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繆娟:智鬥

(2011-11-30 12:11:46) 下一個

  楔子
  十七歲的時候,高中物理課和語文課的課間,與幾個女同學聊天,大家對於未來要念的大學,要從事的職業沒什麽概念,但是基本上一邊開玩笑一邊確立了一個目標:結婚要趁早,我們爭取在二十歲上成為“千禧新娘”!
  我二十歲了,在北方的一所大學裏學習法語,眼看著千禧年一天一天在我的書頁之間流逝了,大學二年級的我卻沒有結上婚,於是我定下了新的目標:我要去法國,念書的同時順便小小地荒唐一下。
  二十三歲的我過著忙碌而充實的日子,但是在這樣的日子裏有時候也會寂寞,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由一塊一塊長形的木板箍成的水桶,戀愛與婚姻那塊短了一大截,所以無論其他的木板有多長,我幸福的水位不可能太高,TMD。
  二十五歲的我開始相親或者進行一些不鹹不淡的約會,幾個形狀各異的男同學讓我領悟了一個道理:其實自己過也沒有那麽糟糕。同時幾個情況類似的閨蜜之間也達成了共識:如果我們沒有好的男人,就讓我們努力工作多賺些錢,然後鍛煉好身體,遊遍祖國大好河山。
  二十七歲的時候,精力充沛,麵色紅潤,冷靜狡猾的我認識了現在的愛人,施以詭計,幾番小鬥,將之擒下。
  二十九歲的我在這裏講一個女孩成長的故事,同時想要告訴跟我年齡相仿或更年輕一些的朋友:
  桃花在三月開放的時候,槐樹還沒有動靜,但是誰不愛它在五月裏的芬芳馥鬱?
  所以無論遲早,每個姑娘都一定有她的白馬王子。
  但是更多的時候,幸福來源於我們自己的內心。

  1.剩女不可怕,可怕的是剩女紮堆
  2004年初秋的一天,中國國際航空公司一架從歐洲飛來的客機經北京轉停之後再沈陽桃仙機場降落。從這輛飛機上下來四個法國人,他們是代表法國APT公司來沈陽重型裝備器材集團商討合作事宜的,其中最年輕的公路收費係統軟件工程師Jean-Paul Chantier在耐心等待著自己的行李從傳送帶上出來的時候尚不知道之後會遇到我。
  時年二十四歲的沈陽原住民繆娟同學我是這樣一個狀況:中等身材,體壯且精力旺盛,不是美女但是很把自己當美女,單身。
  我在大學裏麵教書,每個星期大約是四個小時的工作量。其餘的時間自己支配,做些兼職賺錢買衣服或者旅行,比如作翻譯或在補習班講課。收入還是可觀的。生活還是熱鬧的。朋友還是夠多的。精神還是愉快的。
  在這個年齡上,每次朋友聚會的話題已經漸漸的從某人找到什麽樣體麵的工作逐漸轉向他(她)找到什麽樣的男女朋友,繼而誰跟誰結婚了。此時的我因為歲數還不夠大,除了對這幫結了婚,婚禮又辦的很溫馨隆重的家夥有一星半點的羨慕之外並沒有什麽危機意識,也不知道自己正隨著日子的流逝一胳膊一胳膊地往剩女那個方向匍匐前進。
  我們當時大約四個閨密,條件狀況都差不多:工作穩定且算體麵,學曆較高且愛好文學和美男,收入不錯且嘴饞,都十分有幽默感吧但不是異性欣賞的那種。
  說到這裏請所有立誌擺脫單身的女孩們注意了:剩女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剩女紮堆。
  這就跟上學的時候本來學習就不好還非跟差生一起玩,下棋的時候本來眼睛裏麵就沒有步還非跟臭棋簍子較勁一個道理。
  我們這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打量一下:得,都這樣,我還著什麽急啊。很容易的就心理平衡了。
  有一天我們在著名遼菜餐廳鹿鳴春一邊吃雪棉豆沙和鍋包肉(看這兩道好菜點的,很淳樸吧?)一邊達成了一個共識:
  如果找不到好的男人談戀愛,我們就趁年輕好好工作多賺一點錢,如果賺不到什麽錢,我們就要身體健康且精神百倍地迎接每一天!
  Cheer!!
  給這幾個法國人作翻譯是他們到沈陽之前就定下來的事情,我在市外辦的朋友聯係到我,說重型集團有這麽這麽一個事兒,有這麽這麽幾個法國人,請你做兩整天的會議和陪同翻譯,法國人付酬。該朋友素來跟我不錯,還特意跟我說:“我跟法國人說了,最低每天不能低於五百元。”
  話說2004年的時候,在沈陽這個價格還是可以的,可是我一聽說要有很多技術方麵的材料要準備就覺得實在是塊雞肋,不太願意去。那位朋友於是告訴我,反正報酬是多少還沒有敲定,你不如自己跟法國人說吧。
  所以當我在喜來登酒店見到這幫法國人的時候,當我初次見到JP的時候,我簡單的看了一下他們提供的資料以後,就馬上切入了我的正題,我跟其中負責整個工作接洽的巴鐸先生說:“關於翻譯的報酬……”
  老家夥畢竟是搞營銷的,談到錢的時候敏感又精明,未等我說完就說到:“報酬不是每天500元人民幣嗎?沒有問題,您需要我們先付酬嗎?”
  法國友人買了便宜梨子,想趕快付錢把買賣砸實呢,可是他小看了麵前的陛下。
  我胸有成竹風情萬種雲淡風清捕風捉影的笑了,我道:“先生,之前跟您通話的我的朋友不太了解狀況,像這種比較高端的技術翻譯,最低的報酬也不能低於1000元每天。”我把“不算小費”憋回去了,然後說道,“這是我的報價,如果您不同意的話,我再幫您問問別的朋友,不過我不保證會馬上給您消息。”
  不常在中國混的老外有個特點,就是不講價,三個人簡單商量了一下之後就同意了,我先收了一半的報酬,寫了收據給他們,又帶走了他們給我的一些法文資料好回家做準備。
  我說關於給我報酬的事情,是“三個人商量一下”,沒參與商量的就是這位JP Chantier先生。三個人都講話,他除了跟我握一下手介紹自己姓甚名誰之外也沒有講話。另外三個人都是西裝革履,也隻有這位穿著長袖襯衫和純棉休閑褲。總之就是有點不太一樣。
  我在心裏有了些小的判斷:Chantier先生看樣子肯定不是過來監工的大老板,他又像護著寶貝一樣的總是背著他的手提電腦,那麽他就十有八九是——馬仔!
  我判斷了一下就過去了,也沒多想就精神抖擻地開工了。
  同學們不要對我們初次見麵毫無火花而有什麽遺憾,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我得跟大家講講我的職業操守:兔子不吃窩邊草,吃飯的地方不拉屎!
  話糙理不糙,我要是見到一個什麽法國人都去YY一下的話,我就不是繆娟了,我女版西門慶。
  插播一句關於翻譯工作的心得,可能在《翻譯官》裏麵也說過了,再唐僧一遍,供搞外語工作的弟兄們借鑒:
  比誰翻譯做得好,就是比誰準備得好。上場之前一定盡可能弄到最翔實的資料,中文外文的都要有,對比著進行內容和詞匯上的準備,否則你死乞白賴查字典弄到的詞匯可能根本不是人家用的詞匯,法國人說的你還沒聽懂。
  還有,不能提供詳細資料的會議和活動,其本身的組織就是不嚴肅的,你盡可能弄成啥樣就啥樣吧,翻得不成功也不用介懷,不賴咱。
  被我以為是馬仔的Chantier先生在後來法方與重型集團高層的會議上被證明並不是馬仔,雙方一旦涉及到技術設備方麵的問題和細節,他的同事都要現場馬上征求他的意見,漸漸我知道了,原來他是工程師,做技術的。其餘三人分別負責商洽合同,提供財務意見還有法律意見。
  這次工作涉及的領域太繁雜了,把我給累得夠嗆,心裏想著一千元一天我也要少了。好在時間不長,整兩個工作日以後,任務結束了,法國人應該第三天晚上的飛機離開沈陽,他們在第二天晚上給我付酬的時候問我,能不能利用白天的時間陪他們去一下商業區給家裏人選購些小禮物和紀念品,我之後那天沒有課也沒有別的安排就同意了。早上我去接他們的時候,隻有JP沒有去。他自己去離喜來登酒店不遠的沈陽很有名的電子市場三好街逛去了。
  我問他的同事:“他自己搞得定嗎?Chantier先生會漢語嗎?”
  “不會。比我還少呢。”他們說得很愉快。
  我心裏祝福著三好街的小販好宰一頓這老外。
  那天下午兩點,我帶著三個法國人從中街買了不少東西回來,在喜來登大堂會合JP。他居然收獲頗豐,買了兩個硬盤還有好幾個遊戲機,我對這些東西的價錢也少有了解,發現他並沒有吃太大的虧,大約每500元的東西能被多要20元左右的比率。
  我說:“您不錯啊,還會討價還價?”
  他說:“沒有啊。我事先上網看了一下這種產品在中國的價錢,然後我就跟賣家建議一個價格,他們不願意的話,我就走。”
  誰傻啊?
  我說:“嗬嗬,好好,在這裏別過吧,祝你們一路順風。”
  他這時才帶著點表情看看我的臉:“您不送我們去機場的?”
  我說:“我的任務早就結束了。”
  “我還有點事情想要問您呢。”他說。
  兩天下來,因為話實在太少,我覺得此人和氣是和氣,但是多少有點傳說中法國人的驕傲,他忽然開始跟我說話了,我的感覺就有點像全班最小氣的同學忽然主動把自己的酸奶給我一小勺一樣,很是受寵若驚。
  我說:“他們去拿行李了,您現在跟我說吧。”
  “我想起一個中文名字,幾位同事都有中文名字了。”
  說起來這幾位的名字啊,也不知道誰給起的,幾乎個個俠肝義膽,根據法文讀音,他們分別叫做:李巴鐸,金正耀,還有我最喜歡的最有氣質的白雪龍。
  真是閃亮啊。
  那麽Jean —Paul Chantier先生應該叫做什麽名字呢?
  我想了半天也沒什麽主意。
  JP說:“那我把郵箱跟您,您如果有什麽想法給我發郵件,可以嗎?”
  我不負責任的說:“行啊。”
  於是直到這個時候,這個傲慢的家夥才把工作名片給了我。
  他的中文名字後來我過了好久才敲定下來,發給他郵件的時候把名字裏的兩個字都寫上了注釋:
  薛靜博
  tranquille et érudit
  安靜且淵博
  JP後來回複我說:
  薛金璞
  這兩個字怎麽樣?
  我看著電腦上的這兩個字樂得夠嗆,他完全可以跟白雪龍等人匹配當好同事了。
  然後我回複說:嗯,還是金璞這兩個字好!您還是用這兩個字吧!
  我們短暫的網絡聯係僅止於此,後來我新浪郵箱的密碼丟失了,我跟Chantier先生毫無遺憾地徹底斷了聯係。
  三年之後,2007年六月份的一天,我一個作英語翻譯的好友打電話跟我說:“你認不認識一個法國人叫作JPChantier?”
  “忘卻了。”
  “那他怎麽說認識你呢?中文名叫作薛靜博。”

  2.刺激別人自己先受刺激
  我從小到大,連玩帶當真的一共算過幾次命,其中兩次讓我最為印象深刻。
  一次大約是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不到十歲,跟我姐姐逛街碰到一個當時來說比較時髦的東西,就是電子算命機。相信很多朋友都玩過類似的東西,你把手貼到上麵去,或者讓它給你照一張相片,然後機器就會打印出來一張紙,上麵把你此生命運評述一遍。有的機器還有一些附加功能,比如順便量一下身高體重或者出來點什麽《花心》啊,《心太軟》啊那種唧唧扭扭的電聲音樂。
  不到十歲的繆娟覺得這個東西挺新鮮挺好玩的,姐姐就交了兩元錢請機器大仙幫我看看此生命運。不一時出來一張紙,說了很多內容,因為年代太久遠了,99%的話我都忘卻了,隻記得一句,我當時一字一字的讀出來:“二十八歲的時候會有重大而驚喜的事情發生……”
  我跟我姐姐互相看看:二十八歲的時候會發生什麽重大而驚喜的事情呢?
  她大喝一聲:“結婚!!!”
  時間流轉了很多年,二十五歲的我有一天自己在街上玩,忽然汽車站旁邊的一個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麻辣串(不是麻辣燙)。大家吃過吧?就是什麽豆腐皮啊,海帶啊或者土豆片啊的,被切成薄片,然後刷上或甜或鹹的醬吃。這個東西特別受不講衛生的女生歡迎,包括我。我就過去了,掏出十元錢來,先要了五元錢的豆腐皮和土豆片吃掉了,吃完了本來想走,忽然看見還有新產品就是牛肝,我就又要了一元錢的嚐嚐鮮。老板找了我四元錢。
  賣麻辣串的大娘旁邊蹲著一個老伯,坐在自己的馬紮上,前麵一個紙片,上麵畫了一個滿臉長痣的人,然後還有兩個小竹筒,裏麵都是竹簽子——老伯是算命的。
  我說:“算一次命多少錢?”
  老伯:“十元。”
  我要走。
  他說:“五元也給算。”
  我:“四元行嗎?”
  老伯:“……四元也行。”
  我忽然想起來,我還得坐公共汽車呢:“四元我也沒有,還得買車票,就三元。”
  老伯:“…… ……行啊,三元也給你說說吧。”
  我就坐下來給了老伯三元錢,他說的話,我愛聽的或者重點的我都記得,大家可以對比我的照片研究一下:
  “眼亮所以心明,這個孩子比較聰明善良……耳垂圓,人緣好,從小受到父母和師長的關愛……手指尖尖會寫文章……四肢發圓不缺錢……
  嘴巴大,上麵還有顆痣,有口福,但是小心說話不謹慎,禍從口出,以後必須三思而後說。
  姑娘你額頭和顴骨還有鼻子都比較高,這樣的人啊個性太強,不懂得謙讓,這樣會影響你擇偶,想要化解,要麽你就吃齋念佛,要麽你就找個老外……”
  這老頭子說到這裏,居然又回來說我的嘴巴了,我從小就被同學取笑嘴巴大,為此我很生氣,一直到莫文蔚當紅,我的狀況才好了一些,這老頭子還哪壺不開提哪壺,一邊笑一邊說:
  “總之姑娘,從麵相上看,你是有福之人,不過就是嘴巴大了點,如果你是我兒媳婦那樣的小嘴巴,哎呀,她那樣的櫻桃小口就好了……”
  我側臉看看我要坐的260路汽車已經過來了,就把包包拿好,看著這個老頭子跟他說:“你兒媳婦那麽好,怎麽還讓你出來戰街練攤呢?”
  然後我抬腳就走了。
  ————————————————我是熱愛生活的分割線————————————————----
  書歸正傳,故事回到JP先生返回沈陽的2007年。
  繆娟同學的2007年。
  她已經二十七歲了,如果說趙本山還是趙本山的話,那麽此時的繆娟已經不是原來的繆娟了,她受過刺激,嚴重的刺激。
  刺激一:關鍵詞,嫉妒。
  原來四大閨密中的一個小劉,心氣高傲,行為乖張,又長了兩條弧度極高的眉毛,挺好的一個姑娘因為這兩條眉毛,誰看誰都覺得過於風騷,相親戀愛屢次不成。客觀地講(咳咳),本來小劉是幾個人當中最不可能先結婚的,她本人也有了移民加國的準備。我們大約兩個月不見麵,兩個月之後再見到她,大姐居然準備結婚了,居然跨省找了一個在中科院工作的研究生命工程的年輕科學家。
  我不知道其餘兩隻在初次知道這個消息的那個夜晚是怎樣度過的,我當然為她高興,但是我也嫉妒。
  刺激二:關鍵詞,恥辱。
  那是跟大學同學的一次聚會,在座的共有五人,除了我和大學時代的一個同寢室的好友之外,另外三個是跟我風格大相徑庭的女生。
  上過大學的女孩都知道,女孩分堆,一堆一個風格。我這堆屬於愛好文藝然後生活上多少有點貪玩晚熟型的。那三個女孩是上了大學就開始穿高跟鞋搞對象型的。不同堆的女孩互相瞧不起,你覺我是傻丫頭,我覺得你是大娘們,結果傻丫頭和大娘們也不知道怎麽就聚到一起吃飯了。
  大娘們一換到第好幾個男朋友上終於決定結婚了,飯桌上問我說:“有男友沒有呢?”
  “沒有。”
  大娘們二剛找了一個身高一米六零的博士訂婚了,笑著說:“可別耽誤了啊,啊哈哈?別成了楊老師。”
  楊老師曾經是她們班的班主任,美女,才女,北大博士,三十多歲,博學又溫柔,後來在瑞士過著浪漫的單身小生活,這時候被自己的學生拿來給我當反麵教材了。
  我:“人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就行了,別操心別人的事兒,小心後院起火對吧?去辦離婚的都是結婚的,哈哈哈……”
  我吧,嘴上沒吃虧,但是心裏還是覺得恥辱,我不是個difficult的人,但是無論是上學還是工作以後都沒瞧得上大娘們一和大娘們二這種人,讓這倆搶白我,我就挺生氣。像我閨密說的一句話:“咱什麽事兒都沒落人家後麵,怎麽這事兒耽誤了?”
  刺激三:關鍵詞,恩將仇報。
  女孩小W是我心頭的傷也是我的教訓。
  我們大學的時候念一個學校,不同班級,本來接觸不多,但是她給我的印象就是那種老實又厚道的孩子。後來我們在一個城市工作了,她在另一所大學當老師,我們有電話聯係。她經常跟我說說家庭條件不太好,跟男朋友的媽媽相處很不愉快的牢騷,我一直想要幫她,但是我做錯了一件事情,我忘記了一個道理:
  寧可把同事變成朋友,也不要把朋友變成同事。
  我把小打不溜介紹到了我工作的那個語言中心去教法語,從此本來兩個沒什麽交集的人就開始有接觸了,有接觸就開始有比較了:專業水平上的,教學成果上的,班級人數上的,甚至課酬方麵的,等等等等。
  不過以上這些是我後來自己琢磨出來的,在那件事情之前,我們非常要好,或者說我以為我們非常要好。這件事情就是:她找到了一個可以誇耀的好男友。
  小打不溜與之前的男朋友分手了,新的男友是沈陽著名的法資公司M的一個什麽幹部,薪水人品長相據小打不溜講都非常不錯,他們的情路也挺曲折,但是最後終成正果了。小打不溜在夜行的大巴士車上跟我講他們之間的故事的時候,我聽著很感動,也流眼淚了。
  可是她後來變了,變得十分討厭!總是拿我跟我的另一個好友開涮,然後說一些聽上去是督促你抓緊時間談戀愛的話,然後再繼續說她的經驗和教訓,然後再用些什麽別的話告訴你:哎呀,反正你不是我,讓你這麽做也難……
  她說了很多讓我覺得匪夷所思的話,後來我終於明白了,這就是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激昂歌聲!我跟那個好友有時候討論為什麽小打不溜會這樣對待我們,最後甚至連婚禮都沒有通知我們,好友說:“哎呀,天要下雨,豬要拱地,隨她去吧……”
  以上這些刺激,說到底,其實都是女孩子之間的事。說話啊,做事情啊,誰都可能會有些錯誤,我肯定也有很多做得不對的事情,但是這個故事是由我來寫,事情由我來說,出來的角度也就是這樣了。羅生門而已,請大家輕點拍磚。不過,受刺激的也是我啊。
  接下來的刺激是關於一個男孩子。
  誰說我沒有男朋友了?我隻是不能把他告訴大家而已。

  3 幸福就是別人死心塌地愛你,你卻不把別人當回事兒
  因為這個人很快會退出這個故事,建議看客們不要對他產生過多的興趣和感情,我甚至不願意把他名字的首字母寫出來,因為我剛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有點小憂鬱,所以我們就把他稱作小憂吧。
  我認識他也是機緣巧合。那時候本城一個建築設計院的大師工作室參與了一個非洲國家大劇院的投標,標書和設計說明需要有法語版本,我受聘幫忙,先是做出翻譯初稿,然後拿到北京去請專家老師審譯,然後再由我根據翻譯成文做成錄音。整個工作過程斷斷續續地大約有三個月的時間,我就是這樣認識了作建築師的小憂。
  我得仔細說說他,以此解釋為什麽我後來會有點喪失自我。
  小憂是清華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年紀長我兩歲,屬馬的。個子高,白,有點瘦,麵孔很小,稱不上是美男子,但是也沒有什麽缺點,很端正,牙齒好。除了長相合我的眼緣之外,小憂身上也有些光環,喜歡看我的書的讀者朋友們應該知道我的那些愛好和品位。我喜歡好學努力的男人,專業技術出色的男人,又有點低調的男人,過了這麽多年了,客觀地講,這幾個詞放到小憂的身上都是恰當的。而且他第一次來接我去他們的工作室的時候,年紀輕輕的他開著一輛白色的小奔馳(對不起,我又溜號打量人家車子了)。
  後來我知道那輛白色的小奔馳不是他的,是他師父張大師的。張大師是個好人,是這個項目的主要負責人,四十多歲,挺風趣還挺活潑,也是清華大學的老畢業生。雖然一起工作的時間並不是很多,但是張大師蠻看重我,就有意撮合我和他的好徒弟小憂。
  個案做完最終呈遞上去之後,他們在酒店吃了一頓飯,我也被邀請了。餐後張大師安排眾人乘車回家,又讓小憂單獨送我,還擠眉弄眼地說:“放學之後直接回家做作業啊,別在路上耽誤時間,等會兒我給你倆家長打電話。”
  我當時是一個皺著眉頭笑的表情。
  皺著眉頭是因為我被人取笑,但是我還是笑了,因為我挺愉快,因為我挺心跳。
  我最心跳的是小憂在車上跟我說:“這個任務是完成了,繆娟,咱們以後也能經常見見麵的,對吧?你平時喜歡做什麽?”
  我想一想:“我喜歡打羽毛球,我還喜歡看電影。”
  “我也喜歡看電影。”他說,“馬上演那個《碟中諜3》,咱們去看?”
  我真想做做姿態,可是我不大會,而且我也不想做,就爽快又高興的說:“好啊。太好了。”
  後來一個男性好友跟我說:我的失敗就是從這個爽快的“太好了”開始的,如果我不那麽“爽快”的話,如果我秀氣一點矜持的話,可能還不至於像後來那樣。
  大家一定要引以為鑒啊
  《碟中諜3》一直都沒有看成,因為小憂後來忙於另一個建築項目,我呢,也因為接待一個法國工商界人士代表團而忙了一段時間。
  但是不久之後我們二人吃了一頓飯,他跟我說了說他最近工作的情況,我跟他也說了說我最近的情況。酒到半酣,飯至半飽的時候,他忽然跟我提到了一個人:“你認不認識江洋?”
  我想一想:“名字聽著熟。”
  “Ta在我們工作室教我們俄語,是X大的老師。”
  “是不是個老頭兒?”
  “……”小憂笑了笑,“是個女孩,是跟你同一所大學畢業的。”
  “我肯定不認識,倒是名字有些印象。”
  這是小憂第一次跟我提起江洋。
  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可能是因為好奇,也可能是因為想要在之後再見麵的時候跟小憂多一點話題,也有可能是因為我根本就是嗅到什麽東西。我就開始有意無意的找一找江洋這個人。
  小憂提到了三個很重要的信息:江洋在X大教書,江洋是教俄文的,江洋跟我是校友。
  我在沈陽的朋友和同學都不少,關於江洋的調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江洋當年畢業之前是校花級別的人馬,名氣可大了,難怪我對她會有印象。不過我進大學的時候她已經大四了,比我年長三屆。江洋此人有多好看呢?我盡量公道的說,她就是一個頭有點大的林誌玲,不過頭大並不是缺陷,她的個子也不矮,皮膚就跟瓷器一樣。是真的美女。
  後來我跟小憂一起散步的時候又說起了江洋,是我主動說起的,因為那天我們說話實在是有點不鹹不淡,一直沒有找到共同的話題,於是我失策了。
  “你的俄語課有意思不?”
  “嗯,挺有意思的。”小憂說,提到俄語課,他的語氣已經有點不一樣了。
  “我知道江洋是誰了。原來在學校的時候挺有名的……”
  “為什麽啊?”提到江洋,小憂這個時候眼神也不太一樣了。
  “……因為,”我想了想,“因為歌兒唱得挺好。”
  我不太願意說這個女孩多好看多好看,但是她唱歌兒挺好是事實,她在校園歌手比賽上唱過一首俄文的《山楂樹》,年輕女孩唱老歌兒,很迷人很轟動。
  “江洋唱的什麽?你記得嗎?”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說了另一首的名字。
  過了兩天我給小憂打電話的時候,他的彩鈴就換了這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跟小憂後來還是見了幾次麵,他不太約我了,我倒是經常給他打電話。現在想起來,真是不知道較什麽勁,有時候還找個公用電話給他打過去問:“你猜我是誰?”
  小憂過生日的時候,我曾經想要跟他牽牽手,結果不知道是我自己缺乏勇氣還是小憂根本就是有意回避,反正沒牽成(隨便你們笑話我吧,確實沒麵子)。
  有一次我跟我姐姐說話:“男人奇怪。”
  “怎麽了?”她問。
  “上了班很忙很累,下了班還很寂寞很清閑,要是有女孩約他出去轉一轉,何樂而不為呢?”
  她不知道我在說自己,因而回答得很慘酷很到位:“很多男的最不願意浪費時間,要是他覺得跟哪個女孩浪費時間的話,寧可在家裏寂寞清閑。”
  ……
  “我一個好朋友說,她的男朋友有一次看著她看著她,忽然沒頭沒腦的問她身高是多少?你說奇怪不?”
  我姐姐仍然不知道我在說自己:“這是心裏想著別人呢,在那裏做對比呢。”
  ……
  其實我能這樣問我姐姐,就說明我怎樣也是有感覺了的,但是我仍然有時候給他打電話,有時候約小憂出來,因為我還沒有見到黃河還沒有死心。
  黃河終於出來了,是有一次初中的同學會,班長事先開玩笑說單身不許來。我就給小憂打了一個電話試一試,我說:“我初中同學聚會,每個人都得帶朋友去的。”
  “……”
  “你有時間嗎?陪我去吧。”我說。
  “我可以陪你去的。”小憂說,“但是你怎麽介紹我?我,哎呀,我能算是你的男朋友嗎?繆娟。”
  我當時站在自己家的陽台上給他打電話,聽到這裏腦筋有點不夠用,我不太知道哪裏出了問題,但是我對屈辱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了,我笑了一下,然後把電話掛斷了。
  後來我再也沒有給小憂打過電話。
  他們工作室那個在非洲的項目是否中標我也不知道了。
  至於小憂是不是因為礙於自己老師的麵子才跟我約會幾次,還有我說的這段故事裏是不是有江洋的參與我都不太知道。
  我聽人說,江洋後來嫁給了一個俄國人,小憂去了北京。
  隻是我自己每次想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就會想起來一句歌詞:
  不是每段感情都會有始有終。
  說到底,我跟小憂一共也沒有多長時間,好像連見麵也沒有幾次,所以事後我也沒有太難過,依然晃晃悠悠的上班過日子。
  但這件事情對我也是有些影響的。
  後來有一段日子,我做出點什麽成績的時候就有點強迫症的症狀:當我為什麽大人物或者政要當翻譯之後,當我的小說出版了之後,當我買了一件很漂亮的裙子之後,我都會想,要是小憂知道我這樣,或者現在見到我,他會怎麽想?他會不會有點後悔呢?
  我似乎是在結婚了以後才明白為什麽當時我會有這些奇怪的想法。一是,我被傷了自尊心;二是,其實我是喜歡過小憂的,時間短暫也好,淺嚐輒止也好,那種心跳和那種感情是真的。
  麵對小憂的潰敗讓我對感情的思考也有些差別。
  我想,幸福是什麽?幸福就是別人死心塌地的愛你,你卻不把別人當回事兒。
  聰明人怎麽做?基本原則就是不被任何人傷害。
  雖然我現在相親或者邂逅都沒有什麽成功的結果,但是山不轉水轉,總有一天我會碰到一個人的,家世背景個人條件都差不多,我們兩個誰跟誰也不虧,誰找誰也不算高攀,然後我們就結婚了,工資各花各的,但是他領導的孩子想要學法語,那我肯定得幫忙,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後我們的關係會更穩定一點,但是我絕對不受他媽媽的氣。
  但願經過我們共同的努力,四十多歲的時候他熬上一個廳局級幹部,我狐假虎威多少撈點灰色收入,或者給三大姑八大姨的孩子安排個工作什麽的,那樣我們的關係就會更穩定一點。
  老了的時候我們不會有什麽太大的後顧之憂,他是公務員,我是教師,要是平時注意點保健,醫療卡的錢也花不完。
  … …
  你們看我設想得多全麵,隻是我不太去關心一件事:想要相伴一生的人首先應該有多相愛。
  來這裏看我八卦的童鞋們都是言情小說的老饕,有的可能是跟我一樣的寫手,有一種表達方式大家很熟悉吧:
  Ta對愛情絕望了…….
  其實都是健康樂觀的孩子,誰會動不動就“絕望”那麽嚴重啊?進而單身主義?進而在同性那裏尋找關懷和撫慰?
  沒有那麽慘淡。
  其實隻不過是在平淡的日子裏,那些不如意的經曆讓我們總是想要先把自己保護起來,先讓自己冷靜下來,先去找我拿得到摸得著的東西,而不再去憧憬那真摯的熾熱的浪漫的能讓人奮不顧身的愛情的存在和到來。

  4 給別人機會就是給自己機會
  與我三年未曾謀麵的法國人薛靜博又來到了沈陽獨自出公差,事先在網絡上聯係,聘請了我的朋友小詠作他工作時候的英文翻譯。小詠比我年長八個月,給薛靜博當翻譯時剛結了婚,先生在遼寧省美術出版社工作,是個喝啤酒像喝水一樣的畫家,有點絡腮胡子,他媳婦非說他像拉塞爾克羅。
  工作之餘,英語翻譯小詠與薛靜博偶爾談起了他之前在中國的工作經曆。
  他說這不是他第一次來沈陽了,從前來過一次,當時接待他的是一位法語女翻譯叫作Miao小姐。
  他說我的中文名字薛靜博就是她幫忙給起的。
  他說後來還通了幾次郵件,不過還是斷了聯係了,所以這次來隻找到了英文翻譯幫忙。
  我們這個翻譯的圈子很小,小詠又是我蠻要好的朋友,聽他描述覺得大約是我,在還沒有跟我溝通確定的情況下對薛靜博說:“你說的這位繆小姐,很有可能是我的朋友……”
  JP聽了也沒什麽表情,隻說道:“如果是的話,如果她願意的話,請你請她出來,我們一起吃頓飯吧。”
  小詠在電話裏把情況複述到這裏,我有一會兒沒說話。
  “吃飯”不一定是“純吃飯”,而跟法國人“吃飯”很有可能在之後變成“純不吃飯”。所以對於這一個交往並不算多的舊識的邀請,我的態度還是頗慎重的,思考還是很深邃的。
  小詠問:“去不?你去我就定時間。”
  我略沉吟,然後深邃的說:“我也不知道……”
  我長得這麽大,頗交了幾個很對脾氣且很直接甚至略微有些野蠻的朋友,小詠說:“我旁敲側擊的打聽過了,他還是單身,高等私立學校畢業的工程師。從接電話的跡象來看,好象是沒有什麽女朋友,畢竟是老外,工資不好問,我會慢慢調查的。不過現在我的意見,”小詠似乎是把電話換到了另一隻手上,“去。為什麽不去?給別人機會就是給自己機會。”
  小詠大姐自己結婚之後就把好友們的戀愛和結婚很是當作了自己的責任,每次給我和其餘的幾隻剩女介紹什麽人見麵的時候總是揀最直接和務實的信息介紹:
  某男學曆,身高,工作,父母身份,社會背景,是否有車有房。
  然後在你踟躕不定的時候勉勵你:“去。為什麽不去?給別人機會就是給自己機會。”
  法國人隻說“一起吃飯”,居然被小詠扯到了這裏,而她所說的這些恰符合了我的預感與擔心,我覺得她的話說的太直了,讓我有點尷尬,就在電話這邊說:“你胡說八道什麽啊?法國人就說一起吃飯,你還扯什麽單身女朋友的。你這麽說,我跟你講,我不去。”
  小詠陰陰的笑了:“你還跟我唧唧歪歪的,容我提醒你一件你很有可能已經忘卻的事情,你二十七了,你知道吧?你連個男人都沒有,你的人生很悲慘,這直接會影響你的生理健康,我覺得你現在越長越像個男人……”
  她簡直越說越惡毒,我大喝:“你母親的!”然後bia地就把電話給掛了。
  然後我在二十分鍾之後想明白了,給小詠發了一個短信:
  什麽時間,什麽地點,你們定吧,然後通知我。
  損友就是這樣,話說得很難聽,但是你能聽出來她是為你好為你著急的,但是話真的很難聽。2007年6月13日,我去赴約會那天對著鏡子化了好長時間的妝,然後挑了一條小白裙子,頭發披散開,戴了一對小珍珠耳環,總之就是盡量溫柔盡量女性,以掩飾小詠說的我“越長越像個男人”的趨勢。
  所以說到這裏我得承認:這時候再遇到JP,我的想法跟從前很不一樣了,有些額外的心思與用心的準備,我看到他的時候,眼光也不太一樣了,觀察變得很仔細。
  那天我們約好了6點鍾在喜來登一樓大堂見麵,我沒有遲到的習慣和技巧就提前五分鍾到了,在樓梯旁邊的沙發上坐下等其餘的三人:JP,小詠還有她老公。
  這是個漂亮豪華的所在,米色大理石的地麵亮得能倒映出高跟鞋的影子,空氣裏麵流動著輕柔的鋼琴聲和大束大束的白百合綻放出來的香氣。阿瑪尼店旁邊是什麽什麽表,酒店的門口總是停泊著一些造型奢侈牌號雄奇的黑色車子,衣冠楚楚的紳士淑女和脖子上帶黃金色狗鏈的鄉土大款出出進進。
  我對這個地方也不算是陌生,領導有時候在這裏會見或宴請外賓,我接待的很多外國人也住在這裏,JP他們第一次來沈陽的時候,我在這裏跟他們說“你好”,也是在這裏跟他們說“再見”的。我知道三樓的某一間大廳去掉前麵的舞台還有後麵留給媒體記者照相的空間,可以容納大約二十張圓桌,裏爾城市共同體的主席在台上致辭,沈陽地方政經工商界的來賓掌聲雷動。我也知道二樓某小廳常年是電視上那種會談雙方領導隔著小桌相向而坐,列席同誌在兩邊對坐的形式,翻譯的位置在領導後麵,是沒有靠背的方形椅子,坐著比友誼賓館的舒服一些,我有時候翻譯得很好,也有時候翻譯得很糟糕。
  可是就像我的工作性質一樣,我可能參與很高規格的談判,很熱情洋溢的會見,坐在領導身邊上電視照相。可是這些東西屬於我嗎?別說《新聞聯播》了,就算是遼寧或者沈陽的地方新聞,什麽時候會有這樣一句:
  “繆娟今天上午在沈陽喜來登酒店釣魚台廳會見了剛剛當選的法國總統薩克奇,繆娟指出:請你盡快下崗。”
  ……
  當然不可能。
  我的工作很熱鬧,但是有時候熱鬧根本不屬於我。
  這個漂亮的酒店不屬於我,甚至沒有一個房間屬於我。這個阿瑪尼店不屬於我,甚至沒有一個小飾物屬於我。這個金鏈子金表的土大款不屬於我。這個西裝革履帶金絲邊眼鏡的準精英男也不屬於我……當然了,想屬於我我也不一定稀罕要。
  忽然六點鍾準時,一個老外從專門外麵走進來了。
  我幾乎一眼就認出他來,因為他跟三年前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長袖襯衫,純棉的休閑褲子,仍像寶貝一樣的背著他的筆記本電腦,還是那個疑似馬仔的造型,還是那種不受任何人影響的寧靜。
  我走過去之前心裏想:
  這個老外會不會屬於我呢?
  行啊,給他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再說。

  5 胃腸比性器官離心靈更近
  那天我穿著白裙子和白高跟鞋,帶著珍珠耳環,我把姿態和表情也端得很符合這身行頭的風格,在大理石的地麵上我微笑著,基本上算是踩著蓮步走上前去,整個過程沒出什麽錯誤,這老外一直站在那裏看我。
  我走到他麵前:“薛靜博。”
  “你好,”他先用漢語問好,然後用法語叫我,“繆小姐。”
  我說:“Claire。”
  然後跟他握手。
  老外說:“Jean-Paul。”
  這個握手並交換名字的過程很簡單卻必要:我們沒有工作關係了。
  “你怎麽還是叫薛靜博了?”
  “我在郵件中告訴你了,但是你後來沒有回複。”
  “我那個郵箱的密碼丟了,再也沒有打開過。”我說。
  “真遺憾。”他笑一笑。
  “是啊……”我說,“另外兩人還沒來,我們得等一等。”
  “我們去咖啡座喝點東西?”他說。
  “好。”
  我渴了,想要一杯汽水喝,但是我覺得穿白裙子的淑女不應該要碳酸飲料,一來顯得淺薄浮躁沒有文化,二來容易打嗝,十分不雅,於是我看了飲料牌之後對服務員說:“請給我一杯獼猴桃汁和一杯清水。”
  JP要了紅茶。
  後來我發現JP總是喝紅茶。
  “所以你現在會多說一些漢語了?”我問。
  “你好,再見,買單,服務員。”他說。
  “嗯,很實用。”
  “那你會多說一些法語嗎?”他問。
  “我不用功,還是從前那些,糊弄人混日子。”我有心賣弄,“糊弄人”與“混日子”兩個詞是從一個法國大學生那裏學來的俚俗說法。
  他點點頭:“已經不錯了。”
  這個外國人外形上的特點我基本上已經看明白了:
  個子沒有那麽高,176到178左右,但是外國人腿長,身材的比例是不錯的。不胖不瘦,肩膀很厚實。不吸煙,手指頭和牙齒都很白。熱天氣穿著長袖的襯衫,身上也沒有味道,既沒有老外身上慣常有的羊肉串和孜然味道也沒有用來遮掩它的香水味道。這點倒是不錯。
  對我這個從小看好萊塢電影長大的粉絲來說,JP的麵孔實在是一般了點。腦門又大又圓,頭發和眉毛都是沙褐色的,因為戴著眼鏡,他眼睛的顏色我看不清楚,他的鼻子沒有高得那麽誇張,嘴巴厚嘟嘟的。
  我對小詠到來之前跟JP的短暫相處還覺得挺滿意。
  我們說話的時候,他的眼光一直留在我的臉上,這讓我有種小小的喜悅和得意。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的虛榮,但是我確實希望在一個男子了解我的內心,欣賞我的性格或者知道自己跟我脾胃相同之前,他因為覺得我挺好看的而願意跟我在一起。
  小詠和她的先生遲到了二十分鍾,然後我們現場討論去哪裏吃晚餐的問題,最後選定了離酒店不遠的一家港式火鍋店。
  看官們都還記得第一次與男友吃飯是在哪一種風格的餐廳嗎?
  我的一位朋友曾經提出過一個命題:胃腸比xx離心靈更近,所以第一次吃飯的餐廳往往反映了至少某一人性格上的特點,從而決定了之後兩人關係的走向。
  在環境優雅價格昂貴的西餐廳:這是兩個講究生活情調的人,但是會因為過於矜持而疏遠了距離,雙方的態度應該是誠懇的,但是戀情的發展很有可能非常緩慢而缺乏激情。
  在熱鬧喧嘩的風味餐廳:他們是直接而且熱情的,提議的一方誠意毋庸置疑,Ta希望能夠通過用餐的口味來了解你或者讓你了解Ta,但是就像風味餐廳的菜肴口味精彩特別很少平庸一樣,戀愛可能迅速升溫也可能因為Ta實在不喜歡你吃了水煮魚之後用餐巾擦鼻子的姿勢而約會一次就玩完。
  去速食餐廳,隻喝些飲料:他們是自覺且自我的人,不願意占有對方和自己的時間與金錢,雖然仍然期待著愛情的奇跡,隻是可能沒有那麽多的耐心,不是不真誠,隻是不太相信這一次可能就是奇跡到來的時機。
  不知道這種說法大家能不能同意,當然有人第一次吃羊肉串麻辣燙吃成了小夫妻,也有人上來就請鮑魚海參還是被放了鴿子,但是無論怎樣,大家還是應該慎重選擇第一次吃飯的餐廳。
  說到這裏也還是要感謝小詠,這家火鍋店是她選的。我對那天的記憶美好而又有趣。
  這是一家很大的火鍋店,燈光明亮,幹淨整潔,價格有點小貴,但是食材豐富又新鮮。除了蔬菜金針菇豆腐粉絲之類的東西,還有我們要了切得細薄如紙的牛腱子肉和一條現殺的肥大的白鰻魚,這條鰻魚的皮肉放到電磁鍋的湯汁裏輕輕一汆就打了卷,咬一口又滑又嫩又香甜,肥肥的皮還會咯吱咯吱的在牙齒間作響,配上大白梨果汁,味道真是好極了。
  我記得吃火鍋還有一個好處:湯汁一沸騰就得趕快下料,用不著說些關於什麽中法文化,兩國關係,你的工作,我的工作之類的客套話了。
  相反變成了這樣的一些要求和照顧:“JP,你下一點粉絲好不好?”
  “嗯,蔬菜,還有凍豆腐……對啊,凍豆腐就是豆腐凍出來的,你吃過嗎?喜歡嗎?還有血豆腐和油豆腐呢,知道吧?”
  “這幾塊蘑菇煮好了,給你吧……我來一塊鰻魚。”
  關係漸漸就拉近了。
  當然女生食用紅鍋還是要稍微注意一點,擦嘴巴的時候很容易把附近的粉刮掉。
  這是我的經驗談,希望對處於交往初期的同學有所幫助。
  飯至小飽,酒過三巡,我有點打蔫。我好像是胃不大好,吃飽了就容易打蔫。甜點心上來了,是火龍果攪出來的冰淇淩,我用小拇指尖那麽大的長柄勺子一下一下的敲打著冰淇淋,JP忽然把手機遞過來,讓我看屏幕上的一個東西。
  一個蠻大蠻寬的書桌,一側有四個抽屜,另一側還有兩層擺書的架子,原木紋樣,閃閃發亮,很漂亮的一件家具。
  他說:“我做的。”
  我有點驚訝:“真的?”
  “嗯。”他點點頭,“準備木料,切割,打楔子,釘釘,粘連,塗漆,都是我。”
  “要做很久吧?”
  “每個星期都要做三四個小時,一共做了兩個月。”
  “你喜歡這個?”
  他點點頭:“是個愛好。”
  我不認識喜歡做木工的男人,因此覺得新奇,也馬上就對他又增加了一些好感。
  我於是把我的手機拿出來,讓他看我從十六歲開始養的三隻烏龜,JP饒有興味的看了半天,然後說道:“這是活的烏龜,那麽,盆是你做的?”
  “……烏龜,烏龜是我養的。盆是買的”
  他看了看我,好象是想要努力尋找點什麽來讚揚一下,硬是沒找到,隻說道:“好。”
  我們離開餐廳的時候大約是晚上八點多,小詠跟畫家先生謝過JP之後開車回家了,我們兩人沿著青年大街慢慢向北散步。
  沈陽城的六月份,八點多鍾的夜晚,是個好季節好時間。
  天氣不冷不熱,有輕輕柔柔的小西風,空氣裏浮動著綠樹葉子的味道,青年大街是這個城市的景觀路,兩邊的建築物上都是閃亮的霓虹燈,科學宮正在辦有關於海洋生物的展覽,門口有一隻由無數組小燈拚起來的碩大的海豚,還有遠處的氣象局大樓,整個大樓由上到下的彩燈就是一個巨大的溫度計,上麵顯示:本城氣溫23度。
  我問JP:“你喜歡這個城市嗎?”
  “熱鬧。”
  “你喜歡中國嗎?”
  “……熱鬧。”
  我看看他:“你住的地方怎麽樣?”
  “安靜。”
  “樹多嗎?”
  “比人多很多。”他說。
  “所以你能自己做家具?”
  “嗯。”
  “還有什麽?”我問。
  “品質很好的飲用水。”
  “依雲啊?”
  “你知道的?”
  “依雲誰不知道?一小瓶水超市裏麵十五塊,賓館裏麵三十五。”我說。
  他聽了還是笑一笑,後來我跟他去了法國了,第一天早上看這個家夥打開水龍頭就接水喝,水龍頭裏流出來的就是依雲水。
  我們走到工業展覽館附近,我覺得有點累了,就跟他說:“我要回家了,謝謝你的晚餐。”
  “你住的遠嗎?怎麽回去?”
  “城市的另一邊,我坐出租車。”我說。
  “我送你。”JP說著就叫了一輛出租車。
  我們在車上沒再說些別的什麽話,但是我覺得跟他在一起就算不說話也挺自在的。我努力的回憶為什麽在從前的印象裏會覺得他是個傲慢的家夥,但是不太想得起來了。
  到了地方我下車他也下車,握我的手跟我說,謝謝我接受邀請。
  我想說的話忍住了沒有說,我想說:如果你再約我,我還是會出來的。但是以往的經驗告訴我,還是矜持一點的好。
  我走進住宅區,在單元樓的門口劃磁卡開門,忽然收到短信,來自兩分鍾以前離開的JP:
  Claire,你明天晚上願意跟我一起吃晚飯嗎?
  我站在單元門口那盞黃色的小燈下麵控製自己,控製控製再控製,還是沒忍住,馬上按鍵回複道:
  是的,JP,我很願意。

  6 你有沒有一種科學而且熱情的技巧來說“不”
  跟JP 的見麵我沒有跟家裏人說。
  我想我們才剛剛見麵,雖然能看出來彼此有些好感,畢竟是一個外國人,我不想要因為小小不然的可能性就在家裏引發生大的爭議和討論。同時這變成了我的一個秘密,擁有一個秘密是讓人喜悅的。
  有時我覺得人的性格很像電風扇:ABC三片扇葉,通電旋轉以後興風作浪。可是剛剛相識,剛剛開始相處的人之間是一個電風扇插上電源,慢慢啟動,慢慢開始旋轉的過程,我們並不知道三片扇葉合起來才是Ta,所以昨天我們以為他是A,明天我們以為他是B,或者我們不喜歡他的C。
  那時候我沒什麽課,也沒有翻譯的工作。每日在家裏好睡,然後起床喝我媽媽熬的稀粥,吃她拌的涼菜,看書看電視,下午的時候去健身,然後洗澡按摩,準備晚上見JP。日子清閑,麵有紅光,精神頭很像瓊瑤小說裏麵台詞背得不喘氣,隨時準備言情的女主角。
  JP則每天工作九個小時,跟遼寧政府部分的客戶談計劃和項目,與法國的同事研究討論,然後每天根據客戶的不同要求做出臨時的改變。我見他的第二天實際上已經是他連軸轉的第五天了,當然了,以上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事情,可能我當時知道了也不太在乎。
  我在乎的是他能不能讓我的初夏晚上過得豐富而有趣,我在乎的是他能不能聽懂我的笑話,是否覺得它們好玩,我在乎的是他能不能響應我的話題。
  以上這些我在乎的事情在第二天晚上全部落空。
  我們在一家日本餐廳吃飯,我點了一客三文魚壽司味道很好,想要他嚐一嚐,JP說,他不吃生食。
  我說了一個笑話,說到最後一句,自己笑得前仰後合了,JP的回答也很經典,他說:後來呢?他絕對沒開玩笑,他絕對是由衷的。
  我們吃完了飯一直散步到渾河遊船的港口處,想要乘新開的遊船看一看城市的夜景,可是船老大因為乘客太少決定最後一趟不跑了,我們白等了二十分鍾。
  如果這個夜晚的約會能這樣結束,那麽它雖然有些無聊,但是還稱不上是糟糕。可是後來我們決定去電影院看一場電影,這真是個錯誤的決定。
  其錯誤的原因就在於我是暈電影的。
  話說當年我受了N多刺激之後,就打算給自己找些健康向上的消遣,以此打發時間並鍛煉身體,於是我報了一個班學習遊泳。倒黴老師上來就講閉氣,上來就逼我們把腦袋往水裏浸。我浸泡著浸泡著就得中耳炎了,遊泳沒學會,打了幾天針還留下了後遺症:我從此再不能進電影院,進一次吐一次。
  我看《後天》也吐過,看《門徒》吐過,我看《變形金剛》吐過,後來我看《色戒》居然也吐了。總之看什麽都吐,電影音響越強大,畫麵翻滾得越厲害,我吐得就越快越凶猛。
  話說有什麽電影能比海盜片翻滾得更厲害呢?
  JP大哥挑片子還真準,愉快地對我說:“咱們就看《加勒比海盜3》吧。”
  其實我是打算等著盜版DVD出來再補課的,我雖然不情願,但還是答應了,因為我這個不服輸的人也是不時地想挑戰一下自己的耳朵,我也有點不太甘心這個晚上就這樣結束,我也想看看這個法國人能在電影院這種神秘的場合弄出點什麽有趣的節目… …
  可是不知道應該說是好萊塢大片拍得實在好,完美的畫麵完全打破了語言的樊籬,還是應該說JP聰明,總之《加勒比海盜3》從我們進入放映廳直到最後結束大約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全中文對白,無任何英文字幕,而隻會“你好,再見,服務員,買單”這幾個字的法國人JP興趣盎然的全心投入其中,看得愉快而且興奮,眼睛都不眨。
  老實說,我從大約二十分鍾左右就開始因為腸胃不舒服而心不在焉了,我多希望在這個黑不隆冬的地方,JP跟我說點什麽身為言情小說男主角應該說的話來分散我的注意力啊,可是沒有,大哥看得老投入老開心了,我用法語講笑話他沒反應,一中文電影把他逗笑了兩次——這真是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我再也不能忍受,最後大海戰一打響,我抬腳直奔洗手間,吐了一個昏天黑地傾國傾城,最後漱口的時候照鏡子,眼圈都黑了。我幾乎是扶著牆回到放映廳的,電影還剩一個小尾巴沒有結束,JP意猶未盡,看著我說:“你把最精彩的一段錯過了。”
  我心想:其實你也今天晚上最精彩的一段給錯過了——我真是應該吐在你身上的。
  JP大哥的B麵扇葉在2009年被張藝謀導演的一段Rap總結得很好:
  他大舅他二舅都斯他舅,長桌子低板凳都斯木頭。
  他舅,木頭;木頭,他舅。
  他就斯個木頭!!!!!
  送我回家的車上JP問我:“明天後天我休息,有朋友約我去桓仁水庫玩,你願意去嗎?”
  “可是,我明天後天學校都有課。”我回答的時候都沒看他。
  這當然不是實情,這兩天我都沒有課,天天在家裏閑得膀子難受,但是我也不想馬上再見到他了,因為JP大哥的B麵讓我毫無興趣。
  你有沒有一種技巧說“不”?
  跟我一起工作過的一個女翻譯名字叫做兵兵,年長我幾歲,在美國生活過幾年,英語法語都很棒,長得有點像趙子琪,是個又搞笑又狡猾的家夥。我在她身上學到過的最有用的一招就是怎麽說“不”。
  比如:
  ——“兵兵,咱們去肯德基吃漢堡吧?”
  ——“哎呀太好了,我最愛吃漢堡!!”兵兵興高采烈鼓掌表示同意,“哎,不過你覺得頂好的紅燒豬手麵條會不會更好吃?我們還是去頂好吧!”
  再如:
  ——“兵兵,吃完飯咱們去溜旱冰吧!”
  ——“好啊,好啊,這個主意好!”兵兵眉開眼笑,不過她給的答案其實總在下一句,“但是我媽媽已經給我準備飯了,還是你們去吧……”
  雖然被她以這種方式晃點過幾次,但是我覺得這是一種很好的說“不”的技巧,上一秒鍾讓你歡欣雀躍,接下來再將實情告知,既不破壞氣氛,又不傷人,很符合像我們這種善良又有風度的美少女的行事作風。
  於是我拿JP試刀,誰讓他在第三次約會結束之後就約我去他酒店的房間。
  那是他從桓仁水庫度假回來,我上課的時候收到了他的短信:
  Claire你這兩天做了什麽?今天晚上有沒有別的安排?我們見個麵?
  我正好有些餓,腦袋裏麵想著些香香膩膩的東西,課間的時候回複他:吃披薩好不好?
  JP同意:很好。
  這個班的學生剛開始學習法語二外,對於法國人和法國生活有著很濃厚的好奇,每天都對我留學時候還有我工作時候那點事兒追問不已,換各種角度了解情況好在自己的腦袋裏麵勾勒出關於法國的圖像。
  我曾經見識過一個法國男孩追我的女同學,他給她買了一藍一綠兩條同樣紋樣的紗巾,然後再星期日的早上放在我們租住的房子的信箱裏,他離開之後才給她打電話,告訴她:親愛的,我把紗巾放在你的信箱裏。
  我的學生們大部分都是女孩子,我說到這裏,她們不勝唏噓,然後追問:“他們後來成了嗎?他們後來結婚了嗎?”
  她們的問題我當年也好奇,不過事實是,我的女同學與這個法國男孩並沒有在一起。
  這個故事我在那天晚上也講給JP聽,然後跟他說:“法國人的浪漫久負盛名,我的很多學生就是因為這個才學習了法語。”
  他微笑著說:“那麽我真要好好努力,才能達到高度… …這是她的故事,那麽你呢?有沒有男孩子把玫瑰放在信箱裏麵,等你來取?”
  這天晚上是JP的C麵,放了兩天假,在水庫旁邊睡得足了,讓這個家夥有些不一樣,他看上去神采奕奕,黃乎乎的燈光下溫和又好看,現在居然一邊打聽我的曆史一邊放電了。
  不過陛下畢竟已經曆過滄桑,已經不是能隨便就能被外國人電到的年齡了。而且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初到法國念書的時候,我曾經小小荒唐過一段時間,但是我既不想讓他知道又不想為此撒謊,便見招拆招擋回去:
  “那你呢?你有沒有把玫瑰或者紗巾放在另一個女孩的信箱裏?”
  “……我可能不算是一個法國人。”
  “那你算是哪國人?”
  “美國人或者德國人。”
  “為什麽?”
  “我喜歡學習和工作,總是很專心。我也不太會設計情節。那個男孩做的事情,現在的我做不出來,二十多歲的我恐怕也做不出來。”
  如果此言非虛,那麽他真的讓我慚愧了,不做翻譯的時候,我通常是玩三個小時然後備課一個小時,我忽然想起來歐洲人血統混雜,他住的又是法國東部:“那你祖上是德國人嗎?”
  “不是。就是法蘭西人。”他笑一笑,“我祖上一直養蜜蜂,爸爸現在還有很多蜜蜂,呶,這是他的照片。”
  他把手機上存貯的照片讓我看,他爸爸的一隻裸露的手臂上掛著幾萬隻蜜蜂,我嘴裏嘖嘖稱奇,心裏麵卻想:好小子,成功轉移了話題,禮貌地掩蓋了曆史。
  那天我們的對話沒那麽困難了,我們找到了好幾個共同的話題,比如《聖鬥士星矢》和《亂馬1/2》,還有宮崎駿,還有呂克貝鬆,越談越投機,越談越愉快。
  我們在鬧市區的餐廳吃飯,出來的時候天色還早,百貨公司在打折,街上人很多,在這裏散步顯然沒那麽愜意。
  “我們去哪裏?”我問。
  “去酒店,我的房間。”
  “… …”
  我表麵上還是很鎮定的,但是已經有點肉跳了:都說法國人見麵三次之後就會尋求更深入的了解,更親密的接觸,但是大哥,咱倆這才見了三次麵,你那邊的程序調得有點快吧?
  “我們可以聊聊天,看看電影,你意下如何?Claire。”JP說,說得很閑適自然,但是我怎麽看都覺得他的眼睛裏在說:我的意思你懂。
  那一瞬間,我被兵兵附體了。
  我興高采烈:“這真是個好主意!”
  JP高興了,以為我同意了。可是我想說的話在下麵:
  “哎,不過我忽然想起一個地方,我一定要帶你去。”我堅定地說。
  “哪裏?”
  “你知道北陵嗎?很大的皇家陵園,剛剛被列入世界遺產,我打賭你沒有去過,我們現在就去吧?我跟你講,樹可多了,還有老頭老太太踢毽球呢,你肯定喜歡……”我未等他再商量就招手打了一輛出租車,然後把他拽到車上去。
  事後很久,我跟JP已經很親密了,聊起來當初這件事情的時候,我抱著對他人品的了解和信任,還有一絲僥幸的心理問他:“這時候你請我去你房間,其實,就隻是要聊聊天看電影的是嗎?你並沒有什麽別的齷齪的念頭,對吧?JP,你老實,你就不是那樣的人。”
  大哥的腦袋埋在被子裏,露出的一側臉頰胖乎乎的,像小孩的一邊屁股一樣,他甕聲甕氣的說:“怎麽可能呢?一個男人約請一個女人去他的房間,我怎麽可能隻跟你看電影,聊聊天呢?”
  “那你想幹什麽?”
  他半坐起來,拍拍我的肩膀,理所當然的回答:“睡覺覺。”
  我一巴掌打在那張屁股一樣的臉上:“流氓。”

