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桐華:那片星空那片海

(2016-10-20 19:03:49)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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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是我眼裏的璀璨星空;那個人,是我心底的無垠大海。
愛情和人生一模一樣,永遠都是鮮花與荊棘同在。如果我的愛情是鮮花,我願意擁抱它的美麗芬芳;如果我的愛情是荊棘,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擁抱它的尖銳疼痛。
因為,當我擁抱鮮花時,是吳居藍用甜蜜和微笑為我種下的美麗芬芳;當我擁抱荊棘時,他的整個胸膛早已長滿了用自己鮮血澆灌的荊棘。
如果我們的相擁隻能隔著荊棘,那麽我願意用力、更用力一點地抱緊他!即使荊棘刺穿我的肌膚,刺進我的心髒,隻要能距離他近一點、更近一點!

楔子
月光下,死神揮起鐮刀,準備收割男子的生命。
男子問:“怎樣才能不死?”
死神說:“找一個少女,隻要她願意放棄生命,把靈魂奉獻給你,你就能活下去。”
男子問:“怎樣才能讓一個少女放棄生命,把靈魂奉獻給我?”
死神說:“隻要你得到她的心,讓她愛上你。”
男子問:“怎樣才能得到她的心?”
死神微微一笑,說:“很簡單,用你的心去換取她的心。”

Chapter 1 昏倒在院子裏的男人
他立即抬起頭看向我,眼神淩厲,表情森寒,像是一隻殺機內蘊、蓄勢待發的猛獸。

清晨,第一縷陽光穿過鹿角樹的樹梢,照到臥室的窗戶,又從窗簾的間隙射到我臉上時,我從夢中驚醒了。
為了貪圖涼快,夜晚沒有關窗,清涼的海風吹得窗簾一起一伏。熟悉的海腥味隨著晨風輕盈地鑽進了我的鼻子,讓我一邊緊閉著眼睛,把頭往枕頭裏縮,努力想多睡一會兒,一邊下意識地想著“賴會兒床再起來,就又可以吃爺爺熬的海鮮粥了”。念頭剛起,腦海內已浮現出另一幅畫麵——我和爸爸、弟弟三人穿著黑衣、戴著白絹,站在船頭,把爺爺的骨灰撒進大海,白色的浪花緊緊地追逐在船後,一波又一波、翻湧不停,很像靈堂內的花圈魂幡。
刹那的惶然後,我清醒地知道了哪個是夢、哪個是現實,雖然我很希望沉浸在爺爺還在的美夢中不醒來,但所謂現實,就是逼得你不得不睜開眼睛去麵對。
想到繼母可不熟悉廚房,也絕不會心疼爺爺的那些舊盆、舊碗,我立即睜開眼睛,坐了起來。看了眼桌上的鬧鍾,還不到六點,房子裏靜悄悄的,顯然其他人仍在酣睡。
這幾天為爺爺辦喪事,大家都累得夠嗆,爸爸和繼母又是典型的城市人,習慣晚睡晚起,估計今天不睡到九點不會起來。
我洗漱完,輕手輕腳地下了樓,去廚房先把粥熬上,沒有精神頭折騰,隻是往鍋裏放了一點瑤柱,也算是海鮮粥吧!
走出廚房,我站在庭院中,不自覺地去四處的茂盛花木中尋找爺爺的身影,以前爺爺早上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照看他的花草。
院牆四周是一年四季花開不斷的龍船花,緋紅的小碎花一團團聚在一起,明豔動人,猶如新娘手裏的繡球;爬纏在青石牆上的三角梅,粉紅的花朵燦若朝陽,一簇簇壓在斑駁的舊石牆上,給涼爽的清晨平添了幾分豔色;客廳窗下的紅雀珊瑚、琴葉珊瑚開得如火如荼;書房窗外的龍吐珠和九裏香累累白花,堆雲積雪,煞是好看;廚房轉角那株至少一百歲的公孫橘綠意盎然,小小的橘仔羞答答地躲在枝葉間。
所有花木都是海島上的常見植物,不是什麽名貴品種,幾乎家家戶戶都會種一點,可爺爺照顧的花木總是長得比別人家好。
這幾日忙忙碌碌,沒有人打理它們,落花、落葉已經在地上堆了一層,顯得有些頹敗。我擦了擦有點酸澀的眼睛,提起掃帚開始打掃庭院。
掃完院子,我打算把門口也掃一下,拉開了院門。電光石火間,隻感覺一個黑黢黢的東西向我倒過來,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後退閃避,不知道被什麽絆了下,跌坐在地上。
“誰放的東西……”我定睛一看,嘴巴半張著,聲音沒了,倒在我家院子裏的竟然是一個人。
一個穿著古怪、昏迷不醒的男人,淩亂的頭發半遮在臉上,看不清他的麵目,隻感覺皮膚黯淡無光、營養不良的樣子。上半身套著一件海員的黑色製服,這不奇怪,但他裏麵什麽都沒穿,像是穿襯衣那樣貼身穿著秋冬款的雙排扣製服,下半身是一件遊客常穿的、印著椰子樹的花短褲,順著他的腿看下去,赤腳!?
我呆呆地瞪了他半晌,終於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戳了他一下,“喂!”
沒有反應,但觸手柔軟,因為剛送走爺爺,我對失去生命的身體記憶猶新,立即判斷這個人還是活的。但是他的體溫好低,低得很不正常。我不知道他是生病了,還是我判斷失誤,其實他已經死了。
我屏著一口氣,把手伸到他的鼻子下,感覺到一呼一吸的氣息,鬆了口氣。
大概因為事情太詭異,我的反應也不太正常,確定了我家門口不是“拋屍現場”後,我的第一反應不是思考怎麽辦,而是……詭異地跑到院門口,左右探看了一下,確定、肯定絕對沒有鞋子遺落在門外。
他竟然真的是赤腳哎!
我看看院外那條年代久遠、坑坑窪窪的石頭路,再看看他的腳,黑色的汙痕和暗紅的血痕交雜在一起,看不出究竟哪裏有傷,但能肯定這段路他一定走得很辛苦。
我蹲在他身邊,一邊拿出手機準備打電話,一邊用力搖他,這裏不是大城市,我不可能指望有隨叫隨到的救護車,何況這條老街,就算救護車能在這個點趕到,也開不上來,還是得找人幫忙。
電話通了,“江醫生……”我剛打了聲招呼,覺得手被緊緊抓住了。
“不要醫生!”那個昏倒在我家院子裏的男人虛弱地說出這句話後,緩緩睜開了眼睛。
我驚異地抬眼看向他,一陣風過,恰好吹開了他覆在眼上的亂發,我的視線正正地對上了他的眼眸。
那是怎樣一雙驚心動魄的眼眸?漆黑中透著靛藍,深邃、平靜、遼闊,像是風平浪靜、繁星滿天時的夏夜大海,整個璀璨的星空都被它吞納,整個宇宙的秘密都藏在其間,讓人忍不住凝望、探究。
我呆呆地看著他,他撐著地坐了起來,再次清晰地說:“不要醫生。”
此刻再看去,他的眼睛雖然也算好看,卻沒有了剛才的攝人心魄,應該隻是因為恰到好處的角度,陽光在一刹那的魔法。
我遲疑著沒有吭聲,他說:“我隻是缺水,喝點水就好了。”
他肯定不是本地人,口音很奇怪,我聽得十分費力,但他語氣不卑不亢,令人信服,更重要的是我還有一堆事要處理,對一個陌生人的憐憫終究有限,多一事自然不如少一事。
“江醫生,我沒什麽事,不小心按錯了電話,我現在還有事忙,回頭再說!”
我掛了電話,扶他起來。當他站起來的一瞬,我才感覺到他的高大,我有一米七三,自小性格比較野,一直當著假小子,可他竟然讓我找到了“小鳥依人”的感覺。
我扶著他走到院子的角落,坐在了爺爺平時常坐的藤椅上,“等我一下。”
我走進廚房,給他倒了一杯溫水,想了想,舀了兩勺蜂蜜。
我把蜂蜜水端給他,他先輕輕抿了一口,大概嚐出有異味,警覺地一頓。
我說:“你昏倒在我家門口,如果不是生病,大概就是低血糖,我給你加了一些蜂蜜。”在我解釋的同時,他已經一口氣喝完了水,顯然在我解釋前,他已經辨別出我放的是什麽了。
“你還要嗎?”
他沒有說話,隻是微微頷了下首。
我又跑進了廚房,給他倒水。
來來回回,他一連喝了六大杯水,到第七杯時,才慢了下來。
他低垂著眼,握著細長的玻璃杯,除了一開始的那句“不要醫生”,一直沒有說過話,連聲“謝謝”都沒有,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麽。
藤葉間隙篩落的一縷陽光恰好照到玻璃杯上,映得他的手指白皙潔淨、纖長有力,猶如最優雅的鋼琴家的手,和他傷痕累累、汙跡斑斑的腳,形成了詭異強烈的對比。
理智上,我知道不應該讓一個陌生人待在家裏,但因為一點莫名的觸動和心軟,我又實在狠不下心就這麽趕他走。
我走進廚房,掀開鍋蓋看了看,發現瑤柱粥已經熬得差不多了。
我盛了一碗粥,配了一碟涼拌海帶芽和兩半鹹鴨蛋,放在托盤裏端給他。
我婉轉地說:“你吃點東西,等力氣恢複了再走吧!”
他沒有說話,盯著麵前的碗筷看了一會兒,才拿起筷子,大概因為才從昏迷中醒來,手不穩,筷子握了幾次才握好。
“我還要做家務活,你慢慢吃,有事叫我。”我怕站在一旁讓他局促不安,找了個理由離開了。
我走進客廳,把鞋櫃翻了一遍,找出一雙男士舊拖鞋。不像別的鞋子,必須要碼數合適才能穿,拖鞋是不管腳大一點、小一點都能湊合著穿。
我拎著拖鞋走到院子裏的水龍頭下,把看著挺幹淨的鞋子又衝刷了一遍,立放在太陽下曝曬。
估摸著他還要一會兒才能吃完,我拿起抹布,一邊擦拭院子裏邊邊角角的灰塵,一邊時不時地查看他一眼。
以前爺爺還在時,藤桌、藤椅一般放在主屋的簷下或者庭院正中,乘涼喝茶、賞景休憩,都無比愜意。爺爺臥床不起後,沒有人再有這個閑情逸致,藤桌和藤椅被挪放到了靠著院牆的角落裏,那裏種著兩株龍吐珠和幾棵九裏香,都長了十幾年了,九裏香有一人多高,攀附而上的龍吐珠藤粗葉茂,恰好把他的身影遮擋住。
我看不清楚他,但隔著扶疏花影,能確定他一直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裏,沒有不安分的動作。
我放心了一點,雖然海島民風淳樸,別說強奸凶殺,就連雞鳴狗盜也很少發生。爺爺一直驕傲地說自己的老家是桃花源,寧可孤身一人住在老宅,也不肯搬去城市和爸爸住,但我在大城市生活久了,憐憫偶爾還會有一點點,戒備卻永遠隻多不少。
正在胡思亂想,繼母的說話聲隱約傳來,我立即放下了抹布。
沈楊暉興衝衝地跑出屋子,大呼小叫地說:“沈螺,你怎麽起這麽早?”
沈楊暉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典型的獨生子性格,沒什麽壞心眼,但十四歲的少年,正是“中二病”最厲害時,絕不招人喜歡。
我還沒回答他,爸爸的叫聲從二樓的衛生間飄了出來,“沈楊暉,說了多少遍了?叫姐姐!”
沈楊暉做了個鬼臉,滿不在乎地嘀咕:“沈螺都不叫我媽‘媽媽’,我幹嗎非要叫她姐姐?是吧,沈螺?”
繼母走了出來,朝我微笑著打招呼,“小螺,早上好!”
我也扯出微笑,“楊姨,早上好!”繼母姓楊,她嫁給我爸爸時,我已經十歲,離婚家庭的孩子都早熟,該懂不該懂的我基本都懂了。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她沒打算當我後媽,我寧可被爸爸斥罵,也堅決不叫她媽媽,隻叫她楊姨,她欣然接受。
楊姨在沈楊暉背上拍了一下,催促說:“去刷牙洗臉。”又提高了聲音叫:“海生,盯著你兒子刷牙,要不然他又糊弄人。”
我不禁失笑地搖搖頭。這麽多年過去了,我都已經二十五歲,不再是那個十歲的小丫頭,繼母卻還是老樣子,總喜歡時不時地提醒我,在她和爸爸之間,我不是家人,而是個外人,卻忘記了,這裏不是上海那個她和爸爸隻有兩間臥室的家,這裏是爺爺的家,是我長大的地方,她才是外人。
鄉下人沒有那麽講究,寬敞的廚房也就是飯廳。等爸爸他們洗漱完,我已經擺好早飯。
楊姨客氣地說:“真是麻煩小螺了。”
我淡淡地說:“不用客氣,我已經吃過了,你們隨便。”
爸爸訕訕地想說點什麽,沈楊暉已經端起碗,大口吃起來,他也隻好說:“吃吧!”
正在吃早飯,敲門聲響起。
我剛想去開門,沈楊暉已經像一隻兔子般躥出去,打開了院門。爸爸不放心,放下碗筷,緊跟著走了出去,“楊暉,和你說過多少遍,開門前一定要問清楚,認識的人才能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衣冠楚楚、戴著眼鏡的男子,淺藍色的條紋格襯衣、筆挺的黑西褲,斯文下藏著精明,顯然不是海島本地人,爸爸訓斥沈楊暉的話暫時中斷了。
他疑惑地打量著來人,“您找誰?”
對方帶著職業性的微笑,拿出名片,自我介紹:“我是周不聞律師,受沈老先生委托,來執行他的遺囑,您是沈先生吧?我們前幾天通過電話,約好今天見麵。”
爸爸忙熱情地歡迎對方進屋,“對,對!沒想到您這麽早,我還以為您要中午才能到。”從大陸來海島的船每天兩班,一班早上七點半,十一點半到島上,另一班是中午十二點,下午四點到。
周律師微笑著說:“穩妥起見,我搭乘昨天中午的船過來的。”
繼母再顧不上吃飯,著急地走出來,又趕緊穩住,掩飾地對我說:“小螺,一起去聽聽,和你也有關係。”
爸爸客氣地請周律師到客廳坐,繼母殷勤地倒了熱茶,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麽,隻能沉默地站在門邊。
爸爸和周律師寒暄了幾句,周律師放下了茶杯,爸爸和繼母明白周律師是要進入正題了,都有些緊張。繼母把沈楊暉拉到身邊,緊緊地摟著,似乎這樣就能多一些依仗。
周律師說:“沈老先生的財產很簡單清楚,所以我們的繼承手續也會很簡單清楚。沈老先生的財產有兩部分,一部分是固定財產,就是這套房子,宅基地麵積一共是……”
繼母隨著律師的話,抬眼打量著老房子。房子雖然是老房子,但布局合理、庭院寬敞、草木繁盛,連她這麽挑剔的人都很喜歡,可惜這房子不是在上海,而是在一個交通不便的海島上。雖然這些年,因為遊客的到來,這裏的房子升值了一點,但畢竟不是三亞、青島這些真正的旅遊勝地,遊客隻會來看看,絕不會想長居,還是值不了多少錢。
周律師細致地把老宅的現狀介紹清楚後,補充道:“雖然房子屬於私人所有,但這房子不是商品房,國家規定不得買賣宅基地,所以這房子如果不自住,也隻能放租,不能公開買賣。”
繼母不禁說:“那些靠海的老房子還能租出去改造成客棧,這房子在山上,不靠海,交通也不便利,如果不能賣,租給誰啊?”
周律師禮貌地笑了笑,沒有回答繼母的問題,而是繼續說:“除了這套房子以外,沈老先生剩下的財產都是現金,因為沈老先生不懂理財,所有現金都是定期存款,共有一百一十萬,分別存在建行和農行。”
爸爸和繼母喜出望外,禁不住笑著對視了一眼,又立即控製住了,沈楊暉卻藏不住心思,高興地嚷嚷了起來,“媽、媽,你說對了,爺爺果然藏了錢!別忘記,你答應我的,還完房貸,剩下的錢買輛車,可以送我上學!”
繼母瞅了我一眼,意有所指地說:“別胡鬧,這些錢還不見得是給你的!雖然你是沈家唯一的孫子,可誰叫你不會討爺爺歡心呢!不過,孫子就是孫子,要是分配得不公,你爸爸可不會答應的。”
繼母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爸爸,爸爸故作威嚴地說:“繼續聽周律師往下說,爸爸會一碗水端平的。”
我盯著地麵,沒有吭聲。並不是我寬容大度,也不是我逆來順受,而是這一刻,想到這都是爺爺生前的安排,恍惚間,我似乎能看到爺爺坐在竹椅上,一字一句細細吩咐律師的樣子。在我的記憶中,爺爺從來沒有煩擾過後輩,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甚至自己的身後事。難言的酸澀湧起,我怕我一開口,就會掉下淚來,隻能緊緊地咬著唇,安靜地聆聽。
周律師看沒有人再發表意見了,繼續說道:“根據沈老先生的遺囑,財產分為兩份,一份是一百一十萬的定期存款,一份是媽祖街九十二號的房子,以及房子裏的全部所有物。這兩份財產,一份給孫女沈螺,一份給孫子沈楊暉……”
聽到這裏,一直屏息靜氣的繼母“砰”地一拍桌子,憤怒地嚷了起來:“老頭子太不公平了!把所有錢給了別人,隻給楊暉留一套不值錢的老房子,就算是想辦法私下賣掉,撐死了賣個二十來萬。沈海生,我告訴你,這事兒你必須出頭,就算告到法院去,也必須重新分割財產!說到哪裏去,也沒有孫女比孫子拿得多的道理!”
周律師盯著文件,恍若未聞,等繼母的話音落了,他才不急不緩地說:“兩份財產哪份給孫子,哪份給孫女,沈老先生沒有具體分配,而是把選擇權給了沈螺和沈楊暉,由兩人自行選擇。”
繼母愣了一愣,緊張地問:“誰先選?”
周律師說:“沈老先生沒有規定。你們自行協商吧!”周律師說完,合上了文件夾,端起了茶杯,專心致誌地喝起茶來,似乎自己已經不存在。
繼母目光銳利地盯著我,用手不停地推爸爸,示意他開口。
爸爸終是沒徹底忘記我也是他的孩子,吞吞吐吐地說:“小螺,你看……這誰該先選?”
繼母在沈楊暉耳邊小聲叮嚀,沈楊暉的“中二病”發作,沒理會媽媽授意的“親情策略”,反倒毫不客氣地說:“沈螺,我要先選!”
我心中早有決斷,平靜地問繼母:“楊姨想讓誰先選?”
繼母隻得挑明了說:“小螺,你看……你弟弟年紀還小,以後讀書、找工作、結婚娶媳婦,花錢的地方還很多,你都已經大學畢業了,這些年你的生活費、教育費都是爺爺出的,你弟弟可沒花爺爺一分錢……按情按理,你都應該讓你弟弟先選。”
我苦笑,我的生活費、教育費都是爺爺出的,是我想這樣嗎?視線掃向爸爸時,爸爸回避了,我也懶得再糾纏,對繼母說:“好的,讓楊暉先選吧!”
一直裝作不存在的周律師立即放下茶杯,抬起了頭,詢問沈楊暉,“請問你選擇哪份財產?”
沈楊暉還沒說,繼母已經說:“現金,我們要銀行裏的現金。”
沈楊暉隨著媽媽,一模一樣地重複了一遍:“現金,我們要銀行裏的現金。”
周律師看向我,我說:“我要房子。”
周律師從文件包裏拿出一遝文件,“這些文件麻煩你們審閱一下,如果沒有問題,請簽名。接下來的相關手續,我的助理會繼續跟進處理。”
等我們看完文件、簽完名,周律師整整衣衫,站了起來,他和我們握手道別:“請節哀順變!”
目送周律師離開後,爸爸關上了院門。
繼母一邊拿著文件上樓,一邊大聲說:“我去收拾行李,我們趕中午十二點半的船離開。要能買到明天早上的機票,下午就能到家了。”
沈楊暉“嗷”一聲歡呼,撒著歡往樓上跑:“回上海了!”
爸爸看到老婆、兒子都是“一刻不想停留”的態度,知道再沒有反對的餘地,隻能對我期期艾艾地說:“公司假期就十來天……我、我……必須回去上班了。”
這些年我早已經死心,對他沒有任何過多的奢求,爸爸不是壞人,隻不過,有時候懦弱糊塗、沒有原則的善良人會比壞人更讓人心寒。我平靜地說:“嗯,知道了。謝謝爸爸這次及時趕回來。”雖然最後六個月,一直是我陪著爺爺,可爸爸畢竟在爺爺閉眼前趕了回來,也跑前跑後、盡心盡力地操辦了爺爺的喪事。
爸爸擔憂地說:“你這孩子,沒有和我商量,就為了照顧爺爺,把工作給辭了,現在工作不好找,你得趕緊……”
“爸,媽讓你幫我收拾行李。”沈楊暉站在樓梯上大叫。
爸爸不得不說:“我先上去了,反正你記住,趕緊找工作,閑得太久,就沒有公司願意要你了。”
我隨在爸爸身後上了樓,走進自己的屋子,把律師給的文件鎖進抽屜裏。隱隱約約間感覺自己好像遺漏了一件什麽事,可繼母的聲音時不時尖銳地響起,搞得我總是靜不下心來想。
我索性走到窗戶邊去欣賞風景,不管什麽事,都等他們離開了再說吧!
幾條龍吐珠的翠綠藤蔓在窗戶外隨風搖曳,一朵朵花綴在枝頭,有的剛剛綻放,仍是雪白;有的正在怒放,潔白的花萼含著紅色的花冠,猶如白龍吐珠。
我微笑著勾起藤蔓,隨手擺弄著,今年一直沒有工夫修理花木,龍吐珠的藤蔓竟然已經攀緣到了我的窗戶邊。突然間,我想起一直隱隱約約忘記的事情是什麽了——那個昏倒在我家院子裏的男人!
我懊惱地用力敲了自己腦門一下,我竟然忘記了家裏還有一個陌生男人!
我拽著窗框,從窗戶裏探出身子,向下看去,層層綠葉、累累白花下,那個黑色的身影十分顯眼,一動不動地坐著,好似已經睡著。
我剛想出聲叫他,又想起了繼母正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地收拾東西,沒必要節外生枝。我順手掐下一枝龍吐珠花,用力朝他扔過去。
大概聽到了動靜,他立即抬起頭看向我,眼神淩厲,表情森寒,像是一隻殺機內蘊、蓄勢待發的猛獸,把我唬了一跳。雖然我用了很大的力氣,可一枝花就是一枝花,不可能變成殺人的利器。微風中,白萼紅冠的龍吐珠花飄飄蕩蕩,朝著他飛過去,頗有幾分詩情畫意。他眼睛內的鋒芒散去,微微眯著眼,靜靜地看著花漸漸飄向他,直到就要落到臉上的一瞬,他才輕輕抬起手,接住了花。
這一刻,香花如雪,他指間拈花,慵懶地靠在藤椅上,隔著絲絲縷縷的藤蔓,半仰頭,看著我,隻是一個平凡落魄的男子,沒有絲毫駭人的氣勢。我被嚇得憋在胸口的一口氣終於敢輕輕吐出去,隻覺得雙腿發軟,要撐著窗台才能站穩。
這究竟算什麽破事?一時好心收留了一隻野貓,可我竟然被野貓的眼神給嚇得差點跪了。
我板起了臉,狠狠地瞪著他,想表明誰才是老大,爸爸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小螺,我們走了!”
我再顧不上和一隻沒有家教的野貓計較,匆匆轉身,拉開門,跑出了房間。
爺爺因為風濕腿,樓梯爬多了就膝蓋疼,後麵幾年一直住在樓下的大套間,既是書房,也是他的臥室。我經過時,無意掃了一眼,立即察覺不對勁,再仔細一看,放在博古架上的那麵鏡子不見了。
“楊暉,快點!再磨磨蹭蹭,當心買不到票!”繼母已經提著行李箱走到院子裏。
我幾步衝過去,擋在院門前,不讓他們離開。
繼母立即明白我想做什麽了,尖銳地叫起來:“沈螺,你想幹什麽?”
爸爸不解地看我,“小螺?”
我說:“離開前,把爺爺的鏡子留下。”
沈楊暉很衝地說:“鏡子?什麽鏡子?我們幹嗎要帶一麵破鏡子回上海?除了礁石和沙子,上海什麽東西不比這裏好?”
我冷笑著說:“的確是麵破鏡子,不過就算是破鏡子也是清朝時的破鏡子,否則楊姨怎麽看得上眼?”那是當年爺爺的阿媽給奶奶的聘禮,據說是爺爺的爺爺置辦的家產,除了一麵銅鏡,還有一對銀鐲、一根銀簪,可惜在時間的洪流中,最值錢的兩樣不知道去了哪裏,隻有一麵銅鏡留了下來。
爸爸看了眼緊緊拿著箱子的繼母,明白了,他十分尷尬,看看我,又看看老婆,一如往常,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
繼母發現藏不住了,也不藏了,盛氣淩人地說:“我是拿了那麵舊鏡子,不過又怎麽樣?那是沈家的東西!整套老宅子都給了你,我為楊暉留一份紀念,難道不應該嗎?”
“你別忘了,律師說得清清楚楚,我繼承的是老宅和老宅裏的全部所有物。”我終於明白爺爺為何會在遺囑上強調這句話,還要求爸爸和繼母簽字確認。
楊姨也不和我講道理,用力推我,“是啊,我幫沈家的孫子拿了一麵沈家的鏡子,你去告我啊!”
我拽她的箱子,她用手緊緊捏住,兩人推搡爭奪起來。她穿著高跟鞋,我穿著平跟鞋,又畢竟比她年輕力氣大,她的箱子被我奪了過來,她重心不穩,摔倒在地上。
繼母立即撒潑哭嚷了起來,“沈海生,你看看你女兒,竟然敢打長輩了!”
爸爸被我淩厲的眼風一掃,什麽都沒敢說,隻能賠著小心,去扶繼母,“鏡子是女孩子用的東西,楊暉是個男孩,又用不到,就給小螺吧!”
繼母氣得又哭又罵又打:“放屁!一屋子破爛,就這麽一個值錢的東西,你說給就給!我告訴你,沒門!”
我懶得理他們,把箱子放在地上,蹲下身,打開箱子,開始翻找銅鏡。
“啪”一聲,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了我臉上。我被打得有點懵,抬起頭直愣愣地看著沈楊暉。沈楊暉的力氣不比成年人小,那巴掌又下了狠勁,我的左耳朵嗡嗡作響,一時間站都站不起來。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用力推開我,把箱子搶了回去,迅速拉上拉鏈,牢牢提在手裏。
我一直提防著繼母和爸爸,卻忘記了還有一個沈楊暉,他們是一家“三口”。十四歲的沈楊暉已經一米七,嬉皮笑臉時還能看到幾分孩子的稚氣,橫眉冷對時,卻已經是不折不扣的男人了,擱在古代,他都能上陣殺敵了。
沈楊暉惡狠狠地瞪著我說:“你先打了我媽,我才打的你。”
繼母立即站起來,幸災樂禍地說:“打人的人終被人打!”她拉著兒子的胳膊往門外走,“我們走!”
我不甘心地用力拽住箱子,想阻止他們離開。繼母沒客氣地一高跟鞋踢到我胳膊上,鑽心的痛,我一下子鬆開了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出了院門。
爸爸彎身扶起我,“小螺,別往心裏去,楊暉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鏡子就給楊暉吧,他是沈家的兒子,你畢竟是個女孩,遲早都要外嫁。”
我忍著疼痛,一聲沒吭。
爸爸很清楚我從小就是個硬茬,絕不是個任人欺負的人,他扳著我的肩膀,嚴肅地說:“小螺,我知道你擔心什麽,不是隻有你姓沈,你放心,那麵鏡子我一定讓楊暉好好保管,絕不會賣掉!”
我和那雙非常像爺爺的眼睛對視了幾秒,緩緩點了下頭。
爸爸如釋重負,還想再說幾句,繼母的吼聲從外麵傳來,“沈海生,你要不走,就永遠留在這裏吧!”
爸爸匆忙間把一團東西塞到我手裏,“我走了,你有事給我打電話。”說完,他急急忙忙地去追老婆和兒子。
不一會兒,剛剛還雞飛狗跳的院子徹底安靜了,隻有我一個人站在院子裏。
等耳朵不再嗡嗡響,我低下頭仔細一看,胳膊上已經是紫紅色,再看看手裏的東西,竟然是幾張卷成一團的一百塊錢鈔票。我無奈地笑起來,如果這就是爸爸的父愛,他的父愛也真是太廉價了!
我已經二十五歲,不再是那個弱小的十歲小女孩,我有大學文憑,還有一大棟爺爺留給我的房子,沒有爸爸,我也可以活得很好!但是,不管我的理智如何勸說自己,心裏依舊是空落落、無所憑依的悲傷,甚至比當年更無所適從。
也許因為我知道,當年沒有了爸媽,我還有爺爺,可現在,我失去了爺爺,失去了這世間我唯一的親人。從今往後,這個世界上,我真的隻有我自己了!疲憊時,再沒有了依靠;受傷時,再沒有了退路!
看著眼前的老宅子,我笑著把手裏的錢扔了出去,粉色的鈔票飄飄蕩蕩還沒落地,我的笑容還在臉上,眼淚卻已潸然而下。
七歲那年,爸媽離婚時,我就知道我的眼淚沒有任何用,從來不願浪費時間哭泣,但此刻,就像水龍頭的閥門被打開,壓抑的悲傷化作了源源不絕的淚水,落個不停。
原來失去至親,就是,你以為你可以理解,可以接受,可以堅強,但永遠不可能不難過,某個時刻、某個觸動,就會悲從中來。
爺爺、爺爺……
我無聲地哭泣著,幾次用力抹去眼淚,想要微笑。既然不會再有人為我擦去眼淚,不會再有人心疼我的痛苦,那麽隻能微笑去麵對。但是,每一次努力的微笑都很快就被眼淚擊碎。
我哭得站都站不穩,軟坐在了地上,我緊緊地咬著牙,緊緊地抱著自己,想要給自己一點力量和安慰,但看著眼前的空屋,想到屋子的主人已經不在了,眼淚就像滂沱的雨,紛紛揚揚,落個不停。
我一直哭、一直哭,似乎要哭到地老天荒。
突然,一團龍吐珠花飄到我眼前,像一個努力逗人發笑的頑童,在空中翻了好幾個跟鬥,撲進了我的懷裏。
我一下子停止了哭泣,愣愣地看著,竟然是一個用龍吐珠花編的花球,綠藤做骨、鮮花為飾,恰好一掌可握,十分精巧美麗。
我忘記了悲傷,忍不住拿了起來,正要細細觀看,卻想到一個問題:這花球是從哪裏來的呢?
我像是沒上油的機械人,一寸寸僵硬地扭過頭,看向花球飄來的方向。那個男人……他什麽都看到了……被我深深地藏起來的,我最軟弱、最痛苦、最沒有形象的一麵……
他靜靜地看著我,沉默不語;我尷尬惱怒下,大腦一片空白,也說不出一句話。
隔著枝葉扶疏、花白如雪的九裏香,兩人“無語凝噎”地對視了半晌,我一骨碌站起來,抬起手,想要把花球狠狠砸到他身上,終究是不舍得,一轉身,拿著花球衝進了屋子。
我看了眼鏡子裏狼狽不堪的自己,越發尷尬惱怒,又想砸花球,可剛舉起,看了看,那麽精巧美麗,又放下,寬慰自己,不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家的花!
我迅速地用冷水洗了把臉,把早已鬆散的頭發重新綰好。看看鏡子,覺得自己已經改頭換麵、重新做人了,我氣勢洶洶地走出屋子,決定嚴肅處理一下這個昏倒在我家的男人!

Chapter 2眉目如畫,色轉皎然
夕陽在天,人影在地,他白衫黑褲,筆直地站在那裏,巍巍如孤鬆立,軒軒如朝霞舉,眉目如畫,色轉皎然,幾乎不像塵世中人。

日過中天,陽光灼熱,這方挨著屋子和院牆的角落卻陰涼怡人、花香馥鬱,難怪他能不哼不哈地在這裏坐一早上。
我叉腰站在他麵前,麵無表情地質問,“看夠了嗎?滿意我們唱的大戲嗎?”
他沒有吭聲。
我怒問:“你幹嗎一直躲在這裏偷看?”
他平靜地說:“不是偷看,而是主人沒有允許,不方便隨意走動。”今天早上聽他說話還很費力,這會兒聽,雖然有點古怪的口音,但並不費力。
我譏嘲:“難道我不允許你離開了嗎?你怎麽不離開?”
“沒有合適的機會。”
我被他噎住了,一早上大戲連台,似乎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離開。我不甘心地問:“你幹嗎用……用一團花扔我?”
“你不是也用花扔了我嗎?”
嗬!夠伶牙俐齒!我惱怒地瞪著他,他波瀾不興地看著我,平靜的眼神中帶著一點不在意的縱容,就像是汪洋大海不在意地縱容著江河在自己眼前翻騰。
我越發惱怒起來,正要發作。
突然,一陣風過,落花簌簌而下,猶如急雪。我不禁揮著手,左偏偏頭、右側側頭,他卻靜坐未動,專注地看著落花殘蕊紛紛揚揚,飄過他的眉梢,落在他的襟前。
蹁躚花影中,日光輕和溫暖,他的眼眸卻十分寂靜冷漠,仿若無喜無悲、俯瞰眾生的神,可是那深遠專注的眼神裏麵明明又掠過惆悵的前塵舊夢。
我不知不覺停下了動作,呆呆地看著他——
就好像忽然之間,萬物變得沉寂,漫天飛揚的落花都放慢了速度,整個天地隻剩下了他慵懶而坐,靜看著落花如雪、蹁躚飛舞。
不過一瞬,他就察覺了我在看他,眸光一斂,盯向了我。
和他的視線一撞,我回過神來,急忙移開了目光,莫名其妙地覺得心發虛、臉發燙,原本的惱怒早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罷、罷、罷!自家傷心事,何苦遷怒他人?
我意興闌珊地說:“你現在可以離開了,時機絕對合適!”
他一聲沒吭地站起,從我身邊繞過,向外走去。
我彎下身收拾他吃過的餐具,卻看到幾乎絲毫沒動的粥碗和菜碟。我愣了一下,轉過身,看到他正一步步向外走去,那麽滑稽的打扮,還赤著雙腳,可也許因為他身材高大挺拔,讓人生不出一絲輕視。
“喂——站住!”
他停住了腳步,回身看著我,沒有疑惑,也沒有期待,麵無表情、波瀾不興的樣子。
我問:“飯菜不合口?難道我做得很難吃?”
他竟然絲毫沒見外地點了下頭。
我簡直、簡直……要被他氣死了!他這樣……他這個鬼樣,竟然敢嫌棄我做的飯,餓死他吧!
我嫌棄地揮揮手說:“你走吧,走吧!”
他轉身,依舊是一步步地走著,不算慢,卻也絕對不快,我忍不住盯著他的腳,想起了外麵那條坑坑窪窪的石頭路……
“喂——站住!”
他回身看著我,依舊是麵無表情、波瀾不興的樣子。
我走到庭院中,把那雙已經曬幹的拖鞋拎起來,放到他腳前,“舊拖鞋,你要不嫌棄,拿去穿吧!”
他盯著拖鞋看了一瞬,竟然難得地主動開口提了要求:“我想洗一下腳,可以嗎?”
“可……可以,跟我來!”
我走到廚房拐角,把塑料軟管遞給他。擰開水龍頭後,我不好意思盯著他洗腳,轉身看著別處。
不一會兒,聽到他說:“好了。”
我接過水管,關了水龍頭,眼角的餘光瞥到他幹淨的雙腳,沒有血色的蒼白,一道道紅色的傷痕格外刺眼。
他穿上拖鞋,走了兩步,看上去很合適。
“謝謝。”
“不用謝,一雙不要的舊拖鞋而已。”
他沒再多言,向外走去。
我盯著他的背影,突然又叫:“喂——站住!”
他回過身,看著我,竟然還是那副麵無表情、波瀾不興的樣子。
我猶豫了一下,趕在自己後悔前,混亂地問:“你從哪裏來?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你現在有什麽打算?你要聯係親人朋友,找人幫忙嗎?我有電話,可以借給你用!你要是需要錢,我……我可以借你一點!”
他沉默著沒有說話,我竟然比他更緊張,急促地說:“江湖救急、不救貧,我借你的錢不會太多,最多夠你回家的路費。”
他淡淡地說:“隻我一個。”
他的話很簡短,我卻完全聽懂了,隻剩他一個,遇到困難時,沒有親人可以聯係求助;受了委屈時,也沒有一個避風港可以歸去休息。我的眼睛有些發澀,又想哭的感覺。我深吸了口氣,微笑著說:“你有手有腳,長這麽大個頭,總不會打算去做乞丐吧?總要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
他想了想說:“是應該找一份工作。”
我小心地問:“你的受教育程度,大學、中專、職高,或者學過什麽手藝沒?”
“沒有。”
“沒有?什麽都沒有?你長這麽大總要學點什麽吧!就算讀書成績不好,考不上學,也該學門手藝啊……”
他麵無表情、波瀾不興的沉默,卻像是無聲的鄙夷:我都說了沒有,你還廢話什麽?
我抓狂了,“你這些年都靠什麽生活?難不成啃老?”
他有點不悅地皺眉,“我靠自己的力量吃飯。”
好吧!隻要不是好吃懶做、作奸犯科,幹體力活也是正當職業。我猶豫掙紮著,遲遲沒有再說話,他也一點不著急,就那麽安靜地站在大太陽下,由著我理智和衝動打架。
我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咬牙,足足考慮了十來分鍾,才試探地問:“你願意留在我這裏打工嗎?管吃管住,工資……看你的表現再定。”剛才掙紮時還覺得自己是活雷鋒,結果最後發現自己本質上肯定是黃世仁。
他沉默,我緊張,卻不知道自己緊張個啥,這個海島上工作機會有限,他現在落魄到此,難道不是應該他諂笑著抱我大腿嗎?
終於,他點了點頭,“好!”
我鬆了口氣,愉快地說:“就這麽說定了,隻要你努力幹活,我不會虧待你。我叫沈螺,螺可不是絲蘿的蘿,是海螺的螺,你叫什麽名字?”
他沉默了一瞬,才說:“吳居藍。”
經過簡短的自我介紹,我和吳居藍算是認識了,但接下來我們該做什麽?似乎要簽署勞動合同,但是,我都不給人家開工資,甚至做好了隨時趕他走的打算,這個勞動合同……反正我是絕對不會先提出來的,他要罵奸商就奸商吧!
兩人麵對麵地沉默著,非常難得地,他主動開口問:“我該幹些什麽?”
“什麽?”我正沉浸在自己的小九九中,沒反應過來。
他說:“你讓我為你工作,我需要做什麽?”
“哦!那個不著急,今天先把你安頓下來。”我打量著他,決定第一件事就是幫他去買幾件衣服。
“我現在要出門一趟,你和我一起……”話還沒說完,我猛地閉上了嘴。
理論上講,他仍是陌生人,我不應該把他留在家裏,但是,他這個樣子,如果我帶著他一起上街,我敢打保證不用半天,整個島上就會傳遍,說不定晚上就會有好事的人給爸爸打電話,我瘋了才會那樣做!
我心思幾轉,一咬牙,斬釘截鐵地說:“你留在家裏!”
我指指他之前坐過的地方,“你可以把藤椅搬出來,隨便找地方坐。”
我上了樓,一邊換衣服,一邊還在糾結自己的決定,把一個剛剛知道名字的陌生人留在家裏,真的合適嗎?不會等我回來,整個家都搬空了吧?
糾結中,我翻箱倒櫃,把現金、銀行卡、身份證、戶口簿,甚至我從來不戴的一條鉑金鑽石項鏈,全部塞進了手提袋裏。這樣子,屋子裏剩下的不是舊衣服,就是舊家具了。就算他想要搬空,也不會太容易吧!
關臥室門時,我想了想,去衛生間拿了我的梳子,小心地拿下一根夾在梳子縫裏的頭發,夾在門縫中。又依樣畫葫蘆,把樓上三間臥室、樓下書房的門縫裏都夾上了頭發。
這樣,隻要他打開了門,頭發就會悄悄掉落。如此電視劇的手段是我十歲那年學會的,為了驗證繼母是否有偷看我的日記本,我特意把頭發夾在日記本裏,最後的事實證明她的確翻閱了,我和她大吵一架,結果還被她指責“小小年紀就心機很重”。
我提著格外沉的手袋,走出了屋子,看到吳居藍把藤椅搬到了主屋的屋簷下,正靠在藤椅上,看著院牆上開得轟轟烈烈的三角梅。我心裏微微一動,嬌豔的粉紅色花朵和古老滄桑的青黑色石牆對比鮮明,形成了很獨特的美,我也常常盯著看。
我說:“廚房有水和吃的,自己去拿,雖然你很嫌棄我的廚藝,但也沒必要餓死自己。”
他微微一頷首,表示聽到了。
“那——我走了!很快回來!”關上院門的一瞬,我和他的目光正對,我是柔腸百轉、糾結不已,他卻是平靜深邃,甚至帶著一點點笑意,讓我刹那間生出一種感覺,他看透了我的擔憂,甚至被我的小家子氣給逗樂了!
我站在已經關上的院門前發呆,不可能!肯定是錯覺,肯定又是光線角度的原因!
這些年,島上的旅遊發展很快,燈籠街的服裝店都投遊客所好,以賣花上衣、花短褲為主,並不適合日常穿著。我又不敢去經常去的幾家服裝店,店主都認識我,我怕他們問我買給誰,隻能去找陌生的店。
逛了好幾家,終於買到了吳居藍能穿的衣服。我給他買了兩件圓領短袖白T恤、兩件格子長袖襯衣、兩條短褲、兩條長褲、一雙人字拖。最後,我還紅著臉、咬著牙給他買了兩包三角內褲,一包三件,總共六件。
真是作孽!我給爺爺都沒有買過內褲,平生第一次挑選男人內褲,竟然不是給男朋友,而是給陌生男人!
回家的路上,順便買了一點菜。我拎著兩大包東西,一邊沿著老街坑坑窪窪的石頭路走著,一邊給自己做思想建設:等我回到家,發現他偷了東西跑了的話,也很正常,我就當破財免災!這樣的人越早認清越好!所以我今天的舉動雖然有些魯莽衝動,可也不失為一次精心布置的考驗!
走到院子門口,掏鑰匙時,我的動作遲疑了,後退兩步,仔細地打量著麵前的院門。門緊緊地關著,地上隻有落花和灰塵,看不出在我走後,是否有人提著東西從這裏離開。
我咬著唇,把鑰匙插進了門鎖,開鎖時忐忑緊張的心情,讓我想起了等待高考成績時的感覺。
剛打開院門,就看到了坐在屋簷下的他,我禁不住臉上湧起了笑意,腳步輕快地走到他麵前,把一包衣服放在他腳邊,“都是你的,我估摸著買的,你看看。”未等他回答,我轉身進了廚房,把買的菜放進冰箱,“我買了一條活魚,晚上蒸魚吃。”用爺爺的話來說,蒸魚雖然很考驗廚師的火候,但最考驗的是食材,隻要魚夠好、夠新鮮,火候稍差一點,也能很鮮美。
洗完手,走出廚房,看到他正一件件翻看衣服,看完衣服褲子,他舉起一包內褲仔細看著。我的臉有些燙,忙移開視線,匆匆走進客廳,大聲說:“你去衝個澡吧,然後換上新買的衣服,萬一不合適,我明天拿去換。用一樓的衛生間,換下來的衣服,你要還要就自己洗幹淨,要不要,就扔到垃圾桶裏。”
我站在一樓衛生間的門口,對他說:“這是衛生間,洗發水、沐浴露裏麵都有,我給你找兩條幹淨的毛巾,你挑好要穿的衣服後,就可以洗澡了。”
我正在櫥櫃裏翻找毛巾,他走到我身後,問:“這是什麽?”
我一回身,看到他拿著一包打開的內褲,滿臉認真地看著我。我的血直往臉上衝,幾乎吼著說:“你說是什麽?就算沒讀好書、不識字,上麵也印著圖案啊!”
“怎麽穿?”
我咆哮:“怎麽穿?你說怎麽穿?當然是貼身穿在褲子裏麵了,難道你想像超人一樣,內褲外穿,還是像蝙蝠俠一樣,把內褲穿在頭上?警告你,下次再開這麽無聊的玩笑,我和你沒完!”我氣衝衝地把浴巾砸到他身上,疾步衝出了客廳。
我站在院子裏,咬牙切齒地發誓,以後絕對不再給非男朋友的男人買內褲!否則好心還被人拿去開玩笑!
吹了一會兒風,才覺得臉上的滾燙退去了,我看看時間,差不多要做晚飯了,但是……還得看看他有沒有資格留下來吃晚飯。
我走進客廳,看衛生間的門緊關著,躡著腳湊到門邊聽了一下,聽到淅淅瀝瀝的水流聲,看來正在洗澡。我忙跑去了書房,彎下腰仔細查看,發現我的頭發仍夾在原來的地方。
我直起身,立即上了二樓,四個臥室的門都仔細查看過,每根頭發都還在原來的地方,別說掉落,連斷裂都沒有。很明顯,我離開後,他沒有企圖進任何一個房間,一直老老實實地待在院子裏。
我咬著唇,慢慢地走下樓,凝視著緊閉的浴室門,唇邊漸漸浮出了笑意,剛才被戲弄的惱怒消失了。隻要不是壞人,偶爾有點討厭的行為,也不是不能原諒。
我做好了飯,吳居藍竟然仍然沒有洗完澡。我跑到浴室門口,聽到水流聲仍然在響,該不會暈倒在浴室裏了吧?我用力敲門,“吳居藍、吳居藍!”
水流聲消失了,“馬上就出來。”
“沒事,你慢慢來吧。”隻要不是暈倒,洗久點,洗幹淨點,我絕對支持。
我把藤桌和藤椅搬到庭院裏放好,飯菜也都端上桌擺好,用一個紗罩罩住,防止飛蠅。等吳居藍出來,就可以開飯了。
這會兒天未黑,卻已經不熱,微風吹著很舒服。以前不刮風不下雨時我和爺爺都會在院子裏吃飯。我坐在藤椅上,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微仰頭,看著屋簷上的一角藍天、幾縷白雲,四周沒有車馬喧嘩,也沒有嘈雜人聲,隻有風吹草木聲和蟲鳴聲,熟悉的景致,熟悉的靜謐,讓我在傷感中竟然也感覺到了幾分久違的愜意。
感覺到陰影遮擋在眼前,我才驚覺吳居藍已經站在了飯桌前。我漫不經心地看向他,卻猛地一驚,手中的蒲扇掉在了地上。
夕陽在天,人影在地,他白衫黑褲,筆直地站在那裏,巍巍如孤鬆立,軒軒如朝霞舉,眉目如畫,色轉皎然,幾乎不像塵世中人。
不知道他是早習慣我這種驚豔的目光,還是壓根兒沒留意到,泰然自若地坐了下來,“衣服很合身,謝謝。”
“哦、哦……不客氣,吃、吃飯吧!”我回過神來,借著撿扇子,掩飾尷尬,心裏有一萬頭草泥馬奔過,這真是落魄地暈倒在我家門口的男人嗎?他洗刷幹淨了竟然這麽養眼?
吳居藍拿起筷子,先夾了一筷魚肉。我一邊吃飯,一邊偷偷打量他——略長的頭發整齊地垂在耳側,臉不再是半遮半掩,全部露了出來,五官的形狀並沒變,但洗幹淨後,皮膚不再是幹澀暗淡、營養不良的樣子,變得白皙光潔,一下子襯得整個五官都有了神采,就好像蒙塵的寶珠被擦拭幹淨,終於露出了本來的光輝。
桌上擺了一盤葷菜和兩盤素菜,我發現吳居藍都隻嚐了一筷,再沒有夾第二筷。我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一個事實,他寧可隻吃白米飯,也不吃我做的菜!我的怒氣噌的一下躥了上來,那兩盤素菜就算了,為了蒸那條魚,我可是一直盯著表,守在爐子旁,絲毫不敢分神。
“你不吃菜,又覺得我做的菜很難吃?”
他頭都沒抬,直白地“嗯”了一聲。
我恨恨地瞪著他,一直恨恨地瞪著他。
他終於抬起了頭,看著我,想了想說:“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沒有關係。”
什麽?他在說什麽?我需要他高高在上、寬宏大量地原諒我嗎?我究竟做錯了什麽需要他寬恕?我被氣得再不想和他說話,埋下頭,一筷子下去,把半條魚都夾進了自己碗裏,你不吃,我吃!
我秉持著自己一定要支持自己的想法,狠狠地吃著飯,吳居藍早已經放了筷子,我依舊在狠命地吃,一直吃到再吃一口就要吐的境地。吳居藍沉默地看著我,我惱火地說:“看什麽看?沒見過人飯量大啊!”
他嘴角微扯,似乎帶著一點笑意。
我瞪著他說:“我做的飯,你去洗碗!”說完,我很想酷帥拽地站起來,揚長而去,給他留下一個瀟灑如風的背影。但是,我一抬屁股,就發現吃得太撐,已經達到吃自助餐攻略的最高段位,需要扶牆出去的地步。我搖晃了兩下,隻能又狼狽地坐了回去。
我拿起蒲扇,裝腔作勢地扇著,“外麵挺涼快,我再坐會兒。”
他說:“是需要坐一會兒。”
未等我回嘴,他已經收拾了碗筷,走進廚房,隻留我瞪著他瀟灑如風的背影。
我坐了一會兒,終是不放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進廚房,去看他洗碗。
他沒有加洗潔精,為了洗去油膩,隻能用冒著熱氣的熱水,還真不嫌燙!
我打開水龍頭放了點冷水,又拿起洗潔精,倒了幾滴在水裏,“以後找不到東西就問我。”
他拿起洗潔精的瓶子看了一下說明書,不動聲色地說:“好。”
我說:“等洗完碗,把案台擦幹淨了,還有爐子,還有櫃子,還有地,還有窗戶,還有……”
我擺出老板的姿態,提著一個個挑剔的要求,吳居藍麵無表情地簡單應了聲“好”。
我們倆,一個指揮、一個動手,工作成果完全超出我的預料。他不但把案台爐子櫃子擦得幹幹淨淨,連窗戶和爐子周圍的瓷磚都擦了個鋥亮。我心裏給他設置的這一關,他算滿分通過。
看看窗明幾淨的廚房,我對他有點好奇了。這人雖然挑剔毒舌,但做事認真、手腳勤快,不是好吃懶做的人,怎麽會淪落到連雙鞋子都沒有的境地呢?
打掃完廚房,吳居藍非常自覺主動地去打掃他用過的衛生間。
我坐在空蕩蕩的客廳裏,一邊聽著衛生間裏時不時傳來的水聲,一邊想著心事。
爺爺是因為胃癌去世的,發現時已經是中晚期,他一直瞞著我們病情,直到最後實在瞞不住了,才被我們知道。當時,我正在北京的一家外企做財務工作,得知此事後立即辦理了離職手續,帶著所有行李,回到了海島。
爺爺沒有反對我任性的決定,我也沒有反對爺爺不願住院做手術的決定,與其躺在醫院被東割一刀西割一刀、全身插滿管子,不如像個正常人一樣,享受最後的時光。
我們刻意地遺忘掉病痛,正常地生活著,養花種草、下棋品茶,天氣好的時候,我們甚至會在碼頭擺攤、出海釣魚,時光和以前沒有任何差別,就好像離家的七年從沒有存在過,我一直都留在海島,隻不過以前是他牽著我的手走路,如今是我扶著他的手走路。
從辭職到現在,我已經有半年多沒有工作,爸爸在為我的工作擔憂,他肯定覺得我任性,絲毫不考慮將來。可他不知道,因為他沒有承擔起父親的責任,我一直在考慮將來,也一直在為將來努力。
爺爺生病前,甚至可以說我上大學時,我就想過,要回到海島定居。隻是衣食住行都需要錢,我已經花了爺爺不少的養老錢,不能再拖累他,為了“回家定居”的這個計劃,我努力加班、努力賺錢,計劃著等攢夠了錢就回到海島,租一套靠海的老房子,改造成咖啡館,既可以照顧爺爺,又可以麵朝大海,享受我的人生。可是,子欲養而親不在,時光沒有等我。
如果我早知道爺爺會這麽早走,如果我早點告訴爺爺我並不留戀大城市,也許……但是,世間沒有早知道。
正在自怨自艾,忽然聽到吳居藍說:“浴室打掃完了,你還有什麽活要我幹嗎?”
我抬起頭,看到他從衛生間的方向朝我走過來,步履間,蕭蕭肅肅,一身廉價的白衫黑褲,卻被他穿出了魏晉名士“飄如浮雲、矯若驚龍”的氣場。我忍不住盯著他看了一瞬,才說:“沒什麽活了,我帶你參觀一下你要生活的地方吧!”
我站起身,誇張地張開雙手,比畫了一下,“如你所見,這是棟老房子,是沈家的老宅……”
據爺爺說,老宅是他的爺爺年輕時冒險下海,采珠賣了錢後蓋的。因為海島實在太窮,三個姑奶奶遠嫁、爺爺離家,老宅再沒有人住,逐漸荒蕪,屋簷上都長滿了青苔。爺爺離開打撈局後,沒有選擇留在城市,而是回到家鄉,把老宅整理出來,定居故土。
不同於大陸上傳統的土木結構,老宅是磚石結構,海島居民就地取材,用青黑色的亂石砌牆,青灰色的瓦覆頂,蓋成了敦實的房子,既不怕台風,也能防潮防蛀。
老宅的主屋呈“7”字形,不過是橫長、豎短。上下兩層,樓下是兩間大套房,一間是客廳,一間是書房,客廳在“7”字的橫上,書房在“7”字的豎上,都非常寬敞。因為爺爺有風濕腿,上下樓不方便,書房後來也做了臥房用。
上下樓的樓梯在“7”的拐角處,沿著樓梯上去,“7”的橫上有兩間屋子,“7”的豎上有兩間屋子,都是帶獨立衛生間的臥房。靠近樓梯的兩間臥房比較小,擺了一張雙人床和幾件簡單的家具後,就沒有什麽多餘的空間。這兩間臥房算是客房,是為了方便爸爸他們回來小住。說起來,老宅能裝修得這麽“現代化”,還要感謝沈楊暉。沈楊暉六歲那年,回來後住不慣,哭著鬧著一定要走。爺爺為了不委屈孫子,用了半年時間,請人做了一次大翻修,給老宅裝了淋浴和抽水馬桶。可其實,爸爸他們回來得很少,兩三年才能回來住個兩三天。
兩間大的臥房在“7”字的橫、豎兩頭,有內外隔間,放了床、書架、書桌、藤沙發、藤椅後仍很寬敞。橫上那一間曾是爺爺的臥室,豎上那一間是我的臥室。
廚房是一間獨立的石瓦平房,在主屋的左側方,和主屋的“7”字構成了一個“門”字形。“門”字那一點的地方是一個花圃,那株至少一百歲高齡的公孫橘就在花圃中。聽爺爺講,他也不知道公孫橘究竟多少歲了,反正聽他阿爸說,他小時就會從樹上摘了橘仔擠出汁,用來蘸馬鮫魚吃。
“門”字左邊的豎頭上,是一個長方形的花圃,緊靠院牆的地方種著龍船花和三角梅,靠著廚房的牆邊有一個水龍頭,用青石和水泥砌了排水溝,方便洗刷東西。“門”字右邊的豎頭上是一塊空地,種著龍吐珠和九裏香,正好在書房和我的臥室窗戶外。“門”字中間是長方形的庭院,青黑色的石頭鋪地,零散地放著盆景,“門”字開口的方向就是院子正門。
領著吳居藍參觀完所有房間後,我站在二樓客房的窗戶邊,俯瞰著整個院子,背對著吳居藍說:“我打算開一家客棧,一個人肯定不行,這就是我為什麽留下你的原因。”
藏在心頭的小秘密,第一次與人分享,我有些異樣的激動,沒忍住地說:“從回來的那天起,我就沒打算離開了。不管北京再大、再繁華,都和我沒有絲毫關係,我永遠都像是寄人籬下的客人,這輩子我已經嚐夠了寄人籬下的滋味,就算過得窮一點,我也要待在自己家裏。”
話說出口後,我才覺得交淺言深,說得太多了,有點訕訕,我忙轉移了話題,裝出嚴肅的樣子說:“老宅的地段不好,離海有點遠,不會是遊客的首選,所以我要以特色取勝,有了口碑後,自然會有客人慕名而來。以後,我就是客棧的老板,你就是客棧的服務生,我是靠腦子吃飯,你是靠體力吃飯,所以,所有的髒活、累活都由你來做……”我突然有點擔心客棧還沒開張就嚇跑這個免費的夥計,又趕緊說:“當然,一個客棧而已,又不是建築工地,也沒什麽很髒、很累的活,隻要勤快一點就好了。”
吳居藍“嗯”了一聲表示明白,“我住哪裏?”
我說:“就這間。”這是我幾經思考做的決定,既然要開客棧,理論上講,應該讓他住在樓下的書房,樓上的房間作為客房出租。可是,我現在還沒有做好準備,舍不得讓別人住進爺爺住過的地方,隻能讓他住到樓上來。兩間客房裏,這間和我的臥室挨在一起,方便我“監視”他,畢竟他還是個陌生人。
“這間房子我弟弟剛住過,床下的抽屜裏有幹淨的床單、被罩、枕頭套,你自己換上。衛生間你要想打掃,就自己打掃吧,抹布掛在洗手台前,消毒劑在洗手台下的櫃子裏。”
“好。”吳居藍爽快地答應了。
“我今天累了,想早點睡,你也早點睡吧!等休息好了,我們還有很多活要做。”
我替吳居藍關好門,進了自己的臥房。
連著幾天沒有休息好,今天早上又起得早,我的頭有點昏沉,幾乎迫不及待想爬上床休息,可是,隔壁還有個人。
雖然他通過了今天下午的考驗,但這世界上有一種人,白天看著衣冠楚楚,人模人樣,到了晚上,就會變身。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吳居藍是不是這樣的人?
我把門反鎖好,搬了個方凳放在門後,方凳上倒放著一個啤酒瓶,隻要半夜有人推門,啤酒瓶就會摔到地板上,我能立即醒來。
枕頭下放了一個小手電筒;枕頭旁放著手機,報警電話設置成緊急呼叫,隨時隨地能以最快的速度撥打;床下放了一把西瓜刀。
我想了想,似乎再沒有遺漏,特意穿上一雙厚棉襪,躺到了床上。雖然很不舒服,可電影裏總會演一個女人危急時刻,不得不赤腳逃跑,以防萬一,我覺得還是穿著襪子比較有安全感。
剛開始,我一直抵抗著睡意,豎著耳朵聽外麵有沒有異常的動靜,可漸漸地,我被困意淹沒,徹底昏睡了過去。

Chapter 3 青梅竹馬來
不管過程如何,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都好好地長大了,這就是最好的事情!

一夜無夢,醒來時,迷迷糊糊看了眼手機,已經快九點。
我閉上眼睛,還想再眯一會兒,腦海裏突然浮現出吳居藍的麵孔,一個激靈,猛地支起身,探頭看向門口——那個倒扣的啤酒瓶筆直地立在那裏,像是一個盡忠職守的衛士,向主人匯報著昨夜絕對沒有壞人企圖闖入。
我果然沒有看錯人呢!喜悅如同氣泡一般,從心底汩汩冒出,我忍不住地咧開嘴笑著。一邊傻笑,一邊又躺回了床上。
這一覺睡了整整十個小時,數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連心情都好了許多。
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眯著眼想,吳居藍起來了嗎?不知道他昨天晚上休息得如何……正想著,聽到有聲音從院子裏傳來,我從床上一躍而起,跑到窗口,探頭向下望去——
天空湛藍,陽光燦爛,院子裏綠樹婆娑、鮮花怒放,彩色的床單被罩掛在竹竿上,隨著海風一起一伏地飄揚著。吳居藍白衣黑褲,站在起伏的床單被罩間,正把洗幹淨的衣服一件件掛起。
也許天空過於湛藍、陽光過於燦爛,也許樹太綠、花太紅,這麽一幕簡單平常的家居景象,竟然讓我的心刹那變得很柔軟溫暖。我含著一絲微笑,一直定定地看著。
隨風飄揚的床單和被罩如同起伏的波浪,一時揚起、一時落下,吳居藍的身影也一時顯、一時隱。他掛好最後一件襯衣後,抬起頭看向我,碎金的陽光在他身周閃耀,讓他的身影看似清晰又模糊,我輕輕揮了下手,揚聲說:“早上好!”
吳居藍微微一笑,對我說:“早上好。”
“吃過早飯了嗎?”
“沒有。”
我一邊綰頭發,一邊說:“等一下,馬上就好。”
我衝進衛生間,飛快地洗漱完,又衝進廚房,開始做早餐。這個點來不及熬粥了,我打算煮兩碗龍須麵,炒一碟西紅柿雞蛋,就吃西紅柿雞蛋麵吧!
我做飯時,吳居藍一直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我想著人家已經洗了一早上的衣服,就沒再使喚他。
吳居藍問:“現在做飯都是用這種爐子嗎?”
我一邊看著鍋裏的麵,防止溢出來,一邊翻炒著西紅柿,說:“我們用的是液化氣罐,大陸上的城市一般都用天然氣。”
等做好飯,兩人一人盛了一碗麵,坐在廚房的簷下,開始吃早飯。
我偷偷看吳居藍,他沒什麽表情,慢慢地吃著,倒是沒再挑食,不管是西紅柿,還是雞蛋都吃。
我忍了半晌沒忍住,問:“味道如何?”
吳居藍淡淡瞥了我一眼,什麽都沒說。
我明白了,不過已經習慣了他的嫌棄,又是匆匆忙忙做的早飯,也沒指望他滿意。我嘀嘀咕咕地為自己辯解:“我的廚藝雖然不能和飯店的大廚比,可從小就幹家務活,家常小菜做得還是不錯的,連總是挑我錯的楊姨也說我飯做得不錯,你估計是吃不慣我們這邊的口味。”
吳居藍低著頭,專心吃麵,一聲不吭。
我很憂鬱地發現了吳居藍的一個“美德”,他不撒謊,即使所有人認為無傷大雅、用來潤滑人際關係的小謊言,他也絕不肯說。對著這麽個“剛正不阿”的貨,我悻悻地嘮叨了幾句,隻能算了。
兩人吃完飯,吳居藍自覺收拾了碗筷去洗碗,已經幹得有模有樣,不像昨天那樣需要我時不時地提醒,我放下心來。
看看認真洗碗的吳居藍,再看看院子裏,昨天買給吳居藍的衣服,昨晚他換下的床單被罩,爸爸和繼母住過的房間的床單被罩,都洗得幹幹淨淨,晾曬在竹竿上,把院子擠了個滿滿當當。
現在這社會,正兒八經去招聘,隻怕都找不到這麽勤快的人。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好人有好報,做了一個很英明的決定,也越發納悶,皮相這麽好,又這麽勤快的人怎麽會淪落到衣衫襤褸,暈倒在我家門口?
不過,從小的經曆讓我明白,每個人都會有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經曆,他若不說,我也不會刺探,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我跟吳居藍打了聲招呼,去書房工作。
從樓梯旁的衛生間外經過時,我突然停住了腳步,衛生間裏幹幹淨淨,一點都不像用過的樣子。洗衣機的電源指示燈黑著,掀開蓋子再一看,幹幹的,一滴水都沒有。
我不淡定了,幾步跑出客廳,“吳居藍,你早上怎麽洗的衣服?”
吳居藍隔著廚房的窗戶,看著我,沒明白我究竟想問什麽。
我問:“你有沒有用洗衣機?”
吳居藍搖了下頭。
雖然已經猜到,可親口證實了,依舊覺得難以相信。我指著院子,吃驚地問:“這麽多衣物,你都是手洗的?”
“手洗不對嗎?”吳居藍反問。
“不是不對。不過,你手不疼嗎?下次洗大件的東西用洗衣機,有力氣也不是這麽浪費的!”
吳居藍麵無表情地說:“我手不疼,這點力氣對我不算什麽。”
我被噎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麽,索性蠻橫地說:“反正下次洗床單被罩用洗衣機,我的洗衣機不能白買了!”
吳居藍沉默了一瞬說:“好。”
我轉身走進書房,坐在電腦桌前,一邊等著電腦開機,一邊還驚異地看著院子裏的床單和被罩,覺得吳居藍勤快得太不可思議了。
現在手洗衣服的人還很多,可手洗床單被罩的人已經很少了。
不過,也不是沒有,就像這條街的鄰居黎阿婆,為了省水費和電費,到現在家裏也沒買洗衣機,當然,黎阿婆家是這條街上最窮的幾戶人家之一。
吳居藍家應該也很窮,窮到沒有洗衣機,所以習慣於手洗床單和被罩。
電腦啟動好了,我收拾起心緒,開始好好工作。
腦子裏過了一遍後,我把要做的事一件件羅列出來。第一件事,當然是要去申請營業執照等相關經營私人客棧的文件。我之前已經打聽過,這事雖然有點煩瑣,但並不難。現在海島政府大力發展旅遊,很支持本地居民做一些有特色的小生意,發展文化旅遊、綠色旅遊。像我這種“土著”辦理這些,隻是時間的問題,讓我擔心的是裝修以及未來的經營。
老宅雖然舊了,自住還是挺舒服的,可自己住和讓客人住是兩個概念,至少每個房間都要翻新一下,安裝電視和無線網絡,窗簾、床單、被罩、浴巾什麽的都要準備新的。
我在北京工作了三年半,省吃儉用,總共存了十二萬。辭職回家後,陸陸續續花了一萬多,現在銀行裏還剩十萬多。這是我現在除了老宅外,全部的資產,我必須考慮到客棧一開始有可能不賺錢,給自己留一些生活費和客棧初始的運營費用,能花在裝修上的錢很有限,必須精打細算。
我在網上查閱著別人的裝修經驗,多了解一些,既能少走彎路、多省錢,又能監督施工、防止被蒙騙。
我正在一邊看視頻,一邊做筆記,突然看到一隻白淨修長的手伸過來,戳了戳電腦屏幕上的人像,戳了幾下不夠,又摳了幾下,似乎很好奇為什麽屏幕裏會有活靈活現的人。
這是什麽狀況?
我呆了一會兒,才扭過頭,無語地看著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我身後的吳居藍。
吳居藍麵無表情地和我對視著,從容平靜,甚至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冷淡。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肯定會覺得剛才又戳又摳電腦屏幕的二貨絕對不是眼前這貨。
我忍不住地問:“你沒有用過電腦嗎?你以前打工的錢都要寄回家嗎?”雖然電腦在現代社會已經算普及,但在很多窮的地方,別說電腦,彩電都還用不起。以我對吳居藍家庭狀況的判斷,他沒有電腦很正常,隻是,就算家裏買不起電腦,可也有一個地方叫“網吧”。很多買不起電腦的打工仔照樣會玩遊戲、聊QQ,除非他和我一樣,需要省吃儉用存錢,把一切消費活動全部砍掉了。
我一瞬間腦補了很多,連“吳居藍的父母身患絕症,吳居藍必須把打工的錢全部郵寄回家”的感人情節都想出來了。
吳居藍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是不屑地看著我,冷淡地說:“你想多了,不是買不起,而是用不著。”說完,他竟然一轉身走了,用挺直的背影表明:大爺不稀罕!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裏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又是好笑,又是難受。這個傲嬌的男人,即使自尊心受傷了,也不願撒謊說自己用過電腦,隻會簡單粗暴地用不屑和冷淡來掩飾自己,我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那一年我六歲,爸媽正又吵又打地鬧離婚,誰都顧不上我,連我的褲子短了也沒人察覺。一起玩耍的小朋友的媽媽留意到我的窘迫,好心地給我買了兩條褲子,可敏感的我第一時間不是感激,而是被戳到痛處的難堪,死活不肯收那兩條褲子,還一遍遍強調我媽媽買了很多新褲子給我,隻不過我不喜歡穿新衣服,就喜歡穿舊衣服。
我跳了起來,幾步跑過去,攔住吳居藍,“碗洗完了?”
“洗完了。”
我推著吳居藍往電腦桌邊走,“還有事讓你做,過來!”
吳居藍瞅著我,沒有動。我猶如在推一座大山,無論多用力,都紋絲不動。
我惱了,睨著他,“我是老板,難道不是我吩咐什麽你做什麽嗎?”
吳居藍跟著我走到了電腦桌前。
我坐下後,拽了個凳子,示意吳居藍也坐,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我在研究如何裝修客棧,你也得學習一下,這可是咱倆以後安身立命的東西,想要吃好喝好必須要用心。”
我打開網頁瀏覽器,演示了一遍如何用搜索功能,隻要學會用搜索,其他一切慢慢地就會學會。我刻意放慢了速度,吳居藍坐在旁邊,一聲不吭地看著。
我突然想起來,他都沒有用過電腦,很有可能不會鍵盤輸入,“你拚音好,還是字寫得好?”
吳居藍思考了一瞬,才說:“寫字。”
我立即下載了一個五筆輸入法的教程,簡單演示了一下後,對吳居藍說:“這東西隻要背熟字根,練習一段時間就能上手。”
以前爺爺自學電腦的書還在,我從書架上抽了出來,放在吳居藍麵前,讓他跟著書學習。
吳居藍拿起書靜靜翻閱著,我站在他身旁,視線不經意地從院子裏掠過,看到隨風飄揚的床單、被罩,腦海中乍然出現一個念頭:吳居藍不用洗衣機,不會是因為他壓根兒不會用吧?
我被自己的這個念頭驚住了,卻覺得很有可能,他究竟是從哪裏來的?某個偏遠地區的深山老寨?電器還沒有普及?難怪他第一次說話時口音那麽奇怪……
雖然有點好奇,但我沒打算把吳居藍發展成男朋友,不會負責他的後半生,更沒有興趣探究他的前半生,重要的是解決眼前的問題。
家裏的電器還有空調、微波爐、冰箱、電飯鍋、電視機、DVD播放機……也不知道他究竟用過什麽,沒用過什麽。
我想了想,翻箱倒櫃,把壓在櫃子最底層的所有電器的說明書拿了出來,放到書桌一角,“這是家裏所有電器的說明書,你有時間看一下。”怕傷到他的自尊心,我又急忙補了一句,“不同牌子的電器、不同年代生產的產品,使用方法都會不同,你看一下,省得你按照以前的經驗想當然地操作,把我的東西搞壞了。”
幸虧吳居藍沒有我小時候的敏感變態,聽完我的吩咐,隻簡單地回複:“好。”
我帶好身份證、戶口簿等覺得可能用得上的證件,出門去申請經營私人客棧的文件執照。
本來想著就那麽點事,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沒想到手續真跑下來還挺煩瑣。一會兒要照片,一會兒要近期體檢證明,幸好我是海島的“土著”,不管到哪裏,總能碰到同學,或者同學的同學,省了好多工夫。可就這樣,我跑來跑去,折騰了整整一天,才算全部搞定。
快六點時,我提著一個順路買的西瓜,疲憊地回到家裏。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我回家了”,就癱倒在藤椅上。
吳居藍看了我一眼,一聲沒吭地提起西瓜進了廚房。
過了一會兒,他端著一水果盤削去皮、切成方塊的西瓜出來,盤沿上還貼心地放了一把水果叉。
我有點意外,他今天早上的表現可不像是懂得用水果盤和水果叉的人,不過美食當前,懶得深究。我喜笑顏開地用叉子叉了一塊西瓜,“謝謝!”
慢悠悠地吃完半盤西瓜,我才覺得恢複過來,對吳居藍說:“我和裝修師傅約好了,他明天下午過來看房子,估算裝修價格。你明天早上一定要把房子打掃幹淨,能省一點錢是一點錢。”
吳居藍“嗯”了一聲,表示明白。
已經是晚飯點,我琢磨著隨便煮點麵湊合一頓算了,“砰砰”的拍門聲突然響起。
我一邊起身,一邊問:“誰啊?”
“是我!”
江易盛的聲音,我的老鄰居,兩人算是一起長大、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因為從小就智商非常高,不聽課照樣拿年級第一,秒殺了我等凡人,小時的外號是“神醫”,如今是海島人民醫院的外科主刀醫生。“易盛”和“醫生”諧音,就算叫“江易盛”聽著也像叫“江醫生”,大家索性就亂叫了。
擱往常,我早跑著去開門了,這會兒反倒停下了腳步,一邊嘴裏說著“來了”,一邊遲疑地看向吳居藍。
吳居藍十分敏銳,立即察覺出我的疑慮,轉身就要回避到屋裏。我攔住了他,一瞬間有了決定,我光明正大做生意、雇用人,沒什麽要躲藏的。
我對吳居藍小聲說:“我的好朋友,人很好,待會兒介紹你們認識。”說完,幾步跑去開了門。
“小螺,不要做飯了,今天晚上去外麵吃。”江易盛一邊說話,一邊走進門。
他身後還跟著兩個人,一個穿著連衣裙的年輕女子,長發披肩、身段窈窕、臉容秀美;一個戴著眼鏡、氣質斯文、舉止有禮的男人,竟然是昨日見過的周不聞律師。
我愣了一下,客氣地先和周不聞打招呼:“周律師,您好。”
江易盛哈哈大笑,搭著周不聞的肩說:“好可憐,真的是對麵不相識呢!小螺,你仔細看看,真的不認識他了?”
周不聞微笑地看著我,和昨日那種疏離客氣的職業性微笑截然不同,他的笑帶著真正的喜悅,甚至有幾分緊張期待。我滿心困惑,恨不得踹一腳故弄玄虛的江易盛,卻慣於裝腔作勢,禮貌地笑著說:“周律師,我們昨天剛見過,怎麽會不認識?”
江易盛怪聲怪調地長歎了口氣,剛要出聲,周不聞拉了下江易盛的胳膊,阻止了他的話。周不聞凝視著我,微笑著說:“小螺,是我,大頭。”
我臉上禮貌的笑立即消失了,震驚地看著周不聞。
李大頭,原名李敬,我少年時代最好的朋友。記憶中的他,瘦瘦的身子、大大的頭、長腿長腳,配上幾分猙獰的凶狠表情,學校裏沒有人敢惹他。眼前的這個男子,身材頎長、彬彬有禮,細看下除了眉眼有幾分似曾相識,再找不到記憶中的樣子。
我十歲那年,因為爸爸再婚、繼母懷孕,局促的家裏再沒有我的容身之地,被爺爺接回了老家。我不會說閩南話,也不會說黎族話,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在學校裏十分惹人注意。剛開始同學還對我又好奇又羨慕,可很快爸爸不要我、媽媽跟野男人跑掉的消息就在學校裏傳開了,同學們的好奇羨慕變成了憐憫鄙夷。那時候,我像隻刺蝟一樣,用尖銳的反擊去保護自己支離破碎的自尊,沒多久就變成了同學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作業本被扔進廁所,放學路上被吐口水,甚至有男同學捉了蛇放到我書包裏……長大後回過頭看,不過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可那些惡作劇讓當年的我如同身處地獄,直到李大頭搬來。
他和我一樣,會說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不過,他沒有父母,並不是因為父母離婚,而是因為爸爸死了。某段時間,我曾很偏激地想,我寧可像他一樣,至少想起來時,爸爸是不得不離開我,而不是主動遺棄了我。
他和我一樣都是睚眥必報的人,但也許因為他是男生,也許因為他沒有和繼父、繼母生活的經驗,他的反擊都是光明正大的,不像我,總是拐彎抹角。他很會打架,一個人能幹倒三個欺負他的高年級男生,不管你罵他什麽,反正他會打到你服了他,他用純粹的力量讓所有人不敢再惹他。
李大頭比我高三個年級,雖然兩人都住在媽祖街,上學放學時,常常能看到彼此,但完全沒有交集。直到有一次,我被同學圍堵在學校的小樹林裏,逼問我“你媽是不是跟著野男人跑了”,李大頭突然出現,粗暴地趕跑了所有人,警告他們不許再招惹我,否則他見一次打一次。
從此,我就跟著李大頭混了。漸漸地,我們學會了閩南話,也會講一點點黎語,融入了海島生活。後來,還和同一條街上真正的土著江易盛成了好朋友。
三人在一起玩了三年多,好得無分彼此、幾乎同穿一條褲子,直到我十三歲那年收到了李大頭的情書,才突然意識到我是女生、他是男生。麵對李大頭歪歪扭扭的“我喜歡你”幾個字,我完全傻掉,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複。
當我糾結苦惱該如何回複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時,李大頭的奶奶腦溢血突然去世,他媽媽回來接走了他,離開得十分匆忙,甚至沒有來得及和我們告別,那封情書自然也就不用再回複了。
聽鄰居八卦說,他媽媽運氣好,另嫁了有錢人,是個南洋那邊的華僑,對她很好,但是一直沒有孩子。這次李大頭過去,隻要得了繼父的喜歡,肯定會享福的。
隨著時間流逝,李大頭在我的記憶中漸漸遠去,但因為他陪著我度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三年,還有那封我一直沒有回複的情書,他在我日漸模糊的記憶中始終牢固地占據著一個角落。
江易盛推了我一把,“你發什麽呆啊?究竟記不記得?”
我回過神來,一時間心裏百般滋味交雜,甚至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勉強地笑了笑,“一起玩了三年多的朋友,怎麽可能記不得?快進來坐吧!”
我忙著搬藤桌、藤椅,招呼他們坐。江易盛讓我別瞎忙,我卻充耳不聞,跑進廚房把剩下的一半西瓜切了,等把一片片的西瓜整齊地疊放在水果盤裏,我的心情才真正平複下來。
我端著水果盤、拿著水果叉走出廚房,看到吳居藍和江易盛、周不聞坐在一起,正彼此寒暄。吳居藍微笑著自我介紹說:“我叫吳居藍,是小螺的表哥,昨天下午剛來海島。”
我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把水果盤砸到吳居藍頭上。吳居藍卻好像早有預料,一手穩穩地扶住了我,一手把果盤接過去,放在了藤桌上,笑看著我說:“小螺一貫獨立好強,凡事都不喜歡麻煩人,但她越是這樣,我越是放心不下,反正我工作也自由,索性跑來陪她一段時間。”
周不聞問:“吳先生是做什麽的?”
“編程員,俗稱碼工,我們這種工作在哪裏做都一樣,隻要按照客戶要求按時交活就好了。”
你還編程員?今天早上是誰對著電腦又戳又摳的?我瞪著吳居藍。
吳居藍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一邊拖著我坐到他身旁的藤椅上,一邊非常禮貌親切地對周不聞說:“叫我吳居藍就好了,否則我也得叫你周先生了。”
江易盛半真半假地抱怨:“小螺,你都從沒告訴過我你還有這麽出色的表哥。”
我嗬嗬幹笑著說:“大家吃西瓜。”我也從不知道我有表哥,不過,他非常合理地解釋了他的出現,以及登堂入室住進我家,沒給我添一絲麻煩。我決定收回對他“剛正不阿、不會撒謊”的評價,他不是不會撒謊,而是太精明,所以無傷大雅的謊言根本不屑說。
江易盛和周不聞看我似乎不太願意多談表哥的事,也都知道我和媽媽的關係很尷尬,所以都識趣地不再多提。
周不聞指著自己身旁的美麗女孩說:“小螺,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周不言,我的堂妹。”
我笑說:“你好,我是沈螺,以前是周不聞的鄰居、好朋友。”
周不言甜甜地笑了一下,說:“你好,沈姐姐,我常常聽我哥哥說起你,可是一直都想見你呢!”
我覺得她話裏有話,卻辨不出究竟是什麽意思,隻能禮貌地笑笑。
周不聞給我賠罪:“昨天的事情,很抱歉。明明知道是你,我卻裝作完全不認識。”
我說:“我明白的,你是為我好。”繼母那脾氣,如果讓她知道我和處理遺產的律師認識,一定會懷疑遺囑是假造的。
江易盛說:“別光顧著聊天了,先說說晚上想吃什麽吧!”
周不聞和江易盛商量著去哪裏吃飯,我今天在外麵跑了一天,很疲憊,興致不是那麽高,隻是“嗯嗯啊啊”地附和著。
周不聞笑說:“跑來跑去挺折騰的,我們重在老朋友相聚,吃什麽不重要,要不叫點外賣算了。”
我還想客氣一下,江易盛瞅了我一眼,說:“正好我也懶得跑了,我來叫吧!”他在海島上是頗有點聲望的主治醫生,三教九流都願意給他麵子,別說送外賣的店鋪,就是不送外賣的店鋪,他打個電話,也會把東西送過來。
江易盛問了下各人忌口的食物,打電話叫了外賣。
半個多小時後,一個騎著電瓶車的小夥就把外賣送了過來,江易盛叫的是燒烤。兩個大塑料箱,一個裏麵放著各式燒烤,都用雙層鋁箔紙包得嚴嚴實實,既幹淨,又保溫,鋁箔紙打開時,還冒著熱氣;一個裏麵放著冰塊,冰鎮著酒水和飲料。
我看著桌上的烤魚、烤蝦、烤生蠔、烤蘑菇、烤玉米……二十多種燒烤、琳琅滿目。這家燒烤店因為食材新鮮、味道好,在海島很出名,每天晚上都是排長隊,別說送外賣,連預訂都不接受,江易盛竟然一個電話就能讓人家乖乖送上門,我不得不佩服地對江易盛拱拱手。
江易盛反客為主,笑眯眯地招呼大家,“趁熱吃吧,不夠的話,我們再叫。送來的時間和在店裏等的時間也差不多。”
幾人拿著啤酒,先碰了一下杯,慶祝老朋友多年後重聚。一杯啤酒下肚,氣氛熱絡了幾分。
周不聞把一串烤魷魚遞給我,“你小時候最喜歡吃這個,也不知道現在還喜歡吃不?”
我笑著接了過來,“仍然喜歡。”中午在外麵隨便吃了一碗米線,這會兒真餓了,又是自己喜歡吃的東西,立即咬了一大口。
我一邊滿足地吃著,一邊看吳居藍,本來還擔心他又吃不慣,沒想到他吃了一口烤魚後,竟然對我微微一笑,又吃了第二口,表明他也喜歡這家店的食物。
我放下心的同時,鬱悶地暗歎了口氣,看來的確是我自己手藝不精。
吳居藍和周不言都清楚自己今晚隻是陪客,一直安靜地吃東西。
我從小就不是能言善道的人,說得也不多,一直聽著江易盛和周不聞說話。從他倆的聊天中,我大致知道了周不聞的狀況——他隨著媽媽和爸爸先去了馬來西亞,高中畢業後,去美國讀的大學,現在定居福州市,在一家知名的律師事務所工作,父母身體健康,沒有女朋友。
從他的描述中,能感覺到他的繼父對他很好,所以他語氣親昵地以“爸爸”稱呼。如果不是知道底細的老朋友,肯定會以為是親生父親。
江易盛和我都是聰明人,不管周不聞是否介意,都刻意回避了往事,也沒有詢問他什麽時候改的名,連小時候的稱呼,都把“李”的姓氏省掉,隻叫他“大頭”,就好像他一直都叫周不聞。
等江易盛和周不聞聊完自己的事情,擔心地談論起我,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們倆如今都是社會精英,萬事不缺,隻缺一個女朋友。相比而言,我是混得最淒涼的一個,在人才濟濟的北京,我資質平庸,做著一份很普通的工作,如今連這份工作都沒了,處於失業狀態。
周不聞關心地問:“你什麽打算?還打算回北京工作嗎?”
我說:“我在北京住得不習慣,不想再回北京了。”
周不聞說:“可以考慮一下福州,你要想找工作,我可以幫忙。”
周不言笑著插嘴:“我哥平時可會忽悠人了,對沈姐姐說話卻這麽保守。沈姐姐,你別聽我哥謙虛,他肯定能幫你搞定一份好工作,至少,大伯在福州就有公司,肯定需要財務。”
我還沒說話,江易盛已經認真考慮起來,“福州挺好的,不算遠,飲食、氣候都相近。隻是,小螺你走了,這套老宅子怎麽辦?房子沒有人住,要不了多久就荒蕪了。”
周不言說:“沈姐姐,我正好有件事想和你商議一下。”
我不解地問:“什麽事?”
周不言咬了咬唇,說:“這兩天我在島上閑逛,發現這裏的老房子都很有意思。我很喜歡這裏,也很喜歡這些石頭建的老房子,本來想買一套,可和客棧的老板聊過後,才知道這裏的老房子不是商品房,政府不允許買賣,外地人隻能長租。我們那家客棧的老板就是長租的,二十年的租約。我剛才一走進來,就很喜歡這套房子,既然姐姐要去外地工作,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不如長租給我,我願意每年付十萬的租金。”
我聽到十萬的租金,有點吃驚。據我所知,就是那些地理位置絕佳、能看見大海的老房子一年的租金也不過七八萬。不管周不言是有錢沒處花,還是看在周不聞的麵子上,都很有誠意了。我微笑著說:“謝謝你喜歡這套房子,但我目前沒有出租的計劃。”
周不言看了周不聞一眼,帶著點哀求說:“沈姐姐是怕我把房子弄壞了嗎?沈姐姐,你放心,我沒打算租來做生意,隻是自己每年過來住幾個月,頂多重新布置一下,絕不會改動格局。”
周不聞幫腔說:“不言從小學繪畫,現在做首飾設計,她很喜歡老房子、老家具、老首飾,對這些上了年頭的東西十分愛惜,租給她,你真的可以放心。”
江易盛明顯心動了,也勸說:“小螺,老房子都需要人氣,空下來壞得更快。反正你要出去工作,空著也是空著,不如就租給不言吧!大不了租約簽短一點,反正大家是朋友,一切都可以商量。”
周不言頻頻點頭,“是啊,是啊!”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了,我沒有辦法,隻能坦白說:“如果我打算離開海島,出去工作,肯定願意租給不言,但我想留下來,要自己住。”
幾個人都大吃一驚,島上除了旅遊和打魚,再沒有任何經濟產業,除了像江易盛這樣工作性質特殊的,島上的年輕人都是能去外麵就去外麵,畢竟機會多、錢也多。
江易盛問:“你留下來打算做什麽?”
我不好意思地說:“我打算開客棧。”
江易盛拿起一串燒烤,一邊吃,一邊慢悠悠地說:“雖然我覺得有點不靠譜,不過,你要真鐵了心做,我支持。”
“謝謝!”我舉起杯子,敬了江易盛一杯。
周不言悶悶不樂、臉色很難看。
周不聞拿起酒杯,笑著說:“小螺開了客棧,你想過來住就隨時可以來住啊!這樣不是更好?”
周不言反應過來,忙拿起杯子,笑著說:“那我就等著沈姐姐的客棧開張了。”
幾個人碰了下杯,紛紛祝福我客棧早日開張、財源廣進。
吃吃喝喝、說說笑笑,一直到晚上十點多,周不聞和江易盛才起身告辭。
站在院子門口,周不聞看著我,欲言又止。
江易盛是個人精,立即聞弦歌知雅意,又哄又拽地拖著周不言先走,給周不聞創造了個可以和我單獨說話的機會。可惜,吳居藍一直站在我身後,周不聞不得不壓下滿腹的欲言又止,惆悵地離開了。
我先跟著繼父生活,後跟著繼母生活,寄人籬下的日子讓我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察言觀色,不是沒感覺到周不聞想說點什麽,但今天他的出現已經夠突然,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和他深談,索性裝作沒有感覺到。
我關上院門,心思恍惚地上了樓。
在床上呆呆坐了一會兒,突然翻箱倒櫃,從床下的儲藏櫃裏翻出了小時候的東西。一個舊鐵皮餅幹盒,裏麵裝著一些零七八碎的小東西,最底下藏著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書。
我並沒有細讀,隻是拿在手裏摩挲著。時間久了,信紙已經有點泛黃發軟,紙上的字看上去越發顯得幼稚,但字裏行間凝聚的時光是兩個倉皇無措的孩子相依取暖的美好時光。
我看著看著,忍不住微微笑起來,久別重逢的喜悅到這一刻才真正湧現。
那些年,當我在爺爺身邊,過著平靜溫暖的日子時,曾無數次擔憂過他。怕他被繼父厭棄,怕他沒有辦法繼續讀書,怕他一不小心學壞走上歧途。
時光讓我們分離,時光又讓我們再次相聚。
我知道了,他的繼父對他很好,他不但繼續讀完了書,讀的還是國外的名牌大學。他現在有溫暖的家、很好的事業,還有相處和睦的堂妹。
我笑著想,不管過程如何,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都好好地長大了,這就是最好的事情!
多年以來,一直掛在我心頭的事終於放下了。我含著笑,把信紙疊好,放回了舊鐵皮餅幹盒裏。

