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匪我思存:迷霧圍城

(2012-09-14 12:40:31) 下一個
  秦桑病了一個暑夏,等漸漸好起來的時候,天氣也漸漸涼了。這天因新換了個大夫,朱媽不放心,親自去街上替她抓藥,順便帶回來一個兔兒爺。秦桑看到那黃土泥彩的小像,才知道原來又要過中秋了。她拿著這黃泥摶的兔兒爺,倒想起小時候的不少事。正兀自出神,朱媽怕廚房把藥煎壞了,又自己在廊下守著爐子煎了,捧來給秦桑喝。秦桑聞到那股藥氣就皺眉頭,朱媽還像哄小孩兒似的:“小姐,這藥我嚐過了,一點也不苦,真的。”
  倒不是藥苦,反正苦不苦也喝了好幾個月了。朱媽是唯一的舊人,秦桑嫁過來的時候,本來帶了四個人,後來走的走散的散,就還有朱媽留在她身邊。秦桑不忍拂她的意,接過藥碗一口氣喝幹了,苦也不覺得。朱媽趕緊端過茶碗來給她漱口,又拿了一碟蜜餞梅子讓她壓一壓舌根殘存的苦味。
  梅子放得太久,有點發烏,吃在嘴裏更是甜得發膩。秦桑病了這幾個月,上上下下偌多的人,親朋好友人情來往都要打發,朱媽倒還拿得定主意,有幾回著急用錢,就拿著秦桑的私印和存錢折子去銀行,倒還順順當當辦出錢來。其它的諸如柴米油鹽之類家常開銷,因為都是三節結帳,所以還能維持。今天她看秦桑精神尚好,忍不住勸道:“這就快過節了,一家團圓的好日子,小姐……”
  秦桑知道她要說什麽,於是說:“朱媽,你歇一會兒去吧,我也累了,要睡一會兒。”
  朱媽卻抽出肋下係的手巾,揩一揩眼角,說:“太太走的時候,我可是答允了太太,要照應好小姐。小姐就不算為自己著想,也想一想九泉之下的太太,太太要是知道小姐受的這些苦……可該怎麽難受……”
  秦桑最聽不得任何人提到自己的母親——尤其是眼下這種境況。朱媽還在絮絮叨叨的說:“姑爺就是脾氣大一點,心倒不見得怎麽壞……若不是有人在背後挑三唆四,怎麽會這樣對小姐……”
  秦桑委實不願意聽她說這些,勉強笑道:“朱媽,我才好一點,你又提這些話做甚?”
  朱媽看到秦桑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大夫本來就說是積鬱成疾,這一陣子吃了無數的藥,才稍稍有點起色。她怕秦桑身體再鬧出什麽好歹來,於是勉強岔開話,說:“今天去抓藥,小姐你猜我遇上誰了?”不等秦桑說話,卻又告訴了她:“我遇上鄧小姐了。就是原來在學堂裏,和小姐最要好的鄧小姐啊!”
  秦桑擱不住心裏難受,隻是用指甲劃著那兔兒爺的彩旗,一麵紅旗,一麵綠旗,又一麵黃旗……彩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她和同學們跟在旗幟後頭,一路走一路高喊著口號……那天的天氣那樣晴朗,天空是瓦藍瓦藍的,明淨得像一麵琉璃鏡,而鏡麵浮著一大朵一大朵潔白的雲彩,逶迤是雪色的紗巾。她和鄧毓琳都走得發了熱,把紗巾解下來拿在手中,隨著每一聲口號揮舞著,就像一麵旗幟。後來被酈望平看到了,還笑話她們在舉白旗。
  已經兩年了,想到從前的那些事,不再像原來一樣覺得痛徹心扉,反而有一種麻木。就像母親死,就像父親逼她嫁給易連愷。不過是區區兩年,從前的日子卻遙遠模糊的像另一個世間。而她早就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連記憶都似有若無,變得無從尋覓。
  “鄧小姐還認得我,跟我說了好一會兒的話,聽說小姐你病了,還說要來看你……”
  秦桑聽了越發覺得難受,從前的人和事,索性她是死了,可是偏又死不了,被拘在這世上繼續受苦受難。鄧毓琳當初那樣幫她,還從家裏偷了錢出來給她。秦桑還記得鄧毓琳那滾燙的手心,她把鈔票和洋錢都塞在自己手裏,硬硬的,好大一卷。鄧毓琳的眼睛也亮得驚人,烏黑的眼珠望著她,急切的說:“秦桑你走吧!到外國去,去投奔光明與自由!”
  光明與自由……可她最終卻沒有走脫。陷在這泥淖一般的境地,還有什麽臉麵再見到從前的朋友
  朱媽憂心忡忡的問:“小姐你是不是累了?怎麽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她不想多說話,隻隨口“嗯”了一聲。朱媽忙著張羅伏侍她上樓,替她鋪開被子,放了帳子,讓她躺下歇息。秦桑這一病好幾個月,總是躺著的時候多。一躺下來,此時倒像是馬上要睡著了,疲倦的闔上了眼睛。
  等朱媽那小腳“篤篤”的聲音消失在房門外,秦桑卻又重新睜開眼睛來。這房裏還是新房的布置,水紅綾的帳子,灩灩的仿佛仍存著一縷喜氣。帳頂上繡的百蝠百子圖,還是最老派的吉利花樣,密密匝匝的彩線刺繡,一團團的花壓下來,仿佛就朝人直壓下來,望久了直發暈。秦桑閉上眼睛,人倒像睡在船上,輕輕的搖動著。整個世界都在微微搖動,這搖動讓她惶恐不安,更讓她有一種虛無飄渺的無力。
  秦桑一直擔心鄧毓琳會真的上門來,可是這事又不能怨朱媽。朱媽對從前的事情頂多曉得一二分,她就知道鄧小姐和自家小姐要好,如今自家小姐生著病,每日在家裏發悶,所以真心的想讓鄧小姐來看看自家小姐,陪她說說話,解解悶。
  無奈秦桑根本就不想見到鄧毓琳,每日想起就覺得心中更添積鬱。這樣過了三四天,鄧毓琳終於來了,朱媽倒是很高興,聽到門房通報說有位鄧小姐來拜訪,於是親自到上房來告訴秦桑。秦桑無奈何,隻得換了件衣服,出來見客。
  兩年不見,鄧毓琳倒沒有變多少,不過頭發剪了,原來的藍布衫換成了洋裝,隻是圓圓的臉上,仍舊有種少女的稚氣。她見到秦桑,首先就笑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糯米細牙,說:“哎呀,秦桑你瘦了。”
  秦桑見她的笑容一如往昔活潑俏麗,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鄧毓琳已經拉住她的手,說:“幾年都不見,我有好多話跟你說呢。”
  朱媽在旁邊看到她們這幅樣子,想起原先小姐未出閣的時候,這位鄧小姐也常常到家中來,同小姐兩個人咕咕噥噥,有著說不完的親熱話。所以她督促兩個丫頭安排了果碟點心茶水,就悄悄領了下人都退下去,讓她們好生說話。'
  秦桑打疊起精神,問了問鄧毓琳這兩年的近況,原來鄧毓琳兩年前出洋,三個月前才剛回來。沒想到那日在街上會遇見朱媽,從前鄧毓琳經常往秦府去,所以認出了朱媽,問起秦桑,才知道她如今的住處。鄧毓琳提起不少舊同學,有的出洋留學,有的嫁人生子,還有的與未婚夫一齊投奔革命軍……秦桑隻是靜默無言,說了一會兒話,鄧毓琳卻將臉色正一正,說:“秦桑,我此次來,是有一件事想要托你幫忙。”
  秦桑見她突然如此鄭重其事,不由得道:“如今我和籠中鳥一樣,又能幫得上你什麽忙呢?”
  鄧毓琳笑了一笑,眼中卻隱隱有一縷憂色:“除了你,這忙還真沒別的人可以幫得上。”原來鄧毓琳有個表哥因為跟人結怨,如今被冤枉成革命軍的眼線,關在符遠大牢裏,不日就要審判。鄧毓琳此次來就是想要找人疏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把人保釋出來。鄧毓琳說:“我那表哥是個公子哥,怎麽會和革命軍有勾結?就是因為去年他家裏盤當鋪的事情,跟人家結了怨,才被人誣陷。他從小在家裏嬌生慣養,壓根沒有吃過苦頭。若是再在大牢裏關幾日,隻怕我姨媽都要急瘋了。我那姨媽從二十歲守寡,隻得我表哥這一個兒子,若不是實在沒有旁的法子,我也不會來麻煩你。”
  秦桑還未說話,鄧毓琳又道:“花多少錢都行,我姨媽就這麽一根獨苗,隻要能把人保出來,哪怕是傾家蕩產也願意。”一麵說,一麵就留意秦桑的神色,隻見秦桑眉頭微皺,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這樣的事情,我和你說句實話,希望實在渺茫。你鄭重其事托了我,我本不應該推辭,隻怕辦不了,耽擱了你的正事。”
  鄧毓琳知道秦桑從來很有主見,而且依照自己與她的交情,她必會答允。秦桑如今嫁的是江左巡閱使易繼培的第三位公子易連愷。鄧毓琳早已經打聽清楚,易繼培的長子十年前騎馬摔壞了脊骨,一直癱臥在床。易繼培便對次子易連慎寄予重望,如今上了年紀,更越發倚重易連慎,有不少大事都交給易連慎在處理。而易連愷年齒最幼,又是庶出,所以不甚參與軍政。但如今江左行省,皆是易氏家天下。易連愷雖無權柄,到底占著易家人的身份。隻要他發句話,放人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情。沒想到秦桑會這樣婉拒,鄧毓琳不由問道:“這中間可是有什麽為難的地方?”
  秦桑心中痛楚,可是又怕鄧毓琳生了誤會,隻說道:“他們家的規矩,我不便過問外頭的事情。”鄧毓琳哦了一聲,秦桑卻下了決心,說道:“不過,你的表哥便如同我的表哥一樣。無論如何,我定然試一試。成與不成,那便再說。”
  鄧毓琳不由得十分驚喜,站起來握住秦桑的手,說:“若是有為難的地方,千萬別勉強。”
  秦桑笑了笑,說:“這世上的事情,總有為難的地方,總不至於為難,就不去辦了。”
  鄧毓琳與她兩年未見,重逢後隻覺得這位舊日活潑嬌麗的同學,一下子仿佛成了抑鬱的舊式少奶奶。此刻聽到她說這句話,目光粼粼閃動,仿佛決意已定。舊時爽朗這才依稀重現,頗有從前的風采。鄧毓琳又是感激,又是感動,握著她的手,隻是輕輕的搖了搖。隻覺得她手指微涼,也握緊了自己的手。兩人千言萬語,皆在這握手一笑。
  話雖這樣說,但送走了鄧毓琳之後,秦桑卻將事情好好從頭思量了一番。第二天才吩咐朱媽,收拾行李。朱媽還摸不著頭腦,看這樣子,又不像回娘家。因為自從太太過世,除了三朝回門,小姐就沒踏入過秦家半步。於是忍不住問:“小姐,這是要往哪裏去呢?”
  秦桑歎了口氣,緩緩說:“你不是總勸我,退一步海闊天空。”
  朱媽這才明白她是要往哪裏去,不由得喜孜孜的,拿了鑰匙督促下人們開了閣樓上的庫房,把箱子都打開,揀了些時新的衣物之類,收拾起箱籠。又打發人安排汽車,一時忙了大半日,才算安排妥當。
  秦桑換了件出門的長衫,本來是春天的時候裁的衣服,她病了一夏,人瘦了許多,腰身漸寬。旗袍是月白的描春縐,本就輕薄淡軟,下擺上隻用銀線繡了一摹折枝梅花,輕影疏斜,襯得藍盈盈的料子倒仿佛月色一般,虛虛的籠在人身上。朱媽進來的時候,隻見她坐在窗下,窗子原是朝南,此刻太陽早到了西邊,隻有一半格扇裏透進來光。那格扇是萬字不到頭的如意花樣,印在桌子上像描紅本子似的,一格一格。她斜撐著肘,另一隻手在桌子上,慢慢的劃著桌上窗欞的倒影,一筆一劃,動作又輕又緩,倒仿佛在寫什麽字。隻是眉頭微微皺著,看上去不勝病態,更顯得憔悴許多。朱媽不由得勸道:“既然是往姑爺那裏去,又快過節了,這件衣裳是不是太素了點兒?”
  秦桑方回過神來,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不以為然的說:“就這件吧。”;
  朱媽知道自己家的這位小姐,拿定了主意就不會再聽人勸,隻得問:“汽車都預備好了,小姐是什麽時候動身呢?”秦桑說:“現在就走吧。”沉吟了一會兒,說道:“你還是留在家裏看家,我帶韓媽去。”
  朱媽答應了一聲,去叫了韓媽上來,另外還有幾個老媽子幫忙提著秦桑隨身的東西,一齊送到汽車上。朱媽到底不放心,想起上回姑爺和小姐鬧得這樣僵,小姐大病一場,姑爺連看都不曾回來看過一眼,夫妻情份涼薄如此,她在旁邊都覺得心裏怪不好受。隻怕小姐這一去,萬一言語間又和姑爺鬧僵了,那可怎麽才好。可是這種話總不能當著小姐麵說,而且小姐此番終於肯委屈自己,隻盼兩人可以拋開芥蒂,和好如初。
  那易連愷從端午節就去了芝山避暑,昌鄴城北麵是綠意巍峨的芝山,山腳下一條順河繞城而過,曲折奔流,向南匯入永江。兩條大河把偌大的昌鄴城夾在中間,烈日之下水汽蒸騰,蒸得昌鄴十萬城廓越發顯得酷暑難耐。所以昌鄴有錢的人家,大多在芝山置了別墅,每年夏季的時候,城中富室一空,紛紛上山避暑,直到中秋節後才會下山回城。
  芝山離昌鄴城不過兩百裏路,且因為每年無數富貴要人皆要上山避暑,一路都是極好的柏油馬路。汽車呼嘯而過,幾個鍾頭就到了。秦桑沒帶多少行李,所以前後隻兩部汽車,沿著那繞線似的柏油路,曲曲折折向山頂駛去。
  易家把持江左軍政,巡閱使行轅雖然設在符遠,但昌鄴為江左重鎮,所以例來駐有重兵。易連愷並沒有在軍中任職,昌鄴督軍高佩德卻是易繼培多年的心腹,對易家這位三少爺自然處處都格外優待。所以易連愷的芝山別墅,位置既好,占地又極廣,雄踞在山頭之上。柏油路漸走漸深,時近黃昏,天氣黯淡下來,遠遠隻看到前麵設了卡哨,隱隱約約有背著長槍的哨兵走動。這一帶皆是軍政要人的避暑別墅,所以有崗哨亦不出奇。到了鐵蒺藜之前,汽車夫停住了車子,自有隨車出門的聽差下去打交道。
  崗哨聽說是易家的三少奶奶,忙不迭開了纏滿鐵蒺藜的木柵,放汽車過去。汽車往上走了一會兒,便拐上另一條小道。說是小道,其實也是柏油路,堪堪並行兩部汽車。這條路一側是青山,一側則是溪水,其時夕陽西下,淡金色的斜暉照在溪水之上,清溪波光粼粼,繞著嶙峋的怪石,奔流蜿蜒。而漫天霞光淡紫,襯出遠山淺碧,仿佛名家手筆的青綠山水,風景極為秀美。
  汽車夫是走熟了的,知道這條路再無旁的去處,一直通到易家的別墅。再加之天色漸晚,道路兩側樹木掩映,越發顯得天光晦暗,所以開足了馬力向山上駛去,未料到忽然林中人影一閃,緊接著一匹馬直衝出來。馬上的騎手未料到路上會有汽車,措手不及拉緊了韁繩。偏偏那馬兒驟然被雪亮的車燈一照,也受了驚嚇。再被那韁繩一扯,不由得唏率率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差點將馬上的人摔下來。
  汽車夫早就把車刹住了,那騎馬的本是個年輕女子,受了這一下驚嚇,不由得以手拭額,瞧那樣子幾乎都要哭了。這時候林中一陣喧嘩,縱出來好幾匹馬。天色已經黯淡,四周又皆是密林,隻能看見馬上的人都穿著軍中製服,眾星拱月般將那年輕女子圍在中間,有人跳下馬來,七手八腳的牽住了韁繩。還有人衝著汽車夫直嚷嚷:“驚了我們的馬,若是摔壞了人,你們擔待得起嗎?”後頭一個人卻兜馬上來,借著車燈仔細看了看車牌,卻臉色大變,說道:“這不是家裏的車子?”汽車夫本來被這陣仗嚇了一跳,此時更沒好氣,從車窗裏探出頭,說道:“領頭的是誰?少奶奶在車上呢!”
  他這麽一嚷嚷,所有人立時安靜下來,隻聽到風吹過樹林,沙沙作響,還有草間的小蟲子謔謔有聲。這些人尷尬萬分,不由得紛紛下馬。領頭的人原是易連愷身邊最得用的一個宋副官,下了馬走到汽車邊,畢恭畢敬的行了禮,垂手靜侯秦桑發落。秦桑本不欲張揚,且知道這些人平日跟著易連愷胡鬧慣了,從來是無法無天。看到這情形,也不過點了點頭,問:“蘭坡是在山上嗎?”
  她對易連愷身邊的人素來很客氣,卻極少叫易連愷的表字。宋副官雖然人站在那裏沒動,腦子裏卻轉得飛快。他知道易連愷好幾個月不曾回家,今天這位少奶奶找到山上來,也不知道來意如何。易家雖然是一個文明家庭,但開牙建府,所以規矩極大。宋副官聽到主母發問,卻又不敢不回答。他偷窺秦桑臉色,見她似乎頗為平靜,於是道:“公子爺下午晌就到六月潭釣魚去了,不過這會兒也應該回來了。”
  秦桑點了點頭,抬頭看了看不遠處閃爍的燈光,說道:“走吧。”
  這時候離別墅已經很近了,車子駛了一會兒就進了鏤花鐵門。芝山上的別墅都是西洋式,易家這莊園也不例外,原是由外國人設計,典型的美國南部風格。白色的柱子巍峨聳立,大理石卷起雪白的渦花,烏木門窗皆是精雕細琢,林木掩映之下,更襯出鈞深宏美。別墅前建有一個圓形的噴泉池子,汽車沿著那流水潺潺的噴泉繞行過去,便停在了雨廊之下。宋副官格外巴結,親自趕上來替秦桑開車門。秦桑知道他們素來鬼鬼祟祟準沒好事,如今宋副官這番做作,也不知道在為什麽事心虛。所以隻是說:“你進去通報一聲,告訴他我來了。”
  宋副官早就命人快馬趕回來,先已通風報信,此時滿臉堆笑:“少奶奶這話,叫標下都不曉得該怎樣答。已經到家了,少奶奶何必還鬧這樣的虛文?”他們說著話,燈火通明的別墅裏頭,早有好幾個聽差迎出來,恭恭敬敬的叫了聲“少奶奶”,便去後頭車上拿行李。而宋副官搶上一步,親自替秦桑推開了桃花心木的雙門,作了一個畢恭畢敬的姿態。
  秦桑當著下人的麵,不便多說什麽,於是舉步上台階,進了正廳。剛剛踏上地毯,忽然聽到樓梯上一陣狂吠,七八隻體形巨大的狗,如狼群般直撲著衝下來,一邊風卷似的撲下樓梯,一邊汪汪亂叫,呲著雪白的尖牙,將她團團圍在中間。跟在秦桑身後的韓媽嚇得隻差沒魂飛魄散,篩糠似的拽著秦桑的袖子,直嚷:“少奶奶少奶奶……”
  秦桑卻似沒看到那群窮凶極惡的大狗似的,目不斜視便要往前。她身形略微一動,那為首的惡犬便不住的發出低沉的嗚叫,其餘的大狗皆垂著舌頭呼呼喘氣,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齒。韓媽唬得直嚷:“少奶奶別動!”秦桑眉頭微皺,卻撥開韓媽的手,正待要發作,忽然聽到樓上有人懶洋洋打了個呼哨。那群惡狼似的大狗,卻掉頭轟隆隆就跑上樓梯去了。簇擁在主人身邊,不停嗬哈著喘氣。
  秦桑抬起頭,卻看見易連愷站在二樓樓梯口,穿著西式的襯衣,薑黃軍服褲子,腳上倒是一雙軟底織金拖鞋,漫不經心的瞧了她一眼,說:“你來幹什麽?”'
  秦桑素日就不耐同他說話,看到他這種紈絝樣子,更覺得心灰意懶。隻是既然來了,少不得忍一時之氣,於是淡淡的說:“我來不得麽?”
  易連愷卻似冷笑了一聲,秦桑是他父親逼著他娶的,未過門之前秦桑便聽聞這位少爺,吃喝玩樂樣樣在行,就是半分正經事不肯做。他們兩個原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易連愷在婚後也沒半分收斂,依舊是那種公子哥脾氣。好在秦桑自從進門之後,非常識趣,除了三節回符遠老宅問安的日子,平日竟不幹涉他的去處,才算是相安度日。數月之前兩人大吵了一架,易連愷拂袖而去,自顧自上芝山來避暑,山中樂子極多,他過得逍遙自在,早就把秦桑拋諸腦後,沒想到今日她卻突然上山來了。
  “你跑到山上來算什麽?”易連愷挑起半邊眉毛:“我告訴你,你別想學著那些婦女會的人,動不動講什麽女權,妄圖幹涉我的行動,我們家沒這樣的規矩。”
  秦桑坐了半日的汽車,連晚飯都沒有吃,聽了他這些話,也不過淡淡的:“我不是來幹涉你行動的。快中秋節了,父親那裏,到底得過去交待一聲。”
  易連愷臉色卻仍舊陰沉,狠狠盯著她的臉,說:“你這算什麽?拿父親壓我?”'
  秦桑不作聲,易連愷冷笑一聲,徑直走下樓梯,那群狗步步緊跟著他,隻聽到狗群轟隆轟隆下樓梯的聲音,他從秦桑身邊走過,卻目不斜視,揚長而去。
  秦桑不知道他又去了哪裏,宋副官也不見了,倒是有個聽差上前來問:“少奶奶還沒用晚飯吧?要不要叫廚房再做?”
  她哪有心思吃飯,隻是胃中灼痛,歎了口氣,說:“那就要粥——送到房裏來。”
  . 起初剛結婚的時候,易連愷帶了她上芝山來度蜜月,因為她睡眠極輕,又怕吵,易連愷又是個不耐煩的大爺脾氣。所以兩個人倒各自住著兩間房,各據走廊一端。回到昌鄴之後,仍舊是這樣分房而居。秦桑仍舊住原來自己的睡房,這裏本來就有人每日打掃,撣塵,所以倒是十分潔淨。此時韓媽帶著聽差安置了行李什物,廚房就送了一海碗細粥上來,倒配著四樣承州的醬菜。
  韓媽替她把粥撥到小碗裏晾上,說:“少奶奶,不冷不熱正好吃了,回頭涼了傷胃。”
  秦桑皺著眉,敷衍的挑了幾勺粥吃了,就算是交待,可惜廚房特意配的那幾樣菜,更是一筷子都沒動。韓媽見她這樣子,想起剛剛的情形,以為她還是在和易連愷慪氣,隻是易連愷從來如此,倒是勸也無從勸起。於是收拾了碗筷,默默退出去了。
  秦桑的這間房其實是很大一個套間,外頭有小小的會客室,裏麵是偌大一間臥室,往左進則是浴室,浴室的旁邊,又是一間更衣室。這裏雖然並沒有像昌鄴易宅中一樣,用燒鍋爐的熱水管子,但鄰近溫泉泉眼,所以直接開了暗渠,引了溫泉水直到別墅浴室。易連愷是個最會在吃穿玩樂上用心的,所以這裏浴室的浴缸也和別處不一樣,是特為從法蘭西運來的,不僅大,而且浴缸的腳爪竟是黃金。秦桑雖出身富室,但當初見著這般物件,仍覺得窮奢極欲。累了一天,韓媽早替她放了一缸熱水,她洗過澡後,便換了睡衣睡下。
  睡到大約三更時分,秦桑卻突然醒了。山中本來萬籟俱靜,窗外隻有蟲聲唧唧。她卻覺得全身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正要伸手去拉台燈的燈繩,黑暗中突兀的伸出一隻手,按在她手上。她隻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那隻手卻沿著她的胳膊往上,一直探進她的袖子裏,摸索著卻滑到她胸口,她穿著件緞子睡衣,極是寬大,此時既驚且怒,可是他卻笑起來——笑亦是冷笑,氣息既陌生又熟悉,直拂到她臉上。
  秦桑本來非常反感,可是想到此時若是翻臉,明天就不能提放人的話了。所以默不作聲,隻免不了全身都發僵,跟木頭人似的。她原本想咬咬牙就忍過去了,沒想到他已經把手抽出來了,又冷笑起來:“我知道沒這麽便宜——平常碰一碰你比登天還難,今天上山來,必然是為了什麽事,你不說我也知道。”,
  秦桑摸索著把睡衣的扣子扣上,翻過身背對著他。他卻發了狠,一下子將她扳過來:“你說!到底為什麽?你說!”
  秦桑知道他平日就是少爺脾氣,喝過酒更是不可理喻,所以他把她腕骨都快捏碎了,她也沒有掙一下,隻說:“你別發酒瘋了。”
  “我知道你巴不得我發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閃著光,倒似輕聲笑起來:“你更巴不得我死呢!”
  秦桑在黑暗中看著他的臉,很奇怪,倒比平常要不討厭些,或者因為她在來時的路上想了一路,這關總得要過。她看了他一會兒,他倒似更生氣了:“你看什麽?”
  秦桑不說話,隻是伸手按在他肩膀上,易連愷本來想甩開她的手,手一撫上去,卻反倒按住了她的手。她的眼睛在黑暗裏像星星一樣,有細碎的光,微微的,反映到湖麵的倒影,是瀲灩。氣息卻是甜的,一縷縷冷幽幽的香氣,仿佛無處不在。易連愷把她手撥開了,轉身跳下床去,低頭找自己的拖鞋。秦桑也不動,就躺在那裏,看他四處找。越是氣急越是找不到,好容易找著一隻,另一隻不知道是不是甩到床底下去了。他想到這裏,忽然又覺得,找不著就找不著,為什麽非得要走?
  這個念頭一起,便賭氣似的重新上床,把她拉到自己懷裏,劈頭蓋臉的親下去。秦桑一麵拿手推著他的肩膀,一麵躲閃,他的下巴上已經冒出了胡渣,他偏要紮她,越躲越是要紮,最柔嫩的臉頰像剝了殼的雞蛋,又滑又膩,秦桑掙紮起來,仿佛忍不住吃痛似的。
  他心裏一蕩,從前就算是疼,她也隻是不作聲忍著。而此時細微的嬌嗔,卻讓他生出不可理喻的蠻力,仿佛狂熱。
  她像是條魚,又像是隻小鳥,不安份的在他手心掙紮,不過是掙不脫他手心的,秦桑心裏雖然別扭,但聽著他的呼吸就噴在自己耳畔,推了幾下推不動,也就由他去了,倒是易連愷,仿佛滿足般歎了口氣。
  那宋副官是易連愷整天都離不得的人,一應大小事務,都少不了他在旁邊侍候。這天早上宋副官起來,照例到二樓來,沒想到正巧遇上個聽差從易連愷房中出來,手中還拿著雪白的抹布,顯然是剛剛打掃過房間。宋副官少不得詫異:“這麽早就起來了?”
  那聽差笑了笑:“早著呢,哪天不是下午晌才起床?”
  “那你這是……”宋副官努了努嘴,那聽差瞧了瞧自己手裏的抹布,於是笑著指了指走廊那頭,說:“都還沒起來呢。”
  宋副官聽了這句話,自然詫異的不得了。好在他是個見慣各種場麵的人,所以也就在心裏暗暗琢磨了一會兒,轉身就下樓去了。他在樓下吸煙室裏轉了一會兒,看聽差們收拾雪茄,然後又到門房去,跟一幫人吹了吹牛皮。正講得熱鬧的時候,忽然看見侍候秦桑的韓媽來了,韓媽不過二十多歲年紀,平常都在上房裏,甚少和外邊這些聽差打交道。她站在門口還沒說話,宋副官和幾個聽差瞧見了她,宋副官就先開了句玩笑:“今兒是什麽風,把你給吹到這裏來了。”
  韓媽跟旁人一樣,穿著藍布衫,隻是她頭發沒有綰成纂兒,倒辮了一條大辮子。這也是江左一帶的規矩,出了嫁的婦人也是可以梳辮子的。一個聽差趁著她和宋副官說話,就悄悄的走到她身後去,猛的把她大辮子一扯。韓媽沒提防,差點被拽了個跟鬥。她把辮梢抄在手裏,忍不住就罵:“沒上沒下的猴崽子,看回頭我不告訴上邊,揭了你們的皮。”
  她一罵幾個聽差倒哄堂大笑,宋副官說:“你們別欺負她啦,人家說不定是有正經事。”
  聽差們都說:“上邊都沒起來呢,能有什麽正經事。”
  韓媽說:“少爺是沒起來,少奶奶可早就起來了,叫我安排車子呢,說是馬上要到山上去。”
  幾個聽差都不信,說:“大清早的,哪有這時候出門上山的。再說少奶奶就算要到峰頂涼亭去,也必然是吃了午飯以後。”正說著忽然聽到鈴響,看到牌子掉下來,果然是秦桑那邊房間裏。秦桑倒是難得按一回鈴,聽差便對韓媽說:“你快上去吧,想必你們少奶奶找你呢。”
  韓媽也怕讓秦桑等得久了,於是掉頭就走了。她剛剛一走,宋副官忽然一激靈,拍了一下大腿,說:“壞了!”
  聽差們都摸不著頭腦,宋副官到處找帽子,急著要上去。一個聽差便笑他:“少奶奶房裏按鈴,你著急獻什麽殷勤?”
  宋副官隻顧著戴帽子,拉開門頭也沒回,說:“你們曉得什麽,那位爺昨天歇在那兒呢,指不定是他叫人。”
  他匆匆忙忙上樓,看到上房裏幾個女仆,拿著毛巾衣物之類的進進出出。於是站在門口咳嗽了一聲。果然聽到易連愷的聲音說:“進來。”
  宋副官很少進這間屋子,所以越發的小心翼翼,走在地毯上更是悄無聲息。隻見裏間的門虛掩著,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仿佛是穿著寢衣的秦桑,正坐在妝台前梳頭發。他垂下眼皮,不敢多看。易連愷本來坐在外間沙發上抽煙,宋副官便畢恭畢敬垂手站定了。易連愷已經換了西式的襯衣,卻將腳擱在繡暾上,一邊抖著腿一邊哼著昆曲,隻聽不清他哼的唱詞。過了片刻,卻又忽然提高了聲音叫:“好了沒有?每次出門就教人等。”
  宋副官被嚇了一跳,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和秦桑在說話。裏間卻悄沒人聲,易連愷卻難得沒不耐煩,坐在那裏卻自顧自又哼了兩句。這時候門扇一動,隻見秦桑走出來,原來她已經梳妝完畢,換了一件春水碧海棠葉旗袍,配著一對翡翠秋葉的耳墜,當真是嫋嫋婷婷。卻說:“自己半晌不肯起來,一起來又火急火燎的催。”
  易連愷並沒有答腔,卻轉頭問宋副官:“車子準備好了沒有?”
  宋副官不由自主並腳立正,說道:“準備好了。”
  “那便走吧。”易連愷這才站起來,他雖然不學無術,卻在西洋的學校裏頭混了好幾年才回國,平常最講究紳士作派。所以一站起來,倒是先替秦桑拿包。宋副官向秦桑微微鞠了一躬,就先行下樓去安排車子。"
  等易連愷和秦桑下樓的時候,汽車已經等在了雨廊下。韓媽拎著一個日式的餐籃,跟著宋副官坐了另一台汽車。
  秦桑坐在車上看著車窗外,這天倒是難得的晴好,山間空氣極佳,天藍如洗,白雲似練,遠近青峰如黛,這一路到山頂皆是柏油馬路。說是爬山,其實來避暑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坐汽車去山頂。而且這芝山雖高,山頂處地勢卻極是平緩,遠遠一大片開闊地,鋪了碎石,充作停車場。下了車之後再往上走百來步,便是芝山的最高處掇翠亭。
  山間風大,秦桑本來披了一件嗶嘰的鬥蓬,被風吹得翻飛起來,露出裏麵蓮青色的裏子,倒有些嬌怯不勝之態。易連愷難得心情好,叫人打掃了亭子,聽差忙著在石椅上鋪了褥墊,又在石桌上排開了酒菜,易連愷這才對秦桑說:“怎麽樣?這個地方野餐,是不是有點像北歐的風景呢?”
  秦桑初嫁過來的時候,易連愷曾一力主張要去北歐度蜜月,其實不過是找個籍口出國遊玩。偏偏秦桑病了一場,方才作罷。今天秦桑也格外的隨和,坐下來陪他喝了半杯白葡萄酒,吃了一些蛋糕之類的點心。她本來就不會飲酒,此時已經雙頰微紅。易連愷便不由笑話她:“簡直和小孩子一樣,吃點米酒都會醉了。”
  秦桑側過臉去看風景,這裏是芝山最高處,俯瞰望去,一大片碧綠如綢的暢湖盡收眼底。而遠處一道白銀似的曲水,正是順江。江水蜿蜒流進暢湖,複又曲折向南瀉出。極目處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城廓,那便是江左重鎮昌鄴。她心中思緒萬千,到了此時,禁不住微微歎了口氣。
  她歎氣的聲音本來微不可聞,隻覺得臉上一涼,卻是易連愷捏住了她的耳墜子,輕輕拉了拉,問:“作什麽要唉聲歎氣的?”
  那些聽差本來都避到了亭外,亭子裏麵隻有他們兩個人。但秦桑仍舊把他手擋開了,說道:“叫人看見。”.
  易連愷心情好的時候,並不甚計較。隻管在她臉上一擰,說道:“那麽,把你的心思說出來我聽聽。”
  _秦桑說:“我能有什麽心思呢?你若肯對我和氣一點,叫我少在父親麵前替你遮掩,也就罷了。”
  易連愷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卻是有點兒怕易繼培,但這時候山高皇帝遠,老父遠在符遠,卻是不用憂心仲仲。便隻對她笑了笑:“一年到頭也不過回老宅子裏應個卯,看把你愁成那樣!”
  秦桑說:“我正要和你商量呢,這次回去,總得給大哥大嫂,還有二哥二嫂買點兒東西,才算是節禮。”
  易連愷卻甚是不以為然,說道:“老大倒也罷了,老二那裏,要什麽沒有?憑這天下有的,他都已經有了,咱們還操那份閑心作什麽?”
  秦桑道:“我們別居在外,總不能空手回去呀。”
  易連愷笑道:“我知道了,原來你是在愁錢。放心吧,這點款子我替你想法子,你就別愁了。”
  秦桑知道他一個差事都沒有,不過易繼培偏疼小兒子,私下裏每年總會撥一筆款子給他。而高佩德又刻意巴結,所以易連愷倒在好幾間銀號洋行都有幹股,花起錢來自然是大手大腳。秦桑手裏拿著那裝酒的高腳水晶杯子,指甲無意識劃著剔亮照人的杯壁,口中卻說:“你以為我是和你要錢來了?”
  易連愷道:“我知道你不是和我要錢來了。”湊近了卻在她耳畔低笑:“你是想我了對不對?”
  秦桑本來就雙頰暈紅,此時掃了他一眼,說道:“你有點正經樣子行不行?”
  易連愷說道:“我現在都很正經啊,是你自己心裏不正經,才會覺得我不正經。”
  秦桑知道他素來說話就是這種腔調,若是計較下去,又會沒完沒了。於是道:“那我跟你說正經事吧,我舅舅家的一個遠房侄子,不曉得得罪了什麽人,被人誣陷是革命黨。這位表哥我雖然沒有見過,但我知道這罪名是子虛烏有。麻煩你給找人關說關說,若能確定是誤捕,就放了吧。”
  易連愷卻搖了搖頭,說道:“這種事情我可不幹,上次為了老王的外甥,我作保把人給弄出來了。結果不知道怎麽讓老二曉得了,在父親麵前告了我一狀,說我幹涉軍務,這樣的事我再不做了,沒得讓人忌憚。”
  秦桑知道他們兄弟貌和神離,尤其易連愷是庶出,跟嫡出的老大老二素來有點格格不入。好在易連愷除了花天酒地,其它一概不感興趣。易繼培見他著實不成材,隻得給他操辦完婚事,就打發避居昌鄴,省得留在眼前生氣。而易連愷自然也巴不得,離了父親跟前,更好胡作非為。
  秦桑擱下酒杯,卻向著他慢慢笑了笑:“你既然覺得為難,那麽我跟大嫂說去,也是一樣。”
  易家長媳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是自幼定的老親。自從易連怡癱臥在床之後,易家還曾經提過退聘,結果被這位大少奶奶一口回絕。就這麽一位舊式的女子,隻會背《女誡》《女訓》,謹守著女子無才便是德,過門後十餘年,直到如今每日仍舊是大襟裙子,連洋裝都不曾穿過,從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偏偏越是這樣,越是為易繼培器重,一再對人言道,敬重這位長媳守約下嫁。易繼培的原配去世之後,家裏內宅倒都是這位大少奶奶當家。易連愷一想到那位小腳伶仃的大嫂就忍俊不禁,說道:“虧你想得出來,她難道會有辦法?”
  “長嫂如母,這樣的事你又不管,叫我指望誰去?隻好跟大嫂說說,煩她想想法子。”
  易連愷的臉色果然陰沉下來,把酒杯往桌上一擱,似乎“哼”了一聲。秦桑見他神色不豫,便笑道:“算了,隻當我沒提過。”
  易連愷卻冷笑了一聲,說道:“我倒要瞧瞧,你到底想把誰撈出大牢,連這樣的激將法都使出來。”
  秦桑聽他如是說,便默然不再作聲。時值正午,山底暢湖反映日色,便如一麵碩大無匹的巨鏡,波光粼粼。又如萬千金蛇,細飛狂舞。那些細碎的金色光影,映在易連愷所戴墨鏡鏡片之上,便如兩簇莫測的光影,跳躍閃爍。隻看不清鏡片底下,他到底是何臉色。過了半晌,才聽到他冷笑了一聲,說道:“你巴巴的上山,也是為了這件事,對不對?”
  秦桑將臉轉開去,卻不防他一伸胳膊,將石桌上杯盤碗盞諸物,統統都掃在了地上,嘩啦啦跌得粉碎。亭外的聽差本來見他們倆說話,都已經退出了老遠。此時聽到聲音方才趕過來,一看易連愷正在大發雷霆,個個都屏息靜氣,站在那裏不敢動彈。秦桑本來坐在桌前,碗盤的碎片四處飛濺,有好些碎瓷屑濺到了她的旗袍下擺上,她卻眉頭微皺,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易連愷再不與她說話,掉頭就走。宋副官連忙跟上去,隱約聽到他似乎在勸說什麽,易連愷卻一言不發,氣衝衝就走掉了。
  餘下幾個聽差,這才發現秦桑手上被碎片劃拉了一個口子,韓媽“哎喲”了一聲,上前來連忙用幹淨手絹,將傷口壓住了。又說道:“好好的,怎麽突然又鬧起來了?”秦桑卻倒索性不在意似的,懶懶的站起來,說道:“回去吧。”
  她既割破了手,回去別墅之後,韓媽又用紗布替她重新包了傷口,秦桑也不理會易連愷去了何處。到了晚間,廚房問開飯,也隻她一個人下樓來吃。韓媽擔心她為了此事生氣,秦桑卻總是一幅泰然自若的樣子。一連幾日,易連愷連個照麵都不打,不知道帶著一幫跟班,又到哪裏胡混去了。這日秦桑起來,韓媽便勸她出去散步,說道:“少奶奶總悶在家裏也不好,到底來山上一趟,俗話說六月潭七月瀑,不到芝山不顯福。您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秦桑也是可有可無的樣子,禁不住韓媽再三的勸說,於是換了身方便走路的素淨衣裳,去看六月潭。
  她的本意,原本是想去潭邊走走,因為六月潭與七月瀑都是芝山的勝景,而易連愷每次上山來避暑,總免不了要有一份閑情逸致,去六月潭釣芝山特產的黑骨魚。他素來一生氣就不見蹤影,秦桑想著那件事情,還是得見著他才能慢慢見機行事。此時她一個人都沒有帶,自己沿著山路迤邐而去。好在這一路直到六月潭,都是極平闊的青石砌,路上偶爾遇見抬滑杆的轎夫,打量一眼她的衣著打扮,也並不上來兜攬生意。所以秦桑獨自慢慢走上山去,倒是十分清靜。
  此時日出不久,山中薄霧漸散,風吹來倒是略有初秋的涼意。秦桑本來穿著一雙平底軟緞鞋,走得並不吃力。她本心不在風景,所以隻顧著低頭走路,過了一會兒就走到了六月潭邊。這時分潭邊隻歇著一頂滑杆,兩個轎夫坐在山石上抽煙袋,操著一口鄉音,一問一答,不知道在議論著什麽。還有一個賣山中野果的老嫗,把竹籃擱在石上,自顧自在潭中汲水。六月潭雖名為潭,其實是個小湖,隻是水極深,清澈幾能見底。潭水隱隱似泛著湛藍,映出天上靜靜的流雲,倒仿佛琉璃一般。秦桑立在潭邊看了一會兒水,忽然聽見林中陣陣喧嘩,原來是幾個富商模樣的人,前呼後擁的來垂釣,聽差隨從拿著釣鉤魚杆方凳之屬,池畔頓時嘈雜不堪,秦桑便抽身沿著山路往七月瀑去了。
  這一路往七月瀑,倒難得一個人也沒有。山路上靜悄悄的,偶爾隻聽見樹林深處,不知什麽鳥兒在宛轉鳴唱。七月瀑位於六月潭上遊,一瀑七折,雖不壯麗,但極為幽美,是難得的尋幽訪勝之地。走了好一會兒,穿過密林,遠遠就聽見瀑布嘩嘩的水聲,待山路繞過一大塊青石,不覺水霧撲麵而來,原來銀練似的瀑布,已經就掛在了眼前石壁上。
  青石條砌的山路因為被瀑布濺濕,長滿了青苔,所以滑滑的甚是不好走。秦桑一邊仰臉看著瀑布,一邊繼續朝上走,忽然聽到有人叫道:“當心腳下!”
  秦桑低頭一看,原來石砌中間稍凹,卻汪著水,自己這一腳踩下去,鞋子可是完了。她小心翼翼繞過瀑布,這才抬頭瞧見提醒她的人。原來那人坐在瀑布邊一大塊青石上頭,正好可以望見來人的山路。那人見她仰起臉來,便對她笑了一笑。"
  秦桑見是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便道了一聲:“Thank you。”
  那人倒“咦”了一聲,問道:“你是哪個學堂的?也是上山來寫生的麽?”
  秦桑這才發現他身旁擱著畫架,不過並沒有支起來。他見她不答話,便自顧自笑了笑:“這裏的美景太令人沉迷了,我實在沒辦法畫出來,所以就坐在這裏看著,一看就看了幾個鍾頭。”朝著秦桑招了招手:“你上來看看,從這上頭看瀑布,角度完全不一樣。”一邊說一邊就起身往下,遠遠朝她伸出手來。
  秦桑本來讀的就是新式的大學,所以倒沒那麽些男女授受不親的守舊思想。毫不猶豫借了他這一拉之力,攀上了大石。果然從這大石之上看瀑布,更加的曲折秀麗。四處飛濺的水花便似霰雪一般,最有意思的是,水霧映著日光,竟然隱隱有一條小小彩虹。隨著水霧被風吹動,瀲瀲流動,說不出綺麗嬌絢。
  “好看吧?”
  “好看。”
  那人得了她這一聲讚,倒仿佛在讚自己似的,喜孜孜的對她說:“其實這山裏的好處,全在一個靜字。可恨每到夏日,便人山人海,擠得幾乎跟方家橋沒有兩樣。”
  方家橋是昌鄴城中最繁華的地段,地名中雖有一個橋字,其實是條馬路,馬路兩旁全是大百貨公司與洋行,平日人潮洶湧,電車叮當,最是擁擠不堪。秦桑聽他這樣打比方,不由得笑了笑,問他:“你也是昌鄴人?”
  “我原籍符遠。”他說道:“不過家搬到昌鄴十年了。”
  秦桑聽他說是符遠人,心裏便不由得留了神。他又問:“你呢?你還在上學吧?”
  秦桑搖了搖頭,那人又問:“那你是跟家裏人一塊兒上山來的?還是就住在這山裏?”
  秦桑不願多說,隻問:“你今天就在這裏畫畫嗎?”
  “給你看。”他把畫架立起來,原來竟然是油畫,不過廖廖勾了幾筆,隻看出山石大約的輪廓,並不辨瀑布的影子。秦桑雖然不懂畫,但易家行事最為豪奢,府中收藏有不少西洋名畫家的作品。她看得多了,也能瞧出這人筆力倒是不錯。
  他說:“中國的風景,其實還是用中國畫的意境才能表現出來,油畫雖然更立體,終究隔了一層。”
  秦桑微微笑了笑,他正待還要說話,忽然遠處有人叫:“紹軒!紹軒!”
  他便轉身答應:“我在這兒!”
  答了一聲那人卻沒聽見,仍舊叫著他的名字:“你在哪兒?”
  他提高了聲音又答了兩遍,來人才聽見。沿著山路悉悉索索走下來。看他站在大石上,不由得撫掌笑道:“你挑的這個地方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紹軒笑道:“別亂說了,這裏還有位陌生的密斯,看冒冒失失,嚇著人家。”'
  那人說道:“你盡會瞎扯,密斯在哪兒?我怎麽沒看到。”
  紹軒回頭一看,身後竟然空空如也,秦桑早已經不知去處。他急忙走到石邊,探身向下邊山路上張望,隻見她淺藍色的旗袍在林中一閃,早已經走得遠了。
  來的那人正是紹軒的密友吳奉華,他三步兩步攀上了大石,也伸長了脖子向下張望:“你到底在看什麽呢?”隻見密林叢叢,除了一片濃翠淺綠,什麽也看不到。
  “我在看仙女。”
  吳奉華禁不住哈哈大笑:“這山林裏頭,難道還真的有女神不成?”
  “清雅如蘭,明眸皓齒,不是女神是什麽?”
  吳奉華又將紹軒的肩頭拍了拍:“,你畫畫別畫得走火入魔了,這山林裏麵如果有仙女,你不正好來一出‘遇仙記’?就怕這位仙女其實是‘仙人跳’,那就大大的不妙啦!”
  因為上山之前,高紹軒的母親極不放心,再三叮囑,言道山上有“仙人跳”。原來夏季上芝山避暑的遊人多,當地所謂“混混兒”弄了娼妓來,專門勾引富貴公子們上當,借機敲竹杠訛錢,所以吳奉華才有這麽一說。
  不想高紹軒甩開他的手,說道:“是不是仙女,我自己心裏有數。”
  一時收拾了畫架,下山回到高家的別墅。吃飯的時候,吳奉華見高紹軒仍舊是無精打采的樣子,忍不住打趣:“看來你是真的遇上仙女了,不過一麵之緣,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高紹軒歎了口氣,卻並不答話,隻慢慢挾了一顆飯,喂到嘴裏去。吳奉華見他這個樣子,不由得笑道:“芝山才多大點地方,你既然能在瀑布邊遇上仙女,總還能再遇上。”
  高紹軒被他一句話提醒,不由得大為高興:“說的也是!”
  從這日起,他每天都背著畫架去七月瀑,一邊寫生,一邊卻希翼能再見著秦桑。一連數日,卻一無所獲。每天都滿懷希望而去,卻失望而歸。到了第四日,山中風雨大作,這樣的天氣無法出遊,隻得閉在畫室裏。雖然人在屋子裏,可是想起那天秦桑在瀑布邊的一顰一笑,仿佛仍舊曆曆在目。忍不住提起畫筆,勾勒起來。
  吳奉華到畫室來的時候,見他已經用鉛筆勾出了全稿,一見之下,忍不住誇讚:“這就是你那天遇上的仙女?怪不得你要害相思病,果然是位絕代佳人。”
  高紹軒聽他這樣一說,更是悵然若失,擲下畫筆,繞室而行,忍不住歎喟:“芝山這麽大,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吳奉華笑道:“你竟然連她的名字都沒問,虧你還害相思病。”
  高紹軒悵然看著畫像,說道:“那天她穿了件細布衣裳,一樣首飾都沒戴,瞧上去像個女學生,或者是山裏人家的女孩子,在山下學堂裏讀書。”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吳奉華搖頭晃腦的說:“如果真要是個女學生,那就好辦了,我保管把她給尋出來。”
  高紹軒道:“這山裏零零星星,隻怕也有一千多戶人家,你有什麽法子找人?”
  吳奉華嘿得一笑,說道:“虧你是督軍家的大少爺,要想找個人出來,還不易如反掌。”
  高紹軒怫然不悅:“仗勢欺人的事情,我是絕不作的,也不許旁人作。”
  吳奉華道:“這點小事,何以說到仗勢欺人?我的主意你先聽聽好,若是你覺得不好使,咱們再商量不遲。”
  原來吳奉華出的主意就是,此時山中還有不少避暑的熟人,不如在別墅裏召開一個盛大的舞會,將鄰近別墅的熟人朋友統統都請來。然後借口招待人手不夠,提前派人在本地人家多多聘人來擔任招待。 _
  “這招待嘛,因為舞會上女客眾多,所以以女招待為宜,年紀不要過大,最好是女學生,因為女太太們都是有知識懂風雅的人,所以要請些女學生來當臨時的招待員,才比較適宜。”
  高紹軒聽了他這個主意,一想還真的不錯,於是問:“若是找不到她,或者找到了也不肯來當招待員怎麽辦?”
  吳奉華道:“那大不了也就是一場舞會,難道你作這樣的小東,也覺得為難嗎?”
  高紹軒一聽,也覺得沒什麽為難的地方,而且現在抱著一種死馬當作活馬醫,左右是碰碰運氣的心態。立刻便叫了管家來,告訴他自己要大請客。 _
  山裏避暑的人,都是非富則貴,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夜夜笙歌的情形處處都是。所以管家倒不覺得意外,隻是平日自己家的這位少爺,總是安靜為宜,非常厭惡應酬。沒想到這次忽然提出要舉辦舞會,大約是這幾個月在山裏呆得實在覺得悶了。
  高紹軒又叮囑聘請臨時招待員的事,管家甚是不解:“人手不夠,派人去城裏叫些傭人上山來就好了,為什麽要在山裏找?這山裏都是轎夫農夫,再不然就是些小販,隻怕笨手笨腳,到時候招待不了客人,反弄出笑話來。”
  高紹軒不耐道:“叫你派人去找就派人去找,有什麽好羅嗦的?”
  他難得發一次脾氣,所以管家唯唯諾諾,立刻派人四處打聽,山裏人家可有合適的女學生,願意來充當臨時的招待員。
  這樣大肆宣揚了好幾天,工作既簡單,給的賞錢又多,倒還真有幾個山裏人家的女孩子樂意來。紹軒一一看過,都不是自己那天遇上的那一個,不由得深深失望。這樣一直到舞會當天,仍舊沒把人找到,也隻得無可奈何,意興闌珊。
  吳奉華知道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舞會上,但是帖子是早就下了,正在山中的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士,都看在高督軍的麵子上,紛紛都來賞光。吳奉華本來擔任了總招待,見紹軒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於是尋了個空,低聲對他說:“今天來的人,可都是相著令尊的麵子。何況易巡閱使的公子也要來,你這個當主人的,可不能愁眉苦臉。”
  高紹軒勉強打起了精神,幸好人多,吃完冷餐,音樂一起,好多人都紛紛下了舞池,開始跳舞。高紹軒見酒如池歌如林,繁華奢靡不堪,隻是佳人音訊渺茫,更覺得悵然若失。這時候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拍,回頭一看,正是易連愷。
  他與易連愷並不相熟,隻曉得這位公子爺是個風月場中的常客。今日赴宴來,帶的卻是一位嬌麗的佳人。有人識得是符遠名伶閔紅玉,吳奉華又是個最愛多嘴饒舌的,早就悄悄指給他看:“那就是易公子的新寵,聽說易家三少奶奶為了她,親自尋上山來,結果討了好大一場沒趣。”
  高紹軒聽過就當是耳邊風,此時見易連愷微帶笑意,問他:“好陣子沒看到你了,上次見著還是在府上。”
  高紹軒笑著道:“是。”
  易連愷卻道:“我有一件私事,本想拜托令尊,可是左思右想,不太敢向令尊開口。”勾著高紹軒的肩,放低了聲音對他說:“我老子這陣子正惱我,此事若是讓他曉得了,隻怕有大大的麻煩。所以我想請托高公子,不曉得是否方便。”
  高紹軒聽他這樣說,便道:“公子爺這話就太見外了,有什麽吩咐,紹軒定當效勞。”
  易連愷笑道:“吩咐不敢當……”仍舊壓低了聲音,對他說:“說來慚愧,我的一位舊同學,姓潘,叫潘健遲。被押在符遠牢裏。家裏哭哭啼啼托人求到我名下,可是你也是知道的,這種事我實在不方便出麵,我想著如果令尊能跟符遠那邊打個招呼,作個取保,家父必然疑心不到我身上。”
  他的語氣雖然是商量的語氣,高紹軒卻曉得,此事並無商量的餘地。隻因易連愷自己身處尷尬,需要避嫌。所以不過是借自己父子之手,撈個人出來。於是答道:“請公子爺放心,此事紹軒當竭力而為,務必替公子爺辦得周全。”
  易連愷笑著拍拍他的肩:“多謝多謝。”
  高紹軒受了易連愷的囑咐,並不敢怠慢,當天晚上就給城中掛了一個電話。高佩德聽兒子在電話裏講述了來龍去脈,這種舉手之勞的事情,樂得賣易連愷一個人情。所以馬上給符遠的方鎮守使拍了一個密電,隻聲稱是自己的內侄被誤捕。方鎮守使素來久承高佩德的人情,接到了這封密電,當即就命令監獄將那潘健遲放了。不僅放了,而且因為聽說是高督軍的內侄,於是方鎮守使還特意遣了兩個人,一路護送到昌鄴,好在符遠到昌鄴有鐵路的符昌通車,一夜即至,極是便利。
  符遠這邊放了人,拍了密電回複高佩德,高佩德叫秘書派人到車站接站,立刻用車將那潘健遲送到芝山上,好讓高紹軒去向易連愷複命。那高紹軒本來甚為好奇,心想這位潘少爺被關在牢裏,能勞動堂堂閱巡使的公子出麵關說,來頭一定是非富則貴。誰知人送到山上一看,也不過是個衣飾尋常的年輕人。隻不過相貌清秀,文質彬彬,倒仿佛是個學生模樣。高紹軒素來對此等人物頗有親近之意,所以不由得十分客氣,按西式的禮節與他握手,道:“潘少爺受委屈了,我這就帶你去見易公子。”
  那人極為沉默寡言,聽到“易公子”三個字,卻突然抬起頭來,看了高紹軒一眼。高紹軒隻覺得他眼神銳利,似乎隱隱有一種英氣,但不過一瞬間,便又微垂了眼角,說道:“多謝。”
  這還是他進門之後,首次說話。高紹軒隻覺得他聲音暗啞,又見他雖然穿著一身西服,頸中卻沒有係領帶,敞開著兩顆扣子,頸下隱隱露出黑紫色的傷痕來。想必在獄中曾經受過酷刑。高紹軒知道革命黨被抓後,多半是要受刑的,可是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人身上有這樣可怕的傷痕,所以不禁不寒而栗。 _
  潘健遲見他的樣子,仿佛猜到些什麽,於是伸手慢慢將領口的扣子扣起來,也不知道是否觸到傷口,隻見他兩道眉都皺起來,低聲說:“我這幅樣子隻怕會嚇著易公子,還是過些日子再去拜望吧。”
  高紹軒道:“此事是易公子親自囑托了我,我不便擅專。咱們還是先去見見易公子吧,他見你平安無事,一定才會放心。”
  那潘健遲見他執意如此,便也罷了。於是高紹軒便帶著他到易連愷的別墅去拜訪。
  高家別墅距易家別墅並不遠,但山路曲折,開車也要好一會兒的功夫。到了門上,門房認識高家的汽車牌號,所以老早笑著迎上來,替高紹軒開了車門,說道:“高少爺來的真不巧,我們家公子爺一早就出去了。”
  高紹軒怔了一下,恰好此時山道上隱約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回頭一看,正是易連愷的汽車回來了。
  這一聲不啻於晴天霹靂,把高紹軒整個人都震在了那裏,動彈不得,就像傻了一般。那秦桑聽到這聲招呼,回頭看到高紹軒站在那裏,也不由得怔住了。門房便道:“這位高督軍家的大少爺,是來拜訪公子爺的,公子爺還沒回來呢。”
  秦桑並不答話,眼睛看著高紹軒身後,臉上卻連一點血色都沒有。高紹軒隻當她認出了自己,隻是自己也做夢也沒有想到,一直心心念念的人,竟然會是易連愷的夫人。他心亂如麻,隻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隻見秦桑一隻手緊緊攥著鬥蓬的細碎水鑽花辮,竟似在微微發抖似的。
  他心中愈發覺得混亂,突兀卻想到,她見到我如此失態,難道對我也有另一重意思……一個念頭並沒有轉完,理智卻命令他,不能再這樣胡思亂想。身邊站了如許多下人,如果叫人看出什麽來,豈不是一場彌天大禍?自己倒也罷了,她是個女子,萬一清譽有礙,這般連累了她,自己豈不是死不足惜?所以當即立斷,躬身行禮:“少夫人!”
  秦桑整個人本來都魂飛魄散,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聽到這一聲,才好似慢慢的回過神來,勉強笑了笑:“高少爺客氣。”
  高紹軒便對她道:“不知道公子爺什麽時候回來?”
  秦桑心裏一瞬間不知道轉過了多少念頭,隻不明白眼前這一切是夢是幻,是真是假,又是該從何收場。勉強對高紹軒微笑:“要不請高少爺先到家裏坐一會兒吧,蘭坡不定什麽時候才回來呢。”
  高紹軒見她站在那裏,整個人似乎仍在微微發抖,說不出一種可憐。心想她定然是覺得我的身份可疑,但那日與她在山間,不過閑談數語,於禮法上並無可礙之處。為何她見了自己,卻是這般驚恐?他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雖然一見之下,自己就覺得傾心相許,可是萬萬沒有料到,她會已經出嫁,而且還是易連愷的夫人。平日聽聞易連愷那種種風流韻事,完全是個花花公子。要不是易家家規嚴謹,禁止納妾,說不定易連愷已經不知娶了多少位如夫人。有了這樣美麗溫婉的妻子,卻絲毫不珍惜,一想到這些,高紹軒便不禁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惘和可惜。見到她這樣怕到了極處,更猜測是因為擔心易連愷知曉她與自己曾經說過話的緣故,可見平日易連愷多麽霸道無禮 。
  他心裏這樣想著,秦桑既已經發話,仆人早已經引著他們往前:“高少爺這邊請。”
  易家這別墅高紹軒也來過幾次,但一次也沒像今天這樣忐忑不安。女傭倒了茶就退下去,秦桑倒仿佛鎮定了一些,說道:“高少爺請喝茶。”頓了頓,又說:“上次不知道是高少爺,多有冒昧。”
  高紹軒不料她會主動提起上次的偶遇,意外之餘心頭不禁一陣狂跳,可是仍舊不敢胡亂猜測她的用意,隻答:“彼時紹軒也不知少夫人您的身份,請夫人多多原諒。”
  秦桑道:“平日高督軍對我們多有照拂,請高少爺不要這樣見外。”
  她說得這樣客氣,隻是不知道為什麽聲音還在微微發抖,也許是因為冷的緣故。她進了屋子就有仆人迎上來,替她解了鬥蓬去。現下她端然坐在沙發中,那薑汁黃織錦旗袍做得極為俏巧,高紹軒本來眼觀鼻鼻觀心,目光下垂看著茶幾上,擱著一隻冰紋的花瓶,裏麵插著數支秋蘭,配著蕙草,斜欹淡然似疏墨寫意。可是隔著這花瓶,隱隱綽綽就是她的身影,尤其腰身不過纖纖一握。心中愈發覺得混亂,也隻得嘴裏客氣地答話,可是自己說了些什麽,卻是絲毫也不曉得。兩個人坐在那裏,秦桑倒是很周到,問了督軍好,督軍夫人好,又說了幾句閑話。高紹軒這才覺得心裏稍稍安定了一些,他這麽一走神的功夫,秦桑已經又說了好幾句話了,見他並不回答,隻得叫了聲:“高少爺。”
  高紹軒這才如夢方醒,連忙道:“夫人有話請講。”
  秦桑那日見他,不過覺得他除了幾分書卷氣,為人卻是很爽利。今天卻不知為何他整個人都呆呆的,竟然好似書呆子一般。她滿腹心事,根本顧不上多作它想。隻得道:“不知道高少爺此番來,所為是公務還是私事。如果不便說與我知道,要不就在這裏吃過飯再走吧,因為蘭坡他恐怕要到下午才會回來。”
  她話說的雖然客氣,可是卻透著婉轉逐客的意思。高紹軒道:“我一介學生,哪裏有什麽公事?隻是公子爺囑托我辦一件小事,眼下已經有了結果,所以特意過來。”頓了頓,又道:“如果方便,就請夫人轉告公子爺,就說潘少爺已經被釋放,請公子爺放心吧。”
  直到此時他才突然想起,自己還未替秦桑介紹潘健遲,於是對秦桑道:“這位便是潘少爺,是公子爺的中學同學。”又回頭對潘健遲道:“這位就是易公子的夫人,不知道你見過沒有。”
  那潘健遲自從進門以來,一直沒有說話。此時才抬眼看了秦桑一眼,然後鞠了一躬,聲音很輕:“謝謝夫人。”
  秦桑眼眶一熱,幾乎就要流出眼淚來。易連愷數日來對她不理不睬,她本以為此事沒了指望,沒想到會有如此意外的結果,更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救出來的這個潘健遲竟然不是別人。她幾欲要失聲痛哭,隻是拚命強忍,手裏捏的一方手絹,卻都要攥得碎了。此時更連話都說不出來一句,高紹軒見她神色有異,仿佛喝醉了酒一般,雙頰通紅,額頭卻有細密的汗珠。以為她身體不適,於是起身道:“打擾夫人多時,紹軒該回去了。”
  秦桑不知他這一走,到時會是什麽樣的後果。不由得亂了方寸,抬起眼來,看著他身後的人,他卻輕輕的對她搖了搖頭。她心中一慟,眼淚卻已經生生欲要湧出,連忙裝作咳嗽一聲,對著高紹軒勉強一笑:“高少爺辛苦了,剛剛有山農剛送來的時鮮,山中也沒什麽好吃的,如果高少爺不嫌棄,還是在這裏用過飯再走吧。不然讓蘭坡知道,一定會怪我招呼不周。”
  她此時提到易連愷,心中卻似針紮一般,更有一種無可言喻的驚恐湧上來。她想到如果易連愷萬一回來,見著這個潘健遲,說不定會看出什麽破綻來。眼下當務之急,是絕不能讓易連愷見著。這次見不著易連愷,高紹軒說不定還要帶著他來。要怎麽樣避開易連愷,自己卻又想不出來,隻能相機行事,因為易連愷晚上才會回來,說不定自己可以想出法子來。但到底有什麽法子呢,隻急得又出了一身汗。高紹軒見她默然無語,尤其提到易連愷,溫婉之中另有一種楚楚可憐的姿態,心中一軟,擔心她真的無法交差,不由道:“那麽我們恭敬不如從命吧。”
  秦桑便叫:“韓媽。”
  她起身去吩咐女仆,從沙發前走過,雖然穿的是高跟鞋,可是踩在地毯上,綿軟無聲。仿佛隻是一刹那,已經從麵前走過去了。隻有一種幽幽淡淡的香氣,仿佛向人暗暗襲來,卻又漸漸淡去。高紹軒心中說不出悵然若失,隻是看著潘健遲,隻盼他不要瞧出什麽端倪來。幸好那潘健遲卻也似在出神,眼睛隻是望著茶幾上的花瓶。
  他們兩個默然坐在那裏也不過片刻功夫,秦桑已經回來了。她似乎鎮定了一些,連笑容都自然了許多,向高紹軒道:“高少爺是一直在外國留洋?不知道是去的哪個國家?”
  “美國。”"
  “美國的音樂和美術都是非常好的。”秦桑道:“一直聽說風景也是不錯。”-
  高紹軒趁機問:“夫人為什麽不出洋去走走呢,哪怕是旅遊也是極為有趣的。”
  秦桑道:“父母在,不遠遊……總不過為著長輩的老人……”
  說到這裏,她似乎又難過起來,倒是笑了笑:“瞧我們這種守舊的思想,隻怕讓高少爺笑話了。”
  高紹軒道:“少夫人隻怕比紹軒還要年輕,何來守舊之說呢?”
  這樣閑閑地談話,沒過一會兒,韓媽就來報告,說廚房已經準備妥當了,於是秦桑便請高紹軒到餐廳。她因為是主人的緣故,格外的客氣:“高少爺請,潘先生請……”
  高紹軒便起身往餐廳走,那潘健遲跟他身後,故意放慢了腳步。果然秦桑默不作聲,錯身而過之際,突然就將一樣東西塞進他的手裏。然後一直走進了餐廳去。
  他們別墅雖然是西式的,卻有一中一西兩個餐廳。因為易連愷平常請客,都是在那間西式餐廳裏,所以廚房也將菜送到西式餐廳。高紹軒剛剛坐下來,女仆便上前來,替他打開餐巾。秦桑便道:“今天吃中國菜,卻是用西式的餐具,也請高少爺隨意一些,入鄉隨俗吧。”
  高紹軒聽她隻是客客氣氣的對自己講話,便如最稱職的主婦一般,心中不知為什麽說不出的難受。便淡淡笑道:“早就聽聞公子爺這裏的廚子好,今天也開開眼界。”
  易家的廚子乃是江左有名的名廚,做的清蒸黑骨魚,隻澆上一勺清湯,熱騰騰端上來,鮮美無比。更有石耳等等山珍,雖然菜式簡單,卻極為美味。秦桑雖然不喝酒,卻讓仆人開了一瓶香檳,笑著對高紹軒道:“蘭坡不在家,亦沒有別的陪客,就請高少爺和潘先生兩人自飲吧。”
  這頓飯三個人都吃得食不知味,好在很快就吃完了,廚子還是按西式的規矩上了咖啡。高紹軒見秦桑一直似乎打不起精神來,於是便帶著潘健遲告辭。秦桑道:“等蘭坡回來,我告訴他你們來過,看他什麽時候去府上回拜吧。”
  高紹軒於是連聲道“不敢。”
  秦桑也不再客套,略送了一送,就進去了。
  她上樓回到自己房間,隻是心神不寧。伏在床上,隻覺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像是又回到學校裏,大株的梧桐樹,掩映著西式的舊樓。幽深陰暗的樹影,一片一片小巴掌似的梧桐葉,細細密密的遮住天影雲光。細細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裏落下來,酈望平的眼睛卻是光潔明亮,如同那陽光一般灼人。他牽著她的手,低聲對她說:“秦桑,跟我走吧。我們一起到外洋去。”
  而自己隻是一味的搖著頭,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她哭著哭著,終於哭醒過來,原來隻是南柯一夢,可是枕頭已經哭濕了一片。她慢慢坐起來,原來天色已經暗下來,外頭卻響起沙沙的聲音,仿佛是下雨了。'
  她起身推開窗子看,果然是下雨了。細密的雨絲將黃昏一點一點織進夜色裏,四麵都是暗沉沉的雨,打在樓下的芭蕉樹上,劈劈叭叭作響,倒像是更添了一層涼意。山裏的風本來是很大的,這時候卻似一切都靜(19lou)止了,隻有雨如同白茫茫的霧氣,將遠處的山,近處的樹,全都籠罩起來,遠遠近近隻是一片蒼涼的雨。
  她覺得渾身發冷,正待要關上窗子,卻看到汽車的車燈一閃,照得白茫茫的雨像是雪亮的兩簇,如同無數雪白蛾子飛在那燈柱中,滾成一團團,飛舞亂撞,這兩簇光很快就滾過窗角消失不見,汽車引擎的聲音低沉由遠及近,她回過神來,這麽晚了不會有旁人,一定是易連愷回來了。.
  她隻發了幾秒鍾的呆,立刻就跑到浴室去,急匆匆打開水龍頭洗去臉上的淚痕。看鏡子裏自己兩隻眼睛,又紅又腫,一望就知道哭過。身上的衣服也睡得皺皺巴巴,於是連忙換了套睡衣,這樣一折騰,已經聽見易連愷上樓的腳步聲。她一時急中生智,幹脆把浴缸的龍頭打開,正放水放得嘩嘩響,房門已經吱呀一聲開了,隻聽易連愷叫:“秦桑?”
  她手忙腳亂,匆忙道:“你別進來,我在洗澡。”
  那天在山頂涼亭,易連愷跟她狠慪了一場氣。無奈秦桑自打結婚,就是那種不冷不熱的樣子。無論吵也好,鬧也好,她隻是不理他。他氣得沒有法子,雖然老大不情願,卻還是叫高紹軒把潘健遲給弄出來了。這件事他認為實在大大的失了麵子,所以還不曾在秦桑麵前提過。今天回來也不過是因為下雨了,山中無甚去處。不想一回來,韓媽卻告訴他說秦桑大約是不舒服,一直睡了半天,連晚飯都沒有吃。他本不想理睬,誰知走上樓來見秦桑房裏亮著燈,不知不覺就走進來了。走進來了沒看見人,於是叫了一聲。沒想秦桑就說了這樣一句話。所以他先是一怔,聽著浴室中水聲嘩嘩,有淡淡的熱氣蒸騰,從門縫間彌漫開來,更有一種幽幽的香氣,不知從何而來,繚繞襲人,說不出的旖旎香豔,叫人怦然心動。
  秦桑背倚著門,聽著外頭靜悄悄的,不知道易連愷走了沒有。正在忐忑不安的時候,門鈕忽然轉動,她嚇了一大跳,易連愷卻笑道:“你把門開開,我也正想洗個澡,咱們一塊兒吧。”
  “不行!”
  易連愷便笑道:“那好罷,我先去拿衣服,等你洗完出來,我再洗。”
  秦桑剛剛鬆了口氣,沒想到易連愷嘴上這麽說,卻突然用力將門一撞。她猝不及防,門已經被他撞開了。易連愷見她發鬢微鬆,隻穿著極薄的白綢小衣,手足無措立在那裏,說不出一種可憐可愛。不由得哈哈大笑,不由分說便將她打橫抱起,秦桑不及掙紮,已經被他扔入浴缸水中。瞬間全身的衣服都已經浸得濕透了,她隻差沒被水嗆到,正是又驚又怒,易連愷卻已經摟著她,笑嘻嘻道:“咱們還是一塊兒洗吧。”
  這個澡卻洗了差不多兩個鍾頭,秦桑本來擔心易連愷瞧出什麽破綻來,結果兩個人這麽一糾纏,他倒什麽旁的話都沒說,洗完澡出來往床上一倒,幾乎立時就睡著了。秦桑睜大著眼睛,絲毫沒有睡意,易連愷的一條胳膊橫在她腰間,沉甸甸地教人透不過氣來。本來她把他的手撥開了,可是沒一會兒,他翻了個身,又重新將胳膊橫過來了。
  秦桑想起很久之前,剛剛新婚的時候。她總是晚上做噩夢,那會兒她和易連愷還能相敬如賓,有時候她從夢裏哭著醒過來,他也會問她,她隻說是想媽媽了,他總是起來給她倒杯熱茶,讓她喝了定定神再睡。可是沒過了幾個月,易連愷喜新厭舊的毛病就原形畢露,對著她也越來越陰陽怪氣,她又不耐容忍,日子到底是過不下去。
  過不下去也得過,拖拖拉拉也有兩年了,隻是沒想到今生還能見著酈望平——她背心裏出了薄薄一層冷汗,鄧毓琳什麽都知道,卻托自己去救潘健遲。鄧毓琳定然也明明知道潘健遲就是酈望平。可是為什麽不對自己明言?難道怕自己會視死不救麽?還是另有別的圖謀?
  她越想越覺得害怕,心底裏幾乎有一種絕望的寒意。仿佛自己已經一腳踏進機關重重的陷阱,四周八方十麵埋伏,都正在等著她。她隻在心裏安慰自己,酈望平一定會走的,他一定會一走了之,見著自己塞給他的那張紙條之後。如果他真的是革命黨,難道還會傻乎乎地在這裏等死麽?隻要他走脫了,那麽餘下的事自己總可以應付得來。
  萬一真的應付不了,大不了也就是個死罷了。這樣活著,還怕死麽?
  她心裏暗暗的給自己鼓著勇氣,慢慢的盤算著,如果明天易連愷問起來,自己應該怎麽答話。人是她托他救的,現在潘健遲一出獄就失蹤了,他說不定會起了疑心。幸而沒有什麽證據,隻要她死咬著不認,易連愷總不至於拿她當同謀來審……
  她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漸漸的就睡著了。
  這一睡卻睡得很沉,仿佛隻是睡了沒一會兒,就又在做夢。因為聽到易連愷在講電話,模模糊糊的,因為隔得遠,他的聲音卻像是格外清楚,斷斷續續:“……不行……看好了……別弄死了……”
  一聽到“死”字,她忽然就坐起來,天早已經亮了,隻是窗簾沒有拉起來,外頭起居室裏很明亮,太陽一直照進來,大半個起居室都是陽光。易連愷穿著睡袍,就站在那淺金色的陽光裏講電話。他身形魁梧,從身後看去,讓秦桑隻覺得陌生——易連愷卻突然回過頭來,看她怔怔坐在床上,於是對她笑了笑。對著電話裏的人說:“就這樣吧。”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她心驚肉跳,隻怕他已經起疑,或者已經布置下什麽機關,那麽自己就是萬劫不複。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走過來。外頭光線明亮,他的整個人逆著光,看不出他臉上是什麽神色,隻覺得他一步步走近,語氣卻難得的溫和,問:“怎麽不多睡會兒?”
  秦桑本能的仰著臉看他:“你在跟誰打電話?”
  易連愷笑了笑:“跟一個朋友,說做股票的事,怎麽了?”
  秦桑轉過臉去:“沒事。”
  “好好地,怎麽又不高興了?”易連愷就在床邊坐下,彈簧床極是鬆軟,整個都往下一沉。秦桑本來還想往後躲,他卻就勢攬住她的腰:“今天晴了,想上哪兒逛逛去?”
  “我不太舒服,不想出去。”
  “你怎麽總鬧不舒服?”易連愷卻低聲笑了笑,在她耳邊問:“是不是昨晚把你累著了?”
  秦桑又羞又怒,將他一推,自顧自睡下去,將被子連頭都蒙住了。易連愷卻笑著,來拉她的被子:“閨房之樂,甚於畫眉,你沒聽說過麽?”3
  秦桑心中惱怒,攥著被子不肯鬆手,兩個人正在拉拉扯扯,卻聽到外邊似乎是宋副官的聲音,輕輕敲著門,叫了兩聲:“公子爺”。
  易連愷不由得大怒,問:“幹什麽?”
  宋副官聽到他的聲音,嚇了一大跳似的,戰戰兢兢答:“是……是高督軍的少爺來了……”
  易連愷聽說是高紹軒,隻得強壓怒火起身洗漱,然後換了衣服下樓去見客。秦桑心中擔憂,於是過了一會兒,也悄悄下樓來。剛剛下了樓梯,遠遠就聽到笑聲,那笑聲卻是從偏廳裏傳出來的。秦桑本來穿著一雙軟緞鞋,更兼地上鋪了厚厚的地毯,落足無聲,一直走到偏廳。這間偏廳被布置成吸煙室的樣子,原來易連愷招待高紹軒在這裏抽雪茄煙,秦桑從側開的門扇裏望了一眼,隻見煙霧彌漫,易連愷與高紹軒各據沙發一端,正在談笑,而另一側單人沙發上坐著個人,正是化名潘健遲的酈望平。
  秦桑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想昨天自己冒險傳了紙條給他,他為什麽還不趁夜色走脫?竟然還敢這樣大搖大擺的上門來,萬一叫易連愷看出什麽,該如何是好?正在驚疑不定的時候,忽然身後有人叫:“少奶奶!”將她唬了一大跳。
  她回頭一看,原來是送茶點的仆人,見著她所以恭敬的叫了聲。廳裏三個人都聽見了,易連愷已經回頭望見她,便向她招了招手:“來,見見高少爺還有潘先生。”
  秦桑強自鎮定,緩緩走過去,說道:“昨天高少爺就帶潘先生來過,偏巧你不在家。”
  “是麽?”易連愷興致勃勃:“今天天氣真不錯,咱們出去打獵吧!秦桑也去,你們不知道,我的這位太太,當初我教她騎馬,可費了老大的勁了,不過架式還是不錯,槍法也是我教的,就是十有九不中。”1
  高紹軒自從秦桑進來,就老大不自在。聽見易連愷如此說,隻是默然而己。秦桑並不去看那潘健遲,隻是道:“消停些吧,山裏本來清清靜靜的,你又鬧得雞犬不寧。”
  易連愷笑道:“玩玩而己,怕什麽。”一迭聲就叫人備馬,宋副官是最精於這些遊治之事,一會兒就準備妥當了,親自來向易連愷報告:“夫人沒有馬在這裏,將標下的馬給夫人用吧,那匹馬最是溫馴。”
  易連愷說:“你的馬給我,把我的給她用。”
  宋副官答了個是,易連愷就催促秦桑去換獵裝,秦桑本來心裏就七上八下,如若不去,又怕反惹出他的疑心。無奈何隻得換了一套英國式的獵裝下來,大隊的侍從早牽了馬來,在樓前靜侯。高紹軒從來沒見過她穿獵裝,隻覺得這位少奶奶,初見時淡雅如蘭,再見時富貴清麗,至今日這第三見,卻又有一種嫵媚英姿,頗為出人意表。
  秦桑滿腔的心思,倒是絲毫提不起興致來玩樂,兼之許久不曾騎馬,上馬的時候認鐙不準,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幸而易連愷從旁邊伸手扶了她一把,笑著說:“這馬太高了,回頭可仔細了,要是摔下來不許哭。”
  秦桑不過勉強笑了笑。高紹軒見他們夫妻調笑,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隻是抬頭看著遠處的青山。隻聽易連愷問:“潘先生會騎馬麽?”秦桑不由自主回頭,隻見潘健遲微笑道:“試試看吧。”說罷認蹬上馬,動作竟然十分熟練。秦桑雖然心中詫異,但唯恐易連愷瞧出什麽端倪來,所以隻當不在意的樣子。四人縱馬沿著山道而去,後麵侍從背著獵槍諸物,並有十餘隻獵犬,一路狂吠相逐相隨。
  等到了山林間,侍從們首先便將獵犬頸中的繩子解了,那些獵犬頓時如離弦之箭,紛紛衝進了林中自去尋找獵物。不一會兒就逐出好幾隻野兔,易連愷便在馬上舉槍瞄準。砰砰幾聲連發,便打中了兩隻野兔。幾隻獵犬狂奔過去,叼著血淋淋的兔子奔回馬前,擱下獵物便一陣狂吠。自有侍從割了大塊大塊的生牛肉拋出來,喂那些獵犬。那些獵犬都是半人來高,仿佛一群惡狼一般,圍著牛肉撕扯咬食,哢嗒哢嗒咀嚼有聲,高紹軒見不得這些,隻覺得頭皮發麻,隻好轉過臉去不看。易連愷便叫著他的字,問:“紹軒,你怎麽一槍不發?”
  高紹軒道:“我素來不喜歡這種事,今天不過陪著公子爺出來逛逛罷了。”易連愷大笑,說道:“你倒爽快,和令尊一樣不會假惺惺的說假話。”高紹軒便笑了笑,說道:“公子爺快人快語。”
  他們在山林裏兜了一會兒,打了幾隻野兔山雞,易連愷嫌沒有打到大的獵物,便又一馬當先繼續往山林深處去。秦桑不慣騎馬,便落後了幾步,正巧高紹軒停下來喝水。隻有潘健遲沉默的策馬跟在她身邊,她趁侍從們不備,便低聲問:“為什麽不走?”
  潘健遲這才抬眼望了她一眼,卻並沒有回答她的話,隻是彎下腰去,緊了緊馬腹帶子。這麽一耽擱,高紹軒已經打馬追了上來,秦桑隻得笑著與他說話:“高少爺的騎術真不錯,是跟高督軍學的麽?”
