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鈁錚:相依為病

(2012-10-28 17:28:36) 下一個
  時間如果來到
  披一身霜花的出租車,穿行在冬日清晨的街市,天還沒亮透,壓滿積雪的樹木枝椏,街燈,樓宇,一切一切,都籠罩在淡淡的灰色,微蒙光線裏,冷寂,寧靜,悄無聲息。透過的士後座玻璃窗,淩勵欣賞窗外被夜來風雪改裝成一片銀裝素裹的景色,實在無法辨別,這座城市到底是剛剛醒來,還是從未曾睡去,他出差不過是半個來月時間,還記臨行前,去機場的路上,是怎樣一番陽光迷媚,滿目璀璨。
  司機大哥嘴碎,兀自喋喋不休,將他住多大的屋,有多大的老婆多大的娃兒,不吝交淺言深,實實誠誠給客人介紹一遍,繼而打聽淩勵的個人履曆,那摸樣,倒像是專業媒婆,遇見個能給他帶來不少利潤的靚貨般殷殷熱情。
  淩勵好脾氣,將注意力放回到司機大哥身上,不藏私,自家情況,一一奉告,就差沒報個生辰八字,並努力在話題中製造些不會令人犯睏的亮點。
  例如,房子三室兩廳,一百六十多平……
  司機大哥滿麵豔羨,嘖嘖連聲“就你們兩口子住啊……”
  還有,老婆任保險公司一部門主管,薪水優,樣貌優。
  司機大哥就在那兒吹口哨了;
  再來,自己是個內科醫生……於是毫無意外,司機大哥再沒犯睏,開始谘詢,“哎喲,醫生,你說我這腰……”
  其實我不是骨科大夫喂師傅……淩勵很想如此提醒,到底沒說話,推推鼻梁上的眼鏡,微笑,認認真真聽司機講訴他的病痛令他有多不爽多苦痛。這大概是淩勵自打昨天後半夜爬上回家的動車後至現在,接待的第五位“病人”了,盡管淩勵很清楚自己不是骨科大夫,不是腸胃科大夫,也不是心血管專家,盡管他也很累,但他還是會陪人聊一聊。從火車站到他家,不過四十來分鍾的車程,聊聊,能克製一下在這個半夢半醒般的清晨裏,很想把自己丟進暖被窩的欲望,無論是司機,還是淩勵。
  下車,拿好行李,淩勵叮嚀司機,“交了班回家好好睡一覺。”
  司機大哥笑的特親切,“行,謝謝……”
  淩勵也在笑,他退掉機票搭動車,隻為能提前五個小時回家,是想給妻子方楠一個驚喜。這次出差的L市真不錯,風景明朗,小吃花樣繁多,方楠一準喜歡,他計劃拿個假期,帶方楠去遊曆一番,當然,最終目的不僅於此,更在於,離開慣有的生活模式,人顯得輕鬆自由些,在輕鬆的氛圍裏,懷孕應該會變得更容易,更順理成章吧,以他們的年紀來講,應該要個孩子了。
  回家,一屋子燈火幽暗,暖意迷離,寧靜溫馨的空間,隻聽得到浴室傳來,隱隱約約的水聲。嬌妻習慣早起洗個澡後,收拾的衣帶濟楚才去開工。淩勵輕輕放下行李,脫下羽絨服和手套,都還沒拉下脖子上的圍巾,躡手躡腳走到浴室門口,磨砂玻璃推拉門上,映著方楠姣好窈窕的身形曲線,淩勵嘴角抿絲調皮的笑,邊想象被嚇到的方楠如何花容失色大發嬌嗔,邊伸手握住門把手……不,當發現玻璃門上的影子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也不,淩勵意識到那是一對緊密擁抱的男女時,已經來不及了,沒拴住的門,被他輕而易舉拉開來,溫熱的水汽混著浴乳的氤氳芬芳撲麵而至,淩勵的眼鏡片上瞬間浮起層霧……迷霧縱橫中,門內偷情的男女,裸著身體,在蓮蓬頭下癡纏做一處,肉香四溢,淩勵摘下眼鏡,瞪大眼睛。
  毫無預兆滑開的門和門外直立著的人,驚嚇住忘情愛撫中的男女,硬生生,所有動作,戛然而止,駭然麵對這家戶主,六目交注,一時間俱做聲不得,看上去反倒四平八穩的。淩勵也不知自己到底怎麽掙紮出來的那一句,“穿好衣服,”他對方楠說,“我在客廳等你。”竟動作平和,將浴室門關好。
  是在客廳坐,等方楠,但其實,並不真曉得如何處理自己,處理這個局麵。淩勵的目光,茫然落在自己的右手,手背上疤痕赫然在目。那是半年前,他曾見方楠與一位名叫錢亞軍的人,挺親密的挽臂逛街。淩勵沒立刻發作,忍到回家怒喝方楠,讓她給他解釋清楚,當時氣憤之下,一拳砸爛浴室的鏡子,手被碎玻璃劃破道口子,還縫了三針。淩勵記得,那會兒方楠賭咒發誓,與錢亞軍就是很單純的朋友關係,有時會約在一起聊聊天的藍顏知己。方楠還用了個很時髦的詞匯形容錢先生,“是個無性之人,就是當姐妹來用的……”
  淩勵信她,她是他老婆,她說的,他願意相信。可現在,那個曾被定義為無性的知己姐妹錢亞軍,趁他出差在外,登堂入室,與他的老婆做出這等苟且勾當!聽著浴室那邊的動靜,淩勵手蒙住臉,天啊,這是他一心一意對待的家和女人,她騙他,背叛他,送他頂俗稱的“綠帽子”頂在七尺之軀上?!淩勵跳起來,他需要找個地方冷靜冷靜,不然,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大打出手,或是提刀亂砍。衝出家門的一刻,淩勵碰翻行李箱,那隻箱子裏,有他帶給方楠的多種零食小吃和一條色彩豔麗的披肩。驀然想起文娟嫂子,嫂子偶有抱怨兄長淩康,每次出門,總不如淩勵,願意帶些當地特產之類的回家。可他淩勵就算懂得惦記家人又如何?又如何??
  正是每天上班潮的高峰時分,淩勵混在人群中等公車。等公車……回醫院嗎?不知道。這不是他家附近的公車站,準確說,他也不確定這是哪一站,他隻是漫無目的,順著趕上班的人流亂走,就走到這裏。又下雪了,很冷,淩勵才發現自己忘記穿外套,他雙手插在褲袋裏,站在人群中,顯得比別人高出一截,可是,看見了嗎?也不是長得高一點,日子就會過得比別人好,淩勵現在有種偏執的認知,他覺得周圍任何人,都活的比他開心。重點,可能人家都沒他“綠”。
  公車到,淩勵被擠在趕時間的人堆中間,毫無出路,也毫不抵抗,就這麽隨大流,上車,他恍恍惚惚,腳底下絆著一下,有人扶住他,提醒,“喂,你的卡呢?”
  淩勵模糊重複,“卡?”摸口袋,沒有。他衝出門的一刻沒穿外套,也沒帶隨身挎包,所以現在,他身無長物,除了掛在脖子上的那條圍巾,褲袋裏隻揣了個鑰匙包。兩枚硬幣帶著聲脆響丟進投幣箱,算是淩勵的車錢,司機大聲吆喝,“往裏走往裏走……”淩勵被人拽著往裏走,車上暖氣的溫度,讓他神智稍稍恢複,終於,平日的態度有素溫文有禮回來少許,“謝謝,”他對扶著他的女士,露出幾絲生硬,還不如不笑的那種笑意,“明天,我把錢還你。”
  女士無可不可,“好。”找到座位,示意淩勵去坐。淩勵跨一步擋住意欲搶座位的毛頭小子,帶著股毋容置疑的力量,反手把女士推去坐。象之前發生過很多次的那樣,他站在座位邊,高大的身材,替這位女士撐出片空間,隨口客套,“你住這附近?”對方點點頭,算是答應,然後,MP4的耳機塞進耳朵,各想各事兒,再無牽扯。
  淩勵知道這位女士叫簡明,對,應該是這兩個字吧,他知道她的名字,也是因為偶然一次聽到她接電話,聲音清楚,柔和,“你好,嗯,我是簡明……”也不是說淩勵特別注意她,實在是因為,他們在這趟公車上遇到的次數太過頻繁。
  淩勵第一次遇到簡明女士,並不記得具體是哪一年哪一天,也是這樣的冬季,下雪,她心不在焉,衣著單薄,上車時絆了下,差點摔倒在車門口,淩勵好心拉住她。她沒公車卡,也沒零錢,淩勵隨手幫她解決。後來還是公車上,再遇到,她還他硬幣,簡單道謝,再然後……再然後就沒了。他們早間公車上會見到,晚間下班也常常遇到,就是頷首一個淺笑,有位置坐的時候,互有謙讓,一般,都是淩勵讓簡明,男生,總應該讓著點女人的。若都沒座位,淩勵多是站在她身邊,盡量保護照顧一下。說起來,整車人裏,他隻認識她而已。至於,這樣有多久了,淩勵記不起,誰沒事兒算計這個?隻不過,今天,他想,人生啊,果然會應到那句話,“出來混,總是要還的。”瞧瞧,風水輪流轉,就換簡明照顧他了。
  總是要還的……那方楠對淩勵的這一遭背叛,是欠下的,還是還掉的?該怎麽算?
  公車,慢悠悠,搖晃晃,醫院到,簡明抬頭看淩勵,淩勵一徑發呆,也不知他目光到底落於哪處,思緒飄去哪裏。簡明提醒,“你不下車嗎?”
  淩勵暫時回魂,“不。”他決定,還是去大哥那裏吧,父母都已過世,除去大哥嫂子,他沒別的親人。
  又過兩站,“我到了。”簡明起立,位置讓淩勵坐,一個紅包一把素淨的黑色折疊傘塞進他手裏。是紅包哦,上麵印著大紅雙喜字,簡明的表情告訴淩勵,她了解他的錯愕,解釋,“有一百多塊,都是零錢,你買東西坐車比較方便,借你的,到時候一起還我就是了。”淩勵尚不及拒絕,她已擠下車。米白色棉衣的帽兜包住頭臉跑遠。車窗玻璃上因溫差所致,凝一層厚重的霧氣和冰珠,淩勵也沒辦法看清楚,簡女士到底去往何處,不過,就算看到又能怎樣?他現在也沒辦法還錢給人家,也就作罷,下次遇到再說吧。打開紅包細數,確實,裏麵有硬幣,有百元,二十元,十元,五元的零鈔不等,很方便,錢裝在紅包裏,齊齊整整,也顯得細心周到。隻是,結婚用的紅包耶,今天這種日子,淩勵啼笑皆非。
  虧得簡明給的錢和傘,淩勵下車,冒雪等了很久,才艱難地打到輛車載他去大哥家。站在大別墅的雕花鐵門外,按電鈴,工人來開門,嚇一跳,“淩大夫,這是怎麽了?你不冷嗎?”
  兄弟突然過來,讓正準備出門的一家三口停下,嫂子文娟隻問,“吃沒?”
  淩勵搖頭,往沙發裏一縮,親哥麵前,不掩飾他的失意頹廢。
  淩康電話給秘書,早上不去了,所有該見麵的該開會的,改期。
  連侄子仲恒都電話去單位,要半天假。
  文娟讓工人給淩勵熱早飯,一家人圍坐,仲恒直言不諱,“二叔,又和嬸子鬧別扭了吧?”
  淩勵噓口長氣,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捧過工人端過來的熱麵條,唏哩嘩啦吃將起來。他不吭聲,沒人逼他,仲恒打開音響電視,放上磁碟,“叔,咱們唱卡拉OK好不?”試唱先,握著話筒效情深深雨蒙蒙狀,扯著喉嚨,“無情的雨無情的你……”淩勵捧著碗麵條,噗嗤笑出來。
  大哥康適時發言,“到底怎麽了?方楠這次又有啥想法?”
  淩勵因大哥康這句話而自省,是啊,家裏人都知道,每次有問題,都是方楠“又有什麽想法?”為他的工作崗位選擇,為升職,她還私自打掉過他們的孩子……每次啊,這些年,他每每為這些事情來打擾哥和嫂子,連仲恒都跟著操心受累。所以,或者有問題的不是方楠 ,而是他自己,他們是一對配錯了的貝殼,不適合。
  淩勵笑完的第一句話,不是象從前那樣,生氣,傾訴,而是誠摯無比,“謝謝哥,謝謝嫂子,謝謝小恒……”
  文娟楞半晌,“阿勵啊,到底啥事兒?你別嚇人行不?”
  這回,淩勵沒有抱怨,也不再憤怒,“沒什麽,可能,我和方楠的時間到了……”
  上次,因為發現方楠私自打掉孩子的事情,淩勵想過,離吧,這日子沒法過了,可終究還是舍不得,在一起多年的夫妻,怎麽能說分就分呢?再說,方楠也道歉了,知道錯了,總不能不依不饒,男人嘛,大度點。可現在看,不是那麽回事兒。那次鬧過之後,淩勵偶爾一閃神,也會尋思,如果真離了,他們現在會怎樣?那麽現在,如果這個時間來到,會怎樣?
  轉身必須比眼淚更早
  帶著兒子羅冬站在曾經的自家樓下,簡明打醒精神,用笑容武裝自己。自離婚後搬離這個家已經兩年了,她仍然很難做到全無芥蒂。按下602的按鍵,對講機傳出客氣疏離聲音,“你好,哪位?”
  還能有誰呢?不是剛剛電話裏講過送冬冬回來嗎?可簡明不能這麽說,甚至不能不耐煩,保持住溫和語氣,“蘇曼,我是簡明,送冬冬。”
  “哦……”啪嗒,門開了。
  簡明和冬冬上樓,交代,“見到曼姨要有禮貌,有招呼哦。對了,曼姨帶你去蘇爺爺家裏,你有沒有不聽話?”
  冬冬悶悶的,“在蘇爺爺家我很乖,我隻是討厭曼姨……”
  簡明歎氣,這可真愁人啊。和前夫羅世哲離婚後,冬冬一直與繼母蘇曼相處惡劣,前小姑子世華告訴簡明,“蘇曼常常在冬冬麵前數落你多麽沒禮貌和教養,冬冬為了維護你,與她爭執,最後鬧得家裏象被核爆過,不可收拾。我哥也不好受……”簡明可以不在乎羅世哲的感受,卻不可以不在乎冬冬,她希望自己和冬冬都能盡力做到合乎蘇曼的標準。諸佛明鑒,天曉得在一個曾經令自己夫離子散的女人麵前低聲下氣是多艱難的事情。可如果不放低姿態,惹到蘇曼,簡明怕她以十倍百倍還諸於孩子。此中煎熬,誰人可道?
  每次接送羅冬,羅世哲基本不在,接待簡明的總是蘇曼,不冷不熱不鹹不淡說幾句客套話,一派祥和的表象下,是心理上從無休止的對抗與較勁。
  坐在收拾的如樣板間般唯美的客廳裏,桌上擺著價值好幾千RMB的全套骨瓷咖啡具,家傭在旁伺候點心,她們一邊品著咖啡,一邊閑聊。不,簡明覺得對她來說,這比較象受訓。或者蘇曼是在顯示她擁有對羅家父子絕對的控製權,每每審查似的,“都帶冬冬去哪玩兒了?晚飯吃的什麽?”
  今天簡明和冬冬的遭遇並不算快樂,俱興致寥寥,簡單作答,“吃的麵條。”
  蘇曼像是台挑刺兒永動機,“又是麵條,碳水化合物嘛,吃那麽多,會胖的。就不能給孩子點蔬菜牛肉?”又見冬冬手裏沒個禮物啥的,還在挑,“也不給孩子買件新衣裳……”
  任她挑剔,簡明沒心情與之周旋。
  簡明無話,蘇曼卻不依不饒,“你啊,飲食上注意點,不要帶冬冬去吃肯德基,麥當勞,必勝客,垃圾食品,那玩意兒哪是人吃的。還有,蛋糕啊,巧克力啊,別總往他肚子裏裝,這要吃成個胖小子,以後誰要啊……”
  來了,又來了,簡明心裏歎氣,嘴上應付,“好的,我會注意。”
  既然提到蛋糕這個詞匯,必定就會問起簡明的工作,本來,說起這些非人食物不就為這一樁?!蘇曼優雅地抿口咖啡,“你還在那家西餅連鎖店幹呢?”
  簡明點點頭,連應都懶得應。
  “總在那兒幹也沒什麽前途。”
  簡明克製,“你知道我胸無大誌。”
  “可為人父母,總得給孩子做個好榜樣。”蘇曼瞥眼冬冬,“不然這孩子以後有什麽用?能幹什麽啊?”
  冬冬垂頭,沉默,持續沉默。在蘇曼麵前,似乎這個孩子除了沉默,再無事可做。忍耐也是有限度的,簡明終究熬不住,“孩子不是拿來用的。”放下咖啡杯,直視蘇曼,她的表情和目光就是在說,不比你,你的概念裏,什麽都必須要有用,而且必須能被你用。
  蘇曼不辯不怒,淡淡挑眉, “簡明,論口舌之利,誰都比不過你。”
  簡明敗下陣來,避開她的目光,她知道這不是讚美,這是諷刺,是奚落,是提醒,提醒她不要忘記,她用八十萬,賣掉她的婚姻家庭……再無言語。
  兩年前,是在這間客廳,那會兒的裝修沒這麽豪華氣派,蘇曼找上女主人簡明,“不要再讓世哲為難,你知道他心軟,念舊情,優柔寡斷。有什麽,你衝我來,開個條件吧,說,你要怎樣才離婚?!”
  簡明的條件,“我不要離婚,你辦得到嗎?”
  “除這個。”蘇曼端起自己麵前那杯茶水,又嫌惡地皺著眉頭放下,好像端起來的是杯垃圾一樣。也是那種嫌惡的語氣,“簡明,有點自尊好不好?世哲已經不愛你了,你用婚姻綁著他做什麽?”她還加個注解,“女人不好這麽活的。”
  簡明針鋒相對,也是嫌惡冷淡的語氣,“我隻麵對有自尊的人才和她談自尊。”本來嘛,招惹有婦之夫,還能這麽理所當然,女人好這麽活嗎?這樣才顯得比較有自尊嗎?見蘇曼意欲發作,簡明不給她機會,開條件,“一百萬。”
  蘇曼有備而來,“一百萬包括羅冬的撫養權,八十萬的話,你仍有機會再爭取羅冬的撫養權。”
  簡明知道蘇曼不是在乎那二十萬,她是不想她太如意,但她也知道蘇曼更想速戰速決。附加條件,“羅世哲與你婚前的財產,無論現金還是房子,都是羅冬的,你同意?”
  就羅世哲這點錢,身為資產逾億的大企業千金蘇曼小姐,怎麽會放在眼裏?她同意。
  “我們的協議要有具備法律效力的書麵文件。”簡明不信任蘇曼。
  蘇曼伸出手掌,與簡明一握,“成交。”繼而諷刺,“把家庭賣掉的感覺如何?”
  簡明道,“不賴,虧得世哲遇到你,在我眼裏他一文不值,還好,你收著如獲至寶……”其實事實就這樣不是嗎?如果羅世哲的外遇不是個有錢女人,他執意要離婚的話,簡明也找不到這幾十萬交代給自家父母。
  可這樣的事實不是蘇曼願意承認的,那天她氣得臉色忽紅忽白,偏她的身份教養也不允許她大打出手,想回簡明幾句,簡明已下逐客令,“慢走,不送,協議做好了你可以讓你的律師來找我簽字。”當時的簡明,明明已輸掉一切,麵子上仍顯得那樣不肯服輸。
  不服輸,也要付出代價的,那八十萬在後來,就成了打擊簡明和羅冬的利器,被蘇曼屢屢提及奚落簡明,“知道你厲害,伶牙俐齒,還會做生意……”盡管,簡明覺得蘇曼這幾乎是在偷換概念。但,當冬冬瞪著那雙幹淨的眼睛問,“媽媽,你是把我和爸爸換成八十萬塊錢了嗎?”簡明無言以對,所以,事實就變成了這樣,她拋夫棄子,隻為八十萬。
  祭出名為“八十萬”的大殺器的蘇曼再次贏,站起來叫工人,“芳姐,給冬冬放洗澡水。”簡明適時告辭,摸摸冬冬的腦袋瓜,孩子半仰頭看她,那真是一張酷肖羅世哲的臉,麵如銀盤,皮膚玉般幹淨無暇,眼睛黑白分明,清亮澄澈,烏鴉鴉一頭黑發,服服帖帖,厚厚的,帽子一樣扣在頭上。他是她的寶貝,這麽美好的孩子,她卻無法保護,照顧周全,簡明恨自己!
  蘇曼過來牽冬冬,“跟媽媽說再見。”
  步出羅家下樓,簡明腳步沉甸甸。
  這棟樓是羅世哲單位好多年前自己做的,羅世哲供職銀行係統,條件還不錯,中央空調,全天二十四小時熱水供應,什麽都好,就是沒裝電梯。還是羅世哲妻子時候的簡明,常常是螞蟻搬家一樣,把日常所需一點點往樓上背,吃的,用的,穿的,一件件,總是她獨立完成,就連裝修這麽大件事情,也是簡明一個人打理,裝修後的大量垃圾,還是簡明一個人一點點拖下樓,忙於事業的羅世哲甚少幫忙。那時冬冬才兩歲,托給別人看顧,等簡明處理完裝修事宜,冬冬發燒,她都沒歇過乏來,就得在醫院照顧孩子。這條樓梯上,留下過簡明的淚和汗,可到頭來,不是所有的付出和全心全意,都能得到好結果。
  樓下鐵門響,燈亮,有人上來,簡明打點精神,加快腳步,她祈禱不要遇到從前的鄰居。二樓,唉,又這層燈壞,暗暗光線裏,樓梯拐角,簡明差點撞到人,啊,羅世哲?
  “簡明?剛送冬冬回來?”羅世哲招呼。
  簡明波瀾不驚的語氣,“是啊。你剛下班?”
  “嗯,今天有檢查組過來,得陪一下,年底嘛,你知道,都這樣……”
  他還是那個樣子,細框眼鏡,白皙膚色,軟軟糯糯的說話語氣,穿黑西褲,米黃色外套,那件外套,還是簡明陪著一起去買的,好幾年了。他總是這麽斯文的要命,在他麵前,吹口大氣似乎都怕驚擾到他。
  “我送你回去吧。”羅世哲抬手看看腕表,要離的很近才行,聲控燈一盞盞從上至下,次第黯淡,直至光線全部熄滅,簡明和羅世哲站在黑暗裏,羅世哲說,“剛外麵又下雨了。”
  “不用,”簡明語氣疏離,“蘇曼正要給冬冬洗澡呢,你回去幫幫她。”
  羅世哲一時沒言語,也不讓路給簡明過去,站那兒,少頃,歎氣,“對不起。”
  這廝,從他提出離婚至現在,第一次開口說對不起。熱辣辣的液體,不由自主,在簡明眼裏橫衝直撞,她的呼吸已經沒辦法繼續維穩,羅世哲的輪廓在暗夜中淹沒,聽他說,“對不起,簡明,我沒照顧好冬冬。”
  簡明硬充淡然,“你知道就好,我會盡快把冬冬接走,你同意?”
  “同意。”
  “不需要和蘇曼商量?”
  “用不著。這事兒我能決定。”
  “好,就這麽說吧,我找到合適住的房子,就來接他。”
  “行。”
  “你上去吧,我走了。”
  “再見。”
  黑暗中,羅世哲打響指的清脆音色,把燈引亮,明亮光線裏,簡明麵色沉靜,羅世哲亦是表情寧和,簡明道別,“Bey……”
  聽著鐵門輕輕的啪嗒一聲響,羅世哲閉了閉眼睛,手在樓梯扶手上無意識地拍了拍。
  隨著鐵門關上那聲寂寞的聲響,簡明的眼淚掉下來,她很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可是,真忍不住,羅世哲,羅世哲,怎麽都是你?
  大學時候,她茫然失措,“怎麽辦?我懷孕了。”
  羅世哲毅然堅定,“那,結婚吧,孩子生下來。”
  後來,她正把大碗滾燙的雞湯端上餐桌,羅世哲在屏風後起身,接著整扇屏風倒下,簡明來不及躲避,雞湯和屏風全倒在她身上,抬頭,看見羅世哲冷淡厭惡的眼神,“怎麽這麽不小心?”她知道他故意的。
  羅世哲還是毅然堅定,“離婚吧,簡明。”
  從來,這個氣質斯文,似乎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決定要做的事情,他一定會做到,要她的時候,他有決心有勇氣鍥而不舍,不要的時候,一樣有決心有勇氣百折不撓。
  在這麽沮喪的晚上,還得到西餅屋處理店裏的事情,是無上挫敗。搭末班車回去住處時,簡明覺得自己累得要散架了,頭靠在椅背,閉目假寐。有人拍拍她肩膀,聲音從後麵位置傳過來,“對不起,打擾一下,喂,對不起……”簡明睜眼,扭頭,帶著點不耐氣惱的目光和語氣,“什麽事?”
  那是很男人的,一張儒雅中不失剛毅的麵孔,眼神中充滿抱歉,語氣中有懊悔有無措,“對不起,打擾,可我總得還錢給你。”一把折疊到仔細幹淨的素淨黑傘,和一隻紅包遞給簡明,“喏,謝謝。”紅包耶,就算是還錢,也不需要依葫蘆畫瓢吧?變通一下行不行?簡明哭笑不得,略顯倦怠,“沒關係。”拿回紅包,上麵有道淺淺折痕,卻還保持的筆挺嶄新,“希望有幫到你。”
  “當然有幫到我,”男士誠摯懇切,“非常感謝。”
  “不客氣。”事實上,簡明心情好多了,想不到,爛成堆泥的她,也能幫助到人。與男士隨意寒暄,“剛下班?”
  “是,夜班。你呢?”
  “加班。”
  “常加班?”男士拿出手機接短信。
  “不常。”mp4的耳機,塞進簡明耳朵。
  簡明知道這位男士叫淩勵,有一次無意中聽他接電話,“你好,嗯,我是淩勵……”
  簡明也知道這位男士的職業是醫生,他總是在醫院這站上下,身上永遠帶著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那是種會讓人聯想到潔癖和生老病死的味道。
  簡明還知道他是已婚男士,無名指的婚戒,人家戴的那是生死契闊不離不棄。
  簡明更知道,他是位端方保守的君子,紳士風度十足,他沒少幫忙她,從第一次見麵開始。說起來,那真是個難忘的日子,人生中最倒黴最狼狽的一天呢,和婆婆吵架,羅世哲承認有外遇,並提出離婚……但,幸甚,在那樣的絕望時刻,仍有人願意施以援手。
  偶爾,簡明想起這位常常在公車上照顧她,並屢屢給孕婦老人讓座,卻不多話,笑容溫暖的醫生,都會有一種被太陽照耀著的感覺,今天也是。雖然,她也挺好奇,何以前些天,這位先生一幅似乎被誰踹溝裏似的衰樣子,好在,這會兒正常了。簡明因著變回正常的淩醫生,而生出幾分,沒關係,還可以好好再活幾天的力量。
  愛君如夢
  “不過了,放鴿子……”手提電腦屏幕上,《非2》裏的光頭葛優一聲吆喝,離婚禮成。淩勵對著電腦屏幕苦笑,他好像挑錯電影看了。果斷關掉電腦,淩勵坐那兒發怔,節能燈照得偌大值班室通明瓦亮,也顯得更是空曠寂寞。其實今天不是他的班,呆坐於此,隻是因為他不知該往哪裏去。
  和方楠戀愛兩年,結婚六年,合起來八年時間,他習慣下班第一時間找她,不,下不下班都會找她。俗世中的戀人或柴米夫妻之間,最常念叨的不過就是,你在哪兒呢?回不回家吃飯?又或者我們在哪兒吃飯?諸如此類。想我們活人一天中除了賴以維生的工作之外,需要操心的不過就是吃與睡,所以,你在哪兒,在哪兒吃,基本上是維係一個男人和女人關係的重要方式。於是,連侄兒仲恒都動輒玩笑,“叔是為人夫的典範,早請示晚匯報,時刻突顯嬸子的領導地位……”可末了,淩勵還被領導給炒了。
  那個撞破方楠與錢先生□的早上,淩勵出走後再轉回家已是午後。進屋,方楠正等著他,沙發旁放著她的全套LV旅行箱,她已經收拾好了行李?看起來,確實覆水難收。
  “離婚吧,淩勵。”方楠先說,神色間不辯悲喜。
  淩勵靜片刻,“為什麽?”搞到這般田地,麵子裏子都七傷八癆的,總得有個原因吧?
  方楠半垂頭,玩手上的鑰匙串,“我也常常問自己這個問題,為什麽?其實,你真沒有不好。”她眼圈微紅,輕歎,“是我,我想要的更多,想活的更有安全感。對不起。”
  淩勵無語,他無法達到方楠的標準,很遺憾。
  就像以前,方楠要買這套LV旅行箱,淩勵是不會不同意,但他時有取笑,“暴發戶的品位……”照淩勵的選擇,挑個樸實點,質量也不錯的非奢侈品有何不好?可方楠不嫌LV臭大街,她堅持那是身份地位金錢的象征,“我就是要當暴發戶……”分歧就在這兒了,她的理想是需要被身份地位金錢保障住的安全感,即使有暴發戶嫌疑也沒關係,可淩勵不過就是個老老實實拿薪水的內分泌科副主任,她要的,他給不了。
  如果丈夫無法滿足妻子的需求,能怪她有外遇嗎?錢亞東不錯,開貿易公司,住別墅,他家車庫裏有一輛寶馬一輛路虎。淩勵不再掙紮求全,“離吧。”
  今天早上,淩勵和方楠辦妥離婚手續。沒什麽財產糾紛,方楠若喜歡,家裏的大部分物件她都可以拿走,淩勵不會有意見。兩人之間那筆數目不大不小的存款,淩勵基本都給了方楠,她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時間,是陪伴他度過的,如果他不能給予她夢寐以求的幸福,起碼,用錢補償一點點,也分屬當然。至於方楠開了好幾年的大眾車,她大方的留給淩勵。淩勵沒推辭,和寶馬路虎比起來的話,十幾萬的大眾是算不上體麵了。至於淩勵現在住的房子,父母留下,婚前財產,再說,也有言在先,不能給方楠,不知這是不是導致方楠沒有安全感的原因?
  話說,淩勵托生到淩家的時間太晚了,淩康那會兒都二十一二年紀,“老”的足夠當淩勵的爹。淩康結婚生子時候,淩勵六歲,每次文娟帶兒子和小叔子出街,不知情的都以為那是一個媽帶著兄弟倆,文娟從來也不帶否認的,解釋起來費勁兒不?索性就這麽著吧。
  淩家高堂相繼辭世之時,淩康已是有車有房有事業的成功商人,經營品種從外貿,百貨,一直到房地產,淩家爹媽留下的那點財產在他看也就一紀念品,跟金錢不沾邊。但彼時,淩勵還是醫院累死累活也賺不到仨瓜倆棗的住院醫師,每天□練的跟頭老驢似的,找的那女朋友方楠,淩家高堂還總覺得不靠譜。最後老人遺言,認真說是帶了點戒心的遺言,房子就不給大哥淩康,歸在小兒子淩勵名下,而且,淩勵結婚不滿十年的話,如沒有孩子,還婚變了,房子那是婚前財產,可不能夫妻平分。這條遺囑交代下來,執行人是文娟嫂子,或是因此,方楠自和淩勵婚後,與文娟嫂子相處的不算親近,也就是表麵上沒太大衝突,過得去罷了。
  簽妥離婚文件,方楠半是調侃半認真,“你家裏人可能也有先見之明,知道我們長不了。”
  離都離了,說這些也沒意思,這要還在一處過,倒可為此好好溝通溝通。淩勵避開鋒芒,伸手與方楠一握,“還是朋友?”
  方楠點頭,指指不遠處的錢亞東和Land Rover,“回醫院嗎?送你?”
  “不用了,走過去就是地鐵。”淩勵背好挎包,“再見。”
  再見,八年情分。再見,一場夫妻。再見,散買賣不散交情。淩勵拿下婚戒,無名指上一圈蒼白的戒痕,他頓一頓,戒指又套回去。
  晚班醫生進來值班室,“淩主任,還不下班?”
  再拖下去就是博同情了,淩勵起身收拾桌子,“就走。”
  “要不去休息室待會兒?”
  “不了。”淩勵穿好大衣,徒勞地為他的行為下注解,“下班時間路上堵的厲害,現在走剛好。”
  都知道他離了,現在是枚孤家寡人。
  同事們今天本來很好心的邀他喝酒,打算為他開個聚會,慶祝淩主任重返單身貴族的行列,更有小年輕的住院醫生頻頻頓足,“完嘍,我們的隊伍裏多了一個多麽強勁的競爭者啊,大叔神馬的,現在最受歡迎了。”
  主任師姐唐雅妍最是幹脆,“老實告訴你淩勵,就三天哈,三天後相親開始,一輪一輪的。”
  淩勵統統退掉,他不想慶祝單身,也不想一輪一輪去相親,在簽妥離婚書的這個夜裏,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一個家,他從來都是個戀家到不行的人,盡管伴侶已經叛亂,但在這個冬夜,他還是想方楠,很想。
  順街走,朝與家相反的方向,無疑,這是消磨時間的一種方式,淩勵打算找個離家遠點的館子,吃一頓飽飯,安撫他空虛的身體與內心。能吃些什麽呢?快九點,附近飯館都該結束營業的時間了,再找不到地方吃飯,他隻能回家煮泡麵。不不不,一個男人,獨守空屋,捧著碗泡麵對牢電視,太可憐。他現在不是十八或二十八好不好?大叔可快三十八了喂,一個年近不惑的男人,不應該活的這麽失敗的。
  靜夜裏,被一首粵語歌吸引,或者很多年前,他聽過,但記不真名字,隻是那串歌詞溜進耳朵,淩勵倍有感觸,“我隻記得,快樂如閃電,夢裏擺一千場喜宴,要是明天,再沒明天,不必想起愛的缺點……”尋音而去,是家還沒收市的西餅屋,店鋪櫥窗門麵,被彩燈裝飾的如童話般夢幻,更何況櫥窗裏擺放的各種蛋糕西點,漂亮到令人眼花繚亂。
  作為內分泌科醫生,要比之普通人更了解甜食的危害性,珍惜生命,遠離甜品,這幾乎是淩勵的人生信條了。不過今夜,淩勵決定例外,他發覺自己的人生太需要被這些唯美柔媚的東西所救贖,忍不住,頭貼著玻璃窗,入迷地欣賞平時最不入他法眼的甜點,水果鮮奶蛋糕,檸檬乳酪芝士,各種布丁和慕斯,看上去鮮香誘人的蒜香麵包,內容豐富的金槍魚三文治……淩勵的鼻子在玻璃上壓的有點扁,他認為自己迫切需要一杯黑咖啡,再狠狠點幾個小蛋糕三文治之類的。然後,他在鮮豔繽紛目迷五色中見到一張很女人的,清柔娟秀的麵孔,臉上有極淡的妝,目光平和,神情溫婉,很難得,她的頭發自然黑亮,無染色。他們隔著玻璃窗和一個被裝飾到花團錦簇的蛋糕相望,不由自主同時微笑,嘴型顯示,“是你?”想不到,竟然是屢屢在公車上相遇的簡明女士。
  簡明很意外,西餅屋的玻璃櫥窗上,會粘上一個男人,她以為男孩子十二歲以後就不會再迷戀蛋糕了,重點在於他還是醫生,天啊,蛋糕這麽罪惡的東西也會吸引到醫生嗎?她打個手勢,問醫生要不要進到店裏來?本來以為醫生會拒絕,誰知人笑嗬嗬進來,對著簡明,頗為欣喜,象孫悟空在紫竹林見到多年不見的紅孩兒,“想不到是你,你在這兒工作?!”現在淩勵不意外為何簡明身上總帶著點奶香味兒,更不意外為何幾次晚班車遇到她,她手裏總拿著蛋糕盒子,原來在距他醫院兩站路的西餅屋工作啊。搓搓手,“還在營業時間嗎?”不等簡明應他,興頭頭折返去看玻璃門上吊著的營業時間牌,驗明結束營業的時間是九點,惋惜,“哦,你們該下班了。”
  “給你打包一份外帶的時間還是有的。”簡明往玻璃櫥前一站,“想要什麽?”
  “呃……”淩勵對著櫥櫃裏琳琅滿目的點心,一時拿不定主意。
  “要不,我幫你?”
  淩勵大力點頭,“嗯,好,好。”
  簡明衝正準備收工的店員喊,“先幫忙裝個外帶,千層糕,蜜柚芝士,金槍魚三文治,咖啡……”交代完要去關音響,淩勵要求,“能不能聽完?這首歌還行。”
  簡明失笑,“這麽老的歌你也喜歡?好早前一部港片的主題曲,《愛君如夢》,梅豔芳,劉德華,吳君如演的。”她摘下圍裙,收拾自己的書本和挎包,類似歎息,“啊,那會兒梅豔芳還活著。”沒說出口的是,那會兒她和羅世哲一起去看過的電影,當真,愛君如夢。
  淩勵隨口,“哦,有這樣一部港片。”除非太無聊,他倒不怎麽看電影電視,今天,純粹是被那一句歌詞吸引。瞅著簡明忙碌的背影,鵝黃製服,桃紅格子的頭巾和圍裙,淩勵覺得她還是穿帶帽兜的米白棉襖好看,就是她借他錢那天,身上那件,看上去簡單,幹淨,明澈。
  叮鈴鈴風鈴響,店門又開,有客進來,簡明拿好外衣挎包準備去換下製服,“對不起,今天營業結束,明兒個……”定睛看清客人,不耐,惱怒,“曹亮,怎麽又是你?”
  淩勵見那叫曹亮的滿麵堆笑,“簡明,我來接你下班。”這可能是簡明的老公,淩勵想。
  “先生,”店員喊淩勵,“你外帶好了。”
  兩個蛋糕盒子,淩勵暗忖,咋這麽多?掏錢包,“多少錢?”
  店員幹吧溜脆,“明姐付過了。”手腳麻利在兩個蛋糕盒子邊又添一紙杯咖啡。
  怎麽好意思讓她付錢?淩勵捏著錢包找簡明,卻見她冷著臉,正把曹亮用力往店外拉,包包衣服亂七八糟丟一地,那架勢看著不善。店員也不忙於張羅收鋪,隔玻璃門,做足壁上觀,看熱鬧看的很是投入。還是淩勵把簡明丟地上的衣物拾起來放好,問,“兩盒蛋糕都是我的嗎?”
  店員應,“等會兒。”
  淩勵等了一分鍾問,“多少錢,幫我還給簡明好嗎?”他真的餓了,打算吃點東西。
  店員仍舊,“等會兒。”
  淩勵放棄,決定抱倆蛋糕盒子趕緊走吧,錢另找時間還簡明就是,卻聽店員驚呼,“哇,打起來了。”唬得淩勵撲到門口,都不待他看清,店員把他推出門去,“你得幫明姐,她這麽凶,萬一那男的殺了她怎麽辦?”
  怎麽辦?不象那男的要殺簡明,比較象簡明快殺了人家,她正揪著曹亮的衣襟,怒氣衝天,“因為我答應跟你結婚,你就把我兒子從我屋裏攆出去?我是瘋了才要答應嫁給你。”
  淩勵站在寒風料峭裏,瞠目結舌,什麽狀況?好複雜。難道簡明還有個兒子?她也是離過婚的?或者未婚生子?真看不出來。
  曹亮被簡明推搡的腳下不穩,往後趔趄,靠在根電線杆上,拚命解釋,“我不是成心的簡明,我就是想有個機會跟你單獨相處。”
  簡明像是得理不饒人,吼,“單獨相處個屁,你跟我求婚的時候,知道不知道我有兒子,知道不知道?!”
  曹亮試著把自己從簡明手裏掙紮出來,“知道知道,簡明你冷靜點。”
  “見你大頭鬼的冷靜!”簡明一聲聲指控過去,“那麽冷的天,你把他從我屋裏趕出去,他一個人在小區裏傻呆著,看見我過去找他,還裝出高興的樣子在滑梯那兒爬上爬下,生怕讓我不開心,讓你不高興,怕我們不要他,他才七歲……”可憐簡明一片拳拳護犢之心,激憤下眼眶泛紅,聲音哽咽,“可你呢?曹亮你一個大老爺們欺侮孩子,丟人不丟人?”
  曹亮看上去很是冤枉,“簡明,你別誤會,我就是讓冬冬到樓下去玩會兒,不跑外麵去在小區裏又沒什麽危險。小孩子不能總困在家裏的,你看他又不愛說話又沒心計還沒眼力見兒,長大出社會怎麽混?”
  簡明固執而堅持,“你少找借口,你根本就不喜歡他,你既然不喜歡他,幹嗎要提出跟我結婚?”
  曹亮急切,“簡明簡明,你知道我喜歡你的,你不要每次一提起孩子就這麽緊張好不好?我沒不喜歡冬冬,我是說,小孩兒不用太慣著,慣壞了,長大以後有什麽用啊……”
  媽啊,淩勵看的都替曹亮急,並直覺他這句話會讓簡明更生氣。
  果然不出所料,簡明盯了曹亮片刻,不知是在想什麽,沉默,哀傷,最終冷漠決絕,“夠了,曹亮,對你們來說,人隻能分有用和沒用兩種是不是?有用的物盡其用,沒用的棄如敝履。很遺憾,老娘天生就是個沒用的人,配不起你們這些又有用又高貴的家夥,所以,你給我滾,別再讓我看見你。”她放開曹亮,一字一頓,嘴裏一字一頓滾冰珠似的撂出一句,“不,要,再,讓,我,看,到,你!!!”手指著馬路,厲聲,“滾!滾!!”
  曹亮大概沒想到會越解釋越砸,試著抱住簡明,安撫,“別這樣,我真不是有意的,就是想和你熱乎熱乎,這不是罪吧?我保證,絕沒下次好不好?再說你也答應和我結婚的,不能隨便反悔。”
  簡明意圖躲開曹亮,撕撕扯扯,邊躲邊喊,“沒有結婚,你放開我,放開我。”
  兩人這麽個折騰法,淩勵認為不行,這條街區算鬧市,車來車往,萬一收不住勁兒再把人搡馬路上去,出了事可怎麽辦?出於好心,靠近勸,“別在路邊鬧啊,太不安全了。”他招呼簡明,“喂,簡明,簡明?”
  淩勵突然出來勸和,並且還知道她的名字,簡明稍微分了點心。而曹亮見半路殺出了個比程咬金看上去帥太多的男人,還叫得出他未婚妻的名諱,本能手上加了點勁兒,簡明吃不住,人真就朝馬路的方向甩出去。淩勵就怕這個,衝上前兩步,攔腰把人抱住,免簡明跌倒受傷。忍不住埋怨曹亮冒失魯莽,“好歹這是女人,能有多點力氣,你至於用這麽大手勁兒嗎?”
  簡明好懸跌倒街前,更是暴躁,來不及從淩勵的攙扶中站直溜,喘籲籲先衝曹亮嚎叫,“曹亮,我們玩完,你最好馬上給我消失!”她是真氣炸了,最後兩個字似用盡力氣從身體裏嘶喊出來,聲音尖亮,以至有些失真。
  簡明和曹亮一番撕扯纏鬥下來,樣子著實狼狽,頭上紮的頭巾歪歪斜斜耷拉在肩上,再說穿的製服也單薄,北方冬天入夜後,滴水成冰,小風吹身上跟用利刀割似的,更那堪氣的不輕,淩勵抓著她胳膊的手掌,明顯感覺到這具身體冷且微顫,甚至他能聽到簡明牙齒輕叩的微弱聲響,二話不說,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脫下來披在她身上,動作自然而然,真就是出於職業本能和一片善心,不察有異。
  但淩勵的行為卻多少令簡明訝異,她楞在那兒,與淩勵對視,眸子晶瑩,也分不太清楚,她眼神麵容裏到底什麽內容。
  簡明如此,何況曹亮?恍過神的第一句話,“簡明,他是誰?你給我說清楚。”
  “要你管。”簡明沒有試圖解釋的意思。
  “難怪呢,另找了?明說啊,何必拿孩子做借口?”曹亮痛心疾首,“簡明,你讓我太失望!多少年了,我沒對其他女人有過意思,心裏一直惦著你,你怎麽能這樣對我?”氣急,原地轉兩圈,“簡明,最後通牒,你說,要他還是要我?”
  淩勵驚呆,咋事情變成這樣?急,“這位先生你別誤會……”
  來不及了,簡明雙手抱胸,半偏頭,衝曹亮揚著下巴,看不出平時文靜謙遜的人,這會兒倒顯得甚是任性嬌縱,那張靈秀麵孔,又俏又傲,意思好似在說,不要你,怎麽樣?
  曹亮明顯受刺激,咬牙蹦出幾個字,“好!你別後悔!”怒衝衝拂袖而去。
  完了,今兒不是個好日子,淩勵頓悟,不宜出行啊。試圖跟簡明講清楚,磕磕絆絆,“真的,非常抱歉,我,我可以跟那位先生解釋。”
  簡明異常幹脆,“不需要,今天謝謝你。對了,你的外帶還沒好嗎?”
  “哦,好了,很多,兩盒呢,謝謝你幫我付錢,不過那樣太不好意思了,我把錢還給你。”淩勵掏錢包,褲兜裏摸來摸去,才想起,錢包在大衣內側口袋裏,而大衣披在簡明身上,終於意識到,其實這多少有點別扭和曖昧的,難怪人家曹亮誤會。無奈盯著眼前這位女士身上披的黑色長大衣,本來想說,錢包在你身上,不知咋整的,話到嘴邊卻成了帶著氣聲效果的虛弱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造成誤會。”說完自己鼻尖上都快冒汗,如果是無意的,是不是比有意更糟糕?咄……還不如不說。
  簡明不以為意,笑,哈出的白氣,飄散在夜空裏,她顯得倦怠,落拓,無所謂,“真的不用拿錢給我,就當謝謝你救我啦,不會嫌少吧?”
  聽簡明這般玩笑,淩勵稍安心,“是少了點,不過看在你是女人的份兒上,算了。”
  簡明再笑,往店裏走,“好了,趕緊下班,再不走趕不上末班車。”
  淩勵邀請,“一起吧。”
  “好啊。”簡明大方應允,進店裏,拍拍店員肩膀,“下班了。”去關音響,一把帶著點滄桑的女聲衝進耳膜,“不敢妄想,被別人傾慕,但至少可真實一舞,美夢成真,美夢成假,不管真假舉起了腳步……”她不等唱完,重重按停。
  最傷的夜 星光仍會引路
  整個城市的燈火,將在晚班車上共坐的簡明和淩勵照亮。
  原來兩隻蛋糕盒子裏,有一隻是簡明的,其中內容與淩勵那盒不同,是一份提拉米蘇,一塊芝士切片。她打開紙杯蓋子,拿鐵的芬芳噴薄而至,刺激著淩勵的味覺,不由得衷心讚美,“唔,這比較象值得的人生。”
  簡明舌尖舔掉嘴角沾到的一點肉桂粉,點點頭,算是認同淩勵,咖啡遞給他,“喏,給你。”見淩勵麵上遲疑之色,正兒八經保證,“我沒喝過。”
  “不是,問題在於我喝了你怎麽辦?”
  簡明貨真價實的簡潔明了,“我帶的保溫杯裏有熱開水,再說本來就是給你要的咖啡。”非常堅定,咖啡放進淩勵手中,附贈注解,“沒放糖。”
  淩勵欣然接受,咽口咖啡,香醇至極,隻覺元神歸位,一直蜷縮著的靈魂似被這芬芳與溫暖喚醒,心滿意足,“謝謝,這麽冷的天,喝點熱乎的感覺太好了。”
  簡明調皮,“我以為你會告訴我,晚上喝咖啡不夠健康。”
  “偶有為之沒關係,”淩勵又咽口咖啡,“再說哪有人一邊享用咖啡的好處,一邊還拚命數落它的不是?”
  簡明半真半假,“有良心,好習慣。”
  淩勵飛快接口,“我會保持。”象敬酒那樣對簡明舉舉咖啡,簡明也衝淩勵舉舉手裏那份提拉米蘇算是回敬,在一片夜色分明,燈火流麗中,他們笑意生動。
  簡明是想,這位淩醫生,還真是個心思單純的家夥啊,他一定沒見過那種“永遠對”的絕勝派吧?就像羅世哲,從不上街購物,也難得動手下廚,因為不做,也不會出錯,便永遠保持住對任何人的勞動成果找出紕漏的立場。一邊享用,一邊數落,幾乎像是羅世哲與生俱來的天賦呢。
  簡明後來想起,與羅世哲相處的那些年時光中,真的很少見他主動讚美什麽,他當然才華橫溢,聰敏,帥氣,但他的挑剔,苛刻,陰鬱,不寬容也是一貫的。而她,竟也可以忍受那麽久。
  淩勵打開他那份三文治,問簡明,“你和那位曹亮先生,是咋回事兒呢?吵那麽厲害,連定下的婚事都撤銷。”他看看簡明,為這個話題加注解,“哦,不是八卦,就是,有點好奇,畢竟,我……”他有些尷尬,“你知道,我好像沒起什麽好作用。”
  “不關你的事,”簡明安慰,“是我跟他和不來。他其實對我挺好,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能走在一起建立家庭,情和緣,缺一不可,少一點點都不行……”也是確實憋悶,需要傾訴,顧不得交淺言深,簡明把事情始末一股腦兒倒給淩勵聽。
  話說曹亮,本來曾是簡明的大學同班同學,一直想追簡明,不過,簡明那會兒喜歡就讀研究生的前夫,曹亮沒戲。後來簡明離婚不久,又遇到曹亮。曹亮這些年算事業小成,有兩家廠,幾處房產,因忙著幹事業,還沒找到合適的女朋友,再遇簡明,便繼續追她,拖拖拉拉一年多,簡明總算答應嫁給他,但前提條件是他必須和兒子冬冬能相處得來。
  曹亮求婚成功,頗為欣喜,竟願意打發他廠裏的司機,開著他的私車,拉著簡明在他置下的幾處房產中選一個當婚房,並說好周末和冬冬聚聚,請孩子好好吃一頓。可歎曹亮是個務實到近乎吝嗇的人,周末那天,逛商場不給孩子買禮物,甚至以小孩子不能慣的名義,攔著簡明給冬冬買玩具。去吃飯也不問孩子樂意吃什麽,走好幾條街,帶簡明和冬冬去吃打折扣的日本菜,趕的氣喘籲籲到目的地,才發現他想去的那個餐廳已經改成家眼鏡店,敢情他自己也有很久未曾光顧於此。這也就罷了,為了吃到那頓優惠的日本菜,在地上撿到個日式館子廣告宣傳單,又帶著簡明母子奔去,還是不坐車,簡明拖著冬冬,跑的幾近力竭,而其實那家店食材也不算新鮮,隻是麵比較大碗而已。
  不止於此,曹亮不喜歡陪孩子玩和聊天,隻顧聊他的股票基金。托辭天冷,要求到簡明住的地方看看,到了簡明的住處,又找借口把冬冬支走,一心想和簡明親熱。簡明忍無可忍,跟他大吵一架,提出分手,他還不甘心,三番五次找到店裏來……簡明跟淩勵說,“我今天也是被逼急了,才鬧到這個地步的,讓你見笑……”
  淩勵連連搖頭,“不會不會,我就是擔心自己好心辦壞事,讓他誤會什麽。”出於勸和不勸離的心態,淩勵努力幫曹亮講話,“其實,還是挺好的人,這些年,也沒忘情於你,男人專情,又有事業,算難得了,你今天錯過,保不齊將來遺憾。”
  簡明抿嘴樂,帶幾分狡黠,“我想他不是專情吧,隻是忙著賺錢沒時間顧及感情這部分,因為做人無趣交不到女朋友,倒顯得好像很專情似的。”聳聳肩,簡明結論,“全都是錯覺。”
  淩勵咋舌,“哇,你也算寡情了,不但薄情,還刻薄。”
  淩勵這個評價,讓簡明頗為不甘,設問,“那如果你是女人,跟你約會的男人總是遲到。平時聊天,無非地產,股票,還有他廠裏的營銷。出門不管你穿的是什麽鞋,能走裏就走路,能搭地鐵就地鐵,除非必要,絕不花錢打的,即使他自己有車,但為了省油錢,除非天災人禍婚喪嫁娶,不能輕易動用。請問,碰到這樣的人,你會如何選擇?”
  淩勵皺眉,“哪有這麽誇張?你偏見了吧?”
  簡明不置可否,給淩勵個白眼。
  歉意作祟,淩勵不死心的,繼續給曹先生找理由,“其實男人不都這麽不解風情,粗心大意的?很難做到你們女人標準中的浪漫體貼。”
  簡明用小湯匙挖她的提拉米蘇,靜半晌,略略自省,“或者你說的對。我也不是沒想過,曹亮有比我前夫好點嗎?如果他的行為,是冬冬的爸爸做,我可能未必介意。唉……”簡明長歎口氣,往椅子裏靠的深一點,嘟著嘴嘀咕,“其實我不確定是不是偏見,不過我倒是有點偏執的。我這人吧,碰到喜歡的,就不管不顧,把人往死離慣,他做什麽在我眼裏都好都對,連他屋裏飛的蒼蠅都可愛。不喜歡,就擎著別扭,瞅啥都不順眼,人家送我香水你都當是臭屁。沒辦法,走極端,不節製……”
  淩勵總結,“所以,就像你說的,情和緣,缺一不可。”又有疑惑,“如果你還不夠愛他愛到包容一切的程度,為何答應和他結婚呢?”
  簡明含著那根小湯匙,目光對著車窗外。淩勵自覺問太多了,“哦,不喜歡回答可以不答……”他話還沒說完,簡明已給出答案,“為了錢。”
  淩勵驚愕,這超乎他的想象,倒是很奇怪,在他印象裏,從未把簡明往唯利是圖那掛人裏歸類過。
  “我結婚後,一直做家庭主婦,沒有工作經驗,沒有好看的文憑,自然也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簡明苦笑,淩勵麵前並不隱諱自己的履曆,終究,在陌生人麵前,倒更容易推心置腹,沒有利害關係的牽扯,也不在一個生活環境裏,誰能曉明朝再見又是何日何夕?所以簡明放心大膽直抒胸臆,“就因為這個,離婚時我沒資格爭取我兒子的撫養權。這兩年,就是隨便做這份工作,一邊讀關於營銷的課程,等拿到文憑,好另謀出路,我的目標是把兒子帶回到自己身邊……”
  可惜不是誰都有耐心等簡明達成目標,前些日子,簡明的母上大人給女兒電話,提及隔壁鄰居的女兒,穿的有多時尚,拎著多高檔的禮物,開著多名牌的汽車衣錦還鄉探望雙親。母親語氣中的無限豔羨簡明聽得出來,心裏愈加愧疚難堪,別人家孩子蒸蒸日上,獨她似乎年紀活到了狗身上,每況愈下。又記起鄰家女孩兒學曆能力也都普通,怎麽短短時間內就風生水起?問之,母上答,“什麽啊,被人包了,二奶。”又道,“這年月管那麽多呢,劃拉著錢就行,錢才是真實惠……”
  母親一番話,對簡明無異於金剛獅子吼,醍醐灌頂,這確實是笑貧不笑娼的年代,奈何她又是個不合時宜的人,沒那種當二奶的天分,但好在她身邊尚有個夠資格論及婚嫁的有錢人。和曹亮結婚,能解決很多問題,可以把孩子接來身邊,可以令父母安心,也可以讓自己活的容易點,算一勞永逸。簡明自認她並非是那種戰鬥力十足的鬥士,有與這個世界周旋的本領,勸自己,嫁他吧……“可惜,還是吹了。”簡明語氣裏有許多無奈,“我真的是個頂沒用的人,無可救藥。”
  淩勵心酸,在這個晚上,剛簽妥一份離婚協議,在命運前輸掉家庭和愛人的晚上,聽著簡明這番話,他異常心酸。不知如何安慰簡明,就像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象是在說服她,也象在令自己堅信那樣,淩勵堅定的,“執著沒什麽不好。”
  “謝謝你這麽說。”簡明抬眼對著淩勵,他鏡片後的眸子閃亮,嘴角還沾著蜜柚芝士蛋糕的果粒和碎渣,哦,怎麽吃的象孩子似的?噗嗤,簡明忍俊不禁,笑得淩勵不明所以,“咋了?”臉上就多幾分傻乎乎的純粹。不知怎麽,簡明一霎間竟有種衝動,很想幫他將嘴角的蛋糕渣擦掉,伸出手,在挎包側袋裏掏出張紙巾,放淩勵手裏,指指嘴角,“擦擦吧,太影響老爺們形象,你已經超過七歲很久了。”
  淩勵恍悟,捏著紙巾,邊笑邊清理自己,“還好,你沒拍照存檔,不然可糗大發了。”
  不過順手,簡明把淩勵堆在膝上那堆看上去山一樣的大衣,手套,挎包,一件件拿起來理平,放在他們兩人座位中間稍空一點的位置,“你說你抱著這一堆吃東西不難受嗎?”今天,淩勵穿了件深灰色樽領羊絨衫,簡明覺得他還是穿那件藻綠色的低領線衫,搭著條褐色圍巾好看,清新的象剛出校門的學生。嗯,就是借他錢那天,他的那身行頭,當然,她覺得好看的前提不包括當時醫生臉上苦逼到不行的表情。
  對於簡明這無心而起的動作,淩勵不過泛泛應道,“男人都粗心大意的。”他隻能用這樣的說辭,硬生生忽略心頭乍起的一絲悸動和溫暖,好像有很長時間,沒被人這麽照顧過了。還有她看他的目光,瞳仁底下,似有星星之火閃了閃,閃的淩勵心尖兒莫名其妙跳幾跳,他的心也很久沒試過用這樣的方式跳動了。可能,女人當了媽媽,心思會別樣細膩吧,淩勵想,飛快地瞥眼簡明,警覺地將目光移至別處,當然他知道她生得端莊清秀,偏近處端詳,又有種嬌柔到令人心口一緊的我見猶憐。
  掩飾著悶頭啃蛋糕,聽簡明問,“喂,你準備都吃光嗎?不給老婆留點兒?”淩勵訝異,給老婆?在今天?這是□裸的諷刺吧?要不是剛剛攪和黃了簡明和她的未婚夫,心存內疚,大概他會跟她發脾氣的。這麽想,瞪住簡明的目光忽地有幾分嚴肅。
  淩勵的心思,簡明無法領會的,衝淩勵的眼鏡片伸出自己的爪子,指點無名指根的部分,意思她知道他有妻室是因為他戴著婚戒。淩勵方省,對哦,他離婚了他自己知道,簡明又不知道。不過,倒無須與之言明,他離婚了,今天簽的字。大概最近,都不會想跟誰提這件失敗的事情吧,含糊其辭,“哦,她啊,不吃甜食,怕胖。”
  “有毅力。”簡明撿起她自己那份芝士切片嗑,嘴裏含著食物,嗚嗚嚕嚕的,“我就不行,又沒恒心又沒毅力,廢柴死了。”簡明確信,剛剛有一瞬,她和淩勵之間,似乎有火花閃過,不過彈指,歸為沉寂,風過水無痕,這很好。畢竟對簡明而言,未婚男,她沒資格招惹,已婚男,就是嚴禁招惹了。
  一般有恒心有毅力的人,對自己有多狠,就會對別人有多殘忍,可是,淩勵不會在外人麵前如此評價方楠,換過話題與眼前這位熟悉的陌生女人閑聊,“你喜歡吃西式糕點?”
  我們都在等開往春天的地鐵
  “你喜歡吃西式糕點?”
  “以前很愛,現在馬馬虎虎吧,”簡明說,“你知道要過聖誕了,店裏忙,晚飯沒空吃,這個時間也懶得再去找其他的,手邊有什麽吃什麽囉。”
  淩勵勸,“長此以往,很容易因為營養不夠,導致內分泌失衡。還是要多補充些蔬菜水果。”
  簡明故意瞪大眼睛,“哇,看不出來,你外科醫生也很懂內科的嘛,內外雙修?”
  淩勵又氣又笑,“就算不是醫生也懂的好不好?”嗯?內外雙修?!嘖,以前方楠也對淩勵說過這四個字。
  彼時,淩勵剛升格為方楠的男朋友,可外科的工作量是令人氣餒的,他完全沒時間陪著女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淩勵有轉去內科的打算,倒並非全為方楠,最主要的原因,他還是無法全盤接受整個外科的工作氛圍和理念,每天披著手術袍,無休止地悶在手術室切病人,當自己的專業在日複一日的重複勞動中,逐漸變成隻是一項技術,一種求生手段,而沒有自省,沒有關懷,沒有悲憫和感恩,淩勵不喜歡這樣。雖說,我們的成長過程中不斷向這個世界妥協是必須的,但說到底,人生終究是個逐漸剔除的過程,尤其個性中有耿直部分的成年人,很難做到接受一切,淩勵跟方楠商量,轉科。
  這是淩勵第一次跟方楠提出要轉科,方楠不同意,“我又沒要求男朋友每天都黏著我。”內外雙修,就是方楠那次說出來的,“要麽你內外雙修啊淩勵,要不你還是在外科呆著吧。”她理由充分,“金眼科,銀外科,最沒前途是內科。阿勵,你天生幹外科的料,外科來錢快,你可別傻了。”見男朋友還在猶豫,方楠激將,“你是不是吃不了苦啊?”
  問題根本不在於他能不能吃苦,而在於吃了千辛萬苦之後得到的結果,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可淩勵發現,在這個問題上他很難和方楠解釋清楚,不,準確講,在這個問題上他很難跟大部分人解釋清楚,尤其在方楠一朵紅唇遞過來的時候,於是,淩勵放棄。
  淩勵第二次提出轉內科,已經是一年後,他是這間醫院外科年輕醫生中資質最好最有潛力的一位,但他就是覺得忍不下去了。
  跟已是他妻子的方楠溝通,能想象嗎?一位從很遠的南方來的,生怕會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病人家屬,給他們這組做手術的醫生,每人送一瓶價值不菲的紅酒,可他和老伴,每餐就是從食堂打來的白飯配從自家帶出來的那一大瓶子醃菜,淩勵很擔心,這樣下去,隻怕這對老夫妻沒等到兒子手術完成,他們自己先倒下了。
  有一次,夜班,淩勵守著六個術後病人,一晚上累賊死,出去買包泡麵回來,卻遇到位意圖逃離的患者。病人把衣兜翻給淩勵看,隻有皺巴巴幾張零鈔,實在沒錢交住院費,更遑論那一大筆手術費?淩勵說,“不做手術會死的。”病人回應,“等死容易點兒,掙錢可就難了。”淩勵無言以對,隻能放行,還把自己錢包裏的錢,都掏給病人。翌日護士站和主管醫生發現有患者出逃,一大筆醫藥費無處可討,氣得雞飛狗跳。淩勵邊做足縮頭烏龜的戲碼,邊心懷歉疚,其中忐忑煎熬,不足為外人道。
  還有一次,病人死於手術並發症,可家屬不答應,硬說是醫生疏忽,淩勵雖不是主刀醫生,但他看著帶自己的老師,被一群人揪到醫院門口,門口空地上,擺著死者的棺木,花圈。他的老師和院領導沉著應對,淩勵卻淚流滿麵,他一句話都說不出,光站那兒哭,倒還有用,來鬧事兒的家屬不知怎的,暫且鳴金收兵,不過淩勵後來被老師訓,“沒用的家夥,哭什麽啊你,死你家人啦……”老師訓他訓的自己也眼圈泛紅,淩勵又接著哭,總之他哭的跟三國裏的劉備似的,後來一群住院醫生和實習醫生抱一塊兒掉眼淚,傷心不已,被整個外科傳為笑柄。
  不是不能吃苦,不是不能受屈,也並非不能堅持,隻是不想讓自己那一點點最初的夢想,在日複一日的殘酷中被消磨,“不要以為我們有多強悍,我們未必經得起失去,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可能就再也找不回來了。”淩勵跟方楠可謂掏心掏肺,“你知道我當初選讀醫科,是因為看到我爸在世時,飽受高血壓,腎病的折磨,才立誌做醫生。至於後來選擇外科,是因為手腳還算利落。可既然都是救人,早期的預防工作不是更重要嗎?我想轉去內分泌科……”
  方楠不支持,“轉去內科,你就不用吃苦,不用受屈了?你就都受得了?”
  淩勵有他的道理,“內科的上班時間要固定多了,而且,殺人的壓力要小一些。”淩勵承認,“嗯,這方麵我比較沒用。”
  方楠勸,“不要逃避嘛,夢想是夢想,生活是生活!不能混為一談。”
  “夢想是生活的根基好嗎?”淩勵嘖嘖連聲,揶揄方楠,“老婆你真不講理,你這麽說,就好像是執意不肯與婆婆和平共處的兒媳婦一樣,你很愛一個男人,卻不許那男人有媽媽?”
  方楠被淩勵的比喻弄的啼笑皆非,“胡謅八扯,牽強附會。”那會兒方楠以為這事還沒談完,總還有商量的餘地。
  淩勵見方楠最終也沒給結論,還以為她這是鬆口了,翌日就去辦轉科的事情。本來外科不打算放人,但當時的內分泌科太需要象淩勵這樣的年輕男醫生加入,男女搭配,幹活不累,這是鐵律,要知道內分科女醫生的比例太高,男女懸殊的讓人氣餒,更何況,當時淩勵的師姐已是內分泌科主幹力量,有師姐推波助瀾,淩勵竟很快轉科成功。
  一如方楠所言,並非轉去內科,就全是坦途,但也如淩勵預期,在內科的好處,上下班較為準時,病人當然還是病人,可顯得溫和許多,不如外科那麽“緊張猙獰”,淩勵有種感覺,好似一下子從泥沼地邁進草原,起碼能喘上來氣兒了。他這兒得以喘息,方楠不高興,幹脆玩人間蒸發,失蹤整三天,淩勵不得不滿世界找媳婦兒,找的那是舍生忘死,把淩康夫妻也給急夠嗆。
  後來方楠出現,淩勵發脾氣,“有譜兒沒譜兒啊你?”
  方楠回應,“到底誰沒譜兒?你轉科我同意了嗎?”
  淩勵氣道,“就算我轉科你沒同意,可我總是事先跟你商量了吧?你鬧失蹤跟誰商量了?”
  方楠歪理,“你跟我商量過又怎麽樣?你聽我的話嗎?你跟我商量過你就占據道德製高點了……”
  家務事是沒啥“真理”可言的,更不會有什麽結論,各說各理這麽折騰好幾天,小夫妻倆都覺得,還是先這樣吧,左右短時間內,淩勵是沒辦法再回去外科,方楠也不可能把失蹤的時間補回來。他們都有和平解決爭執的意向,但必須淩勵先拿出誠意,終歸這事是他挑頭鬧的,放著好好日子不過,窮折騰。方楠讓淩勵拿出誠意的方式,就是變輛車出來。
  恰好中秋將至,淩勵給哥嫂送點月餅水果去,淩康這如父長兄,文娟這如母長嫂,自然問起方楠上次鬧失蹤的前因後果,淩勵一五一十詳述。
  文娟和淩康聽完發笑,“買什麽車啊?咱家車庫裏的車,早就讓你挑一輛開去,你死活不聽。行了,現在媳婦兒發話,你開走一輛就是。”
  淩勵照例不答應,“人仲恒不也沒開車嗎?來來回回都騎單車。”
  文娟說,“仲恒不還讀大學嗎?騎車應該的,你這都神醫大國手了,能一樣嗎?”
  淩勵覺得吧,“其實我挺喜歡坐公交的,早上早出門一點沒那麽擠,擠不上也可以叫出租,實在不行我不是還可以跟哥嫂叫救命嗎?”
  淩康皺眉頭,那十足真金的護犢情深,“你這孩子不毛病嗎?有個車多方便,何必臨時找人救命呢?”
  淩勵笑道,“我就是喜歡有事兒沒事兒找哥救急。”
  被淩勵一說,喲嗬,淩康和文娟的心差點化了,咋就這麽溫暖這麽得勁呢?淩康瞅著弟弟明亮幹淨的笑臉,還小時候那摸樣,沒變,親人就是親人,慣著,“那你想咋樣呢?就算你不需要車,方楠總需要吧?你也不能光想你自己啊。再說人都有,就她沒有……”
  被大哥康一說,淩勵心思活動,從哥家車庫隨便開輛奧迪出去,太容易了,可咱說,做人,非得幹容易的事兒才行嗎?他不是事事愛走捷徑的人,再次拒絕,“不了,我自己解決。”任淩康和文娟怎麽勸,他還是不肯去哥家的車庫拿車。而他自己解決的方式,就是把自家存款拿出來,再找同事借點兒,湊一湊買了輛最普通的大眾,低調,安穩,不張揚,而且售後服務特有保障。
  方楠對這輛新車沒表現出淩勵期待中的興奮,她看上去非常淡定。開著車兜風時候問淩勵,“為啥非得當醫生?就你這資質,跟你哥練兩年,隨便接個項目,也比你現在幾年薪水加起來還多。”
  淩勵給個很純粹的答案,“我對生老病死有特殊感情。”跟方楠講,“你知道嗎?每個生命都是獨特的,就好像人們在世時擁有的一張獨一無二的臉,每種死亡也是如此。看清楚死亡,就能理解生命是怎麽回事兒……”
  後來淩勵才知道,他那時真不算是個體貼的丈夫,大概他一直被家人寵壞了,幸運的人總是這樣,做事很少考慮到別人的感受,起碼對他來說,情形的確如此。當時,他絲毫沒覺察到方楠不喜歡他屢屢談及的那些話題。人生最大的悲劇,就在於“後來”吧,很多事情,他都是後來才能覺悟,他一次次在前事中覺悟到的經驗,總來不及在後事中運用自如,他一路跌跌撞撞中得到的領悟,也永遠趕不上他和方楠之間問題升級的速度,最終,他失去他的婚姻。
  喝幹咖啡,淩勵努力將自己從往事裏扯出來,問簡明,“對了,你怎麽知道我是外科醫生?”
  簡明的表情有一瞬怔忪,對啊,她為何知道他是外科醫生?很肯定的那種?理不出頭緒。我們對理不出頭緒找不到理由的一切,泰半都是這麽解釋的,“感覺。”反問,“我感覺錯了?”
  淩勵道,“也不算錯。”
  在簡明理解,不算錯,那八九不離十就是對了?對於外科醫生,她最好奇的部分,“你用手術刀殺過人嗎?”
  淩勵略考慮,“算……殺過……”給簡明講起第一次碰觸到死亡的情形。他和老師一起照顧一位病人,那是位心髒病患者,突發性心絞痛,經過一輪急救,情況略有穩定,可沒片刻功夫,病人突然又再次發作,淩勵清楚記得,患者頭向後仰,大吼一聲,握緊拳頭,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他雙眼往前迸出,仿佛要掉出來似的,最後,長吸一口氣,就再沒呼吸。於是新一輪急救又開始,體外心肺複蘇無效,後來切開胸廓直接按摩心髒……但回天乏術,那位病人還是死了。淩勵說,“算死在我手裏,一團混亂中,我按摩他的心髒,感覺手中的阻力越來越小,他的心髒內已經沒有血液了,我做的都是白費功夫。”
  “哇……”簡明驚歎,“那……抓著心髒的感覺怎麽樣?”
  “就象,怎麽說……象握著一袋濕黏亂動的蟲子。”
  “天啊,你那會兒一定嚇壞了。”
  “確實,我的老師跟我說,現在知道當一個醫生是什麽滋味了吧?”
  “對啊,你為什麽會選擇當醫生呢?”
  “理由還真挺俗氣的,因為我爸和我媽身體都不太好,我爸有高血壓,還有腎病,我媽也有風濕類疾病,就覺得,我是個醫生的話,一定能好好照顧他們。”
  簡明目光裏寫滿讚許,“現在你一定如願以償了。”
  淩勵點頭,“是啊,有照顧他們幾年,不過,現在他們都過世了。”
  “麵對家人的離去和麵對病人的,是不是很不一樣。”
  “嗯,”淩勵半仰頭想想,認真結論,“每種死亡都不一樣,最後將人靈魂與軀殼分開的力量,其種類幾乎是無限的……”
  好像很久沒這樣,有人願意耐心,興致勃勃地聽他講生老病死,廢話連篇,即使大哥大嫂也不能,淩勵覺得,遇見簡明,是他所經曆過的諸多好事其中之一。在穿行於這個城市的,搖搖蕩蕩的公車上,麵對這位他並不真正了解和熟悉的女士,他們聊著,那種投契與溫柔,令人心生愉悅,感覺夜色中的燈火,似開出無數花朵。淩勵想,可以和她做個朋友的,哦,不是說男女關係那種,就是可以好好講心事,談人生的朋友,淩勵希望簡明也有這樣的願望。
  這一夜,羅世哲回家,給兒子洗澡,父子倆嘻嘻哈哈笑鬧一會兒,羅世哲哄兒子睡覺。羅冬與乃父耳語,“爸,媽媽和曹亮叔叔可能結不成婚了。”
  他們曾經有打算要結婚嗎?羅世哲佯作尋常語氣,“為什麽呢?”
  羅冬勾著爸爸的脖子,很神秘的,“因為曹叔叔不讓我和媽媽在一起,他想和媽媽單獨呆著,媽媽為這才不高興,跟曹叔叔吵架了,就說不要結婚。”
  羅世哲沉吟,“哦,是這樣。”臥室門輕叩兩下,即被推開,蘇曼立在門口,“時間不早了,還不睡?”
  冬冬飛快翻身,背對著房門方向,緊緊閉上眼睛。羅世哲心裏歎氣,關上燈,輕手輕腳再關上門。攬住蘇曼的肩,軟語溫言,“不是說今天約好朋友去吃私房菜?怎麽樣?還可以嗎?可以的話下次我帶人去吃了。”
  蘇曼半是撒嬌半是抱怨,“沒去吃私房菜,心情不好。”
  “怎麽了?”
  “還不是簡明,又打電話給冬冬,好像全世界就她兒子重要,我也需要個人空間的……”
  羅世哲繼續耐著性子,聽完老婆漫長的抱怨,最後千篇一律,“何必跟她計較?”
  蘇曼盯著丈夫的臉,神色愈來愈冷,“羅世哲,就算是應付我,也請你應付的好一點成嗎?沒有新花樣?”
  因著蘇曼一句話,羅世哲的神情也愈來愈冷,“沒有!”
  蘇曼走進臥室,門重重關上。羅世哲歪在沙發那兒看電視,一個個台調過去,漫不經心,恍然,似見到前妻熱情高漲大刀闊斧,揮舞著拖把,“羅世哲,能不能把你刻著資產負債表的屁股挪挪?”人,總是在失去之後,才會想自己到底幹了些什麽。
  這一夜,公海,豪華郵輪的客房浴室,被洗發水模糊了眼睛的方楠摸毛巾沒摸到,喊,“阿勵,阿勵……”卻被自己的聲音嚇倒,閉嘴,她忘記自己是離了婚開始美麗新生活的女人,萬惡的生活習慣啊,不可理喻。憋幾秒,又喊,“亞東,亞東,錢亞東?”一直沒人應,方楠火起,掬把水洗幹淨臉,拉開盥洗室門,放大音量,“錢亞東,死哪裏去了?”還是沒人應。
  方楠略感不安,關掉水剛把浴巾包在身上,浴室門悄沒聲拉開,錢亞東脫的□溜幹淨,一手舉著個打火機,一手捧著個冰香檳的桶進來,唬方楠一跳。錢亞東那張美則美矣,但總有幾絲邪氣的臉上,笑意亦邪無極限,魅惑語氣,“寶貝兒,我們來玩冰火兩重天吧。”說話間,燃亮打火機。
  方楠戒備,“不許,我不許你把冰塊往我身上弄。”
  錢亞東故意做作,“NO,NO,NO,寶貝兒,這可由不得你。”飛快,香檳桶對著方楠的頭扣下。
  方楠大叫,“啊啊啊啊啊……”長音淒慘搖曳,卻沒能有始有終。並非預期中的冰涼浸骨,而是芬芳繞鼻,粉白豔紅的新鮮玫瑰花瓣,從頭兜下,沾得她一身都是。方楠直愣愣瞪錢亞東,錢亞東得意洋洋,“我的新娘,驚喜不驚喜?”
  方楠笑,還滴著水的頭發和臉,在花瓣的映襯下,嫵媚嬌豔,她嗔怪,“驚喜個屁啊,又被你耍。”下一秒,唇已被錢亞東堵住,狹小空間裏,他們親吻,需索,狂熱,欲望潮水般襲來,方楠確信,這是她要的一切,她的幸福,本該就是這個樣子的,從前,虛度了。
  終於超出可擔當的體重
  有段時間了,西餅屋的店員總抱怨店長簡明是水牛投胎的,每天店裏燒的開水,大部分被簡明以鯨吞之勢喝掉。小姑娘明察秋毫,“明姐,你數沒數自己每天上幾次廁所小解?我跟你說,我爸,特能喝水,每天上八九趟廁所,一下子瘦十來斤,最後查出來是糖尿病……”
  糖尿病?那不是老人才會有的病?我剛三十呢,連人到中年都算不上。
  但是,當簡明開始覺著自己不太對勁兒,她喝水喝到胃要爆掉,仍覺口渴難耐的時候,不得不考慮店員的話了。
  請一天假,簡明去了她上下班常常路過的那家醫院,一來離的算近,二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覺得還可以找那位外科醫生淩勵,對著他喊救命。其實,真就是這麽想想,若自己隻是小毛病,無須叨擾人家。要真有什麽性命攸關的,更得自己擔著,生老病死,外人也幫不上。說到底,不過是因為想著這家醫院裏,好歹認識個醫生,她孤獨無助的心理上,會有一點安慰似的。
  大早排隊,掛專家門診,等到幾乎山窮水盡般,才見到專家醫生。問過診,醫生開單讓簡明先去驗血糖,空腹的,餐後的等等等等。簡明樓上樓下跑個遍,再坐到那位內分泌科專家的辦公桌前已是下午時分,也就四十上下年紀的女專家對著簡明的化驗結果喃喃自語,“怎麽這樣,還挺複雜的?”簡明一顆心頓時,拔涼拔涼啊。
  “請問,是糖尿病?”簡明的聲音仿佛鎮定。
  醫生點點頭肯定,瞥眼簡明,“住院吧。””
  簡明麵色發白,“不太容易請假,呃,吃藥不行嗎?”
  對於病人的無知,醫生多數有抓狂之態, “就算用藥,也需要掌握更多的情況……”她在桌上找什麽沒找到,不耐煩抓電話。“喂,老淩,我,唐雅妍,不讓你給我找個學生過來?什麽?還得等?喂,你能不能別總護著學生,把我當變形金剛練……”
  簡明暗暗翻個白眼,這專家就不能先把她對應付得了再找人撒嬌啊?
  醫生撒嬌完還能對著簡明順利接檔,“我們需要拿到你各方麵的監測數據,才能判斷用藥,必須住院。”
  住院哦,簡明徹底被一種惶惑恐懼的情緒擊中,生孩子那次暫且不論,冬冬幼時陪著他住院的記憶在簡明腦海裏排山倒海而來,那到底有多崩潰多為難,她深有體會。可簡明的惶恐女專家才沒空理,唰唰唰住院單開畢。
  不得不到連鎖店總部找上司請假,再去住處拿隨身衣物用品之類,簡明回醫院已是快下班時間。這家醫院旁邊有在建的工地,聽說那是新的內科住院部大樓,在新大樓沒弄好前,醫院周遭環境顯得亂糟糟的。內分泌科距離氣派的外科住院樓很遠,極其憋屈地偏安一隅,要穿過在建工地,一年四季都車滿為患的停車場,和一個供醫生和病患消閑休息的小花園才到。那是棟年紀久遠的舊樓,灰色磚牆,竟讓簡明想起兒時的生活環境。沒電梯,樓道狹窄,曲曲折折,一層層上去,直到最高一層,內分泌科的大紅標牌才赫然在目。
  直接進護士站,穿白袍布鞋的護士穿梭往來,忙的腳不沾地,卻是亂中有序。簡明遞上住院單,瘦瘦的護士長看上去那精神麻利勁兒的,衝簡明深深歎氣,“沒床位啊……”她指指走廊,示意簡明自己去看,好驗證她所言非虛。隻見從護士站的窗戶底下,到緊裏麵醫生值班室之間,長長一條走廊左右兩側,都是床,床,床……
  簡明一言不發,話說她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象塊砧板上的肉,且待聽天由命,與羅世哲離婚那會兒,都不帶這麽絕望的。
  護士長也不介意簡明有沒有意見,基本上,她才是這片白色天地的主宰,衝護工喊,“加床,106……”
  106所屬,是張低矮的簡易床,簡明對床病友105,是位胖胖的老大娘,走路不方便,顫巍巍衝她笑,簡明頷首。老大娘打聽,“呦,閨女,你們家誰病了?”
  一句話,問的簡明險些落淚,來這兒住院的,起碼都是五六十歲的老人,鮮少她這個年紀的吧?六十歲,起碼兒孫繞膝了,就算死,是不是也少些遺憾?可她這個年紀就死,算怎麽回事兒?冬冬還那麽小,她還沒照顧父母終老。至此時此刻,簡明忽發現,平時總恨這個世界冷漠,勢利,惡俗的令人發指,可但凡有機會讓她跟這個世界說再見,又多少有些舍不得。
  對床老大娘哪知這一瞬間簡明已是心思百轉,兀自親親熱熱問,“閨女,你媽還是你爸病了……”
  “不是,生病的是我。我爸媽身體挺好的。”瞅著老大娘眼裏有驚詫憐憫之色,簡明再別扭,也得逞逞強,“慢性病嘛,人總是會得的,控製控製,可能會好呢……”
  老人家還沒從驚訝中複原,支吾附和,“就是,年輕,沒事兒……”
  “106床?”過來位個子嬌小的白袍女醫生,白淨,嬌俏,,乍然出現在這淩亂逼仄的空間,猶如照進矮樹叢的白月光,刹那間衝進簡明腦海的竟是挺不著調的四個字,陋室明娟。美麗的女醫生捧牢紙筆,慢條斯理,“106床,簡明是吧?來做個病曆,年齡……”
  這是好詳細的病曆,簡明足足被盤問了四十多分鍾,從電話號碼,家庭住址,工作單位,婚姻狀況,家族遺傳病史,到幾時來月經,因何發現病況,乃至吃喝拉撒睡都被徹底盤查過,美女醫生才罷休,“好,先這樣吧,有什麽不清楚的再來問你。”
  緊跟著,一摞單據交給簡明,都是需要做的檢測。剛給簡明做“盤查”的美女醫生很細心,一樣樣交代給簡明,檢查都去哪裏做,並自我介紹,“我姓米,是這裏的住院醫師,你有事可以找我,你的主治醫生姓楊,我們是一組的……”
  這一通折騰下來,就是晚飯光景。簡明先被查了餐前血糖,護士要簡明記住她吃第一口飯的時間,待兩個鍾頭後,還要側過餐後血糖。簡明一整天,手指頭被紮了好幾針,每次擠出一滴血滴在試紙上,再把試紙放進一個小巧的電子器械裏,讀取血糖濃度。聽說,按照住院流程,每天起碼要被這麽紮七八回,十指連心啊,這得多殘酷。
  吃晚餐,這裏沒有萬家燈火炊煙嫋嫋,不過就是人手一飯盒到水房用微波爐熱飯,路過106,順帶和新來的病友打個招呼,安慰,“別怕,我們有組織的,有空多在一起開個會,溝通溝通。了解的越多,你越知道怎麽安排自己。”
  簡明訝異,“還有組織?”
  “對,我們有個協會的,常聚,氛圍很好,每次還點熏爐……”
  他沒說完,一位戴助聽器的病友大嗓門打斷他,“熏香吧,點熏爐的那是全真教。”
  簡明噗嗤笑出來,險些牛奶全噴了。恰有穿白袍的醫生,在走廊塞滿加床和病人的狹窄夾縫中匆匆路過,又回頭停步,盯著簡明,一臉驚詫。簡明的笑來不及收回,凝在嘴角,令她的表情看起來多少有幾分怪異,可是,誰想得到呢?哇,淩勵?他不是外科醫生嗎?
  ,簡明愣怔著,她本以為自己是一塊落到砧板上的肉,可無論是砧板還是菜刀,都是陌生的環境,與她舊日生活沒有關係。陌生,聽起來是挺冷淡的詞匯,但並非全無好處,沒人知道你的過去,也不會有人關心你的未來,死活都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兒,顯得自由自在,挺不賴。偏偏,砧板邊忽然橫出一個半生不熟的熟人,那種感覺,象衣衫襤褸的失意者巧遇家鄉故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簡明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局麵,搜遍枯腸,想找句話來應對,越急,還越找不出。
  虧著醫生辦公室那邊有人喊,“淩主任,電話……”
  淩勵答應,“就來。”拔腳欲走,回頭又看看簡明。簡明收攝心神,想好好打個招呼,可淩勵也不給她機會,瞄一眼黏在簡明床頭牆上的號碼,也不知是跟誰喊,“106的檢查結果出來沒?”就匆匆跑去辦公室。
  簡明撓頭,檢查報告?她這剛進來,都還沒開始呢,咋就一步登天,變出個報告啊?
  淩勵不是不想跟簡明說話,不過那麽多病人在,還是算了吧。病患若知道病人與醫生相熟,在處理某些細節問題的時候,即使沒有私心,也會被歸咎為是有私心,鬧起來,挺不好看的,尤其,在床位如此緊張的關頭。回值班室,先找他的學生米莉,“米粒兒,106的病曆呢?”他得看看,到底簡明家誰病了?
  米醫生奉上病曆,“您明見千裏,去衛生廳開會都知道加了106床,還是分給我們組的病人?”
  淩勵抬頭瞅瞅漂亮姑娘,一時無語,卡半天,語焉不詳地,“哦,碰到汪敏。”汪敏是管床護士長,拿她當幌子總沒錯的。
  問題米醫生其實就閑話一句,並無意深究,她苦著臉,疲累欲死的,“我已經工作了快十八個鍾頭,主任,能下班不?”
  淩勵點頭放行,給自己倒杯水,先研究106床的病曆?啥?病人是簡明本尊?沒有家族遺傳病史的情況下罹患糖尿病,對她而言,實在太年輕了。想起上次一起享用蛋糕咖啡,同搭公車回家的晚上,簡明說,沒空弄晚飯,手裏有啥吃啥的情景,淩勵不無懊悔,那會兒要是告訴她,西式甜點非常不適合常常拿來做晚餐就好了。
  想起剛才走廊裏,在一群老人中顯得特別“出眾”,笑的極其燦爛的簡女士,淩勵不無唏噓,她的清新與燦爛,若在與病況持久的消耗中覆滅,該是如何的可惜?作為朋友,他有責任幫她,一定要幫她。有替簡明算她需要做的那些檢查的費用,不知她能報銷多少,以目前情況,如果必須租用胰島素泵作為前期治療手段的話,費用就更多了。仍記得簡明說過,她的目標就是找到合適的工作和房子,把孩子接出來一起住,突然發病,還是慢性病,會影響到她步向目標的進度嗎?治療期間,誰來照顧她呢……
  淩勵料理好手頭的事情,再步出值班室,已經是晚上十點。走廊上大照明熄滅,隻留下昏暗的小燈,光線淺淺的亮著。一走廊病人,差不多都睡了,男男女女,雖說被安排的盡量不要在一處休息,但環境所迫,仍顯得混雜無緒,隱私很難被照顧保護到的樣子。淩勵放輕腳步,拎著他的長大衣,在兩排床位中間敏捷穿行。
  106的簡明,臉朝裏衝牆躺著,側麵寧靜,一管鼻梁更顯筆直俏麗,亂糟糟的走廊裏,她象朵倔強的,盛開在瓦礫堆中的小雛菊,瞧在淩勵眼中,怎麽都有種需要被嗬護的味道。瞅見她一頭未曾經過漂染,韻致天然的黑發落在雪白枕畔,絲緞般質感,沒想到,她頭發有那麽長,平時總是紮成馬尾束在腦後難窺全貌。毫無預兆,突然落至淩勵心頭的,竟是羅大佑的句子,穿過你的黑發的的手,醫生嚇一跳,他的腳步,在106床邊稍慢頓一頓,又飛快行過,明天,他會找時間和她談一談。
  淩勵走遠,簡明睜開眼睛,對著眼前那麵並不算特別潔淨的牆發怔。她知道,剛才那個腳步匆匆,卻在她身邊略有遲疑的人是誰。對淩勵,簡明是有些遺憾的,他是外科大夫還是內科大夫都不打緊,簡明隻是頗為享受之前,他們偶有相遇,因為陌生,彼此間可以輕鬆相待,放心聊聊的狀態。如今,一轉眼變為醫患關係,大概,很難回去那種表麵上疏遠,但在靈魂上可以有交流的好氛圍了吧?
  可說到底,淩勵的存在,與她切實人生沒有什麽關係,當務之急,簡明愁的是,這一病,需要為數不少的醫藥費,就算她這次可以解決,今後呢?
  還有冬冬,再過兩天就是周末,她應該去看冬冬了,這住著院,怎麽跟孩子說?要找個什麽理由,在冬冬那兒請假?除了冬冬,自己父母那邊,如何跟老人交代,直接說她得了糖尿病?就爸媽的觀念和脾氣,唉,簡明想起來就頭大。
  至於未來,慢性病,長期用藥,不知幾時會有並發症,她該如何與疾病共枕,度此餘生?
  她本來還說要換工作,找房子,把冬冬從羅世哲那裏接出來。可她找到的那份工作的薪水,能夠在照顧冬冬的同時也照顧到自己的身體嗎?她要的那間房子,方便冬冬上學放學嗎?該怎麽辦呢?忍不住,簡明淚水盈睫,在這麽多這麽多“怎麽辦”都無法解決的時候,她怎麽敢生病?或者,她是因為無法承擔這些“怎麽辦”,才生病的吧?終於,這一切,超過她能擔當的體重。
  就算超出可擔當的體重
  有時,人能活下去,大抵是因為我們有自我催眠的能力,暫時騙騙自己,熬過一個個難捱的長夜。簡明後來想,可能她會找到一個還不錯的工作和住處呢?慢慢加薪,月入兩萬……想著想著,後半夜也就睡著了。翌日起早,先去門診大樓把最難預約的B超檢查給排上,然後去排CT,再去……
  料不到出意外,明明預約好的B超檢查卻不能做,工作人員說沒付錢,簡明一再表明她的住院押金交足了。工作人員壓抑著不耐,隻給簡明一句話,“回去住院部查一遍。”
  簡明欲哭無淚啊,問,“那我的預約怎麽辦?等我回來能不能馬上給我做?”
  工作人員搖搖頭,淡漠,麻木。
  排簡明後麵的長長人流緊著催促,“到底怎麽回事兒啊?囉嗦什麽?快點行不?”
  簡明不想再耽誤別人的時間,尋思,那就先回住院部問問吧。抓著單據跑內分泌住院部的護士站,找在電腦前敲敲打打的護士,“對不起,打擾一下,我到前麵去做B超,但他們說我沒交錢,讓我回來問清楚。”
  護士幾乎是立刻回應,“哦,可能我這邊沒登記吧,等會兒,我查查……”
  簡明摸掉鼻尖上的汗,好家夥,說的多輕鬆,讓她大冷天趕的熱氣騰騰。
  淩勵和師姐唐雅妍主任在護士站裏間,他知道簡明早上出去做檢查了,這麽快就回來,是檢查已經做完了嗎?他眼皮半垂著,一心二用,邊聽師姐跟他談那件,近期很多病患和病患家屬都有被盜過錢物的事情,邊接收簡明那邊的聲音,哦,原來是護士站疏忽,所以她的B超檢查沒做上,而且,預約也被取消,再去還得重新排隊。
  眼見著護士很快給簡明處理完,簡明打算走,淩勵也帶著唐雅妍步往外間,淩勵想交代護士,打個電話給B超室那邊說一聲,預約不要取消,畢竟錯在自己這邊。嘴裏應付師姐,“明天早上你不是上去開會?跟院長提一下,內科住院樓這邊再增加兩個保安吧。”
  唐雅妍嘀咕,“常副院最欣賞你,你去開會,我明早有門診。”
  淩勵鏡片後的目光往簡明那兒飄,“我門診,你去開會,別總冤枉我護著學生,把你當變形金剛練。”
  唐雅妍笑的挺好看,她對這學弟有點挺曖昧的情結,她不想這曖昧茁壯成長,但又舍不得掐死在心田腦海,糾結著呢。
  淩勵這方麵遲鈍,除非他自己也有什麽想法,調整好接收頻道,不然他從不覺得自己是隻停在枝頭的小小小鳥,可能成為誰的目標,隨便跟著師姐嗬嗬笑兩聲,並不嫌自己高大的身材在護士站裏是顯得多占地方多擋礙,兀自往護士那兒晃,正想讓人打個電話給B超室,就聽得走廊上不知誰人喊,“站住,抓住他……”腳步淩亂聲紛至遝來。
  簡明這時間就站在走廊拐角靠樓梯位置,她罩在病號服外的棉衣未脫,室內熱,掏紙巾擦汗,聽著走廊上有動靜,但就她這不愛湊熱情的本性而言,根本沒在意。想邁步下樓,忽然一個男人速度極快,悶頭就往樓梯這兒衝。簡明本能往牆上靠免得被撞到,讓那人過去,心裏納罕,怎麽跟被人追殺似的?
  淩勵已從護士站往簡明的位置跑,怕出什麽意外,欲把簡明拉回來。
  一個婦人手裏揪著件衣服,搶在淩勵前麵,先衝出去,明顯是想抓那個健步如飛的男人。可那男人動作太快,光速閃下樓。婦人抓人未果,心有不甘,遷怒簡明,也不知操著哪地兒的方言,對貼牆站的簡明吼,“眼睜睜看著賊都不抓啊,你是人不是?”
  簡明本來就因為熱泛著紅暈的臉更紅了,囁囁辯解,“我根本沒注意。”
  婦人哭,大嗓門,“我那可是一千塊,嗚嗚嗚嗚,你們見死不救,我都喊了抓住他了,就在你眼前你怎麽也不管?心狠啊……”
  簡明手足無措,“真沒聽見你喊,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小偷。”
  淩勵上前勸解,“你們發現小偷應該先聯絡保安,自己動手,萬一他手裏有刀,再傷了你們。”
  婦人稍微收斂些,抽抽搭搭地哭,“這兒不是醫院嗎?傷了還不給救啊。”
  唐雅妍耍權威,“萬一一刀捅你心髒,神仙也救不回來,再說傷到你哪兒行啊?住院的費用隨便就超一千塊……”
  簡明隻是眼巴巴的瞅瞅淩勵,瞅瞅唐雅妍,再瞅瞅哭泣中的婦人,充滿內疚的情緒中,居然也過場一條八卦,這女醫生不就是讓她住院的那個門診專家嗎?她還記得這醫生當時找個叫老淩的“撒嬌”來著,淩勵的老婆吧?挺配。
  見婦人還是在哭,且邊哭邊拿白眼仁瞟簡明,淩勵趕緊再勸,“就算不傷害你,把你們誰當成人質,再威脅我們,也很難處理。”婦人徹底不哭了,淩勵又說,“你丟掉的錢先別急,我們會幫你,你先回病房吧。”他剛說完,唐雅妍穿著中跟皮鞋的腳不易覺察的踢他一下,大聲跟圍觀的喊,“快散了吧,喂,那幾床啊,你藥水都沒了,隻剩一點點在管子裏,還看……”
  淩勵瞅瞅簡明,總算有機會正視的那種,“不關你的事兒。”
  簡明頷首,平時車上遇到時的那種,“我先去做檢查。”順著樓梯下去
  淩勵對著簡明的背影默幾秒,跟師姐提,“算了,別等明兒個例會,我中午約常副院談談,你瞅我們這層樓的保全,這會兒也不知跑哪兒去了,明知道這兩天丟錢丟物的,也不安分點。你先回辦公室吧,我會處理的。”說著話就又進去護士站,征詢護士長意見,“剛才106的單沒登記是我們疏忽吧?你看能不能打個電話,跟B超那邊解釋一下,不要撤106的預約呢?”
  護士長翻眼睛,“B超那邊指定又跟我吹胡子瞪眼的。”
  淩勵做出副憂心忡忡的表情,“我不是怕人投訴嗎?”
  護士長奸詐,“106那老實巴交的樣兒,不會的啦。”
  淩勵語重心長,“小心駛得萬年船。再說,誰讓是我們錯了呢?”他向來不分護士醫生,都內分泌的人,一貫的,我們。
  護士長被說服,拿電話按號碼,淩勵直聽著她確實跟B超室協商好方放心,並得寸進尺,“昨天開出去的檢查報告催緊點兒,別拖……”他想,早晚有一天,他會把護士站評價給他的,最溫和醫生的好名頭給消耗光的。
  簡明轉回做B超檢查,聽見播放器裏在叫她的號,竟然預約沒撤銷?喜之望外。不過就算是這樣,她做完所有檢查,也已經下午三四點了。午飯,她隻是在食堂買了兩隻菜包子果腹。發現在醫院生活還是方便的,吃飯有食堂,住宿有床位,娛樂有電視,運動有小花園,與人相處則有無數病友,休克了還有醫生立馬撲上來給你急救,隻要有地方住付得起醫藥費……這想法是不算積極,但確實安撫了她心中的不安和浮躁。
  再躺到內分泌科走廊106床位的時候,簡明隻覺三魂歸位,滿足地長籲口氣,跑一天好累的,同時也感歎自己的適應力,現在不象昨兒晚上那麽難過了。漂亮的米醫生很及時的來找簡明,告知她根據檢查報告的結果,給簡明開了藥,等等要吊水,讓簡明不要離開。還有走廊上的宣傳欄,她讓簡明到那裏看看,學習了解一下怎麽合理安排膳食和生活作息,同時征詢簡明意見,先給她配一個胰島素泵,快速降血糖用,費用比較高,問簡明行不行……
  簡明說聽醫生的安排,她還頗為安於這砧板肉的角色。有瞄了米醫生的牛仔褲幾眼,那顏色非常特別,她很喜歡,就問了米醫生,“你這條牛仔褲顏色真是出挑,哪兒買的?多少錢?”
  “那個106很好。”米粒兒回醫生值班室,笑眯眯對淩勵說,“淩副,她喜歡我這條牛仔褲。”住院醫生嘛,□練到灰頭土臉的,沒空結識肯欣賞她們的雄性活物,好容易有個被生活打壓到破罐子破摔的簡明,懶理死活了,還能留意到醫生穿了什麽牛仔褲,並不吝讚美,米莉就癲上了,將簡明引為知己,喋喋不休,“106也是清秀佳人嘛,氣質又靜又純,”也不知是不是搭錯哪根神經線,要麽就是竇房節的電流出故障,米粒兒撫掌,一臉向往,“主任,她也是離異單身耶,你和她湊對兒一起過不是很好?”
  淩勵埋首於病曆中間本來一直沒搭理高徒的,沒成想米莉從她的牛仔褲突然跳躍到這兒,唬得差點把手裏的筆給撅折了,抬頭,瞪她。不過米莉生就了嬌花照水的伶俐摸樣,本質上是二百五到底的筋骨,怎能領悟?徑自對著張表格念念有詞,“啊,忙死……”
  淩勵楞片刻,繼續把自己丟進病曆和一堆檢查報告裏,必須得習慣米莉這種人,從來如此,肇事完,丟下現場就跑的。
  下班時間,淩勵穿行在喧囂的走廊,目光自動找簡明,106床位沒人,她在宣傳欄下邊,和幾個老頭老太不知聊什麽呢,那件藍白條紋的病號服罩在她身上,實在太大了點,鬆垮垮,可偏又襯得她纖腰楚楚,亭亭玉立。淩勵有注意到她微微敞開的領口處,鎖骨隱約,玲瓏可愛。一頭黑發被她隨意一抓,鬆鬆挽在腦後的頭發,沒紮牢的幾綹發絲落在她額前,頸際,臉頰邊,令她那張麵孔看上去清秀出塵,柔如柳絮。話說人緣不錯,淩勵看到她舉那個吊水的瓶子舉累了,還有老太幫忙她舉著,嘖,也不怕給摔碎了。順道進去護士站找個撐架來,笑得溫煦謙遜,湊過去,“喲,都圍這兒幹嗎呢?”
  簡明笑容晴朗,“給我講課呢,告訴我每頓吃多少,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
  淩勵把簡明正掛的那瓶水吊撐架上,說,“什麽都能吃,有些可以多吃點,有些淺嚐輒止。最主要是搭配好。”
  簡明稱是,“所以我在記這些食物的熱量啊什麽的,別說,這真是門學問。”淺淺歎口氣,接過淩勵手裏的撐架自己拿著,“我這也是經一事,長一智吧。”
  淩勵能體諒初次得知自己有慢性病的患者的憂慮,安慰,“很多人都是發現有並發症後,才知道自己有糖尿病的,你目前狀況不錯,不要擔心。”正想著再聊幾句,護士站叫簡明去測血糖,淩勵作罷,必須承認,他今天是沒辦法跟她聊聊了。
  回家,搭公車,淩勵從辦公室出來的時間本來就稍微晚了點,正好錯過那段下班高峰期,車上人沒象擠沙丁魚罐頭般那麽多,他順利找到位置坐,很巧,曾與簡明肩並肩坐過的那個位置。真可惜,上次之後,再沒能那樣坐著聊天過,隻是遇過幾次,人堆裏匆忙問好,頷首微笑,不過轉眼功夫,她就成他的病人。醫患關係哦,不知道變成醫患關係的他們,還有沒有機會再如之前那樣相處?如果,再也不能,還真是遺憾,淩勵抿抿嘴角,是的,很遺憾。心海深處浮出的兩個字,竟是“錯過”。
  如果再也不能如曾經那樣遇見,象隔著玻璃窗和裝飾到花團錦簇的蛋糕相望,或者在公車上喝她遞過來的,一杯喚醒他靈魂與意誌的咖啡,又或者,哪天遭遇挫折,再沒人給他零鈔借他雨傘,那真的是錯過了。淩勵忽又想起曾在西餅屋門口與簡明爭執的曹亮,其實看上去隻是樣貌端正,不如他淩勵靈氣逼人哦。
  晚飯,簡明按照從病友與宣傳欄上學到的知識,總算在食堂吃了頓稍微像樣點的東西,青菜多多,魚類適量,米飯少少。然後去食堂附近的便利店買洗浴用品,如果需要在醫院多呆幾天,總是需要的,洗澡,換衣,洗衣,曬衣。忙活完也是睡覺時間了,躺在床上,想象這是老年大學的郊遊活動,夜宿帳篷中聊天,聊著聊著,就都睡意朦朧,護士站打印機忙碌的聲響當是唧唧蟲鳴,簡明覺得,還好,還好。
  睡前,簡明接到兒子冬冬的電話。冬冬說,“手工課老師教我們用紙折玫瑰,我折的老師給我優,媽,等星期六你來接我的時候,我把花送給你。老師說,玫瑰代表我愛你。”簡明樂死了,“好的,星期六見,寶貝兒,媽也愛你。”放下電話,簡明很是滿足,她這人吧,就這麽點出息,有點陽光就能燦爛,有點雨水就能茁壯。真的,就算所有壓力,超出可擔當的體重,她也會擔著的,隻要還有個人願意對她說,“我愛你。”
  愛飄渺虛無 我始終一步一步
  簡明早晨洗漱時候,遇到那位遭遇竊賊埋怨她沒拔刀相助的老婦,道歉,“真對不起,昨天沒幫上你,當時真的是沒注意到,光琢磨去做B超檢查的事兒。”
  那婦人倒挺爽快,“不是你的錯……”聊了一小會兒,簡明了解到,這婦人是先被賊偷了一千塊,到保安室翻錄像,認出這竊賊,應該說她認得竊賊的背影。昨天走廊上見到,立刻上前動手,意圖抓住把自己的錢要回來。誰知竊賊狡猾,一招“金蟬脫殼”,婦人隻是把人外套給揪了下來,竊賊眾目睽睽下脫逃成功。婦人自我開解,“算了,當破財免災吧,人平安就好。”
  簡明見婦人如此說,卻是更加內疚,尋思,若再遇那竊賊,她一定幫忙抓到,令其還錢。
  早飯前去測血糖,降下來一點,醫生巡診時間,簡明總算見到她的主治大夫楊醫生,不過主治醫生不是特別熱絡,就三個字,“還挺好。”轉頭走人。隻有被簡明驚為陋室明娟的米大夫對著她微笑,釋放十足善意。
  主治醫生冷淡,令簡明萬念全消,她本來想問,能不能請假離院一天呢?明天周六,她想去看看冬冬。還是側麵打聽吧,問起病友們,“可以離院一天不?”
  答複是不可能,且不說醫生護士答應不答應,單簡明身上掛著個胰島素泵,三餐之前,要由護士給追加用藥,簡明自己又不懂操作,這就是個大障礙。現在是治病,又不是鬧著玩兒的。
  簡明默然,也對,治療期間,最好不要節外生枝,可她又真的很想冬冬,琢磨一天,簡明決定,翌日找機會偷溜出去吧。
  淩勵這一整天也沒見到簡明,白天替唐雅妍的門診,晚上下班回科裏,與護士站的幾個主管一起開會,研究這段時間科裏的治安問題。雖說這層樓安保措施是加強了,可被偷的病患和病患家屬對之前的遭遇還是表示極大不滿。其餘病患被偷的都是雜七雜八的小東西,損失並不重,可被偷去一千元現金的那位婦人,是外地來這兒治療的一位病患的家屬,手頭本來就緊張,遭此橫禍,淩勵和唐雅妍都於心不忍。
  淩勵的意思是科裏人每人捐點出來,湊湊幫補一下算了。
  唐雅妍和護士長汪敏不同意淩勵,基本上她們兩位常常不同意淩勵。畢竟這樣的事情總會發生,也不能每次出狀況,都醫生護士給捐款吧?誰家也不是大富大貴,這不一樣賣“苦力”過日子嗎?
  這說法淩勵認同,可他覺得能幫一次算一次唄,當然方式方法很重要。思量一二,“要不這樣,咱們捐款歸捐款,把媒體記者找來,宣傳一下……”
  這樣子的話,大家接受。隨即,一幹太太小姐們已著手研究,記者來拍的時候戴哪對耳環好啊之類的,沒辦法,都清一色的製服,不在頭發耳環上做文章也沒其他出路。淩勵和寥寥幾位男丁的感覺就是,真沒轍啊,跟娘子軍共事不忍著點更沒出路。
  下班時間再路過走廊,淩勵的目光自然而然找尋106,她靠在床位上看一本書,專心致誌,淩勵不便打擾,再說跟他一起走的還有唐雅妍,老老實實路過。明早他巡診,總是還有機會的,淩勵對自己說
  可惜翌日巡診,他沒見到簡明,直到他巡診完畢,開完了所有醫囑,簡明還沒見人。十點鍾之前,都不必說米粒兒了,淩勵找借口往走廊跑都跑了幾回。可憐啊,他容易嗎?醫生值班室帶盥洗間的,醫生值班室還有飲水機和電水壺,他每次非得跑病人用的洗手間如廁,去開水房衝茶,借口也難找的好不好?可不管淩勵這麽溜達多少回,反正簡明一直沒回來。淩勵隻好翻簡明病曆,找她的手機號碼,撥一次,關機,撥兩次,關機,撥N次,關機!他有記下簡明的住址,可現在找去好像誇張了些,再等等吧。
  午後,淩勵找高徒,還不能表明他很著急,尋常語氣問,“106回來沒?”
  米粒兒惴惴不安,聲音小小,“還沒呢,我打電話找好幾次了,都是關機。”這下子麻煩很大,簡明身上那個胰島素泵可不便宜,萬一她攜泵出逃,上哪兒找人去?她交的押金可不夠抵那個泵的價錢哦。
  淩勵擔心的和米莉不一樣,碎碎念,“106也是第一次用胰島素,萬一出現低血糖的症狀,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處理,會出事的。”
  米莉暗鬆口氣,不是追究她的責任就好,她這小身板抗壓力沒那麽強啊,寬慰上司,“淩副,你先別擔心,許是出去見什麽人了,萬一有什麽事,她身邊有人,一定會把她送到最近的醫院。再說,以簡明目前的情況來講,也不一定會低血糖。”
  米莉一席話沒讓淩勵寬心,還加重他的心思,能出去見誰呢?他有考慮到簡明會不會去見兒子,可就簡明目前情況,她大可叫前夫帶孩子來探望她是不?沒必要離院這麽久。或者,是去找曹亮?可不是已經不跟他了嗎?還找他作甚?這話也不好嚷嚷出來,那顯得太奇怪了,超出正常醫患關係的奇怪,所以淩勵憋的臉色陰鬱至極,生人勿近,左右再沒人敢吭一聲。
  簡明就這麽一直沒回來,下班時間,唐雅妍都急了,回家前沉著臉交代護士站,“106回來了打電話給我。”大家也隻能答應個“喳……”,俱心懷忐忑,這看上去老實巴交秀氣斯文的106,真帶著那個胰島素泵逃了可咋整?
  淩勵先是去食堂吃個晚飯,又回辦公室喝點熱茶,反正他是用盡辦法拖延到實在不好意思再拖,終於表示他這個離婚不久實在無聊無趣的單身男人,可以下班了。沒立刻回家,在樓下院子裏坐著,虧得八點多光景,這裏也沒什麽人出入,要不他還真沒辦法解釋他神經兮兮的行為。他打算在這裏耗到九點,九點之後,去簡明的住處找。
  天寒地凍,月色如霜,淩勵等簡明,焦躁難耐,從包裏找了根煙來抽。他平素難得抽煙的人,這包大中華也不知是哪年哪月放包裏,打算應酬誰用的。放太久,變味了,淩勵執著那支變味了的香煙想,簡明多數是在跟他生氣,生氣他沒給她床位,讓她睡走廊,女生都是有些小心眼的,所以她幹脆帶著胰島素泵出走了。念及於此,淩勵忍不住扼腕長歎,他應該早有覺悟,在她對他比較冷淡的時候就應該想到這一點,明明之前相處的不賴,她還給他咖啡喝呢……小花園裏光禿禿的樹木枝椏下,冷冰冰的長椅上,淩勵自己設境,自己結論,自己感歎,一時間還傷感上了。直到一個躡手躡腳越過株忍冬藤的身影閃進他視線範圍,哇,簡明,她終於出現。
  淩勵是想喊一嗓子的,象,“簡明,你給我站住!”之類,很能表現他心情的語句,不過,怎麽簡明不是回內科住院樓去,往外科2號樓方向走幹嗎?主要是行為詭異,躲躲藏藏的,淩勵很快發現她是在追蹤一個男人,意欲何為?淩勵不得不一起往外2樓奔。
  他們沒走電梯,而是朝著安全樓梯上去了,被追蹤的那個男人步行速度很快,簡明似乎也跟的頗為辛苦,但緊追不舍。淩勵邊跟蹤邊想起來那個男人是誰,不就是前天從簡明眼皮底下溜掉的小偷嗎?媽耶,這女人瘋了吧?是想找這小偷一雪前恥嗎?要不要如此拚命?淩勵是不會讓簡明亂來的,瞅著那小賊於四樓安全門口處腳步略停,他長腿一撩緊跨幾步樓梯跟上簡明,伸胳膊將人攔腰拿下。淩勵可不想打草驚蛇,一手捂住她嘴,不讓她發出聲音。察覺簡明腳下用力意圖掙紮之時,將人懸空拎著往三樓安全門那兒撤。同時,耳朵裏聽到四樓安全門一開一關的啪嗒聲。
  話說突然遇襲,簡明幾乎嚇死,怎麽小偷不是單兵作戰而是集體犯案嗎?她一時失慮太過造次啊,會被怎樣對待?各種社會新聞上的慘痛事件和各種電影裏的暴力鏡頭,在簡明腦海中次第閃回,她當機立斷,必須反抗,喉嚨裏嗚嗚呀呀,拚命掙紮間不管不顧,手腳對著身後的人死命揮舞死命反踹。
  淩勵把簡明拖到三樓安全門後的腹外科時,腹外值夜的住院醫師和護士,連同幾個病人,看到的淩主任基本就一傷兵了,這傷兵還關懷備至的跟那象躁鬱症患者一樣的女人說,“別怕,別怕,是我。”
  淩勵緊跟著掏電話聯絡外2的保安,告知有個竊賊上來了,身高大約多少,體重大約多少,穿著件黑外套,黑外套後背還蹭了層白灰……
  簡明稍微鎮定了點,剛跟淩勵一番掙紮,她發絲微亂,喘籲籲,嚇得發白的一張臉在日光燈下,看著更顯蒼白,她瞪著近乎鼻青臉腫的淩勵,大腦幾近停擺,老天,這是她下的手嗎?她都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潛質,條件反射手捂住嘴,象闖禍的孩子麵對肇事後的現場般慌亂無措。
  還是腹外的值夜醫師會來事兒,直接跟護士喊,“有冰塊沒?”立馬的,由厚紗布包裹好的冰袋送上來,不是遞給淩勵,而是送到簡明麵前,值夜醫師嘿嘿一笑,話對著淩勵說的,“恭喜淩主任。”剛離婚就能抱著個女人上來腹外,不恭喜也不行了。
  淩勵窩火,這喜從何來哦?想回敬句恭喜個屁,忍著,淡淡道,“謝謝。”那個簡明還沒接住的冰袋他伸手接了,按在被揍青掉的眼窩處,把簡明一拉,叱她,“還不走?!”
  搭電梯下樓,簡明總算回魂,“對不起,淩醫生,我不是有意的,真不知道是你。”她眼皮耷拉著,目所及處是淩勵的褲子和長大衣的衣角,被她踹的那個髒兮兮。今天天氣好,她帶兒子去郊外玩,主要是想孩子多接觸大自然,一時興起,還到收割盡的莊稼地裏去找螞蚱,鞋底都是泥灰。
  淩勵雖想發脾氣,但念在確實不知者不怪,保持紳士風範盡量安慰她,“你別往心裏去,再說我一聲不吭的,也嚇著你了,你沒事吧?”
  簡明窘的無地自容,“我沒事。”抬眼瞟瞟淩勵,又耷拉下腦袋,“是我魯莽,以為可以幫那個大嬸兒把錢要回來。”
  淩勵略有懊惱,“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覺著前天沒幫到她過意不去,可你總得顧念一下自己的安全吧?萬一出了點什麽事情,我……”淩勵卡了一下,但很快又流暢的接下去,“萬一你有什麽事情,我們醫院方麵也擔責任的。”說話間他們出了外2樓,淩勵接到電話,保安通知把那個賊抓住了。總算功德圓滿,淩勵咧著被簡明揍的有點淤血的嘴角,撐出個笑容,“那個小偷已經抓到,你放心吧。”
  簡明鬆口氣,點點頭,沒言語,實在不知說啥好,瞧她差點把事情弄到一團糟,非常沮喪,不怎麽起勁兒的,“嗯,那我回去內科了,今天的水還沒吊呢。”
  淩勵衝口而出,竟不無怨憤的語氣,“哦,你還知道啊?”
  簡明本來就沮喪愧疚,這就又疊加上幾分難堪,恨不得挖地洞鑽呢,“淩醫生,真的很對不起。”
  淩勵四下看看,還是把簡明往剛才他等她時的那個小花園帶,邊走邊說,“你到底什麽事兒啊?不打招呼私自離院?知道不知道,你這麽帶著胰島素泵到處走很危險的,你剛用藥第二天,又不清楚會發生什麽狀況,萬一低血糖休克,可是會要了你的命的。”
  簡明被唬著,“我不是血糖高嗎?怎麽又會低血糖呢?”
  “那是因為……”淩勵就他的專業部分給簡明嘚嘚了差不多十來分鍾,才喘口長氣兒,“現在你懂了沒有?”
  簡明似懂非懂的,“嗯,懂一點兒了。”
  淩勵也沒指望這女的能一下子全懂,暫且放過,“好,現在你跟我說,為什麽私自離院?還不開手機?”
  “去看我兒子,”簡明語氣裏有很多無奈,也有一點點討好告饒的意思,“你別生氣,淩醫生,我確實是成心不打招呼就走,可我也不知該怎麽辦。尋思跟你們請假,估計你們也不會同意,我不想我兒子知道我生病住院,讓他爸爸帶他來醫院看我,這才才私自離院的。估計你們會打我手機找我,就……”實在是理虧i,簡明聲音越來越小,“就故意關掉手機。”
  “原來是這樣,”哦,不是去見曹亮而是陪兒子哦,淩勵能體諒簡明,可該教育還得教育,“怎麽就斷定我們不會同意你出去呢?好歹說一聲,商量商量嘛,總是會有辦法的。”他很是惋惜,“本來你每頓飯前需要追加六克藥,被你這麽一鬧今天根本沒按計劃用藥。對了,你吃飯沒有?”
  “吃了,不過吃的非常少,不敢多吃。”
  淩勵諄諄告誡,那個不厭其煩的碎碎念啊,跟《大話西遊》裏唐僧似的,“不是跟你說了每頓飯最好定時定量?不定時定量也會造成血糖不穩定,血糖不穩定就會影響到腎功能……”又來五分鍾義務科普,看看腕表,才道,“好了,我送你回內科,你可是把護士站的人給惹急了。”
  簡明又憂又懼,肝兒顫,“她們會把我怎麽樣?”
  淩勵佯怒,“她們會把你洗洗送外科手術室給切了燉糖醋排骨。”
  簡明終於沒那麽緊張,笑,唇角揚起,象彎甜月牙。
  看簡明笑,淩勵也輕鬆下來,帶她往內科去,速度很慢,類似於散步的調子,閑聊,“你兒子幾歲了?對,我記得叫冬冬是吧?”
  “七歲。”簡明說,“我和他爸離婚的時候他才五歲。”
  “看不出你兒子有這麽大。”淩勵暗裏算簡明的年齡,“你好像不到三十吧。”
  “嗯,我大三那年有冬冬的。”簡明沒細說,主要也是不知該如何細說。
  淩勵倒似有追根究底底的意圖,“後來就沒再繼續讀書嗎?
  “嗯,當時我和冬冬他爸就趕緊結婚了,婚後主要生活重心是孩子和家庭,其他一時也顧不上。”
  “很有勇氣。”淩勵讚歎,“一般人都會選擇放棄孩子。”
  “算不得有勇氣,還是傻吧,我們那時候覺得,這樣放棄,孩子很可憐。”簡明語氣蒼涼,“但現實是我們後來離婚了,孩子更可憐。”
  淩勵開始覺得,他這樣細細追究會讓簡明不愉快,試著安撫,“如果沒感情了,婚姻一直繼續,可能孩子也會可憐。”
  “主要是冬冬和繼母相處的不算好,而我沒學曆也沒工作經驗,沒辦法創造更好的生活環境,把冬冬帶在身邊照顧,這是我為什麽一定要去看他的原因。他每星期最高興的事情,就是等著周六或者周日,我能和他聚聚。”簡明從衣兜裏摸出一朵紙折的玫瑰給淩勵瞧,“喏,我兒子送我的,他手工課的作品,冬冬動手能力很強,從小就喜歡畫畫和做折紙。他跟我說,手工課老師教他折紙玫瑰得了優,他想在周六我看他的時候,把這朵紙玫瑰送給我。”簡明情詞懇切委婉,“孩子這樣要求,真的沒辦法不成全他的心意。我明知故犯,知道我跑走一定會讓你們為難,不過,在我來說,實在別無選擇,所以……”簡明盯著淩勵的眼睛,他那張書卷氣十足但又不乏剛毅的臉,被她揍的青青腫腫實在有失體麵,“非常對不起。”
  內科住院不樓下的燈火淡淡的,閃在簡明那一頭黑發上,襯得她眸子顏色純粹,淩勵覺得自己都快要落淚了,用那包冰塊抵著眼角,強笑,“不用道歉,解釋清楚就好了,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情,可以跟我商量,別再自作主張。”頓了頓,強調,“真的不用放在心上。”
  “不是,”簡明抿抿嘴角,食指衝淩勵臉比劃一下,“我是說這個,真對不住,我不知道會弄成這樣。”
  “哦,是這個。”淩勵承認,“嗯,你下手也挺狠的。”拿過簡明手裏那朵紙玫瑰,“我也會折紙,最拿手的是折梅花鹿和豹子。”不知怎麽鬼使神差,淩勵說,“哪天可以和你兒子一起切磋一下。”話剛出口,淩勵喊停,接下來差不多就是,約個時間吧,合適嗎?象是個約會。
  不過這話聽在簡明耳朵裏就是一種親切的客套,她不會當真,頷首道謝,“好啊,有機會讓冬冬跟你學學。”掏手機看看時間,告辭,“我先上去了淩醫生,謝謝你。”
  啊,隻是這樣,沒約會哦。可確實時間夠晚,得放她上去,“明兒見.。”
  “明兒見。”簡明轉身欲走,淩勵又叫住她,“那個,簡明啊,床位,現在確實緊張。”
  “我知道。”簡明覷著淩勵麵色,終有所悟,“我知道,你別為這煩,該怎麽辦就怎麽辦,那麽多年紀比我大的長輩不也在走廊住嗎?有床位也應該先安排她們進去。”
  淩勵隻能點點頭,“嗯,你先上去吧。”其實,他隻是想再和她說兩句話。目送簡明上樓,淩勵掏手機,這才發現忘記把冬冬送給媽媽的那朵紙玫瑰還給簡明,想想,暫且收著吧,明天再還也來得及。他拿起手機先撥通內分泌的護士站,告訴當班護士,他見過106,106私自離院的原因也問清楚了,確實是有難言之隱不得已為之,讓當班護士不用多問,趕緊把今天的藥先給簡明用上。然後,又電話通知給了唐雅妍。處理完這些去等公車的路上,淩勵捫心自問,他會不會管的太多,超越醫生病人的本分?答案,是的,確實有那麽點兒,不過……淩勵摸著手指上的那枚還未放下的婚介,心亂。
  忘了歸途
  周日,淩勵早起去上班,可是鼓了鼓勁兒才起床。本來今天他休息,估計出現在科裏的話,確實顯得象一個離婚了的無聊老男人,沒有生活,隻能寄情於工作,可憐勁兒的。唉……認了,總不能說是不放心106床吧。
  對著鏡子刮胡須的時候,淩勵有照顧一下嘴角眼窩的淤青,順便想好怎麽應對那些對八卦敏感度極高的同事。還有,必須得找簡明談談,就像之前計劃好的那樣,告訴她,他是她的朋友,願意幫助她,有事情要跟他商量,還有,讓她不要那麽拘謹,稱呼他淩醫生,嘖,好像之前簡明對他沒稱呼,所以,不叫淩醫生叫什麽呢……
  淩勵準點出現在辦公室,招呼大家開例會。不出意外,幾個捧著茶杯的主治大夫,同驚異於淩副主任眼窩嘴角何以現了淤青。淩勵很清楚,醫院沒秘密,昨晚腹外的遭遇早晚大家都知道,直言相告,是發現那個偷東西的小賊鬧的。
  同事都很關心,“傷了就在家歇著唄,還出來賣苦力?”
  淩勵表示,“在家閑著也閑著。”
  毫無例外,一水兒的同情心□裸摔在他眼前,“趕緊再找個人談戀愛吧。”“我把堂妹介紹給你好不好?”最狠的一個,“再不找主兒怕是要內分泌失調了……”
  拿到簡明的血糖監測數據,比預期結果來看,不算太理想,希望今天能有所進步。淩勵帶著醫生和學生在亂糟糟的走廊裏巡診的時候,就跟簡明這麽講的,言下之意,還是有些惋惜簡明昨天沒按醫囑用藥。簡明脾氣很好,滿口答應不會再任性,努力配合醫生的治療,看上去是什麽什麽都特明白似的。淩勵瞅在眼裏急在心裏,這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
  等過她這床到下位病患,簡明又跟過來,“對不起,打擾一下,呃……”她很是靦腆,對著米莉,“我昨天出去一天,可能著涼了,有點感冒,護士說感冒了也會影響血糖,我剛才忘記告訴你,所以,所以……”
  所以米莉眼巴巴瞪著淩勵,拜托,主任醫師在這兒,她一住院醫師算個鳥啊,有事你倒是告訴上頭啊,目光示意,淩副,我沒想篡位來著,是106搞不清狀況。而搞不清狀況的106還是衝漂亮醫生,露出幾分怯生生的笑意,等米莉給個示下。對簡明而言,這漂亮醫生特好,沒架子,有安全感。
  淩勵就是覺得暈,他也沒咋地她,她私自跑也跑了,把他揍也揍了,末了開感冒藥還找他學生,完全沒放他在眼裏嘛,甕聲甕氣,“好,我會給你開感冒藥。”
  簡明沒覺悟,隻是瞥了他一眼,照舊對著米莉,溫柔,“謝謝。”
  雖說是星期天,淩勵還是很忙,收了個很嚴重的病患,某縣醫院轉來的,鄉下農婦,糖尿病引發的足背蜂窩組織發炎,護理不善,又沒有及時消炎,一隻腳皮膚腫脹,黑紫潰爛,流膿不止,也臭不可聞。因為走廊兩頭安排的是男性病患,中段是女病患,所以這位農婦被安排到簡明相鄰床位,與簡明抵頭而臥。護士長汪敏挺照顧淩副,病人沒安排給他這組,歸在唐雅妍那組。汪敏跟他嘀咕,“這下子106估計要哭了,看上去嬌滴滴老實巴交的,唉,我也沒辦法,實在安排不開啊。”淩勵同擔心,這回她怕是真要哭了。
  新來的病患確實令人困擾,簡明也不喜歡,但她能怎樣呢?誰都不想這樣活著吧?沒自尊,被人嫌。可誰又能保證自己今後不會如此呢?就像一位左耳失聰的老大爺跟簡明說的,“咱們的血有毒啊,流到身體哪個地方,哪個地方都會出毛病。”簡明喟歎,如果有一天,她的腳也變成這樣,她自己多數恨的要死要活,可又對一切無能為力,將心比心,將就將就吧,遂心平氣和。偷空出去樓下小便利店買了隻口罩,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戴上吧。
  等吊完藥水,也到吃中飯時間,簡明去樓下食堂吃完中飯,在小花園散個步後回內科住院樓,在腎內科的樓梯拐角遇到意想不到的兩個人,羅世哲和蘇曼?俱愣住,羅世哲和蘇曼打量簡明,異口同聲,“你怎麽了?”
  簡明駭極反笑,很不識相地揶揄,“真不愧是夫妻。”唉,瞞不住了。反問,“你倆怎麽在這兒?”
  羅世哲一向話少,與人交際,言語行為上是三思後行的典範,總顯得比蘇曼慢半拍,還是蘇曼先答應簡明,“我爸生病,住院。”
  簡明驚奇,“是聽說過你爸心血管方麵不太好,怎麽會在腎內科?”
  蘇曼無奈,“並發症,年紀大了,免不了的。”
  簡明關心,“還好吧?”她不是作假,自從生病住院後,她都希望周遭的人身體健康。
  蘇曼一貫硬朗,“目前還算穩定。”瞅瞅簡明還站在樓梯上,她拉著羅世哲往裏讓讓,示意簡明站上來說話,“你怎麽在這兒呢?生病了?昨天帶冬冬出去玩兒不是還好好的嗎?”
  簡明隻能招認,“糖尿病,過來住院做治療,昨天偷溜出醫院的。”
  蘇曼和羅世哲再次異口同聲,“糖尿病?”羅世哲皺著眉頭,明顯是責備的語氣,“簡明你搞什麽?你才多大?”
  簡明懂的,對追求完美的羅世哲來說,他一半關心她的健康,但更多是遺憾她變成個半廢人,應付,“放心,我會照顧自己。”
  羅世哲語氣就更嚴苛些,“你這麽年輕就把自己弄到有糖尿病,再講會照顧自己這樣的話,還有說服力嗎?”
  蘇曼瞄羅世哲,目光裏有簡明不甚明白的內容,不過簡明知道如何處理,除非必要,她輕易不會和羅世哲死磕硬碰,很溫和,“好啦,世哲,我會注意的。”拉開話題,“你們吃飯沒呢……”
  淩勵就站在簡明下麵一層的樓梯上。他剛去管理部安保那邊,上次抓到的小偷被送到派出所,錢物收繳,安保科聯絡淩勵,讓他通知內分泌科失竊的病患和家屬,到派出所去辦個手續,把失竊的錢領回來。從管理部下來,就見簡明走他前麵,尋思這不正是聊聊的機會,都不拐去食堂吃飯了,追簡明。誰知追至腎內這層,簡明還遇到朋友。淩勵不是有意在這兒聽簡明和朋友說話,是想等簡明和朋友打完招呼,他好有個機會。不過,那個叫世哲的男人,對簡明說話的態度還真是,一個念頭竄進淩勵的腦子,那位世哲君是簡明的前夫吧?一定是這樣,普通朋友不敢,也不會,更無須如此。
  “你就在樓上住院?”蘇曼說,“我和世哲先送你上去吧。”
  “不用,”簡明推辭,“我哪算生病,能跑能動,基本好人一條,你倆趕緊去吃點東西吧,還有得忙呢。”
  羅世哲堅持,“我們先送你上去。”
  簡明抗拒,“真不用……”
  羅世哲不再說話,他非常紳士朝後退一步。簡明很清楚,這是前夫不容置疑的堅持,他在等她帶路。問題是簡明根本不想他們看到她住走廊。她的自尊之前被他們剝奪的所剩無幾,現在還要接受他們給予的同情嗎?再說鄰床那個流臭膿的病人,簡明打賭蘇曼和羅世哲都會受不了的。想找借口再推辭,羅世哲壓迫性的語氣已然落下,“簡明,有什麽問題?”
  “沒有。”不是屈從,是覺得,算了,現任羅太太被一走廊臭氣熏得臨陣脫逃時,你羅先生還跩得起來不?簡明淡然,沉靜,“世哲,蘇曼,內分泌在頂層……”
  淩勵認為自己應該先吃中飯,他餓了,心裏是這麽想的,腳步卻跟著前麵二女一男移上去。無他,就是好奇世哲君到底何許人也,當然,還有叫蘇曼的女士。他步履不疾不徐,跟的不鬆不緊,細細打量前麵那位男士,一表人才啊,生的眉目俊秀,氣質冷靜,沉穩,雍容有度,一看就是大機關出來的,多數位於管理階層,不在那個階層的人,練不出說話語氣中的果斷從容,雷厲風行。至於蘇曼,活脫脫大家閨秀的做派,和羅世哲看上去金童玉女般的合襯。耳中影影綽綽,聽簡明一路和蘇曼聊,“你和世哲出來,你爸爸誰照顧呢?”
  蘇曼應,“我媽和特護在。再說我哥也快從新西蘭趕回來了。”
  “那就好,”簡明勸慰,“你別太著急,老爺子吉人天相,肯定沒事兒的……”
  淩勵唇角忍不住露出抹輕笑,簡小姐這小家碧玉雖說不比大家閨秀氣派足,應對倒還成。淩勵是有所不知,對簡明而言,不能說往事已全部放下,但再狷介對自己也無甚好處,日子不還得推著往前過?她明知自己與蘇曼相較雲泥之別,無法相提並論,自是無須再比,想得開,人也就坦蕩些。奈何淩醫生不知安了什麽心,在這一個勁兒的做比較。
  不出簡明所料,踏進內分泌這層樓,蘇曼就完了,“這怎麽回事,什麽味兒?”纖纖素手捂住口鼻,隻留雙被眼線睫毛膏和眼影修飾到完美無缺的眼睛,對著亂七八糟的走廊目瞪口呆。羅世哲亦被駭住,“簡明,你住哪間病房?”
  簡明老神在在,“哦,我住走廊,病房全滿了。”她遙指走廊中段106的床位,“看見沒?就那個。”
  羅世哲和蘇曼麵麵相覷,再次異口同聲,“睡走廊?”蘇曼的聲音從被捂住的口鼻下傳出,“這根本就是豬圈,哪是人住的地兒?”
  被刺激到的蘇曼說話聲音不算小,慢慢踱步從樓梯上來的淩勵聽的清清楚楚,淺淺挑眉,哇,這位女士雖說形容詞用的生動準確,但也未免太不客氣了吧?突然記起這位女士他見過,在兄長淩康公司舉辦的某次晚宴上,沒記錯的話,蘇曼家裏做實業,主營機電安裝類工程業務,財勢頗豐,與大哥公司生意上一直有合作。淩勵估計蘇曼女士未必記得她,畢竟每次他都是在不得不出席的情況下稍稍露個麵就溜走。
