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書海滄生:十年一品溫如言

(2012-10-29 14:26:12) 下一個

  出塵一陌 Chapter1
  阿衡第一次見到言希時,眼睛幾乎是被刺痛了的。
  在來到B城之前,有關這個城市的繁華是被圈在家中在在最寶貝的黑匣子中的,伴著梅雨季節的不定時發作,清晰甜美的女聲在含糊的電流中異常溫暖。她往往是搬著竹凳搖著蒲扇坐在藥爐前的,不遠處撐起的木床上躺著溫柔靦腆的在在,瞳仁好似她幼時玩過的玻璃球一般的剔透漂亮,忽閃著睫毛,輕輕問她,
  “姐,今天的藥,不苦的,對不對?”
  她抓著蒲扇,動作往往放緩,鼻中嗅著濃鬱的藥澀,心中為難,不敢回頭,聲音糯糯的,張口便是支吾“嗯……不苦……。”
  “姐,你說不苦,我信。”在在看她看得分明,輕輕微笑,清澈的眸中滿是笑意,消瘦的臉龐平添了幾分生動。
  於是,她把放溫的藥喂到在在唇邊時,眼睛定是不看他的。
  她不好,遇到解決不了的問題時,往往選擇逃避。
  而後,離開家,被帶到另一個家中時,連告別,她也是在直覺上輕描淡寫地忽略。
  從南端到北端,從貧瘠到富貴,溫衡拒絕了過渡。往好聽了說,是“生性溫和,隨遇而安”,難聽了,則免不去“冷漠自私,狼心狗肺”。
  鎮上人不解,說她雲衡在雲家生活了十六年,喊著雲爸雲媽“爸爸媽媽”那也是真心實意毫無做作的,怎地說有了生父母便忘了養恩了呢?
  開涼茶鋪的鎮長兒媳婦眉眼一挑,笑開了幾分嘲諷“可惜雲家統共一個破藥爐兩間露天屋,要是這養爹在機關大院住著,別說家中貢個病菩薩,便是養一窩大蟲,你們看那個丫頭,是走還是釘著!”
  這便是了,阿衡的親阿公親爹在B城,是住機關大院,跺一跺腳便是能塌了他們這窮水小鎮,陷落幾層皮骨的大官!
  自然,阿衡是聽不到這些話的,彼時,她是咬緊牙根死瞪著車窗,怕一張口便吐個翻江倒海,穢了這名貴的車的!
  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久,飛馳後退的景物不停從眼前劃過,腦中一片空白,而後定格在逐漸清晰的霓虹燈上,眩暈起來,耳中鼓過猛烈的風聲。
  而當所有的一切隱去聲息,睜開眼的一瞬間,車門緩緩被拉開,微微彎曲的修長指節帶著些微夏日陽光的氣息,出現在她的眼前。
  阿衡承認,當時對那雙手是有著難以言明的期許的,後來回想起來,她覺得自己興許有些雛鳥情節。
  “歡迎你,雲衡。”那雙手的主人,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身材極是挺拔高挑,長著深深的酒窩,看著她,漾開俊俏清爽的笑容,右手打開車門,左手習慣禮貌地放在胸前,紳士一般可人的風度,微微貼近心髒的位置。
  “我是溫思莞,爺爺讓我接你回去。”
  思莞,思莞,溫衡默念,輕輕抬起頭,認真地看了看他的眼睛,而後,察覺到了什麽,不著聲色地移開眼睛,複又略微狼狽地低下頭。
  思莞淡笑,當她害羞,也就不以為意。揮揮手,頗有禮貌地向爺爺的秘書告別,理所當然地接過了溫衡手中的手提箱。
  阿衡看著提著手提箱的思莞,背影修長挺拔,與她不遠不近,一臂之距,怔忡了片刻,微不可聞地大口呼入空氣,卻終究鬱在胸中。
  雲衡和雲在,是姐弟,假的。
  思莞和阿衡,是兄妹,真的。
  可於阿衡而言,什麽是假,什麽又是真呢?
  窮鄉僻壤的孩子,第一次走進都市,饒是本性稚拙,也總是存著幾分出奇的敏銳的。她看得出思莞的芥蒂,那麽清晰的排斥,全部藏在醇亮的眸中,令她尷尬得不得不選擇忽視。
  隨著思莞的步伐,她的眼睛慢慢在那座所謂的“機關大院”中遊移。一座座獨立的白色洋樓規整錯落在平整寬闊的道路兩旁,潔淨幹練的感覺,並不若她想象中的鋪滿金銀,奢侈而易曝露出人們心中的欲望。
  恰逢夏日,樹木繁茂,總有幾座別墅綽約著隱在翠綠濃淡之間的,當思莞走進石子小路慢慢被大樹遮住身影時,阿衡還在愣神,反應過來,已不見人影。
  是進還是退,溫衡不得已,僵在原地,傻看分岔的石子路。
  還好這個孩子生性敦厚溫和,並不急躁,心中清楚思莞看不到她自然會按原路返回,再不濟,也總能遇到可以問路的人。
  溫慕新,阿公的名字,秘書模樣的中年人確鑿告訴過她的。
  黃昏時分,沿著樹後漂亮的歐式建築,映在溫衡的側麵上,有些燙人。
  下意識地,她抬起了麵龐,本意是夕陽,沿著半是涼爽的樹隙,卻看到了一扇被陽光韶染成金色的窗。
  多年之後的冬日,阿衡坐在巴黎街頭溫暖的咖啡廳中,念著枯燥的醫學原理,不經意抬頭,看到蘊著哈氣的窗外有些朦朧的人影,總是不自覺地用手指緩緩拭去白色的霧氣,還原窗外真實的生動,笑得寵溺而釋然,在法國細膩到極致的美麗中恍惚追尋到了時光的剪影,每每戲稱稱這一刻追尋是“SecretOfMyBoy”。
  而從開始到完結,言希那個傻瓜,一直都不明白,一切的一切隻是屬於她的秘密,饒是她早已把他從那般恣意毒舌美麗尖銳倔強脆弱的少年寵成這般風姿卓越高傲無敵流光溢彩的男人,縈繞舌尖輕輕默念,也不過一句——男孩,我的男孩。
  她的男孩,那一日,是躲在白色的窗紗後的,而她,看到的明明隻有隱約的人的側影,模糊的,眼睛卻無法移開,宛若被蠱惑了一般,隻能以仰視的姿勢滯在原地,在樹縫中以微妙而緊張的心情凝視著那扇窗。
  它的右臂彎成優雅的弧線,纖長分明的指節下是有著細潤弧線的弦,左肩上依偎著小提琴隱約的琴身,下頜是尖銳卻帶著致命旖旎意味的線條,明明是混沌的影像,卻因著陽光強大的力蠻橫地撕碎了心中細微的曖昧,一瞬間,那一抹影再清晰不過,她幾乎冒昧地窺視到了它的靈魂,伴著手臂在空氣中劃過的弧度,是真實的音符,耳中尚未承接,眼睛卻已因為太過純潔太具毀滅性的美麗而刺痛起來。
  耳中,本想是能聽到琴聲的,莫名地,卻隻剩下一片寂靜,隻剩下自己的呼吸聲,緩緩地,好像被人溺在水中,消失了知覺再無力周旋的。
  “阿希,怎地又摧殘人的耳朵,起調錯了!”
  那一聲大喊,叫醒了她的心魂,轉身須臾間,她看到了思莞的笑容,眼睛彎得除了溫暖與虔誠竟再也容不下其他的,與看她的那番厭惡,是有著天壤之別的。
  再回眸,那人影已消失,僅餘下空澄的窗。
  未及她反應,霎那,窗紗拉開了一半,再眨眼,一盆水已經幹脆利落地潑在思莞身上,精確無誤,無一滴浪費。
  而後,人影白皙的手快速收回粉色的塑料盆,“砰”地一聲,重重關緊窗,拉上窗簾,驅鬼一般,一氣嗬成。
  他以那樣無可避免的強大姿態走到她的身邊,十六歲那年,溫衡逃不過命運的恩賜,終究遇上了言希。
  許久之後,Eve饒有興味地問她——“阿衡,你丫老實招,是不是當時就看上了言大美人兒?”
  阿衡彎唇,語調溫和,帶著輕輕的糯意——“怎麽可能?”
  當時吧,人小,傻得冒泡,沒別的想法,就是覺得,首都的人民就是與眾不同,連潑水的姿勢都特別囂張,特別大爺,特別……好看……
  
  出塵一陌 chapter2
  雲衡想過見到至親的一千種場景,不外是鼻酸,流淚,百感交集,如同原來家中母親愛看的黃梅戲文一般,掏人肺腑,感人至深的;也興許是尷尬,不習慣,彼此都是小心翼翼的,因著時間的距離而產生暫時無法消弭的生疏。
  每一種都想過,但都沒有眼前的場景來得真實,而這種真實之所以稱作真實,是因為它否決了所有的假設。
  “思莞,你是怎麽回事?”老人銳利的眸子從溫衡身上緩緩掃過,定格在滿身水漬宛若落湯雞一般的少年身上。
  “我和阿希剛才鬧著玩兒,不小心……”思莞並不介懷,笑得隨和。
  神態威嚴的老人微微頷首,隨即目光轉到溫衡身上。
  阿衡心跳得很快,覺得時間停止在這一刻。老人凝視的眼神,讓她無處躲藏。
  “你以前叫做什麽?”
  “雲衡。”阿衡自幼在南方長大,普通話雖學過,但說起來極是別扭拗口,因此一個字一個字說來,顯得口舌笨拙。
  “按照思莞的輩分,你母親當時有你時我給你取過一個名字,思爾,隻是這個名字被人占了,你還是按原名吧,以後就叫溫衡。”老人沉吟,看著眼前的孫女,半晌後開口。
  被人占了?阿衡有些迷惑,眼光不自覺小心翼翼地看向思莞,最終定格在他的手上,少年不著痕地握緊拳,淡淡青色的脈絡,袖口的水滴沿著手背,一滴滴不斷滑落。
  “張嫂,帶溫衡去休息。”老人叮囑站在一旁的中年女人,而後看向思莞“去收拾幹淨,這麽大人,不像話。”
  愛之深,責之切。
  阿衡隨著張嫂踏上身側的曲形木質樓梯時,這句話從腦海中閃過。
  正反對比,即使是小鎮上的老師,也總是教過的。
  很小的時候,父親告訴過她,親情是不可以用加減計算的,有便是全然的不圖回報的付出,沒有則是零,並不存在中間斤斤計較的地帶。
  “到了,就是這裏。”張嫂走到二樓的拐角處,打開臥室的門,看著阿衡,臉色有些不自然。
  “謝……謝……您。”阿衡聲音溫和,帶著吳音的糯糯的普通話腔調有些滑稽。
  張嫂深深地看了阿衡許久,最終歎了口氣,轉身離去。
  阿衡把手提箱拖進臥室,卻一瞬間迷糊起來。
  滿眼的暖藍色,精致而溫馨的設計,處處透露生活的氣息,精致的藍色貝殼風鈴,軟軟的足以塞滿四個她的大床,透露著溫暖氣息的被褥,這裏,以前住過其他的人嗎?
  阿衡有些局促,站在海藍色的地毯上,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與她格格不入的房間,恍若闖入了別人隱私的空間,阿衡不知所措,難為地放下手提箱,輕輕坐在玻璃圓桌旁的玻璃轉椅上。
  方低頭,卻看到圓桌上東倒西歪著幾個精致的稻草娃娃。有頭發花白翹著胡子威嚴的爺爺,眉毛彎彎笑眯眯戴著十字掛墜的奶奶,很神氣穿著海軍服的叼著煙卷的爸爸,梳著漂亮發髻的溫柔的媽媽,眉毛上挑的眼睛很大酒窩很深的男孩。這是……溫家一家人嗎?
  阿衡看著那些娃娃憨態可掬,緊張的心情竟奇異般地放鬆了,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它們的輪廓。
  “不要碰爾爾的東西!”阿衡被嚇了一跳,手顫抖,瞬間,娃娃掉落在地毯上。
  她轉身,木木地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女子,鼻子竟奇怪地酸了起來。
  小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和在在,母親,父親統統長得不像,常常有別人在背後指指點點,雖然心中會不舒服,但每次總是蹲在河邊,呆到給在在煎藥的時間便作罷。
  母親是個家道中落的書香門第的閨秀,讀過許多書,是鎮上有名的女秀才。
  “阿媽,我怎麽長得不像你?”她曾經問過母親。
  “阿衡這樣便好看。”母親淡淡看著她笑“遠山眉比柳葉眉貴氣。”
  阿衡長著遠山眉,眼睛清秀溫柔,看起來有些明淨山水的味道。而雲母長著典型的柳眉,江南女子嬌美的風情。
  眼前的女子,恰恰長著極是標致的遠山眉。
  阿衡站起身,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走到自己的身旁,輕輕蹲下身,憐惜得撿起掉落的娃娃,而後站起身。
  她僵直著身體,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女子。
  而女子卻仿若沒有看到她,帶著溫柔清藹的風度,轉身從她麵前靜靜走過,靜靜離開。
  阿衡看著女子的背影,驀地,一種連自己都不敢確認自己真實存在的自卑情緒緩緩從心底釋放。
  她是誰呢?這個孩子當下是恨不得把自己揉碎在空氣中,變成觸及不到的塵埃的。
  無視,原來比拋棄更加殘忍。
  媽媽,那麽溫柔柔軟的詞。阿衡的媽媽。
  媽媽,媽媽。
  阿衡抱著自己的行李箱,幾乎感到羞辱一般地哭了出來。
  那日晚餐,不出阿衡所料,出席的隻有一家之主的爺爺。他問過她許多問題,阿衡緊張得每每語無倫次,直至精神矍鑠的老人皺起濃眉。
  “我和學校那邊打好招呼了,你明天就和思莞一起去上學,有什麽不懂的問他。”
  清晨,阿衡再次見到了接她到B市的秘書,隻不過車換了一輛。
  思莞坐在副駕駛座上,阿衡坐在與思莞同側的後方。
  阿衡從小到大,第一次來到北方,對一切自然是新奇的。過度熙攘的人群,帶著濃重生活氣息的俏皮京話,高聳整齊的樓層,四方精妙的四合院,同一座城市,不同的風情,卻又如此奇妙地水乳交溶著。
  “思莞,前麵堵車堵得厲害。”文質彬彬的李秘書扭臉對著思莞微笑,帶著詢問的語氣。
  “這裏離學校很近,我和溫衡先下車吧,李叔叔?“思莞沉吟半晌,看著堵在路口已經接近二十分鍾的長龍,有禮貌地笑答。
  阿衡背著書包,跟在思莞身後,不遠不近,恰恰一臂之距。
  許久之後,若是沒有言希在身旁,阿衡站在思莞身旁,也總是一臂之距,顯得有些拘謹。思莞起先不注意,後來發現,一群朋友,唯有對他,才如此,繞是少年紳士風度,也不禁煩悶起來。
  “丫頭,我是哥哥,哥哥呀!”思莞如是把手輕輕擱在阿衡的頭頂半開玩笑。
  “我知道呀。”阿衡如是溫和坦誠作答。
  正是因為是哥哥,才清楚地記得他不喜歡她靠近他的。
  這樣謹小慎微的珍惜,思莞是不會明白的,正如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為了思爾一而再地放棄阿衡。
  思莞選了小路,穿過一條彎彎窄窄的弄堂,阿衡低頭,默默地記路,直至走向街角的十字出口,直至望見滿眼忙碌的人群。
  命運之所以強大,在於它可以站在終點看你為它沿途設下的偶遇驚豔,而那些偶遇,雖然每每令你在心中盛讚它的無可取代,但回首看來,卻又是那樣自然而理所當然的存在,好像拚圖上細微得近乎忽略的一塊,終究存在了才是完整。
  阿衡第二次看到言希時,她的男孩正坐在街角,混在一群老人中間,專心致誌地低頭啜著粗瓷碗盛著的乳白色豆汁,修長白皙的指扶著碗的邊沿,在陽光下閃著淡淡紫色的黑發柔軟地沿著額角自然垂落,恰恰遮住了側顏,隻露出高聳秀氣的鼻梁,明明清楚得可以看到每一根微微上翹的細發,深藍校服外套第一顆紐扣旁的亂線,他的麵容卻完全是一片空白。
  當時,七點五十八分。
  “阿希,快遲了,你快一點!”思莞習慣了一般,拍了拍他的肩,長腿不停步地向前跨去。
  阿衡不眨眼地默默看著那個少年,看著他懶散地對著思莞的方向揚了揚纖細的指,卻始終未抬起頭。
  阿希。
  好像女孩子的名字。
  看著少年發絲上不小心掃到的豆漬,阿衡淡淡微笑,輕輕從口袋中取出一方白色手帕,默默放在了積了一層陳垢的木桌上,而後,離去。
  阿衡在以前的家中時,寵慣了在在,明明隻大了兩歲,卻頗有了些“長姐如母”的意味,總是把飯和藥一口口喂到在在口中,耐心打理完,自己才肯吃飯。
  後來,Eve看著阿衡把言希寵成無法無天,拿著手榴彈就敢炸飛機的囂張德性,撞死的心日益膨脹。
  “言希,你丫就可勁兒鬧騰吧,早晚主把你小丫的收回去!”
  言希狠狠地踹了Eve一腳,然後用星星眼可憐巴巴地看著阿衡。
  “他敢。”阿衡淡淡看了天空一眼,溫和開口。
  “你說你一小丫頭,年紀屁點兒,母性荷爾蒙怎麽這麽旺盛?”Eve從地上爬起來捶胸頓足,幾欲吐血。
  “習慣了。”阿衡微笑,拂去言希肩頭的雪花,淡淡開口。
  “這麽說,言希不是第一個你這麽縱容的主兒?”Eve瞟了言希一眼,一掃鬱悶,笑得不懷好意,露出白晃晃的牙,
  “不是。”阿衡嗓音溫和,糯糯的,全無B市人語調的尖銳。
  於是,言希開始糾結,八爪章魚一般地掛在阿衡身上撒嬌,不停地問“阿衡怎麽可以對別人像對我一樣好,我為什麽不是第一個?”
  阿衡閉了嘴,終究是不肯再開口的。
  為什麽呢,為什麽不是第一個,卻是最後一個
  
  出塵一陌 chapter3
  在水鄉小鎮時,阿衡除了弟弟雲在,還有許多一起青梅竹馬捉魚嬉水長大的玩伴,隻是沒升到高中,都紛紛離開了家鄉,到北方一些繁華的都市尋夢,臨行時無一例外,她們抱住她,對她說——“阿衡阿衡,離開你會很舍不得,我們一定要每天都給對方寫信。”可從最初的互通信件至完全失去聯絡,也不過是幾個月的時光而已。隻是為難了阿衡,每日抽出許多時間寫信,可卻隻能對著查無此人的信堆發愁。
  阿衡要上的學校,是初中和高中連在一起的B市名校,就讀的學生要麽成績優異,要麽有錢,要麽有權,三者至少占一項。
  思莞把阿衡托付給溫老早已安排好的教務處的陳主任,便匆匆離去。聽著戴眼鏡的謝頂主任話中稱讚的語氣,思莞想必也是各項都極出挑的學生。陳主任對溫家的權勢自然清楚,知道阿衡身份的敏感,便把她排入了最好的班級三班。
  而阿衡站在三班門口時,有些遲疑,攥著書包的手汗津津的,聽到教室中不高不低的授課聲,尷尬地轉身,想從後門走進去,轉身時,卻感覺一陣風衝來,隨即,天旋地轉,結結實實撞在了輕輕掩住的門,摔了個七葷八素。
  “靠!奶奶的,怎麽有人堵在門口!”瞬間,教室靜得隻能聽到一聲洪亮粗口的回音。
  阿衡頭昏眼花,被那一聲“靠”吼得魂魄俱散,因衝力撞到的疼痛反倒靠後站了。
  好像蹭出血了。阿衡看著手心滲出的血痕,終於有了真實感,仰起頭時,卻看到了對方呲著八顆大白牙的血盆大口,不禁驚悚。
  而本來凝固的空氣開始和緩,傳來震耳的爆笑,大膽的甚至開始起哄——“大姨媽,年紀大了,保重身體!”
  那人揉著一頭黑色亂發,回頭怒罵“滾你娘的!你才大姨媽!你們全家都大姨媽!!!”
  “辛達夷!!!”講台上的年輕女老師臉漲得像番茄,氣得直哆嗦。
  “啊,是林老師,對不起哈,我錯了,您別生氣,您長得這麽漂亮,配著豬腰子的臉色兒多不搭調,是不是?笑一笑,十年少!”少年嬉皮笑臉,半是調侃半是挖苦。
  “你!!!你給我回到座位上去!!!!!”
  “是!”少年歪打了個軍禮,露出白滲滲的牙,把手突兀地伸到阿衡麵前。
  阿衡愣神,隨即開始冒冷汗。
  “愣什麽呢!”少年咧開嘴,攥住阿衡的腕,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而後,阿衡在來不及自我介紹的情況下,莫名其妙渾渾噩噩便融入了新的班級。
  南方的轉學生,長得一般清秀,家裏有點關係,知道這些,也就夠了。大家拚命擠進三班,就是為了考上名牌大學,有那閑心管別人的祖宗十八代,還不如多做兩道題。
  然而,有些孽緣終究還是埋下了。
  辛達夷,也就是Eve,在之後長達十年的時光中,不定期抽風兼悲憤交加,揉著一頭亂發,手指顫抖地指著阿衡言希,恨不得吐出一缸血——“我Eve活了小半輩子哈,交過的朋友如過江之鯽黃河鯉魚,怎麽就偏偏碰到你們這兩個費治的?!”
  阿衡微笑,眉眼溫柔——“是嗎?“
  言希冷笑,唇角微挑——“護舒寶,可真是難為你了?!”
  Eve怒——“言希你丫不準叫老子護舒寶!!!”
  言希睜大鳳眼,眼波清澈流轉,半倚在阿衡身上,天真爛漫——“那月月寶好不好?”
  Eve淚流滿麵——“有差別嗎?”
  阿衡思索片刻,認真回答——“月月寶沒有護舒寶好用。”
  Eve口吐白沫。
  對Eve而言,阿衡言希在一起是絕對能讓他短壽五十年的主兒,但若是不在一起,又大抵能讓他短壽一百年。所以,每每眾人痛呼“倆小丫的,誰要是再管他們,出門我丫的讓豆腐磕傻!”,Eve卻誓牽紅線,即使做地下黨任敵方蹂躪也在所不惜,被一幫朋友連踢帶打,直罵“受虐狂”,Eve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你們這幫兔崽子不要以為咱容易,要不是為了多活五十年,老子寧願天天拿月月寶當尿片使也不管那一對小不要臉的!!!”
  咳咳,總的來說,在名校西林流傳頗久的辛氏達夷“一撞溫衡誤終身”,基本上不是野史。
  當然,阿衡和言希,自是不清楚Eve的痛苦的,即便是清楚,也往往正直無比地裝作不知道。
  那日之後,阿衡在班上,見人帶著三分溫和的笑,半點不惹人討厭,,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座位上,半個隱形人的模樣。
  巧的是,撞了她的辛達夷正巧坐在斜後方,人也不大愛說話,但貧起來絕對把人噎個半死,偏偏女生們又愛找他貧,氣得小臉紅紫各半,卻也不發火,隻是拐著彎兒地把話往“言希溫思莞”上繞。
  “老子什麽時候成了他倆的保姆?”少年說話爽利,帶著諷刺。
  “你不是和言希溫思莞發小嗎?”探話的女孩臉憋得通紅。
  阿衡吃驚,手中的原子筆在練習冊上劃出一道亂線。
  “就丫的那點兒破事兒,老子說出來怕你們偶像幻滅!姐姐們,愛哪哪去哈,咱不當狗仔已經很多年。”少年不給麵子,邊揮手趕人邊翻白眼。
  阿衡想起潑到思莞身上的那盆水,撲哧笑了出來。
  “姐姐,您這又是樂啥呢?”少年莫名其妙,看著前麵微微抖動的背。
  “沒事。”阿衡小聲開口,聲音糯糯的。
  “這姑娘聲音怎麽聽著這麽別扭呢?”辛達夷小聲嘀咕。
  阿衡淡淡一哂,閉了口,繼續算題。
  “呀!老子怎麽把這茬給忘了!“少年像是想起了什麽,拍了亂糟糟的腦門一下,有神的大眼睛直直看著前方有些清瘦的背影,而後拿起鉛筆,輕輕戳了戳女孩“你姓什麽?”
  “溫衡,我。”阿衡轉身,靜靜地看著少年的眼睛,口音依舊奇怪,卻帶了些別的意味。
  “果然姓溫。”辛達夷不知怎地,想起另一個女孩,聲音竟冷了八度,慢慢,拿著鉛筆的手鬆了下來。
  那個時候,《藍色生死戀》正是紅火時。辛達夷在思爾被趕出溫家後總是想,自己雖做不成俊熙,但做泰錫總該不算難事。可沒人告訴他,當恩熙還是恩熙,芯愛卻不再是芯愛,他要拿滿腔的憤恨和怨氣對準誰?
  辛達夷自幼雖魯莽,做事不計後果,可卻從不屑做那些排擠別人的小人行徑,就算是為了思爾要破例,也斷然不會朝一個老實巴交土裏土氣連話都說不囫圇的小姑娘撒氣,是男人,總得顧及自己的麵子,不然在言希那廝麵前他辛大爺可抬不起頭做人!!!
  辛達夷心煩,憋了一肚子火,把書摔得梆梆作響,阿衡心中隱約覺得同她有關,聽著清晰的粗魯的響聲,心中竟奇異地變得平靜,眉梢依舊是遠山般溫和的線,卻帶了些淡淡的倦意。
  那日傍晚,放學時,司機小劉照例在附近的停車場等著阿衡和思莞,思莞比阿衡高一個年級,放學晚一些。
  思莞出來時,照例背著書包,紳士禮貌,波瀾不驚的模樣朝車走來。可驀地,少年像是發現了什麽,不可置信地朝著石柱的方向大喊了一聲,眸中瞬間積聚了波瀾——“爾爾!”
  阿衡心口發緊,搖開車窗,看到一個瘦弱的長發女孩愣在石柱旁的側影,聽到思莞的喊聲,女孩卻決絕轉身,離開。
  而那時,阿衡還不曾想過,一聲“爾爾”究竟代表什麽,心裏隻是生出一種陌生的感覺,好像時刻追尋著的答案就在眼前,卻突然失去了所有渴知的欲望一般。
  “爾爾,不走,不行嗎?”空蕩蕩的停車場,清晰而包裹著絲絲痛意的聲音,沒有風度,沒有禮貌。思莞修長的指緩緩蜷縮,冰藍色的襯衫貼在皮膚上,衣角被攥得有些變形,那般委屈鬱結於心,象個孩子一般表達了出來。
  如此脆弱的思莞,就這樣不加掩飾地出現在阿衡的麵前,沒有了雕琢,卻如踐踏塵泥一般奪去了自身溫柔自持的假象——阿衡雖然明知是假意,依然細細品出的幾分溫暖。
  可是,那個被親密地稱作“爾爾”的女孩卻恍若未聞,徑直朝前走去,一步步,慢慢挺直背,生生變得白天鵝般的高貴優雅。
  阿衡透過車窗,看著思莞像是什麽都未曾發生一般慢慢走近,心中仿佛漫過一陣霧,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最初這世界本真的模樣。
  他們,思莞和他口口聲聲的爾爾,都迷路了嗎?
  背道而馳,走得那麽堅持,卻失去了方向。
  而她,存在著,即使未曾做過什麽,隻要姓溫,便意味著一種摧毀嗎?
  
  出塵一陌 chapter4
  阿衡有時在想,生活真像一場鬧劇,在自己還未弄明白自己為什麽姓雲之前,便又冠了溫姓。
  姓溫,代表什麽呢?像張嫂所言,阿衡的親父是赫赫的海軍軍官,母親是有名的鋼琴家,爺爺又是政要,這樣人家的女兒,毫無疑問,是有嬌生嬌養的資格的。而溫思爾,恰恰正是這個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女孩。
  自從來到B市,思爾這個名字幾乎像烏雲一般籠罩在阿衡頭上,她隱隱約約猜出一小部分,卻遠沒有張嫂開口來得清楚震撼。
  當阿衡在烏水鎮過著簡單貧窮的生活,時刻在弟弟心髒病發的陰影下膽顫心驚地活著時,有一個女孩,代替了她,成了溫思爾。
  據張嫂的說法,媽媽坐月子的時候,在嬰兒房的她卻突然失蹤,爸爸媽媽急得快瘋了,而爺爺卻在半個月之後,抱回了一個胎記與她完全相符的女嬰,告訴媽媽,思爾找回來了。
  而那個思爾,優秀得過分,會跳芭蕾,會彈一手流利的鋼琴,長得漂亮,難得的是,性格又極是乖巧可愛,溫家全家人,包括去世的溫家奶奶,無不珍若明珠。即使是爺爺,生性剛硬,在外人麵前提起她,也是笑得合不攏口的,更別提把女兒從小含在心口的溫母。
  “可惜,這麽好的孩子……”張嫂談起時,總是一臉的遺憾難過。
  在溫家,阿衡唯一能說上話的人大概隻有張嫂了。這個老人寡居多年,從溫家老太太未過世前便在溫家幫傭,極受溫家上下尊重。
  說起來,阿衡能同張嫂相處融洽,是要歸功於廚房的。
  雲母在鎮上是出了名心靈手巧的女子,燒得一手好菜,煲得一手好湯,阿衡自幼耳濡目染,頗得幾分真傳。
  偶然,張嫂忙著燒菜,做糊了米飯,阿衡一時心急,看到一旁桌上的半個橙子,便擠了汁到米飯中,而後把青蔥葉插在飯中,用小火蒸了起來。
  張嫂莫名奇妙,半晌後,竟聞到清醇的米香,心中方對眼前的小姑娘改了觀,閑了便拉著阿衡切磋廚藝,悉心教導阿衡做北方菜。
  “翻三下,小心點。”張嫂頗有權威地指揮阿衡。
  阿衡動作輕鬆地用木鏟翻了兩下。
  “錯了,是三下。”老人較真,握著女孩的手,又翻了一次。
  “兩下,行不?”阿衡笑。
  “當然不行,北方人起鍋燒菜時都是翻三下的。”老人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
  “三下北方,兩下南方?”阿衡低聲嘀咕。
  “小丫頭!”張嫂扭頭笑罵,順手抹掉阿衡額上的汗。
  “阿婆。”阿衡眼睛溫柔明淨,聲音糯糯的,純正的南方口音。
  張嫂一愣,像是沒聽明白,轉身翻炒雞絲。
  “奶……奶。”阿衡帶著認真,唇中逸出溫暖,別扭的普通話。
  老人繼續炒熱雞絲,停了片刻,輕歎了一口氣,
  “你這個孩子,要是壞一點該有多好。”
  阿衡不語,唇角始終是水墨畫一般淡淡的笑意。
  每日吃晚餐的時候,餐廳都很安靜,連咀嚼東西的聲音都聽不到,阿衡小口小口地吃東西,雖然奇怪,但她自幼喜淨,也並無別扭之處。
  “爸……”溫母輕輕放下湯勺,欲言又止。
  “蘊宜,怎麽了?”老人皺眉,看著兒媳。
  溫家家教甚嚴,極是忌諱餐桌上交談,但素日思莞和思爾兩個吃飯時極愛說笑,老人雖訓斥過幾次,但並無成效,思爾一撒嬌,也就由他們去了。
  現下,阿衡來了,不愛說話,倒是個清靜的孩子,老人卻反而有些不習慣。
  “能不能,能不能把爾爾接回家?”溫母氣度高雅大方,此時卻有些小心翼翼。
  “思爾現在住的房子裏,我找了人專門照顧她,你不用擔心。”老人有些不悅,目光卻掃過阿衡。
  思莞依舊禮貌周正地咀嚼著飯粒,眉頭卻有些發緊。
  “爸,您以前不是最疼爾爾的嗎?”溫母遲疑著,把目光投向公公。
  “夠了!”老人把湯勺重重摔在桌上。
  思莞抬起眸,有些受傷地看著老人。溫母不再說話,溫婉的遠山眉卻皺成結,鬱結在心。
  四周靜悄悄的,阿衡一口湯含在口中,尷尬地咽不下。
  “蘊儀,你有時間,還不如給阿衡添些衣服。”老人歎了一口氣,又重新拿起湯勺。
  阿衡看著自己穿著的有些髒了的校服,頓時窘迫不安起來。
  衣櫃中不是沒有衣服,隻是那些衣服終歸是別人的,大多看起來又很名貴,自己穿起來總覺得別扭。而從家中帶來的那些衣服又都漸漸過了季,穿起來不合時宜,於是,隻得兩套校服換著穿。恰恰今日上了體育課,弄髒了衣服,被溫老看在了眼中。
  “我知道了。”溫母的目光投向阿衡,看不出一絲情緒。
  阿衡低下頭,慢慢一點點咽下湯,卻仿佛卡了魚刺在喉中。
  其實,校服就很好。阿衡想開口,但又覺得不妥,輕輕看了思莞一眼,見他並無什麽特別的表情,懸著的心稍稍放下。
  思莞對思爾的好,那日在停車場她是看在眼中的。
  “阿衡,學校的課程,還跟得上嗎?”溫老放緩語氣,看著眼前平平無奇的親孫女,心中有些遺憾。
  他,終究還是耽誤了這個孩子。
  “嗯。”阿衡有些驚訝,隨即老老實實地點頭。
  “有不會的地方,讓……你哥哥教你。”老人說到“哥哥”二字時,咬重了音。
  瞬間,溫母和思莞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哥哥。
  阿衡喉頭有些發癢,張口,卻發不出音,隻是輕輕點頭。
  思莞握著筷子的手卻微不可見地顫抖起來,片刻後,站起身,禮貌地移開椅子。
  “我吃飽了。”
  思莞轉身,心髒極痛,像是被人掐住一般,自然無暇顧及旁人的感受。
  “阿希。”思莞走回自己的房間,把話筒放在耳邊,沉默片刻後方開口。
  “嗯?”對方有些迷糊的鼻音,帶著一絲懶散。
  “我想爾爾。”思莞握住話筒的指尖慢慢收緊。
  “噢。”對方懶得過分,一字作答。
  “阿希,我說我想爾爾!”思莞聲音變大,一股悶氣控製不住,眼圈慢慢紅了起來。
  “這麽大聲幹什麽?你丫個屁小孩,瘋了?”少年聲線清晰,言語淩厲。
  “阿希……”思莞委屈。
  “叫魂兒呢!”少年冷笑,極是不耐。
  “你每次跟我說話非得那麽凶嗎?”思莞聲音變弱,語中帶著一絲孩子氣和無奈。
  “老子長那麽大還沒對誰溫柔過!”少年聲音清澈,粗魯的話繞在唇畔卻別有一番風樣。
  “那……陸流呢?”思莞頓了頓,小心翼翼。
  “啪!”對方把電話摔了。
  思莞這邊聽到“嘟嘟”的忙音,便知道自己踩了貓尾巴,不由得苦笑起來。
  阿希,還是…….沒有放下嗎?
  不知道為什麽,在思念著爾爾的時候,思莞腦中的言希益發地驕傲冷漠,連精致的美貌都成了一張假麵。
  自然,多年之後,看著結局的這般走向,除了苦笑,四個字如同箭頭一般,正中眉心——造化弄人。
  阿衡自那日停車場匆匆一瞥後,便再也沒見過思爾。
  而在班中,大家漸漸從阿衡過於樸素的穿著隱約察覺出什麽,再加上阿衡的普通話確實不討喜,一句話聽起來支離破碎得可笑,班上一些勢力的學生開始看女孩不順眼,聽到阿衡說話,唇邊的笑意每每帶著憐憫的嘲弄,裝作不知道一般地和身邊的同學對視,用眼神交流,帶著了然而高人一等的優越感。
  因為沒體麵的穿著,因為說普通話說得囫圇不通,所以,是值得可憐的;因為窮,因為音調的鄉土之氣,所以,是可恥的。
  阿衡起初還願和大家交流,到後來,完全的沉默,隻掛著溫和的笑意看著別人說笑。
  辛達夷,雖知曉眾人的勢力眼,但是心中又確鑿因著爾爾的事而莫名抵觸阿衡,兩相權衡,索性不理會,完全把溫衡當成陌生人,心中卻奇怪地希望著溫衡會因為眾人的排擠而哭鼻子或者破口大罵,這樣似乎自己便有了心安理得的資格,便有了替爾爾恨她的理由。
  隻是,可惜,從始至終,溫衡一次都未吝惜過溫和的笑意,遠山眉溫柔堅韌地似乎包容了所有。
  
  出塵一陌 chapter5
  秋日到來,天氣也漸漸轉涼,溫母雖為阿衡買過幾次衣服,但溫老見女孩一次也未穿過,心中不免有些介意。
  “阿衡,你怎麽還是穿著校服?”老人皺著濃眉審視孫女。
  “學校新發的,很好。”阿衡結結巴巴的,聲音有些小。
  “你現在在溫家,不是雲家。”老人眉越蹙越緊,慢慢有了怒氣。
  這個孩子,是在以這種方式,同他們對抗嗎?溫家的女兒,既是姓溫,又幾時被虧待過?她又何苦自甘下作?!
  阿衡攥著衣角,輕輕低下頭。
  “知道了。”
  老人聽到女孩依舊明顯的江南口音,心中驚覺自己說了狠話,思及過往種種,心中有了愧疚。
  “既是你喜歡校服,也就算了。”他輕歎一口氣,“隻是,穿上合身嗎?”
  “很暖和的。”阿衡飛速用南方話說了一遍,繼而不好意思地用不甚標準的普通話重新說了一遍,手輕輕翻過外套的內裏,厚厚的,看起來很紮實。
  “暖和就好。”老人舒緩眉,本如鷹隼一般銳利的眼睛也浸入一絲溫暖“烏水話,我能聽懂的,你不用改口。”
  阿衡詫異,隨即微笑,眼睛亮亮的,帶著溫柔清恬的色澤。
  “十八九歲的時候,我在烏水鎮帶過幾個月的兵。”老人聲音不複平日的嚴厲,有了些許溫軟,嚴肅的眉眼也帶了絲絲煙雨纏繞一般的柔緩。
  “阿衡,你的眼睛,同你奶奶很像。”
  漸漸地,阿衡清楚了到學校的路,也就習慣了一個人步行或者坐公車上下學。說來也巧,明明是一家人,阿衡卻總是碰不到思莞,隻是吃晚飯的時候才見得到。她雖想同思莞說幾句話,但思及自己嘴拙,也就作罷。至於溫母,一直忙於鋼琴演奏會的事宜,也鮮少見得到。
  阿衡在班上,老好人的脾氣,即使麵對麵聽到嘲諷也不曾生氣,隻是一逕微笑,帶著包容和溫和,對方漸覺無趣,也就慢慢不再戲弄她。日子久了,反倒發現阿衡這般的脾氣給大家帶來不少的好處。不想做值日,隻要叫一聲溫衡,得到的永遠是“知道了”的答案,而後,整個教室清理得幹幹淨淨,妥妥帖帖。
  這個世界,最可怕的就是習慣,而最習慣的就是便利。
  阿衡便是這習慣下驚人的便利。換做別人,即使泥菩薩大概也要憋屈得爆發了,偏偏阿衡怪得緊,隻是默默地微笑,在放學後一個人打掃完整個教室。
  之後的之後,許多年以後,過年的時候,一群朋友窩在一起看周星馳的電影《唐伯虎點秋香》,言希對著大熒幕上秋香畫的旺財狗華安,把黑乎乎的漂亮腦袋埋在阿衡的頸間,笑得幾乎岔了氣。
  阿衡努力看了許久,終究未曾笑出來。
  秋香不經意三笑,撥弄了唐伯虎的心。她在他心中美得無法收斂,而他於她,卻是看不清眉眼的華安。
  那一日,打掃完教室,天已經黑了,末班公車仍需等半個小時,阿衡便選擇了步行。
  她習慣了走那條窄窄的弄堂,橘黃色的路燈,昏暗的卻奇異地帶著靜謐和溫暖。
  那條路是用石子鋪就的,踩上去有一種細微的磨礪的感覺。阿衡走至弄堂深處,卻停住了腳步。
  她看到,兩道清晰曖昧交疊在一起的影。
  明的,暗的,纏綿的,豔烈的,火熱的。
  那個少年,穿著紫紅色的低領粗織線衣,左肩是黑色暗線勾出的拉長了線條的花簇,蔓過細琢的肩線,流暢輾轉至背,抑製不住,明豔中的黑暗妖嬈怒放。
  他站在燈色中,背脊伶仃瘦弱卻帶著桀驁難折的孤傲倔強,頸微彎,雙臂緊緊擁著燈下麵容模糊的長發女孩,唇齒與懷中的人糾纏,從耳畔掠過的發墨色生豔,緩緩無意識地掃過白皙的頸,那一抹玉色,浸潤在光影中,藏了香,馥饒,撩了人心。
  若是依阿衡素日的做派,定是覺得看到這般的景象,極是讓人難堪尷尬,可是,彼時彼刻,她連躲藏都忘記,背著書包,磊落細致地看著那個少年。
  言希。阿衡唇微彎,無聲呼出,心中確定至極,連自己都覺得荒謬。
  她明明沒有一次真正看清楚那個少年的相貌,沒有同他說過一句話,甚至連姓名都是一點點拚湊而來,心中卻有了那麽清晰的烙印,隱約可笑的銘記的味道,平淡卻在帶著線索蹤跡的記憶中慢慢雋永。
  恍然間,少年感到身後的目光,放了環在女孩腰身的手,轉身,靜靜地看著無意闖入的偷窺者。
  阿衡驚覺自己的無禮,怔忪間隻看到少年的眼睛。
  可,驀然間,耳中轟鳴,隻餘下一種聲音,那樣的熟悉,像極了幼時夜晚貪玩不小心溺入水中的那一刻,什麽都消失時聽到的呼吸聲。那種恐懼,絕望,不甘心卻又發覺自己正走向另一種解脫的真實感,翻滾而來。
  少年眸中的那般墨色,卷過桃花的緋豔紛飛,添了鋪陳於水色之中的寒星點點,直直映在她的瞳中,漠然,狂狷而漫不經心。
  阿衡一瞬間,甚至覺得自己是肮髒的,慌不擇路,低頭離去。
  渾渾噩噩地,她回到家時天已經黑透,張嫂一直在等她,
  阿衡跑了一路,心神恍惚,隻是覺得口中極渴,捧著桌上的茶水,就往口中灌,卻洇過鼻,猛烈地咳了起來。
  思莞剛巧下樓,看到阿衡臉色通紅,大咳不止,便幫她拍背,順了順氣。
  半晌,阿衡才緩過氣,轉眼看到思莞。
  “嗆著了?”思莞溫聲詢問,淡笑,帶著禮貌。
  阿衡點點頭。她麵對溫家人,一向不擅開口,便是一定要說,也是用最簡單,自己說得清楚的字音。
  思莞心知阿衡見到自己不自在,並不介意,客套幾句,也就想要離去。
  “等等…….”阿衡這幾天一直存著心事,雖然尷尬,還是叫住了思莞。
  “嗯?”思莞轉身,有些迷惑。
  阿衡點點頭,轉身上了樓。
  不多時,女孩便拖了一個手提箱走了下來。
  “這是什麽?”思莞疑惑。
  “她的衣服……這裏。”阿衡指著手提箱,輕輕解釋。
  “她?”思莞臉上的微笑慢慢收斂,眉眼有些冷意。
  “衣服,要穿。”阿衡知曉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但一時嘴拙,不知如何解釋。
  “你不必如此。”思莞知曉阿衡說的是爾爾,神色複雜起來。
  他同阿衡雖是親兄妹,但是因為爾爾,心中終歸對她存了猜忌。但見她從未提過爾爾,也就漸漸放了心,可如今,她卻把爾爾擺到了桌麵,並且當著他的麵談論爾爾的衣服,對思莞而言,好像對爾爾惡意的嘲弄和再一次難堪的驅逐。
  阿衡把手提箱提到他的麵前,溫和地看著思莞,示意他打開。
  思莞卻憤怒起來,臉上結了冰寒,揮了手,手提箱被打翻在地。
  張嫂本在廚房熱粥,聽到巨響,圍裙未去,便急急忙忙走到客廳,看到散落了一地的衣服,大部分都是還未開封的秋裝。
  “怎麽了?阿衡,你把蘊宜給你買的新衣服都拿下來幹嘛?”張嫂稀裏糊塗,瞅著那些衣服,全是前些日子蘊儀買給阿衡的,這個孩子當時雖未說話,但看起來卻極是高興,但奇怪的是,後來卻一次都沒穿過。
  思莞詫異,愣在原地,片刻後輕輕從地上拾起一件衣服,翻到商標處,果然是思爾的尺碼,抬頭看到阿衡過於平靜的麵孔,極是難堪。
  “媽媽她……”思莞試圖說些什麽,卻在目光觸及到阿衡過於簡樸,袖口有些磨了的校服時,說不出話來。
  媽媽她,不會不清楚,阿衡比爾爾高許多。
  他第一次,驚覺自己和媽媽的不公平。
  媽媽將自己的痛有意無意地返還在阿衡身上。
  而他,微笑著,推波助瀾。
  這女孩,全都看出,卻平靜笑納。
  
  出塵一陌 chapter6
  自那日之後,思莞便刻意同阿衡保持了距離,不同於之前的不溫不火,現在帶了些逃避的味道。
  幾日之後,張嫂帶著阿衡買了秋裝,說是思莞的意思。
  阿衡皺眉,對張嫂說“阿婆,我……”
  張嫂活了大半輩子,又有什麽看不通透的,拍拍阿衡的手安慰她“我知道你對思爾沒有敵意,隻是,你不明白,那個孩子的好。”
  阿衡看著張嫂有些無奈的麵孔,隻得沉默。
  思爾,想必很好很好。
  阿衡想了想,心中沉甸甸的,像是墜入了石塊,壓在了心口,堵得慌。
  她同這個世界,被隔在一堵叫做“溫思爾”的門外。
  可是,日子總歸是要過下去的……
  誰規定,錯誤的開始,就必然走至錯誤的結局呢?
  阿衡吸了一口氣,將心中喧囂著的難過慢慢壓下。
  在她的眼中,烏水鎮外的世界是另一番人世,帶著己身的期待,卻因同現實擠壓錯落成另一番滑稽的模樣。有些孤獨,有些寂寞,可必須擁有一個融入希望的理由。
  往往,追尋的過程,恰恰被稱作生存。
  秋日的第一場雨隨著紅葉綿綿降落,打濕了一座座白色洋樓。初晴,透過窗,霧色隱隱彌漫,帶著泥土衝刷過的清新,微涼的空氣撲麵而來。
  阿衡在屋中,一直不停地做物理題,頭腦昏昏沉沉的,便走至窗前,向外探去。窗外的楓樹經曆秋雨的洗滌,枝椏上的水色瀲灩,映著樹下的落葉,緩緩滴落,晶瑩而尖銳,在紅到耀眼的葉上打著旋兒,慢慢消失。
  四周靜悄悄的,隻有秋風卷著樹葉的甘澀,晃得梧桐樹沙沙作響。
  阿衡支肘遠眺,卻驀地被頭頂尖銳嘹亮的“啾啾”聲嚇了一跳。抬眼,白色礫石的屋頂上,有一隻毛色綠藍相間的鸚鵡,微勾的小爪子,上麵有著斑斑血跡,黑亮的小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窗,望著阿衡。
  阿衡看著小鸚鵡,知曉它定是受了傷,被困在了屋簷之上,左手扶著窗,踮起腳,伸出右臂,卻發現相差一掌之距。
  “乖乖,等我。”阿衡有些歉意,心中暗想不知道首都的鳥大概是不是也隻會說京片兒,自己的半拉子普通話希望它能聽懂。
  結果小鸚鵡突然尖叫起來——“鹵肉!鹵肉!!!”
  鹵肉?
  阿衡詫異,訥訥,心中暗罵自己饒舌,說個正中。
  也不曉得鳥兒能否看懂,她努力地對著它亮晶晶的小眼睛笑了笑,轉身跑開。
  思莞聽到了急切的敲門聲,揉著眼,開了門,看到了阿衡,先是尷尬,複而紅了臉龐,溫和開口“怎麽了?”
  阿衡張口便是“鹵肉,受傷,屋簷,下不來。”
  思莞帶著著龐大的精神力,再加上八分的歉疚,瞠目稚言——“哦,鹵肉受了傷,困在屋頂上,下不來了是吧?”
  阿衡本來腦門子冒汗,但看到思莞迷茫著附和她的樣子,嗬嗬笑了起來,本來心中藏著的氣悶也散了,遠山眉彎得好看。
  她拉了思莞的衣角,快步把他帶到了自己的房間,探出窗外,指著屋簷上哆哆嗦嗦可憐巴巴的小鳥。
  “鹵肉!鹵肉!”小鸚鵡看到思莞,尖叫起來,亮亮的小眼睛淚汪汪委屈得很。
  “啊!鹵肉飯!”思莞脫口而出。
  少年本來帶了三分遲疑,卻在看到小鸚鵡之後,一瞬間,脫了鞋,爬到了窗沿。
  “阿衡,幫把手。”思莞皺眉,弓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沿著窗靠近小鸚鵡。但是,姿勢實在累人,伸出手去渡小鸚鵡,身子沒了著落。
  阿衡趕緊上前,雙臂環住了思莞的小腿,仰著頭,看著少年,眼睛不眨一下,心中生出莫名的緊張。
  小鸚鵡倒也乖覺,不錯一步地緩緩蹦到思莞手心,少年轉過身,詫異地看到了阿衡環著的雙臂,那姿勢認真地倒像要接著他,他看著,愣了愣,覺著有趣,笑了起來,輕輕鬆鬆蹦下。
  阿衡也笑,接了小鸚鵡,平日沉靜的眸中倒流露出了幾分稚氣。
  “你,認識,它?”阿衡找了紗棉,幫著小東西攢著血漬,看著它神態可憐,弱聲叫著,倒像是在撒嬌。
  “認識。”思莞頷首,掏出手提電話,正要撥號,卻聽到樓下催命一般的門鈴聲。
  “嗬,這不,主人來了。”思莞笑,露了牙,潔白整齊。
  阿衡輕輕順了順小鳥的毛,憐愛地看著它,心想小東西真可憐,這主人想必粗心至極,才讓它出了籠子受了傷。
  少年出了房間迎接客人,半分鍾,阿衡便聽到咣咣當當的上樓梯聲和不安分的打鬧嬉笑聲。
  一陣清風吹過,她抬了頭,竟看到了那個美豔的少年。
  “你?”她開了口,有了魯莽。
  “你是?”少年的聲音是懶散的,帶著濃濃的化不開的男孩的硬質。
  他不記得阿衡了。
  “阿衡。”思莞舔舔唇皮,開口。
  “哦。”言希點了頭,平平淡淡掃了溫衡一眼,可有可無地笑了笑。
  他低頭,看到了阿衡手中的小鳥,眼神霎時變得明媚,細長白皙的指狠狠地戳了小東西的小腦袋——“丫亂跑,遭了罪了吧,嘖嘖,還傷了爪子,活該!”
  那小鸚鵡極通靈性,看著少年,委委屈屈的表情,小翅膀抱著小腦袋,烏亮的小眼睛汪著淚。
  言希笑了,秀氣的眉微微上挑著,霸道不講理的,卻有了生動,張口便罵——“丫的,少在少爺麵前裝可憐,就這點出息,還敢離家出走,翅膀硬了哈鹵肉飯!”
  隨即,漂亮的手揪著小鸚鵡的翅膀,想要把它揪起來,阿衡看了心疼,就抱著小鸚鵡後退了一步,少年的手撲了空。
  “疼!”阿衡抬頭,看著纖細瘦高的少年,摟著小鸚鵡護犢子一般開了口。
  言希愣了,也後退一步,點了點頭,大爺地踢了踢身旁的溫思莞。
  思莞委屈地摸了摸鼻子,溫和地對著阿衡說“這鳥是言希養的,他一向最疼它,不會傷害它的。”
  言希冷笑,踹了思莞的屁股——“少爺才不疼這個死東西,等養肥了,我就燉了丫當十全大補湯!”
  小鳥一聽,躺在阿衡懷中,毛支楞了起來,硬了爪子,絕望地抹淚裝死。
  阿衡聽懂了思莞的言語之意,知道自己逾了界,狗拿了耗子,有些尷尬,鬆了手,把鳥兒捧給言希。
  少年接過小鸚鵡,笑得得意,牙齦的小紅肉露了出來。
  “死東西,回家,少爺家法伺候!”
  阿衡挪到思莞身邊,小聲問——“家法?”
  思莞要笑不笑,壓低了聲音——“大概就是,言希塞上自己的耳朵,對著小東西拉小提琴!”
  阿衡“哦”了一聲,看著思莞,笑意濃重。
  思莞知道她想起了什麽,臉皮撐不住,紅了起來,清咳一聲,轉移了話題,
  “阿希,你什麽時候買個鳥籠,鹵肉飯老是亂跑,傷了碰了也不是個辦法。”
  阿衡有些疑惑,怎麽首都人民養小鳥都不買鳥籠的嗎?
  “不買。”少年黑發細碎,在耳畔,劃過優雅慵懶的弧度。
  “它是它,我是我,人有自由,鳥也有自由,老子除了給它幾頓溫飽,又沒幹過別的什麽,憑什麽剝奪它的自由?”
  思莞瞠目結舌。
  言希淡淡掃了他一眼,理所當然,理直氣壯。
  阿衡微笑。
  她發現思莞在言希麵前極容易變得軟弱。第一次相見是這樣,今日也是如此。
  後來,她知道了,這個世界,有一個詞,叫做氣場。
  而這詞,生來為言希所造。
  
  出塵一陌 chapter7
  自從那一隻叫做“鹵肉飯”的小鳥被言希帶走之後,阿衡和思莞相處起來輕鬆了許多,偶爾少年會揉揉她的長發,開開玩笑,溫和地笑一笑。
  這是哥哥的感覺嗎?
  阿衡不確定,但這不確定又確實貼心,她就不情願再計較下去。鑽牛角尖很累。
  她想要認真地活著,像樣地活著,慢慢地付出,慢慢地得到付出。
  這是一種野心,戰戰兢兢的野心。
  日子像流水一樣,白馬兒遛著遛著,不知穿越了多少名叫光陰的小路,這秋葉落了盡,以蕭索的姿態迎接了冬天。
  再也沒有人在她麵前提過爾爾,溫家的人達成了默契。他們在嚐試著接受阿衡,可是阿衡卻覺得他們在隱忍,隱忍得很辛苦,總有一天會爆發的。
  所以,在那個叫做“爾爾”的氣球爆炸之前,她隻能平靜地等待,等待著生活賜予一些珍貴的轉機或者欣喜。
  爾爾是客觀的存在,溫衡卻是主觀的姓名。
  客觀主觀,辯證唯物,這是政治老師教給她的東西。
  當然,讀書上學很累,這是客觀主觀都否定不了的真理。
  不過才高一而已,每一科的老師都像鬥雞一般地紅著眼搶奪他們的人民幣,是誰說的來著——時間就是金錢。
  阿衡不會抱怨,但看到老師們在第二節大課間無休止地“再講兩分鍾”時,會覺得肚子非常非常餓,咕咕叫個不停。
  下課時,女生一般衝向廁所,男生一般衝向小賣部,這時,阿衡雖然跟在男生身後小步挪得歡快,但看到男生無意瞄到她抱著麵包跟在他們身後時愣住的表情,還是會尷尬的。
  她抱著麵包,試圖寬慰自己,廁所和麵包,一樣都是生理需要
  “靠!老子拿錯麵包了!草莓的,要膩死人了”辛達夷在前麵揉著黑發叫囂,樓梯在顫抖。
  “小變,跟老子換換,我隻吃肉鬆的!”那個少年,一頭鳥窩似的亂發,笑著湊到一個瘦瘦小小的少年身旁。
  阿衡悶著聲,笑了起來。
  辛達夷喚做小變的男生,是班上有名的優等生,叫做衛旭,長得清清秀秀,聲音細細小小,愛和女孩子一起跳皮筋踢毽子,辛同學閑著無事,給起了外號——“小變態”,簡稱“小變”。
  衛旭雖然個性柔柔弱弱,像極女孩兒,但是畢竟是男孩子,生平最惱別人喊他”小變”,尤其是這罪魁禍首辛達夷喊的,聽到他嚎的一嗓子,麵色發青,“哼”了一聲,搖曳著楊柳腰,款款攜著肉鬆麵包離去。
  “喲喲,大姨媽,把小變惹惱了,小心今天他帶全體女生討伐你!”旁邊其他的男孩兒笑得東倒西歪。
  “滾滾!誰怕那幫丫頭片子!”辛達夷撇嘴,滿不在乎“你們誰有肉鬆麵包,跟老子換換!”
  男生都不喜歡吃甜東西,聽了他的話,作鳥獸散。
  阿衡看著手中的肉鬆麵包,猶豫了片刻,跑到他的身旁,笑著伸出手上的麵包,對辛達夷說——“換!”
  少年的眼睛在亂發中很是明亮,可看到阿衡時,卻變得有些複雜,抓住手中的草莓有些別扭地開口——“我不餓了!”
  隨即,漂亮的拋物線,草莓麵包扔進了垃圾箱,然後,轉身離去。
  阿衡有些呆怔,看著垃圾桶裏孤伶伶的麵包,歎了口氣,撿了回來,拍拍上麵沾到的塵,小聲用吳音開口——“一塊五一個的。”
  “阿衡?”有些疑惑的聲音。
  阿衡轉身,看到了思莞,雖知他聽不大懂江南話,但是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你買了兩個麵包?正好,給我一個吧,快餓死了!”少年笑著伸出手,那雙手很幹淨修長,他看著阿衡,輕聲抱怨著“今天學生會開會,忙活到現在才散會,剛剛肚子有些餓,去了小賣部,麵包已經賣完了!”
  阿衡有些感動,把手上的肉鬆麵包遞給了思莞。
  “我想吃草莓的。”思莞嘴角的酒窩很紮眼,樓梯上來來往往的女生看得臉紅心跳。
  阿衡笑了笑,搖了搖頭——“髒了。”
  思莞微笑著表示不介意,阿衡卻背過了手,笑得山水明淨。
  她抱著草莓麵包,到了教室所在樓層的回廊上,打開紙袋,小口地咬了起來。
  阿衡說不準草莓麵包和肉鬆麵包的差別在哪裏,隻是覺得草莓醬甜味淹過酸味,並不是她嚐過的草莓的味道,但是叫做草莓麵包又名副其實,著實奇怪。
  不過,很好吃。
  立冬的那一天,下了雨。張嫂千叮嚀萬囑咐,讓她早些回家,說是言老爺子請溫家全家吃餃子。
  言老爺子,是阿衡爺爺的老朋友,一起上過戰場流過血換過生死帖的好兄弟,以前兩人未上位時,一個是團長,一個是政委,一文一武,好得穿一條褲子。本來說是要當兒女親家,結果生的都是帶把的,也就作了罷。
  思莞本來說放學要同阿衡一起走的,結果被學生會的事絆住了,阿衡在辦公室外等了半個小時,思莞過意不去,便假公濟私,推說有事,拿了辦公室儲用的傘走了出來。
  “冷嗎?”思莞撐著傘問阿衡,星眸溫和。
  阿衡戴上了連衣帽,搖搖頭。
  兩人安靜地走在傘下,一左一右,一臂之距。
  冬日的風,有些刺骨,雨一直下著,清晨還是細雨,到了傍晚,已經滂沱。雨水滴入泥土中,慢慢吸收,經年失修的小胡同有些難走,腳下都是稀泥。
  兩人躲著泥走,卻不想什麽來什麽,被騎自行車經過的下班族濺了一身泥。
  少年少女掏出手帕,手忙腳亂,顧此失彼,被雨淋濕了大半。
  “跑吧!”思莞笑了“反正衣服都濕了。”
  阿衡在水鄉長大,小時候淘氣,鳧水,摸魚,更有梅子黃時雨佐伴年華,因此,並不慣打傘,現下,思莞提議,倒合了她的心意,衝思莞點了點頭,便衝進了雨中。
  阿衡在雨中小跑,卻感到這裏的雨和烏水鎮的完全兩種模樣,遠方的溫柔沾衣,眼前的剛硬刺骨。兩種不同的感覺,天和地,勾起了心中那根叫做思鄉的心弦。
  思莞靜靜走在雨中,靜靜溫和地看著阿衡的背影。
  他的臉上有冰涼如絲的雨滴過,眼睛一點點,被雨水打濕,回憶的舊膠片在雨中模糊而後清晰起來。
  他見過的,一幕一幕,黑白的電影。有個女孩曾經調皮地扔了他手中的雨傘,握著他的手,在雨中奔跑。他習慣於勉勉強強跟在那個女孩的身後奔跑,習慣於有一雙小手塞進他的手中,習慣於在雨中看著那個女孩比之以往長大的身影,習慣於喚她一聲“爾爾。”
  他的爾爾,那片笑聲,在冬雨中,卻像極了燕子呢喃人間四月天。
  他是爾爾的哥哥,曾經以為的親哥哥,可是莫名的一夜之間,和最親的妹妹,成了陌路之人。
  有時候,他惱著爺爺,既然明知真相,明知爾爾不是他的親妹妹,為什麽放縱著他們如此親密?由著他們把血液混到彼此的身體內,才告訴他那個朝夕相處的最親的人與他毫無關係……
  彼時,前方的阿衡搖著手對他微笑,他卻無法對她微笑,連假裝都無力。
  人間四月芳菲早已落盡,一束桃花悄悄盛開,卻不是原來的那般明豔。
  回到家以後,家中已空無一人,溫爺爺留了一張紙條,說是先去言家,讓他們放學後盡快趕到。
  阿衡和思莞匆匆換掉濕衣服,便離開了家門。
  這時,雨已經停了。
  “言家,哪裏?”阿衡好奇。
  “你見過的。”思莞笑了,引著阿衡繞過花園,順著彎彎的石子路,走到參天大樹後的白色洋樓。
  “到了,就是言希家”思莞揶揄一笑,可人的俊俏溫柔,修長的指指向洋樓。
  “可巧,言爺爺,姓言。”阿衡恍然。
  思莞不若平日的舉止有度,大笑起來,眼睛明亮。
  巧在哪裏,言爺爺不姓言,難道還要跟著他們姓溫?
  “溫老三,你家的這小姑娘有意思!”爽朗的笑聲,粗大嗓門,震耳欲聾。
  阿衡定睛,才發現門已經打開,站著言希和一群大人,臉頓時紅了起來。
  爺爺看著她,笑意滿眼,左邊站著溫媽媽,右邊是一位十分魁梧高大的老人,微微發福,頭發斑白,眉毛粗濃,眼睛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言希美貌驚人,與老人的相貌南轅北轍,但眼中的神采,卻像極了他,同樣的驕傲,同樣的神氣。
  “言爺爺好。”思莞有禮貌地鞠了躬,笑嘻嘻地站到了言希身旁,兩個少年開始嘀咕。
  “阿衡,打招呼呀,這是你言爺爺。”溫媽媽看著阿衡,臉上也帶了難得的笑意,想是也被女兒逗樂了。
  自從阿衡來到溫家,今天是溫母,第一次打正眼看著女兒。
  她是她身上的一塊肉,可是,離開了身體,卻沒有一日疼痛,這讓她迷惑,因此給了自己理由更加深切地愛著一點點撫養長大的養女思爾。
  她離去時,做母親的不知,回來時,滿腔的母愛已經寄托在另外一個明亮貼心得像自己的太陽一般的女孩,這讓她,情何以堪。
  因此,她拒絕著荒謬的事實,把親生的女兒拒之門外。
  她是個長情的女子,在養女身上的滿腔愛意既然收不回,那就繼續愛下去。
  至於眼前的女孩,把她當作寄養在自己家的孩子照顧,便好。
  “言爺爺。”阿衡的普通話依舊笨得無可救藥,但是彎著腰的姿勢,卻規規矩矩。
  “阿衡,溫衡,好!好名字!”老人笑了,看著阿衡,益發憐惜。
  當年的事,是他一手促成,他對這女孩兒,滿心的愧疚和心疼。
  “言帥,你倒說說,這名字好到哪裏?”溫爺爺笑眯眯。
  “好就是好,我說好就好!”言帥橫了溫老一眼,濃眉皺了起來,帶著些微的孩子氣。
  “沒天地王法了!”溫老嘲笑。
  “三兒,你別給我整這些彎彎繞繞的,老子是粗人,扛過一輩子槍,可沒扛過筆杆子!”言帥眼睛瞪得極大,語氣粗俗。
  “衡,取《韓非子·揚權》書中,一句‘衡不同於輕重’,世界萬千,紛擾沉浮,是是非非,取輕取重,全靠一杆秤。我家的小丫頭,正是有衡之人。”溫老看著孫女,眸中閃著睿智。
  言帥捧腹大笑——“三兒,你個老迷瞪,誰把自家丫頭比成秤砣啊?”
  溫老搖頭,直歎氣。
  阿衡的眼睛卻亮了。
  她幼時父親取名“恒”,意指恒心,與弟弟的名字“在”在一起,恰好“恒在”,是希望他們二人長壽,承歡膝下,隻是後來,上戶口時,戶籍警寫錯了字,這才用了“衡”字,其實並不若溫老所言,借了古籍取的名兒。
  但,這番雕琢過的溫和言語,卻幾乎讓她折疊了心中所有的委屈,連望著爺爺的眼睛,都歡喜起來。
  “老頭兒,什麽時候吃餃子,我餓了我餓了!”言希聽大人說話,並不插嘴,這時得了空,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言帥,模樣十分乖巧,話卻十分不乖巧。
  “奶奶個熊!你喊我啥?!”言帥惱了,家鄉話蹦了出來,彎腰脫了棉拖鞋,就要抽少年。
  少年卻機靈地躲到了溫媽媽身後,對著言帥,做鬼臉,吐舌頭,一臉天真爛漫。
  阿衡看著他不同於平時的高傲目空一切的模樣,嗬嗬小聲笑了起來。
  “你看,妹妹都笑話你了,真不懂事!”蘊儀笑著拍了拍少年纖細的手,轉眼看著言帥“言伯伯,你別惱,小希就是小孩子脾氣,無法無天的,淘了點兒,您還真舍得打他呀?”
  “看在你妹妹的麵子上,今天饒了你!”言帥眼睛瞪得圓溜。
  “老言你也就逞逞嘴上風!”溫老笑罵。
  老言寵著小一輩,在他們一幫老家夥中是出了名的。言希小時候就皮,他惱得很了,就要抬手打人,可巴掌還沒掄圓,那孩子就哭得跟狼嚎似的,邊哭邊唱“小白菜,地裏黃,三歲沒了爹,五歲沒了娘”,左鄰右舍齊齊抹淚,尤其是大媽大嬸兒,指著老言的鼻子罵他狠心孩子長成這樣基本都是老言家燒了高香有個三長兩短你怎麽對得起祖宗八輩兒!老言瞅著孩子大眼睛淚汪汪忽閃忽閃的,越看越飄飄然,張口就說那是,也不看看誰的孫子,哪家孩子有我孫子好看,老溫家的老陸家的老辛家的加到一起統統不夠瞧!
  哪知,這話傳了出去,老辛不樂意了。兩人自小是同鄉,一起參的軍,一起入的黨,一起提的幹,一起升的團長,首長們老愛拿兩人比較,倆人互相瞅對方都不順眼,軍銜越多,梁子越大,偏偏分房子,又分到了一個院子裏,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娶媳婦比,生孩子比,生孫子更是要比。言老頭說言希比他家達夷好看,老辛哪能樂意!抱著孫子辛達夷就找老言理論——“你奶奶個熊!憑啥說俺達夷沒你家言希好看,你瞅瞅你家言希,那嘴小的,吃麵條兒都吸不動,跟個丫頭一樣,沒點子男人氣,你還真有臉說我都替你害臊!”
  老言大手一拍,也惱了——“你奶奶的奶奶個熊!你家辛達夷就好看了,一頭亂毛,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抱個猴兒呢!娶媳婦兒沒我快,生兒子沒我快,生孫子你兒媳婦結婚憋了三年哈才生了一個猴崽子!猴崽子就猴崽子吧,還是個啞巴娃,一場朋友我都不好意思說你!”
  當時,達夷都快三歲了,還不會說話,而言希,兩歲的時候都會滿大街地“叔叔帥帥阿姨美美”地騙糖吃了,三歲的時候飆高音基本接近高音家水準,雖然沒一句在調上,但是,這已經深深刺痛了老辛那顆孱弱的老心髒,天天抱著辛達夷痛罵言氏祖孫,辛達夷聽得津津有味,終於,三歲零三個月又零三天開了尊口,第一句話,張口就是
  “言希,你奶奶個熊!”
  一句話逗得全院老老少少笑了幾個月,言希娃娃幼小的自尊心卻受了傷害,滿院子地逮辛達夷,抓住就罵——“辛達夷你爸爸個熊你媽媽個熊你爺爺個熊你奶奶個熊你們全家都是熊還黑瞎子熊!”
  於是,又成經典,久唱不衰。
  言希這孩子嘛,無法無天,自小便睚眥必報,別人欺負他一分,他一定要向別人討回十分,便是今天少了一分,來日也一定補上。
  為此,溫老並不喜歡言希,但是看著老朋友的麵子,還是當成自家孩子對待。
  他最擔心的是,思莞和言希走得太近。
  “還是阿姨疼我。”這廂,言希像演舞台劇一般,誇張深情地單膝跪地,抓住溫媽媽的手,紅唇飛揚,笑得不懷好意。
  “阿姨,你對我這麽好是不是喜歡上我了呀哎呀我都不好意思了,那阿姨你就幹脆甩了溫叔叔,改嫁給我吧,啊!”
  “多大的孩子了,沒一點正經,讓你溫叔叔聽見了,仔細又要抽你!”蘊儀啼笑皆非,點了著少年白皙的額,語氣溫柔親昵。
  “他不是不在嘛!”言希滿不在乎,漂亮的眸子益發促狹,不懷好意地瞅著思莞。
  思莞哭笑不得。言希隻比自己大了半歲,小時候就吵著要自己喊他哥哥,他不肯,不知被言小霸王暴打了多少回。最後言小霸王撂了狠話——“你不喊老子哥哥,老子還不稀罕呢!等我娶了蘊儀姨,讓你喊我爸爸!”
  於是,他肖想當自己的後爸,肖想了十幾年。
  阿衡動動唇,呆呆看著言希,傻了眼。
  這人怎麽一天一副嘴臉?好沒定性!
  “臭小子,別鬧了!”言帥臉氣得通紅,提著言希的紅色毛衣領子提到阿衡麵前,咬牙切齒“跟你阿衡妹妹說說,你叫什麽?”
  言帥並不知,阿衡與言希已有數麵之緣,言希的言,言希的希,二字,刻在心中,誠惶誠恐,再無忘記。
  “言希。”他看著她,言語淡淡,眉眼高傲,黑眸黑發,唇畔生花。
  “溫衡。”她笑了,眉目清澈,言語無害。
  那時,她終於有了確鑿的名目喊他的名字。
  那時,他與她經曆了無數次無心的相遇,終於相識。
  這相知,她不曾預期,他不曾費心。
  一個十六歲,差了六旬;一個十七歲,滿了五月。
  正當年少。
  恰恰,狹路相逢。
  一場好戲。
  
  出塵一陌 chapter8
  十二月份,已經放了暖氣,方進屋,跟門外兩個天地。屋內暖洋洋的,阿衡頓時覺得手腳湧過一股熱流。
  言家室內的裝飾與溫家並無甚大差別,溫家裝飾的古董玉器精致一些,言家的大氣一些,但是言家的裝飾特色明顯更傾斜於掛在牆上的采真照片,一幅幅,畫卷一般,很是清晰明媚,色澤絢麗誇張,但奇怪的是,那些人與物鋪陳在牆上,像是被賦予了新的靈魂,纖細而純潔,源源不斷綿延的溫暖和冷漠。
  “言希拍的。”思莞看她目不轉睛,笑了,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那些作品,眼睛很亮“阿希他很有藝術天賦,有空的時候常常亂跑,寫生,拍照,樣樣拿得出手。”
  “牆角的那副,是去年我們一塊兒出去玩拍的。”思莞指著牆角的照片,問她“你猜,是在哪兒拍的?”
  阿衡凝神看著那副照片,越看越迷惑。明明水煙繚繞,像是在雲端,卻無端生出幾顆褐石,奇形怪狀,天然形成。
  她搖了搖頭。
  言希沒好氣地拍了思莞一下,隨即向廚房走去。
  “溫泉水下,他蹲在那裏拍的。”思莞看著照片,漾開笑,俊俏溫柔,眼睛益發明亮。
  “那家夥總能想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阿衡笑了,眉眼清和溫吞。
  她望著那副照片,有些不由自主地走近,伸出手,摸了摸那雲煙,褐石,平和的眼神,這目光卻生出一種渴望和羨慕。
  “下次,帶我,一起,好不好?”她看著思莞,糯糯開口。
  父親教過她,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少年時,當立少年誌。
  她渴慕著溫暖,更渴慕著流浪,這流浪,是大膽的念想,但卻不是叛逆。
  無論是做雲衡,還是做溫衡,她都會中規中矩,但是,自由是少年的天性,她想要偶爾行走,改變一層不變。
  當然,看著思莞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的要求為難了他。
  “好。”身後傳來含混不清的聲音。
  阿衡轉身,看到言希蹲在一旁,乖巧地捧著一個白瓷碗,嘴中塞滿一粒粒餃子,眉眼在黑色的碎發中,看不清晰,但那唇,紅得嬌嫩好看。
  “謝謝。”她的手心出了汗,如釋重負。
  “嗯。”言希沒空搭理她,看著白白胖胖的餃子,心滿意足。
  思莞有些詫異,卻還是笑了。
  罷了,既然是言希決定的,他還說什麽。
  “吃餃子了,孩子們!”廚房一個矮矮胖胖係著圍裙的中年男子端著兩碗餃子走了出來,笑眯眯地看著這眼前的少年少女。
  “小希,到餐廳去吃,蹲在這裏成什麽樣子!”男子笑罵,看著言希,踢了踢他。
  “阿,李伯伯,讓您端出來了,怎麽過意得去。”思莞大步上前,有禮貌地接過碗。
  “這是阿衡吧?”男子端詳著阿衡。
  “阿衡,李伯伯,言爺爺的副官。”思莞對著阿衡,低聲說。
  “李伯伯。”阿衡雙手接過碗,低眉小聲開口。
  “好,好!”男子點頭,麵色欣慰,眼淚幾乎出來。
  而後,走到阿衡麵前,輕輕摸摸她的頭發,溫言開口——”好孩子,回家就好,你受苦了。”
  阿衡有些怔忪,思莞也呆了,隻有言希繼續埋在那裏塞餃子。
  “李副官!”餐廳傳來言帥的大嗓門。
  “到!”李副官打了個軍禮,軍聲嘹亮。
  “呀,你們兩個,還讓不讓老子好好吃飯!”言希嚇了一跳,大咳起來,被餃子嗆得直掉眼淚,麵色緋紅像桃花。
  李副官上前使勁拍言希的背,直到他把卡在喉嚨的餃子吐了出來。
  “阿希,你一天八遍地聽,怎麽還不習慣呀。”思莞遞水喂他,笑著開口。
  “奶奶的!”言希一口水噴到思莞臉上。
  “阿衡,多吃些,天冷了要凍耳朵的。”張嫂看著身旁的女孩,嘮嘮叨叨“我和你李伯伯一起包的,香著呢!”
  阿衡猛點頭,在氤氳彌漫的水汽中小口咬著餃子。
  “大家能吃出來是什麽餡兒嗎?”李副官笑眯眯地看著圍著餐桌的老老少少。他一向擅長調節氣氛。
  “嗯,有蝦仁,豬肉,海參。”思莞琢磨著舌尖肉餡的韌性,酒窩有些醉人。
  “冬瓜,筍子。”溫老開口。
  “薑粉,蔥末,料酒,雞精,高湯。”溫媽媽品了品湯水,溫柔開口。
  “差了差了。”李副官笑。
  大家細細品味再三,交換了眼神,都頗是疑惑。
  還能有什麽?眼前坐著的,吃東西個頂個的刁鑽,一個猜不出倒算了,難倒一桌,李副官也算本事。
  “李媽,你忒不厚道,那麽刁鑽的東西,誰猜得出來?”言希打了個飽嗝,拿餐巾紙抹了抹嘴,漂亮的大眼睛彎了彎,水色流轉。
  他提前鑽過廚房,知道餡兒裏還放了什麽。
  “哪裏刁鑽了,大家常常見到的東西。”李副官聽到少年的稱呼,並不惱,已經習慣了自家孩子的毒舌。
  他養大的娃兒,什麽德性,自己能不清楚?
  若是這也生氣,那自己可真忙不過來。
  “丫頭,你說說。”言帥瞅了阿衡半晌,看她一直默默地,想要逗她開口。
  阿衡抬了頭,聲音有些小,糯糯的音調——“橘子皮。”
  然後,又把頭縮回氤氳的水汽中,小口小口地咬餃子。
  大家楞了,齊刷刷地看向李副官。
  李副官笑得益發慈祥,眼角的皺紋擠到了一起,頗是滑稽可愛——“阿衡說中了。今天買的豬肉有些肥膩,不是四肥六瘦,我怕小希挑嘴,就剁了橘子皮進去,既去膩,又去腥,剛剛好。”
  “呀!李媽你明知道我不吃肥肉的呀還虐待我少爺我要扣你工資立刻扣馬上扣上訴無效!”言希撇了嘴,表情厭惡,秀氣的眉上挑,細長漂亮的手不停地玩轉著電視遙控器。
  “喲,不勞言少您費心,咱的工資不歸您管。”李副官樂了。
  他因戰時立了一等功享受國務院津貼,在言家當言希這廝的保姆,完全是看在以前的老上司的麵子上義務勞動。
  別人為無數人民服務,他隻為一個人民服務,這一個,不巧是一個一腳踏進精神病院一腳踏進火星的臭小子!
  言希覺著孝順自家老保姆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便閉了口,懶洋洋地把頭埋在沙發中。
  阿衡吃得很撐,但是言爺爺勸得殷勤,隻好學思莞的模樣,小口吸著餃子茶,既有禮貌又磨蹭了時間。
  偶爾透過霧氣,朦朦朧朧的,看到那個少年,歪在沙發上,黑發吹額,紅衣茸軟,修長的腿晃晃蕩蕩,腳點著地,輕輕悠閑地打著拍子,調皮散漫的模樣,好看得厲害。
  在言家做客時,阿衡一直未見言希的父母,起初以為是工作忙碌,後來聽到爺爺和母親的零碎對話,揣測了,才漸漸清楚——原來言希的父母是駐美外交官,在他不到兩歲時便出了國。
  爺爺對母親的原話是這樣的——“阿希野是野了點兒,但是父母不在身邊,言帥又不是個會養孩子的,能拉扯大都算那孩子命好,咱們思莞和他玩歸玩,好是好,但是言希的那些脾性可是學不得的。”
  阿衡聽了,心中有些不舒服,但是又不知道為什麽不舒服,默默上了樓,不停歇地做英語題。
  說來好笑,阿衡學普通話沒有天分,但英語卻念得流利,照思莞的話,就是相當有賣國的潛質。思莞有個一塊兒長大的朋友,在維也納留學,兩人通電話時,常用英語聊,趁機鍛煉口語。
  有一回,電話響時,思莞恰好在忙別的事,沒空接電話,便讓阿衡代接,阿衡普通話憋了半天“你好”沒憋出來,對方卻來了一句“hi,siwan?”
  “no,siwanhassomethingathand,thisishissisiter,pleasewaitaminute”阿衡有些激動,心中暗想來到B市自己第一次說話這麽利索。
  思莞手忙著,眼睛卻閑著,瞄到阿衡的表情以後,笑得肚子抽筋。
  “爾爾?”電話另一邊,清越而帶著磁性的標準普通話。
  阿衡沉默了,半晌,特別嚴肅認真地對對方說“another,another”
  思莞聽了,愣了。
  片刻後,笑了,看著阿衡,笑得特別真誠好看。
  嗯,另一個嗎?
  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嘛。
  
  出塵一陌 chapter9
  教育部倡導素質教育,B市是皇城,響應中央號召,怎麽著還是要應應景的。
  於是,每個星期唯一的一次體育課,在阿衡的學校裏,風風火火,喜氣洋洋,運動服給學生定做了好幾套,不過西林出品,絕對一水兒的仿冒,什麽耐克阿迪背靠背,仿得惟妙惟肖,爐火純青。
  校長先生笑著說了一句話——“同學們,你們不好好學習,對得起給你們趕做名牌運動服的師傅嗎?”
  眾深以為然,膜拜之,覺得有這麽一句,校長這麽多年說的話完全可以衝進馬桶了。
  是呀,不為素質,咱也得為那幾個讓人風中淩亂的商標,什麽adidos,neki,多知名多銷魂的品牌呀……
  可惜,冬天,天氣不怎麽好,冷風刮得嗖嗖的,光禿禿的樹丫,看起來讓人有些尷尬。阿衡浮想聯翩,如果葉子是樹的衣服,那麽它也夠奇怪,夏天綠襖,冬天裸奔……嗬嗬。
  “裸奔”這個詞,當時開始在學校流行,男孩子們吹牛皮說狂話,叉叉叉,老子要是不怎麽怎麽樣,咱就去裸奔。
  阿衡覺得有趣,心中一直惦記著用這個名詞,可是找不到機會。
  於是,看到枯樹,天時地利,觸景生情。心中很是滿足。
  體育老師照常的一句話——自由活動,男孩子窩了堆,在籃球場上廝殺起來。
  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們,正是口是心非的年紀,抱著排球嘰嘰喳喳,對著籃球場,頗有笑傲江湖指點江山的氣勢。這個長胡子了穿著耐克阿迪達斯掛名牌以為自己是喬丹其實流氓,那個頭發油了不知道幾天沒洗頭了沒人品沒素質沒家教三沒代表舍你其誰,兩個詞——慘不忍睹慘絕人寰!
  阿衡對籃球懂得不多,但聽到女孩子們的點評,憋笑憋得厲害。
  可,不一會兒,女孩子們消了音。無一例外,矜持而高雅。
  阿衡從縫裏瞄了眼,看到了一幫高二的學生,正商量著和他們班打比賽,帶頭兒的恰好是思莞。
  思莞他們班這節課也是體育。
  辛達夷看到思莞,笑得白牙明晃晃的,和少年勾肩搭背,倒也不辜負發小兒這詞兒,竹馬成雙,可惜運球淩厲,籃筐砸得哐哐,女孩子們聽得心疼,嘶嘶怪叫,大姨媽你輕一點,就差一句“傷著溫思莞你不用活著進班了”,思莞表麵溫溫和和,對著女孩子們有禮貌地點了點頭,但是聽到發小兒辛同學牙咬得咯咯吱吱,心下好笑,不曉得什麽時候得罪了眼前的愣頭青,不過自家兄弟不用給臉,搶了球,三步上籃,輕輕鬆鬆,正中籃板。
  思莞身若遊龍,回眸一笑百媚生,驚動了身旁的一群小母雞。
  女生們撇嘴,心中羞澀得不得了哎喲剛剛溫思莞他對我笑了,嘴上卻罵辛達夷不爭氣,給她們一年級三班丟人,辛達夷橫眉,大眼睛跟燈泡子似的,瞪向女生,一句“靠!”,感天動地,體育場顫悠悠的。
  女孩子們知道辛達夷的脾氣,便訕訕,作鳥獸散,到一旁,三三兩兩結伴打排球。
  阿衡落了單。靜靜蹲在角落裏,看同學們打排球。
  手臂伸直,雙腕並攏,用腕力接球,她……也會的。
  左邊,籃球場,身姿矯健,揮灑汗水,右邊,手勢優美,笑語盈然。
  她在中間,不左不右。
  於是,有些寂寞。
  蹲了一會兒,腳有些麻,站起身,跺了跺腳,站了一會兒,站累了,再蹲下。
  來回重複了好幾次,阿衡覺得自己在瞎折騰,還不如回教室做幾道物理題。
  剛起了身,一個白色的球迎麵飛來。
  “嘭”,一張臉結結實實熱熱忱忱地撞上了排球。
  阿衡,捂著鼻子蹲在地上,眼淚唰地出來了。
  一個女孩跑了過來,拍了拍她的肩,有些粗魯“哎,溫衡,你沒事吧?”
  “沒……沒……沒事。”阿衡頭有些懵,鼻子疼得厲害,聲音甕甕的。
  “你說什麽?”對方沒有聽清。
  “沒事。”阿衡頭暈暈的,聽到對方的聲音,星星繞著腦袋轉。
  “你能不能大聲一點!”北方女孩子爽朗,見不得別人扭捏,阿衡聲音很小,那女孩便提了音,有些不耐煩。
  阿衡有些急了,真想吼一聲“你丫試試被排球撞了臉還說不說得出話!”可惜,京話還處於嬰兒水準,就閉了口心理催眠不疼不疼。
  人,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更加沉默。
  未過幾秒,一股熱熱的東西從鼻孔中順著指縫流下。
  啪,啪,鮮紅鮮紅的血。
  阿衡自小就有個暈血的毛病,本來頭就暈,轉眼看到血,身旁又圍著一群人,越看越覺得暈,頭一歪,不省人事。
  她作了一個夢,夢裏白茫茫的一片,濃鬱的,是寒冷的味道。
  醒來時,卻發現自己身上蓋著被子,與夢境不同的溫暖氣息。
  睜開眼,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
  是思莞。
  “你醒了?”少年笑。
  “嗯。”阿衡微笑,黑色的眸,溫和清恬。
  “還疼不疼?”思莞聲音益發溫柔,眼睛盯著她,眸中有了一絲憐惜。
  阿衡看著思莞,也笑了,嘴角暖暖的,遠山眉彎彎的。
  “不疼。”她覺得自己不嬌氣,搖了搖頭。
  窮人家的孩子還嬌氣的話,簡直要命。
  所以,在雲家養成的毛病,不管是磕在樹上還是石頭上,即使磕傻了,父親母親問起來,一定是“不疼”。
  在在,才有疼的資格。
  思莞輕輕觸了觸阿衡剛被校醫止了血的鼻子。
  她朝後縮得迅速,倒吸了一口冷氣,看著思莞,有些委屈。
  思莞笑了,酒窩深深的,輕輕揉了揉阿衡的黑發,溫聲開口
  “看吧看吧,還是疼的,疼了就不要忍著,嗯?”
  阿衡眼圈泛紅,本來自我感覺不怎麽疼的鼻子這會兒酸疼得厲害。
  可是,心中卻好像燒著一個火爐,橘色的火苗,肆意的色澤,心成了畫布,火色繪彩,溫暖暈深。
  從醫務室回了班,每個人望她的眼神都怪怪的,尤其是女生。
  體育課的下一節是音樂課,理所當然的自習課,阿衡暗自慶幸,回到座位,準備做題。
  “喲,小可憐兒回來了!”
  阿衡抬頭,前排的女生正陰陽怪氣地看著她。
  她愣在那裏。
  其它的女生嗤笑起來,看她的眼神帶著不屑。
  男生們倒無所謂,坐在哪裏,隻是覺得女生小家子氣,但是生活如此無聊有好戲看此時不八卦更待何時,於是,皺著眉貌似做題,耳朵卻伸出老長。
  阿衡苦苦思索,人類的祖先除了猿猴那廝莫非還有驢子?
  “溫衡,你教教大家唄,時間怎麽計算得這麽準,溫思莞剛走過來,你就暈倒了?”用球砸到她的那個女生,隔著幾排,朝著阿衡,喊了起來,嘴角掛著笑,眼睛卻是冰冷的。
  她的手頓了一下,低了頭,繼續算題。
  “裝什麽呢,你惡不惡心?”那女生聲音愈大,全班鴉雀無聲,一直扭頭看阿衡。
  她覺得全身的血氣都湧了出來,想要開口說“思莞是我哥哥”,可是,思莞是那麽耀眼的人,大家那麽喜歡他,她不能給他抹了黑。
  有個說話結結巴巴的妹妹,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她沒有多瞧不起自己,但是在這種環境下,高看自己比瞧不起自己更加愚蠢。
  當然,她長這麽大,有過許多老師,卻從未有哪一個教過她,受了侮辱還要忍著的。
  所有的人在望著她。他們的眼睛中有戲弄,看好戲,嘲笑,得意,咄咄逼人的神色,卻獨獨沒有正直。
  她靜靜從教室後的儲物櫃中抱出一個排球,用著適度的力氣朝著那女孩的肩膀砸了過去。
  一聲痛呼。
  阿衡淡淡看著那女孩呲牙咧嘴,溫和的眼中沒有一絲情緒,輕輕開口——
  “疼嗎?”
  那女孩臉漲的通紅,肩膀火辣辣,覺得遭了粗魯的對待,心中十分惱怒,瞪著阿衡“你幹什麽?”
  “你,在裝嗎?”
  阿衡笑了。
  人若不身臨其境,怎麽會體會到別人的痛?
  別人待她十分,她隻回別人三分。
  但這三分,恰恰存著她的自尊,寬容和冷靜。
  可,若這十分是善意和溫暖,她加了倍,周全回禮,好到心俯。
  隻可惜,這些人不知。
  連日後成了極為要好的朋友的辛達夷,此時也隻是不發一語。
  阿衡從不記仇,但這事,她要記他個祖宗八輩千秋萬代永垂不朽。
  閑時,當個把柄,拿到辛達夷麵前曬一曬。
  “EVE,你記得不,那一年我被排球砸了,當時可傷心了,你知不知道?”
  辛達夷哭了——“姐姐,您想要啥隻管開口。”
  嗬嗬。但是,阿衡即使落了辛達夷的好處,也依舊不會忘記。
  因為,她沒有撒謊。
  真的,好難過,一個人。
  那年那天。
  
  出塵一陌 chapter10
  北方的天,冷得迅速,十二月的中旬,雪已經落下。
  1998年的第一場雪,悠悠飄落時,B市裏的人們正在酣眠。
  阿衡自小,生活在南方,從小到大,見過的雪,五個手指數得過來。況且,每次下雪,還未等她反應過來,它已經悄悄停止,了無痕跡。因此,她對雪的概念很是模糊,白色的,軟軟的,涼涼的,還有,吃了會鬧肚子的。
  這樣的形容詞有些好笑,但當思莞興奮地敲開她的門對她說阿衡阿衡快看雪時,她的頭腦中隻有這樣匱乏而生硬的想象。
  因此,推開窗的一瞬間,那種震撼難以言語。
  她險些因無知,褻瀆了這天成的美麗。
  天空,蒼茫一片,這色澤,不是藍色,不是白色,不是世間任何的一種顏色,而是凝重地包容了所有鮮美或灰暗,它出人意表卻理應存在,以著強大而柔軟的姿態。
  蒼茫中,是紛揚的雪花,一朵朵,開出了純潔。
  阿衡驀地,想起了蒲公英。那還是她年幼的時侯。母親攢了好久的布,給她做了一件棉布裙子,卻被石榴汁染了汙漬。鄰居黃婆婆對她說,用蒲公英的籽洗洗就幹淨了,她盼了很久,好不容易等到春天,去采蒲公英籽,漫山遍野,卻都是飛揚的白白軟軟的小傘,獨獨未見籽。
  那樣的美麗,也是生平少見。隻可惜,與此刻看雪的心境不同。當時,她懷著別樣的心思望見了那一片蒲公英海,錯失了一段美好,至今留在心中的,還是未尋到蒲公英籽的遺憾。
  綿延千裏,漫漫雪海。
  下了一夜大雪,路上積雪已經很厚,踩上去鬆鬆軟軟的。
  街上的環衛工人已經開始掃雪,阿衡有些失望。
  “放心吧,會一直下的。”不會這麽快就停。思莞知曉阿衡的心思。
  阿衡眯眼,望了望天,一片雪花剛好飄到她的眼中,眼睛頓時涼絲絲的。
  “思莞!”隔得老遠,震天的喊聲。
  思莞回頭,笑了。
  嗬,這組合難得。大姨媽和阿希湊到了一起。
  他們仨連同在維也納留學的陸流,四個人一塊兒長大,隻有這兩個是萬萬不能碰到一塊兒,倆人在一起,沒有一日不打架。打得惱了,他去勸架,苦口婆心,倆人倒好,勾著肩晃著白牙一起踹他,聲聲奸笑親愛的思莞你不知道打是親罵是愛愛得不夠用腳踹嗎?他抹著眼淚向陸流呼救,那人看都不看他一眼,語氣溫柔若水——“誰讓你管的?打死倒好,世界一片清靜。”
  “達夷,阿希。”思莞用力揮揮手。
  阿衡看著遠處的兩人漸漸走近。兩人一個白襖,一個藍襖,個頭不差什麽,隻是辛達夷比言希結實得多,在辛達夷麵前,言希益發顯得伶仃清冷。
  “我剛剛還跟言希說呢,前麵看著那麽傻冒的人,肯定是溫思莞,就試著喊了一嗓子,結果真是你!”辛達夷嘿嘿直笑,一頭亂糟糟的發很是張揚。
  “滾!”思莞笑罵,但親密地搭上少年的肩,笑看言希——“阿希,你今天怎麽和達夷一起上學,你一向不是不到七點五十不出門的嗎?”
  言希淡淡掃了思莞一眼,並不說話。
  他穿著白色的鴨絨襖站在雪中,那雪色映了人麵,少年黑發紅唇,膚白若玉,煞是好看,隻是神色冷淡。
  阿衡靜靜看著他,有些奇怪。
  言希好像有兩個樣子,那一日在他家,是霸道調皮無法無天的模樣,今天,卻是她與他不認識之時數麵之緣的模樣,冰冷而懶散,什麽都放不到眼裏去。
  “丫感冒了,心情不好,別跟他說話。”辛達夷覷著言希,小聲說。
  “噢。”思莞點點頭,便不再和言希搭話。
  言希心情不好的時候,絕對千萬一定不要和他說話,更不要惹著他,否則,會死得很慘。
  這是溫思莞作人發小兒作了十七年的經驗之談。
  可惜,辛達夷是典型的人來瘋,人一多便得瑟。
  “言希,不是老子說你,大老爺們什麽不好學,偏偏學人小姑娘生理期,一個月非得鬧幾天別扭,臭德性!”辛達夷見言希一直默默無害的樣子,開始蹬鼻子上臉。
  思莞臉黑了,拉著阿衡躲到了一邊。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白襖少年輕飄飄靠近那不知死活笑得天真滿足的藍襖少年,修長的腿瞬間踢出,兼顧快,狠,準三字要訣,白色的運動鞋在某人臀部印下了清晰的四一碼鞋印,某人一個趔趄,摔了個狗啃雪。
  眾人叫好,好,很好,非常之好。
  這個姿勢,這個角度,不是一般人能夠踢出來的。
  “言希,武術?”阿衡小聲問思莞。
  “阿希不會武術,隻練人肉沙包。”思莞頗是同情地看了看屁股撅上天的辛達夷,意有所值。
  辛達夷淚流滿麵——“言希,老子跟你不共戴天!你他媽就會突然襲擊!”
  言希冷笑——“我貌似跟你說過,今天不準惹我少爺我心情不好做出什麽事來也不是自己能控製的,你丫別跟我說你忘了剛剛喝豆腐腦的時候我重複了三遍!”
  辛達夷理屈,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話,咬牙切齒——“言希你丫不要以為自己長得有三分姿色就可以踢老子!“
  思莞絕倒。
  言希微微一笑,十分無奈——“爹媽生的,少爺我也不想這麽人見人愛的。”
  思莞爬起來繼續絕倒。
  阿衡對奶奶了解得很少,但是思莞隻言片語,她能感受到他對奶奶的懷念。
  奶奶是阿衡回到溫家的頭一年冬天去世的,爺爺雖是無神論的□員,奶奶卻是個十分堅定的天主教徒。她常常教導思莞要心存善念,寬仁對待人和物,因為萬物平等,不可以撒謊,做人應當誠實,對待別人一定要真誠禮貌。
  思莞在奶奶的影響之下,也是忠實的信主者。
  阿衡知道時,倒並不感到意外。
  因為,思莞,就是這樣的人,始終溫柔禮貌待人寬厚,在他眼中,沒有美醜之分,隻有善惡。他能夠平靜大度地對待每一個人。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未曾衝動過的少年,卻在聖誕節前三天,失了蹤。
  準確算來,從那一天清晨起,阿衡就沒有見到思莞。
  溫家人起初隻當他有事,先去了學校,結果直至第二天,少年還未回家,打給言希辛達夷,都說沒見,而思爾住的地方傳來消息,說她也已經兩天沒回去了,家人這才慌了神,央了院子裏的鄰居和警察局,一齊去找。
  阿衡被留在家中看家。
  她想著,覺得這件事實在毫無預兆。思莞失蹤的前一天還在說說笑笑,沒有絲毫異常,怎麽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阿衡進了思莞的房間,一向幹淨的房間一片淩亂。剛剛,家人已經把他的房間角角落落翻了一遍,卻未找到絲毫的蛛絲馬跡。
  思莞一向幹淨,他回來看到房間這樣,會不高興的。
  阿衡想到思莞看到房間亂成這樣,眉皺成一團的樣子,嗬嗬笑了。
  她決定幫少年整理房間。
  拉開窗簾,窗外依舊白雪皚皚,不過,辨得出是夜晚。
  今天晚上是平安夜。阿衡對洋節沒有什麽概念,隻是思莞講得多了,便記住了。
  平安夜要吃蘋果,平平安安。
  思莞在外麵,吹著冷風,有沒有蘋果吃呢?那麽冷的天不回家,凍病了怎麽辦,多傻呀,有什麽事不能好好商量,她如果不能說,總還有媽媽和爺爺的。
  阿衡想著思莞也許馬上就會回來,收拾幹淨了房間就去削蘋果。
  可削完一個,想著爾爾興許也一起跟著回來呢,又多削了一個。
  端到思莞房間裏時,抬頭,不經意掃到了牆上的掛曆。十二月份,用黑筆劃了一道又一道,最後停在二十二日。
  十二月二十二日,是奶奶下葬的日子。
  思莞曾經告訴過她——奶奶被爺爺葬在B市最大的教堂,但是,奶奶並不喜歡那個教堂,她最愛做禱告的,是一家小教堂,他說奶奶的靈魂一定會在那裏。
  蘇……蘇東教堂!
  阿衡眼前一亮,穿上外套,便跑了出去。
  出了院子,招了出租車,司機一聽去蘇東教堂,擺擺手,為難了——“小姑娘,蘇東那邊上了凍,路滑,難走得很。”
  “叔叔,錢,我有!”阿衡從衣兜中掏出所有的零用錢。
  “哎,我說小姑娘,我這把歲數還貪你一點兒錢嗎?”司機是個耿直的皇城人,有些惱了。
  “叔叔,別氣。”阿衡急了“我哥哥,在蘇東,兩天,沒回家!”
  “噢。小姑娘,那這樣吧,我把你送到G村,那裏離蘇東大概還有兩裏路,路滑了些,車過不去,但走著還是能過去的,你看成嗎?”司機也是個好心人,皺著眉,向阿衡提議。
  阿衡猛點頭,十分感激。
  上了車,可惜,平安夜,市區人特別多,車走不快。
  “叔叔,快,再快!”阿衡心中焦急。
  “再快,就開到人身上了!”司機樂了,覺得小姑娘說話有意思。
  “我哥哥,蘇東,冷!”阿衡越急,嘴越笨。
  司機不笑了,有些感動,看了阿衡一眼,溫和開口——“成,咱再快一點兒,不能讓你哥哥凍著!”
  等到了G村時,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
  阿衡交了錢,便匆忙向前走,司機從車窗探出頭,對阿衡大聲說——“小姑娘,一直向前走,看到柏子坡的路標,往右走三百米就到了!”
  阿衡揮手,笑著點點頭。
  “小姑娘,路上慢著點兒。”司機熱心腸,遙遙揮手。
  她已走遠,並沒有聽到,隻是在雪中遙望著著陌生的好心人,微笑著。
  阿衡本來對司機所說的路滑有了心理準備,可是,在狠狠栽了幾個跟頭之後,還是有些吃不消。
  但是心中一直胡思亂想,也就顧不得疼痛了。
  萬一,思莞不在蘇東教堂怎麽辦?
  萬一,思莞不跟她一起回去怎麽辦?
  萬一,思莞和爾爾在一起,看到她尷尬了怎麽辦?
  阿衡一路扶著樹,終於找到柏子坡的路標,等在夜路中摸到蘇東時,全身已經被汗水和雪水浸透,黏在身上,很難受。
  蘇東很小,但是設計很獨特,幹淨溫暖的樣子,像是阿衡在照片裏見到的奶奶的感覺。
  但是,這個教堂幾乎快要荒廢。畢竟,離市區有些遠,而且不如其它教堂的規模。
  這裏,教堂的燈亮著,噢,不是燈,閃閃爍爍,應該是燭光。
  阿衡想要推門走進,卻聽到熟悉的聲音。
  是思莞。
  她笑了,心中放鬆安定起來。
  “爾爾,你說奶奶能聽到我們說話嗎?”少年的聲音,往日的溫和清爽,語氣中,卻有著對對方的信賴。
  “會的,奶奶的靈魂在這裏,她一直看著我們。”聽起來溫暖舒服的嗓音。
  爾爾……嗎?
  阿衡想要推門的手又縮了回來。
  現在進去,太冒昧。
  讓他們再多說會兒話吧。
  “嗯,奶奶生前最喜歡這裏,每年的平安夜,她都會帶我們來這裏。“少年笑了。
  阿衡有些遺憾。
  她也想見奶奶一麵。奶奶,在烏水,孩子們喊奶奶都是喊“阿婆”的,不曉得奶奶聽到她喊她“阿婆”,會不會高興?
  爺爺告訴過她,奶奶的祖籍就是烏水。
  阿衡無聲地笑了,眸子變得愈加溫柔。如果,她也有奶奶疼著就好了。她會做一個很孝順的孫女的,她會給奶奶捶背,洗腳,做好吃的東西,啊,對了,就做江南的菜,奶奶一定很高興。
  奶奶也許會給她做好看的香包,會對她笑得很慈祥,會在別人欺負她的時候用掃帚把壞人打跑,會給她講以前的神話故事,嗬嗬。
  “哥,如果奶奶活著,她會不要我嗎?”教堂裏溫柔的女聲有些難過。
  那麽,如果奶奶活著,她會喜歡她的來到嗎?
  少年的聲音有些發顫,輕輕開口——“不會的,沒有人不要你,奶奶最疼你,你忘了嗎?以前我和你拌嘴,奶奶總是先哄你的,對不對?”
  “可是,爺爺以前也很疼我,他現在還是不要我了。”
  思莞聲音有些激動——“爾爾,奶奶臨終前跟我說過,她跟爺爺一樣,是知道真相的,她明知道你不是她的親孫女,她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偷偷調查過阿衡的下落,但是她卻沒有把她接回來,一直到去世都沒有,也沒有去看她一眼,不是嗎?”、
  啪,她聽到胸中什麽碎裂的聲音,那麽冷的夜,那麽炙熱的傷口
  她靜靜從牆角滑落到冰涼的雪地上。
  全身冰涼透骨。
  阿衡,阿衡,她念著自己的名字,眼角一片潮濕。
  好難受,心裏好難受。
  為什麽,為什麽每一個人都不想要她呢……
  為什麽呢
  她認真地當著雲衡,被別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罵著野種的時候卻沒有辦法反駁,因為他們沒有錯,說的是實話。
  她認真地當著溫衡,被所有愛著溫思爾的人遺忘痛恨著卻沒有辦法吵鬧,因為他們沒有錯,溫衡搶了溫思爾的所有。
  這個世界,畢竟,先有溫思爾,後有溫衡。
  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痛恨過自己——為什麽要存在
  為什麽要明目張膽地存在?!!!
  她有人生,有人養,卻……沒人要。
  他們可以喜歡著她,可以善待著她,除了她,永遠都有更喜歡更想要厚待的人。
  於是,為了那些人,順理成章地把她隨手丟進角落裏。
  那麽難堪,像是垃圾一樣,扔掉了也不會想起麽
  “溫衡?”帶著鼻音的音調。
  阿衡抬起頭,看到了言希。
  少年穿得鼓鼓囊囊的,帽子,圍巾,手套,口罩,一應俱全。
  阿衡看到他,有些尷尬,垂了眉眼,收斂神色,
  “思莞他們在裏麵?”少年指著教堂裏麵。
  阿衡點了點頭。
  “哦。”少年可有可無地點點頭,帽子上的絨穗一晃一晃的,映著黑黑亮亮的大眼睛,在雪中十分可愛。
  “那咱們走吧。”言希的聲音,透過口罩傳了出來,有些含糊。
  “去哪裏?”阿衡愣了。
  “回家。”少年簡潔地回答,伸出手,輕輕把阿衡從地上拉了起來。
  “思莞,爾爾呢?”阿衡糯糯開口。
  “我給溫爺爺打個電話,一會兒派司機來接他們。你先跟我走。”言希伸了伸懶腰,有些懶散地把雙手交疊背在後腦勺。
  阿衡點點頭,轉身看了看教堂,輕輕開口——“阿婆,再見。”
  言希淡淡開口——“她聽不到的。”
  “為什麽?”阿衡聲音幹澀。全身有些虛脫。
  這告別費盡她所有的力氣。
  “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
  “她在,上帝,身邊?”
  阿衡輕輕仰頭,滿眼的蒼茫。
  少年笑了,她聽到他的笑聲,但是,他的眼睛卻是冰涼的,尖銳的。
  “如果上帝不存在,那她一定在他身邊。”
  阿衡愣愣地看著他。
  少年卻不再開口,走在雪中,冰冷懶散,漫不經心的眼神。
  阿衡看著他的背影,錯覺這一刻,這少年比她還寂寞。
  言希,忽然,停了腳步。
  他穿得太厚,有些費勁地脫掉棉手套,遞給阿衡,微微笑道
  “上帝從不救人。人卻會救人,就好像男人在這種情況下,天經地義地維持風度。”
  
  出塵一陌 chapter11
  思莞和思爾回到溫家時,阿衡已經睡著。
  她以為自己會失眠,結果,那一天,是她來到溫家,睡得最安穩的一覺。沒有做夢,沒有煩惱,沒有恐懼。
  大概是平安夜的作用,平平安安。
  被神拋棄了的孩子,在平安夜,也依舊會得到自己的救贖。
  清晨時,她起來得最早,下了樓,張嫂依舊在辛勤地做早餐,廚房裏很溫暖,飄來陣陣白粥的甜香。
  阿衡吸了一口香氣,耳畔傳來張嫂哼著沙家浜的熟悉調子。
  她笑了,看來思爾也隨著思莞回來了。要不然,張嫂不會這麽高興。
  門鈴叮叮地響了起來。
  張嫂一進入廚房,基本上屬於非誠勿擾的狀態,自是不會聽到門鈴聲。
  阿衡小跑著去開門。
  是郵遞員。
  有人寄來賀卡,收件人是——雲衡。
  再簡樸不過的卡片,粗糙的紙質,粗糙的印刷。
  小鎮的風格,溫馨得可怕。
  一行字,娟秀乖巧。一筆一劃,幹淨仔細。
  在在的字,是她手把手地教出來的,青出於藍。
  “姐,我恨你。”
  她的手顫抖了。
  “可是,抵不過想念。”
  她念在唇齒之間,笑得眼淚流了出來。
  這麽巧,千山萬水,卡片在聖誕節送到了她的手中。
  上麵卻印著——“新年快樂”
  應了誰的景,又應了誰的心情。
  她的在在,和她一般土氣,一般傻,不曉得洋節日,卻估摸著時間,在很久以前寄出,期冀著99年開始之前,那個固執地被他寫作“雲衡”的姐姐能收到他的新年祝福。
  一張卡片,烏水至B市,經曆了多少風塵細雨,大雪雲夢,才成這般珍貴。
  有個少年,纏綿病榻,惦記著他的阿姐,流著眼淚,恨卻終究敗給了思念。
  她離開了他,連再見都沒有說。
  這般痛,不必言語,在重逢之前,終是死結。
  思莞拉著思爾的手,走下樓時,阿衡正在吃早飯,低著頭,沉默的樣子。
  他的心中有些難受,不曉得說什麽。
  “阿衡。”思爾小聲略帶怯怯地開了口。
  她在刻意討好阿衡。思莞心疼思爾,嘴角有些苦澀。
  阿衡抬起頭,看著那個女孩白皙小巧的麵龐,微微笑了笑,點了點頭——“思爾,吃早飯。”
  思莞鬆了一口氣。
  “思莞,也吃。”阿衡彎了彎眉,麵色沉靜溫和。
  思莞想起自己在教堂說過的話,當時頭腦發熱,為了安撫思爾,但卻在潛意識中傷害了阿衡。萬幸,她聽不到。
  隻是,回來時,書桌上削好的蘋果,讓他措手不及,益發愧疚。
  “阿衡,昨天的蘋果,我吃了。”思莞脫口而出。
  阿衡笑了,點點頭。拿起身後的書包,輕輕開口——“我今天,值日,先走。”
  思莞想說些什麽,嘴張了又合,生出了無力感。
  他一直辨不清當時的自己看到阿衡獨自一人背著書包時,自己心中的感覺,多年以後,他結了婚,生了一對雙胞胎,兩個孩子總愛掐架,傷著誰,疼著誰,誰贏了,誰輸了,他都心疼老半天,這感覺對妻子說了,妻子不以為然——手心手背都是肉,能不難受嗎?
  一語點醒夢中人。
  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爾爾永遠在他的手心,溫軟嗬護,阿衡卻總在手背,堅強得不得了,他常常會忽略,可受了傷,又心疼。
  他無力把她捧在手心,卻又總是無心傷害了她,疼了自己。
  十六七歲,那麽年輕,錯了什麽,誰還記得。
  可若有了對比的極大的反差,便再難忘記。
  對阿衡的好,阿衡心心念念,他卻早已不記得,對阿衡的壞,阿衡淡忘拋卻,他卻因為言希的反襯而刻骨銘心。
  而,言希和阿衡的交點,便是在99年的年初。
  這一生,從此糾纏,分分合合,幾度讓人觸了心中的軟骨,流淚不止。
  高一的下學期,阿衡轉來的頭一次的期末考,一鳴驚人,拿了年級第三,班級第二。
  在西林考了年極前三是什麽概念,傻子都知道,B大沒跑的。
  至於思莞,照常的年紀第五,從高一到高二,挪都沒挪過位置。
  當然,溫家全家,都被阿衡的好成績嚇了一跳,不過,終究歡喜。
  家中有個這麽爭氣的孩子,誰不高興?況且還是之前基本上被蓋了“劈材”印章的傻孩子。
  溫老合不攏嘴,逢人就誇,發語詞我們家阿衡,看著孫女,怎麽看怎麽順眼。
  溫媽媽,也會在寒假,帶著阿衡,轉轉B市,買些零食衣服,算是獎勵。
  思莞雖然驚訝,但是想到阿衡平時學習用功的樣子,也就明白了。
  思爾自聖誕節,一直都住在溫家,溫老一直含含糊糊,沒有表態,溫媽媽和思莞樂得裝糊塗。
  隻是,阿衡有些尷尬。她的房間本就是思爾的,思爾回來了,她是搬還是不搬?
  思爾從小,身體底子就差,睡在臨時收拾好的客房,沒多久,就因為室內空氣濕度不夠好,暖氣強度差了些,生了病。
  送醫院打了幾針,回來之前,醫生囑咐要靜養。
  而後,思莞在阿衡房間外轉悠了將近半個小時。
  阿衡一早知道門外有人,聽著腳步聲更確定是思莞,等了許久,也沒到他敲門,便開了門。
  思莞止了腳步,輕咳一聲,走到阿衡麵前。
  “阿衡,你住在這個房間,還習慣嗎?”少年小心著措辭,不經意的樣子,眉卻蹙成一團。
  “房間,太大,不習慣。”阿衡微笑,搖了搖頭。
  “那,給你換個小點的房間,成嗎?”思莞舔了舔幹燥的唇皮,他的聲音小心翼翼。
  “好。”阿衡嗬嗬笑開,黑眸溫和清恬。
  思莞眼睛亮了,籲了一口氣,酒窩汪了陳年佳釀。
  “思爾,什麽時候,回來?”她的聲音糯糯的,唇很薄,笑起來,卻不尖刻,春日的暖。
  “今天下午。”思莞開口,卻驚覺自己說錯了話。
  “現在,能搬嗎?”阿衡把半掩的房門完全推開。
  那裏麵,幾乎沒有她存在過的痕跡。依舊是思爾在時的模樣。床腳,整整齊齊地放著兩個行李包。
  她把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好,佯裝不知地靜靜等待。
  思莞的眸子卻漸漸變涼。
  他所有的鋪墊,所有的話,所有的忐忑不安,此刻顯得涼薄可笑。
  他一向不敢如家人一般,錯判阿衡的笨拙或聰慧,可是,顯然,她聰明得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善解人意得讓人心寒。
  他在她的房前,徘徊了這麽長的時間,這樣的愧疚和擔心,卻被一瞬間抹煞。
  思莞心中有了怒氣,麵色如冰,淡淡開口——“你想要什麽,我以後會補償給你。”
  阿衡愣了。
  隨即苦笑,不知手腳要往哪裏擺。
  溫老卻惱怒了。當他得知阿衡搬到了客房。
  “溫思莞,阿衡是誰,你跟我說說!”老人臉色冰硬,看著思莞。
  “爺爺,您別生氣,是我不好,哥他隻是……”思爾在一旁,急得快哭了。
  “我不是你爺爺,你如果真有心,喊我一聲溫爺爺就行了!”老人拉下臉,並不看思爾,眸子狠厲地瞪著思莞。
  思莞的手攥得死緊,看著溫老,一字一頓——“爺爺您既然不是爾爾的爺爺,自然也不是我的爺爺!”
  溫老怒極,伸出手,一巴掌打在少年的臉上。
  思莞並不躲閃,揚著臉,生生接下。
  瞬間,五指印浮現在少年的臉上。
  溫老對待孫子,雖然嚴厲,卻從未舍得動他一個指頭,如今打了他,又氣又心疼。
  “阿衡她是你親妹妹,你知不知道!”老人心痛至極,拉過阿衡的手,讓她站到他跟前。
  “爺爺,思爾算什麽?”思莞一字一頓,聲音變得哽咽。
  溫老聲音蒼老而心酸,拉著思爾的手,輕輕開口——“好孩子,算我們溫家欠了你,你走吧!”
  阿衡看著思爾,女孩的唇色瞬間蒼白,望著溫老,眼中蓄滿了淚水。
  她笑了起來,張口,話未說出,眼淚卻流了出來。
  女孩猛地攥著阿衡的手,帶著哭腔問她——“你是我,那我是誰?”
  阿衡的眼睛被女孩的眸子刺痛,轉眼,卻看到她,閉上了眼睛,身體如同枯葉一般輕輕墜落,直至整個人毫無意識地躺在地板上。
  思莞大喊一聲,抱起女孩,就往外跑。
  醫生的診斷,爾爾是因為氣急攻心,再加上之前生病尚未好透,才會昏倒。
  恢複起來,也不算難,隻要不再生氣,靜靜調養就會康複。
  阿衡趕到醫院的時候,思莞正坐在病房中,愣愣地看著睡夢中的思爾。
  她在門外,趴在窗戶上,站了許久,看了許久,腳酸了,鼻子酸了,思莞卻連頭都沒有抬。
  而後,溫母也聽聞了消息,從鋼琴演奏會現場趕到了病房。
  “阿衡,你先回家,思爾這會兒不能看到你。”媽媽掃了她一眼,卻再一次把她推到門外。
  阿衡靜靜地站在回廊,來來往往的被病魔折磨的人們,他們的眼睛空蕩蕩的,映在她的眼中。
  回家……嗎?
  她的家在哪裏……
  誰用寂寞給她蓋了一座迷宮,讓她那麽久,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走了很久,停了的雪又開始飄落,縈繞在發間,直至伴她重新站立到溫家門前。
  可,這裏並不是她的家。
  阿衡呆了很久,始終提不起勇氣打開那一扇門。
  她笑了笑,坐在了白樓前的台階上。
  這會兒,要是有人能把她帶走就好了。
  阿衡靜靜想著,吸了吸鼻子。
  別人給她的問題她無法解答,因為,她本身就是一個龐大的問題。
  也是這般的雪天,這般的冰冷……
  賣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火柴,見到了一切想要的東西,包括最愛她的奶奶,那麽,她擦亮火柴會看到什麽呢?
  阿衡存了固執的念頭,無法壓下心頭叫囂的蔓延的希冀,摸著空空如也的口袋,卻發現,自己並沒有幸福的道具。
  火柴,好吧,社會主義社會沒有資本主義的萬惡,火柴現在很稀少,有錢都難買,扮賣火柴的小女孩不現實。
  那麽,海的女兒呢?噢,沒魚尾。
  那麽,萵苣姑娘?咳,萵苣是什麽?
  那麽,白雪公主?好吧,她當後媽,喂溫思莞吃毒蘋果……
  阿衡想著想著,竟嗬嗬笑了起來,心情竟奇異地轉晴。她不愛說話,看起來很老實,卻總是偷偷地在心底把自己變得很壞。
  這樣的人,大概才能千秋萬代一統江湖東方不敗,是不?
  “你笑什麽?”好奇的聲音,粉色的口罩。
  阿衡抬頭,又看到言希。
  他滿身的粉色,粉色的帽子,粉色的襖,粉色的褲,粉色的鞋,粉色的口罩。另外,背著粉色的大包袱。
  粉衣清淡,容顏安好,暖色三分,豔色三分。
  “言希。”她看著他,眼睛溫暖。
  “嗯。”他應了一聲,秀氣的鼻子在口罩中若隱若現。
  “你又來,救我?”她笑了,眼睛有些潮濕。
  他淡定搖頭。
  隨即眯了黑黑亮亮的大眼睛,問她——“那天,你說的話,還算不算話?”
  “什麽?”阿衡莫名。
  “讓我帶你去玩兒。”少年細長晶瑩的指插進口袋,漫不經心地開口。
  “你要,帶我,走?”阿衡小心翼翼地問他,大氣不敢出。
  少年點了點頭,粉色的絨帽中垂出一縷黑發。
  阿衡很是感動,看著少年,眼睛亮晶晶的。
  “幫我拿行李。”少年從肩上卸下粉色雙肩包,掛到阿衡身上,揉著胳膊,晃了晃腦袋,輕輕開口——“累死老子了。”
  阿衡“哦”了一聲,滿腔感動化作滿頭黑線……
  
