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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一個人到世界上來,要愛最可愛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2021-12-26 09:25:31) 下一個

 

木心

1927年2月14日—2011年12月21日

兩天前冬至。也是木心逝去 10 周年的日子。

木心於1927年生於烏鎮。他是畫家、詩人、文學家,一生三度入獄,經曆戰火紛飛,聲稱“我的自救,全靠讀書”。1982年,55歲的木心放棄一切去往紐約,靠給別人修理古董維持生計,歲月與經曆卻為他的創作徒增廣博與深刻,他說過:“我相信時間,我和大家比耐心。”“我要在我的身上克服整個時代,我不可把人生荒廢在俗套的生活裏。”

80年代末,在紐約一群年輕藝術家的要求下,他開始講“世界文學史”。沒有組織機構、沒有報酬,自願講、自願聽,圍坐學道。在後來結集而成的《文學回憶錄》中,記錄了木心在課堂上隨性卻凝聚的傳道受業:“文學是可愛的。生活是好玩的。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一個人到世界上來,來做什麽?愛最可愛的、最好聽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下文從木心的《文學回憶錄》以及其隨筆集中,摘錄木心談文學、生活、藝術、人生等不同內容,以及木心的俳句一組。對於一位已逝的作家來說,最好的紀念莫過於去閱讀他。

談文學:文學會幫助你愛、幫助你恨

摘選自《文學回憶錄》

“文學是可愛的。”

不要講文學是崇高偉大的。文學可愛。大家課後不要放棄文學。文學是人學。至少,每天要看書。我是燒菜、吃飯、洗澡時,都會看書。湯顯祖,雞棚牛棚裏也掛著書,臨時有句,就寫下來。

電視盡量少看。

西方人稱電視是白癡燈籠。最有教養的人,家裏沒有電視。最多給小孩子看看。電視屏幕越來越大,腦子越來越小。

理解事情,不可以把一個意思推向極端:我也看電視。尼采,克製不住地手淫:這樣他才是尼采。

鴉片、酒,都好。不要做鴉片鬼、酒鬼。什麽事,都不要大驚小怪,不要推向極端。

讀書,開始是有所選擇。後來,是開卷有益。開始,往往好高騖遠。黃秋虹來電話說在看莊老,在看《文心雕龍》。我聽了,嚇壞了。一個小孩,還沒長牙,咬起核桃來了。

開始讀書,要淺。淺到剛開始就可以居高臨下。

一上來聽勃拉姆斯第一交響樂,你會淹死。一開始聽《聖母頌》、《軍隊進行曲》,很好。我小時候聽這些,後來到杭州聽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居然完全不懂。

對西方,一開始從基督教著手。要從完全看得懂的書著手。還得有選擇。至少到六十歲以後,才能什麽書拉起來看,因為觸動你去思考,磨礪你的辨別力,成立你自己的體係性(非體係),你們現在還不到這個境界。

認真說,你們還不是讀書人。不相信,你拿一本書,我來提問,怎麽樣?要能讀後評得中肯,評得自成一家,評得聽者眉飛色舞,這才是讀者。

 

木心的文學課

由俄羅斯為例。可以先是高爾基,然後契訶夫,然後托爾斯泰,然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有時會頑皮地想,你們七八個人,一天之中看書的總閱讀量,還不及我一個人寫作之餘泛覽手邊書。

這樣說,是為了激動你們去讀書的熱情。

也有一種說法:我們是畫畫的,畫也畫不好,哪有時間讀書?這就對了 — 大家看書不夠,就去畫畫了。

大陸的新文人畫,是文盲畫的文人畫,看了起雞皮疙瘩。識字不多的作家,才會喝彩。中國的文人畫,都是把文學的修養隱去的。李太白的書法,非常好。蘇東坡畫幾筆畫,好極了。

我不是推銷文學,是為了人生的必備的武器和良藥。大家要有一把手槍,也要有一把人參——最好是手槍牌人參,人參牌手槍。

我很謙虛哩,在心裏謙虛哩。

這樣嘛,才能成大器——中器、小器,也要完成。五年來,好處不少的。這些好話,留到畢業典禮上講。我給每個同學一份禮物——每個人都有缺點,克服缺點的最好的辦法,是發揚優點。發揚優點,缺點全部瓦解——不是什麽一步一個腳印,像條狗在雪地上走。狗還有四隻腳呢,許多腳印。