  對於蘇曼的態度,簡明不計較,禮貌上附和,“就是說啊,可床位緊張也沒轍。”勸羅世哲,“蘇曼不習慣,快帶她下去吧,別讓她遭這罪。”
  羅世哲眉毛都快擰成兩條草繩了,想說什麽吧,跟簡明深了淺了都不合適,躊躇間,想還是先照應老婆再說,扶蘇曼,“我們先下去。”
  誰知蘇曼不走,欲拔刀相助於簡明,掏白金全鑽版的vertu,女王氣場十足,撥號碼,“我找院長,讓他必須給你個床位。”
  淩勵已行至這三位身後,聞此言,知道盡管現在把玉皇大帝搬出來也無用,沒床位就是沒床位,但很明顯,他必須得趕緊回辦公室。修長玉立,行動間法度從容,“對不起,讓讓,你們擋住過道了。”
  前麵三位讓開,簡明回頭見淩勵,落落大方,“淩醫生。”
  淩勵頷首淺笑,看上去確如那種“為了母親的微笑,為了大地的豐收”般,量身打造出的生物,清正純良,在擁擠的走廊上與羅世哲擦身而過。
  蘇曼強撐著跟院長通完電話,已被熏天臭味兒整到瀕臨崩潰,自認對簡明算是仁至義盡,畢竟不是每個女人都能掏出八十萬塊錢給愛人的下堂妻,且下堂妻生病還幫她找床位,她算有氣量的了,趕緊撤,“世哲,那我們先走吧,讓簡明好好休息。”
  羅世哲看看簡明,明顯不是太放心。
  簡明安撫,“我目前狀況不錯,血糖降下來了,隻是略有偏高,算正常的,你們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你倆趕緊下去找點東西吃,照顧病人也辛苦。”親自送到樓梯口,“對了,蘇曼啊,冬冬安排好了嗎?”
  蘇曼還捂著口鼻,羅世哲答應,“放心,安排好了。”
  “嗯,好,謝謝你倆送我回來。”
  如淩勵所料,他回辦公室沒片刻功夫,院長電話至。淩勵謙遜恭敬,解釋一番,這是黑色的十二月啊,內分泌科的難處天日可鑒,真的變不出床位。病房裏的退休老幹部們,哪個能隨便挪動?淩勵表示,等床位空出來會優先安排,應酬過去算了。
  下午,錯過午飯的淩勵基本上把需要處理的事情全部處理完,磨磨蹭蹭還是不下班,捧著杯熱牛奶嚼著兩塊餅幹,站在辦公室門口,瞄走廊上遠遠的106,她躺在床上看書,似乎並無不適。淩勵知道那位腳病患者躺到走廊上後,真有幾個病患被弄哭了,不過簡明出人意料,她沒哭,安穩皮實的令淩勵佩服又嫉妒,感歎又感動。打定主意,就晚飯時間吧,不去醫生食堂用飯,到病患餐廳找簡明。再撐過兩三個鍾頭,便能靠近目標……
  想的正美,米莉殷勤,“淩副,下班吧,趕緊去休息休息,你看你,錯過飯點兒,淪落到啃餅幹了呢。”
  另個學生跟著起哄,“就是,你從來不吃餅幹。”
  淩勵避重就輕,“哦,偶爾吃吃還行。”
  大家都勸,“回家吧,要不去哪兒溜達溜達,這也沒什麽事了。”
  淩勵幾近理屈詞窮,仍負隅頑抗,“閑著也閑著。”
  米莉真心為師傅好,“在哪閑著也比在這兒閑著強啊,瞧這一走廊的味兒……”這邊米粒兒話音沒落,唐雅妍電話跟到,“老淩,我都睡個午覺起來了,你還忙呢?趕緊回去休息會兒吧,你得給學生單獨處理問題的機會,別總護犢子行不行?哎,我跟你說,我今天見到我嫂子她妹妹,剛從澳洲留學回來,真不錯,哪天……”淩勵對著電話裝傻充愣,“什麽?你說什麽?信號不好,我掛了。”喝光杯中牛奶,一聲長歎,唉,撤吧,大家這麽個鬧法,是無法靠近目標了。
  可憐連獨自經過106的時間都沒有,米粒兒也下班,“淩副,我們一起走。”淩勵相信這高徒就是想自己毫無負擔的下班,所以才把他也逼下班的。與米粒兒一起路過106,簡明正通話中,溫和的目光與他和米粒兒打個招呼,繼續跟電話那頭的人碎碎念,“冬冬,爸爸和曼姨不在家,你跟著芳姐也要乖哦,好好寫作業……”慘,那朵紙玫瑰都沒辦法還給她。
  下樓,米莉和幾個醫生與淩勵閑掰扯,“既然我們不用給病人捐款,那電視台的采訪也得告吹吧?哎,白期待了,還想在鏡頭前露個臉呢。”米醫生尤其失落,“我真的準備好一隻漂亮發簪哦……”
  淩勵懶得理這些家夥,倒黴催的的米粒兒,前兩天不是還說他和簡明挺相配嗎?說完拉倒的?做媒不包郵了?
  被怎樣對待亦無非是命理
  簡明為睡的好一點,給自己準備了口罩,可是戴著呼吸不暢,不戴也架不住一走廊的氣味熏天,左右為難。而鄰床老人家因炎症未消,發熱高燒,輾轉反側,哼哼唧唧。這一夜,的的確確,時光難熬,都沒睡好。
  一早找冬冬給自己的那朵紙玫瑰,竟沒找到,簡明想半天才記起,前兒晚上被淩勵隨手拿去,大概他也忘記還。完了,那麽個小物件,對她是敝帚自珍,對外人則無足輕重,多數被淩醫生當垃圾丟掉,簡明懊惱到揪頭發,唉,她這渾渾噩噩的個性,沒救了。為了不讓自己更加渾噩,簡明有打電話向高堂二老問安,可別哪個環節出錯再漏了消息,讓爹媽提前知道她患病。電話裏有扯小謊說自己一切安好,無須惦記。能瞞,暫且先瞞著,過段日子就是春節,等回家探親時候再細說好了。
  照例先測血糖,吃早飯,等醫生來巡診。今早淩勵帶著主治醫生楊大夫一起來巡,護士記錄的數據顯示,簡明的血糖值基本趨於正常水平,對這個結果,楊大夫嗯一聲,沒表情。淩勵倒給簡明個穩妥溫暖的眼神與微笑,“很好。”他親切的讓簡明幾乎想問那朵紙玫瑰的下落。可能心裏這麽想,臉上的表情就顯得象有事兒,要麽就是淩醫生身體裏內置了X光機器,反正巡完她這床,淩勵本欲就走又轉回身來問,“還有事?”簡明有種好似心事被看穿的受驚感,死勁兒搖頭,“沒有沒有!”等淩勵走掉才暗鬆口氣,唉,她可真廢。
  吊藥水的時候,羅世哲竟無預兆出現,站床邊,“簡明,今天怎麽樣?”
  “很好,血糖正常了。”簡明奇道,“怎麽你一個人?蘇曼呢?”按理說蘇曼不會放她老公單獨來見其前妻的。
  羅世哲不掩倦意,“她剛和她媽來換我。”
  簡明才明白,“昨晚你在這兒陪護蘇曼她爸?”
  羅世哲點點頭,用那種簡明曾見慣,極其熟悉的姿態,在床邊挨著簡明坐下,說,“我昨天在網上查過關於糖尿病的資料,你以後飲食上可得注意了。”
  專門去查資料?我要不要謝主隆恩?簡明心裏龜毛自嘲,嘴上保持客氣,“我會的。謝謝你,有心了。”
  羅世哲瞥她一眼,沒再糾結這個話題,隻問,“想吃什麽?我去幫你買。”
  哇靠,這簡直就是受寵若驚,簡明壓著那幾分驚,“我早吃過。對了,蘇曼她父親怎麽樣?”
  “不是太樂觀,再觀察吧。”
  “嗯,你是人家女婿,等同半子,多擔待些,支持蘇曼。”簡明閑扯幾句,又想起,“世哲,你說我要不要去看看蘇曼她爸?樓上樓下住院這麽近,畢竟老先生很照顧冬冬,裝不知道似乎不太好。”
  “不用,你照顧好自己就行。”
  “嗯,我會的。”簡明隨和,“你也累一晚上了,回去歇著吧。”
  羅世哲沒動彈,靜幾秒,忽問,“你催我走,是關心我,還是嫌我在這礙事,敷衍我?”
  咦?什麽意思?這實在不象素日謹言慎行的羅生嘴裏會冒出來的話,簡明不介意羅生造次,權當他太累糊塗了。不過既然他有此問,簡明實言相告,“都有!”她深知他的敏銳聰慧,說謊他看得出來。
  羅世哲繃著那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保持七情不上麵的德行,“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羅世哲前腳走,簡明對床的老大娘立馬打聽,“你老公吧?”
  簡明笑笑,不置可否。雖然離婚很久,但不知是出於哪種心態,除非很有必要,她不想告訴所有人,她目前離異單身。不等簡明確切答複,老大娘已在讚美,“多好一人兒啊,瞧那通體氣派,大公司做事的吧?摸樣真是周正,你們夫妻倆都這麽漂亮,基因好,那孩子不定多水靈多好看呢……”
  急診有call,淩勵前去,路過106,聽到的就是老大娘跟簡明嘮叨的這段話。剛剛,他看到那位世哲君來過,所以,他都懂。
  他懂一個男人看到前妻生活的不好,就會覺得有負擔有愧疚,不能置之不理的的隱衷。
  他看得懂簡明臉上粉飾太平的笑容,也讀得懂她心裏欲蓋彌彰的虛弱,更明白她靈魂深處對歲月靜好山河無聲的期許與渴望。是,他們之間交集並不多,但他明白她就像明白自己一樣。同時天涯淪落人,相知無關風與月。
  其實,就像老大娘說的,簡明的前夫,看著挺好一人兒,不知簡明怎麽會與他鬧到離婚收場,又念及自己與方楠,平時看上去也無異於一對恩愛夫妻,不還是貌合神離最終勞燕分飛?淩勵感歎,吃素菜,天長地久,彼此相愛,真的是奢求嗎?
  雖然羅世哲建議簡明無須去打擾他嶽父,但簡明覺得,還是去看看較好。一來,確實要感謝老先生對冬冬的疼愛與照顧,另一方麵,簡明自己存個小心,明知蘇老爺子就在樓下住院,都未曾探望,她怕蘇曼再拿這個做借口說事兒,為難冬冬。借前小姑子羅世華的話講,“蘇曼計較起來,都無法讓人相信,那是個留過洋的女碩士。”所以,簡明決定走一趟。
  吊完藥水差不多中飯光景,簡明先去護士站追加完要用的胰島素,必須等過半個小時才能吃飯,她見縫插針,利用這點時間,跑去醫院旁邊的一家超市買果籃,好拎去看望蘇老先生。無疑,是寒磣的,蘇曼家的生活品質簡明早有領教,象那種一隻抵簡明小半年薪水,果肉碧綠色澤誘人的日本蜜瓜,屬蘇曼家餐桌上的常備水果,而她買的這種果籃與之相比,怎麽看都是自取其辱。不過,心到佛知,但求無愧,簡明帶著股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精神,拎著俗豔的果籃殺上腎內科,預備“英勇就義”。
  並不知蘇曼父親住哪間病房,先去護士站問過,簡明再找去這一層屈指可數的,幾間單間病房中的其中一間。敲門,來應門的是淩勵?簡明愣愣,隨即淩勵讓開,她瞅見屋裏白茫茫站一地滿臉“寶相莊嚴”的醫生,估計都是專家之類的中流砥柱,淩勵應該是其中一位,嗯,還是比較年輕的一位,可能因為資曆稍欠點,就站後麵充門童了。
  見簡明,蘇曼迎出來,簡明小聲解釋,“我來看看你父親。”
  “謝謝。”蘇曼拉簡明進病房,那些專家正好告辭,與蘇曼的父母兄長一一握手道別,淩勵也是。可和其他醫生不同,淩勵沒忽略簡明,衝她稍欠身,伸出手,簡明有些慌亂,茫茫然把手遞給他,任他握著,他衝她笑,目光神情裏有一種象鼓勵的意味,柔和清淺的三個字安靜地撞入她的耳膜,“沒事的。”奇跡樣,簡明滿心忐忑,退潮般落下去。不過一瞬,他鬆開她的手,同其他醫生離開。沒人注意到簡明和淩勵之間有何特別,怎麽看都隻限於社交禮儀方麵的行為,就連簡明都覺得,可能,是錯覺,他說的那三個字,並非安撫她的心情,而是講給蘇曼一家人聽,大意是蘇老先生“沒事的”。
  “伯父應該沒大礙吧?”簡明道明來意,與蘇曼一家人稍事寒暄之後,問蘇老先生,“有這麽多專家坐鎮,什麽病都被嚇走了。”
  簡明預期中過分的冷漠客套並沒有出現,蘇老先生特別請她在床前椅子上坐,語氣是真摯的,“謝謝你來看我。”他拍拍自己胸口,“毛細血管栓塞,彌漫性的,用藥時間太久,不中用了。”
  簡明是不太懂那些術語,但老先生一句“不中用了”倒令她心有戚戚然,興起同病相憐之感,誠懇安慰,“別這麽說,現在醫學昌明,您吉人天相,定會康複。”她回頭看看眼眶微紅的蘇曼和蘇夫人,強調,“有家人在什麽都不怕。”
  蘇老先生歎氣,“他們啊,不是神仙,還硬把自己當神仙。”
  “神仙跟咱們又不熟,怕是連咱們長啥樣都不知道。”簡明指指蘇曼,“她可比神仙強哦。”
  蘇老先生和蘇曼媽媽笑,蘇曼大哥和大嫂附和,“簡明這話對。”見簡明穿著病號服,不約而同問,“你這是咋了?”
  簡明坦誠相見,“和伯父一樣,病了唄,嗨,小毛病,不礙啥的。”把怎麽發現自己血糖高的狀況轉播一遍,出於這兩天在內分泌科接受教育後的結果,簡明有特別感謝褒獎蘇曼,“以前你總跟我說,少吃甜食和碳水化合物,我都沒往心裏去,現在看你是對的,”她特特衝蘇曼抱拳施禮,“以後還勞你多指點。”
  蘇曼家人被簡明動作逗樂,“行,以後你可以多問小曼,她對養生這方麵有研究。”獨蘇曼臉上僵一僵,但很快換副爽朗麵孔,從善如流,“想聊隨時打電話給我,樂意效勞。”
  蘇曼臉上的細微變化,和心理上的抵抗,簡明能感受到,不無後悔,何必提這茬?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隻怕在蘇曼看,會認為她有諷刺之嫌。不想節外生枝,簡明趕緊換個話題,先謝過蘇老先生夫婦對冬冬的愛護和照顧,再閑聊兩句。然後不知怎麽,渾身發冷腿發軟,額角細細沁一層薄汗,好似腸胃裏空了一大塊兒似的,簡明這才想起,她忘記吃中飯,多數是餓了。可她又不是餓了一天兩天,哪至於到這種程度?心裏也怕,尋思趕緊回去內分泌找醫生問問,遂起身告辭,“伯父您好好休息,我先回樓上了。”
  蘇曼跟她起來,“我送你。”至病房門口,問簡明,“你床位解決沒有?”
  簡明說,“內分泌科是真的沒床位,”見蘇曼麵有不虞,連忙道,“他們說了,等床位空出來第一個考慮我。”這個善意謊言讓蘇曼舒服些,;臉色稍霽,簡明再加把柴, “多虧得你,不然怕是得一直住走廊。”
  蘇曼客氣,“應該的。按理說我應該和世哲一起上去看看你,不過我爸這兒實在離不開人。”
  簡明本意是想讓蘇曼不要有什麽負擔,隨口道,“世哲早上來看過我了,這點小事兒,你別放在心上。”話音甫落,見蘇曼杏眼圓睜。簡明勉強維持鎮定,“不過世哲忙著回去照看冬冬,呆兩分鍾就走了。”她盡力收拾這個被她幾乎弄砸的局麵,“其實你爸爸生病,我應該照顧冬冬,讓你和世哲沒有後顧之憂。偏趕上我不爭氣,也住院,這段時間,辛苦你和世哲,我心裏非常過意不去……”簡明是不知道,她有沒有把自己的“屁股”擦幹淨,不過她有努力,起碼看上去象是擦過的樣子。
  蘇曼那意欲炸毛之勢收斂到正常水平線,巧笑嫣然,卻是陰測測語氣,“沒事兒,咱們一家人,別說兩家話。”
  事已至此,簡明再無言以對,她的笨拙愚鈍,這輩子是無藥可醫了,壓抑著沮喪,“蘇曼,別送了,回去陪你爸吧,注意身體。”目送蘇曼回去病房,簡明挪到樓梯,邁兩步,渾身虛軟,汗流浹背,一屁股坐樓梯上,懊惱和挫敗感讓她無力又無助,就這麽點事兒,都能被她搞成這樣,難怪羅世哲早上說,不讓她去看蘇曼父親,她何必自作聰明呢?希望蘇曼不要遷怒於冬冬。想起孩子,簡明就又想哭了。
  “106.你坐這兒幹嗎?”從腎內科出來的淩勵站樓梯上,居高臨下,“106? 哦,簡明,樓梯上怪髒的,不涼嗎?”
  “不太舒服,沒勁兒。”簡明抬頭看著醫生,那摸樣,好似眼裏隨時會溢出淚來。
  淩勵蹙眉蹲下,柔聲,“你怎麽了?覺得哪不舒服?哪裏痛嗎?跟我說。”
  “忘了吃飯,很餓,好像身體裏全空了似的,”簡明吸吸鼻子,把那點淚意扛過去,摸一下額頭,掌心全是細汗,告訴淩勵,“我覺得冷,還冒了好多汗,衣服都濕了。”
  淩勵非常嚴肅,與剛才的溫柔情態判若兩人,凶巴巴,“哦,敢情教你恁多遍三餐定時定量都當耳邊風是吧?”著急忙慌摸口袋摸一圈,在褲兜裏摸出包餅幹來,麻利撕開包裝,直接塞簡明嘴裏,“你要記住,你現在的感覺就叫低血糖。血糖過高,當然會要你的命,但血糖過低,會很快要了你的命。”他加重語氣,“很快!!”
  簡明乖乖嚼餅幹,也乖乖答應,“謝謝淩醫生,我記住了,下次不敢。”
  淩勵鼻子裏哼一聲,“最好記住。”站起來,伸手給簡明,“跟我走。”
  簡明不解,“幹嗎?”
  “去吃飯。”淩勵那隻骨肉勻稱指節修長的大手掌,堅定的對著簡明,“快點吧,這個時間,我們還能趕上食堂的剩飯。”
  他是說我們哦,簡明問,“你也沒吃飯?”她沒接受淩勵的手,拽著他胳膊站起來。
  “嗯,我也沒吃飯。”淩勵淡淡說,很自然,撈起簡明一隻手搭在自己小臂上,以這樣的方式扶簡明,“覺得暈要告訴我。”
  “還是有點腿軟,不過餅幹效果不錯,比剛才舒服多了。”簡明半垂頭,瞥眼放在淩勵臂上的,自己那隻手,這位醫生真是極其有禮體貼,他是意識到自己避諱與他有親密的肢體接觸才這樣嗎?隻飛快一瞬,簡明目光又調到別處,“餅幹我還是喜歡奧利奧。”用挑剔掩飾她的尷尬與感動,
  淩勵玩笑,“醫生老了,不適合太可愛的東西。”
  簡明繼續挑刺兒,“不是說要三餐定時定量嗎?你每天都這個時間去食堂吃剩飯?”
  淩勵忍耐,“能定時當然定時,總有意外,工作忙。”
  “是不是真有這麽忙?其實是醫生任□?”簡明在嚼最後一塊餅幹,海苔蘇打,她喜歡著呢。
  淩勵近乎惡狠狠的,“養豬的吃不起肉,種茶的喝不起茶,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總碰著你們這種病人,沒活路啊。”
  簡明被逗笑,內科樓外,午後的陽光紛紛揚揚灑落在身上,溫暖舒適的令人想隨之起舞。淩勵配合著簡明的步調,小心嗬護,扶她慢行,讓簡明有種錯覺,在他麵前,自己宛如金枝玉葉,貴如尊爵。
  聚集記憶的時間之我愛他
  食堂隻剩零星菜式,並要關門打掃衛生了,打菜窗口的大嬸異常幹脆,“就剩這麽點兒,選嘛選?”直接把剩菜劃拉劃拉全給簡明和淩勵,再扔兩盒飯,“算了,飯不要錢。”打發掉最後兩位食客,幸福收工!
  謝天謝地,他們總算還能在自動販賣機上弄兩杯熱咖啡,移步小花園長椅,準備對付一頓算了。本來簡明怕咖啡有糖,不敢喝,淩勵準她,“可以少喝兩口,剛才血糖太低,稍微補充一下吧。”簡明很聽話的真隻喝兩口,就飯吃菜。
  想到第一次跟簡明吃飯,卻如此簡陋,淩勵十足不忍。可這會兒功夫,醫生食堂大概也收工了,提議,“簡明,要不咱們出去附近找個館子米西一頓吧?”
  簡明不同意,“那這幾盒飯菜咋辦?太浪費了。”她以為淩勵嫌棄飯菜難吃,允諾,“下次吧,下次我請你到附近館子裏吃,這頓先將就將就。”
  淩勵欲辯解非因他不慣,實乃不忍,又擔心過分關心會嚇倒簡明,連朋友都沒得做可糟糕透了,反正簡明答應請吃飯,那就代表有機會在一起聊聊心事啊什麽的,索性裝嬌貴,“好啊,一言為定。”
  即使是裝出來的嬌貴,都得付出代價,簡明半真半假糗他,“平時錦衣玉食慣了吧?”
  淩勵真是冤,他們醫生食堂和病人食堂不過樓上樓下一層之隔好嗎?用的可都是一個大廚。
  不待淩勵喊冤,簡明已變本加厲,“我這幾天沒在食堂看到過你,是不是都出去吃午飯的?”敢情這姑娘以為醫生病人都在一個食堂用飯啊?淩勵真敗給她,正想提醒,簡明手機響,她忙不迭接電話,“爸……”
  簡明父親說話聲音很大,她手機的音量也不弱,不得不把手機拿著離耳朵遠一點才行。有幾句對白,淩勵隱約聽到,“你一個人過日子還把自己弄成這樣……這病咱生得起不……以後不得了啊……你自己好好想想怎麽辦……”疾風驟雨的責備,讓簡明一張臉逐漸陰雲密布,她勉強應對,“爸,我知道,我會的……”簡明父親並不因此緩和,“你知道你知道,總說你知道,這麽大的人了,沒一件事兒見你辦明白過,你算是廢了……”簡明被訓的抬不起頭,隻含含糊糊,“嗯,嗯……”
  電話收線,簡明衝淩勵強笑,硬充個淡定,“我爸,火爆脾氣。好了,我們快吃吧,飯都冷了。”
  飯是冷的,但想必淚是熱的。簡明的麵孔有一半被長發遮住,從淩勵這個方向,是看不到她的眼睛,可他能看到,淚,沉甸甸,貨真價實,一滴滴往飯盒裏掉。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淩勵受不了這個。
  蹲到簡明跟前,把飯盒從她手裏拿下來,送上紙巾,淩勵的聲音裏夾著歎息,“對不起,我剛剛應該回避一下,我不在,或者你不會這麽難堪。現在,你要是想一個人靜靜,我可以走開。”簡明抓著紙巾,手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眼巴巴瞪著淩勵。淩勵立馬反悔,“不不不,其實我不放心你一人兒在這兒靜靜,所以,別讓我走吧。”他鄭重其事,“簡明,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我不僅僅是你的醫生,我還是你的朋友,可以聊聊心事和困難的朋友,我願意幫你,並因此而深感榮幸。你有什麽問題,可以跟我說。”他又抽張紙巾給簡明,加重語氣,“我是這麽想的,希望你也這麽想。”
  簡明是想冷靜下來的,盡力放鬆心情,“謝謝。”很遺憾,人情緒崩潰的時候就是無法控製,她那句謝謝的效果是聲淚俱下,然後,淚就更多的掉下來,“對不起,淩醫生,嚇倒你,我一向很沒用,等等就會好的。”
  淩勵被簡明哭的手忙腳亂,“別哭了。”他安慰,“你爸多數也是著急,你知道中國人不擅於表達感情,尤其我們的長輩,他不是有意發你脾氣。”
  簡明搖頭,“不是,不是。”她哽噎著,“早上我給我媽電話,她問我,今年春節還給我準備芸豆餡的粘豆包不,我說不用了。因為我愛吃豆包,今年突然說不要,她覺得奇怪,就打電話到店裏去查我,店員也忘了幫我瞞著,告訴他們我住院了。”
  淩勵勸,“還不是心疼自家閨女,就算態度凶點兒,也能理解,快別哭了。”探頭,湊近簡明,紙巾遞到簡明鼻子底下,“來,擦擦臉。你再哭趕上孟薑女了,這片花園都得倒。”
  簡明是很容易被招哭,但她笑點低,也很容易被逗笑,聽著淩勵的話,噗嗤笑出來。偏那股子傷心又遏製不住,眼淚還跟著往下掉,幾種情緒在胸口橫衝直撞,難受勁兒可別提了,氣得她捶淩勵,“你怎麽這麽討厭啊,都說不是的,怪我沒用……”尋思起往事,悲從中來,哭的更狠了,邊哭邊跟淩勵絮叨,“女人,嫁和沒嫁,是不一樣的……”
  每個女孩兒,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都是爹媽眼裏的公主,所謂公主,理所當然應該要王子來配才行。簡明上大學離家前,高堂在上,幾番教誨,耳提麵命,大學期間不是不能結交男朋友,可不能亂交男朋友,將簡明未來的擇婿方向從家世到人品再至社會關係,下了硬性規定,非上上之選不要。青春韶華年紀的簡明,是個漂亮寶貝,身家清白,個性乖巧,這等成色,自然必須是個上上之選才堪匹配對不?可所有的告誡對簡明來說都象耳旁風,人領回家的良人,活脫脫一介布衣,窮酸書生。
  彼時羅世哲研究生畢業,剛考進一家銀行單位的菜鳥新丁,前途茫茫不可知。對簡家二老來說,女兒不年不節,突然回家,還帶著個男人,張口就說要結婚,嚇人不?重點是羅世哲除了模樣清俊些之外,其餘實在差強人意,家在南方鄉下,上有兄長下有胞妹,父親過世早,母親一手帶大羅世哲兄妹三人。
  論生活條件,羅世哲沒法與簡明比。簡明家雖然隻是居於北方小城市,但父母都供職於國企單位。簡明父親大小還是個領導,雖非富貴,家底還算殷實,是以,簡明帶羅世哲回家,上演的近乎是個堪比《五女拜壽》的戲碼。當然,簡明父母好歹也算是個文明人,還不會做的太過分,表麵對羅世哲維持著以禮待之,但對羅世哲帶去的禮物就冷眼相對。簡老先生這輩子別無他好,就是愛個酒,羅世哲連瓶酒都不拎,隻給簡明爸媽一人買雙鞋回來,寒磣不寒磣?就這還想拐走他一水靈靈花朵樣的閨女?沒可能。
  事實上並非羅世哲不知禮數,實在是不懂怎麽選酒,萬一買到假的,不是弄巧成拙?與選酒相比,選鞋顯得力所能及許多。就這兩雙鞋,花掉羅世哲半個月薪水,剛參加工作的人,囊中羞澀,有心無力,當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簡媽媽背地裏則勸簡明,“他家比咱家條件還不如呢,閨女你圖個啥?”
  對於家人的勸告,簡明倆字擋了,真愛!說,“我喜歡世哲,在乎的就是他這個人,其餘我不管。”
  簡媽媽氣得,“就羅世哲這麽個玩意兒,沒背景沒人脈,起點低,混一輩子也就是個小職員,有什麽意思?這些你怎麽能不管呢?爸媽就你一個女兒,老了不還得靠你嗎?”簡媽媽這話說的已經夠明白了,奈何簡明就是一腦袋風花雪月的無知少女,她對愛情臣服,對生活對這個社會則是兩眼一抹黑,聽完母上一席話,還笑,“老了以後?媽,你和我爸怎麽可能會老呢?”撒嬌撒癡,“你們永遠不會老,長命百歲。”年輕人,對衰老這個詞匯是沒什麽概念的。
  簡明父母說破嘴皮子也勸不回簡明,隻能來硬的了,“我們不許!你跟他就別回這家了。”
  簡明執迷不悟,也來硬的,“我懷孕了,世哲的孩子,我們一定要結婚。”那年簡明才大三,怎麽“一定結婚生孩子”?簡明父母這表麵的開明哪裏還能繼續?找羅世哲下手,“校園戀愛就是青春迷夢,夢醒了該幹嗎幹嗎唄,你這也都工作了,簡明大學還沒畢業呢,你好歹替她的將來想想……”
  羅世哲麵沉如水,“伯父伯母,我考慮。”
  早上還說考慮的人,晚上拎回來兩瓶昂貴的茅台,“伯父,找人驗過,是真的。”茅台對愛酒如命的簡老爹來說,確實投其所好,老頭那拉得如長白山樣的臉,總算回暖幾成。
  對於羅世哲買酒的行為,簡媽不如簡爸來得感動,撇嘴評價,“這小子,鬼著呢,心裏做事兒,啥都明白。”
  而簡爸臉上因著兩瓶茅台回的那幾成暖,也就維持幾個鍾頭時間。晚飯後,羅世哲拿好行李,“簡明,我們差不多上車了,走吧。”
  簡明爸媽唬得臉色大變,“去哪兒?”
  羅世哲說,“既然要跟簡明結婚,總得帶她回去見見我家裏人,我車票買好了,再等會兒怕趕不上車。”看著簡明,“還不走?”
  簡明知道羅世哲個性要強,胸有溝壑,心思敏銳縝密,與之戀愛以來,她極少逆他的意。也覺得,此時不走,再與父母糾纏多數也沒啥結果,當機立斷,抬腳就跟羅世哲走。
  這邊廂簡明爸媽揪著簡明不放,那邊羅世哲叫好的的士已停在門口。羅世哲格開簡明父母的手,“媽,簡明懷孕了,你用這麽大勁兒會傷到她。”簡明老父氣得雙眼通紅,“什麽孩子?給我打掉去。”羅世哲淡淡道,“那孩子姓羅。”一句話堵得簡明爸媽暫時沒言語,愣神的空兒,羅世哲把簡明塞進車裏,帶著簡明一車絕塵,直奔車站。等簡明父母趕去車站,找到他們時候,他們的火車已經開了。
  羅世哲買完茅台和車票,手裏的銀兩所剩無幾,回家探親,一路上用的還都是簡明的那一點點存款,自然也不可能再給自己媽帶什麽登樣的禮物,一切從簡。尋思自己媽,不用客套。事實上羅世哲的媽倒真不計較這個,老太太介意的是另一方麵,“什麽,退學?生孩子?太早了吧?以後她沒工作,不什麽都得靠你?兒子,辛苦啊。”
  簡明爸媽嫌棄羅世哲家一窮二白,羅世哲的媽還嫌簡明家世普通呢,不就一小城市的小領導?牛逼啥啊。她兒子羅世哲考到的可是大都市的大銀行大機關,兼之兒子摸樣一等一的好,才華出眾,人中龍鳳,假以時日,定非池中物。在老太太看,羅世哲肯娶簡明,那是簡明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好嗎?所以,對這樁婚事,羅老太太是不滿意的。她兒子明明可以找個家世財勢都優於簡明很多的姑娘,何以非在這棵傻不愣登的樹上吊死?娶妻娶財啊,討房好媳婦兒,羅世哲等於少奮鬥二十年,一勞永逸,全家借光,雞犬升天。所以,在羅老太太眼裏,簡明算個屁?不,連屁都算不上。
  把羅世哲這樣的年輕人扔大都市裏,到底能有多顯眼,羅家人並不真正清楚。但羅世哲一家人很清楚,在他們家鄉,人人提起羅家都敬畏三分。羅世哲父親生前是老鄉長,母親則是他們那一片十裏八村之內,唯一一個女村幹部。他們家在當地權充一“小高幹”,備受尊崇,這也養成羅家子女骨子裏隱約的優越感。羅世哲個性驕傲目無餘子,並非憑空而來,那是有原因有基礎的。
  基本上,象羅老太這樣的女性,自詡厲害能幹,女強人的典範,和簡明氣場屬先天不和。老太太這輩子煩的就是簡明這樣的女生,不硬朗,不強悍,天真,無知,不諳世事,沒工作能力,獨立生活能力也薄弱。尤其,得知簡明不會剖魚不會殺雞還不會買菜燒飯,出街購物連討價還價都不利落,算看透這姑娘就一油瓶子倒了不知道扶,買鹽都不鹹的主兒之後,羅老太確定她是個繡花枕頭,外表光鮮,內裏草包,頂沒用的。更那堪簡明連被子都不會縫,針線活耶,喊羅世哲,嬌滴滴嗲兮兮,“世哲,幫我,我把手給紮了……”就這樣,生了孩子誰照顧?他兒子累死累活,每天下班回家,還得伺候這小妖精?
  於是,羅老太這假開明沒裝幾天,跟兒子商量,“你年紀輕輕,身體健康,還怕找不到女人給你生孩子嗎?放簡明回去上學,你的未來有的是機會。”
  羅世哲不同意,“別無選擇,我就要簡明。”本來以為會得到自己媽的支持,料不到自己親媽也這樣,羅世哲因此不樂,一張臉陰的象隨時刮起暴風雪。
  羅老太太不想惹兒子不開心,暫且收兵,畢竟,她也老了,以後靠的不還是兒子。可一肚子憋氣無處宣泄,隻能記恨簡明了。
  偏那會兒的簡明,不會審時度勢,也不懂擦言觀色。離羅家那天早上吃早餐,羅老太太端上稀粥,用家鄉話問簡明,吃得慣不?簡明沒聽懂,誤會了,以為未來婆婆是問她燙不燙?挺可愛的笑笑,搖頭。羅老太太這輩子真沒見過如此不識數的人,萬般無奈又萬般懷恨,拉著臉下廚再給簡明單煮兩隻蛋端上來。
  簡明不明其意,問為何又有兩隻蛋?羅世哲的妹妹羅世華幫忙解釋,剛才她媽是問簡明燙不燙,不是問她是不是吃得慣。簡明這缺心眼的,聽完小姑子的解釋沒覺得丟臉,還咯咯咯笑得前仰後合,“這也岔太遠了。”邊笑邊把蛋給了世華吃,她沒覺得自己懷孕應該增加營養,反而認為世華正長身體的時候,該多吃點。對於這個誤會,羅世哲不以為意,拍拍簡明腦殼,“傻瓜。”就這麽算了。而這動作在羅老太太眼裏,無異於一句老話,“兒大不中用,有了媳婦兒忘了娘。”
  羅世哲說結婚就結婚,絲毫沒耽誤,接下來就和簡明登記,他向來行動力出色,把簡明的人事關係以最快的速度遷到他工作的這個北方大城市。終歸,年輕是衝動的,不懂深思熟慮,簡明若當時能想通透,這樣追隨羅世哲,等同於放棄現有的人際關係,她將會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舉目無親孤軍奮戰,有困難時候必得一人苦捱打落牙齒和血吞,不知是否還有勇氣做如此決定。可在彼時的簡明,她對愛情的信仰大於一切,她愛羅世哲,愛到不給自己任何退路,義無反顧同羅世哲辦婚禮,不辦也不行了,肚子業已顯懷。
  當時他們剛跟單位租了房子結婚用,再置辦生活必需品,又得存錢應對即將呱呱墜地的嬰兒,手頭緊的厲害,婚禮辦的甚是簡單。但再簡單也得有家長出席婚禮才成,簡明電話邀請自己父母來,簡家二老拒絕,“我們不會承認這個婚禮的。”而羅世哲邀請自家親媽出席,老太太拒絕,一樣的話,“世哲,你的婚事媽從來沒答應過。”羅世哲沒想到媽媽反應這麽大,在電話裏勸好幾次,勉勉強強,羅老太太讓大兒子走一趟。羅世哲大哥在他們家鄉當地的區稅務局工作,倒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待弟弟和弟婦很是親厚。即使他們也是剛有孩子,手頭沒多寬裕,仍願意借錢給弟弟付集資房的首付款。簡明念這份情誼,當時發誓,今後會對大伯和小姑子好。
  婚後沒多久,簡明生孩子,這可是真生,不是鬧著玩兒的,簡明媽再不能不來。一進簡明家的兩居室小屋就皺眉頭。羅世哲忙解釋,集資建的房子很快就好了,一百六十平,三室兩廳,格局合理,位置於市黃金地段,出入方便,有中央空調,二十四小時熱水,首付他們付過,將來裝修的錢也會慢慢解決……簡明媽臉上這才好看點。
  簡明順利生產,男孩兒,簡明媽尋思怎麽著孩子奶奶也該來看看了吧?誰知羅老太太不露麵,雲,有親家母照顧她很放心,再說世哲大哥的孩子也小,需要人照顧等等,借口不來。簡明媽為這事心存芥蒂,大孫子是孫子,這小孫子就不是孫子?不帶這麽偏心的。簡明媽本來也是個慣愛咬尖好勝心強的人,再說這些年,簡明爸手裏有點小權,平時她也被人奉承慣了,女兒本來就是下嫁,婆婆還這樣,幾樣不滿加到一處,爆發起來是可怕的。
  簡明媽的爆發方式,以對任何瑣碎的事物挑出理兒來說道的手段強硬存在著。
  比如,羅家老太你人不來算了,倒是寄點錢物來什麽的,是個心意不?
  比如,羅老太不寄錢物你常打電話來問候一聲算是個心意不?
  比如,羅老太你沒時間,你羅世哲大哥出麵來看看算是個心意不……等等之類。
  簡明是個簡單的人,不愛計較,心裏從不裝這些事。開始,還附和娘家媽兩句,後來架不住簡媽媽天天嘮叨,也會煩。她煩,簡媽就更氣,一天到晚摔摔打打,那“說道”便以洪水之勢洶湧而至……
  什麽羅世哲一天到晚臉上也沒個笑摸樣了;什麽簡明太傻不知道存私房錢了;什麽下樓連垃圾袋都不曉得拎下去羅世哲根本不曉得心疼人了;有一次因為羅世哲出門去接個電話,簡媽媽也能找出問題,提醒簡明,羅世哲可能外麵有人了,要不為啥平時都在屋接電話,這回偏出去接電話呢?
  簡明要是順著親媽話講,萬事平安,但凡質疑一句,簡媽媽就眼淚汪汪,“我這圖啥啊,錢搭著,人也搭著,還不撈好……”這種日子一天兩天尚可對付,時間長了,簡明也鬱悶。
  那段時間因為簡媽媽怕女兒會胖,簡明月子裏給女兒的飲食多以低熱量食物為主,簡明奶水不足,孩子要喂奶粉,晚上再多起來幾趟,人看上去異常憔悴,眼窩黑的,嘴唇青紫,嚴重睡眠不足,人顯得恍恍惚惚。有次羅世哲下班匆匆趕回家,見簡明衣著單薄,抱著冬冬在屋裏晃,哄孩子睡覺。他摸著老婆手指冰涼,趕緊給找件衣服披上,簡明媽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慮大意,訕訕的,“哎喲,我做飯呢,沒顧上。”羅世哲實在看不下去,怕簡明再染上個產後憂鬱症啥的,故技重施,買張車票,“媽離家這麽久,爸沒人照顧我們也過意不去。”又送上幾瓶好酒幾條好煙給裝進箱包,意思再明顯不過,丈母娘可以回家了。
  簡媽媽回家後,羅世哲尋思自己媽能來了吧?羅媽媽不來,“你丈母娘就一個女兒,都不肯照顧?世哲你還跟她過什麽?”
  羅世哲默然,這兒子都生出來了,不過還想怎麽著?他本以為送走簡明的媽自己媽會願意幫自己一把,料不到全盤算錯。
  那段時間正是羅世哲最辛苦最忙的階段,拚事業,常常要出差,簡明一個人在家帶孩子,怎麽可能放心?可老丈母娘已經被送走了,該怎麽辦?尋思請保姆吧,他們也沒那筆錢。一籌莫展。
  羅世哲的難處,簡明體諒,厚顏給自己媽電話,請她再來幫忙。簡明媽在電話裏發脾氣,“羅世哲他媽呢?我就不明白了,都是孫子,咋就這麽偏心?她眼裏有你嗎?有我們嗎?這孫子都有了,就不能出來見個麵?能過就過,不過拉倒,孩子給他……”簡明回不上話。她回不上話,簡媽媽更來氣,從郵局匯兩萬塊錢來,找個合乎情麵的借口,“我離開太久你爸也不行,這點錢你們找個保姆吧。”
  簡明把兩萬塊錢拿回來,羅世哲臉鐵青,整晚上,一言不發,也沒怎麽睡。
  早上起來上班前,深深歎口氣,抱著簡明,“我就問一句話,你一個人,真的不行嗎?”
  簡明也折騰夠了,更不想世哲為難,牙一咬心一橫,“我一個人,行。”
  那天世哲狠狠吻過老婆,拎著公文包去上班。
  聚集時間的記憶之我們都別哭
  為這一問一答,簡明世哲小兩口付出了什麽代價,隻有他們自己清楚,苦不堪言!
  羅世哲為了盡早打開社交圈子建立人脈關係網,經常陪人應酬到很晚,煙酒不沾的人,學會喝酒抽煙,也不知在哪熏一晚上回來,回家衝進廁所默默狂吐。簡明想照應照應,羅世哲不用,攆她進屋睡覺。有時喝醉回家,不吵簡明,在沙發上窩著休息。簡明半夜起來給孩子熱奶,見從廚房到客廳到處擺著水杯,敢情羅世哲想給自己衝杯茶醒酒,奈何喝大了,犯糊塗,跟熊瞎子掰苞米似的,沏完一杯忘一杯。
  也不知怎麽總有參加不完的交流會學習班,常常出差。就算不出差,晚上回家,也有大堆的材料要寫要整理,熬著夜趕,嘴裏牢騷,“機關機關,就是機關算盡之地。”羅世哲熬夜,簡明就能跟著幸福一陣子,晚上給孩子熱奶的活兒他順手做了。冬冬這孩子乖的讓人心疼,從來都是喝完奶哼唧哼唧,自己接著睡。
  羅世哲一門心思顧工作,為他出人頭地的夢想竭盡全力,家裏事情,全簡明一人操持,艱難得讓她不知死多少腦細胞。首先經濟上拮據,羅冬的奶粉是筆大支出,再說還有未來的房子需要裝修,也是一大筆錢,他們夫妻為了他們堅持的愛情,跟家裏鬧到這般光景,自然也失去再跟家裏張口要錢的餘地,食得鹹魚抵得渴,隻能自己扛著,一分一厘去攢。
  簡明記得,為了攢錢,曾經幹過挺變態的事情。她家附近的一間大超市有優惠舉措,憑購物小票換掛麵。簡明抱著孩子在超市門口等,看哪位購物的客人懶得拿小票去換掛麵,她跟人要過來。最終她換得很多很多包掛麵,抱著冬冬,一步一挪,把裝掛麵的最大號購物袋弄回家,累得幾乎斷氣。那些掛麵,簡明自己吃了很長很長時間。一早一晚,她給羅世哲和孩子準備新鮮的蔬果,魚肉蛋。羅世哲不在家的中午,或者他出差期間,她隻給自己弄一碗白水麵條,滴兩滴醬油調味。吃傷了,至今簡明聞到掛麵的味道都想吐。這些事情,她至今瞞著羅世哲,未曾開口透露半句。
  似乎是一種求生本能,簡明放棄曾經對生活品質的高標準,不買昂貴的護膚品和衣服,吃最便宜的食物,不再浪費挑剔,兒子老公的剩菜剩飯可以大口大口塞進嘴裏,把自己喂飽就行,不求其他。但她給兒子和羅世哲,卻在盡可能的範圍內,給予最好的。理由簡單,兒子還小,嬌貴。羅世哲出入廟堂,必須穿的幹淨體麵能見人。這些小心思,也是瞞著丈夫的。
  記得羅冬學走路那段時間,簡明累得幾乎直不起腰。晚上為了能讓老公進門就吃上頓可口的飯菜,抱著羅冬在廚房燒飯。羅冬調皮,總鬧,她不得不把孩子放進學步車裏,不知怎麽羅冬連人帶車摔倒了,腦門青一塊兒,羅冬嚎哭,簡明心疼的抱著孩子也跟著嗚嗚哭半天,哭完擦幹眼淚還得繼續燒飯。而那些流過的淚,在丈夫麵前,一樣藏形斂跡,點滴不見。
  錢,捉襟見肘,似乎永遠不夠用。轉眼羅世華上大學,羅老太發話,學費由羅世哲與哥哥共同分擔,簡明一個字都沒反對過,不但學費如期匯出,偶爾還給世華寄點女孩子一定會喜歡的小禮物。但她從不為此在丈夫麵前邀功炫耀。
  最值得安慰的是,虧著羅世哲單位福利待遇不錯,蛋,油,米,代金券這樣的東西陸續有來,還有他出去開會學習,也總有實用登樣的紀念品帶回來,即使是些廚具茶具床上用品,可這樣的小實惠能稍微減輕一些他們這個小家庭的負擔,足夠令簡明欣喜開心。唉,人窮誌短,
  本以為羅冬大點日子會更好,可這想法太過天真。孩子一周歲之後,由母體內帶來的免疫力殆盡,抵抗力下降,非常容易生病,羅冬也未能幸免。自此簡明抱著兒子,開始一段瘋狂奔走於兒童醫院和家的日子。
  多少個夜裏,孩子高熱不退,羅世哲出差在外,簡明一個人,擔驚受怕,眼淚汪汪,帶著冬冬去看醫生。而醫生能給予的就是一支退燒針,或者告訴簡明,小孩兒退熱是有過程的,讓她不要太緊張。問題是當媽的,怎麽可能不急?簡明抱著孩子,不敢離開醫院急診的範圍,有時哼著兒歌,在急診外的走廊上拍著哄著哭鬧的冬冬,這樣過一個長夜。難得一次,簡明實在撐不住,跟出差回來的羅世哲念叨,其實是稀鬆平常的語氣,“每次兒子生病,我都好怕會帶不活他,想想撕心裂肺的。”她話音剛落,撕心裂肺的就換成冬冬他爸,羅世哲一語不發,摟著簡明,眼淚就下來了,夫妻兩人神經兮兮,抱頭痛哭。
  那樣的痛哭簡明隻允許有一次,嫌消磨意誌。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對著下班回家,疲累欲死的羅世哲微笑,不管他愛聽不愛聽,講一堆市井笑話逗他開心。向來嚴肅不拘言笑的羅世哲某夜難得煽情,躺床上擁著簡明道,“每次聽你嘮叨,都覺得真好,又活過來了。”簡明回應,倆字,“幸福!”
  在那時,即使如此辛苦,仍覺得幸福,知道他們是相愛的,心在一處,所有的苦都值得。苦日子熬一熬也就過去,房子下來了,裝修好了,冬冬慢慢長大了,沒那麽愛生病了。羅世哲付出的努力逐漸有所回報,升職加薪,事業小成。冬冬四歲時候,羅世哲單位給員工統一配車,羅世哲竟也有能力交足款參與一份,這日子過的,算是得以喘息。然後羅世哲說,簡明,回去看看你爸媽吧。
  這些年,雖說簡明離父母居住的小城不是很遠,但從沒回去。一來是冬冬還小,出門不便,二來簡明覺得,父母似乎越來越難相處。不能說簡明爸媽不心疼不在乎女兒和外孫,隻是他們心疼在乎的方式讓簡明難以接受。
  之前因為羅老太不幫忙照顧孫子,簡明父母也拚上了,硬是按兵不動,再說他們覺得,好歹他們還拿錢了,羅家可是一根紗都不見呢。但他們又比羅世哲的媽更緊張簡明和外孫,結果造成這樣的局麵,一天好幾個電話找簡明,問冬冬怎麽樣,生活怎麽樣。
  如果簡明爸媽隻是在電話裏聊聊也就罷了,雖說每天接幾個電話對由於忙碌而疲倦的簡明來說,就算是負擔,也是甜蜜的負擔。如果大家因此而高興,簡明還是樂意的。可很明顯,簡明父母除了聊聊,還想保持住權威性。對於簡明和冬冬的吃喝拉撒睡諸般方麵,他們統統有意見,尤其冬冬常常生病那一年。
  初始,簡明在電話裏,仍象出嫁前那樣,跟爹媽撒個嬌,抱怨一下訴個苦,其實心理上無非是要點支持。可每次冬冬生病,爸媽永遠的,對簡明都是責備都是嗬斥,從未給予寬慰,千篇一律,“你天天不上班在家帶孩子,這麽點事兒都做不好?”又或者,“羅世哲呢?就你一個人?老公能這麽慣嗎?你不讓他幫你,他就學不會有責任心……”簡明離婚後,想起爸媽的話,認為也算言之在理。但在當時,她隻有一個感受,累!就算是真理,以這樣的方式贈予,也會消化不良吧?
  有一次,照顧完生病的冬冬,簡明自己也病倒,燒到三十八度多,羅世哲不得不放下工作請假回家,照顧簡明母子二人。簡明也難得有這麽個清靜時刻,隻想蒙著被睡到地老天荒。但爸媽不給她清靜,三個鍾頭內連兩個電話進來問冬冬的情況,每次都是老兩口輪番轟炸足十五分鍾,把簡明訓到臭頭。這般光景下,簡明哪敢說自己病了?唯唯諾諾答應完,放下電話,淚流滿麵,這覺還怎麽睡?
  到底把羅世哲惹急,等簡明爸媽又來電話的時候,他接,語氣冷淡,“媽有事嗎?”
  嶽母大人針鋒相對,“沒事還不能打個電話?”
  羅世哲回敬,“嗯,媽沒事兒我理解,可我們沒這閑工夫,簡明累了,歇著呢,媽要是沒事兒,我們不陪了。為了保證簡明休息,電話線我們拉掉,手機也關了,有什麽需要,我們會打電話告訴爸媽的。”話畢電話一掛,他真的電話線拉掉,給簡明手機也關掉。
  簡明知道羅世哲是想她休息好,但她又不想羅世哲這樣對待自己父母,跳起來跟老公爭,“你態度能不能好點兒?你有什麽資格跟我爸媽這麽說話?”
  羅世哲氣得,又不能跟老婆吵,恨恨,“歇著吧。”臥室門重重關上。
  簡明一番心思糾結,無處安排。仔細想每個人都沒錯,都有道理,但最終卻似乎把她逼到絕地,萬劫不複。
  後來簡明覺著,再有事兒別告訴爸媽了,電話裏從來都是虛報平安,冬冬生病的消息能瞞則瞞,但她低估了爸媽的能力。又一次,冬冬生病住院,簡明也不知電話裏自己哪句出了紕漏,簡明爸神通廣大,竟然將電話打進兒童醫院的住院部醫生值班室找女兒和外孫,護士通知簡明去接電話,簡明隻好讓護士幫忙先照顧一下正吊藥水的冬冬,自己去接電話。自然,電話裏又被爸媽一通好訓,她這邊還沒聽完訓斥,那邊冬冬哭著找媽媽,哭的狠了,剛喂進去的一點水果全嘔出來,吐得一床都是。那次,簡明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不是她冷血,是真的自顧不暇,後來,在電話裏與父母溝通的越來越少,感覺與父母之間的隔閡也越來越大。本來說等冬冬大了,會帶冬冬回去看姥姥姥爺,但這個計劃也因著隔閡日久而一直未能施行。說實話,簡明有幾年沒見爸媽了。
  羅世哲提議,回去看看嶽父嶽母,簡明是高興的,終究,再多的不愉快隻不過當時著惱,時間過去,不快也會過去,一家人,計較什麽呢?當即整理行裝,羅世哲備好給嶽父的煙酒,開車載老婆孩子回嶽家過春節,。
  這次,簡明父母的態度,與當年羅世哲初來乍到時候截然不同,他們特特打掃門庭,灑水清潔,門簷上還掛了兩隻紅燈籠以示喜慶,簡明爸滿麵堆歡,老遠出迎,見人告知,姑爺衣錦還鄉。其實羅世哲買的車隻是普通,但簡明爸特特讓姑爺把車很費勁兒的開到門口泊定。簡明媽道,“喲嗬,可下長臉了,前些日子樓上老趙家姑爺,總把車開到咱家門口,你爸氣的要死……”
  盡管簡明這榆木腦袋始終不明白,人家把車開自家門口有啥好氣的,可這些年磨礪下來,總算有點進步,附和,“看過幾年我們能不能攢錢換輛好點的車。”也就是說說,爸媽已喜上眉梢,“嗯,換個貴的。”簡明不知該怎麽接這話,隻能咧嘴傻樂。
  年夜飯,簡明和媽媽一起落力張羅,簡明爸媽還給外孫子一個內容豐滿的大紅包,然後,羅世哲回贈嶽父嶽母一個更大的紅包,現金四萬整,這一手羅世哲可沒與簡明透露過,她也很意外。羅世哲跟嶽父嶽母講,“這些年沒少讓爸媽操心,無以為報,這點錢二老拿著,出門旅遊到處玩玩,也算小輩的一點心意。”
  四萬,是當年兩萬的雙倍,簡明看得到羅世哲謙恭笑意下,藏著的是不甚明朗的心思,臉上不由得一陣陣發熱。她以為爸媽麵子上會下不來,又鬧不愉快,心裏緊張的要命。但其實爸媽毫無障礙,收下那筆錢,眉開眼笑,氣氛融洽。
  過完年,開車回家,簡明問丈夫,“為啥一次給爸媽那麽多錢?”
  羅世哲語氣調侃,“你心疼啊?人家當女婿的給嶽父錢,老婆都高興的。”
  簡明說,“有能力孝順父母,我怎麽會不高興?我是不想你還放不開以前的事情。”動之以情,“我們也當父母了,老人的心思,你應該懂的。他們都不完美,對待事情也不一定都能用對方式,但心裏是真為我們好。”簡明語氣裏有一點小小的懇求,“世哲,以前的事情咱們都別介意了好嗎?”
  羅世哲一徑沉默,不應其他。
  簡明提議,“對了,找時間回去看看你媽吧。”
  羅世哲語氣寡淡,“不去。”靜好半晌,忽冷笑,“其實都是為了錢。”
  簡明體諒他這些年為這個家拚的辛苦,安撫,“世哲,這麽說就偏激了哈。”
  羅世哲的偏激指數與升遷指數成正比,春節後,他從機關調去市行當行長,算委以重任,重點栽培,他還這麽年輕,來日方長,前途無量。冬冬大了入托,每天早送晚接的還是簡明,雖說忙碌,可與之前的日子相比,簡明總算有屬於自己的時間。命運隻這一絲賜予,已足令簡明開心。有時從幼兒園接了冬冬出來,帶他一起逛街,花光身上所有的錢,連口袋裏最後五元,也在路過西餅屋的時候,買一份甜點,母子倆共享,然後電話給羅世哲,“老公,彈盡糧絕啊,急求支援……”
  羅世哲開著車來接老婆孩子回家,簡明陷在座椅裏,舒服的直哼哼,“世哲,有你我真知足,口袋空空也不怕。”
  羅世哲看著簡明,眼神是暖的,捉她染著甜味的指尖,放唇邊淺吻,說,“簡明,你有很久沒給自己添置衣物了吧?”
  “嗯,是啊。”
  “周末帶你去買衣服。”
  羅世哲言出必行,周末帶媳婦兒去逛街購物。
  真的隻有站在穿衣鏡前仔細端詳,才能徹悟歲月的力量,不動聲色間如何將我們改變。
  簡明還記得當年她穿著最簡單的白球鞋,淺色牛仔七分褲,寶藍色棉布娃娃衫,襯衫下麵,隱隱露出背心底邊的蕾絲,她短發輕盈,笑容明淨,在寶藍色的映襯下,肌骨如玉。那時的羅世哲讚美她,水裏浮出來的精靈似的,他從沒見誰把藍色穿的如此剔透……可惜,都過去了。倒不是說簡明到底醜了多少,而是眼神,再不能明淨清澈,從前不食人間煙火般的出塵氣質,在日複一日的瑣碎中逐漸消磨,當意識到,再多的輕羅軟絹,蕾絲珠串,都拚湊不回當初的娟秀明媚,楚楚動人之時,簡明沮喪,雲想衣裳花想容,現如今再想也無用。所謂美麗,不是說衣服穿在身上,尺碼合適就對路的。曾經啊,多少校草堅信,簡明一定是那種即使活到四十歲,都比誌玲姐姐姣好美麗的姑娘,她能將最俗氣的碎花,穿出綠草地的清新。可現在一襲碎花在簡明這兒,充其量也就是碎花而已。
  簡明鬱悶至死,跟羅世哲念,“你一定不會再愛我了,你以前總說我是小仙女,現在我不是仙女了。”
  羅世哲安慰簡明,“我會一直愛你。你不是仙女,我就愛凡人囉。”
  這種話從平素冷靜內斂的羅世哲嘴裏吐出來,即便語意淺淡,聽在簡明耳中,也是情意依依,驚天動地,感動到熱淚盈眶,正好娘家媽來電話,簡明興起,遂跟親媽一番細數,主題就是,她和丈夫是相愛的,這太美滿了。
  簡明媽一桶冷水澆下來,“丫頭,你得仔細點,男人跟你甜言蜜語,買禮物送衣服,就是異兆,看緊他,別是外麵有人了……”
  簡明翻眼睛,“媽,你又來了,他一窮小子,手頭又沒多少錢,誰看得上他啊……”
  簡明媽電話裏罵,“你這丫頭,笨得教都教不會,這現在啥社會啊,虎狼滿地你知道不?你老公當年那是窮小子,現在他可是一家市行的行長,他手裏沒錢誰手裏有錢?你這孩子在家呆的吧,年輕輕還不如我一退休老太太呢,啥社會經驗都沒有,眼界淺……”簡明媽直把簡明訓個啞口無言,舊話重提,“你家錢誰管著呢?”
  這是會讓親媽暴躁的命門,簡明吭哧癟度,“世哲啦,我就有他的工資卡,其他錢他自己處理,你知道我不會規劃理財,他是這方麵的專家……”
  簡明和羅世哲從結婚開始,就掌握他的工資卡,那會兒羅世哲的收入,工資啊獎金什麽的,都在工資卡上。後來羅世哲升職,也有些其他收入,倒是交給簡明的,不過當時因為日子稍微寬裕些,羅世哲會玩幾手基金股票,有幾次跟簡明拿錢去做投資,簡明嫌麻煩,輕飄飄一句,“你會理財,錢你管吧。”自此,簡明手裏一直拿的就是羅世哲的工資卡。有時羅世哲跟簡明提起家裏有多少存款什麽的,簡明跟著高興,“哇,我們有這麽多錢了啊,老公你真厲害。”對羅世哲的賺錢和攢錢能力,簡明崇拜至極,全無異議。
  可簡明的全無異議,在親媽這兒是講不通的,毫無意外,簡明媽又一通好訓,“跟你說多少遍了,啥都可以不要,錢非抓不可,你能不能機靈點兒?笨成這樣,哪像我生的……”
  理智上,簡明是覺得媽的話沒錯,可感情上,簡明對世哲的信賴無堅不摧,她不認為自己有必要未雨綢繆,懷著某種戒心過日子。
  這一年冬冬五歲,時不時鬧著養猴養狗,照貓畫虎,童言童語,煞是可愛。
  這一年簡明閑來遊泳,學瑜伽,蒸桑拿,努力不懈,試圖從氣質上把自己變回當年的小仙女。
  這一年簡明爸退休,在簡明家住的隔壁小區置業買房,打算以後離女兒近一些,養老有靠。
  這一年學新聞的羅世華大學畢業,托兄長羅世哲的福,在本市電視台找到份工作,與哥嫂一家相處融洽,和和睦睦。
  然後這一年這一天,羅世哲突然說,要把他媽接來住段時間。
  聚集時間的記憶之雪季
  孝敬長輩是晚輩應盡的義務,婆婆年紀也大了,寡居多年,拉扯三個孩子成才不容易,過來小住段時間,讓世哲盡點孝心,簡明樂意的。簡明知道婆婆不太喜歡自己,婚後這些年,也沒與婆婆有過相處的機會,雙方談不上了解,住在一起多數會發生矛盾,有牙齒咬到舌頭般的“痛”日子,對於這部分,簡明有心理準備。不過怎麽說也是一家人,不愉快對付對付也就過去了,簡明打定主意,有矛盾,她會讓著婆婆,不頂撞她。可誰都沒想到矛盾會來的這麽快,羅老太來住的第三天,就和簡明鬧翻。
  起因是簡明從幼兒園接了冬冬回家,冬冬喊餓,簡明趕緊準備晚飯。晚飯弄妥肯定緊著孩子先吃,那既然婆婆也在,索性大家一起先吃好了。天兒也冷,吃口熱乎的胃裏不還舒服些?簡明沒啥私心,她顧念的也隻是老人和孩子,就招呼婆婆一起吃飯。他們娘仨飯還沒吃完,羅世哲下班回家,簡明輕快,“回來了?我給你裝飯。”
  她這兒飯裝好,羅世哲手洗好,坐下打算停停當當吃口熱飯,羅老太操一口帶著鄉音的普通話問簡明,“我以為世哲跟你說了不回家吃晚飯。”
  簡明心無城府,“沒有。世哲吧,不一定的。有時想起來給我個電話,說聲回不回來,忙了顧不上也就算了。我們也是,有時會等他,有時不等。”她繼續照顧冬冬吃飯,還用娃娃音跟孩子說,“冬冬的爸爸為了冬冬和媽媽最辛苦了是不是?”
  冬冬也奶聲奶氣地說,“是,冬冬愛爸爸。”
  這本是簡明家平日裏最普通最和樂的家庭場景,誰知竟招老太太不樂意。羅老太的臉色和飯碗,一起砸在桌子上,“你知道他為你們娘倆累死累活的,連晚飯都不等他一起吃?”
  簡明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兀自笑著辯解,“媽,冬冬也餓了,再說你年紀大了,吃新鮮熱乎的不是更好?”
  羅老太冷哼,“你不需要對我好,對我兒子好就行,飯冷了又怎麽樣?要冷大家一起冷。”
  簡明這才覺得不太對,說,“媽,我……”
  羅世哲打斷她,“給媽換碗熱飯來,媽教你,你聽著就是了,頂什麽嘴?”
  簡明想婆媳鬧矛盾,總是讓家裏男人為難的,就別爭了,收聲,給婆婆換碗熱飯來。他們互相搶白這幾句的時候,忽略了孩子,五歲的冬冬已具備乃父的敏銳細密。翌日大早,冬冬起床後不理奶奶,羅老太跟孫子屁股後麵招呼好幾聲,孩子回敬,“我不要跟你說話,誰讓你凶我媽媽。”羅老太當時沒吭聲。
  這天早上準備的早餐,給冬冬的是手擀麵,婆婆的是稀飯。簡明一大早上弄兩樣也是有原因的,之前羅老太說早餐最好吃稀粥,其他都不夠健康,主要也是因為羅老太是南方人,喜食米不愛麵食,但冬冬是在北方長大的地道北方孩子,就愛麵條餛飩啥的。簡明尋思,既然眾口難調,預備兩樣吧,各取所需。誰知羅老太見端上來的早餐是兩樣,即時發作,“你什麽意思?我就知道,你不喜歡我過來住!”之後羅老太氣勢洶洶,一通家鄉話劈裏啪啦對著簡明砸下來。簡明聽不太懂羅世哲的家鄉話,隻是曉得婆婆生氣發飆了,她還趕著出門送冬冬去幼兒園,老太太的怒火又不知怎麽滅,進屋把羅世哲叫起床,委屈含淚,“幫我勸勸媽。”
  羅世哲出來,羅老太還擔心自己鬧大了,兒子不開心,本想作罷,誰知羅世哲幫著親媽問簡明,“是啊,你什麽意思?為什麽區別對待?不高興我媽過來住嗎?簡明,這家不是你一個人的。”
  簡明百口莫辯,想說她弄的早餐常常不一樣,往往給羅世哲和兒子的都是最好的,給自己的向來粗陋,就算她存著區別對待的心,也不是為了藏私……可最終嘴唇哆嗦著,什麽都沒說出口,淚先下來了。簡明哭,冬冬也跟著哭。羅世哲疼兒子,抱起冬冬哄,“沒事沒事……”橫羅老太一眼,那真是冷到結冰的眼神,嚇得羅老太噤若寒蟬,再無聲息。
  簡明送冬冬去幼兒園後沒回家,她去找世華,事情始末一說,世華寬慰,“嫂子,別生氣,我哥不是不心疼你,他就是笨,不知道怎麽擺平,想顯示自己孝順唄,等我勸勸我媽。我媽年紀大了,小孩兒脾氣,估摸是在求關注……”接著羅世華還告訴一些簡明怎麽跟她媽相處的小竅門,比如晚上早點休息,把空間讓給她媽跟她哥。羅世華說,“給老太太點抱怨你的空間,她就沒那麽容易發脾氣了。不過她抱怨你別當真,我哥也不會當真的。就是個技術活兒,哄著老太太開心。老人家要麵子,給足她麵子就沒事了。”
  被小姑子一勸,簡明感覺好些,買點新鮮蔬菜水果拎回家,開門見羅世哲鞋和包都在玄關那兒,心裏疑惑他沒去上班嗎?正想開口喚一聲,聽著婆婆的笑聲從客房傳出來,簡明還想,哎喲,婆婆不生氣了?那敢情好,也往婆婆睡的客房過去看,至門口,一句話衝進她的耳朵,那是婆婆問,“你打算幾時跟簡明提離婚?”簡明呆若木雞,站在房間門口,世哲和婆婆的話,點滴不漏,聽個幹淨。
  羅老太說,“要不是你嫂子他哥有個項目找你幫忙,都不知道你跟蘇小姐好了。其實蘇小姐跟你更配,簡明一開始就不行。”
  羅世哲不鹹不淡的語氣,“我也不想做太絕,最好她自己跟我提出來,有什麽條件,我盡量答應她,除了冬冬。”
  羅老太道,“那是,冬冬是我們老羅家的孩子,不能給她。”
  羅世哲嗯一聲。
  羅老太興致不錯,“跟蘇曼那邊的合作的項目開始沒?”
  “開始了,這筆生意做下來,哥和嫂子的收益很可觀。”
  羅老太,“少不了你那份兒……”
  “蘇曼是誰?”簡明實在忍不住,扶著門,問,“世哲,蘇曼是誰?”她心浮氣躁,臉通紅,好似渾身的血液都俑到頭上。
  羅世哲和他媽發現簡明的存在,有些驚愕,但羅世哲飛快恢複鎮定,“哦,外遇,我的外遇。”
  外遇?叫蘇曼?他居然有了外遇?麵對鎮定如恒,平素神態,波瀾不驚的的羅世哲,簡明倒像是做了虧心事的人,攤著手,張口結舌。她向來是個實心眼兒的,總覺著真鬧出這檔子事情,當事人起碼應該有個解釋,有點愧疚,有個交代……但通通沒有,“外遇,我的外遇。”他稀鬆平常的象在說,我在外麵吃過了。很徒勞的,簡明問,“真的嗎?”她希望是假的,他開玩笑的。
  羅世哲道,“簡明,你知道我很少開玩笑。”
  看著羅世哲的眼睛,簡明相信,他沒開玩笑,是真的,竟是真的……似乎瞬間,所有一切退卻顏色,耳中嗡嗡,不知是誰的話語幻化出的哀鳴,簡明轉頭衝出家,她也忘記帶錢包,穿外套,什麽都沒有,在街上亂晃。
  不記得到底晃在哪條街,落雪天氣,太冷了,簡明躲進家電器行,電視機賣區正放一部挺火的劇集,似乎是原配找到被丈夫金屋藏嬌的小三兒,一怒之下將小三兒打流產了。
  有幾個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在看,評價聲聲入簡明的耳,“這原配也太無恥了,那麽老又那麽難看,也好意思霸著個好男人不放,把人給打成這樣。”
  還有說,“她老公還跟她接吻嗎?一個男人隻有愛一個女人才會跟她接吻。”
  又有說,“前麵你們看沒?她大解都不關洗手間的門,這麽邋遢的女人,誰會愛呢?”
  再有說,“又不是說結婚就等於簽了賣身契約,非得綁一起過一輩子……”
  簡明思忖,這些問題她都有,很久沒跟羅世哲好好接吻了,覺得老夫老妻無需如此。邋遢,上洗手間大解有時會忘記關門,冬冬小時候纏著她,不許媽媽上廁所關門,簡明依著孩子,習慣了。再來,她確實以為,婚姻應該是天長地久一輩子的事情。她錯了!
  所謂幻滅,就是信念的崩塌。遭遇背叛,隻是幻滅的開始,幻滅的最終在於,你以為自己是無辜的,被傷害的,但你周遭的世界卻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是你咎由自取的。如果說羅世哲打碎了簡明,那麽電器行裏避雪的短短時間,就是把碎掉的簡明毀成一堆渣。她感覺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可是,當曾經相信的一切全部崩塌之後,站在斷壁殘垣中的簡明,就這麽冷靜下來,惶惑,恐懼,是因為覺得還可以喊救命,也以為有人來救自己的命,可現在已至絕地,簡明連救命都不再奢望。她跟店裏服務生要了杯熱水,在電視前麵邊看邊喝完,說,“原配慘,什麽都不做吧,估計會被人嫌無能,耍狠吧,又被人嫌無恥,沒處說理兒啊,這年月,誰都能做,就是不能做原配。”把紙杯丟進垃圾桶,簡明誰也沒看,走出電器行。
  天色已晚,簡明才覺察到自己已出來一天,她甚至忘記去幼兒園接冬冬。冬冬從幼兒園回來見不到她,會不會不開心?簡明覺得自己可以回家了,就上一輛看上去能把她帶回家的公車……“第一次見到你,就是在那輛公車上,”簡明對一直蹲在她麵前,耐心到不行的淩醫生說,“我差點絆倒,你扶住我,還幫我付車錢……”她深吸一口氣,盡量讓眼淚不要在此決堤,“我那時候想,我得記住這個人,把錢還給他,還要謝謝他把七零八落的我從泥地裏撿起來。”
  淩勵不易覺察的動作,手摸到口袋裏那隻大概是第三次震動中的手機,將其按停。語意輕柔,“哪有那麽誇張?”
  簡明嘴角牽一絲不成形的笑,肯定,“有的,醫生。”
  “真的?我好像一直沒聽你提過。”
  “因為不知道怎麽說。”
  “OK,今天你說過,我記著呢。”淩勵問,“你就這樣,跟你前夫離婚了嗎?沒問他為什麽?”
  “當然不是這麽簡單,我一開始沒答應離婚……”
  簡明那天回家,家大門開著,一片混亂,羅世華也在,急瘋了,正跟哥哥和媽媽發脾氣,“嫂子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會原諒你們的。”
  見姑姑這麽講,冬冬無助地揪著羅世哲衣角,哭的抽抽搭搭,“爸爸,我要媽媽。”
  羅世哲即使見識過再大的世麵與陣仗,遇到這種事也難免驚慌,哄孩子,很弱的那種安慰,“好冬冬,別怕,可能媽媽一會兒就回來。”又自言自語,“要不要報警?”
  羅老太同害怕,幾分嘴硬裏還有幾分自我安慰,“看起來笨頭笨腦的人,不至於吧?”
  簡明進屋,笑著,“就是,不至於。”叫冬冬,尋常的親熱甜蜜,“寶貝兒,媽媽回來了……”抱著孩子,簡明當什麽都沒發生,“我就是出去逛個街,抱歉,忘了帶電話,讓大家操心了。”她問世華,“吃飯沒?”
  世華答應,“還沒呢。”
  “來,幫我燒飯,大家都餓了。”
  羅世哲明顯鬆口氣,插話,“叫外賣吧,你也累了。”
  簡明不堅持,“好啊,你叫吧,我去洗個澡。”她沒忘記招呼婆婆,“謝謝媽幫我照顧冬冬。”
  沒人再提蘇小姐的事情,包括簡明。
  是夜,她在冬冬房裏安置一張簡易床,衣物也都整理到兒子房間。羅世哲躺在床上看書,一任簡明忙進忙出,沉默,安靜,沒有問題,也沒有解釋,似乎一切順理成章。
  簡明想,顯然,她出了什麽三長兩短,對羅家母子來說,最多半真半假唏噓兩日,接下來該幹嘛幹嘛,什麽都不耽誤。若她沒出什麽兩短三長,想必也是日子繼續,一樣啥都不耽誤,該幹嘛幹嘛。這就是現實,讓她痛讓她狂讓她凍的現實。痛定思痛之餘,簡明想起的是自家父母,什麽都被親媽說中了。
  曾經不知什麽叫“老了”的簡明,如今再不能裝不知道。她是獨女,父母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而她隻顧念自己,從沒為父母考慮,活得一塌糊塗到這般田地。失去羅世哲的庇佑,她該怎麽辦?父母又該怎麽辦?離婚,大概是離定了,隻是暫時不能告訴爸媽,一來,他們會擔心,二來,簡明覺得,告訴爸媽也沒用,她的任何決定,在父母那裏,似乎都逃不脫被否決的命運,所以,三緘其口。至於即將麵對的狀況,她有自己的打算。
  簡明知道羅世哲等她先開口提離婚,可簡明不會讓他如願,她逼他出手。
  那樣的日子,無時無刻,都像在用一種隱諱的方式,暗中角力,看誰扛得久。隻是為了孩子,在冬冬麵前,大部分時候是安詳平和的。但孩子是最敏感的小精靈,私下裏,冬冬問簡明,“你和爸爸怎麽了?還在生氣嗎?”,於是,倏忽間 ,某種痛感不知何處始來,萬箭穿心,鋪天蓋地。
  在這樣的角力中,羅世哲幾乎每天都在給簡明施壓,他不像從前,總是說忙這個忙那個,有很多理由晚回家,他現在每天都回家。
  簡明始終是單純的,開始,以為是他要照顧他媽,但幾日後發現,並非如此,事實上羅世哲不在乎他媽。羅老太跟兒子聊天,羅世哲根本沒在聽,連應付都顯得勉強,他冷淡,無所謂,對母親,眉梢都懶得動幾動。羅世哲每天存在於家裏的理由,是和他媽一起拉長個臉,挑剔簡明,菜鹹了,菜淡了,肉買錯了,魚不新鮮……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都沒計較過家裏水電煤氣的戶主羅先生,居然也來算計水電煤氣的用量。他找她的碴,出盡百寶,細密瑣碎,深謀遠慮。隻有在和他媽一起合作攻擊簡明的時候,羅世哲才對母親假以辭色。而白發蒼蒼的羅老太為了得到兒子更多的關注與支持,就會更努力更奮發圖強地找簡明的麻煩。
  不過簡明很沉得住氣,她逆來順受的程度連自己都驚訝,嫌菜不好,再做,嫌水電煤氣用多了就想辦法再省省,省到家裏連能喝的開水都沒有。羅老太要是發脾氣,簡明就受氣包的口吻,“媽,那怎麽辦嘛,我也是想省點兒水省點兒氣,要不你教我,我跟你好好學……”
  她不發脾氣,不吵不鬧,不爭強好勝,婆婆罵,聽著,不罵她伺候著,她會忍。
  有一次,叫了世華來吃飯,簡明與世華有說有笑,氣氛融洽。她熬好一鍋雞湯,正想端上桌,繞過隔廚房和餐廳的那扇屏風的時候,羅世哲起身,整扇屏風倒在簡明身上。屏風是不算太重,雞湯隔著厚衣物燙在皮膚上,也不至於就燙傷,若論心寒,更不至於比之前更寒,隻是,那一刻,簡明終於聽到羅世哲先說,“簡明,離婚吧,都別裝了。”
  他當著冬冬的麵說出來的。簡明當時感念,終於,我也算贏你一次,羅世哲,你也有熬不住的時候。這種贏,是不值得多開心,不過,簡明心裏有種邪乎的興奮感。她愈加淡定,“對不起,世哲,我不能答應你。”
  羅世哲擺開談判的架勢,“你有什麽條件可以拿出來談。”
  簡明清理地上的雞肉湯水碎瓷片,表情純淨無辜,“我還不清楚,沒想好。”
  羅世哲不再交涉,穿好外套摔門出去。過後羅老太來求簡明,“蘇小姐懷孕了,簡明,高抬貴手,你要什麽,提出來,我們都能滿足。”
  簡明淡淡,“我不知道。”
  那段時間,讓簡明感激的是羅世華,她跟簡明不止哭過一次,表示對她媽和她哥的不滿,“鬼迷心竅,就為了錢,至於到這地步嗎?”
  而曾經對簡明施以過援手的大哥始終沒有過一個電話。簡明知道,他們和蘇家的家族企業有生意往來,利益攸關,巴不得她立馬就成下堂妻。
  簡明不怪人家勢利,誰讓自己不夠分量呢?讓她心疼難過的是孩子,“我不要爸爸和媽媽離婚。”冬冬哭喪著小臉,摟著簡明,請求。
  簡明隻能保證,“就算離婚了,我們也永遠是你的爸爸媽媽,我們都愛你。”可這樣的話說出來真是心虛,她都保證不了自己,憑什麽替羅世哲保證,他和那個女人又有孩子了啊。
  隻要有時間,簡明就出去找工作,找住處,可惜,沒學曆,沒工作經驗,能選擇的太少了,一直無果。她有幾次特別在下班時間上那趟曾經得人扶持幫助的公車,還真遇到過淩勵,還他幾元硬幣。也是在那家公車上,看到一家西餅屋的招聘廣告,他們需要一個店長,簡明前去應聘,大概她好歹讀過幾年大學,樣子看上去還算知書達禮,竟通過了。很快,她找到學校報讀一門營銷課程,也在學校附近找到住處。無論如何,她得重新規劃她的人生,她還年輕,希望一切不算晚。
  或者,羅世哲也是懂簡明的,就像簡明懂羅世哲一樣,將近十年一起相濡以沫的相處,他們都太了解對方了。
  那天,簡明洗碗時候接到電話,是租房子的合同細則方麵有點問題,房東通知她,可能需要找時間麵談,簽約時間就要拖一拖。簡明拿著電話到陽台上,避過羅世哲和他媽,跟房東聊幾句。忘了關水龍頭,洗碗槽又用塞子堵住,水漫一地,殃及客廳,本來就樂於找簡明麻煩的羅世哲和羅老太那天超能量發揮著,羅老太追著輪拖把擦地的簡明罵足整整四十分鍾,羅世哲見縫插針的補充一句兩句,破天荒詞匯裏夾帶著各種髒話,類如傻逼,他媽的之類。
  那是溫文爾雅羅世哲嗎?在他麵前吹口大氣兒,都怕驚擾到他的人啊……簡明燒開水衝茶的時候想,這個世界的變化,委實令人措手不及,湍湍而去的時光中,可能誰都不是那塊靜於河底無動於衷的磐石,他變了,她也變了,不,她自己不能算變了,可能她死了,或者有一天,她還會活回來,隻是這一番死去活來之後,她的生命中,再也不會有羅世哲這個人了。
  端起沏好的熱茶,簡明對還在暴躁怒罵中的羅世哲與羅老太笑著邀請,“媽,世哲,來喝茶,要點水果嗎?”
  處於極度投入狀態的羅老太,將茶壺茶杯搶過來摔個粉碎,“你這女人要臉不要臉……”一巴掌搧在簡明臉上。
  簡明沒反抗,她隻是靜靜看著羅世哲。
  羅世哲站在客廳窗口,也看著簡明,靜默,無聲,好半晌,說,“你也準備的差不多了,我會讓這件事情早點結束的。”
  聚集時間的回憶之從此以後
  不日,羅世哲回家,臉色不好,身上還帶著消毒水的味道。進客廳,走在簡明身邊坐下。簡明手裏縫冬冬衣服上的扣子,瞥他一眼。
  羅世哲倦怠,萎靡,“能給我杯熱茶嗎?”簡明替他倒杯茶,繼續手裏的活兒。羅世哲說,“何必麻煩,再去買件新的得了。”
  簡明笑笑,“也不是每個人都相信衣不如新。”她隻管做自己的。
  羅世哲並不計較簡明的態度,慢悠悠吹涼熱茶,慢悠悠一口口喝,也慢悠悠的說,“蘇曼流產了,遊泳的時候,在泳池邊滑倒。”
  簡明屏住呼吸,她是恨極他們,也暗暗詛咒過,最好他們的孩子保不住,但真聽到這個消息,又覺得於心不忍。聽羅世哲接著慢悠悠一歎,“或者這是我辜負你的報應。”
  簡明難得粗鄙,“那以後就少做點缺德事吧,不然生了孩子也會沒□兒的。”看羅世哲沒動氣,也沒想找碴的意思,好像有話要說,簡明忍不住問了她心裏存疑的題目,“世哲,我一直以為,你把你媽接來,是為了盡孝道,或者,你是為了我?”
  “是啊,為了你。我媽在,製造婆媳矛盾,每日鬧的雞飛狗跳,我離婚的理由是難以平衡婆媳關係,而不是有外遇,這對我和蘇曼都有好處。”羅世哲坦誠相告,“我本意是很希望你提出離婚,這樣我可以跟冬冬說,是你不要我,不是我不要你,我不想冬冬恨我不要他的親生母親。不過,你忍得贏,我破功。其實,我是非常不樂意這幾年工作很關鍵的時期內,出現家庭不穩定的狀況,對我今後的發展無益。可惜趕上了,沒辦法。”他讚簡明,“你有強悍之處,我低估你了。”
  對羅世哲的答案,簡明無甚悲喜,挑眉,“哦?是嗎?謝謝,過獎。你目的達到之後,會如何安排你媽?”
  “我快樂不快樂,我媽才不管,她在乎錢比在乎我多。對她盡孝道最好的方式,就是給她一筆錢。”羅世哲坐的舒服點,頭仰在沙發靠背上,望著天花板,“我媽一直想在家鄉蓋棟樓,接受眾鄉親的奉承膜拜,給她筆錢,她回家愛怎麽顯擺折騰,隨她去,別再來煩我就好。”
  簡明諷刺,“好伎倆。”
  簡明的諷刺羅世哲象沒聽見,出了會兒神,老話重提,“都是為了錢,至今想起那句俗諺,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覺得簡直是真理。”
  “那不是我的真理,”簡明提醒,“我嫁你的時候,你沒錢。”
  羅世哲繼續望著天花板,看都沒看簡明,卻準確無比抓住她一隻手,將她的手指,一根根蜷起,握在他柔軟的掌心。簡明百感交集,何以此時此地,仍用他們曾經熱戀時候的方式對待她?羅世哲語氣感喟,“是啊,謝謝你,在我寂寂無名之時,曾那樣愛我,與我同舟共濟。不過我現在上岸了,不再需要船,而是需要一輛快速飛馳的車,或者一架殲20戰鬥機。”
  簡明的百感交集瞬間萬念俱灰,咬牙,“是個好比喻。”
  羅世哲繼續攥著簡明的手,“蘇曼說的,我認同。”
  “殲20好在哪裏?”
  “象寶庫,取之不竭用之不盡。我為一大筆不能按時到賬的貸款利息發愁的時候,她能解決。為決定成敗的任務考核煎熬的時候,她也能解決。總之,我所有的問題在她那裏都不是問題。”羅世哲聲音清清靜靜的,“簡明,一來,我累了。二來,有幾人見識到錢與勢的魔力後,不妥協不臣服?更何況,她待我很好,和她在一起,我也真的很愉快。”
  簡明把自己的手從羅世哲掌中掙出來,冷笑,“作為一艘破船,很榮幸敗給殲20,還真不跌份兒。”
  終於,羅世哲微微側過頭,對著簡明,麵孔溫柔,“簡明啊,雖然你識我於微時,不吝下嫁,但你不會永遠這樣。總有一天,你會和我一樣向現實妥協。會覺得你父母的話,都是金玉良言。你會開始計較,會為你父母在旁邊小區買的房子需要裝修而來問我拿錢,接著你會跟我算計這個家的錢該由誰來管。等你父母搬來住到我們附近,將永無寧日,他們教你怎樣查我的電話,限製我的時間,插手我的空間,監控我們的財務狀況,最終管製我的人生。我不要這樣。”
  簡明很堅定的說,“我不會!”
  羅世哲更堅定更執著百倍地,“不,你會!”
  簡明抓狂,“羅世哲,你根本不可理喻。你能不能不要拿不知從哪看來的東西套我身上?你要搞清楚這都是沒發生過的事情,你自己假想出來的,你不但自己認定你所有的假設,還要我認?”
  羅世哲心平氣和,“這不是假想,這是判斷,很少有人質疑我的判斷能力,你懂的。”他的目光從簡明這兒移開又對著屋頂,自言自語,是種發自內心真誠的自言自語,“我討厭他們,很討厭很討厭他們,無論我媽,還是你爸你媽。”
  “我和他們也討厭你,”簡明一樣發自內心的,“很討厭很討厭很討厭你。”
  羅世哲哧哧笑,“相看兩相厭,所以,還是離吧,你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欺侮冬冬。”
  “你保證?”
  “我保證!”
  再沒人說話,到這地步,簡明認為也不需要再說什麽了。
  靜了好一會兒,羅世哲坐好,問簡明,“你不好奇我和蘇曼的事情?幾時開始,什麽樣的過程?”
  簡明幹脆搖頭,“沒必要,你知道我這人不好看熱鬧,知道結果就得。”她是真的不感興趣,對一個已經不在乎自己的人,還需要在乎他嗎?
  羅世哲站起來,沒再看簡明,撂下話,“你的結果,不就是在等蘇曼嗎?她近期會來找你。”
  “好的。”簡明答應,咬斷絲線,她想,從羅世哲吐露他有外遇起,三個月多過去,這般剝層皮的日子,終於要結束了。而這一夜她和羅世哲之間的對話,大概就是他們夫妻之間最後一次的推心置腹,從此良人是路人。
  曾經難以入眠的長夜,簡明無數次模擬蘇曼找上門來的情形,她想過要打她罵她揍她傷害她,各種狗血,各種發泄,但真麵對的一刻,比想象中平淡太多太多。
  那天蘇曼上來,簡明第一印象竟然是,她真漂亮真有氣場。接著扯皮幾句,簡明提了條件,蘇曼坐地還錢,稍稍殺一兩回合,各自撤兵,簡明繼續家務,蘇曼憤憤滾蛋。完後簡明到廚房準備晚飯材料,想起那個破船對殲20的比喻,不知怎地,忽然發笑,她笑到肚子痛,直到羅老太從客房出來一臉駭異的看著她,簡明才稍稍止住,鎮定下來,“哦,不用管我,實在莫名其妙。對了,晚上蝦醬豆腐,梅子排骨,兩個青菜,媽覺得還可以嗎……”癲狂之後,簡明心裏模模糊糊想起羅世哲的話,“你也會向現實妥協的……”
  很快,去律師那兒簽協議離婚的文件,羅世哲以自己和簡明的名義存下的定活存款,均留給羅冬,羅世哲再也不能動用。房子償清貸款後,也將歸在羅冬名下,無論羅世哲還是蘇曼都無權買賣。至於羅世哲閑散投資的一點點股票基金,這部分歸羅世哲所有。
  簡明得到蘇曼付給她的八十萬,羅世哲有輕輕問一句,“不少嗎?”
  簡明回應,“你值太多嗎?”
  羅世哲閑吃蘿卜淡操心的口吻,“離婚的事兒,沒跟你爸媽說呢吧?你一意孤行,怕是很難交代。”
  簡明固執,“管你自個兒吧。”
  羅世哲將一隻泛著幽幽冷光的Bentley鋼筆□西裝口袋,臨別贈言,“祝你好運。”
  簡明,“彼此彼此。”
  勇敢愛就得勇敢分,這是離婚了,好像也比簡明想象到的更平淡也更冷淡,沒什麽過不去似的。
  搬離羅世哲家那天,簡明和羅世哲,世華,羅老太都坐在客廳。簡明認為這事不能瞞著孩子,偷偷離開是不行的,但是,跟冬冬道別,顯然也不太行。
  冬冬一直哭,本來說好來安慰冬冬的世華哭的比侄子還狠,再後來羅老太也跟著哭。保持穩定的還真就是簡明跟羅世哲,一直跟冬冬好言商量,保證,冬冬的媽媽每個星期都會來看望冬冬。簡明說,“因為媽媽需要出去工作,不能陪冬冬,希望你能理解和支持媽媽。”她允諾,“媽媽一定會爭氣,賺錢給冬冬買很多禮物,帶你去迪斯尼玩兒。”這麽豪華的空頭支票還是哄不住孩子。
  末了羅世華添亂,“哥,我一直認定,你和嫂子堅守了愛情,是做人夫妻的楷模,我把你們當榜樣,可是連你們都這樣,讓我還能相信什麽啊?”
  羅世哲應付式的,“或者你調整一下你的標準?”
  世華的話,讓簡明有點扛不住,可不想在此時失態,給羅世哲一個眼色,讓他照顧好孩子,拎起行李就走。她身後,是羅世華和冬冬更凶猛的哭聲,羅世哲摟著冬冬,隱忍靜默。送簡明出來的竟是羅老太,“還是讓世哲送你吧。”
  簡明拒絕,“不用了,媽……哦,不,伯母,再見。”可以的話,最好再莫相見,夠了。和羅世哲鬧離婚,前後三四個月光景,簡明掉了十斤分量,體重與婚前無異,可心境上,江湖日落,整個人再回不去當年的神采與光芒。走出住宅區等的士的時候,簡明確信,世上有很多東西是可以挽回的,比如良知,比如體重,但是不可挽回的東西更多,比如舊夢,比如歲月,比如對一個人的感覺。
  隻是,想不到一切竟不出羅世哲所料,簡明以為八十萬對父母可以算是個交代,誰知簡爸暴怒,一拳砸桌子上,震得杯碗顫栗哀鳴,“八十萬就答應離婚?你腦子被蟲蛀了嗎?羅世哲現在身家多少你知道不?他手裏那套房子多少錢?你就拿八十萬回來?簡明!”老父痛心疾首,“你他媽還不如一農村老娘們會算賬呢,我算白養你了……”
  簡媽媽扶著簡爸,勸,“你冷靜點兒行不?當心你的血壓……”勸著勸著,也自淚下,叫女兒乳名,“明兒啊,你到底想咋地?這麽大的事兒也不跟家裏商量?羅世哲是怎麽騙你拿著這八十萬的?你就這麽讓人把你打發了?你是不是想把爸媽氣死啊?”
  這個比簡明想象中震撼,她以為她可以被媽媽摟在懷裏安慰,是,這個想象狗血淋漓苦情瓊瑤了點,但,她真的……好吧,好吧,簡明放棄……她試著跟爸媽解釋,“我和世哲的存款,還有房子,留給冬冬了。”
  “冬冬?那麽點兒孩子要錢幹嗎?”簡家二老很是不解,“再說,羅世哲今後賺到的錢不都是冬冬的嗎?你啥意思呢?”
  簡明說,“羅世哲以後賺到的錢怎麽處理我不知道,我隻是覺得很對不起冬冬,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為他考慮,爭取把羅世哲現在的財產,都記到冬冬名下。感覺這比為了分家產一件件扯皮利索點,隻是跟蘇曼拿了八十萬。”
  簡家二老再問,“你想沒想過蘇曼有多少錢?她搶你老公,你至少也該讓她傾家蕩產來換吧,區區八十萬?對她來說不過九牛一毛,為啥啊簡明?”
  簡明理屈詞窮,她本來以為自己的想法挺正常,不知怎麽,被父母一說,倒好像笨到不行,囁囁,“我也不知道,我以為八十萬已經很多了。”
  簡爸恨鐵不成鋼啊,顫指對著女兒,抖得半天講不出一句話。
  簡媽媽也很暈,不再和女兒說話,“趕緊進屋去吧,別氣你爸了。”
  半夜,沒睡著的簡明,隱約聽到爸跟媽長籲短歎,“養隻雞還知道給我下個蛋呢,養條狗還知道給我看個門呢,這閨女啊,養得真沒用……”
  簡明盯著窗外,早春,寒夜料峭,月色如水,她心裏一片慘淡,淡到沒想法,沒念頭……
  在娘家呆了兩天,簡明要走,已經找好了工作,即使再沒用,生活還得繼續不是?對於簡明找好的工作,簡家二老嗤之以鼻。簡爸要求,“別回去了,那份工作有什麽做的?我們這邊有家大飯店招人呢,雖說工作不起眼,但有機會認識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鍛煉兩年,有工作經驗,人脈也廣了,機會很多,這不比到西餅屋幹活有前途?”簡爸語重心長,“明兒啊,你在家,我們也能教教你,工作上還能給你點照應。”
  簡明是覺得老爸的提議不錯,可她也有她的難處,“爸,這兒離冬冬太遠了,我總不能不管孩子?”
  簡老太拍巴掌,“我的閨女,你放聰明點會死嗎?那孩子姓羅不姓簡,他爸比你能耐大,用你管嗎?咱別執迷不悟了行不?”
  簡明想說,她總得看到冬冬過的好才放心,但估計這個理由隻會讓爸媽更氣,換個方式,“我報讀了一個營銷課程,有個資格證書在手裏好些。咱家這兒讀書不方便。”
  這回,簡明爸媽沒再反對。簡明為了不讓父母太失望,即使八十萬再不入父母法眼,還是把錢留下,“你們幫我存著吧,雖然不多,但家裏有個急用啥的,還能幫補一下。”
  簡家二老把儲蓄卡收下,“嗯,我們先給你存著。你再這麽一無是處下去,也隻能靠這點錢養老了。錢給我們,你手頭的還夠用嗎?”
  簡明手裏沒多少,可也不敢再跟父母張嘴,逞強,“夠用。”
  簡明以為,不管是怎樣的狼籍與狼狽,這算被她糊弄過去,結束了,她隻要努力一點,好好幹,等她積聚起些能量,這一切會改變的。可她還是天真,離婚,隻是風刀霜劍嚴相逼的開始,被欺侮,被拋棄,被辜負,這些都會過去。過不去的,是麵對命運,腰越彎越低,夢越做越小……
  聚集時間的記憶之走著走著
  蘇曼與冬冬相處的很糟糕,這始終令簡明耿耿不能釋懷,心肝脾肺腎無一處不牽掛。平心而論,倒不是蘇曼虐待孩子,隻能說,她無法最大限度的包容冬冬。再說小孩子是敏感純粹的生物,冬冬似乎比同齡的孩子還更敏感一些,他對目的性太強的事物,似乎有先天性的排斥。
  當蘇曼帶著某種目的性對東東好,無論給孩子買禮物還是煮可口的食物,冬冬都不接,並故意挑釁蘇曼,動輒我媽媽怎樣怎樣。在每個孩子眼裏,爸媽都是至高無上的,問題是蘇曼怎麽能容忍簡明如此“至高無上”?被冬冬氣得,“我發現你這孩子很惡毒。”
  羅冬大聲回敬,“你是妖怪!是巫婆!”
  蘇曼較真,“沒禮貌沒家教,你媽就這麽教你的……”戰火就此蔓延。
  簡明有心把冬冬接到身邊,但那點可憐的薪水真不夠支持他們娘倆的生活。就算羅世哲給冬冬一筆生活費,但那筆生活費也有限度,解決不了的問題仍然很多,最基本,單接送孩子上幼兒園這件事,她就無法應付。羅世哲和蘇曼有車,簡明沒有。羅世哲和蘇曼即使沒時間接送孩子,都可以找自己單位的司機或者其他工作人員幫忙跑一趟,人家位高權重有人可用,簡明一介白丁指使得動誰?
  開始,簡明還抱存一絲希望,覺得蘇曼和羅冬之間的磨合期過去,可能情況會逐漸轉好,但事情的發展趨勢從來不為個人意誌為轉移,春天,夏天,秋天,三季忽忽而去,羅冬與蘇曼之間的別扭敵對與日俱深,愈演愈烈。
  一次周末接冬冬出來玩兒,要送他回去的時候,羅冬抱著媽媽哭咧咧死活不願回去羅世哲那兒,簡明費了點力氣才勸住他。蘇曼知道冬冬跟親媽這樣鬧,很不高興,“羅冬,你再胡攪蠻纏,我不會同意你再見你媽媽。”
  簡明先哄孩子進屋,然後跟蘇曼說,“你不能阻撓孩子見我。”
  蘇曼說,“別忘了我們談好的,你見冬冬,必須經過我和羅世哲的同意。”
  簡明說,“對,你知道就好,所以羅世哲同意不同意呢?”
  蘇曼篤定,“別低估我對羅世哲的影響力。”
  簡明閉嘴,這件事她無權評斷。
  事後簡明電話給羅世哲,“離婚時我們協議好的,你說不會讓任何人欺侮冬冬,可現在這情況你怎麽說?”
  羅世哲淡定,“沒人欺侮孩子,隻是有矛盾。”
  簡明恨啊,這人類就是複雜,一句話擺那兒可以有一百種解釋,氣急敗壞,“我們必須見一麵把冬冬的事情解決了。”
  羅世哲提點,“我們都有言在先,冬冬的事情,必須是你,我,蘇曼三個人解決。我不能單獨和你見麵談,這等於騙蘇曼。”
  “什麽叫做三個人解決?我每個周末來見冬冬,你幾時在場過?既然是三個人解決,為什麽冬冬的事情總是蘇曼在處理?”簡明爆發,“羅世哲,你完全可以認為,你能隨便騙我但蘇曼不能騙,可你能不能不要騙孩子?如果你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你是不是人啊?”簡明還是軟弱,她的爆發力也有始無終,草草了事,畢竟,無法好好照顧孩子的不止是羅世哲,也包括她,最終,潸然淚下,小有失控,“如果你我都照顧不到冬冬,當初要他幹什麽?”
  羅世哲不說話。
  簡明心裏接下去說,當時是覺得愛情美好,從而這個世界美好,以為所有的美好都能掌握,誰知道,所有的夢想,都是用幻滅做終結的呢?
  靜了好半晌,羅世哲在電話那頭講,“我安排個時間,我們三個坐下來,就冬冬的問題好好談談吧。”
  那個有蘇曼出席的,三個人的會談,因為蘇曼一直有事,改了幾次時間,等能聚在一起,已深冬了,大雪紛紛。他們在一家茶樓包間聚齊,蘇曼先發製人,坐下就衝簡明道,“我知道,你想把冬冬接到身邊,親自帶他。非常抱歉,作為冬冬的繼母,因為我沒有處理好,讓大家都很不開心。其實我不反對你把冬冬接走,不過我是繼母,對孩子也負有責任,所以,我看不如這樣,我們先來討論一下你帶冬冬一起生活的可行性……”
  首先,蘇曼列舉簡明的薪水和各項日常開支,繳納學費和保險費用等等的清單,明白,細致,比簡明整理出來的還通透。
  簡明頗意外,蘇曼何以對自己的的生活作息財務狀況洞察若此?還以為羅世哲告訴她的。瞄一眼羅世哲,他也正對她看過來,表情上顯示,羅世哲也在驚愕乃妻所知甚詳。而簡明拮據清苦的生活現狀,估計羅世哲也第一次了解,所以對著簡明的目光裏,隱隱有幾分憐憫。簡明不免難堪,如果可以,她真想活的意氣風發漂亮一點,活給他們看。耳中聽見蘇曼結論,還是很客氣給簡明留餘地的結論,“你應付自己的生活已經比較艱難了。”
  接下來蘇曼拿出的是羅世哲的薪水和獎金清單,再列舉他們家的生活開銷和人情往來開支,與羅世哲的私人消費狀況等等。她語言流利,聲音清脆,用詞精準,侃侃而談,一串串均有考證的數字證明,顯然,維持他們家目前高貴的生活水準,單憑羅世哲一個人的收入是不行的,必須蘇曼承擔一部分。
  這一刻,簡明不無感歎,羅世哲厭惡被人掌控的感覺,他的錢物,他的私人空間,他的事情,一向他願意讓你了解,你才可以了解,反之他會暗暗暴躁。可此等暗癖在蘇曼這兒算是作廢,看得出來,羅世哲從皮到骨,從頭到尾,蘇曼了如指掌。簡明想,可能這就是男女之間的感情,人家愛你,你做什麽都是,不愛了,你什麽都不是。
  蘇曼還算給老公留了麵子的,沒明說自己比老公有錢,同時,也沒披露羅世哲或多或少會有的灰色收入,除此,巨細靡遺,能拿到明麵上看的賬單推演過之後論定,“簡明啊,冬冬若給你照顧,我們不談孩子的教育問題,也不談你接送孩子有沒有問題,咱們單說錢,世哲承擔冬冬的生活費用是應該的,但世哲能給的也是有數的。就算我做的再不好,但冬冬跟著我們,起碼正常生活是能保證的,難道為了讓冬冬小孩子似的任性得以滿足,我們連你的生活都要一起負擔嗎?簡明,你自己考慮一下,是不是這個理兒?”
  其實蘇曼語氣挺好,有商有量,有理有據,但表象下暗湧的是讓簡明無地自容的道理,難道為了讓羅冬小孩子似的任性得以滿足,羅世哲還要繼續養你這個下堂妻?
  跟著蘇曼閑聊似的提及,“簡明,我知道你節省慣了,你的生活方式我理解,有錢傍身總是有些安全感,不過八十萬你和冬冬可以用一段時間的。”
  蘇曼這一擊非常狠,她話裏有話,錢,不是沒給你簡明,離婚時候,該清的清了,你簡明不滿意孩子的生活環境,大可幹脆地把孩子接走,冬冬的生活費羅世哲也不是交不起,但你死乞白賴非得把三個人整到一起商量是什麽意思?有啥好商量的呢?念及此處,簡明尷尬到不知如何是好,站起來,“我先去趟洗手間。”
  簡明衝到洗手間,掬把涼水潑在臉上,力圖清醒,哦,可以了,無須再自取其辱。思忖,大概她也沒立場要求蘇曼對孩子更好點,相信有備而來如上戰場一般的蘇曼能舉出各種例證來說明,她雖非完美,但就一個繼母來說還算是盡責,再諸多要求等於無理取鬧。或者簡明應該檢討的是她的教育方式,而不是她兒子繼母的態度。不得不承認,蘇曼真的很厲害,簡明從她身上能學到不少。
  擦幹臉回去包間,虛掩的門縫裏隱約傳出蘇曼與羅世哲對答
  蘇曼,“你用不用當著我的麵和她眉目傳情?”
  羅世哲,“你想太多了。”
  簡明心裏也同樣OS,羅太太你想太多了。與此同時,她徹悟,對羅冬的撫養權,事實上蘇曼不會輕易放手,因為放冬冬到自己身邊,反過來就是羅世哲時不時來看望冬冬,那等於羅世哲會有很多機會見到自己,蘇曼不放心。很搞笑,由第三者成功轉正後的正妻,原來也會怕啊?稍放重點腳步,給包廂裏的人幾秒準備時間,等簡明推門進去,蘇曼已滿麵笑容,她麵子上的功夫一向做得出色,招呼,“簡明,來吃點東西,這兒的芋棗和蝦餃都挺好。”
  簡明想告辭,“謝謝。不過,我還要去店裏上班,沒時間了,你們慢慢吃吧。”
  “先吃點吧,”羅世哲說,“這個時間塞車,天氣又不好,等等我們給你叫車送你過去,或者讓蘇曼送你過去,她順路。”這話他是說給簡明,但臉卻對著蘇曼,那種隱隱施壓的語氣,“你有時間的哦?蘇曼?”
  蘇曼大方爽朗……那真是簡明辨不清到底有幾分真誠的大方爽朗,“沒問題。”一客蝦餃她親自送到簡明麵前,安慰,“你別著急,大概我和冬冬的磨合期要長一些,我們會好的,再給我和冬冬一點時間吧。”
  簡明無言以對,心裏沮喪到極點,消極地想,時間啊,不知自己還撐得下去不?
  羅世哲忽然問,“簡明,你爸媽在這兒買的那套房子裝修沒有呢?”簡明表示沒有,他建議,“或者你可以跟你父母商量一下,房子裝修好,幹脆搬過來,反正也都退休了不是嗎?其實你爸媽挺疼冬冬的,冬冬給他們照顧,大家都放心,就算有什麽事情,我就住在附近,總能及時幫得上。這樣你一邊工作一邊讀書,還沒那麽辛苦。”
  確實是個好建議,簡明也不是沒想過,但是,她不覺得爸媽會同意,畢竟,父母的心思簡明了解,他們最大的希望是她趕緊另嫁,帶著冬冬不好找對象,所以,搬過來照顧冬冬,爸媽未必接受。可絕地之下,簡明還是想試試,沒試過,怎麽知道不行?
  覷著簡明臉色,羅世哲有給他的建議做注釋,“如果你打算跟你爸媽提這件事情,要做點準備,想好怎麽說,再去提。”
  簡明答應一聲,“哦。”
  蘇曼此刻突然插嘴,“簡明啊,有沒有想過再找個人?其實,再找個合適的一起過,如果對方和冬冬也合得來,什麽問題都解決了。”
  蘇曼的話,讓羅世哲喝茶的手頓了頓。而簡明,幾乎是在滿地難堪的落葉裏,妄圖找片還能看下去的頂在頭上,咬牙死撐,“嗯,是啊,也有這個意向,暫時沒合適的,不過,總會遇到……”
  對簡明來說,當務之急不是再找個,而是回家見父母,希望能求援成功。反正房子買了,裝修好就算不自己住,出租也能賺點零花錢是不?春節回家,就這麽跟爸媽提的,“把房子裝修了吧?”
  簡爸利落地拒絕,“簡明,我們不會答應你把冬冬接出來的。”
  簡媽媽更加直白,“明兒,孩子小不懂事兒,大人別一塊兒跟著不懂事兒。冬冬跟著羅世哲和蘇曼好吃好喝好日子的,有啥不行?冬冬現在小,不明白,等他大了,明白了,知道你這當媽的把他從蜜罐裏給摘出來,會恨你的。就衝羅世哲答應你把錢都留給冬冬,能看出來,再不地道人還虎毒不食子,不至於虧了冬冬,你別節外生枝了。”
  簡爸跟著又說,“你要說是蘇曼又有了孩子,後媽,虐待冬冬了也成,這都好好的,你就別瞎折騰了行不?”
  簡媽媽又又跟上,“明兒,初二跟媽去見個人,你表姨媽堂弟家的兒子,也離了,他條件好,在家外企……”
  簡明跪下了,給爸媽,“就當我不懂事兒吧,爸,媽,拜托,能不能還像我小時候那樣疼我?媽燒好飯,我不喜歡,吵著要吃冰激淩,爸就去給我買,不管這合理不合理,隻是因為愛我,所以無條件的支持我。能不能還像以前一樣呢?我隻是想和冬冬生活在一起,爸媽,幫我一次行不行?”
  簡家二老眼圈通紅,硬把簡明從地上拖起來按炕上。
  簡爸堅持,“不行,簡明,就是小時候沒好歹的慣著你,你才混到現在這德行。”
  簡明覺得這是沒希望了,垂死掙紮,“爸,媽,能不能把那八十萬還給我?”
  “不行!”
  “春節過後,我爸把那套房子很快脫手,地價漲的快,這一轉手,他還有賺不少。”簡明迷茫恍惚,“可我爸始終不肯幫我,就像我小時候那樣。是不是嫁出去的女兒,等於潑出去的水?”
  淩勵還蹲在簡明麵前,唏噓感歎,“或者,這個時代造成的,變化太快,速度太快,總覺得什麽都不可靠,隻有抓著錢才有安全感。”
  因著淩醫生的話,簡明的淚又下來,再次泣不成聲,“我知道是我沒用,是我不該讓他們失望,我並不想這樣,可我又沒辦法把自己改成他們喜歡的樣子,怎麽辦?”
  淩勵再湊近一點簡明,很溫柔地說,“人生中支撐我們活下去給我們安慰的能量,往往都顯得很沒用,象公平,象文明,象正義,象愛情。人不應該分有用和沒用,你說呢?”
  簡明的淚順著臉龐一粒粒往衣襟上掉,看上去慘兮兮,“你也這麽想嗎?”
  “我一直一直這麽想,也這麽相信著。”到底簡明哭的讓淩勵難受,為了自己的夢想,要付出多少代價才算到頭呢?想找紙巾給簡明,早就用光了,情急無奈下也顧不得製服上細菌多寡,抻著製服袖口給簡明拭淚,按捺著心疼和心酸,說,“簡明啊,你前夫,叫羅世哲對不對?判斷力也不是很好,有一件事兒,他肯定弄錯了,即使這麽艱難,你都沒向現實妥協,嫁給曹亮,你始終忠於自己的感覺,努力工作,生活,想辦法照顧冬冬,為孩子負責。”蹲在簡明膝前,淩勵仔仔細細,把簡明臉上的淚擦幹淨,用那種聽在簡明耳中,足以媲美回蕩在鬆林上空的風一般的音色說,“我們簡明真勇敢,是個英雄。”
  簡明僵住,一個活得象她這麽糟糕的人,還能被讚美,並且是被一個看起來很不賴的人讚美是英雄,窮其終生,大概也隻有這一次機會,她是被老天掉的餡餅砸中了嗎?按理說,她應該抱著他嘔心瀝血狠狠嚎啕才對,可現實是簡明被淩勵那張快伸到她鼻子底下,輪廓清晰的臉,和帶著消毒水味道的溫柔姿態給嚇得渾身僵硬,不行,離太近了,被人看見很容易造成某種誤會,簡明往長椅的椅背上努力靠,以期拉開點和醫生之間的距離,說非常俗氣的兩個字,“謝謝。”
  於是,淩勵的一腔柔情也這麽僵掉,他是覺悟自己太過造次,可咱說情緒上是順理成章走到這兒的,應該……他盯著簡明那張臉,哭的真難看,眼睛腫成倆核桃,可皮膚白皙細膩,被淚水洗過的眸子清澈明亮,近距離看才知道,原來簡明的睫毛長而微卷,兩滴淚水掛在睫毛上,將落未落,那張幾近眼前的櫻唇紅潤飽滿,他想……淩勵抻著衣袖的手,扶在簡明下巴上。
  簡明也瞪著醫生,除了唇是紅的,連耳朵脖子都紅了,局促,再次,“謝謝。”
  難以為繼,淩勵那點理不清道不明的鬥誌,立馬全廢,“客氣啥。”站起來,哇,蹲太久,腿麻了。他苦著臉,退後一步,活動筋骨,促進血液循環,為了趕緊衝淡剛才那段短暫的尷尬感,醫生給簡明講故事,“可能就像你說的,兒女婚前和婚後不一樣,社會關係改變,以至於和父母之間的關係不再牢不可破。記得我剛到內分泌科的時候,有個快做媽媽的女病患,妊娠期糖尿病。她家條件還不算好,夫妻兩個剛結婚買了房子,手頭不寬裕,付醫藥費就困難點,雙方父母也是互相推卸不樂意幫忙解決,最後我的病人一怒之下,孩子引產。”淩勵格外遺憾,“都七個月了,想想真可惜。”
  出於和醫生同樣的目的,簡明也忙起來,把他們沒吃完的飯盒丟去垃圾箱,回應淩勵,“原來不是隻有我會遇到同樣的問題啊。”
  “當然,”淩勵開解,“以前教我們臨床心理學的老師說,我們有挫折感不是來自於挫折本身,而是來自無法達到預期的失落。我們憤怒和委屈,也往往不是來自於憤怒本身,而是在於對方沒有按照我們的期望行事。挫折和憤怒,生氣,委屈等等情緒,有點象同類,隻要我們學會如何處理失落的部分,其他就容易解決的多了。”
  簡明很受教,真的就在那兒琢磨起來,喃喃自語,“學會處理失落的部分……”
  淩勵口袋裏的手機又震動,哇塞,這到底是誰在找啊?催命哦!繼續按停,叫簡明,“回去吧,都下午了,等等會冷起來的。”
  “好。”簡明跟著淩勵,“你的腿不麻了嗎?”
  “不麻了。”
  “對不起,”簡明滿懷歉意,“我自己的問題,卻耽誤你這麽長時間。”
  淩勵再次重申,“別這麽說……你要記住,我們是朋友,我樂意的。”關心簡明,“對了,中午吃那麽少,現在有沒有什麽不舒服?”
  簡明老老實實,“還是餓。”
  “自己有沒有準備點吃的?”
  “有一包無糖蘇打餅幹和一個蘋果。”
  “等回去把蘋果吃掉。”說話間他們進去內科住院樓,淩勵頓了頓又交代,“還有啊,記得洗個臉。”
  簡明垂頭,“哭起來太難看了。”
  淩勵是鐵沒轍,“你們女人的思維真奇怪啊。”不得不直言,“因為我剛才用袖子替你擦眼淚,你知道白大褂上很多病菌的。誰讓你這麽會哭,我的紙巾全部用光光。”
  哦,這樣,簡明為淩勵職業習慣式的細心周到微笑,“你的製服會比錢更髒嗎?”
  “什麽?”
  “你知道銀行一線員工,每天工作時間都對著驗鈔機,當幾百萬現金從驗鈔機過檢的時候,揚起的灰塵全衝著他們的臉撲過去,躲都躲不掉。以前羅世哲剛調到市行,開會期間不止一次強調,要求前台員工,喝水用餐之前用濕紙巾擦口鼻,第一口水先漱口吐掉,可忙起來哪顧得上啊,特別女員工又塗著口紅,每次喝水都按這個流程走,得補幾次妝,也沒這個時間。她們總開玩笑說自己是人工吸塵器……”
  淩勵明白,簡明是想讓他不要為製服袖子上的細菌介意,她聊起這個,或者是無心,不過,無心才讓人擔心。淩勵停下腳步,站在樓梯上,衝口而出,“簡明啊,其實,你還是惦著羅世哲的吧?”
  簡明驚愕,“為何這麽說?”
  簡明的表情,讓淩勵再次難以為繼,他好死不死幹嗎非得提這個?一邊緊張一邊還得裝無謂地找理由,“就是,你應該嚐試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不能腦子裏都是關於他的記憶。”
  簡明明朗磊落,“記憶這事兒沒辦法,我的生活圈子太小太單純,人生閱曆也有限。不過,”她聳肩,“這不代表我還惦著他。”把身上的外套裹緊一點,簡明語氣堅定,“我這人呢,雖然沒用,但很有原則,別人的丈夫,我絕不惦著。”
  簡明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對著淩勵,清清明明的目光,嚇淩勵一跳,這才想起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他離婚了,這事兒他從沒跟簡明說過,完嘍,這不掉鏈子嗎?抓著抬腳欲走的簡明,著急下滿嘴跑火車……“別介,這該惦著還得惦著……”他一時間沒顧念到簡姑娘的人生際遇,導致這姑娘滿麵駭然,“天啊,淩醫生,你怎麽了?”
  淩勵現在覺得自己有低血糖症狀,心慌,冒汗,打哆嗦,“不不不,你誤會了……”他還沒來得及解釋,唐雅妍從樓上衝下來,火燒屁股般,興奮,尖著嗓子,“老淩,你出什麽事兒了?咋不聽手機呢?我找你一下午,這忙得要死要活的你別躲懶成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淩勵那隻抓著簡明胳膊的巨靈之掌以順手牽羊之勢拉住,人往樓上拖,“快來,大事件,我們上次不是說要捐款,找媒體來報道嗎?後來不需要捐款了,不是計劃要取消嗎?可是,現在不用取消了。為了提醒廣大市民注意春節期間的飲食安排,電視台要製作一輯養生節目,這回該咱內科露臉……”
  整條樓梯上去的路被唐雅妍和淩勵給堵住,簡明不得不跟在這兩人身後亦步亦趨,邊琢磨剛才淩勵的話,異常不安。淩醫生怎麽看都是那種堅持原則有分寸,會對家庭負責的人,按理說,行為上應該謹言慎行,雖說他一再強調他們是朋友,可也不能逾越朋友之道,之前,他替她擦淚……對,就算那是她簡明不好,不該隨便人前失控,她錯了,可剛才他話什麽意思?簡明想,小心為上,可能男女之間,就是沒有純友誼的,離這醫生得遠一點。她的人生已經夠多狀況,再禁不起行差踏錯惹亂子了。
  淩勵回頭瞅簡明,“106,你得先去測個血糖,把中午低血糖的情形告訴護士做記錄。”
  簡明那種非常公事公辦的語氣,“好的,謝謝淩醫生。”
  淩勵心裏哀嚎,慘了……
  左上角的心跳
  值得淩勵高興的事情,倒並非參與電視台養生節目製作,而是老楊手裏有個病患即將出院,鑒於簡明曾得院長電話關照過,床位必須得給簡明了。
  同事們晚上為慶祝能上電視節目聚餐時,有提到,這個敏感時期,簡明提前住進病房不知會不會引起其他病人情緒反彈。
  淩勵說,“如果有問題,我出麵解釋吧。”
  米莉插嘴,“你咋解釋啊,106又不是你老婆。”
  這高徒讓淩勵真是,咬牙切齒的,“為了咱們內分泌科,在下隨時準備著奉獻青春。”
  唐雅妍笑罵,“你他媽有青春嗎你?早不知消耗到哪兒去了還來賣人情……”
  大家樂的前仰後合。
  淩勵損一幹同事,沒出息啊,沒見識啊,就為上鏡頭啥都不顧了,這麽愛上電視去參加相親節目還不更過癮?
  唐雅妍被他損的惡向膽邊生,舉杯,“來,我們為慶祝淩副主任重返單身貴族的行列幹一杯,明天我們就送他上相親節目……”
  淩勵噤聲,等喝完一輪,真情告知眾戰友,為了他的形象,這段時間,在醫院可千萬別亂開玩笑。
  大家答應,“沒問題,咱們為了淩副的形象,隨時拋頭顱灑熱血奉獻青春。”不過都喝迷糊了,也沒人細究為啥這段時間的形象比較重要?那過段時間呢?
  等晚上回家,十一點,淩勵總算有空拿出手機,想給簡明打個電話講清楚他的重點,現行獨身啊好不好?他曾經是別人的丈夫!!!偏時間不對,一般這時候整個走廊的病人都休息了,可不講明白肯定是不行的,所以,淩醫生展開指功,咱不是還能發短信嗎?
  乘著酒興,淩勵給簡明的第一條短信寫了很長,講最多的是關於床位的事,淩勵沒發出去,刪除,太發散了,完全沒中心思想。
  又寫了條比較長的,將他和方楠為啥離婚這件事情稍稍描述一遍,還是沒發出去,太拖遝了,體現不出中心思想。
  後來再寫一條,祭出當年讀書時候文藝青年的小資功夫,自己看完都覺得麻到不行啊,小清新真不是人人能當的,好擔心簡明把中心思想吃進去再給嘔出來,刪吧。
  折騰來折騰去,這就後半夜了,快累死的淩勵去洗個澡,整理一下思緒,認為,何苦呢?中心思想不就是已離異,膝下無子嗎?洗澡完,他就在手機上把這幾個字狠狠按進去,發送!這不得了,糾結啥啊?自認心事已被安全投遞出去,抱著手機睡得又沉又安穩。
  簡明早上起來發現手機裏有個陌生電話號碼發來的短信,內容就是那麽幾個字,“已離異,膝下無子。”沒落款,不知道是誰發來的。她對著短信心裏發毛,這到底是對一個象她這樣勢單力孤的單身女士的惡意騷擾,還是發錯了?簡明傾向於發錯了,她沒錢沒色,騷擾她劃不來嘛。短信刪除,自去洗漱。
  簡明被通知搬進病房的時候,吊藥水時間,自己舉藥瓶,簡單的隨身物品由護工幫忙搬進36床的置物櫃。不過剛安頓下來沒兩分鍾,那種昨天造訪過一次的感覺莫名而至,心慌,整個身體象空了似的,毛孔唰地張開,額上沁一層薄汗,四肢發軟,簡明舉著點滴瓶子快速至護士站,“我覺得不太舒服,想測個血糖。”挨一針,測出的結果竟真的低了。護士叮囑簡明,“趕緊去吃點東西。”簡明舉著瓶子趕緊殺回病房嚼餅幹,手機提示,進來條短信,還是無落款,還是昨天那個陌生的電話號碼,還是沒頭沒腦的句子,“收到我的短信沒有?為什麽不回複呢?”怎麽搞的?又發錯?現在簡明有另外看法,這多數是哪個壞蛋想行詐騙之舉的前兆。惡狠狠發短信回去,“你再敢發短信來騷擾,我會報警!!!”
  淩勵正跟院領導還有電視台的人開會呢,這輯春節期間播放的節目大概製作五集,每集半個鍾頭,與會的內分泌科和心血管內科的專家是節目製作的主要力量,電視台的編導們正在解說拍攝的方式流程啊什麽的,淩勵聽的不太專心,偷偷發條短信給簡明,誰知回複過來的是這玩意兒?騷擾?報警?這是多生猛的拒絕啊,重歸單身貴族隊伍的大叔心都滴血了。
  因為接到的拒絕太慘烈,淩勵臉上的那個表情一改往日的心平氣和之態,他擰著眉毛,肘彎撐桌上,一手扣著嘴唇一手握著手機,比那尊叫“沉思”的雕塑還顯得痛苦深沉。在會議現場,這表情難免被人誤會,你到底有多不滿意喲醫生?惹得主持會議的常副院長問,“淩勵,你有意見?有意見說說。”領導這麽問了淩勵都沒回魂。
  電視台的編導火上澆油,“我們歡迎淩副主任發言。”為表示誠意帶頭鼓掌,總算把淩勵驚醒,還以為是哪位領導要發言,跟著拍巴掌。
  眾皆驚疑不定,老淩瘋了吧?
  還是坐淩勵邊上的同僚提醒,“常副院長問你有啥意見?讓你發言呢。”
  天啊天啊,被簡姑娘害死,淩勵隻得站起來,“對不起,剛才跑神了,在想我的一位病人,她的變化,哦,我是說血糖變化太大了。那……剛才的問題?能再提醒我一次嗎……”
  午後,淩勵站在水房外的露台欄杆邊曬太陽,在剛整理好打印出來的一疊資料上鉤鉤畫畫,琢磨著怎樣將他專業部分講的深入淺出,生動活潑。但是,好難,因為現在醫生心有旁騖,既不生動也不活潑。
  為了照顧病人曬衣休憩所用,這層露台當初被設計的很大,占據這層樓四分之一的麵積。午後陽光不錯,有不少的病患在這裏曬洗好的衣物,象簡明。她看起來很是享受這晴朗天氣的樣子,洗過澡,把毛巾衣物,曬在陽光最盛之處,然後,半幹半濕的發垂在肩背上,裹條帶流蘇的,大大的淺灰色披肩,看上去肩窄窄的,浪漫又纖柔,渾身洋溢著不知哪種洗發水的花香味兒,翩然嫣然,行至淩勵麵前,“下午好,淩醫生,很忙嗎?”
  “不忙。”淩勵裝模作樣,弄出好像一直都專注於資料根本沒意識到其他人存在似的,“哦,你也在這兒?”
  “嗯,曬曬太陽。”簡明微笑,粉色的唇瓣勾勒出花朵的形狀。
  隻這一笑,落淩勵眼裏,卻覺豔的令他心驚肉跳。淩勵知道自己,是個老派人,骨肉裏住著保守懷舊的老靈魂,不待見周傑倫,不喜愛染色的頭發塗漆的指甲,他的審美固執偏頗地流浪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夢中女孩兒總該是簡明這個樣子,黑發垂肩,肌膚幹淨,溫柔可人,無其他修飾,簡單至純,在他眼裏,眼前的姑娘,剪水雙瞳秋波橫,最美就是她了。掩飾著咳嗽一聲,淩勵刻意瞅瞅簡明的大披肩,“不冷嗎?”
  簡明唇角的笑意就加深一點點,搖頭,“不冷,陽光這麽好。”帶幾分遲疑不確定,“我能耽誤你幾分鍾時間嗎?”
  是要跟我談談那天殺的短信嗎?淩勵這麽想著,臉上的表情真是陰晴不定,結巴,“當,當,當然,可以。”
  淩醫生好像顯得很勉強很為難,簡明打退堂鼓,“要不,你還是先忙你的吧,我……”
  “不不不,”淩勵挪個位置,示意簡明也站到欄杆邊上,“來聊聊吧,呃,我也正悶著呢。”伸頭縮頭都是一刀,淩勵懷著大無畏精神,等著簡姑娘給他個明白痛快刀。
  可簡明的開章是說,“早上我去護士站,聽到護士們在說,看不出來,我這麽大來頭,院長親自關照我的床位。”
  哦,原來是這個,淩勵有些許失望。
  簡明接著又說,“護士們還講,其實你也不是每次都這麽聽院長的話,床位緊張的時候,都是盡可能關照更有需要的病人,這次倒很破例。”
  重頭戲來了,淩勵做心理建設,下麵她該提到短信了吧?
  簡明沒有,望著淩勵,目光動人,“我就是想謝謝你,謝謝你這麽幫我。”
  就這樣?淩醫生的心啊,七上八下一番,卻風馬牛不相及,也不知是鬧哪樣,勉強應對,“不用謝。要謝也該謝蘇曼。”
  這醫生和昨天不一樣,總顯得勉勉強強的,簡明心底忐忑,刻意輕鬆,“人家都說縣官不如現管,你不配合,我肯定還是要睡走廊,所以,我真要請你吃飯謝謝你了。”
  還有機會?不用報警?淩勵斬釘截鐵,“好!一言為定。”
  醫生顯示出興致,簡明總算找到一點信心,忐忑暫平,“等我找到個能好好吃飯的餐廳,打電話給你。”
  淩勵根本迫不及待,“我知道附近有不錯的餐廳。”
  偏這姑娘是個死心眼兒的,“不行,你找的餐廳,一定你搶著付賬,哪輪到我做主啊。”
  淩勵無語問蒼天啊,喃喃道,“你真了解我。”無論誰找的餐廳,他都不會讓女人付賬,其實是死是活,他不過就是想要個痛快,咋就這麽難呢?
  簡明已就床位的事情謝過醫生,心思安定,醫生嘀咕什麽她倒不太在意,閑話,“內分泌科常常都這麽多病人?”
  “那倒不是。”淩勵按捺著不安失落給簡明解釋,“糖尿病在醫保這塊設置了針對性險金,大家都會利用這筆險金入院做排查和調整,往往選擇年底這個時間進來,太集中了,以至床位緊張,平時的話會好一點。”
  “工作不忙的時候都做什麽呢?”
  “看看書吧,也要帶學生。”這可不成,扯得沒邊沒沿的,淩勵尋思,總得說點有意義的。
  但是簡明可以更沒意義,風裏聞聞,發現新大陸一般,“樓下有賣烤紅薯的,真香。”
  淩勵撞牆的心都有,手裏卷成卷的資料在欄杆上拍拍,長歎一聲,“那玩意兒你不能多吃,也就兩口。等著,我去給你買。”雷厲風行,抬腳就走。
  簡明把他拉回來,“天啊,你咋說風就是雨的脾氣。我是心情好,不是要吃烤紅薯。”
  淩勵瞪大眼睛,不甘不平至死,“你心情好?”他的心情可糟透了。
  “嗯,想通了。”簡明促狹,“象你這樣閑著多讀書就是有好處,出口成章,有當精神導師的潛質。”
  淩勵有點忍無可忍,嘴裏咕噥句,“精神導師都是幹邪教的。”
  簡明沒聽清,“什麽?”
  “沒,”淩勵耐性佳,“想通什麽了?”
  “你昨天說的,我想了一個晚上。”
  淩醫生的內心重燃希望,他就知道那個要報警的回複隻是玩笑,她另有答案?
  “淩醫生,你告訴我,我們有挫折感不是來自於挫折本身,而是來自無法達到預期的失落,隻要我們學會如何處理失落的部分,其他也就解決了。我昨晚一直琢磨,我失落的部分在哪兒呢?”簡明對著遠處雲天茫茫處,抒發感想,“我想了很久才想通,我最大的失落,並不是失去,而是以為我做錯。自從婚變之後,我一直覺得,如果我沒愛過,如果我沒付出過,如果我早點看清羅世哲這個人,可能我不會輸的這麽慘。現在我認為,這個想法,不對。人生哪有如果和早知道呢?我很愛冬冬,也愛過世哲,無論重新活過多少次,我都會做同樣的決定,我永遠都沒辦法對這我的孩子說,如果沒有你,我會生活的更好!所以,我沒錯,我要做的是負責,而不是為我人生中的任何決定自責。再說,我認真對待過了,享受過愛情的榮光,這樣就很好。這個世界瞬息萬變,本來也不是所有的夫妻都走到天長地久,我不應該因為結果達不到我的預期,就全盤否定自己。”簡明白淨的手掌撐著欄杆,偏頭看淩勵,“你說是這樣不?”
  淩勵一直定定對著簡明,還沒輪到他啊,還琢磨羅世哲那孫子哪,沮喪到沒力了,現在是淩勵否定自己,那種耍狠又耍賴的語氣,“簡明,但願我沒說過那些混賬話。”
  簡明迷惑,“混賬話?”她很有力的,“不!不混賬,對我幫助很大。”
  真憋屈啊,淩勵側身,換他望著遠方雲天茫茫處,小小聲自言自語,“寧願你恨死他算了,也別這麽無怨無悔的。”
  而簡明呢?又來個冷到令淩勵閃腰的問題,“咦?地震了嗎?”
  地震耶,轉話題也不帶這麽硬拗的吧?淩勵都快被氣到鼻腔噴血了,“簡明,你給我句痛快的……”卻見簡明拍拍自己臉,“怎麽這樣?”
  淩勵湊近一點,“幹嗎?”
  簡明身子晃了一下,她緊緊抓著欄杆,皺緊眉頭,“不是,我覺得好像不太對。”
  “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簡明捂著胃部,“很惡心,想吐。”她身體又晃了一下,淩勵趕緊扶住她,簡明搖頭,“怎麽眼前一黑一黑,好像隨時要倒似的?是我不對勁兒,還是地震了?”說著話,人就往下倒。
  天朗氣清啊,淩勵可以確定這不是地震,二話不說抱起簡明往走廊衝,揚著嗓門,聲音高亢,“汪敏,汪敏,準備葡萄糖……”
  簡明感覺自己的身體重的象鉛塊一般,想動一下都辦不到,蜷在淩勵懷裏,勉強支撐起意識,耳朵聽到的是他的心跳,噗通噗通,一下一下,沉重,穩健,有力,象堵高牆——厚厚的,永遠不會崩塌的牆一樣,屹立著,具備穿透歲月的能量,簡明好想就這麽依靠著再也不要醒來了。結果手指上一星銳痛又把她弄醒,她已躺在護士站裏間的診療床上,淩勵瞪著血糖儀上顯示的血糖數字懊惱,“怎麽搞的?接近休克了。”問簡明,“中午沒吃飯嗎?”
  簡明很困難的說,“吃了。”緊跟著手背上又一針,糖水吊上。可簡明覺得就連這麽一點痛意,都加重她心口的煩惡感,忍不住抓著淩勵衣袖,“我很難受。”
  “很快就會好的,”護士安慰她,給她杯葡萄糖水,“來,快喝掉。”
  簡明用力支起上身,隻喝一口,就吐了出來,一邊咳一邊又要往下倒,不過她不是落在床上,而是落在淩勵的臂彎裏,他把她扶起靠在懷中,葡萄糖水端到唇邊,“來,再喝點。”
  簡明額上洇一層冷汗,差不多氣若遊絲,拒絕,“真難喝,想吐,淩醫生,我不喝行不行?”
  “不行,你乖一點。”醫生差不多是在求,“聽話好不好?再喝兩口。”
  簡明真就是看在淩勵麵子上,努力喝半杯下去。淩勵跟護士要塊無菌白紗布,小心溫柔,擦她額上臉上的汗,整個護士站鴉雀無聲,就聽見淩勵問,“餐前血糖多少?”
  護士報了個數字,又追一句,“中餐前不久她有過一次低血糖,讓她吃過東西的。”
  淩勵語氣含怒,“早上低血糖,餐前血糖也不高,怎麽不講一聲?就敢這麽給她追加餐前用藥?”
  護士很小聲音,“早上那次低血糖忘了記。”
  淩勵沒再說什麽,簡明聽著他鼻孔裏在噴冷氣。
  扶簡明躺好,淩勵隻撂一句話,“汪敏你看著辦。”
  汪敏靜兩秒,說,“早上106,不,36床因為低血糖來測量的時候,米醫生在這兒的。”