Chapter 4心裏鑽進了螞蟻
明明他的手一點也不溫暖,可在這一瞬間,卻讓我覺得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所在。

清晨,我起床後,驚訝地發現:屋簷下,四四方方的小桌子上,放著一碗白粥、一碗黃燦燦的水蒸蛋、一碟翠綠的涼拌海苔。
我禁不住咽了下口水,高聲叫:“吳居藍,你做的早飯?”
“不是我,難道是你?”吳居藍冷淡的聲音從書房傳來,一句本應該輕鬆調侃的話,怎麽聽都像是在譏諷我的智商。不過,根據我對他的了解,他應該是純粹覺得我問得多餘。
我懷著一點期待,嚐了一口白粥,立即被驚豔到了。
白粥看似人人都會做,可能把粥熬好的廚師並不多。一口粥含在嘴裏,不硬不軟、不稠不稀、恰到好處,米香味濃鬱得都舍不得咽下,這麽香的粥,我隻在廣州的一家老字號小店裏喝到過。
涼拌海苔和水蒸蛋也是各有妙處,一個爽口、一個鮮香,配著白粥吃,格外開胃。我頭都沒抬,就把一個碟子、兩個碗全吃空了。
以前,我看小說裏寫什麽越是簡單的菜越是考驗廚藝,總是不太信,今日這一頓早飯,吃得口齒生香,我終於相信,也終於理解了吳居藍對我的廚藝的嫌棄。
我把碗碟洗幹淨後,走進書房,看見吳居藍正在玩電腦。
我拖了個凳子坐到吳居藍的側前方,胳膊肘搭在電腦桌上,斜支著頭,不說話,隻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吳居藍。
半晌後,吳居藍的目光從電腦屏幕上移到了我臉上,用平靜到冷漠的眼神表示:你發什麽神經?
吳居藍的皮膚異常白皙,五官硬朗,鼻梁挺直,眼眶比一般的東亞人深,眉毛又黑又長,當他麵無表情、冷冷地看著對方時,有點食物鏈頂端生物俯瞰食物鏈底端生物的冷酷高傲,不得不說很有威懾力。
可惜,我已經看過他穿著滑稽、虛弱昏迷的樣子,又親眼看到他勤勞賢惠地洗衣、打掃、做飯,再威嚴的表象都早碎成渣了。
我沒覺得害怕,反倒覺得他像個虛張聲勢的孩子,總是喜歡嚇唬人。鬼使神差,我竟然一伸手,愛憐地捏了捏吳居藍的臉頰。
細膩的肌膚,觸手冰涼。
我齜牙咧嘴笑了一瞬,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一下子愣住了。吳居藍也愣住了。
兩個人瞪著對方,都不敢相信我的手正在捏他的臉!
吳居藍視線微微下垂,看向依舊捏著他臉頰的手,眼神十分詭異,讓我覺得,他真有可能下一瞬間就咬斷我的手。
我非常識時務,飛速地縮回了手,把手藏到背後,幹笑著:“嗬嗬、嗬嗬……”
吳居藍抬眸盯著我,我立即覺得嗓子發幹,再笑不出來。
我果斷地圍魏救趙,“我吃完你做的早飯了,太好吃了,難怪你會看不上我的廚藝,我自己現在也看不上自己的廚藝了。”
吳居藍完全沒有被我的阿諛奉承打動,平淡地說:“有自知之明就好,以後我做飯。”
我當然不會反對,立即用力點頭,但我的重點不是這個,而是:“吳居藍,你的廚藝這麽好,去五星級酒店做廚師都肯定沒有問題,怎麽會……落魄到我們這種小地方呢?”
昨天我還想過又不打算把他發展成男朋友,沒興趣探究他的過去,但今天已經再忍不住好奇了。沒辦法,誰叫他從頭到腳都是謎團,連我這個看遍小說和電視劇,那麽會腦補的人都想不出來他的經曆。
吳居藍盯著我,微微眯了眼睛,似乎也在慎重地思考他是怎麽就淪落至此了。
不知為何,我突然打了個寒戰、全身汗毛倒立,就像突然發現毒蛇正盯著自己,本能的驚懼害怕。我身體僵直,一動不敢動。幸好,吳居藍很快就移開了目光,沉默地看著電腦。
我長出了口氣,幾乎癱在電腦桌上,再看吳居藍,卻是沒有任何異樣。我十分懊惱,這已經是第二次被他一個眼神差點嚇破膽。我忍不住用手遮住電腦,凶巴巴地說:“我問你話呢!回答我!”
吳居藍看向我,說:“每個人都會碰到倒黴事,我最近運氣不好。”
他並沒有真正解釋,但他的一句話又似乎解釋了很多。我的火氣刹那煙消雲散,覺得有點心酸,不知道該怎麽寬慰他,沉默了一會兒後說:“你要暫時沒想好去哪裏,就先留在這裏幫我幹活吧!等你想走時,我會給足你路費。”
吳居藍麵無表情,凝視了我一瞬,什麽都沒說,站起身,揚長而去。
我瞪著他的背影,喃喃咒罵:“一點人情味都沒有!好歹我是在幫你哎!竟然連個笑容都沒有!”
下午一點多時,我約好的裝修師傅來了,叫王田林,是我初中同學的老公,以前我們就見過,算知根知底的熟人。
我領著他從樓上轉到樓下,把所有屋子都仔細看了一遍,王田林知道我的錢比較緊張,說話很實在,“裝修這事,是個無底洞,同樣的房子,有人花一百多萬裝修,有人花十幾萬裝修,我的想法是我們能省就省,但有些地方絕對不能省。一是為了安全健康,二是便宜東西用個一兩年就壞了,將來修來修去更費錢。”
很有道理,我“嗯嗯”地點頭。
王田林拿出本子和筆,寫寫畫畫地分析著哪些地方必須要新做,哪些地方可以隻翻新一下。八年前裝修的房子,不少地方已經老化,我都一一指了出來,到時候該修的修,該換的換。兩人商量著擬訂了裝修計劃。
我相信王田林,也知道他那邊有采購渠道,拿到的材料價格肯定比我去外麵買便宜,索性委托了王田林幫我采購一切需要的材料。王田林大致算了一下,告訴我材料加人工至少要八萬塊錢。
比我預期的價格高一點,但裝修有個一兩萬的出入很正常,我同意了。因為要采購材料,再加上定金,我們商定預付五萬,剩下的錢根據工程進度和購買材料所需分次支付。
王田林知道我著急開工,盤算了一番後,定下後天開工。因為不是大動幹戈的裝修,王田林又承諾在保證質量的前提下會以最快的速度做活,估算下來,半個多月就可以了。
我感激地問:“預付款是轉賬還是現金?”
“最好現金。”
隻是稍微麻煩點,我願意配合,“那我明天給你送過去。”
王田林爽快地說:“我明天一大早就要乘船過海去買材料,晚上才能回來。我們是熟人,也不存在誰騙誰的,後天開工時,你給我就行了。”
“好!”
王田林看所有事情都商量定了,閑聊了幾句,就要告辭。我連連道謝著送走了王田林。
第二天,我去銀行取錢。
除了預付給王田林的五萬塊,我還多取了一萬塊,用來買電視、桌椅什麽的。海島交通不便利,大件東西常常要等十天到半個月才能送貨,寧可早買不能晚買。買早了,大不了找個地方先堆著;買晚了,很有可能客棧開張後,貨還沒到。
雖然知道海島民風淳樸、治安良好,可包裏裝了六萬塊錢,我還是很小心,特意把包往胸前拽,緊緊地夾在胳膊下。
走過熙熙攘攘的菜市場,我抬頭看向順著山勢,蜿蜒向上的媽祖街,想著快要到家了,心裏的警惕淡了幾分。
海島的老街因為各種原因,拆的拆、改的改,等政府反應過來,要保護時,隻剩下了這條最偏僻的媽祖街和碼頭那邊遊客會聚的燈籠街。老街的街道狹窄,不通汽車,街道兩旁都是當地人的老宅,除了一個賣煙酒零食的小賣鋪,沒有任何做生意的商家,十分清靜。
正是上班時間,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我沿著坑坑窪窪的石頭路,走在路中間。一輛摩托車從上麵下來,車上坐著兩個男人,都戴著遮臉的摩托頭盔。
我讓到路邊,摩托車卻直衝我而來,擦肩而過時,後麵的男人一探手抓住了我的包。引擎轟鳴聲中,摩托車驟然加速,疾馳往前,我下意識地拽著包的帶子不放,可是我的力量根本難以對抗摩托車的力量,立即被拖倒在地,整個人被拽著往前衝。
薄薄的衣裙起不到任何保護作用,身子在坑坑窪窪的石頭上急速擦過,我全身上下都疼,卻惦記著那六萬塊錢,不要命地抓著包,就是不放。坐在摩托車後麵的人喃喃咒罵了一句,拿著把刀去割包帶,摩托車一顛,鋒利的刀刃從我手上劃過。劇痛下,我的手終於鬆開,整個人跌在了地上。也不知道眼裏究竟是灰塵,還是血,反正疼得什麽都看不清,隻聽到摩托車的轟鳴聲迅速遠去,消失不見。
從看到摩托車到包被搶走,不過兩三分鍾,媽祖街依舊寧靜溫馨,似乎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可我已經在鬼門關外走了一圈。
我強撐著站起來,一隻腳的鞋子不見了,兩條腿被磨得皮開肉綻,全都是血,手背上的血水汩汩地冒著。我覺得視線模糊,根本看不清楚路,用手擦了下眼睛,卻蹭了滿臉的血和土,越發看不清楚。
我想著應該報警,但是手機在包裏,也被搶走了。依稀辨別了一下家的方向,我一邊顫顫巍巍地走著,一邊叫:“有人嗎?有人嗎……”
我全身上下都在痛,很用力、很用力地叫,希望有一個人能幫我,可不知道是因為我聲音嘶啞傳不出去,還是附近的人家沒有人在家,一直沒有人來。那一刻,明明人在太陽之下行走,卻好像處在一個黑暗絕望的世界中。
沒有人會來幫我,我所有的隻有我自己。
既然沒有人聽到,我索性不叫了,絕望到盡頭,反倒平靜下來。害怕沒有用、哭泣也不會有用,像小時候一樣,唯一的出路,就是咬著牙往前走。那時我堅信我總會長大,現在我堅信我總會走到家。
因為看不清楚路,我隻能像個瞎子一樣,兩隻手向前伸著,摸索試探著一步、又一步向前走,每一步都好像走在刀刃上。
突然,一隻冰涼的手抓住了我的手,我如同受驚的小動物,猛地往回縮,卻立即聽到了吳居藍的聲音:“是我!”
伴隨著他的說話聲,他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沒有讓我掙脫,明明他的手一點也不溫暖,可在這一瞬間,卻讓我覺得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所在。
我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唯恐他消失不見,他似乎明白我的害怕,說:“我在這裏,不會離開。”
我漸漸平靜了下來,覺得很尷尬,用嘶啞的聲音掩飾地說:“我被搶了,趕快報警。我還受傷了,大概要去醫院。”
吳居藍說:“你的傷我已經看過了,別擔心,隻有右手背上的割傷比較嚴重。別的傷雖然看著可怕,卻都是皮外傷。”
我說:“我眼睛不知道怎麽了,看不清楚。”
“沒有關係,隻是進了髒東西,用清水洗幹淨,視力就能恢複。”吳居藍柔聲說:“你手上有傷,手放鬆,不要用力。”
我鬆了一點力氣,吳居藍立即就把自己的兩隻手都抽走了,我緊張地叫:“吳居藍!”
“我在這裏。”
隻聽“刺啦”一聲響,吳居藍用一根布帶緊緊地紮在了我的胳膊上,解釋說:“幫助止血。”
“謝謝……啊!”
在我的失聲驚叫中,吳居藍打橫抱起我,大步向前走著,“我們去醫院。”
剛才,我全憑一口孤勇之氣撐著,這會兒有了依靠,徹底放下了心,才覺得後怕,四肢發軟,身體不自禁地打著戰。我索性頭靠在吳居藍的肩膀上,整個人都縮在了他懷裏。
雖然我依舊什麽都看不清楚,依舊全身上下都在痛,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太陽照在身上,現在是溫暖明亮的白天。
經過街頭鄰居開的小賣鋪時,幾個坐在小賣鋪前喝茶下棋的老人看到我的嚇人樣子,炸了鍋一樣嚷嚷起來,忙熱心地又是叫出租車,又是打電話報警。
上了出租車後,吳居藍把我受傷的那隻手高高地抬了起來,“讓血流得慢一點。”
我笑了笑,“猜到了,在電視上看到過。”我摸了一下胳膊上的布帶,“布帶是哪裏來的?不會是從你的衣服上撕下來的吧?這橋段可有點老土。”
“猜對了。你很喜歡看電視電影?”吳居藍大概顧慮到我看不到,為了讓我心安,難得地話多了一點。
“我也不知道是喜歡還是習慣。從我記事起,爸爸媽媽就在吵架,他們沒有時間理我,我隻能安靜地看電視;後來,和繼父、繼母生活在一起,我怕惹人嫌,每次他們出去玩,我就在家裏看電視;再後來,我發現看電視不僅很適合一個人自娛自樂,還不需要花錢,是我這種立誌存錢的人的最佳選擇。”從香港TVB劇,到國產劇、韓劇,再到後來的美劇、泰劇,雖然不少人鄙視這種沒有格調的消遣,但對我而言,電視劇幾乎陪伴著我長大。那些狗血離奇的情節中,有人心險惡、有背叛陰謀,可也有溫暖的親情、浪漫的愛情、熱血的友情。
我說著說著笑起來,“小時候,我的同學很羨慕我,因為沒有大人管,我能看到一些所謂大人才能看的電視,我可是全班第一個看到男女接吻、滾床單的人……”
呃,似乎有點得意忘形了……我忙補救:“不是真槍實幹,就是那種男女主角親熱一下,假裝要幹什麽,其實鏡頭很快就切換掉了,隻是暗示觀眾他們會做……”
我覺得越說越不對勁,訕訕地閉嘴了。
幸虧醫院不算遠,司機又被我的樣子嚇到了,開得風馳電掣,很快就到了。
江易盛已經接到電話,推著張滑動床,等在醫院門口。
吳居藍拉開車門,我剛摸索著想自己下車,他已經把我抱下了車。
江易盛看到我的樣子,嚇了一大跳,等吳居藍把我放到床上後,立即推著我去急診室。
江易盛一邊走,一邊詢問我哪裏疼。聽到我說眼睛疼,看不清東西,他忙俯下身子檢查了一下,確定沒有受傷,隻是進了髒東西,被血糊在眼睛裏。他安慰我:“待會兒讓護士用藥水給你衝洗一下眼睛,一會兒就好了。”
進了急診室,護士看是江醫生帶來的人,就沒有趕人,而是征詢地問:“江醫生,你和這位先生都留下來嗎?”
江易盛幹笑了兩聲,對我說:“咱倆太熟,熟得我實在沒有辦法看你脫掉衣服的樣子。我怕會留下心理陰影,還是去外麵等著吧!”
醫生和護士都哄笑起來,我也禁不住扯了扯嘴角,笑罵:“滾!”
江易盛拉著吳居藍“滾”到了急診室的門口,沒有關門,隻是把簾子拉上了,這樣雖然看不到裏麵,卻能聽到裏麵說話。
醫生幫我檢查身體時,護士幫我衝洗眼睛,因為有江易盛的關係在,不管醫生,還是護士,都非常盡心盡責。
等我的眼睛能重新看清東西時,醫生的檢查也結束了,他說:“手上的傷比較嚴重,別的都是皮外傷。手上的傷至少要縫十二三針,康複後,不會影響手的功能,頂多留條疤痕。”
和吳居藍、江易盛的判斷差不多,我說:“麻煩醫生了。”
醫生解開了吳居藍綁在我胳膊上的布條,問:“誰幫你做的急救?很不錯!”
“……我表哥。”
肯定是聽到了我的回答,從外麵傳來江易盛的聲音,“吳表哥懂得不少急救知識嘛,以前學過?”
吳居藍說:“學過一點。”
江易盛說:“必須給你點個讚!一般人就算聽過幾次課,真碰到事情時都會忘得一幹二淨。我看你剛才雖然動作迅疾,但並不緊張,顯然是已經判斷出小螺不會有事。”
吳居藍沉默,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江易盛隻是閑聊,沒有再多問,反倒是我,驚訝於吳居藍不但懂急救,還懂一點醫術。的確如江易盛所說,吳居藍雖然一直行動迅速,卻並不緊張慌亂,顯然早判斷出我沒有大事,這是專業人士才能做到的。
等醫生處理完傷口,我穿著一套護士服、一雙護士鞋,一瘸一拐地走出急診室。
江易盛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哇!製服誘惑!”
我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我身高一米七三,借穿的護士服有點短,兩條長腿露在外麵,本來想換掉,醫生卻說:“正好,不妨礙腿上的傷。”
我飛快地瞟了眼吳居藍,對江易盛說:“我的連衣裙完全沒法穿了,護士小姐看在你的麵子上,去找人借的衣服。還誘惑,我這個鬼樣子誘惑個毛線!”
江易盛看我真有點惱了,不敢再打趣,笑著拍拍準備好的輪椅,“走吧!我送你回去。”
“你不上班了?”
江易盛學著我的口氣說:“你都這個鬼樣子了,我還上個毛線!”
我哭笑不得,瞪了江易盛一眼,坐到輪椅上。
江易盛開著車把我和吳居藍送到媽祖街外的菜市場。上麵的路車開不進去,必須要步行。我腿上的傷走幾步沒問題,可想要走回家,肯定不現實。
江易盛下了車,幫我打開車門,卻遲遲沒有說話,發愁地琢磨著怎麽把我送回家,估計隻能背上去了。
我也發現了眼前的難題,望著蜿蜒而上的媽祖街,皺著眉頭思索。
吳居藍一聲不吭地走到車門邊,彎下身,一手攬著我的背,一手放在蜷曲的膝蓋下,輕鬆地把我抱出了車,泰然自若地說:“走吧!”
江易盛瞪大了眼睛。
我漲紅了臉,壓著聲音說:“放我下來!”
吳居藍問:“怎麽了?我哪裏抱得不舒服?”
“沒有。”
“沒有,那就走吧!”
我小聲說:“這樣……不太合適,很多人看著。”
吳居藍一邊大步流星地走著,一邊淡定地說:“之前我就是這樣把你抱下來的,也有很多人看著。”
對這種擺明了不懂什麽叫“事急從權”的人,我覺得十分無力,隻能閉嘴。
第一次,他抱我時,我眼睛看不到,全身上下都痛,壓根兒沒有多想。可這會兒神誌清醒,我才意識到這是平生第一次,和一個男人如此親密地身體接觸,我的心咚咚直跳,跳得我都懷疑吳居藍完全能聽到。
還沒到家,我就看見兩個民警站在門口,還有幾個看熱鬧的熱心腸鄰居。
我立即掙紮著說:“放我下來。”
吳居藍卻沒有搭理我,一直把我抱進院子,才放下。
在警察和鄰居的灼灼目光中,我連頭都不敢抬,幸虧有江易盛,他立即向大家介紹了吳居藍的“表哥”身份,又強調了我腿上的傷。
我腿上的傷,看著很嚇人,鄰居們紛紛理解地點頭,我才算平靜下來。
我請民警進客廳坐,圍觀的鄰居站在院子裏,嘰嘰喳喳地小聲議論著。
我對民警客氣地說:“我上去換件衣服,馬上就下來。”
一個從小看著我長大的鄰居阿姨扶著我,慢慢地上了樓,幫我把護士服脫下,換了一件寬鬆的家居裙,我這才覺得全身上下自在了。
我坐在民警對麵,把被搶的經過詳細地給民警說了一遍,可惜我完全沒有看到搶劫者的長相,摩托車也沒有車牌號,對追查案犯的幫助很小,唯一的印象是搶我包的那個人手腕上好像長著一個黑色的痦子。
民警表示一定會盡全力追查,但話裏話外也流露出,這種案子一般都是流竄性作案,很有可能他們這會兒已經離開海島,追回財物有一定難度。
我早料到這個結果,自然沒什麽過激反應。
民警看能問的都問清楚了,起身告辭。江易盛送走了民警後,把鄰居也打發走了。
江易盛走進客廳,在我對麵坐下,詢問:“你還剩多少錢?”
“四萬多。”
江易盛氣惱地說:“可惡的賊,如果讓我抓到他,我非打斷他的手不可。”
江易盛在北京讀的醫學院,很清楚對我這種外鄉人來說,北京不易居,衣食住行都要花錢。我一個剛工作的小姑娘,工資稅前也不過七八千,三年半能存下十幾萬,肯定是省吃儉用,什麽享樂都沒有,現在卻一下子就六萬塊錢沒了。
我笑了笑,反過來勸解他,“破財免災,丟了就丟了吧!”錢剛被搶時,我曾豁出性命想奪回來,可看著醫生給自己縫針時,想起以前聽說過的飛車搶劫鬧出人命的事,突然就想通了,甚至很後悔。錢再重要,都沒有命重要,如果以後再碰到這種搶劫,一定要立即舍錢保命。
江易盛看我不是強顏歡笑,而是真正看得開,悻悻地說:“你倒是心大!”
我笑嘻嘻地說:“我們這樣的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心大!”遇到不幸的事就已經夠不幸了,如果再想不開,那純粹是自己折磨自己。不管是我,還是江易盛都不是這樣的人。
江易盛愣了一愣,釋然地笑了,“你裝修要多少錢?我借你,不過我隻能拿五萬出來。”
我想了想說:“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能還上,你給我兩萬就行了,多了我壓力太大。”
“好。”江易盛知道自己的情況,也知道我的性格,沒有多勸。他忽然想起什麽,試探地說:“大頭如今是有錢人。”
我笑笑,沒有接他的話,江易盛明白了。他對坐在一旁,一直沒有說過話的吳居藍說:“吳表哥,小螺要麻煩你照顧了。有什麽事,你隨時給我電話。”他掏出手機,“我們交換下手機號,方便聯係。”
吳居藍說:“我沒有。”
江易盛愣住了。
我忙說:“表哥的手機在路上丟了,本來打算去買的,但還沒顧上。現在我手機也丟了,你幫我買個手機回來,我身份證在錢包裏,也丟了。你幫我想想辦法,把手機號碼先要回來。”
“行!吳表哥,把你的身份證給我,我幫你把手機也順便辦好。”
吳居藍沉默地看著我,我心裏咯噔一下,突然發現我這個完全沒有經驗的老板,竟然從來沒有問他要過身份證。一時間,我心亂如麻,顧不上多想,先應付江易盛,“不用了,就辦我的好了。”
“成!你好好休息,我晚一點再過來。”江易盛匆匆離開,忙著去辦事了。
屋子裏,隻剩下我和吳居藍兩個人,我猶豫著怎麽開口。以雇傭關係來說,我要求查看他的身份證很正常,但朋友之間,要求查看身份證就很怪異了。不知何時,我已經把他看作了地位對等的朋友。
吳居藍打破了沉默,開口說:“如果你想問我要身份證,我沒有。”他的表情十分從容平靜,似乎說的是一件很普通的事。
詭異的是,我似乎也早有心理準備,沒有一點驚訝,隻是很悵然若失,雖然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悵然什麽、若失什麽。心念電轉間,我想了很多——
計劃生育超生,出生後沒有上戶口的黑戶;偷渡客,以前海島上曾來過越南、菲律賓的偷渡客,也有島上的居民偷渡去美國、歐洲,雖然我沒有親眼見過,但聽說過。
我問:“你是身份證丟了,還是壓根兒沒有身份證?”沒等吳居藍回答,我又急促地說:“不用告訴我了,我其實並不想知道,你好好工作就行了。”
吳居藍絲毫沒有掩飾他對這事的不在意,雲淡風輕、微微一笑,說:“你要沒事了,我去燒點水。”
我胡亂地點點頭,他向廚房走去。
為了幫我止血,他的T恤衫下擺被撕掉了一圈,整件T恤衫短了一截,看上去有點怪異。我盯著看了一會兒,本來有點躁亂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現在,我有更緊迫的麻煩需要麵對和解決——明天就要開工裝修,裝修款卻被人搶走了。
我默默地想了一會兒,用家裏的座機給王田林打電話。
兩人寒暄了兩句,我問他裝修材料買了沒有,王田林愉快地說買了,他已經在回來的船上,讓我盡管放心,所有工人都聯係好了,雖然活有點趕,人找得太急,但靠著他的麵子,請的都是好師傅。
行走江湖貴在一個信,我不能讓王田林失信他人,我在心裏給“取消裝修”打了個大大的紅叉。
我把自己被搶的事告訴了王田林,說錢上有點緊張,詢問他有沒有可能把裝修方案調整一下,先做一部分,剩下的等以後有錢了再慢慢做。
兩人在電話裏商量了一會兒,砍掉了一些項目,把裝修的預算調整到四萬塊錢。
我說了好幾遍“不好意思,謝謝”,才把電話掛了。
一抬頭,看到吳居藍端著杯水,站在門口,應該是想著我腿不方便,怕我渴,給我送水來的。
我歎了口氣,說:“等裝修完,我手裏真的一分錢都沒有了。”
吳居藍淡淡說:“錢沒了再賺,命沒了,萬事皆休。”
他把水遞給我,我正好渴了,喝了一口,嚐出是放了蜂蜜的,立即一口氣喝完,想起初見吳居藍時的事,不禁抿唇而笑。
我輕聲說:“你說是因為倒黴才會淪落到這裏,我會在我能力範圍內,盡量幫你度過這段倒黴的日子。至於其他,你若不說,我也不會問。”
吳居藍靜靜盯了我一瞬,一言未發,轉身離開。
吳居藍在廚房燒晚飯,我有些無聊,趴在電腦桌前,練習著用左手玩電腦。
“砰砰”的拍門聲響起,我心裏一動,艱難地站起,大聲叫:“吳居藍,開門!”
吳居藍把院門打開,果然,周不聞和江易盛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小螺呢?”周不聞說著話,已經看到我,幾步跑到了窗前,著急地問:“江易盛說你傷了手,嚴重嗎?”
我左手托著右手給他看,“沒事,那個劫匪應該不是成心想刺我。他割手袋的肩帶時,刀從我手上劃了下。醫生說好好休養,恢複後不會有任何後遺症。”
周不聞打量著我的手,說:“幸好沒事,要不然我……”他頓了頓,把後麵的話收了回去,“以後小心點。”
我點頭,“嗯。”
江易盛笑說:“哎——我說你們倆還真隔著窗戶聊上了?大頭,你先進屋,我把咱們買的東西放到廚房去。”
我一邊一瘸一拐地走向客廳,一邊問:“買的什麽?”
“豬蹄,吃哪補哪!”江易盛的聲音從廚房裏傳來。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人真的是連跳三級還拿年級第一的高智商神童嗎?
我慢慢地在沙發上坐下後,周不聞把一個新手機遞給我,“我和江易盛一起去買的,還是你以前用的號碼。”
“多少錢?”
“別和我算錢了,是禮物。”
一個國產品牌的手機,應該在一千塊錢以內,我想了想,收下了,“謝謝!”
江易盛從廚房裏跑出來,大呼小叫地對吳居藍說:“表哥,你竟然會做飯!鍋裏燉的是什麽?聞著好香啊!”
吳居藍說:“排骨。”
我插嘴說:“正好你買了一大包菜,你和大頭留下來吃晚飯吧!”昨天晚上吃燒烤的錢是江易盛付的,我本來就打算今天晚上要請他和周不聞吃飯。
周不聞說:“你還有傷,太麻煩了!”
“又不是我做飯,麻煩的可不是我。是吧,表哥?”我重重叫了聲“表哥”,戲謔地笑看著吳居藍。可惜吳居藍不看電視劇,不知道但凡有表哥的地方,就會有戲劇衝突,而且通常表哥都會被炮灰。
吳居藍沒跟我一般見識,對江易盛和周不聞說:“做兩個人的飯菜和做五個人的飯菜沒多大區別,一起吃晚飯。”他簡明利落地做了決定,就去廚房做飯了。
五個人?我愣了一下,才想起周不言,忙對周不聞說:“差點忘記你堂妹也在島上了,你打個電話,叫她一起過來吧!”
周不聞說:“不用了。”
我詫異:“為什麽不用了?她晚上總是要吃飯的,難道我們隻叫你吃飯,不叫她,你讓她怎麽想我們這些朋友?”
江易盛奇怪地問:“大頭,你和你堂妹關係處得不好嗎?”
周不聞忙說:“不是,就是覺得太麻煩你們了。”
我說:“做飯的人親自開的口,人家都不嫌麻煩,你何必客氣呢?”
江易盛也說:“太客氣可就顯得見外了!”
周不聞苦笑,“行行行!我不客氣了!”他立即給周不言打電話,說了幾句後,掛了電話,“不言已經在吃飯,她說她就不過來吃晚飯了,不過謝謝你們,她晚一點過來看你。”
周不言給我的感覺一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古怪,即使她是大頭的親人,我也沒有辦法心生親近,她來或不來,我都不在乎。
我轉頭對江易盛說:“你去跟吳居藍說一聲,做四個人的飯菜就行了。”
江易盛說:“我本來還想著讓我媽每天過來給你做一頓飯,吳表哥會做飯就不用我操心了。小螺,你陪大頭坐,我去廚房幫吳表哥忙。”說完,他衝我眨了眨眼睛,一副“你看我多知情識趣”的樣子。
江易盛一走,客廳裏安靜下來,隻我和周不聞兩人並排坐在沙發上,氣氛有點尷尬。我忙找了個話題,“你什麽時候離開?”
周不聞說:“本來打算明天,不過你現在受傷了,要不我留下來等你傷好了再走?”
我說:“非常感謝,但我隻是傷了一隻手,又不需要人貼身照顧。雖然有點不方便,可江易盛就在附近,還有……我表哥,你還是按計劃回去工作吧!”
周不聞說:“那我過一段時間再來看你。”
“好!工作第一,有時間的時候,歡迎你隨時來看我和江易盛。”
周不聞說:“丟了那麽多錢,你開客棧的計劃受影響了嗎?”
“沒有,一切照舊。你別擔心了,如果真有難處,我會開口的。”
周不聞的沉鬱表情終於輕快了幾分,“你記得這句話就行。”
我笑了笑,打開了電視。有了電視的聲音,即使不說話,也不會顯得怪異了。兩人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半個小時後,江易盛的叫聲傳來,“吃飯了!”
江易盛沒有征詢我的意見,就把桌椅擺放在了庭院裏。周不聞洗完手後,也去廚房幫忙端菜。
我坐在藤椅上,悠閑地等著上菜。
四菜一湯,涼拌海帶絲、清炒小棠菜、幹燒小黃魚、紅燒排骨、紫菜蛋花湯。
雖然看著色澤比一般人做得好看,可每道菜都是家常菜,周不聞沒有多想,隨意吃了一口小黃魚,表情卻立即變了,忍不住驚歎:“第一次吃到這麽鮮美嫩滑的小黃魚。”
他又吃了一塊排骨,讚歎:“甜糯甘香,簡直舍不得咽下。”
我美滋滋地問:“怎麽樣?不比去大酒店吃差吧?”
周不聞對吳居藍說:“吳表哥,實話實說,絕不是恭維,我吃過不少名廚做的菜,你的菜絕不比他們差。”
江易盛估計早在廚房偷吃過了,沒有周不聞的意外和驚喜,隻是埋著頭一邊吃,一邊說:“小螺,我申請以後長期來蹭飯。”
聽到他們誇獎吳居藍,我與有榮焉,笑著說:“喜歡吃就多吃點。”
周不聞笑說:“你別光看著我們吃,你也吃啊!”
我左手拿著筷子去夾菜,一根小棠菜挑了半天,好不容易挑起來,結果剛送到嘴邊,就掉到了衣服上。我忙放下筷子,把菜撿起放到桌角,尷尬地說:“難怪外國人覺得我們的筷子難學呢!”
周不聞站起來,想要幫忙,吳居藍已經拿了紙巾,先幫我把手擦幹淨,然後遞了一張幹淨的紙巾,讓我去擦衣服。
吳居藍給我拿了一個空碗和一個勺子,揀那些形狀規整的排骨放在碗裏,“用勺子舀著吃。”
我舀了一塊排骨放進嘴裏,發現雖然有點像小孩子吃飯,但自己吃沒有問題了。我笑著說:“大家都接著吃吧,別盯著我,要不然我會很緊張的。”
周不聞和江易盛忙移開目光,繼續吃飯。
吳居藍恰好坐在我左手邊,他自己用左手拿著筷子吃飯,右手拿著公筷,一會兒夾一筷海帶絲放在我的勺子上,一會兒夾一筷小棠菜放在我的勺子上,沒有刺的魚肚部分也被他撕下來放到我的勺子裏。
左右手同用,吳居藍卻一點不顯慌亂,吃得很從容,甚至可以說十分優雅,被他照顧著的我也是不慌不忙,輕鬆自如。
周不聞和江易盛都顧不上禮貌了,直接瞪著眼睛看。我也傻了,一邊呆呆地看著吳居藍,一邊機械地把菜一勺勺放進口裏。隻有吳居藍好像一點沒覺得自己有多麽神奇,一直平靜地吃著飯。
江易盛忍不住問:“吳表哥,你左右手都可以用筷子啊?”
吳居藍眼睛都沒抬,很平淡地說:“我的左手和右手完全一樣。”
當事人都完全沒當回事,我們也不好一直大驚小怪,我和江易盛交換了個眼神,催眠自己“這沒什麽大不了,很普通”,繼續吃飯。
吃完飯,周不聞和江易盛幫著吳居藍收拾好碗筷,四個人坐在院子裏,一邊乘涼,一邊聊著閑話。
昨夜是離別多年的初見,緊張和興奮讓人忍不住地一直想說話。今夜大家都放鬆了下來,拿著罐啤酒,話語有一搭、沒一搭,身子也沒正經地歪著。江易盛甚至直接把腳高高地架在了另一把椅子的椅背上。
月光清朗、晚風涼爽,蟲鳴陣陣、落花簌簌。
周不聞看看熟悉的庭院,再看看江易盛和我,表情恍惚,“覺得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一切都沒變的樣子。”
江易盛笑搖著啤酒罐,伸出食指否認地晃了晃,“至少有一點變了。小時候我們絕沒膽子這麽明目張膽地喝酒,都是躲在海邊的礁石上偷偷地喝!”
我和周不聞都忍不住笑起來,我說:“真的沒想到,我們竟然還能一起吃飯、一起聊天,就好像大家一起走迷宮,本來以為已經走散了,沒想到出口隻有一個,大家竟然又在出口相聚了。”
江易盛搡了我一下,嘲笑:“吳表哥,你知不知道你家表妹這麽文藝啊?”
吳居藍淡淡一笑,沒有說話,大概他很清楚今夜院內人的情緒和他並沒有關係。
“咚咚”的敲門聲突然響起。
吳居藍打開門,周不言拎著兩盒禮品走了進來,“沈姐姐,聽堂哥說你受傷了,我就給你買了點補品。”
我看是兩包燕窩,覺得太貴了,可當眾拒絕既傷麵子又傷感情,隻能先記在心裏,以後再還,“謝謝你了。”
周不言略坐了一會兒,周不聞說:“時間不早了,我們還要趕明天早上的船,要回客棧休息了。”
反正以後還有很多機會見麵,我沒有留客。
等他們走了,我已經鎖上院門,正看著吳居藍收拾院子,敲門聲又響起。
我奇怪地打開門,看到周不言站在門外,我忙問:“怎麽了?把什麽東西落下了嗎?”
周不言微笑著說:“我告訴堂哥來取落下的手機,其實,我沒有落下任何東西,隻是想和你單獨說幾句話。”
我看著周不言,靜待下文。
周不言說:“聽說你被搶走了六萬多塊錢,你的積蓄應該很有限,想開客棧肯定很勉強了。看在你是堂哥的好朋友,我說句大實話,我不看好你的客棧。遊客挑選客棧,要麽喜歡風景獨特、要麽喜歡交通便利,你這裏什麽都沒有……”
我打斷了她的話,“周小姐究竟想說什麽?”
周不言自信地笑了笑,“我是想說,我真的很喜歡這套老宅子,請你賣給我,我不在乎有沒有房產證,價格隨你開。如果你實在不願意賣,租給我也成,我隻租兩年,每年租金二十萬,一次性付清。兩年後,房子完好無損地還給你。”
她這是想用錢砸倒我嗎?我蒙了一會兒,說:“你十分慷慨,我真的很動心,如果是一般的房子,我肯定立即答應了。但是,這是我爺爺留給我的棲身之所,不僅僅是一座房子,我真的不能賣給你,也沒有辦法租給你。”
周不言著急地說:“可是,你錢那麽少……”
“錢多有錢多的過法,錢少有錢少的過法,就算一分錢沒有,這個客棧也能開。周小姐,我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 我臉上仍帶著禮貌的笑,聲音卻有點冷。
周不言深深地盯了我一瞬,皮笑肉不笑地說:“希望沈姐姐以後不要後悔,等姐姐後悔時,我可不會像現在這麽好說話。四十萬對我不算什麽,對姐姐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你、廢話太多!”吳居藍的聲音從我身旁傳來,硬生生地打斷了周不言的話。
我側頭看著他,所有的鬱悶刹那間全變成了笑意,周不言氣得臉都漲紅了,盯著吳居藍說:“你、你……說什麽?”
吳居藍像壓根兒沒看見她一樣,半攙半扶著我往後退了兩步,“啪”一聲,輕輕把門關上了。
我吃驚地看著他,他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你先上樓,我把垃圾收拾了,就上去。”
我聽著門外傳來的氣急敗壞的叫聲,看著專心幹活的吳居藍,深刻地理解到:對一個人的漠視才是最大的羞辱。
回到臥室,我看看時間已經九點多,決定謹遵醫囑,早點休息,爭取早日養好傷。
我笨拙緩慢地用一隻手搞定了刷牙洗臉。步履蹣跚地走出衛生間時,看到吳居藍竟然站在我的房間門口。
“有什麽事嗎?”
他拿出藥瓶和棉球,戴上一次性醫用手套,我反應過來,他打算給我上藥。醫生特意叮囑過,腿上的傷早晚上一次藥,連續五天。
我忙說:“不用麻煩你了,我自己能行。”
他看著我,說:“彎腰。”
我猶豫著沒有動,自己的傷自己最清楚,要麽坐、要麽躺、要麽站,隻要一動不動,就還好。可一旦動起來,別說坐下、站起、彎腰這些大幅度動作,就是稍微扭動一下,都會牽扯到傷口,鑽心地痛。給腿部上藥,又是一隻手,肯定會痛。
我一咬牙,正準備彎下身子,吳居藍已經走到了床邊,說:“躺下。”
我看了眼他沒有表情的臉,決定還是不要挑戰他的智商,乖乖地靠躺在了床上。
吳居藍先用浸了褐色消毒水的棉球輕按傷口,再把醫生開的藥膏塗抹在傷口上。
雖然他戴著一次性醫用手套,但那透明的薄薄一層塑料,能隔絕病菌,卻隔絕不了觸感和體溫。他的手指看著白皙修長,卻一點都不柔軟,很堅硬,充滿了力量。我開始相信他真的是靠出賣力量為生,但當他輕輕地塗抹藥膏時,我一點沒覺得疼,甚至因為他冰涼的手指,還會有一些涼涼的舒服。
不知道是因為沉默所以尷尬,還是因為尷尬所以沉默,兩人誰都沒有說話,我的心裏如同鑽進了無數隻螞蟻,說不清的又慌又亂,猛然出聲,打破了沉默,“你的手好涼,肯定是氣血不足,以後要多注意一下身體,幹活別太拚命了。”
吳居藍看了我一眼,沒有吭聲,繼續上藥。
我再沒有勇氣亂說話,隻能繼續在沉默中尷尬,在尷尬中沉默。
好不容易等處理完傷口,我如蒙大赦,立即說:“謝謝!你早點休息!”就差補一句:請你趕快離開。
吳居藍把藥水、藥膏都收好,平靜地說:“晚安。”
目送著吳居藍走出我的房間後,我像是被抽去骨頭一般,軟軟地倒在了床上,那種無所適從的慌和亂依舊縈繞在心頭。

Chapter 5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那些日常相處時的喜悅,在他身邊時的心安,麵對他時的心慌,被他忽視時的不甘,都被我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因為我根本不敢麵對一切的答案。

樓上的兩間客房是要重點裝修的房間,吳居藍必須趕在裝修前,把房間騰出來。雖然我的房間不需要裝修,但我琢磨著,自己腿腳有傷,不方便上下樓,也不想去聞那股子刺鼻的裝修味,不如和吳居藍一起搬到一樓去住。
我和吳居藍商量後,做了決定。吳居藍湊合一下,在客廳的沙發上睡一段時間。我搬到一樓的書房住,以前爺爺就用它做臥房,床和衣櫃都有,隻是沒有獨立的衛生間,需要和吳居藍共用客廳的衛生間。
我們一個動嘴、一個動手,匆匆忙忙把家搬完。
九點鍾,王田林帶著裝修工人準時出現。
簡單的介紹寒暄後,王田林把需要注意的事項當著我的麵又給工人們叮囑了一番,才正式開始裝修。
裝修是一件很瑣碎、很煩人的活,雖然王田林已經用了他最信得過的裝修工人,但對工人而言,這隻是一筆賺錢的普通生意;對我而言,卻是唯一的家,要操心的事情一樣不少。
我的右手完全用不了,路也走不了幾步,不管什麽事都隻能依靠吳居藍去做。幸好吳居藍聽了我的話,在網上看了不少含金量很高的技術帖,裝修的門門道道都知道,讓他去盯著,我基本放心。
隻是,吳居藍雖然窮困潦倒,可他的言談舉止、待人接物完全沒有窮人該有的謹慎圓滑,反倒傲氣十足。他不會討好人,不懂得說點無傷大雅的謊話去潤滑人際關係,也從不委屈自己。我擔心他和工人會有摩擦,一再提醒他,如果看到工人哪裏做得不好,要婉轉表達,說話不要太直白。對方不改正,也千萬不要訓斥,可以給王田林打電話,找他來協調。
沒想到,吳居藍的脾氣比我想象的還要糟糕。
他性子冷淡,凡事苛求完美,習慣發號施令。話語直白犀利,絲毫不懂虛與委蛇,幾乎句句都像挑釁辱罵,還一動不動就用看白癡的目光看別人,幾個工人第一天就和他鬧翻了。如果不是看在我是老板王田林的朋友,一個姑娘滿身是傷,怪可憐的,估計已經撂挑子不幹了。
我想起自己當初因為吳居藍說我做飯很難吃時的抓狂心情,完全能理解工人們的心情。不過,理解歸理解,我現在和吳居藍是一夥的,沒覺得吳居藍做錯了什麽。那些工人是做得不夠好,做得不好,還不能讓人說了?吳居藍雖然說話犀利,卻從來都是根據事實,就如他嫌棄我做的飯,和他比起來,我是做得不夠好吃嘛!
但是,不管我心裏多站在吳居藍這邊,也不敢真直白地說裝修工人們技術差。隻能吳居藍扮黑臉,我扮紅臉,他打了棒子,我就給棗。
我賠著笑臉,請工人們多多包涵“不懂事”的吳居藍,為了緩解大家的怒火,主動提出裝修期間包所有工人的午飯。
我沒有把自己彎彎繞繞的心思解釋給吳居藍聽,隻把錢交給他,告訴他,中午要管所有工人一頓飯,去買菜時多買一點。
吳居藍很多時候一點不像打工仔,架子比我還大,但隻要是工作上的事,他都非常認真。我吩咐了,他就照做,並不質疑。
如我所料,吳居藍沒有因為是給工人做的飯,就偷工減料,像是做給我和他自己吃一樣,認真做給大家吃。工人們吃完吳居藍做的午飯後,對吳居藍的敵意立即就淡了。
我偷偷地笑,難怪老祖宗的一個優良傳統就是喜歡在飯桌上談事。一桌親手做的飯菜,吃到嘴裏,從食材到味道,很容易就能感受到做飯人的心思。不管表麵上吳居藍多麽冷(花。霏。雪。整。理)峻苛刻,他待人從來都坦坦蕩蕩。這幫走家串戶做生意的工人,各種眉眼高低看得多了,自有一套他們判人斷事的方法。
雖然工人們不再憎惡吳居藍,可也談不上喜歡吳居藍。不過,看在中午那頓豐盛可口的飯菜上,不管吳居藍再說什麽,他們都心平氣和地聽著。很快他們就發現吳居藍並不是故意挑錯,都是言之有理,甚至他提的一些改進意見,比他們這些內行更專業。
他們抱怨知易行難,吳居藍立即親手演示了一番,徹底震到了他們。工人們生了敬服之心,工作起來一絲不苟,裝修進展得非常順利,我徹底放心了。
工人們看待吳居藍的目光完全變了,時不時在我麵前誇讚吳居藍,我每次都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可實際上,我的驚訝意外一點不比他們少。道理還可以說是吳居藍從網上看來的,可那麽輕鬆就上手能做,該如何解釋?
唯一的解釋就是他以前做過。
會洗衣、會做飯、懂醫術、會建築……洗衣就罷了,做飯做得比五星級酒店的大廚還好,對外傷的診斷和急救一點不比專業醫生差,泥瓦木工做得比幾十年的老師傅更精湛,我忍不住想,他究竟還會幹什麽?
雖然整套房子隻有二樓在裝修,可一樓也不得安寧,一會兒轟隆隆,一會兒乒乒乓乓,幸好廚房是單獨的一間大屋子,我躲到了寬敞的廚房裏。
廚房的一麵窗戶朝著庭院,一麵窗戶朝著院牆,正對著一大片開得明媚動人的三角梅,搬一把舒適的椅子,坐在窗邊,待多長時間,都不會覺得難受。
我戴著耳機,聽著MP3,看上海辭書出版社的《唐詩鑒賞辭典》。這是爺爺的藏書,我來爺爺家時,它已經在爺爺的書櫃裏了,是比我更老資格的住戶。
曾經有一段時間,每天晚飯後,爺爺會要求我朗誦一首詩,一周背誦一首。剛開始,我隻是當任務,帶著點不情願去做。可經年累月,漸漸地,我品出了其中滋味,也真正明白了爺爺說的“一輩子都讀不完的一本書”。每首詩,配上作者的生平經曆、寫詩時的社會背景,以及字詞典故的出處,細細讀去,都是一個個或蕩氣回腸、或纏綿哀婉的故事。
我沒事時,常常隨便翻開一頁,一首詩一首詩地慢慢讀下去。是非成敗、悲歡得失、生離死別,古今都相同,讀多了,自然心中清涼、不生虛妄。
我讀完一頁,正笨拙地想翻頁時,一隻手幫我翻過了頁。我扭過頭,看到吳居藍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坐在了我身旁。
我摘下一隻耳機說:“沒有關係,我自己可以的。”
吳居藍看著書,漫不經心地說:“沒事,我也在看。”
我反應了一瞬,才理解了他話裏的意思,“你是說,你要和我一起看書?”
“嗯。”
如果這是一本武俠小說或者玄幻小說,我還能理解,可這是唐詩,連很多大學畢業生都不會拿來做消遣讀物。我不禁懷疑地打量著吳居藍,他專注地盯著書,眼中隱現惆悵、唇角抿歎,應該是心有所感、真正看進去了。
我暗罵自己一聲“狗眼看人低”,諾貝爾獎得主莫言小學還沒畢業呢!我把書往吳居藍的方向推了推,也低著頭看起來,是王維的《新秦郡鬆樹歌》:
青青山上鬆,
數裏不見今更逢。
不見君,
心相憶,
此心向君君應識。
為君顏色高且閑,
亭亭迥出浮雲間。
一首詩讀完,吳居藍卻遲遲沒有翻頁,我悄悄看了他好幾眼,他都沒有察覺,一直怔怔地盯著書頁。
我覺得好奇,不禁仔細又讀了一遍,心生感慨,歎道:“這首詩看似寫鬆,實際應該是寫人,和屈原用香草寫君子一樣。隻不過,史籍中記載王維‘妙年潔白、風姿都美’‘性嫻音律、妙能琵琶’,這樣文采風流的人物竟然還讚美另外一個人‘為君顏色高且閑,亭亭迥出浮雲間’,真不知道那位青鬆君是何等樣的人物。”
吳居藍微微一笑,說:“摩詰的過譽之詞,你還當真去追究?”
我聽著總覺得他這話有點怪,可又說不清楚哪裏怪。吳居藍看上去也有點怪,沒有他慣常的冷淡犀利,手指從書頁上滑過,含著一抹淡笑,輕輕歎了一聲,倒有些“千古悠悠事,盡在不言中”的感覺。
他這聲歎,歎得我心上也泛出些莫名的酸楚,忍不住急急地想抹去他眉眼間的悵惘,討好地問:“要不要聽音樂?”
“音樂?”吳居藍愣了一下,不動聲色地看向我手裏的MP3。
剛開始他這副麵無表情的淡定樣子還能唬住我,現在卻已經……我瞅了他一眼,立即明白了,這個時時讓我不敢小看的家夥,肯定不會用MP3。
我把一隻耳機遞給吳居藍,示意他戴上。
吳居藍拿在手裏把玩了一會兒,才慢慢地放到自己的耳朵裏。第一次,他流露出了驚訝喜悅的表情。
我小聲問:“好聽嗎?”
吳居藍笑著點點頭,我說:“曲名叫《夏夜星空海》,我很喜歡的一首曲子。”
兩人並肩坐在廚房的窗下,一人一隻耳機,一起聽著音樂,一起看著書。外麵的裝修聲嘈雜刺耳,裏麵的小天地卻是日光輕暖、鮮花怒放、歲月靜好。
晚上,工人收工後,宅子裏恢複了清靜。
我和吳居藍,一個行動不便,一個人生地不熟,吃過飯、衝完澡後,就坐在沙發上,一起看電視。
我把遙控器交給吳居藍,讓他選。發現吳居藍隻對動物和自然類的節目感興趣,他翻了一遍台後,開始看《動物世界》。
我平時很少看動物類的節目,想當然地認為這種講動物的節目肯定很無聊,但是真正看了,才知道不但不無聊,反而非常有意思。那種生物和大自然的鬥爭,捕食者和被捕食者的鬥爭,鮮血淋漓、殘酷無情,卻又驚心動魄、溫馨感人。
這期《動物世界》拍攝的是非洲草原上獅群和象群的爭鬥。根據解說員的解說,獅群實際上很少攻擊象群,因為大象不是弱小的斑馬或羚羊,攻擊它們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而且象肉比起斑馬肉或羚羊肉,幾乎難以下咽,所以獅群和象群可以說井水不犯河水。
但這一次因為缺乏食物,瀕臨死亡邊緣的饑餓獅群決定捕獵象群,目標是象群裏的小象。象群為了保護小象,成年象走在外麵,用自己的身體去抵抗獅子們的鋒利爪牙。雖然獅子足夠狡詐凶猛,可大象也不是弱者,前兩次的狩獵,獅群都失敗了,甚至有獅子受重傷。但是,麵對死亡,獅群不得不再一次發起襲擊。根據它們的體力,這將是它們的最後一次襲擊,如果不能成功,在非洲草原這個完全憑借力量生存的環境中,它們不可能再發動另一次狩獵,隻能安靜地等待死亡。
上千裏的追殺,幾日幾夜的奔襲,沒有任何一方可以退出,因為退出就是死亡。我看得十分揪心,不知道該希望誰勝利,如果象不死,獅子就會死,兩邊都是令人起敬的強者、都在為生存而戰。
最後一次襲擊,經過不死不休的殘酷廝殺,獅群不但成功地撲殺了一隻小象,還放倒了一隻成年象,象群哀鳴著離去。
仍然活著的獅子們分食完血肉,平靜地蹲踞在地上,漠然地看著冉冉升起的朝陽。它們的耳朵警惕地豎著,它們的身體慵懶地臥著,眼睛裏既沒有生存的痛苦,也沒有勝利的喜悅,隻是自然而然地又一天而已。
我被震撼到了,因為它們的眼神和姿態何其像吳居藍——無所畏懼、無所在意的冷淡漠然;警惕和慵懶、凶猛和閑適,詭異和諧地交織於一身。
吳居藍卻沒有任何反應,甚至字幕剛出來,他就按了關機,準備睡覺。
我循循善誘地問:“看完片子有什麽想法?”
吳居藍漠然地掃了我一眼,說:“沒感覺。”
突然之間,我真正理解了幾分吳居藍的別扭性格。
他從不花心思處理人際關係,一句無傷大雅的小謊言就能哄得別人開心,他卻完全不說。我最初以為他不懂、不會,可後來發覺他並不是不懂,也不是不會,而像那些獅子,並不是不懂得如何去捕獵大象,但在食物充足時,有那必要嗎?沒必要自然不做,真到有必要時,也自然會做。這是一種最理智冷靜地分析了得失後,最冷酷的行事。吳居藍不會說假話哄我高興,也不會委婉地措辭讓工人們覺得舒服,因為我們的反應都無關緊要,麻煩不到他。可他會告訴江易盛他是我的表哥,因為一句謊話能省去無數麻煩。
我眼神複雜地看著吳居藍,他究竟經曆過什麽,才會讓他變成這樣?一個人類世界的非洲草原嗎?
吳居藍麵無表情地說:“時間不早了,你該休息了。”
我很清楚,他不是沒看出我的異樣目光,但他完全不在意。我說不清楚心裏是什麽感覺,賭氣地站了起來,冷著臉,扔下一句“我的事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就回了書房。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總覺得很生氣、很不甘。我以為我們雖然相識的時日不長,但我們的關係……可原來在吳居藍眼裏,我無足輕重、什麽也不是。
氣著氣著,我慢慢地冷靜了下來。
吳居藍有義務把我的喜怒放在眼裏嗎?
沒有義務!連我親爸親媽都顧不上我的喜怒,憑什麽要求吳居藍?
吳居藍對任何人都一樣,並沒有對我更壞。我是老板,他來打工,分內的事他有哪一件沒有做好嗎?
沒有!洗衣、做飯、打掃,都做得超出預料的好!甚至不是他分內的事,監督裝修,照顧行動不便的我,也做得沒有任何差錯。
那我還有什麽不滿?
不該有!
作為老板,我隻應該關注吳居藍做的事,而不應該關心他的性格。
我理智地分析了一遍,不再生氣了,很後悔自己剛才莫名其妙地給吳居藍甩臉色,至於心底的不甘,我選擇了忽略。
我輕輕地拉開了書房的門,隔著長長的走道,看著沙發那邊。黑漆漆的,沒有任何聲音,實在看不出來吳居藍有沒有睡著。
正躊躇,吳居藍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怎麽不睡覺?”
我往前走了幾步,拉近了我們的距離,但顧及他正在睡覺,沒有太接近,“我有話想和你說。”
百葉窗沒有完全拉攏,一縷縷月光從窗葉間隙落下,把黑暗切割成了一縷又一縷。我恰好站在了一縷黑暗、一縷月光的交錯光影中,覺得整個世界都好像變得影影綽綽、撲朔迷離。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黑暗中輕輕響起,一時清晰、一時模糊,也是交錯的,一縷一縷的,很像我此時複雜的心境。
“剛才……對不起。我……我有點莫名其妙,請你原諒。本來不應該……打擾你睡覺,可爺爺一直教導我,永遠不要生隔夜氣,傷身子、也傷心。”我一邊說話,一邊努力看著沙發那邊。但黑暗中,我在明、他在暗,我隻能模糊地看到他一直沒有動過,如果不是他剛說過話,我都懷疑他其實在沉睡。
我的話音落後,吳居藍一直沒有回答。
寂靜在黑暗中彌漫而起,我覺得越來越尷尬時,吳居藍的聲音終於又傳來,“我原諒你。”
很冷淡,就像他通常的麵無表情,但隱隱地,似乎又多了一點什麽。我說:“謝謝!”
我等了等,看吳居藍沒有話再想說,打起精神,微笑著說:“晚安!做個好夢!”
兩個星期後,裝修如期完工,加上為屋子配置的電視、桌椅,以及修換一些老化壞損的地方,總共花了四萬七千多塊。
我花錢花得很心痛,但裝修完的房子讓我非常滿意。鬆脫的插座、老化的淋浴器都換了新的,廚房裏壞了的櫃子也被修好了,整個房子住起來比以前更舒服了。
經過兩個星期的休養,我腿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如常走路。手上的傷口也愈合了,醫生說還不能幹活,但偶爾碰點水沒有關係。淋浴時隻要戴個防水手套,稍微注意一下,就沒有問題了。
我終於脫離了生活不能自理的“殘障人士”行列,心情振奮,指揮著吳居藍仔細布置兩間客房,力求溫馨、舒適。
房間布置好後,我叫來江易盛,讓他從各個角度給房間照相,舒適的床、嶄新幹淨的衛生間、爺爺收藏的海螺、珊瑚、院子裏的鮮花……我把相片編輯好後,配上合適的文字,在各個旅遊論壇上發布。
我還打印了不少小廣告,拉著吳居藍和江易盛一起去碼頭張貼……當一件件瑣碎的事一點點完成後,我的手除了還不能幹重活外,吃飯、洗臉已經一切都正常了。
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王田林和江易盛、吳居藍一起,把裝修時順便做好的客棧招牌裝了起來。深褐色的牌匾,白色的字,當看到“海螺小棧”四個字端端正正地懸掛在院門的門簷下,我親手點燃了鞭炮。
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中,王田林、江易盛和看熱鬧的鄰居們大聲恭賀:“開張大吉!”“客似雲來、財源廣進!”
雖然有不少波折,但我的客棧總算是開張了。我笑著說“謝謝”,視線下意識地去尋找那個幫著我走過這段路的人。
吳居藍置身事外地站在一定距離外,帶著禮貌的微笑,靜靜看著,和周圍熱絡的氣氛格格不入。我幾步跑到他身旁,踮起腳,故意貼著他的耳朵,大聲說:“謝謝!”
吳居藍盯著我過於明媚得意的笑臉。
我歪著頭,有點故意的挑釁——我就是戲弄你了,你能拿我如何?
吳居藍沒搭理我的“小人得誌”,他伸出手,把我頭發上沾的紅色鞭炮屑一片片仔細撿掉。兩人站得很近,隨著他的一舉一動,他指間的溫度、身體的氣息,都如有實質,從我的鼻子和肌膚涔入了我的心間。我的心跳不自禁地加速,笑容僵在了臉上,再沒有了剛才的得意。
吳居藍看著我的傻樣,笑吟吟地問:“發什麽呆?沒有事做了嗎?”
他的笑容和剛才禮貌的微笑截然不同,看得我恍惚了一下,才力持鎮定地回答:“我、我……在想點事情,是、是……和客棧經營有關的事。”我非常嚴肅地一再加重語氣,說完,立即轉過身,朝著鄰居們走去,幾乎可以說落荒而逃了。
我懊惱地想,明知道他是頭獅子,何必故意挑釁呢?結果戲弄不成反被戲弄。
雖然有心理準備,不會那麽快有客人來住,但人總會有不切實際的期待。我一直守在電話機旁,希望哪個客人慧眼識珠,把我的“海螺小棧”挑選了出來。
江易盛嘲笑我:“不要財迷心竅了。你這才開張兩天,哪裏有那麽快……”
電話鈴聲突然響了,我有點不敢相信地愣了一下,急忙接了電話,“你好,海螺小棧!”
幾分鍾後,我興奮地掛了電話,對江易盛示威地拍拍記錄本,“本店即將迎來第一位客人,預訂了一個月。”
江易盛把記錄本搶了過去,“胡小姐訂房,一個月。”他挑挑眉頭,“你這是什麽狗屎運?”
我罵:“滾!人家不是觀光遊,而是希望在海島上住一段時間,看中了我們客棧很家居,布置溫馨,環境安靜。”
江易盛笑嘻嘻地說:“不管怎麽樣,恭喜你開張大吉。”
我和吳居藍一起把所有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等著迎接海螺小棧的第一位客人。
我告訴胡小姐,到客棧的最後一段路,是百年老街,很有當地風情,但不通汽車,有些不方便。不過,我們可以去碼頭接客人,行李什麽的,我們會搬運,客人完全不需要操心。但胡小姐拒絕了,說她自己可以搞定。
傍晚時分,“篤篤”幾聲敲門聲後,虛掩的院門被輕輕推開。我精神一振,帶著禮貌的微笑,快步走出去,剛想說“歡迎”,就看到周不聞提著行李,走進了院子。
我驚訝地問:“你、怎麽來了?”
周不聞笑說:“我來住客棧,已經預訂。”
“胡小姐是幫你訂的房?”
周不聞笑:“她是我的助理。”
我心裏的感覺怪怪的,但總不能讓周不聞一直站在院子裏,“快進來吧!”
周不聞觀察著我的臉色說:“你不高興了?是覺得我欺騙了你嗎?”
“不是,我隻是以為真的有客人挑中了我的客棧,沒想到是你,覺得有點白高興了,可絕不是不歡迎你來。”
“難道我不是客人嗎?像你這樣的客棧本來就是靠口碑吸引客人,我要住得舒服了,給你發一下微信朋友圈,也許就會有下一個朋友來了。”
我笑起來,“好,一定讓你住得舒服。可是,你不要工作嗎?怎麽預訂了一個月?”
“有些累,想給自己放個假,出門旅遊也有旅遊的累。在你這裏,我可以什麽都不想地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我仔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麵色真的有點疲憊,眼眶下甚至有淡淡的青影,顯然長時間沒有休息好,也不知道他的壓力是來自工作,還是來自家庭,我沒有再多問,“想住哪個房間?”
周不聞看了看兩間客房,感歎地說:“變化好大,我記得小時候二樓沒有衛生間。你還住以前的房間嗎?”
“嗯,還是那個房間。”
周不聞指著走廊盡頭的屋子,“那間呢?我記得爺爺以前是住那間吧?”
“是,但爺爺後來搬到一樓了,在書房的裏間加了床,既當臥室又當書房。”
周不聞沉吟了一下問:“樓下的書房給客人住嗎?”
“書房沒有重新裝修,自己住挺舒服的,可舊東西不管打掃得多幹淨,都會顯髒,給客人住不合適,我就讓吳居藍住了。”
周不聞吃驚地說:“我還以為你不會舍得把那間屋子給任何人住呢!”
“我的確不舍得把那間屋子給外人住,可是,家裏一共就這麽大,書房給客人住肯定不合適,隻能讓吳居藍住過去,把樓上的三間房留出來做客房。吳居藍……”我頓了頓,說,“是我表哥,不算外人。”
周不聞說:“以前從沒聽你提過你表哥,我以為你和你媽媽那邊的親戚不親,沒想到你們還挺親的。”
我不吭聲,我自己也完全沒想到。裝修完後,吳居藍問我,他應該住哪裏時,我竟然沒有絲毫猶豫就讓他住在了書房。
周不聞看了看兩間客房,遲疑地說:“這兩間屋子布置得很好,但有點小,我能住爺爺以前的大套房嗎?”
我笑著說:“當然可以,不過那間屋子隻是把衛生間翻修了一下,地板和牆壁都沒有動,看著可不如這兩間客房新。”
我打開了門,領著周不聞看了一圈,周不聞說:“我很喜歡,不新,但有家的感覺。”
“你喜歡就好。那你先整理行李,休息一下,等你休息好了,就可以吃晚飯了。”
我幫周不聞把門關上,慢慢地走下了樓。
經過書房門口時,我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耳邊響起周不聞的話“沒想到你們還挺親的”。
當初做決定時,我壓根兒沒有猶豫,隻覺得為了客棧生意,一個理智的安排而已。可今天周不聞的話提醒了我,我的行為絕不是一句“為了客棧生意”就能解釋的。估計在了解我的人眼裏,我是絕不會把這間屋子給外人住的,就算不得不住人,我也會自己搬進去,把自己的屋子讓出來。但我就那麽輕易地,完全沒有猶豫地讓吳居藍住了進去,難怪江易盛剛知道吳居藍住到書房時,會用那種驚訝探究的目光看著我。
我有點迷茫,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我覺得吳居藍不是“外人”的?我可以用“他是我表哥”騙周不聞,但不可能騙自己。
“你在想什麽?”
江易盛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後幽幽地響起,嚇了我一大跳。我氣惱地捶了他肩膀一下,“嚇死人了!”
江易盛說:“自己心裏有鬼,還怨怪我嚇著了你!”
我凶巴巴地問:“你怎麽來了?”
“我好奇你的第一個客人,所以過來看看。來了嗎?什麽樣的人?”
我沒精打采地說:“周不聞。”
“大頭?”江易盛擠眉弄眼地笑起來,“房間可是預訂了一個月,你說……大頭是不是想追你?”
我板起了臉,“你胡說八道什麽?”
“別裝了!當年大頭給你的那封情書,我可是看過的,隻不過你一直不提,我就一直當不知道而已。”
“神經病!那是幾歲的事情了,你小時候還尿床呢!現在也尿床嗎?”
“越是否認越是心虛。”江易盛嘻嘻一笑,要往樓上去。
我拽住他,“等一下,我有事想問你。”
“說!”
我遲疑了一下,小聲地問:“你談過好幾個女朋友了,應該在男女關係方麵的經驗很豐富,你說說異性好朋友和男女朋友的區別是什麽?”
江易盛來了興趣,雙手交叉在胸前,目光灼灼地盯著我,“姑娘,你到底想問什麽,能不能說清楚一點?”
“我就是想問問你,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
江易盛說:“覺得她很有意思,喜歡和她在一起,待一整天都不會覺得無聊。”
“我覺得你挺有意思,挺喜歡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待了十幾年了,都沒覺得無聊。”我看著江易盛,麵無表情地說。
江易盛無語地盯了我一瞬,繼續說:“很在意她,她難受時,會覺得難受;她開心時,會為她高興;她遇到困難時,會想盡辦法幫她;如果有人欺負了她,會很生氣,想幫她報複回去。”
“我很在意你,你難受時,我肯定不會開心;你開心時,我會為你高興;你遇到困難時,我肯定會想盡辦法幫你;如果有人欺負了你,我肯定幫你打回去,這個已經驗證過了!”我瞪著江易盛說,“你是想暗示,我喜歡你嗎?”
江易盛表情哭笑不得,“你是喜歡我,我也喜歡你。但我們的喜歡和你問的那種喜歡不同。”
“怎麽不同?”
江易盛皺了皺眉,把我拉到了身前,兩個人幾乎身子挨著身子,“他拉住你的手時,你會心跳加速;他擁抱你時,你會覺得呼吸不暢;他撫摸你時,你全身都會顫抖,一麵想躲避,一麵又很渴望;他吻你時,你會覺得那是世間最甜蜜的滋味。”江易盛一邊在我耳邊低語,一邊一隻手攬住了我的腰,一隻手輕輕地撫過我的胳膊。
他盯著我,我盯著他,從他的眼眸裏,我可以看到自己平靜清澈的眼睛。
江易盛笑了起來,“你的眼睛裏已經清楚地寫著答案。”
我漸漸理解了江易盛的話,但是,我被自己理解到的事實嚇住了,呆若木雞地站著。
江易盛看出了我不對頭,剛要細問,從樓梯的方向傳來周不聞吃驚的聲音,“小螺?”
江易盛低呼:“闖禍了!”急忙放開了我,“小螺,快解釋一下。”
“解釋?解釋什麽?”我愣愣地看看周圍,發現周不聞站在樓梯口,吳居藍站在客廳,都靜靜地看著我和江易盛,隻不過一個表情複雜、目光深沉,一個麵無表情、目光漠然。
一時間,我心亂如麻,低下頭沉默著什麽都沒說,不但沒證明江易盛清白,反而讓氣氛更加尷尬。
江易盛不得不自己找台階下,尷尬地說:“吳表哥,你、你……什麽時候進來的?”
吳居藍清清淡淡地說:“如果你是想問,我是不是看到了一些不該看見的畫麵,答案是‘我看到了’。抱歉!”
江易盛忙說:“不、不用抱歉,我可以解釋的。我們是鬧著玩的,小螺……”他狠狠地拽了我一下,想讓我證明他說的話。
我卻轉身就往外麵走,“我出去買點東西。”頭也不回地衝出了院子,丟下三個男人待在了屋子裏。
我坐在礁石上,眺望著遠處的大海。
漫天晚霞下,浪花一波接一波、翻湧不休,可都比不上我此刻翻湧的心情。
我怎麽可能會喜歡吳居藍?不、不、絕不可能!
從一開始,吳居藍就沒有隱瞞過,我很清楚他的真實麵目——窮困潦倒、性格古怪、經曆神秘,連身份證都沒有。
我沒有好奇地探問,就那麽接受了所有事實,以為自己認定他隻是生命中的過客,遲早會離開,無須多問,現在才發現,我是不敢去問。
其實,很多細節都早告訴了我答案。
可是,那些日常相處時的喜悅,在他身邊時的心安,麵對他時的心慌,被他忽視時的不甘,都被我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因為我根本不敢麵對一切的答案。
直到最後一刻,我都掙紮著企圖用“好朋友”來欺騙自己。
我苦笑,馬上就要二十六歲了,不是十幾歲的小女孩,怎麽可以去喜歡這樣的人?他就像天空中飛舞的蒲公英一樣,不管看上去多麽美麗,都不能掩蓋殘酷的事實:沒有根、沒有家,什麽都沒有。
年輕的女孩也許會喜歡上這樣浪子般的英俊男人:神秘、浪漫、刺激。她們有足夠的勇氣、足夠的青春、足夠的熱情去揮霍,轟轟烈烈,隻求曾經擁有,不求天長地久。
可是,我不是這樣的,父母的離婚,讓我小小年紀就經曆了三對男女的感情和婚姻——媽媽和爸爸的,媽媽和繼父的,爸爸和繼母的。從一個家庭到另一個家庭,讓我對“流浪”和“神秘”沒有一絲年輕女孩該有的幻想,甚至可以說厭惡,我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渴望穩定、堅實、可靠。
大概因為太早麵對了不堪的男女關係,我從來不是一個浪漫的人,根本不相信天長地久的婚姻,甚至早做好了準備,這輩子單身。就算真的要結婚,我理想中的婚姻對象應該是:身家清白,沒有不良嗜好,有一定的經濟基礎,不需要事業多麽出色,但也不要財務拮據,長相不用多好看,不影響市容就行。
說白了,我就是這世間無數現實理智女孩中的一個,不會不切實際地白日做夢,希望遇見王子,拯救自己;也不會昏頭昏腦地為愛奮不顧身,降低自己的生活質量,去拯救男人。
我這樣的女人,怎麽可能喜歡上吳居藍這樣的男人?
“小螺!”
周不聞的叫聲傳來,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定了定神,將一切心事藏好,回過頭微笑地看著他。
“我隻是來試試運氣,沒想到你果然在這裏。”周不聞跳到礁石上,像小時候一樣,挨著我,坐到了我身旁。
我下意識地挪開了一點,“幸好這裏沒什麽好風景,遊客很少來,依舊像我們小時候那麽清靜。”
周不聞看著我們之間的間隙,鬱悶地問:“你喜歡神醫?”
“如果你說的是朋友間的喜歡,我當然喜歡他了,如果你說的是男女之間的喜歡,我不喜歡他,剛才我們隻是鬧著玩。”
周不聞的表情輕鬆了,笑眯眯地凝視著我。
我看著他,突然想:他才應該是我夢寐以求的戀愛對象啊!知根知底、事業有成、長相斯文……
周不聞突然說:“小螺,可以擁抱一下嗎?作為歡迎我回來的禮物。”
我愣了一愣後,張開雙臂,輕輕地抱住了周不聞,很開心、很溫暖,可沒有心跳加速,也沒有羞澀緊張。
周不聞說:“小螺,我回來了。”
一句平淡的話,隻有我們自己知道其中的艱難,我說:“歡迎回來!”
周不聞低聲說:“一樣的海風、一樣的礁石、一樣的人,我心中缺失的那些光陰,終於再次填滿了。”
我放開周不聞,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不要擔心,我和江易盛一直都在這裏。”
周不聞試探地問:“你一個人坐在這裏想什麽?”
我敷衍地說:“亂想一點心事。走吧,天黑了,該吃晚飯了。”
我站起來,視線一掃,不經意看到遠處的山崖上似乎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再仔細看去,卻隻有鬱鬱蔥蔥的抗風桐和羊角樹。我怔怔看著那處山崖,周不聞順著我的視線望過去,奇怪地問:“怎麽了?”
我笑笑,“沒什麽。走吧!”

Chapter 6 你願意做我的男朋友嗎
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現實麵前,我甚至連開始的勇氣都沒有!可我為將來小心打算,又有什麽錯呢?