五年來,我們的課遭到許多嘲笑。我知道的。一件事,有人嘲笑,有人讚賞,那就像一回事了,否則太冷清——隻要有人在研究一件事,我都讚成,哪怕研究打麻將——假如連續五年研究一個題目,不謀名,不謀利,而且不是傻子,一定是值得尊重的,欽佩的。五年研究下來,可以祝大家大器晚成。

認真做事,總不該反對。嘲笑我們講課,不是文化水準問題,是品質問題。有品質的人,不會笑罵。

文學是人學。學了三年五年,還不明人性,談不上愛人。

文學,除了讀,最好是寫作。日記、筆記、通信,都是練習。但總不如寫詩寫文章好。因為詩文一稿二稿改,哪有把自己的日記改來改去的?魯迅寫 — 喝豆漿一枚,八分錢 — 那麽當然八分錢,有什麽好改的。

我這麽說,是有點挖苦的。他們寫這些瑣事,有點“浮生六記”的味道。

日記,是寫給自己的信,信呢,是寫給別人的日記。

文學背後,有兩個基因:愛和恨。舉一例,是我最近的俳句:

“我像尋索仇人一樣地尋找我的友人。”

這可以概括我一生的行為。你們見過這樣強烈的句子嗎?說起來,是文字功夫,十五個字,其實不過是有愛有恨,從小有,現在有,愛到底,恨到底。

各位都有愛有恨,苦於用不上,不會用。請靠文學吧。文學會幫助你愛,幫助你恨,直到你成為一個文學家。

談生活:生活是死前的一段過程

摘選自《文學回憶錄》

“生活是好玩的”。

安德烈·紀德(AndréGide)的書,我推薦給大家,很好讀的。良師益友。他繼承了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個中間人。我現在還記得紀德的好處。當時我在羅曼·羅蘭家裏轉不出來,聽到窗口有人敲,是紀德,說:“Come on,come on!” 把我帶出去了,我永遠心懷感激。

紀德有書叫《地糧》(要找盛澄華的譯本)。他說:“人應該時時懷有一種死的懇切。”(原話記不真切了。我是慣用自以為達意的方式重述)這句話,你們能體會嗎?

我可以解釋,如果你們能領悟,聽我的解釋是否相一致。

人在平時是不想到死的,好像可以千年萬年活下去。這種心理狀態,就像佛家說的“貪、嗔、癡”——“嗔”,老怪人家,老是責怒;要這要那,叫“貪”;一天到晚的行為,叫“癡”。總之,老是想占有身外之物,買房,買地,買首飾,買來了,就是“我的”,自己用完還要傳給兒孫。放眼去看芸芸眾生,不例外地想賺錢,想購物。

學林有個親戚,打三份工,心肺照出來,全是紅的,然後就死了。心理學上,這是個工作狂,其實還是想占有。

他數錢時心裏有種快樂。拚命打工賺錢,筋疲力盡到死,這不是幸福。那些億萬富翁億萬富婆,也不是幸福。一個人不能同時穿兩雙鞋,不能穿八件衣。

家裏小時候也是萬貫家產,我不喜歡,一點樂趣也沒有。

推到極點,皇帝皇後總算好了吧?你去問問他,如果他們看得起你,就會訴苦。

所以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明白:人是要死的。

生活是什麽?生活是死前的一段過程。憑這個,憑這樣一念,就產生了宗教、哲學、文化、藝術。可是宗教、哲學、文化、藝術,又是要死的——太陽,將會冷卻,地球在太陽係毀滅之前,就要出現冰河期,人類無法生存。可是末日看來還遠,教堂、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煞有介事,莊嚴肅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樣子 — 其實都是毀滅前的景觀。