  “不是,是在國外的時候跟朋友鬧著玩,學會的。”
  於是秦桑又問了些國外的風俗人情,高紹軒與她說著話,心裏一則是喜,一則是憂。喜的是可以跟她這樣自自在在的說話,憂的卻是另一層秘不可告人的心事。秦桑雖然和他說著話,其實心裏也是有著另一層隱隱約約的擔心。兩個人既然說話,便放鬆了韁繩,任由馬信步走著,不知不覺就落在了稍後。正在此時,突然聽到前麵樹林中一聲馬嘶,緊接著喧嘩聲大起,好些人失聲驚呼。原來不知何故易連愷的馬突然受了驚嚇,易連愷連連拉動韁繩,那馬卻拚命的踢蹶,似乎要將背上的人顛摔下來。眾人驚惶失措,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驚馬已經轉頭就往林前奔來。
  那驚馬來勢極快,幾乎是瞬間已經衝過好幾名侍從,眼睜睜就朝著高紹軒和秦桑二人衝過來。這下子猝起生變,秦桑一時呆住了,而高紹軒也反應不及,就在電光火石的一刹那,卻有一騎斜拉裏橫衝出來,馬上人合身撲上,竟硬生生用手摳住了驚馬的轡頭。那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那人卻並不放手,隻差被拖得從自己馬上摔下去。兩馬相並狂嘶人立,那人隻是死命的拉住易連愷的轡頭不放。易連愷騎術極精,趁機連夾馬腹,誰知胯下的馬卻更像發了狂似的,亂跳亂甩。拉住轡頭的那人被馬甩得拖出老遠,腳卻還勾在自己馬的蹬子上,兩馬背道而馳,眼睜睜他整個人就要被生生撕成兩半,眾人驚呼不絕,那人卻並不放手,腳一蹬便甩開了馬蹬,隻是整個人都被驚馬拖拽的幾乎懸在空中,那馬亂嘶亂跳,並不能將他甩開,最後連人帶馬拖撞在一棵大樹上。這麽阻了一阻,易連愷終於勉強拉住了韁繩,侍從們趁機一湧而上,抱馬腿的抱馬腿,拉韁繩的拉韁繩,最後終於將馬給按住了。易連愷翻身翻身下馬,眾人都是驚魂甫定。宋副官一迭聲的問:“公子爺傷著哪裏了?”易連愷搖了搖頭,回頭隻見潘健遲還緊緊拉著那驚馬的轡頭,於是道:“潘先生,快放手吧。”
  原來搶出來拉住驚馬之人,正是潘健遲。潘健遲手指早就被轡頭勒得鮮血直流,此時一鬆手,血便淋淋漓漓順著手腕往下滴著,看上去甚是駭人。他整個人更被拖撞到了樹上,臉上亦有好些擦傷。好幾名侍從忙上來牽開馬去,宋副官忙命人取了傷藥來,替潘健遲敷上。高紹軒已經翻身下馬,不假思索便去拉住了秦桑坐騎的轡頭,似乎怕她的馬也突然發狂一般。易連愷轉頭看見秦桑臉色蒼白,就那樣呆坐在鞍上,一手捂著胸口,就像小孩子受了極大的驚嚇,那神情讓人覺得十分憐惜。於是走過去伸出手來,便欲抱她下馬。
  本來秦桑素來不喜在眾人麵前有這般親昵的舉止,但今天也許是受了驚嚇,被他輕輕一攜就下馬來,亦並不說話,仿佛驚魂未定,隻是臉白如紙,靜靜站在易連愷身邊。易連愷覺得她全身都在微微發抖,不由問:“嚇著了?”
  秦桑本來輕輕點了點頭,可是馬上又輕輕搖了搖頭。那匹驚馬被眾人按住,隻是悲鳴不己,四蹄亂撅,似乎還想掙紮著站起。宋副官罵道:“這畜牲,看我今天斃了你!”撥出手槍來,便開槍欲射。
  他剛一扣動扳機,易連愷卻抓住槍膛,便向上一抬,隻聽“砰”地巨響,他這一槍的子彈便打在了天上。宋副官怔了怔,叫了聲:“公子爺。”
  易連愷負手立在那裏,語氣平靜(19lou)隻吩咐:“把鞍子卸了。”
  侍從官便答應了一聲,走到驚馬旁,也不及解繩子,抽出小刀割開,將整個馬鞍卸了下來。易連愷仍舊立在當地不動,瞧了馬鞍兩眼,便走上前去,用足尖將那馬鞍撥動翻了個兒,又瞧了幾眼,忽然淡淡地道:“把裏層割開。”
  侍從答應一聲,便將馬鞍按住了,細細用刀將底層的皮子割開,然後將裏麵整層皮子都揭起來,這一揭不打緊,眾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那馬鞍底下,竟然豎著數十根銀光閃閃的細針,這些細如牛毛的長針藏在鞍下,騎行時間一久,便刺穿了皮層,深深紮入馬背,怪不得那馬會突然間發狂,原來竟然是這層緣故。
  宋副官目瞪口呆,易連愷親自去檢視那馬,躬身一看,果然馬背上全是被針紮出的細密血點,隻是不著意細看,斷難辯認。易連愷便起身,轉過臉來問宋副官:“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宋副官大驚,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句話來,嚇得腿一軟就跪在地上:“公子爺……我……我……這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馬是你的,鞍子也是你的。”易連愷腕上本垂著條馬鞭,此刻握著那細蟒皮的鞭子,輕輕擊著靴上的馬刺:“你倒是說說,這是怎麽回事?”
  宋副官連聲音都帶了哭腔:“公子爺……我真的不知道……”.
  “你成日跟在我身邊,我待你也不薄,為什麽做出這樣的事來?”
  宋副官嚇得隻連聲道:“公子爺,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
  易連愷笑了笑,說道:“既然你什麽都不知道,留著你有什麽?”便輕描淡寫叫了聲:“來人!”
  兩名侍從上前一步,易連愷指了指宋副官:“綁在汽車後頭,什麽時候拖死了,什麽時候解下來!”
  “公子爺!”
  “蘭坡!”
  高紹軒幾乎是和秦桑同時叫了一聲,尤其是秦桑的聲音,幾乎失了常日的溫柔圓潤。高紹軒瞧了她一眼,隻見她臉上仍舊沒有半分血色,聲音卻似鎮定下來:“蘭坡,你聽我說句話行不行?畢竟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不查個清楚明白,怎麽能隨意處置。”
  易連愷冷冷的瞧了她一眼:“婦人之見!”
  “蘭坡!”秦桑見侍從就要上前捆人,忍不住變了臉色:“你這是草菅人命!”
  易連愷回首冷笑:“我今天就是草菅人命,三從四德,女訓女誡,哪一條輪得到你來多嘴?”
  秦桑氣得沒有法子,卻知道易連愷一旦少爺脾氣發作,自己是無論如何攔不住的,隻得求救似的望著高紹軒。高紹葉早就想要說話,奈何易連愷處置他自己的副官,怎麽也算是易家家事,自己不便過問。見秦桑望著自己,心中明白她的意思。腦子一熱,也顧不得許多了,上前勸道:“公子爺,此人雖然可惡,看在他曾侍從公子爺多年,還是審問明白再做處置吧。”
  易連愷雖然驕矜,卻不能不給高紹軒幾分麵子,所以笑了笑:“高少爺說的是。”臉色一沉,便道:“還用我再說一遍?”
  侍從們不敢駁問,馬上就找了繩子來,宋副官雖然不住叫冤,但侍從們哪裏理他,捋了一大把麻樹葉子揉了,塞進他的嘴裏,將他捆了個結結實實。
  易連愷也沒了打獵的興致:“叫他們把汽車開上來,接我們回去。”
  有侍從答應一聲,縱馬往別墅那邊叫車去了。易連愷見侍從替潘健遲敷好了傷藥,不由得道:“今天真是多虧了潘先生的好身手,不知道潘先生師承何人?”
  潘健遲道:“潘某畢業於東洋陸軍士官學校,在學校裏學過些擒拿小術,沒料到今天派上了用場。”
  高紹軒“咦”了一聲,道:“這個學堂我知道,在東洋非常有名,號稱東洋的將軍搖籃。不想去年以全校第一名畢業的,卻偏偏是個中國留學生,鬧得東洋人好生沒有麵子,我當時聽家父說起,老人家還伸出大拇指誇了一聲好,說這個學生,真替中國人爭氣。”
  潘健遲淡然道:“高少爺繆讚了,那個中國學生,不過盡他自己的本份。中國人本來就不輸於東洋人,考個第一名也不算什麽。”
  高紹軒有些不悅之色,說道:“潘先生言下之意,似乎對此頗不以為然,不知潘先生畢業的時候,考績名列第幾?”
  他語氣微帶嘲諷,卻不想潘健遲瞧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那個第一名,就是潘某。”
  此話一出,不僅易連愷,連同秦桑乃至高紹軒都大吃一驚。秦桑驚得是,他出走數載,竟然是去了東洋,而且竟然以第一名畢業於士官學校。而高紹軒驚得是,這潘健池竟然就是自己一直頗為讚許的那個中國學生。
  易連愷則是又驚又喜,說道:“原來高督軍曾經誇讚的那個學生就是你呀!怎麽不早說?來來!咱們今天晚上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喝酒,以來給你壓壓驚,而來多謝你今日救了我,咱們不醉不歸!”
  本來因為驚馬的事,眾人都覺得十分掃興,此時易連愷又興致勃勃,拉著潘健遲詢問他當日在軍校的情形。潘健遲也並不隱瞞,將軍校的一些逸事都講給他聽。一直到汽車來了,易連愷還聽得興味盎然,於是對潘健遲說:“你坐我的車吧。”一轉念覺得冷落了高紹軒也甚為不妥,於是道:“秦桑,你替我招呼高公子。”
  秦桑也不願和潘健遲回來,於是便點了點頭。對於高紹軒,這倒是意外之喜,隻是這喜,也不過一時片刻,因為在車上,他也覺得不便對秦桑說什麽話,所以眼觀鼻鼻觀心,老老實實坐在那裏。幸好秦桑有滿腔的心事,所以也低頭無語,兩個人沉默的坐在後座。高紹軒坐在那裏,隻覺得她身上一陣陣淡雅的香氣,隱隱約約襲人而來。可是要說些什麽,心裏卻是一片茫然,想起剛剛在山林間,她盼著自己出言救人,隻是柔軟無助的瞧著自己,那一種神色,真是讓人覺得無限憐惜。如果她開口相求,自己說不定願意替她做任何事情。隻是這樣一朵解語花,卻偏偏早就名花有主。而且冷眼旁觀易連愷對待她的態度,既不溫柔,亦不體貼,實實隻能用唐突佳人來形容。他禁不住常常歎了口氣,隻擔心自己把持不住,說出什麽有違禮法的話來。好在汽車開得很快,不一會就回到了易家的別墅。
  易連愷請了高紹軒作陪,竟然將潘健遲當作上賓招待,特意命廚房預備了豐盛的晚宴。秦桑自回來後便上樓去了,到了晚間易連愷叫人上去催請,韓媽下來說道:“少奶奶頭痛,說不想吃晚飯了。”
  因為秦桑經常鬧這樣那樣的小病,所以易連愷也沒有當回事,隻有高紹軒悵然若失。席間易連愷命人開了一壇乾平送來的好酒,他素來酒量不錯,而潘健遲喝酒更是豪邁,這下大大對了易連愷的脾性,命人換了大杯。高紹軒雖然不擅飲酒,可是心事重重,難免借酒消愁。席間易連愷又不斷詢問軍校之事,潘健遲語言簡利,娓娓道來,如何在文試、武試中連奪第一,如何應對東洋教官的挑釁,如何山野和東洋學生在操場上決鬥,最後如何揍得他們望風披靡……聽得高紹軒連連舉杯,說道:“當浮一大白!”三個人說得熱鬧,喝的也熱鬧。隻是高紹軒不勝酒力,喝了幾大杯救之後,沒一會就醉過去了,伏在桌上,昏睡不醒。
  易連愷見他醉態可掬,便命侍從進來,將他扶到車上,用汽車好生護送回去。
  餘下的酒還有一大壇,易連愷魚潘健遲一邊說話,不知不覺就將大半壇酒喝完了。依著易連愷的意思,還要再啟一壇好酒,潘健遲十分誠摯地道:“公子爺,實不相瞞,在下今天晚上是舍命陪君子,如果再喝,在下隻怕就要和高公子一般,要麻煩公子爺的侍從將我抬出去了。”
  易連愷哈哈大笑,說道:“好罷,你手上還有傷,我就不勉強你了。”於是命人撤了殘肴,又重新上了一個熱氣騰騰的火鍋,並幾樣清爽小菜。山間晚涼,隻聽窗外秋蟲唧唧,不時有飛蛾被廳中明亮燈火所吸引,“啪啪”地撞在玻璃窗上,卻飛不進來,於是停棲片刻,複又飛起盤旋,再撞到玻璃窗上。
  潘健遲瞧著那飛蛾隔著玻璃窗撲扇這翅膀,沉吟道:“今日有一句話,潘某借著酒蓋臉,想說出來,就是猶豫不決,不知當將不當將。”易連愷也已經頗有幾分酒意,笑道:“今日你可是救了我的命,還有什麽不當講的?”
  潘健遲抬頭看著他,易連愷隻覺得他目光灼灼,隻聽他緩緩說道:“潘某大膽,勸公子爺一句,今晚立時把那宋副官殺了,明日隻說他是畏罪自殺,賞他家人幾個錢了事。”
  易連愷猛吃了一驚似的,扶著桌子徐徐站起來,目不轉睛望著潘健遲,過了半晌,方笑了一笑:“潘先生喝醉了吧?”
  潘健遲卻從容自在,並不回避他的目光:“公子爺此計本是滴水不漏,想必易連慎日後即使是知道了,亦無可奈何。堂堂高督軍家的少爺當時正陪著公子爺,乃是絕好的人證,證明宋副官確實心存不軌,暗算公子爺。可是 如果公子爺一時心軟留下宋副官這條性命,咦易連慎 的精明厲害,將來未必不借勢翻盤。”
  易連愷緩緩坐下來,隨手拿過桌上的茶壺,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道:“你說的這些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和老二雖然有些齷齪,但畢竟是同胞手足,你不用在這裏挑撥我們兄弟。我隻當你喝醉了,這樣的胡話,下次可不要再說了。”
  潘健遲一笑,道:“我不過是個外人,公子爺不信我是應當的。隻是提醒公子爺一句,少夫人心慈手軟,今日求情不成,明日保不齊就會想法子央求將那宋副官放了。公子爺含辛茹苦熬到今時今日,大好前程。。。。。。更有三千裏江山如畫。。。。。。”他輕輕笑了一聲,“可莫被一個婦人耽誤了。”
  易連愷慢慢啜著茶水,沉吟並不作聲。潘健遲將手中的牙箸往桌上一扔,說道:“該說的,不該說的,我已經都說完了,公子爺如若要殺人滅口,此時便給我一槍吧。”
  易連愷擱下茶杯,仔細打量他,但見他一派灑脫不羈,似乎絲毫並不以生死為意。他方才一刹那確實動過殺機,但是見潘健遲這副樣子,卻油然而生一種惺惺相惜,忍不住歎了口氣,說道:“你今日才救過我的命,我為何要殺你?”
  潘健遲卻哈哈一笑:“公子爺是成大事的人,做的是天下大業的買賣,豈會拘泥這種婆婆媽媽的小節?何況就算今日我不救公子爺,公子爺也不過狠狠摔上一跤,絕不會有性命之憂。公子爺摔得越狠,巡閱使他老人家越是心疼。我今日拉住驚馬,隻怕還耽擱了公子爺這絕妙的苦肉計。公子爺如要殺我,心中怎會有半分愧疚?”
  易連愷笑了笑,道:“你錯了,我真的並不想殺你。”他頗有意興地打量著潘健遲,說道,“我隻是想知道,我到底哪裏露出了破綻,讓你瞧出端倪來?”
  潘健遲道:“公子爺沒露任何破綻,如果今晚當機立斷殺掉宋副官,易連慎就算心有疑惑,這條苦肉計在巡閱使麵前卻也依舊是行得通的,正好順便在老人家那裏給老二栽點兒贓。。。。。。。讓大帥他老人家認為,宋副官是事情敗露後,被老二滅口。”
  易連愷不由得放聲大笑,餐室四麵都是落地玻璃,密閉四合,他的笑聲回蕩在餐廳中,久久不絕。他笑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順便給老二栽點兒贓。。。。。。這句話真是。。。。。。有趣。。。。。。有趣。”
  “難道公子爺不正是這樣打算的?一石二鳥,一箭雙雕。既除去了對方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又讓大帥對老二的所作所為不滿。”
  易家的家規倒是嚴謹,尤其禁嫖禁賭,更惶提納妾。雖然易繼培自己左一個姨太太,右一個如夫人,三個兒子卻被他管得老老實實,易連愷玩歸玩,在老父嚴規之下倒還不敢逾雷池半步。此刻見秦桑瞧著自己,心下更是惱怒,說道:“你先上樓去。”
  秦桑當著外人,不便與他爭吵,便隻淡淡地瞧了他一眼,起身上樓去。她在房間裏素來安靜,隨手拿了本西洋雜誌看了看,沒一會兒就聽見樓下有汽車的響聲。韓媽進來悄悄告訴她:“公子爺帶著那個女人坐汽車出去了。”
  這倒也是意料中的事,沒想到韓媽卻又告訴她:“連新來的潘副官也沒讓跟著,公子爺真是……還有那個女人,竟然好意思尋上門來,也真真不要臉。”
  秦桑想,潘健遲初來乍到,且又是自己所謂的表親,易連愷大約不好意思叫他跟去。不過這倒是個極好的機會,於是對韓媽說:“潘副官現在在哪裏呢?我正想進城去買點東西,叫潘副官陪我去吧。”
  韓媽以為她是和易連愷在生氣,便笑道:“少奶奶出去逛逛也好,總在家裏也生悶。”就侍候她換了出門的衣服,又下樓叫人準備車子。
  因為易連愷不在軍中任職,所謂的副官其實也就是侍從和聽差的頭頭,亦不穿軍裝,隻是陪著他吃喝玩樂罷了。潘健遲依舊是西服革履,風度翩翩地照顧她上車,自己坐了司機旁的位置。她滿腹心事,奈何車上還有司機,不便說話,所以隻是靜靜看著車窗外的風景。
  車子風馳電掣從盤山道上下來,不一會兒就到了鎮上。這裏雖然是個小鎮,卻因為山上避暑的顯貴甚多,所以頗為繁華。兩條十字街全是青石板鋪的馬路,兩旁店鋪雲集,賣的東西更是吃穿用度一應俱全,林林種種並不比昌鄴城中的貨色差,隻是價錢自然更要貴上一層。
  潘健遲倒是把規矩做了個十足十,先下車來,親自撐起傘來替秦桑遮著太陽。秦桑下車之後,打開手袋給了司機十塊錢鈔票,說道:“宋副官陪我逛街,或者就去吃小館子,你把車子停在這裏,自己先去吃飯吧。”
  司機自然是巴不得,接過錢就走開了。潘健遲跟在秦桑的後麵,陪她走了幾家店鋪,亦買了幾樣東西。一手替她撐著傘,一手拎著些衣料之類的紙匣。秦桑雖然覺得有許多話要對他講,可是終究一言不發,直到最後烈日當空,街上漸漸熱起來了,她見街對過有一間西餐館子,便走進去了。
  西餐館的招待那是最有眼力的,尤其是這鎮上的西餐館招待,都是一雙厲害眼睛ˇˇ一看秦桑的穿著打扮,便知道來頭不凡,後頭又跟著一個聽差撐傘拎東西,明明是位在山中避暑的大戶人家小姐或者少奶奶ˇˇ滿麵笑容地迎上來,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引他們到安靜的二樓去。
  午後生意清淡,整個二樓就隻他們一桌客人。雪白的餐布上燙著金色的曼陀羅花,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映在那燙金紋路上,一絲一絲漾起金光,卻是灼得人眼睛也痛了似的。
  秦桑握著冰水的杯子卻不喝,慢慢看杯壁上凝出水珠,突兀的有一道水痕滑落,沁得掌心微涼。她把杯子放下,抬眼看著潘健遲,輕聲問:“你到底想做什麽?”
  潘健遲笑了笑,並不答話。秦桑心亂如麻,說道:“你既然留學東洋,回來自然應該做一番事業,為什麽竟然甘願來寄人籬下,受人差役?”
  潘健遲卻微微一笑:“人各有誌,我就算空有一身抱負,一介書生,無背景無靠山,誰會睬我?倒是易公子對我青眼有加,所謂士為知己者死,我覺得值得。”
  秦桑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胸中血氣翻湧,隻是說不出的憤怒和失望。潘健遲道:“當初你屬意於我,可惜我既沒有有權有勢的老子,也沒有世代簪纓的門楣,你父親瞧不起我是自然的。後來我母親賣了祖田供我到東洋,我未嚐不存著發憤圖強的念頭,可惜縱然考出第一名又如何?我的日本同學都是豪族巨室子弟,他們一上戰場就是指揮官,甚至是將軍,而我呢?回國來四麵碰壁,被人嫉妒陷害鋃鐺入獄。抱負?事業?”他幾乎自嘲似的笑笑,“沒有靠山,沒有錢,下場就是被人像碾螞蟻似的碾死。”
  秦桑默然半晌,才道:“你真的要跟著易連愷?”
  潘健遲笑了一笑:“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待人。”
  秦桑終於忍不住道:“我還以為你真的是革命黨,沒想到原來是搖頭曳尾的……”說到這裏實在不願意口出髒字,更不忍辱及昔日愛人,所以生生將後麵的話咽下去。轉頭看著窗外,烈日下街道上行人寥寥,街上隻有白晃晃的太陽。這時節正是“秋老虎”最厲害的時候,又是一天之中最熱的時分。兩旁的鋪子亦是無精打采,各色的幌子招牌在靜靜的陽光下,一動不動。因為並不是集日,街上安靜得很,隻有一個剃頭挑子的擔子擱在街口,避在騎牆的陰影之下。而剃頭匠亦無精打采,隔了半晌才“嚓”的打一聲鐵片。
  這樣寂靜的午後,聽著這鐵片的聲音,似乎顯得更是安靜。
  她原本以為他冒著極大的風險留下來,或許有什麽話要對自己說,不料到今日的這一番談話,委實讓她失望到了極點。起初她還抱著萬一之希望,怕他或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勾留易家,又抑或他真是革命黨也是好的。但種種理由,他卻選了最難堪的一條。
  潘健遲似乎終於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希望你能諒解ˇˇ人各有誌。”
  秦桑道:“我不能理解,我也不希望你留在易家。”
  潘健遲並不說什麽,隻是又笑了一笑。
  這一場談話,自然是不歡而散。秦桑回去的路上就想起,當初和鄧毓琳看過的一部電影,兩個人隻是唏噓男人的薄幸,可是再料不到這樣難堪的境地會落到自己身上。她想著,易連愷行事自己雖然幹涉不了,但有時候高興起來,她或許能在旁邊說上一兩句,這個潘健遲,早已經不是自己當年認識的那個酈望平,不能留著他在這裏,遲早害人害己。
  她既然存著這樣一份心思,總想著在易連愷麵前說動,不想易連愷一連好幾天不打照麵,連帶潘健遲也早出晚歸。易連愷夜不歸宿是常有之事,家裏連下人都習以為常,唯有韓媽怕她生氣,每日小心翼翼地忙進忙出,不敢在她麵前提及易連愷。這樣過了差不多三四天,易連愷終於回別墅來了。
  秦桑坐在後麵走廊上看書。庭院裏栽著一株極大的杏樹,此時綠葉成陰,遮去半廊陽光。就在那樹陰下放著把藤椅,藤椅旁是藤製的高幾,放著茶點並一盤水果。樹枝葉間卻漏下疏疏的陽光,一閃一閃的映在那書頁之上,倒像是金色的蝴蝶似的,輕輕一棲又飛走了。一卷《浮士德》剛剛看了沒幾頁,忽然聽到前頭一陣汽車喇叭,這樣喧嘩再沒有旁人,隻有易連愷。果不然,沒一會兒就聽到他的笑聲,夾著女人嘻嘻哈哈的說笑聲,秦桑不由覺得非常刺耳。
  秦桑默然半晌,才道:“你真的要跟著易連愷?”
  潘健遲笑了一笑:“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待人。”
  秦桑終於忍不住道:“我還以為你真的是革命黨,沒想到原來是搖頭曳尾的……”說到這裏實在不願意口出髒字,更不忍辱及昔日愛人,所以生生將後麵的話咽下去。轉頭看著窗外,烈日下街道上行人寥寥,街上隻有白晃晃的太陽。這時節正是“秋老虎”最厲害的時候,又是一天之中最熱的時分。兩旁的鋪子亦是無精打采,各色的幌子招牌在靜靜的陽光下,一動不動。因為並不是集日,街上安靜得很,隻有一個剃頭挑子的擔子擱在街口,避在騎牆的陰影之下。而剃頭匠亦無精打采,隔了半晌才“嚓”的打一聲鐵片。
  這樣寂靜的午後,聽著這鐵片的聲音,似乎顯得更是安靜。
  她原本以為他冒著極大的風險留下來,或許有什麽話要對自己說,不料到今日的這一番談話,委實讓她失望到了極點。起初她還抱著萬一之希望,怕他或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勾留易家,又抑或他真是革命黨也是好的。但種種理由,他卻選了最難堪的一條。
  潘健遲似乎終於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希望你能諒解ˇˇ人各有誌。”
  秦桑道:“我不能理解,我也不希望你留在易家。”
  潘健遲並不說什麽,隻是又笑了一笑。
  這一場談話,自然是不歡而散。秦桑回去的路上就想起,當初和鄧毓琳看過的一部電影,兩個人隻是唏噓男人的薄幸,可是再料不到這樣難堪的境地會落到自己身上。她想著,易連愷行事自己雖然幹涉不了,但有時候高興起來,她或許能在旁邊說上一兩句,這個潘健遲,早已經不是自己當年認識的那個酈望平,不能留著他在這裏,遲早害人害己。
  她既然存著這樣一份心思,總想著在易連愷麵前說動,不想易連愷一連好幾天不打照麵,連帶潘健遲也早出晚歸。易連愷夜不歸宿是常有之事,家裏連下人都習以為常,唯有韓媽怕她生氣,每日小心翼翼地忙進忙出,不敢在她麵前提及易連愷。這樣過了差不多三四天,易連愷終於回別墅來了。
  秦桑坐在後麵走廊上看書。庭院裏栽著一株極大的杏樹,此時綠葉成陰,遮去半廊陽光。就在那樹陰下放著把藤椅,藤椅旁是藤製的高幾,放著茶點並一盤水果。樹枝葉間卻漏下疏疏的陽光,一閃一閃的映在那書頁之上,倒像是金色的蝴蝶似的,輕輕一棲又飛走了。一卷《浮士德》剛剛看了沒幾頁,忽然聽到前頭一陣汽車喇叭,這樣喧嘩再沒有旁人,隻有易連愷。果不然,沒一會兒就聽到他的笑聲,夾著女人嘻嘻哈哈的說笑聲,秦桑不由覺得非常刺耳。
  秦桑搖了搖頭,朱媽憋了一肚子話,可是一個字也不敢問秦桑,等秦桑換過衣服,便悄悄退出去。還沒下樓,正見著韓媽抱著秦桑的首飾盒上樓來,於是便拉住她詢問。韓媽哪裏忍得住,一五一十就將山中的情形全告訴了朱媽,又說:“真是作孽喲,在山裏麵的時候,少奶奶就氣得整宿整宿的睡不著……我看公子爺真是被狐狸精給迷住了,竟然還帶回家裏來……”
  朱媽自然又氣又憤,可是無可奈何,隻能拿話來百般勸慰。秦桑明白她的用意,淡淡笑了笑,說道:“你放心吧,他既然不理我,我獨個回符遠就是。”
  朱媽會錯了她的意思,以為她受了這樣天大的委屈,定然是要回去請易家長輩作主,所以道:“小姐平日就是太好性兒了,俗話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姑爺這次太過份,自然有大帥拿家法教訓他。”
  秦桑不過笑了笑,並不說話。
  回老宅算是大事,她因為是當家的少奶奶,各色禮物,所帶行李,要帶去的聽差和女仆,樣樣都得她過問操心,打迭起精神忙亂了兩三天,才差不多齊備。易連愷命人包了符昌通車幾個頭等包廂,搭火車回符遠去。最最令秦桑和朱媽都想不到的就是,易連愷竟然還帶著閔紅玉一起回符遠。秦桑倒也罷了,心想他果然是撕破臉了,大家沒趣。隻有朱媽背地裏咒了無數次“狐狸精”“爛娼婦”,可是咒罵歸咒罵,亦是無可奈何。"
  易連愷出門,從來是單獨替秦桑包一個包廂,因為秦桑怕吵,火車上本來就睡臥不寧。這次他帶著閔紅玉,兩個人占了一個包廂,然後潘健遲帶著幾名男仆,住了另一個包廂。朱媽氣得眼睛都要出血了,秦桑倒是可有可無的樣子,她原本來不想帶著朱媽,因為朱媽年紀大了,這樣奔波實在辛苦。但畢竟她是自己陪嫁來的嬤嬤,易家在這上頭從來講究作派,而且又怕朱媽多心。所以仍舊由朱媽領頭,帶著四個女仆陪她,隻留了韓媽一個在昌鄴宅中看家。車行很快,秦桑有點輕微的暈車,於是上車之後就和衣休息。小憩片刻起來,朱媽預備了茶水給她漱口,一邊收拾出點心,一邊對她恨恨地說:“那個新來的潘副官也不是東西,瞧他那狐假虎威的樣子,把少奶奶你半分不放在眼裏。”
  秦桑心中本就懶懶的,隨手端起茶杯,並不作聲。
  朱媽卻說:“小姐不要嫌我羅嗦,原來那個宋副官,就不是好人,隻會挑唆著公子爺在外頭瞎胡鬧。現在這個潘副官,瞧著又是一路貨色。小姐就是太老實,要我說呢,小姐應該放出點手段來,像這樣的人,小姐要麽好好籠絡住了,不怕拿不住公子爺的行蹤,要麽就讓他服服帖帖,知道厲害……”
  秦桑更加不耐:“你別說了,回頭讓人聽見,什麽意思。”
  朱媽這才打住了,秦桑坐在桌前,托腮聽著車輪滾滾,哐當哐當,哐當哐當,車聲單調乏味,一路向南,車窗外風景田野,便如放電影一般直向後退去,卻是說不出的心灰意懶。
  車到方家店的時候原本是要加水加蒸汽,要停上好半晌功夫。方家店是駐兵的重鎮,駐防的姚師長聽說易連愷在車上,特意巴結,遣人來送水果。偏生遣來的那個副官並不認識秦桑,他上車到易連愷包廂裏,見著閔紅玉是位妝束時髦的年輕女子,便以為這便是三公子夫人,於是一口一個“少夫人”,好一番恭維奉承。易連愷素來驕矜,此時又在興頭上,竟隨他誤解去了。偏偏一個女仆正巧過去取東西,回來告訴了朱媽,朱媽氣得幾欲要破口大罵,秦桑淡淡地道:“有什麽好生氣,左右不過是隨他去罷了。”
  等姚師長的副官一走,閔紅玉卻打發自己女仆送了一籃水果到秦桑的包廂,朱媽一見,更如火上澆油一般,拎起水果籃就扔到了車窗外。那女仆頓時覺得好生沒趣,哼了一聲就走了。沒一會兒易連愷卻親自過來了,站在包廂門口隻是冷笑:“還反了不成?”
  朱媽平日極是本分,這時候卻顧不得了,搶在秦桑麵前說道:“姑爺,我算是我們小姐陪嫁過來的人,你這樣欺負我們小姐,我可顧不得自己這張老臉了!”
  易連愷那個脾氣,如何禁得住一個下人這樣跟自己說話,心下大怒,便冷冷道:“人呢?難道還要我親自動手?”
  侍從見鬧得僵了,可是不能不硬著頭皮走上前去,秦桑站起來,雙目注視著他,淡淡的道:“你敢!”
  侍從雖然平日對易連愷惟命是從,但看見秦桑站在那裏,她本來平日嬌怯怯,但此時竟如同換個人似的,眉宇間說不出一種凜冽之氣,不知為何氣勢就為之所奪,囁嚅道:“少奶奶……”
  易連愷將侍從推開,幾步走過來,舉手“啪”一下子,正打在秦桑臉上。
  秦桑整個人都懵了,他這一下子既狠且重,打得她一個踉蹌,扶住那茶幾,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巨痛難耐,連話都說不出來。易連愷身後本來跟著潘健遲,見到這情形連忙上前一步,拉住了易連愷:“公子爺!公子爺有話好說!”
  幾個女仆這才醒悟過來,朱媽上前來扶住秦桑,易連愷卻怒氣衝衝:“姓秦的,你別以為你嫁了我,就是少奶奶。我告訴你,你要是識趣,就老老實實,我少不了你吃喝穿戴。給你三分顏色你就敢使臉子給我看,活膩了!”他脾氣暴戾,說著說著上前來又是一腳。潘健遲大驚失色使勁拉勸著他,但包廂中地方狹窄,秦桑又並不閃避,那一腳到底還是踹在她旗袍下擺上,隻是因為易連愷被潘健遲拉住,早失了七八分力道,不過仍舊將秦桑踹得一個踉蹌,那珠灰輕紗的旗袍上,已經踹上一個腳印子。
  聽差們看鬧得大了,早就一湧而上,拉的拉勸的勸,連哄帶求,將易連愷勸開去。幾個女仆也一股腦兒上前來,簇擁著將秦桑攙扶著在軟床上坐下來。
  秦桑倒沒有哭,也不覺得疼,就是心裏一陣陣發緊,像是母親死的時候,她在學校裏知道喪訊,趕回家去,在路上那心就像是被人攥在拳頭裏,怎麽捏怎麽攥,隻是一陣陣發緊。她喉嚨裏像卡住似的,輕微的泛起惡心,不是惡心旁人,是惡心自己,怎麽會落到這樣的泥淖裏來,怎麽會?
  朱媽一邊抹眼淚一邊勸:“小姐你哭一哭,啊?哭一哭就好了,可別委屈壞了……姑爺這是中了什麽邪……竟然這樣子對小姐……”
  她倒連半顆眼淚都沒有,隻是不耐煩,心想有什麽好哭的,不就是挨打了,從前他並沒打過她,不過罵也罵得難聽。他說的倒也不假,身份都是自己掙來的,父親陪嫁了半個身家又怎麽樣,在旁人眼裏,就是秦家攀附易家權貴。
  朱媽叫別的女仆去找茶房,拿了一包冰來要給她敷在臉上。因為臉上還火辣辣疼著,秦桑下意識避了避,朱媽像哄小孩兒似的勸她:“少奶奶先敷著這個,不然就腫了。”
  冰冷的冰袋貼在臉上,火辣的疼痛舒緩下來,皮膚上的灼感漸漸化在絲絲冷冷的觸感。她整個人昏昏沉沉的,朱媽來侍候她換衣服,她也就隨和的任由人擺布,其實心裏什麽都沒有想,出乎意料的安靜下來。換了件衣服朱媽又重新攙著她坐下,她仍舊用一隻手按著那冰包,裏頭的冰漸漸化了,外頭凝的水珠子順著手腕淌進她的袖子裏,像一條冰冷的小蛇,蜿蜒的無聲的,一直往肘彎裏滑進去。那條細細地小蛇冰冷冰冷,像是沿著胳膊上的血脈,一直鑽進去,鑽進去,直冷到心裏,發酸發疼。她想,無論如何是不能再忍了。連她自己都覺得憎恨,憎恨自己前幾日並沒有下決心,就在昌鄴宅子裏一了百了。因為昌鄴宅子裏,樓下吸煙室裏有個楠木玻璃櫃子,裏頭擱著一把象牙雕花的長槍,據說那是前清攝政王用過的獵槍,雖然年代久遠,但非常好使,去年她還見易連愷用過這把獵槍,她也知道火藥子彈在哪個抽屜裏……可怕的念頭隻是浮起來一瞬,像是隻野獸狺狺的拱過來,帶著潮呼呼濕漉漉的氣息,像是冬天裏泛了潮,又陰又冷又霧,她定了定神,外頭已經在敲鈴,是火車就快要開了。
  這時候包廂外頭有人輕輕敲著門,朱媽開門一看,見是潘健遲,更沒有半分好氣,就攔在門口道:“幹什麽?沒瞧見少奶奶不舒服嗎?”
  潘健遲說道:“公子爺說,搭火車太氣悶,我們就先在方家店下車,或者換汽車,或者換船。請少奶奶先回符遠去,不必等我們一路。”
  朱媽一聽這話,氣得渾身發抖,秦桑卻覺得可有可無,潘健遲遣來幾名聽差,名義上說是服侍,實際上卻如同監視似的。朱媽眼睜睜看著易連愷帶著閔紅玉下車,潘健遲跟在他們後頭,隻提了幾件隨身的行李,站在月台上,閔紅玉得意洋洋,還對著她們這包廂的車窗比了一個飛吻,朱媽氣得便欲隔窗大罵,偏偏秦桑似乎抱定了眼不見為淨,渾若無事。
  這趟快車到符遠已經是入夜時分,符遠為江左第一名城,更是昌符鐵路的終點,偌大的火車站燈火通明,蒸汽車頭噴出的白霧一團團籠住月台。秦桑還是舊曆年的時候回過符遠,此時往車窗外望去,隻見月台上空蕩蕩的,不知為何竟然一個人都沒有。不遠處是火車站的一排房子,再往遠看,就是黑壓壓的樹林。那樹林子的後頭就是城牆,進了城樓不多遠即是碧波蕩漾的符湖,煙波浩渺。符遠地勢險要,三麵環山,一麵卻是這符湖占去了半城風光。整個符遠城,其實就是沿著湖畔迤邐建起來的,許多人家的宅子就建在湖邊。依山傍水,風景十分秀麗。而易家的老宅,就是湖邊一座深宏大院。
  因為走之前拍過電報,所以一俟火車停穩,易家的聽差便首先登上包廂。為首的正是老宅的管家王叔,他是從前侍候易繼培原配太太的老人,在易家多年,他的妻子又是一手帶大易連慎的乳母,所以連易連愷都格外客氣,稱他一聲“王叔。”秦桑見著他,也笑了笑:“煩王叔來接我們。”
  王管家卻是謹小慎微慣了,陪笑連聲道:“三少奶奶別折了我這把老骨頭。”又問:“三少奶奶路上辛苦。”他是個機靈的人,並不見易連愷的行蹤,雖然心下納悶,但亦並不多問。陪著秦桑先下車,站台上早就有易家派來的車子侯著,王叔親自侍候秦桑上車,韓媽因為是隨身的女仆,便坐在司機旁。王管家也坐在司機旁,自有其它聽差去招呼仆人、行李。
  從火車站到易家老宅汽車走來,不過短短兩刻時間,拐了最後一個彎,遠遠就可以見到街口的牌坊,從牌坊底下穿過去,看見極大幾株柳樹,拱衛街頭兩扇朱漆大門,卻有兩排佩長槍的警衛站在那裏,樓門洞裏懸著栲栳大的兩盞燈籠,裏麵裝著一百支的電燈,雪亮的光映得門洞前一大片空地,亮堂如同白晝一般。風吹垂柳枝葉拂動,卻可以看到高牆上圍著的鐵絲,倒栽著尖刺。
  他們的車子一直沒有停,駛進去穿過第二座門樓才停下來,正對著門樓是一座古色古香的琉璃影壁,就在這影壁前下了車。平日裏他們回來,上房裏的聽差早就湧出來,笑嘻嘻搶上來,一迭聲吵嚷說道:“給三倌請安!”“少奶奶安康!”“三倌三少奶奶回來啦!”那種熱鬧一直將他們簇擁進屋子裏去。
  隻是今天卻是出奇的冷清,上房裏並沒有一個人迎出來,秦桑下車的時候,正好一陣涼風撲在身上,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就在這時候,上房裏走出個人來,雖然穿著便服,但那姿勢一看就是軍人的。他不緊不慢的邁著步子踱出來,臉上還微微帶著三分笑意:“三妹妹回來了?”
  秦桑見是他,不由微覺意外,但還是叫了聲:“二哥。”
  此人正是易繼培的次子易連慎。他因為常年在軍中,所以顯得黑瘦英挺,氣質自然出眾,與易連愷的紈絝樣子相比,簡直沒半分相似。秦桑平常甚少見到這位二哥,而且每每易連愷提及他,總是一種不屑語氣。而且易家是舊式的家庭,素來嫡庶分明長幼有序,易連慎忙於軍務,而她不過一年三節才回老宅,兩個人並沒多少交集。所以她也隻是客客氣氣:“二哥這麽晚了,還要出去辦事?”
  易連慎卻笑了笑,說道:“我不出去辦事,我是特意在這兒等三妹妹……三弟怎麽沒有陪你回來?”
  秦桑見他雖然臉上笑著,可是目光閃爍,分明沒有半分笑意,她不由問:“父親大人回來了麽?我先去向父親請安。”
  易連慎卻又笑了笑:“不急。”他說話的語氣聲調都是從容不迫,但秦桑卻微覺詫異。隻見他舉起手來,“啪啪”兩聲清脆的擊掌,幾名全幅武裝的馬弁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端著槍走上前,易連慎卻慢慢一步步往後退,說道:“三妹妹路上辛苦,必然累了,先好好的休息一會兒。”
  秦桑便是再遲鈍,也知道是出了事,可是出了什麽事卻猜測不到。那幾名馬弁雖然端著槍,但待她也還算恭敬,將她一直送到東邊的跨院裏。一進這屋子的門,秦桑便知道不僅出了事,而且出了大事。因為易繼培的幾位姨太太,並大少奶奶,甚至還有六姨太的女兒曉容,今年才五歲,都在這裏。闔府所有的女眷幾乎全都被關在這屋子裏,說是被關,是因為房門從外頭反鎖著,馬弁開鎖的時候,裏麵的人幾乎個個嚇得麵色蒼白,等看到秦桑走進來,屋子裏的人都是一怔。過了好半晌功夫,才有人篤篤地顛著小腳迎上來,正是大少奶奶。她雖然神色驚惶,卻還能拉著秦桑的手,一句話噎在喉嚨裏似的,半晌才說出來:“三妹妹……你怎麽回來了!”幾位老姨太太抹著眼淚,而易繼培最得寵的那位六姨太,坐在紫檀榻上拿胳膊摟著自己的女兒曉蓉,兩眼直愣愣地,就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似的。易繼培半生隻得三子,並無女兒,所以這個小女兒一慣看得很嬌縱,此時縮在母親懷裏,眼巴巴的瞧著滿屋子的大人。
  秦桑問:“出了什麽事?”
  她這一問不打緊,六姨太卻“哇”一聲哭起來:“可塌了天了!”窗外的馬弁用槍杆子“砰砰!”的捅了捅玻璃,吼道:“不許哭!”
  六姨太被這麽一嚇,又直愣愣地收住聲音,倒是她懷裏的曉蓉哭起來,細聲細氣地說:“媽……我怕……”
  “寶貝不怕……寶貝不怕……”六姨太喃喃哄著女兒,拍著曉蓉的背,安撫著她。大少奶奶眼睛紅紅的,拉著秦桑:“三弟呢?三弟回來了沒?”
  秦桑追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大少奶奶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原來昨天晚上易繼培回來,不知道為什麽事將易連慎叫去罵了一頓,後來易連慎從上房出去的時候,好幾個下人還聽見易繼培隔窗大罵:“不知死活的畜牲,看我明日怎麽收拾你!”
  因為易繼培素來是爆炭脾氣,對幾個兒子極為嚴厲,易連慎更是三天兩頭挨罵,左右不為了公事,就為了私事,所以上上下下幾乎都已經習以為常,宅子裏誰都沒有當回事。等到下午的時候易繼培在家裏宴請好幾位同僚吃飯,不僅有在符遠的幾位旅長,其中還有符州省主席張熙昆,飯吃到一半,易繼培突然提出要免去易連慎在軍中的一切職務,正在大家麵麵相覷的時候,易連慎帶著實槍荷彈的衛隊就闖進來了。
  易繼培一見兒子帶著衛隊衝進來,自然是破口大罵,但沒等他一句話罵完,易連慎身後的衛隊已經“嘩啦啦”拉開了槍栓。易繼培本身血壓上頭就有病,罵著罵著兩眼一翻,全身抽搐,口吐白沫,頭一歪竟然中風了。幾位旅長嚇得麵無人色,七手八腳的將易繼培扶起來,隻見易繼培舌頭僵硬,已經說不出來話,不由得亂作一團。隻有符州省主席張熙昆從容鎮定,甚至還舀了一勺魚翅湯,慢條斯理的說:“大帥突染暴病,事出突然,為穩定局勢,我提議由二公子暫代督軍之職,諸公意下如何?”
  幾位旅長哪裏敢說個不字,可是仍舊被扣在花廳,至今也不知道情形如何。易連慎便立時下令關了宅子大門,隻許進不許出。那時候後頭女眷還不知道前麵出了事,直到易連慎的衛隊將闔府圍成鐵桶似的,才聽說大帥病了。正自慌亂間,廚房裏正巧有個廚子侍候上菜,貓腰隔著窗玻璃看到花廳裏的一切,這廚子最是機靈,悄悄就溜到了後院,將事情源源本本告訴了六姨太,六姨太頓時哭著喊著要去前頭拚命,被易連慎的人攔回來,易連慎便命人將女眷全都關到一處
  現在易繼培生死不明,所有的女眷都被關在這裏,隻不知道外邊到底是何情形。
  秦桑沒想到不過短短一日,家變驟生,頓時跌坐在榻上,怔怔的看著大少奶奶。大少奶奶眼睛腫得像核桃似的,說:“我們那一個反正是廢人,眼下就指望三弟能逃脫此劫……三弟是同你一塊兒回來的麽?”
  秦桑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大少奶奶哭道:“這是作的什麽孽……二弟怎麽會這樣糊塗……”
  秦桑聽她一麵哭一麵說,可是那一種身陷囹圄的驚恐,更漸漸的添了淒涼之意。她想起易連愷半道下車,不知道是喜是憂。如果說是喜,也算不上。如果說是憂,自己已經陷在這天羅地網裏,他在外頭說不定能逃出生天,隻不曉得姚師長到底是哪邊的人,如果連他也是易連慎的心腹,或許會遵了易連慎的命令,將易連愷扣押起來,那就一切都完了。 `
  她看著屋子裏的陳設,想起自己初初嫁到易家來的時候,隻覺得這宅中一切都奢華到了極點,所有吃穿度用,連自己出身大富之家也有好些未嚐見識過。再加上易繼培鎮守一方,大權在握,睥睨江左。地方諸侯誰不給幾分薄麵,易家宅中真正是往來無白丁,將錢權二字看得再輕薄不過,金玉滿堂亦不過如此。而現在看滿屋子女眷哭哭涕涕,說不出愁苦之態,所謂榮華富貴恍若大夢一場。現在兄弟鬩牆,父子反目,這裏頓時成了牢籠,連累他們都被囚困於此。
  她們這些人被關在一起,廚房送吃送喝亦不能進來,因為這上房的門邊,正巧留了個貓洞。從前易繼培的原配就愛養貓,所以自她故世,這個貓洞也沒有堵上,現下卻正好派上了用場。每次飯菜也好,熱水也好,都隻從洞裏遞進來,外頭巡邏的馬弁也不同她們說話,就像真正的監牢一樣。易家的女眷何嚐受過這樣的委屈,夜深人靜,各人在電燈下淚眼對淚眼,並無半句話可說,隻是更添了一種恐懼和愁苦。好在這裏明暗三四間屋子,有著好幾張床和煙榻,大家也就胡亂睡去。秦桑本來路上勞累,同大少奶奶一起,擠在一張床上略躺了一會兒,也不過隻睡著短短片刻,聽見屋子外頭馬弁巡邏的腳步聲,複又驚醒。
  大少奶奶也是沒有睡著,兩個人四目相對,都是無可奈何。這時候曉蓉突然從夢中驚醒,“哇”一聲哭了起來。六姨太太抱著她拍著哄著,隻是哄勸不住。屋子裏的人都被吵醒了,大少奶奶也披衣起來看,伸手一拭曉蓉的額頭,原來是滾燙的。她見孩子雙頰通紅,說道:“莫不是受了涼?”
  秦桑原來在學校裏學了一點西洋的救護知識,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脈搏,說道:“燒得這樣厲害,萬一是傷寒那可糟糕了。”
  大少奶奶急的不知如何是好,秦桑徑直走到窗邊去,大聲道:“去跟二公子說,四小姐病了,要請大夫來。”
  外頭的馬弁並不答話,秦桑怒道:“告訴易連慎,四小姐病了,是他自己的親妹子,他便再沒人性,也不能看著親妹子病死!他已經氣死了老的,難道還想逼死小的?我知道他做得出來這樣的事情,不過他若不把我們這滿屋子的女人全殺光了,但凡我們這些女人有一個活著,絕不會輕饒過他!”
  眾人都被她這話嚇了一跳,尤其是大少奶奶,連連拉著她的衣袖,秦桑卻並不理睬。沉思片刻,轉身去舀了冷水,擰了條冷毛巾來,敷在曉蓉的額頭上。六姨太說:“小孩子禁不起這樣冰冷的……”秦桑道:“發燒就是要用涼的,不然燒壞了神經就完了。”然後又打了盆溫水來,讓大少奶奶幫忙解開曉蓉的衣服,她用溫水替曉蓉擦著腋下和膝彎,隻見曉蓉呼吸依然短促,臉上還是通紅通紅,可是溫度卻降了一點兒下來。六姨太見此計有效,不由得大喜過望。這樣幾個人輪流替換著,給孩子擦拭身子,到了天快亮的時候,曉蓉卻重新燒得厲害起來。
  六姨太又要哭了,此時忽然聽得門鎖嘩啦一響,原來一名帶槍的馬弁,引著一名背著藥箱的大夫進來,正是日常給易家人看病的孫大夫。他是常到易府上來的,見這屋子裏全是人,不由得大感驚愕。六姨太見著孫大夫便如見著救星似的,淚如雨下,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還是大少奶奶引著孫大夫給曉蓉診視,孫大夫坐下來號脈,那馬弁便站在門邊,六姨太隻是拭著眼淚,大少奶奶也不敢多說話,隻是滿臉愁苦的看著孫大夫。
  孫大夫號完了脈,要寫方子。本來平日看病易家都備著筆墨,可是這間屋子裏卻是沒有的,秦桑便對那馬弁說:“勞駕,你帶孫先生出去開方子吧。”那馬弁不疑有它,轉身就打算拍門告訴外頭的同伴,沒想到剛一轉身,秦桑已經操起旁邊的紅木小方凳,狠狠就砸在他頭上。那馬弁猝不防及,哼了一聲就軟癱在地上了。
  這一下子事出突然,屋子裏所有女人全都呆住了,孫大夫更是瞠目結舌,隻有秦桑鎮定自若,飛快解下馬弁背的長槍,卻大聲道:“孫大夫,煩您也替我瞧瞧吧,我昨晚上頭疼了一夜,您替我號個脈。”然後一邊說,一邊以目光示意孫大夫到裏間去。
  孫大夫見她拿槍指著自己,無可奈何隻得往裏間退去,秦桑一邊拿槍步步逼著他,一邊卻對屋子裏所有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大少奶奶用手捂著嘴,六姨太摟著曉蓉驚恐的望著她,幾位姨太太更是瞪大了眼睛,隻不敢作聲。
  秦桑一進到裏間,卻對孫大夫說:“孫先生,麻煩您把衣服脫了。”
  孫大夫嚇得全身如同篩糠,牙齒格格作響,連囫圇話也說不出來:“三……三……少奶……奶……這……這可使……使不得……”
  秦桑卻出奇的鎮定:“我隻是借您這身衣服使使,出不出得去這院子是我的事,絕不連累先生。”
  孫大夫這才明白自己想歪了,連忙哆嗦著解開扣子,將長袍脫下來給她。這時候大少奶奶也進來了,看著這情形,隻嚇得傻了,秦桑卻小聲道:“大嫂,快給我找條繩子!”大少奶奶如夢初醒,急得卻手足無措:“沒有繩子……”
  秦桑急中生智:“快,把你裹腳布扯下來。”
  大少奶奶窘得臉上發紅,卻一聲不吭,坐在那裏三下兩下便將裹腳的帶子拆開來給她,秦桑將孫醫生結結實實捆成了粽子,然後掏出條手絹塞住他的嘴,小聲對大少奶奶說:“大嫂,把另一條裹腳布也給我。”
  大少奶奶這輩子也沒在陌生男人麵前露出過自己的小腳,看孫大夫骨碌碌兩眼翻白,死死正盯著自己,隻窘得要哭,可是不敢不照秦桑說的話去做,將另一條裹腳布也拆下來給她。秦桑走到外頭,想將那個被砸得昏死過去的馬弁拖進裏屋去,可是她力氣畢竟有限,拖了一拖硬是紋絲不動。這時候六姨太將曉蓉放在床上,起身上前來幫忙秦桑,四姨太五姨太也都醒悟過來似的,幫著抬的抬拉的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那馬弁弄進了裏屋。秦桑把馬弁身上的那套軍裝也扒了下來,然後照例用裹腳布將他捆了個結實,頭也沒抬的說:“給我一條手絹。”
  有人遞了一條手絹給她,她一看正是六姨太,不及多想,仍將那手絹塞進那馬弁的嘴裏。這麽一折騰她出了一身大汗,此時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悄聲道:“咱們得商量一下,誰跟我先出去。”
  六姨太低聲道:“曉蓉在這裏,我不能走。叫大少奶奶跟你走吧。”
  大少奶奶說道:“我一個小腳能走到哪裏去?還是六姨娘跟著三妹走,曉蓉我來照應。”
  秦桑道:“這不是推讓的時候,遲則生變。四姨娘身量最高,又是大腳,穿孫大夫的衣服應該合適,我和四姨走。如果出得去,我一定想法子救大家。”
  四姨太太心驚膽寒的答應了一聲,當下兩個人換了衣服,秦桑太瘦,那套軍裝穿起來空蕩蕩的,六姨太隻得替她將腰帶緊了又緊,大少奶奶含淚道:“三妹,四姨,小心。”
  秦桑把軍帽壓在頭上,細心的將頭發全藏好了,四姨太太臉色蒼白,不過勉強還算鎮定,說道:“走吧。”
  秦桑背著槍低頭拍門,外頭的馬弁將鎖開了,她當先跨出去,四姨穿著長袍馬卦,又將孫大夫的那頂黑呢禮帽壓得極低,開門的馬弁果然沒有留意,低頭繼續重新鎖好了門。秦桑偷看,隻見院中有四五個崗哨,全都站在窗下,端著槍巡梭不定,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一直穿過庭院,秦桑的一顆心如同打鼓一般狂跳不己,這個院子平日走來,也就十幾步路,可是今天這十幾步,卻像是幾百步似的,她心中焦急,隻恨不得拔腳就跑出去,但偏偏還要慢慢的走,這樣的天氣,還沒有走到月洞門口,又出了一身汗。她聽著身後四姨太的腳步聲,倒還不算淩亂,隻是夾雜著很輕的“格格”聲,她想了半天才想出來原來是牙齒打戰的聲音,她又不能回頭跟四姨太說話,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眼睜睜看著終於走到月洞門前,這才想起來大門肯定是出不去了,她腦中轉得飛快,立刻決定先去後頭廚房。她想的是,雖然闔府被圍,但這麽多人都要吃飯,廚房總得出去買菜,說不定有機會混出去。誰知剛剛走到月洞門口,忽然見一隊人朝這邊來,領頭的正是易連慎。這樣子避無可避,她身後的四姨太太嚇得麵無人色,“咣啷”一聲肩上的藥箱就滑落在了地上。
  說時遲那時快,秦桑不假思索已經打上了槍栓,但易連慎帶著衛隊,嘩啦啦所有人全都上了槍栓指著她們兩人,易連慎見著她們的打扮和神色,先是仿佛吃了一驚,然後漸漸覺得非常滑稽似的,最後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秦桑端著槍喵準他,怒目而視。
  易連慎笑得夠了,這才負著手,慢條斯理地踱到她的麵前,含笑道:“三妹妹……其實我一直不明白,當初老三他為什麽非要娶你。今天我可算明白了,原來你真是……有趣!有趣!甚是有趣!”
  秦桑冷冷的道:“信不信我一槍打死你。”
  易連慎卻好似沒看到她手中那杆長槍似的,笑道:“你的槍法是老三教的吧?老三這個人,樣樣都差勁,就隻槍法還算過得去,不曉得三妹妹你學到了他的幾分皮毛。”他指了指自己,說道:“我就站在這兒,打得中打不中,你隻要敢開槍,這些人全是我的親隨衛隊,個個全是神槍手,從來彈無虛發,二十多條槍指著你,隻要你敢摳扳機,我保證你這張漂亮的臉蛋兒,馬上變成馬蜂窩。那時候隻怕老三見著,也認不出來你。”
  秦桑狠狠咬著下唇,卻並不說話,她身後的四姨太卻小聲的啜泣起來。易連慎見秦桑臉色煞白,卻並不求饒,甚至連端著槍的手都並沒有絲毫顫抖,不由得更覺得有趣,笑吟吟的道:“三妹妹,你和四姨這是怎麽混出屋子來的?我猜,你是打昏了孫大夫和那個當兵的……嘖嘖……這一手幹得真漂亮,太漂亮了。誘敵深入,移花接木,瞞天過海。再下一步,你們就該大搖大擺金蟬脫殼了。三妹,你真是我見過的女人中,一等一能幹,一等一膽大,也是一等一有勇有謀。我從前真是低估了你,低估了那一屋子的女人。”
  秦桑道:“你覺得我不敢開槍麽?你覺得你今時今日就是十拿九穩麽?蘭坡沒有和我一起回來,隻要他還在外頭,你別想隻手遮天!”
  ` 她本來隻是詐上一詐,如果易連慎已經在途中扣押了易連愷,那便真是無法可想了……沒想到易連慎臉色微微一變,旋即笑道:“三妹妹真是牙尖嘴利,不過我那三弟雖然溜了,三妹妹你卻在這裏,我不怕他不肯回來。”
  秦桑心下急轉,隻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又揣測他此話的真偽,心中驚疑不定,易連慎卻笑道:“三妹妹你還是先把槍放下吧,弄不好傷著你自己,我可怎麽向三弟交待。”
  秦桑冷冷道:“要我放下槍也不難,你得讓我見見大帥。”
  易連慎道:“父親大人病了,是不會見你的。”
  秦桑道:“別騙人了,我知道父親死了。”
  易連慎笑道:“三妹妹你不要想套我的話,便套得出來,你知道了也沒用。左右你踏不出這院子去,我奉勸你還是乖乖的回去屋子裏,等我那三弟回來。”
  秦桑歎了口氣,說道:“二哥,你也知道蘭坡對我是個什麽情形,我也不指望他顧念夫妻情份。今天的事都是我的不對,是我輕舉妄動,也是我一個人的主意,逼著四姨陪著我,其實都和她不相幹,二哥不要遷怒別人。四妹是真的病了,二哥就不看在別的,總看在一家人的份上,讓醫生好好給四妹瞧病。家裏隻得四妹這一個女孩兒,她又還小,二哥隻當可憐她,總是你的親妹子。”
  易連慎見她服軟,不由笑道:“這你放心,我不會真的氣死老的,再逼死小的。”
  秦桑聽他道出自己擠兌他的話來,不禁心中擔憂,昨晚她說這話不過是激將之法,此時卻見他笑吟吟看著自己,似乎並無慍怒之色,於是嫣然一笑:“二哥大人大量,自然不會和我這婦道人家一般見識。”
  易連慎道:“你這樣厲害的婦道人家,我這輩子還沒見過第二個呢。”
  秦桑道:“我再厲害也不過是色厲內荏,還不是任憑二哥發作。何況二哥手底下人用二十幾條槍指著我,我若是敢輕舉妄動,馬上就要被打成馬蜂窩,說實話,我其實怕得緊呢。”
  易連慎撲哧一笑,說道:“三妹妹,老三怎麽娶了你這樣一個活寶,裝起可憐來是真可憐,膽子大起來呢,卻連殺人放火都不怕。”
  秦桑心下惱怒,卻笑道:“二哥過譽了,要不是心裏害怕,我也不會出此下策。其實二哥才是真正英雄了得,肯站在這槍膛前頭,和我說這半晌的話。”
  易連慎微笑道:“得啦,你把槍收起來吧,舞刀弄槍真不是女人該做的事。回頭莫嚇著幾位姨娘,還有大嫂和四妹。”
  秦桑聽出他話中的威脅之意,無可奈何全府的女眷都還在他手中,況且自己被圍,黑洞洞的槍口全對著自己和四姨太,實在沒有任何僥幸的可能,隻得將槍垂下。旁邊的侍從端著槍慢慢逼近,將她手中的長槍繳了過去,然後易連慎道:“先送三少奶奶和四姨娘回房去……”他又笑了笑:“今天中午,我設便宴替三妹妹洗塵。”
  秦桑不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心中驚疑不定,但現在自己身深囹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索性大大方方的道:“那就謝謝二哥。”
  她們倆仍舊被送回上房,六姨太見著她們倆被實槍荷彈的衛士押回來,尤其後頭還跟著易連慎,頓時嚇得隻差沒有暈過去。易連慎走到裏間,瞧著孫大夫和那馬弁被捆得結結實實睡倒在地上,不由得搖頭歎氣。那馬弁兀自昏迷不醒,孫大夫見易連慎進來,骨碌碌眼睛直轉,奈何嘴裏被手絹塞住了,說不出話來。易連慎親自上前替孫大夫鬆綁,說道:“孫先生受驚了……我這三弟妹就是太淘氣,害得孫大夫您受了驚嚇,回頭我一定讓她給您陪不是。舍妹病得厲害,還請孫先生在寒舍多逗留幾日,等她痊愈了再家去。”
  孫大夫被鬆開綁縛,手足酸麻,被易連慎的衛士攙扶著站起來,臉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信了他這番話。易連慎卻極是彬彬有禮,又命人取來筆墨,請他替曉蓉開了藥方,這才命人好生將孫大夫送到後院去安置。秦桑這才明白原來府中眼下是隻進不出,縱然大夫進來也是出不了府的。
  等孫醫生一走,易連慎便命人將那名被綁的馬弁拖出來,叫人潑了桶井水,果然緩緩蘇醒,見著自己被捆得結實躺在地下,哀哀嗚咽有聲,也不知道是在求饒,還是在說什麽。易連慎慢條斯理道:“跟了我這麽久,卻連一幫婦孺都看不住,留著你這樣的廢物有何用!來啊……”他一說“來啊”兩個字,身後的衛士便上前兩步,拉響槍栓,“砰砰”數槍,將那馬弁打死了。
  一屋子女人都被嚇住了,大少奶奶掩著眼睛不敢看,六姨太倒不哭了,卻全身發抖,另幾位姨太太更是嚇得麵如死灰,僵立原地。唯有秦桑緊緊攥著拳頭,瞧著那鮮血蜿蜒的流過地上的方磚,慢慢的一直流到她腳下,她卻一動不動,仿佛也嚇傻了。
  易連慎命人將屍首拖出去,然後拎水來洗地,不過短短片刻,屋子裏就被擦洗得一幹二淨,仿佛剛剛什麽事都並沒有發生過,隻是擦拭再三,仍舊隱隱綽綽有股血腥氣似的。易連慎沒有再多作停留,隻回首對秦桑一笑,說道:“三妹妹別忘了中午的便宴,到時候我再派人來相請。”
  屋子裏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像石像似的。他走了好久,大少奶奶終於忍不住,衝到痰盂邊,“哇”得就吐了。四姨太全身一軟,口吐白沫就癱在了地上,六姨太怎麽拉她她都起不來,就像軟成了一攤泥。幾個姨太太都嚇破了魂似的,秦桑想,她們是再沒勇氣跟她想辦法逃走了。出了這樣的事,易連慎定會加強戒備,自己也再無機會可以逃走。以前他並沒有將她們這些女人放在心上,料想她們也翻不出什麽風浪,所以看守得其實並不嚴,現在是再沒機會了。她又想到中午他所謂的洗塵宴,那定然是一場鴻門宴,這頓便宴也許是她人生中的最後一頓飯,誰知道呢?他當著她們的麵殺了那名馬弁,便如同殺雞給猴看,可是她是不會被嚇著的,她已經見過好幾次死人了,一次是宋副官,一次是剛才。她現在並不害怕,雖然她獨個兒在這裏,可是她總能想到辦法的。鄧毓琳從前總說她懦弱,她其實不知道她懦弱是因為父母家人,是因為酈望平,她總擔心連累旁人。可是現在她一無所有,反倒不怕了,因為她隻有她自己。
  她奇異般鎮定下來。
  說是便宴,其實也是羅列山珍,隻是特意將飯開在西園水榭之中,這裏本來是府中賞桂之處。這一帶原是前清某王公的廢園,後來易家興起,重建亭台館舍,原來的樹石皆巧妙留用。時方中秋,榭旁水前兩株金桂已約百齡,如兩樹巨傘似的,枝葉間綻滿星星點點的小花,香氣濃冽馥鬱。隻是天色陰沉,到了午後竟下起小雨,絲絲細雨打在池中,紅魚喁喁,一池殘荷颯颯有聲,夾雜著桂花若有若無的幽淡香氣,隻覺得秋意微涼,風聲漸起。
  長窗下偌大一個八仙桌,隻秦桑和易連慎兩人。長窗外便是荷池,但聽雨聲蕭蕭,打在那荷葉之上簌簌有聲,別有一種悵惘之感。廚房倒是特意蒸了螃蟹,易連慎道:“留得枯荷聽雨聲,家裏也隻有這個地方可以入詩,其它的地方,都是俗不可耐。”
  秦桑道:“二哥素來雅達,飽讀詩書,所以吃穿度用,都不沾半分俗氣。”
  易連慎笑吟吟的道:“你就算灌我再多的迷魂湯,我也不會中了你的計,就這樣輕易把你給放了。不過說實話,你這迷魂湯,倒是挺讓人受用的。”
  秦桑見他語氣輕佻,不由心中微寒,說道:“二哥是兄長,何出此輕薄之言?”
  易連慎笑道:“我又沒說你使美人計,你急什麽?”
  秦桑淡淡地道:“二哥請放尊重些,秦桑雖然不過一介女流,但如若被逼急了,舉身赴清池的勇氣還是有的。這外頭的水池子雖不深,淹死個人卻也足夠了。如果我死了,二哥的罪過可又多了一條。弑父逼妹殺弟媳,傳出去可真的不大好聽。難道二哥除了想學李世民,還想學前清雍正皇帝?隻莫忘了那雍正皇帝即使寫了部《大義覺迷錄》,也難堵天下人悠悠之口。”
  易連慎哈哈大笑,說道:“怪不得老三被你迷得七葷八素,原來你果真如此有趣。”
  秦桑歎了口氣,說道:“他如果真被我迷得七葷八素,早就同我一塊兒回來了。”
  易連慎道:“正是,中秋節這樣的日子,他竟然撇下三妹,實在是太不應該。”他親自執壺,替秦桑斟上一杯酒。這種酒是符遠特產的蜜釀,酒氣芬芳,斟在那潔白細瓷杯中,仿佛漾著蜂蜜似的甜香。
  秦桑道:“多謝二哥,我不會飲酒。”
  易連慎也不勉強她,隻說道:“電報上可是說你們一塊兒上的火車,隻不過他中途卻下車了,我一直在琢磨,他怎麽會提前下車,明明我還沒有發動事情,他此舉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
  秦桑道:“這我也不怕告訴你,他是在車上同我吵了一架,於是賭氣下車去了,這時候他在哪裏,老實說我也並不知道。”
  易連慎笑道:“我並不是向三妹盤問,三弟的行蹤麽,老實講我也並不放在心上。他一個人赤手空拳,翻不起什麽風浪來。”
  秦桑點頭,道:“二哥你如今兵權在握,又有父親大人在手裏,就算有人想說三道四,也不能輕舉妄動。”
  易連慎歎了口氣,說:“那可不一定,剛剛李重年就發通電了,拒絕接受我就任臨時督軍,還說張熙昆是矯命奪權,威脅說要向承州的慕容父子借兵過江,我正覺得煩惱呢。”
  秦桑心中不由一跳,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易連慎道:“高佩德那個人呢,就更討厭了,剛剛發了通電報來,說道大帥既然病重,他要來探病。我準他來符遠,他卻請求帶著兵南下。這明麵上說是要來探病,其實是要逼宮,真真要造反了。”
  秦桑並不作聲,易連慎說道:“撥劍四顧心茫然……放眼望去,真是誰也不理解我,父親不能理解我,其它人也不能理解我,走到這個位子上,真真是應了那四個字,孤家寡人。”
  秦桑緩緩的道:“父親一直愛重二哥,其實遲早有一天,父親會將一切都交給二哥的,二哥又何必急於這一時,反倒落了話柄在旁人手中。”
  易連慎搖了搖頭,說道:“我若是再不動手,老三可就將我連皮帶骨頭全都收拾了。”
  秦桑道:“他隻用意於吃喝玩樂,說到軍政大事就頭疼,斷不會和二哥爭什麽。況且這麽多年來,二哥一直是父親的左膀右臂,父親何至於因為他而輕視二哥。”
  易連慎但笑不語,隻是上下打量著她。秦桑被他看得心中發毛,隻得強自鎮定,手中捏著吃螃蟹的紫銅八件,那小剪子深深的嵌到手心裏,微微濡出汗意。卻聽易連慎道:“你和他兩年夫妻,竟沒瞧出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秦桑道:“二哥隻怕是對他有所誤會,再當如何,畢竟是同胞兄弟。他素來說話行事莽撞,如果有錯,還望二哥擔戴一二。”
  易連慎哈哈大笑,說道:“你這番話如果是作戲,也作得盡夠了。不過你肯嫁他,倒真是出乎我之意料。”
  秦桑心平氣和的道:“二哥有話就說,也不用這樣語帶譏誚。”
  易連慎笑道:“看來你是真不知道——我那位三弟,一見了你就著了迷,定要父親派人去提親。據說是令堂大人覺得他人品不妥,於是婉轉回絕了。沒過多久,令尊的生意就出了大事,被人使連環計騙去一大筆錢財。錢莊倒了,債主盈門,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候偏偏又要征用田地作軍屯。令堂本就身子弱,哪經得住這些,又氣又急一病不起,拖了些時日,竟然撒手人寰。後來你退學回家,既傷心亡母,又被嚴父所逼,不到百日就嫁給我那三弟……”
  秦桑道:“我不會信你。”
  “那個騙子有名有姓,叫作傅榮才。做成的好圈套,引得令尊往裏頭跳,這傅榮才是個積年老無賴,收了我三弟五千大洋,將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可惜他沒命享那五千大洋,就在半個月後被人打悶棍沉在永江裏,撈起來的時候屍首腫得連他家裏人都認不出來。”
  “我不會信你。”
  易連慎拿著小銅捶,敲開蟹夾,閑閑的道:“我那位三弟,從小是滿腹心思,最會算計。這次讓他走脫了,老實說,我心裏可真有點惴惴不安。好在三妹你落在我手裏,這麽個香餌,我不怕他不上鉤。”
  秦桑道:“你不用離間我們夫妻,我叫你一聲二哥,是敬你不是怕你,你自己走到如今這地步,還想挑撥我和蘭坡……”
  “他怎麽也算得你半個殺母仇人,信不信隨你。”易連慎拈著雪白的蟹肉,在薑醋碟中輕輕點著,仿佛漫不經心:“我離間你們有何用處,現在老三不曉得躲在哪裏,將來你見了他,又不會真的一槍殺了他。我就覺得你這個女人挺有趣,不該被老三一輩子蒙在鼓裏——他倒是真喜歡你,就是喜歡得有點昏了頭。”
  秦桑道:“你錯了,他如果真顧念夫妻一場,不會讓我一個人回來。如果他真知道你要做什麽,如果他是故意半路下車,就不會讓我一個人回來符遠。”
  易連慎笑道:“傻子,正因為他喜歡你,所以才放你一個人回來。因為他曉得你獨個兒回來,我不會拿你怎麽樣。而他呢,卻要去說服一眾叔伯將領。那些人豈是好相與的,況且牽涉到我們兄弟鬧家務,有些人正巴不得混水摸魚。他手無寸權,並無自己的一兵一卒,一旦翻臉,那些人勢必殺了他來向我邀功,畢竟他是我同胞兄弟,我不便殺他。所以替我下手,是再好不過的忠心之表。他獨個冒這偌大的風險也就罷了,何必還要拖上你……萬一他真的事成,可以發兵南下圍困符遠,我更不敢拿你怎麽樣,定然要留著你與他作談判。一旦事敗,他獨個兒死於亂軍之中,也盡夠了。他這樣替你打算,難道還不是喜歡你喜歡得昏了頭?”
  秦桑搖了搖頭,說道:“他如果真的喜歡我,定然會留我在他身邊,寧可我陪著他一齊死。而不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二哥,你猜錯了,他如果要一件東西而到不了手,寧可毀之棄之。他放我獨個兒回來,不過是煙幕彈而己。在你們男人眼裏,從來隻有天下,隻有大事,我不過區區一介婦人,無足輕重,不會被人放在心上。就像二哥你,難道會為了一個女人,放下這三千裏江山如畫?”
  易連慎被她說得微微一怔,端起酒杯來慢慢飲了一杯酒。秦桑見細雨蕭瑟,滿池殘荷,風過處遙送暗香,那桂花開得正好,碧葉盈盈,金蕊吐芬,幽香似能蝕骨。而雨幕輕綿如同薄紗,被風吹得飄飄渺渺,將近處的樹石,遠處的亭台樓閣,全都掩映在這輕綿白紗似的雨霧之中。
  這日之後,易連慎卻像是對她另眼相看,每日總邀了她吃飯或者小坐,言談之間並不再說及易連愷,反倒談些詩詞歌賦。易繼培號稱是“儒將”,割據的豪強裏頭,他也算是中外公認的讀書人。易連怡易連慎自幼就是延請名師教導,雖然稱不上學貫東西,但是於舊學頗有根底,易連慎偶爾雅興大發,還會吟詠作對,填上一首七絕或者五律。秦桑雖然念的是西洋學校,可是幼時啟蒙底子並不差,雖然不會做舊詩,但對舊詩的品評還是懂得一些。易連慎的詩倒作得不壞,頗有點李義山的風骨,秦桑每日與他閑話,心裏卻暗暗著急,因為府中禁絕出入,外頭的情形是一點兒也不知道,甚至就連府內的消息,也是隔絕。但這樣說說談談,也是有好處的,比如她趁機提一些要求,將女眷分散來軟禁,因為現在的屋子太狹小,所有人擠在一起,吃不好睡不好。四姨太那日更落下了一個病根,一見到當兵的就嚇得哆嗦抽白沫子,所以又延醫問藥,極為不便。這樣的要求易連慎總是可以答應她,隻是她好幾次提出來,想要見一見二嫂,易連慎卻總是不肯。
  如果易繼培還活著,也許還能巴望事情起最後的變數,可是中風這種病症異常凶險,不知道情形到底如何。她倒是很少想到易連愷,想到的時候也隻是腦海中一閃,這麽多年來她隻見他吃喝玩樂,從來沒有見他做過正經事,這次逢遭大變,如果按易連慎所說,他竟是去策動六軍打算圍城……如果易連慎隻是信口開河,隻不知道這些日子,易連愷到底到哪裏去了。
  她每次想到易連愷,就會下意識的不願深想,那日易連慎說的一番話她並不相信,卻到底在心裏埋下了一點狐疑,就像一顆種子,蠢蠢欲動,隨時可以破土而出。她心裏知道易連慎並無善意,那些話九成九會是假的,但易連慎將這一招使出來,自己眼睜睜還是會上當,因為她委實不喜歡易連愷。
  家逢巨變她才被迫嫁了易連愷,無法拋下老父她才嫁了易連愷。婚後的生活像是一潭死水,而她是缺水的魚,苦苦掙紮終究是枉然。尤其易連愷對她那樣壞,喜怒無常,隨時就會翻了臉。他太難討好,或者她沒存心討好過他,但就算讓她存心去討好他,她也覺得無從下手。易連愷就像是六月的天,一時陰雲密布,一時陽光灼灼,一時雷霆萬鈞,一時雲收霧霽。太難琢磨,而她又從心底並不樂意去琢磨他的喜好。
  她甚至覺得,連易連慎都比易連愷好應付,雖然易連慎心狠手毒,不過外表卻溫文爾雅,隻要不徹底去惹到他,他總是一幅彬彬有禮的模樣,但有時候一旦翻臉,卻真正是殺人不眨眼。他平日談詩吟賦,仿佛尋常世家公子一般,若不是那日秦桑親眼瞧著他下令殺人,真真幾乎要被他糊弄過去。不過他每日陪著自己清談,到底有何更深的用意,卻也琢磨不透。但每日可以出來走走,並不被囚禁於鬥室之中,倒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她現在仍和大少奶奶同居一室,大少奶奶每日憂心仲仲,因為易連怡的現狀她也不知道。但好在易連怡癱臥在床,易連慎並不將他放在眼裏,估計亦隻是軟禁而己。這樣一日日拖延,轉眼大半個月已經過去了。偌大的易宅便似波瀾不驚的古井一般,連外麵世界的一絲回響都聽不見。秦桑雖然幾乎每日都能見著易連慎,卻打聽不出任何消息來,更不知道外頭時局變化如何,隻是坐困愁城而己。
  這天天剛朦朦亮,秦桑突然被一種巨大而沉悶的聲音驚醒,大少奶奶看她倏地坐起,不由問:“怎麽了?”
  “你聽,那是什麽聲音?”
  大少奶奶聽了聽,說道:“像是在打雷……這秋天裏,不應該打雷……”
  秦桑突然拉住她的手,說道:“炮聲,是炮聲!”
  大少奶奶還是糊塗的,說道:“好端端的,怎麽打起炮來了?”
  秦桑道:“是打仗了,所以有炮聲,這麽近肯定是就在城外,是打仗了。城外有炮聲,我們被圍住了。”
  大少奶奶“哎呀”了一聲,說:“那誰跟誰打起來了?我們怎麽被圍住了?這可怎麽辦才好?”
  秦桑喃喃道:“不曉得……也許是李重年來了,也許是孟帥帶兵南下……”她甚至覺得,也許會是易連愷。
  不過不論是誰,隻怕易連慎終於要麵對兵臨城下,符遠雖然是駐兵重鎮,亦是符州省會之區,但僅僅半個月這炮聲就在城外響起,如果是南下之兵,未免神速。
  秦桑想,江左還是有人反了,有人不服氣,所以反了。易連慎太年輕,在軍中不過短短數載,而易繼培自有心腹,至於下麵的旅長師長,保不齊各有心思,各人有各自的一把小算盤。就像李重年,公然通電全國表示要借兵過江,就像高佩德,公然要帶兵南下,而符遠也未必就是固若金湯,現在炮聲轟轟烈烈,已經是圍城了。
  這一仗似乎並沒有打很久,因為符遠城是出了名的易守難攻,所以交戰隻持續了短短半日,便聽得城外的炮火便漸漸稀疏。大少奶奶急得團團轉,奈何連房門都出不去,也隻是白白著急而己。秦桑看到邊櫃上擱著一隻話匣子,突然靈機一動,心想這麽多天來自己竟然沒留意到這個,話匣子可以收聽到中外的廣播,能聽到廣播自然就知道了外麵的消息,自己簡直是蠢到了家。
  幸好還不算太晚,秦桑將話匣子抱下來,蒙在被子裏,大著膽子悄悄調著頻道,終於找著一個外國的廣播台,說的是英文,秦桑聽得極是吃力,又不敢掀開被子細聽,隻能將耳朵貼在那上麵,終於聽得一句半句,原來十天之前承州巡閱使慕容宸就聲稱要“援南”,發起大軍越過奉明關,借道濟州揮師南下,跟高佩德隔江對峙。高佩德雖然不服從易連慎,但仍硬著頭皮沒有後撤,固守永江天塹。兩軍有短暫的幾次交火,但勝負未分,可是這時候李重年趁機宣布義州獨立,立馬就調兵東進符州,另外望州、雲州盡皆通電獨立,響應李重年。而李重年到了方家店,就拉了易連愷作所謂的聯軍統帥,號稱要援救易繼培,說易連慎是兵變意圖弑父。中外媒體對此多有爭執,有人說這隻是易家的家務,有人說易繼培已死,江左局勢再無人能彈壓得住,於是群雄並起。
  大少奶奶看秦桑神色凝重的聽話匣子,偏偏裏頭說的又全是洋文。大少奶奶心中著急,可是又不敢打斷她,最後秦桑把話匣子關了,小心的放回原處,大少奶奶才問:“怎麽樣?到底是誰打過來了?”
