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偶在國內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deannn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馬小起:懷念我的李文俊老爸爸,他可真好,曆盡滄桑,白璧無瑕

(2023-02-09 11:41:14) 下一個

 

著名翻譯家李文俊(1930年—2023年1月27日)

2017年在家中

本文全部照片由作者提供

 
 

獨留明月照江南——懷念我的李文俊老爸爸

 
文/馬小起
 
翻譯家李文俊於1月27日離世,享年93歲。
 
李文俊1930年生,廣東中山人。畢業於複旦大學新聞係。曆任《譯文》及《世界文學》助理編輯、編輯、主編,編審。中國譯協副會長。1994年曾獲中美文學交流獎。作為福克納作品的翻譯和研究專家,以優美譯筆將福克納被認為格外艱深的重要作品帶給廣大中國讀者。他譯有福克納的重要作品:《喧嘩與騷動》 《押沙龍,押沙龍!》《我彌留之際》《去吧,摩西》等;編譯了《福克納評論集》;著有《縱浪大化集》《天涼好個秋》《西窗看花漫筆》等。
 
本篇為他的兒媳馬小起寫下的紀念長文,優美的文字,飽滿的細節,深情而迤邐,非常推薦。

我的李文俊老爸於2023年1月27日淩晨3:30分安詳離世。我的先生“傻天使”喃喃地說:“再也聽不到老爸的聲音了。”淚水止不住。我們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老媽,清醒的時候故作堅強地說:“你悲傷沒用,頹廢沒用,紀念他最好的方式就是把自己活得好好的。”迷糊的時候,她會問我:“爸爸去哪兒了?找不到爸爸怎麽辦?”而我,甚至不能流露我的悲痛……我失去的是世上我最敬最愛的人;麵對的是兩個最值得心疼、最需要我愛的人。“悲催切割、痛貫心肝。”這樣的詞句,一定不是那些能夠控製好自己情緒的人想出的,深切的悲傷,是不由己的。

 

書房

 

腦子轉到老爸爸,又被理性叫停的瞬間,同時會譴責自己:我怎麽可以禁止自己想我那麽好的老爸爸?我怎敢淡漠了我生命中最大的恩義?我要如何找到一個好的方式,餘生都念著我的老爸爸……

 

李文俊中

 

此刻我獨自在老爸爸的小房間裏,坐在他的書桌前,用他生前用過的紙筆,記錄著我對他的思念。同時又驚異生命的不可思議,我這樣的人何德何能與李文俊老爸有如此神奇而美好的緣分呢。

 

青年時期的李文俊

 

抬頭望牆上老爸爸的遺像,遺像下整齊地擺放著老爸的譯著與鮮花,音響裏放著老爸喜歡的音樂。午後陽光照耀在他遺像的麵龐上,有一道彩色光暈,光影裏老爸爸的眼睛與我對視著,嘴角微抿,眼神溫和安詳,略有悲憫神色。分明是前兩天還坐在我麵前與我開心說笑的樣子啊。

 

結婚照

 

老爸爸還在,他不會舍得真正離開我們。

我這一生對自己唯一滿意的角色即:我是李文俊老爸爸的兒媳婦兒。

 

我剛來北京時,在琉璃廠中國書店的四合院裏,租了一個不到十平米的小店鋪,主要經營我妹妹馬新陽的畫作。那時候書畫市場挺火,馬新陽已是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是不少畫商看好的、作品有升值空間的年輕畫家。小店的收入還可以勉強維持我在北京的生存。

 

開始那幾年我住在琉璃廠附近胡同裏廁所旁搭的一個小棚子裏,活得艱難寂寞,自不必說。但畢竟人還算年輕,對生活有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憑著那股子無知無畏的勇氣,又加上實實在在地打開了眼界,接觸到了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內心倒十分充實,並不把生活本身的艱辛當回事兒。謀生之餘大多數時間與精力都用在自學寫字上。我對書法與文字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狂熱愛好,大概因為我五歲起我爸就教我寫字的緣故。琉璃廠中國書店這樣的環境正好為我提供了諸多方便的學習條件。全憑本能與運氣執著著,對生命有一種莫可名狀的高蹈的理想。似乎也的確在越來越見希望的時候卻忽然因為種種原因一下子失去了經濟來源,當時手裏隻有夠支撐我在北京生活一兩年的房租,也想盡其他辦法,卻怎麽也沒有別的出路,人仿佛一下子又被推入絕境。

 

毛筆手書

 

我那時候想就當在北京再學習一年,大不了錢花光了我就撤了這個小店,隻活下去就好說了。在心裏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像條流浪狗一樣在北京的街頭惶惶不可終日地張望著……正是人生的至暗時刻。

 

就在這時有朋友說要給我介紹個男的相親,我一想這也是條路,就破罐子破摔一樣痛快地答應下來。朋友問我有什麽要求條件,我想不能錯過任何機會,就告訴她是個男的就行,使勁兒介紹我自己選。

 

她就把傻天使的聯係方式給了我,又介紹了一下傻天使的條件。我不認識人,光看條件,感覺算個機會。結果一見到他,甚是意外,之前就沒見過這樣的人類。他那時已四十多歲,看上去我還以為是個青澀的大學生,對世界有一種茫然無措的拘謹和不為驚擾的安寧寂靜。頭發劉海留的長長的遮住視線,他以為看不到人家,人家就看不到他。與我相親,進門我請他坐下後一句話不說,一眼也不看我。他不尷尬我尷尬呀,找話跟他講,他或“嗯”一聲,或點頭搖頭,鎮定自若地將沉默進行到底。而我竟不覺得他討厭,隻是忘了認識他的目的,當成多一個安靜純良的小朋友,何況他還是大翻譯家李文俊先生的兒子,我不看僧麵也得給佛幾分情麵。於是繼續微信聯係,固定的那幾句,當然人家畢竟還是每天主動聯係我的。問:“吃飯了嗎?”答:“吃了。”問:“今天忙嗎?”答:“不忙。”每天問答個兩三遍。

 

90歲騎自行車

 

有時候趕上我情緒好也會找話跟他說,他倒是可以用文字正常應對,當然我的話題不能太人類。這使我很快明白這個人腦子還是清楚的,隻不過缺乏與他人交流互動的能力,而且我發現他也不知道與我認識的目的是什麽。問過他,說是老爸讓他來和我相親,因為老爸總讓他出來和女生相親。我一聽非但不懊惱他,反而更來勁了,我卑鄙地想這樣好啊,反正我也不會看上他,但可以通過他認識一下大翻譯家李文俊呀。李文俊先生這樣的人,對那時候的我而言,是夜空中的星月。我能夠望上一眼都會心地明淨,榮耀一番。

 

於是二十天之後,我對傻天使提出:“能帶我去見見你父母嗎?”

 

傻天使先是為難地問我到了他家能不能別笑話他們家那一屋子假古董。我一聽樂了,原來人家傻天使已經了解我了呀:眼毒嘴刁。趕緊假意應允,指天發誓,絕不笑話。

 

就這樣第二天晚上,我拎著幾根便便宜宜的鮮花來到這個家,見到了傳說中的大翻譯家“李文俊、張佩芬伉儷”。

 

2018年於小桃居

 

一進門老兩口已在門口迎接,先是老太太歡呼一聲:“這麽高的個子呀!這麽漂亮呀!”驚為天人的表情讓她演繹得很到位。老先生笑眯眯地看看我,一幅滿心歡喜一見鍾情的樣子。打完招呼讓我入座,老先生親手遞上為我備好的巧克力和紅酒,並說馬上開飯。我想果然很洋派,很紳士,趕緊諂媚地說:“我可以先欣賞一下您的收藏嗎?這一屋子瓶瓶罐罐真好看呀!”然後用餘光掃到傻天使無聲地笑到瑟瑟發抖。老先生一聽我與他有共同愛好,愈發神采飛揚起來,領著我看這個看那個,親自拿出來給我介紹他那些玩意兒的名堂。我表現出一個一流演員具備的素質,逗得他心花怒放,當場送我一個他的唐代鎏金小銅佛。當然他覺得他的藏品都是真的,並且也是花了大價錢的。我就不是掃興的人,趕緊當真的千恩萬謝地收下。