我是懷著悲傷的眼光,看著不知悲傷的事物。

張愛玲這點很好。再好的書,你拿去,不執著。這一點,她有貴氣。

不過你們可不要來向我借書 — 很奇怪。我一到哪裏,一分錢不花,書就會流過來。小時候學校因為戰爭關門了,書全拿到我家裏來。現在我的書又多起來了。各種書。

連情感,愛,也不在乎了。愛也好,不愛也好,對我好也好,不好也好,這一點,代價付過了。唯有這樣,才能快樂起來,把世界當一個球,可以玩。

諸位還是想買這個球,至少買一部分,但不會玩。

莫紮特會玩。他偶爾悲傷。他的悲傷,是兩個快樂之間的悲傷。論快樂的純度,我不如莫紮特。他是十足的快樂主義。我是三七開,七分快樂,還有三分享樂主義。

奉勸諸位:除了災難、病痛,時時刻刻要快樂。尤其是眼睛的快樂。要看到一切快樂的事物。耳朵是聽不到快樂的,眼睛可以。你到鄉村,風在吹,水在流,那是快樂。

生活像什麽呢?像上街去買鞋,兩雙同價的鞋,智者選了好看的,愚者選了難看的。生活像什麽呢?傍晚上酒吧,智者選了美味的酒,愚者買了爛酒,還喝醉了。

所以,快樂來自智慧,又滋養了智慧。

生活聽起來沒有奇怪,人人都在吃喝玩樂。沒有享受到的生活,算不上生活。把生理物理的變化,提升為藝術的高度,這就是生活、藝術的一元論。

生活嘛,庸俗一點,藝術,很高超 — 沒那麽便宜。

木心的書桌

談藝術:藝術是個最好的夢

摘選自《文學回憶錄》

1950年,我二十三歲,正式投到福樓拜門下。之前,讀過他全部的小說,還不夠自稱為他的學生——被稱為老師不容易,能稱為學生也不容易啊——小說家的困難,是他的思想言論不能在小說裏表現出來的。我同福樓拜的接觸,直到讀他的書信——李健吾寫過《福樓拜評傳》,謝謝他,他引了很多資料——才切身感受到福樓拜的教育。我對老師很虔誠,不像你們對我嘻嘻哈哈。

那年,我退還了杭州教師的聘書(當時還是聘書製),上莫幹山。這是在聽福樓拜的話呀,他說:

“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

當時我在省立杭州第一高中執教,待遇相當不錯,免費住的房間很大,後門一開就是遊泳池。學生愛戴我,其中的精英分子真誠熱情。初解放能得到這份位置,很好的,但這就是“常人的生活”,溫暖、安定、豐富,於我的藝術有害,我不要,換作淒清、孤獨、單調的生活。我雇人挑了書、電唱機、畫畫工具,走上莫幹山。那時上山沒有公車的。

頭幾天還新鮮,後來就關起來讀書寫書。書桌上貼著字條,是福樓拜說的話:

“藝術廣大已極,足以占有一個人。”

長期寫下去,很多現在的觀點,都是那時形成的。

 

木心畫作

修道,長期的修道。丹青在時代廣場的畫室,就是他的修道院,天天要去修道的。

讓你的藝術教育你。

對子女的好,好在心裏,不要多講。我對朋友的好,也不講。以後你們成熟了,我要評,隻要好,我就會評。評論,要評到作者自己也不知道的好,那是作者本能地在做,評價從觀念上來評。

用福樓拜這句話,意思是:我甘願為藝術占有,沒有異議。回顧這些往事,是說,藝術家一定要承當一些犧牲。你們承當過多少?你們還願意承當多少?清不清楚還要犧牲點什麽?

不值得犧牲的,那叫浪費。

宗教很明白:你要進教門,就得犧牲。吃素,不結婚,不說綺語。但宗教所要的犧牲,是殺死生命,很愚蠢。可是殺而不死,修道院弄出許多事來。

福樓拜不結婚。他對情人說:你愛我,我的構成隻有幾項觀念。你愛那些觀念嗎?

