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光生:妙不可言

(2011-10-12 11:59:05) 下一個
 

  第一章
  九條第一次遇見三杯時她沒機會認識他,九條第二次遇見三杯時她還不想認識他,九條第三次遇見三杯時還以為那是第一次,所謂處女遇。
  九條是個外號,得名有個典故,十六歲時替對門腸胃反應劇烈的哥哥打了幾圈麻將,在眾人堅決不信邪的執念下,邪乎了一個晚上,所謂新人手壯連連坐莊,更加邪乎其邪的是,一整個兒晚上把把都是自摸九條。從此對門哥哥和他的朋友見麵就叫她九條,後來,她媽媽也總是九條長九條短的叫著,再後來,家裏的大人們都隨著她媽媽昵稱她為九條,再再後來泛濫到認識她的人都叫她九條。叫著叫著,連她自己都忘記還有個真名實姓存在在那裏,以至於三杯問她你叫什麽名字的時候,她想都沒想張口就說,我叫九條。她在三杯麵前自我介紹過很多次,隻一次例外,其餘統統叫九條,三杯也就遂了她的心願,壓根就沒把九條當藝名看。
  其實九條的大名很好聽,一聽就知道是個集中了美好願望之後誕生的名字,並且怎麽看怎麽聽都像是個大家閨秀,她叫妙言,方妙言。莫西西說,妙言這個名字好,把你的性質貼在名字裏都不帶拐個彎的,隻可惜取了反。
  當然,三杯本來也不應該叫三杯的,他本名叫任曉川。主要都是他自己挑選的遺傳基因不夠優良,從懂事開始,但凡是喝酒,不論是啤酒白酒紅酒還是女士香檳,不論是大杯中杯小杯還是瓶子蓋,永遠是三杯倒,也不是真的倒,就是精神思想的塌陷,一旦倒下就意識模糊,直至無限杯數都能被硬生生灌下去,隻是不再能算做人類,頂多是塊肉,挺好看的一塊肉,斯斯文文裹著布的肉。
  三杯第三次遇上九條的時候,也就是九條認知中的第一次相遇。
  那晚他被許文迪拖去參加某個即將結婚的兄弟的終極活動,所謂最後的瘋狂,開始鬧騰之前他在腦海中歌唱了一遍團結就是力量,但是,吃著吃著喝著喝著,團結就成了擺脫不了的抵抗,三杯被一群人成功的灌了三杯之後,又被逼著喝了若幹杯。他的大腦一早就淪陷,可是自然的號召卻不管他那一套,該來的總歸要來的,他就隻得晃晃悠悠的獨自去了洗手間,完事之後又晃晃悠悠的往回走。他能看到的東西具是天花亂墜,胡亂的衝著一包廂就推了門進去,進去以後還跟大家一一打了招呼,目標明確卻腳下絆算的接近了沙發,一頭栽了下去,開始睡覺。
  一屋子的女人都看傻了,不知道這小子是惹了什麽樣的冤家遭了哪般的毒手,能醉成這樣程度的人也算是稀有物種了。在一眾的同情和疑惑裏,隻有九條精神抖擻,“哎,哎,我自摸了,你們看哪呢,快給錢。”
  她這麽大音量的吆喝,所有人立即撇開視線裏的醉人開始逐個還魂,也許是九條的聲音具有奇效,熟睡中的任曉川也跟著看了過來,忽然像對歌似的來了一句,“嘿,嘿,這不是九條麽嘿。”
  眾人才恍然大悟,感情人家帥哥不是走錯了洞房,醉酒小哥哥是專門來尋仇的。
  莫西西瞪著大眼睛問她:“九條,你什麽時候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了?”
  九條的眼睛也不小瞪起來兩眼真是明,“瞎說什麽呢,我像是那種拍拍屁股就走的人麽。”
  莫西西偏著頭尋思:“著看著倒是不像,看著像是追著別人屁股討債的主。可是你說,人家好端端的一帥哥,幹嘛喝成這樣來找你啊。”
  九條看了看歪在沙發上閉著眼睛的三杯,眼神上上下下來來回回的掃蕩了好幾回,最終結論是:“不認識啊。”
  莫西西跟著她一起打量:“別說,長得還真不錯,醉成這德行了還衣冠楚楚著呢,一臉的賢良淑德純潔模樣,比那個誰誰誰好多了。”
  “誰誰誰啊?”九條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三杯也點點頭,“這誰招來的,你們花錢雇的?”
  莫西西抓了一把麻將牌就使勁砸她,“你沒看出那襯衫什麽牌子麽,你沒看出那袖扣什麽牌子麽,你沒看出那塊表什麽牌子麽,我們三個倒是有那心了,可是我們花錢顧得起麽,我們出巷子賣血賣肉都肯定顧不起,就算是你心情不好我們也不至於為了給你找樂子傾家蕩產啊,你自個缺心眼我們可不能跟著一塊缺。”
  九條氣得鼻孔都要噴火了:“你這死女人,你出巷子誰敢買你啊。知道我心情不好還一個勁拿話擠兌我,你算什麽朋友,你什麽意思,難不成是我自己惹來的?”伸手衝著三杯大聲嚷嚷,“喂,說你呢,你走錯了你知道嗎。”
  三杯半眯著眼睛,看著她,又叫了一句:“九條別鬧了,是我啊。”聽著甭提多麽舒緩多麽深情了。
  這下九條真的憤怒了,所謂跳進黃河也不用洗了,“你到底是誰,哪涼快哪待著去!”
  莫西西指著她假惺惺的教訓著:“你怎麽能這樣對待帥哥呢,這年頭帥哥是多麽難得一見的珍稀動物,蹲在馬路邊還千年等一回呢,何況你等都沒等人家自個送上門來了,守株待兔也沒有你這麽好命的,都撿了便宜了,怎麽還能對人家這麽凶,趕快去套近乎發展一下。”一邊說還一邊揮手鼓舞群眾,“你們倆說是不是。”
  其餘兩個人捂著嘴在一旁偷笑,猛烈的點起頭來。
  九條一臉的莫名其妙:“沒看見他都醉成那樣了,你們能消停點嗎,別再把歹念當成信仰行麽?趕緊把人家送回去,說不定他親媽媽正心急如焚的挨家找他呢。”
  徐玉潔最後實在是憋不住了趴在桌子上肩膀笑得一抖一抖的。朱寧同誌也笑得大約也隻剩下了半條命,實在不行了,拉起徐玉潔說:“走吧,咱去找服務生來把迷途王子弄回正道。”她們一開門,莫西西也嚷著一起去,三個人到了走廊才敢放聲笑出來。
  徐玉潔埋怨說:“西西,你過分了啊,九條她好歹是個失戀的人,又喝的有點醉,你別老嗆著她。”
  莫西西白了她一眼,“九條那個缺心少肺的你還不了解她麽,她跟那男的認識了統共沒三天,感情能有多深厚?她那不是失戀,說白了就是把人家氣走了然後找咱出來玩的。”一邊說一邊大咧咧的拍朱寧的背,“你這從哪裏找來的,真挺帥,還有氣質,進場效果也好,裝醉,哈哈,裝得還挺像。”
  朱寧緊著眨眼睛,“不是你找的?你不是攛掇給九條介紹你聽聞來的那個新生人類麽?莫非不是?”
  莫西西一攤手,“當然不是,我說的那個麻醉師他今天有事來不了,而且那人我見過,不是裏麵那個啊。”
  兩個人再看向徐玉潔,也是擺手:“這事不是我幹的,你們不是嫌棄教師男麽,別的我又不認識。”
  這下是真的摸不著頭腦了,仨人全傻眼,裏麵那人哪來的?別是真的喝醉闖進來的吧,再讓同樣醉裏尋歡的九條把人家調戲了,那笑話就鬧大了。莫西西還是一臉疑惑,“不是你找的,也不是你找的,那他是怎麽認識九條的?”
  三個小姐妹在走廊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九條那邊的情況是這樣的。
  她搬了把椅子坐在三杯對麵,使勁把他搖起來質問:“你誰啊?”
  三杯反問:“你誰啊?”
  九條狠狠踢了他小腿一腳,“不帶你這樣翻臉不認人的,剛才叫得好像我是你落跑媳婦似的,一轉眼不認識我了,你缺不缺德啊。”
  三杯眯眯著眼睛,又問了一句:“你誰啊,說話怎麽那麽衝。”
  九條說:“我就是九條。我還納悶你怎麽知道我的呢。”
  三杯還是眯著眼睛:“九條?現在流行這樣的名字?現在的小姐太沒有職業道德了,九條這算什麽名字。我還叫發財呢。”
  九條白眼球瞥他,“九條怎麽不好聽了,不好聽你還還叫得那麽帶勁。”又一想,不對,剛才那句話的關鍵在於,誰是小姐了?!你喝醉了跑到姑奶奶地盤上撒歡,居然嫌九條不好聽!不過小模樣長得倒不賴,濃眉大眼鼻梁挺拔個頭也不矮,於是二乎勁上來,裝酸逗他:“什麽小姐啊!我是你老婆!”
  三杯嚇了一跳,眼睛終於睜開了,“我老婆?從哪冒出來的?”
  九條轉著眼珠說:“地底下。”
  三杯樂了,“老婆你真有本事。”
  九條不樂了,趕緊讓這小子從哪來回哪去,“本事有個屁用,又不是真能上天入地。”衝著他小腿又踹了一腳,“你叫什麽啊?有手機嗎?”
  “我老婆不知道我叫什麽?你這老婆怎麽當的。”三杯完全入戲,伸手捏她臉蛋,“改天休了你,我叫三杯,記住了啊。”
  莫西西三個人正貼著門口使勁偷聽呢,許文迪從她們背後走過來,語氣誠懇,“打擾一下。”莫西西滿臉的不爽:誰這麽找抽,都知道是打擾了還湊過來幹嘛。等她回過頭看到許文迪那張臉後,一個勁的在心裏暗自慶幸那句埋怨話沒有說出口是多麽的明智,甭管是美女還是醜女在帥哥麵前煥發淑女風範是與生俱來的本能。於是,她溫柔的回望,溫柔的啟唇:“先生,什麽事?”
  朱寧在心裏都要笑抽風了,徐玉潔使勁的掐著她的胳膊也是搖晃的厲害。
  許文迪哪裏會知道她們內心的波瀾,認真的比劃了一下,“你們看見一個大約180左右,穿著藍色條格襯衫,有點醉醺醺的男人了麽?”
  莫西西和華寧對視了一下,也是認真極了:“可能看見了,是不是DG的襯衫,別著GUCCI袖扣,並且不是有一點醉醺醺吧?”
  女人對名牌比對男人還敏感,許文迪笑了:“可能就是他,你們是在哪裏看見的?”
  莫西西溫婉的一笑,指了指:“裏麵。”
  包廂門推開,一朝透了走道光,莫西西就開始後悔,悔得腸子都青了又紫。她明顯看到了許文迪眼神停在麻將桌上時閃爍著的原來如此。大概以為她們是一窩吃飽了沒事幹的少婦在華庭包廂打麻將隻為了消遣時光,關鍵是現場還一片狼藉。橫七豎八的躺著易拉罐,硬從KTV買來的響鈴,還有她之前抄家夥砸九條弄得滿桌滿地的麻將牌,而倒在那裏的三杯十足雇來的小白臉生來受辱的樣子。
  莫西西楞了半晌從嘴裏擠出兩個字:“國粹。”她說麻將。
  許文迪大約也覺得自己之前的眼神過於冒犯了,笑得很禮貌,重複了一遍:“是國粹。”才意識到她說的是麻將。
  倆人禮尚往來之後齊齊望向歪在沙發裏的三杯,以及坐在三杯對麵滿臉怒色的九條。許文迪走過去像媽媽哄孩子回家一般:“小三,該走了。”
  三杯正和九條通電流,忽然抬頭看見了他,笑嘻嘻的說:“小迪迪,你來了。”
  九條噗哧就笑出來,也抬頭看著許文迪,一臉的生生憋回去的笑容。小弟弟?挺帥一男人怎麽叫那麽齷齪的名字,這個外號後麵究竟有什麽辛酸故事啊。她雖然沒說出來,但是許文迪已然理解了她的想法,窘意頓生,急忙伸手去拉三杯的胳膊打算把他帶走再好好收拾。可是三杯根本就不起來,還指著九條好聲好氣的說話:“不對,你占我便宜。”壓根就不像撒酒瘋,怎麽看怎麽聽都是一謙謙君子,表情溫潤,語氣柔和,他說你占我便宜,跟說女士優先一樣,不論色相還是語調都十分儒雅動人,隻是內容上稍嫌不堪。
  莫西西的心一下子就偏袒了過去,她不知道九條究竟對人家做了什麽,但是她知道,九條一旦沒心沒肺起來是什麽事情都能做得出的,更何況她今天在失戀的名義下喝了那麽多的酒,趕緊上去拉扯住正要發飆的九條,“這是幹嘛呢。”
  許文迪也是了解三杯的,他知道三杯從來不是個善主,看起來一身溫和,其實滿肚子壞水,人家美女都被他氣得要爆發了,他還在這給人家栽贓呢,也第一時間扯住三杯,“你發什麽酒瘋。”
  九條指著三杯說得義憤填膺:“我幹嘛,你問他,他一口一個老婆的叫著,究竟是誰占誰便宜啊。”
  莫西西看了看三杯,覺得此人斯文得緊,看不出竟是如此道貌岸然,立即回歸了原始戰線:“九條別氣了,他一個醉鬼你犯不著跟他生氣。”
  許文迪雖然知道喝醉了的三杯破壞力很強,可是亂認老婆的事情一時半會他還是幹不出來的,忙解釋:“也許你聽錯了,他這個人平時挺正常的。”
  九條還沒大動靜反應呢,莫西西先不幹了:“什麽叫挺正常?看上我家九條是不正常的行為麽?”
  許文迪和莫西西就像是兩位家長在教育打架的孩子,一麵數落著自家孩子的不是,一麵不肯吃虧的護著犢子。
  然許文迪終於知道什麽是越描越黑,終於知道什麽是女人的歪理,所幸保持了一貫禮貌的作風,表現得十分風度,謙遜的笑了笑:“對不起我口不擇言了。”說著架起三杯就往外拖。可是嫌命長的三杯到了門口還不忘挑釁,“九條,我說九條,沙發上有好多硬幣,你走的時候可別忘了收。”許文迪也好奇的回頭補了一眼,之前沒注意,果然,不止是滿屋子的麻將牌易拉罐,還有滿屋子的一元硬幣,閃閃發亮。
  莫西西“啪”的就把門給關上了,丟人啊,太丟人了,丟人丟到姥姥家了。九條這死丫頭心情一不好就找人陪她打麻將,也不打大的,就喜歡打一塊錢,還一定得是硬幣,她自己堅持說是拿在手上有種籌碼的感覺,手感職業才能勾引出內力。他們每次開牌局之前九條都去飯店前台換硬幣,搞得跟去打大型遊戲機似的,台詞也照搬,伸手過去“老板,來兩百塊錢的幣”,簡直一點形象都不顧。
  許文迪把三杯架走後,朱寧問:“九條,你把人家怎麽著了。”
  九條稀鬆平常的說:“他叫我老婆我還不得把便宜占回來麽。”
  朱寧又問:“我就知道你怎麽會是吃虧的人,你都怎麽占回來的?”
  九條十分嚴肅:“我讓他叫我大爺。他叫三杯,我叫九條,三六九,三是孫子,九是大爺。你們說,我沒犯邏輯錯誤吧。”
  莫西西到底忍不住了,笑得直撒歡:“九條,能認識你我簡直三生有幸,那麽複雜的邏輯錯誤都能讓你給想出來。”
  九條也笑得花枝亂顫,一隻胳膊甩過去搭在莫西西的肩膀上:“得了吧,你一準在心裏難過呢,就你那花癡樣,一準對小弟弟同誌怦然了吧,一準在心裏後悔了吧,一準覺得我影響你美好的淑女形象了吧。”
  “哎,離我遠點,你滿嘴酒味。”莫西西收斂了笑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小弟弟和小三養眼還行可是跟咱不對路,咱是正經的大姑娘啊,咱不包二爺和正太。”

  第二章
  隔天九條應邀去參加學姐的婚禮,在學校的時候學姐特別照顧她,全方位的關心幾乎是麵麵俱到的,從剛入學時請她吃冰棍到保研時幫她打通八方人脈,在她傷心欲絕的夜晚伸出過友愛之手,甚至手上過剩的追隨者也大方的轉讓過一兩個,好心當前質量另當別論。九條是知恩圖報的人,學姐大婚,無論心境如何欲絕也得是喜氣洋洋的來,無論處境如何落魄也得是大紅包高高掛。九條還沒有畢業,是一枚掛著在讀博士的牌子宅到地老天荒的主,博士的工資零得讓人發指,她又懶,除了父母的讚助沒有固定的大規模收入。
  九條到場的時候新娘子剛好被接來,白色的婚紗紅色的小高跟,身材好得讓魔鬼嫉妒,笑起來甜甜兩個酒窩,垂眸顧盼,眼波流轉。九條看得直發愣,魏學長怎麽那麽好命,娶了個這麽漂亮的媳婦,關鍵是還對他還死心塌地。眾人簇擁著新郎新娘往大堂裏走,九條選擇性愚鈍,她一向掌握不好擠的要領,人潮洶湧,她難得穿了三寸小高跟,站還站不穩呢,人群一擁過來她就搖搖欲墜。終於要倒不倒的,也沒往好地方摔,直接撲到一男人懷裏了,那男人扶住她,特別紳士的衝她笑:“你沒事吧。”
  九條想,除非你是株仙人掌摸不得碰不得,否則我能有什麽事,她最不待見男人動輒以為自己是萬人迷的生物,逮誰衝誰笑,好像隨時隨地發情似的。九條不是普通女子,其實應該說不是正常女人,她覺得男人處處紳士,處處溫和就等同於處處留情處處作奸犯科,統統歸入禽獸類,統統該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犯桃花。她直起身子,拍了拍胳膊,端正的說:“我很好,謝謝。”
  自作多情男突然仔細看了看她,尋見多開心的事兒了一樣:“這不是九條小姐麽?”
  九條定睛辨認:“你是?小弟弟?”
  許文迪麵目表情停滯片刻,伸手到她麵前,依舊友好:“許文迪。”
  九條覺得這名字耳熟,把手伸過去象征性的握了握:“叫我九條就行。”
  許文迪開玩笑說:“道上的都這麽稱呼?”
  九條也不是開不起玩笑的人,點點頭:“當然,帶頭大哥給取的嘛。”
  許文迪禮貌的笑了笑,心裏想,這女人一副嬌花照水的樣子怎麽會是二百五的筋骨呢,指指遠處說:“小三他也來了,在那邊呢。”
  九條忘性比記性好多了,尤其在記人名方麵,瞪著眼睛問:“小三是誰?”這世界變化真快,咱倆沒多熟,怎麽還能蹦出個三兒來呢。這要是讓莫西西聽見了免不了一頓拷問。
  “就是前天喝醉走錯到你們包廂的那個。”許文迪又補充說,“那天你也有點醉,恐怕沒記清楚。”
  九條點點頭敷衍著:“哦,想起來了。”
  許文迪不好意思的笑起來:“那天真是我不好,我沒想到他會醉得那麽離譜,後來我把他送回家他還一路都叫著‘老婆’‘老婆’呢,這要是真被他老婆聽見了得多感動啊。”這有口無心的話造成的損失是慘重的。
  九條覺得小弟弟這人挺好,就是話忒多了點。
  落座以後,作為半大齡女青年九條環顧了一下四周,不經意往許文迪的那桌瞄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三杯,他穿著淺色的西裝帶著粉紫色的袋巾,明明人人都衣冠在桌,可是三杯顯得有些與眾不同,遠遠望過去跟景觀似的,清俊非常。九條搖頭,白白浪費了一副好皮囊,看著年紀輕輕的居然是個有媳婦的主。
  酒席行進到一半時新娘去換衣服,專門走過來拉著九條一起去了休息室,九條眨巴著眼睛一臉春心蕩漾,“學姐,你今天實在是太好看了。”
  學姐正在補妝,還沒來得及謙虛,有個人推門進來,聽見她的台詞,接茬說:“是漂亮,跟天使似的。”
  她一看是許文迪,又補了一句:“比天使還好看,至少是天使長。”
  許文茜笑起來,彎腰捧了捧她的臉,轉身去捉許文迪,滿麵笑容:“快來認識一下,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妙言,方妙言。這是我弟弟許文迪。”
  九條暗自想明白了,怪不得覺得許文迪聽著耳熟呢,原來和許文茜本是同根生。兩個人象征性的握了握手,像兩國首腦會晤似的一臉的安定團結。
  許文茜繼續興致高昂:“妙言和你一樣大,那年新生報到的時候她背著一個斜肩帶的的nike包,跟你出國的時候背的那個一模一樣,我一看見她就親切,性格又好,跟我特別投緣。”
  九條和許文迪對視了片刻,恍然明白原來學姐照顧她這麽多年,全是因為那個包啊,全是因為和我有同樣一個包的你啊。
  許文茜又轉頭跟她說:“我弟弟在哥倫比亞大學讀的學士和碩士,在那邊工作了兩年剛回國,別看他長得有點嚴肅,是眉毛太濃了顯得,其實人特別隨和,就是偶爾有點孩子氣。”
  九條又和許文迪對視了一下,大家都是成年人,這點有眉有目事情一點就通透。許文迪笑了笑:“姐,你趕緊換衣服補妝吧,外麵的人都鬧騰著要見天使長呢,我姐夫一個人在外麵鎮壓不過來。”
  許文茜嗔怪的瞪了他一眼,又笑著衝九條招手:“進來幫我拉一下拉鏈。”
  等她們倆從更衣室走出來時,沙發上坐了兩個人,多出來一個三杯。他走過來看了看許文茜,做了刺目的手勢說:“哇,實在太耀眼了。”
  許文茜笑容中透著母性,“你呀。”又轉身介紹說,“這是我們家的老鄰居了,任曉川,跟文迪一塊長大的。這是我學妹。”
  九條和許文迪再三再四的對上了眼,暗波湧動。學姐的心思真是一不小心就被看得清清楚楚,剛才講了一個感人的包包的故事,現在就隻有五個字,連姓名都不肯透露,生怕流了外人田似的。隻是任曉川這名字怎麽也那麽耳熟啊。
  三杯裝得像模像樣,規規矩矩打了招呼:“你好,任曉川。”許文迪心裏早樂開了花,不是你叫人家老婆的時候啦。
  九條彬彬回敬:“你好,方妙言。”
  方、妙、言?任曉川左邊胸腔裏的某樣器官忽然抽搐。“你是……方妙言?A大的?”
  “是A大的。怎麽了?”
  任曉川微微露齒笑了,沒怎麽,當然沒怎麽,就隻是終於是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了而已,偉大的九條同誌。看你還打算躲到哪裏去!
  要說這件事情的淵源實在有夠流長,需要追溯到他們的第二次相遇,以及本來應該發生的第二次相遇,注意,這兩個第二次並沒有重合,而是本來應該發生的沒有發生,而本來應該相遇的還是相遇了。
  為了故事的正常開展,需要先交代一下背景知識。方妙言,俗稱九條,即將二十六歲,A大博士在讀,專業生化,曾經是A大的本科生和碩士研究生,再之前是A大附中的學生,她也就是所謂的A大土鱉,畢了三次業,都沒能離開同一個屋簷,在一座象牙塔裏爬上爬下沒出邁過門檻。隨著她學曆的增長,家裏人開始逐個犯難,生怕她以第三種人的性別嫁不出家門。伴隨著奶奶的憂愁一小撮熱心的七大姑八大姨們開始給她張羅相親這回事。於是,就有了任曉川的出場。
  任曉川,別稱三杯,昵稱小三,今年二十六歲出點頭,加州伯克利大學畢業,巴黎高科國立橋路學院在混,也許混成設計師就回國,或者混成設計師不回國,沒準的事,介紹人稱,等兩人好上了,讓他們自個商量。
  結果,他們倆沒好上,壓根就沒見上,九條同學一個沒想開半途折返了。給任曉川發了短信,“我先走了,看你在那裏也是一臉被逼的樣子。相見不如不見。方妙言。”三杯看完了短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本來也沒拿相親當回事,他姑姑讓他來,他就來了,聽說那姑娘柳葉眉,巴掌臉,櫻桃小嘴一點點,見見美女總歸是無所畏懼的,誰還指望能成,就是來應付差事,於是他來了。可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等了半天,美女沒見著,還直接被人家拒了,被拒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關鍵人家還說“相見不如不見”,這是什麽鬼話,他忽然失落得很。他想也許是他表現出來的心不在焉讓人家姑娘失望了?
  事實上,是他多慮了。九條根本就沒能成功的走過來,她走著走著發現把龐阿姨給的字條弄沒了,翻來翻去找不著,她記不起究竟是哪家咖啡館了,嶽陽路上大大小小的咖啡館少說也有五十家,讓她上哪去找任曉川啊,她猜想這也許就是天意。於是她發動小腦智商,用想象力描繪了一幅短信出來,發完短信才發現自己的智商是多麽的有限,明明可以直接問任曉川具體的接頭地點的,可是發出去的短信就是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的道理是淺顯易懂的。她咬了咬牙,狠狠心把龐阿姨的描述中火樹銀花的青年才俊甩甩頭忘了,就當是見過了,不合適。
  然後她跟迷途少女一般在路上踢石子閑逛,晃蕩到了中山北路酒吧一條街時,已是華燈初上,霓虹燈千般招搖萬般曖昧。她挑了一家走進去,其實她知道自己酒量有限,後來事實證明了她和三杯比起來仍舊沒什麽優勢,顧朝南曾經囑咐過她,千萬不要跟男人一塊喝酒。她進去的時候是一個人,她喝的時候還是一個人,她喝醉了又見了幾個人就和她沒關係了,總之她的意識沒有違背顧朝南的意願。
  那時候,剛回國的任曉川檔期很滿,走馬觀花似的頓頓飯都有兄弟召喚,所以被方妙言放了鴿子後,萎靡了三秒鍾不到就重新振作,直接奔去下一個集結地了。沒想到飯後硬是被拉著去了酒吧,任曉川十分清楚自己是個幾斤幾兩的角色,心裏一直在敲小鼓。一進酒吧門就看見吧台邊有美女在被人搭訕,那便是九條的正式出場了,搭訕的人也不知道說了什麽把她惹急了站起來就往外走。她已經醉過了頭,路在腳下可是路在搖晃,任曉川本來好心想要扶她一把,不知道後麵是誰撞了他一下,於是九條就直接被扶進懷裏了。
  任曉川靈光乍現,大聲說了一句:“這不是李阿姨家的二妞嗎?”回過頭跟兄弟們交代,“我妹喝醉了,我先送她回家等會再來,不然一個女孩子喝醉了容易被欺負。”
  兄弟們集體起哄:“別騙人了,你打哪來的妹妹啊?你該不會被巴黎的浪漫空氣搞得肺部汙染這會又上頭了吧。”
  他篤定首尾呼應說:“鄰居家的妹妹。”
  喝醉了的九條挺配合,歪在他懷裏,叫了一句:“二哥。”
  還真是二妞對二哥,越看越樂嗬。兄弟們眉來眼去的換了口氣:“你不欺負人家就是好事了,一定好好把妹妹送回去啊,不要急著回來了。”
  正中任曉川下懷,他心裏得意得很,表麵還一副很擔心九條的表情:“那我們先走了。”
  半抱半扶的拉扯著九條出了酒吧大門,用哄的語氣問她:“你叫什麽名字啊?你住哪啊?”如果他再加上一句“你今年多大啦”就是十足的胡子大叔在拐騙未成年少女。
  九條趴在他胸前嚶嚶著:“二哥,我是九條啊。”
  “九條?”任曉川想,還真有人叫這名字,當家長的也太不負責任了吧,這孩子長到這麽大一定沒少被笑話,好好一女孩子叫了麻將名,比方妙言更吸引他眼球,方妙言撐死了像一爛俗的言情女主,可是九條聽著像超生遊擊隊之子,一條二條排隊下來到了她。
  任曉川好歹把她拖上了車,安置在後排,又問了一遍:“你住哪?”
  九條說:“我住你家。”翻了個身,繼續,“對麵啊。”
  任曉川提氣,“你不能住我家,我不能毀你清白。”又歎氣,“你也不能住我家對麵啊,我家對麵還是我家。”
  九條直起身伸手要抱他,他把她戳回去,她又努力坐起來,然後任曉川眼睜睜的看著她死死抱住駕駛座,多麽的慶幸那不是自己,否則已經被勒死了也說不定。這年頭陌生女人的來信都不能看,別說陌生女人的擁抱了,實在太可怕。他們倆瞎折騰了半天,他問東,她答西,她身上連個包都沒有,不知道是個什麽身份什麽來曆。他最後決定把她送到賓館,然後讓她自行處理。他猜測這世上恐怕再沒有像他一樣倒黴的人了,輕易在路邊撿了個道具,跑完過場後發現沒地方還了,死沉死沉的還得自己舉著。
  路上九條發話說:“我今天去相親了。”
  巧了,三杯一手開車,一手鬆了鬆領帶說:“我也去了。”
  九條又說:“那個人不好,沒有你好。”
  三杯想,你比我好,我連人家姑娘麵都沒見著。使壞問:“那個人哪裏不好了?”
  九條想了想說:“他沒有你手大。”
  三杯不知道她唧唧歪歪的究竟把他當成誰了,甭管當成誰了,這個喝醉的女人忽然勾起了他那麽點隱隱的同情。他在想,今天該跟他相親的方妙言是不是心裏也有個老相好,所以麵都不肯見的絕塵而去。還有許文茜,會不會也是因為別人手大就念念不忘死心塌地了?就執意不肯看他了?就想不到他的手也已經長大了?女人的腦子裏麵都裝了些什麽混帳邏輯。
  三杯問:“手大了就值得惦記了?”
  九條說:“對。記一輩子。”
  三杯又問:“我手也不小,怎麽沒人惦記呢?”
  隔了半晌,三杯都以為九條睡著了,她才幽幽的冒出了一句:“不要把自己當孔雀,其實你是一隻火雞。”

  第三章
  三杯把話說得敞亮:“上次真不好意思。”
  九條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表情:“沒事,大家都喝多了。”
  三杯十分平和:“不是那次。”
  九條挑眉毛:“還有哪次啊?”見一次麵就夠折壽了,你還想讓我見你幾次,這人安的什麽心。
  而他依然保持欠扁的平和嘴臉:“是第一次。”
  九條納悶,你一大男人打什麽太極啊,還第一次呢,傳說中很寶貴的那種?對不起,沒有。往回抽了抽自己的手,笑得很燦爛,燦爛得三杯以為她要回光返照上天成仙了。才輕啟朱唇,轉而麵露難色:“任先生,甭管哪次,您先把我的手放開行麽。”
  自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任曉川那麽妥當的辨識力,在適當的時候能夠召喚出相應的記憶,準確的認出對方是某某街上某時某刻碰到的路人某某某。比如九條,她隻是覺得任曉川這三字兒挺麵熟,當然,如果他叫任盈盈或者任天堂沒準她會覺得更加麵熟。凡是邏輯正常的人就不會把有媳婦的人和相親對象湊到一起想,真那麽想的人要麽沒大腦要麽腦容量過剩,九條萬萬想不到三杯就是那個她沒見著麵就甩掉的致使其自信心輕微受挫的男人。
  話說三杯那天的心情實在不夠好,誰擱在心裏暗戀了七八年的鄰居姐姐出嫁了都不能高興吧,他連強顏歡笑都懶得表現一把,這個時候需要借酒消愁,而他的酒量還不允許他這麽做,憋屈得很。那個叫做方妙言嫌棄他手小的女人就在這樣一個要死不死的時刻暴露了真實身份,暴露完了就算了,關鍵是明顯把他給忘了,裝都裝不出來的天然無知。那感覺就像是某個人行走江湖的大俠被別人下了終極挑戰書,而當他終於有機會站在挑戰者麵前準備迎戰時,丫卻一臉天真的問,你誰啊。換了誰都想告訴她,我是你大爺。於是,直接導致任曉川的情緒越發低落,九條嫌棄的眼神證明了他不招女人待見,結論是因此許文茜嫁給他人。這天殺的方妙言。
  婚禮結束後眾人一起熱熱鬧鬧的參觀了新房,九條看的唏噓了老麽半天,魏學長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這小洋房漂亮得跟油畫似的。趁人觀賞結婚照的時候她踩著小高跟使勁溜達了一圈,羨慕得心肝哇啦哇啦的噴著鮮血,一路飆血到了主臥。那半圓形的房間要多精致就有多精致,露台要多夢幻就有多夢幻。尤其是那個床啊,居然還是個帶頂的奢華king size,就是童話書裏不勞而獲的睡公主躺了一百年的那種古典款式。
  她正盯著人家的大床神遊的時候,背後有人問:“覺得怎麽樣?”
  九條回頭一看,是新郎官,先唰唰放出兩道花癡的目光,再咧嘴笑了起來:“好過頭了。”
  魏來一直把她當小孩逗著玩,拍拍她腦袋又指指那床,笑得溫度適宜:“歡迎你以後常來。”
  他的笑容實在很有殺傷力,九條瞪著眼睛開玩笑:“我要舉報你啊,怎麽能帶著新郎胸花調戲良家婦女呢。”
  魏來哈哈笑起來:“千萬別。”
  明明是開著玩笑的,卻有第三者當了真,三杯遙遙的看著九條臉上的似笑非笑以及魏來的開懷,忽然有那麽點不好的猜想,方妙言所謂的大手男人該不會就是魏新郎吧。他又瞄了一眼被眾人圍著的許文茜,亭亭玉立,笑得溫婉而動人,他一個瞬間熱血上湧,想要箭步衝上去拉著她私奔,可是私奔的前提條件是兩情相悅吧,到他這就隻有姐弟情深,所以說造化弄人。他出國的時候在機場對著許文茜再三再四的發單戀誓言,等自己獨立了就奔回來娶她,這件事不是不靠譜,是完全沒有譜,待他回國就直接跑了調,從G小調竄到F大調。出了機場迎接他的第一個消息便是許家的姐姐月底嫁人。第二個消息就是任家的曉川需要前往某處相親。兩件事情湊在一起,好像是被棒打的一對苦命鴛鴦,一個被逼婚,一個被逼親。其實,還真不是那麽回事,如果是那麽回事也好辦了。
  正想著,新郎走向新娘,兩人靈犀般相視一笑,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任誰都覺得是一對神仙眷侶。九條站在一旁歪著頭,一臉的豔羨,她在想自己怎麽就沒有那麽好的命遇上如此妥貼的真命天子呢?而三杯的理解是,這丫頭也挺命苦。任曉川的眼前就這樣恍惚著許文茜含笑的眉眼,以及方妙言同誌發呆的瓜子臉,麵對新仇舊恨,他覺得不能太虧待自己,走私不了主角,帶走配角中的同道中人還是可以的。他想離開這裏,帶著方妙言,究竟是為了什麽,他也不知道,一個人離開算是落荒,兩個人一起權當是做善事。頭昏腦熱間拉起九條,很帥很瀟灑的轉身。在九條拍打他問及“你在做什麽”的時候很拽很強勢的說:“跟我走。”在許文迪莫名其妙的眼神裏,很傻很天真的說:“再見。”
  許文迪看著方妙言交代:“小三就托付給你了,他酒量不好。”
  九條還沒來得及弄明白托付是個什麽概念,就被拉出了新房。
  三杯沒回頭的擺了擺手,不知道衝誰告別。
  許文迪站在門口補了一句:“喂,導演喊卡了。”
  三杯沒搭理。
  九條坐在車裏問:“導演都喊卡了,我還不知道咱倆演的是哪出,你能交代點什麽嗎。”
  三杯掃了她一眼,囑咐說:“把安全帶係好了,這車不是全險。”
  嗯,交代的挺有深度。“任曉川是吧,你能告訴我咱去哪嗎。”
  三杯把車開得飛快,抽空回了一句:“我哪知道。”
  九條一瞪眼:“你趕緊給我停車!”
  三杯正在心煩,直接闖了紅燈,兩邊的車一路嘀嘀他們,漫天的車鳴聲。
  九條嚇了一跳,改口:“慢點,慢點就行。”
  三杯不理,把油門一腳踩到底,左衝右突,越挫越勇。
  好在九條膽識過人,這會還能跟他有商有量:“你玩什麽命啊,你要真想玩命我也不攔著,先把我放下來,再自己去玩,成麽?”她那個“成麽”,微微飄著顫音。
  三杯還是沒搭理,一門心思的破壞交通秩序。
  九條悶聲抱怨:“我不想跟你一起死,咱倆的交情談不上需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吧。”
  三杯聽聞,猛的踩了刹車,趕在某個十字路口的紅燈前硬生生停了下來,輪胎摩擦著地麵親熱的吼了長長一嗓子。相比之下他的聲音十分平靜:“我也不想。”
  九條瞥了他一眼:“你可得好好活著。”又不屑的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喜歡我學姐啊?”
  三杯轉頭看著她,眼神挺複雜,主要內容大致為:原來你不傻啊。
  九條很有社會責任感,“你這是作孽,你說你有老婆她有老公,那麽大的人了不用我跟你講道理吧。”
  是挺作孽的,你說誰有老婆了?他還沒來得及犯嘀咕呢,就聽九條吆喝:“快點開!超過前麵那X5!”
  後來還是跟丟了,看她注視著那車屁股兩眼滴血的樣子,三杯有點茫然:“那是誰啊?”
  她咬牙說:“不知道。”
  他問:“不知道你還能那麽恨。”
  九條眨巴著眼睛說:“他剛才衝我吹口哨。”
  三杯心髒突然無力:“幸好沒追上,這要是追上了你打算對人家做什麽啊。”
  九條雲淡風清:“還他一飛吻。”
  後來三杯規規矩矩的把九條送回了家,在自己心情不好的夜晚,身邊再帶著一個定時炸彈,實在不能算是明智之舉。
  九條下車之前友好的詢問:“要上去喝杯茶麽?”
  三杯的理智也找回來了:“不了,下次吧。”
  九條把車門關上,心想,沒下次,我就是跟你隨便一客氣。
  結果,出乎意料的,這個下次來得還挺快。
  方妙言周五晚上接到她媽媽趙許的電話,說是臨時安排她明早得去相個親。
  她都要瘋了,還真是相約星期六,相約每一周啊。從上個月開始,就沒見消停,好不容易相中一個打算放長線了,那男人沒處理好前女友問題,糾纏不清的時候直接讓她給撞見了,於是一拍兩散。問題是,剛剛才散啊,這結局揣在懷裏還熱乎著呢,怎麽能又要相親了啊,發燒感冒還得緩個七八天呢,敢情她的失戀在她老娘眼裏,嚴重程度連感冒都比不上。
  她難得撒個嬌:“哎呦,我不太舒服,明天可能也好不了,我不去行麽?”
  趙許不急不徐:“行,那你明天搬回家裏來住,好好養養吧。”
  九條想,人是人她媽生的,蛇是蛇它媽生的,蛇它媽估摸著也知道抓兒打七寸的道理。改口問:“哪,幾點,暗號是嘛。”
  趙許交代了一堆事宜。九條一邊點著頭嗯嗯啊啊,一邊想,老娘功夫又精進了,通讀了一篇課文愣是沒喘一口氣,真我媽的了不起。
  周六一早,莫西西發短信問她要不要出來一起逛街看電影。
  她回,不逛街,有任務在身,路上了。
  莫西西問,你還要相親啊。
  她回,快馬加鞭未下鞍。
  莫西西的電話就追身響起:“幹什麽的?”
  九條想了想:“忘了。”
  莫西西問:“多大了。”
  九條又想了想,繼續:“忘了。”
  莫西西不著急,接著問:“男的女的?”
  九條也不著急:“不能是女的吧。不過我根本沒仔細聽,大概知道是個白領,姓龍。”
  莫西西嘲笑口吻:“這個姓真不錯,沒準人家叫龍王,你將來生個兒子叫龍子,生個女兒叫龍女,生個半男不女的叫龍公公,簡稱龍宮。蒼天啊,你們一家五口那就是小神龍俱樂部啊。”
  九條反駁:“你才小神龍俱樂部呢,你們全家都小神龍俱樂部。”
  莫西西不跟她計較:“需要陪同麽?上次那個我就沒作陪結果你被人忽悠了。你說沒了我你還怎麽活。”
  九條繼續犯貧:“回莫嬤嬤,勞您操心了。今兒這個您陪不了,我也隻得一張票,您在家等信吧。”
  莫西西追問:“什麽票?你們去哪相?動物園?曆史博物館?別是烈士陵園吧。”
  九條搶白她:“還抗日紀念館呢,你有點常識行麽,烈士陵園不用門票,那是教育基地,免費,懂麽。改天帶你去啊。”
  莫西西噴飯:“得得,到底是哪啊?”
  九條反問:“你前兩天不是鬧著要去個什麽什麽地兒麽,結果沒弄到票還消沉了一整個下午嘛。”
  莫西西大叫:“九條!你怎麽能拋下我自己去塔羅號呢!你小心撞冰山!”
  塔羅號是外港開來的,在A市隻停七天,本來是英國皇家宴請貴賓用的,後來被富商買下來做海上俱樂部,又後來大洋巡回,是一艘低調的不夜船。入場券老麽難搞的,莫西西有心去釣金龜婿,卻沒找到合適途徑打入敵人內部。九條卻無欲無求間被餡餅砸到,世事難預料啊。
  莫西西最後一口氣說:“你趕緊把龍王大人泡到手,跟我一樣有品位的男人一定是上等貨。”
  九條哆嗦:“大白天的你能別用這麽專業的詞匯麽?”
  結果莫西西的台詞還是影響了九條的思維定位,她在約定地點見到龍海的時候,腦子裏第一反應是,上等你個頭,壓根就不在等級裏,簡直是萬年壓艙貨啊,買一送十都難脫手的主。我媽是從哪碰上這麽個蛤蟆精的,神呐,我長這麽大就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能幫我換個青蛙王子麽。
  那人估計也看出來她的心思了,風度很是有,禮貌很是有,推了推眼鏡,做權威狀:“方小姐,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薄學,我們龍經理打電話來說他會晚點來,不便之處望您海涵。”
  方妙言不可思議的看著蛤蟆精,不放心的確認了一遍:“你說,你不是龍海?”
  薄秘書歉意的點了點頭:“不好意思,經理怕您等久了讓我先來解釋一下……”
  九條很大度的打斷他後麵的演說:“沒關係,沒關係。”他不來都沒關係。九條的內心已然狂喜,上天居然聽到了她的願望,哪怕是聽到了一半也知足了。
  和薄秘書一起上了船,他問:“我陪您先轉轉吧。”
  九條擺手:“不用了,我自己走走就可以了,您去忙吧。”
  薄秘書象征性的笑了笑,有那麽一點詭異:“有需要的話您叫我。”
  等他走開了,九條開始納悶,這龍海是個什麽來頭,先派個秘書過來打探虛實還是怎麽著,什麽樣的人見一麵那麽難。後來船就鳴笛了,也沒等到龍海本尊的出場。九條倒不覺得怎麽樣,沒來更好,他沒來她更自由。
  九條一會東瞅瞅一會西望望,心裏隱隱的很快樂。莫西西說她在家宅了太久,所以出來兜風這樣於常人再簡單不過的事件擱九條身上就成為了事故。
  船上的人挺多,黑頭發的卻不多。船一出海,那些老外就開始脫衣服,集體行為,男人隻剩大褲衩,女人都是比基尼,一律躺在甲板的躺椅上曬太陽。九條本來還想去甲板上吹吹風的,以為這麽艘高頭大船視野一定空曠,等她到了地方大眼一瞪,我靠,一地的人肉,白花花的。連模仿惡俗泰坦尼克號耍個浪漫都不行,自己在船頭吹風,後麵一水的人肉布景,想著都慎人。就在這個令人噴鼻血的時刻,她看到了任曉川,在一地的白種人肉裏麵,突兀著一具裹著布的黃種男體。剛好眼神飄過來和她對視,抿著嘴角對她輕笑,春光明媚百花羞。
  九條一愣,任曉川的燦爛笑容就這樣晃了她的眼。