  7. 你做不做兩手準備?
  “要是我跟你去你的房間呢?”
  “去了就睡下了。”
  “睡了之後呢?”
  “我就可以走了。”
  很多例子讓我覺得大多數男人都比女人多些壞心眼。
  乘坐出租車的時候,女司機的車況幹淨整潔,從來不繞遠,也從來不找假錢,也從來不在你跟她說“師傅到了,停……停,停,”之後為了讓表走一個字再往前蠢蠢欲動……以上這些,都是男司機讓我見識的。
  我家樓下賣飲料的小鋪,冰紅茶是三塊錢一瓶,老板娘在的時候從來都給我五塊錢兩瓶。有一次老板在,我說:“五塊錢兩瓶吧,老板?”要是不願意賣就拉倒唄,這個臉長得像“岡”字型的家夥對我說:“哪裏這樣賣,你就去哪裏買吧。”
  歌劇《巴黎聖母院》裏麵,愛斯美拉達的監護人克洛潘對她動情的演唱:“Esmeralda,tu sais ,les hommes sont mechants!”(愛斯美拉達你知道,男人們壞著呢!)
  我心裏還有一個難忘的情節就是《情人》裏麵的。男主角奪走了女主角的初夜,然後對這個十六歲的孩子說:“我不能娶你。我的家人不會允許我娶你為妻的,因為你在結婚之前已經不是處女了。”她當然不是了,她被這個男人霸占了。
  這些經驗和思考讓我對自己有著很強的保護意識。我不是修女,也並不害怕一旦犯有前科之後對今後的丈夫怎麽交代,我並不排斥在婚前XXOO,但是前提是,得我自己喜歡我願意,並且覺得值得且有安全感才行。這個在第三次見麵就邀請我去他房間的老外,我得再考察考察。
  我們在北陵公園裏麵散步,初夏的傍晚,公園裏麵綠草如茵,氣味芬芳,玩什麽球的都有,跳什麽舞也都有,還有幾百人一起跟著音樂跳繩,社會主義群眾體育活動開展的熱熱鬧鬧,在這愉快的空氣裏,JP並沒有因為我拒絕去他的房間而介懷,隻是繼續我們剛才的話題:“你的女同學後來為了那個法國男孩留在蒙彼利埃了嗎?”
  “沒有。他們甚至都沒有真正的談戀愛。”
  “為什麽?”
  “因為我們隻在那裏留學一年。戀愛了之後怎麽辦?國內的學業怎麽辦?無論她留在法國還是男孩來中國都得動幹戈,所以她幹脆就沒有跟他發展。”我說的是實情。
  “哦……”
  忽然這個問題提醒我了,我問JP:“你在沈陽要待到什麽時候?”
  他看看我:“還有十幾天左右,我七月三號回法國。”
  “隻待這麽點時間?”
  “我還會回來的。”
  “什麽時候呢?”
  “這要看產品生產的情況,也許八月份,也許秋天。”
  原來是這樣。
  他在這裏再待上個十來天就走了,他可能會回到這裏來,也許八月份,也許秋天,也許不,而我還把他當作一個不錯的對象打算長期相處了解談戀愛的,這讓我有點失望,不過他是誠實的,他沒有撒謊,這點值得肯定。
  我笑嘻嘻的說:“哦,原來是這樣,哎,我給你講個笑話吧,你要是再敢問我‘後來怎樣’,我就真的不高興了。”
  他先笑了:“你請說。”
  “說從前有個傻子… …”
  回家之後我一邊吃西瓜一邊計議一件事情:這個男人會不會白白浪費我的時間?
  我27歲了,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大事還是小事都要打成功率了,否則到頭來自己跟自己白玩。
  我認識兩個嫁給外國人的女人,她們都曾在我兼職帶的補習班上學習法語。
  第一個長我好幾歲,我見到她的時候已經不年輕了,但是很瘦,姿態也不錯,衣服穿得也很有品位,麵孔呢,很像那個迪士尼動畫片裏麵的花木蘭,就是小眼睛,吊吊的眼捎那種。有一天我進了教室正要上課,發現學生們根本不想上,圍著她問東問西。
  “那你們怎麽認識的?”女生們七嘴八舌的。
  “他來沈陽為他的客戶做投資調研,我在銀行工作就認識了。”
  “那麽他是……”
  “投資顧問。”
  “賺很多錢吧?”
  這句話像問到花木蘭的心裏麵去了,她淡淡一笑:“六七千歐元?差不多。”
  “每個月?真多啊……”
  “每天。”
  “……”她們帶著敬仰和驚訝地問,“那麽他一個月工作幾天?”
  “他從年頭忙到年尾。”
  我心想:這麽厲害,肯定是個功成名就的老頭子了。
  “哎哎,有照片嗎?”
  花木蘭把她老公的照片從錢包裏麵拿出來的時候,我也上去圍觀了,隻見一個四十左右的金發男人,長得很好看的,下巴有點方,我說:“是個美國人吧?”
  花木蘭說:“英國人,很文雅的。”
  當時的我很懷疑涉外婚姻的穩定性,心裏想:他們的關係能像我爸爸媽媽叔叔嬸嬸那樣瓷實嗎?直到有一天下大雨,我下課很晚,打個電話回家想讓我爸爸來培訓中心接我,我爸爸說:“遼寧男籃客場打山東呢,我一秒鍾都離不開,你自己打車回來吧。”
  我走到樓梯口的地方,看見花木蘭的老公穿著講究的西裝,拿著雨傘在那裏等她。
  這是關於花木蘭的故事,另一個女孩的麵孔長得是愛戴那種風格,但是沒有愛戴好看,就是有點野有點性感的女孩。她自己說工作經曆很複雜的,在廣州工作過,在台灣工作的,也去過馬來西亞和南美。
  她跟我學法語時跟一個老家夥在一起,這個五十多歲的老家夥大腹便便,經曆比她還要複雜許多,黎巴嫩人,在美國工作過,移民了加拿大,現在在中國做生意。
  老家夥會說法語,跟我說過話,告訴我:“我的女朋友若塞琳娜在您的班上學習法語,請照顧她。”
  學期沒結束,若塞琳娜就跟著老家夥去加拿大了,我後來聽跟她有聯係的同學講,她給那個人生了一個小孩,但是兩人一直都沒有結婚。
  同是跟外國人在一起的花木蘭和若塞琳娜境遇各走極端,我當然知道戀愛和生活是小馬過河的事情,深還是淺不能聽老牛的說法,也不能聽小鬆鼠的說法,一定要自己趟過一遍才能知道。但是從小,我行伍出身的爸爸就教導我,萬事要做最好的準備和最壞的打算。從前的經驗也告訴我,別傻了吧唧的傷害自己。
  所以在這個晚上我基本上確定了我對待JP的方針政策:我不能對這個人抱有太大的希望,但是我要好好對待他,反正他此番呆在這裏的時間也不長,就讓我將法國友人愉快地歡送走吧!
  因為保密工作做得好,幾日晚歸,撒謊的時候又很流利,所以家裏沒有人知道我跟人約會的事情。
  夏天是個好季節,夏天可以穿裙子,讓頗壯實的女孩看上去也挺秀氣的。夏天是個好季節,讓保媒拉線的阿姨們視野開闊充滿靈感。
  我這邊正吃西瓜製訂戰略方針,我媽已經跟老戰友聊了半個多小時了,她放下電話跟我介紹情況:
  “男孩在最好的醫院工作,皮膚科的博士,剛從日本做研究回來… …”
  我心想:聽上去不錯。
  “就是個子不太高,也就一米七二左右… …”
  “長得怎麽樣?”
  “沒說,應該還不錯。”我媽媽說,“怎麽樣?見不見?”
  如果換了是你,你做不做兩手準備?
  我的想法有點混帳,但是講出來也是有道理的:給別人機會就是給自己機會,給法國人機會為什麽不給中國人機會?
  “見。”我說,“盡快安排吧。”
  我答應相親從來就沒有這麽順利過,我媽媽很高興,感慨說:姑娘懂事兒了。
  接下來的兩天我跟JP沒有見麵,回複了兩個短信就忙我的了。
  這個從日本回來的醫生,我得說,要是沒有JP,可能我就跟他結婚了。
  他的個子確實不太高,但是也不算矮,而且他的臉長得白白的,很精神,身材也算挺拔勻稱。除此之外,醫生的談吐風度都讓人覺得很舒服,我們在中山廣場約定了見麵,過了一條街去咖啡館。我發現當車子從我左邊過來的時候,他在我的左邊;當車子從右邊過來的時候,他又換到我的右邊了。
  喝東西的時候我問他:“把一個部位的皮弄下來植到另一個位置上去了,那原來的地方怎麽辦?”
  他說:“皮膚是有九層的,用來植皮的並不是表層皮膚,而是裏麵更活躍的部分。所以提供植皮部分的外觀並看不出來太大的差別。”
  “京都好不好?”
  “櫻花落的時候好,像下雪一樣,我宿舍旁邊有一條明渠,櫻花的花瓣把明渠都覆蓋住了。”
  “這麽好的地方你還回來。”
  “工作在這裏,父母在這裏啊。”
  我喝了一口冰水,後麵的牙齒狠狠地疼了一下,他說:“你怎麽了?”
  “我的牙好像露神經了。”
  “露髓的牙齒一定要馬上治… …”
  皮膚科博士這樣幾句話讓我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他講解植皮的道理非常清楚明白,他給我勾勒了一個怪好看的京都櫻花飄落的場景,他很孝順,他居然還知道“露神經”的術語是“露髓”!……
  我覺得他對我的印象好像也不錯,當天晚上給我發了一個短信:
  今天見麵的時間很短,有時間我們去吃飯吧。
  我回複說:好啊。
  我媽媽隱約覺得似乎不錯,便問我:“這個醫生怎麽樣啊?”
  我想一想,我覺得他什麽都很好,但是我對他少了一點點的電流。

  8. 我的劇情很寂寞
  在兩個星座交界處出生的人性格上會有一些混雜的元素。JP是雙子巨蟹,變化比較多,但是心底柔軟。
  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家,我快到的時候他說:“明天晚上我過生日,公司裏恰好有幾個同事來沈陽,大家想去夜總會玩一玩,你願意去嗎?”
  “哪一家夜總會?”我問。
  “午夜陽光。”
  我知道這裏,聽說有很熱鬧的東南亞藝人的表演還有女郎跳豔舞,我一直想去看看但是沒得機會,可是我打算跟醫生見第二次麵的啊,這個……我還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為難呢,JP提醒我:“Claire,我生日。”
  我真糊塗,我這是怎麽了?哪有這個時候不給人家麵子的?
  “好的,好的,”我說,“明天具體什麽時間,你短信通知我。”
  “好的。”
  直到這一天晚上,我與JP見麵與道別都是握手的。
  我把與醫生的第二次見麵推遲了,第二天打扮了一下去午夜陽光給JP過生日,那天下午我給JP買了一個小禮物。2007年,奧運吉祥物造型的擺件正流行,我用了四十多元人民幣在中興大廈給JP買了一個福娃的小相框,打好了包裝。
  那天場麵還真熱鬧,中國人法國人十多號,小詠和她老公也去了,他們占了一個視野很好的雅座,我到的時候JP跟他們說:“這是Claire。”
  有人笑起來。
  我把禮物給他,JP當時就拆開來看了,他非常非常非常的高興,由衷的高興。我是後來在不知道是誰照的一張相片上看到他的笑容的,當時我並沒有注意。
  我注意到了音響的聲音好像能把房蓋子掀開,燈光橫掃亂卷的好像星球大戰,女歌手唱得很好,但是穿得更暴露,比女歌手穿得更暴露的是女舞者,三個女舞者在舞池中央跳鋼管舞,每個人的身上都沒有衣服,都是一條一條的布條纏繞著,我眼見著其中一個動作太大露點了。還有桌上各種各樣的飲料和酒,被曲曲折折的試管一樣混合在一起,變成亂七八糟的顏色和味道,我打賭這麽糟糕的東西不會便宜。
  剛開始其實我覺得還亂得挺有趣的,後來我腦袋發脹,歸根結底我還是個文靜的人,並不真的喜歡這種場合。然後我發現那些調酒的玻璃管子,越看越像人的腸子,然後我就想起來那個醫生了,想起來他跟我說的京都的櫻花花瓣隨風飄落,落在明渠上滿滿都是,我看著在我對麵飲酒的法國友人JP,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這裏,我也不喜歡他。
  小詠過來摟著我說:“你怎麽不過去跟他說話啊?你們兩個進展的還順利嗎?”
  我的耐性不多了,就皺著眉頭跟她說:“你知道他什麽時候走嗎?”
  “七月三號啊。”
  “你知道他沒呆幾天就走還把我們兩個往一塊兒湊。”
  “他還回來呢。”小詠說。
  “哦,沒事兒,不重要。”我說。
  JP過來了,坐在我旁邊,喊著問我:“你們在說什麽?!”
  我不是早就製訂好跟他的戰略了嘛,我不是早就說要好好待他,然後把法國友人歡送走嘛,我就笑嘻嘻的喊著回答:“誰選的這個地方?挺好的!”
  “你喜歡?!”
  “嗯!真棒!”我向他雙手豎起大拇指,“非常喜歡!”
  他很高興:“我也是!”
  除了東南亞歌手,豔舞女郎,滿眼擠在一起跳舞的老外和國內潮人,還有腸子一樣調酒的玻璃管子之外,這種夜店也有些別的東西看。
  洗手間外麵休息室的牆壁上覆蓋著紅色和黑色軟軟的壁布,還有碩大柔軟的沙發,鋥明瓦亮的鏡子,當然了這些東西在哪裏都能看到,有趣的是在哪裏坐著的站著的一排排年輕好看的女郎,畫著精致的妝容,眼神空洞,穿著豔麗卻廉價的裙子,以一種開放的姿態呆在那裏,不唱歌,不跳舞,不喝酒,她們是來幹什麽的?
  周旋些認識或者不認識的男人,用青春賺些錢財。
  我覺得這是城市生活中一些不可避免的熱鬧元素,但是當我麵對這些人的時候,我越來越覺得不舒服了。
  我回到位子上,JP問我:“玩不玩骰子?”
  我說行,就跟他玩了幾把。
  其實他解釋的規則我根本就沒聽懂,是輸是贏我也不知道。
  忽然我收到一個短信,來自那個醫生,他說:你的書我在網上看了,寫的不錯,是真實的嗎?
  他說的是我那個口味頗重的《翻譯官》,我馬上回複:工作經曆是的,生活經曆創造的比較多。
  JP:“該你了,Claire。”
  “好的。”我拿過來就擲。
  玩了幾把之後我問他:“我們要在這裏待到什麽時候呢?”
  “等一會兒歌手會唱生日歌,大約到那個時候吧。怎麽你有什麽安排嗎?你明天上午沒有課吧?”
  “沒有。”我說,“可是我有一點累。”
  JP沒說話,有一次我說我有一點累,他馬上送我回家的。
  忽然歌手開始唱生日歌了,我心裏想我還真厲害,想什麽來什麽,可是噴焰火的蛋糕被送到另外一張台子上去了,我的眼神也飄過去了——還有別人過生日,給我氣夠嗆:這幫人沒有別的地方去了是吧?都一塊兒紮堆過生日幹什麽啊?煩不煩?
  我和著JP去舞池裏麵蹦了一會兒,回到座上吃點水果喝點酒,又玩了好一會兒撲克,生日歌又響起來了,我心裏想:這回應該是給JP唱的了吧?結果我又眼睜睜的看著噴焰火的蛋糕被送到別的台子上去了。有個瘦子過生日,身邊圍了一群人一邊鼓掌一邊笑,我看著更生氣了:本來身體就孱弱,你還學人家在夜店裏麵過生日,過夜生活,你長那個體格了嗎?
  又不知道要等多久,JP拿著撲克說:“我還知道另一種玩法。”
  我把手機拿出來了:“哎,我得接個電話。”然後我就離開座位了。
  打上來電話的是那個皮膚科的醫生,跟我說了些不鹹不淡的話,我問他:“你在做什麽啊?”
  “準備睡了,明天早上有手術。”
  “什麽手術?”
  他笑一笑:“給一個小孩子作手背植皮。”
  我得說,,他對工作雖然隻是簡單的說明,連一點描述都沒有,但是讓我覺得很敬仰。
  “你呢?你在幹什麽?這麽大的音樂聲… …”
  我說:“我跟你說的,一個老朋友過生日,出來應酬一下。”
  “別太晚睡了。”醫生說。
  “好的,謝謝。”
  他是個態度明朗大方的人,他說:“我實際想問你,你上次說去吃國府肥牛,什麽時候?”
  “嗯……明天我短信你吧。怎樣?”
  他笑起來的聲音挺好聽:“行啊,我睡了,再見。”
  說出來慚愧,我上高中的時候很羨慕一種女孩,估計每個學校都有。
  首先她們很漂亮,然後她們很受男生們的歡迎,然後她們有點不傷大雅的小脾氣和任性。她們可能跟好幾個又帥又高學習或者體育又好的男孩關係不錯,晚上有不同的男孩跟她們一起騎車回家……
  我是沒有受過這等愛戴的,所以我有點羨慕。
  忽然我覺得自己眼下的情況與當時我所向往的情景有小小的雷同了:我給一個法國人過生日,然後跟一個中國醫生商量下次的見麵。
  我覺得原則上自己並沒有什麽大的錯誤,我跟他們都不是男女朋友,都是剛剛認識,以後還不一定會怎樣,我有個同學同一天相親三次,然後在這三個人中選中兩個進行下一步的約會,我沒有她那麽完蛋,我隻是不小心同步了一點而已。
  不過不知道是我年齡大了思維方式更加古板了,還是我對自己的諒解理由並不充分,總之我沒有說服自己,我覺得一點都不高興,我覺得不管老外還是老內,這倆人我都挺煩的。
  一個長得很像鷓鴣的歌手一邊敲鼓一邊唱:“想要買包長壽煙,發現我沒滿十八歲……”
  一個女孩女孩捂著嘴巴衝出來,“哇”的一聲吐在了洗手間的外麵。
  我走回去,對JP說:“我要回家了。”
  “祝你生日快樂,不過,我要回家了。”我說。
  JP的臉上總是沒什麽表情,讓人也看不出來高興還是不高興,總之很平靜。
  他說:“他們還沒有為我唱歌上蛋糕呢。”
  我說:“是啊,不過我打算回家了。”
  “這樣……那好的,再見。”JP說。
  他坐在一個角落裏,後背靠在沙發上,手裏是一杯酒,樣子依舊是舒服而且溫和,但是他沒有跟我握手,也沒有起身送我出門,甚至連別的話也不打算說一句。要知道他在這之前是從不欠缺禮數的,所以我以為他至少會送我到夜總會的門外… …也許他早就察覺了我的心不在焉,也許他早就布滿了,有些言辭激烈的話他可能不會說,但是他是用自己的態度來告訴我:無所謂。
  我心裏想:送不送又能怎麽樣?有沒有所謂又能怎麽樣?
  我站起來就走了,快到門口讓一個人拽住了,回頭一看,是小詠,旁邊是她老公。
  “你幹啥去?”她說。
  我說:“回家啊。”
  “才十點多。”
  “我頭疼。”
  小詠老公看不過去了,對她說:“人家要回家,你怎麽管那麽多事兒啊?”
  小詠沒再說話,我就走了。
  我回了自己家,洗澡上床,睡覺之前看一會兒安妮寶貝的書,發現不夠催眠就有看了一會兒唐詩宋詞,發現更精神了就把書放下自己發呆。
  我有幾個高中同學在上海工作,是那種工作和生活都挺精彩的女孩,過年的時候我們見麵了,她們就說,繆娟啊,要是把我們的故事告訴你,你好好整理描述,弄不好就成就一本《紅樓夢》。她們當然是吹牛了,不過但凡吹牛的手裏都得有牛皮一張,而我連牛皮都沒有,日子如此平淡且乏善可陳,光是自己跟自己較勁在腦袋裏麵談戀愛了。
  這時候,我覺得我的劇情很寂寞,JP是不會配合我的。

  9. 把交往過的男朋友都變成自己的鐵哥們然後編織成很有力度的關係網
  我睡醒了已經是夏天裏巨蟹星座的第一天了,八點多鍾正刷牙呢收到小詠的電話,我以為這個介紹人是來興師問罪的,猶豫了半天才接,誰知道她在那邊很惋惜也很溫柔的說:“你跟法國兄弟這就完了吧?”
  我想一想:“是吧……”
  她說:“根本就沒相中對不對?”
  她這樣可把我給問住了:“… …哎呀也不能那麽說,但是昨天晚上確實不太和諧,再說了,這人在中國也不常駐,我怕浪費時間。”
  “說的也對……”小詠畢竟還是自己人,“以後姐看到好的,還給你介紹啊。”
  “嗯,先謝謝了。”
  “不過,”小詠說,“其實你打個電話給他也行,說點什麽,解釋一下唄。”
  我聽了有點不太高興:“你不是要我道歉吧?我可沒做錯事情。”
  “不是,你不知道,你來之前他跟他們都說你的好處來著。”
  “說我什麽了?”
  “說你聰明,法語說得好,還會講笑話。”
  我聽到這裏,仿佛就看見這個腦門又圓又大的家夥,這個並不愛說話的家夥跟別人這樣誇獎我的樣子了,我的心裏就有點不太好受,半天才說:“哦,我知道了… …”
  說起來在我跟JP的交往過程中,包括這一次和之後每次波折,每次快到要分手完蛋的時候,總能力挽狂瀾改變局勢的是我的一個比較齷齪的,想要占便宜的心眼。
  我在培訓中心教書,來學習法語的大部分是一些想要去法國留學的學生和想要移民加拿大魁北克的成人,在辦理簽證手續的時候,如果能得到外籍人士的邀請或者擔保,那麽成功率就會得到相當大的提升。
  我想無論如何我跟JP約會過幾次,而且他對我頗有好感這件事情也是真的,為什麽我不能像某些女孩那樣把交往過的男朋友都變成自己的鐵哥們然後編織成很有力度的關係網呢?為什麽我不能跟他保持良好的關係從而為我兒子今後去法國留學建立一點基礎呢?他人品不錯,從他的圓腦門和圓下巴那裏就能看得出來,求他辦的事情也許能夠幫忙……
  而且,還有小詠的關係在這裏,小詠給他打工的,我不能讓小詠那麽為難。
  也許,我確實應該給他打一個電話,讓這件事情不要結束的太過尷尬。
  想到這裏我就給JP打了一個電話,沒幾聲他接起來,在那邊對我說:“你好,Claire。”
  “你好,JP。你在忙嗎?”
  “是的,我馬上就要開會了。”
  “哦,”馬上要開會就是還沒有開會了,那麽我可以把話盡快說完,“我沒有什麽事情,就是想要跟你說,我昨天不舒服所以提前走的。”
  “是的,我明白。”
  “每次跟你見麵,我都挺愉快的… …”突然結舌,打個草稿就好了。
  “… …”
  時間緊迫又欠缺靈感,於是問候語過後,我省略了正文直奔結尾了:“反正以後你再來沈陽,記得找我吃飯,哦,我請你吃飯,然後你這邊需要什麽,我能幫忙都幫忙。行了,就這樣,你去開會吧。”我說。
  … …
  電話沒有被掛斷,我沒有聽到忙音,所以也沒有放下手柄。
  如今我把故事給大家講到這裏,也覺得自己之所以沒有首先放下電話其實就是因為我在等待著些什麽。
  我在等待些什麽呢?
  JP的一點反應?一點回應?一點惋惜還是一點轉機?或者我瞪著眼睛,一下一下地踢著牆角在等待的就是我的愛情?
  “Claire,”他過了很久才說,“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你請說。”
  “你有幾個男朋友?”JP慢慢地說。
  … …
  他用的是現在時,他問我“有幾個男朋友”,大哥的一個問題又把我給問蒙了。我連一個真正的男朋友都沒有過,我耐著性子陪他吃飯散步,還曾經誠懇地下決心要把他愉快地歡送走,如今被這個人問我“有幾個男朋友”?我還沒被人這麽詰問過呢。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臉色,我的腦筋又短路了,我說:“你怎麽能這麽問……?”
  “聽我說,我現在就要進去開會了。我們晚上能不能見一麵?”他說。
  “行。”我說,我馬上就答應了,這時候我緩過來一點了,腦袋裏麵想著八國聯軍,想著圓明園,想著他剛剛問我這句話,想著我還曾經可憐他一個老外孤身一人在沈陽出差,所以我百忙之中抽出時間陪陪他,我真是怒從心中來,惡向膽邊生,我真的想對著他發泄出去,今天晚上見麵很好,“你等我短信吧,哪裏見麵我告訴你。”
  當天晚上我們是在沈陽北站附近的必勝客見麵的,一個靠窗的位置,我提前十五分鍾,他到的時候身上還背著他的筆記本電腦,我起身,我們握手,然後拿著菜牌點了一張批薩一盤麵條,一份雞翅,一份羊排還有兩杯飲料。
  食物上來之前我問他:“你沒有回酒店是吧?”
  “沒有。”
  “在這個城市裏,你對方向有概念嗎?”我說。
  “有的。”
  “你不回酒店而直接過來這裏是因為酒店在城南,而這在城北,那樣來回走太費周折了,對不對?”我說。
  “是的。”他看著我,手臂架在桌子上。
  “我家在哪裏你差不多知道,比這裏還要往北,離你的酒店還要更遠,對不對?”
  “嗯。”
  “可是每次我都從北到南,穿過這個城市去你那裏等你下班,等著跟你吃頓晚飯,Jean Paul。”我說,“如果我坐出租車,可能要花掉我在大學一整天的工資,如果運氣不好打不到車,我隻能坐公共汽車,我得搭上兩個小時。每次跟你見麵之前,我得洗洗手,因為我很愛出汗,坐車的時候手裏黏黏的… …”
  他沒有說話,隻是看著我,雙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
  飲料上來了,我飲了一大口,一隻手拄著臉,我不是要作一個造型體現我的憂鬱和敏感,我確實有點頭疼,我說:“JP,今天早上你問了一個好問題,你問我有幾個男朋友……”
  他抬頭看看我。
  “這很沒禮貌,無論在中國還是法國,對吧?”
  “是的,很沒禮貌。”
  “你算什麽人?我對你做了什麽?你敢跟我這麽沒有禮貌。”我的手緊緊抓著水杯,“我… …”
  “聽我說,”忽然這個無禮的法國人又把我的話打斷了,這個時候他看著我,呼吸很急,他比我更激動,臉都漲紅了,“聽我說,Claire,我很後悔問你這個問題,我很抱歉。隻是因為,因為我不高興,我非常不高興。”
  “你高興還是不高興,那不是我的問題,JP!”我的聲音高了許多,因為我覺得他不僅無禮而且自私,“除了昨晚我不願意應酬,無論如何,我對你還是熱情的,公道一點說,是不是?”
  “… …為什麽不是你的問題?Claire,我不高興,因為我不能像以前那樣專心工作,因為就算我在工作的時候,我也想著你… …”
  “… …”
  他的這一番話就像我熟睡不醒眼看要耽誤上班的時候,有人提著耳朵把我叫醒,疼痛又及時;又像我正渴的時候發現一口水井,打上來都是可樂,冰涼又解渴;又像下了班很餓很餓的時候,一進家門,發現我媽剛剛做好了韭菜盒子,味道很衝但是美味又頂餓!
  我在這豐富多彩亂七八糟的情緒和震動裏說不出話來,看了他半晌,仍然負隅頑抗,固執地又憤憤說道:“有什麽用?!反正沒幾天你就要走了!”
  他的手伸過來,把我的雙手握住:“這裏的生意談得很好,我是要回來的。你為什麽不信?Claire。”
  因為我有點小悲觀,因為我不願意因為希望落空而受到傷害,所以我不願意相信。但是現在我覺得這好像,已經不是理由了。
  在我又一次詞窮的時候,批薩和雞翅上來了。
  “我去洗手間。”我說。
  “好。”JP說。
  這家必勝客的洗手間打掃的很幹淨,芳香劑是藍莓味道的。吃飯的客人不多,洗手間裏也隻有我一個人,我就坐在洗手台旁邊想事情:
  剛才的劇情和台詞很肉麻也很浪漫,我一直以為我的情節沒有人配合,大哥一出手居然就把台本給改了,於是事情好像有點不受我的控製了。
  不過是不是我來控製又能怎麽樣呢?
  原來他工作的時候也想著我(說到這裏真是讓人得意啊),原來他是喜歡我的。
  我怎麽這麽笨?我早該知道。
  如果不是這樣,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麽他會工作那麽辛苦那麽久還要跟我看晚場的中文電影?所以對於這個忙碌的法國人,我比他的時間更重要。
  八月份的時候他會回來的,他不回來又如何?
  哪怕到他回法國之前的這麽幾天,我們也可以談一場好的戀愛。
  我想到這裏,覺得受到了鼓舞,又覺得很感動,不知道是不是生理期的緣故,我的鼻子發堵,然後眼淚便流出來了。
  可能是我在洗手間裏麵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時間太長了,JP在外麵敲敲門:“Claire,你還好嗎?”
  我趕快洗手擦臉,嘴上回答:“我就來。”
  我從裏麵出來,他在門口等我,我們離得很近,JP低頭看我說:“你沒不舒服吧?”
  “沒有。”其實我好像頭疼都好了,“這個洗手間不錯,你也去參觀一下不?”
  “… …”
  “真的,比昨天夜總會的好。”我說。
  他的手輕輕放在我的手臂上:“我以為你喜歡那裏的。”
  “因為我以為你喜歡那裏。”我說。
  “其實不。”他說。
  “我也不。”我說,“那裏空氣不好。”
  他輕輕地笑了:“那以後咱們不去了… …你哭了?”
  可見涼水洗得掉眼淚,但是洗不掉發脹的眼睛。
  然後他張開手臂把我擁抱住,長胳膊很好,抱得又堅定又溫柔,我嗅一嗅,他身上有股桃子味兒洗衣皂的味道。
  沈陽北站的必勝客真是個好地方,談戀愛的情勢瞬息逆轉,來的時候我帶著國恨私仇,現在我心裏無比快活。
  “我們去我酒店的房間吧?”JP說。
  “嗯?”我抬起頭來,看看他的圓下巴。
  他的手覆在我裸露的小臂上,輕輕撫摸,我怎麽看都覺得他眯著的眼睛裏麵很情色,還費心思的勸哄:“我隻想跟你說一些親密的話,就像剛才那樣… …不做別的事情。”
  這是他第二次約我去他的房間了。
  “不做別的事情”?
  不做什麽事情?這話說的真是做賊心虛,掩耳盜鈴,說到底眼前這位還是個老實人。
  大哥你還是想要趁著今天情緒激動,形勢混亂來達到上次未得逞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吧?
  可見無論你怎樣想著我,你還是不了解我啊,JP。
  我的手抱住他的腰,點點頭:“這真是個好主意,JP。不過,今天晚上天氣這麽好,我們去故宮附近散散步會不會更好呢?我跟你說過沒有?沈陽故宮也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了… …”
  雖然輕,但是我確實聽到了一。聲。歎。息。

  10.行走江湖,套得真話最重要講究兩個字:跳躍
  沈陽北站必勝客一役可以說徹底改變了我跟JP之間不冷不熱的狀態。我自己的意識飄忽了好幾天,在夜總會的別扭和衝突,我給他鬼使神差打的那個電話,他漲紅著臉說:“我不高興,我上班的時候也想著你。”… …這些情景就像台灣偶像劇裏麵男主角親吻女主角的鏡頭一樣,不停的回放,不停的回放,提升著劇情,勾引著觀眾的腎上腺素。
  我於是癡癡呆呆的笑起來,惹得我媽更不高興,我以莫須有的理由回絕了皮膚科醫生,已經讓她處於忍受的邊緣了。
  可是我仍然保守著我的秘密。
  我們在一起的感覺不一樣了。
  原來我敷衍了事,跟他在一起很像陪同法國工商考察團,現在我每天晚上都很愉快地去找他,吃飯聊天散步。
  原來我覺得兩個人在一起一定要找到合適的話題才行,現在我們拉著手可以走上幾十分鍾也用不著說什麽話,我隻是看著他的大皮鞋和他手背上金色的毛發。
  可是人在愉悅的時候,日子過得是那麽快:JP要回法國了。
  他走之前的那個星期日,我陪著他去中街給家裏人選些特產當作禮物:幾枚碧玉小佛,幾把折扇,還有兩個檀香木的小小的屏風是放在書桌上的裝飾品。
  他這個時候開始跟我說起他的家裏人:這個是送給爸爸的,他從前經營一家農場,現在年紀大了,就把地租給農戶,自己隻是養一些蜜蜂;這個是送給媽媽的,媽媽退休之前是一個高中的數學老師,她現在也給鄰居家的小孩補一補數學課;這個是送給姐姐和姐夫的,他們都是瑞士的一間私立學校教書,姐姐是教法文的,姐夫教物理;這個是送給哥哥和嫂子的,哥哥跟JP做一樣的工作,也是軟件工程師,嫂子是政府機關的會計師,也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這兩個是送給他們的孩子小克勒芒和小拉菲爾的,男孩克勒芒四歲,女孩拉菲爾兩歲半,有時候很可愛,有時候簡直是災難… …
  買完東西,我們去星巴克坐了一會兒,他一直在跟我說小的時候幫他爸爸取蜂蜜的事情,而我的注意力已經早就轉移到別的東西上了。
  “哈哈,蜜蜂真有趣。”我喝了一口獼猴桃汁,然後說,“那麽你從前的女朋友呢?你們怎麽分手的?”
  你知道的,出其不意才能得到真話,你跟他繞啊繞啊的,他就先會察覺了,他就會先準備回答了,所以行走江湖,套得真話最重要講究兩個字:跳躍。
  上一句還是蜜蜂,我下一句跳到他從前的女朋友上麵,大哥當時愣了,真話隨即出來了:“她,她在南美… …”
  “什麽地方?”
  “危地馬拉。”
  話說這個地方我小時候就有耳聞,我爹地曾經總結出世界上讀音最難聽的幾個地名包括有:拉脫維亞危地馬拉厄瓜多爾蘇拉威西馬達加斯加,還有最難聽的洪都拉斯和蘇門答臘。
  危地馬拉啊危地馬拉,想不到今日我與你狹路相逢。
  我:“繼續說啊。”
  可見再老實文靜的人也有曆史。
  JP曾經在危地馬拉做過工程,女孩薩拉也是在當地工作的法國人,在一次同胞聚會的時候他們認識了,很快就戀愛了。
  “薩拉好看不?”
  “嗯,非常可愛。”
  “性格怎麽樣?”
  “隨和而且快活。”
  這可不是我想聽到的話,不過要他說前情的壞話,顯然也不太可能。
  “那你們怎麽沒有在一起?”
  “我要回法國,薩拉不想回法國,她想留在危地馬拉。”JP說。
  “就這樣?”
  “就這樣。”
  “為什麽你們兩個沒找一個折中的方式妥協一下呢?”我說,“法國和危地馬拉中間是哪裏?百慕大……?我地理學得不好。”
  他笑起來:“我也不知道… …那是過去的事情了。”
  他吃了一口巧克力點心問我:“Claire,你願意跟我去法國嗎?”
  話題一不小心嚴肅了,我說:“如果你邀請,我願意抽空去旅遊。”
  “除了留學,你以前也去過的,是嗎?”
  “去過幾次,但是那是工作,不是旅遊。坐在領導的大黑車子裏,陪他們開會觀光購物。”
  “真可憐。”他說。
  “這個就算可憐了?我還沒有跟你說我吃飯的事兒呢。”
  “吃飯怎麽了?”
  “昨天你請我吃法國菜,我非常感動。我自己可不會去那種餐廳,貴得要命。跟著領導吃我還得翻譯。
  隻有可能發生兩種情況:要麽就是一場下來,沒耽誤工作也沒耽誤吃,就是自己吃了些什麽根本就不知道;要麽就是趕上領導興致好,話說得多了,我除了第一道奶油湯,什麽都吃不到,最後同事給我拿倆盒飯讓我回家掂補肚子,我以為是我自己沒有吃完的魚肚和牛排呢,結果一打開:白菜燒丸子。”
  我說得他哈哈笑起來,把我的手握住:“那咱們今天還去同一家餐廳吧?要另外一個menu。”
  我把他的手反握住:“JP,一直蒙你請吃,實在不好意思,今天晚上我請你吧。”
  “可以啊。”他非常高興,“去哪裏?”
  “朝鮮人區有很多不錯的小館子,我認識一家參雞湯店。參雞湯你知道嗎?很小的母雞肚子裏麵裝滿糯米大棗和沙參,熬很多個小時才出來的湯,白湯,很補身體。冬天暖胃,夏天解暑,你想試試不?”
  “行,說的我都餓了,咱們去吧。”
  於是我們兩個從中街直奔沈陽市的朝鮮族人聚居區西塔,在長壽參雞湯店要了兩碗雞湯,連吃帶喝,大汗淋漓。
  我心裏有事兒,吃飯不能這麽簡單。
  JP正吃得香甜的時候,我又跳躍了一次:“你跟薩拉還有聯係沒有了?”
  他一口糯米飯正在嘴裏,沒嚼幾下就咽進去了:“沒,沒有了。”
  “別撒謊。”
  “沒撒謊。”
  “哦,你看這個酸蘿卜你嚐了沒?我跟你說,咱倆來的有點晚了,六點鍾以前他這裏還贈送雞仲肝呢。”
  “……”他可能是被我跳躍蒙了,拿著吃湯的勺子想了一會兒,然後說,“酸蘿卜我不想吃……不過我有薩拉的照片,你要不要看?”
  “要看,在哪裏?”
  “在我電腦裏。我的電腦在我酒店的房間裏。Claire,你願意去我的房間嗎?”
  ……
  太。跳。躍。了。
  這一次我同意了,因為我想看看他前情薩拉的樣子,也因為JP第二天就走了,我因為要監考不能送行,還因為憑我對他的了解,這個家夥是不太有膽量強迫我做我不願意的事情的。
  他的房間在喜來登酒店的二十四樓,很精致的套間,屋子裏是他身上的桃子洗衣皂的味道,我看見一個碩大的灰色的硬殼行李箱,裏麵的東西已經整齊密實地裝好了,他有兩雙一模一樣的係帶的黑色皮鞋,他是個整潔細心的人,這與我正好相反。
  JP的電腦放在鏡子前麵的書桌上,書桌旁邊放著一把椅子。這把椅子的寬窄很奇怪,它不是單人椅子,也不是雙人沙發:它是一把兩個人要緊緊貼在一起的椅子,或者是一人抱著另一人的椅子。我立即回頭看了看他。
  可是JP隻是走過來,站在書桌旁邊,在電腦上找到了那份標注著“危地馬拉”的影集,我注意到年份已經是2003年了,那一年,我剛剛大學畢業。
  他把“危地馬拉”打開,找了一會兒,便對我說:“你看,這是薩拉。”
  照片上是一個短頭發的女孩,在海灘上,張著嘴巴大笑,原則上來講,不是那種典型的法國大女郎,沒有那麽高挑纖細,這張照片上也看不出什麽性感和魅力,但是勝在明朗愉快,法國人說這種姑娘“mignonne”,非常可愛。
  我仔細看了看:“不錯,還有別的照片嗎?”
  “沒有了。刪除了。”他坐在我對麵的床角上對我說。
  “為什麽留著這張呢?”
  “是一段記憶。”
  “如果,如果我想要你把這張照片也刪除呢?”我說。
  他沒說話,我們相互看著對方,過了好一會兒,他走過來,似乎就是要刪掉那張照片,但是我把他的無線鼠標拿開了,笑著說:“何必那麽認真呢?我就是開個玩笑。”
  他也笑了:“好吧,那你看看這些照片吧,還有很多,我按照年份和工作地方分開了。你看照片,我收拾行李,我得把這些禮物裝到箱子裏麵去。”
  我便把他的那些照片一幀一幀地打開來看:他在非洲的工作和旅行;他在南美洲住過的酒店,邂逅的臭鼬和企鵝;他在菲律賓的辦公室;他在韓國的同事們;還有他在廣州,長沙,武漢和烏魯木齊的照片… …
  我不無敬仰的說:“JP,你居然去過這麽多的地方。”
  他一邊把東西裝箱,一邊笑著回答我:“大部分都是為了工作。”
  然後我打開了一個實在不應該打開的影集,那上麵寫著:1973。
  裏麵幾乎所有照片的主角就是一個小寶寶,白金色的頭發,臉頰長得像在嘴巴裏麵含了兩個包子,被他媽媽包裹在小布袋裏麵,粽子一樣。
  我招招手說:“你過來,這是誰啊?”
  他走過來,俯在我身邊看了看:“這個… …這個啊,這是你旁邊這位紳士年輕的時候。”
  我側頭看看他:“話說,JP啊,看你的樣子,你似乎根本沒怎麽變化。”
  他笑著看看我:“是嗎?”
  我們離得那麽近,他的下巴幾乎貼在我的額頭上了,他的氣息輕輕扶在我的臉上。在柔和的暗黃色的燈光下麵,在這個香噴噴的環境裏,在我的腦袋裏麵,這位紳士跟他年輕時候的形象好像重合在了一起,我越看越覺得他像是一個小娃娃,我真想親親他。
  我當然沒動,隻是用眼睛縱容了他。
  於是JP俯下頭來,親吻我。
  這肯定不是我的初吻了,但是足夠讓我忘記從前種種。
  這把不倫不類的椅子終於派上了用場,JP抱著我坐在上麵,我們麵對麵。一個纏綿的親吻讓人壯了膽子,我把他的眼鏡拿下來。
  我忽然發現,他有一雙純藍純藍的眼睛,藍得就像……反正我就沒見過那麽藍的眼睛。
  我有點驚訝:“原來你是藍眼睛!”
  他上來繼續親我的嘴巴,不無得意的:“你怎麽才發現?”
  這個家夥接下來的親昵漸漸有點變了味道,熱度明顯升高,手腳明顯開始不老實。我在他襲上我胸部之前,拽著他手背上的汗毛把他的手挪開。
  他把頭埋在我的頸窩子裏蹭,又像在請求,又像在耍賴:“你,你願不願意做愛啊?”
  我抱著他的脖子,親親他的額頭:“是的,JP,我願意跟你做愛。”
  “… …”他現在開始知道要等著我下一句話了。
  “隻不過,我覺得現在還沒有準備好,你願意給我一點時間嗎?”
  “那也行… …”
  這一夜發生的故事總是不時的出現在我的腦海裏,在接下來我們分別的那一個暑假,我總是思念著JP先生的溫柔浪漫和他的可愛多情。
  同時,我也慶幸自己的判斷和選擇,這讓他能夠更加重視,珍惜,還有愛慕我。

  11. 今天對他的傾訴和懺悔,明天很有可能變成爭吵或者取笑時候的理由和口實
  JP回了法國,那個暑假我去大連參加一個翻譯理論與實踐的學習班。
  我們幾乎每天都會通郵件,有時候我著急說事情,寫信寫得就會不很仔細,這個家夥在每次回複的時候居然都把我犯的錯誤給改過來了。
  在這個學習班上,我又見到了我心口永遠的痛:小打不溜老師。
  她笑嘻嘻的跟我說:“聽說你談戀愛了。”
  “是啊。”
  “是法國人,是嗎?”
  “對。沒錯。”
  “是圈子裏的法國人嗎?”她問。
  在法國駐沈陽領事館的組織下,在沈說法語的人會定期聚會。參加聚會的有在沈陽從事商務政治工作或者留學的法國人加拿大人和非洲人,也有會法文的中國人,這樣就形成了一個小小的交際圈子。聚會通常是在某家西餐廳或者是某家酒店的咖啡廳,做的事情無非就是喝酒聊天見見朋友,我挺喜歡這種形式的聚會的,從來一次不落,小打不溜在有了眼下的男朋友之後,就再也不在這種場合出沒了,難怪她會跟我提這個問題。你在想什麽?你以為我參加聚會是去狩獵?
  我笑一笑:“不是,朋友介紹的。唉,話說你後來怎麽不去參加聚會了?”
  “我再也不去了,太沒意思了。”她說。
  “能有什麽意思?”我說,“難道有人想在那裏找個男朋友嗎?”
  “… …”
  這些事情我在郵件裏麵說給JP聽,又說我在大連住什麽樣的地方,一日三餐如何如何。絮叨了很多封郵件之後,我發現了自己的話癆傾向,於是我寫道:
  “你肯定覺得我磨嘰。我不跟你說這個了,讓我們來談談哲學吧。”
  JP回答說:
  “不,Claire,請你跟我說這些事情,我覺得非常有趣,我想要更多的了解你的生活,我覺得仿佛跟你在一起一樣。”
  這樣幾個字在電腦屏幕上讓我看了好久好久,我覺得此人真好。
  但是,他想要了解我的生活,我生活這麽多個方麵,我都要一一跟他講述嗎?
  我是在大連念的大學,這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
  城市裏有大大小小開滿鮮花的廣場,高低起伏的街道被梧桐樹蔭蔽,它們撲簌著肥厚的葉子,淡綠色的樹皮在夏季裏發出甜澀的氣味。我們住在外語學院宿舍樓最高的一層上,窗子外麵能看見漲得高高的藍色的海麵,大白鳥翱翔。
  我在這裏渡過最年輕美好的年代,可惜外語學院的男生太少,稍微不錯的也被自己寵得不像樣子,同一個寢室裏的姑娘們好像都沒有誰有過真正的戀愛,我們半夜臥談的時候經常會把係裏係外,上屆下屆的男生們都八卦譏諷個夠。
  比如英語係有一個男孩,名字叫做黎帥,長得很像蟋蟀。
  比如韓語係有一個挺好看的學生會主席,跟英語係一個少婦風格的美女好上了,學生會主席乘火車去山東跟從前的女友攤牌分手,我們得到消息後,都非常關注比賽結果。
  我喜歡一個又高又白又胖大的外係的老師,為了方便八卦和吹牛又不透露其真實姓名,我給他起了個代號,叫做“呼嚕嚕”,晚上上床之後,我躺在被窩裏跟她們說:“今天在走廊裏麵,我跟‘呼嚕嚕’狠狠對視一眼… …”
  另一個好友喜歡的男同學的代號叫做“五塊錢”,因為她為了他跟別人打賭,賭注就是五塊錢。
  還有一個女孩給她喜歡的那位起名叫做timide,就是小羞怯的意思,簡稱tmd。
  大學時代我最要好的朋友一直住在我的上鋪,因為力氣太大,被我們親切的稱作“大哥”,我記得,我大學時候唯一的一次戀愛的機會應該就是被大哥扼殺的。
  事情是這樣的:
  一向強壯的大哥不知道為了什麽那天邪門拉肚子了,不僅拉肚,上吐下瀉還發燒,我就帶著她去了離我們學校不遠的鐵路醫院,在那裏陪著她打了四個多小時的點滴。我們回來的時候,宿舍樓都已經熄燈了。
  爬上七樓,剛一進屋,同寢室的姑娘們說:“繆娟啊!今天有一個男生在宿舍樓下打電話找了你六次!”
  我嚇了一跳:“說是誰沒有?!”
  “沒有。熄燈之後還找了你一次來著!肯定是看上你很久了,喝酒衝動了,要表白的。”
  “什麽?!太癡情了!”
  “別著急,估計他還能再找你。”她們安慰我。
  可是我等了很久很久,電話也沒有再上來了。
  大哥在黑暗裏用戰抖的手撫摸我等待無望而逐漸絕望的臉:“Sorry,I’m大sorry。”
  我們宿舍樓熄燈之後是要關大門的,可見這個找我的男生就是本校的,也就住在本舍。從第二天開始,我就開始狀似無心,實則有意的跟我認識的男生們打聽這事兒。
  此事無果。
  這後來簡直成了我的一塊心病,每次想起來我都痛斥大哥早不急性腸炎,晚不急性腸炎,非這一天腸炎,斷送了我大學時代唯一一次可能性。我每次說,大哥都喏喏道歉再賠付給我五塊錢的新疆大肉串。
  事情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大哥現在在上海的米其林公司負責員工培訓,工作的風生水起,其餘的女孩子們也都在不同的崗位上和生活中各自精彩。我這個記性好又愛懷舊的人每次想起來都覺得好笑啊好笑。
  為什麽我會那麽固執的認為這個給我打了六次電話的男孩是來表白的呢?我當時是學生會生活部的部長,他想求我辦點什麽事兒也說不定。也有可能就是寢室裏的女孩們開我的玩笑,此事其實純屬虛構。或者這件事兒是真的,男孩也確實是來表白的,但是他根本長得就是個小豬頭,或者就是英語係的蟋蟀… …那我可麻煩了,我當時隻有十九歲,不太會聰明的說“不”……
  不過,事情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隻有我青春的痕跡留在故地重遊時的唏噓感歎裏,留在大連城濕潤的海風裏。
  這是這些事情我可不想跟JP提起。
  我媽媽當年從軍隊轉業之後曾在遼寧省公安廳搞過一段時間的刑事案件偵緝工作,她跟我說過的一句話,讓我總是念在心上:
  “什麽線索?線索都是犯罪分子自己說出來的… …”
  我可不想找到了一個男朋友就跟他把所有的經曆傷痛和自己的小心思都和盤托出,非子不能分享,非子不能理解,非子不能撫平我的創傷,你把他當作情感上的垃圾桶還是你的心理醫生?
  老話說的好:勺子還有碰鍋延的時候。
  我可以跟他說點好玩的事情,八卦的事情。可是今天對他的傾訴和懺悔,明天很有可能變成爭吵或者取笑時候的理由和口實。話說他還把薩拉的事情和她的照片讓我看了,真是個實惠人。不過我可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以後一旦產生糾紛,我完全可以聲淚俱下的指控:“你是我喜歡的第一個人,你怎麽能這樣對我,你怎麽能這樣負我… …”
  於是在大連的數日,我基本上確定了接下來我跟JP的戰略方針:
  我就是一個保守的人,一個感情和經曆如同一張白紙的人,一個死心眼的人。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一個人,我從來就沒有相過親,什麽小憂小醫生是誰?不認識。你是我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大哥,這下你的責任可就大了… …
  大連的學習在兩個星期之後結束了,要回沈陽之前我在火車站買了一張大連風光明信片寄給JP,上麵寥寥數語:
  大連之行非常愉快,隻是有的時候我想著跟你度過的那些時光。
  基本上是字斟句酌的,距離不遠不近,態度不親不疏,擬好了草稿才在明信片上寫上漂亮的圓體字,一張明信片兩元錢,郵費四塊八,好友逗我:“哎呀,夠咱倆吃不少羊肉串了。”
  從大連到沈陽,火車要坐三個半小時。我爸爸去車站接我,載我回家,一邊開車一邊在反光鏡裏麵偷偷看我,神色有些奇怪,也說不清楚是個什麽意味。隻不過我跟他認識快三十年了,這種眼神我有經驗,我暗自思忖該開始準備應付些麻煩了。
  答案在稍後揭曉:我電腦旁邊放著三張明信片和一封信,信封居然是拆開的。
  不出所料,它們均來自JP。
  三張明信片上沒有問候,隻有簽名,分別寄自他從中國回法國要經過的三個機場:首爾,法蘭克福,日內瓦。
  我把那張小小的信紙從拆開的信封裏拿出來,看見上麵寫了幾行字:
  我們相處的時間短暫,但是我非常愉快。
  一路的旅行,我都在思念著你。
  即使回到家裏,也是如此。
  我等待著再次與你見麵。
  我想要知道我們的故事會有怎樣的發展… …
  話說發達國家還是有些發達的道理的,老外做事兒還是講究效率的,我跟他上個月認識的,大哥在這封信的最後居然就畫上了三個好像篆文一樣的符號:
  我愛你。
  我爸爸在客廳裏叫我:“老二,你過來一下。我們有話問問你。”
  我手裏拿著這封信眯著眼睛想:大哥,為什麽不願意寫法語呢?為什麽明明不會也要在最後拽中文呢?法語我也是看得懂的啊。
  顯然你不知道我爹媽是幹啥的,這下你可給我找麻煩了啊。
  我拿著信出去答話。

  12.有沒有一個標準,兩個人要相處多久,才可以說“Je t’aime”(我愛你)
  像我這種到了二十七歲仍跟父母親住在一起的人,占了不少便宜也有很多麻煩。
  我的工資都是自己攢著自己花的,平時吃飯還有日用品都是我媽開銷,跟朋友出去逛街還有買衣服的錢以及上下班的打車錢我得自己拿。有時候水電煤氣賬單來的時候,就是我媽每兩個月最不高興的時候,我也做一做姿態,拿出五百塊錢來跟我媽說:“呶,給你,姑娘讚助你了。”
  她可高興了。
  當然這筆錢不能白花,我看上什麽大件又力不從心的時候,這帳還是得要回來滴。
  我最喜歡上麵有毛毛的衣服,記得第一件貂皮外套就是從我媽手裏弄下來的。那年秋天她跟我爸剛好補發了大約不到兩萬塊的工資,家裏換了一個吸塵器,還剩下不少若幹,我就惦記上了。有天晚上躺在我媽的床上歎了幾口氣,我說:“哎呀… …”翻了個身,又說,“哎呀… …”
  我媽:“怎麽了?平白無故歎什麽氣啊?”
  我:“看上件東西,舍不得買。”
  我媽:“什麽啊?說來聽聽。”
  我:“… …還是算了。”
  我媽:“要說就說,不說滾出去。”
  我:“想要件白色短裘皮。毛色好一點的,打完折也得一萬八,不知道當買不當買… …”
  我媽她有兩塊心病:年輕的時候她長得像袁立,又有點像殷桃,總之是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姑娘,可惜一來家裏沒錢,二來一直穿製服,脫了軍裝穿警服,整個青年時代就沒有打扮過,一直深感遺憾,此心病一;心病二是我姐姐十歲時,一個伯伯從日本帶回來一件能兩麵穿的挺時髦的羽絨服,太精貴了,每年過春節的時候我媽從箱子底抽出來讓我姐穿上臭一下美,抽了三年,臭美了三次,衣服終於小了,而且在小之前,裏麵的羽絨長毛了,我媽無盡懊悔。所以我姐和我長大以後,隻要不太離譜,我媽總是鼓勵我們倆在身材允許的範圍內盡量穿得好一點。
  我這幾聲心疼錢的歎息可讓我媽心疼夠嗆,當即慷慨地說:“我跟你爸不是正好補了工資了嘛,媽給你買。”
  我很愉快:“太是親媽了。”
  至於說不用做飯洗衣服,不用打掃衛生,房間都是我爸媽整理這些實惠就更是不在話下了。當然了,煩惱也有很多。
  有一次我跟一幫同學出去玩,就是聚一聚,喝點小酒聊聊天,半夜十二點回家,進門就被我媽罵了個狗血淋頭,原來我把手機關震動了,他們打了二十多個未接電話。她滔滔不絕,什麽話都上來,罵得我也急眼了,含淚對伊說:“我是個女孩,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可殺不可辱啊… …”
  她指著我鼻子說:“你有自尊心,對你有自尊心,你有自尊心你半夜三更回家還不接電話… …”
  還有我的生活作風雖然不太立整,但是大不立整裏麵有小立整。我的書桌看上去有點亂,電腦前麵各種各樣的書籍文件一大堆,但是實際上它們雖然放置的歪歪斜斜,但是各自安好,各安小窩。我看都不用看,隨手一拿就是我要的那本書,我找的那張盤。
  可是有一天,我爸心血來潮沒有騎著小毛驢去趕集,而是把我的書桌,書房收拾了一個幹幹淨淨,我下了班回家一看都傻眼了:這麽幹淨,可叫我怎麽活啊?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和學習就會被安逸的生活所累。”
  我跟我爸說:“像我們這種文字工作者,書桌如果太立整了,那麽YY和創作也就會被立整的書桌所累。”
  他當我是客氣呢,笑笑說:“你該什麽樣還什麽樣,弄亂了,爸爸還給你收拾。”
  其實以上這些生活上的細節,我都能忍,最讓人難以忍受的就是退休之後的兩位警官對於我私生活的關注,以及對我身上發生的芝麻綠豆大點的小事兒那種無限的重視和誇張。
  最直接的結果就是我過了二十五歲之後,我媽看著我在家裏自己玩就來氣,有時候她跟著我看韓劇,趙寅成一出現我就星星眼,被她看到了,就陰陽怪氣地說:“有什麽用?有什麽用?有什麽用!!!!!!!!”
  我在心裏努力去原諒她:她是天蠍座,她是天蠍座… …
  如果說天蠍座O型血的我媽媽的感情是奔放的剛烈的,那麽天蠍座AB型血的我爸爸則堪稱變幻莫測了。其實原來他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很紀實文學最多有點武俠的人,歲數一大,感情就改走玄幻路線了。不知道為什麽,他一直固執的認為我是一個嘔心瀝血的工作狂,因此隻要在家裏看到我上電腦,哪怕才開機一分鍾,他也一定會說:“好好休息一會兒,好好休息。”
  有一年冬天我重感冒,臥床休息,趕上家裏沒電,我爸在我床邊一邊給我揉腦袋一邊給我講我小時候,他們是怎麽頂著單位的壓力要了我這個老二的。說著說著,我感覺聲音不對,慢慢的掙紮著坐起來,看見我爹地眼含熱淚。
  跟你說,我一點不感動,我就覺得生氣,我說:“爸啊,我就是感冒了,你這樣不覺得晦氣啊?”
  我覺得此二人的所作所為是關懷,但是也是壓力。讓我不敢風吹草動,我要是告訴他們我跟外國人談戀愛了,過了一段時間,此事無果,我怕他們受不了。
  於是出去答話之前,我也打定了注意,我手裏拿著那個拆開的信封,我啊,我這麽這麽這麽辦。
  我媽的表情很奇怪,說不出來是驚訝還是好奇還是八卦,瞪著我說:“你是不是跟外國人談戀愛了?”
  我沒說話。
  我爸手裏拿著電話當道具,裝作馬上要跟誰聯係的樣子,實則處心積慮的問我:“前幾天,天天晚上出去,是不是… …不是,就為了這事兒吧?”
  我沒說話,表情很嚴肅。
  我媽又要發號施令了:“我可告訴你… …”
  我手裏搖了搖撕開的信封,語氣沉穩,聲音堅定地質問這兩人:“誰拆我的信?”
  我媽:“… …”
  我爸:“… …”
  “信不會寄來就是這樣的吧?你們現在這麽看我幹什麽?我問你們話呢,誰拆我的信?”
  “… …”
  “… …”
  “退休了你們倆也算公務員吧?一公安,一司法,不知道拆信是違法嗎?你們執法者違法,罪上加罪,知道不?”我聲色俱厲,課堂上怎麽批評上課吃東西的同學,我現在就怎麽批評他倆。
  我爸終於撥了一個號了,拔腿就往陽台上撤:“哎我說……我找你很久了……”
  我媽看著我,有點緩過來神了,不想敗下陣來,還在獨撐:“你少跟我來這套。我們圖什麽啊?我們不是為了你好,拆你信怎麽了,哎我還就拆了… …你愛上哪裏告,就去哪裏告……”
  我的表情一如既往:“媽,這事兒我沒開玩笑,你們怎麽都行,亂拆我的信,我真就不讓,別因為這個逼我去學校住。宿。舍。”
  我離家出走這件事兒對她還是有一定威懾力的,當即不說話了,也不敢多問了。
  我回了房間,心裏挺高興,也算打了個小勝仗。
  過了一天,我跟JP在Skype上見麵了,電腦鏡頭上的他臉龐紅彤彤的,氣色很好。
  “我收到你的信和明信片了,JP。”我說,“真巧,我在大連還寄了一張給你呢。”
  “真巧。”
  “你給我找了一個小麻煩,JP。”我說。
  “哦?”他看看我,“怎麽了?”
  “你的信到的時候,我還在大連。我爸爸媽媽實在好奇,就打開來看了。”
  他不是不驚訝的,瞪大眼睛看看我,然後慢慢笑了笑:“你的父母確實真的太好奇了,好在我寫法文。”
  “可是他們看到了你寫的那三個漢字,所以他們問我是不是跟外國人交往。”
  “……哦?”他說,“那麽你是怎麽回答的?”
  “我沒有回答,我就是聲色俱厲的質問他們為什麽私拆我的信件,我很少跟父母吵架,這回狠狠發作了一頓,他們不敢追問了。就是這樣。”
  “嗯,你狠狠地,跟你的父母,發作了一頓。”他把句子主幹摘出來分析,想了想,“這至於嗎?”
  “不,不至於。”我說,“我有點矯情,我並不是真的生氣。”
  “那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因為我不想要回答那個問題。”
  “… …”
  “從前做學生的時候,我要參加很多考試。但是我並不想都跟我的父母說。你知道,孩子的小事兒,到了父母那裏就是大事兒。我不願意他們跟我一起提心吊膽,我不願意他們那麽在乎。所以我隻把通過考試,或者獲得很高的名次這樣的好消息告訴他們。如果沒有把握,那麽我不想讓他們知道。這是對老年人也是一種保護,對不對?”我說,我笑了。
  “嗯。也許你說的對。”JP說。
  “我說的就是對。那麽你把認識我的事情告訴你的父母親了嗎?JP。”我說得很慢,但是很清楚。老實說,這是我非常關心的問題。
  “… …不,沒有。”
  “你看,所以說我們的觀點和看法是一樣的。”
  他在鏡頭前麵微微低下頭,我看見他圓圓大大的額頭,想起他回法國之前的那個夜晚,我們在喜來登酒店二十四層那間套房裏,那個不知道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的椅子上,我抱著他的頭,親親那裏,又親親那裏。
  我想我剛才的話可能讓他覺得有點為難了,想要換一個話題,我說:“現在我們來說說你在那封信的最後畫的三幅小畫。”
  他抬起頭,笑起來:“那不是畫,那是我寫的三個漢字。”
  我也笑起來:“好吧,可是你寫的不對。”
  “哦?”那我應該怎麽寫呢?
  “四個漢字:”我說,“我,喜,歡,你。”
  我打字出來,字體很大,讓他看仔細,我說:“請你現在用一張白紙寫出來,給我看。”
  “嗯,好的。”
  他可是畫了半天,才歪歪扭扭的畫出來“我喜歡你”這四個字,拿起來讓我看,頗有些中國畫神似而型不似的意向在裏麵,我對著鏡頭哈哈笑起來。
  JP說:“為什麽你添了一個字?這是什麽意思?”
  我說:“JP,咱們兩個,你對我,不是Je t’aime,而是Je t’aime bien。不是‘我愛你’,而是‘我喜歡你’。”
  他還是那張好脾氣的可愛的臉,眼鏡摘掉了,藍眼睛像湖水一樣:“為什麽?”
  “因為我們彼此尚不了解,因為我們剛剛認識,相處了還不到二十天。”
  “那麽Claire,有沒有一個標準,兩個人要相處多久,才可以說‘Je t’aime’?”
  “… …”
  他也可能是不願意難為我了,拿著那張紙說:“謝謝你教我這四個字,這個新詞。不過,我要說的意思,已經寫在給你的信上了。”