藝術家的犧牲,完全自願。

當我指出這個願望,你點頭,那麽,我明打明指出:哪些事你不應該做——這事是虛榮,那事是失節——你們聽了,要受不了的。可就是這些事,使人不甘離開常人的生活。

可能你會說:“您老別含糊,盡管說,咱們能改過的改,不能改的慢慢合計。”不,我不會明說的。

古代,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人類到了現代,一切錯誤,全是明知故犯。現代人的聰明,是一個個都沒有“一時糊塗”的狀態,倒是有“雖千萬人我往矣”的犯罪勇氣。現代人中,恐怕隻有白癡、神經病患者,可能質樸厚道的。正常人多數是精靈古怪,監守自盜。

這就是現代人。我們生在現代,太難歸真返璞了。

 

木心畫作

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人生雙豐收。我叫好,叫的是喝倒彩。

生活裏沒有這樣便宜。

年青時在上海,新得了一位朋友,品貌智力都很好。某日談到上海人無聊,半點小事就引一堆路人圍觀。正說著,對麵馬路霎時聚集十多人議論什麽事,那朋友急步過去看究竟,我就冷在路邊,等,這真叫孤獨,又不好意思就此走掉,呆等了好久,他才興盡而歸。現在還是這樣,我老被人扔在路邊——這條路,叫做藝術之路——我老了,實在比較好的朋友,可以等等,等他從彼岸興奮歸來。普通朋友呢,不等了,走了。罵我不講義氣,獨自溜了?這種顧慮似乎不必要。新的情況是,跑去看熱鬧的人,就此消失在熱鬧中,不回來了,所以大大減少了等的必要。

也許你要問:為什麽藝術家一定要有所犧牲呢?

這一問者,大抵不太願意犧牲,因為還沒弄清藝術是怎麽回事,怕白白犧牲——我可以徹底地說:藝術本來也隻是一個夢,不過比權勢的夢、財富的夢、情欲的夢,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藝術,是個最好的夢。

我們有共享的心理訴求。你畫完一張得意的畫,第一個念頭就是給誰看。人一定是這樣的。權勢、財富,隻有炫耀,不能共享,一共享,就對立了,一半財富權力給了你了。情欲呢,是兩個人的事,不能有第三者。比下來,藝術是可以共享的。天性優美,才華高超,可以放在政治上、商業上、愛情上,但都會失敗,失算,過氣——放在藝術上最好。

為了使你們成為藝術家,有這麽多的好處,你可以犧牲一點嗎?

既然分得清雅俗,就要嫉俗如仇,愛雅如命。我中秋節買月餅,回家就把月餅盒扔掉。這麽俗的設計,不能放在家裏。

決絕的不再來往,不要同不三不四的人廝混,聽了幾年課,這點鑒別力要有。跑過家門的鬆鼠,長得好看,我喂它吃,難看,去去去。

虛榮有什麽不好?就是沒有光榮的份。兩個“榮”,你要哪一個?要克製虛榮心,算不算犧牲?你試試看。

如果你真能被藝術占有,你哪有時間心思去和別人鬼混 ,否則生活就不好玩了。因為你還在藝術的邊緣,甚至邊外,藝術沒有占有你,你也沒有占有藝術。所以你的生活不會很快樂,甚至很煩惱。怎麽辦呢?