  出塵一陌 chapter12
  當阿衡手中攥著那張火車票時,才有了真實的感覺。
  她馬上要離開這裏了。
  阿衡微笑著,如釋重負,歡快地想唱歌,可是,唱國歌,會不會很傻?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她小聲哼著,身旁的粉色少年支著下巴,像看怪物一樣地看著她。
  阿衡臉紅了。
  “你跑調了。”粉衣少年平淡一笑,深深吸了一口氣,醞釀了,呼出——“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這樣才對。”
  你……才跑調了……
  阿衡默,吸吸鼻子,卻不敢反駁。她記著思莞無數次說過言希的壞脾氣。
  夜晚十點的車票,還差半個小時。
  現在是春運期間,候車室裏人多得可怕,言希怕被人踩到,就帶著阿衡蹲到了角落裏,兩人靜靜等著檢票。
  “我們,要去,s城?”阿衡小聲問少年。
  少年蹲在那裏,忽閃著大眼睛,點了點頭。
  “為什麽?”阿衡心中著實有些竊喜。蘇州離烏水鎮很近,隻有兩個小時的車程。
  “我昨天晚上做夢,夢見了s城。”少年輕輕開口,聲音慵懶。
  “你,去過,s城?”阿衡問他。
  “沒有。”少年搖頭。
  “那,怎麽,夢到?”阿衡瞠目。
  “夢裏有人對我說,那裏有很多像我一樣漂亮的美人很多好吃的很多好玩的。”少年口罩半褪,嫣然一笑,唇色紅潤,如同塗了蜂蜜一般。
  阿衡撲哧一聲笑了。
  “313次列車的旅客注意了,313次列車的旅客注意了……”甜美的女聲。
  “開始檢票了。”少年站起來,厚厚的手套拍了拍背包上的浮灰,跨在肩上。
  那個背包,阿衡之前掂過,不知道裏麵放了什麽,很沉。
  她跟在少年身後,有些稀罕地東張西望,她坐過的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汽車,火車,則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次。
  “不要東張西望,有拐小孩的。”少年掩在口罩下的聲音聽起來懶懶的。
  阿衡收回目光,看著言希,有些窘迫。
  她……不是小孩子。
  穿著製服的工作人員戴著白色手套,站在檢票口,阿衡想起了年畫裏的門神。
  女孩樂嗬嗬地把兩張票遞給工作人員。
  工作人員笑眯眯地檢看了票,熱心腸地對言希說——“你們姐妹倆第一次出遠門吧,做姐姐的,出門要帶好妹妹呀!”
  言希露在口罩外的半張臉黑了起來,拿過票,不作聲,大步流星地向站台走。
  阿衡邊向工作人員陪笑臉,邊跌跌撞撞地跟在言希身後。
  也難怪,言希長得這麽漂亮,又穿了一身粉衣,不認識的人大抵會認成女孩子。
  但顯然,言希並不高興。
  後來,阿衡才知道,言希何止是不高興,簡直是肝火上升。他從小到大,最惱的,就是別人把他認成女孩兒。
  出了檢票口,阿衡有些冒冷汗,她長這麽大,還從沒見過這麽多人。
  站台上,鬧哄哄的,形形色色的人,幾乎將她淹沒。
  好不容易在人潮中擠上了車。但是人太多,座位一時找不到,大多堵在車廂口,想等別人找到座位,不擠的時候自己再走。
  結果,人同此心,越堵人越多,亂成了一團。
  這廂,阿衡的眼淚快出來了。
  身旁高高壯壯的男子踩到了她的腳,卻渾然不覺。她試著喊了幾聲,但車廂鬧哄哄的,對方根本聽不到。
  言希靠著窗,多少有些空隙,看著阿衡被擠得眼淚快出來了,大喊了一聲——“喂,我說內位叔叔,你腳硌不咯得慌!”
  少年嗓門挺高,高胖男子聽到了,卻沒反應過來,看著對方黑黑亮亮的大眼睛發愣。
  “媽的!”言希惱了,咒罵一聲,扯著阿衡的胳膊,可著勁兒把她扯到了自己的胸前,雙手扶著窗戶兩側,微微躬身,給阿衡留下空隙,讓她呆在自己懷裏。
  阿衡猛地渾身放鬆起來,轉眼,自己已經站到窗前。
  一看棉鞋,上麵果然有一個清晰的皮鞋印。
  抬頭,是少年白皙若刻的下巴。
  火車晃晃蕩蕩的,阿衡眼前隻有粉色東西晃來晃去,有些眼暈。粉色的襖有時會輕輕摩擦到她的鼻翼,是淡淡的牛奶清香,幹淨而冷冽。
  她臉皮撐不住紅了起來,有些難為情。
  大約過了十分鍾,旅人才漸漸散去,阿衡籲了一口氣。
  思莞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開始按著車票上提供的號碼尋找座位。
  23,24號……
  阿衡拉了拉言希的衣角,指著左側的兩個座位。
  她感覺,言希明顯鬆了一口氣。
  少年把背包安放好,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
  阿衡坐在了言希身旁,抬起腕表,時針距離零點,差了一格。車廂,也漸漸變得安靜。
  火車哐當哐當地響著,這聲音帶了節奏,引人入眠。
  阿衡聽著呼嘯而過的風聲,覺得自己很累很累,不多時,再睜開眼時,已經坐在雲家屋外。
  她看到了熟悉的藥爐子,看到了自己手上的舊蒲扇,那橘色的火光微微渺渺的,不灼人,不溫暖,卻似乎綿綿續續引了她的期冀,分不清時光的格度,家中的大狗阿黃乖乖地躺在她的腳旁,同她一樣,停住了這世間所有的輪次轉換,眼中僅餘下這藥爐,等著自己慢慢地被藥香淹沒。
  這樣過一輩子,也沒什麽不妥。恒常與永久,不過一個藥爐,一把蒲扇。
  沒有欲望,也就沒有痛苦和傷心。
  在這樣龐大得帶著慣性的真實中,她確定自己做著夢。可是,究竟她的藥爐她的阿黃她的在在是夢,還是坐在火車窗前的這少年遠在病房中傷心的思莞是夢?
  這現實比夢境虛幻,這夢境比現實現實。
  可,無論她怎樣地在夢中惶恐著,在言希眼中,這女孩卻確鑿已經睡熟,切斷了現實的思緒。
  這女孩,睡時,依舊安安靜靜平凡的模樣,不惹人煩,也不討人喜歡。
  言希卻睜大了眼睛,保持著完全的自我。
  少年睡覺時有個壞毛病,要求四周絕對的安靜。如果有一絲吵鬧,寧願睜著眼睜到天亮,也不願嚐試著入睡。
  他無法容忍,在自己思緒中斷毫無防備的情況之下,別人卻還在思考,還依舊以著清醒的方式存在在自己身旁。
  這會讓他感到不舒服。
  他坐在那裏,可有可無地望著窗外,望著那一片白茫茫,翻滾而來。
  在火車中看雪,便是這樣的。小小的方塊,好像萬花筒,飛馳而過的景色,雪花作了背景。
  驀地,一個軟軟的東西,輕輕栽倒在他的肩上。
  言希皺了眉。
  他不習慣帶著親昵曖昧意味的接觸。
  並非潔癖,心中卻無條件地排斥。
  於是,鄭重地,少年將女孩的頭,又重新扳正。
  所幸,阿衡睡覺十分老實,依著少年固定的姿勢,規規矩矩,再無變動。
  她醒來時,已經是第二日的清晨。
  揉揉眼,看著言希,依舊是昨天的模樣,隻是眼中有了淡淡的血絲。
  “你,沒睡?”阿衡聲音軟軟糯糯的,帶著剛睡醒的濃重鼻音。
  少年看了她一眼,平淡一笑——“你醒了?”
  阿衡點點頭。
  “我餓了。”他輕輕起身,伸了個懶腰。
  “你喜歡排骨麵還是牛肉麵?”
  阿衡愣了。她對食物沒有特別的偏好,有些迷惑地隨便開口——“排骨麵。”
  言希看著阿衡,大眼睛卻突然變得和善起來,隱了之前固定的犀利。
  阿衡不明所以。
  少年離開座位,過了不久,回來時一手托了一個紙碗。
  阿衡慌忙伸手接過,起身給言希讓座。
  言希遞給阿衡一把叉子,阿衡捧著麵,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少年拿著叉子的手。
  半晌,學會了,才卷著麵往嘴裏送。
  熱熱燙燙的麵,細滑帶著彈性的口感。
  言希哧哧溜溜地大口吃麵,嘴角沾了湯汁,像長了胡子。
  阿衡小口吃著,邊吃邊瞄言希。
  少年吸溜麵的聲音更大了,帶了惡劣的玩笑意味。
  四處的旅客紛紛好奇地望著他們,阿衡唰地臉紅了起來。
  “好吃吧,我最喜歡排骨麵了!”言希裝作沒看到,笑著開口,因為熱湯的溫暖,臉色紅潤起來。
  阿衡老實地點了點頭。
  言希一向認為,人和人相處時,共同語言最重要。他之前一直沒有找到阿衡和自己的共同點,心中自覺生了隔膜,如今,她也喜歡排骨麵,心中生出了同是天涯饕餮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之感。
  而阿衡自然不知,言希望向她的和善,僅僅是因為一碗排骨麵。
  “阿嚏!”少年揉了揉鼻子。
  他好像又感冒了。
  他一向畏冷,冬天都是使勁兒往身上塞衣服,捂得嚴嚴實實,最好是與空氣零接觸。但是,即使這樣,還是經常感冒,而且每次,不拖個十幾天,是不會罷休的。
  距離杭州,還有半日的車程。
  “你,睡,一會兒。”阿衡看著少年。
  言希微微搖頭,平平淡淡,卻固執得讓人咬牙。
  “我,看著包,沒事。”阿衡以為少年擔心安全問題。
  少年並不理會,微微偏頭,拉上口罩,靠向窗,閉了目,養神。
  阿衡看著少年輕輕合上的花蕊一般纖細的睫毛,有些尷尬,終究,還是掏出手帕,折疊了,呈著依偎的姿態,窩在他左手的外側。
  這樣,比起放在硬邦邦的座位上,手會舒服很多。
  少年的指尖輕輕顫動了一下,但逐漸,指,還是以著安放的狀態,緩緩放鬆,陷入那一片柔軟中。
  他像是真的睡著了。
  阿衡低眸望著那方米色手帕中纖細如玉的指,微微一笑。
  下午四點鍾的時候,到了站。
  下火車的時候,阿衡本以為又是一場硬仗,但所幸,言希眼大,瞪人時頗有些冷氣壓,於是一路綠燈,順利出了火車站。
  南方同北方,截然不同的溫暖氣息。
  阿衡輕輕合上眼,深吸一口氣,是熟悉的濕潤和清甜。再睜開眼時,江南的曼妙風情已經定格在眼中。
  如果B城裏的人,每日裏匆忙得無暇顧及飛雪,那麽,s城裏的人,悠閑得可以研究出怎樣走路姿勢最好看。
  “現在,去哪裏?”她歪過頭,看著言希。
  “跟我走。”他開口,但神情有些疲憊。
  旅途匆忙,一日一夜,讓人厭倦。
  阿衡不作聲地跟上,無條件的信任。
  言希買了地圖,指著上麵清晰的s湖開口——“這上麵有船嗎?”
  阿衡好笑,點了頭。
  “船上提供民宿嗎?”
  “有的。”
  少年眼睛瞬間亮了,興致勃勃地開口“真的有?我還以為隻在電視中出現。我們去吧。”
  阿衡蹙眉,有些猶豫——“可是,你,沒坐過,會暈船。”
  “船上有好吃的嗎?”
  阿衡點頭。
  “有美景嗎?”
  再點。
  “有美人嗎?”
  三點.
  “暈死也去。”少年笑了,牙齦上的小紅肉露了出來。
  默。
  暈死丫的!
  阿衡麵色沉靜,心中暗暗翻白眼。
  所謂言希,平生有三大好,一愛美食,二愛美景,三愛美人。而這三愛中,美人尤為重要。可惜,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這廝八年抗戰,心儀的美人沒有到手,隻娶了一個會做美食但毫不起眼的媳婦兒,在滿是狗屎的香榭大道上勉強賞了美景。
  當然,這是後話。
  
  出塵一陌 chapter13
  “美人在哪裏?!”言希在船塢上吐了個天翻地覆,青著臉,死也不放攥住阿衡衣角的手。決定,討厭她個至死方休,做鬼也不放過溫家八輩祖宗。
  阿衡看著少年冒著寒光的大眼睛,摸了摸鼻子。
  她是無辜的。
  船上確實有很多“美人”,隻不過不是真正的美人,而是一種小黑魚,長得小小胖胖,極是醜陋,但是味道卻很鮮美,被漁人戲稱“美人”。
  因此,她算不得撒謊。
  但是,言希看到上了飯桌的“美人”,如同霜打過的茄子,閉了口,死死地用漂亮的大眼睛瞪著溫衡。
  “小妹,讓你阿哥嚐嚐魚,我剛打上來的,鮮著呢。”撐船的是一位老漁夫,皮膚黧黑,抽著旱煙,坐在一旁,熱情開口。
  “阿公,我曉得。”阿衡笑嗬嗬地點頭,把老人的話對著言希重複了一次。
  言希看著盛了滿鋁盆的小黑魚,用筷子戳了戳,臉色陰沉,食欲不大。
  他剛剛暈船,吐過一陣子,胃中極是不舒服。
  阿衡歎了口氣,問老人——“阿公,你放的有沒有薄荷葉?”
  她知道,漁人有習慣,采了薄荷葉,含口中,以便提神。
  老人走向船頭,捧了個小罐子,笑著遞給了言希。
  少年拔開塞子,薄荷的涼甜撲鼻而來。
  罐中,是一顆顆暗紅色的梅子,看起來極是誘人。
  “是楊梅。”阿衡彎起了眉。
  “用薄荷葉泡的,讓你阿哥吃幾個,就好啦。”老人抄著濃濃的水鄉語調,使盡嘬了口旱煙,煙鬥中星星了了,明明滅滅。
  言希默默嚼了幾顆,起初覺得味道極是怪異,又辣又澀,毫無甜味,但吃過幾個之後,覺得舌中味道雖然不夠細膩,但是別有風味。而胃中的不舒服,也漸漸壓了下去。
  阿衡淡哂,夾了一塊魚,剔了刺,放入言希碗中。
  北方人大多不慣吃魚,也不太懂吃魚。
  言希在家中一向享受皇帝待遇,李副官把他拾掇得舒舒服服,吃飯一向沒有操過心,這會兒阿衡給他夾了魚,費心剔了魚刺,因為慣性,理所當然地吃了起來,卻還未意識到其中的不妥之處。
  而阿衡,心中並未想太多,隻是想做,便做了,壓根沒有警覺,這番行為,其中所蘊含的寵溺和親密的意味。
  可是,當兩人都當作稀鬆平常時,這事,又確實算不上什麽大事。吃完飯,嘴一抹,你做你的言希,我做我的溫衡,橋是橋,路是路。
  小黑魚是老人取了湖水,用紅椒燉的,絕對天然,味道鮮香嫩滑,言希吃得心滿意足,眼中的陰鬱漸漸化了去,辣得出了汗,感冒似乎也去了好幾分。
  夜色漸漸深了,湖麵映了月色,波光粼粼,銀色蕩漾。
  老漁人幫二人收拾床鋪,言希阿衡坐在船頭,有些無意識地看著這一片山山水水。
  南方的冬天,沒有北方冷意,隻帶了若有似無的涼。
  風輕輕吹過,水波沿著一個方向緩緩渡著,圓圓的漩兒,一個接著一個,交疊了時間的流逝,隨意而溫和的方式,卻容易讓人迷惑其中而無法自拔。
  言希修長的腿盤在一起,坐姿舒服而帶了些微的孩子氣。
  驀地,少年嘴角掛了笑。
  他輕輕地哼起了一個小調。
  阿衡以前從未聽過,曲中帶了淡淡的慵懶,淡淡的舒適,完全的言希式風格。
  不過,意外的好聽。
  後來,偶然間,她才知道,這曲子是G.L.的經典情歌《心甘情願》。
  愛就是一份心甘情願。
  那歌詞寫得言之鑿鑿,言希隨意哼哼,未應了當時的景,可巧,卻應了多年之後的她的情。
  言希起了身,折回船艙,出來時,抱了畫板和一盞油燈。
  “你要,畫畫?”阿衡歪頭問他。
  少年點點頭,黑發在風中,輕輕撩起,露出了光潔的額頭。
  “畫什麽?”她笑了。
  少年指了指湖岸兩旁環繞的青山。
  他坐在船板上,曲起膝蓋,把畫板放在了腿上。
  少年白皙的手旁,放著一整盒的油彩,在船艙中,阿衡幫忙尋了一個烏色的粗瓷碟子,言希用湖水洗了,而後魔術師一般,暗黃的燈光下,抽出幾管顏料,緩緩用手調了黛色。
  他拿起了畫筆,阿衡瞅著,有些像毛筆,但是杆不是圓筒形,而是類似錐子的形狀。
  他舉起了手,不是往日漫不經心的表情,而是帶了專注,所有的心神都凝注在眼前的畫紙上。
  少年食指和中指夾著畫筆,白皙的手輕輕地丈量著著筆的位置,唇抿了起來,黑眸沒有一絲情緒,看起來,冷峻認真的模樣。
  阿衡看著他的手流暢嫻熟地將湖光山色,緩慢而篤定地印在純白的畫紙上時,除了驚詫,更多的是感動。
  自然造就了太多美好,而這美好往往被冷卻忽略,孤寂淡薄地存在著,人興許懷著稱讚欣賞的心情望著它,卻總是由這美好兀自生長而無能為力,任渴望擁有的欲望折磨了心靈,可,當她望見了它生命的延續張揚——僅僅一張薄薄的畫紙,一切衡量於它孤寂的歲月不過一瞬的時光,心中對這美好的渴已經止了徹底,驚詫的是少年的才華,感動卻為了一方山水的知音和自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停不下筆,她停不下目光,帶了放肆的瘋狂。
  夜漸漸深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少年終於用拇指抹勻了最後一筆,丟了筆。
  “好看。”阿衡望著畫,雖然知道自己形容得拙劣,可依舊彎了眉,嗬嗬笑開。
  言希也笑了,從畫板上取出映著山水的畫紙,一隻手拉著一角,隨著風,緩緩晾了幹。
  “送給你。”少年輕輕將畫遞給她,秀氣的眉飛揚著,黑亮的眸中帶了狡黠。
  “不過,你要幫我一個忙。”
  阿衡珍而重之地雙手捧了畫紙,認真地點了點頭,抬頭時,卻發現少年臉上有些不正常的紅暈。
  阿衡心一緊,伸手探向少年的額頭,卻發現滾燙得嚇人。
  糟了,發燒了!
  少年伸手,推掉她探在自己額上的手,眸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悅,平淡開口——“我沒事。”
  然後,起身,進了船艙。
  阿衡跟著走進船艙時,言希已經蒙上被子,側著身子,一動不動,蜷縮在床上。
  阿衡提著油燈,站在少年床邊,終究不放心,搬來小竹凳,坐在床腳,吹熄了燈。
  船艙外,是水浪的聲音,嘩嘩地,流過,拍打,而後,靜止,流淌。
  月色下,她望著床上那個蜷縮的背影,這身影勾勒了模糊,不真實的感覺愈加強烈。
  阿衡心裏空蕩蕩的,她知道言希知道她在這裏。
  她知道有她在,這少年不會放下戒備,好好休息。
  但她卻抱著熏了煙的油燈,不肯放手,手中滿是剛剛觸到時指腹燙得嚇人的溫度。
  她想做些什麽,卻發現自己的存在毫無意義。
  言希在固執著堅持自我的尊嚴,他寧願發了燒,也不願意一個陌生人隨意走近自己。
  阿衡一向覺得自己笨,可是,這少年的心思,她一眼望去,清楚得再也不能。
  她歎了口氣,靜靜走了出去。
  這時,少年卻在被中悶悶地發出了一聲呻吟。
  阿衡心口發緊,轉身,倉促,想要走出船艙,去喚漁夫。
  “等一等。”沙啞而略帶隱忍的聲音。
  阿衡轉身,那少年雙手撐著身子,坐了起來,月光下,雙唇發白,映得臉色,益發嫣紅。
  “你病了。”阿衡輕輕開口。
  言希有些煩躁地低頭,語氣稍嫌不安——“我不喜歡陌生人靠近我。”
  複又攥了指下的柔軟,半晌,才虛弱開口——“溫衡,你陪我說會兒話吧。”
  “你需要,休息。”阿衡搖頭。
  言希淡淡笑了笑,並不理會阿衡,兀自開了口——“溫衡,你多大時學會說話的?”
  阿衡靜靜看著他,不語。
  “我是一歲的時候。李副官當時抱著我,讓我摸著他的喉嚨,聽他發音。他教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媽媽,我學會了,於是對著他,高興地喊媽媽,可惜,他卻沒有誇我聰明。”言希微微一笑,呼吸聲有些粗重“真是的,對這麽小的孩子,不是應該鼓勵的嗎?”
  他的聲音,強裝著輕快,可聽著,卻像浸到水中的海綿,緩緩沉落。
  “一歲半,學走路的時候,是我家老頭兒,蹲在地上,等著我靠近。那個時候,太小,感覺路太長,走著很累。可是又很想得到他手裏的糖,那是思莞和都沒有的美國糖,是那兩個人抱歉,我不太習慣喊他們爸爸媽媽,寄回來的。我想,如果拿到的話,就可以炫耀給思莞了。”言希語速有些快,說完後,自己伏在被子上,笑出聲來。
  阿衡嘴唇有些幹澀,她靠近少年,抬起手,而後,無力放下,輕輕笑道——“然後呢?”
  言希笑得不止,半天,才抬起頭,額角已經滲出一層薄汗——“我鬧著讓李副官抱我去思莞家,手裏拿著糖,沾沾自喜準備給他看,然後,張嫂告訴我,溫叔叔和阿姨帶思莞去兒童公園了,晚上才能回來。”
  她看著他的眼睛,細碎的緩緩流動的光,像潮水,拍打過,流逝去。
  “呀,真是的,我一直等到晚上,才看到思莞,可是,那小子還敢對我笑,於是,我把他打哭了”少年微微合上眼,睫毛有著輕輕的顫動。
  阿衡嘴角幹澀,她不知道說些什麽。那時候的她,尚在繈褓,每日隻會,躲在媽媽的懷中,抓著她的手睡覺。
  雖然媽媽不是親媽媽,但卻是,所有希望和熱愛的源頭。
  “言希”她遲疑著喊他,語氣抱歉。
  雖然不知,抱歉些什麽。
  少年卻沒有答語。
  他靠在床上,已經睡著。雙手一直蜷縮緊握著,嬰兒的姿態。
  阿衡歎氣,把自己床上的被挾了過來,蓋到了言希身上。
  確認他在熟睡,她才悄悄,把他輕輕地安置平躺在床上,看著他的頭緩緩沉入軟軟的枕頭中,熟睡安然的姿態。
  半夜,燒了熱水,拿毛巾敷了幾次,又所幸隻是低燒,碾了一層汗,快天明時,少年的體溫已經恢複正常。
  她一直在思索著,言希對她說這些話,又有幾分是願意讓她知道的。
  因為,生病的人太過脆弱,脆弱到無法掩藏自己。可不加掩飾的那個人,不在尚算熟悉的她應當看到的範圍之內。
  她不確定,言希清醒的時候,依然期待她得知這個事實。
  多年以後,塵埃落定,問及此,言希笑了——“隻是發燒,又不是喝醉了。”
  那些話,確實是真切地想告訴她的。
  阿衡搖頭,她不覺得言希是樂於傾訴的人。事實上,很多時候,因為埋得太深,讓她頗費思量。
  言希猶豫了,半晌才開口——“阿衡,雖然我從不曾說過,但當時,確實是把你當做未來的妻子看待的,即使你並不知曉內情。因為,我始終認為,夫妻之間,應當坦誠。”
  阿衡苦笑。她和言希,一輩子繞不過的劫。
  言希恢複意識時,已經是清晨。透過窗,湖麵結了一層淡淡的霧色。
  他輕輕動了動指,想要起身,卻覺得身上很重。
  一層被,兩層被,還有……一個人。
  言希挑了眉,惡作劇地想要推開女孩,卻發現女孩的手緊緊抓著自己的左手,瞬間,靜默在原地。
  他皺了眉,半晌,散了眉間的不悅,笑了笑,輕輕推開女孩的手,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他伸了懶腰,覺得自己一夜好眠,可惜,身上黏黏濕濕的,滿是汗氣。
  他厭惡地嗅了嗅襯衣,鼻子恨不得離自己八丈遠,無奈不現實,長腿邁出船艙,對著船頭喊了出來——“呀,我要上岸,少爺要洗澡!”
  帶著稻草帽的老漁人笑了,朝他招了招手。
  阿衡也笑了。
  她剛剛就醒了,但是怕言希尷尬,便佯裝熟睡。
  可是,這會兒,是真困了。
  終於,上了岸。
  湖中的霧色,也漸漸散了。
  
  出塵一陌 chapter14
  阿衡照著言希的吩咐,走到梅樹旁,是很尷尬的。
  可是,拿人東西,腿自然容易軟。
  “再向前走兩步,離樹遠一點。”少年拿著黑色的相機,半眯眼,看著鏡頭。
  “哦。”阿衡吸吸鼻子,往旁邊移了兩步。
  “再向前走兩步。”
  盤曲逶迤的樹幹,嬌豔冰清的花瓣。
  阿衡看著旁邊那株剛開了的梅樹,滿頭黑線,向前走了兩步。
  她在為一棵樹做背影。
  言希說我送給你那幅畫你給我當背景模特好不好?
  她點頭說好呀好呀臉紅緊張地想著哎呀呀自己原來漂亮得可以當言希的模特。
  結果言希說一會兒給景物當背景你不用緊張裝成路人甲就好。
  哦。
  “再向前走兩大步。”少年捧著相機,繼續下令。
  一大步,兩大步,阿衡數著,向前跨過。
  有些像,小時候玩的跳房子。
  “繼續走。”少年的聲音已經有些遠。
  她埋頭向前走。
  “行了行了,停!”他的聲音,在風中微微鼓動,卻聽不清楚。
  “不要回頭。”他開口。
  “你說什麽?”她轉身,回頭,迷茫地看著遠處少年蠕動的嘴。
  那少年,站在風中,黑發紅唇,笑顏明豔。
  “哢”,時間定格。
  1999年2月3日。
  多年後的多年後,一副照片擺在展覽大廳最不起眼的角落,落了灰的玻璃櫥窗,樸實無華的少女,灰色的大衣,黑色的眸,溫柔專注的凝視。
  她做了滿室華麗高貴色調的背景。
  有許多慕名前來的年輕攝影師,看到這幅作品,大歎敗筆。
  言希一生天縱之才,卻留了這麽一副完全沒有美感的作品。
  言希那時,已老。
  微笑著傾聽小輩們誠懇的建議,他們要他撤去這敗筆,他隻是搖了頭。
  “為什麽呢?”他們很年輕,所以有許多時光問為什麽。
  “她望著的人,是我。”言希笑,眉眼蒼老到無法辨出前塵。隻是,那眸光,深邃了,暗淡了。
  “我可以否定全世界,卻無法否認自己。”
  “你要不要去烏水?”當言希漫不經心地開口問阿衡時,阿衡正抱著礦泉水瓶子往肚子裏灌水。
  當模特很累,尤其像她這樣的路人甲。梅花的背影,紙傘的背影,天空的背影,船塢的背影……
  阿衡心不在焉,反應過來時,一口水,噴了出來。
  言希眯起黑黑亮亮的大眼睛,笑了——“你不想去?”
  阿衡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問少年——“可以去嗎?”
  言希淡淡回答——“溫衡,你的溫的確是溫家的溫,可衡卻是雲家的衡。”
  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他們讓她,穿著什麽樣的衣服,扮演著什麽樣的人,卻沒有人在乎她什麽樣的過去和什麽樣的將來。
  阿衡眼角有些潮濕,望著遠方,有些悵然。
  一團粉色輕輕擋住她的視線,少年懶洋洋地開口——“你能看到什麽?”
  她啞然。
  言希笑——“不向前走又怎麽會清楚。”
  他不再轉身,一直向前走,背著大大的旅行包,背脊挺直,像一個真正的旅者,走進了她生命的細枝末梢。
  她和言希再次坐了車。
  好像,他們這次的旅行,三分之二的時光都在車上耗著。
  中國人旅遊的良好傳統。
  上車睡覺,下車尿尿。
  阿衡履行了上半步,言希履行了下半步。
  阿衡睡了一路,言希下了車,拉著阿衡找廁所找得急切。
  什麽粉牆黛瓦,小橋流水,楊柳依依王孫家,全是文人閑時磕牙的屁話!
  對言希來說,這會兒,西湖二十四橋明月夜加在一起,也不抵廁所的吸引力大。
  “言希,烏水鎮,這裏,沒有,公共廁所。”她言辭懇切,深表同情。
  “那怎麽辦?!”少年張牙舞爪,像極猙獰的小獸。
  “到我家上吧,我家有。”阿衡很認真很嚴肅,像是討論學術性的論題。
  “你家在哪兒!”言希大眼睛瞪得哀怨。
  阿衡吸吸鼻子,抓住言希的手,猛跑起來。
  言希跑得臉都綠了。
  那啥,快……出來了……
  小鎮很小。
  阿衡上氣不接下氣,跑回雲家時,雲母正在和鄰居張婆婆聊天。
  “阿媽,快拿手紙!”阿衡一陣旋風,急衝衝把言希推進自家茅廁。
  雲母愣了。
  “張婆婆,剛才是我家丫頭嗎?”
  “作孽喲,我還以為隻有我出現幻覺了!”張婆婆抽出手帕擦拭不存在的淚水。
  “阿媽,手紙!”阿衡吼了。
  言希看著滿桌精致的飯菜,笑得心滿意足。
  “雲媽媽,你真厲害!”
  “家常的東西,上不了台麵。”雲母溫和開口“言希……是吧?你多吃些。”
  阿衡抓了筷子,想要夾菜,卻被雲母訓斥。
  “女兒家,沒有規矩,客人沒有吃你怎麽能動筷子?”
  阿衡吸吸鼻子,委屈地放了手。
  就這樣,在言希的攪合之下,她的回來,一點也不感人肺腑,賺人熱淚,反倒像是串了門子後回到家的感覺。
  “雲媽媽,您喊我阿希或者小希都可以。”言希極有禮貌,笑得可愛。
  他自小被稱作“媽媽殺手”可不是浪得虛名。
  “你,聽得懂?”阿衡有些好奇,言希怎麽會聽懂這些鄉土方言。
  “我爺爺教過我。”言希一語帶過。
  阿衡糾結了。
  她之前,還自作聰明地作言希的翻譯。言希當時在心裏不知道怎麽偷笑呢,肯定覺得荒唐。
  隻是,言爺爺怎麽也同烏水鎮有瓜葛?
  雲母凝視了言希許久,想起了什麽,眼神變得晦澀,看著阿衡,淡淡開口。
  “阿衡,去喊你阿爸回來吃飯。”
  言希可有可無地笑了笑。他來之前,大概就猜到了,溫衡的養父母是知道當年的那個約定的。
  阿衡不明所以,點點頭,起了身,輕車熟路地到了鎮上的藥廬。
  雲父,是一位中醫,行醫數十年,在方圓百裏頗有名聲。
  隻是,可惜,治不好自己兒子的痼疾。
  像一個笑話。為此,鎮上閑言碎語了許久,指指點點說雲家以前不曉得造了什麽孽,這才惹了報應,三代單傳,祖輩行醫,卻生了一個治不好的病秧子。
  “阿爸!”阿衡望著在給病人稱藥的鬢發斑白的和藹男子,笑得喜悅。
  雲父愣了,回頭,看到阿衡,眼睛有著淡淡的驚訝。
  阿衡跑到男子的麵前,仰頭看著父親——“阿爸。”
  她的聲音,像極了幼時。
  “阿衡,你幾時回來的?”雲父放了手中的藥材,和藹問她“你爺爺也來了嗎?”
  阿衡眼睛垂了下來,搖搖頭,不敢看父親的臉。
  “你偷跑回來的?”雲父皺了眉,聲調上揚。
  阿衡不吭聲,杵在藥廬前,旁邊的行人竊竊私語,她尷尬地手腳不知往哪裏擺。
  起初是心中難受,才不顧一切跟著言希回到了烏水鎮,如今,想到B城的溫家,心中暗暗覺得自己這件事做得太不懂事。
  他們,說不定已經像思莞失蹤那天一樣,報了警呢?
  “你這個丫頭!”氣得臉色發青,抓起台上的藥杵,就要打阿衡。
  阿衡呆了,心想阿爸怎麽還用這一招呀,她都變了皇城人鑲了金邊回了家,他怎麽還是不給她留點麵子呢?
  可,藥杵不留情,揮舞了過來。
  阿衡咽了口水,嚇得拔腿就跑。
  “你給我站住,夭壽的小東西!”雲父追。
  “阿爸,你別惱我,阿媽說讓你回家吃飯!”阿衡嚇得快哭了,邊跑邊喊。
  “嗬,我就說,人家住機關大院的,怎麽著也瞧不上這傻不隆冬的丫頭,瞅瞅,這不被人退了貨!”開涼茶鋪的鎮長媳婦冬天開熱茶鋪,邊嗑瓜子邊看戲說風涼話。
  你才被退了貨!阿衡吸了鼻子,心裏委屈,望著大藥杵馬上上身,腳下生風,跑得飛快。
  一個追,一個逃,烏水鎮許久沒有這麽熱鬧了。
  大人小孩都笑開了。
  赫赫,瞧,雲家丫頭又挨打了!
  阿衡抱頭跑得飛快,腦袋紅得像信號燈。
  從小便是這樣,阿爸打她,從來不留麵子,滿鎮地追著她打,別的人追著看笑話。
  撒著腳丫,阿衡終於跑回了家,衝回堂屋,帶著哭腔——“阿媽,阿爸又打我!”
  “我讓你跑!”身後傳來了氣喘籲籲的聲音。
  阿媽望著她笑,拍了拍她的手,對著雲父開口——“他爸,孩子一片孝心,剛回來,別惱她了,啊?”
  雲父“哼”了一聲,轉眼看到了言希。
  這孩子,正津津有味地托著下巴看戲,大眼睛光彩熠熠。
  “這位是?”雲父擱了藥杵,細細端視言希。
  雲母淡淡開口,語氣頗有深意——“言將軍的孫子,言希。”
  空氣有些凝滯。
  雲父的臉愈加肅穆,看著言希開口——“就是你?”
  言希纖細的手握著筷子,笑意盈盈——“應該是我。我弟弟在美國,比溫衡小太多。”
  阿衡有些迷瞪。
  他們在說什麽?
  雲父沉吟半天,對著雲母招手——“佩雲,你跟我,到裏屋一趟。”
  隨即,淡淡看著阿衡說——“丫頭,你好好招呼客人,飯菜冷了的話,到廚房熱熱。”
  言希拿起筷子,輕輕夾起一塊肉,放在口中,嚼了嚼,眉上揚,對著雲父笑道“不用了,飯菜剛剛好。”
  雲父臉色有些不豫,但也沒說什麽,大步走進了裏屋。
  雲母深深地看了言希一眼,隨之跟著走了進去。
  阿衡呆呆地,用手遮了嘴,小聲對著言希開口——“發生,什麽了?”
  言希嘴中嚼著一根棍的排骨,腮幫鼓鼓的,漫不經心地開口——“大概,你養父看我不順眼。”
  阿衡悄悄地覷了少年一眼,小聲說——“我阿爸,看我,也不順眼的,你別,生氣,他是,醫生,隻看,病人,順眼。”
  少年輕飄飄地吐出骨頭,幽幽開口——“人傻是福。”
  哦。
  阿衡稀裏糊塗地點頭讚成。
  晚上,阿衡黏著雲母,要同她睡一間,雲母拗不過她,便應了。
  言希睡到了舊時阿衡的房間。
  雲父則是睡到了雲在的房間。
  彼時,雲在正在南方軍區醫院治病。
  “阿媽,你想我不?”黑暗中,阿衡縮在被窩中,眼睛帶著渴盼。
  “不想。”雲母手輕輕摩挲著阿衡的頭,溫柔開口。
  阿衡難受了,失望地望著母親。
  “可是,阿媽,我想你。”她在被窩中輕輕縮進母親的懷抱中,那個懷抱,溫暖而安寧。
  “在溫家,又躲在被窩裏哭了,是不?”雲母歎了一口氣。
  “沒有。”阿衡把頭抵在母親懷中,悶悶開口。
  她沒有撒謊。
  在溫家,除了來的那一天哭了,之後,再也沒有哭過。
  雲母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她的背,聲音帶著溫暖和感傷——“阿衡,媽對不起你。”
  阿衡背脊僵了一下,隨即,緊緊摟住母親——“阿媽,不是你的錯。”
  雲母有些心酸——“媽為了在在,把你還給了溫家,你不怨媽嗎?”
  阿衡狠狠地搖了搖頭。
  那一天,爺爺的秘書對她說“你爺爺同南方軍區醫院的院長是故交,把雲在送過去,有專家會診,醫藥費溫家包了,怎麽都比在家中幹耗著強,你說,是嗎?”
  聽到這些話時,阿媽的眼睛都亮了,很好看的光彩,像她每次望著自己的眼神。
  在在的病,已經不能再拖了。
  於是,她收拾了包袱,高高興興歡歡喜喜地離開了。
  阿爸很傷心,在在也很傷心,她都知道。
  可是,她無法自私地看著在在走向死亡。
  雲家,是她一生中最溫暖美麗的緣分。
  幼時,父親教她識字念書,別的女孩子早早去打工,她也想去,掙錢給在在看病,同阿爸說了,阿爸卻狠狠地打了她一頓,告訴她,就是自己累死操勞死,也不讓自己的女兒做人下人;
  阿媽最是溫柔,每次都會給她梳漂亮的發辮,做漂亮的裙子,講好聽的故事,每次阿爸追著打自己的時候,都是阿媽護著她,打疼了她,阿媽比她哭得還凶;
  至於在在,同她感情更是好,有什麽好吃的東西,總要等著她放學一起吃,她有時隨阿爸上山采藥,留在山上過夜,在在總是通宵不睡覺,等著她回來。過年時是在在一年中唯一被允許同她一起出去玩的時候,而他跟著她趕了集,看到什麽喜歡的東西,總是舍不得買,可卻花了攢了許久的壓歲錢,買了紙糊的兔兒燈給她,隻是因為,她喜歡兔子。
  她要雲家好好的,她要在在健健康康的。
  姓雲姓溫又有什麽所謂?
  “阿媽,溫家的人很喜歡我,你放心。”阿衡抬了眼,望著母親,嗬嗬笑了“那裏的爺爺會為了我罵哥哥,那裏的媽媽會彈很好聽的鋼琴曲,那裏的哥哥可疼可疼我了。”
  雲母也笑了,隻是眼睛中,終究泛了淚——“好,好!我養的丫頭,這麽乖,這麽好,有誰不喜歡”
  “阿媽,等我長大了,回來看你的時候,你不要趕我,好不好?”阿衡小心翼翼地開口。
  “好。我等著我家丫頭掙錢孝順我,阿媽等著。”
  “阿媽阿媽,我們拉鉤鉤,我不想你,你也不要想我,好不好?”阿衡吸了吸鼻子,眼圈紅了。
  雲母哽咽,輕輕開口——“媽不想你,一定不想你。”
  這廂,言希睡得也不安穩。
  烏水鎮的人習慣睡竹床,土生土長的北方人言希可不習慣,總覺得咯得慌。
  翻來覆去,睡不著。
  在黑暗中,眼睛漸漸適應了這房間。
  小小的房間,除了一張幹淨的書桌和幾本書,一無所有。
  他難以想象,溫衡這麽多年,就是在這種極度窮困的情況下長大的。相比起來,溫思爾命好得過了點。
  言希嘴角微揚,無聲笑出來,嘲諷的意味極濃。
  驀地,有微弱的燈光傳入房間。
  堂屋中,有人反複走動焦躁不安的聲音。
  言希覺得自己反正睡不著,便下了床,走出房門。
  不出所料,是雲父。
  “雲伯父,您怎麽還沒有睡?”言希背輕輕倚在門框上,右腿隨意交疊在左腿之上,黑發垂額,月光下,隻看得到,少年白皙的下巴。
  雲父同大多數江南男子一般抽水煙。
  “吧嗒吧嗒”的聲音,在滿室寂靜中,十分清晰。
  “言希,我們阿衡的事,你準備怎麽辦?”男子皺著眉,認真地望著少年。
  “自然是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少年輕輕一笑。
  溫衡雖然過得清苦,但是,比他強,還有養父母護著。
  “你會”男子遲疑,咬了牙,最終開了口——“你會喜歡阿衡嗎?”
  少年愣了,半晌,啼笑皆非——“伯父,您想多了。”
  雲父有些惱,開口道——“當初,是你爺爺同我說的!”
  少年的聲音有些冷,但是語氣卻帶了認真——“雲伯父,將來的事,沒有人能作保證。但是,至少,有我言希在的一天,便不會有人欺侮溫衡。我會把她當成親妹妹的,您放寬心。”
  “可是,我們阿衡若是喜歡你了呢?”雲父表情嚴肅。
  少年淡淡一笑,眸子在黑發中,望不到表情。
  “那我便娶她。”
  
  出塵一陌 chapter15
  烏水鎮算得上典型的水鄉小鎮。
  經曆了上千年曆史的衝刷,流水依舊,碧幽生色。河流兩側的房子,古樸至極,黛瓦青磚,窗欞鏤空,屋簷下垂落的一串串紅燈籠,在風中綽約,像極撐著油紙傘走進小巷的江南女子發間的流蘇,美得空靈而不經雕琢。
  阿衡對這一切司空見慣,言希卻新奇得像剛出生的嬰孩第一眼望見這塵世。
  雲父塞給阿衡一些錢,囑咐她帶言希到集市好好逛逛,笑得很是慈藹。
  阿衡接了錢,雖不知阿爸對言希的態度為什麽變得如此之快,但還是乖乖聽了話。
  離小年還有兩天,集市上一定熱鬧非凡。
  言希自從走出雲家,就開始不安分,東跑西晃,抱著相機,見到行人跟看到馬戲團的猴子一般,拍來拍去,得瑟得不得了。
  阿衡跟在他身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心中卻直覺丟人,埋了頭,隻當自己不認識少年。
  你丫看人像馬戲團的,人看你還像動物園的呢!
  集市上,挑著貨擔的人行走匆匆。
  人群熙熙攘攘的,很是熱鬧。
  水鄉的男子,模樣一般很是敦厚溫和,極少有棱角尖銳的,溫和寬厚,若水一般;而那些女孩子們,秀美溫柔,蠟染的裙擺輕輕旖旎的風情,更是不必說,已然美到了固定的江南姿態上。
  小孩子們,大多帶著虎頭帽,被父母抱在懷中,手中捏著白糖糕,口水鼻水齊落,胖墩墩的,可愛得很。
  言希,此刻也拿著白糖糕,扔花生豆一般的姿態,撕了一角,仰了脖子,往嘴裏扔,笑得大眼睛快要看不見。
  而阿衡,抱著相機,眼巴巴地看著白糖糕。
  剛剛,言希讓她買了兩塊白糖糕,結果,她顛兒顛兒地跑回來時,少年把手中的相機掛在了她的脖子上,兩隻手,一手一塊白糖糕,左一口右一口,連渣渣兒都沒給她留。
  “我也,想吃。”阿衡吸著鼻子,不樂意了。
  “你在這裏住了這麽多年,還沒吃夠呀?”少年眼都不抬,腮幫鼓鼓的,依舊左右開弓。
  噎死丫的!
  阿衡鬱悶了。
  言希故意氣阿衡,吃完了,又伸出舌頭,使勁兒舔了舔手指,眼睛斜瞥著女孩。
  阿衡無語了。
  “烏水鎮,還有什麽好吃的?”少年笑著問她。
  阿衡想了想,開口說——“臭豆腐。”
  “B市也有,不算稀罕。”少年不以為然。
  “江南的,豆腐,做的。”阿衡解釋。
  言希撇嘴——“切!我們那兒還是北方豆腐做的呢。”
  阿衡嗬嗬笑了——“你嚐嚐,就知道了。”
  她帶著言希,沿著河岸,走進小巷,拐了幾拐,走到一個掛著木招牌的小鋪子前,招牌上寫著——林家豆腐坊,五個毛筆字,蒼勁有力,卻不失清秀。
  小鋪子的屋簷下,是一串落了灰的紅燈籠,隨著微風,輕輕晃蕩著。
  店鋪裏,隻擺個幾張木桌,稀稀落落的食客,安安靜靜地吃著東西。
  與集市上的熱鬧,完全不同的氣氛,但是,卻很溫馨。
  “桑子叔,兩碗豆腐腦,一疊炸幹子!”阿衡喊了一嗓子。
  “好嘞!”青色的簾布中,傳來中年男子憨厚洪亮的嗓音。
  言希看著小屋,大眼睛咕嚕嚕轉了幾轉,驀地,笑開——“這裏,挺逗。”
  “怎麽了?”
  “房頂的四角都留了縫,冬天不冷麽?”
  “留縫,晚上,晾豆腐。”阿衡向少年解釋。“老板,不住,這裏。”
  言希點點頭,取了相機,眯了眼,“哢嚓哢嚓”拍了好幾張。
  言希是一個很隨性的人。
  因此,他做的許多事,似乎不需要理由,依舊讓人覺得理應如此。
  不一會兒,一個笑容可掬的矮小男子端著紅漆的方形木案走了出來,岸上,是幾個粗瓷碗。
  阿衡同男子寒暄了幾句。
  “在在呢?身體好些了嗎?”男子望了言希一眼,發現不是熟悉的雲在,溫和地向對方打了招呼。
  “在在現在在大醫院瞧病,我阿媽說,手術很成功。”阿衡笑了,麵容溫柔真切,眸子湧動著一種叫做欣慰的東西。
  被阿衡喚作“桑叔”的小店老板,聽到女孩的話,麵容也十分歡喜——“這下好了,在在能回學校念書了。他沒休學之前,成績好得很,你們姐弟倆一般爭氣。”
  阿衡笑嗬嗬,遠山眉彎了。
  鄰桌的客人催促了,老板又走進了青色簾子裏的廚房。
  阿衡把一碗冒著熱氣的豆腐腦端到言希麵前,少年細長白皙的指輕輕敲了敲桌子。
  他微揚了眉,卻沒有說什麽。
  雖然,依他看來,這江南的豆腐腦看起來和他每天早上喝的並沒有什麽不同。
  阿衡淡哂。
  言希拿了勺子,舀了一勺,往嘴裏送。
  阿衡微笑看著少年——“好吃嗎?”
  “這,還是豆腐嗎?”他瞪大眼睛,黑黑的眸子,帶著怔忪直接的天真。
  阿衡點頭。
  “沒有澀味,到了口中,滑滑的,嫩嫩的,有些像雞蛋布丁。”少年微眯眼,臉色紅潤,表情滿足。
  雞蛋布丁,嗯,好吃嗎?
  阿衡呆呆,不過,終究笑了,滿足的樣子,薄薄的嘴向上揚,唇角是小小細細的笑紋。
  “你嚐嚐,這個。”阿衡把炸幹子遞到了少年麵前。
  少年夾了一塊,放入口中,嚼了嚼,卻皺了眉,吐了出來。
  “怎麽是苦的?”
  阿衡也蹙眉,忽然想起了什麽,不好意思地開口——“桑叔,沒放,醬料。我以前,和在在,吃,不愛,佐料。”
  隨即,跑到了廚房,要了一疊醬,淋在了幹子上。
  言希又夾了一小塊,在口中品了品,舌尖是豆腐的酥脆和醬汁的甘美,掩了苦味,香味散發得淋漓盡致,濃鬱的口感。
  阿衡看到少年舒展了眉,暗暗籲了一口氣。
  她自幼在烏水長大,本能地護著這一方水土,不願讓別人對它懷著一絲的討厭。
  這番心思,若是用在人身上,通常被稱作——護短。
  “鎮東,城隍廟裏,有一口,甜井。豆腐,都是用,井水做的。”
  言希微微頷首,小口吃著,望著食物,麵容珍惜。
  桑叔,從廚房裏端出了一小碟筍幹,讓言希配著下飯。
  筍幹甜甜酸酸的,十分開胃,言希吃了許多。
  “阿衡,桑叔鋪子裏的招牌舊了,你嬸兒讓我,托你再寫一副。”男子憨厚地望著女孩。
  “嗯。”阿衡笑著點了頭。
  言希詫異——“招牌上的字是你寫的?”
  阿衡不好意思地又點了點頭。
  “下筆太快,力度不均衡,墨調得不勻,最後一筆頓了,不夠連貫。”少年平淡開口。
  阿衡咽了咽唾沫。
  “我們阿衡一小就開始練字了,在鎮上數一數二,字寫得比雲大夫都好。”桑叔開口,有些不喜歡少年的語氣。
  “這個,要靠天賦的。”少年淡淡一笑。
  言下之意,練了多少年,沒有天賦,都沒用。
  阿衡知他,說的是實話,可是心下,還是有些失望。
  她打小,便隨著父親練毛筆字,不分寒暑,沒有一日落下,現下少年一句沒有天賦,著實讓她受了打擊。
  “這孩子口氣不小,你寫幾個字,讓我看看。”桑叔有些生氣。
  少年聳聳肩,不以為意,懶散的樣子。
  桑叔取了紙筆,沒好氣地放在言希麵前。
  少年端坐,執筆,在硯中,漫不經心地倒了墨,筆尖的細毛一絲絲浸了墨,微抬腕,轉了轉筆尖,在硯端緩緩抿去多餘的墨汁,提了手,指甲晶瑩圓潤,映了竹色的筆杆,煞是好看。
  “寫林字的時候,左邊的木要見風骨,右邊的木要見韻味,你寫的時候,提筆太快,墨汁不勻,是大忌;家字,雖然寫得大氣,但是一筆一劃之間的精致沒有顧及到;豆字,寫得還好,隻是,墨色鋪陳得不均勻;腐字比較難寫,寫得比之前的字用心,可是,失了之前的灑脫;店字,你寫時,大概墨幹了,因此回了筆。”少年邊寫,邊低著頭平淡開口。
  一氣嗬成,氣韻天成,鋒芒畢露。
  一幅字,倒讓阿衡,看出了驚豔。
  每一筆,灑脫遒勁,隨意而寫,心意卻全至,滿眼的靈氣湧動。
  “我說的,對不對?”少年撂了筆,托著下巴,慵懶問她。
  阿衡瞠目結舌。
  桑叔被鎮住了,看著字,笑得合不攏嘴——“這孩子不錯,有兩把刷子。”
  言希微微頷首,禮貌溫和。
  老板又送了許多好吃的,少年裝得矜持,嘴角的竊笑卻不時泄露。
  “怎麽樣,我給老板寫了字,咱們不用掏錢了,多好!你剛才,應該裝得再震撼一些的,這樣才能顯出我寫的字的價值。老板說不定送給我們更多吃的。”言希小聲開口,嘴塞得滿滿的,大眼睛是一泓清澈的秋水。
  阿衡喝著豆腐腦,差點嗆死。
  “我剛才,不是裝的。”她的表情再正經不過。
  少年笑了,揚眉,可有可無地開口——“溫衡,你又何必耿耿於懷?我還沒學會走路的時候,就學會拿筆了。便是沒有天賦,你又怎麽比得過?”
  阿衡凝視著少年,也笑了。
  她以為自己已經和言希算不上陌生人,可是,每一日,她了解他一些,卻覺得益發遙遠陌生,倒不如初見時的觀感,至少是直接完整的片段。
  “我們去你說的那口甜井看看吧。”言希吃飽了,對製造出滿桌美食的那口井,生出了興致。
  提起烏水鎮,除了水鄉的風情,最讓遊人流連的,莫過於鎮東的城隍廟。廟中香火鼎盛,初一十五,總有許多人去拜祭。
  求財,求平安,求姻緣,絡繹不絕。
  而阿衡同言希去,卻是為了看廟裏的一口井。
  言希看著井口的青石,用手微微觸了觸,涼絲絲的,指尖蹭了一層苔蘚。
  廟中有許多人,香火繚繞,人人臉色肅穆,帶著虔誠。
  “他們不拜這口養人的井,卻去拜幾個石頭人,真是怪。”少年嗤笑。
  “對鬼神不能不敬。”阿衡自幼在烏水長大,跟著大人,對城隍的尊敬迷信還是有一些的。
  少年瞟了女孩一眼,輕輕一笑,隨即,彎下腰,雙手合十,朝著井拜了拜。
  “你,幹什麽?”阿衡好奇。
  “謝謝它,帶給我們這麽好吃的食物。”
  阿衡吸吸鼻子,好心提醒——“豆腐,是阿桑叔,做的。”
  “所以,我給他寫了招牌呀!”少年眼向上翻。
  “可是,你吃飯,沒給錢!”阿衡指。
  “一件事歸一件事!我給他寫了招牌,已經表達了感激;滿桌的菜,我不吃別人也會吃,誰吃不一樣,不是我不付錢,是他不讓我掏,少爺我其實很為難的,做人難,做好人更難呀!”言希義正言辭,痛心疾首。
  阿衡“撲哧”笑了,抿了唇,嘴角微微上揚。
  “好吧,我也,拜拜。”阿衡也彎了腰,認真地合十了指。
  嗯,古井古井,我要求不高,你能讓世界和平台灣回歸祖國大陸亞非拉小朋友吃上白糖糕就好了。
  言希在雲家又呆了幾日,過了小年,已經到了農曆的年末,再不回家,有些說不過去。
  他走時,同爺爺說過,一定會回家過年的。
  因為,農曆二十八時,少年提出了離開的要求。
  “不能再停一天嗎?一天就好。”阿衡有些失望,烏水話跑了出來。
  “阿衡,不要不懂事!”未等言希回答,雲父嗬斥一聲,打斷了阿衡的念頭。
  阿衡閉了口,委屈地看著雲母。
  雲母拍了拍她的手,卻始終沒有說話,隻是回了屋,幫她收拾行李。
  她跟著母親進了房間,出來時,低著頭,不作聲。
  言希望著她,不知說什麽,便淡了神情,由她同養父母告別。
  眼前這善良的男女再疼溫衡,終究不是親生父母。
  這房屋,這土地,再溫暖,終究不是她的歸屬。
  如此,天大的遺憾。
  臨走時,雲母把言希拉到一旁,說了一些話。
  阿衡遠遠望見了,卻不忍心再看母親一眼,同父親告了別,走出了家門。
  言希出來時,望了她幾眼,有些奇怪,無奈地開口——“到底是女孩子。”
  終究,為了男孩子們眼中的小事,無聲無息傷了感。
  阿衡不曉得母親對他說了什麽,但是,不說話,總是不會錯的。於是,不作聲,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她又望見他身為旅行者的背影。
  大大的包袱,挺拔的身姿,清冷伶仃的蝴蝶骨,孤傲而恣意。
  到達s城車站時,已經是下午。他們排了許久的隊,才買到了車票,傍晚六點鍾的。
  “你坐在這裏,等著我。”少年把車票遞給她,便利落轉了身,走出候車室。
  阿衡神情有些委頓,心情本就不好,言希離開後,坐在連椅上,不發一語,發呆的樣子。
  當她收斂了神思,抬起腕表時,已經五點一刻。
  言希尚未回來。
  她站起了身,在人潮中來回走動著,以座椅以圓心,轉來轉去。
  雖然檢票的時間快到了,但她卻不是因為焦急而四處走動。
  候車室的空氣太過凝滯汙濁,她走動著,想要撇去腦中被麻痹的一些東西。
  而少年回來時,看到的,恰好便是這一幕——女孩皺著眉,低著頭,不停行走著,繞著座位做無用功。
  言希是懶人,覺得這情景不可思議。
  他大步走了過去,微微咳了一聲。
  阿衡抬起頭,最先注意到的,是他肩上的背包,好像又鼓了許多。
  阿衡猜想,他興許是買了一些特產。
  依舊是來時的步驟,檢票,上車,找座位。
  可是,阿衡失去了來時的興致,窩在車廂中,打起了哈欠。
  再次抬起腕表時,已經九點鍾,火車外的夜色愈加濃厚。
  “我,困了。”她對著言希,睡意朦朧。
  中國人的“困了”等於西人的“晚安”。
  “不行。”少年平淡開口。
  阿衡打哈欠,揉了揉眼,問為什麽。
  少年挑了眉,纖細的指節在小桌上輕輕敲過——“我怎麽知道?”
  哦。
  哎,不對呀,憑什麽你不知道還不讓我睡呀。
  阿衡迷迷糊糊地想著,意識開始渙散。
  她覺得自己像個嬰孩一般,徜徉在母體中,溫暖而寧靜。
  白色的世界,純潔的世界。
  忽然,世界急速地旋轉,轉得她頭暈。
  再睜開眼時,看到了一雙大得嚇人的眸子。
  “醒了?”少年鬆了雙手,停止搖晃。
  阿衡懵懵地望著窗外,依舊是黑得不見五指的夜色。
  天還沒亮。
  她望著言希,吸了吸鼻子,委屈了。
  少年大眼睛水汪汪,看起來比她還委屈。
  “溫衡,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選擇淩晨出生”
  少年斷了語句,從背包中掏呀掏,掏了半天,掏出一個個頭小得可愛的奶油蛋糕,捧在手心中,平淡一笑,
  “但是,少爺勉為其難,祝你生日快樂。”
  
  出塵一陌 chapter16
  阿衡站到溫家大門前時,心底是忐忑不安的,回想這幾日的行程,著實是過分了些。
  “怎麽不進去?”少年伸出套著手套的厚厚的手,摁了門鈴。
  阿衡小心翼翼地向後退了一步,忍住了逃跑的欲望。
  開門的,是張嫂。
  “巧了,我剛才正和蘊儀說著,今天煮飯要不要添上你們的,結果說著說著你們就回來了。”張嫂笑著開口,回頭望了望客廳。
  “大家,知道,我們”阿衡小聲問言希。
  “又不是離家出走,走之前已經和溫爺爺打過招呼了。”言希精神不佳,長腿向玄關邁去,想到什麽,頓了頓腳步,問張嫂——“張嫂,我家老頭和李媽在嗎?”
  張嫂點頭,拉著阿衡的手,笑著說——“自然在。每年過年,咱們兩家都是一處過,這麽多年的習慣,還能改?”
  阿衡籲了一口氣,她倒是抱著離家出走的心思,可惜枉作小人了。
  這麽說來,言希之前應該就知道她的那點兒小心思,隻是懶得搭理罷了。
  阿衡由張嫂牽著手,有些鬱悶地換了棉拖鞋。
  她本來,還想,回來時,滿屋的警察商討著怎樣找到她,爺爺會唉聲歎氣,媽媽會傷心,思莞會皺好看的眉毛擔心著她的安全,爾爾會淚眼汪汪,結果
  唉,好失望
  “想什麽呢?!”言希似笑非笑,戲謔地望著她。
  阿衡噤聲,臉紅了。
  進了客廳,熱熱鬧鬧的氣氛,爺爺和言爺爺正在下象棋,棋子摔得酣暢淋漓,看到他倆匆匆問了幾句,繼續大戰;媽媽和李伯伯在廚房中包餃子,李伯伯望見言希,歡喜慈愛得嘴合不攏,從鍋中撈了兩塊正煮著的排骨,一塊放在了言希嘴中,一塊喂給了阿衡。
  溫母問了阿衡的行程,得知她回了烏水,神色並沒有什麽變化;對著言希,反倒親昵得多,拉著少年的手問個不停。
  阿衡望向四周,卻沒有看到思莞和爾爾。
  她上了樓,到了思莞門前,門卻虛掩著。
  阿衡猶豫了片刻,還是推開了門。
  思莞坐在書桌前,正翻閱著一本厚厚的書。
  他轉了身,望見阿衡,表情有些凝滯,隨即,不自在地開口,
  “回來了?旅途還順利嗎?”
  阿衡點點頭,雖然有些尷尬,走到少年的麵前,輕輕低頭,掃了一眼少年的書,微笑著問他——“你在,看什麽?”
  思莞微抿唇,輕輕開口,語氣是一貫的溫和有禮——“沒什麽,看著玩兒的。”
  兩人僵在了那裏,不知說些什麽緩解過於尷尬的氣氛。
  “我帶了,白糖糕。”阿衡訕訕,從口袋中掏出一個紙包。
  她臨行前,特意給思莞買的,覺得言希喜歡吃的東西思莞也定是喜歡的。
  少年詫異,盯著那團東西。
  阿衡望著自己的手心,麵色卻不自然起來。
  白糖糕,在口袋中捂了一天,油全部浸了出來,擠壓得變了形,難看至極。
  “應該,能吃”阿衡聲音越來越小,垂頭喪氣起來。
  思莞皺了眉,麵色不佳,但依舊耐著性子——“快吃午飯了,這些零食你先收起來吧。”
  哦。
  阿衡縮回了手,滿手是油,黏黏的,難受至極。
  那白糖糕,燙手的熱。
  她有一種衝動,扔了白糖糕,洗幹淨手,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溫衡,你可真不厚道。”輕笑聲在房間中想起“枉費我昨天一夜不睡,陪你過生日,你卻窩藏白糖糕,留給別人。”
  是言希。那少年倚在門框,冷笑起來。
  阿衡呆。
  臉色益發尷尬。
  嗬嗬被發現了。
  “拿過來。”言希懶洋洋地勾了勾食指。
  “不能吃了。”阿衡抱著白糖糕,汗顏。
  一雙纖細白皙,骨肉勻稱的手伸了出來,輕巧地搶了過來。
  那雙手,麻利地打開紙包,一塊癟癟皺皺的糕狀物體露了頭,含羞帶怯。
  阿衡愈發汗顏。
  言希淡淡撕下一塊,走到思莞麵前,霸道開口——“張嘴。”
  思莞詫異,但還是乖乖張了嘴。
  平日,被言希欺壓慣了,沒有反抗的潛能。
  “閉嘴。嚼。”言希把手中的油抹到思莞的外套上,漫不經心地下令“一,二,三,咽。”
  思莞強裝淡定,僵著腮幫子嚼了起來。
  言希冷笑,雙手插入口袋中,看著少年,大眼睛冷冽似水。
  “怎麽樣,能毒死你丫不能?”
  思莞梗著脖子不說話。
  “死孩子,真不知道好歹。”言希緩了神色,歎了口氣,勾了思莞的肩,孩子氣的惋惜“白糖糕,多好吃的東西呀。”
  阿衡愧疚了,弱弱舉手,吸吸鼻子,不好意思地開口——“言希,我,還藏了一塊,本來,留著,自己吃,你要不要?”
  思莞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望著她,似乎揉了冬日的第一束的陽光,融了之前的冰寒。
  阿衡也笑。
  言希翻白眼。
  切,溫家的,都是死小孩。
  阿衡一直未見爾爾,隱約得知,她又被送回了原來住的地方。
  這其中,她占了幾分苗頭,已經不得而知,但是思莞之前看到她時的態度,還是很能說明問題的。
  99年,是阿衡同溫家一起過的第一個新年。
  大年三十,貼門對兒的時候,大人們忙著搓麻將做飯看電視,便讓他們三個去貼。
  言希懶得動作,她又不夠高,活兒便落在了思莞身上。
  “低了低了。”言希開口。
  思莞手臂往上抻了一點。
  “高了高了。”言希眯眼。
  思莞收了小臂。
  “偏了偏了,往左一點。”
  思莞向左傾斜。
  “呀!你這孩子,怎麽這麽笨,太左了!”言希斜眼,氣鼓鼓的。
  阿衡看了半天,憋了半天,終於說了一句話
  “言希,你是斜著,站的。一開始,思莞,就貼對了。”
  站得斜,看得歪。
  思莞哀怨地望著言希。
  “哦。那啥,你隨便貼貼就行了,我一向不愛挑人毛病的。”言希淡定,拍拍背上的灰,從倚著的門框上起了身,輕飄飄進了屋,高貴無敵。
  思莞撅嘴。
  “阿希,每次都這樣”那少年,明明是埋怨的話語,卻帶了三分的無奈和七分的縱容。
  還不是讓你們慣出來的。
  阿衡心想。
  隻是,當時,這孩子,死活都不曾想到,之後,她會寵言希寵到骨髓裏,比起思莞之流,又何止勝了千百倍。
  不過,此刻,言希不在,對聯兒倒很快貼好了。
  思莞蹭了一手的金粉,回洗手間洗手,留下阿衡收拾糨糊之類的雜物。
  她低著頭,卻聽到了腳步聲。
  抬起頭時,心中不知怎的,溫暖熟悉起來。
  那是一個男子,一身海軍軍服,身材健壯挺拔,風塵仆仆,兩鬢染白了幾絲。
  他望著她的眼睛,是疼愛溫柔的。
  “你是阿衡吧?”男子膚色古銅,像是經曆了長久的海風烈日,但那目光,是深邃正直的。
  阿衡點了點頭,心中幾乎確定了什麽,激動起來。
  “我是溫安國。”男子笑了,眼角有著細紋,有著同思莞一般的純粹溫厚,和她每每望入鏡中時的那一抹神韻。
  阿衡笑了,跟著那男子一同笑。
  他的大手揉亂了她的發,問她——“怎麽不喊爸爸?”
  阿衡頓了,眼淚幾乎出來,止住了,抬起了眼睛,望著那男子,小聲卻有了沉甸甸的歸屬感。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她不停喊著,望著他,眼淚被揮霍,目光卻沒有退縮。
  這喊聲,幾乎讓她填了天與地的落差。
  第一次,毫無原因的,她相信了,這個世界,有一種信仰,叫做血緣親情,可以擊潰所有合理的邏輯。
  她的父親,是第一個,真正接納她的親人。
  所有的溫家人,為她僅僅留了一條縫,偷偷地以保護自己出發,遙遠地觀望著她,適時地戴著合適的麵具,而這男子,卻對著她,毫無保留地敞開了心。
  “吃中午飯了,阿衡快進來!”張嫂在廚房遙遙喊著。
  “正巧,回來得及時,沒被門對子貼到門外。”男子笑了,溫和地看著剛貼好的對聯兒。
  隨即,他伸出了手,溫厚粗糙地生著厚繭的大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溫暖得浸了心靈。
  “跟爸爸回家,吃團圓飯。”
  阿衡輕輕回握了父親的手,像是新生的嬰兒第一次明亮了視線,抓住了這陌生世界的第一縷光。
  她的父親,自然地拉著她的手,再一次走進了家門,讓她有了足夠的勇氣,而不是以仰望的姿態,麵對爺爺媽媽和思莞。
  他們望見了誰,又終究以哪一瞬間的契機,淡化了她身上所有與溫家的格格不入,重新審視,以著堂堂正正的模樣,無論幾分厭惡或是幾分喜歡。
  於她,隻有這樣的對待,才是公正尊重的。
  父親的回來,是在大家預料之中的。他每年隻有一次長假,便是過年的時候。
  不過,全家人依舊歡天喜地。
  吃年夜飯前,放炮的時候,思莞點的拈兒,言希跑得老遠。
  劈裏啪啦,劈裏啪啦。
  阿衡離得近,發呆地望著那紅豔豔喜慶的色澤,還沒反應過來,炮已經響了,嚇了一大跳。
  原地轉了轉圈,沒處躲,那兩個少年早已跑了個沒影,跺了跺腳,跑進了屋子,卻發現,思莞和言希躲在門後偷笑。
  她不好意思地臉紅了,笑了。
  “阿衡阿衡,你怎麽那麽傻呀!”思莞拱拱手,淘氣的樣子。
  你才傻!一樣的爹媽生的,憑嘛說我傻!
  阿衡不樂意了,小小地翻了眼睛,看著思莞,略帶了小狐狸一般的狡黠。
  吃完飯,阿衡眼瞅著言希吃得肚皮圓滾滾,卻互不含糊地“撲通”跪在了言爺爺麵前。
  “老頭老頭,壓歲錢!”
  “能少你的!就這點兒出息!”言老笑罵,手上的動作卻不慢,抽出三個紅包,一個孩子一個。
  阿衡抱著紅包,臉激動得跟紅包一個色兒。她從十歲開始,過年時就沒拿過紅包了。
  “溫爺爺,恭喜發財!”言希含著笑,又撲通跪到了溫老麵前。
  “好好!”溫老自從兒子回來後心情一直很好,笑著包了個紅包遞給少年。
  阿衡和思莞自然也有一份。
  言希又轉向溫母。溫母一向疼愛言希,這紅包掏得大方豪氣。
  “溫叔叔,一年不見,你又變帥了!”言希轉向溫父,嘴上抹蜜。
  “小東西,不給我磕個頭,想掙我的錢,可沒這麽容易。”溫父調侃。
  砰。
  言希磕得實在,笑得天真,唇邊的笑要飛揚到天上,大人們都被逗樂了。
  可惜,言希樂極生悲,跪得時間太長,站起身時,頭一黑,重心不穩,匍匐在了地上,指向的方向剛好是阿衡站著的位置。
  阿衡抱著剛暖熱的紅包護得死緊——“不要,拜我,我沒錢”
  哄堂大笑。
  言希臉都黑了,陰沉著臉,不複剛才麵對大人的故作可愛。
  “少爺我還沒錢呢不照樣給你買了排骨麵生日蛋糕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沒良心呀!”
  阿衡委屈——“那你,還吃了,我的白糖糕呀”
  “是你讓我吃的你不讓我吃我還不稀罕吃呢!”
  “明明是你想吃的”
  “你哪隻眼看見我想吃了?”
  “我兩眼二點零”
  思莞在一旁,笑得直捶沙發。
  “言希,你不能讓讓妹妹!”言老大嗓門,吼起少年,實則笑得嘴都快歪了。
  言希大眼睛烏亮烏亮的,瞪了阿衡很長時間。
  四目相對。
  最終,撐不住,他撲哧笑了出來。黑發隨著喉中的笑意輕輕顫動。
  阿衡,也嗬嗬笑了起來,眉眼流轉,山水寫意。
  這一年,誰和誰吵了架拌了嘴,談著天,笑著風,還會留到明天
  這一晚,誰把誰記到了心裏,守了歲,過了年,還會放到明年
  小小少女小小少年,你們呐,忘性太大,這一陌又一陌,又該,借著誰的筆觸,把流年記得
  
  出塵一陌 chapter17
  除夕溫家言家一起守歲,看著春晚本山大叔丹丹大嬸兒出場笑得合不攏嘴。
  那時,是99年。
  跨越十年,一個世紀,2009年時,本山大叔依舊鄉土風趣,丹丹大嬸兒卻不見了蹤影,隻讓沈陽名產小沈陽同學占了半邊天。
  這樣看來,男男配對,不比男女配對差到哪兒,依舊允了一出戲,笑到地老天荒。
  當然,此是後話,穿越得過了頭,暫下不表。
  九九年的大年初一,辛達夷到溫家給大人拜年,依舊暴躁好動的樣子,不過,沒有心眼兒,天真淳樸,老人們看著歡喜,也讓言希思莞阿衡到辛家回禮。
  辛將軍是個風趣的老人,雖然和言帥抬了一輩子杠,卻是打心底待見言希,可惜眼下,身體不好,年底上報軍區,辦了退休,頤養天年,看不到身為軍人的英姿,完全是普通老人的樣子,讓一眾小的有些唏噓。
  “言老兒這輩子沒幹過啥聰明事兒,當個軍長也是不要命拚來的,真論腦子,他可抵不過我。”辛爺爺讓警衛員給他們仨端了許多點心,說是他家達夷喜歡吃的。
  “辛爺爺,好歹我還姓言。”言希笑,白皙的手背抵在唇上。
  辛老拍了拍沙發扶手,笑說——“知你姓言,咱爺倆說的是私房話,不讓那老東西聽到就是了。”
  言希頷首,淡哂說是。
  “這是阿衡吧?”辛老凝視了一旁坐直的小姑娘,溫和開口。
  阿衡呆呆點頭,薄薄的唇,化開,是春日的溫和氣息。
  “好姑娘!生得好麵相,是個有福的。”辛老像是十足喜歡阿衡的樣子,看著她,慈藹到了心底。
  阿衡望著老人,抿著唇,有些不好意思,低了頭。
  幼時,便常有老人說她,麵容溫厚,身姿清朗,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思莞,我可是聽你爺爺說,阿衡年終考了年紀第三,連你也比下去了。”辛老想起了什麽,朝著思莞,哈哈大笑。
  思莞沉吟,微笑謹慎開口——“阿衡一向聰明討喜,我這做哥哥的,差些也是應當的。”
  辛老皺眉——“你這孩子,自小就是這個個性,說什麽話總要先在心裏繞幾百個彎彎,都是一家人,不累嗎?”
  辛達夷皺眉時,與辛老如出一轍,隻是脾氣暴躁,不若老人沉澱人生後的明銳。
  思莞聽到這話,臉紅了,點頭,卻不為自己辯解。
  言希轉轉大眼睛,笑顏如花——“辛爺爺,我家老頭下麵的人,前些日子,拜早年時,送了些好茶,現在還沒開封。”
  “還是,屯溪的珍眉子?”辛老眼睛中微微有些興味。
  “是的,我爺爺的老部下,派人去購的,總共隻有三錢,一大半在我家,說是什麽貢”言希噙著笑,指尖在沙發上輕點,裝出想不起的模樣。
  “貢熙!”辛老撫掌,眼睛亮了起來“我前些日子,也差底下的人去尋了,隻是說,珍眉缺貨,極品貢熙也早已被上頭的人買了個八八九九,剩下的,是些雨後的,我不愛喝,想著算了,沒想到又被那個老東西搶先一步!”
  言希笑——“爺爺一直掛記你的身體,囑咐我,一定要對您說一句話。”
  “什麽,你說。”辛老嘴角上翹,皺紋很是柔和。
  “老家夥呀,沒事兒別裝病,奶奶個熊,不就屁大點兒舊傷嗎,天天鬧著退休,好些了,來家裏,老子請你喝茶。”言希輕吟,這語氣學得活靈活現。
  辛老有些悵然,歎了口氣,緩聲“那一年,你父親出生的時候,言老兒樂得拉著我喝了一夜酒,嫂子當時還生氣了,可如今,一眨眼的功夫,嫂子不在了,你父親也出了國。我們這些老家夥,難免寂寞。”
  “辛爺爺,您明白的道理,又為何要我們這些沒什麽見識的小輩說給您聽?”言希垂頭,平淡開口。
  “你說說,倒也無妨。”辛老笑,眸中有些蒼茫。
  “留下的,是注定要留下的。”言希的語氣,脫離了情緒,帶著霧色彌漫“而離開的,若是不想再見,也是注定要分離的。”
  阿衡的眼瞼微微動了動,半晌,終至平靜。
  心卻,漸漸地,柔軟無奈起來。
  該有多麽不想見到,才走到分離的地步
  這番徹骨的偏激,是說給別人聽的,還是,對自己,嚴辭的告誡。
  過年的時候,一天一天的,吃吃喝喝,有事兒沒事兒放放炮聽聽響兒,日子過得水流一般唰唰的。
  再過幾天,就要開學了。
  十四那天傍晚,阿衡在家看書的時候,接到了一個要命的電話。
  對方還是個孩子的嗓音,帶著哭腔,也不問問接電話的人是誰,語無倫次,張口便說——“思莞哥,你快帶人到‘飛翔’來,一堆人,好多人,在打言希哥。”
  隨即,便是忙音。
  阿衡懵了,腳卻不停,跑到了思莞房間,普通話飆成海豚音——“思莞,找人,飛翔,救言希!!!”
  思莞頓時,臉漲紅了,穿上外套就往外沒命地跑,邊跑邊吼——“阿衡,千萬別跟大人說!”
  阿衡先是掂了棍子然後又扔了轉而拿急救箱,心想——我這麽忙哪有空跟大人告狀!
  繼而,也一陣風似地衝出了家門。
  “飛翔”是一家有名的酒吧,雖然不大,但老板上麵有人,開得風生水起的,每到夜晚,尋樂子的人特別多,但是,魚龍混雜,常常有鬥毆的時間發生。
  阿衡趕到的時候,酒吧前的巷子裏,兩幫人正打得不可開交。
  她認不出其他人,隻看到了粉的白的黑的三個影子活躍彪悍得很。
  黑衣的那個,眉毛亂發一齊支棱著,像是氣急了,瞪圓眼睛,罵罵咧咧,拿起不知道從哪裏揀的玻璃酒瓶,黑著臉就往對方身上摔去,腳死命地揣著,狠厲的模樣。
  白衣的那個則是眼中充著血,額角的青筋極是明顯,不複平日的溫文,揪住身旁高大壯碩的男子,握緊拳頭,一陣風,打了過去。
  “他奶奶的,你們連老子的兄弟都敢碰,不想活了是吧!老子今天成全你們!!”黑衣的,是辛達夷,那廝吼了起來,長腿生風,踢倒一個是一個,踢倒兩個湊一雙。
  “我呸!男不男女不女的小白臉,敢跟我搶馬子!我虎霸今天不把他整死,以後就不在道上混了!”一個染了黃發像是帶頭人的少年,滿臉橫肉,眼神凶狠陰厲,陰惻惻地笑著。
  “那我今天先解決了你!”白衣的,是思莞。解決了身旁的一群人,一個箭步衝了上來,拽住男子的衣領,狠狠地揍了過去。
  粉衣少年,身旁躺著好幾個嘍囉模樣的人,拍拍手,清清爽爽,走了過來。
  “大姨媽,你磨蹭什麽呢,快點兒!”粉衣少年微微露齒,歪頭笑罵黑衣少年。
  “靠!言希,你他媽太不厚道了,老子為了救你穿著拖鞋跑出來的,你丫還在這兒說風涼話!”辛達夷喘著粗氣,膝蓋上鉤,狠狠頂了與他纏鬥的不良少年,趁那人抱著肚子呼痛,飛起一腳,解決戰鬥。
  阿衡定睛,看到辛達夷腳上的黃色老虎頭拖鞋,本來繃著的臉驀地扭曲,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又沒讓你救我,是小蝦多嘴。”言希瞪了瞪一旁的電線杆。
  “言希哥,我也是怕你受傷!”電線杆後走出來一個戴著帽子的瘦瘦小小的男孩,撅著小嘴,初中生的模樣“哥你不準生我的氣,生我氣我不跟你玩兒了!”
  “切!”言希揉揉男孩戴著帽子的腦袋,一笑,拿他沒辦法。
  阿衡遠處打量著,知道是這個孩子打了那通呼救電話。
  “咳,阿希,這人你怎麽處置?”思莞拽住那自稱“虎霸”的橫肉少年,不上不下,有些尷尬。
  “你你們想幹什麽?”那少年隻是虛張聲勢,見手下的嘍囉被撂了個七零八落,流出虛汗來。
  言希晃了晃手腕,半邊唇角勾出一抹笑,傾城顏色,走到那橫肉少年身旁。
  “你說你叫什麽?”言希懶洋洋地問他。
  “虎霸!老子的名字你也不打聽打聽,道上混的誰不知道!”那少年挺挺肚子上的肥肉,虛張聲勢。
  “我隻聽過麵霸,沒聽過虎霸。”言希皮笑肉不笑。
  “阿希,你怎麽招惹了這種人?”思莞皺了眉。
  “你問我我問誰去?”言希翻白眼。
  “你你你搶了我的美美,還說不認識我,太他媽不是玩意兒了!”那少年肉肉的鼻子氣憤地抽抽。
  “美美?誰?”言希挑眉,一頭霧水。
  “美美,我對象兒,談了八年了呀,說跑就跟你跑了!”虎霸腮幫的兩團肉顫得泫然欲泣。
  “言希,言大美人兒,喲,您還幹這事兒呢?美美,哎喲哎喲不行了,笑死老子了”辛達夷在一旁,晃著大白牙,爆笑起來。
  戴帽子的男孩兒也是個喜笑的人來瘋,瞅著辛達夷,一會兒就憋不住,被傳染了,倆人在一旁笑瘋了。
  “少爺我多好一孩子呀能幹這種缺德事兒嗎?!”言希白了傻笑的倆人一眼。
  “老實說,少爺你幹過。”思莞驀地想起了什麽,撫額開口。
  “什麽時候?”言希蹙眉,迷茫。
  “七中的那個。”思莞很是無力“倒追你的,叫什麽什麽angelbeauty的。”
  “對,就是美美!”橫肉少年捶胸頓足,痛不欲生。
  言希哦。
  “你‘哦’是什麽意思!”那少年被思莞鉗住了肩,原地蹦著。
  “哦就是,我和她沒幹什麽,隻親過一次,她抹了口紅,很惡心,親完我們就掰了。”言希淡淡開口。
  “這還叫沒什麽?我要殺了你!!”橫肉少年哭了。
  “言希,差不多得了,別逗他了!”思莞不知怎的,有些心浮氣躁,好看的眉皺了起來。
  “我親了,真親了。”言希定定看著思莞的眼睛,眸子高傲漂亮得絲毫不退縮。
  阿衡驀地,想到了那日傍晚,燈光下曖昧糾纏的身影。
  “阿希,你”思莞苦笑,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到。
  明明害怕的,為什麽一次次地傷害自己
  "那邊的,在幹什麽呢!”一聲吼聲。
  綠油油的警裝。
  思莞恍神,鬆了手。
  “我跟你拚了!”虎霸得了機會,操起地上的啤酒瓶,猛地朝言希頭上砸去。
  “哥!”戴帽子的男孩失控,大喊了一聲。
  言希轉身,猝不及防,酒瓶子砸向自己,身體本能地向左傾,躲了頭,卻被砸中了肩膀。
  玻璃瓶並沒有爛,但瓶口的碎玻璃茬子卻劃破了少年的肩膀。
  粉衣上,浸過一片鮮紅,花一般的色澤,妖佞而駭人。
  言希捂住右肩,痛得蹙起了眉。
  辛達夷一個衝步,把虎霸撲倒,膝蓋下壓,死死鉗住虎霸的雙手,雙手死死地掐住他,惱極了,目眥盡裂——“他媽的,你信不信今天老子有能耐掐死你,還有能耐不蹲班房!”
  “喲,好大的口氣!”戴著大簷帽的巡警走了過來,看清言希他們,愣了——“怎麽又是你們?”
  “傅警官,不巧,又是我們。”言希蒼白著唇,嬉皮笑臉,暗暗打了個手勢,辛達夷鬆了手,站起身。
  “小蝦米,你又偷東西了?”那巡警是個魁梧黝黑的漢子,看到滿地的“屍體”,抽抽唇,望向戴著帽子的男孩。
  “我沒有!”小孩子鼓了腮。
  “得了,你們幾個,跟我去派出所一趟吧,有什麽要交代的,到那兒再說!”巡警揮揮手,示意他們幾個上警車,邊走邊低聲咒罵“媽的,我們所兒早晚成托兒所!”
  “老老實實,站成一排!”傅警官站在值班室,瞅著人有點多,眼花,摘了大簷帽,敲了敲桌子,下令。
  一,二,三,四,五,六?咦,怎麽多了一個,重數一,二,三,四,五六,又多一個,再重數,一二三四五六,怎麽還多一個?
  傅警官愣了,瞄了一遍人,望了望臉兒,看向縮在牆角抱著急救箱的女孩,開口——“姑娘,你誰呀?”
  阿衡搖搖頭,不說話。
  思莞他們幾個車上隻注意著言希的傷,卻沒發現,什麽時候,阿衡跟了過來。
  思莞急了,向阿衡使眼色,阿衡裝作沒看見。
  “她怎麽來了?”辛達夷小聲嘀咕,斜斜眼,望著右側挨著小蝦站的阿衡,心中隱約有了不快。
  他的身旁,並肩站的,隻有他的兄弟,而不能是其它不相幹甚至讓他討厭的人。這樣硬生生插進他們的陣營,於他心中的聖地,簡直是褻瀆。
  “去去去,快點兒走,小姑娘大晚上的不回家,在派出所湊什麽熱鬧?”傅警官揮手趕阿衡。
  “我,不懂。”阿衡搖搖頭,無辜的表情。
  “你聽不懂?不是B市本市人?”傅警官撓撓頭,覺得棘手“你家在哪兒?”
  “你說,不懂。”阿衡繼續搖頭。
  “你們認識她嗎?”傅警官指著阿衡問他們。
  “不認識。”眾口一詞。
  他們可不能再節外生枝了,若是知道家中的小閨女卷了進去,爺爺們是要罵人的。
  “算了算了,你就在那兒乖乖呆著吧,餓了吭聲,叔給你買東西吃。”傅警官是個軟心腸,見不得弱小落魄。
  “列位英雄大爺們,說說今兒是怎麽回事?”傅警官轉身,扮了晚娘臉“上一次,也是你們三個哈,打了整個酒吧裏的人,還死不悔改的。”
  “上次怎麽怪我們,是他們先對一個小孩子下手的。”辛達夷不服氣。
  阿衡悄悄地縮了身子,從陰影裏緩緩向左挪動。
  “那還不是因為這個小蝦米死性不改,去偷東西?”傅警官指著戴帽子的男孩開口。
  “多大點兒的孩子,就偷了倆麵包,倒真是勞煩他們下那麽大的毒手!”言希冷笑。
  前幾日,他同思莞大姨媽一起去酒吧玩兒,結果見到了一群人毒打一個孩子,原因說來可笑,這孩子餓了,偷了廚房裏的兩個麵包,結果被發現了,幾個人對著個營養不良瘦瘦小小的孩子,直接上腳狠踹,小孩子吐了半天酸水,還是不放手,他們看不下去,結果同那些人打了起來,最後,碰巧,是傅警官收的場子。
  傅警官歎了口氣,心知這少年說的是實話。
  “我就是想吃才拿的,不關言希哥他們的事!”小蝦撅了嘴,快哭出來了。
  “你他媽是不是男子漢,哭什麽?”辛達夷笑了,拿袖子使勁兒蹭了蹭小孩子的眼淚。
  這孩子特黏人,自從救了他之後,整天纏著他們,像個小尾巴似的,不過是個討人喜歡的主兒,特對言希的脾氣。
  這廂,辛達夷難得的好脾氣哄著小孩子。
  另一方,阿衡趁大家注意力轉移的時候,又往左緩慢微不可見地挪了挪。
  快了,快到了,嗬嗬
  “那今天怎麽回事?”傅警官看著滿身橫肉的少年,也是個熟麵孔,撓撓頭,說“你不是那個什麽什麽霸嗎?”
  “麵霸。”言希接得順嘴,傷口還在隱隱作痛。
  “是虎霸!”少年怒。
  “虎霸,你先交代!”傅警官拍了拍桌子。
  我挪,我挪,一點點挪
  阿衡鬆了一口氣,終於到了,暗暗為自己掬一把同情之淚。
  她輕輕拉了拉前方少年的袖口。
  言希回頭,詫異,瞄見沒人看到,向右靠緊思莞,擋住阿衡的身子。
  “怎麽了?”他小聲問她。
  “我,帶了,醫藥箱。”阿衡聲音宛若蚊蚋。
  少年看著自己的肩膀,上麵的血已經成了暗色。
  “剛剛在車上的時候,你幹嘛去了,這會兒血都流完了。”言希鬱悶。
  “我,擠,進不去。”阿衡委屈。
  他們一堆人圍著言希團團轉,她根本夾不進去。而且,讓思莞知道她也跟著上去了,會被趕下去的。
  “阿希,你說什麽?”思莞皺眉,以為言希在同他說話。
  “和你家姑娘說呢,沒你事兒!“言希沒好氣。
  思莞扭頭,嚇出一身冷汗。
  “你不老實呆著,還敢亂晃?”思莞眉毛扭曲了。
  “你們倆說什麽呢?!”傅警官走了過來,看到倆少年之間明顯多了一隻手。
  “讓讓!”
  倆少年誌同道合,把那隻多出來的手拍了回去。
  “你們當我瞎的呀!”傅警官把兩人推開,拎小雞兒似的把阿衡拎了出來。
  “剛剛還說不認識呢,說,你和他們幾個什麽關係?!”傅警官瞪著阿衡,嚇唬她“我告你,不老實交代,把你抓黑屋裏!”
  他其實沒什麽壞心眼兒,隻是剛剛就發覺小姑娘像小烏龜一樣慢慢移動,覺得有趣,所以逗逗她。
  今兒個的事,他大概也能猜個八九分,例行例行公事,教訓教訓這些不知天高地厚在家被慣壞了的小孩子也就得了。
  “你壞,你怎麽,這麽,壞,呀!”阿衡吸吸鼻子,不樂意了“你瞎,你就瞎,言希,受傷,看不見!”
  傅警官愣了半天,訕訕說——“這姑娘火氣挺大的。”
  言希眨巴著大眼睛,乖巧地忽閃著大眼睛——“家裏的小妹妹,寵壞了,不懂事兒。”
  說的跟真的似的,不知道是誰家的小妹,又不知道是誰被寵壞了。
  思莞偷笑,覺得言希在這裝大人真正好笑。
  “叔叔,讓讓”阿衡擠呀擠,硬生生地從虎背熊腰的傅警官和言希中擠出一條縫。
  傅警官愣了,哭笑不得。
  他都遇見一群什麽樣兒的死孩子呀,沒一個正常的!
  阿衡拿出碘酒紗布,輕輕挽起言希的衣袖,言希像炸了毛的貓,開始吸冷氣,眉毛眼睛皺成核桃——“疼,你輕點兒!”
  思莞汗——“阿衡還沒往上擦呢!”
  辛達夷撇嘴——“大老爺們怕疼怕成這樣,虧你長這麽好看!”
  前一句,是□裸的鄙視。
  後一句,是赤果果的嫉妒。
  思莞暴汗。
  阿衡嗬嗬——“閉眼,閉眼,不看,就不疼。”
  言希止了嚎,瞟了阿衡一眼,隨即絕望望向天花板。
  思莞瀑布汗。
  於是,擦藥時,少年嗷嗷個不停,高了十六度的音,震得派出所一晃一晃的,自此,廣為流傳,此所濫用私刑,曾經某時某刻打死過人,繪聲繪色,治安形勢大好,路不拾遺,小偷強盜一般繞著走,傅警官年終被評為“模範公仆”,流芳千古,此乃後話。
  眾人一齊捂了耳朵,阿衡卻恍若未聞,認真地綁了繃帶,才鬆手。
  “兄弟,不是咱說你,你都有這麽好的美美了,怎麽還搶我的美美呀?”虎霸一心都是美美,把言希的一句“妹妹”聽成了“美美”,恍恍惚惚,淒淒慘慘戚戚,淚眼婆娑地對著言希開口。
  我靠!
  言希暗罵。
  美美的老子腦子進水了才搶你他媽的美美!
  
  出塵一陌 chapter18
  傅警官一頓訓斥,照常作了記錄,問了幾個孩子的家庭住址電話姓名,才放他們回去。
  “阿希,你回去怎麽交待?”思莞看著言希的胳膊,皺了皺眉。
  “撞到熊身上了!”言希怕疼,上了藥以後更是低氣壓。
  “兄弟,今兒對不住了!”虎霸縮了縮脖子,有些愧疚。
  他本性並不壞,本來一股氣都結在"美美”上,但見言希對美美並無意,再加上在派出所共同患難了一番,益發覺得這些男孩子對自己脾氣,興了惺惺相惜的心。
  “算了算了,以後別讓少爺我看到你了"言希有氣無力,擺擺手,自認倒黴。
  “兄弟,這是啥話,隻要你不搶美美,今後我罩著你們,咱們兄弟情誼長著呢!”虎霸拍拍少年的肩,豪氣幹雲。
  恰巧拍到了傷口,言希立刻嚎了起來。
  思莞有些不悅,輕輕攬了言希的肩,把他帶到自己身旁。
  “瞧我這記性!”虎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憨憨的樣子。
  辛達夷望天吹口哨,不屑的模樣。
  阿衡覺得虎霸是好人,衝他笑了笑,溫和諒解的姿態。
  虎霸也笑,本是滿臉的橫肉倒有了幾分可愛憨態。
  阿衡持續笑,嗬嗬笑,笑呀笑。
  “腮幫子疼不疼?”言希睨了阿衡一眼。
  “有點。”阿衡戳戳腮幫,笑得有些疼。
  “麵霸呀,想和我當兄弟也成,但是要加入我的排骨教。”言希斜倚在思莞身上,眼波橫流,懶懶散散。
  “排骨教?”虎霸嘴不利索了“那是嘛玩意兒?邪教?”
  思莞偷笑。
  “笑什麽,右護法?”言希裝得天真爛漫。
  右護法,思莞嗎?
  阿衡想起思莞站在風中振臂疾呼“言希教主大人一統江湖千秋萬代東方不敗”的樣子,立刻打了個寒顫。
  “言希,你丫要建邪教,我和思莞由你,但是,你丫能不能起個好聽點兒的名字?排骨教,我靠,能聽嗎?叫出去我辛達夷不用要臉了!”一頭亂發的少年哀怨地望著言希。
  “左護法,你想叛教嗎?”言希幽幽開口,淒婉的眼神望著辛達夷。
  “噢噢,達夷哥你叛教吧叛教吧,你要是判教了我就升官了!”小蝦眼睛亮了。
  “你是什麽?”虎霸哆嗦地看著小蝦。
  小孩子笑了,指著自己——“你問我呀,我是四大法王。”
  “你一個人,四大法王?”
  “對呀對呀。”
  “怎麽樣,要不要加入?”言希揉了揉小蝦的帽子,大眼睛望向虎霸,笑顏如花。
  虎霸望著言希的麵容,晃傻了眼,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好,今後你就是八大金剛了!”言希很滿意,領導似地點點頭。
  思莞辛達夷看著言希,很是無奈,由著他瘋。
  “為什麽,是,排骨教?”阿衡問。
  “還能因為什麽,不就是他喜歡吃排骨嗎?”思莞眯了眼,看著言希單薄的背影,輕輕開口。
  這樣呀。
  阿衡想笑,可是心中卻有了微末的抓不住。
  她小時候也玩過這個,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麽幼稚的東西被言希放大了,煞有介事故作的認真姿態,確是有些驚世駭俗的。
  阿衡一向覺得自己最是理智,可自從走近言希的世界,覺得這個世界明明再清晰不過的事理,到了他的麵前就會被扭曲得支離破碎,而後,像是堆積木一般,全依著自己的性子,再重新構築一遍,編排出自己的邏輯。
  這樣的人,雖然迷人,卻危險得再危險不過。
  開學了。
  按照c高的慣例,新學期排座位,一般是按成績。
  阿衡他們班是年紀成績最好的班,自然要把“成績第一”貫徹到底。班主任林老師說了,大家抱著書包都出去,按成績單,我喊一個,進來一個,自個兒挑座位。
  也就是說,隻要成績足夠好,愛哪哪去,成績不好,有個板凳坐就不錯了。
  “歧視,絕對的人身歧視!”辛達夷在教室外對著大家嘀咕。
  他的成績一向不錯,隻可惜,去年期末考前玩遊戲上了癮,理科有平時墊底兒不愁,可惜,文科門門掛紅燈,總體成績,班級二十多名。
  辛達夷考上c高時,可是頂著數學奧賽第一的名頭金燦燦進來的,如今,年級榜裏找不到人了,本來他神經大條沒什麽,但是班頭林老師三天兩頭找他喝茶談心,誰受得了,於是,這廝為數不多的自尊心露了頭,眼下按成績排座位的政策嚴重刺痛了他稚嫩的心靈。
  “溫衡。”林女士抱著花名冊,慢悠悠地點名,第二個便念到了年紀黑馬。
  人群中發出一片噓聲。
  “有。”阿衡走了進去。
  她坐在了老位置上,倒數第二排,靠窗。
  念一個進一個,大家都裝作沒看到阿衡,離她十足遠。
  這番模樣,像是對待什麽傳染性病毒。
  從開頭到結尾,都沒有人坐在她的旁邊。同桌,前桌,後桌,統統是空位。
  真是遭人厭了
  阿衡鬱悶。
  她又不是瘟疫
  2003非典到來時,她們整座宿舍樓都被隔離了,後來被放出來時,也是這般情景,學校裏的人隻要看到她們宿舍裏的人出來溜達,談戀愛看星星牽小手喂蚊子的,立刻格式化,所到之處清潔溜溜,那陣勢,可比班級小範圍隔離傷人多了。
  可惜,當年的當年,年紀小,傻了吧唧的看不開,縮在烏龜殼裏舔傷越舔越疼。
  她記得自己,當時是望向辛達夷了的,那廝,當時是不厚道地扭了頭裝作看不見的。
  比起其他生人,她雖口中未提,但心中還是厚顏地認為他們既是不算朋友,也算是熟人的。
  但是,事實證明,是她多想了。
  其實,並不清楚,自己的那一眼是不是代表了無助,畢竟,比起承認拒絕要容易得多。
  事隔多年,辛達夷半開玩笑,對著阿衡說——“阿衡,你說你怎麽會喜歡言希呢?明明我比他更早認識你的。”
  阿衡想要開玩笑說言希長得有三分姿色,可是,那一瞬間,恍然湧上心頭的,卻並非言希的容顏,少年時的容顏已經在時光中褪了色,她唯一還能記得的,就是少年生氣時如同火焰一般生動美麗的姿態,在光影中,永恒,無論是哼著怎樣的曲調,瀟灑著哪般的瀟灑,這一輩子,再難忘記。
  她說——“EVE呀,你還記不記得言希生氣的樣子?”
  怎麽不記得?
  辛達夷縮縮脖子。
  她戰戰兢兢過她的日子,平平淡淡卻充滿了刺激。偶爾,會在儲物櫃中和癩蛤蟆大眼瞪小眼,偶爾,會在抽屜中看到被踩了腳印撕破的課本,再偶爾,別人玩鬧時黑板擦會好死不死地砸到她的身上,再再偶爾,輪到她值日時地上的垃圾會比平常多出幾倍
  但是,再刺激還是比不過言希的突然出現。
  那一日,她正在做習題,教室中突然走進一個人,抬頭之前,女同學們已經開始尖叫振奮,她揚頭,藍色校服,白色襯衣,長腿修長,黑發逆光,明眸淡然。
  言希比辛達夷大一歲,跟思莞同歲,比辛達夷阿衡高一級。
  阿衡之前聽思莞嘀咕著,言希去年曠課次數太多,一整年沒學什麽東西,言爺爺有心讓他回高一重新改造。
  可是,這來得也太突然了吧?
  辛達夷看著,像是知情的,直衝言希樂,跟旁邊的男生說得特自豪——“看見沒,咱學校校花,我兄弟言希!”
  言希校花之稱,由來已久。剛上高中,就被隻追每屆校花的前學生會主席當成了女生,三天一封情書,五天一束玫瑰花,愛老虎油天天掛在嘴上。言希對他吼著“老子是男的!”,那人卻笑得特實在——“美人兒,走,咱現在就出櫃!”
  於是,校花之名坐實,無可撼動。
  這事兒,阿衡初聽說時,被唬得滿腦門子冷汗。
  為什麽,攤到言希身上的事兒,就沒一件正常的呢
  班主任林女士剛說言希轉到班上,聲音迅速被湮沒。要知道,這位女士,講課時,可是前後兩座教學樓都能聽到回音兒的彪悍主兒,這會兒,嗓門倒是一群平常文文弱弱的小丫頭們壓住了。
  果然,美人兒是這世界殺傷力最強的終極武器。
  言希半邊嘴角上揚,眼睛平平淡淡的沒有表情,拿起粉筆,“言希”二字,躍然於黑板上,規規整整兩個字,全然不是阿衡那日見到的才華橫溢。
  她猜,他是怕麻煩,想要低調。
  可是,在西林,便隻是言希二字擺出來,也是再平凡不了的。
  於是,下麵繼續尖叫。
  “言希,過來,坐這兒!”辛達夷指著身後的空位得瑟地像個猴子,竄上竄下。
  少年掃了辛達夷一眼,本欲走過去,發現那廝身旁坐的女生太多,立刻厭惡地扭了頭,轉身走向反方向。
  低頭,看到紮著兩個辮子的阿衡,傻傻地望著他。
  她的四周,清靜得與辛達夷身旁形成鮮明的對比。
  言希懶得想,一屁股坐在了阿衡身後的座位。
  班上的空氣,有些凝滯。
  接著,便是翻書的嘩嘩的聲音和寫字沙沙的聲音,恢複了之前安靜學習的氣氛。
  阿衡一直畫著電路圖,覺著腦子都快變成一堆亂線,放下筆,輕輕伏在桌子上,望向窗外的飛鳥。
  春天到了,鳥兒可是從烏水飛回了這裏?飛來飛去,年年歲歲,不會不習慣嗎?
  她在心中瓊瑤文藝了還不到三分鍾,卻被身後細細的輕微鼾聲給秒殺了。
  阿衡轉頭,卻看到言希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的樣子。
  這樣的言希,她從未見過,不設防的,剝掉了一層層盔甲,僅餘下少年的純真。
  她望著少年彎著的手肘,怔怔地發了呆。
  這校服,藍色兒的,挺好看的。
  嗬嗬。
  她知道自己口是心非,其實想說穿校服的言希穿著校服很好看,卻直觀地覺著校服好看,但B市裏誰不知道西林校服的可觀賞性同升學率是成反比的,件件兒藍歪歪的,發著青色,配著白色的條紋,活脫脫一出小蔥拌豆腐。
  下課鈴響時,阿衡已經振奮了精神,繼續串並聯電路。
  而言希,依舊在睡夢中。
  寫了好一會兒,班裏的一個女同學走到她的座位旁,拍了她的肩,笑了笑——“溫衡,校門口有人找你!”
  阿衡愣了。這會兒能有誰?
  但那女孩表情誠懇,她不疑有它,就離了座位。
  班上的同學望見她,開始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辛達夷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了頭。
  阿衡納悶,匆匆離了教室,向校門走去。
  從教學樓到校門,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一路走來,阿衡發覺,大家表情都很怪異,望著她像是看到了神經病。
  走到校門,卻空無一人。
  阿衡知道自己又被耍了。
  有點小鬱悶,走了回去。
  剛剛看到她的人再見,開始不客氣地嘲笑起來,對著她,指指點點。
  “哎哎,你們說這人怎麽這麽不要臉呀?”
  “就是,太惡心了,神經病吧?”
  阿衡看著自己的衣服,並無不妥之處,但那些話,益發不堪入耳,她加快了腳步,跑回了教室。
  回到班中時,一群女生瞅著她,笑得誇張得意。
  “溫衡,大家都看你了吧,誇你了沒?”之前因為排球和阿衡結下梁子的那個女生笑著問她。
  阿衡看著她,覺得她的眼睛很醜,要把她吞噬的樣子。
  她不說話,心中卻了悟,手輕輕伸向肩部,果然,摸到一張紙條。
  想必是剛才,那女孩拍她時貼上的。
  “我是□。”
  阿衡看著這紙條,輕輕念出來。
  她看著那女生,把紙條遞給她,抑製住手心的顫抖,溫和開口——“你的東西,還給你。”
  那女生,臉瞬間漲紅了。
  “溫衡,你這個□,裝什麽清高!每天纏著溫思莞,給臉不要臉!”
  阿衡和思莞放學時,時常是一起回家的,可惜二人氣質迥然,阿衡過於土氣,即使同姓溫,也沒人朝兄妹這層想過。
  阿衡垂了頭,再抬起頭時,認真開口——“你喜歡,溫思莞,但又何苦,詆毀別人?既然是,女孩子,又怎麽可以說那麽難聽的髒話?”
  那女生撕了紙條,漲紅了臉——“你以為自己是誰?教訓我?也不看看自己,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的土包子!”
  土包子,嗬,大抵還是個一百年學不會京話的土包子。
  阿衡笑。
  對方卻惱羞成怒,拽住了阿衡的衣服。
  “今天,你要是敢動溫衡一下,本少就把你的手廢了。”身後,是平平淡淡毫無情緒的聲音,討論天氣的漫不經心的語氣。
  那女生驚呆了,看著突然出現的少年。
  阿衡輕輕回頭,鼻翼掃到少年的衣領,淡淡的牛奶香味。
  “言希。”她微笑,可是,複又,突然又委屈了。
  阿衡在心中歎氣。這可真是糟糕的情緒,是什麽的開始,又是什麽的終結。
  那少年,瘦削伶仃的樣子,卻把她護到了身後。
  他挑高了眉,大眼睛閃著冷冽的光,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對麵的女生——“溫思莞知道你這麽欺負他的妹妹,礙著狗屁紳士風度,估計不會打你,但是少爺我不介意打女人。”
  那女生臉瞬間變得蒼白,看著阿衡,不可置信——“她是溫思莞的妹妹?”
  言希冷笑——“她不是,你是?”
  隨後,轉身,走到了辛達夷麵前,腳狠狠一踹,一聲巨響,課桌翻倒在地。
  書,散落了一地。
  辛達夷站起身,有些心虛。
  少年望著他,烏黑漂亮的眸,藏了火焰一般的流光,嗓音冰涼的,有些刺骨,
  “辛達夷,你他媽的每天看著溫衡這麽受欺負,覺得很有意思是不是?”
  