  13.他的薪水與房產
  2007年的暑假,身為電腦半盲的繆娟同學的計算機設備有了一個飛躍:終於擺脫了原始的赤裸狀態,增加了諸如話筒,攝像頭,耳機等聊天工具,為的就是與JP大哥隨時保持聯係,鍛練口語的同時順便談談網絡戀愛。
  為了對其進行適度的勾引和刺激,又不顯得過於猥瑣,我還特意為了網聊準備了好幾套造型:
  白天聊的話,我穿一件白色的竹節棉T恤衫,上麵有個大腦袋的加菲貓,電視上正在演韓劇《露露公主》,我在裏麵又學了好幾招,我跟他聊著聊著,就會狀似隨意地弄一個什麽星星形狀啊,蜻蜓形狀的卡子把前麵的頭發別住,跟你們說,一般人我不告訴她,不少男人覺得女孩別卡子的動作十分可愛,JP也是。
  他說著說著,我一別頭發,他就會眼睛一亮:“唉,這個卡子很好看。”
  我就漫不經心地說:“哦,隨便玩的小東西,這樣的東西,我有很多。”
  天知道我為了挑選那麽幾個破卡子在韓國城轉悠了多少時間,花了多少錢。
  晚上聊的時候,我準備了一件黑色還有一件藍色的細吊帶小睡裙,夏天我瘦一點,稍稍露鎖骨,然後精心擺放好攝像頭和台燈的位置以及角度,爭取一顰一笑都如蘭若寺小倩一般勾魂攝魄。
  然後聊著聊著,我再狀似無心的喝一口冰鎮可樂。
  JP說:“你在喝什麽啊?”
  我:“紅酒。”
  他:“哦,安眠。”
  我拄腮,對著鏡頭:“嗯… …也不是,不高興的時候喝一點紅酒,就沒那麽不高興了……”
  JP:“你不高興啊……”
  我:“哎呀,也不是不高興… …算了,你剛才說什麽來著……”
  “哦……”
  哇哈哈哈哈,他很容易就這樣被“不高興”的我弄得魂不守舍了,其實我一扭頭就去客廳看小品,吃西瓜去了。
  我們當時幾乎天天在網上見麵,雖然我手段較多,但是我還是很謹慎,為了防止因為過於熟悉產生倦怠,我會不定時的失蹤幾天。
  幾天之後再上線,留言攢了幾大頁,第一句還沒看完呢,JP就上來請求通話了:“Claire,你這幾天幹什麽去了?”
  我沒幹什麽去,我就是沒上Skype而已,天天在網絡上看日劇韓劇台灣偶像劇汲取靈感呢,我當然不能這麽說了,我就說:“沒事,隻是想把一本書讀完……”
  “你為了讀完一本書就連一個招呼都不打了?”他全問到我準備的內容裏麵去了。
  “對不起,JP,”我對著鏡頭慢慢點點頭,“那是個很吸引人的故事。”
  很有品位吧!
  很不把他當回事兒吧!
  這是我的一些小心眼,整個暑假,我發動了我的整個大腦和身為小言作家的所有技術儲備,撒歡地跟JP試用各種橋段,玩得不亦樂乎。
  不過你知道的,戀愛就是那麽回事,誰投入得多了,誰就先陷進去了。
  我現在想起來,那個暑假,其餘一切記憶都是空白,我就忙活跟JP網絡聊天這件事兒了,忙得忘乎所以,目無他人。
  其實我是把自己給一步一步玩進去了。
  而JP大哥呢,像他身後夏天的阿爾卑斯山一樣溫柔和氣,青蔥可愛。
  他有時候拄著下巴對著鏡頭,眯著眼睛,唇邊微笑,一臉甜蜜,這個姿勢可以半天不動。
  我隨手夾上一個卡子然後說:“幹啥呢?大兄弟。”
  JP賤賤地說:“看你。”
  我臉上平靜而心裏竊喜:嘻嘻嘻嘻嘻……
  話說這個動作,這種狀態,在我們結了婚之後就再也不沒有出現過了,現在回憶起來,真是讓人唏噓啊……
  網聊是網聊,不過現代社會最寶貴的東西是時間,中法雙方在加深了解,增進感情的同時也必須做一些有效率的事情,為今後雙方在各領域內的合作做以準備,那麽這個有效率的事情是在一個下午突破的。
  那個下午,JP同學對著鏡頭一邊聊天,一邊整理文件。
  我又隨手夾了一個新卡子,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摘下來再夾一次,他還是沒有注意到,我說:“幹啥呢?JP。”
  他抬抬頭看我一眼:“哦,我在整理我的bulletin salaire。”
  我把salaire 聽成了scolaire,因說道:“你怎麽還在念書嗎?怎麽還有成績單寄過來?”
  JP笑了:“不是成績單,Claire,是我的工資單。”
  “… …”
  我默。
  默了一小會兒,JP看看我:“怎麽不說話了?你是不是對我的工資有點好奇。”
  我忽然想起來我最初認識他的時候,這個家夥自己去逛三好街,買了那麽多東西,也沒有被那幫巧舌如簧的小販占什麽便宜——不能說他不是個狡猾的人。
  我對著鏡頭笑了:“我好不好奇你的工資?嗯… …JP,如果你想說,那麽我好奇;如果你不想說,那麽我就不好奇。”
  他也笑起來,湊近了說:“沒什麽想說不想說的,我的工資也不是什麽秘密。”他把那張工資單放到鏡頭跟前,讓我看清楚了:“呶,你看,就是這個數額,每年十四個月。”
  我湊近仔細看看這個四位數,嗯,說高不高,說低不低,我認識一個在省級政府外事辦公室工作的法國人,JP的薪水大約是那個公務員的兩倍半,我問:“稅後?”
  “稅後。”
  “那樣的話,還算勉強可以。”
  他聳聳肩膀:“身為單身漢,我是整個國家的勞工。共和國扣了我百分之四十五的稅。”
  “那麽稅前你豈不是賺得很多?”
  “公司直接交上去了,跟我關係不大。”
  “哦… …是這樣。沒有些額外的補償嗎?”我說。
  “也許有的。”他想了想說。
  “什麽叫做‘也許’有的… …”
  他說:“我太太即使不工作,也會享受全額的醫療保險和相關的福利待遇。”
  我“嗤”了一聲:“你太太想要不工作嗎?”
  他說:“那我太太想要工作嗎?”
  “讓我們把你太太的事情暫且放在一邊吧,JP,”我說,“你那邊房子貴不貴?”
  對不起各位,在下就這麽俗,都已經說到工資了,沒有理由半途而廢,我直接向此人的房產方麵垂詢。
  “嗯,現在住的這個地方靠近法瑞邊境,又是不錯的街區,所以房子不算便宜。”他說,“算到米數上,大約五千歐元一平米。”
  “哦… …我聽說很多人是租房子住的,在法國當業主比較奢侈,”我說,“這個情況屬實吧?”
  “嗯,房子比較貴是真的。不過很多人租房子住並不是因為沒有錢,而是生活和工作流動性比較大,為了避免物業置換帶來的高額手續費和稅金而選擇租住房子。”他說。
  “哦,那可不是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我說,“沒有房子不成家。”
  他笑起來:“這點,我倒是完全同意。”
  “所以呢… …”
  “我是自己房子的業主,”他說,“我有兩處房子,一個是現在住的appartement,八十多米,考究的街區。另一個在山上,距離這裏大約一個小時的路程,算是個別墅,有三個房間,兩個浴室,壁爐很大,我還打算安一個太陽能的取暖設備。院子裏有兩棵櫻桃樹,兩棵裏子樹,還有兩個核桃樹。”
  我心裏計較,略略沉吟然後冠冕堂皇地說:“哦,看來人少有好處啊。你們的居住條件要略微好於我國,所以我們還是要堅持貫徹計劃生育的基本國策。”
  JP嗬嗬笑:“Claire,你的話題總是變得這麽快。”
  這一次交談我得到了很多物質方麵的信息,關於JP的工資和家底,可是我從來就沒有幹過這種事情,忽然之間麻爪了,為了梳理和消化這些數據,我必須求助於好朋友,精明的小詠,這樣才能對JP的身家有一個冷靜的分析和了解。
  我把小詠約出來見麵,我們延續了老傳統,地點是一個賣麻辣燙和羊肉串的小店,我們點了不少東西,還多要了幾串肚子裏麵都是籽的多春魚。
  我將事情和盤托出之後,小詠嘴巴捋肉串沒耽誤向我豎起大拇指,然後一邊吃一邊說:“了不起,了不起。有效率,有效率… …”
  “承讓了。”我拱一拱手。
  “你下次把他爸爸有多少錢再問出來,我就更佩服你了。”小詠說。
  “那個我倒是並不十分關心,兩個人談戀愛,為什麽要牽涉他爸爸呢,為什麽我要在乎他爸爸的財產呢?為什麽要那麽大的銅臭味道呢?”我攤著雙手說。
  “我呸!”她又氣又笑用紙卷打我的頭,“你說得好聽。你不願意要那麽大的銅臭味道,你問完大哥的工資,又旁敲側擊的問房產,最後還把題扣到計劃生育上麵來了,你這個為虎作倀的壞蛋。”
  “大姐你成語用錯了吧?”
  “領會精神。”
  我想一想說:“要是我在18歲的時候遇到他,我不會在乎這種事情,我希望他是個籃球健將,因為我腦袋裏麵根本就沒有錢的概念;要是我在21歲的時候遇到他,我不會在乎這種事情,我希望他跟我有相同的愛好,最好喜歡文學和電影,因為浪漫的某一刻對我來說已經足夠;要是我在25歲的時候遇到他,可能我也不會在乎這種事情,因為一個老外就是一次冒險,用不著什麽保障,我還有的是時間反悔。但是我現在不是這樣了,我很成熟,而且認真,我很在乎這個人,很喜歡他,我想多要一些安全感,來自各方麵的。這有錯嗎?啊?小詠?”
  我看看她,她看看我,顯然她有點詞窮。
  “是誰當年逼著畫家硬把高爾夫換成帕薩特的?難道是我嗎?”我說。
  小詠的大拇指又一次翹起來了:“服了,朋友圈裏麵你是最能無理攪三分的,你不寫小說就白瞎了。”
  我笑一笑:“謝謝,謝謝。”
  “你寫小說,你的讀者白瞎了。”
  “別再廢話了。我請你吃羊肉串不是讓你挖苦我的。”
  小詠吃了一串烤雞心,想了一會兒,又吃了一口烤腰子,然後說:“根據你所提供的數據來看,他不能算是rich man。”
  “嗯,不是。”
  “但是工資不錯啦,養活一家子沒有問題。”
  我撇撇嘴巴:“也許吧。”
  “還有兩棟房子,我覺得,還不錯,跟你們家在中國的層次差不多。”
  “嗯。”
  “所以物質這方麵,他算是過得去了,咱們也算門當戶對。”
  我點點頭:“嗯,行,就算是門當戶對了,雖然這兩扇門離得遠了點。”
  我們要的烤雞架上來了,小詠想起了什麽就擠眉弄眼的笑起來:“話說JP什麽時候回中國來啊?”
  “還不確定呢,上次說是八月底。”
  “那麽你們豈不是就要… …”
  我知道她是什麽意思,拿起另一串烤腰子說:“那個啊,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

  14.請開一份單身證明給我看
  關於男女之事,我最早明白大約是在十五歲的時候,得益於我涉獵群書,閱讀廣泛。
  喜歡收集書籍,自己又不常看,擺到書架裏麵當擺設,平時孩子翻書隨手拿出一本就看,您還當作是好事兒的家長們請注意了:道理是從書裏學到的,壞事兒也是通過這東西傳播的。電影還有按照年齡分級的製度呢,孩子們看什麽書您必須過濾一下,否則就很容易培養出來一個我。
  話說1995年的春天,沈陽市四十中學初二五班停課值周。繆娟同學得到一個肥差,她和兩個同學被分配到新教學樓的五樓給看管化學實驗室,除了早晚清掃之外,根本沒有別的事情去做。不願意浪費時間的她上學之前在自己家的書架前麵晃悠晃悠鬼使神差的抽出一本古典小說集《拍案驚奇》就揣到書包裏麵帶到學校去了,還以為能學學古文,寓教於讀,提高一下語文成績呢,誰知道走上歧途。
  看過《拍案驚奇》的同學知道,這書說穿了就一古代《故事會》,亂七八糟什麽玩意都有。我印象頗深的有幾個故事:
  說一個地痞名字叫做卜良,有一天在街上走啊走啊,看中了一家姿色香豔的小媳婦,名喚趙娘子。卜良朝思暮想不能得手,便求助於趙娘子常去進香的那一家尼姑庵的老尼,老尼收了錢,定要替人辦事,便將酒藥混到做糕點的麵粉裏麵去,幾次研磨做成迷糕,糊弄那趙娘子就著茶水吃了下去,所謂“由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腳水”,趙娘子就在尼姑庵裏麵被卜良給那個了。後事情敗露,趙娘子老公殺了老尼,娘子本人借打啵之機將卜良的舌頭咬了下來,然後就要自盡,老公是好老公,一把攔住她:“娘子,你也是被奸人所害,但且忘卻此事,讓我們幸幸福福地奔小康。”
  還有一個故事說一個富翁劉姓老頭,七老八十沒有子嗣,此人有一愛好就是求仙訪道。一日一個道長掐指一算對他說:“你命裏該得一子,不要灰心不要泄氣,跟嫂夫人繼續試試。”老頭子便來了精神和勇氣,根據道長賜教,每日與跟自己年齡相仿的老伴努力。丫鬟們把這事兒當成了笑柄,其中一個叫什麽的開玩笑的時候被劉翁聽見了,劉翁沒怒,隻不過當晚把她留在了房裏。劉翁說:“你不要笑話我,這事兒啊是這樣這樣地… …”丫鬟跪在地上:“不敢笑話您… …”劉翁說:“那你就配合一下吧… …”丫鬟心裏說:“我×……”於是很快她就成了他兒的媽。
  … …
  這樣的故事在《拍案》裏麵多的是,且文筆生動,下流有趣,淩濛初大哥有才啊,為了烘托氣氛還配了很多淫詞豔曲在裏麵,加上些什麽無孔簫獨弦琴的色相比喻,再加上我本身就聰明點,在這方麵悟性高點,於是我什麽都明白了……
  十六歲的時候上了高中,我在我的好朋友,遼寧省軍分區副司令員之女,道貌岸然實則一肚子壞水的郭玲玲同學家裏的電腦上看了《本能》,《偷窺》還有《蝴蝶君》。
  好像也是從那一年開始,台灣小言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席卷了所有校園門口的書店,比起瓊瑤席絹之流,她們的情節之大膽,內容之露骨,思想之齷齪,對於青少年之毒害,真是讓人罄竹難書,但是對不起,我們甘之如飴。
  女同學集體學習台灣小豔的時候,男同學們手裏是一本臭名昭著的漫畫——《天子傳奇》。這是個以武王伐紂為背景的故事,畫了好幾百卷,我從小看日本美型漫畫的,冷眼一看那風格十分粗糙,很難理解為什麽這幫男生都跟中邪了一樣。尤其是我同桌,乖巧可愛的男孩小柯柯,一個物理考試從來就沒有丟掉超過三分的學習好得變了態的家夥,經常以超過物理課百倍的注意力在我閱讀《黑情婦》係列的同時在那裏勤奮學習《天子傳奇》,以他為圓心方圓好幾排的男生都是差不多一個狀態。
  終於有一天我隨手拿起來一本一看,明白了:
  P11,姬發中了邪毒,25位宮娥一起獻身為他解決。
  P21,申公豹回到朝歌,直闖妲己寢宮,一下摁倒好幾個侍女,如禽獸一樣將她們了斷。娘娘終於出現了:“我倒要會一會申公豹道長……”
  P35,終極禽獸商紂王登場,一直摧殘女性到該卷結束……
  我看著小柯柯,然後慢慢地說:“你們這幫小流氓!”
  小柯柯指一指我書桌裏麵的小豔:“你們也不是什麽好餅!”
  後來小柯柯高考的時候以入學排名第一的成績進了大連理工大學的機械專業,現在自己開了公司,賺了很多很多錢,找了個女朋友還是大連人民廣場上的女騎警,他這麽成功不知道是不是當年的《天子傳奇》進一步激發了他的小宇宙的緣故。我一直都記得這個男孩,因為他和氣而且善良,一道我不明白的物理題,他給我講上五遍也不會煩躁,也不會介意我耽誤了他研究物理或者學習《天子傳奇》的時間。
  可見看黃色小說和漫畫隻不過是一個人的愛好和興趣,就像有人喜歡雨果,有人喜歡薩德,有人喜歡蜜桃,有人喜歡菊花一樣。這種愛好沒有耽誤小柯柯成長為一個尖端的好學生,一個成功的商人和一個讓女孩驕傲的好男朋友,這種愛好也沒有耽誤我成長為一個負責任的老師和一個熟練的翻譯。
  所以當JP大哥發現我存放在電腦裏麵的那個《夫妻相性一百日》的時候,我並沒有那麽尷尬。
  話說可能是因為下載東西的時候不小心,我的電腦中了蠕蟲,運轉得越來越慢,JP就在我的電腦裏麵安了木馬程序,這樣他就能夠在彼端操縱我的電腦,然後進行殺毒和修複了。過程似乎很漫長,我等一等就沒了耐心,我說:“我去看個電影,你要是修好了,就閃屏振動一下,我就回來了。”
  “好的。”
  可是過了很久,他那邊都沒有回應,我回了書房一看,可給我嚇了一跳:
  剛剛結婚的一對日本小夫妻,羞怯怯粉嫩嫩地在我電腦的顯示屏上學習著,切磋著。
  我就怕我爸看見,趕快關上房門,然後對著話筒低聲喝斥:“幹什麽你?幹什麽亂動我電腦上的東西?”
  “你為什麽把下載的東西放到C盤裏麵?C盤是放程序的地方。你在裏麵亂放東西,計算機會運轉得越來越慢。”
  “這能作為你亂看我的東西的理由嗎?”
  JP在喉嚨裏麵低低地笑起來,他關了那個漫畫,關了木馬程序,對著鏡頭好好地跟我說話了:“殺過毒了,我也整理過了。現在速度足夠快了。”
  “謝謝你。”我把一個發卡別在頭上,那是之前一天逛街的戰利品,是一隻長鼻子的大象,上麵鑲滿了細細碎碎的小鑽石。
  JP說:“新發卡?真好看。就是有點… …”
  “怎麽了?”
  “鼻子那麽長,有點意識不良……”
  “靠,你才意識不良呢。”我笑起來,笑了一秒鍾,馬上憋回去,我可不想讓他覺得我是個能在這方麵喜歡開玩笑的女孩,雖然我其實是。
  他笑起來。
  他穿著一件淡藍顏色的T恤衫,好像是剛吃了什麽熱乎的東西,厚嘴巴紅嘟嘟的,眯著眼睛看著我笑:“原來你喜歡看這些東西。”
  “別誤會,不知道是誰跟著杜拉斯的原文傳給我的,其實我對這個倒不是很感興趣。”
  “這個你今天上午才看過,杜拉斯的原文你接受之後就沒打開過。”他笑的更高興了,“別遮掩了,我都看記錄了。”
  “切!你在胡說咱們就斷線。”其實我沒生氣。
  他就是笑一笑,眼睛一直看著我。
  我想一想,然後胳膊支在桌子上,稍稍湊近了鏡頭,像問一個很隱秘的問題一般:“你呢?你是不是也喜歡看啊?”
  “嗯,有時候看。”他說。
  “哦……”我把我的另一個道具拿起來,飲了一口“紅酒”,稍稍向後靠去,靠在椅子背上。
  晚上七點多鍾,天色將黑,隱隱還有些亮光,這個時間段叫做“黃昏”。法語裏麵叫做“entre chien et loup”:在狗與狼之間。
  為什麽“黃昏”被稱為“在狗與狼之間”呢?
  狗是老實巴交的好東西,狼是邪惡危險的壞東西,好東西要回家了,壞東西要出來了,像是忽明忽暗的天色,又像是蠢蠢欲動的人心。
  我說:“Jean Paul。”
  他說:“是的,Claire。”
  我說:“我有些問題想要問問你。”
  他說:“我已經在聽了。”
  “那麽好吧… …你喜歡男孩子還是喜歡女孩子?還是都喜歡,還是都不喜歡?”
  後麵的“還是”都是打馬虎眼了,我就想知道這個人有沒有可能是彎的,那個夏天我bl小說看多了,對這個問題很是忌憚。
  “我隻喜歡女孩子。”
  “哦,好,我也是……不,我隻喜歡男孩子。”
  他笑起來:“然後呢?”
  “你第一次有性經曆是在什麽時候?”
  “大學的時候。”
  “說一說。”
  “大學同學,好幾個人一起徒步去西班牙旅行。”
  “徒步?”
  “對的,一個小分隊,背著睡袋和行李,用腳走,一直走到西班牙,三個男孩,三個女孩。經過城市和鄉村的話,我們就住在青年旅館裏麵,如果在山野裏那就要在睡袋裏麵過夜。我認識那個女孩有好幾個月了,在一個班上念書,但是如果不是那次旅行,可能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
  “可是你們顯然不僅僅說了話。”
  “… …嗯,是的。那是在我的睡袋裏麵。”
  “那麽寬大?”
  “還好,足夠。”
  我有一會兒沒說話,顯然我高估了自己,我沒那麽客觀,聽他說這事兒,並不像《拍案驚奇》那麽有趣。
  “那麽你呢?Claire。我回答了你的問題,也請你回答一下同樣的問題吧。”
  我抬起頭看看他,我想終於給我機會讓我跟他說一說“他跟我”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了。我說:“不,JP,我從來就沒有過這方麵的經驗。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一個人,更不可能跟誰過夜,尤其是在睡袋裏麵過夜。因為我是一個嚴肅的人,無論是對待愛情,還是對待性。我的意思,你懂嗎?”
  “嗯,有點懂。你在告訴我你是一個對待愛情和性都很嚴肅,卻喜歡看黃色漫畫的人。是嗎?”他說著說著又笑起來。
  “我可沒有開玩笑,JP。”我說。
  “哦,對不起。”
  “所以在你這次來之前,我希望你最好能夠準備一份文件,然後出示給我看。”這話我說得很講究,條件式虛擬式都放上了,盡量做到不那麽生硬。
  他可是有點驚訝了,瞪大眼睛看了看鏡頭:“你還要什麽文件?為了申請簽證,我已經呈遞了足夠多的資料給中國駐法大使館了啊。”
  “可是,我怎麽知道你真的是,單身呢?”我慢慢地說。
  他靠向後麵。
  這個時候氣氛有點緊張,我知道有點過分,但是我主意已定,既已張口,沒有理由再退縮:“你上次在這裏呆的時間很短暫,我們又隻在網上交談,所以我怎麽知道你沒有結婚,或者你從來沒有結過婚呢?你說……我懷疑得對不對?”
  他慢慢點點頭:“嗯,你知道,如果我結過婚,那麽這種證明很容易開出來,可是沒結過婚的證明要在哪裏弄到呢?”
  我沒說話:那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
  “… …我知道了。”
  “為了公平,我也會做一份給你看。”我說。
  過了好幾分鍾我們都沒有再說話,他鏡頭前麵拄著臉,眼光看向別處,我說:“你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我隻是想,從哪裏證明我是單身呢… …”他歎了一口氣,“Claire,你電影看多了,而且,tu es vraiment casse-pied(你是一個事兒腦袋)!”
  他說完就跟我拜拜下了線。
  JP後來有好幾天都沒有上線,我以為隻有我會玩失蹤呢,大哥居然也開始搞這套了。我自問是我的要求過分了嗎?可是這確實是我關心的問題,我介意的事情,與其暗暗留意打聽,不如就直接問出來,兩個人都痛快。
  不過他顯然不那麽高興,他好幾天不出現,也沒有發郵件,可能就是這樣被我給惹毛了,我想,是不是我說得更婉轉一些就好了?
  無聊的時候,我打開自己的電腦瞎玩,發現我的下載文件夾已經被他放在了D盤裏,裏麵除了有杜拉斯的法文作品和《夫妻相性一百日》,還有很多新的法文下流漫畫,又淫穢又搞笑。除此之外,還多了很多我想要看卻一直沒有找到的原文電影:《故園風雨後》,《畫家的女兒》,《國王的情人》,《苦月亮》,《戴珍珠耳環的少女》… …
  我隻跟他說過一次,不知道什麽時候這些電影已經被放到這裏了。

  15.你不照我說的做,就是不行
  韓喬生老師說的好:不想當廚子的司機不是好的解說員。陛下認為不會做姿態的女孩也很難炒一盤好菜。
  就在JP不理我好幾天之後,我寫了一封熱情洋溢噓寒問暖撒嬌發嗲柔情百轉卻寸步不讓的信發到了他的信箱裏,信的大致內容是這樣的:
  與君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們六天未見,請你算一算我老了幾歲?在太多的皺紋還沒有爬到我的眉心和眼稍之前,我要你速來網上見我。
  JP啊JP,薛靜博啊薛靜博,你不用否認,你是生氣了吧?你為什麽生我的氣?就因為我要你出示一份證明你婚史空白的文件?
  要是我不那麽在乎你,要是我不那麽在乎跟你的感情,要是我不那麽害怕有一天在我跟你正要好的時候,你忽然要回法國,跟我說你要和你的前妻一起給你的孩子過生日的話,那麽我為什麽還跟你要這些東西呢?
  我但願自己不那麽在乎你!
  現在夜深了,又一日要過去了,我又老了三歲。
  JP,你這個壞蛋,你把這些日子還給我。
  我現在回想起來這些話,把它們打字寫下來,雞皮疙瘩已經長滿了胳膊,我覺得那個時候的自己真是肉麻天下第一,惡心並世無雙啊我。
  可是這封肉麻的郵件卻收到了迅速而良好的效果,十幾分鍾之後這個家夥的頭像亮了。於是我撥通了視頻通話,他接起來,對著鏡頭,表情很搞笑,欲怒還樂,欲語還休,眉飛色舞,陰晴不定。
  我說:“怎麽了同學?早上起來要大便哦?沒有廁紙哦?”
  他搖搖頭:“看你郵件了。”
  我抱著雙臂,向上翻一翻眼睛:“那不是我寫的,那是我的汗毛寫的。”
  他笑起來,我也笑起來,然後湊近了屏幕對他哼著說:“反正我不管,你要是不照我說的做,就是不行。”
  他笑著說:“我都做完了。”
  “哦?”
  他對著鏡頭拿出來兩張紙,調好焦距,讓我看仔細了:“這是我的稅單。關於我是否是真的單身的問題,寫在這一小欄裏麵:沒有婚史,沒有家庭負擔。你看到了嗎?我想了很久很久,才發現稅單上麵的情況是可以作為無婚史證明的。”
  “哦… …”我放心了。
  “鏡頭上看得不清楚,我會把它們帶到中國去的,到時候你可以親眼看看,校驗一下真偽。”他說。
  “我也會提供類似的東西的。你來的時候也會讓你看的。”我說。
  “… …不用,Claire。”他說,在網絡的另一邊深深的看著我,“你說得對,如果你不在乎我,如果你不愛我,你怎麽會跟我要這些東西呢?我也愛你,Claire。但是我並不是一定要看你的證明。”
  “哦… …好的。”我說,“謝謝你的理解。”
  他笑起來:“讓我看看你的皺紋。”
  我馬上皺了眉頭讓他看:“看,都在這裏。”
  然後他微笑著,慢慢地第二遍對我說:“Claire,我愛你。”
  我想我那個郵件對於JP大哥起了非常非常重要的作用,童鞋們,提高外語寫作技巧是多麽重要的素質啊!!!
  這個郵件的另一個重要的作用就是JP先生加快了重返沈陽的工作準備,他的歸期終於定在了八月二十九日,為了方便我每天都能去找他,他在離我家不太遠的沈陽商貿酒店訂了房間。臨行之前的四五天,他每天都問我要些什麽禮物,要不要給爸爸帶些好酒,要不要給外甥女帶些巧克力,說到底那時候我們還沒有那麽親密,我不可能像現在一樣每次他要回中國的時候都給他開一個單子讓他給家裏所有的成員和好朋友帶禮物,而且我當時的想法就是能跟他見麵,能跟他在一起就好了,所以當他問我禮物的時候,我一概都說non,謝謝,這裏也有的。
  JP終於犯了難,對我說:“我總得給你買禮物的啊,我不能空著雙手去中國找你啊。”
  “你們法國人不是很習慣這樣的嗎?用一小杯咖啡談一場戀愛。”
  他笑著說:“那我確實得學習這門技巧才行。”
  “好吧,我要一個小瓶的香水,味道你來選好了。”
  “你從前用的是什麽?”
  “嗯,是拉爾夫勞倫的藍色花漾年華,淡味道的。”
  “我們選一個類似的?”
  “好的,謝謝,JP。”我說。
  “我很願意,Claire。”他說。
  JP乘坐十個小時的大飛機從歐洲飛往中國的同時,我在超市裏麵轉悠,為他選購一些生活必需品:高露潔的軟毛牙刷,抗過敏牙膏,他不用紙巾用手帕,我就買了兩條潔麗雅的手帕,一條深綠色的,一條深藍色的,一瓶生薑精華防掉發的洗發水,他喜歡的桃子味道的酸奶,還有幾支藍黑色的水性筆。
  轉悠著轉悠著,我就到了一個櫃台:盒子上有個膠皮小人,頭上有個鬮,臉上還帶著墨鏡,藍色的,綠色的,紅色的,各種各樣味道的,四支裝,八支裝,十二支裝的。
  一對年輕男女在那裏商量:“試一試這個吧?”
  “上次那個不是挺好嗎?”
  “嗯,試一試新的嘛~”
  我心裏道:哼,真是不思進取,欲求不滿,浪費塑料的年輕人。
  這個城市人口有七百二十萬,周末的太原街沃爾瑪超市顧客擦肩接踵,繆娟同學獨自一人轉悠著轉悠著就在某一排貨架的旁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雖然幾年不見,但是我仍然可以認出此人,我的心霎時被一種懷舊的悵惘的情緒擊中,我不能控製自己,快步走上前去,伸手輕輕地拍那人的肩膀,大俠回過頭來,我說:
  “你不是嫁到廣東去了嗎?”
  大俠說:“分居ing,於是我又回來了。”
  蕾雅是在培訓中心跟我學過法語的學生,我一直不知道她的中文名字,但是因為此女經曆坎坷又愛白話,而我特別喜歡聽人白話,所以我們曾經一度很要好。
  我們這麽大的人,出國就算達不到當年上山下鄉的人數也形成了很大的規模。蕾雅長我兩歲,高中畢業之後就被家長送到法國念書,據她自己說,曾經在巴黎賣過紅酒,在波爾多剝過牡蠣,在馬賽當過導遊,在裏昂端過盤子,做這些主業的同時,蕾雅還倒賣過香煙,總之除了念書,她什麽雜七雜八的事兒都幹。她在我的課堂上學習法語,又很老道的談起來在法國的生活就引起了我的詫異,我說:“你怎麽在法國待了那麽久還來學習法語啊?”
  蕾雅笑了,吸了一口煙然後問我:“老師,誰說去了法國就一定要會說法語啊?”
  此言在理,我無言以對。
  我喜歡蕾雅,很有大姐大的派頭,大個子,大胸脯,還喜歡穿低胸的衣服,有時候她在講台上自以為是地做對話還會順便整理一下胸衣,下麵的男生就會很肅靜。
  可是忽然有一天,她不來了,我忽然失去了這個大胸脯的班長就覺得很悵惘,有人說:“老師,怎麽你不知道嗎?蕾雅嫁給了一個大款去廣東了。”
  結束回憶的我跟蕾雅從沃爾瑪出來進了旁邊的必勝客,要了兩杯水,打算聊一聊。我說到那裏,蕾雅搖搖頭:“什麽大款啊,我老公跟著他的父母做個小生意,不算窮,但是過得挺仔細的。”
  “多大年齡了?”
  “年齡倒是不大,比我大三歲,呶,這是照片。”她的鑰匙扣上是她老公的照片,讓我看了看:南方人的樣子,不算難看,挺清秀的,是個小男生,但是個子大約能到蕾雅的耳朵。
  “特別粘人,沒什麽主意,煩死了。”蕾雅說。
  “怎麽你就因為這個把他給停職查看了?”
  “怎麽可能?是因為他爸爸,他爸爸就是一個可惡的老怪物。”
  近幾年來,在各種各樣的生活矛盾之中婆媳問題日漸走紅目前獨占鼇頭,可是就像某種疾病越嚴重,其抗病藥物的研究和治療也就越發達一樣,年輕媳婦們彼此交流日漸積累的鬥爭經驗和手段也日新月異。可是蕾雅碰到的問題不是來自於婆婆的,而是來自於她的公公。
  一個本該溫柔祥和的角色如果他不能做到溫柔祥和,那麽他一定比婆婆更加狠毒,更加雞婆,更加專斷,媳婦也就更加杯具。
  蕾雅那祖籍潮州的公公,生意不大,排場不小,蕾雅須得每天請安,打掃房間,照顧寵物,定時做飯,還要定時給所有人燒水洗腳。這些事情蕾雅都能忍,畢竟她很喜歡那個小男人,而且小男人家裏多多少少也有點小錢。但是有一件事情讓蕾雅再也忍不了了,他們夫妻兩口子一直跟著父母住沒有自己的房子,結婚兩年之後小男人終於在廣州買了一幢房子,結果在房產登記的時候卻登上了蕾雅公公的名字。原因是:蕾雅的公公出了一半的錢。
  “這,這不太像話吧?怎麽能辦這等事?”我說。
  “你也看出來了?這就是根本沒想跟我好好過日子,婚後兩年買的房子還登記他爸爸的名字,”蕾雅說,“我買了張飛機票就回國了。”
  “你打算怎麽處理?”
  “此事不解決決不妥協!房子必須更名而且之前舊習全部革除,什麽tmd早上起床還要說‘爸爸好’,打了水還要說‘老公洗腳’,都給我滾。”
  “否則呢?”
  “離。”
  我把她的手握了一會兒,不無感慨地說:“蕾雅啊,教了這麽多學生,你是最讓我驕傲的一個,不是因為你美麗,也不是因為你學習好。”
  “因為我夠磊落,是不是?”
  “因為你夠彪悍,說‘離’的時候比買梨還容易。”
  別人的故事說得再懇切也像是開玩笑,不過這件事情還是在我的心裏留下了不大不小的影響。我不得不暗自思忖:JP來沈陽找我了,那麽會不會有一天,我也要麵對他的父母呢?

  16.時間會告訴我們的
  JP先生下榻在沈陽商貿酒店的2203號,這是行政樓層上一個新進裝修的房間。浴室寬敞,一張大床,柔軟的長沙發,考究的茶幾上有準備好的新鮮水果,還有寬大的液晶電視機,米色的窗簾厚厚實實的,我撥開來看一看,下麵是行人如織的太原街,遠處是東北解放紀念碑。我點點頭:“哦,看上去這個房間還不錯。”
  我把我跟他再次相逢的激動和喜悅隱藏得很好,你知道的,男人有時候就像是小孩子,千萬不能慣著,因此我可不能淚眼婆娑,也不想大呼小叫,我按鈴,進門,然後隻是很莊嚴很認真的檢查了一下他的房間就開始將我給他準備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放到冰箱和浴室裏。
  他是個總要出差的人,有著良好的個人衛生習慣,所有的洗浴用品和藥品都規規整整地放在一個黑色的防水小兜子裏,小兜子放在洗手台的旁邊。我把那個小兜子拿起來,嗅一嗅,是他身上那個桃子肥皂的味道。
  “我給你買了兩支牙刷,不過看上去你好像不缺牙刷… …”我一邊說一邊從浴室裏麵走出來,話音還沒落,這個家夥從後麵把我抱住了,我們的手臂交織在一起,他握著我的雙手,下巴墊在我的肩膀上半是耍賴半是責怪的說:“你,你是不認識我了,對不對?”
  我嘻嘻笑,轉過身來,雙手捧著他的大臉說:“兄弟你何出此言?”
  他湊上來就親我嘴巴:“先打個啵再說。”
  這個啵好厲害,我們兩個腳一軟就歪在床上了,我心裏想,哎呀他的味道還是那麽好聞啊,他的眼睛還是那麽藍,他的頭發還是那麽柔軟,他的耳朵還是那麽胖,他的脖子上還是那麽多的胡子茬。所有這些東西我都溫習了一個暑假,現在它們真真切切的就在我的手裏了。
  我們親到不能喘氣了才分開,我笑著說:“原來聽老師講過一個笑話。”
  “什麽笑話?”
  “說倆英國男孩去巴黎旅行,看著情侶在街頭擁吻,就半天走不動路了。
  問法國朋友:‘他們在幹什麽啊?’
  法國人說:‘他們在接吻啊。’
  ‘這怎麽能是接吻呢?’英國人氣壞了,‘這不喝水嗎?’”
  我話音剛落,JP大哥又笑著欺過來:“來來來,你還渴不?”
  我把他給推開:“別光顧著吃喝,現在是不是到了拆禮物的時間了?”
  “好的。”他一骨碌坐起來,把自己的大灰箱子打開,一件一件的把禮物往外麵拿:紅酒,巧克力,一大盒奶酪,好幾瓶蜂蜜,還有肥鵝肝。
  他給我選了一瓶香奈兒的綠色Chance,代表好運的香水,清清淡淡的可愛味道。
  我捧著這瓶香水愛不釋手,他從箱子裏麵又拿出來一個小驚喜:兩枚黃金的圓形耳環,鐫著細細密密的花紋,精致極了。他把我耳朵上的小珍珠拿掉,替我戴上這兩個耳環,然後又親親我的耳朵。
  然後他看著我的眼睛說:“Claire,我十分想念你。”
  我說:“JP,我想念你是你想念我的十倍。”
  他的眼圈忽然就紅了,然後緊緊的抱住了我,我覺得他好象是要哭了,喉嚨裏麵哽咽了半天。我首先想到的是:感情的表達與抒發是多麽重要,我的一句話讓他如此感動。誰知道感動之後唉呀媽呀還有意外發現,大哥說:“Claire ,我對不起你。”
  … …
  我們坐在沙發上,我抱著雙手,看著麵前的JP:“怎麽回事?Jean Paul,為什麽對不起我?”
  “除了大學時候的那次,還有危地馬拉的薩拉,我還有過另外的女孩。一個中國女孩。”他說得很慢,簡直是一字一頓。
  “繼續。”我說。
  “嗯?”
  “是的,JP,繼續,越詳細越好。”
  這事兒發生在2003年左右,公司賣了一大批設備去新疆,JP於是被派去出差。一起工作的中方同事中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因為JP一直沒有說清楚這個女孩的名字,2003年又是羊年,我們暫且就叫她小羊吧。小羊中等身材,年輕可愛,英語也很好,沒過幾天就跟JP混熟了,混熟之後也不知道哪天晚上這倆人就來電了。
  但是畢竟是一起工作的同事,有些操守是放之四海皆準的:比如兔子不吃窩邊草,所以他們仍謹慎克製並沒有越雷池半步,他們甚至都沒有單獨約會過,那種電流一樣的感覺一直埋在心裏。
  “就埋在心裏?”
  “嗯。”
  “都沒有看過電影?”
  “嗯。”
  聽到這裏我覺得有點慶幸又覺得有點失望。慶幸在於,此事聽上去似乎並沒有那麽嚴重;失望在於,身為一個資深八卦收集者我是在等待著一個多少有些情節的往事的。可是很快我就覺得蹊蹺了,如果僅是這樣,大哥眼下能歉疚成這副樣子嗎?
  我皺著眉頭說:“… …你倆,你倆後來直接那個了吧?”
  “嗯… …”
  臨走之前,JP想要送給小羊一個禮物,他們有一天一起調試設備的時候,小羊的手機掉在地上,據她說後來聽起來裏麵都是回聲。於是JP就買了一個大約三千元左右的手機打算送給小羊。那天晚上中方設宴給法方送行,小羊同學多喝了一點,宴會結束JP送她回家的時候,小羊在車上就掉眼淚了,她說:“碰到一個對的人不像擰上一個螺絲那樣容易。”JP握住她的手,他們兩個就回了他的賓館。於是事情發生了。第二天他走之前,把手機放在她枕頭邊上。
  “後來呢?”
  “通過一段時間的郵件,後來越來越少了。後來我又去了一次烏魯木齊,聽她的同事說,她已經結婚了。過得很好。”
  “要是她還沒結婚呢?你會像來這裏找我這樣找她嗎?”
  “… …我不知道。”JP說,“這個事情有假設的必要嗎?”
  “有必要。”我很生氣:小羊的事情跟他大學時代的荒唐不同,那個時候年輕莽撞又好奇,像小孩子吃糖會得齲齒一樣,你明明知道不好,卻仍然會讓他吃糖,他也肯定會得齲齒,因為沒有糖果和蟲牙那不是完整的童年;小羊的事情跟薩拉也不同,沒有真正愛戀過,沒有失去過的男人,要麽不成熟,要麽沒意思,其實我完全能夠接受薩拉先與我教會他一些事情的事實。
  但是關於小羊,我得說這簡直是包含了很多小言故事的要素:偶遇,相處,一夜情,忽然的離別還有多年以後的遺憾。對於前情的遺憾是最恐怖的事情,他很有可能在陽光雨露都充沛的條件下把這段狗血事件的美好無限擴大化。而且這也是個中國人,新疆姑娘,十有八九比我好看比我高,眼睛還比我大,胸脯也比我豐滿,我第一個反應就是《冰山上的來客》裏麵那個漂亮的假古蘭丹姆。
  我騰地站起來:“你自己玩吧,我回家吃晚飯了!”
  我站著他坐著,JP馬上摟住我的腰:“別別,求求你別走。”
  “給個理由先。”
  “… …我做了十多個小時的飛機… …”
  我使勁推他肩膀:“少來這套,要不然你也來這裏出差公幹… …”
  JP不放手,頭頂在我肚子上:“我愛你!”
  “說好幾遍了,免疫了。”
  他胳膊圈得更緊了:“我從來不做夢,最近總能夢到你… …”
  我低頭看看他:“夢到我什麽啊?”
  JP誠懇地說:“… …夢到你洗澡。”
  我又看了看他,我從來就不是個深沉的人,過一會兒沒忍住就樂了,再看看大哥的黑眼圈華麗麗地貼在那裏,我就慢慢坐在他腿上說:“你夢見的,我身材好不?”
  “嗯… …打得全是泡沫,沒看清。”
  我們兩個都笑了。
  過了好一會兒我說:“你為什麽把這事兒告訴我?”
  “因為你對我好。”
  “你是個狡猾的家夥,很懂得循序漸進,逼我適應。我對你不太信任,你今天想起來一個,明天交代一個,後天再擠出來一個,不如你坦率一點,今天都招了吧。”
  他搖搖頭:“沒有別的了。我保證。”
  我想了一會兒,歎了一口氣:“Jean Paul,每個人都有過去,我對你的過去沒法要求。但是既然我們要好好的,認真的交往,為未來尋找一些可能性的話,我們一定要約法三章。”
  “是的。”
  “首先,之前的故事,之前的人,你要統統的忘記掉,在我介入你的生活之前,把那些痕跡處全部理掉,照片,信件,記憶。一定要,一定要。”
  “好的。”
  “再次,說到底,我覺得你沒有我想象的那麽老實。”我用食指指著他的鼻子說,“如果以後你還想要不老實,聽我說,我寧願失望,也不願意被騙被隱瞞。你了解我的意思嗎?”
  “… …是的。”
  “最後,”我想了一想,“我覺得你比我認識的很多法國人慷慨。”
  “謝謝。”
  於是我把我的手機從手袋裏麵拿出來:“我注意過我的手機沒有?”
  “是的。”
  我有一個用了五年的小靈通,當年花了1100塊錢辦下來的,其中還含了1000塊錢的話費,是那種隻有接電話與打電話的功能連振動都沒有的機器,上麵的摁鍵都掉色了,這是我身上最樸素的一個玩意兒,公共場合使用的時候很彰顯性格,我拿在手裏在他麵前搖了搖。
  “你要我給你買一個新的嗎?”
  “那倒不必。我要是想換早就換了。”我說,“但是如果你,像剛才說的那樣,你要是再敢不老實的話,那麽我也要一定的物質賠償。如果你能給別人一個3000塊錢的手機,那麽我要更多的。”
  “什麽啊?”
  我指了指他兩腿之間:“你弟弟,我要把它踩碎。”
  他“嗤”地笑了一下,然後把大腦門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一直坐在他腿上,我們的高度很合適。這個家夥說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話:“le temps nous le dira(日久見人心)。”

  17. 戀愛是一個人快樂的理由
  接下來的日子我過得很夢幻。沒有課的時候我每天用一下午的時間化妝選衣服然後等著晚上去找JP,在大學有課的時候,下課了我就在學校多等他一會兒,等著司機載他來學校接我。九月份的沈陽是一年裏最漂亮的時期,溫度不冷不熱,天空老高老高的,西風把雲彩吹得流動得快極了,我覺得自己的生活從來沒有像此時一樣充滿了生機,充滿了可能性。
  我的主要任務變成了一些浪漫而微小的瑣事:我要找一家好吃的館子,我們要試一試那道用牛肉做的菜,我們要下載這個電影來看,那個在網上看到的笑話我要怎麽翻譯給他聽?
  我又多了很多快樂的理由。當他讚美我頭上的卡子,當他說他喜歡這一條裙子,當我們等著上菜的時候在餐桌上玩左手打右手的遊戲,當我把學生們造句子時候的錯誤講給他聽,看著他哈哈笑的時候,我也覺得那麽愉快。
  還有我變得大度了,很多原來把我給氣得夠嗆的事情我不那麽在乎了。比如學生上課遲到,或者課堂上玩手機發短信,從前我總是要嚴厲批評的,可是現在我想也許他們在談戀愛,於是我就諒解了。
  總之因為JP大哥的緣故,我的生活,我的精神狀態發生了很多很多的變化,而且因為談戀愛使體內激素分泌得更加旺盛,我變漂亮了!眉飛色舞的,皮膚的狀態非常好,我每天對著鏡子用手指在臉上麵彈鋼琴,我媽像影子一樣在我身後狐疑地飄來飄去。不過我以我四年的黨齡保證:我就是不說!
  那件好玩的事情發生在他回到沈陽的第五天的晚上。
  經過幾天的調整,JP的時差倒過來了,團隊接洽好了,營養跟上了,身體也更加健壯了。話說法文版的《大話西遊》我們下載完了,譯名叫作《東方的奧德修記》,我一邊啃煌上煌的雞爪子一邊跟他講:“就是一個和尚帶著一隻猴,一隻豬還有一個被冤枉的罪犯從中國去印度取經的故事。”
  “有點印象,是不是就是猴子王的故事?”
  “對啊。猴子是個了不起的大神仙,像切格瓦拉一樣是個英俊的戰鬥天才,幾乎打敗了所有天上地下的神仙妖怪。豬是個好色自私又有點狡猾的家夥。罪犯隻會說幾句話:
  師兄,師父被妖怪抓走了。
  師兄,師父和豬被妖怪抓走了。
  師兄,這可怎麽辦啊… …?”
  他聽著笑起來,吃自己的批薩。
  “不過這個電影是個戲說的版本,實際上他們一路遇到了無數個妖怪,在這個電影裏被一個牛魔王給代表了。”
  “故事的結局是?”
  “猴子打敗牛,繼續上路唄。”我說。
  JP若有所思,然後忽然笑了,像是跟我說又像是跟自己說:“真實的版本是:我這隻73年的牛跟你這隻80年的猴子生活在一起了。”然後他笑得都沒聲了。
  我看著他:這個人在賣弄他那點有限的中國文化的知識呢,這個人在給自己的小幽默捧場呢,像個小孩子,講了個不怎麽搞笑的笑話結果自己破功了。其實我覺得他的話並不好笑,但是他的笑容感染了我,我就跟著笑起來,然後一直笑到他嘴巴裏麵去了。
  親了一會兒他說:“哎雞爪子的味道好像還行?”
  “你吃不?”
  “… …還是下次吧。”
  我又拿起來一個雞脖子,電影演到我最喜歡的部分了:山賊們渾身紮滿隱身符,二當家的跳著夏威夷草裙舞出場了,春三十娘與晶晶姑娘視而不見,卻狀似無意實則有心地燎著了至尊寶的襠部,幫主為了除妖,犧牲自己,小的們領命上前,一腳一腳地將之踩滅。
  JP一口啤酒差點噴出來。
  我準備喝點酸奶,一邊擦手一邊說:“看到沒?看到他們怎麽踩得沒?記得那天我跟你說的話不?你以後要是敢騙我,我就像這樣一腳一腳地把你弟弟給踩碎。”
  JP想一想:“你不會的。”
  我詫異:“此話怎講?”
  “你要是見到了他,你就不會舍得把他踩碎的。”
  忽然整個世界寂靜了,然後我聽到自己咚咚咚咚咚咚的心跳聲。
  自打他回來以後,每天晚上吃完飯我們都會回他的房間小坐一會兒,看看電影,喝點飲料或者聊聊天。不過事情發展得很快,聊著聊著我們就開始親親玩玩,摸摸弄弄了,我得說,有好幾次都是我勾著他的脖子把他從沙發或者計算機的椅子上給拽到King Size的大床上麵去的。我原來聽說過一種疾病,叫作“皮膚饑渴症”,我覺得這段期間我肯定是得了這種病。我一見到他就覺得渴,就想在這個家夥的胳膊上,脖子上還有肚子上麵嗅一嗅,蹭一蹭,他身上的味道,溫度都讓我喜歡得受不了,有天晚上我們兩個一邊看《憨豆神探》,我一邊在他胳膊的裏側連咬帶吸,弄出了一個豬拱嘴型的紅印子。
  不過你知道,無論怎麽喜歡他,我都是一個有原則的人,哎我就是不玩那個。一來我害怕,二來我覺得一直沒有一個合適的時機和氣氛。
  可是今天這個家夥眯著他的漂亮的藍眼睛說:“你要是見到了他,你就不會舍得把他踩碎的。”
  我說:“這個可不好說… …那麽,就讓我今天跟他會晤一下吧。”
  至尊寶被晶晶姑娘搭救,兩個年輕人在山崖上麵幹柴烈火,欲行好事。
  這一個空間裏的我朝著大床慢慢後退,JP悄然跟進,唇邊綻開獰笑。
  他輕輕一推,我順勢倒在大床上,我們兩個麵對麵地側臥,我親親他的嘴巴,笑嘻嘻地說:“咱們說好了,我就看看,可不玩大的。”
  “嗯。”
  他說著就把拉鏈解開,把小弟弟請上場了,我低頭看看……(此處陛下刪去452字描述的語言)心裏輕輕地,由衷的讚歎了一下:“好可愛啊。”
  我低頭觀察的同時,JP一直在親吻我的頭發和腦門,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慢慢地溫柔地撫摸。
  我抬起頭來,從鼻子裏麵哼著問:“我,我啊,我摸一摸行不?”
  “嗯。”
  我就把他的褲子全部褪下去,讓他的小弟弟整個的徹底的出現在我眼前,然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摸弄了一個遍… …
  (此處陛下刪去645字描述的語言)。
  “我這樣你疼不?”
  “不。”
  “這樣呢?”
  “還行。”
  “要是這樣呢?”
  “稍微有點……嗯,這樣挺好… …”
  … …
  我們一直麵對麵的側臥,在我褻玩他的弟弟的時候,他的一隻手墊在我耳朵下麵給我當枕頭,另一隻手在我的頭發,我的耳朵,我的臉頰,我的脖子,我的後背和手臂上來來回回的撫摸。他是個溫柔的男人,又溫柔又性感。
  我說:“這個好玩。我玩了這個玩不了別的了。怎麽辦?”
  他親親我嘴巴說:“我親愛的,以後都給你玩。”
  性這個東西是野獸,凡有經過,必留痕跡或者氣味。
  第二天一個姐們因為要嫁去大連而請客唱歌,我和小詠大姐在KTV又見麵了,她暗中端詳我半天之後斷然說道:“做愛了,你!”
  我第一個反應居然是掩住了胸部,後來琢磨不對,放下手皺著眉頭問她:“瞎說什麽?根本沒有。”
  “那你今天怎麽有種已婚婦女的感覺?”大姐每次誇人都跟罵人似的。
  我搖頭:“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她壓低聲音:“你不招供就不夠朋友,你不夠朋友就別怪我不夠朋友。”
  其實怎麽說呢,凡是女孩子一旦有了些新奇遭遇總有種想要傾訴的欲望,向來當廳(聽)長的我今天也有點這種欲望,小詠這個事兒媽再一威脅,我就咬著耳朵跟她說了。
  小詠先是一愣,繼而笑了,繼而拍手笑了:“繆娟啊繆娟,真是不枉我一直崇拜你:你真了不起啊你,洋墨水讓你給喝了,洋弟弟還讓你給玩了… …”

  18.我希望我的先生能隨時替我去買些東西,隻要我想,哪怕是十二點
  “Jean Paul,要是你可以變成一隻動物,你願意從事什麽東西?”
  “讓我想一想… …我願意變成一隻貓。”
  “狡猾又敏捷,是嗎?”
  “不,可以沒事兒就睡覺。”
  這個家夥說想要變成一隻貓的時候正躺在我的懷裏,閉著眼睛,笑眯眯的,心滿意足的表情。他的頭發和眉毛都是沙褐色的,嘴唇翹彎彎,就是一副大貓的模樣。
  這是九月份一個星期六的上午,我們看了一個電影就躺在大床上麵打盹,被子和枕頭都是百合味道的,柔軟又幹淨。這個家夥呼出的氣息熱乎乎地覆在我的脖子上。我親親他,他裝睡不動。
  “我餓了,你去買些吃的。行不?”我說。
  “吃什麽?”
  “肯德基就行。”我說,“我要一個漢堡,兩對烤翅,再來一個粟米棒。你要什麽隨便你。”
  “… …”他不響。
  “跟你說話呢,沒聽見啊?”
  “… …不會說中文,還總讓我出去買東西。”他推脫的時候,眼睛一直都沒有張開,還是笑嗬嗬的。
  “帶上電話唄,我來跟服務生說。”
  “… …不太餓,再睡一會兒,求求你,讓我再睡一會兒。”
  我發現這人啊,還真就不能相處熟了,一熟了,什麽東西他都跟你商量。前幾天我說要吃什麽麻辣燙牛肉飯的,別說睡覺了,就是工作的時候他都立馬下樓去買,我們這才好了多久了,我還指使不動他了?
  我心裏計議這些的時候,眼睛一直緊緊地盯著他,他可能是覺得不踏實了,終於睜開眼睛看我一眼:“… …生氣了?”
  “沒有… …”我說得很冷淡。
  “我這就去?”他嘴上這麽說,身子卻動都沒動。
  “不用了。”我說,然後歎了一口氣,“沒關係的,我總不能像要求他那樣要求你… …”
  大哥的睡眼馬上瞪大了點兒:“誰?誰是他?他是誰?”
  “我丈夫。”
  他的頭離開我的胸部,向後挪了挪,仔細看我的臉,半晌沒吱聲。
  “Jean-Paul,我有件事情想要告訴你… …”
  估計每個姑娘小時候都做過當電影明星的夢,小時候我經常對著家裏的大掛曆模仿裏麵女演員的表情。我覺得最漂亮的,我最喜歡的女演員是朱琳,就是女兒國國王,這個美女的額頭臉頰還有下巴都非常圓潤溫柔,我經常對著鏡子模仿她的笑容,然後充滿感情地說:“禦弟哥哥……”
  也就是從這開始,我一步一步精分的。
  看電視的時候,我特別容易把自己想象成裏麵的角色,換句話說就是入戲太深,瓊瑤電視劇當紅那段兒,好幾個電視台播放《六個夢》係列不同的劇集,結果我一會兒把自己當成是手足無措的婉君,一會兒沉默著一聲不吱把自己當成是啞妻,狀態十分迷離。
  後來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中國勝利凱旋之後,我的層次提高了一些,每到升旗儀式,中央台把冉冉上升的五星紅旗和得了金牌的運動健兒的臉重合在一起的時候,我的腦海裏又出現了父母親送年幼的我去國家隊,教練時而嚴厲時而關懷,我自己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克服一切傷病和痛苦終於為國爭光的情景,心情無比自豪,眼睛像水龍頭一樣往外噴水。
  中考和高考那段學習學迷糊了,該現象益發嚴重。經常在晚自習之後騎車回家的路上,看著一棟大樓的樓頂,等待著那上麵出現幾個俊美無儔,身穿聖衣的少年,向我用希臘語朗聲說道:“天蠍星座黃金戰士繆娟,聖戰就要開始了,還TM準備什麽考試!速速返回聖域!”
  鄭淵潔老師說過一句話,我小時候在《童話大王》裏麵讀到過:所有的作家都是能夠控製住自己的精神病患者。
  我精神多少有些問題算是確定了,有的時候我控製不住自己。比如此時我看著JP,打算小小的刺激他一下的時候。
  “Jean-Paul,我有件事情想要告訴你。”我看著他。
  大哥的眼神明顯見呆,仿佛毫無準備的麵臨著自己未卜的命運。
  “我是有丈夫的… …”我慢慢的說。
  他笑了一下:“… …不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呢?Jean-Paul,因為我從來就沒有露出過馬腳,因為你從來就沒有見過這個人的痕跡,對不對?”我說,“他是個海員,也是解放軍,在中國最重要的核潛艇上工作,他每年都要有六個月的時間呆在核潛艇上麵。他們刺探美國海軍的動向。我們三年前結婚,那年我二十四歲。”
  大哥一聲不出,開始認真的聆聽了。
  聽眾的專注激發了說書人的創造力,我胡謅得更順嘴了。
  “原本我們很好的。可是後來我知道他跟部隊上的一位女軍官好過,我就想要報複他。於是我就開始跟男人,特別是外國人約會。別這樣看著我,我也沒有那麽濫,你僅僅是第四個。而我可不想離開他,我隻是想要報複他。我報複他,是因為我還愛著他,他對我很好。休假在家的時候,哪怕晚上十二點鍾我想要他去給我買汽水,他也會去的… …”
  說到這裏JP忽然有些虛弱的笑了:“你騙人,你跟你爸爸媽媽住在一起,上網聊天的時候我都聽見了。”
  “… …哦,那其實是我的公公和婆婆,你沒有注意其實他們很少敢隨便進入我的書房嗎?”
  “… …”他溫和的笑容徹底不見,表情很低迷。像是不解又像是意外,像是難過又像是詫異,但是我想他確實相信了。
  我貼過去,捧起他的臉,親親他嘴巴,不知道是不是又被自己給感動了,還是又把自己給玩進去了,我又像送別禦弟哥哥或者看到五星紅旗一樣淚流滿麵,我慢慢地說:“Jean-Paul,我親愛的,我覺得很抱歉,我也喜歡你。你這麽溫柔可愛,又好看又討人喜歡,我覺得對不住你。你我相遇是緣分,隻不過這個緣分短了點。我的丈夫要回來了,明天就回來,我想,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再見麵了。”
  我說到這裏,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從我的手掌裏把臉移開了,然後慢慢抽出一直放在我脖子下麵給我當枕頭的胳膊,轉而墊在自己的耳朵下麵,低著頭獨立思考了好半天。
  “你是說,你根本是有丈夫的?”
  “嗯。”
  “你愛他,你是要跟他在一起的?”
  “嗯。”
  “… …”
  “你有什麽想法?”我問。
  “失望。無以倫比的失望。”他閉著眼睛,搖搖頭。
  “真抱歉… …”
  “那麽我並不是你第一個男人嘍?”
  “你不是的,他是。”
  我話音沒落,一直光著身子的JP大哥睡貓覺醒,鯉魚挺身,一下子壓在我身上,急三火四的在上麵撩開我身上的袍子。
  我嚇了一跳,拗不過他雙手,伸手上去打了他一個力度不大,但是聲音響亮的小耳光,同時大聲怒吼:“薛靜博,你幹啥你?!”
  他認真又焦急地說:“等了那麽久,原來你有丈夫!我不管,我先強奸你,然後我馬上回法國。”
  我聽了又笑又氣,抬腿踹他肚子:“你給我躲開。”
  他是個好人,他並不是真的想要強奸,被我一腳踹開之後扔在床上半天一動不動,我爬過去揪了揪他的胸毛:“受了重傷嗎?”
  他搖搖頭:“沒有。算了我不強奸你,但是我馬上要回法國。但是,Claire,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我看著他那屁股一樣的側臉,實在忍不住就哈哈笑了:“薛靜博,我騙你的。”
  他像是沒聽懂,茫然不動,過了好久斜我一眼。
  “剛才說的都是編的,根本沒有什麽丈夫啊,核潛艇什麽的。我真全是騙你的。我要是結婚了的,我就不是人。你讓我當啥我當啥。”
  大哥聽到這裏,好像落下胸口巨石,頭一低,我聽見“嗤”的一聲,他居然窩在被子裏麵哭了。
  我趕快把他摟過來,一下一下地擦他的眼淚,又親吻他的眼睛和額頭,像哄一個小孩子一樣:“別哭了,我開玩笑呢。”
  “你為什麽開這種玩笑?”
  “我就想看看你的反應。我認識個女孩兒,登記的第二天告訴老公說她有精神病,她老公嚇壞了,但是沒要跟她離婚。”
  “那她是精神病嗎?”
  “她當然不是了。她無非也就像看看他的反應。有真的精神病告訴別人說自己是精神病的嗎?”我沒說那個女孩就是我姐。我抱著他的大腦袋看一看,這個同學還真是天真的可愛,“我說薛靜博,你是不傻啊?怎麽我說什麽你都信?你不過一過腦子?”
  “你哭著說的,你滿臉都是眼淚,你演得也太像了。”
  “我確實演技好。但是你對我也太缺乏信任了吧?”
  他一下子把我抱得緊緊的:“我隻是覺得跟你在一起感覺太好了,我就怕哪裏不真實……”
  這話真是讓人感動啊,送別禦弟哥哥和五星紅旗冉冉升起的感覺仿佛又要在我的心裏冉冉升起了,我抑製住,然後笑著說:“不過有一件事情是真的:我希望我的先生能隨時替我去買些東西,隻要我想,哪怕是十二點。”
  他立即起身穿衣服:“肯德基是不是?我這就去。你這麽一折騰,我的覺徹底醒了。”
  我把他拉住,把他弄回來:“等等,等等,先躺一會兒吧,等會兒我們一起出去吃。”
  “那也行。”
  他躺回來,撫摸著我的頭發,親親我的脖子:“你真是沒結過婚的?”
  “沒有。”
  “那麽那是你的爸爸媽媽,不是你的公公婆婆?”
  “那是我的爸爸媽媽,不是我的公公婆婆。”我說,我看看他的眼睛,認真的,誠懇地說,“幾天之後是中秋節,是合家團聚的傳統節日。我親愛的薛靜博,你願不願意跟我去我的家裏,去見我的爸媽?”