  醫生值班室和護士站之間,隻要想扯皮,是永遠有得扯,象醫囑開的不及時啦,象開了醫囑卻不登記啦,又或者要下地獄一起下,誰都別想把自己摘出來弄幹淨啦什麽的。淩勵跟汪敏說,“這樣,你看著辦你的,我看著辦我的。”再沒人吭聲,淩勵坐下,開簡明的醫囑,拿下她的胰島素泵,換針劑,重新製定用量,重重簽字,重重放筆。走到床前問簡明,“現在怎麽樣?”
  “好一些了。”簡明應。惡心的感覺是好一些了,但驚慌感卻是滿血滿狀態啊。
  “我送你回病房。”淩勵把簡明扶起來,一手舉著藥瓶,一手攬著她。現在淩勵十足十家屬心態,他在乎的人,偏偏別人不在乎不看重,不知有多窩火。
  簡明舉步困難,還是有那種渾身灌了鉛般隨時會倒斃的無力感。穿過仍然人滿為患的走廊,跟幾個熟悉的病友打過招呼,還得抵抗眾人多少有些詫異的目光,麵子真大啊,被淩主任親自送回病房。簡明滿心惶恐,長長歎氣。
  “還不舒服嗎?”淩勵緊張。
  “沒,”簡明感慨,“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能硬拿,多數會有報應。”
  淩勵神情表示,不明其意
  “床位不是我的,我硬占了,所以莫名其妙低血糖。我今天真沒忘記吃飯。”
  “注射胰島素會有一個適應期,你低血糖,說明對胰島素越來越敏感,這是好事。”淩勵解釋,“不過當有低血糖的症狀發生,應該立刻調整用量,我們每天跟蹤監測血糖變化,就是為這個。怎麽能說是給你的報應呢?”
  “早上我去測血糖的時候,她們都在討論床位的事情,猜測罩我的那位來頭是誰,還有你為什麽會破例。我正好進去,估計她們也沒準備,嚇住了,所以忘記做記錄。”簡明苦笑,“若非舉頭三尺有神明,好像也沒其他好解釋。”
  淩勵都不不知該說什麽了,“別瞎想,真有報應,我頂著呢。”
  “我還是希望,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簡明沒看淩勵,語氣裏有隱忍有疏離,“你別和護士們生氣,工作總是要互相配合著來的。”
  淩勵心頭千頭萬緒理不清啊,又千言萬語無從訴,隻能說,“跟你沒關係,無論什麽原因,工作不能失誤。”掛好點滴瓶子,把簡明扶上床躺好,他在椅子坐下,捉住簡明垂在床邊的一隻手,握在掌心。簡明那點想掙脫的意思,他沒忽略,心裏徒生一恨,昨天,從樓梯上站起來不肯拉住他的手,他能接受,可他給她發過那樣的短信了她還躲,說明對他是沒感覺吧?罷了罷了。他稍加半分力道扣住她脈門,抬腕,眼睛盯住腕表上的秒針,數她的心跳。
  隻有在這樣的時刻,在他全神貫注於別處的時刻,簡明才敢放心大膽細細端詳他。知道自己不應該想太多,可眼前這個人是真令她心動,在這樣落在泥沼裏狼狽不堪的日子,隻有他肯讚美她,鼓勵她,愛護她。應該一直一直自我催眠,這隻限於一個醫生對病人的好,否則一旦放肆,滿池春水淩亂,怕是會闖下大禍。正思量間,醫生的目光,從腕表那兒移過來,對著她的。
  都不是少不更事的年紀,都知道愛情是怎麽回事兒,都知道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對方,那代表什麽,尤其淩勵指尖上感應到的,簡明加速的脈搏,他能想象到眼前這具身體左上方的心髒在用什麽方式跳躍著,甚至,淩勵相信他們的丘腦下部性中樞的神經細胞已被激發,生物電流正以每小時400公裏的速度奔馳,苯乙胺隨血液流遍全身,演變出象誰敲擊琴鍵的節奏,琳琳朗朗,出神入化……奈何他的對象是簡明。
  簡明嘴裏吐出幾個字,“吊糖水太煞風景了。”
  “什麽?”淩勵聲線柔的中人欲醉,他捏著簡明脈搏的指尖探向她的指尖,以為這句話裏藏了什麽愛的密語或玄機,但簡明同病房的37床,一位風度十足的革命老前輩道出個與他意念南轅北轍的真理,“好容易低了一回,還不趕緊吃點兒好的?吊糖水,煞風景。”話音未落,刷拉拉打開一紙袋,香氣撲鼻,桂花糖炒栗子。簡明那小眼神兒就亮了,不動聲色,她的指尖從淩勵掌中溜走,奔糖炒栗子而去。
  37床煽風點火,“這種時候,應該果斷來點巧克力。”
  淩勵有種認知,這是合夥欺侮人啊,問,“是不是太不把我放眼裏了?”
  這回連38床那糖尿病伴著高血壓還打算要孩子的病患一起算上,投票表決,“我們要求低血糖時候巧克力入藥。”
  淩勵暫且死心,估計,今天他在簡明這兒,是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了,站起來,玩笑一句,“好,我幫大家跟院方打個報告好了,下次你們低血糖,咱們吊巧克力……”撤出病房時,見簡明認認真真選栗子中。
  還是鬧哄哄的走廊,有個當爸爸的訓正值花季年齡便得了糖尿病的女兒,小丫頭不知天高地厚,禁不住嘴,早餐瞞著老爹,三個油墩子下肚,血糖飆到老高,當著眾人麵,小姑娘都快被訓哭了。淩勵振作精神,過去勸,“好了好了,別發脾氣,是我們教育的不夠,患慢性病誰都不願意,但過日子就是場修行,誰都不知道啥時候麵臨考驗……”
  簡明吃了一個栗子,躺下,闔目休憩 ,聽淩醫生在走廊裏舌燦蓮花誇誇其談……不,高山流水句句珠璣……
  “可能對有些人來說,考驗來的太早了。但這並非全無好處,因為這代表你們比其他人提前知道該如何對待疾病,與之相處。如果我們不能擺脫慢性病,與其敵視它怨恨它,不如了解它,善待它,終究會發現,可能它比我們的家人朋友更忠誠,它不會背叛,不會嫌棄,不會拋棄,還會鞭策我們,讓我們不要隨意消沉頹廢隨意放棄,與病相伴,這一生將永遠有事可做,很難寂寞。所以,我們今後的生命裏,要不斷努力,與它心平氣和,相依為命。放心,會有人幫助我們,在了解疾病之前,我們首先要了解我們的身體。簡單來說,導致生命枯竭的眾多原因,歸根結底是因為得不到足夠的氧氣,而得不到足夠的氧氣是因為得不到足夠的血紅素,就是一種攜帶氧氣的蛋白質,當我們的血糖過高時候……”
  與病為伴,相依為命,簡明感歎,要抱持什麽情懷的醫生,才會說出這樣的句子?還以為,人活到一定年紀,就失去這樣的情懷,像羅世哲。
  簡明記得第一次見到羅世哲的時候,她菜鳥新丁,經濟學院有個活動,學中文的簡明被學姐拉去湊熱鬧。那會兒羅世哲在台上做個演講,開篇竟然是,有個漂亮姑娘,白天是白領,晚上去夜總會挑豔舞,晚上跳豔舞賺到的錢剛夠她來回夜總會打的的費用。羅世哲那冷麵判官的臉對台下眾學子靜了靜,洞悉所有,輕輕道,“不,這故事跟酒後亂性沒關係,跟推動豔舞事業的發展沒關係,跟愛情也沒關係,就是想拋磚引玉地說明,賺錢和消費對經濟起到的作用……”
  台下轟然大笑,羅世哲巍然不動,從最小的一元錢消費講起,到一百元,一千元,一萬元以此類比。那時那刻,簡明對他一見鍾情,從此後日日想法設法往經濟學院研究生樓那邊晃悠。
  可是後來,日子疊加,婚後的她,再也沒聽過他用那樣的方式闡述過他的專業。也問過,怎麽現在文章寫的那麽八股,沒情懷了?羅世哲笑她傻,誰能保持情懷不變?年紀大了,成熟了,自然八股了。
  誰能保持情懷不變?或者淩勵可以。柔和,寬容,寵愛,生動,溫暖,靠近他,象靠近冬日頂樓上,正午時間的陽光……簡明睡著了,迷迷糊糊,耳邊回繞的是誰的心跳聲?噗通,噗通……
  簡明後來被護士叫醒,她給簡明撤掉掛在身上如BP機般大小的胰島素泵,小姑娘眼圈通紅,明顯剛哭過,簡明心情複雜,“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護士搖搖頭,“別這麽說,你又沒做錯什麽,主要是你沒事兒就好。”
  簡明很沮喪。這都不算完,傍晚,米莉來找,給簡明送來一套注射胰島素用的針和藥劑,同時打聽,“106.不,36床,淩主任中午跟你一起在露台上吧?”
  簡明真的壓力好大,還有什麽狀況嗎?謹慎起見,就點點頭。
  米醫生說,“很好,告訴我,當時他手裏拿的是什麽資料?”
  簡明搖頭,“我沒注意到啊,根本沒看。”
  “他抱你進來的時候手裏有東西嗎?”
  “抱”這個字眼讓簡明臉紅又別扭,尷尬無措,“我也不記得了。”
  米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再想想。”
  簡明努力回想,確定,“應該沒拿東西。”
  “那他手裏的資料哪兒去了?”
  簡明推測,“可能掉了吧,或者放露台上了?”
  “露台上沒有,”米粒兒苦著臉,“該不是掉樓底下去了吧?天啊,我還得去樓底下找。”
  簡明心中惴惴,“為啥要找呢?”
  米醫生翻個白眼,“罰我,耍彪唄,百年一遇的爆發啊,邪性大了,不管啥資料,他U盤裏一定有,再打一份就成,偏讓我把原來的找回來,天啊……”
  送走米醫生,簡明站病房門口半晌,煩躁,腦袋在門框上輕輕撞兩下,唉,鬧心,都這麽邪性了,請他吃飯顯得多沒安全感,還不能躲就躲?找個啥借口推了吧。
  看著看著你來來去去
  就簡明來說,她一定是希望淩醫生的耍彪早日收手,邪性快快痊愈,但事與願違,不但淩醫生的行為與日具邪,還有蔓延趨勢,感染到與他有關的一幹人等都犯點邪性。
  簡明早起慣了,去水房洗漱時,四處還靜悄悄呢,路過護士站,聽得裏麵倆值夜班的護士忙著手裏的活計扯閑白。
  “淩主任不是愛吃紅燒牛肉嗎?汪敏這次可是特意燉了鍋極品牛肉送他一份兒吃哦,你猜咋的?淩主任挑,又老又粗,哈哈哈哈……”
  “看汪敏沒生氣啊,挺樂嗬的。”
  “因為唐主任勸了,汪敏,不是因為你,正值愛情上升階段的做作期,體諒體諒。所以咱們護士長沒生氣,還挺樂嗬的,哎,淩主任和那36床……”
  簡明緊咬牙關,放輕腳步,懷著老鼠過街怕被暴揍的心情閃過護士站,逃避,這裏淩姓靈長類生物的愛情上升期跟她沒關係。
  中午飯前,在護士站前等著稱體重,見唐雅妍主任穿了雙五公分的高跟鞋,戴鑽石耳釘,步步生蓮搖曳多姿的穿過走廊。
  恰好淩勵從樓梯上來,見著,揶揄,“喲,還真練上了。”
  “先習慣習慣,不然真拍的時候我非出醜不可。”唐主任胳膊一伸,那麽的理所當然,天公地道,“幫個忙,我怕滾樓梯。”
  淩勵就真的象李蓮英聆太後懿旨般去扶慈禧誒,還打趣,“懂你懂你,不打沒把握的仗嘛。”
  簡明硬生生把目光移到別處,唐主任到底是不是淩主任的老婆呢?這內科被他倆整的跟夫妻店似的,不過簡明不敢問誰,憋著吧,憋著安全。
  而早上醫生巡診,主治醫生楊大夫,突然變了個樣,那個話多的哦,捧著病曆瞧簡明的血糖記錄,親切勁兒的,“不錯,控製的很好嘛。”
  簡明忙問,“可以出院了吧?”
  米莉帶點意味深長,“這麽快就想出院了?”
  簡明狠狠點頭。
  楊大夫說,“嗯,照這個情況,很快。”沒馬上走,完全把簡明當自己人的閑話,,“春節時候我們醫院有舞會,跟老淩一起來。”
  簡明一時間不知怎麽反應,醫院的舞會跟她一病人有何關係?她什麽都沒對淩勵醫生做好不好?知道這茬沒法解釋,隻能撐出個傻笑。
  跟著楊大夫的實習學生也敢冒死插嘴,小小聲,“淩主任的鋼琴彈的可好聽了。”
  簡明繼續傻笑,不能說話,怕咬到舌頭。
  楊大夫臨走關照,“多休息,別太累。”接著去看她的38床病患,而37床的主治醫生在看完37床的診之後,還跟簡明笑著頷首致意,這才離開。
  簡明心痛啊,痛著覺悟,或者該反省的多數還是自己,是她先熬不住,把心事抖落給淩勵聽的,是不是這樣令淩勵誤會什麽搞出這麽大烏龍?問題是他已婚身份,就算他誤會了,他身邊的人也不該誤會加鼓勵吧?這醫院是呆不下住了,簡明借口要出去買測血糖的血糖儀,找醫生請假,米粒兒一臉驚奇,“這事兒主任還不給你辦?”大概又意識到什麽,立馬放行,笑容詭異,“可以,不過要記得回來測血糖。”
  簡明答應沒問題。然後隻要沒事兒就離院出去溜達溜達。這日早晨去公園散心,偏她很久沒進去公園過,竟在公園曲曲折折三岔五分的小徑裏迷了路,找半天才出來,打車趕回醫院,巡診都快結束了。匆忙換回病號服,氣喘籲籲趕至病房,淩勵正好從對麵病房出來,劈頭一句,“又關機?”
  簡明摸手機看,“沒電了。”
  淩勵滿麵無奈,指指病房,簡明乖乖進去,坐床沿,淩勵端端正正,公事公辦語氣,先讚簡明血糖控製的很好,又問簡明,還有無什麽不舒服之處?簡明尋思反正也快出院了,她以後也不敢隨便進來,有不舒服趕緊說,就講,她發現雙腿有一點點浮腫,淩勵要求,“我看一下。”
  簡明把一隻腿放床上,卷起褲腿給醫生看,說,“以前是有過腫,但都限於確實比較累的情況下,休息好了很快就恢複,這個有幾天了,我又沒工作的很累,可能是什麽情況?”
  淩勵手指在簡明小腿上按了兩下做觀察,結論,“注射胰島素都會有一點點小腿浮腫的,要是不放心,再多做一項檢測吧。”
  米莉提示,“入院的時候做過尿蛋白檢測,正常。”
  淩勵問簡明,“如果你擔心的話,多做一次測試你會不會放心些?”
  簡明說,“我信你的專業判斷。”
  淩勵唇角就有一絲笑意淺淺流出來,“那我們不做了。”
  簡明一瞬間後悔,她這麽說不是搞曖昧,隻是想表示她信任醫生,無論這醫生姓唐姓淩姓楊,她都會信。正糾結,門口進來一個人,捧著一大束嬌豔無比的粉玫瑰,文質彬彬,豐神如玉,衝簡明,永遠平穩如被中央空調係統控製住的軟糯聲線,“今天怎麽樣?”
  簡明瞠目結舌,羅世哲?!來探病嗎?天啊,簡明好累,被蘇曼知道又有得煩,還得牽連兒子。好吧好吧,隻要羅先生你不要神經到把花送給前妻就行。
  但是……羅世哲真的把花送到她跟前,雲淡風輕,“喏,你喜歡的。”
  他當著淩勵的麵這樣做???簡明的臉嘭地燃起火燒雲,連著耳朵脖子胸口一起燒起來,然後那束花就被放在她膝上,自然而然,顯得很象是她接下來的樣子。羅世哲對著淩勵伸出手,“淩主任,辛苦了。”
  淩勵伸手與羅世哲一握,落落大方,眉宇間盡是純淨超逸的書卷氣,道,“哪裏,哪裏。”
  羅世哲說,“看到簡明住進來我放心不少,虧得你在,我嶽父和簡明得你不少照顧。哪天有空,一起喝茶。”
  淩勵應,“分內工作,應該的。”
  兩隻手鬆開,客套結束,羅世哲看上去就是家屬姿態,“簡明血糖控製的還好嗎?”
  漂亮的米醫生和跟著淩勵的學生都不吭聲,淩勵惜字如金,“還不錯,”
  “那就好。”羅世哲動手,幫簡明把挽起的褲腿放下,那麽熟極而流的動作,還把簡明另條腿搬上床,簡明駭得心驚肉跳,上身本能往後躲,但這樣正好就靠到疊放在床頭的枕頭被子上,以至於看起來不像在躲,而是在配合羅世哲,聽羅世哲說,“簡明你以後飲食要注意了。”把花放好,拿過簡明搭在床腳的外套蓋在簡明腿上。忙乎完直起身跟淩勵說,“簡明小孩子脾氣,人又迷糊,要是給你們添了什麽麻煩,多擔待。”
  淩勵含笑,“當然。那好,你們聊,我還有工作。”
  羅世哲,“我送你們……”
  簡明根本不敢看淩勵,就覺得,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到底什麽完了,也說不上來。這世上還有人比她更悲催的嗎?連生病住院都搞成這樣。重點是她覺得~~覺得~~有種想抓著淩勵講清楚什麽的心態,可是,他們之間其實沒啥事兒對不?她有這種情緒不是莫名其妙嗎?別人有啥誤會,那是沒辦法,掌控不到,可簡明不允許自己誤會。
  羅世哲送完淩勵回來,坐簡明床前椅子上,簡明很不舒服,那椅子淩勵坐過,冷著臉,“你還是站著吧。”
  羅世哲紋絲不動,“為什麽?”
  簡明疲倦不耐,“先生,你又玩兒什麽啊你?”
  羅世哲平靜,“沒有啊。”
  “羅世哲,別總擺出一副讓人捉摸不透好神秘的樣子來,我不是你的勁敵,也不是你的同事,我的人生跟你沒什麽利害關係,真的,你省省吧。”說完簡明索性不理羅先生,徑自對著窗外發呆,又降溫了,天空陰的令人生厭,也讓簡明有一種自我厭棄的情緒,她真的適合活在這個世界嗎?
  靜好半天,羅世哲開口,“簡明,想什麽呢?”
  簡明自嘲,“地球太危險了,我應該回去我的星球。”
  羅世哲忽笑,“很久沒聽到你這種胡話了。”
  “不是損失,”簡明目光從窗外調回來,對著前夫,冷淡,“真的,沒事兒離我遠點。”
  “我找你有事,”羅世哲正色,“蘇曼她爸很危險,我們要陪他去美國治療,冬冬需要你照顧。你幾時出院?”
  隻要是兒子的事情,簡明必定全力以赴,答應,“很快,過兩天。你們幾時動身?”
  “過兩天。”羅世總算從椅子上站起來,“好,再聯絡。”
  簡明衝他背影喊,“喂,花帶走。”
  羅世哲沒聽見似的。
  等羅世哲出門,37和38床的病友都瞪著簡明,簡明強笑,“哦,我前夫。”
  “知道。”兩位病友就一句話,“真的,離他遠點兒。”
  簡明點點頭,無意深聊,又望著窗外好一會兒,實在不知怎麽排解一肚子憋悶,拎著一大束粉玫瑰出病房,到露台上,空蕩蕩沒什麽人,天空陰雲密布,風颼颼的,她沒穿外套,冷得發抖,急急衝到欄杆邊,用了象投鉛球一樣的力氣,狠狠把花甩出去,扶著欄杆喘氣,尋思得罵句什麽才解恨,一陣煙草味兒被她吸進肺裏,簡明嗆得咳嗽,找煙草味的來源,驚見淩勵就站不遠處,這廝哪兒冒出來的?他也抽煙嗎?
  淩勵夾著香煙,和簡明麵麵相覷良久,“扔了你舍得?”
  真是受夠了,簡明第一次,凶巴巴對淩勵,大大大聲吼,“要你管!”怒衝衝甩袖子回病房,走廊上遇到護士,護士叫她,“要打針了,還到處走?”
  簡明按捺下脾氣,“哦,知道了。”站走廊上想起,曾經106的對床老大娘出院了,106的鄰床老太太被抬進骨科截肢了,隻有她從106改成了36,弄到這般田地。勸自己,忍忍,再忍忍,馬上就出院了。
  並不算完,這一天注定多事,午飯後,病房隻有簡明一個人,她抓緊時間複習功課,再過幾個月考完試,她就能拿到資格證書了。有人敲門,進來的竟是蘇曼她爸。老爺子隻帶一個特護在身邊,距上次簡明探望他時相比,老爺子衰弱了很多很多很多,驟然消瘦,衣服象掛在身上一樣,裏麵空蕩蕩,骨肉全無一般。他步履維艱,一步步挪到簡明床前,氣息不勻,緩慢,卻清楚的,一個個字說,“孩子,你怎麽樣?我來看看你。”
  簡明太意外,其實之前她探望老人家出於私心多,她也從沒指望過老人家會善待她,更沒想到老人家竟然能來探望她。連忙站起來讓座,“伯父,你怎麽上來了?蘇曼和伯母呢?”
  老先生喘口氣兒,“我好容易把他們支走了。”對特護交代,“門口等我吧。”特護依言站到門口去了。
  簡明驚疑不定,這是怎麽了?“伯父,您有事?”
  “嗯,想跟你說幾句話,哦,你坐,別站著。”見簡明神色不安,蘇老先生笑笑,很溫和,“坐,不會太長時間。”
  簡明坐下,蘇老先生很困難,近乎一字一頓的,並用手勢輔助自己表達,指點著自己,“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好受。這樣講其實是蒼白無力的,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真正可以對另一個人的傷痛感同身受。萬箭穿心,痛不欲生,往往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別人也許會同情,也許會嗟歎,但永遠不會清楚自己的傷口究竟潰爛到何種境地。我隻能說,活到這把年紀,對你,雖不能感同身受,但我能理解一些。”
  淚,就在簡明眼裏蓄著,死都想不到,跟她說這番話的人,是蘇曼的父親。
  蘇老先生又說,“我非常欣賞和喜歡世哲,他很能幹,也能吃苦,聰明,有智慧,我們全家樂意把世哲當朋友,可當女婿我們是不接受的。當時我們小曼執意要和世哲在一起,我和她媽還有她哥哥,都不同意,寧拆一座廟,不毀一門親,我們不是不知道這個理兒,可小曼懷孕了,又流產,她表麵看著硬朗,說沒事兒,卻避著世哲和我們偷偷掉眼淚,我們當父母的看著心疼,最後,隻能支持她了。”
  說這麽幾句話,蘇老爺子亦是氣短,喘一陣子。簡明趕緊給倒杯溫水,老爺子拒絕,“算了,不喝了,我身體裏的水已經淹到這兒了。”蘇老先生手在脖子部分比劃比劃,“讓我跟你講完。我們吧,就是我和小曼她媽,都希望世哲和小曼能好好過,在毀掉一個家庭的基礎上,重新建立一個家庭,怎麽可以不珍惜呢?可是我家小曼,她太在乎世哲,心裏總有過不去的坎兒,世哲太傲太強,小曼不隨和,他也未必想得開。”
  簡明愈加驚愕,“怎麽會呢?他們看起來很好。”
  蘇老先生搖頭,“我不放心啊。我知道小曼待冬冬有欠寬厚,也勸過她很多次,可小曼是眼裏容不下沙子的孩子,個性要強,她自個兒想不透,就算是父母,也幫不到她。”歇口氣兒,老先生問簡明,“你相信不相信,人之將死,會看到很多東西?過去,和未來?”
  對這樣一個老人,簡明能怎麽說呢?忙不迭點頭,“我信,我信。”
  “別恨她,好嗎?”老先生要求
  簡明愣怔住,恨蘇曼嗎?可以不很她嗎?
  蘇老先生見簡明沒回應,解釋,“小曼不是個任性嬌縱的孩子,其實她很樂於助人,個性也開朗,別恨她,如果可能,幫幫她,我知道,跟你提這樣的要求,有些過分,但是當父母的……”
  “蘇老先生,你在這裏?”門口步履輕捷,走進來淩勵,“家裏人到處找你呢,急壞了。”
  蘇老先生皺眉頭,“就這麽點兒功夫都不給我?”
  淩勵笑,“您再不回去,怕夫人要上天台找您了。”
  老先生一聲長歎,看看簡明,“孩子,我走了。”他站起來,伸手給她,“也不知還能不能見著,拜托了。”
  簡明伸手和老人家握著,“您會長命百歲的。”
  老頭搖頭,“活太久,累。”
  “可活得久,什麽都看得到。”淩勵邊說,邊過來攙扶他,“來,我送您回去。”順手把一個紙袋放簡明床上,“給你的。”
  簡明還沒從老先生給予的震撼中醒過來,又被淩勵小刺激了一下,他又出什麽幺蛾子?等簡明扶著蘇老先生走遠,簡明打開紙袋,摸出隻熱水袋來,質感非常好,半新不舊,白色,正麵的圖案是幾隻趴成一圈的綠色青蛙。
  簡明開始沒明白,平白無故給她隻熱水袋幹嗎?細一思忖,想起有一次早上,大家都吊水的時間,淩勵拿著38床的檢查報告來找38床,談她懷孕期間,如果遭遇風險,他們可能會做的處理手段。那會兒37床的老前輩說血管又脹又痛,藥水太冷了,她又忘記帶熱水袋,簡明就把自己的熱水袋出讓給她用。以前照顧生病的冬冬得出的經驗,裝滿熱水的熱水袋壓在吊點滴的管線上,衝進血管的藥水就沒那麽涼,人要舒服多了。37床開始不好意思要簡明的熱水袋,簡明說自己還年輕,抵抗力怎麽說都要好一點,還是把熱水袋給37床了。想不到淩醫生這麽強悍,隨便進來出去,36床和37床之間這麽點事兒都記著……煩人!
  簡明這還沒琢磨明白,電話響,來電顯示市內座機號,簡明問,“哪位?”
  淩勵的聲音,“是我。”然後來句沒頭沒腦的,“看來還得座機,手機打給你你都不接。”
  簡明莫名其妙,“什麽?”
  淩勵的聲音裏透著沮喪,“沒什麽,就是想跟你說一聲,我把蘇老先生送回去了。聽他跟特護講,不要告訴他家裏人,他來找過你。簡明,我不知道蘇老先生為什麽來找你,當然我相信他應該沒惡意。不過我還是想知道,他沒說什麽為難你吧?”
  “倒沒有。”簡明手指描熱水袋上的綠青蛙,“他對我挺好的。就是,蘇老先生會有危險嗎?
  “嗯,心髒泵的功能基本喪失了,無法提供足夠的血液和氧氣給內髒,腎髒衰竭,並發急性肺水腫。”
  “沒辦法了嗎?”簡明語氣裏有惋惜。
  “我們覺得機會不大,但他的家人認為不能隨便放棄,在聯絡美國的醫院,帶他過去,看能不能做換腎或換心手術。”
  “到美國會治好的吧?”
  “蘇老先生的身體狀況,大概撐不過那樣的大手術。其實……”淩勵欲言又止
  “其實怎麽樣?”
  “其實這個時候,應該接他回家,在他熟悉的環境裏,陪他一起安靜度過最後的時間。在醫院,最後就是在冷冰冰的ICU病房停止呼吸,臨終前,周圍都是陌生的醫生,關心他身體裏的器官,比關心他的靈魂多。”
  這個醫生……又讓簡明想哭了,趕緊煞車吧,簡明結束語,“謝謝你的熱水袋,雖然我覺得沒啥必要。蘇老先生沒為難我,放心吧。”
  “就這樣,你沒別的事跟我說嗎?”
  別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簡明巴不得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堅定,“沒有!”
  電話那頭若有若無的歎息,“簡明,你對我總忽冷忽熱的,好玩嗎?”
  簡明含冤,“我哪有?”
  淩勵鐵口直斷,“你就有!”
  簡明百口莫辯,這幾天憋下來的氣一股腦兒爆發,“對,醫院是你的地盤嘛,你說有就有,你說沒有就沒有,你現在說月球是你家的,誰敢說不是?”
  淩勵沒吭聲,半晌,簡明懷疑他是不是掛斷了的時候,淩勵幽幽的聲音傳過來,“我現在離你,隻隔了兩間病房,幾堵牆,可我為了見到你,你知道不知道,每天要多少次經過你的病房?”
  簡明的眼淚熬不住,到底還是掉下來了,她不是有意的,可這位淩醫生真的就是有這個本事,每次都能讓她哭,她哭,就算隔著兩間病房幾堵牆,醫生也看得清楚,“對不起,別哭了。”
  簡明把手機關掉,快步竄到門口,把門關上,落鎖!順著門蹲下,淚流滿麵,現在,他該看不到她了吧?
  明明是幸福早於腳邊
  簡明接到總部的電話,很客氣的提醒,簡明假期過長,而且,他們雇人的基本條件是工作人員必須身體健康。簡明知道,她失去工作了。按原來的計劃,是等考到資格證書後才辭職的,不過,簡明現在想得開,沒可能世間事都按她的盤算走是不?吊完藥水後,她離院去趟總公司辦了辭職手續,還不錯,總部多給了幾個月薪水。
  回醫院搭地鐵,簡明聽到隔座兩個女孩子聊天,其中一位女孩子講述遭遇無恥已婚男追求,她怎麽用又酷又帥的手段去解決的經曆。方法很簡單,請對方吃飯,要求對方把老婆也帶來認識一下,他就啞巴了,怕惹麻煩,知難而退。
  簡明認為這是個好主意,無恥已婚男能退,不夠無恥的已婚男更應該知難而退。出地鐵,站街邊,簡明先電話給羅世華,“告訴我,哪兒的紅燒牛肉比較好吃?”
  世華告訴了簡明一個地點後,又問簡明身體怎麽樣,很是愧疚,“嫂子,我聽我哥說了,你糖尿病住院,可惜我這段時間在外地趕個片子,沒辦法回去看你,不過今晚我就能回來了……”
  簡明不厭其煩糾正,“世華,我不是你嫂子了好不好?拜托你改改吧。放心,我沒事兒了,等你回來,咱們再聊……”收線。刻不容緩,電話找淩勵,撥的是他曾打給她的那個座機號,“麻煩幫我找淩主任。”
  對方柔和溫醇的聲線,“簡明?是我。”
  簡明緊張的手心全是汗,“嗯,淩醫生。”
  “你在哪兒呢?又出去了?很吵,聽不清楚你的聲音。對了,你身上帶點糖果沒?”
  簡明明顯敷衍,“糖啊,帶了帶了。”避到路邊一間花店,打點起十二分精神,“現在能聽清楚了嗎?淩醫生,之前講好了請你吃飯,這兩天,你有時間嗎?”
  淩勵特果斷,“有!”
  “明天晚餐吧,可以嗎?”
  “沒問題。”
  “那,地址是這個,你記一下。”簡明按照擬好的腹稿,“聽說你最喜歡吃紅燒牛肉,跟一個做記者的朋友打聽過,這家的紅燒牛肉味道不錯,不如你帶太太一起來試試好嗎?”他會懂的吧?簡明屏息靜氣等著淩勵拒絕,類似剛想起來明天還有事兒之類的答複……
  淩勵那邊靜兩秒,“好,明天幾點?”
  簡明撫著一大束康乃馨的手重重落下去,口吃,“哦,你,那你,隨你吧,看你時間方便。”
  淩勵氣定神閑,“五點半吧。”
  “好。”簡明連再見都忘記客套就斷線,握著電話發怔。有店員過來,“小姐,你弄碎我們兩支花……”
  怎麽不是拒絕呢?如果沒拒絕,他是太無恥還是太不無恥?現在該怎麽辦?簡明琢磨一晚上都沒琢磨透,碰這種事兒,她的腦容量明顯不夠用了。懷著自作孽不可活的心情,簡明等來出院通知,楊大夫巡診時候說,“明兒個可以出院了。”
  簡明有點恍惚,“今天可以出院不?”今天出院她可以馬上逃走。
  “不行,還得用藥呢,下午給你開出院小結。”楊大夫很和善,“這麽急?”
  簡明嘀咕,“我歸心似箭。”
  楊大夫語帶雙關,“也是,在醫院沒那麽方便。不過就一個晚上嘛,很容易就過了。”說著話,嘿嘿笑,繼續工作去。
  現在,是逃心似箭啊,簡明懨懨不樂,想要不要跟淩勵要求改時間,可那好像太難看了,不過一頓飯,請了人家又推脫,不著調嘛。後來簡明整出這麽個辦法,她打算先把錢放櫃台,等到淩勵夫妻來,寒暄幾句,謝過醫生,點過菜,她找個借口就溜,比如說,去洗手間打電話給羅世華,讓她找個由頭發條短信給自己,造成一個不能不走的現狀,留他們夫妻在那二人世界就好。打定主意,簡明前去赴約。
  淩勵這幾天過的水深火熱,始料不及,他和簡明八字那一撇都沒寫好的情況下,就被曝光了,不,準確說,是和簡明八字那一撇沒寫好的情況下,被當成完整的“八”給曝光了。內分泌科女人多,一旦八起來,能八到五馬分屍的程度。從淩勵在護士站照顧簡明到把人扶回病房這麽丁點如恒河沙數般渺小的時段,姐妹們給分析出了如銀河係般浩瀚廣博的版本,即便是他這個事主都不能推翻,因為“世事無絕對!”淩勵就覺得,這也太他媽操蛋了。
  就淩勵自身來說,他不怕八,可簡明一定不會象他這麽“瀟灑不羈”,而且簡明也不像他,跟這群“豺狼虎豹”打過交道,曉得如何“與狼共舞”。少不得時有央告,“別亂說話,再把人給嚇著了。”
  唐雅妍那嘴撇的,“哎呦呦,這36床要當我們科的公主了是不?,老淩,沒幾天功夫啊,你啥前兒開始的?這人咋就被供成金枝玉葉了?”
  淩勵收聲,真把頭尾始末供出來更沒個好,這群娘們兒還不得玩出個比銀河浩瀚版升級的宇宙版來?也不敢輕舉妄動,尋思消停兩天她們就好了,再加上也確實沒時間,工作的事兒還有電視台節目的事兒混一起忙活,真能遇到簡明的時間也有限。但他知道她的一切。
  當心裏真正住了一個人的時候,似乎所有的感知係統都在對她開放接收信號,她哭,她笑,她開心不開心,皆明了於心。淩勵一直沒機會告訴簡明,其實他和她是同類,在乎一個人的時候,對方的一切都在心之所係,情之所鍾,她樂與不樂,總是輕易感應,不在乎的時候,對方即使愛恨滔滔,到他這兒都泥牛入海全無聲息。就像簡明說的,太極端,不節製。
  於是,淩勵就這麽走極端著,不節製著,窺細微處察簡明,知道她心情不好要出去走走,準!知道她把自己的熱水袋讓給病友用,回家把從前爸從日本給媽帶回的一隻熱水袋找出來送給簡明。早上她出去逾時不歸,他電話給她她不接,還借口說手機沒電,淩勵忍,咱用座機。跟她示愛都那麽明顯了,她躲,淩勵還能忍,盡管忍的都快崩潰也能壓抑住衝進病房把她揪出來的衝動。
  淩勵認為會讓人忍不下去的是羅世哲。曾經以為,羅世哲對簡明的關心,隻限於一個男人見到前妻過的不好,而心生的某種內疚,現在,淩勵推翻這個結論,直覺,那廝太危險了。淩勵不確定簡明對前夫是否已忘情,如果簡明業已放下,淩勵不怕,淩勵怕的是簡明放不下。放不下,才真正是掉到黑洞裏,任是如何掙紮,都難逃生天。若簡明逃不出來,淩勵想,隻怕自己也跟著一塊玩完了,能放著簡明不管嗎?對,為什麽就到不能放著她不管的地步了呢?淩勵也不知道,讀書時候,聽過一句話,無緣無故的愛最動人,或者,就是撞到了,無緣無故,想起來愁得慌。到露台上抽根煙平複一下情緒,碰到簡明出來丟玫瑰,其實他沒說啥吧?還被人凶,冤不冤?不過淩勵還是稍微放心點了,把玫瑰丟掉總比抱著玫瑰哭好。
  讓淩勵另外憂心的,是他和36床的大緋聞,以足可媲美病毒傳播的速度在內科樓奔竄著,在這個緋聞墊底的情況下,羅世哲那麽高調來送花,誰控製得了好奇心不八呢?蘇老先生突然上來,估計是聽說了點什麽使然,淩勵知道簡明不好熱鬧不管閑事,多數理不清其中奧妙,她弄不明白,他得替她操心。所以,簡明再不請醫生吃飯,大概醫生也準備“要飯”吃了。
  隻是,簡明這邀約電話,真讓他“感動不已”,還知道他喜歡紅燒牛肉,不容易。問題是連帶著請淩太太是嘛意思?淩勵查了一遍自己發給簡明的短信,慘不忍睹啊,人有時硬要孬成驢的話,是怎麽都沒辦法英明成馬的。遂收拾好準備給簡明的禮物,血糖儀和起碼足夠三個月用量的試紙,一個裝針劑的冰袋,還有從大哥家截來的,兩盒包裝素雅精致的Richart巧克力。
  前兒個晚上,淩勵去大哥家晚飯,趕巧文娟嫂子跟朋友從巴黎度假回來,給兒子仲恒帶回來兩盒巧克力,嗯,事實是帶回來讓懶於交女朋友的兒子哄女孩子用的。在仲恒掂量著到底哄誰比較好的時候,被進家門的二叔淩勵見到。淩勵非常無所謂的語氣,“這玩意兒有人吃嗎?”都不等家人給個答複,糖果入袋平安,“沒人吃我要了。”明刀明槍的截胡。
  初識還沒人反應過來淩勵行為有何異處。淩二爺截胡給他截,淩二爺念叨要介紹朋友到大哥公司打工也答應,就想二爺高興唄。連淩勵這種姿色出眾,才華橫溢,又溫柔敦厚哪兒哪兒都好一孩子,也能被戴個綠帽子遭媳婦兒甩,就算淩勵能接受,淩康文娟怎麽甘心咽得下這口氣?把方楠撕碎燉了的心都有,心疼啊。仲恒說了,隻要二叔高興,摘星星摘月亮沒問題,何況隻是截他的巧克力?
  後來咂摸咂摸這事兒明顯帶貓膩,二叔又不怎麽愛巧克力,為啥拿走呢?問之。
  淩勵答應,“可能很快帶回個人來給哥嫂瞧瞧。”
  淩康和文娟感動的,“阿勵,痛快,總算開竅了。”雖說淩勵執意不招要帶回來的是誰,但隻要不是個男人,淩康和文娟願意見見,琢磨,要是看著合適,春節期間,留下一起過年,算小下訂了。
  就這樣,淩勵帶著家人的祝福和滿滿信心去赴約,發誓,今晚說啥都得把簡明給收了不可。至餐廳,簡明已等在那兒,見淩勵單刀赴會,愣愣,“你自己來的?”
  “是啊。”淩勵到挨簡明最近的位置坐下。
  簡明喝水,掩飾自己的緊張,還有,下麵該怎麽演?聽淩勵問,“教你這招的人沒告訴你,如果對方不帶太太來該怎麽辦嗎?”簡明受驚,一口水噴出來,嗆住,麵紅耳赤,淩勵拍她後背,遞紙巾,“做賊是要潛質的,你沒這個天分,別跟人瞎鬧。”簡明咳的眼淚差點下來,半天止住,硬撐,“你說的我不懂。”
  淩勵把禮物送上,“這個會不會容易懂一點?”
  簡明瞪了禮物一會兒,繼續硬撐,“給我的嗎?謝謝,不過這些東西我自己會買的。”
  淩勵故意咄咄逼人,“要不這樣,你先收下,回頭到露台上往下扔。”
  簡明確定這醫生怎麽看怎麽危險,摸挎包,開溜吧,“對不起,我……”她的手被醫生抓住,“我已經離婚了……”
  “我已經離婚了。”淩勵湊近一點簡明,“還記得我跑到你工作的西餅屋的那個晚上嗎?我和她白天簽的字,晚上不想回家,亂晃,碰到你,謝謝你的咖啡,把我從萎靡不振裏救回來。”牽起簡明的手,放到唇邊輕輕一吻,淩勵笑,笑出一臉輕鬆寫意,他揚眉吐氣,“天啊,我終於對你說出來了,這些天,一直想告訴你的就是這個,我現在是單身。這樣,你好點沒有?”
  簡明都快被淩勵的話給砸暈了,喃喃,“你是單身?離婚了?唐雅妍不是你太太?”
  “唐雅妍?”淩勵搖頭,感慨無限,“簡明你的聯想力太豐富了,真能掰啊。”
  簡明覺得心口上壓著的一塊大石頭總算卸下去,以至有幾分失重感,傻愣愣一隻手任淩勵握著,一隻手撐著額角,閉上眼睛,天啊,她這些天都在想什麽?差點自己逼瘋了自己。
  服務員送上菜單,淩勵成竹在胸,簡明都還沒聽清他點了什麽,剛恍回神,服務員已下去了。
  淩勵根本不給簡明分心的機會,繼續剛才的話題,“我前妻叫方楠,和我結婚六年,沒有孩子。本來會有一個的,那年因為我不想參與科裏升職之爭,索性告假帶她去西藏玩了一段時間,怕她不願意,瞞著她的,等回來,她知道了,生我氣,擅自把孩子流掉。”淩勵停幾秒,握著簡明的手指,緩緩摩挲著她的指尖,感受那指尖上的暖意,一絲絲由皮膚,沁進血肉,說,“我很喜歡小孩子,希望在孩子很小的時候,抱著他,逗他笑,數他長了幾顆牙,教他說話,陪他唱兒歌,我會耐心等他長大,教會他寫字,解方程,做遊戲,打球和開車。簡明,我會對冬冬好。哦,等一下。”淩勵翻挎包,翻好幾遍,也沒找到要找的東西,撓頭,“對不起,又忘了,好幾次說要把冬冬的紙玫瑰還給你,每次都是睡覺前記著,早上出門就忘掉。”
  簡明還是那恍惚樣子,魂魄不全似的,隻接一個重點,“我,我以為你把紙玫瑰丟掉了。”
  “怎麽會?我還折了一隻巴塞特獵犬,想讓你帶給冬冬。明天周末對吧?”淩勵要求,“我可以和你一起去見冬冬嗎?”
  簡明目光對著茶杯,也不知在想什麽。
  淩勵追問,“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嗎?”
  簡明看他一眼,抿嘴搖搖頭,局促,慌亂,“我不知道。”雙手握著茶杯,嚐試找回意識,跟我說這些,是想表示什麽嗎?一時間心慌氣躁,有抹紅暈從她耳珠蔓延開,逐漸,麵孔脖子,染了薔薇粉的顏色。
  “還不知道?”淩勵差點抓狂,可對著簡明清眉淡眼,她又忽地羞色可人,淩勵又~~“好吧,你不知道,我慢慢解釋給你聽,還差一點點,咱就都清楚了。”心一橫,拿出手機,看起來想避開這筆賬是沒啥可能,索性深度挖掘,拿出碼論文的架勢,整的有理有據,“我給過你短信。”到底還是不好意思把他那條看上去很夠白癡還知名不具的短信口頭複述,翻出來給簡明看,“喏,就這個。”
  【已離異,膝下無子。】簡明正視淩勵,柳眉淡挑,表情明顯,這是你?
  “對,”淩勵再翻一條,【收到我的短信沒有?為什麽不回複呢?】“這個也是我。”
  接著翻,【你再敢發短信來騷擾,我會報警!!!】
  他解釋,“我得說明一下,我不是故意說那些話煩你,也不是故意造成誤會,讓大家以為我和你怎麽樣。我給你發第一條短信的晚上,喝了點酒,一時糊塗忘記署名,其實也不是真的忘記,就是有種感覺,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你因為要去探望冬冬私自離院那天,我打了好多次電話給你,你關機,都沒接到,但這件事在我意識裏,不知怎麽就演變成種一廂情願的認知,你一定知道這個號碼是我的,所以我短信給你的時候,疏忽了。而你回給我的短信,讓我誤會你是用這樣的方式拒絕我,導致我表現失常,認為你對我忽冷忽熱……”
  淩勵的引經據典深度挖掘還沒嘚嘚完,簡明蒙著臉,雙肩聳動,淩勵怔住,這是啥反應?拍拍簡明肩膀,“喂,怎麽了?喂……”抓她手,“咋了?”看到簡明的笑臉,他見她哭過,可從沒見她笑過,尤其這樣的笑容,終於明白羅世哲為何送她粉玫瑰,淩勵一時意亂情迷,沒收住,祭出了大叔當年的小資功夫,“你應該多笑笑,象卡讚勒克的玫瑰一夜之間全開了。”沒取悅到心儀的姑娘,簡明趴到桌子上,直不起腰,直笑到服務員上菜為止。淩勵笑出不來,覺得折騰半天,不是他收了簡姑娘,而是簡姑娘把他給收了。
  給簡明布菜,醫生無奈,“簡明,咱悠著點兒,慢慢笑,夠笑幾年呢,何必急於一時?對了,用過藥沒?”
  簡明那兒餘波未停,邊笑邊說,“來之前用了,我吃過一點東西的。”
  淩勵今晚的計劃周詳,“不要緊,你可以多吃點,等會兒我們先坐車到湖邊,那離醫院比較近,散散步,再送你回去,”
  哦,簡明含著笑意答應一聲,瞅幾道菜,除了紅燒牛肉,還有清蒸鱖魚,蝦仁扒油菜,鮮奶幹貝和幹絲湯。見淩勵隻要了聽淡啤酒,恢複主人該有的風範,“別給我省錢,要支紅酒吧。”
  淩勵把淡啤酒給簡明倒小半杯,故意逗她,“不行,酒喝多了會犯錯誤。”結果簡明好容易收住的笑又泛濫了,淩勵知道她是笑他酒後發的爛短信,其實他話裏意思還真不是這個,隻好等人姑娘笑完,說正事兒,“怎麽樣?夠清楚夠知道沒?該給我句話了吧?”
  簡明嚐塊牛肉,挺心滿意足的,一時分心未能意會,“什麽話?”
  終於把淩勵給逼急了,“簡明,我不會隨便給人發那樣的短信,也不會隨便找各種機會每天路過某間病房,更不會隨便……”
  “讓我再想想,好不好?”淩勵急起來簡明也頭次見,他擰著眉頭,目光深邃中有幾分憂愁,令簡明本想固執下去的再想想軟好幾成,“我不用想很久,幾天功夫就成。”看淩勵眼鏡後麵的神色,再軟幾成,“對不起,明天告訴你。”
  “明天,一言為定?”
  “明天。”
  淩勵暫且放過,啤酒杯子和簡明的碰一下,“為現在和明天。”
  簡明咽小口啤酒,聽淩勵吃菜間隙,念了句,“雖然不是最早出場,但必須走到謝幕。”她的目光不期然落在淩勵手上,無名指的婚戒似乎風雨無改,生死契闊般,依然在目。夾牛肉給淩勵,“我吃著還行,你試試怎麽樣?”
  淩勵細品,“不錯,火候正好,就是調味兒重了。等過大年初二,我會摘下來。”
  “啊?”簡明沒明白,“牛肉要吃到大年初二?”
  “不是,戒指。”淩勵戴著婚戒那隻手在簡明眼前晃晃,“我和方楠大年初二辦的喜酒,每年大年初二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我離婚時間不長,不是說多放不下,就是有時候,一個人在家,還會想起些以前的日子,本來是想說,給自己些時間適應,等過玩春節,就接受那些三姑六婆啊給我安排的相親,不過,還好遇到你了。”
  簡明托著腮,“為什麽離的?”
  “婚後慢慢發現我們的價值觀相差甚遠,可能因為這個,她對我不滿意,有了外遇的吧。多數還是我不好。”一勺蝦仁給簡明,“多吃點。對了,你要是介意,我現在拿掉。”淩勵有些不好意思,“說起來,我太過分了,一邊要求你給我句話,還一邊戴著婚戒。”
  “沒關係,我可以接受。”簡明吃菜,嘀咕句,“說不定,我也遇到了個英雄。”
  “什麽?”淩勵沒聽清
  簡明掩飾,“我說我太笨了,你們科裏的人好像挺支持你來跟我要句話的,結果我還傻乎乎什麽都不明白,以為你們科裏人瘋了,鼓勵婚外戀。”
  “不是你笨,隻是你缺了一點自信,”淩勵的大手掌理順簡明鬢邊幾綹亂發,“不過我保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簡明的酒杯,主動和淩勵的碰碰,“我也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有一天,我會……”
  有一天我會
  等等會在作者的話裏更新勵叔淩醫生對簡明產生感情的脈絡走向。
  冬天的晚上,跑到湖邊去散步,不見得是個好主意,但勝在人少,無風,空氣幹淨清冷,湖水燈影相映,波光粼粼,這環境淩勵異常滿意,是個能好好說話地兒。
  給簡明裝禮物的袋子淩勵拎牢,巧克力盒子卻在簡明手上,她目標鎖定一塊薄片,淩勵使壞調侃,“剛才有人信誓旦旦,有一天我會什麽都不怕,不怕就吃啊。”見簡明虎性大發真心思活動似的,忙又道,“怕一點吧,咱們不用非一天達成理想,來一小口就成。”簡明依言,抿了一小口,陶醉,“太美好了。”那饞樣兒逗得淩勵忍俊不禁,忙把巧克力收起來,叮囑,“給冬冬留點兒。”
  簡明隻笑,她今晚真笑的太多了,瞅著姑娘心情好,淩勵商量,“剛才飯錢能不能讓我還給你?”他感歎,“太狡詐了,先把錢預付到櫃台。”
  簡明還是笑,笑裏都染著巧克力味兒似的,“看我多有誠意請你吃飯。”
  淩勵還是很計較,“我雖不是有錢人,但平時出門吃飯很少讓女人付賬。”
  簡明的笑容依然甜甜的,“行了行了,別想這事好不好?”
  這姑娘不太對,又不是中了三笑逍遙散,咋總笑呢?淩勵忍不住彎腰湊近點簡明,手指捏住她下巴細瞧,“你沒什麽吧?心情真有這麽好?還是,還是你醉了?”
  簡明用力點頭,“我是清醒的,知道你說什麽,隻是我每次喝酒完都會這樣,哪怕隻有一點點。”她比了個一點點的手勢,順便把淩勵捏著她下巴的指頭挪開,很很很認真,嘟嘴嗔怪,“不要調戲我。”
  輪到淩勵噗嗤笑出來,“以後沒事兒我應該給你灌點酒,一點點就行。來,講個故事給你聽。”淩勵繪聲繪色,“有一次,也是這個時間,我和室友上完解剖課出來的太晚,天都黑了,路過校園一棵樹旁邊,聞到一陣惡臭,就問我同學是不是放屁,他說沒有,並反問是不是我放屁,我也說沒有,我們一直爭執到返回宿舍,睡覺前還在爭,室友發誓不是他,我也發誓不是我,後來聽人說,是有個男孩子在那棵樹上,上吊自殺,因為他的女朋友死了,而那個男孩子常常放屁……”
  入夜的湖邊,聽到這樣情節的女生,不會是簡明這樣子的吧?她笑得前仰後合,淩勵很不甘,“喂,小姐,這是鬼故事哦……”
  簡明搖頭,“《八月照相館》裏永元給德琳講的故事,被你改了,當我沒看過?傻不傻啊你?”
  淩勵垂首一歎,“原來你也看過啊?那你記不記得德琳怎麽做的?應該這樣。”淩勵牽起簡明一隻手,放在自己臂彎,埋怨,“你當你不傻啊?對了,你也喜歡這部電影嗎?”
  “女生都會喜歡吧。”簡明並不抗拒用這種方式與淩勵蝸速慢行,促狹,“男生喜歡《八月照相館》的就少了,大概,你也是中意沈銀河的漂亮身材?”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們女生看見個有著天使笑容的帥哥不也嗷嗷叫?”淩勵想想,“不過,我喜歡德琳,是因為她是個好姑娘,不嫌永元悶,也不嫌永元體力差,雖飲料和冰激淩一起用的方式看上去確實詭異,但這姑娘待永元是實心眼兒的好,這比較象我們理解到的純粹的愛情吧。你呢?你喜歡這部電影是為什麽呢?”
  “因為遺憾吧,我還是喜歡俗套的大團圓。對了,如果你是永元,你會不會告訴德琳自己有腦癌不久於人世呢?”
  “你呢?你會不會?”
  簡明咬著下唇,想半天,結論,“不會吧,好像那樣很殘忍,象電影裏的結局,德琳不知道永元死了,以為隻是路過一段愛情,以為他們都在各自的地方生活,即使對所有的事情都厭倦的時候,想到對方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彼此安然存在著,就願意忍受一切。所以,即使永元離開了,永元是安心快樂的,德琳不知道永元離開了,也沒關係,因為最美好的時刻,一直都在記憶裏鮮活著。”
  淩勵盯著腳下的水泥路,輕輕點頭,“就知道,我沒看錯你。”
  被那一點點酒精刺激到的簡明,顯得比平素不解風情,“說電影說電影,你呢?你會怎麽選擇。”
  “跟你一樣,你總結的很好,我心裏想的都被你說透了。”
  “我以為你會不一樣呢。”
  “為何?”
  我以為你會說,“把永元接回家,回到熟悉的環境裏,陪他一起安靜度過最後的時間。在醫院,最後就是在冷冰冰的ICU病房停止呼吸,臨終前,周圍都是陌生的醫生,關心他身體裏的器官,比關心他的靈魂多。”
  淩勵故意的,“哇,小姐,我感動死了,我的話你都記著呢嗎?”
  簡明拖著點軟綿綿的長音,“沒有,別跑題嘛。”
  “情況不一樣,永元和德琳隻是剛剛開始,他們是戀人,不是親人,有分別的。我們不能要求短短相聚的戀人,承擔親人應該承擔的部分,所以,如果我是永元,會做和他一樣的選擇。
  “對,理應如此,呃,淩醫生,”簡明一貫的謙和尊敬,“我能問你件事嗎?就是……”
  “就是一對用這種方式散步的男女,女的一般不這樣稱呼男的,”淩勵打斷簡明,正經的要命,目光表情語氣通通表達出對簡明的不滿,“好一點是親愛的或者老公,差一點是死鬼或老不死的,最低限度你也應該叫我阿勵。”
  簡明硬生生憋住,臉通紅,她發現淩勵個性中有非常,非常,非常難搞的部分。
  然後淩醫生做出網開一麵開恩大赦的死相,“先叫阿勵,再問你的問題。”
  簡明低頭認命,咕噥,“不問了。”
  淩勵又軟語溫存,“問吧,求你了。”
  簡明給氣得,“這個問題是病人問醫生的。”
  淩勵退一步,“好吧,阿勵給你下次叫,問吧。”
  簡明停下腳步,那麽膽怯,那麽沒把握,好像怕挨醫生扁的語氣,“胰島素會置人於死地嗎?”
  “會!”淩勵答的很痛快,“但是,”他稍稍欠身,和簡明保持平行,眼睛對著她的眼睛,象要望進她心海深處去,嚴肅,“我見過的病人裏,沒人會真的這樣做,”瞅著簡明臉上的不安怯弱,又笑,殷切溫柔,“我不反對有人偶爾考慮這件事,想象有一天,自己有嚴重的並發症,不知道如何撐過去的時候,覺得有一支藥能免除自己的痛苦一勞永逸,依靠這樣的想象,會獲得一點力量,不再焦慮茫然沒有依靠,為什麽不可以呢?可是,如果隻是因為一時挫折,拿著救命的藥,做殺人的事,那太殘忍了,還好,沒人用這麽糟糕惡劣的方式對待過我。”
  簡明喃喃,“我也不會,我保證。”
  “我知道。”淩勵站好,挽起簡明,燈影波光相映中,繼續慢行,“我知道,你是個英雄,最勇敢了。”
  簡明小聲,“我以為你會凶我,責備我。”
  “怎麽可能?”簡明那隻挽在淩勵臂上的手,被他移入掌心,接著揣入羽絨外套的口袋,“看你手冷得,連圍巾手套都不戴?”脖子上的圍巾摘下來,繞到簡明脖子上。簡明含著淚意的目光朦朧裏,瞅著他外套裏的藻綠線衫,她一直覺得他穿起來最好的那件,那條她喜歡並熟悉的褐色圍巾,現在掛在她身上。不知哪兒竄出來一條小土狗,對著簡明和淩勵汪汪叫,淩勵立刻表現出有興趣的同時,簡明那點想落淚的傷感也被趕跑,躲淩勵身後,驚呼,“別讓它過來。”
  把臉藏在月光背後
  作者有話要說:
  羅世哲坐在車裏,看著簡明和淩勵從眼前過去,兩人不緊不慢的步子,悠閑安然。淩勵不知道在講什麽,臉上有一種奇特的光芒,那樣的光芒,對羅世哲而言,久違了。而簡明,半仰頭,專注傾聽著,那樣的專注與生動,羅世哲曾經擁有過。或是因為太過專注於淩勵,簡明腳底絆一下,淩勵拉住她,他們一起笑,那樣的笑容,讓羅世哲本輕輕抓在方向盤上的手不知不覺中用力,指節泛白。
  遠處的內科住院樓離停車場有點距離,目所難及,但羅世哲能夠想象,離別時刻,淩醫生會怎樣與簡明吻別,甚至他能想象燈光下的簡明,麵孔怎樣泛出緋色幾許,驚心動魄。不久,他看著淩勵獨自離開,今後,陪在簡明身邊的,將是這個傻逼嗎?羅世哲鼻孔裏不易覺察的嗤出絲冷氣兒。
  簡明回內分泌科,先至護士站,把淩勵買的血糖儀拿給護士。散步時候,她已經用這個小東西測過血糖,護士邊根據血糖儀上的數據記錄餐後血糖,邊逗趣簡明,“這個血糖儀靈敏度和精準度最高了,瞧瞧,淩主任就是會挑。”簡明隻抿嘴笑。護士提醒,“病房有人等你,剛來不一會兒。”
  已經很晚,是誰?簡明趕回病房,見到正在等的世華,“哇,回來了?”
  世華先端詳簡明,“還不錯,精神著呢,這麽晚,和誰出去?”37床和38床跟著起哄,“就是,跟誰出去啊?我們可啥都沒說哦。”
  與淩勵的事情,簡明確實是還要再想想,不敢和盤托出,“暫時無可奉告,下回分解。”問世華,“這麽晚還來看我?”
  世華說,“不是,哥和蘇曼明天大早趕飛華盛頓的機,今晚可能都得在蘇曼娘家商量蘇曼她爸的事情,哥讓我來接你,看你能不能今晚過去陪冬冬,你今晚要是不能出院,就我陪,不過明早我必須很早趕回台裏去……”
  “今晚我陪冬冬,”簡明想,出院小結都拿到了,針藥也都開好了,就是還要等明早的一個檢測結果,那個檢測也不是特別重要,屆時問淩勵就得,交代世華,“等我,我去跟護士講一聲。”
  簡明去找護士,護士沒有不準,繼續逗趣,“要跟淩主任報備哦。”
  36床的簡明,這次沒有逃避,脆生生答應,“好啊。”回去病房,收拾行李,道別兩位病友,隨世華出內科樓,“你開車來的?”
  “沒,哥送我來的。”
  簡明奇怪,“怎麽不一起上去?”
  世華幹脆,“我沒讓,省得蘇曼囉嗦。”
  簡明坦蕩蕩心無城府,“哪至於,和你一起上去應該不犯戒吧?”
  羅世華翻眼睛,“犯,我和你好,在她那兒就是罪犯九族。”
  簡明想起蘇老先生的話,問,“他們之間是不是真有問題?”
  世華摟簡明肩膀,親昵,“你關心?嫂子,他們要是過不下去,你不如再跟我哥吧。”
  簡明駭笑,“世華,你瘋了,怎麽可能?”
  羅世哲從一片陰影裏走出來,聽到的就是這句,“怎麽可能?”他當做沒聽到,拎過簡明和妹妹手裏的包包袋袋,“這樣出院沒問題嗎?”
  “沒關係。”簡明心情不壞,這等於可以和冬冬共同呆一陣子呢,天天都能見到,小激動中,對羅世哲都笑臉相待,“世哲,麻煩你先送我回去住的地方,我衣服沒帶夠,方便嗎?”
  “好。”羅世哲放好行李替簡明拉開車門,手擋在車門框上。剛買車初期,簡明不習慣,頭撞那兒好幾次,羅世哲送老婆上車時候,就有了這個動作。
  簡明對此已無所覺,淡淡道謝。羅世華跟一句,“簡明啊,我哥還跟以前一樣細心,哦?”
  簡明泛泛,“你哥向來紳士風度。”
  到簡明住處,還是世華陪簡明上去。就簡明房東,一對老夫妻在,說是其餘一個房客已經提前回家過年了。房東老兩口本來要去睡的,見簡明回來,聊起租房合同的事情,提醒,要到期了,簡明還續租不?簡明說可能不會續租,因為工作也辭了,下一份工作還不知在哪裏,總得把房子安在離工作地點稍近些的地段吧。商量,能不能續租一小段時間,等過些時間再搬?房東不太樂意,畢竟不是長租,再說她們老兩口的兒女可能春節期間會從外地回來……
  世華看這樣,跟簡明商量,“幹脆搬吧,我哥在下麵,正好當勞力用。春節後我要換地方住,我現在租的地方不錯,靠近商業圈,你找工作可以就近,再說還知根知底兒,我搬走,你住進去,多方便。”看簡明有遲疑,羅世華曉得她心思,靠近她又低聲道,“你放心,蘇曼她爸,無論手術成功不成功,我哥和蘇曼多數一時半會兒沒辦法從美國回來,拖到春節後是起碼的。就算提前回來,你也可以搬來和我住一段時間,我還指著你給我燉紅燒蹄髈呢,再說要是能拿到假,春節我也得回家看我媽……”
  簡明放下心,跟房東交涉好,不續租,這就搬。大半夜搬家也算頭一遭,甚至都不用羅世哲出麵,幾隻紙箱一個包裝袋,手提電腦一拎,電梯下樓,簡明就與這住了兩年的地方say byebye了。
  至羅世處,蘇曼回娘家照顧父親,不在。冬冬本已經睡下,可能人不太舒服,沒睡實,又被吵起來。簡明見孩子瘦不少,羅世哲解釋,“我們這段時間在醫院多,還是疏忽了,有點拉肚子。”竟破天荒跟簡明再念叨一次,“對不起,沒照顧好冬冬。”
  簡明搖頭,“別這麽說,你和蘇曼這段時間也不容易。”
  羅冬真的是太久太久,沒與爸爸,媽媽,姑姑同時呆在沒有蘇曼的時間裏,興奮,跟親媽各種發嗲,要跟媽媽睡,要聽媽媽講故事,要給媽媽講故事,要給媽媽折紙,要和媽媽一起去吃披薩,和世華姑姑一樣的要求,要吃媽媽做的紅燒蹄髈和手擀麵……這通瘋狂,簡明幾乎招架不住。羅世華跟著侄兒一起鬧,羅世哲坐沙發扶手上,靜靜的,光笑。
  沒過會兒,冬冬要去洗手間拉臭臭,繼續發嗲,非得簡明一起陪著他才行,羅世哲發威,“不可以,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老爸發威,冬冬還是有點怵的,蔫頭蔫腦進洗手間。簡明倒真不介意陪兒子在洗手間呆一會兒,不過孩子教育方麵,以前和羅世哲也有共識,不能一個教的時候另一個寵,必須站在同一戰線,簡明想想,就象冬冬小時候一樣,把手機裏的小遊戲調出來給他,“喏,這是媽媽的遊戲,陪你一起拉臭臭行不?”冬冬遂又笑逐顏開。
  羅世哲剛接完蘇曼來催的電話,和世華準備走,留下個大牛皮紙信封,裏麵有不少現金,還有銀行卡,密碼也一並給簡明,“我們都不在,家裏萬一有什麽事兒,手裏有錢方便點。”這倒跟從前還是夫妻時,羅世哲每次出差前與簡明說的話一樣一樣的。
  簡明沒推辭,同時要求羅世哲,“把主臥門鎖上吧。”
  “鎖上你睡哪兒?”羅世哲答,“客房芳姐用呢。”
  “我跟冬冬睡。”
  世華支持簡明,“讓她跟冬冬睡吧,要不蘇曼回來還得換床,又折騰,”她嘀咕,“我都替你們累。”
  羅世哲也就罷了,“好,儲藏室裏有張簡易床,”他們這還沒聊完,聽冬冬在洗手間大喊,“哎呀,媽,爸,姑姑……”
  三個大人往洗手間跑,冬冬做錯了事怕被責備的表情,“我拉完了,把媽媽的手機放這裏……”他比劃著,“撕紙擦屁股,後來衝水,把手機碰下去,水已經衝出來了……”馬桶裏空蕩蕩的,簡明目瞪口呆,手機也跟她say byebye 了。
  羅世華沒心沒肺,“冬冬你太逗了。”把侄兒摟住,“誰都不許說我們,大半夜的……”
  羅世哲問簡明,“手機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沒?”
  有啊,最重要的是淩勵的電話,簡明都還沒來得及記全那幾個數字,她對數字是最不敏感了,怎麽辦,今晚都沒辦法電話告訴他,她已出院,不過明早可以去醫院找他,目光總算總算從空蕩蕩的馬桶處挪回羅世哲身上,搖搖頭,“沒有。”
  羅世哲倒麻利,立馬找幾隻很夠檔次的手機,放到冬冬房間的書桌上,告知簡明,“自己隨便選一隻用吧。”
  簡明領著冬冬,“好,謝謝。”聽著羅世哲手機又響,知是蘇曼來催,“還是快回去,省得家裏人急,來,冬冬,跟爸爸和姑姑說再見。”
  把世哲兄妹送到門口,冬冬乖乖的,“爸,小姑,再見。”
  羅世哲對著站在門口的倆母子,一瞬間,喉頭發緊,鼻腔酸澀,以為終有一天,會徹底將愛情忘記,將她忘記,可是,當曾與他相依為命的兩個人,以這樣的方式,落入他的視線,他發現,忘記這兩個字眼,原來也有欺騙性的,不敢再看,匆匆下樓。
  簡明一早起床,羅世哲家的女工芳姐已打理好家務,想是蘇曼早有交代,一切無須簡明操心。等冬冬起床,還是有點拉肚子,而且正值換牙期的小朋友,有幾顆牙齒已經鬆動,看樣子,是一定要去醫院的。
  吃過早餐,簡明帶冬冬出門,先去一家手機專賣店選了隻最便宜的NOKIA,本來是想沿用原來的手機號,不過移動員工有新推薦,簡明主要是看中了一個號碼,其中0606連著,很像是把淩勵的名字連著念兩遍,就把之前的手機號報停,用新號。去醫院一路發白日發夢,這回,她也有機會站在淩勵身後,給他電話,在他接聽的瞬間,說,“阿勵,我是簡明,這是我的號碼,你要記得哦……”
  到內分泌科,淩勵還沒到,早上剛散例會的醫生們跟簡明玩笑,“是不是昨晚玩太晚了?”鬧得簡明不好意思。還有唐雅妍,見冬冬先讚漂亮,然後嘖嘖連聲,“老淩不喜歡孩子嗎?這回他得老滿意了。”沒有陰陽怪氣,沒有驚訝和質疑,似乎一切都再自然不過,簡明心裏暖烘烘的,充滿正能量。
  倒是冬冬被還有病患駐紮的走廊給嚇住了,“媽,我要住院嗎?”
  簡明保證,“不會,我們不住院。”趕緊領著冬冬去前麵掛了兒科和牙科的門診。冬冬的腹瀉倒沒什麽,醫生囑咐多吃點容易消化的就好了,至於鬆動的牙齒也輕易拔掉,事事順利,就是冬冬在醫院呆的不耐煩,要求趕緊離開,他要去吃必勝客。
  這都近午十一點了,簡明擔心阿勵見不到自己會急。其實她也急,怎麽淩勵沒來找自己和冬冬?都跟他們科裏人說過了,會在兒科和牙科嘛。尋思先回內科住院部看看吧,哄著冬冬回住院部。路過在建樓工地,冬冬見到一堆沙石磚頭木板,改主意,不要吃必勝客了,毅然衝上沙堆,撿裏麵的一粒粒小石子兒。簡明給兒子限時,“咱們就五分鍾哦。”心裏小抱怨,平時這工地是用藍色圍欄圍住的,建築材料都堆在圍欄裏麵,誰知今天怎麽都堆外麵了?東張西望,指望能見到先來找她的淩勵,真聽到有人喊,“阿勵。”這一聲阿勵,比簡明嘴裏吐出來的動靜,要顯得熟稔,自然,並且,好聽,你能想象這聲音的主人,應該是……
  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穿著件華麗的深紫色短款皮草,半裙,長靴,染成栗色的頭發全盤起來,襯得她身材愈加高挑,與淩勵站在一起,不遑多讓。簡明再沒管冬冬的五分鍾到底是多長,她蹲下躲在那堆磚頭後麵,看著淩勵與穿皮草的女人一起從停車場方向,往她這個方向來。皮草美女的妝容異常精致,不僅僅是精致,主要是合適,與裝扮,甚至那隻GUCCI的包都搭配到相得益彰。還有全套鑽飾,那一定是真鑽的,簡明見到她手上的方戒和腕上的鑽石手環,剔透無暇,光華耀眼。淩勵與之走的很慢,喁喁細語,簡明聽不見他們談什麽,但她可以肯定,這個女人是誰,方楠!如果說昨晚還在奇怪,為何淩勵的前妻能幹出擅自做主流掉孩子的事情,現在,簡明不奇怪,或者別人不行,但方楠可以。她眉宇神采間的自信,幹練,顧盼飛揚,讓簡明覺得,她幹什麽都可以,她一定擔得起,放得下。
  真漂亮,是說方楠,黑而密的長眉,自然,整齊,眼睛大而清亮,皮膚是細膩的蜜色,並非櫻桃小口,唇的輪廓滋潤美好,即使是女人,也會怦然心動欲一親芳澤。她和淩勵說話的時候半偏著頭,目光自然而然,與淩勵對視著,似乎,他們與生俱來,就是這樣存在的。不象我,簡明想,不像我,每次對著淩醫生,都隨時等著被他救贖的死樣子。而淩勵,牛仔褲,藻綠毛衣,褐色圍巾,羽絨夾克,短短的發,黑框眼鏡,統統半新不舊的顏色。他所有的顏色,都是與方楠水乳交融浸潤而得。淩勵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淩勵,從來不是簡明創造的。簡明手裏僅有的,隻是一段像是喝醉了鬧出來的昨夜。
  不遠處,淩勵和方楠在說什麽,麵目溫柔懇切。方楠還是半偏著頭,看著淩勵,唇角的笑,意味深長,直到淩勵說完了,她依然保持那個樣子,眉目如畫,溫婉魅惑,然後,方楠的臉對著淩勵湊過去,她的唇貼著他的,簡明閉上眼睛,耳邊自動回放,昨夜湖邊淩勵說過的話,“情況不一樣,永元和德琳隻是剛剛開始,他們是戀人,不是親人,有分別的。我們不能要求短短相聚的戀人,承擔親人的責任……”
  簡明閉著眼睛,蹲在一堆磚頭後麵,不知時間過去多久,或者幾分鍾?或者幾秒鍾?冬冬已從沙堆爬下來,衣褲鞋上都是沙子,卻開心至極,“媽,我真喜歡這兒,你看我找到什麽了?特別漂亮的石頭。”
  “是很漂亮,這個是淡紅色帶青色條紋的,這個是白色的……”方楠不見了,和淩勵說話的換成唐雅妍和一個男人,簡明拍拍冬冬身上的沙土,“我們去吃必勝客吧。”
  冬冬這回不想走了,“你不是要找個叔叔嗎?我們現在去吧。”
  “那個叔叔,不在,出差了。”簡明貓腰,拉起冬冬,“你喜歡沙子,媽帶你去公園玩兒。”
  冬冬不很情願,“公園的沙子裏沒石頭……”
  “那媽媽給你買雨花石……”
  最快的時間內,簡明把自己和冬冬塞進一輛的士。中午時段,出行小高峰,路上有點堵,簡明搭的這輛的士前麵,是一輛公車,簡明最熟悉的公車。幾乎是驀然間覺悟到,她今後,再也不需要搭這輛公車了,她會換一份工作,也會換一個地方住,離婚後,蟄伏在這裏舔傷口的日子,就這樣結束了。在昨晚,果斷搬離的時候,在冬冬把手機衝進馬桶的時候,在換掉工作和手機號碼的時候,簡明根本沒意識到這一點,沒意識到,是因為淩勵,而今天,狠狠地意識到,也是因為他,淩勵。
  終於明白,所有一切,不是沒有原因的。曾經那個絕望無助的自己,為何在這慢悠悠的公車上,搖晃掉兩年時光。
  她記得有關他的四季是什麽樣子,明白,清楚。
  春天,總是一件灰藍色的西裝外套,裏麵一件黑色薄羊絨衫,映著車窗外的綠枝椏,慢慢的,那些枝椏綠成濃蔭之時,羊絨衫變成一件白襯衫,春天差不多過去了。
  夏季驕陽似火,他的大格子襯衫,豎條紋襯衫輪換。簡明記得他有件黑白細條紋的襯衫,放別人身上,總覺得奇怪,但他卻能將那件黑白條紋演繹的氣宇軒昂。
  等那幾件條紋方格長袖換短袖,短袖又換回長袖,車窗外,秋天的風已吹得淺淡悠長,灰藍外套就被秋風吹回來了。有一次,他站簡明邊上,急刹車的瞬間,簡明沒站穩,臉對著他胸口撞過去,他插在外套口袋裏的一隻筆的筆帽,戳到簡明的眼皮,其實沒多大的事兒,但後來,他外套的那個位置,再沒出現過鋼筆。
  簡明還是喜歡冬天,冬天,他會穿上那件藻綠線衫,那是除了黑白灰藍之外,難得跳脫一點的色彩。其實,他真是個簡樸的人,冬天,不過是一件長大衣和一件羽絨夾克,這樣的簡樸也讓簡明幾度懷疑,會不會太不熱愛生活了?
  當然並非如此,總是因為他,才知道這兩年的公車,途經哪些地方,簡明家那一站,淩勵家那一站,簡明的西餅屋,淩勵的醫院,還有,簡明讀書的學校,淩勵健身的俱樂部。周末,他會換上運動衣褲,帶著球拍或球,在某站上下。偶爾,簡明見到健身完的他,洗浴幹淨,神清氣爽,皮膚幹淨通透的,讓女人自慚形穢。有一次,剛上車,又跳下去,嘴裏念叨,“糟了,戒指,落洗臉台上……”那會兒,簡明想,不知醫生太太是怎樣的人物,兩年來,從未見其與丈夫同行。可是今日,終於見到。她,確實值得一個男人為她戴牢那枚婚戒,親人,終究是親人,戀人,替不了。
  還是,象現在這樣比較好,消失不見,去自己該去的地方。但簡明知道,她會永遠記得這班公車上,淡淡來去,偶爾照顧到她的那個男人。謝謝他總是,把那個七零八落的她從泥地裏撿起來。謝謝他,給予她能量,讓她總算把自己拚湊回來,簡明不再討厭現在的自己,甚至,還隱隱有幾分喜歡,阿勵,謝謝你。
  這一夜,簡明照顧完冬冬,複習自己的功課。臨睡前,她把淩勵送給她的,半舊白色熱水袋灌好,讓趴在熱水袋上的青蛙看起來飽滿又帥氣,然後,抱著熱水袋鑽進被窩,可以好好睡一覺了。沒什麽,隻是路過一段愛情,他們都將在各自的地方生活,即使對所有的事情都厭倦的時候,想到對方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彼此安然存在著,會願意忍受一切,不隨意消沉頹廢,不輕易放棄萎靡,會善待了解疾病,與之相依為命。
  阿勵啊,我是簡明,今後,我會什麽都不怕,刀槍不入,百毒不侵。
  一往情深
  作者有話要說:
  夜半,無風,落雪。雪也不大,靜悄悄,有一片沒一片的飄著。
  《eyes on me》的音樂在車裏放,那是昨天晚上,簡明提到的,她喜歡的歌。還有《歲月神偷》的DVD,簡明說網絡線上的效果不好,哪天要買DVD再看一遍。淩勵昨晚熬夜上網粗略過了過,今早去買的DVD,想晚上陪著簡明一起欣賞。甚至,他想好帶簡明母子去哪裏玩哪裏吃飯,但今天一天,他沒找到簡明,她消失了。
  淩勵找人無果,筋疲力盡之後,把車開到這裏,望著夜色裏湖水沉沉,燈火染亮處,如點點金鱗,遠方,霧靄彌漫,空氣裏蘊含雪的味道,純淨清新,似乎一切都沒變,但又似乎翻天覆地改頭換麵,不到三十個鍾頭之內,物是人非,淩勵真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無緣無故的分離,最傷人,他心裏又慌又怕,這個世界,常常荒謬詭秘的讓他無言以對。
  還記得《歲月神偷》中的對白,“金魚是最快樂的,因為它的記憶隻有三秒鍾。”現在,淩勵希望自己是金魚,這樣他就不用把昨天的時光掰成一寸一寸來分析,他到底哪錯了?把簡明逼到這個地步,用此等方式消失?她是打算在請他吃飯前就消失嗎?畢竟工作是請吃飯頭天一早辭掉,後來的事情就是在騙他玩玩的?不,應該不是,否則今天早上又帶著冬冬來科裏找自己是什麽意思呢?或者,她出了什麽意外?淩勵有揣測是不是羅世哲暗中搗鬼,但羅世哲和蘇曼一家,確確實實大早搭機飛華盛頓了。所以,簡明,簡明,簡明,你到底怎麽了?淩勵索盡枯腸不得其解。
  太晚,淩勵爬回車裏,先回家吧。車,還是跟大哥借的。昨晚,淩勵回家第一件事兒是去樓下車庫查看他的大眾,帶著孩子出遊,還得有車方便是不?可車很久沒開了,淩勵半天沒發動起來,且在抽屜裏找到方楠的一隻耳環,還有避孕藥與避孕套,心裏有點……不得不說,前妻自我保護措施做的很好,準備的真齊全。
  半夜電話騷擾仲恒,讓侄兒早上開輛車來給他用。說起來,為了今天,淩勵真的忙一個晚上。回家找電影看,翻箱倒櫃挖自己幼時用過的,學折紙的書打算送給冬冬。上網搜資料,查看適合帶孩子去哪裏玩,哪間店孩子會喜歡。
  是怎樣一番兵荒馬亂啊。早上仲恒那死小子還不著調,跟他說七點出發他七點四十五還賴床上呢,好在將功補過,開一輛帥氣拉風的跑車出來,相信冬冬會喜歡。淩勵就是太貪心了,想趕緊把自己的車弄好,他不是怕簡明不喜歡張揚嗎?他哥車庫裏就沒不張揚的貨,趕死趕活,把他的大眾送去車廠,讓人把車裏的座椅都換過,再奔醫院。路上,恰巧路過一家影碟店,淩勵衝進去買影碟又衝出來……
  是忙乎到太晚了,想跟簡明說一聲,可誰能想象她的手機怎麽就空號了?淩勵嚇得打回科裏找人,科裏人告訴他,昨兒晚上人就出院了,可是早上有帶著孩子回來過,給主任留話,不是在兒科,就是在牙科。淩勵幾多激動?興衝衝跑去門診,兒科牙科隻有羅冬的看診記錄,但不見人。淩勵中午飯都沒吃,搜遍醫院,沒找到簡明和冬冬。去西餅屋,簡明辭工,去她住所,簡明退租搬家。每至一處,都是沉重到淩勵不堪負荷的驚怕與失望,總不至於,因為他晚了一點,就玩失蹤吧?更讓淩勵糾結的,到底是因為他晚了,他們才失蹤?還是說本來就是要失蹤,跟他晚不晚沒關係?簡明,你在騙我的嗎?
  淩勵有一群很好的同事,在他關心則亂束手無策差點要報警的時候,唐雅妍讓他先別急,再想想哪出了問題。米粒兒根據羅冬去藥房拿藥的單據時間去翻閉路電視,推測他們離院的時間。在簡明失蹤兩天以後,大家綜合線索,錄像為證,那天十一點左右,簡明有帶著冬冬往門診後門走,那應該是往住院部的方向,不過沒多會兒功夫,娘倆又轉回門診,從急診通道出去的。
  唐雅妍結論,“沒人害他們,老淩,你這要報警就鬧笑話了。”
  淩勵偏執,“我報警,就能知道他們在哪兒了。”
  米粒兒說,“可你報警,人家沒什麽事兒,警察找上門,這左鄰右舍知道了也不太好吧?”
  汪敏跟著說,“我看就是在家照顧孩子呢,你找到孩子住哪兒不就找到她了?”
  對,羅世哲的住處應該不難找到。淩勵翻手機裏的電話,看誰能幫到他。
  唐雅妍念叨,“怪了,簡明應該會和你碰到的啊,我前天在門診附近欄到你的時候,不就十一點左右嗎?當時方楠還在呢。你不說方楠給你送結婚請柬來嗎?”
  一言驚情夢中人,大家都說,“哎喲,別是看著方楠生氣了吧?”
  淩勵暴躁,“這有什麽可生氣的?簡明不是小心眼的人,再說根本不認識方楠……”念著念著,淩勵想起一茬,不自信,不會真誤會什麽了吧?
  前天從停車場出來,淩勵沒回科裏,先往門診,方楠從後麵叫住他,“阿勵。”
  淩勵意外,“你怎麽會過來?”
  方楠半真半假,“來看看你。”
  淩勵打量打量前妻,“你看起來不錯,珠光寶氣。”
  方楠道,“你也不差啊,春風滿麵。”
  淩勵跟著半真半假的,“嗯,我們都看過了對不對?”他指指門診。“我真有事兒。”言下之意,有事說事,無事退朝吧。
  方楠跟著淩勵往門診樓慢慢挪,調侃,“什麽事兒值得你把你哥車庫裏的保時捷給開出來?”
  淩勵說,“小孩子喜歡。”他以為自己的話挺明顯了,但女人的思維是他從來都沒辦法理解透徹的。
  方楠生永遠機勃勃的語氣,“嘖嘖,十八歲的實習護士?阿勵,你是越戰越勇啊。”
  淩勵暗暗翻個白眼,不再閑扯,“真的,找我幹嗎?”
  方楠摸出張大紅請柬,“臘月二十八的喜酒,請你。”
  淩勵愕然,請他去喝喜酒?其實沒這個必要吧?“你確定要我出席?”
  方楠習慣性半偏頭,巧笑嫣然,“確定,春節期間,機票車票都緊張,再說我也不是太想家裏人過來,你好歹算我娘家人吧。”
  淩勵樂,這前夫的功能還挺多,能充娘家人呢,接下請柬,“我一定出席。”既然是娘家人了,淩勵也如娘家人般溫柔懇切,“跟錢亞東好好過,別太任性了,我知道你脾氣,事事求全,但世事自古難全,太好勝,累人累己。”
  方楠不語,對著淩勵,那是他見慣的樣子,記得她第一次請他吃飯,淩勵本欲拒絕,她就這樣神情,半偏頭,笑容裏有點請求,也有點誘惑,眉目如畫,於是淩勵再也沒法對她說那個“不”字。怔忪間,方楠的唇無預兆貼過來,淩勵心裏軟一軟,卻驚幾驚,飛快推開她,“喂,還玩兒?你這可都要嫁人了。”
  “跟十八歲護士約會的大叔還戴著婚戒,”方楠莫名其妙激動,“阿勵,你可真成啊。”
  啊,婚戒,淩勵解釋,“是這樣,本來想等過了大年初二,我們結婚紀念日之後才摘的,不過……”他淺淺呼口氣,就像簡明說的,別人的老公,不能惦著,淩勵說,“別人的老婆,我不能惦著。”那隻素淨的白金戒指摘下來,放進方楠裝結婚請柬的信封裏。淩勵對方楠伸出已摘下婚戒的手,“祝你幸福,方楠。”他指上,戒痕淡淡,無論從生理還是物理方麵講,隻要新陳代謝和光合作用仍然繼續,這都不是難以消除的痕跡。
  方楠亦快速冷靜,戴著方鑽的手與淩勵一握,“謝謝,酒席會準時開,早點來。”
  “一定。”
  方楠轉身走幾步又回頭,“記得帶小女朋友一起來。”
  淩勵笑了,臉上象有陽光一下子綻放開似的,答應,“好。”真的覺得好,方楠再嫁,他有簡明,得償所願,是種圓滿。
  方楠前腳走,唐雅妍和電視台的編導從另個方向後腳到,“剛才誰?方楠?幹嗎?要破鏡重圓?”
  淩勵手裏的請柬在唐雅妍鼻子前搧,“呸,大吉大利,她馬上要結婚,你能不能說點好聽的……”
  就這麽點功夫,就這麽點事,該不會就被簡明看到了吧?要不要這麽巧啊?可如果真看到了,淩勵倒覺得這還是容易解決的誤會,隻要找到簡明就行。
  查羅世哲住處,本不難打聽到,可弄錯錯方向。以為羅世哲在市行當行長,多數是住在市行家屬樓,沒找到,就以為或者買了市行附近小區的商品房?查N久還是沒找查到。後來淩勵才想起,簡明說過,羅世哲原來是省行機關工作的,他們買的應該是省行集資房,這才找到羅世哲的住處。
  拿到地址那天,是臘月二十八的早上,淩勵踩上羅世哲家,在樓下按602的通話器,沒人應。等到有其他住戶上樓,淩勵順道跟著一起上去。按電鈴,仍久無人應。淩勵等了很長時間,實在沒耐心,不得不敲開鄰居家門問羅家人的去向,才得知,簡明帶著孩子回去娘家過年,可能得孩子開學時間才回來呢。淩勵真是……
  中午,一個人去參加方楠的婚禮,新郎新娘來敬酒時候,錢亞東有特別針對淩勵,“謝謝你成全,我和方楠才有今天。”滿杯紅酒,單敬他。
  淩勵寬厚,“別這麽說,今天我是娘家客,你們開心幸福,生活美滿,是最重要的。”他沒讓錢亞東喝那滿杯的紅酒,“新郎官,喝大了不好,隨意吧。”
  不過方楠和錢亞東卻是夫妻同心,要幹個滿杯,淩勵還是不肯,“方楠你胃不好,別喝那麽多。”叫伴郎伴娘,“這時候該你們出頭了,別光站著……”大家哈哈笑,淩勵為表示誠意,跟伴郎伴娘幹了一杯。
  但淩勵還是喝多了,不是在婚禮上喝的,晚上陪大哥大嫂吃完臘八粥,滾回自己家,清鍋冷灶,連多一個會呼氣兒的生物都沒有,今天,前妻結婚,簡明無蹤,難熬備至,淩勵把櫃裏一瓶拉菲開了,獨自灌幾杯下肚。其實就是個發泄,還是頂沒理智頂傷害自己的發泄,多數於事無補,酒在肚子裏,事在心裏,中間總好象隔著一層,無論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後來衝個熱水澡清醒一下,淩勵覺著不能就這麽放棄,或者他能找到簡明娘家地址呢?
  有個人應該能幫到他,就是羅世哲的妹妹,叫什麽來著?不記得了,但他記得是在電視台工作。電視台誒,淩勵的心事裏又添一層後悔,他還是弄錯方向了吧?應該先找羅家妹妹嘛,醫院這段日子一直跟電視台合作節目,找羅小姐明顯比找羅先生容易。不過,為了集中精力找簡明,淩勵已沒再涉及拍攝事宜,那片子的製作都進入尾聲了吧?淩勵這又不管不顧找回電視台的人,說打聽個名字前麵是羅世兩個字的記者。這次痛快,羅世華的手機號碼就到了淩勵手裏,住址暫時沒有,羅世華最近搬家,何況春節,人拿了假回南方探親,得假期結束才回來。
  雖說不是太理想,但淩勵已喜之欲狂。那天節目拍攝收尾階段,唐雅妍一幹人等都在小會議室等過最後幾條鏡頭,他拿到羅小姐的電話,與電視台的那位欄目總編握手告別,腳底下踢開一張凳子,人模人樣出門了,卻馬上又推開門回來,露半張臉,看著一屁股坐地上的唐雅妍笑到眉眼生花。唐雅妍人前出醜,氣得大罵,“淩勵,你信不信老娘給你下藥,讓你再也樂不出來……”
  根本不用誰下藥,淩副很快樂極生悲,羅小姐那邊電話很吵,明顯她處於一個能敞開懷抱想放多少炮仗就放多少炮仗的地兒,小孩子們的笑鬧聲和鞭炮劈裏啪啦的聲音透過聲訊設備,潮水樣往淩勵耳朵裏湧,以至於羅小姐的說話聲音幾乎就成了背景音。
  羅小姐先弄錯了淩勵的姓,淩成了林,“林先生,你找簡明?”
  淩勵倒不介意自己姓啥,目的達到就成,“是啊,春節期間,聯絡不到她。”
  羅小姐就說,“為什麽春節期間要聯絡她?你是她以前的同事?”
  淩勵說,“不,我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醫生。”
  羅小姐緊張,“我嫂子身體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沒有,她很好。”淩勵覺得不好的地方在於,“羅小姐,簡明應該不是你嫂子了。”再次要求,“能不能把簡明父母家的地址和簡明的電話給我?”
  羅小姐的戒心是無敵的,“既然你是簡明的朋友,應該有她的聯絡方式,怎麽會找到我這裏要她的電話呢?再說,我總不能憑你一句話就相信你吧?等我問清楚再答複你,再見。”話畢立馬斷線。
  淩勵握著手機,不甘心死了,這姓羅的一家子都什麽脾氣啊?再撥過去,羅小姐根本不接,按停。淩勵沒轍透了。
  眼見大年三十到,淩康夫妻問二爺,“你要帶給我們見的人呢?一天到晚忙的跟練水上飄似的,談的差不多了吧?”
  淩勵甕聲甕氣,“不,不,不,她不肯見我了。”
  淩康一家子哪想到他們家二爺命歹至此?剛被戴一綠帽子就算了,連新交的女朋友都圈不牢?急,“為啥啊?”
  仲恒深刻檢討,“是因為我起晚了?還是車選的不夠拉風?新款保時捷,可以了吧?”
  淩康擄胳膊挽袖,“說說,哥給你參詳參詳,到底咋了?”
  文娟比老公柔和點,“總結一下失敗教訓,咱們下次就一舉攻堅了。”
  淩勵本想就是到哥家歇會兒,但弄的全家這麽緊張,他又不落忍,這把年紀,還讓家裏人操心,何況還大過年的,就隨便講一下經過。喜歡上自己的病人,本來好好的,第二天約會,但第二天姑娘就失蹤了,他努力找過,偏姑娘又回家過春節了,現在找不到人父母家地址。
  文娟經驗之談,“哎喲,這真有人父母家地址你也不能輕易找去啊,多數還是不夠喜歡你,阿勵,這回咱算了。”
  淩康是覺得,“這姑娘也沒譜兒一人,多大點事,說清楚就得,至於鬧失蹤嗎?也不知什麽來路,算了算了,別瞎琢磨,過節這幾天,咱們一家人都去巴厘島度假,你好好玩玩,輕鬆一下,這事兒就過了。”
  仲恒比爹媽好點,“你們在一起都聊啥了?會不會有什麽誤會?”
  淩勵是不會言及誤會可能是方楠造成的。“方楠”,那是會令全家人血壓升高心跳加速暴力值破表的兩字,避重就輕,“就是聊了聊電影,音樂,還有人到了五十歲以後,在極度情緒或運動刺激下,心跳速率每分鍾也不會超過170下。隨著年紀變大,血液循環變慢,每次心跳噴出的血量逐年減少,即使沒有膽固醇過高和肥胖症,但血管還是會逐漸變窄,流經腎髒的總血量,在四十歲以後,每年下降百分之十……”
  每次淩勵念經,淩家人都會逃,文娟最後一個逃走,衝躺在沙發上慢悠悠啃水果的二爺喊,“你說沒說很重要的那三個字啊?就是我愛你啊什麽的。”
  淩勵楞楞,還真沒說。
  聽淩勵沒動靜,家裏人就知道,他沒說,共同結論,“下次遇到喜歡的,可得說啊,你就廢這兒了……”
  淩勵是覺得,就算沒說,簡明也應該知道啊。
  沒跟家裏人去巴厘島,淩勵表示,他也難得單身,保不齊明年輪不到他奉獻了,反正大哥一家出門度假,大年三十他值班吧。
  過年時候的內分泌科病房,是一年中最冷清的季節。淩勵就接了個急診的會診通知,完事後百無聊賴,踱步回住院部,路過腎內科那層,想起曾在這兒的樓梯上,揀到的那個姑娘,她抬起臉看他,眼裏兩汪晶瑩,水霧朦朧……帶著孩子回家過年啊,希望她爸媽別欺侮她。爬回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值班護士拿著手機上網看啥呢,嗬嗬傻笑,醫生其實大可以回去辦公室找個破賀歲片跟著傻樂一陣子,可惜,真沒那個心。淩勵在走廊打轉,一趟趟走過來,走過去,腳下丈量相思,想起曾經如何路過106床的位置,如何路過36床的病房;想起怎樣在滿是臭味的走廊著頭,怎樣望著走廊那頭,安穩皮實的讓他嫉妒的姑娘;他想起她如何請他驗看她的浮腫,卷起的褲管下小腿修長,肌膚細瓷樣勻淨,指尖觸摸她的瞬間,跳躍起的全是他的脈動……
  大年初七,因飛機誤點沒能按時趕回的淩康拜托二弟去參加一個喪禮,蘇老先生的。蘇曼父親,真的過世了,死在異鄉。淩勵穿上正式服裝前往喪禮現場,路上想起的還是簡明,如果羅世哲夫妻回來,簡明會去哪裏安身?怕是更難得到她行蹤了。
  葬禮上,蘇曼一家人見到淩勵頗有意外,隨即感激,謝謝醫生有心了。淩勵忙又報上乃兄大號,蘇曼更是感動,“在醫院你都不提,我爸在美國的時候還講起過呢,讚你是個好醫生……”說著話,眼裏淚花亂轉。
  淩勵安慰幾句,目光就接上羅世哲的,頷首微笑。找個機會,淩勵對羅世哲,“羅行長,借一步說話。”攜羅世哲到院子裏,淩勵開門見山,“不知簡明帶著冬冬從娘家回來了沒有?”
  羅世哲溫文,“淩主任,你的意思是……”
  “我有點事情需要和簡明談一談,不過她換了手機號碼,不知你能不能把她的聯絡方式告訴我?”淩勵表麵波瀾不驚,實則不安忐忑,都是成年人,他話底下的意思,不難猜得到。
  不難猜得到,就看成全不成全了,羅世哲淡淡語氣,“簡明現在的聯絡方式,我不知道。”
  怎麽可能不知道呢?為了孩子,簡明即使和全世界隔絕,也不可能不聯絡羅世哲,這孫子真的很危險,淩勵靜靜與羅世哲對視,目光裏都是不退讓,不示弱。半晌,淩勵輕聲,“先生,你已與她離婚了.。”
  羅世哲唇角有絲看上去讓人想一記勾拳給砸爛的笑意,他雲淡風輕,勝券在握,“哦,這個我知道。”
  淩勵不再看他,如果羅世哲這條路行不通,或者他可以找蘇曼?淩勵心思羅世哲盡收眼底,他湊近他耳邊,“你太不了解女人了,如果你隻是淩主任,蘇曼或者會幫你,但你是淩文集團主席的弟弟,自然另當別論,因為蘇曼更不想幫簡明。”羅世哲那隻保養得當,帶著枚樸素白金指環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對不起,怠慢,我去招呼其他客人,您自便。”
  淩勵笑笑,“謝謝,我會招呼自己,您忙。”他沒生氣,沒沮喪,有時,麵對人心深處的邪惡,生氣和沮喪,明顯對自己不公平。再聯絡電視台的朋友,找羅世華,淩勵要求麵談,這個時間,總該回來了吧?人是回來了,初五就回來了,但又走了,出國進修一個多月的時間……
  從來不知道,這班搖搖晃晃,慢悠悠的公車,可以變得如此冷清和孤單,那個眸子安靜純粹的姑娘,不會出現了嗎?車窗外的風,漸吹漸暖,春回大地,淩勵在這班公車上,再沒遇到她。坐在曾與簡明一起吃飯過的小花園的長椅上,淩勵望著樹枝上抽出的嫩芽,呼吸著空氣中混雜著泥土芬芳的草香味兒,時有唏噓,還以為可以和她迎接這個春天呢,誰知道怎麽就把她給弄丟了?
  “老淩,感冒還沒好?”唐雅妍總忙忙叨叨的,“能不能早點好別把我當變形金剛練啊。”
  “很快就好了。”淩勵也總是四平八穩不著不急的,捧他那隻老氣橫秋的青花大茶杯,灌下感冒藥。
  一張紙條拍辦公桌上,唐雅妍要求,“咱們春節時候配合電視台做的節目很得好評,所以他們想再約個采訪,針對甲狀腺功能減退的,外景地址在這兒,晚飯時間,哎,老淩,犧牲一下吧。”
  淩勵靠椅背上閉目養神,嘴裏哼唧,“聽到了,放那兒吧。”小小抗議,“拋頭露麵的活兒不一向歸你嗎?”
  “老娘今晚要二人世界。”唐雅妍收拾收拾準備下班,“這次給你拋頭露麵。哎,別怪我說你哈,今晚精神點兒,別跟堵著的煤氣爐子,死泱泱的成不?把人女孩子再給嚇著。喂,我跟你說呢,聽見沒?”
  淩勵還是跟堵著的煤氣爐子一樣死泱泱的,“聽見,切,誰嚇誰還不一定呢。”
  唐雅妍不放心,臨走又叮囑一句,“請人吃點好的。”
  淩勵閉眼睛不動彈,“難道這還得我付賬?不是電視台請的?”
  唐雅妍明顯忍耐,“你帶發票回來,我給你報。”
  “好。”聽著唐雅妍出去,淩勵又靠了一會兒,才坐好,事實上他的感冒有愈演愈烈之勢,上呼吸道感染,咳起來極不爽利,他最該做的不是接受采訪,而是去找誰給開點消炎退熱的藥水吊一吊。不過要見電視台的記者,他得去,順便問問羅世華回來沒有,她一定知道簡明在哪兒。有氣無力摸起唐雅妍留下的字條,咦?這個記者,羅世華?哇靠,她回來了?淩勵跳起來,得勁兒,黎明在眼前啊。
  望穿秋水眼淺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世華從國外回來,約吃晚飯,簡明特別提早下班,在電視台門口等人,不焦不躁,坐台階上,MP4耳機戴著。這段時間,她一直在聽羅大佑,淩勵說過,他最喜歡的歌是羅大佑的《將進酒》。
  每次簡明聽到這首《將進酒》,眼前浮起的就是那夜在湖邊,淩勵講起這首歌時的情景,他說得出為什麽喜歡,說得出這歌的典故和歌詞中的句子,還有羅大佑哪年的演唱會,年輕時候的他去聽過……其實真有些迂腐,可是,簡明真愛他當時的麵孔,也真愛他的情懷,因為喜歡,所以專注,珍惜,願意去了解,不因為這和現實人生沒關係所以吝嗇為此浪費時間精力,他真好,不知道,他現在做什麽呢?阿勵,春天來了,真想一起去湖邊走走啊……
  “喂,發什麽呆?”羅世華推簡明,“起來讓我看看,一個月沒見,變漂亮這麽多?。”
  簡明和世華擁抱,“你才漂亮,哇,你這套春裝,絕了。”
  世華擺poss,帶著點不確定和更多點衝動興奮,“來,嫂子,看看我,行不行?我進修期間可是特別飛了趟米蘭敗回來的,花我老鼻子錢了。”
  世華不是那種愛炫耀愛擺闊的丫頭,平時挺節製的,簡明也顧不得糾正世華對她的稱呼,先研究世華的衣著裝扮,歎,“嘖嘖,好隆重……”非常帥氣有型的黑色平底短靴,質感上佳的深灰色修身褲,搭著件黑色羊絨質地的西裝款外套,點睛之筆在於內襯的那件做工細致精良的襯衫,世華極具女性誘惑力的酥胸纖腰,在半透的雪紡質地下若隱若現,因為襯衫設計兼具了絲巾的功能,於是胸前長長的雪紡紗如一縷出岫微雲樣,飄飄墜墜,把這點若隱若現的性感給裝飾的自然又清純。簡明注意到,世華的頭發也特別重新染過,栗色,梳的整整齊齊披在肩上,妝化好了,沒擦口紅,奇道,“口紅呢?”
  羅世華捧出七八支口紅,“幫我選一個。”
  “你讓我大開眼界啊世華,”簡明再歎,“出什麽事兒了……”
  世華頓足,“快點啦,時間要到了……”
  簡明終究過來人,猜得出七八成,“羅二小姐,你真的是約我吃飯嗎?趕時間倒是先上你的車呀,總不至於想在電視台大門口塗口紅吧,喏,這隻酒紅的,還有啊,頭發別死板板那麽整齊,稍微有點被風吹亂的感覺……”
  羅世華事事遵命後,在車裏攬鏡自照,滿意,“嫂子,你的眼光就是比蘇曼好,她太端著了。”
  簡明失笑,搖頭,“你跟她到底不合到哪種程度,連這件事上都不放過她?”
  世華一副受夠了的表情,“她矯情到人神共憤。其實我哥一開始,真的是想和她好好過日子的,可她不放過啊,還事事不放過,人吧,不能比,跟你一比,她……”
  “好了。”簡明打斷世華,幫她理頭發的手停下來,拿鏡子給她,“看看,這樣行不?”
  世華滿意,猛點頭。簡明適時勸,“你真正的嫂子新近喪父,你別太計較了。家和萬事興,她過不去,你過得去,事兒也就過去了。”拍拍世華手背,簡明道,“無論是誰,都希望自己能得到家人的支持,有時候過不去,是因為得不到,世華,蘇曼在乎你的,這你很清楚。”
  已妝扮停當的羅世華,隻是握住簡明的手,有點情緒低落,長長歎一口氣,沒言語。
  “好了,咱們不說這個。”簡明鼓舞世華,“嗯,我瞧你是可以了,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女生,知性,帥氣,瀟灑,不做作,又這麽性感,青春,純真和嫵媚,”她很賣力的讚美,“真的太太太出色了。”覷著世華精神抖擻,簡明盤根問底,“女為悅己者容,現在能告訴我,小姐你是為了誰吧?”
  羅世華興致勃勃,“我是想……”
  簡明捶她一記,“開車吧,路上慢慢說。不怕遲到嗎?”
  羅世華反過來瞪簡明,
  簡明,“幹嗎?”
  羅世華也捶她一記,“安全帶啊。”湊過去幫簡明扣安全帶,順便還親昵又肉麻地跟簡明貼了貼臉,“我最喜歡你了。”
  惹得簡明發笑。聽世華發動她的車子,悠悠然來一句,“我一直想遇到這樣一個男人,在我上車忘記扣好安全帶的時候,幫我扣安全帶,順便拍拍我麵孔,說,最喜歡我了。”
  簡明促狹,“相信今天,我們二小姐的真命天子登場了。”
  世華聲音裏夾雜一種又嬌柔又硬朗的力量,“yes!yes!yes!我遇到他了。”
  簡明跟著一起興奮,“在哪兒遇到的?他一見你就幫你扣安全帶嗎?”
  “第一次見我就這樣,我肯定先給他個巴掌,”世華笑不可抑,“簡明你傻起來的時候特可愛。我是說,我遇到了那個會在未來為我做這件事情的人。”羅世華半眯縫著眼睛,帶著某種神往,“我相信,第一眼看到就相信……”
  可事實上羅世華第一眼見到的這個“未來”還不是真人本尊,就是電視圖像上的雁過留聲人過留痕,玄之又玄的一見鍾情。世華春節探親回來,馬上要出國進修之前,在剪片室看到段據說是被無意中錄下來片子。一個男人跟世華的同事彬彬有禮,帶著隨和親切的笑容握手道別時候,腳底下輕輕踢開一張凳子,主要是,你看他的臉和他的腳想不到他的意圖,就是很正常,即使你弄不明白他為何要理那張凳子,還是覺得挺正常,眼見他施施然關門出去,下一秒又把門打開,半張臉藏在門後,看著屋裏有人因為沒提防到凳子的變化而一屁股坐在地上,笑出來……
  “我也不記得把那段片子翻來覆去看了多少遍,到現在都無法形容他的笑容,太妙太妙,就好像心裏中了一錘,瞬間被秒,那種感覺……”羅世華用很誇張的形容,“被雷擊了,被閃電劈了,被地震給震了……”
  簡明被世華的誇張逗的哈哈大笑樂不可支。
  世華撒嬌,“別笑嘛,聽我說完,反正呢,我心裏知道,沒錯,就是他!對了,你應該懂的。”
  簡明擦眼角笑出來的淚,“是啊,我懂,就好像調對了信號,一切都那麽清楚而肯定。”
  “對對對,所以我出國前跟他們打好招呼,這個人我要了,嫂子,你知道我多急著回來嗎?多怕這段時間有人跟我搶嗎?多怕他有喜歡的人了嗎?還好,都沒有!”世華躊躇滿誌,“我一回來,就找人幫我聯絡到他。”
  “哦,是相親,”簡明故意皺眉頭,“你相親還帶著我這個大電燈泡?
  世華那個樣子,可憐兮兮的緊張相,挺無助,“我不是第一次嘛,心裏沒底兒,有你在,我不太會緊張。這種事我能求別人嗎?”世華小聲嘀咕,“被人知道我這麽沒用,以後怎麽混啊。”
  簡明溫柔,“知道,我很會做的,先幫你們融合一下氣氛,時機成熟,我會自動消失。”同時好奇,“到底什麽人啊?
  世華不講,“保密,這樣你會有個更客觀的第一印象,好給我意見啊。”
  簡明笑死,“你都隆重到這份兒上了,誰的意見能聽得進去?我懂我懂,放心,即使他十惡不赦,我也會拚命讚美他的。”想起一茬,“你跟你哥提過沒?”
  世華悻悻,“蘇曼家生意上好像有點問題,他跟著出謀劃策呢,哪顧得上管我。對了,我包裏有給你買的禮物,昨晚我去看冬冬的時候,把他的禮物給他帶去了。”
  “謝謝你總惦著冬冬,”簡明真心感激,拿出世華給的禮物,驚歎,“好漂亮的絲巾啊,我最喜歡的葵花圖案。”在身上比了比,又遲疑,“好像太豔麗了,我這年紀用不合適吧?”
  “你哪個年紀?”羅世華這個憤憤不平,“沒到三十呢就天天念叨自己老。”
  簡明把絲巾收收好,隨口道,“心境老吧,你不知道我每次找工作參加麵試,都被打擊的體無完膚啊,我這個年紀的人都當上主管了,我還到處找工作呢,跟我應聘同個職位的都是年輕漂亮的小姑娘。”
  世華果斷結論,“隨便找個工作先幹著吧,等我哥!”
  “別總說這話。”簡明也果斷結論,“不可能的。”
  世華瞅瞅簡明,“我才想起來一件事兒,忘記告訴你了,春節時候有個姓林的人,自稱是你的醫生,找我要你的聯絡方式,我問他有什麽事兒,他又支支吾吾講不清楚。你認識這樣一個人嗎?”
  想不到淩勵除了找過羅世哲家,還找到世華這兒?簡明心裏暗驚表麵平靜,“不認識啊,有這麽個人?”
  “我就說可能是詐騙電話,哪有這麽冒失的醫生?”羅世華明顯放心,準確說是替家兄放心,“所以我什麽都沒跟他說。”
  簡明不接這個,看車窗外,“哦,到了嗎?”
  “到了。”
  簡明下車,“嘩,君悅,我還第一次來呢。”再再次感慨,“太隆重了,”逗世華,“你要是不成功簡直天理不容。”
  羅世華深呼吸,又撥拉撥拉頭發,在簡明那種好了好了你已經很完美的目光中,拉著她手往意式餐廳走。簡明刻意讓世華放鬆,一路聊菜譜,“這兒什麽好吃?鱈魚可以嗎?番茄mozzarella,啊,意麵我還是不要想了……”進去餐廳,衝進耳膜的竟是她最愛的哪一首《eyes on me》,簡明心情大好,躍躍欲試,“環境不錯,歌兒也好聽……”話音未落,世華指著不遠處一張桌後坐著的,執筆半垂頭對著幾張紙出神的男人說,“看到沒?就是他,已經到了,怎麽辦?我好緊張……”世華抓住簡明一隻手,緊緊握住。簡明定睛細看的瞬間,也反握住世華的手,緊緊的,如溺水的人抓住塊浮木,喉頭象被什麽狠狠噎住,心恍中重錘,被雷給擊了,被閃電給劈了,被地震給震了,現在她再也沒辦法笑羅世華,那些誇張的形容在簡明這兒根本不夠用。淩勵,怎麽會是淩勵??他來相親???和羅世華相親????
  羅世華的腳步停住,“我還可以嗎?有點不敢過去了。嫂子,救我……”
  是,得救她,還得救自己,好混亂,簡明是不明白這位醫生為什麽在與前妻接吻後還到處找自己,但更不明白的是他明明電話裏找過世華打聽自己的消息,為何來與世華相親?簡明臉一陣紅一陣白,半側過身,背對淩勵方向,小聲,“世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不如,今天算了。”
  “算了?怎麽可以算了?”世華根本沒注意到簡明的臉色神情,兀自瞟著意中人那邊,“別啦,一起過去,來嘛。”拉著簡明就朝目標進發。
  簡明哪敢?用力把世華拉回來,“不不,世華,還是算了吧,他看起來真不怎麽樣,你哥不會同意你們交往的。”
  羅世華已近愛令智昏,“我哥?他自己的日子都過的亂七八糟,哪有資格來管我?”又拉簡明要走。
  簡明再次把世華拉回來,焦急無奈下不惜詆毀,“他不像個斯文人。”
  世華說,“要斯文幹嗎?夠調皮就行了。”
  “也不像調皮。”
  “那是什麽?”
  “無賴!”簡明心一橫,“對,無賴。”
  世華沒力,“你怎麽了?看一眼就知道他是無賴?”現在是羅二小姐耍無賴兼撒嬌,
  “我不管你到底是怎麽了,等會兒再論,剛你說了,就算他十惡不赦,你都會讚美,快,我們過去。”硬拖簡明前進。
  簡明是死都不會前進的,沒辦法隻好捂著胃部,“啊,不行,我胃痛……”
  淩勵在等記者,問簡明的事情自是當務之急,不過他對待工作也一向認真,在還不知記者會采訪什麽內容的情況下,拿出紙筆自己擬個大綱。本來嘛,能指望那些外行的記者掰出什麽技術性問題?他專心致誌,也滿懷期待和希望,並且讓餐廳服務生找到那首簡明最愛的《eyes on me》播放。幹淨剔透如水晶般的聲音,在最近這段焦躁不安的日子裏,總是能撫慰到他隱隱作痛的神經。正低頭思索間,淩勵仿佛聽到簡明說話的聲音,抬眼,就看見那個姑娘,嘩……真是她,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美好的旋律和時光裏,終於,還是遇到了,eyes on me
  簡明穿件白底織藍玫瑰花,長及膝上的連衣裙,就是那種融合了傳統青花元素的花色。裙擺花朵密集處設計成花瓣形狀,腰際用條深藍色腰帶束住,顯得簡明窈窕又有幾分平時難得的利落,她外罩件深藍色的修身西裝外套,通體上下,再無更多修飾,黑發挽起,全盤在腦後,額前幾綹劉海,自然飄逸,踩在高跟鞋上的雙腿筆直修長足踝玲瓏,淩勵心裏暗暗喝彩,漂亮!雅而靜,能將藍色詮釋的如此剔透,大概隻有簡明了吧?他雀躍而起,就知道,找到羅世華,就會找到她。不過,跟誰拉拉扯扯的?急得臉通紅。淩勵走上前,聽到簡明呻吟呼救,“啊,不行,我胃痛。”毫不猶豫,從她身後扶住她肩,順勢將她帶離那個陌生女人的掌握,“簡明,怎麽了?”
  意識到自己落在一雙熟悉的,帶著點熱度的大手掌裏,意識到那股子熟悉的,總令人想到生老病死的消毒水味道,意識到身後熟悉的,卻又帶著點沙啞的聲音……完了!簡明整個僵住,她眼巴巴瞅著對麵的羅世華,世華亦瞠目結舌,呆若木雞,簡明就覺得,自己能在此刻暈倒或者死一會兒都是好的。
  “你胃痛?”淩勵隻顧著看簡明,把她轉過來麵對自己,見她本來通紅一張臉頃刻間蒼白,焦急,“怎麽個痛法?”
  簡明瞅著眼前那件隨著春風吹回來,熟悉的灰藍外套,還有那張熟悉的臉,幾近神誌不清,勉強抓住腦子裏還算正常的思維,囁囁,“不,不,不痛了。”
  “怎麽又不痛了?”淩勵迷惑,“你真的沒事嗎?”
  簡明搖頭,嚇得隻會說那幾個字,“不,不,不痛了。”她該怎麽收拾這個局麵?必須找個借口出來吧?就說,就說……
  “總算找到你了,”淩勵還是那個樣子,稍欠點身,目光和簡明保持平行,“不管你去了哪兒,這次,我不會再隨便把你弄丟的。”他笑,眉目舒展,露出一口白牙,好似有光從雲層裏一縷縷透出來,照進人眼裏,湊近簡明,“見到你真好。”唇輕輕碰碰她麵孔。
  淩勵唇上那點火熱,似乎瞬間穿透簡明的皮膚感染著她的末梢神經,連帶到血管裏的血液呼啦啦瘋狂奔竄,也不知是惱,是怒,還是委屈,又或者是興奮和激動,總之亂成一團,她昏沉沉站那兒象截木頭,想,他怎麽可以這樣,好像和前妻之間什麽都沒發生過?好像不是來相親的?好像隻是隔了一夜來赴約一樣?
  “好,沒事了。”淩勵似能感到簡明的情緒落差,安撫,象哄個小女孩兒,“我在這兒呢。”
  簡明張口結舌,最糟糕的事情就是你在這兒對不對?說不出來……
  淩勵徑自把簡明的手牽住,這才衝旁邊的女孩子寒暄,“請問,你是……”隨即醒悟,“羅世華是嗎?羅小姐,你好,我是淩勵,今天約好來接受你采訪的。不過,我來主要是因為簡明。你還記得嗎?春節前,我和你通過電話,要簡明的電話和她娘家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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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世華瞅瞅簡明,再瞅瞅淩勵,來來回回打量好幾遍,神色間難辨其心意,就一句:“采訪改時間再約。”衝攝影大哥一個眼色,雙雙閃人。
  簡明著急,求救:“世華?世華?!”世華不應她,就給她個背影,這下完蛋,簡明瞪著淩勵,落他手裏了。
  “來,進去,我們一起吃飯。”淩勵牽著簡明的手,把她往餐廳裏拖。
  簡明哪肯,掙開他,“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處理。”速速往餐廳外逃竄,淩勵在她身後怎麽喊都不住腳。 ’
  淩勵追到君悅外麵,把人攔住,“簡明,你的事情有多重要?那麽我呢?我是個無關緊要的人嗎?所以,當你想消失的時候,不給我任何解釋就消失?”
  簡明臉別過一邊,不看淩勵,她以為自己真的可以練到什麽都不怕的境界,刀槍不入,百毒不侵,但原來,她怕與他重逢,這件事情,竟是她難以負擔的。聽淩勵問:“為什麽?”簡明緊張,冥思苦想,總得掰個理由搪塞過去,肯定不能提看到他和前妻接吻,那樣顯得自己很介意,會露馬腳,也不能提……咦?察覺淩勵拎過她的挎包,“你幹嗎?”
  “找你的手機。”淩勵翻出簡明的手機,從她的手機撥自己手機的號碼,然後把自己的名字“阿勵”編輯進去,道,“不知道你還會不會換號碼,不過,在你沒換之前,這個總可以找到你。”又問簡明,“住哪兒?”簡明還是別過頭去,不答,淩勵淡淡地說:“我房子夠大,要不要搬過來住?”
  簡明就覺得,沒法談,真的,以她的立場、身份,還有現狀,什麽都沒辦法談。
  吸口氣兒,說:“淩醫生,我不是失蹤,也不是故意不跟你聯絡。起碼,工作不是為你辭掉的,家也不是為你搬的,隻是恰巧合同到期,正好又趕上過年。羅世哲陪嶽父出國,我過去照顧冬冬。我的手機,是被冬冬弄到馬桶裏被水衝走了,第二天去買手機,工作人員有個優惠推薦,順便換的號碼,你看,號碼也不是因為你才換的。總而言之,這一切都跟你沒關係。本來第二天是想跟你說一聲,不過冬冬牙痛,又拉肚子,找你你不在,就一拖再拖,後來,拖得什麽心情都沒有了,覺得……”簡明振作一點,口齒流利,“覺得,和你還是不行,至於為什麽不行,感情沒到吧。
  其實我們也沒到非得在一起的程度,我約你吃飯的那個晚上,更沒答應你什麽,我說的是我要想想。現在,想好了,給你答複,不行。”簡明搶過淩勵手上自己的包包和手機,“事情就是這樣,我不知道你會到處找我,真的對不起,給你添了這麽多麻煩,話說清楚,咱們兩清,我走了。”
  知道什麽叫刀往心上割不?就像淩勵現在這樣。不是沒被辜負過,像方楠給他頂綠油油的帽子,他亦能理智地接受,心裏明白,價值觀差異大,情鬆愛弛,日子沒法過就是沒法過,半點也勉強不得。但簡明不一樣,明明彼此有情,她卻隻是因為膽怯,沒辦法輕易相信,三番四次退縮逃避,屢屢用謊言掩飾她的真實心意。對,淩勵知道她說謊,淩勵心痛,不僅僅因為被辜負,而是知道她在辜負他的時候,或許比他更難……眼見她看都不看自己,一步一步,把她的謊言留下,真實帶走。淩勵怎麽可能答應?
  追兩步,拖住她,“兩清應該是兩個人的事情,你一個人說了不算。”
  簡明甩開他,“我該講的講完了,你的想法跟我無關。”
  淩勵再次拖住她,“你無緣無故失蹤,就給我這樣的解釋,會不會太草率了?”
  簡明也再次掙脫淩勵的手,腳下不停,“我沒有其他解釋。”
  淩勵沒轍,隻好跟在簡明身後,“你沒其他解釋,我有,你是不是該聽聽我的?那天方楠是來給我送結婚請柬的,大概是想來個goodbey kiss,我也很意外。我不知道你看到多少,但當時我很快推開她了,咳咳……”簡明走得快,醫生本來感冒發熱,氣兒喘不勻,邊咳還得邊跟著,“那天為了帶你和冬冬出去玩兒,我頭天晚上去開車庫裏的車,很久沒用,發不動。早上跟我哥臨時借了輛車用,怕你不喜歡那車燒包又張揚,忙著把自己的車送去汽修廠修。我回醫院的路上又買你喜歡的DVD影碟,耽誤太久,讓你著急,我道歉好不好?咳咳……”簡明腳下不停,淩勵抱怨,“咱們歇會兒成不?喂,我感冒呢。”
  簡明總算有句話,冷冰冰,“那你趕緊回家休息吧。”
  淩勵隻得繼續跟著,“簡明,這段時間我一直找你,托人找過羅世哲家,可是你帶著冬冬回你爸媽那兒去,我後來還找過羅世華,偏世華也回家過年了,等春節後,我知道蘇曼父親過世……”淩勵說到這兒停了停,告訴簡明羅世哲不肯在自己麵前透露她的下落嗎?不,那代表間接幫羅世哲轉達他對簡明的心意,等於拆穿羅世哲對簡明有想法,還沒死心。他是不會幫那孫子傳情的,於是跳過,“蘇曼父親過世,我不知道你從娘家回來沒有,繼續找羅小姐,但她又出國了,實在再沒其他方法找到你,才拖到現在。咳咳,簡明,這段時間練過競走嗎?”
  簡明還是冷淡,眉毛不動,一個眼色都不給,自行我路,“你別跟著我不就完了嗎?”
  淩勵急,啞著幾成破鑼的嗓子跟在簡明身後,大聲喊:“我不跟著你跟著誰呢?你讓我把我們之間發生過的事情當沒發生過嗎?就你說的,不行,感覺沒到,你是騙得過我還是騙得過自己?簡明,我們都這麽大的人了,別玩躲貓貓的遊戲成不成?你給我句實話,咳咳……”
  “叫你別跟著我!”忍無可忍的簡明轉回身,凶巴巴地衝淩勵,哽著喉嚨,“你要實話,我就告訴你,我沒時間跟你玩,我也沒時間想其他的事情,我就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別再出什麽莫名其妙的狀況,我更不記得我和你之間發生過什麽讓人必須記住的事情。這樣,可以了嗎?”
  簡明說的,淩勵聽到了,但也看到了,她眼裏淚水清澈,隱忍倔強,泫然欲落。淩勵是真弄不懂,這姑娘到底別扭什麽,無奈無助地說道:“不要調戲我。’
  曾經,在湖邊,她被酒精弄得智商為負,把他捏在她下巴上的指頭打開,嘟著嘴,“不要調戲我!”簡明被這幾個字徹底刺激,恨恨推開淩勵,“走開!”就往馬路對麵衝。
  他們這會兒已經走到街上,簡明倉皇間奪路狂逃,正趕上紅燈亮起之時,車子隆隆而過,虧得淩勵還算機警,長胳膊長腿躥前幾步,把胡闖亂撞的簡明用力拉回來,膽戰心驚,氣惱下,在喇叭呼嘯中念簡明:“你不要命了嗎?當媽媽的人,這麽衝動,出了意外冬冬怎麽辦?我怎麽辦啊?”念歸念,人護在懷裏,指節修長的手掌在簡明後腦拍拍,“以後可別這樣了,嚇死我了。”他念完本欲把簡明帶去個好好說話的地方,天都黑了,春寒料峭,沒吃晚飯,淩勵更被簡明與感冒一起折騰到昏頭漲腦。可簡明維持著一個姿勢不動,靜靜地靠在他懷裏,頭貼在他胸口,慢慢地,兩條胳膊輕輕地環在他腰上。淩勵也……不能推開她。這不是湖邊,沒有小狗,空氣不好,到處亂糟糟的,他們站在馬路牙子上,還不知會不會被城管大爺和交警哥哥罵。不過,淩勵覺著,先這樣吧,下巴擱在她頭上,抱牢她。時間一秒秒流逝,他的心也一寸寸地變軟,軟得隻裝得下一個簡明,其餘都是陪襯,在夜色中冉冉遠去。
  簡明隻知道,在撞入淩勵懷抱的那一刻,她的眼淚終於落在他的外套上,隨即,她聽到他的心跳,像曾經聽過的那次一樣,噗通噗通,一下一下,沉重,穩健,有力,像堵高牆——厚厚的,永遠不會崩塌的牆,屹立著,具備穿透歲月的能量,讓她有種好想就這麽依靠著再也不要醒來的念頭。可或許,這正是她可恥的地方。她對他,更多的是依賴。而他對她,是珍惜嗬護,愛如珍寶。
  什麽都被他考慮到了,無論是對方楠的妒,還是對冬冬的責任,而自己,隻是在能承受或是太忘情的時刻,往他懷裏靠一靠,承受不起的時候,就躲就逃。對淩勵,簡明自認,她什麽都給不了他。可是,他們若在一起,他卻必須要負擔起她的一切,包括冬冬,這不是一件小事,難道淩勵是隻蝸牛嗎?非得負擔她才能生活?
  她頭頂,淩勵的聲音,沙啞,磁性,熱度十足,“簡明啊,我知道你有顧慮,有害怕,有放不下。
  可是,有些人,你以為可以再見;有些事,你也以為可以一直繼續的。偏不知什麽時候,也許隻是你轉身的那個刹那,有些人,你就再也見不到了。當太陽落下,又升起來的時候,一切都變了,一不小心就再也回不去了。人生不長,你說是不是?我們不應該浪費的……”
  簡明那顆固執的腦袋終於從淩勵懷中抬起來,“你在發熱是不是?”她感受到不尋常的熱度,透過他的衣物和呼吸,燙著她的皮膚。
  淩勵翻個白眼,“親愛的,我感動死了,你終於注意到我了嗎?”不管做作不做作,趕緊咳咳再咳嗽兩聲,脆弱的樣子,“我非常非常需要關心和照顧。”
  簡明不接茬,還別別扭扭的,“我送你回醫院。”要招手攔車。
  淩勵截住那隻攔車的玉手,拉到自己的狼爪中,“吃點東西就好,街邊就有鋪子,進去坐會兒。”鋪子,哪一家?淩勵找。隨便什麽都好。好吧,粥鋪,雖然簡明不太適合吃粥。感覺簡明又把她的手從他掌控中掙脫,委屈,“手給我握一會兒都不行?”
  簡明忍耐,“我包裏水壺有溫水,我以為你會需要。”
  啊,誤會了,淩勵點頭,“需要,需要,太需要。”接水壺喝水,聽簡明問,“感冒藥吃過沒?我這兒也有。”淩勵回她,“下午在辦公室吃過了,按時間晚上才要用,我家裏備著呢。”又奇道,“你的包是哆啦A夢肚子上的口袋嗎?什麽都有。下次你從裏麵掏出罐液化氣我都不會驚訝的。”
  不理淩勵的貧嘴,簡明異常簡單.“一個人,總得學會照顧自己.,淩勵應允:“以後你有我。”
  簡明不應,悶頭把水壺收好。
  淩勵把她的大挎包接過來,掂量掂量,挺重的,自然而然地幫簡明拎著,一起往粥鋪走,問:
  “現在這份工作是哪裏?”
  簡明隨口道:“幹嗎告訴你?”心裏矛盾,就這麽跟他鬧,不是更牽扯不清?可總不能放著發熱感冒的他不管吧?
  淩勵想的是另一件事,羅世哲,那始終是他的心腹大患。簡明著裝精致,看起來這份工作比之前的要好一些,以簡明的履曆,短時間內找到份合適的工作應該不易,會不會和羅世哲有關係?少不得旁敲側擊.“薪水還可以嗎?”
  簡明泛泛應道:“還不錯,老板挺照顧我的。”
  淩勵又把問題繞回來:“哪家公司?”
  簡明是不會告訴這廝的,地址被他知道怕會沒完沒了,避過,“這家公司還可以。”
  淩勵忍不住,“羅世哲介紹的嗎?”
  簡明秀眉淺蹙,實在想不通,為什麽她的工作應該是羅世哲介紹的?寫滿疑惑的眼睛對著淩勵。
  簡明沒個明確回答,淩勵是各種擔心、不安、嫉妒,本來就發熱的腦殼更熱了幾成,“你住處呢?”
  簡明說:“是不是覺得,住處和工作,都是我前夫安排的?”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淩勵來者不拒,他可不許簡明再接受那孫子的照顧,承認:“是,我擔心這部分,你有問題,我能為你解決。”
  一口氣兒憋到簡明的胸口,不上不下,倒讓她整個兒冷下來,點點頭,“對你來說,我就是這樣一個人,要麽必須被羅世哲照顧,要麽,就必須你接手。”
  淩勵差點立刻答個YES,總算回過味兒,這不對,他是一心一意想照顧簡明母子,但這不代表簡明沒有照顧自己的能力,所以……所以簡明淡淡地,把挎包從他手裏接過去,“如果隻有這兩個選擇,那我選前者吧,好歹那是我兒子的爸。我覺得這個結果也符合你的期望,畢竟你心心念念惦著 簡明打斷,“不!”
  “我……”
  “不!”
  簡明盯著淩勵,那眼神,淩勵自覺,再糾纏下去他會死得更慘,放手,“再見。”眼睜睜,看她從他鼻子底下走掉。就在剛才,他喜之欲狂、信誓旦旦,在這個春天,他再不會把她弄丟。就在之前,他在辦公室跳起來,認為黎明就在眼前,現在是怎樣?黎明前的黑暗?不不不,淩勵掏手機,“哥,你得幫我,救命啊……”
  就在不久前,還在想和他去湖邊走走,還想著念著他,其實他就是個混蛋!混蛋!簡明滿腹怨懟,走了好幾站路,才搭上一班回自己住處的末班車,又累又餓,本來該用的胰島素都沒來得及用,這日子過的,三餐不定,藥石不定,隻怕真會英年早逝。
  打開保溫杯,剛喝口水,手機進來條短信,竟然是淩勵,不,阿勵來的?這廝的短信永遠是不靠譜不著調不識趣到極點,“明,忘了提醒你,我感冒,水杯你要消毒過再用。”簡明瞅著短信,險些被口水給噎得背過氣去。醫生您有心倒早點來提示啊,現在她喝都喝了。
  醫生這回沒忘記署名:勵。但是,能不能不要“明”?又少打字了吧?簡明硬被麻出一身雞皮疙瘩。哦,這杯子,算是與人共用過,真不小心。簡明執著水杯和手機,一方麵,恨得想把這兩樣都丟車窗外麵去,一方麵又覺得這樣真浪費,淩醫生的過錯,為何要用浪費自己金錢的方式懲罰自己?可就此作罷又咽不下這口氣。一肚子九曲十八彎,彎彎套彎彎的糾結,朝不保夕,從何說起啊。的就是這一樁。”
  一句話,噎得淩勵萬劫不複,他這匹病馬努力半天,竟然在這兒失了前蹄,冤不冤啊?覷著簡明的神色,淩勵覺得,玩完,且不論簡明是不是被羅世哲照顧到,但他是把簡明給惹毛了。力求補救,舉手,“我投降,我錯了。”
  簡明點點頭,更冷的語氣,“道歉我接受,不過其他算了。我胃口不好,現在不想吃東西,你是醫生,自個兒能照顧自個兒,再見。”
  “簡明,”淩勵拉住她胳膊,“給個機會,我願意解釋。”
  簡明表情決絕,“你這一晚上也解釋太多了。不!”
  “我隻是…… ”
  