  出塵一陌 chapter19
  不知言希同辛達夷說了些什麽,自那一日之後,辛達夷待阿衡好了許多,至少是肯同她講話了。
  但是,兩人真正親密起來,還是一頓飯結的緣分。
  C高食堂的飯菜,在中學界是出了名的難吃,外校戲傳,人c高的學生不僅學習彪悍,連說話都牛叉得很,吃飯從來不說吃飯,都說——“您今天同小強約會了嗎?”土豆炒肉片不說土豆炒肉片,都說肉片炒土豆,番茄炒雞蛋不說番茄炒雞蛋,偏說番茄炒西紅柿。
  但是,這群牛人還是很有涵養的,吃米咯了牙,一般不會罵娘鬧喚,基本都是露齒一笑,走到大廚麵前,來一句——“你們今天這麽做飯有些過分了哈,沙子裏竟然有米,把我的牙磨得不輕。”
  咳咳,其實,這些不算什麽,可恨的是,飯菜齁貴齁貴的,貴就貴吧,給的量常常不夠,女孩子倒沒什麽,但男孩子們,半大的毛小子,一般吃不飽。
  於是,男孩子們養成了慣例,帶飯到學校,然後放到食堂的微波爐裏熱一熱,草草吃了完事。
  阿衡也是經常前一天提前煮了飯菜,第二天帶到學校吃。
  言希一般不帶飯盒,總是看到一幫朋友,誰的好吃搶誰的。最近固定了對象,專搶思莞的。
  “張媽最近廚藝大漲,口味不像以前那麽重。”言希捧著思莞的飯盒,吃得嘴上都是油,心滿意足地對著辛達夷開口。
  “張媽口味會變輕?每次吃思莞他們家的飯我都要喝一缸水!”辛達夷把臉埋在飯盒裏,含糊不清地開口。
  阿衡坐在前麵抿著嘴偷笑。
  “大姨媽,你的飯盒裏是不是有紅燒排骨?”言希嗅了嗅,炯炯有神地看著辛達夷。
  “沒有!”辛達夷捧著飯盒,一臉戒備地看著言希。
  “達夷,咱倆什麽關係呀不就是幾塊兒排骨嗎少爺我能搶你的嗎哎哎讓我看看”言希嘿嘿笑,油油的嘴邊堆出半邊酒窩。
  “你丫昨天就是這麽說的,結果我的排骨轉眼就沒了!”辛達夷義正言辭,擲地有聲。
  言希飛撲,吊在辛達夷身上,爪子伸向飯盒。
  辛達夷寧死不屈,捧著飯盒,好似董存瑞舉著炸藥包。
  “林老師!”言希突然變臉,正正經經朝著辛達夷背後打招呼。
  辛達夷迷瞪著臉,轉身,言希奸詐一笑,趁著少年轉身分神,伸手去抓飯盒。
  結果不巧,剛啃過雞翅,手還是油的,而飯盒是鐵的,手一滑。
  啪嘰。
  飯盒蓋地。
  辛達夷回頭,蹲了身,眼淚顫巍巍的。
  “我的肉,我的飯”
  “哈那啥,還真有排骨呀”言希指著地上一灘醬紅色的排骨,怔忪小聲開口。
  “言希你丫賠我!”辛達夷怒了,頭發豎了起來。
  “咳喏,給你。”言希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一隻手背在腦後,另一隻手把從思莞那裏搶來的飯盒遞給了少年。
  辛達夷接過飯盒,剛才沒掉出來的淚瞬間飆落——“連根菜葉都不剩,你讓老子吃毛?!!”
  言希翹了二郎腿,拿著牙簽,聳聳肩,攤開手無辜開口——“那少爺我就沒辦法了”
  “老子跟你拚了!”辛達夷磨牙擼袖子。
  阿衡吃了半天飯,耳朵沒一刻消停,歎了一口氣,放了筷子,轉身,把自己的飯盒伸到辛達夷麵前,扒了一大半到空飯盒中——“給,你吃。”
  “老子不吃張嫂做的飯,齁鹹齁鹹的!”辛達夷一字一句,死死瞪著言希。
  言希眼睛黑黑亮亮,閃著無辜至極的光芒。
  “我做的,不是,張嫂。”阿衡溫和開口。
  “你會做飯?”兩個少年異口同聲。
  阿衡點頭,一臉理所當然。
  女孩子到了她這麽大年紀,不會做點兒飯菜,日後怎麽嫁人?
  “這麽說,思莞的飯也是你做的?”言希挑眉,墨色隱了翠。
  阿衡含笑繼續點頭。
  辛達夷瞪圓了眼睛。
  開始,少年扭捏著不想接,可是,肚子咕嚕咕嚕的直叫喚,心一橫眼一閉,他媽的思莞言希能吃他也能吃!便接了過來。
  紅燒茄子,香幹肉絲,番茄雞蛋,幾樣家常菜雖然簡單,但做的精精致致,幹幹淨淨,很有賣相。
  少年撓撓頭,抓著筷子扒起飯菜,開始吃到口中隻覺得普通,但是越吃越可口,上了癮,最後一口,打了飽嗝,方擱下筷子。
  “哈死孩子,沒出息的樣子!”言希年紀比思莞達夷大,自小就有個做人哥哥的範兒,笑罵少年。
  阿衡也笑,薄薄的唇微彎,清恬的色澤。
  辛達夷拿袖子一抹嘴,抬頭直直看著阿衡,半晌,才開口。
  “溫衡,你丫以後別這麽笑,看著讓人忒鬧心!”
  “嗬嗬。”
  “本來我是不想搭理你的,整天這麽笑,假得很,但老子吃人的嘴軟,以後,別在我們麵前這麽笑了,知道不?”
  “嗬嗬。”
  “你丫真是個石頭,都聽不懂話!”辛達夷撇唇。
  “嗬嗬。”
  “腮幫子疼不疼?”言希微笑。
  “疼。”阿衡戳了戳自己的腮幫,不好意思地開口。
  除了腮幫會痛,這麽笑有什麽不好嗎?
  她對這個世界抱以善意,明明知曉人心的頑固,也未嚐預期自己有什麽本事能夠一夕改變什麽,隻是,期望,別人轉身的時候,能看到她的微笑。雖然,他人興許不會回以相同的微笑,但是,她已經努力過,渴望了潛移默化的力量,餘下的,不是她的後悔便好。至於別人,無力,亦不想管上許多。
  “阿衡,同你打個商量成不成?”思莞表情特嚴肅,明亮的眼睛依舊是陽光一般的溫暖。
  “什麽?”阿衡笑,歪頭。她正在做習題,思莞就這麽敲開了房間。
  “下次做飯做得難吃一點。”思莞皺了眉頭,唉聲歎氣。
  “為什麽?”阿衡怔。
  “言希整天搶我的飯,我每次都隻能啃麵包。”思莞表情很是無奈。
  張嫂是個典型的北方人,口味很重,做的飯菜時常鹽味有些過,但溫家一家人都是溫和禮貌的人,對在溫家服務了一輩子的老人很是尊重,從不會挑剔,吃得慣了也就好了。照著以前張嫂做飯的口味,言希是絕對不會搶他的飯盒的,但是,如今換做了阿衡掌勺,言希便認準了,讓他很是無奈。
  “多做一些,好了。”阿衡吸吸鼻子,漾開微笑。
  “給,他的飯盒。”少年也笑了,狡黠的意味,清泉一般的容顏,酒窩深深的,從背後,拿出一個塑料飯盒,幹脆利落,早有預料的樣子。
  那飯盒,粉色的,印著戴著小花的緋色小紅帽豬仔。
  言希的風格。
  阿衡歎氣。
  做飯時,多添上言希的一份,又不算什麽難事。思莞這麽大驚小怪地跟她提起,估計是言希抹不開麵子,同思莞商量了,繞著彎兒,想讓她自個兒開口。
  那少年,便是不通過思莞,直接同她說了,她又怎麽會拒絕他?
  想必還是,言希覺得同她生分,不便開口,尤其是向一個女孩子討吃的,未免太丟人,便踢了思莞作了戲。
  這人,未免太別扭了
  阿衡默,看了思莞,接過飯盒——“言希,想吃什麽?”
  “噢,阿希說他想吃紅燒排骨清燉排骨冬瓜排骨粉蒸排骨”思莞不假思索。
  說完後,看到阿衡了然的無奈表情,覺得自己串通言希騙阿衡著實不厚道,臉皮紅了。
  “咳咳”思莞飄忽著眼神,不自在地掩飾心虛。
  “知道了,知道了”紅燒排骨清燉排骨冬瓜排骨粉蒸排骨嗎?
  她敢說言希告訴思莞之前肯定不知道琢磨了多長時間。
  阿衡笑,輕輕無意識地點了點飯盒上小豬仔的鼻子。
  “啊,對了,阿衡,阿希在班中,你多督促他學習,他上課睡覺你多管著點兒。”思莞一本正經地開口。
  “言希,為什麽,要留級?”阿衡一直有疑問。
  “哦,期末考試睡過了,沒參加考試。”思莞表情無奈。
  阿衡呆。
  西林有一個不成文的慣例,成績不頂尖沒關係,但是考試一定要參加。如果敢曠了考,必留級無疑。
  “你,和他,不是一班?”阿衡問他,她記得思莞和言希是同一班的學生。
  “我們一直是同桌。”思莞搖搖頭。
  “那,為什麽,不多多,看著他?”阿衡疑惑。
  既然有思莞在,言希有人照應,怎麽還會做出這麽離譜的事。
  “我管他?我管他之前內少爺沒把我折騰死就不錯了。”思莞揚眉一臉不可思議你怎麽能讓我幹這種事的表情。
  阿衡默默地瞅了思莞一眼。
  哦。
  讓我督促著言希管著言希。
  敢情,我的麵子比你大,臉比你白,言希就隻折騰你不折騰我?
  沒同胞愛的。
  阿衡把粉色豬仔遞給言希,那廝笑得燦爛,瞪大眼睛裝得一無所知——“喲,溫衡,你怎麽也幫我做了一份,你這孩子,太客氣了,唉唉,太客氣了,真是的”
  隨即,顛兒顛兒地打開飯盒,眨巴眨巴大眼睛,開始磨牙——“排骨呢?少爺我的紅燒排骨清燉排骨冬瓜排骨以及粉蒸排骨呢?!呀!肯定是思莞那個死孩子忘了說!”
  阿衡佯裝不知,默默吃著自己的飯。耳畔是言希的小聲抱怨,男孩子嘀嘀咕咕的聲音,是少年時期清爽的味道,直爽而微微拐著彎兒無意識的鼻音。
  少年撅著嘴,拿勺子挖了一勺米,卻看到了鋪在軟軟白白的米飯下的,一塊塊粉蒸排骨。
  隨即,消音。
  阿衡好心情地偷笑,惡作劇成功的愉悅。
  “粉蒸排骨,阿希,我也想吃”辛達夷腆著臉,抱著飯盒擠到言希身旁。
  言希故意大聲,黑黑亮亮的眸子含了一絲溫暖——“想吃排骨,得說句好聽的聽聽。”
  辛達夷直腸子,嚷嚷著——“不就吃你一塊排骨嗎,小氣勁兒!”
  言希挑眉,勺子挖了一塊排骨,在辛達夷麵前晃來晃去。
  少年爬了爬亂發,口水泛濫,表情嚴肅——“那啥,言希,我想吃排骨,很想吃,非常想吃!”
  “然後呢?”言希問,眼睛卻瞟向阿衡。
  “我要吃排骨,謝謝。”辛達夷聲音甕甕的。
  “什麽,我要吃排骨後麵那一句是什麽?”
  “謝謝!”
  “呀,聲音太小了,聽不到。”
  “謝謝!!”
  “聽不到。”
  “謝謝!!!”
  “什麽?”
  辛達夷怒了——“言希你丫耍我!”
  “少爺我真的沒聽到!”言希掏掏耳朵,對著前麵座位平淡一笑,溫柔而促狹——“溫衡,你聽到了麽?”
  阿衡轉身,笑得無奈——“聽到了,聽到了。”
  謝謝。
  知道了。
  
  出塵一陌 chapter20
  溫父在家待了一個月。
  他是一個極疼愛孩子的父親,雖然性格中最多的軍人的粗獷,但對一幫小孩卻出了奇的耐心溫柔。
  在家的時候,溫父常常是帶著阿衡到公園動物園遛達的。早晨,偶爾會去鳥市轉轉,傍晚領著女兒上茶館子裏喝喝茶同老朋友聚聚。
  說起來,巧的很,有一次,喝茶時,竟見到了傅警官。傅警官一見阿衡,就樂了。
  “國子,這是你家丫頭?”
  溫父笑了,點頭說是。
  “嘿,這就對上號了。我說這孩子怎麽一股傻勁兒呢,原來隨你。”
  溫父挺奇怪——“你見過我家丫頭?”
  “見過。一個小姑娘,哥哥們在前麵打著架,她抱著醫藥箱顛兒顛兒地跟在後麵。”傅警官朝阿衡擠擠眼。
  溫父疑惑地瞅著阿衡。
  阿衡淡定——“叔叔,你認錯人了,吧?”
  傅警官實心眼,一拍大腿,說——“我怎麽能認錯人呢?就是你這孩子,這麽有特色!”
  阿衡冒冷汗,坐直身子,不敢看溫父——“你,認錯了,我不認識,你哇,叔叔”
  溫父心中明白了幾分,不吭氣。
  傅警官急了——“就你!話說得磕磕巴巴的,我哪能認錯!”
  阿衡吸鼻子,不服氣——“誰磕巴啦我沒磕巴”
  “對了,我記得,有一個叫什麽什麽言希的,不是還受了傷?”傅警官記性頗佳。
  阿衡搖頭,迷茫著小臉裝無賴——“叔叔你說什麽,我聽不懂,聽不懂呀”
  俺是烏水人,鄉下孩子聽不懂京城人說話
  “小希腿上的傷好了沒?”溫父輕飄飄地下套。
  “不是腿,是肩膀呀!”阿衡條件反射。
  “你看你看,我就說是你,你還不承認”傅警官指著小姑娘。
  阿衡默。
  嘴窟窿了,思莞言希不讓她告大人的。
  溫父意味深長地看了阿衡一眼,轉向傅警官——“老傅,他們幾個當時戰況如何?”
  傅警官笑,眉飛色舞——“這幾個孩子還真是牛,就仨,挑了人一群”
  “傅叔叔,給你,糖葫蘆,吃!”阿衡一聲吼,打斷對方的話,僵著胳膊,把剛買的糖葫蘆戳到傅警官麵前。
  傅警官愣了,隨即擺擺手——“謝謝哈,叔叔不吃甜的。國子我跟你說,我當時去的時候正驚險”
  劈裏啪啦,劈裏啪啦。
  溫父麵無表情,隻是頻頻點頭。
  阿衡舔著糖葫蘆,眼睛瞪著傅警官,心中小聲嘟囔——這叔叔,太壞了太壞了!
  當天喝完下午茶,一路上,溫父走路姿勢那叫一個標準,就差沒在街上踢正步了。阿衡夾著尾巴跟在後麵,灰溜溜的。
  到家時,溫父特溫柔慈愛地對阿衡說——“去,把你哥喊下來”
  “爸,能不喊嗎?”阿衡嚴肅地小聲問。
  “你說呢?”益發和藹的表情。
  哦。
  阿衡站在樓梯口,用手鼓成小喇叭——“思莞思莞,下來”
  那聲音,帶著這孩子特有的軟軟糯糯的腔調,十分之溫和,十分之有氣無力。
  半晌,沒反應。
  “爸,你看你看,思莞不在。”阿衡微笑表情特誠懇。
  溫父宛若聖父——“是嗎?”
  轉了身,怒吼一聲——“溫思莞,給老子立馬滾下來!一,二,三!”
  這廂,少年穿著睡衣,不斯文地咣咣踩著拖鞋跑了下來,站成軍姿——“到,到!”
  阿衡呆,很是佩服思莞的速度,想必是練出來了。
  “說!你做了什麽錯事!”溫父在外麵憋了一肚子的火這會兒噴了出來。
  思莞被嚇了一跳,訕訕開口——“沒幹什麽呀。”
  “嗯?!”
  思莞冒了冷汗,悄悄地瞄阿衡。
  阿衡望天。
  “你他媽又跟著小希達夷惹禍了是不是?!”溫父冷哼。
  “沒有呀。”思莞死鴨子嘴硬,裝得淡定。
  “別裝傻,老子生的,知道你什麽德性!”
  思莞急了,覺得裹不住了,清亮的眼睛瞪著阿衡——“阿衡我不讓你說的你怎麽告大人了!”
  阿衡委屈——“不是我,那天那個,警察,認識爸爸”
  思莞哆嗦了。怎麽這麽巧
  “溫思莞,你還有臉怪妹妹!你們幾個渾小子打架被人抓到派出所這麽丟人也就算了,你妹妹一個姑娘家你讓她摻和爺們兒的事兒幹嘛!”溫父拍巴掌。
  “爸,我也能,爺們兒!”阿衡插嘴。
  溫父轉眼,對著女兒,表情嚴肅——“乖,咱好好的姑娘家,不變態哈!”
  哦。
  阿衡點點頭,想想也是。
  “我沒讓她去,是她非跟去的。”思莞也委屈。
  她不聲不響的,長著腿,一個大活人,他忙著掐架,哪裏顧得過來。
  “你還有理了!”溫父惱了,瞪大眼睛。
  思莞扁嘴,不吭聲了。
  “越學越回去了,你小時候怎麽教你的,不讓你跟人打架,話都當西北風吹了是吧?”
  “別人欺負阿希,我和達夷總不能看著他受欺負不是!”思莞是個熱血的好孩子。
  “你別跟我貧,小希那孩子,從小就是禍頭子!你們一塊兒長大的,他惹事兒不是一天兩天,你倆除了跟在屁股後麵瞎起哄,還幹過什麽正事兒了?言希受欺負,他不欺負旁的人都算人燒高香了!”溫父唾沫亂飛,不罵不平氣。
  “反正別人欺負言希就是不行!”思莞橫了心。
  “溫思莞,再強嘴,信不信我抽你!”
  思莞大義凜然,覺得自己算是為言希大無畏了一回——“我不怕!”
  溫父氣得直哆嗦,壓了口氣,指著阿衡——“閨女,你先回屋,一會兒不管聽見什麽聲兒都別出來!”
  “爸,爸,思莞,他不故意,惹你生氣!”阿衡抓住父親的衣角。
  “他不是故意,是有意的!你哥這人,不管著點兒,上臉!你別理,回屋去!”溫父拍拍阿衡的肩,把她推到一旁。
  掄圓了巴掌,就要往少年背上招呼。
  阿衡一看,急了,腦子一熱,指著天花板——“爸,你看,飛碟!!”
  默
  世界一片安靜。
  溫父愣了。
  思莞本來眼圈都紅了,被阿衡一句話說得,眼淚轉來轉去,就是流不下來。
  三秒後,開始爆笑。
  溫母下班回到家時,看到的就是一幅傻氣得可愛的場景——女兒嗬嗬樂著,丈夫笑得前仰後合,大手揉著女兒的頭發。兒子則是穿著睡衣直接滾到了地上,側臉的酒窩快要溢了酒。
  “笑什麽呢?”溫母摸不著頭腦,但覺得眼前的場景著實溫馨。
  思莞在地板上抬頭,望見媽媽,更加樂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媽媽快看快看”
  “什麽?”溫媽媽想要把少年從地板上拉了起來。
  “天上有阿衡的飛碟!”思莞抓著媽媽的手,卻笑得使不上力。
  “思莞,你太壞了太壞了,我救你,才說的!”阿衡臉紅了,覺得在媽媽麵前丟了麵子,不好意思地看著母親。
  溫媽媽怔了怔,望著阿衡,望見了她同自己相似得宛若照鏡子一般的眉眼,心中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感覺,似乎從前便有,但一直被壓抑著,直至此刻,卻無法克製,奔湧而出。
  “媽,你怎麽哭了?”思莞站了起來,睜大了眼。
  溫父卻明了了,溫軟了眉眼,歎了氣,走到妻子的麵前,把她攬入了懷中——“蘊儀,你看你看,阿衡的飛碟來了,把我們的女兒帶回來了,你還哭什麽?多像一個傻孩子”
  那淚水,晶瑩的,緩緩滴過,溫柔的,屬於媽媽的,眼淚。
  阿衡望著媽媽,呆呆地望著,眼淚像是曠日持久,從心底攀爬,直至眼眶。
  她無法汲取到世間美麗的光芒,因為這眼淚太過熱燙,因為她把所有的愛一瞬間聚集在眼中,而這愛,湧動著,有了昭示之名,昂首而驕傲,洗卻了悲憫,變得無暇
  阿衡知道,這一刻,她才緩緩微弱而艱辛地紮根在不屬於她的土地上,而這土地,容納了她,逐漸融入她的血液,成為她的,愛她的,珍愛她的
  於是,終至哽咽。
  溫父隻有一個月的年假,休完了,應上頭的命令,匆匆返回了軍部。
  臨行前,叮囑了阿衡,讓她離三人幫遠一點,說是她跟著他們要學壞的。
  “我們阿衡,多淳樸善良的一個孩子呀,可不能跟著這幫死小子學壞,知道不?”
  他身為一個希望自己的女兒賢良淑德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父親,這些擔心,是絕對有必要的。
  嘴上說是“這幫死小子”,話在心中,原本隻有一個,便是——言希。
  言希是一個有魔力的孩子,總是將生活充滿變數。他無意把可心疼愛的那個少年妖魔化,可是,他總是走了極端,卻把事情做得無可指摘,做長輩的完全插不上手,他成長的軌跡總是按著自己既定的方向行走,讓人猜不透將來和結局,完完全全本真的一團霧。
  他的一片私心,自是希望女兒一生安然無憂,平安喜樂,最好是做個小女兒姿態到地老天荒。
  為此,便是父輩有了個約定,他也是不願讓阿衡和言希湊在一起的,如果可以,阿衡年紀大了,他想要依著自己和妻子的心意,為女兒尋一個更加安全幸福的歸宿。
  這歸宿,自不會是言希。
  他盤算得妥帖,想著為親生女兒鋪一條康莊大道,卻不曾料到,這個塵世,有一個詞,推翻了他所有的打算,便是——命運。
  可,你說,若是命運未有糾葛,言希和阿衡,固守著兩個極端,憑什麽那年那月那日會相遇
  阿衡微笑著,答應得乖巧——爸爸,我知道。
  可轉身,紅燒排骨清燉排骨冬瓜排骨粉蒸排骨每天翻新做的樂此不疲。
  有些事,預見到,是一回事。
  若是,想要阻止,又是另外一回事。
  溫爸爸看著言希看得了然,戰戰兢兢覺得這少年是異數,卻不知,一場笑談,一廂情願,他的女兒恰恰也成了言希生命中的異數。
  他看透了言希,卻忽略了,對著自己的女兒,應該持著,怎樣的看待
  他自以為自己清楚明了,帶著身為大人多走了橋吃了鹽的經驗,秉持著理智的優越感,可是,卻無法清楚,掌控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吸引力又是怎樣的困難
  他在圈外,因著血緣和善意,為圈內人擔憂得恨不得全權安置;可是,圈內的,喜悅或悲傷,除了用呼吸和心跳去感受,又怎麽會存在一絲不安和理智的可能性,把所有的思緒理清,把所有的不圓滿周全
  他是一位父親,卻隻能在圈外一個人憐憫。
  而這憐憫,尖銳了那男孩女孩的純真與缺憾,顯得格格不入,蒼白而無力,就如同灑在大地的白月光,又怎能看著這空白的光明汲取到溫暖
  更何況,相遇了的,又怎知是注定鍾情的。
  正如,鍾情的,又未必是有福分相守的。
  如此費心,多了什麽,少了什麽。
  
  出塵一陌 chapter21
  自從知道阿衡是思莞的親妹妹,班中的女孩子們反倒開始不好意思了,益發不願同阿衡接近,但碰麵了,會打個招呼問個好,含含糊糊遮遮掩掩的。
  阿衡心底,卻是鬆了一口氣。
  “這姑娘又傻笑,您高興什麽呢?”辛達夷抓抓頭頂的黑發。
  “林敏敏和我,打招呼了。”阿衡彎眉毛。林敏敏就是那個和她結梁子的姑娘。
  “傻樣兒!”辛達夷笑。
  “靠!你們倆別沒事閑磕牙了行不行?幫少爺我把這堆東西處理掉!趕緊的!!”言希在旁邊晃著一遝作業本吼開了。
  “言美人兒,您老貌似是從高二晃回來的,不要告我這麽簡單的東西你不會”辛達夷陽光燦爛,終於逮住機會吐槽言希。
  “本少不是不會,是懶得寫,切,你們這幫小土豆是不會了解我的。”
  “誰小土豆呀?言希你別仗著自己多吃幾天飯就得瑟不下你了!”
  “少爺我會啃排骨的時候你丫還沒長牙呢!”言希打了個哈欠。他昨夜熬夜打遊戲了。
  阿衡翻了翻言希的作業本,苦笑,有些頭疼。
  他到底攢了多久的作業沒寫了。
  “達夷,你物理化學,我政治曆史。”阿衡拿起一疊作業中的四本,分攤了兩本,遞給了辛達夷。
  “我們為毛要替他寫作業?!!”
  “你們為毛不幫我寫語數外?!!”
  兩個人一起跳腳。
  “你們,說什麽,我聽不懂。”阿衡微笑,烏眸一片溫柔波光。
  “溫衡你丫怎麽一到關鍵時候就卡帶?”辛達夷急了。
  “呀!本少剛剛說的明明是地球話,溫衡你怎麽聽不懂?!!”言希瞥眼。
  “敢情你丫還會說其它星球話哈?”辛達夷聽言希的話說得忒別扭。
  “噢,我火星的,來你們地球考察。”言希露齒一笑,晃花人眼。
  “火星是啥樣的?”
  “和地球一個樣唄,藍天白雲,椰林樹影,水清沙白”
  “那是麥兜的馬爾代夫,別搶豬台詞!”
  “我和小麥本家,本少屬豬,它不會介意的”
  阿衡不動聲色地悶笑。
  看吧看吧,她就說,不到兩秒鍾,這倆人就偏題了。
  “上課了上課了!辛達夷,你怎麽這麽多話!”班主任林女士走進班,敲了敲黑板擦。
  “言希還說了呢!”辛達夷不樂意了。
  林女士汗,選擇性耳聾,隻當沒聽到,開始講課。
  言希皮笑肉不笑,長腿使勁兒在桌子底下踹了辛達夷一腳。
  辛達夷嗷嗷嗷。
  “早知道,老子就不專門換位兒和你丫一桌兒了!”
  “本少還不樂意跟你同桌呢,顯得我跟你一個水準!”言希修長白皙的指輕敲下巴,懶散的樣子。
  阿衡轉頭,看著兩個人,歪頭笑了。
  牙齒整整齊齊的,米粒一般,好看而溫柔。
  “看戲要收錢!”言希笑,伸出漂亮幹淨的手,一根根的指,白皙若玉,指節削薄。
  “說什麽,聽不懂"阿衡邊搖頭,邊轉身,慢慢悠悠的。
  “又裝傻。”言希望著阿衡的背,清淡開口,可是語氣,卻帶了熟知和戲謔。
  “你們很熟嗎?”辛達夷嘀咕。
  言希但笑不語。
  不多不少,剛巧知道。
  不深不淺,恰是新知。
  阿衡叫思莞吃晚飯時,他正在趕作業,再看,竟是高一的英語。
  “言希的?”阿衡皺了眉。
  “嗯。硬塞給我的,讓我今兒寫完。”思莞奮筆疾書。
  阿衡卻伸手,把作業本從桌上抽了出來。
  “不行。”她搖了搖頭,眉眼微微的收斂,澄淨的山水起了霧色。
  “嗯?”思莞抬頭,不明所以。
  “不能這麽,慣著他。”
  思莞遲疑——“這是言希吩咐的”
  “交給我吧。”阿衡溫和一笑,聲音糯糯軟軟的。
  吃過晚飯,阿衡攜著作業本串門串到了言家。
  言爺爺有飯局,不在家。同李副官打過招呼後,便上了樓。
  敲了門,言希看到她時,明顯是一臉詫異。
  “進來吧。”言希微微頷首,平淡讓開。
  阿衡本來有些尷尬,低著頭,卻看到了少年穿著的粉色豬頭拖鞋,緊張的心情一瞬間跑到爪哇。
  她走了進去,卻滿頭冷汗。
  滿眼的粉色,粉色的牆,粉色的窗簾,粉色的書架,粉色的桌子,大大的穿衣鏡,滿地亂扔的粉色衣服,滿牆的塗鴉,簡筆的Q版小人,嚇死人的格調。
  阿衡被粉色繞得眼花,揉揉眼睛,把作業本遞給了言希。
  言希挑眉——“我記得我已經交給思莞處理了。”
  “自己做。”阿衡微笑。
  “沒空。”言希淡淡開口,拾起木質地板上的手柄,盤坐在地板上,繼續玩遊戲。
  “自己做。”阿衡重複,溫柔的語氣,卻帶了堅持。
  “哦,你放床上吧,等我想起來再說。”少年可有可無地點了頭,眸子晶瑩剔透,卻專注前方,電視屏幕上的小人兒戰況激烈。
  隻是,語氣,已經有了不悅。
  “什麽時候,想起?”阿衡繼續微笑。
  “不知道。”言希徹底冷了臉。
  “哦。”阿衡點了頭,默默坐在了一旁,掏出筆開始寫她之前承諾的政治曆史。
  少年的拇指指腹敲擊了手柄,指尖是一種失控的力氣,隱約的淩厲和尖銳。
  他不動聲色,目光未移半寸,隻當做阿衡不存在。
  阿衡笑,溫和地看著少年的背。
  這個少年,穿著棉質的T恤,妥帖而幹淨,黑發茸軟,頂尖輕輕地翹起一縷發,隨著空氣細小的波動飄蕩著,敏感而稚氣。
  他試圖把她當做空氣,試圖把與她之間微妙的暗湧當做一種征服,試圖桀驁著高調著勝利。
  阿衡都知道。
  這是,言希與人相處的模式。
  他豎起了刺,威脅了,預備不戰而將她折服。
  她想,言希此刻並沒有把她看做一個需要男士紳士風度的女子,而是,一個因為荒謬的理由侵入自己領地的敵人,不分性別,隻需要驅逐。
  可是,這樣的對待,卻讓她感到真實。
  這一刻,才是言希真正的樣子,不是溫柔不是討巧不是調皮不是刻意不是敷衍不是高傲不是平淡不是涼薄——那些僅僅隻是在特定的場合對著特定的人做出的特定的言希的不完全的模樣。
  但,僅僅窺伺到一角,卻益發顯得支離破碎。
  她倒算有幸,在這一鍾點,看到了完整的言希。
  阿衡抬手,望了腕表,七點半。
  埋頭,繼續寫題,隻是,屏幕上,小人死的次數逐漸頻繁起來。
  又過了許久,一聲巨響。
  阿衡抬眼,言希冷冷地瞪著她,牆角,是一個被摔得出了裂痕的黑色手柄。
  “你預備待到什麽時候?”他問她,黑眸深處,鏡子一般的光滑而無法穿透。
  “你想起了?”阿衡笑,伸手,把語數外的作業本遞了過去。
  少年的眼角上挑,高傲地,走到一個調調上。
  他的眼睛,含著怒氣,狠狠地瞪著她,良久。
  阿衡的眸子,溫和地看著他,明淨山水一般。
  她輕輕笑了。
  “言希,寫作業,有那麽,辛苦嗎?”
  少年愣了,和緩了眉眼的堅冰,半晌,皮笑肉不笑——“溫衡,為了這麽大點兒事,你值當嗎?”
  生氣的是你,鬧別扭的是你,摔東西的還是你。
  阿衡歎氣,覺得自己冤枉。
  “知道了,我會寫的,你走吧。”言希垂了頭,靠在床邊,淡淡開口。
  哦。
  阿衡點點頭,起了身,膝蓋有些麻。
  她掩了房門,走下樓,李副官坐在陽台的搖椅上,聽著收音機,睡著了,微微的鼾聲,在安靜空曠的客廳中很是清晰。
  夕陽的影下,滿室寂靜。啪嗒啪嗒,響著的,是掛鍾走過的聲音。
  溫家,雖然算不上人丁興旺,卻比這裏溫暖許多。
  阿衡如是想著,抬起頭,又看到了牆上掛著的照片。一幀幀,絢爛勃發的色澤,抓拍的一瞬間,溫暖得無以複加。
  可是,美好留了下來,在寂靜的空氣中沾染了冰涼,有幾分溫暖,就有了幾分寂寞。
  阿衡的心,一瞬間,像被貓爪子撓了一般,開始隨著心跳作痛。
  她想起了言希生病時講的那些往事。
  那麽虛弱的聲音,那麽嘲弄哀傷。
  她想起言希捧著蛋糕遞給她的微笑。
  他對她說——“溫衡,雲媽媽托我給你買的。溫衡,她讓我對你說——生日快樂。”
  那語氣,羨慕到嫉妒。
  他害怕別人打破他所擁有的寂寞,因為,寂寞是很強大的盔甲。
  隻有,背負著強大的盔甲,才是完全強大的言希。
  她從未曾料想自己,竟能望見這少年到這般地步。可這一刻的福至心靈,實在出乎她內心原本的遲鈍木訥。
  以前,望著言希,模糊時,是隱約的好奇和美感。
  現下,清晰了,卻是懼怕和憐惜。
  她懼怕著,這憐惜會隨著時間緩緩清晰,推進骨髓。
  可,望了那些照片,許久許久,終究還是頓了腳步。
  言希再次看到阿衡,也不過半個小時之後,他用著美術體劃完英語作業的時候。
  “你沒走?”他愣了,纖細的指緩緩轉著筆。
  “你餓嗎?”阿衡不著邊地反問。
  她的手中,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撲鼻的香味。
  “排骨麵?”少年吸了口氣,輕輕探頭。
  “廚房裏,有排骨,有麵,剛巧,都有。”所以,就做了。
  阿衡有些不自在地解釋。
  所以,你要吃嗎?
  言希滿臉戒備,狐疑,大眼睛澄淨而戒備——“啊,我知道了,你肯定下毒了!”
  “嗯,下毒了,你不吃,我喂鹵肉飯。”阿衡微笑,走到窗前,小鸚鵡正在懶懶地曬月亮,看到她,噌噌撲棱起翅膀,繞著碗,轉呀轉,小眼睛亮晶晶的,邊轉邊叫——“鹵肉鹵肉!”
  言希笑——“怎麽這麽小心眼,不就攆了你嗎?”
  隨即,彈了小鳥兒的腦殼兒,小東西,繞得太快,慣性使然,啪嘰,撞到了窗戶上。
  他搶過她手中的碗,手背微微抵唇,黑黑亮亮的眼睛,笑意天真濃烈了幾分。
  這少年,隨意扒開英語的五線譜,黑乎乎的腦袋埋進了細瓷碗中。
  他吃得香甜,阿衡想起了少年飯盒上戴著小發卡俏生生的小豬仔。
  笑。
  趁著言希吃東西的時候,阿衡從角落裏拾起了遊戲手柄,盤坐在地板上,拿著螺絲刀,專注起手上的工作,敲敲打打。
  “你在幹什麽?”言希吸溜吸溜。
  “哦,這個,修一修。”阿衡並未抬頭,輕輕轉著螺絲刀。
  “你會嗎?”繼續吸溜吸溜。
  “試一試吧。”阿衡嗬嗬笑。
  “試壞了,你賠不?”少年問得理直氣壯。
  “已經壞了。”阿衡微笑,提醒他。
  “要不是你,我會摔嗎?這個手柄,可是少爺我千辛萬苦才從大姨媽家搶回來的。”少年慷慨陳詞。
  “已經,修好了。”阿衡微笑,抿了薄唇,上緊螺絲,輕輕把手柄遞給少年。
  言希接過,晃了晃,沒有鬆動的雜音,知是修好了。
  想起了什麽,煞有其事地把手柄貼在耳邊,傾聽著,專注的模樣。
  “你聽,什麽?”阿衡好奇。
  言希笑,眯了黑亮的眸,感歎許久,帶著老爺爺夕陽無限好的憧憬——“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真的很久了,傳說,每一個遊戲手柄中都住著一個大神,玩家如果每天和他聊聊天,他就會帶領我們走向遊戲的勝利。”
  阿衡呆呆——“神仙,真的有?”
  驀地,有些涼的遊戲手柄輕輕覆在她的額上,阿衡抬頭,是一絲笑,涼涼的。
  “是呀是呀,他跟我告狀說你剛才動作很粗魯呢,他很討厭你。”
  阿衡吸吸鼻子,順手抓住貼在額上的手柄,委屈——“沒有,沒有粗魯。”
  “有,你有!”言希斜眼“大神說,你不但敲他了,還擰他了。他會向你報複的。”
  “他會,怎麽,報複?”心虛。
  “哦,也就派個小鬼半夜出現在你的床邊,給你講個鬼故事,什麽農村老屍半夜凶靈詛怨畫皮吃人吸血鬼掐架中外合璧通貫古今應有盡有”比手畫腳,唾沫亂飛。
  阿衡半信半疑,小聲——“內大神,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
  言希本來食指摩挲著下巴,聽到阿衡的話捶著抱枕笑開——“本來以為你平日揣著明白裝傻,看來,本少高估你了。”
  明明就是個揣著傻裝明白的小孩子。
  
  出塵一陌 chapter22
  班裏又來了轉學生——從美利堅歸來的華僑。
  阿衡看著講台上的高挑少女,幾乎著了迷。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女孩子。
  她描述不來這女孩的長相,隻是,望著她,極其無厘頭地想起了吸鐵石。阿衡望著大家的眼神,便知,他們同她一般,當了小鐵釘,啾地被吸在這塊石上。
  可是,比起看到言希,她覺得,似乎又少了點兒什麽。
  “我是陳倦,剛從美國回來,大家喊我rosemary吧。”這女孩啟唇一笑,眉眼像極了玫瑰,嬌媚而暗生高貴。
  肉絲美麗
  阿衡微汗,下意識轉了眼睛。
  不出所料後麵的兩個少年正兩眼冒紅心。
  “美人啊美人,嗷嗷,美人”
  “肉絲,嘿嘿,肉絲,嘿嘿”
  阿衡嘴角抽動,再抬眼,竟看到那少女站在眼前,頸上,係著玫瑰色的絲巾,鮮明而炫目,打了蝴蝶結,微垂肩頭。
  “我可以坐在這裏嗎?”rosemary微笑,唇的弧度調了豔色。
  阿衡點頭,愣愣地看著她。
  這女孩,長得真高
  阿衡目測,少女約有一米八的個頭,兩條腿又直又長,標準的模特身材。
  mary秀秀氣氣地坐在座位上,開了口,聲音有些沙啞低沉,但很是好聽——“你的名字?”
  “溫衡。”阿衡微微一笑。
  “gentleandforever?”mary眼波流轉,濃得化不開的風情。
  溫柔和恒遠?
  阿衡愣。
  “雙人旁,不是,豎心旁。”衡非恒。
  Mary皺眉,不好意思地開口——“抱歉,我的中文口語還好,但是寫字就不行了。”
  阿衡哦,點點頭。
  她垂頭,認真地在課桌上用指寫了一個“衡”字,一筆一劃,清晰工整。
  “很難。”mary搖搖頭,懵怔的眼神。
  “沒關係,慢慢學。”阿衡溫和一笑,善意地望著這少女。
  言希偷笑——“溫衡,你的京片兒要慢慢爬到猴年馬月才能學會?”
  “不是烏龜,不爬!”阿衡吸鼻子。
  這廂,辛達夷順順毛,得瑟地湊了過來——“mary,你好,我是辛達夷,也有個英文名兒,叫Eve。”
  言希阿衡齊刷刷汗——“你什麽時候有英文名兒了?”
  “老子剛取的,不行啊?”辛達夷對著陳倦諂笑“我是除夕出生的,所以叫EVE。”
  阿衡打了個寒顫。
  “你個表臉的,忒表臉了!”言希猛捶辛達夷,邊笑邊罵“要是明兒來個日本姑娘,你是不是還預備取個日本名兒——大姨媽子?”
  陳倦笑得玫瑰朵朵開——“Eve,很有趣的名字。”
  “嘿嘿。”辛達夷唰地臉紅了,含羞帶怯地躲到言希身後,隻露了一個黑黑硬硬的腦殼子。
  “你是?”陳倦望向言希,神色有些琢磨不定。
  “言希。”
  “言希?”
  “言希的言,言希的希。”言希挑眉,音色醇淨而幹脆。
  他是言希,自是不會如溫衡一般在桌上輕輕寫下自己的名字,好教別人記得。人的緣分所至,當記得自然會記得,記不得,也就罷了。
  一個名字,而已。
  “你是女的?”陳倦問,很是坦誠。
  言希淡薄了臉色,阿衡溫和回了口——“言希,男孩子。”
  認真篤定的神情,她像是在說這世界最了不起的真理。
  而那花一般的少年本來冷了幾分的顏色,淡淡回了暖,不再理會mary回眸,同辛達夷有一搭沒一搭地岔了話。
  mary的麵色變得很微妙,眉眼有了細微不易分辨的怒色。轉眼,卻是玫瑰帶了露水的嬌豔坦率。
  阿衡皺眉,揉揉眼,以為自己眼花了。
  放學時,她同言希達夷一起回家,路上卻遇到思莞和mary。
  “思莞,你認識mary?”辛達夷叫喚。
  “啊?啊。”思莞卻有些不對勁,見到三人後,一直小心翼翼地看著言希的臉色,沒有注意到辛達夷的問話,敷衍回答。
  言希淡淡垂眸,黑發劃落,恰恰掩了一雙明媚的眼。
  思莞稍稍放了心。言希這種狀況,一般是在神遊天外,並未在意周遭的變化。
  “真的真的?”辛達夷興奮了。
  “真的。”mary笑——“我和溫思莞在網上認識的,一直聊得很對脾氣,剛巧回國上學,就同思莞見了麵,沒想到是一個學校的師兄,巧得很。”
  辛達夷猛拍大腿,笑得嘴要歪。
  真他媽的巧,巧得好!
  “思莞是我發小兒,我和他感情好著呢。”辛達夷架著風火輪兒飛到思莞麵前,勾肩搭背,一副你看你看我們有多如膠似漆的模樣。
  思莞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但還是對著mary微笑——“是,阿希達夷我們都是一個院子裏長大的。”
  Mary的指微微撩了眼角,鳳羽一般的線條——“我起初把言希同學認成了女孩子,很過意不去。”
  言希抬了頭,不甚在意地開口——“不差你一個。”
  Mary笑——“幸虧你不是女孩兒。”
  “別介,言希要是成了女的,絕對嫁不出去,下半輩子攤到我和思莞身上,我們倆勒緊褲腰帶也不夠這小丫折騰的!”辛達夷覺得這種假設是個嚇死人的噩夢。
  思莞點頭,深以為然。
  言希冷笑——“我要是女人,你們也不瞅瞅自個兒內歪瓜裂棗的配不配得上老子!”
  思莞達夷尚未有反應,阿衡倒是先臉紅了。
  思莞達夷長得這般好看,還配不上言希,那她這種的,前景看來堪憂得很
  “言希你丫能不自戀嗎?”辛達夷反應過來,受刺激了——“誰歪瓜裂棗了,老子的長相,正宗的偶像派!”
  “非洲的偶像派?”言希嗤笑。
  “你種族歧視!”辛達夷怒。
  “言希,主說,他的孩子,都是天使,不分膚色。”思莞一張俊俏的小臉兒特誠懇。
  言希的眸子黑黑亮亮,水色明燦——“思莞,你的主有沒有告訴你,他有一個天使孩子出生時,沒有長翅膀?”
  “沒聽說。”思莞怔怔——“為什麽?”
  言希白皙的指輕佻地勾了辛達夷的下巴,壞笑——“長得太他媽的白了,分不清翅膀在哪兒了唄!”
  辛達夷傻了,半天才哆哆嗦嗦地咬牙——“言希,你丫說話不帶這麽毒的!”
  言希大大一笑,孩子氣的天真——“我們大姨媽多白一孩子呀,哎喲喲你瞅這張大臉白的跟拍了餃子麵似的,怎麽是非洲的,我剛才說錯話了,不好意思哈兄弟。”
  “言希,我跟你拚了!”辛達夷涕淚橫流,一張古銅色看不出一絲兒白的棱角分明英氣的臉漲得紅紫,擼了袖子,支棱著腦袋朝言希衝了過去。
  “mary同學,讓你看笑話了哈,我的發小兒不太懂事兒,真過意不去。”言希瞥了紮猛子過來的少年,涼涼開口,“發小”二子咬得極重。
  辛達夷急刹車,抬頭看到mary,扭曲地對著mary咧嘴——“是啊是啊,我們發小兒感情特好,從不掐架。”
  “喲,Eve,怎麽了孩子,這笑的跟哭的似的。”言希眨眨眼,拍著少年的肩,關切至極。
  阿衡站在一旁,同情起達夷,心中暗道言希實在太壞了太壞了,不過臉上憋笑憋得辛苦。
  Mary笑得前俯後仰,極是坦誠,倒是沒有絲毫與不相熟的人交往的拘謹。
  聽到mary笑,辛達夷含著兩泡淚,倆眼睛跟皮卡丘的十萬伏特燈泡子似的可勁兒瞪著言希。
  言希好心情地背著書包向前走,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思莞有意識地靠近阿衡,輕聲問她,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言希跟mary今天相處得怎麽樣?”
  阿衡有些迷糊——“誇她,美人,沒說兩句話。”
  思莞這廂舒了一口氣。
  “怎麽了?”阿衡好奇。
  思莞猶疑,頓了頓——“你不知道,言希從小就有個毛病,見不得旁的人比他長得好看,我怕他為難陳倦。”
  阿衡溫和地看著思莞,抿抿薄唇,笑了笑,不作聲。
  Mary住的地方離學校很近,是去年外商引資建的商品房,她父母未一同回國,隻她一個人住一套公寓,地方空餘得很,所以邀思莞他們到家中做客,但終究不算熟,一眾人和她客套了幾句也就分別了。
  “言希,你下次能不能在陳倦麵前給老子一個麵子?”走了幾步,達夷憋不住了,朝著言希的方向開了口。
  言希止了步,回頭,迷茫地看著辛達夷——“本少什麽時候沒給你麵子了?”
  “你丫剛剛在mary麵前把我說得一無是處,讓老子怎麽在她麵前做人?”辛達夷有些難為情。
  “這話我聽不懂了,什麽叫在她麵前做人?怎麽,以前沒她的時候,你還不做人了?”言希平淡開口。
  “言希,你丫別跟我貧,你人又不傻,我說的什麽意思你還能不懂嗎?”辛達夷急了。
  阿衡詫異。她倒少見辛達夷跟言希較真兒。這少年一向大大咧咧,言希的什麽挖苦話都未曾放到心上,今天這般模樣倒是少見。
  言希撲哧笑了,歎口氣,擺擺手——“成成成,我知道了,不就是想追人姑娘嗎,瞅你那點兒出息!”
  思莞來來往往聽了半天,才聽出話頭,脫口而出——“不行!”
  “什麽不行?”言希歪頭。
  “達夷mary這事兒不行!”思莞皺了眉。
  辛達夷傻了——“憑什麽你丫說不行呀,言希都同了意的!”
  “反正就是不行!”思莞咬了字,心中煩躁。
  “你是不是也喜歡mary?”辛達夷揉了揉腦袋。
  他對陳倦算得上一見鍾情。很奇怪的感覺,但是,第一眼看到她,渾身充滿了力氣,好像剛剛吃完兩大碗米飯的感覺,有什麽說不清的東西裝了滿懷。
  打小兒,院子裏就是男孩子居多,除了爾爾和班上的女同學,他從沒接觸過其它的異性,那些女同學,他都是當兄弟看的,而思爾,也是當著自家妹妹疼的。這樣鐵樹開花,臘月蘿卜動心的衝動,這輩子,算起來是第一次。
  可是,要是自個兒的弟兄喜歡上自己一見鍾情的女人,這就是說不出的怪異了。
  “當然不是!”顯然,事實不是這樣。思莞回答得異常流暢,異常激動。
  “那是為什麽?”言希愣了,淡淡看著思莞。
  思莞張了張口,半天,垮了俊臉,斟酌著措辭——“mary個頭有一米八,比阿衡還高,而達夷才一米七九,你們不覺得不配嗎?”
  阿衡臉色又紅了紅。
  身為女孩子,她的個子一百七十三公分,是高了些。
  這樣高,她小時候便發愁自己嫁不出去。後來想了想,要是真嫁不出去沒人養,她就學古代的文人,靠筆墨賺錢。但是,如此宏偉生存計劃自打遇到言希的字畫便羞澀在囊中,再也不敢露頭。
  現下,陳倦長得比她還高,還真是挺愁人的。
  辛達夷覺得傷了男子氣概,瞪了思莞,吼了——“老子才十七,還長個子的好吧????”
  “陳倦今年才十五,人就不長了?”思莞白了愣頭青一眼。
  “她才,十五?”阿衡驚訝。
  “嗯,陳倦年紀不大,是個特招生,小提琴在國際上拿過大獎。”思莞一句話含混帶過。
  言希已經向前走了很遠,夕陽的胡同下,這橘色的餘光橫衝直撞,在少年身上,卻美麗溫暖起來。
  辛達夷聽到思莞的話,眼睛亮了起來,拉住思莞問個不停。
  阿衡隻是點了點頭,眼睛一直望著前方,不自覺地跨大了步子,慢慢走向言希。
  “溫衡,明天吃紅燒排骨吧,我想吃紅燒小排骨了。”少年不回頭,卻打著哈欠開了口。
  “好。”嗬嗬。
  “溫衡,你加入排骨教吧。”
  “十六羅刹?”四大金剛,八大羅漢都有了,輪到她身上,還剩什麽?
  “做本教主的掌廚大勺吧。”
  “不是,掌勺大廚?”
  “到了我這裏,就叫大勺。大勺?溫大勺??嗯?嗯嗯???”
  阿衡覺得,自己像是重新認識了辛達夷。
  一向大嗓門,不吼不開嘴的辛達夷開始學會壓嗓門了
  從來不整頭發任由野草瘋長的辛達夷開始打摩絲梳狼奔了
  一向吃飯時三分鍾連肉骨頭都能啃沒的辛達夷開始小口吃飯喝湯拿著手帕擦油嘴了
  從來不愛上音樂課見了音樂老師會偷偷在門縫後吐口水的辛達夷開始黃河大合唱了
  “大姨媽,你再嚎信不信老子滅了你!”言希拿著心愛的粉色豬仔飯盒狂砸辛達夷。
  “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啊啊啊噢噢噢喔喔喔哎喲哎喲,疼死了,言希你表以為老子不敢回手阿衡,別站邊兒傻笑,幫我擋擋”
  哦。
  阿衡點點頭,從飯盒裏夾出一塊金燦燦的排骨,戳到言希麵前。
  少年鬆了手,咬了排骨,回過頭,辛達夷已經溜到一邊。
  “兄弟,大恩不言謝!”辛達夷噙著淚朝阿衡拱手道謝。
  “壯士,言重了!”阿衡肅穆回禮。
  言希這廂剛吐了骨頭,正欲開口,阿衡又抻過來一塊排骨,話咽回肚子。
  一飯盒炸排骨進了肚,言希腆著肚子,眯著眼,死盯辛達夷。
  “大姨媽,別說我不在那誰麵前給你麵子,下次你丫再敢毒老子的耳朵,試試看哈!”
  “你唱歌的時候老子也沒嫌棄過你來著”辛達夷昂頭。
  “本少唱歌這麽動聽你嫌棄毛?!”言希瞪大眼,不可思議的表情。
  阿衡流了冷汗。
  她想起了言希唱國歌跑調跑得山路十八彎的壯觀情形。
  皇城人臉皮都這麽厚嗎?這教她這半個皇城人都好生臉紅。
  “言希同學,唱歌很好聽?”mary轉頭,笑看二人“EVE音質挺不錯,隻不過練得少。”
  言希點頭,表情自若。
  “嘿嘿。”辛達夷害羞了,龐大健碩的身軀往言希的小身板後使勁縮。
  言希一巴掌拍過去——“我靠,你臉紅毛?!是男人不是???”
  辛達夷望著言希,暗示的表情,十分哀怨。
  “那啥我們Eve音樂細胞可旺盛了幼兒園我們幾個組團時他還是主唱呢肉絲美麗同學您不是學音樂的嗎可以和我們Eve多交流交流說不定能培養出來一個邁克爾大姨媽呢您說是不?”
  言希抖抖雞皮疙瘩,看著mary,一串話下來不帶打結的。
  Mary愣了愣,片刻,點點頭,挾著玫瑰一般冶豔的笑,清晰暈開。
  當真是,一笑傾城。
  辛達夷忽閃著眼睛,悄悄偷看mary,臉更紅。
  Mary望著辛達夷,覺得這虎背熊腰的少年學著小女兒姿態,倒是有著說不出的趣致,笑意更深,鳳尾一般的眼角撩得媚人。
  “言希同學,我聽思莞說你鋼琴彈得很好,有空可以同我的小提琴合合音,切磋切磋。”may輕輕伸出拇指,撩了撩眼角。
  阿衡發覺,mary一般在思考時,都會有這個小動作。
  “嗬,有機會再說吧。”言希把黑乎乎的腦袋輕輕埋在環起的雙臂中,可有可無地開口。
  Mary不介意地轉了頭。
  轉眸的僅一眼,阿衡卻覺得自己從她眼中看到了輕蔑。
  她把目光重新投回言希,望見那少年細細軟軟的黑發,安了心,麵容安定,溫和笑開。
  這是一抹明淨山水的溫暖,與之前若有似無的輕蔑,冰火兩岸,天差地別。
  言希便是言希,不差幾分的冷待,更不差許多的周全。
  他是此人,站在此處,不動不怒,就已足夠。
  
  出塵一陌 chapter23
  陽光明媚油菜花香的春天,彪悍的辛達夷同學華麗麗地過敏了,然後,在家做了留守兒童。
  “Eve同學過敏在家休息了?”肉絲同學輕問言希,明明關切備至的語氣,眸中卻閃過竊喜。
  阿衡有些同情地看著mary,她知道這姑娘已經快忍到了極限。
  辛達夷是一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單純小孩兒,這個,阿衡在很久之前就清楚無比,但是,單純得過了頭,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當某人躲在言家美人身後粉麵含羞地偷看高海拔美女從東方紅到夕陽無限好
  當某人搶走溫家姑娘也就是她飯盒中背著言美人私藏的幾塊油乎乎的排骨諂笑著放到肉絲姑娘咕嘟了一夜的美容養顏蘆薈清湯中
  當某人不再陪著言美人打聯機遊戲開始整宿整宿地望著月亮傷春悲秋第二天準時飄到肉絲姑娘麵前含淚輕吟“mary昨天的月亮你可曾看到mary你是不是想起了學校西門的燒餅mary你是不是餓得慌mary你要是餓得慌給我EVE講EVE我給你做麵湯”
  當肉絲姑娘回家時身後牆角總有一個一身黑衣蒙麵的狼奔頭不明物
  當肉絲姑娘故作優雅故作憂鬱故作嬌媚故作深沉地微笑時身旁總有一個留著哈喇子傻笑的神經失常的病人
  當肉絲姑娘踩著高跟鞋俯視眾生時低頭總有一個哀怨地瞅著她眼淚汪汪的熊狀大狗
  是可忍奶奶的什麽不能忍!!!
  “那EVE同學,應該有一段時間不能來學校了吧?”mary試探地看著言希,嘴角快要掛到天上。
  言希麵皮不自覺地抽動了,但神色平淡——“他沒說。”
  “mary你在想我嗎?嘿嘿。”
  滿教室的學生齊刷刷冒冷汗。
  原本以為可以消停幾天了
  大家睜大眼睛,不情願地望著門口,果然,看到了熊??
  像雜麵饅頭一般在蒸鍋中發了兩倍的腦袋,眼睛浮腫得隻眯兩條縫,曾經粗獷俊朗的麵容,隻有一頭黑得發亮的亂發和標誌性的咧嘴傻笑還依稀看得清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這人確實是辛達夷。
  “你丫怎麽跑來了?”言希本來喝著水,看到這少年一口水噴了出來。
  “嘿嘿,自己在家沒勁得很,回來看看你們。同誌們好,同誌們辛苦了!”辛達夷領導地揮了揮手,順道對著mary,小眼努力聚了光,暗送了秋波。
  Mary打了個寒顫。
  “我靠!你內豬蹄兒都腫成醬豬蹄兒了,還敢在這兒瞎晃,趕緊地,給我滾回家,別讓老子抽你!”言希瞪大水靈靈的眼睛,拿書擲向門框。
  辛達夷縮了腦袋,躲到一旁,討好地看著言希——“阿希,我就說一句話,就一句話,說完,就走,成嗎?”
  這語氣,不似辛達夷平日的爺們兒調調,委實孩子氣。
  言希擺擺手,翻了白眼,心中很是無力。
  辛達夷跑了過來,跑到阿衡和mary的課桌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一頭亂發,眯著眼,抬起豬頭一般的腦袋,小心翼翼地看著mary,傻笑著開了口。
  “我好像有點想你了,陳倦。”
  他第一次珍而重之地念少女的中文名字,腫著的臉變了通紅。
  mary愣了。
  片刻,淡淡微笑,映著如玉的頸上豔色的絲巾,玫瑰花一般地綻放,禮貌頷首——“謝謝。”
  辛達夷抓抓頭發,低了頭。
  “那啥,言希,阿衡,mary,同誌們,我走了哈!”他傻笑著,腫著臉,一陣風似地衝出教室,依舊莽莽撞撞的樣子。
  阿衡卻歎了氣。
  她分明看到了少年轉身時有些發紅的眼睛。
  達夷,應該是動了真感情。
  吃完晚飯,阿衡思莞言希約一起去了辛家探望達夷。
  到了樓上的房間,辛達夷正穿著睡衣在床上晃著腿哼哼唧唧,身旁放著walkwan,小提琴的經典曲目,抑揚頓挫。
  言希和思莞交換了眼神,倆人齊齊偷笑,躡手躡腳,趁著辛達夷陶醉,抓起床頭的被角,向前一撲,把少年整個兒捂進了被子。
  “誰,誰偷襲老子?!”被子裏的人掙紮得劇烈,四肢彈蹬。
  阿衡偷笑。
  “啊啊,我聽到阿衡笑了”被子裏少年聲音甕甕的,怪笑出來——“嘿嘿,言希思莞,你們倆小心點兒,我要出來了!”
  話音剛落,辛達夷一股蠻力,雙手頂開了被子。一看到思莞言希,一手勾住一個,傻笑著拿腦殼子去撞倆少年的頭。
  思莞揉腦袋,笑開滿眼的陽光——“生病了還這麽大勁兒!”
  言希細長的食指戳戳辛達夷腫著的臉——“以前也就一燒餅,得,今兒成了鍋拍!”
  “正好,包餃子。”阿衡嗬嗬笑。
  “阿衡,我發現你最近越來越壞!我生病了好吧,沒同情心的小丫!”辛達夷飆淚。
  阿衡溫和地看著,笑眯眯地把手中的飯盒舉起來,揚了揚,對著辛達夷笑出了八顆牙——“達夷,煮了雞湯,喝不喝?”
  “老子是過敏又不是坐月子,喝什麽雞湯?”辛達夷昂頭。
  “配了苦參,排毒的。”阿衡解釋。
  苦參有治急性過敏排毒的效果。以前,在烏水時,阿爸教她識藥時說過。
  “阿衡燉了仨小時,我和言希還沒喝上一口呢,你還挑”思莞哀怨地望著眼前的少年。
  “誰挑了,我喝,嘿嘿,我喝,阿衡煮飯我放心。”辛達夷撓撓頭發,抱著飯盒坐在了桌前,拿勺子大口舀著喝。
  “醫生怎麽說?”言希問。
  “花粉過敏!”辛達夷回答得利落,埋著頭,猛喝湯。
  言希轉轉眸子,冷笑,環顧房間,仔細端倪了許久,最後從床頭櫃角的隱秘處拖出一箱東西,辛達夷留了冷汗,想要衝過去,結果已經來不及——言希打開了箱子。
  一袋袋牛奶。原本一滿箱,現下隻剩下小半箱,看樣子被喝掉不少。
  “你怎麽說?”言希把箱子扔到了辛達夷麵前,涼涼的音調。
  辛達夷流冷汗——“那啥,電視上常說,喝牛奶長個子。”
  “達夷,我記得你喝牛奶可是過敏,小時候喝一次住一次醫院,怎麽,還沒治改?”思莞臉色變得難看。
  言希從小兒就喜歡沒事兒把牛奶當水咩,達夷看了眼饞,明知道喝了過敏,可不讓喝還偏就要喝,一個人躲在角落裏偷喝,結果,上吐下瀉,全身發紅發燙,在醫院裏哭得直抽抽,病好了言希狠狠揍了他一頓,之後再沒在他麵前喝過牛奶。
  “我開始喝的時候沒事兒來著,誰知道這牛奶跟茅台一個毛病,喝起來後勁兒大”辛達夷心虛,高嗓門低了八度。
  “喲,照您的意思,老子現在就收購茅台瓶灌牛奶往外倒,不出一年,本少也能嚐嚐當款爺的滋味。”言希皮笑肉不笑。
  “切,就知道你個死孩子沒說實話。你丫活這麽大沒花粉過敏過,怎麽偏偏今年過敏了,騙老子也不會找個好點兒的理由,當本少跟你一樣二百五呀?”
  辛達夷理虧,耷拉著腦袋,不吭聲。
  “達夷,你到底,想什麽?”阿衡覺得自己無法探知這少年腦袋的構造。
  “沒想什麽。”辛達夷聲音幹巴巴的。
  “就是想長高配得上人姑娘是吧?”言希沒好氣。
  辛某人臉紅了。
  “達夷,你還琢磨著和陳倦的事兒呢?”思莞有些詫異。
  他以為達夷也就看到漂亮姑娘,得瑟兩天新鮮勁兒過了也就算了。卻千萬沒有想到,達夷認了真。
  言希抽搐著嘴角,無力地瞅著思莞——“思莞,你不是和陳倦挺熟的嗎,幫大姨媽說合說合吧。這孩子整天尋思著缺心眼兒的點子,看著鬧心。”
  思莞像是吃了蒼蠅,半晌,僵硬著俊俏的臉開口——“我試試。”
  辛達夷吃了定心丸,沒兩天,就精神抖擻地昂頭回了學校。
  B市高中籃球聯賽初賽快開始了,思莞和達夷都是校隊兒的,整天在籃球場上風塵仆仆的,在學校呆到很晚。
  言希沒耐心等二人,每天便同阿衡一起回家。
  有一回,都快走到了家了,不巧,言希把剛買的油彩忘到了教室,便讓阿衡先回家,他回了學校。
  阿衡在家,吃了晚飯,洗了澡,陪著媽媽爺爺看了好大會兒電視,思莞還沒有回來。
  溫媽媽抬頭望了望掛鍾——“這都八點半了,思莞還在學校打籃球?”
  “最近,訓練很緊,快比賽了。”阿衡向媽媽解釋,其實自己心裏也沒底。
  “哦,隻要不是亂跑就好。”溫母點點頭,回頭看著公公,笑著開口——“爸,您甭等了,先睡吧,花鏡都滑到鼻子上了。”
  溫老確實困乏了,點了點頭。
  溫老以前在越南戰場上腿受過傷,阿衡怕老人坐得時間久腳麻,攙著老人站起身,把爺爺扶回了臥室。
  “媽媽,你也休息,我等思莞。”阿衡給老人端水泡了腳後,才回到客廳。
  “我不困。”溫母笑著搖搖頭。
  “媽媽,你彈鋼琴,累,我給你,揉揉。”阿衡有些忐忑地看著母親。
  溫母愣了愣,點點頭。
  阿衡按摩的功夫可是一流的,在在長年臥病在床,每天都是阿衡給他按摩腿腳。這樣經年累月,手上的輕重把握得極好。
  溫母覺得肩上很舒服,不一會兒,就要打瞌睡,醒過來時,女兒正含笑看著她。
  “年紀大了,總是容易困。”溫母笑著拍了拍女兒的手。
  思爾以前也愛給她按摩,但是小手總是東抓抓西撓撓,按不到正處,嘴裏還愛哄著她——“我的媽媽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媽媽,媽媽,你看我這麽孝順,要疼我比疼哥哥多呀!”
  每次,她都被爾爾逗樂。
  溫母想起以前,嘴角掛了微笑。
  “媽媽,等我掙錢,給你,買按摩椅。”阿衡輕輕回握母親的手,小聲開口,臉有些紅。
  她依舊微笑著,坦然地接受了女兒的善意,溫柔地摩挲著這孩子的臉頰,認真開口——“好,媽媽等著。”
  依舊是幸福和感動。
  她想自己確實是老了。隻有老人才會這麽貪戀汲取兒女的溫暖,隻有老人,才會貪心地想要讓所有的兒女都承歡膝下。
  這個世界,真的沒有兩全之法嗎?
  她想了許久,可是,直至進入夢鄉,也未思索出妥帖的不傷害任何一個人的方法。
  溫家的人,除了阿衡,都睡著了,思莞還沒有回來。
  她坐在客廳,快要栽腦袋的時候,玄關有了窸窣的動靜。
  阿衡站起身,卻看到探頭探腦望向客廳的思莞。
  “媽媽爺爺,睡了,沒事兒。”阿衡好笑。
  思莞鬆了一口氣,走進了客廳。
  阿衡被嚇了一跳。
  少年的襯衣破破爛爛的,嘴角一片淤青。
  “阿衡,今兒我受傷的事別跟別人說,知道嗎?”思莞的表情嚴肅。
  阿衡點點頭,緩了口氣,問他——“是誰,打的?”
  思莞猶豫了片刻,看到阿衡澄淨的眸,輕輕開了口,帶著尷尬——“阿希。”
  第二日,阿衡見著言希,張口猶豫了好幾次,還是沒有問出口。
  言希一直陰沉著臉,到了中午,扔了一句話——“陳倦,你有男朋友嗎?”
  陳倦被嚇了一跳,搖搖頭。
  言希揚眉——“你覺得我怎麽樣,配得上你嗎?'
  辛達夷阿衡當時就傻到原地了。
  陳倦——“言希同學,你在開玩笑嗎?”
  言希淡淡掃了她一眼——“老子從不對這種事開玩笑。”
  陳倦撩了鳳眼,眉目帶著玫瑰一般的冷冶——“言希,你很有自信我會答應你嗎?”
  言希半邊唇角漫舒,眸色明淺,聳聳肩——“你說呢?”
  陳倦低低笑開——“好吧,我無所謂。”
  辛達夷愣了兩秒鍾,第三秒撒丫子衝出了教室。
  阿衡也衝了出去,跟在辛達夷身後。
  “你他媽回去,別跟著我!”辛達夷邊跑邊對著阿衡吼。
  “我不!”阿衡也對著少年吼。
  “溫衡我知道你恨我以前欺負你就等著看老子笑話呢,現在你他媽的看到了就這麽高興?!”辛達夷紅了眼眶,口不擇言。
  “就高興!”阿衡咬牙,撒丫子往少年跑去。
  “我討厭你!你憑什麽把爾爾攆走還裝好人讓所有人都向著你呀!”辛達夷揉著眼睛,眼淚卻掉了下來。
  “我也不喜歡你!太壞了太壞了!”阿衡也紅了眼。
  “你丫跑這麽快幹嘛!趕著投胎不是!”辛達夷看阿衡快趕上自己,邊哭邊罵。
  “你不男人,哭什麽!”
  “你丫喜歡的人被最親的兄弟搶了不哭啊?”
  “我沒兄弟!”
  “滾!你當你哥言希老子是死人呀!”
  “你自己,說討厭我”
  “再討厭,也是兄弟!”
  阿衡吸吸鼻子,終於跑到了辛達夷身旁。
  “你以前是不是練過馬拉鬆”辛達夷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終於,腿軟了,癱到了足球場的草地上,大口喘氣。
  阿衡臉紅了紅,不作聲。她想起了自己被雲父追著滿鎮跑的時光。腿上的功夫,就是這麽練出來的。
  “你怎麽不說話?”辛達夷腦門兒上的汗滴到了頸上。
  “辛達夷,你別哭了,成嗎?”阿衡聲音軟軟糯糯的。
  “誰誰哭了?”少年抽著鼻子,覺得自己再正常不過。可臉上不斷有著該死的液體,糊了眼眶清晰了再迷糊
  “給你”阿衡把手帕遞給少年。
  辛達夷狠狠用手帕擦幹眼眶,卻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聞了聞,發現是手帕傳來的——“什麽味兒?”
  “啊,鹵肉飯,昨天,在上麵,滾過”
  “”是那個會撿了臭襪子臭鞋子垃圾破爛叼回家的鹵肉飯嗎?
  嗬嗬。應該是它。
  阿衡對著達夷絕望的目光點了點頭。
  “溫衡,我滅了你!!!!!”
  
  出塵一陌 chapter24
  言希談了女朋友,還是個超級美女。
  消息傳來,全校男女一片哀嚎。
  女生簡單得多,就是為了失去言希而哀嚎。
  男生的心理卻極是複雜,要說是嫉妒言希吧,有幾分,要說是扼腕美人抱得美女歸,也有幾分,要說歎息美人不是他們的美人,美女不是他們的美女,似乎還有這麽幾分,於是,糾結了,哀嚎了
  辛達夷自那一日嗷嗷地哭過之後,倒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該和言希怎麽玩還怎麽玩兒,該怎麽鬧喚還是怎麽鬧喚。
  言希也奇怪,沒事兒人一樣,表情平淡,對辛達夷沒有絲毫愧疚。
  阿衡在一旁看得,自個兒腸子繞了幾圈,覺得自己不是當聖母解決糾紛的材料,也就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小日子平平淡淡樂嗬地過著。
  好吧,最不對勁兒的人,反而是思莞。每天旁敲側擊,拉著阿衡,溫文和藹的好兄長模樣,問她在學校發生了什麽,大到班裏誰跟誰吵架了,小到中午吃了幾塊排骨,隻要是同言希達夷陳倦有關的,事無大小,巨細靡遺。
  阿衡也溫文和藹,吸吸鼻子半吊子普通話有血有肉地描述,今天達夷瞪言希瞪得可狠了,今天言希提思莞你的次數提得可多了,今天肉絲美麗換了一個鵝黃色兒的紗巾那紗巾可漂亮了
  思莞聽到之後,眉毛突突地跳著,笑的比哭的還難看——“阿衡你是不是知道什麽呀?”
  阿衡說我不知道呀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思莞看著阿衡,憋了半天,沒蹦出一個字兒,隻看著這親生的妹妹眉眼溫柔地畫足了黛山明水。
  其實她確實什麽都不知道,隻是言希對待陳倦太假了分明是故意做出曖昧和親密給達夷看的,而陳倦也真真切切地無時無刻戴著紗巾連上體育課都沒摘過。
  旁觀者清,罷了。
  不是阿衡高看自己,說實話,在她看來,對言希來說,陳倦的吸引力還遠不如她做的排骨。
  言希吃東西有個毛病,好吃的愛吃的總要留到最後才吃,所以,每次吃飯時,總是先吃其它的配菜和米飯,排骨留到最後細細品味。
  阿衡覺得,言希對在自己勢力範圍內的排骨有著偏執的占有欲和保護欲,一旦外人侵犯了他的排骨,後果可能會是難以估量的如黃河水漲潮一般的波濤洶湧。
  事實證明,她想的完全正確。
  一日,言希斜眼瞟著辛達夷,掐著——看陳倦都快扭曲的臉就知道是掐,新任女朋友的纖纖玉手,肉麻話說得唾沫亂飛——“肉絲我覺得我們兩個天上一對比翼鳥水裏一對鴛鴦陸地一對旱鴨子海枯石爛情比金堅無論是什麽困難挫折都不能分開我們我愛你愛得恨不得把自己奉獻給你噢親愛的!”
  陳倦黑著一張玫瑰臉。
  辛達夷的黑發一根根支棱起來,拿筷子的手抖呀抖。
  阿衡抽了抽嘴角,看著言希吃得隻剩排骨的飯盒,溫和開口——“言希,排骨,會涼。”
  言希低頭,一眼看到飯盒中一塊塊排列整齊的流著油的小排骨,笑得心滿意足夫複何求,拿起勺子挖了一塊往嘴裏送。
  Mary有些好奇地探過頭,看著排骨,輕輕開口——“有這麽好吃嗎?”
  隨即,自然地用指捏起一塊放到口中,嚼了嚼,覺得雖然味道不錯,也就是普通的排骨味兒,沒吃出什麽鮑參翅肚的稀罕味道。
  再抬眼,不自覺地往後挪了挪屁股。
  一雙黑黑亮亮地大眼睛,堅定不移殺氣十足地看著她,精致的臉比鍋底還黑,拿著勺子的手已經完全握緊,磨牙開口——“誰讓你碰我的排骨的?”
  May傻了——“就一塊兒排骨”
  言希半邊唇角勾出上揚的弧度,笑得冷硬——“那也是少爺我的,不是你的!”
  Mary撇嘴——“剛剛還說愛我愛得恨不得把自己奉獻給我呢!”
  言希拍桌子——“你丫聽不懂什麽叫誇張句嗎,沒文化的老外!”
  辛達夷受不了了,也拍了桌子——“言希你丫跟人談戀愛就不能對人好點兒嗎?!”
  言希涼涼開口——“我對她怎麽不好了?都說恨不得把自己奉獻給她了!”
  辛達夷看起來是真惱了,把整個飯盒的排骨倒在了地上——“言希你他媽的老子今天還就不讓你吃排骨了,你丫能死不能?”
  言希也火了——“你看我不順眼就得了,憑什麽跟我的排骨過不去!”
  阿衡覺得辛達夷像個氣球,一天天被言希挑釁地吹了氣,可是氣球的彈性偏生不怎麽好,這不,“啪”,炸了——
  “老子就是看你不順眼,怎麽著!”
  言希擼袖子——“奶奶的,單挑!”
  “你以為我不敢是不是!單挑就單挑!”辛達夷昂頭,也擼了袖子。
  “上臉了哈!”言希一個栗子敲到了辛達夷腦門,砰地,金光四射,小鳥齊飛。
  “言希,你不要以為我不敢打你!”辛達夷語氣強硬,可辨下來,竟帶了哭腔。
  阿衡微微一笑,達夷,分明是在撒嬌。
  言希冷笑,當了真的語調——“說到底,不就為了個女人嗎,你他媽需不需要我借你幾個膽?”
  鴉雀無聲。
  班裏的人互相交換著眼神,最終,眼睛定格在兩個少年身上。
  這語氣,咄咄逼人,任誰聽了,都可惡至極。
  阿衡心下吃驚,轉眼看到那朵被爭奪的玫瑰美人兒,卻笑得了然不屑,唇角是嬌春劃過的弧。
  辛達夷拿袖子狠狠蹭了眼睛,額上青筋暴露,握緊拳,上前一步,攥住了言希的粉色襯衣衣領,眼睛浮著紅絲,陰厲地瞪著言希。
  言希回視少年,眼睛依舊的黑黑亮亮,桃花紛飛的豔色覆蓋了眸中所有的情緒,淡淡看著他,嘴角是一抹譏消。
  辛達夷咬緊牙,抬高拳,揮了風,到了言希眼角,卻停滯了。
  轉身,一陣風,摔了門,走了出去。
  阿衡歎氣,又跟著跑了出去。
  辛氏EVE這般遇事就跑的毛病可實在是不招人喜歡。不過,這次,還好,她沒發揮出上山刨草藥的速度,辛達夷已經停了腳步。
  他轉過頭,胸口不斷起伏,語氣十分認真委屈——“阿衡,你說說,言希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總想著要我討厭他?”
  阿衡愣了,她未曾想到辛達夷會問她這個問題。可是,複而,舒展了眉眼,心中著實羨慕言希。
  何其幸運,這個世界,能擁有這樣毫不猜忌的摯交。
  阿衡溫和一笑,開了口——“達夷,你幫我忙,我再說。”
  辛達夷站在狹隘的洗手池旁,鼻子嗅到隱隱的臭味,臉都綠了——“溫衡,你丫有什麽麻煩事非得讓老子在女廁幫你?!!”
  阿衡嗬嗬笑——“達夷,你忍忍,馬上,就好了。”
  他們所在的位置是學校以前建的教職工女廁,在老教學樓旁邊,後來,評市級優秀中學,學校推了老教學樓,建了新的,這裏的廁所離新樓遠,在加上便池都是舊式的,沒有掩門兒,就荒廢了,平時很少有人來。
  阿衡看看腕表,估摸了時間,便讓辛達夷閉了口,兩人縮在了角落裏安靜觀察。
  遠處傳來漸近的腳步聲。
  鵝黃的紗巾,玫瑰花一般的嬌媚。
  是陳倦!
  辛達夷飛速轉過頭,臉似火燒,怒目瞪著阿衡。
  “靠!溫衡,老子這麽的大好青年能耍這流氓嗎!”辛達夷連比帶劃,急了。
  “你看不算耍流氓,我看才算。”阿衡對口型,歎了口氣,輕輕扳過少年的頭,自己卻閉了眼。
  自從思莞挨打之後,她觀察了陳倦許久,發現她每次課間去哪兒都不會去廁所,反而,午休的時候,常常朝老教學樓拐。
  本來帶著達夷來隻是碰碰運氣,沒想到,還真碰到了。
  等那玫瑰一般的可人兒飄然遠去,阿衡睜開眼,看到辛達夷臉色綠得發黑,表情像吃了蒼蠅。
  這架勢,看來她應該是猜對了。
  良久,辛達夷緩緩皺了麵龐,想哭卻哭不出——“阿衡,思莞一早就知道,然後,言希也知道了,對不對?”
  阿衡搖搖頭——“我不確定。”
  思莞對達夷追求mary的反應,言希打思莞前後的反應,隻透露了蛛絲馬跡而已。
  他們走了回去,一路,兩人沉默著,阿衡卻覺得達夷的情緒憋到了一種極限。
  果不其然,回到班,辛達夷打了言希。
  少年的嘴角,是朱紅的血跡。
  “言希,你和思莞早就知道了,對不對?”辛達夷眼中,是滿滿的失望和委屈。
  言希詫異,愣了,旋即眯了眸子,望向mary。
  Mary瞥了一眼阿衡,笑得妖嬈——“不用瞪我,我可是什麽都沒說,他們碰巧看到的。”
  言希冷笑——“這麽巧?”
  Mary的眉眼映著陽光,端的惡劣妖異,啟唇,輕輕在言希耳畔吹氣——“是嘛,就這麽巧,你不是也巧到發現我紗巾下的secret?”
  “回教室,取顏料,那天?”阿衡插嘴。
  言希食指蹭掉唇角的血跡,點了頭。
  辛達夷怔怔地看著言希,鼻子酸了起來——“言希,對你而言,我就這麽不值得信賴嗎?”
  Mary撫了撫鳳眼流光,嗤笑——“哎,思莞挨的那頓,真是冤枉。EVE,言希的一片苦心,可算是白費了。”
  言希歎了口氣,表情有些無奈,溫軟了眉眼,輕輕對著辛達夷開口——“達夷,你知道,你小時候就傻,沒談過戀愛,沒見過人妖,這要是被騙了,指不定有個好歹所以,哥哥我犧牲點兒,寧願你生我的氣,也要搗散你們,噢,老子為毛這麽偉大這麽貼心這麽人見人愛!”
  阿衡噴笑。
  辛達夷本來是感動得汪了兩泡眼淚,可越聽臉越綠——“謝謝你哈!老子不會為一個人妖尋死的!!!”
  Mary的一張玫瑰臉扭曲了——“誰人妖呀,滾!!!”
  言希唇彎成了桃花瓣的弧,涼涼開口——“成,您老不人妖,就是愛穿裙子愛穿高跟鞋愛塗指甲下麵多了一塊脖子上不小心凸起了,行不?”
  Mary鼻子哼了一聲,僵硬開口——“人活著,沒個愛好,還讓不讓人活了?”
  隨即,舌頭舔舔紅唇,向辛達夷拋了個媚眼。
  辛達夷流眼淚了,絕望了——“阿衡阿衡,我是不是在做噩夢,剛剛有個人妖對我拋媚眼,好清晰好震撼的感覺喲”
  捏,捏,我捏,使勁兒捏。
  “疼嗎?”微笑。
  “疼。”捂臉。
  “嗬嗬,不做夢,你清醒。”結論。
  陳倦,年十五,性別,男,身高,一米八,興趣,易裝癖。
  “思莞,為什麽,不說?”
  “達夷那麽傻,萬一想不開,有個三長兩短,怎麽辦?”
  “言希,打你,為什麽?”
  “惱我連他也瞞著。”
  “哦,所以,達夷,打言希。”
  
  出塵一陌 chapter25
  期中考試成績出來了,阿衡成績不錯,又是年紀前三,辛達夷理科在年級中一向是數得著的,因此,即使文科弱了些,總成績也是年紀前二十。
  言希成績倒不像其人一般尖銳,中規中矩,沒有亮點,但也挑不出毛病。
  讓大家詫異的,卻是rosemary的成績,本來以為他是特招生,又是剛從美利堅回來,成績大抵是慘不忍睹的,卻未想到,這人上了年級榜。雖不靠前,但卻也是榜上有名,稱得上一般意義上的好學生。
  “他怎麽考的呢,物理比我還多了五分。”達夷總是小聲嘀咕著,心中有一百個不服氣。
  阿衡好笑。她便知他放不下,不管以那種渠道,或者揪住哪樣小事,總要借題發揮耿耿於懷一番的。
  畢竟,她相信著,達夷在知曉陳倦的性別之前,是真切熱烈地喜歡過他的。可是,落差太大,他又不慣於用太過深邃敏感的思想把自己引向一種極端的魔障,隻好簡單坦誠地由著這感情消磨,取而代之的,是孩子氣的敵意。
  不過,這樣也好。
  “阿衡,你要不要吃蘋果?”她的同桌,對著她,漾開了玫瑰露滴一般美麗的笑容。
  這個少年,依舊穿著女裝,更甚至,染了玫瑰紅的發,來烘托自己獨一無二的美麗和棱角。
  而近日,更因為他們幾個分享了他的秘密,性格中原本的浪蕩熱情表現得淋漓盡致。
  “蘋果?”
  “是啊,蘋果,你要不要吃?”陳倦笑,微微拱背,手在桌下掏了許久,掏出一個蘋果,直了身子,遞給阿衡。
  左胸,明顯比之前變得平坦。
  “你,用蘋果,填胸?”阿衡紅了臉。
  “是啊,有時,是橙子,你要不要吃,明天給你帶。”陳倦笑得妖異。
  辛達夷綠了臉,憤憤不平,罵了一句——“變態!”
  陳倦回眸,回得精絕——“我變態我樂意!”
  言希覷了辛達夷一眼,拿肘壓了少年的頸,大眼睛烏溜溜地笑開了桃色——“這孩子,以前就知道傻,沒想到還這麽小家子氣。“
  陳倦咯咯笑——“言希呀言希,你真是個人精。”
  言希看著辛達夷被自己蹂躪得臉皺成一團,鬆了手,要笑不笑——“本少要是人精,你嘛,算得上神精。”
  嗬。阿衡笑。
  言希。誇人還不如罵人。
  “你的嘴,一向這麽毒嗎?”陳倦並不惱,隻是輕輕舔了舔唇,嘴角有了笑紋。
  言希指尖成塔,一哂——“陳倦,你沒有錯,可是,這構不成我喜歡你的理由。”
  陳倦翻翻白眼,無話,轉了身。
  阿衡卻有些心驚。言希的話,讓她無法不芒刺在背。
  半晌,苦笑了出來,心中有些悶。
  錯和對,不是感情傾斜的標準。她以前不知,臉上雖不表露,心中卻是介意的,盡量讓自己更加無錯無怨,光明磊落,明月可昭。
  可是,就算變成了山間白雪,又能怎麽樣?好似喝酒,有人一輩子就隻喝得慣二鍋頭,便是換成陳年佳釀,喝了也是要搖頭的。
  更何況,她還算不得佳釀。
  “溫衡,溫衡,大勺兒??”言希的手在阿衡眼前晃動。
  阿衡回了神,怔怔——“什麽?”
  “請你幫一個忙,成不成?”言希掛著笑,眸色卻是認真犀利的。
  “說。”阿衡溫和一笑,明淨山水的眉眼。
  阿衡認出了,這是帽兒胡同,老京城有名的胡同,有些年月了。
  言希帶著她,拐東拐西,羊腸的小路,兩旁棲著的石獅子和魚洗,經過時光的洗刷,已經破舊不堪,但依舊帶著古京城的韻味。
  “到了。”言希淡淡開口,白皙如玉的手推開了四合院的門兒。
  嗬,這院子,看起來,好像,一個暮年的老爺爺,破磚破瓦,像是許久沒有翻新,老態龍鍾的模樣。
  “言希哥,你來啦!你把老師也帶來了?”小孩子歡愉的聲音。
  阿衡定睛,看到了戴帽子的小少年,單單薄薄,瘦小的樣子,穿著有些舊有些大的棉T恤,不很合身,但麵容可愛活潑,眼睛像是水中清澈的小魚一般靈動,加了不少分。
  這個孩子,正是言希他們打架那一天眾人口中的小蝦。
  “這是你思莞哥哥的妹妹,該喊姐姐的。”言希微笑地揉著小孩兒的帽子,麵容是少有的恬淡溫柔。
  “姐姐好!我爺爺姓何,我叫何夏,大家都喊我小蝦。”小少年聲音中氣十足,看著她,有些緊張。
  “我是溫衡。”阿衡抿唇,笑。
  “你阿衡姐姐學習很好,以後每個周末讓她幫你溫習功課,明年就一定能考上高中,知道嗎?”言希拉著小孩兒的手,表情生動。
  “能上西林嗎?”小蝦歪頭問。
  “為什麽,是西林?”阿衡奇怪了。
  “我想和言希哥達夷哥思莞哥上同一個學校。”小孩子掰著指頭數了個遍。
  言希起身,眼睛含笑,試探地詢問她。
  阿衡笑,覺得這孩子古靈精怪,再加上與在在年齡相仿,讓人忍不住去喜愛,微笑著點了頭。
  “小蝦,你爺爺呢?”言希驀地想起了什麽。
  “爺爺去擺攤了。”小孩兒答得爽快。
  “你不用幫他嗎?”言希沉吟。
  “爺爺說,我要跟著言希哥你好好學習,不可以去守攤。”小孩兒微微嘟唇,有些悵然。
  阿衡掃了言希一眼,卻發現他斂了眉眼。
  她笑,對著小孩子,溫聲——“小蝦,咱們,開始吧。”
  小蝦下半年升初三,孩子倒是個聰明的孩子,隻是基礎打得不好,阿衡思揣著,便從課本上的內容教起。
  “所以,套上求根公式,結果應該是”
  “我知道,是-3和1對不對?”小孩興奮地搶答。
  “嗯?不對。”
  “啊,我又算錯了嗎?”小孩垮了小臉,很是失望。
  “讓我看看嗬嗬,5的平方,你寫成了26,根號內,算錯了,應該是零,結果隻有,一個根,2.”阿衡微笑。“好了,接下來,第三題。”
  小孩邊寫題,邊偷看阿衡的臉色。
  “小蝦,怎麽了?”阿衡偏頭,明淨的麵龐,溫柔安靜。
  “姐姐,你怎麽不罵我哇?”小孩子滿是疑惑“我們老師都罵我笨,嫌棄我,說我拖班上的後腿。”
  阿衡怔了,半晌,笑了,露出八顆牙——“你也,沒有,嫌棄,姐姐的,普通話。”
  “姐姐說話很好聽的,軟軟的,像棉花糖。”棉花糖棉花糖,小孩兒念叨著,流了口水。
  嗬嗬。
  等到最新的功課都教完的時候,已經近了黃昏。
  兩人剛伸了懶腰,院子裏,言希的聲音清亮襲來,好似一陣清爽的風——“小蝦,溫衡,快出來!”
  阿衡拉著小孩兒的手走進了院子,卻被滿眼的白和撲鼻的清香縈繞了徹底。
  院子裏,有一顆槐花樹,樹幹很粗,大約是三個人拉著手才能圍住。枝頭的槐花,開得正是靡麗。
  言希,不知從哪裏尋來的竹耙子,站在樹下,伸直了手臂,來回晃動著耙子,去打槐花。
  槐花紛紛飛落,從少年發頂,順著風的軌跡,輕輕滑落,歸於塵。
  白色的,純潔的,美好的,溫暖的,生動的。
  花瓣中,那個少年,笑容明媚,朝著他們招手,生氣勃勃,阿衡微嗅,空氣中,都是點滴濃烈積累的名曰舒適的氣息。
  小蝦跑到了廚房,拿了簸箕,把少年腳邊打落的槐花攏了起來,仰頭,小臉笑得滿足——“言希哥,夠了夠了。”
  “阿嚏!”言希收了耙子,一片花瓣飄至鼻翼,搔了癢,他打起噴嚏。
  小蝦抱著簸箕,對著阿衡,笑開——“姐姐,我給你蒸槐花你喜不喜歡吃?”
  蒸槐花嗎?
  她頷首,小孩兒一溜煙兒跑到了廚房。
  “溫衡,今天謝謝你。”言希食指輕輕揉了揉鼻翼,語氣有些不自然,黑黑亮亮的眸子四處遊移。
  “不客氣。”阿衡接了言希的道謝,心下吃驚,表麵卻滴水不漏,溫和答去。
  “呀,果然是很久沒跟人道謝過了,真是不習慣”言希自己尷尬,笑開,攤手,自嘲。
  你還是習慣習慣比較好。
  阿衡汗。
  小蝦再跑出來時,抱著鋁盆到了阿衡言希身邊,腦門上都是汗,小臉兒通紅——“姐姐,言希哥,你們吃。”
  阿衡望著盆內雪白晶瑩的花瓣,用手捏了一撮,放入口中,是舊年回憶中的味道,甘甜而醇香。
  “好吃。”阿衡抿唇,眸中笑意溫軟。
  小蝦得意了,兩隻手臂環在後腦勺,笑容汪了溪中魚兒悠遊的天真快樂。
  阿衡伸手,用指擦掉小孩兒臉上的灰塵。
  可不曾想,小孩兒竟撲了過去,抱住了她。
  “姐姐,我喜歡你,你是好人。”
  阿衡嚇了一跳。她並不習慣這樣突然熱烈的溫情,但是,隨之而來的,便是在五髒六腑竄來竄去的感動。
  她僵硬的指慢慢柔軟,緩緩回抱了小少年,明淨溫柔的麵龐帶了紅暈,軟軟糯糯的語調——“謝謝。”
  言希輕笑,倚在樹下,伸了個懶腰,望天,金霞滿布。
  “溫衡,咱們回去吧。”
  離去時,言希走的卻不是原路,他帶著阿衡,到了胡同的另一個口,朝向主街,甫一入眼,映入眼簾的便是,攢流不息的人潮。
  “小蝦的爺爺,就在那裏。”言希輕輕指著胡同口。
  阿衡凝眸,胡同口,是一個自行車修理攤兒,一個老人,滿頭花發,穿著藍色布衫,佝僂在自行車前,長滿繭子的大手抬起一端,轉動著車輪,檢查著什麽,認真蒼老的樣子。
  她甚至,看到了老人手臂上的代表衰老的斑點和他麵龐上每一道皺紋的刻痕。
  這老人,要給多少輛自行車打過氣,要修理好多少破損的車胎,才足以維持兩個人的生計。
  “所以,小蝦,才去偷?”許久之前,她記得自己聽傅警官說過小蝦是個慣偷。
  言希的聲音平平淡淡——“沒辦法,長身體的孩子,總容易餓。”
  “小蝦的,爸爸媽媽呢?”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幹澀無比。
  “小蝦是個棄兒,如果不是被何爺爺抱回家,能活著都已不易。”言希輕輕開口,少年的聲音,平緩敘來,最是冷漠。
  “為什麽,告訴我?”
  言希淡哂,黑眸中蒙著桃花一般的豔色,淺淡,卻望不到底。
  “我在想,也許你知道了,會更加珍惜小蝦的擁抱。”
  “他對陌生人,從不會如此。你是第一個。”
  
  出塵一陌 chapter26
  阿衡再見到思爾,已經是五月份,天開始熱的時候。
  這個女孩,依舊美麗高雅,但卻不再溫柔膽怯,嬌嫩荏苒。
  阿衡一個人走在放學的路上,思爾,嬉笑著,有些粗魯的動作,拍了她的肩。
  “阿衡,帶錢沒,借我花花。”
  她不再留著長長軟軟的長發,絞短了許多,人瘦了些,也黑了些,
  那張嘴張張合合,畫得很紅,很像喝了血。
  她對她說話時,不再溫柔地斂著眉,挑了起來,充滿了銳氣。
  “爾爾?”她不確定,這是思爾。
  “別喊我這個名字。”這女孩厭惡地擺了手。
  指尖,是紫得晃眼的色澤。
  阿衡怔怔地看著她的手。她記得母親無數次地說過,爾爾是她生平見過的最有鋼琴天賦的孩子。那雙玉手,天成無暇,多一分的裝飾,都是褻瀆。
  阿衡微微斂目,尷尬開口——“爾爾,這些日子,你好嗎?”
  思爾笑得爽朗——“你呢?”
  阿衡思揣,是說好還是說不好,猶豫了半晌,點點頭,認真開口——“一般。”
  思爾嗤笑——“都過這麽久了,你還跟以前一樣,呆得無可救藥。”
  阿衡嗬嗬笑。
  “不說了,我有急事,你兜裏應該有錢吧,先借我點兒。”思爾有些不耐煩了。
  “要多少,幹什麽?”阿衡邊扒書包邊問。
  “謝了!”阿衡剛掏出錢包,思爾便一手奪過。
  “至於幹什麽,不是你該管的,當然,你也管不著。”
  她揚揚手,轉身,幹淨離去。
  之後,便未見過思爾。
  籃球聯賽,西林不出意料地進了半決賽,比賽定在周日上午八點半,地點是B大體育館。
  思莞達夷每天在院子裏的籃球場,練得熱火朝天,阿衡同言希便坐在一旁看著兩人,遞個毛巾扔瓶水什麽的,實際的忙幫不了多少。
  達夷看著坐在樹蔭下的兩人,著實嫉妒,流了汗便使壞心眼兒,撈起兩人的胳膊蹭汗,阿衡總是薅出胳膊,溫笑著把毛巾遞給少年;但言希可沒什麽風度,揪住少年的腮幫子把他往一旁摔,而後補踹兩腳。
  “言希,男人是不可以這麽小心眼的。”辛達夷呲牙咧嘴地從地上爬起身,雙手撐地,汗水順著背心向下流。
  言希懶得搭理他,拿了毛巾,扔到了少年身上,淡聲說道——“擦擦吧,汗都流幹了,唾沫還這麽多。”
  他眯著眼,望著籃框,思莞還在重複不斷地練習投籃。
  “很好玩嗎?”他覺得無法理解。整天身上黏糊糊的,一身臭汗,就為了一個不值多少錢,說不定賣了自個兒家中的一件古董都能買一麻袋的東西,有這麽好嗎?
  “切!這是男人的榮譽,怎麽是好玩,這是榮譽!”辛達夷嘰裏呱啦,十分激動。
  言希掏掏耳朵,不置可否。
  “達夷,你準備偷懶偷到什麽時候!”這廂,思莞拉長了俊臉,沒好氣地看著達夷。
  “來了,就來了!”少年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笑著跑了過去。
  傳球,運球,三步上籃,投球,兩個少年配合得十分默契。
  “嗬嗬,黃金搭檔。”阿衡下結論。
  啊。言希笑了,點點頭。
  突然有些悵惘。
  “你看,都多少年了,你哥和達夷好像一點也沒有變化。”言希把手比劃成相機的模樣,定格在兩個少年歡愉流汗的麵龐上。
  他不經意地笑著,扭頭,看到了阿衡,笑顏有些僵硬。
  這句話,是慣性,可是,又是慣性地說給誰聽?誰又能讓她擁有這般強大的能力,多年以前,在烏水小鎮遙望到,兩個小少年的英姿颯爽,多年以後的此刻好讓她附和著說“是呀是呀沒有變化。”
  阿衡佯裝著沒有聽到,沒有聽出這話是對思爾所言。
  難得糊塗,難為清醒。
  周日的比賽,上午比完後,下午和去年的冠軍學校另有一場練習賽,所以,思莞達夷中午吃飯的時間都夠嗆,阿衡和媽媽爺爺商量過後,決定做了飯,中午送過去。
  思莞含蓄地表示自己想吃西紅柿燉牛腩,辛達夷則是嚷嚷著非蔥爆小羊肉不嫁,呃,不,是不吃。
  阿衡訕笑,周六便去跑菜市場,轉了許久,才買齊了配菜。
  返家時,夕陽已經落到了紅瓦之上,分外的溫柔和暖。
  路過帽兒胡同時,看到了小蝦,正幫著何爺爺收攤,小孩子撲過去,亮晶晶的眼睛望著她。
  “姐姐姐姐你要給思莞哥達夷哥做什麽好吃的星期天我也想去我也想吃!"小孩兒口舌伶俐得很。
  阿衡笑,一直點頭說好。
  “爺爺,這是教我念書的阿衡姐姐,對我可好了。”他拉著老人的手,笑得眼睛宛如溪流一般清澈。
  老人笑得皺紋慈藹,局促著,連連道謝——“好姑娘,麻煩你了,我們小夏貪玩不懂事,勞你費心了。”
  阿衡紅著臉,不好意思了,爺爺,您太客氣了,哪裏的話。
  驀地,胡同裏傳來了一陣哭喊聲和罵罵咧咧的聲音。
  其中,有一個聲音,聽起來,很是耳熟。
  阿衡越聽越覺得熟悉得靜心,心思琢磨過來,拔腿就往聲源處跑,邊跑邊吩咐小孩子——“小蝦,跟爺爺,先回家,別管這事。”
  她怕極小孩子愛湊熱鬧的天性。
  小蝦不樂意了。有熱鬧看憑什麽不讓我去呀不讓我去我偏去。
  於是,後腳顛兒顛兒地跟了過去。
  跑到胡同深處,阿衡歎了口氣。
  她比任何時候都希望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結果,真的,看到了——思爾。
  思爾,此刻縮在牆角,兩個穿著流裏流氣染著黃發的青年嘴裏說著不幹不淨的話,對著女孩動手動腳。
  “溫思爾,你裝什麽正經,昨兒不是剛和我們蹦過迪嗎,今兒怎麽就裝得不認識我們哥兒倆了!”其中一個捏住了思爾的下巴,調笑地開口。
  “滾開,我不認識你們!”思爾抗拒著,恐懼地看著對方,哭得嗓子都快破音了。
  “爾爾,這麽晚了,怎麽,不回家?”阿衡朗聲,微笑看著思爾的方向。
  兩人一愣,可能沒想到這麽偏僻的胡同竟然會有人。
  趁著兩人回頭的行當,思爾猛力掙脫了桎梏,跑到了阿衡身後,顫抖著身子。
  “你是誰?”兩個男子惡狠狠地開口。
  “我是,爾爾的姐姐。”阿衡眉眼平靜溫和,握住思爾的手,轉向身後,對著空蕩蕩的巷子,大喊一聲——“爸!快來,爾爾找到了!!”
  “來了來了!”遠處隱約傳來男子的聲音。
  “溫思爾,你他媽不是說你是孤兒,無父無母,讓我們帶你混的嗎,真他媽的晦氣!”其中一個一見這陣勢,罵罵咧咧,沒了興致,招呼了另外一個,匆匆離去。
  等二人遠去,思爾一瞬間癱在地上,抱著阿衡痛哭出聲。
  “我好害怕,阿衡,我好害怕”
  “不怕不怕,沒事了沒事了。”阿衡軟了眉眼,輕輕抱著女孩安慰著。
  遠處啪啪地跑來了戴帽子的小孩兒。
  “嘿嘿,姐姐,我演的好不好?”
  阿衡笑得山好水好——“你說呢?”
  哦。小孩兒垮了嘴。
  “姐我不是占你便宜你要相信小蝦是愛你的!”
  阿衡點頭,我相信我相信。
  隻是這距離太遠,這壞人亂了陣腳,才沒聽出那“父親”登場時嗓音如此稚嫩。
  沒忍住,懷中的女孩撲哧一笑。
  “小貓撒尿,又哭又笑!”小孩兒刮著粉嫩的臉蛋兒嘲笑思爾。
  阿衡拍了拍女孩的背,幫她順了氣,可她抬起臉,眼淚卻掉得益發凶狠。
  “阿衡,我想回家”
  阿衡走進爺爺的書房,有些拘謹僵硬。
  “阿衡,怎麽了?”老人本來在看報紙,抬頭,笑了,他見不得孫女乖巧傻氣的樣子,著實討喜。
  “爺爺,你忙不?”阿衡小聲。
  “不忙。”老人搖頭,猜測“學校有什麽事嗎?還是你哥言希達夷他們合夥欺負你了?”
  阿衡搖頭,像撥浪鼓。心中暗歎他們仨在大人眼中還真是壞到一塊兒了。
  “爺爺,我說,你不生氣,行嗎?”
  老人點頭,寬容慈愛地望著她。
  阿衡垂了目光——“爺爺,接爾爾,回家,好嗎?”
  老人愣了,空氣中隻有縷縷的呼吸。
  一片寂靜。
  半晌,老人才沉吟開口——“阿衡,你知道,這樣一來,結果是什麽嗎?你媽媽會為爾爾想得更多,而不是你;思莞會顧及著爾爾的感受,而忽略你”
  他的聲音很威嚴,卻帶著憐惜。
  阿衡輕笑,打斷老人的話,溫柔開口——“還有爺爺”
  老人愣了。
  “爺爺,擔心,自己也會,這樣。”
  “爺爺,很思念,爾爾,可是,卻顧及我,不肯答應,媽媽思莞。”
  “爺爺,多愛,爾爾一點,不是錯。”
  “爺爺,爾爾很想你。”
  老人歎了一口氣,揉揉眉心,溫了嗓音——“阿衡,你隻是個小孩子,可以再任性一些。”
  “爺爺,如果,每個小孩,都任性,大人會,很辛苦。“阿衡笑,眉眼平易。
  “是啊,可是,你是溫慕新的孫女,有任性的資本。”老人沉聲,些微的自負與睿智。
  “爺爺,這樣,不公平。”盡管他清楚自己是親生的孫女,但,不是每一個在烏水小鎮土生土長的傻姑娘,都會癡癡妄想著自己有一天會跳上枝頭變鳳凰,正如有著任性和高傲資本的溫思爾,也不見得想過自己一夕之間會變得一無所有。
  老人笑了,眼中滿滿的欣慰和無奈——“讓爾爾回來吧。反正,這種局麵不會僵持太久了。”
  周日中午,阿衡坐著公交車,拎著飯盒,到達體育場的時候,比賽已經接近尾聲,108:80,西林以大比分的優勢贏了半決賽。
  場內一片歡呼,達夷興奮地竄到了思莞身上,硬腦殼大白牙十分耀眼。
  言希坐在看台上,卻是昏昏欲睡的模樣。
  阿衡抿唇,不動聲色地坐在言希身旁。
  “思莞達夷,你們看,言希,睡著了,快吃,別告他,我做排骨了”軟軟糯糯的嗓音,對著空氣煞有介事。
  思莞達夷明明遠在球場之內。
  言希卻“噌”地坐了起來,瞪大水靈靈空放的眸——“誰搶我的排骨誰誰誰?!!!”
  阿衡抱著飯盒,笑得小米牙露了八顆。
  言希反應過來,怔忪望著場內——“贏了麽?”
  阿衡點啊點。
  “呀,這孩子,我跟你不熟好不好,怎麽這麽愛調戲人呢?”言希有了開玩笑的心思,假惺惺地對著阿衡開口。
  阿衡笑,是呀是呀我們不熟,唉你叫什麽來著,一不小心忘了。
  言希翻白眼——“過了過了,可以比這個再親近一點。”
  一點是多少?
  阿衡歪頭,想著,卻沒問出口。
  遠處的辛達夷思莞已經衝了過來,一個抱著阿衡,激動得紅了眼眶阿衡阿衡我的蔥爆嫩羊肉呢餓死老子了,另一個攬著言希的脖子腦袋蹭到少年背上,咆哮的倒是言希,溫思莞你給本少滾開一身臭汗髒死了!
  “嗷嗷嗷,阿衡姐言希哥思莞哥達夷我來了我來了,有沒有鮑參翅肚滿漢全席??”這廂,帶著帽子的小屁孩兒也恰巧從場外飛奔了過來。
  亂七八糟,鬧哄哄的。
  真正安靜下來,是飯菜被席卷一空,一幫少年腆著肚子打嗝遙望藍天的時候。
  “人生真美好,要是,今天晚上,能邊吃小龍蝦邊喝啤酒就好了”辛達夷邊剔牙邊夢幻。
  “最好是新鮮的澳洲龍蝦”言希接。
  “然後丹麥空運來的嘉士伯啤酒”辛達夷繼續。
  “最好是本少請客的”言希笑。
  “然後思莞買單的”辛達夷嘿嘿。
  思莞忍住抽搐——“為什麽是我埋單?”
  “你家兩口人,好意思讓我們請客?”辛達夷昂頭,理所當然。
  思莞一向溫和紳士,笑著,默認了,點頭了。
  阿衡卻吸著鼻子怒了。
  丫的,蔥爆羊肉都吃狗肚裏了
  
  出塵一陌 chapter27
  下午的練習賽,不知道是不是免費龍蝦的功效,辛達夷異常彪悍,自己進了三分之一的球兒,看得思莞目瞪口呆。
  “說吧,去哪兒吃?Seine還是Avone?”思莞無奈,被好友擠兌了依舊微笑不止。
  “Seine”
  “Avone”
  言希達夷一同笑臉盈盈地喊,但一聽意見不一致,四目對視,劈裏啪啦,火花四射。
  “那是,什麽?”阿衡問,軟軟的語調。
  思莞笑著對妹妹解釋——“都是專門烹調龍蝦的西餐廳。Seine主廚做的蝦是一絕,而Avone的蝦味道雖不如seine絕妙,但是老板私藏的啤酒卻是別處喝不到的。”
  哦。阿衡點頭。
  “思莞哥,你能不能不說蝦,感覺像是我被吃掉了。”戴帽子的小孩兒鼓腮,十分的不樂意。
  思莞酒窩深深,揉揉小孩的帽子——“抱歉抱歉。”
  阿衡笑,那要叫什麽?
  這廂,言希達夷掐上了。
  “avone的啤酒!”
  “seine的龍蝦”
  “avone!”
  “seine!”
  “脾酒!”
  “龍蝦!”
  “啤酒!”
  “龍蝦”
  “龍蝦!”
  “啤酒!”
  “好,啤酒!”言希拍案,雙頰泛著桃花紅,笑顏得意。
  “言希!!!”辛達夷知道自己被哄了,小龍蝦要飛,飆淚。
  “好了好了,吵什麽!”思莞挺胸,拿出了魄力和風度——“外帶avone的啤酒,到seine吃龍蝦!”
  言希聳肩,桃花散開。
  阿衡麵上一抖,她為什麽覺得言希倒並非有他說的那麽想喝啤酒,反而是惡趣味,想要逗達夷呢?
  一行人到了avone,離餐點兒還差了些時間,客人不算很多。
  Avone的設計和一般的西餐廳並沒有什麽區別,明亮的落地窗,掛著浮彩誇張的油畫的牆壁,優雅的餐台,銀質的餐具,深色的折疊成天鵝狀的餐巾以及每個餐桌上新鮮的帶露玫瑰。
  可,阿衡看了,總覺得整個餐廳有一些不協調之處。噢,是了,未置餐桌的吧台對側的牆壁上沒有掛油畫。
  “啊,是言少,溫少,辛少。”穿著燕尾服的栗發褐眸中年外國男子走了過來,一口流利的中文,但音調還是有些僵硬。
  “李斯特。”思莞彬彬回禮。
  言希隻淡淡點了頭,達夷憋得臉通紅,來了一句——“hello。”
  李斯特笑——“辛少,我是德國人。”
  阿衡偷笑。
  小蝦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李斯特。他對陌生的事物或人,總有著濃厚的興趣。
  “幾位這次光臨”李斯特詢問的語氣。
  “挑幾瓶啤酒。”言希拿起吧台上的塑料手套,輕輕貼附在纖長的指上,平淡微笑。
  李斯特殷勤上前,走到未掛油畫的牆側,用腳勾了牆側的卡口,緩緩推轉,反麵,一格格瓶裝精致顏色誘人的啤酒映入了目中。
  阿衡覺得眼前一亮。
  這些瓶子,不做酒瓶,當做工藝品也是能收藏的。流暢的曲線,恰到溫暖的光澤。
  言希走到酒牆中央,沉思片刻,伸出戴了手套的手,取出靠右側的一格啤酒,輕輕搖了搖,原本清水的色澤,瞬間沉成流金,耀目而明媚。
  “fleetingtime,李斯特,你藏了這麽久,還是被我發現了。”言希語速加快,挑眉,帶著興奮和驚喜。
  李斯特詫異,遲疑,半晌,才開口——“言少,這酒,有人定了。”
  “誰?”言希挑眉。
  “我們小老板。”李斯特為難。
  “不行,是本少先發現的。”少年抱著酒瓶子的手收了緊,孩子氣地瞪著李斯特。
  “李斯特,我們可以付雙倍的價錢。”思莞適時上前,溫和有禮地開了口。
  “之前言少也問我要過幾次,我一直很為難,實在不是故弄玄虛,隻是這酒是我們小老板珍藏的,僅有一瓶。”李斯特解釋。
  “你們小老板在哪兒?”思莞皺眉。
  “他目前,在國外留學。”
  “那能否打電話同他說明呢?”思莞不甘心,再問。
  “這”李斯特猶豫片刻,有些勉強地開口——“我試試。”
  看著李斯特走到了一旁接電話,辛達夷罵開——“我靠!什麽小老板,比老子麵子都大,思莞你跟這老外磨什麽,家裏老頭兒們一個電話打過來,什麽酒喝不到嘴裏,還在這兒,讓老子看內什麽狗屁小老板的臉色!他奶奶的!”
  思莞苦笑。
  要不是言希想喝,他才
  抱著酒的少年不作聲,隻是輕輕用指摩挲了酒瓶,眯眼看著金色的液體又一點點恢複澄清。
  待李斯特回來,一通道歉——“抱歉,我們小老板說,fleetingtime是他的心頭好,要送給最珍愛的人的,所以,言少的要求,我們恐怕”
  言希怔怔看著酒瓶,隨即,抬了頭,遞給李斯特,淡笑開——“本少忽然不想喝了,還給你。”
  李斯特終覺不妥,得罪不起眼前的三人,便挑了幾瓶上好的啤酒,作為賠禮送給言希。
  可,言希,卻淡了心思,回絕了。
  辛達夷勾了言希的下巴,嘿嘿笑道——“美人,沒關係,隻要你跟著大爺,沒有那啥啥福利太,咱還有青島呢,支持國貨,哦耶!”
  言希笑若桃花,反手抓住了達夷的手,輕舔了舌尖,眸光四溢,不懷好意地掐著嗓子——“死相!“
  阿衡抖落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達夷卻轟地紅了臉龐,說話不利索了——“言希你你你”
  言希笑,瞬時拋了一個媚眼,無辜而狡黠。在戲弄別人的事上,他斷然不會落了下風。
  思莞淡笑,擠了進去,不動聲色地分開了兩人。
  “別鬧了,小蝦都餓了。對不對,小蝦?”
  好像是。小孩兒摸了摸肚子,懵懂地點了頭。
  阿衡淡哂。
  她勢必把自己放在超然的位置,才能掩蓋自己的迷惑。
  到了avone,老板極是熱情,像是許久之前便熟識的人。看樣子,三人經常光顧。
  “陳老板,新鮮的龍蝦看著挑幾隻,最大的凍了切薄,添幾疊芥雲紅酒醬,小一些的用荷蘭奶油焗了。”辛達夷熟練地翻了菜單。
  “是是。”對方殷切開口——“辛老最近身體可好了些,陳年的痼疾,春天最易發作。”
  辛達夷凝睇,笑說——“老爺子身體好得能上山打虎,隻是一幫護理警衛員小心得很,倒顯得我很不孝順。”
  此言,不可謂不得體。語句拿捏得剛剛好,派頭做得恰到甘味,卻不是阿衡熟識的辛達夷。
  阿衡抬眼,思莞言希是習以為常的麵容。
  “這位小姐是?”陳老板看阿衡是生麵孔,微笑詢問。
  “家妹。”思莞微微一笑。
  “哦,是溫小姐呀,怪不得模樣生得這麽好,像極溫老夫人。”對方笑著稱讚,心中卻有了計較——這姑娘就是才尋回溫家的正牌小姐。
  思莞眼睛黯了黯,勉強點頭。
  言希卻笑,眸中溫水擰了冰意——“陳老板好記性,以前溫奶奶帶著思爾來的時候,您也是這麽說的。”
  那中年男子瞬間臉紅,被噎得啞口無言,尋了理由,匆匆離開。
  氣氛有些冷。
  半晌,阿衡溫和一笑,山水流轉——“奶奶,在地下,會罵他的。”
  “為什麽?”達夷抓頭。
  “奶奶說——嘴笨嘴笨,不像不像。”阿衡故意說話結巴,逗眾人笑。
  這便有了台階,大家騎驢下坡,轉了話題,氣氛慢慢調濃,是一幅親密無礙的樣子。
  阿衡在南方長大,龍蝦也是吃過許多的,但最大的也不過是兩掌罷了,可眼前的,遠和自己從小見慣的不是一個品種一個噸位。
  長長的須,碩大的身子,已拔開的硬殼,潔白柔軟的蝦肉,冰塊撐的底,加上幾疊子散發著奇怪香味的調料,實在是稀奇誘人。
  小蝦歡了,撲向同類,塞了一嘴,顧不得說話。
  思莞笑,夾了一片蝦肉,蘸了醬汁,放入阿衡碟中。
  他一向有著好兄長好男人的風度,這一點無可指摘。
  辛達夷像是餓得厲害,風殘雲卷,阿衡本就覺得蝦味鮮美,看到大家吃得高興,吃到嘴裏,好像又好吃了幾分。
  可是,無酒不成宴。思莞自幼接受的教育便是如此,於是要了幾瓶嘉士伯啤酒佐菜。
  吃到半飽的時候,有人打了電話過來,思莞接了手機。99年的時候,所謂手機重量著實不討喜,但在當時,算是稀罕物件,思莞他們對這個還算有興趣,就央大人從免稅出口貨中挑了幾個玩兒。
  接電話時,思莞是滿麵溫柔和笑意,掛電話時,臉卻已經變得鐵青,抓起桌上的啤酒,整瓶地往下灌。
  大家麵麵相覷,連小蝦都乖覺地放了筷子,大氣都不敢出地看著思莞。
  “思莞,怎麽了?”達夷沉不住氣,皺眉問他。
  少年不答,又開了瓶啤酒,未等達夷奪下,瞬間灌了下去。
  要說起嘉士伯,度數撐死了也就是啤酒的水平,但喝酒最忌諱的就是沒有章法地猛灌,這不,思莞的臉頰已經燒了起來。
  少年明亮的眸子帶著隱忍氣憤,不加掩飾地看著阿衡。
  他再去摸索第三瓶酒時,言希眼疾手快,搶了過去,沉了怒氣——“你丫到底怎麽了?!”
  他笑了,直直地望著阿衡,滾燙的淚水瞬間滑落,讓人措手不及。
  “阿衡,你就這麽恨爾爾,就這麽容不下她嗎?她到底礙著你什麽了,又幹過什麽,值得讓你這麽對她?”
  阿衡張嘴,蠕動了,卻發不出音節,於是,努力又努力,對著他微笑,悲傷而不安。
  “你為什麽要騙爾爾在帽兒胡同等著你,你說一定會帶她回家,然後安穩地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而爾爾”思莞的聲音已經哽咽——“在帽兒胡同等了你一天一夜,你知道她對我說什麽嗎?”
  什麽,說了什麽?阿衡冷卻了全身的溫度,卻依舊帶著虛弱的善意微笑著,隻是喉中幹澀得難受。
  “她說——哥,阿衡什麽時候接我回家,我好想回家”思莞幾乎破嗓吼了出來,完全撕裂了的痛楚。
  “我從來沒有期待你對爾爾抱有什麽樣的善意,甚至,我希望你能夠恨她,這樣,我會更加地良心愧疚,會更加倍地對你好,補償你從小未得到過的親情”
  他知道她想要什麽,可為什麽,還要帶著這樣的惡意走入荒謬的偏差?
  思莞頓了嗓音,凝滯了許久,輕輕卻殘忍地開了口,
  “可是,溫衡,這輩子,我從來沒有比此刻更加地希望著,你他媽的不姓溫!!!”
  阿衡本來握緊的拳鬆了開,她覺得,指尖全是汗,全身的皮肉都在滾燙叫囂著。很奇怪地,心跳卻可笑地平穩堅強著。
  緩緩地,她蹲在了地上,蜷縮成一團,連麵龐都皺縮了埋到深處。
  喉頭顫抖著,眼睛酸得可怕,淚水卻怎麽也掉不下來。
  原來,她不像自己想象地這麽在乎溫家,溫思莞。
  誰又稀罕姓溫!誰又稀罕
  想了想,於是,她又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可是剛要笑,眼淚卻掉了出來。
  “溫思莞,你他媽的以為自己在演八點檔的狗血肥皂劇嗎?”未及她說話,言希冷笑,走上前,握緊拳,飛了白色襯衣的袖角,打在了思莞臉頰上。
  思莞猝不及防,一個踉蹌,跌坐在地。
  辛達夷小蝦在一旁傻了眼。
  “達夷,你陪著溫少爺耍酒瘋,老子不奉陪了!”言希擼了袖口,喘著粗氣,拉起阿衡,流行大步,伶仃孤傲著脊背,離了去。
  走了出去,阿衡卻甩了少年的手。
  “你,不信思莞,嗎,我害爾爾”她赤紅了雙目,像是殺了人的絕望姿態,話語亂得毫無章法。
  言希搖搖頭,沉默著,甚至並沒有微笑,漂亮的眼睛卻慢慢注入了諒解的溫柔。
  她恐慌地看著他,十分地厭惡他用近似憐憫的眼睛望著自己。
  這讓她無地自容,存在得自卑而毫無傲骨。
  他伸出手,幹淨纖細的手指,輕輕包住她的手,一根根縛住她的指,略帶冰涼的指腹,在行走中,暗生溫暖。
  她由他牽引,攀附著他手臂的方向,毫無目的。
  終究,眼淚洶湧了,失態了。
  “我討厭思莞,太討厭了”她不斷地大聲重複著,隻在淚光中望到了言希的黑發。
  言希頓了腳步,歎了口氣,轉身,把女孩攬入了懷中,輕輕低聲拍著她的背。
  “我知道,我知道”
  她那日的情緒,是一輩子難得的失控,因此,又怎會注意到,這少年此生難得的溫柔遷就。
  這女孩在少年懷中,哭得近乎抽噎,他抱著她,像哄著新生的無助的嬰孩,哥哥甚至父親的耐心,對她說了許多許多的話。
  她聽了許多,卻又忘了許多,因為,本就不知,哪句是真誠的,哪句又該存著幾分的保留去相信。
  可是,隻一句,她未嚐刻意,這一生至死方休,卻再也未曾忘記。
  那麽清晰,那麽動聽。
  “阿衡,謝謝你姓溫。”
  