  19.沒有什麽比讓自己愛的所有人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更讓人幸福的事情了
  我記得曾經聽過一位女朋友半真半假的抱怨:“直到現在,也沒有男人把車子停在路邊,然後下來對我說:小姐,願不願意跟我喝一杯咖啡?”
  我們都笑了,有人問她:“那麽你會問一個在路上擦肩而過的看上去挺順眼的異性說:你是不是願意跟我喝杯咖啡嗎?”
  我們當時在一家新開的專營巴西烤肉的自助餐吃飯,這家店環境優雅,裝修豪華,消費也相對貴一些,朋友們聚會是AA。周圍有很多像我們一樣的城市人口:二三十歲年齡,穿戴蠻好,低聲說話,看上去都挺有禮貌的,吃西餐的時候基本上沒什麽舉止上的失誤。難說不是看小說長大的愛浪漫而向往奇遇的人,不過你讓誰邁出來第一步也難。
  我總在想這其實是一個交換的問題。
  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而己所欲似乎則要先施於人。
  我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不能要求別人去做,那麽我們想要的事情也要首先為另外一個人做到。
  我並不是想要鼓勵女孩子們路遇帥哥就搭訕喝咖啡,我在解釋為什麽一向謹慎甚至小心翼翼的我為什麽主動邀請JP去我家過中秋節。
  在我確定他是一個條件不錯的單身漢之後,在我確定這個人確實把我掛在心上之後,在我明白我自己也非常非常地愛他之後,我想要我們之間的關係更加明確更加嚴肅一些。即使我從小患有“同學家長恐懼症”,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晉見雙方父母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步驟。
  如果我不願意讓JP去見我的爸媽,讓他們知道他的存在的話,我能去要求JP跟他的父母引見我嗎?
  所以我願意先做這一步,我願意讓他在美好的中秋節之際變成我的家裏人。
  同時,這對我來說也遠非一次信任的交換或者一次重視的表達那麽簡單,沒有什麽比讓自己愛的所有人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更讓人幸福的事情了。
  而跟我的爸爸媽媽勾通這個安排的那一天,我多少有點被動。
  我媽媽擇芹菜包餃子的時候,我跟她說:“媽,姐姐在家過中秋不?”
  “她去她婆婆家啊,怎麽了?”
  “隻有咱們三個過中秋有點冷清吧?”
  她斜我一眼:“有什麽好提議嗎?”
  “… …上次從法國帶回來禮物的那個家夥其實不是我的同學… …”
  “是你對象。”我媽媽說,“早知道了。”
  我看看她:“你早就知道了哈?你真是了不起,我就知道我這點小心腸哪能算得過你這老諸葛?”
  她冷笑一聲,將一把芹菜葉子扔在塑料袋裏:“你是我生的,你一張嘴我就知道你哪顆牙疼,你一抬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幾個糞蛋。”
  “謝謝誇獎。不過且讓我們離消化係統遠一點吧。”
  她咯咯一笑:“你要是願意,領回家行,中秋節多好啊。他愛吃什麽你給我開一個單子,媽提前兩天好好準備,讓他看看地道的中國東北家常菜,要是愛吃麵食,讓你老叔先過來烙兩張餅。”我老叔是高級中式麵點師傅,家裏凡有大節日必然出馬烙餅。
  “哦,好。盡量簡單一點,行不?我不願意大動幹戈的。”
  她聽了馬上瞪眼睛:“第一次來家裏你讓簡單點,那哪能行?”
  “好的,好的。”
  我媽媽又說:“不過你也得跟這人說好了,來家裏過節也得講究點中國的禮節,不能空手,給你爸爸買些禮物,他住的那個商貿酒店的月餅禮盒挺好的,自己家裏人吃,買個小點的… …”
  “嗯,當然。”我想一想,忽然發現點問題,“你怎麽知道他在商貿酒店啊?”
  她的大胖臉上有片刻的說走嘴了的懊悔,卻轉瞬不見,有恃無恐的說:“怎麽了?跟著你兩次了,上頓肯德基下頓必勝客的,一點檔次都沒有… …”
  我幾欲拍案而起,生生克製住,有事求此人,JP來我家,還得拜托她招待,於是賠了笑臉說:“不早說… …你自己去的,還是跟爸爸去的?”
  “你爸跟了一回,我和他一起跟了一回。”她說到這裏又笑了,“那個法國人怎麽長得像小熊一樣?”然後伊看看我,頗惋惜,“以後孩子視力肯定不太好,你看你們倆,一對兒近視眼。”
  可見胖歸胖,這絕對不影響我老娘思維的跳躍,一句話跨越了過去現在和將來三個時態,態度也變了三樣,我笑笑:“說早了吧您?”
  “去把芹菜洗了。”她高興的時候一般不太聽別人說啥。
  我老爹則深沉許多,我說要把男朋友領到家裏來,他聽了隻說行,然後繼續給陽台上他種的辣椒澆水。我揣度聖意很久不得要領,直到第二天實在忍不住了才鬥膽問出來:“爸,我交往這個外國人,你是不是不太高興啊?”
  “那倒沒有。”
  “那你有什麽疑問,不如說出來,你不冷不熱的,我心裏沒底。”
  他想了一會兒,才慢慢說道:“你能帶到家裏來,肯定是覺得這個人不錯,而且你肯定也是非常認真的。但是人啊,無論是誰一旦談戀愛就容易迷糊,有些情況不知道你調查清楚沒有… …”
  “比如說… …”
  “這個人是不是一定單身?之前有沒有婚史和小孩?他的環境怎麽樣?別的我不管,姑娘不能受窮,沒什麽比這件事對家長來說更重要的了… …”
  他不知我早有準備,我於是把調查結果跟他詳細說了一遍,並表示願意隨時提供書麵證明。不過就像無論文章寫得究竟怎樣精彩漂亮,任何領導都要在你寫的材料上麵修改幾筆一樣,我爸聽了之後,思考片刻又說道:“那他父母是像我跟你媽這樣的原配嗎?你知道嗎?離婚的習慣特別容易遺傳。”
  其實我心裏早就不耐煩了,但是還是說:“你放心,我會打探的。”
  我把爸爸的話說給媽媽聽,這個跟蹤了我們一次就為我和JP的孩子的視力擔心的女人恨恨道:“你爸就是個事兒腦袋,比你還事兒。”
  我抽空又把媽媽的態度轉述給了爸爸,他說:“你媽這個人思想不成熟,很多時候還不如你成熟。”
  我想似乎每個家庭裏的父母都有他們明確的分工。
  對於一個新的家庭成員,未來的女婿,或者新生的兒孫,有人熱情歡迎,有人謹慎小心,有人溫柔憐愛,有人嚴肅威嚴。但是無論怎樣,這些都是親情關愛。
  當然了,我明白這些並不重要,我得讓JP明白。
  去我家之前的那一天,我躺在床上指著他的鼻子說:“這個世界上對我來說,誰是最重要的人,你知道不?”
  “我。”
  “哦……有倆人跟你並列。”
  “… …”他不得其解。
  “我爸媽。”我翻翻眼睛,“你們明天要見麵了,我對此事非常重視而且緊張,我知道你們這幫人不願意應酬父母,但是我得跟你約法三章。”
  “你請說吧。”
  “要有禮貌。他們喜歡給人夾菜,夾到你碗裏的菜必須吃完。”
  “是的。”
  “跟你嘮什麽,必須接茬,而且要充滿可愛的笑容。”
  “這樣行不?”
  “再自然點。”
  “嗯。”
  “行了。就這些。”我說,“來,弟弟借玩一下。”
  “這麽簡單?”
  “對啊,放心,不是見總理,沒有太多的說道。”
  “那我買些什麽禮物呢?”
  其實我媽說的商貿酒店的月餅禮盒,我本來打算自己來買然後讓JP贈給我爸媽的,一直以來,除了一起吃飯,我都不太好意思讓他花錢買禮物,而且商貿酒店的月餅禮盒小小的也要四五百塊,我不太好意思讓他花這個錢。
  不過既然他問到了,而且第一次去我家,我媽說得對,禮數是要有的,我於是說道:“樓下大堂賣禮盒,你去買一個小的,拿著去我家吧。他們做的月餅很好吃。”
  他點點頭:“那麽我穿什麽去呢?”
  我笑起來,他可真可愛,他也在緊張這些小小的事情呢,我就親親他說:“穿什麽都行,像平時那樣,自己舒服就可以了。”
  說是準備兩天有點誇張,但是中秋節的白天我老娘為了一頓晚飯從早上六點鍾就開始忙活了,她先是去北行農貿市場搶先機買了一條活鱖魚,兩塊又瘦又嫩的牛紫蓋還有海鮮若幹,在米奇點心鋪訂了一個八十塊錢的櫻桃蛋糕(有一次我說我想吃,這個女人告訴我回家用奧利奧頂一下),等蛋糕的當口,她沒閑著,抹身直取大東副食抄了西紅柿西蘭花還有荷蘭豆等數種新鮮蔬菜,再順路在西北風味餐廳取了三個肉夾饃。蛋糕到手,老娘打了輛出租車回家,路上她下車打包一碗老字號的牛肉湯。回家第一件事兒就是把牛紫蓋用椒鹽泡上準備晚上的牛排,然後致電小區門口的水果店把她之前預定的若幹水果送上來。與此同時,我老叔在自己回家過節之前已經烙了蔥油餅,糖餅還有我最愛的韭菜盒子數張,我跟我爹一直在給他倆打下手。
  下午六點鍾整,JP大哥拎著水果和月餅盒,按響門鈴,準時蒞臨了。
  我開了門堵在門口跟他說:“教你的稱呼沒忘了吧?”
  “叔叔,阿姨。”他笑一笑,“又不難。”
  “然後呢?”
  “節日快樂。”他用漢語說。
  “挺好,進來吧。”
  我牽著他的胳膊把JP拽到屋子裏,對著裏麵說話:“爸媽,看看,這就是讓保羅。”
  我媽換了她最考究最心愛的淡黃色羊絨衫從屋子裏麵出來,本來一出場還保持著一貫的職業儀表和威嚴,看了一眼讓保羅之後,聽他一聲細聲細氣的“阿姨”之後,我老娘的大胖臉一下子就笑開了,一邊抱一抱他,一邊對我感歎:“太像小熊了。”

  20.給他和你的爸爸安排一點有可能共同感興趣的事情來做
  原來我聽過一個笑話,說一位聾啞人士在街頭問路,數位路人費了半天力氣也沒把路線交代清楚,忽然一位大俠上來比劃兩下就給聾啞的先生幫了大忙。旁人都很驚訝:“您是職業的吧?”
  大俠搖搖頭:“嗯,不是。我原來當過翻譯。”
  您說一定得外語掌握得啵吧亂蹦,天花亂墜才能跟老外交往,才能當翻譯嗎?
  還真就不是,隻要信息能有效傳遞就足夠了。
  在這一方麵,我老娘堪稱手腳並用進行有效國際交流的模範。
  她把筷子交給JP,嘻嘻一笑:“吃。”
  JP接過來就開動了。
  我媽給他夾了一塊魚,然後捂著自己的嗓子,咯了兩下,JP就明白了:我媽讓他注意魚刺呢。
  JP跟爸爸飲酒,隻喝了一小口,我媽把空杯子拿過來杯口朝下一扣,告訴老外:讓你幹杯!
  JP拿起來就幹了。
  搗亂的是我爸,當時就跟我媽說:“老外不興勸酒的,人家願意喝多少就喝多少。”
  我媽笑著說:“那我不管,來咱們家過節就得有點配合,就得幹杯。”她說完就把JP的杯子又給滿上了,又把空杯子一扣:幹了它。
  我估計我爹肯定是想了半天話題了,張嘴說道:“這個法國跟中國啊,兩國人民的友誼源遠流長,法國是第一個跟中國建交的西方大國… …”
  我翻譯過去了,JP道:“是… …”
  這個話題結束了。
  “法國文化,在世界上享有盛譽,我就是因為年輕的時候喜歡讀雨果和大仲馬的作品,才讓我的女兒娟娟選擇了法語作為她大學的專業。”
  這當然不是真的,當年我選擇法語完全是因為學這門的人少,以後好擇業。
  “你喜歡雨果和大仲馬的書嗎?”我爸問JP。
  JP道:“念書的時候學過一些節選的段落,沒有讀過他們的書… …”
  這個話題又結束了。
  “我曾經去過法國,巴黎啊,波爾多啊,馬賽啊,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不愧是世界第一的旅遊目的地國家,有人說上帝親吻了地球,那個吻就留在法國。”
  JP高興了:“是啊,我的家鄉在東南部的阿爾卑斯,您去過了嗎?”
  我爸爸:“… …沒有。”
  這個話題又結束了。
  這倆人終於把我媽逼急了,她叫他:“讓保羅。”
  JP:“阿姨。”
  “你,”她指著他鼻子,“爸爸,你爸爸是幹啥的?”
  JP雙手張開成小翅膀狀,然後嘴裏發出怪響:“嗡嗡嗡嗡… …”
  我媽拍手笑:“哈哈,養蜜蜂的。那你給你爸爸幫忙不?”
  JP:“幫的。小時候不做功課的時候都要去農場上幫忙,或者陪著他去放蜂箱。”
  “被蜜蜂蟄過沒有?”
  JP一邊說一邊比劃:“有一天正放蜂箱,一隻蜜蜂的被我惹急了,從袖子裏麵鑽進來,從領口那裏鑽出來,在我的眉毛中間狠狠地叮了一口!啊!”大哥慘叫一聲,“然後我的額頭鼻子和眉毛腫成了一條線。”
  聽了我的翻譯,我媽媽高興極了,給他加了一大塊魚,然後又跳躍了:“娟娟好不好?”
  她是個外粗內細的人,給每道菜都準備了公用的筷子。
  我爸爸覺得她的問題不太上路,咳嗽了一聲,我媽就當沒聽見。
  “她好。什麽都好。”JP看著我媽媽的眼睛回答。
  我聳聳肩膀,不以為然:“他要是覺得我不好,幹嘛跟我來這裏?”
  這頓飯估計在座的同學們都有些緊張和興奮,菜沒碰多少,我媽幹脆放下筷子,看著JP,跟他說話。我爸爸倒是一直在吃在喝酒,可是看眼神我覺得他總是想從JP的談話中認真的梳理出來關於法國社會生活各方麵的重要情報。
  我跟大家說過吧?我爹轉業之前在軍隊裏的最後一個單位是總參二部,雖然是文職參謀,但是積累了很多間諜方麵的理論知識和實踐經驗,很善於通過社會廣泛發行的文字雜誌搜集整理出來敵國政經方麵的信息情況,他在這方麵還寫過兩個技術論文發表在軍隊內部雜誌上。
  吃完飯之後,我媽又擺上了各種點心和水果。
  JP不含糊,給啥吃啥,一口不剩。
  電視上播《鄉村愛情》,我媽一直在追,今天晚上不稀罕看了,把家裏的老影集拿出來,把我為數不多的那幾張裸照給大哥看:“你看,這是繆娟剛出生的時候,八斤二兩,老胖了,頭發比現在好。
  “這是她三個月的時候,白天睡覺,晚上鬧。已經跟法國同步了。
  “這是她五個月的時候,吃得多,拉的也多… …”
  我翻譯到這裏,狠狠瞪著她說:“媽,我跟你說幾回了,讓你離消化道遠一點。”
  她笑一笑不理我了,指著一張照片讓JP看:“這是我年輕的時候,我是職業的速度滑雪運動員,怎麽樣?啊?”
  家裏凡有客人來,無論我媽兜多大的一圈,她怎樣都會給人看那張照片的,十七歲的她是八一隊的職業選手,穿著運動服,踩著雪板,手執雪杖在小興安嶺的林海雪原間仰頭微笑,英姿颯爽。
  JP豎起大拇指:“阿姨,好!”
  我老娘更高興了。
  JP看看我:“那你肯定會滑雪了?”
  我搖搖頭:“不會,一次雪板都沒有上過。就會溜點冰。”
  “等到青年公園的湖麵結冰的時候,我們一起去滑冰,好嗎?Claire。”他說。
  “嗯。好的。”我看著他,看著他陪我媽媽說話,看著他吃我爸爸削的梨子,我覺得我這顆心熱乎乎的,嘴巴裏麵像吃了什麽最好吃的東西,甜滋滋香噴噴,我從來都沒有如此幸福且滿足過。
  我送走JP,回家剛一進門,正脫鞋呢,我媽一臉興奮的跑過來,對著我說:“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
  “啥?”
  “你小時候,我一邊給你換尿布,一邊想:她以後也許能找個外國人。”
  我拿了一隻鞋在手裏,比劃了一下:“這麽崇洋媚外的,小心我揍你哦。”
  她嘻嘻笑,又跑回去跟我姐姐講電話去了。
  說句實話,我是從來都沒有擔心過我媽媽的反應的。丈母娘喜歡女婿是慣性和慣例,何況JP長得那麽憨厚可愛。不過我確實有點擔心我爸爸的態度,一來,這倆人整個晚上似乎就沒有找到一個共同的話題;二來,我爸爸這人比我還愛觀察思考和懷疑,我這顆小心心啊,就怕他看出JP什麽毛病,然後又給我出什麽難題。
  我把鞋子一扔,打算去探探情況,我爸爸自己過來了,指著我的鞋子說:“跟人家交往,看到好的修養要學習:你們剛才進門的時候,他把自己的鞋子放好了,又把你的鞋子整理好,你注意過沒有?”
  我點點頭,把鞋放好。忽然覺得好渴,就去廚房想洗個軟乎的南國梨吃,幾口吃完了,梨核往垃圾桶裏麵一扔沒進去,掉在地上,我也沒當回事兒,就打算進屋。
  我爸爸出來了:“這個梨核你為什麽不撿起來?”
  我看看他:“我… …”
  “你把它扔在那裏,你覺得下腰費勁,你覺得你不撿,等會兒也有別人撿,對嗎?”
  “… …”
  “你是想要我彎腰,還是你媽彎腰給你撿這個梨核?”他越說越上綱上線了。
  “… …”
  “剛才是我收拾的餐桌,讓保羅的魚刺,骨頭都規規矩矩的放在自己的小碟子裏麵,你擺得旁邊都是… …”
  我覺得有點煩了,緊著鼻子跟他說:“爹你是不是要去當城管了?”
  我爸說:“剛才一對比,我覺得我對你一直以來很疏忽,你的教養比他差很多。”
  一般我爸這麽說我的時候,我媽是不讓的,今天她放下電話,幾步走過來幫腔:“嗯,我也這麽覺得,你走道的聲音都比他大。”
  這就是我爸認真觀察得出的結論了,我因為教養差被數落了一頓。不過我覺得沒有那麽不安了,雖然沒有找到共同的話題,但是我爸爸看到了JP身上連我都沒有注意到的優點。
  後來我想,可能男人與男人的交往和熟悉並不真地需要有什麽共同的話題,如果能有共同的事情來做,那麽效果一定是更好的。比如女人之間我們一定要有能一起八卦扯淡的閨蜜,但是男人呢,很多鐵哥們的交情都是從麻友,球友或者棋友開始的。
  所以男朋友或者老公與自己的老爸相處得不是那麽十分融洽的女同學們注意了:與其替他們尋找一個共同的話題,不如給他們安排一點有可能共同感興趣的事情來做。
  當然了,比我更早發現這件事情的是JP大哥。
  中秋節之後,他很快就開始經常出入我家了。
  有一次他帶來了一盒潤滑劑,用細細的導管擠進了我家大門的門鎖裏麵,從此我們用鑰匙開門再不會發澀了。
  國慶節的時候,給我拾掇完電腦,這個家夥又把家裏兩個臥室的房門鎖給修好了,他還把我爸爸的工具箱給整理出來,同型號的大釘子用皮筋紮起來,小釘子放在吃剩的餅幹盒子裏… …
  十月中旬的沈陽,天氣開始轉冷。愛好文藝的黨政幹部我爸爸和不愛好文藝的法國人JP一直也沒有找到什麽共同的話題,不過他們兩個已經開始一起合作在陽台上麵給我家養的烏龜弄一個新窩了。
  我覺得好玩,有一天摟著他問:“你怎麽會知道我爸爸也喜歡做零活,他能願意跟你一起做這個呢?”
  他想一想說:“第一次去你家的時候,我看到你家有很多開關啊鎖頭啊什麽的要麽纏著膠布,要麽不太好擰,但是工具箱裏的東西很齊全。我就想你爸爸可能也喜歡修修弄弄的,但是手藝並不太好,總是用一些臨時性的不漂亮的方式解決問題,所以我想也許我可以幫幫他。”
  … …
  我張著嘴巴看著他:他絕對是個狡猾的家夥,被觀察的同時也在細致地觀察著我的家,誰比誰傻啊?

  21.兒子,她真誠嗎
  無論我自己多麽不在意,無論我多想回避,無論在我的故事裏我多想淡化這樣一個事實以使大家相信我跟JP談戀愛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普遍且典型的青年男女戀愛的故事,可那件事情總是無法被忽略的:我是一個黑頭發黑眼睛的中國人,而JP大哥是一個白皮膚藍眼睛的法國人。
  我的家鄉沈陽不算是一個高度國際化的城市,偶爾出現的異國情侶還是讓人矚目的。很多表現樸素而且友好,我們在副食店賣香腸時,一個阿姨看著JP問我:“掙得多不?他。”
  我笑笑:“還行。”
  阿姨衷心地羨慕:“哎呀,你媽得老高興了。”
  還有一位一年級的小朋友在公共汽車上給JP讓座。
  在補習班跟我學法語的很多小孩子們不喜歡聽我上課了,他們強烈要求我每個星期講一段JP的趣事。
  可是也有很多時候,當我們走在大街上,坐在餐館裏,或者逛街的時候,我能真切地感覺到那些好奇的,審視的,甚至鄙夷的眼光。當然了,如果僅僅有眼光,那麽也算足夠禮貌了。
  記得有一天中午我陪JP去中國銀行將他卡裏的一些歐元現匯兌換成人民幣,因為是午休時間,偌大的銀行隻有一個窗口在營業,而恰好這家分部的排號機又壞了,所以所有的人都得在那僅有的一個窗口前麵排隊。
  等了大約二十多分鍾終於輪到我們了,整個辦事過程是這樣的:我們詢問匯率,然後請辦事人員將卡裏的歐元兌換,對方請JP出示護照,拿去複印,然後履行數個手續,簽名數次,再將歐元兌換,最後將銀行卡和一些單據返還給我們。
  那是一個熟練的辦事員,整個操作過程也沒有什麽問題和障礙,隻不過這個手續本身就比日常的存款取款的業務費時,而整個過程中,我也要為雙方翻譯。所以我們大約占據了那個櫃台大約一刻鍾的時間。
  終於辦完了,我和JP回頭一看,排尾很長,足有八九個人。我本來想笑著說一句類似於“大家諒解”之類的話,但見這些人大部分對我(注意是對我,而不是對JP)怒目而視,我反而覺得沒有說的必要了。
  但是有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太太還真不慣著我,突然衝上來,臉孔停在我麵前幾公分處,惡狠狠地對我說:“你啊你,你總算完了你!”
  很大的煙味,幾星唾沫直落我臉上。
  我沒說話,當做沒有聽見一樣,我拽著JP的胳膊往外走,低頭看那幾個單據。
  那老太在我身後對所有排隊的人說:“不知道賣得怎麽樣,老外的錢能不能給她?裝什麽B啊?”
  這句話說得跟打我的臉也差不太多了吧?我覺得一口氣沒上來,我氣得胃都疼了。我停下腳步,慢慢轉過身,我看著那個老太太,同時我也看見了所有在那裏站隊的人的臉,他們的目光我很熟悉:還是好奇,審視,鄙夷。
  要是平時,我用髒話罵這個老太太是肯定的了。但是氣血上湧的同時,我記得大四那一年,馬上要出去給大連外辦幫忙做翻譯的時候,一位給時任省長薄熙來做法語翻譯的老師要我們切記一件事情:當你陪同外國人的時候,無論發生了什麽樣的狀況,一定要避免在公共場合跟國人發生衝突,否則等著大家一起罵你啐你揍你吧。
  我多少也是經過風浪的人,05年五一節前,我領著三十個法國人在沈陽北站坐火車的時候,北站地麵管理人員用擴音器以足有八十分貝以上的音量在我耳朵旁邊二十公分處喊了半分鍾的“靠邊,靠邊,靠邊”,我都牢記著老師的教誨笑著並忍著耳鳴帶著外國人靠邊了。今天我也忍得住。
  我把“操您祖宗”硬給憋回去了,對著那恨我入骨的老太慢慢說:“阿姨,你留點口德,我祝你身體好。”
  我們出去之後,JP一直在問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什麽都沒有說。
  我不想讓他知道,我跟外國人在一起談戀愛,被我自己的同胞瞧不起。
  這是一些中國人的反應。
  十月中旬,一位法國著名大學的校長訪問我們學校,我領命陪同並作翻譯。校長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夫人,在轉行主管學校的行政和學科建設之前,曾經是一位了不起的實驗物理學家,也是一位風趣活潑的人。
  我記得校長夫人與我們學校物理專業的孩子們見麵的時候,孩子們提了一個問題,她的回答讓我印象深刻。
  “夫人,您是一位了不起的科學家,但是在您的科研工作中,是不是也曾經遇到過自己認為難以逾越的障礙,不可能克服的困難呢?您的即時反應是什麽樣的?您又是怎麽克服它們的呢?”
  “我很高興,是一位女孩向我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夫人說,“我想跟你們說,沒有一個研究成果的取得不是要經曆難以想象的苦難的,我也想跟你們說,要努力,要持之以恒。但是我想這些話,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或者玻爾他們早就說過了。不過,女孩,或者男孩,我要告訴你們,當遭遇了那些見鬼問題的時候,我們找個沒人的地方哭一場,先哭一場再說,這也是一個非常好的辦法。”
  她別致的思想和回答贏得了雷鳴一般的掌聲。
  我陪同這位夫人兩天,到後來混熟了,又開始八卦了。
  大家不要覺得意外,隻要是女人,別管她是幹什麽的,總是喜歡八卦。
  一位法國女副市長曾經跟我聊了半個小時她的情史,最後結論說:“我親愛的Claire,你相信我,男人沒有好東西,我離一次婚就看得更明白一些。”
  這位風度翩翩,優雅迷人的科學家坐在車子裏對我說:“Claire,我也離過一次婚,科學家也會離婚的。寧可離婚也好過已經不相愛的兩個人在孩子們麵前吵架。”
  然後她看看我:“你還沒有戒指,那麽你有男朋友嗎?”
  “我有的。”我說,“他是個溫和可愛的法國人。”
  女校長一下子就高興了,高興地眉毛都掀起來:“哈哈,那真好!Claire,為你高興!”然後她說了比那段精彩的回答讓我更加印象深刻的一句話,“那樣,你就能成為法國人了!”
  我臉上還有微笑,但是我沒有馬上說話。
  這個法國女人的優越感就這樣自然地流露出來了,所以我也不太想掩藏我的不滿。
  說錯話的人馬上醒悟了自己的口誤,她笑著說:“你知道的,能夠在這兩個最美麗的國家旅行的日子是多麽讓人向往啊。”
  我也笑著說:“您一定要大力促進兩所大學之間的校級交流,沈陽市政府一定會頒一枚榮譽市民的勳章給您。”
  “好的,好的。”她拍拍我的肩膀。
  無論如何,夫人是一個大人物,而我隻是一個小老師小翻譯。
  我再不高興,出於禮貌,也不可能把此事上綱上線。
  我把我所有的不高興都發泄在了JP的身上。
  在他酒店的房間裏,我一邊指點著一邊氣憤的說:“你們算老幾?你們算老幾?你以為我稀罕變成法國人?你們有什麽大不了的?你們是帝國主義的末期,你們在做最後的掙紮,你們社會發展遲滯,你們人口遞減,民風懶惰,你們有什麽資格在那裏優越… …你知道明年在北京辦奧運會不?你知道當年巴黎曾經是北京申辦的對手,讓我們給滅了不?你們,你們屁大點兒個地方(vous êtes aussi petit qu’un pet),還敢叫囂… …”
  JP一直背對著我玩電腦,聽到這裏回過頭慢慢說:“原來我們是屁?那得是誰放出來的?”
  “少跟我油腔滑調的。”
  “是你自己缺乏邏輯。”
  “我句句事實,哪句話缺乏邏輯了?”
  “是我跟你說要你變成法國人的嗎?”他看著我問。
  “… …”
  他走過來,摟著我的肩膀坐下來:“我從來也沒有說過,對不對?你想怎麽樣,當中國人,或者變成法國人都隨便你。我從來沒覺得哪個好,哪個不好,隻要你跟我在一起就行了。不知道手續困難不困難,我變成中國人也行… …”
  我輕輕地笑了,不屑地看著他:“入中國籍老難了,你須對這個國家做出傑出貢獻才行。你行嗎你?”
  他一下子把我摁倒,哈哈笑起來:“傑出貢獻?那我貢獻點精子吧,能算不?… …”
  “滾!”
  挺氣憤的一件事兒就這麽被大哥插科打諢地給糊弄過去了。
  我想他是對的,別人說什麽並不值得我去生氣,去介意。我知道自己要去怎麽做就可以了,但是不可避免的,我多少留了些戒心。
  說起來,那真不是愉快的一天,當我們窩在JP的床上,一邊喝酸奶一邊看那個叫做《罪惡之城》的電影,以為這樣的一天就要結束的時候,他的Skype響了,有人在另一側呼叫。他看了一眼,然後回頭告訴我:“是我爸爸媽媽。”
  我們關了電影,我抱著被子,一聲不響。
  然後我聽到一個如洪鍾的聲音:“你這個差怎麽出了這麽久?快兩個月了,還不回法國。”
  那是他的爸爸。
  然後是她媽媽的聲音:“電話也不常打,你讓我們擔心了,Jean-Paul。”
  “事情多。”JP說,這時他回頭看看我,我也看著他,然後他說,“爸爸,媽,實際上,在中國,我有一個人。”
  彼端沉默。
  “一個中國女孩。我們現在在談戀愛。是為了她,我在中國耽了這麽久。”
  又沉默。
  “喂?你們聽見嗎?”JP說。
  “是的。Jean-Paul。”他爸爸說,聲音震耳欲聾,JP不得不調低音量,“我們聽見的… …不過,哦,這是你的女朋友了… …那麽你搞定沒有?性生活還愉快嗎?”
  我差點沒從床上摔下去。
  JP麵有尷尬之色:“還沒… …”
  他爸說:“抓緊啊!”
  JP無奈地搖搖頭,估計誰碰到這樣的家長都夠喝一壺的。
  然後他媽媽說:“兒子,她真誠嗎?”

  22.世上最難之事莫過有一人溫柔以待
  什麽叫做“她真誠嗎?”
  這讓我從前看過的一個韓劇,就是那個很有名的《巴黎戀人》。女主角跟大富豪好上了,很多人懷疑她到底是愛他的人,還是愛他的錢,很多人懷疑她“真誠”嗎?
  我得說,我是個小心眼而且喜歡錢的人。
  誰能不喜歡錢呢?有誰願意一腦袋紮過去,去過清貧的,三餐不濟的日子嗎?除非她自己是神通廣大的田螺姑娘。
  那麽我是不是因為他還算過得去的歐元薪水才跟JP談戀愛的?
  不,不是這樣的。
  那是給他的一個加分點,但是遠不是他的全部。
  他媽媽的問題讓我在秋天想起我們共同度過的夏天的日子,他可愛純樸,溫柔而且包容,陪我看中文的電影,雖然小色心無數,但是我沒同意的時候,此人從來不敢逾距半步。
  我想那個時候我已經愛上了他。
  而之後種種的詢問和調查,都是我在讓自己做好準備,為了一次穩定的戀愛,為了一個更親密的關係。
  所以,當他媽媽問他我是否真誠的時候,當她懷疑此事的時候,我的心裏油然產生了反感。
  “你媽媽是什麽意思?”通話結束之後我問他,“她在懷疑什麽?”
  “她沒有懷疑,她隻是關心。”JP說。
  “當然她是在懷疑。”我堅持,“她在懷疑我是不是貪圖你的錢財,我是不是想要通過你變成法國人,對不對?”
  他看看我,這是我們在一天裏第二次爭論這個問題了:“我並不是有錢人,你也不想變成法國人。我們不是早就討論過這個話題了嗎?親愛的,你為什麽不願意把這個電影看完呢?咱們把這個電影看完吧。”
  我躺回床上,但是一聲不響。
  當一個人心情不好的時候,當兩個人爭論事情的時候,一個陰暗邪惡的電影總會將狀態惡化。如果我們兩個看看《劉老根》啊,《BJ單身日記》之類的片子,可能就不會有之後的糾紛了。可是我們在看《罪惡之城》,人物造型醜陋,故事情節扭曲,讓人越來越鬧心。我心裏想著那個充滿著優越感的校長夫人,想著他媽媽的問題,想著JP為她的辯解和維護,心裏就不平衡了。我決意做點討厭的事情。
  我轉過身來看著他:“薛靜博。”
  “嗯?”
  “你回來之後,還沒送過我禮物呢。”
  他看著我,也沒什麽表情:“你想要什麽禮物?”
  “我找了一個法國男朋友,身上卻連一件奢侈品都沒有,你自己不覺得沒麵子嗎?”
  “不,我沒有覺得沒麵子。我沒有想過這件事情。”JP說。
  “那是不對的。”我坐起來,“我要一個好的手袋,我要一個香奈兒,兩萬元左右。我要你給我買。”
  他看了看我,然後轉過頭去繼續看電影。
  “我跟你說話呢。我跟你要東西呢。”我大聲跟他說。
  “是的。我聽見了。”JP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臉那般嚴肅過,“但是我不會給你買的。因為你並不真的想要。”
  我道:“靠!”
  然後我從床上蹦起來,穿好衣服和鞋子就走了。房門讓我關得很大聲。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他的電話,讓我給摁掉了。
  然後他發一個短信上來:“親愛的Claire,我們明天去逛街,看一看你的手袋,然後去你媽媽家吃飯,好不好?”
  我沒回答,幹脆把手機給關機了。
  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他的短信:“我要去上班了,我昨天睡得不太好,你睡得好嗎?”
  我回答:“我睡得很好。”
  “我晚上去學校接你,好嗎?”
  “學校晚上有安排,抱歉我不能等你了,Jean-Paul。”
  “好的。”
  我們當天沒見,其實我回家跟我姐吃羊肉串,看韓劇來著。
  第三天JP給我打了電話,聲音仍然是又溫和又親昵的:“我昨天自己吃了晚飯,在酒店餐廳吃的,那裏的麵條不好吃,沒有你媽媽做的好吃。”
  “哦… …這怎麽可能呢?那是大酒店,做的東西可比家裏講究多了。”我不以為然的說。
  “… …昨天怎麽樣?忙不忙?”
  我笑著滿不在乎的說:“還行,不忙,就是同事一起吃頓飯,七點多鍾也就結束了。”
  “……你沒來找我,電話也不打?”他似乎有略微的不滿。
  如果他不滿,那麽我會高興得很,因為我就是想要他不高興。
  “為什麽我每天晚上都要去找你呢?Jean-Paul,我也是有我自己的生活的啊。”我清楚又冷靜地說這句準備好的話,覺得過癮極了,“你總不會認為我所有的生活都要圍繞著你吧?”
  “… …嗯,那好的,等你有時間的時候給我打電話吧。”
  “好的。再見。”
  那天我又弄了一套日本電視劇的影碟回家,但是具體是什麽片子,我根本就沒有看進去。
  第四天沒有短信,也沒有電話。
  第五天我媽問了:“你怎麽最近回家這麽早啊?讓保羅怎麽不來家裏玩了?”
  “沒事兒,我就是晾他幾天。”
  “吵架了?”
  “沒算吵。看他不順眼,我不能慣他毛病。”
  “他怎麽惹你了?”我媽媽問我。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JP哪裏惹到了我,他也沒跟我說我不愛聽的話啊,他拒絕給我買個香奈兒,其實我並沒有真的想要啊,我心裏的不痛快都不是他引起來的啊,但是我都發泄在了他的身上。
  我說:“其實他也沒怎麽惹到我,就是啊,我就是願意收拾收拾他,我就是願意他因為我難受。他最好為了我垂頭喪氣,他最好為了我哭。媽,我跟你說過沒有?有一次我跟他說,我是結過婚的,他都被我給弄哭了,我覺得可高興了。”
  我媽陡地從我旁邊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我,從牙縫裏麵擠出幾個字:“你有病!”
  我們整整一個星期都沒有見麵。後來的兩三天他都沒有給我短信和電話。我的心情經曆了從最初的洋洋得意到後麵的惴惴不安。他忽然一點動靜都沒有了,以至於我甚至懷疑這個家夥是不是已經不聲不響地回法國了。
  一個星期以後的白天,我打了一個電話去他的酒店。2203房間並沒有退房,接線員轉過去,這個本該去辦公室上班的家夥卻在那邊把電話接起來了。
  我有點訝異:“JP?”
  “是的。”
  “你為什麽不去上班?”
  “你為什麽打這個電話而不是我的手機?”他不答反問。
  “…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已經回法國了。”
  “沒有,Claire。”他說,聲音囔囔的,“我暫且留在沈陽生病。”
  … …
  我在五分鍾之後離開自己家,打車直奔商貿酒店。手中的袋子裏裝著體溫計,電熱寶還有我媽媽早上做的酸菜豬肉餡的餃子,直到JP把房門打開之前,我腦袋裏麵都是空白一片。
  這個壯實得像他的屬相一樣的家夥居然真的生病了,黑眼圈紅鼻子聲音沙啞手腳冰涼,給我開門的時候穿著酒店的大浴袍,我目測一下,他好像肚子都小了。他給我開了門就又回到床上縮在自己的被子裏,看著我說:“… …你好。”
  我洗了手去摸他的額頭,好像不太燒,但是他連續打了兩個噴嚏。
  我坐在床邊,半天沒動,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張張嘴巴:“感冒了,對不對?吃什麽藥了?”
  “阿司匹林,還喝了很多水。”
  “不吃消炎藥嗎?”
  他搖搖頭。
  “我現在去給你買吧,再買些水果怎麽樣?你想吃什麽?這個街區很方便的,我這就去給你買來。”
  他從被子裏麵伸出手來,將我的手緩緩握住:“我很好,什麽都有,我要吃什麽會告訴你。Claire。謝謝你這麽快就趕來。”
  我覺得眼淚一下子就衝到了眼眶裏,我低下頭,撫摸他的手指:“別那麽說。”
  “你這個星期是不是事情很多?學校裏麵忙吧?”他說。
  我搖頭:“沒有。學校裏麵沒有事,我不想來找你,是我心裏不舒服,我在跟你發脾氣。”
  “… …”
  “真抱歉。”
  他忽然輕輕笑了一下:“那很好。那樣的話,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你並不是因為工作的事情而把我扔在這裏。”
  他把被子掀開一點,對我說:“你願不願意上來跟我一起躺一會兒?”
  我把外衣脫掉,鑽進他的被窩,他身上是一套深藍色的短絨睡衣褲,越發像一隻胖乎乎的小熊,那是他十七歲時候買的睡衣,他聞起來還是小孩子的味道。我抱住他的腰,臉扣在他的胸口:“我跟你說過沒?除了教書和做翻譯,我還寫小說。”
  “是的,我知道。”他親親我的額頭。
  “我寫那些談戀愛的故事,我覺得我們的戀愛很奇怪。”
  “怎麽了?”
  “我們這麽好,怎麽會連一次架都沒有吵過呢?這是不可能的。”
  他笑起來:“是的,沒吵過架,真奇怪。”
  “所以當我覺得不痛快的時候,我就想跟你滋點兒事… …我媽說我有病,哎你說,我是有病不?”
  他笑起來:“這不是有病。這樣有點小別扭,很好玩。”
  我聽了也高興了:“真的?你真的這麽想?”
  “嗯。是的。”他撥弄著我的頭發跟我說,“一鍋好湯裏麵總要撒點胡椒麵兒。”
  “你是怎麽感冒的?”
  “… …前天,我自己走到青年公園,在湖邊坐了一天。”他說。
  “… …”
  “我知道你可能是不高興了,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我又覺得也許你真的是有事情,所以沒有時間來找我?所以我就坐在那裏,直到我身上發冷。”
  我抬頭看看他,眼角一邊流淚一邊說:“原來你也這麽會撒胡椒麵啊,你太有當言情小說男主角的潛力了。”
  他摟著我:“也許是吧。”
  我發脾氣,一個星期沒有理他。這個人在公園的湖邊坐了很久,直到自己感冒生病。但是他感謝我能來看他,他摟著我跟我說,我的把戲是一鍋好湯裏的胡椒麵。他是如此的善待我。
  後來過了許久,我在天涯論壇的帖子上麵看到一句話:
  世上最難之事莫過有一人溫柔以待。
  人世間情愛種種,父母對子女之愛,子女對父母之愛,情人夫妻之間的情愛,或者朋友之間的友愛,或者主人對花鳥貓狗的寵愛,我們終究要怎樣做才能表達出來?
  是我們盡自己的全力去給他想要的東西?是我們每日親吻他額頭告訴他心肝我愛你?還是我們用自己的經驗和知識代替他去判斷,讓他遵循我們的意誌和道路?
  也許是這些,也許都不是這些。
  也許還有一個最簡單最淳樸的方式去給他我們的愛情。
  那便是溫柔相待。
  換句話說,你的耐心,你的溫柔,就是你的愛情。
  這是一直溫柔待我的薛靜博先生給我上的一課。在之後的日子裏,當我覺得媽媽的嘮嘮叨叨讓我十分煩躁的時候,當我解釋給爸爸聊天工具的用法數遍他仍然弄錯的時候,當大大小小的學生們問出來的問題讓我覺得簡直是無厘頭的時候,我總會想想JP是怎樣對待我的,於是由己及人,耐下心來,溫柔地對待他們。
  世上最難之事莫過有一人溫柔以待。

  23 舍得錢給你買昂貴禮物的男朋友不見得是好的男朋友,但是不舍得錢的男朋友肯定不是好男友
  對不起,我這人就是深沉,一不小心現了原形,又把氣氛給整高雅了。讓我們繼續回到繆娟與薛靜博柴米油鹽的生活中去吧。
  上回書提到兩萬元的香奈兒,我當時是賭氣跟他要的,但是吵架過後,這個事情就逐漸逐漸讓我記掛上了。話說之前脫口而出的氣話也在理:我找了一個法國男朋友,要一個好一點的手袋也無可厚非吧?
  關於跟男朋友要禮物的事情,我是這樣想的:舍得錢給你買昂貴禮物的男朋友不見得是好的男朋友,但是不舍得錢的男朋友那肯定不是好男友。
  我估計一直以來我的淡泊明誌和對精神層麵的高尚追求肯定是讓JP忘卻了這個重要的原則了,他到現在也沒想起來給我買個像樣的好玩意兒,我必須讓我們的關係回複到一個正常的物質的軌道上麵來。我得要個禮物。
  經過幾天的選擇,我基本上確定了兩個東西:一個是大約七千多元的LV的大包包neverfull,我對香奈兒一直無愛,覺得太貴又不是我的風格,根據我的理解,LV是名包的入門品牌,neverfull又是LV的入門款,又大又耐用,那麽我就從這裏入門吧;另一個是卓雅的一件米色的羊毛風衣,很漂亮,大約三千多塊,我在新世界三店試了一下,一上身就是一個感覺——“這就是我的東西”。
  看好之後,我就打算跟大哥要了。
  那天他感冒好了,我摟著他說:“親愛的,你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香奈兒包包嗎?”
  “記得啊。”
  “當時我真沒當回事兒,後來我同事背了一個,可好看了,我也想要一個。”我親親他耳朵,我覺得為了得到自己喜歡的禮物,女人跟自己男友賤一賤是完全無可厚非的。
  “咱買啊。”JP說,“不早說去選了嗎?”
  答應得這麽痛快,我頓時覺得更喜歡他了。
  “哎呀,還是算了。”我轉過身說。
  “怎麽了?”他湊過來問。
  “貴。兩萬多一個小包,”我說,“不實際啊,拿什麽衣服搭?搭配不好,包包就變成假的了。”
  “那就買漂亮衣服啊。”
  哈哈,正中我下懷。
  “不嫌貴啊?你?一件香奈兒的包包,一件柏柏麗的風衣,三四萬塊呢。”
  “又不是總買,再說還沒送過你像樣的禮物呢。”他說。
  哦,原來你是知道的。
  大家看明白我的策略沒有?
  有女孩要禮物的策略是這樣的:先說要一個包包,買到手之後,再說“哎呀,我想要再配一件風衣”,風衣到手之後,再說“我想要一雙鞋子”。當然這是一種方式,但是我覺得不太可取,這樣很容易讓男朋友覺得你多少有點貪婪,得寸進尺。
  我的想法是這樣的,反正都是張一次口要東西,我就要他做出消費三四萬塊的準備,其實我要的東西也就一萬多,少花的兩三萬塊,要麽他會覺得好慶幸啊,簡直像是送給他的禮物一樣,要麽他就覺得你是一個勤儉樸素的女人。
  嗬嗬。
  有女孩子跟他男朋友吃羊肉串的時候也要AA製,也有漂亮時髦的女郎手裏麵拎著愛馬仕在卓展的玉器櫃台前跟男朋友要一枚二十多萬的墜子。
  我是個收入還算可以,但是從來也沒有花過男人錢的勞動女性,neverfull和卓雅的風衣對我來說已然足夠。看官們見仁見智。
  拜我軍人出身,勤勞樸素的父母所賜,我這人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一旦既定的東西到手,就不會再去眼饞別的玩意兒。所以當我“臨時改變主意”,隻買了個LV和一個中國牌子的風衣之後,JP簡直都有點不太好意思了,“咱們,咱們再去別的店看看吧?啊?再買點別的?”
  “不啦。謝謝你。這些禮物我太喜歡了。”我說,“JP你這麽大方,等會兒我請你吃飯吧?”然後我再埋下伏筆,“等下次我看到我喜歡的香奈兒的款式了,再跟你要,好嗎?”
  “好的,好的。”大哥剛剛心裏都在想:這女人太懂事兒了,太能給我省錢了。
  他忘了他剛剛掏過的一萬多塊人民幣。
  我做的這個可能就叫做姿態。後來花錢的時候,我總是這樣搞他:多要點,少花點。做出一副節儉的樣子,其實一切盡在掌握,嗯哼。
  到了十一月,沈陽的天氣說冷就冷了。
  有一天晚上他在我家耽擱得太晚了,外麵下了大雪,我媽媽不讓他走,JP就睡在我的書房裏。半夜裏我起來尿尿的時候,實在忍不住就躡手躡腳地去看了看他,這個家夥睡覺的時候撅著嘴巴,嘟著臉,顯得一張臉越發地像屁股。我更忍不住了,先嗅一嗅,然後親親他。
  第二天早上天氣冷得要命,JP身上隻有一層衣服,根本不行。我就把我自己的一套高彈力的莫代爾混紡純棉的襯衣褲給他穿,這個家夥居然還真穿進去了。他穿著這套襯衣襯褲在我的房間裏麵照鏡子,照了半天說:“怪不得有人有異裝癖,女人的衣服根本就比男人的舒服。”
  我笑起來,這個家夥前撅後翹的,確實有點像個女人。
  我想起原來認識的一個大姐跟我說過,喜歡自己先生的時候就覺得他像個小姑娘。
  那天我拿著他的VISA卡去給他買衣服,當我在男裝店裏逛著逛著,研究那些我從來也不注意的衣服的款式,褲子腰頭是否打摺,或者內衣褲的尺碼,然後劃他的卡付錢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正在因為一個男人而從一個傻丫頭向一個老娘兒們轉變了。而這種改變其實是讓我覺得幸福而且愉快的。
  事情的發生,之後想想,有點出乎我的意料。
  因為這回我沒有掌握住。
  那個周末我們請他同事的兒子吃了一頓飯。
  男孩二十歲出頭,叫做羅曼,他的爸爸是JP在公司裏麵的好朋友。羅曼大學三年級畢業,拿了一個專科的文憑。因為喜歡中國文化就來中國學漢語了。他的中國女朋友跟他一起來赴約會,見麵了我才知道,我其實是見過這倆人的。
  “哦?”在酒店的房間裏,JP看看我,“世界可真小,怎麽會這麽巧呢?”
  “其實也不算太巧了,夏天的時候,七月十四號,法國國慶日,領事館在信盟花園開派對,我就見到他們倆了。”
  “你不是看錯了吧?”
  “不會錯的。他女友是個大個子,而羅曼呢?”我笑了一下,“當時很受年輕女孩子的關注。”
  “為什麽?”
  “他長得像萊昂納多一樣。”
  “不可能!”醋味。
  我坐在桌子上,摟著他的脖子,“別生氣,我從來對萊昂納多不感冒,我就喜歡你這款。”
  他說:“切。”
  他現在說“切”和“靠”,說得可地道了,這就是先進文化的巨大傳播力量。
  “我沒說完呢。”我說,“現在羅曼可不是萊昂納多了,他現在整個一個瘦版的史萊克。”我說,“你注意到沒有?眼睛那裏特別像,上下都是褶,好幾層眼皮,而且臉色明顯見綠,這孩子是怎麽了?他在中國遭遇了什麽?怎麽能憔悴成這樣?”
  “他沒遭遇。他是在奉獻。”
  “此言怎講?”
  “他把自己的精力和體力貢獻給了他的中國女朋友……”大哥說,“我在這裏攢著呢,於是越來越胖。”不無悲憤。
  不知道怎麽回事兒,話題居然又走到了這裏。
  黃昏,entrechienetloup,又是在狗與狼之間的光景,夕陽的光穿過米色的窗簾投在暖融融的屋子裏,裹著知識分子皮囊的小流氓們蠢蠢欲動。
  我想起我第一次給自己構思一個做愛的場景,差不多也是這樣的暖色調的一個房間,有些柔軟的陽光,大白棉被子,撲打一下,發散出來的都是花草的味道。
  這是一個合適的房間,一個合適的時間,一種微醺的合適的情緒,當然了,還有一個合適的男人。
  JP一邊解袖口的扣子一邊就要去浴室,我手一伸,拽住了他的腰帶,我說:“哎。”
  他回過來,看看我,“幹啥?”
  我眯著眼睛,舔了一下嘴巴,“想做愛不?”
  他肯定是被我嚇到了,他自己肯定也覺得出乎意料,他百分之百在想,一次例行的抱怨怎麽今天就收到了期待已久的結果。他瞬間就喜悅了,積攢良久的精力和體力居然就這樣馬上可以發泄,一直想為中國人民做點什麽今天居然馬上就可以以身相報了!
  我對他想法的推測完全是通過他的表情和舉動分析出來的:大哥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後喜悅爬上彎彎的眉梢眼角,他先是伸出雙手摸了摸我的頭發和肩膀,然後把我輕柔又緩慢地抱到了床上。
  然後我一眨眼的工夫,他就精光了。我再一眨眼,我也……了。
  之後的動作糾纏喘息氣味……欠奉。
  之後我躺在床上半天沒動,二○○七年深秋的這個黃昏,我徹底從心理和生理上變成老娘兒們了。
  我忽然想起來十歲那年,跟著我姐姐在大街上用電子算命機算命,機器大仙告訴我:我會在二十八歲結婚。
  這個回憶嚇了我自己一跳,我馬上側頭看這個心滿意足在那裏眯著眼睛回味,弄不好還在醞釀著下一次的男人,我靠,到我二十八歲,時間不剩多久了,我跟他居然辦了這事兒,他是那個能娶我的Mr.Right嗎?
  我這是怎麽了?之前這麽久,無論氣氛多浪漫,無論黃片看得多過癮,無論擦槍擦得多熱鬧,我都控製住了,今天怎麽這麽就辦了?他是不是JPChantier?他要是個間諜怎麽辦?他不是間諜是個職業的花心蘿卜怎麽辦?一直用心守護的東西,我的底牌就在今天被這麽翻過來了……
  我一腳踹在他大屁股上,“起來,別在那裏做甜蜜狀。”
  他嚇了一跳,坐起來,“怎麽了?”
  “去把你證件拿來!”
  “什麽證件?”
  “護照,駕照,良民證,有什麽拿什麽。快去,別廢話。”
  他一骨碌就去把自己的錢包和護照都拿來了,讓我看他的各類證件,我幹脆奪過來,自己檢查。檢查完了也沒見什麽異樣,就發現他錢包異常的鼓溜,我說你裝什麽裝了這麽多啊?他還沒回答我就在裏麵的一個口袋裏拿出了一疊鈔票,有五百歐元。錢包不見癟,在另外的一個口袋裏我又拿出來五百歐元。掏來掏去,我居然從他的錢包裏麵拿出來兩千五百歐元。
  我看著這些花花綠綠的鈔票說:“你傻啊?你怎麽帶了這麽多現金在身上?還每天逛來逛去的。”
  “這是我的習慣。出差在外的,要是銀行卡不好用了,不至於太為難。”
  “得了,我收著了。”我斜著眼睛看看他,“剛才把我給疼得夠戧,這就當補償了。”
  他撲上來親我一下,“拿著吧。都拿著。”
  下一秒鍾我就把那一疊票子摔他臉上了,“什麽意思?這算什麽意思?買我啊?你把我當什麽了?”
  “不是,不是。”他過來摟我肩膀,“你是我媳婦,我的錢就是你的錢。”
  我忽然又想起來小憂了,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有一次他讓我看他手機上的笑話,我拿過來看了一個又看了下一個,之後他婉轉地跟我說:“女孩子,最好不要隨便看別人的手機。”
  我抱著JP就流眼淚了,“親愛的,你對我真好。”
  對不起大家,我的情緒波動太大了,你們知道的,第一次做愛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多麽重大的事情,這一天我就是如此精分。