網上曾流行一句話:每個女孩的成長中都會遇見一個渣男。我對此嗤之以鼻,覺得應該改成:每個笨女孩的成長中都會遇見一個渣男。像我這種對愛情沒有任何幻想、理智到完全不可愛的女孩,絕不可能愛上一個不該愛的男人。
沒有想到,在我的成長期結束多年後,有一天我竟然也會麵對這樣的困境。雖然吳居藍不是渣男,但喜歡他,最後的結果隻怕不比喜歡渣男好多少。
我理智上很清楚對他的感情不應該、不正確,恨不得像拔野草、燒廢紙一樣,把心裏滋生的感情全部拔掉、燒死。但是,已經發生的感情,不是花盆裏的野草,說拔掉就能拔掉;也不是廢紙簍裏的紙片,說燒掉就能燒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理智去克製、去淡化,直到它隨著時光的流逝一點點消失。
我一直認為這世界沒有永恒,如果非要說永恒,宇宙間唯一的永恒就是——所有的一切都會隨著時光消失。
不管是一段愛情,還是一個誓言;不管是一座山,還是一片海;甚至我們所在的地球、照耀我們的太陽、容納一切的宇宙,隻要有足夠長的時間,都終將會死亡消失。
既然連太陽、宇宙這些看似永恒的東西都能隨著時光消失,我的一份微不足道的感情算什麽呢?
我有信心,隻要給我時間,它就會消失。
雖然我想把心裏不應該的感情消滅掉,但沒打算把吳居藍趕走,不僅僅是因為我承諾過會幫他度過這段倒黴的日子,還因為吳居藍在工作上沒有犯過一點錯。我喜歡上他,是我自己的錯,我不能因為自己的錯誤去懲罰他。
我決定用一種溫和的方式,疏遠吳居藍、淡化自己的感情。
首先,我開始給他發工資。因為吳居藍身兼多職,肯定要比服務生的工資高,一個月包吃包住,再發他兩千五百塊錢。從金錢上,我明確了自己和吳居藍是雇傭關係,任何事都銀貨兩清。
再次,我對他說話不再那麽隨意。凡事都用“請”“麻煩”“謝謝”,盡可能禮貌客氣。我很清楚這種方式是多麽殺人不見血,因為繼父就曾這麽對我。繼父在英國留學多年,他把英國貴族對待仆人的那一套禮儀全部搬到了我身上。永遠彬彬有禮、永遠禮貌客氣,看似那麽紳士有禮,可是,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提醒著我——他是主人,我是寄居在他家的外人,永遠有距離,永遠不在同一階層。
最後,我盡力避免和吳居藍單獨待在同一空間。如果有事一定要告訴他時,我也會站在門口,用客氣禮貌的語氣說完後,立即離開。保持距離永遠是解決曖昧情愫的最好方法。
我的改變,相信吳居藍立即就察覺到了,但他絲毫沒有在意,就好像從一開始,我就是這麽對他,依舊是那副波瀾不興、冷淡漠然的樣子。
我明明做了決定要扼殺自己的感情,不應該在意他的反應,甚至該高興他的無所謂。可親眼看到他的不在意、無所謂,我卻覺得很難受,甚至有一種被辜負的失落羞惱。
難道每個女人在愛情裏都是這麽矛盾的嗎?
努力地忽視著對方,想要劃清界限,可發現自己被對方忽視了,又會很難過、很不甘心。
我在矛盾糾結中,對吳居藍的態度越發古怪。不僅吳居藍,連周不聞和江易盛都注意到了,周不聞隻是冷眼看著,沒有多問,江易盛卻沒忍住。
一個晚上,四個人一起吃晚飯。當我又一次對吳居藍說“麻煩你”時,江易盛皺著眉頭說:“你們倆是不是吵架了?有什麽不愉快就好好地說出來,別憋在心裏。你們這麽別別扭扭的,連我都覺得難受。”
我立即矢口否認,“沒有!我們能有什麽矛盾?難道我說話禮貌點不應該嗎?”
江易盛盯著我,表情明顯是不信。
“真的沒有矛盾,如果有矛盾,吳居藍早走了。我這裏又不是什麽好地方,不高興了還要待著。是吧!吳居藍?”我求證地看著吳居藍。
吳居藍抬眸看向我,他的目光像往常一樣,平靜深邃、波瀾不興。我卻心裏一涼,知道自己在逼自己,也許,也是在逼吳居藍。
吳居藍對江易盛淡淡地說:“沒有矛盾。”說完,他低下了頭,沉默地吃著飯。
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痛,卻一眼不看吳居藍,故意和周不聞又說又笑,一會兒聊小時候的糗事,一會兒說哪裏好玩,顯得十分開心。
我曾在一本書上看到過一句話“女人都是天生的戲子”,以前不能理解,現在終於懂了。每一次刻意地傷害吳居藍,我其實比他更難受,卻總能做出完全不在乎的樣子。
吃過晚飯,江易盛要回家時,我拽拽他,小聲地說:“幫我個忙。”
江易盛隨我上樓,走進我的臥室,發現是一麵窗戶的窗簾杆鬆脫了。不是什麽有技術難度的活,但必須要兩個人一起拿著杆子,維持水平,才能安裝好。
把窗簾杆安裝好後,江易盛跳下桌子,一邊把桌子推回原位,一邊說:“你和吳表哥沒鬧矛盾嗎?這點事你都不找他,偏要來找我?”
我倚在窗前,沒有吭聲。
江易盛苦口婆心地說:“你的親人本就不多,我看吳表哥對你不錯,人要惜福,別太作!”
我悶悶地說:“他根本不是我表哥,我和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江易盛愣了一愣,說:“難怪我總是覺得哪裏有點怪,可因為認定了你們倆是兄妹,一直沒有深想。你、你……”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震驚地問:“你是不是……是不是?”
我知道他要問什麽,眺望著窗外的夜色,坦白地承認了,“我喜歡他。”
江易盛歎了口氣,說:“吳表哥挺好的,不過,我私心裏一直希望你能喜歡大頭。”
我痛苦地說:“我也希望自己能喜歡大頭!”
江易盛納悶地問:“你怎麽了?吳表哥又不是洪水猛獸,喜歡就喜歡了唄,有什麽要苦惱的呢?”
我遲疑了一下說:“他撒的謊可不僅僅是表哥的身份,還有他的職業。他根本沒讀過大學,剛開始連在電腦上打字都不會,哪裏懂什麽編程?”
“他竟然是一個騙子!”江易盛怒了,挽起袖子想去揍人。
我忙拉住他,“吳居藍沒有騙我!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就是一個身無分文的流浪漢。我問他學曆、工作,他都如實說了,沒有文憑、沒有工作。”
江易盛像聽天方夜譚一樣,震驚地看著我,“你的意思是說,你撿了個流浪漢回家?”
我點點頭。
江易盛摸我的額頭,喃喃說:“小螺,你們家沒有精神病遺傳史吧!怎麽會做這種瘋子才會做的事?”
“我沒瘋,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你沒有嚐過無家可歸的滋味,永遠不能理解我們……”我打掉了他的手,表示自己不想再糾纏這個問題,“就算再來一次,我依舊會這麽做!”
江易盛問:“你看過他的身份證嗎?知道他是哪裏人,我可以想辦法幫你查一下他。”
我有點心虛,吞吞吐吐地說:“他說……沒有身份證。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把身份證弄丟了,還是……黑戶,壓根兒沒有身份證。”
江易盛在我頭上敲了下,沒好氣地說:“說不定是通緝犯!殺人越貨後,流竄到我們這裏的。”
我癟著嘴,看著江易盛,要哭不哭的樣子。
江易盛立即心軟了,趕緊安慰我說:“我嚇你的!吳居藍不像是壞人,要是壞人,早把該幹的壞事都幹完了。不過……小螺,你明明知道他的情況,怎麽還會喜歡上他?這種人是適合結婚的對象嗎?”
我扭過了頭,低聲說:“我就是知道不該喜歡他,才痛苦啊!”
江易盛拍拍我的肩膀,歎了口氣,實在不知道能說什麽。
我低著頭,難受地說:“喜歡上這樣一個人,簡直比喜歡上一個渣男更悲慘!”
江易盛寬慰說:“好了,好了!不就是喜歡而已嘛!你看我那些女朋友,剛開始都是不管不顧地撲過來,追著我說愛啊愛的,結果一到我家,看到我爸爸和我奶奶的樣子就都放棄了,證明女人放棄一段感情不會很難。既然明知道不合適,放棄就好了!”
我哭笑不得地給了江易盛一拳,“你這是在安慰我,還是在罵我?”
江易盛笑著說:“不管是什麽,隻要你開心就好。”
我說:“我沒事了,你趕緊回家吧!”
兩人熟得不能再熟,我隻把江易盛送到了樓梯口,“記得幫我把院門鎖好了。”
江易盛說:“別難受了,還有個人等著你垂青呢!”說完,他指了指走廊另一頭的屋子。
我抬起腳,作勢要踹江易盛,“滾!”
江易盛迅速地把我腳上的人字拖拿下,用力一扔,砸到了周不聞房間的門上。我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單腳跳著過去撿鞋。
周不聞拉開了門,笑問:“你們怎麽了?”
江易盛哈哈大笑著衝下了樓,“我走了,你們好好聊!”
我和周不聞站在門口聊了一會兒天,回了自己的屋子。洗完澡、敷完麵膜,看了會兒電視後,我躺到床上,準備睡覺。
江易盛說放棄一段感情不難,我也曾這麽堅信,但現在我不確定了。因為我發現,我對吳居藍的感情越壓抑似乎越蓬勃。
所有道理,我都明白;所有惡果,我都清楚,但我就是沒有辦法控製。
的確,整個宇宙唯一的永恒就是一切都會消失。地球如此、太陽如此、整個宇宙都會如此,但那需要足夠長的時間。萬年,星辰消失;千年,滄海幹涸;百年,物種滅絕;有誰能告訴我一段感情的消失需要多少時間?
如果不是幾個月,也不是幾年,而是幾十年……
當然,最終的結果肯定遵循一切都會消失的定律,因為我們的肉體會湮滅,附著於肉體的情感自然也會消泯。
我越想越心亂,索性爬了起來。
拉開窗簾,坐到窗邊,看著天上的月亮。正是十五月圓之夜,天上沒有一顆星星,隻有一輪皎潔的圓月在雲層裏穿進穿出。
我從窗口攀緣的藤條上掐了一枝龍吐珠花,拿在手裏繞來繞去地把玩著。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我竟然想起了很多關於江易盛的事情。
從小,江易盛就是品學兼優、多才多藝的神童,本來和我是同班同學,可他後來連跳三級,跑去和大頭做了同班同學,依舊每次考試拿年級第一。高考後,毫無意外地進入名牌醫學院,四年就完成了七年的本碩連讀。
人說天才和瘋子總在一線之隔,某種意義上說,江易盛就是這句話的現實體現。江易盛家有遺傳精神病史,不是每個人都會發病,他的爺爺和堂爺爺都正常。但他爸爸在他十一歲時發病了,就是那段時間,我們機緣巧合地走近,成了好朋友。他十六歲時,奶奶因為腦中風,偏癱在床。四口之家,卻有兩個都是病人,江易盛不可能留下日漸老去的母親獨自一人麵對一切。本來憑借優異的成績,他完全可以留在大城市工作,但為了照顧親人,他回到了海島。
江易盛身高腿長,天生桃花眼,一副風流倜儻的好皮相,人又聰明開朗、才華橫溢,十分招女孩子。從他讀大學開始,追他的女孩一直沒有少過,但每一段感情隻要江易盛領著女孩子到家裏一次,就無疾而終。
我至今都清晰地記得,在我大學快畢業時,有一次江易盛喝醉了,拉著我的手,喃喃說:“我完全理解她們,她們都哭著說‘對不起’,但我不需要‘對不起’,我隻是想要、想要一個人……”江易盛用我的手捂住了他潮濕的眼睛,就算喝醉了,他依舊不敢說出心底的奢望。
因為太清楚江易盛滿不在乎下受到的傷害,我非常憎惡那些女孩愛了卻不敢深愛,一旦碰到現實,就立即退縮。
但今夜,我突然發現,我和那些我曾經憎惡過的女孩沒有任何區別,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現實麵前,我甚至連開始的勇氣都沒有!可我為將來小心打算,又有什麽錯呢?
我無力地趴在窗邊,覺得心口憋悶難言,為江易盛、也為自己。
我左思右想,掙紮了一會兒,站了起來。
輕輕拉開門,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明明知道這個點吳居藍肯定在睡覺,我也並沒有真正理清楚自己的想法。但是,我就是難以遏製自己的衝動,想要靠近他,即使隻是站在他的門口。
當我走到書房外時,卻發現書房的門沒有關。
我遲疑了一瞬,走了進去。
書房的百葉窗沒有放下,窗外的皎潔月光如水銀瀉地,灑入室內,映得四周一點都不黑。隔著博古架,我依稀看到床上空蕩蕩的,似乎沒有睡人。
“吳居藍?”
我試探地叫了一聲,沒有人回答。
我立即衝到了床邊,床鋪幹幹淨淨,連被子都沒有打開,顯然今天晚上吳居藍壓根兒沒有在這裏睡過。
我慌了,立即打開所有的燈,從書房到客廳,從廚房到院子,把樓下全部找了一圈,都沒有看到吳居藍。
我匆匆忙忙地跑上樓,把兩間客房的門都打開,依舊不見吳居藍。
我忍不住大叫起來:“吳居藍!吳居藍!你在哪裏……”
周不聞拉開門,困惑地問:“怎麽了?”
我驚慌地說:“吳居藍不見了,你知道他去哪裏了嗎?”
“你別著急,一個大活人不會丟的。”
周不聞陪著我從二樓找到一樓,把所有房間又都找了一遍,確認吳居藍的確不見了。
我如熱鍋上的螞蟻,在院子裏轉來轉去,想不通吳居藍去了哪裏。
周不聞回憶著說:“我最後一次見吳居藍是八點左右,江易盛被你拽上樓,我也準備上樓休息。上樓前,我看到吳居藍在打掃院子、收拾桌椅。”
我心裏一動,停住腳步,看向收放藤椅的地方。
皎潔的月光下,九裏香花香陣陣,綠色的藤蔓婆娑起舞,白色的龍吐珠花搖曳生姿,藤桌和藤椅整齊地放在花架下。我的視線順著攀緣的藤蔓一直往上,先是牆壁,然後是——我的臥室窗戶。
我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他聽到了!
他聽到了那些把他貶得一無是處的話,我甚至說喜歡他還不如喜歡一個渣男!
我拉開院門就往外衝,周不聞著急地問:“你去哪裏?”
“我去碼頭,我不能讓吳居藍就這麽走了,就算他要走,我也要把話說清楚。”
我瘋了一般,一直往前跑。
周不聞叫:“現在車都沒了,你怎麽去碼頭……”周不聞追了一段,發現我根本充耳不聞,他隻能先跑去敲江易盛家的門。
江易盛開著車,載著我和周不聞趕到碼頭。
淩晨一點多的碼頭,沒有一個人。澎湃的海浪聲中,隻有星星點點的燈光,照著清涼如水的夜色。
我沿著碼頭來回跑了一遍,都沒有發現吳居藍,忍不住大聲叫起來:“吳居藍!吳居藍……”
一波又一波的海浪聲中,我的聲音剛傳出去就被吞噬得一幹二淨。
我站在欄杆邊,看著黑漆漆、遼闊無邊的海麵,突然意識到,吳居藍能沒有任何征兆地出現在我麵前,自然也能沒有任何征兆地消失。
如果他就這麽走了,永遠再見不到他,我、我……
我滿心恐懼,搖搖晃晃,眼看著就要摔倒,周不聞扶住了我,“離島的船一天隻有兩班,就算吳表哥想走,最快也要等到明天清晨。”
我搖搖頭,痛苦地說:“還有漁船。”
江易盛匆匆跑過來,和周不聞一起扶著我坐到等船的長椅上,“漁船更不可能這麽晚離開海島。我剛去問過值夜班的人了,他說晚上九點後,就沒有漁船離開,吳居藍肯定還在島上。”
我猛地站了起來,“我去找他。”
江易盛拉住了我,“你能去哪裏找他?不管他是乘客船,還是乘漁船,都會從碼頭離開。我們在這裏等著,肯定能見到他。”
周不聞說:“沒必要三個人一起耗著。易盛,你送小螺回家,我在這裏等著。一旦看到吳表哥,我會給你們打電話。”
我不肯走,江易盛說:“萬一吳居藍隻是心情低落,出去走走呢?說不定他現在已經回家了。”
周不聞也勸道:“剛才太著急了,你回去查看一下他的東西,如果衣物和錢都在,說明你肯定想岔了。”
我聽他們說得有道理,又迫不及待地想趕回家。
江易盛陪著我回到家,我一進門就大叫:“吳居藍!吳居藍……”
沒有人回答。
江易盛四處查看了一遍,無奈地搖搖頭,“還沒回來。”
我衝進書房,翻吳居藍的東西,發現我買給他的衣褲都在,強發給他的兩千五百元工資也在。
江易盛看到這些,鬆了口氣,說:“你別緊張了,他肯定沒走。”
我怔怔地看著吳居藍的東西。一個人活在世上,衣食住行,樣樣不可少,我自認為已經很簡樸了,但真收拾起東西來,也得要好幾個大箱子。但吳居藍所有的東西就是這麽一點,連小半個抽屜都沒有裝滿,我覺得十分心酸。
江易盛勸我去睡一會兒,我不肯,江易盛隻能陪我坐在客廳裏等。他白天工作了一天,畢竟是疲憊了,靠躺在沙發上,慢慢地迷糊了過去。
我拿了條毯子蓋到他身上,看他睡得挺安穩,我關了大燈,去了書房。
我站在博古架旁,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心裏被後悔痛苦折磨著。
電腦的電源燈一直在閃爍,我隨手動了下鼠標,顯示屏亮了。我記得下午用完電腦後就關機了,晚上好像沒有人用電腦。
我心裏一動,打開網頁,查看曆史搜索記錄。
最新的搜索記錄是“渣男”。
我打開了吳居藍瀏覽過的網頁。
渣男:“人渣類型男人”的簡稱,指對事業不思進取,對家庭毫無擔當,對生活自暴自棄的男子。也用於那些品行不端,欺騙玩弄女性感情的男人。
吳居藍以前沒有上過網,並不清楚“渣男”這個網絡詞語,當他搜索出這個詞語,仔細閱讀它的解釋時,是什麽樣的心情?
我又看了一下他別的搜索記錄,“手受傷後的治療”“裝修線路圖”……都不是我搜索的,自然是吳居藍搜索的了。
這就是被我罵連渣男都不如的人為我做過的事!我如同被狠狠抽了幾個耳光,又愧又痛。
我猛地站起來,拿了個手電筒,就離開了家。
我不知道應該去哪裏找吳居藍,隻是覺得我必須去找他,不能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外麵。
我從媽祖山上找到山下,沿著海岸線,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礁石上,邊走邊叫:“吳居藍!吳居藍……”
在這個海島上,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根本沒有地方可以去。如果被人辱罵了,他心情不好,想要找個地方清靜一下,就隻能待在這些僻靜的地方。
我心如刀絞,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
從相遇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他是孤身一人,沒有親人可以投靠,沒有朋友可以求助。我卻隻是因為想要扼殺自己的感情,就用繼父對待我的方式去對待他。自以為給他發兩千多工資就算是平等對待,擺明了欺負一個沒有還手之力的人,還自我感覺很仁慈。
“吳——啊!”我腳下一滑,重重摔在了礁石上。
雖然月色皎潔,還有手電筒,可礁石又濕又滑,一個沒踩穩,就會跌跤。我顧不上疼,撿起手電筒,繼續一邊找,一邊叫:“吳居藍!吳居藍……”
從淩晨兩點多找到天蒙蒙亮,我也不知道究竟跌了多少跤,嗓子都喊啞了,依舊沒有找到吳居藍。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我看是周不聞,急忙接了電話,“看到吳居藍了嗎?”
“沒有。”
“他回家了嗎?”
“沒有。你在哪裏,我和江易盛……”
周不聞後麵的話,我完全沒聽到。
手無力地垂下,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魂魄,呆呆地看著遠處的海浪一下下拍打在礁石上,碎裂成千萬朵白色的浪花。
“我再也找不到吳居藍”的念頭像一條死亡之繩般緊緊地勒住我的咽喉,勒得我幾乎無法喘息,胸口又脹又痛,似乎馬上就要死去。
突然,碧海藍天間,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吳居藍一身白衣黑褲,踩著礁石,慢慢地向我走來。
我好像在做夢一般,傻傻地看著他,直到他停在我麵前。
我揉了揉眼睛,確定這不是幻覺,猛地一下撲了過去,完全忘記了腳下不是平整的路,而是一塊塊凹凸不平的礁石。
一腳踩空,眼看著就要狠狠摔下去時,一雙手穩穩地抓住了我,把我拎到了礁石上。
我像就勢攀緣的藤蔓一樣,立即握住了他的手腕,嘶啞著聲音說:“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言不發,目光從我的手慢慢地看向我的胳膊。昨天晚上,匆忙間,我忘記了換衣服,穿著短袖睡衣就跑了出來。在礁石上跌了無數跤後,現在兩隻胳膊上都是五顏六色的傷口。
我立即縮回了手,“不小心摔了一跤,礁石太滑了。”
吳居藍問:“為什麽在這裏?”
我臉漲得通紅,“我……來找你。對、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昨天晚上我說的話,我知道你聽到了。”
吳居藍淡淡說:“你想多了,我沒有生氣,也沒有打算不告而別。我隻是有點事,想一個人待一夜。”
我並不相信他的話,但無論如何,他現在還在我麵前,我還有機會彌補犯下的錯,這已經是老天給我的最大恩賜。
我和吳居藍回到家時,周不聞和江易盛立即衝過來,不停地埋怨我不打招呼就跑了出去。
我一聲不吭地聽著,吳居藍更是惜言如金。
周不聞對吳居藍說:“吳表哥,不管你和小螺有什麽矛盾,大家是成年人了,有事好好溝通,怎麽可以像小孩子一樣離家出走呢?你知道昨天晚上小螺有多著急嗎?”
我說:“不關吳居藍的事,是我……”
江易盛舉手,做了個停的手勢,表示一切到此為止,“好了!都別說了!平安回來就行,你們昨晚都沒睡覺,白天補一覺吧!”他拿好外套和車鑰匙,打算離開。
我攔住他,小聲地說:“幫我給吳居藍辦一部手機,質量和信號都要好,充一千塊錢的話費,錢我回頭給你。”
江易盛明白我是被嚇著了,不想再發生昨夜這種聯係不到吳居藍的事,他壓著聲音問:“他會要嗎?男人越窮,自尊心越強。”
我說:“他可從來沒有做窮人的自覺,在他眼裏,一雙舊拖鞋和一部新手機不會有差別,以後你就知道了。”
江易盛詫異地挑挑眉,“好!”他一邊往外走,一邊對吳居藍和周不聞揮揮手,“我去上班了,晚上再過來。”
吳居藍徑直走進了書房,我像個提線木偶般,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他回過身,淡淡地問:“你還想說什麽?”
“對不起”已經說過了,他也說了“沒有生氣,也沒有打算不告而別”,似乎的確沒有什麽可以說的了。
我訕訕地說:“沒有,你好好休息。”
我退出書房,幫吳居藍關好門。一回頭,看到周不聞站在過道裏,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勉強地笑了笑,說:“昨晚辛苦你了,白天睡一下吧!”
我回到臥室,簡單地衝洗了一下,換了件幹淨的衣服。正在吹頭發,聽到了敲門聲。
我拉開門,是周不聞。
他舉了舉手裏拿的消毒水和藥棉,“我看你胳膊上有傷。”
他拿的消毒水和藥棉是我上次受傷後沒有用完的東西,連我都不知道吳居藍收放在哪裏,我問:“從哪裏找到的這個?”
周不聞說:“問吳表哥要的。”
我冒出一個很詭異的念頭,如果沒有周不聞多事,也許吳居藍會自己把藥水送上來。轉瞬卻覺得自己自作多情了,他能不生我氣就夠寬宏大量的了。
周不聞看我站著發呆,拍了下沙發,“過來!”
我坐到他身旁,說:“隻是一些擦傷而已,不用這麽麻煩。”
“還是消一下毒好。”他拿了浸泡好的藥棉,想幫我擦。
我忙說:“我自己來。”
我低著頭給胳膊上的傷口消毒,周不聞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問:“看著我幹什麽?”
“小螺,我給你寫的那封信,你扔了嗎?”
我彎下身,一邊用藥棉輕按著腳腕上的傷,一邊不在意地說:“沒有。”
周不聞問:“你打算什麽時候給我回信?”
我被嚇得身子一下子僵住了,一瞬後,才直起身,盡量若無其事地說:“小時候寫著玩的東西,都這麽多年過去了,你現在事業有成,家境富足,在大城市有房有車,喜歡你的女孩兒肯定很多……”
周不聞握住了我的手,我立即閉嘴了。
“你說的是周不聞擁有的一切,但是,我不僅僅是周不聞,我還是李敬。雖然我跟著爸爸改了姓名,可我很清楚自己是誰。小螺,我們分開的時間太久,我本來想給我們點時間,慢慢來,但我怕再慢一點,就真的來不及了。”
我腦子發蒙,傻看著周不聞。雖然江易盛一直在開我和周不聞的玩笑,但我從來沒當真過,因為一點都沒有感覺到我們之間有異樣的情愫。
周不聞一手握著我的手,一手搭在沙發背上,凝視著我說:“小螺,如果我沒有離開,也許我們早就在一起了。”
我抽出了手,盡量溫和地說:“但是生活沒有也許……”
周不聞卻顯然沒有聽進去我的話,他俯下身,想要吻我。
我立即往後退避,人貼在了沙發背上,再無處可退。我不得不雙手用力地抵著周不聞的胸膛,“大頭,不要這樣!”
周不聞卻情緒失控,不管不顧地想要強行吻我。
“大頭、大頭……”
兩人正激烈地糾纏著,突然,從院子裏傳來“啪”的一聲脆響,提醒著我們,這個屋子裏不隻我們兩人。
周不聞終於冷靜下來,他放開了我,埋著頭,挫敗地問:“為什麽?你了解我,我了解你。我很清楚你要什麽,你要的一切,現在的我都能給你,穩定的家庭、穩定的生活、穩定的未來,我以為我們在一起肯定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
“對不起。”我很清楚,這個世界上,也許不會再有比周不聞更適合我的人了。他清楚我的一切,卻依舊接受並喜歡我。從小到大,我所渴望的一切,他全部都能給予。但是,我就是沒有辦法接受,我的心已經被另一個人占據。
周不聞問:“難道我們一起長大的感情都敵不過分開的時光嗎?”
“對不起,我們的感情是另外一種感情。”
周不聞沉默了一會兒,強打起精神,笑著說:“不要說對不起。我並沒有放棄,你還沒有結婚,我還有機會。”
我剛想開口,周不聞伸了下手,示意我什麽都不要說。我隻能把已經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周不聞說:“我去睡一會兒,你好好休息。”他已經拉開了門,突然回過身,“忘記問你一件事了,吳居藍真的是你表哥嗎?”
我搖搖頭。
周不聞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微笑著走出臥室,輕輕地關上了門。
我一個人怔怔地坐了會兒,突然想起什麽,一躍而起,跑到窗口,偷偷向下看。
吳居藍正拿著掃帚和簸箕在掃地,原來那“啪”的一聲是玻璃杯摔在石頭地上的聲音。
他打掃完玻璃碴兒,轉身進了屋。
我想都沒想,立即拉開門,跑下樓,衝到書房前。
書房的門關著,我抬起手想敲門,又縮了回來。
我沒有勇氣進去,卻又不願離去。於是,就這樣一直傻乎乎地站在門前。
不知道站了多久,門突然被拉開了,吳居藍站在了我麵前。
我驚了一下,忙幹笑著說:“我剛要敲門,沒想到你就開門了,嗬嗬……真是巧!”我一邊說,一邊還做了個敲門的姿勢,表明我真的就要敲門的。
吳居藍一言不發地盯著我。
我覺得我大概……又侮辱了他的智商。
我訕訕地把手放下,怯生生地問:“我能進去嗎?”
吳居藍沉默地讓到一旁,我走進屋裏,坐在了電腦桌前的椅子上。
吳居藍關好門,倚在牆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遙遙地看著我,“你想說什麽?如果是道歉的話,你已經說了很多遍了,我沒興趣再重複一遍‘我沒有生氣’。”
我鼓足了勇氣說:“你沒有生氣,但你不是完全不在意我說的話。否則,你也不會去網上搜‘渣男’的意思。”
吳居藍愣了一下,他再聰明,畢竟剛接觸電腦不久,還不知道可以查詢曆史記錄。不過,他也沒有興趣追問我是如何知道的,隻簡單地解釋說:“我是個老古董,不懂‘渣男’的意思,所以查詢了一下。”
“還記得我們一起看過的《動物世界》嗎?當獅子吃飽時,羚羊就在不遠處吃草,它連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還有……那個玻璃杯怎麽會飛到院子裏的?”
吳居藍沉默地看著我,表情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讓我覺得我又一次想多了。
我看著他,心跳越來越快。
眼前的這個男子雖然性子冷峻、言語刺人,可麵對任何事時,都不推諉。不管是我被打劫受傷、還是客棧裝修,他其實完全可以不管,但他一言未發,該操心的地方操心,該出力的地方出力,讓我輕鬆地養著傷,愉快地看著客棧順利裝修完。我竟然還認為他不可靠、不穩妥?
我突然發現,自己非常、非常傻!
人生的物質需求不過是衣食住行、柴米油鹽。這些東西,不管是房子還是車,不管是首飾還是衣服,無論如何都是錢能買到的,就算買不起貴的,也能買到便宜的。但是,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再有第二個吳居藍,我也不可能去找個便宜點的男人喜歡。我怎麽會把那些在商場和工廠裏能買到的東西看得比吳居藍更重要呢?
爺爺供我讀書,精心教養我,讓我有一技之長能養活自己,還把一套房子留給我,難道不就是讓我有能力、有依仗地去追尋自己喜歡的生活嗎?
難道我努力多年,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隻是為了讓我向所謂的現實妥協嗎?
如果隻是一份安穩的生活,難道我自己沒有能力給自己嗎?
我有房子可以住,有頭腦可以賺錢,正因為我知道我能照顧好自己,所以我從沒有指望過通過婚姻,讓一個男人來改善我的生活。既然我都有勇氣一輩子單身,為什麽沒有勇氣去追逐自己喜歡的人呢?
想到我竟然會為了那些工廠製造、隨處都能買到的東西去放棄一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人,我頓時覺得身體發涼,一陣又一陣後怕。
如果說,剛才站在書房門口時,我還很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麽樣。我喜歡吳居藍,卻覺得看不到兩個人的未來;周不聞願意給我一個安穩可靠的未來,我又覺得沒有辦法違背自己的心意。
但此時此刻,恍若佛家的頓悟,刹那間,我心思通明,徹底看明白了自己的所想所要。
我站了起來,目光堅定地看著吳居藍,“我喜歡你,你願意做我的男朋友嗎?”

Chapter 7 你還會做什麽
我覺得吳居藍越來越像一個謎,每當我覺得更加了解了他一點時,他又會給我更多的驚訝。

這幾天,我一直在思索,表白後到底有幾種結果。
我願意,我也喜歡你……
是接受。
對不起,你是個好人,但是我……
是拒絕。
太突然,我要考慮一下……
是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
應該隻有這三種結果了。
那麽,吳居藍的“我知道了”算什麽呢?
那天,我當麵表白完,他波瀾不興、麵無表情地凝視了我一會兒後,給我的答複就是:“我知道了。”
和他的沉默對視,已經把我所有的勇氣都消耗得一幹二淨,我再沒有膽量多問一句。當他拉開門,示意我應該離開時,我立即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後果就是——
我這幾天一直在冥思苦想,“我知道了”算表白後的哪一種結果?
接受嗎?當然不可能!
拒絕嗎?當時他表情冷峻、目光幽深,似乎的確……
幾經思考後,我一廂情願地把“我知道了”歸到了表白後的第三種結果——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
事到如今,我回過頭想,才發現我之前的糾結很可笑,我一直糾結於該不該喜歡吳居藍,完全忘記了考慮人家會不會喜歡我。
吳居藍這種人,落魄到衣衫襤褸時,還挑剔我做的飯難吃呢!對於自己的感情肯定隻會更挑剔,我當初實在太自以為是了!
周不聞告訴我,他工作上有點急事,需要提前回去。
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他能離開總是好的。畢竟在表白與被表白之後,不管兩個人多想裝得若無其事,總是會有一些隱隱的尷尬,這不是理智能克服的,隻能讓時間去自然淡化。
周不聞按照客棧規定的大套房價格結清了房費,我本來想給他打折,被他拒絕了。
我說:“隻要連續住三天以上,都會有折扣的。”
周不聞說:“一般的客人能隨意吃海鮮,隨意吃水果嗎?我不和你算那些費用,你也別和我囉唆,要不然我下次回來,就去住別的客棧了!”
我不敢再囉唆,和江易盛一起送周不聞乘船離開了。
周不聞離開後,沒有客人再入住。
準確地說,自從客棧開張以來,除了周不聞,就沒有其他客人。從周不聞那裏賺的錢剛夠支付吳居藍的手機費和話費,也就是說,從客棧開張以來,我隻有出賬,沒有進賬。
看著銀行存款一點點減少,我有一種坐吃山空的感覺,壓力很大。
不過,也不是壞事,至少分散了我麵對吳居藍的壓力。
我在他麵前赤裸裸地表白了,他卻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言談舉止間沒有一絲尷尬,隻有我一個人忐忑不安。但不管多麽忐忑不安,都必須先考慮自己的生存大計,解決了經濟基礎,才能營造上層情感。
我每天坐在電腦前,在各個旅遊論壇和貼吧給自己的小客棧做宣傳。還是有點效果的,時不時就會接到電話來谘詢,但是對方一旦問清楚“交通不方便”,遠離碼頭和最有名的燈籠街,就會很禮貌地說“我考慮一下再給你電話”。
我找過工作,自然知道,這代表了婉言拒絕。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每日清晨和傍晚,江易盛的爸爸都會在保姆或江媽媽的陪伴下,外出散步。附近的人都知道江爸爸有點瘋瘋癲癲,遇到時,客客氣氣打個招呼後就盡量回避。可那天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陌生男人竟然刺激得江爸爸突然發病,從山坡上滾了下去。
陌生男人看到闖了禍,立即跑了。保姆忙著打電話求助,也顧不上去抓人,隻能自認倒黴。
江易盛的爸爸進了醫院,醫藥費像流水一樣花出去。雖然江易盛沒有讓我還錢,但我覺得必須要還錢了。
我拉著吳居藍去銀行把所有的錢都取了出來,掏空所有的口袋,總共一萬八千零四十六塊。
我鬱悶地盯著茶幾上的錢,思來想去、想去思來,唯一的出路就是向周不聞借了。
我拿出手機,剛要撥打電話,吳居藍從書房裏走出來,把薄薄一遝錢放到了茶幾上。
我疑惑地看著他。
吳居藍說:“兩千塊錢,先把江易盛的錢還了。”
我問:“是……我發給你的工資?”
吳居藍沒有說話,顯然覺得我問了個白癡問題。
這算怎麽一回事呢?我說:“就算拿了你的錢還了錢,我們隻剩下四十六塊錢,怎麽生活?還是要借錢!無論如何都是借,算了,你把你的錢拿回去吧!”
我按了撥號鍵,音樂鈴聲響起。
這個手機本就是便宜貨,被摔過一次後,性能變得很奇怪,通話時還好,音樂鈴聲卻嚴重失真,特別刺耳。我為了不讓耳朵被荼毒,把手機拿得遠離耳朵,隻是盯著屏幕,準備看到電話接通時,再放到耳邊。
吳居藍伸手握住了手機,“我還有五百塊錢。”
“那也不夠啊!”
“我會想辦法。”
電話已經接通,周不聞的聲音隱隱地傳來,“小螺,喂,小螺……”
吳居藍握著手機沒有放。
我輕聲問:“你不希望我向周不聞借錢?”
吳居藍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是說:“錢的事,我會想辦法。”
“這樣啊……”我皺著眉頭,從他手裏抽出了手機。
吳居藍並沒有真的用力阻攔,他眼中閃過一絲黯然,緊緊地抿著唇,垂頭看著自己的手。
我把手機貼在耳邊,眼睛卻是一直看著吳居藍,“喂,大頭,剛才手機信號有點不好。我沒什麽事,就是打個電話問候你一下……”
吳居藍猛地抬頭看向了我,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但深邃的眼睛像夏日陽光下的大海般澄淨美麗、光芒閃耀。
和周不聞聊了幾句後,我掛了電話。把桌上的兩萬塊錢收起來,笑眯眯地說:“我去還錢了。”
吳居藍一言不發,跟著我走出了院子。
我說:“你不用去了,就幾步路,不可能那麽倒黴,再碰到搶劫的。”
吳居藍不客氣地嘲諷:“你是招黴運體質。”步子不緊不慢,依舊跟在我身旁。
我不高興地努了努嘴,又抿著唇悄悄笑起來。
兩人去江易盛家,不顧江易盛的反對,堅持把錢還了。
回到家,我掏出僅剩的四十六塊錢,對吳居藍伸出手,“你的錢呢?”
吳居藍把五百塊錢給我,我自己留了三百,給了吳居藍二百四十六,兩人算是把所有財產平均分割了。
我說:“一起想辦法吧!”
晚上,我躺在床上,看著自己僅剩的三百塊錢,憂鬱地歎了口氣,可是不一會兒,又忍不住咧著嘴傻笑起來。
第二天。
我從相熟的漁民那裏要了一堆大大小小的海螺,開始做手鏈、項鏈、掛飾、綴飾……這個手藝是跟爺爺學的。
爺爺年少時為了謀生,隨船出海,常常在海上一待就是半年。他沒有錢,買不起首飾,隻好琢磨著用各種色彩、各種形狀的海螺做出美麗精巧的東西。下船後,把它們送給奶奶。
奶奶去世後,爺爺依舊常常用海螺做東西。等積攢到一定數量,就拿到碼頭去擺攤賣掉。
小時候,我以為爺爺是為了賺錢,後來才明白,賺錢隻是其中一個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思念。爺爺思念他在海上漂泊時寂寞卻璀璨的時光,思念他每次漂泊後,都有個溫柔女子站在碼頭等他。
海螺在爺爺的記憶中,是無數的快樂和美好,所以當爸爸為我的名字征詢爺爺意見時,爺爺毫不猶豫地讓我以“螺”為名。
大概因為這點緣分,我從小就喜歡擺弄這些形狀各異的美麗海螺。在爺爺的悉心教導下,我會用海螺做項鏈、手鏈、鑰匙鏈、風鈴、筆洗、燭台、首飾盒、香皂盒、花盆……當然,我的手藝和爺爺完全沒有辦法比,但是每一個作品都是我精心設計、細心做的,和那些流水線上生產的海螺飾物一比,高下立分。基本上,每次我和爺爺擺攤,都會很快就賣完。
隻不過,做這些東西很花時間,價格又不可能定到在高檔商鋪裏出售的工藝品那麽高,所以從時間成本上來說,也賺不了多少錢。
但現在客棧沒有客人,我決定就先用這個手藝賺點買菜錢吧!至少保證我和吳居藍不會被餓死。
我一邊守著電話等生意,一邊做著海螺和貝殼飾品。
吳居藍也在做東西,他從海邊撿回來一塊木頭,拿著爺爺的舊工具,又削又砍又磨又烘……反正我看著很複雜、很高深的樣子。
幾天後,我隱隱約約地看出來吳居藍想做什麽了。不過,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判斷。
“你……這是在做古箏?”
“古琴。”吳居藍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兩者差別很大。”
我呆滯了三秒,嗬嗬幹笑,“差不多了,都是樂器。”
琴身做好後,吳居藍開始上琴弦。我知道他的木頭是從海邊撿回來的,沒花一分錢。
但古琴琴弦……我真不記得島上有這麽風雅高端的店。
“你從哪裏買的琴弦?”
“淘寶。”
“……”我決定默默地走開。
我很為吳居藍的“高端樂器”發愁市場。
這個海島上彈鋼琴、拉二胡的我都見過,但古琴……我估計當我們拿出去賣時,每個路過的人都會來圍觀,然後默默地給我們點一根蠟燭離開。
我隻能自己更加努力了。
傍晚時分,我揉著發酸的脖子走出客廳,看到夕陽斜映的庭院中,草木蔥蘢、落英繽紛,吳居藍白衣黑褲,坐在屋簷下的青石台階上,手裏捧著一把烏色的古琴,神情悵惘地看著遙遠的天際。
漫天晚霞,緋豔如胭,他身周也似乎氤氳著若有若無的煙霞,恍若古裝電影中遺世獨立的絕代佳公子。
我的心撲通撲通狂跳,腦子裏想著,以後再不嘲笑那些明星的腦殘花癡粉了。在絕對的美麗麵前,會絕對沒有理智。
吳居藍察覺了我的注視,神情一肅,恢複了淡漠的樣子,看向我。
我忙跑到他身旁,掩飾地去看琴,“做好了?”
“嗯,不過,做得不好。”
烏色的琴身、白色的琴弦,古樸靜謐、秀美端莊,我一眼就喜歡上了,覺得哪裏都好,暗暗決定就算有人來買,我也絕不會賣!
我摸了摸琴身,驚歎地說:“吳居藍,你竟然會做古琴!以後就算你說你會鑽木取火、結網而漁,我也不會驚訝了。”
“我是會。”
我半張著嘴,呆看著吳居藍。
吳居藍以為我不相信他的話,把琴塞到我懷裏,施施然地走到他做琴時剩下的碎木頭堆裏,真的開始鑽木取火。拇指粗細的木頭在他手裏幾轉,青色的煙冒了出來。吳居藍抓了點碎木屑放上去,不一會兒,就看到了小小的火苗。
我喃喃說:“我看電視上鑽木取火都很慢的。”
吳居藍說:“他們的力量和速度不夠。”
我看看懷裏的琴,再看看燃燒著的火焰,覺得自己腦袋好暈,很想問一句“吳居藍,你還會做什麽”,但心髒負荷刺激的程度實在有限——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吳居藍說:“你還有多少錢?先給我行嗎?我明天賺到了錢後還你。”
我很清楚吳居藍做的這把古琴隻怕明天賣不掉,但是……我把身上剩下的一百多塊錢全給了吳居藍,笑眯眯地說:“好。”
我躲在臥室裏,悄悄給江易盛打電話。
江爸爸的病情已經穩定,江易盛不用再晚上陪床,輕鬆了許多。我問清楚江易盛明天有時間後,請江易盛找個看上去博學多才的朋友,把吳居藍做的古琴買走。價格不用太貴,當然也不能太便宜,一千多吧!
我讓江易盛先幫我把錢墊上,等我賣了海螺飾品後,再補給他。
江易盛被震住了,“你確定吳居藍做的是古琴,那種古裝電視劇裏的裝逼神器?你不會把彈棉花的錯看成了樂器吧?”
“白癡才會分不清吧?!”我完全忘記了自己分不清古箏和古琴的事實。
江易盛激動地大呼小叫,恨不得立即跑過來膜拜吳居藍。
我讓他明天再來,切記多找幾個朋友來捧場,要高端大氣有文化的!否則演戲也不像啊!畢竟那是古琴!
清晨,起床後。
我本來想裝作突然接了江易盛的一個電話,告訴吳居藍有人對他做的古琴很有興趣,想要下午來看看。沒有想到,吳居藍一大早就離開了,給我留了一張字條,說是要辦點事情,晚一點回來。
我盯著字條看了半天,不是內容有什麽特別,而是他的字,一橫一豎、金戈鐵馬,比字帖上的字還要好看。不過,他連古琴都會做,字寫得格外好看點,也實在沒什麽可驚奇的了。
我看古琴還在書房裏放著,知道他不是去擺攤賣琴就放心了。
我一邊做飾品,一邊等吳居藍。一直等到下午,吳居藍都沒有回來,反倒江易盛帶著幾個朋友來“買”古琴了。
我把古琴放到客廳的茶幾上,江易盛的幾個朋友圍著古琴一邊看,一邊議論。還別說,個個看上去都有點奇怪,或者說不同凡俗,很像會玩古琴的人。
戴著黑色複古圓框眼鏡、穿著黑色布鞋,打扮得很仙風道骨的戴先生問:“這把琴,沈小姐賣多少錢?”
我說:“一千多。我看淘寶上的古琴價格從四五百到兩三千,我取了個中間值,再多就太假了。”
戴先生說:“我是問真買的價格,我想買下來。”
吳居藍做的東西竟然真的有人欣賞?!
我比自己的東西賣掉了都開心,卻毫不猶豫地說:“不賣,我要自己留著。”
一群人正在說話,虛掩的院門被推開,吳居藍回來了。
他掃了眼客廳裏的人,隻對江易盛點頭打了個招呼,就扛著一條一米多長的魚,徑直走到廚房牆角的水龍頭旁,把魚放下。
海島上的人對各種各樣的大魚都見慣了,也沒在意,笑著問我:“琴就是這位吳先生做的嗎?”
“是啊!”
我讓江易盛招呼大家,自己拿了條毛巾跑出去。
等吳居藍洗完手,我把毛巾遞給他,“江易盛聽說你做了把古琴,就找了些喜歡音樂的朋友來,有人想買你做的琴。”因為戴先生真想買,我說起話來格外有底氣。
江易盛領著他的朋友們走過來,笑著說:“大家都很喜歡這把古琴,就等著你開價了。”
吳居藍掃了一眼圍站在他身邊的人,對我說:“我做的琴不是用來賣的。”
“啊?”我傻眼了,“不……不賣的話,你做來幹什麽?”
“我彈。”吳居藍把毛巾還給我,去廚房了。
我和江易盛麵麵相覷、無語呆滯。
既然不需要演戲了,自然要把江易盛請來的“群眾演員”都送走。
我不停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江易盛瞪了我好幾眼,陪著他的朋友往外走。
幾個人陸陸續續地走出院門,最後一個人,一腳已經跨出門檻,視線無意中從廚房牆角的青石地上掃過,看清楚了地上放的魚。他立即收回腳,幾步衝過去,蹲下細看,然後大叫一聲:“藍鰭金槍魚!”
已經走到院牆外的人刹那間紛紛回來了,全都圍著魚,激動地邊看邊說。
“真是藍鰭金槍魚!”
“我聽說在日本,現在藍鰭金槍每磅能賣到3500英鎊。”
“差不多!2013年,一條200多公斤的藍鰭金槍賣了1.5億日元的天價,人民幣大概是1100萬元。”
“那是拍賣場的價格,被炒得過高了,市場上不至於那麽貴。不過,也絕對不便宜。前幾年,西湖國賓館進口了一條70公斤左右的藍鰭,說是不算運費,光進口價就要4萬多人民幣,現在至少要翻一番吧!”
“嘖嘖!好多年沒看到有人釣到藍鰭了。”
我雖然不像這些饕餮老客,一眼就能辨認出魚的品種和品質,但身為海邊長大的孩子,藍鰭金槍魚的大名也是知道的,隻不過,從來沒有吃過。
爺爺說他年輕時,藍鰭並不像後來這樣珍稀,船員們時不時就會釣到,他吃過很多次。藍鰭生吃最美味,入口即化,像吃冰激淩的感覺,我一直無法想象。
江易盛反應最快,隔著廚房窗戶,對吳居藍說:“吳大哥,你如果想賣,要趕緊想辦法冰凍起來。這東西就是講個新鮮,口感一變,就不值錢了。”
吳居藍一邊磨刀,一邊頭也不抬地說:“沒事,晚上就吃。”
我差點腳下一軟,趴到地上去。
其他人也被震住了,全都驚訝、崇拜、激動、渴望地盯著吳居藍。
江易盛滿眼問號地看我,我心內血流成河——那是錢、錢、錢啊!!!卻咬咬牙說:“他想吃就吃唄!”
江易盛無語地搖搖頭,一轉頭,就笑得和朵花一樣,對吳居藍溫溫柔柔地說:“吳大哥,我今天晚上在這裏吃飯。”
“好,不過要你幫一下忙。”吳居藍依舊頭都沒抬,專心地檢查刀是否磨鋒利了。
“沒問題!”江易盛愉快地答應了。
江易盛被吳居藍打發出去幹活了,江易盛請來的五個朋友卻沒有隨他離開。
這五個人都算是文化人,做事比較含蓄,不好意思直白地表示想留下吃飯,卻就是不說走。我理解他們的想法,反正這魚看著有四五十公斤,我們三個肯定吃不完!
他們站在院子裏,一邊看著吳居藍收拾魚,一邊開起了茶話會。從吃魚聊到捕魚,從海島漁業聊到環境保護,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我小聲問吳居藍:“他們……怎麽辦?”
吳居藍掃了他們一眼,揚聲問:“你們想吃魚嗎?”
“想!”異口同聲,鏗鏘有力。
吳居藍微微一笑,說:“歡迎你們來海螺小棧享用晚餐,一個人六百塊錢,除了魚,還有蔬菜、水果、飲料。”
五個人想都沒想,紛紛應好,立即自動排隊來給我交錢,一副“唯恐晚了就沒有了”的樣子。
戴先生看我表情赧然,笑說:“現在大城市裏隨便一個好一點的餐館,吃頓飯花幾百塊錢很正常,但它們能有這麽新鮮的藍鰭嗎?”
我暈暈乎乎地開始收錢,還沒收完這幾個人的錢,又有人陸陸續續地走進院子,看到有人在排隊交錢,立馬自覺主動地排到了後麵。
聽到他們的解釋,我才明白,原來吳居藍大清早租了漁船出海去釣魚,回來時自然要在碼頭下船。那裏魚龍混雜,他扛著魚一下船,就有人認出了藍鰭金槍,消息迅速傳開。
在他回來的路上,無數人來搭話,吳居藍清楚地表明“這是海螺小棧今晚的自助晚餐”。不到半個小時,他就接受了四十個人的預訂,宣布晚餐名額滿額。可以說,如果院子裏的這五個人不是江易盛的朋友,肯定想都不要想。
等所有人交完錢,我總共收了兩萬六千四百塊。本來是兩萬七千塊,吳居藍抽走了六百塊錢,還給了江易盛,是他買蔬菜、水果、飲料的錢。
晚上六點半,自助晚餐正式開始。
院子裏,幾張桌子擺放整齊,蓋上潔白的塑料桌布,倒也像模像樣。桌子上錯落有致地放著白灼青菜、涼拌海苔、蔬菜沙拉和各種切好的水果。但此時,大家完全沒有心情關注這些,而是一心等著吃藍鰭。可以說,他們的六百塊錢全是為藍鰭金槍花的,別的不管吃什麽,他們都不在意。
吳居藍做好蔬菜、切好水果後,趁著我和江易盛擺放食物時,去衝了個澡,換了一套幹淨的衣褲。
廚房牆外的水龍頭前放了一張不鏽鋼長桌,長桌上放著已經收拾幹淨的藍鰭金槍魚。吳居藍就站在不鏽鋼長桌後,算是一個開放式的小廚房。
為了洗刷東西方便,爺爺在廚房的屋簷下安了一盞燈。此時,燈光明亮,映照得吳居藍的白色T恤像雪一樣白,讓他整個人看上去異常幹淨清冷。
吳居藍麵色如水,低著頭,把磨好的刀放在了長桌兩側。
所有人都凝神看著他,好奇他打算怎麽做才能讓大家覺得他沒有辜負這世間最美味的食材。
吳居藍抬起了頭,介紹說:“今晚我要做魚膾。”
什麽?魚什麽?
少數幾個聽懂的人立即給沒有聽懂的人解釋:“魚膾,就是日式刺身!生魚片!”
吳居藍拿起了一把薄薄的長刀,“我做魚膾的刀法沿用的是唐朝魚膾的刀法。當年被叫作‘斫膾’。日本學習了唐朝魚膾,發展出自己的刺身。可以說,刺身是魚膾的一種,但魚膾絕對不是刺身。”
吳居藍右手握刀,刀尖朝地,對大家抱拳作揖,“按禮,本該有樂相伴,但分身乏術,隻能用詩歌勉強湊合了。”
他身姿挺拔、風儀優雅,讓眾人覺得好像看到了一個古代的貴族公子對自己翩翩行禮。被他氣度所懾,大家不自覺地端正了身姿,垂頭回禮。
所有人的頭將抬未抬時,朗朗吟誦聲中,隻感覺一道寒光劃過,一片魚肉已經飛到了桌前的碟子裏。
吳居藍一邊切魚片,一邊吟誦著古詩:“……饔人受魚鮫人手,洗魚磨刀魚眼紅。無聲細下飛碎雪,有骨已剁嘴春蔥。偏勸腹腴愧年少,軟炊香飯緣老翁。落砧何曾白紙濕,放箸未覺金盤空……”
抑揚頓挫的聲音中,他俯仰隨意,猶如舞蹈,手起刀落,運轉如風,一片片魚片像一片片飛雪,落入白瓷盤。不一會兒,白盤子裏已經堆了一摞魚片,底寬上窄,猶如一座亭亭玉立的寶塔。
吳居藍手裏的刀鋒微微一變,落下的魚片已經飛落在了另一個白瓷盤裏。江易盛總算還沒忘記吳居藍之前的吩咐,急忙把裝滿魚片的盤子端走,又補放了一個白盤。
吳居藍確定了江易盛能應付後,加快了速度,一片片魚片像風吹柳絮,連綿不斷。
眾人正看得目眩神迷,他左手又抽了一把刀,所有人都猜不透他想幹什麽。我心裏一動,卻不敢相信,睜大眼睛,屏著呼吸,緊張地盯著他。
“啊——”
眾人的失聲驚叫中,吳居藍左右手同時開弓,切割著魚片。
一刀揚起、一刀落下,左右手交替互舞,猶如一幕最華麗的舞蹈。看上去他毫不費力,動作優雅從容,可每一片魚片都薄如蟬翼,一片未落,一片又來,猶如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落個不停。
我想起了讀過的那些唐詩——“刀鳴鱠縷飛”“鱠盤如雪怕風吹”“饔子左右揮雙刀,膾飛金盤白雪高”……
曾經,覺得不可思議、不能想象的畫麵,現在正展現在眼前。
“……君不見朝來割鬐,咫尺波濤永相失。”
隨著最後一句詩吟誦完,聲落刀停,長桌上隻剩白色的魚骨,餐桌上卻整整齊齊地放著一模一樣的四十八盤魚膾,看上去蔚為壯觀。
吳居藍放下了刀,說:“請享用。”
滿院沉寂。
過了一會兒,有人率先鼓掌,霎時間,掌聲如雷。他們過於震撼,甚至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去讚美,隻能用力鼓掌,來表達他們的激動驚歎。
吳居藍依舊是那副麵無表情、波瀾不興的樣子,用一塊白布蓋上了白色的魚骨,對眾人風度翩翩地彎身,行了一個西式禮,惹得掌聲更響。他穿過人群,走到了客廳的屋簷下。
所有人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才發現那裏放著一個藤編的長幾,幾上放著一張古琴。
吳居藍跪坐在長幾前,輕輕抬手,拂過琴,叮叮咚咚的琴音流瀉而出。
竟然是《夏夜星空海》,我目瞪口呆。
我清楚地記得,一個月前他聽到這首曲子時,絕對是第一次聽。隻是聽了幾遍,他就完全會彈了?!
院子裏的其他人雖然覺得有點意思,但川劇的變臉、阿拉伯的肚皮舞都在餐館裏見識過,對吳居藍的古琴演奏並沒有多吃驚,完全比不上剛才看魚膾時的目眩神迷。不過,剛才是“動”,這會兒是“靜”,動靜結合,讓人心神徹底鬆弛下來。味蕾變得敏感,正適合品嚐美食。
眾人迫不及待地紛紛去拿魚膾。魚肉薄如蟬翼、幾乎透明,入口即化,鮮美不可言。他們都露出了滿足的表情,覺得今天晚上絕對是物超所值了。
等客人離開,打掃完衛生,已經十點多。
我衝完澡,盤腿坐在沙發上,盯著兩萬多塊錢發呆。
我不用交房租、不用付房貸,如果省著點花,這些錢足夠一年的生活費了。
幾天前,雖然我答應了吳居藍不問周不聞借錢,也告訴自己要相信吳居藍,可無論如何,我都沒有想到他竟然這麽快就解決了我們的“經濟危機”。
“篤篤”的敲門聲響起,我急忙整理了一下衣衫和頭發,才說:“進來。”
吳居藍端著托盤進來,把兩碗酒釀圓子放到桌子上,“你晚上一直忙著照顧客人,自己都沒怎麽吃,我做了一點夜宵。”
他不說還好,一說我真覺得好餓,“你不是一樣嗎?一起吃?”
“好。”吳居藍坐到了桌旁。
我趿著拖鞋走到吳居藍對麵坐下,愉快地端起了碗,“今天辛苦你了,那些錢……”我指指沙發上的錢,“你打算怎麽辦?存銀行……”我想起他沒有身份證,好像不能開銀行賬戶。
“是你的,你看著辦。”吳居藍隨意地說。
我差點被一個小圓子給嗆死,什麽時候打工仔不僅要幫老板幹活,還要倒貼錢給老板了?
我放下碗,咳嗽了幾聲,說:“你把錢全給我?那是你賺的錢,我什麽都沒做。”
吳居藍微微皺起了眉頭,似乎在冥思苦想一個理由。他說:“你不擅長做生意,給你了,你就不用向別人借錢了。”
“嗬!我哪裏不擅長做生意了?難道你也覺得我的客棧賺不到錢嗎?”
“今天之前賺不到,今天之後應該能賺到。”
“什麽意思?你說清楚!”
吳居藍無奈地說:“做客棧生意,第一是地點,你客棧的地點不對。如果地點不好,就要有特色,或者說名氣。隻要足夠有名氣,就會讓人覺得交通不便都是一種格調。你來來去去弄的那些圖片……”
“照片!PS過的照片!很漂亮的!”
“你的那些照片和別的客棧沒有區別度。”
我有點難受,可不得不承認吳居藍說得很對,“那今天之後會有什麽改變呢?”
“人類喜歡新鮮刺激,還喜歡炫耀自己占的便宜。當然,不是貪婪得來的便宜,而是那些能證明他們眼光、品位、智慧的便宜,他們會很願意津津樂道。今晚的客人,以後不管他們吃了多麽奢華特別的菜肴,都不會忘記他們六百塊錢就買到的這份晚餐。”
我呆看著吳居藍。
其實,我心裏一直認為吳居藍定價太低。今天晚上來的要麽是消息靈通的饕餮老客,要麽是島上頗有些影響力的人物,都清楚藍鰭金槍的市場價格。就算定到兩千,他們肯定也會吃。更別說後來還有吳居藍的斫膾技藝,沒有人會覺得自己的錢虧了。
本來,我以為是因為吳居藍並不真正清楚藍鰭的市場價,既然他已經開口宣布了價格,我就沒打算再多說。可是沒想到,他很清楚,他是故意定了個低價,故意讓那些客人覺得自己眼光獨到、出手精準,在別人還沒發現一件東西的價值時就搶先下了手,所以隻有他們能占到便宜。
但吳居藍真吃虧了嗎?他用六百塊錢買了他們一生的記憶——永遠的念念不忘、津津樂道。
我覺得吳居藍越來越像一個謎,每當我覺得更加了解了他一點時,他又會給我更多的驚訝。
迄今為止,我知道的就有:廚藝、醫術、建築、製琴、彈琴,甚至鑽木取火、結網而漁……一個人懂得其中的任何一項,都不奇怪,可吳居藍是樣樣都懂,我甚至懷疑他是樣樣皆精。
他究竟在什麽樣的環境中長大,才會這麽變態逆天?
手機突然響了,我看是江易盛,立即接了,“怎麽這麽晚給我電話?”
“我有些話想和你談談,關於吳居藍的。”
我聽他語氣很嚴肅,不禁看了一眼吳居藍,坐直了身子,“你說。”
“之前,你對我說覺得不應該喜歡吳居藍,我沒有反對,也沒有支持,因為我覺得不考慮他的經濟條件和身份來曆,吳居藍人還是很不錯的,對你也挺好,但現在我真的希望你放棄。”
我看著不緊不慢地吃著酒釀圓子的吳居藍,問:“為什麽?”
“那天你渾身血淋淋的,眼睛又看不見了,就是醫學院的學生隻怕都會慌了神。吳居藍卻很鎮定,不但準確判斷出了你的傷勢,還簡單有效地急救了。並不是說他做的事有多難,而是那份從容自信一定要有臨床經驗,直麵過鮮血和死亡才能做到,絕不是上兩三個月的培訓課就可以的。”
江易盛的話,驗證了我的猜測,我輕輕“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吳居藍今天晚上斫魚膾的技巧,你也親眼看見了,沒個一二十年的工夫根本練不出!你要不信,我可以找個專業的大廚來問。”
“我信!”
“還有,他會彈古琴。彈古琴當然不算稀罕,我也會拉二胡呢!可我會做二胡嗎?他能把一塊隨便撿來的木頭做成一把古琴。我今天晚上聽了他的彈奏,那把古琴做得非常不錯,音色堪稱完美,他彈得也很完美。可以說,不管做琴還是彈琴,吳居藍都是大師級別的。小螺,你問問你自己,這些正常嗎?”
我不是懵懂無知的傻子,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當然知道這一切都不正常。
我看著吳居藍,恍惚地想,還有不少事江易盛都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那些事,肯定更要說不正常。
吳居藍吃完了碗裏的最後一個圓子,他放下碗,抬起頭,平靜地看著我。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很清楚江易盛在說什麽。
“小螺、小螺……”江易盛叫。
我回過神來,說:“我明白你想說什麽,你想到的這些,我也早思考過了。他用比醫學院學生還好的從容反應,幫了我。他用非凡的斫膾技藝賺了錢,讓我不必焦慮該向誰借錢,又該什麽時候還錢。江易盛,告訴你個秘密。小時候,就因為你會拉二胡,每次都是你在台上像隻開屏的孔雀一樣招搖得意,我隻能傻坐在台下給你鼓掌。其實,我一直很不爽的。我自己這輩子是滅不掉你了,但我可以找個男朋友啊,如果他不但會彈古琴,還會做古琴……”我想到得意處,笑了起來,“不是完勝你嗎?以後但凡他在的場合,我看你還敢把你的破二胡拿出來炫耀?”
江易盛沉默了良久,忽然輕聲笑了起來,“沈螺,你其實才是個精神病潛伏患者吧!但你知道我愛你嗎?”
“嗯……那種總是喜歡讓我出醜的森森愛意!”江易盛年少時,仗著智商高,又琴棋書畫樣樣皆會,沒少把我當墊腳石,去招搖自己。有一次把我的生日會硬生生地變成了他的個人才藝演示會。
江易盛歎了口氣,“你真的想清楚了?”
我說:“能找一個無所不能、完勝所有人的男朋友,是所有女孩的夢想,我也沒有辦法免俗。”
“吳居藍是不是就在你旁邊?我怎麽聽著,你很像是怕某人再次離家出走,狗腿諂媚地不停表著忠心?”
“江易盛,你不用時刻提醒我們你智商高。”我說。
江易盛笑:“我掛了!讓吳居藍別生我的氣,人類的心天生就是長偏的,我也把他當朋友,但在你和他之間,我永遠都隻會選擇你。”
我放下手機,問吳居藍:“你猜到江易盛說了什麽嗎?”
吳居藍淡淡地說:“就算不知道他說了什麽,你的話我都聽到了。”
我的臉漸漸燒得通紅,剛才對江易盛吹牛時,隻是希望爭取到江易盛的理解和支持,可這會兒才覺得自己真是膽子夠大、臉皮夠厚!
“我知道你還不是我男朋友,我剛才隻是……隻是……”
吳居藍似乎很好奇一個人怎麽能刹那間臉變得那麽紅,他用手輕輕碰了一下我的臉頰,“很燙!”
我隻覺得所有血往頭頂衝,不但臉火辣辣地燙著,連耳朵都火辣辣地燙起來,凸顯得吳居藍的手越發冰涼。我忍不住握住了吳居藍的手,想把自己的溫暖勻一些給他。
吳居藍凝視著我,深邃幽黑的眼睛裏滿是猶豫和掙紮。
我害怕他下一瞬就會把我的手甩開,下意識地用了全部力氣去抓緊他的手。
吳居藍問:“沈螺,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我說:“我知道!”
吳居藍說:“你根本不知道我的來曆。”
我紅著臉,鼓足勇氣說:“可我知道你的感情。你不要告訴我,你為我做的一切,隻是因為你很善良,喜歡幫助人!”
吳居藍垂下了眼眸,沉默不語。
我的心慢慢下墜。雖然我從沒有談過戀愛,可是那些關心和照顧,我都感受到了。我想當然地以為那是愛,但萬一……是我誤會了呢?
我太緊張、太患得患失,以至於念頭一轉間,就從天堂到了地獄。也許真的隻是我一人動了情,丟了心!
我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手心直冒冷意,變得幾乎和吳居藍一個溫度了。
吳居藍凝視著我,輕聲說:“下個月圓之夜後,如果你還沒有改變心意,我……”他的聲音很艱澀,說到一半,就再沒有了下文。
我卻一下子就從地獄飛到了天堂,手心不再冒冷意,臉色也恢複了正常。
吳居藍看著自己的手——被我一直緊緊地握在手裏,他問:“你打算握到什麽時候?”
“哦……我……”我立即手忙腳亂地放開了他的手,臉頰又變得滾燙。
吳居藍突然展顏一笑,捏了捏我的臉頰。在我震驚呆滯的眼神中,他說:“禮尚往來。”
他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站了起來,把兩個空碗放到托盤裏,端著托盤離開了,“晚安。”
我發了半晌呆,才想起我在剛認識他時,曾經捏過他的臉頰,他竟然“記仇”到現在。
我捂著臉頰,忍不住地傻笑!好吧!這種仇歡迎多多記憶,也歡迎多多報複!真後悔當時沒有再幹點別的事!