  秦桑說道:“是聯軍打過來了。”
  “聯軍?聯軍是誰的軍隊?”大少奶奶畢竟不明就裏,問:“聯軍是壞人嗎?誰是他們的大帥?”
  秦桑並沒有說話,心想易連愷雖然是名義上的統帥,但這明明是李重年的隊伍,這一場兄弟鬩牆,到了最後還不知道鹿死誰手。哪怕聯軍最後贏了,李重年豈是好相與的角色,隻怕最後易連愷不過為他人作嫁衣裳,一旦勝了,易連愷就是礙事的棋子,李重年定會過河拆橋。如果聯軍輸了,李重年自然不會留著易連愷,說不定還會立時殺掉他,以便跟易連慎開談判。這樣想來,無論輸贏,易連愷的處境都極是凶險,不由得微微歎了口氣。
  大少奶奶看她歎氣,隻道她心裏發愁,反倒過來安慰了她幾句。隻是大少奶奶對外頭時局世事皆是一竅不通,所以也隻是泛泛的勸解,並不能讓她有絲毫的寬慰之感。
  這日大約因為開戰了,所以易連慎並沒有照往日一般出現。秦桑連日提心吊膽,此時又累又倦,伏在床上竟然昏沉沉睡去。她睡得極淺,也沒有睡多久便驚醒,醒來的時候隻見大少奶奶跪在窗前,虔誠的念念有辭。
  “大嫂。”
  大少奶奶是小腳,站起來的時候格外不便,秦桑扶了她一把,大少奶奶滿麵愁容,說道:“唉,到底二弟是自己人,我求菩薩保佑,保佑那個什麽聯軍快快退兵,打仗總不是好事,尤其人家都打到咱們家門口上來了。”又問秦桑:“你覺得這仗,二弟打得贏麽?”
  秦桑說道:“大嫂,您就別擔心了,二哥打得贏打不贏,那是他的事情。咱們就算是擔心,又有何用處呢?”
  大少奶奶道:“總歸是一家人,老爺子現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如果二弟這一仗敗了,這個家可不就散了。”
  秦桑輕輕歎了口氣,慶幸地想,幸好自己沒有告訴她易連愷的事情,如果她知道,必定會覺得兩兄弟還有什麽好打的,這位大少奶奶仍舊是舊式的思想,可是舊式的思想也是有好處的,就好比懂得少,快樂就多一樣。"
  在晚上的時候,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秦桑也想過,到底這一仗,自己是盼著誰贏呢?如果易連慎贏了,或許自己這輩子也見不著易連愷了。因為她現在就是易連慎攥在手裏的一顆棋,一旦失去利用的價值,下場如何還很難說。如果易連愷贏了呢?自己是不是就能夠過回從前的生活?從前的生活其實她也並不眷戀。隻有一刹那她曾經想到了酈望平,但酈望平其實已經死了,在她的心裏,從他對她說那些話的時候,酈望平就已經死了,活著的是潘健遲,一個她不認識的陌生人而己。
  秦桑覺得打仗的那段日子,也同平日裏沒有什麽兩樣,蓋因為被關在屋子裏,隻聽外邊一陣陣炮聲,一陣陣槍聲,響了又停,停了又響。除了現在易連慎很少有功夫來跟她清談,其它的一切似乎都沒有任何改變。日子像是深冬的一條河,河麵上早就已經冰封雪固,而水被深深地封在冰下,緩慢的,無聲的,向前流去。而將來會是什麽樣子,沒有任何人知道。
  唯一意外的一件事情,是秦桑終於見到了二少奶奶。自從家變之後,二少奶奶一直沒有出來過。秦桑被衛士請了去,才知道這位二嫂的處境跟闔府女眷也差不多。隻不過她仍舊住在原來的院子裏,身邊多了許多易連慎的衛士,名曰保護,其實也和監視差不多。秦桑見了這種情形,便知道無法與她多說。而且二少奶奶懷孕已經有五六個月,腹部隆起起居不便,倒是叫人預備了一大桌子菜,說是秦桑回來了這麽久,還沒有替她接風。二少奶奶問:“大嫂還好嗎?”秦桑說道:“還好。”又主動說道:“幾位姨娘都還好,四妹妹病了一場,不過這幾日聽說也好起來了。”
  二少奶奶說:“那就好。”
  幾句廖廖的話一說完,二少奶奶便隻有和秦桑默然相對,兩個人坐在那裏吃飯,連筷頭上銀鏈子搖動的聲音都細微可聞。山珍海味卻是食難下咽,尤其吃到一半的時候,突然一聲炮響,因為打得很近,所以震得屋子都在搖動似的,房梁上簌簌落下好些灰塵。二少奶奶似乎被這炮聲嚇了一跳,連筷子落在了地上都不知道,怔怔的隻是用手撫在自己腹部。秦桑見她那樣子,隻覺得心裏五味陳雜。
  二少奶奶抬起頭來,忽然對秦桑笑了笑,說道:“我身子倦得很,煩三妹妹扶我上樓去歇一歇。”
  樓上就是臥室,那些衛士自然不便跟上去,可是還有好幾個女仆上前來,一直跟著她們。二少奶奶一路也並沒有多說話,直到進了臥室,秦桑隨手關上門,二少奶奶方才輕輕籲了口氣似的,輕輕向秦桑點了點頭。
  秦桑與二少奶奶相交不深,因為易連慎與易連愷失和,他們又別居在外,妯娌之間一年不過過節時才見麵,二少奶奶明顯是有話對她說,但現在好幾個女仆寸步不離,就守在她們身邊,自然是奉了易連慎的命令。秦桑忽然靈機一動,低聲用英文問:“二嫂是有什麽話對我說?”
  二少奶奶跟大少奶奶說話正好相反,是個再時髦不過的人物,當初二少奶奶與易連慎是同學,頂時髦留洋歸來的小姐。騎馬跳舞樣樣精通,而且會說英吉利和法蘭西的兩國的語言。
  聽秦桑說英語,她眼球似乎一亮,旋即用英文告訴秦桑“替我勸一勸彼得。自從出事後,他一直拒絕見我,我聽說他曾今見過你。”
  彼得是易連慎的英文名字,秦桑低聲道:“二嫂,二哥的性格你比我更了解,他下決心做了這樣的事情,怎麽會聽從我的勸說。”
  二少奶奶眼裏的光一點一點黯淡下去,過了片刻才道:“那麽,你能勸他來見一見我嗎?”
  秦桑自忖他們夫妻之間,卻叫自己一個外人來傳話,亦是古怪得緊。於是怔了怔,才說道:”我好幾天都沒有見過二哥了,但如果再見到他,我會盡力。”
  二少奶奶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微涼,對秦桑說:“謝謝。”
  吃完了飯,二少奶奶親自將秦桑送到院子門口。
  秦桑回去說給大少奶奶聽,也隻告訴她今日見過了二少奶奶,並沒有說她們私底下交談的事情。
  大少奶奶隻是這樣歎氣:“真是作孽。,沒想到會鬧今天這樣。二弟做的事情,他也不知道,更管不了隻盼著那糊塗二弟快快的明白過來,還有聯軍快快的撤兵吧。”
  聯軍卻一直沒有撤,打了大半個月。原本僵持不下,誰知聯軍竟然清了外援。不知易連愷是怎麽遊說的,東瀛友邦竟很幹脆地攔下了調停的任務。所謂的調停也就是將東瀛的艦隊調入永江,沿著江水西進,一直到了符遠最重要的糧倉紀安,隔絕符遠最重要的水上糧道,符遠困守危城又拖了一個月,終於中外進行和談。和談條件極其苛刻,秦桑悄悄地聽話匣子裏的英文廣播,聯軍提出數十條談判條件,秦桑聽完便知道易連慎不會接受。
  果然易連慎忍不住開打,這次戰爭結束的很快,槍炮響了半日就又停了,旋即易連慎遣人來請秦桑。
  秦桑並不知道符遠城外情況如何,因為除了每天必然的炮聲隆隆,府中其他都寧靜如往日。
  天氣已經冷起來,大少奶奶閑下來沒有事,裁剪縫紉了一件絲棉袍子,說是做給老爺子的。
  這位長媳極為孝順,每年都要替易繼培縫件新棉袍,奈何現在易繼培生死未卜,可是袍子還是做起來了。
  秦桑雖然不會做衣服,但學者跟她一起理絲綿,兩人正忙著,衛士便開鎖進來,對秦桑說易連慎有請。
  不知他是何用意,卻不能不去。秦桑已經有大半個月沒有見著易連慎,因為大仗後軍務繁忙,估計他也沒心思與他傾談。現命人來請他,也不知是吉是凶,不過顯然,戰況是到了一個狀態,但是不知道是聯軍勝了,還是符軍守住了。
  易連慎倒是沒有穿軍裝,一襲長袍立在初冬的寒風裏,眉目清減了些許,倒有幾分書生儒雅的派頭。這次仍設宴水榭中,但桂花早謝,萱草枯黃,更兼天色晦暗,鉛雲低垂,園中亭台都黯淡了幾分。因為天氣冷了長窗都被關上,隔著玻璃隻見滿池荷葉也盡皆枯萎,雖然是晴天,可西風一起,頗有幾分蕭瑟之意。秦桑見桌上布了酒菜懷筷,於是不由得遲疑,易連慎到:“那一次是替三妹洗塵,這一次是替三妹踐行。”秦桑默然無語,易連慎口氣似乎十分輕鬆:"我那位三弟倒也有趣,和談的時候提出要我將老父送出城去,可是隻字卻未提起你,他這別扭勁兒,我看著都替他著急,也不知道他要端到什麽時候。”秦桑道:“二哥嚴重我早就說過秦桑一介婦人,斷不會被他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無妻,在天下大事麵前一個女人算什麽。”易連慎哈哈大笑,說道:“我那三弟道是個做大事的人,也罷。”他仍舊是親自執壺,替秦桑斟上一杯,說道:“上次你滴酒未沾,這次卻要給我一根麵子。”秦桑道:“二哥,我不會喝酒,請二哥不要勉強我。”易連慎道:“這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他聲音隨意,仿佛一件輕描淡寫的小事,“因為這杯酒有毒,是俄國特務最愛用的氰化物,保證入口氣絕,不會有任何痛苦。”秦桑不假思索,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到令易連慎微微意外。她本不善飲酒,喝得太快差點嗆到,換了口氣才說:“倒也沒什麽異味,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氣絕。”易連慎連擊掌道:“秦桑!秦桑!你這樣一個妙人,怎麽偏偏嫁給了易連愷,小三兒何德何能,能有你這樣的妻子。”秦桑淡淡地道:“二哥喝醉了,二嫂與二哥琴瑟和合,二嫂才是真正的賢妻,二哥莫要欺負她。”
  易連慎仍然微含笑意可是語氣卻認真起來:“我有一句話,你一定要記住。易連愷確實是喜歡你,可是你說得對,真的要危及身家性命時,他也不會將你放在心上。你日後在他身邊,一定要千萬小心。他這個人,薄情寡義,深不可測。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秦桑說道:“多謝二哥指點,這兩個月承蒙二哥照拂,秦桑無以為報。”易連慎卻笑起來:“我照顧你可沒存什麽好心,至於報答麽……那也不用了。”他以箸擊碟,曼聲吟哦:“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吟道“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的時候,反複詠歎,似乎不勝唏噓。而吟完最後一句“天下歸心”他卻慢慢浮起一個笑容:“天下歸心……天下歸心……”說著仰天長歎,“其實要這勞什子天下又有什麽用?浮世秋涼,不過夢一場罷了!”將桌上的碗筷“光朗朗”全都拂到地上去,門外的衛士聽到這樣的聲響,不由的端槍衝了進來。見隻是碗筷落地,易連慎和親桑都好端端的坐在那裏,並沒有出其他的事情,於是複又退了出去。易連慎說:“三妹,我有一件事托付你,請你務必答應。”秦桑道:“二哥請講,但凡秦桑能辦到,必當竭力而為。”
  不是他是何用意,卻不能不去。秦桑已經有大半個月沒有見著易連慎,因為大漲後軍務繁忙,估計他也沒心思與他傾談。現名人來請他,也不知是吉是凶,不過顯然,戰況是到了一個狀態,但是不知道是聯軍勝了,還是符軍守住了。
  易連慎倒是沒有穿軍裝,一襲長袍立在初冬的寒風裏,眉目清減了些許,倒有幾分書生儒雅的派頭。這次仍設宴水榭中,但桂花早謝,萱草枯黃,更兼天色晦暗,鉛雲低垂,園中亭台都黯淡了幾分。因為天氣冷了長窗都被關上,隔著玻璃隻見滿池荷葉也盡皆枯萎,雖然是晴天,可西風一起,頗有幾分蕭瑟之意。秦桑見桌上布了酒菜懷筷,於是不由得遲疑,易連慎到:“那一次是替三妹洗塵這一次是替三妹踐行。”秦桑默然無語,易連慎口氣似乎十分輕鬆:"我那位三弟倒也有趣,和談的時候提出要我將老父送出城去,可是隻字卻未提起你,他著別扭勁兒,我看這都替他著急,也不知道他要端到什麽時候。”秦桑道:“二哥嚴重我早就說過秦桑一介婦人,斷不會被他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無妻,在天下大事麵前一個女人算什麽。”易連慎哈哈大笑,說道:“我那三弟道是個做大事的人,也罷。”他仍舊是親自執壺,替秦桑斟上一杯,說道:“上次你滴酒未沾,這次卻要給我一根麵子。”秦桑道:“二哥,我不會喝酒,請二哥不要勉強我。”易連慎道:“這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他聲音隨意,仿佛一件輕描淡寫的小事,“因為這杯酒有毒,是俄國特務最愛用的氰化物,保證入口氣絕,不會有任何痛苦。”秦桑不假思索,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到令易連慎微微意外。她本不善飲酒,喝得太快差點嗆到,換了口氣才說:“倒也沒什麽異味,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氣絕。”易連慎連擊掌道:“秦桑!秦桑!你這樣一個妙人,怎麽偏偏嫁給了易連愷,小三兒何德何能,能有你這樣的妻子。”秦桑淡淡地道:“二哥喝醉了,二嫂與二哥琴瑟和合,二嫂才是真正的賢妻,二哥莫要欺負她。”
  易連慎道“我做的事情,你二嫂都不知道,她其實也挺可憐。我背著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下場,不應連累了她,日後請你要多照應她。”秦桑大吃一驚,起初隻以為戰況不妙,但聽到易連慎這句話,才知恐怕不隻是戰況不妙,隻怕已是大敗。
  秦桑道:“二哥請放心,秦桑會盡力。”易連慎笑了笑,說道: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妹子,該當有多好。
  那天晚上,槍聲一直沒有停歇,激戰一夜。大少奶奶嚇得睡不著怎麽那槍聲就在府外頭響?他們要打進了怎麽辦?二弟要輸了怎麽辦?這可怎麽才好?秦桑一直安撫她,兩個女人差不多睜眼等到天亮,天剛蒙蒙亮,槍聲就停了。炮聲是早就停了,四下安靜得幾乎詭異。大少奶奶又跪在窗前念念有詞,這次秦桑隨他去了,人的神經緊繃到了極點還不如有點信仰,這樣心理上才會覺得安慰。房門被打開的時候,秦桑將大少奶奶拉在自己身後,隨手操起一把剪刀,那剪刀還是前陣子剪袍子時用過的,就放在桌上。沒想到走進來好幾個人,打頭的正是潘健遲他穿了軍裝,她都有點認不得他了。太陽從他身後照進來,他整個人都是模糊的,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看見他,他在學校操場生根幾個男生說話,那時候陽光如金子般清澈,他轉過臉來對著她笑,連眉梢上都洋溢著陽光似的輕暖。她差點叫了一聲“望平”隔著數載的歲月,一切竟然早已物是人非。而命運如此滑稽,又如此殘忍。潘健遲躬身行禮,說道“少夫人,公子爺讓我來接你。”易連愷自己並沒有回易家老宅,因為易家老宅之外聯軍曾與易連慎的衛軍激戰,所以牆上、大門上、青石板台階上,到處都是血跡。地上躺著橫七豎八的屍體,有的還沒有僵硬,有的連眼睛都沒有閉上,更有的肢體不全,或者被榴炮打中,死得慘不忍睹。秦桑被潘遲健帶來的人連攙帶扶走過去的時候,隻覺得一陣陣發暈。竟然死了這麽多人。汽車將他一直送到城防司令部的行轅,將她安置在一間屋子裏,沒一會又接了朱媽並其他幾個女仆來。自從回到易宅被軟禁後,她也沒見過朱媽和自己的女仆。朱媽上前來便摟著她大哭了一場,說:“我的好小姐,沒想到還能見著你。”秦桑覺得自己像是做了個夢,夢醒來仗已經打完了,一切日子又回到了從前,一切都已經像從前一樣了。她不知易家老宅裏情形怎麽樣,潘健遲將他送到這裏來之後就走了,外頭走廊裏靜悄悄的,房門口站著兩個衛兵,她讓朱媽去叫了一個來。
  那衛兵對他極是恭敬,說道:“夫人,現在街上還有流彈,為了安全起見,全城已經戒嚴了。”秦桑知道急也無用,隻能見著易連愷再想辦法。朱媽還在絮絮叨叨,因為她們的一應衣服都還在易家老宅,朱媽說道:“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帶,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回去大宅裏去。”秦桑想起出門時看到的那些屍體,心裏一陣陣覺得發寒,心想如果自己是易連愷,隻怕這輩子都不想回老宅去住了。
  天黑吃過晚飯後,走廊裏傳來一陣皮鞋的聲音,外頭還有上槍行禮的聲音。旋即,房門被推開,易連愷走進來,親桑沒見過他穿軍裝,隻覺得好生不習慣,他比從前瘦也比從前黑了,幾乎像陌生人似的。朱媽還惦記著當初火車上的事,見著他仍舊板著麵孔。易連愷摘下帽子,隨手交給潘健遲,笑著向她臉上看了看。說道:“你氣色倒還不錯。”等到潘健遲和朱媽都退出去了,親桑才淡淡地說了句“司令好”易連愷將皮鞋脫了,換上拖鞋,一邊笑一邊說:“得啦,別寒磣我了。我知道你記恨我呢,我給你賠不是還不行麽。”“你把二哥怎麽樣了。”“我能把他怎麽樣啊?”易連愷將它的肩膀扳過來,收緊了手臂摟住她,“你怎麽不問問我怎麽樣了?這些日子沒見,你就一點也不惦記我?”親桑推開他:我惦記你做什麽,還嫌那一腳踹得不夠麽?易連愷並不惱怒,反倒笑嘻嘻的:那不是事出有因,不得已麽。我在這裏給你賠禮,要不,你還打我,好不好?他平日皆是驕淫跋扈,對著她也沒多少耐性,通常兩人都是針尖對麥芒,不是大吵便是大鬧。今日這樣低聲下氣,實屬罕異,親桑覺得他真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和從前大不一樣,可是哪裏不一樣呢,又說不上來。
  親桑沒心思與他糾纏,於是說:父親到底怎麽樣了?我想回去看看還有大嫂二嫂。父親大人重病未醒,也不能移動,有一幫大夫守在那裏呢。他輕描談寫地說“你明天再回去看也不遲。”秦桑道“你怎麽跟沒事人似的,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都不回去看一眼,單單把我接出來,若要旁人知道了,這到底是什麽意思。”易連愷冷笑道:“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什麽時候把我當成是人。那種日子我是過得夠了,到了今日,不過是他們咎由自取。我倒要看看誰敢說什麽。”秦桑氣的回過頭去不理他,他倒又笑了,伸手逗逗她的下巴,“真的在生氣?你氣性怎麽這麽大?我拿一巴掌不是打給別人看的麽?你要真生氣,我讓你打回來好不好?”秦桑道:“誰稀罕打你。”易連愷笑道“你不稀罕我我可稀罕你!”
  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易連愷仍舊不肯讓秦桑回易宅去。秦桑無可奈何,隻得遣朱媽回去看望大少奶奶,誰知到朱媽帶回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二少奶奶死了。
  秦桑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久,方才問,“那二哥呢?”易連慎倒是逃走了據說是那天夜裏槍戰正激的時候趁夜逃走的,當時城中大亂,衛隊拚死護著易連慎逃出了城外。不過易連慎雖然逃走了卻沒有帶走結發妻子,第二天一早,二少奶奶就和花露水自殺了。
  秦桑聽見消息,不顧衛兵阻攔,硬是闖出行轅,回易宅中去了一趟。易家大宅早已清掃了一遍,那些屍首早就無影無蹤,血跡都被洗的幹幹淨淨。二少奶奶已經小殮,靈堂就設在她原先住的屋子裏,秦桑回去的時候,倒是大少奶奶拉著她哭了一場:“二妹怎麽這樣想不開……就算不為她自己想想,也要為她肚子裏的孩子想想,一屍兩命真是作孽……”倒不是想不開,是非死不可。
  秦桑幾近冷靜地想到,那日易連慎托她照顧自己的妻子,未必就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隻不過他還是太大意,總以為不過一介女流,又是嫂嫂,易連愷未必會那樣心狠手辣,沒想到還是斬草除根。她因為這件事情大大地同易連愷慪了一場氣。無論如何就是不理他。更兼易繼培病著,她每日都要回易府,大少奶奶一直侍奉在易繼培病榻之前。易繼培當日病勢十分凶險,幸得易連慎當時就請了德國名醫醫治,實行了手術。雖然病後易繼培一直被軟禁靜室,反倒利於養病。這些天來以恢複了不少,雖然不能說話,可是已恢複了神誌,偶爾可以睜開眼睛了,亦能認出人來。易連愷因為軍務繁忙,所以回來的時候少,不過也盡量抽工夫塌前盡孝,更延請了東瀛的名醫來替易繼培治病。秦桑數日不理睬易連愷,也不願同他說話,可是見他命人請來東瀛大夫,實在是忍不住了。她趁著易連愷回來探病,還在花廳裏沒有走,便走進花廳對易連愷說:“我有話對你說。”她已經數日不曾與他講話,人前亦不理睬他。易連愷見狀便揮了揮手,於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潘健遲最後一個退出,還識趣地替他們掩上門,帶著衛士退得遠遠的,方便他們夫妻說私房話。易連愷便笑了笑:“怎麽?氣消了?”“父親素來最討厭曰本人,總說他們是狼子野心,你怎麽還能請個曰本人來替父親看病?”易連愷道:“父親又不知道他是曰本人,再說這個曰本人醫術很好,能治好病就是好大夫,何必要拘泥他是不是曰本人。”秦桑問道:“剛才我聽見那個曰本大夫說英文,要將軍港租借給曰本人是不是真的?”易連愷本來並沒有生氣,聽到這句話才慢慢收斂起笑意:“這是公事你不要過問。”“軍港是國土,我身為國人,為什麽不能過問?”易連愷冷笑:“還真是反了——你以為你是誰?別以為這幾日我哄著你,你就把自己當回事了。什麽時候輪到你過問我的公事,便是將永江之南符義數州全都割讓給曰本人,那也輪不到你多嘴。”他一句話未落,秦桑已經舉起手來拚盡全力狠狠給了他一巴掌。易連愷下意識往後一閃,這一章便隻打在他的耳邊,可是他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虧,揚手便要打回去,秦桑倒是不閃不避,反倒仰起臉來:“你打吧,你最好開槍打死我,我怎麽就嫁了這樣一個人……”她不知不覺間眼淚竟然已經落了下來,“這是賣國你知道嗎?”易連愷大怒不發一言氣衝衝就拂袖而去。
  秦桑到時傷心到了極處,不由地伏在桌邊,嗚嗚咽咽的哭了一場。她起初對這樁婚事,不過是隱忍度日,易連愷雖然不學無術,她也隻是多加忍耐,隻是沒想到事到如今他竟於大節有虧。與家人毫無手足之情,甚至逼死兄嫂。與國家則為一己私利,竟然租借軍港給外強。自己嫁了這樣一個人,委實是生不如死,她哭得厲害,隻覺自幼到達,從未傷心如此。哪怕當初被迫要嫁給易連愷,她也並沒有流過眼淚,那時候覺得再苦也是可以熬下去的,沒想到今日心灰之餘,竟然忍不住如此痛哭。眼淚浸濕了衣袖,衣料上的雷斯刺得人臉冰冷冰冷,卻是透骨的酸涼。也不知哭了有多久,身後卻有人輕聲叫道:“夫人。”她回過頭看,原來竟是潘健遲。她看看他的樣子,目光中竟然微帶憐憫,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神氣,仿佛是欲言又止。她本事討厭易連愷到了極點,先下覺得果然潘健遲與他是一丘之貉,方才能臭味相投。於是更覺得厭惡連話都不願與他多說,當下拭去眼淚,冷淡的問:“什麽事?”“公子也說夫人不舒服,命我先送夫人回行轅去休息。”“我不回去,我就在這裏。”潘健遲道:“夫人還是先回去休息吧,和必要讓屬下為難。”秦桑忍不住怒道:“你盡管去告訴你們公子爺,我再不能同賣國賊同處一室,我決意離婚,如果她不答應,我就直接向法庭起訴,請求判處我們的婚姻解除!”潘健遲似乎微微意外,不過旋即道:“夫人息怒,公子爺雖然行事有不妥之處,擔待夫人之心,夫人應該會明白。況且婚姻大事,夫人不要賭氣,總不至於為幾句口舌之爭,鬧的貽笑中外。再說公子爺在軍事上的決策,也是出於不得已……”“便有一千一萬個不得以,我也不能苟同。你去告訴他,我無法忍受他的所作所為。他現在權高位重,大權在握,我下堂求去,並不礙著他什麽,他另擇佳人,另選良配便就是了。他這樣的行徑,恕我沒辦法再做他的妻子。”
  潘健遲道:“夫人這是氣話,公子爺雖然名為統帥,但實際上聯軍乃大部分是李重年的人馬,這樣的雜牌軍,統帥不易。如不是為了盡快結束戰事,也不會出此下策……”
  秦桑打斷他的話,“你不用替他說辭,總之我心意已決,如果他不願意,我便上法庭去。”
  潘健遲微微歎了口氣,說道:“夫人何必為了公事和公子爺賭氣,再說軍港隻是隻不過是租借而已夫人為何不能體諒?”
  秦桑冷冷道:“數年前你我上街**,反對政府租借惠島給德國。你曾今對我說,列強之心,路人皆知。一寸山河一寸血,便是流盡了這腔熱血,也應守護國土不可失。那個時候的你,可不像現在這般,去了幾天曰本,變聲生成了漢奸。你貪圖富貴我不怪你,你追隨易連愷我不怪你,唯獨你要幫著他做漢奸,我萬萬不能忍。他不配做我的丈夫,至於你,我也深悔從前與你相識相知,我勸你還是好自為之,不要為虎作倀。”
  潘健遲似乎沉默了片刻,方才低聲道:“小桑,我有話對你說。”
  秦桑聽著他叫自己“小桑”,這是他們原來相交之時,他對自己的昵稱,奈何此時聽來,並不覺得有半分親切,反倒更添反感,她嫌惡地皺起眉頭來:“我和你沒有什麽好說的,你快走吧。”
  潘健遲見他這樣子便知她脾氣執拗,卻是輕易不肯轉圜的,於是微一沉吟,轉身卻走到窗邊去,掀起一角窗簾紗,向外張望兩眼,見院子裏並無其他閑人,兩三隻麻雀落在冬青樹後的草地上,踱著步子在那裏啄食草籽,四下裏十分安靜,隻有月洞門外持槍的衛兵,不是的晃一晃挎著的長槍。他重新走回她身邊,低聲道:“小桑,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這件事情如果不是沒有法子,我也不會向你開口。你若願意幫忙,我不勝感激,如果你並不願意,我也並不勉強。”
  秦桑見他這樣說,心下覺得奇怪,但語氣依然是冷冷的:“什麽事?”
  “李重年前幾天見過一位曰本特使,他們密談了半刻鍾,談話內容沒有人知道。後來李重年有一封密電是發給易連愷的,密電沒有經過第二個人之手,直接由機要秘書送給易連愷。我想辦法看到了這封電報,我看到的是一組數字,沒有譯碼因為譯碼本由易連愷親自隨身攜帶。我知道譯碼本就在易連愷隨身的公文包裏,那個皮包是意大利特製的,有個特別複雜的密碼鎖。”
  秦桑萬萬沒有想到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怔怔地看著他,就如同不認識他一般。潘健遲擔心隨時有人回來,語氣更加匆忙:“小桑,我也不知道公文包的密碼。你能不能想想法子,在易連愷開公文包的時候,查一查那份電報到底說的是什麽?”
  秦桑好像過了幾秒鍾都沒有說話,臉上的血色都消失殆盡,隻是看著他:“你要做什麽?”
  “現在符遠局勢複雜,李重年大部在紀安按兵不動,城內的易連愷肯定是一顆棋子,如果知道曰本人和李重年要做什麽,我們就可以想法子阻止他們。”
  “我們?”她嘴角微顫,連聲音都開始發顫“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是什麽人,不重要,小桑,這件事情很危險,我私心裏並不願意你牽扯進來,如果不是情勢急迫,我不會對你說這些,再晚也許己來不及了。我跟易連愷的時間太短,他還沒有真正的信任我,很多很重要的東西我接觸不到,但這次事情緊急……”
  “你瘋了……這事如果讓人知道,你還能活麽?”她忽然漸漸明白過來似乎是不認識他一樣怔怔地看著他,“你難道是為了這個才留在易連愷身邊?你真的是不要命了!”“小桑,”他用很輕的聲音打斷她,他甚至還笑了一笑,“我對你說過,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比我的命更重要。如果你願意幫我,我很感激你,如果你不願意,那你就去告訴易連愷好了。”秦桑看著他,說不出心裏到底是怎樣一種感受,驚懼、彷徨或者是說不出的一種恐慌,眼前的男人他早已並不認識。不過是短短數載,她和他曾今遠隔重洋,如今近在咫尺,卻是咫尺天涯,適才與易連愷爭吵的時候她一腔激憤之意,可是現在卻漸漸冷靜下來。他到底在做什麽——她突然有一種深層的恐懼,她是非常少覺得恐懼的潘健遲就站在她麵前,或者說,酈望平就站在她麵前,他這樣坦然地將所有事情對她說出來,因為什麽?因為他們曾有過的過去?他甘冒這樣的奇險,為什麽卻這樣信任她?他就不怕她真的將此事告訴易連愷?“你簡直是瘋了,如果易連愷知道他不會放過你的。”秦桑道:“我不會告訴易連愷,但我希望你不要做這種事,太危險了被任何人發現都是死路一條。你有沒有看過他殺人?他真的會殺人的,你有沒有見過督軍府裏屍橫遍野的樣子?還有二嫂……二嫂不過是一介女流,對二哥做的事都並不知情,又妨礙到他什麽?他連手足之情都沒有,你指望他怎樣對你?一旦被他發現你肯定不會有活路,這是太危險了,你不能這樣。”“我危不危險並不重要。”潘健遲——不,酈望平隻是望著她,平靜得近乎從容的望著她,就像是從前,問她瑣碎一件小事一般,他隻問她:“小桑,你肯不肯幫我?”
  秦桑覺得自己像是做了個噩夢。夢到潘健遲平靜的對自己說出一番話,平靜的他幾乎不能相信。可是是真的,她心裏非常清楚,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對她說出一串很長的數字,誰也不知道那數字代表什麽。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現在他要知道,所以他來讓她幫助他,幫他去找譯碼本,找出這串數字說的是什麽。她記性很好,那串數字他隻說了一遍她就背下來了,可是他一直覺得恍惚,這樣的一切都恍惚,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還有點迷茫,仿佛從夢裏並沒有醒過來。可是她已經坐在汽車上,踏板上站滿了護兵,潘健遲在另一部汽車上,衛隊前呼後擁,一路護送她回城防司令部去。下車的時候她終於下定決心,潘健遲上前來替她開車門的時候,她終於對他說:“你去問問司令,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回來吃飯。”潘健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卻並沒有看他,她擔心自己失態。她幫他亦不是因為舊情,而是她覺得這件事是對的,她應該去做。她以前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難免有點心慌。換了衣服之後,朱媽端了杯茶給她,見他雙頰暈紅,不由得問,“小姐,你怎麽啦?臉上紅紅的莫不是在發燒吧?”秦桑定了定神,說:“沒事,剛才回來的時候吹了點風。
  她喝了口茶,便走到梳妝台之前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果然雙頰通紅,她想自己竟然這樣沒出息,一點小事就自己自亂陣腳,如果萬一被易連愷看出破綻來,可就大事不妙。所以她端起那碗熱茶,慢慢的一口一口呷者,心裏果然慢慢安靜下來。她想這易連愷如果回來,也不見得就會辦公,況且他辦公事的屋子,她是從來不去的。一切一切的事情隻能見機行事,等見著了他才能想辦法。可是如果他賭氣不回來,那就無法可想了,因為下午在花廳裏,自己對他簡直可以說是毫不客氣,他從來沒有受過那樣的氣,也許和從前一樣,一賭氣十天半月不回來,那可就真是糟了。晚上的時候,易連愷果然沒有回來吃飯,秦桑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見他回來,隻得胡亂吃了點東西,自己先睡了。睡到半夜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頭“咚”的一響,她本來睡眠就淺,頓時就驚醒了,正要叫“朱媽”,卻聽見有人正朝睡房走來,那腳步聲再熟悉不過
  她便默不作聲,果然房門被推開,外頭電燈的光照進來照出那個人身上的影子,在地下拉的老長,正式易連愷。他沒提防著她還沒睡,靠著枕頭倚在床頭瞧著自己,那目光像冬天裏的月色似的,又輕又淡又白又薄,倒似有股寒氣。易連愷冷笑了一聲,轉身正要走,秦桑卻說:“你喝了多少酒?”“要你管?”秦桑繃著臉說道:“誰要管你——你先過來!”她甚少用這樣的口氣,易連愷到挺意外,隻是以為她又要和自己吵架,僵在那裏不動。秦桑起床趿著拖鞋走過去,湊近他的襯衫聞了聞,皺眉道:“臭氣熏天,還是洋酒。這回隻怕連熱水都沒有了,反正你到外頭睡沙發去。”易連愷聽了最後一句話不知道為什麽就忍俊不禁,一邊笑一邊摟著她:“怎麽?你怕我把你給熏醉了?”“說話就說話,動手動腳幹什麽?”秦桑一邊推他一邊躲,“胡子都出來了,紮的討厭!”
  夜色漸深漸濃,紗窗透進來的一點點青色的光,倒像是薄胎瓷器的釉色,又像是人家跳舞池子裏用的一種罩紗燈,泠泠反射著淡淡的光暈。易連愷睡著之後,胳膊越發發沉,倒像是鐵箍似的箍在腰裏。秦桑輕輕將他胳膊拿開去,誰知沒一會,他又搭上來,蠻不講理似的摟在他腰裏,秦桑沒辦法,隻得將自己的枕頭輕輕抽出來,送到易連愷懷裏,果然他摟著枕頭,睡得安穩了。
  秦桑披了件衣服,隻作是起夜,沒聲息推開門,又回頭瞧了易連愷一眼,他呼吸勻停,睡的極熟。秦桑便悄悄走出去,外頭茶幾上果然擱著那隻黑色公文包,他人的這隻公文包,易連愷總帶著不離身的。上頭有一個精巧的鎖盤,露出阿拉伯數字號碼,想必潘健遲想要的東西就在這裏頭。她看到這公文包,隻覺得渾身發冷,慢慢的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雖然東西近在咫尺,可這上頭的鎖明顯是個密碼鎖,要將這鎖打開,自己可是一籌莫展,她瞧著那鎖盤想了片刻,決定先試上一試。
  她先試了易連愷的生日,並不能打開,然後又試了易連愷平日所坐的汽車的車牌號碼,亦不能打開。然後電話號碼,門牌號碼,甚至她自己的生日,試了一個便,皆不能打開。她心中擔憂易連愷醒來,正待要將公文包放回原處,突然心裏一動,試了另一組數字。搭扣竟然微不可聞“啪”一聲輕響,開了。她心都要快跳出嗓子眼兒了,匆忙抽出裏麵的東西,幾頁文件一個小本,上頭密密麻麻全是數字,每四個數字後頭對應著一個字,她雖然沒有見過,也猜出原來這就是譯碼本。
  潘健遲告訴她的那串數字,她也記得極熟,就像是刻在心裏一般,此時拿著譯碼本就翻,片刻就翻出對應的字來,不過是短短的一句話,她背心裏卻早教冷汗浸透了。
  將譯碼本放回原處的時候,連手指都在微微顫抖,好在潘健遲再三叮囑他的細節她還都記得清楚:將譯碼本都照原樣放好,哪張在前哪張在後不能錯,將鎖盤依舊鎖好,數字要撥回最初的樣子……他叮囑又叮囑,她也細心的一一還原,並不留下任何痕跡。然後將公文包放回原處,甚至連公文包上原來放的白手套,她都照原樣一隻搭在另一隻上頭,指套的一邊朝外搭著。再三看過沒有破綻,她才走回房中去。
  易連愷沒有醒,她慢慢將枕頭從他懷裏抽出來,然後躺下去。他睡得挺香,溫熱的呼吸就噴在她脖子後麵,秦桑卻睡不著了,隻得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默默等待天明。
  秦桑沒有睡好,易連愷卻一早就起來了,現在畢竟算是戰時,不比從前,易連愷一改紈絝習氣,並不再晏起。秦桑自然精神不濟,揉著眼鏡便欲起來,易連愷也知她不慣與人同睡,必然是睡不好的。倒像是內疚似的,一邊匆匆忙忙換衣服,一邊說:“你別起來了,天色還早,你就睡個回籠覺吧。”
  秦桑知道他有事出門就要帶著潘健遲,自己縱然起來也沒機會跟潘健遲說什麽,倒惹得他起疑。於是便又躺下去,卻瞧著易連愷穿好了衣服,卻是一身戎裝,又係上配槍,於是忍不住問道:“你這是去哪裏?怎麽還帶槍?”“去城外瞧瞧,今天要槍斃幾個奸細”易連愷扣好皮帶卻走過來將替她將被子一直拉到她頸下,“傳的那樣單薄,還把胳膊伸外頭,回頭又嚷不舒服,也不怕受了涼。”
  秦桑聽他說“奸細”兩個字,心裏便一陣亂跳,不由的連耳朵根兒都紅了。易連愷卻會錯了意,扯了扯她的耳垂,就在她鬢邊輕輕一吻,說道:“中午不能跟你吃飯了,我晚上回來陪你,嗯?”
  秦桑拉起被子蒙住了頭,說道:“誰要你陪了,有公事也不快些走,盡在那裏蘑菇。”
  易連愷笑了兩聲,就出門去了。
  他這一出去,果然是一整日。秦桑午後方才起床,吃過了飯後,忽然聽見外頭朱媽在跟人說話,她於是喚了朱媽,問:“是誰來了?”
  “公子爺打發潘副官回來,說是剛在城外捉到幾隻小兔子,叫他送回來給小姐玩。”
  秦桑道:“那叫他進來吧。”
  朱媽答應了一聲,引得潘健遲進來。
  潘健遲提著一隻園園的淺口竹籃,裏麵裝了四五隻毛茸茸的小白兔,都不過拳頭大小,擠在籃中倒像是一推推絨線球,極是可愛。
  秦桑見了不由得微笑:“這個真有趣。”
  潘健遲捉了一隻小兔子,放在秦桑手心,那小兔子嚇得發抖,瑟瑟的蹲在秦桑掌心,一動也不敢動。
  因為朱媽還站在一旁,所以秦桑問:“你回來了,誰跟著他呢?”
  “城防司令部的衛隊。少奶奶放心,城外有駐防的部隊,很安全。”
  “不是說辦公麽,怎麽又打獵去了。”
  “原來是處決幾個人,回來的路上瞧見一窩兔子,公子爺槍法好,一槍就把大兔子打死了,從窩巢裏掏出這窩小兔,吩咐我送回來給少奶奶玩。”
  秦桑手卻不禁一抖,抬起眼睛問:“那大兔子呢?”
  “送到廚房去了……”潘健遲有點訕訕的,“公子爺是覺得少奶奶喜歡這個……才特意弄了來……”
  秦桑把手中捧得小兔放回籃中,淡淡地道,“你拿走吧,我不喜歡這個。”
  潘健遲似乎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的灰,於是道:“公子爺好心好意……”
  “他好心好意我領受不起,你快拿走。”秦桑似乎不願再多瞧那一窩雪白的小兔一眼,“快拿走。”
  潘健遲隻得應了一聲“是。”拎著竹籃退了出去
  朱媽來勸道,“小姐這又是何必,姑爺巴巴的打發人送回來這個,也是想讓小姐高興,小姐不看僧麵看佛麵……”
  “這一窩小兔才剛剛斷奶呢……就為著討我喜歡,一槍就把兔子打死了,把小兔子全掏出來給我玩,這樣傷天害理的玩兒法,我可受不起。”
  潘健遲隱約在外頭聽講他說話,不動聲色的將手探入籃中,果然在剛剛秦桑放回的那隻小兔軟軟的肚皮底下,摸到一個紙團。他把紙團攥入掌心,然後拎著那籃小兔走出去。
  跟著他回來的一個衛士本來站在樓下,瞧見他不由得問:“怎麽又拎出來了?”
  “甭提了,馬屁拍在馬腿上,少奶奶一聽說打死了隻兔子就不高興了。連這窩小兔子也不要了。”
  那衛士笑道:“這話可不能告訴公子爺,不然又是一場閑氣。”
  “可不是。”潘健遲隨手將那一籃小兔交給一個女仆:“好好養起來,沒準過兩天少奶奶高興了,又喜歡這東西了。”
  因為秦桑那句話,朱媽一直耽著一份心,隻怕易連愷回來後,一言不合又和秦桑吵起來。誰知易連愷晚上回來得雖然晚,秦桑一直等打他吃晚飯也並沒有提起小兔的事情。
  朱媽覺得易連愷自從在軍中任職,仿佛整個人沉穩了許多,不若從前那般浮躁,而秦桑亦不像從前那般慪氣,兩個人倒是和和美美,難得過了一段琴瑟和鳴的日子。
  這日黃昏後下了一陣小雪,新任的符州省主席江近義特別巴結,派人送了好幾大塊鹿肉過來。秦桑叫人備了鐵炙子送到房中來,親自烤鹿肉,又暖了一壺蜜釀。
  朱媽知道易連愷愛吃鹿肉,所以秦桑才備下酒菜,不由得覺得極是欣慰。從前姑爺雖然對小姐不好,畢竟小姐那個冷冷淡淡的性子,也好生不給姑爺麵子。現在小姐可算是明白過來了,男人就是的哄著一點兒。隻要小姐放出手段籠絡,哪怕姑爺現在是聯軍司令,還不是服服帖帖。
  本來這幾日易連愷都是回家吃飯,可是今日不知道怎麽回事,左等也不回來,右等也不回來。
  朱媽見夜已經深了,酒也燙過了多遍,鐵炙子燒紅了又冷,冷了又燒紅,朱媽不由得勸道:“小姐還是先吃吧,瞧這樣子肯定是又要緊的公事耽擱了,沒準半夜才回來。
  秦桑心裏卻惦記著是另一樁事情,聽著朱媽不著調地勸著自己,怕他瞧出什麽破綻。
  因為易連愷偶爾也有回來遲的時候,於是秦桑胡亂考了幾塊肉吃了,因為擔心積食,她於是又引了半杯酒,果然胸口暖暖的。
  吃過一碗稀飯,這時候外頭的自鳴鍾已經敲過十一下了,秦桑道:“看這樣子是不回來了,把這些都收了吧,開窗子透透氣。”
  因為屋子剛剛烤完肉,所以有點氣味,朱媽打開半扇窗子,忽然“呀”一聲,說“好大的雪。”
  秦桑走到窗前,隻覺得一股寒風撲來,窗外卻是一片淡淡的銀光。路燈下白茫茫的一片,不僅地下全都白了屋頂上,樹木上亦都積了一層雪,天地間仍如扯絮一般,綿綿的下個不停。
  秦桑吃過酒的熱身子,被這雪風一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朱媽連忙將窗子掩上,說道:“夜裏這風跟刀子似的,小姐別受了涼。”一邊說,一邊又去拿了床毯子來,給秦桑搭在腿上。
  秦桑搭著毯子,歪在沙發上看他們收拾烤肉的家什,本來說歇一歇,可是外頭雖然在下雪,屋子裏的暖氣卻燒的極旺,不知不覺間就睡過去了。
  她一覺睡的極淺,不一會兒就睡得有人進來,猶以為是朱媽。她神思困倦睜不開眼,朦朧說道:“你們先睡吧……我再歪一會……”
  那人卻不聲響,伸出胳膊來,她隻覺得身子一輕,整個人竟然被抱了起來。睜開眼一看,原來是易連愷,不由道:“你怎麽不聲不響的進來了?”
  易連愷見她雙頰微紅,呼吸間微有酒香,便笑道:“你自己喝醉了睡著,卻怪我不聲不響。”
  “誰說我喝醉了。”秦桑道,“等你回來吃烤肉,左等也等不到,右等也等不到。酒也冷了,我就喝了半杯,誰讓你不回來。”
  易連愷本是一肚子不痛快,不了回來之後見著夫人擁著薄毯海棠春睡,那模樣真如仕女圖般嫵媚動人。,更兼這樣的軟言嬌嗔,不由得將那些不快跑到了九霄雲外,說道:“別提了,出了件大事,要不然早就回來陪你吃烤肉了。”
  秦桑隨口問道:“又出了什麽事,難道又要打仗了?”
  易連愷皺眉道:“隻怕比打仗還要麻煩……”他不願細說,便岔開話去,“還有什麽吃的沒有,我連晚飯都沒有吃,這會兒胃裏跟火燒似的。”
  秦桑忙按鈴叫進來朱媽,叫她吩咐廚房去重新做麵條,又讓廚房燒了一大碗鹿肉。自己拿了小錫壺,親自燙起酒來。
  易連愷心裏自不痛快,坐下來就著鹿肉吃了好幾杯酒,然後又吃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這才覺得整個人都鬆懈了下來,麵酣耳熱,於是解開軍裝的扣子,說道:“今晚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秦桑甚少見他掉書袋,不由覺得好笑,說道:“果然是當了司令的人,連說話都跟從前不一樣,文縐縐了許多。”
  易連愷一笑,卻端起酒杯來,又飲了一杯酒,說道:“從前你瞧不起我,自然處處覺得我不順眼。”
  秦桑嗔道:“誰敢瞧不起你,說這樣的怪話。”
  易連愷卻拉住她的手,慢慢的摩挲她手上戴的一隻翠玉鐲子,說道:“你對我是什麽樣子,我心裏是知道的。小桑,你當初並不是心甘情願的嫁給我。”
  秦桑聽了這話不知道該怎麽應答才好,隻見他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不由道:“淨說這樣的話做什麽——甘願不甘願,反正我早就已經嫁了你了。你但凡對我好一點,少發點少爺脾氣……”
  她一句話沒說完,卻忽地覺得手背上一熱,原來易連愷正吻在她的手背上,她抽手也不好,不抽手也不好,正猶豫間,他已經抬起頭來說道:“小桑,從前是我太荒唐,你別往心裏去。其實那天我打了你一巴掌,我心裏好生難過,那是你瞧著我的樣子,讓我覺得這輩子你都不會再理睬我了。那時候我就覺得,不如帶你一塊下車,管他將來什麽樣子。我一個人闖到西北大營去的時候,卻又覺得僥幸……幸好沒有讓你跟我一起,要是真有什麽三長兩短,我要是死在亂軍之中,你也不會太傷心。因為咱們最後一次見麵,我打了你一巴掌,還踹了你一腳,你想起這些事來,一定就不會覺得太傷心了……”
  秦桑萬萬沒有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那蜜釀後勁兒極大,易連愷又是空腹吃急酒,竟已經是醉了。
  他喃喃的又說了句什麽話,伏在案上就睡著了。
  秦桑瞧他昏沉沉睡著,心中五味陳雜,倒說不出是什麽樣的一種滋味。
  過了好一會兒,秦桑方才輕輕將他推了推,見搖不醒他,隻得拿了毯子來搭在他身上,看燈光下,他伏在那裏沉沉睡著。
  秦桑慢慢坐在沙發裏,想著從前,剛剛嫁給他的時候,他待自己倒還真是幾分體貼溫存,隻可惜自己委實不喜歡他,時日一長,他那種少爺脾氣,又是不肯將就半分,兩個人自然就成了針尖對鋒芒。
  而且自從易連慎說出傅榮才的事情,她雖然口口聲聲不信,但心底最深處總有一絲疑惑,對易連愷更增嫌隙。
  自己幫潘健遲偷看譯碼本,以來是覺得國家大義,二來卻未必不存了一份私心。她隻覺得自己對易連愷又恨又惡,但是今晚他不過寥寥數語,卻又讓她覺得百般不是滋味。
  此時看他睡在那裏,秦桑隻是有點發怔,總不能就讓他伏在桌上睡一晚上,可是又不叫醒他,他隻得自己先去睡了。
  仿佛睡著沒多會兒,突然聽見電話鈴響起來,在深夜裏格外刺耳。秦桑正待要起來接電話,外間的易連愷卻也被吵醒了,睜著通紅的雙眼,步履踉蹌地走到了電話機旁,仿佛還沒徹底清醒似的。
  他接了電話隻聽了兩句話,說了句:“我知道了。”就將電話掛斷了。
  他掛了電話,回到睡房來睡覺,秦桑並沒有多問什麽,第二天一早,易連愷就起床辦公事去了。
  秦桑十分沉得住氣,一直到門房送來今天的報紙,才知道原來昨天確實出了大事。
  原來,日本遣了位密使來簽署租借軍港的協議,沒想到剛剛一下火車,就被刺客給暗殺了.
  這位密使的身份特殊,不僅是日本海軍的上尉,而且還是日本海軍大臣近野上將的親信。
  而聯軍戒備森嚴,對這位密使的行蹤又十分保密,不想竟然被刺客混入擔任警衛的衛隊中,近距離開槍,連開三槍,搶槍皆中要害,彈頭上還抹了毒藥。雖然當時便將密使送到了醫院,但終究傷勢過重,搶救不及。
  死了一個日本特使,而且又是海軍大臣的親信,中外媒體自然是一片嘩然,學生們不知從哪裏知道租借軍港之事,立刻上街舉行請願遊行。
  李重年焦頭爛額,一麵否認要將軍剛租借給日本艦隊,一麵又極力地鎮壓學生,一麵還要應付勃然大怒的日本軍方,一麵更要安撫其他友邦。
  一時間四麵楚風,腹背受敵。連遠在永江之北的慕容宸,都洋洋灑灑發了一篇好幾千字的通電,大罵李重年是賣國賊,揚言要揮師南下,除賊懲奸。
  一連幾日,符州城中一片肅殺之氣,又因為連日學生遊行,軍部不得不宣布戒嚴。
  易連愷掛著聯軍主帥的名銜,自然忙碌。連日早出晚歸,偶爾秦桑見著。他隻是眉頭微皺,似乎不勝其煩的樣子。
  遊行遊行~遊行就能救國麽?”易連愷發著牢騷,“這幫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學生!竟然到處張貼傳單,喊口號打到軍閥,還政內閣。天真!如今的內閣軟弱無力,若不是各地巡閱使各自為政,早就被人家一舉擊破,還政內閣?哼~內閣的那幫東西,又是什麽成器的人才?”秦桑卻有著另一層的擔憂。報紙上說治安公署捕去了十餘個學生,她婉轉勸道:“學生們血氣方剛,行事自然衝動。把學生們關起來,清議也太難聽了,嚇唬嚇唬就把他們給放了吧~總不至於真跟一幫學生去計較。
  “反正我們是蠻不講理的軍閥,怕什麽清議!”易連愷語帶譏誚,卻終於忍不住歎口氣,說道,“從前老二大權獨攬,那時候我好生不以為然。現下才知道這是個炭火堆,卻不是那麽好坐的。”
  秦桑並不敢多插嘴,隻怕他生疑。到了晚間聽易連愷打電話給治安公署,下令把關起來的學生全都放了,她這才微微鬆了口氣。
  偏生第二日她從易家老宅回來,又遇上另一撥學生遊行,本來街道就窄,浩浩蕩蕩的一群人湧過來,汽車自燃就被堵在那裏,動彈不得。
  秦桑坐在車內,看著周圍學生群情激憤,無數人舉著橫幅喊著口號,四處都是雪片似的傳單,還有人看到汽車,就一直把傳單塞進車窗裏來。
  偏生這時候不知是誰嚷了一聲:“這是城防司令部的車!”
  遊行的學生頓時氣勢洶洶地圍了上來,好些人踢打車門,還有人嚷嚷著要砸車,司機急的想要開車衝出去,可是汽車四周全是人,車子根本不能開動。幸好這部車本是防彈汽車,又反鎖了車門,車內暫時安全,隻是外頭的人不停錘著車窗,群情洶湧,一時無法控製。陪著秦桑上街的隻有一個女仆,看到這情形都嚇傻了。
  秦桑出門向來不願意多帶人,所以司機旁邊也隻坐了一個衛士,雖然帶了槍,可是現在這種情形真是一籌莫展,滿頭大汗,隻望著秦桑“少夫人!”(
  “不要開槍。”秦桑道“外頭全是學生,不要誤傷了人。”
  這時候外頭的人已經不知從哪裏撿了磚頭來,一下子狠狠拍在車窗上,雖然那玻璃是防彈玻璃,可是也被拍得裂開紋路,隻不曾碎。
  那些人看到有效,便聒噪起來,紛紛撿了磚頭來砸車。不一會兒就將車窗拍碎了,好幾個人伸手進來想要打開反鎖的車門,女仆嚇得不由得尖聲大叫。
  那衛士轉身將手槍遞給秦桑,然後複轉身過去,撥出匕首,對著那些伸進來的手亂砍亂湧。正亂作一團的時候,突然隻聽遠處“呯”一聲響,好些人都在驚叫,頓時所有人四散逃開。
  秦桑問:“治安公署來了?”
  司機極力張望,說道:“好像不是。”
  秦桑心想,能夠當街開槍的,出了治安公署就是駐防的軍隊,如果放起槍來,隻怕要傷及無辜,連忙說道:“將車子開過去,看看是什麽人開槍。”
  “少夫人還是先回行轅。”那衛士回過頭來,“現在街上這麽亂,請夫人先回行轅。”
  不待秦桑多說,司機就不由分說地發動了汽車,一路飛快地開回了城防司令部。
  秦桑自己倒沒覺得什麽,倒是晚上易連愷回來之後,聽說白天她在街上遇到的事情,大發雷霆,將衛隊長痛罵了一頓,訓斥他沒有好好保護。
  秦桑說道:“不怨他們,是我自己不樂意帶人,再說不過短短一點兒路,誰知道會出這樣的事情。我又沒有出什麽事,何必發這樣的脾氣。”
  易連愷說道:“現在時局太亂,城中亦不比往日,還是小心為宜。以後出門,一定要帶衛隊。這幾日潘健遲不要跟著我了,叫他先帶人保護你吧。”
  秦桑道:“我不出門就是了。今日也因為去看望父親,回來的路上才遇見這樣的事。反正老宅子那邊多的是空房,不如幹脆搬進去,住在那邊也方便。”
  易連愷皺眉道:“這事日後再說。”
  秦桑知道他是不願回到易家老宅之中,便不再多說什麽。
  易連愷卻對她說:“這幾日有一樁頭疼的公事,卻要麻煩你。”
  秦桑不由得微微詫異,因為易連愷向來都不怎麽對她說起公事,自從翻看譯碼本後,她更是避嫌,很少主動跟他談及公事。沒想到他會主動說出這樣的話來。
  卻聽易連愷微微歎了口氣說,“承州督軍慕容宸大軍壓境,在永江邊跟孟帥的軍隊零零碎碎打了幾仗。西邊的馮李聯軍跳出來呼籲停戰。慕容宸做出個假惺惺的姿態,半真半假遣了個人來和談,李重年不肯見這位和談特使,卻將我推出來談判,這位特使我亦不願意接待,可是此人身份特殊,又不便冷落,左思右想,不如推病。由你出麵敷衍敷衍他。”
  秦桑啞然失笑,說道:“我不懂你們的那些事,由我去接待承軍派來的和談特使,這也太兒戲了。”
  易連愷微微冷笑:“你知道慕容宸不兒戲麽?你知道他派來的特使是誰?是他的兒子慕容灃。”
  秦桑不由得一怔,過了好半響才說道:“聽說慕容宸隻有一個兒子,怎麽肯輕易讓他過江南來?”
  易連愷頷首道:“不錯,慕容宸隻此一子,年方十六,一直隨在軍中。這老匹夫,不僅好手段,更是好氣魄。連唯一的兒子都毫不顧忌,拍到江左來談判,日本密使剛剛被暗殺,眼下中外諸報眾目睽睽,誰敢動這慕容灃半分,明明是玄武耀威,放任兒子來唱這出戲。咱們卻還得陪他把這出戲唱下去。”
  說到這裏,易連愷心情卻不知為何又好起來,伸手在秦桑臉上擰了一把:“幸好我雖然年輕沒有兒子,不過有如此如花似玉的夫人,嘿嘿,倒也不算落了下風。”
  他如此輕薄調笑,秦桑素來都不搭腔。
  易連愷晚間另有公務,吃過晚飯之後就帶著衛隊出去了,唯獨將潘健遲和另一隊衛士留下來,吩咐他們不離秦桑左右。
  潘健遲就守在起居室外,秦桑自在房中看了會小說,潘健遲卻趁著朱媽去倒茶,向秦桑使了個眼色。
  秦桑知道他定然是有話跟自己說,於是遣朱媽下樓去取些電信送給值夜的衛士,說他們太過辛苦。
  待朱媽一走開,潘健遲快步走到門邊,瞧見走廊中衛兵站得很遠,於是快步走回來,低聲對她說:“這個慕容灃,一定要殺掉。”
  秦桑手一抖,杯中的茶濺出來幾滴,她放下茶杯,盡力心平氣和,問:“為什麽?”
  “軍閥割據各自為政,這樣四分五裂,才會任由列強宰割。這是極好的機會,慕容灃是慕容宸的獨子,如果他死在了江左,李重年百口莫辯,慕容宸豈會輕易罷休?承軍與符軍一定會開戰,承符兩派軍閥實力相當,這一場大仗打下來,無論是誰輸誰贏,定是兩敗俱傷。”
  “你們到底要做什麽?不打仗難道不行嗎?暗殺日本密使是為了阻止租借軍港,為什麽還要暗殺慕容灃?慕容宸雖然是軍閥,可如果沒有他在承州,俄國人早就占去了承穎鐵路。為什麽連一個十六歲的無辜少年亦要暗算?你們到底要做什麽?”
  “小桑。。。”潘健遲聲音極輕,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可是他明明就站在她麵前,他低聲道:“我沒有辦法向你解釋。。。。這世上的事情不是那麽簡單,或許你弄不明白。可他是慕容宸的兒子,哪怕他隻有十六歲,卻是承軍排除的和談特使。我們不是暗算無辜,這是他的出身,這就是他的命。”
  “這樣的事情我不會再幫你去做。”秦桑道“上次日本特使的密電是我翻出了譯文。後來因為這件事情我不平靜了好幾天,但我覺得那是對的,哪怕你們用的法子見不得光。但這次我絕不會再幫你,承符打了這麽多年,如果再挑起戰火,不知道多少無辜的人要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我不會替你做這樣的事。”
  “小桑,良藥苦口,眼下的時局,亦隻能用猛藥去醫治,欲求天下和平,就隻能把應該打的仗先打完了...我們沒有軍隊在手,隻能挑起各軍閥之間的內鬥,讓他們互相消亡....”
  “不必再說。”秦桑淡淡的說。“我不願看到挑起戰禍,打仗太苦了。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國家大事我不懂,但我不願意看到無辜的人受苦。”
  符遠地處江南,地氣溫潤,雖然是冬天,但晴時亦暖,隻是變了天,便是陰冷朝寒。這天一早便是冷雨瀟瀟。到了午後,細密的雨絲漸漸稀疏,一陣北風刮過,卻聽見一片颯颯的輕響,原來雨已經變成雪了。
  雪珠子打在窗上,發出微微的響聲。屋子裏已經燒著汽水管子,暖烘烘的。雪粒粘在窗子上,不一會兒就化成水珠,緩緩地滑落下去,在玻璃朦朧的霧氣上劃出一道道水痕,縱橫交錯,可是不一會兒,更多的水汽蒙上來,整窗子就像是西洋的磨花玻璃,看不清外頭。
  朱媽不放心那些女仆做事,自己從衣帽間裏將一件水獺皮的大衣拎出來,一邊撣著大衣,一邊嘀咕:“這樣的天氣,定規要出去....若是受了涼....”
  秦桑拿著柄玳瑁梳子本來在哪裏梳頭,不知道想到什麽,不由得放低了手裏的梳子,她新近燙了頭發,烏黑的發卷蓬蓬的遮在象牙似的臉頰旁,倒襯著臉上沒有血色似地。
  朱媽看到她兩道眉毛都皺到一起去了,不由得問:“姑爺真的不陪小姐去?”
  秦桑說:“他有旁的事。”她不願意和朱媽多說。放下梳子便站起來穿大衣,穿好了大衣,從鏡子裏端詳了片刻,對朱媽說,“走吧。”
  朱媽拿著手提袋跟著她下樓,潘健遲是早就等在那裏的,見她們出來,連忙打開車門。
  自從上次街頭遇險之後,易連愷專門將潘健遲調到了秦桑身邊,又另撥了一些衛士過來,秦桑為了避免麻煩,總是深入簡出,很少出去。但今天又是例外,因為承州派來的和談特使慕容灃已經到了符遠,易連愷避而不見,遣了符州省主席江近義去車站迎接,將慕容灃送到西園飯店住下。
  汽車從城防司令部出來,沿著符湖行了不久,便拐進一條岔路,從岔路口已經設了崗哨,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將整條馬路都戒嚴起來。
  西園飯店原是明代一位大學士告老還鄉後營建的私邸,築園於煙波浩渺的符湖之畔,山石峻趣,園林精致,登樓可望長湖,風景之勝,曆代符州才子頗多詠誦。庚子之後被符州巨賈改成西園飯店,專用來招待貴賓,費用自然不菲,這次為了安全的緣故,幹脆將整個西園飯店包了下來,所以從飯店門前的路開始便戒備深嚴。
  秦桑因為坐的是易連愷的防彈汽車,所以一路風馳電掣,很快就到了西園飯店。
  遠遠已經看到西園飯店粉牆黛瓦的大門,外頭鋪了紅氈,到了這裏,警衛更加森嚴。
  秦桑下車的時候,老遠就看見陳培迎上來,陳培乃是後勤科的主任,亦是這次接待的負責人。秦桑對易連愷的下屬從來很疏遠,陳培這個人她也沒有見過這次,隻覺得他殷勤小意,倒是十分謹慎的人。
  現在陳培一身的戎裝,雪白的手套扶著帽簷,遠遠就並腳行禮,然後微微一鞠:“夫人好。”
  秦桑從來很討厭這樣的做派,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微微頷首還禮。
  陳培道:“慕容公子已經更衣休息,屬下這就遣人去告訴他夫人來了。”
  秦桑說:“是我來的太早了些——晚宴不是六點鍾麽?還是不要叨嘮客人休息,過會兒再說吧。”
  陳培道:“那麽屬下先陪夫人去看一看宴廳。”
  雖然西園飯店皆是中式的園林,在園角西側卻又一幢西洋式的小樓,據說是遜清末年的時候營建,原是供西園主任的女眷登高眺湖之用,自從改成飯店,這裏變成了西餐廳。尤其是三樓的大廳,一列向南的長窗玻璃,窗外地下又由雪白的大理石雕柱,托出精致的露台,正對著煙波浩瀚的符湖。
  但現在正是冬季,又在下雪,所以落地窗都關得嚴嚴實實,屋子裏暖氣燒得很旺,又放了許多鮮花插瓶,一進去暖烘烘的熱氣夾著花香,幾乎熏得人幾乎微醺之意。
  秦桑說道:“這裏花太多了,拿走一些。”
  飯店裏的招待早換成了陳培的人,行動利落,七手八腳將那些瓶花撤去了一些,秦桑看過宴廳的布置,然後問陳培:“昨天改的菜單,飯店的大司務怎麽說?”
  陳培道:“夫人請放心,飯店另外借了一個承州廚師來,不應再有問題."
  秦桑點了點頭,又問了幾處細節,陳培見時間不多了,便引她重新沿著遊廊走回大廳。
  剛剛一進廳門,就見到穿藏青色長衫的人——那是慕容灃貼身的侍衛,雖然穿著長袍,但掩不住軍人那種特有的姿態,他見了秦桑由陳培陪同,氣質不凡,後麵還跟著副官與衛士,料知這便是易夫人,立時很恭敬地行禮,一麵回頭命人去通知慕容灃。
  十六歲的承軍少帥眉目清峻,有種與他年齡不符的沉穩,顯得十分少年持重。他倒是一身西式的華服,由穿長衫的侍衛簇擁著出來,倒仿若眾星捧月一般。
  看來慕容宸還是極為疼愛這個兒子,雖然遣他南來,但隨從眾多,精銳盡出,顯然非常在意安全。
  慕容灃隻字不提易連愷的避而不見,與秦桑交談之間,亦顯得頗具風度。
  秦桑暗自詫異,心想舉國皆知慕容宸乃是草莽出身,連大字都不識幾個,誰知竟然養出這樣一個兒子,談吐風度倒也罷了,難的事心思深沉,小小年紀便已經顯得見識過人,將來倒真是雛鳳清於老鳳聲也未可知。
  她和慕容灃的這頓飯,倒吃的頗為輕鬆,慕容灃留學俄國,見識甚是開博。席間兩人不過閑談音樂美術,並不涉及軍政之事。
  秦桑精心安排的菜式,雖然是按西餐的規矩分盤而上,但幾道主菜確實一半的符州時鮮,一半乃是承州風味的菜肴。
  秦桑笑道“不知公子口味如何,所以請了一位承州師傅,做了幾道承州菜,希望公子能覺得在符遠就像在承州一樣。”
  慕容灃感念她招待細心,所以也極為客氣。
  兩人吃完了飯再按西洋的規矩飲過咖啡,秦桑略坐一坐,便婉轉告辭:“公子路上辛苦,還請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擾了。”
  慕容灃倒是格外客氣,一直送到雨廊之外,他因為也曾留學西洋,所以守著紳士的規矩,親自打開車門,扶著車頂讓秦桑上車,秦桑連聲道:“不敢。”
  慕容灃道:“我與易三哥乃是世交之誼,嫂夫人不必這樣見外。”
  秦桑見他這樣客氣,便也由他去了。
  她這一晚上雖然沒有做什麽大事,可是招待敷衍,也是極累人的,坐在車上秦桑隻是在想,慕容宸遣慕容灃南來,倒未必真是兒戲,隻是中外皆以為這慕容灃不過十六歲,又能參曉什麽軍政大事——親自見過之後,她倒覺得,這個慕容灃不容小覷。
  潘健遲就跟在她左右,秦桑心想他看到這樣的警衛,一定不會輕舉妄動。
  她回到城防司令部時,易連愷卻早就回來了,換了睡袍拖鞋,很閑適地坐在那裏看報紙。
  聽到秦桑上樓的聲音,他便放下了報紙,看著秦桑進來,後頭跟著朱媽拿著大衣和手袋,於是滿麵笑容地站起來,說:“夫人辛苦了。”
  秦桑不理會他這樣的惺惺作態,隻是淡淡地道:“你今天回來得倒早。”
  “我這不是惦記你那邊的事情。”易連愷問,“怎麽樣?是不是沒吃好,要不再叫廚房做點麵條?"
  "你怎麽知道我沒有吃好?”
  “招待素未謀麵的貴客,又要敷衍得周到,又要找話來同他講,況且又是男客--光是說話便已吃力,哪裏能吃好。”
  易連愷笑著說,“其實這些應酬,最最無趣,哪次能夠吃飽。”一邊說,一邊就吩咐去叫廚房,另作點心來當宵夜。
  秦桑便向他臉上看了看,易連愷笑道:“你看什麽,難道我說得不對麽?
  “你說的對”秦桑道“不過這個慕容灃,你倒真應該見見,人家一口一個易三哥,說是通家世交之誼,你還躲起來不見人。”
  “那種乳臭未幹的小子,見了做什麽。”易連愷甚是不以為然,“若是他老頭子親自過江來,那我無論如何是要見一見的,”又問“明天招待他做什麽”
  “原本說是遊湖,但天氣這樣壞,該去霞淨寺看梅花,總也是江左名勝。”
  易連愷哈哈笑道:“踏雪尋梅,倒有幾分趣味”
  一時廚房已經送了麵條上來,朱媽替秦桑撥了一碗麵條,又將鹵汁澆上,熱氣騰騰的聞著極香,易連愷不由道:“我也吃一點。”朱媽便又撥了一碗,奉與易連愷。
  秦桑一邊吃麵,一邊打量他:“晚上是在哪裏打混,現在就餓了。”
  “口害(不認識什麽字~~~),不是對那慕容灃托辭說我去趙河了麽,哪還敢在外頭混,所以一早就回來了,晚飯都沒有吃。要不是現在看你吃麵,我都忘了。”
  秦桑便不再言語,過了一會兒才說:“難道慕容灃在這裏一日,你就躲著一日,真的不見他一麵?”
  易連愷笑了笑:“承符和談是慕容宸與李重年的事。我這個掛名兒的司令,操這些閑心幹什麽。”
  他嘴上這麽說,竟然真的就避而不見,第二日仍舊是秦桑出麵,陪了慕容灃去遊霞淨寺。
  霞淨寺的梅花頗有勝名,寺後霞淨山上,號稱有梅一百零八株,寒雪清淺,暗香浮動,出了素口、檀心之類的名品,亦有臘梅野梅生於山穀。
  因為霞淨寺就在符遠城外,有傳說靈簽十分靈驗,所以霞淨寺的香火極是旺盛。
  這日因為秦桑陪慕容灃出來遊山,所以崗哨一直從城裏放到霞淨寺外,可是大雪初晴,紅梅怒放,出城遊山賞梅的遊人如織,那卻是禁絕不了的。
  陳培沒有辦法,隻得多安排衛士,寸步不離秦桑與慕容灃左右。
  秦桑因為潘健遲曾經有意要刺殺慕容灃,所以也格外小心,尋了個由頭將潘健遲留在城防司令部裏,沒有帶他出城來,看到陳培帶人如此的戒備森嚴,料想刺客無法藏身。再加上日本特使遇刺後,符軍軍中亦是格外謹慎,像是今日的遊山,編一個駐軍不曾動用,解釋易連愷自己的衛隊,
  霞淨寺的主持的了城防司令部的通知,老早就摔著小沙彌在山門迎接。
  秦桑沒有和方外人打過交道,好在這位方丈久居名刹,見多識廣,結交也都是富室,所以雖然恭謹,卻不至過於殷勤,讓人覺得很是自在,便由方丈大師引著他們入山門,拜過神佛,又入廂房奉茶,之後歇了歇,便去後山看梅花。
  冬日裏往霞淨寺來的遊人,十有八九是來看梅花的,繞過寶塔拾階而下,卻見穀底梅花怒放,殘雪未消,紅梅似海,香雪十裏,倒好像工筆重渲的豔雪圖一般。
  還沒有走到後山,卻聽見林間傳來爭執之聲,雖然隔得太遠,所以隱隱約約,聽不太清楚。
  秦桑便問陳培:“怎麽回事?”
  陳培道“怕是有人誤闖了進來,待屬下去看看。”
  秦桑本來就擔著幾分心,聽到他這樣說,於是點了點頭:“小心為宜”
  一句話未落,隻聽見遠處梅林間有人大聲道:“這梅花難道是易家的麽?什麽易夫人,一個娘們嫁了軍閥,就也這樣橫行霸道!”
  秦桑聽到耳中,不免覺得尷尬,她本來是走在慕容灃後麵,料想他必然也聽到了,但見慕容灃神色如常,聽方丈指指點點,講述各種沒花名品名種,似乎渾然未覺。
  她便停了下來,回頭對著衛士使了個眼色,那衛士連忙上前來,秦桑低聲道:“去跟陳主任說,不要跟閑人糾葛,免得擾到客人。”
  衛士一路小跑向著梅林後去了,過不了片刻,突然聽得“呯”一聲,倒似放炮仗一般。
  山間靜謐,驚起無數飛鳥,撲騰騰飛往後山去。
  秦桑被嚇了一跳,隻見慕容灃的侍衛們個個手摸腰間,將慕容灃圍在中間,神色間頗為警惕。
  秦桑突然悟過來,那不是放炮仗,而是槍聲。
  隱在林間的衛士們此時也拉上槍樁,秦桑心中暗暗著急,可是不知道槍聲是怎麽回事,正待要遣人去看,正在此時,陳培卻已經回來了,對她說道:“適才衛兵的槍走了火,夫人不必驚慌。”又向慕容灃道,“驚擾了公子的遊興,實在是抱歉。”
  陳培說完便退下去了,秦桑便仍舊陪著慕容灃往山上走去,方走出了大約十來步,慕容灃神色猶豫,見陳培並沒有跟上來,於是低聲對秦桑說道:“嫂夫人,剛剛那聲槍響蹊蹺得緊。”
  秦桑心中擔憂,嘴上卻安慰道“沒事,陳主任剛才也說了,是衛士的槍走火了。”
  慕容灃搖搖頭:“衛士用的皆是長槍,剛剛那一響,是德國製的一種駁殼槍,那種短槍符州軍中很少使用,應該不是衛兵的槍走火。”
  秦桑沒想到他僅僅憑一聲槍響,便可聽出那是什麽槍,不由微微得一怔。
  慕容灃低聲道“本來有些話,沛林並不該講,但那位陳主任似乎是李帥的心腹?”
  秦桑倒不曾想到這一層,仔細回想了一番,陳培那個人的來曆她一無所知,所以隻得笑了笑,說道:“人事上的事,我並不太清楚。”
  慕容灃在一株梅花樹下站定了,似乎欲言又止。
  秦桑於是伸手攀下一支梅花,似乎在細賞那梅花的形態香氣,卻低聲道:“慕容公子有話不妨直言。”
  慕容灃一邊看著梅花,一邊說道:“不瞞嫂夫人,父帥遣沛林此番南來,真意並不是和談,就算是和談,也要見到真正的江左主人。江左行省,曆來就是易式的根基,易帥的事,父帥甚是遺憾。易三哥對我避而不見,亦在我的意料之中,李帥此人,性多猜疑,隻是易三哥將門虎子,安能容臥榻之側,他人酣眠?”
  秦桑不由得抬起頭來,看著慕容灃。他卻氣定神閑,拈著一枝梅花,說道:“李重年性情狡黠,借著三哥的旗號,卻實侵犯占據之實,父帥與易帥乃是八拜之交,易帥被奸人所害,父帥甚是憤慨,父帥與我,都願助易公子一臂之力,還請嫂夫人轉告三哥,父帥與沛林的誠意。”
  秦桑倒不妨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於是笑道:“這樣的大事,我全然不懂,不過公子的話,我會一句不少,轉告給蘭坡。”
  慕容灃笑了笑,說道:“三哥胸懷大誌,而嫂夫人巾幗英雄,卻也不必過謙了。”
  兩人邊說邊笑往前走,那些衛士眼中,他們亦不過指點議論梅花而已。
  遊完梅穀之後,霞淨寺的主持方丈又招待吃素齋,所以回城之時,已近黃昏。
  秦桑在路上思量了許久,見到易連愷的時候,還是將慕容灃的話原封不動轉告給了他。
  易連愷卻似是半分也沒放在心上:“慕容宸派他兒子來挑撥我與李重年,虧他想的出來。勸我造反,我手裏沒有自己的一兵一卒,如何去跟李重年相爭。”
  秦桑正在卸妝,一邊梳著頭發,一邊平靜地說:“反正他的話我帶到了。聽不聽由你,拿什麽主意,更是由你。你在外頭的那些事,我從來沒有問過,也不指望你行事的時候,能夠想著我一點半分。二哥那樣的人,還不是拋下二嫂.....”想著自盡的二奶奶,秦桑不由覺得心中甚是抑鬱,不知不覺便歎了口氣。
  易連愷卻從後麵伸手攬住了她,笑道:“那我答應你,絕不像二哥那樣拋下你,總成了吧。”
  秦桑卻冷笑了一聲,說道:“哪天真是讓你選,一邊是兵權,一邊是我,你保證選兵權,不會是我。”
  易連愷搖了搖頭,伸出手指在她鼻尖上一點“你呀,成天就會胡思亂想。”
  第二天一早,易連愷倒是早早出門去了,秦桑起來的時候,卻沒有看到報紙,於是問:“今天的報紙呢?”
  朱媽說道:“早上公子起來看到報紙,發了好大的脾氣,派了所有人出去要將報紙收回來,所以家裏的報紙也不敢留著,交給潘副官了。:
  秦桑心裏一沉,問:“報紙上說什麽了?”朱媽不識字,所以呆了一呆,“那可不曉得。”
  秦桑見問不出什麽端倪,便遣她去叫潘健遲,誰知潘健遲跟著易連愷出去了,秦桑無法,隻得派人去找衛士來,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早上報紙的頭條是易連愷的衛士槍走了火,誤中霞淨寺無辜遊人,因為死的是國立符遠大學的學生,所以現在事情鬧得很大。
  秦桑想起昨天遊山時那聲槍響,不由得悚然一驚。連忙問那衛士:“現在公子爺到哪裏去了?”
  “到教育廳開會去了,說是學生們要遊行。”
  秦桑想了想,說道:“派人去找公子爺,請他務必回家一趟,或者打個電話回來,就說我有要緊事找他。”
  那人答應著自去了,過了不久,易連愷果然打電話回來,語氣甚是不耐,“我這裏正忙著呢。”
  “那槍不是衛士開的。”秦桑本來想直接告訴他,但想這裏的電話全是軍用線路,總機都能夠聽見,於是頓了頓,說:“你回來一趟,我有話對你說."
  易連愷怔了一下,說:“行,我過會兒就回來。”
  他話是這樣說,沒過多久秦桑就聽見汽車喇叭響,正是易連愷回來了。他進門連衣服都沒有換,往沙發上一坐,遣了朱媽去倒茶,然後隨手關上門,說:“你知道什麽?”
  昨天槍響的時候,陳培說是衛兵的槍走火。後來慕容灃告訴我說,那不是長槍的聲音,是德國的一種駁殼槍符軍裏沒有那種短槍,他還問我,陳培是不是李重年的人。”
  易連愷臉色陰沉,坐在沙發裏,一動不動,隻是食指輕輕地敲著沙發的扶手,似乎在想些什麽。
  秦桑很少見到他這種樣子,隻覺得從前的他,雖然喜怒無常,可是不脫紈絝習性。而現在的他,卻像是深不可測,自己再難猜到他在想些什麽。
  秦桑道:“驗傷不就得了,子彈是可以查出來的,既然不是衛士開的槍,總是可以解釋清楚地。”
  易連愷臉色仍舊陰沉,過了許久,終於歎了口氣,說道:“你不懂。”
  '你們做的那些事情,我確實不懂,我不懂二哥好好地,為什麽要把父親給軟禁起來,我也不懂,為什麽要和李重年一起,出兵打二哥,我更不懂你們,到底爭來爭去,是爭什麽。地盤已經夠大了,軍隊已經夠多了,還要互相打來打去,戰禍綿延民不聊生,怎麽就不能好好過日子?”
  易連愷忽然笑了聲:“婦人之見。”
  他說完便站起來,拿著帽子往外走,秦桑問:“怎麽又要出去?”
