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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楸 - 海邊野餐

(2021-08-04 08:00:20) 下一個
今早上班在地鐵上讀到一篇雋永的小文,推薦給大家共賞。

海邊野餐

作者:椿楸  

傍晚,我在海邊,等待著朋友遊泳結束。  

有時,我會把等人的時間比做歲月,因為過於漫長。我無所事事,無聊透頂,抬頭,火烈鳥不時排成“一”字成群飄過天際,而海鷗們卻總在扮演孤膽英雄,像斷了線的風箏,急速劃過眼簾,拯救著枯燥的天空。  

我在M城——這座擁有海的南法城市已生活九年,卻很少去海邊。在朋友眼裏,這是在“暴殄天物”——被無數法國人夢想過的地中海明明就在城南不遠處。  

說得對。作為一個出生在中國內陸城市的人,我曾經是憧憬過海的。當初剛來M城時,我也會迫不及待地去看海。隻是我很快就厭倦了——在我眼中,海總是第一眼驚豔,但細品就顯得單調;海岸是喧囂的沙漠,人人都在慵懶地交談,故事卻往往十分膚淺;海裏倒是安靜、溫柔,泡在裏麵,身體變成了船,手臂變成了漿,我離魚很近,卻又離人間很遠。  

到後來,我隻會因為陪別人才會去海邊,而且每次都不怎麽下水,甚至懶得脫去衣鞋,隻是坐在半濕的沙灘上,在這個陸與海最為曖昧的地段,勉強擠出幾首幹癟的詩篇。  

多年皆如此,包括這次。  



我感到困倦,我在變老。太陽先我一步老去,率先變成了夕陽,它不再咄咄逼人,先為天邊蒙上了紅紗,又把沙丘變成了黃金。即便如此,它也無法挽救我低落的情緒。隨著晚餐時分的迫近,多數人在離開,也有少數人在到來,我的身邊人來人往,似乎他們都在旅行,唯獨我在等待。  

隻是當時的我並不知道,一個美好的故事正悄然到來。  

不知何時,在我身邊不遠的幾十米處,有人悄悄搭起了一張桌子。那與其說是桌子,倒不如說是一塊一人長寬的木板,被平撐在沙灘上。桌麵很矮,剛沒腳踝,略略高過海麵,也將注定高過夕陽,它被布滿星辰花紋的白布蒙著,上麵擺齊了餐布、杯盤。三盞晶瑩剔透的酒瓶燈,被兩豎一橫的三根棍子支起,倒懸在桌子的上空。桌子旁邊鋪著幾張浴巾毯,上麵整齊地壘著坐墊。如果把巾毯看成海水,把坐墊看成海浪,那張蒙著布、支了燈的桌子,像是汪洋中的一條小船。  

幾位女士在桌子周圍忙碌著,陸續往桌子放著麵包、點心和白葡萄酒,我仿佛還聞到了羅勒、嗅到了橄欖,一場美妙的晚宴已現雛形。  我不常來到這裏,這樣的海邊野餐對我來說頗為新奇。我不由地讚歎:為了一頓晚餐,從食材到飾品都被準備得如此考究,這才是南法的氣息,法國人精致的生活情調在這張小小的桌上盡顯。  

忽然,在我的餘光裏,女士們紛紛朝背海的方向跑去。我用目光追了過去,目送她們翻過遠處的沙丘,消失在天際。但不一會兒,她們就回來了。這一次,她們中間多了兩位蒙著眼睛的年輕女孩,後者在眾人的簇擁下,緩緩來到桌邊。兩位女孩戴著兔耳狀的發箍,一人黑裙,一人花裙,在眾人當中格外顯眼。  

女士們圍著她倆說笑不斷,似乎在對二人故意刁難,讓其回答問題。又磨蹭了一會兒,兩位女孩終於去掉了眼布,並同時發出了驚叫,遂與眾人抱作一團,又是一陣歡呼和笑聲,齊齊劃破長空。  

尚未離開沙灘的人們無一不被她們的情緒感染,我是其中一員。我意識到:這顯然不是一次普通的家庭聚餐,也不可能是一場生日慶祝——她們沒唱生日歌,且在海風吹拂的沙灘上,點燃蠟燭也不大可能。  

我想到了法國有為即將結婚的男子或女子舉行未婚派對的習俗,法語叫“埋葬單身生活(enterrement de vie de célibataire)”,在當下十分風靡。該派對一般是由即將結婚者最要好的玩伴們——例如他們的“哥們”或她們的“閨蜜”——秘密籌備、策劃,然後大家一起聚會、狂歡,為主角製造驚喜,以此慶祝主角婚前所謂的最後一次自由。  

我猜測著,從女孩被蒙著眼睛、被問題刁難的場景來看,這像是一場未婚派對。然而,我卻無法解釋為什麽會有兩個女孩,而不是一個。  

難道兩個女孩的未婚派對是合在一起舉辦的?  