Chapter 8 月圓之夜的約定
最柔軟的牡蠣都包裹著最堅硬的殼,最美麗的珍珠都藏在最深處。

我預料到了客棧會在海島上薄有名氣,卻沒有預料到不僅僅是薄有名氣,也不僅僅是在海島。
那天晚上,一位來吃晚餐的客人竟然用手機拍攝了兩段視頻:一段是吳居藍雙手執刀、在斫膾;一段是吳居藍跪坐於老宅斑駁的石牆前、彈奏古琴。他把視頻上傳到了微博,起名“一頓不可思議的晚餐”,視頻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被轉發,吸引了形形色色的各類網友來圍觀。
有隻關心外貌的顏控女,有喜歡古風音樂的音樂發燒友,有仔細研究切魚刀法的考據派,還有喜好美食的吃貨……無數人留言議論著視頻裏的“饔子”——網友們不知道吳居藍的名字,就根據他吟誦的詩,稱呼他為饔子,古代對廚師的雅稱。
真是醉了!畫麵太美,我隻能循環播放。
到底是會做飯的音樂家,還是會彈古琴的廚師?有才藝就罷了,還長那麽帥,長那麽帥就罷了,還那麽有氣場,馬勒戈壁,還讓不讓別的男人活了?
這才是傳統的中國好男人!有史為證,天寶六載,李白帶幼子路過中都,一位素不相識的小吏慕名前來拜訪。李白深為感動,親自操刀斫膾,並在離別時,贈詩一首。李白的詩就不用多說了,自己去“百度”,請注意重點,“李白親自操刀斫膾”,李白!李白!李白!寫得了千古流傳的詩,揮得動舌尖上的廚刀!這才是中國好男人!
早在魏晉南北朝時,斫膾就已經不隻為吃,也供人觀賞,“饔人縷切,鸞刀若飛,應刃落俎,靃靃霏霏”。到盛唐時,文人士子更是把斫膾視為風流雅事,王維、李白、杜甫、王昌齡、白居易……都在詩裏描寫過魚膾。像李白這種身懷武藝、劍術高超的人還時不時親自斫膾,“呼兒拂幾霜刃揮,紅肌花落白雪霏”。
瘋了!博主回複說他聽說那把古琴是饔子自己做的!自!己!做!的!
明末李日華在《六研齋筆記·紫桃軒雜綴》裏寫道,他讀過一本可能是唐人編撰的《斫膾書》,書中列舉的斫膾刀法有“小晃白、大晃白、舞梨花、柳葉縷、對翻蚨蝶、千丈線……”可惜那個時候,斫膾技藝已經失傳,李日華沒有辦法驗證這些記載的虛實。視頻裏的饔子很有可能用的就是已經失傳的斫膾刀法。
幸好江易盛及時聯係了上傳視頻的客人,他在網友的瘋狂詢問下,隻回答了“晚餐的地點是海螺小棧,視頻中的男子應該是客棧的經營者”,別的私人信息一句都沒說。
網友們根據“海螺小棧”四處搜索,不少人搜到了我為客棧開的微博。他們像偵探一樣,對比了我之前上傳的客棧照片,立即根據背景,斷定了我的海螺小棧就是視頻中的海螺小棧。
網友們紛紛留言,有打聽海島風景的,有建議多貼吳居藍照片的,還有純圍觀八卦的,甚至有人詢問吳居藍他爸媽怎麽養的吳居藍,求傳授經驗……
我的微博粉絲從一百多人暴漲到一百多萬,從幾天沒有一條留言到每天上千條留言。我被網友的熱情嚇到了,甚至很擔憂,生怕這意外的“走紅”給吳居藍帶來麻煩。
雖然因為沒有考慮到網絡,吳居藍很意外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他的預料,但他並不像我想的那麽介意。有時候,他甚至會和我一起津津有味地看那些議論他的留言。
江易盛笑著安慰我:“至少證明他不是通緝犯,否則他不可能那麽淡定地看著自己的視頻在網上瘋傳。”
我捶了江易盛一拳,完全不能笑納江易盛的安慰。
江易盛瀏覽網友的留言,指著其中一條讓我看:“這貨一定是火星上來的吧!一定是!”
江易盛大笑,“我發現網上的精神病不少,看他們的留言真是太治愈了,讓我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正常了!”
我看看視頻裏的吳居藍,再看看身邊的江易盛,也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正常了!
自從海螺小棧在網絡上走紅,每天都有很多人打電話來谘詢客房住宿,但我一個都沒有接受。
我小心眼地覺得現在來的客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自己仍在艱難的追求道路上跋涉呢,豈能容許他人來添亂?
何況,我現在已經順利渡過經濟危機,並且發現了一個更喜歡的謀生方法,幹脆就放棄了原本開客棧的計劃。
出於各種原因,那天晚上吃過魚膾的客人依舊時不時來海螺小棧吃飯。
隻不過,因為大廚加小工隻有吳居藍和我兩個人,菜單並不豐盛,完全取決於當天吳居藍在菜市場買到了什麽。準確地說,就是他買到什麽,就做什麽。當然,客人也可以提前打電話來說明想吃什麽,隻要吳居藍能買到,他也可以做。
剛開始,我還擔心這樣做會影響生意,沒想到客人們不但沒有覺得吳居藍這樣做不對,反而更加喜歡來海螺小棧吃飯。後來,我才知道,大城市裏很多口碑非常好的私房菜都是這樣運營的。因為隻有當天采購的食材,才能確保菜肴足夠新鮮、足夠美味。
吳居藍的廚藝無可挑剔,就餐的環境也可以說很完美。老宅裏的一樹一藤都有些年紀了,被時光沉澱出了很特別的味道,是任何裝修都不可能有的意境,來過的客人都會漸漸喜歡上海螺小棧。朋友帶朋友,在口口相傳的口碑中,海螺小棧很快就成了海島上最受歡迎的私房菜館。
給我意外之喜的是,客人們看到我做的海螺工藝品很喜歡,詢問我賣不賣。我當然是有錢好商量,價格比我擺攤賣時高不少,無意中竟然也成了我的一條財路。
我不想吳居藍太辛苦,每天隻接待十個客人,大概能賺兩三百塊錢,時不時我還能賣出幾件海螺飾品,有時幾十,有時幾百。我算了下賬,除去日常開支和吳居藍的工資後,我每月能存三四千,已經足夠,不用再去做客棧的生意了。
我坐在院子裏的水龍頭前正在洗菜,手機突然響了。
我擦幹手,拿過手機一看,是周不聞的電話。
“大頭?”
“是我!聽江易盛說你現在不做客棧生意,開始做私房菜生意了?”
“是的!私房菜的生意很不錯,我覺得賺的錢已經足夠,不想太累,就不做客棧生意了。”
“那還歡迎我來住嗎?”
“當然,隨時,你什麽時候來?”
“等我把手頭的工作處理了,就過去。”
“好,等你來。”
“你自己做生意,沒有周末,該休息的時候一定要休息,不要太累了!有時間的時候出去走走,看個電影、打個球什麽的,對自己好一點。”
“嗯,好的!”
我掛了電話,想了想,發現自從吳居藍淪落到我家,我就總是壓榨著他為我賺錢,都沒有給他放過假,也沒有帶他出去玩過。我立即決定,知錯就改,盡快給吳居藍和自己放一天假。
我給江易盛打電話,告訴他,好長時間沒有休息過了,我想帶吳居藍出海去玩,問江易盛要不要一起去。江易盛毫不遲疑地說一起去,還承諾他會安排好一切,讓我準備好吃的就行。
周六下午,四點半,太陽已經西斜,不再那麽灼熱曬人時,江易盛開著租來的小船,帶我和吳居藍出海去看落日、吃晚餐。
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後,開到了預定的地點。江易盛把船停住,拿出了給吳居藍準備的浮潛用具,問:“玩過這個嗎?”
“沒有。”吳居藍感興趣地翻看著腳蹼、浮潛鏡和換氣管。
“你水性如何?”江易盛問。
吳居藍愣了一愣,慢吞吞地說:“很好。”
“兩米多深的遊泳池裏能潛到池底嗎?”
“能。”
“那沒問題了。”江易盛坐到吳居藍對麵,拿起自己的浮潛鏡和換氣管,演示如何穿戴浮潛的裝備,“浮潛很簡單,對水性好的人,一學就會。”
吳居藍看我坐著沒動,“你不下去玩嗎?”
我搖搖頭,“我不會遊泳。”
江易盛嗤笑,“她小時候掉到過海裏一次,差點被淹死。自那之後,她就被嚇破了膽,怎麽學都學不會遊泳。我和大頭費了死勁,也就是能讓她穿上救生衣,在水裏漂一會兒。如果沒有救生衣,想讓她下水,她會覺得你想謀殺她,拚死反抗!”
我有點尷尬,辯解說:“不會遊泳的人多了,又不是隻我一個!”
“不會遊泳的人是很多,但他們不是漁民的後代,也沒有一個牛×的高祖爺爺。”江易盛對吳居藍說:“直到現在,上了年紀的老漁民說起哪個人的水性好,還會講起她高祖爺爺的傳說。那個年代,什麽工具都沒有,據說能下潛二十多米,可看看這個不肖子孫,連遊泳都學不會!”
我瞪了江易盛一眼,叮囑他說:“別光顧著捉龍蝦,看著點吳居藍,他第一次浮潛。”又對吳居藍叮囑:“你跟緊江易盛,千萬不要為了追龍蝦潛得太深,安全第一。”
江易盛檢查了一下吳居藍的穿戴,確定沒有問題後,他率先翻下了船,吳居藍緊跟著他也翻下了船。
兩人就在船周圍遊著,江易盛教吳居藍如何浮潛,我看了一會兒,發現吳居藍水性非常好,很快就學會了,放下心來。
江易盛又翻上了船,把一雙黑色手套和一個可以掛在身上的綠色網兜遞給吳居藍。江易盛戴著手套、拿著網兜示範,“抓龍蝦時,從它的背後過去,這樣它就夾不到你。抓到後,先浮上水麵,然後把龍蝦放進網兜,掛回腰上,這樣就可以繼續去抓第二隻。”
吳居藍表示明白後,江易盛說:“晚上有沒有龍蝦吃,就看咱倆的人品了。”說完,他帶著吳居藍跳下船,往遠處遊去。
我拿出照相機,一邊照相,一邊看著吳居藍隨著江易盛在海裏上上下下。
為了防止被曬傷或被海蜇蜇傷,浮潛衣把全身上下包得嚴嚴實實,隻露出脖子和一截小腿。江易盛經常在海上玩,皮膚是健康的古銅色,吳居藍卻是白皙的,幸虧他身形修長、動作矯健,才沒有絲毫文弱感。
吳居藍的運氣非常好,很快就捉到了三隻龍蝦,江易盛卻一無所獲,他調侃地對吳居藍說:“你還真是盲拳打死老師傅!”
吳居藍微微一笑,什麽都沒說。他翻上船,把揮舞著大鉗子的龍蝦丟到了鐵皮桶裏,還從綠色網兜裏倒了不少牡蠣出來。
我拿起準備好的浴巾,遞給他,“擦一下,小心著涼。”
吳居藍接過浴巾,擦著頭發和身子。
我對還泡在海裏的江易盛說:“三隻龍蝦已經夠吃了,你還要繼續捉嗎?”
江易盛說:“當然!吃別人捉的有什麽意思?等我捉到更大的,把吳大哥捉的放掉就好了!”他說完,朝我們揮揮手,向著遠處遊去。
吳居藍坐到我身旁,靠著船艙,愜意地舒展著長腿。
他一聲不吭地把一個不大不小的牡蠣遞給我。
我拿在手裏,遲疑了一下說:“雖然都說新鮮的牡蠣生吃味道很鮮美,但我一直吃不太慣。”
吳居藍一聲不吭地把牡蠣又從我手裏拿了回去。
他幹脆利落地掰開牡蠣殼,把牡蠣肉吃到了嘴裏。然後,他拽過我的手,從嘴裏吐出了一顆黑色的珍珠,輕輕掉落在我的掌心。
我看傻眼了,呆呆地問:“給我的?”
吳居藍扭過了頭,麵無表情地眺望著海天盡頭,“我記得你們女孩子很喜歡這種無聊的東西。”
我凝視著掌心的小東西——一顆不大的黑色珍珠,形狀如水滴。在這個人工珍珠已經泛濫的時代,並不值錢,但是,它是吳居藍親手從海裏采來的,送給我的。
想到他剛才一氣嗬成的動作,我問:“你是不是早知道這個牡蠣裏麵有珍珠?”
吳居藍淡淡瞥了我一眼,“要不然,你覺得我為什麽要單挑出這個牡蠣?”
我十分懊惱,如果剛才我願意生吃牡蠣,就可以驚訝地親口吃到珍珠,然後驚喜地吐出來。不過,想到剛才吳居藍親口吐出珍珠的性感樣子,我又覺得這樣更好。
我把珍珠緊緊地握在了掌心裏,“謝謝!”
吳居藍淡淡說:“隨手撿來的東西而已!”
我有點無奈,別的男人都是一副“我為你付出了很多,快來感激我”的樣子,他倒好,時時刻刻擺出一副“我什麽都沒做,你千萬別感動”的樣子。
但是,他忘記了我是在海邊長大的姑娘,深深地知道:最柔軟的牡蠣都包裹著最堅硬的殼,最美麗的珍珠都藏在最深處。
我正拿著黑珍珠把玩,吳居藍突然問:“你小時候掉下海是怎麽回事?”
沒有什麽可隱瞞的,我爽快地說:“我七歲那年的事。爸媽在鬧離婚,爺爺想挽回他們的感情,叫他們回海島住幾天。我媽和繼母不一樣,她很尊敬我爺爺,隻是不尊敬我爸而已。我們一家三口回了海島,爺爺特意開著船,帶爸爸、媽媽和我出海去玩。我記得那天天氣特別好,天空藍藍的,沒有一絲風,海麵平如鏡。爺爺躲在船艙裏休息,我在海裏撲騰,爸媽坐在船舷旁看著我,那時候我是會遊泳的。”
我苦笑,“結果他們說著說著,又吵了起來。我腿抽筋了,突然嗆了水,可他們吵得太厲害,誰都沒有注意到我,我就溺水了。後來的事情,我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自己差點淹死,是爺爺救了我。爸媽在我醒來的當天,決定了離婚,謝天謝地,我終於不用再聽他們吵架了。”
吳居藍沉默地看著我。
我聳聳肩,笑著說:“要說完全不難受那肯定是假的,但要說我一直到現在還難受,那可太矯情了!這麽多年過去了,媽媽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爸爸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我也有了自己的生活,一切過去的事都隻是過去!”
江易盛的大叫聲突然傳來,“我捉到了一隻好大的龍蝦!”
我和吳居藍都循聲望去,江易盛一手劃著水,一手高舉著一隻很大的龍蝦。
我朝他揮手,示意我們已經都看到了。
吳居藍沒頭沒腦地說:“待會兒我給你烤牡蠣吃。”
我握著掌心裏的黑珍珠,微笑著點了點頭。
就著落日的浮光流輝,我們吃了一頓很豐盛的海鮮大餐。
酒足飯飽,回到家時已經快九點,天色全黑。
帶去的一瓶紅酒,江易盛顧及要開船,淺嚐輒止,吳居藍也隻是喝了幾口,大半被我喝了。醉意上頭,老街的道路又凹凸不平,我走得搖搖晃晃,看上去很是危險,吳居藍不得不攙著我的胳膊。
江易盛家先到,他笑眯眯地和我們揮手道別後,關上了院門。
吳居藍扶著我繼續往前走。
兩人還沒走到院門口,吳居藍突然停住了腳步。我不解地問:“沒帶鑰匙嗎?我包裏有。”
吳居藍把我推到院牆拐角處,壓著聲音說:“躲在這裏不要動。”說完,他跑了幾步,在牆上微微凸起的石頭上借了下力,就直接從牆頭翻進了院子。
我殘存的酒意立即全消,瞪大眼睛看著自己家的院牆,像是從來沒有見過一樣。兩米半高的院牆是這麽容易能翻過去的嗎?
一個人突然拉開院門,衝出了院子,黑暗中隻見什麽東西飛了出來,砸到屋簷下懸掛的“海螺小棧”的匾額上。匾額墜落,正正砸到那人頭上,他晃了一晃,軟軟地摔到地上,昏了過去。
我看得目瞪口呆,突然想到吳居藍一個人在裏麵……我立即衝了過去,踩到碎裂的匾額,被絆得跌跌撞撞,一頭跌進了院子。
“小螺?”吳居藍擔心的聲音。
“我沒事!”
我急急忙忙從地上爬起來,抬頭一看,院子內,一個身形魁梧的男人正在和吳居藍搏鬥。吳居藍赤手空拳,那人手裏卻拿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惡狠狠地刺來揮去,幾乎每次都擦著吳居藍的身體劃過,看得我心驚肉跳。
吳居藍卻一點都不緊張,還有空閑回頭盯著我,不悅地質問:“為什麽不在外麵等?”
我哆嗦著說:“小心!我、我來……報警!”
我顫顫巍巍地掏出手機,突然眼睛瞪大,嚇得一動不敢動。
大概因為聽到我說要報警,拿著匕首的男子幾次想要奪路而逃,都被吳居藍攔下,他一下子發了瘋,不管不顧地開始砍刺吳居藍。
森寒的刀光中,吳居藍猶如探囊取物,直接伸手,輕輕巧巧地把匕首奪了過來,另一隻手卡住了對方的脖子,像一個鐵箍一樣,牢牢地把那人固定在牆上。對方還企圖反抗,吳居藍手往上一提,他雙腿懸空,全身的重量都吊在了脖子上,氣都喘不過來,很快就全身力氣盡失。
吳居藍看他老實了,手往下放了一點,讓他雙腳能著地,“你們是什麽人?想要什麽?”
那個人聲音嘶啞地說:“我們是小偷,今天晚上溜達到這裏,看屋裏沒人就進來試試運氣,沒想到運氣這麽背……”
“是嗎?”吳居藍冷哼,拿起匕首,作勢欲刺。
“不要!”我尖叫著喊。
吳居藍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盯著男子,湊近他,對他喃喃說了幾句話後,一鬆手,男子跌到地上,昏了過去。
吳居藍回過身,看著我。
我表情驚懼、目光呆滯地看著他。
吳居藍眼神一黯,隨手把匕首丟到地上,轉身向屋裏走去。
“當啷”一聲匕首落地的聲音,讓我從極度的緊張和驚嚇中回過神來,一個箭步就衝到了吳居藍身邊,拉著他的胳膊,去查看他的身體,“你有沒有受傷?這屋子裏又沒什麽值錢的東西,就算有值錢的東西,也沒有命值錢!你幹嗎要和他們打?你瘋了嗎?還空手奪白刃,你以為你是誰啊……”
吳居藍似乎完全沒想到我的反應,像個木偶一樣任由我擺弄,我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確定吳居藍毫發未傷,才長吐了口氣說:“嚇死我了!幸好你沒受傷!”
吳居藍盯著我,幾乎一字一頓地問:“你剛才的害怕……是怕我受傷?”
“廢話!難道我還怕小偷受傷嗎?”我說著話,看看四周,確認沒有人能看到,狠狠地踢了一腳昏迷在地上的小偷,然後對吳居藍說:“不能用匕首刺他們,法律不允許,會被法律懲罰的,但……我們可以偷偷打。”我一溜小跑,跑到書房裏,拿了本書出來,遞給吳居藍,“墊在他們身上打,不會留下痕跡。”
吳居藍拿著書,呆看著我。
我說:“你打吧!等你打完,我再報警。”
吳居藍的眼神越來越明亮,突然間,他笑了起來,就像暗夜沉沉的海麵上,明月破雲而出,讓整個大海刹那間有了光輝。他笑著用書拍了我的腦袋一下,“你從哪裏學來的?”
“電視上,警察打那些壞人都是這麽打的。”美劇、韓劇、港劇都是這麽演,我很確信這個方法絕對可行。
“你打個電話給江易盛,讓他立即過來,我們去屋裏等。”
“好。”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眼前的情形,江易盛卻自小到大都是個人精,八麵玲瓏、長袖善舞,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事情交給他處理的確比較好。
江易盛來後,看到我們家院子裏的景象,倒是沒大驚小怪,隻是很無語呆滯的樣子。
我把事情經過詳細講述了一遍。江易盛一邊聽,一邊若有所思地一會兒看看吳居藍,一會兒看看地上昏迷的小偷。
吳居藍像是什麽都沒察覺到,平靜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查看著有沒有丟東西。
江易盛打電話報了警,二十幾分鍾後,兩個民警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江易盛告訴民警,我們出海去玩,回家時碰到了這兩個人入室行竊。小偷倉皇地想逃跑,一個小偷不小心被突然掉下的招牌砸暈了,一個小偷被我們製伏了。
民警把兩個小偷弄醒,問他們話。
我本來還有點緊張,但不管警察問什麽,小偷都點頭承認,看上去有些稀裏糊塗,大概是覺得反正被抓住了,究竟是怎麽被抓住的並不重要。
因為事情經過很簡單,小偷被當場抓住,沒有任何人受傷,家裏也沒有丟任何東西。民警做完調查,就帶著兩個小偷離開了。
出院門時,民警格外小心,看看院門上方的屋簷,再看看掉在地上的牌匾,感歎地說:“原來真的有被招牌砸暈的事!”
等民警走了,我趕在江易盛開口前說:“很晚了,大家都休息吧!不管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江易盛明白了我的態度,他立即吞下了滿肚子疑問,打了個哈欠說:“晚安!”一搖一晃地離開了。
我鎖好院門和屋門,轉身上樓。走著走著,總覺得心裏有些發慌,我回頭對吳居藍說:“你今天晚上能不能睡我隔壁的房間?”
“好。”吳居藍陪著我一起上了樓,把我送到房間裏,“放心,沒有人藏在衣櫃裏,也沒有人躲在床底下,我全查看過了,保證一隻老鼠都沒有。”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繃緊的神經突然就鬆弛了,“你怎麽猜到我會擔心這些?”
“難道你看的電視劇不是這麽演的嗎?”吳居藍一副“這會很難猜嗎”的表情。
我汗顏,“呃……是這麽演的,屋子太大了也有壞處,哪個角落裏藏個人都完全不知道。”
吳居藍說:“我就在隔壁,我的聽覺很靈敏,有什麽事肯定會立即知道,你可以安心睡覺。”
“我知道!”見識過他今天晚上的身手,我完全相信他,不要說隻是兩個小偷,隻怕兩個訓練有素的特警,他都能輕鬆放倒。
我衝了個澡後,上床休息。因為知道吳居藍就在不遠處,雖然經曆了一場驚嚇,卻一點不害怕,躺到床上沒多久就沉睡了過去。
清晨,我起床後,發現江易盛已經在院子裏了。他一邊吃著早飯,一邊看著吳居藍幹活。
我踢踢踏踏地下了樓,盛了一碗粥,坐到江易盛身旁,加入了觀賞行列。
吳居藍正在做一塊匾額,邊角雕了水紋,比上一塊匾額漂亮了很多。我和江易盛都很淡定,對於連古琴都能做的人而言,這個實在是不值一提的小活。
江易盛看他做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跑進書房,自覺主動地展開宣紙,取出筆墨,準備寫字。上一次,“海螺小棧”四個大字就是他寫的。上中學時,江易盛的書法作品在省裏拿過一等獎,雖然很多年沒好好練過了,但總比每次都“重在參與”的我強。
江易盛提筆寫完,自覺發揮良好,興致勃勃地叫我進去看。
我和吳居藍一前一後走進書房,我看了眼,漫不經心地誇獎說:“不錯,比上一次寫得好。”
江易盛嘚瑟地問吳居藍,“你覺得呢?”
吳居藍一言未發,走到書桌前,提起筆,筆走龍蛇,一氣嗬成。
我水平有限,不會欣賞。江易盛卻看得目眩神迷,喃喃低語:“清風出袖,明月入懷。”
吳居藍擱下筆,對我認真地說:“用我的字,比江易盛的好。”
我看看摯友江易盛,當然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吳居藍拿著自己寫的字,去匾額上拓字。江易盛把自己的字揉成一團,丟進了垃圾桶。
我拍了下他,“幹嗎?生氣了?”
江易盛歎了口氣,“你啊!無知者無畏!你知道‘清風出袖,明月入懷’八個字是古人評價誰的字的嗎?”
“不知道。”
“王羲之。”
我笑著拱拱手,“謝謝!”
“不用謝,吳居藍的字擔得起這個誇獎!小螺,昨天晚上的事,今天的字,你就真的不緊張嗎?”
“緊張啊!我已經胡思亂想過各種可能了。”
“都有什麽可能?”
“他是特工,受過特殊訓練,所以會常人不會的各種技能。”
“嗯——”江易盛正在喝水,不能張嘴,鼻音拖得老長,咽下去後才說:“馬特·達蒙的《諜影重重》,還有呢?”
“他是穿越來的。”
“噗——”江易盛把剛喝的一口水全噴了出來,一邊咳嗽一邊說:“你《步步驚心》看多了吧?那些胡編亂造的電視劇還是少看點!”
我嫌棄地抽了兩張紙巾給他,“那你的高論呢?”
“我不知道!就是因為我心裏一點譜都沒有,才擔心你。你說你如果喜歡的是大頭……”
我做了個“停”的手勢,沒好氣地說:“吳居藍會把一切都告訴我的。”
“什麽時候?”
“快了。”明晚就是十五月圓之夜。我有預感,吳居藍會在月圓之夜告訴我他是誰,他來自哪裏。
這個月的月圓之夜,正好是陰曆的八月十五,不僅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還是我二十六歲的生日。
因為我的陰曆生日太過特殊,從小到大我都是隻過陰曆生日。
今年,爺爺不會再送我生日禮物了,我決定把吳居藍和我約定的月圓之夜當作自己的生日禮物。
想到明天晚上,我十分緊張,吳居藍卻似乎完全忘記了他的許諾,若無其事地該幹什麽就幹什麽。
我一點打不起精神做生意,索性告訴客人因為要過中秋節,再放假兩天。
我沒什麽事幹,一邊窩在沙發上看電視,一邊拿著手機刷微博和朋友圈。不管電視上,還是網絡上,大家都在議論今年的中秋圓月。
新聞報道:“今年中秋節的滿月時刻會是五十二年來地球距離月亮最近的時刻。因為地球的自轉和月球的公轉,今晚歐洲、非洲、南極洲、南美洲和北美洲東麵將提前看到圓月,明晚亞洲東麵和大洋洲將看到五十二年來最大的圓月。”
中秋佳節加天文異象,讓媒體湊趣地把一切越演越烈:“明晚你會和誰共賞五十二年來最大的圓月?有沒有考慮過在五十二年來最大的圓月下告白、求婚?”
我的心情很複雜,我一個人的小小感情竟然和宇宙間的天文大事聯係在了一起,本來隻是我的特殊日,卻好像變成了很多人的特殊日。
吃過晚飯後,我不想再看電視,問吳居藍要不要出去走走,他說“好”。
我們沿著老街盡頭的小路,向著山頂走去。
據說很早以前山頂有一座媽祖廟,所以這座山被叫作媽祖山,這條街被叫作媽祖街。可不知什麽時候,媽祖廟坍塌了,漁民另選地方蓋了新廟,這裏隻剩下了地名。
媽祖山不算高,但山上草木茂盛,山下礁石林立,站在沒有林木遮擋的鷹嘴崖上,就能眺望到整片大海。
今天晚上,風很輕柔,雲很少,海上的月亮看得格外清楚。
雖然明晚才是十五,但今晚的月亮看上去已經很圓。我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自己接受了心理暗示,覺得月亮好大好大,大得好像天都要托不住,馬上就要掉下來。
我糾結了一整天,終於再忍耐不住,鼓足勇氣問:“明天晚上就是月圓之夜了,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吧?”
吳居藍沉默地望著月亮,一瞬後,說:“明天晚上,我們在上一次你看到我的海灘見。”
“就是媽祖山下,那片我常常去的礁石海灘嗎?”
“嗯。”
本來,我覺得還有滿肚子話想說,可此時此刻,靜謐的夜色中,站在吳居藍身旁,看著皎潔的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聽著澎湃的海浪聲,突然覺得我應該先享受當下這一刻,別的一切都等到明天吧!
突然,吳居藍身子晃了一晃,就要摔倒,我急忙扶住他,“你怎麽了?”
吳居藍說:“沒事,腿突然有點抽筋……”他閉上了嘴巴,凝神聽著什麽,目光漸漸變得十分犀利。
我不安地問:“怎麽了?”
“有人藏在樹林裏,正在慢慢靠近我們,四個人。”
我很想樂觀地說“大概是晚上來散步的鄰居”,但自己都覺得完全不可能。
我說:“是壞人?我們現在就往山下跑,等跑過這段小路,大聲呼叫,肯定會有鄰居聽到。”
吳居藍說:“我現在跑不了。”
“我扶著你跑。”
吳居藍沒有接受我的提議,“這四個人來意不善。待會兒,我說跑,你就跑。我擋住他們,你去找人幫忙。”
“不行,我要和你一起……”
吳居藍目光灼灼地盯著我,“我不會有事,但如果你堅持留下,我為了保護你,很可能就會有事。不要讓你成為我的弱點,就是最大的幫忙。”
我隻能聽話,“好。”
吳居藍讓我扶著他走到附近的一棵椰子樹旁。
我這才明白,我的確不可能攙扶著吳居藍跑。吳居藍的兩條腿僵硬得如同石柱,短短幾步路,我和他就累得滿頭大汗。
吳居藍讓我幫他撿了幾塊小石頭。他拿在手裏,對我說:“用盡力氣往山下跑,不要試圖回來救我,相信我,我不會有事。”
我緊緊地咬著唇,點了下頭。
吳居藍說:“跑!”
我撒腿就衝向山徑,樹叢中有人撲了出來,想抓住我,但還沒靠近我,一塊石頭就呼嘯著砸向他的眼睛,他不得不閃身避開,我從他身前飛速地跑過。
他還想繼續追我,又有一塊石頭飛向他,他隻能先閃避。
吳居藍靠在椰子樹上,一手拋玩著石子,一手彎著食指,對他勾了勾,滿是挑釁和輕蔑。
男子勃然大怒,招呼同夥,“先收拾男的。”
我跑著跑著,終究是不放心,忍不住回頭去看——椰子樹下,四個男人都拿著匕首,一起圍攻著吳居藍。吳居藍因為腿不能動,隻能緊貼著椰子樹,被動地保護著自己。那四個男人發現了他的異樣,兩個人從兩側攻向他,另外兩個人借著吳居藍的防衛空當,把手裏的匕首狠狠刺向吳居藍的兩條腿。
我心中一慟,轉身就要往回跑,吳居藍的聲音傳來,“小螺,聽話!”
他的聲音一如平常,平靜到沒有一絲波瀾,可那聲“聽話”卻格外溫軟,讓我立即停住了腳步。
我一咬牙,猛地轉過身,含著淚拚命往山下衝。
跌跌撞撞地衝到小路盡頭,已經能看到媽祖街上的隱隱燈光,我一邊跑,一邊大聲叫:“救命!救命!有人嗎?有人嗎……”
江易盛第一個衝出屋子,高聲問:“小螺,怎麽了?”
我喘著氣說:“吳居藍在鷹嘴崖,椰子樹下,有壞人……拿著刀……”
江易盛邁開大步,往山上疾跑。幾個鄰居也陸陸續續跟在他身後,往山上趕去。
我速度沒他們快,等我氣喘籲籲地跑到山頂,看見一堆人神情古怪地站在椰子樹下。
我焦急地衝了過去,“吳居藍……”
椰子樹下空無一人,既沒有吳居藍,也沒有攻擊我們的壞人。
我傻了。
一個鄰居四處看了一圈說:“沈螺,你是不是做噩夢了?沒有人啊!”
我又急又怕地說:“肯定是那些人把吳居藍抓走了。”
曾大叔說:“你別著急,江易盛已經帶著人去別的地方找了。”
王洋哥哥說:“我們再四處找找,小吳那麽大個頭,想把他帶走可不容易。”
幾個鄰居分散開,沿著下山的方向去找。
我突然想起我給吳居藍買了手機,而且要他答應我不管什麽時候出門都必須帶著手機。我立即掏出手機,給他打電話。
溫柔的女聲傳來:“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請稍後再撥。”
我不死心地撥了一遍又一遍,手機裏一直是這個回複。
一個多小時後,大家找遍了整座媽祖山,既沒有找到吳居藍,也沒有找到我說的四個壞人。
按照我的說法,加上吳居藍,一共有五個男人,媽祖山就那麽大,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找不到。
雖然沒有人明說,但我清楚地感覺到,大家都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想說“吳居藍的確不見了”,至少,這是可以證明的事實。
江易盛拉住我,在我耳邊小聲說:“吳居藍是成年人,要失聯四十八小時後,警察才會受理。你就算現在報警,警察也隻會先等等看。”
我隻能把所有話都吞了回去。
人群漸漸地散去,鄰居們還好心地悄悄叮囑江易盛帶我去醫院檢查一下。
我站在山頂,既痛苦、又無措,怎麽想都想不明白,五個大男人怎麽會不留一點痕跡就消失不見了?
我問江易盛:“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相信。”沒等我表示感謝,江易盛又慢吞吞地說:“你告訴我你看見了外星人,我也會相信。”
我含著淚狠狠地捶了他一拳。
江易盛忙正色說:“你把事情經過再給我講述一遍,我們分析一下可能性。”
“吃過晚飯,八點多時,我和吳居藍出門散步,沿著上山的小徑,一直走到了最高的鷹嘴崖……後來,來了四個壞人……”
我走到椰子樹下,站在吳居藍站過的位置上,“他就站在這裏。”
江易盛緊挨著我的肩膀,靠著椰子樹站好,一邊查看四周,一邊說:“他的腿突然嚴重抽筋,不能動的話,這裏的確是最好的地方。椰子樹可以保護他的背部,他可以保護你順利逃離。”
椰子樹後麵是茂密的羊角木林,左邊是下山的小徑,前方是一塊雜草叢生的空地,右邊就是形似鷹嘴的山崖,稀稀拉拉地長著一些低矮的抗風桐和不知名的藤蔓。
我和江易盛查看了一圈後,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鷹嘴崖。崖下怪石嶙峋,翻湧的大海不停地拍打著山壁,激濺起高高的浪花。
如果陸地上沒能找到人,那麽人會不會去了海上?
我說:“還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到山另一邊的海灘,就是我們小時候常常去玩的海灘。”那邊的海灘是礁石海灘,行走不便,人跡罕至,我、江易盛和大頭三個人小時候經常在海灘上玩耍。
“我比你更熟悉這裏!如果他們帶著吳居藍,速度快不了,到山下的海灘至少要二十幾分鍾。那片礁石海灘不好走,從山腳到海邊至少又要十幾分鍾。我上山後沒看到吳居藍,立即跑到了那邊的山坡上,從高處眺望過,絕對沒有人。”
“也許你沒有看清。”
“你看看今天晚上的月亮。”
我抬頭看看那輪碩大的月亮,不吭聲了。
江易盛說:“我不放心,還讓黎大哥沿著那條路下去找了一遍,什麽都沒發現。”黎大哥是漁民,對海灘上哪裏能停船了如指掌,隻要有人乘船從那裏離開,他肯定能發現。
我盯著陡峭的鷹嘴崖說:“難道他們從那裏跳下去了?”
江易盛說:“不可能!從那裏跳下去,九死一生。他們犯得著冒這個險嗎?”
我氣急敗壞地說:“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難道人能飛上天嗎?”
“更不可能!所以肯定有一個合理的可能。”江易盛猶豫了一下說:“那四個男人不一定非要帶著吳居藍走。這是海邊,藏匿一個活人不容易,讓一個死人消失卻不難……”
我厲聲說:“不可能!吳居藍絕對不會有事!”
江易盛不吭聲了,可我一清二楚他想要說什麽。如果那四個人窮凶極惡到先殺了吳居藍,再處理掉吳居藍的屍體,然後偽裝成普通人,分散開走,就很有可能躲過搜索的隊伍,順利逃走。
我下意識地看向鷹嘴崖,突出的山崖佇立在虛空,麵朝著遼闊的大海,一眼望去,無邊無際,可以不留痕跡地吞噬掉一切。
我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地刺了一下,立即閉上眼睛,扭過了頭,不敢再看。
江易盛勸說:“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你待在這裏也沒用,不如回家去等。隻要吳居藍沒事,他肯定會想辦法回家。”
一時間我也想不出別的辦法,隻能跟著江易盛回家去看看,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也許吳居藍已經先回去了。

Chapter 9我不怕你,我想要你
至少這一刻,請讓我知道你的心意。我隻想知道,我沒有感覺錯,你也有那麽一點點喜歡我。

整整一晚上,吳居藍沒有回家,也沒有打電話回來。
我一直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著吳居藍。過一會兒就撥打一次吳居藍的手機,電腦合成的女聲總是溫柔又殘酷地告訴我:“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請稍後再撥。”
院子外稍微有點風吹草動,我就會滿懷期盼地看出去,卻始終沒有看到吳居藍推門而入。
江易盛不放心我,給醫院打電話請了假,一直陪著我。
早上,兩個人都沒有胃口,就都沒有吃。
中午,江易盛給我做了碗長壽麵,“我辛苦煮的麵,你多少吃一點。就算不看我的麵子,也要看吳居藍的麵子,你吃飽了才有力氣想辦法啊!”
“你說的道理我都明白,但現在我真的吃不下。”理智上,我完全清楚我不吃飯對事情沒有任何幫助,但是,我的胃裏就好像塞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壓得我一點容納食物的空間都沒有。
我說:“我想再上山一趟。”
“我陪你一起去,也許會有新的發現。”
我和江易盛沿著昨天晚上我和吳居藍上山的路,慢慢地走著。
正午的太陽十分毒辣,曬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一路到山頂,都沒有碰到一個人。
江易盛皺著眉頭,自言自語地說:“我也算是個聰明人,可從昨天晚上想到現在,怎麽想都想不通幾個大活人怎麽能一點痕跡都不留地就消失不見了呢?以吳居藍的身手應該能堅持到我們趕到,除非發生了什麽我們不知道的事。”
我沉默地走到鷹嘴崖上,眺望著廣闊無垠的蔚藍大海。
昨天晚上,站在這裏時,我還忐忑於今晚究竟會發生什麽,告訴自己享受當下,可是這個當下竟然那麽短暫。
江易盛擔心地叫:“小螺,回來!不要站得離懸崖那麽近!”
我退了回來,回憶著昨天晚上的情形,慢慢地走到椰子樹下。
明亮的陽光下,一切看得更加分明。椰子樹就在小徑的前方,守在這裏,就像守在關隘口,可以把所有的危險都擋住。漫漫一生中,不是每個女人都能碰到一個男人願意站在她身後,為她阻擋住所有危險。
我鼻子發酸,眼淚湧進了眼眶。吳居藍,你答應了我不會有事!你必須說話算話!
在山頂轉來轉去的江易盛突然興奮地說:“小螺,我們上來這麽久了,一個人都沒有看到。”
我悄悄拭去眼角的淚,轉過身,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江易盛揮舞著手,激動地說:“這裏不是景點,大白天都沒有人來玩,晚上怎麽會莫名其妙地有四個人在山上?不管是想搶劫,還是想偷盜,都應該去繁華熱鬧的燈籠街,根本不應該來這裏!我覺得這四個人絕不是偶然碰到你們、隨機性作案!”
我如同醍醐灌頂,霎時間從一片漆黑中看到了一線光明,“他們……是特意衝著我和吳居藍來的!”
“對!如果不能找到吳居藍,就想辦法找到那四個人!他們一定知道吳居藍的下落!但是……”江易盛歎了口氣,“吳居藍一直沒有告訴你他來自哪裏,做過什麽,可以說,我們完全不了解吳居藍,想要找到線索有點困難!”
我說:“你怎麽能肯定那些人是衝著吳居藍來的?”
“不是衝著他,難道是衝著你?從小到大,你的經曆乏善可陳,絕對不會有人想要大動幹戈,找四個拿著刀的歹徒來對付你。”
我一邊仔細思索,一邊慢慢地說:“我的經曆是乏善可陳,但這兩個月卻發生了不少事。我去銀行取錢,回來的路上被搶劫;我們出海去玩,回到家發現有兩個小偷在家裏;我和吳居藍上山散步,碰到四個歹徒。我們這條街一直治安良好,從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我卻接連碰到三件,不僅僅是一句倒黴就能解釋的。”
江易盛讚同地說:“的確!這三件事應該是有關聯的!”
我說:“這三件事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我。”
江易盛說:“也都和吳居藍有關,是他住到你家後,才發生了這些事。”
我沒有辦法反駁江易盛,如他所說,我的經曆一清二楚,完全想不出任何理由,會導致別人處心積慮地來對付我。
我說:“不管是衝著我,還是衝著吳居藍,暫時都不重要。關鍵是,如果這三件事不是孤立的,被抓住的那兩個小偷就是……”
“線索!”江易盛說完,立即拿出手機,撥打了在警察局工作的朋友的電話。
“什麽?已經被送走了?為什麽……”
兩個小偷既沒有造成人身傷害,也沒有造成財物損失,算是入室盜竊未遂。因為他們的認錯態度良好,量刑會很輕,大概在六個月左右,可以取保候審;又因為案件最終會在海島的管轄市審理,所以他們已經被看守所釋放,離開了海島。
江易盛安慰我說:“人隻是暫時離開了,並不是沒有辦法追查。我已經讓朋友幫我去查他們的保證人是誰,什麽時候審理案件,順著線索總能追查到。”
我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一層層追查下去,不知道還需要多久,吳居藍……我立即告訴自己,他答應了我,不會有事!他那麽驕傲,肯定不會食言!肯定不會!
從山上回到家裏,我又恢複了之前的樣子——坐在沙發上,看著窗外,手裏拿著手機,過一會兒就給吳居藍打一個電話。
江易盛為了分散我的心神,把電視打開,又拿了一堆零食放在茶幾上。可是,往日我最喜歡的放鬆方式不再有半點效果,我滿心滿腦都還是吳居藍。
晚上八點多時,我對江易盛懇求地說:“我已經失去吳居藍的聯係二十四個小時了,你可不可以找朋友想點辦法,通融一下,讓警察幫忙找找?”
江易盛說:“好!吳居藍的情況有點複雜,我得去找朋友,當麵聊一下,你一個人在家……沒問題嗎?”
“當然沒有問題!過一會兒,我就去睡覺了。我手機一直開機,你隨時可以打我電話。”
“這樣也好,你好好睡一覺,有事我會給你電話。”江易盛拿起外套,匆忙離開了。
我又撥打了一次吳居藍的手機。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請稍後再撥。”
我對著手機低聲問:“到底要稍後多久?”
電視機裏傳來主持人興奮的聲音:“今年中秋節的圓月會是五十二年來最圓的月亮,我們中國人有句古話‘水滿則溢、月滿則虧’,可見月圓是很短暫的一刻,你們想知道哪一刻的月亮才是真正最圓的嗎?根據天文學家的預測,今天晚上十一點四十九分會出現最圓的月亮。中秋團圓月,你們選好地點去賞月了嗎……”
我站了起來,呆呆地想了一會兒,開始翻箱倒櫃地找東西。
我穿上保暖外套和防滑鞋,帶上便攜式手電筒。
“……不過很可惜,今晚我國南部地區普遍有雨,並不適合賞月……”
我拿起遙控器,“啪”一下關了電視。
我放下遙控器時,看到茶幾上的零食,順手把一包巧克力裝到了口袋裏。走出門時,又順手拿了一把折疊傘。
我沿著從小到大走過無數遍的小徑,下到了我和吳居藍約定月圓之夜見麵的礁石海灘上。
這片海灘的形狀像一個歪歪扭扭的“凹”字,兩側是高高聳立出海麵的山崖,十分陡峭,中間是一片連綿幾百米長的礁石海灘。因為水急浪大、怪石嶙峋,既不適合遊泳,也不適合停船,很少有人來。隻有附近的孩子偶爾會躲在這裏抽煙喝酒,做一些需要躲避家長和老師的事。
很長一段時間,這片海灘都是我、大頭、神醫三人的秘密花園。每一次,我心情不好想一個人清靜一下時,就會來這裏。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可因為天上有雲,月亮一會兒在雲層外,一會兒鑽到了雲層內,海灘上就一會兒明亮,一會兒黑暗。
我挑了塊最顯眼的礁石,爬到上麵,筆直地站好,把手電筒打開,握著它高高地舉起來,讓自己像一個燈塔一樣明亮耀眼。隻要吳居藍趕來,不管他身在何處,都能一眼就看到我。
當我無法找到他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讓他能找到我,這也算是絕望中的一點希望。
我一隻手舉累了,就換另一隻手,兩隻手輪流交替,始終讓手電筒的光高高地亮在我的頭頂。
沉默地佇立、沉默地祈禱、沉默地等待……
我不知道我已經等了多久,更不知道我還要等多久,似乎我已經化成了一塊石頭,不知疲倦,不知饑渴,隻要吳居藍還沒有平安回來,我就會一直舉著手電筒,等在這裏。
從海上吹來的風突然變大了,厚厚的雲層湧向月亮,把它包裹住。天地間變得漆黑一片,海水也失去了光彩,如墨汁一般漆黑。海潮越來越急,海浪越來越高。大海像一隻被叫醒的發怒猛獸,咆哮著想要吞噬一切。
根據爺爺的說法:“一風起,二雲湧,三浪翻,四就是要下暴雨了。”有經驗的漁民,聞到風的味道就知道海龍王要發怒了,得趕緊找地方躲避。
今夜的海龍王顯然很不高興,警告著所有人盡快遠離他。
可是,因為月圓之夜的約定,我舉著手電筒,站在礁石上,遲遲不願離去。萬一我剛走,吳居藍就來了呢?
再等一會兒……
再等一會兒,我就走……
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我就走,馬上就走……
一個又一個“一會兒”,沒有一絲預兆,瓢潑大雨突然傾盆而下,豆大的雨珠劈裏啪啦地砸下來,砸得我全身都痛。
我把手電筒咬在嘴裏,取出折疊傘,剛剛打開,“呼”一下,整個傘被風吹得向上翻起,不但不能幫我擋雨,反而帶得我站都站不穩,差點跌下礁石。
我急忙鬆開了手,“嘩啦”一聲,傘就被風吹得不見了蹤影。
我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拿起手電筒,朝著腳邊照了下,才發現,海浪已經隨著迅速漲潮的海麵,悄無聲息地翻卷到了我站立的礁石上,幾乎就要淹沒我的腳麵。
我對水是本能的恐懼,立即倉皇地想後退。
一波未平,一波更大的海浪向我站立的礁石翻卷著撲來。
“啊——”我從礁石上滑下,被卷到了海浪中。
我下意識地拚命掙紮,想抓住附近的礁石,卻驚恐地發現什麽都抓不住。
我身不由己,在礁石間衝來撞去,隨著海水向著大海滑去。
就在我即將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瞬,一隻強壯有力的手突然伸過來,把我拉進了懷裏,摟著我浮出了水麵。
我大張著嘴,一邊用力地喘氣,一邊不停地咳嗽,整個身體都因為恐懼而不由自主地抽搐,心裏卻洋溢著喜悅,急切地想要看清楚救了我的人。
是吳居藍,真的是吳居藍!
雖然夜色漆黑,海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隻能隱約看到一個輪廓,但我無比肯定就是吳居藍。
狂風怒號、大雨如注、海潮翻湧,好像整個世界都要傾覆。
吳居藍一手牢牢地抓著一塊凸起的礁石,一手緊緊地摟著我。在他的胸膛和礁石間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安全空間,讓我可以不被風浪衝襲。
我也不知道自己臉上究竟是雨水、海水,還是淚水,反正視線模糊,讓我總是看不真切。我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撫摸過吳居藍的臉龐,確定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覺後,我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把頭緊緊地貼在了他的頸窩。
天地間漆黑一片,狂風猶如饑餓的狼群,不停地哭嚎著;大雨如上帝之鞭,惡狠狠地鞭笞著世間萬物;大海像一隻發怒的洪荒猛獸,想要吞噬掉整個天地。
似乎,世界就在毀滅的邊緣,我卻覺得此時此刻,安寧無比,在他懷裏,頭挨著他的頸窩,一切都是堅實可靠的。
暴風雨來得快,去得更快。
半個多小時後,突然間,風小了,雨停了,大海平靜了,雲也漸漸地散去。一輪金黃色的美麗圓月懸掛在深藍的天空中,映照著波光粼粼的海麵。
我抬起頭,凝視著吳居藍,用手輕輕地幫他把臉上的水珠抹去,“謝、謝……阿嚏!”
我一開口,立即打了個寒戰,才覺得好冷。
吳居藍輕輕地推開我,想要幫我翻坐到礁石上。
我像隻八爪章魚一樣,立即纏到了吳居藍身上,這才發現他沒有穿上衣。赤裸的肌膚和冰涼的海水幾乎一個溫度,我下意識地揉搓了一下,想幫他增加一點溫度。等做完後,才意識到這好像……更像是在占便宜。
我不好意思了,忙放開了他一些,掩飾地說:“我們一起上去。”
吳居藍搖搖頭,指指家的方向,把我的手拉開,又想把我推上礁石。
我終於後知後覺地察覺到有點不對勁了。
我緊緊地抓著吳居藍的胳膊,“我不會先回家!你、你……和我說句話,叫我一聲‘小螺’就可以。”
吳居藍沉默地看著我,嘴巴緊緊地閉著。
“你不能說話了?是他們做的嗎?”
我的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伸手去摸他的嘴唇,“你讓我看一下,到底傷在哪裏了?”
吳居藍十分避諱,猛地偏了一下頭,避開了我的手。
我不解地看著他,他沉默不語,深邃的眼睛裏隱隱流動著哀傷。
我不想再勉強他,一手抓著他的手腕,一手去抓礁石,想要爬上岸,連對水的恐懼都忘了,“我們現在就去找江易盛,立即去看醫生。”
吳居藍在下麵輕輕托了一下我,我輕鬆地爬到了礁石上。
我回轉身,用力拉他,想要把他拉上岸,吳居藍卻一動沒有動。
我正想更加用力,卻不知道吳居藍的手怎麽一翻,竟然輕輕鬆鬆就從我手裏掙脫了。他慢慢地向後退去。
我驚恐地大叫:“吳居藍!”立即就想跳進水裏,去追他。
吳居藍停住,對我安撫地抬了下手,示意他不是想離開,讓我好好地待著。我沒有再動,跪在礁石上,緊張困惑地盯著吳居藍。
吳居藍確定我不會跳下海後,慢慢地向著遠離礁石的方向退去。
我眼睛一眨不敢眨,緊緊地盯著他。
他停在了幾米外,一個能讓我看清楚他,卻又保證我們接觸不到的距離。
他沉默地看著我,遲遲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
我擠了個幹巴巴的笑出來,輕聲叫:“吳居藍!”
他終於開始動了起來。
就像海下有一個平台托著吳居藍一樣,他慢慢地從海麵上升了起來,一直升到了腰部,整個上半身都露在海麵上。
他穩穩地停在了海中央,靜靜地看著我,似乎在提醒我,讓我看清楚一切;又似乎在暗示我,如果想要逃避,一切都還來得及。
皎潔的月光下,他的上半身猶如希臘神殿前的大理石雕塑一般完美,肌肉結實有力,肌膚白皙緊致,一顆顆水珠似乎閃著銀光,從起伏的曲線上滑落。
如果說我沒有察覺到異樣,那肯定是撒謊,但這些還不足以讓我害怕,我緊張地笑了笑,調侃說:“身材很好!”
吳居藍深深地盯了我一眼,似乎最終下定了決心。“嘩啦”一聲水浪翻卷中,我好像看到一條巨大的魚躍出了水麵。
等浪花平息,我看到吳居藍平靜地坐在海麵上,整個身體沒有任何遮擋地展現在我麵前。
我眼睛發直,張著嘴,大腦一片空白。
剛剛經曆過暴風雨的天空,格外幹淨澄澈,猶如一塊毫無瑕疵的藍寶石。一輪金黃色的圓月懸掛在天空,又大又亮,皎潔的光輝傾瀉而下,映照得整片大海波光粼粼。
吳居藍就優雅地側身坐在那輪圓月下的海麵上,他的上半身是人身,腰部以下卻是魚,又大又長的銀藍色魚尾漂浮在水麵上,讓他看上去就好像是坐在了水麵上一般。微風吹過,波光粼粼的海麵溫柔地一起一伏,吳居藍的身子也微微地一搖一晃。
我覺得我要瘋了!我究竟看見了什麽?
真的?假的?死亡前的幻覺?
其實我已經快要死了吧!不管是被吳居藍救了,還是現在看到的畫麵,都是死亡前的幻覺……
可是,不管我多麽一廂情願地催眠著自己一切都是假的,理智都在一個小角落裏,頑固地提醒著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本能地想尖叫,那是人類自然而然的自我保護和防禦機製,但是,讓我神經錯亂的畫麵中還有我熟悉的麵容。雖然我現在心神震駭、頭昏腦漲,卻清楚地知道那樣做一定會傷害到他,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我像塊化石一樣,一直保持著跪趴的姿勢,表情呆滯地看著吳居藍。
他也一直沒有動,不動聲色地安靜等待著,就像是一個走投無路下把命運完全交給老天去決定的人,除了漫長的等待和更漫長的等待外,再沒有別的辦法。
在吳居藍足夠耐心、足夠漫長的等待後,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幹澀地問:“你、你在cosplay嗎?”
這是我在一一否定了做夢、發瘋、幻覺等等選項後,認為唯一合理的解釋。我怕他沒聽懂,比畫著說:“就是通過服裝和道具,把自己裝扮成電影、小說、遊戲裏的某個人物,高明的coser能把自己裝扮得和想象中一模一樣。”
吳居藍搖了搖頭,將近兩米長的尾巴高高揚起,在天空中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又落回水裏。月光下,銀藍色魚尾的一舉一動,都美得驚心動魄,絕不是人力所能為,隻能是造物主的恩賜。
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
不得不接受了事實後,驚駭反倒慢慢地消散了。
為什麽我非要希望眼前的一切全都是假的呢?為什麽一直想從吳居藍那裏要一個合理的解釋呢?為什麽不能接受吳居藍有一條魚尾巴呢?就算一切都是真的,又能如何呢?他依舊是他!
我忍不住仔細地看著吳居藍,他好像知道我其實現在才有勇氣真正地看他,微微地側過了身子,讓我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月光下,他好像又有了變化。
他的眼眶更加深陷、眉骨更高、鼻梁更挺、鼻翼更窄、下頜更突出,整張臉更加棱角分明。漆黑的頭發濕漉漉地垂在他肩頭,令他看上去十分妖異英俊,也十分冷酷無情。
除了前半身,他全身上下都覆蓋著一層細密的藍色鱗片,這和獅子、老虎那些猛獸很像,隻有前腹是沒有防護的,所以猛獸從來都是深藏腹部。鱗片的顏色從下往上漸漸變淺,尾鰭是克什米爾藍寶石般的深藍色,到肩膀時幾乎變成了水晶般透明的淺藍色,如果不是在月光下,鱗片泛著淡淡的銀光,幾乎注意不到他肩膀上有鱗片。整條手臂也覆蓋著鱗片,顏色從肩頭往下逐漸加深,接近腕骨時已經變成了克什米爾藍寶石般的深藍色。
我好奇地問:“剛才在水裏時,我沒有感覺到你肩上和胳膊上有鱗片,是因為剛才還沒有嗎?”
吳居藍點了點頭。
我問:“是因為擔心我害怕……你才沒有顯露?”
吳居藍靜靜地看著我,沒有吭聲。
我突然想到——不是隻有我緊張害怕吧?吳居藍不緊張、不害怕嗎?
他怕我害怕,特意隔著一段讓我覺得安全的距離,坐在那裏,一直展示著他的身體,還要配合我的每一個詢問,沒有人會喜歡這樣吧?更何況是向來高傲冷淡的吳居藍?
我的心脹得鼓鼓的,心酸和感動交雜在一起,想哭又想笑的感覺。
我說:“吳居藍,你能遊過來嗎?”
吳居藍看著我,沒有動。
我懇求:“我怕水不會遊泳,你過來,好嗎?”
吳居藍的魚尾優雅地一擺,沉到了水下,他的人也向下沉了沉,隻胸膛以上露在了海麵上。
他向著我遊過來,其實,並不像遊,因為他雙手根本沒有動,身體也是直直的,更像是從水中漂了過來。
還有一米多遠的距離時,他停住了,盯著我,似乎在確認我真的不會害怕。
我心裏那種酸酸澀澀的感覺滿漲到就要溢出來,忍不住輕歎了口氣,絕不是難過,而是窩心的柔軟感動。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每一次以為自己已經夠喜歡一個人時,下一刻又會因為他的一個小小動作,更加喜歡他。
吳居藍誤會了我的歎氣,他眼中滿是無奈悲傷,想要退後。
我立即說:“不要動!”
既然他不能說話,那就我來說好了!
我說:“你不會真以為我害怕你吧?拜托!我雖然不是《暮光之城》和《來自星星的你》的腦殘粉,但我也是從頭到尾,一集沒落地全看完了。”
吳居藍的表情很茫然,顯然根本不知道《暮光之城》和《來自星星的你》究竟是什麽玩意,又和他有什麽關係。
“《暮光之城》是講吸血鬼的電影,《來自星星的你》是講外星人的電視劇,你肯定想象不到全世界有多少女人是它們的腦殘粉。現在的女孩子可不是《白蛇傳》那個年代的人了,一見妖怪不是怕得要死,就是喊打喊殺,大家現在都巴不得遇見妖怪、吸血鬼和外星人。對女孩子而言,‘男朋友不是人’絕對比‘男朋友是高富帥’更有誘惑力……”
呃……我剛才說了什麽,好像說了“不是人”,這算罵人的話嗎?我立即閉上了嘴巴。
我看著吳居藍,吳居藍也看著我。
我張了張嘴,卻覺得任何語言都難以表達我此時的心情。我幹脆不說了,身子往前探,一手撐在礁石上,一手伸向吳居藍,用行動表明——我不怕你!我想要你!
吳居藍看著我,一動不動。
我的手在吳居藍麵前固執、安靜地等待著。
良久後,吳居藍迎著我的視線,慢慢地抬起了浸在海麵下的手,卻不是想握住我的手,而是想讓我看清楚,我想握住的手究竟長什麽模樣。
我的呼吸一滯,連瞳孔都猛地收縮了一下。
銀色的月光下,一串串水珠正從他的指間墜落,本該是一幅很溫柔唯美的畫麵,但現在隻會讓人感覺到震撼和恐怖。
他的整個手掌都被藍黑色的細密鱗片覆蓋,看上去像金屬一般冰冷堅硬。手背上暴起五道筋絡,凸顯著可以摧毀一切的力量。五指細長,指甲尖銳鋒利,猶如五根鋼針,很容易就能刺穿獵物的要害。指間有相連的蹼,手掌完全張開時,幾乎是正常人的兩倍大。
客觀地評價,與其說這是一隻手,不如說這是一隻猛獸的利爪。
我非常震驚,甚至本能地畏懼,但是,當我逃避地去看利爪的主人時,吳居藍平靜深邃的雙眸,也正在細細觀察我的反應。我意識到我的任何一絲反應都有可能傷害到他,立即平靜了下來。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他抬起在月光下的手,仔仔細細地看著。再一次,我肯定這是一隻可以撕碎一切的猛獸利爪,但是他那麽小心翼翼,連靠近我都會怕嚇到我,就算它是猛獸的利爪又如何?這隻利爪根本不會傷害我!
我凝視著他,固執、安靜地伸著手。
我看清楚了我將要相握的手長什麽樣,我依舊確信——我不怕你!我想要你!
沉默地對峙。
終於,吳居藍慢慢地把手伸向我,他的速度非常慢、非常慢,就好像唯恐我沒有機會反悔和逃走。當兩人的指尖即將相觸時,他停住了,還在給我反悔和逃走的最後機會。
我等得不耐煩起來,不管身前就是汪洋大海,使勁一探,抓向了他的手。他一驚,尖銳的指甲猛地縮回了手指裏。我抓了個空,身子搖晃,眼看著就要摔下礁石,他握住了我的手,輕輕一撐,讓我穩穩地趴在了礁石上。
我立即反握住了他的手,沒有溫暖柔軟的感覺,而是冰冷的、堅硬的,一如我的想象。
我凝視著他,握著他的手,一點點用力,把他往我身邊拉——我想和你在一起,不害怕,不勉強,更不會後悔!
他隨著我的牽引,慢慢地遊到了我身邊。
我對他展顏而笑,他靜靜凝視著我的笑顏。
這一刻,我們眼裏的光輝,令五十二年來最美的月色都暗淡了幾分。
我趴在礁石上,吳居藍浮在礁石旁的海水裏,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我一直看著吳居藍,直到看到吳居藍都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微微垂下了眼簾。
我擔心地問:“你不能說話是被那四個人傷到了嗎?”
吳居藍點點頭,又搖搖頭。
“一半是因為傷,一半是因為別的?”
吳居藍點頭。
我想了想說:“因為你變回了……魚身?”
吳居藍微微一笑,似乎在表揚我聰明。
這又不難猜,他能下半身和人類不一樣,舌頭或氣管那些發聲器官和人類不一樣不是很正常嗎?
我問:“上個月的月圓夜,你一整夜都消失不見,是不是因為……和現在一樣了?”
吳居藍點頭。
“哦——那你是不是每個月的月圓之夜都會變回魚身?”
吳居藍點頭。
“好神奇!”我難以想象兩條腿變成一條尾巴,一條尾巴又變成兩條腿的情景。
“你昨天晚上說腿突然抽筋不能動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吳居藍點頭,指了指天上的月亮。
我明白了,五十二年來最異常的月亮引發了他身體的異常。
“你什麽時候變回人身?月亮落下,太陽升起時嗎?”我記得他上次應該是在日出後才出現的。
吳居藍點頭。
我看看天上的月亮,對他說:“我陪你一起等。”
吳居藍指指我的濕衣服,示意我先回去。
我搖頭,“不要!我還沒聽到你親口對我說……反正我不回去,這會兒沒有風,天氣並不冷。我身體很好,從小到大幾乎沒生過病,你不用擔心。”
我說著不冷,實際不僅冷,還很餓。突然,我想起什麽,從口袋裏掏啊掏,掏出一袋巧克力,放在礁石上。
我一隻手握著吳居藍,舍不得放開,想隻用另一隻手撕開塑料紙袋,卻顯然有點困難。
吳居藍的指尖從袋子上輕輕劃過,塑料袋就裂開了。
我拿起一塊,遞到吳居藍嘴邊。他愣了一下,微微張開嘴,用舌頭把巧克力卷進了嘴裏。
我心如擂鼓,咚咚地加速跳起來,卻裝作若無其事,拿起一塊巧克力,塞進嘴裏,感覺到指尖的濡濕,一塊普通的巧克力被我吃出了千滋百味。
月亮漸漸西沉,吳居藍指指不遠處的峭壁,示意他要離開一會兒。
“是要……變回雙腿了嗎?”我問。
吳居藍點頭。
雖然我很想陪著他,但這應該是一件很私密的事,就像人換內衣時,肯定不會喜歡有人旁觀。
我輕聲說:“我等你,你有事就……隨便發出點聲音,或者拿石頭丟我。”
我戀戀不舍地鬆開了手,吳居藍對我安撫地笑笑,倏的一下就無聲無息地沉入了水底。
我努力往水下看,卻什麽都看不到。吳居藍在我麵前一直速度非常緩慢,但顯然他真實的速度是快若閃電。
海潮還沒有完全落下,我所在的礁石又在大海的最裏麵,四周的水很深。我克製著恐懼,手腳並用地站起來,向吳居藍剛才指的山崖眺望著。
月亮落下、太陽還未升起的一刻,天地間十分黑暗。我孤零零一人站在礁石上,幾乎什麽都看不清,正覺得緊張害怕,就聽到了隱隱約約的歌聲傳來。
發音和旋律都很奇怪,完全聽不懂在唱什麽,可就是說不出的美妙動聽。天籟般的歌聲,都不像是用耳朵去聽見的,而是每一個毛孔、每一寸肌膚都能聽見,直接鑽進身體,和靈魂共鳴。
是吳居藍在唱歌!
他猜到我會害怕,用歌聲告訴我他就在我身邊。
被愛護珍惜的感覺讓我幾乎落淚,心情變得安寧平靜。
天空漸漸透出朦朦朧朧的光芒,將海麵照亮。
我看到山崖下的海水有點泛紅,想著今天的日出應該是紅霞滿天,十分好看。可惜這邊的海灘是朝西的,看得見日落,卻看不到日出,我隻能根據天亮的程度判斷太陽是否升起了。
連綿不斷的海浪聲中,我突然發現,那美妙動聽的歌聲消失了,因為它太過溫柔,離去時猶如朝雲散、晨露逝,竟讓人一時間沒有察覺到。
我有點慌了,探著身子,手攏在嘴邊,朝著山崖的方向,大聲叫:“吳居藍!”
“我在。”
聲音就在我腳下,我驚喜地低頭看去。
吳居藍從海水裏冉冉浮起,手一撐,翻坐到了礁石上。
我快速地掃了一眼,確定是兩條腿,就不好意思再看,視線迅速上移。他穿著濕漉漉的黑色短褲、白色T恤,正是前天晚上他失蹤前穿的衣服,可是昨天晚上,他明明什麽都沒有穿。
看到我困惑地打量他的衣服,吳居藍說:“我把衣服藏在了珊瑚洞裏,要不然上岸前又得想辦法去偷衣服。”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滑稽打扮,不禁笑起來,“原來那些衣服是你偷的,難怪那麽混搭呢!”
“不過這次是匆忙間跳下海的,鞋子隻剩下一隻,手機也壞了。”吳居藍晃了晃兩隻還泡在海水裏的腳,左腳光著,右腳趿著人字拖。
我看看凹凸難行的礁石灘,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遞給他,“用這個包著腳,等回家後再去買雙新鞋。”
吳居藍用我的外套包了個很利落的“貼腳鞋”,我懷疑他以前做過這事。
我擔心地問:“你剛剛才……走路不會有事吧?”
“沒事。如果很長時間沒來陸地上,需要適應一下,這次沒事。”吳居藍站了起來,看上去一如常人,沒有絲毫異樣。
兩個人麵對麵站著,不大的礁石,顯得有點局促。
突然間,我們好像得了失語症,誰都不說話,隻是看著對方。
過了一會兒,我聲音不大,卻一字字很清晰地說:“我的心意沒有變。”
吳居藍說:“你以後會後悔的。”
“那是以後的事情,現在要我放棄,我會現在就後悔,而且你不是我,不要替我做判斷。”
吳居藍沉默,不言也不動。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我腳尖動了動,往前蹭了一點,又往前蹭了一點,直到幾乎貼站在了吳居藍身前。
吳居藍仍然不言也不動。
我濕淋淋地站在清涼的晨風中,也不知道究竟是心冷,還是身冷,我開始打哆嗦,越打越厲害,整個人抖得幾乎像篩糠。
我聲音顫抖地說:“吳居藍,你答應了我、我的!”
吳居藍不說話。
“吳居藍,你、你……是不是非要看著我快淹死了,才會來抱我?”
“你太冷了,我們回去!”吳居藍轉身想走。
我毫不猶豫地向著大海跳了下去,人都已經到了半空,吳居藍躍起,快若閃電地抱住我,在空中轉了一個圈,穩穩地落回到了礁石上。
他剛想放手,我說:“我還會跳的!但你可以選擇不救,讓我淹死好了!”
吳居藍被我氣笑了,“沈螺,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麽臉皮厚的女人!”
“現在見到了,也不晚!”
吳居藍冷冰冰地說:“可惜,從來隻有我威脅別人,沒有別人威脅我!你想跳就跳吧,反正淹死的是你,不是我!”吳居藍放開了我,轉身就走。
我盯著他背影看了一瞬,轉身就跳進了海裏。
雖然往下跳時,我已經給自己做了各種心理準備,可我對水的恐懼已經深入骨髓,身體剛入水,就不受控製地開始痙攣,像塊石頭般沉向海底。幸虧吳居藍在我落水的一瞬就跳了下來,動作迅疾地抓住了我,帶著我浮出水麵,躍到了礁石上。
我趴在他的胳膊上,一邊咳嗽,一邊說:“你以前……不接受威脅,是因為你沒有把那個人放到心裏。可惜,你現在把我放進了心裏,就隻能接受我的威脅了!”
吳居藍沉默不語,沒有否認,也沒有再試圖放開我。
我喃喃說:“我知道前麵的路很艱難,也許遠遠超出我的想象,但是,至少這一刻,請讓我知道你的心意。我隻想知道,我沒有感覺錯,你也有那麽一點點喜歡我。”
碧海藍天間,初升的朝陽下,吳居藍第一次把我緊緊地摟在了懷裏。雙臂越收越緊,勒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肋骨都覺得痛,卻讓我第一次真實地感受到了他對我的感情,我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恍惚間,我覺得,他不是隻有一點點喜歡我,而是很多很多,就像白雪皚皚的山峰,雖然表麵全是堅冰,可在地底深處,翻湧的卻是滾燙的岩漿。

Chapter 10如何打敗時間
你在樓下,憑欄臨風。我在樓上,臨窗望月。兩處斷腸,卻為一種相思。

我和吳居藍從山上下來時,遠遠地就看到院牆外竟然架著一個梯子,院門虛虛地掩著。
我怒了,這些賊也太猖狂了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隨手從路旁撿了根結實的樹棍,衝進院子,看到人就打。
“哎喲——”江易盛邊躲邊回頭。
我傻了,立即把棍子扔掉,“我……以為又是小偷。你怎麽翻到我家裏來了?”
江易盛怒氣衝衝地說:“我怎麽翻進了你家裏?你告訴我,你怎麽不在家?我打你手機關機,敲門沒有人開門,我當然要翻進來看一下!你不是和我說你會在家睡覺嗎?出去了為什麽不告訴我一聲?不知道我會擔心嗎?”
我抱歉地說:“我的手機掉進海裏了,接不到你的電話,也沒有辦法打電話通知你。”
“那你出門時為什麽不告訴我一聲?出門時手機總沒有掉進海裏吧?”
我心虛地說:“對不起,我去找吳居藍了,怕你會阻止我,就沒告訴你。”
“我能不阻止你嗎?黑燈瞎火的,你能到哪裏去找人?我從來沒有反對過你去找吳居藍,但你首先要保證自己的安全。我告訴你,就算吳居藍在這裏,他也得阻止你!”
我求救地回頭去看吳居藍,吳居藍卻倚著院門,涼涼地說:“罵得好!”
江易盛這才看到吳居藍,愣了一愣,驚喜地說:“吳大哥,你回來了?”
吳居藍微笑著,溫和地說:“回來了。”
江易盛看到他腳上包著我的外套,關心地問:“你腳受傷了?”
“沒有,丟了一隻鞋子。”吳居藍說著話,坐到廚房外的石階上,解開了腳上的外套。
江易盛放下心來,對我驚訝地說:“沒想到,你還真把吳大哥找回來了。”
沒等我得意,吳居藍說:“沒有她,我也會回來的。”
我癟著嘴,從客廳的屋簷下拿了一雙拖鞋,放到吳居藍腳前,轉身進了廚房。
江易盛對吳居藍說:“你平安回來就好。那四個歹徒……”
“我跳下海後,他們應該逃走了。”
江易盛滿麵震驚地問:“你從鷹嘴崖上跳下了海?”
“嗯。”
從鷹嘴崖上跳下去竟然都平安無事?江易盛不敢相信地看我,我聳聳肩,表示我們要習慣吳居藍的奇特。
江易盛問:“要報警嗎?”
吳居藍說:“算了!”
江易盛默默地想了下,覺得隻能算了。吳居藍的身份有點麻煩,而且那些人沒有造成實際傷害,就算報了警,估計也沒多大用處。
吳居藍看到我在廚房裏東翻西找,他說:“你先去把濕衣服換了。”
我拿著餅幹說:“我餓了,吃點東西就去換衣服。”
吳居藍對江易盛說:“我去做早飯,你要早上沒吃,一起吃吧!”
我忙說:“不用麻煩,我隨便找點吃的就行。”
吳居藍淡淡說:“你能隨便,我不能。”
我被吳居藍趕出廚房,去洗熱水澡。
等我洗得全身暖烘烘,穿上幹淨的衣服出來,吳居藍已經做好三碗陽春麵,還熬了一碗薑湯。
我把一碗麵吃得一點不剩。
吳居藍問:“昨天你沒好好吃飯嗎?”
江易盛冷哼,張嘴就要說話。
桌子下,我一腳踩到江易盛的腳上,江易盛不吭聲了。
我端起薑湯,笑眯眯地說:“是你做的麵太好吃了。”
吳居藍麵無表情地說:“如果你不要用腳踩著江易盛,這句話會更有說服力。”
我大窘,立即乖乖地把腳縮了回去。
江易盛哧哧地笑,“小時候,我們三個,人人都認為大頭和我最壞,可我們是明著囂張壞,小螺是蔫壞蔫壞的,我們幹的很多壞事都是她出的主意。”
我振振有詞地說:“那些可不叫壞事,那叫合理的報複和反抗。”誰叫我鬥爭經驗豐富呢?從繼父鬥到繼母,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曲線鬥爭、背後捅刀。
江易盛微笑著看了我一會兒,對吳居藍說:“我十一歲那年,爸爸突然精神病發作,變成了瘋子。這成了我人生的一個分水嶺,之前我是多才多藝、聰明優秀的乖乖好學生,老師喜歡、同學羨慕;之後大家提起我時都變得很古怪,老師的喜歡變成了憐憫,同學們也不再羨慕我,常常會叫我‘瘋子’,似乎我越聰明就代表我神經越不正常,越有可能變成瘋子……”
我打斷了江易盛的話,溫和地說:“怎麽突然提起這些事?”
江易盛朝我笑了笑,繼續對吳居藍說:“從小到大我已經習慣了被人讚美、被人羨慕,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麽急劇的人生意外,變得寡言少語、自暴自棄。被人罵時,隻會默默忍受,想著我反正遲早真的會變成個瘋子,什麽都無所謂。那時候,我媽媽很痛苦,還要帶著爸爸四處求醫,根本沒有精力留意我;老師和同學都認為發生了那樣的事,我的變化理所當然,隻有一個從來沒有和我說過話的同學認為我不應該這樣。她罵跑了所有叫我‘瘋子’的同學,自說自話地宣布我是她的朋友。我不理她,她卻死皮賴臉地纏上了我,直到把我纏得沒有辦法,不得不真做她的朋友。她帶著我這個乖乖好學生做了很多我想都不敢想的事,還煽動我連跳了三級,我覺得我已經瘋了,對於會不會變成瘋子徹底放棄了糾結。”
江易盛笑嘻嘻地問吳居藍:“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吧?就是那個現在正在死皮賴臉地糾纏你的女人!”
我說:“喂!別自言自語當我不存在好不好?”
江易盛收斂了笑意,對吳居藍嚴肅地說:“對我而言,小螺是朋友,也是親人;是依靠,也是牽掛。我非常在乎她的平安。飛車搶劫、入室盜竊、深夜遇襲,已經發生了三次,如果這些事和你有關,請不要再有第四次!”
我用力踩江易盛的腳,示意他趕緊閉嘴。江易盛卻完全不理我,一直表情嚴肅地看著吳居藍。
吳居藍說:“我現在不能保證類似的事不會發生第四次,但我可以保證不管發生什麽我一定在場,小螺會平安。”
江易盛深深地盯了吳居藍一瞬,笑起來,又恢複了吊兒郎當不正經的樣子,一邊起身,一邊說:“兩位,我去上班了!聽說醫院會從國外來一個漂亮的女醫生做交流,你們有空時,幫我準備幾份能令人驚喜的情人套餐,我想約她吃飯。”
我忙說:“神醫,記得讓你朋友幫忙繼續追查那兩個小偷。”
“知道。”
目送著江易盛離開後,我對吳居藍說:“江易盛剛才說的話你別往心裏去,我們現在也隻是猜測這三件倒黴的事應該有關聯,不是偶然事件。”
吳居藍說:“你們的猜測完全正確。”
我驚訝地問:“為什麽這麽肯定?”
“你上次說,搶你錢的人手上長了個黑色的痦子?”
“是!”我伸出手大概比畫了一下那個痦子的位置。
吳居藍說:“在鷹嘴崖襲擊我們的那四個人,有一個人的手上,在同樣的位置,也長了一個痦子。”
沒想到這個小細節幫助我們確認了自己的猜測,看來三次事件真的是同一夥人所為,他們肯定別有所圖。
我小心翼翼地問:“吳居藍,你以前……有沒有很討厭你、很恨你的人?”
“有!”吳居藍十分肯定坦白。
我心裏一揪,正想細問,吳居藍又說:“不過,他們應該都死了。”
我失聲驚問:“死了?”
“這次我上岸,第一個遇到的人就是你。待在陸地上的時間有限,認識的人也很有限,除了周不聞,應該再沒有人討厭我了。”吳居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可不想和他討論這事,趕緊繼續問:“那以前呢?”
“我上一次上岸做人,我想想,應該是……公曆紀元1838年,本來想多住幾年,但1865年發生了點意外,我就回到了海裏。”吳居藍輕描淡寫地說:“那次我是在歐洲登陸的,在歐洲住了十幾年後,隨船去了新大陸,在紐約定居。就算那些仇恨我的人有很執著的後代,也應該遠在地球的另一邊,不可能知道我在這裏。”
我風中淩亂了,整個人呈石化狀態,呆看著吳居藍。他說一八、一八幾幾年?歐洲大陸?新大陸?他是認真的嗎?
吳居藍無聲歎息,“小螺,我說的都是實話,這就是我。我不是合適的人,你應該找和你般配的人做伴侶……”
我腦子混亂,脾氣也變得暴躁了,“閉嘴!我應該做什麽,我自己知道!”
吳居藍真的閉上了嘴巴,默默收拾好碗筷,去廚房洗碗。
我一個人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兒,走到廚房門口說:“吳居藍,你剛才是故意的!同樣的事情,你明明可以換一種溫和的方式告訴我,卻故意嚇唬我!我告訴你,你所有的伎倆都不會有用的,我絕不會被你嚇跑!”
我說完,立即轉身,走向客廳。
連著兩夜沒有睡覺,我頭痛欲裂,可因為這兩天發生的事情都是在挑戰我的承受極限,腦子裏的每根神經似乎都受了刺激,完全不受控製,紛紛擾擾地鬧著,讓我沒有一絲睡意。
我拿出給客人準備的高度白酒,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玻璃杯,仰起頭咕咚咕咚灌下。
烈酒像一團火焰般從喉嚨滾落到胃裏,讓我的五髒六腑都有一種灼熱感,我的精神漸漸鬆弛下來。
我扶著樓梯,搖搖晃晃地爬上樓,無力地倒在床上,連被子都沒有蓋,就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將睡未睡時,我感覺到吳居藍抱起我的頭,讓我躺到枕頭上,又幫我蓋好了被子。
我很想睜開眼睛,看看他,甚至想抱抱他,但醉酒的美妙之處,或者說可恨之處就在於:覺得自己什麽都知道,偏偏神經元和身體之間的聯係被切斷了,就是掌控不了身體。
吳居藍輕柔地撫過我的頭發和臉頰,我努力偏過頭,將臉貼在了他冰涼的掌心,表達著不舍和依戀。
吳居藍沒有抽走手,讓我就這樣一直貼著,直到我微笑著,徹底昏睡了過去。
晚上七點多,我醒了。
竟然睡了整整一天?晚上肯定要睡不著了,難道我要過美國時間嗎?
美國,1865年,十九世紀的紐約……距今到底多少年了?
我盯著屋頂,發了半晌呆,決定……還是先去吃晚飯吧!
我洗漱完,紮了個馬尾,踢踢踏踏地跑下樓,“吳居藍!”
“吳、居、藍!”
客廳裏傳來江易盛的聲音,他學著我陰陽怪氣地叫。
我鬱悶地說:“你怎麽又來蹭飯了?”
“我樂意!”江易盛手裏拿著一杯紅酒,腿架在茶幾上,沒個正形地歪在沙發上。
我對吳居藍說:“我餓了,有什麽吃的嗎?不用特意給我做,你們剩下什麽,我就吃什麽。”
吳居藍轉身去了廚房。
江易盛把一部新手機遞給我,“我中午去買的,還是你以前的號碼,吳大哥的也是。你給我一部手機的錢就好了,你的算是生日禮物。”
我笑嘻嘻地接過,“謝謝!吳居藍的手機呢?給他看過了嗎?”
“看過了。”江易盛指了指沙發轉角處的圓幾,上麵放著一部手機,“你們倆丟手機的速度,真的很霸氣側漏!”
我沒有理會他的譏嘲,拿起吳居藍的手機和我的對比了一下,機型一樣,隻是顏色不一樣。我滿意地說:“情侶機,朕心甚慰!”
江易盛不屑,“你那麽點小心思,很難猜嗎?”
我不吭聲,忙著把我的手機號碼存到吳居藍的手機裏,又把他的手機鈴聲調成了和以前一模一樣的。我的選擇無關審美和喜好,隻有一個標準,鈴聲夠響、夠長,保證我給吳居藍打電話時,他肯定能聽到。
江易盛等我忙完了,把一個文件夾遞給我,“我剛讓吳大哥看過了,他完全不認識他們,也想不出來任何相關的信息。”
我翻看著,是那兩個小偷的個人信息,以及幫他們做取保候審的律師和保證人的信息。
一行行仔細看過去,我也沒看出任何疑點。普通的小偷,普通的犯罪,保證人是其中一人的姐姐,律師是她聘請的。
我歎了口氣,合上文件夾,“這兩個人一定知道些什麽,但他們不說,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你別著急,這才剛開始追查,總會有蛛絲馬跡的,天下沒有天衣無縫的事。”江易盛說。
“我不著急,著急的應該是那些人。如果我的猜測正確,他們一定有所圖,一定會發生第四件倒黴的事。”我拍拍文件夾,“既然暫時查不出什麽,就守株待兔吧!”
雖然我說了別麻煩,吳居藍還是開了火,給我做了一碗水晶蝦仁炒飯。
他端著飯走進客廳時,我正好對江易盛說:“那些壞人不是衝著吳居藍來的,應該是衝著我來的。”
“為什麽這麽推測?”江易盛問。
我瞟了吳居藍一眼,說:“反正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那些壞人不是衝著吳居藍來的。既然排除了他,那就隻可能是我了。”
“把你的充足理由說出來聽聽。”
“我不想告訴你。”
江易盛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我,“沈大小姐,你應該很清楚,那些人究竟是衝著你來的,還是衝著吳居藍來的,會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處理方式。這麽重要的判斷,你不告訴我?也許你的判斷裏就有線索!”
我蠻橫地說:“反正我是有理由的,你到底相不相信我?”
江易盛話是對著我說的,眼睛卻是看著吳居藍,“這不是相信不相信你的問題,而是起碼的分析和邏輯。你和吳居藍比起來,當然是吳居藍更像是會惹麻煩的人。”
我苦笑著說:“可是這次惹麻煩的人真的是我,雖然連我自己都想不通,我的判斷理由等我想說時我會告訴你。”
江易盛說:“好,我不追問你理由了,就先假定所有事都是衝著你來的。”他一仰頭,喝幹淨了紅酒,放下杯子對吳居藍說:“在查清楚一切前,別讓小螺單獨待著。”他站起身,對我們揮揮手,“我回家了。”
我端起炒飯默默地吃著,吳居藍坐在沙發另一頭,靜靜地翻看著一本書。
我偷偷地瞄了幾眼,發現是紀伯倫的《先知》,心裏不禁竊喜,因為紀伯倫是我最愛的作家之一。其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但知道吳居藍喜歡看我喜歡的書,就好像在這無從捉摸的大千世界中,又發現了一點我和他的牽絆,就算隻是微不足道的一點,也讓人欣喜。
等吃飽後,我放下碗,笑嘻嘻地對吳居藍說:“你白天也不叫我,害得我睡了一整天,晚上肯定失眠。”
可惜,吳居藍沒有一點愧疚感,他一邊看著書,一邊漫不經心地建議:“你可以給自己再灌一大杯白酒。”
我被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瞪著他。吳居藍不為所動,淡定地翻著書,任由我瞪。
我瞪著瞪著,不知不覺地變成了細細地打量,從頭仔細看到腳,完完全全看不出一點異樣。
如果不是吳居藍時時刻刻逼著我去麵對這個事實,我恐怕會很快忘記昨晚的所見吧!因為我在心理上並不知道該怎麽辦,甚至暗暗慶幸著他每月隻有一夜會變成……一條魚。
我知道,吳居藍不是不喜歡我,隻是除了喜歡,他還有很多要考慮的現實,任何一個我猜到或者壓根兒沒猜到的現實,都有可能讓他止步。
吳居藍說:“下個月圓之夜後,如果你還沒有改變心意,我……”當時,他話沒有說完,我想當然地理解成了“我就接受你”。現在,我才明白,他壓根兒不是這個意思,他沒有繼續說,不是話未盡的欲言又止,而是真的覺得不應該有下文了。
這個下文,是我硬生生地強要來的!但是,既然沒臉沒皮地要到了,我就沒打算放手!
任何一段成年男女關係的開始都會有懷疑和不確定,因為我們早過了相信“真愛無敵”和“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年齡了。有懷疑和不確定是正常的,那是對自己更負責的態度,所以才要談戀愛和交往,談來談去,交來往去,一點點了解,一點點判斷,一點點信任,甚至一點點妥協,一點點包容,這就是成年人的愛情。
我才活了二十六年,就已經對這個世界充滿悲觀和不相信了。吳居藍年齡比我大,經曆比我複雜,我允許他有更多一點的懷疑和不確定。隻要他還喜歡我,那麽一切都可以解決,我們可以慢慢地了解,慢慢地交往,讓時間去打敗所有的懷疑和不確定。
我坐到了吳居藍身旁,輕輕地叫了一聲“吳居藍”,表明我有話想說。
吳居藍合上了書,把書放到茶幾上,平靜地看向我。
我試探地握住了吳居藍的手,他沒有排斥,可也沒有回應,目光沉靜,甚至可以說是冷漠地看著我,就像是赤裸裸地表明——對他而言,我的觸碰,別說心動漣漪,就連煩惱困擾都不配給他造成。
如果換成別的女孩,隻怕早就羞愧地掩麵退下了,但我……反正不是第一次沒臉沒皮了!
我用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撓他的掌心,他一直沒有反應,我就一直撓下去,撓啊撓啊,撓啊撓啊……吳居藍反手握住了我的手,阻止了我沒完沒了的撩撥。
我心裏暗樂,麵上卻一本正經地說:“漫漫長夜,無心睡眠,我們聊天吧!”
“聊什麽?”
“隨便聊,比如你的事情,你要是對我的事情感興趣,我也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吳居藍完全沒有想到我竟然這麽快就不再逃避,決定麵對一切。他盯著我看了一瞬,才淡然地問:“你想知道什麽?”
我盡量若無其事地說:“你的年齡。”
吳居藍說:“我一直生活在海底,所謂山中無日月,你們計算時間的方式對我沒有意義。”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你說你上一次登上陸地是1838年,在歐洲。你一共上了幾次陸地?”
“現在的這一次,1838年的一次,還有第一次,一共三次。”
經曆還算簡單!我鬆了口氣,好奇地問:“你第一次登上陸地是什麽時候?”
“開元八年。”
我沒有再問“在哪裏”,因為這種年號紀年的方法,還有“開元”兩個字,隻要讀過一點曆史書的中國人都知道。雖然已經預做了各種心理準備,可我還是被驚住了。
我愣愣出了會兒神,猛地跳起來,跑到書房,抽出《唐詩鑒賞辭典》,翻到王維的那首詩,一行行地快速讀著:
青青山上鬆,
數裏不見今更逢。
不見君,
心相憶,
此心向君君應識。
為君顏色高且閑,
亭亭迥出浮雲間。
終於、終於……我明白了!當日吳居藍的輕輕一歎,不是有些“千古悠悠事,盡在不言中”的感覺,而是真的千古光陰,盡付一歎。
我狀若瘋狂,急急忙忙地扔下書,匆匆坐到電腦桌前,搜索王維:公元701年—761年,唐朝著名詩人、畫家,字摩詰,號摩詰居士。
我剛想搜開元八年是公元多少年,吳居藍走到我身後,說:“開元八年,公元720年。”
吳居藍進入長安那一年,正是大唐盛世。“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那一年,王維十九歲,正是“相逢意氣為君飲,係馬高樓垂柳邊”的詩酒年華。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縹緲如煙,都不像是從自己嘴裏發出來的,“你認識王維?”
“嗯。”
難怪我當時會覺得他說話的語氣聽著很奇怪。
我大腦空白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搜索了李白:公元701年—762年,唐朝著名詩人,字太白,號青蓮居士。
原來那一年,李白也才十九歲,正是“氣岸遙淩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的年少飛揚。
那時的吳居藍也是這樣的吧?風華正茂、詩酒當歌,“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我喃喃問:“你認識李白?”
“喝過幾次酒,比過幾次劍。”
“杜甫呢?”
“因為容顏不老,我不能在一地久居,不得不四處漂泊,上元二年,曾在蜀中浣花溪畔見過子美。”
吳居藍的表情、語氣都很平淡,我卻不敢再問。從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從歌舞升平到天下殤痛,隔著千年光陰讀去,都覺得驚心動魄,難過惋惜,何況身處其間者。
“既然不能在一地久居,為什麽不回到海裏?”
吳居藍淡淡而笑,“那時的我太年輕,又是第一次在陸地上生活,稀裏糊塗太過投入,什麽事我都無能為力,卻又什麽都放不下。”
“後來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大曆六年,公元771年,我從舟山群島乘船,東渡日本去尋訪故人。我到日本時,他已病逝,我在唐招提寺住了半年後,回到了海裏。”
從公元720年到公元771年,五十二年的人世興衰、悲歡離合,看著無數熟悉的知交故友老去死亡,不管是“相逢意氣為君飲”,還是“風流肯落他人後”,都成了皚皚白骨,對壽命漫長、一直不老的吳居藍而言,應該相當於過了幾生幾世,難怪他看什麽都波瀾不興、無所在意的淡漠。
忽然之間,我明白了,為什麽他要千年之後,才會再次登上陸地,還是一塊全無記憶的大陸,那些鐫刻於記憶中的歡笑和悲傷都太過沉重了!
我走到吳居藍身前,溫柔地抱住了他。
吳居藍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你不怕嗎?”他的聲音和他的體溫一樣冰涼,好似帶著千年時光的滄桑和沉重。
我的頭伏在他懷裏,雙臂用力抱緊他,希望我的溫暖能融化一點點他的冰涼,“令我畏懼的是時光,不是你。”
“但你看得見、觸得到的是我,不是時光。現在你還年輕,覺得無所謂,可十年、二十年後呢?我依舊是現在這樣,你會變成什麽樣?”吳居藍一動不動地站著,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言辭卻犀利得像冰錐,似乎要狠狠地紮進我的心裏。
這一瞬間,我真恨吳居藍的理智和冷酷,他不肯讓我有半點糊塗,也不肯讓我有半點逃避,總是把一切赤裸裸地攤開在我麵前。
我明明感受到了他對我的感情,但是,他卻能毫不留情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把我推開,逼迫我放棄自己的感情,放棄他!
我沉默了良久說:“我會變老、變醜。”
“我不可能在一地長居,你必須跟著我顛沛流離,沒有朋友,沒有家,到那時,我的存在就是你最恐怖的噩夢。又老又醜的你會恨我、畏懼我,想盡辦法逃離我。”吳居藍一邊說著殘忍的話,一邊微笑著推開了我。
我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不想他離開,但這一刻,我的手比他更冰涼。
“沈螺,不要把你短暫的生命浪費在我身上,去尋找真正適合你的男人!”吳居藍冷漠絕情地用力拽開了我的手,“等查清楚究竟是誰針對你,確認和我沒有關係後,我就會離開,你就當遇見我的事是一場夢吧!”
我暈暈沉沉,像夢遊一樣走出了書房,回到自己的臥室。
屋子裏黑漆漆的,我心口又憋又悶,“唰唰”幾下,拉開了所有窗簾,打開了所有窗戶。清涼的晚風一下子全灌了進來,吹得桌上的紙張飛了起來,窗簾也嘩嘩地飄著。
我蜷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長長久久地看著天上那輪圓月。
千年前的那輪月亮應該和今夜的月亮看上去差不多吧!
可是,人卻不行,生老病死,一個都逃不過。女子的芳華更是有限,十年後,我三十六歲,如果保養得好,還能說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可二十年後呢?四十六歲的女人是什麽樣子?五十歲的女人又是什麽樣子?
那個時候,我和壽命漫長、容顏不老的吳居藍站在一起是什麽感覺?
中國最美的愛情誓言就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如果連偕老都做不到,相握的手還是戀人的手嗎?
我悲傷無奈地苦笑起來。
自以為鼓足了所有勇氣,信心滿滿地麵對這份感情,下定決心不管我和他之間有多少懷疑和不確定,我們都可以慢慢地了解,慢慢地交往,讓時間去打敗所有的懷疑和不確定。
但是,我完全沒有想到,我們之間的最大問題就是“時間”。
我該用什麽來打敗時間?
這個問題,連擁有千年智慧,幾乎無所不能的吳居藍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所以他才會故意尖刻地說出“又老又醜的你”這樣的話來傷害我,逼著我放棄。
理智上,我認同吳居藍的決定。既然未來是一條越走越窄的死路,注定會傷害到所有人,的確應該選擇放棄。
但是,感情上,我隻知道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我願意接受他非人的身份,他也不排斥我是個普通的人類女子,我們為什麽不能在一起?
夜色越深,風越涼,我卻像是化作了石雕,一直坐在窗口前,吹著涼風。
突然,我狠狠地打了幾個噴嚏,一時間涕泗橫流、十分狼狽,不得不站起來去抽麵巾紙。
擦完鼻子,我順手拿起桌上的手機看了一眼,還差十幾分鍾就淩晨四點了。
我竟然不知不覺地在窗口坐了六七個小時,難怪凍得要流鼻涕,可不知道我的哪根神經失靈了,竟然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冷。
我靠著窗台,看著窗外:月光下,龍吐珠花皎皎潔潔,隨風而動;九裏香堆雲積雪,暗香襲人。
我想起了吳居藍慵懶地坐在花叢間,靜看落花蹁躚的樣子,忍不住手按在心口,無聲地長歎了口氣。
我不是吳居藍,沒有他的理智,更沒有他對人對己的冷酷。也許不管我再思考多久,都沒有辦法想清楚,究竟是應該理智地放棄,還是應該順心地堅持。
但是,相愛是兩個人的事,不管我怎麽想,吳居藍似乎都已經做了決定……
突然,我心中一動。
吳居藍逼我放棄,他放棄了嗎?
在說了那麽多冷酷的話,明知道會傷害到我後,夜不能寐的人隻是我一個嗎?
刹那間,我做了一個孤注一擲的決定,把無法決定的事情交給了命運去決定——
如果我此時出聲叫吳居藍,他回應了,那麽就是命運告訴我,不許放棄!如果他沒有回應,那麽就是命運告訴我,應該……放棄了!
我把頭湊到窗戶前,手攏在嘴邊,想要叫他。可是,我緊張得手腳發軟,心咚咚亂跳,嗓子幹澀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我真的要把我的命運、我的未來都壓在一聲輕喚上嗎?
萬一、萬一……他早已熟睡,根本聽不到,或者他聽到了,卻不願意回應我呢?
我深吸了幾口氣,才略微平靜了一點。
恐懼糾結中,我鼓足了全部的勇氣,對著窗外的迷蒙夜色,輕輕地叫:“吳、吳……吳居藍。”因為太過忐忑緊張,我的聲音聽上去又沙又啞,還帶著些顫抖。
本來,我以為我要經曆痛苦的等待,才有可能等到一個答案,結果完全沒有想到,我的聲音剛落,就聽到了吳居藍的聲音從樓下的窗口傳來,“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我滿麵驚愕地愣住了。
一瞬後,我一邊捂著嘴,激動喜悅地笑著,一邊癱軟無力地滑倒,跌跪在了地上。
我趴在地板上,瑟縮成一團,雙手捂住臉,眼淚無聲無息地洶湧流下。
你在樓下,憑欄臨風。
我在樓上,臨窗望月。
兩處斷腸,卻為一種相思。
你讓我放棄?
不!我不放棄!
我正在欣喜若狂地掩麵低泣,吳居藍竟然從窗戶外無聲無息地飛掠了進來。
他看到我跪趴在地板上,立即衝過來,摟住我,“你哪裏不舒服?”
我抱著他,一邊搖頭,一邊隻是哭。
他不懂,我不是不舒服,而是太開心、太喜悅,為他的心有掛礙,為他的牽腸掛肚。
他摸了一下我的額頭,沒好氣地說:“你發燒了!現在知道難受了,吹冷風的時候怎麽不知道多想想?”
看我一聲不吭,一直在哭。他拿起我的手,一邊幫我把脈,一邊柔聲問:“哪裏難受?”
我搖頭,哽咽著說:“沒有,哪裏都不難受。”
他不解,“不難受你哭什麽?”
我又哭又笑地說:“因為你聽到了我的叫聲,因為你也睡不著……”
吳居藍似乎明白了我在說什麽,神色一斂,眉目間又掛上了冰霜,收回了替我把脈的手,冷冷地說:“重感冒。”
他抱起我,把我放到床上,替我蓋好被子,轉身就要走。
我立即抓住了他的手,紅著眼睛,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他冰冷的表情有了一絲鬆動,無奈地說:“我去拿退燒藥。”
我放開了手,他先把窗戶全部關好,窗簾全部拉上,才下樓去拿藥。
一會兒後,他拿著退燒藥上來,給我倒了一杯溫水,讓我先把藥吃了。
他把電子溫度計遞到我嘴邊,示意我含一下。
幾秒後,他拿出溫度計,看了一眼顯示的數字,皺了皺眉頭,對我說:“你剛吃的藥會讓你嗜睡,好好睡一覺。”
我也不知道是因為藥效,還是因為發燒,全身開始虛軟無力,連睜眼睛的力氣都沒有。我漸漸閉上眼睛,昏睡過去。
但是,一直睡得不安穩,從頭到腳、從內到外,一直很痛苦。一會兒像是被架在火爐上炙烤,熱得全身冒煙;一會兒像是掉進了冰窖,凍得全身直打哆嗦。
暈暈沉沉中,感覺到一直有人在細心地照顧我。我大腦迷迷糊糊,完全沒有思考的力氣,想不清楚他是誰,卻無端地歡喜,似乎隻要他在我身邊,就算我一直這麽痛苦地時而被火烤,時而被冰凍,我都心甘情願。
我睜開眼睛時,屋內光線晦暗,讓我分辨不出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吳居藍坐在床旁的藤椅上,閉目假寐。我剛掙紮著動了一下,他就睜開了眼睛。
我的嗓子像是被煙熏火燎過,又幹又痛,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吳居藍卻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把一杯溫水端到了我嘴邊。
我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下去,幹渴的感覺才緩和了,卻依舊覺得嗓子火辣辣地痛,再結合頭重腳輕、全身酸軟無力的症狀,看來我這次的感冒真的不輕。
我聲音嘶啞地說:“怎麽會……這麽嚴重?”
吳居藍譏嘲:“泡了一夜海水,又吹了一夜冷風,你以為自己是鐵打的嗎?沒燒成肺炎已經算你運氣好了。”
他拉開窗簾,我才發現外麵豔陽高照,應該已經是中午。
吳居藍問:“餓了嗎?我熬了白粥。”
“不、要。”我暈暈沉沉,十分難受,沒有一點胃口。
吳居藍走到桌邊,打開瓦罐,盛了一小碗稀稀的粥,“稍微喝一點。”
我不願拂逆他,強打起精神,坐了起來。
我一邊慢慢地喝著粥,一邊偷偷地看吳居藍。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可麵色一如往常,看不出一絲疲憊。
我喝完粥,對吳居藍說:“你去休息吧,不用擔心我。我從小到大身體特別好,很少生病,就算生病,也會很快就好。”
吳居藍靜靜地盯了我一瞬,沒有搭理我,轉身端起一個碗,遞給我,“吃藥。”
竟然是一碗黑乎乎的中藥,我聞著味道就覺得苦,剛想說“感冒而已,吃點西藥就行了”,突然反應過來,我又沒有去看中醫,哪裏來的中藥方子?
我試探地問:“你開的藥?”
吳居藍淡淡應了聲“嗯”。
我再不喜歡吃中藥,也不敢嫌棄這碗藥了。我捧過碗,嚐了一口,立即眉頭皺成了一團,實在是太苦、太難喝了!但看看吳居藍,我一聲不敢吭,憋著口氣,咕咚咕咚地一口氣喝完。放下碗時,隻覺得嘴裏又苦又澀,立即著急地找水喝。
吳居藍站在床邊,拿著水杯,冷眼看著我,就是不把水遞給我。
我可憐兮兮地看著他,“水!”
他冷冷地說:“知道生病的滋味不好受,以後就長個記性,下次還開著窗戶吹冷風嗎?”
我懷疑那碗中藥那麽苦,是他在故意懲罰我,但什麽都不敢說,乖巧地搖頭,表示以後絕不再犯。
他終於把水杯遞給了我,我趕緊喝了幾口水,把嘴裏的苦味都咽了下去。
吳居藍說:“藥有催眠作用,你覺得困了,就繼續睡。”
我躺了一會兒,覺得眼皮變得越來越沉,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不過,這一次,我沒有再感覺一會兒熱、一會兒冷,睡得十分踏實。
睡醒了就吃飯吃藥,吃完了就再睡。
第二天傍晚,我再次醒來時,除了身子還有點酸軟、嗓子還有點不舒服外,差不多已經好了。從小到大,我都是這樣,身體比大頭和神醫還好,很少生病,即使生病也好得很快。
我眯著眼睛,悄悄地看吳居藍。他坐在床旁的藤椅上,大概覺得有些無聊,捧著一本筆記本,拿著幾支鉛筆,在上麵塗塗抹抹。
我雙手一撐,坐了起來,端起床頭櫃上的水杯,一邊喝水,一邊看著吳居藍。
他瞟了我一眼,看我能照顧自己,低下了頭,繼續塗塗抹抹。
我放下水杯,笑問:“你在畫畫嗎?畫的什麽?”
吳居藍一聲不吭地把手裏的筆記本遞給了我。我笑著接過,一頁頁翻過去,笑容漸漸從臉上消失。
吳居藍畫了三張素描圖,全是我和他,隻不過是不同年齡的我和他。
第一張是現在的我和吳居藍。我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顧我,看上去就是一個男子在照顧年輕的戀人,透著溫馨甜蜜。
第二張是十幾年後的我和吳居藍。我憔悴痛苦地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顧我,看上去像是兒子在照顧母親。
第三張是幾十年後的我和吳居藍。我雞皮鶴發、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顧我,看上去像是孫子在照顧祖母。
隻是黑白二色的素描圖,但吳居藍的繪畫技巧十分高明,每幅圖都纖毫畢現、栩栩如生,讓人如同在看真實的照片。
我看完最後一張圖後,麵色蒼白地抬起頭,盯著吳居藍。
他的理智,總是讓他在溫柔之後變得很冷酷。如果每一次對我的好是不小心給了我理由去堅持對他的感情,他一定會立即再做一些事情來傷害我,給我更多的理由去放棄這份感情。
雖然明明知道,他這麽做,並不是因為對我無情,但是,我的心依舊像是被利刃狠狠刺入,鮮血淋漓得疼痛。
我心情沉重地伸出手,想把筆記本遞還給吳居藍。
他淡淡瞥了一眼,沒有接,麵無表情地看向我,“這三幅圖畫的都是你,送給你了。”
我緊緊地咬著唇,拿著筆記本的手在輕輕地顫著。
他視而不見,站起身,冷淡地說:“晚飯已經準備好,你換件衣服就能下來吃了。”
等他走了,我一直伸在半空中的手猛地垂落,筆記本“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我抱著膝蓋,縮在床上,身體不受控製地打著戰。三張栩栩如生的圖畫比任何語言都更有殺傷力,他逼著我去看見未來的殘酷,提醒我這是我必須麵對的現實,不可能因為愛情,更不可能因為一時的心軟和感動而改變。
我盯著地上的筆記本,很想閉上眼睛,不再去看它,但是,現實就是不論如何逃避都遲早會發生的事實。
我咬了咬牙,猛地彎下身子,把筆記本從地上撿了起來。
吳居藍,如果這就是你要我看清楚的未來,我會仔仔細細地看清楚!
我克製著自己的恐懼和抗拒,翻開了筆記本,慢慢地把三張圖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
仍然沒有看清楚,那就再看一遍!
仍然不敢直視圖畫裏的自己,那就再看一遍!
仍然在害怕,那就再看一遍!
……
我自虐般地一遍又一遍地看著三張圖。
來來回回、反反複複,我就像真的被這三張圖帶進了時光的長河中,青年、中年、老年……時不我待、流光無情,我垂垂老矣,他朗朗依舊。
我閉上了眼睛,默默地想著每一幅圖。
很久後,我突然下了床,走到書桌前,拿起筆,在每張圖的空白處寫下了一段話。
放下筆,我腳步輕快地走進衛生間,決定衝個熱水澡。
把一身的汗漬都洗幹淨後,就好像把一身的病菌都衝掉了,感覺全身上下一輕,整個人都精神了。
我吹幹頭發,把長發編成辮子,仔細盤好,換上最喜歡的一條裙子,戴了一條自己做的項鏈,項墜就是吳居藍送我的那顆黑珍珠。
因為麵容仍有病色,我塗了BB霜,拍了散粉,還掃了點腮紅,讓自己看上去氣色好一點。
我看看鏡子中的自己,自我感覺還不錯,我拿起筆記本,下了樓。
窗外夜色深沉,窗內燈火通明。
吳居藍坐在飯桌前,安靜地等著我。
他下樓時,天色仍亮,這一等就等了兩個多小時,等得天色盡黑、飯菜涼透,他卻沒有一絲不耐煩。
我停住了腳步,站在院子裏,隔窗看著他。
他抬眸看向了我,我相信他肯定設想過我的各種反應,卻怎麽想都沒有想到,我的滿血複活能力這麽強,才被狠狠打擊過,就又神采奕奕、明媚鮮亮地出現了。
他表情明顯一怔,我朝他笑了笑。
我走進廚房,坐到他旁邊的座位上,把筆記本端端正正地放到桌上。
我平靜地說:“你送我的三張圖我已經都認真看完了,作為回贈,我送你三句話。”
我把筆記本推到了他麵前,他遲疑了一下,打開了筆記本。
三幅圖、三句話。
每句話都端端正正地寫在每幅圖的空白處。
第一幅圖: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第二幅圖: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第三幅圖: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吳居藍一一翻看完,眉頭緊蹙,疑惑地看向我,不明白我的話和他的圖有什麽關係。
我往他身邊湊了湊,低下頭,一邊毫不回避地翻看著三張圖,一邊說:“三張圖,都是我身體不好,虛弱無力,最需要人照顧時。第一張,我正青春明媚時,你在。”
我翻到第二張圖,“我人到中年,容顏枯萎時,你在。”
我翻到第三張圖,“我人到老年,雞皮鶴發時,你仍在。”
我抬頭看著吳居藍,輕聲說:“你知道嗎?有四個字恰好可以形容這三張圖表達的意思——不離不棄!”
吳居藍被我的神發揮給徹底震住了,呆滯地看了我一瞬,剛想要開口反駁,我立即說:“我知道,你本來的意思不是這個!但寫下了‘小聖經’的紀伯倫說過,‘如果你想了解他,不要去聽他說出的話,而是要去聽他沒有說出的話。’你潛意識畫下的東西才是你最真實的內心,不管我什麽樣,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完全沒有想過對我棄之不顧。”
向來反應敏銳、言辭犀利的吳居藍第一次被我說得張口結舌。
我輕輕拍了下筆記本說:“不離不棄,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愛情誓言,謝謝你!我對你的愛情誓言是三句話,借用了古人的詩歌!”
我笑了笑說:“古人的東西,你肯定比我清楚!我的意中人在河水那一方,逆著水流去找他,道路險阻又漫長,順著水流去找他,他仿佛在水中央。不管是逆流、還是順流,他總是遙不可及,可望而不可求。”
我對吳居藍做了個鬼臉,“不過,沒有關係!他已經許諾了對我不離不棄,他會等著我,直到我克服他給我設下的所有艱險,走到他身邊。”
吳居藍表情驚愕、目光鋒利,像看怪物一樣盯著我。
我寸步不讓,一直和他對視。
我並不是那種“為了愛情就可以拋棄自尊、不顧一切”的女人,也不是那種“就算你不愛我,我也會默默愛你一輩子”的女人。如果我真的愛錯了人,就算要承受剜心剖腹之痛,我也肯定能做到你既無情我便休!
但是,你若不離不棄,我隻能生死相隨!
很久後,吳居藍扶著額頭,無力地歎了口氣,喃喃說:“我真不知道到底你是怪物,還是我是怪物。”
我仔細想了想,認真地說:“大概都是!你沒有聽過網絡上的一句話嗎?極品都是成雙成對地出現的!”
吳居藍被我氣笑了,“沈螺,是不是不管我說什麽,你都有本事厚著臉皮曲解成自己想要的意思?”
我厚著臉皮說:“不是曲解,而是我蕙質蘭心、冰雪聰明,看透了你不願意說出,或者不敢說出的話!”
我指著第三張圖中雞皮鶴發、蒼老虛弱的我,理直氣壯地質問:“你畫這些圖時,可有過一絲拋棄我的念頭?一絲都沒有!在你想象的未來中,就算我變得又老又醜,行動遲緩、反應笨拙,你依舊在照顧我、陪伴我!”
吳居藍垂眸盯著圖,一聲不吭,眼眸中漸漸湧起很深切的悲傷。
我也盯著圖看起來,不再是從我的眼中,看到總是不老的他,而是從他的眼中,看到日漸衰老、臥於病榻的我。
我心中彌漫起悲傷,低聲問:“畫這些畫時,很難受吧?”
吳居藍抬眸看著我,眼神很意外。
我說:“你逼著我麵對未來時,自己也要麵對。看著我漸漸老去,甚至要親眼看著我死亡,卻什麽都做不了,肯定很難受吧?”
執子之手,卻不能與子偕老時,我固然要麵對時間的殘酷,承受時間帶來的痛苦,他又何嚐不是呢?我們倆的痛苦,沒有孰輕孰重,一定都痛徹心扉。但是,時間上,他卻要更加漫長。死者長已矣,生者尚悲歌!
吳居藍的神情驟變,明顯我的話戳到了他的痛處。
我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
吳居藍不言不動,看著窗外,卻目無焦距,視線飄落在黑漆漆的虛空之中。
很久後,他收回了目光,凝視著我,開口說道:“愛一個人應該是希望他過得快樂幸福。你很清楚自己時間有限,短暫的陪伴後,就會離開我,給我留下長久的痛苦,為什麽還要堅持開始?你的愛就是明知道最後的結果是痛苦,還要自私地開始嗎?”
他的聲音平靜清澈,沒有一絲煙火氣息,就像數九寒天的雪花,無聲無息、漫漫落下,卻將整個天地冰封住。
我著急地想要說點什麽,否定他的詰問,可是心裏卻白茫茫一片,根本想不出來能說什麽。
一直以來,我都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考慮著吳居藍的非人身份,他不同於人類的漫長壽命和不老容顏,問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去接受他的一切。
但是,我一直忽略了從他的角度出發,考慮他的感受。
我對他而言,也是非我族類,是個異類,和他強橫的生命相比,我還有可怕的弱點——壽命短暫、肉體脆弱。當我思考接受他要承受的一切時,他也必須要思考接受我要承受的一切。
我總是想當然地覺得接納他,我需要非凡的勇氣,甚至自我犧牲,可實際上,他接納我,更需要非凡的勇氣,更需要自我犧牲。
吳居藍的神情恢複了平靜淡然、波瀾不興的樣子,溫和地說:“吃飯吧,把你的身體先養好!”