 

吃飯的時候,我們仨聊得很投緣,具體什麽話題我都忘了,隻記得傻天使被我們仨逗得悶笑不止。在我眼裏簡單極了完全沒有味道的幾個菜,老先生一直誇:“張佩芬今天的廚藝真是大顯身手!”我暗想給他當老婆可真有福,太好對付了。

2021與本文作者

 

飯後傻天使去洗碗。這時候白發蒼蒼顫顫巍巍的兩個老人一起走到我麵前,老先生遞給老太太一個藍絲絨小盒子,老太太打開雙手捧著說送給我。我一看這不正是我夢寐以求的翡翠戒指麽,那麽大的滿綠老坑翡翠戒麵鑲嵌在K金指環上。我眼多毒呀,不用再掃第二眼,就知道這是真貨無疑,嚇得趕緊站起來,我不能接受呀,我怎麽拒絕呢?腦子不轉了,半天冒出一句話:“這是應該送給女兒的,不能隨便送人,這個很珍貴的!”老太太說:“對,這是我媽媽送給我的,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兒了。”我當場愣在那裏喃喃地說:“那我先替你收著。”兩個人一下子都笑得燦爛起來。那樣子好像就算我卷著跑了,他們也還是要送給我,絕無絲毫猜忌猶豫。傻天使這時候洗碗出來,看著我們三個的樣子,竟然一臉孩子氣的得意,好像帶我回家是他送給了老爸老媽一件滿意的禮物。

 

我傻傻地望著他們仨因為我的到來而滿心歡喜的樣子和這間東西長條的大通間老房子。昏暗燈光下舊式老家具,書架上整齊的書籍,無處不在的奇形怪狀的瓶瓶罐罐……我仿佛一下子回到百年前的空間,陳舊滄桑,卻彌漫著經年的純真氣息。忽然暗中悲從中來,兩位先生再也不是我仰望的星月,隻是兩位托孤的老人。

 

2021家中工作照

 

那一刹那我想起《圓覺經》裏那一句:“非愛為本,但以慈悲,令彼舍愛。”

 

傻天使送我回家的路上,為了掩飾內心波瀾我一出門就壞笑著對他說:“你們家所有的古董,沒一樣比你爹媽老的。”傻天使又笑到雙肩發抖絲毫不介意我違背諾言。於是我愈發肆無忌憚地逗他笑了一路。

 

到了我自己的小窩,我打開那個至少一百年的小藍絲絨盒子取出翡翠戒指,恭敬地凝望著……我想我得嚴肅地對待傻天使了,我挺喜歡他,但沒想過,也不想想別的了。而他一定也不知道還有別的……

 

第二天我問傻天使:“我們兩個是怎麽認識的來著?”

 

“相親。”

 

“相親的目的是什麽呢?

 

“結婚。”

 

“結婚之前你是讓我做你的好朋友呢還是女朋友?”

 

“有區別嗎?”

 

於是我這個難得好好說話的混不吝第一次耐著性子掰開了揉碎了給他講了做好朋友和女朋友不同的相處方式。並詳細地告知他關於我自己的具體條件。他似懂非懂地莊重地說讓他考慮考慮。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感到作為女性的驕傲被傷害了,居然還有人要“考慮考慮”我。我給他三天時間考慮,又一轉念不對,改成三個鍾頭的時間考慮。看了一下表告訴他這是夜裏十點開始計時,然後我扔下手機就去洗漱睡覺了。

 

醒來看到微信留言,是傻天使淩晨三點發來的消息:“做女朋友吧。”五個字,我感受到了他要賭上一生的決心,雖然多考慮了兩鍾頭,但人家畢竟為此一夜無眠,多感人呀!

 

手稿

 

他開始照著我教他的模式笨拙地和我微信搭訕。我積極配合引導。但沒想到三天後見麵就給我一句:“領證”,又給我嚇了個踉蹌。

 

“領什麽證。”

 

“結婚。”

 

我不接茬,我就想先假裝做你的女朋友,然後各種幺蛾子,就你這樣的還不得三天就嚇昏了,沒想到我越荒誕,他越開心,甚至臉上的表情都豐富了,從不說話進步到兩三個字兩三個字地能跟我互動一下。但每次見麵就是“領證””結婚”兩個詞來回軲轆。我怎麽也扯不遠他這根筋了。隻好讓他再帶我去見一下他的老爸老媽。我跟他是說不清了,我得對人家老先生有個交待,別耽誤人家孩子了。

 

第二天我打好腹稿心事重重,下午早早地第二次進入這個家門。老先生見到我趕緊迎上來,眼睛亮亮的滿是期許,臉上洋溢著從心底生出的歡喜。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也沒敢先說話。他坐在離陽台寫字桌近的轉椅上,沉穩自如,我坐在他的側麵,不看他的臉。

 

終於鼓起勇氣指著傻天使對他說:“他現在見到我就求婚怎麽辦?”老先生淡然回答:“你倆不就是要結婚的嗎?”我訥訥地說:“可是才認識一個月,這也太快了。”他立即說:“不快,他已經找了你四十多年了。”我一下卡殼了,心想這傻天使娶不上媳婦這事都賴上我了。他見我愣住,拍拍我手臂說:“放心,他不是壞人。”我說:“那你就不怕我是壞人?”他認真地說:“你能把字寫得那麽好,就壞不到哪兒去,放心,我會看。”我心起波瀾,無言以對。他也沉默片刻。這時候他的轉椅在原地轉過來,他的臉正對著我的側臉,就坐在椅子上深淺適中地給我鞠了一躬:“讓您受委屈了。”語氣淡淡的,卻一下子將我擊中,忽然淚目,扭過頭去……我還能說什麽,還能怎樣,準備好的一肚子話本來就在見到他的那一瞬全忘了。

 

從那一刻起我就像被催眠了一樣,心裏空空的,腦袋木木的,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出門,怎麽回家的了。

 

手稿

 

又過了一周傻天使來看我,我說你得請我吃頓飯。我倆走在路上,他和我一起走路,總是尾隨在我身後半米多的距離,我快他快,我慢他慢。忘了問他什麽話,隻記得他又咕囔了兩字:“結婚。”我先是不吭氣,快步走著,忽地一下子轉過身,凶巴巴惡狠狠地給了他一個字:“結!”他先是懵了,幾秒鍾後又抖著肩笑個沒夠。

 

幾天後我們去領證,那天我的手腳冰涼,心神恍惚,摸摸傻天使的手也是冰冷的。

 

領完證傻天使說老爸老媽在家等著。我倆去花店買了幾大捧鮮花,直接回去,到家發現老先生已經把屋子裏擺了好多瓶花,百合玫瑰,在他那些假古董瓷瓶裏盛情綻放。我跟著傻天使喊了他一聲:“老爸。”他開心的樣子讓我意外,詫異自己竟能讓一個人這樣幸福,笑得如此美滿。中午我們四個一起出去吃了頓飯,他頻頻舉杯忘了吃菜,差不多要把世上的甜言蜜語都講給我聽,我當時的快樂也是真實的。

 

然後他小心翼翼問我嫌不嫌他兒子不說話。我舉著酒杯說:“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他端起酒杯與我碰了一下,悠悠地說:“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人生能有幾個這樣的瞬間,我無悔了。

當天,傻天使抱著幾件破衣服帶上他的洗漱用品,搬到了我租住的二十多平的小屋子裏。我們重新開始了我們的人生。那時候傻天使有一份不用講話就能勝任的工作,畫建築設計圖,因為不懂自我保護被公司奴役壓榨,二十多年勞碌疲乏,他隱忍承受下來。但每周我們都會與老爸老媽聚餐。有時候也下館子,我倆經濟條件比較窘迫,傻天使累死累活工資僅夠維持房租。我那時完全沒了經濟來源,所以大多時候都是在我們那間二十多平米的小屋裏我下廚做上一桌子菜,開一小瓶酒。每次老爸都盛讚我的廚藝,老媽尤為捧場筷子不停。飯桌上我與老爸調皮逗玩,傻天使撿樂不止地傻笑。他不會像正常人一樣笑出聲音,總是脖子一縮,低著頭雙肩抖動笑到停不下來。我們三個看他那樣子就跟著大笑。他們說傻天使之前從來不笑,見到我之後會笑了。