好辦,再回到前麵講的,人活著,時時要有死的懇切,死了,這一切又為何呢?那麽,我活著,就知道該如何了。

所以時時刻刻要有死的懇切,是指這個意思。

談人生:生命的兩大神秘——欲望和厭倦

摘選自《瓊美卡隨想錄》

「如意」

生活如意而豐富——這樣一句,表達不了我之所思所願;我思願的乃是:

集中於一個目的,作種種快樂的變化。

或說:

許多種變化著的快樂都集中在一個目的上了。

迎麵一陣大風,灰沙吹進了愷撒的眼皮和乞丐的眼皮。如果乞丐的眼皮裏的灰沙先溶化,或先由淚水帶出,他便清爽地看那愷撒苦惱地揉眼皮,拭淚水。

之前,之後,且不算,單算此一刻,乞丐比愷撒如意。

世上多的是比愷撒不足比乞丐有餘的人,在眼皮裏沒有灰沙的時日中,零零碎碎的如意總是有的,然而難以構成快樂。

因而我選了一個淡淡的“目的”,使許多種微茫的快樂集中,不停地變化著。

 

「圓滿」

生命的兩大神秘:欲望和厭倦。

每當欲望來時,人自會有一股貪、饞、倔、拗的怪異大力。既達既成既畢,接著來的是熟、爛、膩、煩,要拋開,非割絕不可,寧願什麽都沒有。

智者求超脫,古早的智者就已明悉不幸的根源,在於那厭倦的前身即是欲望。若要超脫,除非死,或者除非是像死一般活著。

以“死”去解答“生”——那是什麽?是文不對題,題不對文。

近代的智者勸解道:“欲望的超脫,最佳的方法無過於滿足欲望。”

這又不知說到哪裏去了,豈非是隻能徇從,隻能屈服。

“問餘何適,廓爾忘言。花枝春滿,天心月圓。”

此一偈,好果然是好極了,然而做不到三天的圓滿,更何況永恒的圓滿。

談美貌:美貌是一種表情

選自《哥倫比亞的倒影》

「內篇」

美貌是一種表情。

別的表情等待反應,例如悲哀等待憐憫,威嚴等待懾服,滑稽等待嘻笑。唯美貌無為,無目的,使人沒有特定的反應義務的掛念,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其實是被感動。

其實美貌這個表情的意思,就是愛

這個意思既蘊藉又坦率地隨時呈現出來。

擁有美貌的人並沒有這個意思,而美貌是這個意思。

當美貌者摒拒別人的愛時,其美貌卻仍是這個意思:愛——所以美貌者難於摒拒別人的愛。往往遭殃。

用美貌這個先驗的基本表情,再變化為別的表情,特別容易奏效(所以演員總是以美貌者為上選。日常生活中,也是美貌者盡占優勢),那變化出來的別的表情,既是含義清晰,又反而強化美貌。可見這個基本表情的功能之大、先驗性之肯定。美貌者的各種後天的自為表情,何以如此容易感動人?因為起始已被先驗的基本表情感動,繼之是程度的急劇增深,或角度的順利轉變。

美貌的人睡著了,後天的表情全停止,而美貌是不睡的,美貌不需要休息;倒是由於撤除附加的表情,純然隻剩美貌這一種表情,就尤其感動人,故曰:睡美人。

人老去,美貌衰敗,就是這種表情終於疲憊了。老人化妝、整容,是“強迫”堅持不疲憊,有時反顯得疲憊不堪。老人睡著,見得更老,因為別的附加的表情率爾褪淨,隻剩下衰敗的美貌這一種慘相,光榮銷歇,美貌的廢墟不及石頭的廢墟,羅馬夕照供人憑吊,美貌的殘局不忍卒睹。

 

木心常戴的帽子、常拎的包、常穿的皮鞋

「外篇」

在臉上,接替美貌,再光榮一番,這樣的可能有沒有?有——智慧。

很難,真難,唯有極度高超的智慧,才足以取代美貌。也因此報償了某些年輕時期不怎麽樣的哲學家科學家藝術家,老了,像樣起來了,風格起來了,可以說好看起來了——到底是一件痛苦的事。

那些天才,當時都曾與上帝爭吵,要美貌!上帝不給,為什麽不給,不給就是不給(這是上帝的隱私,上帝有最大的隱私權——拆穿了也簡單,美貌是給蠢人和懶人的),爭得滿頭大汗力竭聲嘶(所以天才往往禿頂,嗓子也不太好),隻落得怏怏然拖了一袋天才下凡來。

“你再活下去,就好看不成了。”

拜倫辯道:“那麽天才還有沒有用完哪?”