  出塵一陌 chapter28
  思爾回到了溫家,是溫老親自接回來的。書房裏,思莞挨了一頓罵,這事兒,似乎就結了。
  可是,阿衡比起從前,更不愛開口說話了。隻是見人便笑,溫柔和氣的模樣,沒怎麽變。
  母親給她添置許多吃的穿的用的玩兒的,恨不得成麻袋帶回家,這番疼愛,不知道是在哪個輾轉難眠的夜晚,內疚矛盾升級了多久的結果。
  可是,母親總算稱心如意,於是,若她還有孝心,隻能皆大歡喜。
  讓人喪氣的是,每每望見思爾,卻總是在心中畫虎生怯,親近不起來。
  落在思莞眼中,恐怕坐實了做賊心虛。
  分不清從哪日開始,言希卻好像,突然和她親密起來,把她當作了好哥們兒,還是多年未見特瓷實的那種。
  她含笑接受了這番善意,便覺得人生比狗血還要八點檔。
  不知是不是春天到了,每到周末,她總是貪睡,一整天不離開房間也是常有的事。
  說起房間,她主動請示爺爺,搬進了離樓梯最遠的臥室,打開窗,便是一顆梧桐樹,她搬去時,恰巧添了新枝,青嫩而生機勃勃。
  鹵肉飯很喜歡她的新房間,每天傍晚總要遛到她的窗前,站在梧桐枝上,嗷嗷叫著,與她人鳥殊途地對著話。它念著“鹵肉鹵肉”,古靈精怪,像極主人,而她,對著它念語文課本,普通話依舊糟得無可救藥。
  每每念到《出師表》,最後一句,“臨表涕零,不知所雲”,對上鹵肉飯黑黝黝懵懂的小眼睛,總是一通開懷大笑。
  張嫂也挺鬱悶,唉聲歎氣——“這孩子怎麽了,本來就呆,可別一根腸子到南牆,魔障了”
  思爾含淚——“都是我的錯。”
  你又幾時幾分幾秒在哪地犯了哪般的錯?她倒巴不得自己高山流水,一身君子做派,可惜這世界還有人心甘情願地往自己身上潑汙水。
  阿衡笑,裝作沒聽到。
  每個周末,阿衡總要去帽兒胡同,順便帶著好湯好水,看著小蝦成績進步了許多,小臉兒肉嘟嘟的有了血色,便覺得心中十分踏實,心情好了許多。
  小孩兒總愛對著她數落著好吃的東西數落著班上某某多麽討厭欺負了他個子矮而他又怎麽拿青蛙欺負了回去,一點兒也不她當生人,放肆撒嬌到無法無天。
  “你倒是像養了個娃娃,不錯不錯,以後肯定是賢妻良母。”達夷開她玩笑。
  她臉紅了,訥訥不成言。這種私密的個人願望,不好在別人麵前說起吧
  可是,女孩子不是都要嫁人生子的呀,做賢妻良母是好事。
  於是,安穩了臉色,回頭對達夷笑眯眯。
  嗬嗬,說得好!
  達夷噴笑——”小丫頭,才多大,就想著嫁人了,臉皮忒厚!“
  阿衡橫眼。
  那好,祝你一輩子娶不了妻生不了子想當賢夫良父都沒機會!
  多年之後,一語中的,囧死了阿衡。
  早知道當時就祝自己每買彩票無論是體彩福彩刮刮樂個個必中睡覺都能被歐元砸醒了!
  閑時,言希總有一大堆借口拉著她到家裏玩兒,發現阿衡打遊戲頗有天賦,更是收了她做收山弟子,可惜青出於藍,阿衡總是把言希的小人兒打得丟盔棄甲,惹得少年臉青。
  可是,這是個好哄的孩子,一碗排骨麵,立刻眉開眼笑。
  鹵肉飯最近語言線路答錯了橋,不再叫魂兒似地嘰嘰喳喳著"鹵肉鹵肉”,開始裝深沉,小翅膀掖到身後,感慨萬千——“不知所雲不知所雲”
  言希狂笑,彈著小東西的小腦袋——“你也知道自己不知所雲哈!”
  阿衡無奈,把淚汪汪的鹵肉飯捧到手心,好一陣安撫。
  “阿衡,不要慣壞了它,小東西沒這麽嬌弱。”言希揚眉。
  阿衡微笑——“不嬌弱,也不堅強,呀”
  那麽弱小的存在,總要嗬護著才能心安。
  少年撇唇——“小強夠小了吧,還不是照樣無堅不摧!”
  阿衡淡哂,若是逞起口舌,她可說不過言希。
  少年驀地,瞪大了黑黑亮亮的眸子,直直盯著阿衡,看得她發毛,才飽含深情地開口——“呀呀呀,可憐的孩子,最近瘦了這麽多,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飯,光顧著和思爾鬥法絕食裝小媳婦自虐了?”
  阿衡麵上微笑,小翻白眼。
  “為了表示同情,本少決定”少年頓了頓了,煞有介事的表情——“請你喝酒!”
  這是什麽火星思維?
  阿衡笑,點頭說好。
  他趁著言老應酬,李副官打瞌睡的好時光,拉著她,便鬼鬼祟祟地進了地下儲藏室。
  “好黑!”阿衡糯糯開口。
  “噓,小聲點兒,別讓李媽發現了!”言希壓低聲音。
  “怎麽,不許喝酒嗎?”阿衡迷茫。她以前在烏鎮時,經常陪著父親小酌幾杯,不是青葉便是梅子,酒量不淺。
  “孩子,你是未成年呀未成年!”
  黑暗中,有一隻手輕輕拍著她的腦袋,像拍著小狗。
  哦。阿衡點頭,也不知伸手不見五指的酒窖中言希能看清楚否。
  事實證明,她多慮了,這位明顯是慣偷,窸窸窣窣地忙了小半會兒,就抱著酒回來了。
  她適應了酒窖裏的黑暗,眼睛漸漸能夠看到大致的輪廓。
  很大的地兒,很多的酒,多是茶瓷裝的,看起來像是誤入了古代的哪件酒坊。
  回過神兒,言希已經盤著腿坐在了地上。
  阿衡輕笑,學著少年的模樣,坐在了他的對麵。
  “喏。”言希大方得很,自己留了一瓶,又遞了一瓶給阿衡。
  “就這樣喝?”阿衡呆。起碼應該有個杯子吧?
  “要不然呢?”言希笑“放心吧,這裏酒多得是,不用替我家老頭省。”
  阿衡很是無力,她覺得自己和言希溝通有障礙。
  但看著少年怡然自得的模樣,又覺得自己不夠大氣,人生畢竟,難得幾次開懷。
  於是,摸索到瓶口,用指尖扣掉臘塞,微笑示範,喝了一大口。
  辛辣的,清咧的。
  少年看著她,眼睛在黑暗中,像是白水晶中養了上好古老的墨玉。
  “汾酒?”阿衡問。
  言希點頭,把手中的遞給她——“嚐嚐這個。”
  阿衡抿了口,辛味嗆鼻,到口中,卻是溫潤甘香的味道。
  “洋河?”
  言希眼睛亮了——“你怎麽知道的?”
  阿衡臉色微紅——“小時候,阿爸打酒,偷喝過。散裝,很便宜。雖然,不純。”
  少年唇角上揚,嘀咕了一句,聲音極小。
  “以前怎麽就沒發現,是塊寶呢?”
  寶?阿衡愣了。
  半晌,訕笑。大概,也就隻有言希會這麽說了。
  與他意氣相投,蓋棺定論之前,不知是好還是壞。
  那一日,黃昏暮色,彌漫了整個院子的金黃,隻兩個人躲在黑漆漆的酒窖,推瓶換盞。
  出來時,少年臉色已經紅了桃花林。
  “阿衡,要是大人問起來了,怎麽說?”他醉意醺然,半掩眸問她。
  “喝了果汁,和言希,可好喝了。”阿衡笑,神態安穩,麵色白淨,唇齒指尖,是香甜的氣息。
  “乖。”他再次拍了拍她的頭,孩子氣的笑。
  “阿衡呀,下次有空,我們再一起和果汁吧。”少年笑,露出了牙齦上的小紅肉,伸出細長的小指,憨態可愛——“拉鉤。”
  阿衡啼笑皆非,小拇指輕輕勾起少年的指,又瞬間放下——“好。”
  她每每做出承諾,必定實現,這是一種執著,卻也是一種可怕。
  於是,她做了言希固定的果汁友,到後來的酒友,至親時,不過如此,至疏時,也不外如是。
  六月初的時候,天已經極熱,家裏中央空調也開始運作,二十六度的恒溫,不熱不冷,舒適得讓阿衡有些鬱悶。
  她不喜歡太過安逸的環境,尤其是人工製造的,於是,到了周末得了空,跑小蝦家的時候居多。大人們都忙,放了學,家裏常常剩下思莞思爾。
  說起來,思爾小時候身子單薄,家裏人嬌養,晚上了一年學,今天夏天才升高中。眼下,為了準備中考,思莞卯足了勁給思爾拔高,大有不考西林不罷休之感。
  又是周一,阿衡生物鍾穩定,一向到點兒自個兒睜眼,可是,這次,卻無意借了外力,是被一陣喑啞難聽的鈴聲吵醒的。
  拉開窗簾,梧桐樹下,站了粉衣少年,倚在一輛破舊不堪的自行車旁,笑容明媚,仰頭望著窗,手使勁兒地摁著車鈴。
  “阿衡,你看!”他有些興奮。
  “什麽?”阿衡揉眼睛。
  “yogirl,see,快see,我的洋車兒,帶橫梁的!”言希手舞足蹈。
  這車?
  阿衡笑——“從哪兒來的?”
  少年唾沫亂飛——“昨天,從儲藏室淘出來的,老頭兒以前騎過的,二十年的老古董了,現在都少見,一般人兒我不讓他瞧!”
  阿衡歎氣——“吃飯了嗎?”
  “一碗豆漿一碗胡辣湯仨包子算嗎?”言希歡愉了麵容。
  她探頭微笑,言希早餐一向吃得少,撐死了一碗豆漿,今天看起來心情是真好。
  “我先在院子裏遛一圈,你快點兒,一會兒帶你上學!”少年回校,揮了手,有些滑稽地跨上橫梁,老頭子一般的模樣,一走三晃。
  這洋車兒,離報廢不遠了。
  她咬著饅頭,專心致誌地吃早飯時,有人卻氣急敗壞地敲了門。
  張嫂開了門,是言希。
  臉上手上蹭了好幾道黑印。
  “這是怎麽了?”思莞咂舌。
  “還沒跑半圈,車鏈掉了,安不上了!”言希一屁股坐了下來,眼睛瞪大,占了半張臉。
  “什麽車鏈?”思莞迷糊起來。
  阿衡笑——“臉髒了。”
  言希嘟囔著跑到洗手間,阿衡擱了饅頭抱著修理箱走了出去。
  卻未注意,思莞黑了一半的臉和不是滋味的另一半臉。
  果然,看到了近乎癱瘓的自行車。
  她皺眉,為難地看著比自己歲數還大的車鏈。
  鉗子螺絲刀倒了一地,得,看哪個順眼上哪個吧!
  劈裏啪啦,叮哩咣當。
  阿衡看著微顫顫返回原位的鏈條,覺得自己實在人才,哪天問問何爺爺,缺不缺人
  “怎麽安上的?”言希驚詫。
  阿衡沉吟,這是物理原理還是數學原理還是兩者都有?
  她抬頭,言希卻笑了。
  阿衡知道自己臉上一定不比剛剛的言希好看到哪,嚴肅了,掩飾臉紅——“我覺得吧,你應該,謝我。”
  言希也嚴肅——“我覺得吧,你應該,考慮一個喜好喜劇的人的心情。”
  阿衡瞪,一二三,忍不住,笑。
  言希也笑,食指輕輕蹭掉女孩眉心的一抹黑——“謝謝,今天我能騎上這輛洋車兒,感謝cctv,感謝mtv,感謝滾石,感謝索尼,感謝阿衡,行了吧?”
  阿衡含蓄點頭,暗爽。
  嗬嗬。
  這一日,阿衡坐在自行車上,像極了電視上抬花轎的顛簸,暈暈沉沉,歪歪扭扭的。
  破車以每秒一步的速度晃悠著,半路上,碰到了達夷,那廝明顯沒見過世麵,嚇了一跳,嘴張成奶糖喔喔,興致盎然悠悠噠噠地研究了一路,言希怒,扭了頭,直接朝辛達夷身上撞。
  車雖破,殺傷力還是有的。
  言希輕蔑地看著倒地不起的辛達夷,得意地用車輪在少年腿上蓋了印兒,瀟灑隨空氣而去。
  阿衡紅了臉,掩了麵,打定主意掩耳盜鈴別人瞧不出破車後座有人。
  可,終究,明知言希有著容易後悔容易執迷不悟容易逞強的壞毛病,尷尬別扭了一路,還是陪了這少年一路。
  隻是,需要多久,他才能意識到,這陪伴彌足珍貴。
  有時,即便掏空了心,付出了全部,也再也尋不得的。
  
  出塵一陌 chapter29
  言爺爺要出國了。
  阿衡初聽說,是在吃晚飯時,自家爺爺說起的。
  言爺爺年前已經在準備簽證出國的事,上頭覺得老爺子戎馬一生,給新中國奉獻了不少,軍部理應放行,送他去美國和兒子媳婦一家團聚,這才準了。
  不然,言老爺子的軍銜在那兒擺著,出國辦的人還真是為難。
  “言希呢?”阿衡問,說完後才自覺語氣過急。
  爺爺掃了她一眼,皺著眉——“那個孩子,死活不樂意去,言帥從年初哄到現在,言希都不答應,這兩天,爺孫倆正冷戰著。”
  這廂,思莞已經放了湯勺,不顧餐桌禮儀,大步流星地離了開。
  思爾看了看母親祖父的臉色,打著圓場——“哥和言希哥的感情一向很好。”
  溫老哼了一聲,眼睛有些陰厲——“這麽大的孩子,真不知道心思都放到了哪裏!”
  阿衡尷尬,這話爺爺是說給誰聽的?
  她匆匆吃完飯,回到房間,撥了達夷的手機。
  “達夷。”阿衡抿了抿唇。
  “哦,是阿衡呀,怎麽了?”達夷身旁有些嘈雜。
  “思莞,言希,在身邊?”她想了想,問少年。
  “在,倆人正吵著呢,哎哎哎,言希,美人兒,別惱,別砸老子遊戲機,剛買的,思莞說那話沒啥意思!”辛達夷離了手機,勸架,阿衡在另一端聽了個十之八九。
  果然她微微歎氣。
  “那啥,我先掛了,阿衡我一會兒打給你我靠,溫思莞,你丫今兒瘋了不是”
  一陣忙音。
  放回話筒,坐到書桌前,她望著書桌上放得整整齊齊的一摞書,無論拿起哪一本,每一樁再清晰不過,卻又好像都枯燥得令人難以接受。
  牛頓運動定律,嗬,總是在虛無的條件中創造結論
  Agcl,BaSO4,永遠不會溶解嗎
  有細胞壁的單細胞植物,沒有細胞壁的單細胞動物,不管怎麽樣,都是單細胞
  正弦曲線,餘弦曲線,一般的模樣,卻永遠相差四分之一個周期
  她看著書,溫柔的眼神,輕輕呼吸,想著心平氣和,卻發現,隨意一秒的呼吸都可能走向無法平息的紊亂。
  可最終,還是放棄以自我的思維解讀,饒過自己,緩緩地伏在桌子上。
  她不夠聰明,又如何敢輕易動下妄念,去打擾別人的生活
  誰又能漫過心底的不舍卻又不去挽留那個誰?
  可是,忍過才好,隻要能忍得,便能舍得。
  阿衡歎氣,又緩緩坐直身子,翻開語文課本,輕輕念著課文,許久未用的吳音儂語。
  沒有人會聽懂吧,這樣,才能安心。
  “歸有光,《項脊軒誌》,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她笑,摸著書本上的字,所學古文不算少,可,唯獨最喜歡這篇。
  他家有個南閣子,做了垂髫少年的書房,一生,除了娶妻盡孝,並未離去幾時。家有祖母,喜這少年入仕,光耀白玉笏;又有慈母,夜常叩門,兒寒乎,欲食乎,殷殷備至;閣前美景,一年四時,綠柳成蔭,月影疏斜。後來,束了冠,娶了妻,小妻子常描著他的筆跡,笑語,相公,家中小妹問我,何為閣子也?
  何為閣子也?少年啞然
  何為閣子也?他生於此長於此,半生蹉跎,圈在閣子內,站在此山中,如何能知如何能知何為閣子也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阿衡念著,微微閉眼,書中的字字句句像是在心中拖遝了墨跡,一字一句,費了思量。
  於是,枇杷樹焦了又綠,綠了又焦,那親手栽樹的小妻子早已深埋黃土,黃泉兩處,他依舊不知答案。
  再睜開眼,身旁站著笑顏明麗的思爾,三步之遙。
  “阿衡,你在癡心妄想些什麽?”她微笑輕語,歪頭問她。隻是這聲音在夜風中,清冷而諷刺。
  阿衡抬頭,起身,溫和開口——“爾爾,夜裏風涼,你身子弱,不要,站在風下。”
  轉身,走到窗前,合了窗。
  窗外,月漫枝頭,樹影斑駁,映在窗上,緩緩無聲息地前行。
  思爾無所謂地轉身,嘲諷的語氣——“你知我是什麽模樣,不必裝得這麽客氣。今天,隻是看在你姓溫的份上,奉勸一句,不要再做白日夢。”
  阿衡斂眉——“多謝。”
  平靜如水,溫柔禮貌的模樣。
  思爾關門,嗤笑——“真不知道你和思莞鬧些什麽,兩個人,跟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
  是呀,不知為了誰。而這個誰又不知為了什麽人前人後兩副肝腸。
  阿衡淡笑,看著少女離去。
  大半夜的,她是被一通電話吵醒的,所幸,那時除了學習不愛別的,若是看過午夜凶靈,那還得了?
  “哪位?”半夢半醒,鼻音很重。
  “思莞嗎?你丫把電話轉到阿衡房間!”氣勢淩人的聲音。
  阿衡瞅了話筒半晌,遲疑開口——“言希,我,溫衡。”
  “咦,我聽錯了?是你正好!”言希語速有些快。
  阿衡有些迷糊——“嗯?”
  “喂喂,阿衡,我問你個事兒,你老實回答,不準說假話,知道嗎?”
  哦。
  阿衡點頭。
  “我家老爺子和李媽去美國,你願意搬到我家住嗎?”少年的聲音有些尷尬不自在。
  人都走了,找她當守門人嗎?
  住哪不一樣
  “好。”她揉揉眼睛,打著哈欠回答,卻誤解了少年的意思。
  “老頭兒,老頭兒,聽到了吧,不用你操心,你們走後,本少照樣有飯吃,嘿嘿,阿衡做飯不是蓋的!”對方歡喜雀躍。
  啪,電話掛了。
  阿衡覺得自己在夢遊,黑暗中閉上眼睛摸回床上。
  早晨醒了,暗自嘀咕,昨天做了一個奇怪的夢言希竟然讓我到他家看門兒我還竟然答應了,隨即臉紅了,咳咳兩聲,低頭喝米粥。
  抬眼,思莞看起來臉色不錯,紅潤紅潤的,從起床開始酒窩就一直掛在臉上,神清氣爽。
  少年不似平常,刻意避開眼光,反而看著她,笑眯眯的,絕對無比的善意。
  阿衡小小地哆嗦了一下,縮回目光,啜著白白香香的米粥。
  “阿衡,你什麽時候收拾東西,我幫你。”思莞語氣溫柔親切。
  手一抖,粥梗在脖子裏,燙出了淚花花。
  莫非,要被退貨,掃地出門了?
  “為什麽?”阿衡訥訥。
  “什麽為什麽,你昨天不是答應言希搬他家了嗎?言爺爺不是也妥協了嗎?”思莞衝她樂,笑容燦爛,比朝陽還刺眼。
  溫老沉吟,也開了口——“阿衡,你言爺爺跟我說了這事兒,言希確實不想走,但家裏沒人做飯,請保姆怕那孩子挑剔,正好他吃得慣你做的飯,你去言帥放心。我看平日你們感情不錯,咱們兩家的感情,親兄妹也是說得過去的,這事兒,不如就這麽著吧,住不慣了,再回來也成。”
  呆。昨天不是做夢?
  可爺爺的態度為何變得如此快?昨天的語氣,像是巴不得言希走的,今天,怎麽說變就變了?
  這次,反倒是溫母撂了臉色,皺眉——“不成,阿衡是個女孩子,和阿希在一起,不方便!”
  溫老默默注視了阿衡一會兒,開口——“蘊儀,這事兒,是你言伯伯親自跟我說的。”
  “爸,我知道,可是安國臨走時跟我表過態,他不同意”溫母急了。
  溫老打斷了媳婦的話,嚴肅了神色——“前些年,不是言帥一力保舉,那一起風波,我們一家都要擱進去了,沒有言帥,溫家哪有今天!”
  “可是”溫母看了一眼思爾,欲言又止。
  “何況,當年,我被堵到包圍圈裏,是言帥不顧軍令,帶著人把我救出來的!這兩樁,哪一個不夠溫家還一輩子?”溫老聲音頗是沉靜,擲地有聲。
  “爺爺,我去。”阿衡默。一件小事,至於說到國破家亡結草銜環的地步嗎?
  當然,後來的事實證明,是她小白了
  言帥李副官出國的當天,她就連包袱帶人扔到了言家。
  “言希,我們阿衡可交給你了,你手下留情”思莞提著行李包,欲言又止。
  言希接過行李,猛踹一腳——“行李到了,人到了,你可以滾了!”
  隨即,哐當,關門。
  “切!以為本少虐待狂呀!”言希猙獰著大眼睛,咬牙切齒,轉頭,對著阿衡,笑得春花燦爛。
  阿衡抖了抖麵皮,後退一步——“言希,正常表情,就好。”
  言希撇嘴——“少爺我就這麽不遭人待見嗎小時候我可是全院公認的可愛寶寶呀可愛寶寶”
  阿衡無語。我小時候還人見人誇一根含羞草呢。
  “走吧,到你房間看看。”言希把手插進口袋,露了牙齦的小紅肉——“我整了好些日子,讓人買了一些家具。”
  依舊是離走廊有些遠的房間,和言希的隔了兩個客房。不過,由於言家和溫家所處方位不同,言希為阿衡選的這個房間,長年都是陽光充沛的。
  “阿衡,你喜歡陽光。”他推開門,白皙秀美的指釋放了滿室的金光,極是肯定的語氣。
  阿衡愣。她以為,所有的人,都認為她喜歡陰暗。
  因為,在溫家,她挑了樹影最盛的房間。
  當然,她自以為是的滴水不漏,隻是酒窖中那一番畏懼黑暗卻被誰不經意記進了心間。
  “你喜歡黑色白色冷色,討厭粉色紅色暖色,和我剛好相反。”言希微眯大眼,笑著如數家珍。
  黑色的書櫥,白色的衣櫃,牛奶色的牆,散發著淡淡的木香的家具,溫柔而嚴謹的色調。
  阿衡抬頭,凝視著白牆上一連串醒目的塗鴉。
  言希順著她的目光,輕咳,小聲嘀咕——“抱歉,個人趣味,一時手癢,沒忍住,你將就將就吧。”
  同他房間一樣的風格散漫的兔耳小人兒,細細的胳膊,細細的腿,大大的眼睛,占了半張臉,像極
  阿衡笑,凝視言希,皺著鼻子——“好看。”
  言希撲哧一聲,拍拍阿衡的腦袋——“笨孩子,什麽都隻會說好看。”
  阿衡苦苦思索半天,又鄭重說了一句——“謝謝。”
  言希手背掩唇,大眼睛忽閃忽閃,偷笑,孩子氣的語調——“我還以為,你被我從溫家強要來,會惱。”
  “你是言希,誰敢?”
  阿衡糯糯回答。
  “真是不厚道,就不能不說實話”
  言希挑眉,輕輕用手臂擋住了窗外的陽光。
  半晌,琢磨著,少年笑開,逗著趣兒。
  哎,既然你是阿衡,又怎麽會說謊。
  
  出塵一陌 chapter30
  言老臨行前一夜同阿衡聊了許久,出來時,兩人臉色都有些奇怪。
  第二日,言希和溫家一家人送機時,李副官拉著言希囉嗦了一堆,眼圈都紅了,生怕心肝兒上的肉照顧不好自己,反倒是正裝爺爺,倒未對寶貝孫子牽掛不舍,隻是望了阿衡,欲言又止。
  阿衡抽搐了嘴角,走上前,糯糯小聲開口——“言爺爺,放心。”
  老人瞬間亮了眼睛,笑得春暖花開,揮揮手,和李副官登機離去。
  “阿衡,你背著我和老爺子幹了什麽?”言希覺得背脊發涼。
  阿衡沉默半天,低頭——“秘密,不能說。”
  這話益發勾起了少年的興趣,纏問了一路,阿衡隻假寐,裝作沒聽見。
  思莞笑看言希,拍拍少年的肩——“你甭白費力氣了。”
  一車人饒有興致地望著他,言希頓時沒了繼續問下去的興趣,調轉眼神,望向窗外。
  驀地,興奮起來,使勁兒晃著阿衡。
  ——“阿衡,g-h國道入口,你來京時看到了吧,剛修的,牌子很漂亮,油彩搭配得很好。”
  阿衡望著窗外,迅速飛過的綠樹,前方岔口,是一個清晰的國道標牌。從烏水來京的必經之路。
  好看不好看的她說不出,隻是覺得陌生。
  “不記得了。”阿衡搖頭。
  她的腦中,盤旋的記憶總是輕易被衝刷,因為她想要幹幹淨淨地生活著。大喜大悲,最易傷人。
  溫母笑——“年紀輕輕,忘性倒大。”
  阿衡含笑,不再說話,隻是仔細看著言希眉飛色舞,聽他唾沫亂飛地講著色彩的搭配。
  “言希哥,你懂得真多!”思爾開口,小小的笑語,不冷不熱的語調。
  少年怔忪著漂亮的大眼睛,有些尷尬,閉了嘴,沉默起來。
  思莞微不可見地歎氣。
  言希他,自幼,和爾爾相處時便是如此。一起長大的同齡人,卻總親近不起來。爾爾待言希,言語中多藏幾分刻薄,而言希待她,卻總是忍讓無措,並存幾分怯懦。
  小時候,言希搶過院子裏所有小朋友的玩具,唯獨未動過爾爾的。平日,兩個人不接觸不親密,甚至連話都很少說。但是,印象中,每次爾爾被院子裏的男孩兒欺負排擠,他趕過去解救妹妹時,總是看到言希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不說話地坐到一邊,安靜地眨著大眼睛看著爾爾哭,偶爾遞張紙巾罷了。
  他覺得神奇,又覺得遺憾。
  自己的妹妹被欺負了,每次出頭的卻都是言希,饒是兩家關係再近,也是頗傷一個做哥哥的自尊的。
  可惜,爾爾似乎是打心底不喜歡言希。因為,她說她每次傷心難過的時候,身邊總有言希。小孩子的記憶淺,總會誤以為,這個人便是欺負自己的人,存了不好的印象,再加上言希平日的作派,任憑他如何解釋,爾爾似乎抱定了主意,討厭言希。
  阿衡有些麻煩。
  麻煩在於,她從沒有見過這麽麻煩的人。
  喝牛奶隻喝巧克力牛奶,但是巧克力的香味不能蓋過牛奶的味道;煎雞蛋隻吃八成熟,糖心要剛好在正中間;看電視一個人要占一整個沙發,橫著躺著怎麽都行隻要你不坐他身邊,否則會不擇手段絞盡腦汁把你踢下去;洗澡用的沐浴露必須是寶寶金水嬰兒裝,其他的想都不要想,除非你想看著他過敏滿身桃花開;畫畫打遊戲時離他十步開外,除非想被畫筆鄙視死遊戲手柄砸死,但是,他要你出現時你同樣必須在三秒內現身,否則會被哀怨的目光折磨死;洗的衣服要幹幹淨淨,當然,整齊的程度像專賣店裏的最好,如果不像,至少要香,而且必須若隱若現勾人地香。
  於是,出現在眾人麵前的,就是閃著金光通身完美的少年和灰頭土臉的阿衡。
  “嘖嘖,言希同學,你該不會是狐狸精吧,專吸人精血。”rosemary調侃。
  “要吸也是先吸人妖的。”言希無辜攤手。
  Rosemary笑得眼兒媚,上挑著鳳尾,曖昧地湊到言希麵前——“來來,寶貝兒,你吸吧,我不介意。”
  辛達夷手一抖,物理書拍到了肉絲臉上。
  “媽的,言希要是狐狸精,你丫就是千年蛇妖,沒胸沒臀偏他奶奶的自我感覺忒良好!”
  陳倦指拈著書角,砸了回去,正中辛達夷腦門兒,眯眼——“你他媽還不是狒狒沒進化完在這兒充類人猿!”
  狐狸,蛇,狒狒
  “要開動物園嗎?”阿衡打著哈欠,半夢半醒。
  昨天半夜言希打完遊戲又嗷嗷著要餓了渴了,把她從睡夢中晃醒熱牛奶煮泡麵。
  於是,她有些睡眠不足。
  “不行,還差一個。”言希正色。
  “什麽?”阿衡揉揉眼睛。
  “再加上一個口吃的江南水龜就夠了。”言希竊笑,牙齒潔白無比。
  媽的奶奶的劈裏啪啦的!
  阿衡悲憤。
  “阿衡,依我看,言希就是吃定了你好欺負。”陳倦壞笑。
  阿衡笑。這都被你看出來了?
  “謝謝誇獎。”阿衡從善如流,微笑,埋頭,繼續計算筆下的能量轉換。
  “阿衡,我為什麽覺得你不大喜歡我?”陳倦玩味“我得罪過你嗎?”
  原子筆輕輕頓了頓,阿衡抬頭,輕笑——“沒有。”
  “我們好歹是同桌,你對我這麽生疏,不好吧?”陳倦向左側身,十指交叉,微微勾動豔紅的唇。
  阿衡愕然——“你知我,嘴笨,平時,說話”
  陳倦打斷她的話,媚笑,凝睇——“這不是借口。”
  阿衡微微垂目,笑了笑。
  她總不能說,我本能地覺得你不是良善之輩,所以堂而皇之地討厭吧?
  “你知道,我很缺朋友的。女孩子嫉妒我”陳倦突地,抓住阿衡的右臂,淚眼盈盈,明眸斜了辛達夷一眼——“而男孩子,總是想非禮於我。”
  此廂,辛達夷正撓著腦袋畫受力分析圖。
  阿衡啞然。
  您抬舉他了。
  阿衡看著言希房間緊閉的門,揉揉眉心,有些傷腦筋。
  達夷一早就來了,兩人一直關著房間,無聲無息,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些什麽。
  敲門,咚咚。
  沒反應。
  第十次了。
  阿衡有些小鬱悶,她從開始煮晚飯到廚房裏的綠豆粥變涼,將近兩個小時,這倆毫無聲息。
  於是,推門。
  還好,沒鎖。
  “啊啊啊啊啊!”
  “哇哇哇哇哇!”
  兩聲高分貝的尖叫,一個嗓門粗,一個音律高。
  阿衡嚇了一大跳,驚悚十分,探過頭,屋內的電視正播送著DVD。盤坐在地板上的兩個少年看到她的出現,像是受了很大的打擊,尖叫堪比母雞。
  “不能看,不能看!”辛達夷蹦了起來,伸臂擋在電視機前,眼睛瞪得賊大,臉紅得快煮透了。
  阿衡呆。望著辛達夷擋住的電視縫隙中若隱若現的女人白花花的大腿。
  砰。一個抱枕砸了過來。
  “流氓!”言希站在遠處,紅著瓜子臉,大眼睛占了半張臉,唾沫恨不得噴到她臉上。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砸了過來,嗖嗖的風聲伴隨著電視中清晰猥瑣的男女呻吟聲。
  阿衡僵硬地對著言希微笑,轉身關了門,走了兩步,又返回,開門,再度聽到尖叫聲。
  “我隻是,想問,你們,什麽時候,吃飯。”
  “還有,繼續,我不急。”
  之後,吃晚飯的時候,辛達夷吞吞吐吐——“阿衡,你別誤會,我們那次,是第一次。”
  第一次看a字開頭的限量版還是第一次集體公然傳播□物品?
  阿衡隻笑,不語,臉色卻鐵青。
  “牛虻!”言希抱著白瓷碗,縮著腦袋喝稀飯,隻露出大眼睛,委屈而無辜,隱隱的戲弄和狡黠。
  阿衡放了碗,眉眼溫和,慢悠悠一字一句地說——“我怎麽,流氓了?是參與了,還是,幫你handwork了?”
  真惱了真惱了!
  辛達夷打了寒顫,小聲對言希耳語。
  讓阿衡說出這樣露骨的話,放在平日,比殺了她還難。
  廢話,還用你對老子說!
  言希挑眉,拿手擋嘴,低聲罵回。
  怎麽辦?
  辛達夷抓抓黑發,覺得棘手。
  要不,你給阿衡賠禮道歉?
  言希摸下巴,深沉考慮。
  為毛是我?
  辛達夷急了,半個身子探到言希座位上。
  切!你的東西,難道要老子背黑鍋?
  言希義正言辭。
  靠!要不是你丫說想看日本的,老子會辛辛苦苦東躲西藏帶來嗎?
  辛達夷快抓狂了。
  呀,不管了,是你帶的東西,你負責。
  言希攤手,閉眼裝無賴。
  阿衡垂頭,肩膀不停抽動,手中的筷子在顫抖。
  “阿阿衡,你別哭,那啥,我不是故意帶那些東西來的,你別生氣。”辛達夷吞吞口水,小聲道歉——“都是我的錯,你別哭了,我沒見過女孩子哭,很恐嗷嗷,言希,你丫踩我幹嘛!”
  “咳,對對,阿衡,都是大姨媽的錯,真是的,這孩子,這麽多年,光長歲數不長腦子,怎麽能幹出這麽天理不容這麽猥瑣這麽不少先隊員的事呢!我幫你打他哈!”言希猛踩辛達夷,陪著笑臉。
  阿衡聽言,抬起頭,雙頰憋得通紅,唇齒之間,儼然是溫柔揶揄的笑意。
  還好,不是哭。
  辛達夷鬆了一口氣,但反應過來隨即咬牙——“阿衡!!”
  “抱歉,不是,故意,要笑的。”阿衡彎唇,聲音軟軟糯糯,慢慢的,好心情的。
  “呀!死大勺兒,死水龜!”言希怒,左手佯裝要拍阿衡的腦袋,到了發頂,卻輕輕落下,拍了拍。
  微涼柔軟的掌心。
  “切,死孩子,還以為真惱了呢。”
  笑靨如花,龍眼般的大眼兒眯了眯。
  
  出塵一陌 chapter31
  言希喜歡視覺搖滾,阿衡是不意外的。
  因為,她清楚地知道,這少年有一顆敏感而又寬闊的心,足以承載音樂最絢麗的變化,接受造型上最詭譎的尺度。
  頹廢,靡麗,喧囂,這是她對那些帶著金屬質的音樂所能給予的所有評價。
  言希是一個聰明的人,因此,他總是,把那些可以稱為美人的人,演唱時的所有細微的動作表情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嗓音流動的味道,隻不過是跑了調的。
  言希又是一個專一的人,許多年,隻聽一個樂團的音樂,最傳統古板的日本最高傲華麗的SLEEPLESS,夜未眠。四個人的組合,其他三個,隻是平平,唯獨主唱ICE,是一個如夜色一般迷人的精致黑發男子。
  ICE喜歡站在舞台的角落,在燈光曖昧中,畫著最華麗的妝容,用帶著壓抑狂暴的靈魂演繹自己的人生。
  無法道明理由的,言希熱烈地迷戀著這個樂團,或者說,ICE這個人。
  阿衡看過言希錄的ICE演唱會現場,卻著實無法生起熱愛。因為,這個叫做ICE的男子,有著太過空靈幹淨的眼睛,脫離情緒時,總是帶著無可辯解的對世人的輕蔑;熱情時,卻又帶著滿目的火,恨不得把人燒盡。
  她看著舞台上的那男子,看得膽顫心驚,轉眼,卻又膽顫心驚地發現,言希把那男子的眼神模仿得爐火純青。
  這讓她有一種錯覺,如果給言希一個機會,他會放縱自己重複走向ICE那些眼神背後隱藏的相似的經曆,而這些經曆,她即便不清楚卻也敢打包票,絕不是長壽安寧之人會擁有的。
  因此,當陳倦微笑著把一張傳單遞給言希時,阿衡隱隱皺了眉。
  “什麽?”言希有些怔忪。
  陳倦笑——“我以前聽思莞說,你很喜歡視覺搖滾,今天上學路上,有人發傳單,好像是c公司
  準備新推出一個視覺BANK,正在選拔主唱。你可以去試試,言希。”
  C公司,是全國有名的造星公司。國內知名的樂團,有多數是c團製造。
  言希愣,半晌開始偷笑——“哎呀呀如果本少被選上了進入演藝圈以後是不是就能看到我偶像兒了?”
  陳倦挑了眼角的鳳尾,隱去笑,正色——“言希,我沒有和你開玩笑。”
  言希怪叫——“誰跟你開玩笑,就是開玩笑我能拿我偶像兒跟你開嗎,切!”
  “言希,我記得你丫好像從兩年前就念叨著要到小日本兒去看你偶像兒。”辛達夷插話。
  “沒辦法,我老頭說,我要是敢踏進倭國一步,就立刻和我斷絕關係,尤其是金錢關係。”言希攤手,搖頭,感歎。
  “別扯這些了,我正好認識幾個玩兒樂隊的,言希你要是樂意去,我可以請他們陪你練習。”陳倦打斷少年偏題的話頭。
  “去,怎麽不去?”言希笑。
  阿衡坐在一旁,一直不置一詞,心中卻隱約有些煩躁。
  她心底本來期待言希把這事當做一個笑話,說說也就忘了。可是,他放學以後就把自己鎖在了房間裏,關了燈,一個人一遍遍安靜地重複觀看ICE的演唱會實錄。
  出來的時候,隻對她說了一句——“阿衡,我想試試。”
  阿衡不說話,隻是默默點了頭。
  她不知rosemary為何對言希的事如此關心,但mary尋來的那幾個人,每一個都是藝大的學生,對搖滾樂十分通曉。
  “這是玩兒真的?”辛達夷對著阿衡咂舌。
  架子鼓,吉他,鍵琴,一應俱全。
  “嗯,昨天,言希,報了名。”阿衡開口,目光卻是投在rosemary身上的。
  他正用著完全專業的角度,在認真挑剔著言希唱歌發聲。
  阿衡沒有忘記,思莞曾說過,陳倦的音樂才能有多麽出彩。
  當然,母親也曾說過,言希幼時跟隨她學鋼琴時,整整一年,才能磕磕巴巴地彈出一首小舞曲。
  天生長了一雙彈鋼琴的手,卻對音樂的敏銳性出奇得差。
  因此,為什麽,會是言希?Rosemary,分明是早就做好了準備,選定了言希,或者,他一開始的目標就是言希。阿衡甚至有一種錯覺,他在不遺餘力地把言希拉向這條路。那一套說辭,言希的興趣,同學情誼,太過敷衍。
  依言希平日的敏銳,他本該看出,可是,當這少年流連沉浸在精神甚至靈魂的罌粟中,已然失去控製。而rosemary,顯然是清楚言希性格中的這一弱勢的。
  他對言希很了解。這超出阿衡設想太多,也太可怕。
  因為,她從一開始就不清楚這詭異少年的目的。從他的變裝歸國,對過去的隻字不提,以及思莞對他靠近言希的強烈排斥,一切的一切,都像解不開的霧色朦朧。
  “這句是八六拍,A大調,先起後收,唱錯了。”rosemary皺眉,指著樂譜。
  “怎麽又錯了?”言希小聲,瞪大眼睛,看著樂譜,像要看出一個洞,表情是茫然無知的可愛。
  阿衡收回神思,笑了起來,走到廚房,準備了幾杯果汁。
  “陳倦,謝謝。”阿衡把果汁遞給那個一身女裝的妖嬈男子,微笑著打斷他對言希的訓斥。
  言希眼睛水汪汪地望著阿衡,可憐兮兮地伸出手索要果汁,像極嗷嗷待哺的鹵肉飯。
  “阿衡”
  “自己拿。”阿衡微笑,淡淡轉身,拉著辛達夷向玄關走去。
  她留給他完全的空間。
  不要遺憾,不要有遺憾
  選拔的日期在七月中旬,期末考試是在七月初。思莞是斷然不會允許言希再次在高一混日子的,這廂思爾中考一過,他便駐紮在言家,每天主動給言希複習功課。
  Rosemary對思莞的行為一直似笑非笑的,像是早就明白他會如此,也就知趣地應允,期末考後,再練發聲。
  “阿衡,你”思莞對著阿衡欲言又止。
  阿衡淡哂,她知道思莞想說什麽。
  為什麽不阻攔言希?
  所有的人都覺得這樣不妥,所有人都覺得言希日子過得太舒服吃飽了撐的去玩樂團,更可笑的是竟然還要當藝人,依他的身份,權勢和地位,哪一樣不是手到擒來,為什麽還要如此?
  還是,思莞認為,言希隻能高雅到不沾染人世塵煙,陽春白雪,被人捧在手心。
  雖然,她也是一直這樣期冀著。
  可是,言希是獨立的,自由的言希,是言希的言希,既不是思莞的言希,也不是阿衡的言希。
  隻有,當他心甘情願地屬於一個人時,才有被拘束依舊幸福的可能。
  但是,她生性如此的愚笨迂腐,在這樣的人出現之前,又該怎樣保證這少年的平安喜樂?
  不能多一分,不能少一寸。
  實在傷腦筋。
  期末考終於考完了,暑假正式開始。言家成了根據地,達夷思莞整天泡在言家,吃吃喝喝,完全脫離了長輩的管教。
  Rosemary很快又殺了回來,對言希進行第二撥的魔鬼轟炸。
  言希每天摧殘著眾人的耳朵,思莞有涵養,隻躲在樓上不出來,達夷可不管這麽多,言希一開口,勢必捂著耳朵哎喲喲叫著表示自己的痛苦。鹵肉飯大合唱,在主人腦門上繞來繞去,“鹵肉鹵肉不知所雲不知所雲”
  言希怒,連人帶鳥,一齊往外扔。
  選拔賽的前一天,連阿衡都覺得肉絲美麗同學快被折磨得隻有出的氣兒了,言希這廂,才找準了調,配上姿勢動作,仔細看來,竟讓人移不開眼睛。
  “阿衡。”言希望著阿衡,他在尋求她的肯定。
  阿衡舔舔幹燥的唇,並不看言希——“明天,要準備,水,喉糖。”
  言希輕輕呼吸,大眼睛望著阿衡。
  辛達夷看著兩人,覺得氣氛尷尬,乖覺地沒有聒噪。Rosemary在一旁隻是笑,眼角的鳳尾流光尖銳。
  思莞站在二樓,肘倚著欄杆,笑著開口——“阿衡,再準備些排骨。”
  阿衡微笑,點頭說好。
  第二日清晨六點,rosemary就帶走了言希,說是帶他去做造型,讓阿衡他們直接去選拔會場。
  C團包下了市立戲院,大肆宣傳,要將一夜成名的神話進行到底。
  阿衡達夷思莞到時,並未尋到言希,隻看到了滿眼烏泱泱的人群,坐得滿滿的。甚至走道上,都布置了塑料座椅。
  聽著周圍人的交談,好像是候選人現在已經排了序,分發了號碼牌,現在大家都在後台準備。
  阿衡他們估摸著,這麽多人,到了後台,也不一定能看到言希,反而平白給他添了壓力。於是就在前排走道找了位置坐等。
  說實話,阿衡並不喜歡男子畫著過分的妝容,如若相貌不夠突出,畫出來效果是驚人的恐怖,好比,眼前的幾位。
  場內大家的表情,除了那些選手的親友,蹦起來兀自呐喊,其他人都是青紫不定。
  阿衡開始頭疼。她知道言希的好看,卻也擔心,依著這少年狂傲不羈的性子,不知又會畫出什麽前衛的模樣。
  場內搖滾重音質震天響,他們幾個坐在前排,思莞達夷被聒得實在受不了,無奈捂住耳朵,而阿衡,隻看著場內繽紛不定的光線,一派沉靜溫和的模樣。
  後麵倒也出來了幾位模樣唱功好的,引起滿堂喝彩。
  可是,比起言希
  阿衡輕輕歎氣,微閉了雙眸。
  結局已經分明。
  她隻能如此了嗎?
  著實讓人不甘心。
  再睜開眼,舞台上,已經站定那個少年。
  場下一片歡呼,喧囂至極,她卻雙手交疊緊緊貼了膝蓋,擯棄了紛揚,耳畔一片清明。
  言希站在了一隅安靜的角落,眉眼早已不是平日的樣子,畫得妖媚而華麗。
  分明是阿衡記得的演唱會上ICE的模樣,熟悉清晰,驚心動魄。
  火紅的披風,纖瘦的身姿,純白的襯衣,解去的三顆紐扣,晶瑩白皙的皮膚。
  梳向後的一根根小辮子,火色的絲帶,漆黑的發,幹淨無塵的眸。
  連微風吹起時,襯衣下擺的弧度都一樣。
  阿衡胃有些絞痛,手心已經被汗濕透。
  她記得言希對她說,ICE早在98年初,便因為壓力太大,而從十三層公寓跳樓自殺。並非不想去
  日本看他的演唱會,隻是那美人早已隨風而逝,魂夢兩散。
  她記得,幼時,鄰居的老人說,男生女相,無福無壽,最是紅顏命薄。
  她記得,言爺爺臨行前,老淚橫流,讓她無論如何,要保住言希。
  她不懂,什麽都不懂,隻選擇相信了所有的流言流傳,卻因為言希的渴望,而裹足不前。
  可,驀地,燈光熄了,全場嘩然。
  再亮起時,隻照著舞台正中央,四周一片黑暗。
  那裏站了另一個少年,畫著煙熏妝,美貌魅人。
  是rosemary!
  他打了響指,音樂響起,是言希練習了千百遍的ICE的成名曲——《fleetingtime》。
  流年。
  少年磁性而帶著強大爆發力的聲音在舞台響起時,滿場的震撼,已經難以言喻。
  陳倦拿著麥克風,聲線華麗而張揚,是搖滾真正完美的樣子。
  他嘲笑著,望向舞台角落裏陰影裏站著的那個少年。
  阿衡盯著言希站著的角落,盯著黑暗中的那道黑影,看著黑暗中的那雙大眼睛,慢慢變得黯淡,慢慢消失了光芒。
  明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陳倦身上,明明所有人都已忘卻黑暗中那一抹的存在,阿衡卻看到了他慌張無措,甚至到悲傷憤怒的靈魂。
  他站得筆直,那麽美麗,卻沒有人再望一眼,再也沒有。
  阿衡覺得自己的血液在逆流,她有些困難的站起來,緊緊攥住了身下的塑料座椅,耳畔轟鳴,一步步向前走去。
  多麽奇怪的幻覺,這麽大的世界,這麽喧擾的人群,卻隻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
  “阿衡,你要去哪裏?”思莞擔心的聲音,被人群淹沒。
  她從一側,走上了舞台,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把手中的座椅砸向陳倦。
  她覺得自己,想要殺死他。
  當音樂戛然,當所有人鴉雀無聲,她伸出手,用力地抓住了舞台角落裏的那個少年。
  “言希,回家。”
  少年站在黑暗中,看著她,來不及收起的是眸中模糊的疏離和淺淡涼薄的桃色。
  驀地,他笑了,姿態柔軟地由她牽著手,抬頭時,眼底卻是一片,小心翼翼的冷漠和尖銳。
  她回望著他的目光,一點點傷心憤怒起來,有些珍惜的東西揣在胸口,踉踉蹌蹌,找不到呼吸的出口。
  抓住言希的手,不再看他一眼,隻是向前一直跑。
  腦中,當時,隻回旋著一個念頭。
  回家,快些回家,她要帶言希回家。
  可,當到了家,阿衡的動作卻隻餘下一片機械。
  直接把言希帶到了浴室,打開了淋浴,拿起灑頭,用手心試著溫度。
  冷的,熱的,溫的。
  “阿衡,你在做什麽?”言希一笑,麵上,是比平時還要明澈十分的美麗。
  “閉上眼。”阿衡麵無表情。
  噢。言希乖乖地閉上眼。
  她拿著毛巾,輕輕地沾了水,擦拭他麵上精心雕琢過的妝容。
  “疼。”言希開口,撅嘴。
  “忍著。”阿衡冷著臉,麵容帶著怒氣,手上的動作卻更加輕柔。
  眉,眼,鼻子,嘴巴,緩緩地呈現出本真。
  她擦拭到少年的額角,直到望見平日熟悉的那一撮有些稚氣的絨毛,呼吸的紊亂才稍稍緩解。
  過了許久,阿衡複又開了口——“低頭。”
  言希乖乖低了頭,阿衡皺眉,一點點解開少年頭上的火色絲帶。
  “不好看麽?”言希開口,開玩笑的語氣。
  阿衡卻不做聲,望著自己滿手的發膠和發卡,靜靜地,用水濕了少年的黑發,取了洗發膏,輕輕
  用手心揉著,揉了許久,衝幹淨了,柔軟的黑發上,依舊是發膠的味道。
  難聞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第二次,第三次,依舊是去不掉的似乎帶著印記的味道。
  浴室裏,安靜地隻剩下緩緩的水流聲。
  驀地,一聲巨響,那女孩扔了手中的噴頭。
  “到底哪裏好看了?!一個男孩子不好好地做你的爺們兒,學什麽小姑娘,紮什麽辮子,醜死了,難看死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麽醜這麽難看的人!”阿衡吼著,顫抖著,聲音很大,大到近乎失控,全然不是平日的溫吞和費力。
  “知道了。”言希看著她,低頭,垂眸,沉默起來。
  半晌,她沙啞著嗓音,清晰質問——“你知道什麽?!”
  他抬起頭,狼狽著,想要開口,卻發現,那女孩,已然,皺著麵孔,隱忍著發紅的眼眶中的晶瑩。
  他看著她,把頭小心翼翼地抵在她的頸間,安靜依賴的姿態,像個孩子一般,帶著無措——“對不起。”
  濕漉漉的發,水滴安靜地掉落。
  阿衡輕輕推開了他,背過身子,深吸了一口氣,卻因為巨大的壓抑,眼淚滾燙掉落。
  “言希,在你學會不去猜忌溫衡之前,不要,說對不起。”
  “喂。”清晨六點鍾。
  這個時候,會是誰?
  阿衡拿著電話,開口——“哪位?”
  對方笑——“我,陳倦。”
  阿衡冷了音調——“有事?”
  “我還以為你會感謝我。沒想到實在太傷同桌情誼了。”陳倦聲音帶著磁性和戲謔。
  “你哪裏來的,自以為是?”阿衡聲音冰冷刺骨。
  “難道不是嗎,我取代了言希的演唱,沒有把他推向ICE的前塵,我想你不會看不出言希和ICE性格中黑暗叛逆的部分有多麽相似。”陳倦語氣篤定。
  “你一直恨言希,是嗎?”阿衡深吸一口氣,冷靜開口。
  “如果你是我,如果你迷戀得無可自拔的人深深地愛著言希,你會怎麽做?”對方依舊笑,像老友聊天的輕鬆。
  “所以,就報複言希?”她的語氣變得益發冷硬。
  對方輕笑——“起初我是這麽想的,可是,突然覺得累了,發覺事情不是我想象的如此,就想要停手了。”
  “後來的,你都看到了,雖然言希未稱心如意,但我,沒做什麽十惡不赦的事。”他覺得自己再理直氣壯不過。
  “畢竟,我沒給言希造成任何實質的傷害,對嗎?”
  隻是,卻遭到差點毀容的待遇,實在,讓人鬱悶。
  阿衡那一日的衝動,完全超出他的預想,這女孩一向理智,雖然比起那人的冷清睿智有所不及,
  但是,至少比起思莞,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聰慧通透。
  至今,他還不知,阿衡那一日到底為何惱成那幅模樣,爆發的神情,像是欲殺其而後快。
  連溫思莞都未如此,究竟是他猜得過淺,還是她藏得太深。
  電話彼端卻一直是沉默冰冷,陳倦聽得到那一端那人的呼吸,湧動的壓抑的,分明是陰暗中隱藏的無法見光的憤怒。
  過了許久,她開了口,驚雷一般,炸在頭頂,這少年握著話筒,無法動彈,無法言愈的震撼。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聽阿衡說髒話。
  “你他媽的知不知道,言希最怕的不是像那什麽狗屁ICE一樣長埋地下,而是,被全世界拋棄!”
  
  出塵一陌 chapter32
  那一日,有個少年風風火火地跑到了言家。
  “美人兒,咱不生氣哈!老子已經替你揍了陳倦,丫個拆人牆角的死人妖!”穿著黑T的俊朗黑少年,表情嚴肅,對著沙發上靜默的那一個,慷慨陳詞。
  言希抬頭,撲哧一聲,噴了——“是你打了人,還是人打了你?”
  這傻孩子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腫了起來,脖子還有許多道清晰的血痕,像個調色盤。
  達夷抓著黑發,傻笑——“嘿嘿,你甭管這個,反正知道老子幫你報了仇,就成了!”
  言希凝視著少年的麵孔,幹淨正直,一望見底,片刻,琢磨著,笑了。
  “達夷,你說,這個世界,是像你的人比較多,還是像我的多一些?”
  少年愣了,皺著眉,思索,坦誠——“要是說臉,長成你丫這樣的還真難找;要論個性,像您老這樣變態霸道愛欺負人的就更不多了。”
  “媽的!”言希笑,手中的抱枕砸了過去。
  言家門前有一顆榕樹,是言希過兩歲生日時,言老親自為孫子栽的。長了十數個年頭,一直十分茂盛,近幾年,老人對軍中的事物漸漸放了權,在家中,閑著無事,就找人在榕樹下砌了一個石棋盤,黃昏時,常常同一幫老夥計老戰友殺得難分難解。阿衡之前放學回家時,就碰到過許多次。
  她喜歡那些老人們下棋時的眼神,那是睿智,桀驁和開闊,是被一枚枚功勳浸潤的明亮高貴。這樣的靈魂,於她,隻能用著滿心的仰慕詮釋。所以,每每遇著,總是要靜靜看上許久。言老逗她——我看你是頂喜歡這青石棋盤的,幹脆給我們小希做媳婦,嫁到我家,天天讓你抱著看個夠!
  阿衡自是臉紅,訥訥無話,隻是望著四周,生怕言希不小心出現,聽到了自個兒可真是不用活了。
  辛老笑言老——“小希什麽時候賣不出去了,要你這麽費了老命牽線,也不怕老溫罵你擠兌人家的小孫女。”
  言老一瞪眼——“你懂什麽!這孩子的老實溫厚,便是找遍咱們部隊整個文工團,甭看漂亮姑娘多,可沒這個難得。”
  辛老笑罵——“呸!當你言老頭存了什麽好心,隻專門欺負人家小閨女溫柔,好遷就著你家的小霸王。”
  這場景似乎還鮮活地在腦中跳躍,像是未過幾日,可是,事實上,自言老離去,這棋盤,確鑿已經空了許久。
  “阿衡,你在愣什麽?”坐在石凳上的少年歪了頭,問她。
  阿衡輕輕扶正少年的頭——“不要,亂動。”
  依舊糯糯的語調,卻有些冷淡。
  阿衡把大毛巾圍在少年頸上,係了個鬆結,眸光複雜地望向少年的一頭黑發。
  這幾日,言希頭皮一直紅腫發炎,醫生推測是發膠中化學物質引起的毛囊發炎,怕傷了發根,便囑咐少年,一定要剃了頭發,每天上藥,等到痊愈,才能蓄發。
  言希糾結了幾日,又不肯去理發店,就讓阿衡在家中幫他剪了。
  阿衡覺得自己很像萬能的移動工具箱,做什麽事,雖然不精通,但總是會一些皮毛的。
  比如,修車,比如,理發。
  她的頭偏向夕陽,輕輕觸到少年的發,滿撒的金光中,軟軟溫暖的氣息溫柔撲向掌心,像是填滿了什麽,眯著眼,慢悠悠尋找少年的發際線,卻看到了發頂小小的旋兒,小時候常聽老人說,這裏是聰明碗兒,長聰明的地方。想必,言希滿腦子的古靈精怪,便是從這裏而來。
  言希笑了出聲——”阿衡阿衡,是不是被我的頭發迷住了,不舍得下毒手了?”
  看,看,就是這麽的自戀,興許也是從那小渦中長出來的。
  她無奈,四處尋著發剪,一隻白玉雕的手卻從前方遞了過來——“給。”
  什麽時候,一不留神,又被他拿走了
  阿衡接住,銀色的發剪從少年的手心遞過,還帶著他的體溫,強大的冰涼中微弱的溫暖。
  圍著大毛巾的言希,安安靜靜地望著大榕樹,乖巧的模樣。
  她站在他的身後,微微傾斜了身子,一點點看著發剪從那滿眼的黑發中穿梭,緩緩地掉落的,是一地的碎發。
  “阿衡,我長頭發,很慢的。”言希開口,聲音有些低落。
  “這樣的長度”阿衡用手比了比頸間。
  “大概要兩光年吧。”言希用著正經的語氣說著不正經的話。
  “瞎說。”阿衡皺眉。
  “阿衡,我有時覺得,你很不像個女人。”言希微微眯起龍眼兒般的大眼睛,流光乍泄——“要不然,我看到你,怎麽不會害怕呢。”
  女人,有什麽好害怕的?
  好奇怪的話。
  她不理會他,隻當這是少年抽風時說的火星語。可是,許久後,又暗自難過,為什麽不問個究竟。這個世界,又有多少傾訴是沒有前因的,他這時刻分明開啟了心扉,想要認真地相信她,想要一個走出黑暗的理由,可她卻由他平白錯失
  她那時在做什麽,隻是笨拙專心致誌地跟言希滿頭的黑發做鬥爭。
  甚至,還為著他之前的猜忌懷疑而傷神,這麽不想理會他的話。
  又過了許久,少年的頭發已經被削薄不少,阿衡不願敷衍,便是小平頭,也是細水流長,剪得仔細。
  “阿衡,如果我和思莞掉進水裏,你先救哪一個?”言希百無聊賴,懶洋洋開口。
  這樣無聊的問題。
  “思莞。”
  “那麽我和達夷呢?”少年已經支起耳朵。
  “達夷。”
  “我和鹵肉飯呢?!”他的聲音開始有了怨氣。
  “你。”
  言希猛地扭頭,大眼睛哀怨地瞪著阿衡,把阿衡嚇了一跳,趕緊收回發剪,生怕紮到他。
  “阿衡,我雖知道思莞是你親哥哥,達夷和你玩得素來投機,可你也不必這樣坦誠吧!”
  阿衡低頭,回視少年,有了居高臨下的感覺。看了半晌,隻覺得那張瓜子臉太過俏麗標致,眼睛太過純潔幹淨,嘴撅得太高,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見不得言希委屈的模樣,還是看他高傲目空一切的模樣順眼一些。
  於是,妥協了,笑了出來,總覺得冷戰像在同他拉鋸,眼淚是起點,那微笑順理成章是終點。
  “你既然,都知道,又為什麽,說出來?”阿衡望著他,滿眼的溫柔和無奈——“這樣,比我還坦誠。”
  言希撅嘴,隨著阿衡手上的動作,微微低著頸,小聲嘀咕——“是你要我要坦誠的呀的呀的呀”
  他無限循環,無限埋怨,隻是想著自己這麽認真配合的認錯態度卻竟沒被她發現。
  那,自己的妥協,這樣幹脆討好地放手讓她去剪掉自己的頭發,又為了什麽?
  留了許久的呀
  他輕聲任性地開口,條件反射卻全然忘了許久是多久,又是從何時開始的許久。
  阿衡愣了,半晌,意識到什麽,臉微微紅了,心中懊惱十分。
  這些天,她不自覺地隨著自己的性子走,蠻橫地把自己心底隱晦的情緒帶入到他人之上,如此失去控製,如此讓人困擾。
  “言希,我很抱歉。這些天,這麽任性。”她訥訥開口,心中理屈。
  少年點頭——“是呀是呀,這麽任性,讓你幫我熱牛奶都臭著一張臉,醜死了!”
  “醜死了”三個字,是學著阿衡當日激昂的語氣。
  阿衡尷尬,輕輕咳,遊移目光。
  可,驀地,誰又狡黠偷笑,輕輕轉身,滿滿地擁抱著那個呆著麵孔的誰。
  “阿衡,我真的很不喜歡女人,但是,這一輩子,第一次這麽心甘情願地擁抱一個女孩,所以,你看,你多有福氣。”
  阿衡手足無措,僵硬著身子,半晌鬆懈,拍了拍少年的肩,明淨山水中緩緩流淌了清澈溫柔的笑意。
  “其實,根本沒把我,當女人,是不?”
  “是呀是呀,你是我弟弟來著。”
  “知道了,知道了,熱死了!”阿衡裝作嫌棄的樣子,輕輕推開少年,擺正他的身子。
  “你們在做什麽?”遠處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
  阿衡扭頭,看到了思莞,他的表情有些不自在,眸子陰晴不定,在言希和她身上掃來掃去。
  思莞和達夷因為察覺到她和言希之間相處的氣氛有些不對勁,都很是知趣,不再到言家蹭吃蹭喝,阿衡已經有許多天沒見他們。
  言希微抬頭,看到思莞手中拿著的幾本硬皮書——“去圖書館了?”
  思莞點頭,麵色不豫——“你們在”
  言希垂頭,指尖到手心,緩緩貼放在膝蓋上——“把你的那些心思都給我收回去。”
  思莞停了單車,站定——“言希,你明知道的,我隻是擔心”
  他笑,眼中卻隻是一層黑色的淺淺的暈光——“所以,預備,一天三遍地提醒我嗎?”
  飄落的嗓音,緩緩變輕,落至誰的心間,變成烙鐵。
  “言希哥”思莞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至極,僵在原地。
  阿衡握著發剪,聽得迷迷糊糊。
  是她同言希剛剛的舉動被思莞誤會了嗎?
  半晌,她想要解釋,言希卻緩了語氣,微微閉上眼睛,嘲諷鋒利的語氣。
  “思莞,你隻有在惹我生氣的時候,才肯喊我哥。”
  “言希!”他是真的動怒了,眉毛皺成了一團,像是繞了幾千百個結。
  “這種程度,就生氣了嗎?”言希涼涼開口。
  “你!”思莞被堵得滿肚子氣,憤憤地踢了一腳榕樹,抱著書,推著單車,掉頭就走。
  阿衡卻被嚇了一跳。她幾時見過思莞如此對待言希,實在是說不出的怪異。
  “阿衡,你看你哥多關心我?”言希指著自己短了許多的頭發,輕聲嘀咕——“這樣都看不出來還敢亂發脾氣,胡亂懷疑,小孩子一個”
  小孩子?
  前提是,在你的麵前。
  阿衡微微思索了,想到想不到,思緒早已飄遠,不做了非想明白的姿態。因為,這本就與她沒有什麽相幹。
  終於完工了。
  少年剪了小平頭,帥氣清爽許多,一雙眼睛看起來,比平日顯得更大更幹淨,阿衡鬆了一口氣,總算不致難以接受。
  因為,照著言希的說法,從兩歲開始,他可就不再曾裸過腦袋。
  第二日吃午飯時,來了不速之客。
  “你怎麽來了?”阿衡見言希去開門,玄關卻半天沒有聲響,過去一看,竟是rosemary來了。
  “不要和言希問相同的話。”這少年,已經換回了男裝。
  清爽的淡紫色T恤,白色的休閑褲,麵容比做女生時,還要漂亮幾分,不過,是男孩子帶著英氣和棱角的極致氣質,而非刻意做出的女孩兒妖嬌的姿態。
  隻是,和言希站在兩端,分外的劍弩拔張。
  “怎麽地。怕本少不記仇,專門過來,讓我別忘了?”言希瞪著大眼睛,目光像是要殺了mary,牙齒咬得咯吱響。
  “言希,如果我說我是專門來道歉的,你信不信?”陳倦摸摸鼻子,秋波瀲灩,訕訕開口。
  “你當我傻呀!”言希奇怪地瞅著對方。
  “不信。“阿衡則是幹脆利落,微笑,準備關門。
  “等等等等”陳倦漂亮的臉上笑容僵硬,修長的手擋住門——“一場同學,非得這麽絕情嗎?”
  “好,既然咱們一場同學,啥都不說了,下跪道歉還是切腹自殺,你選一個吧。”言希皮笑肉不笑。
  肉絲後退一步,冷汗倒流。
  阿衡沉吟,想起了什麽,談論天氣的語氣。
  “你吃午飯了嗎?”
  “沒有。”陳倦也是個精明的主兒,聽了這話,鳳眼亮了,從善如流,擠進玄關。
  言希臭著一張臉,但望了阿衡一眼,並沒有發作,隻是默默回了座位,拿著勺子,大口挖米挖排骨,挖挖挖
  肉絲夾肉絲,他搶盤,肉絲喝湯,他搶盆,肉絲吃米,他搶電飯煲。
  “我家飯沒了,你可以滾了吧?!”少年嘴塞得滿滿地,飯碗一粒米都不剩,大眼睛水靈靈地瞪著陳倦。
  陳倦目瞪口呆,歎為觀止。
  阿衡好笑。剛剛還是男子漢大度忍耐的模樣,結果沒撐一會兒,小孩子的怨氣就暴露無疑。真是難為他了。
  她抿唇,微笑仿若春花,起身,從廚房盛了排骨湯,遞給言希——“喝完湯,再說話。”
  “阿衡,我喝排骨湯都喝膩了,明天能不能做香辣排骨”少年邊喝邊抱怨。
  阿衡微笑著搖頭——“不行。你不能吃辣的,頭皮,會發炎。”
  陳倦忍不住插嘴——“言希頭皮怎麽了?”
  剛剛一看到言希的新發型,已經徹底雷住他。
  阿衡麵無表情地看向陳倦,不鹹不淡地開口——“用了劣質發膠,得了皮炎。”
  肉絲囧,閉嘴。
  怪不得剪地這樣禿,但是,全世界人民作證,他可沒在美發店使壞。
  “吃飽了吧,肉絲。”言希喝完湯,抹抹嘴,大眼立刻瞪著陳倦,不耐煩地揮手——“快滾快滾!”
  “真傷同學情誼。”肉絲摸摸鼻子,聳肩。
  阿衡不動聲色,笑得山水明淨——“言希,你先去,把頭發洗一洗,該抹藥了。”
  “哪兒還有頭發?”言希哀怨地摸摸頭,紮手的小平頭。
  可,終究,還是乖乖起身,大眼睛帶著敵意瞪向陳倦,彎腰在阿衡耳畔自以為小聲地說話。
  “阿衡,把他趕走!”
  陳倦微微抽動了嘴唇。
  說得這樣大聲,到底是想讓他聽到,還是想讓他聽到
  “mary,你有什麽話,說吧。”待言希離開,阿衡立刻斂了笑意。
  陳倦撲哧一聲,笑了——“阿衡,你打也打過了,罵也罵過了,怎麽,還沒有氣消?”
  阿衡正色——“mary,我隻是旁人,你不必做出,這般樣子。言希小孩子脾氣,未必,便把你放入心中。”
  “我知道。”陳倦挑挑眼角,看來無論男女,某些本性中的東西還是不會改變的。
  “那你?”阿衡心平氣和地望向他。
  “阿衡,如果我說,我很喜歡你和言希,一直想要成為你們的朋友,你還能再相信一次嗎?”陳倦有些尷尬。
  阿衡詫異,回望著他,片刻,不知怎樣回答。
  可是,靜止了交談,細耳辨來,衛生間,伴著嘩啦啦的水聲的,是那個少年嘶吼跑調的哼歌聲。
  哎哎,真是一刻都不讓人消停的。
  阿衡無奈,眸光偏向那遠處,望著,溫柔了,低頭,收回了目光,輕輕開口——“陳倦,你今年十五歲,比言希小兩歲,是不是?”
  陳倦愣了,點點頭。
  “陳倦,言希年紀雖比你大上一些,但是,他的世界這樣狹隘,除了思莞和達夷,並沒有許多知心的朋友。這個,你知道麽?”阿衡輕輕叩指,沉吟溫和問道。
  陳倦又點頭,收斂了臉上嬌媚的笑意,仔細聆聽。
  “那麽,陳倦,言希從不和不喜歡的人說話,不輕易同朋友以外的人吵架,不信任除了自己朋友之外的其他人,這個,你也知道嗎?”阿衡抬眼,語氣一逕溫和,眸色卻變得複雜。
  陳倦震驚,苦笑——“對不起。”
  “陳倦,我的年紀比你大上一些,總算多吃了些鹽。雖然自幼在小地方長大,不懂得什麽高深的東西,可也算知道,喜歡一個人,就算不能同那人廝守,就算做不到祝福,也總要風光霽月,幹淨磊落,不去做那些傷情之事。你年紀小,尚有時間,去後悔,那麽,他日,蹉跎了時光,又要到哪裏,去挽回?”
  陳倦微微歎氣——“阿衡,你說的,我現在都懂得,可是,當時,那麽不甘心,就算平複心情,也需要時間呀”
  阿衡不插嘴,靜靜地望著他。
  “你不覺得,言希眼中有一種東西,很容易心生不舍嗎?”陳倦話鋒一轉,語氣帶著苦澀和落寞。
  “什麽?”她思揣,卻微微斂了眸。
  “幹淨和純真。我自負容貌不會屈於人下,隻是,看到言希的那一雙眼睛,會很不甘心,近似嫉妒的感覺。”陳倦描述著,眼睛中卻湧現出一種複雜交錯的感情。
  “那個人,我以為沒有人可能配得上,於我,隻要謙卑地愛著信仰著就可以了,可是,言希的存在,是和那個人同樣強大而平等的存在。好似他們站在一起,一個完美到孤獨,一個孤獨到完美,才應該是契合和相配的真正模樣。”
  “為什麽,說這些?”
  陳倦笑了——“阿衡,看不出嗎?我在尋求你的安慰呀因為,失戀的人很脆弱的,不是嗎?”
  “你也要邊跑邊哭嗎?”阿衡微微一笑,心中有些釋然。
  她知道,陳倦這番言語,總算是放下了。
  “哈?”陳倦呆滯——“誰會這麽沒品?”
  “達夷。”阿衡抿唇,想起了之前達夷為眼前的少年神傷的樣子。
  陳倦突地站起來,笑得誇張,反應激烈——“對!辛狒狒就是這麽沒品的男人,丟人死了,哈哈哈”
  “你有必要,這麽激動嗎?”阿衡淡哂。
  她承認自己壞心,故意勾起陳倦心底的一些細微的片段,點到他的軟肋。
  陳倦漲紅了臉——“誰激動了,阿衡,我當你朋友才說的,那頭狒狒,根本沒有一點紳士風度,麵對我這麽漂亮的人,竟然敢咬我,要不是思莞攔著我,老娘非咬死他不可!”
  “你可以,自稱老爹。老娘,就算了。”
  更何況,達夷的嘴已經被你咬得一片狼藉。
  阿衡輕笑。
  有些緣分,看來早已注定,隻是這人,尚未看清。
  
  出塵一陌 chapter33
  阿衡和言希,雖然同住一個屋簷下,但是生活習性實在相差太大,除了吃飯,兩人幾乎碰不到一起。
  言希本來就是不分白天黑夜的貓字輩生物,再加上放了假,更是無法無天,心情好了,放個搖滾,震得鄰居紛紛來敲門,心情不好,關了門,拉上窗簾,沉默地坐在房間一整天,完全是正弦曲線的代言人。
  而阿衡,則是晚上九點上床早上六點起床生物鍾精確的乖寶寶,買菜,做飯,洗衣服,清理房間,看動畫片,一天就這麽過去了,當然,如果睡覺前聽聽李副官留下來的收音機裏的知音姐姐哥哥之流的殷殷教誨,生活基本完美得毫無缺憾。
  他愛吃排骨愛吃各種稀奇古怪的醬汁勾勒出來的口感濃鬱的食物,她習慣吃青菜習慣於用清淡的鹽味詮釋最平凡精致的味道。
  他喝可樂喝芬達喝巧克力牛奶香檳伏特加一切加工過的翻轉過會呈現出美麗氣泡的色澤溫暖頹廢的飲料,她隻啜清水清茶清酒但凡不加雕琢清澈得能望到底的溫和清潤的流質。
  他喜愛不專心地做著一切事,聽著搖滾畫夕陽,邊吃垃圾食品邊研究電視中各種美麗的女人不同的哭法,判斷到底哪一種不會讓他心生厭惡;而她心思一向不夠玲瓏七竅,隻知道如何坐得端正寫出的毛筆字才更漂亮,隻知道把雙手放在膝蓋上規規矩矩地看著動畫片嗬嗬傻笑,多麽輕易地忽視了周遭的一切變化。
  總是在同一屋簷下交集,才會意識到自己的大集合中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於是,多麽容易生起新奇,但這新奇卻尚未足夠打破彼此完美的個人空間。
  於是,繼續溫和地容忍著誰的存在,輕輕把誰融入自己的慣性。
  “阿衡"言希睡眼惺忪,穿著貓和老鼠的長T睡衣晃到廚房。
  “醒了?”阿衡拿勺子撇了一點雞湯試鹽味,忙忙碌碌,並不回頭。
  她知道他在,就成了。
  “牛奶在微波爐裏,自己去拿,少喝一袋,一會兒要吃,中午飯了。”味道剛剛好。阿衡微笑著放下湯勺。
  “噢”少年打了哈欠,揉揉眼睛,聲音中還帶著剛睡醒的鼻音——“我剛把衣服放進洗衣機攪了,就是不知道洗衣粉的量夠不夠。”
  阿衡有種不好的預感,關了火,衝到洗衣間,掀開洗衣機蓋,臉色青紫不定。
  “你放的洗衣粉”
  言希隨手指了指洗衣機旁的一桶粉狀東西。
  “那是,漂白粉。”阿衡說話說得艱難。
  言希驚悚,望向洗衣機,一桶衣服已經麵目全非。
  "阿衡,你為毛把漂白粉放在洗衣機旁?”言希拔了插銷,撈起卷成一坨的顏色怪異的衣服,欲哭無淚。
  “嗷嗷嗷,我的這一季剛上市意大利名模穿過的ARMANI粉格格襯衣,我的CalvinKlein白褲子,我的GIVENCHY黑T,我的”
  “你英語這麽好,那麽大的BLEACH在桶上,沒有看到?”阿衡打斷少年,語氣溫柔帶著緩慢細致的揶揄。
  “bleach,毛?”言希眼睛水汪汪,可憐巴巴的。
  “漂白劑。”阿衡無語望蒼天。
  “阿衡,那怎麽辦?”言希滿眼淚花花,裝得特小白特無助。
  “還能怎麽辦,扔了。”阿衡輕描淡寫。
  這是對自詡大男人進不了廚房上不了洗衣房的人的懲罰。
  “我的armani,我的calvinklein,我的givenchy,我的versace”言希捂臉,隻露個小平頭,嚎了起來。
  阿衡不理他,走回廚房,少年跟在她身後,繼續嚎。
  吃飯的時候,嚎我苦命的花襯衣;看電視的時候,嚎我可憐的白色休閑收腿褲;吃零食的時候,嚎我如花似玉的小黑T。
  傍晚,阿衡看《名偵探柯南》,案子的中間,黑暗的老舊圖書館中,緩緩上升的電梯夾層中出現一具屍體,極是陰森恐怖,身後,有人哀怨地來了一句
  “我的人見人愛的紅格格襯衣”
  阿衡驚悚,扭頭,又是言希。
  “知道了知道了,吵死了!”阿衡嘴角抽搐,朝著少年,吼了出來“買新的,行了吧!”
  少年目的達到,歡天喜地。
  言老怕言希亂花錢,所以,每月生活費固定轉到隻有阿衡知道密碼的戶頭上,一切財政支出,由她一黨專政。言希雖千百個不願意,可是銀子裏出政權,天高皇帝遠,於是,隻得悻悻作罷,天天磨著阿衡,纏到她頭疼,想要的東西自然到手。
  可是,有錢也不是這麽燒的,再買一次,幾萬塊眨眼就沒了。
  阿衡半夜翻來翻去,睡不著覺,想了老半天,摸黑跑到了垃圾箱前,把那一坨衣服撿了回來,又扔進洗衣機,洗了一遍,熨了三遍,仔細得連邊邊角角都沒有放過,雖然依舊極像色彩斑斕的調色盤,但是嶄新度卻是有了極大的保障,於是,滿意回房。
  第二天,阿衡一起床,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開始打電話。“
  “喂?阿衡?”對方打著哈欠,才睡醒的樣子。
  “達夷呀,昨天,言爺爺寄回了,幾件amani限量版的衣服,結果,言希穿上,有點胖,想著,不如送給你。”阿衡微笑。
  言希前一天喝的牛奶太多,被尿憋醒了,看到阿衡在客廳打電話,迷糊著湊了過去。
  “阿衡,你在幹什麽?”
  阿衡把指放在唇上,噓了一聲。
  “嗯,你等會兒過來吧,衣服都準備好了。”八顆牙的標準微笑,燦若春花。
  言希打了個寒顫。
  掛了電話,繼續撥——“mary嗎,我跟你,說件事”
  同樣的步驟,同樣的話。
  “你什麽時候把,衣服全部撿回來了?”言希有些厭惡地看著一件件顏色怪異的衣服。
  “言希,一起,演場戲,怎麽樣?”阿衡笑。
  “報酬。”言希伸出白白嫩嫩的手。
  “armani,calvinklein,givenchy,versace.,一樣兩件?”明淨山水的眉眼,溫和無比的麵孔。
  “好!”言希覺得自己可乖寶寶了,答應得利落。
  不多時,門鈴響了,辛達夷興衝衝地飛進來——“嗷嗷,阿衡,還是咱兄弟親,衣服在哪,甭跟咱客氣哈,隻要是言希的,多少我都能穿下。”
  嘿嘿,天上掉餡餅amani是小事,但是吃言希的白食,占這小子的便宜,千百年不遇。
  言希在一旁假惺惺地吼著——“阿衡,你怎麽能把這些衣服給大姨媽,限量版的呀,現在穿不上,等老子吃胖了再穿!”
  辛達夷看到沙發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amani的標誌,鮮活鮮活的,就是瞅著色兒,有點怪。
  “等你吃胖了老子再還你!”辛達夷得瑟,抱起衣服——“是這些吧,你還別說,限量版的跟平常的不一定,看這顏色,多amani呀,嘿嘿。”
  言希轉過身子,哀怨惆悵的樣子,就是肩膀抖個不停。
  阿衡微笑,抬起腕表,時間差不多了。
  叮咚,門鈴又響了。
  陳倦走了進來。
  四目相對,劈裏啪啦。
  “你個狒狒(人妖)怎麽來了,沒被老子(老娘)打(咬)夠?!”兩少年指,異口同聲,仇人見麵,分外眼紅。
  “是阿衡讓我來的好吧!”繼續異口同聲。
  阿衡微笑,遞給言希紙巾,小聲的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別笑了,口水噴都出來了。”
  言希一向,口水豐沛。
  美人十分傷腦筋的缺點。
  這廂,兩人齊刷刷地看向阿衡。
  阿衡遠山眉彎得好看——“達夷,是我請mary來的。想著,這麽多,反正你穿不完,不如分給mary一半。”
  “你不用想著了,老子(老娘)是不會和這個人妖(狒狒)分衣服的!”兩個少年,一白一黑,一妖豔一粗獷,但是站在一起,端的風景明媚。
  阿衡笑,無辜至極——“那怎麽辦?”
  陳倦從國外回來,前些日子又能輕易換下言希的演唱,想必是個財大氣粗的,張口豪氣萬千——
  “阿衡,咱們一場姐妹,這衣服是限量版的,我不讓你吃虧,老娘出錢全包了!”
  隨即,蔑視地看了辛達夷一眼。
  辛達夷也是從小被捧鳳凰長大的主兒,什麽大場麵沒見過,又怎麽肯輕易折了麵子——“我靠!你丫個死人妖,暴發戶,擱文革,就是資本主義第二代,老子根正苗紅,還怕你!阿衡,說,這衣服花了多少錢,老子掏了,全當孝敬言爺爺了!”
  等的就是這個。
  阿衡眸中笑意閃過,隨即平靜無波。
  “非得要這麽多?”阿衡皺眉,為難地指著沙發上的衣服。
  “就要這麽多!”二人對視,怒氣衝衝,毫不退讓。
  “哦。”阿衡摸摸鼻子,走進洗衣間,又捧出相同數量疊放整齊顏色奇怪的衣服,笑顏溫潤——
  “喏,還有一份,一人一份,不搶不搶。”
  她昨夜特意好心把衣服分成了兩等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爭端。
  倆少年傻眼了。
  言希笑得從沙發上跌了下來。
  這件事,便是被辛陳二人念叨了幾千遍的溫衡墮落的標誌性事件。一提起來,便不勝唏噓,阿衡本來多好一孩子呀,自從跟著言希,就變壞了,紅顏禍水呀禍水。
  抽死丫的,你才禍水!你們全家都禍水。言希挑眉罵道——我們阿衡一直是乖孩子呀乖孩子,哪裏墮落了,切!一對狗男男!沒我們阿衡,能成就你們的奸情嗎,不識好歹!
  達夷陳倦囧,無話。
  總之,然後,再然後,言希幸福地穿上了新的armani,calvinklein,givenchy,versace,一式兩件。
  言希很懶散,鬧著要畫朝陽,可訂了三個鬧鍾,摁壞一個,摔壞兩個,依舊無法成全願望。
  阿衡說,我喊你起床吧。
  言希說,我要是不小心把你當場鬧鍾
  他欲言又止,忐忑而壞心眼。
  無妨。阿衡笑,微涼的春花。
  我是這麽健全聰慧的人類,怎麽會與你的無法逃跑的鬧鍾相提並論?
  不一樣的造物,懂嗎?
  這話是說在心中的,不是講給他聽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霧色像是綿軟流長的絮,在無月無日的空中悠然等待自己的宿命。
  她看著睡得酣然的言希,粉嫩的麵孔,眉眼柔軟,像極天使,不忍心下手。
  可那天使夢囈,來了一句——“呀,阿衡,你怎麽這麽笨,太笨了太笨了”
  無限循環,魔音灌耳。
  這就是魔鬼與天使的距離,當年路西法墮天,當真不用原諒。
  她走到他的床邊,在冷藏室冰了一夜的毛巾,搭在了這少年的臉上。
  一,二,三。
  “啊!!!!!!!!!!!”
  “醒了吧?”她笑,看著言希驚坐起。
  言希大眼睛呆滯了半分鍾,才反應過來,纖長的雙手,猛捶枕頭,生不如死——“養女不孝哇哇哇!”
  隨即,咳咳兩聲,悲痛欲絕,倒在枕頭上,大眼睛迅速合上,妄圖繼續勾搭周公。
  阿衡吭吭哧哧搬起一盆水,晃悠在那刺頭腦門上——“我不介意二十四孝彩衣娛親。”
  言希垂死夢中驚坐起。
  她拉著他,讓他陪她一起買菜,趕早市。
  我為什麽要去,本少早起的神聖使命是畫聖潔美麗的夕陽,而不是臭名昭著的菜市場。
  他這樣正經地對著她說。
  去吧去吧,就這一次。
  她帶著小小的討好,手背在身後,微微紅了臉,不習慣向人撒嬌。
  事實上,哪裏有人,讓她去撒嬌。
  呀,好吧好吧,多煩人鬧心的孩子呀。
  可這少年,卻隨即驕傲地昂起了小平頭,身為哥哥的自尊心被充盈到了頂點。
  這樣的早市,青菜還帶著露珠,整整齊齊地碼在桌上,新鮮而精神抖擻。
  可是,太陽尚未升起,微蒙蒙的霧色,隻能看到八九層,不知曉,是否有隱秘的蟲眼。
  阿衡拿起來,裏裏外外地翻看了幾遍,賣菜的老爺爺都皺了眉。
  “這姑娘,忒小心了,我老王頭在東市賣了這麽多年的菜,哪個不誇一聲菜好價廉。”
  阿衡笑——“爺爺莫怪,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買菜,總要看一看的。”
  言希嘟嘴,感慨萬分——“這孩子,怎麽這麽不大氣呢,奇怪,本少的家教,明明很到位的呀。”
  阿衡抽搐著嘴角,裝作沒聽到。
  所謂家教,莫非就是整天拉著她打遊戲,在她誠懇地跟他學京話時,一本正經地教她怎樣罵人說髒話嗎?
  挑好菜,轉身,望向遠處,卻不經意,看到蹲著一個人,身旁擱著是一個小籠子,籠子裏是毛茸茸的一團東西。
  她拉拉言希的衣角,湊了過去,蹲了下來。
  “姐姐,你要買小灰嗎?”蹲在那裏的還是一個孩子,八九歲的模樣,胖乎乎的,穿著白背心小短褲。
  “小灰,是它嗎?”阿衡笑,指著籠子裏灰色的小狗。這樣的色澤,看起來髒髒的。
  那小狗,像是聽懂了兩人的交談,微微抬起了小腦袋,長相著實普通,左眼圈一撮黑毛,有些傻氣。隻是,那雙眼睛,帶著怯意和小心翼翼,隱約的惹人憐惜。
  “我媽媽不讓我養,她讓我,把小灰扔掉。可是,它還很小,沒人喂,會餓死的。”小孩子看著阿衡,清脆的語調有些傷心——“姐姐,我已經,在這裏好多天了,可沒有人願意要小灰。”
  阿衡望著小狗,伸出手,探到籠口,那小狗,輕輕添了舔她的食指,嗚咽的聲音。
  她無法不理會,下了決心,打開籠子,抱出了小狗,轉身笑著舉向言希。
  “言希,鹵肉飯需要一個小夥伴,是不是?”
  抬頭,卻看到言希的麵龐變得僵硬。
  “阿衡,我對狗毛過敏。”他僵硬著開口,大眼睛看著她,完全的無措。
  阿衡哦了一聲,默默,又輕輕地放回了小狗。
  “姐姐,小灰很乖的,吃得很少,從不亂撒尿,你把它放到門口,用一個小紙盒養著都行”小孩子漲紅了臉,認真地開口,帶著懇求。
  她抱歉地看著小孩子,卻不忍心再看小狗一眼。
  因為,它的目光,必定熟悉到連自己望向鏡子都不必。
  這樣熟悉,卻不願再看到
  她胡思亂想著,微涼柔軟的掌卻落在她的發間。
  那廂,那個少年淺淺笑著,輕輕拍拍她的頭,歎氣——“阿衡,你不能讓它靠近我的房間,不能讓它不小心睡在我的牛奶箱中,不能讓它和鹵肉飯掐架,不能讓他搶我的排骨,不能讓它隨地大小便,這樣,可以嗎?”
  這樣,可以嗎?
  這樣不必對著她如此妥協的語氣,可以嗎?
  這樣被人憐惜著寵愛著認真對待著,可以嗎?
  阿衡一直點著頭,卻不抬頭。
  她抱著小狗,把它輕輕圈在自己的胸口,站起身時,第一縷陽光,正衝破雲層。
  “言希,快看。”她輕輕拉著他的襯衣袖口,指間,是微薄涼爽的風。
  那少年抬起頭,虔誠貪婪地望著天際,目光中,是熱烈和純淨,伴著初升的日光,像是要迸發出靈魂一般的明媚,是在朝朝暮暮的相處中,必須重新看待審視的模樣,美得無法無天。
  “那天早上我還沒有變成吸血鬼,我最後一次看了日出。我完全記得它的細節,但是我已忘記之前的每個日出。我最後一次欣賞這壯觀的景色就好像我是第一次看一樣。然後我就對陽光永別了,變成了我現在的這個樣子。”言希喃喃開口,轉身,笑得苦澀而淡然,全然是他拽著阿衡拉著窗簾看了一下午的電影《InterviewwiththeVampire》中,吸血鬼Louis的表情和語氣。
  阿衡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言希背過朝陽,被粲然的金光鍍了一層聖潔,一轉眼,卻換了另一幅模樣,彎了流轉的眉,笑容恣意放肆——“本少走吸血鬼的路,讓吸血鬼無路可走”
  伸直雙臂,卻是模仿著僵屍的樣子,蹦到阿衡的麵前。
  中西合璧的吸血鬼?!
  什麽亂七八糟的!
  “呀,瘋了,瘋了,真是要瘋了”阿衡頭疼,咯吱著牙,腦子一熱,把手中的小狗無意識地當做了抱枕,扔向少年。
  少年淚奔,到底是家教中的哪一環出了問題養女不孝呀不孝
  小狗淚奔,上帝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絕對不會在此女麵前裝可憐博取同情換主人我要換主人
  那一日,日光正好。
  
  出塵一陌 chapter34
  當言希晃著黑眼圈搖搖欲墜地晃到客廳時,阿衡搖頭,覺得這人無藥可救。
  “畫完了?”大抵又是一夜沒睡,鑽在了畫裏。
  那一日看了初升的太陽,回到家,他就把自己圈在了房裏,沒了日夜。
  言希點點頭,複又,搖搖頭。
  “什麽意思?”腳下有些癢,阿衡低頭,小灰正偎在她的拖鞋上睡覺。
  笑,這樣小的小狗,卻貪睡得像是老態龍鍾。
  “總覺得少些什麽。”言希若有所思。
  “殘缺也是美。”阿衡的聲音軟軟糯糯的——“斷臂維納斯,不就是經典?”
  言希啼笑皆非——“向日葵人人看不懂,還說經典呢。可本少是梵高嗎?”
  有那麽強大的力量隨手一畫就是不朽嗎?
  阿衡抱起小灰,輕輕放回為它準備的小窩——鋪著幾層棉絮的紙箱子,笑著開口——“梵高活著的時候,有誰知道,他就是,以後的梵高?”
  言希從冰箱中取出純淨水,咕咚咕咚灌下,嗓音褪去了剛睡醒的鼻音——“然後,你是說,我變成糟老頭的時候,也還隻是寂寂無名極有可能在風雪交加的晚上因為沒有麵包吃而開槍自殺的言希?”
  阿衡笑——“而且,死了,也不一定就能成為一畫千金的言希。”
  所以,為什麽還要畫下去呢?
  他思索著。
  所以,你決定不畫了嗎?
  阿衡抿唇,明淨溫柔的回眸。
  沒有啊。
  言希摸摸鼻子,無比尷尬。
  阿衡了然,笑——“所以,去刷牙吧,該吃午飯了。”
  哪有這麽多的所以,最從容的結局,從來不是假設,而是生活。
  有手槍卻沒有麵包嗎?沒有禁槍令嗎?還是那時你年邁,我們的共和國已經富裕奇怪到手槍比麵包廉價,把隨意持槍自殺當成了早間新聞?
  所以的所以,擔心那麽久,再偉大,再悲情,也不過是構想。
  她清理言爺爺的房間時,發現了許多的老舊照片,年頭長的,早已泛黃,一張張,都是眼睛大大笑容恍若金燦燦的向日葵的小娃娃,小少年。滿月的,百天的,一歲的,兩歲的直至十五周歲的,每一張背後,都是蒼勁有力的鋼筆字——“吾孫言希,攝於周歲。”
  那樣好看的孩子,笑得這世間所有的落鬱不滿,似乎,都退卻了腳步,恍然的一瞬間,如水般流緩的歲月伴著溫暖的日光,驚豔了滿眼。
  還是小時候笑得好看一些。
  阿衡皺眉,這話語在心中是不假思索的呈現。
  奇怪,同一個人,相片為什麽和現實有著如此極端的差別?
  她看到的言希,笑的時候永遠是揚起半邊唇角,漫不經心的樣子,即使是惡作劇時,也隻是添了狡黠的雙眼,可是,嘴角永遠不會消退的,是那一抹意味不明的譏諷,與今日相片中所見的那一派毫無保留的燦然,儼然天差地別。
  難道隻是年齡的差距造成的嗎?可是,容顏並無太大的變化呀
  她的手指有些停頓。
  之後再往下翻看,卻隻望到突兀的空缺,塑料薄膜的蒼白。
  他的十五歲到今年呢?
  整整的兩年,為什麽會是一片空白?
  那一抹笑,左的,右的,端平的,快樂的,還未尖銳的,為什麽憑空消失了
  阿衡思索著什麽,無意識地合上相冊,卻不小心,摔到了地上。
  拾起時,觸到相冊的硬質脊背,有粗糙的磨礪,她定睛,食指輕輕觸過,是劃出深痕的四個字母,D——E——A——D,dead.
  Dead。
  已逝。
  阿衡轉身,那個少年,正倚在門畔,笑看著她,目光灼灼。
  “阿衡,飯煮好了嗎?”他問她,左腳輕輕地,壓在右腳之上。
  隨意的舉動,看起來卻有些奇怪。
  阿衡微微眯眼,端凝這少年許久,波瀾不驚的姿態,溫和開口——“就好。”
  隨手,深刻了那樣觸目驚心字跡的相冊,被她放回了書架。
  午飯後,阿衡接了家中的電話,爺爺讓她回家一趟。
  言希依舊在豐善他的《朝陽》,沉默安靜的姿態,阿衡不便打擾,悄聲離了去,可躡步下了樓,少年的房門,卻一瞬間關閉,鎖上了,同她行走時一般的悄無聲息。
  明明,沒有風。
  回到家時,思爾正說著笑話,逗得母親爺爺大笑不止。
  阿衡也笑,站在玄關,輕輕向開門的張嫂噓了指。
  這樣的溫馨,打斷了,實在遺憾。
  “媽,你猜怎麽樣?”思爾講得繪聲繪色。
  “怎麽樣?”溫母好奇。
  “我們老師說,哎,溫思爾,怎麽這麽長時間沒見你哥了,回頭你一定讓你爸媽勸勸你哥,這麽好的學生,早戀不好,不要老是和四班的那個姑娘在一起,叫什麽希來著”揶揄俏皮的語調。
  哄堂大笑。
  “爺爺,媽,我回來了。”阿衡微笑著,走了出來,打斷了思爾的話。
  “哦,阿衡回來了。”溫母起身,嘴角的笑意還是滿的。
  “在言家還習慣嗎?剛剛正說著你哥和言希上初中的事兒呢,小希長得好看,惹了不少禍。”
  阿衡點頭,嘴角的笑意,泛泛而毫無意義。
  所謂禍事,究竟是因為長得比旁人好看一些,還是因為牽累了思莞。
  “阿衡,明天,你林阿姨做東,請我們一家去吃晚飯,你媽媽給你買了一件適當的衣服,說讓你回來試試,看合不合身。”溫老笑著發了話,指了指桌上的精致禮盒裝著的衣服。
  “林阿姨?”阿衡重複,腦中卻毫無概念。這是誰?
  思爾挽住阿衡的手臂,親親熱熱地解釋——“就是爺爺的老戰友,陸爺爺的兒媳,最疼我們這些小孩子,很溫柔很溫柔的阿姨。”
  很溫柔很溫柔那是多溫柔?
  很少見思爾這樣稱讚一個人的。
  “比媽媽還溫柔嗎?”溫母佯裝生氣,望向思爾。
  有人噗嗤笑出聲。
  阿衡抬頭,思莞正下樓,隨意寬鬆的運動裝,清爽幹淨的樣子。
  “媽,你還吃林阿姨的醋呢?說實話啊”思莞故意皺起眉。
  “怎麽樣?”溫母伸手,笑著拉住眼前這優秀美好的少年,依舊是母親,牽著小孩子的姿態。
  “林阿姨要比你溫柔很多呀”思莞朝著思爾擠眉,兩兄妹相視而笑。
  “這怎麽辦,若梅比我溫柔,她兒子又比我兒子好看,哎,傷心呀”溫母笑,點點思莞的額頭。
  這廂,思爾毫不遲疑地放下阿衡的手臂,挽住溫母,嬌憨笑開——“林阿姨還沒有女兒呢,您不是有我嗎?”
  阿衡看著自己被放下的手臂,有些好笑。
  笨蛋,又在期待些什麽
  “爺爺,媽,我要去趟超市買牛奶,明天,幾點去哪裏吃飯呢?”阿衡抱起衣服,看向腕表,溫柔白皙的麵孔,姿態平靜而謙和。
  “啊,阿衡,我陪你一起去吧。”思莞望向阿衡。
  阿衡點頭,微笑說好。
  一路上,一前一後,並無許多話。
  做兄妹多久了呢,依舊這麽生疏。
  “言希,這些天,在畫畫,一副據說命名《朝陽》的名作,每天半夜三點睡覺,睡前兩袋巧克力牛奶,十一點鍾起床,醒後一杯熱牛奶,經常聽一首《longlongwaytogo》,一日三餐,無肉不歡,頭發長得很快,就要遮住眼睛。”她平平敘來,不高不低的音調。
  “我沒有,問這些。”思莞扭頭,有些尷尬。
  “嗬嗬,抱歉,忽然想起而已。”阿衡微笑,從超市的玻璃旋轉門走過。
  她皺眉,看了貨架許久,發現,言希愛喝的那個牌子,賣完了。
  “草莓牛奶,可以嗎?”思莞拿起相同牌子的粉色包裝的牛奶,遞給阿衡。
  “我不知道。”阿衡老實開口,她想起言希唾沫亂飛吹捧巧克力奶的模樣。
  “換另一家吧。”思莞笑,想必也想起相同的場景。
  周日,人很多,思莞拉著阿衡出去的時候,袖口的扣子不小心被擠掉了。
  “等一等。”阿衡拾起紐扣,轉身,走進人潮。
  思莞坐在超市門外的長凳上等著,這女孩再出來時,手中拿著剛買的針線盒。
  “拿過來。”她伸出手。
  “什麽?”思莞莫名其妙。
  她指指他的外套。
  思莞看著四處流走的人群,臉皮有些薄,猶猶豫豫地,半晌才脫下。
  阿衡低頭,眯起眼,穿針引線,動作熟稔,雙手素白,很是生動。
  半掩的夕陽,暖洋洋地照在她的發上,幹淨溫暖的氣息。
  他望著她,許久了,卻無法再望向這畫麵。
  他想起了陳倦說的話——“思莞,你會後悔的。她是女子。”
  那是在陳倦知道他極力促成阿衡入住言家挽留言希的時候。
  彼時,這話,是遭了他的嘲笑和輕待的,現在望去心卻一下一下地被什麽擊中。
  她是女子,所以,身為男子的他。一直無法填滿覺得困難絕望的溝壑,會一瞬間,被她輕而易舉地填平。
  隻因為,她是女子。
  而他,卻是個男子。
  所以,他永遠無法更深一步地去填補那個人的缺憾,而她,隻要憑著身為女子的本能,就已能完整那人的生命,讓他狼狽遙遠到無法複製。
  他再也沒有穿過那件外套,無論那袖口的針腳是怎樣的密和溫暖。
  阿衡見到傳說中的林阿姨時,想起許多美好的詞,卻最終,被空氣中緩緩流動的梅香淹沒。
  那女子穿著白色的旗袍,若隱若現的渲染的淡色的梅花,白皙的頸上和耳畔,是價值不菲的鑽石首飾。
  思莞,思爾很喜歡她,那女子,對著他們微笑,看起來,好像,滿眼都是樊樊攘攘的星光。
  “這算什麽,你是沒見陸流,要是那小子一笑,星星更多!”達夷撇嘴,卻並不和思莞思爾湊到一起。
  他並不甚喜歡這女子的模樣。
  言希更加奇怪,站在那裏,隻是冷冷看著,表情厭惡到她無法形容。
  “小希,阿姨不輕易回國,看到了,不擁抱一下嗎?”那女子,笑顏若梅,大方地張開懷抱。
  言希靜靜地看著她,後退了一步,白色的帆布鞋,左腳輕輕搭在右腳上,腳心和腳背,依偎著,眼睛中,淺淡地泛著湖麵一樣的微光。
  又是這樣的姿勢。
  四周一片寂靜。
  大家都有些尷尬。
  “怎麽了?”林若梅有些茫然地看著言希。
  思莞笑——“林阿姨,您不知道,言希這兩年養了個怪毛病,不愛和人接觸,連我和達夷,離他近一些,都要鬧脾氣的。”
  “尤其是女人。”言希隨後,又淡淡地接了一句。
  思莞的臉色有些僵硬。
  林若梅卻哂,眉眼和藹,溫雅開口——“這樣可不好。不接觸女孩子,我們小希以後,怎麽娶媳婦?你小時候不是跟阿姨說,要娶比你長得還好看的女孩子嗎?”
  “是了是了,小希小時候常常這麽說的。”溫母也笑,把話題慢慢引到別處。
  “這是阿衡?”林若梅指著阿衡,笑說——“蘊儀,像極你年輕時候了,我一眼就認出,長得秀氣得很。”
  “阿姨好。”阿衡有些拘謹,但總算不致禮數不周全。
  林若梅拍拍阿衡的手,對著溫老開口——“溫伯伯,您是好福氣呀,孫子孫女齊全,一個比一個優秀。”
  “哈哈,三個也不抵你們家那一個。若梅,你是有子萬事足。”溫老心中雖高興,但是話說得圓滑。
  林若梅是個極善調氣氛的人,餐桌上,氣氛十分融洽。
  言希卻一直低著頭,不停地吃著離自己最近的菜。
  阿衡奇怪,言希什麽時候喜歡吃蟹黃的,往常總說腥,連沾都不沾一口的。
  她夾了排骨,放入言希碟中。
  言希微抬頭,看到熟悉溫暖的指骨,水晶餐桌下,右腳輕輕從左腳腳背移開,若無其事地咬起排骨,再也不碰眼前最近的蟹黃一下。
  阿衡抿唇,歎氣,無奈中微微弱弱漫開的溫和。
  “阿衡,你很喜歡吃排骨,是不是?”林若梅微笑,看向阿衡。
  阿衡有些窘迫,望著那女子,臉上靦腆的笑意卻一瞬間消失殆盡。
  明明是溫柔,卻隱藏了絲絲繚繞的冰意,讓人不寒而栗。
  阿衡皺眉,思索著,怎麽回答,貴賓房外,卻響起了有禮貌的敲門聲。
  走進一個男子,二三十歲的模樣,沉穩幹練,帶著一副金絲眼鏡,斯斯文文的,秘書模樣。
  “林董。”他走到林若梅麵前,附耳過去,小聲說著什麽。
  這廂,清脆尖銳的響聲。
  白瓷勺碎了一地。
  言希的瞳孔急遽皺縮,那眸光,望向那男子,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林若梅投過目光,嘴角是若隱若現的笑。
  而那男子,看到言希,變得很是恐慌,可眨眼間,又麵無表情。
  一旁的侍應收拾了殘瓷,給言希換了一副新的碗筷。
  少年又淡淡低了頭,拿起筷子,繼續吃東西。
  阿衡凝視著,卻發現,他拿著筷子的右手,指骨一節節的蒼白突出。
  她低下頭,那雙白色的帆布鞋又重新交疊,緊密得無法分開的姿態。
  那個男子,離去,林若梅坐在主位上,繼續溫柔地笑著,繼續杯影交錯,繼續流光溢彩的宴席。
  “阿衡,蟹黃吃完了。”言希指著眼前空空的菜肴,笑了,幹淨得能擰出清酒的眼睛。
  阿衡靜靜等著他的下文。
  “我困了,想睡覺。”他打了個哈欠,眸中,是乍泄的晶瑩。
  “我想回家。”
  大家已經習慣了言希情緒的起伏,溫母囑咐了幾句,便向林若梅作了托詞,讓言希回家。
  阿衡靜靜地看著他離去,那伶仃著蝴蝶骨的身姿,穿著他們一起逛了好久買了的紫紅色calvinklein外套。
  她隱約記得自己當時,更喜歡他穿著的那件黑色的模樣,白皙修長的手,大大的眼睛,高貴無敵。
  不似這件,眉眼明媚,朝陽暮雪,燦若琉璃,千萬般的好看,卻淡化了他的靈魂。
  她固執著自己的選擇,卻選擇了他的選擇。
  阿衡一點也不喜歡排骨,又油又膩,可是,排骨卻是她最拿手的家常菜,家常家常,好像,有了言希,才有了她的家常。
  她一點也不喜歡這樣一桌菜能吃掉幾萬塊的所謂家宴,因為,她的家,不僅僅值這個價錢。
  她開了天價,卻是空頭支票,隻好拿著時光去揮霍,可是,卻沒有人陪著她一起揮霍。
  她胡思亂想著,餐桌上卻一片安靜,他們轉了身,望向那據說鑲了金玉的門。
  她轉身,靜靜地把手放在膝蓋上,眉眼細碎流轉的,是炫然的煙火。
  那個少年,跑了回來,大口地呼吸著,黑發被汗水打濕,紫衣下修長如玉的手抵著門框,指節是彎彎的弧,釋放了所有的重負。
  可是,那雙眼睛,黑白分明,隻看向她,努力平複著呼吸,
  “阿衡,你吃飽了嗎?”
  阿衡微笑,吸吸鼻子,點頭。
  “阿衡,你想和我一起,回家嗎?”
  阿衡笑,彎了遠山眉,山水暈開——“啊,我知道了,是不是你一個人回家,會害怕?”
  言希笑,伸出手,剛剛跑得太快,呼吸依舊有些不穩,帶著無奈和縱容開口——“是是是,我一個人,會害怕,行了吧?”
  汗水順著這少年的指尖,輕輕滑落,暈濕那據說價值不菲的法國地毯。
  “就知道,太煩人太煩人了!”她卻歪頭傻笑著,雀躍著,牽住他的手。
  是誰,心中暗暗抱怨著誰的孩子氣任性不知禮節,卻又對著那個誰,把自己的孩子氣全然奉送毫無保留。
  旁的人,有誰見過這樣的言希,有誰見過這樣的溫衡。
  你看你看,他們是如此的不合群,如果自生自滅,會不會好得多?
  如果,放了他們,會不會好得多
  
  出塵一陌 chapter35
  “阿衡是嗎?”對麵的少女帶了醉態——“如果誠心奉勸一句,不知道你會不會放在心上?”
  “什麽?”阿衡怔忪,四周一片喧鬧嘈雜,被思莞和言希的老同學灌了幾杯酒,意識有些遲鈍。
  今日,是思莞和言希初中同學聚會,見她在家中無聊,言希便把她也拉了過來。
  本來以為會尷尬,但出人預料的,是一群率真可愛的人,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並無許多疏離。
  旁邊的旁邊,言希和思莞低聲耳語,兩人不知說起什麽,笑得正是開心。
  坐在她身旁的,是言希的昔日同桌,一個美麗幹淨的女孩,和言希開起玩笑,也是關係鐵錚錚的。
  “離言希遠一點。”那女孩,望著她,一聲歎息。
  “嗯?”阿衡喝過酒,帶著微醺的鼻音。
  “我是說”那女孩附在她的耳邊。
  “和我們阿衡說什麽呢,林彎彎?”言希微微揚起酒杯,打斷了她。
  “說說你初中那些光輝事跡唄,每次幹完壞事,都把罪證扔到別人桌子上,然後裝小白裝無辜,害大家不知道被班頭批過多少次!”林彎彎口齒伶俐。
  “這麽陳年爛穀子的事你還記得!”言希笑——“哎哎,我說林彎彎,你丫別是暗戀我吧!這麽注意老子。”
  “放p!”林彎彎笑罵。
  旁人笑——“咱們哥們兒,從初中時,就特愛看這倆活寶掐,每次,都能把人逗得沒命。”
  “不過,那會兒,還真有這事兒,言希你丫個不厚道的。當時,被連累最多的那個是哪個倒黴蛋來著?”某一人遙想。
  “丫的全廢話,除了思莞,還能有誰?”某一人怒。
  言希踹兩人。滾滾!某某和某某你們別以為老子這麽專一,還記得當年校花的那封情書不,那是寫給老子的
  靠!咱們兄弟還因為情書的歸屬問題,打了一整個學期,原來是寫給你丫的!兄弟,上,滅了這禍水,為民除害!
  一群男孩子打起來,亂作一團,烏煙瘴氣的模樣,無法無天。
  “阿衡,你權當看笑話。”思莞走到阿衡身旁,遞給她一瓶果汁。
  “溫思莞,思莞,我敬你一杯酒。”林彎彎站起身,步履有些不穩,雙頰是酒醉後不自然的紅。
  “林彎彎,你醉了。”思莞微笑,露出清爽的酒窩。
  “老同學讓你喝,你是喝還是不喝?!”林彎彎舉起啤酒,遞給少年,瞪大眼睛,嗔怒嬌俏的模樣。
  “十一點鍾了。”思莞望了腕表,緩了語氣——“彎彎,你醉酒回家,伯母一個人,會擔心。”
  “那你呢?溫思莞,你呢?”林彎彎笑,喃喃的聲音。
  思莞淡淡皺眉,不作聲。
  阿衡望天,覺得自己聽到了什麽不該聽的。
  一陣風過,吹亂了她的黑發,她伸手,想要撩向耳後,指間卻是一陣溫軟的淡涼。
  轉眼,是言希的笑顏,他拉著她的手,走向另一側,微微低頭,小聲開口——“小孩子,做電燈泡會惹人厭的。”
  阿衡默,點頭。
  轉眼,那人卻笑顏明媚,把她拉到一眾老同學麵前,得意驕傲的表情——“看,看,這是我家阿衡,長得可漂亮了做飯可好吃了說話可可愛了人也可有趣了怎麽樣怎麽樣?”
  眾人哄笑。言希呀言希,你也可別噎死了,說這麽一串話。
  言希呲牙,一群沒文化的,懂得啥叫口齒伶俐不?
  哎,阿衡不是說是思莞的妹妹嗎,怎麽成你家的了?
  P,這明明是我家閨女!
  言之鑿鑿,振振有辭。
  阿衡赧然,吼起來——呀!言希,吵死了!
  言希閉嘴。
  轉身,歉然的表情——我們阿衡隻是害羞了,平時還是很溫柔的好孩子的,你們可別誤會那誰,別偷笑丫的,對對,就說你呢,大胖,你丫別抖了,一身肥油都抖出來了。
  眾人汗,齊聲。
  我們阿衡辛苦你了!
  阿衡軟軟糯糯地回了過去——為人民服務!
  眾人笑噴,這孩子也是個活寶。
  被叫做大胖的男孩子笑得尤其厲害——言希,自從你那年休學,我就沒笑得這麽開心過了。
  氣氛,驀地,變得有些冷場。
  休學?誰?言希嗎?
  阿衡迷惑,望向眾人,大家似乎想起了什麽,表情變得有些微妙。
  言希卻笑眯眯的,你們還記不記得咱們隔壁班班花,當時迷老子迷得不得了,現在不知道怎麽樣了?
  眾人訕訕附和,是呀是呀,好久不見了,不知道怎麽樣了,言少您一向魅力無窮的。
  客氣客氣。
  言希寒暄著,微笑著帶著阿衡,在酒酣耳熱之際,微笑著從容離去。
  走至酒店門前,思莞和林彎彎正在爭執著什麽。
  “思莞,再這樣下去,你會被言希拖累,你的人生會被他完全摧毀!”那女孩言辭激烈,擲地有聲。
  “林彎彎,你不了解阿希,不要亂說話。”思莞的目光有些冷然。
  “他那種樣子,就像是一顆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爆發,到時候會傷害到你的。”林彎彎有些頹然,字字帶著壓抑。
  言希站在不遠處,目光淺淡,不可捉摸。
  阿衡抿抿唇,幹幹淨淨的嗓音——“回家吧。”
  “你不想聽下去嗎?”言希的聲音,帶著浮雲飄過的不真實。
  “聽牆角,不是君子該做的事,對不對?”阿衡笑。
  更何況還不是本人的牆角,道聽途說而已。
  “阿衡,我休過學,初三那年。”言希把手塞進口袋,淡淡瞥過不遠處依舊專注爭執的兩人,淡淡開口。
  阿衡點頭。
  “因為生了一場病,在家修養了很久,林彎彎無意間,看到過我生病的樣子。”少年帶著微涼的嗓音,微涼的語調。
  “這樣啊。”阿衡低頭,路燈下,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然後,醫生說,這個病,會再犯的。”
  “然後呢?”阿衡微微抬眼。
  “然後,沒了。”言希籲了一口氣,指尖輕輕垂下。
  “哦。”她點點頭,琢磨著什麽,皺了眉,複又鬆開。
  “阿衡,我知道,林彎彎今天,想對你說什麽。”路燈下,稀稀疏疏的行人,他凝視著遠方,想起了什麽。
  “什麽?”阿衡笑。其實,她不怎麽想知道的。
  “言希是一顆裹著毒藥的糖果,有多香甜,就有多惡毒。”言希的嗓音異常冷靜。
  “你怎麽知道?”阿衡吸吸鼻子。
  “她對我說過,剛剛,吃飯之前。”言希手輕輕握成拳,放在唇邊,微微笑開。
  阿衡輕輕揉了揉心口,不知是不是那裏,有些不舒服,清脆的撕破紙的聲音,她覺得自己隱約聽到。
  “為什麽告訴我?”
  言希轉身,頓住了腳步,依舊是大大清澈的眼睛,望入深處的,是暖暖的燈光——“你的髒話是我教的。”
  阿衡窘迫。前些日子,陳倦把那日她說髒話的情景繪聲繪色地描述給了言希。
  “所以,關於我的壞話,隻有我才能告訴你。”
  笑。
  