  第四章
  三杯走過來跟她打了招呼,微微揚著下巴問:“自己?”
  九條的回答有點下意識:“不是。你呢?”
  三杯隨意指了指身後,居然有點無奈:“我也不是。”
  九條順著他指的方向瞄了一眼,有美女警惕的眼神和她對視。她回過頭問三杯:“你夫人?”
  任曉川納悶,怎麽著,難不成我臉上印著結婚證了,有你這麽三番兩次誤會人的麽。可是麵上還是保持了一貫的禮貌,隻是語氣有點漠然:“不是,剛認識的朋友。”他說的是大實話。
  九條覺得有點冷場,舔了舔嘴唇說:“我先下去看看有沒有什麽吃的。”
  三杯兩眼一亮,好像一直在等這句話似的,嘴一咧高興的說:“你等等啊。”九條沒明白,讓我等什麽,莫非閃個人還要等良辰吉日?
  三杯款款走去和美女說了兩句話,又興衝衝走過來,動作自然的攬上她的肩膀:“咱們走。”
  九條偏頭瞪著他:“你做什麽?”一點不好的預感的湧上心頭,上周他就是用這樣無厘頭的方式把她帶走玩命的,到現在還心有餘悸,他這次又是要做什麽,投海殉情?
  三杯攬著她沒鬆手,無視她的敵意皺著眉頭低聲討好說:“辛苦你了,就一會,注意配合。”
  九條看著他,不明所以,別別扭扭的跟著碎步走,他不得不好脾氣的放慢速度,放在她肩膀上的胳膊也別別扭扭。終於離開甲板,隨便鑽進個門,光線一暗兩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九條立即N極對N極王不見王的姿態跳開,離得他遠遠的,才嚴肅起來:“說,到底怎麽回事。”
  三杯摸摸腦袋又碰了碰鼻尖,最後把手□口袋,說得挺靦腆:“我是被逼來相親的。”
  逼來相親!等等。任曉川!九條像是被西伯利亞的冷空氣灌頂,一瞬間結了冰。她竟然想起來任曉川是誰了,在這樣一個黃花菜涼了千百年的時刻,她把他給想起來了。九條張著嘴巴,過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自言自語:“怎麽會是你。”又覺得這其中有個大問題,“你不是有老婆麽?”
  三杯歪著腦袋,無奈的看著她:“誰告訴你的?”
  “難道不是啊?”九條斬釘截鐵:“許文迪啊。”
  三杯的瞳孔驟然收縮,沒說出來的四個字在眼底冒著火——我就知道。“他說的話你也信呐。”
  九條茫然的看著他:“我們倆無怨無仇的我憑什麽不信他。”
  三杯想,哪倒也是,跟他有怨有仇的是我。歎了口氣,表現得很苦情:“算了,我就是那遇人不淑的命。”手指敲著樓梯扶手,一下一下,終於忍不住小心的問:“方妙言,你真不記第一次見到我是什麽時候了?”
  九條被他的表情感染,覺得自己仿佛是做了一件天理不容的事情,喏喏講著:“我,想起來了,嗯。”她說嗯的時候重重的點了下頭,因為光線不好,三杯以為她腦袋要掉下來了,條件反射間差點伸手去接。伸到一半納過悶來又收回去繼續敲著樓梯扶手,仿佛比之前還要有力。
  九條看著他,他也不說話。這會還沒到開飯的點,也不是舞會時間,大廳的旋轉樓梯上隻站著他們兩個人麵對麵,忽然隻剩下呼吸聲,氣氛挺尷尬。
  九條揣摩了半天,終於想出話題:“喂,你怎麽把相親的美女丟在那裏不管了呢?”
  三杯一臉死相的問:“如果有個人上來就問你會做十四行詩麽,接著跟你討論斯賓塞爾和約翰登恩,說話都是拜倫版本古英文腔調的,你能受得了麽?”
  九條看到了他臉上密布的烏雲,原來是個這麽不值得同情的女主,點點頭:“換成是我也會和你一樣。”
  三杯用了感激不盡的眼神,“還是你可靠啊。”他又問,“對了,你一個人來這幹嘛的?”
  都告訴過你我不是一個人了。九條鎮定的回答:“被逼來相親。”然後聽到三杯興奮的聲音:“這麽巧!”
  那感覺好象是前一天在公園一起玩滑梯的小朋友,轉天在肯德基的滑梯上又遇見了的那種興奮感。可是,九條很想告訴他,咱倆都這麽大歲數了,不要隨隨便便驚歎神奇的大自然好不。她冷著聲音說:“是啊,挺巧的。兄弟你土星來的吧。”
  三杯對她蔑視的眼神表示不恥:“你們家為什麽一定要你相親?”
  九條覺得這孩子一定是在國外呆久了腦子都變直了,刺激人都不帶拐彎的。她反問:“你呢?”
  三杯挺誠實:“我爺爺想抱孫子,讓我趕緊結婚。”
  九條眼光閃閃,很二百五的問:“抱孫子不一定要結婚吧。”
  三杯插在口袋裏的手終於了拿出來繼續敲木板,“是啊,所以他們讓我上這裏來相。”
  九條一頭霧水,“你爺爺讓你上這來找豔遇?”
  三杯平靜的看著白癡:“你是不是不知道這艘船明天早晨才開會回港啊?”
  “誒?”
  他繼續刺激她:“你還沒去看房間吧,不知道你那間是大床房還是標準間啊。”
  “誒?”
  他終於得到機會回敬:“兄弟你土星來的吧。”
  九條一時失語,回想她媽交代的一堆事宜裏麵可沒有需要過夜這一條啊。靠,土星來的人都沒有親娘麽?轉而一想,上天待我何厚。“嘿嘿,沒關係。”龍海他壓根就沒上船。
  九條難得得意,三杯習慣性納悶。靜得落針有聲的一刻,眼前呼啦啦進來一班子人,他們倆忽然見了光。那群人估計也沒想到這裏會站著人,看樣子還是一對偷情的小鴛鴦,男俊女靚。在場群眾都楞了一下,為首的男子款步上前。“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們等下要布置酒會。”潛台詞是,還不快走。
  三杯身正影直,露了一個禮貌的微笑,“好。”
  他們離開的時候,與那些人擦肩,九條覺得有誰在看著她,回頭掃了一眼又沒有尋到。
  回到甲板時三杯熱情邀請她一起坐著聊聊天,九條甩給了他一個鬼魅的眼神,你當我是盾牌啊。轉頭微笑著跟美女打招呼:“這裏風吹著真舒服啊。”
  美女回話:“無聊得緊。”
  九條半邊臉黑線,勉強又問:“那我們四處轉轉。”
  美女聲音飄渺:“這會子被太陽曬得身上直犯困,就不去了。”
  九條滿臉都是黑線,聽說剛才還是拜倫腔調呢,一轉眼回歸東方了?你當自己林黛玉,我卻不屑做薛寶釵,這醋吃的,真讓人憤慨。正擔心自己早晚出口罵人,就看到了薄秘書,那一刻,蛤蟆精也被驚為天人了。拍拍任曉川的肩膀:“我看到我朋友了。回聊。”你自求多福吧,兄弟。
  薄秘書領著她去了預訂的房間。
  九條假裝客氣:“不用住這麽大的,我一個人住標準間就行。”這一眼望去看不見床在何處的房間,對於她來說奢侈了點。
  薄秘書但笑,“早就安排好的。”
  九條再度覺得自己才是土星來的那號人。“嗯,我要休息了。”
  薄秘書欲言又止,最後也什麽都沒說。他帶上門走後,九條巴不得一蹦三尺高,嗨皮得不得了,這才是貨真價實的海景房啊,除了海啥都看不到。
  然後她就很浪費大好光景的在大床上睡了一下午,醒來的時候一睜眼就是海上日落,紫色的天際,浪卷粼波。可是她不敢繼續抒懷,因為窗前站著個高大的男人,正投入的看著窗外。隻看得到他的側臉,見山見水,很有質感兼美感,由於表情的莊重,更讓夢初醒的九條怦然心動。她尚存的理智告訴自己,不出意外,他就是龍海。所幸是合衣,輕手輕腳的爬起來。
  龍海回頭,微微笑著問:“嚇到你了?”
  她下床的動作停在一半,咦,鞋不見了。抬頭與他對視:“還行。”
  他例行介紹:“龍海。”
  “方妙言。”
  龍海的表情很坦蕩:“我過來拿東西的,走到這邊看到日落就停了一會。”
  他有一把好聽的聲音,能傳遞一股安全感,聽著就讓人鎮定,讓人有熟悉感。九條搖搖頭:“你隨意。”說完了就後悔,什麽叫你隨意,她媽還特地囑咐要穩妥要矜持,現在一出手就露餡了。你隨意我,還是我隨意你。
  太陽完全沉入海裏,天忽然就黑漆漆一片,來不及開燈。龍海笑出來,笑容在黑暗裏卻靈異的能被看見:“我出去,你換衣服吧,咱們去吃飯。”他紳士的走了出去,可是九條卻淑女不起來,讓她拿什麽換呐,裹床單?
  猶豫著赤足走到客廳,龍海剛剛用舒展的坐姿端進沙發裏,看到她跟出來不知道什麽事,筆直的站起來:“需要幫忙麽?”
  幫忙脫衣服?九條大腦氣壓偏高,臉憋得通紅:“我找不到鞋子了。”
  龍海帶著和煦的微笑:“我想,我看到了。”
  就是這麽丟人的,他從沙發縫裏拎出鞋子,禮貌的遞過來。她才想起中午看到king size大床的時候太興奮了,鞋子被拋在沙發上。怪不得他站起來的時候好像被什麽紮了屁股,站得筆直筆直的。
  九條訕笑著把鞋穿上:“走吧。”
  他不由打量了一眼,對於她沒有換衣服這件事情隱約猜到了緣由,什麽都沒說,走到她身前,開門做請。
  一路走過去,聽到無數人點頭彎腰,敬稱:“龍總。”
  九條跟在他身後接受各種各樣的目光,均回以標準的淑女微笑。她在心裏狠狠發誓,下次相親前一定要認真的聽媽媽介紹曆史,前提是,如果還需要相的話。
  船很大,很豪華。走在餐廳裏好像隻是一家陸地上的大飯店。落座以後,他們才終於回歸了陌生的正題,一言一語的客套起來。
  九條覺得奇怪,他完全不需要相親嘛,要長相有長相,要品行有品行,要錢估計也有大把的錢,明明沒上船還能出現在這裏,沒準還能駕筋鬥雲。十全十美的,相個毛,難不成是個二手的?離過婚?她媽不帶這麽把人往火坑裏推的吧。
  方妙言一頓飯吃得小肚雞腸。
  龍海試探的問:“不合口?”
  她搖頭,輕聲說:“挺好的。”
  龍海不放心:“看你吃得太少了,是不是暈船?”
  她還是搖頭:“沒有,沒有。”我這不是為了矜持而小口小口進食麽。
  “那就好,吃完了帶你去個地方。”
  九條從來都沒有想過八點檔狗血劇情會上自己的身。她果然不是一個人,大概被靈魂附體了,偉大的莫西西同誌精神永存。可是轉眼她就不得不無語問蒼天,龍海送了她一件禮服,沒錯,那禮服很美麗很高貴,沒錯。錯就錯在她沒有那麽大的胸脯用來塞滿抹胸,眼下沒機會讓她去搞一件波立挺那種神奇的東西出來,她一對低等的70A罩杯如何也支撐不起那個高貴前襟。如此活色生香的衣服擺在麵前,那般品貌出眾的男伴等在門後,而鏡子裏的方妙言就隻有一臉難堪的假設那件衣服她能穿上,結論是,最終幻想。她不得不脫下來,低頭走出去。
  龍海微微皺眉看著她,放下手裏的東西,有點不解的問:“怎麽了?”
  她也不好說,籠統的講:“衣服有點大。”萬惡的70A。
  而龍海居然也明白了,又伸手遞了個袋子過去,目光有些局促:“薄學說,你可能需要,我剛才忘了給你。”
  九條一愣,接過來怔怔的看著紙袋子裏麵,那是一副職業胸墊,前麵充水後麵充氣,萬一遇到緊急情況還能模擬一把手感,太感人了。她再次回到房間,關上門痛苦的想撓牆,她想明白了,那個蛤蟆精一早就知道她沒帶行李,這晚裝十成九是他準備的,都已經考慮到胸墊了就沒考慮到她是A罩麽。故意讓她出糗,這個梁子結大了。
  她換好衣服左右照了照鏡子,把頭發挽起來,還挺像那麽回事,又像打仗一樣迅速補了妝。提著裙擺垂首走出房門的那一刻緊張極了,等了半晌沒聽見龍海的動靜,自戀的想著,他看傻了?抬頭一看,他工作太專心了,壓根就沒注意到她出來。
  隻好自己叫賣:“我換好了,可以走了。”
  龍海溫和的打量了一下,說得半真半假:“你今晚就一直站在我旁邊吧,不然太危險了。”
  九條本來最不待見油嘴滑舌,可是因為他的聲音充滿蠱惑,仿佛任何他說出來的話都誠實可靠,於是美滋滋的自我膨脹了起來。
  後遺症還是有的,並且病發很快。挽著龍海的胳膊步入酒會時,她看誰挺著胸脯都在心裏自動回聲,她用胸墊了,她用胸墊了,她肯定也用胸墊了。然後再低頭看看自己,真長成這樣該多好,也不枉投胎做回女人啊。做女人是挺好,可是沒得挺,好個屁。時不時的低頭瞄一眼,好像沒見過咪咪的色狼,用眼神大剌剌的侵犯自己,還很快樂,這世上除了方妙言估計再無他人能升華到這樣渾然忘我的境地。
  龍海是個不折不扣的商人,盡管九條再覺得他君子之度,品行高潔,還是脫不了商人的框框,性質定在那裏,逾越不了。最簡單例子的就是她自己,明明借口是來相親的,不如說是龍海缺女伴於是用了相親的理由欺騙了無知少女她老媽,所以這場相親開始於一個“臨時”的限定下。九條雖然不精明卻也不傻,她今晚是離不開他身邊的,那不是一句誇讚,倒像是聲明了。他把她放在旁邊裝樣子配合他社交,而她唯一的作用就是站在那裏虛偽的笑,直到笑肌僵化,才主動說兩句話。如果遇上他有什麽機密話要跟誰誰說,她還得懂事的去不遠處隨便找個人哈啦。
  空閑的時候龍海輕聲問:“累麽?”
  她抓緊機會點頭:“有點。”
  龍海笑起來:“那你去四周走走吧。”
  九條從來不是個太聽話的人,這樣一走,就走出了酒會,還警惕的回頭看了一眼,沒有追兵,很好。可是房間鑰匙不在她這裏,能去哪呢?耳邊幻聽莫西西的聲音,去甲板吧,偏僻處有豔遇啊。九條心頭一涼,開始怨念,商人都小氣,那麽有錢的人,都被人叫龍總了怎麽就不能多給一張票呢,帶上莫西西一起來該多好。她到現在還惦記著自己75C的假胸呢,永生都難忘當年莫西西的諷刺——九條你胸部是凹的哇,怎麽後背的蝴蝶骨都比前麵的胸脯高。她真希望此刻莫西西能在眼前親見她的波濤,盡管三分之二都是假的,卻不影響她的自我感覺良好。一路都沒有錯過可以照出自己影像的能夠反光的什物,鏡子啦,窗戶啦,玻璃藝術啦,還有別人的目光啦。
  走著照著自戀著就走到了船上的酒吧,正撞上任曉川被一眾美女圍在中間,有說有笑的,樂在此間的樣子。九條看著他想打個招呼,覺得他那副皮囊真不是蓋的,五官清秀,輪廓英朗。坐在那裏銀杯白盞度春風,仿若,笑入胡姬酒肆中。
  這廝早晚是個禍害,錯不了。

  第五章
  應了酒吧的景,九條走過去,插著腰擺了個自己的認知中最嫵媚的招式,勾著嘴角醇聲say了個hello,say完以後自己我感覺十分良好的保持微笑。三杯身邊的大美女比他先一步望過來,瞥然兩眼瞬霎過,她一挑眉毛,九條忽然楞神。怎麽如此麵熟?這不是相親女主角麽。她反應過來後挺友好的衝人家笑,可是人家不友好的瞪著一雙殺氣騰騰的美目向她發出仇視的光芒。仿佛是怕到手的白臉唐僧被其它洞裏的妖精帶走似的,兩手一環就順勢吊上三杯的脖子。狀況外的三杯同誌當即就咳嗽了起來,明顯被勒得不輕。九條目光一沉,那女人上午還一副新嫁娘的模樣煙視媚行,天黑了以後濃妝豔抹的改做柳嬌花媚,感情是個雙麵伊人啊。小三豔福不淺,相了一個等於人家娶了倆,一妻多用賺大發了。
  三杯沒有她那個覺悟,不覺得哪裏賺了,反倒看見她就跟看見了救世主似的,故作平靜的把天外飛來的玉臂從脖子上卸下來,搖著尾巴對她笑:“真巧,你一個人?坐這吧。”
  九條對那個迷途小狗的眼神十分不待見,他那一雙眼睛如秋波似流水仿佛雌性激素過量的小太監,她覺得太銷魂了,不像男人。再加上眼前的兩個人氣場很玄妙,自己應該在這個時候轉身走出去才算明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但是,她更不待見有人用看混世魔王的眼神看著自己,況且還是個半吊子的情敵,那純粹是挑釁。
  美女胳膊一揮,咬著牙給三杯拆台:“對不起,這裏有人。”
  九條忽的臉色黯淡,很想問問她,你究竟會做人麽,比我還不會做人的人,頭次見,應該把你領到我媽麵前讓她老人家見見世麵,生了個我出來應該滿足的。九條認為像眼前這種沒有營養的挑戰需要直麵,需要替天行道打擊一下小妖精的囂張氣焰,今天我就要把唐僧帶走破滅你長生不老的歹念,如何啊。屏住一身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的架勢,一屁股坐了下去。
  當然美女也不是善主,揚著下巴抿起嘴角,推過來一杯也不知道是什麽內容的酒,忽閃著一雙眼:“喏。”
  九條這個時候居然小家碧玉了,雙手一擋:“我媽媽說不能隨便喝別人給的東西。”
  三杯正喝著什麽,因為一口氣沒上來,一邊想笑一邊劇烈咳嗽,眼角浮起一層層水汽。九條趕忙拍他後背:“哎呀,你沒事吧,都說了不要隨便喝別人給的東西吧,你忘了當年白雪公主是怎麽被撂倒的了。”於是三杯越咳越凶,肺都要被咳到氣管裏去了還在笑呢。
  美女用眼神狠狠剜了九條一刀,轉過頭,下巴一低,四十五度仰角看著三杯,樣子楚楚可人:“很難受麽。”
  三杯緩過氣來,像偉人一樣擺擺手:“我沒事。”
  美女貼過去繼續婉轉:“曉川,我想去酒會轉轉。”
  三杯做思考狀:“你很想去啊。”美女點頭。也許三杯勉強算是好男人,可是好男人能算是人麽,當然不是。他溫柔的開口:“那你去吧。”站起身,拽著九條,“我們去甲板走走。”背手邁步,磊落光明,天然風流的樣子就都給抖落出來了,照得九條心馳神往,逃都逃得這麽帥。
  美女半張著嘴巴愣在那裏,要說什麽又說不出來。
  白白便宜了九條,勝利來得如此輕鬆,麵子裏子都有了,看吧,唐僧偶爾強硬起來也是個男子漢啊,這就是和尚和太監的差別,和尚能還俗,太監卻隻能往生。以後再也不嫌棄三杯的眼神富含雌性了,人家那叫純淨。九條跟著三杯走出去,昂首挺胸,就差把高跟鞋踩出滴答滴的凱旋節奏了。
  夜裏的風浪有些大,站在甲板上覺得寒意凜冽,風裏帶著些潮濕的鹹味。四周茫茫無涯,除了墨色還是墨色,遠看根本分不出哪裏是海,哪裏是天。隻能在近船的位置辨識,因為船上燈火通明,才隱約能看到一彎一彎亮著的波浪。
  九條穿得單薄,不自主的打了哆嗦。三杯把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九條慣性使然轉身要拒絕。三杯把衣服按在她肩膀上沒放手,嘖了一聲問:“你媽媽難道說過不能穿陌生人給的衣服?”
  九條笑:“是啊。”
  三杯也笑,摸摸鼻子:“不算很陌生吧,好歹咱倆也相過親。”
  九條瞥了他一眼,把寬大的衣服在胸前收收緊,“裏麵那個也跟你相過親,估計正在問候你祖宗十八代,順便在心裏把你殺死了再鞭個屍。還不如是個陌生人。”
  三杯嘿嘿笑了兩聲,露了一排整齊的牙齒:“我實在沒辦法,多虧你及時趕來,不然我也沒辦法脫身。”
  九條皺著眉頭,感情這就是自作孽助紂為虐啊。船有些搖晃,船頭風又大,她跑去扶欄杆:“我看你一開始坐在那裏也挺嗨皮的。”
  三杯走過來跟她並肩站著,問:“不然呢,還非得哭天搶地的?”很友好很紳士的伸手過來,說了一句不著邊兒的話,“謝謝你美救英雄啊。”
  九條懶得搭理他,用手指頭點點他的手心象征握過了,又裹了裹衣服:“英雄用得著我救麽,我救的那是狗……”話說一半,船又開始搖晃。三杯等著反駁下文,結果她沒了動靜,隻得怏怏開口:“怎麽也得是狗熊吧,狗算是怎麽回事啊。”
  九條白了他一眼:“瞧你那熊樣,配做狗熊麽?”
  三杯嘴一咧,樂了:“我都熊樣了,我怎麽不配了?”
  九條托著下巴看海,十分不屑:“那也是隻熊瞎子。”
  三杯覺得風挺大,風裏麵的九條被吹亂了發髻,幾縷長發隨風起舞,飄飄然看著挺美的,可是甩在他臉上生疼,小樣發質挺好,一根根像小鞭子似的。轉過身靠在欄杆上歎氣:“我是瞎。”
  九條趴在那裏一動不動,過了會說得很平靜:“別說,她是長得有點像許文茜,尤其是鼻子以下那部分,不怪你瞎。“
  三杯猛的抬頭,側過身來看她,眼神裏有些不可思議,話在嘴邊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九條斜視過去,教育他:“你這又是何苦呢,不想相親還偏偏要來找個替身。小三你要知道,看不到的你人無論如何總是看不到你,你心裏想著個人所以看來看去都是那個人,其實不能說學姐瞎也不能說是你瞎,是感情這種東西太盲目了。”
  三杯琢磨了一陣,“同誌你文藝過頭了嘿,剛才是不是喝多了?”
  九條甩著長了一大截的袖子抽打他:“你才喝多了呢,你什麽時候醒過。”
  三杯嗬嗬樂著:“九條我第一次見你,你就是醉的,還管我叫二哥呢。”
  九條隨口問:“哪次?”
  “難不成你每次喝醉了都管別人叫二哥啊?”三杯搖著頭說:“就是咱倆應該相親的那天。”
  這句話莫名刺激到了九條,什麽都不管不顧似的,伸手過來死命扯他:“是你把我送到賓館的?!”
  三杯點點頭,還美滋滋的,“不用太感激,舉手之勞。”又趕緊說,“我可沒有趁人之危啊。”
  九條根本沒想到清白的那個層麵去,更別提感激了,殺氣還差不多:“你把我包扔哪了!”
  三杯被她的氣勢嚇了一跳,身子向後一仰差點掉到護欄外麵去:“什麽包?”
  “我的皮包啊,裏麵好多證件。”
  他舉著左手以示清白:“沒看見啊,我看見你的時候就兩袖清風的。”
  九條定下來想了想,她那包裏除了手機也沒什麽值錢的東西,三杯要是不說她也不會知道那天的事兒,看來他心裏也沒鬼。舔了舔嘴唇:“算了,反正都補辦過了。”又瞪著他問,“我喝醉了都說什麽了?”
  三杯想都沒想張口就說:“你說我是火雞來著。”
  表情挺委屈,看來還記仇了。九條大眼睛眨了眨:“不要以為自己是孔雀的那句?”
  三杯點頭:“那句話什麽意思啊?”
  九條垂首:“那是別人說我的。”不知道是風大還是聲音消沉,她的語氣聽起來涼颼颼的。
  三杯沒接茬,哦了一聲問:“還冷麽?”
  九條勉強說:“不冷。”
  三杯像模像樣的環視了一下四周,拍拍肩膀:“你看這裏也沒人,你要是覺得冷,就靠近點,別跟我客氣啊。”
  “拉倒吧,你就一件襯衫加人皮,火力能有多壯。”九條笑起來,沒心沒肺的那種,眼睛大大的眉毛彎彎的,皮膚又白,樣子挺動人。忽然張口問:“你說,咱倆怎麽總能碰上啊。”
  三杯雙手插著口袋,說得一本正經:“我是熊瞎子,你是死耗子。”
  九條笑起來:“那得是貓瞎子。”
  三杯吸氣,“那熊瞎子一般碰得上死什麽?”
  九條說的痛快:“死棒子唄。”一轉頭,含血瞪他,“你才是死什麽呢?!”三杯一時沒忍住,哈哈大笑。九條說完自己也跟著笑。
  兩個人都快要笑到一堆兒去了,忽然有人開口叫她:“方小姐,我們經理正到處找您呢。”九條才意識到自己這個走走是走了太久了。可是麵對著薄秘書那一臉苦大仇深的正直表情忽然很天真的問了旁門:“為什麽別人叫他龍總,你要叫他經理。多別扭啊,一般不是越是秘書越要叫得親熱點麽,比如龍龍啊,海海啊,還是說隻限於女秘書?”
  龍海的聲音從天而降:“因為他習慣了。”
  九條微微吃驚,做壞事被抓現行似的小心謹慎的抬眼看著他。龍海的目光不帶任何感□彩的在她臉上掃了一眼,向下停在那件西裝上,又偏頭去看三杯,伸手出去自我介紹:“龍海。”
  “任曉川。”龍海還在等著什麽,於是三杯識相的補充說,“我是方妙言的朋友。”說完了回過頭看著九條,等著她點頭。九條也覺得挺難介紹的,“上上個相親對象”以及“這次的相親對象”這樣的稱謂有點不倫不類,於是對朋友定義的包容性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啊,我朋友。”兩個都是她朋友。
  龍海的語氣和神色依舊看不出感情來,“這裏風大,進去吧。”
  九條把外套脫下來遞給三杯:“那我走了。”伸手時正巧趕上大浪撲來,船微搖晃,她那個姿勢根本站不穩,踉蹌的時候左右好像還能有個選擇,最終倒向了任曉川。她果然沒跟他客氣,腦袋撞過來時磕得他胸骨悶聲響。三杯還沒來得及出手,龍海長臂橫空過去就把她扶正了,伸胳膊出來交代說:“抓穩了。”九條那個沒立場的女人,立即感激的望過去,跟著人家屁顛屁顛的走了。
  三杯感覺自己吃大虧了,明明吃苦受累,肋骨都要被撞出夏娃了,居然還沒討到好。握著衣服,目送著九條被那個叫龍海的男人領走,想起來她說的那句話,看不到的你人無論如何總是看不到你,你心裏想著個人所以看來看去都是那個人。挺有道理的,他覺得九條的背影看過去和許文茜挺像,高挑而纖細,並且身邊都有個高大英俊的男人像一堵牆一樣側立,留下他一個人當旁觀者。人生真是蹉跎,並且不長眼的循環播放了。
  然而播到尾聲的時候居然出了個為時兩秒鍾的插曲,九條在最後時刻悄然回了個眸,遠遠的望了他一眼。夜如墨妝,船頭的男人長身玉立,色彩溫潤,夜未央,三杯耀眼若星光,在無邊的夜幕裏看起來又挺拔又單薄,錚錚骨架顯得格外倔強,襯著背後無邊的汪洋,竟像是浪跡天涯白衣翩然的少年郎,讓人不由怦然。九條決定視心動而不見,丫裝嫩,明明徐郎半老。
  回到房間的時候九條恍然意識到今天最大的戰役終於打響了,她身處的可是間危險的大床房啊!在龍海進來順手把門關上的那個瞬間,她的呼吸就紊亂了,警惕的盯著他的舉動,一顆勇敢的心為革命時刻準備著。玄關雖然空間狹小但是離逃生口很近,她沒敢邁步,站在原地無所適從。龍海從容的從她身邊走過去,他很高,離得近了感覺更高,隱隱透過來一股壓迫感。九條感覺自己像是一隻待罪的羔羊,用莊嚴而肅穆的眼神婉轉的表現了那麽點不屈不撓。
  龍海回過頭看著她緊張兮兮的樣子,忍不住笑了,溫聲問:“今天很累了?”
  累,但是沒有這會兒更累,莫西西說,寧肯陪斑馬跑步也不想與老虎獨處,精神壓抑能累死大活人的。此刻的她內心十分煎熬,從牙縫裏蹦出兩個字:“還行。”對不起父老鄉親對不起天地良心,其實已經不怎麽行了。
  老虎發話說:“你去屋裏休息吧。”
  九條眼前一亮,忙問:“你呢?”
  老虎很通人性指了指前方:“我睡沙發。”
  九條興奮了:“那臥室都歸我?”
  老虎微笑著點了點頭,學著她的神情:“啊,客廳歸我。”
  放下包袱的九條一邊往裏走,一邊在心裏快樂的哼哼著,二零零八年那是一個春天,有一位老虎在賓館的臥室前劃了一個圈。
  洗完澡,她躺在加大版的床上翻來滾去,客廳的燈還亮著,透過門縫在臥室的地上染了一小片明晃,他還沒睡。九條想客氣一把,問問他要進來洗澡麽,又覺著實在不夠矜持。思維一跳,想起熊瞎子任曉川來,不知道他怎麽樣了,該不會已經被霸王硬上弓失去貞操了吧,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自己這麽好命的。
  船在海上擺起來像是嬰兒的搖床,她想著想著就睡著了。半夜的時候隱約醒了一次,外麵的燈還未滅,她腦子裏麵蹦出來了點什麽,很快又昏昏沉沉的睡熟了。
  直到天光大亮,她爬起來時周圍沒有任何動靜,迅速的洗漱完畢推門出去,老虎已經不知去向。過了會薄秘書敲門,帶著她去吃了早餐,然後就到港下船,沒再見到龍海。九條感歎,這才是正真的神龍哇,首尾具是不得見,隻露了一段肚皮還沒有看全。
  下船後她站在路邊等著打車,任曉川就招搖著出現了,伴隨著底氣很足的喇叭聲。九條對他那輛車有著十分糟糕的印象,直接打開後排門鑽了進去,小手一揮:“前進!”
  車開在路上,忽然三杯瞄著後視鏡問:“後麵那車你認識麽?”
  九條回頭看了看:“是奧迪啊,你這不也是A4麽,土星來的都開這車。”
  三杯無奈:“我是問那車牌你認識麽?人家幹嘛一路跟著你。”
  “憑什麽是跟著我啊。”九條微撅著嘴:“你欠誰錢了還是殺誰全家啦,別是糟蹋人家姑娘了吧。”
  三杯笑:“我說你一個小姑娘怎麽說話老那麽毒呢。”
  九條不屑:“我這叫以毒攻毒。”