 

起初每次見麵,我在廚房的時候老爸都會顫顫巍巍地走到我身邊,小心翼翼地問有沒有發現傻天使有什麽問題,我每次都大聲回答沒問題,他又追問:“那你開心嗎?”我拖著長腔:“開心。”“那就好,那就好。”我說:“他就是每天冒一百個傻泡。”老爸誠懇地說:“那你就負責刺破他的傻泡。”我倆都笑起來。他戰戰兢兢走出廚房,那樣子好像是一個把貨物以次充好賣出去的善良小販,又對人愧疚又怕人家退貨。我實在不忍他受這種心理折磨,又一次他問的時候,我一邊翻炒著菜一邊答:“嗨,不就自閉症嗎!”他立即說:“輕度的,輕度的。”“介意嗎?”“不介意。”“那你開心嗎?”“開心極了,太開心了!”我的語氣是真的開心,為老爸爸那憨憨的樣子,也想起平常傻天使那份不會驚擾到別人,卻永遠是個透明的、善意的存在狀態。

大半年後老爸語氣輕鬆地對我講我們租的小房子不太方便,去看看房源要有看得上的就幫我們湊錢買一個。他這話我根本就沒往心裏走,北京的房價和他們老兩口那點工資加上稿費,還有我和傻天使的現狀,怎麽敢想。但老爸又在我跟前提了兩遍,我過後教著傻天使回去摸摸他們家的財務老底,傻天使每次都能漂亮地完成我交給他的任務。這樣我心裏有數了,加上我倆的那一小部分存款,估算一下可以買一個小小的老樓房。買房子的過程非常之順利,就好像它早在那裏等著我們住進去了。不到五十平,北京最早的一批老樓房,周邊最高的建築就是國家博物館。陽台上俯瞰大半個“老北平”,離我的小工作室步行二十分鍾。

 

因為有了這個小房子,我生平第一次體驗到了常人該有的安穩與幸福。我的指揮設計,傻天使的配合,我倆打造了一個溫馨舒適又獨具風格的小窩。所有第一次去我家的朋友一進門都是要歡呼的。我那時候可真愛請客到家裏吃飯啊。朋友們的快樂使我們的小窩溫暖燦爛。

 

2007年李文俊在楊絳先生家中

 

老爸看到我倆過上這樣的小日子,也真踏實了,不再因為他的傻兒子在我麵前擔驚受怕。終於覺得他們仨也有能力讓我有一個歸宿。有了安穩的生活,不再為生計所迫,可以有更多的時間讀書練字,我的心境逐漸清閑安逸下來。從那時起,我的字少了險峻衝撞,開始有溫雅質樸、平淡天真之氣。這才是我想要的。

 

平時一周在我們的小房子聚餐,逢年過節都會送我禮物。翡翠耳環、金手鏈、火油鑽……都是貨真價實的古董首飾,哪一次不驚掉我的下巴。老媽給我的時候不知為什麽還咕囔上一句:“李文俊非讓我給你的。”我心裏美死了,嘴上傲嬌地說:“老爸做得對,你不給我給誰?”老爸在邊上不吭氣兒,滿臉笑意地看著我全身發光一樣地戴上首飾各種比劃著臭美的樣子。

 

我此刻想起來多少次我人生的巔峰時刻,我最快樂的瞬間都是老爸爸給我的。我來在這人世,何曾受過如此殊榮……

 

與楊絳先生合影

 

還有那些我做夢都想不到的好書,《魯迅全集》、《沈從文別集》都是最早的珍藏版。更有馮至、錢鍾書、楊絳、朱光潛、屠岸……諸位神仙級別的大師簽名本。家裏擺放著這些書,我覺得自己也身價倍增了。我嫁的這可是精神豪門,文化富二代呀。

有時候我也不頑皮,很想聽老爸講講他以前的故事,講講他們的時代。老爸的回答通常都是淡淡的、簡略的,避重就輕。漸漸地我忘了他是大翻譯家李文俊先生,隻知道他是我可愛的老爸爸。

 

“老爸英語為什麽那麽好?”

 

“我爸爸是英商怡和洋行職員,會英語,回家經常跟我們小孩子講英文。我中學時候的英語老師人很溫柔,對我很好,我英語每次都要考第一名,我想讓她高興。有一次我得了第三名傷心得大哭,朱老師就把我攬在身邊好好哄著我。”我想見那個聰明善良的小少年依偎在老師臂彎裏抽泣的畫麵,得多萌呀!

 

“老爸明明是複旦大學新聞係畢業,怎麽搞翻譯去了?”

 

“新聞專業通常要與政治人物打交道,我這一生最不懂也不感興趣政治。我中學同學年少時的好朋友蔡慧提示我,使我在外國文學的道路上走下去。”

 

“文革的時候你是啥成份?受迫害嗎?”

 

“我是五一六,剛被打成五一六分子我還去問領導我怎麽成了五一六了?領導在前麵走,我追在後麵問,領導開始不說話,我又問,他轉過頭來很凶地對我講:‘自己想!’我回去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幹脆不想了,就想好好保護張佩芬別讓她跟著我受牽連就行。結果第二天一早張佩芬也成了五一六。”說完自己笑了。“我受迫害不大,我們所裏全是級別比我高的,我那時候也最年輕,受迫害都挨不上號。隻下放在河北懷來幹了一年農活。我割麥子亂七八糟的,老鄉一把推開我。蓋房子、挖井,我幹什麽都很努力,越努力老鄉越看不上我。最後讓我去幹木活,鋸木頭,我也有興趣,覺得當個木匠也挺好,結果還沒學會就被社科院召回了。”

 

“為什麽要翻譯福克納?”

 

“他很難譯的,我就想這麽好的作家,難也就由我來譯吧,我也對他很喜歡。當時錢鍾書知道我要譯福克納,他對我說:‘願上帝保佑你!’”

 

我大笑,問他錢鍾書又是在調侃你吧,他隻笑笑沒回答我。我就說:“不過上帝總算保佑你了!”

 

“對了,怎麽追的老媽?”

 

“沒追,一上班就分在一個辦公室,辦公室一共四個人,我們三個男的就她一個女的,不認識別人了。”我去,別人眼中的金童玉女,美滿姻緣,到了他自己這裏就這樣!我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他看我的表情,不忍掃興,就又說:“我們單位舉辦晚會,張佩芬在晚會現場私下為我唱清平調,我覺得挺好聽。”

 

“那時候的老媽是不是很可愛?”