  24 經典問題:要是我跟你媽一起掉到水裏了,你先救誰
  天氣說冷就冷了,十一月初的沈陽下了好幾場雪。
  我上班的時候總會路過青年公園,每次我都細致觀察,等著青年湖的湖水什麽時候會結冰,我就可以跟JP來這裏溜冰了。在很多外國電影裏麵都有男女主角一起溜冰的情節,兩個人手牽著手在冰麵上滑翔,歡聲笑語,臉頰紅潤。真是讓人向往啊。
  於是體育用品商店打折時,我花了六百塊給自己買了一副短冰刀,綠色熒光的鞋子很神氣。跟他一起溜冰時候的造型我都給自己設計好了:一件米色的羽絨短外套,黑色的緊腿褲子,外麵再配上一條小裙子,我還準備了一整套的帽子圍脖和手套,就是很經典的紅底上麵刺繡白色聖誕老人的那種紋樣,十分年輕活潑。
  外麵越冷,屋子裏麵就顯得越暖和。我去酒店的房間找他,用最快的速度脫了大衣手套,搓搓手腳就鑽到被子裏麵親熱一下。
  剛開始因為陌生和不夠熟練,感覺似乎不太好,後來漸漸好了,再後來我覺得我整個的世界都在這裏。
  親熱之後,要麽我們去酒店的餐廳吃飯,要麽我們就待在被子裏麵說說話。
  我最喜歡的話題是:“JP,給我說說我們以後的生活。”
  “以後啊?”JP眯著眼睛笑嘻嘻地說,“我就留在這裏工作了。我們要在沈陽買一個大房子,我們還要養一隻貓。”
  “我要狗。”
  “也行,那就一隻貓一隻狗……因為要長駐,我想我得弄一個中國駕照了。早上去上班的時候,我先送你,晚上我再去學校接你。無論多忙,我們都要在一起吃晚飯,或者去你媽媽家吃晚飯。如果她願意款待我們的話。
  “我們可以去北京或者大連度周末,放假的時候,我們可以去別的城市旅遊。你最想去哪裏?”
  “西安。”
  “好的。”
  “你的工資歸我管不?”
  “可以啊。不過你可得經營好了。我們可以買一點中國的股票或者基金。我爸爸已經買了不少了,中國證券最近紅得要命。”
  “我對這個不是太在行。你先說,我每月有多少零用錢吧。”我說。
  “一個月一個手袋,你覺得可以嗎?”
  “湊合吧。”
  “不過,我們可以在你放長假的時候回法國買啊。”
  我笑出聲來,“我可以做一點小生意,把法國的東西拿到中國來賣,再把中國的東西拿到法國去賣。”
  “關鍵是要選好項目。”
  我抱著他的白肚子,“JP,你真的愛我嗎?”
  “嗯,真的愛。”
  “你真的能留在中國長駐嗎?”
  “我覺得問題不大。”他說,“我要跟董事長申請在中國長駐,事實上,在我這次來之前,他已經有意給我升職,讓我做在中國的代表。”
  我一下子坐起來,使勁親親他,“那可太好了,那我得溜須溜須你。”
  關於未來的討論,話題有時候也會很傳統。
  “JP,要是我跟你媽一起掉到水裏了,你先救誰?”
  “救你。”
  “太好了。”
  “我媽媽是遊泳健將。”
  “靠。”
  他摟著我說:“你不要擔心我的媽媽或者爸爸,隻要我喜歡跟你在一起,他們隻會支持的。他們也會很喜愛你的。”
  “我不擔心他們會不會喜愛我。我是擔心你。”
  “為什麽?”
  “我媽早就跟我說了,她對你那麽好,要是你爸媽對我不好,她就會馬上翻臉,然後雙倍地報複到你的身上。”
  “你媽是天蠍座啊?”
  “是又怎樣?”
  “哦。”
  我媽說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顯示出來性格上一個突出的特點:當看到某一個新事物的時候,起先我會很多疑,缺乏信任感,一旦熟悉了,喜愛了,就會癡迷且狂熱。
  比如說當她第一次給我擀麵條的時候,我非常地謹慎小心,審時度勢,看著被送到眼前的,筷子尖上纏的麵條,我自巋然不動。
  因為從前我一直都是吃麵片的。
  為什麽圓圓扁扁的可愛麵片變成了眼前這個長形物?這真讓人焦慮懷疑。
  在大人不斷地勸誘之下,我試探了一口,我再試探了一口,試探了一整碗之後,我發現較之麵片,這玩意兒更筋道有趣,麵條與麵條之間夾帶了更多的湯水,狠狠一抽,還會甩幾星在臉上,平添幾分熱鬧的氣氛。
  十一個月左右大的我這樣結識了我一生最摯愛的美食:麵條。於是毅然從心理上摒棄了大米飯、麵片及餃子餛飩等帶餡係的所有同學,從此以後,無論是熱湯還是過水,打鹵還是炸醬,意大利口味還是蘇格蘭風情,我對麵條,再不言棄!
  對於JP,我似乎也是一樣的感覺。
  起先我是被動的、懷疑的、不信任的,還多少有點玩世不恭,後來當我真的愛上他之後,特別是當我們有了身體的關係之後,我的眼睛裏、我的心裏麵就隻剩下大哥他一個人了。我想起他的屁股臉和怪聲怪氣的漢語就會笑,我想起他因為要調試機器中午不能好好吃飯就會非常擔心,我要是看到他多看了哪個女的一眼,就恨不得上去踹她一腳然後回來再戳他眼睛,我抱著他的胳膊的時候睡得最香甜,我每每聞到他的氣味就會覺得溫暖無比。
  但是,在這樣的熱情又浪漫的情緒裏,我仍然不能忘了對於未來的籌劃、鋪墊還有建設。
  JP是個溫柔可愛的人,術業專攻,薄有田產,身體康健,做愛也不錯,而最重要的是,他待我很好。所謂趁熱打鐵,我反正都已經跟他睡覺覺了,也不在乎再弄一個紙片片了。於是我又確定了接下來的計劃目標:結婚!
  可是,世事不會總在我們的掌握中的,當我熱火朝天地愛戀著他,當我深謀遠慮地為自己下一步的計劃籌措安排的時候,JP忽然接到家裏的電話:因為他爸爸要以三個兒女的名義蓋一幢房子出租,JP必須馬上回到法國,簽署文件並處理財產公證等事宜。
  消息來得很突然,就在我過生日之後不久。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那你什麽時候回來呢?”
  “最多兩個星期吧。事情也不是很多。”
  “那我給你三個星期。”我說,“不過,過時不候。”
  他笑著說:“那我要是一個星期就回來呢?”
  我親親他的手指說:“那我們就同居,我跟你住在一起。”
  他登時摩拳擦掌了。
  我開始準備給他家裏人的禮物:給他爸爸媽媽的一套精美的骨瓷碗碟;給他侄子侄女的玩具和書包;還有給他姐姐和嫂子的兩個中國風的檀香木首飾盒。JP看了,高興極了。
  送他走的那天,氣溫又降了好多。十一月份,我把羽絨服都拿出來穿上了,我們在去機場的路上路過青年湖,看見湖岸處已經結冰,湖心似乎還有水紋。
  他說:“等它凍結實了,我們就可以來溜冰了。”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嗯。”
  機場裏麵很多人,大屏幕上在播放《鄉村愛情》,熱熱鬧鬧的,送他走的時候,我心情不太好,但是沒有流眼淚。
  那天上午我有課,從機場回了城就去上課。下午我接到原來跟我學過法語的一個孩子的電話,說他接到了巴黎高等師範學院的麵試通知,這個天大的好消息我回家就告訴我爸媽了。
  晚上有高中同學請客吃飯,大家圍著酸菜羊肉火鍋一頓海聊,新揭發了不少當年的奸情,有一個男生說一直以為我原來喜歡他,我連氣帶笑得胃都疼了。
  還有一個壞蛋又重提了我當年上高中時候最糗的一件事兒:我們班有個同學叫做楊嬌,是那種大腿壯,小腿細的體型,特別擅長短跑,總能得全校第一,然後跑過了終點就嘔吐。我跟她很要好,因為她愛吐嘛,平時我都管她叫做“劇惡”,就是劇烈的惡心的意思。有一天,我也不知道怎麽就那麽鬼迷心竅,別出心裁,把她的姓和外號放到一起,然後縮減成兩個字叫了。於是“楊劇惡”變成了“楊劇”,於是早自習時寂靜的教室裏,我清亮地喊道:“楊劇!楊劇!……陽具。”
  那天聚會的結論就是:繆娟,你才是劇惡呢。
  我吃飽喝足回到家裏,睡了一大覺。第二天早上,JP已經抵達了法國,在Skype上麵等著我了。
  我放心了,跟他聊了很久。
  後來我想念JP是真的,但是因為一直忙忙碌碌的,一直也就都沒有那麽難過。
  直到有一天。
  媽媽把我兩套換洗的襯衣襯褲都洗了,我隻好換上了曾經借給JP的那套,因為他隻穿過一天,我又喜歡他留在上麵的桃子味道所以一直都沒有洗。眼下穿到自己身上,忽然覺得腿上發癢,我趕快脫下來,用專門粘衣服上灰塵的碾子滾了一圈,看一看,上麵粘了很多細小卷曲的金色毛發。
  我想起我們窩在酒店的被子裏,我撫摸他柔軟的頭發,親吻他的眉毛。
  我想起在黑暗的電影院裏,我的手背蹭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汗毛被靜電輕輕地帶起來,搔得我發癢。
  我想起每次親熱過後,或者每次鬥嘴抬杠的時候,我從他的大腿上揪下來一小撮一小撮的毛發。
  ……
  然後我一直都忍著的眼淚就那樣流出來了。

  25 你想幸福就得跟我在一起
  不出我之前所料,JP沒有在一個星期之後馬上回到中國,兩個星期之後也沒有,三個星期之後也沒有。他辦完了家裏的私事兒又因為工作的需要必須繼續留在法國。我們於是又回到了暑假時的狀態,網友一樣,每天固定的時間聯線,問候,聊天,通報情況。不過跟夏天不同的是,那時候我們的心情是愉快的、好奇的、玩玩鬧鬧的,而冬天的我們是思念的、焦慮的、悵然失落的。
  “Claire,你今天晚上幹啥了?”
  “看書,吃飯。”
  “吃什麽了?”
  “光吃了,誰記得吃啥。”
  “看什麽書?”
  “光看了,也不知道看啥。”
  “……”
  “你呢?JP,你做了些什麽?”
  “開會。開一天的會。就見他們嘴動,也不知道討論些什麽玩意兒。”
  我想起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工作效率奇高,生活豐富有趣,有一天去五愛市場購物,發揮自身優勢,雙劍合璧跟小販講價,買個旅行袋比“講價王”我姐還便宜。顯然當我們分開的時候就現了原形,變成了兩個頭腦空白,心不在焉的傻子。
  有一天沈陽下了很大的雪,我四點多鍾從學校下課,趕上了晚高峰,打不到出租車,隻好坐公共汽車回家。好不容易搶了個座,旁邊窗戶還關不上,露個縫颼颼地往裏麵灌風。我在如安妮寶貝大俠筆下的凜冽中想起風和日麗的晚夏和秋天,我親愛的JP每天讓司機載著他來學校接我,眼下是惡劣又下雪的冬天,我得自己蹲一個漏風的公交車回家了。於是乎我就回憶起大學的時候,一個挺要好的英語係的女孩跟我說的話:“找男朋友也別找外地的,關鍵的時候一點用都沒有,一點忙都幫不上。”
  她也是沈陽人,每個假期我們坐同一班火車回家。她是個怪好看又活潑的姑娘,交了個很帥很英俊的男朋友在四川的軍隊飛行學校念書。他們真的非常相愛非常好,兩個人所有的零用錢都花在了電話費和火車票上麵。但是男孩畢竟離得遠,當她需要人提熱水上樓的時候他缺席,當她需要人陪著一起看電影的時候他缺席,當我們打包行李換寢室,需要有人出力氣的時候他缺席,他這樣缺席著缺席著,後來他們就分開了。
  不知道什麽原因,雖然相處得非常愉快,但是我覺得那時候我好像一直對自己和JP的感情都存在一種挺悲觀挺沒有信心的情緒,否則當我遭遇困難的時候,為什麽我想到的不是千裏重逢的例子,而是這個消極到最後分手的例子?
  誰知沒過多久,雪上加霜。
  “Claire,董事長跟我談過了。”JP在網絡上麵跟我說。
  “什麽主題?”
  “我的升遷。”
  “升職了?”
  “是的。”
  我很高興,然後覺得JP不是那麽高興,我就知道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好了。
  “你沒有當上在中國的代表?”
  “是的。目前中國的業務不算多,公司暫時決定不設代表處。”
  “那麽你被升職到哪裏?”
  “瑞士。如果我接受,從此以後要在法國和瑞士兩邊跑。”他說。
  “……漲多少工資?”
  “六分之一。”
  “哎呀,好大的幅度。”我說,“這是好事兒啊,JP。”
  他說:“我不知道怎麽做,Claire。”
  “……我要出去了,”我說,“咱們明天見吧。JP。”
  “……好的。”
  當我遇到什麽事,總能碰到渲染氣氛的電視劇。現在大哥在那邊麵臨選擇的時候,湖南台在重播倒黴催的《還珠格格》。
  紫薇姑娘唱完“山也迢迢,水也迢迢,山水迢迢路遙遙”之後一字一淚,“我爹,在很久很久以前,為了前程,就離開了我娘,一去沒消息了!”
  “我娘直到去世,都沒有等到我爹。”
  “我娘說,等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想了一輩子,怨了一輩子……可是,仍然感激上蒼,讓她有這個‘可等、可恨、可想、可怨’的人!否則,生命會像一口枯井,了無生趣!”
  正常來講,以我的水平造詣還有脾氣秉性,這部分煽情的情節我一直是當喜劇片來看的,可是此時卻被紫薇姑娘的幾句話給撥動了心弦,怔怔然就想起了自己和JP的將來。他在法國得到升遷,我不能耽誤他的前程,他不再回中國了,起先我們也是思念的、難過的,到了後來,在另一個時間裏遇到了更對的人,我或者他可能就會退出這一個故事了。我們都會有自己的孩子,都會有不同的人生。他走他的陽關道,我走我更寬敞的陽關道。我們就漸行漸遠了。直到很老很老的時候,我們回憶起這段故事,也會有美好的感覺泛起在心頭,我們都會感謝對方,在那樣的一段日子裏,生命不是一口枯井。
  我不敢讓我爸媽看到,自己躲到洗手間裏麵去擦眼淚。
  在等待中的人大部分都有很脆弱的神經,我想著想著就極端了,我從洗手間裏麵出來,回到書房,就把JP從我Skype上聯係人的名單裏麵給刪除了。
  按他的名字點刪除的時候,我痛苦萬分,一直在流眼淚,基本上就是武則天捏死自己的女兒的那種心境。
  之後的一天,我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到了第三天的早上,我躺在床上,躺著躺著忽然就覺得心裏不平衡了:
  一,我一天不上網,社會這麽亂,此人為什麽不擔心,不給我打電話?
  二,好的,他不能來中國當代表了,領導要他去瑞士,但是憑什麽就得我給他的工作讓路?我怎麽就這麽好打發?憑什麽我做犧牲?現在不是清朝乾隆年間了,我也絕不可能當大明湖畔的夏雨荷!
  三,我都跟他睡覺覺了,我不能這麽輕易地放過他。我得發揮我當老師的特長,我得跟他談!談人生,談理想,談生活,談對他來講我比他的工作、他賺的錢更重要!
  四,退一萬步說,好的,我們就算要分手了,我也得讓他覺得是欠著我的,我得讓他當我“最好的朋友”,這樣以後我兒子要是去法國留學我還能用得上他。
  於是我打定了主意,就又把他給加上了。
  沒過多久,大哥上線。那邊有時差,還是早上,他對著鏡頭捂著嘴巴打了一個隆重的嗬欠,登時如同一隻紅眼睛的白熊一般。
  “怎麽精神這麽不好啊,JP?”我說。
  “昨天去洛桑工作,忙了一整天,很晚才回來睡覺。”他說,“你昨天等我很久吧?”
  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又白白糾結了,大哥昨天根本就沒有上線。
  “……沒有。”
  “……為什麽你重新申請成為我的聯絡人?”他終於發現了一點異樣。
  我想了一會兒,“因為我前天把你給刪除了。然後我今天又把你給加上了。”
  他也想了一會兒,像是明白了些什麽,托著腮在那裏,沒有說話。
  “那麽你已經開始著手瑞士的工作了,是嗎?”我說,“你已經接受董事長的安排了,是嗎?”
  “那邊的工作著急,不做的話會影響很大的生意。”
  我憋了半天,“Shit!”
  他抬頭看我。
  “這可真狗屎,JP。”我說得斬釘截鐵,“我們原來怎麽說的?你說你要留在中國,你要跟我在一起,你現在在做什麽?你是不是為了升職,為了多賺一些錢就不打算跟我在一起了?對不對?你是個利欲熏心的人……”
  “……我不是。”JP反駁,但是語氣虛弱,顯然早上起來,還沒有徹底清醒就被我的氣勢如虹震懾到了。
  “我跟你講,JP,如果我們兩個不能在一起,那麽我們之間的關係肯定無法繼續下去。
  “前天,你說你不知道怎麽做,等於你把你的難題推給了我:你是要升職加薪調到瑞士去,還是不要這個職位爭取來中國。
  “你要我替你選擇嗎?JP。
  “那我告訴你,你不能要那個職位,你得回中國,你得跟我在一起。
  “你做個什麽代表,多賺六分之一的薪水有什麽用?這兩樣東西能夠徹底改變你的生活境況嗎?能讓你買得起尼斯的豪宅或者過上007一樣的日子嗎?
  “不用算了,當然不能。
  “你充其量有一個大一點的房子,快一點的車子,多去幾次餐館,多買幾打安全套。從本質上來講,你仍然是一個悲摧的單身漢。賺得越多越悲摧!到四十五歲的時候也找不到真愛。然後像所有這個年紀的老Playboy一樣,腦滿腸肥,嘴上不說,一肚子下流主意。”
  他一聲不響地聽取我的分析或者說是詛咒。
  “所以你未來的幸福絕不是建立在這個上麵的。”我說,“那麽你的幸福是什麽?”我說得很大聲。
  “……”
  “我問你話呢。”
  “我的幸福是什麽……”他喃喃重複。
  “你的幸福就是我!你跟我在一起才高興。你跟我在一起才有幸福可言。你從前的日子都是在生存,你跟我在一起才是生活。問問你自己,難道不是這樣嗎?
  “你跟我在一起才知道自己下班之後去哪裏,才知道好東西要跟誰分享,才敢抱怨一下領導或者下級甚至你爸媽,跟別人你敢嗎?
  “你跟我在一起,可能到四十五歲的時候,你也是腦滿腸肥,不過有我,我喜歡看電視的時候摸你的雙下巴和胖肚子。
  “你不會是一個老Playboy,你會是一個善良寬厚而且負責任被尊敬的丈夫和父親!
  “你聽懂沒有?歸根結底,我才是你幸福的要義!而不是什麽破升職。
  “想讓我給它讓路,不可能。
  “我告訴你,你離開這裏已經一個多月了,我的耐心逐漸達到極限。我不想再等了。你自己也知道,我比你好看比你活潑,我身邊的朋友異性也比你多。
  “我給你一個底線,聖誕節,聖誕節我要跟朋友聚會開派對,派對之後準時做愛,不見得跟誰!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靈感和力量,這段法語讓我說得簡直是龍飛鳳舞。我從來也沒有對可愛的JP這麽凶過,但是我覺得我要是再不凶一下,我的愛情,我到嘴的熱乎幸福生活就很有可能又“不是每段感情都會有始有終了”。
  他顯然被我嚇到了,過了好一會兒,說話有點結巴,“我吃了早餐去上班,行嗎?快到點了。”
  “……行。去吧……慢點開車。”
  我關了電腦,躺回自己的床上,抱著雙臂氣鼓鼓地想:我從小打針吃藥就沒讓大人操過心,第一次上講台、第一次做翻譯、第一次相親也沒有怯過場,為什麽?因為我這人就是不缺勇氣。勇氣不是跟人吵架時候的大嗓門,勇氣也不是吵不過了就動手,勇氣是對你認為正確的事情的扞衛。那些無疾而終的愛情有很多就是因為當事人缺乏勇氣,我要把我真正的想法告訴他,我要他知道我要什麽。如果我連這個都做不到,那麽我永遠不能把握好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堅信的事情能夠讓他相信嗎?
  在這方麵,有兩個傑出人物讓我受益匪淺,一個是我高中時代的班主任,教授曆史的關予老師,另一個就是我姐薇薇。
  這兩個人在“強加意識”這個技術上,各有造詣,不分高低。
  高中的時候,曆史的知識點繁多複雜難以記憶,關老師上課從來都是嗷嗷地喊著上的,每一個題點她都會大聲怒喊三遍以上,以期加深同學們的印象:
  “李鴻章是洋務派啊!洋務派啊!洋務派啊!”
  “第二次工業革命時期,美國工業發展迅速的重要因素是:機器零件的標準化生產啊!機器零件的標準化生產啊!機器零件的標準化生產啊!”
  “繆娟你上課不要再小聲說話了!不要再小聲說話了!不要再小聲說話了!”
  大家看,關老師的話我銘刻在心,到現在都難以忘卻。
  所以剛才教訓JP的那些話,我反複強調了幾個關鍵詞:幸福,我,在一起。
  連起來就是:你想幸福就得跟我在一起!
  如果說關予老師“強加意識”的方式是正麵的規勸式的,那麽我姐姐薇薇的方式則是反麵的詛咒式的了。
  話說我姐夫是個生意人,他們剛結婚的時候,發生過幾次很有趣的巧合:兩人相安無事,他的生意就一切正常;一旦兩人吵架,他肯定就得大大小小有點損失。從此之後,這事兒就成了我姐的依仗,她總是隔三差五地用這件事兒敲打我那因為做買賣不時出去應酬的姐夫,“我告訴你,你可得聽我的,你不聽我的,或者你有什麽歪門邪道的心思,都不用我報複你,老天爺就給你顏色看。”生意人講究運道啊,結婚多年,他被她吃得死死的。
  所以剛才我也跟JP強調了另一點:你要是不跟我在一起,別管做什麽位置,拿多少錢,你就是一個悲摧的單身漢。
  各位同學,寫到這裏,這一章發生的故事不知道我說得是不是足夠明白了。
  因為你們知道我跟JP大哥後來在一起了,所以看這個故事的時候,大家的心情是愉快的放鬆的,故事的基調也是輕鬆活潑的。
  可是在當時,當事情不能像我們預見的那樣發展,當他不能像我們想要的那樣被派駐中國反而被派往別的國家的時候,可以說,我的整個世界都是灰色的,每一個情節都風聲鶴唳。因為在電視上、生活中,我們見過那麽多要好的男女朋友甚至夫妻,他們分離不是因為有了別人,不是遭遇了情變,也不是國難傾城,而很可能就是因為客觀原因讓他們不能廝守在一起。
  我的勇氣和我挖門盜洞的技巧,讓我渡過了這一個難關。
  現在我還是願意不厭其煩地再重複一遍:
  當我確定了他是我要的那個人,當我知道我要些什麽,我就要盡自己的全力去爭取。
  他是我的幸福,我也是他的幸福。
  我們在一起比任何一個人獨立的生活、發展、前程以及所有功名利祿都更為重要!
  我是希瑞!
  第二天,當大哥再次出現在鏡頭上的時候,已經完全不複之前的垂頭喪氣、委靡不振了。他笑嘻嘻地對我說:“聖誕節能不能不出去玩?”
  “你能在那之前回來嗎?”
  “很抱歉,不能。”
  “那你還說什麽……”
  “買不到那個時候的機票了。”他說。
  “……”
  “我隻買到了一月十二號的機票。”他說。
  我半天沒有說出話來,“……你已經買完了?”
  “是的。”他說,“一月十二號,下午三點到沈陽,你得去接我。”
  “那你的工作怎麽辦?”
  “反正怎樣都是做不完,Claire你是對的,這樣下去,我隻能永遠當一個悲摧的單身漢,所以我請了三個月的無薪假期。我回中國去,跟你在一起。之後的事情,咱們見了麵再做安排。”
  我點點頭,很明顯,在關鍵的時刻我給他指點了迷津,“做得對!”
  他說:“那麽你會去機場接我嗎?”
  “還有別的事情比這個對我來說更重要嗎?”
  他聽了之後笑著晃晃腦袋,似乎很滿意我的答案,“謝謝,不過有一件事情請你來做。”
  “你說吧。”
  “你說過的,我回去的話,我們就同居。所以你是不是應該找一個房子?”
  “記錯了吧?我說的是如果你在一個星期之內回到中國的話我們就同居。你自己算一算,你已經離開多久了?”
  “那麽我還要住在酒店是嗎?餓的時候要去飯店或者麻煩你的媽媽?然後每天晚上你離開我,早晨你再來找我?是嗎?”JP問。
  好小子,太會攻心了,太會談條件了。不過,有什麽事情能比他回到這裏找我更重要呢?
  “……說吧,咱找個什麽樣的房子?”
  反正都得答應,不如就爽快一點。這個也是姿態。

  26 關於未婚同居的問題
  未婚同居是問題嗎?未婚同居不是問題嗎?
  我拿出來說,我肯定覺得是問題了。
  原來我認識一個來沈陽做生意的台灣人,大叔五十多歲,女兒比我大,大叔工作之餘最喜歡給人做生活輔導,婆婆媽媽的一點小事兒,他可以用台灣國語說上一宿。大叔說過的一件事兒給我留下的印象最為深刻。
  他說:“如果不試婚的話,我是不可能讓我的女兒結婚的。一個男人,你知道他這個也好,那個也好,但是你怎麽知道你自己能不能忍受他的腳臭、他打呼嚕?你怎麽知道他能不能忍受你做的不可口的飯菜?所以結婚登記之前,一定要在一起像夫妻那樣地生活一段時間,看一看在愛情之外,在共同的生活中,你們是不是還能夠忍受對方的小毛病與壞習慣,然後再決定是不是要跟這個人廝守終身。”
  對於他對未婚同居的事情的觀點,我基本上是同意的。已然是這個社會,已然是這樣的年代,除了家裏管得特別嚴的,未婚同居已經是一個普遍的現象了吧。
  但是生活裏麵什麽樣的例子都有,有個朋友和她男友同居在一起,果然過著過著過不到一起去了,先是吵架,然後冷戰,然後有人劈腿,然後分了手。事情過後女孩總結經驗教訓的時候,苦惱的,不情願的,可依舊承認:“我就是太早跟他好了,太早讓他得到我了,這樣就讓他對我不那麽尊重了。要是當時住在一起的時候就登記,可能也就硬生生地被綁到一起了,就沒有後麵的問題了。”不過也許她忘了,就算結了婚,也是可以離婚的。
  新年聚會的時候,我閨蜜被氣得夠戧:辦公室裏的小夥子“十一”的時候結的婚,因為是很得力的手下,她隨了一千元的禮;這沒過幾個月呢,小兩口就開始進入離婚分財產的階段了,辦公室裏麵偏偏有個事兒媽,一起吃飯的時候提起來:哎,聽說結婚的時候得隨禮,離婚的時候好像多少也得表示一下吧?閨蜜道:“得,他這麽一折騰,賺了我兩份錢。”
  我說:“你看,這就是因為不試婚,要是之前住在一起了,知道那麽多生活上的分歧,是不是就不會結婚,不會這樣草率了?”
  閨蜜一聽更怒了,“倆小孩同居八年,好得不像話了才結婚的,結果結婚兩三個月就離了。試什麽試啊?有意義嗎?”
  可見什麽事情都是小馬過河的問題。
  JP回來之前,我幾乎天天在想,最後想明白了:
  要不要同居就是看我自己,我想要跟他生活在一起,我想要更多地了解他,那麽我就要這麽做。一旦試驗結果失敗,一旦我覺得我們其實並不適合對方,那麽此時分手總好過以後離婚。
  當然了,要從家裏搬出去跟男朋友住在一起的事情,還真不是能由我一個人來決定的。我還得過一大關,就是我爹我媽。無論如何,我身長幾十厘米還裹在一個包袱皮裏的時候就跟這兩個人生活在一起了,如今我做了這樣的決定,怎樣也得說服他們。再說我也沒有錢,找房子付房租還得讓他們支援。
  我媽這一關好過,從原則上來講,我就是我媽的原則:什麽事情隻要我高興,她可以目無黨紀國法禮教傳統。
  我跟她說:“媽,讓•保羅要回來了,我想要找個房子跟他一起住。”
  我媽愣了一下,想了一想然後道:“今年冬天冷,你們得找個暖氣好的小區。”
  我跟我爸說了一樣的話。
  我爸也愣了一下,想了一想然後道:“荒唐。”
  言簡意賅,有效率。不愧是我爸。
  勸大家當子女的,都要有我的風骨和精神。
  一般我不跟他們扛,因為父母畢竟比你知道得多,而且總是想要為你好的,所以絕大多數情況下,我都聽他們的安排,哪怕心裏有時候不情願。
  可是如果我認準了,我自己想明白了,他們想要製止也不好使,無論你是軟硬兼施還是灌辣椒水。
  我爹臉色鐵青地用一句“荒唐”把我給打發了之後,我沒有吵鬧也沒有跟他磨嘰請求,那樣做非常沒有品位。我就是發揮了我的特長:我不跟你說話。你讓我掃地我掃地,你讓我吃飯我吃飯,哎,我就是不跟你說話。
  東北人說這叫有老豬腰子,通俗點講就是主意正,文雅點說就是我沉默而且堅持。
  世界上最有老豬腰子的人就是聖雄甘地。
  我就是照著甘地那樣要求自己跟我爸作鬥爭,非暴力不合作。
  幾天之後,老頭子主動來找我了,“來,來,咱倆談談。”
  此人原來在軍隊裏麵搞特情工作,後來轉業了在地方幹過一段時間的政工,教育我半個小時,縱橫捭闔,旁征博引,沒有一句話是重複的,態度和藹不失威嚴,語氣堅定不容置疑。我提煉了他這樣幾個觀點:
  一、不能這樣做。無論如何,無論什麽年代,未婚同居,有悖傳統禮教,你畢竟是中國女孩子,一旦這個人走了,回國了,你們毫無結果,你讓外人怎麽看?你以後還怎麽找對象?
  二、不能這樣做。無論這是不是讓•保羅的要求,你跟他住在一起,十有八九也是因為對他大老遠回中國來看你而感恩,但是這是你的底牌,你的底線,你最寶貴的東西,你不能用這個去償還他。換句話說,這種交換,對你來講不公平。
  三、不能這樣做。你不要看別人住在一起,你覺得時髦好奇,你也去效仿。我說了,不能因為所有人做這樣的事情,它就是合理的,這種事兒就是荒唐,再多的人做,也是荒唐。
  總之一句話:不能這樣做!
  “您說完了?那我說。”
  “行啊,我聽著呢。”
  辯論這個東西有一些技術,尤其是跟家裏人嚴肅地辯論。
  有一條最為重要,抓住他細小的不留心的錯誤,將之無限誇張擴大,過程中投入深厚的感情,表現出你被冤枉的委屈和痛心。我爸最大的錯誤發生在他的第三個論點上:他認為我覺得未婚同居是時髦的,因此好奇,去效仿。爹你功虧一簣。
  “爸,放下這件事情不談,原來這麽多年我在你的心裏就是這麽一個素質和水平。這麽多年你嚴於律己,言傳身教,你讓我受到良好的教育,我一直在一個健康正麵的環境裏麵成長生活工作——可是,你認為我會對這種事情好奇,想要去模仿別人——爸,你這麽說,我挺難過的。”
  其實我一點都不難過,我充滿感情,欲揚先抑的序言結束,正朝氣蓬勃地準備切入主題。
  辯論的時候還有一個要點,我想很多同學也是有過實踐經驗的,那就是:切忌被對方牽著鼻子走。我爸拿傳統禮教來說我,那我毫無辦法。中國傳統禮教告訴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入,對不起,在這個問題上,夫子不站在我這邊。他還分析我是對JP感恩,妄圖混淆視線,孩子一旦迷糊,很容易就跟著走了。
  那麽從哪裏說呢?有一句話說得好:有錢難買我樂意。
  “爸,我這麽大了,你說,我為了什麽活著?我為了別人說我好來活著,還是為了我自己高興來活著?
  “不偷不搶,跟喜歡的人住在一起,更多地了解他,更多地讓他了解我,為我們之間的未來尋找更多的可能性,做更多的準備,我哪裏不對了?
  “因為我是一個中國人,所以不行,是嗎?
  “你說我是因為他回中國來找我,因此感恩,那麽爸,你覺得我有那麽糊塗嗎?我分不清是我自己的感情還是感恩嗎?
  “爸,我是那麽糊塗的人嗎?”
  問句,充滿感情的問句非常重要!直戳對方心靈。
  “爸爸,我已經想明白了。我跟他住在一起不是為了他,也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我自己。我自己想要這麽做。
  這事關我今後的生活,我今後的幸福的事情。
  “退一萬步講,就算今後我跟讓•保羅不能在一起,那麽所有的後果我可以自己承擔。因為我覺得值得。
  “如果你堅決反對,我當然不能惹你生氣。你不讓,我就不跟他住在一起。
  “但是我會非常難過。
  “那請你告訴我,他回來之後,我跟他怎麽相處。
  “退一萬步講,如果因為你的原因,我不能跟讓•保羅在一起,那麽所有的後果,你能承擔嗎?”
  最後一句是本次陳詞畫龍點睛的一句話。
  根據我的觀察,因為年齡、教育、社會經曆等很多因素,大部分情況下,父母總會根據自己的經驗告訴我們不要做什麽,但是他們很難告訴我們“要做什麽”。狡猾如我老爹也是如此,而且越是狡猾的人越不願意負責任。我的最後一句話把事情徹底傾倒向另一麵,然後把責任推給他,不是威脅勝似威脅,威力無比。
  老爹有點暈,顯然他知道我早有準備,但是他不知道我準備得這麽好。
  兩個人因為意識形態領域內的差異,本次辯論無果。
  非暴力不合作運動於是繼續。
  我當然不能在網絡上麵跟JP說這些,他那麽意興盎然,充滿希望地趕來與我相會,我絕不能潑他冷水。我們隻是討論要租一個什麽樣的房子。
  “我覺得反正我們也就是兩個人,用不著太大,你說對不對?風景一定要好,交通也要好,可以去公園,也能去逛街。離我單位也不算太遠才行,對不對?”
  “嗯,都聽你的。”
  “市政府廣場附近有一個不錯的小區,有一套房子出租,大約五十多米,二十多層,精裝修,能鳥瞰整個廣場,我覺得這個不錯。”
  “行。”
  “這個也行,在我學校後麵,四十多平米,全新的家具。我知道那裏,種了很多很多的樹,綠化可好了。你覺得怎麽樣?”
  “行。”
  “唉……我親愛的JP。”
  “嗯?”
  “為什麽你都沒有什麽意見呢?你總得說說你的要求才行啊,你不覺得這些房子太小嗎?”
  “不覺得小,”JP說,“跟你一起住,怎樣都好。”
  這個胖家夥在電腦那邊笑嘻嘻甜滋滋地說。
  他一甜滋滋的,我的眼睛裏忽然就酸溜溜的了,我對他說:“JP你放心吧,你就好好地把手頭的工作交接好,然後回來。我把咱們的生活安排得舒舒服服的。”
  他下了線,我又趴在電腦前麵好長時間,獨自出神,怔怔地又流下眼淚來。
  幾天之後,媽媽忽然給了我一萬元錢。
  “幹什麽?”
  “租房子啊。”
  我眼饞著卻不敢動手,“你的私房錢?”
  她冷笑一聲,“哼,家裏的錢都是我的私房錢。”
  “……我是問,我爸同意了嗎?”
  “拿著吧你。”
  有一天下雪,我收到房產經紀的電話,讓我去看看房子。我裹上羽絨服,穿得像一隻大熊一樣準備出門,好久也沒有答理我的我爸說:“幹啥去?”
  我在層層疊疊的圍巾中回過頭來,“出去玩玩。你幹啥啊?”
  “是不是有人讓你看房子去啊?”
  “……聽到我剛才說話了?”
  他穿大衣,“走吧,我帶你去。”
  我坐在他的車子上在大雪中穿過這個城市,我爸爸的車子開得又快又穩。讓我想起小時候的事情。
  小學的時候班上有一個小孩叫做張睿,她爸爸弄了一個英語輔導班,我上課吃東西還說話,她爸爸就把這事兒告訴我爸爸了,想讓我爸教訓我,我爸說:“光您說不行,有沒有這事兒,我得問我姑娘。”
  還有一次我跟同桌打架,然後下午體育活動課的時候,我們兩個人被老師放到教學樓門口罰站,我爸單位離得很近,他在別處開完會回廳裏的時候恰巧經過我學校,在車上衝我招招手,就把我給接走了。把我老師給氣得夠戧。
  所以我想,我爸爸啊,他是個有很多大道理的人,但是無論如何,我比他的道理大。
  真是讓人感動啊,我覺得眼睛裏麵又酸溜溜的了。
  小的時候,當我被我爸爸媽媽感動的時候,有一種很直接的想法,就是要好好學習,報答他們。現在我早就過了那個可以用考試成績度量我的感恩的年齡了,那麽我想,我要做一個好女兒,做一個能夠好好地經營自己的生活,好好地把握自己的幸福的女兒,以此來報答他們。

  27 你是我的奇跡
  二○○八年一月中旬,跟我分離了近兩個月的JP終於從法國回到了沈陽。在我見到他之前,我一直覺得滿心歡喜,歡喜到了頂點就淡定了,可是當我在機場等候大廳的玻璃門外麵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我的眼淚就又流了出來。
  風塵仆仆的大哥也是一樣的高興,玻璃門裏外那麽多人又讓他有些難為情,便站在行李傳送帶的旁邊,一邊等行李,一邊看看我,看看行李,再看看我,好像擔心我隨時會走掉一樣,我不想讓他看出來我在流眼淚,每次在他回頭看行李的時候便用紙巾擦擦眼睛。
  終於他拖著箱子從裏麵出來了,我離他十米開始加速度,像隻大牛一樣一腦袋撞到他胸前,JP把我緊緊抱住,我隻覺得他渾身都是暖暖乎乎的桃子香。
  “想我不?”我說。
  “嗯。”他忽然眼睛就紅了,親親我的眉毛,“你呢?”
  “一點沒有。”
  他笑起來,眼淚也掉出來。
  一位大俠一直站在後麵等我們兩個煽完情,然後上來拉JP的箱子,介位大俠奏是我爸。
  我爸載我們先回到家裏,我媽做的一桌子好飯正等在那裏,麵條鹵她就做了三樣。我媽讓我解釋給JP聽,“‘出門餃子回來麵’是從我姥姥的姥姥那一輩就開始的家裏的規矩,我們把你當成是像娟娟一樣的自己的孩子,希望你平安順利。你可得多吃一些啊。”
  JP那麽聽話,我媽媽給他夾多少他就吃多少,筷子用得很好,右手用筷子,左手一直握著我的手。
  吃完了飯按照慣例就是禮物時間了。之前他回法國的時候,我爸媽給他爸媽帶去了一套瓷器的餐具,作為回贈,JP的父母讓他帶來了一套原木雕花的盛器。還有紅酒、香檳、巧克力,還有給我媽媽和姐姐的香水和化妝品,還有給我爸爸的電動剃須刀。
  我咂咂嘴巴,“親愛的,這些禮物真不錯,你可真大方啊。”
  他是個不太會客套的人,笑一笑就當回答了。
  “我也有一個禮物要送給你。”我說。
  “什麽啊?”
  我把他的大衣給他,自己也開始穿衣服,“這可是我爸爸媽媽的家,我們可不能待在這裏。走吧,去看看我準備的房子。”
  終於在JP回來之前,在我爸爸的幫助下,我在城市的南端,渾河的北岸,他原來很喜歡的喜來登酒店附近的小區找到了一套很好很舒適的房子。這是一個九十多平米的單元房,陽台十分寬大,還有兩個南向的房間,各放著一張大床,墊子厚厚實實的,鋪著我媽媽找裁縫新做的大百合床單。房子是九十年代末的裝修,樣式有點老,不過地板是實木的,舒適又美觀。家電設備一應俱全,電視能收一百多個頻道。
  房子在九樓,開窗就是渾河,早上河麵騰起白煙,晚上可見對岸人家的燈火。鄰居有兩個,一邊是一家物流公司,五六個年輕人出出進進;另一邊是一對夫妻,先生是在沈陽教書的美國人,太太是個四川人,兩個人生的小孩黑頭發藍眼睛。
  這個小區最好的是暖氣實在燒得太好了,白天的時候溫度有二十七度,晚上也不會低於二十五度。我最怕冷,不過在這裏穿一條絲綢的家居裙子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小區的外麵有很多各種口味的小餐館:日本的,印度的,泰國菜,韓國參雞湯,還有四川火鍋,還有肯德基和永和豆漿。JP回來之前,我一家都沒有去,我打算等著他回來一家一家地吃。
  此外這裏離我的學校也不遠,一條小路直通南門,要是我願意早起一會兒,走路上班也沒有問題。當然了,這樣說還早著呢,我還有一整個寒假去揮霍呢。
  JP顯然對這套房子相當的滿意,他脫了鞋子和襪子,光著腳在被我擦得幹幹淨淨的地板上走來走去,“哎呀,我以為……你不是說……你不是說要租一個四五十平米的房子嗎?”
  “每人平均四五十平米啊。”我說,“雖然這裏比我爸媽那兒小了一些,不過是咱們倆自己的地方,你覺得還行嗎?”
  他走過來抱住我,“行,太行了。找到不容易吧?”
  “那還用說?”我看著他,“我都不願意跟你說找到一個合適的房子有多難。幸虧我爸爸一直陪著我,幸虧我媽媽大方給我出了房租。”
  他馬上就掏錢夾,“房租是多少?我還給她吧?”
  我笑著把他的手按回去,我說得很有氣勢,“薛靜博,你大老遠來投奔我,我怎麽還能讓你出房租呢?拿回去吧。咱們倆不用說這個。”
  我指了指浴室,“去洗個澡啊,怪累的。”
  他親親我,賤賤地,“洗完澡呢?”
  “洗完澡啊,洗完澡幹什麽,那得看你的表現……”
  哇哈哈哈哈,房子暖和就是有暖和的好處,在浴室裏麵洗澡剃胡子的JP還不知道我準備了一個更重大的,直接挑戰他心髒耐受力的驚喜給他。
  我打開壁櫥,在臥室黃色的燈光下麻利地換上那套我從網上購得的黑色情趣內衣,破了幾個洞的黑色網襪,還有一雙十厘米的黑色高跟鞋。我把頭發弄亂,近視鏡拿下來,戴上小貓女的麵具,再把紫色的鞭子執在手中,頓時麻雀變索女了。
  聽我說哈,各位沒有玩過這個卻對此頗感興趣的女同學們,我著重講一下這套設備。
  為了避免去內衣店購買這種情趣內衣帶來的尷尬,網上購物是個很好的手段。關鍵是要掌握幾條原則:
  首先,情趣不是猥褻,擋上比露著更性感,因此太過火的款式不要考慮。
  其次,皮質情趣內衣的沒有絲質的好,絲質的更容易撕扯,你明白我的意思。
  再次,一些小道具的使用也很重要,比如麵具、絲襪、高跟鞋還有鞭子,鞭子不要選太具殺傷性的款式,蛇頭鞭太狠,鞭梢散開的最好,打到哪裏都不會太疼。
  最後,請在二十一歲以上的愛侶同意下使用。
  大哥洗完了澡,穿著我給他準備的老實的純棉大浴袍從浴室裏麵出來,在史萊克腳墊上擦擦拖鞋,一抬頭見燈光幽暗,而我是這個造型,當時就傻了。
  我一鞭子掃在他脖子上,“全裸。”
  浴袍應聲而落地,一秒鍾都沒耽擱,他太配合了。
  我十分嚴肅,“好久不見,弟弟還好嗎?”
  他撲上來,“自己問問吧。”
  ……
  這真是十分那啥的一夜。
  之後我趴在他旁邊,親親他的屁股臉說:“怎麽樣?”
  “不行。”
  我心裏一跳,“怎麽了?”
  “次數太少。”
  “靠。”我笑起來,撥一撥他的頭發,“除此以外呢?”
  “除此以外……”他轉過來,把我緊緊抱住,“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我抱著他的大腦袋,親親他的額頭,“我親愛的JP,為了你我使盡渾身解數,你還滿意嗎?”
  他重重地點頭,“是的,Claire,跟你在一起,我覺得像做夢一樣。你是我的奇跡。”
  Miracle。
  奇跡。
  是啊,為什麽我之前會沒有想到這個詞呢?
  那麽多的人,那麽遠的距離,之前的生活中那麽多的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如今是我們兩個在一起,如此親密,毫無距離。這不就是一個奇跡嗎?
  “你說得對,我親愛的,我們在一起就是奇跡。”
  我跟JP的共同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我們第一天躺在床上首先對家務進行了分配:我是個有創意的人,喜歡做菜,喜歡廚房,因此廚房由我來負責,包括烹飪菜肴和打掃衛生。JP是個軟件工程師,工作類型是整理數據分類規置,因此房間客廳都由他來整理打掃。我有個學生每天來我家上課學法語,朋友介紹的熟人價格,兩個小時我收她四百元,不過這已經足夠我們每天的家用了。因此既然是家用由我來賺,那麽其他的事情,比如洗衣服買菜都由放假中的JP來做。
  事實證明,我們這樣分工效果還算不錯。除了我不時偷懶,兩個人去館子吃飯以外,JP盡職盡責地把房間打掃得幹幹淨淨,纖塵不染。衣服洗燙熨平,比我媽做得好。
  一天他在那裏熨衣服的時候,我從後麵把他抱住,“我說,你還真是挺會做家務的。”
  “這都是長期的單身生活培養出來的。”他說。
  “這些我做不來的,JP。”我說,“我從小就不會做這些。我爸媽也不讓我做這些。”我先打個預防針,免得以後他挑我的毛病。
  “你做飯好吃就可以了啊。”他說,“打掃房間什麽的,都是我來做。以後去了法國,也是我來做。”
  “誰說以後跟你去法國了?”
  他笑起來,“哪裏都行,反正我們不分開了。”
  “嗯。”
  在共同的生活中,我發現了JP身上很多我之前並不曾注意到的優點。
  比如,他是個靜悄悄的人。走路的時候控製腳步,盡量不出聲;關門的時候也不會隨手一推,而是將門送到框子那裏,輕輕合上;起先他倒時差那幾天,我們的作息很不配合,但是我從來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起床;還有他也從來不會像我那樣,人坐在沙發上,然後伸手將手裏的本子或者報紙啪的一聲扔到茶幾上,他會站起身,走過去,將東西規矩地放好。
  還有他很謙讓。蘋果掰開兩半,一大一小,給我的肯定是大的那一半。如果我打開電視了,他肯定就會關掉計算機的音響,用耳機聽音樂。我們要去哪裏吃飯,我們要做什麽菜,我們晚上要躺在床上看什麽電影,都是我說了算。問他意見才說,不問意見也高興地配合,像個最乖的小孩子一樣。
  這個最乖的小孩子每天把我的靴子和他的鞋子都擦得幹幹淨淨,我的毛衣掉了一個扣子他就從頭到尾都釘一遍,我學生來的時候,要麽他去買上兩杯永和豆漿給我們,要麽他就準備一個頗豐盛的果盤。
  這個學生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姑娘,在澳大利亞念書,回國度假,每天被她媽媽用大德國車子載到我這裏來學法語,是個家境富裕,挺好看的頗有點小驕傲的家夥。起先除了上課,她跟我基本上沒什麽交流,後來過了幾天混熟了,就開始跟我侃她在澳洲的生活,再過了幾天就開始說起她回國之前剛剛分手的澳洲男朋友,最後憤憤然地得出結論,“如果賈森也像叔叔(指JP)這麽好,我怎麽會跟他分手呢?”
  我表麵謙虛,心裏竊喜。
  跟一個人生活日子久了,很容易受其影響而有些許的改變。我的個性漸漸地也在往一個安靜的、謙讓的、善解人意的方向靠攏。
  帶著JP回我爸媽家吃飯的時候,我也會規矩地擺放好自己的鞋子,我也輕手輕腳地在屋子裏麵走路了,我也開始不跟外甥女爭奪燉酸菜裏麵的排骨和粉條了。
  我喜歡這樣的自己,但是我也不確定啥時候我會現原形。
  春節之前,天氣越加寒冷。出去一圈,回到家裏感覺整個人都會凍得硬邦邦的。我忽然想起來他走之前那個宏偉的計劃,馬上翻箱倒櫃地把我那套行頭找出來:米色的羽絨短外套,黑色的緊腿褲子,紅底聖誕老人紋樣的短裙子和一整套的帽子圍脖和手套,還有最重要的那雙熒光綠色的短刀冰鞋。
  我穿上這身衣服,還化了一個十分隆重的妝,然後跟JP說:“親愛的,走,咱去青年湖溜冰去。”
  很久沒有進行戶外活動的JP高興極了,“Allez!Go!”
  在沈陽彩電塔下麵,青年湖的冰麵上,我興致勃勃地穿上冰鞋,然後顫抖著站起來,然後一個大字形後叉毀掉了JP的幻想。他扶我起來,幫我撲打一下羽絨服,“我以為你會。”
  “我也以為我會。”
  話說真是奇怪,我大學的時候體育課上滑旱冰也及格了啊,怎麽上了冰刀就不好使了呢?我顫抖著又站起來一次,然後向前跪倒,雙膝著地。JP在旁邊笑嘻嘻地說道:“這樣摔就對了,這樣摔還能看出來你原來是學過的。”
  他竟敢這般揶揄,我氣壞了,拽著他的衣襟,想要掙紮著起來去咬他的臉,結果發現根本就起不來,這腳也不是我的腳,腿也不是我的腿了。
  好不容易在他的攙扶之下我慢慢站起來,跟著他往前滑了幾步,剛有點感覺又摔倒了,這回厲害,向後坐下去的,尾巴根生疼。還有一群屁大點的小孩神氣活現地立在自己的冰刀上看著我樂。我再也不玩了,脫了冰鞋,扶著老腰一點一點往外走,心想自己原來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二十七八歲了還想跟人家小孩似的在冰上飛呢,我這站起來都困難。
  因為身上穿得少,又沒有活動開,再加上我這個努力要強的女性丟了麵子,第二天我病倒了,發燒到了三十八度,嘴唇上麵都是小水泡。
  我媽在電話另一邊把我一頓臭罵,“你裝,你裝,我讓你繼續裝!還不快去看病!”
  JP不敢怠慢,打了出租車帶我去離家不遠的陸軍總院,我看的那個內科專家是個老太太,我前麵還有七八個患者,因為怕別人加塞,排隊都排到診室裏麵去了,本來就都是有點傳染性的疾病,還一個擠著一個的呢。
  我記得老太太逆光看了看一個患者的片子,然後說了一句話,一時讓所有擠在那裏的患者都退散了,“你這個,你這個,你這樣吧,我給你寫個號碼,你去沈陽結核醫院去找馬大夫,你這個應該是結核……”
  真是走到哪裏都排隊,好不容易看完了病,醫生給開了方子,我們去收款處劃價交錢。快到中午了,前麵還有五六個人在等候。我在旁邊找個椅子坐著休息,JP站到排尾去排隊,一邊排隊一邊朝我笑笑做鬼臉。
  忽然斜著插上去一個壯漢,個子比JP還高上半個頭,膀大腰圓的,身上是一件髒兮兮的羽絨服,袖子上還有大鼻涕的痕跡,也不顧後麵還有五六個人在排隊,把單據扔到台子上,大聲大氣地對窗口裏麵說:“來,我交錢。”
  這是明目張膽的加塞。
  可是後麵的五六個人竟沒有一個說話。
  然後我最不想看見的一幕發生了:JP不緊不慢地走了上去,手按在壯漢的那一小疊票據上,朝著相反的方向,把它們倏地一下推了回去,然後他指了指站成一排的幾個人,他在告訴壯漢:你得排隊。
  壯漢可能沒想到這個戴著眼鏡的斯斯文文的老外能站出來幹這事兒,登時圓了眼睛,緊緊地瞪著他,聲如洪鍾,“怎麽地?你!”
  我馬上從椅子上跳起來衝過去,擋在JP前麵,我渾身發熱,嗓子沙啞,還因為過於激動而頭暈目眩的,我沒忘記那個跟老外在一起就絕不跟國人吵架的原則,但是我清楚地跟壯漢說:“你排隊。都排隊,你為什麽加塞?”
  JP伸手一撥又把我給扒拉到他後麵去了,略揚起頭來,態度平靜地看著對麵這個家夥,仿佛在說:你要怎麽樣?
  於是我看到這個溫順的人性格裏麵倔頭的一麵。
  不過我也覺得他傻,我是個中國人,我又是個女的,大庭廣眾之下,無論有什麽問題,量那小子也沒有膽量把我怎麽樣。
  可是你不一樣,你一個老外在中國地盤上出頭,看熱鬧的人就算好的了,真的動起手來,沒準就有群眾上來趁亂踹你兩腳,替他祖爺爺報仇。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我以為大漢伸手就要推JP的時候,排著的隊伍裏麵出了不大不小的一個聲音,“還要打架啊?小夥子,排隊吧。別在外國人麵前丟臉了。”
  說話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奶奶,手裏拿著省醫保卡和自己的處方,她此言一出,那五六個人也紛紛說話了:
  “憑什麽不排隊?”
  “還要打人?”
  “來醫院的都著急,怎麽就你特殊?”
  “排隊,排隊。”
  顯然狹隘的我低估了我同胞們的公德心,支持JP的統一戰線瞬間形成,加塞的壯漢先是一愣,繼而意識到自己輸了麵子又沒有人氣,終於訕訕地去另一個窗口前麵排隊去了。
  我拉著JP去後麵繼續排著,但是我可沒忘了數落他,“誰讓你出頭的?多等一個人能怎麽樣?誰都沒說話隻有你說話,你很會打架嗎?”
  JP沒客氣,“我不會。但是我也不怕。”
  我不知道應該因為他傻乎乎地出頭而生氣還是應該因為他的勇敢而高興,我用力拽了一下他的袖子,把手團在他的手掌裏。
  剛才說話的老奶奶交完錢退出來的時候,笑著看看我們,問我說:“他是哪國人啊?”
  我說:“法國人。”
  “小夥子挺好。”
  之後JP問我那位老夫人說了些什麽。
  我道:“蠻夷野性難馴,她讓我可得管好你。”