  第六章
  事實證明,任曉川的洞察力是驚人的。
  那輛車一直尾隨著他們到小區門口,三杯的車還沒停穩當呢後麵的那輛車就駛出了一條完美的弧線甩尾到他們麵前,幹淨利落,搞得像拍電影特技。
  三杯和九條坐在車裏麵麵相覷。她單手撐下巴一臉猜疑的問:“你還真的殺人越貨啦?”
  三杯裝成思考的樣子,很小聲的講:“難道現在的警察都這麽高調麽?”
  九條眯眯眼準備繼續往下演的,結果一眯不要緊,眯完以後受了某種刺激般瞬間把眼睛睜成了一雙探照燈。
  三杯在一旁溫和的給她友情提示:“別瞪了,快下車吧。”
  後來這段子被九條講給莫西西的時候就變成了科幻故事還充滿了懸念,她說:當時土星來的UFO開了一扇門,走出來的人竟然是地球上的龍大仙。莫西西的評語是:靠,簡直是星球大戰的前傳。
  龍海微笑著把手機遞過來,口氣中有點無奈,“你忘在床上了。”
  這台詞真不是一般的勁爆,能夠引發的遐思空間可大可小。小如九條,她就是在思想裏麵輕微鬥爭了一下,我是怎麽搞的,又丟人了啊。因為在船上的時候是沒有信號的,她一直都沒在意過手機的走向,下了船以後也沒發覺,現在才突然覺得是少了點什麽,強大的親友團一直沒有露麵,原來是缺了這麽重要的接頭工具。可是大如剛下車還沒站穩的任曉川,他聽了這句開場白以後就直接又坐回車裏了。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君子遠床戲。
  九條感激的望著龍海,一雙眼睛幹淨得除了黑就是白,“謝謝你。”
  龍海的表情又略微嚴肅了起來:“不用謝我,船上的工作人員交給我的。”
  九條一臉表錯情後的呆滯:“哦。這樣。那麻煩你幫我送來。”
  “不客氣,不是很麻煩。”他的語音語調標準得像中央台的新聞聯播。
  她也想使用一把標準普通話,結果說出來沒像成羅京倒像是黑土大叔了:“謝謝啊。”
  龍海禮貌的笑了笑:“不客氣。”
  “真的謝謝。”
  “真的不客氣。”
  九條眨眨眼睛琢磨著,我還需要再謝一次麽?我們倆不會跟日本人似的你來我往沒完沒了一直謝到下個世紀了吧?她等了一會,沒開口,他也等了一會,不知道該說什麽。九條很意境的看看他又看看雲。看雲的時候覺得很遠,看他的時候依然感覺很遙遠。
  龍海打破沉默:“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我有事先走了。”那醇厚的男低音簡直絕了。
  九條虔誠的目送著龍大仙上車,望著那輛土星來的UFO絕塵而去,她看呆了,大仙的車技實在太完美了,她走路都拐不了這麽個狹角人家開著大型儀器愣是沒摔跤,四條腿果然比兩條腿好使。
  三杯的聲音冷不丁的冒出來:“人都走遠了,別看啦。”
  九條瞥了他一眼,指指天上:“看,騰雲駕霧。”
  三杯瞄了一眼,汗如雨下,“小姐,那是飛機拉線。”
  開進小區到了她家樓下,九條繼續前緣未了的客氣:“要上去喝杯茶嗎?”
  三杯謹而慎之:“會打擾到你父母吧。”
  九條“嗯”了一聲,抿嘴思量:“也不算太嚴重,大不了被認成上門女婿唄。”
  三杯穩坐駕駛位,握緊方向盤,隨時準備撤退:“這樣……不太好吧?”
  她挺認真:“嗯,是不算太好。”
  一般人少一兩根筋勉強能活,像九條這種少到隻剩了一根筋的人居然也能活到現在,三杯不得不輕歎造物主的神奇力量,想起了許文迪的至上真言,當女人擁有了外貌的時候就不要強求智商,有跟沒有一樣。於是他擺擺手說:“那等有機會再去吧,我先走了。”
  其實九條的心裏何曾不是在輕歎世間百態啊,有些純潔的人活著活著就同流合汙了,有些純潔的人活著活著就被關進瘋人院了,還有一些純潔的人活著活著就成為三杯這樣別人說什麽都肯相信的傻叉了。她也想起了莫西西的至理名言,不要試圖揣摩上帝的心意,上帝在造男人的時候不是給了長相沒給安良心,就是安了良心沒有賜予智商,既有長相又有良心加智商的一不小心就天妒紅顏英年早逝了。三杯同誌無疑是屬於另類的,有長相有良心卻獨缺了智商,當然也是好事,這樣一來他能活得久一些。
  九條到家以後把手機拿來看,有一打的未接來電。硬著頭皮先給老媽打過去。
  趙許問:“相得怎麽樣?”
  她含糊其辭:“不是很理想。”能理想嗎,先是高跟鞋戳了人家屁股,又是酒會上半途出逃順便調戲人家小蜜被抓現行,並且還被他發現了70A的秘密,今天又麻煩人家送了趟手機。就算她覺得還湊合,到時候肯定要被那邊拒,作為女性應該給自己爭取點麵子的,先拒後不拒。
  她媽心平氣和的問:“是嗎?是你不理想還是怕人家覺得你不理想啊?”
  九條無語,這是頭老薑,成精了的,一句話中的兩個選擇選A選B都是一樣的結果——不理想因素是她自己,關鍵是一語中的的完全符合客觀事實啊。她一憋氣,不成功便成仁:“好吧,是我怕人家覺得我不理想。”
  趙許說得仿佛理所當然:“那就好,記得下周六去約會。”
  “啊?”她被踩了雞脖子:“約什麽會啊?”
  趙許說得不緊不慢:“跟龍海去約會啊,那孩子專門打電話來請示我的。”
  九條小臉一皺:“您就答應啦。”靠,被娘親出賣了。
  “我不答應還等著你不答應啊。”
  真繞,九條一時半會理解不過來,隻胡攪蠻纏:“萬一我不打算答應呢。”
  “那就別去了。”
  “真的?”
  “真的。”
  “媽,你真好。”從來沒有過的作為親生女兒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那你周末閑著也沒事就去相親吧,我給你地址電話,去,拿個筆記下來。”
  九條再度無語,終究還不是親的。“媽,我一定是你從馬路邊撿來的。”
  “對啊。”
  “那怎麽不把我交給警察叔叔手裏邊呢。”
  她媽穩坐泰山:“你喜歡警察啊,你二姨昨天剛說要給你相個警察,是市公安局的,我以為你肯定不中意還把人家給擋回去了,要不再問問。”
  九條默默無語兩行淚,“媽,別麻煩了,我去見龍海還不成嘛。”
  撂了電話,下一個是莫西西。
  九條惡人先發話:“哎呀,塔羅號還真是宏偉壯觀啊。你沒去真可惜,上麵有成群結隊的璀璨青年,他們舉止優雅,美麗動人。”
  隔著無線電波她聽到了莫西西心碎的聲音:“你的良心呢,良心被大浪淘沙了啊。”
  她剛才也想這麽跟她媽說來著,可是膽量不夠,受到的憋屈一瞬間緩釋許多,感覺很良好。“好啦,我明天帶你去參觀烈士陵園啊,裏麵也躺著成群結隊的優秀青年,他們從容不迫,勇猛善戰。”
  莫西西那頭忽然沒了聲音,九條以為斷線了,喂了半天,莫西西才又開腔:“九條,我剛才喝水呢。”
  “哦,現在呢?”
  “被水喝了。”
  “……”
  莫西西重新調整了心態,熱切的問:“那頭龍王怎麽樣?”
  九條認真的想了想,她好像還真沒有在心裏給龍海打過分,“大約不算壞。”
  莫西西幫她理清思路:“長得怎麽樣?”
  “長得還不錯,挺方正的一張臉,眼睛很有威懾力。”
  “身材怎麽樣?有缺陷嗎?”
  “隔著衣服看,身材不算壞,可是一般男人隔著衣服看都看不出來缺陷吧。”
  “廢話,一般男人脫了衣服還是看不出缺陷,具體缺陷得脫了褲子看。”
  “你就色吧,你將來嫁給大衛得了。”
  “哎,還沒問完呢,別跑題。人品怎麽樣?”
  “人品不好說,經商的好不出圈圈,不過挺講文明懂禮貌的。”
  莫西西麵抽:“還五講四美三熱愛呢,讓你去相親又不是讓你去評三好學生。”
  九條覺得這個定義很獨到:“下次吧。”
  “你還相啊。”
  “不相了,下周要約會啊。”她想起來就頭大,“西西,救命!”
  “救什麽命?你是不是又做丟人事啦。”
  九條納悶,怎麽身邊都是人精呢。
  跟莫西西聊了一大通,人生的誌氣又被找回來了。再翻翻手機,裏麵夾了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打了還不止一次。
  她撥回去,禮貌的講:“您好,我是方妙言,不好意思我剛才沒接到電話,您找我有事嗎?”
  那邊先是一愣才開口:“方小姐,我是龍海,下船的時候打電話給你本來是想送你回家的,結果沒聯係上。”
  他的聲音透過電話愈加的溫潤動聽,九條有點臉紅心跳:“真不好意思。”
  龍海仿佛是在笑:“沒關係。那下周六再見了。”
  “那回見。”九條覺得這個人好是好,就是獨斷了點,也不再問問她本人同不同意。可是就算不同意能怎麽辦,她也得有那個背叛老娘的膽識啊。
  “哦。”龍海想起來了什麽又補了一句:“這是我的手機號,我以為伯母告訴過你。現在你記下來吧,倒時候萬一有狀況也好聯係。”
  怪不得他剛才愣了一下呢,這人王子病啊。
  九條是個不怎麽有心肺的人,周末出去吹了吹海風使得一整周心情都很愉悅,把其中烏七雜八的人物以及事件統統忘卻,隻選擇性記憶了海景房。心情好,做事情都順利,直到周五的時候遇上大規模的滑鐵盧,一滑到底,讓她覺得做人還是不能快樂得太高調。
  那天早晨一進實驗室先被告知她養的那盆人見人讚的細菌因昨晚恒溫箱的靈異故障死絕了。她心痛得直想撞牆,走的時候還趴在溫箱前逮誰跟誰誇耀,你看我家細菌多漂亮,那麽多熒點,好像剛脫產的媽媽指著搖籃幸福的講“這孩子長得像父親”。誰成想隻一個晚上的時間就物是人非,一個活口都沒剩下,你說你是細菌唉,你都是細菌了還對環境要求那麽嚴格做什麽啊,挺一挺不就過去了,你活著的時候就隻有我待見你,你這一死連我也不能待見了,何必呢。
  為此鬱悶了整整一天,結果臨收工回家的時候又傳來噩耗,被寄予厚望的那隻小白鼠突然四腳朝天歇菜了,緊緊張張的加班分析了三個小時,未果,剖開來愕然發現死因竟是段小鐵絲。師兄安慰她說:“別跟它一般見識了,大約是覺得做老鼠不順利於是決定自殺重新投胎去了。”九條當時很無語,對著老鼠屍體吊喪,你早晚也得是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何不在死之前做點善事積點德呢,偏偏要死得這樣拒不配合,你這一死我前麵近一個月的工作都白費了,你的那些同伴也白吃了一個月的苦,實在太沒有鼠品了。詛咒你投胎還繼續做老鼠,不對,做細菌算了,這樣咱倆再次見麵的機會還能快點來,到時候折磨不死你丫。
  然後好不容易拖著比伏爾加纖夫還沉重的步伐餓著肚子回到家準備埋頭大睡的時候,更大的打擊又迎麵撲來——朱寧同學和準丈夫齊放分手了。而她必須在友情的照耀下即可起駕九溪天片刻不得延誤。九條的心髒瞬間被停電,怎麽所有倒黴的事情都趕在一天發生了呢,難道說倒黴的事情也分淡旺季的?她已經因為實驗室的那兩件接踵而至的喪事打擊得疲憊不堪了,保守估計暫時沒力氣應付朱寧的難過。況且他們倆鬧分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她不太想去,於是說話的語氣有點二。結果莫西西直接跟她翻臉,說她不仗義,不來就算,組織決定把她踢出。
  九條一邊拿涼水洗臉,一邊苦悶的想:莫非繼細菌,白鼠之後下一個需要去投胎的實驗室成員就是我?你們再等等,咱趕一撥當三胞胎算了。一咬牙,隨便換了套衣服就下樓去攔車。到九溪天的時候裏麵已經熱得開鍋了,昏天黑地天的,人們跟下水道的老鼠似的擠在一起,這麽惡俗一酒吧也不知道莫西西怎麽會喜歡這種地方,還好是在包廂。
  進去的時候朱寧正在歇斯底裏的唱《太委屈》,滿臉都是憔悴的痕跡,那一刻九條有點想哭。朱寧和齊放都是她的高中同學,一路走來挺不容易,她以為他們倆會這麽一直在一起,結婚,生孩子,老去,死去。他們之間有著無數的問題,卻從來沒想過他們倆會認真的談分手,這樣看來,很像是真的。
  九條坐過去,莫西西不理她,她又蹭了蹭,莫西西還是不理她。好在徐玉潔是個好脾氣,拉著她講前情提要。說是齊放跟他們公司裏剛來不到半年的小姑娘好上了,把人家肚子搞大了。
  九條一愣:“不會那麽狗血吧,這是莫西西編的劇情麽?那丫頭是誰,叫什麽名字!”
  莫西西白眼她:“你想幹嘛?”
  九條咬牙切齒:“紮她稻草人。”
  朱寧放下麥克風,回了一個蕭瑟的眸:“杜紫荇。”
  九條沒聽清,又問了一遍:“叫什麽?”
  莫西西推她:“九條你還嫌不夠亂。”
  沒想到,朱寧開口回她,一字一頓:“杜、紫、荇。”滿腔恨意,字字含血。
  九條一歪脖子:“肚子行?她那肚子還真行!”她說完,有點冷場,四個人都沒動靜,屋子就那麽巴掌大點兒地方,九條想找條縫鑽進去躲都沒條件,挺好一笑話這個時刻誰都笑不出來。
  然後朱寧就笑了:“取名字是挺重要的,當初我跟齊放談了四年戀愛,才談到床上去。他們從認識到今天還不到半年,孩子都懷上倆月了。人家那肚子是真行。”沒人敢接話,覺得看她笑的挺難受的。九條一把就把她抱懷裏了:“別這麽想,咱家徐玉潔那名字冰清玉潔的,不也嫁人滾床單了麽,現在孩子也兩歲了。”
  莫西西真想吐一口鮮血出來,你說你不會哄人就不要哄了,你怎麽不舉例說你叫方妙言呢。唉。
  朱寧趴在她肩膀上不說話。九條慢慢拍著她後背:“寧寧,至少他還活著,你能恨他。”
  莫西西覺得九條的聲音特虛幻,低下頭把他們倆都攬過來:“沒事了,都沒事了。”
  那天晚上四個人都喝得有點過,暈乎乎的往外走。九條正遛牆邊呢,就聽見有人喊:“曉川,這不是你那漂亮妹妹麽?”

  第七章
  任曉川聞聲從一群人裏麵探了半個身子出來,斜前方那個因為喝了酒使得麵如朝霞染唇如胭脂紅的女人不是方妙言這世上還能有誰是方妙言。每次到了他急需離場道具的關鍵時刻她都能自覺自主的站在馬路邊等著認領,簡直就是新時代的田螺姑娘啊,這個冒然湧現的念頭讓任曉川十成十的感動了。大步跨到九條麵前捉住她的肩膀動情的喚了一聲:“二妞啊。”叫得跟失散多年的老相好似的,估計當年賈寶玉重逢史湘雲也不過就是這麽激動的一嗓子。
  九條當然也沒含糊,大眼睛詫異的一瞪轉而幸福的一眯,歪著腦袋嘿嘿直樂:“小三!”
  這會她竟然把他認出來了,任曉川不知道此時此刻是否需要放鞭炮慶祝一把,別的不說,至少他成功的混成臉熟了,多麽可喜可賀。高興的攬過搖搖欲墜的九條跟兄弟們告別:“我先送我妹妹回家啊。”
  可是兄弟們這回變聰明了,一個個擺手不肯放。有人負責裝大灰狼:“別啊,都碰上兩次了,先把妹妹介紹給我們認識認識。”
  三杯撓了撓額前的碎發,勉強皺眉介紹說:“這是我們家鄰居二妞,這是我朋友吳鵬。”他沒指望九條能有反應,事實上他最希望她沒有反應,隻要繼續醉醺醺的倚著他裝死他們倆就能成功的脫身。可是,人家九條偏不,偏要壞了他的如意算盤,她非得壯烈一把才肯乖乖的犧牲,低著頭撫著墜下來的劉海,笑眯眯的衝著人家興奮的叫:“二哥。”
  吳鵬聽了直樂,麵向著三杯笑得極端曖昧不明:“這妹妹真聰明嘿。”
  三杯無奈:“你看她都醉的不行了,我們先走了成麽,改天再介紹吧。”
  有人攔著不放:“已經開了頭了,別半途而廢啊,就今天吧。”
  三杯心裏強烈的質疑,自己明明是個挺好的東西,什麽時候認識這群狐朋狗友的呢。黑著臉一口氣介紹全了:“這是張三,這是李四,這是韓五,這是孟六。”
  九條二話沒說,配合著他按照循序含笑點頭,一個一個叫過去:“二哥,二哥,……”順帶著插播了個滿足的酒嗝兒,繼續,“二哥!”
  三杯的嘴角快要抽搐得沒知覺了,果然她醉了逮誰都叫二哥,感情這是二哥集中營啊。他嘿嘿著:“二哥們,能放我們走了嗎?”
  朋友們都很快樂,熱情的告別:“二妞,下次見啊。”
  得了通行許可的任曉川拉扯著她剛走了兩步,九條便毫無前兆的仰起頭含情脈脈的看著他。她的眼睛很大,離得近了感覺更大,像十五的月亮,又圓又亮,裏麵沒有世俗,沒有紛擾,如稀世墨玉,純潔無瑕。視線對上的那個瞬間三杯覺得自己的魂魄要被攝去沉溺在她眼睛的清潭裏,不可自拔。
  移不開目,邁不了步。他低下頭輕聲問:“嗯,怎麽了?”呢喃的像是哄情人,講情話,話一出口自己都覺得很肉麻。
  九條深吸了一口氣,收起迷茫的目光,十分理智的批注:“小三,你交友不慎啊。”
  三杯被冷水一瓢劈頭淋下,自作多情的主總是活該遍體鱗傷。收魂入體,悶悶的頂了一句:“我覺得他們挺好。”
  九條一甩脖子,壯懷激烈:“好個毛好,一個個都被叫成老二了還美滋滋著呢,能好到哪去。”
  任曉川靈敏的回了個頭,果然他的兄弟們還沒走遠,明顯都是一臉的陰雲,殺氣騰騰的看著他。那一刻三杯聽到了自己精神崩盤的聲音,比滬深指數崩潰得還要大發,如果天上掉的餡餅能砸得死人的話,他一定就是那個身先士卒的冤死鬼。如果免費的道具就是這般惹禍上身的話,他寧肯酒過三巡之後在酒桌下麵幹打滾。三杯在心裏很小聲的怨念:“九條哇,你就是女神中的衰神,豪華郵輪裏的泰坦尼克號啊。”
  好不容易像夾尾巴一樣夾著她逃竄到了酒吧門口,正碰上莫西西折身回來尋人。她一愣,衝著他們倆半臉漠然半臉震驚的高叫:“你們!”
  三杯被嚇得心肝亂顫抖,雙手一撒,“還給你。”我把她還給你還不成嘛。
  莫西西平時插白大褂插習慣了,有事沒事都喜歡插個口袋,一時間來不及抽出手來扶住九條,眼看著她就要撲倒下去,三杯隻得再彎腰把她攬回懷裏。那感覺就好像是某些無聊人士手裏握著拖把充當二郎神,閑來無事放放手,再抓抓緊。
  莫西西神色凝重的問:“九條跟我說起過你,任曉川是吧,我能信任你嗎?”
  三杯突覺壓力很大,信任什麽啊?
  莫西西也不等他回話,自顧自托孤:“我家九條就拜托你了。”抬手指了指遠處抱著電線杆的朱寧,“我還要照顧另外一個,你幫我把九條送家裏就行,她家住哪你知道吧,就是拍星戰前傳那地兒。”
  三杯麵容扭曲,沒聽說她家住好萊塢啊。“住址我知道。”又看了看她指的方向,和聲和氣的問,“你們行嗎?需要幫忙嗎?”
  莫西西大度的一揮手:“算了,那位現在看見個公的就想滅口,不能害了你。你幫我把九條送回去我就萬分感激了。”
  當時三杯覺得莫西西挺客氣,跟九條比起來她朋友可真是懂事得多。他今天本來做好三杯倒的準備並沒有開車來,打車送個人能有多難。可事實證明,凡事和方妙言扯上關係的,就沒有最難隻有更難,全等著他任曉川勇攀苦難世界的最高峰。
  九條坐在車上胃裏翻江倒海,一陣陣惡心想吐。三杯一直在精神上鼓勵她:“再忍一忍啊,就快到了,再拐一個彎兒。”
  幾次想吐出來,為了那個彎兒,九條忍住了。可是轉了彎以後,他再開口還是那句台詞:“再忍一忍啊,就快到了,再拐一個彎兒。”三杯就像是一台運轉正常的複讀機,一遍一遍重複著同樣一句話。
  九條埋怨:“你別再拐彎兒了行嗎,我的胃都跟著你山路十八彎了。”她剛說完,完全不給三杯一個悔過自新的機會,一張嘴準確無誤的吐了整整一車一點都沒飄到窗外去。
  任曉川趕緊叫司機停車,扶著她到路邊去吐個痛快,間歇走回去付車費。好心的給了計價表上三倍的錢,那司機卻頗不領情,怒視了他一眼才揚長而去,好像她吐到車上都是因為他那個“拐個彎兒”給拐出來的。三杯捶胸,明明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憑空飛來那麽大的包袱砸在肩膀上,他找誰瞪眼去啊。許文迪常說,人要是倒黴,躺在床上也挨槍。
  命運就是這麽捉弄潦倒人士的,杜甫就是那麽悲催的死在草船上的。他們倆個如此狼狽的樣子站在路邊如何也攔不到車了,好不容易攔到一輛,當人家看到九條那一張隨時能吐出五髒六腑來的死人臉時就撒丫子跑了。
  所幸不算太遠,的的確確隻剩下最後一個彎了,九條就在勝利的曙光照耀下功虧一簣。萬般無奈的三杯隻得把她背起來艱難的往前走,心裏嘲笑自己,這才是真正的背著衰神行路啊,關鍵還把衰神的布袋掛在了脖子上,現在的自己一定很是狼狽。他故意生氣的哀嚎:“你怎麽這麽沉!”
  九條把腦袋埋在他脖頸間,仿佛完全沒理解到重點,嚶嚶的回話說:“因為裝著心事。”
  三杯笑她:“你倒是說說看,你那心事能有多沉?”
  她輕輕環著他的肩膀,問:“你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的精子要成人,你攔得住嗎?”
  三杯搞不清楚狀況:“什麽叫他的精子要成人?誰啊?”
  九條不滿的使勁揪他耳朵:“我就問你,攔不攔得住!”
  三杯隻得放棄可憐的好奇:“攔不住,攔不住。”
  九條滿意了,放開手吸吸鼻子又嘮叨:“你應該慶幸才對,他早就不是你喜歡的那個十八歲的齊放了,他早就不是你記憶中那麽單純了,你守著這些無聊的堅持根本就沒意義,你也回不去他也回不去。我知道你就是不服氣,其實你早就不愛他了,你愛的純粹是這八年的時光,你覺得他耽誤你的青春了,你覺得他背叛你了,咽不下這口氣。寧寧,咱得往好處想,你們沒結婚,你的曆史大大的清白。你的將來有的是璀璨的八年呢,青春正好找誰不行,不要固執到守了十六年後再來撒這個手,到時候你人老珠黃就晚了。腐壞的男人和腐壞的食物一樣,隻有更壞沒有轉圜,今天冒出來一個肚子行,沒準明天蹦出來個子宮行,後天指不定是什麽行呢,惡心不死你的,趁早想開了放手,未來的日子讓三來誅三,和你不相幹。你咬咬牙沒準能活出十個八年出來,可是你再怎麽努力活十個十六年都夠嗆。你已經被濫男人耽誤那麽久了,別再被他繼續耽誤下去了,趕緊給我清醒過來,拍拍屁股到馬路上尋找新的雄性動物去。”
  清醒?你一個醉鬼在這叫誰清醒呢?任曉川心底無力,他大致明白了那個抱電線杆的女人遇到的不幸。可是有九條這麽安慰人的麽,咬咬牙能活八十年?到八十歲的時候有牙就不錯了,咬什麽去啊。
  三杯用力把她向上方掂了掂,兩個人都調整了最佳姿勢。她還是把頭埋在他的脖子上,呼出來的氣有些暖,有些回旋的酒氣,還有那麽一點香。他嘖嘖的說:“九條,我發現你真的不傻,你挺聰明。”
  九條來勁了,差點在他背上現場表演鯉魚打挺,又伸手揪他耳朵:“你告訴我,聰明有什麽用?!”
  三杯想撒手出來拯救耳朵,可是一撒手她就往下掉,連帶著揪著他的耳朵往下掉,那感覺仿佛右耳就快不是他的了,疼得火辣辣的,像是在燃燒。隻好勉強維持著一個不算太疼的位置遷就她:“不聰明,你一點都不聰明,行了吧。”衰神姑奶奶。
  九條撅嘴拉開他的領子往他脖頸裏哈了口酒氣:“你知道嗎?就是因為我不傻,所以是誰把溫箱關的電,是誰弄死我的老鼠,我都心裏都清楚。可是你說,聰明有什麽用,聰明就隻會聰明累,做得再小心也防不住有些人的變態,還不如不清楚的好。清楚了以後做事情要顧慮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提防亂七八糟的人,和那些人相處起來特別累,特別別扭,一個屋簷下,不能交惡,也不想去交好。”她停了停,像是有點嗚咽的聲音,“媽,我累。”
  三杯不說話,任她揪著耳朵,隨她去吧,反正已經疼到不算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並且都占了她的便宜了,就不計較那麽多,雖然,她要是叫“爸”那個便宜才算占得天時地利。他心裏沉甸甸的不知道想些什麽,終於明白九條不是傻姑娘,隻是喜歡裝傻而已,她裝傻,是因為她累。想安慰她,可是能夠給醉鬼安慰的就隻有實實在在的陪伴吧,隻有寂寞的人才會借酒消愁。在這樣沒有星光也沒有月亮的夜晚,淺風微涼,一身酒氣的你,和被你吐了一身臭氣的我,算是彼此慰藉麽?還是,臭味相投?
  送她到家的時候,他按了許久的門鈴,做了許久的心裏建設,預謀見到她媽媽需要如何解釋,雲雲,都在九條的一句鄙視裏失去意義。
  她趴在他背上窮得瑟:“你傻啊,按什麽門鈴呢。這是我家,我一個人的家。”有些二十六歲的女人孩子都能自己上網聊天了,喝醉了的九條還覺得自己有個窩是頂光宗耀祖的事情。人生百態。
  三杯心涼的感歎命運的捉弄,蒼天怎麽就能對他這般冷絕呢,自己是偷吃了王母的蟠桃還是打翻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啊,為何要遭此消遣。他想不明白,生氣的把她放下來,結果她自己站都站不穩。他隻得好脾氣的使出高難度的動作,一隻手把她按在懷裏為防止她下滑膝蓋還得幫忙,另一隻手拉包的拉鏈嘴叼著包的邊緣,另外的腳負責支撐兩個身體的重量,簡直算是全身總動員。好不容易把鑰匙翻出來將門打開了,滿頭大汗的他看著懷裏睡得正香的九條,嚴重懷疑自己上輩子沒準是烈士,為了革命的勝利,頭可破血可流,炸藥包不能丟。唉,孽緣。
  進門後三杯找到電燈開關,拖著她朝向沙發的位置走過去,像放水晶棺材似的小心謹慎的把她橫置在上麵。才挺直腰杆做人,注意看了一下屋子,挺幹淨,纖塵不染。他看到九條的第一眼還以為她是個生活邋遢的人,一個女人在酒吧醉得七葷八素的還沒有帶手包,這樣一看完全顛覆了印象。愛裝傻的九條同誌,興許那些沒心沒肺也不過是神來的一筆,用來讓自己心安理得的。
  他到廚房接了杯水喝,尋思著是不是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像上次把她拋屍在賓館裏一樣。轉念一想,大家好歹是認識了,不如好人做到底,看她也是個愛幹淨的人。
  把洗澡水放了,用力把她拍醒,“喂,去洗澡。”
  九條搖搖晃晃的坐起來就開始解扣子,三杯一驚,大叫著:“你這女人瘋啦!”憤怒的把她拉起來踢進浴室。關上門後裏麵沒了動靜,又擔心她會不會出事了,敲門問:“你還活著嗎,不會被淹死了吧”。
  半晌,九條回他:“這麽淺的水養王八都不夠,你想淹死我,沒門。”
  三杯背靠著門悻悻然:“你確信你是坐在浴缸裏不是栽在馬桶裏?”
  然後又沒了動靜,過了許久許久,三杯都萌生了衝進去救人的念頭了,九條才搖晃著出來,裹著大浴巾活色生香。小三大聲咽了口水,萬幸她是醉著的,萬幸。攙扶著老佛爺入了臥室,幫她蓋好被子,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方妙言的臉很小,皮膚白皙,五官顯得十分精致。三杯從來沒有這樣仔細的觀察過她,所以慢慢有點臉紅。她睫毛纖長而細密,安靜的覆著像休眠的翅膀微微的顫動,之前就注意過她的睫毛,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口,九條的窗簾應該算作天鵝絨類。相親前姑姑介紹說,那姑娘柳葉眉瓜子臉,漂亮著呢。果然,是挺漂亮的。
  三杯準備離開的時候,幫她又掖了掖被角,輕聲說:“再見方妙言。”九條像是被咒語喚醒的惡靈,張開眼睛甩了胳膊過來拉住他,臉上是認真的表情:“我脾氣不好,會跟別人拍桌子瞪眼。我沒有耐心,等人從來不肯超過五分鍾。我還不會講笑話,莫西西常嫌我冷場。我對未來沒計劃,生活總是亂糟糟的。而且,我的胸部很小,正反麵區別不大。你確定,真的要跟我約會嗎?”
  啊?“九條!你醒醒!醒醒啊!”
  她顯然沒有被他的聲嘶力竭喚醒,倒頭又睡了,途中無數次夢話,無數次九陰白骨爪,片刻沒有消停,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熟的。早晨起來像被陸判換過實木腦袋,左右覺得不是自己的,疼得她不想要了。起身下床去喝水,一不小心踩到了隻活物。任曉川迷離的睜開眼睛:“你能注意點嗎?”
  九條迅速跳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嚴絲合縫,同時厲聲尖叫:“你怎麽會在這!!”又往四周看了看,確實是自己的家,沒錯啊。
  三杯猜測自己的心肝早晚要在她摧枯拉朽的獅吼功裏灰飛煙滅,半天納不過悶來。兩個人大眼瞪大眼,她的目光仇視,他的目光惆悵。最後三杯幹咳嗽了一聲,平心靜氣的把昨天遭遇的種種不幸言簡意賅的解釋了一遍,還不忘聲淚控訴她是多麽的需要減肥。最後的留宿是因為被她死死握住手腕沒法脫身,隻好在床下將就了一晚。
  九條大約想起來了些片段,不好意思的咕噥了一聲:“麻煩你把我背回來。”低下頭,坐在那裏有點無所適從,“那個,你能出去一下讓我換個衣服嗎?”
  “行,太行了!”他幾乎高興到淚奔,蒼天終於開眼了,魔鬼終於放人了,普天同慶啊。
  她像打仗一樣風風火火的洗漱了一下,換好衣服走出客廳對著三杯尷尬的笑笑,有些事情需要解決:“那個,昨天……”
  他歪著腦袋問:“你打算對我負責麽?”
  九條眼睛瞪得像銅鈴,耳朵豎得像天線,撕裂的問:“什麽?”
  他一臉中國式小媳婦的微笑:“就是,那個,那個啊。”
  九條瞬間定格在風中,難道昨晚她霸王硬上弓了?忐忑不安的問:“你,你就沒反抗一下?”
  “我躲不開啊。”
  “不,不對呀,吃虧的應該是我吧。”
  “可是你很粗魯啊。”
  “……”
  “這樣吧,要麽洗幹淨了還給我,要麽幫我買條新的,你選吧。”
  “啊?你說什麽?”
  “我褲子被你吐髒了,你不該負責啊?”
  九條磨刀:“任曉川!”
  三杯笑得很溫和:“好了,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嗯。”
  站在門口握著門把,他低頭摸了摸鼻子,又舔了舔嘴唇,像是做著偉大的思想鬥爭:“如果你有時間的話,不如我們約會……”
  “啊!”九條見鬼了。
  “怎麽了?”三杯也見鬼了。
  “約會!現在幾點了?”
  “十一點吧。”
  “再見,再見!”
  被轟出門的任曉川瞬間感受到了人生的悲涼,她不能這麽殘忍的對待恩人吧,曆經千難萬險才把她背回來的啊。簡直就是再生父母,怎麽能這麽無情呢。莫非我說錯話了?任曉川低頭看了看手背上的傷,是一條她不經意撓出的長長的紅線,淤了血,碰一下有點疼。他的心裏也有一條她不經意間撓出的痕跡,癢癢的又隱隱酸澀,她說 “你的將來還有的是八年呢,你不要固執到守了十六年後再來撒這個手”。他愛了許文茜有多少年了呢,保守估計十年不止了,從十六歲開始,心裏想的念的盼望的全都是她,都是那個遙遠的美好的卻伸手不及的青梅姐姐。他還能有多少個十年用來繼續這樣一段無疾而終呢。需要撒手的是他,需要清醒的也是他。
  謝謝你,方妙言。

  第八章
  九條隻畫了淺淺的眼線塗了唇膏,又匆匆換上了件鵝黃色V領線衫外加墨綠色A字裙,也就是傳說中的AV搭配,離開梳妝台順手紮了個高馬尾就死命往外奔。
  約好的是十二點見麵,從她家趕到相親組委會指定用餐地點至少需要半個小時,如果順利打到車外加城市道路暢通無阻的話應該是能夠提前趕到的,可惜,她運氣不佳,當然,需要加上“一向”的限定。
  運氣一向不佳的方妙言,隻攔車就花去十五分鍾,披了一張被大象踩到腳指頭的黑臉站在馬路邊一邊看表一邊跺腳,一邊小宇宙熊熊燃燒。不知道的人以為她背了一把菜刀抱著必死的信念等著劫持路過的運鈔車。
  好不容易在天靈靈地靈靈的憤世嫉俗裏碰上一輛空車,行至半路又堵得要死要活。她心涼如水,跟司機師傅說:“要不您就找路邊停了吧,我自己繞小路走過去。”
  司機用了看白癡的眼神同情的瞄了她一眼:“姑娘,咱這可是堵在高架上,別說不能停車,就算能停你下去也沒用。”
  九條的心肝即刻上霜結凍,思維運轉不靈了,往窗外看了看,果真要命。本來宿醉就頭疼,這下疼得更上一層樓,同時伴隨著窮了千裏目,高架上唉,幹脆跳下去得了,摔不死再跑過去,多麽能體現誠意啊。
  心還沒靜下來,電話已經在口袋裏振動出擊,她心灰意冷的拿出來看了一眼——“莫西西來電是否接聽”,還好是莫西西。不是老媽,也不是龍王。
  對方神誌尚且不清,迷迷糊糊的問:“你起床了嗎?”
  九條把腦袋斜靠在車窗上,半死不活的嚶嚶怏怏:“嗯,起來了,路上呢。”
  莫西西也是受宿醉困擾,一個腦袋膨脹得兩個大,可是還沒忘記娛人娛己的八卦宗旨,輕醉不下火線,晃了晃注水的腦袋強打精神:“昨天,是那小三把你送到家的嗎?”
  這個問題橫空一出,比倚天劍還耀眼刺目,九條活像被利器割了喉嚨,說不出話來,脖頸脊柱立馬變得僵硬。不僅送到了,還住下了,不僅住下了,沒準還看到了,不僅看到了,估計還看全了,不僅看全了,還有可能那啥啥了。她早晨起來的時候身上除了被子就是人肉,一塊像樣的布都沒有,粉紅色的浴巾趴在遙遠的床腳與她相望。那畫麵香豔極了,任她絞盡腦汁,如何都想不起來具體的事情經過,不知道是不是他幫忙脫的衣服,成人色彩再重一點的話,是否同時她也在幫他脫衣服?可是三杯開玩笑的樣子又不像是真發生了什麽實質性的內容,看小報上都是說亂性之後不負責任的男人十有八九是趁夜色逃亡的,他要是真的傻到坐以待斃,就不會再裝聰明的加以掩飾啊。往好處想,雖然對他不是很了解,卻也能覺出像是個君子,蠻正點的那種。可是這世上哪裏真有柳下惠呢,若是有也一定是個萬年老GAY啊。
  瘋了瘋了,昨晚到底怎麽了,她想把這個嚴肅的問題放在一邊不回味都不行,莫西西可勁兒的在電話裏追問:“怎麽了,你怎麽不說話啊。”
  九條痛苦的用腦袋使勁撞車窗,嚇得人家司機以為她是被堵車逼瘋了,直勸她:“可能是前麵出事了,按說周六一般都不堵的,過了這段就好走了。”
  九條不好意思的敷衍了兩句:“沒事,反正也遲到了,早到晚到區別不大。”衝著手機講了次要矛盾,“嗯,他送的。”顧左右而言他,“寧寧呢,她在你那兒嗎?”
  莫西西哪裏肯放過她,犀利的問:“你們倆別是發生肉體糾紛了吧。”
  九條實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改成頂嘴:“你才肉體糾紛呢,就你長了一身黑心肉。”
  莫西西窮追不舍:“對,我是黑心肉,和你不同,你是健康肉,身上有國家免檢產品的標簽,是綠色食品,敢問你那一身綠肉昨晚不會被人家放心的吃了吧?”
  九條因為心虛一時詞窮,幹巴巴進行掩護:“我說你也算是二十一世紀有屁股有胸部的新時代女性,說話能含蓄點嗎?”
  莫西西尖牙俐齒的諷刺:“你這是聽誰介紹的,怎麽突然想要含蓄了,含蓄可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不像你能了解的啊,是不是昨晚受誰潛移默化了。”
  神呐,重點怎麽還是昨晚,莫西西同學要是去做疼痛訪談節目主持人也一定能得年度大紅花,不把人弄得血肉模糊不能心滿意足。九條巴不得衝過去把她的牙齒一顆一顆撬下來:“莫大醫生,你這人連手足愛都沒有,你算什麽白衣天使啊。”
  莫西西假惺惺的教訓她:“別瞎說,這還實習著呢,萬一被路人聽見了影響多不好。”
  “要想影響好,天天用大寶。”
  “用大寶可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是不是昨晚誰教你的啊。”
  “滾,電視裏天天放呢。”
  “看電視可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是不是昨晚誰陪你一起看的啊。”
  “西西,咱能換個話題嗎?”
  “換話題可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是不是昨晚……”
  九條看了看外麵,“不跟你胡扯了,我到地方了,姑奶奶。”趕緊掛了電話。
  不等車停穩甩下錢就往外衝,全然不顧知識分子保守形象,橫穿馬路雄赳赳氣昂昂挺進飯店大堂,目不斜視的鑽進洗手間站定,對著鏡子照了照。——嘖,一張可怕的蒼白女人臉,偏過頭實在不願再看第二眼,誰愛看誰看吧,反正自己看不見。抬頭看表已經快十二點半了。九條自來痛恨別人遲到,於是心裏多少有點罪惡感,加上之前剛剛被洗了腦,此時此刻想到的竟然是“守時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和莫西西打電話那純粹是歸為天災類的,具有雷池的屬性,輕易越不得。
  疾步走到預定的包廂,自我安慰在他麵前丟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應該早就有了免疫力了吧才迅速鎮定下來。萬一他因為等不及先走人了,她還能趕回去睡個回籠覺,這樣一想好像變廢為寶點石為金了,一下子覺得自己還挺了不起的。深深吸了口氣謹慎的推開門看到龍海正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像是在看paper,注意到動靜放下手裏的東西站起來迎接她。大約他前麵做事情也三心二意,不過是幹等著覺得浪費時間,拿東西做又不得不分心思來注意門口的動靜。
  九條低頭解釋:“不好意思,路上堵車。”
  “沒關係。”龍海根本沒在意,隨意笑了笑說:“是我沒想周到,我應該去接你的。”
  九條的理智和人性都複蘇了,陪笑說:“對不起。”
  龍海回她一個類似關心的表情,問:“餓了麽?咱叫菜吧。”幫她把椅子拉開,禮貌的請她坐下,又認真的說:“你來點吧,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
  於是九條像玩打地鼠,在菜單的上下左右隨便指了指,龍海像領導過目簽章,把頭隨便點了點,算作搞定。
  菜上得很快,五顏六色搭配得挺漂亮。他忽然抬頭問:“要點酒嗎?”
  九條聞酒色變,莫西西說對了,她不止是一身綠肉,還有一張綠臉。昨晚剛剛酒過,現在還暈著呢,今天若是再酒,那就是曆經酒酒八十一難,於情於理都該駕鶴西行了。小振幅高頻率的搖了搖頭:“不必了吧。”吃頓午飯而已,一會又不是要過景陽岡。
  龍海像是在開玩笑:“我以為你挑這裏是衝著他家自釀酒來的。”
  天可憐見,難道是我想挑這裏嗎,九條心中悲慟,是我媽把你當成肥水專挑你來給她送錢的啊。
  幸好飯吃得很舒服,讓她暫時放鬆了一下。大包廂,大圓桌,抬頭看他一眼需要越過那些大大小小的碗盤。當真是君坐長江頭,我坐長江尾,有心給你夾口菜還要隔了山和水。很好,很和諧。
  順利的吃過午飯後最可怕的一幕和料想中一樣平白的發生了。等龍海結完賬,美麗的服務生小姐端來了約會大禮包,說是消費滿多少元多少元送兩張電影票外加咖啡店的代金券,而他們剛好、幸運的、恰恰達標。
  九條心灰意冷,在她疼痛的心裏已經認定自己其實是作為相親組委會提供的特約嘉賓從屬於那個“約會大禮包”而埋伏在幸運者旁邊的吧。想法如此陰暗而苦楚,卻對服務生笑得一臉的美好:“那還真是幸運。隻不過現在約會都不看電影的,你們老板娘……嗯,有點土。下次記得送點別的,比如返款百分之二百啥的。”
  服務生還沒聽明白返款和約會的關係。龍海先眼神一亮,探究的看了看,商量的問:“那,現在約會都去做什麽?”
  誒?她微微皺了皺眉頭:“一時半會也想不出來。”蒼天在上,黃泉在下,這男人胳膊肘往外拐的!
  龍海提示性的問:“你想去哪呢?平時都去哪。”
  九條覺得龍大仙沒準是老媽派來做臥底的,專門負責打探私生活。她這些年隻和女人約會過,難道要對著個大男人說,咱們去逛街吧,咱們去燙頭發吧,咱們去做水晶指甲吧……簡直人間喜劇。於是搖了搖頭,表示沒主意。
  龍海站起來,輕鬆的講:“那我們走吧。”
  九條沒反應:“去哪?”
  他笑得很坦蕩:“去看電影啊。你可以邊看邊想。”高手就是不動聲色間穩定軍心的主。
  九條跟著他走出飯店,離開的時候瞥到櫃台角落裏閃爍著老辣的目光,刺得她一陣肉痛,自己的認知再淺薄也能知道那裏站著的是拐賣良家婦女的幕後黑手。小的時候曾動情的唱過《世上隻有媽媽好》,唯恐自己感情不夠投入,一定要唱得挖心掏肺眼角閃爍著晶瑩的淚光才能心安理得,現在回憶起來那時候的自己還真是純真得可悲,靈敏的可怕啊,原來那時候的眼淚全是為這一刻而流的。多麽的先知先覺。
  直到坐上龍海的車,還琢磨著自己不應該學生化應該擺攤算命的,說不定比現在過得滋潤,純粹yy無限。最終被他的車技驚醒,那真不是蓋的,好像穿越進了極品飛車。九條的一顆純真少女心得到了極大滿足,當年坐在自行車之王身後還開心得歡蹦亂跳呢,何況現在是四個輪兒的,每一個坐在車王旁邊的女人都應該興高采烈。
  那一份童真保持到了電影院。
  龍海問:“咱看哪部?”
  她遙遙的指著海報用了堅定不移的表情:“畫皮!”
  旁邊有個小男孩跟她用了一樣的表情告訴他媽媽:“呆呆精靈!”
  再再旁邊有個小女孩指著零食店:“爆米花!”
  啊,爆米花。本來還想叫龍海去幫她買爆米花的,細想不合適還是親力親為了,謊稱上洗手間。端著兩杯可樂懷裏摟著爆米花,美滋滋的到影廳和他匯合時,龍海的眼神複雜極了。九條猜,如果是她媽,一定會說,你上個廁所還能順那麽多東西回來。如果是朱寧,她一定會說,你怎麽老是童心未泯的。如果是莫西西,她一定會說,九條我已經沒信心和你做朋友了。她耐心的等了半天,龍海最終什麽都沒說,接過東西進去找座位了。
  坐下的時候前麵有個腦袋很亮的禿頭青年,九條忽然想起了“你就是老王”的笑話,側頭看了看龍海,估計他為了自己還是做不出那麽舍生取義的事情來。於是,失望的又看了一眼那個光亮的腦袋,捧著爆米花吃得哢哢響。
  有句話是哪位偉人說的來著,這世界上最適合人類睡覺的地方,一是我們學校的馬哲課堂,二是別人學校的馬哲課堂,接下來就是全國各大電影院了。放之四海而皆準。九條本來就睡眠不足,那部電影又是講鬼故事的類型,催眠效果極佳。她勉強撐到王同學痛殺老婆和小三,想來結局不遠,放心大膽的睡著了。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王同學還在一臉呆滯的殺著老婆和小三。她都懷疑剛才是不是做了個特逼真的夢,自己果然適合去搞算命。可是,問題來了,她這是什麽姿勢,靠在哪的?!她偷偷向上看了他一眼,屏幕的光亮映著他那一張帥得恰到好處的臉,不細致卻線條明朗,這個角度看,能看到下頜骨的棱角像是被藝術家精雕細刻過。
  龍海側頭輕聲問:“你醒了?”
  “嗯。”九條機械的坐正,假裝她的臉沒紅。偏頭看了看別處,發現前麵那個禿頭竟然不見了,於是理智的問:“現在幾點了?”
  他看了看表,低聲答:“快五點了。”
  她問:“已經是下一場了?你買票了?”
  “嗯,下兩場了。”
  九條有點恍惚,在她十八歲的時候,在她以為約會的全部內容就是看電影外加吃東門小餛飩的時候,在她覺得影城的一張電影票還頂奢侈的時候,曾和顧朝南一起來這裏看過《花樣年華》。看到最後自己也是睡著了,因為前一晚興奮得一宿沒睡,所有的困意都在梁朝偉的絕望裏爆發。顧朝南把她推醒,她還迷迷糊糊的埋怨:“你就不能不吵我。”
  顧朝南嚇唬她:“你看,工作人員拿著笤帚來清場了。”
  九條撅著嘴巴坐起來:“可是我沒睡醒啊。”
  後來他們去校東門吃千裏香餛飩,她一邊吃一邊怨念自己浪費了那麽多人民幣怎麽能去睡覺呢。末了還回味了一句:“在電影院睡覺比趴在課桌上睡舒服多了。”
  顧朝南逗她:“等咱將來發財了,花錢讓你去電影院睡覺啊。”
  她樂得補充:“要睡連場的!”
  果然睡連場了,現在的自己算不算是夢想實現了?
  可怎麽覺得自己像暴發戶呢?一連睡了兩場!回過神來看著手邊空空的爆米花盒子,想幫她圓夢的龍海剛才得多無聊啊,一部文藝愛情片沒間斷的看了三遍。她還記得電影裏的一句台詞,剛好可以用在這裏——他是個好男人。
  好男人帶著她去吃晚飯,任車技再好,該堵車的點兒還是前行困難。快到嶽陽路小資一條街的時候,看到路邊最有格調的那家“素顏韶光”燈光幽暗生意興隆。現在的人都有多少有點鼠性,哪黑往哪鑽。店裏麵有小情侶吵架,女主角頭也不回的跑出來,邊跑還邊抹淚,男主角很敬業的追了出來,後麵好像跟出來了個長發女人。難不成看了部小三的電影就全世界都是三兒啦?不對!哭的那人是朱寧!
  車正堵在路邊,停了好久一步沒挪過。九條想都沒想就把門拉開,回過頭道歉:“龍海,我今天先走了,你說的那家香辣蟹下次我請你。”
  她今天不僅遲到並且莫名其妙的早退了,龍海沒說什麽,其實是什麽都還沒來得及說。
  九條走過去,正看見杜紫荇假惺惺的嘴臉:“其實我也不在乎你們倆那間沒還完貸的房子,我還嫌過戶麻煩,可是要斷就斷幹淨,死皮賴臉的不會有好結果。”
  齊放伸手擋著她,要說話的,看見了走來九條,眼神特萎靡,像罪惡的使者看到了正義的女神,內心掙紮著期待救贖一般。
  九條上前攬住朱寧,覺得她在發抖,定定的看著她說:“別怕。”又轉頭狠狠的瞪著齊放,兩眼熊熊怒火,“把狗看好了,別放出來咬人,得了狂犬病是你能負責得了的嗎?”
  杜紫荇發瘋了一樣甩開齊放,指著九條問:“你說誰呢!”
  九條理都不理她,還是死死盯著齊放:“你怎麽這麽沒用,知道看不牢下次出門記得帶鏈子!”
  氣急了的杜紫荇揚手就要扇她一巴掌,忽然被人握住胳膊,傳來一把調笑的男聲:“這是拍什麽戲呢?”