  易連愷說:“人家設了圈套給我鑽,我總不能辜負這一番美意,”他心情似乎漸漸好起來,“這樣的事情,自然是要將計就計,請君入甕才比較有趣。”
  到了晚間,秦桑才知道,因為誤殺學生之事,陳培已經被撤職,而易連愷指定了自己的副官潘健遲去繼續負責慕容灃的接待與安全。
  秦桑聽到這樣的變動,不由得嚇了一跳,她知道潘健遲有意置慕容灃於死地,現在讓他去負責慕容灃的安全,那何異於送羊入虎口,所以惴惴不安,一晚上都沒怎麽睡好。
  等到第二天,眼皮微腫,精神不濟,可是仍舊打起精神。
  原來此日的行程是由她陪慕容灃去遊湖,吃早飯的時候秦桑看到報紙開了天窗,再尋了另幾樣的報紙來看,有的亦是開了天窗,有的卻老實不客氣,將易連愷大罵了一頓,稱他是敗家子,又說承州諸軍不承認內閣,是為憲法之賊,與承軍談判便是與賊分贓。至於衛士槍支走火誤中遊人,那更是軍閥生活之腐敗雲雲。
  秦桑見文辭犀利,行文之間極是厲害,所以不由看得極是認真。
  易連愷這日卻不像往日總是很早出門,看她拿著報紙看得認真,便用筷子敲了敲桌子,說道:“吃早飯就吃早飯,什麽文章值得這麽認真。”
  秦桑便將報紙放到一邊,易連愷卻拿起來,秦桑原本以為他定然是勃然大怒,誰知易連愷竟然頗有興致,一邊看一邊說:“不吝與虎謀皮,反複無常小人,未被憲法及民主精神,實行軍閥割據之實//依他這寫法,我簡直慚愧的沒有臉麵去見符州百姓,嘖嘖 我得派人去打聽下,看這個寫文章的人,肯不肯來做我的秘書。”
  秦桑聽見他這樣說,不由抬頭看了他一眼,易連愷笑了笑,“你看我做什麽?武則天尚且知道駱賓王之才,我難道連幾千年前的一個女人都不如?
  秦桑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易連愷笑道:“我知道啦,我又瞧不起女人了,所以你很不以為然,你說你念的是西洋學校,動不動又跟我講理義孝悌,遇上事情呢,又馬上變成女權主義....你們新派的女人就是麻煩。”
  秦桑不欲與他爭吵,所以並不理他。
  易連愷說道:“陳培被關起來了,其實挺委屈的,他是李帥的人,我也不能拿他怎麽樣。回頭你替我去看看他家裏人,送點東西過去,問問他們還缺什麽。”
  秦桑冷笑道:“虧你想的出來。你把陳培關起來,卻叫我去送東西給他家裏人,這樣收買人心,又有何用。”
  易連愷道:“我不做事情,你說我是紈絝,我做事情,你又說我是收買人心。現在我掛著個司令的名義,你既然是司令夫人,有些事情我不便出麵,隻能勞煩你,你若是實在不情願,那我叫副官去也就是了。”
  秦桑心裏說不出的煩躁,尤其說道潘健遲,秦桑隻覺得讓他越少參與事情越好。
  在直覺裏,他覺得潘健遲非常的危險,讓他去辦的事情越多,她就覺得這種危險越深。
  她私心裏是非常不希望潘健遲繼續留在這裏,現在的易連愷她完全琢磨不透,從前她覺得自己是有把握能夠知道易連愷的脾氣性格,現在看來,自己確實被他瞞過去了,他真正是什麽樣子,她是一點也猜不透。
  所以她說道:“罷了罷了,我去就是了。”
  她陪著慕容灃遊完符湖,又去符遠城裏有名的飯店吃魚羹。
  在半路上就遇見了學生遊行,幸而潘健遲早就安排好了人,將那些學生攔在了兩條街口之外,饒是如此,“打倒軍閥”“還政內閣”“血債血償”“交出凶手”諸如此類的口號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秦桑怕起了衝突,又會逮捕學生,所以交過潘健遲,再三叮囑他。
  潘健遲說道:“夫人請放心,屬下絕不會為難學生。”
  秦桑轉念一想,他當年亦是學生中的激進分子,現在自然不會對學生怎麽樣,於是微微放了心。
  她將慕容灃送回西園飯店,這才另備了禮物去看陳培的家眷。
  等她從陳培家中出來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天黑時分,一路上隻看到戒備森嚴,街上空蕩蕩的並沒有行人,不由覺得十分納悶,等到了城防司令部,下車一看整幢樓燈火通明,院子裏停著好些汽車,烏黑的轎車一輛輛並排停在那裏,齊齊整整,像是一盤錠子墨。
  秦桑於是問:“今天晚上是不是開會?”
  替她開車門的衛士答:“是。城防於司令與江長官都過來了。”
  秦桑心想,城防司令與行省長官都來了,必定是有大事,隻不知道是什麽大事,難道是真的打算與承軍和談?難道李重年真的改了主意?
  她沉吟著走上樓去,剛剛脫下大衣,女仆拿去掛了起來,忽然聽到樓下說話聲、腳步聲、衛兵上搶立正的聲音響起來,想必是會議結束了。
  朱媽倒了杯茶給她,秦桑便說:“去看看,要是會議散了,就問問公子爺,要不要上來吃晚飯。”
  朱媽依言去了,沒過一會兒回來對她說:“姑爺說還有事,叫小姐先吃吧。”
  “什麽事忙得連飯都不吃了。”秦桑似乎是隨口說,“別管他了,叫廚房開飯吧。”
  “小姐你還不知道啊?城裏出大事了,那些遊行的學生把警衛隊圍起來給打了,潘副官受了重傷,治安公所的人開了槍,說是又打死了兩個學生,還抓了好些人關在牢裏頭,現在外頭街麵上都戒嚴了。衛士們說,公子爺發了好大的脾氣,事情越鬧越大.....”
  潘健遲負了重傷,這句話乍入耳中,秦桑心裏一沉,隻不知道他傷勢如何,會不會有性命之憂?沒想到短短幾個小時,竟然出了這麽多事,她覺得心裏都亂了,擱下茶杯,站到窗前去,隻見一部接一部的汽車正開出城防司令部的大門,雪亮的車燈筆直的光柱,刺破岑寂的黑夜。
  無星無月,她想,今天晚上不會又要下雪吧?
  她不知在窗前站了有多久,廚房送了飯菜上來,朱媽請過她幾次,她隻是恍若未聞,朱媽知道她有時候是這樣子,所以也不勉強。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背後有人伸出手,正搭在她肩頭上,將她嚇了一跳。
  回頭一看,原來是易連愷。
  她勉強笑了笑:“不是說你正忙著。”
  易連愷卻問:“怎麽晚飯都沒吃?飯菜都涼了。”
  “沒什麽胃口”秦桑隨口敷衍,“下午我去看了陳培的家裏人,哭哭啼啼的,也挺可憐的。”
  易連愷說:“這些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秦桑心裏正亂,又怕他看出什麽來,於是走到房門口去叫朱媽,吧涼了的菜飯撤下去,另讓廚房重新做了幾道菜,陪著易連愷吃飯。
  易連愷見她拿著筷子,低頭撥著碗中的米飯,卻是夾起來的時候少,喂進嘴裏的,就不知道能有幾顆了。於是笑著敲了敲碗邊,說道:“夫人,有什麽咽不下的金顆玉粒噎滿喉?”
  秦桑倒不防他拿這句話來打趣,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易連愷卻哈哈大笑。
  這時門外有人喊了一聲:“報告!“
  因為秦桑在樓上住著,所以易連愷的下屬每次上樓來,總會叫一聲報告。
  秦桑聽見這聲,便對易連愷說:“別胡說了。”
  易連愷也知道必然是有正經事,於是說了一聲“進來”,來人正是易連愷的親信秘書,先向秦桑頷首為禮:“夫人”。然後臉上的神色,卻仿佛頗費躊躇似的。
  秦桑便知道他們有什麽事情要避開自己,於是站起來隻做去洗臉,知趣走到裏屋去了。
  她雖然人走到裏屋去了,但是留了一個心眼兒,將門虛虛掩著,然後悄悄注意外邊的動靜。
  之間秘書低著頭不斷在跟易連愷竊竊私語,而門縫非常窄,她看不到易連愷的臉色,也猜不出他們在說什麽。
  沒過一會兒,卻聽易連愷說道“那麽叫他們把汽車開出來,還有。。。。。。給閔小姐打個電話。。。。。。”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讓她聽見了,秦桑心裏一動,來不及多想,就推開屋門,幾步走出來,問:“三更半夜的,你要往哪裏去?”
  秘書看秦桑臉上板著,一絲笑意都沒有,心想這下子如果吵嚷起來,自己夾在中間多有不便,這位少奶奶向來很厲害,而易連愷的脾氣又很難說,於是找了個借口,慌忙就去了。
  易連愷卻有些猶豫似的,似乎拿不定什麽主意,過了片刻才說道“我有正事要辦”。
  “什麽樣的正事非要大晚上的趕著去辦?”秦桑望著他的眼睛,聲音並不大,語氣也似乎是柔緩的。
  但是易連愷知道她的性格,忽然地就笑了笑:“也罷,你要是不信,隻管一起去就是”。
  沒一會兒工夫,衛士進來報告說汽車已經預備好了,易連愷便站起來,對秦桑說道:“走吧,咱們出去逛逛”。
  秦桑猶未會意,仍舊板著臉說:“都快半夜了,出去逛什麽?”
  易連愷一邊叫朱媽去拿秦桑的大衣,一邊笑著說:“得啦,太太,算我給你賠禮還不成嗎?都快過年了,何必還跟我慪這樣的閑氣?你不是總說想吃袁記的餛飩,難得晚上有空,我陪你吃餛飩去。”
  秦桑這才悟到了一點兒什麽,於是說:“大半夜的,少帶些人吧,要是叫小報知道,又怕是排揎”。
  朱媽早拿了大衣來,易連愷親自牽著衣領,讓秦桑了大衣,又替她口上口子,說“外頭隻怕要下雪,穿得嚴實些”。
  朱媽見姑爺對小姐這般溫存體貼,不由得覺得甚是欣慰。走下樓來看見一幫衛士在那裏閑話,一個說:“這大半夜的,街上又戒嚴了,怎麽想起來還要出門?”
  另一個說:“少奶奶聽見閔小姐的事情,哪有不生氣的,所以公子爺不能不賠起小心來。。。。。。公子爺還是這樣的脾氣,對誰好起來,那就是直管要好上十分。咱們這位少奶奶,眼見是熬出來了。從前雖然哄著那位閔小姐,卻不曾這樣盡心盡力過呢。。。。。。”
  朱媽雖然很不樂意聽見這些話,但是一想進來易連愷對秦桑的態度,果然是變了許多,所以也覺得高興起來。
  卻說易連愷和秦桑兩個坐了一部汽車,然後另一部衛士的汽車相隨,悄悄就從城防司令部出來。
  到了袁記的樓下,因為宵禁的緣故,早就已經打烊,連鋪板都上齊了,至從那門縫裏,漏出來一點暈黃的燈光。
  易連愷命士兵上前去敲門,裏麵問起來是誰,衛士答了幾句話,那些夥計一邊連忙進去告訴了櫃上,一邊就連忙來開門。
  櫃上的二掌櫃迎出來,連聲地賠著禮,將他們迎進去,賠笑道“真不知道司令與夫人光降,灶上的雞湯是不封火的,明日的鮮蝦子也送來了,隻是要叫他們重新揉麵做麵皮,還要重新包餛飩。煩請司令和夫人略坐一坐。”
  易連愷說:“沒事,既然來了,我們等著就是了,你去叫人做吧。”
  二掌櫃答應著,將他們引上二樓的包房,又叫夥計送上幾碟鹽鹹果脯蜜餞之類,另外暖了一壺酒,親自移了一個大火盆來,包房裏頓時暖和起來。
  易連愷見他小意巴結,說道:“你也不用守在這裏,餛飩好了端上來就是。”
  二掌櫃知道這些有權有勢的貴人,其實脾氣都古怪得緊,這樣半夜勞師動眾前來,隻為吃一碗餛飩,倒也是見怪不怪,所以連聲答應著就去了。
  易連愷伸手烤了一會兒火,見火盆旁邊豎著火鉗,就拿起來撥著炭。
  紅紅的炭燃著正是厲害,一閃一閃像是寶石一般,他隻管看著那炭火出神。
  這裏雖然點著燈,但因為街麵上宵禁的緣故,所以沒敢用電燈,而是在桌子上放了一盞古色古意的燭台,蠟燭的光亮被白紗罩子罩著,朦朦朧朧,泛著水一樣的波紋。
  秦桑好幾年沒見過這樣的燭燈了,所以覺得還挺有意思。
  因為易連愷坐在炭盆邊,所以炭盆裏德火光,隱隱約約映在他臉上,這炭火與燭火的光卻又不一樣,帶著隱約的紅光。
  他本來生得挺白淨,讓這炭火的光一映,倒像是喝過酒似的,雙頰上泛起紅暈來,漆黑的眉毛,讓光影映得突出眉骨,顯得眼窩那裏微微陷下去,越發輪廓分明,倒像是西洋畫書裏的石膏像似的。
  尤其他低頭撥弄著火盆裏的炭,有一綹烏黑的頭發垂下來,正遮在他那象牙色的額頭上,更像是西洋畫裏德素描——秦桑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他。
  其實易家三個兄弟,所有人都誇易連愷長得最俊俏,因為他的生母,是江左出名才貌雙全的美人。
  不僅僅是美人,來曆也甚是傳奇。
  易連愷的生母姓雲,家中乃是遜清的封疆大吏,正兒八經的侯門千金。
  那時候易繼培不過是個遊擊使,本來一個千金小姐,一個遊擊武夫,兩人天壤之別,若不是世事多變,或許這輩子連見麵的機緣都沒有。
  但後來庚子之變,易繼培亂世中倒成就了一番事業,而這位雲小姐,卻家道中落,後來經人說合,嫁給易繼培為側室。
  這位雲小姐既出身侯門,自然知書達理,又能詩會畫,待人接物更有她的所長之處,所以甚得易繼培的寵愛。
  然而美人薄命,剩下易連愷不就就一病不起。
  秦桑雖然沒有見過這位婆母,但是見過她的照片,易家大宅中,亦還有她所作舊詩文手澤,知道“才貌雙全”四個字並非虛文。而易繼培號稱是“儒將”,舊文上的修學甚為不錯,對於早逝的麗姬,頗有悼亡之作。
  秦桑早先雖不曾特為留意,但是闔府人多嘴雜,她雖然在符遠的日子不多,但一句半句閑話,總能傳到耳中去。知道易繼培對這個自幼喪母的小兒子頗為偏疼,一大半是因為易連愷性情乖巧,最能討易繼培的歡心,另有一部分原因,大約也是為著他的母親早逝,所以對幼子未免偏憐。
  易連愷見他怔怔地看著自己出神,於是笑著問:“怎麽了?跟從來沒見過我似的。”
  秦桑也覺得有些失態,於是笑了笑,端起茶來喝了一口。
  易連愷又追著問了一句:“你到底瞧什麽呢?難道我臉上有花不成?”
  秦桑本來跟著他出來,不知道他到底做什麽事情,可是見他有心調笑,料想必不是什麽重要的大事,於是隨口說:“我瞧你,其實跟太太長得挺像的。”
  秦桑雖然覺得不妥當,難得易連愷隻微微怔了一下,就懂了她說的是誰,他臉上的神色倒挺尋常,說道:“哦,原先張媽也這麽說”。
  張媽是易家的老人,還是易連愷的生母從雲府帶去的陪嫁,後來她又是易連愷的乳母。
  易連愷自幼失恃,這張媽從小照料他,易連愷的脾氣特別壞,張媽在他麵前倒挺能上幾句話。
  秦桑過門之後還見過這位張媽,但她年紀已經大了,早就辭工不做了,那次是專為喜事到易府裏來。
  秦桑還記得那瘦小的婦人,頭上戴著朵紅絨花,喜孜孜的樣子。
  因為易連愷提到張媽,她也就順著嘴問下去:“張媽現在在哪兒呢?”
  沒想到易連愷卻不耐煩起來,說道:“她回鄉下養老去了,我哪曉得她在哪兒呢?”
  秦桑碰了這樣不軟不硬一個釘子,於是不再做聲。過了片刻,忽然聽到樓道上有腳步聲,秦桑還以為是夥計送了餛飩上來,沒想到來人輕輕敲了敲門,易連愷道了聲“進來”,應聲而入的這個人確實潘健遲。
  秦桑聽人說他身負重傷,正是擔憂的時候,這時見了他,更是忍不住微微有驚詫之色。
  潘健遲手臂上纏著紗布,顯然負傷是實,但是步履如常,看不出有任何“重傷”的跡象。
  潘健遲微微的躬身算是行過禮,低聲道:“公子爺,送點心的人來了。”
  說著他便往旁邊一閃,從他身後悄無聲息走出來一個人。
  隻見那人穿著一身衛士的製服,頭戴一頂軍帽,將那帽子壓得極低,連眉眼都遮去了大半。
  潘健遲關上屋門,那人將帽子取下來,雖然身量未足,但是器宇軒昂,英氣逼人。
  秦桑雖然隱約了幾分,但是真正見到慕容灃,還是不禁吃了一驚。
  慕容灃倒是微微一笑,叫了一聲:“三哥!”
  易連愷笑容滿麵,搶上來拉住他的手,說道:“六弟南來,近日才得見,實在是不得已,又委屈六弟喬裝潛行,望六弟原宥。”
  慕容灃道:“三哥處境艱險,沛林理會得。今日三哥冒險相見,沛林不勝感激。”對著秦桑又是一鞠,說道:“連日承蒙嫂夫人招待,還沒有當麵致謝。”
  秦桑連忙起身還禮,易連愷說道:“都是自家人,何必這般見外。不瞞六弟說,愚兄此行不易,時間稍久,或恐走漏了風聲,正事要緊。”
  當下二人以兄弟相稱,坐下來說話。
  秦桑對於政務是一竅不通,隻見他們喁喁細語,倒是慕容灃說話極多,而易連愷眉頭微皺,親身細聽,手指不停地摩挲著那茶碗的蓋子。
  她知道此番出來,易連愷原來是為秘密地見一見慕容灃,如此費盡周折,自然所謀之事極為重大。
  她抬頭看潘健遲,隻見他臉色平靜,看不出什麽事,可是目光下垂,似乎想著什麽事情。她此時方才細看,見他手臂上的白紗布隱約透出血跡來,隻不知道這傷到底有多重。
  正在心思繁亂的時候,忽然外邊走道上傳來腳步聲,緊接著衛士喝問:“什麽人?”
  屋子裏頓時一靜,慕容灃和易連愷都默不作聲,四目相交。
  之間外頭一個聲音說道:“長官,餛飩好了。”
  料想是這袁記的夥計,送了餛飩上來。
  那衛士道:“給我吧,我們送進去。”
  易連愷聽見這樣說,便向潘健遲使了個眼色,潘健遲閃身取出,他右手受了傷,卻用左手托著隻紅漆大盤進來,默不作聲放在桌上。
  秦桑見是一大海碗的雞湯,中間沉著雪白的餛飩,隱隱露出裏麵粉色的蝦仁餡色。盤中還摞著幾隻小碗並勺子。於是親自拿了勺子,將餛飩撥出兩碗,一碗奉與慕容灃。
  慕容灃自然連聲道謝,秦桑便將另一碗盛與易連愷。易連愷用勺子慢慢攪著那熱氣騰騰的雞湯,卻歎了口氣,說道:“瓴帥和六弟的誠意,我是十分明白了。隻是茲事體大,家父與瓴帥乃是金蘭之誼,”
  慕容灃自然連聲道謝,秦桑便將另一碗盛與易連愷。易連愷用勺子慢慢攪著那熱氣騰騰的雞湯,卻歎了口氣,說道:“瓴帥和六弟的誠意,我是十分明白了。隻是茲事體大,家父與瓴帥乃是金蘭之誼,六弟想必也知道,老人家思想保守,總覺得內閣之事,事關國體。如今家父病著,我更不敢招惹他生氣,所以不便擅自答應你。”
  慕容灃笑了笑,道:“三哥的顧慮我是知道的,現在局勢瞬息萬變,還望三哥盡早決斷,以免失了先機。何況易帥現下病著,江左諸事,自然是三哥暫且署理。”
  易連愷又歎了口氣,說:“江左的情形,六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現下來見六弟,已經冒著極大地風險。李帥的為人,自不必我多加形容,六弟你也是心中有數。”
  慕容灃此番南來與易連愷密談,談到此時,才算說道關鍵之處。慕容灃胸中有一篇大文章,待要徐徐道來,卻又被易連愷這句話攔住。
  於是慕容灃笑了笑,說道:“其實三哥何必多慮,李帥雖然手握重兵,可是他名不正、言不順,所以無論如何也隻能以三哥為主帥。三哥占著名分二字,不論朝野、中外諸友,自然會施以援手,襄助三哥,便是父帥與我,也願出綿薄之力。”
  易連愷道:“瓴帥的高情厚誼,蘭坡甚是感激。隻是這事牽涉甚廣,老實說,我若是答允了這條件,隻怕輿論麵前,交代不過去。”
  慕容灃原是抱著漫天要價、落地還錢的心理,聽他這樣說,也不著急,隻說道:“李帥的性情,三哥比我更為清楚。李帥答應租借軍港給倭人,這件事情已經中外嘩然,三哥何必替他背這樣一個黑鍋。三哥也說了,易帥他老人家性情保守,如果知道軍港之事,於情於理,三哥都交代不過去。。。。。何妨不予自己人合作,難道真要將這大好的局勢拱手交給李帥。”
  易連愷“嘿”地笑了一聲,說:“眼下說什麽都是空談,我手中並無一兵一卒,哪裏能答允你什麽。”
  慕容灃道:“隻要三哥一句話,承州十萬子弟兵,皆願為三哥效力。”
  易連愷搖了搖頭:“這句話關係重大,老實講,誰來做內閣總理,其實並無所謂。畢竟內閣隻是國家的一個代表,不管誰來任總理,都是為國家辦事請。瓴帥想成立一個更能代表現正的內閣,亦是為了國家好,我個人來講是一點意見也沒有。可是你要借鐵路調兵,這件事情,隻怕家父知道了,是通不過的。”
  慕容灃明知道現在易繼培大病未愈,連說話都還不能,易連愷這個話,是借著老父的名義在婉轉拒絕。於是道:“借路調兵,那也是因為想要對付西北的薑雙喜,我以自家父子的名譽擔保,絕對對江左秋毫不犯。三哥還有什麽好顧慮的呢?難道是擔心我們父子說話不算話嗎?”
  易連愷道:“瓴帥乃是當世的英雄,一言九鼎,這點我是肯定信得過的。但是我現下的處境,如果讓承軍過江,隻怕大軍未動,我就先背了一個不忠不孝的名聲。原來的名正言順,馬上變得名不正言不順了,到時候李帥隨便一句話,就能令變成階下囚,那時我便有心與瓴帥合作,也盡失先機。何況我那二哥現在人在西北,他畢竟是我的兄長,而且追隨家父多年,軍中頗多故舊。如果他登高一呼,說不定有偌多人相隨,到時候我這裏可糟糕得很呢。”
  慕容灃道:“家父的意思,也是隻能智取,不能強求,出兵乃是下下之策。至於二哥,說句大不敬的話,家父願祝三哥一臂之力,讓江左脫離李帥的左右。”
  易連愷道:“願聞其詳。”
  慕容灃本來要說話,卻抬起眼睛來,先笑了一笑。
  易連愷便對秦桑道:“大半夜了,來的人都辛苦,你帶他們都下去吃碗熱餛飩,樓上不要留人。”
  秦桑還沒有說話,潘健遲已經道:“公子爺,這樣可不安全。。。。。。”
  易連愷說道:“這裏圍得鐵桶一般,有什麽不安全的。你侍候少奶奶下去,別讓店家瞧出什麽來。”
  潘健遲沒有辦法,隻得拿著秦桑的大衣,跟著她一路出來。
  秦桑倒還是落落大方,帶著人一直走到樓底下,見那二掌櫃垂手站在那裏,便對他笑了一笑,說道:“勞駕,今日這些人跟著出來,晚上又冷,做點熱湯給他們吃吧。”
  那二掌櫃早聽說這位便是易三公子的夫人,見她說話和氣,不由得受寵若驚,說道:“少奶奶打發人下來說一聲就是了,我馬上叫廚房去做。”
  一時做得了幾十碗餛飩,便命衛士們都坐下來吃夜宵。
  秦桑便隻當與二掌櫃說話,讚這裏的餛飩做得好手藝,又說幾時借他們店裏的大司務去幫忙做菜。
  那二掌櫃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縫,連聲道:“少奶奶瞧得上小號的手藝,那是小號的福分。什麽借不借的,少奶奶幾時要用人,隻管打發人來吩咐一聲,我叫他們去府上侍候,絕不敢耽擱少奶奶的正事。”
  秦桑於是笑道:“我哪裏有什麽正事,不過偶爾親友往來,他們總嫌自家廚子吃得膩歪了,所以借外頭的大司務去,算是換個口味罷了。”
  二掌櫃便順著她的話,又說了許多的恭維話。秦桑一邊與他說閑話,一邊留意潘健遲,果然他非常注意樓上的動靜。
  秦桑在心裏想,他難道還沒有打消那個刺殺慕容灃的念頭?隻是慕容灃此番前來,中外皆知,如果有所閃失,這個事情可就真的鬧大了。
  慕容宸隻此一子,寄予眾望,到時候輕啟戰事,禍延江左,生靈塗炭,可都在這一線之間。自己可要想個什麽法子,阻他一阻。隻是阻止他行事容易,又要讓易連愷瞧不出任何破綻,那可有點頗躊躇。
  她心裏這樣琢磨著,隻聽樓上易連愷的聲音在喚人,於是潘健遲首先了一聲,帶著人就上樓去了。
  秦桑不過略站了一會兒,隻見易連愷已經帶著人下樓來。
  見她立在當地,易連愷說:“這樓底下寒浸浸的,怎麽連大衣都不穿?”
  早就有人把她的大衣遞上來,於是易連愷親自替她穿上了。
  副官開銷了賬單,另外又賞了櫃上幾塊錢的小賬,那二掌櫃自然很殷勤地一直將他們送出去,看著他們上了汽車,還在那裏鞠躬。
  這個時候是午夜時分,城中道路靜悄悄的,隻有車燈照著雪花,無聲無息地落著。秦桑神思困倦,車內又暖,幾乎快要盹著了。
  易連愷卻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襟,原是想替她扣上扣子,不妨她倒是醒過來,睜開眼睛開著他。
  易連愷見她醒來,於是輕聲對她道:“都快要到年下了,昌鄴那邊的宅子空了這小半年,我在想著要打發人過去看看才好。”
  秦桑聽了他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看了看開車的司機,才說道:“要不我打發朱媽回去瞧瞧。”
  易連愷遲疑了一會兒,說道:“過幾日再說吧。”
  話是這樣說,但易連愷公務極多,第二天一早就出城去了。
  秦桑起床後想起他那句話,確實約琢磨越覺得有些不對。這日慕容灃卻提出一返回承州了,所以由江近義設宴踐行,一連熱鬧了兩日,才由撫州,由承撫鐵路掛專列返回。
  時報對於慕容灃這一次行程,大抵都覺得是徒勞往返,一事無成。
  隻有秦桑心裏明白,慕容灃與易連愷獨自密談,不定達成了什麽協議。
  慕容灃一走,秦桑卻無形中鬆了口氣,因為潘健遲無法再對慕容灃下手,無論如何這一場事端是已經避過去了。
  易連愷原本指派了潘健遲跟隨她,但自從上次“重傷”之後,潘健遲就一直不大露麵,衛士們都說潘副官在養傷。
  秦桑知道他傷勢不重,這樣回避起來,隻怕是易連愷有秘密的差事交給他去辦吧。
  秦桑這裏,也是連日均有應酬。首先是駐防餘司令嫁女兒,然後又是姚師長家的老太太七十大壽。
  姚師長乃是李重年身邊第一得意的人,名義上雖然隻是一個師長,實質上手握整個符州的軍政大權,而且對易連愷,不免有一層監視之意。
  所以連易連愷都不能不稍假辭色,在前一日便派了秦桑去姚府,到了正日子,還要攜夫人一起去拜壽。
  秦桑素來頭疼這樣的應酬,但是又不能不去。好在先一日隻是暖壽,去吃過酒席就可以回來。
  姚師長因為委實得意,所以遇上老母生日,特為大操大辦。姚家本來住在雨井巷,從巷子口就紮了牌坊彩綢,一路雨篷直搭到門口去,兩邊還由警察廳專門派了巡視員在那裏巡邏。
  姚家朱漆大門外,更是站了兩排雁翅形的衛隊,背著大刀長槍,看上去威風凜凜。而前來祝壽的車子,早就了整條巷子,所以交通警察又臨時加了一個交通崗,智慧那些汽車夫。
  秦桑坐著車子到了姚府門前,隻看到這水泄不通的樣子,好在交通崗認識車牌,知道這是城防司令部的車子,看到兩邊上沾滿了護兵,知道定然是易家人來了,所以極力維持,才讓這汽車順順當當一直開到姚府門前去。
  姚家的下人自然是認識的,看到汽車牌子,早一迭聲報進去:“易夫人來了。”
  姚師長的夫人雖然忙得腳不沾地,但聽聞易連愷的夫人來了,自然是親自迎出來,見著秦桑就親熱地攙住她的手:“妹妹,怎麽敢驚動了你!”
  這姚夫人的年紀比秦桑要長許多,這樣稱呼自然是為了特別客氣的緣故。
  秦桑雖然與姚夫人不熟,但隻得打起笑臉來周旋。姚夫人將她讓進上房,這裏都是符遠軍中高官的女眷,雖然彼此都不甚熟悉,但是都曾聽過姓名。
  秦桑敷衍了一陣,有位孫夫人提議說:“離開戲還早著呢,不如大家先打八圈。”
  那些太太少奶奶,沒有不愛打牌的,所以就紛紛附和。
  秦桑雖然不愛打牌,但是上人家府裏來拜壽,不能不隨和一點兒,況且從表麵上來說,易連愷是所謂的聯軍司令,這裏的女眷隱然以她為首,姚夫人也將她視作貴賓,所以她隻點一點頭,就被一窩蜂簇擁到偏廳去了。
  偏廳裏早布置下好幾張牌桌,一幫太太少奶奶坐下來,說笑著就開始打牌。
  秦桑素來不擅長這個,所以小半天工夫不到,就輸了兩三千塊錢。幸好她有備而來,知道這種場合是免不了要打打小牌的,所以帶了不少現金。
  十六圈打完,依著姚太太,肯定是要打四十八圈的。
  秦桑笑著說:“我是個沒福氣的,坐得久一點就腦袋暈得厲害,王太太來打吧,我去花園裏呼吸一點新鮮空氣,聽說今天晚上的戲很好,過會兒我得留著點精神,好去看戲。”
  姚太太也知道她不怎麽會打牌,而且今年上來就已經輸了這麽多錢,也不好意思硬拉著她再玩。所以叫過自己的一個小女兒,吩咐她:“好好招待易夫人。”又說,“這是我們家四小姐,頑劣得很,倒是在大學堂裏念書,還算識得幾個字。讓她陪著您說幾句話,解解悶。”
  秦桑連聲的謙遜,知道這是姚太太額外客套,所以跟姚四小姐坐到沙發裏去,自然有老媽子奉上茶水。
  秦桑見姚四小姐倒沒有一般軍閥千金的習氣,甚是活潑可愛,所以跟她慢慢地閑聊。
  知道這位姚四小姐叫做姚雨屏,在昌鄴大學念文學係,又兼是從昌鄴回來,所以兩個人倒頗說得來。
  一直到催請開席,姚太太見她們說得熱鬧,便親自走過來,說道:“沒料到我們家老四可以投少奶奶的緣法,平日隻是淘氣,若是她跟少奶奶能學著一分半點,也少教我操多少心。”
  秦桑道:“四小姐是新時代的大學生,我倒很樂意跟著她學習一點兒呢。”
  姚太太謙遜自然不說,姚雨屏得了她這句話,卻不知道樂得跟什麽似的,覺得這位少帥夫人各位和藹可親,所以在吃完飯之後、聽戲之前,又特意留了兩個座位,好要挨著秦桑坐。
  秦桑對聽戲沒什麽興趣,姚雨屏也不愛這種鑼鼓喧天的熱鬧,兩個人本來是講戲文,後來索xing撇開了戲文說起電影。
  秦桑幼時沒有什麽玩伴,長大後要好的同學也隻有一個鄧毓琳,難得姚雨屏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更兼性情開朗,談吐間又甚是清新,所以聊得很是投機。
  到了中間換場唱吉祥戲,姚雨屏又特意引了她到自己的一間小會客廳去吃點心、喝咖啡。
  秦桑見她這會客廳也是兼作書房的樣子,四壁的櫃子裏都放滿了中外的小說和書籍,便點頭道:“這裏很好,我在昌鄴也有這樣一間屋子,不過在符遠,可沒有什麽書。你這裏有什麽好的小說,借給我兩本,過兩日我來還給你。”
  姚雨屏一笑,臉上就顯出一對酒窩,甚是可愛。她說道:“你要看什麽書,隻管拿去就是了,還說什麽還不還的。”
  秦桑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我不止向你借一回兩回,所以一定是要還的。”
  姚雨屏便選了幾本英文和中文的新式小說給秦桑,秦桑本來已經接過去了,姚雨屏忽然又想起什麽似的,將其中一本書拿了回來,在裏麵翻了一翻,把一個西式信封從書中取出來,裝作是很隨意的樣子,悄悄放進自己的衣袋裏。
  秦桑見她連耳朵根都紅了,便知道這封書信定然不同尋常。
  這種小女兒情態,當年她在學校的時候也是有過的,遇見驪望平來信,便悄悄夾在書頁裏,唯恐讓人知道。現在想起來,卻恍若隔世一般,令人不勝悵然。
  姚雨屏雖然將信藏起來了,但跟秦桑畢竟不熟,怕她看出神吹端倪來,所以隻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道:“是我一個要好的女同學,從昌鄴給我寫來的信,夾在書裏麵忘記了。”
  秦桑點了點頭,順著她的話說:“我在昌鄴也有一個要好的女同學,不過久久不來信,也不知道她最近怎麽樣。明天我倒是打算給她寫一封快信,問候一下她呢。”
  姚雨屏聽得她這樣說,明知道她是在替自己解圍,自己這個謊撒得並不高明,可是難得秦桑肯在上替她圓過去,所以對秦桑的善解人意,又添了一分感激。
  她雖然連脖子都是紅的,突然之間,就很願意將滿腹的心事告訴秦桑。雖然這話連父母兄弟都不曾知道,但不知道為什麽,就對秦桑生了一種信任之感。
  她漲紅著臉,拿著勺子,將咖啡攪動著,慢慢地說道:“實不相瞞,少夫人。。。。。。”
  秦桑道:“咱們不是說過了嗎?不要這樣見外,如果你樂意,叫我一聲姐姐,我也是很樂意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妹妹。”
  姚雨屏很是感激,抬起頭來,說道:“姐姐,也許我交淺言深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以看到你,就想把這煩惱同你講一講,或許你能替我拿個主意。”
  秦桑說:“我不過虛長你兩歲,拿主意也未必比你高明。但如果你遇上什麽困難,如若我能幫到你,我倒是很樂意幫忙。”
  姚雨屏這件事情本來是瞞著全家人的,自己的閨中好友亦是一無所知。有要好的女同學,也是遠在昌鄴,這一腔心事她自己已經憋屈了好久。
  今日雖然是初見秦桑,但覺得她難得是個溫柔可親的人,所以自己滿心的煩惱,終於忍不住要傾訴一番。
  隻是這樣的事情,講起來未免吞吞吐吐,她摸了摸口袋裏的信封,麵紅耳赤地說:“不瞞你說,這封信。。。。。。這封信是他寫來的呀。”
  秦桑聽得一個“他”字,便知道此信與男女之情有關,她本來不是好管閑事的人,但見到姚雨屏惶惶不安的樣子,總令她想起兩年前的自己。
  那時候自己惶然無所依,那種煎熬的情形似乎仍舊曆曆在目,所以忍不住就心軟了,輕聲問道:“那麽,你和他的交往,是瞞著家裏人?”
  姚雨屏點了點頭,說道:“雖然我自己沒有什麽門楣之見,可是你也知道,我家裏。。。。。。我家裏。。。。。。”
  說道這裏,她就慢慢地把頭低了下去。手指頭繞著衣襟上係的一條手絹,甚是發愁的樣子。
  秦桑歎了口氣,說道:“戀愛的事情,本來就是講究一個緣分。但是如果家裏通不過,那倒是極大地一個阻力。”
  姚雨屏卻像下定什麽決心似的,抬起頭來說道:“如果實在是不行,我就脫離家庭,我還有一雙手,總不至於養不活自己。”
  秦桑聽到她這句話,倒有神吹觸動似的,於是說道:“那也是最後的退路,事情沒到萬萬不能轉圜的地步,何必出此下策呢?如果對方的家庭隻是清貧,我倒是可以從中想點辦法,去對姚師長姚太太說一說。”她自嘲的笑一笑,“論起來,我這婚姻還是打破門第之見的結果。我出身商賈之家,當初萬萬是配不上易家的公子呢。”
  姚雨屏聽了她的話,不由得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十分懇切地搖了搖,說道:“姐姐,你別這樣說。如果我的父母,肯拋開那樣的成見是再好不過,可是我的父母我十分了解。我的大姐,因為姐夫過世得早,所以想要改嫁,婆家都沒有說什麽,我父親倒將她斥罵了一頓,罵她丟了祖宗的臉麵,不肯再認她這個女兒。我想到這件事情就覺得心裏發寒,隻怕我的事情,連半分希望都沒有。姐姐,你待我的好意我是明白的,可是我不想讓你在中間為難呢。”
  秦桑微微一笑,安慰她說:“我知道我也許不夠力量來勸說姚師長,但是也許姚師長會給別人一點麵子呢。”
  姚雨屏聽她這樣說,早就猜到她的話裏真正的意思,是打算讓易連愷出麵,去跟自己的父親說項。
  想必姚師長不能不賣易連愷一個麵子。可是關係到這種事情,女孩子不能不害羞,於是紅著臉說道:“我把姐姐當成自己人,才說給你聽,你如果告訴不相幹的人,我可不答應。”
  秦桑笑道:“你就放心吧,我絕不會告訴不相幹的人。”
  姚雨屏本來還要說些什麽,卻聽見窗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有人在門外道:“四小姐,太太請易少奶奶出去看戲呢,說馮嘯山就要上場了。”
  那馮嘯山原是乾平名角,聲動永江南北,所以今天的戲特地請他來唱壓軸。還沒上場,戲台底下早已烏壓壓地坐滿了人。
  做壽人家的堂會戲,總要唱到淩晨一兩點的。而今因為客人都曉得有馮嘯山的戲,所以誰都沒有走。
  秦桑對於聽戲倒是可有可無,但是主人家特別殷勤,不能不敷衍著點。她仍舊和姚雨屏坐在一起,忽然聽到身後有人竊竊私語到:“那麽她是一點也不知道?”
  “哪能不知道呢,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
  這樣沒頭沒腦的零星碎語飄到她耳朵裏,她也沒有在意。
  台上原本唱的是《甘露寺》,馮嘯山一句“勸告千歲爺殺字休出口”音猶未落,底下早已是震天響的喝彩聲、叫好聲、巴掌聲,鬧騰得幾乎將整個戲台子翻了過去。那馮嘯山當真了得,更兼中氣十足,一大段西皮流水唱得字字俱佳,滿座的人聽得如癡如醉。
  這樣的老生名角,聽的就是一個唱功,唯有秦桑是個不懂戲的,而且也不怎麽懂京劇的唱腔念白,看周圍的人都聽得興高采烈,不得不耐著性子坐在那裏。
  過了一會兒,台上宮娥簇擁著公主出來,那個扮孫尚香的花旦鳳冠霞帔,剛剛亮了一個相,又是滿堂喝彩聲。卻有兩三個閑人,仿佛不由自主一般,由前排回頭往後望,正正撞著秦桑的視線,卻又連忙扭過頭去。
  秦桑見他們回頭打量自己,不由覺得奇怪。。。
  台上孫尚香已經輕啟朱唇,唱出:“昔日梁鴻配孟光。。。”
  這個花旦滿臉敷的胭脂水粉,倒是一雙清水眼,看上去甚是眼熟。不過在秦桑眼裏,這些梨園優伶扮上妝都長得差不多。
  按道理說,唱完這句,滿座的人應該拍巴掌叫好才對,可是偏偏隻有幾個前排的人喝了聲彩,連掌聲都是稀稀拉拉的。秦桑心裏奇怪,因為像《龍鳳呈祥》這樣的壓軸大戲,從來都是名角兒配的,何況今天扮喬玄的是馮嘯山,這孫尚香也應該是個差不多等級的角兒吧,怎麽連叫好聲都聽不到幾聲?
  她看著孫尚香若無其事地唱著,倒是很從容的樣子。她也沒多想,隻悄悄地問鄰座的姚雨屏:“這個公主,是不是唱錯了詞兒?”
  姚雨屏也是個不懂戲的,聽見她問,於是轉頭去問別人,卻看見西北角上的人紛紛站起來,更有符遠軍中的人行著軍禮。
  姚雨屏張望了一眼,回頭笑著對秦桑說:“快看,是誰來了?”
  秦桑一看,果然是易連愷。他穿著長衫,隻帶了兩個隨從,倒是很愜意的樣子。
  隻不過他這麽一來,一時台上的戲都沒人聽了。
  主人家早就迎了上去,因為隔得遠,秦桑聽不見他們說話,估計是說了些客氣話。
  姚太太便親自引了易連愷到女客這邊來,秦桑早就站起來了,笑著問:“你怎麽來了?”
  易連愷臉上含著幾分笑意,又跟幾位相熟的女客點頭致意,眾人不免客套一番才重新坐下,姚雨屏便將自己的作為讓給易連愷。
  他說:“不用這麽客氣,本來今天從外頭回來,不知道怎麽著了涼,一直頭疼得厲害。若是不來,那也太失禮了,所以特地過來一趟。戲就不聽了,反正明天還要到府上來。再領明天的好戲吧。”
  秦桑聽見他說頭疼,便向姚太太告辭,易連愷在人前從來很講究風度的,親自接過她的大衣,替她穿上。
  姚太太倒是格外客氣,帶著姚雨屏一路送到大門口,看著他們上車方才進去。
  秦桑見易連愷上車之後,兀自皺著眉頭,於是問:“你頭疼得厲害不厲害?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易連愷卻展眉一笑,悄聲說:“我頭倒是不疼了,不過我知道你不怎麽喜歡看京戲,大半夜的又得僵坐在那裏招呼一幫女眷,所以那會兒我是替你頭疼呢。”
  秦桑聽見他這樣說,不由得笑著說道:“就你會使這樣的心眼兒。”
  易連愷接著說道:“我這是為你好,難道你還不領情嗎?”
  秦桑說:“好吧,那麽我就多謝你就是了。”
  易連愷卻道:“難為我大半夜,巴巴兒的跑來接你,還替你撒了這樣的謊,難道說一句多謝就算了?”
  秦桑說“不和你說了,你膩歪得很。”
  她臉上覆著薄薄一層粉,此時透出暈紅來,仿佛夏天的蓮花花瓣似的,從潔白的花瓣尖上透出脈脈的紅色,說不出得美麗動人。
  易連愷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臉,說:“平時很少看見你撲粉。”
  秦桑說:“這是上人家家去拜壽啊,總得打扮打扮,也免得給你丟臉。”
  易連愷接著說:“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按道理你應該打扮給我看,為什麽你平日在家裏不打扮呢?”
  他們兩個一路說著話,車子已經到了。
  衛士上來替他們開車門,易連愷先下車,轉頭秦桑手裏的皮包,扶著秦桑也下了車。
  秦桑覺得老大不好意思,連忙用手將被風吹亂的鬢發理了一理。
  進了房間,秦桑走進去脫了大衣,易連愷拿著她的皮包,一直跟著進了更衣室,秦桑一抬頭從大玻璃鏡裏看見他,不由得板著臉,說道:“人家換衣服你也跟進來,真是!剛才在車上你一直動手動腳的,讓人看見了好沒意思。”
  易連愷見她連嗔帶怒,卻說不出的嬌憨動人,忍不住伸手摟住她的腰,說道:“看見就看見,咱們又沒做賊,你心虛什麽。”
  秦桑說道:“誰心虛了,就你這性子太討人厭。”
  易連愷不由得笑了一笑,秦桑換完衣服,見他正高興,趁機說:“對了,有件事我要麻煩你。”
  易連愷見她這樣鄭重其事,於是問:“什麽事?”
  秦桑便將姚雨屏的事情略講了一遍,又說道:“這種事情,就算姚太太也未必做得了主,我想著你若是能跟姚師長提一提,說不定就成了。”
  易連愷笑著說:“要我去跟姚師長說,倒也容易,不過我幫了你這樣一個忙,你打算怎樣謝我呢?”
  秦桑說道:“這怎麽能叫幫我忙,這是為著姚小姐的事情啊,要說幫忙,也是給姚小姐幫忙。”
  易連愷說道:“既然是姚小姐的事情,那為什麽又要你來對我說呢?”
  秦桑嗔怪道:“你這個人就是膩歪,一點小事情都不肯幫我做。“
  易連愷聽了這話,不知道為什麽卻很高興似的,可是故意說道:“幾天晚上這麽一會兒功夫,你已經多嫌我兩次了,我倒要看看,你是個怎麽膩歪法兒。”
  他一邊說,一邊就朝著秦桑走過來,秦桑推搡了他一把,扭身卻往浴室走,說道:“不和你瞎扯了,我去放水洗澡。”。。。
  第二天早晨的時候,易連愷因為起來遲了,匆匆忙忙換了衣服要出去。
  秦桑還沒有起來,但也醒了。從枕頭上欠起身來,看著他扣西服扣子,說道:“你答應我的事情,可別忘了。”
  易連愷卻頭也沒回,隻顧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我答應你什麽了?”
  秦桑知道他在故意逗引自己,所以也不理他,隻斜依靠在枕頭上說:“雖然不是什麽十萬火急的事情,可是你到底也放在心上,遇見合適的機會就是姚師長提一提。俗話說寧拆三座廟,不毀一門親。這種事情既然人家托了我,我自然盡心盡力替人家去辦。。。”
  易連愷說:“人家托了你,又不是托了我。再說這種事情,我哪怕跟姚師長去提,也頂多是敲敲邊鼓,我總不能逼著人家將女兒嫁人。還有,你連來龍去脈還沒搞清楚,就往身上攬事。要是這位姚小姐看中的是承軍少帥慕容灃,那豈不成了羅密歐與朱麗葉,如果真是這樣,難道我還能去硬保這個媒不成?”
  他回頭見秦桑坐在那裏,怔怔地出神,不由得笑道:“你這又是著哪門子的急,人家的終身大事,你急成這個樣子。”
  秦桑回過神來,說道:“虧你想得出來,慕容灃才十六歲,姚家小姐怎麽會看上他!”
  易連愷笑道:“那可不一定,自古美人愛英雄,慕容灃少年英雄,說不定姚小姐就瞧中他了。她要真瞧中承軍少帥倒也罷了,這種不解世事的千金小姐,天真爛漫,什麽都不懂,萬一她中了什麽圈套,遇上那種拆白黨,被人家騙財騙色,那才叫大大的不妙呢。”
  秦桑聽他這樣胡說,雖然覺得不太有這種可能,卻也擔著一份心。
  等易連愷走後,秦桑起床梳洗,又去了姚府。
  因為今天是正經的壽辰,所以從中午就開始唱戲,還有姚家親屬送了一班魔術,另有幾出說書。所以整個姚府,比昨天還熱鬧。
  姚太太看出秦桑和姚雨屏談得來,所以今天仍舊讓姚雨屏來招呼她。
  秦桑趁著無人留意,對姚雨屏說:“我有話跟你說。”
  姚雨屏便尋了個空子,仍舊帶她到自己的小會客室去,還沒有坐定下來,姚雨屏就搶著說:“姐姐,昨天的事情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連管事的也被家母罵了一頓,都是我們辦事不周到,要姐姐受了委屈。姐姐你別生氣,我先在這裏給你陪個不是。”
  秦桑聽了這番話愣住了,不由笑道:“你可把我鬧糊塗了,昨天的什麽事。。。”
  姚雨屏道:“我知道姐姐你大人大量,不會跟不相幹的人一般見識。家母也再三地對我說,叫我不要在你麵前說起這件事,省的要你煩惱。可是我想著這事因為我家裏人辦的不對,不應該叫她來,所以我今天一定要給你賠個罪。”
  秦桑心裏仍然是糊塗的,看她鄭重其事了向自己鞠躬,連忙將她扶了起來,說道:“行了行了,我沒有生氣。”
  姚雨屏說道:“雖然姐姐不生氣,可是我心裏怪難過的。那個閔紅玉,從來就是跟個妖精似的,我媽媽也不喜歡她。這回是管家寫了單子邀的戲,家母因為事情太多,也沒顧得上仔細看,才讓姐姐受了這樣的委屈。”
  秦桑聽了,才恍然大悟,想起難怪昨天見到那個花旦眼熟,原來是閔紅玉。
  怪不得昨天眾人是那樣的眼神,閔紅玉登台的時候,還有人回頭打量自己,去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而自己倒是被蒙在鼓裏,易連愷也真沉得住氣,他到姚家來,卻未必不知道這事,所以特地來一趟,將自己帶走,省的別人看笑話。
  不過在旁人眼裏,難道自己還不夠笑話嗎?
  這陣子因為易連愷待她格外的溫存,所以秦桑對他的態度多少有些改變。覺得他不是那麽難以相處,可現在偏有出了這樣的事情,秦桑覺得這才是他的本性,自己嫁給這樣的一個浪蕩子,真是大大的不幸。
  都說是齊大非偶,如果自己當年不能嫁給酈望平,哪怕嫁給別人,就算不是兩情相悅,相處的日子久了,隻要自己以誠相待,對方多少會對自己有幾分真心。至少不會在外麵這樣放浪形骸,弄出這樣的難堪來。
  昨天這麽對客人,未必不在心裏笑話她吧。尤其是那麽晚了,易連愷還特地來一趟,別人都明白是為什麽,獨獨她還以為他是真的為著她不愛應酬,所以才來替她找個借口先行離開的。
  這樣的人,自己怎能托付終身!
  她心裏雖然一陣陣難過,臉上卻一點也沒有露出來,反倒心平氣和地對姚雨屏說:“我叫你出來,其實是想問一問你別的事情。”當下便將易連愷的擔心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又說道:“我倒不是疑心你的眼光,隻是怕你上別人的當。畢竟你年輕,若是遇上那些騙人的,免不了吃虧。”
  姚雨屏說:“我懂得姐姐的意思,不如我幾時將她約出來,也讓姐姐見一見,姐姐自然就明白了。”
  秦桑握著她的手,說道:“這樣也好,我也樂意替你參謀一下。”
  她們兩個躲起來說了一會兒話,仍舊出來,正好易連愷也來了,於是一起出去吃酒席。
  姚家雖然是個守舊的人家,但除了壽宴之外,卻也有西洋式的招待酒會,專門辟了一間大屋子做跳舞廳。
  易連愷是個喜歡跳舞的,秦桑剛嫁過來的時候,也跟著他學會了跳舞,易連愷拉著她去跳舞。秦桑想到昨天閔紅玉的事情,覺得格外的不耐煩,可這是在別人家裏,又是身為客人,隻能淡淡地說:“你去跳舞吧,我跟姚小姐坐會兒,說說話。”
  姚雨屏知道秦桑已經將自己的事情說給易連愷聽,見到易連愷,也覺得害羞,紅著臉說:“公子爺請放心,這裏有我陪著少奶奶呢。”
  易連愷看著姚雨屏在這裏,也不好說什麽,正巧有幾個相熟的朋友走進來,叫著易連愷的字:“蘭坡怎麽不跳舞?”
  還有人說:“公子爺好久沒跳舞了,今天一定要見識見識。”
  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說著,簇擁著他,一直將他拉到舞池裏去了。
  秦桑本來就疏於應酬,而且聽戲打牌跳舞,樣樣都不是她喜歡的。
  這一天姚府上的戲一直到淩晨兩點才散,所以坐車回去的時候,秦桑就在車上睡著了。
  迷糊中感覺易連愷將她打橫抱起來,見她睜開眼,他隻是說道:“怎麽又醒了。”
  秦桑看他抱著自己已經走上樓梯了,於是說:“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易連愷說道:“你又不重,再說你下來一走,回頭又睡不著了。”
  秦桑心裏十分不樂意,但知道拗不過他,說話間,易連愷已經將她抱緊房間,放到床上。
  到底是抱了一個人走了這麽一段路,他微微有點喘息,就勢摟著秦桑,頭一歪倒在枕頭上,整個人就躺在她身旁。
  秦桑卻撥開他的手,自顧自做起來去卸妝,易連愷說道:“你要洗澡嗎?我去替你放水。”
  因為這裏原來並不是住家,後來改建的浴室在臥房的外頭,秦桑本來就不想搭理他,見他出去放水,她起身卻將房門給反鎖上了。
  等易連愷懂浴室回來,推不開房門,他心頭火起,拍了兩下,聽不到秦桑回應他,他氣的“咚”的一聲踹了一腳房門。秦桑正擔心房門經不起他再踹幾腳,給踹開了,誰知道這樣一聲之後,再無聲息。
  過了片刻,秦桑聽到樓梯那裏“咚咚”腳步聲連響,想必他一生氣,下樓出去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朱媽來伺候她梳洗,皺著眉頭直歎氣:“這才太平了幾天,又這樣鬧。。。”
  秦桑心裏不耐煩,隻不做聲。
  下午的時候,姚雨屏給秦桑打了一個電話,先閑談了幾句,然後頓了一頓,說:“今天我約了他。”
  秦桑打起精神,說道:“那我裝作偶然遇上,去瞧一瞧,到底是怎樣一個人,讓你這樣動心。”
  姚雨屏正巴不得,於是說道:“我約了他下午三點在西勝莊,你也來吧,我請你喝咖啡。”
  秦桑笑道:“喝咖啡到不必了,將來如果能喝一碗冬瓜湯,我倒是很樂意的。”
  姚雨屏雖然是符遠人,卻也有北方的同學,知道喝冬瓜湯是什麽典故,覺得老大不好意思。
  秦桑也知道她臉皮薄,不便過分跟她玩笑,於是講話題叉開,最後大家約定下午三點在西勝莊見麵,才掛上電話。
  到了約定的時間,秦桑換了衣服,讓司機把自己送到西勝莊。
  西勝莊座落在符湖邊上,原來是間老字號的中餐酒樓,後來被人盤下來,改成吃西洋大菜的館子,生意一向興隆。現在是下午茶的時間,不是飯點,人還不算多。
  秦桑到了之後,看見姚雨屏已經到了,遠遠地對她叫了聲“姐姐”,然後微微紅著臉說:“他還沒來呢。”
  秦桑打趣她:“別不是怕羞,所以不肯來了吧。”
  姚雨屏說:“我可沒告訴他還約了你在這裏,所以他一定會來的。”
  秦桑道:“你這個小機靈鬼,你不告訴他,回頭他來了,你怎麽向我介紹他呢?”
  姚雨屏說:“隻當作是偶然遇見的樣子,咱們不是早就說好了嗎?再說你替我把一把關,好好瞧瞧這個人到底怎麽樣。”
  秦桑說:“那倒是義不容辭。”
  當下秦桑叫過茶房來,另挑了一個位置,那個位置雖然在姚雨屏的斜對麵,可是正好被一架屏風掩去了一大半,從外麵進來的人看不到這裏,坐在裏麵的人,卻能看清楚外麵。
  秦桑點了咖啡,剛剛喝了一半,突然姚雨屏對她遞了個眼色,然後姚雨屏笑吟吟地站起來,說道:“你來了?”
  秦桑心裏一直十分好奇,不知道姚雨屏喜歡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於是從屏風後麵微微轉過臉,向外麵瞧了一瞧,這一瞧直如晴天霹靂一般,整個人不由得都怔在那裏。
  原來來的並不是別人,正是化名潘健遲的酈望平。
  潘健遲也萬萬沒想到在這裏見到她,亦是一怔。
  姚雨屏假裝剛剛看見秦桑,笑著打招呼:“哎呀,姐姐你也在這裏,真是巧啊。”
  這原是事先她們約好的,秦桑卻覺得這話像是有另一層意思似的,聽得格外刺耳。
  她耳朵裏嗡嗡作響,潘健遲卻很快鎮定下來,走向前鞠躬行禮,叫了聲:“少夫人。”
  這一聲提醒了秦桑,自己早就嫁坐他人婦,潘健遲現在於姚雨屏兩情相悅,也是應當之事。
  秦桑勉強笑了一笑,說道:“不必多禮,原來你約了姚小姐在這裏。”
  潘健遲並不多話,隻是默然一躬。
  秦桑接著說:“你的傷好些了嗎。。。”
  潘健遲說:“謝少夫人惦記,已經好多了,再過些日子就可以回去當差了。”
  “那也不必著急。。。”秦桑跟他說著話,極力自持,隻覺得說不出的吃力。
  這種吃力不像別的,好像透不過氣來似的,她以前念過西洋學校,風氣開放,體育課上還有遊泳課,第一次下水的時候腳下一滑,幾乎沒頂的感受,正是這樣的難受。
  那時候隻看見頭頂的一點兒光,可不管伸手怎麽撈,卻再也抓不住任何東西。。。整個人朝水底沉下去。。。沉下去。。。
  姚雨屏見她臉色煞白,不由得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問:“姐姐,你不舒服嗎?你的手這樣涼。。。”
  秦桑搖了搖頭,強自說:“我沒事。。。”話音未落,卻是眼前一黑,整個人軟軟地倒了下去。
  秦桑這一暈,像是昏昏沉沉睡了一覺一般,好像回到從前母親正病著的時候,她守在床前,熬了好幾夜,再也撐不住瞌睡,可是朦朧中看見床上的母親正在翻身,她正要伸手出去,握一握母親的手,卻一下子抓了一個空。她身上滲出涔涔的冷汗,心裏卻漸漸明白過來,母親早就不在了,而自己落在這樣的泥潭裏麵,也已經好多年了。
  說是好幾年,其實隻是短短的三年功夫而已,不過這三年,比半輩子還難熬,所以才覺得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
  包括母親生病、去世,自己出嫁。。。卻原來隻是三年前而已。。。
  她這樣一想,不願意睜開眼睛,心裏隻希望這樣永遠睡下去才好。可是耳邊嗡嗡的像是下雨聲,又像是很多人在說話,吵得她不得不醒過來。
  她慢慢睜開眼睛,原來自己躺在床上,屋子裏到真是有不少人,好幾個穿醫生袍的西洋大夫,還有幾個看護,朱媽一臉焦急地望著她,見她眨了眨眼睛,歡天喜地地說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那幾個大夫看見她醒過來,也都鬆了一口氣似的,為首的一個便對易連愷說:“少夫人醒過來就沒事了,藥也不必吃的,隻要好好休息就行了。”
  秦桑沒想到易連愷也在這裏,她現在最不願意看到的人就是他了,所以疲憊地合上眼睛,轉開臉去。
  易連愷命朱媽送大夫們出去,一時屋子的的人統統走了個幹淨,連傭人都退出去了,隻餘下他們兩個人。
  在秦桑的床前,有一個西洋式的軟榻,易連愷就坐在那個軟榻上麵。默默地看著秦桑。秦桑睜開眼睛,見他仍舊瞧著自己,於是淡淡地問:“你還有什麽事?”
  她這句話原本是逐客的意思,也知道這句話一出,依著易連愷的性子,定會跟她吵嚷起來。
  不過她今天身體十分不舒服,一點敷衍他的心情都沒有,所以想吵就吵吧,最好他生氣走了,自己倒落個清淨。
  可是易連愷雖然臉色不好看,卻忍了忍沒說話。
  秦桑見他沒搭理自己,這倒是罕見的事,於是又說:“我這裏沒事,你去忙你的吧。”
  易連愷抬頭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十分古怪,過了一會兒,才說:“我有話對你說。”
  秦桑疲倦到極點,隻好將臉靠在枕頭上,說:“過兩天再說行嗎?我累得很。”
  易連愷笑了笑,身子卻沒動,表情越發古怪了:“過兩天再說,也許又遲了。”
  秦桑最見不得他這樣陰陽怪氣,於是欠身起來,說:“你想說什麽?”
  “我知道你不待見我,”易連愷像是平靜下來,慢慢地說:“我也不指望你多肯聽我這番話,不過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可要對你實話實說。剛剛大夫對我說,你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秦桑像是猛然受了一擊似的,整個人微微向後一仰,連嘴唇上最後一份血色都失去,隻是看著易連愷。
  “你平時玩的那些花樣我也知道,那種西洋的避孕藥,吃多了對身體不好,所以前陣子,我拿維他命給換掉了。我知道你不想要這個孩子,可是你要敢跟去年一樣,再做出那樣沒人性的事情。。。如果你再敢做那樣的事情。。。”他低俯著身子,看著秦桑蒼白的臉,卻像極有快意似的,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就一搶崩了你。”
  秦桑嘴唇微顫,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聲音倒是挺鎮定的:“你說什麽,我不明白。”
  “你非逼我說出來嗎?你去年害的什麽病?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嗎?孩子都三個月了,你硬是吃藥把他打了下來。。。當時我一直裝糊塗,總以為你不至於那樣狠心。。。”他扭者她的胳膊,逼著她看著自己,“我開始還盼著你自己來跟我說,我想著也許是你臉皮薄,不好意思。所以我還等著你來跟我說。。。結果你卻偷偷的去醫院,吃了那樣傷天害理的一副藥,硬把孩子打下來,回來還說是病了。。。我一直想看清楚你,看清楚你的心到底是什麽做的?那也是你自己身上的一塊肉,你怎麽下的去那樣的手?世上怎麽有你這麽狠心的女人?你以為你做得滴水不漏?你以為我不說我就什麽都不知道?我告訴你,這次你再敢做那樣的事!我就讓你一起給孩子陪葬!”
  秦桑瞧著他惡狠狠地瞧著自己,像是要把自己生吞活剝一樣,她忽然覺得乏力,困在這樣的牢籠在久了,久得她都忘記了掙紮。
  撕破了臉原來是這樣麵目猙獰,也難怪去年在昌鄴的時候,雖然自己病了大半年,他卻連家也不肯回,想必是氣極了。
  可是這樣一個人,難道也有心嗎?
  她慢慢地說:“你為什麽非要逼著我?當初是你父親做主,遣了人來談婚事。我為著父母的緣故,不能不答應。過門之後,你和我的脾氣性格都合不來,我這輩子賠在這裏,也就罷了,何苦還饒帶進去一個孩子。。。你要是喜歡小孩子,不管你在外邊跟誰生,帶回來也是一樣的。。。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易連愷突然一揚手,一巴掌打在她臉上,這下子打得狠了,秦桑覺得半邊臉都是木的,嘴角有一絲血滲出,她拿手拭了拭,也沒有哭。
  他臉色通紅,像是喝醉了酒一般,他說:“是你不肯放過我。。。”說了這樣一句話,他連眼睛都紅了,轉過臉去,過了好一會兒,啞著嗓子說:“對不起,我不該打你。”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像是鎮定了一些,說:“我自己就是姨太太養的,已經夠可憐了。所以我的孩子不要姨太太養。你惱我也罷,不喜歡我也罷,覺得和我合不來也罷,這孩子你生下來,我也隻要這一個,不會再要求你生第二個。你要什麽我都答應你,從前我對你不好,我給你賠不是。將來你要不耐煩帶這孩子,也有奶媽傭人帶著。我答應你以後再不惹你生氣,你要什麽我都去給你弄來,或者你說的姚小姐的事情,我馬上去跟姚師長說。。。隻要你肯把這孩子生下來,我從前那些壞毛病,我都答應你改。。。”他說到這裏,聲音漸漸低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又重新抬起頭來看著秦桑。
  秦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的神情。
  她心裏十分混亂,像是繅絲機似的,混著千絲萬縷,理不清頭緒。
  她吃力地坐起身來,說:“那你替我找一個人,找到這個人出來,我有幾句要緊的話問他,問完了,咱們再說咱們的事。”
  易連愷問:“找什麽人?”
  “原來騙我父親錢的那個人,叫做傅榮才。他騙了我爹的錢之後,就無影無蹤,你將他找出來,我有話問他。”
  她一句話沒說完,易連愷的臉色已經變了,她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怎麽?找這個人很讓你為難嗎?”
  “為難也不為難,”易連愷像是突然輕鬆了,沒事似的說,“不過人海茫茫,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得慢慢去找。”
  “你是聯軍司令,多派些人找一個人,應該不算難事,”秦桑也笑了笑“除非你不願意找到他。”
  “我怎麽會不願意找到他?”易連愷說道:“他騙了我嶽父的錢,那也是騙了我的錢。我做人子婿,怎麽也應該把他找出來,才算是孝道。”
  秦桑慢慢頜首:“你有這樣的心,就成了。”
  易連愷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派人去找。”
  “如果他不幸死了呢?”
  易連愷頓了頓,說:“還沒有派人去打聽,怎麽就知道他死了?”
  “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人命如草芥一般,還不是說生就生,說死就死。如果他死了,或許我想知道的事情,就永遠不能知道了。”
  易連愷說:“你就愛胡思亂想,我這就派人去找,你好好安心保養身體。”
  秦桑慢慢籲了口氣:“那麽就等找到他再說吧。”
  易連愷見她十分疲倦的樣子,於是站起來,說:“你休息一會兒,我叫朱媽進來伺候你。”
  秦桑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了,易連愷本來已經走到門口了,可有忍不住回頭,見她整個人陷在床上的鴨絨被裏,身形嬌小,臉上嘴唇沒有多少血色,更顯得孱弱可憐。
  他心中煩惱無限,最後隻是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帶上門走出去了。
  易連凱叫了朱媽去陪秦桑,他自己走下樓去,樓底下卻並沒有人。
  從樓梯下來正對著客廳,這裏本來是城防司令部用來辦公的地方,後來臨時改成住所,雖然布置的富麗堂皇,但是因為地方太大,所以仍舊顯得空蕩蕩的。
  搬進來的時候,就在中間加了一大張波斯地毯,然後在地毯旁圍著一圈沙發,牆角裏放著一座古董式樣的落地鍾,現在那鍾的下擺慢顫顫地晃過來,又晃過去,越發顯得屋子裏安靜。
  易連愷坐下來想點一支煙,屋子裏太安靜了,聽得著他劃取燈的聲音,窸窸窣窣的,倒像是下雨。。。。。。劃了一下沒劃著,又劃了一下,仍舊沒著。
  他索性拋在煙灰缸裏,又重新擦了一根,這次終於點著了,於是點著煙,抽了沒兩口,卻又隨手掐熄掉了。
  遠處不知道哪件屋子裏的電話鈴在響,葛鈴鈴吵得人甚是討厭。 他聽了一會兒,終於辨出應該是走廊那邊的房間,隻是電話鈴響了幾聲就戛然而止,想必有人在的,果不然過了一會兒,就聽到腳步聲傳過來,在門外先叫了一聲“報告”。
  進來的人正是潘健遲,易連愷對身邊的人素來是熟不拘禮,而且此時他又是便裝,潘健遲便沒有行軍禮,隻是微微一躬,說道:“閔小姐打電話過來,說是身體很不舒服,問公子爺要不要去看看她?”
  易連愷微微皺起眉頭,潘健遲壓低了聲音,小聲道:“閔小姐素來不是無理取鬧之人,想必是有要緊的事情。”
  易連愷想了一想,說:“叫他們預備車子,我去去就回來。你留在家裏,若是少奶奶問起來,你就說我往姚師長那裏去了。”
  潘健遲便出去命司機將車開出來,又安排出門的衛士,然後親自將易連愷送出大門,方才轉身回去。 汽車駛起來非常快,不一會就拐彎轉過街角,風馳電掣地穿過好幾條大街,最後駛進一跳僻靜的街巷。
  這裏雖然離鬧市不遠,可是鬧中取靜,一跳斜巷,兩旁的人家院外都栽著樹,不過時值隆冬,光禿禿的樹枝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像是西洋人製作的葉脈書簽,又扁又薄地豎在蒼藍的天空底下。 又像是池塘裏的荇草,被天光雲影倒影著,卻又被水流不停擺動,微微生出一層寒意。
  閔紅玉住的地方是一幢精致玲瓏的西洋小樓,前麵還有一個花園,因為樹木掩映,所以顯得極是幽靜。 易連愷的汽車是經常過來的,所以隻在門口按了聲喇叭,門房裏的聽差便連忙奔出來,打開大門,讓汽車駛進去。
  閔紅玉用的女仆也極是機靈,早就默不作聲從客廳裏迎出來看到汽車在台階底下停下來,便上前打開車門。 易連愷並沒有多問,下車後就徑直走到屋子裏去。 這裏也裝了汽水管子,甚是暖和,所以他一進來就把大衣脫了,帽子也摘了,任由女仆捧了去掛起來。
  卻聽見有人在樓梯上笑了一聲,說道:“哎呀,你別脫衣服啊,過會兒咱們還得出去。”
  易連愷沒有回頭也知道這嬌俏的聲音是誰,所以徑直在沙發上坐下來,傭人沏上茶,正是他喜歡的龍井。他端起杯子慢慢吹著那熱氣,那新沏的茶極燙,嫋嫋上升的霧氣仿佛輕煙一般,將他眉目也籠得曖昧不明。
  閔紅玉就在他對麵的沙發裏坐下來,笑著道:“我還以為今天你不肯出來了呢。”
  “我要是不出來,那個姓潘的怎麽肯放心。”
  閔紅玉”噗“地一笑,說道;"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故意放自己太太跟副官在一塊兒。”
  易連愷的臉色猛然一沉,閔紅玉知道他立時就要發脾氣了,所以伸出一隻纖纖玉手,按在他的肩上,嗔道:“瞧你這小氣樣子,我知道那是你的心肝寶貝,我這樣低三下四的人,原不配拿她來開玩笑,不過我隻是想著自己命苦罷了。。。。。。”
  她說到“命苦”兩個字,眼圈不由得發紅,兩顆糯米細牙咬著殷紅的嘴唇,倒似真的要哭起來一般。
  易連愷卻笑了笑,說道:“她算什麽心肝寶貝,我的寶貝在這兒呢!”說著伸手一摟,閔紅玉本來就腰肢柔軟,身輕如燕,被他這麽輕輕一使力,便就勢坐在他腿上。
  她卻連嗔帶怒似的,伸手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說道:“你也就隻拿這種話哄我罷了,回頭見了你那太太,還不見得怎麽拿話作踐我呢?”
  易連愷卻像是心情漸好似的,摟著她的腰,說道:“你沒有聽說過麽,妻不如妾。。。。。。”
  閔紅玉卻啐了他一口 ,說道:"誰是你的小老婆?堂堂聯軍司令,就算要娶姨太太,也得有茶有禮吧?你打發媒人送了茶禮來,再看我願不願意給你作妾。”
  易連愷哈哈一笑,說道:“我還沒有說完呢,俗話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咱們倆現在這樣子多好啊,何必要拘那些俗禮?”
  閔紅玉卻掙脫他的手站起來,冷笑道:“越說越不像話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花花腸子。你別教我說出好的來,當初你答應過什麽?結果一回到符遠,頭一件事就想著殺人滅口。我現在對你是還有點用處,若是一朝無用,隻怕公子爺連子彈都舍不得浪費半顆,立時便要命人講我綁了,縛了石板沉到那符湖裏去。”
  易連愷卻慢騰騰地取出香煙匣子來,自顧自擦了根取燈,點燃了煙吸了口,好似輕描淡寫地說道:“你既然知道,不妨識趣些。”
  閔紅玉咬了咬牙,隻覺得一陣陣恨意湧上來,這個人偏生得一副好容貌,所謂的麵如冠玉,氣宇不凡,特別是一雙利眼,正經瞧人的時候,不知道有多霸道。
  相書上說鐵麵劍眉,兵權萬裏,原來竟是真的。
  但此刻他英氣盡斂,就斜倚在沙發上,很閑適地將腿擱在一方繡花方墩上,怎麽看也是濁世翩翩佳公子,可是那心腸,隻怕是鐵打的吧。
  她一邊這樣想,一邊嗓子就啞下去,說:“我知道你遲早是容不得我,不過你的那些事,我卻給你記了筆總賬,你要是哪天多嫌著我,別怪我全都給你翻出來,大家拚個魚死網破。”
  易連愷“噗”的一笑,卻將嘴裏的煙取下來,往那隻水晶缸裏一扔,說道:“當初是你自己說要替我辦事,我可沒有逼著你。你怪我下狠手逼死易連慎的老婆,這又是唱的哪出?你跟易連慎從前的那些事,你說一半瞞一半,我也就裝糊塗。難道你還為著他老婆,來對我興師問罪?”
  閔紅玉倒吸了一口氣,聲音卻好似輕柔了幾分:“我原道他是個沒良心的,不料你卻比他更狠。你那二嫂肚子裏,可是你的親生骨肉,你泯滅人倫勾引二嫂倒也就罷了,虎毒尚且還不食子。。。”
  她話音未落,卻聽見“啪”一聲,卻是易連愷清清脆脆給了她一巴掌。
  這一巴掌打得極狠,閔紅玉那凝雪似的臉頰上,頓時被煽出一個紅紅的掌印,幾道指痕立時就鼓了起來。
  她咬著嘴角,卻也不哭,隻是狠狠盯著易連愷。
  易連愷打完了人,卻慢條斯理將西裝口袋裏的手巾抽出來,揩了揩手指上蹭的脂粉,說道:“既然跟著我,就知道有些事當說,有些事不當說。我知道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可是事情辦完之前,你也不許作死。”
  閔紅玉將臉一揚,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我才不想死呢,我可要好好活著看你的下場。你那個愛得跟眼珠子似的太太,要是知道你做的這些喪盡天良的勾當,瞧她會怎麽待你。”
  易連愷瞥了她一眼:“你會去跟她說麽。”
  閔紅玉笑起來:“我才不會去跟她說。”她慢慢地說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那個太太又不是傻子,她遲早自己會知道,這比我告訴她,可要狠多了。你等著吧,你總有一天會有報應的。”
  易連愷聽她說得這般恨之入骨,反倒悠然點了支煙:“我的報應太多了,說實話,真不必在乎了。”
  閔紅玉看他坐在那裏,神色竟是十分從容,完全是一派玩世不恭的樣子,似乎他們剛剛說的那些話,都隻不過是玩笑而已。她忽然覺得心裏一陣陣寒意湧上來,這個人不過二十餘歲,又是世家出身,可是論到心狠手辣,簡直無人能出其左右。
  她幾乎沒有見過他在意世間的任何人或者任何事,從前唯一覺得他心裏有一席之地的,就是他那位夫人。
  因為每次他若有什麽古怪舉止,必然是為著他那位夫人。 可是現在看來,這位夫人似乎也隻是一個幌子,他太習慣拿旁的人或事來當幌子了。
  她心裏終於有些遊移不定,隻見他坐在那裏不以為然地抽著香煙。外頭起了風,巨大的窗子底下是蓬勃的綠樹,這種冬青樹冬天也不掉葉子,反倒生出簇簇紅果,極是好看。
  現在隔著窗子,凜冽的北風早就無聲無息,隻是樹影不停搖動,便在他身後投下巨大的陰影,仿佛他的背影生出詭異的巨翼。
  窗子外麵原有一棵樹,現在起了風,樹枝便敲在窗上,有輕微的聲音。
  秦桑本來睡著了,可是迷迷糊糊聽到那樹枝敲窗的聲音,又醒過來了。
  從前她還住在寄宿學校的時候,如果約了酈望平,他就會往她們宿舍的窗玻璃上扔小石子在、,那種沙沙的聲音,就像現在樹枝敲著玻璃的聲音一樣,熟悉而親切。她一想到酈望平,不由得就徹底地醒過來。
  在枕上又躺了片刻,睡意全無,於是索性坐起來。
  朱媽本來在外麵做著針線活,可是時時刻刻注意著這臥室裏的動靜,她一坐起來,朱媽就連忙放下針線走進來了,問她:“小姐,是不是想吃點什麽?”
  秦桑搖搖頭,朱媽卻笑著說:“這個時候正是害喜的時候,想必是口裏寡淡無味,廚房裏燉了有雞湯,要不我叫他們用那湯做給一點麵條。”
  秦桑問:“他人呢?”
  朱媽知道她問的是易連愷,於是說:“說是有公事,出去沒多大會兒。小姐,其實我看姑爺挺心疼你的,這回姚師長的小姐把你送回來,說是你在飯館裏頭昏死過去了,把姑爺給嚇得啊,我看他臉都白了。站在門口直著喉嚨叫人去請大夫,一直等到大夫來了,還守在你床旁邊,可是一步都沒有走開過呢。”
  秦桑心裏正自膩煩,聽著她絮絮叨叨說著,更是不耐煩,於是說:“他是一個人出去的嗎。“
  朱媽愣了一下,說道:“當然是帶了有人。。。”
  “那潘副官呢?”秦桑語氣像是漫不經心似的,問:“他也跟著出去了?”
  朱媽說:“潘副官倒沒有跟著出去。”
  秦桑點了點頭,說道:“那麽你叫潘副官來,我有話問他。”
  朱媽說:“小姐,你現在不舒服,還是躺著吧。要是有什麽話,讓我去問他也是一樣。”
  秦桑本來半靠在床頭,現在攏了攏頭發,說道:“沒事,我自己問他。”
  朱媽隻道是她要向潘健遲盤問易連愷的去處,所以盡管心裏犯嘀咕,還是侍候秦桑換了一件衣服,又重新洗臉梳頭,這才下去叫潘副官。
  這麽一耽擱,潘健遲上樓來的時候,天其實已經黑了
  冬天裏白晝短,秦桑屋子裏已經點上了燈。她穿了一件孔雀藍的旗袍,上頭疏疏朗朗地繡著梅花。
  她坐的沙發後擱著一架落地燈,現在那澄金色的燈光虛虛地籠罩在她身上,那藍色的旗袍倒像是一隻瓷器,有一種釉色的清冷,而她的臉,卻蒼白得沒有什麽血色似的,叫人想起瓶子裏的白梅花。
  潘健遲不由得放輕了腳步,她卻感覺到什麽似的,抬起頭來。她抬起臉的時候,燈光仿佛流水似的,從她身後盡管淌下去,而她的耳朵,在那光影裏虛化得帶著點紅暈的半透明,像是易連愷書桌上那方荔枝凍。
  所以在那麽一個恍惚的刹那,他猶豫了一下,並沒有立刻行禮。
  秦桑卻十分謹慎地叫了聲“朱媽”,又向她使了個眼色。
  朱媽明白她是有話跟潘副官說,於是收拾了針線走到外邊去,隨手又帶上了門。
  關門的聲音本來很輕,“哢嚓”一響,潘健遲卻仿佛受到了什麽震動似的,微微躬身行了一個禮,聲音卻輕得幾乎沒有人能聽見:“夫人。”
  秦桑聽著他這麽一聲,整個人也微微一震,不過她旋即就恢複常態,指了指一旁的沙發,說道:“坐罷。”
  潘健遲卻沒有動,說道:“夫人有什麽話就說吧。”
  秦桑道:“你想要做什麽,我並沒有興趣知道。你跟著易連愷,想要利用他來做什麽其他的事,我也不會過問。可是姚家四小姐,還隻是一個小姑娘,你這樣的手段,未免太過卑鄙。”
  潘健遲許久沒有出聲,隻是沉默地看著窗子。
  窗外夜色無垠,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到。玻璃窗上反射著室內的人影,一動不動的佇立著,原來隻是他自己。
  他聽見樹枝被風吹動,打在玻璃上的輕響,沙沙的,倒像是在下雪粒子。
  過了好久,他才說道:“小桑,你還記得當初我們為什麽去youxing?”
  當然還記得,因為內 閣答應了俄 國的條款,要將川離三島割 給俄 國。那時候的血亦是熱的吧,她在心裏想,不像現在,連整個人都仿佛鈍了。
  那時候一腔熱血,覺得女子並不輸與男兒,可以一呼而起,徑直上街去抗議內閣的喪權辱國。成百上千的同學都通宵未眠,趕著寫出無數的標語口號,拿床單做了橫幅,上麵寫著“還我川離三島”,在街頭,在巷尾,無數雪片樣的傳單四處散發,他們像潮水一般,一直越過軍警的警戒,闖到外交部長家中去與部長理論。。。。。。
  不過區區數載,卻遙遠得一如前世。
  “那個時候我對你說過什麽,你還記得麽?軍閥腐敗,藩鎮割據,內閣傀儡,外強中幹。這些軍閥自相殘殺的時候,無一不驍勇善戰,可是麵對列強的時候,卻個個軟弱可欺。慕容父子拱手將橫川以北大半領土讓給俄國人,那是幾百萬畝的森林、礦藏、土地。。。李重年跟日本人勾搭太租借軍港,活脫脫想要引狼入室,而西北的薑雙喜跟英國人不清不楚。。。
  “這些軍閥,每個人都打著自己的算盤,想這搶糧、搶地盤、搶政治資本,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是真正替國民、替國家在著想。他們都是外國人的走狗。要想讓這天下太平,要想讓國人過上好日子,就得先消滅這些軍閥。”
  秦桑怔怔地看著他,他的聲音極其細微,他隻要稍稍動一動,幾乎就聽不到了。
  他一字一句,聲音仍舊非常輕,可是咬字極準,仿佛不是在說話,而是在宣訴:“我知道我在你眼裏就是一個混蛋,可是我並不是為著我自己。你知道我的父母、我的兄長、我的姐妹。。。。。。都是怎麽死的麽?”