Chapter 11 我在這裏
不要認為你能指引愛的方向,因為當愛發現你夠資格時,自會為你指引方向。

畢竟是年輕,我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兩天後,所有不適症狀全部消失,我的身體徹底康複了。
可是,兩天間,我思來想去,依舊沒有辦法回答吳居藍的質問。
晚上,我洗完澡,剛吹幹頭發,就聽到吳居藍叫我:“小螺,江易盛今天晚上值夜班,我們去醫院看看他。”
去看江易盛?去醫院?我的心突地一跳,想了想,大聲說:“好!馬上就下來!”
我迅速地把睡衣脫下,換上外出的衣服,紮好頭發,就往樓下跑。
走到媽祖街的街口,我們打了一輛出租車,二十多分鍾後,就到了醫院。
這是我第一次在江易盛值夜班時來找他,問了好幾個護士,才在住院部的病房外找到了江易盛。
他驚訝地問:“你們怎麽來了?誰身體不舒服?”
我說:“身體很健康,就是來看看你,陪你聊聊天。”
江易盛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若有所思地掃了我和吳居藍一眼,問:“你感冒好了?”
“好了!”
江易盛說:“好得倒真快!走吧,去我辦公室坐一會兒。”
我們沿著長長的走廊走著,兩側都是病房。
因為時間還早,病人都還沒有休息,大部分病房的門都大開著。視線不經意地掠過時,總能看到縮微的紅塵百態:老公幫偏癱在床、不能翻身的老婆翻轉身體;老婆從床下拿出便壺,準備服侍不能行走的老公小解;有的病人瘦骨嶙峋、眼神死寂,孤零零一人躺在床上;有的病人頭上纏滿紗布,胳膊上插著輸液管,和家人有說有笑;有的兄妹為了醫藥費在吵架慪氣;有的夫妻在分吃一個蘋果、情意綿綿……
小小一方天地,卻把人生八苦都折射了——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熾盛,讓看到的人都覺得莫名的壓力大。我有意識地約束著自己的目光,盡量隻盯著前方看,不去看病房內。
一直走到走廊盡頭,沒有了病房,我才鬆了口氣。
江易盛說:“我的辦公室在樓上,就兩層樓,咱們走路上去吧,等電梯更慢。”
我和吳居藍都沒有異議,跟在江易盛身後,進了樓梯間。
我們走到一半時,看到一個穿著淺灰色襯衣、黑色西褲的男人站在樓梯拐角處,額頭抵著牆壁,正無聲地流淚。
看得出來,他在努力壓抑哭泣,整個身體緊繃,下垂的兩隻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可痛苦和絕望過於強大,讓他時不時地泄露出一兩聲破碎的嗚咽。
這是醫院,而且是重症病房區,誰都能想象到是為什麽,我們盡力放輕了步子,希望能絲毫不打擾他地走過去。但樓梯就那麽大,他顯然察覺到了有人來,立即用手擦去了淚。
我和他擦肩而過時,忍不住仔細看了他一眼,這才發現是一張認識的麵孔。我一下子停住了腳步,失聲叫道:“林瀚!”
他抬起了頭,看到我,努力地擠了個笑,“沈螺,你好!”
我隱隱猜到他為什麽會在這裏哭泣,心情刹那間變得很沉重,我對江易盛和吳居藍說:“你們先上去,我和朋友聊幾句。”
等江易盛和吳居藍離開後,我試探地問林瀚:“你要有時間,我們在這裏坐一會兒?”
林瀚似乎早已疲憊不堪,一聲不吭地在台階上坐了下來。我挨著他,坐到了他身旁。
林瀚三十歲出頭,在稅務局工作,據說是最年輕的處級幹部,很年輕有為。我和他是在醫院認識的,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身份——癌症病人的家屬。隻不過,我是爺爺得了胃癌,他是妻子得了胃癌。
他的妻子發現得比我爺爺早,又正年輕,還不到三十歲,及時做了手術,有很大的康複機會。我遇見他們時,他們正在進行術後的康複治療,我曾經向他求教過如何照顧和護理胃癌病人,他給了我很多幫助和鼓勵,兩人迅速從陌生變得熟悉起來。
上一次我見他,是六個月前,也是在醫院。我幫爺爺來拿藥,碰到了他。他喜氣洋洋地告訴我,他陪妻子複查後,確認手術很成功,應該會完全康複。
沒有想到,隻是六個月,他又從希望的雲端跌到了絕望的深淵。
我躊躇著想問一下具體的情況,可又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林瀚主動問:“你怎麽在醫院?”
我說:“剛才那個醫生是我的朋友,我來看他。”
林瀚說:“不是來看病就好!我聽說你爺爺去世了,本來打算去看看你,但小芸被查出癌細胞擴散了,我就沒時間聯係你。”
我看他沒有回避這個話題,應該是太過壓抑悲痛,願意和我這個有過類似經曆的人聊一下。我問:“小芸姐現在怎麽樣?”
林瀚艱難地說:“醫生說……就這兩三天了。”
我反應了一瞬,才理解了他的意思,他老婆這兩三天裏就有可能死亡!?
我不敢相信地喃喃說:“怎麽會這樣?”
林瀚低垂著頭,哽咽地說:“我也一直在想怎麽會這樣。醫生說讓家屬做好思想準備,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告訴她爸媽……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她還那麽年輕……婚禮上,她說最渴望的幸福就是和我一起慢慢變老,還說一定要生兩個孩子,可她連孩子都沒來得及生……”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林瀚,在死亡麵前,所有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我隻能默默地陪著他。
林瀚絕不是一個軟弱的男人,甚至可以說,他比我認識的絕大多數男人都堅強,否則不可能陪著妻子和病魔抗爭了兩年多。但此時此刻,所有的堅強都蕩然無存,他像個孩子般悲傷絕望地失聲痛哭。
我和林瀚說完話,目送著他離開後,沒有上樓去找江易盛和吳居藍,而是沿著樓梯慢慢地一層層往下走。
這一刻,我沒有勇氣去麵對吳居藍,隻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今天晚上,從他叫我出門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吳居藍另有目的,絕不是僅僅來看看江易盛這麽簡單。雖然我並不清楚他究竟想做什麽,但我做好了麵對一切的準備。
走過病房時,我隱約明白了吳居藍的用意,但是,連吳居藍都肯定沒有想到他的醫院之行效果會這麽好,我竟然碰到了林瀚。
難道連老天都覺得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出了醫院,我沒有坐車,沿著人行道,心神恍惚地慢慢走著。
林瀚一個人躲在樓梯間裏默默哭泣的畫麵一直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
從某個角度而言,我短短幾十年的壽命,對吳居藍而言,不就是像一個得了絕症的病人嗎?我和他在一起,不就是像林瀚的妻子和林瀚一樣嗎?短暫的歡樂之後,是瑣碎的折磨之苦,漫長的別離之痛。
對林瀚的妻子而言,不幸已經發生了,當然希望有人能不離不棄地陪伴照顧自己,可對林瀚呢?如果沒有昨日的開始,是不是就不會有今日的苦痛呢?
那天晚上,聽到吳居藍質問我“你的愛就是明知道最後的結果是痛苦,還要自私地開始嗎”?我隻是覺得我忽略了站在他的立場去考慮問題。
現在,我才真正地意識到,這不僅僅是立場的問題,而是,在時間麵前,我對他而言,就是一個得了絕症的病人。
我要他愛我,就是要他承受愛我之後的痛苦,我要的愛越多,有朝一日,他要承受的痛苦就越多。
這真的是我想要的愛情嗎?
不是!這肯定不是我想象中的愛情!
我徒步走了一個小時,走回了媽祖街,卻依舊沒有想清楚自己究竟該怎麽辦。
我在街口的小賣鋪,買了一打啤酒,提著啤酒去了礁石海灘。
我坐在礁石上,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看著黑漆漆的大海。
電視劇中,有一個很俗濫的橋段:男主角和女主角曆經磨難終於在一起了,可突然間男主角或女主角發現自己得了絕症。這個時候,不管是男主角還是女主角,都會默默地把病情隱瞞下來,企圖把另一方趕走,希望對方不要再愛自己。
每次看到這樣的情節,我總會打著哈欠說:“能不能有點新意啊?”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這個橋段那麽俗濫了,因為這是情到深處的一個必然選擇,編劇再想推陳出新,也不能違背人性。
我一邊大口地喝著酒,一邊用手指抹去了眼角沁出的淚,難道我也必須要像電視劇裏的女主角一樣忍痛割愛嗎?
可是,吳居藍不是電視劇裏的男主角,他可不會我怎麽趕都趕不走。
從一開始,他就態度很明確,壓根兒不想接受我!
如果不是我死纏爛打,他才不會搭理我呢!
他絕不會給我往死裏作的機會,我必須要想清楚。
在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中,我打開了第六罐啤酒。
理智上,我很清楚再這麽喝下去不對,這裏絕不是一個適合獨自喝醉的地方,但是現在我就是想喝。算了,大不了待會兒給江易盛打個電話,讓他來把我扛回家。
我正一邊喝酒,一邊胡思亂想,手機突然響了。
我掏出手機,看是吳居藍的電話,本來不想接,都已經塞回口袋裏了,可念頭一轉,終究舍不得讓他擔心,還是接了電話。
“喂?”
吳居藍問:“你在哪裏?”
我裝出興高采烈的聲音,“我和朋友在外麵喝酒聊天。不好意思,忘記給你和江易盛說一聲了。”
“什麽朋友?”
“在醫院裏偶然碰到的一個老同學,本來隻打算隨便聊一小會兒,可同學叫同學,竟然來了好幾個同學。你先回家吧,不用等我,我要晚一點回去。”
“多晚?”
我抓著頭發說:“大家聊得挺嗨的,一時半會兒肯定散不了,我帶了鑰匙,你不用管我,自己先睡吧!”
吳居藍沉默。
我覺得我已經再裝不下去,瀕臨崩潰的邊緣,忙說:“他們叫我呢,你要沒事,我掛電話了。”說完,不等他回應,立即掛了電話。
我仰起頭一口氣把剩下的半罐啤酒全部喝完,又打開了一罐啤酒。
連著喝空了兩罐啤酒後,我突然莫名其妙地叫了起來:“吳居藍,我愛你!”
“沈螺很愛吳居藍!”
“吳居藍,有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很愛你!你要是不珍惜,遲早會後悔的……”
我對著漆黑的大海,發泄一般亂嚷亂叫。
吳居藍,如果你和我一樣,或者我和你一樣,我一定會告訴你我有多麽愛你!
從小到大,我很想像別的孩子一樣去好好地愛爸爸和媽媽,但是我的爸媽沒有給我這個機會。我積攢了很多很多的愛,多得我都舍不得給任何人,也不敢給任何人,因為那是平凡的我全部所有的,但是,我想給你。
我想用我的一生來好好地愛你,竭盡所能地對你好,用我所有的一切去寵你,讓你成為最幸福的男人!
可是,你不給我機會,我滿腔熾熱的愛,隻能化作漆黑大海前、一聲聲無望的呼喊。天能聽見、地能聽見、大海能聽見,唯獨不能讓你聽見!
我一口氣又喝空了一罐啤酒,惡狠狠地把易拉罐捏扁。
我含著眼淚對自己發誓說:“最後一次!如果他回應了我,就是命運告訴我不要放棄,如果他沒有回應我,就是命運告訴我應該放棄了!”
我放下啤酒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雙手攏在嘴邊,對著大海,用盡全身的力氣大聲叫:“吳——居——藍!吳——居——藍……”
漫天星光下,海風溫柔地吹拂著,海浪輕柔地拍打著礁石。我站在高高的礁石上,像個瘋子一般,用盡全身力氣地叫著,一遍又一遍,好像要把全部的生命都消耗在叫聲中。
我知道不會有人回應!
我許下這個明明知道結果的誓言,隻是逼自己放棄!
對著大海一遍遍呼喚他的名字,呼喚得聲嘶力竭,告訴自己這就是命運,我已經盡力。
從今往後,我會深埋這份感情,讓他覺得我也認為我們不適合。
我會告訴他,我能放下,也能忘記他,反正這個宇宙間唯一永恒的就是一切都會消亡。連一顆恒星都能消失,何況一份感情呢?請他放心離開,我對他的感情一定會隨著時間消失!這是客觀規律,萬事萬物都不會違背!
我相信我說的時候一定很真誠,即使他盯著我的眼睛,他也會相信,因為我說的都是真話,絕對沒有欺騙他。
隻是,我不會告訴他,我對他的感情消失所需要的時間!
我對他的感情肯定會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因為,我也肯定會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吳居藍!吳居藍!吳居藍……”
叫了幾百聲、幾千聲後,我的嗓子終於啞了,再也叫不出聲音來。
海天間,萬物靜默,沒有任何聲音回應我的呼喚。
這就是命運告訴我的最後結果,也是最好的結果!
我心若死灰,淚流滿麵地仰起頭,看向頭頂的蒼穹。
繁星密布、星光璀璨。
迷蒙的淚光中,數以萬計的星辰光芒閃耀,顯得離我好近,似乎伸出手就可以擁有它們。
多麽像吳居藍啊!那麽耀眼地出現,成了你的整片星空,讓世間所有的寶石都黯然失色。但是,你隻能看著,永遠都不能擁有!
我被蠱惑般朝著星空伸出雙手,想要擁抱整個蒼穹。
突然,一道流星出現,快若閃電地滑過半個天際,消失在海天盡頭。
我根本來不及思考什麽流星許願,可當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追隨著它的光芒時,腦海中唯一閃過的念頭就是:我要吳居藍!
當流星消失後,我忍不住嘶啞著聲音又叫了一次:“吳居藍!”
沒有回應。
我含著淚罵自己:“真是個白癡!”
明知道是騙人的,竟然還做!如果對著流星許個願就能實現所求,全世界的人都不用辛苦工作了,每天晚上對著天空等流星出現許願就好了!
我正看著星星流眼淚,一個念頭像流星一般閃過腦海,我的身體一下子僵住了。
“如果你想了解他,不要去聽他說出的話,而是要去聽他沒有說出的話。”
我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像是如夢初醒般,急急忙忙地掏出手機。
通話記錄裏,最近的記錄是“吳居藍”,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前。
我顫抖著手點了一下他的名字,撥通了電話。
熟悉的手機鈴聲響起,雖然很微弱,但是在這寂靜的夜晚,除了輕柔的海浪聲,隻有它了,聽得一清二楚。
原來,不是他沒有回應,而是,我叫他的方式不對。
他在這裏,他竟然一直都在這裏!
刹那間,震驚、狂喜、慶幸、悲傷、苦澀……各種激烈的情緒洶湧激蕩在心間,攪得我大腦如同沸騰的開水,一片霧氣迷蒙,讓我悲喜難辨,既想大笑,又想大哭。
叮叮咚咚的鈴聲結束時,吳居藍出現了。漫天星光下,他站在高處的山崖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剛才不知道他在時,我對著海天不停地大喊大叫,好像恨不得整個世界都聽到我在叫他。此刻,他近在我眼前,我卻一聲都叫不出來,隻是呆呆地盯著他。
他從山崖上飄然而下,黑暗對他沒有絲毫影響,嶙峋的礁石也對他沒有絲毫阻礙,他如履平地一般,轉眼就到了我的麵前。
他風華卓然,款款站定在我麵前。眉眼深沉平靜,神色從容不迫,就好像他壓根兒不是被我逼得沒有辦法才出來見我,而是花前月下,前來赴約。
其實,我們分別不過幾個小時,但我的心已經在死生之間來回幾次。看著他,就像是曆經磨難後的久別重逢。
失而複得的喜悅,劫後餘生的心酸,委屈自憐的怨恨,還有麵對心愛之人的緊張羞澀……我百感交集地看著他,似有千言萬語要傾訴,最終卻變成了一句輕飄飄的詰問:“為什麽鬼鬼祟祟地躲在暗處?”
“我答應過江易盛,在沒有查清楚那些人的來曆前,不會讓你單獨待著。”
我明白了,他不是後來才找來的,而是從一開始就沒有離開過。我和林瀚在樓梯間說話時,他並沒有離開,而是就守在一旁。後來我沒有打招呼地離開了醫院,他也一直跟在後麵。
那麽,他應該什麽都看見了,也什麽都明白了。
想到他看到了我落寞地喝酒買醉,撒謊說自己和朋友在喝酒聊天,還有那些聲嘶力竭的掙紮和痛苦……我叫了幾千遍他的名字,他明明就在一旁,卻能夠一聲不吭,冷眼看著我把自己逼到絕境……
我又悲又怒,忍不住舉起手狠狠地打著他。
這一刻,我是真的恨極了他,下手毫不留情,咬牙切齒、使盡全身力氣地打,簡直像是在打生死仇敵。
他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任由我打。
我打著打著,隻覺得說不出的委屈心酸,淚水潸然而下,抱著他號啕大哭了起來。
他終於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背。
我嘶啞著聲音,嗚嗚咽咽地叫:“吳……居藍……”
這一次,他沒有假裝沒聽到,而是一字字清晰地說:“我在這裏。”
我不敢相信,愣了一愣,哽咽著又叫了一遍:“吳居藍!”
他非常清晰地又說了一遍:“我在這裏。”
我擦了擦眼淚,像是不認識他一樣盯著他。
吳居藍目光沉靜地凝視著我。
我吸了吸鼻子,瞪著他,惡狠狠地說:“我不放棄!不管你怎麽想,說我自私也好,臉皮厚也好,反正我不放棄!就算有一天我死了,給你留下很多痛苦,我也不放棄!和你相比,我的生命是很短暫,但我會把我全部的生命都給你!”
吳居藍沉默不語,隻是看著我。他的目光和以前不太一樣,漆黑的深邃中閃耀著靛藍的熠熠光彩,就好像萬千星辰都融化在了他的眼眸中,比浩瀚的星空更加璀璨美麗。
我緊張地問:“你、你……在想什麽?”我已經太害怕他翻臉無情的冷酷了,生怕他又說出什麽傷人的話。
他平靜地問:“這就是你的選擇?”
我堅定地說:“這就是我的選擇!”
他平靜地問:“就算會給你帶來痛苦?”
我堅定地說:“就算會給我帶來痛苦!”
他平靜地問:“就算會給我帶來痛苦?”
我堅定地說:“就算會給你帶來痛苦!”
吳居藍微微而笑,斬釘截鐵地說:“好!”
我不知道他的“好”是什麽意思,但是,他的微笑讓我忘記了一切,隻覺得沉沉黑夜霎時間變成了朗朗白晝,似乎有溫暖的陽光漫漫而下,將我包圍,給我帶來了融融暖意。
吳居藍說:“我們回去,再待下去,你又要感冒了。”
他的語氣太溫柔,讓我完全喪失了思考功能,隻知道順服地點頭。
一路上,他一直牽著我的手,沒有放開過,我也一直處於大腦當機的狀態。
暈暈乎乎地回到了家裏,當他放開我的手,讓我上樓去休息時,我才反應過來,我好像還沒有問清楚他究竟是怎麽想的。
我站在樓梯口,遲遲不願上樓。
吳居藍問:“怎麽了?”
我鼓足勇氣,結結巴巴地問:“剛才在海灘上,你、你說的‘好’……是什麽意思?”
他轉身進了書房,拿著一個筆記本走了出來,把它遞給我。
是他畫了三幅素描圖的那個筆記本,真的是記憶很深刻的東西!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咬了咬牙,硬著頭皮接了過來。
吳居藍輕輕撫了下我的頭,溫和地說:“別緊張,這次不是……”不是什麽,他卻沒有再說。
“嗯!”我嘴裏答應著,心情可一點沒有辦法放鬆。
我懷著壯士赴死的心情,拿著筆記本,匆匆上了樓。
剛關上臥室的門,我就打開了筆記本。翻過三張素描圖後,緊接著的一頁紙上寫滿了飄逸雋秀的字。
讀了兩句後,我一下子鬆了口氣,不是什麽冷酷傷人的話,而是紀伯倫的一首散文詩《論愛》:
當愛召喚你時,跟隨他,盡管他的道路艱難險阻。
當愛的羽翼擁抱你時,依從他,盡管羽翼中藏著的利刃可能會傷害你。
當愛同你講話時,信任他,盡管他的言語會粉碎你的美夢,就像北風吹荒了花園。
愛為你戴上冠冕的同時,也會把你釘在十字架上。
愛雖然能讓你生長,卻也能將你修剪。
愛雖然能攀扶而上,輕撫你搖曳在陽光中的枝葉;卻也能俯拾而下,撼動你泥土深處的根須。
所有這些都是愛對你的磨煉,讓你能知曉內心深處的秘密,你的認知會化作你生命的一部分,完整你的生命。
但是,如果你因為恐懼,隻想尋求愛的平靜和愉悅。那麽,你最好掩蓋住真實的自我,避開愛的試煉所。進入不分季節的世界,在那裏你可以歡笑,但是無法開懷大笑;你可以哭泣,但無法哭盡心中所有的淚水。
不要認為你能指引愛的方向,因為當愛發現你夠資格時,自會為你指引方向。
我連著讀了好幾遍後,緊緊地抱著筆記本,靠在臥室的門上,含著眼淚,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剛才,吳居藍一進書房,立即就拿著筆記本走了出來,顯然不可能是今天晚上現寫的。我猜不到他是什麽時候寫的,也許是那晚他質問我之後寫的,也許是他這兩天思考時寫的。
無論怎麽樣,在這段感情裏,痛苦地思考和選擇的人不僅僅是我一個,他拷問我的問題,他也在拷問自己。
不管過程如何,結果是我們不約而同做了同樣的選擇,讓愛就是愛吧!至於痛苦,我們甘願承受!因為這就是愛的一部分!

Chapter 12 我的男朋友
隻要你在我心裏一天,我就會緊張一天,緊張你被別人傷害到,緊張我不小心委屈到你,緊張你不開心,這些和你堅強或脆弱沒有任何關係。

我接到周不聞說要來小住幾天的電話時,他已經在來海島的船上了。幸好房間一直沒有人住,都打掃得很幹淨,我隻需準備好幹淨的浴巾和洗漱用品就可以了。
三個多小時後,敲門聲響起,我去開門,看到周不聞身後還跟著周不言。我很是意外,上次不歡而散後,我以為以周不言千金大小姐的性子,絕不會再踏進我這裏一步,沒想到她竟然又隨著周不聞來了。
周不言甜甜一笑,主動和我打招呼:“沈姐姐,牌匾上的四個字寫得可真好,是哪位大書法家的筆墨?”她說著話,拿出手機,對著匾額照了兩張照片。
既然她能絲毫不記仇,主動示好,我也不是耿耿於懷的人,笑說:“謝謝誇獎,是吳居藍寫的。”
周不聞和周不言都詫異地看向吳居藍,他們的目光就好像看到一個深山溝裏走出來的窮孩子竟然會說流利的英文一樣。
我一下子不舒服了,走了兩步,用身體擋住他們的目光,說:“吳居藍不僅字寫得好,古琴也彈得特別好。”
周不言不相信地說:“網上流傳的那兩段視頻我也看過了。爺爺對中國的傳統文化最感興趣,我本來還想讓爺爺看一下的,可是那些視頻全被刪了。有人發帖爆料說都是假的,隻是做生意的炒作手段而已。”
周不聞大概覺得周不言的話說得太直白犀利了,忙補救地說:“不言的意思是指宣傳營銷手段,商業上有些誇張十分正常。”
我納悶地問:“視頻全被刪了?還有人說我們是虛假炒作?”難怪最近再沒有接到訂房的電話,我還以為是網友們的熱情已經如風一般過去了。
周不聞詫異地說:“難道你不知道?我以為是你們要求網站刪的!”
我正要開口辯解,一直沉默的吳居藍突然插嘴說:“是我做的,小螺不知道。”
既然是吳居藍做的,我就懶得再追究,而且他身份特殊,的確能少出風頭就少出風頭,隻是完全沒有想到他竟然態度忽變,還有耐心和網站交涉。
轉念間,我心平氣和了,何必在乎周不言怎麽看吳居藍呢?不管我的吳居藍再好,都無須向她證明!
我微笑著,對周不聞和周不言說:“將來有的是時間聊天,先上樓去看看你們的房間吧!”
我帶著周不聞和周不言上了樓,本以為周不聞會住在以前住過的大套房,周不言住他相鄰的客房。沒想到,兩人幾乎沒怎麽交流,周不言就住了套房,周不聞住在了相鄰的客房。顯然,周不聞照顧周不言已經成了習慣,周不言也早已習慣被照顧,兩人之間的小動作和眼神非常默契,顯得十分溫馨。
我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等他們選定了住處,確定沒有缺什麽東西後,我讓他們先休息,自己下樓離開了。
我走進廚房,吳居藍正站在洗碗池前洗菜,我從背後抱住了他,臉貼在他背上,悶悶地不說話。
吳居藍打趣說:“電話裏熱情洋溢地說著歡迎,怎麽人真的來了,又一副不高興的樣子,難道是覺得周不言礙眼了?”
我說:“才不是呢!我隻是覺得……哪裏有點怪怪的。”
吳居藍安慰:“本來屬於自己的大頭哥哥被人搶走了,嫉妒難過都很正常!”
我怒了,張嘴咬在吳居藍的肩頭。
吳居藍說:“你小心牙疼。”
他肩頭的肌肉硬邦邦的,的確好難咬啊!我哼哼著說:“才不會疼呢!”
“牙不疼,就該心疼了。”
“為什麽心要疼?”
“如果你牙不疼,就是我疼了。我疼了,你難道不該心疼嗎?”吳居藍一邊說話,一邊把菜撈到盆子裏放好,一本正經得不能再一本正經了。
我卻傻了,我這是被調戲了嗎?啊!啊!啊!我家的冰山吳居藍竟然會調戲我了哎!
吳居藍轉身,把兩個空菜盆放到我手裏,“廚房屋簷下放了茼蒿、豆苗、菠菜和生菜,都幫我洗了,我們晚上吃火鍋。”
“哦——”我仍處在主板過熱的當機狀態,拿著菜盆,機械地走出了廚房。
我坐在小板凳上,一邊傻笑著回想剛才吳居藍的話語,一邊拿著幾根茼蒿,對著水龍頭衝洗。衝一會兒,就放到幹淨的盆子裏,再從青石地上拿起幾根茼蒿,接著衝洗。
周不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在幹什麽?”
“洗菜啊!”
“洗菜?菜也能幹洗嗎?”周不聞走過來,打開了水龍頭。
水嘩嘩地落到我手上,我終於清醒了,水龍頭竟然沒有開。
我看看盆子裏髒乎乎的菜,若無其事地把菜倒回青石地上,淡定地說:“我們晚上吃火鍋,周不言喜歡吃什麽?如果家裏沒有,給江易盛打個電話,讓他來時,順便帶一點。”
可惜周不聞和我朝夕共處了三年多,對我這種空城計、圍魏救趙的花招太熟悉了,“不言喜歡吃魚和蔬菜,你們應該都準備了。”
周不聞拿了一個小板凳坐到我身側,一邊幫我洗菜,一邊問:“剛才在想什麽?”
我淡定地說:“我在思考那些人究竟想要什麽。”
周不聞含著笑問:“那些人?哪些人?”一副等著看我編的樣子。
“搶我錢的人,到我家偷東西的人,晚上攻擊我的人。”
周不聞不笑了,驚訝地看著我,“什麽意思?”
我在心裏對自己比了個剪刀手,得意地想,他了解我,我又何嚐不了解他?誠心想騙總是騙得過的!
我笑眯眯地把最近發生的事和我的推測說了出來,還把江易盛追查那兩個小偷的事也告訴了周不聞,讓他從律師那邊再打聽一下。當然,一些和吳居藍有關的事,我沒有告訴他,倒不是我覺得周不聞不可靠,隻是有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周不聞沉重地說:“這麽大的事,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現在告訴你也不晚啊!”
周不聞問:“你想到會是什麽原因了嗎?”
“沒!所以還在苦苦地思索!”
周不聞沉默地洗著菜,我若有所覺,迅速回頭,看到周不言站在客廳門前,盯著我和周不聞。
雖然她立即甜甜地笑著說:“沈姐姐,要我做什麽?我也可以幫忙的。”但我從小寄人籬下,極度的不安全感讓我對他人的喜惡很敏感,我明顯地感覺到了周不言對我的敵意。
周不聞笑,“周小姐,你還是好好坐著吧!你一進廚房幫的都是倒忙。”周不聞對我半解釋、半誇獎地說:“不言三歲就開始練鋼琴、學繪畫,非常有天賦,嬸嬸十分在意她的手,從不讓她做家務,她對廚房的活一竅不通。”
周不言不依了,嬌嗔地說:“什麽呀?有一次你生病了,我還給你做了西紅柿雞蛋麵。”
周不聞忍著笑說:“少了幾個字,西紅柿雞蛋殼、半生麵。”
周不言帶著點撒嬌,蠻橫地說:“反正你全吃了,證明我做的還是好吃的。”
“好,很好吃!”周不聞繳械投降。
我突然想到,雖然一個叫周不聞,一個叫周不言,對外說是堂兄妹,可實際上他們倆沒有絲毫血緣關係。如果周不言喜歡周不聞,對我心生誤會,有敵意很正常。
我站了起來,把自己的位置讓給周不言:“你要沒別的事忙,就幫我洗菜吧!”
周不聞做出憂鬱狀,“待會兒我們吃到沙子,算誰的錯?”
“你的!”我和周不言異口同聲,隻不過語調不同,一個硬邦邦的,一個軟糯糯的。
周不聞好笑地看著我們,“憑什麽算我的錯?”
我說:“你在不言旁邊,如果菜沒有洗幹淨,肯定是你這個做大哥的錯了。”
周不言用力地點頭。
我不再管他們的官司,晃悠著去了廚房。
吳居藍正在熬火鍋的湯底,聽到我的腳步聲,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無端地生出幾分羞澀,心裏哀歎,被調戲的後遺症現在才出現?我的反射弧不會這麽長吧?
吳居藍說:“廚房裏熱,別在這裏待著。”
兩個爐子都開著大火,一個吳居藍在炒調料,一個在燉魚頭,廚房裏的確熱氣騰騰的。剛才就是這個原因,他才把我轟出去的吧!我心裏又甜又酸,問:“你不熱嗎?”
吳居藍自嘲地說:“我體質特異、天賦異稟。”
“哼!碳基生物能有多大區別?”
我轉身出了廚房,不一會兒,拿著個小電風扇進來。爐子開著火,不能對著爐子吹,就擺到了地上,讓空氣對流加快,比剛才涼快了一點。
吳居藍說:“你去客廳的櫥櫃裏看看還剩什麽酒,江易盛說要帶一個女朋友來,讓我們把場麵給他做足。”
“他約會,我們出力?等他炫耀琴棋書畫、博學多才時,我們不給他拆台就是捧場了。”
我嘀咕了兩句,還是乖乖地離開了廚房,去為江易盛準備約會道具。不是不清楚吳居藍的用意,但隻能甜蜜地中計了。
常年接受好萊塢愛情電影和各國偶像劇的熏陶,我在渲染情調方麵,還是有幾招的。
庭院正中,兩張方桌拚到一起,組成了一個長桌,鋪上潔白的桌布,擺上六把藤椅,第一步算是做完了。
我拿了把剪刀,在院子裏轉來轉去,這邊剪幾枝三角梅、龍船花,那邊剪幾枝文殊蘭、五色梅,還有紅雀珊瑚、九裏香……反正院子裏的花花草草夠多,可以讓我隨意折騰。
周不言好奇地問:“沈姐姐,你是要插花布置餐桌嗎?”
我一拍腦門,笑說:“我竟然忘記了有高手在!你會畫畫,懂設計,幫我插一下花吧!”
周不言謙虛地說:“不一樣的了。”
“藝術是共通的,一通百通!不言,幫幫忙!”
周不聞笑說:“插花總比洗菜好玩,反正都是熟人,你隨便插插就好了。”
我說:“是啊!你隨便插插肯定也比我弄的好看。”
周不言不再推辭,走過來,翻著花問:“沈姐姐家裏都有什麽樣子的花瓶?插花不但要根據花的顏色、形狀,還要根據器皿的形狀、材質。”
我神秘地笑笑,“你等等。”
我去書房,抱了一隻半米多長的褐色海螺走出來,“用它。”
“好大的海螺!”
“這叫天王赤旋螺,曾經是瑪雅人的愛物,他們用它做號角和水壺。今天,我們就用它做花瓶。”
周不言覺得很有挑戰性,一下子興奮了,“挺有意思的!”
天王赤旋螺是海裏的捕食者,算是海螺裏的霸王龍。這隻天王赤旋螺橫放在桌上時,呈梭形,長度有六十多厘米,高度有三十多厘米,開口呈不規則的扇形。
周不言盯著海螺觀察了好一會兒,才開始插花。
我知道這是個慢功夫,站在一旁看了一小會兒,確定周不言用不著我幫忙時,就繼續去忙自己的事了。
既然是晚餐,當然不能少了燭光。
我拿出之前一直舍不得賣掉的一套海螺蠟燭。海螺蠟燭並不難做,卻十分好看。挑選姿態各異、色彩美麗的海螺做殼,插好燭芯後,灌入與之相配的顏色的熱燭油,等燭油冷卻凝固後,就變成了蠟燭。使用時,既可以欣賞燭光跳躍的美麗,也可以欣賞海螺的美麗。
我在每個座位前擺放了一個小海螺蠟燭,在長桌中間擺放了兩個大蠟燭,正好把一套八個蠟燭用完。
OK!燭光有了!還有……
我從家裏收藏的硨磲貝殼裏,挑了三對差不多一樣大的,放在海螺蠟燭旁。倒進清水,把青橘切成薄片,放進去兩三片,再在硨磲的一端放一簇龍船花,緋紅的花朵點綴在白色的硨磲貝上,十分嬌豔美麗。
我忙完時,周不言也差不多完工了。
她不愧是學繪畫、做設計的,完全抓住了天王赤旋螺的野性和力量,還充分考慮了周圍的色彩。天王赤旋螺擺放在長桌的正中間,長長的潔白桌布像是無邊的浪花,褐色的天王螺像是冷峻的山崖,海螺上凹凸不平的螺紋成了完美的天然裝飾。一條條綠色的藤蔓生長在崖壁上,或攀緣,或飄搖,展現著生命的勃勃生機;各種嬌豔的花從山崖裏伸出,轟轟烈烈,迎風怒放,彰顯著生命的肆意和爛漫。
我讚歎說:“真好看!”
“謝謝!”周不言對自己的作品顯然也很滿意。
天色漸黑,吳居藍看時間差不多了,開始上菜。
六個酒精小火鍋,一個座位前放一個,調味碟一人有四個,放著各種調料,可以隨意配用。
食材放在桌子中間,大大的白瓷盤裏放著冰塊,冰塊上放著龍蝦膾和各種魚膾,可以生吃、也可以涮火鍋。還有鮮蝦、墨魚丸和各種綠油油的蔬菜,整整齊齊地碼在白盤裏,十分誘人。
我忍不住鼓掌喝彩,“我們的晚餐絕對比高級餐館的高級!應該向江易盛那小子收錢!”
說曹操、曹操就到,江易盛推開院門,帶著一個女子走了進來,兩邊一照麵,都愣了一愣。
江易盛那邊愣,是因為院子正中間的那張長長的餐桌實在是太美麗誘人了。我這邊愣,是因為江易盛身側的那個女子實在太有視覺衝擊力了。
一襲修身V領玫瑰紅裙,腰肢盈盈一握,胸部卻波濤洶湧。身高應該和我差不多,一米七多一點,可她穿了一雙十厘米高的高跟鞋,顯得腿十分修長。利落的短發,耳朵和脖子上戴著整套的鑽石首飾,閃耀奪目的光芒和她明豔立體的五官相得益彰,非常美麗、非常女王。
江易盛對我們介紹身邊的女子,“從國外來我們醫院交流的醫生,巫靚靚。”
巫靚靚笑著說:“你們叫我靚靚好了,不用不好意思,我喜歡人家一開口就誇我美麗。”
在江易盛的介紹下,大家寒暄了幾句後,很快就都認識了。
我招呼大家入席,女生坐了一邊,男生坐了一邊。吳居藍和我相對,坐在起首;周不聞和周不言相對,坐在中間;江易盛和巫靚靚相對,坐在末尾。因為一人一個火鍋,吳居藍每份食材都準備了雙份,不管坐在哪裏,都很方便。
已經七點,天色將黑,我拿著打火槍,先把桌上的兩個大蠟燭點燃,再把每人麵前的一個小蠟燭點燃。
燭光花影中,沸騰的小火鍋裏飄出濃鬱的魚頭香,美景和美食雙全。
六個人一起碰了一下杯後,開始邊吃邊聊。
巫靚靚笑問:“小螺,這個硨磲殼裏裝的是什麽?”
我說:“清水。洗手用的,吃海鮮免不了要動手,光用紙巾擦,還是會覺得黏糊糊的。我往水裏放了幾片青橘,既可以潤膚,又可以去腥氣。”
巫靚靚說:“很周到貼心,今天晚上的晚餐太出乎意料了,非常感謝。”
“你是江易盛請來的貴客,應該的。”我笑著看了江易盛一眼,江易盛悄悄做了個感謝的手勢。
巫靚靚看著桌上的海螺插花說:“這插花非常有設計感,肯定不是花店插的吧?”
我說:“是不言插的。”
“不言是做什麽職業的……”巫靚靚感興趣地問。
我看巫靚靚和周不言聊得很投機,不用我再招呼,趕緊照顧自己饑腸轆轆的五髒廟。
吳居藍把一小碟熱騰騰的蝦放到我麵前,是我最喜歡吃的帶殼蝦。把去掉頭、抽了蝦線、仍帶著殼的蝦,丟進沸騰的湯裏,煮到蝦身彎曲,蝦殼變得亮紅,立即撈起,又鮮又嫩。隻是火候不好把握,時間短了,會夾生,時間長了,又老了。有客人時,時不時要陪客人說話,很容易就變老了。
我笑看了吳居藍一眼,放下筷子,直接用手剝蝦吃,果然火候剛剛好。
正吃得開心,聽到巫靚靚說:“小螺……”
我急忙把吃了一半的蝦放下,抬頭看向巫靚靚,微笑著等她說話。
巫靚靚卻看著吳居藍,突然走了神,忘記了要說什麽。
我困惑地看了一眼吳居藍,他也沒有做什麽怪異的動作,隻是冷淡地盯著巫靚靚。我說:“靚靚?”
巫靚靚回過神來,笑說:“你繼續吃蝦吧!”
這是什麽意思?我看巫女王已經端起紅酒,對江易盛舉杯,決定從善如流,繼續吃蝦。
吃完蝦,我的目光在食材上搜尋,還想吃什麽呢?
魚片吧,一下鍋就撈起的魚片,拌一點點辣椒油,又鮮又辣,十分刺激爽口。
剛要去夾魚片,一碟煮好的白嫩嫩的魚片放在了我麵前,上麵還滴了幾滴辣椒油,不多也不少,正是我想要的辣度。
我尷尬地看著給我魚片的周不聞,他這算什麽呢?吳居藍和我麵對麵坐著,遞東西很方便,並不惹人注意。周不聞和我坐的是斜對麵,他要給我遞東西,必須站起來,全桌子的人都看到了。
周不聞瞟了吳居藍一眼,微笑著說:“你從小就愛吃的魚片。”
周不聞是故意的,他肯定覺得我不會拒絕。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掃老朋友的麵子,絕不是我的做事風格。但如果接受了……我下意識地去看吳居藍,吳居藍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夾了一片龍蝦放進鍋裏。
這個時候,如果吳居藍像江易盛、巫靚靚、周不言他們一樣,盯著我看,我會很鬱悶,但吳居藍完全不看我,我好像更鬱悶。
我笑了笑說:“謝謝大頭!不過,我最近有點上火,不能吃辣,我男朋友正好很喜歡吃辣的,讓他幫我吃了吧!”
我把魚片碟放到了吳居藍麵前,然後笑眯眯地拿起湯匙,體貼地給魚片加了滿滿三勺辣椒油。讓你袖手旁觀!讓你置身事外!讓你漠不關心!
紅燦燦的辣椒油過於奪目,滿桌的人都盯著那一碟完全浸泡在辣椒油裏的魚片。吳居藍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夾起魚片,一片又一片,很淡定地全吃了下去。隻是,吃完後,他立即端起冰檸檬水,一口接一口地喝著。
我立即覺得心情好了,又覺得心疼,把自己的冰檸檬水放到了吳居藍麵前。
江易盛和巫靚靚都用看怪物的目光看著我。
周不聞突然問:“小螺,吳居藍什麽時候是你男朋友了?怎麽從來沒聽你提過?”
江易盛也回過神來,“對啊!小螺,你什麽時候是吳大哥的女朋友了?”
巫靚靚和周不言都豎著耳朵,感興趣地聽著。
我說:“中秋節那天晚上。沒打算瞞你們,隻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說而已。”
江易盛話裏有話地說:“吳大哥,小螺沒逗我們玩吧?這種事可不能開玩笑的,我們都會當真!”
我的心懸了起來,緊張地盯著吳居藍。雖然那天晚上他說了“好”,這幾天也的確對我很好,沒有再說過任何傷人的話,但是,我突然自作主張地宣布他是我男朋友,他能接受嗎?會不會不高興,甚至否認?
吳居藍沉默地放下了手中的水杯,視線從桌上的幾個人臉上一一掃過,他那種食物鏈高端物種俯瞰食物鏈低端物種的冷漠,讓所有人都有點禁受不住,下意識地低下頭回避了。
最後,他看著江易盛,麵無表情地說:“我正式宣布,沈螺是我的女人,從現在開始,如果任何人再對她有任何不良企圖,我都會嚴懲。請在采取行動前,仔細考慮一下能否承受我的怒火。”
我用手半遮住臉,身子一點一點往下滑。幾分鍾前,我還怨怪吳居藍漠不關心,一點不會“吃醋”,幾分鍾後,我已經囧得隻想鑽到桌子底下去了。別的人大概也都被囧住了,僵硬地坐著,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
吳居藍卻沒有任何不良感覺,從容地收回目光,又端起冰水,一口接一口地優雅喝著。
江易盛最先回過神來,“嗬嗬”幹笑了幾聲,沒有找到能緩和氣氛的話,又“嗬嗬”幹笑了幾聲,還是沒有找到。正打算繼續幹笑,巫靚靚幫他解了圍,端起酒杯,笑著對我說:“恭喜!”
江易盛急忙也舉起了杯子,“我們幹一杯吧!祝福小螺和吳大哥。”
碰杯和祝福聲中,氣氛總算從詭異漸漸恢複到了正常。
隨著桌上食物的減少,大家吃的時間漸少,聊天的時間漸多。
巫靚靚說:“如果我沒認錯,這個用來插花的海螺應該是天王赤旋螺吧?”
“是的。”
巫靚靚又指著插花兩側的大蠟燭說:“這兩個海螺色彩瑰麗,形狀猶如美人輕舒廣袖、翩翩起舞,應該是女王鳳凰螺。有意思!天王旁立著女王,像是娥皇女英、雙姝伴君,但你可知道,天王赤旋螺是專吃女王鳳凰螺的?”
周不言吃驚地“啊”了一聲,盯著桌上的三個海螺,似乎很難想象這麽美麗的海螺竟然是捕食者和被捕食者的關係。
“我知道。”我感興趣地問:“你能認出別的海螺嗎?”
巫靚靚看著每個人麵前的海螺蠟燭說:“我和江醫生麵前的海螺特征太明顯了,顏色潔白如雪、骨刺細長綿密,很好認,是維納斯骨螺;不言和不聞麵前的海螺色澤緋豔,螺層重疊,猶如鮮花怒放,是玫瑰千手螺;你和吳大哥麵前的海螺有十二條肋紋,如同豎琴的琴弦,是西非豎琴螺。”
巫靚靚用丹寇紅指敲了敲洗手的白貝殼,“這個說過了,硨磲。”
我笑著讚歎:“全對!這些雖然不是什麽罕見的海螺,但能一一叫出名字也絕不容易。我是從小聽爺爺說多了,不知不覺記下的,你呢?”
“和你一樣,家傳淵源,我奶奶算是海洋生物學家,從小看得多了,自然就記住了。”巫靚靚夾起盤子裏剩下的魚尾,晃了晃問:“有誰想吃魚尾?”
江易盛、周不言、周不聞都表示不要,我看著魚尾,心神恍惚,一時沒有回答。
“給你!”巫靚靚站起身,笑著把魚尾放進了我的火鍋裏。
鍋不算大,魚尾不算小,半截浸在沸騰的湯裏,半截還露在外麵。我不知道為什麽,像是被噩夢魘住,全身僵硬,竟然連用筷子把魚尾塞進鍋裏的勇氣都沒有,隻是呆看著那條露出水麵的魚尾因為沸騰的熱氣在我麵前不停地顫動。
幸好,有人及時救了我,把魚尾夾走了。
我剛鬆了口氣,卻發現夾走魚尾的人是吳居藍,我又立即緊張起來,恨不得從他鍋裏搶過來。
吳居藍神情自若地把魚尾燙熟,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大概因為他沒有一絲異常,我漸漸鬆弛了,甚至為自己剛才的反應羞赧。
本來就已經吃得差不多了,這會兒鬧了這麽一出,我再沒有胃口,放下筷子說:“我吃飽了。”
大家也紛紛表示吃飽了,江易盛建議女士們去客廳休息,男士們留下收拾碗筷,得到了女士們的熱烈支持。
我招呼巫靚靚和周不言去客廳坐。
巫靚靚看到客廳和書房都擺著姿態各異的海螺做裝飾,禮貌地問:“介意我四處參觀一下嗎?”
“請隨意!有喜歡的告訴我,我送給你。不過,有些是爺爺喜歡的,我要留著做紀念。”我笑著說。
巫靚靚一邊慢慢地踱步,一邊仔細地看著。我知道她是內行,不需要別人介紹,由著她去看。
我陪著周不言在沙發上坐了,一邊吃水果,一邊說話。
沒多久,周不聞和江易盛都進來了。江易盛對我說:“別的都收拾好了,隻剩下洗碗,吳大哥說他一個人就行了。”
“茶幾下麵的抽屜裏有撲克牌和麻將牌,你們想打牌的話,自己拿。”我端起一盤水果,去了廚房。
洗碗池前,吳居藍穿著爺爺的舊圍裙,靜靜地洗著碗。我站在廚房門口,靜靜地看著他。此景此人,就是情之所係、心之所安,若能朝朝暮暮,就是歲月靜好、安樂一生了。
吳居藍抬頭看向我,我粲然一笑,快步走進廚房。
我用水果叉叉了一塊西瓜,想要喂給他。
吳居藍說:“你自己吃吧!”
我把西瓜連著碟子放到了身側的桌台上,鼓足勇氣問:“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沒有。”
我試探地問:“我沒有征求你的同意就當眾宣布你是我的男朋友,你不生氣嗎?”
“不。”
“我、我對……那條魚尾的反應……你失望了嗎?”說到後來,我幾乎聽不到自己在說什麽。
“沒。”
我咬著唇,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吳居藍停下了洗碗的動作,看著我說:“你對那條魚尾的反應,隻是因為愛屋及烏,我為什麽要怪你?”
我像是一個受了委屈、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辯解的人,卻被最在乎的人一語道破天機,既開心,又心酸,一瞬間鼻子發澀、眼眶發紅。我知道我當時的反應不妥當,但我真的無法控製。
吳居藍輕歎了口氣,伸出滿是泡沫的手,把我輕輕地擁進了懷裏,溫柔地說:“你對魚尾的反應沒有傷害到我。不用這麽緊張我,我已經活了很長時間,敏感脆弱這一類的東西早就被時間從我身上剝離了,能傷害到我的事少之又少。”
我沒覺得他的話是安慰,反而覺得更難受了,剛才隻是為自己,現在還為吳居藍。如果堅強是千錘百煉後的結果,難道隻因為有了結果,就可以忽略千錘百煉的痛苦過程了嗎?
我頭埋在他的肩頭,悶悶地說:“隻要你在我心裏一天,我就會緊張一天,緊張你被別人傷害到,緊張我不小心委屈到你,緊張你不開心,這些和你堅強或脆弱沒有任何關係。”
吳居藍抱著我一言不發,半晌後,他笑著說:“你男朋友在海裏處於食物鏈的最頂端,所有的魚都是他的食物,你以後在他麵前吃魚,盡可以隨意。”
我愣了一愣,在心裏連著過了好幾遍“你男朋友”四個字,猛然抬頭,驚喜地看著他。雖然剛才吃飯時他算是公開承認了我們的關係,但那是被我脅迫的,這是第一次,他清楚、主動地表明自己的心意。
“我男朋友?”我忍不住緊緊地鉤住吳居藍的脖子,咧開嘴傻笑了起來。
“哎喲!我什麽都沒看見……”江易盛剛衝進廚房,又遮著眼睛往外跑。
我忙放開了吳居藍,吳居藍說:“你去招呼一下他們,我很快就好了。”
“嗯。”我紅著臉,走出了廚房。
江易盛和周不聞站在廚房拐角的公孫橘樹下,一個麵色尷尬,一個麵色慍怒。
我猜到他們有話說,慢慢地走到他們麵前時,心情已經完全平複。
周不聞說:“小螺,你真打算找一個吃軟飯的男人嗎?”
江易盛忙說:“大頭,你別這樣!吳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叫‘吳大哥’叫上癮了?之前叫他一聲‘吳大哥’是因為他欺騙我們他是小螺的表哥。話說白了,他就是一個給小螺打工的打工仔,不肯安分守己做事,卻居心叵測打小螺的主意……”
我截斷了周不聞的話,“大頭,你憑什麽肯定是他居心叵測打我主意?事實是,我居心叵測打他主意!”
周不聞譏諷地說:“就憑吳居藍,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吳居藍哪點比你……和江易盛差?”最後一瞬,我還是看在過往的交情上,不想周不聞太難堪,把“江易盛”加了進來。
江易盛知道周不聞觸到我的逆鱗了,忙安撫地說:“吳大哥哪裏都比我們好!小螺,大頭隻是關心你,說話有點口不擇言。”
周不聞冷冷地嘲諷:“是啊!吳居藍是比我們長得好看,他不長得好一點,怎麽靠賣臉吃飯?”
我也冷冷地說:“反正我樂意買!你管得著嗎?”
江易盛聽我們越說越不堪,站到我和周不聞中間,臉拉了下來,“你們都給我閉嘴!”
周不聞深深地盯了我一眼,陰沉著臉,轉身就走進了客廳。
江易盛對我說:“雖然大頭的話說得難聽,可你應該知道他也是關心你。”
“關心我就可以肆意辱罵我喜歡的人了嗎?”
江易盛不吭聲了。
我問:“周不聞是不是問你吳居藍的事了?”
江易盛說:“是問過我,但說與不說是你的事,我不會幫你做決定。我隻告訴他吳大哥是你雇用的幫手,很會做飯。”
“你們躲在那裏說什麽悄悄話?”巫靚靚端著杯紅酒,站在客廳門口笑問。
我對江易盛說:“進去吧!別因為我把你的約會搞砸了。”我笑著走過去,對巫靚靚說:“我們在說你的悄悄話。”
“說什麽?”巫靚靚非常感興趣的樣子。
我的目光掠過她脖子上亮閃閃的首飾,隨口說:“你的首飾很好看,我問江易盛你戴的究竟是鑽石還是水晶。”
巫靚靚笑問:“你覺得呢?”
我誠實地說:“很像鑽石,但你戴得太多了,讓人覺得應該是假的。”
“全是真的,我從來不戴假的。”
我暗自驚訝巫靚靚的富有,同情地看了江易盛一眼,江易盛無所謂地笑笑。
巫靚靚優雅地坐到沙發上,手撫著鑽石項鏈,擺了個時尚雜誌上模特的姿勢,笑問:“好看嗎?”
我坐到了她對麵,真心讚美地說:“好看!”
巫靚靚看著我的身後說:“吳大哥聽到了嗎?要趕緊準備珠寶送女朋友了,把她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我回過頭,看到吳居藍走過來,站在了我身後。我忙說:“人都到齊了,我們打牌吧!”不想再繼續這個和金錢有關的話題。
巫靚靚卻依舊說:“小螺臉型好,不管吳大哥送耳墜,還是項鏈,戴上都會很好看的。”
我沒有辦法裝聽不見,又舍不得讓吳居藍去麵對這樣的事情,隻能自己擋下來,微笑著說:“我不喜歡鑽石,顏色太幹淨了,我媽媽送了我一條鑽石項鏈,我從來沒有戴過。”
江易盛拿著兩副撲克牌,大聲說:“打牌了!打牌了!”想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從珠寶話題上轉移開。
周不言卻讓他失敗了。
“可以選彩鑽。”周不言提起自己戴的項鏈,向大家展示梨形的吊墜,“我這個是黃鑽。沈姐姐如果不喜歡黃色,藍鑽和祖母綠都是不錯的選擇,還有粉鑽,很多女孩子喜歡的,最適合求婚用了。”
周不言盯著吳居藍,帶著甜美的笑容,糯糯地說:“吳居藍,你打算送沈姐姐什麽樣的求婚戒指?我認識很多珠寶商,不管是品牌貨,還是私人渠道,都能幫你拿到最低的折扣哦!我的這條項鏈就打了六五折,原價要五十多萬,我三十多萬就買到了。”
我一瞬間怒了,周不言明明知道我和吳居藍的經濟狀況,卻說這種話,擺明了要惡心我和吳居藍。我自問,從認識她開始,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她的事,她卻總是對我有莫名的敵意。
我正要說話,吳居藍的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輕輕按了一下,示意我少安毋躁。
吳居藍對周不言說:“謝謝你的好意,但我從不買打折商品。”
從小到大,我一直信奉以德報德、以怨報怨,立即補刀,“真正的好東西應該從來不會打折。”
周不言臉色難看,甜美的笑容再掛不住,幾乎咬牙切齒地說:“吹牛誰不會呢?說得好像打折了,你們就買得起一樣……”
“不言!”周不聞喝叫,阻止了周不言說出更難聽的話,但已經說出口的話卻無法收回。
我平靜地說:“我們是買不起……”
“小螺,你就別再裝窮了!”
劍拔弩張的氣氛中,巫靚靚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江易盛冷著臉,對巫靚靚說:“小螺應該和你還不熟,你要是喝多了,我現在就送你回去。”
江易盛毫不猶豫地維護我,擺明了重友不重色,我反倒對巫靚靚生不出一絲氣。
江易盛的話說得相當不客氣,大家都等著巫靚靚翻臉,沒有想到巫靚靚嘻嘻一笑,全不在意,“我和小螺是不熟,可是我熟這些啊!”她指著客廳裏一個用來擺放盆景的灰色石頭,說:“這麽大塊的螺化玉拿到市場上去賣,至少一百萬。”
她愛憐地拍拍灰撲撲的石頭,“如果我沒判斷錯,這塊珊瑚礁裏包的螺化玉應該是三疊紀時代的,不僅有賞玩價值,還有研究價值,拿到拍賣行,拍個天價也很有可能。”
我失笑地看著那塊絲毫不起眼的石頭,江易盛也笑起來,擠對地說:“你說的是真的?那我們賣給你了。”
巫靚靚瞋了江易盛一眼,“你可以質疑我的美貌,但絕不要質疑我的頭腦!”
巫靚靚一邊搖曳生姿地走著,一邊指著擺放在房間四處的裝飾說:“森翼螺、金星眼球貝、天王寶貝、林氏紡錘螺、紅肋菖蒲螺、流蘇卷渦螺、龍宮翁戎螺、高腰翁戎螺、倍利翁戎螺……都是難得一見的珍品啊!”
巫靚靚停在了書房的博古架前,彎下腰盯著一個鈣化的海螺說:“在奧陶紀、誌留紀,鸚鵡螺就生活在海洋裏了,到現在已經有四億多年,和我們人類七百多萬年的進化史相比,它們才是地球的原住民。1954年,美國根據鸚鵡螺的構造,研製出了世界上第一艘核潛艇,命名為‘鸚鵡螺’號。因為非常珍稀,九十年代時,一隻活體鸚鵡螺售價到十萬美金,還是有價無市。這幾年,雖然因為生物科技的進步,可以人工培育鸚鵡螺,但存活率很低。現在的鸚鵡螺的螺殼上,生長線是30條;新生代漸新世的鸚鵡螺殼上,生長線是26條;中生代白堊紀是22條;侏羅紀是18條;古生代石炭紀是15條;奧陶紀是9條。這個鸚鵡螺殼上的生長線是18條,我可以非常自信地判斷,這是一隻侏羅紀的鸚鵡螺,售價……”巫靚靚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搖搖頭,“我沒有辦法評估它的價值。在有的人眼裏,它不是寶石、不是古董,一文不值!但在有的人眼裏,它是記錄著這個星球發展的天書,有無窮的秘密等待著被發現,價值連城!”
本來,滿屋子的人都把巫靚靚的話當成笑語,可隨著一個個熟悉又陌生的專業名詞從巫靚靚嘴裏流暢地蹦出來,大家都覺得巫靚靚說的是真的了。
不僅我蒙了,連江易盛和周不聞他們也蒙了。
巫靚靚走到江易盛麵前,睨著他問:“我說小螺裝窮,說錯了嗎?”
江易盛回過神來,立即有錯就認:“對不起,是我誤會你了。小螺她不是裝窮,而是壓根兒不知道自己擁有什麽。”
巫靚靚挑了挑眉,視線從吳居藍臉上一掠而過,落到我臉上,詫異地問:“你什麽都不知道?”
“你說的那些海螺,我聽爺爺提過很少見了,但你說的三疊紀的螺化玉、侏羅紀的鸚鵡螺化石,我完全不知道。”
巫靚靚笑眯眯地說:“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你是財大氣粗,完全沒有把這些東西當回事,搞得我心裏直犯嘀咕,你究竟有多少寶貝。”
周不言鐵青著臉,一言不發,轉身就往樓上跑,踩得樓梯咚咚響,周不聞對我們抱歉地說:“失陪!”立即追了上去。
客廳裏的氣氛尷尬地沉默了下來。
巫靚靚笑著說:“今天晚上的晚餐非常棒!謝謝你和吳大哥的款待,時間不早了,我明天還要值早班,就先告辭了。”
我送她到了門口,“謝謝你,如果不是遇見你,我都不知道家裏竟然有這些東西。”
巫靚靚笑著說:“不客氣!”
我狠狠地推了江易盛一下,江易盛忙說:“我送你。”
巫靚靚落落大方地笑了笑,沒有拒絕。
目送著江易盛和巫靚靚走遠了,我正要鎖院門,一回頭看到周不言提著行李箱走了出來,周不聞也拿著行李,焦急地跟在她身後。
我一言不發,讓到一旁。周不言看都不看我,高昂著頭,腳步迅疾地走出了院子。
周不聞抱歉地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說:“你趕緊去陪著周不言吧,這麽晚了,她一個人去找客棧住總是不方便的。”
“小螺,今天的事,你別往心裏去,回頭我再來和你賠禮道歉。”周不聞說完,匆匆忙忙地去追周不言了。
我聽著他漸去漸遠的腳步聲,惆悵地發了會兒呆,關上了院門。
客廳裏,吳居藍在打掃衛生,把沒吃完的水果包好放進冰箱,沒喝完的酒重新封好,擦桌子、掃地……
我蹲在地上,看了半晌那塊螺化玉的石頭,又跑去書房,看了半晌那塊鸚鵡螺的化石。
我喜滋滋地說:“吳居藍,我好像突然變成有錢人了,你有什麽想法?”
吳居藍問:“你有什麽想法?”
可以包養你!
我心裏過了無數遍,卻沒有膽子說出來,“開心得不得了!天上突然掉餡餅的事真是太爽了!”
吳居藍笑著揉了揉我的頭說:“原來讓你開心這麽簡單。”
簡單?天上掉錢的事哪裏簡單了?多少人夢寐以求卻難以實現好不好?
我說:“像你這麽高貴的人是不會懂我這麽膚淺的人的宏偉誌願的!我每次被周不言鄙視沒錢時,裝得特別高冷,是因為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其實,我最想做的就是拿錢把她砸回去。敵人最驕傲什麽,就用什麽報複她,才是最爽的勝利!”
吳居藍無語地看了我一瞬,問:“你覺得那三件事和屋子裏的這些東西有關嗎?”
我說:“肯定有關了!就像江易盛說的,我有什麽值得別人大動幹戈?今天總算真相大白了。”
“如果有關,會是誰做的?”
我說:“肯定是知道這些東西存在的人。你說會不會是我發在網上的那些照片,有人看出了門道?”
吳居藍說:“照片是在客棧裝修完後才貼到網上的,飛車搶劫的事發生在裝修前。”
我遲疑地說:“也許我被搶劫的事是獨立事件,隻有後麵兩件有關聯。手上長了黑色痦子的人很多,也許恰好我們碰到了兩個都長了黑色痦子的壞人。”
吳居藍盯了我一眼,沒有反駁我,隻是淡淡地說:“我認為,不是三件事,是四件事。”
“四件?”
“江易盛的爸爸去山上散步時,遇到陌生男人,突然受驚發病,滾下山坡摔斷了腿。這也是一件和你有關聯的倒黴事。”
和我有關聯?對啊!我借了江易盛的錢!我滿麵震驚,喃喃說:“不可能!絕不可能!”
晚上,我躺在床上,失眠了。
我對吳居藍說“不可能”,吳居藍沒有再多言,似乎我相不相信都完全無所謂,我卻無法釋然。
兩件倒黴事和四件倒黴事,會是截然不同的解釋。
如果第一件搶劫的事是偶然事件,隻是兩件倒黴事,事情發生在客棧開張之後,那時,我已經在網上貼了很多照片,有人認出,見財起意,很合理。
但如果是三件、甚至四件倒黴事,見財起意的人不但必須是在房子裝修前就來過,還要清楚我和江易盛的情況。策劃這些行動的人明顯是要逼迫我放棄房子,可惜因為吳居藍的幫助,逼我放棄房子的計劃失敗,所以有了入室盜竊。入室盜竊失敗後,對方又另外采取了行動。
這一環又一環的計劃,如果不是有吳居藍幫忙,我應該隻能屈服於現實,把房子租賃出去。
我越想越心驚,周不言第一次見我,就問我要房子,之後,她還開出了很誇張的價格。周不聞又恰好清楚我的一切,也清楚江易盛的一切。
仔細想想,連他對我唯一一次的表白都那麽恰到好處,而且那真的是表白嗎?周不聞自始至終都沒有說過喜歡我。也許那也是一次行動,如果我接受了他的表白,自然而然,我會隨著他離開海島,暫時放棄房子。
我難受得整個胸腔都好像缺氧,張著嘴,用力地吸氣。
從小到大的經曆,讓我習慣於迎接生活給我的任何驚嚇,所以,不管是被搶劫、還是被入室盜竊,甚至當我發現所有禍事都是衝著我來時,我都該笑就笑,該吃就吃。反正生活本來就是麻煩不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行了。
但是,我從來沒有辦法習慣來自親友的傷害。大頭,這一切真的都是你做的嗎?