  第九章
  掌風拂來躲猶不及,背後的男人仿若天降,九條循聲回眸,這種良性有餘痞性不足的聲音她是認識的,並且隻認識一種。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滿大街踢著正步亂跑的都是裝學問裝正經裝牛逼的人。裝雅痞的人也多,但是裝地痞的人很少,裝地痞不能成功的人那更是少之又少,她不得不承認當痞子也是要靠天賦的,眼前這位狀似阿波羅的男人基本上和cos無緣。
  任曉川當然看不懂九條複雜的心理活動,還一臉不怕不怕的表情對她微微的笑著,眼睛裏滿是溫和。一瞬間她覺得心底踏實極了,甭管他裝痞失敗到何種不堪入目的程度,不可否認他本質上是一枚挺拔耀眼的男人,這樣璀璨的護花大使站在背後,即便是落井的衰人也能光榮而神聖的退場,何況她們是正義的小姐妹,蜘蛛俠蝙蝠俠奧特曼與她們同在。
  九條臉上浮了層笑意:“這可是大片。”
  三杯鬆手放開杜紫荇,不緊不慢的問:“哦,還是動作大片啊。”
  九條看著他,一心一意的點頭:“對,功夫熊貓,剛跟你交手那人演的是主角,主角的爸爸是隻鴨。”
  杜紫荇的臉憋得通紅,雙目噴血印堂發黑伸手又要動作,齊放拉住她低吼:“別鬧了。”
  九條隻當對麵的倆人完全不存在,挽起朱寧的胳膊,回頭對三杯說:“咱們走吧。”輕鬆得好像真的隻是看了一場戲,戲散了,各回各家。
  坐上車後九條客氣的問:“你吃飯了嗎?”
  三杯挺實在:“本來要去吃的。”
  九條眨眨眼,一揮手:“行,咱去遼域飯店吧。”
  三杯看著後視鏡逗她:“那麽大方請我吃飯啊?”
  她看著鏡子也回逗了一句:“你看我像大方的人麽?”掏手機出來,給老娘打電話,“媽,你給我留個包廂啊,最大的那種,說話能有回音的那種。”
  趙許問:“你要辦婚宴啊?”
  九條後汗無窮,剛才要是她媽媽來演那主角,恐怕就算身後站了三五百個發光的天使她們都夠嗆能撐到現在,沒準把齊放雙手奉上的同時,還會補一句,要不任曉川您也笑納了吧。悶聲解釋說:“一會朱寧要過去吃頓飯。”聽到老媽肯定的說“行”後掛斷,又撥了齊放的電話,冷冷的下通知:“半個小時後到遼域來,多一分鍾不等,多於一個人不見。”多一句話也沒說,就掛了。
  朱寧的手涼涼的握著她。九條拍拍她:“我知道你找他有話要說的,不然也不會甩開西西單獨去見麵,看他剛才出來追你也不是特絕情,你們倆把話說痛快了也好。”
  朱寧麵容略顯蒼白,六神無主的。九條拿肘開玩笑一樣一下下抵她肚子:“遼域是咱地盤,有情況你就喊我媽,保證一直蒼蠅也死不進去,一直蟑螂也活不出來,你要相信哪怕對方是恐怖分子的頭頭你也是絕對安全的。”她媽是誰她最了解了,她媽道行有多高深她最清楚了,拋開從小到大鬥智鬥勇見招拆招皆慘淡失敗的痛苦的回憶不計較,關鍵時刻有個身兼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外加官僚資本主義的媽媽也是值得欣慰的事情,終究世上隻有媽媽好,三座大山屹立不倒,心裏踏實啊。
  朱寧隻輕輕的兩個字:“謝謝。”對於九條來說,這樣就夠了,朋友之間還需要別的麽。
  到了地方九條把她送下車,告訴她:妹妹你大膽的往前走,我媽就是你媽,別客氣。圍著車繞了一圈,換到副駕的位上坐回車裏,在三杯不解的眼神裏假怒:“難道我看著真不像大方的人麽?”
  “不像。”三杯眉眼含笑,語氣委屈,“你看著像忘恩負義的人。”
  挑釁!昨天又不是我求你送我回家的,今天也不是我求你出來救駕的。九條眼睛一轉:“大恩大德無以為報,要不我以身相許,大俠您看成嗎。”
  三杯的心肝在抽搐,握方向盤的手直冒冷汗,卻一本正經的疑惑:“姑娘,我犯什麽錯了嗎?”
  再次挑釁!九條頗有怨念的盯著他,他倒的確是沒犯什麽大錯,無非就是腦子直白了點以至於不得不懷疑他故意找碴,無非就是出場頻率高了點以至於不得不懷疑他圖謀不軌啊。
  最後,回到他初始要去的地方。吃飯的時候她再次深深的納悶:“為什麽我到哪都能遇見你呢?”
  三杯也被這個問題困惑許久:“我哪知道啊。”說實話他也不想,他是真的不想,誰大老遠看見衰神在太陽底下曬著還自個兒往前湊的,昨晚的悲慘遭遇還沒結案呢,今日重逢如果他有選擇一定會繞道而行,可是命運是多麽的強大啊,她不僅站在了自己行駛的單行道上,還是條單車道的!這是劫難啊,若真遇不見那才是奇跡。他不過就是想去吃頓簡餐,誰能知道她在路邊唱大戲呢。看到她跟個男人糾纏不休心裏就堵得慌,伸手出去替她擋的時候不過是一時衝動,當時的自己是緊張的甚至略微帶著憤怒,當看清形式知道她不是主角的時候,心裏墜著的東西伴著她的明亮的眼眸消散無蹤了。那種境遇很奇妙,他問:“要是沒遇上我,你該怎麽辦。”
  小三就是這點不好,明明有一張正直的臉,卻喜歡開不正直的玩笑。那感覺就好像明明是隻老虎,卻突然用猴子的坐姿撓虱子。九條差點把飯吐他臉上,容光冷豔,咬牙三尺:“該怎麽辦怎麽辦,又不怕她。”
  三杯把水杯遞過去,淡笑著:“消消氣。”
  九條注意到他手上明顯的淤痕,把杯子接過來抿了一口,擺出看熱鬧的架勢:“沒看出來,你也不省油啊。這是哪個給姑娘撓的?”
  三杯目色一沉,解釋得清晰無比,一個字:“你。”
  九條兩眼一瞪,我?我沒那麽恨你吧。“什麽時候?”
  “昨晚啊。”
  窗外車水馬龍,人們形色匆匆,天一點點暗沉下去。九條又頭疼的想起了自己和三杯不得不說的那點破事,這件事情不問清楚,以後就不能光明正大的做人。咬牙問:“昨晚,沒發生什麽吧。”
  三杯熱烈的反問:“這又是拍的什麽片?通天大盜還是亡命天涯?”
  九條瞥了他一眼:“掃黃打非!”
  三杯明白了潛台詞,把手背亮給她看:“你這麽厲害,就算我有賊心也沒賊膽啊。”
  “啊?你有過賊心!”
  粉身碎骨混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他挺胸申訴:“我真沒!”
  九條說不清心裏啥滋味的,隻撅嘴看著他,看殺父仇人的那種看法。而他那張臉還真是好看,好看到她猛地覺得即便是昨晚發生了點什麽自己也不算吃虧吧,沒發生點什麽才叫吃虧呢。他憑什麽看到我都不動賊心的!我有那麽差勁嗎。
  吃過飯任曉川把她送到小區門口,還沒進門就接到龍海打來的電話,問她是否安全到家了。
  她搖晃鑰匙的動靜給他聽:“我到了。”想了想又問,“你吃飯了嗎?”
  龍海那邊的聲音有些嘈雜,醇厚的聲音依舊很好聽:“正在吃。”
  九條忽然靦腆:“今天,謝謝你。”
  他問:“謝什麽?”
  “謝你請我吃飯,陪我看電影……”還有,沒把我叫醒,她憋著沒說,搞得像意猶未盡。
  龍海的語氣倒很正式:“謝就不必了,記得欠我一頓香辣蟹就行。”
  說起來,半路放人家鴿子也挺不好意思的,還是當麵放的。“對不起。”
  他問:“對不起什麽。”
  九條低頭把門打開,屋裏一片漆黑,輕聲低語:“就是對不起一下啊。”
  龍海笑起來,她能想見他的笑,嚴肅的人偶爾笑起來一向都好看。他笑著講:“如果我說今天的電影票是我拜托服務生送來的,你還會覺得對不起嗎?”
  “啊?”
  他又笑了:“好好休息吧。”
  九條的意識還停留在那句“今天的電影票是我讓服務生送來的”,通話就已經中斷了,連句再見都沒有。看著手機回歸桌麵狀態,龍海同誌的王子病再度令她汗顏,他一直都這樣?人家龍王果然跟咱老百姓不一樣。
  ----------------讓我也趕時髦用一把分割線吧,從來沒用過,心裏很緊張-----------------------
  周一到了實驗室九條有些沒精打采,要重新養孩子的現實使得她腳步沉重,挑老鼠的時候眼睛閃爍得雪亮雪亮的,搞得好像老處女麵試官,認定仔細挑挑揀揀就能挑出來有責任感且生存意識強烈的一批好同誌來。
  師兄丁坤在一旁打趣她:“弄那麽正式幹嘛,小心你的老鼠誠惶誠恐壓力過大。”
  九條不理他,準備把那批好同誌挨個摸一遍,以期相互照應。轉頭問:“你見過邪教組織的入教儀式隨隨便便過嗎?”
  丁坤從她身邊走過去,拍了拍她後腦勺:“你的老鼠要是有像你一樣的人生觀一定能長命百歲。”
  九條還想說些什麽的,一低頭,困難來了,忘記剛摸到哪隻了,同誌們長得都一樣,沒被摸到的舉個手行嗎。
  下午她跑到樓下去打HPLC(高效液相色譜)順便和莫西西發兩條短信相互調戲增加生活情趣。等再回實驗室的時候氣氛就詭異了,張璐一臉不太好看的顏色也不知道在說誰:“至於嘛,弄個溫箱搞這麽大動靜。”
  九條沒理她,那女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被大姨媽造訪似的,在她臉上從來不見晴朗的天。
  空了的時候丁師兄問她:“是你打的電話?”
  她雲裏霧裏:“電話誰?”
  丁坤一臉高深莫測:“我也覺得不是你,你要是有這心眼就用不著電話了。”
  究竟怎麽了,誰是正常人,麻煩給個痛快話。輾轉了幾次才從學妹那裏弄明白,她偷懶的時候老窩來了倆人說是聽說他們有儀器壞了跑來修的,最後沒查出問題來,人也沒說什麽,特負責的幫他們單獨接了一條電線,拍胸脯保證從此隻要生化樓有電溫箱就不會斷電,隻要我還活著你們的溫箱就不會再出問題。
  平時那些儀器被賣來的時候推銷員都喜歡裝孫子,點頭哈腰的說是三包四包十八包。等真買到家了,出了問題找廠商人家就搖身變成大爺了,自己顛顛送過去倒插門維修人家還不給好臉色呢,這次邪門了?九條問:“有那麽誇張嗎?”
  學妹也拍胸脯:“人家原話。”挺幸福的補充說,“學姐從此我們啥都不怕了,抱著溫箱好好過日子吧。”再回頭找不到九條了,她跑一邊教訓老鼠去了,念念有詞:“剛才你們都看見了嗎,跟修理工師傅好好學著點,人家那叫責任感。乖,過來讓我紮一針。”
  周三的時候接到莫西西指示說,“這周六無論如何都得空出來,老娘要帶你們去茲山上的雲頂寺拜佛求簽,那裏求姻緣很靈驗。”
  九條懷疑這世界變化太快,她早晚有一天要被曆史車轍毫不留情的碾過,她聽說的版本怎麽是雲頂寺求子特靈呢,沒聽說寺廟還有一條龍服務啊。“你什麽時候搞封建迷信活動了?”
  莫西西一言難盡:“我這兩天都要被朱寧的陰氣搞得人生慘淡了,趕緊咱打包去找大師聊聊人生。”
  周六,她和太陽公公一起起了個大早,好久沒去荒郊野外呼吸新鮮空氣了,興奮得像小學生熱切的等待每年一度的春遊活動。時間一到就很快活的往樓下奔,套用小學生的作文:今天天氣晴朗風和日麗秋高氣爽萬裏無雲,方妙言穿著她心愛的運動裝,歡快得像花園裏的小蝴蝶,一會這嗅嗅一會那聞聞,在花叢中翩翩起舞,歡喜異常。
  然後發覺出了不對勁,莫西西說讓誰來接我的來著?這不是小三的車嗎?他停我家樓下幹嘛啊?心理活動還在繼續,三杯同學就風流又倜儻的從車上走下來靠在車尾,巴巴看著她。“上車吧。”
  九條沒明白:“怎麽是你?”
  三杯幫她把門打開,淺笑著:“是啊,怎麽老是我。”
  九條鑽進車裏:“莫西西說找朋友來接我,沒想到是你,你什麽時候跟她對上眼的?”
  三杯也坐穩了,溫聲提醒說:“把安全帶係好了。”
  九條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你這車不是全險。”
  三杯咧嘴:“記性不錯啊。”
  九條蔑視他:“承蒙誇獎,我隻是惜命而已。”
  三杯若有所思著,也不知道想起什麽來了:“倒也是,你那記性一直發揮不夠穩定。”
  “這你都看出來啦。”
  “一不小心就看出來了。”
  等九條看到許文迪的時候才恍然大悟,跟莫西西對上眼的原是這位同誌。
  她問:“你怎麽會跟他廝混到一起啦?”
  莫西西理直氣壯的說:“咱不是需要車夫嗎?”
  九條一甩胳膊:“別廢話,你怎麽認識他的?”
  莫西西實話實說:“我們醫院要做廣告,剛好是他負責,就這麽認識了。”
  九條搡了她一把:“你們國字號醫院做什麽廣告啊,又不是萬能的婦科醫院,又不是專治不孕不育。”
  莫西西還沒接話呢,三杯先笑出聲了,嘿嘿嘿的。九條指著他,回頭正色問:“你們那兒治腦殘麽?”
  一路爬到半山腰大家都挺不容易的,尤其是九條和莫西西,一開始活蹦亂跳的倆人,到最後都要快要瀕臨死亡的邊緣了,坐在地上眼睛直翻魚肚白。
  莫西西哀嚎:“累死我了,山神是不是缺老婆了?”她平時最喜歡批評九條的宅女不健康生活,看她呼吸跟哮喘似的,九條在一邊叉腰:“你也有今天。”五個字說了半分鍾,聽的任曉川想死的心都有了,說話這麽困難就別說了。山神是缺老婆,還缺了倆。
  莫西西紅撲撲著一雙臉頰,問:“還有多遠啊。”
  許文迪伸出手閃爍著智慧的雙眸:“不遠了,前麵再拐個彎就差不多了。”
  九條覺得這台詞挺麵熟,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聽到過了。她沒注意,旁邊的任曉川臉色忽然黯然,記性好的人就是容易受到外界傷害啊。
  後來七拐八拐著,九條實在走不動,跳崖的心都萌生了無數次了,耍賴一樣坐在路邊的大石頭上死活不站起來了。痛不欲生:“你們先走吧,下來的時候記得把我接上就行。”
  朱寧問:“你不求簽啦。”
  她搖頭:“你們幫我求了吧。”
  莫西西抽打她:“那怎麽行,不靈的。”
  九條覺得自己命都快沒了還管什麽求簽靈不靈的,“搖出來上上簽算我的,下下簽算你的,準靈。”於是莫西西徹底放棄了她。
  跟大家拉扯了半天,她無論如何就是不起來,誰也磨不過她,就開路了。等小隊伍在拐角處消失不見,她又後悔,這都是什麽朋友,說走就走。然後任曉川就又顛顛回來了,頭頂帶著天使的光環,伸手給她:“我拉你。”臉色特別靦腆,像個少年。
  九條借力站起來,表情怏怏著心底卻是快樂的:“還是你可靠。”
  三杯摸摸腦袋,一臉淳樸的微笑:“石頭剪子布,我輸了。”
  就知道!
  路上九條三步一歇五步一停,不斷的湧出不上進的念頭。任曉川鼓勵她:“再多走兩步,跟著我把呼吸調整好。”
  她眼睛裏蒙著霧氣,臉上是一副隨時舍生取義的表情,看得三杯很心疼,他喜歡看她雙眉含喜,美目流眄。一轉身蹲下去,溫柔的說:“來,我背你。”
  九條不太好意思,臉更加紅了:“爬山呢,還是算了吧,危險。”
  他堅持:“別客氣,雖然我知道你很沉。”
  九條二話沒說就趴上去了,心裏還陰暗的想著,壓死你,早知道就應該再多吃點東西的。
  走了好久,她聽出來三杯在喘粗氣,輕聲講:“要是累了,就把我放下來吧。”
  她的氣息遊走在耳邊,溫暖的輕柔的,他心跳得厲害,咳嗽了兩聲停下來,“我喝口水。”
  九條忽然精神抖擻:“老娘我複活了,我自己走!”
  “真的行麽?”
  “大男人的嘰歪什麽呢,趕快走!”
  事實證明,她靠自己還是不行的,沒走兩步又累了,拖著任曉川的手當救命草。“要不你給我唱首歌吧。”
  三杯理了理額發:“真想聽啊。”
  她雙頰紅潤,嘴唇也紅得像能滴出血來,認真的點頭:“嗯,想。”
  任曉川想起了在船上的時候,她點頭,他還傻傻的伸手去接。
  “想聽什麽?”
  “什麽都行。”
  “太陽光~晶亮亮~”
  “換一個。”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首歌~”
  “換個抒情的!”
  “你怎麽那多毛病。”
  “我不走啦!”
  他舔了舔嘴唇,又清清喉嚨:“I should have known all along There was something wrong I just never read between the lines……”
  他唱得不動情,但是動聽。這是多老的歌了,promise don't come easy,是九條曾經最喜歡的歌兒,有些不安的日子隻有聽著這首歌才能安穩入睡。
  唱的人在前麵大步的走,聽的人在後麵小步的跟。她握著他的手,緊緊的一直沒放開。任曉川忽然很想問,九條,我的手夠大嗎?

  第十章
  最後,半死不活的九條烈士是在三杯壯士不拋棄不放棄的精神感召下;在三杯同誌“你要是半途而廢,我就跟你死磕”的頑強意誌指引下;在三杯同誌“向前進向前進”的紅色革命呼聲的鼓舞下,連滾帶爬的踏上了那塊被稱作目的地的神聖不可侵犯的地皮。
  耗時一整個上午,流幹了珍貴的眼淚和辛勤的汗水。當確定雲頂寺大門正熱情的向他們敞開一百八十度的時候,九條同學義無反顧的趴在三杯寬闊的背脊上忘我的淚奔了。她甚至覺得應該為自己立一塊牌坊,上麵寫著,曆經磨難,萬苦千辛,百折不撓,威武不屈,大難不死,有命下山。
  當時三杯有點發愣,這是怎麽地了。鉤鉤手拍了拍抵在他後頸上的額頭。如此溫馨的一刻,仿佛他一張嘴就必須是情深意重——“媳婦啊,辛苦你了”。然而,那廝卻大煞了風景的說:“又不是逼你來出家的,放心,隻是和尚廟,不收尼姑的啊。”
  還“啊”呢。九條自認為是個挺大度的女人,煞風景就不跟他計較了,一路看青山綠水也膩歪,關鍵人家還是安慰語氣,安慰得那叫一個驚世駭俗鬼哭狼泣啊,處心積慮都達不到這樣的效果!
  九條翻了個白眼,不得不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了。從容的定了定神,優雅的從三杯背上翻身下來,就差甩甩韁繩,拍拍馬屁了。在他紅撲撲的麵容照耀下,吞了兩口唾沫,好像吃了某種神奇鈣片,爬了一座山後,氣不喘了,腿也不哆嗦了,一手叉腰,一手撫額,像某種謝了頂領導幹部一樣指點江山:“咱到了?”
  任曉川左右活動了一下險些永遠也直不起來作為勞動人民來說十分重要的腰杆,指指前方一百米不到的寺廟大門,喘著粗氣卻仍然掩蓋不去迷人的光芒:“對,咱到了。”
  後來,九條回憶起那個金光閃閃的畫麵自問,當初白龍馬馱著唐僧曆經千難萬險的溜達到西天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這段對話啊。而後,她不得不想象著,當唐僧大徹大悟之後,一定揪著白龍馬的鬃毛像馬教主一樣撕心裂肺的狂吼,這是為什麽!你丫明明是條龍,帶上我隨便飛飛就能到西天了,你變什麽馬啊,你用四條腿跑什麽啊,你麻不麻煩啊,麻不麻煩啊,你不嫌麻煩我還嫌麻煩呢!蒼天啊,莫非三杯就是那個所謂天降大任麽?你憑什麽姓任!
  早就聽說雲頂寺的香火賊拉拉的旺,一路走來卻沒見到什麽人,因為那時候她大腦極度缺氧也就沒想這麽多。可是,看著眼前陡然湧出的人潮,九條幡然覺悟了。憑借著兩隻加在一起勉強算作二點五的眼睛,清楚看到,寺門口的不遠處有個牌子上寫著——停車費每小時15元,再旁邊的牌子上寫著——停車場由此繞行。
  方妙言的人生一下子就以幻滅的姿態風中淩亂了,小心肝成爆裂狀破碎成三百六十五塊,三百六十五塊啊。她甚至深深深刻的意識到,自己這輩子恐怕再也無法擁有一顆完整的心髒了。於是,無比怨念的看著任曉川,目光堅定,淚光閃爍:“你賠我。”
  那麽的無助,那麽的淒涼,引得不了解狀況的三杯報以和善關切的微笑:“什麽?”
  她指了指左邊胸腔,字字含血:“我、的、心、呐!”說完臉不紅心不跳理直氣壯,洶洶如錢塘江漲潮勢不可擋。
  一般瓊瑤劇裏正常的發展是,小攻說,你個小騙子。小受一臉白癡加花癡的表情問,哦,我騙了你什麽。於是小攻邪魅的微笑了,終於泄露了一個不能說的秘密,你騙了我的心。從此倆人皆大歡喜的去滾床單了。可到了九條這裏,就變味了,她臉上的仇恨仿佛在聲討他,你不僅殺了我全家,還把我的心給挖出來吃了,你殺人放火十惡不赦!
  任曉川眉頭微皺,盯著她的表情,滿臉不解的揣摩著她的台詞,她的心?
  九條的心他是不知道的,可他自己的心正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像中了風似的,不由自主的抖動。他懷疑自己是否臉紅了,或者,臉白了。於是炯炯無神的又問了一遍:“什麽?”
  多年為非作歹逼良為娼的經驗告訴九條,眼前這位美人貌似是被自己嚇著了。她眼皮一挑,琢磨著:莫非美男都是脆弱的?並且脆弱得如此貼近靈魂,一張小白臉吹彈可破,臉上寫著——任人宰割。
  為防止自己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方妙言強壓了欺善怕惡的本性,正義的搖了搖頭:“沒什麽,進去找他們吧。”
  山上的信號不太好,連撥了幾個電話都沒打通。九條耷拉著腦袋,抿嘴想了想:“要不……咱去抽簽那地方找找看吧。”
  三杯點頭:“行。”從自己高八度的位置上瞄了對麵一眼。
  她剛才滲出的一額頭細汗已經不見了,兩頰還隱隱有些桃紅,身上映著稀疏的透過樹葉的光斑,整個人純淨得仿佛要在陽光下透明。
  九條感覺到他的目光,不明所以的抬頭看過去。任曉川的喉結有了輕微的滑動,又裝作不在意的順手把外套解下來給她披上,然後自顧自走到前麵。
  一路爬山,一路出汗,倒沒覺出山上冷來。這樣站定了,又是千年古刹寒氣凝重,裝備不足的方妙言胳膊上已經被凍出了一層小疙瘩。被他透著汗味的寬大外套一裹,夾著意外的驚喜,瞬間從裏到外的暖和了起來。她一揚頭,蹦了兩步蹭到他旁邊,忽閃著大眼睛問:“你冷不冷?”
  三杯咳嗽了兩聲,假裝低頭研究從門口拿的地圖,煞有介事:“咦,你說是在哪裏?怎麽好像繞到廟外麵去了?”
  繼承莫西西不讓步不退步的精神意誌,九條笑嗬嗬的繼續追問:“你真的不冷?”
  三杯偏過頭笑笑,英俊的臉上刻著八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愛民如子,以和為貴”。
  九條打小就最討厭男人留情的微笑,尤其是乾隆同誌格調的,一把桃花扇,一雙桃花眼。不耐煩的情緒無可奈何的湧了上來,她一擺手:“算了,你要是冷就跟我說啊。”
  三杯笑容僵化,滿心的以為方妙言女士要跟他客氣來著。
  
  再次見到閨密們,九條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按說,找到組織的那一刻,應該是一片祥和激動人心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的,比如井岡山上紅四軍遇上紅五軍,比如杜甫在江南碰上李龜年。受曆史和唐詩的影響,九條都想握著朱寧的手永世不撒開了,卻被莫西西的一巴掌拍回現實:“玩什麽呢,你被真情劇務組追蹤了還是怎麽著?都等著你來一起抽簽呢。”
  內心擁有巨大陰暗麵的九條一轉身抱著莫西西深情款款的問:“你知道這裏是能開車上來嗎?”
  無疑等於有的放矢的利劍,朱寧二話沒說就把她倆給拉開了,並且低聲解釋說:“西西看到停車場的牌子時差點就拉著我跳崖了。”
  得到極大滿足的九條再度深情的擁抱了莫西西:“幸好身邊有個你啊,不然這日子沒法過啦。”
  莫西西哽咽了:“走,我陪你去抽下下簽去。”
  九條從來沒想過抽簽的流程竟然會是如此的係統,她們仨先隨眾人排著隊在某個看起來像服務窗口的櫃台前報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訴人家求的是什麽,又經小師父指點到具體的桶裏麵抽簽,抽完了一手舉號一手交錢,無非是在公德箱裏投幣,一般來講都不能少於五十元,之後再去另外一個服務窗口拿自己的簽。總之,很麻煩。
  就在每個人都虔誠的低著頭像做遺體告別的時候,九條忽然毫不嚴肅的問了句:“抽簽不是道家的事情麽,跟和尚有什麽關係啊?”
  莫西西低著頭講:“三產吧,怪不得這地方離正殿那麽遠。”
  九條心裏犯嘀咕,難不成一會每個人都必須得到一根下下簽,小師父們再煽動群眾都去佛門正殿買香火驅災消難?簡直太職業了,太貼心了。結果,等先驅拿到簽文以後,她就心驚肉跳了,太他娘的神準了。即便是下下簽,要做到洞悉世事也是不容易的啊!
  朱寧同學那簽上寫著“忽吹五更風,人去樓台空”。準得九條都不想去拿簽了,她不是大無畏的少女戰士,心裏麵多少有點忌諱的東西。側身跟莫西西肯定的交代:“我不去領簽文了。”
  莫西西了解的點點頭:“行。”又問,“可是你把錢都交了。”
  九條擺出富豪架勢的慈善微笑:“那是愛心捐款。”
  莫西西麵抽:“您老功德無量。”
  把簽交給朱寧代為歸還後,九條一個人插著口袋往外走,身上披著三杯的大外套,山頂溫度低,用衣服將自己裹緊,踩著年代久遠的青磚低著頭信步往前。
  上山的路上有很多這樣的石磚,隻是沒有長滿苔蘚,每一階都一模一樣,爬久了容易產生絕望感。她最後一次宣布徹底陣亡時,三杯二話沒說就蹲了下去,懷揣著壯烈思想的九條,死活都不肯上去,還特別英勇的閉上了眼睛說:“你去吧,不要管我了……”
  不等她說完就已經地轉天旋,任曉川不知道哪來的衝動把她打橫抱了起來。外強中幹的九條,埋在人家的胸懷裏小臉刷刷就紅透了,撲騰著四肢:“你放我下來!”
  三杯難得的嚴厲著:“要麽,我背你,要麽,我抱你上去,自己選。”末了還補充說,“反正背著抱著一樣沉。”
  九條妥協了,不妥協也沒辦法,這世上惡人最怕的就是更大的惡人。可是,那時候大惡人的耳朵通紅著,像一方透亮的血玉。
  她一邊想一邊笑,三杯真是不出意料的純真啊。如同有著靈犀一般,抬眸時,眼前就站著任曉川了。那般凜冽的空氣裏,他周身帶著溫和的氣息。
  含笑對視間,他正要問,你抽了什麽簽,話剛到嘴邊,就看見九條表情一滯,匪夷所思的挽起了過路和尚的胳膊。
  離得不遠,能聽到她輕佻的念念有詞:“和尚也流行跳槽啦?”
  許文迪覺得新鮮:“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老和尚!”
  任曉川不笑了,臉色黝黑,把許文迪的嘲笑當放屁。直接走過去不顧他們之間的對話,嚴肅的問九條:“怎麽了?”
  她挽著和尚不撒手,眯眯眼睛衝他笑的特別甜:“曉川,這就是我姥爺,法號慧明。”
  三杯美好的唱詩班少年的形象得到了極大的發揮,臉立馬不黑了,兩眼熠熠生輝。禮貌的打招呼兼拍馬屁:“大師好。”
  九條乖巧的微笑著,伸手過來把三杯的胳膊也挽上了。任曉川明白,基本上,自己報恩的時刻到了。