  出塵一陌 chapter36
  言希的《朝陽》完結了。
  然後,他把它封在了頂層的小閣樓上。
  “做什麽,鎮邪嗎?”阿衡笑眯眯。
  言希無所謂——“那幅畫,畫得很奇怪,好像跑題了。”
  彼時,新客小灰正趴在阿衡的拖鞋上睡覺,日光穿梭,正是明媚。
  所謂小灰,是很小的一團,縮起來,像個毛巾。它很喜歡言希,總是悄悄潛入少年的臥室,在他一早起來時,睜開眼總是和那樣一團醜醜的小東西對視,然後,僵硬,尖叫,恨不得把整個屋頂掀翻。
  再然後,小毛巾模樣的小灰,會在鹵肉飯幸災樂禍的表情中,淚眼汪汪地被扔出來。
  “啪”,鎖門——“阿衡,管好你的狗!”
  阿衡不無感歎,抱起小灰——“他又不喜歡你,還總愛向前湊,噯,笨狗”
  言希的生日已過去一些日子,阿衡偶爾回家時,思莞會說起——“阿衡,那一日,你對林阿姨,太失禮了。”
  阿衡眯眼,怔忪——“我說什麽了?”
  思莞笑——“正是什麽都沒說才不好。你不覺得,對她的敵意太明顯了嗎?”
  阿衡裝傻——“我普通話總說不好,怕惹林阿姨不高興。”
  “阿衡,你總是在情況對自己不利的時候,才會說自己普通話不好。”思莞笑,手中的蘋果,削得一根皮未斷,遞給阿衡——“你興許不知道,爺爺以前的老部下,離了職,從商的,大半的產業和陸家千絲萬縷,陸伯伯得病去世得早,陸家現在是林阿姨管著家”
  這話說得夠含蓄,夠明白了。
  她隻想著爺爺一輩子清廉剛直,卻還是免不了這些念想。可,隻要是人,又怎麽會沒有幾分欲望,更何況,爺爺百年之後,溫家的去向,他還是要顧及的。
  阿衡拿著蘋果,微微點了點頭。
  “相比起爾爾,還是你比較適合做溫家的女兒。”思莞的語氣平和。
  這個因為她對一些不夠幹淨的東西接受得太過幹脆乖覺嗎?
  是誇獎還是不喜呢?
  思莞見阿衡思索了半天,生怕她想多了,悟出什麽,笑著開口——“你和她處不來,以後少接觸就行了。林阿姨貴人事忙,本來和咱們也就沒有多少交集。”
  “爾爾會怎麽做?”阿衡本來在心中想著,卻不曾想,話念了出來。
  “什麽?”思莞詫異。
  “對不喜歡的人。”
  思莞看著阿衡,有些不自在——“爾爾麽,如果不喜歡,會很明顯地表現出來。”
  哦。
  很明顯,像對她和言希嗎?
  她一直不明白,爾爾為什麽那麽討厭言希,就好像,言希似乎總是對爾爾遷就到近乎寵溺。
  八月份,饒是北方,雨水也是十分的充沛。
  那一日,傍晚時,本是顯得燥熱的夕陽,卻一轉眼變了天色。
  烏雲大作,狂風不止。
  不多時,已是大雨傾盆。
  阿衡本是到書店買複習資料,看到一些有趣的小說,就翻了翻,再抬起頭,落地窗已變了另外一番景象,雨水滴滴砸落,順流成股,窗外一片黑沉。
  這裏這麽偏僻,出租車平時都沒有幾輛,更何況雨天
  傷腦筋,怎麽回去
  看看時間,剛剛七點,還早。出來的時候,已經做好了晚飯,晚些回去,應該沒事,至少言希餓不著。
  阿衡思揣,想了想,拾起剛才的書,繼續看下去,決定等著雨停後再回去。
  書店裏放著michealjackson的《youarenotalone》,阿衡跟著哼了幾句,心情卻是十分的愜意。
  大雨,書香,情歌,還有什麽樣的孤單會比現在讓人感到舒適。
  嗬嗬,要是有紫砂壺的碧螺春就好了。她已經被言爺爺留下的好茶慣壞了胃。
  言希那個家夥,大概又在玩遊戲,仗著眼大就不怕近視麽?
  偶爾會被轟然的雷聲大作嚇一跳,抬起眼,窗外是越下越大的趨勢.
  相類似的情形重複了幾次,夜已經黑了徹底。阿衡淡淡皺眉,有些失算。
  又等了許久,書店牆上的掛鍾敲響了十一下。
  “老板,離這裏最近的地方有旅館嗎?”她結了帳,問書店老板。
  “砰”,身後是一聲巨響。
  阿衡嚇了一跳,轉身,卻看到了一個滿身雨水的少年。
  他的腳下,是一把被摔落泄憤的雨傘。
  “言希?”阿衡迷惑。
  這家夥眼瞪這麽大做什麽,誰又惹他了?
  “啊,言希,是不是今天晚上做的排骨太鹹了?”她脫口而出,有些愧疚。
  傍晚急著出來,炒菜的時候,火候似乎拿捏得不怎麽好。
  他冷冷瞪著她,雨水一直順著黑發滴下,身上的粉色T恤被雨水染得深一塊淺一塊,白色帆布鞋濺得滿是泥汙,手臂中緊緊抱著一把幹淨的傘,看起來十分滑稽。
  轉了身,平淡開口——“回家。”
  卻並不望向她,隻是把手中幹淨的雨傘遞給她,自己彎腰默默撿了剛剛惱怒摔落的滿是雨泥的傘。
  阿衡跟在他的身後,靜靜凝視著少年有些伶仃的背影,開口——“言希。”
  言希並不回頭——“噓。”
  他在前,她在後,沉默著,行走在雨中。
  阿衡低頭,隻看著言希的帆布鞋,那樣的白色,她刷了好久呢,明明知道下雨,為什麽還要穿呢?
  她甚至還清楚地記得言希覺得這雙鞋顏色單調,想要添些油彩的時候,自己說的話——“言希,這是我刷了很久的鞋,知道嗎?”
  刷了很久,真的是很辛苦之後,才還原的本真。
  她微微歎氣。
  她不停地還原,他不停地打亂,以她平素的性格,還能強忍壓抑多久
  滿眼的雨,滿耳的雨,鼓噪著生命中的許多東西,引誘來而想要去釋放,終究還是一點點推回,小心翼翼封存。
  他們到家的時候,借著門口的路燈,言希用右手抹了左腕在雨中模糊不清的表麵,凝視了幾秒,輕輕鬆了一口氣——“還好。”
  “嗯?”阿衡皺眉望著他。
  “沒到十二點。”言希小聲嘀咕,眸中存了天真。
  他伸出手,粗魯地在褲子上蹭幹淨,瞪大眼睛,認真地拍了拍她的頭,凶神惡煞——“阿衡,辛德瑞拉必須在十二點回家,知道嗎?”
  “為什麽?”她笑,輕輕拿下他的手。
  她和他,隻有六公分的差距。
  “切,不是格林兄弟說的如果晚上十二點不回家的會從公主變成沾滿煤灰的丫頭嗎?”他提高了語速,聲音帶著理直氣壯的賭氣。
  “我會變成沾煤灰的丫頭,是因為一個愛指使人的後母,不是因為時間的改變。”阿衡笑,揉揉在雨中有些酸澀的眼睛,打開門。
  言希冷笑——“如果我是後母,那你還是學著去做辛德瑞拉惡毒的姐姐吧,因為不會有一個後媽會他媽的在雨天跑了四個小時去找一個鑽煤灰的丫頭。”
  他故意語氣惡毒,收傘換鞋,徑直朝浴室走去。
  阿衡放鬆,歎氣,輕輕把頭抵在雪白的牆壁上,閉了眼,半晌,才緩緩淡淡維持微笑。
  走到餐廳時,發現桌上的飯菜一口未動。
  言希洗完澡走出時,聞到了飯菜的香味。
  阿衡坐在餐廳,看到他出來,笑眯眯地打招呼——“言希,吃飯。”
  言希的臉色不大好,可也沒說什麽,坐下來,挖米飯,挖排骨,塞了滿嘴,雖然一直沒有什麽表情,可是米飯卻吃得一粒不剩。
  最後,故意拿阿衡剛洗的睡衣袖口抹了嘴,孩子氣地瞪了阿衡一眼,轉身上了樓。
  阿衡笑了許久,趴在桌子上,差點兒岔氣,可平息了,又茫然起來,不知自己剛剛笑的是什麽。
  過了淩晨的時候,雷聲轟隆起來,震耳欲聾。阿衡睡得迷迷糊糊,卻下意識地想起了什麽,從夢中驚醒。
  打開房門,走到了隔壁房間。
  猶豫了許久,阿衡輕輕地推開了房門。
  言爺爺曾經拜托她,如果可以的話,不要在下雨天,留下言希獨自一人在黑暗的房間。
  “言希?”她走了過去,床上隻是一片平坦,環顧著四周,有些遲疑,走到牆角。
  在黑夜中,那隻是一團漆黑,靜靜呆在那裏,一直未有動靜。
  而它,甚至很奇怪地用被單把自己埋藏。
  阿衡伸手,輕輕掀開被單。
  那個少年,坐在牆角,雙手環抱著膝蓋,赤著雙腳,眼睛緊緊閉著。
  “言希?”她輕輕蹲在他的身旁,不確定這少年是否是不小心熟睡在了這裏。
  他毫無動靜,呼吸還是淡淡的若有似無的微弱的存在感。
  她伸出手,輕輕小心翼翼地探了過去。
  半途,卻被帶著微涼的手輕輕握住,他睜開了眼睛。
  那是阿衡第一次在言希眼中看到那樣的表情。
  空洞,痛苦,絕望,以及無盡的撕裂的黑洞。
  那雙眼睛看著她,努力地想要恢複平日的溫柔高傲,卻在望到她的眼睛之後,瞬間湧出了眼淚。
  “阿衡,下次一定要在十二點之前回家,知道嗎?”他哽咽著,帶著孩子氣的無可辯解。
  阿衡靜靜看著他。
  “嗯?”他認真地看著她,認真地想要聽她說一聲好。
  少年的黑發,不知被何時的汗水洇透了徹底。
  阿衡眸中是山水積聚的溫柔,她摹地伸出手,狠狠用力地擁抱著他,把他的眼睛埋在自己的肩頭,冷靜開口——“沒什麽大不了的,言希,這個世界,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多麽肮髒也沒關係。”她聽到他喉頭壓抑的巨大痛苦,字字念得清晰“這個世界,有我在,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知道,言希能聽懂。
  即便她不知道兩年前發生過什麽,但是,無論如何,他已無法回頭,即使傷口會滲出血,也隻能向前看。
  “可是,阿衡,終有一日,你也會離我而去。”他無措著,淚水卻燙了誰的肩頭。
  阿衡凝視著黑暗中的牆角,不知道什麽樣的話語是帶有強大的安慰的能力的。
  “阿衡,連你都不知道,你會離我而去。”他念著,帶著嘲弄——“你看,我卻知道,我卻連這些,都能預料到。”
  “如果我離開,不能試著挽留嗎?”
  言希苦笑——“辛德瑞拉的後母隻是辛德瑞拉的,卻不是她的兩個姐姐的。”
  挽留,他又怎麽舍得。
  “言希,我不喜歡水晶鞋。”她笑著歎氣,輕輕鬆開雙手,卻不敢回頭。
  無論是做辛德瑞拉還惡毒的姐姐,她都不喜歡那種脆弱得磨腳的東西。
  “言希呀,如果我離去,會對你說對不起的。”阿衡想了想,皺眉下了結論。
  “阿衡,第一次說對不起的時候,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離開的人,離開了我。”言希仰頭,倒在紋理分明的地板上。
  “那麽,謝謝你的照顧呢?”她依舊麵向牆壁。
  “第一次說謝謝你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幾乎從這個世界消失。”
  “那麽,悄悄離去吧。”
  她笑眯眯地,語氣中溫柔輕鬆的笑意,依舊無法回頭。
  “阿衡,你會知道怎麽做的,因為,你終將長大。”而他,不知何時,會停止生長。
  “這樣啊。”
  背對言希的那個會笑會若無其事的阿衡,不敢回頭的阿衡,堅強強大得不得了的阿衡
  卻早已,微笑著冷靜著淚流滿麵。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37
  那一日,是第二年的秋日。
  他們一起爬山,少年時的隨想興起。
  走了很久很久,阿衡一直向山頂爬去,這個是很累很累的時候,最後的堅持。
  她沒有想過轉身,身後卻傳來這樣的埋怨——“唉,累死老子了,到底是誰出的餿主意要上山”
  不是你麽?
  阿衡笑,微微側過身子,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另一側卻有同樣伸出的手。
  是思莞。
  言希愣了,阿衡微笑著,想要若無其事地縮回手,卻被言希伸手抓住——“呀!你個沒良心的丫頭,我在後麵快累死了,現在才想起來!”
  思莞的表情有些僵硬。
  他縮回手。
  “哥!”爾爾跑在最前麵,此刻轉身,笑容燦爛地對著思莞招手。
  思莞溫和地看了言希一眼,大步走向思爾。
  阿衡笑,覺得拉著言希,像拉著一隻豬仔。
  “言希,你到底在包裏塞了什麽東西,看起來這麽沉。”
  “也沒什麽,就是我的豬頭拖鞋外加睡袋外加零食外加十幾本最遊記。赫赫,我是三藏!”言希擺了三藏拿槍的帥氣冷酷姿勢,吹去指尖虛無的硝煙,表情認真而小白。
  阿衡想要吐血——“我們隻是在山上露宿一晚,不是小學生春遊!!”
  言希抓著阿衡的手,沒骨頭的德性,走得磨磨蹭蹭,耍賴的模樣——“還不都一樣嗎?”
  容顏若花,換回男裝的mary瞥了身後吵鬧不休的兩人,笑著開口——“思莞,你完了。”
  思莞表情隻是溫和,不鹹不淡地開口——“mary,你是在幸災樂禍嗎?”
  mary食指慣性地撩了鳳尾——“思莞,我可是事先警告過你的。”
  莞望了望遠處,慢慢染紅的楓葉,輕笑——“不會是阿衡。她和言希的緣分不夠深。”
  mary語氣微微帶了嘲弄——“是啊,你的緣分夠了,整整十七年呢,如果不出什麽岔子,鐵定是一輩子的發小!”
  “發小”二字,是吐出的重音。
  思莞不作聲,思爾在一旁冷笑,卻隻裝作沒有聽到兩人刻意壓低的聲音。
  “靠!你們別磨蹭了行不行,一會兒上山,天都黑了。”達夷爬得吭吭哧哧,自是注意不到身後的暗潮洶湧。
  “帶打火機了嗎?”思莞問。
  “毛?”達夷傻眼。
  “打火機。”陳倦挑了眼角,不屑的語氣“別告我你丫沒帶,咱們今兒晚上可要凍死在明山上了。”
  明山位於市郊,因為人工雕琢得少,大半是自然生成的景,再加上地勢和海拔都符合山的原生態味道,很招人青睞,尤其是春秋兩季,來這裏遊玩的很多,但是,興許覺得不夠安全,露營的卻很少。
  “老子沒帶怎麽著了吧,我切,你倒是帶了,拿出來讓老子瞅瞅呀!”辛達夷不涼不熱地堵了回去。
  陳倦冷哼——“本來就沒有指望你的打算!”
  轉身,略顯尷尬地喚了阿衡——“阿衡,帶火機沒?”
  阿衡被某豬仔折騰得滿腦門子汗,拖家帶口回答——“沒帶。沒事兒,山上有打火石。”
  達夷笑——“為毛每次感覺有阿衡在,什麽都不用擔心呢?”
  思爾扯了嘴角——“陸流在的時候,這話我好像聽過。”
  達夷爬爬黑發,有些恍然——“這麽說來,陸神仙和阿衡是有幾分相像。”
  思爾搖頭——“錯了。是阿衡和陸流哥像。”
  mary輕飄飄地嘲諷——“辛狒狒,我罵你一聲狒狒又哪裏虧了你?”
  後知後覺到如此。
  那種溫潤華彩,那份聰慧淡情,他本以為離了美國離了維也納這世間再難得。
  可是,歸國,卻奇異地在一個女子身上看到。
  他一直在旁觀,想要看看她會走到哪裏,可惜終究未到與到那個男子分庭抗禮,再成長一些,這個故事,興許會更加有趣。
  終於到了山頂。
  阿衡隻剩出的氣兒,癱在大青石上,指著一旁得瑟的少年——“言希,你先不吃零嘴,歇會兒成不成?”
  這紅衣少年盤坐在地上,卻恨不得把腦袋塞進包中,扒扒扒,我扒——“排骨,我的小排骨,在哪裏,你丫出來,出來!”
  阿衡吸吸鼻子,嗬嗬,幸虧提前把飯盒裏的排骨藏了起來。
  這廂沒得意完,那廝已撲了過來,阿衡護住背包,大義凜然,儼然董存瑞炸碉堡。
  “阿衡,女兒,衡衡,我就吃兩個,呃,不,一個,就一個,嘿嘿”言希腆著臉撒嬌。
  眾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辛達夷把香蕉皮砸了過去——“我靠,言希你丫惡心死人不償命是不是?!!”
  阿衡忍笑,拉住擼了袖子呲牙的言希,板著臉——“你坐在這兒,乖乖呆五分鍾,就給排骨吃。”
  “好。”言希笑眯一雙大眼睛,晃著一口白牙乖巧無比。
  mary抖抖——“godshy,這還是言妖精嗎?”
  思莞笑——“你還不習慣嗎,阿希瘋的時候能群魔亂舞,乖的時候就是領小紅花的乖寶寶。”
  思爾哼——“言希哥,我可是習慣了十六七年還沒習慣起來,更何況是mary,習慣了才不正常。”
  達夷點頭附和,就是就是。
  言希有些尷尬,看著思爾,全然沒了平日的毒舌,隻是不自然地笑著。
  來時,大家帶的吃得都不少,坐在楓樹下,擺了滿滿的樹影,吃飯時達夷mary鬥嘴,全當了佐料,一頓飯,笑聲不斷。
  上山的時侯,有些遲,現下,吃完飯,太陽已經西斜,掛在明山上緩緩墜落,等著海岸線,溫暖陷入,期望著酣眠。
  “拾些柴回來吧。”思莞仰頭,望了天色,開口。
  六個人,分了三組,達夷mary,言希思爾,思莞阿衡。
  阿衡看了思莞一眼,雖奇怪這樣的分組,卻未說什麽,隻跟著他,走向東麵。
  明山前幾日,剛下過雨,樹枝被打落了一地,踩在上麵,軟軟的,很舒服,隻是樹枝大多未幹,拾起來有些麻煩。
  “阿衡,你看看前麵。”思莞想起了什麽,笑著指了指前麵。
  “什麽?”阿衡怔忪,細細辨了聲——“哦,小溪嗎?”
  潺潺流淌的,隨著楓葉掉落是溫柔的聲音。
  思莞點頭——“還是兩年前,初中畢業旅行時,言希發現的。”
  阿衡搓掉了幹柴上的枯葉,眯眼,笑著——“那時,他已經回來了?”
  “嗯?”思莞微微睜大了眼睛,眉頭微皺,是詢問不解的姿態。
  “休學。”
  “嗬那個,是,言希那時已經回來了。”思莞微笑,低頭,右手指尖微微觸到心髒的位置。
  一時無話,撿完回去,大家也都回來了。
  達夷mary撿的還成,大半能用,至於言希思爾,大半不能用。
  “想也知道。”思莞笑睨大少爺大小姐“所以,把兩個麻煩精分到一起,才不會惹事。”
  一個冷笑,一個不屑,這樣看起來,倒有幾分相似。
  大抵富貴生的孩子都有這樣被嬌寵而無所事事的本領。
  阿衡想了想,隻是笑。
  天色愈黑,月上中天,樹葉搖晃起來,沙沙的,隨風,在耳中盤旋。
  找了打火石,全權由阿衡處理。她幼時常隨養父在山上過夜,拾柴生火這些零碎的活兒,手熟了,並非難事。
  阿衡讓大家折了幹柴,錯落著,堆了起來,拿起打火石,輕車熟路地蹭了好幾下,湊向柴堆,一個細碎的火花,瞬間,燃了起來,明豔豔地,點亮了山頂和少年們年輕的麵龐。
  達夷言希歡呼,兩人牽手抽風,鬧喚著,跳起了草裙舞。
  移動,章魚手,晃蕩,移動,章魚手,晃蕩,嘴裏卻學著人猿泰山的經典嘶吼。
  剩下的人,黑線。
  噯,亂七八糟的。
  “我敢打賭,泰山都沒有我家女兒厲害。”言希展開懷抱,笑得小虛榮心高昂。
  “又不是你丫!快,下麵觀眾看著呢,跟上節奏!”辛達夷呲牙,亮晶晶光鮮的笑容,拉住言希,甩著手,繼續草裙。
  思莞思爾笑得前仰後合。
  阿衡無奈,掩臉。
  “一對智障兒,切!”陳倦直撇嘴,但是,眼中的笑意卻好看溫存。
  倆傻小子鬧完了,大家圍著篝火,坐了一圈,辛達夷興致勃勃——“嘿嘿,咱們講鬼故事吧,多好的氛圍,多好的情調啊。”
  思莞陳倦都是膽大的,思爾雖然自幼體弱多病,但個性卻是不服軟的,於是大家點了頭,表示讚同。
  阿衡自是無什麽不妥,隻是扭頭,言希似乎受了重大打擊,全身僵硬。
  “言希哥,可是一向怕這些鬼呀神的。”思爾笑。
  言希怒——“誰說本少害怕!”
  “那我可開始講了哈!"達夷桀桀怪笑——“今天老子講的,可是真實發生在明山上的事兒。”
  眾抖,言希哆嗦,哆嗦,無限哆嗦
  “三年前,有這麽一群學生,和咱們一樣,到明山來露營,結果,第二天回去,坐公交的時候,有一個辮子特別長的姑娘上車的時候,辮子被車門夾住了,然後,車啟動了”
  “然後呢?”揮手揮了一腦門的冷汗。
  達夷故意嚇言希,壓低了語調——“然後,那長辮子姑娘就被公車活活拖死了。”
  言希被唬得滿腦門都是汗。
  阿衡皺眉,覺得這故事似曾相識
  大家卻是聽得聚精會神,大氣不敢出。
  “又過了幾年,又有一群膽大的學生聽說明山鬧鬼,還是一個長辮子的女鬼,趁著畢業旅行,到了明山旅遊,尋找那個女鬼。其中有一個特別膽大的,甩了大家,自己一人獨自尋找,結果,到了深夜,還是沒有找到”達夷滔滔不絕,講到稍微嚇人的地方,就故意大聲,製造音效。
  言希呆呆地看著達夷,汗啪啪地往下掉。
  阿衡笑,輕輕用小指勾了勾言希的小指,噓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彎腰起了身。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達夷身上,根本沒有發現阿衡的躡手躡腳。
  “結果,有人在背後拍那個學生的肩,他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身後傳來幽幽的嗓音”達夷唾沫亂飛。
  “你是在找我嗎?”幽幽的嗓音傳來。
  有人拍了辛達夷的肩。
  辛達夷轉身,呆滯了三秒中,尖叫——“有鬼嗷嗷嗷嗷!!!!”
  抱頭飆淚!!!!
  眾人呆,望著那“鬼”,若無其事地關了打在臉上的手電筒,黑眸黑發,麵容溫柔幹淨。
  一二三,憋不住,一起大笑起來。
  辛達夷覺得不對勁,哆哆嗦嗦邊嚎邊轉身,竟然是——阿衡。
  “阿衡!!!!”辛達夷怒發衝冠。
  阿衡拿著手電筒若有所思——“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個故事兩天前在電影頻道午夜劇場上播過,似乎是《長辮驚魂》?”
  “辛達夷!!!”眾人摩拳擦掌。
  恐怖的氣氛一瞬間消散殆盡。
  大家又說了會兒話,困了,扒拉睡袋準備睡覺。
  言希卻一直對著篝火,饒有興致地看漫畫書。
  阿衡用樹枝鋪了一層,覺得夠軟了,才拿出睡袋,不經意回眸,看到思爾手中的睡袋,愣了。
  轉眼,再看言希,依舊是翻來覆去地看三藏槍擊敵人的幾頁。
  “阿希,不睡麽?”思莞合睡袋,帶著濃濃的睡意,眼睛快要睜不開。
  言希搖搖頭,眼並不從書上移開。
  思莞見狀,嘴角扯了笑,閉眼,微微側過身子,入睡的姿勢。
  至於達夷,不過幾分鍾的時間,已經打起齁,想必是捉弄兼被捉弄,已經玩得透支了。
  思爾裹著紅色的睡袋,和大家道了晚安,也安靜地睡去。
  mary起初並不睡,磨磨蹭蹭了許久,看著言希絲毫沒有動靜,覺得無趣,打了哈欠,縮到離篝火最遠的地方,歪頭倒過去。
  至於阿衡,她早已作了沉沉熟睡的姿態。
  閉目養神,不知過了多久,直至言希的腳步聲遠去,才緩緩睜開眼睛。
  她循著潮濕的泥土上的腳印,安靜地走了過去。
  腳印消失的地方,一派豁然開朗。
  月光皎皎,溪水明麗,那個少年,坐在河沙上,躬著背,遙望遠方,瘦弱纖細卻似乎在堅韌地守候著什麽東西。
  阿衡想起了,夏日田地裏金燦燦搖曳的麥穗。
  “阿衡。”他早已發覺她的存在,遠遠地揮手。
  “不困嗎?”她問。
  “我的眼睛比別人大,所以困的時候闔上需要的時間會比別人多一些。”他有一肚子歪理。
  “為什麽把睡袋給了思爾?”她微微皺眉。
  思爾拿出那個紅色的睡袋的時候,她已經發現。
  “爾爾說她沒帶呀。”言希笑,彎了龍眼兒一般的大眼。
  “我記得她掏食物出來的時候,明明不小心掏出了一個紫色的睡袋。”
  “我看到了。”言希點頭。
  “所以呢?”
  “可是她說她沒帶呀。”言希攤手,繼續笑。
  阿衡哦,雙手捧了沙,從指縫劃過,漏了,捧起,留了更細的縫隙,看沙子繼續一點點滑落。
  無聊的遊戲。
  “阿衡,我用沙給你講故事吧。”言希說,搶過她手中的沙。
  阿衡吸鼻子,點頭。
  “看清楚了,咳咳。”月色下,一雙瑩白纖細的手輕輕拍了兩下。
  那雙手捧了一捧細沙,平整均勻地鋪在地上,少年微微帶著清爽的嗓音——“從前,有一個男孩子,是比地球上的所有人都漂亮的火星人”
  食指像魔法棒,在細沙上,輕輕勾勒,短短幾筆,出現了一個長劉海大眼睛的比著剪刀手咧了半邊唇角的娃娃。
  “然後,有一天,他突然喜歡上了一個凶巴巴的女孩子,真的是很凶的女孩子呀,但是笑起來很可愛。”
  拇指的指尖在娃娃的劉海間輕輕刻出紋,左手五指從它的發際溫柔滑落,變成了淡淡的自然卷的長發,嘴角譏諷的笑中指細細撫平,是溫暖可愛的笑意。轉眼,魔法師的魔法棒激越火花,高傲漂亮的男娃娃變成了可愛俏皮的女娃娃。
  阿衡覺得,自己的眼睛一定充滿驚訝豔羨。這樣簡單的東西,卻無處不是對生活的熱愛和創意。
  “男孩子雖然五音不全,但還是想要為女孩子唱一首歌,他最喜歡的《fleetingtime》,oh,timeisfleetinginmyworld,butalwaysinyourway。whenlifeisaphoto,youareinmyphotoandstopdayafterday。”
  少年輕輕哼唱著,右手五指平順從娃娃身上滑過,成了五線譜,而娃娃,經過雕琢,成了許多個生動的音符。
  “可是女孩子說她聽不懂,以為男孩子生的怪病還沒有痊愈,然後,嚇哭了,跑掉了。”
  他漫不經心地開口,又捧過一捧沙,細長的指,緩緩地釋放月光下閃著銀光的沙粒,一點點,把音符湮沒。
  一切,又恢複如初。
  阿衡想了想,笑著下結論——“言希,你暗戀林彎彎。”
  言希打哈欠,慵懶——“是呀,除了溫思莞不知道,幾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然後,是不是,林彎彎暗戀思莞?”阿衡恍然大悟。
  言希斜眼——“笨蛋,思莞和林彎彎一直在一起,很久了。”
  “這個,也是全世界都知道?”阿衡想得有些吃力。
  “嗯,除了言希不知道。”言希喃喃。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38
  新的學年開始了。
  依言希的成績,排位的時候,自然和阿衡坐不到一起。
  班上的同學和阿衡混熟了,都覺得這姑娘挺實在,學習又好,坐在一起,絕對的沒壞處。於是,今年,挑同桌,阿衡是絕對的搶手。
  結果,由於陳倦成績傲視群倫,婀娜著小碎步坐到了阿衡身旁,兄弟,緣分呀!
  阿衡笑嗬嗬的,是呀是呀,緣分。
  又隔了幾個人,辛達夷斜著眼走了過來,幸災樂禍——人妖,嘿嘿,你丫完了,哦也。
  陳倦不明所以,但塗著紫色丹寇的手指向達夷——呸呸,你個狒狒什麽時候變烏鴉了,你丫才完了,信不信老娘咬死你,切!
  可惜屁股還沒暖熱,言希黑著臉帶著獰笑走了過來,書包扔在了某肉絲桌上,挑了眉,皮笑肉不笑——怎麽著,是您自己走,還是我送您老一程?
  肉絲睜大眼睛,隱約看到言希腦袋上盤旋的長著黑翅膀的亂晃的小東西,想起無數次被毒舌潛規則的經曆,陪笑起身——哪能哪能,言少您坐哈,小的打擾您父女團聚,罪該萬死。
  丫的,一副媽媽桑的德行!辛達夷鄙夷。
  肉絲款款移來——喲,辛少您德行好,以後,小的還要多多靠您感化了。
  隨即,一屁股坐在辛氏達夷身旁。
  四目相對,劈裏啪啦,火花四射。
  鐵窗外探監,不,是等待排座位的眾人無不感慨——你們看,多赤果果的四角戀呀,本來辛達夷暗戀溫衡,溫衡和辛達夷眉來眼去,挺好的小兩口,結果言美人兒因為和mary吹了,受了刺激,覺得野花不如家花香,肥水不落外人田,橫刀奪愛,搶了好兄弟的愛人,和溫衡上演了一出曠世亂倫父女戀,留下辛達夷和mary兩個傷心人,借酒澆愁,憔悴天涯,心如死灰,生無可戀,苟延殘喘
  鐵窗內坐監,噢,不,是已經排了座位的另一窩眼淚汪汪——好虐喲,虐死個人了,隔壁瑪麗蘇的,內光屁股亂射箭的小屁孩兒絕對是後媽,太他奶奶的後媽了!!!
  阿衡第一次聽到思爾彈鋼琴,是在母親為思爾舉辦的個人演奏會上。
  她不懂音樂,隻是覺得好聽得過分,那雙手,輕盈飛舞,在琴鍵上排列組合,卻遠比數學來得精彩。
  當音符戛然,所有的人,掌聲想起,震在耳膜上,很像雷鳴。
  思爾穿著白色的晚禮服,那樣白皙挺拔的脖頸,看起來優雅而高貴。她起身,離開鋼琴,拿起麥克風,隨著掌聲的餘韻,帶著微微的羞澀和認真,她說,謝謝我的媽媽,我最愛最愛最愛的媽媽。
  然後,阿衡坐在那樣靠前的貴賓的位置上,看著和爾爾同樣高貴美麗的媽媽,紅著眼眶走上台,擁抱著那個少女,那樣溫暖貼心的姿勢,舍不得放手——這是我的稀世寶貝,我的朋友們。
  恰到好處將圓滿圓滿的,是如潮水一般的掌聲。
  她一直微笑著,隻是耳中有些痛。
  言希看著她,很奇怪,手忙腳亂,他穿著白色溫雅的西裝,卻沒有規矩地擼了袖子,雙手死死捂住她的耳朵,口中念念有詞。
  瞬間,世界是一片安靜。她微笑地看著言希的嘴巴張張合合,認真拚湊著太過急躁的語句。
  乖乖乖我們阿衡如果學了鋼琴一定彈得更好
  哦,是這樣嗎
  阿衡吸鼻子,嗬嗬笑著——言希,放手呀,你壓得我耳朵好痛的呀好痛。
  言希放了手,雙腿沒有規矩地跪坐在座位上,麵向她,大眼睛恨不得笑成一條縫——“真的真的,阿衡你要相信我。”
  阿衡,你相信我。
  如果也在那麽那麽小的時候學了鋼琴,寶貝,你一定是比稀世珍寶更珍貴的稀世珍寶。
  思莞把目光從台上轉向台下,溫和關切——聊什麽呢,樂成這個樣子。
  言希撇嘴——秘密。
  思莞更加溫和關切——我也不能說嗎?
  言希不關,隻切——呀,個榆木腦袋,都說是秘密了。
  思莞苦笑——什麽時候,你對別人的秘密也成了針對我的秘密了?
  趁著台上什麽感人肺腑發言時台下熱烈掌聲的行當,言希含笑——你說什麽?太吵了,沒聽到。
  所有行內人士對思爾的演奏水準嚴肅評價到了天花亂墜外星水準。
  阿衡嚴肅地對著言希說——言希,我覺得我對音樂很有興趣。
  言希也嚴肅——女兒,這是一個很高雅也很容易打瞌睡的興趣。
  但是,生活如此無聊,我們可以隨便找些樂子。
  他從裝滿了幼時玩具的閣樓中拖出了一個荒廢了許多年頭的鋼琴,然後得了閑,熟悉一下幾乎長了青苔的五線譜,讓阿衡挑兵挑將,挑中哪個便彈哪個。
  他說——衡衡呀,為毛我覺得我現在很像某些店裏待點的某些人呀。
  阿衡瞅了言希細皮嫩肉,容顏似雪,小心翼翼問——夜店牛郎?
  言希吐血——明明是酒店鋼琴手。蒼天大地,我的家教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阿衡麵無表情——哪裏都有問題。
  言希憤憤——老子不幹了,走,今兒爺請客,咱去聽人拉鋸唱曲!
  然後,他們穿著普通T恤,普通牛仔,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衣服,走到了據說全國最有名的歌劇院。
  這些日子,歌劇院正請著美國的一個有名劇團來中國演出,總共三十三場,一場不多,一場不少,演完,就拎包袱走人,特別有腕兒。
  阿衡找了半天,沒找到售票口。
  言希打了電話,一會兒,來了人,西裝革履,點頭哈腰,送了票。
  阿衡歎氣——你太高幹子弟,太資本主義了。
  言希切,你抬出溫慕新的名字,看看那人彎腰的幅度會不會更資本主義!
  阿衡訕訕,這倒也是。然後,湊過去,看票——歌劇的名字是什麽?
  言希橫著豎著瞅了半天,淡定拚寫——M-o-u-s-a-i。
  阿衡在手心拚寫——mousai繆斯?
  靈感女神繆斯嗎?
  倆人坐在前排,有些感慨,你瞅瞅,你瞅瞅,資本主義國家的繆斯就是不一樣,連衣服都這麽資。
  言希眨巴著大眼睛——阿衡,除了嗓門高一點,你能聽懂他們唱的是什麽嗎?
  身旁的座位傳來嘲笑不屑的哼氣聲,扭頭,西裝革履衣冠楚楚。
  言希抱著爆米花,怒——呀,懂英語了不起啊,說個非洲土著語聽聽!丫的,種族歧視,切!
  大眼睛瞪瞪瞪。
  那人沒了脾氣。
  阿衡笑——噯,紅顏禍水。
  言希迷糊——說誰?
  阿衡裝傻,指著台上皮膚白皙穿著米色華貴衣裙彪高音的女人——繆斯
  言希對著阿衡耳語,問得一臉正經——她禍害誰了?
  阿衡忍笑——可多可多人了。
  言希望向舞台,卻恰巧是一幕高潮,貧困潦倒的年輕畫家無意間邂逅了向人間播撒靈感之光的女神繆斯,對她一見鍾情。
  那個年輕的有著金色發絲的英俊青年單膝跪地——“我尊貴的女神,你為何生得如此容顏嬌美,奪去我所有的心魂,你的銀發是這世間,乃至我萬能的宙斯父神身邊,最耀眼純潔的華澤;我的四周一片漆黑,隻因為我的女神你的眼睛,把這世間所有的光明黯淡;高傲的雅典娜女神賜予我智慧,我卻拋棄了它,用每一分骨骼和靈魂去思念你的紅唇,這世間最甘美嬌豔的花朵。當晨風吹起,日光灑滿大地,我打開窗,你降落於凡塵,帶著神袛的仁愛和對世間的懵懂,殘忍地讓維納斯對著我微笑,將我打入焚火的地獄,為了愛,永生永滅!”
  繆斯高高舉起掌管靈感的書冊,表情微渺肅穆——“親愛的lulifer,你隻是愛上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永遠奧妙不可捉摸的靈感。每一個塵世的詩人,畫家,樂師,史官都會傾訴著他們對我的愛戀,但是,我身上唯一吸引你們的地方,就是無窮的靈感,因此,引諸神之名,現在,我把靈感賜予你。”
  lulifer沉默。
  繆斯微笑,帶著了然和高貴,揮了神杖,靈感之光引到了lulifer身上。
  幕謝。
  言希有些失望——“就是這樣的結局嗎?”
  阿衡看看四壁掛著的時鍾——“應該,還有最後一幕。”
  最後一幕,挽了幕簾,是依舊貧困潦倒的lulifer,他沒有因為繆斯賜予的靈感而得到一絲的榮華富貴,他依舊穿行在低俗肮髒的弄巷中,動作總是笨拙遲緩,茫然地望著四周,為了一塊粗皮的麵包,打著細碎粗重的零工,所有大塊的時間,以前為了繪畫而保留的,現在全用做了沉默發呆。
  然後,換回繆斯在神殿中無盡的嘲弄和不屑。
  當她為了給另外一個詩人播撒靈感,再次踏入塵世,那個男子,lulifer,已永遠歸於塵土。
  高貴的女神看了墓誌銘,永遠高傲美麗不會變老的麵容一瞬間變得蒼老,悲痛欲絕。
  那上麵寫著——可笑的瘋子,挖瞎雙目的畫家lulifer。
  他不要她給的靈感,他寧願看不到自己的靈感,拋棄了屬於畫家的那個男人,隻是純粹的lulifer。
  隻為了晨光初綻時那道美麗純潔的身影手足無措,微笑天真著陷入愛情的lulifer。
  永久的謝幕。
  “這男人,太傻了。”阿衡搖頭。
  “這女神,太壞了。”言希歎氣。
  兩人相視,笑了。
  她永遠站在女人的角度看待問題,他不自覺地帶入男人的思維。
  忽然很惆悵,我們為什麽要看這麽悲情的東西?
  默,生活如此美好,有小排骨,有《名偵探柯南》,有破鋼琴,有收音機,我們完整的生活在於此,而不是舞台上堵在喉間吐不出的壓製,不是嗎?
  “你有多久,沒有好好哭過一場了?"阿衡想起了收音機裏知心姐姐的煽情。
  這句話,放之四海皆準,嗯,我想我們看這一場悲傷離合,隻是為了尋個哭泣的理由。
  言希楞——“我前天才哭過,你忘啦,抬鋼琴時壓住腳那次。”
  阿衡笑,嗬嗬。都沒見過這麽笨的人,抬個鋼琴,都能被鋼琴腳壓住。壓住就算了,還敢掉金豆豆,一嚎就是半個小時,連住在院裏另一端的辛達夷都打電話——“怎麽了怎麽了,阿衡,你家小灰又被鹵肉飯掐敗了?切,這麽笨這麽愛哭的狗,扔了算了!回頭兒咱兄弟送你一個純的哈,哭起來絕對比這個跟狼嚎似的狗崽子好聽!”
  言希邊抹淚,邊磨菜刀。老子殺了你!!!!
  阿衡抱著小灰笑得東倒西歪。可惜小毛巾不知道自己也是這一台戲的主角,傻傻看著在自己腦門上盤旋的鹵肉飯。
  鹵肉飯順毛,小黑眼珠轉得滴溜溜的,不屑——笨狗,看毛,罵你呢!
  出了劇院,已是傍晚。兩人走在初秋的街道上,帶了些微的涼意。
  爆米花沒有吃完,拿在手上,也涼掉了,黏成一團。
  言希想起什麽,伸進口袋,掏了半晌,伸出手,手心是一顆白色透明的彈珠。
  “小蝦讓我給你的,小孩兒說是在學校廝殺了很久,才贏得的。”
  阿衡捏過彈珠——“為什麽不親自給我?”
  言希雙手背到後腦勺——“還不是怕你罵他貪玩,不好好學習。”
  阿衡小心合攏手,笑——“我什麽時候罵過他?這話當真是冤枉人。”
  “何爺爺的身體,最近,一直不大好。”言希轉了話題,語氣有些僵硬。
  阿衡沉默。這個,她也是知道的。何爺爺最近擺攤兒的時候,總是咳得厲害,她每次到附近買菜,隔得老遠打招呼,總能看到老人表情痛苦,卻忍著咳和她打招呼。
  “要是,不是小蝦就好了。”阿衡的語氣有些落寞。
  言希瞥她。“什麽?”
  “小蝦那麽小。要是我,一定能撐住那個家。”她感歎,不無遺憾。
  “恕我打斷溫姑娘您一下。您貌似隻比何夏大一歲半。”言希冷笑。
  阿衡好脾氣,淡淡瞅他,笑。這又是哪來的怒氣
  “言希,萬一何爺爺”阿衡無法不往壞處想,何爺爺雖然平時身子骨硬朗,但是,油盡燈枯的年齡,容不得半點差池
  言希含笑——“我要說的就是這個。阿衡,如果,以後家裏多添一雙筷子,你會不會覺得很辛苦?”
  阿衡有些傻,腦中一直盤旋著言希的話,到最後,腦中隻有兩個字——家裏。
  哦,是言希家的那個地方,也是阿衡的家嗎?
  已經到了帶著詢問家庭成員的態度,來征求她的意見嗎?
  “言希,我是誰,我是誰呀”她問他,斷斷續續的聲音,不小心紅了眼眶。
  這句話,一點也不好笑,她無法再像看著母親爾爾一樣寂寞地微笑,隻能緊張地手腳無處安放。
  言希歎氣,伸出雙手,緊緊地擁抱。
  “你是誰呢,讓我想想,不能回到過去的雲衡,無法走向將來的溫衡,身邊隻剩下言希的阿衡,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瘋掉拋棄所有的言希的親人,你要選擇做哪一個?”
  寶貝,當我很久以前便不再喊你溫衡,隻念你一聲阿衡的時候,你要選擇哪一個?
  寶貝,當我刻意喊你女兒,不停地念叨著我們阿衡的時候,你又選擇哪一個?
  我時常比較,哪一個比較動聽,哪一個讓你覺得自己不再是可以承擔所有的大人,哪一個讓你覺得自己是一個可以耍賴的小孩子呢?哪一個可以讓我的阿衡更幸福一些呢?
  我時常覺得自己心胸狹隘,太過憤世嫉俗,這個世界待我有太多不公,可是,你壓抑著我的恨,一直地,那麽辛苦,我在想,除了拿你最缺少的親情去報答,還有什麽更好的方法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39
  那一日,是深秋的周末,即使有淡淡的陽光,依舊是秋風吹了個梧桐零落。
  當言希放下手中的遊戲手柄,接了電話,又掛了電話,開始匆匆穿了米色的風衣往外衝。
  “這麽急著走幹什麽,連飯都不吃?”思莞有些傻。他和言希打了一上午的遊戲,暈頭轉向的,剛剛張嫂催了幾次,讓他們下去吃午飯,奈何手上戰況緊迫,抽不出身。
  “吃飯!”言希吼。
  思莞被少年的大嗓門嚇了一跳。
  然後,那孩子,砰砰地,就下了樓,邊跑還邊抱怨——“呀,這麽煩人的丫頭,我的綠毛怪剛過十八關就被她一通電話打掛了,溫思莞,把你家姑娘領走,老子要退貨,退貨!”
  歪歪扭扭地穿鞋,一溜煙,比兔子還快,不見了蹤影。
  那通電話,大概是阿衡打來,讓他回家吃飯的。
  思莞撫眉,無奈喃喃——“退貨?你舍得嗎?”
  那兩個人的日子依舊如往昔,不好不壞,雖說阿衡暖暖的微笑是故事的主旋律,但是言希打遊戲打到飯菜都涼了肯定是要挨罵的。
  “今天是周末,我下午要給小蝦補習功課。”阿衡熱好飯菜,就拿著書包往玄關走。
  “什麽時候回來?”言希嘴塞得滿滿的——“還是四點嗎?”
  阿衡看看腕表,皺眉,笑——“不一定。今天想幫何爺爺看會兒攤兒。不過,晚飯前一定回來。”
  未等他回答,匆匆出了家門。
  言希是親眼看著阿衡完完整整幹幹淨淨地離開家裏的。
  後來,言希一直後悔著,要是,我不是一直在家搗鼓著怎樣讓綠毛怪通過第十八關就好了。要是,我能早些趕到何爺爺的攤位就好了。
  他雖知道自己脾氣乖戾,但事實上,真正生氣的時候,並不是很多。可是,那一日,卻是恨不得將自己所有的暴力全部投諸在那些人身上。
  午後,在尚未到她時常回家的四點鍾時,他接到了一通電話,是有些嚴肅的聲音——你是溫衡的家人吧,她出事故了
  他當時正在通關打遊戲,心不在焉的——什麽什麽,您說什麽?
  等到反應過來,腦袋已經是一陣轟鳴,像是被人從頭到尾澆了一盆冷水。
  他朝著那人吼,覺得自己的心肺都在顫動——他媽的,你丫再說一遍!!
  那人被嚇了一跳——呃她擺攤時,三輪車刹車壞了,撞上了一奔馳。
  言希從沒發覺自己的想象力會這樣豐富。他甚至想到了阿衡騎著何爺爺的三輪車和四輪的高速怪物撞到一起的場景,腦中跟放電影似的,一聲劇烈碰撞的“砰”,揉碎了的廢鐵,倒帶了許多次。
  “哪個醫院?”
  “啊?”那人莫名其妙。
  “我他媽的問你阿衡在哪個醫院!”他拿著話筒,指尖貼著的地方,是濡濕的汗。
  “請您現在到xx派出所一趟。她在這兒。”那人直覺招惹了瘟神,言簡意賅,掛電話,抹冷汗。
  言希衝到派出所時,他的姑娘,正蹲在牆角,白淨的臉上蹭得都是灰,看到他過來,幾乎一瞬間就委屈了,然後微笑著內疚地看著他。
  走過來一個大簷帽,是個年輕的小民警,聽聲音,是打電話到家裏的——你就是言希吧,這姑娘讓我通知你來的。她的三輪兒,把一個男士停的車給撞了。
  阿衡有些窘迫,覺得著實麻煩了少年——言希,對不起,對不起呀
  “起來。”他漠視那民警,直接瞪著阿衡,大眼睛幾乎占了半張臉。
  阿衡有些猶豫,站了起來。
  “哪裏受傷了?”他看著她,語氣平淡,並沒有許多生氣。
  阿衡笑得山水明淨,邊搖頭,邊把手臂往身後藏。
  “把手伸出來。”言希開口,心頭拱著什麽,需要細致周到的引導。
  她微笑,聲音軟軟糯糯的——“隻是小傷口,沒有關係。”
  然後言希看著她,漂亮的大眼睛一直看著她,執拗地,頑固地。
  阿衡無奈,歎了氣,伸出手。
  手背上,清晰的,是兩道紅腫的血痕,而手腕,蹭破了皮,淤腫很明顯。
  然後,他抬起頭,她卻對他笑,溫和若水。
  身後,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走了過來,氣勢淩人——“你就是這小丫頭的家裏人?她的破三輪撞了我才買的奔馳,你說怎麽辦吧!”
  阿衡歉疚,一直鞠躬——“叔叔,對不起,刹車壞了,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對不起。”
  那男人怒氣衝衝——“說對不起有用嗎?刹車壞了算什麽理由,刹車壞了就不要出來擺攤!”
  阿衡輕輕拉了那男人的衣服,小心翼翼開口——“叔叔,您不要生氣,我會賠給您的。”
  他卻甩了阿衡的手,用看到什麽惡心肮髒東西的眼神看著阿衡,語氣咄咄逼人——“你一個窮擺攤兒的,賠得起嗎,我那是三十萬買的奔馳,不是你家的破三輪兒!不是我說你們這幫人,窮就算了,普通話都說不好,一點素質都沒有,整個B市遲早讓你們這幫人搞髒搞臭!!”
  阿衡垂了頭,不作聲。
  小民警輕輕咳了幾聲,心中覺得這話過了。
  言希卻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領,吼聲震天,白皙的指骨間暴著青筋——“你他媽算什麽東西!不就是一個大奔嗎,跟老子在這兒擺什麽闊裝什麽款!別說是奔馳,我家姑娘就是撞了寶馬勞斯萊斯賓利布加迪·威龍,就是四輛一塊兒撞,看老子賠不賠得起!”
  那人被嚇住了,說話有些不利索,指著小民警——“警察,你看這人這素質,你們管不管管不管!”
  言希臉吼得通紅,呼哧呼哧喘粗氣——“老子就是這素質,怎麽著吧!老子,老子的爹,老子的爺爺都是B市人,我家祖宗八代都是B市人,B市人就這素質,怎麽著了吧!你他媽在這兒充什麽B市人,老子太爺爺打仗解放B市時丫的指不定在哪兒啃泥巴呢!”
  那人瞠目結舌,沒見過人嘴皮子這麽厲害。
  小民警也嚇了一跳,覺得鬧大了,走到兩人中間,對著言希開口——“哥們兒,你放手,過了哈!”
  言希冷笑,手上卻攥得更緊——“我他媽好好的一個姑娘,在家還好好的,就出去擺了個攤兒,轉眼受了一身傷,還被你們這個欺負,那個罵,老子過了?老子哪點兒過了!!”
  眼見那人被言希卡領帶卡得喘不過氣,小民警急了,拿著警棍指著言希——“你丫放手,快點兒!!!”
  言希拽了小民警的警棍,扔到地上,輕蔑地看著他,嗓門高了八度——“今天丫的不跟我姑娘賠禮道歉,老子還就不放了!!!!”
  小民警也惱了——“你想襲警不是!”
  “老子還就襲警了,你愛咋咋地!”言希扭頭,掃了阿衡一眼,就一眼灰色大衣,眼眶卻莫名其妙地紅了——“我家姑娘不受這窩囊氣,受不起這委屈!!!”
  阿衡急了,沒了冷靜——“言希,你放手呀,放手!”
  言希沉默了幾秒鍾,認真凝視著他的姑娘,溫柔而別扭。
  “言希,我不委屈,一點也不委屈。”阿衡看著言希的眼睛,小聲地,怔忪著,鼻子難受得不得了。
  “啪”“啪”,飽滿的淚水一瞬間不聽使喚地掉了下來。
  言希愣了,鬆了手。
  他走到阿衡的麵前,一把把她攬進懷裏,然後,阿衡頭埋在少年懷中,像個孩子一般,邊哭邊抽噎,放肆了,放縱了。
  少年卻隻是手指笨拙地蹭去她的淚,另一隻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微涼柔軟的掌心,輕輕取笑她——“既然不委屈,你又哭什麽?”
  阿衡繼續啪啪地掉淚珠子,吸鼻子,囔囔的鼻音——“不知道,本來不委屈的呀,看了你,就委屈了。”
  誰知道呢,本來不委屈的呀,偏偏看到了你。
  “我還委屈呢。我的綠毛怪為了你又掛了!”言希笑,容顏好看得翻天覆地,眼眶卻紅得更加厲害。
  多麽大不了的事,多麽堅強的你我,卻輕易地被彼此打敗。
  在閑暇時,他總是不斷地思考著。
  這十年,磕磕碰碰的不在少數,他和她,即使不在一起,彼此也依舊會按著自己理解的真意積極地活著,甚至偶爾慶幸著,因為不在一起,所以天大的委屈,也不會被打敗。
  於是,一直鮮活地活在自己生命中的那個愛穿灰衣的黑發黑眸的姑娘,是一根溫柔的刺,在眼底,拔不出來。偶爾因為她的委屈,觸動了那根刺,自己會同樣地紅了眼眶。上天知道,有些東西明明不是觸動得了他的,可是,因為是她的委屈,才會那樣無條件簡單地變成了他的委屈。
  就像流感的傳染,由她傳染給他,她隱忍微笑著,他卻因為眼中的刺痛,無法不把這委屈攪個天翻地覆,隻有加倍地向別人討回來,靜止了,停息了,讓她慌著哄他忘卻了所有的不快樂,仿似才是終止的真正模樣。
  而後,那刺像觸角,悄無聲息地縮回去,晴明了他的眼睛,則是一個罷休。
  雨過天晴。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40
  早知道就讓思莞來了。她笑著對言希說
  莽撞如斯,兩個人在派出所哭了個昏天暗地飛沙走石,實在丟臉。
  言希翻白眼——你怎麽不給內小民警溫思莞的電話?正好本少的綠毛怪也不會死無全屍了!
  阿衡尷尬——一不小心忘了。
  那會兒,大奔咄咄逼人,小民警綠衣晃眼,問電話號碼,她也不曾想,張嘴就是言希的手機號碼。
  於是,想了想,認真找了個理由,歎氣——噯,言希,我隻是覺得當時自己需要被認領
  即使打電話給思莞,他依舊會把自己轉交給言希。
  這樣太麻煩。
  所以,何必兜一個大圈。
  言希則是眯眼——這個理由,好,好得很!
  隨即,咣咣上了樓,摔門,啪。
  阿衡無奈,這家夥脾氣越來越壞了。
  未過兩秒鍾,毛巾小灰同誌被扔了出來,阿衡嚇了一跳,飛撲,接住。
  毛巾小狗已經鼻涕眼淚齊飛。不就在美人房間睡了會兒傍晚覺嗎,這又怎麽了
  言美人聲音遠遠傳來——管好你的狗!
  阿衡微笑,溫和地拍了小狗毛絨絨的小腦袋——我怎麽管你才好?
  笨蛋,他明明不喜歡你
  思爾如思莞所願,考進了西林。思莞升了三年級,學生會的工作順理成章停了,為了七月的獨木橋努力。
  mary不以為然——“思莞的話,不用擔心吧?”
  年紀前五,再加上全國優秀三好學生的加分,上什麽學校,還不是由著他挑?
  辛達夷昂頭——“你丫懂什麽,我兄弟準備給溫家捧個高考狀元!”
  mary琢磨著什麽,不鹹不淡地調侃——“我不見得懂什麽,可是,你兄弟溫思莞想的什麽,你也不見得比我清楚多少。”
  辛達夷掃了前麵清秀削薄的背影——“他能想什麽,還不是發愁怎麽和言美人兒上一個學校。”
  mary看辛達夷的眼神一瞬間變得有些怪——“你知道什麽?”
  辛達夷理所當然——“他們倆一直在一個學校,上大學,又怎麽會例外?”
  mary黑線——“這是什麽邏輯!”
  “我們仨再加上陸流,哦,你不認識陸流,反正就是一神仙,對,我們四個雖然從小一塊兒長大,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思莞對言希更親,上初中那會兒,我和言希考上的是七中,他和陸流考上了一中,結果小丫一聲不吭,背著書包就轉到了七中,那叫一個牛氣,後來好像還被溫伯伯狠狠揍了一頓,嘿嘿”少年囉囉嗦嗦。
  mary笑得妖邪橫生——“狒狒,你別是吃醋了吧?這話說得酸的,童年可悲呀,沒人氣的”
  辛達夷呸——“死人妖,我犯得著醋嗎?要醋也是溫思莞醋!”
  “這話怎麽說?”mary眼中精光乍泄,下意識地指尖點了鳳眼。
  “陸流沒去維也納之前,和言希就差連體了,雖然都是做人兄弟發小的,但別說我不算什麽,話難聽些,思莞當時在那倆人麵前,也就一小透明!”辛達夷嘀咕。
  mary同情地瞅著辛達夷。
  辛達夷直哆嗦——“我靠,人妖,你丫管管自己成不,別滿臉母性光芒地看著老子!”
  mary笑得無辜——“沒辦法,一出故事講下來,你最可憐嘛!”
  倒!老子哪裏可憐了哪裏可憐了你丫說說說說說!!!!!
  “辛達夷,你又張牙舞爪地幹什麽,站起來說說,第三題選什麽?!”人稱地中海的英語老師怒了。
  咳咳,孩子們,現在還是上課時間。
  辛達夷傻眼了。什麽定語主語賓語表語,有that沒which有which沒逗號的,晃了傻孩子一腦門子汗。
  肉絲坐得風情萬種,嘴角彎得幸災樂禍。
  阿衡輕咳,手彎了C的形狀,放在耳上。
  “C!”辛達夷挺胸脯,有底氣了。
  “whyisthethirdchoice?”地中海教書教了半輩子,也是個刁鑽的角兒。
  辛達夷吞吞吐吐——“because嗯because,裏麵說,啥啥flying啥啥when啥啥嗯my嗯”
  地中海咬牙切齒——“repeat!!why?”
  辛達夷淚。阿衡沒說TOT
  秋色越來越深了。也不過幾日的功夫,樹葉已經凋零了個徹底。
  阿衡閑暇的時候,一直在跟著電視,學織東西。
  她扭頭問那個少年——思莞mary想要圍巾,達夷要一副手套,言希,你呢,你想要什麽?
  言希掰手指,一二三四,有些沮喪——老子什麽都不要。
  這樣啊。阿衡垂頭,笑著,聲音軟軟的。
  傍晚的時候,天色有些陰沉,未及夜間,風已經把樹影搖曳成了支離破碎的模樣,不少時,傾瀉起暴雨。
  一重秋雨一重寒。
  阿衡言希樓上樓下地關窗戶,阿衡剛走到洗手間,忽然,一片黑暗。
  停電了。
  她望向窗口,除了陰森的樹影,四周沒有一絲亮光。
  應該是電纜被風刮斷了。
  這個點兒,天氣這麽差,就是搶修,也麻煩得很。
  “阿衡。”言希摸索著下了樓。
  阿衡揉揉眼,漸漸習慣了黑暗,樓梯口,是赫然瘦削的身影。
  “阿衡,你過來。”他的嗓音微滯。
  阿衡走過去,輕輕觸碰,是外套略帶粗糙的亞麻的質感。
  他反手,把她的手握在手心,本來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指隙也像填了和風,柔軟安定下來。
  少年笑,在黑暗中扮了個鬼臉。
  阿衡無奈,小聲——言希,我不害怕的呀。
  所以,不用費心嚇我。
  我害怕行不行?言希翻白眼。
  腦袋探向窗外——女兒,如此良辰美景,咱們出去覓食吧。
  阿衡瞥了一眼廚房——我的小米粥,剛煮好
  言希流口水,裝做沒聽到——女兒,我知道西小街新開了一家火鍋店,據說很好吃。
  阿衡繼續——咳,我剛剛炒好的青菜
  言希抖抖耳朵——還有東寺門門前,魯老頭的牛肉麵館開了分店。
  阿衡佯怒——呀,知道了,總是這麽任性。
  言希攤手,笑得狡黠。
  倆孩子翻箱倒櫃,摸索出了雨衣,含糊地披上了,就往外衝。
  “你們這是去哪兒?"遠處,有些刺眼的車燈。
  那車緩行,停靠在離他們最近的樹旁。
  定睛看來,黑暗中那輪廓竟是思莞。
  “停電了,吃點兒飯。”言希瞅了兩眼車——“喲,溫少,又把你爺爺的公車拿來私用了?”
  阿衡看了車,果真是劉秘書常用的那輛,笑了笑。
  思莞抬頭,雙手輕輕搭在方向盤上,語氣溫醇,聽不出情緒——“到哪兒,我開車送你們去吧。”
  言希搖頭笑罵,你丫無照駕駛,老子還想多活幾年。
  思莞也不強留,淡笑,溫和地望了二人一眼,踩了離合器。
  阿衡目送車離去,撩了撩雨衣的帽子,望向車內,這才發現副座上竟還坐著一個。
  身影像個女孩子,卻又不似思爾。微微的自來卷發,儼然是
  她心念一動,想起什麽,看了言希一眼,見他神色並無變化,微微垂了頭,稍稍放心。
  想著要找輛出租車,但雨太大,路上車輛極少,尋覓了一路,眼見著快到東寺門,也就作罷,隻當飯前散步。
  “阿衡,東寺門門前有一個小店,做的麵具很精致,一會兒,吃完飯,咱們買幾個帶回家玩。”言希興致勃勃,指著不遠處。
  阿衡眯眼,首先看到的還是古色古香的東寺門。東寺起先隻是小佛堂,始建於清康熙時期,據傳是當時還是四皇子的雍正帝主持修建,用作家中內眷供佛上香,當時,始建成,四皇子題名——“四涼齋”,眾人問哪四涼,皇子雲,癡,愚,惰,散,此四者,敗壞心術,理應涼之;“四涼齋”前前後後修繕三次,初次於康熙中期,改名“四寶”,二次於雍正九年,再改,帝親命名“四歸”,三次,乾隆初年,新帝更,名“四全”,且擴修成寺,供奉俗家煙火。
  B市,最不缺的,就是皇親國戚的東西,“四全寺”因位於市東,這才有了“東寺”的名頭,其餘,因建築規模比不上其他殘留的王府佛寺,煙火沒發展起來,夜市卻如火如荼。尤其是言希鬧著要來的,這家據說家傳了百年秘方的魯家牛肉麵,更是有名。
  盡管是雨天,魯家老店的生意依舊是爆滿,而且,不少是外鄉口音,大抵是來京旅遊的,湊巧聽了麵店的勝名,來嚐嚐鮮。
  阿衡他們身旁的這桌便是如此,一幫年輕人,熱熱鬧鬧,普通話說得輕且快,多半來自江南一帶。
  牛肉麵算是非常好吃了,阿衡咬了晶瑩的麵,又細細品了湯,微微皺眉——“言希,這個麵,中藥放得太多了。”
  “所以,叫滋補牛肉麵來著,你看招牌。”言希呼哧呼哧,不以為然。
  阿衡搖頭——“中藥入味滋補是極好的,但是,量忌多忌雜。如果是做麵,勾湯頭,少量參葉,杏仁,丁香,陳皮炒香,配著菌菇山藥調味就行了,藥性溫和,雖然不見得有什麽高明的藥效,但至少不傷脾胃。這牛肉湯為了吊鮮,加了紅豆蔻和春砂仁,紅豆蔻散寒,春砂仁暖胃,二者都屬熱性,放在一起入味本來就應該謹慎,這湯裏卻過了量”
  言希小白,瞪大水靈靈的眼睛——“紅豆蔻,春砂仁,毛?”
  鄰桌的一行人卻不知何時停了喧鬧,安靜起來,不多時,一個人笑了,搗搗身旁穿著白毛衣的少年——“飛白,這可把你比下去了,看見沒,人外有人,下次別在師妹們麵前這麽傲了,要把她們嚇壞了,回頭兒,顧院長又罵你人小不長進。"
  一幫女孩子擠眉弄眼起來。
  被喚做飛白的那個少年倒也奇怪,穿著針織的白毛衣,纖塵不染,像是有潔癖的。
  他的嗓音極是冷清低沉,語句雖是南音的輕飄,卻字字帶著傲氣,像極雪山上的堅冰,銳氣逼人——“普通人都懂幾分的醫理,還要拿來跟我比個高低嗎?”
  言希小聲——“阿衡,他們說什麽?”
  言希學過一陣子的江南方言,但是語速過快的,就應付不了了。
  阿衡淡哂——“沒什麽。”
  下意識又喝了一口湯,舌尖隱約品到一絲酸甘,笑了——“言希,這湯又沒事了。”
  言希淚奔——“衡衡啊,你到底在說什麽?為毛老子一個字也聽不懂?!”
  阿衡微笑著解釋——“湯裏同時煮的還有山楂,涼性,剛巧和了紅豆蔻春砂仁的熱毒,對人無害。”
  那穿著白毛衣的少年臉色卻緩了些,嘴角勾了勾,微微抬了眼皮,瞟了阿衡一眼。
  言希切——“本來,麵店大招牌寫的就是‘山楂子大碗牛肉麵’!”
  嗯?!阿衡扭頭,果真如此,燙金的八個大字。
  嗬嗬,臉紅,笑眯眯,轉移話題——“言希,噯噯,你又吃得滿嘴都是油”
  言希撲哧一笑,伸出晶瑩的食指,輕輕蹭了蹭阿衡的嘴角,微涼的指溫,有了縱容——“笨孩子,你又好到哪裏?”
  阿衡赧然,一頓飯吃下來,她倒成了不省心的那個。
  東寺門前,到了夜晚九點鍾,有個慣例,街道兩旁,要掌紅燈籠,聽說是民國以前就一直沿襲著的,算是特色。
  如果不是雨夜,倒有幾分江南燈會的感覺。
  言希拉著阿衡,輕車熟路,走向對街的,腳下,踩著的雨水,像極滴露聲的無限放大。
  看起來,賣工藝品的小鋪子也有些年頭,別出心裁的,未用人工雕琢的地板,而是鋪了滿地的青磚。
  走了進去,果然如言希所說,掛在四壁的,都是些做工極其精致的假麵,一副副,在紅綢包裹的燈籠下,閃著漂亮神氣的光澤。
  阿衡剛剛取下一個醜陋的但做工極其精致的刀疤臉海盜,言希已經饒有興致地朝眾多畫著美人的假麵奔去。
  剛巧,兩層牆壁之間,隔著許多層白色貂皮,上麵掛著的大多是滿族飾品,小匕首,耳環,手鐲,滿滿當當,把人影隔了個綽約。
  阿衡戴上了海盜臉麵具,又一層肌膚,柔軟而真是。想起什麽,微笑著望向言希的方向。
  模糊的身影,好像咫尺因著那幾重相隔遙遠起來。
  淺咖啡色外套,淺色的筆直的灰色褲子,少有的低調的顏色,可惜,到了腳上,卻變成了紅色的帆布鞋,鞋的四周,是慢慢洇深的一灘水漬,緩緩地,滲入了泥土。
  讓人有著錯覺和矛盾的搭配,卻奇異地帶了美感。
  她凝視著那個背影,那樣專注,溫柔的眼光,安靜死寂至無害。
  左手輕輕放在胸口,卻發現,它的跳動已經接近瘋狂絕望。
  阿衡微微歎氣。
  如果,不是帶著假麵,這樣的目光,會給他帶來多大的困擾
  隻有她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有多麽地見不得人。
  “杜卿卿,你玩夠了沒,別鬧了!”略帶惱怒的清冷嗓音,有人摘掉了她的麵具。
  對麵那人,穿著白色毛衣,看到阿衡,愣了。
  “對不起,你認錯人了。”阿衡微微一笑,拿過他手中的麵具,輕輕重新戴上。
  她微笑頷首,轉身離去,卻不知道,一場命運又悄悄開始。
  多年以後,那個男子的嗓音高傲而清冷——溫衡,我知道終有這一天。
  阿衡苦笑——可我,不知道啊。
  她從未曾在意過這個意外,隻是走到了言希麵前,好笑地猜想著言希會不會也會像其他人一樣猜錯。
  他卻笑了,指撫著海盜麵具上的長疤——“阿衡,這個,做的很逼真。”
  隔著麵具,那樣的指溫,卻溫暖得讓人窒息。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最後的十秒鍾。
  她看著他,微笑,山水徐徐塗抹。
  最後一眼,眼中的什麽被打落,連天的霧靄撥散的平靜無波。
  他輕輕拿掉她的麵具。
  依舊的黑發明眸,這樣真好看。
  然後,她還是他熟悉的阿衡。
  不會失控的阿衡。
  萬能的阿衡。
  溫和的阿衡。
  永遠隻會是他心中想的那個模樣的阿衡。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41
  雨夜,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不過,萬幸,已經來電。
  雖然掖在雨衣下,言希買的那些美人麵具,王嬙,綠珠,紅線,文姬依舊沾了水。那些眉眼像是真正的胭脂描上的,有些化了的痕跡,言希皺眉,踏踏上了閣樓,取了烤畫用的熱風扇,馬力全開,曬麵具。
  阿衡盯著那雙纖細的手,拿著麵具,細心地靠近風扇,姿勢維持良久,卻沒有絲毫厭煩。
  他對自己在乎的東西,一向執著到讓人難以相信。
  阿衡微笑,瞅了他一眼,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織圍巾。
  言希撇嘴——“用不用這麽認真,為了那些一二三”
  阿衡詫異——“什麽一二三?”
  言希揚眉——“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三就是三!”
  阿衡撲哧——“四還是四呢!”
  什麽亂七八糟的
  “灰色的,是給思莞的?”言希斜眼,黑眸中浮著明漣的色澤,微微帶了不屑。
  阿衡愣了,看著手中灰色的毛線,含糊地點了頭。
  “切。”他把文姬的麵具翻了麵,微微嘟了嘴,厚厚柔軟的黑發遮了眼。
  孩子氣得過分。
  又過了許久,久到窗外的雨又隨著狂風緊湊許多,而且,打雷閃電一樣不少,輪番上陣。
  “看來,今晚雨不會停了。”阿衡收了織針,微微抬頭,笑看言希。
  言希早已烘幹了麵具,此刻正盤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拿著美人假麵把玩。
  玩得認真,抱定主意不理阿衡。
  阿衡起身,輕輕打了哈欠——“你也早些休息吧。”
  轉身,要走,卻被人從背後拽住了衣角。”阿衡,今天晚上,我和你睡。”
  阿衡皺眉——“為什麽?”
  言希指著窗外,半是哀怨,半是嚴肅——“下雨了。”
  她轉身,拍拍少年的腦袋,和顏悅色——“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明白嗎?”
  言希大義凜然——“沒關係,你做我兒子也是一樣的。我不嫌棄你是女人。”
  阿衡微微一笑,拍開少年的手——“抱歉,我嫌棄你是男人。”
  轉身,上樓。
  打開收音機時,她最喜歡聽的那個頻道,才剛剛開始。
  上上次,撥通熱線電話的,是一個為女兒早戀煩惱的母親;上次,是一個工作壓力很大的白領男子;這次,是丈夫有了外遇的妻子。
  她並非八卦到對別人的家事多有興致,隻是,想要聽一聽那些無助的人撥通電話時,充滿期許的語調,溺水時抓住的最後一根浮木,也不過如此。
  那是緩緩電流擊中耳膜的一瞬間,眼角無法抑製的潮濕的感動,僅僅因為在寂寞和傷心中終於有了傾訴的欲望,而無所謂知心姐姐知心哥哥是否知心。
  “你相信這個?”言希抱著枕頭,站在門口,看著收音機,語氣有些幹澀。
  阿衡抬眼,那個少年,穿著軟軟的睡衣,眉眼安安靜靜,蕭索的模樣。
  她抿唇,笑——聽這個隻是一種習慣。更何況,我的相信與否並不重要,不是麽?
  重要的是,傾訴的人是否還有相信別人的本能和衝動。
  “可是,人的痛苦如果能憑著三言兩語解決,那樣的話,這個世界,還像樣嗎?”他平淡開口,帶了涼薄的意味。
  “什麽是像樣的世界?”阿衡眯眼。
  “弱肉強食的樣子,處處陷阱的樣子”言希淡笑,掌心的肌膚皺縮起來——“帶給你許多溫情,然後再用比溫情殘忍一百倍的現實毫不留情地瞬間瓦解摧毀的樣子;在命運欺辱你時允許你反抗,卻在你反抗的時候帶來更多的侮辱的樣子;當你為了一個溫暖的理由想要好好活著時,全世界卻把你看成怪物的樣子。”
  阿衡凝了眉目,不作聲,思索著什麽。
  他上前,輕輕跪坐在床上,微笑著與她平視——阿衡,比起這個世界的樣子,我更害怕你這個樣子,這樣想著東西的樣子。好像,下一秒,就要被看穿。
  阿衡注視著他,細膩清澈的目光,蹙眉——言希,你害怕的不是我,而是自己我隻是在思考,你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我的房間。
  他的右手拿著一桶牛奶餅幹,遞過來,有些局促——問你,要不要吃餅幹?
  阿衡歎氣,笑,輕輕在被窩中向右挪了挪——進來吧,外麵很冷。
  好爛的借口。
  “我真的隻是問你想不想吃餅幹。”他把臉移向一旁,有些臉紅地鑽了進去,小心翼翼地闔了眼睛,卻未觸碰阿衡半分衣角。
  “我知道。”阿衡把被子拉起,蓋到他身上,拉了台燈的線。
  “還要聽這個嗎?”黑暗中,言希的指放在收音機的stopbutton上。
  收音機中,緩緩傳來男子特有的溫暖磁性的聲音,熱線電話告一段落,他在引播一些流行音樂。
  “這些歌,聽了,會失眠的。”言希的頭陷在軟軟的枕上。
  “哪有這麽多失戀後不死不活的人,閑著沒事都出來唱情歌了?”
  阿衡淡哂,習慣了,隔過言希,伸出胳膊,去關收音機,卻觸到清晰細膩的指骨。
  她靜止了,呼吸,收回手,平淡開口——“關了吧。”
  然後,閉上眼睛,左手的指尖卻有些發麻。
  “阿衡,烏水有什麽好聽的漁歌嗎?”他窸窸窣窣,翻了身,背對阿衡。
  阿衡彎唇——“算有吧。”
  她問他——“你要聽麽?”
  言希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包裹在手心,溫柔地上下晃了晃,點頭的姿勢。
  她的聲音軟軟糯糯,其實,並不適合唱清亮的漁歌,可是,即便跑調,天大的難聽,也隻讓他聽了。
  “烏墨山裏個喲,烏墨水裏個喲,烏墨姑娘裏個哎,唱起來哎,重聚歌台要歡喜哎,四方魚兒都來到哎;唱歌要唱漁歌哎,栽花要栽呀排對排哎
  畫眉不叫無光彩哎,山歌一唱啊心開朗哎”
  言希撲哧笑了——“噯噯,果然,我還是比較適合聽搖滾。”
  阿衡滯了音,睜開雙眼,眸子明亮而帶了痛楚——“言希,你還要聽下麵的嗎?”
  言希握著她的手,每一寸指節都幾乎要發燙,輕輕晃了晃她的指,是搖頭的姿態。
  阿衡沉默。微微轉眸,那個少年,眉眼安然,是要隨時沉睡去了。
  忽而地,存了瘋狂的念頭,腦中不斷回響著,這是不是,這輩子,唯一的一次,可以唱給他的機會。
  張了口,似乎是婉轉清揚的開始,卻始終是啞了喉,對了口型,無聲無息。她要無聲把這漁歌唱完,隻為了身畔的這個少年。
  他在她的心上定格,這麽美好的年華,多麽難得。
  “烏墨水清哎,
  魚兒清水遊哎,
  哥問妹哎,哪個唱得好哎,
  樹上連理花半俏哎,這個風鈴吹響最動聽哎;
  藕節折斷水荷連哎,那個槳子推波最清脆哎;
  妹相思哎,妹真有心哥也知,
  蜘蛛結網烏水口哎,水推不斷是真絲哎,
  哥相思哎,哥真有心妹也知,
  十字街頭賣蓮藕哎,刀斬不斷絲連絲,絲連絲哎,
  哥也知來妹也知,魚兒有知聚一起哎
  花兒有知開並蒂
  鳥兒有知雙雙飛喲
  人若有知哎
  配百年哎”
  她想他,永遠不會知道這首歌的下半段了,無論多麽婉轉。然後,沉沉睡去。
  那一晚,睡得真香甜。
  隻是,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時鍾的刻度都要放緩,那個他,卻悄悄地坐起身,輕輕放開握著的她的手心。
  他蜷縮著雙腿,指節細長,完整覆在她沉睡的眉眼上,笑得很好看——“阿衡,我給你講個故事,你乖乖聽著,好不好?”
  他說,阿衡,你知道摧毀一個男人尊嚴最快的方法是什麽麽?阿衡我跟你說呀,很簡單的,就是找一群人,在他意識清醒可以掙紮的時候,把他輪流強暴到無法掙紮,在他失去意識的時候,用冷水把他潑醒,讓他清清楚楚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一群男人上。
  他說,阿衡,尤其指示這一切的人是你最信任熱愛的人。
  他淺淺笑著,微翹的嘴角,再幹淨不過的表情。
  他說,阿衡,我撒了謊,我對爺爺說一個人做的,爺爺問我那個人長什麽樣子,然後,我的頭好痛呀,那麽多人,該說哪一個呢,是長絡腮胡的,還是有鷹鉤鼻的,是高潮時左眼上的瘊子會變紅的,還是把我的肋骨壓斷的那個?我看得那麽清楚,清楚到能夠一筆一筆畫出來,卻無法對爺爺描述出來,很奇怪是不是
  他說,阿衡,思莞也知道的呀,我對他也撒了謊,我說是一個女人做的,然後,我說我被下了藥。可是,阿衡,事實上,我沒有被下藥啊,那麽清醒、
  他說,阿衡,我的阿衡,你會不會也像林彎彎從思莞那裏得知內情的時候,同情地看著我卻一直強忍著嘔吐,會不會
  他說,阿衡,會不會,如果不同樣對你撒謊,連你也覺得我肮髒,會不會
  他右掌壓在枕上,支撐了整個身體,赤著腳踝,安靜地看著阿衡,就是那樣把時間停止的安靜,緊緊盯著她,是困獸的悲傷和絕望。
  阿衡,阿衡,信人則傷,我不信人,是否就不傷心。
  阿衡,如果是你,我寧願不信。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42
  阿衡打開窗,望著屋簷下結的冰淩,心中有了些奇妙的不可知。
  轉眼,竟已經是她來B市的第二個的冬天。
  第一年,總是覺得時間過得不夠快,第二年,卻又覺得太快。
  言希在放寒假的前夕收到一封郵件。
  那是,阿衡第一次在言希口中,聽到陸流的名字。
  思莞說過,那是他們的發小;達夷說過,那是一個眼中可以看到許多星光流轉的少年;思爾說過,那是她的神仙哥哥;爺爺說過,那是一個連他的思莞思爾阿衡加起來也比不過的好孩子。
  可是,她從未,聽言希提起過,即便是別人提起,他也隻是逃避不過便裝作沒聽到。
  那是一張鐵灰洇藍的卡片,高貴而低調。言希的手指映著那色澤,竟素雅詭異到妖豔。
  上麵隻寫了“家中無雪,維也納今年連綿,莞爾希夷,共賞。”
  中間,夾著一張機票。
  阿衡微笑,問他是誰。
  言希卻一直咳,入了冬,他又感冒了。
  他咳著,臉色沒有漲紅,依舊是蒼白——陸流。
  阿衡把盛著熱水的玻璃杯塞到他的手心,歎氣——“喝口水,再說話。”
  他卻咬了杯子,想了想,喃喃,帶了鼻音——我的好朋友。
  “什麽?”阿衡迷糊。
  言希笑了,點點頭,肯定自己的說法——我說陸流,是我的好朋友。
  哦。
  阿衡拿著機票,翻來覆去地看——剛巧是我們放寒假那天。
  言希眉眼是笑的,嘴角卻帶了冷意。
  阿衡張口,想問什麽,門鈴卻響了,有些尖銳,在寒冷脆薄的冬日。
  她去開門,思莞站在門外,隻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唇色有些發白。
  “從哪來,不冷嗎?”阿衡有些詫異,零下的溫度,這衣著未免太過怪異。
  少年的臉色很難看,溫和望了阿衡一眼,腳步急促,徑直走到客廳,卻止了步。
  他怔怔望著言希手中的灰藍卡片,揚揚左手攥著的如出一轍的卡片——“果然,你也收到了。”
  雖然一樣是溫和,但那麵容確是有些發苦的,連酒窩也淡了幾分。
  言希咳,笑,眉毛上挑著——思莞,陸流邀請咱們去維也納度假呢。他有沒有對你說衣食住行全包?不然我可不去。
  思莞表情收斂了波動,修長的雙手放在褲兜中,低頭,卻發現自己還套著棉拖鞋,苦笑——這是自然的。陸流做事,又幾時讓人不放心了?更何況,這次陸阿姨也要一起去的。
  言希卻轉身,語氣微滯——她不回美國嗎?
  思莞呼氣——好像美國的分公司運轉一切良好,林阿姨也有將近兩年未見陸流了,很是想念。
  阿衡坐在沙發上,本來在繞毛線團,卻抬了眼。
  又是兩年麽?
  言希不說話了,站在窗前,伸出手,在哈氣上印了一個又一個的掌印,樂此不疲。
  思莞望著他,雖覺不妥,但還是問出了口——你想去嗎?
  言希漫不經心,黑發蕩在了眉間——無所謂,在哪過年都一樣。隻是,要添一張機票。
  給誰?
  他努努嘴,指著沙發,似笑非笑——還能有誰?我家姑娘還沒死呢。
  思莞朝著他指尖的方向,那個女孩,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
  他之前幾乎忘了她的存在。
  阿衡抬頭,望向言希,微楞——我嗎?我不行。
  她笑著解釋——爸爸昨天給我打電話,說他今年過年回不來了,讓我陪他過年。
  思莞也笑了——這麽快?爸爸也是昨天才對家裏說,過年不回來了。
  放寒假那一天,天氣到了零下,結了霜,卻依舊無雪,果然如陸流所說。
  她送言希到家門口時,因為急著趕飛機,達夷催促著他上車,這少年走到了跟前,想起什麽,又折回,站在門前,望了許久。
  “你看什麽?”阿衡問他,不解。
  言希笑,眯眼,看著眼前的鐵牌——08-69,記住了。
  記住什麽?
  我們家的門牌號。
  記這個做什麽。
  萬一我忘了回家的路
  無聊。
  阿衡彎唇,牽著他的手卻是死命往前跑——快些吧,沒看達夷急得腦袋都冒煙了。
  阿衡右手上的紙袋隨著風有了響聲。
  言希指著紙袋——這是什麽?
  阿衡笑,垂了眼,放開他的手,把紙袋遞給他,轉眼,對腦袋伸出車窗的達夷開口——“達夷,就兩分鍾。”
  辛達夷無奈——“不就出去幾天嗎,你們倆用不用這麽難分難舍?”
  思爾坐在副駕駛座上,看了思莞收緊的方向盤的雙手,一逕冷笑。
  阿衡從紙袋中拿出灰色的兔毛圍巾,輕輕掂了腳,她一米七三,他一米七九,六公分,無論長短,始終是一段距離。
  言希眼睛亮晶晶的,第一句話不是驚喜,而是反問——“思莞有嗎,達夷有嗎?”
  阿衡回答得敷衍——“嗯,有,都給過了。”
  於是,少年撇嘴,她卻興了惡作劇的心,拿了淡色素雅的圍巾,把他白皙的的頸連同有些幹燥的唇都圍了起來,圍巾上一朵朵向日葵的暗花,在脆薄的空氣中開的正是燦爛。
  還有一副手套,掛在頸間的,依舊是灰色的,上麵勾了兔耳大眼的小人兒,童趣可愛。
  言希嘟囔——“什麽呀,這麽幼稚。”
  阿衡笑眯眯——“你很成熟嗎?不要,還我好了。”
  言希抱住手套,防賊一般——“到了我的地盤就是我的東西!”
  口中是綿綿絮絮的抱怨,嘴巴卻幾乎咧到圍巾外。
  “我靠!沒完了還!”辛達夷怒,把言希拖進車中,向阿衡揮手。
  言希瞪大眼睛,拍坐墊——“大姨媽,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我們阿衡都給你們織圍巾織手套了,你丫還想怎麽樣,再廢話揍你昂!”
  辛達夷淚——“誰他媽的見內死丫頭的圍巾手套了!隻問我想要什麽,再沒下文了”
  思莞無奈,開車,絕塵而去。
  言希整張臉貼在後車窗上,俊俏的麵龐瞬間被壓扁,笑得小白,使勁拍車窗。
  “阿衡阿衡,等著我呀,我很快就回來的呀!”
  阿衡傷腦筋,心想總算把這大爺送走了。然後,壞心,最好小丫在維也納迷路,晚些日子再回來。
  然後,她恨不得掐死自己。
  年二十八,她隻身一人,到達父親所在的城市時,卻未料想,南方卻是出奇的冷,上了凍。
  阿衡坐火車坐了將近三天。
  母親本來想讓她坐飛機去,但是考慮阿衡之前未坐過,一個孩子,沒人照料,放心不下,也就作罷。
  她本來以後自己要上軍艦,母親卻笑——到底是孩子,那種地方你哪裏能去。
  後來才知道,父親是本是放了年假的,隻是南方軍區的一位好友邀請了許久,又似乎有什麽重要的事,便留了下來。
  爺爺年紀大了,不便遠行,媽媽自然不會去,而思莞思爾早些日子又去了維也納,這便隻剩下阿衡一人。
  她下火車時,遠遠地,未見父親,卻隻見一個穿著綠軍裝的少年高高地舉著個牌子,上麵龍飛鳳舞,兩個極漂亮傲氣的毛筆字——“溫衡”。
  阿衡後來,每想起時,都汗顏。她從未曾想過,自己的名字能書寫至如此尖銳鋒利的地步。
  那個少年,身姿筆挺清傲得過分,穿著軍裝,一身銳氣威儀。
  她站在他的麵前,猶豫著怎麽自我介紹,終究是陌生人,有些尷尬。
  “你好。”阿衡笑了笑。
  那少年不說話,盯了她半天,要把她看穿了,才淡淡開口——“你就是溫衡?溫安國的女兒?”
  阿衡點頭,抬眼看那少年,卻嚇了一跳。
  他長了滿臉的痘痘,紅紅的一片,青春十足。
  “跟我走。”他轉身,留了個背影。
  阿衡吭哧抱著箱子向前走,笑了笑,也沒說什麽。
  反正總不至於是拐賣人口的,她當時是這麽想的。
  當然,後來反思起來,連自己也納悶,當時怎麽就連別人的名字沒問,就跟著走了。
  這未免太好騙了吧。
  再後來,幾年之後,那人同她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總是想著把她從繩上踹下去的時候,就愛問一句話——“溫衡,你知道你什麽地方最惹人厭嗎?”
  她搖頭,自然是不知。
  “聽話。我就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麽聽話的女人!!”
  阿衡有些鬱悶。聽話怎麽也遭人厭了
  那一路上,幾次想搭話,但是被綠軍裝一個眼神給瞪了回去,不知怎地,想起了言希瞪人時的大眼睛,於是望著這人,合不攏的笑意。
  噯,怕是要被人當成神經病了。
  她心中如是作想,昏昏沉沉地靠在車窗睡著了。
  所幸,這人不是騙子,她醒來的時候,第一個,看到的,就是父親。
  “阿衡,怎麽睡得這麽沉,小白一路把你背回宿舍,都未見醒。”溫安國笑話女兒,見麵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
  阿衡窘迫,臉紅半天,才想起——“嗯,小白是誰?”
  從溫安國身後,走出一個穿著軍裝的中年男子,笑容直爽,濃眉大眼,肩上的軍銜熠熠生輝。
  “帶你回來的那個小子,我侄子。”男子笑了,身上有很重的煙草氣,像是煙癮重的。
  阿衡看了四周,想要道謝,卻沒了綠軍裝的身影。
  “伯伯您是?”她也笑,從床上爬起來,規規矩矩地站在爸爸身後。
  溫安國拍了拍女兒的肩——“請咱們混吃混喝的,你顧伯伯,軍區的參謀長,我在軍校時的好朋友。”
  “顧伯伯好。”阿衡笑眯眯。
  她在軍區的日子算是過得風生水起,爸爸和顧伯伯總愛在一起喝酒,見她無聊,文工團的女孩子總愛拉著她一起瘋玩,大家年紀相仿,隱約的,有了點閨密的意思。
  她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小小年紀就當了兵,比學校裏的女孩子成熟許多,總是像姐姐一樣,耐心地帶著阿衡適應軍隊的生活模式,很貼心溫暖。隻是偶爾嘰嘰喳喳起來,提起喜歡討厭的男生,倒是一團孩子氣。
  小白很恐怖!
  這是她們七嘴八舌後得出的結論。
  阿衡好笑,問她們恐怖在哪裏。
  長相性格智商家世無一不恐怖!
  這是她們異口同聲的答案。
  阿衡迷糊。對那人的印象隻有初見時的一眼,他說話時冷傲的樣子,其餘的一片空白。
  長相——“滿臉糟疙瘩,恐怖吧?”
  性格——“他來探親半個月跟我們說的話加起來不到十句,不恐怖嗎?”
  智商——“我老鄉的三姑的大姨媽的女兒和他在一個大學上學,十五歲考上Z大醫學係,智商傳說180呀姐妹們”
  家世——“他伯是我們參謀長,他爸是Z大醫學院院長,如果不是那張打折的臉,姐妹們,打著燈泡都難找的金卡VIP啊”
  文工團的姑娘們形容力永遠強大。
  阿衡撲哧一聲,笑得山水濃墨,東倒西歪。
  摹地,大家發現了什麽,望著著她背後,猛咳,像被掐了嗓子。
  阿衡轉身,笑顏尚未消褪,卻看到了她們口中的緋聞男主角。
  他居高臨下,冷冷地看了她半天,臉上一顆顆小痘痘明豔豔的。
  “你的郵件。”他遞給她一封郵件,轉身,離去。
  阿衡愧疚,覺得自己不該在別人背後,被另一些別人擾亂心智,笑話了這個不怎麽熟悉的別人。
  多不厚道
  “小白,對不起”她喊了一聲,認認真真帶了歉意的。
  那人本來走時步伐高傲,一聲“小白”,卻像是瞬間安了風火輪,絕塵而去。阿衡有一種錯覺,綠軍裝的袖子幾乎被他甩飛。
  原來真的好恐怖的呀>_<
  她每五天,會收到一封郵件,來自維也納。
  第一封,雪覆蓋了的山峰,晶瑩而純潔,那個少年,一身滑雪裝,微躬身軀,比著剪刀手,帶著墨鏡,她卻確定他容顏燦爛,寫了這樣的字句——“阿衡,我給你的雪,維也納的。”音容笑貌,宛若眼前。
  第二封,金色音樂大廳,音器流光,浮雕肅穆,男男女女,華彩高雅,相片中沒有他,隻有隱約可見的一角白色西裝,點綴了相片的暗香,一筆一劃,清秀認真——“阿衡,回家,我用鋼琴彈給你聽。”
  第三封,藤蔓纏繞的葡萄架,一層層,無法望向的終端,一滴露珠,清晰綻放在眼前,遠處,模糊的焦點,葡萄架下,是一群年輕的身影,其中一個,在陽光中,明媚地刺痛了她的眼睛。這一封,字跡潦草而興奮——“阿衡,我偷喝了這裏的葡萄酒,是藏了六十年的州聯邦佳釀。”
  第四封,精致美麗的宮殿,流金璀璨,與水相連,波光瀲灩,彼時,黑夜,放了新年的煙火,十二點的鍾聲清清楚楚,他指著那鈡,對著相機,大聲喊了什麽,她卻隻能從定格的文字看到——“阿衡,新年快樂,你又長大了一歲。”
  第五封,維也納的天空,藍得徹底,嬰兒般的溫暖狡黠,簡單而幹淨。他說——“阿衡,我回家,第一眼,想看到你。”
  然後,她揉著眼睛,對著父親,幾乎流淚——“爸爸,我們什麽時候回家,什麽時候回家呀”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43
  阿衡回到B市時,已經過了初八。
  溫父讓她先回家住幾天,她想了想,搖頭,像極了孩童手中的撥浪鼓。
  他揉揉她的頭發,笑了——“終歸,還是小孩子。”
  阿衡吸吸鼻子,彎了遠山眉——“爸爸,你看,家裏還是比南方冷。”
  這樣嗬嗬笑著裝傻,不想追問父親的言下之意。
  到家兩三日,阿衡忙著做家務,一個假期都在外麵,家中的灰塵早已積了一層。
  給爺爺拜晚年,正經地磕了幾個頭,把老人逗樂了,口袋豐餘不少。
  有一句話叫什麽來著,噢,是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尤其,你家的寶,還是聚寶盆的等級。
  揣著壓歲錢同爺爺說了這話,老人笑罵——蘊儀,看看,這孩子皮臉的,你是管還是不管!
  母親也是笑,佯怒要打她,結果手招呼到了臉上,卻隻輕輕落下,不痛不癢,小小的寵溺,讓阿衡莫名高興了許久。
  等了幾日,言希並沒有打電話回來,歸期不定。
  正月十二,她記得再清楚不過,平生沒有不喜過什麽,心境亦不偏激,可自那一日起,這輩子,卻是獨獨對十二這個數字,深惡痛絕到了極端的。
  她接到一封快遞,地址是B市08-69號,電子字跡,端端正正。
  依舊,來自維也納。
  封皮上,發件人是“言希”。
  阿衡笑,想著這大爺估計又有了什麽新的發現,打開了,卻是一個粉色的硬皮相冊,是言希最喜愛的顏色,淡到極端,明豔溫柔。
  與以往的單張相片不同,倒還算是他的風格。
  她曾經以為,自己隻要細心照顧了言希走過的每一段情節,留意了那些生命中因著一些罪惡的因而殘留在他生命中的蛛絲馬跡,就算結局無法預測,也是足以抵禦那些讓他寒心的本源的。
  所以,她不斷地告訴他——言希呀,這個世界沒什麽,沒什麽大不了的,知道嗎?
  這個世界,我生活了這麽久,經曆過自認為的一些困難重重的挫折,有時候雖然很想哭,但是,從未放棄過對人性本善的執著堅持,於是,每每,在傷心難過之後,遇到一些美好的人,在心中洗卻對另一些人的敵意,自然地會認為,這個世界,是可以平凡生活心存溫暖的世界,所以,沒什麽大不了的,對不對,言希?
  所以,在你害怕痛苦時,總是覺得事情還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糟糕,總是想著,言希如果再理智一些,再成熟一些該有多好。
  一直地,抱著這樣的念想
  可是,當她翻開相冊時,每一張,每一幕,卻是恨不得,將這個世界粉碎個徹底。
  被一群男人壓在身下的言希,下身滿是鮮血的言希,空洞地睜大眼睛的言希,嘴角還殘留著笑的言希,連眼淚都流不出的言希,麵容還很稚氣的言希,隻有十五歲的言希
  真相,這就是真相!!
  她赤紅了雙眼,全身冰寒到了極點,第一次知道,絕望是這樣的感覺。
  痛得無可救藥,卻沒有一絲傷口。
  言希,言希
  她念著他的名字,眼睛痛得火燒一般,捂了眼,手指摳著相冊,殷紅地,要滲了血,卻終究,伏在地板上,痛哭起來。
  言希
  在之後,言希意識不清的時候,阿衡常常拉著他的手,對他笑——言希,你怎麽這麽笨,就真的把自己弄丟了呢?
  維也納,有那麽遙遠嗎?
  一切像是被人精心計算好的,收到相冊之後,緊接著,就接到電話,海外長途,近乎失控的思莞的聲音——阿衡,快去機場,快去機場看看!
  她手中攥著那刺眼的粉紅相冊,嗓音喑啞到了極端——發生什麽了?
  思莞一陣沉默,對麵卻傳來了達夷的聲音——我靠!溫思莞,你他媽抖什麽
  窸窸窣窣的搶話筒的聲音。
  而後,話筒中,是清晰的辛達夷的聲音。
  阿衡,你好好聽著。言希之前收到快遞公司的回單,突然發了瘋一樣,跑了。我們在維也納找了將近一天,卻不見人,現在懷疑他可能回國了,你現在趕緊立刻去機場!
  阿衡的眼睛又痛了,聽著電流緩緩劃過的聲音,啪啪,小小的火花,盛大的淒涼熄滅。
  掛電話時,達夷罵罵咧咧的,聲音遙遠,已經聽不清楚,但卻像是憤恨到了極點。
  那一句,隻有那一句。
  他媽的老婊子,別讓老子抓住把柄!!
  緊接著,便是一陣忙音。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
  是那個女人嗎?
  阿衡深吸一口氣,搖搖欲墜地站起來。
  不能難過,不能哭,不能軟弱,溫衡,你他媽的現在統統都不許!!!
  她在等待。
  站在機場,整整八個小時,一步未動。
  人來人往,每一個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再遠。
  她睜大了眼睛,微笑著,微笑著才好。
  如若看到言希,要說一句——歡迎回家。
  再小心翼翼地把他珍藏起來,放在家中。
  有多少壞人,她來幫他打走,如果想要退縮,不願意麵對,那麽,在他還願意允許她的存在的時候,這個世界,可以隻有他們兩個。
  言希,這樣,可以麽?
  不因為你沒日沒夜打遊戲而罵你不好好吃飯,不因為你隻吃排骨隻喝巧克力牛奶而埋怨你挑食,不因為你總教我說髒話而拿枕頭砸你
  言希,這樣,可以嗎?
  終於,零點的鍾聲還是響起。
  所有的維也納航班全部歸來,卻沒有帶回她的男孩。
  四周一片死寂。
  光滑的淡青色大理石,低了頭,連零落的白色的登機牌也清楚得寂寞細索。
  回到家,已經淩晨。
  打開門的瞬間,屋內依舊幹淨整潔,可是,似乎什麽改變了。
  原本散落在地上的相冊被放回了桌麵。
  幹淨,溫柔的粉色,世間最惡毒的詛咒。
  卻被放回了桌麵,安靜地合上了。
  “言希!”她神情動了動,心跳得厲害,大喊起來。
  聲音早已啞得不像樣子,在浮動的空氣中,異常的殘破。
  一室的寂靜。
  言希回來過
  她知曉了他存在的痕跡,觸到了他曾呼吸的空氣,卻更加悲傷。
  這樣的離去,這樣的再一次失去,遠比在機場的期待破滅更加難以忍受。
  因為,她知道,如果是言希,再一次離去,不會,再歸來。
  他說他很快回來,他說要她在家裏等著他,他說阿衡呀,回到家,第一眼,想看到你
  她衝出客廳,走到門口,冬日的冷風寒氣刺骨。
  風中,被她每天擦拭好幾遍的門牌,那個可以帶他回家的門牌,已經不見了蹤影。
  隻剩下,從礫石中狠命摳出的斑斑血跡。
  紅得駭人。
  他把家帶走了,卻留下了她。
  電話,再一次響起。
  “阿衡,言希回來了嗎?”
  阿衡想了想,眼神變得冷漠——“嗯,回來了,已經睡著了。”
  “他沒事吧?”思莞有些猶豫。
  阿衡眼中泛了血絲,輕問——“他能出什麽事?”
  思莞籲了一口氣——“沒事就好。”
  “你們什麽時候回來?”
  “林阿姨已經訂了明天的飛機票。”
  “哦,這樣呀。達夷在你身邊嗎?”阿衡微笑,素日溫柔的眸子卻沒有一絲笑意。
  “在。”他把話筒遞了出去。
  “阿衡。美人兒沒事吧?”對方,是爽朗憨直的嗓音。
  “達夷,你聽我說,現在掛了這個電話,找個沒人知道的地方,最好是電話亭,把電話重新打過來。”阿衡吸了一口氣,壓低嗓音——“一定,要沒有旁人,任何人都不可以,知道嗎?”
  他回得簡單防備——“嗯。”
  阿衡怔怔地望著時鍾,已經接近淩晨三點。
  大約過了十幾分鍾,來電顯示,陌生的號碼。
  “阿衡,你說實話,到底言希回來了嗎?”對方,是辛達夷。
  阿衡緩緩開口,不答反問——“達夷,現在我隻相信你一個人。告訴我,兩年前,發生了什麽。”
  她再冷靜不過,連鍾表秒針走動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達夷沉默,過了許久,才開口——“言希,兩年前,在陸流離開的第二天,被言爺爺關在了家裏,整整半年,未見天日。”
  “言爺爺不許任何人探望他,對外麵隻說是生了場大病。”達夷的聲音突然變得激動——“可是,哪有那麽巧,言希從小到大,除了感冒,根本沒生過其他的病,在送陸流離開的前一天,他還答應和我一起參加運動會接力賽。”
  忽而,少年有些落寞——“我纏了他很久,連哥都喊了,他才答應的。”
  阿衡咬了唇,問得艱難——“達夷,你的意思是,言希生病,跟陸流有關?”
  他的聲音幾乎哽咽——“阿衡,言希不是生病啊,他當時根本瘋了,誰也不認得了,我偷偷跑去看過他,他卻把自己埋在被單中,眼神呆滯,怎麽喊,都不理我,當時,我幾乎以為他再也回不來”
  “阿衡,他瘋了,你明白瘋了是什麽意思嗎,就是無論你是他的誰,你曾經和他一起玩耍多久,是他多麽親的人,都不再有任何意義。”
  清晨,她打通了一個人的電話,許久未聯係,卻算得朋友。
  “阿衡,稀罕呀,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了?”對方,笑了。
  阿衡微笑,問他——“虎霸哥,如果叫齊你手下的弟兄,逛遍B市,需要多久?”
  對方,正是和言希他們不打不相識的虎霸,大家空閑時,經常一起喝酒,彼此惺惺相惜,算是君子之交。
  “大概要三四天吧。”虎霸粗略計算了。
  阿衡再問——“如果情況緊急呢?”
  虎霸皺眉——“至少兩天。”
  阿衡又問——“再快一些呢?”
  虎霸沉默,揣測阿衡的意圖。
  阿衡淡笑,語氣溫和——“虎霸哥,如果我請你和手下的兄弟幫一個忙,一日之內走遍B成,他日,隻要有用得到溫衡的地方,就算是犯法判刑,做妹妹的也幫你辦成,不知道這事成不成?”
  虎霸嚇了一跳,他極少見阿衡如此說話——“阿衡,到底是什麽事,你說便是了,兄弟能幫的一定幫。”
  阿衡指節泛白,嘴唇幹裂,幾乎滲了血,卻依舊微笑——“言希失蹤了。”
  阿衡一直等待著,安靜地等待著。
  門鈴響起的時候,是傍晚六點鍾。
  和達夷通過電話,他們是五點鍾的時候,到達的B市。
  這麽著急嗎?
  阿衡握緊拳頭,恨意一瞬間湧上心頭。
  她打開門,暗花湧動,梅香甘和。
  果然是她。
  “林阿姨,您怎麽來了?”阿衡微笑,眉眼山水明淨。
  “哦,來看看小希。當時這孩子說跑就跑了,沒事吧?”林若梅笑容溫柔,聲音卻有一絲急切,探向客廳——“小希,言希!”
  阿衡不動聲色——“您這麽急做什麽?”
  她泡好了頂尖的碧螺春,笑若春風,遞了紫瓷杯,滿室生香。
  林若梅接過茶,眯眼,也笑——“小希沒回來,是不是?”
  阿衡低頭,望著清水中茶葉沉沉浮浮——“這不,正和您的意嗎?”
  林若梅挑眉——“你這孩子,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阿衡搖搖頭,歎氣——“不對,我說錯了。您的本意是言希在看到那些照片之後,立刻瘋了才好,是不是?”
  “你說什麽照片?什麽瘋了?你這孩子,怎麽淨說些阿姨聽不懂的話?”林若梅笑。
  “您記性這麽差嗎,就是您假借言希的名字寄給我的那本相冊,粉色的,硬皮的。”阿衡描述,笑眯眯的。
  林若梅盯著阿衡看了半天,眼神慢慢地,由柔和變得森冷——“是我小看你了嗎,溫衡?在看到那麽惡心的東西,你還能這麽冷靜,可真不容易。對言希,我隻是說了那些照片的存在,他就受不了了呢。”
  阿衡斂了笑,垂首——“兩年前,你指使了四個男人,在陸流出國的當天,□了年僅十五歲的言希,是不是?”
  四個男人,她親眼,從照片中一一分辨出來。
  林若梅冷笑——“那個小妖精,不是最喜歡勾引男人嗎,被男人上有什麽大不了的。”
  阿衡左手,抓住右臂,毛衣之下,皮膚痛得徹底——“當天晚上,你拍了照片,威脅言希,如果把這件事說出去,就把這些照片寄給對他而言,很重要的人,比如說,陸流。”
  她把照片寄到家中,隻是為了確保言希能夠看到,如果在不惹怒陸流的情況下,讓言希心理防線自動崩潰,自然是最好。
  林若梅的表情變得深惡痛絕——“這個狐狸精,想毀了我兒子,沒那麽容易。在他害我兒子之前,我要先毀了他!隻是沒想到,當年他瘋了之後,還能清醒過來。”
  阿衡抬頭,眸色漆黑無波——“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其實,應該是陸流一直喜歡著言希吧,林阿姨?”
  林若梅摹地站起身,歇斯底裏——“你胡說什麽,我兒子才不會喜歡那種連爹娘都不要的小賤種!”
  阿衡也起身,一個紫砂壺,從林若梅的頭上,整壺熱水澆下,淡淡開口——“林若梅,你說,強奸罪主犯會做幾年牢?你說,如果,言希的爺爺知道了,你會坐幾年牢?”
  林若梅尖叫,落水雞一般,不複之前的優雅高貴——“你有什麽證據證明是我做的,單憑那些照片嗎!”
  阿衡從口袋中拿出錄音筆,慢條斯理地開口——“有物證當然不夠,加上口供呢,夠不夠?”
  林若梅的麵容徹底猙獰——“你這個小賤人!和言希一樣的賤種!”
  阿衡伸手,狠狠地扇了眼前的女人一巴掌——“林若梅,敬你三分是因為你年紀大,不要以為別人都怕了你!如果你再罵言希一個字,在送你上法院之前,我不介意因為‘一時激憤,在你搶奪證據並實施暴力的情況下,正當防衛’,捅你一刀!”
  她抓起桌子上的水果刀,看著林若梅,目光愈加冰冷。
  林若梅神色有些驚恐——“你,你怎麽敢?!”
  阿衡笑,眸中血絲更重——“我怎麽不敢?你以為自己是誰?不要說是一個林若梅,就是一百個,一千個,能換我言希平安喜樂,何樂不為?”
  “更何況,你似乎不怎麽清楚,站在我和言希背後的是誰,而你口口聲聲罵著的賤種,又是誰的孫子孫女!!”
  林若梅癱坐在了地上。
  阿衡走到了她的麵前,本來溫柔的眉眼卻變得沒有一絲溫度,居高臨下,隱約著,帶了幾分涼淡殘忍。
  “拜你所賜,言希失蹤了。如果他少一根頭發,我就拔光你所有的頭發;如果他受凍挨餓了,我就讓你十倍百倍地受凍挨餓;如果他瘋了,我便照之前你的手段,讓你也瘋一次,怎麽樣?”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44
  阿衡知道達夷秉性純良,肯定瞞不過思莞,也就在家靜靜等待思莞的質問。
  今天,在找到言希之前,這事沒個終了,肯定是不行了。
  她對林若梅那一番狠話,不過是一時迷了那個女人的心智,等她有了算計的時間,又怎麽會善罷甘休。
  更何況,林若梅雖不至於忌憚,僅因為丈夫早逝名頭上是陸家掌家的,但實際上,她幕後站著的又是誰?說穿了還不是陸老爺子。
  陸家是溫言辛三家的世交,而每每聽爺爺提及,陸爺爺也是個軍功顯赫的,但八十年代初,便急流勇退,自已斂了鋒芒,讓兒子轉戰商場,後來二十年見生意之所以做得如此大,甚至引起溫家眼熱,一小半功在商才,一大半卻是陸老的麵子。
  有權了,自然有人送錢,而這些人便是心中不情願,表麵上也是做足歡喜姿態的,各方照拂,一路綠燈,生意自然便有了坐大的資本。這幾年,甚至在溫家參股之後,陸氏隱隱有在一些產業獨專的勢頭。
  陸老是個精明人,家族的生意從不出麵,明麵上也是與兒子兒媳分得很清的,但,中國人自古如此,麵子做好,便不愁裏子。
  更何況,橫豎是一家人,在外人麵前做個避閑的姿態,底下的人個個磨練到一定境界,又怎會愚傻到得罪陸家。
  這些年,兒子病逝,陸老便愈加深居簡出。可是統共就這一個兒媳,無論如何,是要保下的。
  阿衡雖然抬出言家和溫家,才拿了林若梅的氣勢,但是,陸老爺子未必就怕了兩家。
  而且,連她也保不準,依爺爺平素不喜歡言希的樣子,又會在言爺爺不在國內的時候,憐惜言希幾分
  阿衡閉了眼,苦笑,再睜開時,已咬了牙。
  不要怪她心機深沉,隻是,這次,無論如何,都要拉思莞下馬了。
  她人微言輕,說不上話,思莞卻不一樣,他是家中的獨子,又是爺爺的心尖肉
  正思揣著,思莞已經鐵青著臉,推門進來。
  “阿衡,你這是什麽意思?”他隱忍著,眸中卻帶了寒光“言希現在在哪,報警了嗎?”
  阿衡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聲音有些疲憊,卻強打起精神,淡道——“我已經讓虎霸哥去找了,聽達夷說他手中並沒有拿多少錢,而且,簽證就要過期,所以人應該還在B市。”
  思莞卻一瞬間怒了,胸口不斷起伏,——“阿衡,言希平時待你不薄,人失蹤了整整兩天,你卻讓一些些不入流的人去尋他,你到底想些什麽!”
  阿衡不語,隻是看著他。
  虎霸不入流嗎,嗬,入流的又是哪些人?
  思莞看了四周。桌上還泡著一壺上茶,見阿衡也是不慌不忙,安安靜靜的樣子,冷哼一聲,不怒反笑——“是爺爺給阿衡出的主意?反正言希死活,都跟你們沒有關係。”
  阿衡垂頭,微笑——“言希和你的關係,言希的爺爺和爺爺的關係擺在這兒,話說得過了。“
  她一口一個“言希”,聽到思莞耳中卻極是諷刺,心下有些替言希悲涼,好歹是捧在手心疼了一年的,平時是憑誰說她一句重話,言希都要擼袖子和人拚命的。現在
  “算了,我知道了,阿希我自己會去找,這件事不麻煩你了”思莞黯了神色,語氣冷漠。
  阿衡笑眯眯——“依我看,還是別找了,回來了也是被人殘害的命。”
  思莞愣了,半晌,苦笑——“溫衡呀溫衡,以前小看你了,沒想到,你的心原來不是肉做的。”
  阿衡卻站起身,厲了顏色——“我有一句說錯嗎?溫少爺心心念念地要去找兄弟,卻隻字不提你的兄弟是被誰被逼到今天的這步田地,把他找回來,再便宜那些凶手,害他一次嗎?”
  思莞握緊了拳——“你都知道?”
  阿衡冷冷看著他——“你是說哪一件?是林若梅派人侮辱言希,還是把他逼瘋,是你明知道主使者是誰卻依舊裝作不知道,還是按著爺爺的意思和陸家交好?”
  思莞的臉色,瞬間蒼白。半晌,才開口,喉中有了隱隱的血意——“我並不確定,林阿姨是害言希的人她待人一向很好不會這麽對阿希阿希對我說,他是被人下了藥,才被一個女人”
  阿衡凝眉,知道言希撒了謊,心裏卻更是隱隱作痛。
  隻是,神色依舊,未露出分毫不妥,語氣平靜——“思莞,那你現在知道了,又怎麽打算?”
  她看著他,溫柔的眸色毫不相讓。
  思莞回望向她,想了想,有些頹然——“溫衡,你既然和我姓的是同一個溫,你有的苦處我一樣也不少。”
  阿衡卻笑,有些悲愴——“哥哥是別人的哥哥,母親是別人的母親,明明在自己家中卻如同寄人籬下,想要保護一些人卻還要千方算計。這個,思莞也有嗎?”
  思莞不敢置信,沉默了,有些傷心地喃喃——“我不知道,你會這樣想你姓溫,同我們一個姓”
  “思莞說的是,是我失控了,哥哥不要同我一般見識。”阿衡微笑了,生生壓住胸口的疼痛,頷首——“隻是,現在,我手中捏了林若梅的把柄,她必定不會善罷甘休,我現在請你幫個忙,他日溫衡做了什麽,還希望由你從中斡旋,爺爺睜隻眼閉隻眼。“
  思莞恍惚——“你是要同她”
  阿衡淡淡笑了,溫文開口——“爺爺如果肯幫忙,就是她死我生;如果不肯,魚死網破。”
  阿衡見到言希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個偏僻的巷子裏看夕陽,戴著那條灰色的向日葵圍巾,安安靜靜,乖乖巧巧的樣子。
  虎霸望著這少年,心中有了疑惑——“阿衡,剛剛尋到他的時候,我同他說話,他卻沒有任何反應。這是怎麽了,和家裏生氣了,離家出走?”
  阿衡卻鞠了一躬,對著虎霸——“阿衡那日說的話,依舊作數。虎霸哥以後有什麽差遣,阿衡一定辦到。”
  虎霸詫異,卻笑——“個孩子,亂七八糟的想這麽多,老子以後請你幫忙一定不客氣。快去看看言希。”
  周圍的暉色正是明媚。
  那個少年坐在階下,手中握著什麽,眼睛望著遠處,有些茫然。
  “言希。”
  她走到了他的身邊,輕輕喊他的名字,眼中終究,帶了笑意。
  這是這幾日,她最像溫衡的時候。
  他卻了無反應,幾乎是靜止的姿態。
  她蹲在了他的麵前,看著他穿的衣服,皺了眉,微笑——“襖不穿,就往外跑,冷不冷?”
  語氣,像極對著跑出家貪玩的孩子。
  她伸手,握他的手,指尖冰涼的,卻在她的手靠近時,微微動了動。
  他緩緩移了目光,空洞的大眼睛在她臉上停滯了幾秒鍾,又緩緩移開。
  短暫的注意力。
  阿衡僵了眉眼,微微提高了音量——“言希!”
  他的指動了動,左手握著的東西似乎又緊了些。
  思莞達夷趕到的時候,一幫人,七手八腳地,把言希抬上車,阿衡凝望他,他的眼睛卻隻隨著身體的平躺茫然望著天空。
  那顏色,藍得很好看。
  達夷坐在車裏,眼圈都紅了,從頭到尾,隻說了一句話——“兩年前,他就是這個樣子。”
  思莞的臉很是陰鬱,握住言希的右手,默默不作聲。
  這個樣子
  言希坐在那裏,皮膚白皙,眼睛黝黑清澈,卻沒了平時的尖銳,隻是安靜,像極高檔商店中放在櫥窗中的大娃娃。
  阿衡看著車的走向,問思莞——“去哪裏?”
  思莞回答得簡潔——“醫院。”
  阿衡低了頭,目光正好停留在言希的左手上。
  纖細修長的指節,彎曲的姿勢,緊緊握著什麽,手環起的圈外,隱約,是鐵質發亮的東西。
  阿衡想起什麽,撞在心口上,疼得半天緩不過氣。
  看著思莞拉著言希輕車熟路,醫院的銘牌在夕陽下閃閃發亮。
  首都天武綜合醫院。
  以治愈精神方麵的疾病而聞名遐邇的醫院。
  阿衡達夷被思莞堵在了醫院外,他說——不要進來,這裏你們不習慣。
  他卻是已經習慣了的,輕輕牽了言希的右手,每一步,離他們遠去。
  達夷悵然,收回目光,看到阿衡眼中的駭人血絲,嘲笑——“阿衡,你是不是半夜做壞事了,眼睛這麽紅?”
  阿衡揉揉眼睛,微笑——“是呀,做壞事了,想了兩天一夜,終於想出了辦法,怎麽折騰你。”
  達夷揉了亂發,笑得不似平日明快——“你說。”
  阿衡溫和開口——“你明天趕個早市,幫言希買排骨,怎麽樣?”
  達夷粗啞著嗓子——“就這樣?”
  “你還要怎麽樣?”阿衡點頭,眉眼山水明淨“對你這種愛睡懶覺的人來說,已經是天大的懲罰了。”
  這少年眼眶卻又紅了,右手有些粗魯地抹了眼睛,開口——“溫衡你他媽不必如此安慰我。做兄弟的,做到我這個份兒上,算是言希倒了八輩子血黴!”
  阿衡歎氣——“達夷,你又沒什麽錯。”
  辛達夷啞聲——“阿衡,你裝什麽少年老成,心裏比誰都難受,卻還要裝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實在讓人討厭!”
  阿衡微笑,垂了眼睛,小聲道——“達夷,我有些困,借借你的肩膀,趴一會兒,成嗎?”
  達夷無奈,口中隻說你呀你,卻把阿衡的腦袋糊弄到了自己肩上,拍了拍她的頭,動作雖然粗魯,帶了憐惜。
  “溫衡,老子長這麽大,還沒待見過哪個女人,你是,第一個。”
  思莞帶著言希走出來的時候,臉已經慘白。
  “思莞,言希怎麽樣?”阿衡問他。
  言希站在一旁,眸子隻專注在遠處一個固定的角落,無聲無息。
  思莞麵無血色,苦笑——“阿衡,我不瞞你,反正也瞞不住了。兩年前,言希第一次發病,用的是心理暗示的療法,病情反反複複,治了大半年才治好;當時鄭醫師就是言希的主治醫師,他說言希的病如果犯第二次,要是心理暗示治不好,就隻能是控製病情,而極難有治愈的希望了。”
  “言希到底是什麽病?!”辛達夷攥住了思莞的衣領,眉眼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思莞麵無表情——“癔症。”
  阿衡想起了以前烏水鎮的鄰居黃爺爺,因為兒子孫子出了車禍,受不了打擊,得了癔症,每日裏不是哭鬧,便是坐在門前,不停念叨著兒子的名字。到最後,上吊自殺,幾日後,才被鄰裏發現。
  幼時放學總經過黃爺爺家,他坐在門前,那目光,也是呆滯空洞的。
  了無希望。
  她隻沉浸在往事中,喉頭卻摹地有些難受,一口腥甜湧到唇邊,張嘴,吐了出來。
  鮮豔的,頹麗的,像極初綻的茶花。
  “阿衡!”思莞扶住了她。
  她抬眼,隻看到,言希站在那裏,不說不笑,沉寂得毫無生氣。
  她沉默了,推開思莞,蹭了嘴角,微笑著,走到言希身旁,手指輕輕掖了圍巾,攏到他的下頜,溫柔開口——“言希,我帶你回家,好不好?”
  言希卻歪頭,看著她,半晌,把左手手心的東西捂到了胸前,方方正正的牌子,隱約的痕跡,08-69.
  他帶了認真,幹燥的唇輕輕蠕動,捂住了胸口,單音節,含糊的語音。
  “家,有。”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45
  言希又辦了休學。第二次。
  依照溫老的意思,是要立刻打電話到美國,告知言家一家人的。但是思莞攔住了,說是病情興許有轉機,這樣貿貿然就打電話,言家肯定會因溫家平時沒有照顧好言希,而生嫌隙。
  溫老思量了許久,給了思莞阿衡三個月,三個月之內,言希病情沒有轉機,他是一定要給老友一個交待的。
  阿衡沉默,也沒有說什麽,帶著言希回了家。
  門外,原本是訂門牌的地方,光禿禿一片。阿衡笑,向身旁沒有動靜的那人索要門牌,他卻是恍若未聞,號碼牌在手中,攥得死緊。
  吃飯時,攥著,洗澡時,攥著,睡覺時,攥著。
  左手的指節很是突兀,握緊的拳,蒼白而毫無血色。
  阿衡心中,著實不確定癔症實際是個什麽病,心中模糊聯想,大概就是鄉間老人所說的瘋病。可是,她看言希的樣子,倒像是變成了小孩子。
  誰也不認得,吃飯沐浴以及生活的種種方麵,僅僅是靠慣性。甚至一連串完整的動作,如果被打斷,他就會卡在那裏,維持之前的動作,一動不動。
  言希洗澡的時候,阿衡給他遞睡衣,明明放在門外,他卻在聽到了阿衡的腳步聲後,停止了揉頭發的機械動作,站在花灑下,靜止起來。
  頭發上,臉上,還滿是白色的泡沫。
  她隔著窗,洇氳的霧氣,隻有那一雙大眼睛,在水下,被泡沫欺紅了眼,依舊未眨一下。
  她望著他的眼睛,輕輕敲了敲窗。
  他的眼睛有了短暫的聚焦,靜靜轉向窗,看向她,毫無波瀾,如同死水一般的目光。
  阿衡輕輕把手放在發上,緩緩揉動著,向他示範著動作。
  他望著她許久,手又開始揉動頭發,那動作,與她,幾乎完全相同。
  隻是,左手握著門牌,動作笨拙。
  阿衡笑,由著他。
  言希以前吃飯時,有個壞習慣,總是不消停地,對著她說個不停,眉飛色舞的,口水幾乎要噴到南極,從誇自己長得好看能扯到夏威夷的草裙舞很帥,從阿衡我討厭這道菜能說到鮑魚煮熟了其實很像荷包蛋。
  每次,她總是恨不得拿平底鍋敲他的頭,話怎麽這麽多,吵死了,吵死了
  現在,沒人對著她吵了
  那個少年坐在那裏,專注地一勺一勺瓦米,像個剛剛學會吃飯的娃娃一般,認真而專注。
  他的動作很僵硬,右手小心翼翼地把勺子放入口中,再放下,咀嚼,咽下,連頭都不低一下。
  她給他夾什麽菜,他吃什麽,再也不說今天的排骨怎麽這麽肥呀呀,再也不挑食任性阿衡我不吃這個菜不吃不吃打死也不吃,這樣,多乖
  她給他盛了湯,他乖乖喝著,隻是依舊不低頭,把湯匙放入口中,零零星星,滴在了衣服上。
  阿衡拿了紙巾,幫他擦,笑著問他——“言希,為什麽不低頭喝?”
  他迷茫地看著她,阿衡低頭,做了個喝湯的姿勢。
  他卻突然扔了湯匙,落入碗中,濺了滿桌的湯水,捂住鼻子,小心翼翼,歪了頭,開口。
  “鼻子,疼。”
  阿衡愣了。
  伸手撥拉掉他的手,鼻子上,除了被他捂出的紅印,什麽都沒有。
  她放手,望向這少年,想要尋個答案,他卻已經重新機械地握住勺子,目光似乎注視在某一點,卻又似乎蒙了一層布。
  上學的第一天,她說,言希你乖乖在家呆著,中午張嫂會給你送飯,知道嗎?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慢慢遊移到遠處。
  然後,晚上放學,她飛奔回家,隻看到言希坐在飯桌前,手中還握著勺子,一動不動,而桌上的飯菜,早已涼透。
  嘴角,還沾著飯粒。而這少年的衣服,湯湯水水,汙了徹底。
  阿衡歎氣,撥通了溫家的宅電——爺爺,明天不用麻煩張嫂送飯了。
  轉身,是凝望了這少年,眉眼柔軟溫柔,伸手就能觸及心口。
  她說——言希,你乖哈,明天我帶你上課,你乖乖地,好不好?
  他握住左手的門牌,低頭,細白的食指在牌子上畫著方方正正的輪廓,不說話,專心致誌。
  阿衡微笑——言希,鼻子,還疼嗎?
  他聽了,半晌,阿衡幾乎放棄的時候,他卻微微抬了頭,看著她,點點頭。
  然後,又死命捂住了鼻子,臉皺到了一起。
  很疼很疼的表情。
  她問思莞,兩年前,言希發病的時候,也會一直喊著鼻子疼嗎?
  思莞苦笑,兩年前,他隻說,腳疼。
  為什麽?
  阿衡問他。
  思莞歎氣——以前治療時鄭醫師催眠問過他,他說辛德瑞拉丟了水晶鞋,腳很疼呀。
  阿衡心念一動——言希出事後,回到家中,是什麽時間?
  思莞皺眉——具體不清楚,應該是過了零點。
  零點的時候,灰姑娘丟了水晶鞋
  零點的時候,言希把自己丟了
  彼時,他把丟了的她找回家,看著鍾表,如釋重負——還好,沒有到十二點
  他對她說,阿衡,一定要在十二點之前回家,知道嗎?
  格林童話告訴我們,零點不回家的人,會變成鑽煤灰的髒孩子,重新被世界宣告拋棄,是這樣嗎
  隻是,這次為什麽會是“鼻子疼”?
  思莞想了想,念出一串電話號碼——打這個,鄭醫生的電話,他也許知道答案。
  第二日,帶言希去上學,大家似乎聽說了什麽,對著言希,比這少年的眼神還飄忽,隻尷尬地裝作一切照常。
  班主任林女士皺眉——溫衡,這
  阿衡笑——林老師,您不必為難。
  她背著書包,拉著言希,拖家帶口,坐到了最後一排的角落。
  辛達夷mary紅了眼睛,跟在阿衡屁股後麵,踢走了別人,坐在了他們身旁。
  阿衡笑眯眯——先說好,我隻養豬,不養兔子。
  肉絲紅著兔子眼淚汪汪地瞅了屬豬的言希一眼,抱著阿衡開始邊哭邊蹂躪——我可憐的阿衡啊,怎麽這麽命苦
  辛達夷眨眼淚,點頭——就是就是,跟祥林嫂一樣可憐
  肉絲鬆手,拍了桌子,指——辛達夷,你放p!祥林嫂好歹還和人拜了堂生了娃,我姐們兒連你哥們兒的爪子都沒牽過幾次就守了活寡好吧!!
  阿衡黑線,抽動嘴唇,看了言希一眼。
  這孩子,幸虧聽不懂了
  吃午飯的時候,言希又未低頭,動作機械,像個孩子一般,排骨的醬汁滴到了外套上,辛達夷,拿了勺子,挖了排骨,就要喂他。
  “言美人,這是你丫平時最愛吃的東西,老子紆尊降貴,喂你,病要快點好,知道嗎?”勺子還沒觸到言希的唇,懸在半空中,那雙黑黑亮亮的大眼睛,卻一瞬間含了水汽,委屈得像個孩子。
  隨即,纖細的手有些粗魯,推開了辛達夷的勺子。
  辛達夷嚇了一跳,愣在了原地。
  阿衡詫異,溫聲問少年——“言希,怎麽了,鼻子又疼了嗎?”
  他不作聲,捂著鼻子,甕甕的聲音——長長了。
  肉絲張大嘴——什麽什麽意思,言希不會是癡唔唔,辛狒狒你他媽捂我的嘴幹嘛!
  阿衡淡哂,瞥了兩人一眼,兩人心虛,訕訕低了頭,吃飯。
  她轉向言希,少年又開始歪歪扭扭地往嘴裏送排骨,醬汁就要滴落的模樣。
  可是,陷入自己的世界,表情又存了天真,不似之前的麵無表情。
  阿衡微笑了,看著他,表情縱容寵溺。
  前排,有幾個學習委員催著交作業,轉了一圈又一圈,其中有一個男生,走到後麵時,不小心撞了言希。
  這人走得急,一陣風似的,甩掉了言希左手握著的東西。
  他停下來,看到是言希,有些不自然,彎腰,要去撿。
  言希吃飯的東西卡在了那裏,看了自己左手的手心,空空的。
  忽而,瘋了一般,把那男生推到在地,騎在他身上,眼神凶狠,狠命地打了起來,口中是細碎的聲音。
  “小偷,家,家,還我”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46
  達夷mary把兩人拉開時,被打的孩子已經被嚇傻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阿衡歎氣,撿起了門牌,被他握在手上早已生了溫的門牌,放在他的手心中,鼻子有些酸。
  “不搶,言希,沒有人搶走你的家。”
  那少年懵懂地看著她,又低頭,看到了左手心上的門牌,終究,緊握了,安心起來。
  她向被打的男生倒了歉,這人雖然沒有受什麽傷,但是,突然受到襲擊,心中怎麽說都有些不痛快,沉了臉,對阿衡開口,
  “言希傻了,我不跟他一般見識,但是,溫衡,他這個樣子,為了不傷人,還是快點送到精神病院吧!”
  辛達夷騰地火了——“你他媽才傻了,信不信老子現在就把你送到精神病院!!”
  那人看了辛達夷一眼,哼了一聲,知道自己惹不起這群高幹子弟,況且他們班的男生一向以辛達夷為馬首是瞻,也就訕訕地,離開了最後一排。
  mary想開口,說些什麽安慰阿衡,阿衡卻笑眯眯地望了言希——“我們言希才不傻,對不對?”
  那少年低頭,寶貝地看著他的“家”,並無任何反應。
  他以前常常喊“我們阿衡”,那麽驕傲的語氣,我們阿衡可漂亮了做飯可好吃了說話可有趣了,你們知道嗎?知道了,正常,因為這是言少的真理,不知道,沒關係,本少會念叨著“我們阿衡”,讓你們全都知道,我的真理也是你們的真理。
  他是這樣地邏輯,想要全世界知道他的寶貝的好。
  所以,言希,我們言希,我從現在開始這樣喊你,會不會很晚?
  周六的時候,阿衡帶言希去醫院做治療,聽思莞的意思,對言希的病症,最初還是要用心理治療,如果不能得到很好的控製,才會采用藥物治療。
  那是阿衡第一次走進天武綜合醫院時,尚未有先知的能力,以後,言希會生活在這裏。
  她拉著言希的手,總覺得,他陷入自己的世界,顧及不到周遭,其實並不算壞事。
  天武與其說是醫院,其實更像療養院。
  鳥語花香的花園,幹淨整齊的健身設備,以及無數用編號識別統一服裝的病人。
  零一到未知,他們沒有姓名。
  護士嗬斥著——“0377,不要搶0324的餅幹。”
  像極訓斥著不懂事的小孩子。
  可事實上,那卻是兩個正當壯年的青年人。其中一個,有些蠻橫地抓著另一個身形較胖的青年手中的東西,胖青年卻使勁用手慪他的嘴唇,他的牙齒,已經滲出了血,臉頰是詭異的笑。
  牙齒滿是血的青年卻瞬間低頭咬住胖青年的胳膊,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那人胳膊上已經扯出一片血肉模糊。
  年輕力壯的男護理上前拉人,其他的病人,則是圍成一圈,拍著手,孩童一般地笑著叫好。
  阿衡後退一步,撞到言希,轉身,帶了驚惶,可那少年神色卻異常平靜,沒有任何表情,或者,空洞得讀不出任何東西。
  她呆立在原地,望向他的目光,像明鏡一般的,一片流光泛影。
  什麽都有,什麽都沒有。
  鄭醫生是一個過了而立之年的男子,穿著白大褂,看起來很幹淨,是個溫和的人。
  他喊他的名字——言希。
  言希隻低頭看著他的“家”,並不理睬。
  鄭醫生笑了笑,看著阿衡——“你和思莞?”
  “兄妹。”
  鄭醫生點頭——“怪不得呢,長這麽像。以前都是他帶言希來,今天換了你,想必是和言希極信任親密了。”
  她隻聽到了前半句。以前,都是思莞帶言希來,那言爺爺和李副官呢?他們為什麽沒有來過,難道是怕損壞言家的家聲
  阿衡心有些涼。
  鄭醫生似乎看穿了阿衡的心思,有些不自然地解釋——“言老公務繁忙,但每次一定會打電話,細細詢問。”
  阿衡苦笑。有打電話的時間卻沒有時間帶言希看病嗎?怪不得,言希會被關在家中,整整半年
  整整半年,連辛家甚至都瞞著。
  她看向言希,言希卻隻垂著頭,黑發貼在額上,隱隱遮了明媚的大眼睛。
  阿衡握住他的手,不自覺加大了力氣,言希一痛,抬眼,狠狠推開了她。
  阿衡怔怔,她也是可以成為傷害言希的人嗎?
  鄭醫生歎氣,拿起醫用手電,檢查了言希的眼睛,又用指在他眼前晃動,少年的眼睛隻有遲緩的跟隨,一點也不敏捷。
  鄭醫生皺眉,問阿衡——“他這幾天都是這樣嗎,對任何東西都沒有注意力?”
  阿衡點頭,指了指少年左手心攥著的東西——“除了這個。”
  “這個,應該就是誘發言希再次犯病的原因。”鄭醫生略微思索。
  阿衡凝目——“什麽意思?”
  “一般來說,癔症是病人受到嚴重的刺激後,無法自我保護或者排遣悲傷時,而不斷對自己進行心理暗示,將自己陷入假想的安全狀態中。一旦有對其心理的刺激因素出現,或者說,他所認為的不安全的情形出現時,會表現出歇斯底裏的狀況。”鄭醫生頓了頓——“當然,也有一些病人是陷入角色扮演,因為自己無法排遣過往的悲痛,而變換角色對自己進行虐待懲罰。”
  “言希,就是這樣。”鄭醫生低頭翻看言希的病例——“但是,他不是簡單的某一種情形,而是兩種並發的病症。所以,如果你搶走他左手拿著的東西,會讓他覺得非常不安,甚至會攻擊別人,這個東西也就成了他情緒不穩定的誘因。而兩年前,他出現的第二重人格”
  阿衡打斷了鄭醫生的話——“什麽是第二重人格?”
  “第二重人格就是他扮演的角色。”鄭醫生笑了笑——“有時病人的表演比話劇演員還要逼真。言希兩年前,病愈之前,也是一直堅持認為自己是丟了水晶鞋的辛德瑞拉。”
  他站起身,對著阿衡微笑——“對病人催眠治療需要絕對的安靜,現在,麻煩你到接待室稍等。”
  走出醫院的時候,傍晚的陽光,正是好看,流沙一般的金色,溫柔了影子。
  鄭醫生下了結論。
  這一次,言希的第二重人格是皮諾曹,他說自己撒了謊,鼻子每天會長長一厘米,得不到家人的諒解,回不了家。
  而後,他有些奇怪,問她——阿衡是誰?催眠的時候,言希提到這個人,哭了。
  天武綜合醫院所在的街道,有些偏僻。
  她牽著言希的手,卻一直沒有看到出租車。來時,心中一直想著其他的事,而忘了記路。
  她在B市雖然生活了一年多的時間,但是去過的地方寥寥可數,所以,走出醫院,四周一片陌生。
  “言希,你乖乖站在這裏,我去路口攔車。”阿衡笑眯眯,鬆了他的手——“不要亂跑,知道嗎?”
  言希緩緩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了頭。
  等到她回來時,卻不見了人。
  腦中,一片空白。
  “言”張了口,卻無論如何,發不出聲。
  她瘋了一般,覺得絕望撲麵而來。
  轉身,四周,隻有一些小胡同,縱橫著,交錯著,沉默著。
  夕陽下安靜的影,似乎也忽然晃動起來,森然的,像是嘲笑著她,迎麵撲噬而來。
  沒有了目標,沒有了終點。
  她一直向前奔跑著,逆著光,仿佛,每一步,離黑暗愈近,卻沒有別的選擇。
  那時,是喪失了理性的,連本能都似乎隨著呼吸消耗。
  很累,很累
  比第一次言希失蹤時熬了兩天兩夜還要累
  她跑不動了,立在了青色的牆瓦下。
  古老的巷子,破敗腐朽的味道。
  遠處,隱約傳來悠揚的聲音——“撥浪鼓,小麵人兒,昆侖奴,買給孩子囉”
  胡同的十字巷口,是挑著貨擔的賣貨郎,輕輕緩緩地晃著小牛皮縫的撥浪鼓。
  做工粗糙的各種麵具,在夕陽中刺痛了她的眼。
  那個瘦削的身影,蹲在貨擔前,略帶天真的麵容,陽光中,是曬暖複又涼了的黑發。
  她走到他的麵前,一瞬間,淚流不止。
  彎了腰,身影覆在他的影子上,擁抱了,再也不想放手。
  緊緊地,連呼吸都不想要再聽到。
  閉上眼,是溺水時,比深深的絕望還要深的絕望。
  即使有解藥,也無力回寰的痛。
  他掙紮著,她知道他被自己這樣抱著很不舒服,卻不舍得放手。
  “言希,不是告訴你要乖乖地嗎,為什麽要亂跑!”她對著他吼,眼淚卻掉得七零八落,狼狽之極。
  那個像孩子一般的少年,頭發是淺淡的牛奶清香,在她懷中,安靜了,聲音模糊含混的,單字的音節。
  “麵具。家,有。”
  他對著她說,聲音很認真吃力。
  阿衡有些顫抖。
  他輕輕,推開她,眯眼,指著貨擔上琳琅的麵具。
  阿衡站起身,挑著貨擔的生意人卻笑了——“這個孩子,跟了我一路,一直看著麵具。”
  她笑,抹了眼淚——“師傅,我買。”
  掏錢的時候,少年卻突然拉了她的手,瘋跑起來。
  阿衡嚇了一跳,跟在他的身旁,被他拉得跌跌撞撞。
  “言希,你要去哪裏?”她問他,風在耳畔,聲音也要隨之遠去。
  這個少年,卻並未回答,一直一直跑著。
  天橋,綠樹,公園,街道。
  每一處,遠了,近了,遠了,模糊了,清晰了,又模糊。
  左手,是他的“家”,右手,是阿衡的言希的阿衡。
  她的左手,是一片淡涼的溫暖。指節彎彎曲曲,貼緊了,沒有縫隙。
  似乎,就要走到不確定的哪裏,沒有彼方,沒有終點。
  停止的時候,她的麵前,是一扇門。
  沒有門牌號。
  他微微揚了麵孔,輕輕的音調——“家,你。”
  他知道,她不記得路,卻不知道,為什麽知道。
  阿衡笑,沒想到言希會帶著她跑了回來,她看著他,溫柔糾正。
  “這是你的家。”
  言希搖頭,大眼睛純潔清澈——“你的。”
  “那你的呢?”
  這個孩子,卻抱著頭,痛哭起來,五官幾乎擠到一起。
  “阿衡,討厭我,家,沒了。”
  鄭醫生對她說,言希的病例中,還寫著,失語症。
  他會慢慢地,把自己與這個世界完全隔離。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47
  春日,天氣稍暖,言希不知冷熱,阿衡幫他換了冬衣,又添置了幾件春衣。
  笑眯眯地,看著他身上的新衣服,問他——“言希,你喜歡這衣服嗎?”
  言希不知道,手抓住袖口,使勁吸了口氣,小小含糊的聲音——“香。”
  嗬嗬。阿衡笑。這樣天真,多麽討人喜愛。
  “放衣服的地方,揉了甘鬆香。”她笑,明知他聽不懂,還是依舊把每件事——她想要說的,說給言希聽,這樣,不會寂寞。
  三月之約,時間過了三分之二,言希的話越來越少,連鄭醫生給他做催眠的時候,也不大能進行下去,大半的時候,同麵對他一樣,他麵對著鄭醫生發呆或者無助地像個孩子一般哭泣。
  終於,心理治療走到了絕處。
  鄭醫生現在常常對言希用兩種藥,氯丙嗪和鹽酸異丙嗪,粗的針管,透明的液體,一點點注入言希青色的血管中,她親眼看著他,從哭泣變得安靜。
  宛若木偶,是了,是他口中說的皮諾曹。
  隻有,眼中的淚痕未幹,花了整個麵孔,她幫他擦臉,他卻輕輕靠在了她的身上,熟睡起來。
  柔軟的呼吸,孩子般的純潔。
  她說——鄭醫生,能不能不用這些藥,言希每次用了,醒來之後,飯量很少,半碗米而已,看起來,沒有生氣。
  鄭醫生笑——不用,他就有生氣了嗎?
  阿衡點頭,鄭重——是呀,不用藥,我喂他吃飯,他會乖乖地吃一整碗,而且,我和他說話,他會和我交談。
  鄭醫生搖頭——說的又是孩子話,最近我檢測言希,他的失語症已經很嚴重,怎麽可能和你交談,況且,你也說了,是你喂他吃,而不是他自己吃,他自己的話,恐怕已經不知道怎麽吃飯了。現在,他連慣性的記憶都在慢慢消褪,知道嗎?
  阿衡輕輕拍了趴在她腿上熟睡的少年,笑了笑——像小豬仔子一樣,睡吧睡吧,睡到天荒地老,不醒的話,就把你扔給賣小孩的。
  她岔開他的話,滿眼的逃避哀傷。
  鄭醫生唯有歎氣。
  那一日太陽甚好,搬了小板凳,她把他放在門外榕樹下。
  陽光暖暖的,樹影遮住了許多光線。
  他伸出手,放到樹影外,觸碰了陽光,熱了,再縮回,專注了精神,像極有趣的遊戲,樂此不疲。
  阿衡微笑,轉身,要回房,準備午飯。
  她悄悄地,沒讓他發現自己的離開。
  揉著麵,手中指縫滿滿的都是麵粉。
  忽而,聽到門外有炮響。近些日子,院子裏的孩子不知從誰開始,跟了風,想想可能是過年家裏積了炮,跟著風,放陳炮玩,嚇嚇大人,調皮極了。
  她嚇了一跳,想起言希,未抹手就走了出去。
  言希被一群八九歲的孩子圍成一團,嬉笑的聲音不斷,隱約是個順口溜,傻子,瘋子,這樣的滿口嘲笑。
  最童稚的聲音,最殘忍的話語。
  阿衡生氣了,沉了眉眼——“你們在幹什麽!”
  一群小孩子見阿衡來了,也就做做鬼臉,瘋跑離開。
  言希的腳下,是紅色的炮紙,細碎了,還有硝煙的味道。
  言希低下頭,雙手背在眼前,全身發抖,想必是被炮聲嚇到了。
  她遲疑著,輕輕開口——“言希。”
  那少年,抬了紅了的眼睛,看到阿衡,一瞬間皺縮了眉眼,頭抵在她的身上,哇哇大哭起來,抽噎著,拽著她的衣角,始終不肯放手。
  那樣子,是委屈連帶著撒嬌的模樣,絲毫不加掩飾。
  思莞很著急,看起來,比她要焦急很多。
  她知道,爺爺應該下了決心,三月之約,準時告訴美國那邊。
  阿衡也想過這件事,但是心中反而覺得高興,如果言爺爺和言爸爸言媽媽都回來照顧言希,有了親人,言希的病說不定很快就好了。
  阿衡心裏清楚言希的痛楚,是在父母身上。
  小的時候,他的小夥伴都有父母,隻有他沒有。所以,平時性格雖然高傲孤僻,但對長輩總是有一片孺慕親近的心,對爺爺也是孝順得不能再孝順。
  母親閑時同他講過,言希八歲的時候,言爺爺生了病,想要吃拐果,但是是野果,長在山中深處,很難摘,老人不忍心麻煩手下,言希卻失蹤了兩天一夜,跑回來的時候,臉上手上都是傷口,兩隻小手捧著一捧拐果,衣服髒髒破破的,問他去了哪裏,他不肯說實話,還被老人打了一頓。
  言希此人,生平最怕鬼神隻說,讓他呆在山中兩天一夜,又該是怎樣的孝心。
  母親也說過,別看現在言希對她最親,以前,當作母親孝順的卻是林若梅。隻是興許這兩年若梅去了美國,他同林若梅似乎生疏許多。
  當作母親孝順嗎
  那個人又回報給把她當作母親孝順的孩子什麽東西
  她問思莞,為什麽這麽焦急,言希的父母都回來,不好嗎?
  思莞卻苦笑——言希隻有這一個爸爸媽媽,但是言希的爸爸媽媽卻不是隻有這一個兒子。
  阿衡皺眉——都是親生的,不是嗎?
  思莞有些不自在地開口——言希出生的時候,當時因為和言伯伯鬧離婚,言伯母大出血,難產,差點要送命,雖然夫妻倆後來和好,但是言伯母一直不喜歡言希,後來伯父伯母出國,卻獨獨把還沒有斷奶的言希留給言爺爺,又是為什麽?雖然是親生的,但是,恐怕比起言希這個差點讓她喪命的兒子,美國的那個恐怕更親。
  他繼續,橫了心——阿衡,你知道更親是什麽意思嗎?就是到關鍵的時候,如果必須舍棄一個的話,這個人,是言希無疑。
  如果,他們知道言希得了癔症,而且心理治療藥物治療效果都不大
  阿衡從頭到腳,像被人澆了冰水。
  思莞閉了目——要是言爺爺還好些,但是怕老人家受刺激,伯父伯母肯定不會告訴他,要是這樣,言希會被送到醫院強製住院。
  強製住院?
  沒有編號的病人看著鮮血笑著拍手的情景緩緩在她腦海中浮現。
  她問思莞——我該怎麽做?
  思莞歎氣,揉了揉阿衡的頭發——你姓溫,他姓言,言家權勢不亞溫家,若要溫家女兒養著言家兒子,你說傳出去會有多難聽,你說爺爺會不會允許?你說言家會不會允許?阿衡阿衡,你能怎麽辦,你隻是個孩子,你還能怎麽辦?
  阿衡哭了,回家拉著言希的手——言希,你的病快些好不行嗎?
  我知道我們言希很乖很乖,不會打擾別人的生活,可是別人不知道,又該怎麽辦?
  言希的父親回國的那一日,是五月份的一天。
  她第一次看見那個男子,身材很高大,長得很好看,跟言希一樣好看。
  他的行為做派很優雅大方,跟溫家人關係不是十分親密,至少比起言爺爺對溫家,是差遠了。但是,帶了許多名貴的禮物,說是孝敬爺爺的。
  還有許多好看時髦的衣服和名牌香水,在國內很少看到的,盡數送給了她。
  他笑著對她說——阿衡,這些日子,言希麻煩你了。
  阿衡怔怔地看著他,心裏空蕩蕩的——你笑起來和言希很像。
  爺爺看著她,當著外人,並不說話,但臉色變得陰沉。
  言希躲在她的身後,大眼睛偷偷看了眼前的男子,毫無印象,便低頭,擺弄起手中的銀色七連環。
  這是阿衡剛剛買給他的玩具,目的是吸引他的注意,把門牌從他手上哄了出來,她笑眯眯地指著門前空空的一片,對言希說——“言希,咱們家光禿禿的一片,很難看呀,別人家裏都有門牌,就隻有我們家沒有,要是沒有你帶路,我看不到門牌號,迷路了怎麽辦?”
  他迷茫地看著他,想了想,半晌,猶猶豫豫地把左手中的門牌遞給她,然後,低了頭,揉著鼻子,做出很疼很疼的表情。
  達夷翻白眼小聲嘟囔——哄小孩兒很不厚道的呀溫衡,不過,也就是你,才能讓言希
  後麵的話,他終究說不出來。
  隻有阿衡能讓言希破例,無論是生病前或是生病後又如何呢?隔著兩個姓氏,比起這個世界最遙遠的距離又差多少
  言希的父親叫做言定邦,與溫衡父親的溫安國有著異曲同工之處,或者,本就是兩家商定後取的名也未可知。
  興許,是要他們做兄弟的。
  興許,還是想要讓他們的兒女結發百年的,可是,這又能代表什麽?
  言父看著阿衡的眉眼,微不可聞,歎了氣,勉強笑道——“阿衡是個好姑娘,和言希玩得好,我心裏麵很高興。”
  溫老也找台階——“是呀,孩子們感情好,是好事。”
  “隻是,”言父鋪墊著開了口“眼下言希生了這樣的病,情緒激動,恐怕會傷了阿衡,我想”
  阿衡的聲音有些大——“不會的,言希從來不傷害別人!”
  言父訕訕地,不知說什麽,輕輕撫了言希的頭。
  言希不舒服,用手扒開,又往阿衡身後躲了躲,露出大眼睛,生疏乖巧的模樣。
  言父礙著溫家,終究無法說些別的,便說了些客套話,離去。
  溫老卻把阿衡叫進了書房。
  阿衡吩咐言希,讓他坐在沙發上玩七連環。
  老人的神色有些難看——“阿衡,你和言希的感情好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明白,隻是,我們是外人,不便插手別人家的家事,你明白嗎?”
  阿衡垂了眼——“爺爺,我照顧著言希,不讓他去神經病院,不成嗎?”
  溫老帶了怒氣,嗬斥——“胡鬧!他病成這個樣子,你還要上學,能有多少精力伺候他?我的孫女,前程大好,怎麽能被別人給毀了!更何況,他長成那副樣子,又生了這樣的瘋病,剛生下來就差點要了親生母親的命,根本就是天生向言家討債的!咱們溫家,從以前到現在,從沒有對不起他們言家的時候,雖然他們家對我有恩,但這麽多年,該報的也都報夠了,他們家的債,我們家又哪有能力去還!”
  爺爺第一次,在她麵前,把話說得這樣明白而毫無回寰的餘地。
  美貌,無福,禍及父母,言希已經大惡不赦了嗎?
  阿衡笑不得,哭,更哭不得,站在那裏,眼前已經一片灰色。
  她走了出去,卻看見言希站在門口,手中的七連環掉在了地上。
  阿衡彎腰,去撿七連環,眼淚,卻一瞬間,掉了出來。
  看著少年腳上的紅色帆布鞋,她撿起了七連環,何其艱難,站了起來,笑眯眯地,遞給言希——“怎麽站在這裏?”
  他不說話,又握著七連環,手指晶瑩宛若透明,輕輕觸到阿衡的眼窩,小聲開口——“水。”
  阿衡牽起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幹淨純真,明明毫無情緒,卻又似乎有一絲迷惑。
  她笑——“這麽笨,是眼淚,不是水。”
  他學她的樣子,隱忍著,微笑著,惟妙惟肖。
  她歎氣——“言希,你想學著我掉眼淚嗎?笨,眼睛會疼的。”況且,什麽都不知道的你又怎麽能模仿出來?
  那是眼淚,為了你而流。
  你不為誰,又怎會流淚?
  他望著她,繼續微笑,模仿那樣的表情,難看地不得了的表情,想哭還依舊隱忍著的表情,緩緩地,卻掉了眼淚,洶湧地,悲傷地。
  她詫異,卻還是笑,寵溺著,溫柔著——“真像。”
  他也笑,模仿她上了癮。
  她隻知道,得了癔症的病人,有很強的模仿能力。
  卻不曉得,得了癔症的病人,偶爾也會清醒。
  言父隻說是請了假,看樣子並沒有長住的打算,便住在賓館中。
  阿衡說,言希不會傷害我或者別人,言伯伯,你相信我,即使帶他會美國,也不要把他送進醫院,他的病不到那種程度,那裏,是個不適合言希生活的地方。
  她的語氣懇切,他不說話。
  家中有一盆仙人掌,放在窗前,長得很是茂盛,平常都是阿衡打理。
  阿衡同言父交談,語氣幾乎低入塵埃。
  言希卻站在仙人掌前,低頭擺弄著七連環。
  忽然,他大聲尖叫起來,情緒看著十分激動。
  阿衡言父走了過去,言希卻連根拔起仙人掌,抓住仙人掌,密密麻麻,堅硬的刺,一瞬間刺穿了指肉,滿手都是鮮血,他看著阿衡,滿臉悲傷決絕,砸了過去。
  阿衡看著他,呆呆地,忘了躲開,仙人球順著她的褲腳劃過。
  她說我們言希是好孩子,不會傷害別人,尤其是我。
  她說,言伯伯,你相信我,不要把言希送到醫院。
  於是,他把她的誓言打破。
  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話,雖然好聽,卻實在是天大的悲劇。
  尤其,隻有一個人,妄想著天長地久。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48
  言希離開了,她親眼看著那車絕塵。
  他去了哪裏,已與她無關,她不再想知道。
  終於,連她也拋棄了他。
  言希,這就是你想要的,對不對?我給了你,你是否就是快樂的?
  送言安邦回國時,她笑著對那個男人說——“言伯伯,您盡管回美國,我把東西搬出來之後,鑰匙會郵寄過去。”
  他看著她,目光有些沉重和不忍。
  而那個女人,背著所有人,卻對著她耳語。
  她說——“溫衡,多謝你,幫了我這麽大的忙。”
  梅花的清香,海珍珠的流彩,那笑意真是溫柔。
  阿衡淡笑——“你不會忘了,我手裏還握著什麽吧?”
  林若梅笑,眸光甚是慈愛——“如果,我說,你現在拿著的東西,在陸家麵前,一文不值,你信不信?”
  阿衡的心像被人刺了一下,輕輕開口——“無所謂了。”
  所有的東西,都無所謂了。
  她的堅持和決斷,像一個笑話。
  過去的走到了現在,是笑給別人聽,現在的回溯到過去,是笑給自己聽。
  不過,一場大笑。
  思莞幫著她收拾東西,溫家的人,住在言家,又算什麽?
  辛達夷得知消息,衝進言家,抓住阿衡的手腕,他紅著眼,咬著牙,那模樣,幾乎要殺人。
  “為什麽?!”
  阿衡的眼中沒有波瀾,平靜地看著他,幾乎要笑。
  “什麽為什麽?”
  這個少年雖然一向魯莽,但對自己的至親好友卻總是寬和忍讓的,他習慣於珍惜每一段友情,所以,不至萬不得已,不會對朋友說一句狠話。眼下,他卻是真的生氣了,攥緊了阿衡的手腕——“阿衡,你他媽真夠朋友!那是言希,言希!不是一條貓,不是一條狗,不是你喜歡了逗兩天討厭了就可以扔了的東西,那是一個大活人!”
  思莞皺眉——“達夷,你亂說什麽?”
  達夷橫了濃眉——“你他媽最沒資格說話,給老子滾開!我亂說,你怎麽糟踐言希的別以為老子不知道,藏著掖著一個林彎彎,沒事在陸流麵前說說言希,除了這倆人,丫的還能使出別的招數不能!你他媽的抱著你的溫姓過一輩子吧!”
  他是大大咧咧一點,沒心眼,但不代表沒腦子!
  思莞一張俊臉陰晴不定,但是修養好,忍住了。
  阿衡甩開了達夷的手,微笑著開口——“達夷,別鬧了,我這裏很忙,你先回家,有什麽話改天再說。”
  辛達夷怒極反笑——“好好!這就是言希捧在手心裏的人,一個冰著臉在維也納過了兩年,一個在這裏裝傻裝得爐火純青,你們倒是不鬧,都安靜得很,高貴得很!”
  阿衡淡笑——“辛達夷,你這麽好,怎麽不攔著言伯伯,把言希留下了,不正合你的意,皆大歡喜嗎?”
  辛達夷怔了。
  為什麽兩年前不能,為什麽兩年後依舊不能?
  這樣說,好像他做得了主,決定什麽便是什麽。
  半晌,少年莽莽撞撞,紅了眼眶——“老子倒想!可是,除了你,別的人再好又能怎麽樣!”
  阿衡你既然這麽聰明,又怎麽會不知道,有些人,雖然說不清哪裏好,但卻是,誰都替代不了。
  屬於她的東西,陸陸續續,搬得差不多了。
  她的房間在二樓,窗外沒有樹影,陽光最好。
  思莞看了她住的房間,有些愧疚地開口——“阿衡,讓你受委屈了,我記得你最厭煩陽光的。”
  阿衡笑了笑,不作聲。
  那一日,有個人,笑容那麽溫暖,掰著手指如數家珍——阿衡,你喜歡陽光,喜歡黑色白色冷色,對不對?
  對不對?
  多麽久的事了,幾乎記不清了才對。
  思莞輕輕拍了拍她的肩,笑得酒窩深深——“媽媽在家給你布置好了房間,等著你回去。剩下的雜物,過些天再來收拾。”
  阿衡看了一眼牆壁,兔耳小人早已不甚清晰,微笑了,轉身——“走吧,回家。”
  以前,總是覺得房子滿滿的,很吵很鬧,現在看起來,原來是錯覺。
  她回去了,母親很高興,拉著她的手,家常話說個不停。她覺得自己一向孝順,順著媽媽的話,把她逗得笑逐顏開。
  思爾臉色不怎麽好看,瞪了她好幾眼。
  有些場景,反了過來。不久之前,她也是這樣嫉妒地看著媽媽和思爾的。
  之前,在烏水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很成熟,很像大人,能幫阿爸阿媽的忙能照顧在在,來到這裏的一年,又何止比之前成長一星半點。
  求之不得,而,無欲則剛。
  她看著思爾,也學會了在母親麵前親熱地拉著她的手,但是,人後,卻沒有學著她放手。溫思爾功夫隻做足半套,她要做,則是做起全套。
  人前有明眼人看著,人後有聰明人看著。
  厭惡了得到爺爺哥哥的一星半點憐惜,即使沒有感情,在溫家,她也要變得舉足輕重。
  溫思爾冷嘲熱諷,溫衡你裝什麽乖巧,假不假?
  阿衡笑得山水明淨,是啊,我不裝著乖巧,把你趕出溫家,又怎麽過意得去?
  思爾小臉一沉,冷哼一聲,鑽到溫思莞房間。
  阿衡依舊笑眯眯。
  溫思爾是會鋼琴會芭蕾又討溫家的歡心,她溫衡是做不到,但是,溫衡次次年級前三性格乖巧留著溫家的血,你溫思爾又有哪個能做到?
  同是姓溫,誰又比誰差多少。
  不曉得,自己此刻的爭是從何而來,正如不清楚當時的不爭是由何而起。
  人是會變的。
  離上一個三月,又過了一個三月。
  八月的天,已經很熱了。
  思莞總是看著她的臉色,有些尷尬地提起那個人,小心翼翼地說著他會什麽時候去探望,然後委婉地問她,阿衡,你要不要去一趟天武醫院。
  阿衡臉上帶著三分笑意,邊做物理題邊開口,等閑了吧。
  等閑了,再把自己變得不閑,然後再等閑了吧。
  小蝦就要升高中,每每眼淚汪汪地問她那個人在哪裏,阿衡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瘋了,然後不知道死沒死,想去找他,先把自己弄瘋了再說。
  小孩兒會立刻閉嘴,埋頭苦學狀。
  辛達夷則是拿鼻子跟她說話,哼來哼去,陳倦連踢帶打這廝,也未見成效,隻訕訕來了句——“阿衡,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的。”
  在拋棄言希這件事上。
  這句話,他自然不會說,雖然,由他看來,事實就是如此。
  阿衡卻隻是笑。
  她怎麽有苦衷了。怎麽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這個世上,無人不冤,無人不苦,佛祖眼中,眾生皆有罪,皆可憐,善哉善哉,這樣說來,她應該就是有苦衷的了。
  班上同學笑她——溫衡是準備成佛了?
  阿衡也笑,搖頭——不行,不行,現在小僧吃葷,每頓無排骨不歡。
  辛達夷豎起了耳朵,神經靈敏度絕對一流。
  肉絲亮了眼睛——你現在吃排骨啊啊?
  阿衡笑眯眯——是呀是呀,現在已經吃出酸水了,再等兩天,吃惡心了,這輩子一口也不沾了。
  她磨蹭了三個月,鑰匙也沒寄到美國。每個星期,拖一次地,拿些漏掉的東西回去,下一次,擦桌子,又能發現屬於她的東西,真是,驚喜連連。
  思莞臉皮薄,私下問過她已經磨蹭了三個月預備什麽時候還。
  阿衡眯眼,言爺爺很急嗎,那我打個電話請示一下好了。
  思莞苦笑,可不敢讓言爺爺知道,他會掐死言伯伯的。
  這樣的大事,雖然是為了成全一片孝心,怕把兒子帶到美國老人承受不了打擊,但是,到了言爺爺眼中,心疼孫子,猜忌起兒子,言伯伯這罪名可大發了,簡直其心可誅,太上皇一生氣,再一生病,他們這些小的也其心可誅了。
  阿衡笑眯眯,所以,你就讓我慢慢整嘛。
  思莞納悶,這般小無賴的樣子,跟誰有那麽幾分想象,忽而想起了老一輩口中的夫妻相,晴天霹靂,雷死了自己。
  他猶豫了又猶豫,斟酌了又斟酌——你真的不去看言希,他現在瘦得隻剩皮包骨頭,每天吃不下飯,吐了許多次
  說到最後,自己說不下去,紅了眼眶。
  阿衡看著他,冷靜開口——你想哭嗎,忍了這麽久,不辛苦嗎?
  溫思莞永遠是最決絕,又最情深的那一個。
  千百萬手段,好的壞的,隻為了一個人。
  最初的,從那個人身邊搶走林彎彎,而後,又若無其事地讓那個人發現,礙於兄弟情分,那個人勢必會死了心,這是其一;其二,與陸流保持聯係,若有似無地提及那個人有喜歡的女人,當然那個女人最好叫溫衡,防範於未然。其三,如果她沒猜錯,他興許還有一些,把那個人順勢留在醫院,也留在他身邊一輩子的想法。
  這種心計手段,如果不是達夷在思莞身旁呆的時間長,看得剔透,她這樣笨,可猜不出。
  直至今日,他依舊繼續在隱忍,實在是臥薪嚐膽為人所不為做人所不能,她自歎不如。
  思莞垂眸——我不後悔。
  阿衡笑出八顆牙,溫文爾雅——這樣最好。
  老鋼琴依舊在樓下,蒙了灰,早已破舊不堪。
  每一次,清理房間,真是礙眼得很。
  “思莞,搭把手,把鋼琴抬回閣樓吧。”
  思莞看了眼鋼琴,有些詫異——這個,不是言希鋼琴啟蒙時買的嗎,多少年了,怎麽還留著,不是早就該當廢品賣了嗎?
  是呀,不但沒賣,還能彈《小星星》《圓舞曲》呢,隻可惜是五音不全版的。
  阿衡極少去閣樓,因為那裏實在太亂,放的大多是那個人幼時的玩具,變形金剛,賽車,小三輪以及他據說畫失敗了的作品。
  把鋼琴抬了上去,少不了要整一整,不然根本塞不下一架鋼琴。
  整起來,烏煙瘴氣的,滿是灰塵,害得阿衡思莞咳個不停。
  她蹲下身子,收拾那些畫紙,有一張壓在了小三輪的輪下,好不容易搬開小三輪,車後麵卻有一副黑布蓋著的畫作。
  藏得真是隱秘。
  真不愧是那人的小狗窩,她要是不仔細整,卻是想不到小閣樓也是山路十八彎。
  撩開黑布,眼睛卻一瞬間被刺痛。
  一半的光明,一半的黑暗。
  一半,明如金錦,聖光明媚;另一半,漆黑若墨,寂寥殘破。
  一半是朝陽,一半是殘月。
  光明中,伸出一雙手,溫暖柔軟,指節清晰,略有薄繭,十指張開,麵朝黑夜,黑暗中,也有一雙手,比那一雙大一些,冰冷一些,帶著黑暗的霧氣,即將消失,卻與那一雙溫暖的雙手努力相合,期盼著,慢慢靠近著,隻差一步,毫無縫隙。
  右下角,是熟悉得再熟悉不過的字跡——朝陽。
  下麵注著小字——如果言梵高和阿衡一起吃最後一塊麵包,一起餓死也不會自殺了吧。
  爺爺,
  這是我第一次給您寫信,上天保佑也是最後一次。
  爺爺,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按照您的吩咐努力做一個溫家人,人前無私人後自私,人前堅強人後哭泣,人前吃虧人後賺回,人前聰明人後依舊聰明。
  孫女愚鈍,揣摩了整整三月有餘,卻沒有理解其中的含義,心中十分慚愧。
  爺爺生平,最厭惡的人就是言希。他幾乎毀了爺爺一直悉心栽培的思莞。所幸,言希離開了思莞。但是,現在,孫女觀察哥哥,並未與言希疏遠,實在是辜負了爺爺。孫女自知是溫家不肖子孫,為了拯救哥哥,願意帶走言希,讓思莞免受這”美貌無福禍及父母”之人的荼毒。
  言希容貌異於常人,而孫女相貌平庸,跟他在一起,剛好消解了他的美貌;言希自幼,父母不愛,年僅十五,遭人殘害,無處可訴,生平兩次,得了癔症,藥石罔效,實在是無福,而孫女幼時有養母疼愛,長大後又有生母憐惜,平時生活瑣事,事事都順心,剛好是有福之人,或許可勻給他幾分;言希出生時生母難產,幾次搶救才得以生還,的確禍及父母,但孫女這次帶走言希,卻是對溫家有益處,不敢說福及父母,卻總算能消弭言希幾分罪過。不知,爺爺以為如何?
  孫女從此之後,爺爺不必費心尋找,孫女會休學,既然沒有好的前程,在外自然不敢自稱溫家子孫,不會有損爺爺的盛名,爺爺請放心。
  言希一日病不好,孫女一日便不回家,孫女愚笨,無法三心二意,永恒時光,隻做這一件事。
  或許生計艱難,有朝一日,不能維生,孫女和言希一起餓死,也一定不讓他禍及他人。
  不孝孫女溫衡
  八月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49
  阿衡去接那個人的時候,被爺爺逮個正著。
  老爺子鐵青著臉,瞪著她,在醫院門口,看了半天。
  怒火中燒了,把信恨不得扔到她身上,隻說了一句話——這就是我教的好孫女!
  思莞在一旁使眼色。
  阿衡抿了嘴,微笑——爺爺,您生我的氣了?
  溫老掃了一眼身旁的思莞,心頭有些無名火。阿衡這麽乖,卻能寫出這麽要挾的絕情信,左右還是和這個臭小子的齷齪心思脫不了關係。
  要不是為了思莞,自己又怎麽會無意把孫女逼到了這樣的死胡同。
  他是存了私心,想讓言希離思莞遠一點,但是卻並非存了惡意,到了孫女眼中,竟然大惡不赦了。小孩子心思單純,未經大人引導,把事情弄擰了,絕非他的本意。
  況且,孩子已經在信裏把話說到了這份上
  “你先回家。”老人想了想,對著思莞開口。
  思莞訕訕,摸摸鼻子,擔心地看了阿衡一眼,乖乖離開。
  “你還真準備跟爺爺玩這個,帶著言希離家出走?”溫老見思莞遠去,歎了氣,看著孫女的眉眼,有五分和亡妻相似,語氣也軟了下來。
  阿衡凝著小臉,撅了嘴——“爺爺反正隻疼思莞,不喜歡我,正好和言希做個伴,不礙您的眼。”
  這番孩子氣,她在溫老麵前,還是第一次,到底是自己的親骨肉,又是孫輩,老人聽著聽著幾乎有些想笑了。
  卻也真笑了出來,罵道——“我要是真不疼你,你拿封信也就嚇唬不住你爺爺了!”
  阿衡微笑,帶了小小的討好——“本來就沒打算嚇爺爺,我是真要帶言希走的。”
  溫老冷哼——“你是真孝順!”
  阿衡隻笑,點頭,有些不好意思。
  她寫那封信,所想的,從一開始就是雙贏的局麵。她雖然有那麽一瞬間,動過念頭,想著和言希一起分食最後一塊麵包,餓死也是好的,但是,她受得那份苦,言希自幼嬌生慣養,又怎麽受得了。
  “算了算了,我們這些老家夥上輩子欠了你們這些小東西。”溫老歎了一聲氣,哭笑不得“我一會兒找人給小希辦出院手續,言家那邊由我去說,你去把他接回家吧。”
  阿衡的眼睛亮晶晶地。
  老人無奈,笑著摸摸孫女的小腦袋——“你握著言家的鑰匙,三個月沒還,真當爺爺老糊塗?”
  阿衡有些不好意思,微笑,白淨的麵龐上帶了難得的窘迫。
  溫老正了顏色,認真對阿衡開口——“既是你選的路,後悔了,也沒有退路,知道嗎?”
  她去接言希的時候,滿眼的白色,看起來,眼睛實在有些痛。
  三個月,實在不短。她的戰役,迂回忍耐了三個月,最後終於大破。
  趴在窗外,那個人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柔軟而幹淨,蜷縮著身子,熟睡著。
  左手食指,勾掛著七連環,銀色的,日光中,閃著明媚蕭索的光亮。
  她幾乎看得到背對著她的,被陽光打散的黑發。
  走了進去,床頭放著一杯水和一把藥片,白色的,黑色的,褐色的。
  這可真糟糕,都不是他喜愛的顏色,不曉得他平時有沒有乖乖吃。
  他的呼吸很輕,安靜地,是清恬的氣息。
  她抓住他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一點點相合,溫柔地,而後,錯了位,緊握,十指相扣。
  已見青筋,骨細硌人。
  他又瘦了許多。
  仙人掌留下的疤,已變成一條條細索的暗痕,有些猙獰。
  與言梵高的畫著實有些不符。
  所以說,生活不能假設,假設出來的,預料了結局,饒是皆大歡喜,卻永遠有一絲瑕疵。
  她有些疲憊,看著他,安靜地。
  沒有白天黑夜,不停地注射藥物,不停地睡眠,連夢都不會做。
  言希,你是否想過阿衡
  她輕輕晃著他,沉睡了的那人,由於藥效,難以醒來。
  她輕輕攬起他的身子,輕輕讓那人靠著自己,雙臂擁抱著,緩緩地拍著他的發,溫柔的指溫。
  “言希,快些醒過來,我們該回家了。”
  某年某月某日,某人也是這樣嫉妒地看著她溫柔地抱著哄著那個賴床的娃娃,她說——寶寶,起床了,要上幼兒園了。他則是上手直接蹂躪娃娃——呀,起來了起來了!老子都沒這樣的好待遇!
  她卻笑。笨蛋,我也曾經這樣寵著你,隻是你可曾記起?
  他醒來的時候,全身都是溫暖好聞的氣息,睜開眼,迷迷茫茫地,看到一個人。
  他看著她,看到她的眼睛,那樣溫柔,帶著倦意,似乎,好久,都沒有人這樣看過他。
  他揉了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她,很久很久。
  然後,輕輕昂起了頭,微涼的體溫,淺淺的吻,印在她的眼皮。
  癢癢的,軟軟的吻。
  而後,像個小孩子,笑了起來,從她懷中掙開,天真而靦腆。
  阿衡愣了,無奈,又不好跟他計較什麽。
  因為,三個月,足夠他忘記她幾千次,她端足架子訓他,也是浪費口舌。
  然後,她猜想,他一定是把自己當成了散播愛的天使,把吻當作了任務。
  於是,也笑。
  牽著他的手,開了口——“言希,我們回家。”
  他望了她一眼,卻低著頭,晃蕩起七連環,看著一個個小環,隻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依舊,是從前的模樣。
  抬眼,爺爺和鄭醫生已經站在病房前。
  她拉著他的手,他乖乖地跟在她的身後,認真地玩著七連環。
  鄭醫生眼睛有些發亮——“難得,今天言希這麽聽話,平常,醒了,總是要哭鬧一陣子。”
  阿衡皺眉——“言希受傷了嗎?”
  她知道天武收拾病人的手段,不聽話的,總要綁了,然後打鎮定劑。
  鄭醫生有些訕訕——“並沒有流血。”
  阿衡撩開言希的衣袖,白皙瘦弱的手臂上,都是麻繩捆綁後留下的青青紫紫的淤痕。
  心裏一陣疼,阿衡黑了小臉,禮貌上說了幾句話,但是氣氛終究冷了下來。
  平常言希磕了碰了,她雖然嘴上每每罵少年不小心,但是磕在了那個欄杆上,碰到了哪個椅子,心底卻總要詛咒哪些椅子欄杆十遍八遍的。
  阿衡向大人道了別說著爺爺我們在外麵等你,垂著頭,一邊詛咒鄭醫生,一邊拉著言希的手往外走。
  溫老笑了,怎麽看不出阿衡的那點小心思——“小鄭,孩子在家慣壞了,你不要見怪。”
  鄭醫生望著兩人遠去的方向,微微一笑——“如果是她,我怎麽會怪。溫老可知道言希每次哭鬧些什麽?”
  溫老搖頭。他料想不出,病人實在反複,這怎麽能猜得出
  “不要忘了,不要忘了,阿衡,阿衡,阿衡,”鄭醫生喃喃,學著那少年的語調,語氣大悲。
  他多麽不舍得他的寶貝,不要忘了他的阿衡,可終究,漸漸忘卻。
  他已經忘記如何說話。
  所以,如何才能開口喊他的阿衡。
  她教他說話,他看著她,隻是笑,大眼睛幹淨而無辜。
  她喂他吃飯,指著排骨——排骨,排骨,言希,你最喜歡吃的排骨,跟我念,排——骨。
  言希歪頭,不說話,隻長大嘴,咬住她伸過的裝了排骨的勺。
  她拿著牛奶,故意不給他——言希,你的巧克力牛奶,牛奶,這是牛奶,念了才給喝。
  言希看著她,迷迷糊糊地,卻搶過了玻璃杯,咕咚咕咚地喝著,喉頭發出很響的響聲。
  阿衡抽搐了唇角。不是這樣的聲音。
  想了想,和顏悅色,又教他——“言希,言希,言希,這是你的名字,知道嗎,言希”
  她拖長語調,念得很清晰好聽,仔細地觀察他的表情。
  他有些茫然,然後,很用力很用力地想了,乖巧地遞給她剩下的半杯牛奶,忍痛割愛。
  在他的心中,牛奶和言希是等同的概念。
  他以為阿衡要喝他的牛奶。
  阿衡沮喪了,自暴自棄——“阿衡,阿衡呢,算了算了,你要是記得,我跟你姓。”
  那少年想起什麽,恍然大悟,笑得堆起半邊酒窩,孩子氣地拍手,輕輕溫柔低頭,六公分的距離,淺淺吻上她的眼皮。
  涼涼地,癢癢地。
  阿衡,阿衡等同於親吻麽?
  阿衡上學的時候已經不能帶言希,因為言希開始害怕到人很多的地方。
  除了一年固定的幾場音樂會,溫母並不忙,便在阿衡上學的時候,把言希接到家中照顧。又買了一支手機給阿衡,如果言希哭鬧的話,會及時打電話給她。
  溫母總是笑——好像又重新養了一個娃娃。
  思爾撇嘴——哪有這麽大的娃娃。
  阿衡心中對母親十分感激,溫母卻笑著搖頭——十七年還頂不過兩年,小希當真是個白眼狼。
  思莞想起什麽,有些悵然,望著阿衡,頗不是滋味。
  溫母按著阿衡的吩咐,教言希說話,言希卻總是不理會,坐在電話旁,不眨眼睛地盯著。
  鈴聲響了,龍眼般的大眼睛笑得彎彎的,搶著接電話,可總是陌生的聲音,於是,扔了電話,撅嘴,轉身,留下一片灰色的陰影,十分之哀怨。
  溫母大笑——“我的寶喲,不是阿衡,你也不能扔電話呀。”
  她來了興致,教言希記阿衡的手機號碼。
  1-3-6-5-2-7-3-6-1-9-6,寶,記住了嗎?
  溫母念了一遍,廚房裏張嫂喊人,便停了,走到廚房。
  回來的時候,言希正抱著電話,笑得嘴幾乎成了心形。
  對麵,“喂,喂,喂,媽媽嗎?喂,信號不好嗎?媽媽,言希不聽話了嗎?”那樣溫和軟軟的聲音,正是阿衡。
  溫母怔怔,看著眼前這孩子歡喜天真的容顏,話筒中的另一端很遠又很近,眼淚,卻一瞬間流了下來。
  沒有,他很聽話,很聽話,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乖乖地想著你,雖然,不知道怎麽開口,怎麽念你的名字。
  可是,你就是你。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50
  思莞七月份獨木橋走得極是順利,被Q大錄取,學了金融,在院子裏各家孩子中,是一頂一的尖子,溫家臉上十分有光,連帶的,大家看阿衡的眼光也熱切許多。
  原本阿衡以為,思莞饒是上大學,也不會離開家的,因為這裏有言希。可是,他卻收拾了東西,搬到了學校的公寓中。
  他走的那一天,言希還是躲在她的身後,大眼睛幹淨懵懂地望著思莞。
  思莞伸出手,修長的指節,還帶著陽光揉入的溫度,想要觸摸那個少年的發,卻被他躲開,後退了一步。
  思莞微笑了,漂亮的酒窩,陽光燦爛的眼睛,他走上前一步,不顧那個少年的掙脫,緊緊地擁抱了他。
  然後,放了手,由著這個眼睛大大被他愛了許多年的少年重新縮回木偶中。
  他說——“阿衡,我要試著戒毒了。”
  阿衡抬眼,望著他,目光溫和。
  思莞他,也要放手了
  思莞微笑著,目光帶著說不清的憐惜——“阿衡,你今年十八歲了,是麽?”
  阿衡慎重,點頭。
  “你明年十九歲,後年二十歲,然後會走到三十歲,會結婚,會生子,會有一個完整的家,會有一份很好的工作,等到四十歲,會擔心兒女的成長,會在工作中感到疲憊,會偶爾想要和同樣忙碌拚搏的丈夫在林間散步,到了五十歲,兒女長大了,漸漸離開家,你會和丈夫彼此依靠,所謂相濡以沫;六十歲,含飴弄孫,享盡天倫;七十歲,坐在搖椅上,回想一生,興許闔上眼睛,這一生已經是個了斷。”
  思莞淡淡敘來,平靜看向言希,眸中滿是痛苦和掙紮。
  阿衡抿抿唇,心中有些惶恐,明知思莞說的全都是她所期望的幸福,卻覺得遺漏了什麽。
  她脫口而出——“言希呢”
  “當你十八歲的時候,他十七歲;當你十九歲的,他十七歲;當你七十歲的時候,言希依舊是十七歲。他這一輩子都興許不會再長大,而你不經意,已老。你說,言希還會在哪裏?”
  言希笑顏中的七連環,在陽光下,閃著銀色的冷光,很晃眼。
  她退了一萬步,微笑著牽著少年的手,指間若素,溫軟平和——“畢竟,他還活著,是不是?”
  思莞輕笑,看著榕樹下的兩個身影——“阿衡,我現在試著,離開言希,看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他朝,你覺得累了,或者,言希不再依賴你,把他托付給我,好嗎?’
  高三開始了,小蝦如願以償,考上西林,何爺爺身體本來虛弱,逢了喜事,卻也硬朗許多。達夷不再像隻陀螺似的圍著遊戲機轉,也開始認真起來。
  mary譏諷——“裝什麽勤奮,你丫以為牛拉到西山就不是牛了?”
  達夷拍案,櫓胳膊——“林老師,我表和這個死人妖坐一起,他影響我學習,您老管不管!!”
  林女士咳,裝作沒聽清——“辛達夷,上課不要大聲喧嘩!”
  男生群呸——“大姨媽,你他媽別拿天仙不當女神,八輩子修的福能和mary同桌兩年!”
  辛達夷寬淚,指,老子早晚曝光你的性別,你丫等著!
  肉絲冷笑。等著什麽,等著你丫宣傳大姨媽暗戀人妖不成反而甘願當人妖的受啊。
  辛少憤怒了,奶奶的,別說老子是直的,就是彎的,也是攻,並且總攻!!!
  肉絲嗤笑——你攻?你攻冰箱還是遊戲機?
  阿衡被口水嗆到,憋笑憋得痛苦。
  “總算是笑了。”肉絲撩了眼角,看到阿衡的笑顏,也笑了,眉眼如畫,像極玫瑰花瓣。
  不知道思莞那小子對她說了什麽,整天愁雲慘淡的,沒有一絲笑摸樣。
  阿衡微笑——“mary,我七十歲的時候,真的很想躺在搖椅上,什麽都不去想。”
  mary一頭霧水——“什麽意思?”
  阿衡輕輕開口,閉了眼睛,唇角是溫和的笑意——“我一直想要一個家,完整的,隻屬於我。我的身旁,有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他們是我最親最親的人。我會學著做一個很好的妻子,很好的母親,當他們快樂時,分享他們的快樂,當他們傷心時,把快樂分給他們,而當我很辛苦很失敗的時候,看到他們會覺得擁有了全世界。這樣的家,才是我一直想要的。”
  達夷轉身,看了她半天,勾起濃眉,粗著嗓子開口——“這樣,很好。”
  阿衡猛地睜開眼睛,目光犀利而平靜——“即使你們心中有許多不滿,也是無法質疑這樣的人生嗎?隻因為這是我選擇的,所以無法也無能為力嗎?”
  達夷愣了——“難道不是?你的人生,別人怎麽能替你妄下決定。”
  天越來越冷了,似乎離冬天越來越近。思莞上大學許久,並未正經回家住過幾天,聽mary說,他已經和林彎彎分手,那女孩要死要活,甚至跑到家中鬧,看到客廳中坐在母親身旁的言希,煞白了臉,一句話未說,便離去。
  阿衡送客出門,林彎彎看著她,眼中滿是疑惑和難堪——你不怕他嗎?
  他是指言希嗎?
  阿衡笑。怕他什麽?
  林彎彎惱怒——溫衡,我不是告誡過你,離言希遠一點嗎?被他沾上,你一輩子都毀了。
  阿衡若有所思——林彎彎,你真的是喜歡思莞的嗎?
  林彎彎臉更煞白——思莞長相英俊,溫柔體貼,人又這麽優秀
  阿衡笑——如果和他在一起,一輩子,再無挫折,對不對?
  轉眼,掩了笑意,和門,淡淡開口——林小姐,再見,啊,不,再也不見。
  溫媽媽搖頭——這樣的女孩子家貿貿然跑到別人家,看著實在不像有家教的。你和思爾以後要是這樣,我一定要罵你們的。
  阿衡挽住母親的手臂,微笑——媽媽,昨天我帶言希去醫院檢查,鄭醫生說言希可能下一秒恢複,也可能一輩子就這樣了。
  溫母歎氣,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阿衡,你以後是要和你哥哥一樣,念最好的大學的。
  阿衡點頭,溫和回答——我會的。
  溫母瞅著她半天,又看了沙發上的言希一眼——有我們溫家在,你以後想找什麽樣的工作,都成。
  阿衡微笑——我知道。
  做母親的,橫了心,開了口,不忍卻也硬下心腸——你再大些,我和你爸爸會給你找個品貌相當的孩子,你看怎麽樣?
  阿衡望著窗外,天色已晚,起了身,緊緊握住言希的手,那人對她笑,滿目的天真無知。
  “媽媽,天晚了,我們該回去了。”
  溫媽媽搖頭,不讚同她逃避的態度——“阿衡,這是你必須要麵對的問題,除非你和小希一樣,被時光挽留,永遠不會長大。”
  阿衡轉身,滿眼淚光——“媽媽,那我,長大了,嫁給言希好不好?我不要兒子,不要女兒了,好不好?我不要輪椅了,好不好?”
  這樣,好不好?
  言希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帶著一絲迷惑。
  緩緩地,有暖暖熱熱的液體燙過他的手心,一片濡濕。
  灼熱的溫度,他縮回了手。
  好痛好痛,不是鼻子,不是手,不是腳,不是眼睛,那是哪裏,為什麽這麽痛,木偶為什麽會痛
  她哽咽著,不曉得是歡喜還是悲愴——“言希,你等我長大,我們一起結婚好不好?”
  去年的時候,B市無雪,今年,卻是一入了十二月份,就降了溫,思莞打電話回家,笑說天氣預報未來幾天都要大幅度降溫,後天初雪,你們可要趕緊加棉衣。
  阿衡微笑看某某,早已被她裝扮成小熊模樣,底氣足了——你放心,今年言希一定百分百不會感冒,以前是他不聽話,不好好穿衣服才總感冒來著。
  思莞沉默,半晌,才開口——那就好。
  他不舍得掛電話,東拉西扯,阿衡笑了,把笨重小熊拽到身旁,話筒放到他的耳畔。
  言希平素是看到電話就激動的,抱著電話,樂嗬嗬的,可是,轉眼,咦,這個人明明就在,然後,腦袋像漿糊一樣,轉不開,聽著話筒對麵絮絮叨叨,聽不懂,就使勁用手拉圍巾。
  好緊好緊昂,好難過
  他像個孩子,拽著暖暖的向日葵圍巾,阿衡佯裝沒看到,為了防止他凍著,繞了這麽多圈,依言希現在的智商,想解開,實在是白日做夢。
  小孩子憋得臉通紅,還是解不開,然後,開始,用牙咬,咬咬咬
  阿衡怒——“呀,言希,不準學小灰!”
  他不知何時,趁她不注意,和小灰臭味相投,每天學著小毛巾,在毛地毯上滾來滾去,總是滾了一身的狗毛。所幸,沒有過敏。
  思莞本來叮囑著言希你要乖你要多穿衣服多多聽話,嘴皮子利索極了,摹地被阿衡嚇了一大跳,手一抖,手機啪嘰摔到了地上。
  通話結束。
  阿衡納悶,思莞怎麽不說一聲就掛電話了,可是注意力終究在言希滴在圍巾的口水上,黑了小臉,拿抽紙擦沾了口水的向日葵。
  無論是不是生病,這人口水一向豐沛。
  然後,多年後,某人調戲某寶寶,做嫌棄狀——“哎哎,媳婦兒,你看,他又流口水了,這麽多口水,不知道像誰”回了眸,痛心疾首。阿衡無語問蒼天,是呀是呀,不知道是誰的優良基因,寶寶一天報廢一條小毛巾,吐泡泡跟泡泡龍一個德性。
  他不記得她的名字,教了千百遍的言希阿衡也不會念出聲,就像是一個代號,在他的心中,隱約的有了無可替代。
  這個模樣,阿衡是習慣了,預備了一輩子的,就算是思莞來了,她也必然會拒絕托付的。
  言希是一個寶,即便長不大,永遠停滯在舊時光中,也隻是她的寶。
  她離賢妻良母的夢想好像又遠了許多。
  阿衡笑,感冒了,頭昏昏沉沉的,吃感冒藥之前,把言希送到了溫家。
  傳染了可是不得了。
  她笑眯眯拍了拍他的手套——言希,你乖乖在這裏呆幾天,等我病好了就來接你。
  言希學她,也笑眯眯。
  溫母趕她回去,叮囑她好好躺著,用溫水用藥,在阿衡麵前,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媽媽。
  阿衡吸吸鼻子,昏昏沉沉,看著母親微笑——“媽媽,要是我沒有生病,很想抱抱你。”
  然後,轉身,揮揮手,在寒風中離去。
  言希意識到什麽,哇地哭了出來,要去追阿衡,溫母拉住了他,抱在了懷中,小聲哄著。
  乖,寶你乖,阿衡隻是生病了,你跟著她,她的病會更重的。
  然後,想起女兒走時的那句話,眼角潮濕,又溫柔地抱了抱少年。
  阿衡,媽媽這麽抱著你這麽喜歡的言希,可以等同於,抱著你嗎?
  阿衡,這樣,你會不會不那麽辛苦
  她縮在被窩中睡得天昏地暗,迷糊中咳嗽了,可是四周那麽安靜,那麽放鬆,一點也不想要醒來
  她真的很累很累,是一種踩在棉花上,身體完全被掏空透支的感覺
  想要好好地睡一覺,就算是龍卷風了,也不想醒過來。
  黑甜鄉中一片寧謐,這個世界,很溫暖很安全。
  放鬆了所有的力,隻剩下指間,握著什麽,卻不敢輕易放手。
  上天知道,丟了,憑她這點資質,是再也找不回來的。
  那是她的寶嗬,不能丟
  她醒來時,床前坐著一個人,伶仃的身影,紫紅的毛衣,黑發垂額,明眸淡然。
  是他。
  她掙紮著,起來了,笑著問他——“你怎麽跑過來了,是不是瞞著媽媽,偷跑過來的,不聽話!”
  他看著她,眉眼依舊幹淨漂亮,可是,看起來,又似乎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阿衡輕輕拉了拉他的手,卻發現他忘了戴手套,指尖有些冰涼,捂了,放進被窩,開始嚇他——“又不戴圍巾,不戴手套,凍著了,要吃很苦很苦的藥,要打針,這麽粗的針管!”
  她比劃著針管的粗細,少年的唇角卻有了溫柔促狹的笑意。
  阿衡揉眼,以為自己眼花了,他卻把她抱起,小心翼翼地。
  拉開窗,含著霧氣的窗,一層冰淩,結著的霜花,美麗盛開。
  再抬眼,外麵已然是白色的世界。
  飄飛的雪花,鵝毛一般,悠悠落下。
  那是一年韶華落盡的餘音,是白雪皚皚的時光的流淌。
  初雪呀。
  阿衡笑,在言希懷中,有些不安,抬起頭,那人卻緩緩低了頭,有些涼的半邊麵龐輕輕貼在她的臉上,緩緩地,淚水濡濕了整張麵孔。
  他許久未開口,此時,卻沙啞著嗓子,幹澀著發音。
  “阿衡,我回來了。”
  阿衡,我回來了。
  遵守諾言,第一個,見到了你。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51
  阿衡呆了,半晌,反應過來,心跳得極快,有些喘不過氣,猛咳起來。
  言希把她放下,取了熱水,帶著十足的笑意遞給她。
  阿衡迷糊了,掐了掐自己的臉,自言自語——“不疼,看來是做夢了。”
  本來就知道自己感冒得極重,隻想著言希入了夢中,看著他,心中莫名地歡喜。
  拉住他的手,牽了牽,又撫了撫他的雙頰,軟軟的。
  嗬嗬。
  阿衡笑了,心中有許多話,想說,卻不曉得從何開口,隻好看著他,不住地笑意溫柔。
  言希認真地看著她,眉眼有了動容。
  阿衡微微歎氣——“噯,可見,我是真的很想你了,言希。”
  垂了頭,眼眶有些發紅。
  那少年開口,嗓子荒了許久,聲音嘶啞——“阿衡”
  阿衡揉揉眉心,笑了——“言希,你不要喊我的名字,這樣我醒來,會不習慣的。”
  雖然真的很想聽到,但是,寧願不要聽到。
  她一直努力著,想和那個像孩子一樣擁有不完整靈魂的言希一輩子平安喜樂,如果此生,再妄想著言希親口喊她一聲阿衡,即使是夢中起了貪念,也是會遭天譴的。
  阿衡想了想,推開他的手,閉上眼,淡了表情——“你還是,快些走吧,以後,不要來我的夢裏了。”
  唇角有些發苦,是兒時中藥的味道,現在記起,實在是難喝。
  身旁一直是他淡淡的呼吸,清恬的,帶著窗外寒雪的冷薄。
  一直未散。
  她睜開眼,那個少年,看著她,後退了許多步,站在了遠處,眸中沉沉浮浮,像極嫩綠的茶葉在杯中氤氳。
  “阿衡,我拚了命,才把皮諾曹打敗的”
  這語氣,茶葉沉了杯底,沙啞著嗓音,帶了悲意。
  他這樣說著,想起什麽,不安地睜大眼睛,帶了討好和刻意裝出的鎮定——“阿衡,你不喜歡我,我回去,把那個聽話的皮諾曹還給你,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你不要生我的氣”
  漸漸微弱的聲音
  他垂了頭,軟軟的發沒了光澤,沉默起來。
  漫漫微弱的哈氣,像是電流,瞬間擊破她的耳膜。
  然後,潰不成軍。
  她哭了,強忍著,連呼吸都無法順遂——“言希"
  伸出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直到滲出血,疼痛回到感冒後遲鈍的感官。
  原來,不是夢。
  她走到他的麵前,用力地,把他撞倒在地毯上,呼吸埋進白色的絨毯中,下巴幾乎要揉入他的頸間,壓抑許久的委屈,躁動起來。
  言希手足無措,遭了突然的襲擊,後背有些疼痛,可是,聽到她的心跳,和他一同跳動著,酥酥麻麻的,終究,無力地垂下雙臂,沉默地仰望天花板。
  緩緩地,落下的,是淚水。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哭。隻是胸口有什麽東西,滾燙的,不曉得如何對待方好。
  “言希,我真的很討厭你。”阿衡咬牙切齒,嗅到他身上清甜的牛奶香味,含混,幾欲落淚。
  言希瘦削的身軀微微顫動,可是,終究無話。
  “下一次,你要是再敢生病,有多遠滾多遠,別讓我再找到你。”
  他愣了,輕輕閉上大眼睛,嘴角微微上翹,淡淡的心形,認真開口——“我會的。”
  “你就不能說我以後再也不會生病了!”阿衡磨牙。
  少年伸出修長的雙臂,緊緊地抱住她,後背痛得發癢,難以忍受——“好,我再也不生病了。”
  那樣平淡的語氣,談論天氣一般。
  她的聲音悶悶的,帶了鼻音——“你要是撒謊了,怎麽辦?”
  問完,方覺不妥,這語氣太親昵,太哀怨。
  言希笑了——“阿衡,我這個人一般不騙人。”
  阿衡點頭,囔囔的鼻音——“是,你騙起人來一般不是人。”
  她的感冒極重,全身軟綿綿的,剛剛竟然能把言希撲到,實在是匪夷所思。
  “咳,言希,你的背不疼吧”她臉紅了,理智重歸,在心中不好意思地對手指。
  言希笑得狡黠——“女兒呀,我可以撲撲你,讓你感受一下突如其來的外星風暴。”
  阿衡猛咳,嚴肅道——“我現在生病了,是病人,你要體諒!”
  言希大眼睛中映著阿衡,含笑,帶了寵溺和揶揄——“我生病時,也像你這樣不講理嗎?”
  阿衡眯眼,望著他——“你不記得嗎,生病時候的樣子?”
  言希想起什麽,白皙的麵龐有些發紅,含混回答——“除了一些片段,大部分不記得了。”
  原來不記得了呀
  “這樣呀。”阿衡站起身,微笑著,拉他起來“不記得也好。”
  如若記得,知曉那句白首盟約,不要兒子,不要女兒,不要輪椅,不要全世界,隻要一個人,言希又該是怎樣的尷尬
  她慎重忐忑說出的婚約,忽而感覺,像是人魚公主變成的泡沫,美麗而終於虛無。
  一切,仿似又回到了一年前。
  好吧,或許,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總之,言希呀,歡迎回家。
  言希痊愈了,鄭醫生下了結論,眼睛很亮很亮。
  他笑了,拍拍言希的肩——一定很辛苦吧,擺脫另一個自己。
  言希斜眼——那個不辛苦,就覺得你們每次綁著本少紮針很辛苦。
  鄭醫生汗——阿衡不是說你大部分的事都不記得了嗎?
  言希擺手——老子也不知道為毛,這段記得特別清。
  鄭醫生==
  辛達夷看到言希,就傻笑——美人兒,說句話。
  言希拋了白眼——大姨媽。
  辛達夷淚奔,撲向言希,痛哭流涕——他娘的,喊得好!再多喊幾聲!
  言希嘴上罵著你丫又瘋了都十八歲的人了怎麽還是傻不啦嘰的,眸中卻是溫柔和縱容。
  辛達夷隻是傻笑,倆眼睛亮晶晶的。
  言希眼紅了——辛達夷,你丫滾邊兒去,老子剛在我女兒麵前掉了一缸鹽水,你別又招我。
  身後,陳倦笑得花開無聲,攬住兩人。
  “言希,歡迎回來。”
  雖然你不回來,太陽依舊照常從東方升起,地球依舊轉動,但確實,有些寂寞呢。
  言希笑,大眼睛流光溫暖,神氣非凡——哎哎,我就知道,你們離了我活不下去的。
  沒有本少,連星星都不亮了吧。
  忽而,想起什麽,言希挑眉——達夷,肉絲呀,今天你們請哥哥吃飯吧。
  達夷橫眉——憑什麽呀,你生病我們整天擔驚受怕,怎麽著也是你請吧。
  言希皮笑肉不笑——就憑你在我生病的時候,每天欺負我閨女!我告你,老子回來了,新帳舊賬一塊兒算。
  陳倦撩了鳳目——那幹我什麽事,我對阿衡可是好著呢,每天噓寒問暖的。
  言希拍案,唾沫亂飛——你丫趁老子病重,趁虛而入,勾引我女兒,還敢說沒犯錯誤?
  肉絲抽動唇角——言家哥哥,你不會是裝病吧?
  事無大小,巨細靡遺,記得這麽清,阿衡為什麽會說他不記得生病時的事了?
  可見,當局者迷。
  生病了,又不是失憶了,阿衡那個傻孩子。
  溫家上下看到言希病愈,淚汪汪的,連放了幾掛鞭炮,一掃黴氣。
  劈裏啪啦,轟。
  放寒假回家的思莞在家門外,呆在原地,被炮嚇出一腦門子汗。
  ⊙﹏⊙,現在還沒過年吧
  他抬眼,漫天的霧氣,有美一人,倚在門框,凝視著某一處,眸光專注而溫柔。
  他愣了,順著那人的目光,黑發黑眸的少女蹲在不遠處,認真地捂著耳朵,山水明淨。
  思莞腦中迅速閃過什麽,行李從手中滑過,重重地,落在地上。
  倚在門框上的少年望見了他,含笑——“思莞,你回來了。”
  整整一年,他未喊過他一句思莞。
  思莞上了台階,怔怔地,望向這個少年。
  依舊的瘦削,依舊的高傲,依舊的靈動。
  笑開了,依舊像個長不大的娃娃。
  “言希。”他遲疑著,試著喊著他的名字,全身戰栗,無法動彈。模糊了眼眶,一瞬間卻又疑惑了,不知自己為何舍得離開他。
  言希站直身子,平淡暈開笑容——“阿姨念叨半天了,說你怎麽還不回來。”
  他,明明依稀在眉眼處清晰,卻又像極了陌生人。
  思莞上前一步,言希上挑了眉,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阿衡站在遠處,眯了眼,霧氣中,這兩人站在一起,實在是好看。
  她歎了氣,覺得自己患得患失,總是不受控製地去想一些她無法掌控的事。
  思莞喜不喜歡言希,她說了算嗎?過去喜歡,現在喜歡,將來也許繼續喜歡,她想這麽多有用嗎?
  她能告訴思莞你不要喜歡言希,你是男的,你和他一點也不相配嗎?
  與其對思莞說,還不如對自己說。
  溫衡你不要喜歡言希,你是女的又怎麽樣,你是女的就和他相配了嗎?
  搖了搖頭,去掂思莞的行李,拂去上麵的炮灰。
  思莞似乎有許多話想說,靜思了,卻不知從何說起,隻看著言希,目光深澀。
  言希心思百轉千回,緩了神色,笑著拍拍他的肩——“大學好玩嗎?漂亮姑娘多不多?”
  思莞敷衍——“嗯。”
  言希語重心長,摸了摸下巴不存在的胡子——“小夥子,有喜歡的嗎?”
  思莞靜靜看著言希的眉眼,那樣好看,卻沒聽清他問的什麽——“嗯。”
  言希賊笑——“這話你敢說,小心林彎彎和你拚命!”
  思莞笑,低頭,將手插進風衣口袋,不疾不徐——“我早就和她分手了。”
  言希楞,腦海中浮現出一些零碎的畫麵,怕戳到發小心窩子,咳了一聲——“那啥,有一句話怎麽說的,天涯何處無芳草。”
  思莞低聲——“你找到芳草了嗎?”
  言希微笑——“你說什麽,我沒聽清楚。”
  思莞抬頭,眸子是陽光的和暖,唇角兩個大大的酒窩——“沒什麽,我說,言希,和我一起上Q大吧。”
  言希繼續微笑——“我的成績,你是知道的,耽誤了一年,Q大肯定沒戲。”
  思莞皺眉——“這個倒沒什麽大妨礙,爺爺手裏每年都有三個Q大推薦名額,本來就是給我們留的。隻是,你非得今年考嗎,為什麽不緩一緩,畢竟這麽多的知識”
  言希雙手背到後腦勺,含混回答——“少了一些熟悉的人,高中會很無聊呀無聊,大姨媽肉絲小變二胖大貓”
  思莞喃喃。達夷,陳倦,拉拉雜雜,班上的哪一個都提了,哪一個都說了,卻獨獨漏了一個。
  是太不重要忘了,還是太重要刻意不舍得說。
  思莞眯眼——“言希,你的病,為什麽忽然好了?”
  言希伸手,有些費力地扒圍巾,結果被瞪了,不遠處,有個姑娘死死地盯著他的手,他訕訕,放下手——“會很忽然嗎,我一直都在努力和皮諾曹掐架來著。”
  少年想了想,越說越興奮,吹得唾沫亂飛——“那個家夥,老嚷著鼻子疼,完全破壞了本少的優雅美麗形象,我本來心底善良,想著讓讓‘他’,結果‘他’太弱了,不禁打,大家又強烈呼籲著我回來,於是,我就回來了昂。”
  思莞笑,微抬下巴,帶著了然和淡淡的悲哀。
  哪個大家,到底是哪個人,每一天,不厭其煩地喊著言希言希,連睡夢中都未曾忘記,殷殷切切,溫暖認真。
  他曾經被自己的親妹妹打敗,狼狽逃走。
  那個姑娘,曾經幾度忙碌累到虛脫,連睡夢中都喊著言希。
  言希,言希,言希,言希,言希
  然後,他親眼看著,那個晃著七連環的少年忘記晃蕩他的七連環,輕輕跪坐在她的身旁,笑得純稚,歪頭,淺淺,虔誠地吻上她的眼皮。
  他親眼看著,那個少年,托著腮,嘴巴張張合合,依依呀呀發不出音,不停地練習著,那樣努力辛苦,隻有兩個字。
  阿衡。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52
  轉眼已經是2001年的春節。
  言大少痊愈後,阿衡催著他向美國那邊報平安,言希笑嘻嘻的,報什麽,老子這點破事兒,惦記的人海了去了。
  阿衡想想,點頭,這倒也是。雖然言希不見得自家爺爺有多待見,可卻是言爺爺的心頭肉,從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說句難聽話,爺爺整天擔心言希把思莞拐到外太空,言爺爺嘴上雖不說,心底還不定怎麽腹誹思莞總是纏著言希不放呢。
  正所謂,一個蘿卜一個坑,咳咳,誰家的娃娃誰家疼。
  阿衡笑——言希,其實你還是很幸福的。
  言希淚汪汪,呱嗒著不知從哪扯來的快板——小姐你且聽小人說,我本山中旮旯人,年方四歲那一年,家中有遊戲又有錢,生活樂無邊。誰知那大姨媽,他蠻橫起來不要臉,勾結大人目無天,占我遊戲搶我零花錢。我把此狀告上幼兒園,爺爺跟我來翻臉,說我不團結一家人搞分裂李登輝其實是親爸爸,我慘被一棍來打扁,李媽罵我欺騙善民,把我零食全給他,電視後麵枕頭下,藏了大半年,糖果渣渣不留下,最後我英勇不屈,絕食三天眼餓花;還有那,溫家小人溫思莞,學習雖好腦子傻,一年三百六十天,步步纏在我身邊,他麥芽糖來我小棍,上個茅廁也跟呀,幼兒園中發紅花,有他沒我,次次被爺爺打,被爺爺打,被爺爺打!!小姐為何說,小人很幸福,小人忍辱負重,打爛牙齒和血吞哪和血吞!
  阿衡正在喝茶,撲哧一口熱水噴了出來,指著言希,你你你半天,說不出話,本來感冒沒好一直鼻塞,結果笑得差點背過去。
  言希幫她拍背,順氣,翻白眼——真沒有同情心。
  阿衡笑得眼中淚光乍現,臉色緋紅,像極桃花,帶著鼻音——抱歉抱歉,我本來也以為自己會比你想象地有同情心的。
  言希大眼睛彎了,睫毛長長密密的,有些無奈,遞了感冒藥——女兒,床頭故事講完了,該吃藥了。
  阿衡含笑,幾片看起來苦苦的褐色藥片倒進口中,仰脖,吞下,就著言希的手,喝水,一氣嗬成。
  言希乍舌——不苦嗎?
  阿衡微笑,低頭看著他握著玻璃杯的手,纖長而白皙,甲色是淺淡的粉,看著看著,眸色溫柔起來——不苦。誰會像你,吃藥跟上刑一樣。
  就是他得癔症那會兒,吃藥時,也是他在前頭跑,她在後頭追,拿著一把藥片,天天偌大個院子能跑上幾圈,就為了逮這廝吃藥。
  言希⊙﹏⊙,盯著阿衡,十分之仰慕。
  阿衡笑,有些倦了,靠著床,閉上了雙眼,模糊中,言希輕輕地幫她蓋被,她想起什麽,抓住少年的手,強忍著困意,睜開了眼睛——“言希,把你的物理課本拿過來,今天,你還沒有補習功課。”
  言希凶巴巴,瞪大雙眼——“呀!補習什麽,等你醒了再說,生著病,還cao這麽多心,小小年紀,小心長白頭發。醜了,就沒人要你了,你就當不成賢妻良母了,知道嗎!”
  言希自是知道阿衡人生的終極目標,賢妻良母,唯此四字而已。
  阿衡忍笑,一本正經——誰說沒人要,昨天隔壁班還有人跟我告白來著。
  昨天考完試,隔壁班有一個男生,成績總是年紀第四,總是差阿衡幾分,她去領期末成績單,那人卻紅著臉塞給她一封信,噴了香水,字跡幹淨,覺得她長得好看人溫柔學習好心儀她許久等等,約她明天電影院看電影。
  言希皮笑肉不笑——你不用等了,明天在家乖乖休息,他不會去電影院的。
  阿衡楞——嗯?
  雖然當時就婉言拒絕,明天也沒打算去,但是言希怎麽知道電影院的事的,她可不記得自己說過。
  事實上,當時的場景是這樣的,某男含羞帶怯語無倫次地告白著,阿衡耐心含笑不時瞟一下腕表地聽著,縮在不遠處牆角鬼鬼祟祟疊羅漢的,還有兩隻。
  一個辛氏姨媽,一個陳氏肉絲。
  某一人複述,某一人打電話。
  “嗯,美人兒我跟你說哈,現在離老子不遠處有一個不明生物,威脅你家愛女後天和他一起看電影,不然就要找黑社會做了你,您家姑娘現在嚇壞了,正在哭,對對,美人兒,你看著辦吧。是你讓我監視的,別忘了之前說的全聚德哈,我隻吃最貴的鴨,毛?你正打的過來,還拿著菜刀,啊?沒這麽嚴重吧,咳咳,那啥,我掛了”
  然後,某兩隻抱頭鼠竄,阿衡拒絕鄰家小男生後離校,某男生遙望著阿衡遠去得早已看不到的身影,在寒風中垂淚。
  再然後,不遠處,一把菜刀掄了過來,某美人傾城一笑,斜眼睨之——“這位萬年第四公子,看電影還是活著,您選一個吧。”
  話說,美人氣息不穩,頭上還冒著汗,但那容顏,依舊晃花了小男生的眼睛。
  好耀眼
  “呃,我可不可以選擇和你一起看電影?”
  “哦,原來這位公子,您不想活了。”
  言家每年過年都是不缺花火的,底下人送得太多,堆在家裏也是發愁,還不如拿給孩子們玩兒。
  思莞阿衡一向是穩重早熟的,倆孩子也就是笑笑,在家長麵前做做樣子,湊個趣。言希達夷卻不一樣了,自小就淘,玩炮玩到大,拈炮點炮擺煙花,可是一腔熱情。
  思爾依舊冷笑扇涼風——都多大的人了
  阿衡嚴肅補正——人老心不老。
  然後感歎,轉眼自己就要過十八歲的生日了時光果然飛逝可為什麽這個世界總有一些人愛裝嫩。
  言希達夷裝作沒聽見,弄了一臉的炮灰,笑容卻益發燦爛。
  思莞想起什麽,皺眉,啃指甲——“我們要不要請陳倦到家裏過年,他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
  思莞一想事,就愛啃手,實在是個幼稚的習慣,不過,顛覆了平時早熟紳士的形象,倒也算可愛。
  達夷從炮灰中揚起臉,猛咳——溫思莞你他媽是不是成心跟我過不去,老子好不容易不用上學不用麵對內死人妖!
  阿衡笑得溫柔和善——前幾天你們兩個不是還在一起和和睦睦地吃全聚德!
  達夷心虛,阿衡八成知道他和人妖跟蹤的事了,不過,轉念一想,又氣憤了——誰跟他和睦來著,一隻烤鴨,我就去了一趟廁所,回來連鴨毛都不剩了。言希個鐵公雞,一毛不拔的,吃他一頓容易嗎?
  言希很不屑,辛達夷你他媽可以再無恥一點的。╮(╯_╰)╭,拿袖子蹭了臉上的灰,開口——我有事,先走了。
  思莞皺眉——這兩天,就沒見你正經在家呆過,你去哪兒?
  言希轉身,揚揚手,懶得回答,瀟灑離去。
  大家的目光刷刷地移到阿衡身上,阿衡微笑——不要看我,我跟他不怎麽熟的。
  所以,怎麽知道他去了哪裏。
  眾人——滾!!
  阿衡笑,她卻是沒有撒謊的。
  言希一到下午一點,就跑得沒影,晚上七八點才回來,一身亂七八糟的香味,瞪著狼的眼睛,鷹的速度撲向飯桌,不吃得盆幹碗淨一般不抬頭。
  她倒是沒問他去了哪裏,畢竟中國人民共和國是民主的國家,我們是講民權講隱私的,咳。
  隻是,晚上,補習功課時,言希一直嘟著嘴抱怨學習的內容怎麽比之前多了一倍。
  阿衡淡哂,裝作沒聽見。
  這是小小的懲罰。是他把她歸入旁人防備的代價。
  終於學完了功課,言希沒了骨頭,癱在床上一動不動。
  少年想起什麽,眸色有些冰冷厭惡,轉眼,手托了下巴,懶散開口——“阿衡,你幫我掏掏耳朵吧,今天一直癢癢。”
  阿衡找著了挖耳勺,踢他起來,他卻一副蟬蛹的姿態,拱到阿衡身旁,把頭枕到他的腿上,露出右耳,閉眼撒嬌裝死。
  阿衡無語,正要幫他掏耳朵,望著白玉一般透明的耳朵上不明顯的一小塊嫣紅,眯了眼。
  手蹭了蹭,黏黏的,帶著甜香,竟然是唇彩。
  阿衡抽動嘴唇,心中起伏,喜憂參半。
  喜的是,言希幸好不好男色,憂的是,思莞失戀了還不定怎麽折騰呢。
  阿衡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心思很是複雜,手上的力道沒掌握好,言希的耳朵被她捏出一片紅印。
  言希一痛,睜開眼,看著阿衡的臉色,呆呆的,也不知熨帖了心中的哪個角落,不由自主地彎了唇。
  阿衡反應過來,不好意思,也嗬嗬笑了起來——“言希,過幾天,就是二月八號了,你準備禮物了嗎?”
  思爾的生日。
  言希看著她,表情有些微妙,搖了搖頭——“噢,我這幾天正在打工,等領了錢就準備。”
  阿衡詫異——“你這幾天打工了?家裏不是有錢嗎?”
  言希坐起身,嘟嘴——“家裏的錢是家裏的,一輩子就過一次十八歲,是大人了。”
  阿衡低頭,不作聲。半晌,笑了笑——“爾爾知道了,一定高興的。”
  快要過年了,陳倦年紀不大,但是獨來獨往慣了,並沒有答應思莞的邀請,隻是拉了阿衡陪他一同辦年貨。
  街上熙熙攘攘,難得這一年,瑞雪吉祥,是個太平年,家中人人皆好,無病無災。
  阿衡心情很好,看著人群,小聲問陳倦——“mary,為什麽不和我們一起過年?”
  陳倦笑——“除夕時我還要等電話。”
  阿衡點頭。畢竟陳倦的家人在美國,想也知道會打電話。
  陳倦眸光瀲灩,笑容異常得明媚妖豔——“你別想歪了。我老爸和我老媽在我十歲的時候就離婚了,現在個個家庭美滿娶妻嫁人孩子生了好幾個都能打醬油了,除夕怎麽會給我打電話,又不是吃飽撐的。”
  阿衡詫異,低了頭,踢著積雪,並不說話。
  那少年卻撫了眼角撩起的鳳尾,有些難過——“是那個人。他每年除夕會打電話來問候。”
  阿衡微微抬眼,看到少年精致的眉眼中的沮喪和無奈,微笑著拍拍他的肩——“今年,嚐試一下不接電話?”
  “或許沒有他,忘記了,也就過去了呢。”
  陳倦笑,瞥她——“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對不對?”
  阿衡腳步滯了滯,微微頷首——“嗯。”
  陳倦嘀咕就知道你丫會裝,想起了什麽,嚴肅道——“我以前在美國的時候找私家偵探調查過言希。”
  阿衡黑線,果然夠卑鄙夠坦白——“孩子,你別是85後吧?”
  陳倦不明所以——“昂,我是。”
  阿衡腹誹——很好,很好很強大。
  “你知道調查報告中,他最重視的人是誰嗎?”
  “那個人?”阿衡不假思索。
  陳倦幸災樂禍——“錯了錯了,溫思爾才對。”
  阿衡若有所思——“這話也不是沒有根據。”
  陳倦見她一臉鎮定,傻眼——“你不難過?你不鬱悶?你不是喜歡”
  阿衡似笑非笑,陳倦乖覺,住了口。
  “阿彌陀佛,這位施主,莫毀小僧清譽,善哉善哉。據小僧觀察,言施主近日犯桃花,好事將近,你且慎言。”
  “哈?他看上了別的男人?”
  阿衡抽搐——“女人,女人,女人好吧?”
  陳倦望著遠處,目光有些怪——“嗯,好像是個女人。”
  阿衡轉身,順著他的眼光,不遠處,一個少年,穿著亞麻色的蝙蝠衫,係頸的圍巾,修長的藍白色牛仔褲,亞麻色的銀扣靴子,黑發大眼睛,十分俊俏,十分的紮眼。他的身旁,是一個同樣穿著歐式風格衣裙的漂亮女生,身材極好,個子很高,幾乎和少年持平,笑容十分甜美。
  少年微微低了頭,聽那個女生說些什麽,目光柔和,不時點點頭。他的手中握著一個紙杯,不遠處是自動咖啡售賣機。
  是言希。
  阿衡抬手,看了腕表,下午三點鍾。
  不是打工,而是約會嗎?
  這麽冷的天,穿這麽薄,是作的什麽幺蛾子?
  言希並未發現阿衡和陳倦,三兩口喝完了咖啡,轉身走向對街,那個女孩跟在身後,麵色緋紅,看著言希,目光溫存閃爍。
  陳倦偷看阿衡的臉色,並看不出喜怒,隻是一直的麵無表情,眉眼淡去許多。
  “咳,我們跟過去看看吧。”陳倦並不拆穿阿衡的心思,隻是拉著她,向言希和那女孩的方向走去。
  阿衡跟在他的身後,步伐有些不自在,卻沒有吭聲,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走到對街,卻不見了兩人蹤影。前方,圍了許多人看熱鬧,有大的攝影架,像是拍平麵取景的。
  前兩日剛下過雪,積雪還很厚,想是取雪景的。
  陳倦拉著阿衡湊上前,看熱鬧的有許多,隻是隱約的,能聽到其中一些人的聲音。
  “三號鏡頭,準備好,拍側麵。ready,action!”
  “卡,卡!”
  “化妝師過來,男模頭發上的冰不夠,再加一些。”
  “女模走位,先拍雪景。”
  亂成一團的。
  前麵一個大媽唏噓不已——“這不淨是折騰人嗎,光我在這看的這會兒,這孩子就被潑了好幾瓶水,長這麽好看,大冷天兒的,凍壞了,誰家孩子誰不心疼啊。”
  其他人附和——“就是,這幫人也太缺德了,瞅瞅,男孩子凍得嘴唇都發紫了。”
  也是人嘲笑——“有什麽好心疼的,人掙錢了,樂意!”
  前麵的聲音很雜,阿衡聽得直皺眉。
  陳倦個子高,看得清楚,半晌,訕訕回頭——“阿衡,別是我眼花了吧,怎麽瞅著那個滿身冰渣子凍得快沒氣兒的像是咱家美人兒啊。”
  阿衡的頭嗡嗡的,擠了進去,卻看到冰天雪地的背景中,站著一個人,肌膚蒼白透明到了極點,連青色的血管幾乎都一清二楚。
  發上,眉眼,衣服,手指,全結著冰,淡得沒了顏色,像一座冰雕。
  黑發明眸,在冰雪中,益發清晰觸目。
  她站在那裏,靜靜地看著他。
  他轉眼,望見了她,目光定格。
  他微微笑了,唇角翹起,帶著小娃娃望見陽光的暖意,無聲地張開嘴。
  “阿衡,走,不要看我。”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53
  阿衡愣了,她看到言希的口型,微微頷首,轉身,對著陳倦微笑——“mary,咱們走吧。”
  陳倦有些遲疑,看了言希一眼,轉眼又看阿衡,一向溫恬的眉眼帶了些倦意,也就壓下滿腹的疑慮,跟著阿衡離開。
  “你不管他?”陳倦笑得意味不明——“我還以為,你要像以前一樣,拉他回去。”
  溫衡見不得言希受委屈的心思,一直以來,他都比別人清楚。
  阿衡淡淡搖頭——“不妥當。這是言希自己拿定的注意,別人插手,並不好。”
  陳倦無言以對,小聲嘟囔——“你們兩個是不是吵架了?”
  阿衡笑——“怎麽說?”
  陳倦無語——“以前,你要是見言希糟蹋自己,早就上去罵他了。”
  阿衡皺眉,思索了半晌。
  陳倦笑得很有成就感,覺著言希指不定日後還得請他全聚德——“想明白了?”
  阿衡搖頭,淡淡開口——“嗯,想明白了。可見,是我以前對言希太失禮了。”
  陳倦捏她的臉,哭笑不得——“喲,這哪位大仙兒,附到我們阿衡身上,也不提前通知一聲。”
  阿衡知他促狹,板著小臉,可惜白皙的臉上被陳倦捏出一塊紅痕,扮不出淡然,有些狼狽。
  陳倦知道她為剛才的事賭氣,歎聲——“依我看,言希是不想讓你看到他那副樣子,怕你心中不好受,才讓你離開的。”
  阿衡並不搭話,指了前麵的店,笑道——“呶,桂發祥到了,你想了許久的十八街麻花。”
  陳倦小孩脾氣,也沒有注意話題的轉移,喜滋滋——“我本來以為隻有隔壁城才有正宗的。”
  阿衡微笑——“分店,想必也差不了多少。你隻是想嚐個鮮,吃多了,要鬧胃的。”
  陳倦拉著阿衡,到店裏挑選,大麻花極香,陳倦看著,要流口水。
  “阿衡,聽說你狗鼻子,聞聞麻花的餡料有什麽?”陳倦吃東西有些挑剔,不大好偏鹹的東西。
  阿衡白他一眼——“你才狗鼻子,你們全家狗鼻子!”
  陳倦囧——“成成成,小的狗鼻子,小的還請溫小姐您動下尊鼻。”
  阿衡撲哧,吸吸鼻子,用手扇了扇各式新鮮麻花,仔細地聞了聞香氣,笑著開口——“什錦的,裏麵有青梅,薑糖,其他的一些堅果子,不鹹不膩的,你應該能吃。”
  店員點頭——“這姑娘有見識,什錦餡料裏,確實是這些。”
  陳倦星星眼,笑得鳳眼煞是風情——“阿衡,偶像,噢噢,偶像,我本來以為言希狒狒是吹的呢。”
  旁邊的卷發少女聽到言希二字,心念一動,不小心把紙食盒打落到了地上。
  阿衡聽到身後有響聲,轉身,對麵站著一個卷發清秀的女孩。
  是林彎彎。
  “溫衡。”那女孩見躲不過去,神色冷淡地打招呼。
  阿衡微笑——“林小姐。”
  林彎彎一聽這稱呼,心中羞惱,不知道如何排解,轉眼望見陳倦,冷笑道——“怎麽不打悲情牌了,言希不是病了嗎,你不是床前孝女嗎?”
  陳倦見她語氣不善,低聲問阿衡這人是誰,阿衡嚅動嘴唇,低聲說出思莞二字,陳倦哦,明白了所謂林小姐是哪座大佛,笑得不懷好意。
  聽到林彎彎的話,阿衡並不惱,表情也沒有大的波瀾——“言希的病早就好了,怎麽林小姐不知道嗎?”
  林彎彎表情很複雜,有失望,又懊惱,還有幾分欣喜——“痊愈了嗎,醫生怎麽說?”
  說完,又覺得自己的語氣過於急切,麵上難看。
  阿衡微笑——“已經痊愈了,林小姐不必擔心。”
  林彎彎緩了語氣,小聲地,有些落寞——“好了,就好。”
  陳倦越聽越古怪,這位不是溫思莞的前女友喜歡溫思莞喜歡得要死要活的嗎,怎麽聽著好像和言希也有些舊情似的。
  阿衡拉著陳倦挑了幾盒鹹香味道的,就要離開,林彎彎喊住了阿衡。
  “溫衡,你能幫我帶句話嗎?”
  “什麽?”
  林彎彎開了口,聲音很清晰,不大,卻有些顫抖——“你能不能告訴他,我當年不是故意的,我隻是,以為他的病沒有好,你不知道,他發病時候的樣子我和思莞在他的門外聊天,本來他還在熟睡,忽然打碎了花瓶踩著滿腳都是血看著我那樣子真的很恐怖,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有些語無倫次。
  阿衡聽糊塗了,陳倦急思,抓住重點,冷笑著問她——“你和思莞說了什麽讓言希瞪你,你說你不是故意的,你不是故意地幹了什麽?”
  林彎彎有些慌,但思及她和思莞也沒了什麽好結果,咬牙開口——“思莞問我如果言希喜歡我,我會怎麽做。我當時很害怕,因為之前聽別人說言希是被人強奸了才變成那個樣子的,就問思莞是不是真的,然後言希就走出來了,他看著我,腳上還都是血,然後他的表情很平靜,一點也不像生病了,他的聲音很清晰,說是真的,說他很喜歡我,一直一直很喜歡,從我以前考試時,把橡皮擦掰成兩塊,送給他一塊的時候就很喜歡我,他問我可不可以試著和他在一起,我當時以為他在說瘋話,然後他拉住我的衣服,他的手上有許多血,我當時還小,很害怕,就哭著求他放了我,他不說話,看著我,一直看著我,用那種很悲傷的眼神,你們沒有見過那種眼神,不會明白,那雙沒有生機的絕望的眼睛有多可怕,我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他推開,卻沒有想到,言希從樓梯上跌了下來。當時,我很害怕,我也不知道”
  林彎彎用力地抓了長發,眼中含淚,表情十分痛苦——“我不想的,我隻是,我喜歡言希,真的”
  阿衡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情節,言希以前,隻是輕描淡寫,短短幾句,甚至還有餘力調侃思莞和林彎彎。
  他不累麽?
  林彎彎蹲下身子,眼淚流了下來,語調有些苦澀——“又過了一個月,言希來上學了,所幸摔傷不嚴重,隻是,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其實言希根本是清醒的,他當時病已經好了。再然後,思莞跟我告白,我知道覆水難收,又害怕言家報複,畢竟我把言希從樓梯上推了下來,害他養了一個月的傷,接下來,就是你們知道的,我和思莞交往了。"
  陳倦破口大罵——“這位大姐,虧你說得出,讓我們家美人兒原諒你,要是我,把你踢進十八層地獄都嫌輕,您還是回家洗洗睡吧,別他媽作白日夢了。”
  林彎彎臉刷地變白。
  阿衡一直麵無表情——“林小姐,您的忙我幫不了,還是請溫思莞吧。”
  轉身,拽著沒罵夠的肉絲離開。
  肉絲怒——“你怎麽不讓我說!我靠,怪不得言希怕女人,要我,我也怕!他娘的,這年頭,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阿衡似笑非笑。
  肉絲目不斜視,義正言辭地補充——“除了我媽和溫衡同學!”
  言希晚上回家,衣服穿的是早上那一套厚行頭,她為他準備的,圍巾手套大衣,一應俱全,對著阿衡耍無賴撒嬌,卻隻字不提下午的事,仿似那個穿著單薄衣服站在寒風中的不是他。
  阿衡笑,對他開口——“言希,你是什麽樣子,我便是什麽樣子。”
  她也可以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做起這個,她總要比他得心應手。
  言希沉默,複又開口,語氣清淡——“阿衡,還有三天,等到了二月八號,就好。”
  她遞給他熱好的巧克力牛奶,微笑了——“好。”
  言希看牛奶,晃了晃,想起什麽,低低笑了出來——“阿衡,我睜大眼睛是不是很嚇人?”
  阿衡看他,那樣清醇漂亮的大眼睛,故意瞪得更圓更大——“嗯,是挺嚇人的。”
  其實,應該是很有氣勢。別人看到了,會不由自主,想要一直看下去,失了魂,才會用這樣的眼睛多麽嚇人來掩飾自己的迷失。
  言希輕笑,眼睛彎了,垂下頭——“原來是真的啊,怪不得呢,以前有人說我還不信,今天嗯很多人也這麽說來著。”
  阿衡心中一痛。以前,是指林彎彎嗎?
  言希雙手背在後腦勺,靠在沙發上,閉上眼,喃喃的,是少年時清爽的語調——“切,難不成是本少眼睛長得太好看了,地球人都嫉妒我?”
  阿衡嗬嗬笑著——“是啊是啊,我就嫉妒你。長得這麽好看讓人很有壓力知不知道”
  她垂下眸子,眉眼變得寧靜無奈。
  她沒有罵她言希你怎麽這麽自戀你個自戀狂煩死了,第一次,認真地想著這個問題。
  似乎,想明白了,連他從頭到尾都不屬於她這個事實,也不至於變得很難接受。
  因為,這本隻是個,真相。由天,由地,由那人,卻不由她。
  二月八日,溫母說思爾要過十八歲的生日,因為是成年,所以隆重一些,請了許多朋友,到飯店訂了幾桌酒席。
  去年,思莞生日時,也是這個樣子的,想是溫家對待兒女的一個慣例。
  溫母笑了——阿衡,你和思爾錯開,過幾日,才是你的十八歲生日,到時咱再擺幾桌。
  阿衡望她,母親似乎忘卻了什麽,可是,她看著她,表情有些憐惜,有些愧疚,阿衡便笑了,說好。
  二月八日,早晨醒來時,一睜開眼,就看到言希的大眼睛,嚇了一大跳,揉眼睛——“你什麽時候來的?”
  阿衡哀怨,托下巴,嘟嘴——“女兒,你怎麽才醒啊醒啊醒啊,我都等了好長時間,眼都酸了,你看,眼睫毛都眨掉了好幾根。”
  他伸出食指,晶瑩的指腹上果然安靜地躺著幾根眼睫毛。
  阿衡抽搐——“你怎麽這麽無聊,呀,大清早就開始鬧喚,煩死了!”
  順手,把枕頭砸在這廝的臉上。
  言希眼淚汪汪,像被拋棄的小狗——“思爾早就起床做造型去了。”
  阿衡打哈欠——“跟我有關係嗎?”
  言希嫌棄地看看阿衡還未梳理的黑發——“你至少要梳順頭發吧。”
  阿衡剛睡醒,有些迷茫——“什麽?”
  言希無奈,輕輕拍了拍阿衡的發——“過來,過來,坐這裏。”
  他在鏡前拉了一把木椅,阿衡納悶,坐上去,問他——“做什麽?”
  少年拿出梳子,又從口袋中掏出一把漂亮的水晶發卡,含笑——“可能不如美發店好看,但我跟著學了好幾天,應該不會難看。”
  他反掌,把發卡輕輕合在阿衡手心,軟軟涼涼的指溫,輕輕劃過她的手心。
  阿衡低頭,淺粉色的,亮白色的,淡紫色的,一手的晶瑩剔透,哭笑不得——“喂,言希,你不會是想讓我戴這些吧。”
  言希唾棄——“你是女孩子,知道嗎?是女孩子都喜歡這些昂!我專門挑的!”
  然後左手托起阿衡的發,右手輕輕地梳下,淺淺的弧度,緩緩的動作,和他作畫時,如出一轍的認真。
  他低了頭,把她的發從中間分開,纖細的指靈活地穿梭著,映著黑發,益發地白皙。從左側鬢角開始的一縷,細水流長一般,指尖繞了發香,緩緩地辨了四股,綰結,在發頂,用白水晶發卡固定,而後,是另一側,綰好,與左側匯合,又挑起一縷,重複之前的動作,辮子綰結的地方與第一處錯了些位,因此發卡也隨著錯了些位,而後依次錯位,直至樊樊攘攘,小小精致的水晶發卡在發中綽約,映著墨色的發,一個個晶瑩飽滿,遠望,弧線流暢,卻是一隻漂亮的水晶蝶伏在墨發間。
  阿衡望向鏡中,隻看到言希的手,指節微彎,在發中流轉成好看的角度,一氣嗬成,像他畫的每一幅畫,那樣傾注了靈魂,有了新的生命節奏。
  然後,他的容顏如雪,凝注成一方溫暖,是不受幹擾完整的,靜立在她的身邊。
  她無法抑止,眼角潮濕了,心中有了抵禦和不平。
  他為她梳了發,想必是不忍看她邋遢。
  可是,他這樣心血來潮,對她這樣好,讓她眷戀了,上癮了,又該怎麽是好。
  他呼了一口氣,像完成了一件作品,滿意而帶著審視。
  少年笑了——“阿衡,你今天,一定要乖乖地呆在我的身邊,別讓別人拐跑了。”
  阿衡詫異,他卻不知從哪裏,取來一個係著緞帶的方盒,微笑了——“打開看看吧。”
  阿衡解開緞帶,微微皺了眉——“言希,你知道的,我並不習慣辛德瑞拉的戲碼。”
  那是一條白色的鑲著水鑽的長裙,華彩淡然,明媚不可方物。
  言希扯開半邊唇角,語帶慵懶——“我也不習慣做神仙教母,充其量,隻是辛德瑞拉的後母,為了自己女兒奔波。”
  阿衡眯眼看他,言希卻望了掛鍾——“還有一個小時,十一點三十五分。”
  他囑咐阿衡換衣服,自己卻啪啪下了樓。
  長裙的尺寸,完全切合,搖曳到腳踝,遠遠望去,高貴地,帶了不可褻瀆的意味。
  阿衡微微笑了,依舊的山水明淨,隻是一枝藍田玉,做了這山水畫的背景。
  她下了樓,卻未見言希,電話鈴聲剛巧響了,是思莞,問他們什麽時候出發。
  阿衡張口,身旁,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搶了電話,放在耳畔,聲音平淡——“你們先走吧,我和阿衡等會兒打的去。嗯,有別的要緊的事。”
  而後,掛了電話。
  阿衡抬頭,問他——“什麽要緊的事?”
  少年端詳了她,並不回答,拍了阿衡的頭,眼睛亮晶晶的——“就知道這裙子適合你,果然是本少的女兒,不錯不錯。”
  阿衡臉色微赧,輕咳,軟軟糯糯的聲音——“我們什麽時候走?”
  言希從廚房捧出一碗東西,微笑——“你先吃完這個,我們再走。”
  是一碗麵。裏麵有荷包蛋,有醬色的排骨,晶瑩的圓麵,長長的。
  阿衡——“你做的?”
  言希搖頭,黑亮的眼睛亂轉——“沒有昂。是我剛剛出去買的。你知道,本少從不下廚的,怎麽可能做出這麽人見人愛如花似玉看起來就是極品的麵?”
  他誇著麵,唾沫亂飛。
  阿衡撲哧,笑了,掃到言希的手,上麵還有未消褪的紅痕,心中清楚了幾分,含笑咬了一口麵,嘴角卻抽搐起來。
  “果然是極品。”
  果然不是常人能享受的極品。
  言希眼睛水汪汪的,十分期待小白的表情——“好吃嗎?”
  阿衡微笑——“好吃得超出你我的想象。”
  言希咳,為毛怎麽聽都覺得不是好話——“給我嚐嚐。”
  阿衡搖頭,毫無餘地——“不行,這是我的麵。”
  然後,埋首在氤氳的霧氣中,大汗淋漓,流淚無聲。
  言希,這麵真辣,你到底放了多少辣椒,你看你看,我的眼淚都出來了。
  小心翼翼地抬了眼,掛鍾,剛剛是十一點三十五分。
  彼時,他笑意溫柔,看著她吃麵,好像是天大的幸福。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54
  言希從出租車上走下來的時候,嘴上還一直抱怨著——“我為什麽要穿成這樣?”
  這少年,穿著白色的西裝,線條利落,裁剪大方,本來是十分正規考究的衣服,結果套著耳暖,裹著圍巾,抱著手套的模樣完全破壞了優雅高貴的形象。
  阿衡掃他一眼——“一會兒,進去放暖氣的廳室,脫掉就好了。”
  言希鬼鬼祟祟朝飯店看了一眼,華麗漂亮的大廳中並未見到相熟的同齡人,也就放了心。
  開玩笑,這樣子要讓院子裏的那幫臭小子看到了,還不笑掉牙。
  阿衡平時相熟的雖然隻有言希和達夷,但事實上,院子裏稱得上認識並且見麵會打招呼的高幹子弟並不在少數,有許多家世和溫家相當的,但越過言家辛家的不算多。
  這幫人,大多是男孩子,言希同他們的關係雖然不如和思莞達夷鐵,但也是能說得上話的朋友。那會兒,言希生病的時候,來探望的就不少。
  言希邊放圍巾邊往廳中走,胳膊上挽著圍巾未見窘迫,和阿衡邊走邊說笑,氣勢隱隱顯露出來,反而有幾絲隨意。
  開宴的第七層,是這家酒樓最考究的VIP區,分為南廳和北廳,平時訂上一席都要提前三天,溫家提前打電話,語氣慎之又慎,說是二月八日和陰曆二十八要開兩次筵,酒店經理想起溫家子弟成年的舊例,知道溫家兩位小姐都到了年齡,心領神會,從請函到擬定菜單,無一不用心。
  侍應帶著阿衡言希上電梯,正好碰上拿著請柬的院子中的孫家,相請不如偶遇,乘了同一電梯。
  孫氏伯母看著言希,笑了——“小希,帶著你家小媳婦兒一起來了?”
  阿衡大窘。她都不知道流言從何而來,反正,院子裏的人,是認定他和言希是一對了,平素,各家伯母老人高興了,開個玩笑扯個閑,繞到言家溫家,便繪聲繪色地說到言家溫家當年的婚約,說是溫家女兒剛生下來,性別一定,這婚約也就定了了,後來出了那一岔子事,本是不知言家屬意哪個姑娘的,但是後來阿衡住到言家,可見是選中溫衡了,於是大家心領神會,調侃調侃倆孩子,言小少臉皮厚且不說,小姑娘好玩兒,總要臉紅的,一臉紅,長輩們就笑得更歡實。
  阿衡傷腦筋,根本就是沒影的事,家中也無人提及,為什麽各個都像是明白人,就像她一人糊塗一般。
  言希卻嗯了一聲,老神在在,孫氏伯父也笑了——“個皮孩子,小時候臉皮就厚,現在是越發長本事了。”
  言希皮臉,孫伯伯您看錯了我從小就這張臉從一而終就沒變過。
  孫家伯父擔心言希生病時耽誤的學業,細細問了他學習的進度,言希見大人不逗他和阿衡,鬆了一口氣,認真恭謹回答。
  孫家少爺孫鵬和言希同齡,自幼就聰穎,但是貪玩淘氣一些,和思莞一起考的大學,雖然高考成績不如思莞,卻也上了一個相當好的大學。
  他和辛達夷關係很不錯,但和言希不對盤。說起來也早了,倆大少結梁子,還是因為思爾。
  他們院子裏陽盛陰衰,幾十年,院子裏隻生小子,就沒見過姑娘的影兒,思爾那會兒,是院子裏唯一的小姑娘,嘴甜,長得還好看,各家大媽大嬸當成寶一樣,孫小少連同一幫男孩子也稀罕,抓住軟綿綿的小姑娘,就要揪人小辮子,一揪,不得了了,思爾哭得感天動地的,孫小少傻眼了,還沒反應過來,言小少小腳丫子就踹了過來,騎在孫小少身上,捶了起來,孫小少從小也是鳳凰一隻,哪裏受得了委屈,兩人打成一團,後來,各挨了家中一頓板子,悲傷逆流成海,孫小少委屈呀,老子毛都沒幹,為什麽要挨打;言小少也委屈呀,老子是看見思爾受欺負才打孫鵬的,爺爺你為毛打我的頭!
  再然後,倆人見麵,就沒有不打架的時候,這兩年,年紀漸大,動手動腳不好看,轉成暗戰,鬥口水,一見麵不互相吐槽挖苦幾句彼此都睡不好覺。
  孫鵬看著言希在自家老爹麵前裝乖,就冷笑了,轉眼掃見阿衡,正抿著嘴對他笑,溫柔得像股子水,心想這姑娘今天也不知怎地,收拾得這麽好看,傻了眼,看著請帖,低聲湊到言希耳邊調侃——“我說言少,今天到底是你媳婦兒生日,還是你小姨子啊?”
  言希對著孫伯父笑得恭敬,抬腳,卻暗中使勁地踩了孫鵬,彎了半邊嘴唇——“你說呢?”
  語畢,電梯門打開,言希微笑頷首,牽著阿衡的手走出,留下有些遲疑的孫家。
  “爸,咱們是去北廳,還是南廳?”孫鵬手中握著兩張請柬,兩張都是酒店發出的,但其中一個要特別一些,像是專門設計的,淡紫色的,漸次暈深,至金黃色,鑲了雪色的緞帶,線條簡約大方,帶著靈氣,但是席位卻在南廳。
  另一張則是酒店奢華考究的風格,不對人,而專門影射第七層的檔次。席位印的恰巧是北廳。
  孫父也有些奇怪——“應該是發重了,去哪個不一樣?”
  孫母細心,指著帶緞帶的請柬——“這張上麵有簽名。”
  雪色緞帶不起眼的角落,果然印著一排英文字母——M-Y-H-E-N-G。
  Myheng。
  孫鵬湊過去,琢磨著念了半天,反應過來,笑得意味不明——“爸,咱們去南廳吧,我還從沒見那家夥花這麽多心思過,總要賣他一個麵子。”
  思爾跟著母親思莞在南廳前迎客,穿著淡粉色的衣裙,裙擺是一朵粉絹漾起的花,挽了發,畫了淡妝,額心別出心裁點了粉色的花,映得眉眼極是高貴漂亮。
  客人來了,看到思爾,讚不絕口,沒有不誇一聲貌美知禮的,溫母心中頗是高興,但想起阿衡,又有些不自在。
  “思莞,給阿衡小希打電話了嗎,他們怎麽還沒到?”
  思莞也張望著熙熙攘攘的客人——“應該快到了。”
  這廂,招呼客人的大堂經理卻突然有些慌張地跑了過來,小聲對思莞耳語,說了些什麽。
  思莞的臉色,一瞬間變得十分難看——“你說什麽?什麽叫南廳被別的人訂了?”
  大堂經理十分為難——“我本來以為您家和那位是一起的,所以把南廳的席位設計交給了他,卻沒想到,那位說他和溫家關係雖好,這個宴,卻不同宴。”
  思莞臉色鐵青。
  西裝革履的經理覷了思莞一眼,急了滿腦門汗,趕緊解釋——“我剛剛已經和那位說了是溫家先訂的席位,可那位卻堅決不同意讓出南座。”
  思莞吸了一口氣,淡淡開口——“你說的那位,聽著像是和我們家有交情的,到底是誰,這麽大麵子,連張經理您也不敢得罪?”
  張經理知道思莞語中敲打的意思,覺得他是不把溫家放在眼裏,心中哀嚎起來。
  他哪有這麽大的膽子,敢得罪溫家,隻是,那位,也得罪不起呀。
  張經理苦笑,知道這個月的獎金百分百泡湯了——“溫少,不是我不盡心,隻是這事兒”
  思莞有些不耐了——“到底是誰?”
  他的話音剛落,言希帶著阿衡走了過來,兩人都是正裝禮服,阿衡一身打扮,溫柔淡然,墨發中藏著的水晶蝶若隱若現,麵容幹淨白皙,比平日多了許多的嬌美,站在言希身旁,旁人注視著兩人,竟隱約移不開目光。
  思莞勉強微笑,對著言希開口——“怎麽才來?”
  溫母不知席位發生了問題,拉著阿衡的手,笑道——“就等你們兩個了,南廳北廳差不多都齊了。”
  溫母的話,倒點醒了思莞,他笑了——“張經理,我倒是想給你說的那位讓出南廳,可你也看到了,我們家的客人都齊了,你們酒店總沒有把客人往外攆的習慣吧?”
  張經理為難地看了言希一眼,言希似笑非笑——“不妨礙,請的客人都一樣。”
  思莞的臉僵了——“言希,你說什麽?”
  言希眯眼——“聽不懂嗎,我說不妨礙,溫家請的客人和我請的客人是一樣的。”
  阿衡看著兩人,覺得氣氛不對,有些納悶,但是看了思莞的臉色,卻沒有開口。
  思莞走到言希身側,一指之距,用著隻有兩人才能聽到的音量,咬牙開口——“你想什麽呢?!”
  言希卻笑了——“我想,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阿衡都十八歲了,我第一次見她,她還那麽小,那麽傻,說著可巧,言希和言爺爺一個姓。”
  轉身,看了阿衡一眼,笑得眼彎彎的,敲碎了尖銳,滿是溫柔憐惜。
  阿衡不好意思,也對他笑,呆呆的。
  思莞有些惱怒——“你就這麽存不住氣嗎,非要和爾爾爭今天,本來已經準備了,過兩天,陰曆二十八,就給阿衡過生日的。”
  言希的目光變冷了,看著他——“溫思莞,你們家,明明知道,二月八日才是阿衡的生日,而思爾的生日,恐怕連溫伯母都不清楚!“
  思莞皺眉,努力壓製情緒——“正是因為爾爾過慣了二月八日,阿衡也過慣了陰曆二十八,所以,媽媽才這麽安排的,畢竟改變了,爾爾和阿衡都會不習慣的。”
  言希冷笑——“溫思莞,你明明知道一先一後,在外人眼中,意味著什麽,非要老子點明白你媽和你的那點心思嗎?”
  溫思爾過生日,是堂堂正正日子確鑿的二月八日上午十一點三十五分,阿衡過生日,卻是不確定陽曆不確定時間的農曆二十八,在溫家,誰是正牌小姐,誰更受寵,明眼人一看就明白。
  思莞有些難堪,沉默起來。
  言希不怒反笑,淡淡逼問——“明明可以選擇兩個一起過,為什麽隻顧及到思爾的感受,卻忘了阿衡?”
  思莞的眉頭越皺越緊——“言希,你說話非要這麽偏激嗎?我們隻是考慮到阿衡可能更習慣陰曆二十八過生日。”
  言希大笑,像是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習慣興許是因為心灰習慣了,但是,溫思莞如果我告訴你,阿衡一點也不喜歡在陰曆二十八那一天過生日,一切隻是你們在自以為是呢?”
  “別忘了,十八年前的陰曆十二月二十八,是阿衡被你們拋棄的日子。”
  言希握著阿衡的手,帶她走到南廳,大廳的正中央擺著一個三層的極大的蛋糕,阿衡看著看著,笑了。
  “言希,你看,這個蛋糕,好漂亮呀。”她帶著羨慕,小聲地開了口——“我從來沒有在自己生日的時候吃過蛋糕,”
  忽而,想起什麽,吸了吸鼻子,戳言希——“喂,言希,我過生日的時候你會送我禮物吧?你不送我我會傷心的,真的。”
  他剛剛給了思爾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看著價值不菲。
  言希愣了,看著她,笑著點點頭。
  阿衡也笑——“別買別的了,給我一個蛋糕吧,我想在屬於自己的生日裏,吃蛋糕。”
  這個生日,雖然是她的生日,卻不是由她擁有支配的生日。
  言希聽出她的話外音,攥著阿衡的手加緊了力氣,死死地。
  忽而,笑了,狡黠的眼神——“我給你買蛋糕,你吃不完怎麽辦?”
  阿衡撇嘴——“吃不完我兜著走。”
  言希看著快和一人等高的大蛋糕,心情很愉悅——“我估計,你要兜著走了。”
  開胃菜上齊了,要開席了,大家看著蛋糕,都笑了,對著司儀起哄——“快把壽星請過來切蛋糕呀,大家等著唱歌等半天了。”
  言希手背抵唇,笑開了,拉著阿衡,走到了蛋糕旁。
  阿衡嚇了一跳——“言希,你幹嘛?”
  言希拿著麥克風,淺笑著開口——“阿衡,生日快樂。”
  那樣幹淨的嗓音,清晰的吐字。
  阿衡,生日快樂。
  下麵的賓客都笑了,本都是與言家溫家相熟的,知道些兩家的因緣,看到一對小兒女,笑鬧開了,打趣兩人。
  阿衡眉眼卻有些冷——“言希,我的生日不是今天。”
  賓客聽到阿衡的話,有些尷尬,想了想溫母剛才迎客時,溫思爾一身名貴的打扮,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可又想不出到底哪裏奇怪。
  知道溫家舊情的,不是沒有,之前看到溫母帶著思爾出來迎客,而不是親生女兒,就覺得溫家做事有些不厚道了。此時言希上演這一出,為他小媳婦正名,樂得看戲。
  言希不以為意,淡笑,耐心重複——“阿衡,生日快樂。”
  阿衡有些惱怒,一字一句——“我的生日是陰曆十二月二十八,不是今天。”
  “那一天,是我們阿衡不小心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日子,不是我們阿衡出生的日子。”言希笑了,輕輕抱住阿衡,雙臂卻緊緊圈著她,溫柔開口
  “阿衡呀,生日快樂。”
  他要她,堂堂正正在這個世界上生存,驕傲地生存著。
  二月八日的十一時三十五分,才是她存在心跳的第一分鍾。
  他要她,不必在每年過生日的時候,屈辱地想象著自己在陰曆十二月二十八日,是怎樣在淩晨,被拋棄。
  那不是一餐頂級的宴席,在這座酒樓同樣的第七層,就可以彌補的遺憾。
  不是和溫思爾相同的待遇,就可以減緩的傷痛。
  他隻想告訴她,多麽感謝,你出生在這個地球上。
  Myheng。
  MyHeng。
  我的衡。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55
  生日快樂呀,阿衡。
  他的話語中,帶了堅持,讓她覺得,逃避是可笑膚淺的。
  生命中,似乎沒有這一回火熱,把別人和自己一同燒成灰,不淋漓盡致不罷休。
  明明隻是一個普通的生日,即便這個世界的其他人不知曉或是無從知曉,難道就會妨礙她把生命延續,悄無聲息地給命運樹一個豐碑嗎?
  她把笑容委婉,把生活所謂的大小格調放低,而他,卻從容不迫,對待生活永遠隻剩下兩種態度,擊敗或者擊潰,是個尖鋒利銳的戰士,即使成了小木偶,鼻子長長了,也是對命運的悲壯化。
  於是,她和他,常常,不在同一個音調,格格不入。
  這樣的感覺,忍受到了極點,便是彼此的磨礪和攻擊。當時光走到一個刻度,不是他把她燃成燼,便是,她把他,淡念成冰。
  他把蠟燭插在鮮美軟滑的奶牛上,嗤嗤的火花,靜默了溫和地看著她的觀眾,脫下有些束縛的西裝外套,笑著開口——“阿衡,許願吧。”
  她那時,數著蠟燭,十八根,小小的焰火,想說些什麽,恍惚中,媽媽思莞來了,他們那樣溫柔,是真正的一家人的姿態,恍惚中,他們微笑著說今天是溫家女兒的生日,謝謝諸位捧場,就著她的手,切開了生日蛋糕,那些人,在宴席中,唱著生日快樂,高高低低,成了韻,皆大歡喜。
  他們不願駁言家的麵子,讓言希不痛快,卻未曾在乎,她是否許了願。
  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是陳腔濫調,想要說——希望爺爺爸爸媽媽思莞思爾阿衡永遠在一起,身體健康,無病無災。
  言希看著他們做戲,語氣謙遜,進退得宜,把阿衡有意無意烘托成絕對的主角,談笑間,滴水不漏,是真正的大家教出的貴氣風範。
  思莞伸出指,揉著眉心,一下一下,心中很是抵觸——言希,為什麽我現在,和你說話會這麽累。
  言希斜眼看他,笑得邪氣——可見你是真累了,在親妹妹的生日裏,不能讓賓主盡歡,實在是失禮。
  更何況,我說的那些話,你平時,哪一天,不聽個千百遍,誰家奉承,誰家敵意,誰家婉轉,誰家硬派,你不清楚?溫思莞,別說笑了。
  思莞聲音冷了幾分,趁著溫老和溫母同孫家寒暄,攥住了言希的手腕——言希,你現在是把我當做敵人嗎?
  言希卻笑,握拳,甩開他的桎梏——思莞,我容你容了多長時間,你不會不清楚吧?
  思莞挑起眉,握過他手腕的指尖,有些冰涼——所以,已經忍到極限,為了阿衡,不想再忍了嗎?
  言希笑,隨意把手插入西褲口袋——這話錯了。思莞,隻要你不開口,不越雷池,我能容你一輩子。你是你,我是我,和阿衡沒什麽相幹。
  這是言希的處世哲學。不會因為一個人而對另一個進行審判,他永遠從自己出發,對他人,隻有能容或不能容,而沒有愛屋及烏或者恨屋及烏。
  思莞苦笑,神色淡淡,有些空洞——言希,你他媽早晚把我逼瘋。
  那少年笑容卻益發燦爛勃發,像朵荼靡的向日葵——思莞,你糊塗的時候,我不糊塗。你爺爺教我背的罪名,我偏偏不背。你要是瘋了,那又是我的一大罪。
  更何況,這麽大好的溫家的王國,權勢名利,唾手可得,你舍得瘋?
  可見,你是把我當成同阿衡一般傻了。
  思莞的指,掠過言希的唇角,諷刺——“言希,無論何時,隻要提起阿衡,你笑得可真是難看。”
  言希皮笑肉不笑,微微露出雪白的牙齒——“本少就這麽著了。不就是阿衡嗎,有了林彎彎陸流在前,再多一個阿衡,三個把柄是嗎,本少容得起。別說今天為阿衡辦一次生日宴,就是讓老子動用言家的財勢,把阿衡寵到天上,摘星星摘月亮,那也是我的事,我樂意!”
  思莞咬牙——“你!”
  這時,孫鵬辛達夷卻走了過來,倆少年也是西裝,隻不過一個斯文,一個野氣,各有千秋。
  達夷風風火火,語氣有些著急——“你們兩個,躲到角落裏,說什麽呢,找都找不著!”
  孫鵬笑,幸災樂禍——“孟老太爺傳旨,命二位速速覲見。”
  言希思莞兩人本來還帶著對彼此的敵意和防備,一瞬間,苦著臉,表情變得扭曲——“啊?”
  孟家是陸家的親家,家長孟老爺子辦事很合上麵的心意,因此算是眾家升官巴結的對象。當年,陸流的姑母,就是嫁給了,孟老爺子的獨生子。
  然後,這個沒什麽麻煩,麻煩的是,孟老爺子的獨苗孫女,孟黎瑁。
  這位小姐,名字可謂詩意極了,可是人卻不怎麽詩意,是個標標準準徹徹底底被嬌慣過頭的姑娘。
  長相還好,就是看誰都不順眼,不是嫌東家的姑娘穿的衣服沒品,什麽你穿的事某某大師設計的那位大師不是被批判過時了嗎。就是嫌西家的妝畫得太濃,噯不是我想說你你本來就長得難看怎麽越畫越難看了╮(╯_╰)╭
  等等等等,諸如此類。
  典型的外貌主義者。
  然後孟老爺子就發愁了,家裏寶貝疙瘩這幅樣子,逮誰看誰都不順眼,以後可怎麽嫁得出去
  然後,某年某月某日,某宴會,某姑娘眼睛就發亮了——“爺,爺,這個好!”
  哪個哪個?老爺子眼睛瞪成了電燈泡,一看,嗬,是溫家獨孫,這個好,家中獨子,以後不用分家產。
  老爺子越看越滿意,覺得這個當孫女婿確實不錯,正想誇孫女好眼力,家裏姑娘又冒紅心嚎了起來——“爺,爺,這個更好!”
  老爺子被孫女嚇得差點心肌梗塞,一轉眼,卻是一個看殺衛玠的絕美少年。
  喲,家裏還不錯,言家長孫。
  哎,不對不對,他家還有一個小的,將來要分家產的。
  於是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和孫女講了其中利弊,孟家姑娘羞答答——“爺爺,我可不可以,溫家食,言家宿,一女二夫?”
  孟老抽搐。
  然後爺孫倆每次看見溫言二少,就要抓在身旁,細問倆人家中境況,是否有破產的痕跡,溫家小姑是否敗家,言家小弟是否懂事。
  思莞鬱悶,誰是你家小姑。
  言希挑眉,我家小弟懂不懂事,幹你屁事!
  可是,這樣的話是消退不了革命的烈火,愛情的熱潮的,再加上孟老是長輩,思莞言希雖然不耐煩,但又不好當麵駁老人的麵子,忍呀忍的,差點內傷。
  於是,聽到孟老爺子傳旨,兩人都臉色大變。
  言希哆嗦,問孫鵬——“狸貓來了沒?”
  狸貓者,黎瑁也。言少苦思冥想的外號。
  孫鵬咧嘴,達夷點頭。
  言希抱頭——“那啥,我剛剛喝了兩杯酒,有點暈,先出去逛逛哈,哎喲哎喲,孫大鳥,你變重影了。”
  大鳥者,鵬也。言小少未上學時糾結了三天想起的外號。
  孫少冷笑——“好好,你盡管去。反正溫衡,正被那個大小姐批判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醉酒狀的言少立刻振奮,擼袖子,飛奔——“娘的死狸貓,老子跟你拚了!”
  達夷膜拜——“不愧是宿敵!果然知己知彼!”
  孫少笑——“兄台客氣,好說好說。"
  思莞歎氣,無奈,也跟了過去。
  這廂,黎瑁姑娘正嫌棄地看著阿衡——“溫衡,看在你是思莞妹妹咱們未來可能過一家人的份上,我本來不想說你,但是你看看你,連個淡妝都不畫,相貌不夠卻不知道後天補,這麽好看的洋裝穿到你身上倒顯得不值錢了。別人看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溫家教養不好!”
  她是看到了言希之前對阿衡的親密,心中不痛快,故意找茬。
  阿衡微笑不語,溫母見她不停數落著女兒,卻氣得臉發白——這又是哪家的教養,讓一個女孩兒這樣撒潑!
  她雖然惱言希自作主張,但阿衡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想著自己也有過錯,不忍心責備,便和公公商量了,思爾那邊由他主持著,這邊,她和思莞把場麵圓過去,教言希和阿衡不致心寒。這邊正拉著女兒陪著一些故交老朋友說話,卻沒想到突然蹦出個愣頭青,雖然很陌生,但聽著這姑娘說話不三不四,此時卻是一點容忍的心都沒了。
  阿衡卻一直不說話,慢悠悠,微笑著,以退為進,隻等著媽媽發怒。
  這姑娘也夠有本事了,連媽媽這麽好脾氣的,都被她惹惱了。
  可惜,溫母還沒爆發,言希和思莞已經走了過來。
  言希臉色有些發紅,像是走急了,看了孟家姑娘一眼,平淡打斷她的話——“孟黎瑁。”
  孟黎瑁本來喋喋不休,轉身,聲音瞬間小了幾十分貝——“言希,思莞,我爺爺說,讓你們陪他聊聊天,喝兩杯酒。”
  思莞看媽媽臉色不豫,偷笑起來。前些日子,孟爺爺還找爺爺聊過,含蓄地說了孟黎瑁的心意,爺爺本來不答應,但母親卻興致勃勃,一直想看看孟家姑娘是個什麽樣。
  思莞笑著介紹——“媽,這就是我之前跟你說過的孟黎瑁,孟爺爺的孫女。”
  溫母的臉一瞬間變綠了,避重就輕,勉強開口——“你們孟爺爺不是讓你們陪他喝酒嗎,在A座,過去看看吧。小希酒量差,少喝點。”
  言希含笑點頭,說著好,和思莞孟黎瑁一起離開,從頭至尾,目光卻未在阿衡身上停留一秒。
  阿衡麵上也沒什麽波瀾,微笑看他們離去。
  溫母臉色稍霽,帶著阿衡,給各家敬酒。阿衡能喝幾杯,雖然彼此並不熟識,說話卻很得體,因此宴會的氣氛一直很好。
  溫母卻有些不讚同,低聲吩咐女兒——“去把你哥喊過來,讓他幫你喝點。你還要考大學,喝多了傷神。”
  阿衡看了A座,思莞正給一位老人敬酒,言希伏在桌上,看情形似乎有些醉了。
  阿衡正要說好,轉眼,一杯酒外加生日祝詞又來了。
  等她喝完,說完客套話,回完禮,轉眼,思莞言希都不見了人。
  阿衡怕他們喝多了,亂跑,就出去找人,看了樓梯,走廊,四周,都沒有見人。
  侍應生忙著上菜,問了,都說沒看到二人。
  阿衡望向窗外,天色有些昏暗。天氣預報,下午有一場大雪。
  興許是去了洗手間吐酒?
  阿衡想著,往七層裏頭走。
  越走越遠,越來越安靜。
  窗外,天色漸暗,大雪將至,似乎與遠處的熱鬧喧嘩,用厚厚的黑色幕簾隔了兩重天。
  阿衡有些遲疑。她站在洗手間前,並未聽到任何聲響。
  裏麵,應該沒有人。
  思索著要不要進去看看,走近一步,明燦燦的吊燈卻啪地,滅了。
  有人摁了開關。
  “言希,思莞?”阿衡低聲詢問。想著是兩人在和她惡作劇。
  轉身,卻被攥入一個溫熱的懷抱中。
  黑暗中,站著一個人,身軀模糊,樣子模糊,隻有一雙眼睛,迷迷糊糊地,帶著氤氳的桃色和醉態。
  它摸索著她的臉龐,一點點的,眉毛,眼睛,鼻子,臉頰,軟軟的指尖,帶著酒氣,卻冰涼刺骨。
  阿衡打了個寒顫,想要掙脫,卻被它抱得更緊。
  她幾乎不能呼吸,隻能聽到他的心跳聲,一下下,緩緩的,有力的。
  他開了口,平淡而尖銳的聲音——“你是誰?”
  阿衡不作聲,知道這人喝醉了,沒了理性。
  它摸到她的長發,輕柔韶過的指腹——“女的。”
  阿衡哭笑不得。
  而後,埋在她的發間,深深吸了一口氣,喃喃——“怎麽和阿衡的氣味一樣?”
  阿衡抽搐。想說一聲言希你別鬧了喝醉了就做個乖寶寶不要胡鬧乖乖聽話知道嗎。
  話沒說出,黑暗中,那人擎住她的後頸,迫著她,抬起了頭,低頭,疾風暴雨,吻了上去。
  她傻了,還沒反應過來,那人卻輾轉著,舌頭舔了她的唇,誘惑著,溫軟的帶著香醇的酒氣。
  阿衡羞惱,不能成言,怕大聲喊叫,壞了言希的名聲,隻是死命地推他。
  那人舌尖舔過,卻笑了,眯著眼,低頭,使勁吮吸起來。
  阿衡急得滿頭大汗,那人的指在她腰間,卻越攥卻深,固執驕傲著——不放手。
  他心中一團火熱,有種滾燙的欲望無法排解,渴求著,想要撬開她的齒,右手握住了她的黑發。
  柔軟的,像綢緞一般的,卻鑲嵌著一隻怒放的蝶。
  冰冰涼涼的,水晶。
  那是他為阿衡所綰。
  他一瞬間,鬆了手,臉色慘白。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56
  阿衡知道言希清醒了,又想起他平時的小孩性格,肯定要糾結個沒完,眼神一黯,攥住他驚惶後退時的襯衣袖口,踮腳,又將唇覆上。
  言希全身都僵硬了,他睜大漂亮的眸子,看著她,想要開口,阿衡卻橫了心,雙手攀附在他的頸上,微涼的唇溫,吻得更深。
  她沒有了退路,在彼此唇舌中,推杯換盞,酒意更深。
  少年的瞳孔緊縮,眼中是她的影。
  阿衡的眸光山水明淨,微微掩了眉眼,迅雷不及掩耳,把他使勁推開,在黑暗中,踉踉蹌蹌,跑到洗手池前,裝了極明顯的嘔聲,用手快速慪喉嚨,反胃了,一陣嘔吐,把剛剛喝的酒吐了出來。
  那少年,打開了燈,看到阿衡已經吐得昏天暗地,臉色紅得發燙,洗手間的酒味,一瞬間變得很重。
  他上前,拍阿衡的背,阿衡卻被口中殘液嗆住,猛烈地咳了起來。
  言希把她扶起來,阿衡卻軟軟地癱在他的懷中,雙眼半睜,臉色緋紅,醉得什麽都不知曉了的樣子。
  少年擰開水龍頭,用手接了水,微微歎氣——“阿衡,張張嘴。”
  阿衡迷迷糊糊囈語了一聲,乖乖張了口,就著他的手,吸了水。
  “你乖哈,漱完,吐出來。”言希輕輕拍著她,哄著她,把水吐了出來,拿幹淨的紙巾幫她擦了嘴。
  阿衡眸中精光乍泄,又垂了頭,喃喃嘟囔著醉話。
  言希心中五味雜陳。
  他知道阿衡確實是醉了,否則平時那麽冷靜的一個人,是不會主動親他的。
  可是,又覺得自己對阿衡做出這樣的事,即使是醉了,也無法原諒自己。
  這是阿衡,不是別人,不是用酒後亂性四個字就可以全然概括,不是用一場戀愛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親吻。
  如果阿衡當時沒有醉,知道是他強吻了她,依她的性格,這輩子都會和他有隔閡,說不定,逮住哪個可以冷淡的機會,就老死不相往來了。
  於是,心中似乎萬幸她是醉了的。
  他惴惴不安,隻想著自己占了阿衡的便宜,繞了一大圈,卻沒想到自己也是被阿衡占了便宜的。
  “言希,你沒事吧,吐酒了嗎?”洗手間外,是思莞清晰的嗓音。
  “我沒事,隻是阿衡喝得太多,有些醉。”言希把阿衡扶了出來,思莞睜大了眼睛,有些吃驚。
  “怎麽醉成這個樣子?阿衡不是挺能喝的嗎?”
  言希搖頭——“不知道,應該是喝得太多了。我帶阿衡先回家,你跟阿姨爺爺說一聲。”
  思莞望著窗外——“下雪了,她這樣醉著,很容易感冒,先把阿衡扶回去,休息一會兒,等她醒了,再走。呃,她剛剛不是吐了酒嗎,散了酒氣,很快就能醒。”
  窗外,鵝毛般的雪花已經撲天襲來,不過才些許的時間,有什麽東西,似乎改變了。
  言希心中煩躁,卻麵無表情,平淡點了頭,扶阿衡回去。
  思莞想要幫忙,言希卻不著痕地皺了眉,攬著阿衡,走得更快。
  思莞微笑,他的眉眼又是平時的溫煦紳士,似乎不久之前,和言希針鋒相對的那個人,並不存在。
  阿衡閉著眼,有些傷腦筋,到底什麽時候醒來時機比較恰當。
  言希這麽瘦,她擔心自己的地心引力過大,一不小心把他壓回地表。
  她又重新回到嘈雜的人群中,筵席的氣氛依舊熱鬧融洽,不睜開眼,依舊清楚。
  言希把她交給了媽媽。媽媽握著她,手心很暖很暖。
  她絮叨著,阿衡怎麽醉成這個樣子早知道這孩子逞能就不讓她喝了,不過思莞你也是隻顧著和孟老喝酒連妹妹都不知道幫襯著。
  思莞哭笑不得——媽,是你讓我陪孟老喝酒的,妹妹醉了怎麽全怪我。
  溫母也惱——我怎麽就生了你們這兩個死心眼的,讓你去陪酒你還真從頭陪到尾啊,阿衡也是,一杯接著一杯,誰讓喝都傻著臉去喝。
  阿衡聽著聽著,笑了。撒嬌似地,攬住了母親的脖子,把頭抵在她的頸間——“媽媽,媽媽,媽媽”
  溫母心疼了——看把孩子喝的。阿衡,是不是胃裏難受,跟媽媽說,媽媽幫你揉揉。
  阿衡笑,眼角幾乎泛了淚——媽媽,我可難受可難受了,你抱抱我,我就不難受了。
  溫母愣了,胸口疼得厲害。
  像是有人把她的心剜走了,又還了回來,傷痕卻永遠無法痊愈。
  她笑了,那笑容真溫柔好看——“好,媽媽抱,媽媽抱抱我的小阿衡。”
  一瞬間,女兒似乎變得很小很小,沒有她的嗬護就無法生存的羸弱。
  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麽殘忍。
  同一席的孫家伯母卻羨慕了——“蘊儀,你真是好福氣,家裏有個姑娘就是貼心。”
  溫母卻紅了眼眶,聲音有些難過——“我的阿衡很好,可我,待她卻不夠好。”
  孫家伯母愣了,半晌,才笑——“這是哪裏的話,一家人又有誰待誰好不好的說法,你當母親的,主意拿正了,對孩子們不偏不倚就夠了。”
  溫母想了想,心中越發慚愧,看著女兒,目光又憐惜了幾分。
  侍應生端了一杯醒酒茶,溫母喂女兒喝了,阿衡騎驢下坡,發揮了醒酒茶的神效,“醒了酒”。
  孫家伯母愛笑,望著不遠處和自家兒子打鬧,整個筵席分寸都拿捏得極好的言希,表情曖昧地看著阿衡——“蘊儀,你還愁什麽,兒子這麽好,女婿又這麽優秀,就等著享福了。”
  阿衡紅了臉,想起了言希剛才的荒唐,嘴唇發麻。
  同桌的,還有一個是跟孟家交好的夫人,搖搖頭,得意開口——“蘊儀,我看你還是讓阿衡少和言希來往,孟家的姑娘看上他了,孟老爺子一向對孫女百依百順,肯定答應,你們家,別到時候別麵子上弄得不好看。”
  溫母連同孫母臉色都不豫了。
  聽聽這話,好像別人都怕了他老孟家似的。
  溫家孫家是一個園子裏的鄰居,本來關係就好,孫母有些看不慣這些人巴結孟家的嘴臉,淡哂——“這話就不中聽了。事情總有個先來後到之分不是,小希和阿衡從小就訂了親,那孟姑娘又是什麽時候冒出來的。再說了,言老和溫老是什麽關係,和孟老又是什麽關係,誰親誰遠還指不定呢。”
  言老和溫老是一輩子鐵錚錚換帖的親兄弟,孟老是文職出身,平時一股子酸氣,倆將軍都看不上眼。
  那位夫人知道孫母說的是實話,訕訕地,岔了話題。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N個女人電視劇。尤其,當這一群女人都是有學識有見識的,這個戲,就更有深度以及廣度了。
  阿衡聽得津津有味,想起父親帶她下茶館子的時候,一些說快板相聲的隔壁城先生。
  本來大家明諷暗罵各家丈夫政敵家眷殺人完全不見血,語言高雅,情節跌宕起伏,相當和諧的宴會,卻突然冒出了一個不和諧的因素。
  孟黎瑁孟姑娘是也。
  阿衡納悶,這姑娘,怎麽跟背後靈似的,說飄就飄出來了。
  她指著阿衡,情緒激動,生氣地指著她——“溫衡,你和言希到底是什麽關係,為什麽大家都說你們倆有奸情。”
  阿衡囧,姑娘,奸情兩個字是這麽用的麽?
  當然,所謂大家,就是指唯恐天下不亂的以孫鵬為首的無數曾經遭受言希摧殘的小少爺們。
  孫少看到黎大小姐潑婦了,笑眯眯拉了糾結在,老子竟然親了自己的女兒這個算不算亂倫算不算算不算這種艱深倫理問題中的言少——“言希,你小老婆正在挑戰你大老婆的權威,你是預備維護正室的尊嚴還是堅定拋棄舊愛隻愛新歡?”
  言希望向遠方,立刻吐血,飛踹一腳——孫大鳥,你他媽就沒事兒找事兒吧,老子早晚滅了你。
  孫鵬無奈╮(╯_╰)╭——我也不知道為毛,一看到你丫笑,我就渾身難受。
  言希鬱悶——本少什麽時候笑了?
  孫鵬雙手擰他的臉頰,繼續笑眯眯——你剛才紅著臉,傻笑半天了,當我瞎啊。
  言希吐口水,打掉他的手——媽的,你丫手怎麽還是跟小時候一樣賤!
  小時候就愛捏老子的臉,丫的有病呀有病呀!
  翻白眼,轉身,大步,走向阿衡所在的那一桌。
  話說,狸貓同誌本是一臉痛心疾首——“溫衡,你醒醒吧,你是配不上言希的,雖然思莞和言希是好朋友,但你也不能靠這個去勾引言希呀,你聽我說,勾引來的幸福不是真正的幸福。”
  阿衡卻抿唇,微笑著,對狸貓姑娘開了口——“孟小姐,你渴不渴,說半天了。”
  慢悠悠遞了杯水。
  狸貓抱著水咕咚咕咚,抹嘴繼續——“你到底聽沒聽懂我在說什麽啊!我說這麽半天了,你榆木腦袋啊!”
  阿衡笑了,山水溫柔——“孟小姐,你很可愛,和言希很像,也很般配。”
  一樣的耀眼,一樣的高傲,一樣的好看。
  阿衡忽然覺得有些冷,身後飄來哀怨的聲音——“阿衡,她哪裏跟我像”
  轉身,歪頭,是言希。
  阿衡左手掐右手,把臉上瞬間的熱燙給掐了下去,嗬嗬笑了——“喝水時都能發出聲音,這個,很像。”
  言希做賊心虛,不敢看阿衡,卻有些怯意地,在桌下握住阿衡的手——“你酒醒了?”
  阿衡覺得指間冰涼,是言希偏涼的體溫,微微皺了眉,輕輕回握——“剛剛又喝酒了?”
  那樣溫暖,柔軟的手。
  言希,覺得自己似乎有些戀手的癖好,從很久以前,他對阿衡的手,就無法抗拒。
  不會非常漂亮,但手指很長很細,牽手的時候,有些細細的繭子,磨礪他的手心,但是,溫暖得難以抵禦。
  眾家伯母看到了,似笑非笑的,一臉八卦。阿衡輕咳,拉了長裙袖角的白絹,遮住兩人的手。
  狸貓姑娘不淡定了——“溫衡,你你你,怎麽能非禮言希的手!”
  阿衡無語凝噎,火速收手。
  眾伯母翻白眼——人小夫妻那叫情趣,這孩子到底哪來的二百五!
  言希抽搐,對著孟姑娘,皮笑肉不笑——“孟爺爺好像喝高了,狸貓你要不要去看看?”
  孟姑娘昂頭——“不要,我爺讓我來找溫衡問清楚你和溫衡什麽關係的,不問清楚我是不會回去的。”
  然後,又想了想,羞答答——“你讓我走也行,不過,你也要和我牽手。”
  言希臉徹底綠了,阿衡抱頭,溫媽媽問阿衡你幹什麽,阿衡想說媽媽你要對言希的唾沫做好預防措施,話音未落,言少爺已經爆發——“孟狸貓,你他媽以為自己是誰呀,要老子牽你的手,你丫還真拿自己當回事,給你三分顏色,準備開染坊了不是!你他媽再這麽多廢話,信不信老子一腳把你踹到地球對岸讓你和非洲土著牽手牽牽牽牽,一次牽個夠!”
  狸貓怒——“那你為什麽牽溫衡的手!”
  然後,言希吼了一句話,讓眾家長輩當飯後笑料嘲笑了一輩子——“靠!老子牽自己媳婦兒的手,還要跟你丫商量啊!”
  阿衡狂扁某人。言希淚流滿麵,媳婦兒,啊不,女兒,我不是故意的呀你原諒我,大家都說你是我媳婦兒,然後我聽得多了,一時條件反射就說漏嘴了
  阿衡狂扁。
  言希嚎——阿衡,我真的沒有想過亂倫,你相信我TOT
  阿衡停頓三秒,繼續狂扁。
  她的人生,有過許多許多生日,有他在身邊的時候,卻很少,那一日,記憶有許多許多,但似乎,記著記著,一不留心,卻盡數忘卻在時光的洪荒中。
  當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孩子們哭得很傷心,她什麽不記得了,隻想著,這一團聚,大抵,是永久了。
  那麽多年,他送她的生日禮物中,有一件,是一雙水晶鞋,脆弱精致的模樣,是他十九歲時預備給十八歲的她的,可是,直到三十九歲,才送出手。
  她記得,她十八歲的時候,是問他要過生日禮物的,她記得他說,沒有準備。
  那一年,他病重時,方把那雙小小的水晶鞋遞給了她。
  他微笑著,臉已經瘦削得脫形,閉上眼,輕輕歎氣。
  抱歉啊,阿衡,我好像,不能陪你一輩子了。
  本來,不想給你的。水晶鞋,格林兄弟說能帶來王子,我知道你不信這個,可是,我卻買來了。
  她笑了——為什麽買來了,又不給我。
  那人微微睜開了眼,笑得狡黠天真——阿衡,你不知道,那一天,我喝醉酒,親了你。
  於是,水晶鞋,無論如何,是不能給你了。
  阿衡,那是我的初吻呀,不是第一次的初吻,而是,為未來的夫人而珍藏的初吻。
  所以,如果你找了別的王子,他沒有我好,你該怎麽辦。
  他比我好,那,我又該怎麽辦。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57
  二零零一年的春節,溫父軍中事務繁忙,並沒有回家過年,隻是托人給兩個女兒帶了生日禮物。思爾收到的,是一本收錄著許多珍貴鋼琴曲的樂譜和一串華彩奪目的珍珠項鏈;阿衡的,則是一管湖州紫毫筆和一方端硯。
  那紫毫筆中的紫毫,取材的是軟細猶堅的野兔項背之毫,筆杆則是翠竹泡藥去糙烤幹製成。握在手中,瑩潤生溫;而這方端硯,天然形成,有許多水紋和天青,隱隱小橋流水的姿態,卻帶著硬氣,生了傲骨一般,十分雅致冷譎。
  阿衡愛不釋手。溫母卻有些奇怪,笑道——這看著不像你爸的風格。
  過幾日,溫父來電,才知道,這兩樣東西是他托人找來的,據說還是以前主人的心愛之物。
  阿衡有些忐忑,奪人之好,不好吧。
  溫父大笑,並沒有說別的,隻說讓她愛惜著用就算不辜負舊主人了。
  阿衡應允了,思爾瞥見阿衡的禮物,連日來臭著的臉緩和了幾分。
  筆墨方硯,不算什麽值錢的東西。
  阿衡心中,卻對這兩件生日禮物喜歡到了心坎,整天抱著傻笑得瑟,甚少理別人,比如某個在生日宴上踩雷的某人。
  言希淚汪汪,女兒你看這裏呀看這裏我在這裏,落寞地站在阿衡身後,放了小的飛天虎,點撚,吸引此姑娘的注意。
  “嗖”,“啪”。
  阿衡微微一笑,視若無睹,淡定走過。
  在一旁挖坑埋魚雷準備嚇路人的辛達夷反而被嚇了一跳,探了黑乎乎滿是灰的腦袋,鄙視之——“言希,你丫能不這麽幼稚嗎?”
  “我高興,你咬我啊。”言希擼袖子,點魚雷,直接扔坑裏,繼續屁顛屁顛淚汪汪地追著阿衡跑。
  “砰”,“轟”。
  辛氏達夷長埋此坑,出師未捷,長使英雄淚珠兒(念er,請模仿台灣腔)滿襟。
  於是,此人已死,有事燒紙。
  第三年了。阿衡數日子,撕日曆。
  高考越來越近,好像一個坎,你過了雖然沒啥,但是你不過總覺得比別人少點兒啥。
  言希每天看物理書化學書看得幾度想從家中二樓跳下去,就此與世長辭。
  阿衡眯眼,探向窗外,目測距離速度風向阻力,微笑著對言希開口——跳吧跳吧,沒事兒,死不了,連殘廢都懸。
  言希握拳,堅定狀——毛主席說,人雖然都會掛掉,但是我們不能像雞毛一樣沒有骨氣地被肯德基美帝國主義丟棄,要像泰山一樣壓倒物理化學高考三座反動派大山;毛主席還說,言希,既然你生得如此光榮,死也要死得偉大!所以,阿衡你放心,我是不會尋死的!!!
  辛達夷⊙o⊙——……
  mary╮(╯_╰)╭——……
  阿衡==——……
  教室前方,黑板上掛著倒計時牌,離高考xx天,每一天,來到學校,當你偶爾忘記日子,腦中空白的時候,不經意看到黑板上又少了一天的倒計時牌,那種冷汗倒流蹉跎了時光的感覺難以言喻。
  每一個人都很匆忙,阿衡卻很恍惚,不知道應該忙些什麽。
  她的生活一向井井有條,節奏從高一時,就沒有變過。大家加倍勤奮的時候,她還是平時的樣子。
  倒是溫母,覺得阿衡言希都要高考了,時間緊張,心疼孩子用腦子,每天變著花樣地煮補湯,什麽雞湯鴨湯骨頭湯乳鴿湯豬腦湯,就沒重過樣。
  思爾比兩人晚一年,上高二,思莞比兩人早一年,正是大一,都暫且被溫家擱置了,一切順著阿衡言希的意。
  所以,溫家姑娘言家少爺,心情舒暢,人整整胖了一圈。
  小蝦雖然如願以償,考上了西林,但是高一的小少年,還是有了些懂事的模樣,沒有整天纏著哥哥姐姐撒嬌,可是,吃中午飯時,是一定要去阿衡他們教室一起吃的。
  小少年很固執,很理直氣壯——阿衡姐言希哥是我的家人,家人是要在一起吃米飯的。
  言希斜眼——那就吃你的米飯,別哈喇子都流在我的排骨上。
  小蝦眼淚汪汪——哥你是不是不疼我了是不是不愛我了不要啊你不疼我不愛我我會心痛而死的。
  阿衡嘴角抽搐——小蝦,你們班文化節演莎士比亞?
  小少年沾沾自喜——不是昂我們原創的話劇我演被班花拋棄後重新振作然後又被校花拋棄的男主角……
  孩子,你這個不叫男主角,至少路人甲,至多炮灰
  阿衡撕日曆,算的是三年的時光,班上撕日子,算的是七月的某一天,兩者,本來沒什麽共通,達夷卻懷疑她得了考前憂慮症。
  和肉絲嘀咕,肉絲隻是翻白眼,你丫以為產前憂慮症啊,看清楚這人是誰,能得考前憂慮症?辛達夷你開涮老子呢。
  笨蛋,不知道緣由就別瞎猜。
  高考前半個月,學校做了一份誌願調查問卷。大部分應屆考生,選擇的基本都是B市和S市,一個首都,一個首富,老師校長都十分滿意。
  言希很糾結,是B還是S?B的話,這輩子都在家門口混,很沒麵子啊;S的話,生活習性相差太大,老子恐怕吃不習慣。
  最後,隨手畫了B,看阿衡,卻是,空白卷麵,交了上去。
  他知道,她不習慣操縱命運,順流而下,隨水東西,才是阿衡慣見的態度。於是,笑了笑,也就由她。
  他不知道,寵一個人應該是怎樣的態度,寵著縱著阿衡的同時,卻始終羨慕著阿衡對自己的態度。不幹不火,不膩不淡,像極她做的排骨,讓人上癮,欲罷不能。
  他卻始終,無法做到。往往,近之生憂,遠之卻生懼。
  後來,閑暇時,忽而想起,問她,為什麽不填一個城市。
  她卻笑了——我隻是不想生活變得格式化。
  本來,枯燥的生活已經很少了期待,再把人生填在一張表上,不過是,徒生煩惱。
  然後,教室中的那些倒計時的紙張,撕得零零碎碎,終於走到了終點。校長先生在大禮堂,考前總動員,表情激昂,汗洇濕了衣服。
  眾生或迷茫或讚同或補覺或做題或神遊天外或挖鼻孔,人生百態。
  先生最後,口感舌燥,巍巍顫顫,說了一句——你們,離校吧,好好準備。
  人生百態立刻萬眾一致,歡呼。
  他們交換彼此的考場,阿衡和達夷分到了一個學校,和言希,陳倦,都在不同的學校。
  萬幸,離家都不遠。
  七號,八號,九號,三天,溫老派了車,溫母跟著,送兩個孩子去參加考試。
  準考證,身份證,帶了嗎?2B鉛筆帶了嗎,橡皮呢?你們倆帶齊了嗎?
  溫母在車上,囉嗦了一路,很是緊張了一把。
  言希撒嬌,姨,我帶了,我和阿衡都帶了,什麽都帶了,你不用擔心。
  溫母繼續杞人憂天——你們倆渴不渴,熱不熱,這天也是的,七月份,怎麽這麽熱!
  話說,七月不熱,什麽時候熱
  少年的考場離得近,先下車。
  言希本來不緊張,被溫母說了一路,下車的時候,小抖了一下。
  回頭,揮手,微笑,說再見。
  阿衡打開了車窗,手中握著一個瓶子,摳開,開口——“言希,張嘴。”
  言希“啊”?
  阿衡迅速,把手中一粒綠色透明的東西塞到他口中。
  言希嚇了一跳,閉嘴,口中卻是不斷分泌的津液,涼涼辣辣的薄荷香,腦中瞬間清醒許多。
  是薄荷糖。
  “好好考。”
  她微微笑了,眉眼很溫柔安靜。
  而後,摁了按鈕,玻璃窗緩緩合上。
  “言希,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學。”
  那聲音,很小,像囈語,卻又清晰,在他耳畔。
  言希,如果可以。
  九號,考完的那一天,大家都瘋了,這一堆兒摟著啃,那一窩抱頭痛哭,話顛來倒去,就那幾句。
  “老子不容易啊,嗚嗚嗚嗚,等咱上了大學,一定一天交一個女朋友還沒人敢說你早戀!”
  “老娘不容易啊,嗚嗚嗚嗚,對了XX,數學第三題,是選c嗎?”
  連辛達夷,這樣和mary平時沒有給過對方好臉色的主,都抱著轉圈圈了。
  言希(^o^)/~——“阿衡阿衡,我們也抱著轉幾圈吧?”
  阿衡==——“話先說清楚,是你抱著我轉,還是我抱著你轉?”
  讓你抱我,你那小身板兒,可能嗎?讓我抱你,那就更不可能。
  於是,倆人,大熱天,跑到魯家麵店,兩碗牛肉麵,吃得哧溜哧溜,汗流浹背,就算是慶祝了。
  然後,齊齊縮到空調屋裏,等成績。
  重新開始過頹廢日子。
  言希唉聲歎氣——“好無聊啊好無聊。”
  阿衡拖地,拖把戳了戳,四仰八叉躺在地板上裝屍體的某人——“往旁邊躺躺。”
  言希“哦”,翻身,繼續唉聲歎氣。
  阿衡眯了眼掛曆——“成績不是說明天出來嗎?”
  言希點頭,打哈欠——“準確地說,是今天晚上十二點。”
  阿衡皺眉——“但是,爺爺應該會提前給高考辦公室打電話問成績吧?”
  話音剛落,電話已經響了起來。
  言希阿衡四目相對。
  “咳,你去。”
  “你去。”
  “阿衡,你長得可好看了。”
  “你還長得可帥了呢。”
  “你美得天下無敵。”
  “你帥得宇宙第一。”
  “你去。”
  “你去。”
  “……”
  “……”
  “阿衡,我害怕。”
  “我也是。”
  “那不接了吧。”
  “嗯。”
  鈴聲,響了很久,終於停止。
  阿衡沉默了許久,問他——“你怕什麽?”
  言希望著天花板,開口——“我怕的東西多了,我怕看錯卡塗錯卡,我怕字寫得太漂亮考官欣賞不了,我怕辛苦很長時間什麽都得不到,我怕所有的人都走遠了而我留在原地不動”
  阿衡看著他,微微垂頭——“你知道的,這場考試,我不會為了誰,故意寫錯,或者少考多少。”
  “這話,真他媽的殘忍。”言希把頭埋到抱枕中,低聲笑開——“既然這樣,那你又害怕什麽。”
  阿衡望著被她撕去的,逐漸變薄,殘破的日曆,輕笑——“我也不知道。”
  怕我考得好的時候,你考得不好;怕我考得很好的時候,你隻是一般的好;怕我故意考得不好的時候,你卻意外發揮得很好;怕我真的考得不好的時候,你卻真的考得很好。
  這麽多排列組合,你要聽哪一種?
  哪一種,讓我們更快地找到另一種生活的契機,彼此都成為生活的棋子,連所謂親情,也變得淡去。
  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每每聽到對方隻是隨意的問話,可到了你的心中,重重的,似乎就有了曖昧的時機,回答了,便可以挑明心思,便可以,逼問他,好或是不好,便可以,把所有重負壓給他,作為你暗戀的時光的報複。
  她如果沒有說,我也不知道,如果她說,我害怕,以後不能和你在一起。
  如果
  如果她不是很喜歡很喜歡他的話。
  想必,就能說出口吧。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58
  言希想起什麽,笑了——大不了,把高幹子弟四個字坐實了。
  就是考不上合意的學校,還有一個好爺爺在那兒頂著呢。
  阿衡沉思——這樣,也好。
  她語氣平靜,卻嚇了言希一跳。依阿衡平時的迂腐固執,似乎是以身為靠祖蔭的紈絝子弟為恥的,卻不想,這姑娘,今天竟會說出這樣的話。
  那少年目光瀲灩,不作聲。
  然而,心中有一些東西,塵埃落定。
  半分鍾後,電話鈴聲又起,阿衡接了電話,不知道對方說了什麽,她的眸光沉沉浮浮,緊抿著唇,表情無什變化。
  “怎麽了?”她掛電話,他問。
  阿衡凝視窗外,半晌,嘴角才含了笑——“言希,爺爺說,雖然你考得不如我好,但已經是極好。”
  爺爺輕易不誇人,這個極,含金量不小。
  於是,命運給了我們創造了最好的天時地利。
  言希半晌沒反應,看著阿衡,愣了——“那你矯情什麽呢!”
  衝上前,抱著她,笑了起來,唇咧成了心形——“阿衡阿衡,我們要一起上大學了。”
  他說“一起”,她的眼睛益發溫柔好看起來。
  “言希,你不反悔?”她問他。
  少年笑,連日來的憂思,傾瀉了,朝後,倒在地板上,閉上眼,懶散問她——“反悔什麽?”
  阿衡想了想,覺得自己糊塗了,怎麽問出這麽沒頭腦的話——“也沒什麽。”
  大概是高興壞了,想得太多。
  阿衡,言希,達夷,陳倦,四人,成績均超出了第一批次錄取分數線許多,誌願報得好,一個好重點是沒問題的,尤其是阿衡,第一次考了西林第一,還是這樣的情形,前途光芒耀眼。
  領了誌願表,回了溫家,請教長輩意見,瞬間炸開了鍋。
  這廂,溫老喜滋滋地指著誌願書上金晃晃的B大——“這個不錯。”
  他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孫子Q大,孫女B大,全國最高的兩座學府,這輩子,就算被掘了祖墳腰杆依舊粗壯。
  溫母含蓄並隨意地指了指有名的F大——“其實,這個也行。”
  進B大,狀元就懸了,進F大,學校雖然次B大一些,但狀元沒跑的。去年沒當成狀元的媽,讓她很是傷感了一番。
  “Q大吧,還是Q大好,我熟悉環境,阿衡去了,有人照料。”思莞瞄了言希一眼,知道言希成績雖然上Q大懸,但爺爺手裏每年還有幾個推薦名額呢,怕什麽。
  他這個,叫曲線救國。
  思爾看著各懷鬼胎的家中老少,冷笑——“你們是不是把爸爸給忘了?”
  眾人裝作沒聽見,三派吵得火熱。
  B大好,B大夥食好校品好學風好;
  F大好,F大人人聰明進去的就是蠢材出來了也是天才聽說他們學校搞傳銷貼廣告的都不敢進怕被騙;
  Q大好,Q大鬧事少談戀愛少跳樓自殺率都在逐年減少,最關鍵的是如果不好你們為毛讓我上?!
  第一回合,不分上下,臉紅脖子粗了,兩老憤憤去喝水,一少酒窩僵硬揉了半天臉。
  轉眼,看沙發,空空如也。
  “這倆人什麽時候走的?”思莞納悶,怎麽沒注意。
  思爾笑——“你跳樓自殺的時候。”
  思莞囧——啊?
  思爾撇嘴——你說你們那學校跳樓自殺率逐年減少的時候。
  不過,哥,你吹牛不嫌牙疼啊?前兩天自殺的那個敢情不是你們學校的?
  思莞訕訕——那個不是,不是跳樓的嘛,跳水自殺來著。我也沒撒謊。
  是,跳樓自殺的逐年減少,跳水投奔屈原的逐年增多。
  辛達夷是家中獨子獨孫,被辛家老少念叨了一天,借著尿意從一樓衛生間翻窗遁走,和阿衡言希集合。
  “咱們夜去吧。”辛達夷自從成績出來,就過得淒淒慘慘,三姑八大姨,每天輪番轟炸,哎呦呦,我們達夷就是爭氣,恨不得一人抱著啃一口。難為達夷小孩個性,在長輩麵前既憨且乖,忍呀忍的,差點憋出便秘。
  “去哪?”言希也是閑得發慌。
  辛達夷豪氣開口——“走,咱去唱K去,老子請客,我三姑奶剛給的紅包。”
  阿衡想起言希唱歌的情形,抽搐——“就咱們仨?人少了點。”
  沒人跟自我感覺良好的這廝搶話筒,她的耳朵恐怕不用要了。
  辛達夷一想也是,出去玩就是找樂子的,人越多越熱鬧——“那叫上思爾思莞孫鵬一道?”
  阿衡想了想,微笑——“mary一個人在家很無聊,也叫上他吧。”
  辛達夷本來不樂意,但是想到阿衡一般不開口主動要求些什麽,實在難得,點點頭答應了。
  若問他,和陳倦是不是朋友,他勢必會搖頭,但是問,是不是敵人,他興許,猶豫幾秒鍾,還是要搖頭。
  對陳倦的感覺,太微妙,雖然看彼此不順眼,但是由於兩年的同桌三年的同學關係,卻能輕易想到陪伴二字。
  那人的人品做派風格愛憎,他統統不喜歡,不停地批駁不停地反對,連自己都納悶那年的一見鍾情怎麽會來得如此毫無章法。
  興許,當年年紀小。
  QG是一家很有氣氛的KTV,很親民的風格,每晚,人都爆滿,來來往往,極遠處,都能聽到鬼哭狼嚎。
  一眾人上了三樓的包間,走樓梯,腳下都一震一震的。
  阿衡從沒來過這種地方,心中好奇,朝閃著變色燈光的廊間看了看,隱約有人影依偎著,卻被言希擋住了視線。
  少年臉微紅,阿衡明白了幾分,移了目光,正巧對著思爾,這姑娘看著她,目光發冷,有著說不出的別扭。
  阿衡歎氣。
  她和思爾,一輩子都要這樣嗎?
  孫鵬看到了,笑眯眯地揉了揉思爾的頭發——“小美人兒,你又鬱悶啦?”
  思爾翻白眼——“誰鬱悶了?”
  孫鵬笑得更大聲,眼睛亮晶晶的——“連翻白眼都和你哥這麽像。”
  思莞捶他——“少汙蔑人,我什麽時候翻過白眼?”
  mary笑得眉眼風光明媚,整天見糊塗人,總算出個聰明的了。
  孫鵬,轉眼,看到肉絲,笑得極是斯文敗類——“這位美女,從沒見過,姓甚名誰,芳齡幾何,成家否?”
  mary裝了滿麵桃花紅,拋了個媚眼。
  辛達夷抖了抖身軀,不客氣地推了mary一把——“你丫個死人妖,能不惡心人嗎,幾百年前的絲巾,都扯了出來,圍脖子上也不怕長痱子!”
  陳倦淡定,暗地踢他一腳,耳語——“我長痱子我買痱子粉我樂意,你要是攪散老娘的桃花運,信不信老娘這輩子都纏著你?”
  辛達夷哆嗦,但是想了想,還是咬牙橫在孫陳二人之間,擋住了兩人的視線。
  寧可讓這死人妖纏一輩子,也不能讓他去禍害自家兄弟。
  這人,非男非女,殺傷力太大。
  孫鵬瞅出些端倪,笑了,斜歪在言希身上看戲。
  言希推他,不動,繼續推,又不動,斜眼,張嘴,白晃晃的牙,準備咬。
  服務生拿房卡開包間的門,孫鵬低聲戲謔——“言少,您先歇歇嘴,我講一件事,說完再咬也不遲。”
  本來包廂外,燈光就極暗極曖昧,眾人未看到兩人的小動作,魚貫而入。
  孫鵬拉著少年走到走廊盡頭的暗角,言希皮笑肉不笑,問道——“說吧,什麽事?”
  孫鵬麵上是極悵然極悵然的表情,輕輕開口——“有人讓我問你,是否還記得四年之約?”
  言希有些迷糊,四年四年,是什麽,已經遙遠,驀地,記憶的深處,一雙星光流轉,凝滯了冷絕的黑眸,平平緩緩,鋪天蓋地。
  少年笑,眉眼淡去了許多生動——“現在他在維也納,還是美國?”
  孫鵬麵容有些狡黠邪氣,上手,惡作劇地捏言希的臉——“昨天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他的手機號碼已經換成了國內的。”
  他已經,回來了?
  少年愣了,沒顧得上臉上的疼痛,若有所思,半晌,垂眸,淺淡地笑——“回來就好。我和阿衡達夷他們過幾天,填報好誌願,給他接風洗塵。”
  孫鵬鬆手,看到言希白皙的臉上被他掐出的紅色的印痕,有些訕訕這人怎麽不還手,拍拍他的肩——“他現在大概沒空見你們,正整理證據,準備把林若梅培養的勢力一舉擊垮。”
  言希皺眉——“林家的人在陸氏已經如此猖獗了嗎?”
  孫鵬摸摸下巴,正經了臉色——“倒也不是,陸老爺子在那兒頂著呢,怎麽著,外戚也隻是狐假虎威罷了。隻是,你知道,陸流一向守信,他說四年,就一定是四年。”
  當年,陸父早亡,陸流年幼,林若梅接掌了陸氏大權,為了更好地控製公司,換了一批元老,各個部門都安插了娘家的人,處處壓製陸家人,一時林若梅和陸老爺子關係鬧得很僵,而後,又因為陸老和孫子感情深厚,怕兒子受公公影響,疏遠自己,狠了心,把陸流送到國外留學,近幾年,林家陸家兩派為了爭權,在陸氏更是鬥得你死我活。
  言希想起什麽,平淡開口——“陸流怎麽對林若梅的?”
  孫鵬想起陸流之前對親生母親的手段,幹淨殘酷,卻不帶任何感情,實在是很奇怪,隻含糊說了句——“他掌握了公司的董事會,還沒有下最後結論。”
  言希頭抵著牆壁,指縫是牆粉極淡的色,黑發在光下閃著幽紫,一動不動,時光似乎在他身上風化了,許久許久,開了口,語氣終於,釋然。
  “孫鵬,你也替我轉達一句話。”
  “什麽話?”
  “言希有言希的恩怨,陸流有陸流的恩怨,我是我,你是你,兩不相幹。”
  言希轉了目,細碎的目光,沿著一隙,投向包廂,浮散的光影下人形模糊,看不清,那個微笑的誰,涼月曇花一般,卻似乎,已經很近很近了。
  一刹那,黑白的電影,那眸中,分明的溫柔。
  言希孫鵬回到包廂的時候,思爾正和阿衡在角落說著什麽,思爾看到言希進來,唇角一絲笑容,一閃而過,卻儼然示威。
  阿衡抬眸,看到了兩人,微笑,輕輕頷首,晃了晃手中金色的液體。
  十塊一杯的大紮啤。
  孫鵬瞄了言希一眼,臉上是很同情很同情的表情,言希翻了翻白眼,擠到眾人之間,坐下。
  思莞正糾結著眉毛便秘著臉極深情地唱著《我愛你你卻愛著他》,眸光幾度哀怨轉到言希身上,眾人抽搐。
  思莞便秘完,大家剛鬆一口氣,屏幕上又顯示了“路人甲”三個字,正問是誰點的,mary已經極悲憤地抱住了話筒,開始嚎“……我是你轉頭就忘的路人甲……我這個沒名沒姓的路人甲……”,一到路人甲三字,就對著言希吼,吼得言希心肝直顫。
  這廝,大概也知道了陸流回國的消息。
  孫鵬不明就裏,佩服得兩眼冒星星——“靠,言希你也太牛叉了,這樣的極品美女和你也有一腿啊?”
  言希不客氣,帆布鞋踹到孫鵬臉上——“我和你還有一腿呢,媽的!”
  孫鵬斯文的麵孔笑眯眯的——“我倒是歡迎,就怕阿衡回頭跟我急。”
  忽而,這人想起什麽,饒有興致地帶著言希開口——“哎哎,你說,阿衡知不知道,你知道她喜歡你?”
  包廂中音響聲音很大,如果不是坐得近的彼此,根本聽不到對話。
  言希愣了,背向後,緩緩地放鬆,整個人,全部的重量投到沙發中,唇角微揚,淡淡的,似有若無的笑。
  他們,一群人,在KTV鬧到淩晨,歌沒唱多少,啤酒卻灌了一肚子。mary拉著阿衡對吹,喝了快一整桶,攔都攔不住。
  最後,倆人醉得東倒西歪。
  街上,已甚少有出租車。
  思揣著離家並不遠,邊想著,走回去算了,倆醉孩子,大家輪換著背也就是了。
  言希卻不同意,情願走得慢一些,累一些,也堅持一個人把阿衡背回家。
  她在他的背上,乖得不像話,小聲地打呼嚕,小聲地說醉話。
  “言希。”這姑娘說醉話,小聲地喊他的名字。
  言希瞥了她一眼——“笨,喝這麽多酒,不知道難受麽。”
  “言希。”她喊得很認真,輕輕的揚起,緩緩回落的音。
  言希。
  言希無奈,嘴角浮了些許的笑意,目光變得溫柔清亮“這樣簡單的心思,還以為全天下隻你一人藏得深,別的人都不知道。”
  連“言希,我喜歡你”這樣的話,都不敢說的傻孩子。
  這麽傻。
  她忽而哭了,在他背上抽泣,豆大飽滿的淚珠,全部糊掉在他的襯衣上。
  “言希思爾她說你對我好你對我這樣好是為了讓思莞恨我逼著爺爺解除婚約這樣你就能和陸流在一起了”
  言希身軀微顫,瞬間,眉眼隱了情緒,默默,繼續背著她,向前走。
  “言希思爾說你喜歡陸流很喜歡很喜歡比我喜歡你還喜歡”
  “她說鹵肉飯喊的不是鹵肉是我誤會了它喊的一直都是陸流是你教它的”
  這姑娘一直小聲地哭泣著,憋得太久,聲音變得喑啞,她小聲地,連失去了意識,都在隱忍。
  “言希你後不後悔說要和我一起”
  他說,阿衡阿衡,我們要一起上大學了。
  一起,很遠很遠的一起,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一起吃飯,一起看動畫片,一起牽著手,向前走。
  四年前,陸流,離開的時候,送給他一隻笨鸚鵡,他教它,任何話,它都不會說,隻懂得喊“陸流”二字。這二字,是陸流教它的,這隻鳥,比金絲雀強不了許多,喂了藥,他便是放它自由,它也無法離去,隻能長長久久地呆在他身邊,提醒著他,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叫陸流。
  他微微歎氣,皺了眉,煙波清澈,平淡開口——“阿衡,雖然,我並不清楚,你們口中的很喜歡很喜歡是多喜歡,可是,如果,你能再等一等,等著我,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想要,試著,很喜歡很喜歡你。”
  