  11
  不止一次,在角落裏做夢,幻想他會對她微笑,
  而她也能以最好的笑容回贈那種從沒受過傷害、永不言敗的圓滿笑容。
  可現實裏的自己,可以嗎?
  
  淩勵進大哥家,大嫂文娟瞅著這孩子起疑,“阿勵,你咋了?”手碰碰他腦門,“喲,這麽燙?”
  張羅找藥,找了會兒才想起這孩子是醫生,“你能吃啥藥?”
  淩勵要求:“熬點薑茶吧。”
  文娟叫人去熬。接著,一家三口就坐淩勵對麵,嚴陣以待。二爺都叫救命了,不定啥大事兒呢。
  “幫我找個人,”淩勵開門見山,“還記得我之前說過,要給哥嫂帶個人回來見見的。…仲恒記得特清楚,“嗯,你還拿了我的巧克力送她。”
  “對”,淩勵顧不得挑剔侄兒小氣,把如何認識簡明,怎麽和簡明有情,簡明前夫是誰,簡明又怎麽誤會了自己和方楠,怎麽不見了,又怎麽見著了,給哥嫂詳述一遍。不出所料,講到方楠那一截,家裏人不約而同地在神色目光裏表達出他們的不滿。淩勵因此感覺自己熱得臉更紅了,嗓子更啞了,鼻子更不通氣了,人更暈了的時候,大哥康說了句:“我新聘的秘書叫簡明。”
  淩勵沒辦法第一時間順利接受,“啊?什麽?”
  淩康的表情就由穩健寬厚漸變為很跩很跩,“我剛請的秘書叫簡明,簡單的簡,明白的明。”
  仲恒興奮,“耶,嚇死二叔了。簡明我見過,她很好。”
  淩勵終於意識到,黑夜過去,黎明在此刻來臨,癱沙發上,“我的媽啊。”癱兩秒又起來,至死不悔地固執加戒備,“哥,這工作不是羅世哲拜托你的吧?”
  文娟說:“不,簡明是我內定的……”
  文娟見到簡明,是春節之後,淩康公司招了批人,在人事處那邊麵試。簡明本來應征的是很小的職位,薪水也不是特別高,但畢竟大一點的公司工作環境好,晉升機會多,即使是這樣的職位,也是應征者眾,趨之若鶩。簡明的競爭對手,都是剛出校門的學生,她這個年紀的,坐辦公桌後麵挑三揀四地當主管呢。簡明覺得,自己雖然筆試成績不差,但綜合各方麵因素,她認為自己勝算不多,最好別浪費時間,自是止步不前,臨陣脫逃。走廊等電梯,耐不住人多,簡明又心急地去參加另一個招聘單位的麵試,東張西望,見到有部電梯前沒人,果斷上前按停。還尋思,那些家夥傻不傻啊,非擠一處等著一部電梯。
  簡明等的這部電梯裏,隻有兩個人,是文娟和她們太太團中的一位朋友。文娟這位朋友,從歐洲度假方歸,給老大哥淩康帶回他至愛的幹酪Parmigiano Reggiano,一早送來,順道和文娟出去逛個街。她們搭的電梯是高級管理層的專用電梯,所以,白衣黑裙,穿著中規中矩,一點都不揮灑自如,怎麽看都與“管理層”不挨邊的簡明進來,還真莫名其妙。不過文娟是個非常隨和的老板娘,不會為難簡明,還問:“去幾樓?”
  “一樓,謝謝。”簡明大喇喇地接受文娟的照顧,不覺有異。
  文娟也不覺得沒受到尊重,還和朋友瞎感歎:“這時間啊,撒丫子跑過去就沒了,瞧瞧咱們,從大好的五四青年,刷地變成絕經的三八婦女……”
  別人還沒給文娟反應,簡明噗嗤先笑了,她這人一向淚點低,笑點也低,邊笑邊自察冒失,忙道歉:“對不起。”
  被簡明這麽一鬧,文娟的朋友反而不好接話。正好文娟手機響,她拿包包裏的手機,動作大了點,身上那件頗具異國風情的上衣,嗤啦,肩背處掙開了線。
  文娟的朋友糗她:“叫你貪便宜,五十塊錢買這麽個破玩意兒。”
  文娟忙叨叨處理完那個電話,鬧心了,“這可咋整?”
  說話間,電梯到了一層,大家都應該出去,可因為文娟衣服出問題,和朋友沒動。
  本來簡明該走人,但她對文娟那句俏皮話印象深刻,再說也覺得文娟看上去自然隨和,心裏生出幾許親近感,平時不惹閑事的人主動要求:“要不我幫你縫上吧?我帶著針線呢。,,文娟一來是對這莽莽撞撞,愛笑的孩子有好感,二來也好奇,誰沒事出門還帶著針線?雖說縫上顯得不是很有必要,還是答應:“行,那麻煩你了。”於是大家都在電梯裏,文娟把上衣脫下來給簡明縫。
  簡明的包包裏有個很小的針線盒,裏麵備著幾個紐扣大小的線團和幾枚針,還真有和文娟這件上衣顏色比較配的顏色,她麻利地穿針引線,和文娟聊:“這件衣服真好看,才五十塊啊,哪兒買的?”
  文娟純粹是興趣來了,故意逗簡明:“動物園那邊批發市場淘的。”
  簡明這實心眼孩子就當真,“我老長時間沒逛街過了,哪天也去淘淘看。”
  文娟和朋友聽簡明的話抿嘴直樂,並無惡意,就是覺得好玩。事實上文娟這件衣服是在巴黎一個吉卜賽人擺的小攤子上買下來的,五十歐元。這衫用料做工並不上乘,款式不出奇,但花色設計實在別致。文娟是一見鍾情,死活挪不動步了,就算穿在身上小一碼,效果不是特別好,但文娟說:“老娘樂意這回事兒,就像婚外戀一樣,神也擋不住的存在。”死活把這件衫給拎了回家,且自得,在太太團裏顯擺自己花五十塊買回來的是獨一無二的孤品,比買大牌奢侈品強。誰知道沒穿幾回,她的孤品就出了狀況,還不如從批發市場買回來的呢。
  文娟還挺喜歡簡明的實心眼,將她向來無與倫比的親和力發揮十足,問簡明:“為啥老長時間沒逛街了?像你這麽漂亮的小姑娘再忙也得逛街購物啊。”
  簡明搖頭,“哪有空,我這還得找工作呢。”
  文娟方醒悟,“哦,你是來應征的吧?”
  簡明稱是。
  文娟奇怪.“這麵試不剛開始嗎?你咋走呢?”
  簡明說:“哎喲,哪個看著都比我年輕能幹,何況我文憑也不夠。這家大公司,門檻高,我多半不行,別湊熱鬧了。”她麵帶豔羨,“您是沒見著,那幾個應征秘書職位的,長得可好看了,跟電影明星似的,英語也特好。”
  文娟笑,“你是膽兒小,我看你也挺好的。你害怕幹嗎不讓你男朋友陪你來?我瞧好多人都是男朋友陪著來的。’
  每次被人問到這個部分,簡明都是笑笑,換話題:“還差幾針就得。”
  簡明的閃躲,文娟這樣的老江湖閉著眼都看得透。但一般人明白歸明白,不會追根問底,偏文娟覺得跟簡明挺投緣,看起來斯斯文文、和氣善良的丫頭,還會做針線活,身上有種很母性的溫柔特性。如此類百分百的賢妻良母型,這年月也不好找,文娟第一個想起來的是她家二爺,自存了點心思,“跟男朋友分手了吧?”
  簡明胡亂點點頭,隨便嗯一聲:“來,好了。”
  文娟瞅瞅,補得天衣無縫,滿意,那點小心思就更蠢蠢欲動。簡明跟她道別:“我走了,再見。”文娟攔住,“等等,閨女,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簡明。”
  “哦,簡明啊,你現在去哪兒啊,咱們一起吃中飯吧,算我謝謝你。”文娟的邀約理由不算登樣,大早上九點多,等中飯離譜了點不。
  簡明樂,“不用,舉手之勞,別客氣,我還得趕著去別的地方麵試呢。”
  文娟擺出打破砂鍋之勢,“你下麵應征的是啥工作?”聽簡明說是做銷售,文娟立刻否了她,“那做銷售的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個個人精似的,嘴還得能說,得有眼力架兒,你不行。聽話,你趕緊上樓去麵試吧。”
  簡明瞅著文娟發愣,也太直白了吧?才琢磨起,這阿姨誰啊?這家公司的員工嗎?看年紀,說她是主管級的吧,她又不像;不是主管級的吧,氣場還挺強。
  見簡明發愣,文娟就指點她:“咱們不說別的,單論這電梯吧,你一頭紮進來了,你知道這道電梯前邊為啥沒人等不?”簡明茫然搖頭,文娟說:“看吧,你這都沒整明白,咋幹銷售啊?行了,聽我話,上樓去吧。”不由分說,把簡明往電梯裏一塞,“你上去,我保管他們會用你。”為增強她言論的可靠性,文娟附注個很神的說明,“看見我的衣服沒?這可是我從吉卜賽人手裏買的,吉卜賽人你知道不?會算命。上去吧,我在這兒等你,你麵試完來找我……”等電梯門一關,文娟就打電話給淩康,“你用什麽樣的秘書,我有權過問吧?我看中一個……”
  簡明倒不是說真聽文娟的話,她是被文娟打擊到了,才反應過來。這部電梯前沒人等並非是別人傻,看不到,而是因為這部電梯代表的是普通人不便靠近的威望和權力,剛才那阿姨話沒錯,就她,真的是幹營銷的料嗎?簡明沮喪,混在一群等侯麵試的人裏,不是躍躍欲試,不是心甘情願,實在就是懷著一種明知前去死路一條,但又並無其他出路可選的情況下,進去參加麵試。
  所有麵試者裏,簡明被問的時間最短,就一個問題:“知道自己應征的是什麽職位嗎?”簡明答應:“知道。”對方說:“但我們覺得主席秘書這個職位你更合適,你被錄用了。”向簡明伸出手,“歡迎你加入我們。”簡明機械性地伸手與人家握一下,傻呆呆,氣聲效果,“謝謝。”然後出來,先下一層找那位吉卜賽算命阿姨,人不見了。簡明想想覺得這事兒太沒真實性,又跑回去人事處問:“我真的被錄用了嗎?”
  “嗯,肯定被錄用了。”
  “為什麽?”
  對方反問:“不好嗎?”
  其實像這樣怎麽看都不靠譜的事情,應該能閃就閃,可各方麵條件委實誘人,簡明飛快地答:“好,幾時上班?”
  “現在帶你去見我們淩文集團的主席,請跟我來。”
  簡明受寵若驚…,“後來簡明跟我說,這是遇到了觀世音菩薩的化身了吧……”文娟大笑。
  淩勵跟著樂,“嫂子,謝謝你。”
  “不用謝,本來我媽看著她的時候想著的就是你。”仲恒裝神秘,“不過呢,最有趣的不在這兒。”
  淩勵疑惑,“在哪兒?”
  淩康說:“最有趣的是在於,你嫂子想給她介紹男朋友的時候,她拒絕了,她說她有喜歡的人。”
  淩勵僵住,像等被判刑一樣等著他哥。
  大哥淩康拍拍老弟,“別緊張,簡明說她心裏的那個人是醫生,待她很好。我們也不知道那個人是你啊,就尋思咱們家的醫生遲到了,她表現得很堅定,完全不給你嫂子機會,我們也覺著不能勉強,先靜觀其變。再說你好像也沒這份心思,我們就沒安排,那現在看呢,就是整岔了。”
  說著,一家人嘻嘻哈哈。
  淩勵擠在大哥大嫂邊上坐,會挑重點著呢,“原來,有什麽安排的呢?”
  “相親唄。”
  淩勵用力點頭,“相親我喜歡。”
  一家人傻,“你這都知道人在哪兒了,還相啥親?”
  “我剛把她給得罪了,”淩勵老老實實,“我以為她接受姓羅那孫子的照顧,把她惹毛了。”
  文娟說:“簡明脾氣挺好的,不會氣你太久,那點誤會,說清楚就沒事。”
  “不行,我怕她不理我。”
  淩康直嗨喲:“你說你這廢的。”
  文娟已經答應:“行,行,過兩天,我就尋個由頭,說家裏宴客,讓她幫我來準備準備,給你機會。”又告誡,“阿勵,別怪嫂子講你,到時候你可機靈點,別再掰扯那沒譜的。這是簡明脾氣好,要我啊,大耳刮子扇你。”
  淩勵受教.“不會有下次。”要求:“嫂子,咱明天晚上宴客行不行?”
  淩家另三口暈厥狀,淩康說:“我們家客人明天燒能不能退啊?”
  淩勵起立,“我現在就回醫院,趕緊吊點滴。”
  淩康跟著起來,哄兒子似的,“這就對了,來,哥送你回去。”
  淩勵回醫院的路上,給簡明發了條短信:“明,忘了提醒你,我感冒,水杯消過毒再用。”知道簡明絕不會回他,麻溜地,在急診病房找張床,吊著藥水安睡。
  大爺淩康一早接到二爺的電話,神秘兮兮的,“哥,簡明沒辭職吧?”
  淩康皺眉頭,“她為啥要辭職?”
  淩勵的破鑼音,“我怕還沒等到相親,她發現你是我哥,跟我生氣,就辭職。”大概也覺得自己杞人憂天,嘿嘿笑,“其實簡明再胡鬧,也不會這麽極端的,是吧,大哥?”
  淩康真沒脾氣了,“知道自己想多了就好,趕緊歇著去吧,我和你嫂子……”有人敲門,淩康自然而然,“進來。”
  進來的是簡明,永遠溫婉柔和的聲音,“淩先生,早,您的咖啡。對了,他們說您找我?”
  淩康電話沒關,收訊良好的情況下,這段就現場直播了。淩康聽到老弟懷著種種羨慕嫉妒恨的嘀咕:“真幸福,還有咖啡喝。”這家夥,大哥淩康哭笑不得,把電話從耳旁拿下來,正想:
  掉,手指頭還沒動呢,簡明又恭恭敬敬的,“淩先生,昨天你問我要不要去物業部的事情,我考慮一個晚上,決定,我去。”
  淩康這關電話的指頭再沒法動彈,對著簡明有點愣,完了,昨天還以為這孩子不會成為他弟媳婦,又有潛力,是塊材料,打算放出去磨煉磨煉,現在昨辦?昨兒晚上也忘了這一茬,怎麽跟二爺交代呢?與往日驟雨打荷般的快速果斷相比,大爺淩康競自躊躇了會兒才道:“這事不急等等再說。哦,文娟找你,你去一趟,她在會所。”
  盡管BOSS看上去有變卦之勢,簡明不疑不驚,麵色恬靜,“好的,那我先出去了。”
  淩康把手機又貼耳朵上,果不其然,二爺問:“你要調她去物業部?”
  淩康一邊翻文件一邊說:“她是塊材料,隻是欠缺點經驗和自信,多出去與人接觸,打打交道,練一練,以後會是個好幫手。不過,也沒定下來,可以商量。”聽著淩勵在那邊咳嗽,淩康停了停,接著又說,“阿勵,昨晚光陪你鬧了,等你走後,我和你嫂子才想起來合計,你真跟簡明,以後可是當人孩子後爹,你考慮清楚沒有?”
  淩勵清清喉嚨:“這件事沒啥好考慮的吧,就好好待人孩子唄,指定不能把他當小白菜養。”
  淩康叱他:“整點有用的。’
  “哥,我喜歡她,這件事沒有退路,和她有關的我都接受……”
  淩康笑,“你決定的,哥會支持。”放下電話,淩康吐口氣兒,他希望弟弟能幸福,這次,不要再空擲一腔赤誠。
  從淩康辦公室出來,簡明打電話給司機,收拾收拾,去見文娟。在簡明眼裏,文娟比較像天使。老板娘是在她困難無比的時候,從天而降的觀世音菩薩,幫了她大忙。
  春節期間,簡明帶著孩子回家過個團圓年,就帶著冬冬又回羅世哲處。恰巧羅世哲來電話告知,蘇曼父親過世,他們也馬上要回來了。不過為方便治喪,他們回來也是先住蘇曼娘家,簡明還是得繼續照顧冬冬一段時間。
  因工人芳姐假期還沒結束,羅宅這幾日買汰燒都是簡明負責。
  出去買菜的時候,簡明遇到羅世哲鄰居。鄰居告知,簡明離開那幾日,有人來找她,是個身材挺拔、個頭高高、戴眼鏡、氣質好好的體麵先生。鄰居與簡明也是舊識,對羅世哲的家事多少略知一二,問簡明:“是你男朋友吧?看著挺好的,別錯過。’
  簡明找了個其爛無比的借口,“可能是學校的人,通知我考試時間……”就把這事兒支吾過去。是夜,簡明再抱著醫生送的熱水袋入睡,心中惴惴,滿坑滿穀的不安,這淩勵,不依不饒的,是想怎樣?他和前妻又鬧變故了嗎?如此思來想去,競再沒一夜能睡得安穩。
  比羅世哲先回來的是羅世華,正好要出國,趁著這兩天,搬家完畢。把舊居房東、舊屋介紹給簡明,正好簡明搬進去,就等著羅世哲回來,她好著手找工作。
  羅世哲回家的時候,獨自一人,蘇曼未與相隨,簡明固然意外,但習慣性地不問,那個裝現金的大牛皮紙袋和手機,簡明原封不動地交還給他。在無任何意外狀況發生的情況下,動用紙袋裏的錢作日常生活開支,簡明會立刻聯想起為了冬冬的事情,與蘇曼約在茶樓見麵那天,有備而來的蘇曼當時的麵孔,簡明怕她引經據典長篇累牘,“照顧孩子沒幾天,能用多少錢?再說,親媽照顧孩子幾天,還需要跟前夫要生活費嗎?”然後羅太太日常清單一開,七七八八一算,最後下結論:“簡明不愧是能八十萬賣掉老公孩子的人……”再多的委曲求全,也敵不過一番惡意曲解,簡明自認沒那個時間和精力,與人口沫橫飛、錙銖必較。
  分毫未動的錢,羅世哲握在手中,徒然一歎,見到兒子則特別開心,抱著冬冬說:“喲,胖點了,還是媽媽會照顧你。”
  簡明笑笑,拎好行李,“我先走了。冬冬,跟媽媽再見。下個星期天,媽媽來看你。”
  冬冬眼巴巴地看著簡明,要哭的樣子。
  簡明也心酸,硬是逞強,哄兒子:“男生要勇敢,不能哭。媽走了,想跟媽聊天可以給媽打電話。”
  “我帶冬冬送你。”
  簡明拒絕:“不用。”
  羅世哲不吭聲,非常堅持地穿外套換鞋子拿鑰匙。
  簡明也很堅持,“世哲,真不用,外麵下雨,冬冬腸胃不好,出來進去的,別再讓他受涼了。”
  有效,羅世哲作罷,帶孩子到門口送簡明下樓。那一刻場景,羅世哲在此後很多次回憶起來,仍無法形容難以描述的心情。突然意識到,拎著行李下樓,背影孤獨單薄的女子,曾是他熱血衝動的年紀,與之誓言相守一生的人。
  是刻意丟棄的。
  他認為年輕時候清高孤傲的自己是個大傻缺,於是,把那個自己丟棄了;他認為曾經一心向學浸淫書海的歲月是浪費人生,於是,把那段歲月丟棄了;他認為她幫不上自己的忙還會與她爹媽來謀算自己,於是,把她也丟棄了。
  可就在以為自己擁有的都是最值得、最正確的此刻,羅世哲對著簡明背影消失的樓梯道,卻覺得很空,這個家、這座城,很空。
  無須照顧兒子,簡明開始全情投入找工作的進程,投遞履曆,參加麵試、筆試。有幾次,羅世哲打電話問她需要不需要幫忙。簡明一口拒絕。自從上次在醫院,羅世哲莫名其妙送她一束花.又動作親密,她對他總有種說不上來的戒心。以至於,天降好運,進淩文做了大老板的秘書,簡明仍未對羅世哲與蘇曼言明。幸甚,他們自己的事情夠忙,還沒工夫來煩她。
  簡明還記得第一次見淩康,他坐在氣派的辦公桌後麵,鬢邊頭發略有花白,身材高大、挺拔,那張臉,讓簡明心口莫名其妙地緊一下,總覺得阿勵若有一天老去的話,應該會和這位淩先生很像。如果不是淩醫生說父母已然辭世,大概會錯把淩康當成阿勵的爹吧。
  簡明在淩文的職位,準確地講,應該是淩康先生的私人秘書。大佬淩康身邊,跟著一個特助兩個秘書。特助和除簡明之外的另個秘書,都是男性,協助淩康打理公事。簡明負責的部分,是協助處理淩康的私事。所謂私事,就是必須把淩先生的家人照顧周到。可按照指派給簡明的工作內容看,需要被淩康照顧的“家人”,隻是淩文的老板娘文娟夫人一人而已。給夫人要去的餐廳訂位置,要去的發廊做預約,夫人去哪裏打麻將計劃幾點接送,夫人要去哪裏遊玩安排車馬夫人和誰去看首映……總之,簡明經手的從來都是文娟的事,能為淩康做的,也就是每天送幾杯咖啡,其餘,坐公司的車去見夫人。簡明曾經奇怪,問之,為何夫人不請一個助理?她的戰友另一個機靈百變的秘書小哥答:“因為夫人又想生活方便,但又討厭身邊有個不相幹的人跟著所以囉。再說,老板不這麽整,怎麽顯得出來對夫人的在乎與重視呢?”這倒也是,言之在理,簡明輕笑。
  所以簡明的工作大約如此,如果夫人這天興致高漲,打牌、吃飯、出遊,她得跟著小忙一陣子;如果這一天文娟夫人興趣寥寥,在家待著哪都不去,那簡明也大可閑一天。當然,簡明閑時候可以幫淩康的助理和秘書處理一些雜事。還有,如果上進心強一些的話,她應該多打探淩家的小八卦,免得哪天做事疏忽了什麽,再鬧出笑話。
  可簡明愚鈍,她的處世哲學也很鈍、很消極、很鴕鳥,覺著吧,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出笑話,那還能用不知者不怪推脫一二,至多也就落個笨拙之名。知道太多,想得也多,萬一聰明反被聰明誤,可是什麽退路都沒有了。笨人辦笨事,思量起來總還有情可原。聰明人拙一回,多數前半生攢下的英名喪盡。唉,她還是接著笨吧。淩家的家務事,她隻知文娟即可,其他不問。
  無論如何,簡明與淩家相處和諧愉快,和諧到文娟夫人還要介紹男朋友給她。不過簡明還是婉拒了。倒是淩康認為她為人穩妥耐心,想放她去物業部門鍛煉鍛煉,隻是,簡明不明白今兒早上,老板怎麽又遲疑了呢?她已經打聽過,物業部工作沒那麽可怕,她可以應付。去會所的路上,簡明暗暗祈禱,別讓她的好運溜走吧,或者跟文娟夫人側麵打聽打聽?
  文娟正做SPA中,見簡明,一貫直接,“你得幫我個忙。
  簡明恭敬,“有什麽吩咐您說,應該的。”
  “明天晚上我在家請幾個親戚吃飯,你來幫我布置布置。”文娟百分百信任,“你心細,考慮事情周到,比我這馬大哈強。”
  簡明笑,“都是些小事情,本來就應該我處理的。好,告訴我,幾位客人?”
  “都是我家的親戚,飲食上不太挑剔,清淡些就好,不像我,口重。”文娟煞有介事,“簡明.你見著我家親戚的時候,可別告訴他我偷偷吃豬頭肉哦。”
  簡明乖巧答應:“好,我不說,替你保密。”
  文娟非常之不放心,“保證?”
  簡明暗忖,夫人也逗,我跟你家親戚也不熟,怎麽說也是效忠夫人為上,怎麽可能倒戈向你家親戚呢?舉手,“我保證。”
  文娟很放心的樣子,被按摩得舒服了,直哼哼。
  簡明蹲在她身前,“您還是沒告訴我,我需要準備幾個人的食物。”
  文娟算了算,“連我家三口,五個人吧。”
  才五個人?簡明按捺住心頭那點小驚訝,在筆記本上記下人數。嘖,這不是才兩個親戚?最多相當於便飯吧?她還以為起碼得七八個呢。
  再問:“兩位是先生還是小姐呢?”
  “一位先生一位小姐。”文娟打個哈欠。
  簡明覺得自己該撤了,最後一問:“能不能告訴我他們喜歡吃什麽?清淡點的,海鮮行嗎?”
  文娟說:“海鮮可以,可一定要有個紅燒牛肉。明天下午三點到我家吧。對了,你還沒來過我家吧?”
  簡明答:“是。”
  文娟再打個哈欠,“你先去忙吧,今天中飯我們想來點刺激的,幫我們訂泰國菜。晚飯叫淩康接我回家吃,明天我會叫仲恒去接你。”
  簡明答應:“好的,我先走了。”心裏不無納罕,明天叫仲恒少爺來接她?太隆重了吧?等走出會所才想起來,忘了打聽自己去不去物業部的事情。
  在準備那頓五人晚餐之前的早上,簡明跟文娟報備過,可以準備哪些蔬果菜肉之類,並訂了條新鮮的石斑送去淩府。總之,簡明自認準備得非常完美了。下午,她抱著花店送來的一大捧花,上了仲恒少爺的車。還是少爺親自下來給開車門,照顧備至。在同事保安的注目禮下,簡明真的肉緊到死啊,她麵子不是真那麽大吧?
  簡明麵子是大,仲恒專程溜號一小會兒,把簡明接到家就又回去上班,屋裏隻剩簡明和文娟還有幾個女工。能做的事情不多,該采買的蔬菜魚肉都安排好,一鍋紅燒牛肉已在灶上,小火慢慢燉著。需要簡明忙的就是把帶來的鮮花,分插在幾個花瓶裏,擺置到客廳和餐廳。淩家的房子與簡明見過的太太團裏其他幾位家裏相比,裝修風格要簡單許多,卻給人以格外開闊敞亮之感。簡明最愛那排幾乎占一麵牆,大而通透,可以看到整個花園和遊泳池的落地窗,窗邊角落還擺著架鋼琴,簡明特地將一瓶花放在那兒。
  靠琴對窗,風迎麵吹來,簡明手指擺弄那瓶花,目光落在鋼琴上擺放的相架。相片內容明顯是全家福,老中青三代,簡明認得出淩康夫婦,那對端正慈祥的老年伉儷多半是淩康高堂,還有兩個大男孩,簡明認出仲恒,娃娃臉,像文娟。與仲恒勾肩搭背的那位呢?淩勵?不,沒戴眼鏡,簡明使勁兒眨眨眼,定睛細察,還是像淩勵,不過是青春年少版的,一身運動服,幹淨明朗,青春無敵。這要鬧笑話了,簡明不甘心,拿起另外一個相架,還是全家福,麵目慈和的老年伉儷已經不在,披著醫生袍掛著聽診器的是誰?穿運動服的大男孩年紀已長,戴眼鏡,臉上掛著簡明熟悉的笑容,長身玉立、從容有度,化成灰簡明都認得,淩勵!
  有碟金燦燦、切成小方塊的芒果遞到簡明鼻子底下,文娟在問:“那個醫生是我小叔子,不帥?”
  簡明受驚的目光從相片上挪到文娟那兒,受驚的表情,受驚的聲音:“就是必須瞞著你吃頭肉那回事兒的親戚?”
  “可不就是他。”文娟捏著水果叉吃芒果,與簡明的驚慌相比,要多淡定就有多淡定,“這子啥都好,就是職業病嚴重,時時刻刻拿自己當醫生,煩人。”
  簡明口吃中:“可,可,可,是他,他,和仲恒年齡差不多。”
  “我公婆要他要得晚嘛,打小我把他和仲恒帶大的,”文娟親親熱熱,叉塊芒果塞進簡明裏,“可甜了,吃塊沒事兒,咱們都瞞著阿勵。”
  簡明咽下那塊水果,心裏模模糊糊地想,很好,與夫人共犯,再也沒辦法在醫生麵前告文的狀,她吃了豬頭肉,她吃了甜芒果……廚房有事,工人把文娟叫走,簡明還傻愣愣在鋼琴前,她徹底轉型成功,由來幫忙的秘書成老板家宴請的對象。她被這家人“密謀設計”耶,幼稚不幼稚啊?對著窗外花園裏一大片綠成陰,玫瑰怒放,簡明省悟,這是個相親局,這是個鴻門宴。撥淩勵的手機,幾乎是剛撥通醫生接了,簡明語氣不善,還有點迫不及待,“你在哪兒呢你?”
  “在你身後。”淩勵的聲音重疊著,於她耳邊,於她身後,“看出來了,你特想見我。”
  簡明認知,被人調戲,窘,臉通紅。
  淩勵俯身湊近她,逗貓似的,“別不好意思,我喜歡你這樣。”
  “我不喜歡,”簡明加重語氣,“我特別不喜歡。”
  淩勵坐琴凳上,“喜歡一下又不會有損失,過來,”他衝簡明伸手,簡明不接,他霸道地硬把她拽過來,排排坐好,“聽這個。”手指敲擊著琴鍵,叮叮咚咚、玲玲琅琅,一曲簡明最喜歡的《Eyes on me》。淩勵略有沙啞的聲音夾雜在琴聲裏,“現在有沒有喜歡一點?”
  簡明不應,目光落在淩勵那雙曾撫摸過她發絲的大手掌,怎麽可能不喜歡?又怎麽可能隻是喜歡一點點?不止一次,在角落裏做夢,幻想他會對她微笑,而她也能以最好的笑容回贈,那種從未受過傷害、永不言敗的圓滿笑容。可現實裏的自己,可以嗎?希望我可以,可以無愧這雙為她彈奏美妙樂曲的手,無愧於他執著堅定的尋找,無愧於他願意負擔她所有失敗的心意……“簡明啊,”文娟嫂子從廚房出來,在客廳那頭喊,“你來和麵,我怕我和得太硬。”
  淩勵停止彈奏,抓著要起來的簡明不放,急赤白臉地回文娟:“麵硬點沒事兒,你和就行了。”
  文娟才不管,“簡明做的麵條可好吃了,不騙你。阿勵,你就說你吃不吃吧?嫂子保管你吃完這頓,感冒全好。”
  醫生的意誌力薄弱,立馬對嫂子的威風和簡明的廚藝持屈服的態度,“我吃。”
  簡明巴不得趕緊逃走,“我去廚房。”站起身,就要掙脫淩勵。
  “等等,”淩勵握住姑娘的手,“不生氣了吧?”他抬頭看簡明,目光柔和,神情懇切,聲音裏都是軟軟的請求,“前天晚上不是有意誤會你的,找不到你擔心死,找到你又急死,不氣我了好不好?”
  簡明答非所問:“你早就知道我在你哥公司做事嗎?”
  淩勵失笑,“別傻了,我要是早知道,怎麽還會跟你說那些蠢話呢?前天晚上讓你那麽不開心,又不知道你住哪兒,在哪裏工作,沒轍了,來找我哥救命,向他討個辦法,才知道你是他新請的秘書。聽說你和我嫂子相處極好,所以拜托他們幫忙,安排這次見麵,想你看在我嫂子麵上,別不搭理我。”淩勵長長歎氣,居低臨上,固執地握著簡明一隻手,“小姐,我一番用心良苦,你懂不懂?”
  簡明臉又紅,躲開淩勵的目光,期期艾艾,“我,我得去廚房了。”
  淩勵從琴凳上起來,與簡明麵對麵站著,輕輕地,揪她馬尾,帶點教訓,“這麽強?屬牛的嗎?
  你誤打誤撞到我們家,這叫緣分,明白不?”
  簡明被逼得眼泛淚光,她不是不明白也不是不懂,隻是……受不起,橫下心,嘴硬:“不懂,也不明白。”
  淩勵定定看她一會兒,還是軟軟的調子,“別急著說不,等吃完飯,我們好好談一談。”終於放行,“好了,你去廚房吧。”
  飯前時光,簡明打定主意,貓在淩家那間大廚房裏死活不出去,她努力把自己再轉型回幫忙的秘書,洗薑剝蔥,熬湯切丁,料理她的打鹵麵。好在這套程序本就瑣碎,不假人手,夠忙一陣子。文娟和淩勵倒都沒再來嚇唬她,在窗外露台上坐著喝茶、吃水果,煞有介事地聊天。文娟那表情生動一如諸葛亮,麵授機宜的架勢,這是要火燒連營,還是要草船借箭?
  簡明耳朵裏聽到門前車馬響動,知是老板回來了,沒一會兒仲恒也進屋,不曉得跟二叔說起了啥,叔侄倆笑鬧得像屋裏進了一隊兵馬,叮當二五,乒乓亂響。這會兒晚飯準備得差不多,簡明正將待會兒裝蒸魚的盤子擦淨,準備擺裝飾,淩勵進來,“簡明,藥帶著沒有?”
  簡明乖乖地,完全聽話病人的態度,“帶了。嗯,我這就去打針。”拿起自己隨身包進去洗手間。等出來,上桌吃飯。淩康大家長首座,不怒自威,堂音清正,聲如洪鍾,“來,舉杯,為簡明。”
  很正式,也很隆重,而且讓你沒辦法說不,簡明隻好說了聲“謝謝”,小半杯白葡萄酒隻是淺淺沾唇。
  淩勵明察秋毫,“可以少喝點,我會送你回家。”
  簡明瞥他一眼,胡亂點個頭算了,她不會讓他送自己回家的,那得多危險啊。
  文娟熱情,不停地給簡明布菜,尤其那條魚,直接擺在她麵前,蝦也是淩勵剝好送到她麵前的碟裏。沒人提正事,也不會你敬我酒、我敬你酒那麽正經,就是很輕鬆地扯些閑話,類似自己單位和公司那些狗屁倒灶的新聞八卦,文娟時不時地掰活她的麻將經。簡明不會撲克麻將,根本聽不懂,一直安安靜靜地吃東西。因為飯桌上焦點不在她這兒,慢慢倒放鬆下來,由開始的難以下咽,到後來被文娟和淩康勸著,喝了兩小口酒,把自己碟子裏那份菜吃掉。
  淩勵給嫂子夾牛肉,文娟假裝節製,“我血脂高,不吃肉。”
  淩勵洞悉所有,“拉倒吧,背著我們你得可勁兒造,仗著你小叔子是醫生,根本不怕堵血管。”
  簡明忍不住,笑。
  文娟胡謅:“別光說我啊,簡明也一樣,你沒來的時候吃了整整兩隻芒果,你還給她那麽多菜。”
  淩勵說:“少造謠,簡明有那個膽兒嗎?”
  文娟表情很正經很正經地,“這玩意兒,偏心偏得真沒技術含量。”
  淩康和仲恒笑,簡明臉紅,也跟著笑。邊笑邊覺著,這可人格分裂了,她明明不想這樣的,再笑下去,這一餐就是成功的鴻門宴,完美的相親局。
  笑語輕鬆間,淩康問起簡明:“冬冬多大了?上幾年級啊?長得有多高?”
  簡明一一告知,心裏明鏡兒似的,她帶著這麽大的孩子,條件與淩勵真是天差地別。聽淩康說讓她哪天把冬冬帶來吃飯,不是很真心地,“好。”
  “有個七八歲的孩子玩,我的人生就有寄托了,不用天天打麻將。”文娟對淩勵和仲恒發驚人之語,“本來指著你倆給我養個娃出來玩兒,你倆也不給力啊,我這把年紀又生不出來。”她瞅著淩康,“除非你去跟誰借腹生子,成全俺的人生追求,可咱說就為找個奶娃娃來玩,把你賠出去我的犧牲是不是大了點?”文娟非常做作地,悠然一歎,“人生啊,艱難。”
  讓大老板去借腹生子?天啊,簡明直覺,完了,她那根負責笑的神經完全不受她控製,她悶頭捂著嘴一通狂笑,臉和脖子全染了層胭脂色。
  淩家三個男人受不了,顧不得餐桌禮儀,拿筷子敲桌,“抗議,抗議。”然後大家長淩康很適時地提到重點:“簡明,趕緊把冬冬帶過來,再跟阿勵生一個,這樣你嫂子的人生就有希望了。”
  簡明一邊笑得沒辦法及時刹車,一邊又很想哭,眼裏淚花打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幸福的模樣,栩栩如生,觸手可及,隻是,不應該一下子滿滿當當地堆在她麵前,她消化不掉。
  淩勵給簡明遞紙巾,護著她,“哥,簡明膽子小,你們別嚇她行不?”工人端麵條上來,文娟適可而止,“我的媽啊,多香,聞見沒?”
  淩康完全出於真心的捧場,“哦,非常平和的媽媽味兒。”
  再沒人提太過刺激的話題,簡明準備的麵條,大家都吃光了。
  飯畢,大家提議:“吃太飽了,這得出去遛遛彎兒化化食。”淩康尤其提點兄弟,“阿勵,帶簡明散散步去。”
  淩勵答應著,去開車。文娟給這場相親局做ending:“簡明啊,我看你笑起來的樣子,就知道,我這小叔子逃不掉了。你吧,別有啥顧慮,兩個人能過得到一起去最重要,你說呢?”
  簡明囁囁道:“我得想想,多想想,對阿勵公平些。”
  文娟笑,“你要記著,我們真的喜歡你。好,阿勵過來了,你上車吧。”
  