  28. 我們都已經在圍成上方徘徊了,待我在後麵補上一腳,把他踹進去就圓滿了
  除了有一個人陪伴,說點啥總有人回答,而且有規律和諧且合法的性生活以外,同居還有很多難以名狀的好處。比如我可以說一下這些話了:
  “JP,給我燒點熱水泡腳。”
  “親愛的,給我撓撓後背,左肩胛骨附近,再往下點,對,哎……輕點。”
  “吾愛(mom amour,夠文雅吧?),我今天做個東北傳統菜大醬炒雞蛋怎樣?我蘸生蔥吃,你來點吧?夠意思,給個麵子,嚐一嚐。兩人一起吃蔥,誰也不討厭誰。”
  “今天回我媽家吃飯,咱們買個西瓜回去吧?”
  ……
  我覺得最有趣的是我自己跟朋友出去玩,剩下他一個人在家,一方麵能跟閨蜜逛街購物吃飯唱歌,另一方麵還有個人在家裏等著,讓人又愉快又有安全感。我最高興的,就是玩到晚上十點多鍾,JP打電話催我回家,當著很多女朋友的麵,我特意表現得很不在乎,很不耐煩,很不當回事兒,讓她們知道在家裏是我說了算的。哦,是啊,原來我已經把JP這裏當做我自己的另一個家了。
  過年之前不久,我接到了一個電話,是高中時候的班長召集每年一次的同學會,時間定在大年初四,要求如果可能,可以攜眷出席。班長是個資深八婆,一直在上海工作,是個過得很豐富精彩的白領,說完了正事兒,就笑嘻嘻地在電話裏跟我說:“把你家的小老外帶上哦。聽說沈陽的那幫都差不多見過了,我還等著看看呢。”
  “帶上可以,不過禁止你們調戲。”
  “禁止調戲?切……不調戲還讓你帶上幹什麽!”
  我納罕:我交的這都是些什麽樣的朋友啊?!
  那天JP在打掃房間,我坐在電腦前麵上網,一邊上網一邊想著同學會的時候我穿什麽衣服,做什麽打扮,開什麽玩笑,揭什麽短,想著想著,就像冬天房簷上垂下來的冰淩被豔陽照射得漸漸地融化掉一樣,啪的一下,那個念頭又跳到我的腦袋裏麵來了。
  我走出去對他說:“JP,我們就要同學聚會了。農曆年正月初四。”
  他轉過來看看我,“哦,好的。怎麽了?”
  “你見過我的高中同學了吧?”
  “見過一些。”
  “如果這次聚會的時候,他們問我,我們現在是什麽狀況了,我怎麽回答?”
  “……我們是什麽狀況?”他想一想,“我們就是這個狀況唄,我們住在一起,相處得很愉快,你就跟他們這麽說唄……”
  “咱結婚吧。”
  各位看得沒錯,我們結婚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做出來的決定,由在下提出的。
  早說過了,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兩個字:跳躍。趁著熱乎又黏糊,把該做的事情做了,我不喜歡聽那種故事:一男一女兩人處了好幾年,戴得都膩了,就是不結婚,不結婚就分手,類似個案無數。
  我覺得別管中國的還是外國的,大多數條件不錯的男人在麵對婚姻的時候都有一種惰性。都屬於那種沒好上的時候,處處求著你、巴結你,好了之後就特別容易對現狀滿足,半隻腳都懸空了,也不肯往圍成裏麵跳的那種。JP尤其是,法國人的隨意和男人的惰性在他身上很和諧,可我是個中國女人,我是個愛上了他,並且已經跟他同居了的中國女人。
  有一個真理經過很多人的驗證了:難得不怕熬,越熬越成熟自信,越好看;女的不行。三十的男的一枝花,三十的女的是那啥,即使成為那啥我也得踩住一枝花,我要抓緊時間結婚,然後名正言順地奴役他,使用他,花他的錢。
  我們這不已經都在圍城上方徘徊了嘛,待我在後麵補上一腳,把他踹進去就圓滿了。
  我就是這麽想的。
  然後我就說了,“咱結婚吧。”
  大哥愣住了,然後低頭看地,滿地找答案。
  我走過去,抱著他的腰,抬頭看他,看著他的眼睛溫柔地說:“親愛的,你在想什麽啊?在想什麽時候回法國?要與我分離多久?在想給我換一個更高速的網絡好跟你每天視頻約會,還是在想找一個比我好的女朋友?”
  他笑一笑,“……你在胡說什麽啊?”
  “我沒胡說。我們這麽好,不趁現在把大事兒定下來,以後耽誤了可就不一定什麽樣了。我愛你,我對你的一切都非常滿意,我不想再給別的女孩機會,我覺得我們應該結婚……你覺得我的提議怎麽樣?”
  “嗯……”
  “你不一定要現在回答我,我可以等你的答複。為了讓你冷靜全麵地對這件事情做客觀的分析,做出冷靜的決定,我打算搬回我爸媽家住,我也不會給你啊?”
  “聽出來了啊?”
  他把我給抱住,笑著說:“用不著那樣。為什麽我不願意結婚呢?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做夢都能夢見你,我好像從出生開始就在等待你了……我們現在就準備這事兒吧,我剛才有些猶豫就是因為我原本打算是由我,由我向你求婚的。”
  真的,我一直都沒有徹底地把他當做是個實在人就對了。他想了這麽半天才想明白,還跟我在那裏編呢,還什麽“猶豫這麽久,是因為打算由他向我求婚的”,轉得挺快啊小鬼。
  我心裏暗笑:大哥還有點急智,一個理科生,能打遊戲絕對不看書,有動畫片絕對不堪文藝片的家夥,還跟我扯“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都夢見我,好像從出生開始就在等待我了……”,姐縱橫言情小說這麽多年了,早就對此免疫了。
  我抬頭,笑著看著他,“別搞賽詩會了,整點實際的事兒,把這個決定知會一下你的爸媽,看看他們什麽意見。我有個同學在省民政廳,我問問他涉外婚姻的手續怎麽辦。咱盡早操作吧。”
  於是乎我們認識七個月之後,在我們同居兩個星期之後,我跟JP大哥開始籌劃結婚事宜了。這就是一個女強人的決斷力和行動力。
  跟JP的父母第一次在網絡上麵見麵,我多少有點緊張。家居裙子的外麵套了一件西服領子的上裝,整體看不倫不類的,但是在視頻鏡頭上看就顯得足夠斯文了。
  JP的爸爸莫裏斯,七十八歲,退休農場主,二戰的時候因為父親和哥哥都在法軍抵抗力量中服役,他自己得以免於服兵役。二戰之後的法國滿目瘡痍,百廢待興,被戰爭剝奪了一切的莫裏斯起先在雀巢公司的奶製品加工車間工作,由普通的工人當上了車間主任,又在六十年代的時候,跟著複興的法國一起找回了那種浪漫懶散的生活品味。於是從工廠辭職,用手裏的積蓄買了一塊不大不小的地開農場。莫裏斯老頭兒養過奶牛,喂過雞鴨,打過馬掌,放過蜂箱,鋸過木頭,砍過豺狼。據JP斷斷續續的描述,好像是八十年代初的時候,莫裏斯發了一筆不大不小的意外之財,他農場上麵的一塊農業用地被附近的鄉政府劃成了建築用地,沒有大富,但是妻兒老小從此也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莫裏斯於是提前退休,把剩下的也租給了別的農戶,收些農產品當地租自己帶著全家各國履行。老家夥梳著背頭,像很多老先生一樣,因為自己耳朵不好總以為別人耳朵也不好,因此說話的聲音極大。總體上來說,我覺得我的公公莫裏斯使一個整潔又樸素,慷慨又狡猾,頑固又多心,公平又事兒腦袋的老頭兒,好奇中國吧又總是批評這個批評那個的,喜歡穿顏色鮮豔的衣服還有放了很多糖和油炸食品。當然了,當我們第一次在網絡上見麵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這些事情。我稱他為“先生”。
  JP的媽媽西蒙娜七十二歲。退休之前是一所高中的教學老師,高級職稱。JP的臉長得跟他媽媽一摸一樣,所謂相由心生,我後來的感覺,西蒙娜是一個敦厚和氣的老太太。她的爸爸在戰前曾經是一個省級測量局的總工程師,官拜副局級,家在巴黎頗有田宅,所以他們結婚的時候,她爸爸,也就是JP的外公不太喜歡窮小子莫裏斯。他外公去世之後,留下了三幢房子,其中一棟在巴黎近郊的,可以租給六個家庭住的小樓分給了長女西蒙娜。兩夫妻在最初的日子裏,主要的經濟來源就是這幢小樓的租金。他們肯定是苦日子過來的人,對待物質,特別是食物的態度十分的恭敬而虔誠。後來在我跟隨JP來到法國生活之後,曾經有一次,我的婆婆西蒙娜切了半棵大白菜(半棵大白菜啊,童鞋們)給我,笑嘻嘻地說:“看,這時我今天早上買的中國白菜,味道非常好,香噴噴的,咱倆一家一半吧。”當然了,話說第一次通話的時候,我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之前她問JP的那句“她真誠嗎”上麵,我稱呼她為“夫人”,為了顯得我真誠,我的表情最凝重而且有點凶巴巴的。
  (我來到法國之後才發現,我的鬥爭重點根本就不是他媽,而是JP那不時可惡的老爹,還有他總是十分劇惡的天主教信徒嫂子。此時按下,以後祥表。)
  JP說:“爸爸媽媽,我跟Clair打算結婚了。”
  他爸:“……”
  他們:“……”
  JP:“你們聽見沒?音響還好用吧?”
  他爸:“……是的。”
  他媽:“……”
  我對著鏡頭笑笑,提醒他倆,“祝福我們不?”
  大約過了五秒鍾,他爸忽然間眉飛色舞,“這真是太好了,這真是個好消息!不過你們的決定做得這麽快,你的父母們怎麽說?他們總會有點驚訝吧?”
  我跟莫裏斯的較量從這裏就開始了,他這句話似乎是在詢問我父母的意見,但是實際上是說我們的決定做得太快,他有點驚訝、抱怨、聲東擊西。
  我回答道:“我的父母有點驚訝,但是他們完全尊重我跟JP的想法。”
  老頭子笑,“那很好。”
  他媽媽這時候才開腔,“所以你們已經想清楚了,做了這個決定了?”
  JP:“是的,媽媽。”
  西蒙娜:“那麽我衷心地祝福你們。Clair,我想要對你說。”
  “是的,夫人,我聽著呢。”
  “JP離開你,獨自回法國的日子裏,他十分想念你。茶飯不香,他很憔悴。所以,請你真的善待JP。你會嗎?Clair。”
  “是的。我會的。”
  我嘴上這樣回答,實際上我心裏是頗有些抵觸的。我覺得這個未來的老婆婆就是在我跟她兒子結婚之前要給我一個威懾,一個壓力,後來在我真的了解了她以後,我覺得她說的話總是由衷的、善意的。
  而公公莫裏斯呢?還真的總是狡猾的,拐彎抹角的。
  那天晚上我問JP:“要是我跟你爸同時掉到水裏了,你去救誰?”
  “你……”
  “條件是我們都不會遊泳。”我在他回答之前抓緊說,以防他爸也是個遊泳健將。
  黑暗裏的JP輕輕說:“你在擔心什麽,我親愛的?你在擔心我的父母?他們今天對我們結婚的決定十分高興啊。”
  “……我怕他們背後跟你說不行。”我說。
  “你多心了,他們不會那樣了。”他頓了一頓,忽然想起了什麽,頗彷徨,“是不是……是不是你媽你爸背後跟你說不讓你跟我結婚了?”
  我騰地坐起來,“你問這話就是沒良心!我媽我把背後說不行?這怎麽可能?你沒見我媽我把有多喜歡你?”
  他把我拉回去,“……你是不是快到生理期了,怎麽這麽愛激動呢?”
  “你才快到生理期了呢!……你這次用棉條還是衛生巾?”
  他嗬嗬笑起來,“你看,這麽嚴肅的討論你還抬杠。”
  我抱著他的大白肚子,手指刷一刷上麵的汗毛,“為了更慎重一點,在正式辦手續之前我得再問問你:你原來結過婚沒有?”
  “沒有。”
  “你爸媽是一婚不?”
  “是的。”他回答,“你爸媽呢?”
  “也是的。”我說,“他們是一九七零年結婚的。”
  “我爸媽是一九六七年結婚的。”JP說。
  “哎呀……”我略沉吟,眼眶濕了,“他們結婚的時間比我們的歲數都大。”
  “……親愛的,你這是廢話吧?”他拍拍我的後背。
  我抱著他,“JP,你覺得對於一個婚姻,什麽是維係它的最重要的因素?”
  他想一想,“不是金錢。”
  “嗯,富翁離婚的最多。”我同意。
  “不是聲名。”
  “嗯,名人離婚的僅次於富翁。”我同意。
  “不是智商。”
  “嗯,科學家離婚的也不少。”我也同意。
  “是忠誠。”JP下了結論,“是無論任何環境、任何挑戰和誘惑的,夫妻兩人對對方的忠誠。”
  我心裏麵嬤嬤地重複著他的話,肯定是生理期的緣故,我這麽愛激動。否則怎麽會這麽簡單的話也讓我流出淚來?

  29. 我願意
  涉外婚姻的操作手續頗為複雜,除了中國國籍的一方需要出具常規的單身證明之外,外籍的一方需要提供家鄉政府出具的單身證明,經大使館備案轉發才有效。為了JP的這個單身證明,我們可是大費周章。
  他的哥哥向他戶口所在的市政廳提出了需要單身證明的申請,市政廳說,您兄弟是單身沒錯,但是我可不能隨便給您開這個單身證明,我們把Chantier先生想要在中國結婚的消息在市政府的公告欄上刊登十天,十天之內本地居民沒人反對Chantier結婚,我們才能出具這個單身證明。
  我在中國頗詫異,“哦,你們還有這事兒。”
  “對啊,以此防止重婚。”
  “就算你沒結婚,如果你有個女朋友,帶個孩子去市政廳所,不同意咱倆結婚,那咱倆是不是就拿不到那個單身證明了?”
  “是的。”他說。
  “此舉甚妙,應該引進。”
  過了幾乎一個多月,終於在確定沒有人反對JP跟我結婚的情況下,市政廳將JP的單身證明,就是巴掌大小的一塊小紙郵到了沈陽,我們又把這塊巴掌大點的小紙寄去了大使館,等了快半個多月,一個大使館負責民事的先生給我們打了電話,請我們去在北京的大使館會晤一下,了解我們是真結婚還是假結婚騙綠卡的交易。
  負責接待我們的先生灰頭發,綠眼睛,讓我跟JP先後進到他的辦公室裏麵,依次提問。
  他跟我說話的時候,表情頗為嚴肅,我忽然想起從前看過的一個挺好玩的電影,叫做《綠卡》。
  說一個法國老男人,想要留在紐約生活。為了活得移民資格,他得和一個美國女人假結婚。美國女人能夠同意這個交易也有原因,她想要租一個帶有陽光房的、可以種植很多很多大型綠色植物的公寓,房東要求房客必須是已婚的。一次次的接觸讓浪漫的法國男人和純樸的美國女人真的墜入愛河,可是由於沒有真正地共同生活過,他們在麵對移民局的盤問之前,必須像背考試題那樣把對方所有的生活習慣,包括牙刷的顏色、喜歡的電影都背下來。盤問過程本來是成功的,可是在回答一個極為普通的問題的時候,男人下意識地多說了一句:“哎呀,我都背錯了。”而整個穿了幫。
  我喜歡這部電影,是因為一來它是由那位溫情又搞笑的大鼻子情聖傑拉德.德帕迪約主演的;二來故事的女主角從來沒有過男朋友,因為信仰的緣故一直是一位處女,可是直到三十多歲仍然從容優雅;還有就是,故事的結局是他們在一起。
  當我在腦海裏麵回憶這個怪好玩的電影的時候,灰頭發的先生像每一位公務員一樣嚴肅而且頗有些盛氣淩人。你知道的,法國公務員也是公務員,是公務員就有拿著納稅人的錢還要給納稅人臉色看的通病。
  我心裏想:您是沒有必要跟我這樣,我在中國日子過得還行,要不是為了一個男人,真不太稀罕你們那裏。
  當然我不能說出來,眼下求人辦事兒,我的笑容很良善。
  “你們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Chantier先生家裏麵幾口人?”
  “他住在什麽地方?”
  “他有什麽宗教信仰?”
  “他眼睛是什麽顏色的?”
  灰頭發的先生易天上午接待三四對像我們這樣的準備結婚的年輕人,總是做重複的勞動,問一樣的問題,估計他也多少有點心煩,我注意到每次我還沒有回答完畢,他已經開始記錄,並準備下一個問題了。
  “您為什麽會愛上chantier先生?”
  “因為他溫柔善良……”
  “好的,在您的心目裏,他最接觸的優點是什麽?”
  “……”
  說起來,我的脾氣真不算好。當我要讚揚JP,當我準備曆數他那些可愛的優點的時候,忽然被打斷,我的火氣已經有點上來了。我看看灰頭發先生,“您的問題是……”
  “Chantier先生身上最接觸的有點是什麽?”
  “那麽您會聽完我的答案再進行下一個嗎?”我問。
  我想灰頭發能夠聽出我的不滿,聳聳肩,權充一個小的抱歉。
  我想一想說道:“我的未婚夫,他的身上有許多的閃光點。聰明可愛,彬彬有禮,但是最吸引我的,還是他善良的心地。一個人心好,看到眼裏的,也都是好的東西。”
  灰頭發抬頭看看我,似乎是打算多給我一點時間了,“舉個例子?”
  “嗯……因為總是對著電腦工作,我的肩膀和後背有時候很疼。然後我就得去拔火罐,拔得後背都是大大小小的,圓形的深紅色的印記,我讓他看看說:你看,我變成忍者神龜了。Chantier先生看一看對我說:不,你是一個小瓢蟲……”
  我說的時候,灰頭發一直看著我,表情很嚴肅,若有所思。
  我覺得他似乎不知道什麽是“拔火罐”,於是跟他解釋道:“您知道拔火罐嗎?就是……”
  灰頭發忽然咧開嘴吧微笑了,“是的,夫人,我知道那種治療方法。我女兒來北京看望我的時候,我也帶她去按摩院做了拔罐,很有效,而且有趣。沒錯,Chantier先生比喻得很對,她也像一個小瓢蟲……”
  我也笑起來。
  “好吧,夫人,對您的問題提完了,現在我得跟Chantier先生聊一聊了。”
  我坐在灰頭發的辦公室外麵等JP的時候,北京城初春的陽光穿過玻璃窗投射到房間裏麵來。白色的牆壁上是紅白藍三色國旗,和那個“自由平等博愛”的標語,我想起七年前的夏天,三裏屯法國使館院外的這個房間當時是簽證處的辦公地點,我跟著很多像我一樣大小的留學生排了一個早上的隊,然後在一個小的辦公室裏麵,結結巴巴地對大胡子的簽證處處長費老多先生說:“先生,別看我現在口語不怎麽樣,平時我說得可好了。”
  “那麽您為什麽今天不在狀態呢?”費老多說。
  “因為我serieuse。”我說。
  費老多想一想,“小姐,您不是serieuse,您是nerveuse(您不是嚴肅,您是緊張)。”
  過了這麽久,我居然又回到這裏了,已經能夠流利地談一些生活的瑣事,證明我的愛情,申請嫁給一個法國男人。
  過了一會兒,JP從灰頭發的辦公室裏麵出來了,他謝過那位先生,牽著我的手離開。三裏屯大楊樹的枝葉嫩綠嫩綠的,天空碧藍。
  “什麽時候他們能給我們開你的單身證明?”
  “說要再等兩個星期。”
  “問你什麽問題了?”我說。
  “就那些話唄。”他還挺不在乎的。
  “他問你為什麽會愛上我了嗎?”我說。
  “問了。”
  “你怎麽回答的?”
  “我說……因為你法語說得好。”他仰仰頭。
  我作勢要打他屁股,JP往前跑了幾步,我再一頭撞過去,被他一把抱住。
  “你真是這麽回答的?”我說,“虧我那麽深情地總結你的優點和好處。”
  他笑起來,親親我,“我說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我為什麽會愛上你。但是那個人是你,我知道這個就行了。那個人,the one,就是你,不是別人。”
  “切,算你會說話。”我說。
  後來過了很久,我都在思考這件事兒。我覺得JP那沒有理由的愛情讓我更覺得有安全感,他沒有說我好看,也沒有覺得我聰明,不知道我寫漢字下筆成文,也不太在乎我給什麽政要大人做過翻譯。他眼裏也沒有我的邋邋遢遢、小肚雞腸和詭異計謀。他不太在意我的什麽優點,也沒有我的什麽缺點。所有這些東西就是樹葉身上的紋路,或者瓢蟲身上的圓圈,亂七八糟編織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對他來說獨一無二的我。雖然他的愛情聽上去沒有我的那麽精彩,但是這樣也不錯。
  辦齊所有的材料,最後終於能夠去位於紅霞賓館的省民政廳涉外婚姻處登記了,我們前前後後已經等了三個多月。期間沈陽城經過了漫長的冬日,已經春暖花開。
  之前的過程我說得明白了嗎?再總結一下:
  在所有的材料中,最費事的是JP大哥的單身證明。
  我們須得向他戶口所在的市政廳申請,經過十天的公示,無人反對後,市政廳出具單身證明。但是這個文件在中國是沒有效力的。
  於是我們要把這個文件呈遞給法國駐華大使館,大使館經過對我們雙方的盤問,確定我們是自願的無不良目的的結合,才會開出被中國政府承認的單身證明。
  這樣,我們才能拿著這個文件和其他的一些必要材料去涉外婚姻辦事處登記。
  經過煩瑣的手續和漫長的等待,終於我們可以去辦理結婚登記了。
  之前那天晚上,我們在一家很小的雲南米線店吃飯。電視上麵正在演《奮鬥》,向南和楊曉芸結婚典禮那一段。
  我跟他解釋,在中國辦婚禮,有一些很重要的步驟。比如要請夫婦雙方的領導講話:還有婚禮之後就要改口了,稱呼對方的父母為爸爸媽媽;還有出席婚禮的親朋好友要準備紅包給一對新人。
  “什麽?”
  “明天咱倆就去辦手續了,我再問問你,咱倆去年六月份認識,今年四月份就登記結婚了,你會不會覺得太快了?你要是現在後悔,反正也來得及……”
  他看看我,“怎麽,你現在後悔了?”
  “我沒有。”
  “我也沒有。”他夾了一片雞肉放在我的小碗裏,“想到從此以後每天都能跟你一起吃飯睡覺,我都興奮極了。”
  我嘻嘻一笑,“我也是。想到以後無論在法國還是中國,我都能名正言順、理直氣壯地刷你的卡,我都興奮極了。”
  因為之前準備材料的過程太煩瑣了,在去紅霞賓館辦理結婚手續的過程中,我一直都怕中間會又出什麽紕漏,讓我們再補些什麽文件。可是手續辦得十分順利,交材料照相簽字沒有任何問題。最後證婚人把我們兩個引到一張小合子前,後麵是紅彤彤的喜慶的結婚布景,她將一張紙交給我說:“把這個翻譯給他聽。”
  上麵是中國法律規定的婚姻雙方的權利和義務,包括什麽贍養雙方老人,贍養對方,不離不棄等細節。我一一翻譯過去,JP跟著點頭。見他態度誠懇,我於是加了幾句:“夫妻雙方還應盡量做到對方要求的事情,也盡量不要強求對方做她不願意做的事情。比如她讓你燒水給她泡腳的時候,你二話不說就得去;他不想做飯的時候,你要麽自己做,要麽叫外賣;特別是不能要求她打掃房間;還有除了她之外,不能再看別的女人,安吉麗娜.朱莉或者斯嘉麗.約翰遜放麵前都不行。”
  證婚人見我在那裏用法語嘟嘟囔囔的,有點納悶,“……有這麽長嗎?”
  JP點點頭,“可以的,我全接受……”然後他把我的手牽起來,看著我的眼睛問道:“所以,Claire,你願意嫁給我嗎?”
  “是的。”我說,“Jean-Paul Chantier,我願意嫁給你,要記得咱倆結婚的事兒可是我先提出來的啊。”
  閃光燈啪的一閃,證婚人宣布:“我代表中國政府宣布你們為合法夫妻。”
  幾天後,我們把中方出具的結婚證做了認證,然後郵寄給了法國使館登記。
  從此中法兩國各少了一個單身禍害,整個人間多了一對妖豔夫妻!
  正所謂:
  雄關漫道真如鐵,索女麵前隻等閑;
  搞定法國小精英,慷慨以謝圓明園!
  二〇〇八這一年,我剛好二十八歲。

  30. 我想你把你的房子改成我的名字
  手續辦完了,得談一談彩禮和嫁妝的問題了。
  JP給我在沈陽薈華樓金店買了一個鑽石訂婚戒指,石頭不大,但是鑲嵌得很漂亮,花了不到兩萬元人民幣。從來也沒有什麽首飾的我對此十分滿意,整天戴著。總有朋友帶著敬仰把我的手拿過來問:“是卡地亞的吧?”我說不是,薈華樓的。我那個手又被帶著點失望地給送回來了。
  嫁了法國人就非得戴卡地亞穿香奈兒是吧?那麽我要是找個北京公務員還得住故宮了?
  無論如何必須承認,卡地亞在中國是奢侈品,在法國也是奢侈品。我發現我想法上的一個重要的變化:當我們還是男女朋友的時候,他的錢是他的錢,我就是希望他給我多花點錢買東西買禮物;當我們決定結婚的時候,大哥還沒怎麽表示呢,我就覺得他的錢已經是我的錢了,我得省著點。一句話,我舍不得錢。我想很多女同學都能體會我的想法。
  下一個是關於房子的事情。
  說到底,我還是一個傳統的中國人,腦袋裏麵有些根深蒂固的東西怎麽也擺脫不了。“家”是什麽東西?家就是相愛的人住在自己的房子裏。我不想跟他住酒店,更不想跟他在住租來的房子裏,我越來越想要自己的房子。但是我一直都沒有跟他說。
  因為原來的公司要派JP長駐瑞士,他已經打算辭職。三個多月以來一直通過朋友聯係或者在網上尋找可以長駐中國的機會,可是二〇〇八年初的時候,歐洲的經濟倒退已現端倪,JP一直沒有找到條件相當的工作。一麵在辦理著所有結婚登記所必需的手續,一麵在中國尋找著新的工作機會,與此同時還在放著無薪假期。JP表麵上不當回事兒,但是心裏著急。那天我提議去吃水煮魚,他說不好,他舌頭上麵有兩塊小的潰瘍。
  我不打算再給他加上一把火了,打算再過些日子,等他的工作見了眉目之後再說房子的事情。
  這時候出手幫忙的又是我媽我爸兩位大俠了。
  過了一整個冬天,我爸媽也不想要我跟JP再租房子住,恰好離家不遠的地方有一處不錯的樓盤封頂了,五千多快一平方米,位置交通還有開發公司的聲譽都還不錯,晚上散步就可以去逛太原街。他們打算把手裏的兩處出租的小房子置換一下,給我在這裏買一套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子。
  六十四萬塊,老兩口字替我出。我一聽心裏麵有點不好受,讀書的時候是他們供我,念完書工作了,當防疫啊教書啊,賺的錢倒是不少,但是都花在自己身上了,他們兩人就圖一個樂嗬。如今我成家了,房子錢還要他們拿。我磨嘰了半天,故作姿態地想要謝絕掉。
  我媽說:“這個你不用擔心,買了新的房子給你們住,寫你的名字,你們的手續還是沒有辦好嘛,那這個還是你的婚前財產,你的財產也就是我的財產。如果你和讓.保羅隻見以後有什麽變化,他也拿不走。”
  我爸媽的如意算盤倒是打得挺好,可是你知道的,事情的發展總不會每一步都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當他們賣了兩套小房子剛剛再夠了錢打算給我買房子的時候,JP跟我已經三下五除二地登完記了。說明白點,這房子以後就算作是婚後財產了。
  我老爹不是不心疼的,當了一輩子的公務員,除了公家的薪水之外也沒什麽別的收入,可一大筆的積蓄就這麽拱手把一半給了老外。交款簽房子合同那天,他中途幾次抬頭囑咐我說:“你們,你們以後可得好好過啊。”
  “知道了,爸爸。”
  “什麽事兒你讓著他一些。”我媽說,“這房子已經有一半是他的了啊。”
  “明白了。”
  話說買房子當日我還有些小興奮,可是沒過多久我就越想越覺得心裏不平衡。有我這樣的嗎?嫁個外國人還讓自己爸媽買房子,我好像吃虧了。而且,這個家夥心裏對這事兒有數沒有?選房子、看房子、買房子的過程他都是參與的,明明知道算作是婚後財產,等於是我爸媽給他的一份大禮,回禮呢?回禮在哪裏?
  我一直憋著不想說,不想再讓他上火,可是我憋著憋著發現我自己很有可能因此急火攻心,不行,我得那麽辦。有天夜裏我想明白了,就在被子下麵狠狠地踢了他一腳。
  大哥好像已經睡著了,猛然被踢得醒過來,轉過身來,摸一摸我的額頭,小聲小氣地說:“幹什麽你?做噩夢了?”
  我十分直接,“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你在法國的房子有我的份沒有?”
  “……什麽叫做有沒有你的份?”
  “就是要是我們今後過得不協調,我們要是……”
  “……你是說離婚?”
  “嗯。”
  “沒有。那兩個房子我買了很久了,是婚前的財產。要是離婚了,跟你無關。”
  我又一腳要飛上去,被他把腳踝攥住了,他在黑暗裏低低地笑起來,“這麽興奮,再玩玩吧。”
  “去你的,我跟你認真說話呢。”我說,“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是個相互信任的問題。我爸媽花了那麽多錢給咱們在沈陽買了房子,你的房子卻沒有我的份,我想起來就鬧心。”
  他趴過來,親親我,“那麽你想我怎麽辦?我把買房子的錢還給他們怎麽樣?”
  “我要是想跟你要錢早就要了,我爸媽都不介意,我幹什麽現在讓你出錢啊?”我把台燈給擰亮了。他這回知道我是真的有事情要說了,把被子拉到胸脯上,有點防備地看著我。
  “我爸爸為什麽要給我們買房子你知道嗎?”我說。
  “不想我們租房子或者住旅館。”
  “對啦。可是在中國他管得著我,在法國他可管不著了。”我說,“要是有一天,我跟你去了法國,你在家裏因為我做的飯菜不可口就對我大呼小叫的,逼我從你的房子裏麵滾出去,我可怎麽辦?”
  “我不會那樣的。”
  “就怕萬一。”
  “那你想怎麽樣?”他說。
  我想怎麽樣?我想你把你在法國的房子改成我的名字。我想兩邊的房子就像軍功章一樣,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可是這事兒好像有點大,我不太敢說。
  “反正我就擔心這個,現在要看看,你想怎麽樣。”我回答。
  他算是個聰明人,半夜被一腳弄醒也是一個聰明人,藍眼睛轉了轉,“我困了,咱們改天再談好不好?”
  這個事兒就放在這裏了,後來JP沒有再跟我談起過。我心理麵結了個小疙瘩,總覺得不太平衡。這時候,我又碰到蕾雅。
  看官們還記得蕾雅吧?在法國混了多年後來嫁給廣東小老板的蕾雅,在法語課堂上,邊做著對話邊整理胸衣的蕾雅,因為她公公買的房子不寫她丈夫的名字而一氣之下準備離婚的蕾雅,我又碰到了她。在QQ上,她萬年不亮的頭像有一天在那裏忽閃。
  我:玩啥呢?蕾雅。
  伊:你哪位?
  我:我是你法語老師。
  伊:哦哦,老師好,老師好。我啊,上淘寶呢。看看奶粉。
  我:……給誰看奶粉啊?
  伊:我自己啊,姐懷孕了,,
  我:……so快……你現在在廣東?
  伊:yes。
  我:你跟你老公和好了?
  伊:和好了。
  我:那事兒解決了?就是你們家房子的事兒。
  伊:這個啊……房子還是我公公的名字。後來我老公來沈陽找我,求了半天,我心軟了。誰也不是真的想離婚。再說了,房子也不大,算來算去能有多少錢?
  我跟他也是過一輩子的,他爸媽的還不就是我的?我就放過他了。
  我:那時候看你那麽氣憤。
  伊:嗨……還不是想得跟他在一起嘛。
  我(豎起大拇指):真是寬宏大量啊。
  伊:寬宏大量也有寬宏大量的好處。見我從沈陽回去了,他就給我買了一輛車,寶馬X3。這回可是我的名。可見得饒人處且饒人,之後必有油水分啊。
  我:……說得太好了……一句話點醒夢中人。
  我覺得吧,我這人有個很大的毛病,造成我從小到大明明學習成績不錯,挺熱心的,但是就是當不上大幹部,而且從來沒有第一批入團入黨。小學的時候我是副班長,初中的時候我當小組長,上了高中啥也不是,大學時是學生會的生活部長,當了一個學期還被選掉了。還我一直當不上學生領袖的這個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謙讓,東北話講就是不讓份。說好聽點叫做原則性強主意正,說得難聽點就是總是有理且斤斤計較。這都怪我媽我爸,生了我姐九年之後才生我,明明不是獨生子女卻長了獨生子女的毛病。
  反映到跟JP相處的問題上,就是我對他有很大的強迫性。
  回想一下,一直以來,我們隻見好像什麽事情都是我說了算,我拿主意。小到吃飯睡覺紮什麽領帶,大到在視頻上一頓大呼小叫逼得他放棄在法國的高薪工作來沈陽跟我會合。現在又因為我爸媽出錢給我們在沈陽買了房子而想要逼他把法國的房子更名。
  我這人,我這人還真有點不帶勁。
  我要的到底是什麽啊?
  蕾雅說得對,咱們又不是比爾.蓋茨、李嘉誠,那麽大點個房子中國也好,法國也行,到底能值多少錢呢?值得我一直不搭理JP跟他搞小冷戰,值得我想起來就會覺得不安全睡不著覺,值得我們浪費這些在一起的好時光嗎?
  不值得。
  跟自己愛的人斤斤計較是不值得。
  我媽我爸都舍得,我還在乎什麽?我還在以為自己聰明呢,我才傻呢。浪費了那麽多的時間和精力,2012真來了怎麽辦?
  跟蕾雅聊完之後,我雙手抱著耳朵在計算機前麵低頭好久,直到JP從另一房間走過來看我這般,笑著說道:“冥想呢?”
  我抬起頭,看著他,“我再也不逼你了。”
  他看看我,“你逼我什麽了?”
  “我想讓你把在法國的房子改成我們的婚後財產,我還想占你的便宜來著,不過我決定算了。無所謂。”我把他抱住,“你的主意就是你自己拿,你的財產我不過問。我隻要有你就行了。”
  他半天沒做聲,然後緩緩說道:“恐怕你真得幫我拿個主意了。”
  “……嗯?”
  “董事長找了我,他還是想挽留我回去工作。”

  31. 女孩總要離開她的娘家
  “Pardon?”我側了側耳朵。
  “我老板,今天給我發了個郵件,想讓我回去工作。”JP說。
  “你沒有跟他說你在中國成家了嗎?”
  “他已經知道了,隻是他還是希望我能回去,至少把瑞士的項目做完。”
  “那要多久?”我問。
  “兩三年吧。”
  “那是不可能的。我們要待在這裏,你答應我的。這裏已經有我們的房子了。你答應我的,我們還要買點寵物,然後等我放寒暑假的時候,我們回去法國度假。咱們不是早就探討過了嗎?”
  “是的。不過我們能不能待在法國,然後寒暑假的時候回中國呢?那不是更好嗎?”
  我坐在他旁邊,像用抹布擦桌子那樣雙手搓自己的臉,我一煩躁的時候就喜歡搓臉,希望能夠促進血液循環,好給棘手的問題找到一個解決的辦法。
  人生啊,人生你就是這樣,把一個一個的不帶盆的仙人球拋給我,讓我徒手接住,挑戰我已經快三十歲了的,需要好好保養的小手小心髒。這房子的事兒我剛剛說服了自己不跟他計較了,如今最討厭的事情終於還是來了:大哥跟我商量,要不要跟他去法國呢。
  我雙手按著太陽穴,“親愛的,用我幫你算賬嗎?一份法國公子,咱倆在中國花朵瀟灑啊,在這邊多好,回去幹啥?回去了咱倆最多算小中產,在這裏,暫離幾個月就能買一套房……”
  “可是到現在都沒有合適的工作啊。留在中國隻有原來薪水的三分之一,你願意嗎?”
  我抬起頭,“那我咋辦?你那邊我人生他不熟的,沒有工作,沒有朋友,離我爸媽還遠,還沒有收入。我在這兒局麵很好,我明年可以在大學評講師了。我還可以時不時給這個大人物那個大人物當當翻譯,我,我不想離開這裏。我爸媽怎麽辦?”我說的很快,我覺得我都要哭了,“你是不是覺得,你是不是覺得中國不好?你把我帶到法國去,是救我出去,是不是?你們這幫傲慢自大的法國人。”我開始語無倫次了。
  JP抱著我的肩膀,親親我的頭發,“別生氣,我隻是在提一個建議。如果你這麽反對,我們就從長計議。”
  “你根本就沒有好好地工作。怎麽會沒有機會呢?那麽多的老外難道都在中國當外教嗎?我不相信,從明天開始,我幫你找。你聽到沒有?咱倆一起找,我就不相信,我們找不到一個像樣的工作。”
  “好的,好的。”
  可是,之後的兩個星期,我跟JP幾乎天天泡在各種各樣的招聘網絡上,看那些英文的、法文的啟事。我也發動了我所有的外國朋友,希望能有一個號的職位,把這位大哥留在中國。可是總是這樣那樣的不如意,不是薪水低,就是專業不對口,總之沒有絲毫的希望。
  我的一個法國女朋友跟我說:“他真是愛你。”
  “此話怎講?”
  “那我呢?我要是跟他去了法國,我的犧牲不大嗎?我在這邊的大好江山就這樣斷送了?”
  那女孩是在法語聯盟(相當於中國的孔子學院,政府派駐國外的語言學校)的一個小頭目,名字叫做歐德,中文很好,是個熟悉中國的小油條,“無論如何,你的法文總好過他的中文啊。你在那邊打開些局麵,總比他在這邊容易吧?再說了,有一件事情你不能否認:他在中國的話,你養不了他;你去法國的話,他完全養得了你。不是有一句話嗎?嫁雞隨雞。”
  “對,我就是嫁給你們高盧雞了。”
  她一邊吸煙一邊哈哈笑,蹦出一句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屁嗑,“傻小子睡涼炕:你現在火氣太壯了。”
  瓊瑤阿姨曾經說過一句話,“宗教”、“知識”、“情感”是人生的三大包袱。
  我是個不信教的人,不太懂上帝或者佛祖的旨意;大學本科畢業,文化水平隻能說是知識分子的入門級別,卻站在講台上輸出,我隻覺得知識不夠,哪裏談得上是負擔;但是我很小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多愁善感。最大的表現了,我總是會為我愛的人擔心。
  我爸爸出差的時候,我擔心他是否吃飽穿暖。我媽媽年輕的時候曾經是滑雪運動員,膝蓋有些年輕時代就有的職業病,半夜裏她起來喝水,我色總會醒過來,豎著耳朵聽,害怕她會摔倒。跟口同居以後,不見麵的時候,我每天也要給我爸媽打好幾個電話問他們做了些什麽,吃了些什麽。
  我是他們的第二個孩子,除了大學的時候曾經出去留學一段時間,從來沒有離開過父母。我在家裏不做飯也不打掃,但是我在那裏,看著他們,也讓他們看著我,雙方都心安。
  我們小時候,父母要求我們念好書,做大事,真到我們長大的那一天,真到他們也老的那一天,他們所期望的無非就是孩子能在身邊。所以我大學畢業時,原來一直洗完我能在國家部委或者政府機關工作的爸爸,很滿意我在沈陽找到教職。所謂養兒防老,圖的無非也就是這個。
  如今,來了一個小老外,要把我帶走了。
  有天晚上,我把JP留下,自己回了我爸爸媽媽那裏,爸爸在上網,媽媽正在洗腳,讓我去把香皂拿來。我想要幫她在腳上塗香皂,她不讓,我堅持,她隻好服從了。
  她問我:“讓.保羅找工作的事情怎麽樣了?”
  我搖搖頭,“還沒找到呢。”
  我先在自己的手上打滿泡沫,然後用手指塗到她的腳趾縫裏,細細地塗,再用指甲撓一撓她的腳背。
  電視上的《劉老根3》播完了,廣告演了好久,我媽也沒有換台。過了一會兒她跟我說:“我看啊,你跟他去法國挺好。工作了那麽長時間,你也就是個助教唄。你教的是二外,也不是專業,你的學曆也不高,我看啊,也沒什麽意思。拿更高職稱也夠戧。”
  “嗯。”
  “我跟你國華阿姨打聽過了,她女兒不是也在法國嗎?他說讓.保羅的薪水和家底不錯,你不工作也沒有問題。生活挺舒服的。”
  “嗯。”
  “……我跟你爸,不用你擔心。我們有工資,還能收房租。你姐姐、叔叔、姑姑都能照應到。再說你跟他在中國又能怎麽樣?你們成家了,在沈陽的話,無非也就是隔三差五地來一趟。要是娶了外地,那不是也總不能見麵嗎?我那麽多同誌戰友的孩子都在外地,春節回來一趟,我看人家過得也行,更瀟灑。”
  我的眼淚已經流下來了,她早就知道我不放心的是他們,繞了那麽大一個圈子,才敢跟我說這個。我想要她不要再說了,可是不敢抬頭,不敢張嘴,怕她知道我在哭。我隻是仔仔細細地給她洗腳,一根腳趾一根腳趾地洗。然後再添上一些熱水,調好溫度,把它們浸在裏麵。
  說到這裏,我爸爸從書房裏麵出來了,“你不用為難。能留中國就留中國,不能留就去法國。好事兒,不用難過。那邊的環境好,我跟你媽買了機票就去看你們去。”
  “再說了,他是個外國人。他跟你談戀愛的時候就是外國人。你總有一天要跟他去外國的,你沒有做這個準備嗎?”
  他說完就又回去上網下象棋了。
  我用袖子擦了一把眼睛,終於抬頭看看我媽,她的眼睛早就紅了。
  “你們同意讓我跟讓.保羅去法國?”
  “當然了……要不然你在家裏也不幹活。”她說。
  我想笑沒有笑出來。
  “我以為爸爸會反對的。”
  “他早就想開了。”她說,“冬天的時候,讓.保羅在法國,一時半會兒沒會倆。他看見你在書房裏麵哭,他就想開了。給你們租房子,買房子,不都是他張羅的嘛。什麽事情,你情願就行。”
  原來如此。
  過了半天,我媽頗感慨又頗恨鐵不成鋼地說:“他啊要是早知道這麽變通就好了他,退休之前啊,還能再升上個半級。”
  後來我跟JP到底還是去了法國,因為想念惦記著我的爸爸媽媽,總要不時地飛回來一趟,盡量買便宜一些的機票,經濟艙。在機場,或者飛機上,總會看到那些去歐洲探望孩子的家長,拿著大大的裝得滿滿當的旅行的,裏麵都是些地道國內口味的食品小吃醬料幹菜或者書籍衣物。他們的行李大多超重,自己身上負上很多,還笑著要求航空公司櫃台的服務人員將托運行李裏超重的部分忽略掉:他們話匣子一開,就是滔滔不絕的孩子們在歐洲念了怎樣的好學校,做怎樣的好工作或者跟同學又去了哪裏旅行。這時我就會額外地想念自己的父母,想起給我媽媽洗腳,想起我在書房裏麵哭的時候是怎麽被我爸爸看到的,那麽他說自己去下象棋的時候會不會也在電腦前麵擦眼淚?於是低下頭,眼睛裏又都是淚水。
  此係後話。
  之後的易天晚上,我趴在被子裏跟JP說:“我想過了,如果現在還沒有合適的機會,我們就先回法國吧。”
  他轉過來,枕在枕頭上看著我,“你同意了?”
  “嗯。”
  “謝謝你。”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你會繼續尋找回中國的機會嗎?”
  “會的。”
  “你會好好對待我嗎?”
  “會的。”
  “你會因為我不幹活,或者有時候做飯不好吃,而把我從你的房子裏麵趕出去嗎?”
  “不會的。再說。”他的藍眼睛在黃色的燈光下顯得十分溫暖柔軟,“那不僅是我的房子,那也是你的房子。”
  “我的房子在這裏。”我所。
  “幾天前我聯係了律師,托他起草一份婚姻合同。我想把我在法國的兩處房產劃歸為婚後財產。”
  “……”我得承認,他的話還沒完呢,我的心花瞬間怒放,蕾雅不計較房子了,結果得到一輛車子,我不再因為房子跟JP較勁了,他倒打算把房子算上我一份。蕾雅說得對啊,得饒人處且饒人,之後必有油水分。
  JP把這事情做得讓我心裏很痛苦,但是我的臉上可沒有表現出來,我看看他,“你啊,你是不是這樣打算的:如果我不跟你去法國了,就拿房子當做誘餌勾引我跟你去?這是不是你的如意算盤?”
  說得他笑起來,攬著腰把我拽過去,“那麽反正你都同意了,這事兒我不說也不做,幹脆就當沒有。不是更好嗎?”
  我笑起來,咬他下巴一口,“敢!”
  “之前一直沒有跟你說,是我也想要尋找一個好的辦法。更名的話,費用十分昂貴。做公證呢,也要收房款總額的7%作為手續費。訂立婚姻合同的話,具有一樣的法律效力,而且也不會有太昂貴的費用。”
  我親親他,“很好。”
  過了一會兒我轉過身來,平躺在床上,蹺著二郎腿說:“JP,別嫌我事兒腦袋啊。我還有一個問題。”
  “請說。”
  “我倒是願意跟你回去了。可是,可是你本來已經打算走了,董事長一個電話就把你給叫回去了,這會不會顯得有點沒麵子?”
  “不懂,什麽意思?”
  我一手拄著頭看看他,“我說,你回去可以。多少嗯他要點代價啊。”
  “如果我去做瑞士的項目,他已經答應給我漲工資了。而且,”他看看我,“你知道嗎?我放了半年的無薪假期,他給我開了五個月的全額工資啊。”
  我不是不震驚的,慢慢坐起來,“你老板不算小氣。”
  他笑了,“確切地說,他們離了我不行。”
  “說說竅門。”
  “我製作的程序,好用,但是運算過程十分複雜。一旦出了毛病,恐怕他們連修理都修理不了。”他轉著藍眼睛說。
  我高興極了,把他的大腦袋抱過來,用力地親了好幾下,“原來你這麽會算計。”
  他也抱住我,頭貼在我的胸前,“感謝上帝,終於把你算計回法國了。”

  32. 丈夫是大牛,你要心疼他,但是跟得懂得使喚
  主意已定,JP提前回歐洲幹活去了,之後的事情我自己操作得十分麻利。一邊辦簽證,一邊在學校辦理停薪留職的手續。同時我也開始了大采購,衣服、鞋子、食物、各種書籍都提前裝箱郵寄,還有我用慣了的國產的一款爽膚水。
  八月份,奧運會召開。沈陽作為足球項目的分會場承擔了數場比賽的組織安排工作。我有幸也參與其中,負責各個場次的法語介紹詞的翻譯、錄音和現場播報工作。最後還給喀麥隆隊的記者招待會做了翻譯。
  我看到小羅了,真是巨星啊。就是那麽牛掰。他們十幾個人坐在那裏看巴西女隊的比賽,這幫觀眾就不看女隊的比賽了,全去看他去了。
  有一場比賽,我教的小孩子們去做集體觀眾。開賽之前,交戰雙方的介紹錄音剛一播出,我的電話就響了,孩子們像是一大群年輕力壯的鴨子一樣在另一端大喊:“是你不?是你不?播音的是你不?!”
  我哈哈大笑著回答他們,又說了一些工作中的趣事。掛了我,忽然覺得自己可能要告別在中國的這一段生涯了。真的到了法國,我要多久才能教出來這麽多多活潑又熱情的學生,要怎樣才能那麽近地看到世界級的名人呢?
  然後就是飯局。
  跟這個姐妹吃了,跟那幫朋友吃,跟這個泡完了澡,跟那個去唱歌,全賴我平時愛熱鬧人緣還行,是很多派對和飯局的組織者,如今我要走了,他們不是不惋惜的。大家道別好像普遍都是一種腔調,“小老外欺負你可不行。受了委屈要回來,兄弟們組團去揍他,順便踐踏一下香榭大道。”
  我媽差不多也是同樣的意思,但是相對更全麵了一些,“我告訴你。你在家裏當主婦,現在不做的事情到時候得做了,打掃房間,做飯,洗衣服,熨衣服。他肯定是不會強迫你的,你自己得自覺點。別一上網就沒完,滿地都是頭發還不掃……”——她了解我,她知道我邋遢起來是個什麽德行。
  “但是,你也聽好了。”我媽說,“活兒幹多了也不行。你這人喜歡耗子扛槍窩裏橫,出去就厥了。你在我和你爸這裏不怎麽幹活兒,那你去你婆婆家也不許多幹活。聽到沒?”
  “哦。”
  “要懂得說‘不’。知道不?”她說。
  “這個我挺在行的。”
  “一個人,在國外,更要懂得說‘不’。知道不?”
  “嗯。”
  九月份要走之前,我爸爸帶著我去超市采購成鴨蛋的時候,出乎我意料她,他居然問了我一個很感性的問題,“你說,你想要你們的婚姻穩定和睦,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麽?”
  我仔細揣度,用力衡量,想了半天,“是,是我牢牢掌握他的錢包。”
  我爸的腳步忽然停下來,看了看我,頗有種重新認識我的意味,他慢慢說:“哦,這個也有道理。但是爸爸說的不是這個。”
  “那麽你是什麽意思。”
  他略沉吟,“你說,你媽什麽時候最煩人?”
  話說我媽這人有時候挺煩人是真的,蠻橫自大,總是有理,但我想她應該不比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主婦煩人,可我從來就沒有聽過我爸爸在我麵前抱怨過她。此番實在新鮮。
  我想了想,“是她總絮叨我,說我不幹活的時候。”
  他搖搖頭,“不,是她總說我當的官不夠大,我賺的錢不夠多的時候。”
  這倆事兒確實經常發生。
  我說:“我都習慣了。我從小她就這麽說你。”我拍拍他肩膀,“她說她的唄,反正咱們都知道,爸你算挺成功的。”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他說。
  我們進了家樂福,一起上滾梯。玻璃牆壁上的兩張臉長得一摸一樣,隻不過一個是老年男版,另一個是青年女版。
  我爸爸繼續說:“女的抱怨男的官職不夠大,薪水不夠高,這種現象很普遍,但是絕不是美德。你已經嫁給讓.保羅了,如果有一天你對你們的物質環境不滿意的話,爸爸希望你還在抱怨之前先想一想,當你決定跟他結婚的時候,為什麽不在乎這個。還有,你跟他索取之前,自己給予了什麽東西。”
  “我媽嘮叨的時候,你可沒有這樣反駁過她。”
  “我現在這樣教育我的女兒,是希望她能當一個比她媽媽更好的妻子。”
  我們走到賣真空鴨蛋的冰箱前麵,我爸爸一枚一枚地挑選,個頭夠大的,沒有夾縫的,日期新鮮的。他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選,選了整整三十七隻。
  我們離開鴨蛋們,去會師酸梅和其他零食。
  “但是讓.保羅是個努力而且業務能力很強的人,你有不是特別愛花錢的孩子,所以我對你們的物質環境並不擔心。爸爸想的還有另一個方麵。”
  “什麽?”
  “當你不需要去賺錢了,當你覺得日子過得舒服清閑的時候,你也要有事情來做。不要隻當主婦,要堅持學習,學習專業知識或者各種生活的本領和技能。你不是寫作嘛,一定要堅持下去。有事情做,是一個女人的底氣。爸爸也相信,在讓.保羅找到在中國的工作機會之前,他可能已經不需要工作了,因為你已經是一個收入十分豐厚的名作家了。”
  “嗯。我記得了。我會努力的,爸爸。”
  我覺得我忽然要對我爸爸刮目相看了。年齡漸長,一個女兒因為生活經曆和思維情感的共性,總會更她的媽媽更親密一些。從小很喜歡聽爸管講政治曆史國家大事的我,後來漸漸地就跟爸爸聊得越來越少了。我總覺得他的那些話題大而且遠,不如我跟我媽媽之間那些要買哪一條裙子,要怎麽應付男孩子的話題來得通俗有趣。
  可是在我出國生活之前,跟爸爸在家樂福超市裏的這一次聊天,讓我發現他也是這麽感性的,這麽有趣的,又這麽懂得生活的人。
  我的媽媽還有那麽多的朋友都在跟我說要好好地保護自己,而我的爸爸從一個男人的角度告訴我,要做一個更好的自己,還要體諒而且保護自己的丈夫。
  我想跟他說謝謝,又覺得有點煽情,恰好走到豬拱嘴的旁邊,就誠懇地說:“爸,買個豬拱嘴吧,回去拌蒜吃,我陪你喝兩杯。”
  晚上喝完啤酒吃完豬拱嘴,我跟JP在網上見麵了,他讓我看看給我新買的電腦椅還有新書桌,然後笑著跟我說:“哈哈,還有五天你就要來了。”
  “書桌的顏色很好看,椅子看上去有點高。”
  “可以調節的。”
  “謝謝你。”
  他說:“剛才就想讓你看了,幹什麽去了?”
  “跟我爸爸去超市。”我說,“我們聊了很多,聊今後我跟你要怎樣過日子。”
  JP看上去挺感興趣的,“他可有什麽忠告?”
  “嗯,有的。”我張嘴就想跟他說我爸爸告訴我的那些話,話到嘴邊又憋回去了:我要告訴他嗎?不,我才不要呢。
  那些道理我自己一定要心裏有數,我可不能跟他說。這個法國人會不會以此為口實,就此作為自己懶惰的理由,然後跟我說:可是你爸讓你體諒我的。
  哼哼。
  丈夫是大牛,你要心疼他,但是更得懂得使喚。
  爸爸的話很有道理,但是精神實質我領會了,重要的是根據實際情況融會貫通。
  我笑一笑,“我親愛的JP,我們已經是兩口子了。從此以後我就要拜托你照顧了,我不想給你施加壓力,但是你一定要心裏有數啊。努力工作,當官賺錢,你知道的,妻子的手袋,腕上的手表,孩子念的是不是名校,這些可都是衡量一個男人成功與否的標準啊。你準備好迎接挑戰了嗎?”
  隔著九千千米的距離,電腦另一邊JP分明顫抖了一下,他不會剛剛才覺得一個已婚的男人比一個單身漢的責任和壓力大多了吧?後悔了嗎?可是已經太晚了寶貝。

  33. 如今姐在天涯了
  二00八年的九月,我乘坐漢莎公司的飛機經過十幾個小時的航行抵達了瑞士日內瓦。到的時候是夜裏十點多,機場裏麵是薰衣草清洗劑和濃香咖啡的味道。我推著行李車出港,一扇玻璃門的外麵,JP穿著灰色韻套頭衫在那裏等我。我撲上去,跟他緊緊擁抱,心裏想著:可得好好溜須著點,這是他的地盤,以後我得跟著他混了。
  為了方便他在瑞士工作,公司給他在法瑞邊境的依雲小鎮安排了房子。從日內瓦的機場開車回家,走萊芒湖的湖畔公路,不過是三十多分鍾的路程。
  我把車窗打開,初秋的夜裏,空氣裏彌漫著樹木花草和湖水的淡淡的香甜味道,還有小蟲和夜鳥鳴叫不絕。繁星閃耀的天空下,一側的阿爾卑斯山連綿逶迤,山上也有點點燈火,風從另一側吹來,萊芒湖上還有人在行船,燈光閃動,慢慢前行。
  公路上的法瑞邊境線是一個小小的崗亭,車子經過那裏稍慢,沒人檢查,也沒人跟你要證件,過了這裏,所有加油站的標價牌就由瑞士法郎換成歐元了。
  我困得要命,跟著JP回家,洗了個澡換了衣服再打個電話會中國保平安就撲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直到第二天早上十一點多鍾才醒,醒了之後半天沒勁,慢慢反應過來:如今姐在天涯了。在天涯不要緊,很多生活習慣都的改變,豆漿沒有了喝牛奶,鹹鴨蛋倒是帶來了,大米粥還得自己煮,一時半會兒算是過不上那種“媽,我餓,整點啥吃?”的舒服日子了。
  一回頭,大哥也醒了,一手拄著頭,瞪著藍眼睛看我。
  我歎了一口氣。
  “怎麽了?不高興啊?”他說。
  “不是。”我說,“新的地方,新的生活,不知道從哪裏開始。”
  他的手在被子下麵心懷叵測地繞到我的腰上,下巴墊在我一側的肩膀上,對著我的耳朵說話,熱乎乎的,“寫作的人就是愛思考,思考什麽啊,憑本能做事。”
  我笑起來,JP平時話也少,比喻也少,就是一到床上,靈感格外多,我側頭看他,“看你也就是個靠本能支配的小流氓。”
  他笑著就欺過來。
  我們三個月不見,小宇宙積攢的十分強大,在床上玩到下午時分,精疲力竭了就睡一會兒,醒過來了再繼續玩玩。到實在餓得不行了,我才穿上袍子扶著牆站起來求他,“先生,請遷就一下我的另一個本能,咱弄口飯吃吧。”
  兩人一出門,已是傍晚,我在依雲的第一天就這樣快要過去了。
  我們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找了一個餐廳吃晚飯,JP的主菜是奶酪餃子和牛排,我的是大蒜麵包和薩伏瓦香腸。餐廳裝修的不錯,菜的味道也很好,我們坐的地方還可以看到湖景,紅酒裝在大肚子的杯子裏,當的一撞,頗有情調。隻是賬單送上來的時候,我覺得情調被完全地破壞掉了,這麽點東西,兩人,八十多歐元。當時歐元尚算堅挺,換成人民幣得乘以十,我看著那點數字,又看著JP多留下的大約百分之十的小費,就覺得小心髒好痛好痛,好像爾康看到匍匐在地,艱難爬行尋找皇阿瑪的紫薇,我心痛得快要死掉了快要死掉了。
  所以當JP第二天早上在我醒來之後還要繼續“憑本能做事”的時候,我果斷地把他的手狠狠地打到了一邊去。
  為了迎接我來到法國,他請了三天的假期,在剩下的兩天裏,我們去了家樂福還有三家華人超市,把我需要的所有的做飯用的油鹽醬醋 ,還有我們接下來要吃的大米蔬菜牛奶雞蛋肉類都購置齊全。好在日內瓦亞洲人夠多,買點啥都不算太困難。
  我一邊和顏悅色地教育JP,“你小子是過單身生活過慣了是吧?還是你吃住單位食堂吃慣了?冰箱裏麵除了啤酒啥也沒有,你心裏有沒有我?你知道我從哪裏來的不?啊?我問你話呢。你知道我從哪裏來的不?!”
  “沈陽。”
  “是中國,到處都是好吃的中國!”
  “……哦。”
  “你弄了個新電腦桌,弄了個新的電腦椅子給我,你就準備好迎接我了?我要是告訴我媽你的冰箱是空的,我媽就……”
  “我也沒有虧待你啊,昨天的晚餐不是很豐盛嗎?”
  “JP,”我拿起一袋冰鮮的八爪魚跟他說,“我們不是度假,也不是旅遊,八十多塊的晚餐我都心疼死了。我不能允許你把我回中國探親的錢,和我孩子上巴黎高等政治學院的錢吃掉。”
  他翻翻眼,不以為然。
  我的采購非常全麵,我還買了一把很大的菜刀用來剁餃子餡,還有兩瓶韓國大醬用來炒菜做湯。JP有兩輛自行車,我摸好了新鮮蔬菜店的位置就可以每天騎著車去買新鮮的蔬菜拌沙拉或者做湯了。
  不過話說此地的物價是真的昂貴:一棵生菜要一塊五歐元;六枚雞蛋要四歐元;雞肉比較便宜,但是農場雞也要十幾塊錢一隻;牛肉更是過分,比較好的——那些法國人喜歡的瘦且嫩的部位——要二十多塊一公斤,而我喜歡的雪花牛肉因為脂肪含量相對高一些就是十二塊歐元左右一公斤;大海蝦便宜,煮熟的八塊八一公斤,生的要十二元;牡蠣可真好,又新鮮又肥嫩,八歐元一打,有時候我把它挖出來做湯,有時候就撒上大蒜上爐子烤。
  總之在法國當了一個星期的家,我給我媽打電話說,最懷念的,莫過於國內菜市場的物價。
  我做的最英明的事情,就是從國內帶了很多很多麻辣燙和四川火鍋的調料來。當我犯懶不願意做飯的時候,我就把意大利麵條煮一煮,撒上點肉片和青菜,再澆上麻辣燙調料的湯,也是一頓飯。JP是個聰明人,他很早就認識到了一個真理:就是我亂七八糟弄出來的東西也比他自己忙活三個小時的成果要好,於是無論我做的什麽菜,他都吃得津津有味。大不了餐後再來點法國甜點或者杏仁冰激淩之類的。
  我最拿手的有這道菜:香菇燉雞。
  香菇是我從國內帶過來的,頭一天晚上放到水裏發好,第二天中飯之前擇好洗淨備用。雞肉最好還是農場雞,也就是我們說的土雞笨雞的大腿,它們生長周期長,食物豐富,因而味道格外鮮美,肉盾也非常的勁道。JP不喜歡肉塊裏麵有骨頭,因此我就把大腿的肉剔下來切成方塊,然後生炒。這不是一道很難做的菜,有人喜歡先煮後炒,我喜歡先生炒。鍋子裏的油燒得熱熱的時候,把雞肉和蔥薑蒜放進去,嚓地一下,然後手疾眼快地放醬油和醋。
  肉要好吃很重要的一個原則就是裏麵的汁水你要保存好。所以熱熱的鍋子和油一下子就把雞肉的表麵燙熟了,汁水被鎖在了裏麵。
  然後你就可以調味了,什麽作料都放一點,越全越好,待到雞肉變色,就放熱水,一定是熱水哦,那樣雞肉才不會流失汁水而變得又老又柴。
  加了水就放香菇咯,然後等著熟,同時就可以拌沙拉或者做大米飯了。
  請JP的同事來家裏吃飯的時候,我就準備了一大鍋香菇燉雞作為主菜,沙拉做的是麻辣口味頗重的嗆拌土豆絲,甜點呢。我本來想弄個拔絲地瓜,試驗的時候演砸了,我就煮了一袋花生餡的湯圓充數了。
  來了六七個人,都是他們一個小組的,都是年紀不大蠻和氣的小老外,帶了不少飲料和酒。吃嗆拌土豆絲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在說“辣啊,厲害啊”,結果呢,那麽一大碗,一絲都沒剩。香菇燉雞不用說了,就著大米飯,再拌點湯,那真是相當來勁。湯圓也很受歡迎,我把包裝袋子拿過來跟他們解釋這是什麽東西,哪裏有賣,怎麽準備。
  招待那麽多人也沒有讓人覺得十分疲憊,一來東西不多,跟在家裏請客,動輒一大堆菜不同,我隻要弄三道就可以了:沙拉,主菜,甜點。量大就可以了,夠分就行。而且吃的也慢,邊聊邊吃,還挺愉快有趣的。
  送走了他的同事們,我跟JP在湖畔散步,晚風輕拂麵龐,空氣裏有又淡又清的湖水的味道,舒適愜意。
  他攬著我說:“累不?”
  “不啊。”我說,看著他,“我喜歡跟你的同事和朋友們見麵。以後我要是琢磨出來新的拿手菜,你就還請他們來,好嗎?”
  “嗯。”
  “我是認真的,我喜歡你的同事和朋友們。”
  他親親我,“謝謝。”
  話說一向懶惰又有些小氣又忙著構思自己的新小說的我為什麽這麽熱衷於請JP的朋友來家裏吃飯呢?這就要從JP的性格說起了。
  從我跟他交往開始,我就發現一件事兒,與我喜歡談論八卦身邊的朋友不同, 這個家夥很少說,哎我有一個朋友,他怎樣怎樣。他應酬不多,喜歡宅,喜歡獨處,自己能玩得很開心,跟我在一起更開心,可是要是人多了就沒什麽話沒什麽熱情了。
  大部分技術型幹部都有這個特點,自己的技術業務足夠突出,因而不屑於或者不善於經營人際關係,這就是為什麽搞行政的人總能領導搞技術的人的原因。
  這不算是個缺點,隻能說是一個特點,可是如果這個特點影響了他之後的發展和升遷,那麽就需要我多少督促他一下了。我跟他說?那可不行,三十多歲的人從小就是這樣,你現在讓他改,一來改不了,二來也會傷他的自尊心,我可不能說。
  所以我跟他說,是我要見他的朋友,是我想要熱鬧熱鬧。
  這樣一來既滿足了我很強烈的存在感,也可以使JP拉近一些跟同事們的關係。當然了,一切還是要以他覺得有必要而且自在為準。
  我媽說,一個家庭吃什麽樣的飯就過什麽樣的日子。我們在萊芒湖畔依雲小鎮吃地道的嗆拌土豆絲和香菇燉雞,我們也要搞一搞中國式的呼朋喚友。