 

“嗯,人家都叫她小鬼,就是小孩子的意思,她長不大。”

 

再問就隻是傻笑講不出什麽了,放過他。

 

後來我找到“清平調”這首歌,我喜歡聽李碧華版本的,清新。又問老媽,她說是她在南京大學的德語老師廖尚果先生在課堂上講課講高興了,把那堂德語課改成音樂課了,教他們的,曲子是廖尚果先生譜的。廖先生課堂上有時會拎一瓶酒,講高興了,會喝一口,喝美了就教他們唱歌。我聽著真是神往,民國遺風,魏晉風骨,是我的夢啊。張佩芬小老太太你真好命,出身大資本家,境遇神仙級師長,嫁給李文俊老爸,一生驕縱任性孩子氣,總有人護著寵著。我也不比你差,憑什麽那命呀,又一想起現在這不是挺好嗎,連張家大小姐都落在我手裏,我不帶她吃好的,她就沒好的吃。嗯,我也厲害了。

我和傻天使一起生活了一年多後,實在看不過他在工作中受的氣遭的罪,又加上眼見老爸老媽越來越衰老需要照顧。就讓他辭職不幹了,大不了找份工資更低但清閑點的工作,這樣也多些時間照顧老爸老媽。我那時偶爾也賣點自己的字夠補貼一下工作室的房租。傻天使一聽如臨大赦,第二天就去辭了職。賣命二十多年,回家隻拿回一隻小水壺和一個筆記本兩個三角板小尺子,我看了心裏一酸。對自己這個決定未曾有絲毫後悔。

 

剛辭職那半年傻天使天天回家陪老爸老媽,我們也有更多時間一起開車出去轉轉。北京郊區、公園、博物館、拍賣預展……老爸的腿腳那時候還好,帶他去的地方也是他有興致的。每次相聚,彼此歡快,隻是我嫌老爸老媽對我還是“隻如初見”般的態度。給老爸端個水,盛碗粥,每次還要站起來雙手接說謝謝。對我這個山東人來說,是些多餘生分的客套禮數。老媽更是從未對我講過任何一句帶有私人感情的話。故而我又認為這是他們與我刻意保持的距離,微微不爽。我們一家形成相敬如賓又不失真誠、固定的相處模式。隻有我對老爸不時的頑皮打趣,他又甚解風情應對的時候,那些固化的東西才會被打破。

 

後半年傻天使在家也待膩了,又總跟兩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待著,我也看出他的苦悶。想給他找份輕鬆點兒的工作,又苦於沒有門路。這時候擅於出餿主意的我妹馬新陽告訴我可以讓他開網約車,又賺錢又自己可以控製時間。我一聽有道理,傻天使那車開的,絕對像電影《雨人》裏的自閉症老兄:“我是一名出色的駕駛員!”於是我把開網約車這一行當描繪得跟玩遊戲一樣歡樂,並且確定告訴他不需要開口說話,啞巴都能幹,問他願不願意,他倒是不排斥。別人都以為他會對我惟命是從,其實他自己主意正著呢,隻有我的引導符合了他的意願才去執行,否則任何酷刑甚至槍斃都絲毫動搖他不得。我的朋友給他介紹去裝訂線裝書,我想多適合他呀,坐在那不用開口穿針引線,又是和書打交道,工資很低,但時間靈光。結果死活不去,問他原因怎麽也說不清,最後被我逼急了吐了幾個字:“最恨針線活!”看在人家這句囫圇話的份上,我也放棄了。

 

那段時間他就當一名“出色的駕駛員”開網約車去了。結果後來我從老爸的言辭中聽出老媽很不爽,兒子從工人階級變成轎夫祥子了。老爸又問我會不會看不起他開滴滴的兒子。我笑著講,怎麽會看不起,他就是出去偷能給我偷回家錢我都高興地花。老爸訕訕地說:“那你也太過分了!”我大笑。

 

幾個月後,我也覺得委屈傻天使了,想出一個大招:教他刻章呀!這下傻天使真開心了,每天用功學到大半夜,自己淘書,我指點著,沒多久就可以刻鐵線篆了,又練了三個月,我的熱心腸朋友懶君和我妹就幫他介紹生意了。傻天使那一年終於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情。老爸看著他一本一本的小印譜,拿在手裏欣賞得不得了,他覺得自己的兒子太了不起了,不停誇讚,見麵就看傻天使的印譜。我又告訴他人家傻天使現在有朋友捧場能賺錢了,老爸更是驚歎不已笑成一朵花。說我給他把兒子調教的太好了,什麽都會幹了。我說傻天使本來就很手巧了,當初為什麽不讓他學個文物修複什麽的。怪他不好好培養孩子!老爸對於我的譴責麵無慍色,隻是說:“我管不了他,我管不了他,還好遇到你,你可真是他的知己。”我撇著嘴領下他的千恩萬謝。

朋友有很多敬重喜歡老爸的,有機會我也會安排他們見個麵。他也很高興跟年輕作家們交流,或者與我有趣的朋友聊上幾句。但有一次一個傻哥們兒對他崇敬的熱情讓我也有點感動,問我能不能見見老爸時,我也給安排了。也沒想到那哥們兒會逮著老爸問上一大堆蠢問題,老爸開始也認真給他講兩句,一會也受不了了,卻並不教人尷尬,顧左右而言他,裝糊塗,我暗自偷笑。等那傻哥們兒一走,我不好意思地說:“老爸我還以為讓你多接觸人,過得熱鬧些。”老爸說:“我對他們的世界不感興趣。”這句話說得語氣輕分量重,他綿裏藏針,不使人難堪,也絕不勉強自己迎合他人,包括我。

 

老爸的謙遜真是夠可以的,我對他的名望並無多大了解。偶爾從朋友那聽說他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影響力。回家轉達詢問他,他總強調自己隻是最普通的人物,盡力認真工作而已。有次我無意中聽了許子東教授的一個音頻節目,說當代一些作家的文字風格受李文俊、傅雷等翻譯家影響太大,文字中帶著一種翻譯腔。我當時很驚奇,許子東教授提及我老爸時竟把他的名字講在傅雷前麵。當然這肯定是不經意的,可是越不經意越說明老爸的影響力大呀。我見到他把許子東教授的音頻文稿截圖給他看,問他:“這是在誇你嗎?”他立即說:“不敢當!不敢當!”答的巧妙。我說:“你不敢當,誰敢當呀?以後就叫你李敢當了。”他笑,不理我。有幾次因為他總買假古董,氣得我在他身後一米遠扯著嗓子拖著長腔喊他:“李文傻,李文傻。”他假裝聽不見。對自己這個頑皮兒媳婦的欺負也常常很無奈。

 

2018年元旦,與羅新璋薛鴻時老友相聚

 

2018年元旦那一天我邀請老爸的兩位好朋友、老同事翻譯家羅新璋和薛鴻時先生來家裏一聚。下午喝茶,晚飯我給他們做了一桌菜。羅新璋叔叔還帶了新年蛋糕。他們都太老了,難得相聚,有這樣的機會實在是開心。四位老學者憶往事聊學術,我在邊上看著聽著也是幸福得不得了。

 

整個過程竟然就數老爸最活躍,羅新璋叔叔溫文爾雅,薛鴻時叔叔謙遜內斂,老爸爸神采飛揚講東講西停不下來,詼諧戲謔,豪氣衝天。那是我唯一一次領略他談笑風生的風采。原來在信任的老友麵前老爸爸是這樣一個有激情的人,不禁想我這要是早投胎個幾十歲也許要愛上他的。

我認識老爸的時候他已經八十五歲了,身體雖衰老,各種老年人常見的疾病都有。他心態樂觀豁達,也堅持規律服藥,沒出過什麽大問題。生活很獨立自理,從未累過人。但2019年初老爸整條右腿都水腫起來,很嚴重。我們帶他來回跑醫院,掛不上號找不到對路的醫生,費盡周折也查不出病因。老爸就那樣乖乖地跟著我倆在醫院東跑西顛,一點不叫苦。對我說得最多的話就是:“謝謝!給你添麻煩了。”完全沒有在病痛折磨下病人多見的失態失言,這使我想起他在文章中記下的他母親晚年寫下的一句話:“無病而終倒也十分痛快。聊盡人事,以俟天年,對生死等閑視之。”老爸很佩服很愛他的母親。我在他病重的時候,見識了那位傳說中祖母遺傳給他的品格。“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複獨多慮。”他多年前為自己的散文集取《縱浪大化集》這個名字的時候,生死之事早已徹悟達觀。

 

可我眼看著老爸受苦,自己又孤立無援,真是焦急啊!問了幾個朋友都沒找到妥實關係。幸虧這時候傻天使想起他這一生唯一的朋友,他的發小三十年前考大學就是醫學院。他從網上把人家搜出來,發小正好在北京很有名的醫院已經是外科手術專家。我一聽就帶著傻天使和老爸的病曆,硬闖發小的專家門診。果然,能和傻天使玩到一起的發小也是天使。三十年不見,認出彼此的瞬間,一切都回到少年。約好第二天我們帶著老爸去了他的醫院,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就幫助我們全部檢查清楚,處理完畢。

 