  黑色童話是兩陌 chapter59
  那一條路,他背著她,走了,不知有多久。
  前方,嬉笑歡歌的那些熟悉的麵容,也終究,在淩晨的霧色中,成了灰色的布景,像極他每每在相機鏡頭,定格的魂。
  終止了,背上的這個人,待他這麽好,似乎也隻是年少的一個回憶,如同,陸流,如同,林彎彎。
  沒有差別。
  一不留神,對他失望,繼而,放手,遠去。
  就算他說,我想要很喜歡很喜歡你,也沒有用。
  於是,這樣的想法,是他很久之後,能想起的對阿衡,那年最後的印象。
  她在他背上,兩個人接觸的皮膚,隻剩下,體溫逼出的汗水。
  父親給她打了電話,提供了自己的意見。
  她遲疑了幾秒,說爸你讓我再考慮考慮。
  這通電話,是她早上醒來時接到的。
  宿醉之後,喉嚨很幹,頭很重。
  阿衡抱著誌願書,邊翻邊揉太陽穴。
  Z大嗎?
  很好的學校,座落在H城,離烏水很近。
  啪。
  鮮豔豔的鼻血滴在了書上。
  捂鼻子,跑衛生間。
  喝酒喝得太多,天幹物燥,這個,似乎特別容易流出來。
  她用水洗鼻子,紅色的血被水衝淡了,仰頭,拍額頭。
  睜開眼,卻是言希的一雙大眼睛。
  阿衡嚇了一跳,想要低頭,卻被他製止。
  “不要動。”他皺眉,指很涼,輕輕拍著她的額頭。
  “怎麽會流鼻血?”少年嘀咕著“我聽別人說,隻有小孩子才會自己流鼻血。”
  嘴唇很幹,起了皮,她舔了舔,卻有一絲血腥氣,沮喪——“我下次,再也不喝酒了。”
  喝醉了,副作用,無窮大。
  頭疼流鼻血還算小事。
  隻是,聽一些不該聽的東西;然後,信一些不該信的事情,就不好了。
  “言希,思爾昨天跟我說了一些話。”阿衡慢吞吞“她說”
  “不用信。”他平淡開口。
  “嗯?”
  他望著她鼻子下留下的淡淡的血漬,掌心貼在她的額上,微涼柔軟的觸感,清晰,又重複了一遍。
  “不是我親口告訴你的,不要,相信。”
  哦。
  顧慮到言希的成績,阿衡想著,還是報T大算了。綜合類的院校,文理水平很平均,言希對偏文的東西興趣濃一些,她則是一心想學醫。
  在在的病,始終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和他說了,少年鼓腮——我聽說T大食堂做的排骨很難吃。
  她瞟他——B大的排骨倒是好吃,你怎麽不考個高考狀元。不上不下的成績,還這麽多廢話。
  少年含淚——T大就T大!不過阿衡我先說好我是絕對不住學生公寓的我要回家吃住。
  好吧好吧,回家,我給你做排骨。
  她看著他,笑容寵溺。
  她說——言希,但願,你不會吃膩。
  他笑——阿衡,那是排骨呀排骨呀言希最愛最愛的排骨。
  忽而,聽到這句話,有些心動。
  最愛最愛。
  從他的口中,多難得。
  她似乎,一直想盡辦法,在自己所擁有的空間,對他,傾盡所有。
  隻是,這空間,不知,夠不夠成全他的自由。
  她是,會做言希最愛最愛的排骨的阿衡。
  不是,最愛最愛的阿衡。
  報誌願的最後一天,是他的生日。
  他和她,填好的誌願表,交疊在一起,放在了玻璃茶幾上。
  那是他們,經常在一起寫功課的地方,很好的角度,可以偷瞄幾眼電視。
  她說——言希,等慶賀完你的生日,我們就去交誌願表。
  他點頭,幹脆的好。
  那一日,幾乎所有的朋友都到了。
  很大的蛋糕,鮮豔怒放著向日葵,被他們當成了玩具,幾乎全部,砸到了他的身上。
  他笑得無辜而狡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他們鬧。
  “言希,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堪一擊。”
  清淡如流水的嗓音,大家轉目,門外,站著一個少年,遠遠望去,像是一整塊的和闐白玉。
  細筆寫意,流澤無暇。
  “陸流。”陳倦怔了,站起來,放下手中甜膩的蛋糕,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
  “好久不見。”那少年淡淡頷首,眸子看向眾人,是微斂的古井潭水。
  無喜色,無怒色,無不端持,無不和容。
  陸流,這就是陸流
  這是阿衡第一次見到陸流。
  許久之後,才知道,這個人,是她生命中,除了言希之外,最大的浩劫。
  他目光沒有斜視,走向言希,在室內的光線中,右手中指,指骨上有一處,閃著冷色的銀光。
  Tiffany。
  那人瞄過言希的右手,白皙,空空如也,抬起他的下巴,居高臨下,淡淡問他,
  “我給你的戒指呢?”
  與對眾人和藹清淡態度完全不同的對峙敵意。
  言希甩掉那少年的手,抹了一把臉上的奶油,卻隻能看清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扔了。”
  少年的目光瞬間傾城,墨色流藍。
  他薄唇微抿,摘掉右手的戒指,那樣一個冰冷的東西,轉身,隨手遞給了阿衡。
  “初次見麵,溫衡。小小的見麵禮。”
  鐵灰色洇藍西裝的袖角,和闐玉色的手,高貴華澤的指環。
  她微微抬頭,眼睛,卻忽然痛了起來。
  好痛。
  他們,喝了許多酒。
  阿衡覺得很悶,走出去,透氣。回廊卻站著兩個人。
  粉色的,洇藍的。
  彌漫著霧色的聲音,穿不透。
  “如果你沒事,跟我回美國。”
  “給我一個理由。”
  “林若梅交給你處置,怎麽樣?”
  “她和我的恩怨,你無權插足。你和她的恩怨,我沒有興趣。”
  “你入戲太深,演過了。”
  “跟她無關。”
  “言希,不要拿溫衡挑戰我的底線。沒有用。”
  “我說了,跟她無關。”
  “如果是因為思爾,你身上,何時有了當好兄長的天賦。”
  “我爺爺的囑咐,要照顧她到十八歲。”
  “她的生日,是冬天,已經過了很久。”
  “我和阿衡自幼有婚約,按她希望的方式,愛她一輩子,讓她平安歡喜,是言家和我欠她的。”
  “言希,你還會愛嗎?這笑話,不好笑。”
  “不愛,至少,也不提前放手。“
  他們在玩一個傳話的遊戲。
  許多人,第一個人說出一句話,耳語,傳下去,到最後一個人,公布答案。
  如果和第一人說的不同,要找出究竟從哪一個人開始傳錯。這個人,要罰酒。
  思爾和她坐在一起。
  她附在她的左耳,輕輕劃過的嗓音,像繃緊的琴弦,帶著快意和戲弄——“告訴你一個秘密,溫衡。我姓言。”
  阿衡微笑,湊在達夷的左耳,輕輕說了一句話。
  達夷是最後一人,有些迷糊地公布答案。
  “不是你親口告訴我的,我不信。”
  思莞訕訕——“怎麽差了這麽多。我說的,明明是,‘歡迎回來,陸流’。”
  言希站在不遠處。
  他靜靜看著她,臉色蒼白。
  阿衡微笑——“是從我這裏傳錯的。”
  她端起玻璃杯,喝下罰酒。
  那樣緩緩慢慢,漾開溫柔。
  山水明淨,笑意漫天。
  陸流,走進言希的家,輕車熟路。
  鹵肉飯落在那少年的肩頭,激動地喊著——“鹵肉鹵肉。”
  陸流,陸流。
  陳倦的眼中,是悲傷;思莞的眼中,是絕望。
  她說——哥哥,你不要這個樣子。
  她第一次,喊思莞哥哥,輕輕捂住了他的眼睛。
  卻是,這樣的情景。
  下午五點,是交誌願表的最後時限。
  她給陸流煮了一杯咖啡。
  那香味,濃鬱中,是微妙的苦和甜。
  然後,帶了兩份誌願表,向學校跑去。
  一路,有許多弄堂,小路,一條永遠有許多行人的商業街,一個曠久待修的廣場。
  這似乎,是她和言希一同,走過的三年,全部的回憶。
  她抬眼時,廣場上幾乎鏽了的大鍾,快要走到盡頭。
  跑到時,幾乎喘不過氣,失了重,推開辦公室的門,那麽響的聲音,把班主任林女士嚇了一大跳。
  “阿衡,選好了嗎?Q大還是B大?”
  “老師,還有空餘的誌願表嗎?”
  阿衡,阿衡,你還有別的選擇嗎?
  為何,不歸來。
  從哪裏開始,終結在哪裏。
  她去機場送言希。
  言希的癔症,要到美國做徹底的檢查。
  他背著粉色的旅行包,一如當年帶著她離家出走的模樣。
  隻是,多了副石紅色的墨鏡。
  他說——阿衡,你乖乖在家,等著我,知道嗎?
  她摘去他的墨鏡,踮腳,親吻他的眼皮。
  曾經有一個天使,這樣吻過她。
  “言希,不要忘了回家的路。”
  她微笑,對著他,最後一次。
  言希,沒有我在家等著你,不要,忘了回家的路。
  那一年,日曆,終於撕到盡頭。
  