  12
  
  終於一起站在湖畔,賞這水色無邊,本是一日之約,卻由數九寒天延至陽春三月。與簡明再走在這暮色昏沉、燈影水光中,淩勵看著湖麵上,三兩船隻悠然駛過,船尾拖出道寬寬的水紋,心也跟那粼粼水紋般,影影綽綽,蕩蕩漾漾。
  什麽都好,就是隨著天氣轉暖,出來散步的人也增多,淩勵撓頭,左顧右盼。其實人多也沒啥,戀人們情到濃處照舊擁抱打啵,偏他帶出來的這位難搞得一如中國經濟,按倒葫蘆起了瓢……淩勵覺得他需要一隻狗。按理說,天朗氣清,那養狗的家夥們倒是識相點,沒事把家裏的狗狗牽出來遛遛啊,怎麽連小土狗也不見一隻?淩勵忙叨叨地四下裏搜尋找狗,腳底下也不知踩著什麽,絆一趔趄,簡明扶住他,嘴裏才吐出自離淩家之後第一句話:“倒是看著點兒啊。”
  淩勵趕緊順勢牽她的手,鬆口氣,“媽啊,可算理我了。”
  簡明悶頭,持續沉默。
  淩勵拉著她站定,“怎麽了?還生我氣?你是氣我和方楠,還是因為我說你接受羅……”
  簡明飛快打斷他:“不是。”她根本不想聽到羅世哲的名字。
  “那是氣我讓我哥和嫂子安排這頓飯?”
  “我不會隨便把人好心當驢肝肺。”
  淩勵歎長氣,輕聲哄:“那你別扭什麽?”他扶起簡明的頭,半強迫她看他的眼睛,“是嫌我不夠好?”
  簡明與他對視,挺勇敢也挺鎮定,這是默認?淩勵鎖了眉頭,湊近她,壓低聲音,鼻子裏哼出來似的,“真是我不夠好?”
  這是生猛猛的誘惑,讓簡明想吼,少誘惑我,死死忍住,壯了膽子,“我跟你說實話,你哥不會炒了我吧?”
  淩勵徹底頹然,望天翻一圈白眼,輕輕拍姑娘麵孔,“你腦子裏都想什麽呢?”
  簡明很堅持,“真的,不會炒了我吧?他們那麽疼你。”
  看起來她的實話會很驚人,淩勵做了點心理建設,理順簡明額前的劉海,認認真真對著簡明那張被一丁點葡萄酒染得粉紅緋緋的臉,“我保證,無論你說什麽,我哥都不會炒了你。”
  簡明也在做心理建設,她總得把她的真實想法告訴這醫生,不然,真的對他不公平。
  “說啊,你怎麽想的?”淩勵催促。
  簡明看著淩勵,沒有逃避,沒有退縮,也沒有任何不確定,“我覺得,我答應你的話,對你很不公平。你對我很好,可我對你,隻是想依賴。”
  關於這部分,淩勵也從來沒想過,他一直相信,他和她是相愛的,怎麽變成她對他隻是依賴了呢?亂了,在原地打個轉,才站回簡明跟前,“借口吧?其實你隻是對我沒信心,因為經曆過一段失敗的婚姻,所以不敢嚐試,擔心再受到傷害。’
  簡明幾粒編貝玉齒,咬著下唇,沒吭聲。
  淩勵探究,“被我說中了吧?可是,我……”
  “並不,”簡明很肯定,“我對你從來都沒有不相信,我也不懷疑你對我的好,事實上,正因為知道你對我好,所以,我在你麵前,才敢放肆任性。相較來說,我對自己比較沒自信,我擔心我不能像你對我那樣的對你好。”
  淩勵又原地轉一圈,簡明太出乎他的意料,平時他覺得自己挺聰明的,今晚被這姑娘鬧得大腦一陣陣短路。迅速分析一遍,他覺得這事兒不能跟著簡明的思路走,先閃到結果再說,再站定到簡明跟前,“其實我沒太弄明白你講的是什麽,不過,我可以肯定一件事,就是我不介意,我不介意你對我不夠好,不介意你用依賴我的心情和方式與我在一起,我也很高興能被你信任和依賴,樂意你在我麵前放肆任性。這樣,就沒問題了,對不對?”
  簡明飛快,“有問題,這是個大問題。”
  淩勵真崩潰,揉額角,“有什麽問題呢?”
  “你忘了,你說過,我沒有妥協,像個英雄。”簡明眸子水亮,臉像是在發光,一鼓作氣,“我應該是那種隻臣服於愛情的人,我怎麽可以隻是懷著想依賴你的心情跟你在一起呢?起碼我應該像從前那樣,即使不完全一樣,也要有點義無反顧,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對你好,才比較對得起你吧?可現在我沒有,我一門心思隻是想著怎麽多賺點錢,把冬冬接到身邊來。淩勵,我的心沒用在你身上,你懂不懂?”
  . “簡明啊,你這是在逼著我搬自己的磚頭砸自己的腳嗎?”淩勵被簡明一通疾風驟雨砸得狂暈,做個讓我們冷靜點的手勢,“別急,我在試著懂,讓我想想。”想了會兒,還是直奔結果,“你要把冬冬接到身邊,我能幫你,很容易解決的問題。”
  簡明非常痛快,“對,很容易,隻是為了解決問題,才決定和你相處,沒意外,一直處到談婚論嫁。可那樣的我,值得你對我好嗎?值得你欣賞嗎?”
  淩勵定定地看了會兒簡明,這回.他明白一點了,“簡明,你到底有多驕傲?又或者,你到底有多怕屈了我?”
  簡明目光避開淩勵,“除了這個,還有冬冬,和蘇曼在一起相處的經驗太糟糕,他是不是能很快接受你也很難說。”
  淩勵恨不得挖心掏肺:“簡明,你信我,我會對冬冬好的。”
  “我相信你會對冬冬好,我擔心的是冬冬會不會對你好。”
  “你總得給我個機會,讓我試試爭取他吧。”淩勵靠近簡明,扶著她肩,柔聲,“這些問題我們一起慢慢解決不行嗎?”
  簡明苦笑,“淩醫生,我有這麽多問題,你何必呢?以你的條件,找個沒問題的女孩子很容易。
  “做那麽容易的事情的人,你會欣賞嗎?”淩勵再次把簡明的頭扳正,對著自己,“做太容易的事情,對得起你為我這番抱屈嗎?”
  這人真的很難搞很難搞很難搞,簡明耐不住脾氣,掙開淩勵,“你怎麽這樣啊,說來說去者說不通。我都講過我沒心情了嘛。”氣得快步走。
  淩勵也不知為啥就又弄到這個局麵,簡明走,他跟,邊跟邊勸:“簡明簡明,我就是覺得和你投脾氣,男未婚,女未嫁,追你不是罪過吧?”
  簡明不理。
  淩勵尋思,也別逼得太緊,非爭這朝夕之間搞定,退一步,“我也沒要你一定答應我什麽,就是偶爾見個麵,這樣也不行嗎?”
  簡明還是不理,不過腳底下慢下來。
  有門兒,淩勵能屈能伸,“你要是覺得見麵也不行,偶爾遇到應該沒問題吧?就像以前我們在公交車上遇到……”
  簡明停下回頭,“阿勵,別這樣好不好?”她要哭了,眼裏蓄著淚,淩勵心疼,他喜歡她笑,最怕她哭。簡明努力保持鎮定,“和你在一起,我還是會覺得有壓力,我不算強悍,負擔自己,已經勉強,沒辦法負擔更多,對不起。”
  拒絕,淩勵聽得懂,那種鈍刀往心上割的感覺又來了,他眼巴巴地對著這別扭的姑娘,“就讓我為你做點什麽吧。”
  簡明咬緊牙關,“有件事,你能為我做,而且一定做得到。就是,別見麵了,偶然遇到也不要。
  淩勵被逼得道出心聲:“我真的需要一隻狗。”
  簡明不懂,“什麽?”
  淩勵清楚回應:“我說我需要一隻狗,小狗就行。”
  簡明的眼淚掉下來。淩勵伸長胳膊,把她拉進懷裏,環抱住,大手掌撫摸她的發絲,“好了不哭。”安慰得很爛,他自己都快被弄哭,“求你了,別對我這麽狠成不?”
  “還是,別見了,我,真的不行。”簡明夠殘忍,把淩勵推開,又恢複冷靜,她退一步,對淩勵欠欠身,“拜托,謝謝你。”
  今天晚上的湖邊,人真的太多了,簡明跑進人群,背影很快不見。結果,竟還是一個人獨自望著燈影波光相映傷神,淩勵頭痛,思維快被簡明弄停擺。這樣不行,他得找件事情做,什麽事呢?
  ?淩勵看看腕表,這時間,簡明一個人總是讓他不放心,就算以後都不見,今晚總得把她送回住處吧?
  簡明跑出去一段路,確定淩勵沒跟著,停下喘氣,好累。氣兒還沒喘勻,接到羅世哲的電話,平時冷靜得什麽似的人,這當口語氣急迫慌亂,“簡明,你得過來一趟,冬冬發燒。”
  “發燒?多少度?”簡明倒還鎮定,畢竟冬冬去年的體檢結果都還算好,就是體重偏輕,有一點點貧血。
  羅世哲壓抑著慌亂,“簡明,你聽我說,如果隻是普通發熱,我可以處理,可我看冬冬情況不對。”
  簡明緊張,聲音不由自主地拔高,“冬冬怎麽了?世哲,你別嚇我。”
  “是這樣,我剛出差回來……”
  簡明聽著電話,臉色越來越沉重,沉重到血色褪盡,一片蒼白,她需要一輛的士。可的士永遠都這樣,不需要的時候,身邊比比皆是;需要的時候,它久久不至。簡明急得五內俱焚,好容易l 攔到一輛,卻搶不過三五一組出遊的毛頭小子們。瞅著街對麵似乎更容易攔到車的樣子,管不l 得許多,就往街對麵走。這是兩個紅綠燈之間的路段,簡明顧左顧不到右,回頭的一瞬間,有輛車對著她就衝過來,雖說穩穩的一個急刹車,簡明仍被嚇得一跤跌倒,別提多狼狽。
  車上跳下來的人直著喉嚨喊:“簡明,沒事吧?”等簡明意識到倒黴的司機是淩勵的時候,察覺她不過一個鍾頭之內,又落回到他的手上。被醫生從地上扶起,檢查她剛在水泥地上磨破皮的肘彎,淩勵皺眉,不打算寬容,發脾氣:“你想尋死嗎?摔成這樣,不知道疼啊?”
  簡明沒工夫跟醫生閑扯,煞白著臉,急到跳腳,“別管我了,冬冬出事,幫我攔輛的士好不好?”
  淩勵真是忍耐,“簡明,我開車來的。”把她往車裏塞,“我送你去。”
  簡明道歉:“對不起,我急糊塗了。”
  淩勵發動車子,“冬冬怎麽了?”
  簡明也顧不上自己,記起淩勵的身份是醫生,“冬冬突然不說話,對了,不說話,還發燒,你知道這是什麽病嗎?”
  淩勵穩穩地掌控著方向盤,穩穩的語氣和神態,“先別急,怎麽發現生病的?給我說一遍。”
  羅世哲在電話裏告訴簡明,他出差的這段時間,蘇曼照顧冬冬。
  昨天,冬冬放學後,不知怎麽又和蘇曼別扭起來,蘇曼為家族生意諸事不順心煩,本就有些暴躁,一怒之下把冬冬鎖進儲藏室。蘇曼的初衷是想略懲小戒,恰巧工作上有點問題,合作方急找,蘇曼趕著去辦,忘了將孩子放出來就走了。
  冬冬在儲藏室裏,一開始還倔頭倔腦,死拗。隨著天色漸暗,越來越怕,服軟,叫曼姨放他出去,他保證以後會乖會聽話。這會兒蘇曼已經不在,家裏隻有芳姐。芳姐有心放孩子出來,偏偏儲藏室鑰匙又被蘇曼無意之中揣口袋帶走,儲藏室鑰匙還沒備用的,且不巧,室內的燈又壞了,芳姐也沒辦法,就勸冬冬等一等,是想不管怎麽樣,晚飯前蘇曼總會回來的。
  冬冬向來怕黑,從小到大,也沒在那麽狹窄黑暗的地方呆過,天愈黑人愈慌,開始時還算理性求救,耐著性子和芳姐有商有量。後來熬不住,放聲大哭,砸門,芳姐勸說無用,冬冬嚎得殺豬一般。
  芳姐聽孩子嚎的聲音不是好動靜,打蘇曼的手機,誰知蘇曼不知為啥,竟然關機。在這種情況下,按理說芳姐應該打電話給羅世哲想辦法,可芳姐的雇主是蘇曼,她擔心被蘇曼罵多事,斷不會先打給羅世哲,既然連羅世哲都不敢告知,自然更不會通知簡明。所以,即使芳姐被冬冬的慘嚎給鬧得眼淚長流、心慌意亂,也不敢有所行動,光知道隔門勸冬冬。
  晚飯,芳姐和冬冬都沒吃,芳姐也一直沒勸住冬冬,直聽著孩子哭號的嗓子變調,到後來抽抽噎噎的,再到後來全無聲息。芳姐倒是堅持隔門跟冬冬說話,但冬冬後來始終沒一句話。芳姐尋思,再等等,等半夜蘇曼回來就好了,無論如何,蘇曼總不至於徹夜不歸吧?她折騰半天,人也乏,靠著儲藏室的門,有一句沒一句地,繼續跟冬冬說話,慢慢睡著,後半夜覺著冷,醒來,發現這都淩晨三點,也不知蘇曼咋還沒回來。敲儲藏室的門,冬冬還是沒動靜,芳姐心裏害怕,尋思著沒出事也就罷了,真出事,她還是脫不掉幹係,繼續找蘇曼,奈何這蘇曼也不知談的是什麽生意,始終關機。又拖到淩晨四點,芳姐忍不住,電話打給蘇曼娘家找蘇曼的母親,情況一說,蘇媽媽氣得,“這不是胡鬧嘛!”老太太也找不到蘇曼,趕緊帶了人來把儲藏室的門給撬開。
  門打開,臭味撲鼻,冬冬拉了一褲兜子屎尿,昏沉沉地半靠在一堆雜物上。芳姐忙把冬冬叫醒,孩子恍恍惚惚,悶聲不響。蘇媽媽見孩子這樣,顧不上其他,先和芳姐一起給孩子洗澡換衣,喂飯,飯也沒喂進去幾口,冬冬吃得很勉強。這時候,蘇曼回來,見娘家媽在,屋裏兵荒馬亂的,還問:“什麽事兒啊?”蘇老太太把蘇曼拉屋裏去,閉門也不知談了什麽,未幾,蘇曼和親媽俱鐵青著臉從屋裏出來。蘇媽媽說帶冬冬去醫院,蘇曼執意送孩子去上課,氣頭上,還訓冬冬:“一天到晚就做出這副死樣子給誰看?跟你那親媽一樣,不陰不陽的,我見著就來氣。”不理娘家媽,拽著冬冬下樓去上學。
  羅世哲這天近中午剛下飛機,就接到學校老師電話,說冬冬很糟糕,昨天作業沒做,一上午問話不答,操也不出,還尿了褲子,想讓他去學校一趟把孩子接回家。誰家七八歲孩子還尿褲子?羅世哲不及回單位,匆匆去了學校,見著兒子,小臉蠟黃,一身尿味兒,目如定珠,魂魄不全一般。老師也被羅冬唬著,說這孩子平時好好的,無非話少孤僻點,誰承想這樣了。
  羅世哲連忙帶兒子回家洗澡換衣,但怎麽哄冬冬俱無果,把冬冬平時喜歡的玩具、影碟、電動遊戲統統調動起來,擺一房間,冬冬還是那個樣子,耷拉著腦袋,目光也不知是落在哪裏,不給親爸任何反應。羅世哲一邊哄兒子,一邊問起芳姐其中緣故。芳姐剛開始沒全說,畢竟蘇曼前所未有,夜不歸宿,茲事體大,支支吾吾語焉不詳,說一半留一半,但在羅世哲麵前說謊是沒用的,羅世哲打電話給蘇曼,讓她馬上回家。
  蘇曼回家,也覺冬冬有異,她覺著小孩子,就算任性鬧脾氣,再不開心也是一會兒就好,羅冬也鬧太長時間了吧?對於徹夜未歸,一開始還想撒謊,但謊言在羅世哲麵前又兜不住,幾個回合下來,一敗塗地,始終編不出更好的借口,解釋她的夜不歸宿,又沒辦法將事情和盤托出,隻是要求丈夫相信她。
  羅世哲已陷入水深火熱了,這邊老婆夜不歸宿、真相不明,那邊工作上電話還狂催,照計劃,他一下飛機應該先去上級單位作工作匯報,冬冬情況這樣,他又不敢走。可到底,他是怎樣都不會置事業於不顧的人,爬到這個位置不容易,四周強敵環伺,虎狼成群,一絲馬虎不得,暫且把冬冬交給蘇曼,先忙工作。待忙完回家,冬冬情況更壞,發高燒,不吃不喝不言不語不動彈,勉強喂進去感冒藥,沒一會兒工夫,全嘔出來,蘇曼終於怕了,“趕緊送醫院吧。”
  羅世哲撥簡明電話,“這個情況,就算送醫院,也必須聽簡明的意見,冬冬是她的命根子。”
  他不但撥了簡明電話,還打給妹妹羅世華,“我猜測冬冬可能會需要長期照顧。世華,這段時間你要幫哥的忙……”
  簡明零零碎碎地講完,問淩勵:“照你看,冬冬會是什麽情況?”
  淩勵帶著匪夷所思的表情,“你是說蘇曼,竟然把一個八歲的孩子鎖在儲藏室一整夜?”
  簡明搖頭,搖頭,再搖頭,馬尾都快被她搖散了,衷懇:“求求你,別跟我提蘇曼,我不想知道她,我就想知道,我兒子會怎麽樣,阿勵……”她喉嚨哽住,無法順利表達,望著車窗外,盡力不給醫生看到她即將崩潰的樣子,說出來的話與天下脆弱的母親無異,“冬冬要是有事,我真不知道我還怎麽活得下去。”
  淩勵車子加速,穩健端方,“等見到冬冬再說,你現在想再多也於事無補,先休息會兒。”按照簡明的敘述看,淩勵覺得,冬冬的狀況不容樂觀,暗自唏噓,他曾很多次設想過見到冬冬的情形,但沒有一款設想會是現在這樣,竟是去見一個病孩子。
  車到羅世哲的樓下,羅世華停車的車位邊,淩勵也停車,幾乎同時下來,淩勵先打招呼:“羅小姐。”
  乍見淩勵,羅世華愣愣,隨即見到簡明,有所悟,對簡明道:“我聽我哥說了冬冬的情況……”
  淩勵拎著背包,與兩位憂心如焚的女士一起上樓。羅世哲家的門開著,冬冬的房間,羅世哲開著手提電腦在冬冬床前,給兒子放《汽車總動員》,那是冬冬一直很喜歡的卡通片,蘇曼和芳姐都在旁立定,三個人輪番跟冬冬說話。可那孩子半睜著眼睛,燒得臉通紅,嘴唇發幹,簡明一見就喊:“怎麽不給他喝水?”
  羅世哲見簡明如見救星一般,“不行,我們喂不進去,你來試試。”幾個大人圍在孩子床前,簡明叫冬冬,“你怎麽了?媽媽來了?跟媽媽說話好不好?”
  冬冬恍若未聞,身體微微顫抖,然後,小床一側,有未能被棉質床單全部吸收的尿液滴出來。簡明一把撩開被子,冬冬的褲子被濡濕大片,他一無所覺,還是半闔著眼睛,目光似穿透眾k,不知落在哪裏。
  活生生乍見此景,全都傻住了。隻有淩勵沉靜自若,打開他的挎包,手套、聽診器等等一件件取出,給孩子做檢查。
  簡明瞬間萬念成灰,一個母親教會孩子上廁所、說話、走路,要付出多少時間與心血?可所有的心血可以一夜之間被砸得稀巴爛,哭都哭不出來。她扶著床頭,身子發軟,陣陣暈眩,羅世哲攙扶住她,“簡明,你冷靜點,我會給冬冬找最好的醫生來。”
  淩勵執著聽診器,溫和,鎮定,不容置疑,“簡明,你是媽媽,你過來,握著冬冬的手,我要看看他會不會給你反應。”
  一句話,提醒簡明,她掙開羅世哲撞到冬冬床前,握著兒子的手,“冬冬,媽媽在這兒……”
  世華被親侄兒的現狀給震得半天無法回魂,她還記得大學放假期間,來看冬冬,那會兒冬冬八個月,被簡明帶得很好,小肉團般。世華抱著侄兒說:“瞧這一身幸福又甜蜜的肉褶子……”
  每次放假來看兄嫂,冬冬都會長大一點,他會走,會笑,會說話,天真可愛,聰明伶俐……現在是怎樣?屎尿失禁?羅世華的表情和神色,逐漸殺氣騰騰,駭人的目光鎖住蘇曼,“是你?是你把他關在儲藏室一個晚上?”
  蘇曼終究理虧,“世華,聽我解釋……”
  “你解釋?你解釋個屁,你他媽算老幾?你有什麽權利關他……”羅世華對蘇曼衝過去,一巴掌招呼她臉上,“我要殺了你……”
  蘇曼為著家族的生意,為著她的家庭和感情,本已心力交瘁,她的自製力也瀕臨崩潰,哪堪小姑子這番刺激,何況與這小姑子向來別扭不合,再說剛才羅世哲抱著前妻是什麽態度?把她放眼裏了嗎?幾處不如意加在一起,也爆發了,回手扇世華一巴掌,羅世華用足力氣再狠狠扇回去.緊跟著兩個互不相讓的女人揪頭發撓臉孔廝打於一處。羅世哲攔都攔不住,憑他的見識和閱曆,爾虞我詐耍耍心眼還可以,如此生吞活剝的娘們打架,還真頭次見,沒撕扯開老婆和妹妹,自己還挨了幾下。
  簡明和淩勵對此視若無睹。醫生讓簡明給冬冬找幹淨的褲子換上,把他的工具又都收了起來,簡明膽戰心驚又滿懷希望,像望著根救命稻草的眼神,“冬冬怎麽樣?”
  “有點脫水,趕緊去醫院。”淩勵利落有致,自己的包給簡明,“拿著。”抓起床頭薄毯把冬冬包住,抱起來,衝打得熱火朝天的那一群喊,“羅小姐?”
  羅世華氣喘籲籲暫且停下,羅世哲箍住蘇曼讓她莫再動手,一起望著淩勵。淩勵說:“羅小姐,麻煩你收拾些冬冬需要用的東西送到醫院來好嗎?”
  “好!”羅世華答應,“芳姐,你幫我。”
  羅世哲忙不迭放開蘇曼,過來搶兒子,“把冬冬放下,我會帶他去醫院。”
  淩勵退半步躲開他,“哦,不行,羅行長,冬冬在這間屋子裏有被虐待的跡象,如果訴諸法律的話,你作為戶主,應該與孩子保持距離。”
  羅世哲因剛拉架的緣故,向來風度翩翩的衣著發型都有幾分淩亂,看上去頗為狼狽,再說,什麽叫虐待兒子?氣急敗壞,“淩主任,你要搞搞清楚,這是我的兒子,這是我的家事。”他望著淩勵的眼神表明,關你這傻逼屁事?
  淩勵淡淡靜靜,回應:“對,所以我隻是帶他去醫院,提告的人肯定不是我。”
  羅世哲懶得理他,想把兒子搶回來,簡明攔住,很輕的兩個字:“夠了。”羅世哲瞅著簡明冰晶瑩,一雙冷到接近冰點的眼睛,再也動彈不得。簡明護著淩勵,默契十足,出門而去。
  淩勵一路開車,用手機聯絡醫院做準備。簡明坐在後座抱著燒得渾身發燙的兒子,聽見淩約精神科主任出診,並說了冬冬的情況,他中文英文夾雜敘述,大多是簡明聽不懂的專業術語。簡明很想問,冬冬到底怎麽了,可她發現,她竟然不敢問,萬一問出個她根本無法承受的結果,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冬冬會一直這樣嗎?要不要帶著孩子去死呢?那種平時連想都不敢想的可怕念頭突然躥進腦子裏,簡明臉頰貼著冬冬火燙的額頭,閉上眼睛,自我建設。不,一定沒那麽絕望,會沒事的,會沒事的,會沒事的…..“冬冬最喜歡什麽?”淩勵忽然問。
  簡明坐好,眼淚咽下去,“冬冬最喜歡畫畫,折紙,還有做手工。”
  “動手能力不錯。”淩勵像是在閑聊。
  “是。”
  淩勵的車子,風馳電掣,人卻穩如泰山,說:“我們會先給冬冬退燒,其餘慢慢再說。”他叮嚀,“簡明,你是媽媽,冬冬最信任你,你不能垮,這不用我提醒你吧?”
  簡明答應,“我知道。”
  淩勵笑,清清淺淺,卻暖如春風,“嗯,我知道,你什麽都不怕,什麽都做得到。”
  “冬冬會有事嗎?”簡明終於鼓起勇氣問。
  “他發熱應該問題不大,就是昨晚著涼了,其餘必須聽其他專家的建議。”淩勵道,“我是內分泌科的醫生,冬冬的病況不在我的專業範圍,他需要一個精神科醫生。”
  精神科醫生?簡明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號啕出來,這個詞語讓她受不了,但她必須麵對的一切,讓她已經沒有受不了的權利,也沒有撐不住的餘地。
  進了醫院,冬冬被淩勵直接抱進精神科而不是兒內科,最好的單間病房。冬冬一進去,護士醫生團團圍上,該做的各項檢查,包括X光和B超,盡量在不移動病人的情況下完成,在最快的時間內,點滴吊起來補水退熱。
  簡明光盯著兒子,等想起來去辦住院手續時,淩勵攔住,“這件事情不應該你操心,讓蘇曼和羅世哲處理。”他換冬冬額上的冰袋,動作輕軟溫柔,嘴裏競咬牙切齒迸出一句,“告他們,告到傾家蕩產。”
  簡明卻笑,一臉蒼涼,“別怪我沒出息,我現在隻想著怎麽讓冬冬好起來,其餘管不了。”淩勵攬住簡明的肩,正想擁住她安慰,他約的老專家到了,一頭白發,進屋就喊:“阿勵……”
  淩勵迎上前,“對不起,這麽晚打擾您。”
  緊跟著,羅世哲兄妹和蘇曼也都到了,拎著冬冬的應用之物,競滿滿一大箱,吃穿用度到玩具畫冊一應俱全。隻希望孩子看到平素自己喜歡的東西能有點反應,可冬冬還是那個樣子,半睜著眼睛,像是打定主意與世隔絕,魂遊天外。專家要給冬冬做檢查,家屬回避,都在病房外待著,世華哭咧咧拖著簡明,“冬冬會不會好?”
  簡明搖頭,“不知道。”頓了頓,“會好的。”隨即淚下,靠進世華懷裏,“我害怕。”
  世華哭,“我也怕……”兩個姑娘相擁飲泣,跟著落淚的是羅世哲,他毫不猶豫,放開懷抱,把哭成一團的兩個女人的頭按在肩上。這是一家人,即便中間橫著多少仇怨糾葛,任是恨海情天相隔,卻仍是密不可分,牢不可破,他們之間有連接血肉的紐帶。冬冬,這是蘇曼和淩勵使出渾身解數也無法改變的的事實。這一刻,他們隻能在旁邊站著。
  淩勵的手機響,這時候來電話相擾的多半是淩康,還以為二爺此夜能收了簡明,跟著瞎高興,都沒睡,誰知這人沒收成,還出一大變故。文娟聽二爺電話裏把事情始末簡要地講了一遍,讓淩勵把手機給簡明,說要跟簡明講幾句,給她點支持和鼓勵。
  淩勵叫抱著世華哭得慘兮兮的簡明,尋常語氣,“來,嫂子的電話。”
  簡明放開世華,到一邊聽電話,電話裏文娟總是那麽熱情明朗,一如夏日晴空的氣場,“簡明啊,別怕,嫂子在這兒,這一大家子人也在這兒,不會讓你和冬冬有事的。嫂子和你大哥比你們多活幾年,見的比你們多,你信嫂子,冬冬這孩子多半就是受了驚嚇刺激,一時想不開,你多陪陪他,跟他說說話,你是親媽,冬冬最掛念你的,你的話,孩子一定信。慢慢就好了,別哭啊,你最乖,最懂事……”
  簡明頭抵著牆,握住手機,哭得一句都應不上文娟。淩勵貼牆站在簡明的邊上,看著這姑娘,隻著件單薄的米白色小外套,瘦瘦的肩膀,因為哭泣輕顫著,像風雨中蝴蝶的羽翼,不期然記起,上次,在這附近的小花園長椅上,她哭得慘透,淚眼模糊,對他說:“我那時候想,我得記住這個人,把錢還給他,還要謝謝他把七零八落的我從泥地裏扶起來。”一瞬間,淩勵眼圈也紅透,從簡明手上拿過手機,“嫂子,我會照顧她的,你們早點休息。”聽文娟說早上會來看簡明和冬冬,把住哪間病房告訴他們,收線。攬過簡明,到長椅上坐,扶著她的頭,掏紙巾仔仔細細地擦她臉上的淚,勸:“我們得堅強點對不對?”
  簡明點點頭。
  淩勵又說:“人活著,就是為了含辛茹苦。”
  簡明還是點點頭。
  “你先坐會兒,我去給你找杯熱茶來,”淩勵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簡明身上,聽到簡明嘴裏輕輕吐出兩個字:“簡愛。”沒明白,“嗯?”
  簡明已經平靜下來,“人活著,就是為了含辛茹苦。電影《簡愛》裏的對白。”
  淩勵笑了,是,這個時候,不適合笑,不過,他還是笑了,喟歎:“簡明,說起來我們差十歲,可居然沒代溝呢。”
  : 簡明,她果真是那種給點陽光就燦爛的脾性,一句老電影的對白也能救到她,笑道:“我想’我除了需要一杯熱茶,還需要些洗漱用品,得在這兒呆段日子了。”
  . “這是我的地盤,想在這兒混,記得拜山頭。”淩勵邊說邊站起來,走到蘇曼跟前.掏出住院的單據,“羅太太,麻煩你了。”
  蘇曼疲倦,“好的。”她一直獨自站在這兒,沒人跟她說過話,這會兒拿著住院單據獨自去辦理。
  r? 淩勵跟簡明說:“我去買點東西。”
  ’這麽晚,哪家店營業啊?”
  “附近有seven-Eleven。”淩勵察覺簡明的不安,“我開車去很快的。”
  “等下那位教授會出來。”簡明明顯不想淩勵離開。
  “我去吧。”羅世哲又恢複了往日稍嫌傲慢的清高和冷靜,“淩主任,需要什麽?。”
  有人去更好,淩勵還不放心把簡明留給這些家夥照顧呢,說:”一些熱飲,簡明需要的洗漱 -用品,還有,冬冬可能也需要一些紙尿褲。”
  “好。”羅世哲答應歸答應,倒沒馬上去辦,瞅瞅簡明,“我想明天給冬冬轉院,另家醫院的精神科要好一些。”
  “可他們教授不在。”淩勵提醒,“我聯係過,去澳洲參加會議,一個星期後才回來。”
  簡明壓根沒理羅世哲,隻是叫世華到她旁邊坐。
  羅世哲抿抿嘴角,“好,我等等就回來。”
  老專家從病房出來,說冬冬的康複機會很大,但不確定這個痊愈期是多久。至於冬冬的尿失禁,那是個誤會,並非失禁,隻是憋不住了,“發現他異常之後,有人帶孩子去過洗手間嗎?,,確實沒有,“有時候,遭遇挫折時突發的自閉也是一種潛意識的自我保護,細致耐心的關愛、嗬護、陪伴對他會有幫助,但這個過程需要多長時間,現在還不能確定。”白頭發的老專家,用幹淨的手指翻閱病曆,嘀咕句,“二婚啊……”問眼前站著的一群人,“誰是孩子的媽媽?。
  簡明答應:“我是。”
  “在他身邊,多陪著他,讓他知道你在。他感受到所處的環境是安全的,就會慢慢走出來。,,“嗯,我會的。”簡明拚命點頭。
  “讓他多休息,保證睡眠,加強營養和抵抗力……”
  淩勵送走專家,到護士站要了兩塊幹淨的毛巾,過熱水後擰半幹,回病房遞給簡明和世華擦臉,安慰:“就當是重來一次吧,教他怎麽說話、走路、上廁所,叫爸爸媽媽。,,無奈之下,隻能接受現實,簡明道:“往好處想吧,我會盡力。”
  世華挨著簡明坐下,說:“我會和你一起幫冬冬。”
  簡明握住世華的手,衷心,“謝謝。”
  淩勵研究完洗手間,輕手輕腳出來,壓低聲音,“簡明,洗手間還挺幹淨的,冷熱水齊全,洗浴方便,這兒的條件可比我那一畝三分地強。等等我給你找張簡易床來,這段時間孩子是離不開你的。今晚先湊合湊合,等明天找時間,我送你回住處,拿點換洗衣物。”
  簡明不語,看著淩勵忙進忙出,又給冬冬測體溫,一時怔忪,她沒忘記幾個鍾頭前,她拒絕了他,要求別再見麵了。可現在,他是她身邊最有力的支撐,最信任的存在,謝天謝地,因他在,她沒摔死在泥濘裏。之後該怎麽辦呢?繼續這樣暖昧不明地拖延嗎?自己和冬冬,會一直拖累他嗎?
  隨著高跟鞋踩地麵的喀喀聲,蘇曼進來,“住院手續辦好了。”
  淩勵臉上毫不掩飾對蘇曼的不滿,“輕點行不行?”
  蘇曼瞪著屋裏三個人,簡明根本當她是透明的,另兩位對她則怒目相視。她倨傲,顯然也在克製,把鞋子從腳上脫下來拎在手裏,赤腳踩在地上。大概就是那種,這樣你們滿意了沒有的身體語言。
  羅世華幹脆,“這會兒沒你什麽事兒了,回去吧。”
  蘇曼也不客氣,“好,有事打我電話。”
  赤著腳出病房,正好羅世哲拎著一堆日用品進屋,兩人擦肩而過,羅世哲不說送蘇曼,蘇曼也不跟老公打招呼,互相無視。比之蘇曼更讓淩勵鬧心的還是羅世哲,他隻是說,需要一點熱飲和洗漱之物,結果羅世哲置辦的倒是齊全。吃喝方麵自不必說,連簡明的內衣都照顧到,往好處想是他體貼,可淩勵就是忍不住往歪地方想,這孫子是想顯擺他多清楚簡明的三圍尺寸和私人喜好嗎?
  “情況怎麽樣?”羅世哲問診斷結果,世華小聲跟哥哥解釋。
  淩勵不插嘴他們兄妹的談話,盯著他的腕表數冬冬的脈搏,細心地將結果記在紙上。他聽見羅世哲下逐客令:“你們都回去吧,今晚我和簡明守這兒。”特別交代世華,“明天你來換簡明,讓她回去休息。”
  不等其他人給反應,簡明就炸毛,“啪”地站起來,動作很大,抓起羅世哲拎回來的購物袋走出病房,也不知是要幹嗎。世華兄妹和淩勵不放心都跟著,見簡明把購物袋胡亂地往靠近垃圾桶處一丟,回身立定,對牢羅世哲,“能不能幫我個忙?”
  羅世哲安靜,等簡明說。
  “幫我個忙,”簡明氣勢洶洶,“這段時間,除非冬冬有需要,不然,別出現在這裏,更別裝出上帝的樣子安排我的一切。”
  羅世哲語氣求全,“我知道你生我氣,但給我個補過的機會吧,冬冬現在需要爸爸媽媽在身邊。”
  簡明瞪了前夫幾秒,哧哧發笑,“羅行長,我從不認為你知道這個道理,你若知道,冬冬五歲,一樣需要爸爸媽媽在身邊的年紀,你就不會有外遇。”
  羅世哲臉上掛不住,“簡明,現在不是跟我算賬的好時機。”他欲拉簡明。
  簡明退後一步,雙手舉起,嫌惡,阻擋,忍耐,“拜托,別碰我。夠了,羅先生,你不要誤會,我以前沒跟你算過這筆賬,現在更不會。我的意思是說,一個不了解孩子需要什麽的父親,應該清楚自己的位置,少說話,少添亂。有事情,我會找你,我沒給你打電話,請求你和蘇曼,不要在我眼前出現,請求你們離我的孩子遠遠的。從這一分這一秒起,冬冬由我全權負責。還有,不排除我會告你和蘇曼的可能,羅先生或者你對我的脾氣還有點印象,有些事情我不做不是我不會,是我不屑。但我想做什麽的時候,我會拚掉我的命!”簡明鄭重,嚴酷,擲地有聲,指著羅世哲,一字一句,“所以,輕易,別來招惹我!”她與羅世哲對視,隻恨不能殺了他的目光,“現在,滾!”
  羅世哲覺得,他已被簡明淩遲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在簡明的逼視下,退卻,“好,有事情給我打電話。你注意身體,我先走。”
  隻剩世華麵對簡明,尷尬,無措,她並不願意一向對自己照顧有加的哥哥遭此挫敗。但她更明,在對待簡明和冬冬的問題上,兄長有愧有虧,一輩子抬不起頭,想講句什麽,又不知從何講起。
  簡明對世華伸出手,“對不起,能不能暫時忘掉你哥,隻記著你是冬冬的姑姑,我是冬冬的媽?”
  世華與簡明擁抱,“好的,我做得到……”
  
  13——在她眼裏,他的價值獨一無二,是沒有任何人可以比擬的。
  
  淩勵囑咐護士給冬冬換藥,那瓶點滴差不多要吊完了,不與羅世哲同路,走安全梯出精神科,把時間暫且留給世華和簡明。待拎著簡易床的被褥等等雜物回冬冬病房,隻有簡明在,她一個人,端盆熱水,動作很輕,給冬冬擦身。淩勵認為那是個值得他永世不忘、一生記取的畫麵,看上去多少有些狼狽的女人,發絲微亂,神色裏有憂鬱,有疲倦,認真照顧對她的愛暫時不能回應的孩子,沒哭泣,沒崩潰,忍耐,柔韌,溫婉,安靜。
  淩勵把剛被簡明丟掉的購物袋又給撿了回來,拿出紙尿褲,遞給簡明,“先給冬冬用著吧。”
  簡明那表情,很明顯,是真不想用,偏一時間也沒其他選擇,劈手奪過,極利落地給孩子包好,含恨挑剔,“尺碼又不對。”
  淩勵悄聲,“咱孩子現在需要,這最要緊,對不?”將購物袋裏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安放,察覺到簡明瞪他,自動解讀姑娘的小眼神,“生氣?嫌我沒皮沒臉地把這給撿回來?可你說這大半夜的,就算咱們大人熬得過去,那萬一冬冬醒來,渴了餓了,咱們還出去現買,讓孩子等著不成?
  脾氣發過就算,該幹啥幹啥,別氣壞自己,不值當。”說話間事事安排妥當,床褥鋪好,頂燈關掉,插上盞小台燈,燈下執著羅世哲買的女式內衣,研究外包裝上的字,感冒還沒好的啞嗓子念念有詞:“哦,這個碼,卡通的啊,我還以為是碎花。”啪,簡明用手裏毛巾抽他的脖根,下手挺重,挺痛,淩勵齜牙咧嘴,畦,暗器。偏頭,簡明站床邊,亦羞亦怒,意欲發作。他放下手裏物件,修長食指擋唇邊“噓噓……”意思是別吵著孩子,內衣、毛巾、牙具、洗發水、沐浴露和一套權當睡衣的病號服給簡明,“去洗個澡輕鬆一下。”
  簡明不動彈,她是覺得,不能再這樣接受他的幫助和照顧。
  淩勵似有讀心術,把簡明拉到浴室邊,扶著她窄窄的肩,照例,稍欠點身,保持著與她目光平行,耐心,“我知道我知道,你本來是要求我們別再見麵的,你現在也很想像丟羅世哲那樣,巴不得把我也丟到地球外麵去。可簡明啊,現實是隻靠你和世華兩個人照顧冬冬,根本忙不過來,你能不能先別想其他,隻把我當個普通朋友對待呢?就是你有問題,我幫你,你覺得欠了我一點,先欠著。人活著誰還沒個三災九難?說不定哪天我有難處,你就還個我了,好不好?嗯……”
  在這個燈光暗淡的角落裏,對著簡明那雙眼睛,淩勵開頭那半開玩笑式的勸慰,逐漸演變成嗬護的輕哄,最後膩歪成暖昧的鼻音,終於意識到他們還是第一次這樣在相對獨立私密的空間共處,孤男寡女……淩勵扶著簡明的掌心發熱,這姑娘還是不知死活,細聲細氣,幽幽道:“沒有。”
  淩勵心跳加速中,還是膩歪又暖昧地,“嗯?”
  簡明軟軟的聲音,“沒有,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把你丟到地球外麵,”
  這時間這空間說這種話,根本就是誘惑加鼓勵嘛,淩勵心裏狠狠歎氣,站直溜,把簡明推轉個身,替她開浴室門,貌似清正,“作為你的朋友加戰友,我很高興你沒這麽想過,快去洗澡吧。”
  簡明洗好澡出來,醫生又給冬冬測過一次體溫,正把結果交給護士。熱度降下來一些,孩子出一身汗,睡得很熟,淩勵一邊給冬冬擦汗,一邊指著桌上一杯水,告訴簡明:“溫度剛好,喝點熱水。”原來,連電熱水壺都有,簡明失笑,“你是魔術師嗎?”
  淩勵小聲,“都跟你說了,這是我的地盤。”叮囑,“喝點水休息一下,你睡覺,我守著冬冬,他還有支藥呢。”坐台燈下,翻一本關於心理學方麵的書,自言自語,“看看他過兩天吃飯怎麽樣,吃飯不行跟老師商量一下,看要不要靜脈置管滴營養液。”
  “你吃藥沒?”簡明問醫生。
  “啊?”醫生的表情似乎在問,他為啥要吃藥。
  “感冒。”
  “哦,我剛回值班室吃過了。”淩勵繼續研究書,安排簡明,“你先睡。”又想起來,“被褥是我們休息室的,被套床單我新換過。”
  簡明推辭:“我不困,反正也睡不著,你睡吧,等我困了,會叫醒你換我。”
  “不用,等冬冬這瓶藥水吊完,我可以回我們休息室眯一會兒。”
  “可你感冒還沒好。”簡明不由分說,把淩勵拽到簡易床邊,“萬~你再熬病了,在你的地盤倒下,我還上哪拜山頭啊?”完全不給淩勵說話機會,簡明強詞詭辯,“除非你們當領導的當慣了,隻能命令別人安排別人,被升鬥小民安排一下真的不行嗎?”
  這是關心我吧?哎喲喂,淩勵心裏真樂,就差像玩泥巴小兒般樂出鼻涕泡來,瞅著又穿回病號服的簡明。鬆鬆的衣服下,腰身纖細似不堪一握,微微敞開的領口處,鎖骨玲瓏,瘦而不露。他最愛的,那頭黑發半幹半濕地披在肩背,在這幽幽光線下的小小鬥室裏,渾身洋溢著足夠勾引他犯錯的味道,終究終究,情難自禁,冒死相問:“親一下好不好?”
  簡明愣愣,隨即臉紅,淩勵發現,她每次臉紅,都會很嚴重的,連累耳朵脖子,可能還有胸口。總之,簡明臉紅得什麽似的,奪過他手裏的書,砸他肩膀,輕嗔薄怒:“不要!快點睡。”嘟著嘴,把淩勵的書丟床上,扶著他一隻胳膊,“換鞋。’
  “哈?為什麽?”
  “我不喜歡夾腳拖鞋。”
  淩勵很冤,“現在小姑娘都穿夾腳拖鞋,我特意跟米粒兒拿的。”
  簡明特執著,“我就是不喜歡。”
  淩勵沒辦法,“換吧,給你。”
  其實也沒睡多久,淩晨四點,冬冬打完針,淩勵剛換簡明到床上去躺會兒,冬冬就醒了,還是那個樣子,目光不知落在哪裏,對周圍的人與事沒什麽反應。不過帶他去洗手間尿尿噓噓,他還是知道的。給他水喝,雖然喝得不是很利索,但好歹能喝幾口,給他吃的.也能吃一點。
  簡明說:“其實比小時候教他說話吃飯倒還容易些,小時候更難弄。”
  對簡明這一刻表現出來的皮實堅強,淩勵是欣賞的,“你能這麽想我很高興,慢慢來,不急。”
  淩勵讓冬冬張嘴給他看,想知道這孩子咽喉發炎嚴重不嚴重,冬冬當然根本不配合。可不得不說,淩勵大概是簡明見過的醫生中,怎麽說,那是種隱忍含蓄的強勢,他帶著醫生特有的權威感和好耐性,一遍遍,溫柔,堅持,讓冬冬把嘴張開給醫生叔叔看。這是昨天,精神科醫生檢查的時候,沒能做到的一個環節,他們是根據孩子的血項檢測結果開的針藥,可淩勵做到了。六點鍾,他和冬冬相處兩個鍾頭後,像對待個小大人那樣,照顧冬冬,給他量體溫、喂食物、換紙尿褲,對他微笑,與他聊天,冬冬雖然與醫生沒有眼神的交流,但他在淩勵不知是第幾次的鼓勵與要求中,真的微微張開嘴巴。簡明都要哭了,淩勵卻給她個克製的眼神,自然而然,當這是司空見慣,輕輕捏著冬冬的下巴,棉簽壓了一下他的舌頭,像是兒科大夫一樣碎碎念:“哦,真的又紅又腫啊,我們最好來點含片。嗯,冬冬的牙齒長得很漂亮,要堅持刷牙……”
  醫生也就表麵克製,回頭立馬跟簡明得瑟:“我覺得冬冬會喜歡我。”
  簡明想說不喜歡你好難的,卻謹慎又審慎,“等他好了才看得出來。”
  淩勵信心滿滿,“一定會好。”
  七點多,冬冬熱度升了點,昏沉沉又睡著了,淩勵說這是正常反應,小孩退燒有個過程,指點數據給簡明看,這次的熱度比昨晚剛來時候的熱度降不少,讓她放心。簡明稍作洗漱,換好衣物,兩人吃個簡單的早餐,淩勵還讚了句:“羅世哲挺會選牛奶和三明治的。”簡明給他個大白眼。
  正閑話,淩康夫妻和仲恒來探望,雖說知道老板夫妻會來,可不知會這麽早,而且給簡明和冬冬帶來不少東西,那規格,實實誠誠,絕對是照著自家人的標準來的。大老板夫妻越是如此.簡明越是心虛氣短。
  誰也沒想到,見著冬冬,反應最大的是淩康,平時嗓音清亮聲如洪鍾的人,為怕吵到孩子憋著嗓子,拽老婆,憤憤,“文娟,你說咱家阿勵和仲恒八歲時候有多高了?你看這孩子,哎呀……”
  他很輕很輕地摸摸冬冬的手,怕力氣大了孩子會痛似的,皺緊眉頭,“這就算是養條狗,也不能養成這樣啊。文娟文娟,你看這胳膊,哪有肉,淨骨頭了,我記得仲恒這麽大的時候壯得跟小狼羔子似的……”
  淩康不提也罷,淩康一說,簡明就又不行了,眼淚珠串般往下掉。淩勵並不反對大哥投入,可總得顧著點簡明,拚命給哥嫂和仲恒使眼色,奈何這一家子都投入,也沒人接收他的信號。
  文娟仗義,“等冬冬好了,大伯母給燉蹄髈吃,又壯骨又長肉。”才想起來,“阿勵啊,冬冬能吃點啥?我在家整了給送過來。”這才看到簡明淚人兒似的,忙安慰,“你別急,我們都會支持你幫你的,冬冬一定會好的,啊?”話這麽說,可看著冬冬那可憐勁兒,也鼻酸,跟著簡明一起抹眼淚。
  簡明始終還有其他顧慮,跟淩康、文娟說:“可能,沒辦法正常上班了,我能請個長假嗎?”
  淩康道:“沒有問題。”
  淩勵帶著感謝的意味,拍拍兄長的肩膀。瞅著時間差不多,他得回內科,跟簡明講:“早上我有巡診,走不開,中午我過來替你,你好回去家裏一趟。”
  簡明答應,等淩勵出去,跟淩康家裏人說:“對不起,我沒答應阿勵,所以工作方麵……”
  淩康打斷她:“簡明,公是公,私是私,你在我這兒幹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我的做事風格你也該略知一二。再說,你的業務範疇主要是照顧文娟。”他看看夫人,文娟支持丈夫的言論,“我很滿意你的表現。”淩康繼續,“所以,簡明啊,我們先給你一段時間長假,其餘,我們看冬冬的情況慢慢再談。”
  簡明隻能說謝謝。
  文娟豪爽、慈和,“不要謝,就算沒阿勵,就衝冬冬這孩子,我也得幫你。”在這部分,文娟和淩康倒並非作假,總覺得,七八歲的孩子,那可是討狗嫌的年紀,怎麽也得上房揭瓦吧,可瞧冬冬瘦骨伶仃地倒那兒,讓人急得想揭竿而起。
  淩康夫婦走後,世華過來,趕上醫生巡診,老專家又問過冬冬的情況,在病房停留頗長時間,問得很仔細,仔細到跟著他的住院醫生自察有失,直冒汗。最後老專家跟簡明說:“羅冬的問題,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長期抑鬱也是個關鍵,不過照你所說,情況或者比我估計得要好。你確定,阿勵早上曾讓他張開嘴?”
  簡明肯定,“真的,冬冬有配合他。”
  “好,多陪陪孩子,耐心一點,堅持,說不定他會很快恢複。”
  是的,堅持,簡明因著醫生的話,而充滿信心,她的冬冬會好的。重點在於,這次,她不再孤軍奮戰,簡明對自己說,等冬冬好起來,會拚命工作,報答淩家。等醫生巡診結束,簡明讓世華先照顧冬冬一陣子,自己回住處拿些換洗衣物到醫院。進屋,對著書桌上散落的書本,才記起來,天啊,過幾天,她要考試了。怎麽辦?淩勵和世華都有工作,還挺忙的,隻能說抽空來陪冬冬,難道要他們為她請假嗎?再說,離開冬冬一整天去考試,可以嗎?要通知羅世哲嗎?不,簡明立刻打消這個念頭,讓他和蘇曼從自己的世界消失吧。可是,該怎麽辦呢?費思量、意躊躇之時,手機響,簡明媽問:“明兒啊,你可有幾天沒來電話了,沒什麽事吧……”
  雖然知道,跟父母提冬冬這件事情,一定會被他們數落,但在這個情況下,簡明並無其他出。不能說淩勵對她好,她就可著勁兒依賴。又什麽都不能答應人家,又拖著人家不放,這不是欺侮人嗎?還有世華,事業心強,能幹,電視台有心栽培,剛送出國進修過回來,便委以重任,參與一個大項目,也不能在這個時候給人添亂啊。所以,簡明在電話裏將冬冬的事情大致講了一下,問爸媽能不能過來,幫忙在考試這幾天照顧一下冬冬。簡明特意說明,就隻是考試這幾天,其餘時間不用,她自己可以的。不出所料,簡家二老隔空打牛般把簡明數落一頓,簡明認了,好好聽著,也都好好答應,直到爸媽應允照顧冬冬幾天,並說會搭中午後的火車過來,心裏一塊大石落地。
  回醫院已是午飯時間,病房裏世華不在,白袍醫生淩勵坐在那兒守護吊藥水的冬冬。淩勵告訴簡明:“羅小姐剛走,回電視台處理點事情,她告訴我下午會再過來。”他正在給冬冬讀安徒生童話,不是《海的女兒》,也不是《拇指姑娘》,而是一段叫《老房子》的故事,即使是給一個暫時不會回應他好意的孩子講故事,都不肯敷衍,將部分太過書麵的文字,轉化成更為通俗易懂的語言。他的聲音真好聽,潺湲醇厚,錚然有致,似乎可以令人甘心耽溺其中,不懼時光老去……簡明輕輕歎氣,他就這樣把時間耗在她身上,未免辜負大好春光。
  那邊的醫生怎知簡明這兒心思曲曲折折,一廂情願,“簡明,我餓了,你也沒吃飯吧?”
  “沒有。”簡明說,“我去食堂買飯,你想吃什麽?”
  “這話正是我想問的,想吃什麽?我去食堂買,”淩勵又在安排,“吃完你睡一會兒,昨晚你都沒睡。對了,”他交給簡明一隻信封,“羅小姐讓我給你的。’
  簡明隨口,“是什麽?”
  淩勵誠實無欺,“不知道,我沒看。”出門去買飯,走之前還親昵地與冬冬來個吻別,“靚仔,叔叔出去買點吃的,你幫叔叔照顧媽媽。嗯,真乖。”
  簡明打開信封,裏麵是張現金支票,三百萬,出具人蘇曼。簡明撫額,羅太太你不要陰魂不散好不好?為何不能自動飛出大氣層呢?這麽苦逼的地球,哪適合高貴的蘇曼生存?她好移民月亮學寂寞嫦娥舒廣袖了。
  撥世華手機,“早上蘇曼來過?”
  世華說:“不,是蘇曼她媽媽,蘇伯母來過,給了我這張支票。”
  簡明沒力氣羅唆,“什麽要求?”
  世華也幹脆,“客套了很多,表示了一下內疚,但更重要的是希望你不要真的去告她女兒。
  她說蘇家最近多災多難,還請你高抬貴手,網開一麵。”
  簡明語帶譏誚,“三百萬買平安,還是買心安?”
  “都有,”世華似乎是嘴裏含著食物,嗚嗚嚕嚕的,“簡明,你怎麽看?”
  簡明更是譏誚,“太貪了,三百萬買兩樣,甚至不道個歉講個價,問問我答應不答應。”
  “那你有什麽打算?要告她嗎?”
  “現在還沒心思想這件事。”
  “慢慢考慮。”世華說,“我隻是說幫轉交他們的支票,但沒答應他們什麽。”
  “我知道。”簡明收好支票,審視世華,“都說中午陪我吃飯,幹嗎放我鴿子?”
  世華開玩笑:“不想做你的電燈泡啦,給你們機會二人世界,再說我這邊確實有事情處理,再過會兒我會回來陪冬冬……”
  下午,世華再來的時候,冬冬又睡了,簡明請世華幫忙照顧,她匆匆出門。短信通知羅世哲,在羅世哲負責管理的那家銀行附近的咖啡館等他。
  很快,羅世哲趕來,慌忙落座,“簡明,冬冬有事嗎?”
  “沒有,冬冬目前還好,是我有事。”簡明將支票拍給羅世哲,“聽說這是你太太買心安和平安的錢,麻煩你轉交還你太太,抱歉,我不接受。”
  羅世哲看眼支票,“這件事我不知道。”
  “我不介意你知不知道,就是要你轉交給她。”簡明說完就走。
  “等等,我們談談。”羅世哲攔住簡明,“這三百萬你不要?”
  “給我個接受的理由。”
  羅世哲極其冷靜地給前妻做分析:“蘇曼家因投資決策失誤導致流動資金出了問題,如果這次不能順利渡過,後果堪虞,隻怕會鬧到破產清算。簡明,假使蘇曼家破產,你就算告她,也未必拿得到這三百萬。若這次危難安全渡過,她家人脈關係網依然強壯,你即使拚掉你所有的時間、精力,乃至性命,也未必告得贏她。”
  簡明淡淡挑眉,“所以,結論?”
  羅世哲款款而談:“結論就是,這三百萬是你應得的,告蘇曼沒有什麽意義。”
  簡明倒不急著走了,笑,“首先我覺得你弄錯一件事,你不該把自己摘出來,如果我要告,告的是你和蘇曼,而不是隻有蘇曼。其次,你把我告的意義隻定義在金錢賠償上,我想那是你的意義,不是我的。”
  羅世哲大概是覺得自己遇到了火星來客,忍耐,“簡明啊,你弄錯了,那不是我的意義。大部分人走上法庭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錢,什麽公平、正義、屈辱,最後都是量化成金錢。錢又不是壞東西,你到底在固執什麽?”
  簡明定定地看著羅世哲不語。
  羅世哲忍耐,繼續勸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勢利,可你總得考慮一下,你去告我和蘇曼有用沒用,目的為何。就算你拚掉你的命,就會讓我和蘇曼身敗名裂嗎?不會,隻是增加一段茶餘飯後的社會新聞。新聞是有時效性的,沒多久,大家都忘了,日子照舊過,該幹嗎幹嗎。再說,假設蘇曼家生意失敗,你無須告她就已經起不來;她家若仍財雄勢大,你告也是白告。”羅世哲把支票塞回簡明手裏,攥著她那隻手,放柔聲音,“不要天真了。簡明,人勢利點沒什麽不好,這個世界生存環境一直惡劣,拜高踩低、趨炎附勢也是一種自然選擇的結果。就像之前,我們離婚,你不是也拿了蘇曼八十萬?”
  7 簡明清晰、平靜,“世哲,雖然我們做了幾年夫妻,不過,你好像還是不太了解我。其實你應該很清楚,我想做一件事的時候,向來隻問自己想不想,要不要,而不是管有用沒用和結果價值幾何。誠如你所言,勢利沒什麽不好,我認可,這就是為什麽,我們離婚的時候,我跟蘇曼要了八十萬,現在卻拒絕三百萬。因為按照勢利去計算的話,你值八十萬,但我兒子是無價之寶,千金不換,三百萬太少了,我不賣。蘇曼休想用這區區之數,在我這兒買她的平安和心安。現在,你明白了沒有?”將三百萬支票再次拍給羅世哲,“還給蘇曼!告訴她,不要再來煩我。”
  瞅著簡明拎包又要走,已被她刺激得額角青筋亂跳的羅世哲口不擇言:“因為搭上淩文的二爺淩勵,所以膽氣壯了是不是?”揣好支票,羅世哲站起來,神態間不無傲慢諷刺,“可是你別傻了簡明,淩勵的前妻方楠耗過八年時間,都沒能占到淩文一絲便宜,你以為你可以嗎?”
  簡明驚愕,“什麽?”
  “方楠,一直惦記著淩文的股份,但淩康夫婦死守著自己的財產,到末了方楠也沒占到好處,才找了錢亞軍這條後路,”羅世哲稍俯下身,故意地,“怎麽?淩勵沒告訴過你嗎?看起來,他對你還不夠坦白嘛。他連這些事情都瞞著你,你也願意跟他?”
  簡明驚愕的重點不在於此,回敬前夫:“為什麽你知道這些?這是你的業務範圍?”
  羅世哲避過簡明的目光,悻悻,“你笨,我總不至於跟著一起笨。’
  簡明懶得理他,叫侍應生:“結賬,各付各的。’
  AA製?羅世哲自覺受辱,他和簡明相處過的所有時間內,從沒有過AA製!氣得亂七八糟地摸出兩張百元鈔丟桌子上,拂袖而去。
  羅世哲A出來的那份找零,簡明讓侍應生當小費收著了,她又再坐了會兒,在想那件事。方楠,跟淩勵耗了八年,隻為拿到淩文的股份?淩勵知道不知道?她想起醫生戴在手上的那枚婚戒,即使離婚了,還要戴著婚戒,過完最後一個結婚紀念日……簡明再回病房,冬冬藥水已經吊完,熱度明顯又降下來一些,世華正給冬冬用手提電腦演示一個冬冬曾經很喜歡的小遊戲,冬冬對此仍無反應。世華告訴簡明,簡明的父母到了,簡媽媽見到冬冬之後,立刻眼淚長流,抱著冬冬一通號哭。世華是怎麽勸都勸不住伯父伯母。
  正好淩勵來看冬冬,帶著個紙箱,說是給冬冬的禮物,不過都沒來得及拆開那禮物,先被簡明爸媽嚇到,也是跟世華一起勸,提醒他們情緒不穩會嚇著冬冬,奈何勸不住。
  “後來淩醫生說,差不多到了晚飯時間,他做東,給伯父伯母洗塵,帶著他們到附近去吃飯了。”世華攤手,“要不這樣,估計他們還是在這兒抱著冬冬哭呢。”
  居然是如此局麵!簡明結舌,靠在矮櫥邊。老天,爸媽和淩勵在一起吃飯?聽世華,“伯父伯母是打算來照顧冬冬的嗎?”
  簡明有氣無力,“是啊。”拿手機瞧時間,才五點多一點。
  世華質疑:“你爸媽這樣,是不是照顧得了冬冬啊?”
  “我要考試,隻是讓他們幫我幾天。”簡明走到窗前,下雨了,還挺大。她真的擔心爸媽和淩勵,她原本的計劃裏,可是沒這一局的。淩勵呀,那個有情懷,有感性,有胸襟,也有智慧的醫生……簡明咬咬牙,對著冬冬和世華,再次說,“對不起。”
  “啊?怎麽了7”
  “再幫我照顧一會兒冬冬。”簡明拜托,“我會讓淩醫生很快回來替你,對了,我先給你叫個外賣。”撥電話的手被世華擋住,世華指著病房角落,“看到那個沒有?一個小冰箱,說是淩醫生家裏人送來的,裏麵有飲料有食物,放心啦,餓不著我。真需要,我會自己叫外賣。”世華仔細瞅瞅簡明的臉,“可是簡明,你臉色夠糟的,沒事吧?”
  說實話,簡明很累,她最想做的,是在病房陪著孩子,可這一天,她撲來撲去,也不知在忙些什麽,沮喪,“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有事沒事,不過,有件事我做錯了,現在補救還來得及。”簡明俯身,親親冬冬,竟學著淩勵的口吻,“寶貝兒,媽媽很快回來,你要幫媽媽照顧姑姑。”
  打電話問淩勵在哪裏吃飯。淩勵告知,不遠,就在醫院附近的一家閩菜館。簡明冒雨趕去,菜館包廂內,爸媽和淩勵已酒過三巡。淩勵拚著舍命陪簡爸的心,喝了不少酒,氣質儒雅的他臉上已經泛紅。簡明心裏就一沉,感冒還沒好利索,喝酒行嗎?這頓洗塵宴,醫生打理得挺登樣,蝦蟹魚禽等硬菜俱全,時鮮蔬菜也都齊備,對三個人來說,太多了。至於酒,竟開了瓶五糧液!淩勵心思簡明了解,越是了解,越是難受。
  氣喘籲籲地坐下,簡明先道:“爸,淩醫生不比您,他是個斯文人,不會喝酒。”
  簡明爸說:“什麽話,你看我們爺倆聊得挺好。”說著遞給淩勵一支煙,淩勵接了,不過沒點,“簡明不喜歡煙味,我們等會兒再抽吧。’
  簡明爸百無禁忌,親自給淩勵點上,“嗨,沒事兒。”
  簡明忍著煙味,聽老爸查淩勵:“哦,原來簡明前頭住院你是她的醫生啊?”
  淩勵一邊答應,一邊很徒勞地幫簡明趕她前麵的煙霧,小聲問:“你打針了沒有?”簡明搖頭,醫生說,“少吃一點點吧。”
  簡明哪有心思吃東西,隻希望爸媽別說什麽讓淩勵難堪的話。越怕什麽越來什麽,簡明媽向:“你剛說你是你們科的副手?那你們科正級的年紀一定很大了?”
  這等於是在問淩勵今後前途,淩勵老實作答:“比我沒大幾歲,是我師姐。”
  簡明媽咋舌,“喲,你這師姐厲害啊。”
  淩勵倒是誠心的,“她很有能力,也有衝勁兒。”
  簡明爸又查,“其實內科女大夫多,你咋沒在外科呢?”
  淩醫生道:“以前真在外科的,不過後來覺得不太適應才轉去內科。”
  簡明略有納罕,原來這醫生還真曾經是外科的。
  簡明爸媽愣怔住,一副遇見外星生物的表情,簡明忙給自己倒杯啤酒,打岔:“爸媽,我敬你們。”
  簡明爸媽咽下口啤酒的空兒仍不忘打聽:“淩醫生今年貴庚?”
  淩勵道:“叫我阿勵就行……”報上生辰八字。
  簡明媽則旁敲側擊.“你這歲數,孩子得跟冬冬一樣大了吧'”
  淩勵還是老老實實的,“沒,結婚那幾年沒要孩子。”覷著簡明父母的臉色,“我剛離婚不久。”
  簡明想再舉杯打個岔,淩勵在桌下小動作,握住她一隻手,並給她個沒關係的眼神。那個沒關係,不勉強,很認真,愈是如此,簡明愈是不堪,借口:“我去一下洗手間。”
  簡明躲在洗手間打電話給淩文的後勤借車,在淩文工作這段時間,為照顧文娟,常常用車之故,簡明與公司後勤最熟,知道他們的流程。跟後勤商量,借車借人,去火車票代售點買最近一班回父母家的兩張車票,再找兩瓶好點的紅酒給她一起帶來,酒錢、油錢、人工錢,先欠著,容後再算。後勤滿口答應,簡明是文娟夫人信得過的人,而文娟是淩文的精神支柱,後勤會給麵子。
  必須承認,缺少一點判斷力,簡明自忖自省,考試期間,若由父母照顧冬冬,且不說合適與否。單說淩勵,按他的脾性,即使冬冬隻是個陌路相逢,被其救助的孩子,他肯定都會前來關照一二,更何況,他對她懷抱著期待,不可能不來看望冬冬。可是隻要淩勵出現,自己的父母就不能不用看待未來女婿的眼光去挑剔甚至要求他。在淩勵那兒,他未必會介意這些,甚至,還會掏出一腔誠意,盡力討二老開心,希望被二老認可,說不定,他還會做夢。在他的努力下,一家人最終和和美美、健康快樂地相處。
  可簡明非常清楚,除非把淩勵的大哥淩康搬出來,否則淩勵在父母麵前不具備太高的價值,這是簡明不想看到的。因為,在她眼裏,淩勵的價值獨一無二,是沒有任何人可以比擬的。淩勵不需要為了她,被自己父母糟蹋,對,就是這個詞語,糟蹋,她不允許!讓爸媽回去,她寧可不考試,她寧可什麽都放棄,都不能讓淩勵遭這個罪。一個前妻方楠,為了他哥公司的股份,耗掉他人生中珍貴的八年時光,難道還要一個簡明,消耗掉他之後的人生嗎?從洗手間出來,簡明到櫃台刷卡,把這頓飯錢付掉。
  再回包廂,淩勵正要給簡明爸倒酒,剛想說什麽,簡明攔下,“爸媽,我讓人幫你們買好了回去的車票,等會兒送你們去車站。”
  簡明的爸媽和淩勵都呆住,呆了會兒,簡明爸才問:“為什麽啊?你一大早讓我們從家裏趕出來,這又送我們回去?”酒杯重重地放桌上,“你把爸媽耍著玩兒呢?”
  簡明舉起酒杯,“爸,媽,別生氣,女兒謝罪,這杯先幹為敬。”她狠狠灌下一杯啤酒,希望能壓下胸口翻湧的氣血。真的,氣血翻湧,她第一次體會到武俠小說裏常常寫的四個字,到底是什麽意思。
  淩勵張大了嘴,想攔簡明都來不及。
  簡明放下酒杯,“爸,媽,冬冬是我的責任,再難,我應該負起責任,而不應該給你們增添負擔和壓力。想想,還是送你們回去。對不起,讓你們跑這一趟。”瞎聊一陣子,簡明接到公司司機打來的電話,車在門口等,簡明又敬爸媽一杯啤酒致歉。剛去櫃台結賬沒結成的淩勵回到包廂,見簡明這樣,隱隱含怒,“你今晚興致很好是不是?想幹嗎呢?”
  簡明開玩笑:“我想把冬冬呆的住院樓往左平移幾米,這樣就能眺望公園了。”放下杯子,“好,我們走吧。”
  下雨,淩文的司機大哥撐著傘把簡明父母先送上車。簡明讓他們在車裏等等,她打著傘送淩勵,跟他道歉:“對不起。”
  淩勵問:“為什麽?”“我想你應該明白的。”
  淩勵立在自己車邊,神色不善,語氣含怨,“你錯了,我不明白。”
  簡明一不做二不休,“拒絕你囉。”她很清楚地重申,一字一句,“拒一絕一你!”瞅著淩勵被她激得臉色發白,簡明覺得,自己胸口翻湧的氣血似乎有愈演愈烈之勢。不過,神誌倒似越來越清明,伸手攔的士,“你剛喝了酒,別開車。”替醫生打開車門,等著他鑽進去,在車窗邊,還嫌自己不夠狠似的又追一句,“先回家吧,記得,下次再見到我爸媽,不許自作主張。”
  送爸媽去車站,簡明一路上話很多,一部分是胸口堵得厲害,很想吐,總不能真吐吧?說說話轉移注意力。還有一部分,歉意作祟。曾經,她為了羅世哲忤逆父母,放棄學業和一切,隨他出走。如今為了淩勵,甚至可以說,為了莫名其妙的一些理由,再次忤逆父母,把他們從家裏叫出來,又打發回去。必須承認,為人兒女,她是全天下最差勁的。
  不過,日子有功,再差勁的人,都會有所進步,與從前相比,簡明好像終於學會用爸媽的語言和邏輯與他們溝通了,應對如流。
  像簡媽問:“明兒,你是不是看上那大夫了?”
  簡明就撇著嘴裝糊塗,“我現在隻看得上我兒子。”
  簡媽斷言:“我看那醫生對你還挺上心的。”她歎口氣,“其實呢,是厚道人,挺好的,雖說二婚,人迂些,沒更大的前途,可好歹旱澇保收,穩當。再說你也二婚,這還……”
  簡明飛快接口:“再說我還帶著冬冬,尤其冬冬又是在這個樣子的狀況下,有人肯要我已經很不錯了,是不是?”
  “你知道就好。”
  簡明清清脆脆,胡謅八扯:“可人家家裏未必同意,我硬跟著人家,也是熱臉貼了個冷屁 屁。”
  簡明爸怕女兒嫁不出去,“那就把冬冬給羅世哲和蘇曼,他們把孩子整成這樣,就撒手不管了?天底下沒那麽便宜的好事,告他們,讓他們拿出筆錢來。”
  簡明痛快地一口答應:“好啊,過些日子,冬冬穩定一些了,我準備請律師。可到底,跟蘇曼和羅世哲打官司,也不是容易事兒。爸,你要支持我啊。”
  無意外,簡爸閉口收聲,讓他付出心力在打官司這種勞神又煩瑣的事情上,他並不真樂意。
  爸媽在上火車前,並沒有堅持留下來照顧外孫,甚至,沒有更多地提到冬冬。這令簡明說不上來是失望,還是鬆口氣。或者,都有吧。
  
  14
  送走雙親,再回醫院,快十點了。病房裏小燈一盞,簡易床整整齊齊地已經鋪好,還是那個男人,坐床邊捧著本書看,燈影裏的側麵,畫一樣,莽莽蒼蒼,深邃恬淡,憂傷又幽謐,帶著因時間的沉澱孕育出的,歲月的味道。
  冬冬就在淩勵身邊,安然入夢,而且睡得很沉,微微有鼾聲,他隻有玩累了才會這樣。見簡明回來,醫生微笑,似乎從沒被她拒絕過一般美好,小聲:“過來,給你看樣東西。”他打開一隻小紙箱,一箱子漂亮精巧、頗具創意與巧思的折紙作品和折紙用工具。淩勵拿出兩朵紙玫瑰,“認得出來不?一朵是冬冬以前折的,我無意拿回家,忘記還給你的,這朵呢?”淩勵很顯擺,“這朵是冬冬剛才折的。”
  “剛才?”簡明難以置信,“你是說剛才?”
  “噓,小點聲。”淩勵瞅瞅冬冬,再湊近點簡明,再壓低點聲音,“對,我一個晚上教他折紙。一開始,他是沒搭理我,可我一直一直教他,他就會了。嚴格地說,不是我教會他的,是他自己拿紙折的。”
  簡明幾乎喜極而泣,還貪心不足,“那沒折點別的什麽?像小青蛙和皮卡丘?冬冬折皮卡丘折得很好。’
  “別的就沒有。”落伍大叔很奇怪,“皮卡丘是什麽?”
  “日本動漫啊。”簡明揀看箱子裏其他折紙成品,沒有皮卡丘,聽落伍勵叔極力表示他還挺潮的,“皮卡丘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畫哆啦A夢。”繼續跟簡明顯擺,拍拍小紙箱,“怎麽樣,都是我折的,還行吧?”
  簡明驚訝,“嘩,都是你折的?業餘愛好很豐富。”
  淩勵頗自得,順口道:“當然,找不到你和冬冬的那段時間,我想起來,就折一個存箱子裏,想著哪天等見到冬冬,我可以拿給冬冬看。現在,我也算達成願望了。”
  簡明對著紙箱發怔,如果想知道,在她消失的這段時間,淩勵對她有多少次想起,她可以到這隻箱子裏點算,色彩繽紛,折痕重重,她敢將這番深情厚誼細細數嗎?
  見簡明發呆,淩勵的手在她眼前揮揮,“喂,回來。”
  簡明回神,“哦,太晚了,你回去吧,謝謝你照顧冬冬。”
  淩勵沒動,問:“聽你爸媽說,是因為你過幾天考試,所以才把他們叫來幫忙的,是吧?”
  “是。”簡明不太願意談這件事情。
  “那現在你讓他們回去,考試怎麽辦呢?”
  簡明真的無意深談,簡單道:“找個特護吧。”她站起來,準備下逐客令了。
  “不如請我吧,”淩勵也站起來準備告辭,“我已經請好假了。”
  簡明瞠目,“你已經請好假了?”
  “是啊,我請假還是容易的,跟院長和老唐打個招呼就行。”淩勵拎過簡明的挎包,找胰島素的針劑,放到冰箱裏,囑咐,“天氣暖了,冰袋效果維持不到那麽久,藥還是要常放在冰箱裏的。
  對了,你晚上吃飯沒?”
  簡明喃喃:“沒有。”
  “打過針,吃點東西早些睡。”淩勵從小小冰箱裏給簡明拿出牛奶和三文治,“喏,先放出來緩著,等你洗好澡出來吃沒那麽涼。哦,還有,冬冬隻是還有一點點低熱,今晚他主動折紙的事情,明早要跟……”
  “我不能讓你為我考試的事情請假。”簡明打斷淩勵,“你還是銷假吧。”
  “算我的補償。”淩勵雙手插兜站在燈下,“看來我請你爸媽吃飯是個餿主意,讓你很為難,算我補償你的好不好?”他的眼睛在找簡明的目光。
  簡明避開,那種好容易被壓下去的氣血翻湧感再次洶湧而至,聽淩勵溫溫柔柔,“我想我太急了,讓你不好受,別生我氣吧。”
  簡明覺得,她今天受夠了,起碼現在,她已經沒辦法和淩勵談任何問題,勉強點點頭,“隨你吧,很晚了,你先回去,我送你。”
  淩勵出門,“好,晚安,我在我們科休息室,冬冬有事,你打我手機,或者叫這裏的護士撥內線給我都可以,我會很快過來的……”
  睡在休息室?簡明已經無話可說,自覺在這醫生麵前一敗塗地,還是,“好的,知道。”
  聽見身後病房門關上,淩勵的腳步停下,靠牆上,耷拉著腦袋,沒力。簡明那似乎隨時都會滴出淚的眼睛,讓他也快撐不住,等他想明白,簡明是為了不想他受委屈,才把父母送走的,已經來不及了……簡明坐在冬冬床前,看著熟睡的兒子,輕聲說:“對不起,媽不折騰了,明天,會好好在這裏守著你……”再也沒辦法逞強,事實上,她對現在的自己,不滿意,十分不滿意。無論為人母還是為人女,她都未能盡責,隻為一時意氣,在爸媽麵前說那樣的話,多少是有些無恥的。
  隻是,如果她的無恥,能換回冬冬的康複,她無所謂,可惜,都不知道這孩子會不會好。尤其,簡明想起,自己還有慢性病,她活著,能照顧孩子;若有一日,她有了其他並發症,不久於人世,冬冬怎麽辦呢?羅世哲是那麽讓人不放心,羅世華以後終究要嫁人,冬冬未來的姑父,會接受冬冬嗎?還有自己的父母,隻怕也是……我得活得久一點。簡明對自己說,特別是現在不能哭,不能熬不住。
  奈何再也熬不住,簡明捂著胸口,衝到盥洗室,對著洗臉池一通狂嘔,連苦膽水都嘔了出來,人才舒服點。洗個臉,拿毛巾擦幹,誰知擦下更多的眼淚,揩之還有,揩之還有。簡明不想如此軟弱,忍不住,抽自己一耳光,很痛,可感覺好多了,於是狠狠地再來幾個,覺得臉上又熱又麻又痛,深呼吸,現在更好一些……盥洗室的門毫無預兆地打開,門口站著淩勵,歸根結底,她所有的挫敗、沮喪、狼狽不堪再次在他麵前攤開,無所遁形,這是命,得認。
  就那麽傻愣愣的,淩勵和簡明互相看著。簡明臉上,一道道指印,赫然入目,淩勵的眼圈,逐漸紅透。他輕輕地關上盥洗室門,方寸之地間,張開雙臂,像哄小孩子的語氣:“來,簡明,過來。”
  簡明也不知怎麽落到那個懷抱裏的,耳朵貼著他胸口,再次,她聽到他的心跳,淚,落在他的灰藍色外套上。簡明哭,那種很早就想抱著他,嘔心瀝血的方式,她的臉悶在淩勵胸口,一聲聲嗚咽,壓抑著,很長,很長,似乎每一聲,都將號到力盡,氣絕。
  淩勵的眼淚,也劈裏啪啦往下掉,除了這樣抱住簡明,其餘,他再無計可施。最終,隻是簡明的哭嚎中,慢悠悠地呢晡.傾訴:“不哭,不哭,沒關係,還有我,我在這兒呢,你不是一個人。簡明,我知道你的感受,我都知道,因為,我和你一樣。
  “怎麽也沒想到,會趕上這個商業大爆炸的年代,慢慢地,身邊所有人都在變化,包括我的哥哥,我的朋友,全民皆商,人皆言利,而我,卻是永遠變不成商人的那個人。在這個年代,沒有商業頭腦,無異於手無寸鐵。簡明,你是如此,我是如此。
  “你知道嗎?我也曾經和你一樣,站在盥洗室裏的鏡子前,狠狠抽自己的耳光。記得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有一次,因為我放棄科主任職位的爭奪,告假帶方楠去西藏玩。她告訴我,懷有身孕,兩個月了,我在湖邊高興地跳起來,以至於如今想起紮日南木錯,第一個印象仍然是生命,其次才是那裏的遼闊與清碧。我瞞著方楠的初衷,隻是希望我們能暫忘俗務,放鬆享受。等我們從西藏回來,她知道這件事後,發現科主任職務已定,無法挽回,一怒之下,到這裏的婦科做了流產手術。
  “她是背著我的,還找了各種理由說服我的同事給她做這個手術,好在同事非常了解我,有人給我通風報信,等我趕到婦科手術室,已經來不及了,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孩子被吸引管吸出來,攪成一團血水。如果我不是醫生,什麽都不清楚,我可能會好一些,可我的專業告坼我每個步驟產生的後果,即使是胚胎組織,也會痛。方楠躺在手術台上,對著我冷笑,像獲得成功的複仇女神。那天,我再也承受不住,逃到盥洗室狂吐,抽自己的耳光。我了解那種感受,沒辦法怪誰,也沒有能力傷害誰,隻能恨自己。如果我知道方楠如此介意這個職位,以不惜毀掉我和她的孩子為代價,她要什麽,我都會送給她,可什麽都晚了。是我自以為是,是我害死了我的孩子。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辦法再去婦科做會診,走進那裏,聽到的都是孩子細弱的哭聲,淒涼又無助……”
  淩勵的敘述,沒讓簡明好起來,她哭得更狠,毫無章法,歇斯底裏,淩勵抱緊懷裏顫抖的身體,聲淚俱下,“簡明,不是隻有你沒用,沒用的還有我。其實我明知道方楠是個什麽樣子的人,但我沒辦法丟下她不管,徒勞無功地試圖讓脫軌的一切走回正軌。可我所有的努力如夢魘泡影,灰飛煙滅。我是那樣的不會計劃,沒有算計,在這個一切都在計算成本的時代,我死攥著愛情不撒手,花費著最昂貴的時間和感情去挽救一段再也不能起死回生的婚姻。我沒能讓妻子滿意,與她各有執念,每一次吵架的結果,都驗證了我的家人對我婚姻的預言是如何的正確,我是如何的荒謬錯誤,而當初的我是那樣的不服輸不承認,讓家人為我擔心,直到他們眼睜睜地看著我失去一切,為我唏噓心痛。”一下下,淩勵拍著簡明的背,是說給她聽,也說給自己聽,“人生中那點甜味,就像刀刃上的蜜,蜜舔完了,就是刀,接著舔,就隻剩下痛。簡明啊,因嚐過那一點點甜,便忘乎所以,不計結果與成本,舔著刀口的人,是我,是你。不要怕,簡明,還有我在這裏,即使我們不是夫妻,不是朋友,即使我們從沒見過麵,但在這個世界上,你執著的那個角落,我一定在那裏……”
  簡明哭著想,有些事情,她不計較的,就像羅世哲認為她跟淩勵一起,是看中淩康有錢,她不在乎。就像淩勵到底知道不知道方楠與他在一起,是不是為了淩文的股份,或者,淩勵也不在乎。
  但有件事,簡明現在非常在乎,非常計較,非常非常清楚,她不能把這個抱著他的男人給任何人,他在哪裏,她都不會放心。簡明心裏模模糊糊地對自己說,我得守著他,一直,一直,一直……這一晚,簡明哭得太厲害,無論淩勵怎麽哄,都擋不住這姑娘的眼淚來勢凶猛,淩勵即便踏過再廣的山河見過再多的世麵,也怕了起來,打電話找精神科值夜的醫生,給簡明一針鎮定劑,她總算平靜地昏睡過去。完了,淩勵還被精神科值班醫生數落:“女人脆弱,孩子這樣,情緒崩潰情有可原,那你擔著點別失控啊,你看這鬧得……”淩勵囧,確實,他不該失控,哭得這麽難看,眼睛紅腫,喉嚨沙啞。可他推開盥洗室門的那一瞬,看著那樣的簡明,他隻感到對這個世界,對人生,對所有一切的無能為力。
  守著簡明和冬冬,一夜過去,天光漸白,又漸漸晴朗,簡明醒過來,站在窗前,說:“哇,陽光真漂亮。”
  就是這樣而已,沒人提起昨夜的一場號啕。她不提,淩勵心照不宣,和簡明之間,有些事不需要講那麽明白,他感應得到。在盥洗室洗漱時候,淩勵告訴簡明冰箱裏有包冰塊,他跟護士 要來的。簡明用冰塊敷臉,也擠進浴室,並不避諱正刷牙中的淩勵,對著鏡子裏那個眼睛腫臉也腫的自己喟歎:“天啊,真醜。”
  淩勵故意點點頭,“是啊,很醜。”
  簡明橫他一眼,“我是說你。”
  淩勵噗嗤發笑,噴一鏡子牙膏白沫。笑聲中聽到屋裏有動靜,一起探頭去看,原來冬冬醒了,,自己坐了起來。
  幾日過去,冬冬似乎每天都有一點點進步,現在,他不需要再包紙尿褲,自己知道去廁所。雖然還是不說話,目光茫然,不過,當他很喜歡的一些東西出現的時候,他多少會有些反應。世華後來從羅世哲家裏找來一隻冬冬已經很久沒玩過的泰迪熊,那還是與羅世哲離婚前,簡明給冬冬買的。冬冬對這隻玩具熊的反應最大,見著就搶到懷裏,晚上睡覺也抱著不離身,倒與三四歲的小兒一般無異。簡明看在眼裏,既心疼又心酸。淩勵很懂得怎麽安慰簡明:“如果說昨天的冬冬是一兩歲的話,這幾天已經長大到三四歲了,今天比昨天有進步,就是好事。”
  簡明考試前一日,世華接到通知需要出差一段時間,本打算不去的,簡明沒讓,囑她安心工作。世華要求,每天一定把冬冬的情況打電話告訴她,這才走。簡明的考試進行得極為順利。本來最後一科考完,同學和老師有聚聚的打算,吃頓飯,合影留念。淩勵聽簡明電話裏打算拒絕.知道她是惦記冬冬,在紙上寫字示意:“我照顧冬冬,你去玩玩,放鬆一下,對你有好處。”瞅著淩勵很堅持,簡明就答應了。
  答應歸答應,終究難以心安,她這當媽的在外吃喝玩樂,卻讓淩勵請假陪孩子,怎麽都沒辦法理所當然。簡明草草應酬完,提前退席往回趕,偏偏那個時間,交通擁堵最高峰時段,又下雨,公交車和地鐵人滿為患,簡明路上呆半天,費老大力氣才截輛車回醫院,半身濕淋淋的,進屋還被淩勵念:“你說你急什麽?怕我虐待你兒子啊?”
  簡明跟兒子又甜又嗲地親親抱抱,對落伍勵叔絕對沒有待兒子那麽甜那麽嗲那麽親親密密,就還好語氣,“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淩勵給她杯熱茶,“是,我知道,你總覺著過意不去嘛。”唉,說到底,人姑娘就是跟他見外,心理上沒當他自己人,無奈,丟毛巾給簡明,“瞧你淋的,趕緊洗個熱水澡,別再感冒了。”說話間,照例把簡明的包打開,先拿出胰島素放冰箱裏,“打過針沒?”
  簡明這幾天例假,就覺得不滿,“又翻我包?”
  淩勵很有點主人翁的姿態,“嗯,怎麽了?”打開注射器查簡明的藥。
  簡明更不滿,“不但翻我包,還天天查我的藥,你怕我做傻事啊?”
  淩勵真是無語問蒼天,給簡明的注射器換針頭,“姑娘,咱陽光點行不行?這針頭本來是拋棄型的,用一次扔一次,你舍不得,非得一支藥搭一個針頭。有些藥劑用量大的病人,兩三天耗一支藥,人家一支藥搭一個針頭就算了,你這十來天才用一支藥,等換藥的時候再換針頭.那針頭早鈍了,紮肉裏不疼嗎?我都給你多拿幾盒針頭回來了,你沒看著啊?”收好針劑,還不依不饒上了,“你就說吧,你包裏有沒有糖?”
  “有嗎?”簡明尋思自己戒糖已久,果斷,“沒有。”
  “有,”淩勵把簡明的包抓過來翻給她看,拉鏈暗袋裏有幾粒太妃糖,淩勵責備,~怕你哪天低血糖備用的,跟你講過,你回頭就忘。”不甘心被忽視,拍簡明腦瓜,“你跟我咋就這麽不上心呢?”
  本來淩勵是兩隻手抓著簡明的包包,那隻手分出去教訓簡明了,剩下的一隻手不夠用,帆布包裏的東西稀裏嘩啦都掉了出來,什麽水杯、陽傘、小小化妝包,以及考試資料,諸如此類,重點是衛生巾。簡明臉紅,悶頭把東西往包裏撿,又羞又惱,不理淩勵,就算你很體貼,可總得顧著男女之別吧?
  可簡明忘了淩勵是啥專業的,醫生終於明白簡明大發嬌嗔是為什麽,幫簡明一起撿東西,解釋:“你忘了我是醫生,什麽沒見過?不用跟我不好意思。”
  簡明哭笑不得,捶他,“煩人不煩人啊……”抓起毛巾,逃去洗澡。洗澡也是能快就快,匆匆忙忙,總得換淩勵去吃晚飯。從浴室出來,見淩勵正陪著冬冬折紙,這次,落伍的淩勵終於知道皮卡丘長什麽樣子了,跟簡明說:“瞧,冬冬進步多大。”
  對於現狀,簡明的接受度提高很多,站在窗前用大毛巾擦頭發,不算多積極地假設,“我有時琢磨如果冬冬一直這樣下去,我該怎麽辦。估計你哥公司的工作是非辭掉不可了。必須給冬冬找特殊學校,住處也得在學校旁邊租,看我能在附近找點活幹不。”她擦頭發的手停了停,眼睛發亮,突發奇想,“啊,或者我在學校邊上擺個攤什麽的,做點小本生意,像賣個麵條、水餃、小餛飩,也算自主創業呢。”她挺開心,“上帝真是給了我個好主意。”
  “下次收到上帝給你的主意,能不能跟我打個商量?”淩勵扯過簡明手上的毛巾,幫她擦頭發,特幽怨,“看起來你設想的這個未來裏,沒我什麽事兒啊。”簡明不吭聲,總這樣,每到關鍵時刻就卡給他看。淩勵細心地把簡明的濕發一綹綹,揉在幹毛巾裏,說:“要不,我們換個設想?如果冬冬好了,你就跟我結婚。”
  跟他結婚?這算什麽,求婚嗎?他們到必須結婚的地步了嗎?簡明不敢動,鼻端繞的都是淩勵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和剃須水的味道,頭上留著他指間的力道,聽淩勵說:“給你十秒考慮時間。”十秒?簡明緊張,隨著時間過去,緊張疊加到致使呼吸不穩,手指緊緊抓住窗簾,看著玻璃窗外雨滴淅瀝,心思跟亂雨敲窗般,一片混沌。
  不知道十秒怎麽過的,又或者根本不止十秒,反正有好一陣子,屋裏隻剩下淺淺的雨聲和冬冬折紙的窸窸窣窣聲。淩勵總算又開口:“多好,剛才那一點點時間裏,你想的隻有冬冬和我。”他拎著毛巾,靠在窗旁,挨簡明站著,“而我,心裏想的也隻有你和冬冬。滿滿的,全都是希望,是不是?”
  是,都是希望,簡明迎著淩勵的目光,他是暖的,臉上隱約的笑意,眼裏飽含的深情,都是暖的,或者是熱的,簡明錯覺,在他的注視裏,自己都要化了……不不,起碼現在不行,最終,答非所問:“你先回去吧。”
  “好。”平時總磨蹭著不走的醫生這次很聽話,聽話到簡明心裏咯噔一下,哇,他生氣了嗎?
  被她傷害了嗎?忙拽人,軟軟求饒:“阿勵,對不起,你別生我氣。”
  “嗯?生氣?”本欲走的淩勵又靠回到窗台,“我幹嗎要生氣?”他大手掌拍拍簡明的後腦,“我……”他是想說,這段時間一直混在醫院裏,家裏亂七八糟,他得回去打掃衛生,可手掌觸到簡明溫潤發絲的一瞬,輕輕拍一下的姿態,不知被潛意識裏的哪種意念支配,被篡改成了拉。他稍加半分力道,把簡明拉向自己,撫著她的發,衝口而出:“我在想你是不是穿錯了衣服。”簡明局促無措,低頭瞅瞅自己身上再平常不過的米白色棉布褲子,半舊藍T恤,在被淩勵操控的空間和他的目光裏瑟縮,囁囁:“怎麽了?”
  淩勵不說話,其實,真沒怎麽了,就是T恤有點收腰,大V領開得略顯低了,她在那寶藍的襯托下,剔透得像滴水珠。尤其現在,不知從何而起的羞澀,把她的肌膚染得緋紅一片,淩勵很想知道她肌膚的質地是不是和他想象中一樣敏感、嬌嫩、細膩得入口即化,這必須用他的唇去印證,撫著簡明的後腦,不讓她逃避,對著她微微俯身下去。
  簡明沒躲,似乎也躲不掉,就是緊張,緊張到狠狠地閉起眼睛,從心髒到大腦,自然而然地轟鳴起一陣嗡嗡聲。陣陣混亂中感覺到淩勵攬住她的後腰,感覺到他的唇在她唇邊虛虛停留,簡明微微暈眩,感覺到他的鼻息輕拂過她的臉頰。最後,他在她耳垂上留下輕輕一吻,“晚安。”
  放開她,“不用送我。”等簡明睜開眼睛,淩勵走了,窗外還是嘩啦啦的雨聲,冬冬還在擺弄折紙,專心致誌,隻有她,像剛經曆了一場過境的台風。真慘,明天,應該沒辦法見他了吧?
  翌日,穿白袍的醫生還是敲開門,灑灑脫脫地拎來午飯,依舊清俊無比,笑意明朗,“簡明,冬冬今天食堂夥食特好,有竹筍鴨和小黃魚……”於是,一切都仿佛正常繼續下去。
  讓人遺憾的是冬冬好像停留在三四歲的階段,再沒長大。住院半個多月後,醫生給冬冬做過一係列測試,還是說,康複機會很大,但不確定康複期要多久,讓簡明帶著冬冬回家休養一段時間再來複診。
  好像隻能這樣了,這天簡明收拾收拾準備出院,淩勵照顧冬冬去洗手間噓噓,接到電話,工作上的事情,有些煩瑣,他想到走廊上去說,喊簡明,“我接個電話,你看一下冬冬。”他從盥洗室出來,不小心碰到盥洗室的門,門在他身後緩緩關上,簡明手裏有事情忙,慢了一步趕到洗手間。
  當冬冬一個人留在沒有開燈,光線較為昏暗、封閉的盥洗室裏,爆發了,慘嚎:“媽媽,救命啊。”
  還沒等出病房的淩勵又衝回洗手間,抱起冬冬,“沒事沒事,叔叔在這兒,我們不怕。”
  簡明跟進來,“怎麽了?怎麽了?”都還沒意識到冬冬會叫媽媽,隻是被這孩子狠叨叨的哭聲嚇得六神無主。淩勵把孩子交給簡明抱著,按鈴叫護士,大白天,他把房間裏大燈小燈全打開,不管用,冬冬隻是抱著簡明狂叫:“媽媽救命啊,媽媽救命啊……”簡明淚眼模糊,“阿勵,冬冬會叫媽媽了。”應該是好事,但讓人高興不起來,淩勵把這母子二人抱住,喃喃:“都過去了,都過去了。”醫生護士跑進病房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畫麵,孩子慘嚎著媽媽救命,一對男女抱住孩子,泣不成聲。
  暫時不能出院,必須給冬冬做進一步測試,結論是冬冬有輕度抑鬱和營養不良,膽子小、孤僻、敏感,好在心智正常。因為想知道冬冬的康複程度,曾把羅世哲和蘇曼叫到醫院來。冬冬一見蘇曼.如老鼠見貓,以最快的速度衝到簡明身邊,抱著媽媽,嚇得連看都不敢看蘇曼一眼。至於羅世哲,冬冬躲在簡明身後,非常勉強,且虛弱地喊一聲:“爸爸。”羅世哲再怎麽哄他,也不與他多說話,更不讓羅世哲碰他。對姑姑還是很好的,見到世華,知道叫姑姑,允許世華抱他親他。
  簡明對羅世哲的要求很簡單,“找律師重新簽過冬冬的監護權吧。”羅世哲答應:“好!”蘇曼在旁,靜默無語,簡明當她透明,護住孩子,說:“世哲,你們先回去吧,在這兒待著對冬冬沒好處,他怕得厲害。”羅世哲無奈,攜蘇曼怏快而去。
  事實上,冬冬最親近和信任的人隻有簡明。對淩勵,他是喜歡的,跟他一起玩折紙、拚模型、聊天、搶吃東西,笑得最開懷的時刻,一定是和淩勵在一起,但這都必須是在有簡明陪伴的前提下,簡明離開一陣子,他就會顯得恐懼不安。專家認為這沒什麽,不可能很快恢複到跟從前一樣。淩勵也說:“別急啊,冬冬這麽快就走出來已經很爭氣了,才這麽點大的小人兒,指望我們一口氣吃成大胖子啊。”
  可簡明擔心的是另一件事,她沒忘記淩勵的話:“如果冬冬好了,你就跟我結婚。”現在,冬冬算好了嗎?阿勵忘記另外一個如果,萬一冬冬好了,不同意他們在一起呢?
  越怕什麽,越遇什麽,簡明擔心的那個結果,竟如期而至。那天,早上陽光美麗,風很透明,簡明陪冬冬在小花園長椅上坐著,淩勵抽空從樓上下來,還穿著醫生袍,一貫地寬厚穩健,“冬冬,幹嗎呢?”
  冬冬說:“醫生叔叔,我在拚模型。”
  淩勵親冬冬腦門一下,“嗯,冬冬真靈。”瞅瞅在旁守著兒子巧笑嫣然的簡明,很想也親親,人多眼雜,不太好意思,食指關節挑一下姑娘俏生生的下巴,逗她:“想我沒?”
  簡明半真半假,“想了,想了九百億年,大醫生,滿意沒有?”
  淩勵很認真,“滿意,非常的。”
  簡明臉上又烘烘發熱,躲開去給冬冬削水果。淩勵陪著冬冬,就是曾經在長椅邊,蹲在簡明麵前的那個位置,“冬冬,剛才那一塊拚錯了吧?”耐心給他糾正。
  冬冬用一種很小心、很探究的目光看著淩勵,也不接糾正好了的模型,眼巴巴瞪了他好一會兒。淩勵直覺這孩子有話想說,不催他,等他開口。末了,冬冬用一種摻雜了很多複雜情緒的聲音問:“醫生叔叔,你會和我媽媽結婚嗎?”
  簡明也沒想到,冬冬竟可以如此直白地問淩勵這個問題,回頭看著那一大一小兩個男性,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而淩勵,他很難過,很難過,很難過,他真希望自己的感知性不要這麽好,不要這麽有洞察力,不要這麽喜歡簡明和冬冬。可惜,以上每一件他都做不到。他是那麽清楚地感應到冬冬的擔心、害怕和恐懼。八歲,經曆過一個破碎的家庭,被父親疏於照顧,繼母有心為難,剛從一次心理崩潰的過程中初初恢複,他最需要的是平穩安定的生活環境,而不是馬上學習著怎麽與繼父相處。淩勵明白,冬冬不討厭他,甚至,多少有些喜歡他,但那隻限於他的身份是醫生叔叔。當他以簡明的男友或者以未來繼父的身份出現在這孩子的生活中,一切另當別論。不要說他那麽在乎簡明,就算作為一個普通朋友,他都希望冬冬能健康成長,尤其在這個時間段,所以,所以……淩勵微笑,很哥們兒義氣的,擼了冬冬腦殼一記,“冬冬啊,我是你的醫生叔叔,不要誤會,醫生叔叔不會和你媽媽結婚的。冬冬的媽媽,最愛冬冬……”就在這一刻這一秒,淩勵恍然聽到,自己心裏,有什麽東西,輕輕地,輕輕地,碎了。
  簡明繼續削蘋果,耳邊是淩勵在和冬冬雲淡風輕地討論:“冬冬除了拚模型之外,會不會玩球?”這一切終將過去,簡明對自己說,即使有過那樣強烈的,想守護著他的願望;即使,有著那樣的熱情,執子之手,與之偕老;即使,擁有過那樣充滿希望的時間,十秒,二十秒,或者三十秒……都會過去,她似乎聽見,風裏,有什麽東西,狠狠地,狠狠地,碎掉。
  “老唐,這次援藏醫療隊我去吧。”淩勵捧著他的大青花瓷杯喝茶,“那地方多適合向往自由的我。”
  唐雅妍趕著寫材料,頭不抬眼不看,“你當我樂意去那鳥不生蛋的地兒跟你搶自由啊?不是簡明和冬冬離不開你嗎?這得走一個來月呢。”
  淩勵靠椅子上,“簡明一個人可以的,我去,你兒子和你老公也需要你啊,就這麽定吧。”放下杯子,“哦,我下班了。”
  簡明和冬冬出院,世華開車來接,淩勵也拎著簡單的行李,他等下要隨醫療隊趕飛機,拿一張自己的名片給冬冬,滿懷不舍和心疼,“冬冬會記得醫生叔叔吧?”
  冬冬乖乖答應:“我會記得的。”
  “嗯,”淩勵還是擼他腦殼一記,“想找人聊天,或者想找人陪你玩,記得給叔叔打電話,這張卡片上有叔叔的電話號碼,看得懂嗎?”
  “看得懂。”冬冬把卡片挺仔細地,收在小書包裏,對淩勵說,“叔叔,有空到我家來玩兒。”
  不用太多,細聲細氣的一句童語,輕易把淩勵做了幾天的心理建設給戳塌,再也沒辦法維持住輕鬆。
  簡明顯然要逃,“你多保重,我們走了。”
  淩勵很困難地,“噢……”
  簡明經過他身邊,與他擦肩而過,“再見。”
  淩勵說:“再見。”
  “打算繼續在淩文幹?”羅世哲靠牆,看蹲在地上收拾冬冬行李的簡明,深藍色牛仔七分褲,雪紡蝙蝠衫,鬆綠色,襯得後脖頸一截肌膚愈加白森森,讓人有咬一口的衝動。最近,他被她氣得總想咬人。而此刻,簡明給他個令他除了想咬她還想掐她的句子,“不然呢?比爾·蓋茨應該不缺秘書,缺也不請我啊。”羅世哲不吭聲,當簡明表現得略有玩世不恭之時,說明她在對周遭一切不滿意,按從前夫妻二人的相處模式,除非,羅世哲有把握把她逗笑,否則最好別惹她。
  雜物都收拾好,簡明費力地把箱子拉鏈給拉上。顯然,她力氣有限不順利。羅世哲上前,“我幫你。”是想幫忙的,蹲下一瞬,眼睛先瞄到的,是她領下兩彎起伏的線條,嬌嫩如昔,不知怎麽,就人定了似的,想起她和他的第一次。羅世哲給一位朋友看房子,在人家的地板上,他們初試雲雨。後來兩人念叨起那次,都不記得為什麽寧可舍床取地板。隻記得亂七八糟歡愛後,簡明一頭黑壓壓短發被汗水打濕,嘟著嘴,大發嬌憨,“什麽嘛,第一次在地上,一點都不浪漫。”羅世哲把女朋友打橫一抱,“上床,補償一下吧。”還記得這間屋子簡明累死累活剛裝修好,正式搬進來的那天晚上,羅世哲要求,在自己家的地板上慶祝,繼續補償他們的第一次,想想當初竟然在別人家的地板上,真的不浪漫啊……當然,除了第一次,他也記得他們之間的每一次,她在他身下婉轉承歡的樣子……簡明還是沒能順利地把拉鏈拉起來,而羅世哲不知為何,一徑對著地板發呆。指望不上,就不應該有指望,簡明大聲:“芳姐,進來幫我一下。”羅世哲如夢方醒,“我來。”簡明冷冰冰,“不用。”見芳姐進來,羅世哲挪開,“我送你下去。”簡明仍然拒絕:“不用,我叫了公司的車幫我。”
  有靠山了就是不一樣,難以控製住,羅世哲最討厭這種什麽都掌控不到的感覺。
  簡明在學著掌握一切。
  最先做的,還是要送冬冬回學校去。當然,簡明現在的住處,離學校實在太遠了,不過,好在冬冬已經八歲,不是五歲。開始時,簡明沒銷假回去上班,帶冬冬早早起床,去趕早班車。看著困得暈頭轉向的孩子,哪個當媽的不心疼?更何況簡明。可是,一切沒法選。天還蒙蒙亮,吃過簡單的早餐,離開她租的那間屋子去趕車。因為還算早,容易找到位子坐,路上攤開冬冬的書本,教他功課。然後再倒兩次車,才到冬冬的學校。
  有天早上,簡明接到羅世哲的電話:“你們不在家嗎?我來送冬冬上學,吵醒了你的房東。”
  簡明硬邦邦,“你知道冬冬見到你會怕,省省吧。”
  再有一次,羅世哲來電話:“簡明,為什麽把冬冬的生活費退回到我賬戶上?”
  簡明還是硬邦邦,“我隻接受協議上簽妥的部分,其餘你給我省省。”
  羅世哲的律師為羅世哲考慮,“每個月生活費太多,會讓人懷疑你超出薪水和獎金範圍之外的收入,何況你太太的生意流動資金出了問題。”言下之意,在這個時候給孩子太多生活費,會令人起疑。羅世哲接受這個建議,跟簡明保證:“匯到你賬戶上的錢一定比協議上多。”簡明不置可否,冷笑,文件上簽妥自己的名字。超出協議部分的錢,她不會要,講不清道不明。羅世哲不想惹麻煩,她更不想惹麻煩。
  還有蘇曼那三百萬元支票,羅世哲也再次提出,讓簡明接受。
  而簡明接受的條件就一個:“讓蘇曼跪下道歉,把支票捧給我。”
  .,羅世哲咬牙忍耐,“簡明,別這麽天真,蘇曼不會答應的。”
  簡明更加硬邦邦,“那就讓我天真地繼續擁有告她的權利吧。”
  不意外,跟羅世哲,隻會越來越談不攏。
  恢複工作,銷假上班,坐到淩康那張大辦公桌前,簡明表明態度,自己真的願意調去物業部,除了想鍛煉鍛煉,主要是工作時間上要顯得有彈性一點,更方便照顧孩子。要知道冬冬放學時間,和下班時間實在衝突太大。簡明跟淩康保證,工作上會盡力,若有拖延,加班加點也會補上。
  淩康皺著眉頭,沉默了會兒,道:“可這樣太辛苦了,我和你文娟嫂子都沒辦法放心啊。”覷著簡明臉色,淩康轉得很快,撇清,“你知道,雖然你給文娟工作時間不長,但我們都很喜歡你,把你當朋友。”淩康是嚴守二爺的囑托,不敢給簡明一絲壓力,就怕簡明真的遵照上帝的旨意跑去自主創業,那很快會累垮的吧。
  簡明隻是說:“不會辛苦,你們已經很照顧我了。得到這樣的照顧,怎麽可能辛苦?”
  淩康知道再不能多說,應允:“好,你去物業部報到吧。”手機響,接起來,“哦,阿勵……”眼睛瞅著簡明,這好像……會讓人難受的樣子。
  簡明笑笑,“我出去了,代我問淩醫生好。”
  簡明非常清楚,他離開,是為了自己和冬冬。他認為他離得遠一點,大家都能好過一點。可好過這件事情,跟距離根本沒有關係。
  當某一天,簡明把“冬冬來喝牛奶”錯叫成“阿勵來喝牛奶”的時候:
  當某一次,給冬冬講神燈的故事,把某個古老的異國地名叫成西藏的時候:
  當總是忍不住把醫生留給冬冬的名片一看再看,控製住給他發個郵件的衝動的時候:
  當每次手機響都會又怕又期待地以為是他打來的時候:
  當對著手機屏幕上待呼叫人“阿勵”兩個字總是眼眶濕潤的時候:
  就會知道,讓一切過去,是多麽過不去的事情。
  簡明每天最大的安慰,是在得知淩康正常上班和下班,正常出差正常回來之時,狠狠鬆口氣,這代表著,他們家那個很重要的成員平安無事。也隻有在這樣的情況下,才敢在拖著疲累欲死的身體入夢前,嘴裏歎息樣,無聲地念出那個名字:阿勵。
  她愛他,是寂靜的,仿佛他消失了,不存在。因為不存在,終深入骨髓。
  阿勵靠近過他所謂的自由後,再回到這個城市,夏天的風,悠悠長長,在公交車的車窗外遊蕩。搖搖晃晃的公交車上,淩勵想,不知道那個姑娘,現在怎麽樣。
  聽唐雅妍說,簡明來門診開過一次胰島素,匆匆忙忙也沒聊幾句,看上去瘦多了。唐雅妍又特別強調:“不像你,渾身一股子羊膻味,你到底吃了多少羊肉啊?”
  淩勵抱屈:“別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知道我們多想念蔬菜嗎?”啊,簡明瘦多了哦,本來也不胖。
  去大哥家吃晚飯,文娟嫂子把冰好的菠蘿蜜分在小碟裏遞給二爺,一改往日跳脫的樣子,非常正經,“阿勵啊,你惦著的那一樁呢,大嫂可也幫你問了。”
  淩勵盯著大嫂,那種緊張感藏都藏不住。
  文娟慢條斯理地說:“上次我去公司,找到簡明勸她,等阿勵回來,好好談談,什麽事都能解決。簡明是覺著,不想再折騰你了,你遭罪,她也不好過。她現在這個狀況,讓她沒辦法給你保證,可以讓你幸福,所以呢,還是別見了。”
  就這樣,被她放棄了嗎?那麽香甜的菠蘿蜜,淩勵吃在嘴裏都是苦的,又問大哥:“她工作上怎麽樣?應付得來嗎?”
  淩康樂,“她某些部分的表現,好得出乎我意料,但有些地方又拙得可以。不過呢,倒印證了你嫂子的看法,是個好姑娘,賢妻良母。阿勵,你這次選對了人……”
  淩勵從來沒懷疑過自己的選擇,所以,一顆心不死,請大哥幫忙給他一份“報告”。早上,從值班室傳真機裏慢慢抽出張淩康傳給他的消息,淩勵滿懷希望,在巡診前緊張的時間段裏,算計著怎麽才好巧遇到簡姑娘。並不真正知道,簡明是否需要,但,這是他能想得到的,幫她的方式。
  一家大商城樓下,淩勵在樹陰下等著。沒多久,簡明終於出現,牛仔藍的熱褲款連身褲、短袖,頭發紮成馬尾,幹練又利落。一邊抬腳往台階上邁,還一邊低頭翻報紙,這麽孜孜不倦?壓著擂鼓樣的心跳,淩勵跟上,佯作無心,湊近,“簡明,這麽愛學習?”簡明嚇到了,身子彈開,腳底不穩,一個趔趄,差點臉朝著台階摔下去,淩勵伸胳膊把人撈起,攔腰半抱著扶穩,“對不起,嚇到你了。”
  簡明驚愕得好幾秒回不過魂兒,眼巴巴瞪著他,歎氣一樣地招呼,“阿勵。”纏綿悱惻,回腸蕩氣,醫生不爭氣,鼻腔發酸,“我回來了。”
  簡明微微口吃:“你,你,幾時,幾時?”像被火燙了似的很快掙開醫生,站好,“幾時回來的?”
  淩勵沉著,“前些日子。”
  下麵該談什麽?簡明心慌意亂,在熱辣辣的陽光底下,搜遍枯腸,才得一句:“到這兒幹嗎?”
  淩勵本就有備而來,簡明的問題毫無難度,足可照本宣科,自然而然,“來買兩件襯衫。”他摸摸後脖根,“總想著來買,又總忘掉,襯衫領子都快磨破了,再不買可真不行。”瞅著簡明白皙的麵孔和胳膊在太陽底下曬得泛紅,指指商場高樓,故意說,“你也是購物?一起進去吧,太陽真毒。”
  淩勵從容恬和的態度讓簡明既放鬆又悵然若失,胡亂答應:“哦。”心裏想,她的醫生曬黑不少,看上去也精壯不少。
  淩勵有意找些有的沒的話題讓簡明不要太緊張,“剛才看什麽呢?那麽認真?”
  “哦,找合適的房子,”說起這個簡明真是怨氣衝天,恨恨地把報紙塞進大帆布包,“學校邊的房子租金特貴,戶型還特差,住的環境特亂,房東又特刁鑽,討厭死了。”這段時間,簡明又兼顧工作又忙著照顧冬冬,抽空還得到處看房子,再不抱怨抱怨真會憋到長癌了。
  淩勵真想說,他的房子雖然離學校沒那麽近,但交通便利,住的環境很好,戶型合理,不用付租金都可以,硬忍著,現在絕對不是適合提這個的時機。
  簡明隨便吐槽一句便罷,電動扶梯上問淩勵:“你去幾層?”
  她意欲避開自己去他不去的樓層,淩勵完全理解,泛泛,“隨便逛逛吧,買衣服嘛,我這方麵不擅長。”
  簡明硬忍下那句我幫你挑,我看中過好幾件適合你穿的襯衫的說辭,想辦法開溜,“我來工作的。”
  淩勵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哦,我忘了,聽說你調去物業部,我哥在這兒買了兩層鋪收租。”
  簡明笑,“對……”
  淩勵猜她下麵大概會說那種不陪你逛了的話,接口:“你負責這裏嗎?會不會很難?靠近金融區那裏寫字樓的租戶要更容易應付吧?”
  “才沒有呢,開店鋪的小老板們好說話多了,就那些開公司的大老板們難搞。每次去,見到的都是辦事的小主管。有的看上去挺痛快答應你,租金馬上付,支票很快開出來啊什麽的。答應歸答應,可死拖著不兌現;有的就跟我哭窮,很困難啊什麽什麽的。”簡明懊惱,“我每次看到他們哭窮都很想說,又不是隻有你一個人窮,窮你也得想辦法啊,可就是……”
  淩勵幫她接:“可就是沒辦法對一個跟你哭窮的人耍狠。”
  簡明偏頭,明媚大眼望天一轉,表情顯示,都被你說著了。
  淩勵煞有介事,“有沒有可能是你的工作方式有問題呢?說起來租鋪麵的小老板們向來要求多多,又嘴碎又吝嗇,這樣你都沒問題,沒道理在斯文白領麵前栽跟頭嘛。”
  簡明習慣性地嘟嘴抗議:“人家小老板們雖然吝嗇又羅唆,但他們有事說事,我要是能幫他們把難題給解決了,他們痛快著呢,倒是那些斯文人。”簡明清清脆脆,“斯文敗類。”
  淩勵哄她:“別這樣,好歹我也算是個斯文人。”
  簡明瞥眼淩勵,不吭聲,抿著嘴角,明顯忍笑,雙頰上不知怎的,就飛起兩抹紅暈。害得淩勵胸口血脈亂衝,所謂怦然心動,大抵如此。他咳兩聲,裝鎮定,“我覺得是這樣。”拉簡明站到株綠意茂盛的富貴竹邊上,淩勵說,“有時候做事需要一點策略和方法,又不是每個人個性都一樣直來直去的。再說,給人打工的小白領跟單幹自主的小老板比,真的有更多苦衷。那我想,或者你不要每次都公事公辦的語氣,會好一些。”
  簡明更是懊惱,“不公事公辦怎麽辦呢?本來就是公事,錢又沒進我賬上。”
  “但是你工作完成得好的話,會有獎金入賬啊。”淩勵覺得自己現在哄小紅帽的狼外婆般不遺餘力,成心做作退後一步,打量打量簡明的打扮,不是很認同的樣子,“嘖,欠了點,欠了點。”
  簡明被淩勵忽悠得好奇心和好勝心都起了幾成,“什麽意思?”
  “就是還有救的意思。”淩勵裝模作樣,目光左右搜尋一遍,指著不遠處的一家名品專賣店,“我一時也解釋不明白,去那兒,我一定能表達得很清楚。”
  這要是別人,簡明根本懶得理,可對淩勵,她從頭到尾深信不疑,很乖地跟去了,還傻乎乎地問:“你是說讓我去收租的時候還給他們送禮嗎?那家店東西全部好貴的……”
  進店裏,店員先招呼淩勵:“淩醫生,很久沒見你和中恒少爺陪夫人過來了……”
  淩勵特意介紹簡明:“哦,我今天陪簡小姐來看看。”
  幾位店員鞠躬如儀,齊刷刷地,“簡小姐。”
  簡明渾身不自在,淩勵倒輕車熟路,“有最新的夏裝目錄嗎?”目錄奉上,淩勵翻給簡明看,小聲解釋,“不是讓你給別人送禮,是讓你重新包裝自己,換身合適的戰袍搏殺江湖。”
  