  “他們都是死在徐莊,李重年和薑雙喜那次內戰,害死了多少人?拆散了多少人家?有多少人跟我一樣家破人亡?你以為我就不想報仇嗎?你以為我就不想太太平平過日子嗎?可是國破家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這國都搖搖欲墜了,還有什麽家可言?我的家是毀在軍閥的手裏,還有千千萬萬的家,都是毀在這些人手裏。比起他們做的事情,我利用一個無辜少女的感情,算什麽卑鄙。”
  秦桑睜大眼睛看著他,臉上不由露出一種複雜的感情,仿佛是悲憫,又仿佛是難過。
  “你嫁給易連愷,我心裏好過嗎?當初你給我寫信,約我一起出走到外洋去,我接到那封信,心裏就像刀子割一樣。我知道我沒辦法帶你走,我知道我若不帶你走,你就是要落到那火坑裏,可是我有什麽法子。。。”他的眼睛裏漸漸含了一層霧氣,“我天天在你身邊,我過的是什麽日子?我看著你跟他。。。他又那樣對你,你過的是什麽日子。。。我都知道,可是隻能眼睜睜看著,我心裏難受。。。”
  秦桑整個人都失了力氣一般,微微後仰,靠在了沙發上。
  他卻終於伸出了手,仿佛想要摸一摸她的臉頰,可是終究沒有。
  屋子裏靜得聽得見外邊的風聲,一陣緊似一陣,嗚咽著,仿佛有人在那裏哭。或許是又要下雪了,也或許是窗外的樹,掃過玻璃,一陣沙沙地輕響。
  她的臉色蒼白,隻有唇上有一抹紅色,整個人孱弱得像個小孩子。無助而無望,可是眼睛並沒有看著他,她心裏也明白,這一切不過是徒勞罷了。
  而且在這樣危險的地方,尤其易連愷隨時都會回來,他原不該對她講這麽多話,隻是因為她逼著他,她拿話逼了他。
  他縮回了手,眼裏那柔軟的水霧已經沒有了,臉上也漸漸恢複了平靜的神色:“我該出去了,不然朱媽該起疑心了。”
  她終於慢慢點了點頭,他轉身走到門邊,伸手扭開了門鎖,徑直走了出去。
  朱媽卻下樓去端點心了,過了一會兒,才捧著一隻紅漆盤子上來。盤子裏是一碗雞絲麵,另外還有幾樣小菜,配了一碟雞心饅頭。
  她端著熱氣騰騰的麵點走進屋子裏,卻見到秦桑一個人坐在那裏,鼻子紅紅的,倒好像哭過一般。朱媽心裏有數,怕她是因為易連愷生氣,於是放下漆盤,說道:“姑爺也真是的,哪怕是不回來吃晚飯,也打個電話什麽的。這天看著又要下雪了,也不怕小姐你在家裏等著擔心。”
  秦桑人卻有點呆呆的,像是在想什麽心事,還沒有回過神來。
  朱媽說:“小姐,吃點東西吧,就算不為你自己著想,也別餓著肚子裏的孩子啊。。。”
  她這句話不說倒也罷了,一說秦桑更是覺得愁腸百結,她皺著眉頭道:“朱媽,我不想吃,你把這些都拿走吧。”
  “就算是不想吃,也得多少吃點兒啊。”朱媽跟哄小孩兒似的,“中午說是約了姚家四小姐吃飯,吃沒吃下去東西,還不知道,晚上一點兒東西都不吃,回頭胃裏難受起來。”
  秦桑十分不耐煩,朱媽看了看她的臉色,便將漆盤留在桌子上,又自顧自退出去了。她剛剛走到樓梯處,就聽見電話鈴聲響起來,一陣接一陣,響個不停。她心想肯定是易連愷不會來吃飯了,特為打電話回來。所以踮著小腳,就要走下去接電話。還沒有走到樓下去,下麵已經有仆人接了,剛剛聽了兩句話,便仰起臉來問:“朱媽,少奶奶睡了沒有?城防司令部那邊打電話來,說是有要緊事找少奶奶。”
  朱媽心裏奇怪,因為城防司令部打電話來,都是公事,從來都是隻找易連愷。若是問到易連愷不在,頂多也就是找易連愷的秘書,或者是副官問話。
  於是她說:“少奶奶還沒睡呢,我去叫她插上插銷。”
  秦桑的屋子裏,原來裝一架分機,因為擔心她睡不好覺,所以易連愷將電話線給拔了,待平日她要打電話的時候,在插上插銷。
  這時候電話裏不知又說了幾句什麽,那仆人連忙叫住朱媽,說道:“我還是去叫潘副官吧,別吵著少奶奶了。”
  朱媽見他這樣說,也並沒有放在心上。她下樓找了一碟青梅子,拿著上樓去。
  秦桑見她拿著這個進來,更是啼笑皆非,說道:“我不想吃這個。”
  朱媽說:“酸兒辣女,若是不想吃酸的,莫非是位小小姐。”
  秦桑徑自發愁,哪裏有心思與她說笑這個,隻是皺著眉,說:“罷了罷了,你去給我倒杯熱茶吧。”
  朱媽正待要去倒茶,卻聽見外頭有人叫了一聲“報告”,正是潘健遲的聲音。
  秦桑適才與他一席密談,正是心虛,不由得覺得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才問:“什麽事?”
  潘健遲道:“有件要緊的事,想來跟夫人告個假。”
  秦桑心中奇怪,說:“你進來說吧。”
  潘健遲走進來,見她仍舊坐在沙發上,似乎一直沒有動彈過。而且雙眼微紅,倒像是哭過一般。他明知道是為什麽,心中不由得一軟。
  可是現在並不是說任何話的時候,於是說:“夫人,公子爺那裏有點事,叫我過去一趟。”
  這是常有的事情,可是秦桑卻起了疑心,因為易連愷在外頭辦事,叫潘健遲過去,更不必到她這裏來特為說一聲,她抬起眼睛來看他,他神色十分鎮定,可是眼睛卻不由自主地出賣了他,因為他近乎貪婪地望了一望她,就像要將她的樣子刻在他眼睛裏似的,或者說,他想用這一眼,將她刻在自己心裏似的。
  她的心裏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問:“你們公子爺,現在在哪裏?”
  “司令在姚師長那裏。”他低下眼睛去,像是被她的視線灼痛一般,“夫人若沒有別的事,健遲就告辭了。”
  “你不要去。”她仿佛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不過立刻說,“都三更半夜了,還辦什麽公事?就說是我說的,叫他先回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潘健遲笑了笑,仿佛有些無奈:“司令忙的是要緊大事。。。。。。”
  “再怎麽要緊的大事,總不能不吃飯不睡覺吧。”秦桑皺著眉頭,“朱媽,你給姚師長府上打個電話,就說我身體非常不舒服,務必叫他快點回來。”
  朱媽聽見這樣說,嚇了一跳,說道:“小姐,你哪裏不舒服,這可得趕緊請大夫。。。。。。”
  “大夫剛走,又請什麽大夫。”秦桑輕描淡寫地說,“我就是有點不舒服,他回來就好了,你趕快去打電話吧。”
  朱媽心裏一樂,心想這位小姐總算開竅了,連撒嬌都學會了。而且現在她身子重,不用說,姑爺總得讓著她一會兒。她這樣想著,喜孜孜就去打電話去了。
  潘健遲微微搖了搖頭,秦桑明白他的意思。並沒有用,拖得了一時難道托得了一世,如果易連愷是真的對潘健遲起了疑心,她便再拖延也是無用。
  可是總得試一試吧,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去受死。
  易連愷接到電話,果然很快就趕回來了。
  朱媽一見到他,跟盼到救星似的,說道:“姑爺,你可回來了。小姐一直說不舒服,既不肯吃飯,又不肯睡,她年輕臉皮薄,身上不舒服也不肯找大夫,你可得好好勸勸她。”
  易連愷嘴裏答應著,三腳並作兩步,就上到了樓上。這裏是小小的套間,外邊還有一件起居室,他猶豫了一下,輕輕將門推開,卻見秦桑抱膝坐在沙發裏,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麽。雖然身上穿的是睡衣,可是頭發很整齊,顯然是梳洗過了。
  他咳嗽了一聲,秦桑卻連頭也沒抬。
  於是他放緩了聲音,說道:“朱媽說你還沒有吃飯,正好我也沒有吃,不如叫廚房做了,送上來我陪你吃吧。”
  秦桑搖了搖頭,她脂粉未施,倒顯出一張素臉,眸若點漆,可是現在眼睛裏也是黯然,像是從前的神采,都被什麽無形的東西抹去了似的。
  易連愷說:“總不能不吃飯。”她又搖了搖頭,問:“你往哪裏去了?這麽晚才回來。外頭在下雪,路又不好走,汽車夫開得又快……”
  她素來不過問易連愷的行蹤,雖然此時說話的語氣仍舊是淡淡的,可是停在易連愷耳中,真好像綸音佛語一般,禁不住有一種高興,直從心底冒出來。
  他笑著說:“沒有的事,他們開車素來穩當,你就別擔心了。”又說:“你要是沒有胃口,我去給你倒杯牛乳,總不能空著肚子睡覺。”
  秦桑說道:“我睡了一下午,這時候也不想睡了。就是醒過來不見你,問他們又說不清你往哪裏去了。”
  易連愷知道她素來不喜歡自己摟摟抱抱,可是見她縮在沙發裏頭,說不出一種可憐可愛,所以還是忍不住,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說道:“我是怕打擾你休息,又正巧有點公事,所以出去了一趟。你要是一個人在家裏悶,我這幾日少出去就是了。”
  秦桑格外乖巧,伏在他胸口,並不再說話,仿佛慵懶,隻是攀著他的手臂,好似蔦蘿一般軟弱無力。
  易連愷自與她婚後,從來沒有見過她又如此依戀的神態,當下隻覺得心花怒放。
  她的身上有著淡淡的馨香,氤氳在他懷裏,一時靜得連他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見。易連愷一動也沒有動,仿佛隻怕一動,她又要著惱。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道:“你身上不舒服,要不要請大夫?”
  秦桑微微搖了搖頭,說道:“我覺得心裏害怕。”
  “怕什麽?”他有點好笑,“別的女人,不都也害喜生孩子。”
  “我不是怕這個。”她像是有點傷感,聲音也低了下去,“外頭那麽亂,你掛著個聯軍司令的幌子,可是不知道又多少人恨著你。這樣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何必呢。要不咱們回昌鄴去吧,我心裏實在……(中間缺了一點)
  “有什麽好怕的。正因為我掛個虛名,所以人家也不會衝著我來。明知道我手裏並無一兵一卒,便殺了我,又有多少益處?你別擔心了,咱們總有一天要回昌鄴去的,隻是要等到父親大人身體好一點兒。”
  秦桑將臉埋在他懷裏,說道:“反正我心裏亂的很,這幾天你哪裏也別去了,就陪著我,好不好?”
  她這樣軟語央求,易連愷如何不肯答應。
  所以一連好幾日,易連愷都並沒有出去,而是在家裏辦公。便有人要來見他,亦是在家中。
  符遠軍中皆知道秦桑身體不適,而姚師長的太太因為是自己家四小姐約了秦桑吃飯,才會有暈倒這樣的事情,所以還特意備了禮物上門來探視過一回。
  許多符遠軍中要人的家眷,聽說要師長的夫人來探過病,自然不能落後於人,於是也紛紛前來看望。易連愷都令人擋了駕,隻是客氣回禮罷了。
  秦桑這幾日,也用盡了手段功夫,她又擔心太著於痕跡,所以隔上三五日,又若即若離一番。
  易連愷這些日子脾氣格外的好,不管她是怎麽找茬也好,或者是故意發作也好,總是肯小意將就,所以兩個人還算是處得不錯。
  朱媽看在眼裏樂在心裏,一再對秦桑說:“還是得有個孩子,你看姑爺現在的樣子,還是孩子攏得男人的心。”
  秦桑不耐煩聽她那一肚子的媽媽經。
  因為大雪初霽,所以在暖廳裏收拾出一腳軟榻。秦桑斜倚在枕上,便可以看到窗外的一樹怒放紅梅。
  這裏雖然比不上易家老宅那般深宅大院,可是院子裏也種著有好些樹,尤其西邊暖廳旁的兩株梅花,生得極好,白雪紅梅,頗得雅玩。
  秦桑因為見梅花開得好,便說:“好幾天沒有去給大帥還有大哥大嫂請安了,這花不錯,不如折兩枝派人送過去,給大少奶奶插瓶晚。”
  朱媽說:“大少奶奶聽說小姐身上不舒服,前天還打發人來了,不過被姑爺擋回去了。姑爺最近是真真心疼小姐,不肯讓小姐操一點兒心。”
  秦桑聽朱媽這沒有說,便“哦”了一聲,又問:“那大嫂打發人來,有沒有說大帥身體怎麽樣了?”
  朱媽道:“還不是老樣子,好幾個大夫輪番瞧著,也沒什麽起色,仍舊連話都不能說呢。”
  她說道,“今天晴了,要不就請大少奶奶過來玩玩,也免得小姐你一個人在屋子裏發悶。|”
  秦桑神色困倦,說道:“不用了。”又問,“姑爺今天出去,帶了幾個人?”
  朱媽說道:“姑爺是怕吵醒小姐,所以一早就悄悄地起來了。都沒有叫我們進去伺候,我起來的時候,正好撞見他下樓。他說有要緊的公事,一定要出去一趟。說等小姐你起床了,再告訴你呢。”
  “潘副官是跟他一起去的?”
  “是呀。”朱媽說,“我看著潘副官替姑爺開的車門,姑爺上了汽車,潘副官跟他坐一部汽車出去的。”
  “他們往哪裏去了,也沒有說?”
  “姑爺沒說,不過我恍惚聽見開車的小劉說,大約是要出城去吧。因為叫給汽車那輪子綁上鐵鏈子,若是在城裏走走,汽車上是不用綁鏈子的,必是要出城去,外頭雪大,所以才要綁上鐵鏈子呢。”
  秦桑心裏有著一份隱憂,可是朱媽毫不知情,亦無法再細問。
  過了一會兒,秦桑自言自語一般,說道:“就算是出城去,這也快中午了,難道又不回來吃飯?”
  朱媽勸道:“姑爺在家裏陪著小姐好幾日,定是耽擱了不少公事。小姐你也別擔心了,他辦完了事,自然就回來了。”
  到了中午的時候,易連愷果然沒有回來吃飯,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亦沒有回來。
  秦桑心裏十分擔憂,但又不知道他的去處,根本沒辦法打電話找他。
  一直到天都黑透了,還是音訊全無,秦桑獨自在家,隨便吃了點稀飯,就胡亂睡下。可是頭雖然靠在了枕頭上,一顆心卻全是亂的,根本沒有半分睡意。
  正在輾轉反側的時候,電話突然響起來了。
  她的房間裏插銷被拔出來了,所以那電話機直管在樓下響。
  因為一陣一陣鈴聲短促,雖然是樓下跟著老遠的地方,她心裏安靜,卻也聽得清清楚楚。
  那電話鈴聲響過四五聲之後,便有人接了。
  沒過一會兒,朱媽卻驚慌失措地來打門,直嚷嚷:“小姐!”
  “怎麽了?”她連忙起來將房門打開,連聲問:“出了什麽事?”
  朱媽見她披著睡衣來開門,突然想起來自家小姐是重身子,可受不得驚嚇。於是使勁吞了一口口水,定了定神,說道:“姑爺那裏出了一點事情,說是出去的汽車壞了,滑到了溝裏,人倒是沒什麽事,隻是在醫院裏……”
  秦桑心裏卻猛然一提,像是一腳踏空似的,她手掩著胸口,說:“是誰打電話來的?”
  “是帶出去的衛士。”朱媽知道瞞不過她,說道:“小姐,你身體不好,要不明天再去醫院看姑爺吧……”
  “叫他們把車開出來。”秦桑卻像格外沉著似的,“我現在就去醫院。”
  “小姐……”
  “你去把我那件賴皮的大衣拿來,我去換件長衣。”秦桑說,“快去,還有帽子手套,也都拿過來。”
  朱媽禁不得她連聲催促,隻得去衣帽間裏給她找大衣,開箱拿帽子——朱媽心細,選了頂海龍拔針的軟帽,又走過來侍候秦桑換衣服。
  等秦桑下樓來,汽車夫也早就將車子停在了門口。朱媽自然是跟著秦桑一起,因為易連愷特意囑咐過,所以她們出門亦有衛士。
  前後兩部汽車,一直駛到醫院裏,遠遠就看到樓前頭放了又崗哨。
  寒風料峭的晚上,打車拉了人來,背著槍。
  帶頭的是易連愷的一個心腹衛隊長,他見到秦桑,“啪”的一聲立正,行了一個軍禮,低聲道:“公子爺在裏麵,請少奶奶隨我來。”
  秦桑心裏有數,卻也不甚慌張,一直走到醫院裏麵去,才知道易連愷還在施行手術。
  她一手扶著牆,忍不住哼了一聲。
  朱媽見她臉色慘白,連忙扶著她坐下來。
  秦桑搖了搖頭,示意不要緊,壓低了聲音問那衛隊長:“究竟是怎麽回事?”
  “本來是去城外看駐防,回來的路上遇上了刺客,先是在雪裏頭埋了碎玻璃紮破了汽車的輪子,然後又對著車裏頭開了好幾槍。”
  “他傷在哪兒?”
  衛隊長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左胸。”
  秦桑眼前一黑,隻差沒有暈過去。
  朱媽見她與衛隊長竊竊私語,說的話旁人一點也聽不見,她也沒有想去聽,隻是覺得自己家小姐臉色難看,隻怕姑爺這傷勢有點嚴重。
  朱媽一著急,就說:“小姐,你別著急啊,等見著姑爺再說。”
  秦桑定了定神,說:“朱媽,我心裏不舒服得厲害,你去看看有沒有熱茶,給我倒一杯來。”
  朱媽連忙答應著去了,秦桑見她走得遠了,於是問那衛隊長:“現在誰知道這事?”
  “姚師長還不知道。”衛隊長頓了頓,“少奶奶,要早作決斷。”
  姚師長還不知道,就是說此事李重年也還不知道。
  秦桑見著衛隊長期盼的雙眼,隻覺得心中越發沉重,她說:“我一個婦道人家,拿不定主意,你們公子爺平日最器重誰?也好讓我可以同他商量商量。”
  那衛隊長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公子爺平日裏和大爺最好,不過大爺身體不方便,而且這已經半夜了,如果要回老宅子裏去,隻怕要驚動不少人。”
  秦桑萬萬也沒想到衛隊長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她說道:“和大爺最好?可是大爺不管事,行動又不方便……”
  那衛隊長點了點頭,卻道:“公子爺的事,大爺可以做一半的主,因為大爺很衛護公子爺的。原來二少爺當家的時候,公子爺吃了不少虧,幸好大爺暗地裏周旋,公子爺才能知道二少爺的一舉一動,不至於落了下風。”
  秦桑做夢也想不到,那個癱臥在床上的易家長子易連怡,竟然還有這樣的本事。
  她怔了一怔,說道:“現在蘭坡受了重傷,那我應當去跟大哥商量?”
  那衛隊長點了點頭,說道:“少奶奶辦事要快,再遲得片刻,姚師長那裏得了消息,隻怕就會生出事端來。”
  秦桑極力冷靜下來,說道:“你守在這裏,我回去老宅子。若是有人敢擅闖醫院,你們隻管開槍。”
  那衛隊長道:“少奶奶放心,隻要標下在這裏,便沒有人能闖進來。”
  秦桑點點頭,轉身正好看見朱媽巍顫顫端了杯熱茶來。
  她說道:“我不喝茶了,你跟我一起回去。”
  朱媽莫名其妙,出來跟著她上了車,才知道要回老宅子裏去。問她,她亦不說話。朱媽以為她是要回去見大少奶奶,於是亦沒有再多問。
  老宅子裏秦桑已經是好些日子不曾過來,因為易繼培病著,易連慎出走,這裏冷冷清清的。
  遠遠隻能看見門樓下掛的兩隻巨大的燈籠,蒙著一層細白的雪紗。
  雖然易家是個文明家庭,可是因為是封疆大吏,所以多少帶了點守舊的做派。
  二少奶奶死了之後,門上的燈籠也換了白色,遠遠望過去,那燈光像是雪一般,照著門外的瀝青馬路。
  馬路邊還堆著沒有化完的殘雪。前幾日的雪下得太大,城裏頭雖然有清潔夫掃雪,各宅門前頭,也將雪都鏟除了,不過堆在路邊的雪還是沒有化盡。
  人家簷頭上掛著數尺長的冰鉤,原是白天的時候,太陽照著雪融了滴水,到了晚間,卻又重新凍上了。
  這樣的夜裏,寒風吹得人汗毛都豎起來。
  汽車一直開進了門樓裏頭,秦桑就在上房前下了車,她雖然穿著大衣,又戴了帽子手套,可是下車被這樣的冷風一吹,還是毛骨悚然。
  她知道大少爺夫婦住在東邊的跨院裏,所以看到二層門裏的女仆迎上來,便徑直問:“大少奶奶睡了麽?”
  本來半夜又汽車來,易家宅子裏的仆人們都已經覺得不安,待看清楚是三少奶奶,幾乎人人都鬆了口氣。
  便有女仆答:“還沒有呢,大少奶奶晚飯後照例要做兩個時辰的功課,現在在佛堂裏做功課呢。”
  “那我去上房裏等她吧。”秦桑想了想,說,“既然大嫂在做功課,就不要去打擾她了。大哥睡了麽?”
  那女仆呆了一呆,想必這位三少奶奶也信佛,知道念經的時候是不能打斷的,於是說:“大爺也沒睡,不過他晚上的時候,都在炕上看書,三少奶奶要見大爺麽?”
  “嗯。”秦桑點了點頭,“好久沒見大哥了,我先去給他問個安,再等大嫂做完功課吧。”
  那女仆就將她引到上房邊的一間屋子,易家老宅子都是舊房子,裏頭像北方一樣籠著炕,所以雖然沒有汽水管子,仍舊十分的暖和。
  秦桑見那位大哥斜靠在大迎枕上,麵前放著一個鐵架子,上頭攤開著一本西洋書,想必這個讀書的架子,亦是特製,因為他不需要費什麽勁,就可以輕輕鬆鬆地翻頁。
  秦桑按照西洋的理解,遠遠就鞠了一躬,叫了聲:“大哥。”
  易連怡抬起頭來,秦桑這時候才發現,這位大哥與易連慎,易連愷都長得並不太像。
  他雖然比易連慎、易連愷都要年長好幾歲,可是眉清目秀,神色間頗為恬淡,似乎是一介讀書人,根本沒有將門之子的那股英氣。
  秦桑知道他從胸腑之下就知覺盡失,唯有雙手還能動彈,所以也正是這個原因,這位都督家的大少爺,也就成天讀書解悶,並不問軍務。
  易連怡看到她並沒有驚異之色,隻是說道:“三弟妹來了?”便命女仆看座倒茶,不慍不火,似乎在招呼一位平常的客人。
  秦桑待女仆奉上茶水,才說道:“今天來看看大哥,可巧大嫂不在,所以我借大哥這裏,等一等大嫂。”
  易連怡微微一笑,說道:“她做功課頗有一會兒,要煩你就等了。”
  他們兩個客客氣氣地說著話,女仆推出去後,秦桑終於忍不住站起來,說道:“大哥,蘭坡出事了。”
  “我知道。”易連怡神色並不驚慌,反倒十分從容,“不然你不會這麽晚來見我。”
  “現在他受了重傷,在醫院裏。”秦桑心裏十分複雜,“唯今之計,還望大哥出來做主。姚師長是李帥的人,餘司令又唯李帥之命是從,隻怕李帥回趁這機會,做些不利於易家的事情。”
  易連怡說道:“我一個廢人,連站都站不起來,怎麽能出來號令三軍?餘伯啟雖然是符州駐防司令,可是並不足以為慮,不過姚敬仁這個人,心思奸猾,未必不會趁機興風作浪。現在事情緊急,不如來一招釜底抽薪。”
  秦桑茫然看著他,他說道:“咱們派人去請大夫,就說大帥醒過來了,能說話了。另外再派人去請餘司令,說大帥要見他。”
  秦桑本來就冰雪聰明,一點就透,此刻已經漸漸明白過來,她道:“若是姚師長不上當呢?”
  “他上不上當都是上當。”易連怡臉色恬淡,“姚敬仁轄下隻得一個師,其中兩個團都是父帥的嫡係,他彈壓不住。如果他不上當,這裏放出消息說父帥已經能夠說話,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如果他真的來了,我自然有辦法扣下他,當做人質。李重年並不是傻子,他進不了符遠城,隻能在外頭幹著急。如果他敢令大軍攻城,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以前他可以拿三弟當幌子號稱聯軍,現在再動手,可就名不正言不順了。”
  秦桑微微籲了一口氣,隻說:“一切但憑大哥做主。”
  她並沒有在府中逗留太久,便又重新出來去了醫院。
  那衛隊長布置得警戒如同鐵桶一般,將醫院圍了個嚴嚴實實。
  傳出去的風聲,卻是易家三少奶奶動了胎氣,所以易家三少爺連夜陪著她住進了醫院。還命人去請城中最有名的產科大夫,想必這位三少奶奶的情形,甚是不妙。
  而秦桑確實覺得十分不舒服,本來頂風冒雪走了一圈,就已經十分吃力。回到醫院之後,疲意頓生。
  而易連愷終於結束了手術,被從手術室裏推了出來。他那一槍極為凶險,若是再偏得兩寸,便要射到心髒裏去了。
  跟著去的衛士好幾個都負了傷,最嚴重的確實潘健遲,子彈從他後背穿出去,幸好沒有打到心髒,亦是動了手術。
  秦桑這才聽見說潘健遲也負了傷,衛士們都說,幸得潘副官救了公子爺一命,本來那子彈是射公子爺的,潘副官眼疾手快,將公子爺推了一把,子彈才射偏了。可惜刺客手快,一槍又打中了潘副官。
  秦桑此時已經筋疲力盡,朱媽又再三勸說她,那衛隊長早就命醫院騰出一間屋子,她和衣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就睡過去了。
  她睡得並不踏實,夢見易連愷滿臉是血,胸前一個大洞,鮮血汩汩地直往外淌著,又駭人又可怖。
  他卻對著她直笑,說道:“這可如了你的意……”
  她心中難過,一回頭又看見酈望平,亦是渾身血汙,一言不發就撲到在地,她伸出手去,兩個人竟然已經氣息全無。她一急就哭起來,眼淚滾滾而下,也不知道是在哭易連愷,還是在哭酈望平。
  正在傷心大慟的時候,卻有人推著她,連聲喚:“小姐!小姐!”
  她慢慢睜開眼,卻原來是朱媽,朱媽說:“小姐,公子爺來看你了。”
  易連愷麻藥剛剛過去,人還躺在床上,意識都不怎麽清醒似的,半睜半閉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似乎連眼睛都不會眨了。
  他胸前還縛著紗布,雖無多少血跡,可是人是虛弱到了極點,胸口微微起伏著,似乎連呼吸都還吃力,不過看著她從床上坐起來,他嘴角慢慢地向上彎,似乎是想笑,可是笑這樣的動作在一個重傷的人,亦是十分困難的。
  他笑了好一會兒,才能讓她看出來,那是個笑意。
  她心裏一酸,想到剛剛夢裏的情形,終於忍不住眼淚落下來,說道:“你還笑,好好的一個人出去,現在這個樣子……”
  易連愷沒有力氣說話,過了片刻就十分疲憊地閉上眼睛,昏沉沉睡過去了。
  他的床就被推倒秦桑的床邊,秦桑見他手上肌膚枯黃,沒有半點血色,於是握著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冷的,像是所有的血,都已經流盡了一樣。
  她握著他的手,沒過一會兒工夫,終於也睡著了。
  等秦桑再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她蓋著被子睡得很暖和,聽到屋子裏有人走動,才懶洋洋地睜開眼睛。
  滿眼觸目的白,倒讓她一怔,這才想起來是在醫院裏。而剛剛有人踮著腳尖走出去,卻是衛隊長。
  秦桑於是坐起來,看著易連愷並沒有醒。
  雪白的枕頭襯得他臉色更加蒼白,倒讓她想起昨天晚上見著的易連怡。
  由於中年不見陽光,易連怡的臉色亦是這種不健康的白,就像沒有血色。
  她很少見到易連愷的睡顏,此時他神色憔悴,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青的胡子,整個人似乎都和平常不一樣了。
  她從前是非常非常討厭他的,尤其是知道自己懷孕後,隻覺得他可恨可惡,連帶腹中那個胚胎,亦令自己覺得十分厭憎。
  而現在看起來,易連愷卻並不是沒有幾分可憐。
  他也隻是個尋常人罷了,隻比自己大得幾歲,雖然是錦衣玉食地長大,可是並沒有親生母親在身邊,又是庶出,大家庭裏孩子多,照應不周是常有的事。
  想必他過的日子,並不算十分順遂,就算是婚後,自己對他,亦並無半分敬愛之意。所以他這個人,也未必不可憐。
  她這樣呆呆地望著他,一旁的朱媽本來和衣睡在躺椅上,可也醒了。
  見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於是輕聲叫了聲:“小姐,”又說,“姑爺沒事啦,他晚上醒過來好幾遍,看一看你,又睡著了。小姐,姑爺對你,可真的是跟從前不一樣,你就信他真的是全改了吧。”
  秦桑皺著眉頭,叫了聲“朱媽”,朱媽不敢再多說什麽,躡手躡腳地起來去打水,進來伺候秦桑洗臉。
  秦桑梳洗過了,又打發朱媽回家去取衣物,朱媽說道:“打個電話叫他們送來吧,我在這裏照應小姐。”
  秦桑道:“我這裏沒事,你回去取衣服,順便替我辦點事。”
  朱媽問:“小姐要辦什麽事?”
  秦桑道:“你回去取衣服,順便給姚四小姐打個電話,就說我不太舒服住了醫院,請她務必到醫院裏來一趟,我有話跟她說呢。”
  朱媽答應了,秦桑又道:“姑爺受傷的事瞞著外邊的人,你可千萬別說漏了嘴。”
  朱媽道:“小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給你辦得妥妥當當的。”
  秦桑心裏雖然不過是猜測,可是一直隱隱有幾分擔心。
  到中午的時候,朱媽一直沒有回來,她心裏暗暗著急,叫過衛隊長來,問:“外邊的情形到底怎麽樣了?”
  那衛隊長道:“少奶奶放心,大爺都布置好了,不會有什麽閃失的。”
  秦桑微微點了點頭,徑直回房間去。
  這時候易連愷還沒有醒,她坐在躺椅上,見旁邊茶幾上放著一盤蘋果,於是拿了一隻蘋果,在那裏慢慢削著。
  剛剛銷了一半,易連愷就醒過來了,他肺部受了傷,一醒過來就忍不住咳嗽。
  秦桑連忙按著他傷口上的沙袋,說道:“忍著些吧,醫生說可不能震動到傷口。”
  易連愷的聲音極是虛弱,問:“外邊……怎麽樣……”
  秦桑道:“你放心吧,我去見了大哥,他都布置好了……”
  話音甫落,易連愷已經緊緊抓著她的手,臉色隧變:“你說什麽?”
  秦桑被他這一抓,隻覺得他力氣大得驚人,還道他是因為傷勢心急,所以忍痛道:“我去見了大哥,他說他來應付姚師長……隻說是父親能說話了,將姚師長誆到帥府裏去……”她說著說著,看他臉上神色都變了,不由得問:“怎麽了?哪裏不對?”
  易連愷慢慢鬆開握著她的手,對著她笑了笑,不過因為牽動傷口,這一笑亦顯得神色慘淡。
  他說:“百密一疏……原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沒想到他一個癱子,竟然能夠最後算計到我……”
  秦桑大驚:“你說大哥……”
  易連愷的臉色已經像平常一樣波瀾不驚,說道:“要是我沒猜錯,這次的刺客,就是他派來的。”
  秦桑慢慢地扶著他衣坐下來,過了好久才說道:“怎麽會這樣。。。。。”
  易連凱沉默了良久,秦桑亦不言語,隻聽外麵泠泠有聲,卻是簷頭的雪水融化,滴落在那水門汀的地麵上。
  在這樣的時候,聽到這樣的聲音,越發顯得屋子裏安靜。四下裏靜的像荒野無人似的,天卻是放晴了。
  積雪的光映在窗欞上,更顯出一片透白的光。
  這樣冷清的雪光映在屋子裏,倒仿佛是月色一般,照的人心裏微微有著寒氣似的。
  秦桑心中何止轉過一百個念頭,隻是說不準到底是一種什麽情緒,即像是失落,又像是茫然。
  前路蒼涼,來日大難。。。原來這樣的大事當頭,心台反倒是一片空蕩蕩的。
  她二十餘載的人生,雖然有幾樁不盡如意的事情,但是亦不曾經過大風大浪。上次被易連慎扣在老宅子裏頭,那是反倒有一種激勇。
  隻是到了現在,卻隻餘了一種茫然,她怔怔地瞧著易連凱,易連凱亦望著她,過了許久,方才低聲道:“這次事敗,隻怕難得逃出性命去。沒想到終於還是連累了你。”
  秦桑勉強笑了笑,說道:“這種時候還說這些做什麽——再說也未見的就壞到那種地步。”
  “那癱子處心積慮這麽多年,豈會輕而易舉地放過我。”易連愷望著天花板,喃喃道,“如今隻能指望老大不是跟老二沆瀣一氣,不然咱們兩個,可真是折在這裏了。”
  秦桑想到二少奶奶之死,心中不免又是另一種淒楚,她說道:“從前我勸你的話,你一句都聽不進去,若是。。。。”
  她說道這裏,想到前事再提又有何益。何況易連愷仍舊是臉色蒼白,雙目微閉,而傷口處壓著沙袋,幾乎連呼吸的起伏都甚是微緩,不忍再用言語相激,於是起身來,輕輕將他的被子又往上拉了拉,替他掖的嚴實。
  想了一想,起身卻走到門邊,打開門一看,隻見外頭走廊裏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於是又重新關上門。複又將窗簾拉開一條線,窗外亦站著有人,明顯是將他們軟禁起來了。
  秦桑雖然沒找著什麽僥幸,但見到這樣的情形,還是忍不住心裏覺得發寒,再加上擔心朱媽生死,隻覺得自己不該遣她去姚師長府邸,想必被易連怡視作通風報信,不知道會將她如何處置。
  易連愷見她四處察看,明知眼下定然是形同囹圄,可是卻不忍心見她臉上的失望之色,但偏有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安慰她,兩個人相對無言,幸得他身上有傷,秦桑怕他擔心,亦不多說旁的話。
  秦桑與易連愷被關在這間醫院裏,衛隊長仍舊很客氣,言道是保護,可是衛兵皆是寸步不離。
  就算是送飯進來,也必是好幾個人。秦桑知道他們是暗中戒備,預防他們逃走。
  可是他們兩個人,一個重傷,而她有不過是一介弱質女流,更兼懷有身孕,卻又如何走的脫呢?
  幸好雖然他們被軟禁在這裏,但醫生仍舊每日來診視,護士亦如常來換藥。
  易連愷的傷勢卻是無礙,一日漸一日地好起來。
  隻是內外隔絕,秦桑獨自在這裏陪著他,所有一應的事情,例如擦洗、喂飯,不得不皆倚仗秦桑。
  她素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淒楚不免手忙腳亂,依著易連愷的主意,便要叫衛隊長找一個人來伺候自己。
  秦桑一邊擰著熱毛巾,一邊低聲道:“你安份些吧,咱們到底是階下囚。”
  易連愷看她一雙手被熱水燙得通紅,終究忍不住:“就算是階下囚,也不能這樣待咱們。”
  秦桑將熱毛巾敷在他臉上,暖烘烘的極是舒服,易連愷說道:“別用這麽熱的水了,回頭看燙了手。”
  秦桑笑了笑,並不言語。
  她雖然不慣伺候病人,可是兩三天後,辦事已經極是利索了。幸得病房裏有兩張床,她每天十分疲憊,入夜即睡的極沉,到了第二天一早,清早就得起來幫忙易連愷刷牙洗臉,
  忙完了他,自己又得洗漱。不一會兒早飯送進來,還得扶起易連愷,喂他湯水。
  這樣忙忙碌碌,倒漸漸忘了囹圄之苦。原本還擔心易連怡痛下殺手,但一連數日沒有動靜,兩個人倒拋開了起初的惶恐不安。
  更兼內外消息隔絕,秦桑雖然每天入睡之前,總會想到,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可是眼睛一睜,竟然又是一天了。
  這樣渾渾噩噩過了七八天,易連愷到底年輕,雖然是搶傷,到了這樣一天,已經可以勉強下床了,秦桑原本想攙扶,但易連愷自己扶著椅子,站在那裏說道:“你不要過來。”
  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刮胡子,更兼傷後心力交瘁,人瘦的仿佛紙片一般。
  秦桑見他微顫顫地站在那裏,似乎隨時都會倒下去,可是他既然這樣說,她亦隻好站在原地,看他慢慢抬腿,一步還沒有踏出去,卻是一個趔趄,差點就摔著了。
  幸得抓著那椅子的靠背,才複又站穩,可是想必這一下子牽扯到了傷口,於是按著胸口,禁不住咳嗽起來。
  他這一咳,就震動傷口,頓時胸前劇痛,兩眼發黑,差點又要暈過去。勉力站在那裏,隻不願意讓秦桑看出來。
  秦桑不做聲走上來,攙住他一邊胳膊,說道:“隻借一點力就成了。”
  易連愷並沒有將重心放在她肩上,不過憑著一點力,慢慢地由著她攙著走了兩步。
  一直走到沙發邊,便禁不住氣喘籲籲,秦桑就勢讓他做下去,又去給他到了一杯熱茶。取了毯子來搭在他的膝上,見他額頭微有汗意,又拿毛巾來給他擦臉。
  易連愷說道:“你別忙了。”
  秦桑島:“不停地做事情,倒還覺得好過一點兒。”
  易連愷明知道她是什麽意思,隻不過夫妻二人被關在這裏好幾天,外頭一切消息皆無,將來會落到一個什麽樣的下場,亦很難說。
  遇上這樣的事情,若是老大心狠手辣,必不會留著他們夫妻性命。
  他卻說道:“你也別急了,放心吧,老大留著我有用,不然他早就動手了。”
  秦桑亦笑了笑,說道:“我來給你刮胡子吧。”
  易連愷伸手摸了摸下巴,果然長了一臉的胡子,於是叫人送了熱水毛巾進來,又要一把剃刀。
  那衛隊長卻親自送了熱水進來,語氣極是恭敬,說道:“公子爺若是想要淨麵,在忍耐幾天吧,畢竟傷勢初愈,刮胡子隻怕上了元氣。”
  易連愷冷笑道:“傷什麽元氣?難道你連一把小剃刀也不敢給?我傷成這樣子,你還怕我拿刀子跑了不成?”
  那衛隊長卻斜眼偷鱉了一眼秦桑,方才說道:“公子爺自由便拜在名師門下,至於少奶奶,那更是巾幗英雄,標下聽說過少奶奶原先在府裏奪槍易裝差點混出二門的事情,若不是被二公子當頭撞見,不定還鬧出個什麽大事來。所以請公子饒了標下,標下雖然對不起公子爺往日之義,但大公子對標下恩重如山,請公子爺恕標下恩義不能兩全。”
  易連愷氣的渾身發抖,竟說不出一句話。他平日言語上極是犀利,絕不肯容人,此時竟然如此,想必是實在氣的狠了。
  秦桑見到這樣的情形,便對那衛隊長說道:“多謝你如此高看我,既然不給剃刀,煩你還是出去。”
  那衛隊長一出去,秦桑就將門立刻關上。
  易連愷連臉都氣的漲紅,過了半響才道:“虎落平陽被犬欺!沒想到竟然落到如此的境地!”一語為了,牽動傷口,不禁又咳嗽起來。
  秦桑慢慢地替他扶著背,又勸道:“何必與這種人一般見識,他既然看守咱們,自然會防著咱們逃脫。”
  易連愷握著她的手,隻覺得手指濕膩,更兼她如此低聲細語,吹氣如蘭,拂在臉畔,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定之意。
  他心中焦躁之意慢慢褪去,卻見她臉上籠著一隻翠玉鐲子,因為連日來她清減了許多,那隻鐲子亦顯得有些大了,虛虛地籠在手腕上。
  不過那翠倒是極好的玻璃翠,澄淨似一泓碧水,越發顯得皓腕如雪。
  秦桑見他怔怔地盯著這隻鐲子,於是說道:“這隻鐲子有什麽好看的?”
  易連愷道:“這原是當日在聘禮裏的,是不是?”
  原來當初易家本當門戶鼎盛,更兼娶秦桑的時候,是最小的一個兒媳婦。前麵大少奶奶的婚事,因為易連怡癱臥不起的緣故,自然辦的甚是簡單,而易臉慎取而少奶奶的時候,偏又遇上俯衝之戰,易繼培親在前線督師,易臉慎雖然奉父命完婚,但婚事自然亦是草草。
  到了易連愷結婚的時候,天下太平,易家連定俯衝數省,割據一方,正是最為意氣風發的時候。而易繼培又偏疼小兒子,常對身旁人言道:“這是最後一樁兒女婚事,自然要大大地操辦一下。”
  易繼培乃一代梟雄,從亂世界裏掙出這樣一份家業,自然是富可敵國。所以易家下的聘禮裏麵,光金葉子就有數百兩之多,而各色奇珍古玩,金銀首飾,玉樹珊瑚。。。。整整裝了十二抬大箱子。
  秦家攀上了這樣一門顯貴之親,自然是竭力做人,為了場麵好看,不僅將易家的聘禮如數陪嫁回去,更兼變賣了百畝良田,換的數十台嫁妝,配送易家。
  所以秦桑亦知道,老父雖然明知她並不樂意這門親事,但仍舊是破了半份身家,將她加到易家去。
  為著怕旁人瞧不起,在置辦嫁妝的時候,更是不遺餘力,搜羅了許多奇珍異玩,作為女兒的壓縮之物。
  因為易家的聘禮豐厚,光珠寶首飾都是好幾大匣子,秦家陪送亦不少,秦桑素來不在這些東西上用心,所以今天易連愷問她這鐲子是不是聘禮裏的,她不由得愣了愣,才說道:“大約是吧。。。。”易連愷卻輕輕歎了口氣,用指腹摩挲著那手鐲,說道:“這對鐲子,原是我娘的。”
  秦桑素來很少聽到他提及生母,上次在袁記的餛飩店裏,亦是她脫口相詢,才談了寥寥數語,所涉不深即止。
  她嫁入易府數載,知道這件事易府上下都很忌諱,而易連愷本人似乎亦甚是忌諱,畢竟他的身份隻是庶出,而以他本人性格心高氣傲,自然是引以為恥。所以,今天易連愷既然提起生母,她不由覺得十分意外。易連愷卻看著窗欞雪光,緩緩地說道:“我娘死的時候,也是最冷的時候,我記得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到了早晨的時候,天卻晴了。”
  秦桑見他臉色怔仲不定,心裏想想事到如今,讓他說說話也好。浴室隨口問:“那是哪一年的事?”
  “十六年前。”易連愷仰起臉來,似乎是出了口氣似的,“一晃十六年都過去了。”
  秦桑心想他八歲喪母,易家雖然這幾年大富大貴,但一個孩子沒有了親娘,未必不是可憐,所以伸出一隻手,輕輕按在他的手上。
  易連愷卻無動於衷似的,隻是怔怔地望著那手鐲發呆。
  秦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子,擔心他是傷口疼痛,於是問:“你累不累,要不我扶你去休息一會兒?”
  易連愷搖了搖頭,說道:“這件事我沒有對別人說過,也曾經想過,隻怕這輩子我都不會對別人講到這事情了。可是眼下我們陷在這裏,老大說不定幾時就要了我的命……”
  秦桑勉強笑了笑,安慰他道:“總不至於……”
  “我娘就是被他們害死的。”易連愷臉色十分平靜,聲音很低,聽在秦桑耳裏,卻仿佛是一個焦雷一般。
  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事情,看著易連愷的臉,他卻沒什麽表情似的。
  “那會兒我還小,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心裏可明白了。我娘在府裏,一直很招忌憚,畢竟她還年輕,又生了我,前頭的大太太雖然有兩個兒子,可是父親與她的夫妻情分,早就淡薄似無。
  我娘出身巨族,頗能察言觀色,她處處小心提防,可是還是沒能夠防得了萬一。那時候是因為我病,出痘。父親因為公事還在滄河大營裏。太太說兩個哥哥都沒有出過水痘,一定要挪了我出去,我娘就陪著我挪了出去。”
  “挪出去住在易家在城外的一座莊子裏,本來房子挺大的,不過是老房子,南北都是炕。我正出著痘,所以也隻占了幾間廂房。因為要照料我,所以我娘陪我睡在炕上,老媽子在外麵一間屋子裏。睡到了半夜,突然前麵一陣吵鬧,一群人執了火把來砸門。幾個老媽子都以為是強盜,正慌亂間,外頭已經撞了門進來了。原來是府裏上房的管家,領著人二話不說就進到屋子裏來,跟抄家一樣四處搜檢。我娘見了這樣的情形,隻得抱著我並不做聲,立在一旁。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情形,那屋子裏並沒有裝電燈,炕幾上擱著一盞油燈油燈的光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照著那群人凶神惡煞的樣子,他們那種惡狠狠的臉色,我一輩子都記得。”他說到這裏,卻不由自主得停下來,秦桑正聽到要緊處,隻覺得提著一口氣。過了好一會兒,易連愷才道:“那時候我娘戴的手鐲,就是你手腕上這一對翠玉鐲。這樣東西也不是父親買給她的,原是她從娘家帶來的,雲家雖然敗落得厲害,可是還有幾件東西是祖輩上傳下來的,沒有舍得送進當鋪裏。這對鐲子,就算作是我娘的陪嫁了,所以我娘很是愛惜,總戴在手腕上不離身。那時候我出痘整天發著高燒,燒的昏昏沉沉的,隻記得那鐲子觸在我的臉上,卻是冰冷的。我娘的手,也是冰冷的。”
  說道這裏,易連愷卻挺了挺,秦桑想到十六年前的那個寒夜,婆母戴著這對翠玉手鐲,卻抱著年幼的易連愷,那一種惶恐不安,或者並不是惶恐,隻是麵對命運的無可奈何。
  易連愷的聲音卻十分平靜,淡淡地道:“他們這樣抄家似的大搜特搜,到底從炕櫃裏搜出一個人,那人是個年輕男子,而且是我娘地一個遠方表弟。我並不認識那個人,之聽到他們都說:‘表舅爺三更半夜,怎麽躲在櫃子裏?’那遠方表舅畏畏縮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其實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我娘也很少跟娘家的親戚往來,因為怕別人說閑話,畢竟雲家敗落了,都是些窮親戚,大太太十分看不慣。可是這個人怎麽會半夜躲在櫃子裏,那時候我是一點也想不出來,我還以為他是跟我們小孩兒一樣,在玩躲貓貓。可是我娘連眼圈都紅了,她說道:‘你們做成這樣的圈套,我自然百口莫辯,可是我要見大帥。’這句話我那時候並不明白,後來等我長大了,才終於想明白過來。原來這是他們設計好的,事先藏了這樣一個人在櫃子裏,然後半夜衝進來捉奸。”
  “那時候父親遠在千裏之外,大太太如何容得我娘等他回來?這事情雖然是她指使的,可是做得滴水不漏。管家回上去,她隻管發話說,出了這樣的事,當然是留不得了,便要將我娘攆出去。那時候虧得我父親的一個得力幕僚,姓範,府裏都叫他範先生。他因為犯了瘧疾沒有跟父親到滄河上任去,而是留在符遠。他連夜趕到府裏來,對大太太說道:‘雖然是大帥的家務事,我們不便過問,不過三夫人素來為大帥愛重,這樣的事情,不能不報告給大帥知道。’大太太為人精明厲害,滴水不漏的擋回去,說若是讓大帥知道我娘做出這樣不知廉恥的事,必然大生煩惱,不如就此打發了去,等父親到家再告訴他。”
  “這時候範先生才說道:‘大帥臨行之前,曾經將三官托付給我,如今三夫人出了這樣的事,就不提旁人,因為她是三官生身之母的緣故,在下亦一定得報告大帥知道。’這時候大太太才知道父親原來早對她有戒備之心竟然暗裏預備著這樣的安排,所以對我們母子銜恨不已,這個仇怨,可就結大了。不等父親回來,我那個表舅就莫名其妙病死在獄中。這下子死無對證,我娘雖然知道全是大太太玩的花樣,可是又毫無辦法。等到父親回來,這件事已經成了一樁糊塗事,誰也說不清道不明了。”
  “我母親出身旗下大家,平生最中聲譽,自從嫁給父親,雖然不是嫡配,可是夫唱婦隨,詩文相和,鶼鰈情深,極是相得。自從蒙了這樣天大的奇冤,雖然我父親並無一字責備她,但她視作奇恥大辱,從此後就不再同父親講話了。終日抑鬱難解,隻不過半年就一病不起。她病著的時候,父親數次想來看她,可是皆被她命人攔在房外。她死的時候,父親痛哭了一場,可是不過半年,又娶了四太太。他娶四姨娘的時候,我看著他滿麵笑容的樣子,就在心裏想,我這輩子,絕不娶姨太太。我娘病到最後亦不肯見他最後一麵,並不是跟漢朝的李夫人一般自惜容貌,怕他將來不肯看顧我,而是不肯原諒他。隻因為他當初接到範先生的急電,若是立即趕回來或者立時命人將那表舅押到滄河去,就不至於死無對證,讓我娘蒙受這樣的冤枉,我娘一生剛烈要強,沒想到最後卻被人這樣構陷汙於名節,所以其實她是活活被氣死的,而降她逼死的,正是那位大太太。”
  秦桑聽了這樣一番話,真的是聞所未聞之感,更兼十六年前的舊事,從他口中一一道來,雖然是波瀾不驚的語氣。可是當年遜清覆亡不久,其實民風是十分保守的。以為妾氏被原配如此陷害,自然是百口莫辯。而最後竟然抑鬱至死,臨死前亦不肯見丈夫一麵……秦桑不由得想,原來這位婆婆,其實性子亦是剛烈到了極點。
  “不過三年。老大從馬上摔下來,摔成了個廢人。府裏下人都悄悄說,這是因為大太太逼死三太太,所以才有這樣的報應。大太太心裏也十分害怕,到處作法事打樵,說是給老大消災去厄,其實是禱祝超度我娘。我聽她在佛堂裏喃喃自語,就覺得好笑。她做出這樣的事情,難道還想著不要有報應嗎?老大出事,就是第一個報應。”
  秦桑聽到此處,隻覺得身上發冷,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易連愷的手亦是微涼,可是雙頰微紅,倒是喝醉了酒一般,他說道:“什麽天理循環,都是假的,他們欠著一條人命,可是如今老大那個癱子,竟然還能夠算計我。我這麽多年來處心積慮,終究還是棋差一招。”
  秦桑心思複雜,隻能勉力安慰他道:“早已經過去的舊事,你不要想太多,不然就是太太在底下有靈,也會爬起來的。”
  易連愷全身冷笑:“我娘如果地下有靈,確實應該爬起來掐死我。我用盡心機,算計了那麽久,還算不過一個癱子。我不能揚眉吐氣,替她報仇到也罷了,還把自己也陷在這裏,簡直是……無用到了極處……”
  秦桑知道他一身戾氣,卻是十六年來所積。自己固然是聞所未聞,而其他的人,更是想不到花天酒地的公子爺,原來胸有這樣的大誌。 可是世事難料,雖然他費盡周折,將易連慎逼走西北,可是到了如今卻又陷入易連怡掌中。這一種可歎可憐,連勸亦無從勸起。
  出嫁之時,她本是甚是討厭易連愷的為人。到了符遠兵變,他作為聯軍司令,坐視家中巨變,她對他更生忌憚。可是如今坐困愁城,夫妻二人相對,他將心中隱晦盡皆道來,讓她隱約又生了一種憐惜之意。
  何況明知道他對自己一往情深,若不是這樣的機緣巧合,這樣的事情想必他是亦不會告訴她知道。
  果然,隻聽易連愷道:“老大未必會繞過我的命,我死了倒也不可惜,隻怕到時會連累你,若是你能活著出去……”說道這裏,又停了一停,隻道:“我知道這幾年委屈你了,若是你能活著出去,就當這世上從來沒有我這個人,你再嫁旁人也好,出洋去也好,總之別委屈自己了,你還年輕,將來好好地過……”
  秦桑眼眶微微一熱,說道:“這樣不吉利的話,不說也罷,再說原來二哥在時,也沒有將我怎麽樣……”一語未了,易連愷卻苦笑了一聲,說道:“二哥雖然狡詐,可是其實最愛麵子,不願落旁人口實,可是老大不一樣了,他在床上躺了十幾年,這種滋味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我要是他,非發狂不可。”
  秦桑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她微抬起臉,隻見雪光映窗,微生寒意。雖然這裏是醫院的頭等病房,燒著熱水管子,可是外麵的寒氣,似乎仍可以透窗而至。她斟酌著語氣,慢慢說道:“幸與不幸,索性也不要去想了,在我覺得,咱們兩個在這裏,倒比之前我一個人在符遠,要好得多。從前你再在城外,我被二哥扣在府中,不知道你的生死,亦不知道你的下落,那時候我就想,倘若稀裏糊塗死了,你也未見得知道……”說到這裏,她到覺得仿佛有點不好意思似的,可是為什麽不好意思,其實也不明白。於是止口不言,隻是勉強笑了笑。
  她與易連愷結縭數載,卻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易連愷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目不轉睛。秦桑見他這樣望著自己,倒覺得有點別扭似的,說道:“你幹嗎這樣看著我?”
  易連愷卻仿佛想到什麽,又隔了好一會兒,才若無其事似的笑了笑,說道:“那我答應你,從今往後再不拋下你。不管情勢是好是壞,絕不再獨自兒拋下你。”
  秦桑說道:“唉,叫你別說這些了,省得心裏發亂。”
  易連愷“嗯”了一聲。秦桑見他微有倦色,便說道:“起來坐了這麽久,你傷口沒好,還是躺下歇歇吧。”
  易連愷點了點頭,秦桑扶著他站起來,易連愷仍舊靠著她的肩,借著力慢慢走回到床邊。秦桑扶著他躺下,又替他脫下長衫,將被子替他掩好。不過就是這麽簡單的一點事情,因為易連愷傷後無力,秦桑又體弱嬌慵,所以亦折騰出一身汗。好在易連愷躺下沒有多久,就闔眼沉沉睡去。
  秦桑和衣躺在另一張床上,心想隻是休息一會兒,可是不知不覺,亦是睡著了。
  她本來心緒淩亂,這樣睡去,卻恍惚一陣亂夢。依稀是自己出嫁的時候,穿著大紅的嫁衣,一步步從樓下走上去。那個樓梯又長又陡,她素來不慣穿那種長裙,雖然可以走得金鈴不搖,可是畢竟怕踩踏著裙擺。沒走幾步,背心裏竟然已經生出一層冷汗。而這時候偏偏易連愷站在樓梯口,冷著臉隻是一言不發。
  秦桑見著他那樣子甚是奇怪,於是上去就跟他說話,但他並不理睬,拉他的手,他的手更冰冷。她心中惶急,用力想要扯動他的衣角,誰知隻輕輕一扯,他整個人就栽倒下來,一撲就撲在她身上,露出背心裏原來有茶碗大的一個傷口,不知是槍傷還是刀傷,汩汩地流著鮮血,樓板上更有一大灘血,看樣子早就活不成了。
  他身子極是沉重,全壓在她身上,她惶急大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出聲沒有,隻覺得喉頭哽得慌,這麽一掙紮,卻已經醒了,原來是做夢。可是肩頭的重負之感卻是真的,原來是易連愷聽到她夢中叫喊之聲,掙紮著起來,可是他站立不穩,無奈隻能攬住她半邊肩頭,正自焦慮地喚著她的名字:“小桑!小桑!”
  秦桑睜開眼來便知原是南柯一夢,她猶在哽咽,這樣抽抽搭搭,自己也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於是定了定神,說道:“把你給吵醒了?”
  “你也睡沒多大一會兒。”易連愷從枕頭邊拾起一條她的手絹,替她拭了拭額上的冷汗,對她說,“我剛剛睡著,就聽見你哭起來,想必是被夢魘住了,就把你搖醒了。”
  秦桑說道:“果然是魘住了……”一語未了,易連愷倒撐不住了,伏倒在床側,大約是牽動傷口,忍不住“哼”了一聲。秦桑連忙起來想要扶他,可是他疼得滿頭大汗,憑秦桑那點力氣,委實扶不起他來。於是就勢讓他躺倒在床上。這麽一忙亂,易連愷見她額上已經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她雙頰都瘦得陷下去,眼睛底下隱隱透出青黑之色。他知道她素來睡得極淺,這些日子在醫院裏,自然是沒有睡好,更兼每天還要照顧自己,她一個千金小姐出身,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苦頭,難為她挨下來,還並不抱怨。此時見她鬢發微蓬,說不出的一種可憐。忍不住歎了口氣,說道:“我陪著你,你睡一會兒吧。”
  秦桑也確實累了,好幾天都睡得並不安穩,她雖然不慣與人同睡,而且病房裏的這張床又很窄,可是易連愷將她攬入懷中,她隔衣聽著他心跳之聲,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這一覺就睡到了紅日滿窗,一直到送熱水的衛士敲門,兩個人才醒轉過來。秦桑難得好眠,趿了拖鞋下床去接了熱水,易連愷亦醒了,問她:“你昨晚上睡著了沒有?”
  “我睡得挺好的。”秦桑向盆中對好熱水,照顧易連愷洗漱,易連愷仿佛自言自語,按著那毛巾,說道:“今天已經是第十三天了,不知道老大是個什麽打算。”
  秦桑雖然嘴裏並不言語,可是心裏也在隱約地著急,這樣一天天拖下去,不知道易連怡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沒想到第二天中午的時候,易連怡突然遣了一個人過來,此人易連愷也認識,乃是易繼培的一個秘書姓譚。對著易連愷還是十分客氣,說道:“公子爺,大爺遣我來,想請公子爺回府一敘。”
  易連愷懶洋洋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我現在行走不便,老大若是真的想要見我,不如請他過來一趟吧。”
  譚秘書聽他如此說,擺明是找碴兒。不過他來的時候心裏就知道,這並不件好辦的差事,這位三少爺打小腳大帥給寵壞了,那種公子哥脾氣發作起來,指不定會給自己什麽難堪。所以他打定了主題,一直執禮甚恭:“公子爺,此時不是鬧意氣的時候。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
  易連愷說道:“你本是父帥的人,此時卻為了老大來逼迫於我,也不怕將來父帥得知,見怪於你嗎?”
  譚秘書素來知道易繼培對幼子十分溺愛,而且這位三少爺刁鑽古怪,並不好相與的人物, 不過素來也隻是淘氣胡鬧,少見他在公事上用心。此時他出語咄咄逼人,鋒芒畢露厲害得很,確實前所未有之事,幾乎像是換了個人一般。所以譚秘書不由得緩了一緩,說道:“這是兩位少爺的家務事,本來不該我們這樣的外人過問,可是大爺既然遣了我來,自然有大爺的道理。三公子,我勸你還是回府一趟,畢竟大帥還病著。”
  易連愷冷笑道:“他以為扣了父親在手裏,我便會言聽計從嗎?父親是什麽樣的性子。你們最清楚。他要知道老大做的這些事,隻怕會活生生再氣死過去。你回去告訴老大,要殺要剮由他,我與父親同生共死,卻是不會去見他的。”
  譚秘書微微一笑,說道:“原是我說話不妥,還請公子爺見諒。不過公子爺何必又說這樣的氣話?便不看在大帥的份上,也應該看在三少奶奶的份上。三少奶奶一介弱質女流,跟著公子爺擔驚受怕,公子爺又是於心何忍?”
  易連愷聽出他話中的威脅之意。冷冷地道:“你敢!”
  譚秘書唯唯諾諾,說道:“請公子爺還是回府一趟,也讓我在大爺麵前好交差。”
  易連愷明知道自己是硬賴不過去的,不過言語之間,並不退讓。此時看譚秘書軟語相求,亦是借機下台,說道:“要我去也成,不過我傷處疼痛,經不得汽車顛簸。”
  譚秘書恭聲道:“這個不妨,屬下命汽車緩緩而行就是。”
  易連愷道:“今天天氣這麽冷,少奶奶吹不得風,可是我絕不放心她一個人在這裏。”
  譚秘書道:“少奶奶自然是同公子爺一起去見大爺,請公子爺放心,屬下叫他們把汽車開到前麵來,絕不會讓少奶奶受涼。”
  易連愷耍足了少爺派頭,又提出了不少瑣碎要求,實在拖延不下去,最後才在大隊衛士的護送之下,攜了秦桑坐上汽車。
  到了如今的地步,秦桑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所以也不見得如何驚惶失措,反倒鎮定自若,就好似平常出門一般,與易連愷坐在汽車後座,任由那些衛士前呼後擁,一路呼嘯而過。
  連日都是晴天,更兼符遠冬季地氣濕潤,前幾日下的雪早就化了,路上雖然泥濘難走,不過這一路而行,走的都是城中大道,殘雪早就被輾得隻餘泥水。秦桑見車行極緩,而兩側的店鋪人家,盡皆上著鋪板。街頭更是冷冷清清,幾乎連一個行人也看不見。
  她以目示意,易連愷其實早就留意到了。不過此時不方便說話,隻是向她丟了一個眼色。秦桑在心裏猜度,街頭這樣冷清,必然是因為戒嚴的緣故。事變已經十餘日,符遠城中還是全城戒嚴,可見這位大少爺其實並沒能控製時局,這樣一想,心裏倒覺得緩了緩,覺得事情說不定還有別的轉機。
  車行得雖然慢,可是終於還是駛進了易家大宅裏。秦桑已經好久沒有到這老宅中來,隻覺得似乎並無太大變化。待得下車的時候,照例是女仆上前來照應,卻看到兩個衛士攙扶易連愷下車,她連忙幾步走過去,易連愷本來腳步虛浮,被兩個衛士架著,看著她迎上來,便握住她的手,低聲道:“不要緊。”
  秦桑擔心易連愷的安危,所以一直跟在他後邊,兩個人進了穿廳,易連愷雖然有人攙扶可是他重傷未愈,走了這幾步路,已然是氣喘籲籲。方坐定下來,內中閃出一個人來,正是易連愷最信任的衛隊長。秦桑見了他,自然並無半分好顏色,隻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衛隊長行了家禮,說道:“大公子這便出來,請三公子稍待。”
  易連愷問:“他升你做什麽官?”
  那衛隊長十分尷尬,並不答話,垂手退到了一旁。穿廳裏不僅生有暖氣,而且正中擱了一個大火盆,裏麵紅炭燃得正烈,嗶剝有聲。那燃炭的白銅炭盆還是遜清年間的舊物,刻鏤精美,銅環上花紋繁複,極是精致。秦桑望著那火盆怔怔地出神,忽然覺得手上一涼,原來是易連愷伸出手來,正搭在她的手背上。
  易連愷低聲道:“不要急。”
  秦桑微微點了點頭,她並不是著急,隻是擔心。易連怡處心積慮,不知道如今還會有什麽樣的陰謀詭計使出來。
  並沒有等得太久。就聽到一陣腳步聲。易連怡行走不便,很少出房門。秦桑嫁入易家也沒見他幾次,此時隻見兩個青衣男仆,一前一後,抬著一個轎子不似轎子,圈椅不似圈椅的東西,倒仿佛一頂滑竿,隻不過沒頂子罷了。秦桑起初一怔,及至後來才恍然大悟,原來易連怡平日是坐這個東西出入。
  此時兩名男仆已經停了下來。將那滑竿穩穩放在了地上,然後抽走長杆。秦桑這個時候才看清楚易連怡,隻見他兩鬢微霜,一襲舊式的長衫,黑色貂皮的毛領子豎在臉側,越發襯得臉色蠟黃,倒似乎沒睡好似的。秦桑素來很少見到這位大伯,即使見著了,總也不便直視。上次前來,雖然有匆匆數語相交,但那個時候她並沒有多關注他的臉色神情,今天才算是仔細打量。但見他半倚半靠在竹轎之上,腳上倒是一雙簇新的貢緞鞋。他全身無力,顯然無法坐直,可是目光犀利,在她臉上一繞,便複又注目易連愷,倒笑了一笑,說道:“三弟好久不見。”
  易連愷仍舊是那種懶洋洋的調子,坐在椅子上亦不欠身,隻說道:“我身上有傷。就不站起來了。”
  易連怡亦不理睬他,倒對秦桑點了點頭:“三妹妹。”
  秦桑卻不肯失了禮數,還是叫了一聲“大哥”便不再言語。
  易連怡咳嗽了一聲,屋子裏的下人連同衛士,頓時都退了出去,那衛隊長退出去的時候,還隨手帶上了門。舊式的宅子本就寬深宏遠,這屋子裏更是安靜,隻聽到屋角的一座鍍金西洋小鍾,“喳喳”走針的聲音。外頭的風撲在窗欞之上,吹得玻璃微微作響。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易連怡才說道:“老三,你別誤會,開槍打傷你的人,並不是我派去的。”
  易連愷笑了笑。並沒有答話。
  易連怡仿佛是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喟歎:“說了你也不肯信,我把你關在醫院裏,其實是一片好心。”
  易連愷這才道:“那真是多謝大哥了,不過我傷還沒有好,我看我還是回醫院去吧。”
  “十多年前我從馬上摔下來,成了一個廢人,那時候我就灰了心。說實話,我天天躺在床上,那些虛名浮利。榮華富貴,對我來說,何曾有半分用處?”易連怡慢條斯理地道:“老三,這回我之所以插進一杠子來,其實是不想看老二殺個回馬槍。實話跟你說了吧,刺客是老二派的人,早潛進城來,就等著給你一搶。我聽見你受了傷,才命人把醫院圍起來。老頭子已經是那個樣子了,你要再倒下去,咱們易家可就完了。老二要是趁著這空子進城,未必不撿了好處去。”
  易連愷似笑非笑,道:“多謝大哥。”
  “我知道你不肯信,畢竟我和他是一母同胞,我為什麽反倒要幫你卻不幫他?”易連怡微微仰起身子,可是他胸下便失了知覺,隻不過略一動彈,便有重新仰倒在椅背上,“我也不怕再告訴你一件事,我從馬上摔下來,就是老二害我的。”
  易連愷略略動容,揚起眉頭,似乎是若有所詢。
  “別裝糊塗了,事情到了今天這地步,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易連怡道,“你也知道是老二害我一生成了廢人,所以你早防著老二,甚至還想將計就計來陷害老二——別問我為什麽知道,這家裏什麽事,我其實都知道,不過有些我願意說,有些我也不想說罷了。不止我知道這事,我猜父親心裏,其實也隱約知道一點。所以這麽多年,他雖然重用老二,但未必沒有戒備之心。所以他老人家才把你打發到昌鄴去,我想他就是為了留條後路,順便也保全你。父親待你,總是不教你吃虧的。沒想到老二連半點父子親情都不念,反倒先下手為強,來了一出‘逼宮’把你給漏在了符遠城外,你來了一手倒脫靶,輕輕鬆鬆將他攆到西北。老三,其實我是挺樂見你這一招的,起碼替我出了口氣。隻是你這個糊塗可裝得大了。一裝裝了十幾年,連父親都覺得你不堪重用,從來沒想過給你軍中之職,可是你卻是咱們兄弟幾個中間,心機最深沉的一個。你成日地胡鬧,可是做起事情來,卻是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呢。”
  易連愷坐在那裏,此時方才輕描淡寫地笑了笑,說道:“大哥這是誇我呢,還是罵我呢。要說到心機深沉,我和老二,隻怕加起來也追不上大哥。大哥這十幾年來深藏不露,才真真叫連愷佩服。”
  易連怡笑了笑:“我把你關了這些日子,你心裏有怨氣我知道。不過你身上的傷不好,不在醫院裏把傷養好,也沒辦法出來辦事情。我也是為你的身體著想。”
  易連愷道:“原來大哥還有事情交給我辦,隻是不知道大哥是要我去跟老二辦交涉呢,還是要我去跟李重年辦交涉?”
  易連怡哈哈大笑,他下肢癱軟,笑起來的時候也隻是胸腔震動,可是聲音宏亮,顯得極是痛快:“老三啊老三,父帥說你聰明卻糊塗,你竟連他老人家也瞞過去了。你這麽個人精,哪裏卻有半分糊塗了?”
  易連愷笑道:“大哥眼下要差我辦事,所以隻管誇我。其實隻要是大哥叫我辦事,我自然會盡心盡力,也不用拿話這樣哄我。”
  易連怡曲著雙指在扶手上輕叩,昂著頭倒似若有所思的樣子:“你既然已經猜到了,咱們兄弟說話,也不必藏著掖著。沒錯,現在我想叫你去吧老二請回來,畢竟這麽多年的恩怨,我和他得當麵鼓對鼓、鑼對鑼地說清楚了,才算是個局。”
  易連愷搖了搖頭:“大哥這可是為難我了,老二是我帶人圍城給打跑的,若是差我去向李帥說項,我還可以勉力一試。叫我去把老二找回來,大哥想,他新仇舊恨一股腦發作,如何肯聽得進我的一言半語?我徒勞往返也罷了,耽擱了大哥的大事,那可就不好了。”
  易連怡微笑道:“我哪裏有什麽大事,不過是統共才兄弟三個,我又是這等殘廢身軀,還不知道能拖幾年,老二在外頭我委實不放心,不如將他找回來,有些話說清楚了,可也死而無憾了。”
  易連愷道:“既然大哥將話說到了這份上,我自然是要替大哥去走這一趟的。不過老二心性狡猾,我盡量去勸他,他鑰匙不肯來,我也沒轍。”
  易連怡仍舊是滿臉微笑,說道:“隻要你好生相勸,老二總不至於不識抬舉。”他稍稍一頓。又道:“外頭兵荒馬亂的,我知道你不放心三弟妹。所以三妹妹就留在府裏,我命人好生保護她的安全,你盡管放心去辦事,等你回來,保證三妹妹毫發無損。”
  易連愷笑道:“大哥對我的關照,那真是沒得說了。”
  易連怡也笑道:“咱們自家兄弟,不用這樣見外。”
  他們兩個既客氣又親熱地說著話,秦桑心裏的寒意卻一陣陣湧起,易連怡讓易連愷去辦得事情,明明就是借刀殺人。隻怕易連愷還沒有見著易連慎,就會死在亂軍之中。而且易連怡這番話的意思,明明是要將自己扣做人質,以此脅迫易連愷。這兩個人話裏話外的弦外之音,卻是滴水不漏。她抬起眼睛來看易連愷,他卻並不瞧她,隻是笑吟吟地道:“那麽擇日不如撞日,我即刻動身出城就是了。隻是秦桑留在這裏,還要煩大哥大嫂多多照應。”
  易連怡道:“三弟也不用心急,你身上有傷,這樣的天氣匆匆出城,叫我這做兄長的於心何忍。”他說道,“我叫人略備了些酒菜,待與三弟共飲幾杯,也算是餞別之宴。”
  易連愷道:“那真是多謝大哥了,不過連愷身上有傷,酒就免了,大哥的餞行之語愧不敢當。”
  易連怡道:“我倒忘了你的傷。不過你遠行在即,想必還有許多話交代三妹妹。我也不做不識趣的人了,左右你們的屋子還收拾在那裏,不如我叫廚房做個火鍋送過去,你們小夫妻就在房裏吃飯,也好說說私房話。今天你們就留在府裏,明天一早你再出城吧。”
  易連愷道:“大哥想的真是周到,真真叫連愷無話可說。”
  易連怡道:“我特不耽擱你們小兩口話別了,你們就去吧。”
  易連愷此時方才望著易連怡道:“大哥對我的照應,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易連怡輕笑了一聲:“三弟果然是年輕氣盛,一輩子這種話,可是輕易說不得的。”他似乎是倦了,神色冷淡下來,揮了揮手,說道,“你們去吧。”
  易連愷因為是你幼子,所以從前一直住在上房西邊的跨院裏頭。從抄手遊廊走進去,彎彎曲曲頗有一點路。他因為傷後走路吃力的緣故,所以易連怡命人用滑竿抬了他,直接將他們送回房裏去。
  雖然符州時氣緩和,但是被朔風一吹,顯得越發孤伶伶形銷骨立。秦桑扶著滑竿的扶手,一路走著,隻是默默地想著心思,待進了他們從前住的小院,方才抬起頭來。這裏原是易連愷婚前所居,後來兩個人結婚,重新又粉刷裝飾過,不過他們從婚後就別居昌鄴,這裏的屋子一年到頭,空著的時候居多。但易連怡顯然命人重新灑掃過,屋子裏極是整潔。
  院子裏本來種著幾株桂花樹,不過天氣寒冷,桂樹固然枝葉凋落一盡,而台階下種的萱草亦近皆枯黃,被風吹動漱漱作響。秦桑隔窗看了看院子裏空落落的桂樹,又見易連愷臉色蒼白,於是問:“是不是傷口痛?”
  易連愷搖了搖頭。這個時候易連怡遣的人也到了,當下兩人住口不言。廚房倒是知道他們兩個人的口味,除了送來一個極大的紫蟹銀魚火鍋,另外還有幾樣清淡時蔬。尤其有一樣涼拌寸金瓜,素來為易連愷所愛。存金瓜其實就是洞子裏培出來的小黃瓜,用地窖圍了火坑,慢慢養出來瓜苗,舊曆年前後結出小黃瓜,不過一兩寸長短,細如人參,歲初天寒之時價昂如金,所以又叫寸金瓜。廚房裏的人布置完碗筷,便退了出去,易連愷見秦桑坐在那裏怔怔地出神,便說道:“先吃飯吧,天塌下來,也吃了飯再說。”
  秦桑見他這樣灑脫,於是也暫時拋開一切愁緒,坐下來先替他舀了一碗湯。兩個人對著熱氣騰騰的火鍋,隻是易連愷傷後忌口甚多,自然沒有多少胃口,而秦桑更是吃不下什麽,隔著火鍋蒸騰的白色水汽,兩個人扶筷相望。過了片刻,還是易連愷先開口,說道:“你放心吧,我答允你的事情,一定會辦到。”
  秦桑恍惚間似乎在出神,聽到他這句話,倒像是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怔怔地問:“你答應我的什麽事?”
  易連愷卻笑了笑,並沒有答話。反倒拈起了那寸金瓜,說道:“往日見著這個,倒不覺得稀罕。小時候家裏還有好些莊子,都培著洞子貨。還記得年年下大雪的時候,莊子上派人往家裏送年貨。像這種寸金瓜,都是拿棉絮包了,擱在漆盒子裏送到家裏來,唯恐路上凍傷了。一樣寸金瓜,一樣黃芽菜,每年過年的時候,總不缺這兩樣。這幾年用了新式的鍋爐,不再燒炕了,這種洞子貨也出得少了。”
  秦桑見他此時倒娓娓講起這些閑話了,不由得微微詫異,可是這種離愁別緒的時候,如果不講這些閑話,可又有什麽旁的話來說呢?所以她也就笑了笑,說道:“等你回來的時候,說不定南邊的黃瓜都有得賣了。”因為符州有鐵路和水路通向鑒州,而鑒州地處東南,比符遠的氣候更加溫暖濕潤,所以有些時令提前的蔬菜,都是由鑒州運到符州來的。
  易連愷扶著牙筷,說道:“說不定事情辦得快,十天半月我就回來了,你也別太擔心。”
  電燈下本來照著熱氣騰騰的火鍋,透著那蒸起來的熱氣,秦桑倒覺得他的臉色更白了幾分似的。所以明明是說著安慰的話,但心裏那塊千斤似的大石,如何放得下來。
  如此草草地吃過了飯,本來天光就短,還沒有一會兒天色就黑下來,過了片刻,卻聽見細微的敲窗之聲,原來是下雨了。他們這間屋子,原本北窗之下種了有梧桐與芭蕉,最宜於聽雨。不過這時候梧桐樹自然還沒有長葉子,而芭蕉去年的枯葉,也早就被剪盡了。所以雨點直接就打在窗子的玻璃上,沒一會兒,雨下得更大了,而屋子裏的電燈雖然隻管亮著,但是暈黃的燈光,伴著窗外不遠處,樹木被風雨聲吹吹動的聲音,到仿佛古廟孤燈一般,聽在耳中,別有另一種淒涼之意。
  秦桑倒想起最初新婚的洞房之夜,也是這樣一人冷雨瀟瀟的晚上。那時候她心境更如死灰一般。易家是所謂的文明家庭,雖然婚禮還是依了舊俗,不過她與易連愷在結婚之前,卻是見過幾次的。不過每次見麵的時候,總會有其他的人在一塊兒。時代的風氣是舉行婚禮之前的未婚夫妻見麵,那是一定要帶上各自的朋友。一來是未免尷尬,二來是雖然西方的風氣盛行,世代簪纓的大戶人家,卻還是多少帶著點守舊的做派,不作興千斤小姐獨自出門。所以每次和易連愷在一起,都是花團錦簇,一大屋子的人,偶爾上大菜館子去吃西餐,也免不了有很多朋友在場。
  所以直到婚禮之後,秦桑才是第一次獨自見到易連愷。那時候除了新嫁娘的嬌羞之外,更多的是一種惶恐和茫然。將來的生活是什麽樣子,她是委實沒有半分把握。若是嫁給旁的人,縱然不至於舉案齊眉,可是她也不會覺得這樣的不踏實。易家雖然是新興的人家,可是這樣動亂的年代裏,又是這樣一個手握兵權的封疆大吏,嫁到這樣的人家裏來,當時心裏盡是忐忑不安。
  幸好那天易家的客人多,雖然禮節繁複,可是辦婚事的人家,自然極是熱鬧,而且這一熱鬧,一直到了半夜時分還沒有安靜下來。那個時候秦桑心裏,總覺得七上八下的。雖然做新娘子隻能老老實實地坐在那裏,而娘家帶來的幾個女仆,也將湧到洞房裏來圍觀的女客們,敷衍得極好,可是到了半夜時分,前麵戲台上唱的戲,隔得老遠老遠的一聲半聲,傳到後麵來,倒想是很多年前她同父母一起去明園看戲。明園的戲台子還是搭在水上,隔著半個明湖,那鑼鼓喧天和戲子婉轉的歌喉,就像隔著一層輕紗似的,又飄渺又清冷,再熱鬧的戲文聽在耳朵裏,都覺得有一層疏離之意。
  她坐在那裏,聽著前麵飄渺的歌聲,一句半句斷斷續續傳來,心底下隻是一片茫然,像是一腳踏空了,總沒個著落之處。一直到了夜深人靜時分,風雨之聲漸起,可是前頭的歡聲笑語,愈發的明顯。那個時候她在想些什麽呢?大抵是什麽都沒有去想,隻是坐在那裏,眼觀鼻鼻觀心,她還記得那天聽到前麵唱的是全本的《花田錯》,明明是出頂有趣的滑稽戲,唱念做打極是熱鬧,可是因為遠,那鑼鼓的聲音咚咚、鏘鏘鏘、咚咚、鏘鏘鏘……聽在耳朵裏,卻像是雨聲一般無限淒涼。
  雨越下越大,新房裏雖然用著電燈,可是照著老派的規矩,還是點了一對龍鳳紅燭。酩酊大醉的易連愷被人抬進來的時候,她大約在心裏鬆了一口氣吧。畢竟兩個人還算是陌生人,這樣的情形下見麵,總比清醒的時候好。那時候她就覺得,人生清醒著,還不如醉過去呢。
  易連愷跟她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他們到上房去給易繼培請安,然後走回到自己的院子裏,屋子裏正巧沒有客人,廚房送了早飯來。她拿起勺子來隨意吃了一勺粥,忽然聽到易連愷說:“妹妹,昨天我都醉糊塗了,實在是對不住你。”
  那時候她在想什麽呢?隻記得自己略有些慌亂地放下了勺子,連耳朵邊都燒得通紅,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他。洞房之夜,做丈夫的喝得爛醉如泥,將新娘子撂在一旁,自然很是失禮。他這句話,也大抵是賠禮道歉的意思,可是在她聽來,卻覺得格外刺耳似的。其實她根本是不願跟這個人過一輩的,直到結婚進了洞房,才知道自己原來是那般的不情願。那天她回答了什麽呢,或許什麽話也沒有說。畢竟她還是一個新娘子,縱然不說話也是正常的,他也隻會當她是害羞而已。不過那是他第一次叫她“妹妹”,也是最後一次。她知道過去舊人家做親,丈夫常常對妻子稱作“妹妹”,雖然是昵稱,亦是相敬相親的意思。但是從那以後,他就不再這樣叫她了,哪怕情濃似火的時候,他也頂多喚一聲“小桑”。可是後來兩人嫌隙漸生,卻再也沒有那般心平氣和的日子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此時想起幾年前的情形來,或許是同樣的風雨之夜,讓她生了這樣的感觸。或許是如今家變,兩個人離別在即。也或許是這半年來,動蕩不安,讓她終究覺出了自己的軟弱。
  她還記得當初那個晚上,自己獨自一個人坐在桌邊,看著紅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洞房裏本來布置得很是富麗堂皇,可是她一個人坐在那裏,聽著冷雨敲窗,風吹起樹木的沙沙之聲。而身後的床上,易連愷和衣而臥,酒醉正酣。在此半載之前,她做夢也沒有想過,自己的洞房花燭夜,竟然是這樣一個情形。就是那個時候她覺得這一生都完了吧,伴著孤窗冷雨,竟然把自己葬送在這樣的境地。
  不過今天晚上雖然仍舊是風雨之夜,卻又是另一層心境與淒涼了。易連愷似乎也沒有睡著,過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問她:“你還沒有睡?”