  第十一章
  因為意外撞見親人的緣故,九條臨時決定在山上留宿一宿。盡管許文迪十分想留下看熱鬧,但由於莫西西周日要值班,他還是義不容辭的決定護送美女下山。臨走,又想起個事來,問任曉川:“你真不回去?你明天不是......有事麽?”其實他想說,你小子明天不是相親麽。 心知肚明,心知肚明。三懷一拍許文迪肩膀,衝他眨眨眼:“那事,就靠你了。”
  許文迪意味深長:“靠我不如靠譜。”
  “對,你和譜兩極分化。”
  臨分別的時候,莫西西,塞給九條一張疊好的紙條,十分神秘的囑咐說:“回家看啊。”
  為配合表演,九條鄭重的放進口袋裏,尋思著悄問:“情書?”
  莫西西切了一聲:“我有那麽低俗麽。收好了,停車場的打折劵,留著下次用。”
  九條咬牙切齒:“你不是低俗,你是惡俗,最大惡俗。”
  把他們送走後,九條和朱寧、任曉川一起到所謂的客房部登記留宿。因為有一個作為南山寺代表過來做學術交流的大師姥爺,他們順帶著被安排的很妥帖。
  九條感歎,特權這玩意,放之四海而皆好使啊,海拔這麽搞都沒能失效。
  寺廟裏沒什麽貼別的娛樂活動,又不能大聲喧嘩,打牌都不行,吃過了齋飯,眼見著天就黑透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各回各房。
  九條和朱寧躺在一張床上,一開始兩個人都睡不著,就背靠著背聊天。天南海北的不著調,話題繞來繞去,九條唯恐觸到傷心人的情事。
  漸漸她有些困意,朦朧中聽到朱寧小聲的感歎:“才知道是這麽難,當初你是怎麽過來的。”
  九條清醒了,怎麽過來的,還不就是那樣麽。在和諧社會這個大前提下,任何痛不欲生變成麻木不仁。“到今天才知道是過來了。”
  後來朱寧迷迷糊糊的不再講話了,九條卻如何都睡不著了,大腦始終醒著。她聽莫西西說,寧寧已經失眠好幾天了,現在能把心事放下安心入睡總歸是好事。怕驚動她,喘七都盡量的放鬆。僵直的在床上那個挺了一會shi,九條實在覺得累,就躡手躡腳的披了衣服出門。
  月黑風高,涼風習習,寺廟裏又天然有之中肅殺的逼迫感,當此際,看對哦啊樹下有人形陰影晃動時,換個誰都魂飛魄散掉頭回屋了,第二天某某寺院鬧鬼案件就能熱熱鬧鬧的登上大報小報。然而定力強悍如九條者,硬是站在原地沒動,直到陰影晃到麵前,溫聲告訴她:“是我。”時,她才覺得害怕來,然後立即坦然。
  夜色濃濃,任曉川的表情看不真切,她問的輕輕的,像對暗號:“你怎麽還沒睡?”
  月色下,三杯微笑,坦白交代:“睡不著,你呢。”
  九條也笑了,建議說:“要不咱聊天?”
  三杯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了,並且非常不嚴謹的流露了一絲謝意。讓九條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否不知不覺挽救了一隻迷途的羔羊。她女王形象又高大了起來,叉腰指揮說:“先去找口水井。”
  三杯沒動靜,站在那裏陷入了思考。
  九條忙解釋:“不是殉情啊,是因為井邊亮堂,而且又有地方坐。”
  三杯拍她後腦勺:“想什麽呢,我是在回憶哪裏見過水井。”
  井也找到了,作也坐下了,三杯誇獎的問:“你怎麽知道井邊亮?”
  九條靜靜的說:“以前也在寺裏住過。”
  “噢”三杯沒有問下去,轉而問。“你的朋友好點了麽?”
  也許,九條比朱寧更加不能釋懷,屋裏的人熟睡了,屋外的人仍舊憤憤然:“一時半會好不了吧。他們倆都計劃結婚了,年前一起貸款買了房子,還專門開了賬戶攢錢去歐洲蜜月,現在說分手,婚結不了了,還要把這些公共財產拿出阿裏平分。真是忒殘忍。”
  三杯沒辦法接話,九條的情緒太低落了,他伸出手想怕她的肩膀,在距離最近的地方落空回自己的地盤上。
  夜涼如水。月下花前。
  九條仰望著星空,眼神透徹:“如果不是對未來有這麽美好的暢想,也許失去的時候不會傷得太重,可是,誰會因為怕傷得重,就不去和心愛的人設計一個共同的未來呢?”她話音落的時候不遠處傳來敲鍾的聲音,悠長的,低沉的,含糊的,像是一聲歎息。
  任曉川輕咳了兩聲,在寂靜裏,動靜顯得特別的大,好像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良辰響了一聲破鑼。
  九條拌拌嘴:“行了,又嫌我文藝了,是吧?”
  “不是,不是,嗓子癢。”三杯靦腆的一笑,想了別的話題問,“你姥爺......”
  他還沒問完,九條就開始回答:“好奇我姥爺是吧?那是我親姥爺。”著重強調了親的字眼,“三年前,我牢牢死了以後他才出的家。我們家本來就是做生意的,一直信佛,所以他認識很多大師,出家的時候就挑了一個大牌的和尚拜了師,他起點高啊。一入門就是師爺級別的人物了。”
  三杯是個很好的聽眾,點頭附和著:“噢,這樣啊。”於是,激起了九條的表達欲望:“別看他出價了,塵緣未了著呢,和一般那些盼望兒孫滿堂的世俗老頭沒兩樣,保守估計,我要是到了三十歲再嫁不出去,他就該還俗親自操刀為我送行了。”
  三杯腦海裏理解浮現出一個幽默的畫麵,她姥爺拿著菜刀向她劈去,而膽色大於常人的九條不動聲色的說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想著想著又咳嗽了。
  九條問:“怎麽了?”
  他心懷鬼胎:“我是想,你才二十六歲,急什麽。”
  九條不解風情的問:“那你呢。”
  三杯歎氣,是啊,他也不過二十六歲就早早肩負起傳宗接代的重任了,天天被他爺爺念叨,不孝子。上了苦不堪言的有種馬的強力外銷的日子,他慎重的想了想:“還有四年,你好好把握。”
  怎麽說話呢。九條很想一腳把他踢下去。
  第二天早晨起來,她和朱寧一起去洗澡玩就坐在院子裏相對發呆,因為住宿的地方離院很遠,幽靜得很,異常適合發呆。
  後來想起來,跑去找她姥爺,門還沒敲響,就被人從裏麵打開了,走出來個滿臉清爽的任曉川。
  九條心底記恨,分明一起聊天到半夜,憑什麽自己早晨照鏡子的時候掛著兩個表現力強勁的黑眼圈,可以這個男人的臉上卻光滑得什麽都沒有。以後誰再告訴她男女平等,她就把誰踢到井裏去。壓根平等不了,男人都是畜生。
  她沒好氣的問:“你上這幹嘛來了。”雖然早就猜到她姥爺是不會主動放過疑似壯丁的。
  任曉川還沒來得及會話,她姥爺就坐在裏麵發話了:“陪我來下棋的。”又命令說:“我聽見你過來就讓他去給你開門,趕緊進來吧。”
  九條走進去,一屁股坐在姥爺對麵,一副小女孩的好奇神色:“誰贏了?”
  她姥爺笑而不答,再看看任曉川,是一臉便秘的神情,估計,是老頭贏了。於是搖頭晃腦的問:“要不,我陪您下一盤?”
  她姥爺擺手,把任曉川招過來:“你們倆下,我出去一趟。”
  青年才俊樣貌的任曉川乖巧聽話的答應了。
  九條自從十三歲被人誇讚成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以來就再也沒輸過她姥爺,這是十分自豪驕傲的事情,她家小區裏的那一大片的老頭都下不過她,那可都是些十市麵上非常著名的老頭,包括公園裏常年研究殘局的白眉棋王。小三連自家老頭都贏不了。跟他下,底氣十足。
  任曉川很紳士的攬過白棋,同誌們,你們見過狐狸是怎麽得意的麽?此時此刻九條陰險的笑出了聲,然後一本正經的提條件:“咱倆不能白切磋,誰輸了得答應贏得人一個條件。”
  不得不說,小三是個有追求並且爽快的人,那廝二話沒說就準了,九條仿佛獵人看到自發自主跳進陷阱的獵物,真實的瞞住感空前的襲來,一會可以讓他背自己下山,哦不,讓他下山取車,再開上來接我
  按照牛人都悶騷的原則,通俗來講,笑在前麵的基本上都笑不對哦啊最後,中國式英雄都是腹黑的,會謙虛的讓敵人把自己打得半死,在敵人以為接近勝利的時候,奇跡般的冒出神的力量,頃刻間轉敗為勝,倒黴的敵人到死才知道自己上當受騙了,早知道對手如此的強大,好死不如賴活著。
  三杯下棋時,有一股沉穩的氣場,棋風沒有自己那麽淩厲,可好是步步踏實,到了較勁的時候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下至尾聲的時候,九條就是一副吊皮的臉孔,眼見著大勢已去,她的心裏開始冒著也餓的美杜莎,又讓老頭給耍了,三杯這樣的要是能輸給他,那一定是世界第九大奇跡,需要被記入曆史史冊讓後人膜拜了,一個臭棋簍子居然贏了世外高人。
  君子和小人在她的心裏激烈的交戰一百個回合,終於寡不敵眾,她也不管什麽著棋不悔, 什麽做人原則了,輕微耍潑抱住棋盤,咬著下唇:“剛才那步不算。”
  三杯脾氣很好:“行。”眼神溫和,挑眉:“要不,再讓你三步。”
  這分明是被小瞧了,九條兩眼放箭,羞憤難當,本來沒想過悔棋會給自己帶來如此屈辱,好像眼前那一片白棋都是蘇軾牧的羊,麵對誘人深入的三步走,她驕傲的毅然拒絕了!
  深如此一步責任重大,對你按的老練就全靠它賺回來了。九條求學嚴謹的把棋局上上下下相了好幾麵,慎而重之的放下黑棋,好像國共合作簽下了最後的協議。
  三杯似乎是有那麽一丁點不好意思的問:“考慮好了?”
  大畢業的九條自然不是廈大的,她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雙邊關係在漫長的一百年後終於代成了一致。
  三杯又試探的問了一邊:“這次不後悔了?”
  人民英雄方妙言抬頭挺胸:“快點,給個痛快。”
  於是三杯就如她所願給了個痛快。
  九條那顆不完整的心變得更加殘破,千瘡百孔,風一吹就落了一地的心肝。
  一步錯,滿盤皆落案。
  早知如此,當初忍辱接受敵方的條件該多麽的好,啊,多麽的好。終於認識到小三實乃陰險至極之人,如果他不問這麽多遍,沒準九條會在這一步下挫以後再小人一次,要痛快幹什麽。如果他不提那個三步走,沒準九條會自己主動厚著臉皮要求。多理想啊。結果就會不一樣了吧。
  他不費一兵一卒,溫柔的把九條逼上了那梁山。
  她心不甘情不願的認輸了,嘟著嘴巴:“說吧。”
  任曉川一副隨意的墨陽,仿佛麵對勝利還有那麽一點不好意思,裝傻問:“什麽?”
  九條一點都不省油,跟著裝傻:“哦,沒什麽,沒什麽。”
  三杯長臂伸過來撲騰了兩下她的頭發:“攢著,你記得欠我一個條件就行。”
  九條嫌棄的整理好頭型:“不帶你這樣的,不行,不能攢著,趕緊給個說法。”
  你又不是秋菊,三杯微笑:“前麵又沒說不能攢著。”
  越看越陰險,吃虧了,吃大虧了,老頭是心機中,可是這廝心機更重,一般攢著這種事情都會在莫名其妙的時刻被捅上一刀,還必須打掉牙齒和血吞。

  悲催的命運啊,你如此無情我究竟是為哪般啊為哪般。
  我是老娘出場的分割線
  當九條回到娘家時,已經是周日晚上十點過,快要累得虛脫了。
  趙許一開門嚇了一跳:“你剛被放出來啊。
  “媽。”九條有氣無力的喊了一聲,癱在沙發裏麵抬手,“趕緊關門,後麵有警察追殺呢。”
  趙許沒搭理她,嚴肅的直奔主題:“任曉川是怎麽回事?”
  九條無比的痛恨起這個讓一部分和尚先富起來的時代,她怎麽就忘了姥爺有手機了呢?好在任曉川也是她媽給她介紹過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好羊出好毛:“你認識他的啊。”
  趙許說:“你姥爺都認識他了,我能不認識麽。”
  ”我們就是普通的朋友,你別聽我姥爺瞎說啊。“
  “二十六歲的男女沒有普通朋友。”
  “您也忒新潮了吧。”九條適時的耍個無賴:“我餓死了,媽,我要餓死了。”
  方慎行走出來:“是啊,你先讓她把飯吃了。”
  九條快樂的坐直了:“親爸爸!”
  趙許走向餐桌留給她一個偉岸的背靜:“吃飽了才好嚴刑拷打!”
  其實,她媽媽的意思很簡單,就是說兩個孩子都是好孩子,趕緊確定方向不能兩手都要抓,早晚雞飛蛋打。
  九條咬著筷子問:“另外一個孩子是誰?”
  趙許幹淨利索的把她嘴裏的筷子打掉:“龍海啊,那孩子昨天給你打了一天的電話也沒打通,今天還沒打通就打到我這裏來問。”
  “我在山上啊,那裏信號差。”

  “那你姥爺怎麽就能打通呢。”
  “他是地頭蛇。”
  “那他倒了茲山也是客。”
  她媽的反應太快了,九條為了不把自己繞進去還給然家數錢,決定悶著頭吃飯。
  趙許又教育說,讓她想好了,如果是想和龍海交往看看的話明天就去主動朝霞人家。如果沒想法的話就趕緊的說清楚,別耽誤了人家。雲雲。
  九條點頭:“行。”
  她留在廚房洗碗的時候,方慎行背著手過來問:“聽說那個任曉川棋下得不錯,要不,改天帶回家裏來,跟爸爸切磋切磋。”
  九條垂頭:“爸,八字還沒一撇,離上門還差十萬八千裏。”
  方慎行和藹的拍拍她腦袋:“就算是隔了十萬八千裏的距離,隻要是想走過去就總是能達到目的地的。”

  第 十二 章
  轉天是一個普通又深刻的周一,每個人都一臉掙紮著來到遺傳學樓。而九條更是全身酸疼,從進門那一刻就開始進入倒計時狀態,平均每兩次看表時間間隔不超過十五妙,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手腕子扭了在那一個勁的活動筋骨呢。
  過了會,丁師兄問:“你有什麽急事麽?”
  九條挺不好意思的敷衍說:“也沒啥太急的事兒。”
  師兄卻很關心:“要真有急事,你不如去跟老板請個假先走吧。”
  九條回顧了一下與老板交手的曆史,如果不是那種“趕著去李嘉誠他們家門口排隊投胎去得晚了就讓別人搶先姓李了”的火急火燎關乎一生幸福的事情,基本上其他事情在老板眼裏都是毛毛細雨。她能怎麽說,昨天爬山爬得傷筋動骨於是要提前開溜,這種事情完全說不出口,老板壓根就不是那麽善解人意的性口。
  於是,她在渾身都長滿了腰和背的疼痛感裏,一手叉腰一手持續活動手腕子。
  隔壁實驗室的田師姐路過他們屋門口。探了半個身子進來笑話她,“一個小姑娘怎麽跟老太太似的總叉個腰。”
  九條正忙著給老鼠編號打耳洞,抽空泛濫同情:“對於這些即將沒命的年幼活動來說,我已經算是在歡度晚年了。”
  師姐爆笑:“妙言,你趕緊換來我們實驗室吧,哪裏有你哪裏就有歡樂啊。”
  九條訕笑著,糾結的想去撞牆:我也不想把歡樂帶給了你們然後把痛苦留給自己的啊,我本來想讓你們都痛苦就我一個人叉腰大笑的啊,隻是命運多舛造化弄人,我也心不甘情不願的啊。
  本來預約了下午一點去四樓打核磁,吃晚飯急匆匆的帶著藥品進了核磁室時推門就看見張路秉著一張極端嚴肅的臉走出來。九條納悶,半天不見她怎麽一臉全年大姨媽的表情呢?
  張路攔住九條的去路,先清了清嗓子,用一種刁鑽女特有的刁鑽的聲音清冷的說:“你遲到了十分種,按照規矩默認你取笑了預定。公共資源是大家共享的,必須要合理化使用。”
  放在平時倒是有點可能,可是在今天這種特殊的日子裏,她每隔十五妙就看一次表,要是還能不知道時間那純粹就是睜眼瞎了。九條用嚴謹的科學態度抬頭看了看大掛鍾,差五分一點,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差五分一點,再看了看電子顯示,十二點五十六分,就算取平均數她也沒遲到。難不成打個核磁還帶提前一刻鍾打預備鈴的?她轉念想了想,算了,人家都全年大姨媽嗎了,自己就忍讓一下去趟地下室碰碰運氣吧。
  這一忍讓不要緊,碰上大運了,地下室四台核磁啊,四台,愣是全空著呢。張路憑什麽因為懶得下樓就非得搶她的使啊!俗話說早起的鳥有食吃,晚起的鳥要發憤圖強早睡早起才是,九條那麽個表麵明朗的女人,一旦陰暗麵複蘇起來,就立即該行成為地獄師徒了。她琢磨著怎麽能縱容玩起的鳥槍食吃呢,要搶也得搶別人的啊。
  為了積極相應組織上提出“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號召,出於人道主義的到此一遊的國際組織精神,她深深深刻的認識到,來了就不能隨隨便便的走,應該寫點什麽出來以示為了忘卻的紀念,中午一點,管核磁的老太根本就還在睡午覺,於是她放心大膽的在四台核磁的預約板上都寫了“601-張”,601是他們實驗的代碼,張路是他們實驗室唯一的姓張女子,還有一個張大爺是管儀器的。
  核磁老太是一位馬列過了頭的革命激進份子,凶巴巴的,做人做事一絲不苟。九條一度懷疑她頑固的停留在口時期不肯相信新時代已經到來好幾十年了。平時大家都不喜歡她,能躲則躲,躲不過就趴下,把她請出來就和張路麵對麵,那根本就是讓老虎與老貓麵對麵的事情,大巫收服小巫完全是個時間問題,不存在任何腳本上的質疑。
  不多久,也就是一點半剛過,核磁老太就找上門來了:“601張是誰?”
  張路很膽顫心驚:“徐老師,怎麽了?”
  徐老太完全沒有醞釀感情,張嘴就是長篇巨論:“是你啊,你遲到了不說,怎麽還可以同時占用四台儀器,你不知道......”
  聽到最後,九條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做的過分了點,這個大巫找得太大牌了點,看張路的臉色都快從全年大姨媽變成百年大姨媽了。
  就在這個時候,張路終於插上話了,很委屈的辯白:“許老師,我沒去核磁室啊。”
  學妹估計也覺得許老太說得有點過分了,盡管平時也挺討厭張路的,可是為了能把更討厭的人趕緊弄走,探頭說:“是啊,我剛看見張學姐從四樓核磁走出來。”
  於是,徐老太史無前例的爆發了:“我說你預約了怎麽沒來呢,原來你去四樓了啊......”BALABALA得自己和旁人都血脈噴張了幾個小時後,臨走留下了最後的通牒,張路從今往後要想打核磁必須親自跟她說,並且不能去四樓,她老人家一定要親自盯著才行。
  老太走後,各回各家的時間也到了。對於九條來說真是看了一場精彩的個人演講,終於不知不覺的誒到了下午五點,再也沒有精繼續耗下去做上進青年了,心裏大呼著,蒼天不負倒黴人,也讓她能活著麵對這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走出遺傳學樓時,覺得世界都變得美好了起來,連快要落下去的太陽在她眼裏化身為冉冉升起的啟明星。也許是借刀殺人之後的心情太好了吧,鬼使神差的看了一眼斜前方百米開外的梧桐樹,到底是做了太多的壞事的女人,免不了什麽時候就被仇家尋上門來,心髒猛的抽了一下。
  以前顧朝南喜歡站在那裏等她,每次走出萬惡的遺傳樓看到樹下站著人心情都是愉悅的,巴不得從樓梯直接飛到他麵前,熬了一整天終於輕鬆的時候,有個人等在一旁的感覺很妙,後來顧朝南忙碌起來,隻是偶爾又偶爾回到老地方等她時,那感覺更妙,像撞cai票,今天中了,或者今天沒中,沒中的時候會期待下一次,中了時候就會狂喜。
  今天她也中了cai票,可是感覺像買了足彩卻中了“再來一瓶”。
  龍海認出她,從樹下走過來,笑的很有深度,邀請說:“一起去吃飯吧,香辣蟹。”
  九條還在發楞:“哦,行。”
  他指了指:“車停在中央停車場。”
  九條很久沒有和男人一起並肩走在傍晚的校園裏了,有些不太習慣,她不說話他也沒話說,默默的都不知道在想什麽。像高手過招,各自打探虛實按兵不動。
  走的是主幹道,從食堂吃晚飯的小情侶一對兩隊的拉著手從對麵走來,還有很多騎著自行車往來食堂與學區的人。龍海把她讓到裏邊,依舊沒有說話。九條看著他,想起剛才他從樹下走來,逆著夕陽,形象高達,每一步都邁的穩健,近了才看清表情,英俊的像是米開朗琪羅的雕像複活。
  不得不承認,他有一點像顧朝南,就其是堅毅的眼神和下巴。
  八月的炎夏,時值正午,眾人的影子都縮成了一小點被踩在各自腳底下,雙杠上兩個人的汗像瀑布一樣在臉上脖子上都聚出了幾條水線。
  顧朝南畢竟是個學生,體力再好也強不過天天受訓的兵,到後來漸漸速度跟不上,劣勢明顯。
  大家數到已白二十三的時候,教官做不下去了,那時候,顧朝南才做到一百一,要知道,這種時刻旁邊沒個人一起作戰很容易就失去鬥誌,他隨時都有可能因為意誌薄弱而放棄。
  太熱提案到底,不忍可能到天下太平的人們都像納粹分一一樣,自發自主的擠在一起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看,各個一抹臉把汗都擦了,然後捏在手心裏以示緊張,顧朝南高高在上,麵容決絕,那畫麵頗為神聖,仿佛聖子降臨,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腳底下一臉虔誠的膜拜,卻又能帶著點小算計。
  九條先是很花癡後事發呆。看著他。竟然從決絕裏看出了從容不迫。她想這個人的眼神和下巴透著一股子的堅毅,我得把他記牢了,將來遇見了繞道走,萬萬不恩那個招惹,果然,他緩慢而有力的坐到了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又一百二十三,又一百二十四。
  同學們那個激動啊,一時間心潮起伏百感交集,有皺紋的基本都舒展了,沒皺紋的不辛加深了。好像革命老區的百姓終於見到了抗日英雄,又仿佛是央視新聞節目正在此地取景,一個個爭先恐後笑麵如花,有遞水的,有送毛巾的,有握手的,有熱淚盈眶的,還有索要簽名的。
  可以英雄就是英雄,人家對名譽不屑一顧,衝破重圍隻對教官說了倆字:“成不。”
  教官估計也挺佩服這人的,願賭服輸,抿了抿嘴:“成。“又眼瞼的找準了九條,招了招手叫她過去,沒前沒後的說了句,”你好好的,咱都不計較了。“
  九條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
  朱寧小聲提醒說:“快謝謝人家啊。”
  心理麵或多或少存在少女靦腆以及對英雄式任務無限敬仰的九條才敢紅著臉看向喘著粗氣還不忘微笑著的顧朝南,覺得他一臉普度眾生的慈悲,想說謝謝,又想問為何要這麽做,更想問你叫什麽名字。最後她萬分緊張的湊一塊說了:“謝你做什麽啊......”
  意識飄忽中聽到龍海叫她,卻不想回神,意猶未盡的從車窗看出去,並排的雙杠還在,彼時的小操場已經被改建成了中央停車場,當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才扭頭輕聲問:“我們?”
  龍海反問:“想什麽了那麽投入,我剛才叫你係好安全帶。”
  九條轉過身去摸索,有點尷尬,難不成要說因為你從樹蔭下走來於是引發了一段不思量自難忘的前塵往事?她磕磕巴巴:“哦,我......”索性說,“你開車,我放心。”
  龍海笑了笑,俯身過來幫她:“那我可真是榮幸。”
  車廂內的空間要多狹小就有多狹小,他還偏要湊得更近,帶著一股老少皆宜的溫馨氣息。九條逼著自己不許想入非非,萬萬不能走上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的犯罪道路,他不是顧朝南,他不是,他怎麽可能是呢?有換肝換腎換心髒的,聽聽過誰換下巴的。
  心神不動間,莫西西發短信來問:“你腰酸背疼嗎?要不要過來我給你貼兩塊虎皮膏藥?”
  九條回:“怎麽搞得跟電線杆廣告似的,我在跟龍大仙前往吃飯的路上。
  莫西西立馬說:你才本事了你,這麽快就有約會啦,你腰酸背疼嗎?吃完了我給你貼兩塊虎皮膏藥。
  九條敲:咱不提膏藥了行麽?說正經的,我總覺得跟他在一起有那裏不妥。
  莫西西憤憤的發來說:要什麽自行車!
  九條汗顏了,倒吸一口涼氣。
  龍海問:“出什麽事了?”
  她偏頭:“你看趙本山的小品麽?”
  龍海答:“以前看,怎麽了?”
  九條說:“沒,就是想起一句特彪悍的台詞來。”
  我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分割線
  吃飯的時候龍海冷不丁的問:“方小姐,我可不可以直接叫你妙言。”
  九條一愣,就著手裏的螃蟹爪子揮了兩下:“你叫我九條好了,我朋友都這麽叫。”
  龍海一臉高深莫測的笑意:“還是妙言好聽。”
  九條擦了擦嘴:“那就......妙言吧。”她納悶,他怎麽都不好奇“九條”是哪來的呢?龍大仙果然不是地球人。
  吃完飯還很早,龍海送她到了樓底下,她想了想覺得該客氣客氣的:“要不要上去喝杯茶?”
  結果龍海沒跟她客氣,想也沒想就說:“剛才吃的太辣,喝杯茶剛好。”爽快的下了車笑得十分得體,幹巴巴的等著她的前麵的帶路了。
  九條兩天沒在家了,連個熱水都沒有更別提泡茶了,一個從來不喝茶的人家裏唯一能和茶扯上關係的就是冰箱裏放了好久的茶葉蛋。她站在廚房四周觀察了一下,猶豫著該怎麽辦,總不能說:“你要吃茶葉蛋曖嗎?”估計誰家也咩有如此熱情待客的。
  抱歉的探頭說:“不好意思,我這裏沒有茶葉了,你喝不喝果汁?”
  龍海就像是通曉世事的高人,無論遇到什麽惡劣情況都能化解一樣,“我車裏有兩盒茶葉,你要是不嫌棄,我給你拿上來。”
  九條能嫌棄麽,她還想說。隻要你的茶葉不嫌棄我將來用它煮雞蛋就行。
  龍海剛下樓,九條的手機就響起來,接聽了是任曉川。
  他閑閑的說:“家政洗衣服的時候從口袋裏掏出個紙條,想想應該是你的,不好意思我打開看了。”
  “沒事,隨便看。”九條想起莫西西走的時候留下的惡俗的東西,“要不給你吧,下次去的時候能打折。”
  打什麽折?他想,九條說話真是越來越耐人尋味了,解釋說,“我手裏的這個是簽文,你們那天抽簽的時候拿的吧。
  九條又吸了一口涼氣,今天光練肺活量了,做人怎麽能這麽不容易呢。莫西西到底是幫她把簽文取了,舔了舔嘴謹慎的問:“上麵......寫了什麽?”
  書都讀到博士了,不能不識字啊,三杯沒弄明白,拿起來照著念,“寫著不如憐取眼前人。”
  剛巧門鈴響起來,九條沒聽清楚,又衝著手機問了一遍:“什麽?”
  三杯好脾氣的重複說:“不如憐取眼前人啊。”
  門來了,眼前站著龍海,高大英挺,衣冠楚楚。眼前人?
  龍海不解的問:“什麽什麽?”
  依稀聽到門鈴又有男人說話的聲音,話說九條不是萬年宅女麽?三杯狀似隨意的問了一句:“你在哪兒呢?”

  第 十三 章
  九條並沒聽出他語氣中透著的那麽一點兒打探的意圖,不過是實話實說:“在家啊。”
  雖然男人普遍沒有什麽第六感,即便有了也跟天氣預報差的不可信任程度類似,否則每年不能有那麽多的壯漢因為國足而引發集體失心瘋,可是三杯的直覺告訴他,那個男人是龍海,他正在方妙言的家裏。一邊想著和我有什麽關係啊,一邊十分操勞的歎息,幸好那丫頭聽著不像喝醉了的樣子,否則再當著別的男人麵脫衣服洗澡那就是壞菜了。掛上電話後拿起手柄繼續打遊戲,心裏煩躁的想著,打死你,打死你,看我不打死你。
  後來闖了一關又一關,把手指頭都按酸了,抬頭看了看表,接近十一點。到底沒能忍住氣,又給九條打了過去,響了好久她才接起來。
  三杯開門見山的不好說話:“你電腦壞了?”
  “沒啊。”
  “你家下水道堵了?”
  “沒啊。”
  “要不,你家燈泡憋了?”
  燈泡倒是沒憋,九條卻憋不住了,您這是打電話還是滋事兒呢:“我說三杯,大半夜的你究竟想說什麽啊?”
  三杯心想,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一個人在家呢。他當然不能這麽講出來,尋思了一下仍舊沒有跑題:“要是電腦壞了,下水道堵了,燈泡憋了,或者其他問題可以跟我說,不要客氣,我馬上幫你修理。”
  九條納悶,這孩子又受什麽刺激了,好端端的開始說胡話了。“行啊,到時候你別嫌棄就行。”三杯還沒接話呢,就聽見九條在那邊聲嘶力竭的“嗷”了一嗓子。把他的心髒差點給“嗷”出轉體兩周半接直體後空翻的高難度動作來。忙問:“出什麽事了?”
  九條也顧不上他了,翻過身來撒潑:“莫西西,你這是貼虎皮膏藥麽?你這是分明是辣手摧花啊。我的腰間盤快被你給拍成前突出了。”
  莫西西是一名職業醫生,被病人如此羞辱還了得,反手又給她按回去了。“我要是真那麽有本事,你還不趕緊把衣服撩起來讓我給你拍拍後胸,沒準胸骨也能順利前突出,到時候你得感謝我幫你把凹胸脯變成700C。”
  九條爆了句粗口:“靠,你有常識沒,還醫生呢,那就畸胸!”
  莫西西麵無表情的給她揉著腰,問:”別以為你現在不算畸胸?”
  “你還是不是人啊,完全是道德淪陷良心泯滅外加人身攻擊啊。”九條殺人的心再度萌生,並且險些走上不歸路,“70A的姐妹們你們窩在哪兒呢,咱被75C的人嫌棄成畸胸了,還讓不讓人活了,啊,什麽世道。世態炎涼啊。”莫非這是一個氣勢胸胸的時代?
  聞此,三杯在電話另一端默默的,羞澀的,無可奈何的,微笑了。舉著手機走到露台,覺得月兒彎彎,星光璀璨。和九條所了再見,心情無端的晴朗了起來。九條的朋友就是比她懂事兒啊。太懂事兒了。
  莫西西打了個噴嚏,走去衛生間洗手,回來就看見九條一往情深的端著個包:“看什麽呢?”走進了,突然叫,“這不是你前兩天丟的那個嗎?”
  九條側頭看向她:“嗯,它回來了。”
  “喲,認路啊?”
  “你缺心眼麽?”
  “那得看跟誰比,跟你比綽綽有餘。”
  九條抿了抿嘴,歎息:“龍海,龍海他拿給我的,說是幫我找回來了。”
  “靠,你別一臉悶騷行麽,看得我起雞皮疙瘩。”莫西西丟給她一抱枕,淺聲指責,“喂,話說你缺不缺德啊,那天還一副救世主的口氣勸寧寧去外麵找新人呢,你自己老磨磨機機的不肯邁出曆史性的第一步,你算什麽英雄豪傑啊你。”
  九條把包丟到一邊,覺得頭疼:“不是我不肯邁步,是......”
  莫西西橫眉冷目:“是什麽!你癱了還是殘了?”
  “你能注意一下你手足愛麽。”九條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算了,等看見他了,你就知道了。
  “嘿,我手你這人跟誰學的,還欲語還休了。”莫西西尖牙俐齒,你這兩年錯過的大好青年堆一塊夠湊出好幾個諸葛亮了,你別總想著不到長城非好漢行麽。你那長城早被孟薑女發功給哭倒了,別在惦記了。”
  九條躺下去問:“西西,你覺得我是不是刁得一如既往。”
  莫西西躺倒她旁邊,背對著背:“不,我看著,你又進步了。”
  九條翻來覆去的想,龍海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從來沒有對他提過丟包這件事,他卻幫自己找了回來,裏麵的東西除了手機別的都在,甚至錢包裏的錢都沒少一分。
  他果然是一枚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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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條轉天到了實驗室精神狀態特別的好,做什麽事情都挺順,數據出得理想極了。用她自己的話說,今天手氣忒狀。隻是進進出出的碰上張璐,隱約覺得對不起她。其實張璐跟自己結仇的動機九條是清楚知道的,不過裝傻罷了,不然都是一個實驗室的,太多事情計較起來,根本沒法混下去。
  丁坤說是師兄其實是被招來做博後的,於情於理都該叫一聲“小老板”。當初丁坤來的時候帶著漂亮的簡曆,屬於萬眾矚目型的人才,有兩三個老板都很想要他。據說,他和九條老板談話時就隻問了一句話:“方妙言是不是今年要進您的實驗室?”後來丁師兄就來了他們這裏,謠言傳來傳去就成了紅顏必定禍水的問題。
  再加上丁坤確實很照顧九條,張璐就非常看不起她,他們倆是同一年來實驗室的,可是九條掛名的論文遠遠比她多得多。她常常不服氣。
  這樣的事情,這樣的人,九條見得多了,要是每一次都當回事,不如死一次重新做人算了,人隻要長得好看,甭管能力多強,都會被說成她被潛規則了。或者人隻要有些背景,甭管成績有多出眾,都會被說成他是靠關係,九條對這類的留言看得很開,所以從來也不發脾氣,不主動澄清。
  她本來想找張璐談一談的,沒料到張璐先找上她了。九條一愣:“什麽事?”
  張璐難得的給了她個好臉色:“樓下有人找你。”
  九條覺得甚為詭異,有些人古情慣了,突然看到她擺了笑臉通常會擔心是不是個陷阱。她不自覺瞪了瞪眼睛:“啊?”
  “趕緊下去吧,讓人等久了就不好了。”
  她一路納悶,這是個什麽樣的腕兒啊,竟然能讓老口露出再青春的表情?
  下到一樓的時候大廳裏居然什麽人都沒有,心想,張璐這招也太沒內涵了吧。正琢磨著,聽見有人加她:“九條,過來幫把手!”
  一回頭,這不是三杯麽?他怎麽會在緊急求生道裏探頭呢?
  九條納著悶顛顛的跑過去,站在門外眨著大眼睛茫然的問:“你在這做什麽呢?”
  三杯歪著腦袋笑得特別坦然又有點不好意思:“過來幫個忙。搭把手。”
  九條張了張嘴,最後什麽也沒問就跟著過去了,心想能有多大的事兒啊,可親臨現場看了一眼現實情況後嚇得她差點麵抽,“你沒事幹跑來偷氮氣鋼瓶玩幹嗎啊,這玩意沒得玩。”
  “啊?”三杯在斜坡的下麵抬起頭,兩眼真是明,“我...... ”
  旁邊陰影裏走出來個老太太替她教訓九條:“這位女同學,叫你過來幫忙就趕緊的過來,站在哪裏嚷嚷什麽呢,咱在安全通道裏有點動靜全樓都聽得到。”
  嚇得九條一愣一愣的,小心肝呼啦啦的直哆嗦,莫非是徐老太?我嚷嚷的聲音和您比起來那完全是蚊子在唱歌啊。她貿然的想起了言情小說裏男主角隱忍的警告性台詞----三杯同學,你知道你是在玩火麽?惹誰不好,便招惹她啊。趕忙誠惶誠恐的跑上前去幫忙推鋼瓶。雙手剛接觸到車把手,還沒來得及使勁呢,那輛始終停滯不前的,並且看起來像是永久焊在地上的,噸量級的小車就順順當當的前進了。她正覺得詭異“高科技,無人駕駛”喂。就聽見三杯清澈的卻意義深遠的讚賞:“方妙言,你可真能幹。”
  聞言,徐老太瞥了他們一眼。
  傳遞效應似的,九條側目瞥了三杯一眼,合著我是大力水手波波菜啊,你怎麽不說阿波羅是我發力給扔出地球的呢。九條不得不嘴角抽搐,三杯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咱倆一個台前一個幕後,不過下回您挑一個別這麽幼稚有駭人的表達方式行麽?為什麽覺得老太看我的眼神像五十年代的寡婦婆婆在挑兒媳婦呢。
  她輕輕鬆鬆又實在戰戰兢兢的護送氮氣鋼瓶到了指定地點,再看三杯已經滿頭都是細汗了。趕忙從衣服口袋裏拿紙巾遞給他,伸手到了半路,被圍追堵截,徐老太已經快手遞了一塊抹布過來。九條分析了一眼當前形勢,硬是在三杯期待而非常不理解的眼神裏,把紙巾又若無其事的揣對到口袋裏了。
  沒耽誤徐老太嚴肅的發話:“給,好好擦擦。”
  三杯臉上緊皺的五官和他英俊的外表非常的不和諧,一臉生動的“中年喪偶”的苦楚,九條十分同情的選擇背過身去偷笑,心底卻像是撿了錢包一樣的快樂。差點掐著大腿嚴於律己------怎麽能這麽沒良心呢,啊,可千萬不能笑出聲。
  三杯拿著那快髒兮兮的抹布左右權衡,不擦吧不適合,擦吧更不適合啊!對上徐老太冷靜的關注的眼神,一閉眼,象征性的點了兩下,其餘都用手抹了。
  徐老太忽然說:“叫你擦鋼瓶你擦自己幹嘛啊!”
  九條一個沒忍住笑得露出了大牙,趕緊插口袋裝淡定,仿佛中了五百萬為了不遭搶劫而必須不動聲色般的暗爽。看三杯的臉色都快從中年喪偶變成三歲喪父五歲喪母被賣shen紅樓賣藝又賣shen整日吹拉彈唱的悲慘狀了。
  等他認認真真的把鋼瓶上上下下擦完了,徐老太遞給他一快趕緊毛巾,他心想,不就是一鋼瓶麽,擦那麽多遍幹嘛啊,然後出於從小到大接受的良好家庭教育,他沒話說也沒抱怨,轉過身任勞任怨的又開始從頭擦起。
  逼得徐老太跳起來“啪”的打了下他的後腦勺:“叫你擦汗呢,你擦哪呢,跟你說話怎麽那麽費勁啊。”
  九條要瘋了,簡直快憋出內傷了。三杯的麵部表情已經不再限於三歲喪父五歲喪母七歲被賣shen紅樓了,而是更好深刻的“從生下來就沒有父母,不多就被放到火爐裏燒了好幾天,再接著就被拉到山腳下壓了五百年,而五百年後也沒遇見良人”的一張生動又鐵青的臉。旁邊的九條卻已經從中了五百萬彩piao,升級為“嫁給了一個活不過明天的億萬富翁”般明媚而低調。
  他們走的時候,九條巴不得立地消失。才俊三杯竟然還十分禮貌的會老太說:“下次氮氣公司再這麽不負責任把東西放下就走您就給我打電話或者找方妙言啊。”回過頭不顧九條“其實我已經死了”的表情,鄭重的指著她說:“就是她,方,妙,言。”
  徐老太再度流露出了挑兒媳婦的淩厲眼光,然後沉重的擺了擺手:“快走吧,年輕人不要混日子。”
  九條拉著三杯逃也似的跑回一樓大廳,覺得陽光可真是好。問他:“你怎麽會在這裏呢?”
  三杯才作出一副有些委屈的樣子:“我本來計劃去看藝術展的,過來看看你是不是有空跟我一起去。”
  想到他剛才被耍得那麽慘,九條難得的母性大發了:“怎麽不給我打電話呢?”
  三杯聳聳肩說:“我本來就在A大裏,又問了許文茜才知道你在這棟樓裏的,你們學校變化真大,我出國前來這裏參觀還不是這樣子,那時候挺荒的。”
  九條點點頭:“我進樓那會也不是這樣子,對了,你來我們學校做什麽?”
  三杯隨意笑笑說:“跟建築學院院長約好過來聊聊的。”
  九條想,莫非你真是人才啊,院長親自接待你啊?一想到,建築院院長親自接待的貴賓到了他們生科院淪落成用抹布擦汗的勞苦小工就覺得好笑。可又覺得自己挺沒良心。於是很白癡的問:“聊完了?”好像在傍晚的小公園裏遇上了正散步的熟人問一句:“吃完了。”一樣的多餘。
  “嗯。聊完了。”三杯點點頭,大量一下眼前的九條,她穿著幹淨的白大褂,帆布白球鞋,頭發梳成簡單的馬尾,素麵。整個人清爽得好像隻有十八歲,純淨而美麗。“你是不是還在忙?有時間和我一起去看展覽麽?”
  九條看了看表,才四點鍾,這個時候離開非常的不適合,為了一個小時而被記早退不劃算,可看三杯的眼神分明含著殷殷期待。糾結的想了想,最後說:“好吧,你等我一會,我上樓收拾收拾就走。”又覺得不放心,轉過身交待,“你還是去停車場等我吧。”遺傳樓裏每天來來往往送貨的不知道有多少,趕上今天電梯維修,玩意他一會又熱心過渡幫個忙什麽的,就沒完沒了下去了。
  三杯了然的笑了笑,覺得九條這個丫頭還真是小孩子心性啊。指指大概方向:“中央停車場。 ”
  九條是個不太懂藝術的......粗人,但是她喜歡城市藝術館,尤其喜歡一樓大廳內的淺灘狀噴水池和寬闊的弧形玻璃頂。低頭是碧藍碧藍的水,抬頭是銀藍銀藍的天。他們不是二價銅離子水溶液,也不是二氯化粉末,更不是藍的讓人心煩的亞鐵氫化鐵。
  年少僑情的日子裏常常和閨蜜們書啦手三天兩頭的拍過來看主題展覽,啥都看不懂可是異常開心,因為絕對的無知而真心的歡喜,並且無知的不隻是自己還有別人,感覺特別好,仿佛摔死都能隨時拉到墊背的人,日後回憶起來當年的快樂和歡喜仍然能夠悄然低笑,伴隨著許多可愛的念頭,例如年少的我們在參加選傻大會麽,以及,年少的我們真的很有不甘落後勇於丟臉的精神啊。
  多少年都沒有再來過,這樣一看,藝術館還是老樣子,水照舊清澈,天依然寧遠,隻是,昨日少女今日老,景物依舊好,而人心,早憔悴了。
  她站在那裏不知道對著個什麽誒聲歎氣。
  三杯無聲的走到她背後問:“這副畫有那麽好看麽?”
  “嗯......”回國神來的九條虛著眼睛,鼓了鼓腮幫子,作出一副老娘我是國寶級水墨畫鑒定大師的姿態,用非常有技巧的眼神向下瞄了一眼標題。當下咒罵,叫什麽不好,偏要叫無題!你費盡巴拉的畫了一幅畫然後不給它取名字你還畫它幹嗎?
  裝模作樣了半天,到底還是看不明白,隻覺得它不會是被掛反了吧,啊?最終無奈的歪脖子,淡定的口出狂言:“主要是......構圖有點亂,水墨畫的意境在於留白......不過呢,效果還不錯啦。”
  三杯是學建築的,基本上算是個搞藝術的,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湊過來說得特別認真:“我想作者是想通過這幅畫來表達內心的茫然,整幅畫給人一種居無定所的漂泊感,亂是有點亂,可是仔細看的話,亂中是有序的。”
  九條差點又露出大牙,心裏叨念著,他是怎麽看出來的,不是唬我呢吧,我到底是該深信不疑的點頭附和呢,還是應該大言不慚的嗤之以鼻。
  在她再三的思量間,三杯笑了笑,補充說:“另外,這幅是水彩,不是水墨。”
  逼得她不得不下定決心---我看,還是附和吧,處於好奇加不恥下問:“有什麽區別麽?”心裏麵卻惦記著,這作者不是一般的有病,不取名字就算了,寧畫個水彩畫為什麽還不給它上點彩呢?您是恨它還是恨我啊。
  三杯以為她發呆是因為麵子上掛不住了,撓撓頭說:“區別不大。”
  九條咬牙切齒,裝什麽勉強啊,你一個拿抹布擦汗的人有什麽資格擺高姿態啊你。一邊憤憤然,一邊低著頭小步尾隨。
  以至於三杯在一副叫做《玲瓏花》的畫錢突然停步時,害得亦步亦趨的九條差點撞上他寬闊的後背,沒撞上以後又有點後悔。
  假惺惺的背著手看畫,可她猜就算是把畫紙看穿了,自己也實在看不出是什麽來吧,畫中的東西到底哪裏有半點的樣子,太抽象了喂。莫非畫家委婉又處心積慮的表達了深遠的意義,這是一副已經被天女散去之後的效果圖。
  三杯回過頭,表情溫和眼神閃閃爍爍著孩子氣:“我小的時候聽過一個關於玲瓏花的傳說。”
  “噢。”九條拖著尾音打岔問,“是鬼故事不?”
  “鬼故事?”三杯笑了笑,沒點頭也沒搖頭,自顧自沉靜的說,“玲瓏花天下愛獨有一株,百年生根,百年發芽,百年開花。雖大風不倒,雖大雨不濕,雖大火不fen。為天下百毒之首,沒有刺,可是毒啊,攻心毒。”
  於是引發了九條麻木不仁的心裏活動:您說的這是百煉鋼吧。再說,它毒不毒關我毛事啊。
  果然對於自己來說藝術展還是過分高雅了,像自己這種多難埋首在理科和工科的邊緣,摸爬滾打到已經快要為科學永崔不朽的女性來說,早就在不斷的自我進化中失去了感性的部分。
  幾時有人跟她說攻心毒便會天真的信以為真,再到處跟別人說“見血封喉”是老麽了不起的一種植物啊,說起“七巧化骨散”就為蕭十一郎心驚膽戰。那都是遙遠得不值一提的少女時代的事情了,那時候她不認識任曉川,可她知道蜀中唐門,以為那邊是毒中毒首了,可是現如今她早百毒不侵。二十六歲的方妙言,眼裏的毒是三氧化二砷,是氰化鈉,是硝酸汞,是枯燥而無奈的現實生活。
  她抿著下巴搖了搖頭,一臉學術探討的表情:“這我倒是沒聽過,我隻聽說,殺死一個生化女博士可以汙染一跳規模不大不小的河。俗話說,風蕭蕭兮易水寒,生化女博士一去兮,不複還。”
  三杯按捺笑意,眼睛黑得活潑:“九條,你千萬要好好活著,為了環保事業也絕對不能死在河邊啊。”
  九條蔑視了他一眼,剛哪個缺心眼的說他善良來著?我現在隻想趁你不備,然後給你一悶棍。讓你深刻的了解一下,這世上最毒的其實是婦人心。
  三杯愣了一下,卻又像是沒聽見,再讀側身看了一眼那副於九條眼裏亂七八糟的畫,意味深長的,高深莫測的,微不可聞的,歎了一口氣,再轉頭又微笑起來:“是不是看煩了?要不咱去吃飯吧?”
  足足兩個半小時,多麽漫長的兩個半小時啊,九條等的就是這句話,可終於等來了,她又覺得莫大的悲哀。從什麽時候開始附庸風雅都心有餘而力不足呢,自己的那顆即將風度殘年的心除了裝滿了革命的大無畏精神別的還剩下了什麽呢?
  吃飯的時候,她懶洋洋的想起來小時候的事兒:“我以前也是學過畫畫的,還學了三年呢。”
  三杯禮節性追問:“後來呢?”
  九條端著下巴說:“後來有一次老師終於表揚了我,從那天起我就死活也不去了。”
  “為什麽?不是被表揚了嗎?”
  “嗯,他表揚我會握筆了,三年啊,他終於等到我會握筆了。”
  任三杯定力再強大也忍不住哈哈笑出了聲:“那你三年都在做什麽?”
  九條想了想,做什麽了呢?就記得當時師從本市某個著名國畫大師,是個幹瘦的老頭。他老伴也是畫家不過是畫西洋畫的,她去學畫唯一的動力,就是每次在老頭書房玩墨水的時候都能頭盔到對門老太的書房站著個漂亮的少年,陽光照耀下有一頭泛著金黃的褐色短發,總是筆直的立在具有文藝氣息的畫板前,端著五顏六色的調色板,一筆一筆專注的畫著油畫。
  她不無遺憾的說:“什麽也沒做,就是打發周末了。”
  吃過飯三杯送她回家,因為上次龍王大人登門造訪給她幼小的心靈留下不大不笑的創傷,決定暫時不跟人客氣了。
  可憐三杯同學巴巴的等啊,盼啊,期待啊,她甩上門就“再見,再見”了,好笑的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莫非真的不夠大?
  玲瓏花的傳說還有一半被他憋在肚子裏。
  最初的花種是一顆女人的心,才有後來的百年生根百年發芽百年開花,開的是話而不是花,因為沒有人真正見過,隻有她的心上人才能將花找到,而費盡心思找到的卻是世上最毒的藥,然後,他的心又成了花種。
  是因果也是輪回。
  人世間一切事情皆有輪回因果,看似是偶然相遇而生出的感情,實則是冥冥之中命運的齒輪滑過,誰也躲不過。
  躲不過。