  15
  
  然後有一天,淩勵見著簡明。開始不是他見到她,是唐雅妍先看到的。
  院長帶著幾個內科和外科的要人,與友院同行一起,去天天漁港嚐海鮮。即將酒足飯飽之際,唐雅妍去洗手間,回來,湊近淩勵,小聲神秘地說:“老淩,你猜我見到誰了?”
  淩勵眼神在問:誰啊?
  “簡明,”唐雅妍的眼睛裏刷刷地射出羨慕嫉妒恨交雜的藍光,“老淩,你咋調教的啊,簡明那個美麗,那個性感,她穿的那條紅裙子那個經典哦,幫我問問她哪兒買的……”
  又性感又美麗的紅裙子?貼身大V領開賊低的那件戰袍?淩勵差點被一口木瓜雪蛤給嗆著,忙叨叨站起來,“對不起,失陪,你們先走,呃,老唐……”得唐雅妍指點,淩勵在一間包間外窺探,簡明赫然末座敬陪,兄長公司的幾個主管和數位他不認識的男男女女滿滿圍一屋子。啊,原來不是單獨和一群腦滿腸肥的奸商吃飯,淩勵鬆口氣,他被簡明嚇得,剛剛一瞬,心理不知多陰暗。雖說包廂裏的人都認識,淩勵沒進去,等在附近,簡明與眾人出來,裝成是偶遇。大家見簡明與淩勵是舊識,而且很明顯,淩家二爺的興趣是簡明,識相,趕緊先閃人,留下他們獨處。
  . 簡明跟著淩勵邊下樓邊問:“沒喝多吧?”
  淩勵注意到,身著戰袍的簡明連她的大帆布包包都放棄了,拎著與妝容服飾很是搭配的小巧手袋,回答:“這點酒還放不倒我。”他關心簡明,“他們沒逼你喝酒吧?”
  “沒有。”淩勵心思,簡明猜得到一二,回護自己的上司,“其實我們BOSS很關照我的。”
  “哦,這就好。”淩勵嘿嘿笑。
  “我的酒量比以前好多了。”簡明的意圖是讓淩勵放心,“這段時間,都會喝點酒讓自己適應,也不用喝太多,每天逐漸加一點,習慣了,就好了。”
  淩勵安安靜靜看著這姑娘,目光憂傷懇切。有些事,他從來都不希望她習慣,如果能夠,他希望她能習慣他給她的愛,習慣他樂意照顧她疼惜她的一番心意。
  終究,他的注視,令她溫柔難受,“其實,你不用送我。”簡明又想開溜,她躲淩勵就像遇見日本鬼子的偵察兵,恨不得隨時身邊有條能讓她鑽進去逃跑的地道。
  淩勵不堅持,“好吧,你一個人,可以嗎?”
  “嗯,可以。”簡明避開淩勵的目光,不與他對視,“謝謝。”
  淩勵道:“不用謝。”
  簡明一個人去攔車,沒攔到,又去搭公交車。穿成這樣搭公交車,是會引人側目。簡明懶理其他,腦海中回放,盡是淩勵注視她那一瞬的目光,她對他太過分,太過分了。用這樣的方式待一個體貼人微,事事為她考慮的人,是會遭報應,被老天懲罰的吧?會顛沛流離、孤獨終老嗎?會被懲罰再也見不到阿勵嗎?簡明頭靠在椅背上,闔目假寐,實則眼窩濕潤。然後,她不太曉得為什麽,回頭,身後位子,坐著淩勵,溫文爾雅,沉穩有度。見簡明回頭,他對她笑,“我隻是不太放心你一個人回家,不喜歡的話,可以當我不存在。’
  簡明眼裏淚花亂轉,讓淩勵直心疼,“來我這兒吧。”伸手,將簡明牽到身邊靠窗的位子坐.遞給她一隻水杯,擰開蓋子,裏麵是溫熱的淡茶水,“喝點熱茶。”淩勵解釋他的行為,“我走開,隻是想給你找點熱茶水。讓你擔心了嗎?”
  簡明不語,她的很多想法,和她的狼狽一樣,在淩勵麵前,常常無所遁形。最後,她能做的,大概也就是這般,如人所見,用力緘默,這是她的可悲之處。
  淩勵輕柔,卻堅定,“簡明,不管你信不信,但對我來說,我做不到放下你不管的。”
  簡明小聲,“我剛剛隻是在想,對你這麽過分,會不會得到懲罰,被命運流放到一個,再也見不到你的地方。”
  她終於肯承認,是多麽擔心再也見不到我了,淩勵一時間心潮蕩漾,握住簡明一隻手,兩人俱沉默,望著車窗外無邊燈火,想起來的,是早些時候,他們捧著蛋糕盒子,在曾經常常遇到的,搖搖蕩蕩的公交車上,談天說地。在找不到簡明的那段日子,他是多麽擔心,再也沒辦法,和她做那件事情。淩勵忍不住笑,無論如何,現在她在他身邊,這是千金不換、珍貴無比的當下。
  簡明喝口茶水,好奇,“笑什麽?”
  淩勵道:“很想來杯咖啡。’
  簡明把水杯給他,“喝完那麽多酒,還想來杯咖啡?根本不像有職業病的醫生會做的事情嘛。”
  淩勵不爭辯,乖乖地用茶水,問簡明:“出來吃飯這麽晚,冬冬一個人可以嗎?”
  “今天是周六,冬冬被世華接去見爸爸了。”
  “冬冬不排斥見羅世哲了?”淩勵心裏狠狠補上“那孫子”的“尊稱”。
  “現在好多了。”說到羅世哲,簡明語氣都淡很多,有點無奈,“孩子總是需要父親的,婚姻可以失效,但血緣關係沒辦法作廢。”
  “我明白。”淩勵換了個話題,“最近工作還順利嗎?”
  這話題令簡明笑逐顏開,“還不錯,上司交代給我的,都能完成。”簡明半是玩笑半是真,衝淩勵雙手抱拳,“多虧你點撥。”
  淩勵不居功,“我什麽都沒做啊,是你聰明。”他也半真半假,“業績好的話,會馬上升職吧?”
  “哪有那麽快?”簡明憧憬,“獎金多一點,我就很開心了……”
  淩勵這護花使者異常盡職,一路陪聊盡興,到地方下車後還要把簡明送上樓,故意的,“請我上去坐坐唄。”
  簡明為難,“不行,冬冬馬上就回來了。”言下之意,還是得避著兒子。
  淩勵無奈,“我明白,咱們這是地下關係,可我總得看著你進家門才行。”和簡明一起進電梯,“喂,打個商量行不?下次別穿這件戰袍了,把你擱哪兒我都不放心。”簡明剛剛那陣子歡實勁兒被淩勵一句話給打擊退潮,沒言語,別過頭,不看他。淩勵附加注解,“別誤會,可不是說你穿著不好看,事實上是有點太好看,像布格羅畫作中的Biblis - - - - -”
  簡明還是沒言語,到自家樓層,背對淩勵,“我現在到了,你快回去吧。”
  淩勵覺得簡明不太對,扶著她肩膀,把她扳過來麵對自己,瞅見的又是一雙淚眼凝噎,楚楚可憐,奇道:“怎麽了?這也傷心?”歎氣,“好,我錯了,你……”
  “不是的,”簡明手捂住淩勵嘴,“別道歉,應該我跟你說對不起,對不起。”
  淩勵把簡明捂在他唇上的手拉下來,放低姿態,寂靜樓道裏,捋柔了聲音,“別啦,你每次這樣,不知道我有多心疼,簡明,”醫生掏心掏肺,“隻要你不會放棄我,就是我最大的快樂。”
  簡明定定地望著淩勵,淚直直下來,“我都知道,知道你對我好,為我和冬冬付出很多。為了讓我好過一點,你跑去援藏;為了不讓我辭職,拜托你大哥大嫂縱容我照顧我;為了讓我工作進行得順利,費盡心思點撥我,還陪我買戰袍。”簡明音量越來越細小,眼淚也越掉越多,“我也知道你不太喜歡這件,可辦公室同事都說好看,特適合出席重要場合,都建議我今晚穿,所以才穿的,我……”
  “好了,”淩勵忙著給簡明擦眼淚,“誰說我不喜歡你這件了,我是覺得……”淩勵想說他陪著的情況下穿穿沒事兒,可憐又講不出來,會不會顯得太小氣了?結舌半晌,歎氣,可憐他用心良苦啊,挺沮喪的,“唉,我咋覺得我和今天的股市一樣?熊一塊兒了。”
  簡明淚痕未幹,被淩勵一說,噗嗤又笑。淩勵瞅著眼前姑娘,春水照梨花的模樣,一顰一笑,莫不可心,無一處不動人,情難自禁,攬住她腰,往懷裏帶,垂唇欲吻。
  簡明笑意未收,被淩勵嚇到,一聲輕呼,猛低頭,撞進淩勵懷裏,胳膊死死地環在淩勵腰上,怕被人從這個安全地給拖出去似的,“不行。”
  又不行?淩勵哭笑不得,還心癢難耐,偏對這姑娘存了百分之二百的心疼,將人緊緊地擁在懷裏,溫溫柔柔兼膩膩歪歪,下巴輕輕蹭簡明的額角,“還不可以嗎?喂,我忍得很辛苦呢。”
  簡明的聲音悶悶的,仿佛從淩勵的條紋襯衫裏傳出來:“我不能委屈你總跟我做地下活動。”
  淩勵抱著簡明,耐心地又勸又哄:“有地下,才有地上嘛,你真心疼我,就給我個機會吧,跟冬冬相處的機會,給我們的未來一點機會,好不好?”淩勵溫熱的唇和鼻息落在簡明額角,“總有一天.我們一家人會走在陽光下的,別總跟我說不,嗯?”淩勵還沒聽到簡明的回答,電梯上來,門打開,他們先聽到冬冬和世華說話的聲音,“媽媽現在應該回家了……”
  簡明身體僵硬,剛剛還勇猛萬分要求機會的淩勵,親簡明臉頰一記,留下句:“給我電話。”
  隨即最快速度衝進安全梯,他怕傷害冬冬的心,一點都不比簡明少。
  簡明在一張卡片上寫下:“謝謝你待我這麽好。”略思忖,署名簽下羅冬。這隻是套尚可的西裝,連領帶襯衫一起,簡明選好配定,包裝妥當,請人快遞送去給淩勵。等她有能力再賺多一點,另選套更名貴體麵的西裝送阿勵吧。
  收到禮物的醫生來電話,“簡明啊,禮物送我的?是想我們結婚時候穿嗎?”
  “當然不是。你又逗我。”
  簡明特有的局促和矜持,透過無線網絡,淩勵清晰感應,笑,“那為什麽以冬冬的名義送我衣服呢?我又不缺戰袍,你知道我一件製服走天下。”
  簡明說:“是謝謝你送我戰袍。”
  “你生活費夠用不?自己平時連打車都舍不得,還給我買這麽貴的西裝。”淩勵焦急,“要不要一定和我分這麽清楚?”
  “剛發了獎金嘛。”簡明慣用伎倆,不爭,轉話題,“我去找你說的那個布格羅畫的Biblis看了,什麽啊,哪裏和我像?”簡明不滿有她的原因,那位文藝複興時期的美術大師畫作中的姑娘美則美矣,卻是水邊裸女,讓她別扭死,找淩勵麻煩,嗔怒,“我哪有那麽胖?”
  淩勵沉默片刻,聲音低沉、略啞,透著股子說不明的性感魅惑,像是湊近簡明的耳語:“簡明,其實我也不知道呢,你私下裏的樣子,我沒見過。”
  你大醫生什麽都不知道還說像?這是徹頭徹尾的挑逗,偏簡明又沒辦法把話題留在這個地方跟淩勵胡謅八扯論曲直短長,一時間臉紅憋氣,隻覺得手機都在發燙,草草支吾:“我要去結賬了,有空再聊吧。”
  “你在哪兒呢?”
  “在超市大采購,家裏快彈盡糧絕了。”
  淩勵順竿爬,“購物袋是不是很重?我去接你吧。”
  可憐簡明被“布羅格”的畫給嚇著了,大叫:“不要!”收線。
  簡明再見淩勵,是一日,接到學校老師電話,冬冬體育課上長跑後人發暈,被送去學校附近的醫院。簡明忙趕到醫院,在急診室卻沒找到冬冬,還以為這孩子出啥大狀況,嚇得魂飛魄散之際,急診室醫生問:“您是簡明吧?來找羅冬?”得到簡明確定答複,醫生告知,“羅冬被淩醫生帶去玩了,說如果你過來,讓你去我們後院籃球場找他們。”
  淩醫生?阿勵?他不用神通廣大到這個程度,連這裏都有他的份兒吧?簡明有幾分不相信,反問:“是××醫院的內分泌科淩主任?”“是他,過來開交流會。哦,後院從那邊出去……”
  事實還真不是淩勵神通廣大,他跟其他幾位同僚來開會不假,但絕對沒到掐指一算便知羅冬在此的程度。是接到冬冬的電話,小人兒哭咧咧的,“醫生叔叔,他們要給我打針,我能不打針嗎?“淩勵一時也沒鬧明白這是咋了,讓孩子把電話先拿給旁邊的醫生,聊幾句才知道,原來冬冬被送這兒來了。到了急診室,問到底什麽情況。急診醫生說,檢查都做過,一切正常無大礙。起因在於冬冬本來就有些貧血,何況挑食呢。食堂中午供應的菜就沒一道是孩子愛吃的,所以午飯冬冬胡亂扒拉幾口,下午體育課又跑大勁兒了,直迷糊。這要照平常,老師把孩子送醫務室,給點糖水喝也就罷了,可冬冬畢竟情況特殊,孩子爹媽離異,有心理創傷,又請過長假人院,老師不敢大意,趕緊送醫院並通知簡明。
  淩勵看冬冬沒問題,答應他:“咱們不打針。”給他買來一個冰激淩,“先吃這個吧,我們吃完了一邊打球一邊等媽媽來,然後一起去吃飯。”他推掉會議和飯局,讓學校老師先回去,囑咐過急診室醫生給簡明留話,借隻球,帶冬冬去玩。
  簡明趕到後院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那一幕,淩勵托著冬冬,將他舉得高高的,靠近籃筐的位置.投球進去,一投一個準兒。冬冬還沒這麽玩過,興奮得大笑大叫,而淩勵,因著冬冬興奮而興奮,也跟著冬冬亂叫亂笑-通。這樣歡樂的畫麵,卻讓簡明淚意隱隱。羅世哲很少有時間和興致.帶冬冬參與體育活動,而這方麵也是簡明的弱項,淩勵現在與冬冬一起體驗的,是簡明夢寐以求的畫麵。
  冬冬先看到媽媽,很開心.拉著醫生叔叔一起跑到簡明身邊。淩勵對簡明頷首,笑容在夕陽的餘暉下耀眼生花,冬冬則活潑潑地叫:“媽,起打球啊。”
  簡明給兒子擦汗,“媽不會玩球。”
  羅冬同學是真的樂大發了,“沒關係,叔叔會變。”要求淩勵,“能不能像變我那樣變媽媽打球?”
  像變冬冬那樣?扛起來的方式?簡明膽怯地找借口推拒,“媽穿著高跟鞋不合適。”
  可冬冬要媽媽共享玩球的理由非常強大,“媽,叔叔變的時候不用腳。”非常期待地對著淩勵“是不是?”
  淩勵狠狠肯定:“是的!”跟底盡是狡黠得意,行動上一派正兒八經的紳士風度,捏捏冬冬下巴,“叔叔樂意效勞。”
  沒辦法拒絕,即使明知他的眼神閃得有多壞,簡明被兒子和淩勵一起拖到籃球架底下,天可憐見,似乎高中後就再沒碰過這玩意兒。簡明手足無措,抱著球,感覺到淩勵兩隻大手握住她的腰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真絲衣料,熨帖著她的肌膚,害得她心頭亂跳。隨著淩勵手上用力,她-感覺自己輕得像片雲樣被舉起來,腦海中一片恍惚,聽見冬冬喊:“媽,你快投籃。”簡明手裏的球~亂七八糟丟出去,砸到籃筐邊緣彈開,隨即簡明穩穩落進淩勵臂彎。冬冬喊:“媽,你也太笨了。”
  興衝衝地去撿球。
  “我就知道你投不進去。”;淩勵親吻她的麵孔,在她耳邊嘀咕,“你比Biblis美多了,輕盈可做掌上舞。”
  這是什麽?百忙裏找機會偷渡暖昧的高中生?簡明暗覷淩勵,他看她的目光專注深情,簡明滿麵羞色,他們是見縫插針背著兒子開展地下活動的單身男女……冬冬撿完球又活蹦亂跳跑回來,一連串喊:“叔叔變我叔叔變我。”
  淩勵放開簡明,興致勃勃拍巴掌,“來,繼續變冬冬……”
  簡明攔著,“好了,看你們倆一身都是汗,衣服都濕透了,這麽熱的天也不怕中暑,歇會兒吧。”
  “我們聽媽媽的話好不好?”淩勵跟冬冬說,“下次再玩。”
  冬冬意猶未盡,“下次在什麽時候?”
  “明天吧,”淩勵裝出冥思苦想的樣子,念叨他不知尋思多久了的計劃,“早上沒那麽熱,我們一起玩球,玩半個小時,還有時間吃早飯,然後叔叔送你上學好不好?”
  真是周詳,簡明瞪淩勵,好氣又好笑,奸詐。
  醫生根本不看簡明,搞定冬冬,就等於搞定冬冬的娘,耐心等冬冬給答複。
  冬冬不負所望,蹦高,“好呀好呀……”又遲疑,“可我今天作業好多呢。”
  醫生得寸進尺,“要不,今晚叔叔陪你寫作業吧,一定很快能寫完的。”
  冬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溢滿喜悅,再次蹦高,“好呀好呀……”
  淩勵緊鑼密鼓,“嗯,現在我們去吃飯,冬冬,想吃什麽?”
  “漢堡。”
  “除了漢堡。”
  “比薩。”
  “除了漢堡和比薩。”勵叔極照顧孩子的口味,推薦,“我知道一家胡椒餡餅做得好吃極了,冬冬愛吃餡餅不?”
  冬冬狂點頭,“愛吃愛吃。‘簡明忍不住,“喂,你當我死的?”
  醫生一隻手,不動聲色間握住簡明的手,嘴裏碎碎念著:“他們家除了餡餅完美,還有清炒蘆筍特別新鮮……終究,一切遂冬冬的意,一起吃過飯,再由勵叔送回家,陪做功課,連澡都由勵叔陪洗,還得由勵叔講精彩的睡前故事。今天出色發揮的勵叔,一直讓簡明感動滿意得不行,可惜差點毀在睡前故事上。
  淩勵沒給孩子講故事的經驗,而且他肚子裏記得的故事,大多離不開以醫院為背景的生老病死,為讓冬冬高興,更是拚力表現,把他的故事講得語言豐富,精彩紛呈。可是,小孩子的睡前故事,追求的不是精彩刺激,而是……說好聽點是平和溫潤,說實在點是要力求無聊,這樣小朋友才會乖乖睡覺嘛。
  可勵叔的故事挑起羅冬同學的好奇心,“叔叔,你們醫院的走廊上有鬼嗎?”當一個孩子開始惦記起鬼故事時,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好好睡覺了。簡明自己都洗好澡,並且幫勵叔把他放 車裏備用的一套休閑便裝給拿上來,好讓他趕緊換下被汗水和冬冬的洗澡水弄得很亂的衣服,折騰這老半天過去,見冬冬不但睡意全無,還有越來越清醒和興奮的意思。
  淩勵摸著冬冬的腦瓜,抬腕看表,語氣悲摧,“我覺得我們明早沒辦法玩球了。”
  冬冬哪裏曉得勵叔的心思,一邊因著恐懼感把自己裹緊在毛巾毯裏,一邊膩在勵叔身邊與之耳語,神秘,興奮,小聲:“換心手術時候死掉的人會變成無心鬼嗎?”
  勵叔不知該怎麽回答,是該往現實向他的專業領域掰扯,或是徹底弄出幾版鬼故事?終於講故事不力把孩子媽的耐心給磨光,挨叱,一條嶄新大浴巾丟到他身上,“去洗澡!”
  勵叔心有愧疚的同時還覺如蒙大赦,親親冬冬,“我得去洗澡了,身上很臭。”
  冬冬明顯不想離開淩勵,誠懇,認真,友愛,“你一點不臭。”
  勵叔特感動,但保證孩子睡眠充足是大事,堅持,“臭。”做出快被自己熏吐的樣子。
  身上帶著痱子粉味兒的冬冬要求:“我喜歡聞。要不,我堵著你的鼻子,你用嘴巴呼吸,咱們繼續講故事吧?”
  勵叔現在被這孩子感動得萬死不辭、肝腦塗地,看看簡明,意思是,要不再掰活一會兒?
  簡明那眼神,不溫不火,可顯示著一個媽絕對不容抗拒的權威性,“冬冬,你能堵住鼻子,一用嘴巴呼吸一邊講話嗎?”
  冬冬的注意力從鬼故事裏出離一點,開始試手堵住鼻子,用嘴巴說話和呼吸,表情姿態都可愛至極,勵叔想看完這段,腳底下被簡明踹,暗示明顯,還不走?勵叔很乖,進浴室,聽見冬冬耍賴跟媽媽交涉,簡明不知用了什麽辦法讓他安靜下來。淩勵笑,放水淋浴,心思安定。他需要的生活其實隻要這樣便好,無論這個世界如何變遷,他隻要有自己喜歡並願意付諸熱情的夢想,.隻要有自己的親人和愛人在身邊相依相伴、不離不棄,他會拚命建造一座象牙塔,把他珍惜的一切保護在裏麵不理塔外風雨飄搖江湖春秋。
  簡明租的這間屋子是套兩居室中間連浴室的主臥,單身女子一個人住馬馬虎虎,帶著冬冬,.空間明顯太小了。讓簡明母子搬自己那兒去吧,淩勵梳洗好,拿大毛巾搓頭發,琢磨怎們跟簡明討論這事。用什麽方法,才不會被這倔丫頭拒絕呢?步出浴室的時候,先聽到客廳有動靜,猜測房東回來了。見冬冬已經睡著,簡明正輕手輕腳,把一隻耳機戴在冬冬的耳朵上,奇怪,“你幹嗎?這能舒服嗎?”就要幫冬冬拿下來。
  簡明不許“這幾天房東和男朋友總吵架,鬧起來驚天動地,會把冬冬吵醒的。”
  “房東為什麽總半夜吵架?”
  “誰知道。還去問啊?”簡明調整空調溫度,倒杯溫水端給勵叔,體貼,“累不累?”
  淩勵搖頭,意有所指:“發現沒有,冬冬很喜歡我。”
  簡明點點頭,剛想說什麽,淩勵截住,“沒完呢,別過河拆橋立馬攆我走,我有事跟你說。”
  簡明指指牆上的掛鍾,提醒淩勵時間,可不,都十點了。可此刻燈影淡淡,簡明婉媚,時光溫軟,淩勵哪兒舍得就走?涼悠悠的冷氣下,他的牛仔七分褲、無袖黑T恤舒舒爽爽,把簡明拉到身 邊,"我說……”話音未落,隔壁傳來一陣哐啷啷像是什麽東西摔破了的亂響。接著,男的咆哮、女的揚著嗓門說話,如簡明所言,吵鬧得厲害。
  簡明先去察看兒子,冬冬睡夢正酣,被人賣了都未必會醒的樣子。淩勵跟到床邊,與簡明低語:“天天如此嗎?這哪裏休息得好?”
  “天天如此誰受得了?就是這段時間,在鬧分手,驚天動地的。他們折騰一會兒,就該抱著哭了。”簡明輕手輕腳地找鑰匙,對淩醫生說,“別理他們,你等等再出去。”
  淩勵跟在簡明身邊亦步亦趨,擔憂,“這麽鬧會出事吧?”見簡明鎖門,“幹嗎鎖門?”
  “安全,”簡明解釋,“這樣就不怕殃及池魚囉,吵到天塌跟咱們沒關係。”
  淩勵不以為然,“我在這兒你還怕?”
  簡明理所當然,“你在這兒我更怕。”
  淩勵失笑,想和簡明坐下,好好說幾句話,隔壁兩位戰事升級,女方不知怎的一聲慘叫,像被刀捅了似的。淩勵唬著,拉門,“我得去看看,這是要出人命了嗎?”叮囑,“簡明,看著冬冬,別出去。”拉門卻沒拉開。
  簡明尋常語氣,“我幫你。”她幫忙的方式是喀嚓一聲門落鎖,卸鑰匙揣兜裏,走開,往桌前一坐,擺弄電腦。
  什麽意思?淩勵心急,“別玩了,會出人命的,快把鑰匙給我。”
  簡明眼睛盯著電腦,“不給。”伴隨她話語俱起的,還有隔壁不知什麽東西倒地上的悶響,簡明想必也怕,身子忍不住往淩勵那邊靠。
  淩勵邊護著簡明邊勸:“你看多嚇人,這要出啥事兒可咋辦?來,鑰匙給我。”
  簡明拗起來也挺嚇人的,打定主意不給就是不給。
  淩勵狗急跳牆之勢,要翻她大藍格子家居袍的口袋,硬搶!
  簡明躲,輕聲,堅定,“不給!”
  都怕吵醒冬冬,淩勵也不多言,小小鬥室間圍追堵截,非搶鑰匙不可。簡明這運動白癡本非籃球玩家的對手,幾個回合下來,被淩勵逼進角落。無奈,鴕鳥似的,頭抵著牆,死死地捂住口袋。淩勵把簡明攔腰一抓,繼續奔鑰匙而去,在她耳邊哄:“乖,讓我過去看看。”
  簡明豈敵淩勵的體力和技能?眼見捂口袋那隻手在淩勵的攻擊下逐漸式微,眼淚都快被二爺逼出來,“阿勵,先別管他們吧。萬一動刀動槍的,你受傷了怎麽辦呢?再說,他們可能過會兒就好了,一起去洗澡還一起煮東西吃。”見淩勵動作緩幾分,簡明乖乖偎在淩勵懷裏,用淩勵慣用的口吻,細聲細氣,軟語相求,“十秒,你數到十,可能他們就不吵了。要是還鬧,我再陪你去看看,好不好呢?”
  縱是百煉鋼,也被簡明這一遭煉成繞指柔。淩勵作罷,靜靜地,維持著從簡明身後抱住她的姿勢,半晌沒動。沒計數時間是否過去十秒,不過,隔壁倒靜下來。他聽到屋子裏冬冬均勻的呼吸聲,還有,自己的心跳聲。仿佛忽然意識到,簡明身上棉布家居服的衣料,軟至出奇,軟得淩勵心裏沒著沒落,忍不住,雙臂收攏,摟緊簡明,似想讓她的軟融到他骨血裏去。呼吸間盡是她的氣息潔淨,清新甜蜜,輕吻簡明的發絲,淩勵喃喃道:“我知道你心裏待我好,不想看到我受傷。
  總擔心會虧了我,委屈了我,不願意冬冬給我為難,甚至,不高興你爸媽看輕我,不待見我。”
  簡明含混咕噥一句:“誰愛你了。”身體輕扭,想掙開淩勵。
  淩勵將人箍在懷裏,不給亂動,垂頭,在她的額角印下一吻,他的唇感受到她鮮活細膩的一瞬,怎禁得住不情生意動?於是又一吻,留在她的臉頰上,愛不釋口,高挺的鼻梁摩挲輕蹭她麵孔,漸浙,她頰上肌膚火熱,嬌得似滴出水來。淩勵喘息沉重,恨不能將懷裏可人兒吮進嘴裏吞下肚去,將簡明轉個身,他一雙巨靈之掌,揉著簡明腰背軟軟的衣料,將人揉到腳尖踮起,懸空著依附在他懷裏密密貼緊,吻,依依溫存,無限憐惜,落在簡明的眉梢眼角,他與她鼻息相繞,不依不繞,“真不愛我?嗯?”
  簡明不語。
  淩勵的唇,蜻蜒點水樣,碰碰簡明的,催逼著:“嗯?真不愛?”
  簡明渾身無力,似再也撐不住自己,虛虛抵在淩勵胸口的胳膊求救般,繞到淩勵的頸上。
  淩勵的唇再一次碰觸簡明,像試冰激淩的甜美那樣,用舌尖試這姑娘雙唇的嬌嫩。不過,有些事情不好亂試,淩勵察覺到,懷裏柔軟的胴體微顫,喉中細若蟻嗚,嚶嚀出聲,心深處,似有某根弦啪的一聲,斷了,耳邊都是弦斷後的嗡嗡餘震。淩勵理性崩潰,把簡明推到牆上壓緊,咬她的唇……不知他碰到了什麽,腳底下電光閃歌聲亮,“我有一隻小毛驢,從來也不騎…”淩勵和簡明嚇得不輕,快速分開,一起蹲下,企圖搞定那隻被無意間觸動開關的電動大毛毛蟲,慌慌張張頭撞到頭,亂糟糟,總算把那隻煞風景的玩具弄沒聲。
  床上的冬冬還是被吵到,翻個身,模模糊糊的夢話:“米妮,高飛”…”
  簡明過去看看,孩子睡得挺沉,剛鬆口氣,又被淩勵拖住,是啊,都還沒細細體會,怎麽好算完?
  簡明臉上紅暈未褪,眸子裏水色迷蒙,淩勵心猿意馬,俯身,對著簡明的櫻唇意欲深吻……有一陣賊亮堂的手機鈴聲從床頭櫃上炸起。簡明受驚,扭身要逃。淩勵抓起放在床頭的自己的手機,不放簡明,人護在懷裏,壓低聲音,極糟糕的語氣,“誰?”
  米醫生,“12床血糖太高,我怕會酸中毒啊,淩副……”
  完嘍,今晚是死活親不成了,淩勵非常無奈,“我馬上過來。”沒力,握著手機,擁住簡明不舍的動地方。結果,簡明噗嗤笑出聲,這多災多難的地下活動啊。淩勵跟笑慘了的姑娘央求:“明晚見麵好不好?”
  簡明又柔又帶點嗲的,“不行啦,明晚有工作帶回來做。”
  淩勵難受,“後天昵?”
  “那些工作不可能很快做完的。”
  ”周末!”
  “別急嘛,”簡明從淩勵懷裏掙出來,“你的事要緊,我送你出去。”
  淩勵不能再拖,趕著去科裏救命。這回簡明痛快地拿鑰匙開門,送淩勵出去。客廳遇到剛剛吵到日月無光、鬼哭狼嚎的一對男女,正要去廚房煮東西吃,見淩勵,皆吃驚,瞅著簡明的目光似乎在說,原來你也會帶男人回來啊?淩勵不客氣,以戶主的架勢,“下次不要這麽晚吵架,影響小朋友休息。”那耳朵上紮好幾個洞的女房東給淩勵個白眼。淩勵是沒工夫發作,出門等電梯的空兒,跟簡明說:“這裏環境對冬冬沒好處,得盡早搬家,到我那兒去住吧?”
  簡明側麵回應:“周末我會去看房子。”
  淩勵也沒辦法在這個時間細說,覺得可以先搞定最基本的,“冬冬會接受我的,你認為呢?”
  簡明頓了頓,“我曾經問過冬冬,自閉那段時間,他都想些什麽。冬冬說,他就是覺得,那樣和蘇曼在一起的日子,到不了頭似的,很長很長很長,特別害怕。”吸口氣,簡明與淩勵對視,“我很怕冬冬再受到傷害,也不想你為難、委屈,所以,慢慢來吧,盡量,讓冬冬認為,你是因為他,才喜歡他的媽媽,而不是因為他的媽媽,才去刻意討好他。”
  淩勵想:這,算是簡明答應他了吧?總算答應了,正出神,簡明湊近,抓著他的衣襟,踮起腳,在他唇角暖暖地,淡淡地,輕輕一吻,“電梯來了,快回醫院吧。”
  “讓一對應該陷入熱戀期的男女見不成麵,殘忍了點吧?”淩勵跟簡明如此表達他的不滿,早上邊做家務,邊在電話裏跟簡明據理力爭,“你居然讓冬冬周末去學素描?喂,星期天呀,你不是應該創造點條件讓我們爺倆培養一下感情嗎?”
  簡明聲音裏含著笑意,“約晚飯吧。’
  “晚飯之前呢?”淩勵說,“周日之前冬冬和媽媽的行程都排得密密麻麻,沒有時間,那周日晚飯之前呢?冬冬學畫,我能不能先和冬冬的媽媽培養一下感情?”
  淩勵的抱怨讓簡明有反彈,“也不是隻有我忙吧,這幾天你閑著了嗎?”
  淩勵確定,“起碼我現在閑著呢,告訴我你現在幹嗎呢?”不等簡明給答複,先警告,“別再拿你的工作來搪塞我。’
  “這麽簡單粗暴?”簡明難得,有調皮,有愛嬌,小聲,甜蜜,“嗯……看樣子想我了。’
  淩勵蹲著拿抹布擦地,嘴角咧出個很大的笑容,“這不廢話,好像你不想我似的。”
  簡明故意的,“我是沒想,你知道我忙嘛,周日之前的行程排得密密麻麻。”
  “嘖嘖,真是嘴硬。”門鈴響,淩勵抹布丟水桶裏去開門,門開處,他眼前立著簡明,穿著件白色綴小白花雪紡薄棉布拚接設計的連衣裙,嫋嫋婷婷,煙姿玉立,黑發披著,妝容清雅,飄逸空靈得幾乎不似人間顏色。淩勵嘴巴微張,哇,哇,哇,女為悅己者容,為他而來嗎?
  簡明與淩勵一樣,滿麵驚愕,耳朵仍貼著手機,手裏執著張紙條,與勵叔幾秒對視後,道:
  “你住這兒?”
  淩勵收了手機,“早上好,白雪公主。”
  簡明也把電話收進她那隻蕾絲水鑽錯落鑲嵌,與衣服很搭很搭的小包包,拿字條細研究:
  “跟我聯絡的那位伯母說……”
  淩勵認定這是簡明的矜持作怪,摘下打掃衛生用的手套往地上一丟,揶揄:“口是心非吧你,都站在我家門前就別嘴硬了。”笑眯眯,胳膊一伸,把姑娘拉進屋,摟入懷抱。
  簡明無辜,嘟著嘴:“不是啦,我不跟你提過,周末要看房子嗎?”
  “對,所以就看到這兒來了?”淩勵一廂情願地滿足,“我喜歡,這種驚喜你以後要多給我一點,”柔情款款,親簡明的鼻尖,閉著眼找她的嘴唇,“你今天美得讓我心驚肉跳。”可惜他隻親到姑娘纖纖玉指。
  簡明費力抵抗淩勵的誘惑,試著跟這廝講道理:“你什麽時候跟我說過你家住這兒?我隻知道你家離我以前住的地方兩站路,一直以為你住這區附近呢。”她撒嬌,“都怪你,淨顧著和你說話,我一定走錯了。”輕輕捶男人一記,“你不幫我找找,還跟我鬧。”
  的確,是沒跟簡明提過自己家住哪兒,可是……淩勵不掩失望,實在不想從天上掉下個簡姑娘的夢裏醒來,亂七八糟地埋怨,語氣不知幾多酸,“你就不能打聽打聽我家住哪兒啊?穿這麽漂亮還不是來見我的,就為看房子?”
  簡明解釋:“看完房子要去參加同事的生日會啊,是因為參加生日會才這麽隆重的。”
  淩勵鼻子裏哼,“還要參加生日會?你連周末都安排到滿檔?”
  終於把簡明惹急了,“那你說怎麽辦?”使勁兒捶他,“你說你說你說!”
  “要我說,你隻惦著我就好了,”淩勵放開簡明,取她一直捏在手裏的紙條,“來,幫你看看,嗯,走錯一層,在我家樓下。”又自言自語式地,“是陸女士?哦,陸阿姨,我認識.她女兒在美國,要生孩子了,她過去照顧女兒一段時間,所以才有把房子租出去的打算吧。”
  簡明把淩勵丟地下的橡膠手套撿起來,垂著眼瞼,嘀嘀咕咕:“隻是說可能離你會比較近,沒想到有這麽近。”
  “這還近?差一層呢。”淩勵也就嘴上如此囉嗦,其實心裏挺美,思忖,按照簡明答應他的時推算,原來在還沒完全應承他之前,打算搬家的住處就在他附近啊。不過,現在已經答應跟他在一起了,怎麽可以還差一層樓呢?命令語氣,“打電話跟陸阿姨說,不去看房子了。”
  簡明瞪眼睛,“不。”
  “那就我去跟陸阿姨說,你租我這兒。”淩勵打算用硬的,“陸阿姨我認識,以前我爸媽單位的老人兒,看著我長大的,跟我很熟。你要不好跟她開口,我去幫你跟她談談吧?就說你打算租我這兒……”
  還用說嗎?這又到人家淩勵的地盤了,估摸這一區人家的老人兒很多。簡明放棄,靠牆上,”要不要我也去你們醫院找份工?你去跟你們人事部門說說?這樣你想我的時候我方便馬上出現。”
  淩勵篤悠悠抱臂,湊近簡明,也靠牆上,“這主意極妙,我們可以好好研究一下。”
  簡明被他氣得翻眼睛.講不出一句話。
  淩勵催得緊,“怎麽樣?”
  簡明不應。
  淩勵步步緊逼,“幾時搬來,要不,我現在去幫你搬家?”
  “我還沒答應你呢。”簡明掌握不到一點主導權,大發嬌嗔,又擊去捶人,“你在故意整我是不是啊?”
  “我是想照顧你。”淩勵拿出誠意,“你就別讓我著急擔心了吧。”再次把簡明攬入懷中,淩勵歎氣,“你一個人挨得辛苦,身體又不好,知道我多心疼不?嗯?”
  簡明態度軟下來幾分,沒那麽倔了,但也夠讓淩勵氣結,“那,房租多少?”
  淩勵把簡明擺正了扶住她的肩,認認真真地看著她的眼睛,“房租?你瘋了嗎?我的女人住在我的房子裏是天經地義的,我還讓她交房租?什麽事兒啊?”
  簡明不吭聲,眼神、態度堅定地表明,不管你說什麽,租金就在那裏,不進不退,矢誌不移。
  每當簡明這表情,淩勵就會讓步,“好吧,一百。說出去我會被人笑死。”
  簡明掙開淩勵往門那兒走。
  淩勵繼續讓步,“兩百好不好?”
  簡明無甚表情,手搭門柄上用力。
  淩勵繼續繼續讓步,“三百,意思意思就得吧,這到底你租房,還是我租房?整得我在這兒一個勁兒加銀碼。”
  簡明臉上泄出一絲笑意,人已走出去等電梯,淩勵跟著半真半假地商量:“不是吧,為這你還跟我生氣?”
  簡明解釋:“不是生氣,剛跟你說了嘛,我要去參加生日會。”簡明按電梯,唇角笑意加深,仍堅持,“租金按市價,這是為了冬冬考慮。”
  淩勵妥協:“我明白你的意思。好吧,聽你的。不過,也不用這麽急著走吧?再坐會兒。”總得膩歪一陣親熱親熱才好,對不?
  “下午吧。”簡明瞥他一眼,判斷,“再待著你會讓我推掉生日會。”
  淩勵倒承認:“你了解我。對,我想你別去。”他的目光有點狼狽,卻直白地表達他對她的渴望和熱情。
  簡明低頭進了電梯,“我會早點回來。”神情如水般溫潤,電梯門合上前,留話,“你擦地板的抹布要擰幹點,太濕了。”
  這比較像一個家的女主人會擔心的事情。嗯,這姑娘提前入戲呢。淩勵死沒出息的,自己樂出了聲。
  
  16
  
  過生日的,是簡明的女上司,她這組的組長,對簡明挺好,特別邀請簡明幫忙張羅張羅,簡明真不能不去。生日會就在一家酒店裏舉行,這酒店有淩文參股投資,淩文的主管和員工在這裏消費享有折扣。簡明將之前為文娟夫人辦事的手段祭出來,按照上司喜好,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天氣熱,不出門,上午時間先在酒店套房裏吹著空調,聽著音樂,開兩桌麻將。中午小宴,吃完卡拉OK,唱夠了可以去室內遊泳池活動活動,活動完做個SPA。晚上大宴,人多點,熱鬧完趕跳舞的場子。反正吃喝玩樂,都在酒店範圍裏,無須撲來撲去地趕著勞累。
  不過美中不足的是沒準備上司最愛的那款水果——山竹。簡明自覺百密一疏,應該補救,兩桌麻將先搓著,讓幾個資曆更淺的小職員照顧一下,她去買水果。簡明尋思,反正都安排好了,買完水果回來,她可以借口要接兒子先溜,然後,就去見淩勵。想起阿勵,簡明心口都會多跳幾跳,說不出的甜蜜。不小心,手包掉地上,她蹲下撿,走廊旁邊一房間門打開,簡明無意地抬頭,看見羅世哲。白襯衫、黑西褲,精神萎靡,身上有酒氣。自從上次回家給冬冬收拾行李之後,簡明也是頭回見他,心存驚異:早上這個時間,不到十點,羅先生怎麽會在這裏?一向愛整潔的人還搞成這個樣子?站起來,沒來得及開口說話,距她一臂之遙的羅世哲伸手,不由分說,將她拽進房間,簡明的驚呼剛剛出口,已經被羅世哲按在門上,他的唇,封住她的嘴。
  猝不及防遇襲,簡明萬分抗拒,奮力掙紮,這根本莫名其妙,腳底下拚命踹羅世哲,牙齒咬她的唇,橫了心使勁兒,直至她嘴裏嚐到血腥味,羅世哲鬆開她一點,聲音倒穩定,“夠狠的。”簡明猛力推得他腳底下一趔趄,喊:“羅世哲你有病。”手背擦羅世哲留在她嘴角的血絲口水,嫌惡,快吐了,直覺今天絕對不能與這廝共處一室。轉身拉房門,剛拉開的房門又被身後橫過來的一隻手重重推上落鎖。
  瞪著羅世哲那張無法分辨情緒的臉,他神情陰鬱,目光狂亂,嘴唇腫脹,又貌似冷靜。簡明驀然心生恐懼,手裏包包毫無章法劈頭蓋臉對著羅世哲砸過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用足力氣,包包裏裝胰島素注射器的冰袋加手機錢包也夠點分量,以為這樣羅世哲會怕,誰知羅世哲挨幾下不為所動,隨即將簡明兩隻手一撈控住往肩上扛起來,丟到床上。簡明發愣,這是……下一秒大叫:“救命,救命……”羅世哲壓住他,手蒙住她口鼻,還是如恒溫空調一樣的動靜,命令:“別叫。”簡明被捂住口鼻,呼吸不暢,無論是叫還是哭,都暫時停止,她瞪大眼睛,露出那種類似羅世哲你瘋了嗎的眼神。
  羅世哲看著他身下這個女人,從沒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與她相處,同時,在她的注視下心理上竟覺得惱惶無助。簡明的目光,恐懼,怨怒,慌亂,可即使是這樣,她仍美得要命。曾經,他以為自己把她毀了,用世俗的煩瑣粗糙,耗光她的青春純淨,有時,麵對她,會有種因為負累沉重而時不時想逃避的情緒。他拋棄她的時候,以為她這輩子可能都完了,可是,她竟然又活了回來,鍾靈毓秀,溫婉嫵媚。剛剛他開門想去吃點東西,見到她的一瞬,驚豔她如淩波仙子般纖塵不染。
  羅世哲不知道現在自己到底想做什麽,或者,隻是清楚,不用這樣的方式,再也得不到與她擁抱的機會,將臉埋在簡明黑發裏,呼吸著她的氣息,感受她在他身下的柔軟,想起來的竟是那一句:豐乳肥臀小蠻腰。放開捂著簡明口鼻的手,撫摸她絲緞般的黑發,歎息:“簡明,是不是對我都不再好奇?無論我怎麽做,你都不會問我一句為什麽?”話音未落,肩頭負痛,他剛剛戒備鬆懈,便被簡明狠狠咬住。羅世哲痛得跳起來,簡明趁機掙脫,繼續,“救命……”往門處跑,被羅世哲拉住,“簡明,不要喊,聽我說,我馬上離婚!”
  “離婚?”簡明愣住。
  羅世哲接下來,“我們複婚。”
  簡明再愣愣,忍無可忍,用盡力氣,一個耳光扇他臉上,羅世哲閉了閉眼睛,又辣又痛,夠了,聽簡明恨恨道:“不要妄想。”就又要去開門,再次,將她拖回來,“我知道你恨我,但我還是愛你。”
  “你愛我的方式太奇怪,我受不起,拜托你能換個人愛嗎?”簡明一邊跟羅世哲撕扯,一邊努力往門邊挪,“我要出去。我的同事就在附近,他們見我不回去,會出來找我的。”終於夠著門把手,緊張之下竟打不開門,簡明激氣,“羅世哲,不要逼我,別在這裏鬧,不好看。”
  羅世哲堵在門口,“聽我說,簡明。”他再次控住簡明的兩隻手,“聽我一次好不好?從我提出離婚開始,你從來不問,我也沒辦法開口。這次,你能不能給我個機會,讓我跟你解釋?”簡明百般不情願,兀自掙紮。羅世哲跪下,“求你。”他居低臨上,眼睛裏紅絲密布,“簡明,你知道我不求人。”
  簡明定定看著跪下的羅世哲,他向來心高氣傲,可是,現在……無奈,“你到底想怎麽樣?”
  “想你回到我身邊,有你的地方才有家,我錯了。”羅世哲頭靠在簡明胳膊上,說,“我和蘇曼會開始,是因為我胃出血住院,沒告訴你。那幾天,冬冬發燒生病,也是住了兩天院,我們身邊都沒其他家人幫忙,你也累壞了,我不想嚇到你,讓你擔心,於是騙你,我將出差一段時間。雖然單位每天有人來陪護,還是會軟弱。蘇曼那段時間,每天來陪我,我們就是這麽開始的。”簡明對著跪在她身邊的人,和突然浮出水麵的一段往事,沉默半晌,悵然,“為什麽告訴我這些?這是你和蘇曼之間的事情。”
  羅世哲肯定.“簡明,這是我和你,還有蘇曼三個人之間的事情。”
  “世哲,三年前,即使我是你的妻子,你沒有讓我分擔你的一切,卻給機會,讓除我之外的人乘虛而入,走進我們的生活。如果在那時,你對我坦誠相告,希望我包容,那是我們三個人之間的事情。可現在,”簡明搖頭,她對過去種種,真的沒有感覺,“很抱歉,我不知道你跟我提這些有什麽意義。”
  羅世哲有些恍惚,“我隻是想你知道,我並不是不愛你,隻是那段時間,我有些累了。”
  “我知道,你告訴過我,你認為我會和我父母聯合一起算計你的財產,就像我爸媽擔心你會謀算他們的財產一樣。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認可那樣的真理,覺得與其被動,不如主動,權衡利弊,你選擇了什麽都能為你解決的殲-20。”再講起往事,簡明無怨無怒,異常平淡,“羅世哲,我都接受,一切遂你所願,我唯一不放心的是孩子,現在冬冬和我在一起,也都很好,你想要的你應該都得到了,我不知道你還想怎麽樣。”
  “沒有,我什麽都沒得到。”羅世哲暴躁,渾身上下,酒氣熏天,“簡明,我想要的隻是你。如今,我還在原地,你卻走得離我越來越遠了,你怎麽可以拋下我不管?”
  簡明耐心即將告罄,“你夠了好嗎?當初要離婚的是你。”
  羅世哲的道理,隻怕簡明窮其一生也難領悟,他竟然質問:“我要離婚,你就離婚嗎?為什麽不問我為什麽?為什麽不找我回家?“匪夷所思。簡明深呼吸,“羅世哲,我不懂你到底在搞什麽!你討厭我們的長輩,當初你卻用了和我們長輩一樣的理念與手段,要求跟我離婚,是這樣嗎?”
  羅世哲恨恨,“是的,報複他們最好的方式,就是把自己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用他們的手段,讓他們痛苦。”
  “OK,你有外遇,變著法把我趕出家門,但你卻說你希望我問你為什麽,並且把你找回家?”
  “是,我隻是以為我能忘記你.我以為我隻要有錢就可以,但不行,我心裏需要的還是你。簡明,有些事情,是要經曆過才明白的。”
  “所以,你在跟我離婚三年後,參透了你的道理,就像繞了地球一周,回到原地,要求我必須在原地等你?”簡明駭笑,“羅世哲,你以為你是誰啊?是不是什麽都必須你以為?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我不值,簡明,愛著的人,和睡在身邊的人,不是同一個,這是常有的事。我以為我可以做得到,可不然,我認識的有用的人,越來越多,但能和我說話的人,卻越來越少。有一天,出差在外,路過一片好風景,形成層拍下照片,接下來,卻不知該把照片發給誰。那一刻才突然明白,一直以來,站在我身邊,陪我看風景的人,是你。我可以找到很多蘇曼,談業績,談基金股票,談收貸、放貸和利率,但我想分享生活的人,隻能是你。”羅世哲頹然失色,“殲-20是戰鬥機,可以陪我上戰場,但我生活的地方隻要間小房子就夠了,我又不是每時每刻都要活在戰場上。”羅世哲跪於簡明之前,拽著她的一條胳膊,開始哭,哭得像個孩子,嗚嗚嚕嚕:“我想你和冬冬,想我們以前的那個家,想我們從前在學校時候的日子,我很想很想,想得魂兒都沒了。上次我看到你孤孤單單一個人住院,你不知道我心裏多難受。我知道那種感覺,知道你對淩勵隻是一時迷惑。商明,求求你,和我複婚吧,我會和蘇曼離婚,讓她付一大筆錢給我,這樣就算今後我們不工作,都夠用,我們出國,離開這裏……”
  聽著羅世哲的一番話,簡明沒什麽感動,她苦笑,“你就是自私到這個地步對嗎?自說自話慣了,心裏的念頭,都是你想怎麽樣,你從來不管別人怎麽想。”
  羅世哲喃喃:“我知道你恨我。”
  簡明心平氣和,“我不恨你,隻是放棄。三年前我拎著行李離開家的時候,我已經放棄你了。你該知道我的脾氣,我放棄的,決不會再撿回來。”
  羅世哲鬼迷心竅般,“簡明,你就這麽恨我?我給你跪下了,你消消氣好嗎?”
  “羅世哲你喝多了,我說過,我不恨。你起來吧,別折我的壽。”
  羅世哲執迷不悟,“不能原諒我嗎?那時候我有我的苦衷。簡明,我想回家,並且希望你能把我救回家。”
  簡明搖頭,決絕,“很抱歉,羅世哲,不可能了,我和你之間的一切,已經被你毀得連渣都不剩,我們確確實實回不去了。就算當初是我有疏忽,我不夠體諒你、懂得你,但現在說這些已沒有意義,放我出去。”狠狠推開羅世哲,簡明打開門逃走。這次,羅世哲沒攔她。
  再沒辦法回去參加上司的生日會,簡明找快遞特水果送去酒店,再去畫室班接了冬冬回家,一直悶悶的。晚上淩勵來赴她的晚飯約,敏感察覺到簡明情緒上的低落,等冬冬熟睡後,問簡明:“怎麽了?”
  簡明本想撐著裝沒事,可對著淩勵那雙充滿關切和擔憂的眼睛,極沒出息的,眼淚就下來了,“我很害怕。”
  淩勵眉頭皺緊,聲音卻更輕柔,“出什麽事兒了?嗯?”
  “我遇到羅世哲……”想到被羅世哲突然揪住拖進房間意圖用強,簡明仍心有餘悸,靠緊到淩勵懷裏,事情講給他聽,“我真的不太明白他,不過也不想明白了,隻希望今後離他遠一點。”
  淩勵齒縫裏擠出句話:“交給我來處理。”他憤怒,除此之外是自責,他忙著擦什麽地呢?他早上千嗎要放她一個人去參加什麽生日會呢?他怎麽就沒把她揣兜裏係褲腰上走哪兒帶哪兒呢?
  “你生氣?”簡明眼巴巴地瞪著淩勵,聲音溫軟,“阿勵,對不起,我總是讓你不好受。冬冬他爸混蛋,可我也不能把他怎麽樣,他做事不給孩子留餘地,我當媽的不能混蛋,總得處處顧念冬冬為先。”簡明無奈,辛酸,“阿勵,我有這麽多負擔,要不,我們算了吧,我活得窩囊,不能總連累你跟我一起窩囊。”
  淩勵沉吟半晌,“簡明,你知道,我爸以前怎麽形容我和我哥的?”
  簡明搖搖頭,眼裏的淚,搖搖欲墜。
  淩勵說:“我爸在說的時候講我哥,人傻、錢多、膽子大;我呢,就是人傻、心二、膽子大。”
  簡明不太信,在她看著,淩家兄弟兩個,人中龍鳳,哪個都超出這個形容太多。
  淩勵逗貓兒似的,握捏簡明小巧挺俏的鼻尖,道:“我以前跟你說過,沒用的人,不止是你,還有我,我們都不夠狠,沒手段,做不出喪心病狂的勾當,硬不下心腸幹太混蛋的事兒。簡明,我想,這是咱倆的命吧。既是命中注定,何必再分彼此?大不了,我們一起人傻心二膽子大。”
  簡明大概是被這個爛比喻逗笑,嘴角揚起,像彎甜月牙,偏眼角大顆淚珠滑下來。淩勵湊近簡明,看到她眼底深處去,聲音低沉、醇厚,“別再把我攆走了,如果你不能揚眉吐氣,灰頭土臉咱倆作伴;如果逃不掉窩囊,苟且偷生咱倆一起,好不好?”淩勵試著哄簡明,方式慘了點兒,“我想我們對人生的要求都不高,最次,我不像你前夫那麽自私,你別像我前妻那樣……”簡明伸手,堵住淩勵的嘴,不忍聽他再說。
  淩勵握住簡明的一隻手,放唇邊吻,嘀咕:“其實,是我不好,我應該早告訴你,他對你賊心不死。”
  “阿勵,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簡明眼裏無限深情,無比真誠,聲音裏有無窮的愛意和淚意,“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都知道一個女人用這樣的目光看著對方代表什麽,淩勵甚至能感受到,β腦電波以高波16-32Hz的節律呈現,排山倒海而至,卻又柔又薄似三月楊花撲麵,迷了淩勵的眼,軟了痛了他的心。
  對著簡明的目光,淩勵想說點什麽,習慣性,大手掌拍拍她腦袋瓜,可手上拍的動作,觸到她黑發的那一刻,拍的動作,不知怎麽就改成了撫摸。他的手掌撫著簡明純粹潔淨的黑發,拇指顧手擦掉她眼角淚痕,說不上到底是什麽樣的情緒在胸口翻滾澎湃,俯身,吻住她。她的唇,溫簌,哇,他總算是吻到她了。不過,他有事要講的,從這個吻裏把自己掙出來,額頭抵著簡明的額頭,與她鼻息相繞,口裏還染著她的味道,她剛刷過牙,好清新誘人的薄荷香,思維不知怎麽竟還能繼續,“我是說,上次跟你講好的……”
  簡明眸子漾漾的,水氣縱橫,這會兒,淩勵才發現,她臉上,因這個吻而染一層紅暈,像是白玉上塗了胭脂般嬌麗無雙,不,其實,那簡直就像是剛剛激吻後的玫瑰色。淩勵忘了自己要說什麽,又吻下去,他的唇摩挲著她的唇,這姑娘又軟又甜,淩勵都快跟著燒起來了,可是,對,剛才的事情沒說完。
  努力讓自己振作起來,放開簡明,淩勵喘息沉重,瞅著簡明的臉此刻更紅了,脖子和耳根也泛著粉紅一片,襯衫扣子沒扣牢,不知怎麽弄的,多拉開一粒,玲瓏鎖骨和小半肩膀露出來,潤如凝脂,觸手可及。簡明沒有掙紮,柔順,乖巧,安靜,羞澀,唇上色澤,豔得驚心動魄。剛剛要說的是什麽來著?再等等,現在沒空。把簡明揪著他衣襟的兩隻手撈起來,繞到自己頸上,淩勵用手托住住她柔韌的腰背,下一秒簡明密密實實貼緊他懷裏,深吻。淩勵扶著她的頭,需索,狂野,吮她的唇瓣舌尖,沒完沒了的方式。熱,她的身體、呼吸、唇舌,還有軟綿綿繞在他頸上的胳膊,熱得淩勵自覺危險,他好像要炸了。而懷中的簡明,微微抗拒,糯而柔膩,哼唧嚶嚀:“你弄得我都快沒法呼吸了。”
  淩勵不得不再稍微克製點,意猶未盡,唇印著她麵孔的輪廓、唇角、下巴、麵頰,到耳垂,再到脖頸,忍不住,牙齒咬她,不輕不重。簡明身體微微發顫,喉中難抑呻吟。淩勵一連串,不解恨似的,又吮又咬,片刻間簡明頸上,落幾點紅莓花。這被人看到多羞啊,簡明捶淩勵肩,拳頭無力,抵抗也無力,“別鬧了嘛。”淩勵的鼻息噴在簡明耳邊,總算把要交代的那一樁給念叨出來:
  “你沒忘吧?搬家!”
  簡明答應,乖巧甜蜜,“嗯,我答應。”
  “好,你和冬冬馬上搬到我家來,從此冬冬見羅世哲,必須我在場。”淩勵對著簡明的眼睛.“今後,為了冬冬,我不會再罵羅世哲是個孫子,我盡量與他和平共處,但,你不能與冬冬和羅世哲在一起獨處。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簡明應:“明白。”的確,如果羅世哲對她有什麽意圖,冬冬還小,他不懂,未必會站在媽媽的立場,簡明必須戒備了,“我都聽你的。”
  淩勵深呼吸,“好,聽我的,讓我再親親你……”
  雖然和簡明都有默契,羅世哲欺侮簡明這件事情不給孩子知道,對羅世哲也不追究,可當淩勵麵對羅世哲的那一刻,情緒還是會有失控。不日,淩勵去冬冬暑假期間的托管班接冬冬放學,竟遇到也開車來接冬冬的羅世哲。羅世哲一成不變的打扮,幹幹淨淨的白襯衫、黑西褲,一頭黑發,濃密服帖,不過臉色略有憔悴,聲音沙啞,文弱,蒼白,見到冬冬,笑意溫柔,招呼:“冬冬……”
  那是親爸,雖然總是在關鍵時刻掉鏈子,但血親就是血親,冬冬見到爸爸還是開心的,而且,藏在孩子心深處的夢想也難以更改,一個完美強悍到無堅不摧的家庭,就應該有親媽和親爸。見羅世哲說話聲音啞啞的,冬冬關心,“爸,你病了嗎?”
  羅世哲應:“爸沒事兒,有點感冒。”
  冬冬摸摸親爸的腦門兒,很簡明的口吻,“發燒嗎?要吃感冒藥哦。”然後望著身邊站得如杆標槍樣筆直戒備的淩勵,本是指望叔叔能用一貫與他說話的,那種溫和專業的語氣給爸爸開藥,又敏感地察覺到空氣中彌漫的緊張。要說大人之間的糾葛,孩子不懂,倒也不是,但全懂,也不可能,這種一知半解,是讓孩子最沒安全感最想要喊救命的事情,所以,冬冬的腦瓜兒耷拉下去了,沉默。
  淩勵忍耐,“冬冬,回車上去等叔叔好不好?“羅世哲不放冬冬,“我想和孩子一起吃個晚飯,晚飯後我會送冬冬回簡明那兒。”
  淩勵真恨不得把這孫子一拳頭搗個稀巴爛,強笑,強勸解,純粹是看孩子麵上,“羅行長,不經過簡明同意,你認為私自帶孩子去吃晚飯合適嗎?你們簽下的,關於冬冬的監護條款裏,允許你這樣做嗎?再說,現在,你覺得你適合見簡明嗎?”淩勵不想刺激冬冬,用英文跟羅世哲強調,“想想你對她做了什麽?別再傷害她了。”
  羅世哲眼裏有星水光一閃,放開冬冬,“去叔叔車裏等叔叔。”羅冬走開,他對淩勵道,“我不會放棄簡明的。”
  淩勵拳頭握緊,“你確定沒表達錯誤嗎?你三年前已經放棄她了,或者你想說的是你現在又想把她要回來,要不到就強取豪奪?”
  羅世哲的拳頭也握緊了,神色驀地陰鬱,眼鏡片後的目光冰冷,銳利,“‘強取豪奪’這四個字,配你們淩家比較合適吧?仗著職務之便,醫生染指病人,甚至控製病人的孩子,你兄長仗著財雄勢大,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淩主任你竟然好意思指責別人強取豪奪?是不是因為出身名門,家底雄厚,就……”
  淩勵真被激怒了,這一刻,他想揍他,不,想殺了他,這種人活著浪費地球資源,正要一拳揮出之際,冬冬稚嫩的童音在他背後喊:“爸,你幹嗎凶叔叔?”這孩子又跑回來,攔在淩勵麵前,張開雙臂,護著勵叔,“爸,叔叔是好人,你別凶他。”
  羅世哲一臉戾氣斂去,在冬冬麵前,他不想失態,忙道:“沒有,冬冬,爸隻是和叔叔談點事情,意見不合,爸不會凶叔叔的。”對淩勵伸出手,故作大方雍容,“謝謝你照顧簡明和冬冬。”
  淩勵儒雅敦厚,禮貌性地,“不客氣,應該的。”牽過冬冬,安慰,“沒事的,冬冬,你爸爸沒凶叔叔。”他額上一層薄汗,試想,如果他先出手揍了羅世哲,冬冬一定是護著爸爸與他為敵,質問他,你為什麽打我爸爸?天啊,那將是會令他和簡明多為難的局麵。如果冬冬一心向著父親,他和簡明之間隻怕會越來越難走,羅世哲欺侮起簡明來,隻怕也會越來越容易。淩勵慶幸,老天保佑,當時,冬冬的方向是在他後麵,他對著羅世哲的臉色,沒落在冬冬眼裏。
  “我們回去了,要不,簡明會著急的。”淩勵盡量溫和,“回見,羅行長。”
  “回見。”羅世哲把剛才放腳邊的一隻購物袋給冬冬,“送給你和媽媽的。”
  淩勵接過來,“謝謝。”他不知道是什麽,但他知道,他不能當著冬冬的麵把這個丟掉,還是忍不住,輕聲問羅世哲,“你到底想要什麽?”
  羅世哲嘴角掛著絲淡淡冷笑,不語。
  淩勵搖搖頭,“人不能什麽都要。什麽都要,往往什麽都要不到。”
  方楠站在停車場附近的綠化帶上,看著不遠處走來的淩勵和一個女孩子。女孩子個頭不高,穿綴蕾絲的牛仔布熱褲,搭著件甜美的碎花小上衣。上衣袖口,下擺都是鬆緊設計,尤其領口,也是鬆緊的,開大大一字領,行動間,白森森的肩膀時不時從衣領裏溜出來。當然,衣服設計成這樣,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若隱若現,香肩小露,性感又清純。
  一如既往,淩勵看不慣,他是那種隻允許自家女人在臥室裏性感撩人的“偽君子”,時不時地,把女孩子的衣領拉拉好,力圖保其端莊矜持,一兩次也罷,三四次不嫌煩嗎?到底,把人家女孩子惹急了,踩腳,嘟嘴,跟醫生大發嬌嗔,腦後的馬尾跟著一跳一跳的。淩勵臉板起來,多少有點裝腔作勢故作嚴肅,不知和女孩子說了什麽,有效,女孩子偃旗息鼓,自己把領子拉好,手被淩勵牽著,乖乖地跟著他走。方楠撇嘴,嘖,怎麽淩勵的新歡這一型的?純潔無辜的小白花嗎?可再不屑,心裏又清楚分明,避不過那個事實,淩勵骨子裏的傳統保守大男人得很,他喜歡的,還真就是這一型。
  不遠處女孩身上的碎花上衣,讓方楠想起來,早年,自己有一件差不多款式的。不過,她那件是純白色的,她拿來搭紅色波西米亞長裙穿,刻意露出她那線條柔潤誘人的肩膀,耳朵上掛大圓圈圈或長流蘇的耳環,搖曳生輝,吞光吐豔,每每得淩勵的抗議:“方楠,你差不多點,以為大街上是咱家臥室啊。“均無效,高挑修長的她往淩勵前麵一站,特有的身體語言,親一下吧……親完了,就等於用熱吻換到某種權利,淩勵的不滿,她才不在乎。可現在看,她不在乎的,總有人會在乎。
  “方楠?”一恍神工夫,淩勵和那個女孩子已經站到眼前,還有仲恒,帶著個瘦瘦的,長得極漂亮,看上去七八歲左右的小男孩。見方楠,仲恒禮貌客套,竟然,“方楠,好久不見。”
  方楠故意調侃:“喲,仲恒,就算不是你二嬸,也算當過你長輩吧。”她意思是仲恒怎麽也不該直呼她名字。然後,仲恒一笑,“方小姐,好久不見。”方楠臉上掛不住,她是不肯吃虧的性子.想奚落回去,淩勵開口:“仲恒小孩兒脾氣,你知道的。對了,你在這兒幹嗎?”
  方楠想說,來拿胃鏡的檢查報告,她胃痛很長時間了,吃藥止不住,不過,突然間興致索然,推搪:“來看個住院的朋友。”忍不住,目光在簡明身上流連,淩勵介紹:“哦,我女朋友,簡明。”對簡明,大大方方,沒有忸怩別扭,介紹方楠:“我跟你提過的,我前妻方楠。”
  簡明伸手,與方楠一握,“你好。”接著讚美,“哇,你的手環真漂亮。”
  那是用黃、藍、紅各色寶石串綴的手環,百分百成色上佳的真品,方楠道:“非洲買的。”
  “很別致。”簡明再次讚美,她覺得這是非常安全的方式,怕方楠像挑仲恒那樣找麻煩,順便介紹冬冬,“這是我兒子。”叫冬冬,“問阿姨好。”
  冬冬乖巧,“阿姨好。”
  簡明提點:“冬冬,阿姨漂亮不漂亮?”
  冬冬聽得懂這個暗示,道:“漂亮阿姨好。”
  再挑剔的大人,輕易也不會找孩子麻煩,果然,方楠也就是問簡明:“你兒子啊?看不出你兒子這麽大了。”
  “嗯,我結婚早,離婚幾年了。”隨意抓過淩勵手腕找他腕表瞧時間,日子有功,現如今,簡明與淩勵之間,已培養出牢不可破的親密、默契與熟稔,簡明看表嘮叨,“哎呀,我們時間差不多了,約好大哥大嫂一起吃晚飯的。”問方楠,“你朋友住院嗎?外科內科?”
  方楠隨口,“外科。”
  淩勵道別:“哦,有什麽需要幫忙你說一聲,我們走了。”
  仲恒臨走,“方小姐,回見。”
  “漂亮阿姨byebye。”於是,另外幾個大人被冬冬逗樂,善意地嗬嗬笑著,走遠。
  像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方楠這樣認知,淩勵一直期望的,就是這樣的家庭氛圍,此遭算如願以償,以不計給人當後爹的方式。不知怎麽,方楠胸口像被什麽塞住似的,沉甸甸的特不舒服,去拿自己的化驗報告。其實報告應該早上拿的,不過早上做完胃鏡後,可能麻藥副作用和插胃鏡後果,方楠人難受,連那麽一點點時間都不願意等,讓錢亞東帶她去喝些冰涼的東西,也沒及時回醫院,直蹉跎到下午。錢亞東廠裏有事不能陪方楠,她才自己回來,還被負責胃鏡檢查的醫生問:“這麽晚才來?”方楠心不在焉,報告也沒看,隨便敷衍一句,就去見醫生。專家門診醫生方楠認識的,話說,跟淩勵混了八年,這家醫院的醫生她幾乎都認識,所以,她認為,醫生沒必要做出那種表情吧?遲遲疑疑閃閃爍爍,“就你一個人嗎?”
  方楠略帶疲倦的,“是啊,有什麽你說。”
  醫生有點困難,“方楠啊……這個……”
  方楠的注意力總算從淩勵和簡明那裏轉移過來,對著醫生,表情逐漸肅穆繼而驚懼,“是癌症?”不會吧,她和錢亞東一直以為隻是她原本輕微的胃潰瘍加重了。
  “是的,胃癌,中期,”醫生直言不諱,建議,“你最好盡快做手術,馬上進行化療。不過你不用怕,現在胃癌的治愈率很高,五年內不複發的話……”
  關上車門離開醫院停車場的時候,簡明抱怨:“哎呀,體檢一年一次就好,幹嗎半年一次?我不喜歡來醫院。”
  淩勵意味深長,“現在不喜歡也不行了,你總得常常來醫院。”
  簡明都來不及回話,充當司機的仲恒添油加醋,“尤其是生孩子的時候。’
  在前座還不老實東扭西望的冬冬居然小老頭似的感歎:“生孩子,太可怕了。”
  仲恒又氣又笑,“你小不點兒,懂什麽啊?”話說,他爸媽等二叔的孩子可是望眼欲穿,就算是“可怕”,估計簡明也得生啊。在冬冬那兒探詢,“你不想有弟弟或者妹妹嗎?”
  冬冬斬釘截鐵,“不想!”
  仲恒給二叔二嬸個革命尚未成功,同誌還須努力的眼神,三人心照不宣,俱搖頭輕笑。
  今天為著簡明搬至淩勵處,二爺家宴。這次搬家沒用簡明操心,淩勵一手包攬,為了讓簡明住得舒服,大主臥的家具換掉,廚房新添了雙開門大冰箱,陽台也重新整理過,淩勵已經很少動的鋼琴專為正學琴的冬冬擺陽台上,甚至細心準備好冬冬練素描用的畫架畫板。總之,力求盡善盡美。
  淩勵花心思準備下的一切,簡明當然滿意,更樂的是冬冬,淩勵住的小區設施完善,夏天,小區裏的遊泳池碧波蕩漾,冬冬在樓上看到,已是躍躍欲試。不過,簡明還是按照慣例先付的房租,而且,一付就是半年,淩勵對此的回報是在租約合同方麵,特別備注,如果租約期內他違約讓簡明搬走,會付一大筆天價違約金。所有手續是當著冬冬的麵辦的。然後他們聽到冬冬用一種好像很安心的語氣說:“哦,原來是租的哦。”簡明給淩勵一個歉疚的眼神,淩勵報以寬厚的笑容。淩勵還是能理解孩子的心情,一方麵,挺喜歡醫生叔叔,但這種喜歡一時間也沒辦法順利過渡到就心甘情願當他是後爸的程度。現在,冬冬已經不問“叔叔,你要不要和我媽媽結婚了”。他用的是另一種方式。
  簡明恢複上班後,這一家三口的生活安排是這樣,早上起早,一起出去打球、遊泳,做個運動,吃簡單的早餐,淩勵開車送冬冬去學校並送簡明去公司,再回醫院。中午,不忙的話和簡明約個午飯。下午,淩勵去接冬冬,先回家燒飯,簡明則必須打車回家。晚飯畢,簡明洗碗整理家務,淩勵陪冬冬練琴、畫畫、散步,或者看個卡通片,直到冬冬洗澡睡覺。孩子睡了之後簡明和淩勵才有機會窩在沙發那兒膩歪膩歪,一天之中,心心切切等的就是這麽個空兒。
  不過,沒一陣子,冬冬就會從臥室出來,睡眼惺忪,困得叮叮當當,堅持著,“媽,我要你陪我。”
  一開始,簡明和淩勵沒太弄清楚孩子的意圖,還以為是到了新環境不適應,也都順著他。後來,漸漸察覺不對味兒,羅冬同學對新環境不知有多愛,他每天玩球遊泳,跟著淩勵拚模型,加上寫作業啊,畫畫、彈琴,過得忙碌又充實。他除了有點怕黑之外,與早前比健壯不少,心情開朗,食欲也漲了,他看上去明明比簡明還喜歡現在的生活環境呢,所以結論是這樣。淩勵說:“冬冬怕我和你睡到一張床上。”他擁著又從冬冬臥室溜出來的簡明,門口處暗暗的燈影裏,細細碎碎親吻著,細細碎碎分析,“可長此以往,他睡眠質量肯定不行,影響成長,要不,我搬出去住?”
  簡明搖頭,“怎麽可以呢?要搬也是我帶著冬冬搬走。”
  淩勵臉一板,“說什麽傻話!我搬走那也是暫時的策略,你和冬冬搬走,這我哪兒摸人去啊?”勸簡明,“我明天先搬去我哥家住陣子,讓冬冬習慣習慣,覺得我這個叔叔確實不會侵犯到他什麽,他自然而然就好了。”
  簡明神情憂悒,“我就知道,我會讓你為難。”
  淩勵額頭抵著簡明的額頭,“不為難。”
  “我又沒和你睡到一張床上,你一直睡客房。”簡明歎氣,幽幽的,“以前他爸和蘇曼也沒見他反應這麽大。”
  “以前孩子五歲,獨立意識沒覺醒,很多事情也不懂。現在大一點嘛,有主意了。”淩勵持理解態度,“這要是我媽,我多半也不高興,我希望我媽天天神情憂鬱,以淚洗麵,坐在窗前,懷念我爸。”
  簡明哭笑不得,捶淩勵一拳,“這把年紀了你,也沒個正形。”
  淩勵抿嘴樂,聽見裏屋冬冬好像翻個身,抓緊時間,狠狠吻住簡明,給她個幾乎讓她缺氧的長吻,說:“我的目的可是和你睡一張床上,所以,現在得先分開,快回去陪冬冬吧,不然又得醒了。”
  翌日,給冬冬洗完澡,冬冬還沒上床之前,淩勵拎簡單行李,說要去大哥家住幾天,冬冬很擔心,“叔叔不回來了嗎?”
  淩勵溫和應允:“不是,叔叔隻是回大伯父家去睡覺,白天,叔叔還是陪著冬冬的,跟你一起遊泳、打球,也陪你吃飯,送你去學校。”
  冬冬放心又快樂,他沒失去叔叔,“那太好了,叔叔,明天見。”
  淩勵拎著行李去大哥家借住,淩康、文娟是沒意見,也好長段日子沒和阿勵朝夕相處了。如果說是二爺帶著簡明冬冬一起來住,哪怕是長期住,淩康夫妻都無比歡迎,可二爺借住的原因,咋說這也太……皇帝不急急太監,淩康和文娟坐不住,不日,淩康執意,讓司機開車,車裏坐著文娟和淩勵,一起去托管班接冬冬。等冬冬出來,他們送上一隻草編籃子,籃子裏嬌怯怯臥著還沒斷奶的貴賓犬,不丁點大,瞪著無辜的大眼。冬冬欣喜莫名,“哇”的那個驚歎呼之欲出。
  淩康語氣輕鬆,“大伯父聽說你很了解它們,想請你幫忙照顧。”
  文娟接口:“我家院子大,可以養好幾隻,不如你跟我們去寵物店選,把狗屋、狗糧啊,一起搬回家,你還可以幫我喂它們。”一隻具有無限誘惑力的奶瓶送進冬冬手裏,鼓勵冬冬試著喂小東西喝奶。
  淩勵一聲沒吭,這下手又狠又準,啥孩子也抵不住這個大動作。可是,他忍不住提醒:“簡明怕狗。”這大哥大嫂是不是想簡明今後對大哥的大屋望而卻步?
  淩康悄聲,背著冬冬教二弟:“人生,有舍有得,簡明不去我家沒事兒,能和你早早成事才要緊。”
  所謂成事也是需要機會的,淩勵因工作需要,時間上和簡明的休閑時間不太容易配合,可就算休閑時間配合到一起,身邊有個孩子,加上去超市購物或者三個人找空一起培養個感情,也就耗過去了。隻能說,情路坎坷啊。
  