Chapter 13 初雪般的第一個吻
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你一起做各種各樣的事,不管是一起爬山,還是一起下海,對我而言做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

早上,我起床時,一臉憔悴,頂著兩個大黑眼圈,顯然沒有睡好。吳居藍肯定猜到了我失眠的原因,什麽都沒有問。
我對吳居藍說:“君子無罪,懷璧其罪。螺化玉的珊瑚石和鸚鵡螺的化石都不是爺爺的心頭好,我留在手裏也沒有用處,我想把它們賣掉。”
“賣給誰?”
我眨巴著眼睛,回答不出來。這種東西總不能拿到集市上,吆喝著賣吧?
“你聯係巫靚靚,讓她幫你處理這事。”
對啊!巫靚靚說起品質和市價頭頭是道,肯定有認識的人。
我問江易盛要了巫靚靚的電話號碼,給巫靚靚打電話。
聽完我的意思,巫靚靚一口答應了,“我今天會幫你聯係朋友處理這事。下班後,我來找你,讓吳大哥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我順便蹭頓飯。”
巫靚靚說到“晚餐”時,聲音格外愉悅,我有點莫名其妙,她這麽喜歡吃吳居藍做的飯?
傍晚,江易盛和巫靚靚一起來了。
巫靚靚看到桌上的菜肴,笑得連眼睛都幾乎找不到。她對我說:“沒想到有生之年,能吃到……這麽好吃的飯菜。”說完,不等別人拿筷子,她就開始不顧形象地埋頭大吃。
我看江易盛,為了追到巫女王,他是不是該好好學一下廚藝?
江易盛問:“大頭和周不言呢?”
“今天早上就離開海島了。”周不聞發了條微信告訴我的,連電話都沒有打。
江易盛沉默了一瞬,一言不發地開始吃飯。江易盛是我們三個人中智商最高的,我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能想到,隻怕他爸爸受傷的事,他也有了懷疑。隻不過,在沒有確鑿的證據前,我們兩人都有點鴕鳥心理,不想談、也不想麵對。
吃完飯後,四人圍桌而坐,巫靚靚說:“我已經聯係了認識的拍賣行,他們會幫我們舉行個小型拍賣會,以公允的價格把這兩樣東西轉讓給喜歡它們的人。拍賣會在紐約舉行,小螺,你需要去一趟紐約。”
“啊?必須嗎?我看電視上的拍賣會都不需要拍賣品的所有人出現啊!”
巫靚靚說:“不需要你站在那裏推銷自己的物品,但有很多文件必須你本人親自簽署。紐約是個很值得一去的地方,你就權當是去旅遊吧!我在紐約長大,對那裏很熟,會一直陪著你,要不然讓江易盛也一起去。”
我猶豫地看著吳居藍,並不是我怕出遠門,而是,吳居藍是“黑戶”,根本做不了國際旅行,我不想和他分開。
吳居藍說:“不用擔心,很快就會再見麵。”
我想了想,也行!去一天、回一天,再花一兩天辦事,應該四五天就能回家,的確很快就會再見麵。
巫靚靚看我沒有問題了,笑眯眯地問江易盛:“你要陪我們一起去紐約嗎?”
江易盛無所謂地說:“好啊!至少可以幫你們提行李。”
巫靚靚說:“你們倆把證件資料給我,所有事情我都會安排妥當。放心,你們會有一個精彩的旅程!”
我總覺得巫女王的笑容好像成功誘惑到小紅帽的狼外婆的笑容,讓人有點想打哆嗦,但我們隻是去賣東西,應該沒有問題吧?如果巫女王想劫財,根本不需要讓我們去紐約;如果她想劫色,反正倒黴的是江易盛!
在巫靚靚緊鑼密鼓的安排下,兩周多後,我和江易盛順利地拿到了簽證和其他相關文件。
巫靚靚問我什麽時候出發,我說越快越好,還有一周就是月圓之夜,我必須趕在那之前回來。
我和江易盛、巫靚靚乘船離開海島,吳居藍去碼頭送我們。
我滿腹離愁,滿肚子擔心,一遍遍叮嚀著吳居藍,電話號碼寫了一長串,都是我和江易盛的鐵關係:醫生、警察、超市老板、服裝店店主……囊括了生活的方方麵麵,不管遇到什麽問題,一個電話就能找到朋友幫忙。
鑒於上一次我們倆的手機都一落進海裏就壞了,我還專門從淘寶訂了兩個防水手機袋,和吳居藍一人一個。讓吳居藍不管什麽時候都把手機帶上,有事沒事都可以給我打電話,不用理會時差。
我站在吳居藍身前,囉裏囉唆、沒完沒了,吃飯、穿衣、島上的安全、台風季、銀行卡、身上該帶的現金……平時也沒覺得有那麽多事要注意,可到走時,才發現各種不放心。
出發的汽笛響了,催促還沒上船的客人抓緊時間上船。我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船。
船開後,我一直站在甲板上,直到看不到吳居藍的身影了,才收回目光。我的心情有點悶悶的,不僅僅是離愁別緒,還因為我覺得我很舍不得吳居藍,吳居藍卻好像並不是那麽在意我的離開。
巫靚靚大概看出了我的不開心,用很誇張的語氣對江易盛說:“剛才,我看到了我活到這麽大,最好笑的笑話。”
江易盛配合地問:“什麽笑話?”
巫靚靚說:“一條生長在魚缸裏的金魚對一條生活在海洋裏的鯊魚噓寒問暖,擔心他會在魚缸裏遇到危險。你說好笑不好笑?我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我心裏一驚,盯著巫靚靚問:“你為什麽說吳居藍是生活在海洋裏的鯊魚?”
巫靚靚笑嘻嘻地說:“感覺而已,吳大哥看上去就像很厲害的人物,應該經曆過不少大風大浪。你嘛,一看就是生活在魚缸裏的小金魚了。”
我鬆了口氣,告訴自己隻是個比喻而已,不要太緊張,胡亂聯想。
下了船,我們乘車去機場。
上了飛機後,我和江易盛才發現竟然是頭等艙。
這麽奢侈?我和江易盛都看著巫靚靚。
巫靚靚說:“別擔心,錢是老板出的,他要求務必讓兩位遠道而去的客人舒適愉快。”
“老板?”
“就是幫小螺賣東西的公司的老板,他對兩件物品也很感興趣,應該會出價競買。”
江易盛問:“你為什麽叫他老板?”
巫靚靚聳了聳肩,說:“我們家族一直為他們家族打工,我也要繼續為他打工,不叫老板該叫什麽呢?”
我詫異地問:“你不是醫生嗎?”
巫靚靚不在意地說:“那算是兼職吧!”
我和江易盛麵麵相覷,巫靚靚笑著說:“到了紐約,你們就會明白了。”
我和江易盛相視一眼,沒有再多問。
十幾個小時的旅途,江易盛有美人在側,一路說說笑笑,很是愉快。我卻因為耿耿於懷吳居藍的“輕別離”,一直心情低落。
飛機在紐約肯尼迪機場降落,看到異國他鄉的景物,我都沒有絲毫興奮的感覺。
來機場接我們的司機穿著筆挺的黑色製服,開著一輛加長的賓利,江易盛見到,忍不住吹了一聲口哨。
我問:“錢誰出?”
巫靚靚說:“和我們頭等艙的機票一樣,老板出。”
我嘟囔:“羊毛出自羊身上,他花的錢肯定都要從我身上賺回去,可想著不是自己付,總是舒坦一點。”
巫靚靚給我們一人倒了一杯香檳酒,“慶祝我們平安到達紐約。”
我喝了口香檳酒,看著車窗外的霓虹燈影、車水馬龍,突然開始有了真實的感覺,我到紐約了!吳居藍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明明是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可因為愛上了一個人,連對一座城的感覺都徹底變了。
可惜,現代社會不像一百多年前,買一張船票就可以從一個大陸到另一個大陸,否則我真想和吳居藍一起遊覽一下這座城市。
我突然問:“一八八幾年的紐約應該和現在很不一樣吧?”
巫靚靚說:“很不一樣。不過,這是個幾乎沒有曆史的國家,所以格外注重保存曆史。很多那個年代的建築都留存至今,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帶你去看看。”
江易盛奇怪地問:“小螺,你怎麽會對那個年代的紐約感興趣?”
我掩飾地喝了口香檳酒,“隨口問問。”
司機開著車經過一個濃蔭蔽日、芳草萋萋的地方,不少樹都應該有幾百年了,樹幹粗大、樹冠華美。在高樓林立的都市中,突然出現這麽一塊鳥語花香、生機盎然的地方,我和江易盛都不禁好奇地看著。
巫靚靚介紹說:“大名鼎鼎的中央公園。1857年建立,美國第一個景觀公園,當年這附近的地皮並不值錢,現在……”巫靚靚皺著眉頭,從鼻子裏出了口氣,“除了政府和機構的樓,隻有世界頂級富豪才能擁有俯瞰中央公園的公寓房。”
司機把車停在了一座公寓樓前,巫靚靚說:“我們到了。”
我看看就一街之隔的中央公園,和江易盛交換了一個眼神。
我們剛下車,就有人來幫我們拿行李。穿著紅色製服的門童應該認識巫靚靚,對她禮貌地問候了一聲,拉開了門。
巫靚靚帶著我們走進電梯,開電梯的是一個頭發花白、精神矍鑠的黑人老頭,看到巫靚靚,一邊熱情地打招呼,一邊按了代表頂層的“Penthouse”電梯按鈕,這也是這部電梯裏僅有的兩個按鈕之一,另一個是代表大堂的“Lobby”。
巫靚靚說:“這棟公寓樓是老板的資產,一直是我奶奶在打理。別的樓層都租出去了,頂層是預留給老板偶爾來住的。”
江易盛感歎說:“你老板可真是生財有道!”
巫靚靚忍不住嗤笑了一聲,“生財有道?他才不操心這個呢!老板不過是稀裏糊塗買得早而已,中央公園1857年建的,老板……的家族在1852年就買了這邊的地。那時候,這一帶不過是一片荒地而已。”她皺著眉頭,悻悻地說:“你們將來去歐洲時,看看老板在巴黎、倫敦、哥本哈根、羅馬、梵蒂岡……都隨手買了些什麽地方會更震驚!我告訴別人買的時候都是沒人要的破爛貨,壓根兒沒有人相信!”
電梯到達時,巫靚靚走出電梯,站在一個布置奢華的走廊裏,地上鋪著羊毛地毯,牆上掛著油畫,天頂上吊著水晶燈。她走到大門前,在電子鎖上輸入了一串密碼,門打開了。
巫靚靚一邊往裏走,一邊說:“為了方便你們出入,密碼我已經叫人設置成了小螺的生日,陰曆生日。”
我忙說:“不用那麽麻煩,我們隻是借住兩天,很快就離開了。”
巫靚靚說:“都已經改好了,難道再改回去?”
我隻能說:“謝謝你和你老板了。”
巫靚靚不在意地說:“走吧,我帶你們參觀一下房子。”
我們沿著門廊,走進客廳,一眼就看到了幾乎占據了整整一麵牆的落地大窗。窗外是湛藍的天、潔白的雲、鬱鬱蔥蔥的樹林、清澄美麗的湖泊,甚至有好幾隻黑色的雄鷹在天空中盤旋飛翔。
我驚歎,竟然能在鋼筋水泥的城市裏看到猶如野外森林一般的景致,難怪中央公園四周的房子都是天價。
巫靚靚說:“江易盛和我住樓下的客房,小螺住樓上的主人房。”
房子很高,完全可以做成上下兩層,但主人絲毫沒有珍惜這個地段的寸土寸金,樓上隻做了一半,別的地方都留空,以至於客廳和飯廳的天頂有五六米高,顯得房子大而深,簡直像一個小城堡。
我懷著對富豪生活的獵奇心理,和江易盛先參觀了一下一樓,然後去了二樓。我們發現這個房子看著像“城堡”,實際能住人的屋子很少。一樓除了客廳、飯廳和廚房,就兩間臥房,整個二樓隻一個大臥房,別的區域是:像個小圖書館的讀書區,放著椅子和天文望遠鏡的活動區,擺著沙發和茶幾的會客區。這些區域沒有正兒八經的牆或者門,隻是通過一些巧妙的擺設做了間隔,可以直接俯瞰樓下的客廳和飯廳。會客區的沙發,隔著客廳的上空,正對著那扇巨大的落地大窗,可以一邊聊天,一邊欣賞外麵的景色。
我對巫靚靚說:“你的老板顯然把這個房子看作自己的私人領地,除了臥房,別的地方連門和牆都沒有,明顯是沒打算邀請陌生人來住。怎麽會把房子給我們住呢?”
巫靚靚笑嘻嘻地說:“空著也是空著,給我們住,還可以省酒店費。”
我說:“我的兩樣東西雖然值點錢,但肯定不是稀世奇珍,最多賣個幾百萬人民幣,我總覺得這接待的規格過高了!”
巫靚靚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不用多想,很快你就會明白了。”
我隻能既來之且安之,靜待事情的發展。我說:“別的都隨便吧!但我最多待兩天,也就是大後天我一定要回中國,吳居藍還在家裏等我呢!”
巫靚靚說:“今天晚上老板要請你吃飯,你可以直接和老板說。”
我打了個哈欠說:“好困啊,不想吃飯,隻想睡覺。”算算時間,這個點是國內的淩晨四五點,好夢正酣時。
巫靚靚說:“洗個澡,千萬別睡,堅持到晚上,否則時差倒不過來。”
我走進浴室,準備泡澡,驚喜地發現洗發水和沐浴露都是我慣用的牌子。隻是一個小小的細節,卻讓我覺得很貼心周到,心情都好了幾分。
洗完熱水澡,困意和疲憊都洗去了幾分,我坐在床邊,一邊吹頭發,一邊隨意打量著臥室的布置。
床頭和架子上竟然放了幾隻色彩美麗的海螺做裝飾,讓我無端地生出幾分親切感。我心想,這個富豪應該很喜歡大海,難怪他會想買我的兩塊石頭。
吹完頭發,我站在主臥的落地大窗前,俯瞰著中央公園,發了一條微信給吳居藍:“已平安到紐約。如果你有惦記的地方,我可以去,拍了照片給你看。”
微信沒有回複,應該是還沒有起床,我把手機收了起來。
巫靚靚敲門說:“要出去吃晚飯了。”
“馬上就好。”
反正對方看重的是我的東西,又不是我的形象,我穿得很隨便,下身煙灰色小口牛仔褲,上身直筒長袖碎花襯衣,手裏拿了一件駝色的棒針毛衣開衫外套,到室外的時候可以披上。
巫靚靚和江易盛卻明顯精心挑選過衣服,一個穿著紫羅蘭色的小禮裙,外披羊絨大衣;一個穿著長袖襯衣、筆挺的西褲。我下去時,他們站在一起,正竊竊私語,十分登對養眼。
我說:“我覺得我像你們的電燈泡。”
巫靚靚隻是笑了笑,江易盛也沒理會我的打趣,拿起風衣外套說:“走吧!”
巫靚靚說吃飯的地方不遠,就在附近,三個人走路過去。
我刻意地走在後麵,讓江易盛和巫靚靚走在前麵。
異國的街頭、絡繹不絕的行人、各種口音的英語,還有一對金童玉女般正發展的“戀人”,我變得格外思念某個人,忍不住又拿出了手機。
恰好一個紅燈,巫靚靚和江易盛過了街道,繼續往前走,我卻被留在了街道這邊。我也沒在意,一邊翻看著手機裏的照片等紅燈,一邊想著待會兒吃飯時偷偷溜出來,給吳居藍打個電話。
等紅燈變綠,我抬起頭時,卻發現看不到巫靚靚和江易盛了。我再不敢玩手機,把手機裝了起來,急急忙忙往前走,一直走了三個路口,都沒有看到他們。我又往回走,在附近來來回回找了幾遍,仍舊沒找到江易盛和巫靚靚。
幸好時間還早,街上行人川流不息,讓我沒有那麽緊張,可這畢竟是異國他鄉,我的英語又很一般,還是心很慌。我拿出手機,給江易盛和巫靚靚打電話。兩人的手機都打不通,也不知道是信號有問題,還是我的國際漫遊壓根兒沒開通成功。
我想了想,決定原路返回,隻要找到住的公寓,就不會丟了自己。
隻是剛才心有所思,稀裏糊塗地跟在巫靚靚身後走,壓根兒沒有記路。我隻能一邊努力地回憶,一邊嚐試地走著,那個公寓樓沒有多遠,多繞幾圈,總能找到的吧!
可是我找來找去,越找越心慌,根據路程,我應該早到了公寓樓附近,卻壓根兒沒有看到公寓樓。我嚐試著用英語問路,但是我根本說不出公寓樓在哪條街道上、門牌號是多少,被問到的行人不耐煩地搖搖頭,說著“Sorry”,腳步匆匆地離去了。
夜色越來越深,我站在陌生的大街上,看著陌生的人潮,很焦急無奈。
突然,我聽到有人叫:“小螺!”
熟悉的中文讓我如聞天籟,立即扭頭看過去,隔著車水馬龍的街道,吳居藍竟然站在闌珊燈火下,朝我揮手。
我覺得自己肯定是太焦急,出現幻覺了,忍不住閉了下眼睛,又睜開,吳居藍已經飛快地橫穿過馬路,到了我麵前。
“小螺!”吳居藍看著我,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喜悅。
我去摸他的手,感覺到他低於常人的體溫,才確定一切是真實的。
我驚訝困惑地問:“你怎麽在這裏?”
“巫靚靚說把你丟了,我就來找你了。”
“不是這個,我是說,你怎麽在紐約?你怎麽過來的?你都沒有證件,怎麽過的海關?”
吳居藍俯過身,在我耳畔說:“我是一條魚,你幾時見過魚群遷徙還要帶證件?”
感覺到他的氣息,我臉紅了,“你早就計劃好的?”
“嗯。”
難怪告別時,他一點離愁別緒都沒有;難怪每次我流露出不想去紐約的想法時,他總會說很快就會見麵。他不是輕別離,而是會來紐約陪我,一直糾結在我心裏的別扭刹那間煙消雲散,喜悅溢滿了心頭。
我問:“你怎麽找到靚靚和江易盛的?”
吳居藍拿出他的手機晃了晃,上麵還套著淘寶買來的防水塑料袋,“你的電話打不通。”
“我剛才也打不出去,大概是國際漫遊有問題吧!”
吳居藍問:“餓了嗎?我們去吃飯。”
我拉著吳居藍的手,一蹦一跳地走著,“本來約好了和靚靚的老板吃飯,但已經遲到了這麽久,我現在也不想去了。你給靚靚打個電話,告訴她我不去了。”
吳居藍給巫靚靚撥了個電話,用流利的英文告訴她,他找到了我,我們要一起吃晚飯,讓她的老板自便。
等他掛了電話,我笑問:“你是不是但凡在哪個國家住過,就會說那個國家的話?”
吳居藍沒有否認,隻是淡淡地說:“雖然通過人類的語言也難以了解他們的心靈,但不懂他們的語言,更可怕,就像瞎子走在高速公路上。”
他的話中隱隱流露著殺機,我當然明白,他過去的生活不會隻是吟詩撫琴、喝酒舞劍,但親耳聽到,還是有點難受。
吳居藍揉了揉我的頭,似乎在安撫我不要胡思亂想,他微笑著問:“旅途愉快嗎?”
我立即有了精神,嘰嘰喳喳地從坐飛機說起,一直說到我們住的公寓,對那位老板的慷慨表達了各種不理解,“……也許是我眼皮子淺、沒見過世麵,有點受寵若驚,總擔心這位老板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另有所圖……”
一輛警車停在路邊,兩個警察從車裏走了出來,我猛地一拐彎,硬生生地拉著吳居藍拐進了旁邊的小巷。兩個警察經過時,視線掃向我們,我的心咚咚狂跳,急忙摟住吳居藍的脖子,唇貼著他的臉頰,做出親熱的樣子。
等警察走遠了,我鬆了口氣,放開了吳居藍。
看到他麵無表情地盯著我,我突然反應過來,忍不住罵自己:“我好蠢!簡直要蠢死了!”我老惦記著吳居藍沒有身份,是非法入境,看到警察就心虛,卻不想想,你好端端地走在大街上,哪個警察閑著沒事會攔住你查護照?反倒是我剛才鬼鬼祟祟的樣子,才容易引起注意。
真的要被自己的智商蠢哭了!我可憐兮兮地看著吳居藍,“對不起!我差點闖大禍,你要想罵……”
眼前忽然一暗,吳居藍俯身,輕輕地吻了我的唇一下,我的囉唆聲戛然而止。
他的親吻猶如初冬的第一片雪花,冰涼柔軟,剛剛碰到就消失無蹤,隻留下一點點濕意,證明著它存在過。
我屏息靜氣,呆呆地看著吳居藍。
吳居藍凝視了我一瞬,突然展顏而笑。我已經習慣了他眉眼冷峻、表情淡漠,第一次看到他這樣溫柔恣意,隻覺得這一刻他容顏魅惑,讓我心如鹿撞,臉唰的一下就紅透了。
吳居藍的笑意越發深,伸手在我臉頰上輕拂了一下,一邊笑著,一邊牽起我的手,繼續往前走。
我徹底變成了啞巴,一路上一句話都沒有說。
吳居藍帶著我走進一家西餐廳,我懵懵懂懂地坐下後,才發現巫靚靚和江易盛都在。
巫靚靚低著頭,一副“我做錯事、我很不安”的樣子,江易盛不悅地看著吳居藍。
我說:“你們也來了啊?靚靚,放你老板的鴿子沒有問題嗎?”
江易盛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鄙夷地說:“你的智商真是……無下限!”
巫靚靚忙說:“沒有問題!老板不會介意,你怎麽會走丟呢?”
“我看了下手機,就找不到你們了,是我自己走路太不專心了。”我對巫靚靚挺客氣,轉臉對江易盛就是另一副嘴臉,“你智商倒是有上限,我個大活人就跟在你後麵,你心裏到底在想什麽,竟然會一直沒有發現我不見了?見色忘友!”
巫靚靚剛正常了一點,又開始低頭認罪狀。江易盛一把抓起巫靚靚,對吳居藍說:“我不喜歡吃西餐,我想去吃中餐!”
吳居藍說:“好。”
江易盛帶著巫靚靚離開了,我不解地問:“江易盛怎麽好像對你有點生氣?”
“巫靚靚說你丟了,我一時著急,就斥責了巫靚靚兩句。”
我又不是小孩子,丟了還要別人負責?好像是有點過分……我試探地問:“要不你回頭去給靚靚道個歉?”
吳居藍瞥了我一眼,自顧自地拿起餐單看起來。
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他就是絕不委屈自己的性子,我也不想委屈他,決定還是自己去給巫靚靚說幾句好話賠罪吧!
我翻了翻餐單,發現是法國菜。倒不是我不喜歡法國菜,鵝肝蝸牛、魚子醬牛排這些,偶爾吃幾頓,我也是喜歡的。但今天晚上,剛剛坐過長途飛機,又在倒時差,身體有點不舒服,我並不想吃這些東西。
吳居藍問:“你想吃什麽?”
我抱歉地說:“剛坐完長途飛機,其實,我現在最想吃一碗酸湯麵。”
“是我沒考慮周到。”吳居藍放下了菜單,帶著我離開了餐廳。
我不知道哪裏有中餐館,吳居藍肯定對現在的紐約也不熟,於是,我提議回公寓自己做吧!
我下午參觀廚房時,發現那位老板或者那位老板的下屬非常周到細致,不僅在冰箱裏放了中國人常吃的食物,還在桌台上擺放了各種中式調料,連醬油和醋都準備好了。
我含含糊糊地給吳居藍描述了一下公寓的位置,本來沒指望他能找對路,沒想到竟然一路順利地回到了公寓。
我用自己的生日,打開了公寓的門,笑對吳居藍說:“體會一下有錢人的奢華生活吧!”
可是,吳居藍對公寓的奢華裝修和美麗景致沒有絲毫興趣,淡淡掃了一眼,就看向了廚房。
我獻寶地問:“是不是很好?醬油、醋,什麽調料都有,連腐乳和豆瓣醬都有。”
吳居藍說:“湊合而已。”
我說:“這是美國,還是個外國人的房子,不要那麽挑剔了!”
吳居藍脫下外套,挽起襯衣袖子,走進了廚房。
一會兒工夫,他就給我做了一碗雜菜酸湯麵,給自己煎了一塊牛排。
我們坐在吧台前,一中一西地吃起來。
明亮的燈光下,吳居藍穿著簡單的白襯衣和黑西褲,卻一舉一動都流露出渾然天成的高貴優雅。我偷偷瞟了一眼又一眼,後知後覺地發現,他穿的襯衣我從來沒有見過,看上去很不錯的樣子。
我怕他尷尬,沒有問這套衣服究竟是偷的還是買的。等吃完飯,我跳下高腳椅,跑去沙發上拿了自己的錢包,把一張卡遞給吳居藍,“這幾天你要買東西,就用這張卡,還有……”我拿出錢包裏的所有美元現金,開始數錢,“靚靚說美國用現金的機會不多,就是有時候給小費的時候需要現金,我隻兌換了六百美金,咱倆一人一半,你別幫我節省,不夠了我再去兌換。窮家富路,我們難得出來一次,玩得開心最重要……”
我正絮絮叨叨地叮囑吳居藍,江易盛和巫靚靚回來了。他倆都清楚我和吳居藍的經濟狀況,我看了他們一眼,沒在意,把數出來的三百塊遞給了吳居藍。
吳居藍一言不發地接過現金和卡,仔細地收了起來。
江易盛和巫靚靚都目光詭異地盯著我和吳居藍。
“吳居藍,你竟然拿沈螺的錢花?”江易盛的聲音比他的目光更詭異。
我不高興了,很後悔自己剛才沒有回避他們,正要解釋,吳居藍笑看著江易盛說:“男人為女人花錢很容易,但男人想花女人的錢卻是要有幾分魅力的!江醫生,你這是羨慕嫉妒、自卑抑鬱了嗎?”
我很開心吳居藍沒有糾結於男人的麵子和自尊問題,但還是解釋說:“吳居藍剛到美國,沒時間去兌換錢。何況什麽叫他拿我的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所有的錢都是他幫我賺的,我的就是他的,他拿的是自己的錢!”
江易盛冷嘲:“我還幫我們醫院賺錢呢!也沒見院長說他的錢就是我的錢!”
巫靚靚拽了一下江易盛,岔開了話題,“你們怎麽沒在餐館吃飯?不喜歡我選的餐館嗎?”
我說:“不是,是我沒有胃口,隻想吃一碗熱湯麵。”
巫靚靚抱歉地說:“我太粗心了,沒有考慮到你們剛坐完長途飛機,肯定隻想吃中餐。”
“沒關係,你已經很照顧我了。靚靚,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麽事?”
我很不好意思地說:“我想讓吳居藍住在這裏,可以嗎?”
巫靚靚飛快地看了一眼吳居藍,“隻要吳大哥願意,我絕對沒意見。不過,吳大哥隻能住二樓,一樓是我和江易盛的地盤。”
“沒問題!謝謝你!”我開心地說。
巫靚靚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對我們說:“我回屋洗澡休息了,各位晚安!”說完,她就轉身離開了。
江易盛道了聲“晚安”,也回了自己的屋子。
我收拾了碗筷,帶著吳居藍去參觀二樓。
吳居藍對別的地方都是一掃而過,沒什麽興趣的樣子,隻在閱覽區多停留了一會兒。
他沉默不語、目光悠長地看著書架上的書,我忍不住問:“你在想什麽?”
他伸手,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書,“以前我讀過的書。”
我湊過去看,十分古老的樣子,不是英語,也不是日語、韓語,對我而言,完全就是天書。
“什麽書?這是什麽語言?”
“Hans Andersen的《埃格內特和人魚》。丹麥語。”
Andersen?丹麥?人魚?不就是大名鼎鼎的安徒生嘛!我說:“中文翻譯應該是《美人魚》或者《海的女兒》。”
“你說的是《The Little Mermaid》,那是一個講女人魚的故事,這個是《Agnete and the Merman》,是一個講男人魚的故事。”
安徒生居然還寫了一個男人魚的故事?我好奇地問:“故事講的什麽?”
吳居藍把書放回了書架上,淡淡說:“這個故事是Andersen根據歐洲民間傳說寫的詩劇,被他視作自己最好的作品之一。故事有很多版本,但大致情節相同,都是講一個男人魚,有著純金般色澤的頭發和令人愉悅的雙眸。有一天,他遇見了一個叫Agnete的人類少女,他們愛上了彼此,決定在一起生活。Agnete和金發男人魚生活了八年,為他生了孩子,但最終,Agnete還是無法放棄人類的生活,選擇永遠地離開了男人魚。”
我後悔好奇地詢問這個故事了,尷尬地看著吳居藍,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吳居藍微笑著搖搖頭,一手握住了我的手,一手彈了下我的腦門,“我沒那麽敏感,別胡思亂想!”
我立即安心了,笑嘻嘻地握緊了他的手,他不是那個金發人魚,我也不是Agnete,我們絕不會放開彼此的手。
我拉著他走出閱覽區,笑著說:“隻有一個臥室。我睡臥室,你睡會客區的沙發?”
“好。”
安頓好吳居藍後,我倒在床上,立即進入了酣睡狀態。
但是,半夜裏,突然就醒了。去了趟衛生間後,翻來翻去再睡不著。我看了下手機,才淩晨三點四十幾分,應該是傳說中的時差了。
我打開微信的朋友圈,刷了一遍朋友圈後,自己發了一條:“睡不著的夜,明天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希望不會昏頭昏腦,把自己賣了都不知道。”
除了幾個點讚的家夥,竟然還有一條江易盛的回複:“不用擔心,因為……你已經沒大腦了。”
我心理平衡了,看來不隻我一個人有時差。
我猶豫了下,給吳居藍發微信:“還在睡嗎?”
等了一瞬,吳居藍回複:“你睡不著?”
我一下子興奮了,“嗯,你呢?”
吳居藍:“也睡不著。”
“聊一會兒天?”
吳居藍:“不要起來,就算睡不著,也好好躺著,否則明天還要失眠。”
我乖乖地躺在被窩裏發微信:“等兩塊石頭賣掉,我就算小小的財務自由了,你不用再幫我辛苦地賺錢。你有什麽最想做的事情嗎?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做。”
我早就發現吳居藍是一個對物質完全沒有感覺的人。因為不一樣的生命形態,對他而言,世間一切都是身外之物。衣食住行裏,除了對食物有要求外,別的他都無所謂,而他對食物的要求,也不是人類的金錢能滿足的,他所需要的一切都在海洋裏。可是,因為我還需要物質,所以他在海島上所做的一切,不管是捕魚、還是做廚師,都是為了幫我。這也是我為什麽決定賣掉兩塊石頭的原因,我不想讓他因為我而被金錢羈絆。
吳居藍:“你有什麽最想做的事?”
“是我在問你。”我拒絕回答。
我怕我一回答,他就會優先考慮我。大概因為吳居藍的生命太漫長了,於他而言,一切都是過客,他不但對不關己身的事情漠不關心,對關係己身的事情也不太在意,反正有的是時間,現在不做,以後再做也來得及。但是,我的時間很有限。在他漫長的生命裏,我的幾十年短暫到幾乎不值一提。可是,我希望將來,他想起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光時,是精彩有趣、開心愉悅的,而不是枯燥無聊、幹巴乏味的,最終連回憶的價值都沒有,被淹沒在他漫長的生命中。
吳居藍說:“我說一件,你說一件。”
我想了想,妥協了,“好。”
“我想你陪我去海上。”
他的意思肯定不是乘船出海去釣魚看日落什麽的,我把他的話反複讀了三遍後,回複:“我和你一起去。”
“該你了。”
“我已經說了。”
“?”
“我想和你一起去海上。不是騙你,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你一起做各種各樣的事,不管是一起爬山,還是一起下海,對我而言做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
吳居藍一直沒有回複,我問:“是太感動了,還是睡著了?建議選擇第一個答案,否則不利於生命安全。”
吳居藍哪個都沒選,“天快亮了,再休息一會兒。”
“最後一個問題,你對紐約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是哪裏?”
“劇院。”
我默默思索了一會兒,把手機放回床頭櫃,閉上了眼睛。

Chapter 14你願意嫁給我嗎
愛情從來都不可能隻有甜蜜,苦痛也是愛情的一部分,讓我們更清楚地認識自己,也讓我們更珍惜得到的甜蜜。

我好夢正酣,睡得正香時,叮叮咚咚的音樂聲響起,將我從深沉的睡夢中叫醒。
迷迷糊糊中,我用被子緊緊地捂住耳朵,隻想隨著困倦,再次沉入夢鄉。可熟悉的音樂像一隻溫柔的手,執著地拉著我,阻止我再次沉睡。
熟悉?
突然間,我反應了過來,一直響在耳畔、擾人清夢的曲子是我最喜歡的《夏夜星空海》。
我不禁慢慢地放鬆了被子,仔細聽了起來。
應該是用鋼琴彈奏出的曲子,不同於古琴的空靈雅靜,悅耳動聽的曲子中多了一點輕靈歡快,就好像一群美麗的小精靈正在繁星滿天的大海上輕盈起舞,讚美著星空下的大海是多麽遼闊、多麽美麗。
江易盛也會彈一點鋼琴,但這絕不是他彈奏出的,是吳居藍!
他肯定是不想我晚上失眠、白天睡覺,所以彈琴叫我起床。
我匆匆披上睡袍,赤腳跑出了臥室,站在二樓的欄杆前,居高臨下看過去——
落地大窗前,陽光燦爛,吳居藍穿著一件白襯衣,坐在黑色的三角鋼琴前,正在彈奏曲子。輕薄的晨光中,他的上半身宛如古希臘神廟前的大理石雕像般完美,修長的手指靈活地撫過黑白相間的琴鍵,悠揚的音樂就像山澗清泉般流瀉而出。
我倚著欄杆,靜靜地凝視著他,凝視著這人世間所能給予我的最美的風景。
一曲完畢,吳居藍抬起頭看向我。
大概我的目光中流露出了太多我心裏早已經溢滿的感情,他定定地看了我一瞬,才說:“我已經準備好早飯了。”
我對他燦爛一笑,說:“我去洗個臉、刷個牙,馬上就下來。”
吃完早飯,我問巫靚靚今天的安排。
本來以為肯定要和巫靚靚的老板見一麵,但巫靚靚說老板有事,暫時不會見我。
他派了兩個律師來公寓,我一邊喝著吳居藍煮的咖啡,一邊把合同簽了。我委托公司出售兩塊石頭,對方從售價裏抽取30%的傭金。
等律師走了,我問巫靚靚:“是不是因為昨天晚上我沒有去吃晚飯,你老板生氣了才不願見我?”
“他沒有生氣,至於為什麽現在不想見你……”巫靚靚倚著吧台,很無奈地攤攤手,“老男人的想法太古怪了,我也不知道老板究竟在想什麽。”
“會影響我賣石頭嗎?”
“絕對不會!不過,那兩塊石頭沒那麽快賣出去,你恐怕要多留幾天,可以嗎?”
我想了想說:“可以!我們正好在紐約玩幾天。”我本來打算盡快趕回家去陪吳居藍,就沒有做任何遊玩計劃,但現在吳居藍也來了紐約,正好可以改變一下計劃。開玩笑!二十幾個小時的舟車勞頓,不好好玩一下怎麽對得起自己?
接下來的四天,我一邊和時差搏鬥,一邊按照網上的旅遊攻略,中央公園、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自由女神像、帝國大廈、時代廣場、華爾街……一個沒落地全去了。
自由女神像是1886年落成,大都會博物館建於1870年,都是吳居藍離開美國之後的事。他和我一樣,也是第一次來。我和吳居藍一起站在這些建築物前合影時,我一麵覺得很開心,吳居藍關於這些地方的第一次記憶是和我在一起,一麵又有點莫名的傷感,百年後,如果吳居藍舊地重遊、再來這裏,可還會想起今時今日?
紐約的所有旅遊景點,我們基本都去過了,隻差一個百老匯。江易盛問了好幾次是不是該訂票去百老匯看一場音樂劇,我和巫靚靚都裝作沒興趣,不願意去,江易盛隻能悻悻地作罷。
事實上當然不是因為我沒有興趣,而是因為吳居藍那句關於劇院的話,讓我對百老匯的劇院格外重視。
根據網上查的資料,百老匯的第一家劇院Park Theater建於1810 年,第二家劇院The Broadway建於1821年。毫無疑問,吳居藍在紐約期間,百老匯已經有很多劇院在營業了,他曾在裏麵看過戲,留下過不少美好的記憶,所以這是他印象最深刻的地方。
我查了一下資料,1838年到1865年,如今在百老匯最受歡迎的音樂劇還沒有誕生,那時正是歌劇的黃金年代。1850年前後,威爾第推出了三部風靡世界的傳世經典歌劇:《弄臣》《遊吟詩人》和《茶花女》。我相信,以當時美國人對歐洲文化的崇拜和追捧,這三部歌劇在紐約的劇院肯定是常演劇目。吳居藍身在紐約,又喜歡去劇院,肯定看過。
前兩部歌劇我查了資料才知道講什麽,後一部我看過小說,也看過電影,對故事很熟悉,就選它吧!
我悄悄找巫靚靚商量,希望她能想辦法在Park Theater或The Broadway安排一場歌劇演出,演出劇目是《茶花女》,要威爾第時期的風格,所有費用我會出。
巫靚靚知道我不是一個亂花錢的人,詫異地說:“要花不少錢!演員費可以省一點,反正紐約多的是有才華的年輕演員,但場地租用費不會便宜,隻怕要好幾萬美金。”
想到一比六的匯率,我咬了咬牙說:“我有心理準備,你就從我賣石頭的錢裏扣好了。不過記得保密,不要讓吳居藍知道了,我想給他一個驚喜。”
巫靚靚盯著我看了一瞬,承諾說:“我會幫你安排好,保證給你一部地道的十九世紀歌劇。”
我感激地說:“謝謝!”
巫靚靚搖搖頭,“我奶奶說‘愛情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巫術,它能讓自私者無私、怯懦者勇敢、貪婪者善良、狡猾者愚鈍’,一切都是因為你的巫術。”
我不好意思起來,哪裏有她說的那麽神奇?隻不過是我不甘心吳居藍以前的時光中沒有我,企圖用金錢重塑一段過去的時光,鐫刻於他的記憶中罷了。
在巫靚靚的安排下,《茶花女》的歌劇演出定在了十月份月圓之夜前一天的下午。
觀賞歌劇的傳統是要穿正裝,吳居藍自然是簡單的白襯衣和黑西裝。我穿上了特意去買的禮裙,一條海藍色的長紗裙,十分飄逸蓬鬆,像是夏日午後的大海。我第一眼看到這條裙子,就覺得吳居藍應該會喜歡。當我從旋轉樓梯上迤邐走下時,他看到我的一瞬,從他的目光裏,我感覺到我的判斷沒有錯,他的確喜歡。
因為是包場,我們到達劇院時,劇院裏冷冷清清,隻有我們四個人。我帶著吳居藍選擇了正中間的位置,江易盛和巫靚靚坐在了我們前麵兩排。
燈光漸漸暗了下來,前麵的江易盛和巫靚靚頭挨著頭、竊竊私語,我和吳居藍卻沉默地端坐著。我敏銳地感覺到他情緒似乎並不好,一直目光幽深、若有所思地看著四周空蕩蕩的座位。
我突然有點惶恐,會不會弄巧成拙了?
幕布緩緩拉開,舞台布景非常複古,音樂也很古典,迅速把人帶到了十九世紀的歐洲。
第一幕是茶花女的巴黎寓所。一群上流社會的男人圍繞著巴黎當時最美貌的交際花大獻殷勤,男主角阿芒被介紹給茶花女瑪格麗特,他急切地表達著他的愛意,卻遭到了茶花女的拒絕。
我看著舞台上衣飾煩瑣優雅的男男女女,恍惚地想起《茶花女》小說出版於1848年,《茶花女》歌劇首演於1853年,描述的正是那個時代的愛情。我自以為是地強拉著吳居藍坐在我身邊,去看一段舊時光的愛情,卻忘記了考慮,當年他看《茶花女》時,身邊坐的是誰?
我試圖用金錢去參與一段早已逝去的時光,可也許,是讓逝去的時光參與了我現在的時光。吳居藍正坐在我身邊,但明顯和我一樣,心有所思,我所思是他,他所思是誰呢?
百年前,陪他看過《茶花女》的人已經消失;幾十年後,我也會消失;百年後,是不是也會有個女孩不甘心地試圖參與到已經逝去的今日時光中?
我也知道自己這麽想很沒有意義,過去和未來都在我的時光之外,實際上我都根本不存在,可以說,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但這一刹那,我竟然那麽悲傷、又那麽貪婪,不但想擁有現在,還嫉妒著過去和未來。
吳居藍漸漸恢複如常,他察覺到了我的異常,輕聲問:“怎麽了?”
我盯著舞台,搖搖頭,不知道我能說什麽。
吳居藍握住了我的手,“你不喜歡看這個?”
我努力笑了笑說:“我想看看你看過的東西,那時候應該很流行看歌劇。”
吳居藍明白了為什麽會有這場隻我們四個人的歌劇演出,他說:“你特意安排的?為了我?”
我點頭。
吳居藍拉著我站了起來,“我們離開!”
我都沒顧上跟江易盛和巫靚靚打一聲招呼,就暈暈乎乎地被他拉出了劇院。
離開了那個封閉黑暗的環境,不用再欣賞過去時光的愛情,我的心情一下子輕鬆了許多。
吳居藍脫下薄羊絨大衣,披在了我肩上,我知道他身體特異,並不畏懼寒冷,就沒有謙讓。
他的外套帶著他獨有的清冷味道,我微笑著攏得更緊了些,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百年前、千年前,可曾有人也在蕭瑟秋風中,用他的外套取暖?他現在可會想起她?
吳居藍帶著我避開了遊人多的街道,向著附近的公園走去,越走視野越開闊。正是十月金秋時節,紐約街頭的色彩濃烈明亮,猶如一幅幅色澤飽滿的油畫。
秋高氣爽、天藍雲白,長長的林蔭道上,高高的大樹,有的金黃絢爛,有的緋紅奪目,地上鋪了一層薄薄的落葉,各種色彩交雜,遠遠望去,我們就像是走在華美的錦緞上。
我正心神恍惚地看著風景,突然聽到吳居藍說:“我不喜歡劇院!我的聽覺和嗅覺都比人類敏感,劇院裏聲音嘈雜,一大群人坐得密密麻麻,對我的耳朵和鼻子都是一種折磨。”
我傻了,“可是你說……你對劇院的印象最深刻,我以為你是喜歡劇院。”
吳居藍眺望著遠處湛藍的天說:“我告訴過你,當年,我本來還想在紐約多住一段時間,可因為一件突然發生的意外,我不得不提前離開紐約,回到了海裏。那件突然發生的意外就是我被人發現了真實的身份,被設計抓住了。”
我“啊”一聲,幾乎失聲驚叫,明明知道吳居藍現在好端端地站在我麵前,可依舊覺得害怕緊張。不管東方,還是西方,人類對“非我族類”的殘酷血腥都是一模一樣的,我忍不住問:“你怎麽會那麽不小心?”
吳居藍淡淡說:“1861年南北戰爭爆發,隨著戰局的惡化,越來越多的男人或自願、或被迫地加入了戰爭。因為證件上,我正是最合適的年齡,我和幾個朋友都被征召入伍。其中一個朋友的情人是我的好友,離開前,我答應了她,會盡力保住她情人的性命。戰場上,有太多無法控製的意外,為了保住這位朋友的命,我不得不顯露了自己非同人類的力量。他當時沒有表露出任何異常,裝作沒有留意到我的特異。1865年,南方宣布投降,南北戰爭結束。就在我們慶祝戰爭結束的那個晚上,他給我吃的飯菜裏下了毒藥,設計把我抓住了。”
又是一個關於背叛和出賣的故事,自從人類存在的那天起就在不斷地重複發生,以至我都沒有絲毫意外,隻是覺得很心痛,“後來呢?”
“他們把我關在一個特製的玻璃缸中,想在劇院裏展出,憑借我一舉成名。我對你說我對紐約的劇院印象深刻,是因為我曾在舞台上,透過玻璃缸,看他們一邊激動地盯著我,一邊貪婪地商量著展出成功後的各種計劃。”
我屏著口氣問:“後來呢?”
“在正式展出的前一天,1865年7月13日,我的人放火燒了那家叫Barnum Museum的劇院,趁亂救走了我。”
“啊!Barnum Museum?我……我……搜索百老匯的曆史時,看到過這條新聞,在當年是很大的事件!”那篇文獻強調說這是一個由四層樓改造的大娛樂中心,位於百老匯街西南角,薈萃了當時美國最受歡迎的流行文化,可惜一夜之間就被燒成了灰燼。我還遺憾它竟然在吳居藍離開的那一年就被燒毀了,否則我可以把歌劇安排在那裏上演。
吳居藍對我安撫地笑了笑,“已經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都過去了!”
是啊!已經都過去了,他現在好好地在我身邊!我鬆了口氣,繼而十分愧疚於自己的自作主張,“我……我不知道你對劇院……我以為……對不起!”
吳居藍半開玩笑地說:“你告訴我你剛才在難過什麽,我就原諒你。”
“你……怎麽知道我是在難過?”
吳居藍一邊牽著我的手慢步而行,一邊瞥了我一眼,淡淡說:“你的情緒很強烈,我的感覺不算遲鈍。”
我咬了咬唇,期期艾艾地說:“我在想你以前喜歡過的女孩。”
吳居藍猛地一下停住了腳步,轉頭看著我。
我不敢和他對視,低著頭,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有幾個前女友,甚至結過婚,都很正常了!我隻是隨便想想,你放心,我能理解……”
吳居藍用手托著我的下巴,抬起了我的頭,逼我和他對視,“沒有!”
“沒、沒有?”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很像個傻子。
“一個都沒有,你是唯一。”
如果是別的男人說這句話,我隻會當作虛偽的甜言蜜語,一笑而過,但說這句話的是吳居藍。雖然他表情平淡、語氣平淡,隻是陳述著一個不想我誤會的事實,可那是千年的漫漫光陰。我知道我淺薄、小氣、自私、無聊,但知道了沒有一個女子握過他冰涼的手,沒有一個女子享受過他的關心照顧,知道他心裏沒有任何人的影子……我的驚喜是如此強大劇烈,讓我忍不住淚盈於睫。
“你啊……”吳居藍彎著手指,用冰涼的指背輕輕地印了印我睫毛上的淚珠,似乎實在不知道該拿我怎麽辦才好。
我不好意思地偏過了頭,像每個知道自己被寵愛的女孩一般,用裝模作樣的蠻不講理去要求更多,“那麽漫長的時間,一個都沒有?我不相信!就算你沒有喜歡過別人,也肯定有別人喜歡過你吧?”
吳居藍肯定看出了我是恃寵生驕,他掐了一下我的臉頰,似笑非笑地說:“你以為每個女人都會像你一樣臉皮比海龜殼還厚?”
我一下子真的羞惱了,蠻不講理地說:“我哪裏臉皮厚了?你才臉皮厚呢!”
他笑著說:“好,是我臉皮厚!我家沈螺的臉皮比牡蠣肉還嫩!”
我被他那句“我家沈螺”逗得心裏直發酥,再板不起臉,用拳頭輕捶了下他的胸口,嘟囔:“我臉皮厚還不是被你逼出來的!”
他不笑了,輕聲說:“對不起!”
我愣了一愣,微笑著搖搖頭。沒有對不起,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如同紀伯倫所說,愛情從來都不可能隻有甜蜜,苦痛也是愛情的一部分,讓我們更清楚地認識自己,也讓我們更珍惜得到的甜蜜。
吳居藍盯著我的眼睛說:“在遇到你之前,我從來沒有考慮過找一個人類做伴侶。歸根結底,在人類的眼裏,我是異形的怪物,不清楚我的真實身份時,他們也許會有好感,但絕不會有人真選擇一個怪物做伴侶。”
我立即說:“你不是怪物。”
“那我是什麽?”吳居藍笑吟吟地看著我,並不像是很在意我的回答,可又透著隱隱的期待。
我抱住他的腰,清晰地說:“你是我的愛侶,相愛一生的伴侶。”
吳居藍靜靜地站了一瞬,收攏了胳膊,緊緊地抱著我,低下頭,在我的頭發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我和吳居藍回到公寓時,已經六點多。
江易盛在玩平板電腦,巫靚靚在看電視,都是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我抱歉地對巫靚靚和江易盛說:“不好意思,我們中途離場了。”
巫靚靚沒興趣追究已經發生的事情,對我說:“兩塊石頭已經賣掉了,如我所猜,老板把兩塊石頭都買了下來,總價是三百五十萬,扣除各種繳納的費用,你最後拿到手裏是一百九十多萬。”
我對這筆意外的收入很滿意,“謝謝你,也謝謝你的老板。”
巫靚靚說:“前一句,我收下了。後一句,你親自對老板去說吧!我奶奶安排了一個酒會,讓你和老板正式見麵。”
“什麽時候?”
“今天晚上。”
我驚訝地說:“今天晚上?你現在才告訴我?”
巫靚靚聳聳肩說:“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老板下午給我奶奶發的信息,誰知道他老人家碰到了什麽事,突然就迫不及待地想見你?”
江易盛低著頭,一邊打遊戲,一邊冷笑著說:“一會兒不見,一會兒想見,把人當猴耍嗎?”
巫靚靚踢了他一腳,江易盛不吭聲了。我暗笑,女王的調教很成功!
我想了想說:“今天晚上就今天晚上吧!”
我計劃等過了月圓之夜,吳居藍的身體一切正常後,就回中國,估計以後再無機會見巫靚靚的老板。雖然隻是一筆生意,可人家熱情款待了我們,我也應該當麵向人家道聲謝。
我問巫靚靚:“酒會的著裝有什麽要求?”
巫靚靚說:“我奶奶已經幫你準備好了,都在你的臥室放著。”
請人吃飯,還要負責準備衣服?這是哪國的禮儀?我有點蒙。
巫靚靚看了眼吳居藍,站了起來,對我誠懇地說:“這件事對我奶奶很重要,她希望你能盛裝出席,所以……拜托你了!”巫靚靚對我彎身,行九十度的鞠躬禮。
我被嚇了一跳,忙說:“好的,好的!”巫靚靚對我們一直照顧有加,我決定不管她奶奶準備了什麽奇裝異服,我都會硬著頭皮穿上,權當彩衣娛親。
走進臥室,看到巫靚靚的奶奶準備的禮服,我放下心來了,並不是什麽古怪的衣服,也不是我想象的鮮亮耀眼的老人家審美品位。一件白色的提花收腰及膝公主裙,剪裁簡單,做工素淨,除了衣料本身的提花,再沒有其他任何裝飾。
我穿上後,才發覺這剪裁和做工都肯定大有學問。看上去很簡單,可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妥帖,讓我覺得穿得很舒服的同時,完全凸顯出了我身材的優點,可以說,我從沒有穿過這麽舒服,又這麽美麗的衣服。我想翻看一下是什麽牌子,卻什麽都沒有找到,讓我懷疑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高級私人定製。
我走出衣帽間,對巫靚靚說:“裙子很合身,也很好看,謝謝你奶奶!”
“你喜歡就好。”
巫靚靚讓我坐到梳妝台前,她站在我身後,幫我把頭發綰上去盤成發髻,戴上亮晶晶的鑽石發飾。她自己一頭利落的短發,幫人打理起長發的速度卻很快,不一會兒就說:“OK,頭發好了!稍等一下,再化個淡妝。”
也就十幾分鍾吧,巫靚靚說:“換上那雙銀色的魚唇高跟鞋,去照一下鏡子,看看滿意不滿意。”
我穿上高跟鞋,走到鏡子前,吃驚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巫靚靚很滿意我的反應,一邊笑著,一邊把一條鑽石項鏈戴到我脖子上,又幫我戴上了配套的鑽石耳釘,“這就是我們女人的巫術。”
我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很對,真的是巫術!一條裙子、一個發型、一個妝容、幾件首飾,就讓我好像徹底換了一個人,我自己都覺得自己看上去高挑、纖細、美麗、高貴。
女為悅己者容!我立即想到了吳居藍,匆匆往樓下跑,“吳居藍!吳居藍……”
沒有人回答我,不但吳居藍不在,連江易盛也不在。
巫靚靚在我身後說:“他們有點事,提前出發了,待會兒和我們在酒會碰頭。”
我失望地說:“他們有什麽事需要提前出發?”
巫靚靚笑著說:“別擔心,吳大哥不會錯過你今晚的美麗。”
我被戳破了心事,不好意思了,忙掩飾地說:“你去換衣服化妝吧!我等你。”
不到二十分鍾,巫靚靚就換好了禮服、化好了妝,搖曳生姿地走了出來,一襲玫瑰紅的長裙,纖穠合度、張揚熱烈,猶如晚風中盛放的玫瑰,我忍不住驚歎,“何謂尤物?你就是現身說法啊!”
巫靚靚笑挽住我的胳膊說:“走吧!”
我們到酒會現場時,我才發現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小酒會。
金碧輝煌的宴會廳,穿梭不息的白衣侍者,還有衣冠楚楚的客人,怎麽看都很像是我在好萊塢電影中看到的隆重晚宴,難怪巫靚靚的奶奶要特意為我準備衣服和首飾。
一路走來,一直有人在打量我們。我有點局促不適,巫靚靚卻顧盼生姿,十分享受眾人的矚目。她笑著說:“別緊張,他們隻是在欣賞你的美麗。”她親昵地挽住我的胳膊,朝我眨眨眼睛,“誰叫我們今夜一個是烈火玫瑰,一個是清水百合,並蒂雙開,男人最大的夢想!”
我苦笑,“這就是你奶奶倉促準備的小酒會?”
巫靚靚無奈地說:“今晚對她很重要,老人家很注重儀式感!你該慶幸,她時間有限,邀請的客人也很有限,如果再多給她幾天時間,估計連非洲部落的酋長都會來。”
我好奇地問:“為什麽你一直說今晚對你奶奶很重要……”
“小螺!”
身後傳來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話,我回過頭,發現竟然是周不聞和周不言。他們驚訝地瞪著我,把我從頭仔細地看到腳,就好像從來沒有見過我一樣。
我也毫不客氣地細細打量著他們。這兩人挽臂而站,透著親昵,明顯是一對情投意合的戀人。隻看外表,男子斯文、女子秀麗,的確是一對璧人。可想到周不聞竟然撇下自己的女友,跑來裝模作樣地追求我,而周不言竟然能眼看著自己的男友對別的女人玩曖昧,我覺得有點惡心。
大概我的眼神太嘲諷,周不聞不安地挪動了下身子,想分開一點和周不言的距離,周不言卻挽得更緊了,示威地看著我。
周不聞微笑著說:“小螺,你怎麽在這裏?”
我對他看似溫和有禮,實際高高在上的語氣很不舒服,學著他的口氣,也微笑著說:“不聞,你怎麽也在這裏?”
周不聞的笑容僵了一僵,問:“吳居藍沒有陪你來嗎?”
我的語氣柔和了,“他待會兒過來。”
周不言再按捺不住,譏諷地說:“土包子!以為賣了兩塊破石頭,就是有錢人了!拿著幾百萬人民幣就敢來紐約炫富,當心你那個吃軟飯的繡花枕頭男朋友被真富婆看中,給搶走了!”
吵架嗎?我想贏的時候,還從來沒有輸過!我笑眯眯地說:“周小姐有空擔憂我,不如先擔憂一下自己,至少我男朋友從來沒有企圖出軌的不良記錄。”我拍拍周不聞的肩膀,一副哥倆好,渾不懍的樣子,“大頭,你有沒有告訴你女朋友,你向我表白,還企圖強吻我,被我拒絕了?”
周不言氣得臉色發青,“你……你……那根本不是真的!不聞是我的未婚夫,他隻是假裝……”
“不言,閉嘴!”周不聞臉色難看地低斥,但已經晚了。
一件因為沒有證據,我一直鴕鳥般拒絕麵對的事實攤開在了我麵前。我盯著周不聞,用力掐著他的肩膀,有很多話想質問,可過於憤怒難過,反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竟然真的是周不聞!為什麽?飛車搶劫、入室盜竊我還勉強能理解,可他怎麽能那麽對江易盛的爸爸?怎麽能派了四個歹徒來襲擊我?多年的情誼在金錢麵前難道一點都不重要了嗎?
一隻冰涼的手握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拽離了周不聞的肩膀。已經熟悉到骨髓的溫度,我立即反握住了他的手,才扭頭看向他。
在吳居藍深邃寧靜的目光下,我的憤怒和悲傷漸漸平靜了。
周不聞看到吳居藍身旁的江易盛,臉色越發難看了。
江易盛笑了笑,對周不聞說:“我記得第一次喝酒,是跟你學的,我覺得很難喝,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喝,還被你嘲笑不像男人。大頭,我再敬你一杯!”
江易盛隨手從侍者端著的托盤裏拿過了一瓶烈性洋酒,倒了滿滿一玻璃杯,仰起頭一口氣喝完。
周不聞看著他,麵如死灰。
第一次喝酒,是年少友情的開始;最後一次喝酒,是年少友情的結束。因為當年的李大頭,江易盛對周不聞所做的不再追究,但絕交酒後,周不聞再犯秋毫,江易盛會睚眥必報。
想起年少時,我們三個躲在無人的海灘上,一邊偷著喝酒抽煙,一邊嘻嘻哈哈地說笑,再看看眼前,我覺得心裏堵得很難受,本來盤旋在嘴邊的質問都變得沒有了意義。沒有“為什麽”,或者說“為什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時光終究改變了我們的模樣,讓我們變成了陌路人,追問過去的時光中究竟發生了什麽,對陌路人沒有任何意義。
江易盛笑著把喝空的酒杯遞到周不聞麵前,周不聞卻遲遲沒有接。江易盛笑問:“敢做就要敢認!連喝杯酒的勇氣都沒有了嗎?”
周不言並不懂江易盛和周不聞打的啞謎,看江易盛喝酒大概就像林黛玉看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飲茶,她鄙夷輕蔑地說:“你們這叫喝酒?連餐前酒和餐後酒的英文都沒弄清楚就來參加Violet的酒會,丟人現眼!不聞,我們走,不用理他們!”
周不言拖著周不聞離開了,江易盛把空酒杯還給了侍者,我擔心地問江易盛,“你還好吧?”
江易盛說:“別擔心我,也別因為周不聞影響自己的心情,不值得!”他瞅了一眼吳居藍,笑得意味深長,“小螺,今天晚上你是主角,重頭戲還沒開場呢!”
我看看他和吳居藍格外正式的裝扮,想起來今天晚上是來見巫靚靚的老板的,但我現在真的沒心情和陌生人談笑風生,隻想趕快完成任務,返回公寓。
“靚靚,你老板叫什麽名字,他在哪裏?”
巫靚靚瞟了一眼我和吳居藍交握的手說:“老板叫Regulus,是拉丁文,意思是王子,也有獅子的心的意思。我奶奶馬上就會介紹他和你認識。哦,我奶奶就是剛才周不言提到的Violet,很多不了解她的人都以為她博學、神秘、優雅、迷人……”
巫靚靚沒有再往下說,因為宴會廳裏驟然的安靜,讓我隨著眾人熱情的目光已經看到了她奶奶,一位打扮得體、談笑迷人的老婦人正款款走進來。她一襲黑色晚禮服,頭發整齊地綰在腦後,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年齡,可時光在她身上留下了優雅和風度,把每一條皺紋都變成了歲月的饋贈。一屋子花枝招展、爭奇鬥豔的女子,在她麵前,突然之間竟好像都淪為了陪襯。
我忍不住看看她,又看看巫靚靚。巫靚靚的麵孔很亞裔,她奶奶卻很西方,不是金發碧眼的西方,而是拉美裔的黑色頭發、蜜色肌膚。兩張麵孔截然不同,卻又能找出明顯的相似之處。
巫靚靚解釋說:“我奶奶自稱是吉卜賽人,有西班牙的血統。我有印第安人和中國人的血統。”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巫靚靚的奶奶站在麥克風前,用英文致歡迎詞。
她的語速不快,發音也很標準,我基本都聽懂了。她今晚邀請的客人都是和她有合作關係的朋友,有已經合作了上百年的老夥伴,也有正在拓展亞洲生意的新搭檔。她的生意涉及很多領域,地產、珠寶、製藥、醫療、礦產、新能源……Violet做生意的方式和現在企業的經營理念不太相同,她沒有一家公司上市,全部都是私人擁有,但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低調卻富足的商業王國。
我越聽越好奇,這樣一位聰慧優雅的女士究竟會為什麽樣的老板服務?要多有魅力的人才能讓她臣服?
Violet突然看向了我們的方向,她伸出手,做出一個恭敬邀請的姿勢,“如我之前告訴大家,我的家族隻是替我的老板經營所有生意。今夜,請允許我向你們介紹我的老板Regulus。”
大家都看向我們,準確地說,都是順著Violet的目光看著吳居藍。我若有所悟,卻難以相信,茫然地看看四周,試圖找到另一個人,證明是我誤會了。但是,周圍再沒有其他人,隻有吳居藍。
今天下午他說過的話突然浮現在我耳畔,“我的人救了我”,百年前他就不是一個人,有人追隨他、保護他。美國自從建國,除了一次南北內戰,政局一直穩定,隻要有穩妥可靠的代理人,當年的產業延續到現在非常正常。
吳居藍安撫地捏了捏我的手,放開了我,向著Violet走去。
Violet退讓到一旁,用力鼓掌,霎時間,整個宴會廳裏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Violet和幾個站在前麵的老人都激動得眼含熱淚,似乎正見證著一幕不可思議的奇跡發生。
吳居藍隻是淡然地站在那裏,冷峻的麵容沒有任何表情,就好像擁有一切、看盡一切的王者,不管發生什麽都理所當然。
掌聲漸漸停歇,吳居藍對Violet和那幾個老人說:“Good evening,my friends,I’m back!”
他們又激動地用力鼓掌,看得出來,他們都如Violet女士一樣,不僅個人魅力出眾,財力和社會地位也很出眾,他們的一舉一動總是會帶動別人跟隨,惹得整個宴會廳裏又是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唯獨沒有跟著激動的人就是我、江易盛、周不聞和周不言了。
周不聞和周不言正用最不可思議的目光瞪著我,一副“明明看到一個人踩了狗屎,卻沒想到竟然是金礦”的見鬼表情。
其實,我的心情和他們一樣,眼睜睜地看著被我包養的人變成賣了我也包養不起的人,感覺真的很糟糕。而且,我一直或多或少地認為我是吳居藍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可現在,我發現我頂多是幾分之一,還是能力最弱小的那幾分之一,讓我覺得很沒有安全感。
掌聲停歇,那幾個看上去很有社會地位的老家夥一一上前向吳居藍打招呼,他們或帶著自己的兒子、孫子,或帶著自己的女兒、孫女。他們的祖先應該都是從歐洲移民到美國的,雖然故土早離,可他們的外貌和語言依舊帶著故土的影子,西班牙裔、德裔、意大利裔、法裔……他們每一個人用的語言都不相同,吳居藍也分別用不同國家的語言和他們說話,一舉一動,禮儀完美。
眾人簇擁中的吳居藍讓我覺得幾分陌生,雖然我一直知道他窮得連鞋子都沒有時,也不改傲慢和挑剔,但現在親眼目睹他猶如歸來的王者一般,淡然地接受著眾人的歡呼和敬服,卻是另外一種感覺了。他說的話我完全聽不懂,他做的事我完全看不懂,他身邊的人我完全不認識……他顯得很遙遠、很陌生。那個月圓之夜,即使他顯露真身,告訴我他不是人,我都沒有這種感覺,可現在我覺得我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輕聲說:“他還真的很像他的名字呢,一位王子!”
巫靚靚盯著吳居藍,毫不遲疑地說:“不是很像,Regulus就是王子!”
我愣了一愣,忍不住想,如果他是王子,那我是什麽呢?會不會是午夜十二點前的灰姑娘,雖然穿上了美麗的公主裙,打扮得像一位公主,但終歸是要脫下裙子,打回原形的?
江易盛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在他的示意下,我看到周不聞帶著周不言靜靜地退到了人群外,正向著門口悄悄走去。盯著他們的背影,我竟然也有一種想逃走的感覺。
“感謝諸位的光臨……”吳居藍的聲音突然響起,竟然是中文。
周不聞和周不言都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回過身來看,我也回過了頭,奇怪地看向吳居藍。
吳居藍正目光犀利地盯著我,和他視線相撞,我不禁心裏發虛,他看透我的所思所想了!他的目光帶著一點怒氣,似乎在說:你敢逃?你試試!
吳居藍盯著我,用中文緩緩說:“今夜邀請你們來不僅僅是想和諸位見一麵,更重要的是想請你們見證我即將要做的事。”
他穿過人群,邁步走向我,隨著他的動作,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我和他身上。
從小到大,我都不是人群的焦點,也不習慣做人群的焦點,緊張地想後退。吳居藍屈膝,單腿跪在了我麵前,手上拿著一枚碩大的藍色鑽戒,“小螺,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如同聽到了定身咒語,立即被定在了地上,震驚地問:“你說什麽?”
幸虧,不隻是我被驚嚇住了,人群中也發出了此起彼伏的驚呼聲,把我極其失禮的問話掩蓋住了。
吳居藍盯著我的眼睛,又重複了一遍:“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屏息靜氣地聽完,立即展顏而笑,迫不及待地一把從他手裏搶過了戒指,“我願意!我願意!”
江易盛拚命地咳嗽,我才發覺,我似乎太著急了,應該眼含熱淚、矜持地把手伸過去,讓吳居藍給我戴上戒指。可是,我已經當著所有人的麵搶過來了,難道要我再還給吳居藍嗎?
我捏著戒指,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吳居藍本來犀利的目光柔和了,他笑著站了起來,很是自然地拉過我的手,替我戴上了戒指,就好像儀式本該如此。然後,他握著我戴著戒指的手,彎下身、低下頭,非常紳士地在我手背上吻了一下。
如同有一股電流從我的手背擊向了我的心髒,讓我刹那間激動得心跳加速、血液逆行,這一刻,我才頭暈目眩地真正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麽:吳居藍,向我求婚了!是求婚!求婚!求婚!
從這段感情的開始,我就一直是那個奮力往前走的人,吳居藍一直表現得很猶豫,甚至可以說,他根本就是很想拒絕,隻不過架不住我臉皮厚,可連我這個臉皮厚的家夥都沒敢考慮結婚,吳居藍竟然向我求婚了!
真是奇怪!我依舊是我,他也依舊是他,隻不過我的中指上多了一枚象征他承諾的石頭,可是,一切都變了!就算他再說我聽不懂的話,做我看不懂的事,周圍都是我不認識的人,那又怎麽樣呢?不管多麽陌生的世界,他都會陪在我身邊!何況,他還寧願讓所有人都聽不懂,也要用中文,隻是為了讓我能聽懂。
吳居藍握著我的手,盯了一眼周不聞和周不言,用中文對所有人介紹:“我的未婚妻,沈螺!”
Violet善解人意地幫他翻譯成了英文,但她身邊的所有老人都保持著沉默,似乎完全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吳居藍靜靜地注視著他們。Violet第一個舉起手,開始鼓掌,其他人也陸陸續續開始鼓掌,最終整個宴會廳裏又是雷鳴般的掌聲。
吳居藍微微一笑,說:“謝謝!”
音樂適時地響起,Violet給巫靚靚使了個眼色。
巫靚靚笑著對江易盛說:“借用一下你的美貌!”不等江易盛反應過來,她就拉著江易盛走進了舞池,隨著音樂,開始翩翩起舞。
江易盛動作略微遲滯了一下,很快就跟上了她的舞步。
他們倆,男的風流倜儻、女的豔光四射,舞步花樣百出,又出奇地和諧,引得不少人也開始跳舞。
圍繞在吳居藍身前的人漸漸散去,Violet和那幾個老人卻沒有離去,她恭敬地對吳居藍說:“請跟我來。”
我們隨在她身後,走進了和宴會廳相連的一間休息室。
侍者把門關上,音樂聲和人語聲都被關在了門外,室內顯得很靜謐。吳居藍帶著我在沙發上坐下,別的人全都站著。
Violet很親切地對我說:“已經聽靚靚提起過你很多次了,我可以叫你小螺嗎?”
中國人的禮貌,尊老愛幼,Violet肯定算是長輩,我想站起來,吳居藍卻按住了我,我隻能坐著不動,笑說:“當然可以。”
Violet微笑著向我介紹她身邊的幾個老者,每個人都會走上前,拿起我的手,彎身低頭,輕吻一下我的手背。自始至終,吳居藍一直坐在我身旁,一句話都沒有說。我隱隱地覺得這不僅僅是一個西式禮節,更像是一個儀式,但究竟代表著什麽,吳居藍沒有解釋,我也沒有問,隻是盡可能地維持著從容端莊,不求出彩,隻求不出錯。
等所有人和我打過招呼後,吳居藍握住我的手,站了起來,開口說道:“沈螺是我選定的生命伴侶,從今日起,我們分享生命賜予的所有榮耀,也分擔生命帶來的所有苦難。”
我心中震動,呆看著吳居藍。
Violet幾乎大驚失色地說:“Regulus……”
吳居藍目光銳利地盯著她,Violet掙紮了一瞬,謙恭地低下了頭。
吳居藍又用英文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他說:“我希望你們牢牢記住我說的話。”
說完,他帶著我,走出了休息室。
吳居藍看了眼正翩翩起舞的江易盛和巫靚靚,問我:“你想再玩一會兒嗎?如果想跳舞,我可以陪你。”
我搖搖頭,“我想回家了。”
他說過他的聽力和嗅覺都遠比人類敏銳,這樣聲音嘈雜、氣味混雜的場合,他肯定不喜歡,正好,我也不喜歡。
吳居藍笑了笑,溫柔地說:“好,我們回家!”
回到公寓後,當我站在密碼鎖前輸入密碼時,突然反應過來為什麽這套公寓的密碼是我的陰曆生日了。不是巫靚靚叫人換的密碼,而是吳居藍特意設置的密碼。
我問:“這個房子是你以前住過的房子?”
吳居藍說:“嗯!不過,每隔二十年,他們會重新幫我辦一個身份證件,也會重新裝修一次房子,除了那些書架上的書,別的地方基本都看不出以前的樣子了。”
我推開門,彎身屈膝,俏皮地做了個請進的姿勢,對吳居藍說:“歡迎回家!”
吳居藍說:“以後也是你的家。你的生日我沒有送你生日禮物,這套房子就算我補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什麽?送給我了?我愣住了。
吳居藍拉著我走進公寓,“你別覺得很貴重不願意收,當年我隻是喜歡這裏植被茂密、人煙稀少,以極低的價格買下的。”
我回過神來,嬉皮笑臉地說:“我沒嫌貴!傻子才會嫌錢多!隻要是你送的,多貴我都敢收!我就是不敢相信天下真的竟然有這樣的好事,本來我做好了勤勤懇懇、努力養家的準備,沒想到你這麽土豪,讓我直接升級成了米蟲。”
吳居藍微微而笑,凝視著我說:“小螺,這樣的你,真的很好!”
他的目光深邃專注,簡直可以用“深情款款”四個字來形容。我不好意思了,紅著臉看看這裏、看看那裏,就是不好意思和他目光對視。
吳居藍輕聲地笑了起來,戲謔地問:“你在看什麽?”
我振振有詞地說:“看我的房子!”說完,我真的仔細打量起我的房子來。
突然,我看到了兩樣熟悉的東西。
“呀!它們在這裏!”我驚喜地跑了過去。
那塊螺化玉的珊瑚石像是在海島的老房子裏一樣,放在客廳的地板上,上麵放著一盆綠色的盆景;鸚鵡螺化石也像以前一樣,作為裝飾,放在客廳的架子上。
吳居藍說:“這是你爺爺的舊物,如果不是為了錢,你肯定不願出售。現在我們既然不缺錢,就讓它們依舊陪伴著你吧!”
我看看珊瑚石和鸚鵡螺化石,再看看屋子四周,沉默地凝視著吳居藍。
廚房裏很中國化的調料和食材,臥室裏的海螺擺設,浴室裏我用慣的洗發水和沐浴露,甚至打開電視後能收到的中文台……難怪我總覺得布置屋子的人好貼心,想得好周到,幾乎照顧了我所有的需求。
吳居藍走到我身前,關切地問:“怎麽了?”
我說:“這屋子裏的東西我以為是巫靚靚找人布置的,原來是你親手布置的。”
吳居藍說:“時間太緊張,隻有半天時間,我隻能隨便布置一下。回頭按照你的心意,我們再好好布置一下,以後你再來紐約,就可以住得更舒服一點。”
我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被人這樣放在掌心,嗬護周全、萬般寵愛。
我眼睛潮濕,忍不住依偎到他懷裏,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脖子,那枚深藍色的鑽戒在我的手指上熠熠生輝。
我愛的人,來自藍色的海洋,給了我海洋般的深情!不管前方是什麽,榮耀或者苦難,我都心甘情願去承受!

Chapter 15心甘情願被撲倒
不要對我太好了,我已經很愛很愛你,可我還是會怕我的愛配不上你對我的好!