  第十四章
  轉天九條很早就到實驗室了,奇怪的是記考勤的小黑板上她仍舊是全勤記錄。
  於是心情變得很愉悅,因為攤上了小得不能再笑的好運突然覺得泡實驗室也不是過分麻木不仁的事情,偶爾也可以小心動一把。
  九條他們老板是個奇怪的老頭,根本不在意你是否真的用心在做事情,也不在意你是否真心的想要做他的課題,甚至不在意你是缶陣的能做出點成績。獨獨在意考勤的問題,如同一個飼養員不在意豬是否養得體大膘肥,隻在意那些豬是否按時起床按時睡覺一樣。
  她順便就想起了令全體實驗室成員都心有淒淒焉的一段往事,那會她剛進實驗室,不久老板被某藥廠請隨專家圖案去德國技術考察,隔著七個小時的時差,八千公裏的距離,愣是堅持每天於北京時間酒店整打電話過來查勤。每個人必須說句話,然後下一個,一旦有人不在是比單獨手機一個小時,當時的九條就是那隻被無情殺死用來嚇唬猴子們的倒黴雞,包辦苦口婆心聚聚不離遲到帶來的危害,從第一次世界大zhan講到新中國成立,從新中國成立講到改革開放,從改革開放又講到彗星撞地球,最後她默默無語兩行淚,就盼望著趕緊掛上電話找個角落自裁了。
  越洋電話啊,一分鍾夠一頓盒飯了,這是一種什麽樣的精神病啊。
  思及此,九條本著小市民的思想,覺得自己確實賺大發了,套上白大褂哼著小曲開始幹活。----洪湖水浪打浪,田裏的姑娘采茶忙
  盡管她的心情不錯,可周圍人卻不是,總覺得一整天師妹看她的眼神都叢曼了同情和欲言又止。九條納悶,莫不是我患了不治之症,醫生通知了所有的人,卻獨獨沒有通知我自己?
  熬到下午五點她終於繃不住了,叫上師妹一起去食堂吃飯,師妹畢竟還是年輕,比她更常存不住事兒,在路上就一臉憂國憂民的問:“方師姐,徐老太說了你什麽可千萬不要往心裏去。”
  九條覺得形式詭異了,徐老太不就是在求生通道裏吼了自己一嗓子麽,我都忘得差不多了,怎能給你造成如此困擾呢,“哪有那麽脆弱啊,還是她又說什麽了?”
  師妹看著她,既同情又難過:“沒什麽沒什麽,可是我昨天都看見了。”又開導說,“師姐,你別往心裏去,張璐那個人就是那樣子,想開點,不要計較了。”
  九條不解:“你都看見什麽了?”
  師妹心裏存在有路見不平收到溜走的愧疚感,一五一十的說了:“我昨天下樓領丙酮,看見張路攔著徐老太嚷嚷著要核對筆記,非要說是你陷害她的,後來她還說了什麽我沒聽清,就能聽見一個勁的說你的名字......”
  九條陷入了沉思,歸不得昨天張璐上來說話的時候滿麵春風的呢,原來她說的下麵有人找指的是老太不是三杯,那表情壓根就是把自己打入十八層地獄一般隱忍的自豪啊。
  可幸運的是自己確實沒有被徐老太訓話,她不傻,一下子就想起了三杯,猜想他當時一定是站在大廳裏準備上來找自己的,卻遇上了這麽件小肚雞腸的事,所以他拔刀相助是為了維護自己,說不感動是假的,說感動得眼淚鼻涕一大把也是假的。
  師妹卻想著,挺對不起師姐的,如果自己當時勇敢的站出去替她說兩句公道話,可能她就不用被叫走談話直到下班時間都沒回來了,今天還一整天像被打了雞血一樣的興奮,一定是受了刺激了誒,她這麽想著,臉上就流露出了愧色。
  九條反過來安慰她:“沒事沒事,反正我的人生觀也不會再畸形到那裏去了。”自己也是從小師妹開始慢慢熬成今日阿香婆的,雖然師姐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牌,可是畢竟是前輩,有的時候該視而不見的絕對不能打腫臉充憤青。她特能理解。
  左右思量了一下,決定給三杯打了個電話。
  任曉川是萬萬沒有想到九條會給自己打電話的,她昨天怕怕屁股走得義無反顧,誰能想到她還會再主動送上門來呢。忽悠的生出一股塞翁失馬的心情,於是乎生死被置之度外,不過沒多久就又淪為空歡喜一場,帶著無盡的懊惱和沮喪。
  他那邊的聲音很嘈雜,兩個人聊來聊去仿佛是各聊各的。
  九條大聲的問:“你在哪呢?”
  他那邊本來就亂,還說得很小聲:“你放學啦。”
  九條麵寒,問:“你是不是聽不清楚啊?”
  他立即用行動證明了她的猜想,不答反問:“你吃飯了嗎?”
  九條心想,讓您費心了,就算我沒吃飯也不至於餓到說胡話的地步。
  然後就聽見他大聲的激動的並且空前清晰的說:“好了,好了,我死了,我死了!”
  九條差點被活活嚇死,於是真的說了胡話:“怎麽了,你是怎麽死的!”
  旁邊的師妹被她的情緒感染了,端著打飯的盒子兩手直哆嗦,師姐莫非能和死人說話啊?
  已經死了的三杯胸口中了一彈,鮮紅的一團血看起來跟真的似的。
  徐文迪在他對麵舉著搶笑得那叫一個猙獰啊:“小三,你也會有今天!哈哈哈哈。”
  聞此,三杯沉默了半響,大義凜然的拿著手機,走到旁邊的休息區,繼續講話:“被人一槍給解決了。”心裏卻忍不住的歎息,果然九條是誒神號,和她扯上關係的時候,自己基本上距離萬劫不複隻有一米遠。
  然而當聽到九條謹慎的帶著關切的問:“你......是在打彩彈麽?他就立即背叛了自己的價值觀:“你要一起來麽,我去接你。”他就不想想,她沒在身邊已經導致自己中槍了,要是把她借來指不定會不會成為眾矢之的浴血fen身。
  對於打彩彈,九條是有著惡夢一般的記憶的,室內彩彈館剛開業的時候,她和莫西西那些拖家帶口的同事們一起去圖個新鮮,當她舉著搶走進某個小木屋時,看到裏麵站著個十來歲的孩子,沒有帶頭盔,正怯怯的望著她,使得她玩心大發,走進去調戲小孩,又拍頭又摸臉,可是沒開槍啊。
  等她調戲完了轉身離開的時候,受辱的小孩兒爆發了,衝著她的屁股就是一陣掃射,二十發子彈全都浪費在九條的臀部上了,想想,她也是一天生的美女,從小到大都是備受嗬護的類型,所以十分在意自己的形象,當她把血紅血紅的屁股展示給各位同伴時,莫西西以為她掉到染缸裏去了呢,並且那股衝擊力帶來的疼痛感是不容小視的,回家後一段漫長的時間單元裏她隻能趴著睡覺。
  因此九條當機立斷,嚴詞拒絕:“不,不。我不去了。我吃完飯還要回去過柱子,晚上看Paper,寫實驗總結,明天還要做助教,得先複習複習基礎實驗......”等等等等,總之一句話,我死也要累死在學校裏。
  三杯舔了舔嘴唇,什麽也沒說,隻客氣的問:“你打電話找我有什麽事麽?”
  九條才想取來正經事:“沒什麽,就是謝謝你昨天幫了我。”
  三杯問:“你在哪呢?”
  “在學校食堂派對呢。”
  “那先別拍了,我現在去接你,請你吃飯。”
  九條一想不對啊,明明是我謝你,哪有讓恩人請客的道理,“還是我請你吧。”
  三杯一點都不忸怩的說:“那行啊,我手機快沒電了就不再打電話了,你過半小時直接到大門口等我吧。”
  九條一想這更不對啊,你怎麽能說來就來了呢。啊?怎麽還說掛就掛了呢。
  九條從食堂出來走到一半,天像變臉似的忽然陰沉了下來,再抬頭已是滿天烏雲,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她的心情片刻隨之大好,小農思想讓她意思到自己竟然遇上了下雨天有免費司機接送這等好事,其幸運程度了不起到了唯有“想死得好看的時候麵前恰好擺著一把雕花菜刀”可以與之媲美的檔次了。
  她十分安心的看著路人隨風雲變色,知識女性化身為民間高手為了爭奪出租車不惜肉搏。
  有小情侶為了相親相愛奢侈的打把一傘丟一把傘,也有小情侶你儂我儂的披著一件外套相互抱頭鼠竄,還有小情侶和她一起躲在敬學亭下,女的伸手說:“你看花壇裏的花好可憐噢。”男的說:“你放心隻要有我在就不會讓你被雨淋不讓你被人欺負。”一口氣沒喘過來,繼續說:“除非我欺負你。”女的說:“你好討厭噢。”
  九條瘋了,好漢,您好歹也要先找把雨傘再大言不慚吧!郭德綱您在哪呢,江湖救急喂。
  所以當三杯的車出現在視野裏時,九條釘著“子啊,請快些帶我離開地球吧”的一張教授百戰死,博士十年歸的土灰土灰的臉,奮不顧身的向他奔跑過去。
  三杯似乎很著急也很歡喜,匆忙拿了傘,車門也顧不及關上就迎了過來,刻著一副打心眼裏開始高興的笑容:“都等了那麽久了,也不急這一會啊,淋濕了吧?”
  她想,或許應該一直站在水深火熱裏耐心的等他舉著傘來接我才是正解,三杯又一次無情的踐踏了九條殘破的心髒,在他麵前難免有一種自己是糙人的念頭,俊朗得剔透的男人,有一隻修長的握傘的手和一雙和熙的深邃的雙眸,笑容裏透著一股讓人溫暖的力量,他穿著幹淨的白襯衫,天生的一塵不染的氣質,單隻站在那裏遍能引發周圍往來人士不斷的側目、回頭,亦能引發讓女人自慚形穢之後非常想爆打之的衝動,念及連那一對肉麻死人不償命的小情侶她都不動聲色的隱忍了,一時選擇運氣丹田。
  此時此刻的看起來純潔無暇無毒無害的三杯同誌正非常緊張的猶豫著是該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呢還是放到腰上,未料九條非常坦然的挽住了他撐傘的胳膊,一邊嗔怪的瞥了一眼:“發什麽呆,趕緊跑過去上車啊。”
  他心裏美滋滋的小步跑,卻非常的後悔沒有把車停得更遠一點。
  上車後她自發自主的第一時間係好安全帶,三杯含笑低頭看了看,九條長得是頂漂亮,可最吸引人的卻是她的不做作,跟她在一起一點壓力都沒有,雖然車外風雨大作,課心事晴空萬裏。
  “又發什麽呆啊。”九條輕輕拍了拍他右側肩膀,“都濕透了。”
  三杯不大在意,反問:“你手怎麽那麽涼,等了多久了?”
  九條笑笑:“沒多久,主要是現場看了一出文藝愛情片。”又想起來問:“你這裏有郭德綱沒?趕緊讓我洗洗耳朵。”
  三杯非常抱歉的搖了搖頭。
  “有劉寶端麽?”
  三杯繼續搖了搖頭。
  “有馬三立麽?”
  三杯仍然搖了搖頭。
  九條幻滅了,“那你這裏有什麽CD啊?”
  三杯隨手翻了翻,“有《蝴蝶夫人》、《托斯卡》、《阿伊達》......”念到最後他也沒了勇氣,車借徐文迪開了兩天後怎麽就走靈異路線了呢?
  膽大如九條者,險些一口氣沒挺過來,什麽是幸福,她寧肯被捆在沙發上連看一萬遍“一個破碎的我如何安慰一個破碎的你”。
  “嗯......”三杯覺得氣氛漸冷,於是非常理智的說,“要不我愛不幫你調電台吧,肯定有相聲的。”
  憤青九條早就不理智了,覺得已經被對比成糙人了,不能再被對比成粗人了!若這樣不間斷的粗糙下去不如找棵樹苗撞死得了,不就是歌劇麽,不就是《蝴蝶夫人》麽,小日本的東西咱壓根就看不上眼,她盡量說得慢條斯理:“等會再調吧,我突然不想聽相聲了。”故意扒拉著那幾張碟,扒得咯咯作響。歎息說,“洪湖赤衛隊》你聽說過麽,啊《原野》你聽說過麽,啊,《白毛女》你聽說過麽?國產大片啊!
  三杯皺著眉頭沒搭話,不知道在想什麽。
  九條暗自得意,充什麽高雅情操,老娘最恨崇洋媚外的嘴臉。
  然後三杯一排腦門就相通了,趁著紅燈停車的時候,伸手找了找,整張臉伴隨著煥發出一種“太好了”的表情,迫不及待的放了一張CD進去,漸漸展露出風情迷人的笑容。
  九條沒明白,你幹嘛這樣看我啊?你對我有非分之想啊?你不開車啦?然後,一股具有爆發力的少女的和諧的歡快的動聽的聲音就從音響處緩緩流出-----“北風吹,雪花飄,雪花飄飄年來到......”
  九條不由自主的一哆嗦,還真是白毛女?!三杯你是真缺心眼是是故意刁難呢。實話說你是恨著我的吧。
  為了良好的展現自己的改過情操和藝術審美品質,於是她一路聽,一路哆嗦,也沒有敢伸手叫停,內心糾結得連到底是去哪裏吃飯都沒有問。就隻盼望著隨便什麽路口停下來放我下去就可以了,哪怕是被拉去屠宰場我也認了,心底再度喚醒了其實是三杯他不是什麽好鳥,他是一隻披著羊皮來自北方的狼。
  伴隨著口的曲調:“......恨是高山仇是海,路斷星滅我等待......”三杯平靜的停車入位:“咱到了。”又迅速的拿了傘走到副駕一側拉開門。
  高大英俊的男人,唇紅齒白,他俯下身來,嘴角揚著紳士的微笑,一刹那,九條的腦海裏隻有一句話,沒準他是天生的王子,可我是個家庭出生尚且良好的-----擠奶姑娘。
  我是喜歡你的分割線
  閃電加驚雷一直不斷,九條心神不定的給閨蜜打電話聊心事。
  莫西西問:“你不會是對小三動心了吧?”
  九條反駁說:“你能有點理解力呢?理解是第一生產力,我那是心涼,拔涼拔涼的涼。”
  莫西西總是鍥而不舍:“為什麽涼,還不是因為動心了?”
  九條想了想:“我就是覺得他不是我的款。”
  莫西西說:“九條,隻要王子樂意誰都能成為灰姑娘,甭管她是否有悲慘的童年,早亡的母親,腦殘的父親,狠毒的後母,醜陋的姐姐,你在考慮他是不是你的款時,就說明你已經動心了......”
  九條直接把電話掛了,莫嬤嬤窮追猛打的能力又提高了,她繼續在床上翻來覆去,誒聲歎氣,想起吃飯的時候還是覺得心裏拔涼拔涼的涼,並不是動心,才不是,怎麽可能是。
  三杯挑的地方是十分別致的生態園裏,一大片看不到圍牆的有頂綠林,數目岑天,有溪流,有鳥鳴,有一尾一尾胖得快要沉底的鯉魚,像武俠片裏男女主年輕小時候談情說愛的世外桃源,她猛地感覺到貌似不是隨意吃飯的調調,仿佛是一場風花雪月。
  於是,一頓飯吃得像是在練輕功,一個人悶頭吃飯,麵對她貿然的拘謹,三杯非常的不解,心裏也不大高興,她這又裝的是什麽傻?
  到結賬的時候,三杯往口袋裏掏錢包,九條站起來態度堅定不可動搖,“不是說好了我請你的麽?”
  三杯想了想,一連無辜的說:“是啊,你請。”然後把掏到一半的錢包又塞了回去。
  九條抽了信用卡遞給服務生。
  好看的穿著旗袍的小姑娘說: “對不起,我們這裏隻收會員卡。”
  於是三杯抿著嘴,也掏了張卡遞給服務生,好看的穿著旗袍的小姑娘就歡天喜地的離去了。
  九條端著下巴看著他,帶著點被戲耍的小脾氣:“好玩是吧。”
  三杯非常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沒玩,本來想糊弄一下的,可是怕說出來你會覺得我是故意的。”
  九條簡單的大腦開始複雜的運轉,他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呢?然後弄清這個問題似乎是沒什麽意義的。她定定的望著他說:“三杯,我不習慣欠別人東西。”
  他溫和的眼神裏帶著斑斑點點的孩子氣:“九條,我不是別人,我喜歡你。”

  第十五章
  九條轉天去學校的時候也不知道在想什麽,精神恍惚,心不在焉,去血樣的時候針管險些插到自己的手,迷迷糊糊的又把養細胞的表麵血給衝洗掉了,旋轉蒸發樣品一個小時後才發現沒有開水溫,開天辟地的大色譜忘了跑基本線,反正做什麽都不對勁,連看惹都覺得個個長了一張耗子臉,反而看耗子時覺得十分人模人樣。於是想三杯那小夥長得倒是真不錯。
  更加鬼撞牆的是,本來就不在狀態,偏所有事情都趕在一天發生,她急得火急火燎。倒黴事也火急火燎,全往她身上靠。商務第四節課應07級輔導員的邀請去學弟學妹做科學講座的分支講座,連續把諾貝爾獎錯誤的說成奧斯卡,怎麽改都改不過來。
  唯一驚天逆轉的是,下午去基礎化學樓帶本科生做有機化學實驗,因為光想著怎麽向三杯交代了,沒能即使檢查出有個學生回流的時候忘記開冷凝水,反應激烈得一整排都是煙,全樓的警報非常敏感的響了起來。
  以前哪碰到過這等恐怖的事兒啊,她念本科的時候實驗室都燒的冒滾滾黑煙了,驅散人群還必須靠吼,並且無論跟誰說三樓燒起來啦趕快跑啊,都覺得是個玩笑。
  今天倒好事情沒多大,警報響得天快塌了,九條被嚇得不輕,看到係主任滿麵紅光的趕過來的時候。頓時感到這事都沒準快驚動黨 中 央 了。實驗室老師鉤手召喚她的一瞬間抱定視死如歸的信念,反正零得像“逗你玩”的工資被扣光了也不心疼,好歹能在老BOSS 麵前混個臉熟。
  沒想到,各大主任們直接就把她晾在一邊,關顧著開首腦大會了。
  一個說:“剛裝上的警報器,都還沒試用過,這就派上用場了。”
  另一個說:“響的好,靈敏度太高了,得調調。”
  九條單薄的身軀不由一振,這是什麽情況?他們專等著我出事還是怎麽著,抓不住重點的方博士插著口袋心情起伏不定,謹慎的問:“老師我還有事麽?”
  實驗室的管理老師朝她揮了揮手,麵帶喜色:“走吧,走吧。”
  她就刻不容緩的離開了,憂心忡忡的想著,學化學的都不正常,不出幾年自己也這昂是非不分可怎麽得了,邁出樓門仿佛看到了三杯,再一轉眼,就是一棵歪脖樹,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太不厚道遭了天譴,不找三杯把話說清楚,抑鬱的現狀也許還會繼續下去,再度主動給他打了電話:“你現在有時間麽?”
  三杯非常緊張,手心裏憑空就冒了汗,高考生打電話查分都沒有他緊張,那個靠實力,這個靠運氣,而他的運氣從小到大都在貧困線上掙紮。麵容凝重的放下手裏的圖紙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氣:“你說。”
  “我昨天認真的想了想,咱倆不適合,你看上我,是因為我是你從法國回來遇到的第一個本土女人,就好像小和尚從山上下來遇見的第一個女的一樣,都挺不靠譜,而且,你把我想的太好了,我這個人其實非常做作,也非常的小心眼,你那樣看我是因為你還不夠了解我。”
  “那我多了解了解就行,我沒讓你立即答應。”
  “不是那回事,咱倆壓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喜歡看畫展,聽歌劇,我喜歡看動畫片,聽流行歌曲,再加上你說你爺爺急著讓你結婚,這個任務也太艱巨了,我怕肩負不起重任。”
  “九條,你說了半天全是接口,不如給據明白話,哪裏不好,我努力改正。”
  就是這點最不好,性格太溫和的男人總讓人感覺不夠強勢,難以擔當。“三杯,說實話,你這個挺好,長得好心地也好,我把你當朋友,可是不能把你當男朋友。”
  三杯左手舉著手機,右手非常無力的搭到腦頂上,沉默了半響,說:“成。”
  掛上電話後覺得心裏特別不痛快,能痛快麽,讓同一個人拒了兩次,就好像被一輛車從身上壓了過去,然後司機好奇壓的是什麽,車倒回來的時候又被壓了一次。
  晚飯時接到莫西西的電話,劈頭蓋臉的問:“任曉川哪點配不上你啦,你喝醉了人家把你扛回家,你爬不動了人家把你背上山,你被帶傘人家接你去吃飯,合著你拿他練習擺譜的功夫呢?”
  九條納悶,沒跟別人說啊:“你怎麽知道我沒答應他?”
  莫西西叉腰:“我還不了解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要是事成了早就給我打過來啦,悶頭不吭聲的準是沒好事,你現在心情還過不?要不咱周末去打彩彈吧。”
  九條喝了口水,沒啥還不好過的,就是覺得可惜:“西西,要不你完善過來我家住吧。”
  莫西西想也沒想:“行啊,我今天觀摩的兩台手術都死了人,正想找個陽氣壯的幫我去去晦氣。”
  “你別來了萬一我陽氣不夠,再讓你把我給克死了,冤不冤啊,你還是去馬路山隨便抓個男人就地解決吧。”
  “要不咱周末去打彩彈吧。”
  “......”
  我是帶你去看鯨魚的分割線
  周末早晨六點的時候電話忽然想起來,九條迷迷糊糊的翻了個身,把枕頭折過來遮住腦袋,哼哼唧唧的尚且找不到存在意思,電話鈴非常頑強的一遍一遍的叫喚著:“不許動,把手舉起來。”
  九條眯著眼睛按了免提,帶著未睡醒的鼻音:“西西,麻煩你饒了我吧。”
  可是她聽到的確實非常感性的男中性:“方妙言?吵醒你了麽?”
  九條猛然間就醒徹底了,抹了抹眼睛,精神抖擻,誠惶誠恐。“噢,沒,也該起了。”心裏默念著,龍王好,龍王您起的真早,海裏和陸地上是有時差的吧,六點鍾啊,樓下耍太極劍的大媽們都還沒出動呐。
  龍海會心的笑了笑:“你梳妝打扮要多久?半個小時夠不夠?”
  九條半張著嘴巴望天,他這是要做什麽。打個電話還非得穿得很正式麽。“有.....事兒......麽?”
  龍海從容的講:“沒什麽事,就是準備帶你出海。”
  九條盡量淡定:“出海......做什麽?”
  他繼續從容:“今天天氣好,去看鯨魚。”
  “啊?”九條無法淡定了,這時候誰淡定誰心智一定有問題,她疑心海裏和陸地上不光時差,語言還不怎麽通,需要翻譯,必須。
  龍海非常平靜的重複說:“帶你出海去看鯨魚。”
  九條舉著手機就差扇自己一巴掌了,糾結的想著,白天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至於做這麽離奇的夢喂,不如回到床上再睡一覺吧。即便是龍王也不能說看鯨魚就看鯨魚啊,那是你養的寵物啊?啊?
  龍海試探的問:“又睡了麽?”
  “沒,沒。我......就好,你......幾時來接我?”
  他仰起頭說:“我就在你樓下。”
  九條急忙跑去撩窗簾,扯著電話線,帶到了台燈,拖著被子,翻了花瓶。艱難的來到床前,龍海未卜先知的站在車旁衝她揮手。
  她想,應該說點什麽。不能光揮手啊,閱兵還得說同誌們辛苦了呢,必須說點什麽啊,可是一緊張什麽都說不出來,這是老毛病了,正巧練劍的大媽們穿紅戴綠的從他背後走了出來,九條撫胸,用了最平和的語氣講:“同誌們,他 媽 的劍......”
  九條一邊迅速的刷牙洗臉,一邊想,其實是去看金魚的吧,自己一定是睡糊塗聽錯了,可是,誰能糊塗到需要出海看金魚啊,又不是懸賞捕捉童話故事裏釣上來就能滿足三個願望的魚精。
  九條一邊飛快的穿著衣服一邊想,龍海通知銷聲匿跡了將近一周,怎麽能如此大搖大擺的出現還一點提示都不給呢?可是卻一點都不討厭。
  九條一邊高效的化著淡妝一邊想,這次絕對不能再丟人了,大床房就是大床房,海景房就海景房,絕對不脫鞋,脫了也不能往沙發上扔,噢,我要不要自備一副胸墊呢?
  九條一邊乘著電梯一邊想,鑰匙帶了沒,手機帶了沒,錢包帶了沒,電梯按鈕按了沒。
  九條出了樓棟看到龍海正一臉閑適的望著她微笑,六點多的朝陽溫和的鋪在他的背後,在碧綠碧綠的草地,色彩斑斕的花,外加一群老頭老太的刀光劍影的襯托下,他整個人挺拔俊朗得不像話,九條卻在想,我們家的門關了沒?
  車開了接近三個小時,一開始九條下定決定無論如何都要睜著眼睛撐到最後的,可實在是起得太早,車外的陽光又太好,還沒開出小區就不知不覺的睡著了,等再醒來時已經到了碼頭,龍海不知去向。
  她從車上下來,茫然四望,聽對哦啊龍海叫她的聲音,尋聲抬眸,他正站在船頭,形象十分高大,陽光在他周圍鍍了一層金色,天很藍,海也很藍,看得九條心馳神往。竟然是私人郵輪啊,郵輪。眼前立即浮現出售房廣告---全海景,挑高七點二米!心裏再度一閃而過“莫西西對不起”的虛假悲傷情感。
  船裏麵的空間沒有外麵看起來那麽大,裝修十分普通,駕駛室倒是異常的寬敞,九條裝模作樣背著手的在裏麵溜達了好幾圈,其實是興奮得停不下來。
  龍海半真半假的配合著問:“領導還滿意麽?”
  九條看著帶起墨鏡更加顯得英氣逼人的他開玩笑:“本來麽,就是一艘船,可是呢,你來掌舵的話就是豪華大船了,換了誰開我都不滿意。”
  話音未落船長就推門進來自我介紹。九條尷尬的站在那裏,像老農一樣搓著手,隻會說:“你好,你好。”
  龍海看得眼裏滿是笑意。
  船在海上又不辨方向的開了兩個多小時,一路上九條都非常興奮,站在船頭曬太陽,吹海風,和海鷗打鳥語招呼,當大浪迎麵滾過來的時候船就會大幅度的上下起伏,她就快樂得嗷嗷直叫。
  龍海不近不遠的站在她的旁邊笑得很有深度和內涵,九條也來不及研究,隻當他不介意,因此,她不知疲倦的叫了兩個小時,他不知疲倦的笑了兩個小時。
  當遠遠的看到許多艘船大大小小的船錯落的於海麵停泊時,他們的船熱情的叫了一嗓子然後關閉馬達慢慢飄過去。
  九條緊著眨眼問:“這是在幹什麽?”
  龍海說:“說明前麵有鯨魚。”
  九條險些興奮過頭:“真的有鯨魚?”
  龍海跨了一步和她肩並著肩,朝天空指了指:“看對海鷗沒,跟著它看,鯨魚背部孵出水麵時海鷗會飛過去停在上麵。”
  九條覺得這件事情十分的神起,目不轉睛的盯著海鷗,可海鷗比她興奮,呱啦呱啦的飛來飛去,看了半天也不見它們有落下去的意思,她先搞這些海鷗還沒有龍王有常識,鄙視之。
  正在她打算放棄時,斜前方二十米不到的地方驚起一從水花,直線距離兩百米開外就傳來了尖叫聲,她忽然明白過來,那應該不是普通的水花,是鯨魚打了噴嚏,然後在這些船的周圍開始不斷的有鯨魚出來打噴嚏。
  在九條的認知裏,鯨魚不都是能噴出又粗又搞並且持續五分鍾的擎天水柱來的麽。小時候看貓和老鼠。湯姆都能在水柱上睡一覺呢,哪能想到竟是如此含蓄的效果,可是非常可愛啊,鼓噪的海鷗亦是可愛,動物們有一種天熱的純真,令人不得不愛。
  她還想著真的捉一隻回去養養吧,換完氣的鯨魚就遊走了,遊走的時候優雅的翻了個跟頭,燕尾狀張開的尾巴有力的拍擊水麵,看起來它非常的高興,可是九條就不高興了,它拍了她一身的水,神準,躲都躲不掉,距離她兩步遠的龍海一滴水都沒沾到。
  這麽倒黴的事情總是能讓她碰見,水靈靈的站在那裏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龍海急忙脫掉了西裝外套罩在她的身上,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忍不住笑著說:“傻丫頭。”
  九條一慌神。
  忘了是七或八年前了,彼時她還在念大一,對於顧朝南在眾目睽睽之下撥動了她少女的心弦後又對她視而不見的行為萬般的不滿,她幾乎處心積慮的旁聽了所有經濟係大三的專業課,隻為了在他麵前來來回回的混上鏡率。
  顧朝南隻解釋了一下,禮貌的,和善的:“調解教官和同學之間的矛盾是我的職責,那天無論換成了誰我都會那樣做。”言外之意是,你自作多情了。
  九條哪裏能容忍這樣的悔辱,她所做的反擊就是更加頻繁的在他眼前晃悠,除了宿舍和浴室她實在無能為力外,其餘的,隻要有顧朝南的地方就有方妙言,連他去上廁所她都巴不得在外麵守著。
  後來遠在科大的莫西西都被九條的真誠感動了,顧朝南還是一副“我當你不存在”的狀態正常過活。
  九條給莫西西打電話傾述衷腸:“我真的一日三反省啊,你說,我是哪裏不夠好?我長得挺漂亮,個子也挺高,成績也不錯,他憑什麽看不上我啊,憑什麽?”
  莫西西問:“你這是自我反省麽?你這純粹是自我抬價。”
  九條很無助:“就你明白,你說我該怎麽辦。”
  莫西西說:“別理他就好了,從他身邊小時,他一定會覺得不習慣然後回頭來找你的。”
  九條聽話的消失了半個月,再見顧朝南時發現他長胖了,所謂心寬體胖,他真是一點麵子都不給,九條受了刺激,當天晚上吃了三兩米飯兩份粉蒸肉一大盤子酸辣土豆絲和一盤番茄雞蛋湯,打著飽嗝立誓,從今往後與顧朝南馬走日相走田男婚女嫁互不相幹。
  睡到後半夜胃痛難忍,上吐下瀉,跑去醫大附屬醫院掛急診,莫西西穿著睡衣從宿舍裏跑出來看她,問:“你這是發什麽神經啊。”
  九條雖然麵色慘淡,可是意識很清醒,正經的解釋說:“我不是發神經,我是吃飽了撐的。”
  莫西西咬牙切齒,“你可真行。”
  後來莫西西托人走後門讓她住進加護病房,九條就光榮的成為了第一個因為吃飽了撐的來住院的人。
  轉天下午她百無聊賴的在病床上做仰臥起坐,顧朝南推門進來時她正躺在那裏累得氣喘籲籲,看起來好像快要掛掉的樣子,見到他進來一個鯉魚打挺就複活了,“你來幹嗎?”
  顧朝南有些詫異也有些局促:“你朋友說你因為我住院了。”
  九條想,是,因為你吃得住院了,眨著大眼睛說得心不由衷:“我好了,你走吧。”
  顧朝南卻說:“等你好了,咱們去看電影吧。”
  十八歲的九條卻嫩得胸無半點城府,一躍而起,“這算是約會麽?”
  顧朝南笑得很淡,說得很輕:“恩,約會。”
  落在九條的心裏確是分量極重的,她一臉認真的問:“我脾氣不好,會跟別人拍桌子瞪眼,我沒有耐心,等人從來不肯超過五分鍾,我還不會講笑話,莫西西常嫌我冷場,我對未來沒計劃,生活總是亂糟糟的,而且,我的胸很小,正反麵區別不到,你確定,真的要跟我約會嗎?”
  顧朝南彎下腰,輕輕的揉了揉她的腦袋:“傻丫頭。”
  朝南。
  顧朝南。
  九條在心裏一遍一遍的默念。朝南,顧朝南。
  手心裏忽然透過來一股幹燥的、溫暖的、真實的觸感。龍海正牽著她的手往船艙裏走,他沒有看她,也並不用力,可一旦感覺到位了就什麽都到位了。九條忽然覺得,被他這樣一直牽著也沒有什麽不好,這個男人的手很大,很暖,看肩膀也相當穩固可靠。
  她緩下步子,叫了聲:“龍海……”
  他回過頭,手上的力氣微微加重,像是怕她放開一般:“怎麽了?”
  九條想了想任他握著,連掙紮都沒有,隻是問:“去哪?”
  龍海嘴角彎了彎,麵上是體貼的神色:“去盥洗室,你一會用清水衝一衝。”
  九條有點臉紅。忽然覺得不尷不尬,掐指算算,她長這麽大什麽樣的洋相都出過,什麽樣的妖蛾子都做過,什麽樣丟人的事兒也都幹過。能厚著臉皮的活到今天,活得已經不再是人生而是境界了。
  船上的盥洗室比她想象中要豪華得多,浴池非常之大,光淋浴器就有倆,看哪個順眼就能用哪個。
  莫西西說過一句話--泡在一個男人的私人浴池裏是這世上第二香豔的事情,而第一是出浴時圍著他的浴衣。
  此時此刻,九條的手裏正端著龍海遞給她的白色浴衣泡在他的浴池裏。當時他含糊的說:“行應應急,我再去找找看。”
  九條小姐蹲坐在浴池邊上,深刻的發揮臆想。一會洗完了可怎麽辦?沒有誰會裹著浴袍討論國家大小事的吧,一般都會直接被情 色 淪陷吧,啊?要不一開始就往話題上帶,一出門就說經濟危機?說粒子對撞機?說韓國人係草履蟲的基因變異?
  可她確實是想多了,正咬著牙用大浴袍把自己裹得活脫木乃伊,就聽見敲門的聲音。
  她踮著腳小跑過去,附在門背後,緊張的問:“怎麽了?”
  龍海的聲音隔了門板依然好聽,中低音帶著穿透性:“找了兩件衣服,你開個門縫接一下。”
  一瞬間,九條覺得自己真的是十足的小人,心目中龍海的形象不由又高大了萬丈,發著閃閃光芒。威武得像座鍾,莊重得像座公主墳。
  等她換好新衣服,拉開門,低著頭挺不好意思的走出去。
  龍海正看著DVD,不經意抬起頭,於是一愣。九條本來就身材高挑,穿著男裝襯衫大是大了許多,肩線垮到臂,而她挽著袖子,難得幾分颯爽。頸上敞了一顆鈕扣隱約的露著鎖骨襯著尖尖的下巴,額前發梢還滴著水,腮也泛著模糊的紅,正低頭做出神狀。
  他想,有女顏如玉,翩若驚鴻。可她心裏思考的是:新衣服沒過水,不會有甲醛吧。
  倆個人各想各的,俱沉默了半晌。龍海拍了拍身旁,溫和的說:“坐這兒來,我有話要說。”
  九條知道,已不是二十歲出頭的妙齡婦,早過了隻要有心,低著頭裝文藝就能把一票男人的愛慕處理得遊刃有餘的黃金時段。有些事躲是躲不過的,自己本來就不是玩曖昧的高手,接下來要麵對的是,要麽答應,要麽拒絕。
  她覺得空氣都是緊張的樣子,每邁進一步,心裏麵都迅速的問自己一遍,答應還是拒絕。The is a good question。
  等她坐下,龍海也沒有立即張口,屏幕裏放得是老電影《猜火車》,剛剛開頭。九條不喜歡這片子,因為內容和片名無甚關聯,她不喜歡一切名不副實的東西。
  她笑得特別的誠懇,證據倒很隨意:“那天在你家是我失態了。今天帶你出來想道個歉,順便挽回點形象。肯原諒我麽?”
  九條覺得氣氛一下子活潑起來,沒心沒肺的想也不想就說:“你這麽說我都不好意思了,真不用道歉,那天的事兒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龍海卻說:“不要忘,雖然誠心道歉,可我不後悔,再回到那天我還是會控製不住。”
  九條覺得龍大仙是名不虛傳的武林高手,三言兩語的一下子教人放鬆,一下子又教人緊張。
  九天,他拿了茶葉進門,盡管九條不是行家,可一看就知道是好茶,雖然隻是個普通的白盒子,上麵甚至連標簽都沒有,然而這樣裝的才是頂尖的茶葉,幾十畝的茶樹也產不出兩斤的所謂極品,市麵上是買不到的。
  麵對那麽無價的東西,九條捧在手裏受寵若驚,小女人意識複蘇,琢磨著必須拿出最好的茶具伺候才行,不然用玻璃杯衝一衝就太暴殄天物了。
  意外就這麽發生了。
  一般用不著的東西誰也不會總放在眼前礙事,都是扔得遠遠的,拋得高高的,九條家時厚上得了台麵的茶具從一開始就被她無情的放在了櫥櫃的最上層。俗話說得好,書到用時方恨少,壺到用時方恨高。她踮了幾次腳去夠還是差得遠遠的,礙於家裏有異性客人又不好意思搬把椅子過來踩著,隻好仰頭仇視著,蹦一蹦,跳一跳。
  龍海實在看不下去了,走進廚房問:“需要幫忙麽?”
  因為一直向上揚著,九條的臉憋得通紅。點點頭,指了指:“那個大盒子。”
  龍海聽懂了,真實過去一抬手就捉到了,隻是他沒想到盒子有那麽沉,差點沒拿穩,背緊著一弓。九條正伸手去接,隻顧看著盒子,沒顧上他的臉突然落在眼前,帶著溫暖的喘息。她一愣,他也一愣。
  她的大腦瞬間停機了,混混沌沌的隻閃閃爍爍著屏保字條“不如憐取眼前人”,一遍一遍。
  眼前的龍海也沒怎麽猶豫,受蠱一般吻了下去,直覺九條的嘴唇煞是柔軟。
  隔了三五秒,或三五分鍾,她猛地伸手將他推開。
  ……
  想起那天,九條覺得口幹舌燥,臉一下子又紅透了。
  龍海趁熱打鐵似的:“妙言,我們把關係定下來吧,我是認真的。”
  九條也沒覺得過分意外,都是情理之中的,不會有人費這麽大事兒就光為了道歉的。可她的心肝還是聞風顫抖。對麵男人的眼裏正飽含期待。一個看起來挺有城府的人,流露這樣的眼神究竟是真還是假?
  她舔了舔嘴唇,幾乎不帶半點考慮的說:“能給我兩天時間麽?”她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好,非常的沒有人品,不講道義,不顧“不拖泥不帶水”的國際主義精神,忘記了“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江湖原則,既矯情又無情。可她沒辦法,心裏麵沒有踏實的鼓點。若是十八歲,一定會輕易點頭,因為年少裏一切皆有可能。現在卻不能隨便的相信什麽。
  龍海不加難為,好像也算滿意,笑得適度:“好,那我等你答複。”
  船不久就到岸了,他出倉的時候問:“一起去吃飯吧?附近有吃海鮮的地方,咱不能白來一趟。”
  看他不在意的樣子,九條大方地說:“成。”晃了晃小包,開心極了,“我請你!”
  龍海突然想起來:“剛才你洗澡的時候手機好像響過。”
  九條裝模作樣的,好像一直在等國家領導人的祝賀電話結果卻一不小心給錯過了一般,急急忙忙跑到一邊去掏手機。信號微弱,隻有兩個格,未接來電是莫西西。她撥回去:“有事兒?”
  莫西西那邊的信號也不太好,聲音嘈雜:“你在哪呢?”
  九條反問:“你在哪呢,怎麽聽著像戰場啊,亂糟糟的。”
  莫西西嘿了一聲:“不傻啊。我在室內彩彈呢,你趕緊過來麵聖。”
  九條想實話實說“我在海邊呢”又不敢出口,怕莫西西嫌她不夠底氣,總一個人撿好事兒。“我不去了行麽,你們好好玩。”
  莫西西一瞪眼睛:“絕交算了,早就跟你說周末過來玩,你最近擺譜得上癮是吧。”
  九條撇嘴:“你能換個別的威脅方式麽?”
  莫西西特幹脆:“不能,趕緊過來。”
  九條沒辦法:“可我不是一個人。”
  莫西西很執著:“就算你被黃健翔附體了,你也得給我趕過來。”
  九條無辜地看著遠處的龍海,聳聳肩。他不明所以,歪頭示意“怎麽了”。九條掛上電話,走過去說:“抱歉,我可能……”她正組織語言,龍海就心知肚明地問:“又要走?”
  又要?!九條心裏一抽,您老還記仇?“我本來和朋友約好今天去打彩彈的。”
  “這樣。”龍海露了個歉意的笑容,“抱歉,打亂了你本來的計劃。”
  九條是個實在的孩子:“不是不是,我也忘了。”
  他一咧嘴:“那怎麽辦?我送你過去吧,就當將功補過,成麽?”
  正合朕的心意啊。九條抿嘴:“成!”太成了。