  17
  都說情路坎坷之時,事業上必定得意,對簡明而言,情況或許如此。
  
  這個夏天,在物業部鍛煉到符合淩康標準的簡明,被調去銷售部,新樓盤推出前的企劃上,簡明需要幫她上司出謀劃策。與淩勵無意間聊起此事,淩勵也是隨便那麽一講,“建築是記錄一個城市的曆史,這可能會是一個思路。”簡明選擇了這個思路,引申,“房子,是記錄一個家的曆史……”她學中文出身,文字上煽煽情,倒難不倒她。再說,正在戀愛中懷有憧憬的女人,對家這個題目,是可以好好發揮的。簡明的提議在會議上被采納,主管認為,以前的推銷方案都嫌硬了,或者這次換個方式會有意外收獲呢?試試吧。於是讓簡明這一組將提議的每個步驟加以細化,做出詳盡的企劃案來看。既然是簡明提議的,她主要負責,這是個可以很好展示自己的機會,簡明狠狠忙了起來。
  曾有一次,竟然在一次應酬的飯局上見到羅世哲,簡明卻鎮定自若。不是她有意做作,是真的釋然了。大方明媚,主動招呼羅世哲:“有些日子沒見,一向可好?”
  羅世哲眼裏有意外和驚詫,表麵上禮貌雍容,也與簡明客套:“還不錯,你怎麽樣?”從土次酒後失禮之後,羅世哲再沒見到簡明。每次與冬冬會麵,都是淩勵操控,電話是淩勵接,冬冬被淩勵送到淩勵家小區門口,會麵結束,也是淩勵將孩子接上去。總之,淩勵劃下道天河,把他和簡明隔開來。在羅世哲眼中,簡明好像更美了,皮膚光潔紅潤,身材窈窕曼妙,無一處不散發著女性嫵媚嬌柔的氣息。頭發盤在腦後,戴貼耳設計的珍珠耳飾,身上的真絲連衣裙花色別致,杏色底子,黑條紋壓著圖騰圖案,大氣,卻又低調華麗。黑色高跟鞋和手包,渾身也沒什麽其他裝飾,仍光芒四射,這女人是浴火重生,或是破繭成蝶?與淩勵一起的生活,是快樂的吧?所以,她竟美成這個樣子。羅世哲不無失落,又有許多不服氣,再給他機會與簡明共度,他的愛也會滋養著簡明的。
  因為羅世哲的關係,簡明雖然沒怎麽沾酒,還是打電話給淩勵,讓其來接。淩勵如臨大敵,不過真身臨其境,發覺一切如常。雖說同席賓客有些知道羅與簡之前的關係,可羅世哲和簡明都表現得落落灑脫,大家也都不把話題觸到會令人尷尬的部分,所以氣氛還融洽。
  淩勵接簡明時與羅世哲打了個照麵,招呼過後,車上跟簡明到:“失去你,打擊可能很大吧。那個活得跟計算機似的羅世哲,連吃飯走路都用鼻孔的家夥,現在有點萎靡不振似的。”
  簡明笑,她是笑淩勵的形容,笑了會兒,忽想起來,“很久沒見世華了。”
  “冬冬前幾天還念叨姑姑呢。”淩勵提議,“叫世華哪天來家裏吃飯。”
  簡明開心,湊過去親淩勵的麵孔,嬌憨,“親愛的,謝謝你。”
  淩勵開車,很穩,故意說:“別招我,再把車給開溝裏去。”
  上次簡明被羅世哲“冒犯”之後,世華再沒出現於她麵前,有打過電話給她,哭,“我沒臉見你了。”
  當時,簡明安慰她:“別想太多,這不關你的事。”
  誰知,世華真的避見簡明。冬冬暑假,她給冬冬買的衣物、零食、故事書和玩具,還都是快遞到簡明公司的。
  “該不是以後都不要再見了吧?”簡明打電話給世華,“你怎麽想的?”
  世華語氣萎靡,“你還願意把我當朋友?”
  簡明失笑,“不然呢?我要是事事搞株連,哪至於還和你相處到今天?”不知第幾次強調,“你是冬冬的姑姑,我是冬冬的媽。”她溫柔哄世華,“好啦,哪天有空,一起吃飯?”
  這頓飯並不豪華,足見誠意,都是世華愛吃的,簡明當主廚,淩勵當副手,冬冬負責陪姑姑。差不多酒足飯飽,淩勵識趣,帶冬冬去客廳擺弄遙控飛機,餐廳角落留給女人。世華多喝了兩杯,話多了起來,都是些平素無法與人言及的瑣碎家事,嘮嘮叨叨,噓唏感慨:“我和我哥也鬧翻了一陣,無論如何,出於女人的立場,都是沒辦法原諒他對你的粗暴。可出於兄妹的立場,又可憐他。”看看簡明,“你不好奇我哥和蘇曼到底怎樣?”
  簡明真不好奇,不過世華問,她配合,“是不是真的沒希望了?”
  “沒希望了,我哥肯定鐵了心,蘇曼怎麽想我不知道,沒和她談過。”世華始終不喜歡蘇曼。長長歎氣,一口飲盡杯子裏的酒,羅世華頭靠在椅背上,慢慢地,眼角滑下淚珠,哽咽,“我記得小的時候,我哥不這樣,靦腆,心軟,看人殺豬都覺得殘忍。現在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當然,他很疼我,這從沒變過……”
  這天,想是憋悶太久使然,世華像開閘放水一樣,跟簡明聊了很多:
  除了二哥羅世哲和小時候不一樣了,大哥也變了很多,曾經憨厚耿直的人,如今嘴碎、囉唆、愛計較,似乎很厲害,很拎得清的樣子,卻事事被老婆控製,偶爾從老婆的鐵幕裏鑽條縫出來放個風,必與年輕小姑娘搞搞曖昧,勾肩搭背。
  還有媽媽,曾經硬朗要強的羅老太,卻又回鄉蓋大屋,大屋落成,還沒等她好好享受,身體變差了,中風一次,好在及時發現尚無大礙。痊愈後,醫生建議最好不要獨居,於是在羅大哥家休養,卻屢屢與兒子媳婦口角。
  羅老太一向討厭簡明軟綿綿、嗲兮兮、嬌滴滴的個性,那大兒媳婦端莊樸實,她應該滿意,卻有嫌棄人家小氣市儈。蘇曼是大家閨秀,人中龍鳳,羅老太太該挑不出毛病吧?誰知見過兩次,嫌蘇曼驕傲刁蠻;再見兩次,又說忍不了和蘇曼呆在同一屋簷下。老太太還都是背地裏說,表麵上對蘇曼恭敬有加,不知多熱乎的樣子。
  世華提起乃母,頭痛得很,“變得越來越挑剔難以相處,有時想陪她聊聊天,進行不到十五分鍾便難以為繼,不得不放棄。”
  還有世華自己,看上去似乎什麽都好,事業順利,可身邊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如花年紀,卻寂寞得心裏千瘡百孔……大部分時間,世華講,簡明聽,不得不承認,似這般姹紫嫣紅開遍,都付斷壁頹垣,女人一生中最好的花樣年華,總是在如此瑣碎庸碌的伴隨下,逐步消耗殆盡。
  又一杯酒下去,世華有點醉意,摟住簡明,眼淚下來,“謝謝你對我這麽好。”
  簡明拍著她哄著她:“什麽話,我對你好,當然是因為你對我很好。”
  “你一定忘了,”世華提醒,“你和我哥結婚頭幾年,那麽艱難的時候,仍給我寄學費、郵禮物。”
  簡明也提醒:“你的學費是你哥賺的錢,我沒理由不寄。”
  “可你知道,我大嫂為了我的學費,跟我大哥吵了多少次。我大嫂一個幼兒園老師,收入怎及得我哥?”
  簡明愕然,她真不知道。
  “我讀書的那些日子裏,你給我寄去的小禮物,都會被我的室友羨慕呢。”世華擁著簡明搖了搖,苦笑,“我真想把你當我一輩子的家人.可惜,我哥笨,不惜福。不過,我心裏,你會是我一輩子的朋友……”
  世華的話,讓簡明心裏酸酸的,感慨萬千,禁不住真心實意,“世華,若我不幸早死,你要幫我看著冬冬。”
  世華很沒良心的,放開簡明大笑,拿紙巾擦眼角的淚,“別傻了,你家醫生啊,不會讓你早死的,你一定長命百歲。糖尿病人,活四十年無並發症也是常事。再說,也不是有了並發症就必死無疑,少擔心吧。”握住簡明一隻手,世華誠摯地,“祝你們幸福。”
  “謝謝。世華,你也要幸福。”
  轉眼冬冬開學,手續還都是淩勵抽空代簡明去給冬冬辦的,現在淩勵是冬冬聯絡簿上第二順位聯絡人。簡明懷疑,她再這麽忙下去,那個第一聯絡人的位置,大概得讓賢給淩勵。
  簡明這段時間工作忙,樓盤的銷售企劃報上去,淩康是滿意的,因為簡明是企劃參與人,自然有沒完沒了的會要開,有沒完沒了的進度要跟,家裏食物差不多都交給淩勵。淩勵正常上班下班,買菜燒飯,照顧東東。東東每天作業後,洗澡前那段時間,爺倆一個握杯啤酒,一個持杯牛奶,在帳篷裏麵。對,東東發現勵叔有一套野營設備,很感興趣,玉石淩勵每天不厭其煩,在客廳裏把帳篷支上睡袋打開,跟東東在帳篷裏麵,還點著應急燈,喁喁細語,對坐小酌,看上去神經得厲害。
  “都在聊什麽?”終於,簡明有空從書房出來.幫著淩勵支帳篷,“你每天也不嫌煩,支上又收了,收了在支上,在哪聊天不是聊啊。”
  淩勵往冬冬房間瞄兩眼,壓低聲音:“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大事件,關係到孩子的生存問題”
  “啊”簡明表情上寫著,冬冬生存狀況有問題?她這當媽的昨不知道呢?
  “是這樣,大嫂不許他安於現狀,給他個很殘酷的假設,如果我和你給他生個弟弟或妹妹,行不行?”
  簡明緊張,“哎喲,那冬冬怎麽說的?“東東痛快地表示,不行。大嫂下狠手:說你不行的話,那得讓叔叔找別人生了,而叔叔找別人生的話,那叔叔和冬冬的媽媽,還有冬冬……”
  簡明接口:“就沒關係了,大伯母、大伯父和冬冬也沒關係了。”必須承認,這的確關乎冬冬的生存問題。
  淩勵給一個很壞很毒的形容:“就像莊家為吸引菜鳥賭徒,總是先給其無數甜頭,等賭徒食髓知味時,再告訴其風險,其實這一切都會消失的。”
  簡明更緊張,“你和冬冬談得怎麽樣?”想想,又傻乎乎擔憂,“阿勵,你會找別人生嗎?”
  淩勵頹然,拍她腦袋,“你昏頭了嗎?大嫂也隻是嚇唬嚇唬冬冬。”頓了頓,回味似的,抿嘴樂,”我們爺倆還聊得挺好。”給簡明細說,“冬冬的同桌,一個女孩子的媽媽也要給她添個弟弟,女孩子不高興,說想找個殺手把弟弟給做了。”
  哇,暴躁又天真,簡明噗嗤笑出聲。
  “東東覺得,殺手他又不知去哪裏找,特為難。我這幾天一直勸,有弟弟其實挺好的,就像我和仲恒一樣,把很多我和仲恒小時候的事兒講給他聽,現在他差不多想通了,除了能接受我和你給他個弟妹,還很盼望仲恒給他個弟弟。這樣,就能直接拷貝我和仲恒的關係,非常得勁兒。
  後來,把有弟妹的好出和不失去我,不失去大伯父和大伯母的好處加一加,再跟有弟弟妹妹的不便之處做個比較,認為,這事非常值得的。”再觀察東東的房間一下,確定小不點兒不會出來,淩勵湊近簡明在她唇上蜻蜓點水般親一下,眉目溫柔,“我看,我們可以準備結婚的事情了。”
  簡明正發怔,被淩勵的吻嚇了一跳。
  淩勵仔細瞅瞅她,“想什麽呢?”
  “我在想冬冬長大了,多快,好像幾天前,他還是個小娃娃,我做家務,他跟我屁股後麵,小手撿地上一根頭發給我,奶聲奶氣地說“媽媽,這裏還有。”簡明坐在帳篷裏,悵惘,“現在,他已經能想這麽複雜的問題了,不知今後,他會長成什麽樣子。”
  淩勵攬她入懷,笑,“以前啊,我媽也總這麽說。”略沉吟,淩勵給簡明定心丸,“你放心,東東會長成一個開朗,正直,心地善良,陽光健康的孩子,就像我。”淩勵打比方,“我媽那麽大年紀懷我時,身體又不好,她完全可以放棄我的。又像你,那麽年輕,有了東東,你不惜放棄學業也沒放棄他,這件事情,會在他今後的生命裏,給他鼓舞,令他向上。”淩勵的聲音,溫暖,醇厚,有力量,“雖然,你和冬冬他爸半路分開,但那些缺失,我會盡量彌補。冬冬長大後,會理解你的,相信我。”說完,他的唇碰碰簡明的額頭,情人在抱,暖玉溫香,意欲親密,又察覺不太對,再用眼皮試試簡明的體溫,詫異,“簡明,你好像在發熱。”扶起她的頭查看,“瞧瞧,眼睛都鏽了,你在這兒別動,我去拿體溫計。”
  真的有點發熱,溫度倒不高,簡明本身也沒啥特別大的反應,就是頗為疲倦。淩勵診斷,多數是這段時間沒好歹的忙,累著了,扶她上床,送水喂藥。冬冬見媽媽生病,立刻眼巴巴地對著淩勵,“叔叔,今晚你陪我們好不好?”
  能不好嗎?勵叔求之不得。給小不點兒洗好澡,送上床,再去看簡明,簡明也沒睡著,工作上的事情讓她壓力好大,精神過度亢奮,既沒感受到發熱帶來的不適,也沒有睡意。本以為兒子睡了,兩人難得二人世界,鼻音哼哼唧唧:“抱一下。”淩勵剛想動作冬冬又進屋,“媽,我也陪你好不好?”淩勵和簡明隻好克製,“好。”冬冬爬上床,淩勵尋思,他去客房吧,誰知冬冬邀請,帶著點求救的意味:“叔叔,今晚我們三個人睡吧,媽媽要是病得嚴重,你好救她。”
  三個人睡?是沒二人世界有激情,勝在溫馨嘛,淩勵同意:“好,叔叔去洗澡,等等過來。”親親冬冬甜美的小臉蛋.“寶貝兒,你先睡。”到簡明這兒遲疑,征求冬冬意見:“我能給媽媽一個Goodnight kiss嗎?”冬冬點頭,“可以。”於是,淩勵終於有權利,當著冬冬的麵,親了一下冬冬媽媽的麵孔,“先睡。”簡明笑了,閉上眼睛,她愛這一切,她會拚命保護現在擁有的所有。
  等簡明醒來,發現她後背,抵在熟悉的懷抱,耳邊是熟悉的、溫熱的呼吸,鼻端縈繞著的是那種令人想起生老病死的,淺淺的消毒水味道。阿勵?她就躺在他的臂彎,翻身,迷迷糊糊咕噥:
  “冬冬呢?”她記得臨睡前,是三人同床。
  淩勵閉著眼睛,睡意朦朧中回應:“半夜爬下床,回去自己房間了。嫌太擠,受不了。”
  “小壞蛋。”簡明語氣慵懶,頭往淩勵懷裏拱拱,找個更舒適的位置躺好,太陽的光線,從窗簾的縫隙裏射進來,隱隱約約。室內景物,似在晨光裏流動,這是在淩勵懷抱裏蘇醒的第一個清晨,簡明滿心幸福,脫口而出:“阿勵,我愛你。”
  淩勵帶著鼻音“嗯”一聲,自然而然,把簡明摟得更緊,唇輕觸她額頭,“熱度退了,應該不是燒糊塗了才說的。”
  簡明嗬嗬笑,胳膊繞到淩勵頸上,親他下巴,找他的唇,淺淺吻一下,這回更清楚:“我愛你。”
  淩勵喉嚨裏有一聲輕微呻吟,碎碎念:“怎麽出你的被窩啊?晚上接到電話,老唐家裏有事,我今天得替她出差。”
  這可是搬到淩勵這兒,他首次要離開,簡明很舍不得,“多久?”
  “差不多一個星期吧。”
  “幾時走?”
  淩勵手掌極盡溫柔,神經簡明的睡衣裏,附魔她光滑細嫩的背,“再過三個鍾頭的飛機,會有人把機票送到機場給我。
  “那你現在該起床了。”簡明提醒,可她感覺淩勵的身體在發熱,呼吸漸沉,聽淩勵計較,“我算過了,還可以再拖十五分鍾,等冬冬起床,送他去上學後再去機場。”簡明暗暗翻個白眼,安排得沒有空當,那路上要堵車啥的,他非誤機不可,咬咬牙,從淩勵懷裏掙起來,“我去弄早餐。”
  淩勵把她拖回去,“我們可以吃最簡單的牛奶麥片。他稍用力,簡明便動彈不得,被他箍製在身下,唇壓下來,還沒親到,門口有動靜,冬冬脆亮嗓門:“媽,你病好了嗎?”兩人迅速分開,異口同聲齊刷刷都故作無事,“冬冬……”
  淩勵出差,最不適應的是冬冬,沒人給他支帳篷,陪他聊心事,伴他拚模型。偏偏每日上學,還不能像假期時動不動就找大伯父和仲恒哥,寂寞難耐,於是天天早晚兩個電話給淩勵,比簡明更加天真浪漫,表達直接:“我可想你了。”淩勵問簡明:“你兒子是不是把你的心聲都講完了?’’
  簡明軟軟的,有那麽點嬌嗲嗲的,對著手機毫不含蓄矜持:“我愛你。”
  勵叔投降,“又招我……”
  有天晚上,淩勵打電話回家,恰好小區停電,淩勵著急,“應急燈前兩天用得狠了,沒及時充電.家裏好像還沒備用蠟燭。哎呀,冬冬沒事吧?我讓大哥去接你們去他那兒待一晚上;”
  “放心,物業通知過,說過會兒會來電的,冬冬沒事,他把所有能發光的玩具都找出來當蠟燭用。哇,我從來不知道他遙控飛機上的燈光這麽漂亮……”羅冬已經不怕黑了,舉著他的小飛機和手電,跟在廚房給他煮水餃當晚飯的簡明說:“媽,你怕嗎?我在呢,你別怕。”簡明落淚,不是,因為辛苦,隻是高興。
  淩勵出差回家,是中秋節的前一天,很多事情等著他,像淩文集團舉辦的一個慶祝酒會。恰好世華征求簡明的意見,能不能讓她帶冬冬回羅世哲那兒過中秋?簡明和淩勵商量過,覺得可以,所以這次酒會她和淩勵有時間參加。淩勵回來後,先去醫院處理完事情,接了冬冬放學,再去接簡明下班,三人在外麵吃的飯,飯後,陪著冬冬做完功課,爺倆舊夢重溫,喝啤酒的來點啤酒,喝牛奶的來點牛奶,小酌言歡,對影三人,還一起去洗澡。淩勵洗澡的空兒,他手機響。簡明敲浴室門,要把手機給他,淩勵正和冬冬玩鬧,交代:“簡明,你幫我接,問什麽事兒。”簡明接聽,對方憂鬱沮喪的聲線:“嗨,是我。”簡明屏住呼吸,方楠?她昕得出來,是方楠。簡明一時沒回應,方楠似輕輕歎氣:“阿勵,忙嗎?”簡明有個念頭,想一直不說話,看方楠會講些什麽,隨即推翻,不,還是正常點好,咳嗽一聲,“方楠嗎?你好,阿勵在洗澡,有事嗎?你等等,我把電話給他。”
  方南先是有絲慌亂.但是很快正常.“哦.不,不用了.我沒啥大事.就是.哦.就是我想知道,他家那隻祖傳的青花瓷碗賣不賣,等他有空,幫我問問他,讓他打給我好了。”
  “好,我幫你轉告他。”簡明斷線,不無疑惑,淩勵父親生前好玩個古董,家裏也有幾件祖上傳下來的藏品,價值不菲。淩老先生過世後,這幾件藏品分給淩勵和淩康,淩勵說,從住的環境看還是大哥家更安全,他隻留了隻明洪武青花瓷大碗在家裏,偶爾拿出來把玩,平素就鎖在書房裏書櫥最高處的格櫥中。就簡明對淩家兄弟的了解來看,除非有必要,他們決不會把家裏的古董拿出去變賣。關於這一點,難道方楠不了解嗎?
  這還沒琢磨完,文娟大嫂打電話來,問二爺幾點回去。她給淩勵個簡明訂了出席晚會穿的衣服,下午送到了,她等二爺回去試西服呢。還有簡明的衣服,明天她會親自送到公司給簡明試。簡明答允,淩勵陪冬冬洗澡呢,片刻即回。
  等淩勵出來,把冬冬送上床,兩人單獨相對,才有空翻淩勵帶回來的禮物,都是南方特產,給簡明的禮物獨特,是隻雕工極漂亮的的銀簪。簡明邊把頭發挽起試簪子,邊轉述兩個電話內容給淩勵。文娟電話倒沒什麽,方楠的電話內容,淩勵很明顯跟簡明一樣疑惑:“明知道我不可能會賣的,問什麽問。”
  簡明對鏡子理頭發,斜了眼兒睇淩勵:“最近總和她通電話嗎?”
  淩勵喝水,心底無私清風朗月,“前天晚上她來過電話,正好飯局上,沒空,問她有事沒,她說等我閑了再說,我也不知道她找我是這個事兒。”
  簡明放心,“那可能真就是問這個事兒吧,多半有人確實想要,她又許了人什麽好處,推不過唄。”鏡子裏,見勵對她笑,奇道,“笑什麽?”
  淩勵挺曖昧的,“吃醋了吧?”
  簡明臉紅趕人走,“少打趣我,好了,快回去吧,大嫂等你呢。”
  淩勵隨隨便便,著居家T恤就走,簡明終究不舍,直接送他去電梯那兒,兩人還不住嘴地聊明晚參加晚宴的事情。正說到仲恒會帶神秘女友參加,淩勵鄰居夫婦從電梯裏出來,見淩勵,驚奇:“這麽晚還出去啊?”
  淩勵未及回答,簡明先道:“哦,我想吃手抓餅,他去幫我買。”
  鄰家夫妻一致誇讚:“阿勵你真體貼,會疼人。”簡明嘿嘿一笑,電梯停那兒,示意淩勵可以下樓了,誰料二爺摸摸口袋,“哎喲,我忘帶錢包。”拉著簡明又回去。忘帶?簡明明明看到他把鑰匙錢包放好才出來的。
  進屋,淩勵關門站門口,問簡明:“希望鄰居都知道我沒外宿是吧?”
  簡明靠牆上,無奈又委屈,小聲:“不然呢?讓大家都知道我租了你這麽大的屋子才給你那麽點錢,完了還把戶主逼出去住嗎?”
  “不是,我沒這個意思。”淩勵把簡明拉進懷裏抱攏,“誰跟你計較這個?我是說,”淩勵溫暖潮熱的鼻息噴在簡明耳際,試探,“我是說,要不今晚不回去大嫂那兒試西裝?”
  簡明保有理智,“不行,答應了大嫂的。”
  “那我晚點回去。”淩勵開始用舌尖逗簡明敏感的耳垂。
  簡明身體發軟,還是理智,躲他,“別鬧了,總不能讓大哥大嫂等你吧,這已經夠晚了,再說你不累嗎?”
  淩勵一語雙關:“咋不累?累死了,我等得多辛苦你知道。”
  簡明羞赧嘀咕:“我知道,不過,多一晚不多,少一晚不少。”推淩勵。軟語溫言哄於他,“好啦。先回去吧。”
  她越是溫柔,二爺越是舍不得放開她走,一味癡纏,“親親再走。”
  “親了怕你更不肯走。”
  淩勵扶起她下巴,感歎:“真是經驗之談。”語畢,唇已覆上她的唇,是,親了更不願意走,可一個禮拜未見,連親吻都沒有就走,也太殘忍了點。當然,親完還是得去試西裝,簡明說,她可是首次出席這麽重大的場合,不能弄砸了。
  翌日中秋,世華一早把冬冬接走,說好,這晚上冬冬和她都會在羅世哲那兒留宿,如果另有變故,她會通知簡明。
  簡明為了晚上的酒會,跟著大嫂文娟去造型沙龍,敷臉做頭發化妝捯飭一下午,出來,淩勵這護花使者在外相候。二爺已換好一套黑西裝,內搭白色壓了小細褶的襯衫,全鑽袖口,黑色細領結,襯得人愈加高挺。幹淨的短發下,一張臉輪廓立體如雕刻,氣質儒雅清雋不失剛毅。他已等了好一會兒,坐在那裏,水墨畫般安然沉靜,沒絲毫不耐,顯得繼續等下去也不在乎的樣子。見簡明出來,穿白色抹胸設計小上衣,配條層疊白紗的過膝蓬蓬裙,裙裾不對稱設計,自然飄逸。長發披垂,微卷,如煙如霧,如雲如瀑。簡明妝不濃,很是通透,恰到好處地襯托他細絹般的膚質,粉色唇彩,將她的唇點亮得如果凍般水嫩潤澤。
  文娟嫂子把刻意打扮好的簡明獻寶樣給小叔子看,沒換來二爺預期讚美。淩勵推推眼鏡,勉強,“還行吧。”
  於是簡明把條白色真絲披肩披在肩頭,裹得還挺嚴實,在二爺麵前轉個圈,裙擺飛花般散開,“現在,漂亮了沒有?”
  這才對嘛,臥室裏穿的和出街穿的必須要有區別,淩勵伸出大拇指,“現在漂亮了。”
  文娟翻白眼贈小叔子,一贈三枚。
  酒會在某五星級酒店的最高層宴會廳舉行,透過明淨的大玻璃窗,整個城市的景色盡收眼底。廳內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燈火迷離,一派繁華景致。酒會開舞前,仲恒出現,帶來個人,竟是米醫生,淩勵見到穿著漂亮禮服的學生,第一反應竟然是,“我有請你來嗎?”
  簡明扯扯他衣袖,“米粒兒是跟仲恒來的。”
  淩勵挑高眉稍,不是吧?兔子吃到窩邊草,內部消耗了?淩康和文娟對此滿意,阿勵的高徒,知根知底兒,挺好,值得一家人滿飲一杯。
  社交活動說到底是個體力活,沒堅持多久,簡明不支,十厘米的高跟鞋啊,讓她腳酸痛酸痛的。跟淩康夫婦打個招呼,說離開一會兒,晚上不到九點,淩勵開車,在附近街上給簡姑娘買鞋,還好,犄角旮旯小店裏淘到雙學生穿的白帆布鞋,二十五元一雙。簡明也不管這鞋子和她的一身裝扮配不配,毫不猶豫踩腳上,跟淩勵要求:“不回去了行不行?其實也沒我想象中好玩,累死了。”
  淩勵感慨:“女人啊,最重視的是你們,生怕搞砸,回頭說無聊的也是你們。”瞅瞅簡明,人姑娘不想回去,他能說不行嗎?問:“那去哪兒?回家?”他想回家的,非常。
  簡明反對:“現在回家太早了,我們去湖邊散散步吧?”
  哦,那個湖邊啊,不是不可以,就是……淩勵瞅瞅簡明的一身打扮。
  簡明撒嬌,麻得很夠可以,“溜達一會兒咱們就回家,好不好嘛。”
  勵叔受用,二話不說,開車奔湖邊。
  中秋的晚上,家家團圓圍著電視看晚會啃月餅,跑到湖邊來曬月亮耍浪漫的不多。但,景色真好,風涼水冷,月色如水晶,空氣清新,何況,這裏還有他們的往事。隻有回首往事,才會了解.所有美好的瞬間,得來如何不易。
  淩勵思緒萬千,簡明倒顯得沒心沒肺,光顧著吃東西,腳底下的球鞋和披在身上,顯得過大的淩勵的西裝外套,加上那副對食物認真投入的表情,讓她顯得像從成人禮上偷溜出來的小公主。
  酒會自助餐式,為了顧及妝不被毀和風度禮儀,根本沒吃什麽,再說又跳好半天舞,能不肚餓?簡明得勵叔允許,嗑一份培根手抓餅,幸福壞了,含著食物,口齒不清,“阿勵,好吃,你嚐嚐。”將餅直接送到淩勵嘴邊。
  淩勵對此興趣不大,不過是為讓女朋友高興,陪著試一口,“嗯,還成。”瞅著簡明實心實意的滿足勁兒,忍不住揉揉她頭發,糗:“真好養活,一份手抓餅就能讓你這麽高興?”
  簡明嗬嗬笑,點頭承認:“嗯,我這人胸無大誌,就這麽點出息。”
  淩勵攬著她肩,“好啊,你喜歡,我就研究怎麽做,以後專門弄給你吃。”見簡明嘴上的口紅都快被她連著餅一塊吞下肚,掏紙巾,“來,等會兒,把口紅擦掉。”帶著他的職業病,諄諄告誡:
  “下次再塗口紅,吃東西前要擦幹淨。”
  簡明乖乖答應:“好。”半抬著頭,方便淩勵給她擦嘴。定定地看了眼前的男人一會兒.穿著白襯衫,體麵,幹淨,溫柔敦厚,相信可以在陽光下牽手,走過一世的樣子,輕聲:“阿勵,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挺帥的?”
  死都想不出簡明一劍西來飆出這麽一句,淩勵翻個白眼,拍拍她的麵孔,哄孩子似的:“好好吃你的吧。”
  簡明狠狠下結論:“沒說過是他們不識貨!”然後,吃吃笑,笑得那麽傻,淩勵都沒辦法不跟著一起傻笑。
  笑著笑著,他抱住簡明簡明抗議:“我在吃東西。”
  “隻抱一會兒。”
  簡明不情不願,“抱多久?”
  淩勵道:“十秒。”抱住簡明,臉埋在她的頭發裏,“聽話,數到十。”
  頃刻間似乎時光倒轉,猶如初次擁抱,他們一起聽過湖上的風,在耳邊吹過,吹得心一點點變軟,軟得除了對方,什麽都裝不下。不知到底是不是過了十秒,或者二十秒,簡明胳膊繞上淩勵的脖頸,踮起腳,輕輕地咬他的喉結,溫軟的唇,一點點爬上他唇角,柔柔親吮,帶著女性特有的嫵媚嬌嫩。不過須臾,淩勵身上火燒火燎,鼻息濁重,熱切的掌心貼著簡明的腰背,將她壓向自己,恨不得立刻融入骨肉'耳鬢廝磨間,懇求:“寶貝兒'咱們回家好不好?”
  沒什麽不好,簡明亦是情動,麵如桃花眉染翠,眼波如醉。
  回家,淩勵開車,簡明的頭靜靜地偎在他肩上。簡明電話響,淩勵代接聽,是冬冬,非常清楚且鎮定的表達:“叔叔,我在儲藏室呢,爸爸和曼姨吵架了,我有點怕,你能來接我回家嗎?,,於是,又須臾間,浪漫、激動、情欲,統統退散,淩勵著急,“叔叔馬上來,你別怕哦冬冬。”打向盤掉轉車頭,跟簡明轉述電話,氣,“這羅世哲是怎麽了?過節吵什麽?”
  簡明惱恨,“每次都想信他,末了每次都失望後悔,覺得自己蠢。”想想,欲打世華電話,“她不在嗎?”
  淩勵攔著,“算了,反正我們都趕過去了,你現在問世華她也未必好受。”沉默半晌,淩勵歎口氣,“我們失望沒什麽,我是心疼孩子,他別失望才好,能緩過來,多不容易。”
  到地兒下車.兩人急著往樓上趕,恰遇到從樓上下來的蘇曼,一個人,拎著旅行箱,簡明想招呼,淩勵上前一步把她擋身後,生怕她被蘇曼給欺侮了,自己對蘇曼欠個身,沒說話,估摸蘇曼也不想說話。
  簡明這才看到蘇曼臉上有巴掌印子,神色灰敗,與他們錯身過去。不知冬冬怎樣。簡明撥冬東手機,接聽的是羅世哲:“哦,你們已經過來了?”簡明語氣很冷,“是,到了。”
  羅世哲家門大敞四開,屋裏一片狼藉,水果、月餅,各種小零食和碎掉的碗碟都撤在地上。
  過節,估計芳姐也回家團圓,羅世華不在,蘇曼那樣子多半是離家出走,所以打掃戰場善後的是羅世哲和冬冬。羅世哲掃地,冬冬幫忙,看上去倒還氣定神閑,不過,羅世哲頭發有點亂,額角貼了塊透明創可貼。
  見淩勵和媽媽進來,冬冬眼圈泛紅。淩勵蹲下,看著他,冬冬自然過去,“叔叔。”把自己交給他,任由淩勵抱他起來。
  簡明問羅世哲:“世華呢?”
  羅世哲淡然,聲線穩定一如尋常,“台裏急找,回去了。”
  簡明本欲計較,你和蘇曼連這麽點空都不放過,還得吵架。想想作罷,拿了冬冬的外套就告辭“我們先走了。”“好。”羅世哲還是淡淡地說,“亂七八糟的,不留你們了。”特別跟淩勵表示,“不好意思,讓你跑一趟。”
  “沒關係。”淩勵一手抱冬冬一手死死牽住簡明,急不嗬待把女人和孩子帶離這塊地方,“再見。”出門下樓,淩勵先問冬冬:“你沒事吧?”
  “沒有。”冬冬趴在淩勵肩頭,眼睛卻盯著家門方向,細聲細氣道,“不知道爸爸會不會哭。”
  簡明安慰:“不會,爸爸那麽大人了,會照顧自己的。”說是這麽說,淩勵和簡明的腳步,卻是越來越慢。
  冬冬又道:“要不,叔叔和媽媽先回家吧,我在這兒陪爸爸過中秋節。”
  不約而同,腳步一起停下,淩勵和簡明對視良久,又返回去。沒其他解釋,淩勵就叮囑一句:“門別關,我和孩子在門口等你。”淩勵對羅世哲的信任度稀缺,萬一那禽獸又像上次一樣,硬拉住簡明關門強來怎麽辦呢?隻能見機行事。一邊腦子裏閃出無數惡劣至極的畫麵,一邊卻又得顧著孩子。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把冬冬給羅世哲留下,他和簡明晚上都會擔心得睡不著覺的。可就這麽把冬冬帶走,這孩子心思又重,他們又擔心冬冬一晚上睡不好,所以……唉……走上去幾層再回羅世哲那裏,發現戶主壓根兒就忘記關門,虛掩的門扉裏傳出掃把清理地麵碎瓷片的動靜,瑣碎,安靜,寂寥,沒有音樂,沒有電視節目的喧囂,這是一個單身居家男人的聲音。淩勵經曆過,他了解,那種被人丟下的感覺。輕輕歎氣,與簡明耳語:“我隻給你十分鍾。”門打開,讓簡明進去。如果可以,其實他想進去跟羅世哲談談,不過,他進去的話,隻會讓屋裏的男人更沮喪吧。看上去像是布施憐憫和顯擺示威,最終,隻能守在門口,淩勵小小聲,對冬冬說:“我們在這裏,悄悄地陪爸爸一會兒,等他沒事了,我們就回家好不好?”
  冬冬點頭同意。
  見簡明進屋,羅世哲愣愣,沒想到她去而複回,而且還獨自一人,有瞬間狂喜,眼睛發亮。簡明臉上表情多少有些勉強和不自在,“他們在樓下等我,我幫你收拾收拾就回去。”哦,原來隻是同情。看簡明把身上那件明顯是淩勵的西裝外套袖子挽起,熟門熟路進廚房找圍裙往腰上一係,收垃圾,擦桌子,不知多麻利。羅世哲打下手,笨手笨腳,亦步亦趨,即使知道她是同情,也是高興的,他隻樂意接受她的憐憫。忙碌中,似乎某段日子的時光,影影綽綽就回來了,若能抓回舊時光,羅世哲不驕傲也沒關係,哪怕隻有片刻。瞟眼簡明領下裸露的鎖骨,外衣下的漂亮裙子和露出一截的真絲披肩,便知她曾去過哪裏。怎麽一身累贅下麵,倒踩了雙普通球鞋?羅世哲此刻已心平氣和,笑,邊拿拖把拖地,邊閑話:“其實你也不一定非得穿高跟鞋去跳舞,平底鞋一樣發揮出色。”
  淩勵在門口聽著,下意識摟緊冬冬,黯然,雖說明知簡明與自己是相愛的,但是,每次她和羅世哲一起,他仍深切不安。那一對曾經患難的男女之間,彼此間共同擁有無法磨滅的青春和純粹動人的愛情,最深入骨髓的記憶,每一樣都令他無法不妒忌。
  簡明不理羅世哲的閑話,盡量克製,與之商量:“你很清楚,冬冬能再回到這裏跟你相聚,不容易。你和蘇曼之間到底發生什麽我不知道,也不關心,但能不能控製一點,在冬冬麵前不要吵架?真的難以想象,你竟然又把他逼到儲藏室去打電話給我!”發泄似的,簡明將一份沒吃完的果盤全倒進垃圾桶。
  羅世哲知道簡明這是在生氣,他全麵投降,前所未有地放低姿態,“別生氣好不好?”
  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讓他自己搞定吧,簡明瞅瞅牆上的掛鍾,十分鍾已到,仁至義盡,摘圍裙,隨著圍裙撂餐桌上的一句:“真不知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想你回來,”羅世哲拎著拖把,聲音不大,但異常誠摯,“帶著冬冬回家吧,簡明。”
  簡明隻覺可笑,“你覺得這屋子,哪裏還像我的家?”蘇曼搬來後一場大裝修,簡明曾經在這裏留下的痕跡,早已灰飛煙滅,“你慢慢忙,我走了。”簡明語氣隻是維持著禮貌,“世哲,別想太多,讓孩子擔心。”沒有留戀,簡明繞過橫在餐桌前的男人,離他在安全範圍內,往門口出去。
  淩勵和冬冬蹲在門口,見縫插針地找樂子,玩淩勵手機裏的遊戲呢。淩勵的白襯衫,在燈影裏,幹淨得讓簡明無比安心。見到簡明,淩勵的臉上也寫著“親愛的,謝謝你,安全突圍成功,總算出來了”的表情。伸出手,簡明立馬握牢,淩勵把冬冬一扛,門給羅世哲關嚴實了,三人悄沒聲地下樓。
  回家路上,淩勵和簡明問冬冬,到底曼姨和爸爸怎麽吵起來的。冬冬也不清楚,他在以前自己的小房間倒騰舊玩具,聽外麵爸爸和曼姨大打出手,害怕了,不知怎麽,就跑進儲藏室。在冬冬眼裏,那是個密閉的,出不來的房間,也沒人能輕易進去。曾經最恐怖絕望之處,竟成了最安全的避難之所。淩勵和簡明對此隻有感慨唏噓。
  三個人到家,喝點茶水,吃塊水果,嚐一角月餅應景,箅過節了。淩勵換下禮服,穿回尋常牛仔褲和棉布襯衫,一身半新不舊,穩妥熨帖,給冬冬洗完澡送他上床講故事。等小不點差不多要睡了,淩勵習慣性動作,把屋裏屋外,窗戶水電煤氣都查一遍,“簡明,我回哥那兒了,晚上拴好門,有事給我電話。”
  簡明乖乖答應,把人送到門口,“開車當心點兒。”雖然淩勵開車已經算很穩當的了,但每次簡明都會如此叮嚀,跟老太婆似的。但淩勵還就好這一口,甜滋滋答應:“知道。”
  回淩康那兒洗漱畢,在客廳看電視,這差不多也快半夜了,淩康夫婦從酒會回來,見二爺赫然在座,俱愣住,“你咋回來了?”
  淩勵玩笑:“哇,這麽快就煩我了,把我掃地出門啊?,,文娟抽他後脖頸一巴掌,“你啥意思啊?不是說你和簡明之間沒障礙了嗎?冬冬都答應你倆給他添弟弟妹妹了,那你磨蹭啥呢?你天天晚上住我這兒,咱們老淩家得啥時候添丁進口啊?你說你,這該結婚趕緊結,該要孩子趕緊要,幹啥都不緊不慢的,真當自己是爺,以為全天底下姑娘就等著被你臨幸啊……”
  好家夥,慢一個晚上都不行?淩勵挨大嫂這頓訓,差點真給掃地出門轟回簡明那兒,虧著淩康勸:“都這老晚了.明天明天。”淩勵才被文娟放行回臥室。平時心思純淨,頭挨枕頭,翻幾頁書就能好好睡覺的人,偏被文娟嫂子這一鬧,鬧的怎麽也睡不著了。心底裏總有什麽蠢蠢欲動,讓他口幹舌燥的。當然,淩醫生絕對知道那蠢蠢欲動的到底是什麽,於是,做一陣子俯臥撐,汗水涔涔、熱氣蒸騰後,去衝個溫水澡,又躺下。再閉上眼睛,腦海裏冒出來的是簡明,湖邊,手勾著他的脖子’她貼上來的唇,溫軟,還帶著手抓餅的味道。淩勵從不知道那破手抓餅居然可以被簡明化腐朽為神奇,變得如此醉人,能令淩勵融化成一攤水。這麽想著,那種蠢蠢欲動的感覺又逢生機般,叫囂著抬頭,淩勵爬起來,繼續做俯臥撐,繼續洗澡,冷水的。
  淩勵邊洗澡,邊又想起給簡明和羅世哲的那十分鍾,他嫉妒,這是正常的,他也能處理好這種情緒’但是'本來他沒必要嫉妒的對不對?簡明和冬冬,都在他身邊,他差什麽?猛然頓悟,他差的是一個實實在在、血脈相連的關係,文娟嫂子說的一點都沒錯,淩勵不想等了,也不能等了'這回'好像冷水澡都澆不熄他胸膛裏燃燒的那把火。關水,淩勵撈條浴巾隨便擦擦,穿衣,拿鑰匙,半夜,車子開出淩康家大宅。
  簡明這晚也沒睡著,一個人站陽台上傻呆呆地看了會兒月亮,覺得,還是想淩勵。那種想撥個電話把他給叫回來,一起擁抱著曬月光的衝動特強烈。又覺得,白眉赤眼,就這麽點無關緊要的念想就給人電話,也太神經了。偏她還是睡不著,於是,把淩勵的相冊給翻出來,躺在床上慢慢欣賞。這種殺時間的方式,對簡明來講,無疑,浪漫又美好,她可以任意想象,如何穿越時空那時那日的他相遇……正對著少年時代的愣頭青阿勵發笑,手機鈴聲大噪,半夜兩點耶,淩勵電話,簡明疑惑:“喂,什麽事情?”
  淩勵異常簡單,“開門。”
  不出大事件,平時四平八穩的二爺怎麽會半夜間現身?簡明慌不迭地去開門,“阿勵,怎麽?"“沒事。”淩勵頭發都還濕漉漉的,進屋,把門鎖好拴好,去看冬冬,孩子睡得安穩著呢。淩勵門帶上,屋裏轉悠一圈,確定,都安全,想想,索性連電話機插頭都拔了。無論如何,這回,天王老子都別想再吵到他。
  簡明隨著行跡詭異的勵叔也在屋裏晃了一圈,越晃越不安,見他連電話機插頭都拔了,害怕“阿勵,到底出什麽事兒了?”
  淩勵答非所問:“你看上去真清醒,還沒睡呢?”終於確定所有都是安全的,除了海嘯、地震和爆炸,大概沒什麽能撼動他了,拖簡明回臥室。
  簡明實在不明白淩二爺到底在搞什麽,昏頭漲腦的,“是,睡不著。”還是不安,一路亂問“阿勵,這麽晚,到底怎麽了?你被人追殺嗎?欠了高利貸?還是……”
  淩勵已鎖好臥室門,對著大床上自己的相簿微笑,“哦,睡不著,想我昵?”
  簡明點頭,大眼睛裏有點驚惶,像隻被嚇到的小鹿,“嗯。”她還是沒鬧明白淩勵是鬧哪樣粹討好和安撫性的,“總想你。對了,你怎麽了?”
  這話對淩勵無異火上澆油的鼓勵,他想她的時候,她也想著他,多帶勁兒,所有其他都省略.三字蔽之:“想你了。”
  “啊?”簡明沒反應過來。
  可勵叔已當著簡明麵,把身上那件淺灰色T恤脫掉,在解那條米色全麻休閑褲上的帶子著肌肉勻稱的上身,對簡明乖乖純純的大眼睛申明重點:“想你,想得衝兩個澡都不管用。還怎麽了?”接下來,內褲外褲,長長短短,一起落地上。
  簡明臉騰地燒起來,閉眼睛,快速轉身,背對淩勵,這劇情和想象落差太大,心跳得要從嘴裏蹦出來了。隨即,淩勵從她身後抱住她,吻和火熱的呼吸,一起落在耳際,夾帶著輕微喘息“咱不拖了,今晚,你得把你給我。”簡明的睡裙和胸罩的扣子,轉眼被解開,兩人裸裎相對,肌膚親處,溫潤如水。
  激情過後,是滿足的疲倦感,簡明已睡,淩勵還是先去看了看冬冬,那娃娃鼾聲甜甜。這回門不鎖了,淩勵回到簡明身邊,擁著她,沉沉入夢,這個夜晚很好,她很好,歲月很好。
  淩勵應該沒休息多久,被打擾,睡眼惺忪中,見床頭立著小不點冬冬,一下子,人清醒過來打起精神,預備好好應對,解釋他為什麽睡在他媽媽的床上。淩勵預計,可能會很費勁,不過他還是有準備的。
  但現實是醫生杞人憂天,冬冬關心別的,“今天還是放假吧?”
  “對,”淩勵說,“放假。”
  “我們老師讓我們做一張報紙。”冬冬有點犯愁,“要爸爸媽媽幫忙,如果交不出報紙就要交一份家庭讀書報告,可是媽媽畫畫很爛,寫的東西又讓人看不懂。”
  哦,簡明真可憐,這麽快就被兒子嫌了?淩勵找眼鏡戴上,允諾:“我們可以兩個作業都做一下。”征詢冬冬意見,“兩份作業都交的話,你覺得怎麽樣?”愁,他該怎麽把衣服褲子穿上,還有簡明,窩在他懷裏,手臂、肩膀,嫩汪汪的半彎酥胸都露在被子外麵。他們全都赤條條一絲不掛哦。淩晨,勵叔為了某種情趣上的滿足,明明穿好睡衣,又給脫了鑽回被窩。於是,隻能求助冬冬:“去幫叔叔拿浴袍來,在浴室掛鉤上。”趁小不點去浴室的空兒,飛速穿好內褲,再把簡明嚴嚴實實包被子裏。簡明沒醒,繼續酣睡。
  冬冬拿著浴袍回來,琢磨:“要是別的同學都沒交兩種作業,我一個人交兩種,不太好吧?”
  哦哦哦,小不點兒們的世界,也複雜呢。淩勵披好浴袍,“關於這部分,我們可以好好研究一下。對了,刷牙沒有,嗯,刷了?乖,早餐想吃什麽?意大利麵行不?冰箱裏還有海帶湯,我們不吵媽媽,讓她多睡會兒……”
  淩勵洗個澡,弄早飯,跟冬冬坐餐桌那邊吃,邊聊他的作業。突然間,冬冬像想起個亟待解決的重大問題,靜下來,看著淩勵。淩勵不動聲色,一如尋常,等冬冬自己說。冬冬是問:“你和我媽結婚後,我要叫你爸爸嗎?”
  淩勵誠懇道:“能做你爸爸的話,我會覺得非常光榮和驕傲,不過,這還得是你自個兒覺得舒服,不別扭才成。”
  冬冬頗為難,“我覺得一下子好像叫不出口。”
  淩勵捏捏他粉嫩嫩肉鼓鼓的臉蛋,“沒關係,不急,咱們慢慢來。”繼續聊那張報紙,問冬冬想放些什麽內容上去。聊了會兒,冬冬又分心了,這件事不能解決,估計他也很難踏踏實實地做其他事情,就對淩勵試著叫:“爸爸。”
  淩勵的心口好像一下子被什麽擊中了,又像被灌了一盅蜜,說不上來的感覺,有點甜,有點痛,還有點麻酥酥的酸。不過,他最快時間內給冬冬反應,擼他腦殼一記,“兒子。,,冬冬輕微點頭答應,“嗯。”還挺平靜的,頓了頓,又叫,“爸。”
  “哎!”淩勵答得異常痛快。
  然後冬冬表示:“其實也不太難。”
  淩勵同意:“我也這麽覺得。”父子相視微笑,淩勵招呼,“小不點,過來。”把冬冬抱到膝上,似乎天經地義,他們生來便是如此般熟悉親密,繼續做作業,“報縫這裏,一般都放廣告,你想放什麽?”
  “漫畫。”冬冬堅定地要求,“放漫畫。”
  淩勵頭痛,“兒子,你頭版已經放了漫畫,副版也放了漫畫,連報縫都想放漫畫?這是報紙,不是漫畫書……”說著,親親冬冬額頭,“不過,你偏執起來真的很像我。”
  簡明直睡到中午才起來,自己都驚訝,她可好多年沒這待遇,睡到中午起床。出臥室,到處井井有條,淩勵長手長腳,橫在沙發上,睡得又沉又酣。東東偎在他的腳邊看卡通呢,餐桌上有她的午飯,一小份意麵和一大份蔬菜沙拉。冬冬招呼過媽媽,就又沉浸卡通,隨口道:“媽,你吃飯吧,我和爸爸吃過了。”
  簡明一口水差點嗆出來,好容易忍過去,屋裏找羅世哲,老天,他在這裏嗎?怎麽會闖入這個空間?當然沒人。簡明此時身上仍留著淩勵的氣味和體溫,不想煞風景提到羅世哲其人,迂回方式問:“冬冬,你和爸爸吃的什麽?”
  冬冬清楚陳述:“我們早上吃的麵和海帶湯,我的作業太複雜了,沒時間燒飯,中午爸叫了比薩和炸雞,還做了沙拉。本來要給你留點比薩,不過我實在太想吃,爸就讓我把你那份吃掉,重新給你煮了麵條。”冬冬的小臉湊近淩勵仔細觀察了一下,對簡明噓噓,“我們小點聲,別吵醒他,讓爸多睡會兒,寫作業很累的。”
  “好,不吵他。”簡明答應兒子,轉身,去冰箱去自己的胰島素,忍笑幾乎忍到內傷,這阿勵,動作也太快了。
  中秋那晚見過羅世哲後,世華約簡明喝茶,作了番解釋:“聽我哥說,我哥確實掌握到蘇曼外遇的證據,給他戴了頂綠帽子,率先發作鬧起來。”很無奈,“我哥竟然要求你帶冬冬回來?現在怎麽回來?”她苦笑,“以為這是自行車被他借出去再要回來那麽簡單?”
  關於羅世哲和蘇曼,簡明一貫無意深談:“來,聽說這兒的乳酪蛋糕很好吃,你試試。最近工作還是那麽忙嗎……”實則心裏總有感慨,現如今念起羅世哲,心裏都會有個搞怪的形容,辛苦把自己整成了李嘉欣,卻遇不到許晉亨。原來並不是說為了適應社會努力改造自己,就會順利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令簡明有同樣感慨的人,還有方楠。有一次,和淩勵難得二人世界,出去吃飯逛街看電影,方楠來電話找淩勵,說朋友生病,胃癌手術,問淩勵能不能回去幫忙找相熟的醫生。淩勵說不行,他不在醫院,讓方楠自己去外科找老喬,因為老喬方楠也認識的,淩勵說他也會打電話給老喬講一聲。方楠好像問淩勵在幹嗎,淩勵告知和簡明吃飯呢,方楠就客氣地把電話給掛了。淩勵接完電話後嘀咕:“這段時間方楠怎麽這麽多朋友生病?”
  離婚後,沒孩子,仍有事沒事地來找前夫,看起來,總是有些想法的,是不是和羅世哲一樣,費勁地爭取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後才發現,原來得到的和想要的有落差呢。簡明問阿勵:“常找你?”
  “找過幾次,什麽朋友生病,問我該注意哪些之類的,約我去吃飯當健康導師。”淩勵聳肩,“正好我都有事,電話裏聊聊就算了,沒答應。”瞄簡明,“你吃醋?”見簡明搖頭,又嘀咕:“怎麽都不吃醋啊?也太大方了吧?”
  簡明捶他,“欠揍!”
  在當時,與簡明笑鬧的一刻,無論簡明還是淩勵,都沒想到過,本應成為他們生命中過去時的方楠,會成為他們之間艱難的考驗。
  不久後的一個早上,淩勵去外科做會診,遇腹外科的中流砥柱,他的同學老喬,問:“最近方楠找你沒有?”
  老喬沒說話,看著淩勵的目光不無詫異。淩勵對老同學的詫異做自我解讀:“前幾天她給我打電話說她同學患胃癌,叫我幫忙,我正好不在醫院,就讓她來找你,不過忘了跟你打個招呼,尋思你應該能幫她的,正好今天撞見你,就問一聲。怎麽?她沒來找你?沒來就算了。”淩勵專注於病曆記錄,刷刷刷地開醫囑。
  老喬把幾個學生支走,湊近淩勵,“老淩,你和簡明差不多要結婚了吧?”
  淩勵點頭,“是啊,最近會去扯證,元旦前辦酒。”咧著嘴角樂,“哥兒們,不好意思,還得再收你一紅包。”
  老喬誠心誠意,“你開心,咱樂意,咱倆誰跟誰啊。不過,聽老弟一句勸,方楠的事兒,你就別管了,咱們終究凡人,精力有限,管好自己一頭就得,你應該比我明白啊。老淩,兄弟知你重情義,人厚道,不過,也得分對象是誰。”
  淩勵握拳,輕輕捶老喬胸口一記,心無城府,“我知道。”他收好桌上病曆,準備回自己科,眼光無意落到一份病曆的名字上:方楠,化療……今天淩勵情緒不高,不但簡明有所察覺,連冬冬都發現他心不在焉。當淩勵把給兒子拿的小核桃弄錯成開心果的時候,冬冬仰著小臉,站在冰箱前,非常關心,“爸,你怎麽了?有人欺侮你嗎?有人欺侮你的話,我去幫你教訓他。”
  淩勵和簡叨都笑。淩勵親了親冬冬臉蛋,“沒人欺侮爸,就是工作上有些事情比較煩。”問冬冬,“你最近有煩的事情嗎?”
  “有。”小人兒的煩惱也不少,“郭新宏總跟我借東西,特別是大伯母送我的文具,我不借,他就說我傷害他了。”
  那套昂貴文具惹的禍,簡明發話:“明天你換別的文具去學校吧。”
  冬冬下巴一揚,“不要。”雖具簡明的風采,卻令她暴躁,淩勵趁簡明脾氣沒發之前把廚房推拉門關上,等等人再進來,轉告:“沒事了,冬冬願意換套文具去學校。”
  簡明把玉米胡蘿卜扔湯鍋裏,道謝:“辛苦你了,總幫我搞定那小魔頭。現在,給個機會讓我來搞定你吧,什麽事兒那麽煩?”
  事情就是,唐雅妍老公辦好全家移民,唐雅妍馬上要走了。想到一向合作無間的師姐離開,淩勵非常遺憾,“培養出現在這種默契和諧的工作氛圍多不容易啊!”唐雅妍一走,此格局即將小破。淩勵擔心的是,搞不好接下來要提他上去,他就得麵對一些他一向不願意麵對的問題。那要是換個比他蠢比他奸詐還比唐雅妍貪婪的,他的工作更難,還不如自己掌大局呢。淩勵跟簡明說:“你說咱這樣的滿世界瞎混啥?那還得繼續在象牙塔裏老實兒待著正經。”
  簡明百分百附和:“好蛇就得在洞裏貓著不出去。你趕緊麻溜的,再找個師姐來,要不師兄也成……”
  本以為淩勵煩的隻是這一樁,晚上,簡明把淩勵一拖,“醒了,從回家到現在,就為這麽點事,你瞧你愁的,人都打蔫兒了,也不怕我心疼,去,洗洗上床睡覺。”
  淩勵因為簡明的畫,看上去還是顯得更蔫兒,目光閃爍,欲言又止。
  簡明不安,“咋的,你還有啥不順?”
  “嗯,還有事,不過,洗完澡再說吧。”淩勵逃去浴室,等洗漱完躺床上,簡明開口,“現在能說了吧?什麽事兒?”
  “關於方楠,”淩勵把簡明往懷裏攬,“今天去外科,才知道方楠得了胃癌。”
  “啊?”簡明難以置信,“胃癌?”
  “是啊,這段時間她總打電話給我,多半是想找我聊聊這件事。還有上次你體檢的時候碰到她,她是去拿自己的檢查報告的。”
  “天啊,”簡明感歎,“你今天見著她,她怎麽樣?”
  淩勵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又來了,簡明的腦子裏電光一閃,“不是安慰她安慰到打啵的程度把?”見淩勵光瞪她不說話,當他是默認,“哼。”翻身背對他。聽淩勵說:“寶貝兒你一向通情達理。”他扳她的肩,簡明掙開,不吭聲,神經病,誰會通情達理到允許未婚夫和前妻打啵啊。
  淩勵歎氣,“喂,你也不想想,又不是單間病房,大庭廣眾之下,怎麽打啵?”他摟住簡明那總是軟軟的腰肢,輕輕吻她的耳垂,下巴在她肩窩裏慢慢蹭,“不是你想的那樣,方楠一見到我,就抱著我哭……”
  淩勵進去病房,方楠靠在床頭,眼睛望著天花板不知在想什麽,隻有她一個人,沒人陪護,和上次見相比,她瘦成一把骨頭。
  見到淩勵的一刻,方楠眼圈紅了,什麽都沒說,隻是靜靜地望著他,眼裏,逐漸充滿淚水。
  淩勵心裏也不好受,站她床邊,“怎麽不早說啊?”
  方楠拉住他胳膊,不管不顧貼上臉去,嚶嚶地開始哭。
  淩勵覺著隔壁床幾位病人對他們投以好奇的目光,尷尬,拍拍方楠肩,“別這樣。”誰知方楠哭的更放肆,紮著針的那隻手也過來,發狠錘他。淩勵嚇得,“喂喂,這不成,針會掉的。”勸幾聲,無效,淩勵脫不得身,按鈴叫護士。
  老喬正好在護士站,方楠這床叫,他趕緊過來,進病房,見淩勵正跟他那幾乎哭倒長城的前妻糾纏不清中。淩勵見老喬如臨救星,給他個還不來救我的暗示。
  老喬指使護士,“病人情緒波動太大,幫一下淩主任。”
  護士長機靈,把八爪魚一樣纏著淩勵的方楠強扯開,有技巧地哄勸:“別哭了,我們保持心情平靜,才對健康有利。”加上方楠手上針頭還是移了位,護士忙又重新給她紮了一針,老喬在旁,跟著勸方楠幾句,方楠不得不平靜下來。
  等老喬他們撤走,淩勵問方楠:“怎麽早不說?你有事,我肯定會幫忙的。”
  方楠道:“幾次想跟你說來著,又不知道怎麽開口。”
  淩勵笑,“知道你要強,可這也不是要強的時候。”
  方楠搖頭,“不是要強,在治療上,你幫不幫,你的老同學都很盡心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的朋友,和你像,待病人都好。”
  以前方楠可不是這態度,總是,“你那一群狐朋狗友跟你一樣,廢物點心。”念及此處,淩勵幾乎受寵若驚,忙道:“謝謝你理解。”又問,“怎麽你一個人?”
  方楠淡淡的,說不上是冷淡還是倦怠,“錢亞東忙,去泰國了。”
  淩勵不便打聽人家私事,隨便點點頭,閑話:“幾時發現生病的……”就這麽聊了一會兒,淩勵科裏打電話來找,淩勵告辭回去,臨走前,看到方楠眼裏的不舍。不過,考慮到簡明,淩勵認為,就算是再來看望方楠,怎麽也得簡明同意才行。下班前,淩勵約老喬見麵,仔細問清方楠的情況。
  老喬講:“情況不好。她情緒越來越差,目前來說,求生意誌不強,這期化療效果很難達到預期,可要是多做幾期化療,她的身體也未必受得住。”
  方楠剛發現胃癌的時候,情況沒有很糟,手術老喬親自主刀,非常成功。那會兒方楠老公錢亞東也尚算體貼,常來陪她。可是出院後的術後恢複不理想,不知怎麽還並發腹膜炎。方楠低燒,再回來住院,明顯耐心不夠,很焦躁,錢亞東也難得來陪護,就是請了個護工照顧方楠。方楠對護工又有諸多不滿,沒幾日,護工不做,方楠大多是一個人在醫院。
  有一次老喬問她怎麽沒把父母找來照顧一下。方楠白眼一翻,“他們來了,不定準照顧誰呢。”之後,老喬發現,方楠有意無意總找他聊一聊。老喬是個蠻隨和的人,再說方楠他本來也認識,倒不介意與之閑話一二。但慢慢老喬察覺,方楠話題總有意無意往淩勵那兒繞,特別是方楠有次提及,哪天和老喬不如一起約淩勵出來吃飯時,老喬趕緊閃過去,再對方楠心存警惕,避之不及。
  當然,這不表示他對方楠的治療會有疏忽、鬆懈,事實上,老喬對方楠是操了不少心的。可是方楠自己配合度不高。她本不是平順之輩,讓她節食減肥,或者她會顯得有恒心,但與病為伴,修心養性,非她強項。
  方楠沒婚變改嫁之前,丈夫淩勵基本算一宅男,作息穩定,堅持健身,吃喝方麵也比較注意,方楠再任性,跟著一起,不得不節製一點。錢亞東不同,平時胡天胡地玩鬧慣了的,方楠投其所好,撤著歡任性,煙酒不離手,睡無時,吃不定。她比錢亞東年紀本就大著幾歲,女人又不比男人抗折騰,沒幾日,身體就熬不住了。可壞習慣一旦養成,再想改過來,哪有那麽容易。生病出院後,回家依舊胡鬧,清湯寡水幾日便堅持不住,煙酒照舊,脾氣上來,就發狠亂吃一通。再說,錢亞東雖是個好玩伴,可論居家過日子,陪在病人身邊體貼照顧,他實在做不到。特別是夫妻情事上,病中方楠興趣缺缺,已難滿足他,沒多久.又搭上別人。
  方楠再次住院期間,有一次,跟錢亞東吵翻,整個腸胃外科都知道,方楠氣得在病房裏一個人掉眼淚。護士病友都好心勸過她,好歹把化療期挺過去,其他事等等再說。誰知越勸,方楠還哭得越是收不住。老喬瞧在眼裏,心裏就一個念頭,他是不會把方楠的事情告訴淩勵的。
  當初方楠外遇出軌,給老淩戴頂綠帽子,醫院大部分人都知道。淩勵和方楠的婚姻,在方楠執意打掉孩子那次,便已經觸礁擱淺,還能再拖下去,那是淩勵夠涵養。這一點,眾人心裏明鏡似的。淩勵與方楠離婚後,現在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生活愉快,大家樂見其成。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吃,老喬他們外科的人,有默契和共識,方楠的事情,在淩勵麵前,隻字不提。很多次,老喬都能感應到,方楠想找淩勵,但他權衡利弊之餘,裝聾作啞,管他是冷漠也好,還是其他什麽,鐵了心當不知道。
  方楠二次出院後不久,進入化療期,她反應挺嚴重的,雖然頭發沒咋掉,可吐得厲害。有一次化療後,晚上,吐得一塌糊塗,熬不住,方楠氣喘籲籲地跟照顧她的護士說:“我要阿勵,幫我找內分泌的淩主任來。”方楠不曉得,這個護士是從婦科轉過來的,當初方楠做人流手術,她在旁邊照顧。對方楠,這位護士沒有任何好感,她不會幫方楠找淩勵,回頭跟一起值班的同事說:“要找自己找,我跟淩主任也不熟。”她感歎:“看著是可憐,不過當時作起來欺侮人的時候怎麽算?”就這樣,方楠不知道如何跟淩勵開口,希望有人能識個眉眼高低,幫自己傳個話,偏這些人有限得太過“知情識趣”,愣是沒人跟淩勵吱一聲,她像吊半空般,沒著沒落的,一個人熬著。
  把方楠的情況轉述給淩勵聽過,老喬掏心掏肺:“按理,方楠這事兒,我不該瞞你,但說實在的,我不信方楠。我們相識多年,我自認還是了解你的。你做人與世無爭,隻求簡單。如今你和簡明相處的這麽好,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我們大家都替你高興,不約而同有個默契,在你跟前,這事兒不提,你別怨我們。”頓了頓,老喬說,“不管咋的吧,老弟我都得勸你,能躲遠點躲遠點,不是我心狠,再怎麽生病,那也得自己爭氣......”
  聽淩勵稀裏嘩啦地掰扯完方楠的事,簡明有好半響沒說話。淩勵緊張,“真的,就是抱了一下,別的啥都沒有,我還趕緊按鈴叫的護士,你別生氣,要不,給你跪搓衣板成不?”
  簡明搖搖頭,幽幽地,也有那麽點小抱怨:“少拿話擠對我,我啥時候讓你跪過搓衣板了?那按喬醫生說的,是什麽意思?方楠想和你重修舊好嗎?”
  淩勵考慮:“按理說可能性很小,我們在一起,戀愛兩年,結婚六年,一共八年時間,她要是真需要我,也不會鬧到離婚收場,並不是她得了一場癌症,以前我們之間存在的問題就會得到解決。我覺得她就是因為生病,脆弱,想找個人陪一下吧。陪病人這活兒呢,我比較在行,她也隻能依賴我。等她這幾個月化療做完,人又生龍活虎,自然就想不起我是誰了。”
  簡明不確定,“隻是這樣?你覺得她不是因為生病,想通了?後悔了?”
  淩勵吃吃笑,“癌症還具備這種功效?大部分人不會因為生了癌症,就會改變。方楠純粹自己嚇自己。再說,錢亞東還是小孩子脾氣吧,沒那麽體貼,愛玩,她覺得沒合心思唄。現在她是不是合心思,等病好了,她還得錢亞東陪著她玩。”
  “那你想怎麽樣呢?她化療這段時間,一直陪著她?”
  淩勵把簡明再抱緊一點,“我聽你的。”
  簡明徹底掙開淩勵,委屈,“把責任都往我身上推,拜托,那是你前妻啊,關我什麽事,你讓我拿主意?”幹脆縮到床沿,繼續背對淩勵。
  這話,意思很清楚了。淩勵明白,湊過去,親親她額角,“好啦,別生氣,你不高興的事情,我不做,睡吧。”幫簡明把被子蓋好,關掉燈,望著窗簾外透出來的一點蒙蒙月色發了會兒呆,是覺得怪不落忍的,不過,他隻能選一頭是不?決定了,也就慢慢釋懷,迷迷糊糊快睡過去,又被簡明翻來覆去給鬧騰醒。翻過身,簡明鑽進他懷裏,膩著嗓音:“阿勵,煩死了。”
  “怎麽?”淩勵睡意惺忪,也明知故問,“做噩夢?”
  簡明鬧脾氣,“是,做噩夢,尼加拉瓜語長片。”
  “看懂了?”淩勵打個哈欠,抱緊懷裏姑娘,“做夢還帶字幕的?”
  簡明噗嗤笑出來,肩膀抽動,“你真無聊。”
  淩勵跟著笑,笑了會兒,簡明說:“要是真不管方楠,估計我晚上睡不好,你沒事琢磨起來,心裏也未必過得去。好嘛好嘛,她化療期間,你去陪陪她吧。”
  簡明也就嘴上要男人去陪,其實還是要約法三章:“不許抱,不許牽手,不許打啵,不許給她按摩送她回家,還有,見到人老公可得仔細點,咱們這象牙塔派能跟人社會上混的比嗎?我怕你再被人老公當登徒子拿刀砍……”
  淩勵一一答應,也有要求:“為防止其他意外發生,你得常來醫院查勤吧?還有,後天的假你請好沒有?咱把證扯上,大家都安心。”
  簡明嘀咕:“本來想再拖幾天的,現在看,別拖,咱明早就去。我打電話回去請假,你也給我請假。”
  淩勵答應:“放心,明早的班我讓老楊替我。”
  簡明噓口氣,頭貼著淩勵胸口,聽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胳膊環在他腰上,淩勵撫她黑發,“別想多,你要信我。像這樣我抱著你睡,你睡得舒服不舒服?”見簡明點頭,淩勵將她抱抱好,“那你睡吧,我在這兒呢。”輕輕歎息,廢話連篇地多此一問,“簡明,你愛我對嗎?”
  “是的,你這種人已經絕種了,應該好好珍惜。”再打個哈欠,“你也是愛我的對嗎?”
  “是的,每天臨睡前,最想聊天的人就是你,想聽到你的聲音,感受到你的呼吸,還有,像這樣抱著你……”簡明閉上眼睛,逐漸睡意蒙嚨。
  等簡明一早醒來,淩勵已經在廚房弄早飯,打了新鮮豆漿攤了蛋餅,冬冬坐在餐桌邊,很幸福的樣子,嗓音清脆,“我最喜歡吃蛋餅,還要配番茄醬。”簡明故意做個要吐的姿態給兒子,她最不愛番茄醬。不理兒子的鬼臉,過去瞅瞅淩勵,見他眼睛裏有紅絲,心疼,“你該不是沒睡好吧?”
  “眯了陣子。”再看看牆上掛鍾,“我已經請好假,你的假我也給你請好了。”
  簡明瞪大眼睛,表情顯示,連我的假都幫我請,先生你要幹嗎?
  淩勵很認真,“結婚證,不容有失。”又查一遍自己的證件相片,“我的都拿齊了,你的呢?”
  瞧這緊張勁兒的,簡明馬上,“我現在就去拿。”把自己的證件相片一並給淩勵,洗漱完,換好衣服回來,淩勵已將早餐擺妥,兩人吃完,把孩子送走,就去登記。
  還挺順利,沒等太久,手續辦完,工作人員程序化的禮貌,“恭喜恭喜。”
  淩勵從自己隨身挎包裏摸出個挺好看的紙袋拿給工作人員,實誠,周到,“謝謝謝謝,大家吃糖。”簡明瞅著紙袋裏,巧克力、太妃糖若幹,還有小核桃、開心果等等,特眼熟,那是冰箱裏給兒子備的口糧耶,就這麽被阿勵給物盡其用了。這都不算完,淩勵褲兜裏還取出一個絲絨盒子,打開,嶄新的素白金婚戒兩枚,他倒是麻利,也不知幾時買下的。
  淩勵取其中一隻婚戒,捉住簡明手,“來,戴上。”
  簡明小聲:“咱用得著這麽急嗎?”
  “我這輩子也沒為啥事兒急過,就急這一回也不成?”淩勵瞅瞅戒指,不太確定,“我記得你說過不喜歡鑲鑽的,所以……”
  簡明瞄眼對他們行注目禮的民政工作人員,怪不好意思,催他:“是啊是啊,要戴你趕快。”
  看見簡明還挺急,淩勵忙把戒指往她的纖纖玉指上一套,尺寸完美。簡明以為這就完事了,包一背,忙叨叨打算走。淩勵拉住,“喂,喂,站住,哪有你這樣的,我戒指還沒戴呢,你咋不管我啊?”
  還真是……簡明隻好給淩勵手上套戒指,淩勵不依不饒地磨叨叮嚀:“別敷衍,鄭重點。”害得簡明從脖子紅到耳朵根再紅到臉土,尋思這大家都看著呢,你大醫生可也好意思。淩勵看穿她心思,“別琢磨別人,你看著我就行了。”唉……沒轍,簡明一心一意把戒指給淩勵戴上。
  這一對如此有愛,旁邊工作人員也湊趣鼓掌起哄:“親一下吧。”淩勵捏住簡明下巴,這一刻的簡明真美,眉欺新月,臉醉春風,眼似秋水長斜,看不厭,憐不足,情深意濃,幹脆在她唇角印個吻,“老婆萬歲。”看來阿勵今天是要整全套的,簡明豁出去配合,滿麵羞色,踮腳回吻,“老公 !”到底,把民政工作人員給逗得哈哈大笑,這對再婚夫妻才算滿意,於一片“看看多恩愛”的讚美聲中,證成身退。
  開車送簡明去公司,淩勵交代:“晚上和大哥大嫂一起吃飯。”
  這是當然,領好證必須跟家長報告啊,簡明答應:“好。”
  可能該急的那部分過了,淩勵這會兒特迂特慢特大喘氣兒,“還有仲恒和米粒兒。”
  那是未來的侄兒和侄媳婦,家人嘛,當然也一起,簡明還是應著:“好啊。”
  I “我們科室的和幾個朋友都會來。”
  簡明思忖,又不是擺喜酒,扯個證,還得算上一科室人?不過算了,他們科室的人一向愛湊仍然,“好,在哪兒吃?”
  淩勵說他們醫院附近的一家海鮮酒樓。然後,“你們部門的同事也有份。哦,對了,你要不要通知世華一聲?”
  簡明忍不住,“親愛的,咱倆今天隻是打證,你該不是連酒席一起辦了吧?”簡明打量身上雪紡半裙、白襯衫和小外套,就是普通上班打扮,可沒半分做新娘的氣勢,膽怯,“阿勵你別嚇我。”
  淩勵無奈,“我怎麽可能如此草率地辦酒?我答應,哥嫂也不答應。就是高興,一起熱鬧熱鬧。”
  簡明單純是肉緊,“你這一大早上到底驚擾了多少人?怎麽可能都知道了呢?”
  淩勵說:“我去請假,原因是辦結婚證,大家肯定都鬧我請吃飯,那一起吃唄。”握住簡明的手,淩勵在她戴的那枚戒指上一吻,“今兒高興,幾點下班?我去接你。”
  “不用了,在你們醫院附近吃飯,我打車過去接你下班吧。”呃,簡明試探,“反正也是去醫院,要不,我順道去看看方楠?你覺得她方便不?”
  “她有啥不方便的?都過去的事兒了,你不覺得為難就行。”淩勵體貼,“別勉強自己……”
  回醫院自己那一畝三分地,淩勵心情亮麗,他的高興十足真金毫不作假,雖說一晚上沒怎麽睡,可人逢喜事精神爽,頭上長角腳底下生風般的抖擻,連帶著整個內分泌科的士氣都高漲。下午下班前,淩勵去看方楠,給她帶去一包薏仁,“沒事時自己在家煮點薏米粥喝,對你有好處。”
  方楠本來無甚神采的眼睛,因淩勵出現而綻放光芒,“謝謝,不過你知道我不耐煩弄這些。”
  淩勵理所當然的語氣,“讓錢亞東幫你囉。”
  “他哪會啊。”方楠瞟淩勵,那包薏仁又回到淩勵手裏,“你幫我吧。”
  淩勵把薏仁放到方楠病床旁的小櫃上,“哪天有空的吧,你也可以自己試試,不難。”
  方楠皺眉頭,“你知道我不愛做家務,廚房的活最討厭了。”
  淩勵咬著下唇,認為這個話題放棄為妙,像是來巡診的醫生那樣,“今天覺得好點嗎?”
  “還是吐得厲害,想吃麻辣鍋……”
  “你要是恢複到某種程度倒是可以少試試麻辣鍋的,現在肯定不行……”跟病人聊起病情,淩勵善於此道,立馬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沒一會兒,老喬出現在方楠病房門口,還帶著簡明。他們在樓下遇到,簡明正想打電話通知淩勵,老喬見她,自告奮勇:“我剛聽說他過來了,要去見他呢,這還打啥電話,咱們一起去就是。對了,聽說你倆證打上了……”於病房門口處,老喬笑逐顏開,跟迎出來的淩勵來個擁抱,“聽說你和簡明領好證,恭喜恭喜。今晚小宴,你預我一份沒?”
  淩勵看看簡明,兩人心意相通、默契十足,手自然牽起,十指相扣,俱笑得暖如陽光,令人如沫春風,跟老喬道:“哪敢忘你那份,帶你老婆孩子來……”
  老喬匆匆與淩勵調侃幾句便走,簡明進屋,把帶來的大束鮮花送給方楠,“我昨晚才聽阿勵說你病了,冒昧過來,也沒跟你打招呼。不知道你喜歡什麽花,今兒花店的大麗花又大朵又新鮮,祝你青春永駐。”
  “謝謝,”方楠抱住鮮花,問,“你倆今天登的記啊?”她雖病容憔悴,姿態部是大方明媚,“恭喜恭喜。”伸出手想跟簡明握一握,淩勵瞪著方楠還帶著針頭的手,正欲出言提醒,簡明已按住方楠那隻要抬起來的胳膊,“好啦,這還吊著藥呢,我心領。”看見床頭櫃上的水果,問淩勵:“方楠能吃嗎?”
  淩勵建議:“可以,少一點。”
  “我幫你削水果好不好?”簡明問方楠。
  方楠無可無不可,“好啊。”
  簡明坐下,削水果,閑扯家常:“這蘋果比我買得漂亮,我有時候就貪便宜,好買打折處理的,沒這麽新鮮水靈,淩勵總說我。”
  淩勵把方楠抱著的花放好,坐簡明邊上,習慣性地揪她馬尾,“不說你說誰,小迷糊一個。”
  方楠仍專注於淩勵和簡明的終身大事,打聽:“你們打算幾時辦酒?”
  淩勵答應:“元旦前會辦酒。”很大方邀請方楠,“到時候來喝我喜酒,算我們男方的客人,怎麽樣?”
  方楠看著簡明,沒應淩勵,卻是問簡明:“你們也沒認識多長時間吧?”
  “這跟時間長短沒關係。”淩勵的道理,“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方楠嘴唇動動,欲言又止,簡明接口,給淩勵的八字成語加詳細注解:“你別聽他瞎嘚嘚,四個字兒四個字兒一串串的,全詞不達意。主要還是我們在一起經曆得比較多,阿勵幫過我不少,感覺上,共過患難,所以認識時間長短好像也不太重要。”蘋果削好,簡明切成一瓣瓣遞給方楠,“來吃。”
  “一起吃吧,”方楠剛打算把自己手裏的蘋果遞給淩勵,簡明已經自然而然把水果喂老公嘴裏,連紙巾都一並遞上,說,“我就算了,我有糖尿病,吃不了太多水果。”
  “你有糖尿病?”方楠驚訝。
  “是啊,”簡明感慨,“這年月有病,感覺就像廢了,走街上,特不平,尋思,看別人都好好的,就自己生病。”
  方楠感同身受:“我也是。”
  簡明又說,“你還有希望,做幾次化療,病就好了。我可完蛋,慢性病,根本沒法根治。唉,我這人還賊沒毅力,見到好吃的就挪不動步。”
  淩勵笑,又去揪簡明馬尾,故意添油加醋,“嗯嗯,這丫頭又懶又饞。”話這麽說,目光神情裏的寵愛親昵藏都藏不住。方楠認知,可能他也壓根沒想藏。
  簡明見方楠手裏那瓣水果吃完,殷勤,再遞上一瓣,“來,多吃點兒。”淩勵半是玩笑半認真,“少想著麻辣鍋,等好了我們請你去過癮,管夠。”簡明跟方楠聊,“對了,我同事想給她兒子買保險,你那裏有什麽好介紹……”其實,簡明覺得,麵對方楠,不算多痛苦也不算多為難,她能應付蘇曼,就能應付方楠,何況,都是病人,算有共同語言,而且,不得不說,方楠還算健談的,挺好。
  從方楠病房出來,淩勵頗意外,“看不出來,你倆還挺能聊的。”
  簡明偏頭笑,明眸圓轉,“親愛的,那是方楠給你麵子哦。”
  淩勵牽她手,“我倒覺得,是你可愛……”
  淩勵和簡明的這頓扯證宴,擺了兩桌,熱鬧,世華和冬冬均在座,最興奮的莫過淩康夫婦。
  淩康本來就是氣場十足,做事雷厲風行,說話聲如洪鍾,有他在,加上大嫂插科打諢,場子熱到不行。再有一群年輕的,像仲恒他們,心情好,胃口好,何況剛下班正餓得緊,美食當前豈會客氣,菜一輪輪上,一輪輪空,簡直如蝗蟲過境。
  其他人鬥酒猜拳轟轟烈烈,剛戴上婚戒的那一對,瞅空拿著兩雙筷子猛研究,喁喁細語,然後淩勵不知怎麽把簡明惹惱了,嘟嘴怨他:“你才傻,睡覺會流口水的傻瓜。”她聲音是不大,還挺甜挺嬌,本來不會讓人聽到,可架不住圍觀的有意,正好被坐邊兒上的米粒兒逮著,米粒兒耳朵還捕捉到她主管撐著厚臉皮說:“我流口水你不給我擦,你才傻。”暈倒不?情話忒弱智了吧,趕緊廣而告之:“喂喂喂,靜一下,我給你們學……”
  這一夜,簡明又被一點點酒精給弄暈了,一直一直笑,淩勵照顧她和冬冬先睡下,自己才睡,有點遺憾。按理說扯證嘛,好歹也算是正兒八經的夫妻了,怎麽著也該小洞房花燭一下,結果媳婦兒睡這麽死,煞風景。不過,他也困了,挨著簡明溫暖鮮活的身體,聽她恬靜勻稱的呼吸.好夢沉沉去會周公。夜半,感覺睡得迷迷糊糊的簡明,往他懷裏鑽,本能伸長胳膊,將老婆摟住,讓簡明枕在他胸口。她柔軟的手臂纏上他腰,白嫩的大腿肆無忌憚,整條壓在他腮上。大概睡意深深中,還有一絲理智和矜持尚存,也不知嘀咕句什麽,又把腿給挪開。淩勵吻吻她額角,撈起簡明那條腿,壓回自己身上。簡明的理智和矜持有時顯得很固執,那條腿沒半分鍾又挪下去了,規規矩矩伏在淩勵胸口酣睡。淩勵鍥而不舍,把簡明的腿撈起來,再次壓回自己身上,呢噥輕哄:“沒關係,我愛你。以後就是我的人了,要聽話。”
  這回,簡明沒再把腿挪開,放棄堅持,安心睡覺。淩勵知道他要是這麽被壓一晚上,早上起來指定腰酸背痛的,不過,他覺得這世上最甜蜜幸福的事情,就是能夠負擔簡明的全部重量,他心甘情願。
  