老爸的腹腔發現一個不小的腫瘤壓迫了周圍血管淋巴導致循環障礙,引起整條腿的水腫。何況他糖尿病高血壓都全乎,年近九十歲,醫生根本沒有辦法。發小醫生也好安慰性地給他開了一些疏通血液循環的中成藥。

 

結婚67周年合照

 

從醫院回來,我就絕望了,以為我的老爸爸這下完蛋了。在心中做好了一切告別的準備,哭過、痛過,反複寬慰著自己。試探性地和老爸聊起對待死亡的態度,他沒有絲毫不安恐懼,隻是笑嗬嗬地說:“我早就活夠本兒了。不要緊,不要緊。”讓他搞得好像是我在小題大作不扛事兒。所以我難過歸難過,但他的狀態始終使我安心。他豁達朗然的天性,生死之事等閑視之的心態,重疾竟然奇跡般地痊愈了。從醫院回來,腿一天天消下腫來,不到兩個月又活動自如。我驚奇得不行,問發小醫生,發小醫生也是一臉懵,無從解釋,笑著搖頭。

康複後的老爸繼續和我們過著安穩而規律的日子。直到疫情各種封控,我們相聚次數明顯減少。但傻天使陪他們的日子更多了,一封控我就給他攆回家陪老爸老媽。有時候一封一兩個月,他們仨在一起,我教會傻天使幾個簡單燉菜,他又會叫外賣,這樣我不大過去倒也放心。解封的時候我會每天早晨做三四個小菜,傻天使中午帶回家,晚上陪他們吃完飯再回來。基本是這樣應付著。

 

最後這一兩年,老爸的身體還好,但明顯記憶力衰退,說過的話一會兒又說一遍,飯量也很小,生活倒一如既往的規律,什麽都能自理,每天堅持自己洗澡,身上沒有一丁點兒老年人身體的腐朽氣味,九十歲還能騎自行車上街。我一聽說又騎車上街了,就心驚肉跳地腦補各種他摔跤的畫麵。但人家每次都能拎著菜籃子,裏麵盛著他買來的麵包水果,毫發無損美滋滋地回來。次數多了,我也痞了,他就這樣如有神助地活著,讓我也誤以為我的老爸永遠不會病,不會死。

 

90歲騎自行車

 

疫情這三年尤其去年我的心情一直很糟糕,沒有經濟來源,看不到希望,心裏沒什麽安全感,整個人常常處於一種頹唐苦悶狀態,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和老爸聚的更少了。就算聚也是聽他反複講他兒子幼兒園的故事,我禮貌性的哼哼哈哈應著。少有什麽話題,唯一的樂趣是看著老爸那張臉越來越好看,有老者的慈祥又有小孩兒的純萌。他的動作也越來越遲緩,我很容易給他抓拍到一些好看的照片。飯桌上我吃飽了就忙著給他挑照片,時間長了,他有點不高興我不陪他玩兒,說我光玩手機,我趕緊給他看正在給他選的照片。他接過手機看著自己說:“哎呦,我竟然這樣老了啊!我自己都不知道。”

2022年12月8日是老爸九十二歲生日,傻天使把他們接到家裏,那天老爸還是精精神神的。生日蛋糕點上蠟燭,讓他許願,他總講著跟往年一樣的話,感謝我為他辛苦,祝我和他兒子生活得開心健康。老爸沒有酒量,酒興卻極高,他喜歡大家說說笑笑的好氣氛。最後一個生日我們和往常相聚一樣開心圓滿。

 

2022年12月8日,九十二大壽

 

結果第二天晚上我就發燒了,那時候疫情已失控,我感覺自己是陽了,但測抗原一直是陰性。打電話問傻天使他說他也覺著自己在發燒,我讓他量體溫測抗原,他說不用,他會待在自己屋裏少出來,給老爸老媽弄飯時戴上口罩就行。我當時自己已很難受,燒了三天三夜也顧不得太多,隻囑咐他好好觀察著老爸老媽。第三天他告訴我老爸也不太好,問他有什麽症狀,說不發燒嗓子不疼,就是虛弱沒精神很少說話,我感覺可能老爸是陽了,隻不過症狀很輕,讓傻天使好好護理他。每天打電話問都是同樣的情況。幾天後我覺得自己康複了,測抗原還是陰性,傻天使說他也早好了。我趕緊去看老爸,一進門看到老爸拄著拐杖艱難地站在走廊裏想去廚房,幾天不見他一下子消瘦了許多,虛弱到幾乎不能走路。我一下子忘了控製情緒衝過去抱住他,哭著問老爸那怎麽一下子瘦了這麽多!老爸被我從背後擁抱著,拍拍我的手,我扶他坐好,他見我滿臉是淚安慰我:“不要緊,不要緊。我不怕死,這麽大年紀也該走了,你別哭。” “我給你們留下的錢,吃飯夠了。”我愈發受不了了,抱著他流淚:“老爸不會死,老爸不會死。”

 

情緒平複一些我去廚房給他蒸了雞蛋羹,他開始吃不下,我一勺一勺喂他,他就乖乖地使勁往下咽。兩個雞蛋全吃下去,我放心了很多,量體溫也正常,沒有任何症狀,就是虛弱。當時正值疫情高峰,老爸沒太大症狀,我不想送他去醫院,怕更危險,何況我們在北京沒有任何關係,就算嚴重估計也住不進去。我決定自己照顧老爸,當天晚上我一直陪著他,扶他上床蓋好被子。因為家裏隻有三張小單人床我沒地兒睡,十點多又讓傻天使送我回自己家。

 

 

結果一回家我就不行了,淨往壞處想,越想越痛苦,心髒像被鐵錘砸得前心後背劇痛,著了火一樣坐不住躺不下。一會兒一個電話問傻天使老爸的情況。他說老爸睡得挺安穩沒事。可我就是掉進悲痛焦急的深淵裏出不來,折騰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晨五點我就把傻天使電話叫起來接我過去。見到老爸還是弱弱的樣子,但我安心好多。他起床後自己洗漱,和往常一樣吃他的早餐:雜糧麵包加酸奶,二十多年簡到極致的固定早餐。我見他用手撕著麵包一口一口努力地嚼,喝著涼酸奶往下咽,心疼又感動,他這一定是不忍我那麽悲傷,要努力讓自己活過來!

 

當天傻天使找到一個小鋼絲床,我也能住得下了。陪著他竟然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三天後基本康複。有精神了又能自己走路,甚至還扔掉拐棍,又開始和我講車軲轆話。我親曆奇跡,那些天真是開心死了,各種感恩逢人就講老爸闖陽關的經曆。發朋友圈讓大家和我一起慶祝我幾乎失而複得的老爸爸。

 

康複後的老爸爸明顯又糊塗了一點點,但是愈發可愛得不得了,他忘掉了那些客套虛禮,和我更親了。是我總忍不住要去摸摸他的腦袋,親親他的臉,握著他的手。他成了我的小乖寶,笑眯眯的,慈愛風趣,愈發萌萌地乖巧。隻要我在他身邊就不停地和我聊天,表情生動俏皮。我依偎在他身旁,他也不怎麽看我,爺倆兒就像兩三歲的小孩兒,咿咿呀呀不著邊際地說笑著。他看上去糊塗,反應卻更快了,我調侃他,瞬間就能給我還回來。風趣詼諧愈發機智,我笑死了,甘拜下風。

 

2022年11月  家中

 

2022年12月20日我在微信朋友圈裏記下一段文字:“老先生這次闖過陽關,變成了個兩三歲的小乖寶,調皮乖巧,話也多了很多,不停給我講他小時候的事情,滿臉暖暖的快活。一件事情差不多連續講八百遍,我每次都要假裝第一次聽,嗯啊哈地陪著他單曲循環。我這演技可以混個金馬獎最佳女配角了。”

 

瞥一眼他身邊一堆堆的書,問作者是不是他的朋友,他也會被我帶偏一會兒,聊聊與他的老友們的交際。問他和季羨林熟嗎?他答:“季羨林喜歡我,我們是可以講心裏話的朋友。”馮至,錢鍾書,朱光潛,季羨林,巫寧坤……這些書上的、在我眼裏發光的名字,他提起來都是拉家常的樣子,講得溫情樸素。