  四陌的方程式 chapter60
  2002年夏,Z大醫科實驗室。
  “一係,李豔,唐雲,田弓長,二係,張揚,傅三三,溫珩。”實驗室,一個高年級一邊敏捷地脫白大褂,一邊熟撚地點花名冊。
  “到。”六個小兵神情哀婉。
  所謂小兵,就是假期開始前選拔出來的,在假期期間分配到各個實驗室協助高年級研究員,假期結束後可以領到一筆工作補助的低年級醫學生。
  “你們收拾實驗室。”
  “是——”拖長了腔,黃梅戲的曲調。
  趙鋒套外套,換鞋,笑——“要不要給你們準備一副水袖。”
  傅三三長歎——“今天是你值日好吧,鄭教授走的時候才吩咐的,趙學長,趙兄長,趙哥,趙大神”
  趙鋒似笑非笑——“我說三三學妹,你是名花有主,和護理係的陳淵博雙宿雙飛,就可憐可憐我今年二十有三,還小姑獨處,今天好不容易佳人有約,放你哥一條生路,好伐?”
  而後,瞥了一眼某人——“更何況,小丫頭忒不懂事,大神也是能亂叫的?”
  轉身,關了實驗室的門,離去。
  三三咂舌,轉身,對溫珩匯報——“報告二姐,這人醋意太深,對你家顧郎已經愛到無法自拔,咱們要不要報告大神,讓他有個心理準備?”
  趙鋒和三三口中的顧性同學是宿敵,準確說來,是前者對後者單方麵以為的宿敵。
  溫珩嚴肅——“小三所言甚是,不過,此事先行擱置,把地掃完,細菌寶寶器官寶寶們全部催眠了再說。”
  田弓長已經嚎了起來——“天殺的老處男們,夭壽喲,怎麽能把實驗室yin亂成這個樣子?儂看,那屍橫遍野被先奸後殺的大腸杆菌寶寶們,儂看,那隨地亂扔的白色套套們!”
  咳,田同學指的是,滿地的培養成功後倒掉的大腸杆菌營養液,以及,被諸位五年級老男人們做實驗後扔掉的一次性塑料手套。
  唐雲鄙夷——“愛看充滿黃色細菌書籍的用精子思考問題的男人去死。”
  三三接口——“咳,弓長張,請注意普通話的準確使用。普大姨接收你了嗎?”
  普通話一級乙等,簡稱——普大姨。
  田弓長垂淚——“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儂說,我普通話這麽好,大姨為啥子不要我?”
  三三笑——“儂說呢?”
  儂字咬得極重。
  三三是H市本市姑娘,普通話不錯,模仿力很強,一向是臨床二係208寢室的小驕傲。
  208室則是臨床二係的驕傲。出了一個院花,擺脫了臨二沒美女的百年詛咒;出了一個神媳,咳,大神的媳婦。
  所謂大神,就是指擁有神的容貌,神的智商,神的脾氣,神的品格的不能稱之為人的人。
  十五歲以全校最高分錄取到醫學院臨床一係,二十歲修完七年本碩博,提前畢業,在校期間年年被評為最想親吻以及最不敢親吻的神草,目前在Z大附屬一院外科臨床實習。
  至於神媳,一年前,更是轟動一時。
  話說,某日,二係的小菜鳥們正在實驗課神情緊張地解剖鯉魚,老師說不碰到血管的才算好同誌,當年你們顧學長隻用了五分鍾就搞定了,眾人更加緊張,結果,門外,玉樹臨風,站了一個少年。
  “飛白!!!你怎麽來了,論文答辯結束了?”教基礎課的女老師淚流滿麵,看著金光閃閃的昔日得意門生。
  眾人呆。
  顧大神,名飛白。外貌特征,無法言喻的好看。
  三三當時記得賊清楚,她當時手一抖,一刀下去,血濺了身旁試驗台的溫珩一身白衣。
  那人,不,那神冷冷地看了她們一眼,隻說了一句話。
  “溫珩,爸讓你中午回家吃飯。”
  溫珩姓溫不姓顧,大神說的是爸不是我爸。
  “你和顧學長”二係小菜鳥們顫抖之。
  “還沒結婚。”門外的人,淡淡說完,飄然遠去。
  大神兩句話,某人再無寧日。
  溫珩一眾人打掃完實驗室,已經八點,天色漸黑。
  夏天蛐蛐極多,走一步,路燈下,能看到一群都在蹦,撩撥得人小腿很癢。
  “二姐,我回家了,你去不去我家玩?”眾人道別完,三三推出自行車,問溫珩。
  溫珩笑——“下次吧,飛白這個點兒,應該還沒吃晚飯。我買些吃的,捎醫院去。”
  三三轉轉眼珠,笑了——“去吧去吧,這麽好個姐夫,可要看牢。丟了,哭鼻子,我可不理你。”
  溫珩咳,白皙的麵孔中有些紅暈——“知道了。”
  她是步行去的,坐公車路過徐記粥鋪不停站,顧飛白隻喝這家的蓮子粥。
  她是粥店的常客,老板量給得很足。溫珩嚐過這裏的粥,蓮子是新鮮的,但很苦,去芯似乎去得有些馬虎,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麽喜歡喝。
  顧飛白是個怪人,很怪。比寢室小四兒常提的那個電台DJ還要怪。
  醫院早就下班了,隻剩下值班的醫生和護士。
  一般,實習醫生輪值的時間比較多,雖然指導醫師有鍛煉的意思在,但更多的,還是欺生,樹立威望。
  她走慣這裏了,見到熟識的醫生護士,打聲招呼,把多買的其他口味的粥送出去幾份,思揣著,別人喝了她的粥,嘴軟,平時,總不至刁難飛白。
  除了少數的人,大家不知道顧飛白的顧和顧院長的顧,是一個顧。飛白年少性傲,才名又太盛,想必容易得罪人。
  到了外科,值班的小護士正在聊天,看到她了,一個戴粉色護士帽斜劉海的活潑姑娘探了頭——“溫珩,來找飛白啊?他剛剛去巡房了,你先到辦公室等一等。”
  溫珩笑——“卿卿,今天也是你的班?吃飯了嗎?”
  喚做卿卿的女孩搖搖頭,看著她手中的食袋,可憐巴巴地捂著肚子——“好阿珩,還有吃的麽?”
  溫珩看了看食袋,還剩自己的皮蛋瘦肉粥和顧飛白的蓮子粥,猶豫了一小會兒,抬頭問她——“皮蛋瘦肉粥成嗎?”
  卿卿姓杜,和顧飛白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父親是衣院裏的副院長,年護校畢業後,被分配到這裏。
  卿卿亮了眼睛——“我最喜歡皮蛋瘦肉粥,阿珩你真是善解人意。”
  溫珩含笑遞給她,和其他的小護士說了幾句話,走到了顧飛白所在的值班室。
  環顧室內,幹淨得沒有一絲灰塵,病例整齊地放在桌上,窗台上是新折的一朵芙蓉花。
  做這種人的未婚妻,真是讓人很挫敗,完全沒有必須存在的理由。
  “溫珩?”清冷的嗓音,帶著上挑的語調。
  溫珩轉身,看到一身白衣拿著病曆本的顧飛白,問他——“病人都還好吧?”
  他點點頭,嗯了一聲,放下病曆本,坐在轉椅上,神情有些疲憊。
  溫珩走過去,雙手放在他的額角,輕輕揉動,顧飛白微抬眼皮,隨即,又沉下,麵色沒有什麽變化。
  “很累嗎,飛白?”她看著他的眉眼,有些擔心。
  他不搖頭也不點頭,淡淡開口——“今天,有幾個醫師有手術,我是助刀,中間沒空休息。”
  他在客觀陳述,為什麽自己會在未婚妻眼中是這樣疲憊的狀態。
  學醫的人的毛病,隻負責陳述客觀狀況,至於主觀,自個兒判斷去。
  她拿出粥盒,勺子,擺到桌子上,笑著開口——“先洗洗手吧,喝點粥。”
  顧飛白挑眉,看她。
  溫珩有些訕訕,忘了顧飛白有潔癖,哪兒用得著她囑咐。
  “你的呢?”他看著空空的食袋,嗓音降了幾度,冷冰冰的。
  “我剛剛在學校吃過了,你吃吧。”溫珩笑眯眯,原來不是怪她多管閑事。
  “今天是八月十九號,Z大食堂一般開學前十天才開夥。”他輕飄飄戳穿她的謊話。
  溫珩臉紅,有些窘迫——“飛白,你不知道女人的麵子重千金嗎?”
  顧飛白勾了勾嘴角——“原來千金是這個意思,今天受教了。”
  溫珩皺眉,想了想戀人應該說什麽話,不好意思地開口——“討厭,你怎麽能取笑人家!”
  顧飛白剛拿起勺子,一口粥還沒到口,聽到溫珩撒嬌的話,慢條斯理地放下勺子,慢條斯理地站起身,眨眼間,疾風暴雨地吻上了她的唇。
  軟軟滾燙的唇,像火一般,要焚燒掉人的心。
  這是代表他喜歡她這樣說話嗎?
  
  四陌的方程式 chapter61
  有人握著她的左手,指尖細膩溫柔,膚色蒼白。
  她回頭,看不清這人的麵孔,卻確定是飛白,一年以前的飛白。
  因為,這人身上的衣服,顏色很清晰。
  隻有飛白才會穿這種顏色的衣服。
  他拉著她,麵孔被黑暗吞噬,一片模糊,像極冬天窗外的人影,霧色朦朧。
  兩個人,牽著手,一直一直,朝著空白的前方行走。
  忽而,父親出現了,和他們麵對麵,看著她,麵容慈祥。
  “阿衡。”
  是父親的聲音。
  她笑了,“爸爸”兩個字剛剛湧入喉間,父親的身後,卻出現一朵碩大妖豔的花朵,猙獰著鮮血的色澤,俯身搖擺,纏住他的身體,花蕊變成一條條斑斕的毒蛇,血口尖牙,對準了頸間的血管
  “爸!!!!!!!!”
  這樣聲嘶力竭,空氣卻像一把把尖細的刺,狠狠地入了喉。
  溫珩猛地坐起身,環顧四周,卻是一片黑暗寧靜,月光灑落,櫃上的鬧鍾,指針閃著森然的金屬光澤。
  一場夢。
  手上,額上,全是汗。
  突然,門的把手,被轉開。
  溫珩喉嚨嘶痛,戒備地看著緩緩打開的門。
  “啪”,房間的燈,亮了。
  顧飛白。
  “又做惡夢了?”他看著她,淡淡緩緩的語氣。
  “我沒事。把你和伯父伯母吵醒了嗎?”她微微眯了眼,突如其來的光,很刺眼。
  顧飛白看了看表,淩晨三點二十,目光清澈——“沒有。我在查一些資料,還沒有睡,爸媽他們睡覺一向很熟。”
  “飛白,我爸有沒有和你說,他什麽時候從部隊回來?”溫衡想起剛才的噩夢,心中有些不安。
  他盯著她,像是要看穿什麽,淡淡開了口——“前幾天,溫伯父還跟我聯係過,你不用擔心。”
  轉身,走出房間,半晌,回來時,細長的頸間掛著聽診器,左手握著一杯清水,右手是兩片白色的藥片。
  “把這個吃了,助眠的。”他把藥遞給了她。
  溫珩抽搐,但是好脾氣,點點頭,吃了藥,抬起頭,顧飛白卻一臉理所當然地戴上了聽診器,黑色的眸,一潭冷靜。
  “飛白,醫之好治不病以為功。”溫珩把臉埋在合攏的膝蓋間,忍不住,嗬嗬笑了起來。
  她隻是做了個惡夢,有這麽誇張嗎?需要用到聽診器?
  莫非,當醫生的人都有熱衷給人看病的癖好。
  還有幾天,就要開學,實驗室打雜的工作也接近了尾聲。
  三三領著掙來的錢,喜孜孜地,拉著溫珩逛街。
  溫珩去銀行存錢,三三開玩笑——二姐,你的長期飯票都有了,還攢什麽錢?
  溫珩填存款單,認認真真,一筆一劃——我想買一部手機,用自己的錢。
  三三笑——然後呢?
  溫珩想了想,低頭,微笑——然後,打給飛白。
  三三望天——大姐一定會罵你沒出息的。
  208寢室老大,餘無影,二係百年來唯一的院花,s城人,性格颯爽潑辣,是個大姐大脾性,見208的仨姑娘溫柔的太沉默,活潑的太缺心眼,懂事的又太愛角色變換,擔心外人欺負,挑了大梁,對內,調教仨小的,可惜微笑的裝沒聽見,缺心眼的聽不懂,裝林黛玉的淚汪汪扶著牆,幾度氣得背過去,但對外,誰要碰了仨小孩兒一根汗毛,卻是個能和別人拚命的主兒。
  因此,她是極其看不慣顧大神對溫珩的冷漠態度的。
  溫珩點了點錢,遞給銀行的工作人員,開口——說起大姐,我倒想起來四兒了。不知道這丫頭在家忙些什麽。
  三三撲哧,笑開——大概還在給那個電台DJ寫情書,沒有我們幫著改錯別字,別人八成看不懂。
  正說著,三三的手機響了。
  “我和二姐正說著你呢。”三三接電話,朝溫珩眨眨眼,示意是四兒。
  “嗯,二姐在我身邊,我和二姐都挺好,大姐還沒返校,什麽什麽,噢,你要和二姐說話,成,等著。”三三笑意盈盈,把手機遞給溫珩。
  還沒開口,就聽到小丫頭的怪聲怪氣——“我是機器人四號,接電波,呼叫二號。”
  溫珩笑,輕咳——“二號在。”
  “四號想二號了,二號呢?緊急電波,嘟嘟。”
  三三湊著耳朵聽到了,嘀咕——“我極度懷疑,這丫頭有妄想症。”
  瘋瘋癲癲的小姑娘,從開學時就是這幅模樣,陷入不同的角色扮演,活得有滋有味,是個喜新厭舊的個性,前一秒愛某個人愛得海枯石爛,下一秒卻忘得一幹二淨。唯一沒變的,就是始終如一的喜歡著一個電台DJ,雖然連對方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但是戀聲也戀得哀怨纏綿。
  溫珩嗯,想你了,想得不得了。
  唇角彎彎的。
  她很喜歡有些瘋狂有些怪胎的四兒,是個真性情的姑娘,不會把自己的性格變得界限分明,毫無餘地。
  四兒傻笑,二姐,姐,我跟你說,我昨天被選中,排上號了,三號,明天晚上十二點。
  溫珩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麽。
  四兒喜歡的那個DJ,主持的是一檔午夜節目,接替了之前的知心交流欄目,很受年輕人歡迎,每天會介紹許多奇特好聽的音樂,並且開通了一個地獄專線,零點零分,接聽一個電話,兩首歌的時間,任何人都可以向他傾訴心中最陰暗的角落,他反對規勸,隻教對方,怎樣用最簡單最有效的方式,發泄痛苦。
  從來沒有人見過他,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白日的存在感很弱,被聽眾戲稱為MRHELL。
  地獄先生。
  溫珩並不喜歡這個節目,覺得炒作和不健康的成分太大,但是卻十分清楚寢室四兒喜歡這個節目的原因。
  鮮明真實的風格,MRHELL的一把好嗓音。
  四兒曾經稱讚他,赤腳踩過彼岸花的殘忍,被地獄慢慢燃燒,明明有著猙獰的傷口,卻能一派雲淡風輕,引人遐思。
  大姐卻嗤之以鼻,難得你平常錯別字一大篇話還能說順溜,赤沒赤腳,踩沒踩過彼岸花,有沒有傷口,你都能聽出來?
  溫珩想起來,也是笑,小女生的純情就是這麽騙來的。
  她皺眉,想著小姑娘非要接通地獄專線的理由——你有什麽陰暗的角落,非要和你的MRHELL說?
  四兒在電話中嚎——暗戀他暗戀得想聽聽他在電話中隻和我一個人說話的聲音,算不算?
  
  四陌的方程式 chapter62
  八月二十五號,於無影從S城返校。回到宿舍,第一句話就是——怎麽感覺生活節奏忽然慢下來了?
  S城是國際大都市,生活節奏很快。H城則不同,漫卷的書香漁歌,舒緩越調。
  三三看她臉曬黑了許多,笑著問她——大姐,假期去哪玩兒了?黑了這麽多。
  無影抱著三三,把頭歪在溫珩身上,眉開眼笑——暑假認識了一個公子哥,首都人民來著,去夏威夷出差,我跟著玩了一趟。身上現在還留著遊泳衣。
  無影是個精致的s城女子,愛玩愛鬧,長得漂亮,有些小心思,都在男人身上。她家中一雙父母都是做投資的,給她提供最優渥的物質生活,讓她上最頂尖的大學,然後嫁一個最頂尖的男人,短期投資,獲得最大利益,一本萬利。
  這是一種表象,會引起負麵評價的表象。而事實上,於無影隻是太懶。
  懶得規劃人生,懶得和父母對抗,懶得花很多時間挑選一個男人。
  宿舍中人人皆知,但是208,除了溫珩,人人皆怪,也就不覺得她有什麽奇怪。
  溫珩笑,揉揉於無影剛染的紫發——“快開學了,把頭發染回來吧。”
  於無影懶懶應了一聲好,歪頭,捏捏溫珩的臉,甲色也是一片暗色挑逗的紫——“溫小二,我不在,顧冰臉沒欺負你吧?”
  溫珩笑歎——“無影你對飛白成見太深了。飛白對我很好。”
  於無影撇嘴——“你給他一張無上限狂刷的信用卡,他有空時給你仨瓜倆棗,兩種感覺能一樣嗎?”
  兩人正說著,樓下卻出現了一陣肉麻的喊聲,大嗓門震得宿舍樓一晃一晃的——“三三,三三,三兒!”
  這音量,全院裏,隻有護理係的陳淵博才有。
  唇紅齒白的小書生模樣,卻偏偏嗓門極大。
  於無影挑眉——“三八係的陳三八?怎麽,三兒,你還沒把他踢了?”
  三三撅小嘴——“大姐你不要喊淵博三八,學護理的男人海了去了,憑什麽我家淵博就成三八了!”
  於無影擰三三的耳朵——“傅三三,你還沒嫁呢,為個男人就學會和你姐頂嘴了?”
  “儂不講啥子理!”三三捂耳朵,說著方言,一溜煙竄了。
  溫珩走到窗前,看著樓下卿卿我我的一對小情侶,笑了——“淵博,照顧好三三,今天晚上有雨,出去玩,別忘了早點回家。”
  陳淵博和傅三三是青梅竹馬,在一家醫院出生,兩家是鄰居,三三媽媽當時奶水不足,三三還是靠搶陳淵博的口糧才沒有夭折。倆小孩兒都是賊單純的孩子,沒有什麽花花腸子,認準對方,牽著手,從幼兒園一路到大學,感情極好。
  陳淵博臉紅,笑眯眯地對著溫珩揮手——“二姐,我曉得了,你放心。”
  三三從陳淵博身後探出腦袋——“二姐,大姐沒真生我的氣吧?”
  溫珩偏頭,看到紫發於小姐正懶懶地歪在床上洗指甲,把手放在唇上,輕輕噓聲,對著三三,微笑著搖了搖頭。
  三三想起什麽,哎呀,拍頭——“二姐,我的被子忘了收!”
  溫珩含笑——“多大的姑娘,還毛毛躁躁的。我幫你收,去玩吧。”
  看著兩人遠去的手牽著手的樣子,眯眼望向遠方,日光正好。轉身,無影口中不曉得哼著什麽調子,玉手上的紫色指甲油已經洗去,素白幹淨。
  左手邊,卻又換了一瓶金色的甲油,流光溢彩,和無影很像。
  “小二,好看伐?這個指甲油,大牌子的,那個首都公子送的。”無影懶洋洋地問她,眸色嫵媚。
  溫珩點頭,腦中餛飩,莫名地,覺得這顏色,像極了什麽。
  院裏的學生會主席正在追無影,聽說她返校了,約她晚上出去吃飯唱k通宵。
  無影嘟嘴,邊化妝邊對著鏡子抱怨——“真煩人,我一點也不想去!哎,我真不想去。”
  溫珩嘴角抽搐——“麻煩你說這句話的時候,粉撲撲臉不要撲得這麽歡暢。”
  無影抱住溫珩,塗得妖冶的唇湊了過來——“寶貝兒,你跟我一起去吧,聽說一係那幾個貌美可口的學長都在,咱趁機找個好的,把顧冰臉甩了。”
  溫珩掙脫,把頭埋在被子裏,裝死。
  無影幽幽歎氣,不一會兒,踩著高跟鞋,高調輕佻的聲音,像是撓在人心中的貓爪子,漸漸遠去,消失在樓道裏。
  而溫珩,埋在被子裏,卻也真的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經黃昏,雲霞荼靡在天際,不正常的燦爛,看來,大雨將至。
  溫珩想起三三的被,急匆匆跑下樓,收被。
  回到寢室,剛關上窗,雷電已經大作,不多時,豆大的雨點砸在窗上,糊掉視線。
  很巧,宿舍電話又響起。
  “二姐,我到火車站了。”有些調皮的聲音,帶著暖融融的氣息。
  “四兒?”
  “二姐,外麵雨下得好大。”
  “要我去接你嗎?”
  “噓,姐,別說話,你聽,是雨聲呢。”
  電話那端,嘩嘩的聲音,伴著行人急促的腳步。
  溫珩靜靜聽著,微笑——“聽到了,下得很大。”
  忽而,嘩嘩的聲音卻止住了,話筒中傳來絲絲的竊笑聲——“笨蛋,是車站洗手間的水聲,我騙你的。”
  溫珩無奈——“騙我這麽好玩嗎?”
  對方是小小耍賴的聲音——“二姐最好騙嘛。機器人二號給我準備一杯熱水,現在四號要衝回宿舍了。”
  溫珩一句叮嚀,等雨停了,還沒說出,對方已經扣了電話。
  熱水熱水,這個四兒最愛撒嬌,常常愛搶她的水杯,隻喝她倒的水。
  溫珩如是想著,終究放心不下,拿了傘到公寓門前接她。
  四兒是B市人,而她,已經一年沒有回B市的家。
  至於烏水,似乎已經是上輩子的黃粱一夢,須臾間,夢醒了,那一鍋黃粱小米,還未煮熟。
  撐著雨傘,傘骨在暴雨中,恍惚間,並不曾被壓彎。
  她站在那裏,靜靜想著,天色早已黑了徹底。
  慢慢地,雨水順著褲腳,盡數流入了鞋中。腳上的鞋是白色的帆布鞋,有些大,本是飛白舊時的鞋,但他不穿了,她卻舍不得丟,留了下來,時不時地會想起,無意識地穿在腳上。
  明明不是她的東西,也並不合腳。
  “喂!機器人二號,想什麽呢?”
  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站在雨中,笑盈盈地,在她眼前揮動著手。
  衣服,頭發,已經完全濕透。
  她真的是“衝”回來的。
  “四兒,你能不能不這麽任性?”溫珩歎氣,無語。
  那姑娘在雨中伸出手,笑聲調皮——“二姐,姐,我的水呢,我渴了,快渴死了。”
  長長的睫毛,眨動了,雨水幾乎滴落。
  “阿嚏!”清脆的噴嚏聲,一張抽紙,湊在鼻子下,下一秒,揉成一團,扔在了塑料垃圾桶中。
  四兒姑娘感冒了,眼冒金星的感冒,一直流鼻水的感冒,嗓音變成公鴨子的感冒。
  “這麽不聽話,遭報應了不是。”溫珩跟隔壁宿舍借了個小鍋,幾把米,慢火煮著米粥。
  “咳,我好難受。姐你就別念叨了,很吵。”囔囔的鼻音,走了調的極嘶啞的嗓音。
  “嫌我吵,丫的有本事在雨中散步,就別沒出息地給我感冒。”溫珩拿筷子認真地攪動著小鍋,打定主意,要罵小丫頭一頓,讓她深刻檢討到自己行為的錯誤及不科學性。
  四兒嘿嘿笑,兩眼亮晶晶的,討好她——“二姐,你丫這個丫的說的賊正宗,一股京味兒撲麵而來。”
  溫珩看看表,已經夜間十一點半。粥也熬好了。
  盛了一碗,喂完小姑娘,把小姑娘塞進被窩——“四姑娘,您安寢吧,感冒成這副德行,就別貧嘴了。”
  四兒嗷嗷叫——“不行,絕對不行,零點零分,我還要和hell通電話,就是死,今天我也不能失約。姐你也不想想,成千上萬封信,hell偏偏選中我的,這說明什麽呀!”
  溫珩猜測——“說明,你每天寫的情書錯別字太多,把hell徹底惹毛了,準備熱線罵你?”
  四兒悲憤——“毛!明明是說明我和hell很有緣分,這輩子,他不成我男人,那就指定是我成他女人。”
  溫珩笑眯眯——“萬一他長得歪瓜裂棗呢?”
  四兒舉高手電筒,作自由女神聖母狀——“那我也認了。這個男人,已經有如此完美的內涵,完美的外延在他身上,根本就是浪費。我相信,他即使長得很平凡,也一定是大街上最引人注目的男人。”
  長得平凡,還引人注目,想象無能。
  溫珩笑,問她——“那你要和他說什麽?”
  四兒啃指甲,想了想——“不如,我說我想自殺,讓他開解開解我?”
  溫珩抽搐,拿著漱具,上洗手間,關門。
  她們宿舍的條件還不錯,四人間,陽台,洗手間,該配備的都齊全了。年初的時候,在洗手間,裝了一個全身鏡,還是溫珩拿釘釘上的。
  刷牙的時候,口中有些血腥氣,張嘴,對著鏡子,裏麵的牙齦,滲出血,泡沫染成了紅色。
  鏡子中,那個人,黑眸黑發,帶著福氣的遠山眉,略薄的唇,似乎一點也沒有變化。
  隔著門,四兒有些嘶啞的聲音,高高低低,聽不真切。
  她走出去,零點八分,小姑娘臉色煞白著,鼻水留了一嘟嚕,呆呆地聽著手機。
  不該臉紅心跳,小鹿亂撞的嗎?
  溫珩站在她的麵前,四兒抬起頭,看到她,像是嚇壞了,害怕地抱著她,眼眶發紅,快要哭出來。
  她皺眉,拿過手機,放在耳畔。
  冰涼的,沒有一絲溫度的聲音,像是從地獄傳來,世界的最後一滴水,落在紅色妖嬈的彼岸花上。
  “想自殺,還有最後一個方法。”
  “找一個海拔千米的懸崖,跳下去,三十秒後,粉身碎骨,血肉橫飛,保證你屍骨無存。”
  “運氣好的話,會有人給你立一座空墳,年年拜祭。如果有人愚蠢得過分,可能會在零點零分零秒,每天陰氣最重的時候,等著你的電話;三更半夜玩筆仙玩碟仙對著鏡子削蘋果十字路口站上一整夜,想著招魂;每年農曆十四,鬼節開放鬼門關,傻到過分,割斷手腕,隻為了見你一麵。”
  “而你,沒有屍體,沒有聲音,沒有痕跡,沒有鬼魂,徹底從這個肮髒的世界愉悅地解脫,怎麽樣?”
  “是不是,很好的方法?”
  她的眼前,栩栩如生的畫麵。
  他笑了,在電話對岸,玉碎的聲音,割破什麽,惡魔一般,墮入地獄。
  嘟嘟
  電話掛斷的聲音。
  溫珩手中,全是汗,望向四兒,口幹舌燥,哭笑不得——“四兒,四兒,這該不會是個瘋子吧?”
  