上帝啐之:“是成全你呢,給人世留個亮麗的印象吧。還不快去洗澡,把希臘灰塵土耳其灰塵,統統衝掉!”

拜倫垂頭而斜睨,上帝老得這樣囉嗦,用詞何其傖俗,“亮麗的”。其實上帝逗他,見他穿著指揮官的軍服,包起彩色頭巾,分外英爽!

他懶洋洋地在無花果樹下潑水抹身。上帝化作一隻金絲雀停在枝頭,這也難怪,上帝近來很寂寞。

拜倫歎道:“唉唉,地下天上,瘸子隻要漂亮,還是值得偷看的!”

樹上的金絲雀唧的一聲飛走了。

俳句:誠覺世事可原諒

摘選自《雲雀叫了一整天》

找一個情敵比找一個情人還要難

女孩攏頭發時斜眼一笑很好看

男孩係球鞋帶而抬頭說話很好看

還有 那種喜鵲叫客人到的童年

像哈代一樣非常厭惡別人為我寫傳記

冰是睡熟了的水

給我的自由愈多 我用的自由愈少

彼癖而不潔 此潔而不癖

玄妙的話題在淺白的對答中辱沒了

吾民吾土 吾民何其土耶

創作是父性的 翻譯是母性的

天才是被另一個天才發現的

新買來的家具 像是客人

結伴旅行 比平居更見性情

我不樹敵 敵自樹

街角的寒風比野地的寒風尤為悲涼

遇事多與自己商量

一個人 隨便走幾步 性格畢露

惡人閑不住

老於世故 不就是成熟

乏辯才者工讒言

別碰 油漆未幹的新貴

第一個發明刮耳光的人多有才氣

彼者 作為遺老不夠老 作為遺少不夠遺

我們也曾有過黑暗的青春

懂得樹 就懂得貝多芬

哲學 到頭來表現了哲學家的性格

我不好鬥 隻好勝

其實孤獨感是一種快感

好事壞事 過後談起來都很羅曼蒂克

也有一種淡淡的魚肚白色的華麗

唐詩下酒 宋詞伴茶

懷表比手表性感

信投入郵筒 似乎已到了收信人手裏

常見人家在那裏慶祝失敗

有的書 讀了便成文盲

海上的早晨 好大好大的早晨

自身有戾氣者 往往不得善終

你背後有個微笑的我

你是庖丁解牛不見全牛 我是庖丁解牛不見庖丁

至今 鄰家的敲門聲 猶使我吃驚

性格極好 脾氣極壞 微斯人吾誰與歸

春之神是步行而來的

昔者我為長者諱 今也我為少者諱

凡倡言雅俗共賞者 結果都落得俗不可耐

愛孩子 尤愛孩子氣的成人

你再不來 我要下雪了

本文節選自

木心作品一輯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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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亦中 回複 悄悄話 木心很會讀書,隻有讀書成精的人,才會有這種體會。
我心依舊2008 回複 悄悄話 木心的文字, 文章的確打動人心, 這位一位文人才子卻是無紅顏知己, 就如哲學天才尼采一樣, 也是他的人生遺憾高齡到美國, 非常人的勇氣。看他的學生陳丹青, 一個大寫的, 有骨氣的,有脊梁的,有才華的炎黃子孫!

謝謝博主轉載, 祝聖誕快樂!
czhz 回複 悄悄話 一群沒有受過基礎教育的文盲“藝術家” 圍著一個衣著裝逼,文筆粗糙的剽竊犯 (第一句“文學是人學”就是剽竊來的。如果是引用,至少要加個“XXX說”的前綴。)
一個沒有驚豔的老樹 回複 悄悄話 電視屏幕越來越大,腦子越來越小。
拿鐵咖啡 回複 悄悄話 文字後麵都是陰鬱,藏著不可告人的邪惡。。
modems 回複 悄悄話 牛人,悟性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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