  34. 老公公和老婆婆若有一人溫柔賢良,另一人必定大事兒腦袋
  倒完了時差睡安定了,也吃得飽了,我於是開始仔細的觀察我所生活的環境並開始構思新的小說。
  萊芒湖畔的依雲小鎮之所以聞名,得益於此地出品的清澈優質,行銷世界的礦泉水。“依雲”礦泉水是小鎮的名片,傳統、驕傲也是文化地標。鎮上有很多以礦泉水為主題的噴泉、雕塑、酒館和商店。因為地處萊芒湖岸邊,此地氣候溫和濕潤,所以有很多富有的法國人在這裏安家,巷口處係著那麽多的遊艇和帆船,天氣晴朗的時候,湖麵上白帆點點,大鳥飛翔。
  我們住的是口的公司在這裏的公寓,兩室一廳的房子,使用麵積有七十平方米左右,臥室和書房朝向萊芒湖。我在JP給我買的新的電腦椅上,對著萊芒湖打算開始一篇跟礦泉水有關的故事。
  離我家不遠,有一大片封閉的園林,大鐵門鎖著,獅子口裏叼著的門環因為年代太久生鏽發綠了,從一排一排高大的樹木間向裏麵看去,能看見青灰色的三層高樓,也是一樣的陳舊古老。
  是老房子就一定有些有趣的故事:貴族,豔遇,情人,沒結果的一些感情,不能遵守的某段誓言。
  男人一定要英俊瀟灑,個子高高的,體態不胖而且有著結實的流線型的肌肉,金頭發,純藍色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嗓音低低的,因為英俊而且富有,所以有些任性和武斷能力量。他身處花叢,但是內心寂寞。漫不經心的日子裏,他等待著一個姑娘。
  姑娘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小鎮臨近大城市日內瓦,湖對岸就是洛桑,我在鎮上閑逛的時候總能碰到些中國人,大部分是來這裏念書的留學生。他們眼睛清澈,眉眼可愛,身材和肌膚都因為年輕因為有著大把大把的青春而顯得健康而且結實。但是他們結伴的很少。很多人一個人旅行、觀光、打工、騎車,走走停停。
  我在體育用品商店裏曾經碰到過一個打工的女孩兒,聊了幾句。她二十二歲,來自長沙,現在瑞士一間很不錯的學校裏學商科,每年的學費要三萬多塊瑞士法郎。這一筆錢由她父母來出,生活費自己打工賺取。來了三年了,前兩年念語言,一年回一次國,很有鬥爭經驗,知道在哪裏可以買到打折的大牌子的過季減價商品,也知道什麽時候訂機票最便宜,隻是路途不大好走,可能要先搭火車去慕尼黑,再在機場等上五六個小時才行。她有一個瑞士人男朋友,男孩也是學生,跟她過著差不多的日子,學費貸款,自己打工賺生活費。無論是中國人還是當地人,應該說能念商校的都是家庭條件不錯的孩子,打工是學生族一種很普遍的生活狀態。
  這讓我想起自己原來在南方的蒙彼利埃念書的時候,學期中在翻譯中心學習,因為功課太多不能去打工,也沒有什麽額外的收入,很小心地計算自己生活上的開銷。好不容易到了暑假的大假期,南海岸忽然多了很多很多遊客,結束學業的我跟好友什麽小工都打了一點,在餐館當侍應生,在旅館當門房,還替一個人手稀缺的旅行社當英文翻譯,明明喳喳地帶了一隊愛爾蘭的旅行團觀光,賺了不少。
  辛苦學習和打工的時候也想,要是自己能更富裕一點該多麽好,要是能遇到丹麥王子該多麽好,我一定不放過他!
  我當對覬覦丹麥王子可不是撒癔症。
  我們當時在蒙彼利埃租了一個使用麵積有一百零五平方米的四居室的公寓套房,我們三個中國女孩是承租下來,然後又當了二房東找了一個丹麥女孩跟我們一起住。女孩叫做薩拉,身高一米七六,她說自己在丹麥隻能算個“中等身材”,她的哥哥,漂亮的卻因為太害羞而從來不會對著相機微笑的丹尼爾,兩米零二。
  薩拉是個文靜善良又教養良好的姑娘,隻說英語,會一點點法語,但是當我們交談的時候,對我結結巴巴的英語非常有耐心,也許那是因為她一直以來都在丹麥做幼兒老師的緣故。也是在薩拉身上,我學到了很多之前從來不曾注意過的禮貌和教養。她總是小心翼翼,說話做飯走路洗澡不出大聲;請朋友來玩的時候,或者想要留宿朋友的時候,總會事先征得我們的同意;當她出去買麵包的時候,也會跟室友知會一聲,“Claire,我要出去買根棍子麵包,你需要我給你帶嗎?”
  “不用,謝謝你,薩拉。”
  “那麽我十分鍾之後回來。”
  “好的。”
  當然了,薩拉最讓我羨慕的不是她的身高,也不是她的英文,也不完全是她的好脾氣和她的教養。而是她見過丹麥王儲!她見過丹麥王儲!她見過丹麥王儲!
  女王有兩個兒子,二王子瘦高,他當時的王妃是中國香港女人文雅麗,王妃來了丹麥時日不久已經能說流利的丹麥語,而王夫——一個法國老頭,在丹麥呆了快四十年,當地語也說不了多少句。
  丹麥王儲殿下弗雷德裏克那時候還是個單身漢,在薩拉的媽媽給我們郵回來的那張王室全家福的明信片上,王儲個子沒有弟弟高,但是笑容可掬,神態熱情。
  薩拉說:“我見過他。”
  “真的?”我說。
  “是的。”她笑嘻嘻的,不無炫耀地,“周末的時候我跟朋友們去迪斯高跳舞,你知道嗎?那種踩著旱冰鞋跳舞的迪斯高,我滑了一跤摔倒了,整個人飛出去,坐在地上。身後一個男士伸出手臂,讓我扶著他的手起來,我好不容易站起來了,回頭一看……”
  二十一歲時候的我雙手撐著臉,張著嘴巴說:“是,是王儲殿下?!”
  薩拉咬著嘴巴,點點頭,“是王儲殿下。非常英俊而且溫和的王儲殿下。問我說,小姐,你的舞跳得不錯,可是輪滑要繼續練一練。”
  “天啊……之後呢?之後呢?”
  “之後又各跳各的了。我真笨,我應該問他的電話,我應該請求他跟我約會。可是我當時呆了,然後知道現在,我每天晚上都會想起這件事兒。”她是真的懊悔的。
  “我討厭你們!”我說,“你們這個小國家、小城市,出去跳舞居然還能遇到王儲!”
  我說的她咯咯地笑起來。
  二十出頭的我們,一個中國女孩,一個丹麥姑娘,我們都還沒有男朋友,誰不夢想著王子殿下呢?
  所以說每個女孩子都有一個共同的灰姑娘式的夢想。
  於是新小說的女主角漸漸地在我們腦海中成熟了:她是一個留學生,家境貧寒,但是學習努力,過現實的日子卻有著浪漫的幻想。她愛上一個英俊的、富有的、多情的、溫柔的、男人,他是一個礦泉水業構大亨,他們的戀愛波折多舛,有時候阻礙他們的是來自外界的變故,有時候是他們自己的心。
  麵對萊芒湖,我每日看書工作,做飯散步,日子過得挺舒適愜意的,有一天傍晚吃完晚飯,我跟JP走到一棵蘋果樹下麵,我輕輕地摟住他的腰,“親愛的,我覺得我的生活像是一個童話。”
  可是,生活不可能是童話的,生活是生活,它更多的是由一些大大小小的俗事,平凡瑣碎的矛盾構成的,尤其當你處於一個嶄新的環境,碰到一些初相識的人的時候。
  再醜再笨的媳婦也要見公婆,終於,在我抵達法國三個星期之後,JP跟我說:“周末,我們去爸爸媽媽家吧?”
  我點點頭,同時心裏也做好了一些準備。
  從依雲小鎮到JP父母生活的奧朗日,足有三個多小時的車程。我們星期六早上八點多出發,穿過阿爾卑斯的崇山峻嶺,前往那個位於法國上阿爾卑斯和普羅旺斯省的小城市。
  初秋時節,空氣清新涼爽,河流和湖泊水量豐沛,懸崖邊還有飛瀑流出。山嶺上的樹木從高到低顏色分明,最高處已有雪頂,向下有楓樹瓣瓣葉子被霜露打得火紅,再向下的樹葉還是夏天時候翠綠的顏色,豐厚的形狀,在山風中起伏招展。
  公路在山穀間蜿蜒,有時緊挨著峭壁懸崖,有時被茂盛的綠樹遮蔽。天幕上流雲,山穀間流水,古老的棧橋橫跨在兩座山頭之間,黑黢黢的山洞裏還有運送木材的小火車跑進跑出,有時我們停下來小事休息,發現涅漉漉的地上有些小的爪印,JP告訴我這裏盛產大尾巴的紅狐狸。
  我們到達他父母家的時候,時間正是中午,他們住在距離奧朗日(Orange)七分鍾車程的小山坡上,從山上向下望去,小巧的城郭被掩映在綠樹和田野間。
  院子很大,比我跟JP在山上的別墅大得多,兩幢房舍,一邊是住宅,另一邊是車庫、倉庫還有木工房。院子裏麵有數棵蘋果樹、梨子樹、核桃樹,一小株野櫻桃,還有一大片覆盆子,看得出主人侍弄得很是精心,除了過季的野櫻桃,每一棵果樹都碩果累累。
  JP和我拎著旅行袋進屋,房子裏麵沒有人,汽鍋子在廚房裏麵發出嚓嚓的響聲,JP把東西扔在地上,我從來沒有聽見過他那麽大聲地說話:“爸爸!媽!”——在他的父母家裏,他用不著再做那個溫柔安靜的紳士了,他可以當一個大聲說話的小孩。
  滿頭銀發的老太太拿著個裝滿西紅柿的籃子,胳膊下麵夾著一瓶葡萄汁從另一扇門後出來,一邊親吻JP,一邊碎碎地說:“哎呀,我在菜窖裏麵找西紅柿呢……你們什麽時候到的?”
  “剛進門。”JP說,“這是Claire。Claire,這是媽媽。”
  話說還真沒有在我那蠻橫的老娘之外喊過什麽人“媽”,我張力張嘴,又張了一下,那聲“媽”才出口,好在是法文。
  西蒙娜走過來,笑眯眯地向我伸出雙手,“我親愛的,我們是擁抱還是握手?”
  我說過了,JP的臉龐跟他的媽媽幾乎一摸一樣,每一處都是方方圓圓的,這樣的人心地不會壞到哪裏去。我跟她的兒子已經結婚了,我暫停了在中國的一切來到這裏跟她的孩子共同生活,這個當母親的都心裏有數,她此時用她溫暖的擁抱歡迎了我。後來她見我喜歡看風光明信片,就把自己的老影集拿出來給我講他們四處旅行的經曆。後來我每次在她家裏寫作的時候,她就在我旁邊擺上一小碗剛采摘下來的覆盆子。她每次給我們零用錢的時候,隻會偷偷地放在口的錢夾子裏,從來不貪圖我說一聲“謝謝”。她給我的聖誕禮物是一本諾獎獲得者克萊齊奧的新書,價格被用黑色的水筆點掉了……她對我非常溫和非常好。
  但是我不能忘記一個真理:老公公個老婆婆若有一人溫柔賢良,另一人必定大事兒腦袋。
  忽然有人在我們身後推門進屋了,我一回頭,那老頭兒個子不高,眉毛好像立起來一樣,眼皮兒又有點往下走,臉像個漢語的“岡”一樣(我好像碰到過好幾個岡字形臉的人)。聲如洪鍾的莫裏斯過來抱了我一下,然後上下打量,稱呼我為“您”,“您沒有我想的那麽矮。”
  我笑一笑,“您也沒有視頻上那麽老。”

  35.絕對不喝三聚氰胺
  到JP家的第一頓飯,他的媽媽為我們做了香煎鱈魚和土豆塊,之前的頭盤是菜園子裏的生菜和西紅柿澆橄欖油和白醋汁,之後的甜點是覆盆子澆鮮奶。味道倒是不錯,但是說實話,比起我老娘滿桌子的大魚大肉和海鮮,這一餐啊,對於我這個以美食為樂的家夥,著實有些過於簡單。
  不僅僅飯食簡單,這個家庭的日常生活和房子的內部裝修我覺得都有點出乎意料的簡單。他們居住的房子是一幢兩層的小樓,一層是客廳、廚房、書房、浴室,還有兩件不大的臥室,一間老兩口子住,另一間裏麵有三張小床,JP帶我去看,告訴我這裏原來曾經是三兄妹的房間,現在每次他哥哥回到這裏度假的時候,他的兩個小娃娃——克萊芒與拉斐爾——住在這裏。
  二樓隻有一間裝修美觀的臥室和浴室,因為知道我們要來,JP的媽媽換上了嶄新的鵝黃色的被套和床單,房間裏鋪著淡藍色的羊毛地毯還有一套考究的鐫花的桌椅,房間的外麵有兩顆高大的核桃樹,這實在是一個討人喜歡的房間,請大家暫且對它留有印象,因為這是這一層唯一的一套臥室,這也是今後我跟另一個人較勁的焦點。
  不知道是因為老兩口沒有心情整理的緣故還是這裏實在不需要,偌大的二樓除了這套帶有浴室的臥室之外,沒有再做別的裝修,隻分成兩個大的房間,一間用來當倉庫,另一間用來擺放老頭子莫裏斯心愛的ROCO火車的模型——一個二十多平方米見方的沙盤,高山、丘陵、田地、城市山都有,上麵跑小火車。
  一樓和二樓之間的樓梯上,擺放著這個家庭所有的成員從小到大穿過的鞋子,足有上百雙,每一層樓梯上放上幾雙,大大小小的,話說我半夜起夜的時候冷眼看過去還是多少有些恐怖的。不過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即使JP的鞋子穿破了,他在中國買了新的,也要把舊的帶回法國。
  除了所有這些沒有被丟棄的舊鞋子,倉庫裏麵的東西也挺讓人開眼的:四十多雙滑雪板,長的短的,寬的窄的,大的小的,密密麻麻的排列了一整麵牆。此地尚在阿爾卑斯山區,滑雪是居民在冬季最熱衷的運動,這些滑雪板也是Chantier一家的曆史珍藏。
  除了滑雪板,倉庫裏麵滿是各種各樣的蔬菜水果飲料和葡萄酒,還有一壇壇他爸爸自己采集的蜂蜜。後來我問莫裏斯:“你不是早就退休了嗎?”
  “退休也不能閑著啊。”他說,“釀點蜂蜜家裏人吃,那不是挺好的嘛。”
  我那時對這個家庭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可能並不是一個典型的法國的享樂式的家庭,但是因為爸爸媽媽都是勤勞樸素的人,所以家境殷實,但是他們很懂得尊重而且節約物質。
  莫裏斯鋒芒初露是在這一天的晚餐桌上。
  晚餐較之午餐就更簡單了,他媽媽把從菜園子裏麵采摘的胡蘿卜洋蔥西葫蘆還有西紅柿用高壓鍋壓熟,然後用一種帶爪的會飛快旋轉的東西將它們打碎,和成稀泥狀。
  JP一見他媽把這個端上來,當時老高興了,笑著跟我說:“快嚐嚐吧,可好吃了。”
  我心裏撇撇嘴巴:話說在廚房裏,我的技術還是過得去的,又肯搭時間,你見著你媽做的這個湯就這麽興奮,我差你湯喝了,是吧?
  我且嚐嚐怎麽個好法,剛喝一口,勺子就放下了,一直在仔細觀察我的莫裏斯哈哈笑了,“Jean-Paul,怎麽你不跟她說加點牛奶和鹽呢?”
  他說著就把一桶牛奶遞給我,然後向我眨一眨眼睛,“喝吧,我們這裏可是好牛奶,絕對不含Melamlne——三聚氰胺。”
  我聽了之後,手上一頓,抬頭看看他。話說當時在國內,奧運之後,此事正在風頭浪尖,一老外跟我說這個,我這顆小心心像是狠狠被錘了一下,當時的我還不懂得怎麽對付他,還不太習慣他的幽默,於是尷尬、難堪,又有點恥辱湧上來,想反駁吧,真是沒話,隻好無力地自己化解,“喲,您還挺關注中國的嘛。”
  他哈哈笑起來。
  西蒙娜說:“自打有了中國的兒媳婦,莫裏斯每天分一半的時間用來看中國的新聞啦。”
  加了不含三氯氰胺的牛奶的蔬菜湯在我的嘴巴裏麵更加的食之無味,我心裏暗歎,是我準備不周,且讓他一局。
  晚上,在鋪著藍色小地攤的臥室裏麵,我抱著JP說:“你爸,嗬嗬,你爸挺有意思啊。”
  “當然了,”他說,“他可好玩了。”
  JP沒聽懂我的意思,看來我得自己給他爸一點意思。
  第二天是星期日,早上我晃晃悠悠地起了床,JP早就出去了。下樓去廚房,給我的早餐放在那裏;牛奶,奶油麵包,杏子果醬,還有幾個熟透的紅蘋果。JP也不在,他媽也不在,莫裏斯在客廳的椅子上麵玩填字的遊戲。
  我可沒有打算先跟他請安,他抬頭看到了我,咯的一聲又笑了,用一支油筆隔空點我,“哈哈,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喝水喝多了?你們亞洲人啊,本來眼睛就小,你看你,我都看不到你眼睛了。”
  大早上起來被人說我眼睛小,我真想上去揪著他領子喝他:“老頭兒,你敢跟我再說一遍?!”
  但是我忍住了,繼續板著發腫的大臉跟他說:“我老公呢?”
  “他在新的房子裏麵幹活兒呢。”莫裏斯說。
  我沒再理他,去廚房吃早點,誰知道他慢悠悠地跟過來,“Claire,你知道我們的新房子嗎?”
  我怎麽會不知道呢?
  就在這裏,離他家不遠的地方,當父親的莫裏斯出錢以三兄妹的名義建了一棟新樓,裏麵大約有六套公寓,最大的使用麵積有七十多平方米,最小的也有五十多平方米,可以租給在山下小城奧朗日工作的人。去年就因為要簽訂關於建造這所房子的法律文書,我跟JP本來玩得正歡,結果他被提前調回法國了。
  我不知道他葫蘆裏麵賣的什麽藥,隻是淡淡地說:“知道一點,不多。”
  “等會兒帶你去看看吧。然後再帶你去我的山頭看一看。”他躍躍欲試地說。
  我真的不想給他這個麵子說不去,但是又實在好奇,於是喝了一日牛奶說道:“等我解完手的。”
  之後關於莫裏斯自己艱苦奮鬥積累財富的故事又有了新的細化。他一邊跟我說他的故事,一邊帶我參觀還在內部裝修中的新樓,走到JP拿著個電鑽跟幾個工匠一起工作的地方,他說:“看到沒?我現在啊就是歲數有點大,我原來的活計比他還好。”
  說完之後他又上前糾正了布電線的技工一個什麽錯誤,但是我估計十有八九是在跟我炫耀。
  “六套房子,這還沒有竣工呢,已經都租出去了。”他說,“城市裏麵汙染太重,人們都喜歡到山坡上來住,七分鍾的路程,完全兩種生活質量。哎,話說中國那邊,環境汙染治理的怎麽樣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我:“跟你說什麽你也沒概念,就看那些網絡上詆毀中國的文章,有時間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哈哈一笑,“五年以前還行,現在我可不去嘍。
  “從這裏往外看看,你看到那片苞米地了嗎?
  “那也是我的,現在租給農民了,每年都給我送好苞米吃。我不收租,沒多少錢。
  “再往山上看看,你看到那個山腳了嗎?直到那裏都是我的,地都是農業用地,不是很值錢,但是我想有多少樹木就有多少。怎麽樣?還不錯吧?”
  “Jean-Paul已經跟我說過了。”我說。
  “那麽他還跟你說過媽媽的名下在巴黎還有一棟樓,不算大,很老舊了,但是租金不菲。”
  “嗯,”我略沉吟,“這可真是一筆財富呢。”
  他很高興,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說得對,房產就是財富,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怎麽樣?Claire,這些東西你還喜歡嗎?”
  有一件事情我從小就明白的,一個人的錢跟他爸爸媽媽的錢完全兩回事兒,尤其在外國,尤其在他的兄弟姐妹頗多的情況下。所以我跟自己的老公想要多少要多少,想怎麽要怎麽要,但是麵對他爸爸媽媽的東西,那可不屬於我,不屬於我的東西,或者說暫時還不能屬於我的東西,我沒必要眼饞,所以可以驕傲。此外,我還想讓他知道另一件事情。
  我看著莫裏斯,“喜歡也不是我的,暫時不感興趣。再說了,”我說,“我在法國也是有產業的。”
  “哦?”他有些詫異。
  我明白了:JP並沒有將我們之間那個婚姻合同的內容告訴他的父母,也就是說,他把一筆錢給了我,而他的爸媽不知道。
  “我跟JP定了一個婚姻合同,他居然沒有跟你們說?”我說,非常清楚,“他在美心城的公寓和他在山上的別墅都算作是婚後財產了,也就是說那倆房子都有我的一半了——哦,不大,但是我還是滿意的。”
  他馬上閉上了張開的嘴巴,對於此事,再什麽也沒說。
  我們隻在他的父母家呆了兩天一宿,星期日的晚上我跟JP驅車回家。他的媽媽給我們帶了滿籃子的新鮮蔬菜和水果,又偷偷地在JP的夾克上衣裏麵放了七百塊歐元,上麵有一個小條:Claire的零用錢。
  有多少老婆婆給了些什麽東西給兒子和媳婦,要當麵地大張旗鼓地甚至要當著親家的麵給,來換取一大堆的謝謝,但是西蒙娜不是這樣的人,我對她的印象更好了,不過同時也準備著下一次跟老頭兒莫裏斯過招。

  36. 兩個人過日子,誰也別給誰臉色看
  我們再回到他的父母家是兩個星期之後,天氣涼爽多了,原來清脆的蘋果被霜打了,現在麵乎乎的,也怪好吃的。JP陪著我去山下的奧朗日小城轉了一圈,讓我去看了他原來念的初中和高中。那是周六的下午,與大街上的熙熙攘攘不同,學校的操場上麵空蕩蕩的,運動器材那邊有幾個坐著聊天的男孩女孩,向我們友好地笑笑。
  “班上誰學習最好?”我問。
  “數學是我,語文是女孩卡米爾。”
  “卡米爾好看不?”
  “忘卻了。”他晃晃腦袋。
  “班上最好看的姑娘是誰?”
  “茱莉。”
  “這很公平:最漂亮的女孩與學習最好的女孩不是同一個人。”我說。
  JP笑起來。
  “最煩誰?”我問。
  “曆史老師。”他想一想,慢慢說道。
  “為什麽?”
  “有一天我實在太困了,就趴在桌上睡著了。他走到我旁邊,敲著桌子把我給弄醒了,然後雙手掐著自己的眉心說:哦,這簡直是讓人難以忍受!”
  “你們上課不讓睡覺?”我說。
  “不讓。你們中國可以?”
  “作業太多,上課的時候打個盹還行。我們上課不讓吃東西。”我說,“有一天在我的課堂上,一個小男孩,小胖子在那裏吃雞蛋餅……你記得嗎?我買給你吃過的……我氣極了,跟他說:上課禁止便溺……”
  “你這個野蠻的壞老師!”他看著我說。
  “你媽每天給你多少零用錢?”
  “足夠。”
  “說數字。”我說。
  “真忘了。”他說,“但是我的口袋裏麵的錢總是夠用的。我媽還給我買過一塊西鐵城的表,戴到班裏來,同學們羨慕極了。”
  “朋友多嗎?”
  “初中的時候不多。”他說,“我不愛說話,總是獨來獨往的。”
  “後來怎麽覺悟了?知道交朋友了?”
  我的問題顯然觸動了他心裏某段不願意想起的回憶,過了一會兒他跟我說:“你看見那個塑像沒有?”
  “嗯。”
  “那是首任校長的塑像。我自己落單了,就被高年級的小孩盯上了,有一天下大雪,幾個人從後麵上來把我抬起來,然後扔到塑像後麵的大雪堆裏麵去了……”
  “然後呢?”
  “他們笑嘻嘻地、快活地走了。我站起來,把身上的雪給拍掉,也回去上課去了。”
  “哎呀……”我咂咂嘴巴,“真慘啊。那你沒有告訴他們的老師,活著回去跟你爸爸媽媽說?或者跟你哥哥說,讓他幫你報仇什麽的?”
  JP看看我,“你覺得我被扔到雪堆裏麵還不夠沒麵子嗎?你覺得我應該讓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事兒,對嗎?”
  我笑得都喘不上來氣了,腦袋裏麵是這個家夥十三四歲時候的樣子:胖嘟嘟的小圓臉,穿著挺時髦的小夾克,腕子上帶著西鐵城的手表,雙手插在法蘭絨褲子的口袋裏麵,自己在操場上麵逛逛悠悠的,這個好捉弄的對象忽然被大孩子們發現了,他們三下五除二把他舉起來扔到了雪堆裏,他一沒驚慌二沒憤怒三也沒跟別人說,從雪堆裏麵爬出來就又去上課了。
  “後來知道要交朋友了?”
  “幾個人在一起總好過被人欺負。”他說。
  “你們混到一起都做些什麽?”
  “說些下流的笑話,要不就議論姑娘們。”
  “靠,你也這樣?虧我還以為你是正經人。”我說。
  “我不講的,我就是愛聽,跟著笑。”
  奧朗日小城依山而建,美麗精致,比起依雲和美心城,這裏更靠近南方,氣候更加溫暖,陽光也更加充沛。城市裏到處都是雕塑和噴泉,全城的公共汽車都是免費的,就連雪糕和巧克力餡餅都比疑雲便宜不少。
  我跟著JP在城裏逛了半天,回到家裏,正好趕上他媽媽開晚飯。一來我在山下的城裏吃了些零食,二來西蒙娜做的湯和炒蛋根本不放鹽,吃上去一點滋味都沒有,於是我隻扒了一點到自己的盤子裏。
  老莫裏斯又說話了,“哼,她的胃口還沒有一隻麻雀的大。”
  我看他一眼,“不餓。而且我晚上不習慣多吃。”
  吃了幾口飯,他問我:“平時在家裏,你都做什麽?”
  “買菜,做飯,看電視,上網。”我說。
  “真是了不起的現代人啊,典型的現代生活。”他說,語氣有點諷刺意味。
  “否則你覺得我應該怎麽生活?”我說。
  “你應該多動一動。”他說,“走路,幹活兒,騎自行車……這樣你吃得多,也都能消化掉。另外我覺得你早上起的也太晚,你知道嗎?你把一天裏最好的光陰給錯過了,晚睡晚起可不是什麽好的習慣。你剛才跟著Jean-Paul在外麵吃東西了吧?我看見你衣服口袋裏麵那個包巧克力餡餅的紙了,三餐之間吃零食這可不好啊……”
  他說啊說啊就沒完沒了了。
  我的心裏十分反感:我二十八九歲了,快三十年我都過著這種日子,為什麽你要在這裏不停地批評?他一定是覺得跟我混熟了,或者因為他兒子把一半的家產給了我,所以他就有資格在這裏隨便說我?
  我才不會把這當做是好意的。真正的好意首先是出於對別人生活習慣和理念的理解和尊重,而不是用自己的方式習慣還有價值觀去替代別人進行判斷,告訴他要怎麽做,不要怎麽做。
  換言之,無論莫裏斯出於什麽想法,他更多的是想要約束我,控製一個新來的家庭分子,我決不接受。
  他還在那裏絮叨,告訴我應該有怎樣的良好的作息和生活習慣,西蒙娜與JP一聲不吭,我腦袋裏麵想起來我來法國之前給自己訂的一條原則:我能在家裏為我父母做的,我也能為JP的父母做;我不能為我父母做的,我也不為他們做;我父母不能對我做的,我也絕對不能允許他們對我那樣做。
  簡而言之就是:父母對等原則。
  我老爸老媽不能跟我說的話,不能批評我的事情,我也不能給他這個麵子。
  終於莫裏斯在滿桌子的沉默中說完了話,我把手裏的勺子放在盤子旁邊,然後清楚地跟他說:“莫裏斯,聽我說:我是中國知識分子,沒法學習法國農場主的生活習慣。真抱歉。”
  之後我把這件事情在電話裏講給了我媽媽和姐姐聽,我姐姐在電話另一邊沉默了半天跟我說:“你的反應過激了吧?”
  “我可不喜歡他那樣說,說得我頭疼。這不是一個好的開端,我剛來他就看我什麽都不順眼,以後怎麽辦?”
  “讓·保羅說什麽?”
  “什麽都沒說。他媽媽也什麽都沒說。”
  “他爸爸呢?”
  “馬上閉嘴了,再也不說了。”
  “你威武。”我姐說。
  那次我是真的不高興,回家之後就跟JP發作了。
  “你爸怎麽回事兒?”
  “沒怎麽回事兒啊。”
  “憑什麽絮叨個沒完?我晚睡晚起怎麽了?我就是不願意動彈怎麽了?我吃零食又怎麽了?他憑什麽管我?”
  “他不是要管你,你還不了解他,他就是那樣的人。”
  “也許他也應該了解,我是怎樣的人。”我說。
  關於婚姻,我從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進行了一些細致深入的思考。
  那時候我差不多十五六歲,我姐姐和我後來的姐夫打算結婚了,雙方家人要見麵,於是這個世界上,這個城市裏一大票陌生人變成了我的“親戚”。
  我姐夫的父母,我得叫他們叔叔嬸嬸:他弟弟,我叫二哥,後來他結婚生娃了,我還多了個二嫂和外甥;他家的老姨老舅表姐表妹都跟我有了連帶的關係。
  有了新的親戚來應酬,也就會有新的故事和矛盾,而且經常會有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的事情求到你的頭上來。
  我記得有一次,我姐讓我求大學裏另一個學院的老師,給他手下的一個學生的期末成績予以小小照顧。
  我說:“這是誰的親戚啊?”
  “三姐婆家的侄子。”
  “是姐夫老姨家的三姐啊?”
  “不是,是你姐夫大爺家的三姐。”
  “哦,是上次吃飯穿紫色貂皮的那個不?”
  “那是老姨家的二姐,大爺家的三姐穿白色羽絨服。”
  結了婚,親戚多了,就是麻煩事兒也跟著多了。
  從來都沒有吵過架,相互之間連厲害話都沒有說過的我跟JP,因為他老爹,接下來足足冷戰兩天。
  兩天之內,我們倆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不說。我每天仍把飯食準備好房間打掃幹淨,他每天仍在我的小錢包裏放些零用幫我收拾收拾電腦,但是我們之間氣氛實在有點僵。
  白天的時候我自己在家,想一想,可能我說的確實有點過分了,要是JP也跟我爸爸說一樣的話,那麽我也會非常不高興的,心裏麵也會結一個大疙瘩。他一定是在跟我慪氣了。
  有天晚上關了燈,我爬到他身邊去,親了親他的肩膀,然後把他硬是扳過來,讓他麵向我,我說:“親愛的,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啊?”
  “為什麽?”他說,手漸漸繞過來,摟在我的腰上。
  “你都不跟我說話,不是給我臉色看嗎?”我說。
  “不,Claire,我是在給我自己臉色看。”
  “……”嗬嗬,這句話可真是厲害啊,一下子把我給噎住,什麽都說不出來。
  所以大家記住一句話:凡是心思細密之人必有小雞肚腸之處。JP大哥明明是針對我,跟我冷戰兩三天,最後居然將之解釋為“自己給自己臉色看”,這叫什麽邏輯?
  我一腔想要哄他一哄的熱情因他的虛偽和小氣霎時冷卻,於是推開他說:“那你繼續給你自己臉色看吧。”
  第二天我早上出去,沿湖騎了一上午的自行車,然後又去圖書館轉了轉,一點多鍾買了一個金槍魚三明治回了家,JP大哥坐在電視機前,手裏拿著一瓶啤酒看著我,“你去哪裏了?”
  “心情不好,出去轉轉。”我說。
  “沒做午飯啊?我餓著肚子呢。”
  “冰箱裏麵不是有速凍比薩嗎?自己熱一下不會啊?”
  他低頭看看,“你不是說要炒土豆片,再炒一個辣椒牛肉的嗎?”
  我坐在桌子邊上,吃了一口我的金槍魚三明治,一邊翻看報紙,“我心情不好,不願意做。”
  他終於覺悟了,去把冰箱裏麵的比薩拿出來放到烤箱裏麵加熱,等待的過程中做到我旁邊,聲音細小地說:“你不高興啊?你是不是給我臉色看啊?”
  “沒有啊,JP。”我說,“哦,我確實心情不好,但是我隻是給我自己臉色看,絕沒有針對你的意思。”
  所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說了這麽一句,JP也沒有話說了,張著嘴巴看著我,又看看我手裏香噴噴、鼓囊囊的金槍魚三明治。
  我實在憋不住就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說:“老兄,你也覺得這句話不對是不是?我們一共就是兩個人一起生活,你腦袋前麵沒有掛一個鏡子,我腦袋前麵也沒有掛一個鏡子,我們‘給自己臉色看’,自己能看到嗎?受影響的,遭罪的,被冷落的,沒有中午飯吃的,不都是對方嗎?所以兩個人過日子,既不能給對方臉色看,也不要給自己臉色看,我說得在理不?”
  “你把你的三明治給我一口,你就在理。”
  “都給你吧,我不太餓。”
  無論如何,兩口子之間沒有什麽解決不了的大事情,我把金槍魚三明治讓給他,他就怨氣全消了;第二天早上起床,我見他睡眼朦朧的穿著浴袍像一隻小白熊一樣給我打豆子、煮豆漿,我也毫無芥蒂了。
  我想我跟他爸的鬥爭恐怕是個持久戰,我不能火力太猛,還要講究策略。
  但是生活啊,總是處處有挑戰,天蠍星座小強聖鬥士我又要麵對另一個對手了。

  37.我跟他大嫂之間意識形態領域內的差異
  在Chantier家裏我一直沒能找到答案的重大懸案就是:JP他哥羅傑是怎麽看上他嫂子安德蕾的。
  羅傑是家中長子,生於一九六九年,個子高,長相和說話的聲音都是憨憨的,腦門比JP還大。JP說他哥小時候學習可好了,曾經是全年組二十四個一九六九年出生的孩子中最聰明的一個(看這龐大的基數啊,我小時候一個班六十五人……),因此小學的時候還跳了兩級。羅傑原來是一位軟件工程師,現在做谘詢經理,還是市木工愛好者協會理事。JP說:“我哥不是蓋的,我的床頭、椅子,還有你最喜歡的這把圓桌子,都是他親手打的。”
  說此話還是我們談戀愛的時候,我們在商貿酒店的房間裏麵玩玩樂樂的時候,他一邊跟我講家裏人的事兒,一邊在手提電腦上讓我看他們的照片。
  我隻著一張說:“哎,你哥結婚的時候,你媽把頭發染了?”
  JP黑線,“……這是我嫂子安德蕾……”
  我:“……哎呀喔,她手裏拿的花太好看了……”
  那時候還沒有熟到能拿家裏人開玩笑的程度,我實在是因為把他嫂子誤認作他媽而有點尷尬,但是安德蕾的麵相實在是……太成熟了。
  嫂子安德蕾生於一九六四年,比羅傑大哥整整大了五歲。他們結婚的時候,羅傑是個三十五歲風華正茂的金發熟男,安德蕾則已經四十歲了。她生於戛納附近的小城昂迪布,現在美心城市政府做會計師。她有一張典型的地中海人的麵孔,黑,瘦,眼窩深陷,骨骼突出,應該說,年輕的時候不算是個難看的姑娘,但是在JP的電腦裏麵可沒有她年輕好看時候的照片。
  不僅僅是在男女之間的相悅愛慕需要緣分,任何人之間的相知相處都需要緣分。我想我跟大嫂安德蕾就屬於那種沒什麽緣分的人。
  我看到她的照片就覺得不太喜歡,之後又發生了好幾件小事情。
  二00七年十一月份,當JP要突然從中國回法國之前,我給他家裏麵所有人都準備了些各式各樣的禮物。給他父母是一套古瓷餐具,給他的姐姐和嫂子是兩個一摸一樣的檀香木鑲嵌貝雕的梳妝盒,還有給小孩子們買的書包。一個多月後,當JP回到中國的時候,他的父母帶回了一套木雕器皿作為回禮,他的姐姐米歇爾則給我買了一套薰衣草味道的香囊放到衣服櫃子裏麵驅蟲的。——他嫂子哪一方麵什麽都沒有。
  我當時確是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是也沒有太往心裏去,當我這次來法國給他們家裏人在籌備禮物的時候,JP很明白地告訴我:“不用給安德蕾帶了,她要的東西很複雜,你買不好。”
  我照做,他沒有什麽更多的解釋,我也沒有問為什麽。
  所以關於禮物,這是一個小小的疑點。
  我是知道第二次從JP的父母家回來才知道原來我們跟他的哥哥嫂子家住的是很近的。我在車上責怪JP,來了這麽久了,還住的這麽近,為什麽不帶我去看看傑羅和安德蕾呢?
  JP說:“你沒主動說,我就沒想起來。”
  “我不是早就跟你說想去看看他們的兩個小孩子嗎?”
  “這不是要去了嘛。”
  “哦,對,非等到你媽要我們帶東西給他們才去,是吧?”
  JP還是沒說什麽,我把這件事情理解為可能他們外國人兄弟之間一直走動得不是那麽頻繁,因而也就沒有往別處想。
  原來JP並不願意帶我去他的哥哥家拜訪,這又成了一個小小的疑點。
  周日的下午,我們按響他們家的門鈴,過了兩分鍾,這個女人把房門打開一條小縫。她站在門後,個子瘦小的,露出半張臉,黑頭發長而且薄,中間分縫,發根處已見灰白。她臉上有一種稱不上是笑容的微妙表情,眼睛明明是睜得很大的,沒有一點暖意,但是呢,唇邊卻有些小小的笑紋,讓你知道她似乎是咧著嘴巴的。這個表情真的很難拿捏,真的,事後我自己模仿了好多次,達不到其百分之一的神韻。
  安德蕾說話很輕,“哦,是你們。”
  JP說:“媽媽讓我給孩子們帶了一些水果和蔬菜。”
  她點點頭,打開門讓我們進去。
  “羅傑呢?”JP問。
  “加班。”
  “孩子們呢?”
  “睡下午覺呢。”
  他家是個使用麵積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客廳很大,沙發上麵擺放著十字架,安德蕾迎我們進來之後就自己去了陽台上麵,盤腿坐在一張躺椅上麵,眼睛半睜半閉,態度和諧安詳。JP把我帶過去,讓我看兩棵樹,“你看,這是羅傑種的檸檬和橄欖。”
  我說:“哦……是啊?這兩棵樹不錯啊……”
  我想說點什麽,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麽。這一天見到安德蕾很奇怪:我們從來都沒有見過麵的,但是她好像早就知道了我,早就認識了我,因此不需要JP來引見我,也不需要把她自己介紹給我,連句寒暄都沒有,好像我是JP用籃子帶進來的一顆西紅柿一樣。
  於是我跟JP說:“既然孩子們都睡覺呢,那咱們就先回去吧。”
  JP說:“好的。”
  安德蕾這時候慢慢從她的躺椅上站起來,微微向前含胸,已經做出了一個送客的體態,嘴裏說道:“這就走了,哎呀,我打算做一點茶點的……”
  “你想做茶點的?我以為你要帶領大家冥想,然後一起練瑜伽的呢!”我心裏是這樣想的,但是忍住了,沒有說出來。
  安德蕾神秘安詳的態度,又變成了我心裏另一個小小的疑點。
  不過,我畢竟初來乍到,還沒有自己的勢力範圍和氣場,又剛剛跟老頭兒莫裏斯杠完,現在實在不好再樹敵了。再說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的性格和方式,安德蕾可能根本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可能她跟誰都會這樣,我很阿Q地跟自己說,先不要多想,有宗教信仰的人不會壞到哪裏去,她應該是一個不錯的人。
  但是事情啊,不能琢磨,越琢磨越覺得可疑。
  有一天JP坐在自己的電腦前麵玩遊戲的時候,我走過去坐在他腿上,摟著他,親一親,“Baby,玩啥呢?”
  “坦克打飛機。”
  “想聊一會兒不?”
  “想。”他說。
  “回房間躺著聊唄。”我說,“我就愛回去躺著聊。”
  他老高興了,麻利地關上了電腦把我抱到臥室的床上去了,一邊脫衣服,一邊找紫色的散頭鞭子,一邊跟我說:“今天興致太好了,聊點啥助興?”
  我說:“你嫂子安德蕾。”
  我說得他一愣,狐疑地看看我,“聊她作甚?”
  “我跟你說說我對她的印象,你看看我對她的感覺準確不。”
  JP沒說話,躺在我旁邊,側耳聆聽,麵色多少有些緊張,眼珠亂轉,我知道肯定有問題了。
  “她長得比照片上好看。”我說。
  “嗯。”
  “很苗條。”
  “嗯,她很愛運動的。”
  “看上去有點累,照顧兩個小孩不容易啊。”
  “這個真是的。”他說,搖頭晃腦的。
  “她對我還行,我覺得。”
  “……”
  我繼續說:“雖然不是那麽十分熱情,雖然沒有什麽寒暄和客套,但是我覺得他待我還是友好的。憑我的經驗,剛開始對你很熱情的人,之後往往不那麽好相處;剛開始不太熱情的人呢,不見得是壞人……所以我覺得其實安德蕾對我還行。”——真是不知所雲啊。
  JP斜著眼睛看著我,“你這麽覺得的嗎?……我不知道……”
  我忽的一下狠狠地把他的脖子給摟過來,“你知道些什麽?快點都告訴我!快點!”
  “她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JP慢慢地說,“來自南方一個傳統而且保守的天主教家庭,她們家最討厭的事情之一就包括……”JP慢慢地用食指指了一指我,“你們共產黨國家,你們,中國人……”
  “靠……”
  新千年都過了快十年了啊,奧運會都熱熱鬧鬧地開完了啊,希拉克、薩科奇都去兵馬俑參觀過了啊,還能聽到這種論調,我隻覺得,莫名其妙。
  “她知道我跟你戀愛之後,就跟爸爸和媽媽說過:Jean-Paul當然可以跟一個中國女人談戀愛,但是呢,我可是不會同意我的孩子們去見這個來自於共產黨國家的人的。”
  “她可,她可真古怪啊。”我說。
  JP點點頭。
  “這話是誰告訴你的?”
  “媽媽。”
  “她說什麽了?”
  “她說,安德蕾,關於這個你可不必擔心,Jean-Paul也從來沒有打算讓Claire見你們!”
  JP轉述他媽媽的話。
  “你媽真是這麽說的?”我說。
  “嗯。”
  “你媽真是好人。”
  “……我爸也是好人。”JP說。
  看吧,看吧,真相就是這樣一邊嘮一邊被揭開的。
  “安德蕾是不是還說我別的壞話了?”
  “……你知道家裏正在蓋的那個新樓,那是爸爸出錢,然後以我們三兄妹的名義建造的。”
  “是的,但是那跟我無關的。”我說,“不是嗎?”
  “從前無關。”他說,“但是從我們結婚的日期開始,所有的房租或者置換收益,你都有份了。”
  “真的?”這倒是挺好。
  “當然了……於是安德蕾更不滿意了,她說,Jean-Paul為什麽要娶一個中國女人呢?如果有一天她走了,想把她的那一份拿走,那麽豈不是給我們添了很多很多的麻煩嗎?”
  “……這個三八……”我真的要飆髒話了。
  “我爸說:那麽你是想要Jean-Paul根本不結婚了,是不是?!”JP學著他爸爸的樣子大聲說。
  “你爸真是這麽替我們說話的?”
  “當然了。我爸早就看她不順眼了。”JP說,“他不喜歡她在家裏懸掛十字架。”
  “你爸不信天主教?”
  “他敬仰上帝,但是保持距離。他相信他看得到的東西。他也不喜歡安德蕾在孩子們還小,還不懂得選擇的時候就強加給他們這些思想。”
  我躺在自己的胳膊上,在詫異和驚訝中慢慢梳理著之前發生過的事情:
  “所以,她不可能喜歡我送給她的那個首飾盒和給孩子們的書包的,對不對?”
  “我在媽媽家給她的,她看了一眼,然後留在那裏,沒有帶走——她沒有接受。”JP說,“不知道媽媽把它們藏到哪裏去了——她也不想讓你看到的。”
  “你一直不到我去你哥哥家,就是避免我們相見,是嗎?”
  “嗯。”
  “她是個很有攻擊力的人嗎?我是說,她做事說話,厲害嗎?”我一邊問,一邊伸出右手的食指在空中點了幾下,當我進行深層次的思考的時候,我就是這個手勢。
  JP忽然從床上彈起來,雙膝跪在床上,兩隻手把我的右手緊緊抱住,無限虔誠,無限恭敬,“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女大王,大王陛下,我知你威武,但是別跟她吵架。求求你了。那會給家裏添很多麻煩的。那會讓我爸媽非常難過的。行不行?行不行?我寧可你像原來那樣跟我爸來勁,也別當著他們的麵跟我嫂子吵,行不?我爸媽會更為難的。我就知道,今天的事情不應該跟你說……我這是怎麽了我?”
  我從來沒見JP這麽驚慌過,於是坐起來,拍拍他肩膀,“別害怕。我幹什麽跟她吵架呢?我知道她什麽人,躲著她就行了唄。別害怕啊,我不會那麽莽撞,沒有禮貌的。”我說,“來,咱玩會兒吧。”
  之後JP根本就是心不在焉,他是真的有點後悔了。
  我心裏計議的是:我才不會貿然出手呢,所謂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我一定要好好準備。

  38. 可怕的受難者
  可惜啊,無論是我還是安德蕾都沒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樣徹底不見對方,在接下來的幾次家庭聚會中,我們都狹路相逢了。因為對她的心理想法已經有了一定的了解和準備,我再也不會去主動尋找話題了,而是暗中仔細觀察地。
  此人說話聲音低沉,語速很快,動作利落而且整潔。大多數的情況下,她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但家裏發生了什麽有趣的事兒,或者餐桌上誰講一個什麽笑話的時候。她就又會做出那種奇特的,眼睛鎮靜,唇邊有些笑紋的似笑非笑的形狀。因而這個人給人的整體感覺就是:她是個嚴肅安靜而且專注的人。
  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一張臉,很容易給人一種壓迫感和領導力,人們會有一種錯覺:她很有原則,她的主意總是對的。而且畢竟是個多年的虔誠教徒嘛,一些身體上的語言,比如總是腰杆挺直,微微含胸前傾——那一副隨時準備為他人祈禱,為世界祈福的樣子,也總在提醒別人:她在為所有人著想。
  我分析到這裏的時候,JP簡直驚呆了,“你,才見了幾次麵,你怎麽說得這麽對?”
  “有多對?還有誰也是這麽說了?”
  他撇撇嘴巴,“媽媽。”
  “媽媽怎麽說的?”
  “去年暑假,安德蕾跟羅傑去海外旅行,走了整整一個月。兩個孩子就放在媽媽這裏,要不是中間姐姐回來住了兩個星期,媽媽簡直都要累病了。”JP說,“而且,這已經不是地第一次這麽做了。”
  “我打賭你媽媽什麽也不敢說。”我說,“因為安德蕾總是……”
  我還沒說完,JP就接口說道:“把自己當成一個受難者。”
  “孩子是你們老Chartier家的,她覺得自己那麽大的年齡生小孩,完全是為你們家服務,甚至是犧牲,是嗎?”
  JP點點頭,“她跟舅舅、舅媽,還有鄰居凱瑟琳就是這麽說的。說的時候,是替所有人下地獄的表情。”
  “真討厭。”我說。
  “……”
  話說天主教徒,神秘安詳的安德蕾到了是鍵時刻還真是厲害,老實巴交的婆婆西蒙娜在我眼前就被她收拾過兩次。
  一個周末,我跟JP、羅傑和安德蕾不約而同,同時返家。他們先到一步,住在樓上的臥室裏,我們後到的,住在一樓的書房裏。
  周六晚上,西蒙娜又做了拿手菜蔬菜湯作為頭盤。安德蕾帶著兩個小孩理所當然地先於所有人開飯。公公莫裏斯、哥哥羅傑還有JP還在書房裏麵研究股票,西蒙娜拿著影集在餐桌的另一端跟我講他們在約旦的旅行。
  忽然安德蕾低沉地孔了一聲,“西蒙娜!”
  我麵前的婆婆肩膀分明抖了一下,我們同時回頭,安德蕾手裏拿著湯勺,湯勺裏麵是半口湯,半口湯裏麵有一條白色的蠕蟲,還在翻滾呢。她是那樣一個可怕的樣子:怒目圓睜,咬著牙齒,嘴唇和手指似乎都在發抖。
  “看看你的湯裏是什麽!”
  西蒙娜看了一眼,然後馬上收回眼光,繼續跟我說話,“我跟你說啊,約旦啊,我們去的時候啊,好幾天一滴雨都不下啊……”
  “西蒙娜,我在跟你說話呢。”她不依不饒。
  婆婆指了指放鹽的盒子,又聳聳肩膀,半是解釋,半是道歉,語氣十分虛弱,“可能是我沒看清,但是也有可能是鹽裏麵的蟲子啊,你自己也應該好好看看啊。”
  “哦,天啊……”她放下湯匙,手撐著額頭,半天不動。
  當西蒙娜開始繼續跟我說話之後,安德蕾把勺子扔在湯碗裏麵就離開了餐廳,再沒出現在晚餐的桌子上。她的兩個孩子:四歲的小哥哥克萊芒和兩歲半的妹妹拉斐爾一直一邊吃東西一邊看著自己媽和自己奶奶發難。
  我心裏不由得對安德蕾翹起大拇指:她這生活品位也太高端了,一個還沒被她吞掉半截的小蠕蟲就把她惡心成這樣。想當初,我吃蘋果吃出半條蟲子都沒覺得有啥,把另一半清理後繼續吃。她真應該好好錘煉一下!
  還有一天晚上,我上網上得很晚,準備去廚房裏麵找點吃的時候已經快一點鍾了。正躡手躡腳地摸到餅幹罐子附近,忽然身邊出現兩個人,我嚇了一跳,打開燈一看,是婆婆西蒙娜和公公莫裏斯。深秋的夜裏,他們身上披著睡袍,還披著外套,正要往外麵走。
  我說:“你們要幹啥去啊?嚇了我一跳。”
  婆婆先是把食指擋在喈巴前麵“噓”了一聲,然後小聲說:“去木工房。”
  “這麽晚了去木工房幹嗎?”我說。
  “上廁所。”
  “哦。”
  他們說完走了,我拿了幾個餅幹出來,不想老頭兒莫裏斯又回來了,尿急還管我呢,“晚上還吃零食啊?”
  我:“給你兒子拿的。”
  我回去房間裏麵覺得好詫異。JP還在興致勃勃地打遊戈,我問他:“你爸和你媽為什麽去木工房上廁所?家裏又不是沒有廁所。”
  JP說:“晚上他們不能在家裏上廁所。安德蕾會不高興的。”
  靠,真是新鮮啊,還真有人管別人拉屎撒尿。
  “為什麽?”
  “她神經衰弱,孩子們又小,衝水的聲音會把她和孩子們驚醒的……”
  他話音沒落,我抬腿就走,去客廳旁邊的洗手間解手,然後狠狠地衝水。
  洗手間衝水的聲音再大能大到哪裏去?
  我推門出來,孩子們的房間沒有一點動靜。至於樓上的教徒嫂子,我真但願她能因此醒過來然後永遠睡不著。
  安德蕾在這個家裏的威懾力強大到了超乎想象的地步。
  十一月份的萬聖節是一個挺重要的節日。羅傑、安德蕾帶著兩個小孩,姐姐米歇爾和姐夫馬努,我和JP要一起回到他的父母家過節。
  人一多,必然就會有矛盾發生。那天早上我早早地就起來了,梳洗準備想要盡早跟JP出發,他窩在被子裏麵退退不肯起來,非等我一口咬在他下巴上才睜開眼睛,“著什麽急啊你?”
  “早點走。”我說,“好去占領二樓的臥室。上次睡書房,一點都不舒服。”
  “不會睡書房的。”JP說,“姐姐和姐夫這次要待好幾天,他們喜歡書房,他們睡在那裏。”
  “那很好。”我說,“走吧,別磨蹭了。”
  在路上我就問他:“三個孩子一起回家的時候怎麽住啊?沒看見另一張床啊。”
  “有的。”他說,“在二樓的倉庫裏有一張很好的折疊床。朝陽的那一麵。你喜歡朝陽的房間。你記得嗎?”
  聽到這裏我笑了,“老公你別跟我打馬虎眼。我可不會睡在曬核桃的地方。我就喜歡二樓的臥室,我喜歡那張床,那個櫃子和書桌,運有獨立的衛浴,我起得這麽早就是要住那個房間。”
  他什麽都沒有說。
  果然是我們先到的,吃完了中午飯之後,我對西蒙娜說:“媽媽,我要睡午覺了,我要把行李拿到樓上的臥房裏麵去了。”
  西蒙娜馬上犯了難,“哎呀,這個……睡午覺的話沒有問題,因為羅傑和安德蕾要在今天晚上才回來的。所以,今天晚上,還是他們住在那個房間裏的……”
  “為什麽?”我問,我看看婆婆和公公,“我先到的,為什麽我不能住在那間臥室裏麵?”
  “因為,哎,呀,如果不讓安德蕾住在那裏,她會生氣的……”婆婆慢慢地說。
  “那我呢?”我說,“我也會生氣的。”
  婆婆為準極了,“可是,安德蕾畢竟比你們年紀大了很多啊,親愛的,你知道嗎?她比羅傑的年齡還大呢,我們也要有長幼的順序的……”
  “因為Jean-Paul出生最晚,所以我在這裏要睡倉庫嗎?”我說,“在我的家裏,我媽媽是把最好的地方給我們住的啊。”
  我越說聲音越大,JP忽然抓住我的手,笑著看著我說:“走,我帶你去水庫玩兒。那裏現在還有野櫻桃呢。”
  我知道爭下去恐怕也沒有什麽結果,就氣哼哼地跟JP出去然後鑽到他的車子裏,追出來的人是公公,莫裏斯把支票本給了JP,對他說:“給Claire買點好吃好玩的。”
  我心裏想:想什麽呢,難道拿點錢打發我,我就會不生氣了?
  不過在上下,用老頭子的支票買了一雙靴子之後,我確實好受一點了。
  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跟著JP把行李拿到二樓。那裏已經被打掃得幹幹淨淨了,沙發床被鋪好,專門給我們用的鵝黃色的床單和被套,還放了一個挺好看的小屏風。婆婆給我洗了一碗鴨梨,跟我說:“你看,我跟莫裏斯畢竟是歲數大了,其實家裏完全有地方整理出來好幾個臥室,但是我們沒有精力弄了。你們是小孩,這次又隻住一宿,你就讓一讓安德蕾他們吧。”
  她幾乎是在請求我了,我看看鴨梨和裝著新靴子的盒子,再看看西蒙娜一頭銀白色的頭發,心裏也不好受了,就說:“嗯。”
  那天晚飯的時候,羅傑和安德蕾帶著兩個孩子到了,我既沒有跟他們行禮,也沒有寒暄,在餐桌上,我跟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晚上,我躺在床上琢磨這個問題。
  顯然,小的應該讓著大的,這是這個家庭的規矩,他們都習慣了,否則,姐姐和姐夫不會住在書房裏,而JP則早就準備好了住在樓上的倉庫裏。我想把這件事情給掰直,似乎是不大可能。
  但是下午的時候,我跟他媽他爸發作也是對的,我不高興,我不習慣他們的規矩,這事兒他們得知道,所謂會叫的鳥兒有食吃,不然我也不會得到新靴子。
  我的對手是準?不是我老公,性格溫順不是他的錯,排行老麽也不是他自己選的。不是老婆婆,她也被人欺負得夠嗆,也總是希望,至少是希望自己在孩子們之間能夠盡量公平的。不是老公公,他要是很反對我,不會把支票本給我。
  所以很明確隻有一個人了,就是嫂子安德蕾。
  當我決心要跟她杠一杠的時候,忘記了安德蕾手裏還有別的武器。