  秦桑不知道為什麽,有點不願意講話。易連愷像是了然似的,伸出手來,慢慢拍了拍她的背心。冰涼的緞子被,隔著他手心的溫度,倒像是溫存了許多似的。秦桑本來不易入睡,可是在這樣的淒苦之夜,有這樣一個人陪在身邊,倒莫名覺得幾分安心似的,不知不覺終於朦朧睡去。
  這一覺睡到了東方發白,窗欞之上透出了白光,秦桑慢慢醒過來,一時間倒有不知道身在何處的感覺。閉著雙眼養了會兒神。重新睜開眼睛來,才想起是在老宅子裏。易連愷倒是先醒了。秦桑見他坐在床邊,不由得問:“你怎麽起得這麽早?”
  易連愷卻說道:“我有樣東西給你。”他原本闔在手心裏,此時攤開了手掌給她看。原來是一隻小小的銀勺,雖然銀質已經發黑,可是雕工甚美。這樣的勺子秦桑曾經見過,知道並不像別的銀器都是成套的東西,原是大戶人家給小孩子喂飯用的。隻是他手中這一隻,格外精巧。雖然是舊物,不過細節繁複,勺身為芭蕉葉的形態,勺柄刻成竹葉竹節的樣式,雕鏤甚美,形態雅致,最後的柄端還是小小的如意雲頭。秦桑雖然年輕,不過見識還算有的,知道這樣的東西一般的人家裏也罕有,料必是那位未曾謀麵的薄命婆母,從雲家帶去的嫁妝。
  果然易連愷說道:“這個是小時候地東西,我娘死了之後,也沒留下什麽。一對鐲子當初下聘的時候給了你。這把勺子,原是乳母替我留下來作個紀念的。小時候不懂事,隨手擱在花瓶裏,結果橫在裏頭,怎麽也倒不出來了。時日一久,也就忘了。今天早起忽然想起來,搖了搖,原來它還在花瓶裏頭,可巧搖鬆了,一下子就倒出來了,隻是都黑了。”
  他們這屋子的楠木隔扇上,原來放著一對聯珠瓶,現在其中有一隻傾倒在一旁,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心血來潮,突然想起來這花瓶中曾藏著一隻銀勺,一搖竟然也就倒出來了。秦桑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大清早地說這樣的話,自然是非常非常不吉利的。她沒來由得心下一酸,不由自主地道:“那麽我先替你收起來吧,回頭洗刷洗刷,早年間的銀子成色都好,說不定一洗這顏色就好了。”
  易連愷也不多說什麽,聽她如此回答,也隻點了點頭。此時外間的女仆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便敲門進來,侍候洗漱。沒一會兒易連怡就遣人來請。
  易家的規矩,早上起來是有蓮子茶地,易連愷那碗紅棗蓮子茶方才吃了兩口,聽見傭人說大爺有請,便慢條斯理地擱下勺子,說道:“急什麽,大帥起得早,他倒起得更早。從來是點卯,就這個時辰,也不到應卯的時候啊。”
  家裏的傭人都知道這位三爺的脾氣不怎麽好,所以也隻是賠笑而已。
  易連愷吃完了蓮子茶,又重新漱口,看秦桑換了衣服,又過了一會兒,方才說道:“我這就走了。”
  秦桑知道他這一去凶多吉少,但她滿腹的話,隻是說不出來。易連愷並無多少依依惜別之意,走的時候,也沒有回頭。仍舊是由幾名男仆用滑竿抬了,就往上房去了。
  秦桑坐在桌邊,也不知坐了有多久,才慢慢地站起來。她手裏本來攥的是那柄小銀勺,此時方才鬆開來,銀匙上的花紋早就已經烙在手心裏,她有點發征地看著那芭蕉葉子的脈絡,心裏空蕩蕩的。
  符遠的舊宅子裏,上次她被易連慎扣在這裏,和如今被易連怡扣在這裏,又是另一番滋味。不過易連怡亦是客客氣氣,因為這裏沒有女仆照料的原因,把上房的女傭人,派了兩個來,沒過一會兒,大少奶奶也親自過來了。
  秦桑因為晚上沒有睡好的緣故,所以歪在那裏又歇了一會兒,聽人說大少奶奶來了,少不得立即起來整理,牽一牽衣襟,方向鏡子裏照了一眼,大少奶奶已經走到了門口了。大少奶奶並不是空手來的,她還帶了新鮮的冬筍來,說是鄉下莊子裏送來的,給秦桑嚐個鮮。因為對外麵的事情一點也不知道,所以這位大少奶奶,隻當是秦桑回來小住,所以還是往日那種樣子,隻是一見了秦桑,猛吃了一驚似的,說道:“昨天你們回來的晚,我並不知道。今天早起聽見說三弟和你回來了,我就過來看看——這陣子不見,你怎麽瘦成這樣?”
  秦桑摸了摸臉,勉強笑道:“大概是這幾天沒睡好,所以才瘦了些。”
  大少奶奶說道:“聽說三弟又出門辦事去了,要我來說,何苦呢,他傷又沒好利索,唉……爺們的這些事情,反正是聽不進咱們的一句勸”她坐在這裏,絮絮叨叨跟秦桑說了幾句家常話,秦桑倒覺得精神好了些。昨天晚上雖然下了一整夜的雨,可是天明時分,天到底是晴了。畢竟是二月裏了,天色一晴就暖和起來,屋子裏本來就有汽水管子,再加上炭火盆,大少奶奶說:“這裏太暖和,可坐不住了。你也別老悶在屋子裏,咱們出去走走。今天這個天氣,園子裏的梅花也該開了,你去瞧瞧也挺有意思的。”
  秦桑哪裏有心思賞梅,不過當初符遠圍城的時候,她與這位大嫂也算得是共患難過。如今雖然易連怡如此行事,可是她對這位大嫂,卻也沒有什麽怨懟之意。經不住她再三勸解,便換了件衣裳,跟她到花園裏去散步。
  易家的這花園,她亦是許久不曾來了。上次還是易連慎將她扣在府裏的時候,頻頻在花園設宴。現在春寒料峭的天氣,與當時殘秋之時,自然另有一番風景。大少奶奶雖然認識幾個字,可當年讀的是四書五經,跟念西洋學堂走出來的秦桑,卻也無甚好說的。兩個人在花園裏走了一走,遠遠看見虎皮牆外一角飛樓,掩映在幾株青鬆後頭,秦桑忽然想起什麽來。大少奶奶看她看著那小樓,也不禁歎了口氣,說道:“老二媳婦就是氣性大,說實話老二也真對不住她。自己兄弟鬧意氣,也沒有多大的事情,卻把她獨自拋在府裏,一走了之。二二少奶奶那性子,唉……”
  秦桑想起當初二少奶奶尋了短見,自己還曾經對易連愷的所作所為頗不以為然。現在自己這情形,與當初二嫂又有何分別?隻怕易連愷一去難回,而自己在這裏,也熬不過去。
  大少奶奶哪知道她的心思,隻當她是傷感妯娌情分,所以拉一拉她的手,對她說道:“現在二少奶奶的靈堂還設在那裏,要不你去鞠個躬,也算是不枉當初咱們的情分。”
  這句話正說到秦桑心坎上,她便說道:“那正是好,煩大嫂陪我一起去吧。”
  大少奶奶點點頭,說道:“這幾天外頭又是兵荒馬亂的,我也想去給二妹妹燒柱香。”
  她們兩個人便沿著青磚小徑走出園去,繞到從前二少奶奶所居的小樓前,隻見院門虛掩,院中幾株鬆柏青翠滿目,仿佛烏雲似的,壓得整間院子裏都幾乎沒有陽光。院子裏本是青石板漫地,落了些許淡黃色的鬆針,並兩三隻鬆果。旁邊石階上已經生了青苔,昨天夜裏下過的雨,兀自在石板上留著水痕,靜悄悄的,幾乎連一絲聲音都聽不見,隻有小樓簷頭地銅鈴,被風吹著,當啷、當啷……秦桑看到這種情形,到仿佛進了山間古寺一般。大少奶奶說道:“幾天不來,下人都偷懶,這院子裏都沒人打掃。”
  秦桑說道:“不掃也好,反正鬆針也是潔淨之物。”
  大少奶奶信佛,聞言不由得點了點頭。她畢竟是個長嫂。所以秦桑走在前頭,推開了樓門。屋子裏麵倒還幹淨,雪白的帳幔簇圍著,一點太陽光從南麵窗子裏照進來,無數飛塵在空中打著旋。靈位前除了供著幾樣果蔬,還點著一盞長明燈。她們推門進來,油燈的火苗微微搖晃,幾乎就要滅了去。
  大少奶奶說道:“這些人真是,院子不掃也罷了,靈前竟然也沒有人照料。”便去淨了手,親自替燈裏添了油。然後方才去拈了一炷香,點燃了插在靈前的香爐裏。
  秦桑也拈了一炷香,默默地鞠了一躬。
  大少奶奶本來是個小腳,走了這半晌卻也累了。靈前的火盆旁放著一張大圈椅,原來是守靈的時候燒紙坐的,此時她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道:“二妹妹恕我不敬,得坐下來歇歇了。”她在那圈椅上坐下來,就朝華秦桑也坐。秦桑見旁邊放著一大籃折好的元寶錫紙,便蹲下來,向火盆中焚了些元寶。大少奶奶看她給二少奶奶燒紙,也忍不住傷感,說道:“當初二妹妹進門的時候,那情形我還記得。那時候大帥正在外頭打仗,亂得不得了。原本是想等平靜一些,再來辦婚事。可是二妹妹聽見說二弟要往前線去,立時就要辦婚事。那時候家裏還是六姨當家,六姨說,正在打仗,老爺子又不在家裏,連鐵路都不通,諸如聘禮之類的好些東西,都沒法買去,可不能這樣草率,隻怕委屈了人家。但是二妹妹托人捎了話來,說不為別的,就正因為打仗,所以才想此時過門。她雖然沒說,但家裏人都明白,她這是要和易家同生共死的意思。所以老爺子特意拍了電報回來,命二弟成了親再往營裏去。後來老爺子一直跟我念叨,說雖然二妹是個千金小姐,可是為人真是有義氣的。”
  這些事情,秦桑從前倒是不知道的。不過現在聽見,紅顏早已經化作一抔黃土,從前的那些事,或許也隻有這位不解世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嫂子念叨念叨了。她看著元寶焚化的火光,漸漸冒起一縷縷的青煙,心裏在想,自己在這裏替二少奶奶燒著紙錢,將來替自己燒著紙錢的,卻不知又是誰了。
  大少奶奶哪裏知道她的心思,隻管說“老二也真是狠心,自己扔蹦一走,二少奶奶縱然剛強,到底是婦道人家……”她說到這裏,秦桑可巧被那火盆裏的青煙嗆著了,隻是一頓咳嗽,大少奶奶便說道,“燒點錢是個意思罷了,亡人也不會嫌多嫌少。你別老蹲在那裏,回頭火星子燒著衣裳。”
  秦桑被那陣煙一熏,咳得連眼圈兒都紅了。聽見大少奶奶這樣說,便站起身來,撣了撣旗袍上的灰,說道:“當時我若是多勸勸二嫂,或許不會出這樣的事情,唉……”
  大少奶奶說道:“她自個兒想不開,勸也是無用,你也別太往心裏去了。”秦桑道:“我倒想到樓上二嫂屋子裏去看看,盡個心罷了。”大少奶奶是個小腳,最懶怠爬樓,聽到此話不免踟躕。秦桑就勸她在樓下坐著,說道:“我也隻是上去瞧一眼,也算是姐妹一場。”
  大少奶奶點點頭,說道:“那你上去吧,我就在這裏等你。”
  秦桑便上樓去,這座西洋小樓,原是大理石的台階,後來又鋪了厚厚的織金地毯,隻是這;樓梯台階,又窄又高,而太陽光從底下照下來,更顯得這台階似乎高聳進未可知的一團光明裏,像是西洋宗教畫裏的情景似的,又像是曾在夢裏見過的情形。秦桑抬階而上,隻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就像是貓一樣,輕飄飄地落在地毯上,細細綿綿,幾乎聽不見。
  她走到了二樓的樓梯口,記得原先二少奶奶的睡房是在右手第二個房間,於是穿過走廊走過去。走廊盡頭卻是藍的天白的雲,天光明媚,陽光如同澄澄的金粉,從窗口撒進來。她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卻發現這小樓的這扇窗,原來正對著自己和易連愷住的院子。從這麽高看下去,那院子就像是一盆盆景。四麵粉牆黛瓦,院子裏的桂花樹,後牆下的山石,落盡葉子的梧桐,還有點綴在階下的萱草,在這樣一個晴朗的天氣裏,卻顏色黯淡,仿佛一幅淡墨的白描。
  風從袖子裏灌過來,吹得她的衣擺呼啦啦直響。秦桑突然起了奇怪的念頭,她往底下的青磚地看了看,終於抑住那種衝動。頭昏目眩地靠在窗子邊,雖然雙眼微閉,可是太陽照在眼睛上,一片朦朧的紅光。她睜開眼睛,看到遠處盤旋的一群鴿子,無聲、飛快地掠過天際,飛得遠了。
  二少奶奶住在這樣的小樓上,隻怕也是很孤寂的吧。易連慎忙於軍政,常年應酬繁多,未免冷落了嬌妻。秦桑從前跟家裏的兩個妯娌並不親近,此時走到這裏來,倒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走進二少奶奶的夢境裏,明明這一切並不是自己熟悉的,可是心裏卻隱約覺得可怕。
  她本來想看一看就下樓去的,也不知道為了什麽原因,還是轉回二少奶奶的睡房去。自從二少奶奶尋了短見之後,這裏隻怕就再也沒有人來過了。屋子裏的桌椅箱籠之上都落了一層淡淡的薄灰,床上的帳子一半掛在帳釵上,一半散了下來,空蕩蕩的那隻帳釵就被風吹得微微晃動。秦桑看見北麵有一扇窗子開著,因為昨天下雨的緣故,所以濺進來的水打濕了地板,一小汪水痕攤在那裏,倒像是窗子裏漏進來的月色。而南邊梳妝台上的脂粉,還有外國進口的香水,高高低低的玻璃瓶排列著,另外放著一把梳子,仿佛剛剛還有人坐在那裏梳頭一般。
  她站在屋子裏,心想原來這就是室邇人遐。
  因為看著梳妝台,所以她就隨手拉開了抽屜,隻見抽屜裏擱著幾件珠釵,都是家常曾經見二少奶奶佩戴過的。另外還有一隻沉香木匣子,裏頭裝著隻西洋鍾表,並一串九連環,還有幾枚蟹金的蝴蝶書簽。都是閨閣中的尋常玩意兒,秦桑因為見著那蟹金書簽精致可愛,所以忍不住拿起來看了看。
  “你要是喜歡,就拿回去做個念想。”
  秦桑被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大少奶奶。她爬上樓來隻是微微喘氣,看到秦桑手裏拿著書簽,便說道:“你就把這盒子拿去吧。要按照舊式的規矩,也應該把她的東西分一分,給家裏的各人做個紀念。隻不過時日不太平,老爺子又病著,所以沒人想起來。”
  秦桑原也知道這樣的規矩,反正盒子裏也沒什麽值錢的東西,大嫂既然這樣說了,也算作是長者賜。於是點了點頭,大少奶奶將梳妝台上的象牙梳子拿了,說道:“我就要這個,回頭再叫人來把二少奶奶的東西清一清,給各房送去一點兒。唉……可憐她……”說到這裏,大少奶奶不由得又歎了口氣。
  秦桑知道大少奶奶當家,還有很多雜事要忙,所以快吃午飯的時候,她就回到自己院子裏去了。這次雖然易連怡將她扣在府裏,不過大約他也知道她是插翅難飛,所以雖然撥了幾個傭人來服侍她,但也並不監視她的行動。
  秦桑回到自己院子裏,又回頭望二少奶奶的那座小樓,隻覺的青鬆環繞,一角飛簷。原來妯娌之間,也曾這樣近在咫尺,卻不曾相知相見,沒想到兩個人卻原來是殊途同歸。隻不知道彼時二少奶奶的心境,到底又是何樣一番情形。
  她在府中無事,從書架上揀了易連愷的舊書來讀。易連愷雖然不學無術,但是家教甚嚴,更兼易氏富可敵國,所以藏書甚豐,連易連愷這樣的公子哥兒,都收著好幾本宋版書,更有明代仿黃善夫的刻本,校勘極精,是難得一見的精品。她看了半卷舊書,忽然聞到淡淡的香氣,正是上好沉水的獨有香味。心想這屋子裏又沒有焚香,怎麽會有沉水香的氣味呢?略一凝神,卻看到自己從二少奶奶屋子裏帶出來的那個匣子,正房子桌子上,原來這匣子是上好的沉香木所製,初時不覺,此時心靜下來,便聞到一陣陣的幽香襲人。
  二少奶奶素來也是個雅致的人物,所以才是器皿上如此用心吧。她想到這裏,不由又微微歎了口氣,隨手拿了枚書簽夾到書中,然後檢點盒子裏的西洋表,因為多日不上彈簧,早已經不走了,而那套九連環,雖然是白銅所製,因為久久不玩的緣故,也生了暗綠色的銅鏽。她把九連環拿出來解了一會兒,看著沉香木盒子裏雕刻的蝴蝶,極是栩栩如生。陽光從鏤空的盒子背麵穿過來,映在桌麵上,便是一隻隻蝴蝶的銀子,光影欲動,蝴蝶亦薄翅欲飛,仿佛手一觸,便要展翼飛去一般。她看著這花紋的倒影,突然心中一動,將盒子裏的雜物統統倒了出來,果然在盒子底部,有一個蝴蝶印記,刻在木頭低下,仿佛隻是裝飾的花紋。
  她將那些蟹金的蝴蝶書簽一一比試,試到不知道第幾枚,正好是嚴絲合縫,恰恰地嵌了進去,便如同打照好的一枚鑰匙一樣。秦桑心下早猜著了三四分,見書簽放入之後盒子平滑如鏡,於是她左右觸摸,最後不知道觸到哪裏地機關,隻聽“哢嚓”一聲,暗盒終於彈出來了。
  近黃昏時分下了一場雨,所以很早就開了電燈。簷頭的雨聲漸漸地低微下去,卻聽到外頭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是上房裏服侍的錢媽挑起簾子,向屋子裏說道:“大少奶奶,三少奶奶來了。”
  簾子打起,外頭的雨霧寒氣便向人無聲襲來,仿佛一場無形的薄霧,大少奶奶站起來,隻見外頭的雨仍舊下得如煙似霧,院子裏種了不少樹,越發顯得暮靄沉沉。一個女仆原本替秦桑撐著雨傘,此時在廊下正收起傘來,屋子裏橙色的電燈光映在傘上,傘麵細密的水珠仿佛籠上一層彩虹的霓色。大少奶奶看秦桑穿著一件墨綠色的鬥篷,裏頭不過是一件織金夾眠旗袍,不由道:“眼看著晚上冷起來,三妹怎麽穿得這樣單薄?若是衣裳不夠,打發人去取就是了。”
  秦桑卻搖了搖頭,大少奶奶隻道她是來同自己一起吃晚飯的,便笑道:“今兒晚上可沒什麽好東西給你吃,今天是十五,我吃全齋。”秦桑因見桌子上擱著一隻海碗,正對著電燈底下,極是醒目,她原本帶著幾分愁容病態,此時頓了一頓,方才問:“大嫂在忙什麽呢?我可是擾到大嫂了?”
  “在給燕窩挑毛。”大少奶奶笑著說,“你來得正好,我眼睛都要挑花了,正打算歇歇。”
  秦桑見那海碗裏頭,果然是發的燕窩,旁邊擱著一把小銀鑷子,再旁邊卻是一張細棉紙,上頭又星星點點,是挑出來的燕子毛和黑灰碎屑。秦桑因道:“大嫂還自己弄這個,何不叫廚房弄了去。”
  大少奶奶說道:“廚房的那些人,哪怕千叮萬囑,總不會有自己挑了幹淨。”
  秦桑不由得說道:“大嫂對大哥真是好,時時處處都這樣用心。”
  大少奶奶卻笑了笑,說道:“這個倒不是給他燉地,是給老爺子燉地呢。”
  秦桑聽得她這樣說,不由的怔了一怔。大少奶奶說道:“你大哥常年吃藥,不能吃燕窩這些東西,大夫說老爺子那個病,吃燕窩 倒是有益處的,所以我叫廚房總給;老爺子燉一盅,左右到了這晚上,我也沒什麽事情,怕他們弄得不幹淨,就自己挑挑得了。”
  秦桑道:“大嫂對家裏每一個人,都是這樣好。”她這句話倒是肺腑之言,因為她兩次被拘在易家老宅,大少奶奶都對她一如既往,照拂都甚是周到,所以不免有詞感歎,稍停了停,又說,“大嫂對我也一直這樣好。”
  大少奶奶又笑了笑,說道:“這家是我的家,家裏每個人都是我的親人,像你,是我妹妹,我怎麽能對你不好?”
  秦桑因為心緒煩亂,並沒有回答她的話。不過她的人卻不知不覺就坐下來,隨手拿起那鑷子,挑出燕窩裏的雜質。卻聽大少奶奶說:“你們都是新時代的人,受的都是新思想,新教育,我一個沒腳蟹,做不了什麽大事,把家裏照顧好,也是我的本分。”
  秦桑聽她這樣說,無端端一陣難過,岔開話,隨口問:“我倒從來不知道,大嫂是怎麽認識大哥的?”
  大少奶奶聽她這樣問,倒難得地紅了臉,想了一想才說道:“那會兒我還小呢,你大哥也才十幾歲。我們兩家是通家之好,也是常常見麵的。有天下午,我去園子裏折梅花,小時候頑皮得很呢,非得自己爬到樹上去。丫鬟老媽子圍了一堆,我卻偏不肯下來,結果正在那裏鬧哄哄的,你大哥走進了,說,妹妹,你快下來吧,可別摔著。那時候他就跟我自己的哥哥一樣……”她說話的時候,臉上滿是紅暈,眼中依稀乃是向往之色,顯然那一段日子,是她此生之中,最好的一段時光。
  秦桑輕聲道:“倒沒有想過,大嫂小時候還挺調皮的。”
  大少奶奶說:“小時候誰沒三分頑性,說到調皮,二妹妹才真是調皮。”
  她陡然提到二少奶奶,秦桑心裏不由得一跳,神色微變。大少奶奶卻渾然未覺,隻顧著說下去:“二妹比二弟隻小一歲,跟三弟倒是同歲,小時候兩家常來往的,他們三個到了一處,那才叫雞犬不寧。我記得有年老爺子生辰,府裏唱堂會戲。二妹妹隨著親家太太也在這裏做客,那會兒她也才十二三歲,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跑到後台去了,偏生將那髯口卡在腦門子上,穿了件白袍去唬三弟,把三弟下了一大跳,從假山上跌下來,正好把後腦勺撞在了山石凳子上,傷口足足有一寸來長,那血流得啊……隻差沒有把闔府上下的人都嚇死。到現在三弟頭上還有個疤呢,叫頭發擋住了看不見。眼看著他頭破血流,大家慌得找大夫,把二妹妹也給嚇壞了,一直哭得臉都腫了。”大少奶奶一邊說一邊笑,“小時候真是十足的淘氣,後來二妹妹好一陣子不肯到家裏來玩,我們還常常說笑話,說三弟倒反過來把人家給嚇著了。”
  她因為見秦桑臉色蒼白,不由得問:“三妹妹,你是不是冷啊?”一邊就叫,“錢媽,給三少奶奶拿件棉衣來。”錢媽答應著,沒一會兒果然拿了件棉衣來,大少奶奶笑著說:“這是我的衣裳,三妹要是不嫌棄,批一批吧。”
  秦桑披著衣裳坐在那裏,看大少奶奶手腕上籠著的佛珠,出了一會神,又說:“二哥也真是一個絕情的人,二嫂沒了,他一走這麽寫日子,半分消息都沒有,指不定二嫂的事情,他都不知道。”
  大少奶奶說:“依著我說,親兄弟幾個,還鬧什麽啊?老三也真是,非把老二給逼走。老二好些事情是做得不對,但畢竟是一家子人,何必鬧笑話給外人看。這次老大叫他去接老二,我看很好,自己兄弟,何必呢。況且老爺子病成這樣,家裏人心惶惶的,若是自己兄弟再折騰,白讓外人瞧笑話。”
  秦桑打起精神來,問:“二嫂家裏可還有什麽人,我真想去看看。”
  大少奶奶說道:“親家太太還在,不過親家老爺前年就過世了,自從二妹妹出了事,親家太太說一直病在床上,很不好呢。我前陣子剛打發人去看過,說是痰症,也隻是拖日子罷了。”
  秦桑便道:“那煩大嫂跟大哥說聲,我想去瞧瞧親家太太,不知道成不成?”
  大少奶奶笑道:“你去瞧親家太太,幹嗎還要跟他說啊?”
  秦桑笑了笑,說道:“大哥居長,現下父親病著,他是一家之主,當然應該稟告他一聲。”
  大少奶奶笑道:“就你最見外,你想要出去,直接告訴號房給準備車子就是了,還鬧這樣的虛文。”
  秦桑道:“還是告訴大哥一聲的好。”
  大少奶奶見她這般堅持,不由得十分意外,秦桑聽外麵風雨之聲不斷,慢慢歎了口氣,說道:“這雨隻怕是停不下了了。”
  大少奶奶見她的樣子,隻當她是牽掛易連愷,不由得抿嘴一笑,安慰地說:“放心吧,過陣子三弟就回來了。”
  秦桑慢慢地笑了一笑,說道:“天都黑了,我得回去了。”
  大少奶奶說:“天氣冷,又下雨,我就不留你坐了。”又說,“這件衣服你要是不嫌棄,先穿著就是,這麽冷,你倒連件皮毛衣裳都不穿,回頭看凍出毛病來。你這陣子胃口也不好,我這裏吃齋,就不給你送菜過去,你若是要什麽吃的,盡管打發人去廚房。反正廚房是一整夜不熄火的,這是在自己家裏,還不得自己自在,那也太見外了。”
  秦桑說道:“謝謝大嫂。”仍舊是老媽子撐了傘,送她回房去。她走出來站在廊下,等著老媽子撐傘,此時天早已經黑下來,風吹過樹葉之間,卻是一片沙沙的聲音,樹葉上本來積滿了雨水,紛紛揚揚地落地,倒好似一場驟雨。春寒料峭,到了晚間,風雨更似砭人刺骨,大少奶奶站在門口,看秦桑扶了老媽子蹣跚而去,一直走出了院門,再看不見了,方才進來。
  她吃過了素齋,重新洗淨了手,又做了一個時辰的功課,忽然聽到錢媽在外頭喚了聲:“大少奶奶。”她一本經正好念完,於是將佛珠擱在案頭供好,這才站起身來,問:“什麽事?”
  錢媽說:“跟著三少奶奶的何媽來了,說三少奶奶身上有些不大好,大少奶奶是不是去看看?”
  大少奶奶不由道:“剛才不是好好的,怎麽這會子就病了?我這就去看看。”
  她是個小腳,行走不便,好在易家原是舊宅子翻新,一路的抄手遊廊,走到秦桑住的院子裏,隻見裏外輕悄悄的,青石板地院子裏積滿了水,這裏門廊下原本懸著一盞燈,因為燈泡不大,暈黃的光照著青石板上的積水,越發顯得安靜如潭。錢媽待要說話,大少奶奶已經掀起簾子,先叫了一聲:“三妹。”
  秦桑本來睡在床上,恍惚聽見大少奶奶的聲音,於是掙紮著要起來,大少奶奶已經走進來了,看她正穿鞋,便攔著不讓她起來,說:“快躺著吧,我本來是來看你,若折騰得你回頭再受了涼,又是何苦。”
  她們一邊說話,何媽就上前來,替秦桑將另一床被子卷了卷,擱在她身後,秦桑半倚半靠這,對幾個老媽子說道:“你們就是多事,一點小病偏又去告訴人,又煩大嫂來看我。”大少奶奶見她兩頰紅彤彤的,倒像搽了胭脂似的,於是摸了摸她的手,不由得:“唉喲”了一聲,說道:“怎麽燙成這樣,是在發熱吧?”
  何媽就說:“準是剛才走回來的時候招了風,而且晚飯也沒吃什麽,吃的一點東西全吐了。”秦桑勉強笑了笑,說:“哪裏有那樣嬌貴,就是回來的時候吹了點風,所以胃裏不太舒服。”
  大少奶奶聽她這樣說,看她的精神還算好,就叫人去請醫生來,按照秦桑的意思,連大夫也不必請,睡一覺就好了。大少奶奶卻擔心出事,特意請了西洋大夫來瞧過,果然說是感冒。問了問病人的情況,認為不宜打針,就開了點丸藥給秦桑吃。
  大少奶奶看著秦桑吃完藥才回去,到了第二天一早,又派了人來問,結果秦桑發了一夜燒,到早上還昏睡未醒。大少奶奶心下著急,說:“這可怎麽辦才好?”錢媽說:“還是趕緊地送到醫院去吧,可別拖出大毛病來。”
  大少奶奶深以為然,於是叫人去準備汽車,這時候聽差才進來說道:“大爺吩咐過,家裏的汽車一概不能派出去。”大少奶奶十分詫異,問:“這是為什麽?”聽差說:“因為城裏麵不平靜,所以大爺不讓大家出門吧。”
  大少奶奶聽了這句話,這才走到後麵去,穿過花廳,有一座屋子十分軒敞,易連怡常常在這裏讀書,因為他身體病弱,所以這時候廳裏還生著火,四麵窗子都關著,桌上一個宣德爐,焚著檀香,碧青的輕煙,一縷一縷地升起老高。大少奶奶是看慣了這樣的情形,走進來的時候便咳嗽了一聲,隻見易連怡坐在窗下,手裏拿著一卷書,似在吟哦,又似在聽窗外的風雨瀟瀟之聲。
  大少奶奶跟他說了秦桑之病,又說到派車之事,易連怡道:“醫院裏也不太平,城裏城外都亂,老三又不在家,若她有什麽三長兩短,我怎麽向老三交代。”
  大少奶奶說:“你們男人的事情我管不著,可是三妹病成這樣,不讓她去醫院,出了事情難道你心裏沒有愧疚嗎?”
  易連怡這才放下書,抬頭看了大少奶奶一眼。大少奶奶說:“你做的孽也盡夠了,老二是對不知你,老三可不欠你什麽。何況三妹一個女人,又能礙到你什麽事情……”
  易連怡說道:“好好地說話,怎麽夾槍帶棒的?”
  大少奶奶不知為什麽,突然就掉下眼淚來:“一家子,走的走,散的散,老的還躺在那裏不能說話,二妹還屍骨未寒……這是造地什麽孽……”
  易連怡淡淡地笑了一笑:“這個家從骨子裏早就爛透了,還有什麽好說的。我從馬上摔下來的那時候,我就知道,總會有這樣一天。”
  大少奶奶拭了拭眼淚,說道:“反正我要把三妹送到醫院裏去。”
  易連怡將書往桌子上一扔,道:“送就送去,哭哭啼啼的做什麽。又沒誰攔著你。”
  大少奶奶聽了他這句話,才拭幹了眼淚,出來讓人用車子將秦桑送到醫院去,又覺得不放心,所以自己親自陪著秦桑去醫院。醫院做完檢查之後,說是有轉成肺炎的可能,所以需要住院。大少奶奶就打發人回家去取衣服,而秦桑一直昏睡未醒,她便坐在病房裏陪她。
  秦桑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正是下午,大少奶奶見她醒過來,方才鬆了口氣,說道:“可算是醒了,陣陣嚇了我一跳。”
  秦桑因為見到是在醫院裏,而大少奶奶是向來不慣於出門的,所以很是歉疚地問:“大嫂怎麽也來了?”
  一開口說話,卻將自己嚇了一跳,原來她發燒得厲害,把嗓子也燒啞了。錢媽端上一杯水,說道:“大少奶奶不放心,所以一直守在這裏呢。”秦桑道:“辛苦大嫂。”大少奶奶聽她嗓子還是啞的,說:“你少開口講話吧。”又照顧了秦桑半日,因為易府裏是她當家,還有無數瑣事,所以她說:“我的回家去瞧瞧,三妹你在這裏,若是要什麽東西,或者想吃什麽,盡管吩咐人回家去取。”她說完,秦桑便點點頭,大少奶奶將何媽留下了照應她,自己就回家去了。
  秦桑睡了差不多一天,這時候雖然仍舊發燒,不過精神卻好多了,病房的門原是西洋式的,上頭裝了一方透明小玻璃,玻璃本來安著有簾子。因為方便醫生護士查房,所以這個簾子並沒有拉上,秦桑看外頭站著兩名士兵,便問何媽:“外頭是咱們家的人嗎?”
  何媽點點頭,說:“大爺說,現在不平靜,城裏也亂得很,所以特意派了兩個人來。”
  秦桑明知道易連怡是派人來監視自己的,可是眼下的情形,也不能說破,她點了點頭,說:“倒是很想吃稀飯。”
  何媽叫叫了一個衛兵進來,讓他回家去取,秦桑說:“還是你回家一趟,順便把我那套睡衣拿來,剛才出了汗,現在身上膩膩的,換件衣裳才好。”何媽遲疑道:“那三少奶奶這裏……”秦桑說:“你叫看護進來陪我就是了。”
  何媽便出去叫了看護進來,那看護雖然是中國人,但是都是通西文的。秦桑嗓子痛,卻也不願意多說話,隻靠在床上閉目養神。看護調一下管子裏的藥水,又替她量著體溫。何媽料這裏並沒有自己什麽事,所以就回家去取衣物。秦桑本來沒有帶多少衣服回易家,更兼從前都是朱媽照料她的起居,易家老宅這裏,難免諸物皆不齊備。所以她很費了一點工夫。又讓廚房準備了清粥小菜,用日式的飯盒裝了,預備帶到醫院去。誰知道還沒有走出家門,忽然看到一個聽差氣喘籲籲地奔過來,對她說:“快,前頭大爺叫你問話呢。”
  何媽心中納悶,說:“我要去醫院給三少奶奶送飯,大爺這會兒就我做什麽?”
  那聽差道:“你還不知道啊!三少奶奶不見啦!醫院裏沒人了!剛剛有人回來說的,大爺正在生氣,叫你去問話呢!”
  何媽嚇了一跳,連忙走到前邊去,隻見易連怡睡在躺椅上,半仰半靠,而大少奶奶站在一邊,易連怡卻也並無怒容,隻問:“三少奶奶叫你回來做什麽?”
  “三少奶奶說想吃稀粥,我就回來取了幾樣小菜,她還說帶幾件衣服去。”
  易連怡沉吟不語,大少奶奶說道:“人是我送到醫院的,你要埋怨就隻管埋怨我好了,不用拿下人置氣。”
  易連怡笑了笑,說:“她病的時候我就知道她要走,埋怨你有什麽用?咱們這位三妹,有勇有謀,我要硬攔下她來倒也不難,隻不過白留著她,沒多少用處。眼下她自己走了,說不定反是件好事。”
  大少奶奶聽他這樣說,滿腹疑惑地看著他。易連怡說道:“我那位藏拙藏了十餘年的三弟,遇上什麽事都是一般不在乎的勁兒。可是他對這位三弟妹,倒是一片真心。不過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他這麽待見三妹,三妹可不見得待見他。”
  他慢慢地笑了一笑:“你且看著吧,她未見得是投奔了老三去。”
  秦桑出了一身冷汗,出醫院的時候,又被冷風一吹,所以到了晚間,又徹底地發起燒來,她雖然病得迷迷糊糊的,可是心裏還算明白。這裏向南的窗子正對著一株很大的冬青樹,綠色的葉子,結出來的鍋子卻是紅色的,被風一吹,那些葉子就莎啦啦一片輕響,秦桑聽著那風聲,心裏想,難道又在下雨嗎?
  卻是沒有下雨,屋子裏十分安靜,沒一會兒便聽得高跟鞋的篤篤之聲,老遠就讓她知道是誰來了,果然不出所料,那高跟鞋的聲音一直走到門邊,稍停了停,倒還是敲了敲門。
  秦桑默不作聲,起身將門打開。閔紅玉笑吟吟地道:“我這裏地方狹小,屋子又不好,不知道三少奶奶還住得慣嗎?”
  秦桑對她倒是很客氣,說道:“閔小姐過謙了,我無緣無故投奔了來,閔小姐肯收留,我已經十分感恩。”
  閔紅玉笑著說:“什麽叫無緣無故,三少奶奶可是帶著地契房契來的,這裏的房契都在您手裏,倒是我反客為主,鳩占鵲巢,很是過意不去呢。”
  秦桑看著她的臉,緩緩說道:“這裏的房契為什麽會在我二嫂那裏,說實話,我也好奇得很。”
  閔紅玉笑道:“我要說這房子原是易家二爺買的,他買來金窩藏嬌,所以叫我在這裏住著。你也不會信對不對?”
  秦桑歎了口氣,說道:“都到了這種時候,閔小姐何必還有瞞著我。”
  閔紅玉“噗”地一笑,說:“三少奶奶是個聰明人,原知道這世上的事,是知道得越少,就活得越快樂。”
  秦桑點了點頭,閔紅玉這才在沙發上坐下來,打開手袋,拿出一盒外國香煙,先讓秦桑,秦桑搖頭說不會,她便自顧自抽出一支,點著了先吸了一口,倒仿佛舒服似的歎了口氣。她將香煙夾在指間,然後告訴秦桑:“過幾日英國領事館有條船要走,我想這是個好機會,所以托人向領事館說了,請他們在船上留個位置,拜托將你隨船帶到昌鄴,我想隻要到了昌鄴,三少奶奶自己就有辦法了,對不對?”
  秦桑心下淒涼,到此時方露出疲態:“我原是個同孤兒一樣的人,到哪裏不都一樣呢?此時想想,也真是沒有意思。”
  閔紅玉笑了笑,說道:“三少奶奶出身富貴,素來金尊玉貴,我們連您腳下的泥都比不上呢,何苦說出這樣的話來。不說旁的,我們這樣的人,才叫真正沒意思。我還想活一天多賺一天,三少奶奶怎麽倒多愁善感起來。”
  秦桑笑了笑,說道:“閔小姐是風塵英雄,倒比我們這樣的人,活得自在許多。”
  閔紅玉撣了撣煙灰,閑閑地道:“三少奶奶看皮影戲嗎?”
  秦桑冷不防她突然這麽一問,怔了一下方才搖了搖頭。閔紅玉又吸了一口煙,噴出一片細白的煙霧,說道:“那皮影兒,也是描金畫鳳,栩栩如生。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長念做打,倒也好一番熱鬧。可恨的是,每個皮影其實不過是傀儡,任由他人的五指撥弄,一舉一動,其實都是旁人操縱的。你別瞧我大屋子住著,呼奴喚婢使喚著人,天天打扮得花枝兒似的,其實我也就是那戲台上的皮影子,拎了線出來,便什麽也不是。”
  秦桑倒不妨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意外之餘,有心相勸,可是一時之間,倒也想不出旁的話來勸她。閔紅玉笑著搖了搖頭,耳朵上細金絲流蘇,寶塔似的軟軟拂在她頸中,倒襯得粉頸如玉,凝白如脂,她這一笑,媚態橫生,隻說道:“三少奶奶,我這個人愛胡說八道,你別往心裏去。”
  秦桑卻輕輕點了點頭,說道:“人生在世,誰不是命運的傀儡。”
  閔紅玉靜默半晌,忽然又“撲哧”一笑,說道:“都怪我不會說話,又招起三少奶奶的感傷來。”她稍停了停,仿佛漫不經心一般,“其實我有一樁事好生不解,三少奶奶為什麽不想往西北去,公子爺明明在西北,三少奶奶何不投奔了他去,夫妻團圓?”
  秦桑笑了笑,說道:“他有他的大事要做,我何必去耽擱他。”
  閔紅玉聽了這句話,卻放佛了解什麽似的,倒也不十分追問,隻說道:“公子爺雖然遠在千裏之外,不過還有一個人,我知道他原本是三少奶奶的故人,所以特意托人將他開解了出來,不知道三少奶奶,願不願意見他一見?”
  秦桑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隱隱猜到幾分,不過仍舊笑了笑,問:“什麽故人,這城裏我好像並無故人。”
  “就是公子爺的親信副官潘副官,他原本在醫院養傷,公子爺臨走之時,托我好生照顧他,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保了出來,眼下就住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不知道三少奶奶,是不是願意同他見一見麵。說不定他秉承公子爺的吩咐,還有什麽話要對三少奶奶講。”
  秦桑聽她說話綿裏藏針,早知道厲害,不過自己如果堅持不見,她也未免起疑,便說道:“既然如此,那麽就請潘副官來見一見也好。”
  閔紅玉笑道:“如此甚好。”她起身自去安排,沒一會兒功夫,,便有汽車接了潘健遲來。
  這還是秦桑第一次見到傷後的潘健遲,隻見他形容憔悴,顯然傷逝未愈。潘健遲見了她,卻還是十分恭敬,扶著沙發老遠就鞠了一躬:“夫人。”
  秦桑隻覺得熱淚盈眶,劫後餘生,相見卻是這樣的境地,可是再不能多說一言。這時候千言萬語,又有何用處。何況身處險境,處處都是耳目,隻怕自己和他的一舉一動,都被閔紅玉看在眼裏。她怕露出什麽破綻,靜默良久,方才問:“蘭坡可有什麽話帶給我?”
  潘健遲望著她,嘴角微蘊笑意,過了片刻,才說道:“公子爺說,請夫人務必保重。”他停了好一會兒,又說道:“他還說——此生能夠與夫人相識相知,乃是最不悔之事,將來不論世事如何,卻也是值得了。”說到“不悔”二字,他眼中淚光粼粼,隻得一閃,便重新是笑意盈臉,望著秦桑。
  秦桑心如刀割,過了良久,方才輕輕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
  閔紅玉忽然幽幽歎了口氣,說道:“三少奶奶一個人北行,原也是極有風險之事。依我看,不如潘副官陪同三少奶奶一起,這樣路上也有個照應。”
  秦桑看了閔紅玉一眼,隻見她嫣然一笑,說道:“就這樣辦才好,我托人再向領事館說去,便多帶一個人,想必也沒什麽了不起。”
  秦桑沉默片刻,方才說道:“閔小姐古道熱腸,卻是無微不至。”
  閔紅玉笑道:“你可別把我想成好人,我可是有一把私心的如意算盤。眼下三少奶奶是落難,我幫幫你不算什麽吃力之事。可是我將來,還指望三少奶奶救命呢。”
  秦桑此時方才茫然一笑:“我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救你的命。”
  閔紅玉說道:“三少奶奶福慧過人,更兼是女中豪傑,知恩圖報。哪天我要真的有性命之憂,想必三少奶奶必然會勉力救我,所以三少奶奶倒也不必過意不去,我這是放高利貸,劃算得很呢。”
  她說得俏皮,秦桑亦不過一笑了之。
  秦桑在閔紅玉宅中住了兩天,到得第三天,突然聽到城外炮聲大作。她原本深居簡出,每天在自己屋子裏不出來,聽到炮火之聲,不由得十分驚疑。到了下午時分,閔紅玉也回來了,她神色凝重,告訴秦桑說道:“李重年派兵圍城了,隻怕有一場大仗要打。”
  秦桑大吃一驚,說:“那麽……”
  “李重年折尺是豁出去啦。”閔紅玉搖了搖頭,“他通電全國說是‘起義’,再不承認憲政,更不承認易家之鎮守使,說一定要拿下符遠,剿滅易匪。”
  秦桑喃喃地道:“他一撕破臉,就再無顧忌……”
  “可不是。”閔紅玉點點頭,“哪怕是孟帥揮師來救,隻怕也來不及。何況北邊駐防要緊,孟帥隻怕有心無力……”她頓了頓,說道,“領事館忙著撤僑,今天晚上船就要走,三少奶奶,請做好準備,晚上我送你跟潘副官上船。”
  到了晚間,那炮聲越發密集起來,街麵上早就已經戒嚴。閔紅玉神通廣大,不知從哪裏弄來的通行證,徑直開了汽車上碼頭去。遠遠已經看見江中泊的軍艦和輪船,都是各國領事館派來的,因為知道這一仗在所難免,所以在撤退僑民。
  碼頭上極是混亂,符遠駐軍設了崗哨在路口,嚴加盤查,連有通行證的車輛都不許入內。而崗哨之後就是各國水兵把守,那卻算是公共租界的地麵了。因為大戰在即,所以除了僑民之外,更有無數逃難的富室人家,成千上萬的人湧在碼頭之上,頓時亂成一鍋粥。隻聞呼兒啼女,叫喊聲哭聲亂成一團。
  閔紅玉原是個十分機靈之人,見到這種情況,早就將兩根金條從手袋裏取出來,連同兩本通行證往秦桑手裏一塞,說道:“三少奶奶,此時正亂,快點過關要緊。”又輕輕將潘健遲一推,說道:“護著三少奶奶。”
  秦桑被人流一擠,早覺得立足不穩,幸得潘健遲拉了她一把,她回頭望了一眼,隻見閔紅玉對著自己揮了揮手,仿佛是告別,又仿佛是催促自己快快入關。那閔紅玉原本穿著一件銀絲線繡梅花旗袍,隻看到那銀色袖子一招,露出腕上細細的珠釧,在煤氣燈下一閃,放佛含著露光的草葉,她個子嬌小,轉瞬就陷在人潮中,再看不見了。
  秦桑回過頭來,被人流挾卷著一直到了鐵柵之前,原來這裏盤查更嚴。好不容易擠到跟前,衛兵翻看通行證,她早就將兩根金條夾在證件之中,那人手極快,將金條往袖底一塞,卻對秦桑說道:“你進去,他不準!”
  秦桑看他一指,正是指的潘健遲,不由得心下大急,說:“我們兩個人是一起的,為什麽他不準?”
  “不準就是不準。”那人將眼睛一翻,“上頭有令,年輕男丁一律不準出關。”
  秦桑還待要辯說,潘健遲已經在她背上一推,說道:“你先進去,我回頭就來。”
  秦桑情急之下拉住他的袖子,說道:“要走咱們一起走!”
  潘健遲不由分說,硬生生掰開她的手指,直掰得她生疼生疼,他說道:“別發傻了,快走!”秦桑待還要說什麽,已經被他狠狠一下推進了鐵柵之內,她急得直欲大哭,他在人群之中隻是大叫:“快走!快走!”她被人潮一下子擠出了四五丈開外,不停地回頭看,起初還能看見潘健遲的臉,再後來更多人湧上來,卻是再也看不見了。
  她一直被人挾裹著到了碼頭水邊,夜風如咽,這才覺得臉上生疼,原來早已經是淚流滿麵。無數人提著箱籠,拖兒帶女,一路走到跳板上去,她渾渾噩噩,卻也不知要往何方去,隻見人潮洶湧,碼頭上盡是倉皇的人群。而值勤的水兵,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卻問:“Lady,can I help you?”一連問了她三遍,西語本來就難懂,她聽在耳中,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船票被她捏在手裏,早就快捏成一團了。那水兵看到船票,指引著她往英國船上去。
  江麵風大,吹得人徹骨透心地寒意,仿佛從血脈最深處泛起來,她緊緊抓著鬥篷的邊緣,江水滾滾從跳板之下流過,卻是無窮無盡,波濤無聲。此時遠處的炮聲隱約如同悶雷一般,一陣緊似一陣。全身製服的大副站在棧橋邊,彬彬有禮地說:“Welcome aboard!”無數人從她身邊走過去,這時候一顆曳光彈遠遠地劃過天際,劃破岑寂的夜色,照得江水都隱隱泛起紅光來。
  刹那間她想起父母,想起易連愷,想起酈望平,想起他剛才倉促地掰開她的手。
  她突然就明白過來,為什麽易連愷遇刺的時候,他反倒替他擋了兩槍,他明明並不用如此,他明明是來臥底,他明明說過,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比他的命還要重要。可是,他畢竟還是違背他自己的心,做出來他本不該做的事情。
  兩顆眼淚飛快地墜下去,或許是無聲地落到了黑沉沉的江水裏,轉瞬就不見了。她拭了拭眼淚,活著或許是最艱難的一件事,可是她會好好活著。她掠了掠蓬鬆的鬢發,朝著燈火通明的船艙走去,將無窮無盡的夜色,留在自己身後。
  擁擠嘈雜的人流越匯集越多,閔紅玉原本穿著高跟鞋,被推了好幾個趔趄,又被人踩了一腳,頓時就跌倒在地上,後頭的人隻顧著朝錢湧去,眼看著就要踐踏過來,幸好有人及時攙了她一把,將她從地上拉起來,又伸出胳膊將後頭好幾個人攔開,饒是如此,閔紅玉的旗袍下擺上,也被踩了好幾個腳印。
  “作死咧!”閔紅玉一邊喃喃地罵,一邊拍著旗袍上的灰。抬起頭來正待要道謝,誰知抬臉一看,拉起自己的人正是潘健遲,不由得一怔,說:“你怎麽沒走?”
  碼頭上兵荒馬亂的,眾人皆在奔忙中,連點著的煤油路燈也顯得暗淡無光,無精打采地照著這些熙攘的人群,潘健遲臉上的神情她看不清楚,過了片刻,方才聽見他反問:“你呢?你怎麽不走?”
  閔紅玉並不作答,轉身就朝外走,潘健遲跟著她一路走出來,如潮水般的人流都是往碼頭去的,隻有他們逆行而出。不斷有人撞到他們身上,也不斷有人被踩掉了鞋,或者失了箱籠。遠遠傳來小孩子的哭聲,也不止一個孩子在哭,所有人張皇奔忙著,仿佛末世。天空不遠處光柱掃過,是架在城頭的探照燈。而火炮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中間還夾雜著密集的槍身,像是三十晚上家家戶戶放的鞭炮,密密匝匝地響一陣,歇一陣,又響一陣。更遠處的天際隱隱透著紅光,像是哪裏失了火,潘健遲卻知道,那不是失火,而是炮陣開火的光亮,看樣子李重年是下定決心,不惜投入全部火力,也要拿下符遠城。
  閔紅玉不緊不慢地朝外走,看著蟻群似的人,密密的爬滿整個碼頭,中間啼兒喚女的、披頭散發的、妻離子散的,種種不一,像是外國電影裏頭,海底成團成團的魚群,茫茫然向前衝著。而隻有他們逆流而行,朝著所有人相反的方向去。因為不斷有人撞到他們身上來,所以潘健遲拿手臂伸著,替她擋著。閔紅玉見他這種情形之下,還可以維持一種紳士的做派,倒也難得。兩個人奮力朝外擠,隻是人流洶湧,他們又是逆向而行,兩個人跌跌撞撞了好久好久,才徹底地從人堆裏擠出來。外頭的人稀少了些,清冷冷的光,照著他們往外走。潘健遲原以為是月色,抬頭看了看,才知道原來無星無月,這光隱隱綽綽的,從碼頭那邊照過來,原來仍舊是路燈的光,隻是隔得遠,更疏薄了些。而閔紅玉本來穿著一雙高跟鞋,篤篤的聲音倒似一麵小鼓,敲破這夜色的岑靜。
  司機本來就在汽車外邊等,看到他們折返來,立刻十分機智地打開車門。閔紅玉見潘健遲跟著上車來,便問道:“大難臨頭,不各自逃命去,你跟著我做什麽?”
  潘健遲卻說道:“當時你救我出來,我知道你是說動了姚四小姐。姚雨屏替你弄到的空白通行證,你才可以將我從牢房裏弄出來。”
  閔紅玉笑了笑,汽車裏頭本來十分黑暗,但是她的眼睛卻亮閃閃的,像是盈盈的水映著月色:“我早就說過,這倒也不用謝我,是你自己的本事,迷得那姚家四小姐暈頭轉向,所以我求到她名下,她才肯去她父親的書房裏,偷偷蓋了這麽一張通行證出來。人家為著你,幹冒著性命之險的事,也真是癡心一片。不過你倒真是個狠心薄命的,把人家小姑娘騙成這樣,也不給個交代。”
  潘健遲並不理睬她的說辭,隻說道:“天下該有的交代也太多了,哪裏能夠都一一交代。”
  閔紅玉指了指車窗外川流不息朝碼頭倉皇而去的人群,說道:“你看這些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禍來時,螻蟻尚且貪生,你為什麽就偏不走呢?”
  “這世上有些人本應該就好好活下去,比如秦桑。”提到秦桑的時候,他語音稍稍一滯。旋即如常,“而有些人,注定是要死在地獄裏,比如你我。”
  閔紅玉卻啐了一口,說道:“誰要死?你要死我可不陪著!”
  潘健遲卻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你馬上就要去西北,我跟你一起去。”
  閔紅玉終於有幾分驚詫之色了,他的臉隱在黑暗裏看不清楚,她借著車窗裏漏進來的煤油路燈昏黃的光線,打量了他一眼,說道:“本來我費盡心機弄了兩張船票,是想你和她一氣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遠走高飛。沒想到你偏偏要留下來,還要跟我去西北,你要去西北做什麽?”
  潘健遲說道:“易連怡逼著公子爺去西北,就是想要借刀殺人。他用秦桑要挾公子爺,公子爺沒有法子。現在秦桑走了,公子爺也可以脫身了。”
  閔紅玉笑道:“一口一個公子爺,難為你給他當了這幾個月副官,還真是有情有義。”她幽幽歎了口氣,說道:“你們公子爺運氣不好,一進西北就被二公子的人發現了,現在他被二公子扣在鎮寒關裏呢。”
  潘健遲道:“什麽運氣不好,難道不是你通風報信,告訴易連慎他的行蹤?所以易連慎早派人盯上了,到現在你也不用貓哭耗子假慈悲。你雖然放過了秦桑,那也是因為從她身上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東西,這樣東西一旦到手,你是絕不對放過易連愷的。”
  閔紅玉笑道:“我倒真好奇你是什麽人來了。起初吧,我隻覺得你跟你們少奶奶有舊情,現在吧,我倒覺得你知道的太多了。你明白嗎?活在這世上,若是知道的越多,就越容易命短。”
  潘健遲笑了笑,說:“你以為你拿到的那樣東西是真的?”
  閔紅玉霍然抬起頭來看著他。
  “秦桑雖然不知道那樣東西是做什麽用的,但是易連愷那種情形下交給她的東西,她不會不貼身收著。”潘健遲聲音雖輕微,但是字字句句十分清楚,“你以為是那把銀勺子?虧你費盡心機趁她洗澡的時候用調包記換出來,我告訴你,不是!”
  閔紅玉並不答話,但是車窗裏映進來的昏淡黃線,照著她耳墜上的流蘇微微晃動,顯然心思紊亂,半信半疑。
  “慕容宸派了獨子過江來,慕容灃跟易連愷見麵,談了些什麽,說實話,秦桑都並不知道。因為當時樓上隻有他們兩個人,可是我確實知道的。”
  閔紅玉沉默半晌,方才說道:“我憑什麽相信你的話?”
  潘健遲笑了笑:“你愛信不信,如果你不信我,你就功虧一簣。”他稍停了停,又說道,“其實我也挺好奇,你到底是什麽人。是幫易連慎呢?還是幫易連愷?若說是幫易連慎,沒道理,若說是幫易連愷,更沒道理,這時候偏要巴巴兒跑到西北去。”
  閔紅玉突然輕輕一笑,說道:“我誰也不幫,我就是想置易連愷於死地而已。你們公子爺這麽有趣的一個人,我可不樂意沒親看到他死,要是他死的時候我不在跟前,豈不少了許多趣味?所以我一定要去西北,看著他死才甘心。”
  潘健遲點了點頭:“那我正好跟你一起,這一路上千難萬險,說不定還能幫到你。”
  閔紅玉輕蔑地一笑,說道:“你能幫到我什麽?”
  潘健遲淡淡地說:“兵荒馬亂的,再怎麽樣我都是個男人。這一路上拋頭露麵的情形很多,你身邊有個男人陪著,會方便很多。再說我槍法不錯,知道的事情又多,你怎麽就覺得我幫不上你呢?”
  閔紅玉沉吟片刻,似乎在考慮他說的話,過來好久,才將司機叫上車來,說道:“老楊,開車吧。”
  這輛汽車並沒有開會城中宅子裏去,而是徑直開往西邊城牆前,這時候夜已經深了,炮火卻漸漸疏下去,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包容著一切。這裏因為圍城的緣故,所以城樓前也屯了重兵,雖然李重年的軍隊並沒有從這個方向進攻。但重重哨卡一層層檢查通行證,最後又狐疑地盤問他們半晌,幸得他們兩個都是機智過人,對答如流,這才揮手放行。
  出城不遠處就是紫明山,在黑茫茫的夜色中,山路蜿蜒起伏。天上無星無月,越發顯得這夜色深沉。因為怕引人注目,所以他們關閉了汽車的車燈,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這樣行進更為艱難。
  紫明山雖然修建有幾幢別墅,但都是夏天避暑的時候才有人居住。山間萬籟俱寂,隻聽汽車輪胎輾過碎石子的路邊,發出沙沙的輕響。閔紅玉一直閉目養神,走到山路之後,卻從手袋裏掏出一支西洋小手槍,交給潘健遲,說道:“我知道你槍法很好,這個交給你,或許比我自己拿著有用。”
  潘健遲淡淡地笑了一聲,接過手槍,卻問:“你不怕我一槍打死你?”
  閔紅玉拿手絹掩口打了個嗬欠,說道:“你一肚子定國安邦的大計,都還沒來得及施展,怎麽會一槍打死我?我一個弱女子,你把我打死了有什麽好處?”
  潘健遲掂量了掂量那支手槍,握在手中,再不做聲。
  天快亮的時候汽車停了下來,閔紅玉似乎睡著了,但是車一停她就睜開了眼睛,對潘健遲說道:“下車吧。”兩個人下了汽車,司機又打開車後的蓋子,拎出兩隻藤條箱來。閔紅玉對司機道:“老楊,你把汽車開回大路上,開著這車,願意上哪去就上哪裏去。這兩年你也跟著我辦了不少事,現在城裏亂了,你也別回城裏去了,這車就當給你的安家費。”
  那老楊也不多問,點了點頭就上車走了,潘健遲一直看著汽車轉過彎路,消失在山路盡頭,才問道:“他要是帶著人折回來,你打算怎麽辦?”
  閔紅玉嫣然一笑,說道:“符遠城中此時水深火熱,他帶著人折回來幹什麽?抓你?還是抓我?”
  潘健遲未知可否,閔紅玉指了指那兩隻藤條箱,說:“勞駕,幫我拿著行李。”
  兩隻藤條箱入手甚沉,潘健遲拎著箱子跟著她往山上走。汽車走了大半夜,他們已經離符遠城不知道有多遠了。遠看隻是連綿不斷黑影幢幢的山,夜色還未褪去最後一抹深藍。遠處的天空像是淡墨山水的畫,濕氣氤氳。路邊的草上全是白色的霜露,似乎剛剛下過一場雨,而頭頂樹上有有不知名的鳥兒叫了一聲,拍著翅膀飛進了密林深處。
  潘健遲也不問,隻跟著閔紅玉往前走,她穿著高跟鞋,走在石子路上竟然如履平地。兩個人沿著曲折山路一直向前,沒一會兒閔紅玉突然叫:“快看!”
  潘健遲嚇了一跳,下意識就去摸搶,閔紅玉卻奔到山崖邊,爬上一塊巨大的山石,遠遠就伸出雙手:“太陽出來了,真美!”
  太陽仿佛就在一瞬間突然從山穀裏跳出來,雖然是早春時候,春寒料峭,晨風更是凜冽,但朝陽噴薄而出,山上的樹、路邊的草,都鍍上了淡淡的金色陽光。閔紅玉站在晨曦裏,就像是一棵小樹,她的頭發毛茸茸的,仿佛也結著一層金色的霜華,可是草葉上的霜都漸漸地淡了,變成了凝白的露珠。閔紅玉在陽光裏站了一會兒,忽然回過頭來對他說:“這樣的好日子,總得要活下去,才能看見,對不對?”
  潘健遲知道她不過是自言自語,所以倒也不必回答她什麽。果然閔紅玉隻是略站了一站,便繼續往山上走。潘健遲跟在她後頭,看她細高的鞋跟踩在碎石上,終於忍不住問:“你要不要換雙鞋再走?”
  閔紅玉“噗”地一笑,問:“你怎麽知道我還帶了別的鞋?”
  潘健遲說道:“像你這樣的女人,怎麽會不帶雙鞋子就出門。”
  閔紅玉回頭瞧了他一眼,說道:“像我這樣的女人……你這口氣,認識我不過幾天,倒和我十分熟識似的。”她不再多說,偏又嫣然一笑,對他說:“把箱子拿過來。”
  箱子裏頭果然有一雙平底鞋,閔紅玉換上了,又把高跟鞋裝在箱子裏。潘健遲忍不住語帶譏諷:“我以為你帶了兩箱金條,誰知你帶了兩箱衣物。”
  閔紅玉笑道:“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我這樣的女人,能不多帶幾身衣服出門嗎?而且西北這時候還冷著呢,我當然要帶上大衣靴子什麽的。”
  潘健遲道:“西北此去千裏之遙,難道你就打算這樣一步步走著去?”
  閔紅玉道:“走著去太慢了,隻怕咱們還沒有走到,易連愷就已經被易連慎殺掉了。咱們到山穀裏找戶人家,換了衣服,再翻過這座山頭,就是平江縣城。那裏有火車去濟安,到了濟安再換車去鎮寒關,就方便了。”
  潘健遲問:“易連愷真的在鎮寒關?”
  閔紅玉抿嘴一笑,說道:“我說了你也不信,何必再問?”
  山路曲折,看上去極近,其實走起來甚遠。他們兩個人雖然年輕,但是都不是走慣山路的人,山穀裏的幾戶人家,看上去不過咫尺之遙,但走起來才知道羊腸小路彎彎曲曲,繞來繞去,可望不可即。一直到下午時分,山穀裏的人家屋頂上都冒出淡藍色的煙霧,閔紅玉才氣喘籲籲地說:“歇一歇吧,看樣子天黑前能下刀山穀就不錯了。”
  他們坐在一塊大石上歇腳,閔紅玉這時候才覺得腹饑如火,可是箱子裏卻沒有預備幹糧。她心頭懊惱,卻無可奈何。潘健遲見她繃著臉,似乎十分生氣的樣子,便問:“餓了吧?”
  “你怎麽知道?”
  潘健遲淡淡地說:“因為我也餓了。”
  閔紅玉終於繃不住。“噗”一聲笑出聲來,說道:“這可沒招了,我隻記得帶衣服,忘了帶幹糧。”
  潘健遲見她笑靨如花,心想她怎麽如此愛笑,這種情況下竟然還笑得出來。他站起來四下張望了一番,說道:“現在這時候,連野果都沒得吃,咱們再餓也得忍住,快點下山走到那村子裏去才行。這種時節,狼啊豹子什麽的餓了一冬,這時節都出來找吃的,咱們別餓著肚子,倒填了它們的肚子。”
  閔紅玉聽他這麽一說,立即跳起來,一言不發就朝山下走。潘健遲跟在她後頭,他們從山上下來的時候就拐進了小路,這條小路乃是山民砍柴的小徑,寬不過盈尺,說是路,也不過是在山石嶙峋間整出略為平坦些的地方,讓行人勉強能夠下腳。羊腸小道從山頂迤邐而下,兩旁的荊棘雖然被砍過,但是仍舊不時地掛住人的頭發、衣襟,一邊走,一邊還有摘刺,一個不留神,就會掛破了衣裳。這樣緊趕慢趕又走了差不多三個鍾頭,眼見天漸漸黑下來,突然聽到一陣犬吠。閔紅玉本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聽到這樣一陣狂吠,卻忍不住“哎呀”了一聲,掉頭就跑到潘健遲身後。
  潘健遲的腳步卻絲毫沒有遲緩,轉過幾株皂角樹,隻見一角穀場已經出現在麵前,穀場後頭就是山石壘的院牆,正是山裏常見的農家。剝落了黑漆的木門扣著,一隻大黃狗正在門縫裏衝著他們倆狂叫,奈何門環上斜扣著一截細棍,雖然鎖不了人,狗卻在門裏頭出不來,隻能隔門狂叫。這個村子在山坳裏,稀稀落落住著七八戶人家。大黃狗這麽一叫,村裏其他的狗都叫起來,此起彼伏吵鬧不休。潘健遲怕動靜太大,這樣的村子,進來了外人自然是很稀罕的,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不能不事事小心。
  他隨手揀了塊尖石拿在手裏,用食指扣住了輕輕一彈,正好從門縫裏彈進去,雖然大黃狗正自亂蹦亂跳,但他這一彈準頭極佳,石子正正撞在那大黃狗的鼻尖上,隻聽那狗嗚咽一聲,軟到著竟然伏在了地上。村裏其他的狗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吠聲漸漸地低了下去。
  閔紅玉見他露了這一手,不由得十分詫異:“原來隻知道你槍法不錯,沒想到你竟然還會打狗??”
  潘健遲微微一笑,說道:“我早就說過,這一路上,你肯定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閔紅玉聽出他話中微帶譏諷之意,卻也並不反駁,隻是微微一笑。他們進村後不久,就遇上了趕著牛回來的老叟。山間民風淳樸,他們說是走山道迷了方向,錯過了打尖的集鎮,閔紅玉便掏了兩塊銀元出來,說是要買飯吃。那老叟連連擺手,最好見他們十分堅持,便收下了一塊銀元。將他們引回自家屋子裏,叫自家堂客燒水做飯,又忙著從後山竹園裏逮出一隻蘆花雞,竟然是招待貴客的樣子。
  潘健遲從來沒到過這樣的地方,但是安之若素。山裏人家比平原的農戶更加殷實,因為山裏來的人少,雖然近年來動亂頻起,卻也甚少有軍隊會闖到山裏來。而且收稅賦的官員,也懶得到這荒山野嶺裏來催逼,所以山裏人家隻要燒荒墾出幾畝薄田,倒也不愁吃喝。這戶人家隻有老夫妻兩個在家裏,說是大兒子去山下打犁頭了,馬上就要把田犁出來。山裏寒氣重,這時節屋子裏還燒著火塘,老叟一邊催促老太婆做飯,一邊招呼他們在火塘邊坐,說:“在家千般好,出門一時難。走道就是這樣,錯了宿頭,隻好投奔人家。我們這山裏難得來一個外人,來了就是客。你們別嫌嗆人就是了,山裏都是燒火塘,沒辦法啊。”
  潘健遲聽他的談吐,倒不似鄉間無知的老農,於是慢慢地詢問。原來這老叟還是遜清年間的一個秀才,姓陳,原本在山下住,家中因為一場官司落魄,把山下十幾畝水田都賣了,本想尋館糊口,偏偏運氣不好,幾個學生教來教去並無一個成才,鄉下本就不重讀書,有的學生退了學,有的學生生了病,終究逼不得已關了學堂,搬到山裏來,燒荒開墾。後來戰亂漸起,山裏倒有幾分世外桃源的意思,一住也這麽多年了。
  “先是鬧義和拳,然後鬧長毛,後來說長毛子在符遠上了岸,拿大炮轟城……總督大人嚇得沒有法子,換了衣服逃出城……別說總督大人了,誰不怕長毛子啊……我還親眼見過長毛子,說是修鐵路,那個洋人的管事,藍眼睛黃頭發頭發和稻草一樣,黃得那個金燦燦的!後頭還跟個洋兵,那個洋兵竟然是綠眼睛的,駭人哦……最後到底是鬧革命黨,皇上不當皇上了……”陳老叟拿火鉗架著火塘裏的木炭,又問他們,“現在外頭又鬧什麽?”
  潘健遲笑了笑,說:“還不是打來打去,這個想當官,那個想發財。”
  陳老叟點了點頭,說:“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子,要是都想不當官,都不想發財,也就太平嘍!”潘健遲倒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山間,跟這樣一位老農說這些話。真實的,白發漁樵江拄上,慣看秋月春風,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那老叟從火塘的炭灰裏扒出幾塊烘好的地瓜給他們吃,說:“先墊墊饑,山裏沒點心,這是自己家裏在山上種的粗玩意兒,倒是蠻甜的。”說完就起身去灶間幫老婆子殺雞。潘健遲受過新式的教育,凡事講究女士優先,便先讓給閔紅玉,隻想這樣看上去黑乎乎髒兮兮的東西,她大約碰都不願意碰呢。誰知閔紅玉道了聲謝就接過去了,三下五除二就剝掉皮,吃得津津有味。一邊吃一邊告訴他說:“山裏的地瓜是最好吃的,尤其好吃的是這種火塘裏烘出來的,我小時候就愛在炭火堆裏埋地瓜,可惜每次總吃不上。”
  潘健遲問:“你小時候?”
  閔紅玉瞥了他一眼,說道:“怎麽?不許我有小時候啊?誰不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出身?你以為我生下來就是唱戲的嗎?”
  潘健遲受了她這樣一番搶白,便不再說話。看她拿著塊地瓜,臉被火塘裏的熱氣烘得紅彤彤的,她一貫脂粉濃豔,但走了整天的山道,脂褪粉洇,雙頰被火一烘,倒有點像臉頰上新添兩團胭脂紅暈,隻是這紅暈比胭脂要自然許多,真顯得有幾分稚氣,仿佛換了個人似的。他說道:“那倒不是的。”
  “我小時候也在山裏住。”閔紅玉說,“家道還算過得去,窮,也有幾畝薄田。我爹娘喜歡我兩個弟弟,我心裏也沒怨氣,誰叫他們是男孩子呢?後來到了荒年,山裏大旱,泉眼都枯了,連人都沒水吃,牲口、田裏更顧不上了。委實收不到幾顆糧,我爹就叫我舅舅帶我出來,折了身價銀子,拜了師傅學戲。科班規矩大啊,師傅就是再生父母,打死不論,親生父母都再不相幹的。打小都說我記性好,早年間村子裏頭鬧灶火,我學什麽像什麽十裏八鄉的人都說我能有出息。進了班子,師傅教戲文,我一遍就能記住。嗓子也不錯,說是祖師爺賞飯吃,要唱,真能唱紅了……我還記得第一回登台,師傅說,這一出要是唱好了,你下半輩子也不愁了。”說到這裏,她突然淘氣地一笑,“你猜猜我第一出戲,唱的是什麽?”
  潘健遲搖了搖頭:“我可猜不到。”
  “你這個人沒趣透頂,怪不得女人都不喜歡你。”閔紅玉白了他一眼,“隻有秦桑那種傻女人,才把你當寶。”
  潘健遲被她刺了這麽一句,也隻淡淡一笑,並不辯駁。閔紅玉卻自顧自說下去:“可是我這輩子都記得呢,第一出戲唱的是《寄扇》。上台之前我的心啊,都跳得快要從嗓眼兒蹦出來了。從後台偷偷那麽一看,底下黑壓壓全是人啊!坐的滿滿當當的,我看了都直發暈,耳朵裏聽著那點子,嘁兒鏘嘁兒鏘嘁兒鏘……”她稍稍頓了頓,竟然輕聲唱起來,“寒風料峭透冰綃,香爐懶去燒。血痕一縷在眉梢,胭脂紅讓嬌。孤影怯,弱魂飄,春絲命一條。滿樓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這時候天色早已經暗下來,堂屋裏頭本來就黑,隻有火塘裏的火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細聲曼吟地唱著,仿佛仍舊處在那座燈火通明的戲台上,唱著她生平第一出戲。那些觀眾端坐在那裏,聽著她唱念做打,年輕嬌俏的少女,做出種種悲歡離合之態,那是她人生最輝煌的瞬間吧?當山呼雷動的喝彩聲響起來,她如癡如醉的模樣,就像是微曛,就像是被這火燒紅了臉頰,她的眼睛熠熠發著光,像是黑夜裏貓兒的眼睛,又黑又亮,倒映著火塘裏的簇簇火苗,像是她的眼睛裏也燃著一把火,點亮著。
  唱完這幾句戲文她就沉默了,將手上冷了的地瓜放進炭火堆裏重新烤,潘健遲卻忍不住問:“你唱戲唱得好好的,後來怎麽又攪進這樣的渾水裏來?”
  閔紅玉“哈”地笑了一聲,她笑的聲音非常尖,一點也不像她唱戲的聲音那樣圓滑柔美,她說:“渾水?天下還有人可以不蹚渾水嗎?我一介女流,又是個最下九流的戲子,任憑誰都可以來欺負,別說權貴軍閥,就算是普通人家,誰見了下九流的女戲子不啐一口唾沫?你以為我願意蹚渾水嗎?我是不得不蹚……我要是不願意,可連活路都沒有了。”
  潘健遲聽她這樣說,倒是十分之意外,因為畢竟兩個人還算是素昧平生,不妨她倒說出這樣的話來,而且這樣的話,一聽便知道是實話。他雖然因為國仇家恨,漂泊多年,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更是爭著一口氣,硬是以軍校第一的成績畢業。胸中大有抱負,隻是未曾施展。而且對閔紅玉這樣的人,一直以來,不免懷了幾分輕慢之心。覺得她就是所謂的“交際花”,為人再是輕薄不過,貪圖名利富貴,不惜在易氏兄弟間周旋,今天聽她一番話,倒是十分出於意表,倒像真是肺腑之言似的。
  停了一會兒,他才說道:“其實隻是單純地唱戲,也不是養不活自己……”
  “是啊。”閔紅玉淡淡地道,“誰叫我心比天高,命卻下賤。我不甘心隻唱戲,不甘心隻做下九流的戲子,哪怕紅了,哪怕唱得好,哪怕有人捧,哪怕每個月包銀再多,又有什麽用?清白人家不會娶我,權貴之家更是視我為玩物。所以我不甘心,我偏不信這個邪,我闖到這名利場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但是哪怕有一線機會我也要試一試,誰說女人就幹不了大事?誰說這天下爭來爭去,就隻是男人地分內。花木蘭還能代父從軍呢,梁紅玉還能擊鼓抗金呢,我就不信,我成不了大事。”
  潘健遲不妨她倒有這樣的誌氣,不由得道:“帝王將相,寧有種乎?”
  閔紅玉忽然嫣然一笑,嫵媚頓生:“可不是,誰說這天下隻有權貴們得份兒,比如潘副官你,哪點比易家那幾個公子哥兒差了?易連愷不過生得一個好爹,就算是易繼培,當初也是一兵一卒打出來的天下,當年誰能想到他能有裂土封疆的今日。潘先生,要不是你有意中人,我倒是很願意跟你合作,趁著這天下大亂,好好蹚一蹚這渾水呢。”
  潘健遲道:“這與我有意中人有什麽關係?”
  閔紅玉悠悠歎了口氣,說道:“你有意中人,難免就有所羈絆。行事的時候未免縛手縛腳,顧忌良多。做大事的人,焉能有兒女私情,婆婆媽媽柔情蜜意,遲早會壞事。所以我不能與你共事,你這種人,也成不了大事。”
  潘健遲微微一笑,說道:“我定然是成不了大事,也無心成所謂大事。對得起民族國家,也就對得起自己了。倒是閔小姐你,真是胸懷大誌。那麽我就祝你,心想事成吧。”
  閔紅玉“噗”地一笑,倒像他講了個笑話似的,她見他似乎頗不以為難的樣子,便笑吟吟說了句壅南家鄉話:“謝謝儂。”
  他們說話之間,那陳老叟已經殺完雞進來了,先舀水洗了手,又坐下來陪他們說話。潘健遲便向他打聽下山的道路。原來他們從山間一路行來,果然走得偏了,這村子離平江縣城還有八十多裏地。
  “便是騎馬趕大車,也得走上一天呢!”陳老叟笑著說,“像你們這樣沒走慣路的人,隻怕走上兩三天功夫,也不出奇。”
  閔紅玉聽說走錯了道,不由有幾分愁容。那陳老叟又說:“沒事,明天叫我兒子陳打趕車送你們,從我們村子裏出去,雖然是山路,但一路都能走大車,到了向晚的功夫,就能到縣城裏。”一時之間又說了幾句閑話,飯熟菜熱,陳老叟又取出一葫蘆包穀酒,與潘健遲對飲。因為潘健遲假稱自己姓李,陳老叟斟酒的時候就問:“李家少奶奶要不要也嚐一嚐?我們這酒是自己的酒曲釀的,倒是不刮喉嚨呢。”
  閔紅玉聽他誤會了,也隻笑著說:“我不會喝酒,陳老爹請自便吧。”
  一時之間就著熱菜下酒,邊吃邊聊,酒酣耳熱的時候陳老叟的兒子可巧回來了,卸下犁頭就進來,一看到有客人,尤其還有女客,沒說話臉就先紅了。陳老叟招呼兒子到火塘邊坐,拿了碗筷給他添飯,閔紅玉就問:“陳大哥也喝盅酒吧。”越發說得那陳大手足無措。陳老叟原本就有幾分醉意,說:“這就是我那大兒子,李家少奶奶喚他一聲陳大就行,沒得折了他的福!窮人家的孩子沒見過世麵,也不會說話。他弟弟在鎮上跟人家學手藝,倒比他還強些呢。”
  一時酒足飯飽,陳老叟的老婆子便收拾了吃飯的家什,打掃火塘邊的地,抱了稻草來墊上,又拿了鋪蓋出來,說:“屋裏頭是土坑,冷得很。這火塘暖和,你們別嫌棄。”
  潘健遲素來是能吃苦的,知道山裏人地禮數,讓客人睡在火塘邊是貴客的待法,連聲地道謝。他本來還有點擔心閔紅玉,看她施施然和衣睡下,毫無芥蒂的樣子,他想起她說她原是山裏人家的孩子,想來也能習慣,於是也和衣睡下了。
  火塘裏埋著炭灰,所以倒真不冷。他一路辛苦,更兼重傷初愈,一下子就睡得沉了。一覺直睡到紅日高升,山裏本來天亮得就晚,潘健遲醒來第一個念頭就是:可遲了。
  果然撥開衣袖看手表,已經是上午十點鍾光景了,正自懊惱間,忽然門扇“吱呀”一響,正是閔紅玉,她卻也不進來,探進半個身子說道:“快起來洗把臉,就該趕路了。”
  院子裏的瓦缸接的是雨水,上頭浮著一直葫蘆瓢,他就用那瓢舀水洗臉。缸水極冷,沁骨似的寒氣直透到皮肉,水麵映著一角屋簷,被他這一攪,倒似浮著冷冷的碎冰。他匆匆洗了一把臉,回頭看院子裏那陳大早已經拾掇好了大車,牽了騾子來推進車轅裏頭,方才撣了撣綁腿上的灰。
  潘健遲這才留意到閔紅玉也換了一身衣服,青藍竹布的夾袍,外頭還罩了件蘋果綠的兔毛短大衣,本來電燙的卷發,也梳成了兩條辮子,辮梢規規矩矩係著一對玻璃絲蝴蝶結。這一身打扮,不僅那種風塵之氣盡斂,倒還多了幾分書卷氣,就像是鄉間殷實人家進城讀書的大小姐,雖然不時髦,可是也不覺得觸眼了。
  看陳大套好了車,閔紅玉便叫潘健遲把那兩隻箱子拎到了車上,又招呼他:“走吧。”
  潘健遲好多年不曾坐過這樣的大車了,更兼一路皆是碎石子路,顛得人七葷八素,他的傷口還沒有長好,這麽一顛便隱隱作痛,可是他性情堅韌,一聲不吭,更不抱怨什麽。難得閔紅玉興致不錯,還指著山間的風景問東問西,說是風景,也不過是順著山澗蜿蜒而下的一道溪水,時隱時現,偶爾間從山石間轉折而下,便是一道小小的瀑布,嘩嘩地映著日頭,飛金濺玉。那陳大是個老實人,哪經得她這樣問來問去,起先還吭哧吭哧地答兩句,後來就變成閔紅玉一個人自言自語了。
  一直到中午時分,歇下來打尖。陳大拿了兩個煮芋頭,一邊啃,一邊就卸了車,把車轅架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然後牽了騾子去吃草。而閔紅玉坐在車轅上,撕著芋頭皮,一邊吃一邊就問潘健遲:“你傷口怎麽樣?”