 

隻是一會兒又回到童年的單曲循環中。開頭總是一句“我年輕的時候可真蠢呀……”接著就爆料自己那些我聽起來比我明智一百倍的糗事兒。

 

我給他顯擺我的小音箱,問他要聽什麽音樂,他說莫紮特、肖邦。他要聽他姐姐每天在樓上練習鋼琴的曲子。給他放莫紮特的搖籃曲,他就跟著唱英文歌,可愛到我抱著他的胳膊傻樂。他也高興,問我可不可以給他買一個這樣的藍牙音箱,我說這個送給你了,他笑得眉飛色舞,誇我大方,說那得給我錢。他說他灰常有錢,可能馬上就又有稿費了。還說他的張家大小姐張佩芬更有錢,都存在香港銀行裏。好像他病這一場隻是出去發了個財,身價倍增地回來了。他小時候家境不錯,這下一回到過去,又成了那個衣食無憂的小闊少。原來小時候擁有的,才會一輩子不缺。照此推斷,我老了糊塗了豈不是要天天擔心沒人管沒錢花,好怕怕。

 

一起吃飯的時候又開講張佩芬小老太太當初為什麽沒評上職稱的舊事。他說張佩芬人家是大資本家的小姐,看不上那點名利,不和別人爭。但馮至先生很為張佩芬鳴不平,馮至先生一直認可張佩芬的人品才學,當她自己女兒一樣看待,說張佩芬發掘介紹給中國人一個德國作家,比別人有貢獻,為什麽反而不如別人有好處。反複講到第八百遍,人家娘倆都吃完走了,我還在當聽眾。趁他稍一停頓,我問他:喜歡張佩芬這性格嗎?他一下子轉過臉來,無比清醒篤定一個字一個字地對我說:“我不大喜歡!”同時滿臉痛快地壞笑,好像把憋了一輩子的一句真話講出來了,又輕輕補充了一句:“她不聽我的。”頓了一下歎息道:“我脾氣好啊……”滿臉惆悵。

 

然後,我倆終於陷入沉默。

 

我就在想,到底是他糊塗了?還是我糊塗了?為什麽我一巴巴兒地問他個自以為好的問題,他都能瞬間頂我個大跟頭?畢竟我也是陽過的人,前兩天兒那腦子也跟被驢踢過似的一樣昏脹脹的……”

 

12月23日我見他在書桌前聽音樂的樣子好看,偷拍他,記下:世上竟有如此可愛的老糊塗,每天來陪陪他,聽他講講車軲轆話。俺倆好得那叫一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這兩天又老給我說起他在文革中的經曆,以前很少講。他講得平淡,我聽得灼心。隻是往事裏那些人的名字我都記不住,也許名字不重要,那些故事我會悉心保存……

 

講著的時候還會拍拍我的胳膊:“你這個脾氣要是在文革……”我趕緊附和:“對對對一定是第一撥被槍斃的。”他又說也有混得好的,我趕緊說對對對說不定我槍斃別人。他就笑得挺無奈,大概也明白我這種人需要有一個溫和睿智的人護著……他什麽都看得透。

 

他知人論世舉重若輕的樣子,化解著我內心的波瀾。等我老了,能記起來的,或許也隻是自己依偎在他身旁的一個場景吧。

 

他說那些年動不動被人叫去改造,都靠裝傻過關,當時唯唯諾諾,戰戰兢兢,聽訓話做筆記的樣子自己講起來還笑。他能渡劫是心裏清明,他洞察到那罪惡洪流的源頭,於是麵對苦難少一些錯愕與費解。我想,一個人隻要不在心裏給自己罪遭,外來的苦都可以安之若命,老先生就是這樣。

 

他可真好,曆盡滄桑,白璧無瑕。我乖乖陪伴,默默景仰,夠我學習一輩子了。

我那些天陪著他時時被他逗得哭笑不得。根本就想不到他的腦袋裏哪根弦會搭回到哪個時期。回到童年,他就給我講小時候怎麽調皮,幫媽媽爬樓擦玻璃還要零花錢。玩雙杠摔斷手臂,媽媽怎麽帶他去求醫。騙妹妹餅幹吃,說起來還滿臉真切的愧疚,好像餅幹他剛咽下去。

 

講他的爸爸媽媽的故事,這些他都寫在散文集《天涼好個秋》裏,我粗略讀過,故事的內容我早已曉得,但聽他此刻對我講他的那個語氣表情,比故事本身更吸引我親近他。

 

回到青年時代,就反複揪著他一個高中同學不停地講那人怎樣總是跟他要錢花。一直到大學畢業,那不成器的家夥還跑來北京找到他,跟他說:李文俊,冬天天冷了,我想做條呢子褲子,你給我點錢。我問他:“你又給了?”

 

“給了。”

 

“你怎麽這麽傻,你又不是他爹憑什麽給他買褲子。”

 

“大家以前不是挺好的嗎?再說他是挺窮的,給就給吧。”

 

“那你自己還沒穿上呢子褲子呢。”

 

“沒關係,沒關係,他家租住在我姐夫家,他爸連房租還都不給我姐夫呢。”

 

“那你們這一家子算是被他們那一家子賴上了。”

 

這下子不說了,低頭吃飯,五分鍾後又循環了一遍,不管多麽無聊的話題,我都不舍得打住他。他那張臉,那些表情,叫人看不厭。

 

寫於1960年代的紙條

 

回到文革,提及自己的遭際多戲謔之色,所受的委屈苦難輕描淡寫。講起老友同事亦多感念。隻有提及他的“張家大小姐”才略有想想都後怕的表情。

 

所裏開他的批判大會,領導在上麵拿著稿子逐條念他的“罪狀”,張佩芬很不服氣自己的丈夫被這等冤屈,坐在會場的椅子上用雙腿撐著桌棖,來回咣當椅子。仿佛有節奏地在為領導的發言打拍子。老爸說當時嚇得他大氣不敢出,領導給他列舉的幾十條罪狀,一條也沒記住,隻在心裏祈求他的“張家大小姐”:你別咣當了,你越咣當我的罪就越大。我此時聽來也笑話一般。問老媽是這樣嗎?“對,爸爸保護了我一輩子,要不是他,我肯定不知道要戴多少頂帽子。”“開會的時候,他一見我要有過頭的話,趕緊跑過來假裝給我們倒水,踩一下我的腳。有時候偷偷遞一張紙條告訴我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

 

他這一輩子什麽都不怕,就怕他的張家大小姐“因言獲罪”。

 

下放河北懷來

 

也有氣呼呼的時候,那多是想到師友們的蒙難。無傷大雅地笨拙地罵“害死多少人!害死多少人!”越說越激動,人從椅子上站起來,聲音大起來,表情像個被惹急了的小孩子。我趕緊抱抱他,問他與老友們的愉快一些的回憶。比如錢鍾書先生在五七幹校向他借書之事;他幫楊絳先生投洗被單。這些溫情的記憶又很快使他平靜下來。

 

那一刻我看著他的樣子,才知道原來時代漩渦帶給人們的苦難,在他的心裏始終悲憤湧動……隻不過他內斂隱忍的個性,絕不允許自己流露過多真實情緒,如今他老了,衰弱了一切外在約教,真性情一點一點水落石出。

 

一個明辨是非、愛憎分明的人,如何做到畢生謙和溫良而不失本真。“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著甚大,而其誌甚遠也……”

 

講起他在《世界文學》當主編的時候,說到自己的好朋友老同事,因為激越的性情、真率的言行,被免去主編職務,由他來接替工作的事情。反複講他那位老友過於激情又不失可愛的言辭,說到端著碗忘了吃飯。我伸出手臂攬了一下他的肩膀:“老爸不講了,再講你也當不成主編了。”他立馬狡黠地說:“可是,我已經當過了。”一臉笑到最後的得意。

 

