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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我們與魯迅成為彼此的異類

(2023-02-23 11:42:34) 下一個

 
每個成年人,都應該再讀一次魯迅。即便過去了100年,魯迅的一字一句,仍在上演。那些至今糾纏我們的問題,魯迅也早已在他的作品裏給出了回答。
 

 

 

陳丹青:我們與魯迅成為彼此的異類

 

1

 
 
“救救”麵目全非的魯迅
 
我們可能都會同意,幾十年來,中國曆史遠遠近近的大人物幾乎都被弄得麵目全非。而魯迅的被扭曲,是現代中國一樁超級公案。
 
今天,魯迅的讀者有可能稍微接近魯迅生前的語境。但這並不意味著魯迅的“還原”。
 
魯迅先生的壽命是五十多年,他死後被政治化也有五十多年;魯迅著作是一份遺產,被極端政治化的魯迅是另一份遺產。魯迅的幽靈、魯迅的讀者,七十年來始終在兩個魯迅、兩份遺產之間遊蕩。這是魯迅公案的一麵。
 
另一麵,我們看看西方。譬如但丁、蒙田、莎士比亞、歌德、黑格爾、托爾斯泰、尼采、馬克思……都是巨大的曆史公案、文化公案,他們在身後被不斷解讀、塑造、發掘、延伸。
 
他們屬於不同的國族和時代,但不屬於政治;他們對文化與政治發生深遠影響,但從未被現實政治吞沒;他們的主張階段性過時了,因為後人接續了他們的文脈;他們曆久常新,因為他們早經熔鑄為文化之鏈與曆史坐標。
 
 
 
魯迅身後的命運正相反:他對現實政治其實毫無影響,卻淪為政治的超級工具;他被懸置,但難以過時,因為他身後既不曾出現、也不可能出現等量齊觀的人物;因此他曆久長在,不完全由於他著作的影響,而是最高規格的孤立狀態;他的全集一版再版,但與當今文化難以建立活的關係——相比被遺忘,魯迅身後的命運與處境更其詭譎,更其悲哀。
 
七十年來,魯迅墓前曾有無數鮮花,近二十年,人們不再主動拜祭。魯迅清靜了,不再被利用,也不再被供奉。這種曖昧的冷漠和前五十年炙手可熱一樣,都是反常與變態,是曆史的凍結。目前這份已告冷卻的魯迅遺產,卻仍然是官方撤除之後的官方遺產。
 
九十多年前,魯迅的大願是“救救孩子!”今天,孩子們的命題可能是:“救救魯迅”!
 
 
 
“我們無法與魯迅及他的同代人銜接對應”
 
詳實對照的是魯迅時代與我們時代的差異,這差異,才是還原魯迅真正的難處。
 
魯迅青少年時期,中國有大清政府,有康梁亂黨,有孫中山革命集團,有無數民間集社,有列國的殖民地。
 
魯迅壯年時期,北方是軍閥政府,南方是國民政府,江西是蘇維埃政府;而軍閥在各省據有勢力,國民政府曾分為寧漢政府,許多省份還設有蘇維埃地下政府。
 
到了魯迅的中期與晚期,中國粗粗統一,但仍有不同的政府,抗戰時期還有南京偽政府與重慶國民政府;而在魯迅居住的上海,有日租界與法租界。
 
魯迅在北京廈門廣州上海時期,學界有前清遺老,有各省宿儒,有留日派,留英派,留美派,留德派等等,這些海龜派與今日的海龜派不可同日而語,各有真正的學派、主張和勢力。
 
政治流派,則先後出現過君主立憲派,共和派,保皇派,三民主義,共產主義,資本主義,自由主義,法西斯主義,民族主義,還有無政府主義。
 
魯迅的同學、戰友、論敵,有的是國民黨要人,如蔡元培和陳儀;有的是共產黨要人,如陳獨秀與瞿秋白,有的既是學者教授又是黨國重臣,如胡適之;當然,自也有許多無黨無派的文人。魯迅的外國友人,則有俄國沒落詩人愛羅先珂,有美國左翼小子史沫萊特與斯諾,而內山完造與增田涉等等日本友人,非左非右,並沒有政治色彩。
 