  潘健遲不料她能看出來,隻說:“死不了。”
  他們在這裏歇腳,前後一個人家也看不到。隻看到一條碎白的石子路,從山上一直延伸下來,又蜿蜒地爬上另一個山坡去,一折一折,像是人家練書法寫的“之”字。隻是這書法是小孩子初學,沒多少章法似的,隻看到一疊一疊的折彎,無窮無盡,曝在這早春的太陽底下。畢竟符州時氣暖和,路邊的野草雖然經了一冬,也沒有枯敗的樣子。還有幾點零零星星的嫩黃,是早開的蒲公英,像是剛付出來的雛雞鵝黃的嘴,嬌嫩的都簡直不忍心看,一點半點綴著山石縫裏,被午間的風一吹,竟然有點春天的薄醺之意了。
  太陽確實好,天是通徹的藍,像是洋行裏賣的外國羽紗,隱隱透出一種類似玻璃的光澤,上頭浮著的雲,就是這羽紗上繡的花,又絨又蓬又鬆又細,絲絲縷縷,連花樣都是外國樣子,輕而薄,薄而透。不像中國的繡花,總是一團團一蔓蔓,沒個分明處。
  他仰著頭看天,也不過一會兒功夫,或許隻有幾秒鍾,也或許有三十秒,倒聽見閔紅玉“哧”地一笑,回頭一看她果然笑吟吟看著他,說道:“別擔心了,這會兒她隻怕都已經過了金州,快到長陡了。”
  潘健遲淡淡地說:“我倒沒有想她。”
  閔紅玉“嗯”了一聲,說道:“我也知道你並沒有想她,不過你不想她的時候呢,我非要提醒你一下,叫你想一想她。”
  潘健遲並不搭腔,閔紅玉自顧自地說道:“我這個人生來就是個壞人,看到別人高興呢,我就難過。看到別人難過呢,我就高興。所以你不想的時候,我偏要提起來,叫你難過一下子,這樣子我就高興了。”
  潘健遲雖然與她相處並不久,但也知道她確實有幾分古怪脾氣,所以聽她這樣說,也並不說什麽,隻不過淡淡一笑。閔紅玉卻似乎有點不高興起來似的,說道:“其實我也不是沒人可想啊,這樣的天氣,真叫我想起一個人來呢。”
  潘健遲撕開手中拿的芋頭的皮,淡淡地說道:“你能想起的人,想必是個好人。”
  閔紅玉卻很高興他終於搭腔似的,笑吟吟地道:“錯啦,我認識的人,全是壞蛋呢,就沒一個好人。”她稍停了停,又歎了口氣,“就連潘先生你,也不能算作是一個好人呢。”
  潘健遲笑了笑,閔紅玉說:“不過在我認識的壞人裏頭,你也算頂不壞的一個了。為人處事,也還是挺爽快的,咱們這一去,不知道有多少艱險,我也沒打算落個好下場。不過我最怕的,倒不是死,而是怕生不如死。就怕到了那境況裏,還要麻煩潘先生幫我一個忙。”
  她本來是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氣,潘健遲卻抬頭看了她一眼,說道:“連我這條命都是你救的,你若是有什麽吩咐,我自當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閔紅玉歎了口氣:“赴湯蹈火倒是不必啦,況且你這命也不是我救的。要不是姚四小姐喜歡你,我便再有能耐,也沒辦法搞到那張通行證。如果沒有那張通行證,說不定我自己也陷在符遠城裏出不來。所以你倒不用承我的情,我也不用你承情。就是到了真的躲不過那一劫,死我是不怕的,就怕死不了。那時候如果你能幫上我,給我個痛快也就是了。”
  “你是怕就不出易連愷?”
  “呸!”閔紅玉忍不住輕啐一口,“那種沒良心的輕薄浪蕩子,誰要去救他了?我要去鎮寒關做一票天下第一等的大買賣,至於易連愷,說實話,他是死是火,關我屁事。”
  潘健遲慢條斯理地剝去最後一塊芋頭皮,問道:“你說的天下第一等大買賣,難道是那把銀勺子?”
  閔紅玉笑吟吟地說:“你一口咬定那勺子不是信物,但我覺得它就是,不管怎麽樣,我要去試一試,至於你,既然甘願陪我跑腿,我自然也沒啥不樂意。”
  潘健遲笑了笑,說道:“我說的話你既然不信,那麽我就祝你心想事成,旗開得勝。”
  閔紅玉“哼”了一聲,再不理睬他。
  下半晌趕路的時候,閔紅玉卻像是真正生了他的氣,再不同他說話,也不同陳大說話。三個人悶頭趕路。隻聽見那車軲轆上釘的膠皮,碾在石子路上,劈裏啪啦地作響。陳大仍舊是坐在車轅上駕騾子,他是個老實人,也覺得像是有哪裏不對頭。所以趕一會兒車,便要抬頭望望太陽。路是越走越平坦了,也是越走越寬了,下午的時候他們就經過兩個鎮子,說是鎮子,也就是一條街,山上的農戶販了茶葉之類的東西下山來賣,但是這樣的早春時候,鎮子裏也沒有市集,隻看到有賣豆腐的鋪坊,無精打采懸著一個布幌子,而門口架著油鍋,剛剛炸完油豆腐,還有一股甜膩的香氣。
  閔紅玉生了半晌的悶氣,經過鎮上青石板的大陸的時候,突然就跳下車去,倒把趕車的陳大嚇了一跳。連聲“籲”著,一邊拉緊了韁繩,想把騾子拉住,騾子到底是往前衝了好幾步,才把車停下了。潘健遲回頭看,原來閔紅玉去買了一包油豆腐,回身又跳上車來,打開那蒲包,笑吟吟地問:“你們吃不吃油豆腐?”
  潘健遲沒有搭腔,陳大卻趕緊搖了搖頭,繼續駕著騾子前行。閔紅玉一邊拆著蒲包,一邊吃著油豆腐。剛咬了幾口就沒了興致,歎了口氣,把餘下的油豆腐都包起來,隨手撂在了車板上。潘健遲見她一副鬱鬱的樣子,於是問:“怎麽不吃了?”
  閔紅玉忽而笑了一笑,說道:“小時候跟著我爹下山去趕集,其實平日爹都是帶弟弟去,那天因為要背穀米下山賣,所以帶了我。因為我能背三十斤的筐,弟弟還小,背不動筐。等到了集上,把穀子賣了,經過豆腐攤子前頭,人家圍在那裏買油豆腐,我從來沒見過油豆腐,隻覺得有趣,看見了不肯走。我爹就買了一塊油炸豆腐給我吃,抹上了辣椒醬。我咬了一口,把舌頭燙了,又辣,卻不舍得吐,隻覺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真香啊……香得我連舌頭都覺得酥了。一塊油豆腐我吃了整整半天,隔上好一陣工夫,才咬一口,總舍不得吃完。一直到最後爹把要買的東西買齊了,我牽著他的衣角往回走,走道看見自己家的屋簷了,才把最後一角油豆腐吞到肚子裏去。”
  潘健遲聽她這樣說,便隨口道:“其實你爹也挺疼你的。”
  閔紅玉望著遠方,並沒有搭腔,過了好一陣子,才說道:“那時候我就想快點長大,長大後去學做豆腐,然後擺上油鍋賣炸油豆腐,這樣我要吃多少油豆腐,就能吃多少油豆腐。”
  潘健遲看她一臉認真的樣子,想必童年時艱辛,令她吃了不少苦頭,所以這麽多年來念念不忘,本來不過是個粗糙的吃食,在鎮上見著油豆腐了,還專門下車去買一包。他倒不忍心再多說什麽,閔紅玉卻衝著他嫣然一笑,說道:“挺傻氣吧?”
  潘健遲搖搖頭,說道:“也不是什麽傻氣,人在小時候,都會有種種夢想。”
  “我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擺個賣油豆腐的攤子,然後嫁個好男人,安安逸逸地過日子,替他生兩三個孩子,一邊帶著最小的孩子,一邊收著賣油豆腐的角子。每天晚上打了烊,就數一數今天掙了幾塊錢?有多少豆子要買,有多少賬要收,西鄰家做壽宴要幾十塊豆腐,是筆大生意了,東鄰家囑咐要給他留兩碗不點漿的豆腐汁……”她一邊說,眼中露出一種悵然之色,說道:“誰知到了如今,就連這個夢想,都沒辦法實現……”
  潘健遲聽她這樣絮絮叨叨地說著,隻是沉默不言,過了好一會兒,閔紅玉問:“你呢?你小時候有什麽夢想?”
  潘健遲有點茫然地笑了笑,說:“小時候……小時候不懂事,也沒有什麽夢想。”
  閔紅玉說道:“你跟她到底是怎麽認識的,肯定是她嫁過來之前的事情了,對不對?”
  潘健遲笑了笑,並不接口。閔紅玉說道:“我知道你不會說,我不問就是了。”於是打開蒲包,又取了一塊油豆腐出來吃。她吃得津津有味起來,斯一塊,吃一塊,潘健遲聞著那油豆腐自有的一種淡淡地油香和豆香,兀自出了神,也不知過了多久,說道:“其實也沒什麽不能說的。”
  閔紅玉塞了幾塊油豆腐給車前頭地陳大吃,又拿了一塊個、讓給潘健遲,潘健遲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愛吃這些零食。”
  閔紅玉就說:“那你講嘛,反正咱們這次也沒多少機會活命,你要是不說,再沒人知道了。”
  潘健遲笑了笑,說道:“其實有些事,經曆過就好,有沒有人會知道,又有什麽相幹。”
  閔紅玉拿蒲包上的葉子擦了擦手指上的油跡,她本來盤著雙膝靠著車欄杆而坐,此時笑吟吟地傾過身子,亦嬌亦嗔地說道:“要說便說,這樣吞吞吐吐像什麽男子漢?”
  潘健遲笑道:“你也不用激將我,我既然說了要說,也不會有什麽吞吞吐吐。其實我和她,是同學。”
  閔紅玉拍手道:“這個我喜歡,男同學女同學,青梅竹馬,真像鴛鴦蝴蝶派的小說。”
  潘健遲倒有點意外似的:“你還看小說?”
  閔紅玉哼了一聲,說道:“你也忒瞧不起人了,難道我們這些人,就不許認得字不成?若是認不得字,那又該怎麽樣背戲文?別說看小說,我還看過《紅樓夢》呢。因為《紅樓夢》裏也有紅玉,原先在寶玉屋裏,後來給了王熙鳳的那個丫鬟,改名叫做小紅的。雖然隻是個丫鬟,可她說的那句話真好:‘千裏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
  潘健遲聽了這話,越發詫異了,說道:“你果然是讀過《紅樓夢》的。連這句話都知道,這是全書的文眼之處,千裏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哎,其實煌煌十萬字,講的就是白茫茫一片真幹淨……”
  閔紅玉道:“我何止知道這句話,我還知道探春的那句話:‘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真是這樣的道理,你看易家,開牙建府,封疆大吏,連大總統都不能不給易家幾分麵子,在這江南行省裏頭,誰敢輕易去撼動。可是易家幾位少爺兄弟鬩牆,自己鬧家務,鬧到不可開交,才會像今天這樣,連符遠城都保不住了。十萬子弟兵,到頭來,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潘健遲聽在耳裏,越發覺得驚疑不定,隻管看著她。心想她有這般見識,怪不得不肯安於富貴,反倒要去亂軍中搏命。可是她既然有這般見識,怎麽又會行事輕狂,周旋在易家兄弟之間?他這樣思忖著,閔紅玉笑著搖了搖頭,說道:“我又講得岔了,你隻管說你的吧。”
  潘健遲想起自己與秦桑初識的時候,便覺得心口一陣溫暖。舉頭看時,隻見大道茫茫,一路平沙,隻是向前延伸開去。而早春的太陽,這時候已經西斜了。遠處依依霧靄,卻是平林裏掩著兩三戶人家,被這樣薄薄的陽光一照,樹林是淡淡地灰色,就像是西洋畫裏的鉛筆素描,而那些白色的牆,灰黛色的瓦,卻是西洋畫裏不會有的風景。耳邊聽得車聲轆轆,在這樣的下午,倒像是有一種格外的安靜與妥帖似的。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倒是在學校的大會上。我比她還要高一個年級,所以那天是新生歡迎會,選舉了我當代表,去歡迎新生,作一個演講。”
  閔紅玉忍不住問道:“你當初在學校裏,十分出風頭吧?”
  潘健遲點了點頭,說道:“倒也不是出風頭,不過跟同學老師都相處得來,所以老師挺器重似的,逢有演講這樣的事情,都叫我去。”
  閔紅玉笑道:“我倒想起我們一起學戲的一位師兄,也是十分聰明,在一堆師兄弟裏頭最出色不過,所以師傅私心裏十分愛他。想必你的老師也是這樣愛你,做老師的人,都會有一個這樣的得意弟子。”
  潘健遲淡淡地一笑,說道:“還有什麽得意可談呢,到如今,是兩手空空,一事無成,報國無門。”
  閔紅玉不禁地歎了口氣:“看吧,這就是你們男人的想法,動不動就想著什麽報國。要我說呢,這國何嚐需要你去報,這麽大的國家,那些政客,軍閥都不急,你在急什麽?”
  潘健遲淡淡地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縱然我沒什麽本事,成不了什麽大事,但是總是要為國家,盡自己的一份力的。”
  他這句話雖然說的聲音並不甚大,也並沒有加重語氣,隻是這樣平淡道出,可是情真意切,仿佛理所當然一般。閔紅玉一時為他的氣勢所奪,半晌竟然沒有搭腔。隻聽大車的膠皮輪子碾過路上的碎石,嘩嘩地響聲,而這樣顛簸的車上,他不過粗衣科頭,斜坐在陋車之上,可是那種鎮定從容的樣子,仍仿佛穿著筆挺的軍裝,麵對千軍萬馬一般。
  閔紅玉沒再說話,隔了一會兒,潘健遲說道:“其實她那時候年級小,而且出身富貴,並不知道這世間艱險。認識我以後,我們兩個雖然很談得來,卻也隻是將對方視作知己,並無任何越軌之處。所謂的私定終身,也隻是她心裏明白,我心裏知道而已。念書的那幾年,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幾年,後來……家裏遭了巨變……”
  閔紅玉忍不住插嘴問:“是什麽樣的巨變?你能夠上洋學堂,家裏想必也有一定的財力吧。”
  潘健遲點點頭,說:“隻是一打起仗來,房子燒了,家裏的人也都死了……所謂家,早就沒了。”
  他這幾話說得極平淡,閔紅玉聽在耳中,卻有點不忍卒聞似的,於是笑了笑,問:“你和她既然這麽好,怎麽後來就分開了呢?”
  潘健遲道:“人各有誌。”
  閔紅玉輕輕歎了口氣:“人各有誌——這倒是真的。”
  潘健遲道:“你隻說了小時候的事,卻並沒有講過長大後的事情。用你的話說,此去凶多吉少,不如也講一講你的事,不然將來可也沒人知道了。”
  閔紅玉卻輕輕地啐了一口,說道:“什麽凶多吉少,你剛剛才說我旗開得勝,這會子怎麽又青口白牙地來咒我?將來我的事,還長遠著呢。我要嫁個好男人,生兩三個孩子……”
  潘健遲問道:“然後架起油鍋,天天賣炸油豆腐?”
  一句話未了,他和閔紅玉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們倆的笑聲引得牽馬的陳大都忍不住回頭看,看他們在笑什麽。潘健遲自從回國之後,卻從來沒有這樣放肆地大笑過,而閔紅玉也笑得連眼淚都掉出來了,抽了手巾出來擦了擦眼角,說道:“你這個人,真是會逗人腸子。”
  潘健遲笑道:“你若是真的旗開得勝,大事得成,那這輩子可都不會賣油豆腐了。”
  閔紅玉說道:“誰說的。也許我隻是想跟易連慎做個買賣,把那樣東西交給他,然後賺得金條十萬,存在外國銀行裏頭,我揣著存單,回到鄉下去,嫁個老實人,然後開個豆腐坊,每天賣油豆腐為生。”
  潘健遲終於忍不住一笑:“說來說去,原來還是油豆腐!”
  閔紅玉也是黯然一笑,從蒲包裏頭拈了塊油豆腐出來吃了,含糊不清地念道:“萬般皆下品,唯有油豆腐!”
  他們本來頗有芥蒂,現在這番交談,倒似盡釋前嫌。如此這般說說笑笑。到了向晚時分,果然到了縣城。平江雖然隻是一座縣城,可是位於永江之畔,幾百年前便是所謂的水陸要衝,現在又有鐵路經過,十分繁華熱鬧。這時候天色已晚,那陳大急著回家,閔紅玉便給了他十元鈔票,讓他在客棧裏歇一晚再走。陳大萬般的不肯,最後到底還是收了錢,卻收拾車子,即刻起身趕回去。潘健遲原本說:“這一出城就天黑了。”無奈陳大執意要走,吭哧了半天,說路上有大車店,潘健遲回想路上,果然曾經見過有幾間荒村野店。料想那陳大住慣了大車店,也不肯在客棧裏住下的,所以也不強留,隻替他買了些包子做幹糧,放在他車上了。
  客棧裏原可以代買火車票的,他和閔紅玉在客棧裏開了兩間上房,歇了一晚上,到得第二天一早,茶房就送了兩張二等車廂的車票來。他們兩個便直接到了火車站,等候上車。
  雖然符遠城裏戰火紛起,但是這條鐵路上的火車卻還沒有停,二等車廂旅客更見稀少。潘健遲花錢買了份報紙,報紙上說符遠已經炮火封城,內外隔絕,隻有外國軍艦能夠載著僑民離開。城中的情形,報紙也並不清楚,隻說雙方較真呢甚是激烈,各有死傷雲雲。
  他帶著這份報紙上火車,和閔紅玉一起找到位置坐下,一直到火車開動,車廂裏也沒有多少人。掌車提著大茶壺去頭等車廂裏送開水,他便喚住那掌車的替自己也倒一杯茶。車上買茶是要單獨出錢的,所以掌車的很樂意做成一筆買賣,一邊衝茶一邊說道:“這兵荒馬亂的,連坐車的人都沒有了。”
  潘健遲便借機問:“仗打得怎麽樣了?”
  那掌車地說道:“那可不曉得,咱們這條鐵路,原是從西邊繞下來的,不經過符遠城,不然這車也走不了。就是如此,也大大地受了影響,符遠城外頭這幾個縣,都沒有多少人上車呢。”
  掌車的倒完茶,接了兩角錢就走了,潘健遲兀自沉吟,閔紅玉已經將他手裏的報紙抽過去,隻看了看,就撂下了,說:“這報紙上也沒寫什麽,難為你還拿著帶上車來。”
  潘健遲道:“這一路去鎮寒關,得一天連上半夜,路上可有的無聊得時候。帶著報紙,也可以看看。”
  果然的,火車一早離開平江,一路疾行,雖然停了幾個小站,可是停停走走,兩邊的風景亦沒有什麽看頭。閔紅玉萬般無聊,隻好拿起那報紙,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車廂裏頭的人漸漸多起來,亦不便說話。到了清定地時候,車窗外頭盡是叫賣聲,有賣烤白薯的,有賣煮雞子的,更有賣瓜子花生香酥蠶豆的。閔紅玉買了一包瓜子來吃,才算打發時光。
  到鎮寒關的時候正是半夜時分,火車一路向西而行,江南那一點微薄的春意,早就無影無蹤。入夜之後氣溫更低,車廂裏也冷起來,旅人紛紛加衣。閔紅玉也披上了大衣,等過了侯家店的時候,車窗外的風景就已經是一片肅殺之色。平疇千裏,皆是茫茫的黃土,風吹得沙塵飛揚,而這個季節半點綠衣也無。等入了夜,潘健遲倒疑心火車外頭下起雪來,幸好並沒有。列車緩緩駛進鎮寒關的時候,隻看到站台上崗哨肅立,蒼白的蒸汽挾裹著北風吹過來,崗哨的大衣下擺皆被風吹得搖擺不定。潘健遲倒沒想到站台上會是這樣的陣仗,不由回頭看了看閔紅玉。閔紅玉卻十分鎮定,慢條斯理地戴上齊肘的手套,又戴上帽子。雖然在旅途中,可是她這麽一打扮,倒又像是回到了符遠城裏,重新變回那個脂粉香穠的美嬌娃,被錦繡簇擁著,是錦上的那朵牡丹花。
  潘健遲到了這種時候,倒也坦然了。所以陪著她徑直下車去,果然站台上是有人接的,為首的那人潘健遲也認識,正是易連慎的副官。那副官先道了聲:“閔小姐路上辛苦了。”便示意身後的人上前來接他們的行李。
  閔紅玉倒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就讓他拎著吧,這是我的仆人。”
  那副官這才打量了潘健遲一眼,明顯是認識他,所以微露詫異之色,但也沒有多問什麽,隻閃開身子,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汽車就停在站台外頭,他們徑直上了車,潘健遲一路留意,雖然是半夜時分,但城中燈光晦暗,要緊路口皆由軍隊把守,看來是實施宵禁。他想易連慎遠走西北,雖然帶的殘部不多,也有好幾千人。這裏乃是軍事重鎮,他如果依附薑雙喜,倒還是頗有實力。隻是薑雙喜性情多疑,竟然肯將鎮寒關交給易連慎駐紮,也算是一樁蹊蹺事。
  汽車沒走多大一會兒就駛進一所大院子,仍舊是那副官替他們打開車門,引他們走到一間屋子裏,說道:“兩位路上辛苦,夜深早些休息,明天一早,二公子再會見兩位。”說完就轉身退了出去,還替他們帶上了門。
  潘健遲略作打量,這裏是西北常見的房子,一明一暗,因為生了有火炕,倒不覺得冷。兩間房間一東一西,都收拾得挺幹淨。他微一躊躇,閔紅玉已經說道:“火車上沒睡,也夠乏的了,我可要先睡了,有事明天再說。”說著向他擺一擺手,就進了東邊的屋子裏。潘健遲於是就進了西邊屋子。這裏的屋子雖然並不華麗,可是都裝了有外國樣式的浴室,所以他洗了個澡,很快就睡著了。
  他雖然睡著了,可是人卻很警醒,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覺得有人躡手躡腳地進房裏來,於是眯著眼睛裝睡,手悄悄地探到枕下,握住那把手槍,等那人慢慢地走到床前,他手一伸便扭住了那人的胳膊,旋即將搶頂在了那人太陽穴上。那人雖十分吃痛,卻並沒有叫喚出聲,他也發現被自己扭住的人原來是閔紅玉,於是收起搶,低聲問:“你來做什麽?”
  閔紅玉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示意他噤聲。雖然已經是清晨五六點光景,但是西北夜長,外頭仍舊是黑漆漆的夜色,離天亮總還是有好幾個鍾頭。潘健遲屏住呼吸,聽到院子裏有輕輕的腳步聲,或許是崗哨在走動,也或許是監視他們的人。
  閔紅玉拉過被子,徑直躺到了床上。潘健遲全身不由一僵,忍不住在她耳邊問:“你到底要幹什麽?”
  閔紅玉湊在他耳邊說:“易連慎肯定想我為什麽要帶你來,所以咱們得讓他相信,我為什麽要帶你來。”她聲音既低且柔,呼吸噴在他耳廓上,微微帶點癢意。他雖然防著她玩花樣,可是抱著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的道理,再不多說什麽,隻是側過身去平靜而睡。這一覺竟然就睡著了,或許是他傷勢未愈,連日又是舟車勞頓,在火車上更沒有辦法好好休息。現在到了這裏,雖然是龍潭虎穴,可是因為有張柔軟舒適的床,所以竟然沉沉睡去。
  等醒的時候,正有人在外頭敲門。潘健遲睜開眼睛,忽然見自己與閔紅玉並頭睡在枕上,不由得一驚,但是馬上想起來。所以又漸漸地鎮定下來。閔紅玉也已經醒了,懶洋洋地伸了伸胳膊。她身上不知是什麽香氣,幽幽地直往潘健遲鼻端襲來,潘健遲不由得往後讓了一讓。閔紅玉卻狡黠一笑,湊得更近了幾分,問:“我又不會咬你,你怕什麽?”
  潘健遲此時已經有幾分知道她的性子,知道自己如果越是靦腆,她反而越是會起勁。所以也就淡淡地道:“沒什麽,隻不過不慣跟人同睡罷了。”
  這句話一說,閔紅玉忍不住放聲大笑,她的聲音本就清脆,笑起來便如同銀鈴一般,這時候外頭的人又在敲門了,試探似的問道:“閔小姐?”
  閔紅玉這才提聲問:“誰呀?”
  “二公子遣我來,看兩位起來了沒有。二公子備下了酒宴,要替閔小姐接風呢。”
  閔紅玉便答:“知道了。”
  她似乎心情甚好,唱著小曲起床,趿著繡花拖鞋,就往自己房中去了。於是潘健遲也趁機起床盥洗,他收拾停當了,又在居中的屋子裏坐了一會兒,才看見門簾一掀,閔紅玉走了出來。
  閔紅玉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了一件狐膁大衣,領子乃是寸許長的鋒毛,隱約露出底下的織錦旗袍,頭發更是梳得一絲不亂,綰了一個低低的如意髻。雖然沒有戴任何珠寶,可是鬢旁簪了一朵玫瑰花,甜香馥鬱。也不知道這樣的冰天雪地裏,她是上哪裏找來這鮮花。她見潘健遲舉目看她,便得意地一笑,按了按發鬢,又按了按領口上扣的那枚閃亮亮的鑽石別針,才說道:“走吧。”
  外頭有易連慎派來的副官,見他們開門出來,便作了一個引路的樣子,於是他們兩人就跟著那副官走。那座宅院頗有些年代了,屋宇精致,四處都有磚雕鏤花。隻是天寒地凍,放眼看去,遠處的關樓,近處的土山,都是灰蒙蒙的。他們穿庭過徑,一直往後走。潘健遲一路上留意,心想這大約是遜清哪個富商的宅院,不然也不能有這樣的氣派。
  副官引他們到了一個花廳裏,門簾一掀起來,便是一股暖洋洋的氣流往人臉上拂來。花廳裏設了一座酒席,紫檀八仙桌,上頭鋪著錦繡桌圍,擺了數個碟子,並一壺酒。那副官報告了一聲:“閔小姐到了。”就聽到靴聲橐橐,緊接著眼前一亮,正是易連慎走進來。
  易連慎看到他們兩個,倒也並沒有什麽詫異之色,隻是點了點頭,說道:“坐吧。”
  閔紅玉並不客氣地坐下來,易連慎笑了笑,坐在主人位上,親自執了酒壺在手裏,又向潘健遲道:“潘副官也做嘛!古代有趙匡胤千裏送京娘,現如今有你潘副官千裏送佳人,也真是難得的義氣。”
  潘健遲並不做聲,隻是坐下來。易連慎說:“看到兩位不遠千裏而來,實在令我覺得十分高興。”他一邊說就一邊抬起頭,叫了一聲,“來呀!”
  那副官便上前一步,“啪”行了軍禮,問:“二公子有何吩咐?”
  “閔小姐遠道而來,是位難得的稀客,你快去將我那三弟請來,替我來作個陪客。”
  那副官應聲而去,易連慎親自替閔、潘二人斟上了酒,又替自己斟了一杯,說道:“這鎮寒關僻處西北,實在比不得物華天寶的符遠,沒什麽好吃好喝的,所以我也就隻命人略備了些酒菜,還望二位不要嫌棄。”
  潘健遲隻不說話,隻見易連慎端起杯子來,說道:“我先幹為敬!”一仰頭便將酒喝掉了。說話的工夫間,已經聽見腳步聲,正是那副官引了易連愷進來。
  潘健遲自從上次遇刺事件之後,再也沒見過易連愷,一見了他,忍不住十分意外。隻見易連愷雖然穿著一件軍裝大衣,可是露出的手腕、脖子之上,盡皆是累累的傷痕,連同額頭之上,更有一道深深的血痕,不知道是用什麽刑具創傷,長不過寸許,卻極深極闊,翻起兩邊赤紅的皮肉,雖然已經結了茄不再流血,但是那傷口簡直叫人不忍心看。他自從傷後本來就瘦,現在更是瘦得形銷骨立,更兼身上臉上全都是傷,所以看上去簡直形同鬼魅一般。站在那裏搖搖欲墜,遠遠身上就透出一股血腥氣和令人作嘔的腐氣——必是身上有哪處傷口已經感染化膿,他走一步身形便是一頓,原來在腳上還箍著腳銬,中間垂著又粗又重得鐵鏈,沉甸甸絆在雙足之間。這是重囚方才帶的腳銬,因為鐵鏈實在太重,磨得他腳踝之上鮮血淋漓,每走一步趔趄似的往前一拖,哪複有當初半分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
  潘健遲可忍不住了,站起來就叫了聲:“公子爺!”
  易連慎卻輕輕擱下象牙筷子,說道:“潘副官,難得你對你家公子爺,倒真是有情有義。”
  潘健遲一時僵立無語,倒是閔紅玉幽幽歎了口氣,說道:“二公子,他到底是你同胞手足,你把他折磨城這個樣子,又是何必。”
  易連慎一笑,拿起那錫壺來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說道:“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老大是傻子,被蒙在鼓裏,打量我也是傻子不成。我知道那樣東西被他藏起來了,他不交出來,我隻好叫人去勸說他。他既然不肯說,那些去勸他的人,自然也忍不住想著法子讓他說。隻是難得我這三弟是個硬骨頭,脾氣也不好,我派去的人勸來勸去,無論如何說他就是不肯說。所以才鬧成今天這個樣子。其實自家兄弟,他如果不為難我,我為什麽要為難他呢?”
  閔紅玉似乎絲毫不為所動,神色自若地拈了一筷子木耳吃了,說道:“你要的東西其實並不在他身上。”
  “我知道。”易連慎說,“我的人一逮著他,就把他裏裏外外搜了個遍,還真沒有。”
  “他是被大爺逐出符遠的。”閔紅玉淡淡地道,“東西自然是在大爺手裏,你還指望他能帶出來,再便宜了你?”
  易連慎撫掌笑道:“紅玉,你果然是個秒人。不枉我那三弟疼你。你雖然沒跟他對過口供,也沒機會跟他通過訊息,可是你說的跟他一模一樣,就是一口咬定,那東西是在我那大哥手裏頭。”
  閔紅玉笑了笑,說道:“你不信就罷了,你當大爺是真傻子嗎?他一個病人,忍辱負重這麽多年,卻把你們倆都趕出符遠城,逼到這邊陲之地來,你說這東西不是他拿了,還能是誰拿了?”
  易連慎淡淡地道:“你這話哄別人倒罷了,咱們是一張床上睡過的人,你什麽時候要翻身,什麽時候要歎氣我都知道,這點雕蟲小技,少到我門前來班門弄斧。”
  閔紅玉聽了這話,忍不住啐了他一口,說道:“好沒正經!當著這些人的麵,說這樣的輕薄話。”
  易連慎卻哈哈一笑,說道:“你倒是個正經人,不過這裏除了我之外,這兩個男人你也睡過了,你做得輕薄事,我卻說不得輕薄話嗎?”
  閔紅玉神情微微一變,隻聽“哐啷”一聲,卻是易連愷將腳下的鐵鏈一甩,徑直在椅中坐下,拿起酒壺來,就替自己斟上了一杯酒。他手腕有傷,拿起酒壺就不停地抖著,那酒就從壺嘴裏直灑出來,一杯倒有半杯灑了出來,潘健遲連忙接過壺去,替他滿滿倒上了一杯酒。易連愷麵無表情,端起酒杯,卻忽然朝潘健遲頭上砸去。
  潘健遲不閃不避,可是易連愷傷後無力,那酒杯也隻是磕在潘健遲頭上,濺了他一臉的酒汁而已。易連愷這一下子卻是用盡了全力,踉蹌著就伏在桌子上大咳起來,咳不過三五聲,便嘔出血來,顯然內髒受了傷,潘健遲也不去管自己臉上的那些酒,見桌上放著手巾,就拿起來替易連愷去擦,易連愷推來他的手,罵道:“姓潘的,不用你這樣假惺惺,你背信棄義,不得好死。”
  潘健遲並沒有答話,易連慎卻笑道:“你少在這裏掙命了,傷得這樣重,再這麽折騰,不得好死的就是你了。”
  易連愷隻是連聲咳嗽,說不出話來。閔紅玉望著地上易連愷方才吐出的那攤紫血,卻笑了笑,說道:“二公子又何必如此,傳出去也不好聽。”
  易連慎瞥了她一眼,問:“怎麽,你心疼他?”
  閔紅玉道:“是啊,我就是心疼他,你信嗎?”
  易連慎放聲大笑,說道:“我自然是信的。”稍頓了一頓,又道,“你要是真的心疼他,不如把那樣東西交出來。我就讓你帶他走,從此你們倆雙宿雙飛,過逍遙快活的日子。”
  閔紅玉冷笑道:“二公子糊塗了吧,我要是真有那樣東西,自然過江去見慕容督軍了,何必跑到這鎮寒關來吃西北風?”
  易連慎道:“你如果真沒有那樣東西,特特地跑到這鎮寒關來幹什麽?難道是來替易連愷送終的嗎?”
  閔紅玉嫣然一笑,說道:“沒錯,我就是來替他送終的。這個人跟我之間的事,你知道一半兒,還有你不知道的一半兒。你不知道我恨他恨得牙癢癢吧?我要是不親眼看著他死,我這輩子也白活了。”
  易連慎忍不住嘖嘖讚歎,轉過臉來對易連慎道:“三弟,你看你惹下了的這些風流帳,到底怎麽樣才能完劫?”
  易連愷卻是緊緊皺著眉頭,一副痛苦極了的模樣,並不多言語,兩隻眼睛盯著閔紅玉,目光中滿是深切的恨意,似乎就想用這目光,在她身上剜出兩個透明窟窿似的。易連慎慢條斯理地喝了半盅酒,又挾了些菜來吃,說道:“東西在誰身上我不知道,可是呢,你們得把東西交出來。老三身上沒東西,我知道。至於你們兩個,我剛才命人去吧你們倆的行李搜了搜,也沒找見。雖然東西現在還沒露麵,可是你們這三個人都在這裏,我也不急。老三,你不會那樣糊塗,把東西交給三弟妹了吧?”
  易連愷直到此時方才一笑,他這一笑牽動傷處,旋即蹙眉。可是花廳裏懸著玻璃大吊燈,照見分明,他這一笑,依稀還有昔日走馬章台貴公子的氣度與俊朗。他說道:“老二,你覺得我會把東西交給秦桑?”
  “我也覺得你不會。”易連慎十分淡定地說,“你明知道那是個禍根,你要是把東西給她了,就會替她招來殺身之禍,所以你不會把東西給她。”
  易連愷點點頭,說道:“知我者莫如二哥。”
  易連慎展顏一笑,說:“自家兄弟,何必這樣誇我。”
  他們這樣說著話,仿佛還是在符遠城中,督軍府裏,親密無間同胞手足。閔紅玉看著易連愷拿著筷子的手在發抖,不禁注目他手腕上的割傷,雖然用繃帶纏了起來,可是顯然血水浸透多日,那繃帶早已經成了黑色。易連慎看她注意易連愷的手傷,便笑著說:“我這位三弟深藏不露,其實槍法是非常好的,不僅可以左右開弓,而且他左手開槍甚至比右手還準,雙槍連擊可以百步穿楊,你知道嗎?”
  閔紅玉不動聲色,道:“公子爺槍法確實不錯。”
  “可惜他從此後開不了槍啦!”易連慎拿著筷子,遙遙點了點,“他的左手手筋,右手手筋,都被割斷了,雖然我叫了大夫重新替他縫好,可是他如今連酒杯都端不穩,更別說以後拿槍了。”
  他在談笑之間說出這番話來,饒是潘建遲性情剛健,也忍不住神色微變,終於忍不住,站起來大聲道:“易連慎,你怎麽忒得歹毒?”
  “歹毒?”易連慎眼皮微微下垂,嘴角似含著一縷笑意,“你見過完蛇的人嗎?他們要麽比蛇還要毒,要麽就被蛇毒死。要說到歹毒,我這親弟弟倒也不比我差呢……你們知道我那大哥是怎麽從馬背上摔下來的?府裏人都說是我害了我大哥,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連父親大人,我的親爹,都疑惑是不是我不顧兄弟之情,竟然做出那樣滅絕人倫的事情。所以老頭子一直回護著他,把他擱在昌鄴,總提防著我一把,甚至還打算解掉我的兵權,讓他回來帶兵。其實這樣天大的冤枉,我能向誰說去?那年我這三弟才十一歲,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做出謀害兄長這樣的事情來,誰也不會信吧?”
  易連愷此時方才冷冷看了易連慎一眼,說道:“你知道我在馬鐙上做了手腳,卻也沒告訴老大,你還不是巴不得他死。”
  易連慎搖頭歎氣:“三弟,光一個鐙子,頂多讓老大摔個趔趄,哪能就讓他癱在床上十幾年不能動彈。”
  易連愷淡淡地道:“所以多謝二哥當年暗中助我一臂之力。”
  易連慎又歎了一聲,說:“我知道你心裏不以為然,以為我和他是一母同胞,我何必要做這樣的事情。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老大自幼聰明好學,老頭子常常說他是‘吾家白額駒’,而三弟你,雖然從小就悶不做聲,可是老頭子真心疼你,處處替你打算周致,瞞得了別人,瞞得了我嗎?我比老大遲生了兩年,爹不疼,娘不愛,自己要是再不找點出路,這家裏可沒我容身之地了。你還記不記得,一直住在咱們府東花園邊小跨院裏的六叔,他可也是老頭子的親弟弟。想不起來了吧,隻怕我不提,你早忘了這六叔長什麽樣了,那六叔的日子過的,比咱們家管家下人還不如。你以為他不如老頭子嗎,要說雄韜偉略,他也一肚子文章;要說文武雙全,他也騎得馬打得槍。可就是因為他又有才,又會打仗,老頭子愣是將他從前線誆回來,跟軟禁似的糊弄了他這麽多年。你以為老頭子傻呢,他把六叔圈起來,明明是在替老大留後路。所以我知道老大一旦坐上老頭子的位置,沒準兒頭一個就對付我。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哈哈,防自己兄弟,比防賊還厲害呢。”
  易連愷淡淡地道:“你也不用多說,我要是得勢,也是第一個就殺你,所以你現在這般折辱我,也是應該。隻不過兄弟一場,你不肯給我個痛快,實在是太婆婆媽媽。” 
  易連慎冷笑道:“這你就得怪老頭子,誰讓他將東西交給了你?你要不肯把東西交出來,我隻好想方設法撬開你的嘴。”
  易連愷忽然轉過臉來,對著閔紅玉一笑,說道:“我知道現在東西在你手裏,你給老二就是了,省得他零零碎碎給我罪受。”
  閔紅玉嫣然一笑,說道:“別說東西不在我這裏,就算東西在我這裏,我也不能拿出來換你這條命啊!”
  易連愷再不理會。反倒是易連慎十分可樂似的,笑著說:“如果不拿來換他的命,你想要換什麽?”
  閔紅玉歎了口氣:“說了不在我這裏,你便是用一座金山來換,我一拿不出來啊!”
  易連慎道:“你想要金山還不容易,隻要你肯把東西交出來,你要金條也好,要銀元也好,隨便你開價。”
  閔紅玉輕鬆一笑,又拈了些菜吃了,說:“雖然東西不在我這裏,可是關於它的下落,我也略知一二。隻是這可不是什麽尋常東西,而是易家老爺子留的一條後路。可以借雄師十萬,可以號令江左,可以讓慕容督軍都甘為驅使,你說這樣東西,是值十萬白銀,還是十萬黃金?”
  易連慎嗤笑一聲,說:“在你手裏就不值半個角子。”
  閔紅玉說道:“既然不值半個角子,那你又何必這樣咄咄逼人,非得把這東西搜出來?”
  易連慎冷笑一聲,說:“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自己自投羅網,可別怪我不客氣。”
  閔紅玉道:“二公子,您別嚇唬我呀,我這個人膽子小,經不得嚇唬。我一個弱女子,您要是把對付三公子的那些酷刑用一半在我身上,我估計就熬不住了。所以來之前我就打定了個主意,隻要您一動手,我就吃顆小糖丸。那丸子是俄國人弄出來的,據說入口氣絕。我這樣死了也罷了,您要想找那樣東西的下落,可就比登天還難了。”
  易連慎早就猜到閔紅玉既然敢來,必是將東西藏在了別處所以他冷然半晌,哈哈一笑:“你年紀輕輕,如花似玉,死了多可惜。”
  閔紅玉幽幽地說道:“我也不想死啊,可是二公子您如果真的要施以刑求,我自認是熬不住刑的,還不如立時死了痛快。”
  易連慎淡淡地道:“那麽你到底要什麽,才肯把東西交出來?”
  閔紅玉說道:“二公子說話爽快,我也就不繞圈子了,我就要他。”說著伸手一指,指的正是易連愷。
  易連慎哈哈大笑,對易連愷道:“三弟啊三弟,我真是服了你,你落到今天這步田地,竟然還有女人舍命來救你。你到底是太招人待見呢,還是太不招人待見?”
  易連愷冷笑一聲:“你以為東西真的在她那裏?你以為她真的想帶我走?”
  易連慎含笑道:“你別這樣說啊,為什麽你就不相信她呢?”
  易連愷道:“她倘若真心喜歡過我一天,我都會相信她,可惜她從來不曾喜歡過我。”
  易連慎問:“那她喜歡的是誰?”
  易連愷冷笑一聲:“你們兩個唱戲也唱夠了,哪怕今天拜堂成親呢,我也道一聲恭喜。東西在哪裏我是肯定不會說的,要殺要剮由你們就是了。”說完他站起來,道,“我回牢房裏去了,幾位慢用!”
  他一站起來,腳上的鐵鏈就“咣啷”一響,易連慎沉著臉並不說話,潘健遲卻道:“二公子,我也去牢裏服侍公子爺,麻煩你行個方便。”
  易連慎冷哼一聲,說道:“你還真是忠心耿耿,你愛去就去,不過我可告訴你,那是死牢,進去了別想活著出來。”
  潘健遲站起來,撣了撣衣服下擺上適才被潑的酒水,淡淡地道:“潘某既然來了,就沒想過要活著出去。”說完走到易連愷身邊,攙扶著他向外走去。
  說是死牢,其實也沒想象中的可怖,不過是一座小院子,看守嚴密,窗上裝了鐵柵,連門都是特製的,死角包著鐵皮,他們一走進去,門就“咣當”一聲被關上了。潘健遲環顧四周,隻見屋子裏倒也整潔,火炕占去了半邊屋子,炕上放著被褥之物,雖不華麗,但也幹淨。他扶著易連愷在炕上坐下,易連愷卻抬手就給了他一巴掌,他雖然手上無力,但潘健遲不閃不避,所以“啪”一聲,終是打了清脆的一記耳光。
  易連愷似乎壓抑著什麽怒氣,說道:“誰叫你來的?你為什麽不去昌鄴?”
  潘健遲頓了一頓,才說:“上不了船。”
  “上不了船你為什麽不想辦法?難道讓她一個人孤身上船?上不了船你就到這裏來送死?”
  “我不是來送死的。”潘健遲道,“兩個人總比一個人有辦法,我要救你出去。”
  “別做夢了!”
  潘健遲環顧四周,,從小窗裏便可看到院中警戒森嚴,實無辦法可想,況且這裏也不是說話的地方。他蹲下來看了看易連愷腳踝上的傷,想了想,突然解開棉衣扣子,撕破自己襯衣的衣襟,要將那腳銬纏起來,這樣一來,那鐵銬就不會再磨傷腳踝了,易連愷看他蹲在那裏,一點點小心地用布條纏著鐵銬,忍不住冷笑:“愚蠢!”
  潘健遲直起身子來,說道:“我也不是來救你,我隻是來還一個人情。我欠了泰桑,所以不能讓你死了。”
  易連愷一腳就踹在他的心窩上,將潘健遲直踹得一個趔趄,易連愷咬牙切齒道:“我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當初沒一槍崩了你,讓你多活了這一年!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麽人?”
  潘健遲卻輕鬆地笑了笑:“公子爺,少費些力氣吧,養好傷再說。”
  雖然他對易連愷執禮甚恭,可是易連愷脾氣暴躁,更兼被關在此處,愈發戾氣十足。所以不是打就是罵,百般折辱,潘健遲卻絲毫不介意。
  這日獄卒送了飯菜來,易連愷又破口大罵,舉手就將整碗熱湯砸在潘健遲身上,幸好冬天穿衣甚厚,並沒有燙著,不過湯菜淋漓一身,也十分狼藉不堪。潘健遲隻將菜葉撣了撣,渾若無事去替易連愷添飯,易連愷卻連碗都砸了,又將他臭罵了一頓。那獄卒忙收拾了碎碗,不一會兒重新送了飯菜來,這次卻是一套精致的銀餐具,那獄卒道:“二公子說了,公子爺隻管發脾氣,所以給您換了這銀的,一是砸不壞,二是萬一有歹人在飲食中下毒,您也敲得出來。”
  易連愷冷笑了一聲,那獄卒卻對潘健遲道:“潘副官,二公子說了,他這位三弟素來脾氣不好,苦了潘副官了,好在潘副官也知道三公子的脾氣,必不會見怪。還有,叫我帶潘副官去洗澡換件衣服,大冷天的別凍病了,又將病氣過給三公子就不好了。”
  潘健遲被那獄卒帶出去,卻仍舊送到他剛來那晚住的屋子裏,隻是不見了閔紅玉。他一並不多問,洗澡更衣,剛剛收拾清爽出來,隻見外麵坐著一個人,正是易連慎。
  他見到易連慎,似乎沒有任何意外,淡淡地道了聲:“二公子。”
  易連慎取出銀煙盒來,抽了一支香煙,在桌子上慢慢頓了頓,卻不著急點火,說道:“潘先生,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聰明人,所以我一直沒鬧明白,你怎麽會來蹚混水。”
  潘健遲道:“二公子有話請直說,不用繞彎子。”
  “好。”易連慎慢慢抬起頭來,盯著他的眼睛,“東西在哪裏?”
  “我不知道。”潘健遲說,“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不知道。”
  易連慎微微一笑:“潘先生,你我曾經達成過協議。我安排一場刺殺,你舍命去救易連愷,一旦事成,他定然能對你十分信任。當初你將這個計劃說得天花亂墜,現在你卻對我說,你不知道?”
  “傷後我沒能再見過易連愷,而且他對我一不是完全的信任。他知道我和秦桑有舊情,他以為我會去昌鄴,我現在突然來了這裏,所以他生了疑心。”
  “其實我也有疑心。”易連慎微微向前傾身,“你是他的副官,你跟我三弟妹有舊緣,按理說你應該幫著他,為什麽你卻要和我合作呢?”
  “奪妻之恨。”
  易連慎忽地一笑:“你拿這種話誆誆別人倒也罷了,誆我,就免了吧。說吧,你到底是哪一派的人。李重年?薑雙喜?還是慕容宸?”
  潘健遲坦然道:“那我也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哪一派的人都不是,我們希望,重新立憲,選舉合法政府,取締現在的軍政主義。”
  易連慎恍然大悟:“原來你是革命黨。”
  “所以,二公子,我願意與你合作。李重年勢大,他硬攻下符遠,便可通電獨立,割據一方。但如果二公子您拿到那樣東西,自然就可以消除李重年,不過我希望,如果我幫您拿到您想要的東西,您要支持我們重新立憲。”
  “沒有問題。”易連慎十分輕鬆地說,“我跟老頭子們不同,我個人是最讚成取締軍政,重新立憲,恢複內閣選舉。”
  潘健遲點了點頭:“如此,我必全力以赴,襄助二公子。”
  “可是他都不相信你,怎麽會對你說實話。”
  潘健遲微微笑了笑,說道:“二公子放心,東西肯定不在他身上。他臨走之前,肯定把東西放在妥當的地方,所以他現在有恃無恐,任憑二公子動用酷刑,他也是不會說的。”
  “那你有什麽辦法?”
  “三公子平生所重,其實隻有一個秦桑。如果我們可以挾製秦桑,不愁他不說。”
  “可是現在秦桑隻怕已經到了昌鄴,高佩德素來對老頭子忠心耿耿,未必會買我的賬,老實把人交出來。這個閔紅玉,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讓她把秦桑帶來,她竟然把秦桑送走,我要是不剝了她的皮,我也不姓易。”
  潘健遲似乎稍稍意外,說道:“原來閔小姐也是二公子的人?”
  易連慎“哼”了一聲,說道:“她算什麽我的人,我把她放到老三身邊,原來指望著她能成一步好棋,結果她反倒跟老三沆瀣一氣。盡做些吃裏扒外的事情,這賤人,我遲早一槍崩了她。你說,東西會不會在她那裏?”
  潘健遲想了想,說道:“我知道她拿過秦桑一樣東西,但不知道那樣東西是不是。”
  易連慎搖了搖頭,說道:“東西絕不會交給秦桑,老三的性子我知道,他越是待見秦桑,越不會把東西給她,怕給她招禍。我這個三弟,為人精細聰明,就是有點太癡心。連老大都知道押住秦桑要挾他,所以他不會把東西給秦桑。”
  “那就還有個法子,叫高佩德拿秦桑來換易連愷,高帥深受易帥之恩,必然肯答應交換。到時候隻要秦桑在二公子手裏,若有所命,三公子不敢不從。”
  “你不是與秦桑有舊?”易連慎笑了笑,“怎麽出這樣的主意,豈不是半分憐香惜玉之心都沒有?”
  潘健遲道:“大丈夫行事,哪能講究兒女私情。為了大局著想,隻好犧牲她了。”
  易連慎望著他半晌,見他神色坦然,才說道:“你們這些人,真是讓我鬧不懂。”他又搖搖頭,說,“你這主意無趣,易連愷如果真不想活了,誰也攔不住他,隻怕還沒有換,他就已經死了。”
  潘健遲微微一笑:“計若是用得巧,也不怕易連愷不中圈套。再說高帥所重,唯有易連愷,秦桑對其來說,實在是無足輕重。況且高帥乃是大帥多年的舊部,如果二公子以誠相待,說不定他反而會拋棄成見,助二公子一臂之力。”
  “你有什麽法子讓高佩德肯幫著我?當初在符遠城中,老父病危,他都不肯幫我,要不是慕容宸號稱要過江南下,他說不定調兵就殺到符遠來了。”易連慎說道,“這個老頑固,也不知道老三許了他什麽好處,竟然讓他忠心耿耿。要說他是父帥的舊部,我和老三的事情,他應該不偏不倚才對。”
  潘健遲淡淡地道:“二公子,恕我說句不中聽的話,隻怕大帥還有什麽手諭之類的東西曾經給過高帥,不然高帥也不至於這般厚此薄彼。二公子亦是大帥之子,又在軍中多年,易連愷黃口小兒,雖多得高帥照拂,但誰都曉得,易連愷不是領軍的將才。依照常理,二公子這般籠絡,他就算不偏幫二公子,也會做出一碗水端平的樣子。既然高帥執意與二公子為難,那肯定是因為大帥曾經有過吩咐,不教他與二公子交結往來。”
  易連慎沉吟道:“這麽一說,倒還有幾分道理。要說老頭子偏心老三,那也不是一件兩件事情。不過事到如今,那樣東西不找出來,我心裏著實不踏實。”
  潘健遲道:“易連愷如今是二公子的階下囚,我倒有個主意,就是不知道二公子願不願聽一聽我的拙見。”
  易連慎含笑道:“你但說便是。”
  潘健遲說道:“既然東西不在易連愷身上,二公子不妨來個‘捉放曹’,唱上一出將計就計的好戲。”
  易連慎眯起眼睛,慢慢地道:“你是說……”
  “要不放了三公子,怎麽找得出那樣要緊的東西?”潘健遲說道,“易連愷性格孤僻,天性多疑,並無一個實質上的親信,不然也不會被大少爺輕而易舉就得了計去。依在下愚見,東西定不會交給閔紅玉。他這樣的孤家寡人,最最狡兔三窟,萬萬放心不下將東西交給旁人,以我之見,東西既不會在閔姑娘手中,更不會在秦桑那裏,二公子不妨將計就計,假意中計,讓易連愷逃了去。他一旦脫身,必然會想法子取走那件要緊東西,二公子再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人贓並獲,也非難事。再者,亦可以試一試閔紅玉,東西到底在不在她那裏,這般一試便知,亦算是一舉兩得。”
  易連慎道:“你這主意不錯,不過到底怎麽樣才叫‘捉放曹’?”
  潘健遲便三言並作兩語,將全盤計劃托出,告訴易連慎。易連慎聽後,隻是沉吟不語,並不置可否。潘健遲見他如此,便問道:“二公子不相信我?”
  “一個連自己所愛之人都可以出賣的人,我當然不相信。”易連慎淡淡地說,“姓潘的,你演戲演過了頭,回去牢裏好好待著吧。”
  潘健遲再不多說,知道說也無用。轉身推開門,跟著衛兵仍舊回到牢裏,進門才發現,閔紅玉竟然也在屋子裏,隻不過她遠遠站在炕前,眼睛紅紅的,倒似哭過一般。潘健遲雖然與她相交不久,卻知道她性情堅韌,是輕易不會哭泣的那種女子,不由微覺詫異。他看見易連愷和衣睡在炕上,雙目微閉,呼吸急促——因為受了極重的內傷,所以他每次呼吸,都是這樣吃力,也不知道睡著了沒有。
  於是潘健遲便向閔紅玉微微點一點頭,問:“閔小姐,你怎麽來啦?”
  閔紅玉將足一頓,說道:“你願意死在這裏,就死在這裏吧。我拿東西換十萬銀元,下半輩子哪怕揮金如土,也盡夠我過的了。”
  易連愷似乎恍然未聞,潘健遲也不多說,閔紅玉咬一咬牙,向潘健遲道:“他是不想活了,你跟不跟我走?”
  潘健遲隻作不解:“走到哪裏去?”
  “我原本是打算我們三個人全身而退,看來是不成啦。”
  閔紅玉鎮定了些,抽出手絹拭了拭眼角,說道,“他既然不想活了,你跟我遠走高飛吧。”
  潘健遲說道:“這裏四麵高牆,如何能遠走高飛?”
  閔紅玉道:“我與易連慎談妥了,他放我們倆走,等我們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就將東西放在哪裏告訴他。”
  “蠢物!”睡在那裏的易連愷終於開口,聲音低沉無力,卻十分清楚。閔紅玉笑了笑:“你以為我做不到嗎?我到了外國使館,就拍電報給他,告訴他去哪裏取。”
  潘健遲道:“易連慎不會信你。”
  “可是他把我們關在這裏,也照樣拿不到東西。眼看李重年攻入符遠,他要再不行動,可就來不及了。”
  易連愷閉著眼睛,似睡非睡,並不說話,似乎對他身邊二人之語毫不放在心上。閔紅玉看到他這般模樣,不由得心中惱怒,頓足道:“你便睡死在這裏好了!”轉身向窗外大聲道,“來人啊!”
  隻聽腳步聲響,不一會兒便出現一個獄卒,說是獄卒,自然仍舊是尋常衛兵打扮,站在那裏恭敬地問:“閔小姐有什麽吩咐?”閔紅玉說著:“我肚子餓了,開一桌上好的宴席來。”
  那衛兵問:“是送到小姐房裏去嗎?”
  閔紅玉說道:“就送到這裏來。”
  那衛兵答應了一聲自去了,過了半個鍾頭的樣子,果然又折返回來。這次來的時候後頭跟著兩個廚子模樣的人,手裏提著提盒之物,那衛兵便將中間的炕桌上鋪上桌布,兩個廚子打開提盒,將一樣樣的冷熱菜肴擺出來,除了四個涼碟,四樣幹果之外,還有好幾樣熱菜,並一大碗高麗參燉的雞湯。那衛兵道:“廚房說,還有魚翅因為要紅燒的緣故,所以過一會兒才能送過來。請小姐先吃著。”
  閔紅玉點一點頭,那廚子安下牙箸,輕巧地擱在一隻白瓷筷架上,這才拿著空提盒退下去。
  閔紅玉也不客氣,先拿碗盛了一碗湯,說道:“先吃,吃飽了咱們再從長計議。”
  潘健遲見她這般做派,倒也不奇怪,雖然與她相識並不久,但知道她就是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隻見她推了推易連愷,說道:“真這般做作不成?你要不好好吃飽飯,哪裏有力氣跟你那二哥鬥智鬥勇?”
  易連愷並不理她,仍舊臉朝著內裏,似乎是睡著了。閔紅玉見他這樣子,便“哼”了一聲,拿起勺子來,自己嚐了一口那雞湯,說道:“這個真不錯。”又招呼潘健遲,“潘副官,聽說他中午把飯菜都砸了,害你也餓肚子,坐下來吃點東西墊墊饑。”
  潘健遲猶未答話,閔紅玉已經落筷如風,將所有的菜肴都夾著嚐了一遍,說道:“好了,我都先吃了,哪怕有毒呢,也先毒死我。”
  潘健遲見她這樣子,方才慢慢說道:“二公子不會下毒的。”
  閔紅玉拿筷子點住一盤肴肉,含笑道:“是啊,就算他要下毒,隻怕也隻想毒死我一個呢。”
  她言笑晏晏,似乎不再生氣,一邊說話,一邊喝湯。又過了一會兒,廚房送了魚翅來,閔紅玉倒了一碟醋,又挾了魚翅浸了,讚道:“這裏的紅燒翅做得真真不錯,不過就是泡發的時間不夠,還有點欠火候。”
  她一邊說一邊吃,可是易、潘二人都不答話。閔紅玉最後推開碗碟,說道:“我可吃飽了。”
  潘健遲略略苦笑,而易連愷仍舊一動不動睡在那裏,似乎對身邊是渾然不覺。閔紅玉見他始終無動於衷,不由得氣惱,說道:“你這個人簡直太不識時務了,如今身陷囹圄,除了我之外,哪裏有人會來救你?”
  易連愷此時方才“哼”了一聲,連眼睛都懶得睜開,卻慢慢說道:“你哪裏是來救人,分明是來害人。”
  閔紅玉見他肯搭腔,終於不再默不作聲,便已經十分欣喜,說道:“自然是來救你的,不信你問潘副官。”
  易連愷說了這麽一句話,卻再也不搭理她。閔紅玉想盡千方百計,仍舊得不到他隻言片語,隻得悻悻而去。
  她離去之後,獄卒進來收拾桌子,潘健遲坐在炕上,見他們仍舊用食盒將家什裝了出去,收拾整齊了,重新將門鎖上。聽到門上鎖的聲音,潘健遲一動未動,而易連愷亦睡在那裏,呼吸均勻,似乎是睡著了。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潘健遲跳下炕去,往屋外張望,隻見院中衛兵走動,巡邏的甚是森嚴,可是大約易連愷被關押了多日,抑或易連慎有過嚴令,所以亦沒有人往這屋內窗中多看一眼,隻是認真巡防而已。
  潘健遲輕輕咳嗽了一聲,易連愷眼珠微微一動,可是並沒有睜開眼睛。潘健遲又輕聲叫了聲“三公子”。易連愷仍舊不為之所動,潘健遲心下甚急,將適才藏起的東西慢慢推到易連愷手邊,易連愷手指一顫,忽然就睜了雙眼。嘴唇似乎都未嚐翕動,聲音更是低不可聞:“哪裏來的?”
  潘健遲隻說:“剛才。”
  易連愷這才明白適才閔紅玉那場做派,原來是為著要見此物趁人不備交給潘健遲。他看了眼那黑沉沉的槍膛,搖了搖頭,說道:“這女人。”
  潘健遲不知他是何意,隻裝作想要休息,也在炕邊躺下,正躺在易連愷對麵,壓低了聲音道:“公子爺,咱們想法子闖出去吧。困在這裏是個死,闖出去說不定能有一分勝算。”
  易連愷並不搭話,隻將那支小小的駁殼槍往他手邊一推,潘健遲心中焦急,說道:“公子爺,事不宜遲。再不走易連慎不知道還有什麽酷刑,咱們走吧。”
  易連愷仍舊不語,潘健遲低語:“公子爺旁的不想,隻想一想少奶奶,她還在等著您。”
  易連愷這才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走不了。”
  潘健遲低聲道:“不試怎麽知道?咱們將門騙開,就此闖出去,這院子裏的地勢我進來的時候留心察看過,雖然牆高,但是易連慎住的地方,離這裏隔了好幾層,等他們衝過來,咱們說不定到了後門。”
  易連愷仍舊不語,潘健遲道:“公子爺素來果毅決斷,為何如今猶豫不決?”
  易連愷仍舊不語,潘健遲不由得急了:“公子爺,再不走可真的走不了了。”
  易連愷哼了一聲,似乎傷口疼痛。潘健遲不由分說,大聲叫道:“快來人啊!公子爺暈過去了!”他連叫了兩聲,隻見外麵腳步聲匆忙,湧進來三個人,為首的正是適才送飯來的獄卒,那人見易連愷睡在炕上一動不動,以為他真的暈過去了,於是搶上來查看。
  他剛剛走到炕邊,還沒俯下身去,隻覺腰上一硬,錯愕間不由得一愣,就這麽電光火石的一刹那,易連愷已經一躍而起,舉起手中鐐銬,狠狠往他頭上砸去。那鐐銬全是鑄鐵所製,十分沉重,這下子頓時血流滿麵,“咕咚”一聲就倒在了地上。而另兩名士兵還未及呼喊,潘健遲抬起手來,“砰砰”兩槍,一槍一個撂倒。易連愷抓起那兩人手中的兩杆長槍,潘健遲拿了獄卒的另一杆毛瑟槍,拉開虛掩的們,搶先闖了出去。
  外麵院中巡邏的衛兵聽到槍聲,早知道不妙,紛紛朝這邊奔過來。但潘健遲槍法精妙,一槍一個點射,衝在前麵的數人倒斃,其餘的人頓時生了怯意,四散開來尋找掩體。
  潘健遲知道易連愷雙腕皆傷,無法端槍瞄準,所以率先衝在前頭。兩個人隱身在廊柱之後,他手槍中的子彈已經用盡,便回手別在腰間,端起長槍拉好槍栓,向易連愷丟了個眼色。
  易連愷雖然從來沒有與他配合過,但卻難得立時就明白他的意思。他雖然雙腕無力,開槍不準,可是端起槍來胡亂射擊,隻驚得餘下的衛兵大氣也不敢出,隻聽彈殼飛濺,“嘣嘣”亂響,不停地落在地上。
  潘健遲在他開槍的似乎,早就就地一個滾兒,翻到了走廊的另一邊,借著柱子的掩護,一槍一個,又打死了好幾個人。他槍法精準,餘下還有兩個人噤若寒蟬,抱頭縮在窗後,卻是再也不敢冒險探身出來開槍。就這麽一會兒工夫,易連愷已經抓住機會衝過去。潘健遲一槍擊碎了院門上的鎖,和易連愷一起直闖了出去。
  他們兩個剛剛出院門,隻擔心遇上大隊的衛兵,結果方走了幾步路,忽然聽見西北角一片喧嘩,有人大叫“彈藥庫失火啦”!隻見簷頭濃煙滾滾,不停地有稀疏的槍聲響起,向西一望,一大片黑沉沉的屋宇都被煙霧籠罩起來。火勢看起來不小,他們這樣闖出來也秘遇見多少人,想必其他人都去彈藥庫救火了,而縱然有人聽到這邊槍響,也不及過來察看。
  他們趁亂一直向後走,走廊裏偶爾遇見幾個衛兵,都被潘健遲一槍一個撂倒,反揀了不少槍支彈藥。這裏都是易連慎帶出來的親隨,裝備齊全,武器精良。潘健遲背了好幾條槍,更掛了幾條子彈袋,而易連愷隻揀了兩條槍,十分沉著地跟在他身後。
  潘健遲雖然不清楚院中地形,但知道這種宅院,往後去一定會有後門,所以與易連愷一起穿過重重院落。且戰且走。剛到後院附近,忽然聽到“砰”一聲巨響,震得地麵似乎也震了幾震,那屋子外麵裝的玻璃窗子“咣啷啷”亂響,而屋頂上的瓦掉下來好幾塊,“劈裏啪啦”砸在地上,甚是令人心驚。潘健遲知道必然是彈藥庫爆炸了,他不知道那彈藥庫存了有多少子彈火藥,想必這樣的爆炸還會有多次,所以更不遲疑,隻是催促易連愷:“快走。”
  易連愷看見西北麵火光衝天,濃煙滾滾,似乎連房子都塌了好幾間,卻略一沉吟,問道:“是閔紅玉嗎?”
  潘健遲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他們倆都隻怕夜長夢多,所以徑直用槍轟開後院的鐵鎖,潘健遲匆匆向外一望,見巷中無人,便推門回身向易連愷招了招手。
  時近黃昏,城中聽得槍聲爆炸聲,早就商鋪上板,行人斷絕。這裏本來就是軍事重鎮,更兼連年戰事,所以老百姓養就一種謹小慎微的習慣,一聽到槍聲就關門閉戶,鎖家不出。所以他們一直穿過巷子,隻見街頭空蕩蕩的,並無一人一車。
  潘健遲心中焦急,知道鎮寒關地方狹小,又處於兩山山隘之間,若是易連慎回過神來緊閉關門,他們困在城中,便是插翅難飛,所以眼下之計,唯有闖出關去。可是街頭並無一馬一車,怎麽樣闖關,可真是一籌莫展。正在尋思的時候,易連愷突然咳嗽醫生,身子微晃。他本來端著長槍,幸好長槍拄地,才沒有跌倒。潘健遲連忙扶了他一把,隻見易連愷一手捂著嘴,卻勉力搖了搖頭,似乎在示意自己沒事。潘健遲知道他身上有傷,料想他跟著自己這樣闖出來,已經精疲力盡。他心下焦急,想著要到何處去尋個車馬才好,正這樣盤算著,忽然聽到汽車喇叭一響,看著一輛軍用的吉普車,飛一般地朝著他們衝過來。
  潘健遲以為是易連慎的下屬,所以一手攙著易連愷,另一隻手將槍一頓,“哢嚓”一聲將子彈上膛,便要隔著擋風玻璃擊斃開車的人,將車奪過來。那車子直衝過來,速度似乎一點兒也沒減,仿佛想將他們撞死在當地。潘健遲單手端槍不穩,所以眼見著車子直衝過來亦不慌張,隻待更近一點便開槍射擊。隻見車子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得幾乎連開車人的臉都快要看清楚了。那開車的人卻突然刹車,隻聽輪胎“吱”地一響,已經硬生生將汽車停下來,那人探身出來,叫道:“快上來!”
  竟然是閔紅玉。她穿了一身易連慎軍中的服裝,潘健遲幾乎沒能認出來。直到聽到她的聲音,才怔了一下。閔紅玉跳下車來,將他們扔在地上的一杆槍拾起來,潘健遲連忙扶了易連愷上車,閔紅玉隨手將杆槍放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然後發動車子,將汽車掉轉呃一個方向,直接向城門關開去。
  潘健遲見她開車的動作十分流利,不由得道:“你竟然會開車?”想想這句話似乎十分不敬,便有添了一句,“你怎麽來啦?”
  閔紅玉笑了一聲,說道:“隻為一點慈悲心,未見公子到來臨。”因為這出京戲大紅大紫,這句唱詞更是家喻戶曉,雖然潘健遲不怎麽看戲,也知道這是《能仁寺》中的唱段,原是十三妹見安公子被誑出去黑風崗,所以急急追上去,想要救他一命的唱詞。此時潘健遲聽她還有心思唱戲,料必她是胸有成竹,於是說道:“你今天大展手腳,倒真是做得十三妹。”
  閔紅玉笑道:“得啦,出得城去才算是事成了一半,還有一半,得咱們三人盡行走脫了,才算是真成了呢。”
  她駕駛著汽車直奔城關,遠遠看到關隘前置的鐵蒺藜,便略減了車速。將車窗上的玻璃搖下一半,伸出手來揮著一個綠色的派司,遠遠就衝著那哨卡的衛兵嚷:“快快開卡!城中混進來奸細放火,我奉司令之命令,出城去求助友軍!”
  那關卡上的哨兵早就聽到彈藥庫爆炸之聲,更兼看到城防司令部的屋子冒出滾滾濃煙。所以再不疑心有他,立時就搬開了鐵蒺藜,放他們揚長而去。
  出城之後是黃土墊的大道,一直向東,閔紅玉將車開得飛快,西北苦旱,雖然時氣已經是早春,但滴雨未落,所以車後揚起的沙土,好似滾滾一條黃龍。潘健遲回頭一看,隻見關山如鐵,夕陽正照在城樓之上,斜暉殷紅,照得整座城樓都好似籠在火光中一般,那原是明代修建的城樓關隘,遜清年間又多次修整。雖然大漠戈壁,風煙萬裏,可是遠遠望去,這一座城池似是格外巍峨。現在這巍峨的城樓漸漸從視野裏退去,但他心裏緊繃呃那跟弦,卻是一直沒能放下來,於是回過頭來對閔紅玉說:“這裏往東幾百裏皆是平原,無遮無攔的,易連慎的人隻怕立時便要追上來。”
  閔紅玉咬牙道:“追便讓他追唄!來一個咱們拚一個,總不會叫他占了便宜去。”
  潘健遲是軍校畢業,深諳兵法,聽到她如此說,不禁微微搖了搖頭,說道:“若是有人接應咱們就好了……”
  他知道閔紅玉所作所為已經十分不易,不僅給自己遞了槍支,更兼火燒彈藥庫,又騙開城門,如果說沒有內應,憑她一個弱女子,匹馬單槍,似乎有點難以置信,所以他才說了這麽一句話。
  閔紅玉慢悠悠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我沒有同夥,你也別想套我的話。”
  潘健遲道:“你真是太多心了,大家如今都在一條船上,你的同夥就等於我的同夥,為什麽我還要套你的話?”
  閔紅玉笑了一聲:“大家在一條船上?不見得吧。”
  潘健遲不願再與她多費口舌之爭,隻見易連愷神色萎頓,臉色煞白,上了車後歪在那裏一言不發,想必他難以支持,於是低聲問:“公子爺可是傷口疼?”
  易連愷微微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但他呼吸之聲短促沉重,潘健遲聽在耳裏,知道他另有內傷,便是有醫有藥,也不便停下來讓他靜養。萬般無奈之下,隻得脫下自己的大衣,墊在易連愷腦後,想讓他坐得舒服些。
  因為車開得太快,所以顛簸得甚是厲害。他們一路向西疾馳,看著西斜的太陽漸漸沉下去,大地泛起蒼涼的底色,天黑下來。
  黑下來路就更難走了,幸好北方的天空晴朗通透,天黑得發藍,像是瓷器的底子裏沉了水,隱隱透出潤色。一顆明亮的大星升起來,閔紅玉辨了辨天色,又繼續往前走。荒涼的平原上,隻有他們這一部汽車。四下裏沒有人家,路兩旁全是沙礫。這時節連半根細草都還沒有生,更覺得有一種荒蕪之意。汽車的車燈隻能照見短短一段路程,這條路常年走的都是馬車,中間有兩條極深的大車車轍,而汽車走來,更是坎坷不平,顛簸得十分厲害。潘健遲倒還罷了,易連愷似乎精神支持不住,不一會兒便昏昏睡去。潘健遲欲要與閔紅玉換手開一會兒車,想讓她休息片刻。但接著依稀的星光,隻見她雙目凝視著前方,全神貫注,嘴角緊緊抿起。她本來就穿著軍中製服,更顯得神情剛毅。潘健遲終於沒有開口相詢,這樣開車走了大半夜,閔紅玉終於將汽車停下來了。
  潘健遲本來就甚是擔心,於是問:“是不是沒有汽油了?”
  閔紅玉並不做聲,跳下車去,路邊有一個小坡,她爬到山坡上去,仰起頭來看滿天星鬥。潘健遲這才知道她是迷失了方向。他見易連愷昏昏沉沉睡著,似乎暫時並無醒來的可能,於是也下車去,爬上那個土坡。
  西北夜寒,北風凜冽,他沒有穿大衣,被風一吹,頓時覺得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但仍是強自忍耐。那土坡乃是沙礫堆積而成,走起來一步一滑,好容易到了坡頂,閔紅玉回頭看了看他,臉上並沒有什麽詫異之色,他於是問閔紅玉:“是要往北,還是要往南?”
  潘健遲仰頭看天,迅速地認出北鬥七星,說:“走吧,我知道路了。”閔紅玉並不做聲,走下山坡往汽車走去,但不知怎麽腳下一滑,潘健遲見她一個趔趄,叫了聲“小心”!眼疾手快抓住她袖子,可是慣性太大,閔紅玉還是摔倒在地,連帶他也差點摔了一跤。
  閔紅玉摔了這一跤,卻就勢坐在了沙礫上。潘長江本來想扶她起來,可是他也是差不多一整天滴水未進,更兼一路奔忙,隻覺得筋疲力盡,拉了她一把沒有拉起來,幹脆也就勢坐在了沙礫上。
  閔紅玉裹緊了身上的棉衣,她穿的本是易連慎軍中服裝,又闊又大的黃色棉衣,被腰間掛著彈袋的皮帶一勒,倒還有兩分英武之氣。她見潘健遲冷得不住嗬氣,於是抓下頭上的棉帽遞給他。潘健遲搖頭,說道:“你戴著吧。”
  閔紅玉說道:“我戴著太大。”
  潘健遲明知道她是托辭,但是她的脾氣喜怒無常,隻怕她又發怒,於是幹脆接過去。戴上之後果然暖和許多,閔紅玉說道:“其實你也是衝著那樣東西來的,是不是?”
  潘健遲不料她問出這句話來,怔了一怔,才答:“你難道不是?”
  閔紅玉像聽到什麽好笑的話語,輕輕地笑了笑:“既然大家誌同道合,那麽不如去車後頭拎把槍,抵在易連愷的腦門子上,讓他把東西交出來就是了。”
  潘健遲道:“你與公子爺相交若久,難道還不明白他的脾氣?你看二公子嚴刑拷打,何曾問出來了一個字?這樣硬來是沒有用的。”
  閔紅玉笑道:“你到底是什麽時候知道東西不在我手裏的?”
  潘健遲也笑了笑,說道:“我早就說過,你拿的那樣絕不是你想要的東西。”
  閔紅玉道:“可是現在他人在我手裏,我想問出來,也是遲早的事情。”
  潘健遲冷冷地道:“不見得吧!”
  閔紅玉渾然不在意般,說:“我知道,論槍法我是比不過你。不過你也說過,現在咱們是在同一條船上,你若是現在將我殺了,也沒法子帶走易連愷。”
  潘健遲頷首:“不錯,你現在如果將我殺了,也沒法子帶走易連愷。”
  閔紅玉說:“那不如我們合作,真要找著東西的下落,一人一半好了。”
  潘健遲反問:“你有什麽法子問出東西的下落?”
  閔紅玉歎了口氣,說道:“在這世上,我是沒法子讓易三公子告訴我,他到底把那樣要緊的東西放在了哪裏。不過我想如果有一個人來問,他還是肯說的。”
  潘健遲不動聲色,反問:“你是說秦桑?”
  閔紅玉點了點頭:“除了咱們三少奶奶,我想旁人不管是軟磨還是硬求,易連愷都不會說的。”
  潘健遲問:“你適才說的合作,到底是什麽意思?”
  閔紅玉說道:“咱們得讓易連愷見一見秦桑。”
  潘健遲吐出口氣,天氣寒冷,瞬間凝結成霜霧一般,他說道:“這裏相距昌鄴何止千裏,要讓他們倆立時見上一見,談何容易。”
  閔紅玉說道:“這裏離昌鄴是挺遠的,可是要讓易連愷見一見秦桑,卻也不見得是什麽難事。”
  潘健遲聽她輕描淡寫地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不由得神色大變。閔紅玉輕笑一聲,說道:“潘公子,我看你對三少奶奶,也未必絕情。一聽到真正與她安危有關的事情,你的臉色都變了。”
  潘健遲問:“你到底把她怎麽樣了?”
  閔紅玉還是那種渾然不在乎的口氣:“也沒有怎麽樣。雖然當初我弄到了兩張船票,但我知道你八成不會跟著三少奶奶一起上船。三少奶奶和我可不一樣,她一個弱質女流,金枝玉葉,不像我這般胡打海摔慣了。我可不放心讓她一個人上船,真要出了什麽事,我哪裏擔當得起這個責任……”
  潘健遲聽她慢條斯理地說著,心下憂急如焚,可是表麵上還是十分沉著,隻問:“那她現在人在哪裏?”
  閔紅玉說道:“她現在人嘛,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隻怕此時此刻,已經到了鎮寒關裏。”
  潘健遲聽到這句話,急怒攻心,忍不住舉起手來狠狠給了閔紅玉一巴掌。閔紅玉沒防他會動手,雖然將臉一揚,但仍舊沒有避過去,隻聽清脆的一記耳光,頓時臉頰上火辣辣生痛。潘健遲這一掌擊出,悔意頓生,見閔紅玉捂著臉站在那裏,連忙強克怒氣,說道:“對不住。”
  “打也打了,有什麽對不住的。”閔紅玉竟然好似並沒有生氣,反倒笑了笑,“要說起來,你是第二個為她動手打我的男人。”
  潘健遲心亂如麻,可是此時此刻,又不能不順著她的話說下去。他憂心秦桑的安慰,隻說道:“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的計劃,不也正是你的計劃?”閔紅玉慢條斯理地說,“你不是勸說易連慎,假意讓你劫獄,帶走易連愷。然後從他口中誑出東西的下落?如果這招不成,就想法子跟高帥談換人。想那高帥深受大帥之恩,必然會用秦桑來交換易連愷。你想的主意,你出的計劃,你對易連慎說出的那全盤大計,我都替你提前做到了,你為何卻惱羞成怒,竟然動手打人?”
  潘健遲沒想到她會將此事原原本本說得一清二楚,他心念極快,已經想到閔紅玉與易連慎早有舊情,原來他們兩個人也早就串通一氣,自己到底還是讓這個女人給騙了,她終究還是出賣了自己和易連愷。他說道:“原來你真的是和易連慎一夥的。”
  “你的心裏不定是在罵我吧。”閔紅玉又輕輕笑了一聲,“若不是易連慎默許,我哪裏來的本事,將槍帶進去給你?若不是易連慎默許,彈藥庫怎麽會起火?若不是易連慎默許,戒備森嚴的城頭關隘哪那麽容易闖出來?你不是說我有同夥嗎?我的同夥自然是易連慎。不過可不像你想的那樣,以為我是為了易連慎。易家的男人,個個都是薄情寡義,易連愷如此,易連慎亦是如此。眼下我是有用的時候,他自然會對我客客氣氣,等到我沒用的時候,可比一條狗都還不如呢。他這樣將計就計,當然正中我下懷,不也是,正中你下懷?難道你就一點兒也沒疑心嗎?難道你就覺得我一個人,可以有這潑天的本事,能把你們兩個接應出來?難道你一路上想的,是就這樣輕易走脫了嗎?你明明心裏早就疑惑,為何不說?難道你不也是將計就計,難道你不也是靜觀其變?你這個人呢,就是這樣不好,既想釣大魚,又想假冒正人君子,裝模作樣正襟危坐,真真無趣。”
  潘健遲遲疑她片刻,說道:“易連愷若是醒了,你打算怎麽對他說?”