  第十六章
  他們從海邊開了不到一個半小時就順利抵達了彩彈館,必須說,這個速度非常的了不起,九條覺得晚飯之前能趕到地方就算盡人事了,意外的是中午飯時間還沒過就到了。暗歎,龍王果然不同凡響,真乃化腐朽為神奇是也,生生把四輪車駕馭出了波音的效果,仿佛一股宇宙衝擊波。
  於是不得不再次像土星來客一樣感歎人家的車技,一路像拍追蹤型警匪片兒似的,風馳電掣,驚心動魄。九條心裏佩服極了,暗自揣摩,我們要是匪肯定早就跑脫了,這會能分贓了。可是,如果我們是警的話,這會那幫匪也應該在分贓了,因為他們沒跑過我們,然後逃脫了。
  到了地方以後給莫西西打電話,九條想無論如何都得吃飽了再去無償消耗體力,於是和西西約在彩彈館旁邊的飯館裏邊吃邊等她來接駕。
  可他們剛剛落座,就見到莫西西女士推門進來,令九條詫異的不是她出現的速度,而是瞬刹間隻覺她周身一股子“老娘是大佬”的風範,殺氣騰騰的就出現了,身後麵呼啦啦的跟著十好幾口子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群眾的冤情不知不覺間又積累出了民兵團的規模,被記者趕著往一個地方哄。
  她還在心裏犯貧的想著,哎呦,不要驚動了地方領導才好。然而對上眼兒後,雙方人馬各自愣了三五秒。九條非常不鎮定的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雖然被遮在重疊人群之外,可是她一眼就認了出來——任曉川。
  當即就明白過來這究竟是演的哪一出。一瞬間,她感覺有一團天雷正排著隊向自己劈來,而倒黴催的不僅沒帶避雷針出門,還偏偏得缺心眼的迎著雷往前衝。或許,已經不能歸作是缺心眼的問題了,這完全是被雷劈過以後就再也沒能正常回來的表現啊。
  九條不由開始頭疼,怪隻怪自己有了思維定勢,因為邀請是從莫西西嘴裏發出來的,所以就理所當然的認為和上次一樣,會是和她的同事們一起。哪裏想過,正義女神莫閨密竟然一夜之間腰身變成了熱心群眾中的領頭羊。
  莫西西的臉色明顯不好看,走過來的時候,硬是帶著外交大使的禮節性笑容。那感覺有點類似一群野鴨在跳四隻小天鵝,不倫不類。
  與之同時,九條的心裏平白長出了一口趵突泉,突突得心驚膽顫。她覺得莫西西的眼神飽含了咒怨,擺明了在譴責,你敢拆老娘的台。九條在心裏哭天搶地,這能怪我麽?這分明是個美麗的誤會啊。
  好在,龍海到底是個老江湖,非常得體又周到的一一應付過來,把人安排成兩桌,又指揮大家點菜。九條替他在心底說了一句“小朋友們,要相親相愛哦”。
  可莫西西小朋友落座後,表現得像個貞潔烈女,雖然麵上笑得跟朵花兒似的,桌子底下卻狠狠的捏了九條一把,以顯示她堅決不容動搖的立場。
  這是什麽朋友啊,把自己推進水裏就算了,還不人道的往水裏丟磚頭,丟了一塊又一塊。尤其不得了的是,人精莫西西從始至終都不問他們倆為什麽會一起來,從哪裏來,更加不給她丁點機會說明:其實龍海隻是吃頓飯就走人,人家壓根就沒有蹭戰場的意圖。
  九條實在覺得自己有點找不到北。
  坐在她正對麵的三杯也沒找到北,按說他應該理智的選擇在旁邊的桌子坐下的。可他心裏有深深的疑惑,順帶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悶氣。九條在拒了他不到四十八個小時候之後帶個男人來是什麽意思啊,關鍵是,她身上還穿著款男襯衫。這個想象空間實在太大了,大到不敢想,也不願意想。
  又聽見龍海和聲和氣的說:“妙言你往我這邊挪挪,他們那邊有點擠。”
  妙言?他想,惡俗言情女主都取這名字。三杯覺得自己就不該來赴鴻門宴,就不該相信那句“我辦事你放心”。為避免許文迪再說這句話出來,不如趁早找個沒人的角落把他溺死在空氣中吧,免得再禍害人間。你辦事,讓我怎麽能放心,啊,實質應該是你辦事我好死心。
  可這事歸根結底還是得怪自己,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在早些時候喝醉了把什麽都交代出去。本來一個許文迪就夠煞自己的了,現在更好,讓他相見恨晚了個莫西西,終於湊成了自己命運中的雌雄雙煞。攤上許文迪這種損友,心髒多年來默默的負荷著隨時被背後插刀的危險,可原本挨一刀還能挺一挺,現在倒好,得輪著挨兩刀,不死也離殘廢不遠。他不得已笑了笑。
  心裏有鬼的九條借由挪椅子不動聲色的打量了對麵一眼,三杯苦笑的表情落在她的眼裏,十足像個青澀的少年,照得她母性的光環忽的油光鋥亮。螳螂捕蟬總有黃雀在後,三杯旁邊坐著滿臉燦爛的許文迪,正貌似心知肚明的看著她,似笑非笑。
  她立即低下頭,不自然的扭頭去看龍海,人家大爺正悠哉悠哉的倒茶水,看起來像是在狀況外。而那一刻,她的大腿又被莫西西用力掐了一把,疼的她直咧嘴。
  九條就沒弄明白,自己究竟是哪裏做錯了得遭此毒手和冷眼旁觀。分明是你莫西西自作主張好心辦壞事,憑什麽我得來承受罪過,你當我是愛國者反導彈裝置啊。
  雖然沒聽說這世上有誰是在吃飯的時候因過度操勞而死的,可是不管什麽事情總要有第一個吧,九條覺得自己二十六年來從來沒吃過這麽心力交瘁的一頓飯。如果這頓飯再不結束的話,沒準光榮的曆史使命就要落在自己頭上了。不久的將來會有人把她當成反麵典型教育後人,“你看她是在吃飯的時候被累死的”。
  幸好,這頓飯結束了。她第一次覺得,服務生遞收據的身姿是那麽的消 魂。跟在夢裏似的。
  也不是那位偉人說過,如果這件事美好得像夢一樣,那麽它就一定是場夢。因此悲慘的現實遠遠沒有結束,很快九條就掉進了更加邪惡的深淵。
  隻因龍海什麽也沒說,便順水推舟的加入了打彩彈的陣營裏。
  那一刻,九條硬是什麽話都說不出口。隻覺剛才劈過去的那些雷,已然懸崖勒馬,並且非常殘忍的殺了個回馬槍,又把她從頭到腳結結實實的劈了一遍。
  在更衣室換裝備的時候,莫大師黑著臉,方大俠也黑著臉,空氣中雲霧凝結,牽一發而動千鈞。好像接下來要麵對的是超級女俠終極PK一樣,不是我一刀捅死你,就是你一劍叉死我,總之,先浴血奮戰,然後兩個人都不得好死。
  想她倆從十二歲相識,到今天攜手走過了人生裏最美好不過的十四年,說是“哥倆好”到不曾鬧別扭那是天理不容的,十四年間他們有過無數次的口角,發生過無數次的爭執,甚至,曾經為了李亞鵬究竟是禽獸還是畜生的問題爭得天地昏暗日月無光,飛沙走石鬼見愁。所以不要說是黑臉,更嚴重的紅臉都不計其數。可是每每紅臉後不肖多久,就能一起手拉手去食堂打飯,然後你一口我一口,堪稱人間奇觀。任誰看了都覺得,離這倆人遠點吧,分明是“不親熱會死星”來的人啊,可悲的還是一對女的。
  然而這一次,九條在心裏有個陳年老窖的聲音告訴自己絕不能輕易妥協。已經不是好心辦壞事的問題了,而是嚴重的影響了她做人的原則。
  這扇門打開以後,讓她以何種麵目去麵對任曉川呢?拒絕他,是因為深知大齡青年時日不多,何況三杯還有重大任務在身,人家爺爺還等著抱孫子呢,不能耽誤他寶貴的人造人時間。可是,拒絕歸拒絕,沒道理平白無故的刺激人。看到他一副尷尬的表情時,說自己心裏一點觸動都沒有那是騙人的。她挺心疼,並且心疼的毫無來由,隻剩風中淩亂。仿佛做了一件禽獸不如的事情,玷汙了三杯小同誌純潔無比的內心。
  盡管,三杯的心肝早是遍地青苔,腹黑無邊。
  再換個角度說,九條做人本是相當嚴苛,作為清新脫俗的現代女性不屑於作假,不屑於賣弄,更加不屑於賣弄作假的幸福。當前,以她和龍海之間的關係,壓根還沒開始往幸福的方向上去奔,被莫西西這麽一攪和,眼見著龍海提前進入了角色,人民的好兒女形象以“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為背景閃閃發著熒光。
  一旦她沒考慮清楚,將來又該如何麵對龍海以及立挺他的母親大人呢?
  想了這許些閑七雜八的內容,她覺得心如刀絞,前有餓狼後有猛虎,腹背受敵,四麵楚歌。桃花朵朵開,命案滾滾來。
  後來,九條把當時糾結的心理活動一字一句重述給莫西西聽。莫閨密的評價是:“你腦子是讓海水淹了,還是被雷劈了。人家都說飽經風霜,我看你是飽經砒霜,經一事退一智。”
  九條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沒錯,那天我的確是被海水淹過,吃飯的時候也被雷劈了。”
  莫西西麵容躊躇:“你抓緊時間回土星吧,我們地球太危險了。”
  回頭想想,她前一夜沒睡幾個小時,吹了海風,受了驚,心智確實不健全。拍著生鏽的腦門,心裏麵冒出了一個非常神聖的想法,做人要有立場,要有社會公德心,要欺軟怕硬,要有勇有謀的選擇性向惡勢力低頭。你看哪吒打死了敖廣的三太子,他記恨人家哪小哥哥多少年,龍王能是好惹的麽?!
  絕對不!於是,痛下決心還是犧牲掉三杯算了,雖然那孩子一夜之間長出一張《慘絕人寰的父親喲!目睹親生幼子剜肉挖心竟無動於衷是為何番?》的知音體苦情臉。
  (注:《慘絕人寰的父親喲!目睹親生幼子剜肉挖心竟無動於衷是為何番?》為天涯網上某人才為《哪吒鬧海》取的知音體標題,是我從網上copy來的。)
  做好了選擇後,她堅定的從更衣室裏出來,正巧撞上了對麵推門而來的三杯。他腳步一頓,她也沒錯開眼神,交匯的瞬間,看到他深不見底的眼睛裏充滿毫不避諱的表達欲望,仿佛是肩膀上披著“年底促銷,降價處理”的銷售員,見了誰都是那句“朋友,進來看看”。
  審時度勢的想法湧下了九條的眉頭,湧上了九條的心頭:我究竟要不要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的收下便宜貨呢?她吧嗒咽了口水,奇貨可居啊。雖然僅僅是一身舊布迷彩,還是被無數人穿過,洗過,風吹雨淋過,跌爬滾打過,可是為何三杯穿起來竟然如此精彩,如此英俊,如此偏偏,實在是一桶藍顏禍水。尤其是與他身邊的一眾平凡男色形成鮮明對比,那簡直就是公雞立在母雞群裏,簡稱雞立雞群啊。
  莫西西從她背後經過,正看到這一出金風玉露一相逢的年度感情大戲。心裏麵也在疑惑,這淌渾水究竟攪得對不對呢?
  九條站在那裏沒動,微微歪著頭等他發話。
  三杯抓緊機會仔細想了想,耙頭發,舔嘴唇,摸鼻尖,一係列小動作一氣嗬成,可還是不知道要說什麽,盡管非常想說點重要的廢話出來。嘴都張了又不好意思再閉上,隻好問:“等會,要跟我一組麽?”
  九條快刀斬亂麻:“不……”她把猶豫不決的“嗎”生生咽在了肚子裏。
  三杯早已涼透了的心更加冰冷了,眉頭一皺,這丫頭怎麽能連婉轉都不婉轉一下呢?好歹客氣客氣啊。
  當此際,莫西西神勇的一出手,拍了拍九條後背,恨鐵不成鋼:“那你跟我一組啊?”
  這一拍,仿佛是運氣療傷裏的最後的一擊,中了劇毒的柔軟女性往往在此時需要對著鏡頭優雅的向空中噴一口鮮血。九條回頭瞪她:“靠,你這是要把我心髒拍出來啊。”
  莫西西麵無表情的搓搓手:“怕什麽,要真拍出來,我幫你撿起來就是了。”
  九條瞪眼睛,絕不輸氣場:“憑什麽,我還得自個吞回去。”
  莫西西嫣然一笑:“你惡不惡心。”轉身投奔許文迪,頭也不回。
  九條挫敗的心想,混賬,你才惡心呢,誰讓你拍我的。
  那會龍海早換好了衣服,在試槍區一邊試槍一邊等她,將眼下形式看了個滿眼。
  莫西西的一巴掌拍得九條後背火辣辣的疼,臉上沒個笑模樣,走過去帶著正色問:“怎麽樣?試好了沒?”
  龍海舉起手裏的家夥,眨眼笑了笑:“報告madam,試好了,幫你也試好了。”
  孩子似的九條不好意思的咧嘴笑笑,伸手去接,龍海卻順勢走近了,從容的抬起手幫她係好了下巴上的扣。他眼裏按捺笑意,做得自然而然,無比溫馨順暢。九條雖然高挑,卻也隻到他的胸前,受激反射,理所當然的低下了高貴的頭。
  一旁眾人正在試槍,遠遠看去盡是羞赧,風月無邊。
  三杯有心無心間看著九條和龍海笑語盈盈暗香去。心頭一緊,架起槍,專心的調試瞄準,用力扣扳機,總覺得每把槍都不靈,連試了幾把,漸漸心生浮躁。
  許文迪嘲笑說:“你小子,真讓人開眼,我就知道槍殺人犯法,不知道人殺槍犯不犯法。”
  三杯不理,繼續殺槍:“混賬邏輯。”
  許文迪用槍口指著他中流脊柱,唾棄:“沒出息。”
  三杯淩厲的一轉身,用槍抵他胸口,麵不改色:“一槍崩了你。”
  風流倜儻的許文迪笑了,笑得花裏胡哨,亦莊亦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不管正被槍指著了,拿手一抗,自顧自湊近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幫三杯也把下巴上的扣係好了,非常敬業的做出了小媳婦欲拒還迎的麵孔,溫柔的,大聲的,說了句:“行了,別羨慕人家了。”
  刹那間,三杯仿佛看見空中的驚雷正有組織的向自己劈來,一會劈出N字形,一會劈出C字形。堅守了二十六年的做人信念正在一寸一寸的坍塌,“為兄弟兩肋插刀”瞬間零落成了風中的細沙,做兄弟容易麽,渾身插著張小泉菜刀啊。
  眾人聞聲看了過來,先是一愣,隻見三杯傻在那裏麵色通紅,許文迪戲癮還沒過去,一臉潮紅。然後,聰明人都扶著腰開始爆笑,不聰明的人不明所以的跟著笑。其中,九條隱忍的笑聲異常刺耳,讓三杯同誌一佛出世二佛涅槃,頭頂升起了嫋嫋炊煙。
  他在心裏默默的流下了熱淚:小時候,媽媽對我說,交友要慎重,那時候沒能深刻體會。長大了,老師教導我們,要離流氓混混遠一點,那時候也沒能理解老師的良苦用心。今日今時,方覺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對不起媽媽的諄諄教誨,對不起老師的殷殷期待,一失足成千古恨,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妖孽當道,惡霸橫行。
  此去經年,必須重新做人。
  他紅著一張臉,故作鎮定的理了理衣服,扛起槍,暗暗的想,讓你笑,讓你笑得那麽歡,九條啊,有你哭的時候。
  抽簽的結果是,三杯小隊守,九條小隊攻。
  大家按照分好的組各自走到固定地點,很快就看不到三杯同誌革命又挺拔的背影了。因為參與的男士較多,又多為經驗老道的玩家,所以戰略戰術以及任務的分配都相當的煞有介事。
  九條玩心雖重,可是架不住人懶啊,一想要到奔跑要匍匐心裏就直犯嘀咕,更別提免不了要挨槍子了。於是十分不解的小聲抱怨:“有必要這麽認真麽。”她巴不得早死早了事。
  莫西西橫了一眼:“我上午也這麽問的,結果,誰成想你們家小三詭計多端,用兵如神,這些死而複生的人都憋著勁的要打擊報複呢。”
  “詭計多端是貶義詞,用兵如神是褒義詞,這倆詞……”沒等說完,就覺得莫西西的眼神裏飄著曖昧的火花,劈裏啪啦的。她才後知後覺的理解到攻擊的重點。九條瞪著眼睛,窘意頓生,“瞎說什麽呢,他怎麽會是我家的啊!”放眼觀察了一下正在轟轟烈烈的討論地形的龍海和許文迪,幸而他們誰也沒聽見,作不出更多的妖蛾子來。
  看她一副裝傻充愣的樣子莫西西就一肚子的悶氣:“九條,你不耐煩也好,嫌我多管閑事也罷,這事兒我必須跟你講清楚了,免得你將來後悔。”
  九條揮手擺了斬立決的姿態:“有什麽等回去再說。”
  莫西西被她氣死了,恨鐵不成鋼的蔑視了一眼:“你怎麽能這麽沒心沒肺。”
  “含血噴人啊你。”九條撅嘴,“心是被你拍出去的,肺是被你氣炸的,讓你說我怎麽就沒心沒肺了呢。我也不想啊。”
  莫西西忍不住笑了,氣也消了大半:“算了,回去再跟你算帳。”
  然後大家就在領隊的帶領下殺氣騰騰的出發了。隊長許文迪笑得活像隻“誰也沒有我騷包,誰也沒有我美麗”的狐狸,而副攻龍海分明就是一隻“敵我者,盡滅之”的老虎。九條猛然間產生了“也許自己不知不覺的加入某神秘邪教組織”的不好的念頭。
  她目視前方偷偷做小動作,用肘頂著莫西西:“要說詭計多端,你們家小弟弟可真是長了一張陰謀陽謀的臉啊。”說完立馬就後悔了,直想咬舌頭,納悶:自己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記仇了呢。
  果然莫西西含笑帶嗔的上揚著語調:“喲,你這是替誰反攻呢。”
  九條撇了撇嘴,碎碎念著,是不是每一個戀愛中的女人都有一顆自以為是大公無私的心,光自己掉落陷阱不能心甘,還必須得把身邊的人都拉進來一起當井底之蛙才肯罷休,這也太惡毒了。
  她抿著嘴正走神,就感到一個溫暖的氣息靠近自己,低聲說:“跟在我後麵。”九條一激靈,朝南?
  當然不可能,是龍海,他臉上的笑容帶著沉穩的味道,令她覺得心安。這種語氣不似命令,也不似請求,卻是救贖,仿佛是唯一的選擇,跟著他走,才能安全。
  九條大一升大二的那個暑假,即將升為大四的顧朝南在城東找了實習工作,每天幫人打雜做許多零碎的事情,麻雀雖小卻也忙得不可開交。盡管是假期,可兩人見麵的機會比在學校裏還稀少,為此年輕尚不算懂事的九條時常發小脾氣。顧朝南也沒辦法,總是能哄則哄,不能哄也盡力的讓著。
  千難萬難的選了一個他不忙的周末,倆人興致高昂的和朋友們一起去城郊的小山裏郊遊。第一天的傍晚住在農家,就在那飄忽不定的極差的信號追蹤下,顧朝南詭異的接到前輩打來的電話,說是領導交代了任務,有興趣的話可以過去,能學點東西。他就義不容辭的決定第二天早晨提前離隊,九條得到消息後不爽透了。
  如果一直生活在不幸裏,那麽看到一點幸福的曙光就會覺得滿足,可是始終生活在幸福的包圍中,一旦遇上點不幸就會變得極端絕望。人在麵對落差時總是找不準位置,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規律。
  於是九條的毀滅欲望集中爆發了,天越來越黑,她越想越覺得委屈,心比黃連苦。抽了一個誰也沒注意的當口,一個人插著口袋漫無目的的沿著山路走,倔強又傻瓜的想,那好,你走吧,反正我也走,我還要比你先走。
  有首歌裏唱“月亮走,我也走”。她就真的一直盯著月亮走,走到月亮不肯走了,才發現身處的境地有多可怕。人說“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是美好的田園意境,可是擱在她眼裏就是鬼影幢幢。
  當時那個後悔啊,沒事幹折磨自己算什麽好漢呢,好漢都是用鞭子折磨別人的。怎麽想怎麽不值得,當即拔腿往回走。最終像無數的不帶智商出門的女人一樣,她迷路了。可是迷得一點美感都沒有,那會是在山裏啊,除了自己都不知道周圍還有沒有會喘氣的,帶著手機也沒有信號,又是個大晚上,天涼加上心寒,冷得她錐心刺骨。
  顧朝南是什麽時候找到她的,怎麽找到她的,她不清楚,後來也忘記問了,想起來問的時候已經成了千古謎團。總之,她臉上掛著淚轉頭的時候,就見他披著白色月光在颯颯清風裏風神如玉,像英俊的又捉摸不定的吸血鬼騎士,身形削瘦挺拔,仿佛蟄伏許久,預謀般等在那裏。
  九條雖然麵上可憐兮兮的,心裏麵到底還是賭氣,隻等他給個台階下。顧朝南卻沒有撲過來哭訴尋找的艱難,或是說一些“從現在開始我都聽你的”之類的情話,他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兩個人敵不動我不動的僵著。最終九條服軟,沒出息的撲簌簌的落淚,抱怨得沒有半點底氣:“你走,你趕緊走。”
  顧朝南歎了口氣,靠近了,低沉的說:“跟我走吧。”
  那語氣不似命令,也不似懇求,卻是救贖,仿佛是唯一的選擇,跟著他走,才能安全。她總是忘不了當時他歎息的樣子,嚴肅中帶著數不盡的溫柔,看得自己心馳神往。
  後來,有歌手唱,都是月亮惹的禍。
  
  莫西西說得沒錯,三杯的確是詭計多端的主兒,不到兩個小時,他們九個人裏就犧牲了四個。還有三個已經中了槍,卻是無關緊要的部位,徘徊在要死不死的邊緣。隻有她和莫西西幹淨得像是台 灣女特 務似的,出淤泥而不染。
  實在不懂三杯用心良苦的九條,非常壯烈又難過的想著,為什麽我不早死呢,早死就可以去休息區了,哪用得著這麽累啊。這是打擊,這是報複。
  終於一路千難萬險的挨到敵方陣地,腿中三槍的許文迪躲在半牆後麵,眯著眼睛看了看狀似無人的落魄倉庫,招招手,笑容綿軟而美好:“西西,你帶九條進去休息休息。”
  九條不解的納悶:“我為什麽感覺小弟弟笑裏藏刀。”
  莫西西奸笑:“你記個仇怎麽沒完沒了了呢。”
  其實,九條沒看錯,許文迪確實不懷好意。
  她和莫西西裝模作樣架著槍探進去的時候,埋伏在裏麵的三杯心裏有點猶豫,這是開槍呢還是不開啊,或者臨時拋個硬幣?他還沒下定決心大義滅親,那邊兒的倆人已經卸掉了戒心,一個脫下帽子扇風,一個席地而坐。平時都是颯爽英姿的新女性,眼下卻跟村中悍婦沒兩樣。他覺得自己被藐視了,誰見過這麽囂張的入侵者,於是狠下心瞄準。
  還未出手就聽見莫西西感慨的說:“像三杯這種有情有義的男人上哪找去,你這麽大一個目標,人家愣是裝作沒看見。”
  三杯一哆嗦,啊?被發現了?不可能啊,莫非陰溝裏翻船了?!
  九條繼續扇風:“多大個目標?人家我小巧玲瓏,動作敏捷,我沒中槍是靠實力好不好。”
  “九條,我發現你有一個英雄的胚子。”莫西西鄙視她,“據說戰場上的英雄十有八九是精神分裂症患者。”
  三杯在陰暗的角落裏也點了點頭。要不是我命令他們不許射女人,你早死了十次八次了,見過這麽不識好歹的人沒有。
  莫西西側頭看了看外麵,突然問:“你覺得龍海哪裏好。”
  三杯變得很緊張。
  九條沉默了半晌,一點都不像開玩笑:“他車開得好。”
  莫西西差點翻白眼:“車開得好能當飯吃麽,再說了那是因為他的車好,要是小三換成小跑也開得好。”
  “你受了他多少好處啊。”九條一屁 股坐到她旁邊,“其實,我挺喜歡小三那車。A4嘛,多理想啊,要牌子有牌子,要樣子有樣子,要速度也夠了。”
  角落裏的三杯,舉著槍,想了想又放下,靠在草垛後麵,臉上綻放出了欣慰的笑容,雖然偷聽小姑娘對話不厚道,可是暗暗生著嗨皮。然而九條一句話就把他從天堂打入地獄,俗話說得好,現實總是殘酷的。
  她說得非常認真:“我覺得A4特別適合女孩子開,所以我喜歡那車。”
  三杯險些一口氣沒喘上來,你可真有本事,罵人都不帶髒字了。這一下打擊麵要多廣就有多廣。
  莫西西抿了抿嘴,猶豫著該不該由自己這個旁觀者來說:“九條,其實我倒也不是覺得小三有什麽特別好的地方,隻是,他那天說……”話還沒講完,背後就傳來了一陣激烈的槍響。
  九條被嚇了一跳,忙拉著莫西西找地方躲起來。
  憑許文迪對三杯的了解,這一槍來的自是必然,熟悉感是相互的,三杯也料到了,卻沒想到來人會是龍海。他和許文迪喜好射擊,經常有事沒事往射擊場奔,有準度是應該的,但不知道龍海的身手也這樣好,槍法又穩又準。
  他迅敏的扛起槍遊走。九條抬起頭,看不清那人的臉,隻看到他頂著藏藍色頭盔,動作矯健,竄來竄去之後,突然就不見蹤影了。倉庫裏安靜了五秒鍾,沒有槍聲,沒有腳步聲,那五秒鍾靜得可怕。
  從開始到那一刻,九條第一次全身心的投入這項遊戲,興奮感突然竄遍了全身。
  而後是一聲幹淨的槍響,非常果決,龍海的胸口隨之瑩藍一片。九條一驚,這人真狠,居然一槍斃命。當時她腦海裏幻覺出龍海慢慢倒下的身影,想也沒想就要跑過去。
  “回來。”莫西西拉住她的袖子,低聲說,“小三幹的。”
  九條側著臉,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在她的認知裏小三是個心軟的主兒。
  那一邊,龍海摘下帽子,伸出大拇指:“厲害。”
  三杯從容的從草垛裏走出來,跺了跺腳,帶著點歉意:“不好意思啊。”收下龍海的胸牌,片刻也沒耽誤的走出去堵截許文迪了。經過九條和莫西西藏身的水泥堆時,腳步慢了一慢,惹得九條的心跳加快了一快,怕被他發現,又有點想被他發現,總結下來就是“糾結”倆字。
  她握著槍手心出了汗,想著,小三你倒是給個痛快啊。就聽到有人叫:“妙言,出來。”她激靈的一起身,正對上龍海含著笑意的眸子,又深又亮。
  九條琢磨了半天,說了句:“你死了啊?”莫西西傻眼。
  龍海愣了一下,點點頭:“嗯,我已經死了。”
  莫西西隨意打了個招呼,拉著她小聲催促:“走啦。”
  九條想了想,又說了句:“那你就死在這裏吧。”
  龍海眼裏按捺笑意,擺擺手:“嗯,你們小心點。”
  出了破倉庫,她還沒緩過勁來,皺眉問莫西西:“你有沒有覺得他像顧朝南。”
  莫西西搡了她一把:“傻。”
  “不像麽?”
  “像個屁。”
  “真不像麽?”
  “你倒是快跑啊你。”
  本來就距離敵方本營不遠了,她沒跑出兩步便遭遇襲擊,莫西西也是,他們倆就是那傳說中的身中彩彈雙飛翼,心有靈犀是殺氣。
  敵人似乎跟他們鬧著玩,打了兩槍就匿跡了。過了會,又開兩槍。九條火了:“誰這麽壞啊,不能一口氣來五槍麽。”
  眼見著紅色的小旗子在風中招搖,她又覺得此時放棄不值得。莫西西實在是跑不動了,坐在地上等死。那畫麵感人極了,莫殘兵拉著方戰士的手,一喘一喘的交代:“你一定要挺到最後啊。”
  九條懵了:“您太入戲了您。要不您再掏掏本月的黨費?”正笑嘻嘻的犯貧,就聽“啪嗒”一聲,九條小腿又中了一槍,很快她也入了戲,仿佛是真的受傷了,那條左腿怎麽都跑不出正經步子,看起來非常傷殘,非常痛苦,搖搖欲墜。
  三杯嚇了一跳,沒多想就從草叢裏衝出去扶她,九條晃了個神,腳下絆蒜,伸手出去。可她哪裏隻是伸手那麽簡單,根本是猛虎撲食,完全出乎三杯意料。然後兩個人就摔在一塊了,倒下去的時候三杯下意識的就把她攬在懷裏了。
  戲劇性的情節就這麽發生了,倆人都聽到一聲悶響,三五秒後九條稍稍起身,就看到三杯的胸口被烈士的鮮血染紅了。她的槍,她那杆破槍,居然通靈了。
  三杯躺在地上,絕望的閉著眼睛,手裏還攥著九條的柔荑,可這根本就是禍害的根源。他心裏麵隻有一個大勢已去的念頭,人家都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為什麽到了九條這裏就成了,執子之手將子打到了呢。
  猛然想起許文迪要笑不笑的嘴臉:“你這不是找愛人,我看是誤入歧途。”