老爸一直擔心我和傻天使沒有經濟來源,一有稿費就先告訴我他又有錢了,說都留給我,好讓我開心。春節前,上海一位收藏家朋友定了我幾幅字,字還沒寫先打過來定金。我感動又開心,給傻天使打電話讓他告訴老爸。結果第二天我一進門老爸就顫顫巍巍地走過來問我:“聽說你發財了?”我一怔才想起昨天的事兒,立馬拍著胸脯豪橫地說:“對,我有錢了,請你吃大餐去,過幾天我們就去吃你喜歡的粵菜。”老爸笑得更像個孩子了。

 

那些天我們真開心啊,還想著疫情封控終於結束了。春節後天氣暖和,我們四個又可以開車到處轉轉了。

春節前幾天我問老爸年夜飯要在家吃,還是去我們的小窩,老爸痛快地說:“去你們家呀。”他已經習慣逢年過節就去我們家。於是春節前一天我就開始準備年夜飯食材,年三十下午什麽都準備好了,等著傻天使帶老爸老媽一起過年。

 

下午四點聽到樓梯有聲響,我趕緊開門迎出去,發現傻天使攙扶著老爸一步一步地挪,走得很艱難。前一天還好好的老爸怎麽又不會走路了,我意外又心疼,趕緊一起把他扶進屋坐下。問他哪兒難受,他說不難受,就是走路費勁兒。我見他精神還好,卷起他的褲管,捏捏膝關節,他說左膝有點痛,我就以為隻是腿的問題,還挺放心的,又去做飯了。

 

去世前7天家中

 

等我做飯的時間,我在手機上搜出他的一些訪談節目,和關於楊絳先生的紀錄片,投屏在電視上給他看。他看得很認真,說自己那時候真年輕。

 

去世前7天家中

 

開飯了,我準備了一大桌小菜,花花綠綠的挺好看,包的鮁魚餡餃子。老爸坐到餐桌前一樣樣看著開心,給他倒上小半杯啤酒,又對我們仨頻頻舉杯,誇飯菜可口,吃了兩個大餃子,夾了各樣小菜都吃了一兩口。

 

餐桌前,燈光下的老爸爸麵色光潔,兩道雪白的長壽眉,笑眯眯的眼睛。因為動作遲緩而多幾分憨態,又純又萌,可愛得我看不夠。

 

2023年除夕

 

飯後他坐在椅子上,隔著茶幾看他的傻兒子翹著二郎腿衝他做鬼臉,他就像個孩子一樣一邊笑一邊學翹二郎腿。我在一側笑著喊:“老爸真好看,老爸是靚仔。”他也笑:“哪裏,你又亂誇。”我正好拿著手機趕緊抓拍下他的樣子。他的臉龐越發明淨清秀,笑容純良祥和,我忽然覺得這個人一生未沾染過世俗塵埃,到此際似乎發光了。

大年初一我和朋友下午去看了一場電影,剛從影院出來收到傻天使信息說老爸有點虛弱,我趕緊過去,見到老爸的確挺虛弱,不過還好沒有其他不適,問他什麽都說“沒事”,“行”,“能”。話少了很多,成了個小乖寶了。晚上我住下,讓傻天使趕緊下單輪椅、移動馬桶,老爸要是不能下床,照顧起來方便。結果到貨後還沒來得及拆封……

 

最後那天下午,我在廚房做晚飯,老爸在客廳聽音樂,老媽旁邊看報,傻天使靜靜陪伴。平時老爸每天都聽音樂,大多是西洋樂,我聽不懂覺得有點吵,那天他的唱機放的竟是鄧麗君。鍋裏燉的湯飄出香味兒,鄧麗君溫婉甜美的歌聲傳到廚房,我一邊切菜一邊想這樣的好時光要長一些,再長一些。

 

我燉的黑魚排骨豆腐湯,一根根挑出魚刺的時候還想我媽要知道我會這樣伺候人肯定驚掉下巴,在她眼裏我就不可能有耐心伺候任何人。

 

給老爸盛了大半碗,他吃得很慢,但很享受的樣子,問他好不好吃,說好吃,不主動說話了,認真吃魚喝湯。傻天使指著我問他我是誰,他慈愛又開心:“她是我的兒媳婦呀!”我跟著傻笑。

 

飯後照常扶他漱口,看電視時我坐在他身邊的小矮凳上用艾條給他灸腿。他手裏握著遙控器無精打采,看一會電視就看看我,問好了吧,我用手捂著他的膝蓋說多灸會兒舒服。他每次都聽話,但不說話了。他一輩子不給人添麻煩,我知道他看我這樣照顧他,又是過意不去了。灸完給他理好褲襪,我對他說:“老爸真好伺候。”他憨憨地說:“嗯,不挑。”

 

十點多了我們催他早睡,他還是要先自己洗澡,卻站不住了。我從背後雙手攬抱著他,在水盆前,他自己洗了臉又漱了一遍口。然後拍拍我的手背說:“好了,你也不用老抱著我了。”扶他上床躺好,掖好被子,老媽也過來問候道晚安。傻天使問他:“我是誰?”“你是我的弟弟呀!”我倆都笑了,分不清他是一時糊塗還是又在幽默,我聽著語氣挺認真的。這是他在世上說的最後一句話。

傻天使在老爸的床邊搭了個小鋼絲床睡下。第二天一早我過來看老爸睡得很香的樣子,問他老爸晚上起夜沒有,他說沒有,我要叫醒老爸方便一下,傻天使還舍不得吵醒他,我不行非讓老爸起來,結果叫不醒了。反複喊好多聲老爸,會偶爾哼一下。我知道不好了……扒開他的眼皮用手電照瞳孔已散大,但呼吸心跳還好。打電話給醫生朋友把老爸的情況說了一下,我說出我的想法,如果搶救措施沒什麽意義了,我們打算讓老爸安靜離世。醫生朋友根據我說的情況隻是說估計搶救意義不大,但你們要自己全家商量做決定。放下電話我先問老媽:“老爸陷入昏迷,沒意識了,但心跳呼吸還有,我們要打120搶救一下試試嗎?“老媽隻是堅定地說:“不要給爸爸插管子,不要打擾爸爸。”傻天使看著我的眼睛點頭,他也要守著老爸,就這樣安安靜靜地。我們三個都知道最後的告別到來了。

 

我對傻天使說去把老爸的第一版《喧嘩與騷動》拿來,讀給他聽。傻天使隨手翻到一頁大聲地磕磕絆絆地讀到第三句的時候,我看見老爸的眉毛很明顯地連續動了三下。老媽在一旁喊:“爸爸有反應,快接著讀!”再讀沒有任何反應了。我眼睜睜看著隻剩下呼吸的老爸,唇舌焦幹了,盛一勺水一滴一滴濕潤他,可稍多一點就嗆起來,不會咽了。

 

我們三個就這樣守著,看著他即將熄滅的樣子,那樣的痛苦,我寫不出了……

 

下午傻天使握著老爸的手哭泣:“老爸不會說話了,沒留下遺言”我問他家裏有沒有《聖經》,他立即竄去另一間屋取出一本《聖經》遞給我。我雙手捧著《聖經》對他講“現在我隨手翻到一頁,閉上眼睛用手指按在哪句上,就是老爸留給我們的話。”結果我睜開眼睛一看,淚水一下子衝出眼哐。我哽咽著讀:

 

“我兒,不要忘記我的法則,你心要謹守我的誠命;因為他必將長久的日子,生命的年數與平安,加給你。不可使慈愛誠實離開你,要係在你頸項上,刻在你心版上,這樣,你必在神和世人眼前蒙恩寵,有聰明。”箴言,第三章第一句。我們一家都不是基督徒,也沒有任何宗教信仰。我隻是覺得老爸一生的事業與外國文學有關,他的思想語言更偏於西方,在最後的時刻才想到《聖經》或許與他更親近。這一刻我完全相信神明自鑒,一切有定數。我翻出的這一句正是老爸一生為人的準則和他對我們的期許,這是我半生親曆的最神秘的力量,我震驚而信服。傻天使也在老爸身旁平靜地淚流滿麵,平靜地悲傷。

 

我們三個就在老爸的呼吸聲中木然坐著,人在極痛極哀的情緒中除了麻木什麽都做不了。我隻覺得心被兩隻手使勁攥著撕扯,酸水咕嘟咕嘟往外冒,燒得渾身冰冷。到了晚上我快要撐不住了,傻天使他和我一樣。我緊緊把他抱在懷裏,輕拍著他的後背:“我們去另一間歇會兒,這樣盯著也沒有用了,我們承受不住,在另一個房間歇會兒,每半小時過來看看就行。你聽我的話,老爸一定不願意我們這麽痛苦,對不對?