湛藍的天空,蔚藍的大海。
一隻灰黑色的小船漂浮在海中央。
海麵上沒有一絲風,海浪溫柔得猶如嬰兒的搖籃一般,輕輕地一搖一晃。
我在海裏遊弋,那麽快樂、那麽自在,就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鳥兒飛在藍天中。
突然,爸爸、媽媽又開始吵架,我一著急,腿抽筋了,海水灌進了我的口鼻,我雙手無意識地揮舞掙紮著。爸爸、媽媽卻忙著吵架,誰都沒有留意到我。
我向水下墜去,我不停地掙紮,卻越掙紮越下沉。
我漸漸地閉上了眼睛,失去了呼吸,整個人像一縷白雲般,一直飄向海底、一直飄向海底……
我猛地從夢中驚醒了過來,不停地大口喘著氣,就像是真的差點窒息而亡。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漸漸平靜下來。自從我克服心理障礙,敢穿著救生衣下海後,就很少做溺水的夢了,但偶然做一次,總是讓人覺得好像真死了一次般的痛苦。
為了盡快擺脫這種剛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不愉快感,我下意識地去想快樂的事……我想起了昨夜吳居藍的求婚,總覺得幸福美好得不像是真的,不會隻是黑夜裏的一場美夢吧?
我急急地舉起手,看到了我連睡覺都舍不得摘下來的藍色戒指,才確定一切都是真實的。
吳居藍確確實實向我求婚了,我也答應了!
我凝視著手上的戒指,微笑著說:“早上好,吳夫人!”說完,我用力親了下戒指,精神抖擻地跳下床,去刷牙洗臉。
我下樓時,吳居藍已經在吃早餐。
他聽到我的腳步聲,抬頭看向我。
我走到餐桌旁,笑著說:“吳先生,早上好!”
他被我的稱呼弄得有點莫名其妙,疑惑地盯著我。
我背著雙手,看著他,甜蜜蜜地笑著,沒有一絲要答疑解惑的意思。
他麵無表情地起身,把準備好的早餐放到我麵前。坐下時,順手在我腦門上敲了下,“吃飯了!”
我坐到他身邊,一邊喝牛奶,一邊神神秘秘地問:“想不想知道我在高興什麽?”
吳居藍瞥了我一眼,完全看透了我的鬼伎倆,淡淡說:“不管我說什麽,你都不會告訴我。”
我懊惱地說:“不管我要說什麽,你都應該先說‘我想知道’。”
他配合地說:“我想知道。”
我愉快地說:“我不會告訴你!”
吳居藍一邊用刀叉切著培根,一邊表情淡漠地說:“真難以想象,我竟然和你進行這麽無聊的對話。”
我瞪著他,“吳先生,你什麽意思?”
他頭也沒抬地說:“難以想象的不是對話無聊,而是,我竟然甘之若飴。”
我就像是突然掉進了蜜罐裏,從頭到腳都冒著甜蜜蜜的泡泡。可那個說著甜言蜜語的人卻好像完全沒覺得自己是在說甜言蜜語,不管表情,還是語氣,都如同陳述客觀事實般淡然平靜。
我笑眯眯地看著他,越看隻覺得越開心,忍不住又叫了一聲“吳先生”,吳居藍抬起頭,對我說:“我在這裏!”然後,他轉頭看向走道,淡淡地問:“你們看夠了嗎?”
躲在牆後、隻探出一個腦袋的巫靚靚和江易盛訕訕地走了出來,巫靚靚急急忙忙地解釋:“我是怕打擾你們。”
江易盛沒有那麽多顧忌,走過來揉了一下我的頭,坐到了我身旁,大大咧咧地說:“我就是想看一下某個臉皮超厚的女人臉紅的樣子。”
我得意地掃了他一眼,“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
江易盛咬著麵包,不懷好意地說:“是嗎?吳夫人!”他非常有意地加重了最後三個字。
糟糕!小秘密暴露!我立即心虛地去看吳居藍,沒想到吳居藍也正看向我,兩個人的目光撞了個正著,我的臉唰一下就變紅了。我忙說:“江易盛胡說的!我叫你吳先生才不是那個意思!”
江易盛哧哧地笑,“拜托!吳夫人,你智商能再低一點嗎?這種解釋和招供有什麽區別?”
我再不敢看吳居藍,轉頭瞪著江易盛,簡直恨不得把手裏的牛奶潑到他頭上,青梅竹馬什麽的最討厭了,一點秘密都藏不住!
江易盛不但不懼,反而拿出手機,迅速地給我拍了幾張照,笑眯眯地對吳居藍說:“吳先生,想要贖回吳夫人的惱羞成怒照,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否則,我就發朋友圈示眾了!”
我氣得要捶江易盛,“你敢!”
吳居藍平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照片發我手機,條件隨你開。”
江易盛愉快地說:“成交!”他對我做鬼臉,“吳先生已經擺平了我,吳夫人請息怒!”
我心裏又尷尬,又甜蜜,悻悻地放開了手,低下頭,做出專心吃早餐的樣子,沒有一點勇氣去看吳居藍。
早餐快吃完時,巫靚靚問:“Regulus,你今天的安排是什麽?需要我做什麽?”
吳居藍問:“船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一艘配置齊全的小遊艇,有兩間臥室,非常安全、也很舒適。”
江易盛詫異地問我:“你們今天要出海?”
我抬頭看吳居藍,今天是陰曆十五、月圓之夜,吳居藍肯定自有安排,我不敢擅自做主。
吳居藍說:“我要帶小螺出海,你們不用去。”
巫靚靚忙說:“Regulus,我和江易盛一起去比較好,我知道您會駕駛船,但我有開船的駕照,而且熟悉這艘船的所有設備,多一個會開船的人總是安全點。”
吳居藍想了想,說:“好!”
巫靚靚看吳居藍答應了,轉頭叮囑江易盛:“待會兒收拾行李時,多帶一點衣服,我們要在海上過夜,晚上會很冷。”
江易盛驚訝地問:“這麽早出門,還不能當天往返,要去的地方很遠嗎?”
吳居藍說:“紐約附近的海水太髒了,我們要去深海。”
“哦!”江易盛以為我們是為了看到好的風景才要去深海,我卻明白吳居藍的意思,他是真嫌棄紐約附近的海水髒。
淡藍色的天空、深藍色的大海,白色的遊艇行駛在海天之間,放眼望去,藍色幾乎成了唯一的色彩,無垠又純粹。
我靠坐在背風處的甲板上,曬著太陽,愜意地舒展著身體。
江易盛和巫靚靚卻身體僵硬,神情凝重地盯著船艙,因為我可愛的老古董吳先生根本沒有駕駛過設備這麽先進的船,他又傲嬌地拒絕了巫靚靚的幫助,竟然一邊翻看著說明書,一邊開始學著開船。
但凡看到說明書上某個沒有見過的功能,他立即像小孩子試駕玩具船般,興致勃勃地試驗起來。
江易盛眼含熱淚地說:“我們這是真船,我也是真人啊!”
白色的遊艇像喝醉了一樣,歪歪扭扭地行駛著,時不時還會突然發出響聲,冒出一個新鮮的功能,嚇人一跳。
江易盛不敢再看,無力地癱靠在艙壁上,哭喪著臉問巫靚靚:“這真的是他的船?”
巫靚靚也沒有勇氣繼續看了,小心地說:“是老板的船,隻不過……他是第一次開。”
江易盛用腳踢我,“你聽到了嗎?”
我點頭。
江易盛說:“你能不能去勸勸他?考慮一下我們的人身安全吧!”
我幹脆利落地說:“不要!我覺得他的開心比你們的安全重要很多。別緊張,就算船翻了,他也會救你,不會讓你淹死的。”
江易盛恨恨地罵:“沈螺,你這個有異性就沒人性的家夥!算你狠!”
我皮笑肉不笑地說:“哪裏有你們狠?早知道吳居藍的身份,卻不告訴我,讓我一個人蒙在鼓裏!你們還想繼續愉快地做朋友嗎?”昨天晚上我太高興了,顧不上找他們算賬,現在開始秋後算賬。
巫靚靚忙撇清了自己,“不是我不想告訴你,而是Regulus是我的老板,老板的命令,我不能不聽啊!”
我悻悻地說:“好吧!算你理由充足!可是,江易盛,你呢?”
江易盛冷嘲:“是你自己太笨,那麽明顯都看不出來,關我什麽事?”
我默默檢討了一下,的確有不少蛛絲馬跡。隻不過我被吳居藍的第一麵印象給迷惑了,總是把他想成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卻忘記了,我那兩塊從海裏撿來的石頭就賣了幾百萬,他能在海裏來去自如,相當於坐擁一個無窮無盡的寶藏,怎麽可能會窮到一無所有?
我問巫靚靚:“你去海島做醫生,是特意去尋找吳居藍的嗎?”
“我無意中在網上看到了那段斫魚膾的視頻,覺得視頻裏的男人有點像奶奶收藏的老照片上的老板,就立即趕去確認了。”
吳居藍的老照片隻能是1865年以前的照片了,我吃驚地問:“你是說……吳居藍的老照片嗎?”
巫靚靚說:“對,我們家僅有的一張老照片。”
昨天晚上,我就感覺到Violet是知道吳居藍的身份的,看來我的感覺沒有錯。
我擔心地問:“知道這事的人多嗎?”
巫靚靚說:“別擔心,非常少!連我媽媽都不知道。我是因為將來會接替奶奶的位置,所以奶奶告訴了我。”
江易盛疑惑地問:“什麽知道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麽?”
我對江易盛做了個鬼臉,“我有個秘密,可是,就是不告訴你。”
江易盛譏笑,“你現在滿腦子除了吳居藍,還能有什麽?他再帥,也是個男人,我對男人的秘密沒興趣!”
我笑眯眯地反唇相譏:“你沒興趣可真是太好了,至少咱倆這輩子不用因為搶男人反目成仇了!”
巫靚靚撲哧笑了出來,“你們感情可真好!”
我和江易盛相視一眼,彼此做了個嫌棄的表情,各自扭開了臉。
巫靚靚笑問:“你們這算是網上說的相愛相殺嗎?”
我突然想起什麽,求證地問:“吳居藍的那些網上視頻是你刪除的嗎?”
巫靚靚不好意思地說:“是我讓人去刪除的,還讓人發帖宣傳說視頻裏的內容都是假的,隻是商業包裝手段。抱歉!”
我說:“你考慮得很細致謹慎,是我應該謝謝你。”
果然不是吳居藍做的,不過,吳居藍攬下這事也是有道理的,巫靚靚是他的人,做的事自然算在他頭上,隻是……我純粹好奇地問:“在你來我家之前,吳居藍就知道你了?”
巫靚靚往我身邊挪了挪,悄悄說:“我剛到海島時,就見過老板了。當時,我跟蹤他去菜市場買菜,完全不敢相信這麽居家的男人會是奶奶口中描繪的Regulus。我還在糾結怎麽試探他一下,沒想到他早察覺了有人在偷偷跟蹤他,把我揪了出來。我沒有立馬說出自己是誰,他把我當成了周不聞的同夥,差點痛下殺手,嚇得我立即報出家族姓氏,他才放過了我。我確定了他是Regulus,可是,他完全沒興趣搭理我,我沒有辦法了,才通過江易盛登門拜訪。”
原來是這樣啊!難怪巫靚靚那天說的話句句都很有深意。
巫靚靚看著我手指上的藍色鑽戒,說:“昨天晚上,周不言看到你戴上這枚戒指時,眼睛都能噴火了!這樣的藍色鑽石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更不可能是打折商品。”
她掃了眼船艙,看吳居藍正專注地研究著雷達屏幕,壓低了聲音說:“老板肯定是故意的,隻是不知道他這是介意周不言對你出言不遜,還是介意周不聞對你意圖不軌。”
我不好意思地說:“吳居藍才不會介意這些小事呢!”
巫靚靚笑得頗有深意,“不介意?你知不知道是老板讓我奶奶請的周不聞和周不言,否則,就算奶奶和他們有一點生意往來,也不可能邀請他們出席昨日的酒會。”
我傻眼了。
巫靚靚幸災樂禍地說:“小螺妹妹,聽姐姐一句勸,以後千萬別在老板麵前提周不聞想強吻你了。你當時隻顧著和周不聞說話了,我可是親眼看到老板的眼神突然變得很可怕。”
我想起來,吳居藍抓著我的手腕,把我的手從周不聞肩頭拽開,當時沒有多想,現在才對他這個小動作回過味來。我心虛地問:“吳居藍真的眼神變得很可怕?”
巫靚靚點頭,學著我那晚的動作,哥倆好地搭到我的肩頭,“你不但說了周不聞想強吻你,還這麽親昵地搭人家肩膀,老板的眼神就變得很可怕了。”
“我隻是想惡心一下周不聞和周不言!”
江易盛嘲諷說:“你這就叫作無差別攻擊,順便也惡心了吳大哥。”
巫靚靚附和說:“這種傷敵也傷己的招數還是慎用吧!”
我鬱悶地想,昨天晚上我還說了什麽,沒有再亂說話吧?
凝神回想著昨晚見到周不聞的細節,周不言的幾句話從記憶中跳出,“土包子!以為賣了兩塊破石頭,就是有錢人了!拿著幾百萬人民幣就敢來紐約炫富,當心你那個吃軟飯的繡花枕頭男朋友被真富婆看中,給搶走了!”
我心裏一驚,細細琢磨起來。
江易盛在我麵前打了個響指,嘲笑地問:“喂,你不會這麽怕吳大哥生氣吧?”
我拍開他的手,嚴肅地問巫靚靚:“周不聞和周不言他們家是不是挺有錢的?”
“看你怎麽定義有錢,和老板相比,他們猶如螢火對月光。”
“幾百萬人民幣對他們是不是不算什麽?”
“肯定!昨天晚上周不言身上戴的首飾至少就要一百多萬。”
我看著江易盛,江易盛也看著我。以他的智商,肯定明白我在思索什麽了。
江易盛皺著眉頭說:“如果幾百萬人民幣對周不聞和周不言不算什麽,你的那兩塊石頭就不可能是他們的行動目標了,他們究竟想要什麽?”
吳居藍的聲音從船艙門口傳來,“我讓Violet邀請周不聞和周不言出席酒會,其中一個目的就是想查清楚他們究竟想要什麽。”
我和巫靚靚麵麵相覷,剛才背後議論他的話都被聽到了!
我忙狗腿地說:“看!我就知道吳居藍不會那麽無聊小氣,肯定是有正經的原因才會邀請周不聞和周不言的。”
巫靚靚對我這種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做法極其不齒,壓著聲音提醒我:“隻是其中一個目的!”
吳居藍提著一打啤酒走過來,輕描淡寫地說:“不錯,隻是四個目的中的其中一個。”
巫靚靚朝我做了個“危險人物靠近,我還是躲遠點”的怪異表情,急急忙忙地站了起來,朝著船艙走去,大聲地說:“為了大家的安全,還是應該有個人守在船艙內,船上隻有老板和我有駕照,老板既然出來了,我就去守著了。”
吳居藍坐在了我身旁,把啤酒遞給江易盛。江易盛拿了一罐,給我扔了一罐,要給吳居藍,吳居藍搖搖頭,表示不喝。
我打開了易拉罐,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裝模作樣地看風景,企圖把剛才的話題揭過,“已經看到了很多魚群,希望待會兒能看到鯨魚。”
江易盛卻成心要害我,一邊喝酒,一邊笑眯眯地問:“吳大哥,你邀請周不聞和周不言出席酒會的其他三個目的是什麽?”
吳居藍說:“一個是讓他們看清楚小螺身後的力量,我之前就說過,再企圖傷害小螺,必須考慮承受我的怒火,但他們應該覺得我不夠資格說這話,沒往心裏去,我隻能用他們能看懂的浮誇方式再告訴他們一遍。”
本來以為他在飯桌上說的這句話是玩笑話,沒想到他是認真的,我心裏暖意融融,溫柔地看著吳居藍。
江易盛問:“還有兩個目的呢?”
吳居藍淡淡說:“剛才巫靚靚已經說了,我不喜歡周不言對小螺說話的態度,更不喜歡周不聞對小螺表達愛慕之意,尤其他竟然敢當著我的麵!”
刹那間,我覺得頭頂電閃雷鳴,窘得立即轉過了臉,還是看風景比較安全!
江易盛也被囧到了,剛喝進口裏的一口啤酒差點全噴了出來,他一邊咳嗽,一邊說:“大哥!你能不能不要用這麽正兒八經的語氣說這麽不正經的事情,會死人的!”
吳居藍蹙了蹙眉,嚴肅地問:“你認為這事不正經?”
巫靚靚趴在窗戶上,半個身子探在外麵,大聲說:“江醫生,你剛才的說法非常不科學、不嚴謹!但凡看過一點《動物世界》就應該知道,對於雄性而言,凡是關於配偶的事都很正經,不管示好還是示惡,都有可能引發生死決鬥!老板可是很守舊的人,上次我看到周不聞當著老板的麵竟然對小螺大獻殷勤,就在愉快地等著看他怎麽死了。”
我忍不住問:“靚靚,你確定你是在開船,不是在偷聽?”我覺得巫靚靚本來挺正常,可自從跟了個不正常的老板後,說話也開始又雷又窘。
“是在開船!”巫靚靚立即縮回了身子,裝出很忙碌的樣子。
江易盛嗬嗬幹笑了兩聲,看看我,又看看吳居藍,自己找借口撤退了,“我去看一下靚靚。”
遊艇一直向著碧海藍天的深處駛去,越遠離人類居住的陸地,風景就越好。
我和江易盛在海邊長大,也算是從小看慣大海的景致,可不同的海域,風景總是不同,別的不說,就是大海的顏色都不同。
白色的海鳥繞著我們的船上上下下地飛舞,偶爾還會落在欄杆上,借我們的船行一段路。海豚追趕著魚群,時不時跳出海麵,在蔚藍的海麵上劃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
江易盛和巫靚靚用力地打口哨、鼓掌,聰明的海豚似乎明白有人在欣賞它們“翩若驚鴻、矯若遊龍”的美麗身影,越發來勁,偶爾還會在空中來個連體翻,惹得我們大呼小叫。
吳居藍坐在我身旁,安靜地看著我一邊大叫,一邊拿著手機不停地拍照。
巫靚靚看到我的手機外麵套著一個透明的密封塑料袋,塑料袋上有一根長長的帶子,讓我可以掛在脖子上,她好奇地問:“你的手機怎麽這樣?”
“網購的手機防水袋,設計很合理,完全不影響打電話和拍照,既能掛在脖子上,又能綁在胳膊上,防止落水後手機被水流衝走。”
我笑拉起吳居藍的衣袖,他的手機用束帶固定在了胳膊上,和我的是情侶手機套。我把我的手機擺旁邊,向巫靚靚炫耀,“怎麽樣?”
“你……考慮得真周到!”巫靚靚好不容易找到一句可以讚美我的話後,默默地轉過了頭。
我心裏想,不是考慮周到,而是吃一塹長一智,我可不想每個月換一個新手機!
目送著一群海豚遠去後,我對吳居藍遺憾地說:“爺爺說他小時候海島附近有很多海豚,船稍微開一開就能看到鯨魚,可惜這些年環境被破壞得厲害,海豚越來越少,至於鯨魚我更是從小到大,一次都沒有見過。”
吳居藍微微一笑,什麽都沒有說。
我看江易盛和巫靚靚離我們還有一段距離,低聲問:“海豚雖然生活在海裏,可其實並不是魚,而是哺乳類動物,那個……”
我有點不知道該如何措辭,吳居藍卻立即明白了我想問什麽,“雖然被叫作人魚,但我們和海豚、鯨魚一樣,都是胎生,並不算魚。人類的古老傳說中,東方把我們叫作鮫人,西方把我們叫作mermaid、merman,都離不開同源的‘人’。我想大概你們的祖先早就知道從基因的角度來說,我們的確是同源。隻不過在進化的過程中,你們選擇了陸地,我們選擇了海洋。為了在不同的環境中更好地生存下去,身體不得不向著不同的方向進化,億萬年後,大家就變得截然不同了。就像鯨魚和海豚本來都是有後肢的,但因為選擇了海洋,它們的後肢消失,變成了魚鰭。”
很早以前,我曾看過一篇論文,是對比研究中西方的古老傳說。
那篇文章分析:在古老的年代,中西方隔著浩瀚的海洋,根本不可能有文化上的交流,但很多的傳說和記載,卻表現出驚人的相似性。從概率的角度來說,巧合的可能性很小,更大的可能是生活在不同陸地上的人類都見過、經曆過,所以不同大陸的傳說和記載有了驚人的相似性。比如,遠古時期的洪水。不管東方還是西方的傳說中,都有洪水泛濫、人類艱難求生的記錄。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地質研究證明了,人類曆史上的確經曆過大洪水。
我還記得那篇文章也提到了人魚,說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都在很古老的傳說中就有了這個物種,對他們的外形描述也是大同小異,如果排除小概率的巧合,更大的概率就是這個物種曾經真實地存在過,甚至仍然存在。
畢竟,雖然人類已經登上過月球,可對地球的了解卻還是浮於表麵,整個地球隻有29%的麵積是陸地,71%的麵積都是海洋。那麽浩瀚的海洋裏,究竟藏著什麽,現在還沒有人真正知道。
吳居藍看我一直在凝神思索,溫和地說:“我對這些隻是泛泛了解,你如果對生物進化的事情感興趣,可以問Violet,她的家族一直致力於研究這些。聽說她幫Discovery做了兩期《Mermaids》,還幫Crypt-O-Zoo做了《The Merman》,裏麵探討了人魚的起源和進化。”
我感興趣地說:“回頭去找來看看。”
我想起了查閱的資料,好奇地問:“書上說鮫人哭泣時,流下的眼淚是一顆顆珍珠,真的嗎?”
吳居藍說:“好像是真的。”
我驚訝地問:“好像?你都不知道?”
吳居藍說:“你以為我們像你們一樣想哭就能哭嗎?人類和海豚一樣,有淚腺;但人魚和猿猴、鯨魚一樣,根本沒有淚腺。”
我想不通地說:“海豚有淚腺,人類的近親猿猴卻沒有淚腺?”
吳居藍說:“很多生物學家也想不通這個問題,一直在研究。因為沒有淚腺,人魚幾乎一輩子都不會哭一次,我從沒有親眼見過人魚哭,隻是聽族裏的長輩提起過,似乎確有其事。”
我盯著吳居藍的眼睛,不解地問:“沒有淚腺,那怎麽才能哭出珍珠呢?”
吳居藍彈了一下我的額頭,好笑地說:“我又沒有哭過,我怎麽知道?族裏的長輩說要痛苦傷心到極致,我想象不出那種感覺。”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吳居藍都已經活了上千年,被人背叛陷害過,被自然界的猛獸重傷過,目睹了無數次生離死別,不管什麽痛苦和傷心都算是經曆過了,卻一直沒有落過淚,估計是沒有淚腺,真哭不出來。
突然,一聲悶雷般的巨大聲音傳來,我嚇了一跳,扭頭看向海麵,一下子變得目瞪口呆:藍寶石般澄淨的藍天下,一道衝天而起的“噴泉”,高達十幾米,聲勢驚人。
江易盛衝到了欄杆邊,興奮地大叫:“鯨魚!鯨魚!”
“真的是鯨魚!好大!”我也忍不住興奮地站了起來。
極目望去,海麵上不知何時聚集了十幾條鯨魚,繞著我們的船緩緩遊動。
剛才那一下聲勢驚人的“噴泉”就像是報幕員的報幕,把我們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它們身上。
好戲,現在才真正開始!
它們像一個有經驗的表演團般,大小間隔、參差錯落地一時沉下、一時浮起。每當浮起時,就會噴出水柱,水柱上粗下細,頂部絲絲縷縷飛散開,猶如一朵朵白色的大菊花。
它們彼此配合,變換著噴水的方位和噴水的高度,讓空中的朵朵水花時而高、時而低,組合成了不同的形狀。有的時候像天上的星辰,有的時候像起伏的漣漪,有的時候像是盛開的花朵。
它們甚至懂得利用陽光的折射,製造彩虹。最大的一條鯨魚的身軀比我們的遊艇還大,它會緩緩地從我們的遊艇邊遊過,在最適合的位置噴出高高的水柱,讓陽光在我們的眼前折射出一道七色彩虹,伸出手,那彩虹就浮在掌心。
江易盛剛開始還激動地拿著手機,不停地拍照,後來完全看傻了,呆若木雞地站在欄杆前,不停地說:“它們是在有意識地表演!”
似乎是為了回應江易盛的話,十幾條鯨魚齊齊浮出水麵,成交疊的環狀圍繞著我們的船,一起噴出了高高的水柱。美麗的水花在我們頭頂的天空綻放,好幾道彩虹交錯出現在蔚藍如洗的天空。我們眼前、身邊都是彩色的光芒,像是絢麗的煙花在繽紛地綻放,可因為是朗朗白日,比沉沉黑夜的煙花更明媚鮮亮、輕盈靈動。
流光溢彩中,我回頭看向了吳居藍——這是大海,是他的領地,隻有他才能讓這如同童話般的夢幻場景發生!
吳居藍淡淡說:“一個小禮物,送給從來沒有看到過鯨魚的你。”
碧海藍天間,七彩的霓虹就漂浮在他身後,讓人仿若置身仙境,但此時此刻,再瑰麗的天地景色,也比不上他淡然的眉眼。
我一時衝動,猛地撲過去,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臉頰上用力親了一下,貼在他耳畔喃喃說:“不要對我太好了,我已經很愛很愛你,可我還是會怕我的愛配不上你對我的好!”
吳居藍看上去靜站不動、麵色如常,鯨魚的“表演隊伍”卻驟然亂了,噴出的水柱也失控了。
一個噴起的水柱距離船舷太近,水花朝著我和吳居藍飛濺而來。吳居藍急忙摟著我一轉身,背對飛過來的水花,把我藏在了懷裏,他自己被水花濺了個正著。
江易盛陰陽怪氣地嘲笑我:“沈螺,你的智商和臉皮都開始越來越沒有下限了。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下,就往男人懷裏撲。”
我心中又驚又喜,對江易盛的話充耳不聞,呆呆地盯著吳居藍。
吳居藍放開了我,沒在意地拭了一下頭上的水珠。自始至終,他一直都是那種平靜淡漠、波瀾不興的表情,但剛才,他肯定情緒波動很大,所以才讓鯨魚們失了控。
我竊喜地想:是因為我!?
我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吳居藍神情自若地說:“衣服濕了,我去換件衣服。”
他轉身走向船艙,經過江易盛身邊時,順手拿過江易盛手裏的空啤酒罐,雙手輕鬆一拍,就拍成了一張扁平的圓片。他又把圓片放回江易盛的手裏,淡淡說:“如果我不是心甘情願,沒有人能撲到我。”
江易盛的嘲笑聲戛然而止,目瞪口呆地看著手裏形狀規整的薄薄的圓片。
我本來嚴重懷疑,吳居藍其實並不介意穿濕衣服,而是和我某些時候一樣——不好意思地落荒而逃了!可看到他還能分出心神幫我從江易盛那裏找回場子,我又覺得我大概真的想多了!
我從江易盛手裏拿過被吳居藍壓成薄片的啤酒罐,一邊翻來看去,一邊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不管怎麽樣,我都是被他的麵癱臉給騙了,在這段戀愛中,他也會羞澀緊張,也會因為我的一個親昵觸碰而失控。
我心滿意足地想,這才正常嘛!好歹我也是看遍言情劇的人,什麽激情畫麵沒有見識過?沒有道理比他這個老古董更緊張羞澀啊!
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時間總是過得格外快,隻覺得太陽剛升起沒有多久,就已經到了日落時分。
我們把船停在海中央,一邊欣賞著晚霞,一邊用晚餐。巫靚靚做了香味濃鬱的海鮮忌廉燴意麵,味道十分鮮美,吳居藍卻沒有要海鮮忌廉湯,隻吃著很清淡的麵。
我記得吳居藍並不排斥味道濃鬱的食物,奇怪地問:“今天有忌口的食物?”
吳居藍淡淡說:“如果不是我自己烹飪的食物,清淡一點,方便吃出有沒有加入藥物。”
江易盛差點被剛吃進口裏的意麵給噎住,表情古怪地說:“你認真的?”
我知道這是真得不能再真的話,但看巫靚靚的神情很尷尬,忙哈哈笑著說:“當然是開玩笑的了!他就是有點上火而已。”
吳居藍瞥了我一眼,沒有反駁我善意的謊話。
等吃完晚飯,收拾完餐具,天色已經快要全黑了。
江易盛一邊喝著酒,一邊興致勃勃地提議:“今天是農曆十五,月圓之夜,等月亮升起來了,我們來個月下垂釣吧!”
我立即否決,“今天晚上我要和吳居藍單獨活動。單獨活動!隻有我和吳居藍!”江易盛自小就喜歡熱鬧,不突出強調我需要私密空間,他肯定要跟著過來湊熱鬧。
“哦——”江易盛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笑得又奸又賤。他放下酒杯,拉開窗戶,探頭出去看了一圈,“幕天席地,你們可真有野趣,今天晚上風大,小心著涼!”
我反應了一瞬,才明白了他的葷話,忍不住一拳捶到他背上,“哪裏來的那麽多齷齪思想?”
江易盛應聲而倒,癱軟在桌子上。
我笑著推他,“別裝柔弱了!”
他卻紋絲不動,我又推了幾下,才發現他不是裝的,而是真的昏了過去。我被嚇著了,就算我那一拳用了點力氣,可怎麽樣也不至於把個一米八幾的大男人打暈啊!
我驚慌地叫:“吳居藍!”又想起巫靚靚才是正兒八經的醫生,“靚靚,你快過來看一下!江易盛昏倒了!”
巫靚靚倚著吧台,非常淡定地喝著紅酒,“我給他的海鮮麵裏放了鎮靜劑,不昏倒才奇怪。別擔心,睡一覺,明天就好了。”
我徹底傻了,下意識地去看吳居藍,味道濃鬱的食物真的會添加藥物啊?那我呢?我也要昏睡過去了嗎?
巫靚靚猜到了我所想,忙解釋說:“你的食物裏,我什麽都沒有放。”
吳居藍盯著巫靚靚,平靜地說:“原因!”
“有些事沒必要讓江易盛知道,這是最保險的做法,公平起見,我也會服用鎮靜劑,陪他一起昏睡一晚。”巫靚靚晃了晃酒杯,“已經放在了酒裏。”
巫靚靚一口氣喝光了紅酒,走過來,竟然雙手用力一提,就把江易盛扛了起來。她像扛沙袋一樣扛著江易盛,朝著通往艙底的樓梯走去,“我們下去睡覺了,兩個房間我和江易盛一人一間,反正你們用不上,就不給你們留了,明天早上見!”
巫靚靚的腳步聲消失在艙底,我依舊目瞪口呆地看著樓梯口的方向。
吳居藍說:“他們家的人從小就要接受嚴格的體能訓練,一百多年前是為了保命,現在好像是家族傳統。”
我回過神來,果然是女王威武!不管是力氣,還是智慧,都簡單粗暴!她對江易盛夠狠,可她也算陪江易盛有難同當了。而且,她所做,也許正符合江易盛的心意。
以江易盛的智商,我不相信他沒有發現吳居藍的不同尋常,但是他什麽都不問,就表明了什麽都不想知道。其實,很多時候,知道得太多不但於事無補,反而會成為一種負擔。

Chapter 16你可以出賣我
隻要你能夠安全,不管是用我做交換、還是出賣我,都無所謂!

天色已經全黑,海上的風又急又冷,吹得人通體生寒。
吳居藍穿著薄薄一件白色襯衣,站在欄杆邊,眺望著東邊徐徐升起的月亮。
我卻全副武裝,高領的套頭羊絨衫、短款薄羊絨大衣、加厚牛仔褲,還戴了一頂毛線帽。
我搓了搓手說:“白天還好,晚上真挺冷的。”
吳居藍扭頭看了我一眼,“待會兒我下海後,你去船艙裏等我。”
“不要!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上一次,吳居藍怕嚇到我,隻在遠處向我展示了他的身體,一旦靠近我,就會把下半身藏到水裏。這一次,我不想他再躲避我了,我希望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不僅僅是不害怕他,我還愛任何模樣的他。
吳居藍說:“海水很冷,正常人在這樣的海水裏泡一個小時就會休克,你的身體不可能下水。”
現在是十月底,在陸地上都需要穿大衣禦寒了,我當然明白自己不可能陪他下海。
我指著船尾說:“遊艇的後麵掛著一隻救生用的小氣墊船,我可以坐在氣墊船上陪著你。”那樣雖然我在船上、他在水裏,但至少,我們可以手拉著手,可以清楚地看見對方。
吳居藍想了想,說:“好!”
本來我還以為要費一番口舌才能說服他,沒想到他這麽容易就接受了我的提議。我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抱著他的胳膊,激動地說:“吳居藍,你真好!”
吳居藍搖搖頭,伸出手,幫我把帽子戴正了一點,“是你很好、非常好!”
我有點害羞,不好意思地拖住他的手,往船尾走,“趕在你腿還能動前,幫我把氣墊船放到海裏去。”
吳居藍翻出了欄杆,踩著船沿,輕輕鬆鬆地把固定在船尾的氣墊船放到了海裏。
我著急地想立即下去,他說:“等等!”
吳居藍走進船艙,從船艙裏拿了兩條羊絨毯、一個熱水瓶和一小瓶伏特加。
這會兒沒有人,他也不再掩飾,足下輕點,一個飛掠,就跳進了氣墊船裏。
我說:“我穿得這麽厚,肯定凍不著的!你別光忙著照顧我,還是先想想你還需要什麽。”
吳居藍低著頭,一邊布置氣墊船,一邊說:“一切我需要的都能在大海裏找到,除了你!”
他說話時神態自然、平平淡淡,就像是說“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覺”一般尋常,我卻聽得耳熱眼酸、心蕩神搖。
吳居藍抬起頭,對我說:“可以下來了。”
我沒有動,一直凝視著他。
他十分奇怪,露出個“發生了什麽”的疑惑眼神。
我的老古董吳居藍啊,真是又精明又呆傻!我笑了出來,忍不住脆生生地說:“吳居藍,我愛你!”
吳居藍的表情越發的平靜淡然,眼神卻有點飄忽,避開了我的視線,微微下垂,冷冰冰地說:“下來吧!”
隻可惜,我已經完全識破了他這種用波瀾不興掩飾波瀾起伏的花招,而且他越這樣越激發我的惡趣味,很想調戲他。
我笑眯眯地說:“喂!我說我愛你呢!你都不回應的嗎?至少應該深情地凝視著我的眼睛,對我說‘我也愛你’,或者……直接深情地擁吻?”
吳居藍以不變應萬變,看著月亮升起的方向,表情淡然地說:“我的腿馬上就要動不了了。”
呃——算你厲害!我再不敢磨磨蹭蹭,立即抓著欄杆,翻騎到了欄杆上。我心裏默念著不要看水、不要看水,可眼睛總要往下去看氣墊船,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起伏的海水。身體立即起了本能的畏懼,我自己都難以理解這種心理機製——坐在船上,就沒事,剛翻上欄杆,腳都還沒有離開船,就畏懼得想打哆嗦。
吳居藍伸出手,想把我抱下去,我忙說:“我自己來!”如果我愛的人是一個普通人,我怕不怕水都無所謂,大不了一輩子不下海、不遊泳。但是,吳居藍以海為家,那麽我就算不能做一個遊泳健將,也絕對不可以怕水。
吳居藍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
我一邊緊緊地抓著欄杆,一邊在心裏默念:“有吳居藍在!不怕!不怕!你能做到……”
突然,“叮叮咚咚”的手機鈴聲響起,是我的手機在響。
我應該盡快下到氣墊船裏就可以接電話,但是,我的手緊緊地抓著欄杆,就是不敢鬆手。“叮叮咚咚”響個不停的手機鈴聲像是一聲聲不停歇的催促,我越著急,就越害怕。
“不用這麽逼自己!”吳居藍猛地抱起了我,把我放到了氣墊船上。
我十分沮喪,這麽簡單的一件事,怎麽就是做不到呢?
吳居藍說:“先接電話!”
我打起精神,接了電話,“喂?”
“沈螺嗎?”
聲音聽著耳熟,但又一下子想不起來是誰,我說:“我是沈螺,你是哪位?”
“我是沈楊暉!”
沒等我反應過來,沈楊暉就開始破口大罵:“沈螺!你個王八蛋!混蛋!臭雞蛋!爛鴨蛋!你怎麽不去死?都是因為你,你個掃帚星,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沈楊暉邊罵邊哭,我整整聽他罵了三分鍾,還是完全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隻是感覺上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可是,我已經幾個月沒有見過他們,連電話都沒有通過,我怎麽就成了掃帚星,去禍害他們了?
沈楊暉依舊在翻來覆去地咒罵我:“沈螺!都是你這個掃帚星的錯!如果不是你,媽媽根本不會和爸爸吵架!我媽沒說錯,你就是個賤貨……”
我說:“我是賤貨,你和我有一半相同的血脈,你就是賤貨二分之一!連賤貨都不如!”
“臭狗屎!”
“你臭狗屎二分之一!剩下的二分之一都進了你大腦!人家是腦子進水,你是腦子進屎!”
“……”
我和沈楊暉來來回回地對罵,兩人的言辭堪稱會聚了漢語言文化的糟粕,我擔心地掃了一眼吳居藍,發現他站在一旁,安靜地聽著,對我潑婦罵街的樣子很淡定。我放下心來,繼續狠狠地罵。
沈楊暉被我罵傻了,終於安靜下來,不再像瘋狗一樣亂叫,可以正常地談話了。
我說:“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給我好好地說清楚!否則,我立即掛電話!”
“你可真冷血!”
“你對我很熱血嗎?沈楊暉,你媽罵我時,壓根兒不回避你,證明她壓根兒沒打算讓你和我做姐弟,你想我怎麽樣?”
沈楊暉不吭聲了,手機裏傳來嗚嗚咽咽的抽泣聲。然後,他開始語無倫次地講述事情的經過,我漸漸整理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起因是那麵被繼母搶走的銅鏡。有人找到繼母,想購買那麵銅鏡,剛開始,繼母考慮到沈楊暉姓沈,那也算是沈家傳了幾代的紀念物,沒有答應出售。可對方提高了出價,許諾一百萬,繼母就動心了,決定把鏡子賣掉。
但是,誰都沒有想到一貫懦弱的爸爸這一次卻很堅決,不管繼母是裝可憐哀求,還是撒潑發瘋地哭罵,他都不同意繼母賣掉鏡子。繼母在家裏隨心所欲慣了,自然不可能就此罷休,兩個人為了銅鏡吵個不停。
今天早上,爸爸開車送沈楊暉去學校,順帶打算把繼母放到地鐵站口,方便她去上班。一路之上,一家三口也算其樂融融,可繼母又接到了買鏡子的人的電話。爸爸才發現,因為對方承諾出到一百二十萬,繼母已經答應了賣鏡子,並且偷偷地把鏡子帶了出來,打算待會兒就把鏡子交給對方。
兩人又開始為賣不賣鏡子大吵,無論繼母說什麽,爸爸都不同意。吵到後來,繼母情緒失控下,不顧爸爸正在開車,竟然動手打爸爸,導致了車禍。
爸爸坐在駕駛位,繼母坐在副駕駛位,沈楊暉坐在繼母的後麵,在發生車禍的一瞬,爸爸為了保護妻兒,把方向盤拚命向右打,讓自己坐的一麵迎向撞來的車。
最後,沈楊暉隻是輕微的擦傷。繼母骨折,傷勢雖重,可沒有生命危險。爸爸卻脾髒大出血,現在正在手術搶救中,生死難料。
沈楊暉六神無主、慌亂害怕下,就遷怒於我。如果不是因為我,爸爸就不會那麽堅持不賣鏡子;如果爸爸同意了賣鏡子,繼母和爸爸根本不會吵架,就不會發生車禍,繼母不會重傷,爸爸也不會生死未卜。
沈楊暉打電話來,不是為了向我尋求安慰幫助,而是純粹地發泄,他說著說著,又開始罵我。
我一邊聽著他的咒罵哭泣,一邊恍惚地想起爸爸離開海島時對我的承諾,“小螺,我知道你擔心什麽,不是隻有你姓沈,你放心,那麵鏡子我一定讓楊暉好好保管,絕不會賣掉!”
從小到大,爸爸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沒有原則的善良軟弱,像黏糊糊的麵團,沒有一點棱角,誰都能揉搓一番,所以他總是慣性地出爾反爾,也沒有什麽男子漢的擔當。媽媽卻不但能幹,而且漂亮,她和同事發生婚外戀,鬧到離婚,雖然外人都喜歡指責她,我對她有失望、有心冷,卻從來沒有恨過她離婚,因為爸爸這樣的男人真的很讓女人絕望。
隻是這一次,我完全沒有想到爸爸能這麽堅持地遵守諾言,也完全沒有想到危急時刻,他竟然能果斷堅毅地把生的機會讓給妻兒。當然,我更沒有想到爸爸好不容易堅守一次諾言,會換來這樣的結果。
我心情沉重地問:“手術還要多長時間?”
“這是很大的手術,醫生說時間不一定,至少還要兩三個小時。”
“現在誰在照顧你?”
“我不需要人照顧!”
叛逆期的少年,我換了一種說法,“現在哪個親戚在醫院?”
“我姨媽,她一直罵罵咧咧,說全是我爸的錯,還追問我到底從爺爺那裏繼承了多少錢,我都懶得理她!”
楊家真是家風彪悍,不過,幸好沈楊暉也繼承了這點,不至於吃虧。我問:“你們錢夠嗎?”他們雖然繼承了爺爺的存款,可還房貸、買車,估計已經花得七七八八。
沈楊暉譏諷:“不夠又怎麽樣?難道你還打算給我和我媽錢?”
我沒理會他的刻薄,平靜地說:“我現在手頭有一筆錢,可以打給你們。你需要多少?”
沈楊暉一下子沉默了。
我不耐煩地說:“喂?你說話啊!”
沈楊暉吸了吸鼻子,說:“誰稀罕你的破錢!那個想買鏡子的人又給媽媽打了電話,媽媽還在昏迷,我就接了電話,已經把鏡子賣掉了!沈螺,我告訴你,我討厭那麵破鏡子,就是討厭!什麽沈家的祖爺爺、祖奶奶的,關老子屁事!”
“沈楊暉,你……”我想說,你覺得是我導致了爸爸和你媽吵架,卻不想想,如果不是這個買鏡子的人一再來誘惑你媽,你媽會和爸爸吵架嗎?你以為這樣做是報複我,卻沒想到是便宜了敵人嗎?但是,想到他媽媽昏迷未醒,爸爸生死未卜,我把到嘴邊的話都吞了回去。
我說:“既然已經賣掉了,你就把錢看好了,你姨媽肯定喜歡錢大於喜歡你這個外甥。等你媽醒了之後,你避開你姨媽,把這事跟你媽悄悄說一聲。”
沈楊暉不屑地說:“你當我傻啊?我當然知道人心隔肚皮、財不露白的道理了!”
我說:“等爸爸手術成功後,你再給我打個電話行嗎?”
沈楊暉吸了吸鼻子,鼻音濃重地問:“你覺得手術會成功?”
我寬慰著他,也寬慰著自己,“宇宙有吸引力法則的,我們這麽想,事情就會向我們想的方向發展。”
沈楊暉說:“手術成功了,我就給你打電話。”
“好,我等你的電話。”
沈楊暉惡狠狠地說:“萬一要是……我告訴你,我不會放過你!”他說完,立即掛了電話。
我怔怔地拿著手機,心裏滋味複雜。
和爸爸吵架時,不是沒下過狠心,權當自己沒有爸爸,可是,真出事了,卻是割不斷的血脈相連,心裏又慌又怕。但是,我現在除了等待,什麽都做不了。隔著茫茫太平洋,就算立即往回趕,也需要十幾個小時,手術早已經做完了。
一隻冰涼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我像受了驚嚇突然看到大人的小孩,立即拽緊了他的手。真的好奇怪,明明他手的溫度比我的體溫低很多,可每一次握住他的手時,都覺得最溫暖。
吳居藍說:“我已經發了消息給Violet,她會聯係上海的同行,盡全力搶救你爸爸。”
我不知道能有多少幫助,但心裏稍微好受了一點。
我後知後覺地留意到,我坐在氣墊船上,吳居藍雙腿僵直,沒有辦法屈膝,隻能以一種古怪的姿勢彎下身,握著我的手。
我急忙站了起來,不好意思地問:“你的腿……是不是要消失了?”
吳居藍安撫地說:“沒有關係,還能再堅持一會兒。”
我說:“你趕緊下海吧!”
吳居藍說:“你現在心情不好,還是回船上休息,順便等沈楊暉的電話,不需要擔心我……”
我搖搖頭,“正因為我心裏不好受,才想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你能照顧自己,並不需要我,但我需要你!”
不管是肉體,還是精神,吳居藍都比我強悍太多,一直以來,都是我需要他多過他需要我。
吳居藍不再勸我,凝視著我說:“我也需要你!”
我笑了笑,正要說話,吳居藍突然對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我保持安靜。
他凝神聽了一瞬,對我說:“有船在接近我們。”
我什麽聲音都沒有聽到,不過吳居藍說有,肯定就是有了。我皺了皺眉,抱怨地說:“這麽大的一片海,竟然偏偏要從我們停泊的地方路過。”
吳居藍平靜地說:“也許不是路過。”
我愕然,不是路過,那是特意而來?我急忙說:“因為我的事,已經耽擱了很長時間,你趕緊下海,不管來的是什麽人,我都會應付的。”
吳居藍不理會我的提議,說:“你先上船,去艙底和巫靚靚待在一起。”
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表明他不下海,也休想讓我上船。
吳居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麽話都沒有再說。
我看到掛在胸前的手機,念頭一轉,把手機塞到了高領羊毛衫裏,藏得嚴嚴實實。
我和吳居藍手拉手,站在氣墊船上,靜望著夜色深處。
漸漸地,我聽見了引擎的轟鳴聲,兩艘衝鋒艇以極快的速度向著我們飛馳過來。似乎怕我們逃跑,還用了左右包抄的陣勢,明顯不是善意而來,我心裏的一絲僥幸也落空了。
我看看越升越高的月亮,焦急地對吳居藍說:“你先跳下海去!不管這些人來的目的是什麽,我都會好好和他們談。反正你不善於和人溝通,還常常把人激怒,留下來也沒有任何意義!”
吳居藍沒有吭聲,也沒有動。
我明白他的心情,他不願意讓我獨自去麵對危險,但是,我真的不能讓他留下,隻能利用他的弱點來逼迫他。我輕聲央求:“如果讓他們看見你,我才會真變得危險!人類的貪婪會驅使他們變得瘋狂……”
吳居藍突然低下頭,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我一下子蒙了,呆呆地看著他。
他盯著我的眼睛說:“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的性命,不管他們要求什麽,你都配合。隻要你好好活著,別的都無所謂,包括我的秘密和我。”
他在說什麽?是說我可以出賣他嗎?我瞪著他,“你讓我出賣你?”
吳居藍說:“不是出賣,是交換!必要時,你可以用我來交換你的安全,我可以保證自己的安全。”
他在說什麽?我鬱悶地說:“用你來交換我的安全?那不就是出賣你嗎?”
吳居藍不耐煩和我糾纏字眼了,斬釘截鐵地說:“隻要你能夠安全,不管是用我做交換、還是出賣我,都無所謂!”
正在此時,一束刺眼的光打在了我們身上。
我不得不先放棄了“出賣他”的問題,眯著眼睛看向兩艘衝鋒艇。
衝鋒艇上站著一群荷槍實彈的大漢,兩排黑壓壓的槍口對著我和吳居藍。即使以吳居藍的非人體質,若被這麽兩排槍掃中,隻怕也活不下去了。
除了大學裏軍訓打靶,我這輩子再沒有見過真槍,總覺得有一種荒謬的不真實感。但是,美國是私人擁有槍械合法的國家,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都可以在手袋裏裝一把合法的槍,何況來的這群人明顯不是普通人呢?
“沈螺,腿腳嚇得發軟的感覺如何?”
聞聲看去,我才發現周不言和周不聞站在衝鋒艇的正中間,我一下子鬆了一口氣。即使麵對著兩排能瞬間把我打成篩子的槍口,可因為知道了不是衝著吳居藍來的,而是衝著我來的,我竟然覺得輕鬆和欣喜,完全沒有周不言想象中被嚇得腿軟的感覺。
不過,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個時候我可犯不著激怒她。我可憐兮兮地看著周不言,“你們……想幹什麽?殺人可是犯法的!”
周不言嘻嘻一笑,“聽說你喜歡看電視劇,肯定看過《CSI》這些美劇吧!應該知道那句著名的:No body,no case.沒有屍體,就沒有案件。這麽遼闊的大海,想讓你們屍骨無存不費吹灰之力,等太陽升起時,不會有人知道發生過什麽。”
我猜不透周不言到底是想嚇唬我,還是真的不在乎殺人。我試探地問:“你們到底想要什麽?”
周不言皮笑肉不笑地說:“想知道我們要什麽,麻煩你到我們的船上來。”
我看了眼吳居藍,遲疑著沒有動。如果我動了,他還站立不動,肯定會引人懷疑,可是現在吳居藍根本寸步難行。
“砰”一聲,一發子彈打在了吳居藍的麵前,氣墊船破了個洞,開始漏氣。
我被嚇得臉色煞白,緊緊地抓著吳居藍的手。
周不言嬌笑著說:“你們最好配合點,否則下一次說不定就打在吳居藍身上了。”
我忙說:“我馬上就過來!正好,我也想知道你們究竟為什麽一直追著我不放,說實話,連我自己都想不通我有什麽值得你們這麽大動幹戈的。”我一邊說話,一邊用眼神示意吳居藍放心離開,周不言他們對我有所求,我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
吳居藍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凝視著我。深邃的雙眸不再像夏夜星空下風平浪靜的大海,而是像暴風雨前的大海,顏色越來越深。我知道他現在的憤怒和無奈,身為一個強者,在我最需要他保護的時候,他卻無法行動,連自保都困難。
我猛地摟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唇,不是蜻蜓點水式的輕吻,而是法式深吻。他沒有防備,輕易地被我的舌頭撬開了雙唇,舔舐過他冰涼的唇齒,隻覺得像劃過鋒利的刀刃,舌頭立即破了,血腥味充斥在口腔間。
這個大傻瓜,連內部器官都已經變得不像人了,竟然還在為了我苦苦支撐。
我沒有絲毫懼怕,反而想加深這個滿是血腥味的吻,吳居藍用力地推開了我。
我笑看著他,用口型對他無聲地說:“我等你來繼續這個吻!”一邊說話,一邊借著他推開我的力,也用力地把他往後一推。
他完全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從用力地摟抱變成了用力地往外推,他不想我掉進海裏,隻能自己立即收力,偏偏雙腿已經僵硬無力,整個人重心不穩,直挺挺地翻向海裏。
隨著他翻下海的動作,槍聲響起。砰砰的聲音,將平靜的黑夜撕裂成無數晃動的碎塊,我看不清楚吳居藍究竟有沒有被射中,隻看到他被風吹起的白襯衣像是一隻白色的蝴蝶,掠過夜色,墜入了黑暗的大海。
槍聲依舊響個不停,周不言臉色難看,猛地叫了一聲:“夠了!”
我含著淚,憤怒地瞪著周不言,此時此刻我什麽都做不了,隻能在心裏一遍遍祈求:沒有射中、沒有射中……
周不言生氣地對周圍的人說:“你們還愣著幹什麽?趕緊把人帶過來!”
兩個壯實的大漢像拎小雞一樣把我拎到了衝鋒艇上。
周不言“啪”的一巴掌扇到了我臉上,“你再瞪我!是你們先企圖逃跑,我們才開槍的!白癡,人掉進這麽冷的海裏,就算我們不開槍,他也會被活活凍死!”
周不言下令衝鋒艇繞著遊艇一圈圈行駛,明亮的探照燈將海麵照得一清二楚,一直沒有人浮出海麵。
周不言的臉色越發難看了。
周不聞帶著兩個人搜查了一遍我們的遊艇。
一個大漢站在遊艇上,對周不言說:“小姐,船艙裏還有兩個人,不過都喝醉了,沉睡不醒。”
周不言身旁一個膚色黝黑、長得像東南亞人的精瘦男子惡狠狠地說了一句什麽,周不言似乎嚇了一跳,一時間沒有吭聲。
我隱約猜到他們的意思,祈求地看向遊艇上的周不聞。
周不聞沒理我,從遊艇跳到衝鋒艇上,漫不經心地對周不言說:“船艙裏的人是江易盛和巫靚靚。江易盛無足輕重,可巫靚靚是Violet的孫女。對能幹的下屬而言,死了老板說不定是好事,但死了孫女,沒有人會善罷甘休。”
周不言點點頭,對身旁的男人凶巴巴地說了兩句話,那個男人不敢再吭聲。
我放下了懸起的心。
周不言下令說:“開船!”
馬達轟鳴聲中,衝鋒艇帶著我向黑黢黢的大海深處行駛去。
半個多小時後,衝鋒艇靠近了一艘大船。
周不言率先帶著人上了船,一邊往前走,一邊說:“不聞,你帶著沈螺去見爺爺吧!我回房間換件衣服洗個澡,晚點再過去陪爺爺。”
周不聞說:“好!”
我被押到了船上,起先說話的那個精瘦的東南亞裔男人過來,搜我的身。從我的口袋裏陸陸續續搜出紙巾、唇膏、護手霜和幾枚糖果,他看都沒看,直接扔進了海裏。我努力地收緊小腹,不想他發現我藏在衣服裏的手機。
他檢查完外麵,不滿地皺了皺眉,命令我解開大衣。
我一邊不得不解開大衣,一邊心裏緊張地想:怎麽辦?怎麽辦?要被發現了……
已經走到船艙裏麵的周不聞等得不耐煩了,回頭問:“好了嗎?”
男人說:“沒有手機。”
我譏嘲地說:“在遊艇上!你們突然就把我抓了過來,難道我還有時間去帶手機?沒看連錢包也留在遊艇上了嗎?”
男人看了一眼不耐煩的周不聞,接受了我的說法。他掀開我的大衣,檢查了一下有沒有暗袋,又掃了一眼我絕不可能有衣袋的套頭羊絨衫,讓開一步,表示放行。
周不聞帶著我,沉默地向前走著。
直到走到一個房間外麵,他停住了腳步,輕聲說:“我爺爺想見你,為了你自己好,說話態度好一點。”
他敲了敲門,有人說:“進來!”
我們走進了一個布置奢華的大房間。落地大窗前,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坐在沙發上,正在品嚐紅茶。他穿著三件套的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亂,一副馬上就要去參加盛宴的樣子,可凹陷的臉頰、渾濁的雙眼、泛白的嘴唇,讓我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
“爺爺,我們來了。”周不聞說完,恭敬地站到了一旁。
“不言呢?”
“她說先回房間洗個澡,換件衣服。”
周老頭嗤笑,“女大外向,她是想讓你一人獨領這份功勞。”
周不聞低著頭說:“我明白。”
周老頭盯了一眼周不聞,眯眼看向我,和藹地說:“你就是沈螺吧?不聞可是經常提起你,我早就想請你過來見一麵,但不聞總是堅持要用溫和的方法,不想驚動你,沒想到最終我們還是要按照我的方式來見麵。”
我看到房間裏有單獨的衛生間,突然計上心頭,做出尿急的樣子,問:“能讓我用一下衛生間嗎?”
周老頭好笑地問:“他們連衛生間都不讓你用嗎?”
我不悅地說:“之前在汽艇上,周圍都是拿著槍的男人,沒被打死就不錯了,我還敢提要求上廁所?後來一上船,就被押到這裏來了。”
周老頭笑指了下衛生間,紳士地說:“請自便。”
我立即走向衛生間,進去後先反鎖了門,抬頭看看四周,這是周老頭自己的衛生間,應該不可能安裝監視器。
我一邊真的用馬桶,一邊急急忙忙掏出手機,檢查聲音,果然不是靜音,幸虧一路之上沒有人聯係我。
我趕緊把手機調成了靜音,然後給吳居藍發短信,沒有時間打字,隻發了一個:“5?”
我坐在馬桶上,手上合掌,把手機夾在手掌中間,默默地祈求著:回我!回我!回我……
手機輕顫,回複到了。雖然還沒看到他寫了什麽,但知道了他還活著,一直被挑在刀尖的心終於回到原處。我激動得差點哭了出來,含著淚花,吻了下中指上的藍色鑽石戒指。
我怕外麵的人起疑,不敢多待,站起身,一邊衝馬桶,一邊看短信。
吳居藍的短信也很簡短:船外平安。
我一下子覺得心安了,他就在船外的海裏,縱然這是龍潭虎穴,隻要知道我不是孤單一人,我就什麽都不怕了。我發了條短信:平安有人再聯。
我打開水龍頭,任由水流著,先迅速地把三條短信刪除,以防萬一被他們發現了手機,暴露了吳居藍。
我依舊把手機貼身藏在毛衣裏麵,緊貼著肚皮。照了下鏡子,確認外麵看不出來後,我快速地洗了下手,打開了衛生間的門。
我走到周老頭麵前說:“能給我一杯水嗎?”
周老頭這次沒有立即答應我的要求,而是微笑著說:“你不好奇我們究竟想要什麽嗎?”
“好奇!”確認了吳居藍平安無事後,我變得很鎮定,既然已經見到了幕後的大BOSS,不妨就好好地探探來龍去脈。
周老頭說:“你認為我們想要什麽呢?說對了,我就允許你坐下和我喝杯茶。”
“剛開始,我以為你們是圖財,想要那兩塊石頭,後來發現你們根本不在乎幾百萬人民幣。準確地說,就算是幾百萬美金,你們也不在乎。”今天晚上那陣仗不是一般家底的人能搞出來的,周老頭一定比我想象的更加有錢有勢。
周老頭笑了笑,自負地說:“周家不敢說大富大貴,但絕對沒有缺過錢。”
我說:“我弟弟說你們花了120萬買走了沈家的銅鏡,可我覺得,那麵銅鏡並不是你們的最終目的。如果你們隻是想要銅鏡,以周不聞和我的關係,老早就打聽到那麵銅鏡到了我繼母手裏,不可能等到現在才去找我繼母買。”
周老頭笑著點頭,對周不聞說:“是個聰明姑娘,不言比不上她。”
周不聞說:“我喜歡的就是不言的簡單直接。”
我沒理會他們的拉家常,繼續說:“我的推測是,你們並不確切地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麽,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和沈家老宅有關。你們是因為在沈家老宅裏一直沒有發現,才寄希望於那麵被我繼母拿走的銅鏡,畢竟那也是老宅的舊物。”
周老頭鼓了兩下掌,表示我全部推測對了,“請坐。”
我沒客氣地坐到周老頭的對麵,周老頭拿起桌上精美的茶壺給我倒了一杯茶。
我一口氣喝了大半杯,解了渴後說:“大吉嶺茶,你是下南洋的華人後裔?”
周老頭端起鑲著金邊的白瓷茶杯,品了一口說:“小姑娘怎麽不猜我是第一代的過番客呢?”
“鄉音易改、舊習難棄,如果你是第一代下南洋的華人,就算喝紅茶,也肯定是紫砂壺的工夫茶,不會用英式的茶具,更不會喝這種地道的印度紅茶。”
“鄉音易改、舊習難棄!”周老頭頗有感觸地歎了口氣,“我爺爺的確是喝了一輩子的工夫茶,連帶著我爸爸也深受他影響,茶具一定要用紫砂壺。”
原來是下南洋的過番客,難怪行事膽大心狠。爺爺曾說過,當年過番的人,都是從死路裏尋一條生路,但凡在海外能闖下一片基業的都不是泛泛之輩。
我問:“那麵銅鏡應該又讓你們失望了吧?”如果銅鏡裏就有他們找的東西,我就不會被帶到這裏來了。
周老頭說:“這次你可猜錯了!”
猜錯了?我意外地愣住了。
周老頭把兩張放在他手邊的照片遞給我,“照片上的東西就是在老銅鏡裏麵發現的。”
照片上是一張薄薄的似絹非絹、似革非革的白色東西,上麵畫著一幅地圖,我看了一會兒,看不出所以然,疑惑地看向周老頭,“這是什麽?藏寶圖?”
周老頭嗬嗬地笑了起來,他清了清嗓子,剛要說話,周不聞說:“爺爺,我出去看看不言。”
周老頭目光犀利地盯了周不聞一瞬,說:“你留下吧!我相信你也很好奇我到底讓你和不言在沈家找什麽!不過,記住了,下麵的話你聽到耳裏,記到心裏,絕對不能再從口出!”
周不聞說:“是!”
周老頭定了定神,問我:“你相信世間有起死回生藥嗎?”
我懷疑自己幻聽了,“你說什麽?”
周老頭又問了一遍,“你相信世間有起死回生藥嗎?”
他竟然是認真的!我用看瘋子的目光看著周老頭,幹脆地說:“不相信!”
雖然我親眼見過了童話故事中的人魚,甚至相信有外星生命的存在,但是起死回生藥……完完全全不相信!
個體的生命怎麽可能長存?我相信浩瀚宇宙中,包括我們的地球,有生命漫長的生物,壽命以千年、甚至萬年計,但是,一切生命的終點都是死亡,不外乎是時間長短的差異。
比如,朝生暮死的蜉蝣、春生秋死的昆蟲,相較它們,我們人類數十年的生命簡直像長生不死;可烏龜能活數百年、玳瑁能活上千年,在人類眼裏,它們才算得上長壽。
可是,不管是低級物種,還是高級物種;不管是壽命長、還是壽命短,隻要有生,就肯定會有死。這是宇宙不變的定律,因為連孕育生命的星體,甚至整個宇宙,都會湮滅。
周老頭說:“這世間任何一個人都可以不相信起死回生,唯獨你應該相信!”
“我?”
周老頭神秘地笑了笑,話題一轉,問我:“知道秦始皇尋找長生不老藥的故事嗎?”
話題還真是越來越詭異了,我說:“知道!”
周老頭說:“秦始皇派徐福帶隊出海去尋找長生不老藥,後人多認為秦始皇是被徐福騙了,可騙子騙人通常是為了獲得利益,以當時的航海技術,徐福離開富饒的內陸,去危險的海上無異於尋死,世間有這樣自尋死路的騙子嗎?我倒更傾向於認定徐福堅信海上有長生不老藥,他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去追尋自己的信念。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秦始皇和徐福都認定長生不老藥在海上?海裏到底有什麽東西讓古人對於海上有長生不老藥確認不疑?”
我剛開始還聽得漫不經心,可他越往下說,我越心驚,如果徐福見過吳居藍的族人,把對方的壽命漫長、容顏永駐理解為長生不老,不就是會幻想對方有長生不老的辦法嗎?
周老頭問:“你相信鮫人的存在嗎?”
我霎時間心裏驚濤駭浪,卻一點異樣也不敢流露,盡力裝出不感興趣、百無聊賴的樣子,“起死回生藥,長生不老藥,鮫人,你不會接下來要和我談五維空間和外星人吧?”
周老頭沒理會我的譏嘲,自顧自地說:“中國有鮫人的傳說,‘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西方有人魚的傳說,歐洲一直流傳著人類女子Agnete和人魚相戀的故事,安徒生還根據這個民間傳說寫了一部詩劇《Agnete and the Merman》,這個你大概不知道,但肯定知道他的另一個故事《The Little Mermaid》……”
我裝作不耐煩,打了個哈欠,“你抓了我來就是想說服我海裏有人魚存在嗎?”
周老頭露出如鄰家爺爺一般的慈祥微笑,我卻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周老頭說:“我爺爺告訴我,曾有個打魚人親口告訴他見到了魚神,說魚神上半身是人身,下半身是魚尾,這不就是傳說中的人魚,或者說鮫人嗎?”
周老頭盯著我說:“那個親眼見過魚神的打魚人就是你爺爺的爺爺,我記得他的外號叫沈魚仔,爺爺說因為他水性好得就像一條魚,人又瘦小,他們就都叫他魚仔,本名反倒沒有人叫了。”
我再也裝不出不在乎的樣子,目瞪口呆地看著周老頭。因為高祖爺爺的水性實在神乎其技,雖然事隔百年,漁民裏仍有關於他的零星傳說,所以我一直都知道高祖爺爺外號魚仔,有不少老漁民都說他是魚神的兒子。
周老頭露出緬懷的神情,“當年我們家在沙撈越,我是爺爺最小的孫子,父親為了盡孝,讓我去陪伴腿腳不便的爺爺。爺爺快去世前,總給我講這個沈魚仔的故事,我以為是他瞎編的故事,從來沒有當過真,等後來發現有可能是真的時,爺爺早已死了幾十年,很多事都無從求證。”
事關我的祖先,我忍不住問:“你爺爺到底講了些什麽?”
周老頭說:“如果不是事關你我,其實就是一個最尋常的民間傳說,所以我一直沒有當真。在一個美麗的海島上,有一個叫沈魚仔的貧苦少年,他經常受人欺負,卻勤勞又善良,水性在一群年輕人中最好,所以被叫作魚仔。一天,他冒著暴風雨出海打魚時,撈到了受傷的魚神,他不惜代價救了魚神,魚神為了報答他,傳授了他秘術。從此沈魚仔變得更加善於泅水,能采到別人采不到的珍珠,捉到別人捉不到的魚。後來,他買了漁船,蓋了大屋,娶了媳婦,幸福地生活著。”
的確如周老頭所說,這事如果不是事關自己,怎麽聽都是一個宣揚善有善報,鼓勵人們多多行善的民間傳說。
周老頭說:“爺爺說沈魚仔有一次喝醉後,告訴他魚神送給他的秘術是起死回生術,能讓他死而複生,所以他不再怕水了。”
我回過神來,嗤笑地搖搖頭,“我高祖爺爺死了,曾祖爺爺死了,爺爺也死了,如果有起死回生術,或者長生不老術,他們怎麽會死的?”
周老頭皺著眉頭,煩躁地說:“我不知道!但我查到的越多,就越相信爺爺的話。你們家一定有人魚傳授的秘術,我也一定要找到!”
我把他遞給我的兩張照片還給他,譏諷地說:“你找到了,一定要告訴我一聲。”
周老頭說:“我爺爺說他因為失手打死了人,決定隻身下南洋。臨走前,和他關係最要好的沈魚仔拿了一幅海圖給他看,說是海裏的魚神送給他的。爺爺照樣繪製了一份,之後許多年,爺爺靠著那幅魚神傳授的海圖幾次死裏逃生,最終在南洋站穩了腳跟。”
我不禁腹誹,常年在海上漂蕩,靠著海圖才能站穩腳跟,如果不是做船運,就是做海盜。看周老頭這副模樣,十之八九是做海盜了。
周老頭似乎看透了我所想,帶著點自傲,坦然地說:“爺爺做過很多年海盜,後來金盆洗手,帶著一幫兄弟開起了船運公司。那幅被爺爺視作命根子的海圖,我們這些兒孫都見過,但是,沒有一個人相信爺爺的話,都認為是老爺子為了樹立威信、故弄玄虛。”
周老頭舉起那兩張照片,熱切地盯著我,“可我現在親眼看到了爺爺說的那幅海圖,沈魚仔的海圖!研究人員已經發來了研究數據,繪製這幅海圖的材料非常特殊,不是現知的任何一種材料,我懷疑就是典籍中記載的鮫綃。等地圖送到美國,進行完更細致的分析,就可以證明我所說的一切了!隻要沈魚仔的海圖是真的,那麽他所說的起死回生術也肯定是真的了!”
一個垂垂老矣的將死之人,卻因為貪婪,雙眼迸發出烈火燃燒般的欲望。我看得心驚肉跳,唯一的念頭就是絕對不能讓他知道吳居藍的真實身份,否則,他會化身為魔鬼,做出難以想象的恐怖舉動。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周老頭太過激動,引發了病勢,他突然開始劇烈地咳嗽,咳得好像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
周不聞立即拿起電話叫人,一個醫生和兩個護士跑了進來。
周不聞想上前幫忙,周老頭暴躁地推開了他,示意他離開。
周不聞恭敬地說:“爺爺,那我先帶沈螺下去了,等爺爺身體好一點了,你們再聊。”
周老頭不耐煩地揮揮手。
周不聞帶著我離開了。
走廊上鋪著厚厚的地毯,把我和周不聞的腳步聲完全地吸去,白慘慘的燈光照著狹窄的通道,讓人有一種沉悶的壓抑感。
我腦子急速地轉動著,必須要想辦法盡快離開,否則萬一他們發現了一直尾隨的吳居藍,或者吳居藍因為擔心我,做出什麽舉動,引起他們的注意,都會變成不可想象的劫難。
我主動開口,打破了沉默,“江易盛的事謝謝你!”
周不聞的腳步慢了一點,“我以為你會因為吳居藍恨死我。”
“吳居藍的事和你無關。”
周不聞掃了眼四周,說:“我搜查你們的遊艇時,悄悄扔了兩個救生圈下去。也許等我們走後,吳居藍會自己爬回遊艇上。”
雖然我知道吳居藍根本不需要,但難得他還有這份心……我沉默著沒有說話。
到了走廊盡頭,周不聞一個拐彎,帶著我走到了甲板上。
冰冷的海風猛地吹了過來,我一個激靈,腦子變得格外清醒。
周不聞走到我身旁,“你爸爸的事,我很抱歉!我讓他們用金錢和平地解決這事,沒想到會發生車禍。”
“我繼母那個脾氣,怪不得別人,沈楊暉說她竟然在車上打架,結果她沒事,我爸爸卻生死難料。”
我們這種家庭複雜的人,除了我們自己,別人都不知道該如何評論。周不聞安慰我說:“聽說是上海最好的醫生,叔叔會平安的。”
我停下腳步,說:“我爸爸現在生命垂危,如果我們沈家有起死回生藥,我早就給我爸爸用了!我真的完全不知道,甚至聽都沒聽說過什麽起死回生藥!”
周不聞說:“我相信你!”
我說:“那個瘋老頭明顯就是病入膏肓,因為貪生怕死,偏執地追逐一個虛妄的幻想,難道你要一直跟著他一起發瘋嗎?”
我刻意地用了貶義稱呼去叫周老頭,觀察著周不聞的反應,周不聞卻依舊是那副溫文爾雅的樣子,沒有任何不悅,顯然對周老頭沒有什麽感情。
周不聞說:“我是不相信,但是,爺爺說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你怎麽解釋你高祖爺爺非同尋常的水性,還有藏在銅鏡裏的海圖?”
“我高祖爺爺的水性誰都沒有真正見過,也許隻是因為他運氣好,又的確水性好,采到了別人沒有采到的珍珠就被人誇大其詞了。至於藏在銅鏡裏的海圖,也許是機緣巧合,高祖爺爺從哪個達官顯貴那裏得來的,不敢說真話,假托魚神賞賜……”
我正在努力地說服周不聞,一個聲音突然打斷了我的話。
“你們在聊什麽?”周不言臉色不悅,帶著一個拿槍的大漢從船艙裏走了過來。
周不聞微微一笑,坦然地說:“在聊剛才爺爺說的一些事。”
周不言臉色稍霽,“聽說爺爺又不舒服了,我們去陪陪他吧!”
周不聞說:“好!”他指了指我,對那個帶著槍的大漢下令:“把她帶去關起來。”
周不言笑眯眯地挽住周不聞的胳膊,轉身就走。
我提高了聲音,大聲說:“周小姐!周不聞對我的感情隻是小夥伴的感情,因為我們倆特殊的家庭,我們也算是患難之交,所以他對我多了幾分關心和照顧。你不但不應該生氣,還應該高興他這麽做。”
周不言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你什麽意思?”
我第一次如此感謝周不言的高傲做派,她不屑走回來和我對話,正好方便了我繼續大聲地說話:“證明你選對了男朋友!女人想要什麽樣的男人?不就是對自己有情有義的男人嘛!如果他能那麽輕易就對我和江易盛下狠手,隻能說明他不念舊恩、薄情寡義,今日他對我們這些小夥伴都這麽長情,明日隻會對你更長情,畢竟你才是那個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人。”
周不言明顯被我的話打動,卻刻意地板著臉,對我冷冰冰地說:“我們的事,不用你管!”說完,她拉著周不聞揚長而去。
周不聞回過頭,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卻什麽都沒有說。
如他之前所說,對於能幹的下屬而言,老板死了,不見得是壞事。尤其是一個貪戀權勢、獨斷專行的老板,應該沒有下屬會希望他起死回生、長生不老!
押送我的大漢推了我一下,示意我往前走,我一邊走,一邊向著欄杆靠過去。
“你幹什麽?”他拿著槍,衝我指了指,警告我老實點。
我笑了笑說:“這是大海,又不是小河,難道我還指望跳下去遊到岸邊嗎?而且你的老板可是知道我有恐水症,絕不可能自己跳下水!”
我摘下了手上的藍色鑽戒,舉在他眼前,“這枚鑽戒,可以讓你一輩子什麽都不用幹了。”
迷離的燈光下,碩大的藍色鑽戒光芒閃耀,對追尋金錢的人散發著致命的誘惑。
他盯著看了一瞬,好不容易收回了目光,惡狠狠地對我說:“少廢話!趕快走!”
“送你了!”我把鑽戒扔給他,他下意識地伸手接住。
我趁機翻上了欄杆,他急急忙忙地舉起槍。
我說:“你的老板見過這枚鑽戒,知道這枚鑽戒我絕對不可能送人。如果鑽戒在你手裏,你卻說我送給你後跳海自殺了,絕不會有人相信!最合理的推測是什麽?當然是你見財起意,為了搶鑽戒把我推下了海!我勸你,最好還是帶著這枚鑽戒趕緊跑,算是我的封口費!”
說完,我閉上了眼睛,一個倒仰,身體筆直地墜入了大海。

Chapter 17絕對不可能放棄
也許真如他所說,漫長的歲月已經把他鍛造得十分堅強,不會受傷,也不會脆弱,更不用說委屈這種情緒。可是,我還是為他覺得委屈。

我不知道吳居藍到底在船外的哪裏,也許隻是遠遠地輟在船後,但我剛才故意大聲說了那麽多話,以吳居藍的非人聽力,應該能捕捉到我的聲音,也應該會趕到附近。
“撲通”一聲,我落進了冰冷的海裏。
即使閉著眼睛,完全拒絕看到讓我恐懼的水,可依舊能清晰地感受到死亡一般的黑暗迅速將我包圍。海水像黏稠的濃漿一般堵塞住我的每個毛孔,恐怖的窒息感席卷了我的每根神經,和噩夢中的感覺一模一樣。
刹那間,理智完全潰敗,我本能地掙紮起來,甚至張開嘴想要呼吸,似乎水麵就在頭頂上方,隻要揚起頭、吸進氧氣,就會擺脫這恐怖的窒息感。
突然,一雙強壯的臂膀將我用力地擁進了懷裏,張開的嘴也被他用唇封住了。
我睜開眼睛,驚恐地看著他。
他的手緊緊地摟著我的腰,唇緊貼著我的唇,湛藍的雙眸凝視著我,似乎在安慰我:不要怕!不要怕!我在這裏!
此時此刻,我正在海底,全身上下、從頭到腳都被水包圍著。但是,我正在這世上最溫暖的懷抱裏,氧氣源源不絕地從他的唇間渡到我的唇間。靜下心去感受,沒有記憶中的可怕窒息,也沒有記憶中的恐怖死亡,肌膚相貼、唇齒相依,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旖旎。
我忍不住伸出手,環住了吳居藍的脖子。
他知道我已經平靜下來,一手搭在我的頭頂,一手緊摟住我,突然加速遊動起來。因為速度太快,急速掠過的水流變得有若實質,從裸露的肌膚上劃過時,竟然有切膚的刺痛感。如果不是他的手掌撐在我頭頂,幫我卸去了一部分力,應該會更加疼痛。
“嘩啦”一聲,吳居藍帶著我從海下升出了海麵。
我急急忙忙四處張望,目力所及,已經看不到周不聞他們的船,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隻有無邊無際的大海在一起一伏。
平安逃離!
我忍不住歡暢地大笑起來!
吳居藍在我頭上敲了下,“還笑!這麽冷的海水你也敢跳下來,完全不要命了!”
他麵色不善地盯著我,似乎還要訓斥。我雙手攀著他的肩膀,突然在他唇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他愣住了,我笑嘻嘻地看著他,有本事你再訓我啊!
你再訓,我就再咬!
看他不敢再吭聲,我得意揚揚地放開了他,“別以為你武力值比我高,我就沒有辦法對付你!”
吳居藍盯著我,對我微微一笑。
我毛骨悚然,“大事不妙”的念頭剛剛升起,忽然間,就覺得天旋地轉,似乎整個世界都顛倒過來,我忍不住“啊”一聲驚叫。
然後,我發現不是世界倒了,而是我倒了下來。我像是躺在草地上一樣,平躺在海麵上,而吳居藍正壓在我身體上方。
我喃喃說:“這不科學!”身體微微動了一下,才發現他長長的尾鰭柔軟地打了個卷,裹著我的下半身,他的雙手擁著我的上半身,讓我穩穩當當地躺在了海麵上。
我忍不住動了動雙腿,又蹬了蹬腳,發現我仍然穩穩地平躺在海麵上。我膽子大了起來,動作也變得劇烈了起來。他尾鰭的力量溫柔卻又強大,並沒有給我強硬的束縛感,可不論我如何折騰,他都能卷住我,讓我絕對不會掉到水裏。
我正歡快地動著,突然發現吳居藍的身體變得很僵硬,他麵無表情地盯著我,眼眸深處似有什麽在熊熊燃燒……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卷著我雙腿的尾鰭不是無知無覺的玩具,而是……吳居藍的下半身。
我的下半身,他的下半身,而且是沒有穿衣服的下半身……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下半身的感覺變得十分敏銳,明明穿著一條牛仔褲,卻好像什麽都沒有穿,每一寸肌膚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尾鰭的觸碰……
我全身僵硬、一動不動,呆呆地看著吳居藍。
吳居藍嘴角輕扯,麵無表情,卻聲音沙啞,滿是蠱惑地問:“還有膽子再咬一下嗎?”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看向他的嘴唇,皎潔的月光下,猶有水珠的嘴唇像是帶著露珠的玫瑰花瓣,讓人想……我的心“撲通撲通”狂跳,立即移開了目光,刻意地越過他的麵孔,看向頭頂的蒼穹。
墨藍的天空中,懸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猶如宮崎駿的動漫般夢幻完美,可更夢幻完美的還是月光下的那張俊美容顏,似乎整個浩瀚蒼穹都變成了幕布,隻為了凸顯出他的容顏。
吳居藍說:“如你所願,我們繼續來完成那個未完成的吻!”
聲音剛落,他含住了我的唇。
我們已經不是第一次接吻,甚至就在剛才,我還戲弄地吻了他一下。可是,這一刻,當他真正開始吻我時,我才明白,我們這才是第一次接吻。
溫柔靈活的舌,堅硬鋒利的齒,像一條噴著火焰的水龍,既毫不留情地焚燒著我、炙烤著我,卻又柔情滿溢地撫摸著我、安慰著我。在他的強勢和溫柔前,我的神魂刹那間被攪了個粉碎,無助地隨著他飛上雲霄,轟然炸開,變成了漫天絢麗的煙花。
一吻結束,我喘著氣,不好意思地把頭埋到了吳居藍的頸窩裏。
吳居藍沙啞著聲音問:“弄疼你了嗎?”
我老實地點點頭,“但是……更快樂!連疼痛都是快樂的!”
吳居藍笑了起來,“下次,我會更小心的。”
我貼著他的臉頰,低聲說:“我也會學習如何避開你鋒利的牙齒的。”
吳居藍緊緊地抱著我,一句話都沒有說。
突然,我打了個噴嚏。
吳居藍忙問:“冷嗎?”
我想說“不冷”,可是寒意已經從每一寸肌膚涔透進我的身體裏麵,被夜晚的冷風一吹,我開始忍不住打哆嗦,根本沒有辦法撒謊。
我說:“剛才還不覺得冷,這會兒開始覺得有點冷了。”
吳居藍說:“人類的體溫臨界點是33攝氏度,一旦體溫低於33攝氏度,肌肉就會失去控製,器官機能就會失常,陷入昏迷或痙攣。現在的海水隻有7攝氏度,一般人浸泡在這樣的海水中,四十分鍾到一個小時,體溫就會低於33攝氏度。”
我苦中作樂地說:“原來《泰坦尼克號》的悲劇結尾,科學原理是這個。我小時候看的時候還奇怪,水又沒結冰,人怎麽會凍死呢!”
吳居藍顯然沒看過這部風靡全球的愛情電影,沒聽懂我的冷幽默。他手搭在我的頸窩,測試著我的心跳,“你最多再堅持半個小時。”
我開始算時間,衝鋒艇開了半個多小時,我又在周不聞他們的船上待了一個多小時,也就是說,即使開船也至少需要一個半小時才能開回我們的遊艇所在處。我試探地問:“能遊回我們的遊艇嗎?”
吳居藍說:“如果我帶著你,大概四十分鍾能到達遊艇,但你的體溫會降得更快,也許十幾分鍾後就會陷入昏迷。”
我開始覺得我跳下海的舉動有點莽撞了,難怪吳居藍隻是尾隨著周不聞他們的船,並沒有衝動地想要救我,他很清楚我的肉體是多麽脆弱。
我訥訥地問:“現在我們怎麽辦?”
吳居藍說:“盡量保持你的體溫,等Violet來。你被帶走後,我已經打電話通知了她,她會派人開直升飛機來接我們。”
我一下子振作了起來,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故意嚇我!”
吳居藍直立在水裏,打橫抱起了我。他背向風吹來的方向,替我擋住了冷風,“從現在開始,盡量縮起你的身體,減少熱量流失,但必須一直和我說話,保持神誌清醒。”
我開始意識到事情的嚴峻性,一邊努力地像個嬰兒一樣縮到他懷裏,一邊忐忑地問:“Violet是不是沒有那麽快?”
吳居藍凝視著我說:“你不會有事的。”
他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我也沒有再問。
我看著身周的茫茫大海,笑嘻嘻地問:“這裏沒有街道名、沒有標誌性建築,Violet怎麽找到我們?”
“手機有全球定位功能,隻要我選擇開放權限,Violet自然能鎖定我的經緯度,你不閱讀說明書的嗎?”
“哦,這樣啊!”美劇裏演過的,隻是我一時沒想起來而已。不過,我也真佩服吳居藍,估計除了他,沒有人真會把手機、電視機、電飯煲的說明書從頭看到尾,並且一字不落地記住。
我東拉西扯地問:“不是說運動產生熱量嗎?為什麽你要讓我縮起身子呢?”
吳居藍說:“陸地上,通過運動讓身體散發熱量,衣服這些保暖物會把熱量留在體表。但在海裏,衣服都是濕的,你運動產生的熱量沒有辦法留在體表,很快就會被冰冷的海水帶走,反倒會加速消耗你的體溫,和發燒時用濕毛巾冷敷來降低體溫是一個道理。”
“哦,這樣啊……難怪Jack讓Rose爬到板子上,沒有讓她遊泳呢……”
我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僵硬,雖然腦子裏仍然牢牢地記著吳居藍的話,堅持和他說話,保持神誌清醒。可是,不僅肌肉被凍僵了,連思維都好像被凍僵了,不是我不想說話,而是完全想不到要說什麽。
吳居藍用牙齒輕輕地咬了一下我的嘴唇,“小螺,和我說話。”
“嗯,我、我想想……想……”我又閉上了嘴巴。
吳居藍問:“你為什麽會突然跳下海?我看船上一直挺平靜,本來想等Violet來後,再行動。”
我一下子清醒了,這麽重要的事我卻一直沒顧上告訴他。
我強打起精神說:“周不聞的爺爺在找起死回生藥,他說我的高祖爺爺見過魚神……就是鮫人。他在我家的那麵銅鏡裏找到了一幅鮫綃做的海圖,他相信鮫人懂得長生不老,能治好他的病,幫他起死回生。”
吳居藍不悅地說:“這就是你突然跳下海的原因?”
“嗯!不能讓他們……發現你。”
“我不是說了,用我交換你的安全是可以的嗎?”
我生氣了,“吳居藍,你個神經病,你把自己當什麽?你以為什麽都可以拿來做交換的嗎?我可以用金錢或者其他東西去交換我的安全,但我能用自己的心髒去交換我的安全嗎?我把心髒割給了別人,我還能活嗎?”
吳居藍沉默了一瞬,低下頭,額頭抵著我的額頭,說:“可是,我不是你的心髒,它不能自己回到你的胸膛裏,我卻能保證自己回到你身邊。”
我其實連抬起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卻惡狠狠地威脅:“你再說,信不信我咬你!”
他笑了起來,輕輕地在我唇上啄了一下。
我喃喃說:“以後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有些東西是絕對不可能放棄的!”
他說:“好!”
不知不覺中,我閉上了眼睛,迷糊了過去。
吳居藍重重咬了一下我,逼我睜開眼睛,“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就會有暖和的毯子了。”
我精神了一點,“Violet……要來了嗎?”
吳居藍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逗引著我和他說話,“你怎麽把我給你的戒指送人了?那可是我們的訂婚戒指!”
“戒指……是可以交換的,你再送我一個好了,可以更大一點!”
“好,我再送你一個更大的!你猜猜那個人有沒有告訴周不聞你跳海了?”
“沒……沒有。”
“他沒有說,但應該被發現了。”吳居藍笑了笑說:“小螺,我們有客人來了,正好借他們的烈酒和毯子一用。”
我昏昏沉沉,腦子不太管用,根本沒理解他話裏的意思,就說:“好!”
轟隆隆的馬達轟鳴聲傳來,我以為是Violet來救我們的飛機,精神一振,清醒了幾分,人也變得有了力氣。可是仔細看去,竟然是周不聞他們的船去而複返。
我不明白,以吳居藍的聽力,不可能現在才知道船來了,為什麽不提前離開呢?
我立即就想到了,唯一的原因就是我。
我的體溫已經接近人類體溫的臨界點,肯定堅持不到Violet來了。如果不及時救治,也許會出現器官凍傷。
吳居藍這是打算用敵人的物資來救我了,可是……
刺眼的燈光照亮了黑夜,讓藏匿變得很困難,兩艘衝鋒艇四處巡弋,還有身著全套潛水裝備的人正在待命。
船上的擴音器裏傳來周老頭激動到瘋狂的聲音,“沈螺,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的男朋友吳居藍就是!吳居藍就是!哈哈哈……他肯定知道讓我活下來的辦法!”
我心裏一寒,他怎麽會知道?難道是我哪裏露了餡?
吳居藍猜到我所想,低聲說:“和你沒有關係!我身上的疑點很多,周不聞隻是沒有往那個方向想,隻要他接受了周老頭的想法,遲早會聯想到我。”
是啊!吳居藍的斫膾視頻、客棧上的牌匾、會武術、神秘身份……這些都是周不聞知道的。
周老頭在船上走來走去,興奮得手舞足蹈,完全不像個病入膏肓的病人,“沈螺、吳居藍,你們出來,我們可以好好談一下……你們放心,我決不會傷害你們!”
我著急地對吳居藍說:“沉下去!趁著他們還沒發現你……沉下去!”
吳居藍沒有動,掃了眼衝鋒艇上的人,淡淡說:“他們手裏拿著的儀器是雷達生命探測儀,可以用於搜救落水的人類,我們的遊艇上也有。我看過說明書,五十米以內,他們仍舊會發現我們。你買的手機防水袋,水深超過二十米,就會因為水壓而失效,手機會立即失去信號。”
看到他們操作著那個儀器搜來搜去,我幾乎要哭出來,無力地拍著他的胸膛,“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不管多深都可以!快點沉下去!要不你自己先遊走,反正我快要被凍死了,讓他們先救了我去,你速度那麽快,肯定能躲開……”
吳居藍用自己的唇封住了我的嘴,看我不再說話了,他抬起頭,盯著我,神情冰冷地說:“永遠不要再對我說放棄配偶的話,我一生隻擇偶一次!”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著吳居藍,眼裏漸漸盈滿了淚花。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在我胸前不停地振動。
我腦子發蒙,不明白為什麽這個時候我的電話會響。
吳居藍說:“沈楊暉的電話,你爸爸的手術結果應該出來了。”
我看向距離我們越來越近的船和衝鋒艇。
接電話嗎?
就是放棄最後的逃走機會!
不接嗎?
這可是有關爸爸安危的電話!
吳居藍說:“這是你一直在等的電話,接電話!”
我哆嗦著手,顫顫巍巍地拿起了手機。
“喂?”
“手術很成功,爸爸沒有事了!醫生說應該能完全康複!姐姐,謝謝你的醫生朋友……”
聽到了爸爸平安的消息,我本來想立即掛斷電話,可是手機中傳來的那聲“姐姐”讓我一下子傻掉了。
沈楊暉似乎也覺得不好意思,急匆匆地說:“我媽叫我了,我掛電話了,不和你說了!”
但是,他並沒有立即掛斷電話,而是又快速地說:“姐,你不用趕來上海,反正見到我媽就是吵,搞得大家都不愉快,很沒意思!等明年暑假我和爸爸去海島看你,我會想辦法讓我媽留在上海,隻我和爸爸去看你!到時候你帶我出海去玩啊!拜拜!”
我呆呆地拿著手機,懷疑自己的聽力已經被凍出問題,出現了幻聽,沈楊暉竟然叫了我“姐姐”?
幾聲大叫,從衝鋒艇上傳來,“找到了!找到了!”
我回過神來,危機已經迫在眼前,顧不上再思索沈楊暉詭異的“姐姐”了。
“那邊!在那邊!”
他們在儀器上發現了我們的位置,衝鋒艇朝著我們的方向開來。
雷達生命探測儀應該隻能鎖定人類生命特征的我,對吳居藍完全沒有用。如果吳居藍肯放棄我,想要逃走輕而易舉。
但是,既然他不願意,那麽,不管什麽,我們都一起承擔吧!
兩艘衝鋒艇、一艘大船,朝著我們的方向,成三角合圍的陣勢包抄過來。
吳居藍卻沒有一絲緊張,從容不迫地拿起手機,給Violet打電話,“你不用趕來了,我要先處理一點事情,處理完,再聯係你。”
吳居藍掛了電話,對我說:“我要完全變形了,會不能發出人類的聲音。”
我全身打著寒戰,點了點頭。
如同看電影的快鏡頭,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變化。
鱗片像是迅速結冰的冰麵,從他的腰部迅速地向上蔓延,逐漸覆蓋了整個背部,又繼續向上,覆蓋到肩頭和後頸。鱗片的顏色從克什米爾藍寶石般的深藍逐漸變淡,直到水晶般的淺藍。然後,鱗片又從肩頭順著兩隻手臂往下蔓延,逐漸覆蓋了整條手臂,顏色從水晶般的淺藍逐漸加深,到手腕時是藍寶石般的深藍。隨著鱗片覆蓋過青筋暴起的手背,手也發生了變化,手指變得細長,指間生出相連的蹼。鱗片的顏色到指尖時已經變得藍得近乎發黑。
我感覺我依靠的懷抱變得如同鋼鐵般牢靠,他的兩條胳膊堅硬如石,似乎無堅不摧。
隨著他身體的變化,他的麵容也開始有了變化,眼眶更加深陷、眉骨更高、鼻梁更挺、鼻翼更窄、下頜更突出。眼珠和頭發本來都隻是黑中帶著一點藍,現在卻完全變成了克什米爾藍寶石般的藍色,和他的尾鰭是一個顏色。
吳居藍看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突然低下頭,把他的臉幾乎貼到了我的臉上。他故意地朝我張開了嘴,一顆顆白森森的利齒,和鯊魚的牙齒一般鋒利,充滿了駭人的力量。
我即使已經被凍得馬上就要失去意識,仍舊忍不住咧開嘴,僵硬地笑了笑。不是因為他鋒利的牙齒長得多麽好笑,而是,他已經不再擔心會嚇到我了,反而開始用自己的鋒利獠牙來故意嚇唬我,隻能說明他知道我愛的就是他,不管何種麵貌,我都深愛,所以他可以任意地做自己。
船上的探照燈照向我們所在的這片海域,我們倆被籠罩在了一片白慘慘的光芒中。
吳居藍卻沒有任何反應,依舊低著頭,溫柔地凝視著我,似乎說著:沒有關係,如果實在堅持不了,就睡吧!
我精疲力竭,眼皮重得怎麽撐都撐不開,卻知道這絕不是睡覺的時候,依舊苦苦地支撐著。
吳居藍輕輕地吻了下我的眼睛,似乎給了我一個許諾:不要擔心,一切都會解決!
我終於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朦朦朧朧中,我聽到了如同天籟一般的歌聲響起。
發音奇怪,沒有歌詞,隻是意義難辨的吟唱,甚至根本分辨不出歌聲來自哪裏。
墨藍的蒼穹之上,一輪金黃的圓月照耀著無邊無際的大海,波光粼粼的海水隨著海風輕輕蕩漾。
空靈動聽的歌聲就好像從那美麗的月亮上隨著皎潔的月光傾瀉而下,溫柔地落在了人們的身上。從耳朵、從眼睛、從鼻子……從肌膚的每個毛孔鑽進了心髒深處,直接和靈魂共鳴。
在每個人的記憶海洋深處,都有一座收藏著時光,卻被時光遺棄的孤島。那裏沒有風雨、沒有苦澀,也沒有傷害,隻珍藏著所有的快樂和溫暖。
操場上,小夥伴們一起追逐喊叫;夕陽下,媽媽遞過來的一朵蒲公英球;周末的早上,爸爸開著車帶一家人出門;林蔭道上,和暗戀的人迎麵而過時,他的一個微笑……
靈魂走得太久、走得太遠,一直忘了回頭,現在終於可以擦去一層層的灰塵,撥開一道道的迷障,再次去問候那個被掩埋、被遺忘的自己。
時光之海在輕輕地蕩漾,歡樂猶如海麵上的粼粼月光般閃耀著迷人的光芒。
就在這個珍藏著時光、卻被時光遺忘的孤島上,和過去的自己好好休息一會兒吧!
灼燙刺激的液體從咽喉落入五髒六腑,我漸漸有了幾分微弱的意識。
迷迷蒙蒙中,不管是身體,還是靈魂,都十分疲憊無力。那種好像自己變成了一塊岩石的沉重感,讓我不願思考,也不願動,似乎連動一下小指頭都困難,隻想沉沉地睡過去。
雖然身體的每寸肌膚、每個毛孔都渴望沉睡,但是,靈魂卻掙紮著不願睡去。潛意識深處總覺得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非常重要的事,比我的生命更重要的事……
吳居藍!
我猛地睜開了眼睛,看到吳居藍趴在地上,一手托著我的頭,一手拿著一瓶烈性洋酒,正在給我灌酒。
看到他平平安安地就在我眼前,我如釋重負,鬆了口氣。
吳居藍應該完全沒有想到我會突然醒來,他愣了一下後,似乎明白了我反常醒來的原因。他的眸色突然加深,一邊凝視著我,一邊繼續喂我喝酒。
我配合地喝了幾口,他看著差不多了,放下了酒瓶。
酒精起了作用,我感覺身體從內到外都漸漸暖和起來,應該已經平安渡過會被凍傷的危險。
我想坐起來,卻發現脖子以下完全動不了,身上裹了一層又一層毯子,被裹得像是博物館裏的木乃伊一般。這個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全身光溜溜,一絲不掛。
我完全理解這麽做的必要,又濕又冷的衣服穿在身上肯定不行,想要迅速恢複體溫、避免凍傷,當然要盡快把濕衣服全部脫掉,把身體擦幹、溫暖四肢。可是,想到有可能是吳居藍扒光了我的衣服,我就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要沸騰了。
我縮在毯子裏,懷著一絲僥幸問:“是Violet幫我脫的衣服?”
吳居藍搖搖頭。
我臉漲得通紅,“是……你?”
吳居藍點了點頭。
我和他都有點不敢看彼此,匆匆地移開了視線。
突然,我發現我們所在的房間有點熟悉,竟然、竟然……是周老頭的房間!因為我平躺在地上,視線的角度和上一次進來時站立的角度很不一樣,所以沒能立即認出來。
我再顧不上害羞了,驚恐地問:“我們被捉住了?”
吳居藍搖搖頭。
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急促地問:“你怎麽不說話?現在是什麽時間?”
吳居藍沒有回答我。
我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因為我猛地抽出一隻手,掀開了遮住我視線的毯子,清楚地看到他的下半身仍舊是一條深藍色的魚尾。
魚尾的色澤不再是如同克什米爾藍寶石般的晶瑩剔透,而是如同太陽下被曬得皺巴巴的藍色舊綢緞。他的胸口、下腹,還有手上都是傷痕,長長的魚尾更是不知道被什麽東西刮擦過,幾乎遍體鱗傷,不少鱗片下都涔出了血跡。
我掙紮著要坐起來,氣急敗壞地說:“你還沒有變回人身,怎麽就敢上岸呢?你什麽時候見過海豚和鯨魚跑到陸地上來啊?”
吳居藍沒有吭聲,一手撐著地,一手扶著我,艱難地坐了起來。
他的魚尾在水裏那麽優雅美麗、行動敏捷,現在卻顯得笨重碩大、舉步維艱,甚至連一個扶我坐起來的簡單動作,都讓他費盡了全身力氣,好不容易才保持住了平衡。
我掃了一眼四周,發現麵朝甲板的那扇落地窗戶被打碎了,地上一片狼藉,可以判斷出吳居藍是從那裏進到房間裏來的。可是,我難以想象他如何隻憑借兩隻手,帶著我上了船,又如何打破了玻璃窗,拖著一條長長的魚尾,把我帶進了屋子裏。
他沒有腿,隻能靠著兩隻手,在地上爬行,幫我找到保暖的毯子,幫我拿到烈酒。
我的眼淚在眼眶裏滾來滾去。
吳居藍指指自己的魚尾,朝我搖頭,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說:傷口已經開始愈合了,這點小傷對他而言沒什麽,不要擔心!
我俯下身去看他的魚尾。
為了替我取暖,房間裏的空調開到了最大,溫暖幹燥的熱風呼呼地吹著,對我自然是好的,可是對一個本來就需要水,還離開了水的人魚來說顯然不好。
魚鱗像是曬幹的鬆果,變得幹枯翹起,很是難看。還有好幾個地方,應該是在地上爬行時,在哪裏刮擦的,鱗片全部掉了,露出裏麵被擦傷的嫩肉,看上去有點可怖。
我的手從他受傷的地方撫過時,想到拔去魚鱗的痛苦對他而言,大概就像剝下我們人類皮膚的痛苦,我的眼淚如同斷線的珍珠般簌簌滾落,滴在了他的魚尾上。
吳居藍把我扶了起來,他為了轉移我的注意力,笑著指指裹在我身上的毯子,示意我的毯子就要滑到胸口下了。我沒有管毯子,反而伸出雙手,猛地抱住了他。吳居藍急急忙忙幫我按住下滑的毯子。
他是魚尾,我是被毯子裹著的人,兩個人都行動不便,摟在一起摔在了地上。
我的眼淚依舊落個不停,吳居藍安撫地一下下吻著我,用唇將我臉頰上的淚珠一顆顆拭去。
也許真如他所說,漫長的歲月已經把他鍛造得十分堅強,不會受傷,也不會脆弱,更不用說委屈這種情緒。可是,我還是為他覺得委屈。
他是這個世界的強者,明明可以不用這麽委屈自己。但是,因為我,他就是這麽委屈了自己!為了我,上了陸地!為了我,受完全沒必要的傷!為了我,變得行動笨拙!
我嗚嗚咽咽地說:“我現在已經沒事了,你趕快回到海裏去!”
吳居藍看了一眼窗外,笑著點了點頭。
我撐著地,想要起來,抽抽噎噎地說:“我幫你。”
他搖搖頭,指了指我,做了個費力的樣子,表示我很沉。現在回去時,沒有我的拖累,他很容易。
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我體重剛剛好,才不胖呢!”
吳居藍示意我把頭轉過去,不要看他。
我知道,他是怕我看到他拖著長長的魚尾,笨拙艱難地爬過地板時覺得難受吧!驕傲的他不願這樣難堪的畫麵被我親眼看到!
我衝他笑了笑,聽話地轉過了身子,背對著他。
聽到身後傳來的沉重摩擦聲,我忍不住又開始流眼淚,卻不願讓他知道。我努力地屏住氣息,讓眼淚安靜地流下。
過了一會兒,“撲通”一聲的落水聲傳來。
我立即回頭,看到他已經不在了。
不過,我知道他就在船外,依舊在陪伴著我。
我有所依仗,膽子很大,拽著毯子站了起來。我跑出周老頭的房間,去別的房間找衣服穿。
我快速地推開幾個房間的門後,應該是找到了周不言的房間,衣櫃裏塞著滿滿當當的名牌衣服。
我們倆胖瘦差不多,但身高不一樣,她的衣服對我來說都有點小,不過,有得穿總比沒得穿好。我挑了件寬鬆的毛衣和長裙套到身上,談不上好看,但足夠保暖。
我把薄毯子當大披肩裹到身上,迫不及待地走到了船艙外。
清涼的海風中,東方已經破曉,太陽快要升起來了。
我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漫長的一夜終於要結束了!
突然,我的身體僵住了,目瞪口呆地看著前方——
不管是大船上,還是兩艘衝鋒艇上,就好像突然之間時間被凍結,所有人以一種古怪的姿態突然陷入了沉睡狀態。
周老頭趴掛在船欄上,神情興奮喜悅;周不聞和周不言抱著彼此,正在甜蜜地微笑;衝鋒艇上的大漢有的蹲著、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每個人的姿勢都不相同,可是表情都相同,都在幸福陶醉地笑著。
四周人很多,卻鴉雀無聲,場麵十分詭異,但我很清楚這是吳居藍弄出來的,所以沒有驚嚇,隻是覺得很神奇。
應該是昨天晚上我朦朦朧朧中聽到的歌聲吧!讓人沉睡在自己最美的記憶中,不願意醒過來。
我好奇地盯著甲板上的一個船員,猶豫著要不要戳一戳他,看看他究竟會不會一下子醒來。
身後傳來吳居藍的聲音,“你就算推倒他,他也不會醒來。”
我驚喜地回頭。
吳居藍站在初升的朝陽下,對我微微而笑,“歐洲的民間傳說中,人魚的歌聲有魔法,可以魅惑人類的靈魂。如果用現代科學來解釋的話,也許算是一種高級催眠術吧!”
不過分開了短短一會兒,卻像是久別重逢,我有點鼻酸眼熱,一下子撲進了他懷裏。
吳居藍擁著我說:“太陽升起,人魚的魔法就會消失。”
他的話音剛落,隨著明亮的陽光照射到一個個人身上,我聽到了此起彼伏的聲音,陷入沉睡的人們陸陸續續地醒了過來。
他們的意識依舊停留在要抓我和吳居藍的思維中,喊著:“人呢?他們在哪裏?”
“啊——在甲板上!”
“抓住他們!”
周不聞和周不言也醒了過來,他們看看四周,再看看我們,表情驚訝困惑。
周老頭卻因為貪婪和瘋狂,完全忽略了一切,看到我和吳居藍,興奮地叫起來:“抓住他們!抓住他們……”
吳居藍乖乖地舉起了雙手,表示完全配合他們。
我看了眼吳居藍,不知道他在玩什麽花招,不過我確信這些人肯定要倒黴了……我乖乖地也舉起了雙手。
當我們剛被押進船艙,外麵突然傳來轟隆隆的聲音,我透過玻璃窗,看到了直升飛機,美國海岸巡邏隊的船。巫靚靚、江易盛,還有Violet都站在船上。
荷槍實彈的軍人站在船頭,大聲用英語喊:“我們接到報案,你們的船劫持了美國公民,現在請你們放下武器,配合檢查!重複,放下武器,配合檢查……”
我疑惑地去看吳居藍。
吳居藍說:“我本來想殺了他們,但你要在人類社會生活,我不想你因為我的行為產生心靈困擾,那就很不值得了,還是用人類的規則來解決這事。”
難怪Violet一直沒有出現,我還覺得納悶,她再慢也應該到了啊!原來是吳居藍改變了計劃,讓她去報警,然後掐著時間趕到。
吳居藍對我笑了笑,我正納悶,他怎麽突然莫名其妙笑得這麽溫柔,然後我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等我再醒來時,我已經在回紐約的直升飛機上了,吳居藍卻不在飛機上。
巫靚靚說吳居藍作為受害者要向警察陳述事情經過、配合警察的調查,所以他和Violet都隨警察走了,讓巫靚靚、江易盛和我先回來。
我鬱悶地問:“吳居藍為什麽要把我打昏?”
巫靚靚驚訝地說:“不是那些劫匪打的嗎?老板是這麽跟警察說的!”
劫匪打的?明明是他把我打暈的,好不好?我滿麵困惑地揉了揉自己的後脖子,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敲的,我倒是沒覺得疼。可是,為什麽要把我敲暈呢?
巫靚靚想了想,笑了起來,“老板真是體貼又腹黑啊!”
江易盛安慰我說:“吳大哥是為了你好,那個場麵不看最好!我這個看習慣了屍體的人都有點受不了。”
我問:“怎麽了?”
巫靚靚言簡意賅地把我昏倒後的事情講述了一遍。
周老頭人到暮年,卻仍舊保持著海盜的凶悍,絲毫不害怕政府的軍隊,還企圖反抗。但是,他手下的人沒有他的貪婪,也沒有他的狠辣,在正規軍的壓倒性火力麵前,周老頭雇用來的打手們很快就投降了。
企圖反抗的人都被當場擊斃,包括周老頭的心腹和周老頭。
我和吳居藍作為受害人被成功解救。
周不聞和周不言被抓了起來。
巫靚靚告訴我會以綁架脅迫和謀殺未遂罪起訴他們,具體判多少年,還要看官司究竟怎麽打,但坐牢肯定免不了。
聽到周不聞要坐牢,我心裏很難受。
江易盛冷冷地說:“你知道周不聞他們是怎麽找到我們的嗎?周不聞在我的手機上安裝了跟蹤程序!幸虧你和吳大哥平安無事,否則我……我……該怎麽辦?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選的,周不聞的路也是他自己選的!”
我小聲說:“周不聞還是手下留情了。”
江易盛說:“我知道,所以吳大哥也對他手下留情了。但是,不能因為他捅人刀子時沒有一刀致死,就覺得他做的事情可以原諒。”
我想了想,沒有再吭聲。
從開始到現在,幾次都差點出人命,不僅是江易盛的爸爸和我爸爸,還有吳居藍。如果不是吳居藍恰好體質特異,上一次在鷹嘴崖,這一次在海裏,他已經死了兩回了。
巫靚靚說:“小螺,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過,老板已經看在你和江易盛的麵子上,手下留情了,否則被當場擊斃的就不隻是周老頭了。”
我歎了口氣說:“你放心!我難受歸難受,但不會去求吳居藍放了周不聞的,一定讓巫女王把這口惡氣出了!”
巫靚靚拍了拍我的肩膀,嘟囔著說:“我奶奶都快被氣死了,回去還不知道要怎麽教訓我呢!”
我們回到公寓時,吳居藍和Violet竟然已經回來了。
巫靚靚驚訝地問:“奶奶,你怎麽比我們還快?”
Violet說:“我們坐的是軍用飛機,又是警察護送回來的,自然比你們快了一點。”
吳居藍問我:“你身體怎麽樣?”
我癟了癟嘴說:“沒事!你呢?”
吳居藍說:“沒什麽問題,一點皮外傷正好幫助警察取證。”
我一愣,他還真是……會就地取材啊!
Violet對我說:“晚一點警察會來一趟,需要你配合做一下調查。”
“哦,好的。”
我突然想起周老頭最後的話,麵色驟變。
Violet問:“怎麽了?”
我欲言又止,巫靚靚對江易盛說:“我們先回房間吧!”
江易盛立即和巫靚靚離開了。
我擔心地說:“周不聞和周不言應該知道吳居藍是……怎麽辦?”
“原來你是擔心這個!”Violet神色一鬆,笑了起來,“周不聞是聰明人,知道作案動機、涉入案件的深淺會影響最終的判決結果,他現在已經把一切都推給了周老頭,聲稱自己和周不言什麽都不知道,隻是出於孝心,按照周老頭的命令行事,絕對沒有想過危及他人生命。放心,他不會亂說話!周不言被他保護得很好,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我說:“可是……”
Violet笑說:“小螺,顛覆他人的信念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Youtube上每年有上千條視頻號稱自己親眼看到了人魚,還有錄像為證,可有誰相信呢?就算是真的也會被當成假的。如果這位周先生說Regulus是人魚,我正好可以請精神病專家鑒定一下他的精神狀況,建議監獄給他們強製服藥和治療。”
我說:“周不聞從我家的鏡子裏拿到了一張地圖,有可能是鮫綃做的。”
Violet不在意地說:“那個東西啊……現在正在我們的實驗室裏。周先生會收到滿意的分析報告的。”
我鬆了口氣,可能存在的唯一證據解決了!
周老頭和周老頭的心腹都不在了,其他人並不知道周老頭抓我們的原因。周不聞是聽了周老頭的猜想,自己做的推斷,估計隻是將信將疑。當時,他隨著周老頭追過來時,未嚐不是抱著驗證真假的態度。結果,還沒有等到真看清楚吳居藍,就被吳[花,霏,雪,整,理]居藍的歌聲催眠了。
等他收到那份地圖的化驗報告時,也許仍然沒有辦法打消他的懷疑,但他隻能一輩子都將信將疑了。如Violet所說,就算他說出來Regulus是人魚,誰會相信呢?
我如果不是遇見了吳居藍,突然有個人跑來告訴我某個長著兩條腿,看上去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人是人魚,我一定會一邊嗬嗬幹笑著,一邊悄悄地後退,心裏告訴自己千萬別激怒瘋子,趕緊逃走為妙!
Violet猶豫了一下,問:“Regulus,我們到達時,沒有任何人受傷,您采取的行動應該很溫和,是用人魚的歌聲把他們都催眠了吧?”
吳居藍盯了Violet一眼,淡淡說:“看來你把長輩們傳授的知識都記住了。”
“謝謝您的誇獎!”Violet僵硬地笑了笑,對我說:“那就更不用擔心了。並不是所有的人魚都能使用聲音作為武器,Regulus是人魚中的最強者,又是月圓之夜的歌聲,所有被歌聲催眠了的人關於那一夜的記憶都會越來越混亂的。”
原來是這樣啊!我徹底放心的同時,開始有點好奇Violet怎麽會這麽了解人魚,他們家究竟和人魚族是什麽關係?我看了一眼吳居藍,覺得也許應該找個機會問一下他。畢竟從某個角度來說,Violet他們現在相當於是我的婆家人。