說到魯迅與他同代人的交友範圍,今天即便人脈最廣,身份最特殊的角色,也不可能與社會身份雜異、政治立場截然對立的人群維持朋友關係或彼此為敵的關係。
 
魯迅與他同代人的政治與文化版圖,魯迅與他敵友置身其間的言行空間,以我們這幾代人同出於一個模子的生存經驗,絕對不可能想象,不可能親曆,不可能分享魯迅那代人具體而微的日常經驗。
 
我們幾代人免於亂世之苦,但是我們對相對紛雜的社會形態,相對異樣的生存選擇,相對自主的成長經曆,跡近生理上的無知。
 
 
至於魯迅的言論與思想,再早、再晚,都出不來。
 
他的時代,是中國現代史國家禍亂與曆史機會最為密集的世代,也是春秋以來唯一一次短暫的“百家爭鳴”時代。倘若他被認為高於其他人,因為有其他人;倘若其他人不認同他,便說明那是群雄並起的年代。他身後被高懸、孤立,使我們隻能仰望他一個。
 
近二十年,那個時代與他對立的學說大約出齊了,然而最初的閱讀形同烙印:我們讀魯迅在先,讀其他人在後,聽他罵人在先,得知罵他的文章在後。這種先後差異,不可低估。
 
但這些都不重要,真的要害,是我們幾代人早已被塑造為另一群物種。我們的思維模式、話語習慣、價值判斷及無數生存細節,幾乎無法與魯迅及他的同代人銜接對應。我們的困難不是不認識魯迅,而是不認識我們自己。要還原魯迅,恐怕先得借助魯迅的生存經驗,做一番自我還原。
 

 2

 
“我們與魯迅成為彼此的異類”
 
周令飛動問“魯迅是誰”,魯迅怕也弄不清“令飛是誰?”
 
令飛與我同歲同屆,我一見他,除了頭十秒鍾驚喜,旋即發現他是我的哪位中學同學。我在他臉上搜尋魯迅,結果讀到所有老知青的心理與生理密碼。令飛的成長與他祖父沒有任何相似之點,卻和我出奇地相似。
 
魯迅決定拯救的孩子們,卻讓他調動平生所有經驗,也弄不清這些孩子玩得是什麽把戲。
 
七十年曆史,是我們與魯迅成為彼此的異類的曆史。
 
今天不論怎樣談論魯迅、閱讀魯迅,我們的感知係統或研究手段,其實都很難真的奏效。在我們的上下周圍,魯迅那樣的物種滅絕了——豈止是他,那些早期之人,在今天的人群與人格類型中,消失淨盡——而在魯迅的時代,這些人不論為敵為友、為官為匪,但他們的倫理道德血脈教養,個個跨越唐宋,上溯先秦,同時,他們是中國第一代世界主義者,第一代現代民族主義者,第一代新型的文化精英和政治精英。
 
或曰,難道時代沒有進步嗎?大大進步了。我相信諸位不會誤解我在誇大過去,貶低今天。事物與人物需要比較,至少,一個物質的現代化中國足使魯迅目瞪口呆。
 
魯迅早年在北平穿著單褲過冬,無緣享受空調;魯迅坐車有感於道路顛簸,無緣馳騁高速公路;他主張拋棄毛筆,可未曾夢見電腦;他晚歲收藏不少《世界裸體美術全集》,可惜看不到今日的超短裙……一個價值迷失的中國也足使魯迅與他的敵友啞口無言。
 