也許吧,但這種解釋依然牽強,因為著實罕見。我思考著,猜不透其中的奧秘,但心中愈發好奇。最後,我決定鼓起勇氣,前去問個究竟,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  

果然,我的猜測過於簡單了——我隻猜中了一半。  

她們當中一位年長的女士熱情地回答了我的問題,並解開了我的疑團:那的確是為兩位女孩共同舉辦的未婚派對——她們兩個從小就在一起玩耍、並一起長大,現在兩人都要結婚了,而各自結婚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對方。  

原來如此。  

這個答案出乎了我的意料。聽到它時,我全身泛起了暖流,從背脊湧向發稍。  



我喜出望外,不知道該說什麽為好,隻是連連道謝——我在感謝那位女士,更是在感謝那對情侶,她們的愛情為我這次並不離譜的猜測賦予了童話般的結局。  

當時,黑裙去了海邊撿貝殼去了,而花裙就站在我身旁,她亭亭玉立,有姣好的臉龐和美麗的雙肩。  

“祝你們晚餐愉快!”我與她們道別,轉身走回到我的位置,心滿意足。而此時,朋友竟然從海裏遊泳回來了,正在那裏到處找起子開酒。  

你呀,怪不得你不去遊泳,朋友見我從桌子那邊走回來,朝我壞笑道。  

你呀,是你錯過了太美的東西,我也笑著回了他。  

於是我跟朋友講述了剛剛的經曆。隻不過,在講述的過程中,我固然十分感動,卻又百感交集。  

我知道其中的原因。  

很幸運,兩位女孩能生活在這裏,我遠遠看著她們不時彼此親昵的樣子,想必她們將來會收獲幸福和無慮;很幸運,我也剛好生活在這裏,並路過了她們,我見證了她們的愛情,收獲了動人的故事,並給自己帶來了驚喜,挽救了這無聊的黃昏。所以我要感謝M城。在我心中,這座城市從未令人失望,她不僅是一座美好的城市,還是一座光榮的城市,七年之前她就曾創造過曆史——在法國這個傳統的天主教國家裏,史上首例公開的同性戀婚禮正是在這座城市舉行的。這些年來,我也親眼目睹了同性戀群體如何在這座城市乃至這個國家擁有尊嚴、受到保護。  

時至今日,生物學及生態學大量的研究都已表明同性戀並非疾病或畸形的性關係,這在主流科學界擁有共識。將同性婚姻合法化在全球範圍內也早已是大勢所趨。然而,這個世界上依然有很多地方會把同性戀視為毒水猛獸:在那裏,同性戀者被誤解、被歧視、被邊緣化,甚至被虐待、被懲罰;在那裏,同性戀話題被禁止公開討論,有關同性戀的活動被壓製、被取締,同性戀題材的小說、電影被冷置、被封殺。這一切,著實令人難過。  

誰不喜歡浪漫的喜劇呢,就像我方才見到的一樣,隻是我們要保持清醒:這個世界的很多角落同時也在發生著殘酷的悲劇,這些悲劇,是同性戀群體的悲劇,是科學家群體的悲劇,是現代文明的悲劇,是整個人類的悲劇。  

隻有保持清醒,才會有努力的方向和改變的可能,在有朝一日。  

我把故事講完了,朋友也很喜歡。講完時,我竟然有些鼻酸,不知道是因為短暫的美好,還是美好的短暫。  

夕陽還在遠山苟延殘喘,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沙灘上的人越來越少,鳥兒也都不見了。終於,這個世界安靜了許多,還在竊竊私語的,除了海,就隻剩下那張桌子了。桌子上空的那三盞燈亮了起來,燈光極致柔和,宛如三個月亮,懸在海天之間。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我想起了這句詩,驀然發覺:海其實還是很美很美的。  而且,我第一次在海邊呆到這麽晚,竟不怎麽厭煩了。  

朋友已在我旁邊躺下,似乎正在睡著,於是又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又開始了等待。我還在等什麽呢,我不知道,隻是暗自想著:待夕陽合了眸,我開了酒,麵對著月亮、大海,還有那看不見的彼岸,或許可以許個願,溫暖一下這個美好卻也並不美好的人間。

來源:《新語絲月刊》2020年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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