Chapter 18我清楚自己的心意
因為愛上了一個人,所以愛上了和他有關的一切。所有代表他的一切,都會讓我覺得溫暖幸福。

睡了個懶覺,起床後已經九點多。
剛吃完早飯,就接到了沈楊暉的電話,他叫起“姐姐”來已經十分順溜。我沒有詢問他改變的原因,順其自然地接受了他“讓我們以後好好相處吧”的信號。
沈楊暉和我聊了幾句後,說爸爸想和我說話,把手機給了爸爸。
我一邊和爸爸聊著天,一邊走到樓上,在會客區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正對麵是那扇五米多高的落地大窗。溫暖的陽光從窗戶外照進來,和煦地籠罩在人身上,有一種暖洋洋的舒適感。抬眼望去是湛藍的天、潔白的雲,還有幾隻盤旋飛舞的黑鷹,令人心曠神怡。
爸爸雖然剛做完手術不久,但因為心情好,精神也很好,說話聲音比以前沒受傷的時候還有生氣,也算是因禍得福吧!平時動輒喝斥他的妻子變得溫柔了;正在叛逆期、壓根兒瞧不起他的兒子也對他尊重了許多。
“爸爸,你別擔心了,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也好好養病,早點休息……好的!我掛了,拜拜!”
我放下手機,望著外麵的藍天白雲,想起了那麵從高祖爺爺手裏傳下來的銅鏡。雖然東西沒了,但換來了爸爸一家和睦,爺爺和高祖爺爺肯定不會介意,隻會欣慰。
吳居藍提著一個深褐色的木盒從旋轉樓梯上優雅地走了上來。我斜倚在沙發的扶手上,靜靜地欣賞著他的一舉一動。寬肩窄腰,長腿翹臀,完美的人魚線和麒麟臂,一身簡單無華的白襯衣和黑色牛仔褲,卻被他穿出了時尚大片的魅惑和性感。
大概我的目光太過赤裸裸,他盯了我一眼,表情越發漠然,一言未發地坐到了我身旁。
我瞅著他,笑眯眯地說:“現在的女人們誇讚一個男人身材好都喜歡說他有人魚線,你知道什麽叫人魚線嗎?”
“不知道!”吳居藍麵無表情地把精美的木盒放到了我麵前的茶幾上。
我懷著調戲麵癱男的惡趣味,正想仔細解釋一下何謂人魚線,吳居藍抬眸看著我,淡淡地說:“不過,顧名思義,既然是以人魚為標準,我相信,我肯定會讓你滿意的,畢竟我才是真人魚。”
我呆愣住了,目光下意識地看向他——微微解開的領口,肌肉勻稱的胸膛,平坦緊致的小腹,線條流暢的人魚線……
霎時間,我心跳加速、臉發燙,有一種全身的血都衝進了腦袋裏的感覺。
吳居藍卻依舊麵無表情、一本正經地看著我,似乎等著我給他解釋何謂人魚線。
我立即移開了目光,再不敢看他一眼,更不要說調戲了。我像往常一樣,開始轉移話題、顧左右而言其他。
我彎過身子,做出十分感興趣的樣子,拍拍茶幾上的木盒,“給我的禮物嗎?這麽大,什麽好東西?”
幸好吳居藍沒有再和我糾纏他的人魚線,一聲不吭地幫我打開了木盒,裏麵裝的竟然是那麵已經被周不聞買走的銅鏡。
我驚訝地問:“你買回來的?”
吳居藍說:“不是。我有此打算,但還沒來得及采取行動,周家兩兄弟主動送回來的。”
我說:“周不聞和周不言的父親,周老頭的兩個兒子?”
“嗯。他們希望取得我的諒解。”
我想了想,大致明白了周不聞和周不言父親的想法。從周不聞的態度上,能感覺到他繼父對他是真好。估計兩兄弟本來覺得周老頭活不長了,為了順利得到遺產,就順著老人家去鬧騰。等老人家死了,一切自然就都結束了,可沒想到最後出了這麽大的事。
“你會原諒嗎?”
吳居藍說:“讓他們沒有能力再作惡就行了。”
他的意思應該就是沒有財力、也沒有能力再來打擾我們,我發現吳居藍雖然久不在人世居住,但他處理事情遠比我這個人類考慮得周到。我沒有再多問,放心地交給他去處理。周不聞對我和江易盛心存餘情,吳居藍也沒有對他趕盡殺絕,但從他別有所圖地出現在我和江易盛麵前時,就注定了我們絕不可能再是朋友。以後我們就是沒有關係的陌生人,他的未來和我無關。
我拿起鏡子仔細看了起來,和以前一模一樣,完全看不出來被打開過。
吳居藍說:“那張海圖,我讓Violet放回了鏡子裏,算是原物奉還。”
我考慮了一會兒說:“我想把鏡子留在這個屋子裏,不帶回海島了。”倒不是提防繼母再起貪心,而是,不想再把他們卷入到麻煩中。
吳居藍無所謂地說:“都是你的房子,你喜歡放哪就放哪。”
我敲了敲鏡子,好奇地問:“周老頭說繪製那張海圖的布料是傳說中的鮫綃,真的嗎?”
“是人魚做的東西,人類把它叫作鮫綃。”
果然,周老頭說的話是真的呢!我唏噓感歎地說:“高祖爺爺竟然真的遇到了人魚!天哪,好神奇!人家怎麽想見都見不到,我們家竟然有兩個人遇到了人魚!可是,高祖爺爺從來沒有告訴過太爺爺嗎?為什麽爺爺一點都不知道呢?一句都沒有對我提過!”
吳居藍的表情很古怪——尷尬、窘迫、為難,躊躇著欲言又止,似乎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樣子。
我十分驚訝,他這個麵癱臉竟然會有這麽豐富的表情?什麽事情會讓他都覺得尷尬為難?
突然間,我福至心靈,把所有事情聯想到了一起——1865年,吳居藍被人下藥抓了起來,受傷後倉促地回到海裏。紐約島和海島看上去很遙遠,可都在太平洋,對人魚而言,是沒有疆界的同一片海域。更何況,吳居藍第一次登上陸地做人就是在海島所在的大陸,他對這片大陸有感情。
我指著他,滿麵震驚地說:“是……是……你!海圖是你給高祖爺爺的?”
吳居藍表情怪異地輕輕點了下頭。
“你……你……是高祖爺爺遇見的魚神!”我覺得頭很暈、心跳很急。
我當然知道他壽命比人類漫長,但是,知道是一回事,親眼見到活生生的證據是另外一回事。想到我爺爺的爺爺曾經和他交談過,把他奉若神明,而我現在和他談戀愛,還企圖把他變成我們家的女婿,我突然覺得……我真的好彪悍、好厲害啊!
吳居藍肯定想到了這件事會對我產生衝擊,很是不安的樣子。
我心裏有點不舒服,伸出手,掐了一下他的臉頰。
吳居藍詫異地盯著我的手,又是一副被冒犯到的表情。
我誠懇地檢討,看來還是我調戲得太少,他竟然還沒有適應!
我還想再掐,他抓住了我的手。我立即換了隻手,非常愉快地再次冒犯了一下他的另一邊臉頰,他無可奈何地再次抓住了我的另一隻手。
我笑嘻嘻地看著他,他恢複了凜然不可侵犯的麵癱臉,我心裏舒服了。
我不解地說:“高祖爺爺都把自己的神奇經曆告訴了周老頭的爺爺,沒有道理不告訴自己的子孫啊!爺爺應該知道這些事吧!可是他怎麽從來沒有對我提過呢?”
吳居藍的目光很是深沉,慢慢地說:“大概是不想你有心理負擔,希望你像正常人一樣平靜地生活。”
我點點頭,“也是!如果不是遇見了你,這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對了,高祖爺爺真的救了你嗎?”
吳居藍說:“我需要一味解毒的藥,那種藥隻長在內陸的高山上。我因為有傷,沒有辦法變身。你的高祖爺爺是個很善良的人,幫我找來了那味藥。”
我笑:“難道我不善良?”
他掃了眼我被他緊緊抓著的兩隻手,麵無表情地保持了沉默。
剛才看到他神情尷尬不安時,我心裏不舒服,想要他恢複平常的麵癱樣;這會兒他波瀾不興了,我又總想看到他的禁欲臉上出現裂痕。我這到底是什麽惡趣味?
我眼睛一眯,想把手掙脫,他知道我又要使壞,抓著沒有放。
我不懷好意地朝他笑笑,你以為我手不能動,就沒轍了嗎?
我嬉笑著撲了上去,企圖用嘴去咬他。吳居藍左躲右閃,又不敢真用力怕傷到我,他叫:“小螺!小螺……”
這個時候,你叫什麽都沒用,我才不會聽呢!
終於,我如願以償地撲倒了他。
我壓在他身上,故意做出色眯眯的惡霸樣子,“美人,今天你就從了我吧……”
“哈哈哈……”江易盛的爆笑聲從樓梯上傳來。
在他的聲音掩蓋下,還有一聲小小的偷笑。毫無疑問,一定是想笑卻不敢笑的巫靚靚了。
我僵住了,愣了三秒鍾,立即翻身坐起,鬱悶地瞪著吳居藍:你的非人好聽力呢?
“我想提醒你,你不肯聽。”吳居藍麵無表情地解釋完,也翻身坐了起來,看向江易盛和巫靚靚。
巫靚靚立即收斂了表情,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順帶還給了江易盛一胳膊肘,警告他也收斂。
江易盛忙也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可看到我,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我沮喪地想,吳居藍麵無表情是高深莫測、不怒自威,我麵無表情是拿腔作態、心虛膽怯。
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原形畢露,順手拿起一個靠墊,惡狠狠地砸了過去,“有什麽好笑的?”
江易盛笑嘻嘻地接住,做出一副低眉順眼的小心樣子,“大王息怒,小的有正事稟奏!”
“什麽事?”
“我已經在美國玩了十一天,醫院隻給了我兩周的假,我必須要回去了。你看你是再在紐約住一段時間,還是和我一起回去?”
我征詢地看著吳居藍。雖然我現在也算是在紐約有了一個家,可紐約對我的全部意義就是他。
吳居藍說:“隨你。”
“那……我想回去了。紐約的冬天太冷了,不像海島的冬天,風和日麗,到處都還是綠樹鮮花。”
吳居藍說:“好,我們回去。”
他對巫靚靚吩咐:“幫我申請簽證,買機票,這次我和小螺一起乘飛機回去。”
我一聽樂開了花,吳居藍如今是有身份證件的人了!以後我們想去哪裏就能去哪裏了!
巫靚靚遲疑著說:“Regulus,您……”
吳居藍盯著她。
巫靚靚勉強地笑了笑,說:“好的,我下午就去辦。”
我裝作沒有看見巫靚靚的異常,什麽都沒有問。既然吳居藍沒有告訴我,那就是我無須知道。
吳居藍對江易盛說:“在你走前,你能不能抽時間去一趟Violet的研究室,做一次全麵的身體檢查?”
江易盛似乎想到了什麽,看了一眼巫靚靚,沒有說話,臉上的嬉笑表情卻漸漸消失了。
我不解地問:“檢查什麽?”
吳居藍說:“Violet的研究室有人類世界最好的腦科神經專家,還有專門研究遺傳精神病的專家。江易盛的病不見得能完全根除,但也許能降低發病的概率。”
巫靚靚說:“人類目前的醫學研究並不能完全根治基因攜帶的疾病,但也不是束手無策。就像宮頸癌和乳腺癌,通過防疫針或提前手術,可以降低75%左右的發病概率。影星安吉莉娜·朱莉通過提前手術將自己得乳腺癌的概率從87%降低到了5%。而且我們很幸運,有Regulus在,他們……他對治療江易盛的病會有很大幫助。”
江易盛冷笑了兩聲,對巫靚靚說:“你的意思是說,我不僅要知道自己有可能會變成瘋子,還要把這個變成瘋子的概率精確地計算出來。我現在還可以告訴自己我也許像爺爺,但檢查後,我卻會知道我一定會像爸爸?”
巫靚靚說不出話來。任何身體檢查都會是兩種結果——好消息、壞消息。
江易盛冷冷地說:“不是隻有你懂醫學,你以為我這些年沒有看過前沿的研究資料嗎?請不要自以為是地插手我的私事,我和你沒那麽熟!”他說完,轉身就向樓下走去。
巫靚靚立即追了過去,“易盛,易盛……”
我顧不上去安撫江易盛,壓著聲音,著急地問吳居藍:“你真的有可能幫到江易盛?”
吳居藍說:“人魚和人類作為進化的兩個分支,走向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進化道路。就像北極熊和熊貓,同一個祖先,可因為選擇了不同的生活環境,北極熊現在是食肉的凶悍猛獸,熊貓卻變成了食草的觀賞性動物。相較人類對外在力量的倚重,人魚的進化一直是圍繞自身,人魚對腦域的開發、對身體各個器官的了解和使用的確比人類強。我不能說一定,但有很大可能我可以幫到江易盛。”
看來巫靚靚之前已經私下和吳居藍詳細地溝通過,確定了可行。我立即說:“我去勸江易盛接受檢查!”
“小螺,應該……”
事關江易盛的未來,我十分著急,顧不上再聽吳居藍的分析,疾風一般衝下樓梯,想要盡快去說服江易盛。
可是,當我衝到客廳,一個轉彎,跑到過道裏。正要往江易盛的臥室衝去,卻猛地急刹車停住了,眼前的一幕是——
巫靚靚雙手按在牆上,身體緊貼著江易盛,把他壓在牆上,正在強吻他。
我半張著嘴,目光呆滯地看了三秒,默默轉身,躡手躡腳地走回了客廳。
吳居藍站在旋轉樓梯的樓梯口,倚著樓梯的扶手,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這個非人類的耳朵肯定早聽到了動靜,明明知道發生了什麽,卻不阻止我。我紅著臉衝他揮了下拳頭。
吳居藍說:“我說了‘應該不用了’。巫靚靚的勸說方法肯定比你的更有效率。”
我回想著剛才看到的畫麵,雙手捂著發燙的臉頰,開心地笑了起來。
好開心!好開心!這個世界上終於有一個女孩在完全知道江易盛家的情況和江易盛的情況後,依舊選擇了愛他!原來他那些年的孤單和傷心,隻是因為還沒有遇到最好的這個!
我忍不住踮起腳,用力地抱住了吳居藍,“謝謝!”謝謝你出現在我的生命中,謝謝你讓巫靚靚出現在江易盛的生命中!
我拖著吳居藍坐到樓梯的台階上,等著江易盛和巫靚靚。
我拿著手機,一直替他們算時間,驚歎地說:“好長時間!”
吳居藍在我腦袋上敲了下,“胡思亂想什麽呢?這會兒他們在說話。”
我興致勃勃地問:“在說什麽?”
吳居藍瞥了我一眼,顯然沒興趣回答我的問題。
我才不相信他們會隻說話,也不相信以江易盛的性格會不“反受為攻”。我嘿嘿一笑,眼珠子骨碌碌一轉,把手機調到錄像功能,決定去錄製……
吳居藍拎著我的衣領,把我拽了回去,“巫靚靚是柔道九段。”
我腦海裏生動地浮現出她那天像扛沙袋一般扛起江易盛的畫麵,如果替換成我……
我打了個哆嗦,立即決定還是乖乖地坐著等吧!
又過了好一會兒,江易盛和巫靚靚一前一後走了出來,看到我和吳居藍並排坐在樓梯上,一副“排排坐、分果果、看大戲”的樣子,兩人都一愣。
江易盛說:“吳大哥,我跟你去檢查身體。”
我悄悄對巫靚靚做鬼臉、豎大拇指,故意是兩個相對的大拇指,還輕輕地碰了碰。
巫靚靚的臉唰一下就紅了,我差點“嗷嗚”一聲叫起來。江易盛到底又做了什麽,竟然讓巫女王臉紅了?
江易盛扭頭看了一眼巫靚靚,笑眯眯地對吳居藍說:“吳大哥,我有很多小螺小時候的照片,你要看嗎?”
赤裸裸的威脅!我立即求助地挽住吳居藍的胳膊。
吳居藍對我和顏悅色地說:“沒有關係,你可以把他小時候的照片拿給巫靚靚。”他又對江易盛說:“作為報複,如果你還有小螺的什麽秘密,都可以告訴我。”
我和江易盛麵麵相覷。
巫靚靚“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朝我眨眨眼睛,“歡迎你們倆繼續內鬥,互相揭發!”
四個人一起吃過中飯後,吳居藍和江易盛去Violet的研究所檢查身體,巫靚靚去公司幫吳居藍準備旅行文件,我一個人留在了公寓裏。
我有點無聊,決定找本書來看,在閱覽區的書架間慢慢地走著。
吳居藍的藏書很多,不亞於一個小圖書館,隻是書的語言種類也很多,幾乎囊括了歐洲各個國家的語言,而我唯一懂的外語就是英文,所以我能看的書並不多。
我抽出了那本丹麥文的《Agnete and the Merman》。我們到紐約的第一個晚上,吳居藍看著書架上的這本書說:“以前我讀過的書。”
我以為他是說看過這個故事,現在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字麵的意思——他讀過這本書。扉頁上有安徒生的親筆簽名,別的都看不懂,但Regulus卻看懂了。
又是一位已經化作了皚皚白骨的故人!我感慨地歎了口氣,輕輕地把書又放回了書架上。
最終,我拿了一本英文版的《安徒生童話》,靠在會客區的沙發上看了起來。
翻開扉頁,目錄上的名字基本都熟悉,我選了那個人人都知道的《小美人魚》,也就是《海的女兒》。
一個短篇童話故事,大概情節我都知道,讀起來很快。隻是,這一次很多情節都別有感觸。
比如,人魚公主變成了啞巴,不能開口講話。故事裏描述是因為她用自己的美妙聲音換了兩條人類的腿,我卻覺得更有可能是她的變身不徹底。像吳居藍一樣,在某些情況下,發音器官依舊停留在人魚的形態,自然就沒有辦法發出人類的聲音。
還有,故事裏說因為人魚公主失去了聲音,不能講話,所以她沒有辦法告訴王子真實的情況。王子不知道是她救了他,誤以為是人類公主救了他,愛上了人類公主。可我覺得人類和人魚都是高等智慧生物,怎麽可能因為不能講話就無法溝通?手勢、文字、繪畫都可以交流啊!
而且,就算人魚公主不能說話,隻要她願意,完全可以找一個中間人轉達。她的姐姐,還有女巫,又沒有失去聲音,都可以去告訴王子真實的情況。與其說,人魚公主是因為失去了聲音,無法告訴王子一切,不如說是她自己選擇了不把一切告訴王子。
不過,我最不能理解的是故事的後半段。女巫給了人魚公主一把鋒利的匕首,讓人魚公主去殺掉王子,隻有王子的鮮血和生命才能讓人魚公主返回大海,繼續活下去。
故事為什麽會變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麵呢?難道一個女孩得不到男人的愛情,就必須殺了他,才能拯救自己嗎?
我正浮想聯翩地推敲著這個童話故事,突然,門鈴聲響了。
我立即拿著書,往樓下衝,快到門口時,才反應過來,不可能是吳居藍,他知道開門的密碼。但是,也不可能是陌生人,否則大堂的前台和開電梯的David不會讓他上來。
我打開了監視器,站在門外的居然是Violet。
我想了想,打開了門。
Violet微笑著問:“我能進去坐一會兒,和你聊幾句嗎?”
“請進!”
我走進廚房,詢問:“咖啡還是茶?”
“茶,不用準備奶和糖了,我和中國人一樣,已經愛上了茶的苦澀。”
“這樣的話,那我請您喝工夫茶。”
我端出整套茶具,為她衝泡了一壺中國的大紅袍。
Violet一邊喝茶,一邊拿起我隨手擱在沙發上的《安徒生童話》。
Violet微笑著問:“有沒有覺得自己很幸運,竟然遇到了童話故事中的人魚?”
我說:“我是很幸運,不過不是因為遇見了童話故事中的人魚,而是因為遇見了吳居藍。”
Violet說:“請不要覺得我今天來意不善,我對Regulus絕對忠心。”
我喝著茶,未置可否。她刻意挑吳居藍不在的時間來見我,肯定不僅僅是為了和我喝茶聊天氣。
Violet沉吟了一瞬,說:“Regulus應該告訴過你,他上一次來紐約時,發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說過。”
“Regulus品性高貴,肯定沒有告訴你是誰出賣傷害了他。”
“沒有。他隻是說一個好朋友請求他在戰場上保護她的情人,他為了救那個男人,不小心暴露了身份,沒想到戰爭剛結束,那個男人就設計陷害了他。”
“好朋友?竟然仍然認為是好朋友……”Violet喃喃重複了好幾遍,對我說:“那個出賣了Regulus,給他下藥,聯合外人把他抓起來的人是我的太爺爺。”
我放下茶杯,驚疑地看著Violet。
“那個請求Regulus保護她的情人,後來又帶著人放火燒了Barnum Museum劇院,冒死把Regulus救出來的人是我的太奶奶。那場大火不僅燒毀了一座大劇院,還燒死了十幾個人,其中一個就是我的太爺爺。”
Violet苦澀地笑了笑,“從某個角度來說,我的太奶奶親手殺死了太爺爺,那場大火之後,奶奶說太奶奶一生再沒有笑過。當然,不僅僅是因為太爺爺,更因為她覺得愧對Regulus。如果太奶奶能親耳聽到Regulus依舊認定她是朋友,沒有介意那件嚴重傷害到他的事,她一定會非常開心。”
Violet把《安徒生童話》放到我麵前,“既然你已經見到了真正的人魚,請允許我向你介紹侍奉人魚的女巫。我的太奶奶、奶奶都是追隨侍奉Regulus的女巫,我也是!”Violet對我優雅地彎腰行禮。
“什麽?女巫?”我神經再堅強,也被嚇了一跳。
Violet笑著說:“很奇怪嗎?每個人魚故事裏都有我們女巫的存在啊,雖然常常扮演著邪惡的角色!”
我訥訥地說:“隻是沒有想到……女巫也是真實存在的。”
Violet說:“在歐洲曆史中,女巫是不可缺少的重要篇章,我們當然是真實存在的了。你對女巫的了解是什麽?”
我不好意思地說:“我對歐洲曆史沒什麽了解,隻是在好萊塢的電影裏看過女巫。穿著黑衣服,戴著尖帽子,騎著大掃帚,可以在天上飛來飛去。”
Violet笑著說:“這個世界充滿了無窮的可能性,但我的家族和我認識的女巫都沒有能力騎一把掃帚就可以在天上飛,雖然這的確很環保,值得提倡!”
我禁不住笑了笑。
Violet說:“我們家族和人魚的結緣要上溯到十五世紀羅馬教廷對女巫的捕殺。最早導致獵殺女巫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你說的那種‘特殊能力’,而是因為當時有這麽一群女人,她們識字、研究人體和動植物、會配製藥物幫人療傷救命,並以此為生。但是,她們的存在危及羅馬教廷的信仰推廣。1484年,兩位教士亨利希和耶科布寫了《女巫之槌》,在羅馬教皇英納森八世的支持下發動了‘女巫審判’,對女巫進行追捕和獵殺。幾百年間,幾十萬女性,有的研究數據說是上百萬,死於獵殺女巫的酷刑下。我的祖先非常幸運,她們遇見了人魚,在人魚的幫助下,平安地度過了那段黑暗恐怖的日子。”
Violet說:“現在提起‘獵殺女巫’,聽的人沒有什麽感覺,隻覺得是個很遙遠的名詞,可隻有身處其間的人才會明白在羅馬教廷的支持下,這個法案的影響力有多麽深遠和多麽恐怖。你猜猜最後一起審判女巫的案子發生在什麽時候。”
我想了想說:“一八幾幾年?”
Violet搖搖頭,“1944年,女巫海倫·鄧肯被英國政府逮捕。”
我吃驚地說:“1944年?”
Violet微笑著說:“你看!對女巫的迫害,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麽遙遠。1735年英國通過了《巫術法案》,直到1951年才被丘吉爾廢除。你可以想象從1484年到19世紀末,我的祖先們的生活是多麽艱難。從十五世紀,我們和人魚締結盟約開始,我們就追隨侍奉人魚族,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救了我們,也不僅僅是因為女巫和人魚一樣被人類視作異類,還因為人魚一直幫助我們繼續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研究我們的‘邪惡巫術’,人體的秘密,每個植物、每個動物的秘密。從過去到現在,女巫都渴望了解這具肉體裏藏著的秘密,想要更健康的體魄,更年輕的容顏,更長壽的生命……以前被視作異端,隻有人魚認可我們的執著,但現在……我們被叫作科學家。”
Violet自嘲地笑了笑,說:“現在,每個女人比過去的女巫更瘋狂地追求容顏的年輕美麗!羊胎素、人胎素、玻尿酸、肉毒素……各種神奇的巫術都被看作了合理的存在,即使那些研究通靈的女巫也隻是在研究‘超自然現象’。我的祖先一直在幻想這一天的到來,沒有人魚的幫助和資助,我們堅持不到今天。”
Violet凝視著我,非常誠懇地說:“我們欠了人魚很多很多,我們家作為Regulus一族的追隨者,更是欠了他很多很多。請你相信,我對Regulus的愛與忠誠絕對不會比你少。”
我絲毫不懷疑她對吳居藍的忠誠,但是,就如同婆婆肯定都深愛自己的兒子,可對兒媳婦嘛……我說:“您今天來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Violet端起一杯茶,安靜地喝完後,說:“安徒生從他的角度講述了《小美人魚》的故事,你想不想聽一下從女巫的角度講述的《小美人魚》故事?”
我一直知道好奇心害死貓的道理,謹慎地說:“如果和吳居藍有關,我才會想知道。”
Violet說:“人魚和我們人類的進化方向不同,人類更倚重科技這些外力,人魚的進化卻一直是圍繞自身。每個人魚的體內都有一顆珍貴的靈魂之珠,人魚的靈珠和他們的精神力息息相關。”
我問:“什麽叫精神力?”
Violet說:“很難用我們人類的名詞去精確定義,簡單地說就是不像強壯的拳頭、鋒利的牙齒這些眼睛能直接看到的肉體力量。比如,人魚的歌聲就是他們精神力的一種外在表現形式。還有,人魚和海洋生物之間的神秘溝通方式,人魚像海豚一樣的回聲定位,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力量,都算作人魚的精神力吧!”
我點點頭,表示大概明白了。
Violet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人類王子去大海遊曆,一條從來沒有去過陸地、也從來沒有見過人類的小人魚好奇地跟隨著王子的船,一直偷看他們。很不幸,王子的船遇到了暴風雨,掉進了海裏。小人魚想救他,可惜她自己還不夠強大,暴風雨又實在太大,王子還是被淹死了。小人魚很內疚,舍不得王子就這麽死去,一時衝動,將自己的靈魂之珠給了人類王子。有了人魚靈珠的力量,王子死而複生……”
我忍不住打斷了Violet的講述,好奇地問:“難道周老頭說的起死回生術真的存在?”
Violet解釋說:“所謂的起死回生隻是一種相對而言的概念,一種對我們還不了解的技術的敬畏稱呼。比如,我們現在切開大腦、移植內髒,已經很尋常,可如果讓古人看到,肯定會震驚地說是起死回生的秘術。人魚隻是可以通過自己的靈珠救活溺水而亡的人,而且時間有嚴格的限製,對人類別的絕症並沒有辦法。”
我點頭,“明白了!”
Violet繼續講述:“本來,這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用自己珍貴的靈珠去救人類的人魚,小人魚不是第一個,肯定也不是最後一個。反正人魚的壽命遠比人類漫長,她隻需耐心等候,等到人類王子死了,把靈珠拿回來就好了。小人魚救活了王子後,決定把王子送到陸地上,為了確保王子獲救,小人魚把他送到了一個有人類居住的地方。當她躲在礁石後,看到昏迷在岸邊的王子被人救走後,她放下心來,打算返回深海,沒有想到卻被人類的漁船發現了。因為海上的風暴和救王子,小人魚已經非常疲憊,在逃離人類捕捉的過程中,小人魚受了重傷。她必須拿回自己的靈珠,否則她就會死去。但是,王子一旦失去了靈珠,就會死去。”
我聽得整顆心都吊了起來,明明知道故事的結局,依舊緊張地問:“小人魚去找王子拿回自己的靈珠了嗎?”
Violet說:“人魚雖然是力量強大的種族,卻喜好和平,從來不隨意殺戮。人魚靈珠的轉讓原則也不是殺戮,而是心甘情願。如同人魚要心甘情願讓出靈珠去救王子一樣,王子也必須心甘情願放棄靈珠,人魚才能拿回自己的靈珠。可是有誰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呢?小人魚不知道該怎麽辦,隻好求助於追隨自己家族的女巫。女巫是人類,很了解人類天性中的自私自利,想讓一個人類為小人魚舍棄生命,絕無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讓他愛上小人魚。我奶奶說過‘愛情是這世界上最神奇的巫術,它能讓自私者無私、怯懦者勇敢、貪婪者善良、狡猾者愚鈍’。小人魚在女巫的幫助下,上了陸地,來到了王子的身邊,但是,王子已經愛上了那個把他從海岸邊救回並悉心照料他的人類少女。不管小人魚是多麽美貌聰慧,多麽努力地想引起王子的注意,王子自始至終都沒有愛上她,而是一直愛著那個心地善良的人類少女。無可奈何下,女巫準備了鋒利的匕首,想要幫小人魚強行拿回靈珠。但是,小人魚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品性正直、對愛情忠貞的王子。不管女巫和姐姐們如何哀求,她還是心甘情願地再次放棄了靈珠,化成泡沫死去,用自己的漫長生命換了人類王子短暫的一世歡愉,甚至他都完全不知道小人魚為他所付出的一切。”
Violet低下頭,用紙巾輕輕地擦去了滑下的淚珠。
Violet的眼淚讓我心裏驚濤駭浪,恨不得自己隻是置身於噩夢中,隻要醒過來,就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我努力告訴自己隻是一個故事,一個很遙遠的故事而已……但是,我比誰都清楚,Violet怎麽可能特意跑來,隻是單純地給我講一個故事,還講得自己潸然淚下?
Violet抬起了頭,目光犀利地盯著我,就好像鋒利的匕首,抵著我的命脈,不允許我有任何退路。
我聲音顫抖地問:“如果人類有了……人魚的靈珠,她的身體會……會……有什麽征狀?”
“表麵上不會有任何異常變化,醫院裏的檢測儀器也完全檢測不出來。她不可能長出魚尾,不可能突然就能在水裏來去自如,也不可能壽命變長。但是,她的身體會變得比以往更好,幾乎不會生病,就算生了病也康複得比別人快。”
我喃喃說:“原來……竟然是這樣啊!”
Violet說:“Regulus……”
我站了起來,努力克製著內心的震驚和恐懼,對她說:“請你離開!”
Violet急切地說:“小螺,讓我把話說完,我必須要告訴你……”
我指著門,厲聲說:“我和吳居藍之間的事,輪不到你來必須告訴我!有什麽話,你讓吳居藍來親口告訴我!”
“小螺,Regulus……”
我一下子情緒失了控,捂著耳朵尖叫起來,“我讓你離開!離開!馬上離開……”
Violet急急忙忙地朝門口走去,“好的,我離開,我立即離開!”她站在門口,高聲說:“小螺,我知道你需要一點時間來接受我說的一切,我會等你的決定。”
門重重地關上了,屋子裏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依舊捂著耳朵,一動不動地站著。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不去聽,就可以當作它不存在的。
隔著朦朧的淚光看出去,四周依舊是熟悉的一切,可是,原本的一屋溫暖已經變成了刺骨寒涼,無邊無際的黑暗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將我從頭到腳淹沒,讓我連喘息都覺得艱難。
我驚慌失措、什麽都沒帶地逃出了屋子,隱隱約約聽到前台和我說話,我充耳不聞,徑直走出了大廈。
我沒有分辨方向,隨意地走著,反正也沒有能去的地方,隻是想遠離一下吳居藍。
冷風吹到身上,帶來刺骨的涼意。
我覺得我應該靜下心來,好好地思索一下,但是,身體內的每一寸地方都充斥著驚恐和憤怒,讓我的大腦一片混沌蒼涼,不知道能想什麽,也不知道能做什麽,隻能不停地走著。
走著走著,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藍色的湖泊,不知不覺中我就停下了腳步。
雖然我也算是個在海邊長大的孩子,可我對水的感情並沒有比其他人類更深厚,直到我愛上了吳居藍——來自海洋深處的人魚,我才真正愛上了水。
任何時候,看到藍色的水麵,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微笑。吳居藍的諧音是吾居藍,我愛的人居住在藍色的水裏呢!
因為愛上了一個人,所以愛上了和他有關的一切。所有代表他的一切,都會讓我覺得溫暖幸福。
但是,現在我看著湖麵,卻沒有了溫暖幸福的感覺。
因為,我會忍不住地去想那些吳居藍給我的溫暖和幸福,究竟是因為我,還是因為我身體內的人魚靈珠?
我站在湖邊,靜靜地凝視著湖麵,回想著遇見吳居藍後所發生的一切。
那個悲傷的清晨,我拉開了門,他倒在了我家的院子裏。
赤裸的雙腳上傷痕累累,他應該走了很多的路,才艱難地找到了我。一百多年過去了,人類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語言、文字、交通工具、通信方式……全部都變了,他肯定沒有想到自己會那麽狼狽地出現在我麵前。
吳居藍並不是沒有接觸過人類社會、不解人情世故的人魚,他肯定明白那麽落魄狼狽的他讓我喜歡上幾乎絕不可能,但是“絕不可能的可能”竟然發生了……
我雙手交叉,貼放在了胸前。
難以想象,這個身體內竟然有屬於吳居藍的東西。
當年,高祖爺爺幫助了吳居藍,吳居藍應該慷慨地允諾了滿足高祖爺爺的一個願望。對海上的漁民而言,最害怕的就是淹死在大海裏,吳居藍用能“起死回生”的靈珠作為報答,讓高祖爺爺不再畏懼下海。但做了一輩子漁民的高祖爺爺和曾祖爺爺都沒有用到,爺爺也沒有用到,我卻在七歲那年意外溺水。
原來,我經常做到的噩夢是真的,我真的曾經死亡過,隻不過,爺爺用吳居藍饋贈的靈珠救活了我。
原來,茫茫人海中,吳居藍和我的相遇,並不是毫無因由。他是特意尋我而來,為了取回他的靈魂之珠。
難怪剛見到他時,我總會被他的一個眼神就嚇得心驚膽戰,不是我膽子太小,而是我動物的本能,感覺到了他對我的殺意。
他那驕傲淡漠的性子,估計一想到居然要委曲求全地想辦法讓我心甘情願地愛上他,就很鬱悶、很不耐煩吧!肯定恨不得一掌劈了我,直接把屬於他的東西拿回去。反正有恩於他的是我的高祖爺爺,他已經用“借出靈珠一百多年”的實際行動報答了。
可惜,事情超出了他的預料,他昏倒在了我的腳邊,我對他有了“滴水之恩”,他隻能在“一掌劈死我”還是“讓我心甘情願歸還”之間糾結……
我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起來,真可惡!本來是他有求於我,我可以享受一下美男的引誘和追求的,但是,他竟然完全無視規則,硬生生地把一切變成了我想盡辦法去討好他、追求他!
我心甘情願地愛上了他,他不但不張開雙臂熱烈歡迎,還一次又一次冷酷地推開了我!真是可惡啊!
漸漸地,剛剛發現一切的驚恐和憤怒平靜了,隻剩下綿綿不絕的悲傷纏繞在心頭,隨著心髒的每一次跳動,尖銳地痛著。
我衝著藍色的湖麵笑了笑,輕聲說:“本來應該懲罰一下他的欺騙,玩一下失蹤,讓他好好著急一下,可是……我舍不得讓他著急擔憂呢!”
不管他是因為什麽才對我好,我愛他卻是不可改變的事實。我可以不清楚他的心意,但我不可以不清楚自己的心意。
我轉過身,朝著公寓的方向,腳步堅定地走了回去。
經過一段僻靜的林蔭小道時,一聲呼喚突然傳來:“沈螺!”
我停住腳步,回過頭,看到了Violet。
Violet快步走到我麵前,目光炯炯地盯著我,殷切地問:“你想清楚了嗎?”
不是不理解她的心情,但還是讓我覺得很不舒服。我冷冷地說:“想沒想清楚,都是我和吳居藍之間的事,不用你管!”
我轉身就要走,卻突然感覺到後頸傳來針紮般的疼痛。
我回過頭,震驚地看著Violet。
她拿著一個已經空了的注射器,喃喃說:“對不起!”
我張開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整個世界都變成了搖晃的虛影。我身子發軟,腳步踉蹌,努力地想抓住什麽,卻隻看到Violet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最後變成了一片漆黑。

Chapter 19 這就是我們的選擇
如果我們的相擁隻能隔著荊棘,那麽我願意用力、更用力一點地抱緊他!即使荊棘刺穿我的肌膚,刺進我的心髒,隻要能距離他近一點、更近一點!

當我再次恢複意識、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在一個實驗室裏,或者說手術室裏。
我穿著白色的無袖長裙,平躺在一張手術床上,頭頂的無影燈照著我,不遠處的無菌台上是琳琅滿目的各種刀具和手術器械,似乎隻要再進來一個醫生,就可以開始對我進行開膛剖肚的手術。
一瞬間,我很迷惘,不明白我為什麽會在手術室裏。我生病了嗎?緊接著,我就想起了Violet和我昏迷的原因。
我驚恐萬分,想要立即跳下手術床,卻發現身子發軟,根本使不上力氣。我掙紮了好一會兒,才連跌帶撞地從手術床上翻滾到了地上。
我盯著那扇代表著逃生的門,掙紮著向門口爬過去。
突然,門被打開了,巫靚靚穿著白大褂走了進來。
她看到我不在手術床上,而是在地上,愣了一愣,急匆匆地朝我走了過來。
我驚懼地掙紮著後退。
巫靚靚停住了腳步,她不安地說:“抱歉!我以為你還在沉睡,卻忘記了你體內有人魚靈珠,不能以正常人的體質來看。”
我已經退到了牆角,再沒有了退路,反倒慢慢地平靜下來。
我仰頭盯著巫靚靚,譏諷地說:“抱歉什麽?抱歉你們要把我開膛剖肚嗎?”
巫靚靚的表情很窘迫,她緩緩地蹲到了地上,減少了對我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她說:“奶奶的確曾經這麽想過,她派我去海島時,曾對我說‘那種巫術般的愛情太虛無縹緲了,我們必須做好另一個行動方案的準備’。我在見你第一麵時,就沒安好心,我覺得很抱歉!”
我沒有想到她這麽坦白,呆呆地看了她一瞬,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巫靚靚的那個夜晚。
她指著桌上的海螺說:“天王旁立著女王,像是娥皇女英、雙姝伴君,但你可知道,天王赤旋螺是專吃女王鳳凰螺的?”我以為這句點評海螺的話是對我說的,沒有想到,她其實是對吳居藍說的。她在婉轉地遊說著吳居藍——食物鏈上,一個生物奪走另一個生物的生命很正常。
難怪吳居藍會在飯桌前反常地說:“我正式宣布,沈螺是我的女人,從現在開始,如果任何人再對她有任何不良企圖,我都會嚴懲。請在采取行動前,仔細考慮一下能否承受我的怒火。”當時,我隻覺得吳居藍的話又雷又囧,如今才發現,他的話句句都有深意,他不僅僅是在警告周不聞和周不言,也是在警告巫靚靚和巫靚靚背後的Violet。
原來,我以為新朋舊友相聚、溫馨浪漫的晚餐,一桌六個人,除了江易盛和我,其餘四個人的心思壓根兒不在晚餐上,也一點沒有覺得氣氛溫馨浪漫。
真是譏諷啊!
我苦澀地問:“你們現在想把我怎麽樣?”
巫靚靚沉默了一瞬,說:“奶奶希望你能把人魚靈珠還給Regulus。”
我看了眼無菌台上放置的手術刀,問:“你們現在已經有自信可以強行拿回靈珠了嗎?”
“距離《小美人魚》的故事已經過去了上千年,女巫的知識和技術都有了很大的進步。不過,我們還從來沒有做過這事,隻是一種理論上的自信。奶奶想要的最佳方案當然是你能心甘情願地同意。”
看來他們的打算是我同意最好,如果我不同意,他們也不介意強行剖開我的身體。我說:“你們這麽做,吳居藍知道嗎?”
巫靚靚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覺得呢?”
我背靠著牆壁,坐在地上,一言不發地沉默著。
吳居藍肯定知道巫靚靚她們的企圖,但是,從一開始,他就嚴厲地警告了巫靚靚。甚至,他特意帶著我來紐約,安排了盛大的酒會,當眾下跪求婚,舉行了一個相當正式的訂婚儀式,應該也是為了讓Violet他們承認我,不至於亂來。
我想起了他對Violet他們說的那句話:“沈螺是我選定的生命伴侶,從今日起,我們分享生命賜予的所有榮耀,也分擔生命帶來的所有苦難。”
當時,我就被這句話深深地觸動了,可直到今日,我才真正地完全理解了這句話背後的千鈞之重。
我含著眼淚,笑了起來。
巫靚靚看到我的表情,輕輕扯了扯嘴角,說:“幸好我一早就打消了奶奶的念頭,告訴她絕不可能欺騙你這是老板的意願。”
我問:“你們這樣對我,不怕吳居藍發怒嗎?”
巫靚靚盯著我,表情十分複雜,“怕!但……我們沒有選擇!”
我說:“吳居藍現在在哪裏?江易盛的檢查結果應該已經出來了吧!”
巫靚靚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
她走到操作台前,按了一個按鈕,百葉窗緩緩升了起來,我這才發現整整一麵牆都是用玻璃做的。
我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她為什麽要打開窗簾,不耐煩地瞪著站在玻璃牆前的巫靚靚。可是,當百葉窗升起到一半時,朦朦朧朧中,我看到了一條克什米爾藍寶石般色澤瑰麗的藍色魚尾,在水波裏輕輕搖曳。
吳居藍!
我從來沒想過會在陸地上的某個屋子裏看到他的人魚形態,差點失聲驚叫,立即手腳並用,迅速地爬到了玻璃牆前。
整個屋子就是一個長方形的容器,三麵牆是堅硬的金屬,朝著我們的一麵牆是玻璃,很像海洋生物館裏那些飬養鯊魚的巨大魚缸。
“魚缸”大概有四米多高,裏麵有三米深的海水。吳居藍下半身浸泡在水裏,頎長碩大的藍色魚尾像是美麗的藍色綢緞般隨著水波輕輕蕩漾。他的上半身浮在水麵上,頭無力地低垂著,明顯處於昏迷狀態。藍黑色的頭發飄散而下,半遮著臉,看不清他的麵容。
他的手臂上纏繞著鐵鏈,雙臂被迫張開,猶如古希臘神話中受難的神祗般,被扯成了一個“十”字形。八根粗粗的鐵鏈一端固定在屋子的上下八個角,一端緊緊地纏繞在他身上,像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將吳居藍鎖了個結結實實。
他們怎麽敢這麽對吳居藍?!
憤怒像火山爆發一般噴湧而出,讓我竟然一下子站了起來。我撲到巫靚靚身上,想要掐死她。
巫靚靚沒有反抗,聲音嘶啞地說:“我們……隻是按照老板的命令行事。”
我憤怒地吼叫:“吳居藍會命令你們這樣對他?不管你們怎麽對我,我都能理解,畢竟你們是為了吳居藍好!可你們要是敢傷害他,我就算死也會拖著你們一塊兒死!”
巫靚靚眼睛裏滿是淚花,“江易盛像他爸爸,遺傳性精神病發作的概率是89%。”
我一下子愣住了,89%?這個概率簡直是在說江易盛必然會變成瘋子!
巫靚靚的眼淚順著臉頰滾落,她說:“老板為了幫江易盛治病,不得不恢複人魚的形態。經過老板的治療,江易盛現在的發病概率可以控製在6%以下。”
我一方麵為江易盛感到高興,一方麵更加憤怒,譏諷地質問:“這就是你的報答方式嗎?還是,從一開始就是你的計策,你利用江易盛的病把吳居藍誘進你們的陷阱?江易盛隻是你的一個誘餌?”
巫靚靚盯著我的眼睛,一字字說:“沈螺,我愛江易盛,一如你愛老板!我們這麽做真的是老板的命令!”
我相信了她說的話,慢慢地鬆開了掐著她脖子的手。
我整個人都趴在了玻璃牆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吳居藍。
裏麵沒有開燈,唯一的光源就是我們這邊的燈光。透過玻璃牆,影影綽綽地照到吳居藍身上。他的皮膚異常白皙,纏繞在他身上的鐵鏈卻是黑褐色。水波蕩漾間,光影忽明忽暗,那些鐵鏈就好像化作了無數條毒蛇,正在將他纏繞絞殺。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飄飄地響起:“究竟是怎麽回事?他為什麽要這麽對自己?”
巫靚靚說:“老板為了給江易盛治病,過度使用了自己的精神力。就像一個人過度使用肌肉,必然會承受肌肉拉傷勞損的疼痛,老板現在正在忍受過度使用精神力的痛苦。隻不過,這種痛苦遠比我們想象的強烈。老板怕自己失控下會把這個研究室摧毀,所以讓我們用最堅硬的鈦合金鏈條鎖住了他。”
我喃喃自語:“過度使用精神力?”吳居藍之前肯定有過激烈的掙紮,他身體上有鱗片覆蓋的地方還好些,沒有鱗片覆蓋的前半身,幾乎被鏈條磨得皮開肉綻。
Violet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人魚的精神力和他的靈珠息息相關,失去了靈魂之珠的人魚應該很難使用精神力。我完全沒有想到Regulus還能使用人魚的歌聲。即使有滿月的幫助,那天晚上他也應該忍受著巨大的痛苦,才能完成這件對他而言已經是能力之外的事。其實,憑Regulus的力量,他完全可以直接殺了所有人,永絕後患。但是,隻因為你是人類,他不想讓你有心靈負擔,就寧可自己去承受恐怖的痛苦。就像現在,隻是因為江易盛是你關心在乎的人,Regulus就不惜代價地去救他。”
我看著被鐵鏈重重鎖縛、遍體鱗傷的吳居藍,眼睛裏湧起了淚水,忍不住拍了一下玻璃牆,低聲罵:“真是個傻瓜!”
Violet說:“在我們眼裏,Regulus還很強壯,可實際上,作為人魚裏力量最強大的種族,他已經很虛弱了。小螺,你願意心甘情願地把你體內的人魚靈珠還給Regulus嗎?”
我慢慢地轉過了身子,靠著玻璃牆,看著Violet。
Violet說:“你有任何想做卻未做的事情,我們都可以代你完成!你的親人隻有爸爸和媽媽,可是你爸爸和你媽媽都已經各自有了幸福的家庭。即使沒有了你,他們的生活也不會受任何影響!在這個世間,你沒有任何牽掛,可以平靜地離開!我保證你不會感到任何疼痛,就像睡覺一樣,你會沉入一個寧靜溫馨的美夢中……”
“奶奶!”巫靚靚麵露不忍,出聲想打斷Violet的話。
Violet卻完全沒有理會巫靚靚,而是目光專注地盯著我,循循善誘地說:“你不是愛Regulus嗎?現在就是Regulus最需要你奉獻出你全部愛意的時刻!”
“我願意”三個字在我的舌尖上徘徊,並不是因為Violet魔女般的遊說,而是因為我真的心甘情願。當我在湖邊,想清楚自己的心意,轉過身朝著公寓走回去時,我就已經做了決定。
“我……”
突然,我感覺到背部傳來一陣震動,立即回過頭,看到吳居藍頎長碩大的藍色魚尾正在上下拍打,打得水麵上浪花翻湧。他的身體劇烈地掙紮著,被鐵鏈拉在空中的雙臂青筋暴起,連藏在手指裏的鋒利指甲都露了出來。八條粗粗的鐵鏈被拽得簌簌直顫,整個屋子都跟著有點搖晃。他像是一頭發怒的猛獸,似乎就要掙脫鎖鏈,飛撲過來。
我著急地拍打著玻璃牆,大聲地叫:“吳居藍、吳居藍……”
巫靚靚一邊熟練地操作著儀器,一邊安撫我說:“隻是又一輪疼痛發作了,過一會兒就會過去。”
我整個人趴在玻璃牆上,緊張擔憂地看著吳居藍,卻對他的痛苦束手無策。
Violet站在我身側,急促地說:“Regulus應該快醒了,你如果想要救他,就必須盡快做決定!隻要你說一聲‘願意’,Regulus就不用再忍受痛苦的折磨!當他再次醒來時,就會恢複全部的力量,想在海洋裏生活,就在海洋裏生活;想在陸地上生活,就在陸地上生活。難道你不希望Regulus繼續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嗎?”
怎麽可能不希望呢?我願意用我所有的一切去交換他的幸福!
但是,他肯定也是這麽想的……
我凝視著被鐵鏈捆住的吳居藍,對Violet說:“你說過‘愛情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巫術,它能讓自私者無私、怯懦者勇敢、貪婪者善良、狡猾者愚鈍’。”
“我是這麽說過!”
“你隻說對了愛情的一麵,愛情還有另外一麵,它會讓無私者自私,勇敢者怯懦,善良者貪婪,愚鈍者狡猾。”
Violet像是不敢相信一樣,驚訝地瞪著我,“你說什麽?”
我說:“麵對深愛的人時,不管多麽善良無私的人,都會變得貪婪自私,不願分享,隻想獨占,貪婪地想讓他隻對自己一個人好,最好能更好、再更好一點,越多越好;不管多麽勇敢愚蠢的人,都會變得怯懦狡猾,因為有了牽掛、有了擔憂,會為了愛人,怯懦地忍受原本不能忍受的一切,也會在愛情裏變得猜忌多疑起來。”
Violet不耐煩地問:“你究竟想說什麽?”
“我想說,你對愛情的理解太自以為是了!就算是不顧一切的犧牲也要問對方願不願意接受!否則,也許給予的不是幸福,而是遺恨!”
Violet惡狠狠地瞪著我。
我也惡狠狠地瞪著她,“要麽你現在用強迫的辦法逼我就範,要麽就讓我等吳居藍醒來!就算我要離開,我也要好好地和吳居藍告別,確定他接受我的選擇,會繼續好好地生活,因為我牽掛他,不放心他,我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離開他,這就是我的自私和怯懦!”
Violet目不轉睛地瞪了我一會兒,眼睛裏漸漸地盈滿了淚水。突然,她彎下了身子,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們絕不敢違逆Regulus的選擇,請原諒我所做的一切!”說完,她立即轉身,疾步離開了。
我驚疑不定地看向巫靚靚。Violet放棄把我開膛剖肚了?這麽容易就放過了我?
巫靚靚含著淚笑了笑,說:“老板已經一再警告過我們,甚至在給江易盛治病前,又警告了奶奶一次。你是老板選定的生命伴侶,奶奶絕不敢真傷害你,她隻是誘導你自己發布命令,她做命令的執行者。”
我雙腿一軟,沿著玻璃牆,跪倒在了地上。
玻璃牆內,吳居藍也平靜了下來。
我的臉貼在玻璃牆上,癡癡地看著他。
他的雙臂被鐵鏈拽在空中,身子向前傾,頭無力地低垂著,看上去十分平靜安寧,沒有一點剛才狂暴的樣子。
巫靚靚看著儀器上的各種數據,說:“老板應該快醒來了,但想要變回人身應該還需要一段時間。”
我說:“能讓我進去嗎?我想進去陪著他!”
巫靚靚猶豫了一下,同意了我的請求。
我通過注水管道遊進了“大魚缸”裏。
遊到近處時,吳居藍身上的傷口看得更清楚了,十分猙獰嚇人。雖然我知道他體質特異,傷口的恢複速度簡直可以說是逆天。但是,我依然覺得很心痛,恨不得一巴掌拍醒他,質問他為什麽不能另想一個辦法。
我拿出巫靚靚幫我準備的藥水,一點點灑在了他的傷口上。
我一邊要讓自己浮在水麵上,一邊要注意避開吳居藍的身體,唯恐一個不小心就拉扯到鐵鏈,把他勒得更痛了。
可是,這畢竟是在水裏,很簡單的上藥動作卻變得越來越費力,我的身體不受控製地一點點向下沉去。
突然,我感覺身子一輕,竟然如同站在陸地上一樣穩穩地立在了水裏。
這種感覺十分熟悉,我低頭一看,果然是吳居藍的魚尾。平平攤開的尾鰭就像是一隻強壯有力的巨大手掌,托著我的腳,將我托了起來。
吳居藍醒了?!
我立即朝他看去,他慢慢地抬起了頭,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一般人剛從昏迷中醒來時總會有一瞬間的迷茫,吳居藍卻目光湛然、表情堅毅,就好像他從沒有昏迷過。隻不過,他湛藍的雙眸裏流露著恐懼,急切地盯著我,似乎我會隨時消失不見。
我擔心他又被鐵鏈勒傷,皺了皺眉說:“放開我!”
他卻魚尾一擺,直接卷住了我,同時雙手用力地拽住鐵鏈,想讓我更加靠近他。幸好巫靚靚善解人意地及時解開了鏈條,隻聽“哢嗒、哢嗒”幾聲脆響,八條鐵鏈全部鬆開了。
我鬆了口氣,急急忙忙地想要幫他把纏在身上的鐵鏈解開,他卻理都沒理身上的鐵鏈,而是雙手一得自由,就一手摟著我的背,一手摁著我的頭,用力地吻住了我。
我下意識地掙紮了幾下,他卻更加用力,野蠻地撬開了我的唇,長驅直入地衝進了我口裏,用他粗糲的舌頭舔舐糾纏著我的舌。我被他吻得幾乎要斷氣時,他才放開了我,卻依舊有些狂躁不安,不停地吻著我的耳朵和脖頸。
我隱約明白了他的反常,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聲呢喃:“我在這裏、我在這裏,我沒有答應Violet……”
吳居藍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他騰出一隻手去解身上的鐵鏈,近乎粗魯地生拉硬拽,對自己的傷口完全不在意。
可是,我在意!
我拽住了他的手,“你別動了,我來吧!”
他托著我,安靜地漂浮在水中。
我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幫他解著鏈條,偶爾力氣不濟時,他會搭一把手,幫我分擔去大部分重量。
直到我把他身上的鏈條全部解開後,我才抬起頭看向他。
四目交投,兩個人的眼睛裏都有太多情緒在翻湧,陷入了古怪的沉默中。我是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而他,應該是還沒有辦法說話。
在這個密閉陰暗的空間裏,整個世界縮小到隻剩下我和他,人世間的鬥轉星移、潮起潮落都好像屬於遙遠的另一個世界。
我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麵孔,將他濕漉漉的頭發全部撥到了腦後。
我撫過他的眼睛,漫天星河在他眼裏緩緩流動;我撫過他的鼻子,晨曦微風在他鼻翼裏慢慢吹過;我撫過他的嘴唇,他張開嘴,用鋒利的牙齒溫柔地咬住了我!
如果可以就這樣,藏在懷裏,咬在口裏,不放開!
永遠都不放開……
我鉤住了他的脖子,含著淚低聲說:“再抱緊一點。”
他用整條魚尾包住了我,雙臂纏繞在我的背上。我像是個被蠶繭裹起來的蠶寶寶一般,被他緊緊地擁在了懷裏。
我說:“再緊一點!”
他越發用力,勒得我全身上下都痛,可是我們依舊想要更加用力,恨不得直接把自己嵌進對方的身體裏。
我閉上了眼睛,想就這樣和他相擁在一起,直到時間變成灰燼、世界化為虛無。
很久後,吳居藍的聲音突然響起。
“小螺?”
我微微動了一下,表示自己聽到了。
他問:“Violet把一切都告訴你了?”
我點點頭。
他說:“你沒有答應Violet,我很開心!”
如我所料,他聽到了Violet和我的對話。
他說:“就算Violet不告訴你,我也會告訴你一切,我隻是想讓你再多一些無憂無慮的時光,所以一拖再拖。我知道你現在有很多問題想要問我,我會向你一一解釋。”
我抬起了頭,盯著他問:“你愛我嗎?”
他毫不遲疑地說:“愛!”
我展顏而笑,又依偎到了他的懷裏。
他愣住了,遲疑地問:“你……沒有別的問題了嗎?”
我搖搖頭。
他說:“你不生氣嗎?”
我搖搖頭。
在那個初遇的清晨,他看到我的第一眼,目的並不單純,甚至有過殺念。但是,事情因何開始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和結果。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愛,也清楚自己對他的愛。我不想再浪費我們的時間去糾纏一個開始,尤其,我們的時間也許已經很有限……
我輕聲地叫:“吳居藍!”
他溫柔地回應:“嗯?”
“我願意給你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吳居藍微笑著說:“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你已經做了選擇嗎?”
“嗯!”
“你……”我口舌發顫,用盡全身的力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點,“你真的不能……看著我變老變醜了嗎?”
“對不起!”
“嗬……這樣也挺好!你隻能記住我最美麗的樣子了!”
我肌肉發顫地笑著,想讓自己舉重若輕一點,不要再加重本就已經很沉重的悲傷了。
但是,淚水不由自主地湧進了眼眶。
原來,他坐在我的床邊,凝視著我病中的睡顏,一筆一畫、仔細繪製出的那三張素描圖,不是因為想傷害我才那麽筆端細膩、栩栩如生。而是因為那是他心底深處最渴望實現的願望。
千年漫長的壽命,卻不能再有短短幾十年去照顧我變老、變虛弱。
我努力想克製,不想在他麵前哭泣,卻怎麽都沒有辦法克製住。淚水潸然而下,猶如斷線的珍珠一般一顆顆滑落,墜在了他的脖頸上。
吳居藍靜靜地擁抱著默默哭泣的我。
從知道他身份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糾結我短暫的生命該如何陪伴他漫長的生命。我一直以為他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我,現在我才明白,他一次又一次的狠心拒絕是另有原因。
不是我的生命有限,而是他選擇了讓自己的生命有限!
他怎麽能對自己那麽冷酷呢?
如果我臉皮稍微薄了一點,行動稍微遲疑了一點,他是不是就像小美人魚一樣什麽都不解釋地永遠消失了呢?
可是,王子不愛美人魚,我卻愛他啊!
他怎麽能讓我傷透了心之後,還懵懵懂懂,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
他怎麽能對我這麽冷酷呢?
各種複雜的情緒交雜在一起,像是蜘蛛網一般密密地纏繞進我的心髒,絞殺著我,讓我痛得似乎就要暈過去。
我猛地張口,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肩頭。
吳居藍紋絲不動地立在水中,沒有躲避,也沒有絲毫防禦,任由我重重地咬進了他的肉裏,一手還輕輕地撫著我的背,安撫著我的痛苦。
我滿嘴血腥,看著殷紅從他的肩頭一點點向下蔓延,將水麵染成了胭脂紅。
我的眼淚洶湧而下,趴在他肩頭,失聲痛哭了起來。
我現在才真正理解了,那個繁星滿天的夜晚,他的三個問題。
“這就是你的選擇?”
“就算會給你帶來痛苦?”
“就算會給我帶來痛苦?”
他質問的不僅僅是我,更是他自己。他強迫我思索的生離死別並不是指我離開他,而是指他離開我。
吳居藍撫著我的背說:“我很清楚,奉獻的一方需要勇氣,接受奉獻的一方更需要勇氣!對不起!”
我哭著搖頭,不需要對不起,也沒有對不起!
一顆又一顆冰涼的、小石子般的東西墜落在我的臉頰和脖子上。剛開始,我沒有留意,直到有幾顆順著我的臉頰,滾落到他的頸窩。
是……珍珠?
我驚訝地抬起了頭,竟然看到一顆瑩白的珍珠從他的眼睛裏沁出,順著臉頰緩緩滑落,熒熒珠光,就像是一顆墜落的星辰,慢慢地消失在了天際。他原本澄淨美麗、湛藍如寶石的眼睛漸漸地變成了濃墨一般的黑色,根本看不到瞳孔,就像是所有星辰都毀滅了的漆黑蒼穹,沒有了光明,隻剩下了悲傷。
我慌亂地伸出手摸著他的眼睛,想要堵住他的眼淚。我一邊努力地微笑,一邊語無倫次地說:“不要傷心!不要傷心……你知道的,我臉皮很厚,比海龜殼都厚,我什麽都不怕!我真的什麽都不怕!不要擔心我,你看你那麽打擊我,我都能轉眼就滿血複活,我就是個抗打擊的奇葩小怪物……我剛才哭隻是發泄一下,發泄完後我就好了!我很堅強,真的很堅強!不堅強能追到你這個老怪物嗎?你放心,我會好好的,一定會好好的,一定會活得比你在時還好……”
我越說,一顆又一顆的珍珠滾落得越急。我的眼淚也不知不覺中再次潸然而下。
我閉上了嘴巴,沉默溫柔地親吻著吳居藍的嘴唇。
吳居藍說:“對不起!”
我微笑著搖頭,對不起什麽呢?
對不起你選擇了愛我嗎?對不起你選擇了讓我活下去嗎?
如果這是你的選擇,也就是我的選擇。
我看著一顆顆落在我們身上的珍珠,含著淚,微笑著說:“這就是我的選擇!就算會給我帶來痛苦,就算會給你帶來痛苦!”
愛情和人生一模一樣,永遠都是鮮花與荊棘同在。如果我的愛情是鮮花,我願意擁抱它的美麗芬芳;如果我的愛情是荊棘,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擁抱它的尖銳疼痛。
因為,當我擁抱鮮花時,是吳居藍用甜蜜和微笑為我種下的美麗芬芳;當我擁抱荊棘時,他的整個胸膛早已長滿了用自己鮮血澆灌的荊棘。
如果我們的相擁隻能隔著荊棘,那麽我願意用力、更用力一點地抱緊他!即使荊棘刺穿我的肌膚,刺進我的心髒,隻要能距離他近一點、更近一點!

Chapter 20恒星一般的生命
有的人注定是恒星,即使遠離,甚至死亡,那光芒依舊留在你的星空中,照耀著你。
 
半個月後。
我和吳居藍在海島舉行了婚禮。
婚禮地點選擇了停泊在大海中的一艘遊艇上,既腳踏實地,又漂浮在海天之間。
遊艇被江易盛和巫靚靚裝飾得美輪美奐,活脫脫童話故事中的夢幻之船。
因為吳居藍對氣味和聲音很敏感,不喜歡嘈雜擁擠的人群,我也正好不喜歡,所以我們的婚禮隻邀請了最親近的人。
吳居藍那邊是Violet和巫靚靚。我這邊是江易盛和沈楊暉。爸爸仍在養病,沒有辦法參加,沈楊暉就算代表爸爸了。媽媽要照顧兩個孩子,人又遠在加拿大,也沒有辦法及時趕來參加婚禮,我答應了她會把婚禮的視頻發給她。
其實,從法律上來說,一個周前,我和吳居藍已經按照最嚴格的法律程序登記注冊為夫妻。
但是,這一刻,碧海藍天下,聽到Violet問:“吳居藍,你願意接受你身邊的女人成為你的生命伴侶嗎?分享生命賜予的所有榮耀,也分擔生命帶來的所有苦難?”我還是覺得心髒有一刹那幾乎停止了跳動。
吳居藍握著我的手說:“我願意!”
Violet問:“沈螺,你願意接受你身邊的男人成為你的生命伴侶嗎?分享生命賜予的所有榮耀,也分擔生命帶來的所有苦難?”
我笑了笑,凝視著吳居藍的眼睛說:“我願意!”
Violet說:“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彼此生命的伴侶,可以親吻你們的伴侶了。”
吳居藍微笑著掀開了我的麵紗,我閉上了眼睛,把自己放心地全部交給了他。
大家吃完我和吳居藍精心準備的海鮮大餐後,決定告辭,把整個遊艇還給我和吳居藍。
“祝你們蜜月愉快!”江易盛給了我一個大力的擁抱後,帶著沈楊暉坐小船先離開了。
巫靚靚最後檢查了一遍船上的所有設備,叮囑我說:“隨時和我們保持聯係!”
“我會的!”
Violet問:“決定去哪裏了嗎?”
我說:“中國人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板凳抱著走,吳居藍到哪裏,我就去哪裏。”
Violet笑了起來,感歎地說:“Regulus的海洋之行……很令人期待啊!一定會看到許多令人大吃一驚的事物,記得拍了照片給我們看!”
我笑著說:“好的!靚靚送了我防水相機,我會善加使用。”
Violet說:“那我們走了,等你們回來。”
我把她們一直送到了船舷邊。
巫靚靚已經下到了小艇裏,Violet正要下梯子時,我說:“Violet……”
Violet停住了腳步,耐心地看著我。
我覺得不好意思,欲言又止。
Violet說:“您是Regulus的生命伴侶,不管任何事,我都願意為您效勞。”
我越發不好意思了,回頭看了眼正在駕駛艙裏專心準備開船的吳居藍,確定他沒有留意我們。我往Violet身前湊了湊,壓著聲音,吞吞吐吐地問:“《Agnete and the Merman》的故事裏說……Agnete為金發人魚生了孩子,是真的嗎?”
Violet愣了一愣,忍著笑說:“是真的!”
我漲紅著臉問:“那我、我……和吳居藍……”
“也可以的。”
我喜悅地說:“謝謝你!”
Violet搖搖頭,“是我應該謝謝你!”
我笑了笑,沒有再多言。
Violet說:“祝你們蜜月快樂!”
目送著Violet和巫靚靚開著小艇離開後,我正要彎身收起舷梯,吳居藍快步走了過來,“我來吧!”
他把梯子收好後,轉身看著我,麵無表情地問:“出發嗎?我的新娘!”
他可真是永遠用最正經的口氣說著最不正經的話!我禁不住大笑起來,摟著他的脖子說:“出發吧!我的新郎!”
他說過最想我陪他去大海上,從現在開始,我就陪著他去看他出生、長大的地方,分享他收藏的美妙時光和記憶。
隨著天色越來越黑,我們的船距離人群居住的陸地也越來越遠,天地之間似乎隻剩下了我們。
吳居藍設定了自動駕駛,由著船慢慢地駛向海洋的深處。
黑夜顯得格外寧靜,海浪起伏的聲音聽得十分清楚,像是某種生命律動的節奏,正在向我們傾訴著什麽。
我和吳居藍赤身裸體地裹在一張大毯子裏,相擁躺在甲板上,靜靜地看著頭頂的蒼穹。
繁星密布、星光閃爍,璀璨的銀河橫跨在天上。
無數星辰匯聚而成的銀河光芒萬點、絢爛閃耀,就好像一條波光粼粼、奔騰流動的大河。
我向著蒼穹,伸出了一隻手,像是要去摘一顆星星。
吳居藍的手從我的胸前,沿著肩膀、胳膊撫摸而上,繞過我的手腕,和我十指交纏在一起。
漫天星光璀璨,照耀著我們交握的手。
在整個蒼穹下,億萬顆星辰間,我們顯得多麽渺小,可是,渺小的我們,卻能看見浩瀚的整個蒼穹。
在這漫天的繁星中,很多看似明亮閃耀的星星其實早已熄滅死去,有的甚至已經死了幾千萬年。可是,因為我們的眼睛依舊捕捉著它們的光芒,它們的美麗在幾千萬個光年之外被感知,和其他活著的星辰一起璀璨閃耀。
生和死,在這瑰麗輝煌的宇宙間,根本難以分辨。
有的人注定是恒星,即使遠離,甚至死亡,那光芒依舊留在你的星空中,照耀著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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