  四陌的方程式 chapter63
  要開學了。一係的田弓長在批發街捯飭了許多生活用品,賣給新生,掙了小千把,抱著一把零錢整天數,美得大鼻子泡都出來了。
  溫珩和三三一合計,覺得這個挺掙錢,把之前在實驗室掙的錢做本,租了一輛小三輪,進了一些薄被,枕頭,水壺,折疊桌,蹲在公寓前叫賣。
  無影提溜起倆人,笑罵——“瞅瞅你們倆這幅猥瑣的德性,二係208的臉都讓你們丟完了。”
  三三溫珩快速蹲進樹影,揚起臉,笑容燦爛,騙死人不償命——“放心放心,沒人認識我們。”
  話音剛落,左麵飄來一群穿白袍的小白臉,和顧飛白是一屆的學生,人稱白衣幫,帶頭人是趙鋒。
  哎哎,那個不是飛白他媳婦兒嗎?賣被的那個。
  喲,顧飛白養不起媳婦兒了?
  毛?顧飛白他家破產了?是他爸貪汙還是他媽索賄?
  她媳婦兒不是咱院二係的嗎,年級第一的那個,聽說長得很醜,這個不難看呀。你看錯了吧?
  p,你們絕對看錯了,顧飛白他媳婦兒是個大美女,前兩天我才見過,不是這個。
  趙鋒不語,嘲笑地看著溫珩,帶著眾人,款款白袍地飄走。
  三三溫珩無影黑線。這群男人,嘴碎八卦之程度讓女人汗顏。
  無影想起什麽,修得精致的柳葉眉皺了起來,問溫珩——“小二,顧飛白身邊是不是有一個護士,叫什麽卿卿的?”
  溫珩詫異,點點頭——“有一個杜卿卿。飛白的發小兒。”
  無影含糊開口——“你注意著點兒他們。”
  她點頭,噢,轉身從三輪車上拿出一個水壺,遞給無影——咱們寢室不是有一個壺讓四兒踢爆了嗎,今天晚上我和三三不回宿舍,你把這個拿回去。
  無影豎眉——不回寢室,你們兩個準備造反?
  三三站在三輪旁,剛賣出去一個涼被,把錢展平,放進錢包,開口——我們這裏是黃金地段呀,今晚不守在這兒,別人要占走的。
  無影大姐情懷泛濫,我家小二又長漂亮了,哦,有色狼怎麽辦;我家三三越來越缺心眼,哦,有拐小孩兒的怎麽辦,看著倆小孩兒,越看越糾結。
  溫珩笑眯眯,說了一大筐好話,最後,磨破了嘴皮,好說歹說,無影才答應,但是表情凝重,有什麽情況,一定要立刻打寢室電話,知道嗎,你們記住了嗎?
  三三乖乖點頭,溫珩偷笑,有人寵著的感覺真好啊真好。
  第一天,生意還不錯,掙了三百塊,三三數錢,傻笑——怪不得弓長張喜歡數錢呢,自己掙的血汗錢,感覺真踏實。二姐,我想給淵博買一件襯衫,他的舊的磨破了。
  溫珩點頭,默默算了算,心中也歡喜,幹完這幾天,手機應該有著落了。
  打電話,打電話,一定要第一個給飛白打電話。
  她這樣想著,一直想著,快要忘記初衷。
  大晚上的,十點多,倆人鋪席,蛐蛐亂蹦,蚊子蛾子在路燈下,一層一層的,看著滲人。
  一旁也有其他守攤兒的,不過男生居多。
  瞧大門兒的大爺鎖了公寓的門,之前,看倆小姑娘被蚊子咬得一身包,給了一盒蚊香,讓她們將就著用。
  三三往溫珩懷裏拱,兩隻手在濕熱的空氣中群魔亂舞,拍蚊子,打蛾子,一點沒閑著。
  “行了,別鬧了。”溫珩無奈,從三輪車中拿出一把蒲扇,給三三扇風,趕蚊蟲。
  三三嘿嘿笑——“二姐,我有時候感覺,你特像我媽。”
  溫珩撲哧,想起什麽,笑——“很久以前,還有人說,讓我做他的女兒來著。”
  三三歪頭——“多大的人?”
  她想了想,新鮮的記憶卻帶了風化的氣息——“比我大一歲。”
  三三噢——“他一定很喜歡你。”
  她輕輕點頭,含笑——“你怎麽知道的?”
  三三一副雖然你們都覺得我笨但事實上我還是很聰明的表情——“女兒是貼心小棉襖,貼心,離心最近的地方啊。”
  她笑三三稚氣,指指胸口——“心裏也是可以有人的。離心最近的地方,你觸碰了,是不會痛的,而剜去心中的一部分,心尖搏動得很快或者很慢,你會痛得無法呼吸。”
  三三有些迷糊——“所以,他是把你放在了心裏的麽?”
  溫珩搖頭,溫和開口——“我不是他心裏的人,而是流經他心髒的血液,會不停地帶走他身體和靈魂中最肮髒的代謝產物,然後帶來他最需要最習以為常的氧氣。”
  三三笑——“可是,觸碰了血液,心也是不會痛的。”
  她笑著,山水溫柔——“血液無法觸及心髒最直接的痛覺,永遠會流淌,但是,如果心中裝的東西太多,太過擁擠,血液連一條細細窄窄的通道都沒有,結果會怎麽樣?”
  “或者,血液自我覺醒,凝固了,不再流淌,是不是對心髒最大的懲罰”
  她緩緩開口,溫柔的眼睛在路燈下,是極淺極淺的淚光。
  不易察覺。
  第二天上午,新生來得更多,生意出奇得好,大一的小孩子們看起來還很小,學姐學姐這樣得喊著,三三呲牙咧嘴,像吃了人參果,飄飄然,對誰都吹學姐我當年怎麽怎麽牛掰,邊裝大人邊偷笑。
  結果,中午的時候,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城管來了!”,溫珩極彪悍,把三三扔到車上,騎著三輪兒,飛奔起來,路上又遇到昨天碰到的白衣幫,三三嚷嚷,“師哥,讓了啊,讓了啊”溫珩埋頭蹬三輪,從白衣中殺出一條血道,把一幫小白臉嚇得臉色慘白。
  急著投胎啊,溫珩!
  趙鋒咬牙切齒。
  溫珩裝作沒聽見——師哥好,師哥您忙啊,不用說,一看您就忙,師哥再見!
  後麵傳來大嗓門,穿著製服,拿著喇叭,前麵的,騎三輪兒的,說你們倆呢,跑什麽,再不停,把三輪兒扣了!
  三三吐舌頭——不跑,你們也扣啊,騙人!
  城管哭笑不得——誰讓你們違法占路的?
  開著大塊頭車的城管拿著喇叭,一路飛嘯而來,架子車板車三輪都把身下的落後勞動工具當成了別摸我,所到之處,遍野水果屍體,溫珩憋足勁飆三輪,三三笑眯眯,揮手,臉上是小小得意的笑容。
  倆人一路狂奔,中途跑掉了一個鋼飯盒,一雙被,三輪車已經很破舊,叮叮咣咣的,似乎是一種匆忙恐慌中的愉悅,逶迤著曲線,最後逃難似地到了NS路。
  這個街區聚集的是風格各異的酒吧,咖啡廳,餐館。三三溫珩跑了一路,滿頭大汗,肚子餓得咕咕叫,買了兩盒盒飯,也顧不得髒不髒,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埋頭苦吃起來。
  “二姐,你胳膊怎麽流血了?”三三塞了一嘴飯,瞪大眼睛看著溫珩的手臂。
  溫珩低頭,果然,有一道清晰的血痕。
  “沒事兒,剛剛騎三輪,不知道碰哪兒了。吃吧,三兒,吃飽了下午咱再進些,多賣一點是一點,新生基本上來得差不多了。”
  溫珩笑,把手臂上已經幹涸的血痕在褲子上淘氣地蹭了蹭,埋頭,扒米飯,碰到排骨,習慣性地讓給三三。
  三三撅嘴——“姐,我不吃排骨,排骨太膩了。”
  她是南方人,吃不慣油膩的東西。
  溫珩愣,哦,低頭笑了笑,翻了翻,把醬排骨壓在米飯下。
  “二姐,等以後有錢了,我們去吃哈根達斯吧。”三三眼睛亮晶晶地,嘴角還留著米粒。
  對街,有一家哈根達斯店,巧克力色的招牌,窗幾明淨,溫柔內斂。
  空氣中,似乎也帶了冰涼甜軟的氣息,想一想,口中是融化掉的細膩。
  “飛白以前帶我吃過。”她臉色微紅,嗬嗬笑了。
  她還記得他的手,漂亮纖細的手,食指拇指彎起的圓,銀色的小勺子,遞到她的唇邊。
  他說,他討厭吃甜的,讓她多吃一些。
  那樣溫柔收斂了銳氣的眼睛,有著隱隱流轉的幸福。
  似乎,很久了。連飛白當時的麵孔都模糊了。
  她看著對街,心中隱約溫柔起來。忽見有人挽著那個穿著白衣的近乎潔癖的少年,耳鬢廝磨,走出一直旋轉著的Haagen-Dazs玻璃門,笑容瞬間,凝滯在唇邊。
  三三忽然站起身,飯盒中,有些粗糙的米飯灑落在柏油路上。
  她捂住了她的眼睛。
  “二姐,不要看。”
  溫珩有些難過,心跳得很快,快要喘不過氣,她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明明意識還控製著自己,明明還能克製,雙手卻使勁地扒開三三的手。
  “別碰我!”
  三三,不要動,很危險,我很危險。
  她握緊了手,看著走得漸遠的兩人,瞪大了眼睛,仔仔細細一絲不漏地看著。
  清秀幹淨的顧飛白,身邊的人,不是她。
  
  四陌的方程式 chapter64
  九月二十號,AM0:10
  專屬於地獄熱線的電話響了。
  為了保障聽眾的秘密,這是一部沒有來電顯示的電話。
  Hell拿起外套,本來已經準備離開,手頓了一下,接起電話。
  “節目已經結束了。”
  “我殺死了我的父親。”
  對方是極沙啞的嗓音,帶著急促而壓抑的呼吸聲。
  “……”
  寂靜的夜空中,完全的沉默。Hell沒有說話。
  “hell先生。”
  “需要我幫你報警嗎?還是你想自首?”
  雲淡風輕的嗓音,溫柔中是冷漠和漫不經心。
  “我把他推下了山崖,然後,我假裝自己有妄想症,對我媽說爸爸還活著,她沒有報警,把我趕出了家。”
  “你現在在哪裏,精神病院?”
  “沒有,我被未婚夫收留了。他是醫生。”
  “你把真相隱瞞了?”
  “嗯。他一直以為我有精神方麵的疾病,已經連續一年,在對我進行注射抗精神病的長效針劑,還有抗憂鬱的藥片。”
  “事實上,你確實是正常的?”
  HELL揉著眉頭,看著手心一片死寂長眠的紅色手機。
  “是的。”
  “為什麽給我打電話?”
  “我很苦惱,但是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
  “我再重複一遍,節目已經結束了。”
  “我可以給你錢。”
  “一分鍾,十萬。”
  “呃,可不可以賒賬?”
  “嗬,拿你的一樣東西作為抵押吧。”
  “好。”
  “那麽,你想告訴我什麽?”
  “我的未婚夫把我當成了他的病人,他每天觀察著我,眼中沒有任何溫柔,是很感興趣的眼神,我猜,他一直在想一個確實的妄想症病人為什麽可以表現得這麽正常。當然,他並不知道,我實際上就是正常人。”
  “他把你當成了實驗室的小白鼠?”
  “雖然很傷人,但是,事實就是這樣。”
  “所以,你的煩惱,就是他不愛你?”
  “不是。他從來都沒有愛過我。”
  “那你苦惱些什麽?”
  “他還沒來得及愛上我,又有了別的可以相愛的人。”
  很香,濃烈的要刺透骨髓的香味,香得難以忍受,到底是什麽味道?
  睡夢中,一直有這樣的氣味,有種想要嘔吐的感覺。
  她恢複意識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
  睜開眼睛的一瞬間,是一個粉色的身影,模糊地,站在窗前,手中擺弄著什麽。
  “卿卿,你在做什麽?”她張口,卻嚇到了自己。
  完全嘶啞的聲音。
  粉色的人影轉身,劉海梳了上去,光潔的額上,恰恰是個美人尖。
  “溫珩,你醒啦?”這姑娘很驚喜“你等著,我去喊飛白過來。”
  杜卿卿腳步輕快,像個純潔的小鹿,離去,合門。
  她走下床,頭痛欲裂,腦中一片空白。
  昨天發生了什麽,杜卿卿挽著顧飛白的手臂離去,然後呢?
  她凝神想著,手扶著窗台,那股難以忍受的香味更加濃鬱,低頭,一枝新摘的木芙蓉。
  是它的香氣。
  她怔怔看著它,花瓣半粉半白,吐著桃色的蕊,冰冷清俊。
  這隻是一劑可以入藥的植物而已,性微涼,味辛。
  喉中有些癢痛,她壓抑著,呼吸卻有些艱難。
  “溫珩。”身後是冷冷淡淡的嗓音。
  她轉身,顧飛白一身白袍,鬆柏般的清傲挺拔。
  她指著自己的喉嚨,微笑,示意自己不能說話。
  其實,她隻是不想和他說話。
  “昨天下午,你在街頭暈倒,是三三把你送到醫院的。”他看著病曆本上記錄的時間,微微皺了眉。
  下午兩點半。急救電話。
  “你現在好些了嗎?”他的頸上,鬆鬆垮垮地,是銀色的聽診器。
  她盯著聽診器,輕輕點頭。
  每一次,都是這個東西,顧飛白肯定不知道它貼在心髒,有多冰。
  她指著自己的喉嚨,看著他。
  她的嗓音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顧飛白微微眯起眼,修長的指在病曆本上敲了敲——“感冒,過度疲勞引起的咽喉發炎。你有必要解釋一下為什麽會過度疲勞。”
  溫珩微笑,繼續指著喉嚨,無辜搖頭,示意自己不能說話。
  顧飛白把聽診器扯下,放在桌上,有些無奈,唇角隱約勾了勾。
  溫珩望著他,知道他抽調了醫生的身份,要以溫珩未婚夫的身份和她說話。
  “溫珩,媽聽說你病了,讓你回家住幾天,給你好好調養調養。”
  溫珩點頭。
  顧伯母讓她回家吃飯,卻不隻請了她一個人。
  杜卿卿一家三口也是客人。隻是說不清比她近還是遠。
  顧伯母是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人,身為一個院長夫人,比顧飛白這個院長兒子有親和力。
  她一直在看電視,股伯母說她身體虛弱,不讓她去廚房幫忙。而杜卿卿的媽媽卻一直在廚房和股伯母聊天說笑。
  顧飛白和杜卿卿,杜爸爸在談論一個病人的醫療方案,杜爸爸是飛白實習的指導醫師。
  杜爸爸看顧飛白的眼神,像是在看準女婿。
  她小心翼翼地偷看著顧飛白的表情,手中是電視遙控器,卻無暇顧及生動畫麵上的《動物世界》。
  她覺得自己餓了,很餓,餓得咕咕叫,尤其空氣中還漂浮著淺淺的木芙蓉香氣。
  顧飛白最喜歡的花。
  杜卿卿身上經常會出現的味道。
  “在想什麽呢?”顧飛白微微躬下身,修長的雙手覆在膝上,淡淡問她。
  “媽媽做了乳鴿湯,湯裏放了黨參,枸杞,是不是?”她輕輕嗅了嗅,嗬嗬笑了。
  聲音很難聽,還是嘶啞得過分。
  “猜到吃的,你一向最聰明。”他笑了,像了木芙蓉的花色清淡。
  顧飛白很少笑。
  但他笑的時候,一定會拍她的頭,溫柔的寵溺的,他一向最喜歡拍她的頭。
  這次,他卻沒有拍她得頭。
  是怕杜卿卿看到難過嗎?
  轉眼,杜卿卿的臉色,依舊有些難看。
  溫珩也難過。他都已經很久沒有很溫柔地拍她的頭了,他都已經很溫柔地牽你的手和你緊緊依偎了,你還擔心什麽?
  吃飯的時候,顧伯母一直讓她多吃一點,給她夾了許多的菜,每一樣都有,大肆撒網,十足的疼愛。
  事實上,顧飛白的媽媽隻是單純地不知道她喜歡吃什麽而已,雖然名義上她是她未來的兒媳。
  她笑著禮貌著說著溫珩,多吃一些,然後,她就微笑,點點頭,默默地,不停咀嚼。
  一旁坐著的杜卿卿很善談,講了許多笑話,說話的時候,眸子閃著水瀲瀲的光,明豔照人。
  顧飛白不愛說話,她也不怎麽善談,兩個人在一起,時常是很尷尬的沉默。有時,回想起來,很久以前,似乎又不是這樣。
  於是,時光大刀闊斧,到底改變了多少。
  她們在竊竊私語。
  “這孩子可真可憐。”說她嗎,她哪裏可憐?
  “是啊,苦了飛白和卿卿,去年這孩子來之前,我本來就準備讓他們倆訂婚了,卻沒想到”為什麽飛白會辛苦,飛白一直一直都是和她在一起啊,想要訂婚的對象也一直是她,杜卿卿才是突然跑出來的吧?
  “她的病情,看起來並不明顯,是不是快好了?”當然不明顯,因為她本來就是正常人。
  “我聽飛白說,她的意誌力很強,一直能夠抑製自己過分的情緒,所以才會不明顯。”抑製,咳,錯了錯了,她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沒有改變,何談抑製。
  “那飛白和卿卿”
  “你放心,她隻是一個病人,隻是單方麵地臆想飛白喜歡著她,而且個性這麽懦弱,不會影響到飛白和卿卿的感情。”
  “那她犯病的時候,會不會傷害到卿卿?”
  “不會,飛白會給她強製注射針劑。”
  溫珩站在樓道中,手中是杜媽媽離開時落下的錢包。
  杜媽媽和顧媽媽一直在竊竊私語。竊竊私語,詞典裏注釋,就是背地裏小聲地說話,可是她們的聲音很大,又讓她完全聽到,她有些斟酌,不知道這樣的形容到底對不對。
  她在想,如果溫媽媽也在,如果高貴溫柔的溫媽媽也在,會不會允許她們這麽說自己的女兒。
  可惜,溫媽媽不要她了。
  她轉身,看到了顧飛白。
  漂亮的帶著永遠不會化的雪色的眼睛。
  狹窄陰暗的樓道中,他狠狠吻住了她。
  
  四陌的方程式 chapter65
  九月二十一號,AM0:10
  “HELL。”
  “……”
  “現在不方便接電話嗎?”
  “我在考慮,零點十分對你而言,是一個特殊的時間嗎?”
  “嗬嗬,沒有。零點十分不是剛好是你節目結束的時候嗎?我隻是在想,這個時間不會給你帶來不便。”
  “你的行為本身,就是一種打擾。”
  “咳,對不起,本來沒想這麽厚臉皮的。”
  “因為寂寞或者憤怒,抓住發泄的線索,無限地擴大自己的情緒,本身就是一種病態的行為。因為你生病了,所以,厚臉皮也就無所謂了。”
  “HELL,你在說冷笑話嗎?”
  “我在消磨你的時間,一分鍾十萬,不是嗎?”
  “正常人……即使沒有病態,也是需要發泄的,不是嗎?”
  “好吧,從現在開始計時,之前的算是無償贈送。”
  “昨天,我把他辦公室裏的木芙蓉扔到了地上。”
  “然後?”
  “然後,我踩了兩腳,很生氣地踩了兩腳。”
  “然後?”
  “我發覺自己不生氣了,又把花拾了起來。”
  “這就是你昨天告訴我的報複?”
  “……是。”
  “嗬,你真的愛你的未婚夫嗎?”
  “如果是你,會怎麽做?”
  “我不是女人。”
  “那麽,如果你喜歡的女人背叛你”
  “加倍對她好,讓她擁有全世界最好的東西,滿足她所有的欲望。然後,把她擁有的的東西一件件拿走,慢慢對她進行社會抹殺。”
  “……==你真的做過?”
  “沒有。費這麽大力氣,她又不是我的誰。”
  “嗬嗬。”
  “況且,我沒有喜歡的女人,隻有一個很想忘記的女人。”
  “很想忘記似乎也代表了一種困擾。那麽,你會怎麽對待很想忘記的女人?”
  “好好看看她,然後親手摸摸她的頭發。”
  “然後呢?”
  “感謝CCTV,感謝mtv,感謝滾石,感謝索尼,讓我還能夢到她。”
  溫珩在顧家呆了幾天,回到寢室的時候,寢室一片狼藉。地上是碎了一地的玻璃和粘稠的金色的耀眼的液體。
  是首都公子送給無影的指甲油。
  劍弩拔張的,是四兒和無影,兩個人,一觸即發的微妙氣氛。
  三三立到角落裏,很無奈地歎氣。
  “她們怎麽了?”溫珩也溜到牆角,低聲問三三。
  三三嘀咕——我哪兒知道,剛才大姐塗指甲油,四兒看到了,問她哪兒來的,大姐說是一個B市的男人送的,四兒莫名其妙,變得很生氣,把大姐的指甲摔到了地上。然後,倆人就成這樣了。
  不過,二姐,你的嗓子怎麽啞得這麽厲害
  感冒了。
  前天下午,你突然暈倒了,嚇死我了,除了感冒沒別的事兒吧?
  沒有。
  那那顧飛白
  他很好,我比他心虛,他比我還光明正大。
  倆人正小聲嘀咕著,冷戰著的另外兩個很無奈哀怨地調轉目光。
  我說,二呀,我和四兒吵架了,你就不能勸勸架?
  是呀,二姐,我和大姐都吵架了來著,你還跟沒事兒人一樣!
  溫珩微笑——那我和三三先出去,你們吵完了我們再回來怎麽樣?
  三三忙不迭點頭——就是就是,你們瞪著眼好恐怖的呀,我要和二姐走!
  無影四兒對視,忍不住,笑了起來,歪倒在下鋪。
  溫珩呆呆,三三迷茫。
  笑什麽笑什麽,你們好討厭,笑毛呀!
  四兒擺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大姐,我不跟你吵了,一看到二姐三姐,我就特想笑,根本嚴肅不起來。
  無影擰她的臉——哪個要跟你吵了,是你自己發瘋,看看地上的指甲油,知道一瓶要多少錢嗎?
  四兒別過臉——總之,你別和那人來往,要什麽指甲油,我給你捎回來,不就是lamer嗎,把別人都當成白癡
  三三咂舌——你認識首都公子?和他有仇?
  無影狐疑——我記得我沒告訴你他姓甚名誰。
  四兒撇嘴,不吭聲。
  這個指甲油,這個顏色,這種調教女人的手段,除了他,還有誰?
  溫珩眉眼溫和,食指輕輕觸了地上的甲油。
  凝固的金黃韶色,像極一大片花圃中,燦爛荼靡的什麽。
  真的很熟悉的樣子
  她看著跟明亮的鏡子下安靜放著的梳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走了。
  三三問她去哪裏,她說要去一趟郵局。
  Hell要的第一個抵押物是她的梳子,代替十分鍾的一百萬。
  找到hell,給hell打電話,實在是很奇怪的念頭牽引的很奇怪的行為。不是他論調的過激迎合了她心中的一些黑暗麵,而是他的聲音。
  不是四兒說的藏著秘密後的神秘引人遐思,而是一種奇異的熟悉感。
  Hell說話是,有許多時候,似乎和飛白的一些聲音重合了,而事實上,兩個人的聲音南轅北轍。
  一個,說話時是要融不融的雪意;另一個,是通過呼吸改變了些微的音色,但是現實中應該是個任性孩子氣的人,聽著他說話,那樣聽著聽著,忽略了內容,高高低低的聲音,快要笑出來。
  多久違的感覺。
  幾乎要說出,“好久不見,飛白。”
  開學了。
  一上大課,幾個係湊到一起,看不出長相,看人頭,過了一個暑假,個個曬得跟黑米湯圓似的。
  據說要上屍體解剖課。
  然後,就看到一群黑米湯圓抖呀抖的。
  教授好笑。怕什麽怕什麽,一群沒出息的,不就是人體十大係統器官的實物標本嗎?
  湯圓繼續抖呀抖的。
  老師,那俺們要是不小心破壞了屍體咋弄?
  一個河南的孩子特實誠地眨巴著眼睛。
  能修補的盡力修補,不能修補的“全身心”賠償。
  教授慢條斯理。
  孩子們淚奔。
  年紀幹部熱血沸騰,激動地跟注了雞血似的——同學們,做好為醫學獻身的準備了嗎?
  滾你丫的,要獻自個兒獻去!
  眾人拿首都話呸。
  教授說院裏新買了幾具屍體,都新鮮著呢,皮兒薄肉厚,紋理清晰,專門為你們準備的,全力栽培你們這一屆,你們可不要黨的期望啊。
  四兒神遊天外,忽而聽到皮兒薄肉厚,兩眼亮晶晶,搖溫珩——說什麽說什麽呢,是不是提到餛飩小籠啦。那個真的很好吃呀,哎喲那個肉的味道喲,B城都沒有的blablablabla
  無影鐵青著臉——錯了,不是餛飩,是沒穿衣服的餛飩。
  四兒拍手。哦,肉丸子呀。
  三三捂嘴——我惡心。
  黑米湯圓們齊刷刷扭頭,憤憤——我們還孕吐呢!
  教授說這麽著吧,先分組,一男一女,兩個宿舍搭配,抬屍體,實驗室集合。
  用什麽抬?
  黑湯圓們有了不祥的預感。
  孩子們,你們有勤勞勇敢的雙手。
  TOT
  上完屍體解剖,二係頗是欣慰。
  戰果雖然驚人,暈了五個,吐了八個,但總算比一係的死傷無數強。
  於是,係主任滿意了,孩子們,散了吧,去吃中午飯,今天表現不錯。
  大家臉都綠了。
  無影說,你們幾個回宿舍歇歇,中午我有約會。
  前腳剛走,四兒拉著溫珩三三後腳就跟上了。
  溫珩很無奈。四兒,我們跟蹤大姐算是怎麽回事兒?
  四兒撇嘴。她今天一直在發短信,八成是B城那個。
  溫珩無語。那又怎麽了?大姐以前和別人約會的時候也沒見你管過呀,這是操的什麽閑心。
  四兒很煩的表情。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就別問了!
  三三拉四兒,低聲。你瞎說什麽呢。
  溫珩低頭,沉默了,再抬頭,溫和笑了笑,眼眶微紅。
  那什麽,想去就去吧,不要任性,打擾大姐。知道嗎?
  轉身,離去。
  於無影約的不是首都公子,而是顧飛白。
  她說,顧飛白啊,每年溫家給你們顧家打一百萬,麻煩你費些心,別讓她看到聽到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成不成?
  她說,顧飛白,你是個醫生。
  她說,顧飛白,死了心吧。一個什麽都不懂,隻會在記憶中循環碰壁的妄想症患者,如果能重新愛上別人,你可以申請諾貝爾醫學獎了。
  她說,給她個希望,讓她活著就行了。溫媽媽對我說,願意養阿衡一輩子,溫家不缺錢,阿衡隻是什麽都不懂,也拜托你別再不停折磨她行嗎?
  她說,我家小二,以前,是被稱作“阿衡”的吧。真溫柔,真好聽。
  溫珩把梳子寄了出去。
  B市的一個電台。
  收件人,DJHELL.
  寄信人,空白。
  想了想,微笑了,又添了兩個字。
  天堂。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四陌的方程式 chapter66
  十月二十號AM0:10
  “你好,HELL。”
  “……”
  “東西收到了嗎?”
  “一個月,你以為是南極到北極的距離嗎?二十五天前就到了。”
  “嗬嗬,是啊,好久沒打擾你了。”
  “你們那裏冷嗎?”
  “呃,不冷。”H城氣候宜人,秋季依舊溫暖,是旅遊居家的寶地。
  “身邊,有疼你愛你的人嗎?”
  “有。”無影,三三,四兒,然後要不要加上顧飛白
  “會很黑嗎?”
  “會呀。”現在,窗外就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原來,天堂也劃分許多時區。”緩緩的笑聲,斷了呼吸的不成音調。
  “……”==有什麽好笑的?
  “下一次,我要圍巾。”他輕輕開口,小聲地,命令的語氣。
  “呃我沒有圍巾。”冬天H市又不冷,這個基本用不到。
  “織好了,寄過來。”霸道蠻橫,然後是小孩子的固執。
  “哦。”
  “你今天,想對我說什麽?”
  “我想到了一個很歹毒的方法。”
  “比踩花升級了?”
  “咳。你知不知道,木芙蓉的氣味伴著紅茶,會引起食物中毒。”
  “於是,你準備讓誰食物中毒?”
  “我未婚夫一直背著我來往的那個女人。”
  “她怎麽你了?”
  “我昨天看到她和我的未婚夫接吻來著==”
  “所以,你怎麽不給你的未婚夫下毒,而是隻有這個女人?”
  “我舍不得。”
  “毫無邏輯的愚昧。”
  “可是,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隻是從一年前,出國回來後,才變成這個樣子。”
  “他以前對你一心一意?”
  “不是這樣純粹劃定的概念。他以前隻吃我做的東西,不管多難吃,隻要是我做的,都會吃得很開心。嗬嗬,像隻小豬。”
  “你做飯很難吃?”
  “也不是。隻是,有時候,他貪玩忘了吃飯的時候,我會故意在他最喜歡的食物上放上過多的糖,他雖然最討厭吃甜的,雖然會皺眉,但還是會笑著吃完。”
  “不要抱太大幻想,可能他隻是太餓,懶得理會你的惡作劇。”
  “我說過的話,每一句,他都會乖乖記住。”
  “他隻是記性太好。”
  “我討厭的事,他從來不做。我討厭他在白鞋上亂畫,他就在牆上畫;我討厭他吃垃圾食品,他就偷偷背著我吃;我討厭他熬夜,他會撒嬌耍賴到我不討厭;我討厭他把牙膏擠在嘴角裝白胡子,他就低頭把牙膏蹭到我的臉上,讓我覺得這原來也是一件很有趣兒的事;我討厭他穿紅色的衣服,他就把我所有的黑色的衣服拿出來,瞪大眼睛,你看你看,紅與黑,多經典;我討厭他總是說我裝大人,他就輕輕歎氣,我的女兒呀,哎,我的傻姑娘。”
  “他或許太寂寞,有一個人對他好,就覺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燦爛無比。”
  “他會覺得這個世界上,隻有我最好,然後沒有原則沒有立場地對我好。”
  “也許他本來就沒有所謂的原則和立場。”
  “他說,他和我,沒有彼此,大概會活不下去。”
  “對,你可以試著自殺,看他會不會為了見你在手腕上每年頑固地劃一刀卻依舊被救醒,瞧,生命多頑強。”
  “他”有很多很多連她都說不出的好。
  “嗬,我知道你的未婚夫為什麽無法愛上你了。”
  “為什麽?”
  “因為你隻活在記憶中,沒有絲毫長進,一年和一百年沒有任何差別。”
  “不對。是因為我害死了最疼我的爸爸,我是白眼狼,心腸歹毒。”
  “什麽?”
  “他們對我說的。這個世界上的人,無論是我怎麽愛著寵溺著的,都會因為我的惡毒而想要逃離。”
  “誰對你說的?”
  “很多人,記不得了,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又不是複讀機,怎麽可能每個人的話都記得一清二楚。
  隻是,想起來的時候,心會刺痛。
  一直,不停地告誡自己,不要喊誰,一定不要喊誰的名字,醒著還是昏迷,都一樣。閉口不提,四萬裏以外,要誰,不許牽掛。
  記不得多久了,隻是熬過去了,大病初醒,飛白,終於回來了。
  於是,是舍棄生命,用盡一切惡毒的手段,也不想再次失去的飛白。
  會選擇相信她,即使不愛也舍不得傷害的飛白。
  “你怎麽了?為什麽不開口了?”電話另一端是隻剩下呼吸的沉默。
  “沒事。”氣氛似乎冷卻下來了,過了許久,HELL開了口“喂,你有沒有聽到滴水的聲音?”
  “……”
  “滴答,掉落的聲音,很微弱,應該是沒有關緊的水管落下的水滴。”
  “我這裏,沒有水管==”這廝是狗耳朵嗎,她正在試管中滴紅茶,檢驗與木芙蓉汁液的反應,這都能聽到。
  “哦,我聽錯了。我困了,今天就這樣吧,給你打個八折,八十萬,連同之前的一百萬,一百八十萬,別忘了你的抵押物。”
  夜幕中,誰緩緩垂頭,手中的紅色手機,滿是水漬。
  喂,那個誰,你哭什麽,眼睛紅成這個樣子,究竟,忍了多久。
  或許,這陌生人太熟悉聽到第一句嘶啞的聲音都險些無法呼吸;或許,天堂太遙遠你還要裝作不知道死亡的距離。
  HELL,地獄,一開始就走錯方向了嗎?
  笨蛋,你的傻姑娘,明明在天堂。
  日子每一天,都像流水一樣。她依舊會做惡夢,父親死的時候,濺在她臉上的鮮血熱灼滾燙了心肺,一遍遍倒帶。
  “阿衡,不要動。聽話。”撲在她身上的父親,緊緊用身軀保護她的父親。
  他的眼睛,一直很慈祥,看著她,輕輕說著——“我的女兒,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好好活著。”
  撲過來的瘋狂的失去幼子的野獸,遠處鮮血模糊的熊崽子的屍體。
  “哥,溫衡,你們看,這是什麽,好可愛。”
  “爾爾,放開它,那是熊崽子!”
  瞄準的獵槍。
  “思莞,不要開槍!!”
  滿眼的鮮血,幼小的逝去的生命。
  遠處淒然哀嚎的大熊,跌跌撞撞。
  她抱著小熊的屍體,思爾思爾,你既然欠我一條命,要代我向父親母親盡孝,知道嗎?
  她轉身,朝著所有人的反方向,懸崖的方向,雲煙渺渺。
  小熊的身體逐漸變涼,沒有溫度。
  身後是窮追不舍嚎啕的悲傷的孩子的母親。
  以前,為什麽沒有發現這裏的懸崖,這樣接近,天堂。
  “阿衡,記住,你的父親你的爺爺都是軍人,你的骨子裏,是軍人的血。”
  “阿衡,忘了那個孩子吧。江南顧氏,軍營中的小白,紫毫水硯,還記得嗎?”
  “阿衡,爸爸明天帶你和思莞思爾一起到明山打獵,哈哈,我的小阿衡,見過獵槍嗎?”
  “阿衡,爸爸命令你,好好活著。”
  “好好活著。”
  “媽媽,爸爸是為了救阿衡才死的。”
  “媽媽,和爾爾無關。”
  於是,從夢中驚醒後,所有的畫麵,從腦中閃過,然後,消失。
  顧飛白繼續給她注射抗精神病的長效針劑,然後,殘留的記憶苟延殘喘,劃破人的骨,疼入骨髓。
  飛白,我說我記得和你在一起的所有情景,包括你愛穿的粉色的襯衣,低頭時淺淺的黑發,你還會以為我有妄想症嗎?
  飛白,我說我記得我把父親害死的全部過程,包括他心跳停止的那一分一秒,再也沒有呼吸的最後一抹笑,你還會以為我有妄想症嗎?
  飛白,我說,醫之好治不病以為功,病不在紋理,不在肌膚,不在骨髓,而在心髒,你如何去醫?
  嗬嗬,無藥可救。
  
  四陌的方程式 chapter67
  十一月二十號AM0:10
  “HELL。”
  “……”
  “嗬嗬,那個,圍巾你想要什麽樣式的?”
  “隨便。”
  “顏色呢?灰色的可以嗎?”
  “好。”
  “還有針腳,是用細的勾還是用粗的織?”
  “你到底想說什麽?!”
  “咳,我又失敗了==”
  “怎麽,是不是紅茶配木芙蓉顏色太怪,是人都不會喝?”
  “是==”
  “切,本來也就沒期待你能成功。”
  “於是,我又想出一個更更更加惡毒的方法!”
  “說”
  “我決定,把我未婚夫辦公室的桌子燒了!”
  “為什麽?”
  “他們每次接吻都靠著那張桌子來著。我要把罪惡的溫床燒了,讓他們無法滋生病毒。”
  “或許,在那個女人眼中,你才是病毒。”
  “咳,其實說實話,我傷感的隻是他們為什麽每次偷情都讓我撞見”於是,會不會長針眼>-<
  “喂,我說,你這種狀態,明顯是懦弱膽小死不瞑目的類型,當時是怎麽進天堂的?”
  “可能是阿彌陀佛,我主仁慈”HELL的冷笑話好冷,一張車票就能解決的問題。
  “你現在在哪裏?”
  “我偷偷配了鑰匙,現在在他的辦公室,然後點了蠟,準備燒桌子”值班的小護士們昏昏欲睡,絲毫沒有懷疑她的動機,輕易放了行。
  “從現在開始,在桌子上滴蠟油,滴在同一個地方,不要動。”
  “幹什麽?==”滴蠟油?跟燒桌子有關嗎?
  “按我說的做。”
  “哦。”
  “然後,把凝固的軟的蠟脂拿起來,在手中團成球形。”
  “嗯?”團成球形????
  “再然後,繼續滴蠟油,凝固了,再團一個小的,和大的粘到一起。”
  “啊?”
  “在小的上麵捏兩個耳朵,大的上麵捏四個小爪子。辦公室應該有筆吧?在小球上刻上眼睛,嘴巴。”
  “這是什麽,兔子?”她無語地望著手中的蠟偶,白耳朵,圓滾滾的小肚子,俏皮滑稽。
  “蠟用完了嗎?”
  “用完了。==”
  “折騰這麽長時間,困了嗎?”
  “困了。”
  “所以,洗洗睡吧。”
  “呃……”她本來想幹什麽來著?
  周六的時候,顧飛白電話打到宿舍,讓溫珩回一趟顧家,臨了,說了一句話,意味深長。
  “訂婚的戒指,別忘了帶。”
  這話一說,溫珩就明白怎麽回事了。
  噢,顧伯伯來了。
  她父親最好的朋友,曾經在南方軍區熱情款待他們父女的人。
  也就是那一麵之緣,他強行讓顧飛白和她訂了婚。
  訂婚戒指還是這位慈祥大嗓門的長輩給買的。
  顧氏,最有地位的人。顧飛白的父母也不得不言聽計從的軍政顯貴。
  訂婚宴上,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女兒,當場給了自個兒的弟弟弟媳一個下馬威。
  “要不是我沒有兒子,我們溫珩這麽好的孩子,怎麽舍得給飛白?”
  言下之意,顧飛白配不上溫珩,
  言下之意,顧飛白撿了大便宜。
  於是,溫家伯母嘴上不說,心中卻耿耿於懷了很久。
  這麽一個有病的孩子,她好端端聰明英俊家世一流的兒子怎麽就配不上了?!
  事實上,她並不知道溫珩的溫是哪家的溫,家中大伯又不肯輕易泄露,隻是為溫姑娘改了名,換了身份,戶口下到了顧家,獨攬大權,完全沒把弟弟弟媳放在眼裏,一掌定下乾坤,你們喜歡這個媳婦兒最好,不喜歡和我理論,於是,顧家再沒人敢拿捏溫珩。
  所以,溫珩在顧家是有靠山的,而且這個靠山了不得,泰山石敢當,誰敢小瞧?
  溫珩翻箱倒櫃,扒了很久,才找到戒指。裏三層外三層,包裹的幹幹淨淨的紅色首飾盒,鑲著一排鑽的戒指。
  耀眼的,真好看。
  她戴在右手,白皙的指,映著溫柔的色澤,似乎就是一個女子最完全的幸福。
  她的顧伯伯,給她買了戒指,大嗓門降了幾分,輕輕揉她的腦袋,眼眶紅得厲害——“我們的小阿衡,要幸福,是不是?”
  於是,她想,這淚水,有百分之九十九,是給了讓父親操心的那個小女兒。
  然後,她微笑——“伯伯,我很幸福啊,誰說我不幸福我跟誰急,真的。”
  雖然,會很孤獨地想到婚禮上沒有一雙大手把她帶向另一雙手,但因為承接了兩份溫柔而慘痛的父愛和善意,所以必須很幸福。
  她挑了件顏色明亮的衣服,平時穿的暗色係衣服去見長輩著實不妥,又讓無影幫忙化了淡妝,端的幸福少年不知愁的模樣。
  “二姐,你真好看。”三三笑。
  四兒從首飾盒中拿出一對珍珠耳釘,幫她戴在耳上,輕描淡寫——“二姐,南海產的珍珠,我爺爺專程讓人給我買的。”
  四兒家境頗好,在家中,萬千寵愛在一身,外祖父家裏,權勢更盛。她不愛提這些,她們也是聽聽就過。
  “依我看,好好在顧大伯麵前告顧飛白的狀,看他以後還敢,還敢”無影開始中氣十足,到後來,顧忌著溫珩,氣短了些,終究說不出顧飛白和杜卿卿的長長短短。
  她倒寧願,溫珩從來不知道。
  顧飛白在學校門口等著她,一身白衣,毛衣纖塵不染,不知道又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或愛意,或妒忌,盛名之下,必有所累。
  看到她,伸出了手。
  指尖有溫柔閃爍的光。
  她愣了愣,微笑著,抬起手。
  雙手交握。
  他的手心豎起蔓延的手紋貼在她的手心。
  現在的顧飛白比她溫暖,她比以前的顧飛白溫暖。
  於是,他緊握了,是不想放手的姿態。
  “飛白,顧伯伯在附近嗎?”
  顧伯伯有一個壞習慣,最愛突擊檢查,看他們有沒有很恩愛甜蜜,顧飛白有沒有欺負她。
  顧飛白這番主動,很難讓她不生出聯想。
  他從來沒有牽過她的手,沒有拍過她的頭,沒有擁抱過她,以前的顧飛白會做的一切他都不做,從很久以前到現在,隻有一件,親吻。
  帶著憤怒,燃燒著痛苦的親吻,隻有這時才能看到他真正的情緒。
  是對婚姻巨大的不滿嗎?
  “沒有。”他淡淡回答“你結婚了,還預備和丈夫連手都不牽嗎?”
  溫珩皮笑肉不笑。
  這話真紮耳,明明是你不牽我的。
  她是不是還要回敬一句,你結婚了,還預備讓杜卿卿做見不得光的情婦嗎?
  可惜,溫珩氣量寬厚,是做原配的材料,硬生生忍住了,微笑——“這不是牽了嗎?”
  她還不能適應他的步調,兩個人牽著手,不同的步調,實在別扭。
  “溫珩,你想過我們的將來嗎?”他問她。
  溫珩老實——“想過啊。我想當賢妻良母來著。”
  就看你給不給機會了。
  “我想當一個很好的精神科醫生。”他的臉上,是淡淡的微笑——“我想讓,我的病人無法離開我。”
  她想了想,輕輕笑開——“飛白,我估計你並沒有專門研究過神經病人的心理。”
  她這個偽精神病人的辛酸史,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都說不完。
  哪有病人一天到晚討好主治醫師,猜醫生的心思的?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顧飛白想起什麽,目光深邃,望著前方,似乎沒有什麽目的,卻依舊專注了。
  “很久以前了。”她輕咳,臉色微紅。
  顧飛白重重呼出一口氣——“你果然,不記得了。”
  東寺門前,夜影雨落,揭開了誰的麵具。
  那一瞬間,恍惚,想起了新娘的紅蓋頭。
  豔紅的綢,軟滑入骨。撩開了,世界隻剩下那一雙眼睛。
  潑墨山水,清平小調,溫柔得讓人忽略了性別,合該如此。
  他一輩子,都記得。
  對不起,你認錯人了。
  顧伯伯還是和往常一樣的大嗓門,隻是,抽煙比起以前,更加厲害了。
  想要喝酒,卻沒有酒友,於是戒了,倒算可喜可賀。
  他看到她,快五十歲的人了,卻歡喜得像個小孩子,把她拉到身邊,連珠炮似的問她吃得好不好缺不缺錢花身體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和朋友相處得好不好,上了什麽菜,他不動筷,顧家沒人敢動筷,而他動筷,又必定是夾給溫珩的。顧家一大家子人苦笑,這叫什麽事兒,他們一桌長輩還要看一個外姓媳婦的臉色了?
  顧家伯母的臉色也是不豫到了極點,她身旁坐著杜卿卿,想必是特意安排的,希望能入大伯的法眼,曲線救國。
  顧家家長掃了一眼,語氣不鹹不淡——“聽說,這個是杜安家的孩子?長得倒是不錯。”
  顧家伯母眉開眼笑——“不止,個性也是很溫柔懂事的。”
  她想著自家大伯能看上溫珩什麽?還不就是那個性子嗎?好性子的姑娘多了去了。
  杜卿卿也笑,氣度益發溫柔可親。
  顧家長皺著劍眉——“聽說小姑娘和飛白一個科室?”
  顧媽媽點頭,笑道——“他倆從小感情就好,飛白爸爸想著讓兩個孩子彼此扶持,就把他們安排到了一個科室。”
  顧爸爸訕訕,看看大哥的臉色,沒吭氣。
  溫珩拿起筷子,又放下,有些心不在焉。
  彼此扶持,這個詞,究竟是什麽關係的男女才能稱得上。
  溫珩抬頭,顧伯伯又開口——“飛白,你說說。”
  顧飛白麵無表情——“我和卿卿,感情確實很好。”
  溫珩愣了。
  然後,又笑了。噢,這話是說給她聽的。
  他和杜卿卿感情好,就是和她感情不和反襯的結果。
  低下頭,不作聲,眼睛隻瞄向一桌好菜。
  未料想,顧家大家長掀了桌子,盛怒之下,咬牙切齒。
  “顧飛白,你個小兔崽子,當初是怎麽跟我說的!”
  滿桌人,鴉雀無聲。
  顧大家長本來怒不可遏,轉眼,看到溫珩落了空的筷子,小姑娘正呆呆地看著他,哭笑不得。
  “傻孩子,怎麽還想著吃呢。”
  溫珩糾結——“我剛剛看到排骨,想給飛白夾來著,結果,伯伯你掀了桌子。”
  其他人也糾結。
  這到底,是個什麽孩子呀。
  顧大家長言聽計從,哄著溫珩——“好好好,伯伯讓他們再上一盤排骨,讓飛白陪你吃。”
  顧飛白本來很淡定,結果,臉色瞬間變黑,也咬牙切齒起來。
  “我不吃!”
  
  四陌的方程式 夏的番外
  我叫夏,是夏天出生的女孩,我媽說我生下來的時候,家中院子裏的小豬叫得很歡暢,然後我爸見我是個丫頭,懶得想名字,說取個小名,就叫小豬吧。
  我媽哭了。這叫什麽名兒呀,孩兒他爸,你連上姓念一念。
  我爹一念,臉果然綠了。
  他上過高中,文化水平著實不俗,在村中算是頂尖的,看到窗外的太陽正是燦爛,過了過腦子,給我取了現在的名兒。
  希望我永遠像夏天一樣燦爛。
  我是我們村子裏最爭氣的孩子,從小學揀我哥的破衣服開始,就是第一,初中是鎮上的小狀元,高中是縣裏的大狀元。
  二零零一年,我考上了T大,結束了淺水困蛟龍的命運,終於走向了夢想中的地方。
  B市人民和新聞聯播裏麵的不太一樣,沒有我想象的那麽熱情,也沒有我想象的那麽幽默。不過好在夠正直,沒有心機,也有足夠的老城的氣度去接受像我這樣的異鄉人。
  當然,這樣的氣度,有時候,在很大的程度上,是漠視,就像家中一直養著的蘆花大公雞被我媽燉了給我哥補身子的時候,我眼中出現的東西。
  因為,是死是活,完全和你沒有關係嘛。
  至於我自身,最大的改變,就是從以前的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到現在的學會了掂量自己。
  我的專業是法律,以前聽說當律師,很賺錢,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要洗去與B市人不同的氣息,大抵需要許多錢。
  許多錢,能讓許多人覺得你的命很貴很貴的份量。
  可是,在還沒錢的時候,卻也不想讓自己變得絲毫沒有存在感,於是,很努力地學習,遊刃有餘地結交年級幹部,總是很謙遜適時地讓各個教授記得我是誰。
  最重要的是,不吝於表現自己的聰慧精明。
  而這個,就是價值,這所大學法學精英在選擇朋友時最看重的東西。
  當然,隻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例外。
  我認得係裏的所有人,除了一個像陰影一樣的人。
  每次上課,都坐在角落,沉默寡言,看著黑板,頭發很長很長,遮住了眉眼,看不出輪廓。
  穿的衣服倒是很好的牌子,但隻是洗得幹淨而已,看起來,是舊年的老款式了,來回隻有那麽幾件。
  同寢室的人說了,她們隻是笑。
  夏,這麽上心,想必是動心了。
  什麽話!隻是好奇而已。就像當然母親把蘆花大公雞殺掉的時候,我一直盯著看,想要找到它的眼淚而已。
  結果,喝湯吃肉的時候,還不是忘得一幹二淨。
  我想知道他的名字。可是,在係裏,他從沒有說過話。
  於是,上課的時候,我故意坐在他旁邊隔著過道的座位,很近很近,可是,這人,目光隻盯著黑板,沒有絲毫反應。
  快到運動會的時候,學生會主席動員大家報項目,一張表格,從講台傳向最後一排,每個人填報基本信息和擅長的體育項目。
  然後,到我的時候,名字寫了三分之二,想起什麽,故意把表格撞到了地上。
  “同學,幫我揀一下吧。”
  天衣無縫不動聲色的開始,多自然,多完美。
  我是這樣想的。
  他默默躬了身子,細索的蝴蝶骨,瘦骨伶仃。
  這麽瘦,沒吃飽過嗎?
  我覺得自己在看非洲難民,可是,他伸出的手,卻讓我小小詫異了一下。
  白皙細長,線條利落。
  意外的好看。
  他撿起表格,定格在某一點,僵硬了很久,才抬起頭,靜靜看著我。
  我發誓,我從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臉。
  然後,很沒出息地看呆了。
  很久很久,他指著最後一行字——“這是你?”
  原來不是啞巴呀。
  我點了點頭。
  然後,他笑了,淺淺的溫柔,眉眼都舒展了。
  “很好聽的名字。”
  而我,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是小娃娃經常喝的牛奶的清香,混著陽光的幹淨溫暖。
  當我以為這會是一場很好的開始時,他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靜靜默默地望著黑板,目中無人。
  我說喂,你們知道嗎,教室角落裏的那個人長得很好看。
  然後,所有人都迷惑地看著我,教室角落?沒注意過。
  是啊是啊,法學精英團什麽時候會注意這樣不會發光的人。
  於是,我是怎麽了?
  年級榜的第一名,永遠是言希。
  言希言希,何方神聖?總是在最頂層,踩著我等成就光榮。
  我的朋友們不耐煩了。
  大概是哪個死讀書的書呆子。我們要的是所有的最頂尖,綜合NO1,知道嗎,夏。
  我當然知道。他們總是有一大堆的借口來稀釋自己的弱勢。
  和稀泥的本事,法學生都得學。
  不過,這似乎並不影響我看著角落裏的那個人,目光益發溫柔。
  因為,我知道,我對於他是不同的,他每次看到我,都會微笑。
  似乎很笨啊,當時為什麽沒有問一句,怎麽你隻對我這樣善意。
  於是,後來深陷了,後悔了,卻似乎遲了。
  我經常看到他不斷地穿梭行走,在一條弄堂,小路,廣場,十字街口。
  廣場的老鍾在年初的時候卸下,換了新鍾,聲音震耳,卻不再古樸。
  十字街口,有一家漿子店,他經常光顧,頭發太長,低頭的時候,常常會不小心沾上奶白色的豆漿,發現時用一塊素色的手帕擦幹淨,有條不紊,卻像極小孩子。
  大多的時候,他會靜靜地坐在公車上,抱著畫夾,專注地畫一些素描,從起點到終點。
  他發現我的存在,會迅速地合上畫紙,安靜平淡地微笑。
  “出來吧。”
  我隻得裝得很窘迫,事實上,偷看著他的愉悅,已經抵消了所有的不自在。
  法律上,經常講利益權衡。如果認為守法的成本大於犯罪,犯罪獲得的利益大於守法的話,那就去犯罪吧。
  於是,我很怡然自得地犯罪了。
  “你好,言希。”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很別扭。怎麽會有父母給自己的孩子取這樣的名字。
  演戲。
  “為什麽跟蹤我?”他會直截了當地問我,手上的畫筆快速利落地轉動著。
  我卻想起了另一回事兒,答非所問,又反問——“言希,既然你這麽喜歡畫畫,為什麽會選法律?”
  他的語氣很平淡——“我沒有必要告訴你。”
  然後按了鈴,在公車的站台,下了車。
  他的左手腕,有一道清晰的紅痕,嫣紅猙獰。
  夏天的時候,沒有回到家鄉,托同學介紹,在B市的王牌電台打了一份工,打稿子,複印一些資料,雖然很忙碌,待遇卻是難得的好。
  有句話,怎麽說的來著。
  隻有先學會做牛做馬,以後才會使喚牛馬。
  但是,在我看到言希的時候,我以為自己神經錯亂了。
  他竟然也在這裏,自然地和工作人員點頭打招呼,舉止有度,溫和有禮貌。
  他有自己的辦公室,有獨立的空間,有固定的信箱,有專門的助理。
  這是一個一流DJ才有的待遇。
  他的固定主持時間,零點前後,所有的人都休息的時候。
  我和別的助理換了班,好奇地看著玻璃窗內戴著耳麥的那個人。
  像是重新認識過,這樣認真犀利。
  我買了一個收音機,每一天準時聽他的言論,仿佛,談笑間,一座城池已經被推倒,換上他的堅固長城,長驅直入人心的最深處,而我,潰不成軍。
  他的身上有很多謎。我開始學著其他的聽眾,給他寫信,然後第一次沒有利用一些好用的人生技巧,隻是安靜等著他挑中。
  我知道他一定會選我。
  不是自信,而是我,似乎發現了什麽規律。
  然後,鬼節的前一天,他挑中了我。
  我問他,是不是幸運觀眾,什麽問題都可以問。
  他說是。
  我說,而你,是不是都會回答,無論是什麽問題。
  他說是,請問吧。
  我笑,好吧,你告訴我為什麽要轉係學法律。
  言希大一下學期才轉到法學院,所以,大家都對他十分陌生。
  他沉默了很久,才開口,我想知道,哪一部法律規定了,我的女兒天理不容。
  我的手顫抖了一下,他的女兒?
  有人會用這樣溫柔而帶著絕望的語氣提起一個人嗎?像是攥住了心髒,下一步,一塊塊,殘忍地剜掉。
  我覺得自己快瘋了,聽到他這樣說話的時候,竟然難過得難以自持。
  “她現在在哪裏?”
  我問他。
  他卻笑了。
  我不知道。
  第二天,言希失蹤了。
  再出現的時候,是五天之後。
  他的臉色蒼白,又瘦了許多。左手裹著白色的繃帶。
  電台中午的飯一律是盒飯,葷素搭配,味道很好。
  裏麵有一道醬排骨,我很喜歡吃。
  言希卻吐了個精光。他的助理張姐很生氣地問送飯的人,明明點的是其他的飯,怎麽送來的卻是排骨的。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他不能吃排骨,一吃就會吐。
  好挑剔的人,怪不得會那麽瘦,感覺,好像每一天都處在饑餓的狀態。
  下午的時候,來了不速之客。一男一女,都很年輕漂亮。女孩子,看著,眉眼有些像他。
  他們走進他的辦公室。
  然後,不知道打翻了什麽,很響很劇烈的聲音。
  我慌忙打開辦公室的門,卻看到他攥著那個少年的衣領,赤紅著眼睛,滿是恨意。
  “溫思莞,你妄想,別說我沒死,就是我死了,也不會原諒你!”
  那個女孩子嚇哭了,抓住他的手——“言希哥,我錯了,都是我的錯,我應該在阿衡一早逗小熊的時候,就勸她的,都是我的錯。”
  他甩掉她的手,大笑起來,眼中噙著淚——“溫思爾啊溫思爾,阿衡是那樣的人嗎,蠢到去逗一頭由母親跟著的小熊?她四歲的時候,就懂得跟著養父上山采藥了,那麽傻那麽乖的孩子,會做出這種事嗎?!你四歲的時候,在幹什麽,玩布娃娃還是過家家?!”
  那個女孩子哭得更加厲害——“你以為我想嗎,爸爸本來就是被她害死的,如果我照實說出來,媽媽一定不會原諒我的。她是媽媽的親生女兒,我怎麽知道,她會想不開!哥,我是你的親妹妹呀!”
  “要是你姓言,我寧願無名無姓,言家誰欠你,你找誰去還!”言希掐住她的脖子,眼中的血絲更盛。
  “言希,住手,看清楚你麵前的是誰!”那個少年也著急了。
  言希愣了愣,鬆開手,指著她,忽然笑了——“對,你不能死,阿衡看到你,會不高興的。”
  而後,跌坐在地上,幹嘔起來,攥住桌腳,指節上浮動著青筋,左手腕的白色繃帶處,滲出了殷紅的血跡。
  那個少年想扶他,卻被他用力甩開。
  “言希,夠了!你不就是想折磨我和爾爾嗎,何必作踐自己!”少年的表情很難堪。
  他卻笑了,淚在紅色的眼眶中,像是染了血,淒厲而絕望——“溫思莞,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你顧念著你的爾爾,又把我的阿衡放在哪裏!溫思莞啊溫思莞,人人都有心頭肉,你的肉掉了,會痛,別人呢?別人的心不是肉做的嗎!”
  “滾!你們給我滾,我這輩子都不要再看到你們!!”
  他站起身,把桌上所有的書籍資料砸了過去,漫天的紙,終於,一無所有。
  我辭掉了電台的工作,回到了學校。
  不為什麽,主要是開學了,要繼續精英繼續強勢了。
  一直很喜歡一款高跟鞋,卻始終覺得太貴。
  這下,狠了心,暑期賺的工資去除了一半,想要買一雙適合自己的高跟鞋。
  每一個女人,都會想要一雙完全屬於自己的高跟鞋,站在自己心愛的男人麵前,和他平視。
  言希有一米七九呢。我卻隻有一米六八,十一公分的距離。
  可惜,那雙心儀的鞋,隻有六厘米的跟。
  當我猶豫著放下,轉身離開,有一個人卻輕輕開了口。
  “這雙鞋,能讓我看看嗎?”
  忽而心酸,想流淚,轉身,不遠處,那個少年站在我剛剛站在的櫥窗下。
  頭發很長,遮住了眉眼。
  我一直在想,一個男人為什麽會不剪頭發。
  如果不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隨意毀傷,那麽,是不是,為他剪頭發的那個人不在了。
  我的注意力在他身上,他的注意裏卻在一雙鞋上。
  那一雙高跟鞋,純白色的,水晶跟,那麽漂亮。像極了辛德瑞拉的水晶鞋,尋找幸福,在王子手心起舞。
  他小心翼翼,托在手心,微微眯起眼,認真地用手比劃著鞋的大小和跟度。
  剛好包容在手心,能輕輕起舞。
  如果有一個男人,願意把你捧在手心,和他平視,該有多麽難得。
  他是不是,賭上了所有屬於男性的尊嚴和決心,去愛一個人,不留退路。
  那個人買下了那雙鞋。笑意溫柔,像個小孩子,小小卻不願被別人看到的竊喜。
  我猜,那個死去的,被他寵溺著喚作阿衡的姑娘,有一百七十三公分。
  六公分的距離,剛剛好。
  真的很遺憾啊。
  愛上一個很好很好的男人。
  好得看不見別人。
  我叫溫衡夏。
  那一天,太急,名字寫了三分之二。
  
  四陌的方程式 chapter69
  十二月二十日AM0:10
  “HELL。”
  “……”
  “HELL。”
  “……”
  “HELL呀。”
  “……你有事兒?”
  “嗬嗬,沒事兒,就是隨便喊喊。”
  “==。”
  “HELL,我把圍巾寄過去了。”
  “嗯。”
  “HELL,我的事情已經解決了,所以,以後不會給你打電話了。”
  “你欠我的錢怎麽辦?”
  “嗬嗬,你的地址一直不變吧?錢,我會慢慢還給你的。還不起,我的梳子我的圍巾一輩子都歸你,怎麽樣?”
  “好。”
  “HELL,你多大了?”
  “二十一。”
  “咳,很老了啊,快去找個女朋友然後結婚生子吧,不要再這麽虛度人生了。”
  “還輪不到一個精神病患者對我指手畫腳。”
  “==我隻是好心提醒而已。再說,我沒有神經病,隻是裝病來著,說一百遍了。”
  “我麻煩你不要裝得這麽逼真。”
  “咳,總之,於是,我們以後不會再通話了,所以,HELL,好好保重啊。冬天的時候多穿些衣服小心凍死,吃東西不要著急小心噎死,能多和朋友交往就交往,別像對我這麽小肚雞腸地對別人,隻有我脾氣好才忍你的。就算有人做了錯事不是故意的你能原諒就原諒吧,何必呢,又沒有燒你家房子搶你錢,影響心情多罪過。阿彌陀佛,上帝讓我轉告你,你要相信,人人都是愛你的。”
  “滾吧滾吧,我肯定娶妻生子,三年抱倆,兒孫滿堂,活到七老八十再去見你的上帝如來佛,行了嗎,話真多,我要是你未婚夫肯定煩死你了。”
  “行,嗬嗬。”
  “所以,你放下所有的心結了,能超脫,回天堂了?”
  “我超脫了快樂了,你也會快樂,對不對?”
  “你跟我有什麽關係嗎?”
  “==真冷血。我能說最後一句話嗎?”
  “說”
  “HELL,你真的很毒舌很愛財如命很過分很愛欺負純真青年啊!!”
  “請滾,能滾多遠是多遠,相信我,宇宙有多大,你就能滾多遠。”
  “咳,我能不能再說最最後一句==。”
  “……”
  “HELL,告訴你一個秘密。”
  “嗯?”
  “一百零一遍,我真的沒有瘋。隻是,太掛念一個人。”
  距離排骨事件已經一個月,顧飛白依舊沒給過她好臉色。雖然,他平常也沒什麽表情,但現在基本就是鐵達尼號撞的那座撬不動融不化的東西。
  她也很無奈。飛白,你不想吃排骨,隻要對我說就好了。告訴我,有這麽難嗎?
  顧飛白愣了愣,轉身,把藥盒扔過來。
  晚上,別忘了吃藥。治失眠的。
  哦。
  還有,剛剛你不在,溫家宅電打到了我手機上。
  溫珩接藥的手僵了僵。好,我會回電話的。
  顧飛白淡淡瞥她一眼。怎麽,不猜猜是誰?
  溫珩微笑。不猜。不在我控製範圍內的人和事,猜不得。
  顧飛白合上病曆本。好吧,我去查房,你可以留下來,用辦公室裏的電話回個話。
  溫珩指指桌上剛買的熱氣騰騰的蓮子粥。先把這個喝了,墊墊肚子。
  顧飛白笑。這個粥,你以前嚐過嗎?
  點頭。
  苦嗎?
  點頭。
  你能喝下去嗎?
  老實說,不能。==
  所以,你覺得我跟你是不同的人種?喝著這麽苦的東西,依然麵不改色?
  溫珩沉吟。你不是很喜歡喝這個的嗎?卿卿說的。
  顧飛白淡淡扔下一句話。明知道她是騙你的,你還逼著自己相信,究竟是太笨還是太聰明?
  溫珩笑意溫和。飛白,我要的從來都不是絕對的真相。
  隻要是認定了的真相,不管它是不是真的真相,總歸是一種信仰。而有了信仰,才會相信自己萬千幸福。
  可惜,這與在世界縮影的萬花筒鏡頭下真實的自己,幸不幸福,毫無幹係。
  她看了電話許久,猶豫著,還是撥打了過去。
  綿延拉長的鈴聲。
  有人拿起來了電話。
  “喂?”溫柔的嗓音,她閉上眼,想象如果自己不熟悉,會不會依舊把它想成一個優雅高貴的女人的聲音。
  她已經許久沒有和溫家的人說話。
  “您好。”她舔了舔幹澀的唇。要喊什麽,才合適。
  對方並沒有開口說話,很久很久,隻有呼吸聲。
  “溫夫人。”她的媽媽,好像有一點點愛她的媽媽,很早以前,在她昏迷的時候,輕輕摸著她的頭發,不停流著眼淚說著一些話的時候,已經消失不見。
  “阿衡,你現在,好不好?”電話對方,聽到她的稱呼,聲音變得僵硬。
  “我很好。”我很好很好“溫夫人,您呢,您的身體還好嗎?”
  “我的身體很好,你不用掛心。”
  “這樣就好。”她的唇角勾起溫柔的弧。
  “顧家的人,待你怎麽樣?”
  “很好。”一年一百萬,這麽大的手筆,怎麽會不好。
  “你和飛白的感情呢?”
  “也很好。飛白經常牽著我的手散步,送我許多禮物,顧伯伯他昨天說,等我畢業了,就讓我們結婚。”
  “失眠呢,好些了嗎?”
  “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噩夢了,睡眠很好。”
  “那麽,顧飛白還會給你打針,讓你吃藥嗎?”
  “會。”
  聽著這樣的問話,身體,好像被溫暖的水包圍著。
  “你恨過我嗎,我把你從溫家趕出去?”電話對麵,是有些冷漠的聲音。
  她微微笑了,眼睛溫柔無奈“溫夫人,我從來沒有怪過您。”
  “如果不恨,從現在開始恨;如果恨著,繼續加深恨意。”對方,一身歎息,聲音溫軟下來。
  溫珩微笑——“您要相信,我過得很幸福。”
  所以,不會用恨意去抵抗對媽媽的思念。
  她是她的媽媽,這是溫珩認定的真相。無論她是不是用一種形式把她從溫家中抹滅。
  很久以前,她生了一場病,高燒不退,蜷縮在床上,卻死撐著沒有昏迷。似乎,所有人都以為,在家人的指責和害死父親的自責下,她如果還有絲毫良心,就應該閉上眼睛,以死謝罪。
  隻有她的媽媽,在她床前,看著她,哭了很久很久。阿衡阿衡,你聽話,閉上眼,好好休息,不要折磨自己了。
  媽媽,我不能閉上眼,我想要,活著。
  她攥著被角,無法開口,隻好對著媽媽微笑。
  不要閉上眼。不準,不允許,不可以,知道嗎?
  這樣的執念,似乎是一種毒,苦苦煎熬,指尖抓著的被角幾乎被燃燒。
  無法承受的生命。
  不知道,是多久,漫長的天際,慢慢地,終於,放了手,隻剩下一條白色的線。
  迷迷糊糊中,是溫暖的懷抱,不舍得放手的溫柔。
  她記得她曾經說過。媽媽,你抱抱我,好不好?
  媽媽,抱抱我。
  媽媽,你欠我很多很多擁抱,從出生到現在,那麽多年,媽媽,你現在都還給我,抱著我,不要再放手了,好不好?
  媽媽,不要再放手了
  她的媽媽,抱著她,那樣絕望地哭著,阿衡阿衡,你要是瘋了,忘了所有的痛苦,媽媽養你一輩子該有多好。
  瘋了,她就可以任性,可以理直氣壯地活著,是不是?
  媽媽說,我寧願,你瘋了。
  她的媽媽,覺得她已經毫無生路,在道德的鎖鏈下。
  她的媽媽,想要保全她。
  她的媽媽,寧願用瘋了的女兒,來代替一個殺死丈夫的仇人。
  她的媽媽,第一次,沒有放手。
  她的媽媽,把她趕出家門,卻忍著淚意,死別生離。
  “溫衡,你好好聽著。你,這輩子,不得再回到溫家,不得再見一個言姓男子,除非,我死了,你帶著江南顧氏獨子,以女兒女婿的身份跪在我的靈前。”
  於是,媽媽,如你所願。
  這個世界,不再有溫衡。
  隻剩下,在所有人麵前瘋了的溫珩。
  隻剩下,隻識顧氏不知言姓的溫珩。
  
  四陌的方程式 chapter70
  南方,冬天不怎麽冷,出太陽的時候不少,三三經常望天,十分悵惘——什麽時候才下雪啊。
  四兒望天,十分悵惘——什麽時候下美少年啊。
  老大望天,十分悵惘——什麽時候下金龜婿啊。
  小二望天,十分悵惘——什麽時候下收妖鏡啊。
  於是,老天,你把這些妖孽都收了吧==。
  中午飯還沒吃完,首都公子一通電話,說是來了H城,把無影召喚了出去。上一次四兒三三跟蹤不力,人給跟丟了,首都公子沒見成,這一次,無影剛抬前腳,四兒一擼袖子,拍案而起。
  他奶奶的,今天本姑娘要是不打你個肢端肥大症,你丫就不知道饅頭怎麽發酵的!
  小旋風似的,後腳跟了過去。
  下午還有大課,溫珩和三三吃完飯,就湊在一起,溫習微血管圖和器官圖。
  三三合上書,畫圖,標器官,十二指腸,幽門,食道,噴門,小彎,大彎,對著胃構,念念有詞。
  溫珩默背了一會兒,想起學生會通知,讓各個寢室去院裏領冬訓表,208四個小妞三個懶,這事兒她不幹估計沒人想起來,和三三說了聲,套上大衣,就出去了。
  走路上,人人看她,欲言又止的那個糾結,溫珩好笑。這是怎麽了?
  剛巧師哥趙鋒經過,皮裏陽秋,說了一句。
  溫珩,你們寢室怎麽回事?兩個人搶一個男人,鬧得不像話。
  溫珩啊?在哪兒?
  拐角的星巴克,門牌3838那個。
  溫珩汗。3838,真出息,真有範兒,真會選地方鬧。
  含糊對趙鋒道了謝,快步走了過去,臉上淡定,心中抽搐。
  到星巴克之前,不看還沒覺著事情有多嚴重,看了以後就想起一句話。
  女人啊女人,彪悍是你的代名詞。
  星巴克好好一個店被砸了一個半,門口賣棗的攤兒也被無辜殃及,滾了一地的小冬棗,翻著無數個小跟頭,歡愉遠去。小販兒握著腳脖哭,造孽喲,這是啥子姑娘,一雙母老虎!
  至於星巴克,更是慘不忍睹慘絕人寰,能摔的都摔了,碎了的白瓷杯,咖啡咕嘟咕嘟溢出,像是熱的,流到地毯上都能看見煙兒。
  溫珩推了旋轉門,看著不遠處的三人,皺眉。
  無影的卷發全亂了,身上一千八的三件套看起來跟一百八的沒什麽差別;四兒正拽著一個穿雙排扣西裝的人使勁兒晃,那人站側麵。看不清臉,隻看得到臉頰漂亮的三道血痕。
  應該是四兒抓的,這孩子,指甲一向留得長。
  服務員店主卻稀罕得很,縮角落,裝作沒看見,倒像不是他們家的事兒。
  “我告你,孫鵬,你他媽再接近我們寢室的人,我跟你拚了!”四兒是個尖嗓子,一遇事兒,嗓子特別呱人。
  那男的說話有些痞子氣,平時應該是會哄人的——“孟小姐,您折騰夠了沒?老子在南方統共籌了這一個店,今兒大小姐說砸就砸了,您火倒是撒夠了,我還不能談個戀愛了?”
  無影也心煩,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甩甩卷發,蹺起二郎腿——“四兒,你跟他怎麽著我不管,姐也求你別管姐的閑事了行不行?平常小二慣著你,有什麽事兒她幫襯著,我就不說什麽了,但是,你偶爾懂點兒事行不行?”
  四兒憋得臉通紅——“孫鵬,你敢說你對無影姐是真心的?!不是為了監視阿衡!”
  無影愣了,坐直身子,眯起了眼睛。
  “監視阿衡,為什麽,他和阿衡什麽關係?溫思莞的人?不像啊。”
  四兒切——“他的主子可是巴不得阿衡一輩子都好不了。”
  孫鵬表情淡了,嘴角有笑——“我的主子?你指陸流?他算什麽東西,各取所需罷了。”
  無影目光犀利——“陸流?是溫伯母要我特別小心的陸流?”
  眼珠轉了轉,想起什麽,似笑非笑——“這麽說,你們都是熟人?四兒,孟四小姐,孟黎瑁,外祖父家是那個陸氏吧?”
  四兒咬牙,不吭聲。
  無影站起身,雙手環臂,冷笑——“什麽四兒?原來我們自作多情了。你在外祖父家,排行第四吧,上麵三個哥哥,其中一個,就是陸流。”
  孫鵬拊掌,笑——“聰明的美人不多。你是我見的第二個。”
  無影正色——“明人不說暗話。孫鵬,你是個爽快人,咱們在一起,就是圖個開心,從沒有誰利用誰的意思。今天這事兒,你得給我個說法。”
  孫鵬笑得燦然,從溫珩的角度,能看到他的牙齒,潔白的,有些寒磣,跟大尾巴狼似的。
  “這事兒,我也不想攬,陸流雖然不好對付,但還有一個不要命的呢。不過,委實是件小事兒,陸流開的條件又能接受,所以,就來了一趟。”
  無影抿抿卷發——“說重點。”
  “噢,主要是孟小姐,你表哥不怎麽信你,讓我來看看阿衡是不是真瘋了。”
  孟黎瑁火了,指著孫鵬的鼻子罵了起來——“靠!他媽的不信我,還把我扔到Z大,算是怎麽回事兒?!你丫看啊,陸流來了也一樣!瘋得都不成樣子了,天天把顧飛白想成那誰,我故意打熱線給hell,她都沒聽出來hell是誰!我們寢室有一妞,就傅三三,你們肯定調查了過,反正就是一沒腦子的人,還跟我說,四兒,我怎麽感覺二姐精神有些問題。知道她為什麽這麽說嗎?因為她親眼所見,阿衡看到她所謂的飛白有外遇,直接精神失控,大吼大叫,在大馬路上栽了過去!要是你他媽裝,能裝這麽像嗎?!”
  孫鵬笑眯眯——“反正當事人都來了,問問不就知道了嗎?”
  轉了個身,對著門口假樹後的那姑娘喊了一聲——“出來吧,阿衡,都聽半天了。”
  溫珩臉色微紅,走了出來。四兒無影神情都有些不自在。四兒想起了陸流,無影則是想起了溫母。倆人在某種涵義上可以歸為同一個詞——官方了叫間諜,民間了就是奸細。
  孫鵬劍眉飛揚,眸子亮晶晶的——“阿衡阿衡,他們都說你瘋了,你說呢?”
  溫珩微微一笑——“我沒瘋。”
  孫鵬走到她跟前,微微傾了身子,唇放在溫珩的耳邊——“用德國軍刀割腕,第一次技術不夠,隻會劃破靜脈,第二次,劃破動脈之前,又不巧被人發現,這樣算起來,如果,一年消耗生命的四分之一,那麽,需要幾年,GAMEOVER?”
  溫珩垂頭,微笑,眉眼溫柔,明淨無波。
  隨即,孫鵬也笑了,眉眼狂狷邪肆,左臉的血痕嫣紅,像極相思豆的顏色,看了她幾眼,輕輕開口——“你說你沒瘋,可見,你是真瘋了。”
  隻有,瘋子才說自己沒瘋。
  周六,溫珩照例回到顧家過周末,顧飛白照例給她打針,照例讓她吃兩片白色的藥片。
  溫珩邊吃藥,邊含糊開口——飛白,今天我去你的辦公室找你的時候,看到了你和杜卿卿接吻。第三次了。
  然後,皺眉,灌水,這藥真難吃。
  顧飛白淡淡開口——怎麽不裝看不見了?
  她微笑。過一過二不過三。當專職精神病人這麽久,我請一天假行不行?
  更何況,精神病人不允許有幾天清醒時候的嗎?
  顧飛白眼睛微微眯起,高傲逼人——溫衡,如果不是我當你的主治醫師,你早就露餡了。
  溫珩抬頭,歎氣,眼睛含笑——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顧飛白淡笑——你要是真把我當成了其他人,會在我吻你的時候,雙手背在身後嗎?你要是真妒忌杜卿卿,會在看到我和她接吻的時候,還好心幫我們把門帶上嗎?
  有對喜歡的人,這麽冷淡的嗎?
  溫珩沉默,並不做聲。
  這少年忽而捂住了她的眼睛,聲音沒有絲毫情緒——別用這麽虛偽的眼睛看著我。你的所有都是假裝的,醜陋而令人惡心。
  溫珩輕輕歎氣,冰涼手心中的眼睛慢慢適應黑暗——飛白,兩清了。我能力有限,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顧伯伯這麽討厭卿卿,就算你爸媽再怎麽逼你,她也絕對進不了顧家的門。你不用對著她虛與委蛇,這是其一;而大家都知道,我患有妄想症,日後,你有了喜歡的人,把我送進醫院,在我母親去世之前,除了名分,你什麽都可以給她,這是其二;其三,我一直在用對待愛人的心情對待你,雖然裝瘋,把你當成另一個人,隻是想讓你知道,我一直在用對他的心情愛你,因此,即使以後成為你的妻子,對你也絕對不會有感情上的背叛。飛白,這是一個瘋子所能給你的,最多的東西。
  他鬆開手,望著她,眼睛凍結成冰,咬牙切齒——溫衡,你對自己都這麽狠。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你這樣的人!
  溫珩微微笑了——飛白,你不會明白子欲養而親不在的心情。我無法孝敬我的父親,卻不能再辜負我的母親。她或許不夠愛我,卻給了我愛人的資格,生下了我;我可能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在她去世之前無法對人生自由選擇,但是她同樣也受到了懲罰,永遠地失去了一個承歡膝下的女兒;她說她最愛溫思爾,甚至超過溫思莞,不是因為溫思爾有多好,而是因為她一輩子富貴,未有苦難,從幼時起就是書香門第大家閨秀,長大又嫁給了相愛的人,一生太平,唯獨生思爾時,難產,痛了許久,才生下來,她說思爾是她人生經曆的最痛,因此才是最愛。
  可是,如果不是造化弄人,我才是溫思爾。
  
  四陌的方程式 chapter71
  溫珩看顧飛白的表情,想,完了,看吧看吧,故事說得太煽情了。
  然後,嚴肅開口。其實,我騙你的,這麽多理由都是編出來的,真的,為了讓你收留我。花了三分鍾想出來的。
  顧飛白麵無表情,拉出抽屜,掏出一個硬皮本,摁了原子筆,草草寫了幾筆。
  什麽?
  溫珩好奇探過頭,手肘壓在書桌上,沒看清,隻是覺得那筆力甚是鋒利見骨,一晃眼,已經被一隻修長的手抽走,重新扔回抽屜。
  他淡淡說了句。沒什麽,你以前的病例觀察。結束了不是,寫個結語。
  溫珩訕訕。什麽結語?
  顧飛白慢條斯理。收留你已經仁至義盡,涉及工作範疇,憑什麽告訴你。
  她笑了。隨你高興。真的,飛白,隨你。
  顧飛白合上抽屜,把原子筆扔到腳下的垃圾簍,看腕表,十一點一刻。
  我給你的藥,吃了嗎?
  溫珩呆。還要吃?
  顧飛白諷刺。溫珩,我不得不說,你的專業水準差得不是一星半點,連安眠藥都嚐不出。
  溫珩皺眉。不是Anafrainil,抗抑鬱的?
  顧飛白把白色的藥片丟到玻璃杯中,那片藥安安靜靜,緩緩沉入在杯底,沒有一絲溶解。
  安眠藥遇水不會溶解,這個,還用我繼續教你嗎?
  他忽而站起身,捏住她的下巴,冷笑。
  我從來沒有騙過你,告訴你的從來都是安眠藥。隻因為你會騙人,裝瘋作傻下千成癮,就把旁人想得和你一樣不堪嗎?
  溫珩別過臉,後退一步,微笑。
  飛白,你隻不過沒被逼到這個份兒上。我從沒想過你是好或不好,因為給人定位,兩個集合圈,太小也太可笑。
  顧飛白沉鬱著臉孔,俊秀的麵龐上沒有一絲表情。
  所以,你預備怎麽定位我?
  溫珩愣,老實搖頭,沒想過。
  隨即,笑開,手輕輕搭在少年的肩上,毫無曖昧。
  飛白,我要是想對你好,你就算是撬地球,我都能給你當支點;我要是不想對你好,你哪怕快溺死了,我腳邊有木頭,都懶得抬腳踢給你。
  顧飛白看她的眼睛,許久,才淡淡開口。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麽溫柔的眼睛,是不是隻有舊約左翼加百列才有,後來,才琢磨明白,魔鬼噬人前比天使還溫柔。一轉眼,想法差了這麽多,你說,究竟是你變得太多,還是我開始不愚蠢?
  溫珩微笑,反問。
  飛白,你在吻杜卿卿的時候,見沒見過她眼裏的淚光?見了會不會還依舊隻想到厭惡?厭惡了依舊能親下去,那你說,我變不變化什麽時候耽誤了你逐漸不愚蠢?
  一月中旬,南方大部分地區,溫度普遍降低,冷得有些不同尋常,似乎是雪來的預兆。
  接近期末,公共課,專業課,選修,陸陸續續到了,複習,論文,沒人不忙得焦頭爛額。
  上自習的時候,四兒若有似無含蓄其實又很不淡定得告訴她,HELL貌似感冒了呀,昨天在節目上彈鋼琴,彈著彈著,鼻音忽然很重,還打顫呢,二姐你說他身體會不會透支了呀每天熬夜。
  昨天?昨天是一月十號。
  溫珩笑眯眯,是嗎是嗎,那你給他寄藥吧,說不定他一感動就又選你了呢。
  四兒訕訕。我沒這麽大魅力,上次假借某人的名字,有溫有衡,他才理我。
  咂巴咂巴嘴,小姑娘自己也覺得沒意思,開了口。
  我說二姐,你真記不得HELL是誰了呀?
  溫珩似笑非笑。是誰?
  四兒冷汗,閉嘴。
  溫珩微微偏過頭,注視著四兒,眉眼含笑——怎麽不說?
  四兒TOT
  你一臉我告訴你hell是誰你就掐死我的表情,誰還敢說啊
  隻是個名字,至於嗎,誰還耽誤你裝瘋了?
  小姑娘小聲嘀咕,溫珩微笑,揉揉她的頭發,眼睛偏向窗外,樹葉不知道什麽時候,在陰鬱的天空中,無聲地掉落了個大徹大悟。
  是啊是啊,隻是一個名字,招誰惹誰了。
  解剖學是最後一場考試,下午四點結束。係裏急著回家的不少,收拾好包袱叮叮咣咣地就往火車站跑,天南海北的,呼啦啦散了一大半。
  不是性子急,隻是,過年呢,哪有遊子不思家。
  四兒說春運人多,死活不擠火車,打電話order的時候,試探溫珩——“二姐,我定兩張,怎麽樣?你跟我一起?”
  溫珩正在費力地脫被罩,低頭淺笑了——“B市很好,有我,倒不怎麽好了。”
  四兒橫下心問她——“你怕見到誰?陸流,溫家,還是他”
  溫珩疊被,往櫃子裏鎖,第四格,踮腳,有些吃力,塞了很久,轉身的時候,四兒已經走到她的麵前,目光灼灼,求索一個答案。
  溫珩看她,笑了。你站這兒,礙事得很,乖,上一邊玩去,東西收拾好了嗎?沒收拾好吧?三三,過來,幫四兒收拾行李。
  三三糾結。二姐,我自己的還沒收拾好,昨天給淵博買的那件襯衫找不到了。
  溫珩想了想,你不是塞到床頭櫃裏麵了嗎?
  四兒氣鼓鼓。溫珩溫珩,你別岔話題。
  溫珩合上櫃子門之前,從裏麵的鐵煙盒中掏出一個紅澄澄的東西,塞到四兒嘴中,笑眯眯的。
  你還知道我叫溫珩,不是阿衡啊。
  四兒覺得口中又涼有澀,分泌出許多津液,眉眼皺成一團——這是什麽,難吃死了。
  薄荷葉醃泡的楊梅。
  溫珩拍了拍她的頭,輕輕歎氣,眼中溫柔滿溢。
  三三在一旁,扒拉出來襯衣,拍腦袋,忽然想起什麽,問溫珩——二姐,你什麽時候買手機?不是說要給顧飛白打電話的嗎?
  溫珩笑——過年就買,保不準到時候打折。
  然後,提起行李箱,親了親站在一旁思索著什麽的無影的臉頰,有些倦意,淡淡開口——我先回顧家,假期大家要是找我,撥顧家的宅電。
  於是,又是一年結束,大家再見。
  每一年,在顧家過年都跟打仗似的,叔叔伯伯,嬸嬸阿姨,顧氏人口旺盛,兼之杜家一家三口隨時參一腳,能把偌大個房子圍幾圈。
  隻可惜,放年假的顧伯伯看到杜卿卿,早瞥兩眼晚瞥兩眼,橫豎不順眼,對著人小姑娘凶神惡煞的,轉眼,看到跟前的溫珩,卻眉開眼笑,大手揉著她的頭發,純粹看著自個兒家女兒,怎麽看怎麽好看。別人家的有比頭嗎,怎麽比,哢,殺無赦。
  顧飛白也奇怪,從早到晚,總是出現在她左右,看著她,也不說什麽話,偶爾笑一笑,融消了冰雪,又不知他為什麽而笑。
  杜卿卿坐在一旁,大過年的,穿著紅毛衣,卻不見喜氣,麵容有些憔悴。
  顧爸爸顧媽媽對她卻反常的周到溫和,甚至有幾分親密。
  她瞅了瞅顧伯伯,心中猜想是不是老人家偏疼她,又折騰了什麽。
  年二十八,大家聚在一起吃飯,家中擺了兩桌,廚房人手不夠,她和卿卿都被抓去頂包。
  溫珩煮菜燉湯,動作嫻熟,卿卿隻稱得上勉強不幫倒忙。
  顧媽媽倒是驚喜——沒想到阿衡做菜這麽好。
  她喊她阿衡,溫珩手頓了一下,卿卿卻不小心,切肉的刀劃破了手。
  顧媽媽念叨這孩子怎麽這麽不小心,大過年的見了血,多不吉祥。
  麵上已經不喜。
  溫珩微微眯眼。這算是她得寵卿卿失寵的征兆嗎,轉眼,卿卿臉色煞白,卻不說話,左手食指,殷紅的血跡蹭到了紅色毛衣上,被纖維吸進去,瞬間了無蹤跡,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
  她歎了氣,抓起卿卿的左手,和顧媽媽說了一聲,走到了拐角的房間。
  這裏麵有許多藥物,平時顧飛白會在裏麵做一些實驗。
  取了碘酒,藥棉,幫卿卿上藥,這姑娘卻扯回了手,走到房中的角落,蹲下身,在櫃中扒了許久,掏出一樣東西。
  是煙,很久以前的包裝。
  “我吸口煙,你不介意吧?”卿卿左手是血,握著的煙盒塑膜上,沾了點點滴滴。
  溫珩搖頭,微笑——“你這個不能吸了,陳煙,煙絲進了潮氣,恐怕點不著。”
  杜卿卿拿起打火機,左手捏起一支煙,點了許久,卻依舊不見火星。手指有些顫抖,神經質地換了一根又一根,直到煙盒中的最後一根,冒出火星。
  她示威地看著溫珩,溫珩卻笑了——“概率問題。你運氣很好。”
  卿卿看著滿地被她掐斷的煙,腐朽的煙絲,微微露出頭,有些頹然地扯著自己的長發,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吸著煙,眼淚卻掉了下來。
  她說,我不如你聰明,學問沒有你好,和飛白常常說不上話,能賴在他身旁很多年,也隻是因為父親比旁人的好一些。
  溫珩淡道,有父親,這已經很好。
  卿卿垂下頭,語調很輕——可是,又有什麽用?你出現了,北溫家的小姐,不比一個醫院副院長的女兒好許多?有這樣的嶽家,才配得上飛白。
  溫珩略略思量眾人之前的反應,問她——是不是溫家派人來了?
  以前,顧家根本不知道她是誰,說破天,一個沒了父親的孤女。
  卿卿卻搖了搖頭,諷刺——你媽媽在你期末考的時候,來到顧家,說是來送女兒的聘禮。你爺爺的秘書是姓李吧?真有氣勢,直接指著你的房間說,溫家姑娘在家裏的時候,還從來沒有住過這樣的蝸居。一句話,把顧家人噎個半死,卻不敢造次。
  蝸居?十平米的房間,確實是顧家伯母省之又省艱苦樸素費盡思量做出的決定,以前是個儲物室。
  溫珩低頭,搶過卿卿的煙,碾滅,棉簽蘸了碘酒,給她清理傷口,淡淡開口。
  “你不要驚訝,溫家人是這樣的,總要考慮考慮我媽媽嫁女兒的心情,並非故意給顧家或者你們家難堪。”
  卿卿看她為自己細心包紮,眼角又滲了淚——“你總是這個樣子,別人說什麽都不放在心上,對哪個都是一般的好。可是,你有沒有考慮過,別人也許不需要你的好心。
  溫珩頷首——是我多事了。
  利落地包好傷口,拾起地上的煙蒂和剛才揉碎的煙隻,向外麵走去。
  杜卿卿在背後,聲音尖銳。
  “你怎麽不問我,我怎麽知道,飛白的實驗室裏有香煙,還是那樣的角落。”
  溫珩眯眼——總不至於是事後煙,這個房間沒有床。大概是你們小時候頑皮,背著大人買了煙,偷吸。我剛剛看了看,隻有十八枝,少了兩根。
  卿卿笑了,眼中含淚——你什麽都知道,什麽都能猜得到,卻永遠無法分割我們在一起的那麽多年。
  溫珩微微歎氣,闔上門——我有必要分割嗎?那種切割後的回憶,嚐一次已是人間大悲,已所不欲,又怎麽會施與他人。
  轉眼,門前身姿挺拔清傲,站了一個人,恰好是顧飛白。
  “飛白,卿卿傷了手,你去看看。”
  他望著她,眼神悲慟,冰雪中全是寒意,輕輕抱住了她,白色的毛衣上,有淡淡的發香。
  “溫珩,從今以後,我們之間,不提卿卿,成嗎?”
  溫珩微笑——“好,你提了不算違約,我說了才算。”
  年二十九,溫珩想著手機過年肯定打折打得厲害,心中一直念叨著買個手機,雖然和顧飛白打電話的念頭在裝瘋被戳穿之後就散了,但是,留個念想也是好的,何況,四兒臨走時給她寫了個手機號碼,是那個人的,早已同以前的那一個不同,打了,想必也是空號。
  但是,手機還是要買的,正如,日子每一天都是要過的。不快樂了盡量快樂,快樂了繼續快樂。
  顧飛白帶著她挑手機,samsung的,選了一款黑色的,是舊款式。飛白說要掏錢,溫珩含笑,說我攢了一年多的錢就為了買手機,你掏錢我的辛苦好像沒有什麽意義。
  顧飛白點頭,讓了步。
  正在選卡入網,聯通還是移動,她糾結了半天,但是想想身旁的人一大半是移動,接打便宜,就選了移動。
  正要去繳費,顧飛白接到電話,有一起車禍,人撞得快不行了,但是醫院值班的醫生人手不夠,讓顧飛白趕快回去助刀。
  溫珩笑眯眯,晃著手機,去吧去吧,不用理我,一會兒我用新手機給你打電話。
  顧飛白挑眉——第一個?
  溫珩輕輕走到他的身旁,輕輕擁抱他,輕咳,臉色微紅——對,第一個。
  那少年微微笑了,清晰俊美,在冬日中,像一泓水,融化了的溫柔期待。
  好像,幸福於他們,觸手可及。
  然後,她記不清了,那一刻,心中想的什麽,隻是,這一刻,也似乎隻是這一刻了。
  那一天,等了許久,晚飯吃完了,飛白依然沒有回來,連卿卿也被醫院召走了。
  一般的手術耗時不會這麽長,除非是性命攸關的大手術。
  她拿出新手機,撥打顧飛白的手機,連續幾次,都是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終究有些不放心,在時針偏向一日的終點的時候,溫珩套上外套,又拿上顧飛白的大衣,走了出去。
  外麵很冷,明天就是三十了,大過年的,街上人很少。
  走在路上,忽而想起顧伯伯剛剛喝醉酒說的話。
  阿衡,伯伯不求你什麽,隻要你一輩子平安快樂,我死了,總算不愧對安國。
  她聽著,卻笑了。
  伯伯,呸呸。
  我們都要長命百歲。
  就算不快樂,也要長命百歲,直到快樂。
  醫院,三樓,手術室。
  燈滅了,手術已經完結,值班的護士長看到她,盛讚顧飛白。
  主刀的醫生沒到,顧飛白挑的大梁,手術成功了,難得,這麽年輕,能膽大心細到如此。
  溫珩笑,問護士長,他呢?怎麽不見?
  護士長指指洗手間——他身上都是血,去清洗了。
  是了,飛白有潔癖。
  溫珩拿著顧飛白的白大衣,到走廊深處等他。
  遠遠地,白色的燈光下,兩個被血色浸深的白色身影,緊緊地相擁。
  她看得清那少年臉上深深的疲憊,和地上掉落的白色護士帽。
  杜卿卿黑發如瀑,發絲纏繞在他頸間,伴著血的色,是完整龐大的信任和安全感。
  於是,這讓他們確定了什麽?
  “飛白。”她輕輕喊他,一步步走近。
  他鬆開手,轉身,眸中是深深的痛意和無措。
  他不敢說話,不敢提杜卿卿三字。
  “飛白,該回家了。”她把白色大衣遞給他,微笑開口。
  顧飛白臉色蒼白。
  卿卿攥著她,眉眼哀傷。
  “溫珩,你放了我們,好不好?”
  好不好。
  她望著顧飛白,眉眼山水安好——你想好了嗎?
  顧飛白默默點頭,輕輕握住了杜卿卿的手。
  杜卿卿幾乎哭泣。
  不過半天的時光,卻是天翻地覆。
  溫珩問他——“顧飛白,你前些日子,給我的病例下了結論,我想知道是什麽。”
  顧飛白卻望著窗外,靜靜開口——溫珩,你,我要不起。
  溫珩微笑,頷首,轉了身,輕輕開口——顧飛白,一路上我給你打了許多電話,都是關機。
  走到杜卿卿麵前,拾起護士帽,遞給她,緩緩開口——杜卿卿。
  於是,我先提的她,所以,我們結束了。
  “你為什麽不問為什麽?”杜卿卿怔怔看著她。
  溫珩後退一步,清清淡淡地開口——“因為我思索不出誰是第三者,所以,憑什麽開口?”
  “更何況,你他媽的還讓我問什麽為什麽?!”
  “我這樣開口罵你,毫無理智,你還敢讓我問嗎?”
  杜卿卿煞白著臉——“你憑什麽還能這麽冷靜?我們為了你受盡煎熬!”
  溫珩笑——“我哭給你看,你就願意把顧飛白讓給我?”
  更何況,誰說了,臉上笑得很好看,心裏就不會難過了。
  明明,上一秒,幸福還唾手可得。
  真的,伸伸手,就能抓到的啊。
  下一秒,卻把人從夢中帶到人間。
  她離開時,腳步蕭索。想起許多東西,又似乎都碎了。
  顧飛白站在遠處,聲音空洞,溫珩,你從來不允許我喊你阿衡。那個喊你阿衡的人真的那麽好嗎?
  阿衡倦意已深,慢慢走遠。是你從來沒有開口喊過。
  而且,他不好,一點也不好,害得我做不成人,做不成鬼。
  零點零分零秒,窗外飄起了雪。
  HELL的聲音,從收音機中傳出,娓娓而涼薄。
  阿衡顫抖著手指,撥出了舊號碼。
  她想說,我很想你。
  她想說,我真的很想你。
  她想說,你喊我的阿衡真的和別人沒什麽不同。
  她想說,我快瘋了。
  收音機中,也傳來不甚明顯的鈴聲。
  HELL沉默了。
  鈴聲愈加清晰。
  “喂?”他在節目中接起了電話,當著所有聽眾,聲音顫抖。
  她哭了,悲傷得難以自持。
  “言希,言希,言希,言希”
  
  四陌的方程式 chapter72
  “言希,言希,言希,言希”
  很久了。
  沒有這樣念著一個人的名字。
  是細水流長,還是激烈碰撞。
  去他的。
  無數虛幻的景象,母親為她訂立的艱難的方程式,愛一個人,然後放棄一段愛。
  於是,我想我足夠強大,卻終究平凡,無法解開這道題。
  不夠用心,所以失去了顧飛白,也或從未曾擁有。
  想念言希,把他拐入騙局,然後兩不相知,滿足了自己的欲望卻又狠心推開。
  所以,總是會覺得自己貪婪。
  可是,是貪婪,要得太多,才走到這一步,還是,不夠貪婪,多難把一切索取當作理所當然。
  阿衡。
  她想她,是長長久久地失去了這稱呼的溫柔,卻沉痛了生命的洗禮,再一次擁有。
  堅韌,長命,溫和,悲傷,無奈,以及遙遠。
  孤獨設局,無人呼喚。
  “阿衡。”他輕輕開口,是靜止了的呼吸,在聽眾麵前完全的暴露。
  手機中,不再刻意變聲,本真的言希的聲音。
  收音機中,剝落的腐朽的厚重,隻剩下兩個人。
  “阿衡。”
  他拿著手機,紅色的,終於重新開啟。這部手機,很久以前,已經告知所有人停用,除了,她。
  她卻伏在桌子上,驚聞二字,無聲,在淚光中笑了。
  “言希,我說的是南方話,你怎麽知道是我?”
  “你就是說外星話,看我聽不聽得出?”
  他的聲音平淡,默默垂著頭,摘掉耳麥,站起身。
  “言希。”她輕輕歎氣,念了這一聲,成全了思念,終究,沒有了退路。
  “你不死,也不瘋了嗎?”他靠在播音室的玻璃門上,平息了呼吸,閉上眼,身旁的斥責聲像咒語一樣,灌入耳膜。
  hell,快點,掛了手機,現在在錄節目!
  頭兒怒了,問我們怎麽回事,快點掛了!!
  hell,有觀眾投訴,立刻掛電話!命令,order!!
  阿衡呢,阿衡的聲音呢?
  這少年,始終灰暗著的麵龐,終於,揚起來,驚心動魄的美麗。
  “全他媽的給我閉嘴!!!!”
  他凶悍而大吼出聲,眼中早已滿布晶瑩。
  鴉雀無聲。
  阿衡笑了。這個男人,已經不是hell,他是言希,言希的言,言希的希。
  “我死了的時候不是阿衡,我瘋了的時候不認識言希。”她額頭輕輕抵在桌麵上,沁人心肺的冰涼——“你喊我阿衡,我認識言希,怎麽都裝不下去。”
  繼而,眼眶中的淚水,在溫柔的目光下,掉落了個一塌糊塗。
  “言希,如果命運是這個樣子,我隻想,它大概是讓你承擔我對全世界的情緒。”
  他笑了,把手機貼耳畔,微微低頭,鼻子蹭在圍巾上。
  “好,多怨恨,還是多快樂,都衝著我來。”
  電台一陣忙音,插播了其他節目。
  他跑得很快,雪夜裏,圍巾沾了雪,紅得耀眼。
  “你站在原地,等著我,不要動。”
  隨即,合上了手機。
  阿衡無奈。
  這麽晚了,你怎麽知道我在哪裏。
  她把手機放在一旁,看著窄小的房間,似乎,除了幾本書,幾件衣服,一雙白色帆布鞋,連床都跟她毫無關係。
  四十一碼的鞋,言希的鞋,她離開的時候,唯一帶走的東西。許久以前,因為款式老舊,被他扔到了角落。
  收拾了東西,塞進行李箱,思索了一會兒,在便箋上寫了幾句話,作為對顧家的告別。
  穿上厚外套,低頭,指間的鑽石閃著灼人的光。
  從和hell的最後一通電話,到和飛白走到這步田地,已經戴了,不少的時日。
  微笑了,摘下了,壓在便箋上,在指環中,寫了細小的字——TO卿卿。
  桌子上,還有沒有吃完的安眠藥。
  打開窗,雪色正濃。
  風卷著雪花,撲麵而來。
  重重地,把瓶子擲向遠方。
  回頭,白衣高傲的少年,靜靜扶著門框,似乎不再容易讓她想起白馬輕裘的少年得意。
  “你要走?”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阿衡笑了,唇角溫柔,眉眼風雅,恰好是多年前麵具下的那張容顏。
  他恍惚,愣在原地,許久,也笑了。
  “離開也好。”
  而後,揉揉她的頭發,這個他最反感的動作,冰雪早已蕩然,笑容苦澀,是一枝木芙蓉的清雅。
  “你來時我想你不會走,但是,既然你走,我就當你沒來過。”
  淩晨時分,她拖著行李箱走在雪路上。
  為什麽這麽不理智,為什麽不呆到雪停,為什麽不和顧家人告別,為什麽不說一聲抱歉。
  沒有為什麽。
  她可以為自己找一千一萬個理由,可是,經過愛情的嘲弄,沒有一條站得住腳。
  近處遠處,橙色的燈光,對影三人而已。
  想起了兩年前的那條路,前方喝醉了放浪形骸的少年摯友,唱著一段段不成曲調的歌,容顏那麽美麗。
  她也醉了,可是,呆呆趴在那個人的背上,心中卻存了滿腹的委屈眼淚。
  言希,為什麽為什麽不喜歡我為什麽。
  言希,為什麽要對一個男人心動。
  言希,為什麽不是我。
  那時候,多小多矯情,想著第明天要在他的排骨上撒一罐糖,齁死他。
  結果,第二天才發現,原來,我們沒了明天啊。
  那麽艱難的舞台,一個人唱獨角戲。父親口中的良配江南顧氏,如何一見鍾情,二見傾心,再無三心二意。
  直至逝去,不提言希半字。
  他知道,自己的女兒在做一個多麽虛無的夢,妄想著去抓另一個夢。
  母親秉承父親遺誌,殷殷告誡,此生,不管做人做鬼,溫衡都不得再見言姓少年。
  可是,閉上眼,音容笑貌,還曆曆在目。
  再然後,一見鍾情的顧氏再見成仇。
  瘋了,錯;不瘋,還是錯。家世差,錯;家世好,依舊錯。
  理想中詩情畫意的女子,掙紮兩載,終究敵不過共同奮戰血中擁抱的青梅。
  於是,最後的歸宿,連根拔起。
  她剖析了別人的人性,順道,嘲笑了自己費盡心機的醜陋。
  所以,才剩下,一個人的呀。
  走了很久很久,行李箱被雪覆蓋了個徹底,隻有輪子在雪中發出沉悶的聲音,碾過,再被雪埋沒。
  口袋中的手機再次亮起,鈴聲像遠古的鍾,漸響,漸遠。
  “阿衡,我在蕭山機場。”
  H市的蕭山機場。
  他站在清冷的機場,除了一條紅得奪目的圍巾和一張廢機票,一無所有。
  她看到他,輕輕走近,想要微笑著打招呼——言希,好久不見。
  可是,無論如何,在望見他眼睛的那一刻,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她無法形容,那眸中巨大的被拋棄的悲痛。
  “言希。”她以為自己會很鎮定,看到那雙目的時候,卻淚流不止。
  抬起頭,那圍巾的紅已經鋪天蓋地襲來,少了她專注挑選時的溫柔,帶了主人的尖銳涼溫。
  緊緊地埋入了懷中,幾乎折斷了腰脊的衝力,源源不斷的憤怒,和尋到遺失的慶幸。
  溫柔的淡涼的牛奶清香。
  白皙如刻的下巴,在她的發上,停歇,長久地,無法鬆手。
  兩個人的心跳,長久衝撞的,想要脫離胸口。
  “我曾經以為,我們是要在地下重逢的。”他輕輕開口,十指相交,一個完整的圓,緊緊圈住了她,不費力的禁錮。
  無法呼吸的距離,時空多大,讓她想起了生死相依。
  她笑了,狼狽地在圍巾上蹭掉眼淚——“我比你光明,是想過天堂的。”
  然後,陰暗的HELL君,不知道適不適應天堂。
  他也笑——“下一次,去哪裏,帶上我,沒有靈魂,很痛苦。”
  “言姑娘,我和你說過許多話,別記得所有,隻是,千萬不能忘了這一句。”
  阿衡微笑,從圍巾中掙脫出來,仰頭,溫柔的容顏。
  “言希,我不姓言。”
  那少年也笑,如畫的眉眼有了堅毅和強大。
  “我的女兒,我的姑娘,不姓言姓什麽?溫嗎?他們不配。”
  
  四陌的方程式 chapter73
  她問他,怎麽知道了這個城市。
  他卻有些無力。真的,這輩子,本少第一次這麽感謝移動。
  以前的cctv,mtv,索尼,滾石,關鍵時刻,全他媽的沒用。
  她覺得自己被他摟得快無法呼吸,使勁推開。言希,你這麽瘦,硌死人了。
  言希瞪大眼睛,看著她,隻是笑,溫柔好脾氣的,像舊時對著他的她。
  然後,環著的雙臂放開,滑落手掌,緊緊握住。
  “我餓了。”
  她無奈,這樣的相處模式似乎是固定的。餓了,想起阿衡,在阿衡身邊,有飯吃,餓不死。
  “我猜,你自殺,隻是不想餓死。”
  他仰頭,看著機場的天花板,寒冷的霜色在地氣中化成熱暖——“錯了,應該是快餓死的時候,才發現,這個世界,將就著過日子之外,兩種喪失,忍無可忍。”
  阿衡哈氣——“你想說,饑餓和廚娘。”
  他嚴肅搖頭——“錯,是排骨和阿衡。”
  有差別嗎?
  阿衡訕笑。
  沒差別嗎?真的真的沒差別嗎?
  於是,我說,這位姑娘,你不妨把邏輯中的種類和個別理解成一個人心中的普通和特別吧。
  對,說你呢,你很特別。
  在他心中。
  他一向怕冷,跺跺腳,從大衣的口袋中掏出兩張機票,抹抹快凍成冰淩的鼻水。
  “走吧走吧,飛機上暖氣好,老子快凍死了,壯士一去,不複返兮?”
  阿衡看他,笑開了暖意,搖頭——“望北去,無故鄉,我怎麽回去?”
  “你不想回去?”他挑高眉,分明在發下若隱,卻又似繃緊了肌骨的敏銳戒備。
  阿衡淡笑——“需要借口。”
  那少年垂了麵容——“你要什麽借口,好聽的,合理的,感人的,還是迫不得已的?”
  她含笑——“你都說說,讓我選一個。”
  言希皺眉,嘴唇凍得略微發白,條件反射地扒扒圍巾——“好聽的,就是首都人民都想著你呢,合理的,你一個B市人老在H市混算是怎麽回事兒;感人的,你回去,即將拯救快餓死的一人一狗一鸚鵡,三條命呢,多感人;迫不得已的,我拿槍架你脖子上了,不回去明天等著見報,一神經病人劫持女兒登機,喪盡天良竟為天倫。”
  阿衡眯眼——“感人的實在不怎麽感人,我不在,也沒見你們餓死。”
  少年看她穿得單薄,扯掉圍巾,粗手腳地纏在她的頸上,瞪大眼睛,胸中氣悶——“我們餓死你就快活了!”
  阿衡差點被他勒得喘不過氣,拍開他的手,眉眼無奈——“都這麽久了,怎麽不見你長大。還是孩子脾氣!”
  言希額頭無力點在她的肩上——“別人說孩子長不大是因為沒有家,你不在,我連家都沒有,怎麽長大?”
  阿衡深深地看著他的黑發——“我在時,你嬉笑怒罵幾時由過人。”
  思及舊事,心中有些難過,手指輕輕撫過他的耳垂,微笑了——“本來就打算回去了,隻是你說的借口,沒一個可以打動我。”
  言希緩緩抬起頭,神情虛弱,餓了很久的樣子,舉手,長歎——“隻要你回去,我這輩子再不吃排骨。”
  阿衡笑了,山水的溫柔,恍然想起,爺爺很久很久以前,在言希還是個小木偶的時候,說過他們二人的批詞。
  言希,於我孫女,實非良配。
  可是,喜歡了,頑固地要把牛角鑽到天邊,又能怎麽樣。
  於男女,最好的祝福,不外,有情人終成眷屬。
  隻是,不知,惟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比起惟願天下無癡男怨女,又如何。
  他坐飛機,不過三秒,便倒在她身上,沉睡起來。
  知曉他夜間播音,又乘飛機,肯定是累極了。
  抬手,想看時間,小指卻被壓住。
  微小不安的緊攥,是她要離開他便會發現的禁錮。
  阿衡看了看他,微微笑了,伸出另一隻手,幫他拉高毛毯。
  窗外,雲層略低,氣流並不穩定,能夠感受到細微的晃動。
  空乘小姐甜美的安撫聲響起,中文,英文,donotcare。
  這句話,似乎帶著魔力。
  終於,她也模糊了意識,蜷縮著小腿,慢慢合上眼睛。
  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伏在一塊米色的布料上,抬眼,上半身圈在言希的懷抱中。
  身側,空乘小姐的藍色製服,銀色的推車,轉眼,言希輕輕把食指放在唇間。
  “這位小姐,您醒了?”空乘聲音溫柔,蹲下身和她平視——“需要提神的飲料嗎,來杯咖啡?”
  言希低頭,大眼睛含笑,看著阿衡——“熱可可好了,她不喜歡太苦的東西。”
  阿衡咳,坐直身,抿了抿鬢角的亂發,臉龐微紅——“抱歉,睡得太熟。”
  言希盯著飛機上的電子表,伸了個懶腰——“還有十五分鍾到機場,和大姨媽說了,讓他來接。”
  阿衡無語——“搭出租就行了,你還不識路,要麻煩達夷?現在不到七點,他一向愛睡懶覺。”
  言希漫不經心地揉著眉頭——“上個月,他家老爺子剛給他標了一台Lamborghini,純黑的,正得瑟著呢,給他個試車的機會。”
  蘭博基尼。
  阿衡黑線。她幾乎忘記,即將麵對的,是怎樣的生活。
  以前在顧家時,她說她攢了一年的錢買了一部手機,人人看她,皆傲氣淩然,一派大家風範,隻是,不知道這些人讓溫言辛陸四家看到,又是怎樣的光景。
  豪爽幹脆如辛達夷,恐怕也就一句冷笑話——顧家,什麽東西,好吃嗎?
  飛機降落時,耳朵一陣轟鳴,言希捂住了她的耳朵,低頭輕輕蹭著她的額發,大眼睛笑得快要看不見。
  輕輕地,說了一句話,卻被響聲蓋過。
  阿衡看著他的唇,含糊迅速地搖頭。
  他問她,這場景是否似曾相識。
  阿衡抵死不承認。
  被這麽個幼稚的人喊著寶貝。
  出了機場,老遠就看到一個帶著黑墨鏡的英俊男子倚在一輛黑亮得像是潑了油的跑車旁,半冷豔半憂鬱裝酷裝到極限的德性。
  大冷天戴個墨鏡,生怕別人不誤會你丫是盲人啊。
  阿衡抽搐。
  那人轉眼,望見他們,瞬間丟了大男人的派頭,扔了墨鏡,飛奔而來。
  辛達夷撲了過來,抱著阿衡,又摸頭發,又揉臉的,看她微笑,溫柔得依舊那股子水,嘴上一句靠,就是這個味兒,沒的錯,眼眶紅了起來。
  “兄弟,阿衡,你沒死,我沒做夢吧?”他顫巍巍地,二十歲的大男人,卻依舊是從前的模樣,單純到傻氣。
  阿衡含蓄——“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言希一巴掌,把辛達夷拍到一旁,站到阿衡前麵,皮笑肉不笑——“誰他媽要再在老子麵前提我姑娘個死字,別怪老子翻臉不認人。”
  辛達夷委屈了——“靠!不是你丫喊老子跟你一塊兒玩筆仙碟仙那會兒了,誰他媽的一直說著招魂來著!”
  言希迅速地瞄了一眼阿衡,臉上掛不住,飛踹辛達夷——“你還敢說,跟你玩,次次都招來送不回去的,扔筆,撂碟子,丫比兔子跑得都快。”
  辛達夷吵不過,嘀咕——“不理你,隻要阿衡回來就好了。”
  阿衡微笑,走上前,擁抱住了這少年——“達夷,我很想你。”
  達夷狠狠地回抱,眼眶紅得厲害,粗啞著嗓子開口——“小姑奶奶,咱不帶你這樣兒唬人的,再不見人,言希的小命都被你撲騰幹淨了。”
  言希吐口水,狠狠瞪他。
  丫真多嘴。
  跑車上,言希坐副駕駛座,辛達夷擼起袖子打方向盤,仗著自個兒蘭博基尼,飆到一百八十。
  阿衡坐在後座兒,臉都綠了。
  “辛達夷,你慢點兒。”言希盯後視鏡,看阿衡不舒服,踢了踢少年。
  達夷瞅他一眼,笑了,換了檔,語調調侃,故意大了聲——“對了,言希,你們電台高層,想包養你的那個,現在怎麽樣了,還纏你?”
  阿衡本來昏昏欲睡了,一句話,立刻冷汗倒流,精神無比。
  言希表情倒沒什麽波動,漫不經心地開口——“他倒是能包得起本少。”
  阿衡抹冷汗——“男的女的?”
  言希眼睛黯了黯,輕輕開口,語氣冷了些——“男的。”
  阿衡默默低頭,不再開口。
  車內的氣氛,頓時有些尷尬,達夷陰陽怪氣地咳了幾聲,見沒人搭理他,自己覺得沒趣,訕訕開口——“本來也沒什麽。不過一個不入流的角色,昨天,陸流找人彈壓了一番。”
  不提陸流還好,一提,車內的溫度瞬間從零度降到零下。
  辛達夷呸自己,知道說錯了話,也就不再開口,專心開車。
  
  四陌的方程式 chapter74
  達夷看著逐漸密集的車輛樓房,摹地,想起溫家,餘光掃向言希,有些迷糊——“美人兒,溫家那邊,到底是個什麽態度,阿衡沒死,他們為什麽放出那樣的消息?”
  言希淡哂——“船到橋頭的事兒,我倒要看看,他們給我一個什麽說辭。”
  出國時,還活生生的人,說沒就沒了,回來時,第一時間通知他,好心帶著他看一座空墳,一家老少無不悲痛欲絕,個個風光霽月,光明磊落。
  當時,墓碑上書溫氏女溫衡之墓,他說你們不能這麽寫,應該是未亡人言希妻言溫氏衡之墓。
  溫老一把年紀,拉著他的手,老淚橫流——“小希,你和阿衡的婚約,隻有我們兩家知情,她少年早夭,為了你以後娶妻,我們家不能連累你,就當你爺爺當年沒有提,我也沒有答應。”
  這樣好心,真是,難為他們了。
  辛達夷搖頭,掃了後麵一眼,確認阿衡聽不到,小聲開口——“你當時和溫家決裂,當著老爺子的麵,把阿衡的碑放倒,又重立,鬧這麽僵”
  言希微微垂眼,語氣平淡——“我樂意扛著少年喪妻的名頭,即使是空墳,那也是我的。既然婚約在前,什麽時候也輪不到他們家指手畫腳。”
  辛達夷望天——“過去,隻是爭座墳,現在可是大活人,再說,娃娃親這個,法律上可站不住腳,您老還是全副武裝,準備戰鬥吧。”
  言希沉思——“辛爺爺是個什麽看法?”
  辛達夷笑得豪爽——“今早起,我家老頭說了,言家小子這個做派對老子的胃口,孩子巴巴地,跟他家討個個媳婦兒怎麽了,做老的彎彎腸子都使在孩子身上,算是什麽事兒。”
  言希抽搐——“你怎麽和新爺爺學的嘴,我什麽時候說要向溫家討媳婦兒了?”
  辛達夷竊笑——“言希,你丫還學會害羞了。”
  少年瞪他——“事關阿衡的名節,上上下下這麽多耳朵支著呢,收斂些。”
  一直閉目養神的主人公臉上紅一陣綠一陣,裝睡裝得辛苦。
  也不知走到哪裏了,隻是人群的氣息越來越清晰,熙攘的,熱鬧的,溫馨的。
  遠處,傳來持續的鍾聲,在雪中,聽起來不像妙音,倒是有些悶耳。
  阿衡眼皮微動,知道離廣場愈近,那個園子,也愈近。
  車速減了許多,漸行,緩行,終於,在清幽撲鼻的臘梅寒香中,停止了。
  言希解開安全帶,想要喊阿衡,轉身,看她,雖然閉著眼,但全身緊繃,知道她早就醒了,並不拆穿,走到後車門,打開。
  “阿衡,到了。”
  他微微挑著眉,生出惡作劇的心,食指輕戳阿衡白皙的臉頰,看著平時冷靜早熟的某人,搖搖晃晃,臉紅到脖子上,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阿衡裝不下去,睜開眼,好脾氣被磨得沒脾氣,強壓住臉上的紅暈,淡淡開口——“言希,你年紀也不小了,不要總是胡鬧。”
  辛達夷撓撓黑發,也笑了——“小姑奶奶,別裝了,少年老成,都快成精了。”
  阿衡無語,走出車門,把手中的大衣遞給言希——“穿上,一熱一冷,別感冒了。”
  言希哦,聽話,乖乖穿上。
  辛達夷歎為觀止,也就你丫能降住他,平常,天冷讓他多套件衣服,跟要他命似的。
  阿衡看著言希,似笑非笑——達夷你管他幹什麽,凍死活該。
  言希瞬間淚汪汪——女兒
  三人正鬧著,遠處走來一個人,直挺雙腿,長相清俊,卻帶著幾分邪氣,正是孫鵬。
  他看到阿衡,沒有任何驚訝,微微審視了,笑開——“阿衡,我以為憑你的能耐,還能再撐些日子。果然,妖孽就是妖孽,殺傷力無人能擋。”
  出乎意料,言希並沒動怒,對著孫鵬,微微頷首,握著阿衡的手,掃辛達夷一眼,辛達夷心領神會,和孫鵬東拉西扯了半天,直至言希帶著阿衡走遠。
  阿衡看著四周的景色,掛著雪的鬆枝,左手心深處的涼軟,恍惚,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她低頭,笑了——“我本來,也以為,自己能多撐些年月的。“
  言希淡笑——“即使是你這樣說,我依舊不會承認自己是妖孽。”
  阿衡低聲——“不必承認,也不能承認。“
  隻有不想亂卻被亂了心,才能稱亂心的那人是妖孽的。言希擔不起這罪名。
  這少年指著枯樹背後的白色洋樓,總算是笑了,真心實意地自嘲了一句——“妖孽的下場據說隻有被金屋鳥籠,囚入別人的欲望,而我這個戴著妖孽帽子的,倒是常常琢磨著,把你藏進家中,一輩子算了,咱們兩個,折磨一輩子,也比,別人捅你一刀,戳到我心窩裏強多了。”
  阿衡震驚,抬眼,訥訥不成言。
  言希微微彎起大眼睛,望著遠方,無法容忍了這咫尺的遠方,微笑著,拉起她,奔跑起來。
  阿衡,回家了。
  
  四陌的方程式 chapter75
  言希也惱了,把門一咣當,摔到對側的牆上,冷笑道——“好,看吧,你他媽別後悔。”
  轉身,走至客廳,思莞狐疑,尾隨其後,卻驚站在原地,腿腳像被人綁住,不能動彈。
  身材修長,穿著黑色毛衣的黑眸少女扶著矮桌,看著他,略微困擾尷尬的表情。
  思莞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瞳孔收縮了,盯著她,半天,那人卻平複了,溫柔安靜,回視著他,不動不怒,像副等身的畫作。
  思莞上前了幾步,走到她的麵前,低低問她——“你還活著?”
  恍恍惚惚,看了阿衡的遠山眉,清秀俊雅,卻不知是人是鬼。
  她伸出手,輕輕觸了他的手背,指溫暖人,不可能是死人所有。
  然後,放下手,輕輕開口——“我沒死,思莞,你不用再自責。”
  思莞看著她,許久,眼睛卻紅了,加大了音量——“我以為,你不會像爾爾那麽任性。難道隻想到恨,卻從沒有考慮自己的行為會造成什麽後果嗎?”
  阿衡微愣,抬起頭,淡淡笑了——“思莞,我要是你,絕不會這麽對自己的親妹妹。”
  想起沒包好的餃子,開了口——“你們慢慢聊,我進去做飯。”
  轉身,垂了眉眼,朝廚房的方向走。
  思莞臉色瞬間煞白,握緊了拳頭,不作聲。
  言希伸手,攔住了阿衡——“等會兒,剛剛蹭住胳膊沒?”
  阿衡搖頭,笑開溫柔——“沒有,就是打碎了杯子,大過年,不吉祥。”
  “什麽了不起的事兒。”言希也笑了,把她掉落的鬢發抿到耳後,輕輕推著她向前走,去吧去吧,我要吃餃子,噢噢,好吃的餃子,阿衡做的餃子。
  思莞靜靜看著阿衡的背,輕輕開口——“你是足夠聰慧,但聰明得過了頭,永遠成全不了,一個當哥哥的,對親妹妹的愛。”
  她還記得,他說,媽,是阿衡做的,跟爾爾無關。
  那個樣子,十足的認真。
  那時,她發著燒,看著他的眼睛,他卻別過了頭。
  因為是她,愛,對他而言,才如此困難。
  這是,溫思莞想告訴溫衡的。
  她止了前行的步,涼了大半背脊,抱著頭,緩緩地,眼淚模糊了眼眶。
  言希背對著小姑娘,卻一把摟住了,狠狠地塞進了懷中。
  她顫抖,無聲地哭泣,他抱住她,兩隻胳膊環抱著,收緊,再收緊,直至那身軀在自己的懷抱中,毫無了縫隙,才在她耳邊開口——“乖,愛哭的孩子短命,我們要長命百歲,不許哭。”
  轉了眸,對著溫思莞,自己卻落了滿臉的淚,麵無表情——“我一個人,給她所有的愛。你,滾。”
  阿衡抽噎,我說過年摔杯子不好吧,你看你看。
  言希拿紙巾往孩子臉上蹭,別哭了,什麽大不了的。老子明兒就找人,揍得他媽都不想愛他。
  孩子不樂意了,那是我哥,你打我哥,我媽我爺爾爾該傷心了。
  言希吐血,溫衡,我鄙視死你。
  然後拍案,那丫說怎麽辦,老子怎麽辦總成了吧!
  阿衡邊抽,邊吸鼻子,好,下次你看到爾爾就使勁瞪她,說我討厭你討厭你你最討厭了。
  言希==,你是不是知道我跟溫思爾
  阿衡紅眼睛,咬毛衣,然後,爾爾會跟思莞哭訴,然後思莞就知道妹妹被自己哥哥欺負是什麽感覺了。
  言希歎氣,摸孩子腦袋,你果然知道了。
  阿衡嚴肅,紅著哭過的眼搖頭,其實我不知道,一直在糾結,她到底是你妹妹還是你姑姑。
  言希無力,你別攔我,讓我死了吧,我靠,媽的,要不是我爹在外頭整出風流債,照你繼續糾結下去,我還真得喊她姑姑了。
  阿衡默,什麽時候?
  言希也默,大概,就是我媽懷我的時候找的。所以,我媽覺得就因為有我,我爸才在外麵拈花惹草的。
  阿衡忍不住,笑了,言希,你不覺得你媽的邏輯站不住腳嗎?
  言希攤手,╮(╯_╰)╭她這麽想,我有什麽辦法。
  阿衡納悶,爾爾的親媽呢?
  言希翻白眼,不要問我那個年頭為什麽這麽容易難產,大概是報應,反正我媽生我難產,思爾她媽生她的時候也難產,我娘恨我爹那口氣兒憋著,沒死成,爾爾的媽沒熬過去,剛生下爾爾沒多久,就去世了。
  阿衡點頭,噢,所以,家醜不可外揚,孩子又太小,兩個爺爺一商量,就來個狸貓換太子,把我送走了?
  言希笑眯眯,我小時候見過你,你知不知道。
  阿衡啊?
  言希繼續揉阿衡腦袋,笨孩子,我當時還騙了你碗裏的肉,你小時候,真的很傻。
  阿衡說我怎麽不記得了。
  言希笑,溫爺爺溫奶奶礙著蘊儀姨,不能去看你,正好我爺爺也擔心你,就帶著我去了。
  阿衡搖頭,還是沒印象。
  言希說,你記不記得那盒瑞士巧克力。
  阿衡恍然,原來是你給的,我想起來了,是不是用我碗裏的肉換的,我當時還想這個小姑娘眼這麽大長這麽漂亮,怎麽是傻子啊。
  言希捶胸,吐血。誰他媽小姑娘啊,什麽眼神兒。
  阿衡嗬嗬,多謝多謝,幸虧你的巧克力,讓我和在在覺得活在這個世界真幸福。
  言希==,我當時隻想吃你媽做的回鍋肉,桌上的讓我吃完了,你碗裏還有,就沒想別的
  阿衡含笑,依舊多謝。
  阿衡煮餃子,過了三道水,白白胖胖地浮了上來,言希倆眼亮晶晶地,在旁邊抱著碗等著。
  阿衡關了火,滋滋的沸水慢慢停息了,拿過碗,皺著眉,挑了半天,才微笑了,把一整碗餃子遞給他。
  言希歡呼,抱著碗就竄了。
  兩個人吃餃子,多少有些冷清,就打開了電視機,午間新聞播報著,全國各地歡天喜地的,三個代表好啊,農民好工人好銀行好,然後黨也好啊,你好我好大家好,連村裏隔壁家的老母豬今年一高興,都多生了好幾頭小豬仔,就是十三億,人稍微多了那麽點,春運個個擠成了小紙片兒,在火車上咣當咣當,偏偏臉上還滿是幸福的紅暈。
  阿衡笑,言希,我們有什麽理由不好。
  言希埋頭苦吃,哼哼嗯嗯,老子好著呢,隻要我女兒在。
  阿衡無奈,你慢著點兒,別噎著了。
  言希唾沫亂飛,開玩笑,我吃餃子還能被噎住?除了排骨,餃子是我的最愛。
  話音剛落,落了現世報,捶著胸口,臉發青,半句廢話都說不出來了。
  阿衡站起身,猛拍言希的背,言希身子向前一傾,一個拋物線,不遠處地上,出現了一個夾著亮閃閃硬幣的餃子殘骸。
  阿衡微微笑了,言希,好福氣。今年一定平平安安,萬事順心。
  言希抱著水,狂灌,無奈了,指她,你怎麽和李媽一個樣兒,是不是包餃子的時候做了個標記,然後故意把帶硬幣的盛給我?毛福氣,老子都噎十六七次了。
  阿衡臉色微紅,木著小臉,小聲地,不都是想讓你好嗎。
  言希含了一泡眼淚,你以後嫁人了還這樣兒,別人肯定告你謀殺親夫。
  阿衡垂頭,看著餃子,輕輕笑了,不這樣了,嫁人了,就不這樣了。
  隻是對你,想讓獨獨的你好,才這樣的。
  然後,多年的多年後,某人又被噎住了,淚流滿麵地喊著媳婦兒你怎麽說話不算話。
  於是,衡姑娘,作者讓你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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