  閔紅玉笑道:“還有什麽好說的?當然是勸他把東西拿出來,好將他那位金尊玉貴的少奶奶置換出來。不然……他的少奶奶若是少一根頭發,我可不管打保票的……”
  “你不管打保票,我卻管打保票!”
  閔紅玉錯愕回頭,卻看到易連愷不知什麽時候早已經下車,此時就站在她的身後。他一手拄著長槍,另一隻手端著另一支槍,手臂上纏著子彈帶,而手中的長槍早已經上膛。黑洞洞的槍口正對這閔紅玉,雖然他雙手無力,但是如果胡亂開槍,離得這般近,勢必也會擊中閔紅玉。易連愷神色疲憊,似乎十分厭倦,卻一字一句,格外清楚:“我敢打保票,秦桑若是少一根頭發,你就少一根頭發,她若是少了一根指頭,你就少一根指頭。她若是送了命,你也不用活了,正好替她陪葬。”
  閔紅玉凝視他半晌,突然“噗”地一笑,說:“她到底有哪裏好,迷得你這般神魂顛倒,連命都不要了?”
  易連愷“哼”了一聲,不再理睬她,隻吩咐潘健遲:“開車,回鎮寒關。”
  潘健遲怔了一下,說道:“公子爺,此事要從長計議。”
  易連愷並無慍色,卻隻語氣堅定地又說了一遍:“開車,回鎮寒關。”
  潘健遲不再遲疑,指著閔紅玉問:“那她呢?”
  “綁起來,放到後座!”
  潘健遲轉身去車上取了繩子來,見閔紅玉神色堅毅,仍舊在不住冷笑,便說道:“閔小姐,這事是你做得太不地道了,可不能怨我們。”說完就拿著繩子,將閔紅玉真的綁起來,等到她走到車邊,便連腳也給她綁上了。易連愷一直端著長槍,此時方才隨手抓了一個東西,毫不客氣地塞到閔紅玉嘴裏。閔紅玉也不掙紮,似乎早已經豁出去了,將生死置之度外。
  潘健遲雖然從來沒有在易連愷麵前開過車,易連愷卻似乎早知道他會開車,隻向他一揚臉,自己卻坐到了後座。潘健遲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啟動車子,折返向西,一路又朝著鎮寒關駛去。
  往回駛去的路似乎更漫長,下半夜,四野寂寂,萬籟無聲。隻見夜幕垂拱,星圖璀璨,那細碎的點點星子,似乎更加給寒風帶來一絲凜冽之意。潘健遲雖然一夜未睡,但打疊起精神,極力控製方向,加快速度向鎮寒關奔去。易連愷雖然坐在後座,可是也並沒有睡。潘健遲幾次回頭,都看見他目光炯炯,似乎在若有所思。他們走了大半夜,汽車終於越來越慢,似乎無力。潘健遲將車停下,跳下車檢查了油箱,然後告訴易連愷:“沒油了。”
  易連愷眉頭一揚,手中的長槍槍口拄在了閔紅玉的腳背上,似乎心平氣和地問:“哪裏有油?”
  閔紅玉嘴裏塞有異物,掙紮著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易連愷卻是毫不猶豫就扣動了扳機,隻聽“轟”一聲巨響,那子彈穿透閔紅玉的腳背,打穿汽車地下的鋼板,隻見鮮血如柱,閔紅玉再也支持不住,頓時暈了過去。
  潘健遲將汽車裏裏外外檢查了一邊,終於在後頭行李箱裏找到一壺汽油,於是拎出來加到油箱裏去。加完油後重新上車,他見閔紅玉昏迷未醒,於是搖了搖頭,似乎十分不解她為何執意如此。明明車上還有油,卻偏要激怒易連愷。
  易連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但並未多言,隻說道:“開車。”
  這樣一夜疾馳,終於在天亮時分,趕回了鎮寒關。
  西北曙曦既遲,東方不過魚肚白,漫天的星辰似乎猶未掩盡,但見霞光已經透過天幕,一分一分地明亮起來。這樣的遼闊曠野,天與地似乎連分界都變得混沌不明,極目望去,隻是淡灰的一條線。青灰色的天空,黑灰色的地麵,而玫色霞光似乎就在一瞬間從那天地的界線裏迸出來,給天空塗染上綺麗的顏色。他們本來是向西而行,待得到鎮寒關外,隻見朝陽的光線射在城樓之上,明亮而略帶澄意,倒和昨天晚上臨走那一瞥夕陽的餘暉,更有一種意味。隻是春寒晨光,那霞影淡紫中透出玫紅,隱隱仿佛血珀一般,將整座鎮寒關浸在其中。遠處蒼涼的聲音,卻是趕著出關的駝隊,“叮當叮當”,正是駱駝晃著脖子上鈴鐺的聲音。
  易連愷動了動手腳,車底全是閔紅玉的血,將他腳上的靴子也染得紅了,因為天氣寒冷,早就凝固了,閔紅玉性情十分堅忍,雖然挨了一槍,硬生生痛得昏過去。後來又醒過來兩次,卻是一言不發,既不求饒,臉上也不露出痛楚之色。易連愷素來知她甚深,所以不以為異。
  潘健遲遠遠看到籠在淡金色陽光中的鎮寒關樓,於是問:“公子爺,怎麽辦?”
  易連愷受傷之後,臉色本來就不好,此時臉色似乎更加蒼白了。他用槍管捅了捅閔紅玉,說:“去,去告訴易連慎。就說我說的,他要什麽,我們再開談判。”
  閔紅玉雖然早就醒轉過來,額頭上滿是黃豆大的冷汗,可是隻是連連冷笑。
  易連愷掏出她口中之物,說道:“你不願去也罷,反正我看著你就討厭。就此一槍打死你,大家清淨。”
  閔紅玉雖然痛得聲音發抖,可是勉力說道:“你不會打死我,你還留著我有用。”
  易連愷冷笑:“你倒還有自知之明,我可不會讓你痛快死了,太便宜你了。你幹出這樣的事來,我把你千刀萬剮,亦是輕的。”
  閔紅玉笑了一笑。隻是這笑容,因為強忍痛苦,臉上肌肉扭動。隻怕比哭更難看。潘健遲已經下車來,打開車門,說道,“公子爺,讓我去吧。”
  “你去管什麽用?”
  潘健遲似乎十分沉著,說道:“他們不知道東西不在我這裏。”
  “隻要我還活著,易連慎就知道,東西沒在旁人手裏。”易連愷似乎十分不以為意,“他不就是想把我逼回來?既然我的二哥如此盛情,我自然斷不能辜負了他。”
  潘健遲說道:“公子爺,如果您執意要這樣入關去,我便不奉陪了。咱們兩個人,不能全折在裏麵,我留在外麵,還可以有個接應。”
  易連愷凝視了他片刻,忽然點了點頭,說道:“好吧,人各有誌,咱們就此別過。”
  潘健遲卻依照西洋的禮節,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道:“公子爺請放心,山高水長,必有相見之期。”他說完之後就轉身,大步迎著朝陽向東走去,易連愷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兒,隻覺得太陽光刺得自己睜不開眼來,於是掉轉頭來,見閔紅玉歪在那裏,臉上似笑非笑。他不願再與她說話,於是拄著槍,徑直坐到汽車夫的位置上去,重新啟動了車子。
  城關門口雖然仍舊有崗哨,但是見到他們的汽車進城,卻是見怪不怪的樣子,連證件都沒有盤查,就搬開鐵蒺藜放他們入關。易連愷開著車徑直到了城防司令部。把汽車停在大門外,這裏火燒爆炸後的焦炭硫磺之氣還沒有散盡,嗅在鼻端令人覺得十分不適。易連愷見院牆也塌掉一半,現在一隊工匠正搭了架子,在那裏趕工修理。他端詳了片刻,忽然中門打開,兩隊哨兵列隊奔出,而易連慎帶著副官,從門內迎出,似乎滿臉都是笑意,老遠就叫了一聲“三弟”。
  “二哥多禮了。”易連愷似乎有點不勝疲態,拄著槍說,“我知道二哥有事情著落在這個女人身上,所以連她我也帶回來了。”
  易連慎扶著他的手,似乎親密無間,說道:“三弟身上有傷,還為我的事情這般操勞,實在令我這做兄長的慚愧。”兩個人攜手進了中門,易連慎說道,“說來話巧,昨天三弟你一走,三弟妹就來了。陰差陽錯,沒讓你們夫妻倆見著麵,我本來覺得十分懊惱,沒想到三弟你又回轉來,可見伉儷情深,天作之緣,真令我這做哥哥的十分羨慕啊。”
  易連愷說道:“二哥這是在責備我沒有照顧好二嫂嗎?”
  易連慎哈哈大笑,說道:“三弟你真是想太多了。”
  他們一直走到西邊花廳外,正是易連愷被囚禁的舊所。易連慎說道:“弟妹就住在這裏。唉,你也知道昨天突然彈藥庫起火,連我這司令部都被炸塌了一半。好在三弟你住過的這屋子還是安然無恙。沒辦法,隻好將弟妹安置在這裏,你也知道,這地方狹小簡陋,真是委屈了弟妹。”
  易連愷凝視著那窗子,突然胸中一痛,連聲咳嗽,直咳出一口鮮血來,方才漸漸止住。易連慎見他神情萎頓,便說道:“弟妹在屋子裏,我就不陪你進去了,你們夫妻久別重逢,有什麽私房話,正好可以說一說。”
  易連愷抿了抿嘴角,說道:“謝謝二哥。”這裏房門並沒有上鎖,但易連愷知道易連慎必然已經埋伏下重兵,斷不會容自己再逃了去。可是符遠一別,再也沒有見過秦桑,雖然他心中思念,但內心深處,卻委實不願意在這種險境再見到她,所以他猶豫了片刻,才伸手輕輕推開門。
  屋子裏光線晦暗,他是從明亮處進來,過了片刻才適應,看到炕上睡著一個人。他的心裏突然怦怦地跳起來,想到易連慎素性殘忍,說不定已經殺掉秦桑,又賺得自己回城,正是一石二鳥。這樣一想頓時覺得恐懼到了極點,竟然沒有勇氣再往前一步。他在心中不斷安慰自己,若是殺掉秦桑,對易連慎來說,有百害而無一益,必不至於如此。這樣想得片刻,隻覺得屋子裏靜得仿佛曠野,而字跡間的心跳聲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幾乎沒有勇氣走上前去,看一看那個人到底是不是秦桑,站在那裏,隻有一種虛脫般的無力。
  炕上的人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麽,問了一句:“是誰?”
  這一聲入耳,仿佛綸音一般,易連愷隻覺得生平所有,都沒有這兩個字聽得悅耳。雖然隻得這一聲,他已經聽出是秦桑的聲音,頓時覺得一陣狂喜,把眼前種種都暫時拋卻。他極力調勻了呼吸,讓自己語氣平穩,說道:“是我。”
  秦桑聽出是他的聲音,卻仿佛有點難以置信似的,起身下炕來朝著他走了兩步,終於看清楚確實是他,不由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說道:“真的是你?”
  易連愷不知道該如何答這一句話,隻聞到她頭發上馥鬱芳香,手指觸到她的衣袖,隻覺衣料柔軟細膩。雖然屋裏黑暗,看不清她的衣著打扮,但是相比她不曾受到什麽委屈,不由得鬆了口氣,於是問:“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秦桑說道:“船行了不久就遇到了盤查,我們好些人被扣押了下來,幸好我還帶著有錢,買通了人。隻是後來投宿又遇上響馬,我被劫之後,就到這裏來了。見著二哥,他隻說讓我在這裏休息。今天你就來了。”
  易連愷冷笑:“什麽響馬,官賊而已。”
  秦桑雖然柔弱,但是亦約略明白眼前的情形。她問:“二哥將你關了有多久了?”
  易連愷不願讓她多心,隻說:“沒有,老二有事想讓我幫他,所以才將你劫來。他既然如此,我答應他就是了,到時候他定然會放你走的。”
  秦桑似乎呆了一呆,過了片刻才問:“那你不同我一起走?”
  易連愷勉強笑道:“我答應替他去辦事,自然不能夠同你一起走。”
  秦桑說:“那我也不走了。”她稍停了一停,才說道,“我和你一起。”
  易連愷隻覺得心如刀割,可是這樣的情形下,什麽話也不能多說。他微笑道:“傻話。你太平了,我才能放手去辦事情。你要跟我一起,有很多不方便。”
  秦桑本來是個機靈人,聽到他說話的語氣,不由得狐疑,問道:“是不是二哥脅迫你做什麽?”
  “他也不至於脅迫。”易連愷安慰般說道,“不過就是讓我給大哥帶句話,我不愛替他受氣而已。”秦桑明知道易連愷與易連慎宿怨重重,明知道自己不應該問,但仍舊忍不住說道:“是不是二嫂……”
  易連愷有意笑了笑,說:“二嫂的事情你別操心了,二哥這個人,未見得會將兒女私情放在心上。再說二嫂也是自己想不開,料想他縱然有幾分遷怒,也不會拿我怎麽樣,他還指望我替他去辦事呢。”
  秦桑“哦”了一聲,易連愷見她茫然失措的樣子,隻覺得十分不忍心,於是岔開話題問她:“你這一路上,沒受什麽委屈吧?”
  秦桑惟恐他覺得擔心,所以搖了搖頭,隻說道:“他們對我倒還客氣,總是看在二哥的麵子上。”
  易連愷笑道:“都到了這種地步,你還叫他二哥。”
  秦桑說道:“那也因為他是你二哥。”她這句話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易連愷從未見她有如此溫存依戀之意,可是在這樣的關頭,卻越發不能讓她覺得依戀自己。他隻作不解,握著她的手,問:“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秦桑搖了搖頭,易連愷本來疲憊到了極點,一路之上都是強撐,現在心力耗盡,隻覺得全身發軟,不由得說道:“我倒有點累了,真想躺一會兒。”秦桑聽到他這樣說,便將炕上的枕頭移過來,又替他展開被子。易連愷本來隻是想要躺下來休息片刻,但那枕衾原本是秦桑睡過的,他一歪下去,聞到枕頭上似乎還有她發間的想起,而衾被之中,猶有餘溫。他心底一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他雖然睡得很沉,可是仍舊十分警醒,半醒半夢之間,忽然覺得似乎是下雨了,雨點微溫,打在臉上,他慢慢睜開眼睛一看,原來並不是下雨,而是秦桑的眼淚,正滴在他的臉上。他不由得道:“你哭什麽呢?”秦桑自己也覺得老大不好意思,於是抽了手絹拭一拭眼淚,說:“沒什麽,心裏有點不舒服。”她稍停了一停,說道,“船都已經出了符遠城,我原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
  易連愷淡淡地道:“見不著豈不是更好。”
  秦桑勉強笑了笑。易連愷說:“你有屬意的人,我早就知道。不錯,是我想法子把你和你那個男同學給拆散了;不錯,是我想法子把你們家的田全充作軍屯;不錯,是我叫人去騙了你父親,讓他的生意一敗塗地。如果不是這樣,你怎麽肯嫁給我?你知道嗎,後來我在山上再見到酈望平,他說,他要報仇,我問他報什麽仇,他說奪妻之恨。那時候我就在想,原來這世上最能忍的並不是你,而是他。不過這件事情倒也有趣,所以我讓他當我的副官,我就想看看,你們兩個在我的眼皮底下,究竟能玩什麽花樣。”
  秦桑聽他這樣坦然說來,似乎再無半分隱瞞之意,可是自己聽在其中,更生了另一種絕望。她喃喃地說:“原來你都知道。”
  易連愷說:“是啊,我都知道,可是我要是不裝糊塗,你如何肯乖乖地待在我身邊?”
  秦桑問:“那麽酈望平的人呢?你把他怎麽樣了?”
  易連愷說:“我把他殺了。”
  秦桑看著他,似乎在判斷他話語中的真假之意。易連愷說:“我就朝他腦門子上開了一槍,頓時腦漿迸裂,‘砰’!真是痛快。”
  秦桑豁然站起來,易連愷冷笑:“怎麽?心疼了?心疼也遲了。”
  “你是不是騙我?”
  易連愷冷笑:“老二逼我殺他,難道我能舍了自己性命去救他?”
  秦桑微微搖了搖頭,似乎並不相信。易連愷說道:“其實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我們兩個人同時處於危險之中,你到底會救誰。現在看來,你是不會救我了。”
  秦桑淡淡地笑了笑,說:“我原以為你變了,原來你並沒有變。”
  易連愷似乎有些疲倦,合上眼睛閉目養神。秦桑說道:“人命在你眼裏,是不是輕賤得像螻蟻一樣?你為什麽還要來見我呢?不如像二哥那樣,走的時候把二嫂一個人留下,是福是禍,由她去吧。二哥既然把我劫來,你為什麽還要來見我呢?”
  “我來見你,他便不會害了你的性命。”易連愷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還是希望你能好好活著。”
  秦桑隻覺得萬念俱灰,易連愷說著:“咱們的緣分,看來是盡了。孩子不過三個月,你願意將他生下來也好,去醫院做手術打掉也好,都任由你。如果你願意生下來,我讓人存十萬塊錢給你,當做撫育費。”
  秦桑十分厭惡,隻說:“我不要你的錢。”
  “你不要就算了。”易連愷語氣似乎十分輕鬆,“不過將來你可別後悔。”
  秦桑不再說話,隻是倚在炕桌上,似乎若有所思。易連愷不願意再看見她,閉上眼睛,重新又沉沉睡去。
  他這一睡就睡到了晚間。剛剛拿燈的時候,易連慎就遣了人來,說道:“二公子備了一桌酒宴,替三公子和少奶奶接風洗塵。”易連愷睡了大半天,精神漸佳。起來洗了把臉,就對秦桑說:“走吧,二哥請吃飯,可不能不去。”
  秦桑沉著臉跟著他出門,春夜微寒,她衣裳單薄,易連愷解下自己的大衣給她,她神色慍怒,並不肯接,跟著衛兵快步就朝前走去。
  易連慎倒是十分客氣,親自站在滴水簷下迎接,尤其見了秦桑,更是紳士派十足,先攙扶了她一把,又問左右:“這麽冷的天氣,三少奶奶沒有穿棉衣,怎麽不拿件大衣給她?”馬上就有人送上黃呢子的軍大衣。秦桑知道易連慎比易連愷更難琢磨,此時不宜生事,所以也接過去,還說了聲:“謝謝二哥。”
  易連慎還是很有風度的樣子,將他們讓進室內,原來桌邊早已經坐了一個人,真是閔紅玉。她雖然臉色蒼白,可是笑吟吟的,說道:“三少奶奶是遠到的稀客,可是我腿腳不便,就不站起來相迎了。”
  易連慎說道:“你就安心坐著吧,反正今天並沒有外人。”
  閔紅玉瞟了他一眼,說道:“瞧你,三公子當然不是外人,三少奶奶自然也不是外人,可是我畢竟是外人啊。”易連慎笑了笑,並不搭腔。此時易連愷卻冷笑了一聲,說道:“就算是唱鴻門宴,也不用這樣眉來眼去。”易連慎搖了搖頭,說道:“三弟,鴻門宴那是項羽與劉邦,我們手足相聚,怎麽能說是鴻門宴?”
  易連愷不再睬他,待得四人落座,仆從一一揭開蓋碗,原來是各色佳肴,並中間一個火鍋,燒得那白湯滾滾,熱霧騰騰。
  易連慎手握牙箸,說道:“三妹妹遠來是客,隻是行在軍中,隻好諸事從簡。幸好我這三弟是知道我的,還望三妹不要見怪。”
  秦桑答了幾句客套話,四個人雖然守著一桌子佳肴,可是秦桑自有一腔心事,而易連愷根本連筷子都懶得舉,至於閔紅玉,當然更是做個樣子。唯有易連慎自己連吃了好幾塊羊肉,說道:“這鎮寒關裏沒什麽好吃的,唯有這羊肉火鍋還頗有名氣。你們在關內是吃不到的,如何不多嚐嚐?”
  易連愷懶洋洋地扶著筷子,似乎並無下箸的興趣,秦桑心事重重,看了易連慎一眼,又看了閔紅玉一眼。易連慎將筷子放下,說道:“看來話不說明白,你們都沒心思吃飯。得了,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
  秦桑默默地扶一扶胸襟上的扣子,這件呢子大衣雖然已經是最小號,可是她穿在身上還有些大,所以總是不習慣,要捏一捏那衣襟。易連慎說道:“三妹,我這個三弟雖然心不壞,可是脾氣是真的不好,想是他還不曾對你說過吧?”
  秦桑冷冷地問:“說過什麽?”
  易連慎歎了口氣,說道:“閔小姐一直乃是三弟的紅顏知己,昨天這兩人不知道為什麽事情吵翻了,三弟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拿起槍來就朝著閔小姐開了一槍,你看看,閔小姐腳上那傷。按理說呢,我不應該蹚這種混水,但是你也知道閔小姐是位角兒,原是靠登台吃飯的。唱戲嘛,講究‘唱念做打’,醫生說了,這一槍下去已經傷了骨頭,哪怕將來好了,隻怕既不能‘做’又不能‘打’。她一個弱質女流,連登台這碗飯都不能吃了,你說該怎麽辦呢。”
  秦桑忽然笑了笑,說道:“二哥素來憐香惜玉,不如我替二哥做個媒,就讓閔小姐嫁了二哥做小妾,也算是一段佳話。”
  她話音未落,易連愷卻已經“噗”一聲笑出聲來。易連慎則不由得哈哈大笑,說道:“三妹妹好厲害,我的話剛說了一半,你就擋了回來。閔小姐與三弟素來交好,我這當哥哥的,奪人所愛,成什麽體統呢?”
  秦桑沉著臉,說道:“奪人所愛自然是不成體統,可是做哥哥的,硬要塞個姨太太給自己弟弟,這又是什麽體統?”
  易連慎笑道:“三妹妹你先別生氣,我的話你自然是不信的。不過你不妨問問三弟,看他願不願意娶閔小姐。”
  易連愷懶洋洋地道:“二哥既然這麽好意做媒,我自然是願意的。”
  易連慎含笑對秦桑說:“三妹妹,你看,連他自己都樂意的。”
  秦桑冷笑,說道:“娶妻如何,告之父母。至於娶妾,不僅要稟告堂上,亦得原配首肯。易連愷還沒有一紙休書給我,我終歸是他的妻子,若是公婆出來說話,我也就認了。你雖然是做哥哥的,可是婚姻這件事上,我並無容人的雅量。你硬要離間我們夫妻,傳揚出去,二哥不怕這名聲不好聽嗎?”
  易連慎連連搖頭,笑道:“好酸的醋味……”秦桑站起來說道:“原來二哥這桌酒席,不是鴻門宴,而是保媒宴。既然是保媒,這就是家事。恕秦桑失禮,此事除非給我一紙休書,否則我萬萬不容。請二哥放尊重些,也請二哥恕我失陪!”
  她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向易連愷怒目而視:“你還坐在這裏,難道是真的想娶那個女人做姨太太嗎?”
  易連愷站起來,懶懶向易連慎躬了躬腰,說道:“二哥,閫令難違,恕我失陪。”便同秦桑一起,向門外走去。
  一直被衛兵送回房間裏,易連愷這才笑道:“以前不覺得,今天才發現你原來是個醋壇子。”
  秦桑並不搭理他,隻自顧自坐在炕上,一手支頤,似乎在想著什麽心事。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你跟我說過。”
  易連愷聽了她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不由得問:“什麽?”
  秦桑抬起眼睛來看他:“你說過,你自己是姨太太生的,所以你絕不娶姨太太。這事當然是二哥逼你,你絕不會情願。他到底想做什麽?閔紅玉真的是你打傷的?”
  易連愷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是啊。”
  秦桑又問:“你為何開槍打傷她?”
  易連愷淡淡地道:“我看她不順眼。”
  秦桑並不再說話,又過了片刻,方才下定決心似的,向他道:“二哥是不是有什麽把柄在你手裏?酈望平是不是他殺的?你為什麽要瞞我?”
  “酈望平就是我殺的。”
  “夫妻一場,你到如今還不肯對我說實話嗎?他究竟是要什麽東西,或者要你替他辦什麽事情,你告訴我,兩個人總好有個商量。”
  易連愷卻仍舊是那種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道:“我的事情你少管,你隻管好你自己罷了。”
  “可是你答應過我。”秦桑說道,“你說過,從今後再不拋下我。不管情勢是好是壞,絕不再獨個兒拋下我。”
  易連愷沉默了片刻,方才似乎歉意地笑了笑,說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秦桑心中柔腸百結,但易連愷說了這句話之後,似乎是十分疲倦 ,和衣睡下,再不理她。她一個人獨坐在桌邊,一直到了天漸漸黑下來,卻聽見腳步聲響,原來是易連慎的副官,他說道:“三公子,二公子請你過去一趟。”
  易連愷還沒有吭聲,秦桑已經應聲道:“我也要去!”
  易連愷突然轉過身來,狠狠給了秦桑一巴掌。這一耳光打得狠了,秦桑耳中嗡嗡作響,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自從結婚以來,易連愷雖然對她陰陽怪氣,但是很少動手,上次在火車上也不過打了一掌並踹了她一腳,還沒有踹中要害,今天這一掌打得她嘴角都裂開了,腥鹹的血沫滲在齒間,她有點頭暈眼花,隻是看著他。
  這一掌或許太過用力,易連愷的胸膛起伏,不知道是在壓抑咳嗽,還是使脫了力。所以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調勻了呼吸,啞著嗓子,說道:“算我對不住你吧。”
  他轉身就往外走,秦桑被這一下子幾乎打懵了,連哭都忘了,隻怔怔地看著他走出去。易連慎的副官帶著衛兵,提著一盞鐵皮洋油燈,那油燈透過玻璃,像是夏日裏的螢火蟲,熒熒的一團光,照見易連愷消瘦的身影,漸去漸遠,終於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易連愷走到易連慎住的院子裏,隻見燈火寂寂,夜色岑靜,仿佛四下無人。他拾階而上,副官便替他推開門。隻見易連慎獨自坐在燈下,自飲自斟。易連愷也不客氣,就在桌邊坐下,說道:“我知道你想要什麽,但你也得答應我兩件事。”
  易連慎拋下筷子,說道:“說吧。”
  “第一,放秦桑走。”
  易連慎笑了笑,說道:“人生自是有情癡。你這麽為了她,她其實也未見得見情,何苦呢?”
  易連愷也笑了笑,說道:“我正不要她見情。我是活不長了,她要是惦記著我的好,隻怕下半輩子也不會快活。還不如讓她恨我,我一死,她痛痛快快嫁人去,倒也罷了。”
  易連慎臉色微動,不禁搖了搖頭:“老三,我真是鬧不懂你。”
  “人各有誌。”易連愷淡淡地道,“就好比,燕雲明明是喜歡你的,卻幫著我出賣了你。你不懂。”
  易連慎忽地站起來,易連愷說道:“老二,我知道你為了這事,恨透了我。也為了這事,勢必會要我的命。你不懂二嫂是怎麽想的,老實說,我卻是懂的。”
  易連愷替自己斟上一杯酒,慢慢地說道:“那時候,我們都還小,是真的小,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處,比如那時候,我是真心敬重二哥,又比如,那時候,二哥也真心疼愛過我……”
  易連慎淡淡地道:“過去的事,提他作甚。”
  易連愷點點頭:“好,不提。”他說道,“我要你答應我的第二件事,就是殺了閔紅玉。”
  易連慎笑道:“你真的半點憐香惜玉之心也沒有?”
  “這個女人膽子比天還大,她既然會出賣我,就會出賣你。她不是為著情而來,也不是為了錢而來,她壓根兒就是個瘋子。”易連愷說,“現在不殺她,將來她會殺你。”
  “你心中惱她把弟妹截回來,所以絕不會放過她。我也明白。”易連慎說,“我讓你出這口氣就是。”
  易連愷笑道:“夜長夢多,你知道我的脾氣是一刻也等不得的,要辦現在就辦。”
  易連慎凝視他片刻,說道:“好!”立時便叫,“來人啊!”
  副官便趨前一步,易連慎吩咐他將閔紅玉帶來,那副官便自去了。
  易連愷斟了一杯酒,遞給易連慎,說道:“二哥,多謝你答應我這兩件事,痛痛快快地交給你。”
  易連慎說:“行,回頭我讓你親眼看著秦桑走,也好教你放心。”
  易連愷搖了搖頭,說道:“我這一輩子是不會放心啦。”
  他苦笑了一下,說,“我幹出這樣的事情來,戰禍又起,是為不仁;出賣朋友,是為不義;分裂國家,是為不忠;兄弟鬩牆,是為不孝。不仁不義不忠不孝,我死了倒便宜,難為她活著,還得背負這樣或那樣的罪名。”
  易連慎說道:“那麽我就讓你放個心,我將她仍舊送到高帥那裏去,有高帥庇護,不至於有人敢為難她。”
  易連愷點點頭:“如此多謝二哥了。”
  易連慎笑了一聲:“你也不必謝我。當初符遠城中你按兵不動,放了我走,我還你一個人情罷了。”
  兄弟二人一邊說話,一邊就菜下酒,酒酣耳熱,隻聽窗外風聲淒厲,易連愷不由得道:“倒像是要下雪的樣子。”
  易連慎點了點頭,說道:“是啊。”
  鎮寒關地處西北,時氣寒冷,經常舊曆三月間桃李花開時分,還猶降春雪,所以又稱作“桃花雪”。這個時候不過舊曆二月底,所以下雪亦不足為奇。易連愷起身推開窗子,隻見鉛雲低垂,一輪下弦月在雲中時隱時現。寒風撲麵吹來,吹得屋內桌上火鍋裏的炭火,微微發出“嗶剝”之聲。易連慎曼聲吟道:“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易連愷微微一笑,說道:“咱們兄弟幾個裏麵,隻有二哥頗得父親大人的真傳,倒真有幾分儒將的風采。”
  易連慎亦笑道:“得啦,都是自家人,難道我還不知道你嗎?小時候在家塾裏頭,論到作詩吟句,那卻是你第一。隻不過後來你鬧騰不肯去上學,其實說起來,最聰明不過是你,連父親都被瞞過去,以為你是個阿鬥,明明是生子當如孫仲謀。”
  易連愷說道:“小時候在家塾裏頭,也虧得二哥照應我。”
  他們兩個客客氣氣地敘舊,說起前事,似乎真是手足情深的模樣。又說了幾乎不相幹的話,易連愷從窗中見到,副官親自提了一盞馬燈,引著閔紅玉逶邐而來。她足上有傷,行走不便,讓人攙扶著徐徐而行,遠遠望去,隻見馬燈照著月洞門外那條青磚路,而閔紅玉華服嚴妝,穿著一件素色鬥篷,緣著白色的風毛,因夜裏風大,她把鬥篷的風帽戴著,倒好似仕女圖中的昭君,姍姍而至,真有步步生蓮的意思。
  易連慎亦走到窗邊,看到這樣一幅情形,不由得吟道:“月移花影動。”
  易連愷接聲:“疑是玉人來。”
  他們兩人相視而笑,閔紅玉聽到他們說話,見他們並肩立在窗前,亦是嫣然一笑,一邊拾階而上,一邊朗聲笑道:“二位公子爺真是好興致,這樣的寒夜,開著窗子,也不怕受涼凍著,還念詩。”
  易連慎微微一笑,說道:“如果不開著窗子,怎麽能看見你走過來。”
  閔紅玉抬頭瞟了他一眼,說道:“這世上隻有二公子說話最會哄人歡喜。”
  易連慎便撫在易連愷肩上,說道:“看,人家在怪你不肯哄她。”
  易連愷但笑不語,一時衛兵開了門,副官引著閔紅玉走進來。她把鬥篷的風帽取下來,烏雲似的長發綰成了發髻,卻有點像電影裏的西洋美人。她說道:“把窗子關上吧,怪冷的。”
  易連慎笑道:“反正美人也來了,聽你的,把窗子關上。”
  易連愷卻說道:“不,開著看月亮。”
  易連慎搖了搖頭,再不理論。就轉身親自攙了閔紅玉坐下,又叫人添了杯筷。閔紅玉也不用人讓,自己執了壺,斟了一杯酒,卻皺眉道:“原來是黃酒,我倒想嚐一嚐關外的燒刀子。”
  易連慎說:“有酒給你喝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的。再說燒刀子那樣的烈酒,姑娘家喝了,隻怕立時要醉過去。”
  閔紅玉笑道:“醉過去正好,連殺頭都不曉得痛了。”
  易連慎笑嘻嘻的,回頭對易連愷道:“如何?這樣一朵解語花,你怎麽舍得?”
  易連愷並不言語,隻是舉頭望月,寒風吹動他的衣襟,他隻是仿佛若有所思。閔紅玉道:“二公子又不是不知道,三公子可恨死我了,料想必不會饒過我這條命。事已至此,要殺要剮任由你們吧。”
  易連慎笑道:“當時你偏不肯信我,如今可服了?”
  閔紅玉微微一笑:“二公子果然與三公子是同胞手足,紅玉願賭服輸,無話可說。”
  易連慎便回身對易連愷道:“老三,你怎麽不問問,我跟紅玉賭了什麽?”
  易連愷淡然道:“還有什麽好問的,必然是你和她商量好了,假意作放人,讓她帶我走。若是我不回轉來,你亦不派人追我。”
  易連慎點點頭,說道:“猜得不錯。”他喟然長歎一聲,“當時紅玉執意要我放你一馬,我說道,要麽拿東西來換,要麽拿秦桑來換。她不肯相信你會為了秦桑舍棄自己的性命,所以便答應將秦桑送來,換你出去。結果你除了鎮寒關,行不到三百裏,便折返回來。”他又對閔紅玉說:“你看,你一片癡心,他是半分也不領情。不僅不領情,還恨透了你,因為是你把秦桑誑回來的。”
  閔紅玉笑了笑:“當時也是我想法子把秦桑送上船的,我把她誑回來,也算是功過相抵了。當然了,三少奶奶要是落在大爺手裏,不至於像如今這般凶險。”
  易連慎又歎了口氣:“說到大哥,我正焦慮。他孤身抗敵,不知道如今的情形怎麽樣了。要是李重年玉石俱焚,火炮轟城,符遠成了一片瓦礫,我怎麽對得起父親大人,對得起符州百姓呢?紅玉,現在老三答應將東西交出來,可是我也不能不答應他兩件事情。”
  閔紅玉笑道:“想必第一件事情就是放三少奶奶走,第二件事情就是殺我。”
  易連慎向易連愷說道:“你看看,真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還有什麽話好說?”
  易連愷隻是淡淡地笑著,閔紅玉目不轉睛看了他一會兒,亦歎了口氣:“我哪怕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呢,他卻是個鐵石心腸無情人。這水晶碰上鐵石,可不是粉身碎骨,沒個好下場。”
  易連愷這才轉過臉來對她笑了笑,說:“謝謝你。”
  “公子爺。”閔紅玉扶著桌子站起來,朝著易連愷深深鞠了一躬,“應該是紅玉謝謝您。若不是您,當初陸嘯芳派人砸場子的時候,我或許就活不成了。若不是您,也許我這會兒連要飯的命都沒有了。若不是您,我也不會知道天地之大,戲園子之外,有這些好東西。”
  易連愷趨身避過,並不受她的禮,隻說:“我雖然救過你,但彼時也沒打什麽好主意。再說這些年來,你替我也辦了許多事情,咱們兩訖了。”
  閔紅玉點點頭,說道:“公子爺恩怨分明,不願占我這弱女子的便宜,這事情是我太不知足,活該我落到如今的地步。”她又看了易連慎一眼,“紅玉雖略有些身外之物,但都是諸位公子所賜,唯有這嗓子,還是自己的。分別在即,紅玉願意再為二位公子唱上一折戲,也不枉相識一場。”
  易連愷並不答話,反倒是易連慎說道:“說的可憐見兒的,你要高興唱,你就唱吧。”
  閔紅玉向他深深地一福,還是行的舊式的禮節,盈盈含笑問:“但不知公子願意聽哪出戲呢?”
  易連慎看著易連愷,易連愷仍舊一言不發。易連慎說:“便揀你最拿手的唱來。”
  閔紅玉略想了想,說道:“那麽我唱《紅娘》吧。”她扶桌而立,歉意一笑,“這腳上有傷,卻是動彈不得,我就這般站著清唱了,反正二位公子都不是外人,想必也不會嫌棄。”
  易連慎斟上一杯酒,說道:“唱吧,唱完了咱們再喝酒。”
  閔紅玉略一凝神,便輕啟朱唇,曼聲唱道:“小姐呀小姐你多風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風流不用千金買,月移花影玉人來。今宵勾卻相思債,一雙情侶稱心懷。老婦人把婚姻賴,好姻緣無情地被拆開。你看小姐終日愁眉黛,那張身子病得是骨瘦如柴。不管那老夫人家法厲害,我紅娘成就了他們魚水和諧。”
  這一段反四平調乃是《紅娘》中的名段,幾乎可稱得上家喻戶曉,盡人皆知,而且是閔紅玉的拿手好戲,每次唱這出戲,都是壓軸。她成名既早,嗓子確實是頗有天賦,而且科班出身之後又得名師指點,這一段唱得字字分明,腔調婉轉,十分動聽。易連慎一邊聽著,一邊替她打著拍子,而易連愷立在窗邊,隻是恍若未聞。易連慎聽得十分陶醉,一直用牙筷輕擊桌邊,等她這一大段唱完,才叫了一聲“好”!
  閔紅玉嫣然一笑,說道:“唱得不好,有辱公子清聽。”
  易連慎說道:“唱得很好!”又說道,“你別理老三,他放著這麽好的戲不聽,站在窗邊吹冷風,那才叫真沒救了。”
  閔紅玉又是嫣然一笑。易連慎端起杯子,遞給閔紅玉,說道:“來,把這杯熱酒喝了,再唱一套《拷紅》。”
  閔紅玉笑道:“謝謝二公子。”她伸手去接酒杯,似是不小心,隻“哎喲”一聲,那酒杯便沒有接住,“撲通”一聲落在了桌上的火鍋裏,濺起熱湯飛濺。易連慎本能往後一閃,閔紅玉已經舉手掀翻了桌子。桌上菜肴碗碟嘩啦啦落了一地,易連慎閃避不及,差點滑倒,一手伸到腰後去摸槍,另一手便去抓凳子。卻有人比他快了一步,已經用冰冷的槍口抵在他的腦門之上。閔紅玉的聲音還是如唱戲般清揚婉轉,並無半分緊張失色:“二公子,我知道你手快,所以你隻要動一動,我就要開搶了。”
  此時外頭的衛兵聽到屋中嘈雜,一擁而入,但見閔紅玉持槍指著易連慎,不由得都拉上了槍栓。易連慎揮了揮手,那些衛兵皆退了出去。易連慎倒並不甚緊張,反倒笑了笑,說道:“你是第二個敢用槍指著我的頭的女人。”
  閔紅玉說道:“少廢話。叫人備車,你親自送我出關。”
  易連慎望了一眼易連愷,隻見他波瀾不驚,似乎毫無所覺,壓根兒不關心這屋子裏天翻地覆,隻是負手望著窗外。易連慎於是努了努嘴,問:“你不帶他一塊兒走啦?”
  閔紅玉冷笑:“不是天涯同路人,還有什麽好說的。”
  易連慎不動聲色,說道:“你怎麽不問問,第一個用槍指著我的頭的女人,到底是誰?”
  閔紅玉“哼”了一聲,說:“少東扯西拉了,快叫人備車。”
  易連慎說道:“生平第一個敢用槍指著我的頭的女人,就是我那三弟妹,你最恨的那位三少奶奶。”
  閔紅玉並無訝異之色,亦不理睬他說話。隻催他:“站起來,慢慢站起來。”
  易連慎似乎十分聽話,一邊慢慢直起腰,一邊說:“從這裏到大門,還有三百餘步。每走一步,我都可能轉身奪槍,也有可能有人在暗處。用步槍打破你的頭。你以為,你可以安安然挾製我離去?”
  閔紅玉似乎十分冷靜:“總得試一試。”
  易連慎說道:“舞刀弄槍,不是女人應該做的事情。”
  閔紅玉輕輕使力,那槍管就微微陷入他的印堂,她說道:“不要說話,走!”
  易連慎便慢慢向後退,閔紅玉說道:“三公子,煩您幫忙開下門。”她連說兩遍,易連愷都恍若未聞,易連慎笑道:“看看,連他都不搭理你。”
  閔紅玉冷冷道:“三公子,你若是連這點小忙也不肯幫,可別逼我說出什麽好話來。”
  易連愷這才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終於轉身去開門。隻聽“吱呀”一聲門打開,外麵全都是衛兵,黑洞洞好幾十條槍對著門口。見到易連慎仍舊被挾,那些人不敢開槍,兩相僵持。
  閔紅玉說道:“備車。”
  易連慎笑道:“玩夠了嗎?”他話音未落,閔紅玉臉色微變,易連慎已經猝然發作,雙手如電已然扶著槍管,閔紅玉扣動扳機,隻聽“砰”一聲,那槍已經被易連慎生生抬起,槍口對著上空,子彈打穿了屋瓦,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而落。易連慎回手一奪,已經將槍挽在手中,飛起一腳踹開閔紅玉,她摔倒在地,屋外眾槍齊鳴,頓時鮮血迸濺,閔紅玉立時身中數槍,眼見是活不成了。
  易連慎擺一擺手,衛兵這才停止射擊,屋子裏的地毯都被打爛了一片,浸潤著鮮血,緩緩沿著地毯下的青磚地淌開。閔紅玉一時並未氣絕,隻是倒在那裏大口大口喘著氣,易連慎拿著她那把西洋鑲寶小手槍,走近她蹲下來,對她說道:“其實我那三弟明明有機會幫你,為何他卻不出手呢?你們兩個聯手,應該可以製住我,帶著秦桑揚長而去。你知道他為什麽不肯幫你嗎?因為他不信你了。我這個三弟天性涼薄,你把秦桑送到我這裏來,他知道再不能信你。所以你挾製我的時候,他根本就不想幫你。”
  閔紅玉胸前汩汩地流著血,眼睛卻看著易連愷。易連慎便向易連愷招一招手:“看來她還有話對你說,人都快死了,你就且聽聽吧。”
  易連愷眉頭微皺,一直走到閔紅玉身前。閔紅玉勉力笑了笑,說道:“三公子,你別聽二公子的,我不怪你。原本我是想帶你走的,可是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了,所以我想自己試一試……你說過,女人也是人,戲子也是人,不試一試,怎麽知道……知道自己就做不到……”她劇烈咳嗽,咳出許多血沫,眼神渙散,聲音漸漸含糊,“這是……這是你教我騎馬的時候說的……這世上,第一個對我說這種話的男人,是你……”
  易連愷雖然心中惱她,但見她此時奄奄一息的樣子,亦不覺得解氣,隻是淡淡地說:“你不該摻和到這事情裏頭來。”
  “我要是……要是那時候……親自送了秦桑去昌鄴……你也會……也會有一點點感激我吧……”閔紅玉的聲音下去,“可是我不甘……我不甘……”她眼睛中卻似乎驟然迸發出光彩:“不試一試,怎麽知道自己就做不到……雖然你會惱我恨我……”她呼吸越來越急促:“……我不後悔……”
  易連愷慢慢地站起來,閔紅玉似乎深深吸了口氣,語氣中似乎有無限溫柔:“蘭坡……我不後悔……真的……”
  她說完這句話,就慢慢歪過了頭,手也無力地垂在了血泊中。有衛兵上前來查看,試了試她的鼻息,報告說:“司令,這女人死了。”
  “拖下去吧。”易連慎渾若無事,對易連愷說,“兩件事了了一樁。趁著這雪還沒下,咱們把另一樁也給辦了。”
  易連愷說道:“也好。不過秦桑到了昌鄴,絕對安全之後,我才會把東西交給你。”
  易連慎道:“這是自然。”
  易連愷說道:“我的人在關外,你隻需要備車,加滿汽油,他自然會護送秦桑走。到了昌鄴之後,他自然會向我報告,那時候我就將東西交給你。”
  易連慎皺眉道:“這可不成。現在局勢萬變,再拖下去,沒準兒東西都成了廢紙一張。”
  易連愷冷笑:“存在瑞士銀行保險庫裏的百萬鷹洋。怎麽會是廢紙一張?隻要你出示信物,銀行便可打開保險櫃。哪怕李重年將符遠打成了蜂窩,你拿著這樣一筆巨款,別說一座符遠城,便是整個符州行省,隻怕都重新建得起來。”
  易連慎說道:“要不這樣,我們各讓一步。你的人帶秦桑離開,你就將東西的下落告訴我。我派人去取,亦需要時間。你知道打仗是火燒眉毛,被李重年攻入了符遠城裏,我縱然拿著百萬鷹洋也沒有用處。就算臨時從友邦借兵,隻怕也來不及了。”
  易連愷似乎沉吟未定,易連慎說道:“我都已經信了你,你如何卻不信我?”
  易連愷終於下定決心:“行!不過我要親眼看著秦桑走。”
  易連慎道:“這有何難?咱們都上城門,你叫你的人來城門外接。站得高,望得遠。他們走後幾個鍾頭你再告訴我,我便派人追也來不及了。”
  易連愷冷笑:“你要真派人去追,我還不是無可奈何。”
  易連慎說道:“如果你將東西交出來,我還為難弟妹幹什麽呢?懷璧其罪,連璧都沒有了,我連你都不會為難了,何況弟妹。”
  易連愷終於笑了笑:“如此,多謝二哥。”
  他們說話之間,室內已經打掃幹淨,衛兵卷起沾滿鮮血的地毯,又重新鋪上新毯,一切恍若不曾發生過。易連慎問道:“要不這就請弟妹過來?還是你回去一趟,隻怕還有些私房話,你得囑咐囑咐她。”
  易連愷略一沉吟,終於還是搖了搖頭,說道:“不了,我不見她了,送她走吧。”
  易連慎問道:“那你的人呢?你也不見他,囑咐些話?”
  易連愷微微一笑,說道:“他會好生照應她,不必囑咐。”
  易連慎想了想,卻仍舊命人去請秦桑,易連愷聽他吩咐衛士,倒也不加阻攔。秦桑本來就輾轉未眠,後來又聽到隔院槍聲大作,更為驚疑不定,此時衛兵相請,她立時就穿上大衣,隨著過來了。
  隻見屋子裏燈火輝煌,易連慎與易連愷並肩而立,易連慎仍舊麵帶微笑,而易連愷卻神色冷淡,似乎二人剛剛有所爭執。她心中疑惑,但仍舊依禮鞠了一躬,叫了一聲:“二哥。”
  易連慎說道:“要打仗了,三弟的意思是這裏也不太平,就不留你多住了,仍舊還是送你去昌鄴。”
  秦桑看了易連愷一眼,說道:“既然如此,我和他一起,要走一起走。”
  易連慎說道:“三弟還有些事情要替我去辦,所以隻怕不能和弟妹一起走了。”
  秦桑說道:“二哥是兄長,從前蘭坡若有不謹不敬的地方,我替他賠不是。二哥,父親大人重病未愈,符遠城危在旦夕,這種時候,兄弟鬩牆,百害無益……”
  易連慎微微皺起眉頭來,轉臉對易連愷說道:“這樣的女人,虧得你喜歡。”
  易連愷這才淡淡地說了句:“我並不喜歡,所以才要發送得遠遠的。”
  易連慎搖了搖頭,對秦桑說道:“三妹妹,別說啦,男人的事情。你不要再操心了。走吧,我派人送你出城,有人在城外接你,送你去昌鄴。”
  秦桑看著易連愷,似乎盼著他說話,易連愷卻並沒有看著她,而是望著別處,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隻說道:“城外等著你的是潘健遲,我成全你們。”
  秦桑身子微微一震,仿佛不能置信地看著他。
  “休書我就不寫了,你跟他走吧,嫁不嫁他,或者是不是出洋去,我都不管了。”
  秦桑不知道為什麽,心亂如麻,她孤身在符遠上船的時候,隻願一人走得遠遠的,遠離這些是非煩惱。可是這次再見到易連愷,不知為何卻換了另一層心思,或許是疑他仍舊身在險境,或許是因為他容貌憔悴,可是他見了自己,明明亦無什麽好話。她與他相處的時候,總是她避的時候多,可是到了如今,卻是他總想避開她去。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如何想的,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不會嫁給他。”
  “那我可不管了。”易連愷拉起她的手,她眼睛裏已經有了淚光,盈盈地看著他,猶帶希冀之色,隻盼得他改口,他卻握著她的手,將她手腕上那對翠鐲往下捋,她神色不由得都變了。那鐲子太緊,秦桑懷孕之後,體態豐腴,她抓住那鐲子,問:“你想幹什麽?”
  易連愷撥開她的手,她似乎已經隱約猜到他的意思,所以不肯放手。他硬生生一根一根掰開她的手指。她又氣又急,他已經將鐲子捋下來,捋下來一隻,又去捋另一隻,他極是用力,那手鐲一分一分地褪出腕口。秦桑似乎有點傻了,被他硬掰開的手指還在隱隱作痛,她的視線已經漸漸模糊,而易連愷的眼底,卻仿佛是笑意,帶著某種決絕的痛快,笑得甚是淺顯。他將一對鐲子都捋了下來,握在手裏,手鐲相擊,發出清脆的琮瓏之聲。她似乎隱約猜到了什麽,伸手去奪那對手鐲,易連愷撥開她的手,看也不看一眼,就往地上一扔。
  隻聽“啪”一聲,清脆響亮,一對鐲子已經碎得粉身碎骨。他淡淡地說道:“你我夫妻恩斷義絕,有如此鐲。”
  秦桑倉皇地往後退了一步,似乎不能置信,看著他,終不能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易連愷說道:“我累了,你走吧。”
  秦桑的眼淚終於掉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易連愷並不耐煩聽她哭泣,扭轉臉去,對易連慎道:“二哥,送她走吧。”
  易連慎似乎不易覺察地歎了口氣,對秦桑道:“三妹妹,請吧。”
  城樓上風大,吹得人透心都是寒冷的。易連愷見到秦桑出城,汽車停在那裏,車燈雪亮,照見她的身影,無限孤寂。易連慎見他注目凝視,說道:“這又是何苦,連話都不肯跟她說明白。”
  易連愷道:“說明白了,她就不肯走了。”
  易連慎搖頭:“真是天生的孤拐脾氣。”
  易連愷淡淡地笑道:“二哥這句話可說得不錯,我可不就是天生的孤拐脾氣。”
  易連慎再不做聲,看秦桑獨自站在寒風之中,風吹起她身上的呢子大衣,搖搖擺擺,似乎隨時都會將她一起吹走似的。易連愷說道:“二哥,借你的佩槍一用。”
  易連慎略想了一想,從槍套裏拔出槍來給他。易連愷將子彈上膛,慢慢放低了手。易連慎見他將槍口瞄準秦桑,不由得十分意外。
  易連愷說道:“二哥,當初你從符遠城中退走,為何不帶走燕雲?”
  易連慎不料他問出這句話來,意外之餘,並不願作答,可是過得片刻,還是說道:“既然她已經有二心,不如由她去吧。”
  “可是我卻不會這樣想。”易連愷微微眯起眼睛來,手持極穩,準星對準了秦桑的眉心。手指已經在漸漸用力,“你說我是天生的孤拐脾氣,可不是天生的。當時父親冤枉了我娘,她一言不發,抑鬱而死。聞君有二意,故來相決絕。那個時侯我就知道,我這輩子,隻怕也會和她一樣,絕不容姑息將就。”
  易連慎脫口叫道:“三弟!”
  “砰!”槍口裏迸出火光,子彈呼嘯著向城下飛去,秦桑聽見槍響,不由得抬頭。易連慎俯撲在城牆邊,隻見子彈擦著秦桑的發鬢飛過去,秦桑隻覺耳邊一熱,仿佛利刃刮過,不由得伸手摸一摸,卻隻打掉了她一隻耳墜。她不知是何人開槍,舉頭向城樓上望去,但見漆黑一片,夜色沉沉,似乎什麽都看不見。正在疑惑驚惶間,突然黑暗中有人撲過來,將她拖出汽車的光圈,她大驚之餘用力掙紮,那人卻掩住她的嘴,在她耳畔說道:“小桑,是我。”
  潘健遲……不,酈望平,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卻說道:“我要回去!”
  酈望平的手如同鐵箍一般,緊緊抓著她並不放,他低喝道:“秦桑!你回去就是送死!”
  “你別管我!我要回去!”那一槍令得她心裏終於生出寒意,“易連愷在城裏,他不知道怎麽樣了!”
  “他會來。”酈望平緊緊抓著她,“是他讓我帶你走,他會來,他過兩天脫身就來找我們!”
  “我不信!”秦桑不知為何歇斯底裏起來,“他把鐲子摔了!他說夫妻情分,恩斷義絕!他不會來了!他曾經說他再不會拋下我,他明明答應過我。若不是迫不得已,他絕不會如此……你們都在騙我!他要不是快死了,是絕不會叫你來的!你們都在騙我!”
  酈望平咬了咬牙,在她後頸中斬了一掌,秦桑頓時昏迷過去,他將秦桑抱上汽車,啟動車子就直馳而去。
  汽車雪亮的燈光仿佛兩條筆直的光柱,漸去漸遠,光柱漸漸縮成光圈,光圈又漸漸縮成光點,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看不清,到了最後,融進極稠極濃的夜色裏,再也看不見了。
  易連愷將槍遞還給易連慎,易連慎接過手槍,卻若有所思地問:“你的雙手都被我割斷過,開槍時已經絕少準頭,如果這一槍打死了她,你待如何?”
  易連愷笑了笑:“這一槍,我本來就是想打死她,結果她命大,那就由她去吧。”
  易連慎神色微動,忽然說道:“你說了謊!東西在哪裏?是不是早就不在你那裏了?”
  易連愷笑道:“二哥,東西自然還在,明天一早,你就派人去取吧。”
  易連慎拿槍對準了易連愷,冷冷地道:“我想明白過來了,如果不是打算以死相拚,你是絕不會讓別人送秦桑走的,除非你拿定主意不活了,不然絕不會將她交到別人手中。東西到底在哪裏?說!不然我現在就叫人將她追回來,好教你們夫妻做一對同命鴛鴦!”
  易連愷道:“幾個月前,慕容宸遣了他的兒子慕容灃到符遠。我們談了一談。慕容家這幾年平定北地,擴張得很是厲害,不過雖然他們打仗打得不錯,可是跟老毛子一場仗打下來。實力也是頗有虧損。”
  易連慎斥道:“別廢話了!東西呢?”
  “我給慕容灃了。”
  “胡說!百萬鷹洋的取款憑證,你豈肯給一個外姓異敵?”
  “對你而言是異敵。對我而言是盟友。”易連愷道,“父親大人留的這條後路,原本防的就是家變。百萬元可以買通友邦內閣,百萬元也可以打兩場大仗。你想要這筆錢幹什麽,我心裏明白。不過可惜,交給慕容灃的時候,我已經通知過銀行的代表了。除非見到本人手持信物,否則任何人,都別想打開保險庫。”
  易連慎轉身便叫:“來人!”易連愷突然抱住他的腰,就去奪他手中的槍,易連慎連開數槍,都射在了天上,驚起遠處一群寒鴉,“啊啊”亂叫著,盤旋起來。周圍的衛兵都要衝上來,可是易連愷與易連慎扭打在一起,他們又不敢開槍,隻怕誤傷了易連慎。
  易連慎掉轉槍口,終於一槍擊在易連愷腿上,易連愷並不放手,反而用另一條不曾受傷的腿踹在他的膝彎。易連慎踉蹌跪倒,大叫:“先別管我,派人去追……”一句話猶未完,突然身子一輕,原來易連愷用力抱住他,反手一撐,已經越過城牆上的堞雉。
  風聲從耳畔呼嘯而過,易連慎連開兩槍,可是兩個人急速地下墜著,易連慎大叫了一聲,易連愷卻無聲無息,隻是笑了一笑。
  兩個人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雪花漸漸地落下來,仿佛天空透徹起來,像是初夏時分窗上糊的明紗,有隱隱的花影透過窗紙映進來,或者,還有一兩瓣晚謝的桃李,飛過窗格飄下來,原來是細碎的雪花。冰冷的雪落在他的臉上,易連愷臉朝著天空,天是幽暗的藍色,像是一方明淨的寶石,又像是秦桑曾經穿過的一件旗袍的料子。他記得那件衣服觸在手裏,也是涼的,潤滑無聲,並不會沙沙作響。每次他想起她,總是這些不相幹的細節,而真正要緊的一些事,他卻總也想不起來。就像是小時候還記得娘親的樣子,長大後見著照片,卻隻覺得那是個陌生人,明明和記憶中最後一縷溫暖並不一樣,隻有他記的事,是一瓣瓣早就零落的馨香。可是剛剛的一刻他總還是記得的,剛剛她還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想起當他捋下鐲子時,她冰涼的手指,還有她倉皇的眼神,那一刻,她原來是痛的,她眼底明明是傷心。他倒寧可她並不傷心,當鐲子摔得粉身碎骨的時候,他就想過,值得了。不管她會不會恨他,有那一刻,值得了。下雪了,不知道秦桑會不會覺得冷,這是他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風卷著雪花,遇見黏稠的血,便飛不起來,雪融進了血裏,然後又慢慢地滲進黃土裏。
  秦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船上了。她不再與酈望平說話,隻是專心地想,城樓上開槍的人是誰?會是易連愷嗎?如果他真的一槍打死自己,倒還像他素來的性子。可是為什麽打偏了呢?也許他是故意打偏的?他會故意打偏嗎?還是像他說的一樣,恩斷義絕?
  三年夫妻,到了如今,如何恩斷,如何義絕?
  這樣的亂世,他將她送走,那麽他到底會往哪裏去呢?是要留在鎮寒關與易連慎周旋,還是會被當成炮灰,送到前線戰場上去?
  她覺得自己不能想了,一旦想到,就會瀕臨崩潰,可是又不能停止這種想法。而酈望平似乎深知她的心事,隻對她說:“他會來,他答應過我。”
  他也曾經答應過她,他說過,從今後再不拋下她。不管情勢是好是壞,絕不再獨個兒拋下她。
  可是他最後一句話說的是:“我累了,你走吧。”
  她一直覺得不以為然,對這段婚姻、這段感情,從來都是不以為然。因為她不喜歡,因為她不想要,連帶易連愷這個人,她都覺得可有可無。可是她一直是知道的,隻要她肯,他總會接納,就像她知道,哪怕她的心去了千山萬水之外,而他就在原地等她。
  情字難言,情字亦難解,她本來篤定的事情,到了如今,卻成了不確定。他如果不等她了,他如果忽然不要她了,他就突然說,累了。
  然後讓她走。
  她就不能不被他送走。
  他是真的不要她了。
  她覺得這十日,比十年更難熬,更加令人老。把他說的每一個字都細細地想過,把他做的每一件事都細細地想過,最後他摔碎那對手鐲,恩斷義絕,他臉上那樣痛快的笑容,仿佛摔碎的並不是鐲子,而是禁錮他已久的一個桎梏。為什麽他會覺得如釋重負?或許自己在那種時候,對於他,真的隻是一個拖累。
  浩浩的江水仿佛奔流不盡,她總是沉默地想著,到底是對抑或錯呢?如果現在可以轉身回去,是不是可以再次見到他?如果有機會再見到他,她會不會說出心裏真正想要說的話?
  船行在江上兩三日,方才出了符軍控製的地界。中途還被截停了兩次,但是因為戰事正酣,對於中立國的船隻,雙方卻也不曾刁難。酈望平一路之上一直提著-顆心,等出了符軍控製的江域,才漸漸放下。每當船靠岸時,或許碼頭是極大的市鎮,便買了報紙來看。首先是李重年通電宣布獨立,然後是符遠城毀於炮火,死傷枕籍。過了一日,買的報紙說是易連慎餘部對李重年宣戰,雙方在西北交火,不過易連慎餘部實力有限,所以另一派軍閥薑雙喜也卷了進來,這場戰事,卻是越來越大了,越戰越激烈了。
  秦桑連日關切,可是各家報紙上都沒有易連愷的半分消息。諸路軍閥通電頻繁,各執一詞。內閣是徹底地失了控製,先是大總統通電全國辭職,然後是內閣總辭職,而李重年一邊宣稱要重選國會議員,一邊卻又重兵逼近昌鄴。南方諸省紛紛舉兵,通電宣布獨立,而北方以慕容宸為首的承派軍閥,卻宣布要在乾平選舉國會。
  總歸是亂世吧,秦桑有點疲憊地想。滔滔的永江水無盡無息地奔流而去,就像帶走了她的所有思想,她已經覺得筋疲力盡。在這樣紛亂的時局裏,真是前途茫茫。
  這一日船終於到了昌鄴,秦桑立在甲板之上,看兩岸檣帆林立城郭如畫,真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離去不過數月,歸來時,江城正是春光乍泄,江邊的垂楊新生了鵝黃的葉子,煙籠十裏長堤,鬱鬱蔥蔥,映得那江水似乎都帶了春意。而堤上芳草漫漫,隻見兩三孩童,引了風箏在放,迎著江風,飛得極高極遠。不論世事如何變遷,這春天還是仍舊來到世間。秦桑不由得想起唐人的詩句:“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
  確實是如此吧,無論時局如何大亂,春光仍舊是一片明媚景象。她所乘的火輪因為船身龐大,所以吃水極深。停在江心裏,並不能搭棧橋,隻由小舢板劃了來,接了乘客下船。秦桑出走之時並無多少行李,所以也不急著下船,待得船上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酈望平才扶著她從容搭舢舟上岸。但見碼頭上一片繁榮景象,無數船隻忙著上貨卸貨,更有客輪停泊,旅人往來如織,汽車洋車都停得像長龍陣似的,熙攘嘈雜,比起那天晚上在符遠倉皇登船的情形,真如同兩個世界一般。
  她心想,戰火漫延,這樣的太平光景又能維係到幾時呢?昌鄴原本是九省通衢,兩江相衝的軍事要地,隻怕遲早會像符遠一樣,炮火轟城。現在這樣,倒像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一般。她舉目看人潮如織,心想自己如果不回家去,就此轉身一走,人海茫茫,可從此再也不必煩惱了。可是易連愷生死未卜,而自己眼下這樣的情形,到底該做何打算呢?
  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汽車喇叭響,一部黑色的汽車開過來停下,車上跳下個人來,急切切地說:“可算是找著你了。”
  她定睛一看,竟然是高紹軒。幾月不見,他穿著西服背心,明明是個翩翩公子,可是滿頭大汗,仍舊顯出一種學生般的稚氣來。烏黑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她,眼底滿是關切。看她認出自己,高紹軒倒覺得老大不好意思似的,按西洋禮節鞠了一躬,說道:“夫人好。”
  秦桑也很客套地答了一句:“高少爺好。”
  高紹軒說:“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夫人請上車吧。”
  秦桑心中十分奇怪,待上了汽車之後,才知道是閔紅玉早在半月前就給高佩德發了電報,高佩德深受易家重恩,雖然對符遠局勢無力回天,可是聽說易家三少奶奶搭英國船回到昌鄴,立刻就遣人來碼頭日日守候。而高紹軒聽到這個消息,便向父親討了這差事來。他每天都要到碼頭上來看幾遍,每(19lou)條船進港都要張望,一直到如今都快絕望了,幾乎再沒有勇氣到這碼頭上來了,隻是還抱了萬一的希望,所以仍舊每天都來看看,萬萬沒想到今日真的可以接到秦桑。
  秦桑十分感激,說道:“謝謝高少爺了,如今……如今……”她連說了兩個“如今”,卻隻是最後幽幽歎了口氣,望著車窗外一掠而過的街景,不再言語。
  高紹軒知道她是擔心易連愷的安危,於是安慰她說:“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父親遣了很得力的人去西北,正極力打聽公子爺的下落,少奶奶不必太過憂心。”
  高紹軒將她送至昌鄴城中易宅,易家幾個仆傭見了她如見了鳳凰一般,擁著她走進屋子,韓媽更是直掉眼淚:“少奶奶,你可回來了。”高紹軒見到這樣的情形,不便久坐,便當即告辭而去。而酈望平見她神色疲倦,便說道:“我也先告辭了,請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力打聽他的下落。”
  秦桑點點頭,說道:“多謝了。”
  酈望平笑了一笑,似乎有點惆悵,過了片刻,才說道:“這是你第一次為了他,向我道謝。”
  秦桑慢慢地道:“他明明知道你是誰,卻沒有殺你。”
  酈望平說道:“所以我會去替你打聽,請你放心,我們的人在西北也有關係,一定可以打聽得出來。”
  秦桑問:“那麽你現在要去哪裏呢?”
  酈望平道:“戰火已燃,自然是去最險要的地方。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次我因為私人的關係,沒有盡到責任,所以現在要去盡責了。”
  秦桑亦不再追問他要往哪裏去,隻是說道:“那麽,請珍重。”
  酈望平則鞠了一躬,說道:“易夫人,請珍重。”他凝視秦桑片刻,轉身大踏步而去。
  秦桑連日舟車勞頓,卻也是累極了。家裏下人見她回來,亦覺得安下心來。韓媽服侍她洗澡換衣,又幫她取了電吹風來吹幹了頭發,說道:“少奶奶,你歇一歇吧,我瞧你的臉色真是倦極了。”
  秦桑確實累得連話都不願意說了,“嗯”了一聲,便伏在床上沉沉睡去。韓媽替她蓋上了被子,又放下窗簾,才輕手輕腳地走出屋子去。
  秦桑這-場好睡,卻是無夢,-直睡足了十餘個鍾頭才蘇醒討來。醒來隻見窗子上淡白色的光,外頭好像並不十分明亮的樣子,心想自己難道一直睡到了天黑?推開了窗子一看,四下夜色深沉,天上卻是一輪皓月,那窗上淡白色的光,卻是如水般的月色。
  月色映在摟心,卻是清清冷冷。她抱著自己的胳膊,不由得覺得有幾分寒意。昌鄴原本比符遠暖和,比起鎮寒關中,更是兩番節氣了,春天時分,昌鄴城中也隻是夜裏微寒而已。她聽到樓下草叢之中,已經有蟲聲竊竊,原來春天真的已經來了。
  她多加了一件披肩,看到桌子上放著自己帶回來的東西。她回來也沒帶什麽行李,隻是這個手提袋,卻是一直不曾離身的。雖然在鎮寒關裏易連慎派人搜過一次,但她並無攜帶武器,所以這手提袋倒也仍舊還給了她。她打開手袋,裏麵沉甸甸還有兩根金條,她就將金條拿出來放在一旁。另外卻是二少奶奶那隻蝴蝶匣子,她把匣子拿出來,浴著月色,那上頭鏤著的蝴蝶栩栩如生,直如展翼欲飛了去。
  暗盒她打開過一次,此時再開更加容易,將暗匙擱好了便彈開來,裏頭是一張房契,地址正是閔紅玉那裏。她臨走時曾欲將這張房契贈予閔紅玉,可是她堅辭不取。所謂風塵中的異女子,閿紅玉大抵也算一個。她還記得當時閔紅玉笑了笑,說道:“少奶奶,我這套房子不過是座金籠子,籠子裏的鳥兒,有沒有房契,可並沒有半分要緊。”
  當時自己說了什麽話呢?總不過是無言以對罷了。對著這樣通透的女子,何用再多說半句?

  番外:似被前緣誤
  “二爺,這就是拾不算。”
  易紓增倒是很客氣,在座椅上欠了欠身:“拾相公請坐。”然後仔細打算那拾不算,隻見他麵上黃黃的,兩道焦眉,手指上有鼻煙的痕跡,但是衣飾倒是十分整潔,除了架在臉上的那幅圓圓的西洋墨鏡,倒也看不出來是個盲人。
  “二爺客氣了。”拾不算慢慢請了個安:“二爺吉祥。”一旁的小童默不作聲扶他坐下,易紓增便命人拿出十餘個八字來,請他批命。拾不算聽那小童念了生辰八字,細細的算來,每一個八字,易紓增都問的都十分仔細。
  算到第七個八字的時候,拾不算眉頭微皺,似乎欲言又止。
  易紓增察顏觀色,於是道:“拾相公但說無妨。”
  “這個八字不知是男是女。”
  易紓增不動聲色:“是女怎麽樣?”
  “如果是個女孩子,好的有限,克父母,要過繼給別房才好。二十四歲有個大劫,如果過得去,晚景倒甚佳。”
  “那如果是個男孩子呢?”
  拾不算慢吞吞說道:“如果是個男孩子,將來不得了。實不相瞞,在下這十幾年來,排了無數八字,可就在一年之內,連同這個八字,算是排了兩個最奇的生辰。”
  “哦?怎麽個奇法?”
  拾不算說:“這兩個八字,都是險中有貴,而且是大貴。”
  易紓增沉默了片刻,問道:“險中有貴?這是如何說?”
  拾不算說道“拿貴家這個八字來說,如果是男孩,但有一條,謹防著破相。隻要太太平平長到十八歲,臉上無傷無疤,將來必然大貴。”
  “怎麽個大貴法?”
  拾不算一字一頓的道:“貴不可言。”
  易紓增笑了笑,說道:“這是我家二妞。你說她克父母,除了過繼給別人,還有什麽旁的法子沒有?”
  “如果不能過繼,唯有出家修行。令千金父母緣太淡,如果在家,必然有難。”
  易紓增點了點頭,這才想起來拾不算看不見,於是問:“你剛才說兩個最奇的八字,還有一個八字怎麽樣?”
  拾不算恭敬的答:“那是在北方算的,也是大戶人家,可巧剛添了小少爺,於是喚我去排了個八字。”
  “哦?怎麽個奇法?”
  “那位小少爺,八字奇就奇在同貴家這個八字一樣,貴不可言。”
  “怎麽都是貴不可言?”易紓增笑道:“你這貴不可言也太不值錢了。”
  拾不算欠了欠身,歪著頭笑道:“二爺說的是,走江湖耍嘴皮子,當然揀人家愛聽的講。”
  易紓增又笑了笑,說:“你倒是個老實人。”又問:“你說那個八字也是險中有大貴,險在什麽地方?”
  “那個八字,得七刹駕羊刃而帶印綬,文武雙全之才,能屈能伸,多以武力起家。凡是傷官七刹駕羊刃,又有旺印者,有王者之象。唯一的缺陷是子女緣薄,且五行傷金,倒是可以化解的。”
  “怎麽化解?”
  “隨身帶一金器,須臾不離,直到長大成人。而且平生不能贈任何金器與他人。如果一旦贈與他人,必有大險。”
  易紓增似乎頗有興趣,又問道:“那如果贈金器與他人了,就有性命之憂了?”
  “性命之憂倒沒有,隻是這一生雖然功高勳重,但必然落落寡歡,真成了孤家寡人。”
  易紓增笑道:“倒也有些意思。”
  送走了拾不算,易紓增回到上房去,他的嫂子正打發丫頭們挑果子,見他進來,便問他:“都算過了?”
  “都算過了。”易紓增說道:“把三個哥兒還有大妞二妞的八字,混在丫頭小廝的八字裏頭,都讓他排了一遍。”
  “那拾不算怎麽說?”
  易紓增細細的說了一遍,然後又將那第七個八字特意舉出來講了一遍,易太太的眉頭卻越皺越緊,問道:“這個八字……拾不算真這麽說?”
  易紓增說道:“嫂子放寬心,那個拾不算也就是個跑江湖算命的,逗人好玩罷了。三倌這八字,不見得就真是什麽貴不可言。再說男孩子哪有不磕著碰著,臉上無傷到十八歲,那誰說的準?再說那拾不算還算過一個命,比這個八字更貴重。”
  易太太似乎透了口氣,問道:“什麽八字?”
  “他沒有說,我亦不便問。”易紓增說道:“不過那個八字也是險中有貴,缺金。必要隨身帶一金器,我聽他說得天花亂墜,誰知是真是假?”
  易太太沉吟道:“此事別告訴你哥哥。”
  易紓增點頭:“我理會的。”
  進了臘月裏,一天就比一天更忙起來。那天易家祭祖,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開交。幾位奶娘領著少爺小姐們,都在花廳裏頭,等著過會兒拜影磕頭。大少爺易連怡因為已經進家塾讀書,所以像個小大人模樣,規規矩矩的坐在那裏,喝茶吃點心。而易繼培的二兒子連慎跟第三子易連愷大不了兩歲,兩個孩子不知道為什麽事吵鬧起來,易連怡直皺眉頭,便叫奶娘:“把他們拉走,吵得煩死了。”
  領著易連愷的張媽慌忙走過來,拉著易連愷的手道:“三倌兒乖,我們去吃點心,別和哥哥吵鬧。”
  “我才不是他哥哥呢!”易連慎大聲道:“他是姨太太養的賤種!”
  話音方落,易連愷已經掙開了張媽的手,像隻怒極的小羊似的,直朝易連慎撞過去。張媽連聲叫“三倌兒”,哪裏拉得住,易連愷已經一頭將易連慎撞得坐倒在地上。易連慎畢竟比易連愷大幾歲,坐倒之後翻身爬起,一拳就打在易連愷的臉上。
  兩邊帶孩子的老媽子都連忙去拉,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突然門簾一掀,緊跟著上房的丫頭惠兒說道:“太太來了!”
  易連慎一見母親,“哇”一聲就大哭起來,奔到母親懷中,說道:“娘,他打我。”
  “你不是也打回去了?”易太太目光犀利,已經瞧見易連愷麵頰紅腫,所以隻訓斥兒子:“你是作兄長的,怎麽可以打弟弟?大過節的,不興哭。陳媽你去拿毛巾來,替二倌兒擦臉。”
  易連慎扁著嘴不說話,易太太便招手:“三倌兒過來,讓我瞧瞧。”
  易連愷方不過四歲,卻僵在那裏,張媽連聲催促,他隻是不動。易太太笑了笑,年下事多,她轉身就出去了。到了走廊上,惠兒才悄悄的道:“打腫了臉不知道算不算?”
  易太太瞪了她一言,惠兒自悔失言,忙不再多說。易太太已經緩步走到月洞門外,淡淡地說:“那孩子陰沉沉的,倒和他娘一樣,是個天生的孤拐脾氣。依我看,將來未必會有什麽出息。”
  話是這樣說,易太太麵上仍舊一視同仁。新年裏各色的東西,凡是易連怡易連慎兄弟有的,一樣不少都有易連愷一份。到了初七那天,易繼培的結義兄長慕容宸來吃年酒,因為是通家之好,慕容宸又是攜家眷來的,所以易太太依樣叫三個孩子也出去見客。
  慕容宸因為連生了五個女兒,自嘲弄瓦都弄成了瓦窯。前年終於得了一子,所以那種高興,自不必說。這次來亦攜了小少爺前來,那小少爺名叫慕容灃,乳名便叫小六子,方不過一歲多,剛剛蹣跚學步,還不怎麽太會說話。易連怡自恃是大人了,所以不怎麽理會,而易連慎對小孩子向來沒什麽興趣,倒是易連愷,勉強尊父命,還陪著小娃娃玩了一會兒。那慕容灃十分喜歡易連愷,不住的將手中抓的瓜子塞給他,隻說:“吃!吃!”易連愷接過瓜子,都放在桌上。慕容宸的夫人在一旁看了,極是歡喜,說道:“三公子真是耐煩可愛。”
  易繼培笑道:“那也是因為他是最幼的一個,沒做過哥哥,所以覺得新奇有趣罷了。”
  易連愷聽到“哥哥”兩個字,似乎覺得甚是不樂,頭也不回走到一旁去了。易繼培便笑道:“看看,不能誇他,一誇就犯起倔來。”那慕容灃見他走開,忍不住歪歪扭扭走過去,抱住他的腰,突然將自己脖子上掛的金鎖揪住,說:“給你!”
  “我不要!”
  慕容夫人笑著將慕容灃抱起,說道:“這個不能給哥哥,我們給別的給三哥吧。”然後解下自己戴的一對白玉小鵝,說道:“來,給三倌兒玩。”易繼培說道:“怎麽能要嫂夫人的東西。”慕容宸就攔住他道:“給孩子的見麵禮,別說見外的話了。”然後又笑道:“若不是那算命的瞎子說過,絕不會攔著小六把鎖給三倌兒。”
  “什麽算命的瞎子?”
  “嗨,都怪你弟妹,聽說一個什麽拾不算算得準,命人請來給小六排了個八字,結果那個拾不算說得天花亂墜,什麽大富大貴,可就有一樣,命裏缺金,所以一定要戴件金器在身上,這不,隻好給他戴了個金鎖。”
  易繼培笑道:“孩子們都戴這些東西,倒也不算麻煩。”
  “麻煩著呢,那個拾不算還說了,這一輩子不許他送金器給別人。否則的話必有大險,說得玄之又玄,反正我是不信的。”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慕容夫人溫婉笑言:“反正隻是不送金器給別人,咱們就算防著一點兒,也沒什麽不便。”
  慕容宸搖頭笑著對易繼培道:“你看看這婦人之見,這孩子要是長大了,怎麽防得了他送什麽東西給別人?”
  慕容夫人道:“那個算命的相公說,金器戴到十八歲就可以不戴了,從此後不準他再戴金器不就得了,他絕無去特特的找件金器送人的理。”
  慕容宸笑道:“你懂什麽,天命有為,防不勝防,哪裏是防得了的。”
  易繼培亦笑道:“算命相公的話,不聽也就罷了。”
  當下諸人歡笑晏晏,窗外白雪飄零,院中一樹寒梅,正自傲雪怒放,暗香襲人。慕容夫人看著窗外梅花,不由想到前人的句子: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明年或許仍舊會偕夫攜子重來吧,她愉快的想。

  番外:易連愷和秦桑小時候
  她把房契移開,下麵就是那條疊得整整齊齊的手絹了。
  二少奶奶的那封短箋,她隻看了一遍,可是字字句句,何嚐不在心裏翻來覆去,想過千遍萬遍。
  “三哥,手絹沒有了,你大發雷霆,連你乳母張媽你都驅到鄉下去了。我那時候就下定決心,絕不將這條手絹還給你。我確實是個賊,我偷去你視作最為要緊最為寶貴的東西,可憐的是,我卻偷不去你的心。”
  手絹是西洋的樣式,那時候還是頂時髦頂俏皮的東西,母親托人從外國帶回來,她也隻得這一條。
  她拿著手絹,隔了這麽多年,花紋織路還是這樣清晰,嶄然如新。
  她仿佛看到七八歲的自己,因為正出疹子發燒,所以被母親拖到外國診所去打針。每日都要去的,每次去,總遇上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他是頭上受了傷,所以每天要去診所裏打消炎針。
  男孩子顯然出身大家,每次除了乳母,還有兩個老媽子跟著。可是大家的小少爺,脾氣自然是執拗的,打針的時候總是抿著嘴,一聲也不吭。幾個人都按他不住,每次掙紮著折騰那乳母一身大汗,隻告饒:“我的三少爺,打完針就不疼樂!我的小祖宗!您別強……”
  其實她知道他並不是怕疼,也不是犯強,因為有一次她正好剛剛紮完針,他正巧瞪著大眼睛看著她。她的母親拍著她的背心正哄她:“乖囡不哭。”那時候他就將臉一背,她不過七八歲,不知為何就明白過來,他是沒有母親的,所以才會這樣看著她們母女。
  或許是因為憐惜,或許是因為一顆柔軟的童心,所以那天他打針的時候,一胳膊撞在椅背上,把肘上的皮都撞破了,她就拿自己的手絹替他包上了,輕聲細語地告訴他:“小哥哥,你別這樣,弄疼了自己,你媽媽假若知道,心裏也不好過。”
  那時候他也隻是望了她一眼,並沒有說話。可是從那之後,他在打針之前,再也不鬧騰了。
  最後她打完了針,再也沒到那診所裏去,再後來,全家就搬到昌鄴去了。再後來,她徹底忘了小時候有過這樣一件事情。
  現在,她卻想起來,想起來那時候他問過她的名字。
  她說我叫秦桑,秦桑低綠枝。童音琅琅,每次背到這句詩,父親都會誇獎她乖巧。
  而他也對她笑了笑,仿佛是讚她的名字好聽。兩個人手背上都綁著橡皮膏,針管裏的藥水正一點一點滴下來,他和她並排坐在椅子上,診所裏靜悄悄的。看護端著糖進來,給他們倆一人一塊,誇獎說:“兩個小大人,真乖!”
  窗外輕風柔軟,春光明媚,那種外國的水果糖很甜,含在腮幫子裏,硬硬的,半天化不開,吃不完。可是他的那塊糖他一直沒有剝開,直等到她吃完了,他才悄悄伸手,將自己那塊也給了她。
  他胳膊上還係著她的手絹,她還記得他的手心,白皙柔軟,真不像男孩子的手呢。雖然她不曾問過他的名字,他卻說:“這塊糖給你吃,我叫易連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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