不過他早經預先絕望過了,好像知道將要認不出未來的中國,他說過,未來是墳,墳的未來,無非是被踏平。
 
西方人物的身後命運怎樣呢?譬如,啟蒙運動確實塑造了今日西方,尼采果然標舉了新型知識精英的立場,馬克思大大顛覆了資本主義。然後,啟蒙先賢、尼采學說、馬克思主義不斷被後代展開、追問,並持續超越。當列維·斯特勞斯懷疑晚輩福柯或德裏達的學說時,他知道審慎而準確地用詞;巴特爾出道之書《寫作的零度》旨在與長輩薩特辯難,而他最後著作《明室》的扉頁,題寫“向薩特的想象致敬”……
 
十倍百倍於魯迅耗盡心智的文化論戰,在西方從未停止,那種激烈、深度、不苟同,尤其是豐富的建樹,遠遠超過魯迅與他的敵友。在西方,文人從未被打倒,而是被質疑;從未被神化,而是被紀念;從未被架空,而是實實在在地被試圖理解、被持續研究。我所親見的西方人談起先賢與哲人,並不大驚小怪,隻是平靜而誠懇的尊敬。
 
我們隻有一位魯迅。而魯迅死後,他的價值追求便被成功地窒息:或者割裂、或者歪曲,休想繼續傳遞、提升、展開。他的大半命題在今日中國遠未過時,卻被迫停在過去時。同時,那份政治化的魯迅遺產以不可抗拒的方式灌輸至今,看不出停止的跡象。
 

 3

 
“我們有牢靠的資格與確信嗎?”
 
在中國,魯迅專門負責詛咒萬惡的舊中國,而今“與時俱進”的國情又將他的臉塗得又紅又白,他們仍然被孤零零吊在中國現代史上空,既當聖人,又做惡人:不是嗎?
 
今日千千萬萬年輕人對魯迅敬而遠之,又不得不與之周旋:他們年年曾經必須背誦魯迅並書寫讀後感。但魯迅有哪些價值?孩子們根本不在乎。在今日知識譜係中,魯迅被重視的程度是半世紀以來最低點,除了屈就而厭煩,年輕人對他們沒有尊敬,沒有愛。
 
 
這也是為什麽維護或質疑魯迅的種種絮叨,均難發生真的影響和說服力。我們既難消除魯迅,也難以挽救他,他在我們夠不著的某處,他甚至不屬於自己的血親。
 
當周令飛問道“魯迅是誰?”我猜想,他願意強調的身份並非僅僅因為他是魯迅的孫兒。他與父親在家裏提起祖父,恐怕不常稱之為“爸爸”、“爺爺”,而是直呼“魯迅”,正象七十年前周作人指著自己媽媽說:“這是魯迅的母親。”
 
 
說來不僅是令飛的祖父,五四前後的重要人物都被架空了、作廢了:梁啟超、孫中山、蔡元培、胡適、陳獨秀、梁漱溟、馬寅初……這份名單頂多進入學術研究,不再發生溫熱,投射光芒。他們的命運模式是這樣的:先是失敗的曆史英雄,接著,空留英雄之名而遭遇曆史性失敗。
 
“魯迅話題”不能隻談魯迅。隻談魯迅,將會加深他的孤立,使這孤立更精致,更難以把握,“魯迅研究”本該是文化研究,然而我們時代貨真價實的文化在哪裏,拿什麽去研究魯迅?
 
當海涅對哥德微妙地不敬、龐德改動艾略特的詩章、巴特評析紀德的文體、博爾赫斯偏愛叔本華的哲學、昆德拉分析貝多芬的樂譜,他們不必顧慮種族與時空的阻隔,因為他們當然地屬於同一的、有效的歐洲人文大統,不曾迷失於曆史謊言,更不會在曆史斷層的深隙中,坐井觀天。
 
當以賽亞·伯林大範圍質疑啟蒙遺產,並居然從康德的線索中清理出民族主義信號時,他是在挽救並豐富前輩的學說,而他縱橫撿視古希臘迄今的思想遺產,乃基於對西方文化版圖足夠的資格與確信。
 
我們有這樣牢靠的資格與確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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