  39. 最愚蠢的人才會認為小孩子愚蠢
  哥哥羅傑與嫂子安德蕾四歲的兒子克萊芒是個金發碧眼,身形瘦削,噪音尖厲的小男孩。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可能是為了喚起我對他的好感,婆婆就跟我說:“看看,難道他長得不像Jean-Paul小的時候嗎?”我嘴上諾諾,心裏卻想,我的JP小時候可比克萊芒好看上一百倍。
  凡是跟小孩子有過鬥爭經驗的人都應該明白:最愚蠢的人才會認為小孩子愚蠢。他們對於大人們之間的關係聰明而且敏感,他們對於怎樣利用大人,怎樣獲得利益,怎麽借助自己的可愛逃脫責任有著很強大的天賦和靈感。尤其是,尤其是與這種聰明和靈感被人調教並且引導之後。
  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小克萊芒躲在他媽媽的身後看著我,瞼上是一種笑嘻嘻的,又有點害怕的表情,他的聲音很誇張,誇張得非常甜美和可愛,“我才不要親親她,她們國家的人吃狗肉。他們好殘忍。”
  他的奶奶沒想到他會這樣說,當時窘住了——我們都知道這是來自於誰的教導。
  我笑著擺擺手說:“沒有關係的,克萊芒,我也不要親流鼻涕的小夥子。”
  吃飯的時候是由這個小男孩指揮誰坐在這裏,誰坐在那裏。於是,他的爸爸和媽媽被安排在他自己的身邊,奶奶和爺爺被安排在了妹妹的身邊,而JP和我被安排在了離他最遠的位子上。
  吃沙拉的時候他隔著他的媽媽和奶奶對我說:“把醋遞給我。”
  我看了他一眼;理都沒理,繼續吃我的東西,醋在我和JP這一邊,誰也拿不到。
  小家夥又說-“請把醋遞給我。”
  JP這個時候對他說道“你在跟誰說話?克萊芒。”
  小家夥說:“她。”
  “她是誰?你不喊她,她是不會回答你的。她是克萊爾嬸嬸。”
  “克萊爾嬸嬸,請把醋遞給我。”克萊爾說道。
  此時我方說“好的”,然後把醋遞給他。
  克萊芒領著拉斐爾,兩兄妹在吃飯之前好一頓忙活,采了一小盆覆盆子。吃完了飯,克萊芒把分配覆盆子當做了一個很大的責任。
  “拉斐爾可以有二十顆。”克萊芒說,然後他一粒一粒地數了二十個放到了他妹妹的小碗裏,小女孩很高興。
  “Jean-Paul叔叔可以有兩大匙”,然後他果然慷慨地舀了兩大匙放在了JP的盤子裏,然後馬上問道:“叔叔,等一會兒我可以玩你的小飛機嗎?”
  “不可以的。克萊芒。”JP一邊心安理得地吃剛剛得到的覆盆子一邊說,“小飛機是給拉斐爾玩的,給你玩的是小汽車。你們早就分配好了的。”
  他當然不太高興,接著就開始給我顏色了,“Claire嬸嬸吃覆盆子嗎?我要給你多少呢?九顆夠不夠?”
  九顆覆盆子?那是我一口的量。
  我說:“不用了,你自己留著吧,等一會兒我自己去摘。”
  這時候公公莫裏斯居然說話了,“那可不行,這可不是你一個人的東西。”他把克萊芒手裏的小籃子奪過來,倒了好多在我的盤子裏,又倒了一些在自己的盤子裏,最後還是剩了一些給克萊芒。
  我澆上奶油開始吃,心裏記起有一次我在院子裏,一邊蹲著吃藍莓一邊跟莫裏斯說,我喜歡吃所有又小又酸的東西,原來他也是記在心上的。
  我最討厭克萊芒的一幕發生在那天下午。
  兩兄妹各自拿了JP小時候的一個玩具在玩,克萊芒手裏的是小汽車,拉斐爾得到的是小飛機,我手裏拿著一本書,一邊看書一邊有些無聊地看著這兩個小孩怎麽搞定那兩個挺複雜的玩具。
  應該說,我是很喜歡小妹妹拉斐爾的。她長著一頭棕紅色曲卷發,大眼睛,小鼻子,厚嘴唇,笑的時候有點羞怯又有點好奇,像個小天使一樣。她太小,可能還不太懂中國這個遙遠的共產黨國家有多麽的“可怕”,她可能也不太懂吃狗肉這是個多麽重大恐怖有悖自然的“罪行”,因此她待我的態度是很和氣可愛的。
  當我在院子裏麵摘藍莓吃的時候,這個小女孩一直跟在我的後麵,然後很有禮貌地跟我說:
  “Claire嬸嬸,你可以給我吃一顆藍莓嗎?”
  院子裏麵忽然躥過來一隻野貓,她馬上就害怕極了,緊緊抱住我的腿,跟我說:“快,Claire,我害怕,快把我抱起來。”
  我把她抱起來的時候,順便親親她的小瞼蛋兒,她身上的味道讓人的心都要融化掉了。
  可是我一回頭就看見她的媽媽安德蕾站在陽台上,裝作在打電話的樣子,實則在看著我會不會把她的孩子怎麽樣。這可真討厭。
  所以我總是避免單獨跟兩兄妹待在一起,眼下婆婆在廚房裏麵扒豆子,公公坐在沙發上玩填字遊戲,玩著玩著打盹睡著了。
  克萊芒對拉斐爾說:“把你的飛機給我玩。”
  拉斐爾說話很慢也很理性,“你有你自己的汽車。”
  “把你的飛機給我玩。”她的哥哥開始說得很強硬,忽然又變得很和氣了,“哦,你看,這個汽車很有趣的,車門還能打開呢。”
  妹妹湊過來看看,然後就上當了,果然用自己的飛機換了哥哥的汽車。
  到了這裏,我心裏想:這個小克萊芒,他是不會滿足的。
  果然不出意料,飛機到手不到幾分鍾,克萊芒似乎覺得這個交換吃虧了,他慢慢地踱到了拉斐爾的身後,對她說:“換回來。”
  “不。”拉斐爾斷然拒絕。
  婆婆在廚房裏扒豆子,不時地伸頭看看一對兒孫,笑嗬嗬的,公公在自己的沙發上睡得好香;小拉斐爾專注地擺弄著手裏剛剛換來的能開門的汽車,我把書慢慢地扣在書桌上。
  除了我,恐怕沒有任何人去注意克萊芒想要做什麽。
  他忽然從後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了他妹妹手裏的小汽車,然後死命一拽,說時遲那時快,還沒等拉斐爾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她的汽車已經被克萊芒拽走了。她本能地衝上前去拽克萊芒,她隻抓他的袖子,男孩回頭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就不知道跑到哪裏玩去了。妹妹被推得向後退了好幾步還是倒在地上,她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起先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然後四肢著地哭得地動山搖。
  房子裏麵所有人都過來了,婆婆西蒙娜,樓上正睡午覺的安德蕾,剛才一直在書房裏麵的羅傑和JP,莫裏斯也醒了過來,看著號啕大哭的拉斐爾。
  安德蕾把女兒抱起來,看看孩子的爺爺奶奶又看看我,也不知道是在問誰:“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除了我之外,似乎沒有人知道孩子間這場爭鬥的內幕,小拉斐爾已經在震驚痛苦和恥辱之中說不出話來,於是我一五一十地說了,“……克萊芒一把把拉斐爾的玩具拎走了,她拽住他,他回手把她推倒,報複她不聽他的話,不跟他交換玩具。”
  安德蕾的表情真是嚇到我了,她挑高眉毛,瞪大眼睛。張著嘴巴,對此仿佛難以置信,又好像始作俑者不是她的兒子克萊芒,而是眼前的我。
  當我說完了整個事情,這個女人忽然間又鎮靜了,又恢複了那垂著眉毛,麵目平靜的樣子,又仿佛她是整個世界唯一的智者和先知。她對羅傑說:“我想你要兒子談一談。”然後她對我說,“Claire,那是不可能的,那隻是小兄妹之間的玩耍,克萊芒不會報複他的妹妹的,我不能同意你使用‘報複’這個詞。”
  我看著她,心想:大姐,你這回真的把我給惹毛了。更何況現在所有人都站在這裏,都在看著你教訓我,我此番要是被你踩在腳下,那麽以後就會永遠被你踩在腳下了,那麽不僅僅是你,羅傑也會教訓我,婆婆也會教訓我,公公也會教訓我,就連以後你的小孩子也敢對我說,什麽東西我說的是對的,什麽東西我說的是錯的了。
  運不行,這絕對不行。我不能慣著你,我慣著你就對不起我自己的姐姐。
  我在惱怒和激烈的情緒中脊背挺得很直,我比她稍高一點,視線得以略微向下。
  “你在對我說什麽?安德蕾。”我慢慢地說,“你在糾正我的法語詞匯,對嗎?你以為我是外國人,所以你能因為這是你的母語就隨便地糾正我,對嗎?讓我告訴你,當你想要糾正我的時候,請盡量說好自己的法語,因為你的南海岸口音聽上去非常難聽。”
  “你想要糾正我?你看見了什麽,你想要糾正我?”
  “剛才你的兩個孩子打架的時候,你在樓上,睡午覺,對不對?”
  “我跟莫裏斯在這裏,你過來的時候是不是在問我們當時發生了什麽?”
  “我把我看到的東西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告訴你,你竟然根據你的主觀臆想在糾正我?別跟我解釋你的孩子是怎樣的,我用不著了解這件事情,更對此毫無興趣。也絕對輪不到你來跟我講這個詞語應該怎麽用,我給你們兩任總理當翻譯的時候,你還在辦公室裏麵擺弄那些瑣碎的數字呢。”
  “你聽懂我說什麽了嗎?安德蕾。”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但是不要來糾正我的話。一個字都不要!永遠都不要!”
  我說完就拿起我的書,一扭頭回了房間。
  我趴到床上,窩在被子裏,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我其實並不悲傷,我是因為氣憤才會流眼淚。當我跟她說那些話的時候,我看到那一邊都是外國人的臉,包括我自己的丈夫在內,都是外國人。我覺得自己如同孤軍奮戰一般,裁慶幸能夠流利地說他們的語言,但是我更想用自己的母語破口大罵,有幾個叫好的就更好了。
  我正在這邊窩火,沙發床的另一邊陷了下去,我從被子裏麵抬起頭,是JP。他伸手過來抓我的胳膊,我一下在把他給甩開了,“一邊呆著去。”
  他笑嘻嘻地半躺在床上,手拍拍我的後背,“怎麽還掉眼淚了?”
  “我告訴你一件事,”我說,“我這就走,先離開你爸媽這裏,然後離開法國。我回家去。我告訴你,我煩你們這兒,煩死了。我討厭你們所有人。”我說完之後又把臉悶在被子裏。
  他壓過來,臉貼在我後背上,“這也不像話了,你把別人給說成那樣,你還在這裏哭。你哭行,你走什麽啊?你理虧嗎?你理虧你就走吧。你想把這裏讓給安德蕾你就走吧。”他隔著我身上的毛衣親我的後背,“牛人,牛人別生氣了。牛人你別哭了。你要走也行,你把我也給裝箱裏帶走吧。以後我跟你混定了,跟著你,不受氣。”
  我把他給扒拉開,翻過身來,仰麵躺著,伸手擦了一把滿是眼淚鼻涕的臉,“怎麽?你不是過來說我的啊?”
  他親親我的嘴巴,“我為什麽說你?我喜歡死你了。”
  說得我一下就樂了,忽然間覺得有了依仗,天地好寬,於是馬上伸手去拽他身上的衣服,要不怎麽說關鍵時刻還是自己老公好,我霎時覺得他格外性感,“脫了脫了,玩一會兒。”
  他去按我的手,“不行啊,爸還要我跟他上山伐幾棵樹呢。”
  “我說不許去!”我說,“我說現在你跟我玩。”
  “不行啊,真不行啊。太不像話了,這也……”JP嘴上還說不行呢,卻已經開始一邊脫衣服,一邊鎖門拉窗簾,然後一躍上床。
  小玩一場之後,我一邊摸著JP的胖肚子,一邊親親嗅嗅他的臉,這個家夥笑著說:“你這個變態。”
  “又沒掐你又沒揍你,又沒動鞭子抽你,怎麽變態了?”
  他從鼻子裏麵哼了一聲,“什麽事兒啊,跟人吵完架就找我玩這個,你不是變態你是什麽?”
  我笑嘻嘻的不說話。
  JP道:“親愛的,你要是消氣了,我能提一提意見不?”
  “讓我跟她和解的話,你就不要再說了。免得剛才這一次白玩了。”
  “不是安德蕾的事兒。”他說,伸手摟著我的肩膀,“我能請你以後別說那種話嗎?別生氣的時候說走,行嗎?你嫁給我了,我家就是你家,我爸媽家就是你爸媽家,你跟你姐不高興的時候也會說離開你爸媽家嗎?”
  我想了好一會兒,點點頭說:“嗯。”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想了很久。沒有人喜歡吵架,那種爭得臉紅脖子粗的,鬥雞一樣的感覺非常不好。可是比吵架感覺更不好的事情是吵架沒有吵透,此番我稍占上風沒錯,可是很多道理,很多事情,我想我還沒有跟安德蕾掰扯明白,反正我都跟她較上勁了,為什麽我不進行到底呢?
  可是轉了一個身,看著JP睡覺的時候還笑眯眯的可愛的臉龐,我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心想我從此以後一定要謹慎行事,免得跟安德蕾再起爭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40. 吵架王在海外
  第二天是星期日,早上,陽光很好。當我穿著自己的家居服去餐廳吃早餐的時候,安德蕾和一雙兒女也在那裏,我們互相看了看,她說:“你好。”
  “你好。”我回答。
  這種裝腔作勢的語調見過,在電視和電影裏麵見過。我不是小時候了,不會因為剛剛吵過架的同學先跟我說話了就會覺得感恩和冰釋前嫌。安德蕾會主動跟我打招呼是因為她要保持自己的風度,在孩子們麵前維護一個好的形象。可是她對我真正的態度已經從她的孩子們的眼睛裏麵表露出來了,昨天相互之間還不共戴天的一對兒小兄妹,現在看著我,眼睛裏麵很有些如出一轍的害怕和疏遠。
  我心裏麵哼了一聲:好啊你,拉斐爾,虧我昨天還替你說話,幫你作證來著。
  婆婆過來問我:“你早點吃什麽?”
  我說:“我先喝溫水,然後喝點牛奶,吃些點心就可以了。”
  婆婆說:“你身上這套小棉衣很好看啊。”
  “來之前,我媽媽給我買的。”我說,“JP也有一套,放在美心城的家裏。”
  婆婆幫我熱了牛奶,端了點心。因為安德蕾在那裏,本來我是打算去別的房間吃的,忽熊想起JP對我說“你又沒有理虧,為什麽要走”,就幹脆一屁股坐在他們旁邊的座位上,理所當然地吃東西。
  婆婆一直沒有離開餐廳,看得出,她因為可能爆發的再一次爭吵而十分緊張。
  挑起戰事的又是小小的克萊芒,他一邊吃一枚餅幹一邊對我說:“Claire嬸嬸。”
  “說。”
  “我長大以後會去英國念書,學習科學。”他說,伸起一根小小的食指晃了晃,“然後呢,我可能去美國工作。但是,我不去中國。”
  “克萊芒,你要再來一塊鬆餅嗎?”他的奶奶想要把話題岔開。
  “為什麽啊?我親愛的。”我說,“為什麽你會不要去中國呢?”
  “因為,”小男孩喝了一口牛奶,“我不喜歡你們中國人吃狗肉。我也不喜歡你們那裏的人不,嗯,不自由……”
  我聽了之後哈哈地笑了,“克萊芒,你知道什麽叫做自由?”
  他拄著頭,確實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然後說:“奶奶,我想要再來一塊鬆餅。”
  小克萊芒發表這些他對於中國的印象的時候,他的媽媽在一旁從容地吃著早點,眼梢眉角頗有些得意的樣子,我覺得我知道她在想什麽。他隻是個四歲的小孩子,必須承認的是,這個小夥子的語言表達能力還有他的心眼智商都要優於他的同齡人,他已經對於自己的未來有了規劃和選擇,他甚至已經懂得批評另一個國家的風俗習慣和政治製度了。隻是,這可能並不是他自己的想法。
  忽然我知道昨天的架是哪裏沒有吵透了。天可見,看在JP的麵子上,我是打算忍一忍的,可是,可是她不可以又這樣招我啊。
  我的食指在桌麵上點了點,打算說點什麽,忽然婆婆在我的杯子裏添上了牛奶,我抬頭看看她,她看著我的臉有些溫柔甚至討好的笑容——她並不希望我再繼續跟安德蕾發作了。我想了想,把已到嘴邊的話又咽回了肚子裏。
  吵架是要非常講究場合的,尤其是吵二遍架。此番我決定不在任何人麵前發作了,既然是我跟安德蕾兩個人之間的矛盾,我還是不要讓別人看到我跟人辯論時候的惡形惡狀。
  機會是在當天下午到來的。公公婆婆在睡午覺,羅傑和JP兩兄弟在木工房整理工具,安德蕾帶著孩子們在客廳裏看電視,當我確定隻有他們在那兒的時候,我端著紅茶從書房晃一晃,晃到了那裏。
  我很高興,她現在多少知道我是有些厲害的了,我到的時候,能看出來她也有點緊張。但是馬上心裏麵也進行了鬥爭,故作鎮定地留在那裏,沒有離開。
  在我尋找突破口的時候,小克萊芒在用遙控器播電視,忽然停在一個頻道上,上麵正在轉播鬥牛,畢竟是男孩子,天生就對激烈的血性的東西感興趣,馬上就不換別的頻道了,目不轉睛地在那裏看。
  他的媽媽在身後溫柔地提醒他,“親愛的,你願不願意換一個台呢?”
  “我想再看一看,媽媽。”
  “請你換一個台,好嗎?”
  克萊芒很聽他媽媽的話,雖然依依不舍,還是換了另一個頻道。
  機會大好。
  我飲了一口茶對她說:“安德蕾,你對鬥牛有什麽看法?”
  她聳一聳肩膀,“是一門古老的運動和藝術,但是太血腥了,我不喜歡。”
  我坐在她旁邊的沙發上,直來直去地問她:“是你告訴你的孩子中國人吃狗肉的嗎?”
  “難道你們不吃狗肉嗎?”她看著我,很平靜也很鎮定,我想她是有準備的。
  “聽我說,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吃狗肉。朝鮮人、韓國人還有中國的朝鮮族人把狗肉當做取暖補身的美食,菜式做得美味又有營養。你讓他們不吃狗肉就像讓西班牙人不鬥牛一樣。存在即是合理,對不對?”
  她向我笑笑,仍是那種她很擅長的笑容,那種眼睛裏麵毫無笑意,但是唇邊有些笑紋的樣子,“其實,我並不關心這些。我隻知道在中國有人吃狗肉,這足夠讓人惡心了。”
  “你不關心可以,但是你是個當母親的,當把一個國家——我的國家——介紹給你的兒子的時候,隻跟他說,那裏的人吃狗肉,那裏的人不自由,這就好像你告訴他西班牙人隻鬥牛,甚至太陽繞著地球轉是一個道理的。”
  “其實……”
  “其實我也不在乎。真的。”我說,“我的國家現在真的不太需要在乎別人說些什麽,或者別人覺得她好不好,是否血腥,是否自由。美國人怎麽看,俄國人怎麽看,日本人怎麽看,或者歐洲人怎麽看,說實話都不太能夠影響我們的發展。不了解我們的人不能把我們怎麽樣,隻是證明他們自己愚昧。”我看著她的眼睛慢慢地說,很清楚。
  “那是你的想法。我是不是愚昧,你說什麽不算數。我對你的國家印象就是這樣,對此你無能為力。”安德蕾說,然後帶著孩子離開了那裏。
  我坐在沙發上把我的茶喝完,回想起自己從畢業之後做老師,做翻譯,碰到形形色色的外國人,各種各樣的問題,總覺得自己好像也是外交戰線的一分子一樣。可是如今,當我已經結婚,跟著一個法國人來到異國生活,我覺得這個工作似乎並沒有結束。
  大嫂安德蕾對於中國的無知和誤解並不是她一個人的問題,是誰告訴她這些事情的?她又會把這些思想傳遞給準呢?這說明在我的國家與西方的交往已經如此頻繁穩定的今天,她對中國的誤解仍然是存在的。好在今天人在海外的我,已經因為國家的強大和富庶而有足夠的自信,不那麽在乎這些非議了,而且在我周遭的人群裏,安德蕾這樣的個案也並不占多數。
  顯然我不可能讓她扭轉對於中國的頑固印象,我也沒這個奢望。
  我高興的是,今天,我該說的都說了,我跟她的架算是吵透了。
  希望,在小克萊芒和小拉斐爾長大以後能夠真的自己去中國看一看,然後再說他們是否喜歡這個國家:這可不是因為我是一個中國人,有多強烈需要他們的認同,隻是因為我是他們的嬸嬸,我希望他們對於任何事情都能眼見為實,然後有自己的判斷。
  地球可是繞著太陽轉的。
  我沒有當著婆婆和公公的麵去辯論這件事情是件很聰明的舉動,婆婆的印象停留在那天早餐桌上,我沒有介意小克萊芒說的那些不好聽的話。也就是說,在婆婆的想法裏,這次吵架的最後一句話是安德蕾那一派說的,而我呢,已經做到了足夠的克製。
  那天我跟JP回家的時候,婆婆又給我準備了一大籃子的蔬菜和水果,還有她弄的兩大罐杏子醬。路上我忽然想起點事兒,就在籃子裏麵翻了翻,不出所料,杏子醬下麵放著七百歐元,一個小紙條上是她的字跡:Claire的零用錢。
  我把鈔票打在手上扇了扇,“你媽不錯啊,值得表揚啊,每次來都給點零用錢。”
  JP每時眉毛就掀起來了,“我媽,切,我媽還有啥說的了。”
  我當時就覺得他這個態度不對,“這什麽意思?你媽沒啥說的,我媽也不錯啊!”
  JP扁扁嘴巴,“你啊你,你越來越敏感了,我也不是那個意思啊……得了,你說的總是有理好了吧……”
  回到了家中,我又把這次跟嫂子安德蕾的一番惡鬥詳盡無比、眉飛色舞地跟國內親友團諸位大俠說了一遍。
  姐姐的評價是:以前一直覺得你窩裏橫,想不到出去也能抖威風!
  媽媽的鼓勵是:回來給你燉肘子吃!
  閨蜜郭老師(就是我當年跟她一起看《本能》的那位)說:外語好才是真的好!
  閨蜜賓賓用MSN發來一句不知道是褒是貶的賀電:鬧騰的人到哪裏都不消停,繆老師,鬧四他們!
  我又充滿激情地給我老爹講了一遍,本來等著他那一版本的表揚呢,我爹想了半天說了一句:“家和萬事興。”
  一句話把豪氣千雲的我給噎住了,半天沒說出來話。
  他之後的話更是一句接一句地把我剛剛抖起來的囂張氣焰給打壓住了。
  “新的小說你寫到哪裏了?”
  “三萬多字……”
  “去了好幾個月隻寫了三萬多字啊?……每天幹點什麽?”
  “寫作,上網,做飯,睡覺……”
  “認識些什麽新朋友了?”
  “沒。”
  “有沒有找找什麽工作的機會?”
  “沒。”
  “……這麽點精神頭和心眼,敢情都搭在家庭鬥爭上了,是吧?”
  ……老爹果然是老爹,說話一針見血,一針紮在我死穴上。
  放下了電話,我趴在桌上想了半天:可不是嘛,來了之後先跟JP鬥,鬥完JP鬥他爸,鬥完他爸又鬥他嫂子,我還真是其樂無窮。
  反觀自己:小說寫了個帽,天涯逛了個夠,每天除了吃喝就是玩樂,頸椎病又犯了,體重還長了十斤。
  我在鏡子裏麵看著自己圓滾滾的膀子和肚子,恨不得一頭撞上去。
  其實我並不太喜歡現在的自己。

  41. 工作的榮譽和樂趣
  二OO八年初冬的一個晚上,我跟JP說:“親愛的,我想出去找一份工作。”
  他看看我,“嗯,為什麽啊?”
  “不能總在家裏待著,我想自己賺點錢。”
  “咱不缺錢啊。”他說,“再說了,你以為你賺的錢咱們能留住嗎?到時候還得繳稅上去。不如在家待著,寫寫書,再給我弄飯吃。”
  “不光是錢的事兒。”我說,親一親他的肚子,“你姐,你嫂子,還有你媽退休之前,她們都工作的。有工作的女人吧,多一個圈子,多一重生活,再說我跟你來法國之前也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職業女性,你看我現在,所有的精神頭和注意力都放在家裏了。我想,要是我也有一個辦公室,也有一些職場問題來應付和思考的話,可能就不會那麽稀罕答理你嫂子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了。你不知道,我現在在家裏待的,長了十斤不說,有的時候看你我還莫名其妙挺來氣呢,等到我有工作了,我就不跟你一般見識了,我脾氣也就變好了也說不定。”
  說到這裏,JP還真的認真思考了一下,“嗯,這麽說來,有點道理哈,讓我想一想……還是不要了……”他說著就打了個滾,翻到我身上來。“想賺錢的話,就把我給服侍好吧,以後按照做愛的次數,做一次算一次的錢……”
  “我……”
  我用盡全身力氣把他給推到一邊去,狠狠一腳跟上去,踢在他屁股上,“你個臭流氓。”
  “真不是戀愛的時候了,戀愛的時候你一邊摸我親我一邊罵,現在連踢帶罵,”JP趴在枕頭上,不無怨憤地說,“你變了。”
  “我正經說話的時候,不希望別人跟我打岔。”
  “有氣勢”,他拍拍我肩膀,“等會兒別求我原諒你啊。”
  他說得我笑起來,慢慢說:“我跟你商量正事兒呢。”
  “我說的也是認真的,”JP說,“親愛的,在這裏你別想找到像原來那麽舒服的大學老師的工作了。姐夫是物理學博士畢業,現在在瑞士的中學當老師。那麽你能做什麽?在辦公室做文員?還是在公司裏麵做翻譯?我勸你別,很辛苦的。而且現在經濟大環境不好,工作也不好找,依雲是小地方,除了麵包店和咖啡廳招計時服務生,沒什麽就業機會。你要去日內瓦碰碰運氣嗎?你是不是應該先學開車?”
  “等等,等等……”我伸手讓他打住,“你究竟是什麽意思?你是在跟我說工作很辛苦,還是根本就是覺得我找不到工作?”
  “……”他咬一咬嘴唇,“有什麽區別嗎?我覺得你在家裏挺好的,不是非得工作。”
  “區別很大,Jean-Paul,”我說,“如果是前者,說明你心疼我,如果是後者,說明你瞧不起我。”
  他無奈地翻眼睛向上看看,然後一下手把被子蒙在臉上,“早就有人跟我說咬文嚼字的人很討厭。”
  我當時氣壞了,摸準位置了,一腦門撞在他軟肋上,“對,你是今天才知道我咬文嚼字的,對吧?”
  他從被子裏伸出一隻手來找電燈開關,一邊關燈一邊憤憤地說:“別賠禮道歉啊,今天不做愛了。每次你這樣的時候都十分不性感,我跟你說,我一點情緒都沒有了。”
  “我靠,你別賠禮道歉……”
  可是你知道的,燈一關,屋一黑,人就會忘了剛剛之前還信誓旦旦地賭咒些什麽,氣味和溫度襲上來,不知道誰再吭嘰幾聲,獸性被喚醒,語言很多餘……
  之後他抱著我,在我耳朵邊說:“跟你說件事兒。”
  “嗯,聽著呢。”
  “別看你胖了,還是很漂亮的。”
  我冷笑一聲,“那是自然,不用你說。”
  “你比原來好看了,你知道嗎?”
  “此話怎講?”
  “原來,你上班的時候,你的黑眼圈很嚴重,你知道不?現在不了,你天天自然醒,你都沒有黑眼圈了。”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有黑眼圈和眼袋,人看上去憔悴而且蒼老,你知道嗎?”
  “嗯。”
  “你看你,你比你一年前顯得年輕。”JP笑嘻嘻地說。
  我在白色的月光下麵看著他的臉,這個從來不多話的家夥今晚上算是使盡渾身解數了,我笑了笑,“親愛的,說來說去就是不想讓我出去找工作,對嗎?”
  他抱著我,“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
  “如果我能呢?”我說。
  “到時候再說。”他說。
  “行。”我心裏發狠。
  是在大約一年以後,我才弄明白為什麽JP會那樣反對我出去找工作的。他曾經在廣東工作過,一起合作的團隊裏麵有兩個當地的工程師。這兩位先生的太太都是全職主婦,經常請JP去家裏吃飯。
  於是他很自然地問自己這兩位已經很熟絡的同事:結婚之後,太太不出去工作,這是中國南方的風俗嗎?
  兩位廣東先生的回答幾乎是異口同聲的:結婚以後,如果丈夫有足夠的物質基礎的話,太太應該待在家裏相夫教子。
  一個人對於某一事物最初的印象和觀點往往難以磨滅,後來娶了中國妻子的JP認為自己擁有足夠的物質基礎,因而並不同意我出門工作。
  這是他當時的想法,直到一年以後,我們才聊了出來。
  而在二00八年冬天,剛剛在一起的我們,或者說我,因為新婚的緣故,因為沒有工作的緣故,因為沒有自己的交際圈子的緣故,更因為跟他、他的家庭都處於磨合期的緣故,心裏總覺得缺乏安全感。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很久,直到第二天長了兩個大黑眼圈。我覺得他想剝奪我出去工作的權利,因為他想要控製我。或者他根本就瞧不起我,他認為我不行,我沒有足夠的工作能力。我甚至想到了更遙遠的將來,隨遇而安的我,生活在法國,依附於我的丈夫,自己沒有事業,沒有朋友,什麽都沒有,直到有一天人老珠黃,他愛上年輕貌美的女郎,把我狠狠甩了。我除了自殺,簡直沒有別的路走。
  這些可怕的念頭在我的腦海裏麵翻滾著,翻滾著,最終還是讓我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誰也不能靠,我一定要出去找工作!
  當之後一天早上,我跟他說了我這個決定的時候,他隻是笑了一下,“好吧,如果你堅持。”
  那一刻我非常討厭他,我從來沒覺JP的笑容是如此的可惡過。我要用事實給他還擊。
  可是,此時我已經二十八歲了,已婚,中國法語語言文化專業的本科畢業生,曾在法國蒙彼利埃大學參加過翻譯專修班的強化課程——沒有法國文憑,沒有任何商務方麵的從業經驗,甚至沒有一個對外漢語教學的證書——這是一所中學的人事部負責人問我的,在他問我之前,我竟不知道在一所正規的教學機構教授中文,你總得有一個對外漢語教學資格證的。為此我十分尷尬且局促,慌亂之中,人就會忘了要保持風度,我從背包裏麵把從中國帶來的影集拿出來,翻到我最覺得驕傲的幾頁給對方看,嘴裏飛快地跟他說:“先生,您看,這是我在中國為法國和比利時的高官和政要做翻譯的照片。這位,還有這泣,您都是知道的,對不對……”
  這位先生可沒有忘記自己的凡度,似乎是仔細地看了看這兩張照片,然後和善地對我說:“是的,女士,您真是了不起,我都沒有見過這麽多的政要。可是,真抱歉,我們隻是給孩子們尋找有資格認證的漢語老師……”
  已經是冬天了,萊芒湖麵的遊船和飛鳥越來越少,小山崗上也戴了雪項,到處都是凋落的樹葉和開得冷冷清清的杜鵑。我從那所中學騎車出來,是一個下坡,狠狠地摔了一跤,我bia地一下斜倒在地上,是兩個穿校服的小男孩把我扶起來的。
  我的左髖骨和膝蓋疼得要命,根本騎不了車了,推車走了兩個小時走回了家,好在JP還沒有下班回來,看不到我的狼狽相。
  我洗了個澡,然後趴在被子裏,閉著眼睛一邊淌眼淚一邊回想自己剛當大學老師時,管教學的副院長坐在教室後麵聽課,我很自以為是地詳細精確地講了一個語法,然後讓學生們造句子,半天沒人舉手,一個男孩在下麵怯怯地說:“老師啊,能不能再講一遍?剛才……剛才沒太懂。”
  在補習班裏麵教書賺外快,一個小姑娘是從美國回來的,全無任何語法基礎,不知道副詞、介詞都是什麽東西,甚至問我:“老師,什麽是句子?”管排班的老師勸她去低一級的班上聽課,不知道說了什麽,女孩回家之後就哭了。第二天她媽媽來班裏尋仇,指著在上課的我的鼻子說:“是你說我們家陽陽笨的?你怎麽當老師的?!”
  剛開始當翻譯的時候鬧的笑話、出的狀況就更多了:帶著外賓去參觀大連自然博物館,鯊魚不會說,指著說“這玩意兒”;被一個沒準備到的單詞憋得發了一身冷汗;領導講的笑話,我給外國人翻譯過去了,老外的臉上毫無表情,後來跟外交部高翻室的翻譯學了一招:講完之後告訴人家這是個笑話,老外就會配合著發笑了。
  我最厲害的一次還得說那次,我在第一本小說《翻譯官》裏麵寫過的。
  陪同一眾老外去化工廠的廠區和生活區參觀,中國老總意氣風發,“你們看,我們這個廠區建設多麽的完善規整,反正啊,食堂,運動場,醫院,商店……除了火葬場,我們這裏是什麽都有。”
  “火葬場”我不會,於是對外國人莊嚴地說“人們除了不死在這裏,什麽都能做。”
  老外嚇蒙了。
  這是二十出頭的我,剛剛從業的我,業務水平不高,專業技術也不熟練,不懂得溝通變通。可是後來怎麽樣了啊?
  我擦了一把眼淚和鼻涕從床上坐起來:姐是能被困難嚇倒的人嗎?萬事開頭難,可是什麽事情都有規律,什麽事情都可以被研究,沒有不可能的事情,隻要你琢磨,琢磨琢磨也就做成了。
  後來的我是一個深入淺出的好老師,後來的我是一個熟練負責的翻譯。
  我曾經把十二位中國職業屠戶培養得法語生活口語啵吧亂蹦,通過大使館的麵試來到法蘭西宰牛。我也曾經給中國、法國很大的官員當過翻譯,我還曾在毫無事先材料準備的情況下把正在建設中的沈陽奧體中心場館格局、建築特點等在現場準確地翻譯給國際足聯副主席。
  我把背包裏麵的相冊拿出來,一邊用紙巾擦鼻子一邊看。裏麵都是我給大官政要名人做完翻譯之後的合影,來法國之前我爸給我弄的,讓我每當自己遇到困難的時候就看一看,鼓勵自己。今天在中學裏,我拿給那位人事處的先生看這個,確實有點幼稚,有點有失風度,但是這不能抹殺我的能力、我從前的成績。更為主要的是,這是我勇氣的來源,這證明了工作的榮謄和樂趣!
  又一次,繆老師自己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我穿好衣服,去洗手洗臉,然後去廚房給JP做晚飯,同時也做好了為了找工作打持久戰的準備。

  42.“堅強”和“豐富”
  我開始像一個應屆大學畢業生一樣精心準備自己的材料簡曆,積極地通過各種方式尋找工作的機會。網絡報紙上的招聘啟事自不必說,我還通過校友錄找到了一些在法國和瑞士工作的學姐,其中一位在總部設在巴黎的教科文組織工作,還有一位在一所連鎖的法語學校給外國人教授法語,她們都答應幫我看看工作的禮會。以我的經驗來看,還是有熟人推薦更靠譜一些。
  中間這些努力的過程,我一直都沒有跟JP說,有時候出門麵試,我就跟他說我去圖書館看書或者去逛街。以至於過了兩個星期,他幾乎認為我已經放棄這個找工作的想法了。
  在此期間,我得知了從前兩位大學同學的情況。她們都在巴黎工作。
  小A當年大學畢業之後來到了法國念商校,真是努力掙紮了幾年,現在在一家很有規模的金融企業裏做谘詢員,薪水不少,也嫁了一個法國人,更有心眼的是,小A在工作之後沒多久就懷孕生子了,一邊在家養孩子一邊拿單位按時足額發放的工資,可以說一切盡在掌握。
  更有戲劇性的是小B。上大學的時候這就是個挺特別的家夥,長得好看,很會唱歌,而且性格熱情奔放,是那種十分受男生,特別是外國男生歡迎的女孩。我記得當年學校開運動會的時候,漢學院的一個德國人在參加賽跑比賽之前對著觀眾席上的小B喊道:“喂!跑完之後,你要給我氧氣!”當時把導員和書記的臉弄成了茄子色。
  大三那一年,我們被公派出國,我去了南方的蒙彼利埃,她去了北方的勒阿弗爾。後來當時出國的同學都回國了,隻有她放棄了國內大學的文憑,毅然絕然地留在了法國。這個女孩後來從文科轉為學商,從零開始念書,直到拿到了研究生的學曆。可是也就是拿著這個普通的公立大學的文憑,小B後來進入了很有名的盧森堡銀行實習,正式工作的時候又進入了巴黎的農業銀行工作,做投資顧問,薪水位置各方麵的局麵都很好。同時呢,裙下之臣無數。
  在同學無孔不入的八卦之中,我得知這兩位大俠的事跡,心中可以說是非常羨慕的。我羨慕的並不是她們的薪水,也不是她們在首都巴黎工作居住,我佩服羨慕她們可以堅強地留在法國,過一種非常豐富的生活。概括為兩個字就是“堅強”和“豐富”。
  我的校友們、我的學生們在歐美留學的很多很多,真正能順利地完成學業,並且能留在薪水條件相對來說更優越的歐洲工作的卻並不占多數。
  二OO七年開始流行一個詞語,叫做“海帶”,就是海歸之後待業。我身邊就有很多這樣的個案:在國外好不容易念了幾年書,拿到了級別不低的文憑,但是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居留證到期,於是回國發展,發現國內更是精英無數,競爭激烈,拿著燙金的洋學曆找工作的時候高不成,低不就……
  做事情有明確的目的和充分的準備,準不會浪費太多的時間和周章。我的同學小A和小B就是在明確的目標指導下通過努力,最終留在了法國。
  而在留在這裏的人群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夠過得愉快。工作的位置,八卦的圈子,貼心的愛人……一個都不能少,即所謂“豐富”,這樣才能有一個良好的生活環境,才能夠安心地待在這個離你的家鄉十萬八千裏的地方。
  人可以什麽東西都不多,但是不能缺項。
  現在的我,比起我的兩位同學,就處於一種缺項的狀態中,短期來看,這會讓我覺得這裏的生活過於平靜無聊,這會讓我把自己家庭的一些矛盾極端化擴大化;而長期來看,這讓我不能夠安心地待在法國,最終會影響到跟JP的家庭關係。
  這可不行。
  當我的腦海裏愈加明確了這一點之後,找工作的欲望就更強烈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十二月初的時候,一家在裏昂的策劃公司給我打了電話,負責人是一位第三代華裔,用法語和並不流利的普通話在電話裏跟我聊了近兩個小時,最終確定請我為一個來自中國浙江的農產品協會考察團在法國和比利時做翻譯,為期兩個星期,稅後不算小費,每天的薪水還有一百歐元!可以去六個城市!
  我高興極了,確定此事的當天下午就開始收拾行李。
  JP晚上下班回來的時候我興高采烈地跟他說:“喂!那個賭是怎麽打的?我要是找到工作了,你要怎麽辦?”
  他被下自己的手提電腦,看看我,“你找到工作了?”
  “隻是一份暫時性的工作。但是聽上去條件不錯,而且我想這也許是我在此地事業的開端也說不定。”我說。
  “說來聽聽。”JP說。
  “三天以後我要先去裏昂,工作兩個星期。”我說,“老本行,做翻譯。”
  他坐在沙發上,一時沉默不語,然後抬頭看看我,“你沒搞錯吧?我們不是剛說好了去南方玩嗎?我昨天都請了一個星期的假了……”
  我這才想起來我們之前的計劃,“那,那你能不能把假先銷掉,等我回來咱們再出去玩,嗯?”
  他看看我隻說道:“不能。”然後他站起來,去廚房把比薩餅放在烤箱裏,然後把中午用過的餐具放到洗碗池裏刷洗——我實在太興奮了,下午接到電話之後什麽都沒幹,連中午的碗都沒有洗,連晚飯都沒有做。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他的背影,我知道他生氣了,這個人真的不高興的時候不會理論,也不會爭吵,隻會立即在手邊找點什麽事情來做,以此發泄或者轉移注意力。
  他生氣?他憑什麽生氣?
  我站起來,走過去,站在他後麵問他:“Jean-Paul,你是在生我的氣,給我臉色看,對不對?”
  “對。”
  “為什麽?”我蹙著眉頭。
  “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麽讓我來告訴你。”我說,“你想要我聽你的,你想要什麽事情都以你的意誌為轉移。你不想讓我工作,你輕視我,你覺得我去工作並沒有跟你一起去南方玩重要。對不對?”
  他把水龍頭關掉,回頭看著我,“出去旅行是你的主意。”
  “那麽我現在改了主意。”我說。
  “那很好。”他說,“但是我不能改,我要放假,然後我自己去!”
  我笑了一聲,“這算是威脅嗎?”
  “不是。隻是報複。”他說,“如果你的事情不跟我商量,我也沒有必要顧忌你。”
  “我在跟你‘商量’。”
  “沙發上不是你的箱子嗎?如果我說‘不’,你會不去嗎?你不會的。所以,Claire,你不是‘商量’,你在‘通知’我。”
  我的聲音高了八度,“用不著你來糾正我的法語!”
  他搖了搖頭,也從來沒有那麽大聲跟我說過話,“哦,這簡直是必須的,親愛的,你的法語非常糟糕!”
  還有不到四個星期就是聖誕節了,家裏樓下的廣場上有工人在掛節日彩燈,不知道按錯了哪個開關,整棟樓的燈都滅了。
  我在短暫的黑暗裏對他慢慢地說:“Jean-Paul,那麽我再‘通知’你兩件事情:從現在開始,三天之內,我絕不會再跟你說一句話的。還有,不許你說我法語不好。我在你的國家裏,什麽都不會,說法語是我唯一能做好的事情。”
  “對不起。”他想伸手抱一抱我,我轉頭就走了。
  第二天我打掃房間,準備早中晚飯,洗衣服,為接下來的翻譯工作做一些準備。但是我一直都沒有跟JP說話,我發揚了我一貫的跟人對抗時候的非暴力不合作的精神要義,我說三天不跟他說話,那我就是不跟他說話。
  他沒有再一次請求我的原諒,吃飯的時候說謝謝,吃完飯了就去洗碗,然後躲到自己的書房裏麵玩遊戲。
  一夜無話。
  第三天的晚上,這個家夥有點繃不住了,躺在被子裏親親我的後背,然後細聲細氣地說:“喂,親親我。”
  我起身,拿了另一個被子,然後蒙上頭睡覺了。
  第四天的下午我拎著準備好的行李箱,坐了三站公交車到了長途汽車站,然後買了去裏昂的車票就出發去工作了。
  我出發的時候,把家門鎖上的那一刹那,覺得心裏痛快極了,像是狠狠地揍了JP一頓一樣,真過癮啊。我沒有跟他說過我具體何時出發,這次可是個突然襲擊,我想象著他回到家中發現我不在的震驚和失望,我想象著他悔恨不已,馬上給我打電話時候的狼狽不堪,我還想象著他會不會自己開車來裏昂追我等一些小說或者電影裏的老套路。
  想著想著,我的心裏就不像剛才那樣痛快了。我懊惱地發現原來從我離開家的那一刻起就開始那樣地想念他。
  裏昂是個陌主的大城市。策劃公司那位跟我通過電話的何先生帶著司機在長途汽車站等我,四十多歲,個子不高,非常地和氣。在車上他又跟我詳細地解釋了一下這次帶團的主要任務,將從浙江來的幾位農業專家和企業家帶到法國中部的兩個省份,分別考察一下花卉種子和肉牛種牛的培育情況,他們會參觀五個農場和三個種子基地,這段行程大約是五到六天,然後就是去巴黎和布魯塞爾的觀光旅遊了。何先生作為這個項目的接洽人會全程陪同,因為他的漢語實在不太靈光,我的工作就是很單純的翻譯而已。
  何先生把我安頓到維克多·雨果大街的一家旅館先安頓下來,給了我不少資料讓我做準備就離開了。旅館樓下有一家點心店,我買了些糕點權充晚餐。晚上八點鍾的時候,電話響了。是JP。我看著電話響了很久,就是沒接。過程當中又覺得很痛快,像是又揍了他一頓一樣。他沒有再打過來。
  第二天早上我跟著何先生去飛機場接團,短暫休息之後出發去中部的奧孚涅省。自從奧運會的工作之後,我己經有四個月沒有真正地外出工作過了,每天除了對著電腦八卦,拿著電話跟國內的親朋絮叨,就是跟婆家的人周旋鬥爭。忽然又開始做回翻譯了,覺得格外的精神抖擻。一些寂寞,一些無聊,一些不愉快還有對自己的懷疑在兩種語言的交換傳遞中,在我熟悉的工作程序中漸漸開始消散了:看,即使在法國,我也是能做一些事情的。
  JP每天晚上八點鍾左右會打來電話,我一直都沒有接。心裏麵想著他說我的法國話很糟糕,想要給他些狠狠的教訓。他每天隻打一通電話,我要是不接,他絕不會再打過來。第二天同一個時間再做同樣的事情。這倒是他的為人,態度和緩卻堅持。
  共同工作的過程中,我跟何先生混熟了。行程不是忙碌的時候會談一談生活上的事情。我知道他的太太最近生病了,他卻不得不出來工作,馬上就要到聖誕節了,孩子們要從外地回來過節,可是所有的事情又得他的太太張羅,何先生因此覺得十分抱歉,隻要有時間都要打電話回家去問一問情況。洽談的項目結束之後,他就不陪同來自中國的客人參觀和旅遊了,會有另一個同事接替他,他得馬上回家看看太太。
  我說:“所以您的骨子裏還是一個中國人——有這麽強的家庭觀念。”
  我說到這裏的時候,何先生一下子笑了,“中國人或者法國人,美國人還是日本人,會有什麽不同嗎?人一結了婚,你的家庭、你的配偶就是最重要的人,恐怕在哪一國人的想法裏,這都是一樣的吧?”
  我低下頭,看自己的手機,上麵有四個來自家裏的未接電話:我跟JP已經有五天沒有見麵了。
  那天晚上我給JP撥了一個電話,響了三聲他接起來,“你好,Claire。”
  忽然又聽見他的聲音,清楚又溫柔的聲音,我的眼睛一下在就熱了,哽咽了一下,硬是沒說出來話。
  “你這個家夥,說話不算話啊。”他說,“你說三天不跟我說話,現在有多久了?”
  “真抱歉。”我說。
  “抱歉什麽?”他說。
  “一個星期的假,你記得的。”
  “是的。”我說。
  “我在電話裏跟他們說,Claire找到了一個翻譯的臨時工作,他們很高興。”他說。
  我從鼻子裏麵哼了一聲,“你瞧,所有人都高興,隻有你阻止我工作。”
  他略略沉吟,然後慢慢地說:“你放棄了在中國的一切來法國跟我一起生活,我總是想讓你更自在一點,更舒服一點。這裏跟中國不一樣,你不會開年又沒有什麽朋友,我不想要你辛苦,你懂我的意思嗎?”
  是的,我明白的,我早就明白的,可是我是個天生別扭,沒事兒找事兒的人,我是個討厭的家夥。我的眼淚流下來,擦了一把,“我想要在這裏過得更豐富一點,就是想要自己不做一個來考察或者旅遊的過客,不想要整天宅在家裏或者出門拍照,我是想要跟你好好地、更長久地生活在這裏。你能懂我的意思嗎?”
  “是的,我明白了。”他說,“謝謝你。”
  “謝謝你。”我說。
  “那麽我們達成諒解了?”他說。
  “是的。”
  “睡吧。明天還要趕路,是吧?”
  “嗯,晚安,親愛的。”我說。
  “晚安。”
  晚上我躺在床上,覺得我們之前的吵架,我的不辭而別,還有我那麽多天都不接他的電話,真是愚蠢的行為。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人,有什麽事情我們不能好好地說明白呢?都怪我。
  大約過了半年以後,一位高中的女同學遇到了跟我一樣的問題。她本來在一所外資銀行做得非常出色,但是經濟條件不錯的未婚夫態度頗為強硬地要求她辭職。聊了很久之後,我給的建議是這樣的,千萬千萬不要為了他離開你的工作,工作是一個人的實力和底氣,不工作的你比起工作時候的你,可以說完全不是一個人:但是請相信而且感恩這個男人願意照顧你的慷慨和好心。

  43. 一個女孩總會結婚
  此番帶著旅行團行到布魯塞爾的時候,有個人給我打了個電話,是公公莫裏斯。
  “你在布魯塞爾?”他仍然聲如洪鍾。
  “對啊。”我說,“Jean-Paul跟你說了?”
  “哼,我說,走得夠遠的。”他說。
  “遠嗎?你沒來過嗎?”我說。
  “我當然去過。切。”他很不屑,“美國非洲大洋洲我都帶著你媽去過。”
  “……爸爸你有事沒有?我正帶隊參觀呢。”我說。
  “當然有事兒,不然我給你打電話幹什麽?”他還理直氣壯的,“就是,我打算春天的時候去中國玩,你不是也正好回國嗎?你不是說我要是去,你就幫我聯係,給我當向導嗎?我說事不宜遲,你幹脆盡快給我辦手續吧。”
  “……好的……”
  那天晚上我在電話裏麵跟JP說:“我今天琢磨了一天,我好像是被你爸給賺了。”
  “怎麽了?關於他去中國旅遊的事兒?”他問,電話那邊傳來寶石遊戲滴滴答答的聲音。
  “是啊。”
  “不是你總說中國好,主動邀請他的嗎?”他的聲音裏麵帶著笑意。
  “……是啊……說的就是這件事兒啊。”
  自從我來到法國之後,快八十歲的莫裏斯對於中國的熱情忽轉直升。每次我去他家的時候,他都能像模像樣地拚讀出來兩個中國地名跟我聊一聊,還總會弄出兩個聽上去像是挺內行的問題來。
  “我說,Claire,西安的麵食真的就那麽好吃嗎?”
  “這個,周莊比起烏鎮來,哪個更好看呢?”
  “話說,親愛的Claire,難道萬裏長城真的就那麽壯觀嗎?”
  這樣的問題他幾乎每個星期都能跟我提上幾個。
  我想大多數人的腦袋裏都有一個想法,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網絡上到處都是婆婆來了,公公來了之後,給兒媳婦添亂的精彩掌故,當我略微發覺莫裏斯流露出來去中國的意圖之後,為了不給自己增添麻煩,我總會降低一下他的興趣。
  “嗯,都說西安的麵食好吃,其實也就那麽回事兒吧……”
  “周莊和烏鎮?嗨,還不就是水多,估計沒威尼斯好看。你不是不喜歡水嗎?”
  “萬裏長城啊?我小時候去過一次,牆唄,大牆,連成串。”
  說到這裏,莫裏斯就會試探著對我說:“哎,你說,我去你們那兒看看不?”
  我看看他,很有保留地,“你想去啊?去唄……去也行……”
  這時候他就笑了,“哎呀,我開玩笑呢,我啊,我太老了,要是五年以前,我可能還試一試。”
  這就讓我心裏一鬆:嗨,這老頭兒無非也就說一說,不是真的想去。我的警惕性就是這樣被麻痹的。
  當他再問起我中國哪裏好玩,哪裏名勝的時候,我就跟他胡吹一頓,並表示如果他去我一定好好安排。我心裏想:反正他也不會真的想去,我說得天花亂墜也不會找什麽麻煩,我幹嗎不好好吹噓一下自己國家的美景,再虛偽地展示一下自己的熱情好客?
  結果終於有一天老頭兒抓住了我的口實,決定去中國旅遊了,順便會晤一下熊貓,圓一下自己兒時的夢想。。
  我在電話裏麵跟JP說:“你說,你爸是不是早就計劃好了?怕我不夠熱情,不願意邀請他去,就故意幾次三番地說這事兒,還裝得像是挺不願意來似的,把我給麻痹了……”
  JP不樂意了,“原來你不是真的想要邀請爸爸去中國玩啊?”
  “不是,不是,你誤會了……”我連忙說,“我跟他說讓他去中國,也就是客氣一下。其實我是怕事兒多,我跟你爸總抬扛,你沒注意嗎?這下他來中國了,玩一個多月,我們倆還不得吵翻天啊?”
  “吵唄。”JP說。
  “什麽?”
  “別把我卷進去就行。”他說。
  我笑起來。
  “我爸就那樣。”JP說,“他拿你開玩笑,你就拿他開玩笑;他跟你抬杠,你就跟他抬杠。別害怕。”
  ——這是什麽兒子啊?
  “既然他要去,那麽我就好好準備手續和旅行線路吧。可是到了中國,一切得聽我的。”我說,“你跟你爸得明確這一點。”
  “這個,不如你自己跟他明確吧。”
  後來,在我帶莫裏斯辦理去中國旅行的手續的過程中,這個老頭子的態度非常好非常聽話,待到他拿到機票,一切就緒,馬上就要上飛機之前,我跟他說:“爸,去了中國,怎麽玩,每天什麽安排,我說你必須都得聽我的,同意不?”
  他冷笑一聲,“哼,再說吧。”
  不出所料,接下來的春天,在中國的旅行,我跟莫裏斯,在北京因為中國人開的旅店好還是法國人開的旅店好而抬杠;在西安因為去西大街吃小吃還是去老薛家吃羊肉泡饃爭論;在陽朔因為吃炒田螺運是田螺釀意見不同而幾乎有一晚上沒說話;到了蘇州因為找不到絲綢博物館又打了一架……
  有一天在陽朔,JP在賓館裏麵睡覺,我帶著莫裏斯騎著自行車去郵局給他的老夥伴們郵寄明信片。我說郵票應該用膠水來粘,他說膠水粘不往,用舌頭舔一下就行,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因為桌子旁邊擺著一小盆用來粘郵票的水。就因為這個,他跟我絮叨了十多分鍾,一直在說他自己多有理,而我多麽不在行,我真是聽得耳朵都癢癢了,最後我拍著他的肩膀說:“爸,我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吧。”他眼皮都沒抬,繼續在那裏貼郵票。
  “我說,媽媽和JP人都不錯,你怎麽,”我說,“你怎麽能這麽事兒腦袋呢?”
  他聽了一愣,然後忽然眉開眼笑,摟著我說:“是嗎?真是這麽覺得的?太是家裏人了,他們幾乎所有人都是這麽說的,都說我事兒……可是我看啊,咱倆其實差不多,你也是個事兒腦袋……”
  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後來我媽媽跟我說:“別跟你的公公較勁了,他說什麽、做什麽就按他的意思辦唄。八十歲的人,要是不喜吹你,不喜歡中國,為什麽大老遠地跑來這裏玩?”
  直到現在,每次我跟莫裏斯抬杠之前,我總要想想我媽跟我說的這句話,可是我發現在這個又事兒又絮叨的老頭兒麵前,我很難管得住同樣不那麽隨和的自己。另一方麵,每當我們又杠起來的時候,婆婆和JP總能做到無動於衷,置身事外……
  我想,我跟公公莫裏斯,恐怕得永遠這麽杠下去了,反正,杠杠更健康。
  我們且再回到二OO八年的冬天,聖誕節之前,在外工作的我終於在裏昂送走了國內來的考察團,下午回到旅館,忽然發現自己有點發燒,肌肉酸疼。
  要不怎麽說人就是不能不工作,身體倦怠了就特別容易生病。這才幹了幾天的活兒啊,我還出狀況了。
  我一邊在藥店買藥一邊拿著電話跟JP說:“錢錢到手了,兩千多塊呢。我送你個小禮物怎樣?”
  他笑起來,“那麽辛苦賺的,自己留著玩吧。”
  藥店的服務員說:“對不起,小姐。治療感冒發燒的消炎藥必須有處方才能賣,要不您來點阿司匹林吧?”
  我說:“行啊,來個橘子味的泡騰片。”
  JP說:“你在哪裏啊?是不是病了?”
  “沒啊,壯著呢,在街上玩呢。”
  “快回旅館吧,明早上的客車可別誤了。”
  “嗯。”我說,“你晚上吃什麽?”
  “我媽做的湯和炒蛋。”
  “想我不?”我說。
  “嗯。”他對著電話,聲音低低的,“特想,想得胃都疼。”
  “你胃疼不是因為想念我做的菜吧?”
  他在另一端笑起來,“我親愛的,你做的菜也是你啊。”
  我發燒了,可是一樣的心花怒放。
  那天晚上,我吃了阿司匹林,然後捂在被子裏麵看電視。身上很不舒服。但是精神是十分愉快的,身邊有自己賺的錢錢,明天回家就可以見到久違的我親愛的JP,我覺得這兩樣就是生活的真諦,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在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昏睡的狀態中,我好像聽到門鈴在響。
  我愣了一下,門鈴又響了。
  我起來哆哆嗦嗦地去開門之前跟自己說,這個不可能是JP,JP不是這麽形式主義的人。
  可是打開門,不是他還是誰?一個大腦門,藍眼睛,紅彤彤的臉,夾克衫的肩膀上落著點小雪,手裏麵是個紙袋子。我昏昏沉沉地接過來往裏麵一看:是他媽媽家的蘋果和梨子,塑料飯盒裏是炒雞蛋,上麵還有幾盒治感冒的藥物。
  我沙啞著嗓子說“三個小時,你開車過來的啊?”
  “是啊。”他說。
  “這個啊,這是言情小說裏麵很俗套的橋段。”我慢慢地說。
  他走過來,把我輕輕抱住,“哦,原來是這樣啊。可惜我不是個小說家,我隻是個有些擔心的丈夫。”
  旅館的走廊裏回蕩著輕輕的歡快的聖誕歌曲,JP身上的味道,是暖呼呼的桃子的香氣,像我最初見到他時的一樣,像年少的我在知道一個女孩總會結婚之後就為自己夢想的一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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