 

他順從地跟我去另一間了。老媽也在床上躺下,她的臥房緊挨著老爸的房間可以聽見他的喘吸聲。

 

淩晨三點三十分老媽到我倆房間平靜地說“爸爸走了”我倆過來一看老爸已停止呼吸。

 

老媽說三點她還聽見老爸的喘息聲,三點半再過來沒有聲音了。

 

老爸是真的走了。

 

我們給他擦幹淨身體,我把準備好的老爸生前穿過的洗幹淨的衣服.從裏到外一件一件給他穿上,整理平整,給他戴上眼鏡。然後電話120來開具死亡證明。

 

等天亮了,老爸的身體完全涼透了,傻天使給殯儀館打電話。我們不要任何風俗儀式了.這樣看著已經失去體溫的老爸,我們三個承受不住。

 

殯儀館的司機告訴我們家中需有三四個青壯年幫忙將老爸抬到樓下,抬上靈車。可我找不到任何一個人,我讓司機講幫我們找人,付多少錢都行。結果靈車司機隻他一人來的,說打了幾個電話沒人願意來。我說我抬得動我的老爸爸。

 

照著靈車司機的指導,我和傻天使,加司機三人,沒有閃失地將老爸平穩入棺,抬上靈車。

 

九十歲的老媽也要跟著去殯儀館,靈車必須跟一個人,當然隻能我了。

 

我坐在靈車上陪著老爸,迎著初升的太陽,送他最後一程。傻天使和老媽開車緊隨其後。不在他娘倆麵前,我的淚水盡情流淌。我一路清淚配得上老爸爸潔淨的一生。

從八寶山殯儀館回來,我先去給老爸洗出遺像照片,回家掛在他的小房間。他生前自己淘的那些瓷瓶,我插滿鮮花擺滿房間,將他的譯作擺放在他的遺像下。太多了,隻擺得下一小部分,我挑選了好看的版本。我記得他講過,他的書才是他一生的行李。

 

在處理這些事情時,我們三人始終平靜秩序。

 

我先是私下通知了我們幾位親友老爸離世的消息,又通過作家好朋友魯敏找到《世界文學》的主編高興先生。高興先生立即幫我們處理好老爸單位社科院的事務,發訃告通知。等我忙完各種事物,才發現文學界新聞已鋪天蓋地發起對老爸的悼念追思。我跟翻譯、文學界從無交道,朋友圈也少有文學界的人,通過這些追思老爸的文字,我才知道原來我心中的那個老爸爸對中國當代文學有如此大的影響力。整個文學界像一場漫天飛雪地悼念追思。一生謙和的老爸爸,他的品格與學術成就等高,世人能夠見證真實的光芒。

這些天整理老爸的遺物,十幾本厚厚的日記本,密密麻麻記錄著他的日常生活。我一本一本翻開看字跡,從開始的篤定飛揚到最後的簡短無力,內容我還靜不下心細看。隻翻到他記下與我有關的文字,我用心辨識。初見那天的日記,他寫下與我會麵的過程,最後四個字:“印象頗佳”,這些年每次我們相聚,他都有記錄,常有“相聚甚歡”字句。日記寫到2021年10月21日戛然而止。

 

2022年疫情封控得厲害,他也極少有機會出門,估計也沒什麽值得記錄的了。大多數時間和糊塗老伴、不說話的兒子困在屋子裏,想必他的心情多是苦悶的。偶爾見上我一麵,像個小孩告狀一樣告訴我:他去超市被一個女的抓住胳膊掐得他肉都痛,給拎出來了。滿臉委屈又費解。這個世界,他已經弄不明白了……

 

我守著他留下的這十幾本日記,還有他不少未出版過的從很年輕時陸陸續續星星點點譯出的自己喜歡的詩。幾十年的老本子,他親手剪報粘貼整理的詩集譯稿,我捧在手中,淚水不小心滴在上麵。

 

老爸這一生留下的隻有文字,這些文字又是什麽呢……

 

他的學術成就,以我的水平不大能弄明白,我看到的,記下的隻是我自己心裏的老爸爸。我愛他,勝過人間所有能被定義的情感關係,是最牢靠的心靈托付。他將自己最牽掛的兩個人留給我,並不僅僅是由我來照顧他們,也是我早已舍不得他們了。我們三個在一起,我的心才是安頓的。是老爸爸為我們選中的彼此。

 

這些天老媽總說要寫下她與老爸這一生的回憶。可是她太老了,大多時間已不清醒。她坐在自己書桌前,對著稿紙上寫不下去的一行半,對自己懷著巨大的熱情與希冀要去完成一件完全已不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樣子像個做不出題、在苦苦思考的小學生,就那樣一趴大半天。我站在門口偷偷地呆呆地看她……

 

我要趕緊用文字記下與老爸一起度過的這段生命。也讓更多人知道我這個可愛的老爸爸走到人生邊上,麵對生命最後關頭的從容安寧。這也是我想念老爸爸最好的方式。

從認識老爸起,他衰老的樣子就不禁使我常常聯想有一天他離去的情景,在心裏做過多次告別的練習。總以為那是生命的自然規律,不是不可接受的。但這一天終於到來的時候,悲傷大過所有的預期。

 

我終究是個情感濃烈的人,卻也懂得要為值得的人動情。我再也沒有了老爸爸了,再聽不到他的聲音,看不到他的臉……想到這些,痛到窒息。不敢想。可是又分明覺得老爸比生前更深地走進我的心裏。或許他已化為另一種形式陪在我們身邊。就像他譯的那首詩:

 

而是顯得清醒,矜持、冷峻,

當所有別的星搖搖欲墜,忽明急滅

你的星卻鋼鑄般一動不動,獨自赴約

去會見貨船,當它們在風浪中航向不明。

 

這一場告別,使我體驗了生而為人之大痛。沒有失去過至愛的人無法與我感同身受;淺俗薄情之人觸不到生命的真知。而我,是幸運的……痛過的人,對生命的體悟,異於常人了。

 

我記下的這些文字很私人化,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讀。坦陳心跡,需要莫大的勇氣,我開始也猶疑過。但老爸爸的離世,帶給我的平靜的、無邊無際的悲傷,像一場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大雪,使我徹悟了許多許多......我決定不怕了,我什麽都不怕了。

 

總有人將我的文字解讀成一個“戀愛腦”的幽怨,我並不介意。懂我的人知道,那是人心中至為可貴的一種“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美好天性。我要尋索的始終是智慧與品格。

 

我這一生未曾愛過,最好的年華在困頓與茫然中蹉跎。總為人生有巨大的缺憾而悵然。卻也因這缺憾,尤為珍視生命的點滴美好,情感敏感而深厚。我會清醒篤定活出自己的精彩,保持著掙脫困境的勇氣,將與生俱來至死不渝的眷念化作滋養生命的力量。

 

這些年,我見證世間還有李文俊老爸這樣的人,使我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如今在我看來怎樣的愛情,在我與老爸爸的緣分;與傻天使相依為命的恩義麵前,都淺俗失色了。

 

陪伴老爸爸生命的最後時光,送他最後一程,使我對自己的人生亦有不同角度的打量與調整。

 

往後餘生,我這個人差不到哪兒去了。

 

2023年癸卯立春於華威西裏

 

 

作者簡介
馬小起,少習歧黃,行醫數載。後遊藝於北京琉璃廠,從事傳統書畫創作。現居北京。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居北飛雁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充滿了善良和愛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