  19. 她深刻認知,自從與這個男人相愛開始,她再也沒機會學習如何停止愛他。
  
  幾場雨過後,氣溫逐漸轉冷,冬天又要來了。
  隨著十二月的來臨,淩家人越來越忙碌,簡明和淩勵的婚期日近,淩康夫婦比當事人還緊張,大至婚紗酒席,小至準備全新被褥鋪蓋鍋碗瓢盆,還琢磨著怎麽把淩勵家給重新裝修。反正需要不需要,他倆像是當阿勵新婚那樣去操心籌備,連帶著仲恒和米粒兒跟著一起興奮。仲恒說,當預熱,等自己大日子之時就有經驗了。
  簡明和淩勵倒顯得鎮定冷靜得多,淩勵科裏迎來每年最忙碌的黑色十二月,起碼次年春節前他是沒得消停。簡明銷售部門的工作從來都不輕檜,每星期再加兩次班多開幾次會,時間總嫌不夠用。雖說是樂得把婚禮事宜交給文娟去忙,仍會覺得不好意思,簡明時有歉意,每次淩康都寬慰她:“沒事兒,你嫂子忙得高興。”文娟跟簡明樂,她確實高興,回頭逗淩勵:“你得給嫂子句話表示一下吧?”淩勵嚼著大嫂的獨門秘製牛肉,木頭似的裝死,“表示啥?”文娟抽他一巴掌,不輕不重,還當他小孩兒似的,“死小子。”
  關於方楠胃癌那件事,淩勵和簡明跟家人都提過,眾皆默然,麵麵相覷良久,淩康清清喉嚨,與淩勵道:“下次要是再見到方楠,幫我們問她好。”文娟隻是歎口氣。
  簡明是覺得,自己老公常常去照應前妻,像她這樣不著急不上火很坐得住的人,大概不多見,沒心沒肺到境界了。能這般沒心沒肺,大抵是淩勵的緣故吧,他對她不藏私,他若見過方楠,回家必定報備與簡明聽,即使簡明笑他跟小老頭似的噦唆無聊,淩勵還是會喋喋不休。無他,他珍惜現有的一切,不願意發生沒必要的誤會,力求他坦白,她放心。淩勵對此下這樣的定義:“資質有限,對刺激敬謝不敏,對無聊則無任歡迎。”
  有幾次,簡明聽淩勵講起,方楠有意讓他給煮粥熬湯的,淩勵大概是覺得這樣會逾越分寸,毀答應。
  簡明主動:“不如我熬好粥給她送去吧。”
  淩勵擔絕:“咱倆夠忙了,食堂也有粥賣。”
  給方楠送薏米粥那天,周末,淩勵早班,先出門。臨走之前叮囑簡明,氣溫猛降,讓簡明別忘記給孩子添衣。簡明是想給冬冬把衣服加上,可找完孩子的冬裝,再找自己的衣服,時間怎麽都來不及。無奈,仍穿厚牛仔布裙子羊絨衫,拎好給方楠裝米粥的保溫壺,先趕著把冬冬送去畫室,自己再去醫院。
  雖說是打的,但到醫院下車再走去外科一段路,也給凍夠嗆。方楠見著她,連聲抱愧:“不好意思,太麻煩你了。”此時醫院病房已經送暖,室內外溫差大,簡明愈覺不適,一邊回方楠說沒事兒,一邊找噴嚏。把粥給方楠裝出來,她還帶來早上現炒的蔬菜和一點占自己醃的泡菜,拌了麻油,方楠連呼好香,吃不少。可惜化療反應還是重,吃完沒多久難受得又吐了,簡明從旁照顧,青檸泡水讓她漱口。
  她這剛忙完,淩二爺駕到,在醫院,他地盤啊,整得跟雷達似的,“簡明,我聽老喬說你過來了。”見簡明穿得單薄,眉頭擰起,“不告訴你降溫嗎?你沒給冬冬添衣服?”
  簡明道:“添了添了。”說話又一人噴嚏。
  淩勵抓著她手,緊張,“看你手冷的,你自己衣服呢?”
  簡明解釋,冬裝還在箱子裏沒拿出來,因為文娟說要換家具重貼壁紙,尋思找衣服翻箱倒櫃的還得一通折騰,嫌麻煩,忍兩天就過去的事兒,誰知道降溫來得如此之快。
  “真是少看著你一點都不行。”淩勵責備,“到底是收拾衣服難受還是感冒難受?”
  簡明直言:“都難受。”
  淩勵擰她臉,“你說你這又懶又迷湖的......”這一刻的淩勵根本顧不上方楠,眼裏就一個簡明。她忘添衣似乎是天大的紕漏,後來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脫下來,給簡明穿上,把簡明帶去他們內科休息室。等中午抽空去接冬冬,一家三口在外麵吃的中飯,又帶簡明去買新冬裝。
  簡明很難忘記那天方楠看著自己和淩勵時的眼神,之後,她再沒怎麽去看過方楠,雖說,她不見得喜歡她,但也不想“氣”死她,即使是無心的。簡明的願望,山河無聲,歲月靜好,天下太平,每個人都身體健康,生活快樂美滿,包括方楠,也包括蘇曼。所以,簡明覺得,她還是把照顧方楠的事情交給淩勵好了,自己別湊熱鬧,若方楠沒被胃癌打敗,卻被她的嫉妒和失落給折磨到,淩勵與自己的努力豈非白費?
  在簡明看來,方楠的失落算情有可原,那麽好的一個阿勵不要,掙死扒活勾搭上一個錢亞東,卻是......聽說,化療期間,她老公沒來陪護過她。每次吊完藥水,方楠並非都在醫院留宿,有時,她老公來接她回家,但從不上樓,都是在停車場等,還很不耐煩那種,打電話來催催催。
  淩勵有次提及,方楠意思是想離婚,淩勵還勸,夫妻之間最好別輕易談離婚。淩勵說起這段神色如常,即便唏噓感歎,但那種感慨的程度,還不如提起某個平素要好的同事來得深切。淩勵越是如此,簡明心裏越是有點發毛,並非是說淩勵絕情,而是想起,淩勵在方楠麵前,若也這般雲淡風輕不溫不火的,對方楠來說,隻怕......簡明很不安,問起方楠化療效果怎樣。淩勵表示,還不知道,必須等化療期結束做檢查看檢測數據才曉得......簡明希望方櫝一切順利。
  對方楠的陪伴,於淩勵而言,該如何形容呢?其實,有些複雜的。當然,他能掌握分寸和界限,做得很好,但不得不說,方楠時不時挑戰界限和分寸的言辭行為,令淩勵倍覺辛苦,殫精竭慮地找理由,一番搪塞推拒的過程總會讓人心生疲累,某種想放棄的念頭也隨之油然而生。可放下她不管,讓她一個人堅持下來那漫長辛苦的化療期,又於心不忍。
  淩勵有時也奇怪,方楠這樣的人到底是如何生成的?怎麽會這樣呢?與他做夫妻的時候,她屢屢挑戰他的底線,把夫妻情分一點點磨光;到想和她好好做朋友的時候,她也有本事,把那並不牢固的朋友之誼,也一點點消耗掉。曾經她本性中令淩勵欣賞喜愛的生機勃勃、不服輸、不退縮的勁頭,如今卻讓淩勵有種錯覺,人活著,可能並不需要那麽多的勇氣和勇敢。當然,淩勵也有自省,或者厭倦的並非他一人,在方楠眼中,他是否蠻是如此?做夫妻時,他讓她失望;做朋友,他依然令她失望?
  然而有一天,方楠與他聊天,感慨道:“人會變的,倒很難用好壞論定,就是會變得不一樣。像小時候,我離經叛道,總認為自己家鄉這兒不好,那不好,反瞅著異鄉什麽什麽都吸引人,這山望著那山高。誰知這些年過去,想起家鄉,總算弄清楚,那裏真是世外桃源,寧靜之地。”方楠看著淩勵,真誠表達,“又像以前跟你一起的時候,覺著你說什麽做什麽都不及我意,時常腹誹,天底下怎麽會有你這麽迂腐這麽笨的人,我怎麽能把自己的後半生押在你身上,越想越無法忍受。那會兒看著錢亞東樣樣都會我心意,他比你懂情趣,比你會哄人,重點,做人沒你那麽多原則和條條框框的束縛,活得灑脫,何況他和我一樣愛錢,還有錢。可真結了婚,才發現,過日子就不可能有百分百的舒心如意。以前還嫌你大哥大嫂難相處,現在看,他們簡直如聖人般寬容。亞東父母不喜歡我,你看他那個人愛玩愛鬧,誰知是個大孝子,很聽爸媽的話,本來就應該給我的那分財產,他爸媽不同意,他就不肯兌現。他爸媽竟然說老天垂憐,要收了我這個災星,而且我這個樣子,也不可能再給他們家添丁進口。我們還沒離呢,就開始張羅給他們兒子物色新對象,說要個身家清白的女孩子,錢亞東也樂嗬嗬答應......”方楠數落數落,熬不住,崩潰,靠在床頭大哭。
  淩勵給她遞紙巾,雖說覺得錢家人過分,可那話總不是他該講的,勉強勸慰:“老人家的想法有時會偏激,你還年輕,別太計較。”
  方楠聲淚俱下,“阿勵,我現在才知道,遇到你,是我的運氣。無論是你哥嫂,還是你,對我已經仁至義盡。你在哥嫂麵前,對我百般維護,而你哥嫂在你麵前,對我也口下留情,以前是我任性,不知好歹。”
  淩勵歎氣,“都過去的事兒,別提了,想太多也無益處。”他料不到方楠的生活現狀如此,也料不到她居然在後悔,下麵再說什麽,好像都不對,因此沉默下來,再無言語。
  方楠還是哭,淚眼模糊地對著淩勵,其懊悔和深情,絕無作假,“阿勵,我是病了之後,才慢慢了解到,人最該珍惜的是什麽;也能了解到,你為什麽會有那些決定。轉來內科,選擇與世無爭的生活方式。你用這樣的方式,保護自己,才能是現在這個樣子。阿勵,現在的你真好。”她握住淩勵一隻手,“對不起,你能原諒我嗎?我現在都明白了,以後不會再錯了。”
  淩勵裝作扶眼鏡,把手從方楠的掌握中抽出來,有些不自在,不過,很快恢複平時的態度有素,“你沒什麽需要我原諒的。”
  方楠靜半晌,輕聲問:“是因為簡明的關係嗎?”
  淩勵搖頭,“我和你之間的問題,與簡明無關。”
  方楠哽咽,“不,有關,如果我早些明白,就不會失去你,簡明也不會有機會。”
  淩勵一時沒說話,半垂頭,安靜地坐在方楠床前,一時間思緒像飄遠了似的。
  方楠敏感察覺到淩勵的心思,顫聲:“是不是你覺得,寧願是現在這樣,你很高興,現在身邊人是簡明?”
  淩勵坦誠,“對不起,方楠,但確實,我是這麽想的。我寧願事情的走向如現在模樣,隻要能遇到簡明,和她一起。”見方楠神色灰敗,沮喪失落,淩勵覺得陪病人到這個程度,真的糟糕又離奇,站起來,“你先冷靜冷靜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實際上,淩勵翌日真不想去看方楠,也許,她曾經對他的背叛和欺騙,讓他很難再輕易相信她。她的懊悔和眼淚,不由自主,讓淩勵想起的是他們還是夫妻時,那似乎毫無休止的惡性循環,認錯,和好,再爭吵,再認錯……現如今,她的懊悔他根本不需要也不願麵對。倒是方楠打電話來,說給簡明買了家西餅屋的無糖蛋糕,請淩勵帶給簡明,淩勵才又去。方楠興致倒還好,頭天的事情再沒提,淩勵也就當什麽都沒發生,謝天謝地,基本上,都算正常。至於那個蛋糕,淩勵沒拿回家,茌辦公室,被餓斃了的學生們嗑掉。淩勵再次謝天謝地,他也根本不想把這個蛋糕帶給簡明吃。那一刻才有覺悟,原來,他內心深處竟對方楠存著他自己都未曾覺察,難以言說的戒心和警惕,還有隱約的害怕,他怕她會傷害簡明,對簡明不利,他深心裏其實希望,方楠最好能離他們的生活遠一點。很難想象,也很遺憾,他與方楠之間,最後,居然走到這裏……這次小變故,淩勵反而沒跟簡明細講,怕她胡思亂想,給兒子買了幾種冰激淩回家。簡明從廚房到客廳追在他身後埋怨:“什麽啊,都沒有芒果帶果肉的那種口味?你故意的吧?每次都隻買冬冬喜歡的巧克力口味。”她重重強調,“巧克力冰激淩的顏色最難看了,像大便一樣……”
  “站好,”淩勵衝簡明,冷著臉,“靠牆根去。”
  簡明傻眼,以為淩勵是因為她惦著吃冰激淩而生氣,其實她隻是嚐一小口解個饞,瞧他嚴肅的樣子,老老實實站牆邊,眼巴巴瞪著他,剛想跟老公解釋一下她的一小口到底有多小,聽淩勵假模假樣訓斥:“罰站,跟兒子搶零食,這麽難看的事情也做?”下一秒,嘴角微抿,笑意在繃緊的表情上緩緩漾開,像一片水紋般,漣漪重重,如大孩子般調皮,抖摟出單純的快樂與滿足。簡明又氣又笑,撲過去捶他,“你無聊起來的時候才難看呢,現在挨你去牆根罰站。”
  淩勵抱住她,“噢,簡明笨蛋嘍……”
  在淩勵的懷抱裏,簡明深刻認知,自從與這個男人相愛開始,她再也沒機會學習如何停止愛他。
  十二月初的一日,簡明下班略早,快快回家,文娟大嫂約好她,等等會送婚紗來給她試。進屋,鞋櫃前有雙女式鱷魚皮長靴,簡明愣愣,Chanel的當季新款,這不是她消費得起的風格,倒是見有個人穿過,住院的時候,方楠床腳,立著這雙靴。再轉身,玄關櫃子上一條花色華麗的藍色絲巾和帽子與手套,奢侈時尚的拜占庭手工製作,透過玄關木格子屏風空隙,她看到她早上離家前拉起的窗簾全放下來,光線幽暗,電視機聲音調得很小,有人在用遙控器換台,極不安定,心煩意亂的那種方式。室內飄著Guerlai午夜飛行的香氛,簡明一瞬間有種衝動,想立刻離開這裏。不過,現在離開,一定顯得太遜太遜了。如今的簡明,不會再用那種方式處理任何問題。
  繞過玄關,簡明對窩在窗下那隻紅色懶骨頭沙發裏的女人微笑,“方楠,什麽時候來的?”
  方楠喝杯子裏的紅酒,貓似的慵懶,狐狸樣的笑容,略帶沙啞,卻性感魅惑的聲線,“來好一會兒,阿勵出去給我買東西去了。”
  簡明撿地上的衣物,從外衣皮帶到內衣內褲,從門口到她和淩勵的臥室,臥室床上的被褥、一團亂。簡明手抖心也抖,那種想逃掉的心情屢屢泛濫之前,她也不知自己怎麽就控製住,力持鎮定,將所有衣物裝到洗衣籃裏,走回客廳,隨手放到穿著淩勵大睡衣的方楠前麵,閑聊:“最近忙,也沒顧得上去醫院看你,身體怎麽樣?”眼睛不由自主瞄方楠裸在大睡衣下麵的兩條長腿,"太瘦了的關係,再說她膚色偏暗,看上去不夠絀膩柔潤,青筋微露,骨頭似能從皮肉裏戳出來似的。簡明把目光移開,咽下她的好奇、焦慮和急迫,你是怎麽進來的,阿勵到底在哪裏,想給淩勵打個電話問問究竟怎麽回事之類的念頭,簡明統統壓下去,她按兵不動,看看方楠到底要幹嗎再說。
  方楠喝她的紅酒,回答簡明:。身體好多了,等這個療程結束,看檢驗結果吧,應該沒事的。,,“看你精神這麽好,也應該沒事。”簡明把擱大沙發上的一張薄毯給方楠蓋上,“要不要熱牛奶?”
  “不用了,你先坐,我有話跟你說。”方楠用遙控器關掉電視,手指梳理一下她滿頭亞麻色長發,舌尖舔舔嘴唇,與簡明對視,“大家都是成年人,也都不笨,你應該看得出來,都明白的吧?”
  簡明挑挑眉,“你指的是什麽?”
  方楠笑,姿態瀟灑,“何必非得我說那麽明白?我和阿勵又在一起了,始終,我們做過那麽多年夫妻,太了解彼此,我知道,他還是愛我的。”她看著簡明,“你應該懂。”
  簡明搖搖頭,表示不懂,溫和誠懇求教:“所以,我應該懂哪部分?”
  方楠耐心不算好,略有焦躁,“上床,我和阿勵又上床了,你裝出無動於衷的乖巧模樣,也改不了這個事實,阿勵愛的是我。”
  “哦,這個,”簡明繼續搖頭,“那是你和阿勵的事情,我不覺得你有必要來跟我談。”簡明清楚鎮定,“關於這部分,應該是你去跟你老公談,阿勵負責跟我談,你覺得呢?”
  “可是我跟阿勵上床,你沒話跟我說嗎?”
  “現在沒有。”簡明站起來,“我想喝點熱飲,你要嗎?茶、牛奶、咖啡,還是巧克力、果珍?”她走去廚房,方楠一路跟她後麵,緊追不放,“那你覺得什麽時候有話跟我說?”
  “不知道。”簡明動作自然悠閑,從冰箱裏拿出鮮奶,“可能要等阿勵跟我聊過後才清楚。哦,有點餓,我想來點麥片,你呢?”見方楠怒氣衝衝,與她橫眉相對的,放棄,“那算了。”熱自己那份。
  方楠赤足,裸著雙褪,站在廚房瓷磚地上,高瘦,看上去比簡明氣勢足,侃佩而談:“你應該明白,阿勵跟你去領結婚證,絕對是一時糊塗,他從未忘情於我。我們離婚時間並不算久,他就搭上你,是因為他氣我,想報複我,所以不得已,利用了你。你離婚兩年,難免寂寞,對你來說,阿勵是趁虛而入。簡明,你不妨冷靜下來想想,你們適合嗎?你有孩子,阿勵卻還沒做過父親……”
  因為方楠越說越多.簡明反而越來越冷靜。如果方楠告訴簡明,她和淩勵是一時衝動,情難自己才上床的,簡明或許會相信,也許,還會因為相信而憤怒激動。可方楠的說辭,超過簡明認知太多,隨著年齡漸長,確實,對很多事情都很難再相信。但,對於淩勵,和她與淩勵一起經曆過的日子,簡明會像相信陽光是暖的,冰雪是冷的一樣堅信不疑。任方楠在旁嘮叨,簡明捧著熱好的麥片和一碟子削好的水果走到餐桌邊,慢慢吃完兩湯匙稀溜溜的麥片粥,和兩片水果,聽方楠下結論:“你應該立刻搬走。…簡明拒絕:“不,那可不行。”
  方楠霸道的目光逼迫著她,站在臥室門口,“怎麽,行李很難收拾,我可以幫你。”她雙臂抱胸,冷漠,下通牒,“很抱歉,不是我和阿勵絕情,實在是你繼續糾纏不體,對我們三個人都沒好處,我們不歡迎你繼續住在這裏。”
  簡明堅定,“我不會搬走。”
  方楠鼻子裏嗤冷氣兒,高傲,“何必這麽沒骨氣?簡明,阿勵不愛你,他一直愛的是我,你死皮賴臉不走算什麽呢?”繼而又苦口婆心,“你要是真愛阿勵,就應該希望他生活得幸福快樂,事事為他設想,你和我之間,把問題解決了,也免得阿勵為難不是嗎?”帶著某種遺憾似的,方楠說:“簡明,女人不好這麽活的,沒自尊。”
  數年內,被兩個女人這樣數落了,簡明靠餐桌站著,一時間魂不附體,競開小差神遊在外。上次,她被人說沒自尊的時候,是蘇曼找上門,她身為原配,被小三兒搶白責難,“女人不好這麽活,沒自尊。”那時她想,奇了怪了,難道介入別人夫妻感情的活法顯得夠女人夠有自尊嗎?現如今,她老老實實規規矩矩清清楚楚,在法律上,是一個男人的現妻,又有前妻踩上門,登堂入室,依舊搶白指責她:“不好這麽活,沒自尊。”簡明仍然奇怪,是不是因為自己婚姻不夠美滿,背著丈夫與前夫舊情重燃,行魚水之歡的活法,才顯得有自尊?偶爾,簡明會覺得挫敗、失望、沮喪,不知道到底是這個世界瘋了,還是自己出了問題。內心自語,阿勵,那個孤獨,沒用,失敗的角落,你確實在那裏嗎?
  茶幾上,方楠手機響,熱鬧鬧的鳳凰傳奇的鈴聲,方楠去接,蹦蹦噠噠的,興奮寫在臉上,帶著旗開得勝、班師回朝的那種誌得意滿,赤足裸腿,大睡衣下火辣辣的真空狀態若隱若現,從客廳躥到餐廳,把手機顯擺給簡明看,那是淩勵的號碼,方楠當著簡明麵接聽:“阿勵……哦,什麽牌子啊……我要加長的夜用一包……”
  衛生巾,他竟然去幫她買衛生巾?剮剛還堅定地相信,這一刻在動搖。簡明垂頭,臉色雪白,剛咽下去的水果和麥片,在胃裏蠢蠢欲動尋找著突破口,意圖奪路狂奔之勢,眼裏有火熱的液體要往外衝。
  此刻,方楠那親密電話顯得尤為殘忍,且沒完沒了,除了衛生巾,她還在和淩勵討論晚上用哪個牌子的TT好,晚上,他們還要用TT?簡明瞅著方楠那兩條精瘦赤裸偏幹燥的雙腿,猛醒悟,不,不,不,體貼細心有點職業病的淩勵,絕不會在女人每個月不方便的那幾天縱欲。再說,哪個例假期的女人,敢這麽真空上陣,溜達來溜達去?雖然簡明不知道,方楠為何出現在這所房子裏,不過,即便她人是真的,事未必是真的,所以¨¨¨方楠好容易聊完那個電話,如殺紅了眼的將帥般回來繼續逼簡明:“聽到剛才我們說的內容沒有?真的,你留下來沒有什麽好處,讓你搬走,也是為你考慮。”
  簡明無動於衷,“我真的不能搬走。”
  方楠略沉不住氣,臉放下來,“你到底為什麽?阿勵的錢,還是房子?”
  簡明吸口氣,沉著應對:“當然不,我不搬走,是因為我租了這間屋子裏的主臥和一間客房。我和戶主簽過正式租屋合同,還預付過半年租金,並且,有他親筆簽收的租金收條。”對著方楠愕然的表情,簡明莞爾,“你要看嗎?”
  簡明居然是租客?這一點大概很出方楠意料,她楞了好一會兒才問:“你一開始搬進來,是因為你租了這兒?”
  “是啊,阿勵沒跟你說?”簡明特別強調,“我租的是主臥,剛剛就算了,你和阿勵今天晚上有事要辦的話,最好不要再用主臥。租屋合同沒到期,我不會搬走的。如果阿勵違約的話,他最好跟我講清楚是怎麽回事情,並且按照合同上的條款,付我一筆違約金。”想起當初訂合同的時候,淩勵為了以示誠意,狠狠寫下的那筆違約金的數字,簡明再次莞爾,“那筆違約金的數字,應該也會讓阿勵好為難的。”
  方楠無話,她又窩回到那隻懶骨頭沙發裏,一口喝掉杯子裏紅酒。
  手機響,這次是簡明包裏的,簡明接聽,大嫂文娟熱火朝天的聲音,告訴簡明婚紗拿到了,她馬上就來。簡明一邊嗯嗯答應,一邊看方楠。
  方楠大大方方,卻也精神頹廢,當著簡明的麵脫掉淩勵的大睡衣,一件件,把自己的衣服穿回去。
  她很瘦,很幹淨,身上沒有過度激情後留下的吻痕。淩勵瘋起來的某些習慣與手段,簡明很清楚,他的癖好作祟,不會讓一次激烈的歡愛平白過去,不留下任何“紀念品”。不過,出於醫生立場,從病人健康角度出發,淩勵會把方楠帶回家上床縱欲嗎?會允許方楠喝紅酒嗎?會放任她衣著單薄在屋裏走來走去嗎?會跑很遠給她買衛生巾嗎?他會把事情做到這麽絕嗎?今天下午文娟大嫂來他知道的,他會在毫無把握的情況下,讓方楠麵對大嫂嗎?
  方楠穿好衣物鞋子,整妥絲巾手套,背上挎包時,簡明心已篤定,溫婉沉靜,“我送你出去。”
  方楠的手搭在門把上,頓了頓,忽道:“簡明,我什麽都沒有了,能不能把他還給我?”
  簡明衝口而出:“他本來也不是你的。”
  方楠眼裏隱隱淚光,剛剛的高傲、驕橫、囂張、跋扈都已不再,唯剩倔強,“他是我的,隻不過後來,被你搶去。”
  簡明固執、堅持、理性,”我從不搶任何人的東西,淩勵也從不屬於任何人,他有他自己的意誌,想和誰在一起,不該由你我決定。”
  可方楠的偏執也會令人無奈,“說到底,都是為了錢。”她道,“簡明,我也聽說過,你曾經為了八十萬,賣掉你的家庭,現在你要多少錢,我給。”
  簡明心裏對方楠剛剛升起的那一點點同情被她這一刻的言行衝擊到煙消雲散,她笑“以前我賣,是那個人剛巧就值那個價;現在,你樂意給,我不樂意賣。”
  方楠精神譏誚,“那當然,你從淩家獲得的會更多。”忽又自怨自艾,“隻怪我窮.”
  簡明這—刻隻覺,沒辦法溝通,目光忍不住對方楠逼視過去,。你做淩家媳婦的時候,得到過什麽’?如果你沒有,為什麽斷定我會得到?”
  方楠不答,避開簡明的目光,沉默。
  沉默中,簡明拉開門,讓方楠出去,直送到電梯口,道別:“再見,保重身體,別喝酒了。”
  方楠徑自垂頭無語,不理簡明,電梯到,門開處,站著大嫂文娟,沒躲過,還是遇到。想是對方楠出現在這裏太過意外,文娟一時沒動彈,與方楠對視半晌。
  方楠先進去電梯,冷淡問文娟:“出去,還是下去?”
  文娟這才步出電梯,攬住簡明,保護姿態,“明兒,你沒事吧?”
  “沒有。”簡明也反攬住文娟大嫂,動作神情親昵。再看-眼方楠,她瘦削憔悴的麵孔,在電梯門後隱沒。
  “她來幹嗎?”進屋,文娟就炸了,極不淡定,連珠炮似的發問,“她一個人來的?跟你說什麽了?”
  簡明給大嫂泡壺玫瑰茶,穩當當慢悠悠,前情後果詳述於她。
  文娟抓重點,“你是說,你一回來,她就坐屋裏了?穿著阿勵的睡衣?”配合話語,文娟還把剛剛方楠丟地上的睡衣撿起來,聞聞,“光不出溜穿著的?”去看臥室被褥淩亂的床,挨上去,緝毒犬姿態,很好笑地一寸寸嗅一絲絲查,“我們阿勵是不會幹缺德事兒的,我他媽是怕她再把哪個亂七八糟的人帶回來亂搞。”
  簡明拍心口,“大嫂,你別嚇我。”
  文娟連衣櫃都不放過,打開,挨個看,“她怎麽進來的?這晚上還能睡安生嗎?”忽而站定,發狠,“換,門鎖、家具、沙發,老娘統統換,叫她再出幺蛾子搞事兒……”
  文娟辦事效率上的風風火火,與其夫同出一脈,說換就換,簡明這都還沒反應過來.她幾通電話打出去,試婚紗的下午,就變成了淩亂不堪、改換門庭的下午。文娟捧著杯玫瑰茶,屋裏屋外吆喝督促,把大哥淩康也招來了,摸不著頭腦,“唉,老婆子,你不是說等周末?讓阿勵他們到我們那兒呆幾天才折騰的嗎?這是咋了?”
  文娟說:“撿日不如撞日,辟邪要緊。”
  說著話,淩勵把冬冬接回家,神色行為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瞅著屋裏屋外這個亂,瞠目結舌,“這是幹嗎?”
  文娟還是,“今兒是個好日子,辟邪。”抽空背著那對兄弟問簡明,“審他不?哥嫂都在這兒,給你做主。”
  簡明搖頭,心平氣和,“不用審,會弄清楚的。”
  “你總的告訴他,方楠今天來這兒幹嗎了吧?”
  “算了,”簡明瞅著正從冰箱裏給冬冬和大哥找食物的老公,溫柔,“他應該也不想看到方楠這樣的吧。”
  文娟急,“你不能什麽都不讓他知道啊。”
  “他早晚會知道,方楠忍不住的。”
  文娟翻眼睛,“你咋一點都不擔心呢?我都快急死了,你就不想弄清楚方楠怎麽進來的?這可是大事。”
  簡明卻似成竹在胸,推測,“阿勵離婚後沒換過門鎖吧?得到文娟肯定答複,簡明猜測,”阿勵和方楠離婚時,多半忘記收回鑰匙,或是方楠刻意藏了一把鑰匙,然後利用這把鑰匙進來,設計想把我逼走。“簡明聳肩,”我不急,也不怕,沒辦法,我這人一輩子都這樣,人傻,心二,膽子大。“打開手提電腦連線,找線上直播,“阿勵,體育新聞時間到了。”
  老婆體貼如此,淩勵樂,難得放縱,當著哥嫂孩子麵,親親簡明麵孔,“嗯,老婆真好。”
  淩康和冬冬一起磕核桃,有意見,“到處亂糟糟的,我們冬冬都餓了,這連寫作業的地兒都沒有。你不能光忙裝修,其他不管啊。。。。”
  文娟幹勁衝天,“這不廢話嗎?還用安排啥?這段時間他們都住咱們那邊唄,大家好好熱鬧熱鬧。”
  簡明,淩勵和冬冬一家三口,就這樣,被帶去大屋熱鬧去了。自家房子改換完門庭的這幾日功夫,簡明和淩勵之間,程序不變,上班下班,照顧冬冬,陪伴哥嫂,每晚7點,淩勵依然準時收看體育新聞,睡覺前,他們會把自己這一天的經曆,跟對方聊聊:
  像馬上要拍婚紗照,但簡明擔憂自己的皮膚不夠好,腰還不夠細啦;像淩勵在房產證上把簡明的名字加進去,這兩天要找時間去辦手續啦;還有簡明的工作,原來銷售是門大學問,客戶都好難纏啦之類;那像淩勵呢,本來這個月,他應該參加援助災區的醫療隊的,既然這個月要辦酒舉行婚禮,隻好讓唐雅研去了;奧奧奧,最大的好消息應該是新住院大樓終於建好,這幾天,他都在新樓忙設備安裝和裝修等非常細致的工作,再過段日子,他們內科就可以從那棟舊樓搬出來到新建好的大樓,徹底由敵占區開進解放區。不過想到要離開工作了那麽多年,又舊又破的舊樓,還很舍不得。
  簡明借此想起,“我們家也快重裝修好了,馬上要搬回去了,我真舍不得離開大哥大嫂。”
  淩勵很痛快,“那就在這裏住吧,大哥大嫂巴不得呢,正好天天逗冬冬這個大玩具。”
  簡明做個鬼臉,“我別的不怕,就怕他們慣冬冬慣得厲害,我再也管不了那臭小子。”
  淩勵捏捏老婆的下巴,“你知道就好。”
  聊得氣氛這麽好,簡明順勢問:“對了,大嫂連我們家防盜門都幫忙換掉,新鑰匙我們得放大嫂這兒一把,有啥事兒也好有個照應。”
  淩勵自是無異議:“行。”
  簡明狀若無意,“以前咱家的鑰匙好像沒放大嫂這兒吧。”
  “那時候方楠不答應。”
  “哦,”簡明撓頭,“那咱家舊鑰匙是不是丟了一把?舊門還好好的,有個工人想要,我答應連鑰匙給人家,數來數去少一把,要不還是讓他回去換個鎖吧,要是丟了也怪不安全的。”
  淩勵才想起來,“方楠那兒的鑰匙我沒收回來。”見簡明瞪他,忙解釋,“當時是疏忽,後來想起來,覺得人家明擺著絕對不會再回來,巴巴的要鑰匙顯得特小氣。再後來光惦著你,這事兒更忘得死死的……”在簡明的目光下,越說聲越小,那個心虛氣短啊。
  簡明揶揄:“我昨覺著你是巴望著人家哪天拿鑰匙開門,半夜悄沒聲偷偷出現在你床上,給你個大驚喜呢?”
  淩勵喊冤:“哪有那事兒,你明知道我睡覺拴門閂的,有鑰匙也進不來。”
  簡明撅嘴,大發嬌嗔:“看你就是故意的,也不早說,我在這兒住恁長時間,你都不擔心我怕不怕,真是的,一點都不關心我。”
  簡明可從沒如此指責過淩勵,即使是開玩笑,今天是真惱了,淩勵趕緊把老婆抱懷裏,落力安撫:“真沒有,我跟你說……”
  簡明聽著淩勵一通碎碎念完,加大點馬力,“最近去看過方楠嗎?她怎麽樣?”
  “這幾天沒怎麽去看。”本就對老婆言無不盡的淩勵,為消除簡明心頭的那點不安全和不愉快感,細細報備,方楠這一期化療療程已經結束,在家休息幾天,會回來做檢查,看看化療期的療效如何。不過前些天給淩勵打過電話,說來月事,很難受,頭暈眼花,家裏沒人照顧她,不情之請,問淩勵能不能去照顧她一會兒。淩勵推搪有很重要的事情在忙,方楠繼續不情之請,那能不能幫忙買女士用品給她,家裏斷貨了。淩勵最怕方楠這些逾越本分的不情之請,他處理這些不情之請的方式,就是將手機給未來侄兒媳婦,“錢太太再來電話問什麽事情,你幫忙處理一下。”
  就去忙自己的。
  米粒兒的處理手段常常有效且永不落空,給錢太太網購了女士用品,讓快遞送去。在這段時間,米粒兒幫淩勵處理過很多類似事件,半夜出診看錢太太的胃痛,還半夜給衣著暴露的錢太太送過麵包,包括在某些時候幫錢太太按摩……簡明虛虛實實試探過後,告訴大嫂,事情大概就是如她推測的那樣,方楠離婚時候,不知出於什麽心態,沒還鑰匙,而淩勵沒有追討,這給了她機會,能自由出入原來的這個家。而她用了用了一點點伎倆,在簡明麵前,造成某種似乎與淩威舊情複燃的“事實”,希望簡明意氣用事,離開淩勵,不過未能如願。
  “看起來,這一樁得瞞著阿勵囉?”文娟問。
  “等她檢查結果出來再說吧,這個過程應請夠難受了,阿勵知道她來鬧事,多半台生氣,不再見她,那她的日子不是更難過?”簡明心平氣靜,“我現在什麽都有,雖然不夠百分百健康,但比起方楠來,我實在太幸福了。幸運的人,應該對別人的不幸多點體諒,才不會樂極生悲......”
  再搬回自己家.簡明已請妥婚假,整理屋子,收拾心情,拍婚紗照,準備當新娘。簡明把自己的、淩勵的衣物,一件件掛好在衣櫥裏,那個念頭突如其來,如果那天方楠她假裝出來的狀況.真的發生了,自己會怎麽辦?如果像曾經失去過的那樣,再失去一次會怎麽辦?當然,一定是不好受的,失望,難過,痛苦,仿佛生不如死,寂寞如影隨形。但是,簡明笑,也一定會擔得起,人生於世,有什麽過不去的關呢7如果再一次失去,她仍然會記得淩勵這個男人,她會永遠眷戀和相信舊舊的內科住院樓走廊上,那個醫生說過的話:“如果我們不能擺脫慢性病,與其敵視它、怨恨它,不如了解它、善待它。終究會發現,可能它比我們的家人朋友更忠誠,它不會背叛.不會嫌棄,不會拋棄,還會鞭策我們,讓我們不要隨意消沉頹廢、隨意放棄,與病相伴,這一生將永遠有事可做,很難寂寞。
  所以.我們今後的生命裏,要不斷努力,與它心平氣和,相依為命......” ”是啊是啊,我還有我的病,簡明將最後一件衣物掛好,對自己說,什麽都不用怕。最終,這個世界上,與我們生死與共,相依為命的,可能不是親人,不是愛人,不是兒女,隻是我們身上的疾病,她會心平氣和,與之相依為病。
  20.這就是婚姻,像接吻,隻能一對一。
  雖然簡明對淩勵有所隱瞞,可是方楠來找過的事情,他還是知道了。方楠回來複診,結果糟糕,一如老喬所預見,她胃裏的癌細胞沒被殺死並有蔓延滋生之象,接下來無論是做手術加深切除,還是保守性繼續化療,以方楠現在的身體狀況來說,打擊都很大。當然也不能任由情況惡化,但萬全之策難尋,實在棘手。作為方楠的主治醫生,也知淩勵最近在照顧方楠,因為不好跟方楠明說,且這次複診,方楠依然是一個人來的,丈夫未能隨同,老喬自然把方楠的情況告知淩勵。老喬實在是……心裏直翻白眼,這樣的夫妻少見,這樣得了胃癌也煙酒俱來吃吃麻辣鍋混混夜店,不配合醫生的病人也少見,跟淩勵說:“難辦,我很少想撂挑子放棄病人,方楠算頭一個開我先例的。”
  淩勵安撫老喬:“別這樣,我勸勸她。”
  於是,去病房看方楠。方楠有好幾天沒見淩勵,瞅著他不緊不慢的步子進病房,眼裏已是淚霧迷蒙,那種委屈又欣慰的神情,“我就知道,你會來。”
  淩勵打起精神,“當然會來,你要是聽話一點,我願意多來幾趟。“方楠可憐兮兮,“我會聽話。”她對淩勵伸出一隻手。
  那種因為苦惱該如何搪塞推拒而生的頭痛感再次襲來,淩勵隻好把水杯放進那隻充滿期待的掌心,“既然聽語,是不是應該別再喝酒了?”
  “我可以什麽都聽你的,隻要你在。”方楠把水杯重重地放在床頭櫃上,捅破那層被淩勵維係的很辛苦的窗戶紙,“阿勵,別再躲了,讓我們還在一起吧。”
  淩勵頭更痛,到底,她還是那毫無顧忌,想怎樣就怎樣的脾性,“方楠,你能不能冷靜一點?你要知道,你的生命是你自己的,我在或不在,你都應該珍惜。你不是為別人活的,是為你自己,你的健康,不應該由別人來負擔,你也不該辜負我們對你的關心和為你做的努力。”
  “你不是別人。”方楠眼淚落下來,固執己見,“有你在,我的健康才顯得有意義,你不在,我要健康做什麽?”方楠抓住淩勵的手,“我不管,我隻要你。”她目光略顯狂亂,要求:“阿勵,和簡明離婚,隻是辦個手續而已,你們還沒舉行儀式,很容易的。你看我,我明天就會和錢亞東辦好離婚手續,隻要你和簡明分開,我們仍然可以做夫妻。”
  淩勵的頭現在不僅是痛,還有點昏,把手指頭從方楠的掌握裏一根根掙出來,“方楠,你離婚不離婚,跟我沒關係。我和簡明生活得很好。”他略沉吟,覺得不該再扯這些有的沒的,意欲控製局麵,“方楠,我們來談談你的病好不好?你現在最要緊的事情是安心養病,其餘都是次要的。”
  “不,我現在隻想要你,你在,我就好好治病。”方楠任性,狠狠搖頭,“不要逃避,阿勵,我知道你心裏還是在乎我的,我們複婚吧。”又要去抓淩勵的手。
  淩勵的耐性快沒了,後退幾步,離病床遠一點,手背在身後,“方楠,你應該知道我對夫妻這個詞語心存敬畏,不肯冒犯,無論結婚,還是離婚,我都不會兒戲。”
  “我沒兒戲。”方楠哭喊,“真的,真的。”
  “但是你讓我覺得輕率。”淩勵難得大聲,話語裏有氣急敗壞的狼狽,“你現在對我提的要求,難道不輕率?如果我過來照顧你的決定,讓你有什麽誤會,我可以道歉;如果讓錢亞東有什麽誤會,我也可以解釋。我真的真的不希望,你們離婚是因為我。”淩勵強調,“方楠,我現在的生活很好,我的簡明很相愛,我從沒想過要和她離婚,我有想和她好好度過後半生的強烈願望,你明白嗎?”
  方楠不再哭,滿臉淚水,定定看著淩勵,那摸樣令淩勵也有幾分不忍,以現在的情況來說,他很懊惱,或許當初照顧她的那個決定並不妥當。喘口氣,“方楠,如果我在這裏讓你困惑、煩惱,我想我不出現,或許對你的治療有幫助吧。”拍拍床欄杆,淩勵多少有些悻悻,“你多保重。”他想說句再見,還未出口,方楠卻突然道:“你和簡明相愛?放屁,她哪裏愛你?”
  涉及簡明,淩勵不再忍耐退讓,嚴肅,“請你說話客氣一點,錢太太。”
  方楠冷笑,“我已經很客氣了,我應該早些扒下她那張惺惺作態的皮。”
  “你什麽意思?”淩勵眉頭擰緊,神情肅穆,就要發作。
  方楠掏出一串鑰匙,摸出其中一把,淩厲認識,那是他家大門的鑰匙,聽方楠含恨傾訴,“前段時間,我去你家,開門,脫下衣服,弄亂床,打電話讓你幫我去買衛生巾……”
  方楠的敘述很清楚,但不見的客觀,有太多她自己的臆測在裏麵。就算與方楠相處八年時間,淩勵仍不夠了解她,好在,他了解簡明,非常了解,所以即使方楠再怎麽添油加醋,淩勵仍能將事情大致還原到本真麵目。他無法相信的是,方楠瘋狂到這種程度。原本,他很為方楠的健康著急憂心,即使在此時此刻,他仍然擔憂,尤其是簡明,她是無辜的,是他最應該珍惜和保護的人,方楠怎麽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傷害簡明?
  隨著方楠的敘述,淩勵的神色越來越冷,逐漸結冰,而且冰層越來越厚。他神色冷硬道某種程度的時候,方楠閉嘴,心裏怕起來,囁囁:“這件事情,她沒講給你聽對嗎?你看,她根本不愛你,有事情也不跟你講,故意瞞著你,一定是心裏有鬼才這樣。她聽到我跟你上床,表現得毫不在乎,一般女的要是聽到……”
  “一般女的要是聽到,應該上前揪住你的頭發,狠狠給你幾巴掌才對。”淩勵淡漠,“因為她顧念你是病人,不揭穿你的謊言,任你放肆,並沒有甩你巴掌,反而還要被你誣賴。”輪到淩勵冷笑,他不無諷刺,“方楠,女人不隨便惹是生非,才顯得矜貴。因為擁有一把過去的鑰匙,就擅自闖進我家,誰允許你這麽做?你夠狠,我們真不是你的對手,是我多事,居然想著來照顧你。其實,如你這般天縱奇才,什麽都搞得定吧?我們無須為你操心。多保重,我不會再來看你,我們之間可以到此為止了。’
  見淩勵要走,方楠著急,撲到床頭,“不,阿勵,不要丟下我,不要不管我。”她淒厲,一連串,“你是愛我的你是愛我的……”
  淩勵忍無可忍.“我已經不愛你了。”背對方楠,撂話,“方楠,人是有底線的,我決不允許你繼續傷害簡明,為了她,我會嚐試忘記你。”方楠不甘心的呼喊留在他身後,“我不管,我偏要你愛我,偏要你記住我……”
  偏要?“偏要”很有力量嗎?記住?“記住”可以和現在與婚姻抗衡嗎?替方楠關上病房門.淩勵相信,他不會再來了。方楠那想要什麽就應該得到的光輝歲月,他沒興趣。
  回家,淩勵沒掩飾他的不滿,話很少,估計鬱悶使然,二爺竟然哢嚓哢嚓嗑掉半包薯片,可見鬱悶指數不低。雖鬱悶,對冬冬沒問題,照例陪著做好功課,洗好澡,送進被窩,確定孩子睡了,把簡明拉進小書房,談判開始。
  淩勵問:“這麽多天了,方楠來過的事情你提都沒提,為什麽?”
  簡明理虧心虛,“主要是覺得不嚴重,我知道她撒謊,也知道你沒做什麽過分的就得唄。”瞥眼淩勵,簡明嘀咕,“我們互相信任,方楠再怎麽鬧騰隻要對我們沒影響就好,沒啥好過不去的吧?”
  淩勵的手指頭在桌子上用力一敲,“哎,你瞞著我還有理了?這事兒能隨隨便便過去嗎?你總得告訴我,你怎麽想的,為什麽隱瞞吧。夫妻之間,重在溝通,因為互相信任,所以什麽都不說?能這樣嗎?”
  簡明就顯得更心虛氣短,耷拉著腦袋,還有點不服地撅著嘴,像犯錯誤的倔娃娃,半晌,說自己的理由:“我是覺得方楠脾氣挺嚇人的。我告訴你了,你一準兒生氣,氣得狠了,萬一再不管她,她多可憐。爸媽親人不在跟前,朋友雖說多,但這年月,大家自己顧自己都顧不過來,也沒那麽多時間照顧她。你好歹在醫院,離得近,抽空去陪陪,她心裏也會覺得是個念想,這要連你都不管她,不是……”說著說著,忽然想起來,“不是今兒個做檢查嗎?結果怎麽樣?”見淩勵歎口氣搖頭,簡明憂慮,“我是怕她萬一想不開鬧出個三長兩短的,你和我心裏乜不好過。”
  “那她欺侮你欺侮上門了我就好過?”淩勵站起來,小書房那方寸之地,顯得更窄,兩人都靠書桌站著,淩勵氣道,“一個人,輕視生命,外人幫得上忙嗎?以前為泄憤,能打掉孩子;現在,為任性,放著自己身體不管不顧的,讓我們當醫生的多為難啊。”
  簡明慢悠悠,“所以,她也有可能一時衝動,放棄自己,我很怕這個。她不管不顧,輕視生命,我們不能,對不對?”
  淩勵無言,是,他不能,但,“不管怎麽說,我不能看著她欺侮你什麽都不做。”
  簡明沒理淩勵.開書房門出去,淩勵跟著,他覺著還沒談完,卻見簡明穿外套穿鞋,奇怪,“幹嗎?這麽晚要出去?”
  簡明後腦勺衝著他,“下去買幾包鹽,醬油也要用完了。”
  淩勵主動,“天冷,我去吧。”又有點懶得動,“要不明天買?這都九點多,咱們別出去了。”
  “明天要拍婚紗照,晚上去大哥家吃飯,哪有空?”簡明拿上錢夾,開門走人。
  淩勵傻愣愣站玄關那兒半天才反應過來,老婆這是跟他慪氣呢。難受,這他也沒說什麽,還處處是維護她在先,結果人家還不領情,他這圖啥啊?也氣著,歪沙發上,一張臉長白山似的,捏著電話邊的紙筆,無意識寫寫算算,算了幾分鍾,意識到自己還沒從冬冬的作業裏出戲,他在算樓下小便利店到家,要走多少歲。哇,其實要走千來步呢,真不少……簡明密磨蹭蹭,心事滿腹,一步三挪地從便利店買好油鹽醬醋回家,出電梯,習慣性摸鑰匙,沒摸著,忘帶了。按門鈴,半天沒人應。心裏琢磨,阿勵是打算把她鎖外麵以示懲罰嗎?掏手機想打電話給二爺,手機也沒帶。隻好又按幾下門鈴催促,還是無人響應。再想繼續按門鈴,又作罷,要是淩勵真鬧脾氣不讓她進去,怎麽按電鈴他都不會來開門,算了,在門口罰站等他消氣吧。簡明靠在門口,這才發現,門上貼著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一頁紙,列滿算式,在算從門口到樓下的便利店,要走多少步,阿勵的筆跡,什麽意思?那迂人該不是出門驗證計算結果去,所以人不在家?簡明越琢磨越覺得自己的揣測是對的,想下樓往便利店方向找找,誰知電梯打開走出淩勵,神色如常,一貫溫柔寵愛,像逗貓似的語氣:“小迷糊,沒鑰匙進不去了吧?
  “是啊,你幹嗎去了?”
  淩勵沒應簡明自己去過哪裏,站門口,羽絨服和牛仔褲上下一陣摸,“糟了,我也沒帶鑰匙。”
  “啊?”簡明輕呼,小小的埋怨碎碎念,“你怎麽這樣!明知道我也出來了,還不帶鑰匙?那隻能拚命按門鈴吵醒冬冬了,可冬冬睡覺一向很死……”她這沒念完,淩勵口袋裏又摸出鑰匙,衝簡明擠擠眼。簡明輕輕踹他一腳,“這乜能逗,幼稚不幼稚啊你!”
  淩勵嗬嗬笑,靜夜裏,他的笑聲像杯暖暖的熱巧克力,聽在簡明耳中,又醇厚,又甜蜜,忍不住,“你還生我氣嗎?”
  “這家裏最愛生氣的隻有你。”淩勵開門,把老婆和油鹽醬醋一起拎進來,才解惑,“我不放心,所以跟你出去,再跟著你回來的。”
  簡明小聲,“我沒跟你生氣,我知道你對我好,我就是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們必須要知道怎麽辦。”淩勵再把油鹽醬醋和老婆帶進廚房,瓶子袋子歸置妥當,“畢竟,我能力有限,沒辦法達到方楠的標準,滿足她的需要,我隻能做一個女人的丈夫,對一個女人的喜怒哀樂負責,所以,我的意思你該明白。”抽過簡明手裏那張紙,淩勵指點給簡明,“下次別大晚上一個人出去了,你看,從我們家到便利店,要這麽多步呢,一個人多孤單多危險啊,還是我陪你吧。”
  簡明湊到淩勵跟前,踮起腳,吻他的唇,吻一次猶覺不足,再吻。淩勵握住她柔韌的腰身,輕輕用力,簡明的重量,便落在他腳上,他環住她,回應她的熱切。這就是婚姻,像接吻,隻能一對一。
  那一對一的熱愛與密吻,延續到翌日拍婚紗照,簡明換了婚紗給淩勵看,婚紗很合簡明,裸著白潤秀氣的肩,層層裙擺像鳥兒的羽毛一樣鋪開來,襯得她像精靈一樣,煙姿玉質,飄逸出塵。淩勵也剛換好禮服,他永遠能將西裝穿得英挺帥氣,無一處不穩妥合適。
  站那兒,互相打量,目光裏都是欣喜和讚美,趁工作室的員工在給簡明做最後修飾的一刻,簡明問淩勵:“我能不能問你件事兒?”
  今兒老婆問什麽都得答應,淩勵嗓音醇厚溫潤,“嗯,你說。”
  簡明小聲:“一直沒見到你和方楠的婚紗照,你放哪兒去了?”
  淩勵也小聲:“怕你看到不開心,收到書櫃最底下那個櫃子裏去了。”
  “其實我不會不高興。”
  淩勵很耐心地解釋:“不光是你,還有冬冬,大人的過去對他來說,未免複雜,就算我們願意說清楚,孩子也不一定想得清楚。你讓我怎麽跟一個八歲的孩子解釋,我之前跟一個阿姨拍過婚紗照,現在又來和他媽媽拍婚紗照?他現在還是應該相信婚姻是唯一而長久的,等他大一點,我們再告訴他,沒能從一而絡確實遺憾,但半路牽手也可以白頭到老。”
  聽著淩勵耐心的絮叨,簡明心裏卻在想,不知道收拾那些結婚照的時候,他心裏有沒有難過。把淩勵領口的那條黑領結扶扶正,不知怎麽,就衝口而出:“阿勵啊,哪天要是想哭的話,記得別一個人,你現在有我呢。”
  淩勵沒說話,瞅著簡明,目光熾熱,這老婆也真是,行“勾引”之事也不分個場合地點,穿成這個樣子,話又說得如此甜蜜煽情,讓他怎麽辦呢?有點做作地,非常正經語氣,“這衣服問題好大。”
  工作室伺候婚紗照的一眾男女心驚驚,婚紗名師設計哦,他們誠惶誠恐全力以赴耶,新娘子已經美到慘絕人寰了吧?還有“大問題”?新郎你帥咱們沒意見,要求別太高好不好?想問清楚新郎,他眼裏新娘哪裏有大問題。來不及開口,新郎已把新娘牽回更衣室,刷地拉上更衣室簾子,聽得簾後新娘子一聲軟軟的輕呼,隨即靜默一片,悄無聲息。大家在外麵無奈地翻白眼,嗨,差點嚇死人,還以為啥大問題,就是新郎見新娘子漂亮水靈,急不可耐要親親抱抱嘛,理解,理解。
  晚上回大哥家吃飯,淩康問簡明的高堂雙親打算幾時過來。雖然聽二爺略略提過上次冬冬生病的時候,已見過簡明父母,不過那終究不是中規中矩的見麵,婚姻是關乎兩個家庭的事,當然要正式見過麗才好。淩康文娟還是從老禮兒的,覺得娶了人家閨女,總得問問親家有什麽要求。父母都已不在,他們當哥嫂的還在,該依規矩來的那還得依規矩來,跟簡明特別提到:“冬冬的姥姥姥爺要是沒時間或者不方便過來,我和你大嫂可以開車過去,反正離得也沒多遠,兩個多鍾頭就到的地兒。”
  簡明說婚事已跟家裏提過,父母都同意,婚禮前幾天,他們會來小住,幫忙準備。接著,大家的話題又聊到方楠去找簡明那事兒,不提也就算了,提到此事,文娟是火不打一處來,很誇張.拿著隻雞毛撣子對著淩勵一路追著抽,罵:“就你紳士風度,就你寬宏大量,就你麵皮金貴,離完婚鑰匙不拿回來,你安的什麽心!生怕不出事兒生怕不破鏡重圓啊怎麽著……”
  淩勵邊喊邊躲,“大嫂,我沒那意思。喂,喂,真抽啊,我這都四十了。喂喂,你們還不勸勸……”
  沒人勸,仲恒帶著米粒兒索性躲廚房切水果去了,裝不知道,這得立場堅定啊,一邊是媽,一邊是叔,哪個都惹不起,不能站錯隊。淩康帶冬冬去後院喂狗,一樣裝看不見。還是簡明跟著又攔又勸的,見有一下,文娟那雞毛撣子是實實在在真要抽老公身上,連忙去擋,結果抽到簡明,簡明吸氣呼痛。當然,也不是真有那麽痛,主要是想文娟心疼,消消氣。文娟也確實心疼了,安撫簡陰,這場小鬧劇偃旗息鼓,才算收場。
  末了淩勵傻乎乎問:“大嫂你還真下死手。”
  淩康插嘴:“笨,你嫂子還不是為了你,她下手越狠,簡明才越不生你氣嘛。”恨鐵不成鋼之勢,“說來說去,禍還不都是你惹回來的?”
  淩勵痛定思痛,認為,大哥這話對,他最好老老實實繼續修身養性,方楠那裏不適合再管。再上班,沒去過外科,不過也確實沒時間,內科新住院樓剛裝修好,開始驗收,過些天打掃好衛生,就能搬進來了。淩勵新樓這邊忙碌之時,老喬和唐雅妍抽空過來閑聊幾句。唐雅妍今天下午的車,去災區醫療隊,這算來和淩勵道別的。
  淩勵調侃師姐:“好好幹,最後一次做英雄兒女為祖國發光發熱,以後你就是加拿大人了。”
  唐雅妍翻眼睛,“邊兒去。”她並不真那麽想離開,不是為了孩子嗎?兒子是死活適應不了國內現有教育製度。
  老喬是過來問淩勵擺酒日期,幾時發喜帖,他是真惦著淩勵這事兒,順道三人也聊起方楠的病況。老喬說昨天錢亞東來醫院,和方楠又在病房吵起來。本來錢亞東是開車來接方楠去辦離婚手續的,不過可能錢先生父母不太同意離婚協議中財產分配方麵的某條細則,臨時變卦。方楠大怒,和錢亞東鬧到差點大打出手,還是醫生護士勸開來的。病情本已令方楠情緒焦慮,加之感情不順,連離婚也不順,幾處不順相加,方楠大失風度,在走廊上對著錢亞東背影狂喊:“拿不出錢就別離婚,老娘死也死在你們家,詛咒你們,讓你們全家不得好死,讓所有人知道你們怎麽逼死你老婆,看誰還敢再跟你……”
  聽老喬一番轉述,唐雅妍和淩勵均搖頭無語,連感慨都不知從何感慨起。恰淩勵的手機響,他開玩笑:“老婆來查勤。”跟老喬和師姐告個sorry,淩勵轉頭對著大廳玻璃牆接聽,簡明清清甜甜的聲音,軟軟糯糯的調子,“阿勵,羅世哲說有事找我談,要馬上見個麵,跟冬冬有關,他不肯電話裏講什麽事情,一定要見麵細聊,怎麽辦?”
  淩勵問:“他沒說哪兒見嗎?”
  簡明道出個地點,是家非常上檔次的茶室,環境優雅,離淩勵家住的小區也挺近。淩勵應允:“行,你去吧,我會跟大哥說一聲,讓他的保鏢跟著你,公司車去家裏接你,在那兒等你談完再送你回家。”
  “啊,保鏢跟著?要這麽誇張嗎?”
  淩勵理所應當的語氣:“為保新娘子萬無一失,哪能掉以輕心,就誇張點兒唄。”
  簡明嘀咕:“我真不想跟他聊什麽。”撒嬌,“阿勵,你忙不忙?”
  淩勵看看腕表上時間,沉吟,“他約你什麽時間?晤,你先去,我晚點去好不好?”聽簡明那兒極不情願答應好,淩勵哄,“別這樣,晚上給你按摩……”有的沒的聊兩句,收線。淩勵又電話給淩康讓他幫忙安攤車馬和人去照顧簡明才作罷。回頭驚見方楠,她單薄的病號服外裹著件豔紅色的羊絨大衣,站在師姐與老喬邊上跟他們聊什麽,奇道:“你來這幹嗎?”
  方楠撇嘴,習慣性半偏頭,“見我咋跟見鬼似的?”
  不知為何,淩勵今日偏覺那“鬼”字剌耳,皺眉嗔怪:“少胡說八道。”
  方楠跟老喬和唐雅妍道:“瞧瞧,又煩我了,我得趕快走。”她是用一種熟稔親切的語氣在說,倒似仍是淩勵家悍婦時的光景,與淩勵擺擺手,“走了,記得想我,別總皺眉頭,顯老相,也不嫌難看。”
  聽她這個語氣,淩勵更頗,不吭聲,眉頭就皺得更緊一點,和老喬、唐雅妍一起目送方楠進去電梯,嘀咕句:“胡鬧。”
  一隻素白色信封塞淩勵手裏,老喬語氣無奈,“方楠讓給你的,說等她走了再看。”還歎口氣,“我不是有意做信差,不過一時也推不掉。”
  淩勵啞然,還有幾分尷尬,再婚的男人收到前妻的信,怎麽都有點別扭不?
  唐雅妍越俎代庖,摸過信封放手裏掂量掂量,揶揄:“嘖,分量真足,看樣子情話不少。”
  淩勵用手指搓搓額角,“得得,就別逗了。”搶過信,放掌心拍拍,歎口氣,塞製服大口袋裏,猜測多半是些出格又任性,讓人為難的話,他沒什麽看的欲望。工頭在走廊那頭問淩勵事情,他隨口交代過,聽見師姐和老喬聊年底獎金情況,他加入話題,瞅時間近午,“下去吧,快開中飯了,聽說今兒個有羅漢肚,我……”發現唐雅妍和老喬滿麵駭異瞪著他身後,師姐用手捂住嘴,壓抑住幾乎噴薄而出的驚呼慧喬喃喃道:“天啊……”淩勵忍不住回頭,這是第十五層,玻璃牆外是陰靄沉沉的天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再回頭唐雅妍和老喬已經對著電梯衝過去,隱隱約約,淩勵聽到樓下有什麽聲響,緊跟著車輛報警器亂叫一通,隨即吵吵嚷嚷,人聲鼎沸,許是出事兒了。淩勵又望望身後,還是灰蒙蒙一片,抬腳起步,也往電梯郡裏跑,依舊穩妥溫潤的調子:
  “老喬、老唐,等等我。”
  沒來得及跟上,老喬和師姐趕著投胎似的按電梯下去,淩勵慢一步,隻好換另個電梯下樓。
  出電梯,大堂外麵擠滿看熱鬧的醫生、護士、病人,還有工人,沒見著老唐和老喬,淩勵隨便抓個人問:“怎麽了?出什麽事兒?”
  那人回:“不得了,有人跳樓,砸在一輛車上,腦漿都出來了。”
  跳樓輕生?淩勵向來厭惡這種行為,推推眼鏡,“什麽人?”
  “一個女的,穿紅大衣,聽說是這裏的病人,患胃癌,情況不好,還和老公在鬧離婚,真可憐。”
  有那麽一瞬,淩勵覺得眼前發黑,太陽穴跳著痛,很快又鎮定,不,當然不是,方楠一貫硬朗自信,胡作非為,她的風格向來是讓別人活不起無路可走,自己走絕路那不是她的風格!先別亂想,他打算去看看現場,可不知怎麽腳底發軟,以致步子跌跌撞撞,大堂門口停著不少車,大多是運送裝修材料的,其中一輛長麵包車慘不忍睹,車身業已變形,車窗玻璃和著鮮血迸濺得亂七八糟到處都是,“人呢?”他問,手指著麵包車,手也是抖的,“人呢?”並不明確是問誰,但得到圊複,“送急診室了。”淩勵撒開腿往急診室跑,一點點路,他也不知是撞到了什麽,途中摔了個四仰八叉,就這麽連滾帶爬地到急診室,還沒進去,磨雅妍攔住他,勸:“老淩,咱們不進去了。”
  淩勵知道,完了,完了,一定是方楠。搖頭,“我得去看看。”
  “別看了,”大家勸,“沒得讓自己難受。”
  淩勵還是掙紮,“讓我進去看看。”
  同事們不讓。
  淩勵掙紮不過,喊:“讓我進去!”
  唐雅妍哭出來,她一哭,就有人跟著哭,唐雅妍先讓開,“來,我陪你。”
  急診室的搶救現場一向難看,常常滿地狼藉,這會兒也不例外,方楠靜靜地躺在輪床上,頭骨受損導致臉部輪廓有些許改變,眼耳口鼻中都有血跡,麵目倒顯出平素難得的寧和安詳,她!再也不會活色生香,笑得肆意、哭得痛快了。
  淩勵看著那具被白布單蓋住的軀體,初始隻覺得自己像個旁觀者,在看一幅畫,似乎一切與己無關,卻有個跟自己熟悉的畫中人來告訴他:“老淩,她走得很快,我們都知道那個過程的.,變化,她應該不痛,遭遇重創壓力時,體內會分泌內啡肽……”畫框裏跑出來的人還用淩勵熟悉的方式,捏捏他的肩,那個安慰的動作,生生把淩勵帶進這個會令人癲狂的畫麵裏。
  淩勵不是傷心,不是氣憤,他指著方楠,說不上是笑,還是哭,又或是什麽,神色灰敗絕望,喉中嘶吼出聲:“方楠,你厲害,你能幹,你……”
  淩勵想說,去年你送我頂綠帽子,今年你送我你的死訊。
  他想說,你若踉我一起,說不定現在還好好活著,可你說我給不了你要的,偏去找外遇。
  他還想說,既然你找到了你要的,應該好好珍惜,可你又偏要我愛你,要我記住你。
  指著不再具有生命氣息的遺體,淩勵最後吼出來的隻是一句:“方楠,你到底要什麽?”
  淩勵不知自己對方楠吼過幾次,他被一群人硬拖去他辦公室,有誰給他杯熱茶,他勉強咽下去幾口,又都嗆咳出來,刺激過度後的反應,對著洗手池一通狂吐。他還記得就剛剛,方楠與.她道別:“走了,記得想我,別總皺眉頭……”淩勵恨啊,想我不皺眉頭,便用這樣的方式嗎?他也悔,為何沒早點察覺她懷著輕生之念。哪怕隻察覺到一點點,他斷不會在前幾天跟她說太絕情的話。他還怕,眼前總晃動著方楠那張變形的臉。他更想哭,他記得簡明說:“阿勵啊,哪天要是想哭的話,記得別一個人,你現在有我呢。”他想簡明,現在他需要她,他很需要躲進她懷抱裏尋求依靠和庇護。淩勵跳起來,急切地往辦公室外衝。
  有人攔著,“去哪兒?”
  “我要找簡明。”淩勵目光散亂,神色迷茫,“我要見我老婆。”
  “我送你去,回家嗎?”
  淩勵倒還沒忘記簡明與羅世哲約在茶室見,準確說出茶室的地址。於是有人把他送去茶室。上去茶室二層,轉過幾張桌子,一扇雕花屏風後,淩勵看到簡明和羅世哲站在窗前說話。簡明身邊,豎著隻木花架,花架上一盆蘭花,葉片修長。他們背對他,專心致誌,羅世哲總是如恒溫空調般的聲音:“既然什麽都不怕,不如再嫁給我一次吧。我是冬冬的親生父親,我們一家三口理應團圓。”他手掌對著簡明張開,掌心臥著兩枚舊白金戒指,簡明看著羅世哲,表情安靜、恬淡,室內燈光落在她一頭黑發上,襯得她眸子顏色愈加純粹。淩勵腳步停下,笑了,笑意深而絕,這種求婚方式,比他強太多,說起來,他從沒正兒八經跟簡明求婚過呢……難怪他會失去,一次次地失去。沒耽擱一秒,轉身又匆匆離開,如同從沒出現過一樣。好像一下子,身心和這個世界都空了,空褥什麽念頭都不再有。
  又被送回內分泌科自己的辦公室,離開的時候,淩副主任起碼還是有氣兒的活人,再回來的仿佛是條喪屍,麵無人色,誰說什麽他都沒反應。在淩勵而言,他不是沒反應,他隻是沒聽見,沒看見。坐在辦公桌前,他從製服口袋裏掏出方楠給他的信,是方楠筆跡,字很潦草,除了能將自己的名字寫簽的龍飛鳳舞、張揚氣派之外,她字一向潦草。
  阿勵,是我,方楠。
  你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寫這封信,是因為,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值得我鞠躬道別的人。因為你,我不想靜悄悄而來,又靜悄悄死去,我要你牢牢記住我。
  我一直以來的人生理想,隻有一個字:錢!其餘於我而言,都是狗屁。阿勵,我無需諱言,遇到你,與你戀愛,結婚,甚至到離婚,我的人生理想從未改變。其實並非如此,在我們離婚後,當我意識到,我鑰匙包裏有隻鑰匙,可以讓我回去而我又非常非常渴望著回去時,我深刻了解,阿勵,原來我是愛你的,很愛很愛。隻是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我的枕邊人是錢亞東,不再是你,而你,也有了簡明。
  沒想到我竟得了胃癌,這一病,讓我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愚蠢,也讓我更明白,失去你意味著什麽。這個世界上,錢,當然是值得追求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有比錢夏值得珍惜的東西——情感、愛,還有健康。這些都和錢一樣重要,可我是那樣任性,把這些很重要的東西都弄沒了。當我現在的法定丈夫出去尋歡作樂,把我一個人丟在醫院,我害怕又恐懼。我孜孜以求的金錢、名利、地位,隻是將我襯托得更加寥落孤單,並沒有給我帶來我一直向往的安全感。能讓我感受到溫暖、快樂、安定的瞬間,來自你陪伴照顧我的時刻。你坐在我床前,陪我聊天,我心裏又甜蜜又酸楚。可是阿勵,你所有的話題裏什麽都有,除了我。我已支離破碎,為何你從不問津?真是不甘心不服氣!
  讓我更不甘心不服氣的是,你把曾經給予過我的愛全部給予簡明,甚至加倍給予。你的幸福路人皆知,我的狼狽無所遁形。看到你對她的疼惜,我快被嫉妒折磨死了。不由想起你曾說過的話:“不要以為我們有多強悍,我們未必經得起失去,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可能就再也找不回來了。”阿勵,我失去的你,真的再也不會回來。
  阿勵,前些天,因為我冒犯了簡明,你生我氣,不再對我有所顧念,打算任我自生自滅時說,會忘記我。我知道,你那是真話,你言出必行,心裏不再將我惦念,為我歌頌。可是阿勵,很抱歉,我不能允許這件事情的發生,仍被你記掛,是我唯一能感受到的一蠃溫暖和幸福,不管用什麽方式,你痛也好,哭也好,傷也好,無論如何,你必須記住我。所以,我選擇這樣的方式,從你工作的那棟高高的樓上,一躍而下……原來,是這樣,“原來”這個詞語,竟可以如此恐怖血腥……淩勵機械地將方楠的遺書,鎖進抽屜。終究,我們隻能從他人身上看到兩件事,我們想看到的,和他們想讓我們看到的……淩勵萬念俱灰……
  
  21.很多事情經不起浪費和揮霍,像水,像土地,象食物,像時間。。
  尤其當我們知道,天大地大,地球上有泱泱之眾,願意對自己好的人屈指可數之後,更不能浪費一個人對自己的好。
  
  
  恍恍惚惚,淩勵知道自己被送上一輛車,去到一個看上去滿地瓦礫、亂七八糟的地方,沒關係,他的心境比這裏更破敗荒涼。他應該看過一些病人,會幫一些人搬東西。至於為什麽做這些,他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處,周圍都有些什麽人,更不知自己幾時吃過、睡過,他好像一直沉在一個黑暗的地方,懶得聽,懶得看,沉沉睡著。那裏沒有時間,沒有光亮,直到暗夜裏逐漸顯示出簡明的輪廓。她穿一襲白裙,幹淨又清透的樣子,站在樓頂上和一個男人在說話,那男人是羅世哲,麵色陰鷙冰冷,不知哪裏與簡明一言不合,抬手把簡明推下樓。淩勵似浮在半空中,見他的簡明從樓頂白蝴蝶般飄墜下去,他想伸手去抓,卻渾身無力,怎麽使勁都抓不住,眼睜睜看到鮮血飛濺。淩勵驚得魂飛魄散,像是心梗發作般,胸口痛得他呼吸幾欲停頓,終於狂呼著,駭怕中醒來,一身冷汗,大口喘氣,懵懵懂懂中,看真切所處環境。
  這似乎是半夜時間,他獨自睡在活動板房中的一張簡易行軍床上,床頭點盞夜燈,放著餅幹和水,還有他的手機。淩勵捂著痛得從夢裏延伸到夢外的胸口,抓起手機,熟門熟路地撥通簡明電話。對方很快接聽,微微顫抖,興奮,依舊軟軟糯糯,清清甜甜,如塊冰糖入水般,美好得能令人融化的聲音,喚他名字:“阿勵,是你嗎?阿勵……”隻這一聲,淩勵眼淚奪眶而出,他想她,想她在他懷抱中的溫軟,想她跟他撒嬌發嗲時的甜美,更想她的善良、寬容、柔韌和堅強。他需要她,時時刻刻,可是她還在嗎?淩勵仍處於混沌不清的狀態,端著不比一坨糨糊更強的腦袋,是那麽急切和焦躁,“簡明,簡明,你沒答應羅世哲吧?你們在一起了嗎?”淩勵死死抓著電話,喊,“簡明,你聽我說,他會害你的,他不可信,你千萬別答應他什麽。”
  手機那頭,是簡明的沉默,沉默到淩勵以為自己是在跟空氣說話,試著再喊喊:“簡明!簡明!還在嗎?”
  “我還在。”簡明激憤,仍然顫抖的聲音,卻不再興奮,而是委屈,“阿勵,你是清醒的嗎?,,就像瘋子一般都會說我沒瘋,醉鬼都會說我沒醉,淩家二爺特肯定的:“我是清醒的,百分百清醒的。”
  簡明道:“很好,你去死吧。”隨即,電話斷線。
  淩勵對著隻剩忙音的電話喊了好多聲簡明,確定自己是傲無用功後,放棄。他盯著半明半暗的燈光,手機上顯示的日期分秒,驚詫,怎麽了?時間,已距他上一次記得的數字有一個月那麽長了。按照計劃,他和簡明現在應該在位於澳大利亞某個水清沙幼、珊瑚礁成群的島上度假,享受他們的蜜月。天啊,他們的婚禮沒有如期舉行?他逃婚了?簡明恨他了吧?那現在他在哪裏?
  淩勵打開門走出去,前麵一棟活動板房的牆麵上貼著大幅橫幅,這是奔赴災區的醫療隊,就是應該唐雅妍師姐參加的醫療隊,現在是淩晨五點多,四處空蕩蕩,悄無人聲,不遠處有值夜的武警路過。天氣很冷,淩勵進屋,找到椅背上搭著的,他慣穿的羽絨外套,屋裏所用之物,也都是他慣用的,倒像是自己整理的出門行李那般齊全。但他真的記不得,自己收拾過行李,更不記得自己答應唐雅妍出來參加醫療隊。
  裹緊外套,淩勵站在活動板房外,抬頭,深藍色的天幕中閃著幾顆碎星,這裏遠離大城市的喧囂,空氣冷而清新。淩勵在門口一張由破木條橫七豎八釘起來的矮凳上坐下,望著天邊雲縫裏逐漸透出的微蒙晨光,慢慢想起一些事情:方楠死了,她死前,他跟她說過一些絕情的話。她要他記住她,給他寫過一封很長的遺書,之後的事情,不太記得。他是怎樣離開簡明和冬冬,拋棄婚禮,渾渾噩噩過了一個多月,再給妻子打了剛才那個電話?淩勵握著他的手機,竟電量充足,是誰如此細心犄他照顧得如此周到?
  再過不久,天色更亮一點,不知從哪間板房裏出來個小孩兒,七八歲模樣,一個人溜達,時不時瞅瞅淩勵,淩勵就對他笑笑,那應該算笑吧?就是牽動了一下皮肉。那孩子走過來,說:“傻大個兒,你今天還是不想說話嗎?”
  傻大個兒?淩勵又想笑了,很溫和,“今天想說話了。”問那孩子,“你叫什麽名字?這麽早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呢?”
  “我叫祁連,這麽早起來是想看爸爸媽媽回來沒有。”
  “爸爸媽媽去哪兒了?怎麽放你一個人在這裏?”
  “爸媽可能被泥石流衝走了吧。我猜他們回不來了……”
  淩勵沉默,他的應激性還處於半睡眠狀態,沒反應到這裏是災區,有些問題問出來顯得太殘忍。因這孩子的出現,淩勵想起兒子冬冬,不知他現在怎樣。無限懊悔,因為一時打擊而忘記照顧冬冬,太不負責任了。握住那孩子一隻手,“餓不餓?我屋裏有餅幹……”把餅幹都給祁連,叮囑他別到處亂跑,瞅著那孩子回去後,淩勵拿起手機,撥電話給冬冬,他本來想撥家裏座機的,不過,總是有種情怯之意,是那麽不自信。他真的很擔心,老婆孩子還在阿勵的窩裏嗎?
  可能太早了,冬冬在睡覺,鈴聲響了很久才接聽,仍有點迷糊,“爸?你那兒終於有信號了?”冬冬帶點淚意的動靜,“爸,我可想你了。”
  那聲親密如昔的“爸”叫得淩勵心窩甜透,也因著這一聲呼喚,淩勵覺得自己徹底回到這個與他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世界,壓抑幾許激動,“冬冬,你和媽媽好嗎?”
  “我現在很好,和親爸還有姑姑一起回奶奶家了。我一放寒假,就被爸爸和姑姑接來,他們說奶奶很想見我。”冬冬沒什麽條理順序地和淩勵念叨,“奶奶生病,躺在床上,每天都要罵大伯父和大伯母,半夜還要吃東西。可是大伯母家有個堂姐,她很好,跟我玩兒,還和我一起放煙花……”
  冬冬跟羅世哲回去看羅老太太?那簡明呢?淩勵趕緊問:“冬冬,你回去看奶奶,媽媽呢?”
  “媽媽還在家裏啊,姥姥到我們家了,媽媽跟姥姥在一起。”冬冬是說我們家,淩勵狠狠地鬆口氣,還好,他的窩裏,簡明還在。忙又問:“你離開的時候,媽媽還好嗎?”
  “挺好的,在想你啊。爸,我們都好想你,媽媽想你想哭過好幾回……”
  淩勵一顆心總算落地,好像力氣用盡了似的,渾身發軟,兩隻手肘撐在膝蓋上,一隻手抱頭聽冬冬一片赤誠,“爸,過完年姑姑會帶我回家的。爸,那時候你會回家嗎?”
  淩勵答應,斬釘截鐵,“會,爸在家等你。”
  淩勵和冬冬聊完一個夠長的電話後,天已大亮,周圍有人活動,有幾個醫生淩勵認識,正想打個招呼,有人已經先跟他招呼,是侄媳婦米粒兒,衣著簡樸幹淨,特溫柔耐心哄孩子似的語氣,“二叔,起了?怎麽一個人坐這兒?刷牙洗臉沒?”她都不等長輩兼上司回應,自顧自回答,“沒有吧?我這就給你打熱水洗臉。”
  淩勵隨便應:“我自個兒來。”
  米粒兒像被嚇著似的,傻愣愣看他,不確定,“你剛說什麽?”
  “我自個兒來。”淩勵悶悶地無甚情緒再重複一遍。
  米粒兒雀躍,“天啊,淩副你會說話了,有反應了,天啊天啊……”她倒不張羅熱水了,掏手機撥電話,“仲恒,二叔會說話了,嗯嗯,剛才還搭理我,對……”隨後將手機貼到淩勵耳邊,仲恒的聲音:“二叔,二叔……”
  淩勵應:“小恒。”
  仲恒大嗓門:“我的媽呀。二叔,等我,我馬上過來,等我十分鍾。”
  十分鍾?馬上過來?淩勵瞅瞅米莉,侄媳婦喜極而泣,“仲恒就在附近,家裏人這段時間輪流過來照顧你。”
  家裏人輪流來這裏照顧他?淩勵閉上眼睛,他真的很夠可以了,連累一家子人。
  米粒兒給淩勵拎來壺熱水讓他洗漱,邊給他細述近況,原來這些日子淩勵都是傻呆呆地一言不發,給他吃才吃,把他按躺下才睡,像是魂魄不齊似的。不過日常生活倒可以自理,專業技能也還在,就是需要人在旁照顧提醒。隨隊的心理醫生說,受刺激後的結果,應該會好,讓大家不要逼他,他自己會慢慢恢複。不過,也沒人知道淩勵的恢複期到底是多久。
  當然,淩勵平時給人包紮個傷口看個發燒感冒不成問題,不過保險起見,他開的醫囑都會找人看一遍。說到這節,米粒兒特憋屈,本來淩勵是專家的資曆,被方楠這一鬧,降格得還不如個實習醫生,不光他一個人憋屈難受,事實上大家都難受著呢。不過淩勵本人並不在乎這些,有時,他會主動幫忙搬卸救災物質,哪裏有需要都會搭把手,就是不與人交流,自閉,靈魂上與世隔絕。
  淩勵這狀態,家人都嚇壞了,淩康、文娟和仲恒輪流過來看著他。
  “前幾天仲恒剛把伯母給換回去,再前些日子是伯父在這兒的。二嬸來過一次,呆好些天,本想再呆些日子,一來趕上冬冬考試,二來為著你們婚禮的事情。二嬸娘家媽來家,二嬸不得不回去陪著她媽。”覷著淩勵臉色,米粒兒小心翼翼,“不過二嬸有交代,等你樂意說話的時候,讓我告訴你,不要有什麽壓力,她可以接受你的任何決定。”
  任何決定?這又是什麽意思?淩勵吐掉嘴裏的牙膏沫子,對著米粒兒,目光裏有疑問。
  米粒兒解釋:“家裏人是沒明說,但是都不約而同地擔心,會不會因為方楠出事,你愧疚所致,過不去心裏的坎兒,把和二嬸的婚事作廢呢。”
  淩勵愕然,他從沒想過和簡明的婚事作廢。雖人懶洋洋情緒不高,也依舊慢悠悠語氣,但明顯是叱米粒兒:“胡咧咧什麽,婚事作廢那是不可能的,你們怎麽會這麽想?”
  “不但我們這麽想,二嬸也這麽想的。二嬸說,這幾個月房租,她還是會打到你賬上。如果你不想麵對她的話,這次賑災結束你回去直接住大哥家,她就明白了,再找其他地方搬。她讓你不用過分逼自己,說她沒關係,不要為她擔心。什麽結果都能擔得起。二嬸還說,如果你一直自閉,不願意說話也沒事,隻要你覺得那樣舒服就好,她和冬冬會照顧你。’
  唉,簡明,簡明……淩勵沉默半晌,想再撥電話給簡明,卻莫名膽怯,她一定不會原諒她了。
  他剛恢複的一點點能量,不足以支撐麵對他給簡明造成的傷害,坐在破木條凳子上,淩勵束手無策。
  “二叔,刮個胡子。”他慣用的電動剃須刀遞過來,米粒兒繼續絮叨,“二嬸對你真的太好,可疼你了,想你早點恢複,把你平時用的東西收拾一大箱子來,就為讓你舒心。在這兒照顧你幾天,事事都為你考慮周到。臨走之前,千百個不放心舍不得,把該注意的事寫了老長一張字條留給我,讓我每天照顧你洗漱,說你最愛幹淨,怕你哪天回了魂兒,照鏡子裏發現自己不是溫文爾雅的淩醫生,而是邋遢的江湖郎中……”米粒兒說著忍不住發笑。
  淩勵細細打量鏡子裏的自己,瘦了很多很多,一張臉顯得更是棱角分明,虧著他萬千寵愛於一身,事事得人照顧妥帖,看上去還真不至於淪落成邋遢的江湖郎中。問米粒:“為什麽咱倆在這兒?”
  “出事那天,唐主任看你那樣,當機立斷,換你出來。你每次心情不好,出個長差再回去,就會正常起來,所以,她作了這個決定,你替她來。但是擔心你一個人不行,所以讓我來看著你。不管怎麽說,這段日子,雖然你不太正常,可總算熬過來了……”
  算是熬過來了吧,淩勵瞅著鏡中自己,慢慢剃掉下巴上冒出來的碎胡茬。
  在這個早上,簡明心情真的是複雜透了,自淩晨接完淩勵打來的電話,她就沒再睡過,估計也是沒睡好的關係,今早孕吐的反應要更強烈些。事實上,自打淩勵出事以來,簡明就沒有一夜睡好過。而自打妊娠期以來,她哪天又不因反應強烈而憔悴虛弱?在她最需要淩勵的時刻,他因為遭遇打擊崩潰。簡明不怪他,是心疼,如果可以,他受的苦,她願以身相替。可要她命的卻是在她這段日子為他憂心如焚牽腸掛肚坐立不安以淚洗麵之後,他清醒過來給她的第一個電話竟然是問她,有沒有答應羅世哲什麽。他怎麽能這樣?
  方楠出事那天,羅世哲約她見麵,她跟淩勵提過,還是淩勵幫她安排的,借了淩康的司機、保鏢、車子,很誇張的,為保新娘子萬無一失,護她去見羅世哲。
  見到羅先生,先是聊過冬冬的情況,羅世哲告訴簡明,和蘇曼已經辦妥離婚手續。
  簡明想前夫以孩子為由見自己,大概真想說的是這一樁,很想立馬就撤,勉強應付:。好像聽說了。”
  羅世哲問:“你心裏對我是否仍有芥蒂?”
  簡明很了解眼前這個人,隱約知道他的意圖,防守嚴密,“算是沒有吧,或者說我不再糾纏往事,是因為我現在生活得很好,我對現狀滿意。”
  羅世哲將沏好的茶慢悠悠地替簡明倒滿一杯,茶煙嫋嫋,滿杯碧綠,他慢悠悠道:“聽起來,好像我沒機會了。”
  “我和阿勵已經領好證,過幾天就辦酒。”簡明咽口茶,“這你應該知道的。”淺淺噓口氣,簡明有點不耐,“世哲,我不知道你還想要什麽機會。再說,真給你了什麽機會,你就覺得前麵一路坦途風光無限了嗎?”簡明把自己包包的內容亮給羅世哲看,裏麵有個裝胰島素的冰袋,。“這是我的藥,我這輩子隨身而帶的憂慮和牽掛。它需要恒溫保存,不小心超過溫度很容易失效,所以一般放在冰箱裏。我每天出門必須記著把藥帶上,擔心萬一需要在外麵吃晚飯的話,我好及時用上。可每次在外麵耽擱太久,又會擔心冰袋裏的冰化掉,不能維持藥物需要的溫度。不過,這些累贅麻煩膽戰心驚都是小意思,容易應付,未來的我遇到的麻煩,一定大於這個,我可能會因為皮膚上一個小小的傷口導致感染,蜂窩組織發炎,一趟趟去醫院打針消炎,如果炎症難消護理不善,或者患敗血症,或者手殘腳殘,不得不截肢……”
  羅世哲不忍再聽,那個不忍很難說是替簡明不忍還是自己不忍,或者都有,要求:。簡明,別說了。”
  簡明不住口:“也可能沒多久,我的眼睛就會出大問題,不得不做手術植入人工晶體,視力下降看不清東西。如果那時我是你的妻子,我可能因為視力衰弱再也沒辦法弄好一日三餐,打掃好廚房,整理好家務。世哲,一向有輕微潔癬追求完美的你,受得了這樣的我嗎?”
  羅世哲臉上有種被人看穿的虛弱,再次拜托:“簡明,別說了。”
  簡明殘忍地繼續:假設:“即使這樣,都不是最糟的。逐漸逐漸,我的血壓、心髒、腎髒、聽力,都將會出現問題,或者我每年都必須臥病在床一段時間,需要你隨時照顧左右。你將再沒辦法全心全力投入到你的工作裏去,因為你不但要照顧妻子,還要照顧孩子,你必須圍繞家、學校、醫院這樣疲於奔命……”
  隨著簡明的訴說,羅世哲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很想告訴簡明,不,他能做到,他會幫他看著她的藥,他會照顧好她身上每個細小的傷口,保護好她的腳。他想說他不在意一日三餐的粗陋,不介意房間打掃得不仔細,也想發誓,如果有一天她纏綿病榻,他會放下事業上的進取,在家、醫院、學校之間奔波勞碌也甘之如飴。但,羅世哲講不出自己的誓言,隻是稍微想想那樣的日子,都會厭倦,竟連許願的心意都起得如此困難,不知是對自己生氣,還是對簡明的殘忍生氣,站起來,大聲吼:“別說了!”
  簡明收聲,定定地與羅世哲對視,目光毫不退縮。羅世哲狼狽又難堪,轉身,走到窗下站著。
  要下雪了,天氣陰得令人氣餒,他手撐著窗欞,也不知在想什麽。
  簡明尋思,算了吧,何必呢,非得跟他較這個真?也走到窗下,“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別往心裏去,說到底,人都自私,我不完美,卻希望別人能接受不完美的我。”
  羅世哲強笑,“簡明,你愈加讓我無地自容。”
  簡明緊緊鼻梁,回敬:“你也別這麽說啦,你身體健康,事業有成。而我呢,這把年紀才踏上社會,什麽都在剛起步階段的小職員,我才會無地自容。”
  她緊緊鼻子,撒嬌調皮的樣子,羅世哲一向最愛,這個人,讓他就這樣放棄?不甘相問:“你選淩勵,是因為你剛才說的難處,他都會做得比我好?”
  簡明老老實實,“目前而言,有些確實做得很好,至於未來,我也不知道。”
  “似後有什麽打算?”
  “未來啊,”簡明聳聳肩,“當然一樣過,乎平淡淡,安貧樂道囉,你知道我的,要求不高,上進心稀缺,最具家庭主婦本色,如果再有了孩子,照例處處以丈夫孩子為先。”
  “可淩勵未必會一直如此,他的才華、資曆、能力,還有背景,都不會輕易讓他自由散漫下去,一直用這樣的方式生活。”羅世哲風度翩翩,一貫看似冷靜,卻極具攻擊性與煽動性,“中國是個男權社會,女性的生存空間向來有所限製和約束,選擇工作生活兩兼顧的話,將非常辛苦,很可能吃力不討好,兩頭都顧不到。若隻顧家庭,又必將承擔與社會脫節的風險,和丈夫之間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婚姻早晚會出問題。”羅世哲語重心長,“簡明,這些你都考慮過嗎?你與我之間已有前車之鑒,你不怕重蹈覆轍嗎?”
  簡明瞪著羅世哲,口中嘖噴連聲,大搖其頭,無限感慨,也無限揶揄調侃:“羅行長今日嘴裏競冒出人話來,好難得,果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羅世哲笑,抿著嘴角,平時總繃得一個褶兒都沒有的臉上,徐徐緩緩,流露幾許暖意。他喜歡簡明這樣說話的語氣,放鬆,自然,她很久沒對他這般假以辭色了呢。於是說話方式都沒那麽正兒八經公事公辦,“好啦,給我答案。”
  簡明的答案就三個字:“我不怕。”
  “什麽意思?”
  “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不是我定的,既然無法改變,隻好順從囉。在有限的空間裏,盡量享受我的人生,擁有的時候努力珍惜,失去的時候也努力承擔。自負盈虧,舉手無悔,何懼之有?所以,我不怕。”
  羅世哲瞅著簡明的眼神中有毫不掩飾的欣賞與愛慕,深謀遠慮一句:“既然什麽都不怕,不如再嫁給我一次吧。我是冬冬的親生父親,我們一家三口理應團圓。”他手掌對著女人張開,掌心臥著兩枚舊白金戒指,那是他們的婚戒。他們鬧離婚時,簡明搬出臥室到冬冬房間睡的那個晚上,她摘下戒指,放進梳妝台的抽屜裏,羅世哲一直收著。
  想不到,在這兒被他包抄打劫啊,簡明神情安靜,恬淡。接著,搖搖頭,前夫的求婚,照例拒絕。
  羅世哲不被這樣的拒絕撼動,繼續請求:“簡明,你所擔心的那些問題,我保證,我會盡力解決。其實,和失去你後的寂寞相比,你所說的問題,並不會成為太大的問題。”
  這麽煽情的話真不像羅世哲的風格,簡明的恬淡中,多一絲笑意,還是搖頭。
  羅世哲依舊情辭懇切:“是還在為過去的事生氣?我會彌補,相信我,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簡明持續搖頭。
  “想想冬冬,”羅世哲無奈下以父之名,“他應該和生父在一起。”
  簡明還是搖頭。
  沮喪一點點地,在羅世哲向來七情不上麵的表情上暈染開來,“是不是我真差他那麽多?處處不如他?”
  簡明總算不再搖頭,給羅世哲句話:“是不是你什麽都他比強,我就得跟你一起?接受你?”
  羅世哲理所當然,“難道不該如此嗎?”
  “人是有靈魂有感情的啊,女人總不至於還像山頂洞人時期一樣,視雄性靈長類殺死獵物多少的能力來決定自己該歸屬誰吧?那也太原始了。拜托,我是人類進化幾千年後經過文明熏陶的現代人。”簡明左手青蔥玉指在羅世哲眼前彈彈,“看到沒有?婚戒,我現在是淩太太。一個文明人,不該隨便向有夫之婦求婚的。羅世哲,我搖頭的原因隻有一個,我已經不愛你了。”
  已經不愛我了,說得這麽平淡,平常,又平靜,無關痛癢,可自己心裏,卻被這幾個字牽扯得陣陣痛。聽簡明道:“我差不多要走了,約大嫂拿印好的喜貼。”羅世哲沒動彈,而是帶著點迷茫,“簡明,會忘記我嗎?”
  “嗯?”簡明未明其意。
  羅世哲眼圈微紅,避開她的目光,背對簡明,“我是說,不愛我,當然沒辦法勉強,不過,還是希望你別輕易忘掉我。”
  簡明回應:“世哲,你是冬冬的爸爸。”這就是她唯一重視的,他們現在的全部關係。
  羅世哲咬緊嘴唇,克製住那種想要抱緊她哭的衝動,拽緊兩枚舊戒指的手頎在褲兜裏,“好了,走吧,不耽誤你時間。”
  結賬出茶室,站門口的保鏢提醒:“太太,剛才淩醫生來過。”
  阿勵來過?簡明奇道:“我怎麽沒見他?”
  保鏢回話:“我也奇怪,怎麽一進去就出來了?我看他臉色精神都很差,還穿著製服,以為他有急事找你呢。”
  為何進來也沒說話就出去了?簡明看看羅世哲心思剔透,“會不會誤會了什麽?”簡明剛要說話,他接口,帶著點剛被簡明的“不愛”刺激了的挫敗之火,不介意在她麵前表現自己的小人之心,“如果他誤會了,我不會幫你解釋,是他笨,並且我很高興他用這樣的誤會方式來破壞你們之間的感情。”
  簡明被羅先生的“小人之心”鬧得哭笑不得,打發他走:“行了,保鏢會送我回去的,再見。”
  去醫院的路上,簡明想撥個電話經淩勵問怎麽回事兒,她可不相信那個誤會說,去見羅先生還事先跟他打過招呼的。這也能誤會,太扯了吧?待把手機拿出來才發現自己手機沒電了,沒辦法及時打電話給阿勵,路上不知怎麽還堵車,磨磨蹭蹭到醫院,讓保鏢司機先回公司,她上內科舊樓找淩勵,今天內科氣氛沉悶詭異,都悶頭幹活,間或有護士竊竊私語兩句,但明顯眾人神色黯然。
  唐雅妍在辦公室坐著發怔,見簡明來,目光閃爍,跟唇翕動,大概想說什麽,好半晌,卻是一個字都沒說出來,甚至連個普通的招呼都沒有。簡明直覺是出事了,心裏驚的怕,“老唐,阿勵呢?”
  唐雅妍看上去很是頭痛為難的樣子,“走了,我剛把他送走。”
  “走了?去哪兒?”
  “我應該去的災區醫療隊。”
  簡明睜大眼睛,表情不言而喻,這是為何?喃喃:“他應該馬上休婚假的,過幾天我們要辦酒,接下來還要出去蜜月旅行。”那個旅行,簡明期待至極,她都還沒機會與淩勵一起出門過。
  唐雅妍很是軟弱的,小聲:“簡明,對不起,我自己也在想,我的決定衝動極了,可我別無選擇。”
  簡明著急,“到底發生什麽事?”
  唐雅妍瞪著她,很難分析眼神裏有什麽內容,“簡明,方楠死了。”
  簡明無法置信,這麽快?什麽癌細胞擴散……隨即閉嘴,沒有哪種癌細胞是一夜之間擴散的,所以,是她最擔心害怕的那件事情發生了嗎?眼巴巴地望著唐雅妍。
  “自殺。”唐雅妍說,“從我們剛竣工裝修好的內科住院大樓頂層跳了下來,二十幾層高,當場死亡。”
  簡明如遭五雷轟頂,呆若木雞,天啊,阿勵怎麽受得了?她繼續看著唐雅妍,她還會給她什麽樣的消息?
  唐雅妍索性地鼓作氣,“老淩當時快瘋了,他應該是需要你,說要去找你,我讓人陪著去,也不知道他見著你沒。回來的時候,看上去就不像個活人,誰也不理,坐這兒讀完方楠留給他的遺書,沒說過一句話,失了魂兒似的。我從沒見過老淩這樣,也裏也沒主意了,不知道怎麽幫他才好。可我記得,他每次心情不好,都會選擇出外一段時間,出長差、請假、下鄉、援藏,反正,他每次出去再回來就又好人一個。我就覺得,這種情況下,趕緊讓他離開透口氣兒吧,就把他送上去災區醫療隊的車,讓米粒兒跟他一起去的。他走的時候,整個人傻愣愣的,誰跟他說什麽都沒聽見一樣。”
  簡明抱頭,坐在淩勵辦公桌前,像淩勵不久前一樣的動作,手蒙住臉,不說不動,聽唐雅妍講完,問:“方楠為什麽會自殺?”
  “不太清楚,她隻給老淩留了遺書,自殺前,她上來新樓找老淩,當時我和老喬還有老淩一起在新樓看裝修。老淩忙著接電話,方楠跟我們還有說有笑,把信交給老喬,請老喬幫忙轉交給老淩。我們都沒發現當時她有什麽不對勁兒的地方,隻以為她對老淩放不下,給老淩寫了封情書。如果我們知道,會勸她的。”一向堅強的唐雅妍哭了,淚順著臉頰落下來,略微發著抖描述,“沒一會兒工夫,我和老喬看到大落地窗處,她掉下去……”那是會讓唐雅妍想起來永遠恐懼的一幕,方楠著一襲紅衣,在窗外飄墜,她的臉對著落地窗玻璃,麵孔因下墜的速度而有些失真,看不到她的表情,滿頭如海藻樣的亞麻色的長發在風中飛舞。唐雅妍也像簡明一般,蒙住臉,“萬幸,老淩背對著窗戶,他沒看見。”
  簡明也不知道,沒看見會不會比看見好一點。她能想象到阿勵的心情,不幾日前,他因為方楠到家裏來耍花樣的事情對方楠發脾氣,如果那時略能體諒到方楠心裏存了棄世之念,淩勵不會對她撂狠話,會更多些遷就嗬護。隻是陷入幸福中的人,很難體察不幸的痛苦。狠話撂過了,方楠已香消玉殞,淩勵會內疚至死的。他在即將崩潰前去找過自己,聽到的多半是羅世哲向自己求婚那一段,本就萬念俱灰之時,哪堪這般刺激,不聲不響沒打擾就走,多是心情被挫敗失落到極點所致。競沒能在他脆弱時給他依靠,簡明潸然淚下,她想見淩勵。
  那天是仲恒接簡明離開醫院的,回淩家大屋,冬冬已經放學被淩康接回來,正念叨等爸爸回來一起玩。簡明先跟孩子解釋,爸爸一時半會兒回不了家,因為有緊急任務,出去幫助有需要的人,而那個地方不通手機信號。冬冬很遺憾很不甘願,悶半晌問簡明:“媽,爸不和你結婚了嗎?不是說讓我當花童嗎?”簡明卡住,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們還會有婚禮嗎?文娟在旁大聲插話:“冬冬啊,隻是延期,爸爸和媽媽肯定要結婚,過段時間你還得當花童。”聽到大伯母的保證,冬冬的興致才稍微又回來了一點。
  文娟說是這麽說,等冬冬轉移注意力跑去一邊玩,她跟老公躲書房,捧著特別設計過,剛印好的喜帖和剛取回來的,簡明和淩勵一起拍得美美的婚紗照,兩人相顧淚千行。文娟邊哭邊數落:“我真不覺得我們家到底有啥對不起方楠的,她幹嗎要這麽害我們?把阿勵毀了,她就算做了鬼,又能有多樂?我恨死她了,我真的恨死她了,我們阿勵想過點消停日子咋就這麽難?好好一人,被她糟蹋了八年還不夠嗎……”淩康則悶頭,把二爺和簡明的結婚照翻過來掉過去的看,早上二爺給他電話借車借保鏢的時候,興高采烈的,這轉眼工夫,人就傻了。
  還是簡明安慰:“先別急,說不定很快就想開了。”
  淩康特不確定,“我們就是怕他鑽牛角尖,想不明白。”
  簡明做出信心滿滿的樣子,“不會的,他那麽聰明仁義,怎麽會一直想不明白。他會回來的。”
  文娟抱住簡明,“好孩子,大嫂知道,一直沒看錯你。阿勵這樣走掉,婚禮改期,哥嫂代阿勵跟你賠不是,你別怨他,要怨就怨哥嫂沒把事情安排好。”
  本來簡明一直都還能自持,偏文娟這麽一說,她竟委屈滿腹再也撐不住,跟文娟抱頭癰哭。其實,大家都在擔心一件事,隻是都不好說破,那個婚禮,大家都不確定還會不會舉行。
  婚禮會不會舉行到底是後話,眼下的情況最要緊。米莉一邊把淩勵的現狀通知家裏,仲恒一邊請假收拾行李,趕去與二叔和米莉會合。米粒兒說淩勵還是失魂一般,對外界反應持續微弱。米粒兒也沒經過這陣仗,且不說淩勵是二叔,單是見到平素帶自己的老師變成這樣,她已經覺得好難過,何況他還是仲恒最看重在意的親人。電話裏就跟仲恒哭哭咧咧的,雖說死者為大,還是少不得怨方楠幾句。在淩家人麵前,方楠即便是死,也難得到原諒。
  晚上,淩康夫婦本欲讓簡明和孩子在家留宿,簡明沒答應。其實,這樣難熬的日子裏,明顯留在大屋,與哥嫂一起相守,時間會更容易過一點。但,對未來的無數不確定,讓她不敢放任自己。如若淩勵因對方楠歉疚而有心理壓力,大概他很難再輕鬆麵對簡明,那是簡明不願意見到的結果。可那個結果一旦出現,她最好將自己的身份放回到房客的範疇。
  深夜,簡明收拾淩勵平時出差會帶上的隨身用品,刮胡刀、衣物、便攜音響等等一大箱子。忙碌的瞬間,回頭望見客廳窗下,曾放置懶骨頭沙發的位置,忍不住,她還是走過去,坐在那塊空蕩蕩的地板上。她在想方楠,那個看上去強硬、張揚、任性、驕縱,還有幾分不可一世的人。一個女人,如此張揚驕縱,大半不是平白無故的,或許對她來說,無論多失敗,多喪氣,回過頭來,總有個溫柔敦厚、牢靠妥帖的人在她身後,嗬護她,縱容她,相信她,讚美她。很多年了,成為習慣,以為那個人,一直都會在,無論她有多壞,多過分,多蠻橫,一次次搗蛋,從高處跳下來,他總是帶著寬容寵愛,在那裏張開雙臂,將她穩穩接住,抱在懷裏。可有一天,回過頭來,那個人消失了。他如天使樣的羽翼不再為她遮風擋雨,那種感覺,無異於眼見屬於自己的那座最結實的堡壘在眼前逐漸崩潰粉碎,怎堪承受。
  因為難以承受,就應該走尋死這條路嗎?這個世界上,很多事都經不起浪費和揮霍,像水,像土地,像食物,像時間。尤其當我們知道,天大地大,地球上有泱泱之眾,願意對自己好的人屈指可數之後,更不能浪費一個人對自己的好。可是,我有好好珍惜,無論從前,還是現在。簡明熱淚盈眶,為什麽努力珍惜過,他還是離開?窗外,落雪了,這是今年的初雪。去年入冬的第一次初雪,簡明於公交車站找到衣著單薄獨自浪蕩的淩勵,一年之中,他們經曆了那麽多,始終沒有輕言放棄,才走到今天,偏偏……在很多傳奇故事中,最後總是如方楠一般活得濃墨重彩愛恨強烈的人,才值得被人眷顧深愛。如若自己不再被人眷顧,也沒有關係,她會愛自己。淚,還是從簡明眼裏落下來,可唇邊一笑,她不是不怕嗎?那,就迎頭而上吧。
  次日一早,簡明送孩子上學,想昨日一早,她把老公送出門,誰知,他竟沒回來,而且,不知還會不會回來,心情難免黯然。出小區門口,羅世哲的車停在那裏,帶著一切了然於心的表情,下車,俯身親親兒子麵孔,很久沒享用過兒子一早醒來的蘋果臉了,好甜美。站直後,給簡明一個笑容,還是入冬後慣有裝扮,半新不舊黑西褲,薑黃色的棉襖,白淨膚色黑頭發,給簡明和冬冬開車門,手擋在車門框上,等著簡明和冬冬上車,”我們一起送冬冬吧?”
  簡明覺得,就算羅世哲在獻殷勤,也顯得太急了點,客氣拒絕:“家裏還有事,麻煩你跑一趟吧。”跟冬冬說,“今天讓親爸送你?”
  冬冬還未及回答,半路殺出大伯父大伯母,淩康車窗打開,冬冬最愛的那隻貴賓犬從車窗裏探出頭,衝小主人熱情汪汪,冬冬咯咯樂出聲,跟親爸請求:“我坐大伯父車去上學行嗎?”
  羅世哲不好說不行,冬冬上車,文娟下車,抱著一泡沫箱子,對簡明獻寶:“瞧,剛運到的新鮮石斑,我和你哥一大早去買的。”
  簡明忙接箱子,心疼,“你和大哥這是起了多大早啊。”
  羅世哲隻能開車走人,就算淩勵不在,他也沒機會,這是淩康和文娟的態度,他們和簡明才是一家人,有共同的喜好、習慣,和共同經曆的現在,牢不可破,無堅不摧。
  仲恒已經啟程去追二叔,傳回消息,二叔狀況依舊,無進步。將家裏安排好,冬冬托付給淩康夫婦看顧,簡明拎著兩大箱行李,大多淩勵所用之物,去看望淩勵。亂糟糟的災區,簡明見到淩勵,胡子拉碴,滿眼紅絲,跟米莉一起給一個傷患洗傷口,看上去好人一個,技術手段嫻熟,就是話少點,雖和病人缺少交流溝通,好在米粒在旁提點。盡管淩勵醫囑開得極為仔細,但他精神狀態有異,所以醫囑還是請帶隊專家看過才算數。
  對簡明的到來,淩勵一樣毫無反應,當她陌生人一般,看都不多看一眼。簡明來之前,雖得仲恒、米粒兒叮囑過,對此也有心理準備,可真活生生麵對,還是難以承受,也就表麵平靜,心卻碎成一片片的了。
  所有往事都還曆曆在目,內分泌科的樓梯上,他把低血糖的她拉起來,將她一隻手掌搭在他臂上,扶她慢行,仿佛她金枝玉葉貴如尊爵。他曾為了見她一麵,每天不知多少次,路過她的病房。他為了找到刻意失蹤的她,想盡辦法從不放棄,在被她拒絕時也從未退縮。他們曾在病房裏的狹窄浴室裏相擁而泣;他曾為她夜裏獨自去便利店買油鹽醬醋而傻傻地計算,那段距離要走多少步;他們曾親密無間,靈欲合一,默契十足。本來以為,他們可以相知相守,走到最後……簡明知道,她應該理智一點,活人仍可呼吸空氣,享受陽光,愛與被愛,不應與死人爭寵吃醋。可每當站在淩勵麵前,對著他茫然冷淡麻木陌生的表情,簡明都會想:方楠,你贏,你把那個溫暖仁愛純淨美好的淩勵帶去你的地獄了。
  在災區陪著淩勵的那幾天,其實也都沒閑著,簡明主動負擔起義工的工作,並以淩勵家屬的身份,向醫療隊的領隊和醫生道歉,按理說,來這裏,應該是幫人,可淩勵的狀況明顯還需要 被幫助,簡明鞠躬:“對不起,給大家添麻煩了。”
  好在這裏很多醫生曾經不止一次跟淩勵共同援藏和支援災區,也一個勁兒說:“不要客氣,雖說老唐這次方式極端了點,但她是對的,讓老淩出來一段時間,對他有好處。再說老淩專業技能還在,並沒給我們添什麽麻煩,他多乖啊。哈哈,不要有負擔,老唐跟我們打過招呼了,他的事情我們也了解。老淩是個重情義的人,一時想不開,你也要堅強……”
  簡明是想堅強點,在災區多呆幾天,但她明顯感覺自己體力不行,胃口差得厲害,頭暈,想吐。雖說身處醫療隊中,可簡明覺得她不應該占用和浪費這裏的醫療資源,比她更需要醫生的人很多,要做檢查,也應該先回家。再說,原來和爸媽說好他們來參加婚禮,現在婚禮無法如期舉行,總得回去知會他們一聲。走之前,她把需要交代的事情一件件細細地列在紙上,交代給米粒兒,把米粒兒都弄哭了,一邊答應都記下了,一邊說:“二嬸,你真好。”
  簡明走的那天早上,照例幫淩勵洗臉刷牙刮胡子,軟軟的聲音哄他:“來,漱口水,吐出來……”這個時候的淩勵總是顯得很聽話,會配合她,也僅限於此,其餘照舊不給她回應。簡明理智上清楚,她應該多給淩勵一點時間,可感情上,她渴望的隻有一件事,想他用溫潤的目光看著她,無須多說一句,緊緊抱她在懷裏。但,沒有,一直沒有。
  人向往陽光,是一種本能,就如螻蟻掙紮偷生,是一種本能一樣,會不由自主,等待著陽光照耀在身上時引發的光合作用,心情因此而愉悅,欣慰。
  簡明回家,放下自己的一件小行李,先趕著去找的人是唐雅妍,說了一下自己的情況,非常不舒服,但血糖測試都正常,甚至,因為吃得太少,她現在血糖還略偏低,不得不稍調整了胰島素的用量。之所以如此,會不會有其他並發症呢?是身體其他方麵出了問題?心髒?血壓?腎髒?
  誰知唐雅妍最先問的是:“你上次例假是哪一天?”
  簡明很快說出日期。
  唐雅妍又問:“每個月時間應該是準的吧?”循循善誘並提醒簡明,“上次你來體檢,做過婦科檢查,老淩因為你例假不準的問題,谘詢過婦科醫生,還給你拿過藥,買過補品。後來我們都有聽他提過,你例假最近幾個月挺準的,而且,身體狀況不錯,血壓血糖都正常,他覺著要個孩子應該不成問題了。而且你們飲食和生活作息上都比較注意,除了一點點淡啤酒,老淩幾乎煙酒不沾……”
  簡明再沒聲音,她終於意識到,她例假超過好長時間沒來了,因為方楠的事情,還有房子重新裝修的事情,她幾乎忘了自己的生理問題。所以,她是懷孕了嗎?在這個時間?老天在跟她開玩笑嗎?唐雅妍溫柔照應:“來,簡明,我帶你去婦科。”
  檢查結果不出唐雅妍意料,確實,簡明懷孕了,B超檢查也顯示,簡明肚子裏有一個生命,發育良好,一切正常。然後簡明又被帶回內科,她需要調整食量多吃一點蛋白質,所以藥物用量也應該有小調整。唐雅妍替淩勵高興,“盼了這麽久,總算盼到了。”簡明悲喜交集,有了淩勵的孩子她開心不已,可明擺著,目前,孩子的父親不在身邊,她為孩子第一次孕吐的時候,淩勵不會在旁嗬護安慰。這與他們當初的設想相距甚遠,淩勵曾信誓旦旦,簡明孕期,他一定不離左右,他們一起見證這個孩子的每一步成長。
  簡明的沉默,讓唐雅妍分外不放心,麵色凝重,“簡明,你不會打掉這個孩子吧?”
  簡明笑了,“當然不會。”輕聲,“就算阿勵不耍,我也會要的。”
  “阿勵怎麽可能會不要?”唐雅妍向著阿勵的一片心,堪比淩康和文娟,可著勁兒給淩勵說話,“你別瞎想,他現在就是鑽個牛角尖,那也是他遇到的這事兒太過糟心。你跟他相處這麽久,總該知道他的那點毛病,牽扯到什麽生命、理想、公理、正義這些,那不是一般的較真。方楠這麽個鬧法,真是一刀紮上他軟肋,要了他的命。給他點時間,別怨他。他肯定會回來和你辦酒行禮,盡心盡力照顧你和孩子。”
  說實在的,就這番話,簡明感激唐雅妍,目透淚光,那麽的不確定不自信,“真的嗎?”
  “真的,真的。”唐雅妍拍拍簡明的手,“你看你,別難過,孕婦得保持心情愉快,你生過一個了,冬冬被你帶得那麽好,這不用我多說。喏,你坐會兒,我給你倒杯熱水來。”
  接過唐雅妍遞來的溫水,簡明道:“能幫我個忙嗎?”
  “什麽?”
  “別告訴米粒兒我懷孕的事情,我不想在這節骨眼兒上,讓家裏人還為我多操心,拜托。”簡明清楚,隻要米粒兒不知道,家裏其他人目前就不會知道。
  唐雅妍體貼,“好的,我幫你。”
  “謝謝。”簡明站起來,“我還有事,去車站接我媽,先走了。”
  唐雅妍送她,“你媽過來了?”
  “是啊,婚禮取消,她不放心……”
  既已懷孕,簡明再不便前去災區看望淩勵,托詞是因為母親來看望她之故才不能前去,銷假回去上班,安心養胎。
  不久,冬冬放假。周末,來看望冬冬的羅世哲兄妹告知簡明,想接冬冬一起回去南方過年,要春節後才回來。知道簡媽在簡明這兒,羅世哲兄妹又特別帶點水果、煙酒之類,哄得簡媽很是高興。羅世哲表示有話跟簡明細談,大家識趣,都回房,客廳留給羅世哲和簡明。
  清場完,羅世哲看著簡明,“我調職回家了,過完年,世華會將冬冬送回來,我留在那邊工作。大概,會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辦法來看冬冬。”
  這個消息令簡明太過意外,“調職回家鄉?你不是說過習慣這邊的工作氛圍嗎?怎麽想到調職回家鄉呢?”
  羅世哲略沉吟,道:“主要是我開始重新看待一個家庭存在的意義,和其中隱藏的力量。”見簡明不明其意,他解釋,“不瞞你說,看到淩康一家人在遇到問題時的態度和表現,會有些感觸,一家人守望相助互相關照的感覺,真好。我離開家鄉很多年,也想離家裏人近點,好有個照應,發生什麽事情,不用一個人背得那麽辛苦。”羅世哲噓口氣,表情倦怠,意興闌珊,“簡明,我累了。”他在向她呼救,雖然現在來說,他的呼救顯得那樣徒勞,可他隻肯在她麵前表現出軟弱。
  在簡明來說,這是她第二次聽到羅世哲跟她說“我累了”,上一次,是他們離婚前,他告訴她,他要棄她這隻破船上岸,搭一架殲-20飛速前進,如今……簡明隻能說:“升職總是好事.你未來定會一路坦途。”她目光落在他手上,有一小塊傷口,應該是燙到,起了水泡,水泡又破了,有輕微感染,問:“手怎麽了?”
  “哦,煮餃子燙到的。”
  “我幫你拿點碘酒來處理一下。”簡明去廚房一會兒再回來,手上多個小藥箱,用碘酒幫羅世哲擦傷口,隨口說,“自己包的餃子?芹菜豬肉餡的?”
  “嗯,芹菜餡,自己包的。”羅世哲瞅著簡明,心裏有一絲絲甜蜜,她還記得他愛吃什麽餡的餃子,但更多的是痛苦酸楚,知道她隻是不想費力找話題和自己聊,才做這些事。可就算是這樣,她對他隻是這一點點虛妄的關懷,他卻感受到實在的滿足。用這瞬間的滿足,給他們之間做徹底的結束,“我想起以前你給我包的,我最喜歡的芹菜餡餃子,就自己試著包一次。還以為自己弄得像模像樣很成功,誰知餃子下鍋裏,不知為什麽全散了,竟沒一個完整的撈起來,我對著那鍋餃子想,天意吧,可能我們真的緣盡了。”
  “謝謝你對我這麽好,不過,人嘛,有聚有散,你不用想太多。”簡明在箱子裏翻創可貼,找那種透明防水的出來,想給羅世哲貼上,誰知羅世哲在各色創可貼裏找了款粉紅色小豬卡通圖案的,自己貼到傷口上。從前,她還幼稚他嚴肅,她總愛用這種花裏胡哨的創口貼,包紮他手上微不足道的傷口,他雖賺難看,但也總依她。後來他慢慢往上爬,身份日隆,她沒變,他卻覺得那花裏胡哨的創可貼貼在手上,越來越不成體統了,當她麵是依著她,轉頭就撕掉。如今……該走了,羅世哲也站起來,再也找不到理由在這裏與她“相聚”,嘴裏喚簡明的名字,語音柔軟,纏綿,“簡明……簡明,再見。”心裏再多的眷念沉重、愛意與呐喊,也隻能自個兒消化,一個人即使聰明一輩子,但隻要笨一次,這一輩可能就完了。羅世哲想,就像我。
  淩勵清醒後來過電話的這個周末早上,簡明心事滿腹,弄好早餐,察看一遍揣口袋裏的手機,淩勵再沒來過電話,簡明因此萬分沮喪。瞅瞅時間也差不多了,擀好的麵條攤妥,麵板收了,熬好的鹵子在爐子上熱著,正想叫媽起床吃飯,手機響。簡明以為又是淩勵,慌不迭拿起來一看,是淩康夫婦,接聽。敢情仲恒已見到結束失魂狀態的二叔,和二叔一起,跟淩康夫婦報過平安,淩康夫婦激動興奮啊,說阿勵不恢複的話,他們心裏也沒底兒,不好隨便來見簡媽,再說確實輪著跑去看阿勵,騰不出空兒。現在淩勵恢複,他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來見長輩,已經拖了那麽長時間了,不好再拖。簡明忙打電話給老爸,要簡爸搭車走高速趕來。
  午飯前.淩康哥嫂收拾得四眼齊全來看望簡家二老,進門以心輩之禮相見,滿口道歉,送上幾色禮物,貴重的酒和參茸,一尊金佛,還給簡媽一隻很值個價的名牌包包。淩康夫婦都是健談之人,再說本對簡家二老存了幾分歉疚之意,自然曲意奉承,隻為討親家開心。
  而簡爸亦是老江湖,場麵上一向周到,帶了些大城市不多見的家鄉特產來給淩勵哥嫂,文娟一直愛這些土特產,分外歡欣。出去吃飯,地點選在向來接待大人物,有曆史有來頭,很難訂到位置的名飯莊,是簡明爸媽最渴望的名車接送,出入高檔場所,所見之人,非無名白丁,所用之物,也俱精致講究。這一餐,且不說菜色酒水如何,單氣氛,已融洽到無以複加,high到爆棚。
  淩康和簡爸還是頗有共同語言的,那來自男人對名利和事業上追求的本能,使他們談得很投契。淩康很了解簡爸之前事業上的某種成就,也認為這樣有經驗、有資曆的老工程師少見,他新接洽的一個涉外工程非常需要簡爸這樣的人,邀請簡爸過來幫他的忙,絕非作假和客套,實心實意的,“叔啊,過來幫我,還年輕,現在退休太早了,看你身體還不錯,再幹幾年完全沒問題。”接著薪水待遇方麵一講,簡爸摟著老伴,那個親昵溫柔,“老婆子,咱們姑娘終身有靠囉。”跟文娟淩康舉杯,熱淚盈眶,“我就這麽一個女兒,交給你們了。”
  簡明父母這番拳拳愛女之心,也把淩康文娟感動得不行,一樣熱淚盈眶,保證,我們一定好好待簡明,待她跟自家人一樣。文娟和淩康接下來誇獎簡明,厚道仁義,他們非常喜歡也非常信任,舉杯回敬簡家二老,謝謝他們把女兒教得這麽好。這一餐飯,觥籌交錯,互有應答,話題不斷,絕無冷場,無論簡明父母還是淩康夫婦,都滿意得不行。
  飯後本來淩康夫婦要留簡明爸媽多住幾天,簡明父母婉拒,畢竟春節,簡明和淩勵也得回娘家看看,家裏要打掃衛生要辦年貨,忙著呢,等下次吧。簡明要求,看能不能讓人送爸媽回家。簡明發話,文娟淩康無不應之理,容不得簡爸再有什麽異議,一輛奔馳等在樓下,簡媽收拾行李上車了。簡爸臨走前,給簡明留下一張銀行卡,裏麵是簡明的八十萬,老頭喝得有點高,大著舌頭交代:“好好存著,以後遇到什麽事兒,也有錢傍身……”
  八十萬,最困難的時候,沒能救簡明的急,如今,在她不需要的時候,來為她錦上添花……而阿勵,在她活得最無力最無助的時刻,成為她最有力的支撐,承擔她全部的失意和重量。而她卻在他信念崩潰的時刻,沒能給他溫暖的懷抱,給他庇佑,讓他放心哭泣,放任他以現在這樣的方式去逃避,才得以喘息。在阿勵失望沮喪的時刻,她想得更多的還是自己,能過下去嗎?會離婚嗎?他好容易恢複回來,給她電話,她的回複竟然隻是:“你去死吧。”簡明覺得,自己真是太無恥了。
  送走父母,和淩康夫婦一起再回家裏,聽著淩康夫婦一路讚自己父母的好,簡明隻是笑,她胃裏非常難受,那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孕吐反應又來找她麻煩了。午飯時候,大家都知道她很愛吃魚,於是,餐桌上的美味清蒸魚和豪華刺身拚盤中的金槍魚片,大多被添到她碟子裏。曾經最愛吃魚的簡明,現在大老遠聞見魚味都吐得七葷八素,可她又不想讓大家看出她有孕,隻好硬忍著都吞下去。硬吞下去的,總是不會服帖,簡明進屋來不及招呼淩康夫婦,先衝進洗手間一頓狠吐。本以為吐完就沒事了,無非是中午生魚片吃多了的關係,誰知吐完沒多久又進去吐。尋思這該消停了吧?結果剛坐下喝兩口熱水,惡心勁兒來了又去吐。簡明直吐得黃疸水都出來,臉色煞白,連嘴唇上的血色盡皆褪去,渾身虛軟無力,一額冷汗,暈得不行。淩康夫妻擔心,忙把簡明送去醫院,結果去醫院這一路,簡明捧著塑料袋,依然在嘔,不得不打電話找唐雅妍救命。
  車至醫院,淩康夫婦扶著簡明下來,唐雅妍已經等在門口,輪床伺候,人被送進急診,招呼婦科的人下來會診,淩康夫婦這才知道,喲,簡明有了。簡明倒也無大礙,妊娠反應嚴重多半也是思想負擔重,而且沒休息好。她和淩勵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問過診,藥開上,被送進婦科病房。淩康夫婦小心翼翼,再不敢掉以輕心,拉著婦科主治醫生和唐雅妍在走廊上說話,問長問短,緊張得不得了。簡明躺在床上休息,終於穩定下來,隻覺疲累欲死,她應該在藥效的作用下,狠狠睡一覺,不過,這都下午了,阿勵還是沒再來電話,簡明惦念他,非常,非常,非常……她拔通淩勵的手機,“阿勵。”
  那總是溫潤醇厚的,令簡明倍覺安心的聲音,帶著迫切渴望,“簡明。”
  簡明側身躺好,“阿勵,對不起,早上不該跟你發脾氣。”
  淩勵鼻音濃重,“別這麽說,是我對不起你,沒舉行婚禮,還丟下你一個,你恨我了沒有?”
  簡明坦白:“有一點點。”不太放心,“阿勵,那你呢?怎麽就不再給我電話了呢?生我氣了吧?你需要我的時候,我沒安慰你;你剛好起來給我電話,我卻凶你。”
  淩勵溫柔,“我沒有生你氣,役再給你電話,是因為很忙,大家都為我高興,來跟我打招呼。再說,我怕你恨我,沒勇氣再打給你。”頓了頓又說,“上次,去找你,看到羅世哲跟你求婚,拿著舊戒指,我忽然覺得自己特差勁,特沒用,很害怕失去你……”淩勵的鼻音變成哭泣。
  “阿勵,你別怕,別哭,還有我呢,我在這兒,你不是一個人。我知道你的感受,我都知道,因為,我和你一樣。”簡明跟淩勵念叨起他曾經跟她說過的話,一字一淚,“我們都趕上了這個商業大爆炸的年代,全民皆商,人皆言利,而你我,確是永遠變不成商人的那種人。在這個年代,沒有商業頭腦,無異於手無寸鐵,任人宰割。阿勵,沒用的人,不止是你,還有我,我們都不夠狠,沒手段,做不出喪心病狂的勾當,硬不下心腸幹太混蛋的事兒。我想,這是咱倆的命吧,命定的,我們就該不分彼此。”
  天涯海角的某個地點,淩勵不可遏製的哭聲透過通話網絡,傳給簡明,簡明亦是滿臉的淚水縱橫,堅持著對淩勵的告白:“阿勵,你的話,我都記著呢。你說過人生中那點甜味,就像刀刃上的蜜,蜜舔完了,就是刀,接著舔,就隻剩下痛。阿勵,因嚐過那一點點甜,便忘乎所以,不計結果與成本,舔著刀口的人,是我,是你。不要哭,還有我在這裏,即使我們不是夫妻,不是朋友,即使我們從沒見過麵,但在這個世界上,你執著的那個角落,我一定在那裏。隻要你願意,阿勵,我會一直守著你,一直,一直,一直。如果你不能揚眉吐氣,灰頭土臉咱倆作伴,如果逃不掉窩囊,苟且偷生咱倆一起。你快樂,咱們都快樂;你差勁,我一樣差勁;你崩潰,我為你支撐,幫你重建。阿勵,我真的很愛你……”
  淩勵聲淚俱下,嗚咽:“簡明,簡明……”
  簡明啜泣著答應:“我在這兒,阿勵,我想抱抱你……”耳邊,傳來淩勵更凶猛的哭聲,簡明的淚也更多地掉下來,她咬住下唇,壓抑住哭泣。
  淩康夫婦進屋,看到的就是側身躺病床上,哭成一團的弟媳婦,驚異,“簡明啊,你咋了?”
  簡明搖頭,哭得一句話都說不出。
  文娟看到簡明耳邊貼著的手機,拿過來看看屏幕上顯示的來電對象,知是她家二爺,聽到對方一樣是哭得亂無章法,一塌糊塗,眼圈也通紅,卻能克製,“阿勵,別哭了,我跟你說,簡明懷孕了,因為擔心你,又怕給我和你哥添負擔,啥都沒提,瞞著咱們。這都懷孕八周了,心裏惦著你,吃不好,睡不好,人瘦一大圈,所以妊娠反應重得厲害,身邊沒人照顧真不行。阿勵啊,聽大嫂一句話,可別再犯糊塗,過世的人,我們放過她;活著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接著,手機又到淩康手裏.淩康還是聲如洪鍾,沉著有力:“臭小子,有哥在,你別擔心,我們肯定會照顧好簡明,等你回來。春節,婚禮咱們還得辦。唉,你沒看你們的婚紗照,拍得可好了。嗯,嗯,給簡明買青檸檬啊……”淩康給文娟一個眼色,意思老二好了,知道關心媳婦了,嘴裏不住連聲答應,“有有,這方麵你放心,找老唐?找了找了,簡明一開始就找了,你跟老唐聯係,她說每次孕檢,都賠簡明去做,簡明的情況她最清楚……”
  簡明這次住了兩天院,覺得很不好意思,想不到還是因為妊娠反應而住院的。雖說淩康夫婦囑她好好休養,她現在的首要任務就是養胎,不過既然到了醫院,淩勵的地盤,尤其淩勵又不在,總是會有其他事情找上她。因為內科要往新大樓搬,連帶辦公設備都是新的,所以淩勵那張沉重的辦公桌整個搬過去,得把裏麵的東西掏出來。唐雅妍電話請示過已經恢複精神的淩勵,淩勵說反正簡明在醫院,他的事情,找簡明幫忙處理,並告訴簡明他辦公桌抽屜的備用鑰匙放哪裏。於是養胎中的簡明趕去內科,幫淩勵收拾辦公桌的諸般用品。打開大抽屜的瞬間,她發現方楠給淩勵留下的遺書。遺書沒有放好,紙張隨意散落,簡明看了,倒不是好奇,而是她必須要了解,到底什麽事情讓淩勵看完遺書後,情緒崩潰。
  其實,沒啥更大的驚人之處,閱讀過程,簡明很冷靜。除了在抽屜裏發現遺書,簡明還發現一枚眼熟的婚戒,就是淩勵曾經戴在手上想等著和前妻結婚紀念日過了再摘下的那枚。原來,淩勵摘下後,隨手丟在抽屜後。
  這天,簡明仔仔細細地將淩勵抽屜裏的各種書籍資料和雜物,幫他搬到新辦公桌裏。按照他原來擺放的位置安置妥當。不過,方楠的遺書和阿勵的婚戒,她會把這兩件東西帶回家藏好。該留存的紀念品,就留著吧,那也是人生中經曆過的痕跡,不過,倒無須時刻麵對,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出院後,簡明拗不過淩康夫婦,到他家大屋小住幾日安心養胎,過那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備受嗬護的日子。正好仲恒從災區飛回來,詳細講過二叔在那邊的情況。說二叔因為知道自己之前給隊友添了不少麻煩,所以現在開始,已經加倍努力,心無旁騖地投入工作。當然,心情上是不可能一下子就恢複到當初的樣子,可大家都相信,隨著時間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
  終於一切塵埃落定,就等淩勵回家。 淩康夫婦有天叫簡明進書房,與其商量,希望簡明能權淩勵接受淩文集團公司的部分股份,還有,問簡明和淩勵有沒有意向換個房子住,無論別墅還是複式房任選。淩康公司新近在建的樓盤格局合理,地段也好,周圍學校商肆齊全,他想給淩勵留套210平方米的複式樓,問簡明意下如何。
  簡明惶惑:“這我可做不了主,等阿勵回來再說。”
  文娟直言:“知道你一個人做不了主,把你叫來,是想你能先接受然後讓你去勸阿勵接受。”文娟特別提到:“從前方楠的表現,我們是不能將股權放在她手裏的,我們沒辦法相信她。可這部分股權,本來就屬於阿勵,我們也不能一直拿在手裏。之前那些年的股利分紅,我們也都給阿勵存著呢。簡明啊,你得體諒哥嫂的左右為難,現在好了,我們一家子和和睦睦的,這才像個家嘛……”
  雖然文娟如此道,簡明還是堅持,等阿勵回來再商量。多少是唏噓的,現在擺在她麵前的一切,是方楠夢寐以求,多年來不肯放過的東西。簡明對此,隻有感歎。欲望當然是無敵的,霸道而強悍,讓人沉淪乃至毀滅可希望總是生機盎然帶著穿透歲月的力量,不強悍,卻曆久彌新。方楠的欲望始終未曾敵過阿勵給予的希望,所以,簡明最終應該珍惜與尊重的,還是阿勵。
  在淩勵沒回來之前,簡明再幫他做的一件事情,是去送唐雅妍。因為災區的需要,淩勵歸期受阻,沒辦法及時趕回來,照例由簡明相代。唐雅妍在機場還跟家裏人念叨,“這虧著老淩替我去了,要不我也趕不回來呢。”
  然後唐雅妍那敦厚穩重的老公特別交代簡明:“代我問候老淩,這些年,謝謝他沒少照顧我們雅妍。”
  簡明忙道:“其實我也很想這麽說,”她握住唐雅妍一隻手,“謝謝你這些年為阿勵擔待,顧他周全。”
  簡明忙道:“其實我也很想這麽說,”她握住唐雅妍一隻手,“謝謝你這些年為阿勵擔待顧他周全。”
  唐雅妍眼圈微紅,“你不怪我自作主張把他送走就好。”
  簡明開玩笑:“怎麽會怪你?反正沒下次了。”
  大家都笑,笑著笑著,唐雅妍的眼淚還是掉下來,哭,“我真的不想走,去那樣鬼子破地兒幹嗎?我誰都不認識……”
  唉,大家最怕這個,幾個醫院相熟的同事,像老喬他們,一起糗她:“你咋這麽煩人呢?都說好你不哭,我們才來送你的,現在你過河拆橋啊咋的……”
  就這麽,有哭有笑地把老唐送走了。內分泌科,接替老唐位置的是老楊,假以時日,應該能和淩勵配合好,保持原有的工作氣氛。不過,簡明仍覺可惜,雖然有時對淩勵和唐雅妍在工作中表現出來的默契略覺吃味,但還是會喜歡他們把科室經營像“夫妻店”一樣的溫馨。想起來,人生中的很多擁有都是這樣,以為一直會有,但走著走著,不知哪一天,就失散了。
  淩勵從災區回來那天,早上時間,下車前和戰友誠摯道謝,雖然這次任務的前半段他表現槽糕,好在後半段又努力工作,稍微補償。回家迫不及待開門進屋,屋子裏外收拾得簡單、明亮,都是簡明的味道,令人倍覺溫暖欣慰。簡明不在家,像是如昨天電話裏說的那樣,去做孕檢了,本來說好,做完孕檢在家等淩勵的,不過因為淩勵一行人歸心似箭,那車在路上跑得就快一點,他比預定時間早到。
  既然簡明不在,淩勵決定去醫院找,也沒打電話給簡明,想給她一個驚喜,鎖上家門的一刻,有種塵埃落定的輕鬆。他總算回來了,世事難料,誰曾想上次在這扇門前告別簡明去上班,再回來,已隔這麽久時間,不,似隔了滄海桑田,再回轉,倒前生未了,今生再見一般。
  開車去醫院,車窗外,近午時分的冬日陽光,明媚璀璨。春節將至,街上到處擁擠著歸家的遊子和置辦年貨的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空氣裏彌漫著炮仗、糖果的甜香,南北幹貨的味道,年味十足。淩勵還記得離開那天,內科樓外的天空如何的陰靄密布,他的遭遇令他何等撕心裂肺,如今,似都已被這煙火紅塵覆滅。路上他買了一束花,到醫院去婦科之前,新內科大樓下麵,那讓他生無數噩夢的地方,拜祭方楠。想不到的是,那塊地方已經熱鬧得不適合拜祭,曾經 染過鮮血的空地,豎起一座玻璃屋小賣部,屋子周圍遍植花樹。小小便利店剛開業,爆竹劈啪響亮,炸得滿地花瓣般碎屑,年輕的店員在派優惠酬賓的宣傳單,嗓門清脆,幹勁衝天。淩勵愣好一會兒,失笑,自身的悲哀喜怒,與這個世界相比,不過恒河沙數中極為微不足道的一粒,此地終究不是永遠存著一攤鮮血,等著他來祭拜啊。
  他蹲下身,將花束放在較少人行走的路邊,跟方楠說,謝謝你如此愛我,但是對不起,人向往陽光,是一種本能,就如螻蟻掙紮偷生,是一種本能一樣,會不由自主,等待著陽光照耀在身上時引發的光合作用,心情因此而愉悅、欣慰。方楠啊,人生如四季,自有枯榮,你的離去,始終不會成為我的永恒,而你所期望的,讓我記住你的方式,也不見得是有力量的事情。對不起,我會好好生活,慢慢將你忘記,善待和珍惜我的家庭。方楠,再見。
  在拐去婦產科,有相熟的醫生與淩勵招呼:“回來了?”
  淩勵神采奕奕,俱含笑回應:“哎,回來了。”依然是挺拔沉穩、溫柔敦厚的淩醫生。不過沒找到簡明,婦科大夫熱情告知:“米粒兒來電話,說你們已經回來,簡明就趕緊回去了,剛走,你現在還追得上。”
  剛走哦,淩勵忙抬腳追,跑出去兩步又回來,“那個,檢查結果怎麽樣?”聽到“正常”兩個字.才算放心,忙三迭四地趕著去追簡明。
  淩勵是一路走一路打簡明手機,結果人姑娘也不知忙活啥呢,總占線,好容易打通了,人姑娘又不接聽。好在淩勵追出醫院大門,總算見到簡明身影,大概攔到的的士總搶不過人家,簡明放棄,腳步匆匆去搭公交車。淩勵追著老婆在後麵喊,可是他的聲音功率比不上街邊店鋪裏播放的韓劇聲音強大,生生被淹沒了。隻好繼續打手機,簡明倒是接聽,聲音裏透著興奮,“阿勵,在家嗎?”
  淩勵沒答老婆,先埋怨:“你傻乎乎趕什麽趕啊!哪個孕婦走路用你那速度的?”在他看來,讓簡明慢慢走是必要的,但他媳婦迷糊起來的時候很夠人喝一壺。
  簡明還沒意識到淩勵跟在她身後,照舊趕得超光速,熱情浪漫,小女孩兒似的,“我著急回家看你啊。剛剛打電話給你,你電話一直占線,你還敢還埋怨我?我以為你一回來就應該撥給我嘛。”她終於趕上公交車,在淩勵差點就抓到她的一刻衝上去了。
  “我是撥給你,可你的也一直占線啊,你說你就不能好好在那兒等著讓我來找你嗎?,,淩勵氣得,公交車上人那麽多,再給擠著,跟著簡明後麵也上公交車,語氣不善,“我就在你身後呢,你就不能慢點嗎?”
  簡明上車還勇猛無敵地往車尾處擠,一時分心,沒聽清淩勵說啥,問:“你說什麽?再講一遍。”
  淩勵更氣,這車上擠得跟沙丁魚罐頭似的,都快挪不動步了,語氣也就更差,吼著:“我在你身後!”這要是不趕時間,好人一個,擠擠公交車算了,現在這算怎麽回事吧!對著手機和簡明就在眼前,卻被擠成咫尺天涯的背影,再怒一句:“你一孕婦擠啥公交車,湊哪門子熱鬧?”
  簡明終於回頭,人堆裏笑靨如花,美如溫玉,喚:“阿勵。”覷著老公滿臉擔憂加焦慮,道歉“對不起,下次不敢了。”就又想擠回他身邊來,淩勵忙喊:“別過來,我過去。”可他隻擠過一點點位置,就被困住再也無法移動。他和簡明之間豎著一對癡男怨女,不知為啥在爭執,女孩子哭起來,倒沒多大聲,就是嗚嗚咽咽一把鼻涕一把淚,那男孩子跟女生先還爭兩句,再就勸女孩子別哭,跟著見女孩子哭得賊慘,自己也眼淚汪汪的。簡明和淩勵都不好意思讓這兩位挪出點位置給他們相聚,隻好簡單溝通,下站他們都下。
  這輛慢悠悠的公交車到站,簡明離車門位置近,先下去,等淩勵好容易擠到門口,門啪地無情關上,車就發動開走,淩勵站車門那兒,慌忙喊:“讓我下去讓我下去。”眼見簡明因為沒等到他下來,與他隔門相望,跟著車跑,拚命叫:“阿勵阿勵。”她穿著那件半舊米白色棉衣外套,一頭黑發,紮成馬尾束在腦後。她的一切,眼熟得讓他心安,她跟著車跑的眼神和表情,又讓他心裏針紮般難受,更大聲,在人滿為患的車尾喊:“幫幫忙,給我喊一聲讓司機停車,我老婆懷孕了.我沒下去不放心……”一車的人幫淩勵喊,“停車停車,大肚婆腿腳麻利,把老公扔車上了。”
  終於,車停下,淩勵跳下去。簡明本跟著車跑,車猛刹住,她重心不穩,一跤摔倒,淩勵嚇得心提溜到嗓子眼,一把扶起簡明,“怎麽樣,你沒事吧?”簡明衣褲上都是雪化後的泥水,狼狽不堪。淩勵彎腰揉她膝蓋,“痛不痛?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掏紙巾擦簡明被弄髒的掌心,檢查看有無破皮,嘴裏純淩勵式的埋怨,“跟著車跑什麽嘛!我下去一定會找你的啊。”
  簡明每被淩勵問一句痛不痛,怎麽樣,都會純簡明式樣的,瞪著大眼睛,乖乖樣子,搖頭,表示沒傷到,沒有不舒服。她很好,因為激動和跑了幾步,微微氣促,喘籲籲的,在淩勵停下的空當,道:“謝謝你,謝謝你把七零八落的我從泥地裏撿起來。”
  淩勵停下他的嘮叨,依舊那種像對待小女孩的姿態,稍俯下點身子,雙手扶住她肩,視線與簡明保持平行,“打算怎麽謝?”
  “你說怎麽謝就怎麽謝唄。”
  “那,你用一輩子謝我吧。”
  簡明撅著嘴,甜甜的,“嗯,那你得答應一輩子對我好。”
  “成交。”慶祝成交的方式,是淩勵湊近簡明,輕輕啄一下她冰涼的紅唇,有一種意念,想用自己的溫度,暖熱她,聽那小嘴裏嘟囔句:“這樣就成交,好像確實很不會做生意的樣子哦。”淩勵笑,“是啊,認命吧。”下一秒,吻住簡明,長臂收攏,人抱在懷裏,熱吻間隙溜出一句:“老婆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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