  第十七章
  九條看著他躺在那裏難過得快要抽搐的樣子心裏一陣哆嗦,這下可怎麽辦才好,錯手殺了人家山大王,其餘小嘍囉是不會輕易放過她的!想自己也不是故意的,就算故意也沒這本事啊。忙伸手去撫摸三杯中彈的胸膛,一邊摸一邊六神無主:“對不起,對不起。”
  摸得三杯莫名其妙的煩躁不安,一不做二不休,長臂一伸又她給抱回來了。九條沒弄明白發生什麽事兒了,這黃土坡下,小樹林裏,被個男人抱在地上,若是讓別人撞見僅存的名聲也該隨風遣散了。便使勁的掙紮:“喂,你快放開我!”
  三杯睜著一雙正義的大眼,帶著點委屈,帶著點小壞,故弄玄虛:“九條,你先別動,你知道現在有多少把槍對著你麽?你們隊就剩你一個人了,還不老實點。”其實他是騙人的,他們隊的其餘活口都蹲在百米外的炮台處圍追堵截許文迪,隻留他一個人看守要塞。
  九條一愣,他們隊本來有十個人,這一刻之前還以為她算半個活著的,莫西西算半個死了的,許文迪算一個失蹤的,現在一聽原來自己居然是開天辟地獨苗苗呀。混到這個地步已經是個奇跡啦,哪管什麽集體利益啊,她高興還來不及呢:“沒事沒事,你不用手軟,反正我們也不靠這個吃飯。要不你給我一槍咱倆扯平得了。”
  三杯的心又抽成破風箱了,這是什麽女人啊,軟硬不吃的,騙也不好騙,哄也不好哄。以前總懷疑她缺心眼,現在覺得,她是真缺心眼。自己一時想不到辦法,就死抱著不撒手,沉著嗓子低嚎:“你別動行不行,剛才摔得我脊柱疼。”
  九條想了想,脊柱疼那一定是倒下去的時候硌到石頭了,越躺下去不是越疼麽,該不會順便磕到腦袋了吧,這小夥本來就缺心眼,這回腦袋再缺個眼就徹底沒得救了。於是她不顧小三痛苦的表情,為了他好隻得繼續掙紮,並且語重心長:“小三啊,你別犯傻了,啊,趕緊起來吧。聽話。”
  三杯心裏委屈極了,讓我聽什麽話啊,你聽過我的話麽?可他拿九條是真沒辦法,隻得服軟,鬆開手,自己也坐了起來。
  九條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又伸手去拉他:“還能站起來麽?”
  三杯靈機一動,穩坐釣魚台:“不能了。”
  九條著急問:“那趕快叫人來吧。”
  單獨相處的機會不多,此時不把握更待何時呢?三杯繼續耍小聰明,又找不出正當借口,隻說:“不用,沒那麽嚴重,你來扶我一把就行。”
  九條想他大概是怕丟麵子,男人嘛。可餘光瞄到十幾米外近在咫尺的小紅旗子在微風中招搖,搖得她心馳神往。插著腰思忖了片刻,擺了領導展望未來的姿態看了一眼,仔細衡量了一下利弊,不放心的問:“真不用叫人麽?”
  三杯看得心知肚明,那丫頭滿眼的渴望一點都不帶隱藏的,好笑的搖頭:“真不用。”
  九條覺得自己的那點齷齪心思也沒必要瞞著他,直說:“那你在這裏坐一會,我先去把旗子拔了,等會回來找你。”
  三杯一驚,您的話說得也太直接了您。對他來說,這與“你在門外坐一會,我先去把你老婆殺了,等下再來看你”一樣的道理。可好脾氣的三杯居然認真的想了想,覺得九條也是第一次來玩,得讓她留個念想,將來再邀請的時候不至於遭拒絕。因此大度的點點頭說:“去吧,我幫你放風。”
  九條也跟著一驚,心裏琢磨著,莫不是真磕到腦袋了?無間道了?敵我不分了?
  “你還知道我是誰嗎?”
  “在我改變主意以前,請你快點。”
  “麻煩你保持一百年不變吧!”
  所以,一群人奮戰了一個下午的最終結果是,讓一個最不投入,最不專業,開了三十六槍隻命中一發,且身中敵方四槍己方兩槍,身殘又誌不堅的女人戰鬥到了最後,帶領全隊獲得了最終勝利。說出來像編故事一樣。
  等大家都換好衣服,陸陸續續啟動回程的時候,九條的手裏還死命攥著那把小旗子不撒手呢。也不跟莫西西記仇了,之前後悔來這裏的人仿佛也不是她了,美滋滋的見了誰都要炫耀:“這是我的戰利品!”
  莫西西的認知檔次比較高,高到一定境界了,她說:“一般來講打獵的時候,誰打到的獵物就是誰的戰利品,以此類推,小三才是你的戰利品。我準許你今天把他帶回家了。”
  而成功的把敵方大部隊吸引到犄角旮旯裏麵,並頑強戰鬥到最後一刻才壯烈犧牲的隊長許文迪,仔細端詳著三杯脫下來的衣服,對九條伸出大拇指。狡猾的他其實早就想通了,卻還是要說一說的:“你這一槍開得神準呐,我當初浪費了二十四發都沒擊中他,你一槍就打到要害!我準許你把這件衣服拿回家收藏了。”
  九條心想,你和莫西西就是天生一對啊,口氣都那麽相像,上哪找這麽二的倆人配對去,月老王母丘比特這次真是太開眼,太靠譜了。低著頭“嗯嗯啊啊”了兩聲,也不好意思說,壓根不是我開的槍,純粹是三杯自己衝過來往槍口上撞的,對此我也沒什麽辦法啊。
  側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站著的三杯,他剛剛洗完臉額前還掛著水珠,正似笑非笑的衝許文迪挑眉毛,一臉憤怒的殺氣。偏過頭回應了九條的目光,瞬間笑得燦爛起來。帶著天大的秘密似的,九條也笑,陽光正好,一團和氣。
  因為人多水龍頭少的緣故,龍海出來的比較晚,那會兒九條正在和莫西西相互捏肩順便用女孩子的方式打架鬥毆。
  莫西西壓低嗓子說:“我看見你對小三襲胸了。”
  九條駭然:“什麽時候?!”
  莫西西高深莫測的笑了笑:“我看見你把他推到了,然後趴在他身上摸來摸去的。”
  九條被她驚世駭俗的歪曲事實的能力震驚到了,好半天沒能說出話來:“那是我不小心打了他一槍,我……”她自己也沒想明白,當時為什麽要摸他呢?主要是看到那一大片的紅色燃料在他胸口攤開,變得太過慌張了。
  “不要解釋了,你就是貪圖美色。”
  “合著在你眼裏我是個色狼啊?”
  “豈止,你就是個女流氓!”
  龍海走過來,帶著淺笑,語氣親密的問:“說什麽呢?笑得這麽開心?”
  哪開心了?被氣死了還差不多!九條狠狠的瞪了瞪莫西西,轉過頭跟撒嬌似的:“咱走,咱不理她。”
  龍海和氣的點點頭,伸手跟戰友們一一道別,和任曉川也握了手,動作優雅,態度從容。又客氣了兩句“今天辛苦大家了”“下次再一起玩”之類。而後就和乖乖等在一邊的九條並肩去取車了。一眼望去真有那麽點情侶的架勢。
  這是九條第二次在三杯麵前選擇龍海的懷抱,他看得一陣酸楚的惆悵。還記得上一次是在塔羅號上,當日的海上有些波浪,她抓住扶杆,長發被吹亂,看不清表情卻語出驚人:“小三你要知道,看不到的你人無論如何總是看不到你,你心裏想著個人所以看來看去都是那個人。”
  那句話在很多個想不通的夜晚伴隨他輾轉難眠,使他一次次豁然開朗,總是越想越能覺得大智慧來,幫助他漸漸放下了藏在心底接近十年的無疾而終的暗戀。可到了今天,令他憋悶的仍是這句話——果真是,看不到的你人無論如何總是看不到你。不管為她過了些什麽,擔心了些什麽,付出了些什麽,隻要她看不見,一切俱是惘然。
  許文迪私下裏問他:“我納悶,你小子到底看上方妙言什麽了。你覺得她漂亮?可也不是多麽的傾國傾城啊,就是比一般人精致點。還是說她性格好?我看著她粗枝大葉的,那樣的也能叫好?充其量算是心態好罷了。還有別的哪裏出眾,身材?太瘦。賢惠?一時半會也沒能發現得了。我想知道你是看上她什麽了?”
  三杯的回答非常簡潔卻非常深奧,深奧得許文迪覺得他一準在抽風。文藝氣質爆發的他雙手挫敗的插入頭發裏說:“我也不知道看上她什麽了,隻是她左右了我的思想。”雖然文藝然而卻是真實寫照,他也問過自己看上九條什麽了,會不會隻因她身上有一星半點許文茜的身影。可是這個想法本身就是九條提示的,“你心裏想著個人所以看來看去都是那個人。”
  有時他遇到某些事情會突然的想,如果是九條的話,她會說些什麽,如果九條遇到這情況,她會怎麽解決,八成會做些看起來沒心沒肺卻大智若愚的妖蛾子來讓別人啼笑皆非吧,然後兀自笑笑。有時也會想,那個傻丫頭被人欺負了總也不知道還手,不曉得今天有沒有被誰委屈,她看上去性格粗糙,可是又出奇的細膩,善良。導致他最近的作品都受了影響,當真是被左右了思想,無時無刻,無處不在。
  所以,許文迪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沒偏頭的問:“要放棄麽?”
  三杯重重的給了他一肘,麵不改色:“怎麽可能,好不容易才看上的。”
  許文迪捂著肚子,咧嘴笑了笑:“臭小子。”
  說實話,三杯如果不這麽挑,月經更女友也許不太可能,但年更是絕對沒問題的,像現在這樣感情生活一片空白,連追女生的方法都停留在原始階段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留學生是一群極端寂寞的份子,在非母語的國度裏要獨自承受來自學習的壓力,來自生活的壓力,甚至未來不明朗化帶來的壓力。長期生活在這些壓力下,人人都有一顆狂躁與不安的心,異國他鄉枯燥生活裏的唯一慰籍就是愛情,尋找愛情以及批判愛情。
  像三杯這種出身名門,長相出挑,能力出眾,生活檢點,為人也慷慨大度的男人,是女生心目中完美的男友。前提是,他不挑的話。然而他總是很挑且挑的過分。留學生的圈子很小,女生們集中八卦了幾次後,就都覺得,他也許有地下男友。這個撲朔迷離的八卦直到許文迪來巴黎探訪手帕交為止,變為公開的事實。從那以後,三杯便不具備挑的資格了,沒人願意給GAY做炮灰女友,哪怕長了一張英俊似阿波羅的臉。
  多麽可怕,三杯在二十六之前幾乎生活在許氏姐弟倆帶來的陰影下,九條是他努力逃出陰影時伸手幫他的人,也許幫者不自知,可被幫者早心存感激,並且正在計劃以身相許。
  一個男人的以身相許看起來比女人的投懷送抱要難得多。
  三杯一邊開車一邊琢磨,如果再不想辦法,沒準九條就是別人的了。她那麽後知後覺,萬一嫁人以後才發現我的優點,那不就追悔莫及了麽。咱不能讓她將來痛苦,為了她好我也好得做點什麽。
  正分心,身邊有輛車平移一般超過了他們,三杯心裏不爽極了,九條說看上那人什麽了?車開得好?!
  我開的不好麽?他一怒之下也把車開得嗖快,在車流中來回穿梭。許文迪在副駕上沒太注意,光顧著跟莫西西講話了,當時莫西西坐在後排,他就覺得,一個轉彎,她的聲音從左耳邊滑到了右耳邊,而後,人突然不見了。
  娶了媳婦忘了兄弟是人世間的常情。許文迪不管三杯此刻是否心情壓抑,憤怒的敲了敲側窗,替莫西西抱怨:“你這是要搞出人命啊!”
  三杯正在超車的興奮期,抽空說:“我怎麽把你搞出人命來了。”
  “我倒還好,你搞到西西了。”
  “你才搞莫西西了呢!”
  “喂,我還沒死呢!”
  和他們又打又鬧形成對比,另一車上的相關人類俱是沉默不語。九條窩在座位上裝睡,腦海裏反複都是她拔了旗子以後的畫麵。
  彼時因為十分興奮,舉著勝利跑到三杯麵前,搖頭晃腦的:“我贏啦!我贏啦!你說,我算不算人民英雄!”
  “我想想看。”三杯笑了笑,溫柔的摸著她的頭,“算,當然算。”那股突來的溫柔得濃的化不開,仿佛洇染了周圍的空氣,春和景明,風光旖旎。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還在想著,便被龍海的聲音打斷了重播。
  他仿佛自言自語,但確確實實是對她說的,聲音裏含著笑意:“九條,你還沒記起我是誰麽?”
  如果沒記錯,這是他第一次叫她九條,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這口氣聽起來確有些熟悉的。他是誰呢?以前在哪裏見過?
  若是連閨密之間都存有禁忌話題,那世間的女子一定因為找不到療程短見效快的解決疑問的方式而紛紛抑鬱。若是閨密之間也會存有秘密,那世間的男子一定因為小把戲不被娘子軍的集體智慧點破而過得順遂無比。然則,閨密之間正因為無話不談百無禁忌才能稱之為密,所以女人一定是有地方排遣抑鬱的,而男人也一定要為小聰明付出代價的。
  九條到家後不久,立即把電話撥給莫西西。那方一邊大劑量的關心,一邊暗渡陳倉的試探。而九條在費勁巴拉的解釋清了男襯衫事件以後,一邊再三的自我質疑,一邊問出了口:“你說,我是在哪見過他的呢?”
  莫西西哎喲了一聲:“你可真是太愁人了,你的大腦結構是一馬平川型的吧,沒有溝回也沒有記憶點,多大的事都當成過眼雲煙。”
  九條脾氣不算壞,外加洞察力也不賴,尖銳的問:“西西,我發現你嘴巴越發惡毒了,是不是受許文迪傳染了?你跟他之間是不是出現爆點了?”
  莫西西是誰,莫西西豈是隨便就繳械投降的人。她眨眨眼不無惋惜的說:“九條,我從小到大一直這麽惡毒的,你快好好做做腦保健操吧,好歹也得弄個溝回用來記住我啊1
  “見到話題躲躲閃閃一定是有不良情況發生。”九條犀利的唉聲歎息,“眼見著你都開始思春了。”
  “……”莫西西舉著話筒直翻白眼,“行了這事回頭麵談。你再仔細想想曾經有哪些可能會遇上龍海吧,我總覺得他那個人城府太深,你肯定搞不定的。”
  “那他能圖我什麽呢?哪樣是我有他沒有的?”
  “你可真是太愁人了,您那大腦結構確實是異於常人!因為你是個姑娘,這點還不夠他圖的嗎?!哎,我說你……”
  “我說西西1九條瞅準機會插了一句,“你饒了我吧,我還是個孩子埃”
  莫西西一拍腦門:“說到孩子,玉潔她們家寶寶快過生日了,咱得提前把禮物備出來。”
  “你說,我當初要是結婚了,是不是現在孩子也有這麽大了?”
  你當初不能結婚,就算結婚了也不會有孩子。話到了舌頭尖又溜溜吞了回去,生怕一個不小心,牽一發而動千鈞的掀起九條心底久久不曾愈合的傷疤。當事人自己肯當作稀鬆平常的說出來,不代表她心裏也終於能夠稀鬆平常的對待了。莫西西琢磨了片刻,避開重點不談:“肯定沒有,你當初要是結婚了,現在應該快離婚了。”
  “謝謝。再見。我的大腦一馬平川,沒有溝回沒有記憶點,抱歉我不認識你是誰1
  莫西西終於軟了聲音,體貼了起來:“要是累了,就多泡一會熱水澡。要是心情不好,記得打電話來叫我們,寧寧都鬧著喝酒鬧了好幾天了。”忽然靈光一現,“九條,你該不會是哪天喝醉了遇上他的吧?”
  “你是說——龍海?”
  “你這是在故意取悅朕嗎?”饒是莫西西這種從來不肯跑題的正義的好同誌,也懶得再激昂的重申一次我方論點了,她覺得在醫學上來講九條說不準已經能夠算所是腦死亡了。
  “……”
  “那抓緊時間跪安吧。”
  
  九條確實是在喝醉的時候遇上過一次龍海。並且不是忘記了,而是壓根沒記祝
  那天是她身體周期的低潮時段,心情本不是太好,又因為心不在焉的把相親地址給弄丟了,傳說中火樹銀花的小夥子也非常遺憾的見不著了。所謂人生本來就是一出戲,今生無緣來生再聚,接下來該是揮揮袖莫回頭,飲酒作樂是時候。因此她信步溜達到中山北路酒吧一條街的時候,低著頭挑了個最不花裏胡哨的門檻便邁了進去。
  九條的酒量不行,她有自知之明並且是所有的道理都門清。顧朝南在身邊的時候抓住酒瓶子不放純粹是為了引他心疼的,可是顧朝南離開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看似聰穎過人的姑娘匪夷所思的鑽起了低級的牛角尖,幹巴巴的借酒消愁險些墮落為酗酒份子,成為社會安定團結的隱患。曾經有過那樣的日子,便更加明白酒醒之後隻會是愁上加愁,可是也更加明白沒有什麽比酒還能讓不安的人在短時間內找到安全感了。
  當晚,九條坐在吧台前喝了一杯一杯又一杯,腦子逐漸開始發蒙,思考的能力從奔騰降到賽揚到486,286,黑白機,顯示器。幾次想拿起手機給莫西西撥電話,最終又沒能按下去,不是所有的傷口都有必要拿出來被治愈。她徹底喝醉之前借著最後一絲理智跟服務生鄭而重之的交代:“一會我喝醉了,你幫我打這個電話,讓她來接我就行。”
  一切事物俱是虛幻迷離間,衣冠楚楚的龍海選擇坐到了她的旁邊,要了一杯Johnnie Walker。九條端著下巴,側過臉定定打量,在她天旋地轉的眼裏忽然覺得世間萬物均是不可思議,又仿佛是理所當然。她快樂的搭訕:“嘿,你吃飯了嗎?”
  龍海直視著自個手裏的杯子並沒有立即回話,抿了一口酒才扭頭看了看九條,他的經驗告訴自己,這姑娘喝醉了,並且是不一般的程度。
  他問:“怎麽稱呼?”
  “朝南?”九條撅起嘴巴,拖著尾音細聲細氣,“你怎麽才來啊?”大多漂亮的姑娘有天然的優勢,一個輕柔的動作或一個撒嬌的口吻就能讓男人不舍得棄之不理,哪怕那姑娘嘴裏呼喚的不是自己的名字。
  龍海心說,你的朝南還沒來呢。“需要我給你的朋友打電話嗎?”
  九條忽然又醉中帶了幾分清醒:“哦,你是誰?”
  龍海隨口謅道:“我是朝北。你呢?”
  “九條,你可以叫我九條。”
  “九條是個好名字。”龍海點頭說。
  “可是……嘿……可是……”她可是了好半天,最後趴在吧台上直撓頭皮也沒能可是出個所以然來,隻納悶說,“你怎麽不叫我妙言了呢?”
  龍海麵無表情的將一塵不變的句式又套用了一遍:“妙言是個好名字。”
  九條指手畫腳的問:“你怎麽都不笑呢?”
  哪來這麽多的怎麽。“哦?”他故意問,“為什麽要笑?”
  九條曾經想過,不是每個人都有足夠的天賦在遇見不順心的事情時還能沒心沒肺的笑出來,也不是每個人都肯隨便的把笑容掛在嘴邊以期鼓舞自己順便感染路人,其實這也算優點了。有些男人看起來堅不可摧,可是誰也不能說那個堅不可摧的人是不會遇見困難事兒的,往往這種時候最明顯的表現就是不輕易微笑。她被漩渦一樣的記憶帶進了往昔,難過得有點想嚎哭,皺著眉頭,真誠用心的講:“沒關係,天塌了不是還有我麽。”
  “你能做什麽?”
  “一直陪著你。”
  “那太麻煩你了。”
  “朝南。”她說,“我們結婚吧。”
  “姑娘。”龍海卻笑了,“我叫朝北。”
  九條勉強坐端正了,細細打量眼前的人,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他。她在心裏一遍一遍的追問:我的朝南呢?顧朝南呢?我都喝醉了,他怎麽還不來接我?
  旁邊的龍海一並付了錢,又好心的伸手去扶她,說:“九條,起來,我送你去打車。”
  “嗯?不用,謝謝。”九條微微直起身,眼神透亮極了,指著龍海點點頭給予充分的肯定,“我從小到大,專門拐賣婦女和兒童的人販子見得海了去了,可是,您是我見過的,最誠懇的一位。真的。”說完了以後整個視線都豁然開朗起來,以一種“輕舟已過萬重山,隻是波濤不斷來”的姿態轉身搖晃著離開。
  龍海站在原地,忍不住又笑起來,心裏的想法幹淨得緊:也許你見過的人販子挺多,可是喝醉了像你這麽有趣的姑娘可不多。他剛走兩步,又想起來回頭幫九條收拾之前她找手機時攤開來的提包。再轉身去找人的時候,她已經成為三杯同學離場的道具了。
  隻聽九條熱情的呼喚著:“二哥1
  龍海冷眼皺了皺眉頭,那人並不是印象中的顧朝南。


  ——◇——◇——


  從戰場回來後的日子九條過得有點膽顫心驚,在標誌著“祝你早日成功”的偉大標簽下麵是一副“望你早日慘死”的可憎樣子。
  南大生化係裏用過的人都知道,係主任當寶貝一樣供起來的回旋加速器是個看起來無堅不摧而實質上比什麽都還脆弱的東西,逮到它能用的機會不多。同學們見著其它儀器壞了,都會拍兩下,咒罵一句“又抽風了”。而擱在回旋加速器身上,哪天它忽然能用了,大家巴不得親兩口,然後四下裏奔走相告的發一句感慨“啊,有生之年終於等到它抽風了”!這有點類似九條隔壁實驗室裏的一哥,身高一九零以上,內蒙血統,遠觀整體像座電冰箱,近觀局部像隻大水缸,笑起來也是橫眉立目的模樣,不笑的時候路人都會以為他正統領著全世界的黑手黨。可是這位大兄弟休閑時間上PPS從來都是在不厭其煩的循環觀看還珠格格一以及還珠格格二三四,並且時常看得兩眼淚汪汪。若有朝一日他看起了情深深雨蒙蒙,大家都紛紛表示欣慰:他終於有了些男子氣概了。
  因此,盼星星盼月亮,比農民伯伯盼雨水還虔誠十二分的九條,好不容易盼到回旋加速器抽風了的時候,幾乎喜極而泣了,暗暗下了不用到值回香火錢絕不罷手的決心!連著半個多月,人懶心散的九條難得精神抖擻的以朝五晚九的狀態,全時段奔波於放射室和實驗室,盯著縹緲的氫把氮氣打出碳十一和氦氣,拖著雙腮於理論上滿足的想象了正負電子的湮滅,再在二十分鍾的半衰期內迅速的做好標記步驟再快手進展接下來的內容,調試酸堿,試水溶劑,待充分反應後,再進行分離。大無畏的把青春和五髒廟都奉獻給了實驗數據們,並且勇敢的沒見著一個豔陽天。
  累得快要直接去和閻王打招呼說“你好,我是新來的”的時候,她問閨密:“萬物生長靠太陽,我這樣發展下去是不是長不高了?”
  莫閨密答:“嘿,別怕,你土星來的,不屬於咱星球上萬物的範疇。”
  滿滿三周的時間,九條都是摸黑來摸黑去,日複日的隻吃百素而無一葷的食堂還經常在不幸中的大不幸中錯過飯點。稍稍遠離了物欲橫流的世界才發現花花綠綠的誘惑原本是生活中的必備良伴,“大隱隱於市”估麽著就是架設於這個直白道理之上的,這句話的本來麵目應是:城裏人離開城市也活不下去,就算是隱居也該潛伏在這裏才是。譬如偶爾清高和寡鄙視都市肮髒塵世喧囂的九條小姐,到最後緊盯了好多天的回旋加速器都能被一雙二五眼幻化出城市的微縮樣貌來,仿佛裏麵跑著的都是飯店超市KTV,天上人間世界杯。
  作為一個將“被生物折磨致死”“早晚炮轟學校”以及“在讀生化女博”湊在一起當成修飾詞用於四處唬人的姑娘,習慣性不著調的九條辜負了一眾人的厚望,在羸弱的喇叭花的莖蔓上硬是開出了健碩的向日葵大盤,她婉約的成長為一枚十成十的好學生。這個意外發生在雖然九條從裏到外的不怎麽有進取心可也不曾自甘墮落過的基礎上,實驗進度一直按照兩年前安排好的計劃按部就班的行進。混過學術的人都知道,這已經算是偉大到可以去參評全球傑出青年的上進行為了。把一年的計劃拖到兩年實施,把兩年的東西拖到五年完成幾乎是一心向善的科學少男少女的通病,是一種可怕的頑固的具有傳染性的不治之症。俗稱等靈感斯基症候群現象。
  難為九條是個例外,按照莫西西的理論,既然此女不屬於萬物的範疇,身上的免疫係統自當是別具一格的,這樣才符合她不靠譜的身份。而她的另外一個身份是,不倒黴不成活。
  傳說祈禱是個技術含量很高的活計,求得少了,效果不好,求得多了,效果很糟,專家建議輕易不要嚐試,倒黴的人尤其。寄希望於回旋加速器速速斃命停止抽風,自己好心安理得的偷懶的九條一直沒能如願以償,破機器像被注射了千年雞精的鮮血,無法停止的亢奮。好比農民伯伯盼雨水,盼來盼去最後沒能打住的盼成了水災。咬牙熬到206根人骨頭快要磨滅成206根魚骨頭的絕望時刻,終於算是把最後一組需要碳十一標記的樣品以及後續內容做完了。
  恍然間有點破碎虛空的意味,九條同學默默摘下手套上的戒指和胸口的TLD標牌(熱釋光劑量計),默默的放到回收點,等待檢測是否在安全的輻射範圍內,然後很寫意的發了一會呆,才意識到可以和小黑屋裏那等害人早死不超生的東西說一句:煞有那拉,佛愛我了(forever)。由是又默默的在心裏流下了感動的淚水,一滴頂過去五滴的那種。
  一係列“我出去後一定會好好做人,謝謝監獄長多年來的栽培”的複雜心理活動行進完畢。她推開門握著把手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覺得重生的滋味百般的曼妙,仿佛是一人得道,連樓道裏的灰塵都跟著升了天。回到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累得像根麵條一樣癱軟的掛在椅子上,忽然感到了一股十分“優桑”的情緒無力的繚繞心田,渾身的力氣從天靈蓋被抽離出去,驀的眼前一黑,臨昏倒之前她頭腦清楚的講了一句:“完了,低血糖了”。
  醒來的時候有點今夕不知是何夕,仿佛是睡了一覺之後,世上已然換過了一次滄海桑田。尚沒有來得及做好任何心理準備時,先看到一雙善良又閃閃發亮的眼睛近在咫尺,撲朔迷離著一股滴滴香濃的情深意重。九條的心肝肺們隨之一澎湃,包括盲腸和多餘的脂肪在內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在嗷嗷直叫,心中直呼蒼天呐大地,不帶這樣折磨人的,本大人剛回魂就險些又被刺激得腦溢血歇菜,嗚呼哀哉!
  同樣受到驚嚇的三杯喜憂參半,關切的問了句:“好點了嗎?”雙目充滿了豐富的感□彩,百味雜陳得好像這廝剛剛遭遇了妻離子散國破家亡轉頭遇見如來佛指引他說,恭喜你,通關成功,黴運已破除,杯具轉頭空。
  “唔。”九條點點頭,氣氛實在微妙得很,她的臉頰倏爾泛起紅暈。說不上來哪裏該好,哪裏該不好,反正醒了就算是好的,不知道摔倒的時候腦袋磕到哪兒了,太陽穴被洞穿了一樣的疼。她抿嘴繼續點頭,為了錯開眼神,敬業的掄著脖子看了看四周。還是辦公室,白茫茫的房頂,白茫茫的牆壁,身上是白茫茫的大褂子。
  以及三杯白茫茫的一張臉。
  傳聞民間有個偏方,隻有王子的吻才能喚醒睡美人。半分鍾前,慶幸九條還在勻速呼吸以及脈搏也算正常的三杯同誌鬼迷心竅的準備發揚一下王子那我不入地獄就沒人親得了美女的自我犧牲精神,立誌堅定不移的相信人民代代相傳的智慧,暈過去的睡九條突然就自己複蘇了。嚇得他一時之間進退不得,全身的血液都不知該往哪流了,再看九條傻愣愣的急於觀察世界的樣子,三杯心裏一咯噔:“還認得我是誰嗎?”
  九條翻翻白眼冒出聲音,發現嗓子有點啞:“沒喝孟婆湯呢,還記著你。”又清清喉嚨問,“你怎麽來的?”
  三杯短暫的失了語,總之萬幸不是被牛頭馬麵抓來的。“莫西西說給你發了好多條短信一直沒收到回複,打電話也不接,怕你出事了,讓我順路過來看看。”
  九條納悶:“順的什麽路?”
  “忘了告訴你,我現在南大建築設計研究院做事,和本部校園隔了一條街。”
  “啊?”九條莫名想起當初相親前介紹人說,等倆人好上了,任曉川的去國還是留鄉問題,讓他們自個商量。
  三杯不明所以:“又怎麽了?”
  “恭、恭、恭喜。”
  “恭喜就行了,公公就免了吧。”三杯舔了舔嘴唇,鬆開從始至終攬著九條肩膀的左臂,小曖昧同時煙消雲散,他直起身眨眨眼,“感覺怎麽樣?我送你去醫院吧。”
  “不。”她說得斬釘截鐵,“去吃飯!”
  被氣勢震撼到了的三杯隻得妥協下來:“那走吧。”又細心的伸手過來問,“需要借個力嗎?”
  說起來,三杯畢竟是被自己拒絕了的人,九條有點不好意思再與他單獨相處,不該讓人家這般的為自己勞心費神。“不用”兩個字還在九條的喉嚨裏打轉,三杯已經開口化尷尬為平地:“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吧。”
  她不客氣的伸出胳膊,像老佛爺搭住李連英,頂高興的回了一句:“公公說得好啊,公公說得妙。”



  ——◇——◇——


  車開在路上等紅燈的時候,狹窄的封閉空間裏他二人餓肚子的咕咕聲交相呼應此起彼伏。為此做出了一部分貢獻的三杯同誌頂大不好意思的,反常得連話都變少了,相比之下領銜主演的九條姑娘反倒是鎮定得很。她隱隱有些愉悅的像是找到了兄弟連:“三杯,你是不是也沒吃飯呢?”
  三杯裝模作樣的一撇嘴:“被你聽出來了?”
  “開玩笑,我傍身的絕技就是在漆黑的夜裏靠聽力準確拍死蚊子啊。你的動靜雖然不多大,可是遮不住的鋒芒畢露!”
  “嗯,你最厲害了。”三杯搖頭笑起來,“我一想事情就總不記得時間,要不是莫西西打電話來我都沒注意到已經這麽晚了……”
  一般思維正常情感豐富的姑娘會順著往下說些“原來你工作好辛苦哦”以及“幸好你及時趕來救我”之類的話。而九條從來體會不出更富有感情的深刻內涵,或者說她喜歡把思維停留在膚淺階段。她才不會說“感謝天感謝地感謝緣分和命運”,僅是用了悲天憫人的語氣慷慨的下了結論:“你說,我們是不是一對患難小姐妹!”
  聞此,三杯的眼角忍不住的泛起了絕望的小水花,他再度堅定的相信自己頭頂的那一小麵積天空是屬於上帝屏蔽範疇的,永遠都處於“你所撥打的希望已關機”狀態。
  九條尾隨三杯步進紹興飯店的時候,非常的具有非洲難民被我市領導接待為外國貴賓的範兒,隨便找了個桌子拉來個服務生就開始流暢的背菜譜。背得親切又熟悉,大義凜然壯士斷腕,好像終於來到了社會主義社會見到了晴朗的天。該點的都點了,不該點的也點了,就差把人家經理也給點上來了。然後回眸問三杯:“你還要點別的什麽不?”
  “我看差不多了吧。”明顯從男主角降格為路人甲級別的三杯卷起袖子,溫聲溫氣又略帶玩笑的問,“你餓了幾天了啊?”
  九條把十根手指頭都拿出來晃了晃,癟著嘴:“十來天吧。”
  三杯哪裏肯信,不由關切起來:“你難道在減肥?”
  “怎麽可能。”九條搖搖頭,又點點頭,“不過天天吃食堂的人除了我,都是圖減肥的。”
  理所當然的,三杯咧嘴笑起來:“食堂真有那麽難吃麽?”
  我國勞動人民智慧的結晶說“談虎色變”,而大部分高等院校的現實狀況是:誰跟我提食堂就不要攔著我給誰開膛。剛進校的時候,許文茜以過來人的身份對九條進行過思想教育:“你就當咱們學校沒有食堂!”那感覺很像是自己家裏出了個敗家子,然後老頭握著老太的手激動又傷心的說:“你就當咱家沒有這個兒子!”一樣的隱忍,一樣的出離憤怒,一樣的恨鐵不成鋼。
  想到這些往事,九條麵目表情刷的就變嚴肅了,她說:“吃飯的時候,別總提惡心的東西行麽?”
  “……”三杯默默無言的看著她,露出了一個既無奈又寵溺的笑容。
  在他漫無邊際的溫存笑意裏,九條終於再度警覺起來,一顆心上下左右的不能安生。直到大盤小盤的菜一一端了上來,她才稍稍平靜了心緒。而那一頭的三杯依然笑得華光璀璨,九條看著眼前的美人佳肴,想了想這些天來過的非人日子,揉了揉眼睛仿佛一切都是夢一場,生活始終美好而安然。對麵的三杯什麽都不說,他隻是和煦的笑,好像是沐浴時吹起的泡泡,又暖又癢的直笑進九條心裏去,讓她又高興又彷徨。心驚膽顫的回了一個羞澀的笑。
  吃完飯回到家洗洗涮涮已經接近灰姑娘現出原形的時間點了,九條因為吃得過飽,即便是困到了翻身基本靠抖,睜眼基本靠手的地步,仍舊倒黴催的死活也睡不著。
  眼睜睜躺到了後半夜,她心灰意冷的起身溜著牆邊走打算消消食,信手拿著手機翻看了一會,為顯示自己的深明大義,決定給三杯發一條措辭簡練得體的短信,以官方的身份表達滿腔誠摯的謝意,算是對今日事態發展的一個歸納總結,以及與曖昧拉開一個安全的距離。
  沒想到夜闌人靜萬籟俱寂的醜時,不止是山寨大王至尊寶沒睡著,純潔無瑕的晶晶姑娘她也沒睡著。三杯居然回複得很快:不客氣。白天的時候記得去醫院。
  又追加:打不到車可以給我打電話。
  最後才想起來問:你還沒睡呢?
  外麵的月亮很圓,圓得仿佛是出乎了九條的認知範圍,從而跟它有了深仇大恨。她站在陽台看著天,沒頭沒腦的嘀咕:怎麽就這麽圓了呢。猶豫了再三把打下來的幾個字刪除,並沒有回信,將手機揣進睡衣的口袋裏,莫名的覺得那玩意沉重無比。
  她記得最後一次和顧朝南一起看天,月亮就是這般的圓,圓得唯恐教人察覺到其實並不夠完滿。
  鄰居家的陽台上有一團活物正遠遠的衝著九條吐舌頭,她轉首,借著明亮的月光眼神定在那條大白狗的臉上,會心的綻開一個笑容,同樣,薩摩耶也對她哈著氣笑起來,笑得像個憂鬱的少年帶著股淳樸的鄉土氣息。一人一狗眼神交匯的刹那間,九條忽然變得比薩摩耶還憂鬱許多,一時間思念像洪水猛獸,想要阻攔卻不得要領。
  買下這套房子的時候,她正跟顧朝南肩並著肩幻想未來的日子。永遠記得那天他穿著一件咖啡色的粗線毛衣,卡其色長褲,站在陽台插著口袋笑意盎然:“從今天起這就是咱的地盤了。”
  當時九條想,再養一條大狗,白色的,最好是從天然呆村來的薩摩耶,生活就完美了。
  想到這裏,她回了回神,伸出手跟大狗輕聲的打招呼:“嘿!”
  傻笑了半天的薩摩耶忽然深沉的低下了頭,搖著尾巴進屋了。
  ……
  失落的九條憑空舉著一隻手才想起另外一個嚴峻的問題:自己好像從來也沒注意過鄰居都住著誰。世界真是奇妙得很,花花公子也有初戀,蜘蛛俠也要泡妞吃飯,死了愛人的姑娘居然也有鄰居可以深夜相陪伴。
  “所以呢,我可以把你的這些牢騷命名為一條離去的狗引發的真相大白麽?”值夜班的莫西西放下聽診器,舉著手機欲笑無聲。
  九條嘴角一抽:“你可以的。”
  “所以呢,所以你廢話了一大堆就是想去新認識一下老鄰居?”
  “西西,要不晚安吧。”
  “九條,你今天差點把三杯嚇死了你知道嗎,他看見你暈倒了立即給我打電話,忽然變成了那種沙啞尖銳的聲音,著急的大聲問我怎麽辦。”說到這,莫西西笑起來。
  九條也笑:“那你說了什麽,莫非你用廣博的母愛,以及救死扶傷的紅十字精神穩住了他?”
  “哪用那麽麻煩,我就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他立馬就鎮定下來了。”
  “……”九條咬牙切齒著,“還是晚安吧!”
  莫西西卻不慌不忙的繼續說:“老鄰居都需要新認識,你應該好好的再去了解了解三杯。”
  “他到底給了你多少廣告費?”九條撫著額頭問。
  “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你以為你值幾個點擊率?!”莫西西說得又狠又冷卻富含維他命和火眼金睛,“要不是因為是朋友,我才懶得搭理你這些,我又沒讓你嫁給三杯,我就是告訴你,他是個不錯的選擇,為什麽不擦亮眼睛好好的珍惜一下,你為什麽急著拒絕他,因為你害怕,因為你害怕你會真的愛上他!”
  這一次九條沒有道晚安,而是直白憤怒的四個字:“你歪樓了!”


  ——◇——◇——


  掛上電話她開始恨起莫西西,並且懷著恨意安穩的睡去了,期間做了一個頗光怪陸離的夢。
  夢裏麵是一個晴冷的冬天。依稀是她念大四的那年,因為開學初就確定了保研,所以一整個學期她都在過年。而顧朝南的事業已經有了些眉目,正往預先設想好的人生規劃上穩步靠攏,每次聊天都覺得他的疲憊裏透著股意氣風發。對於九條來說那時候所有的一切都是明媚嬌羞的,明媚嬌羞得仿佛今生今世都是永歌不斷的春天,完全可以高枕無憂的等待世界末日的來臨,再騷包的感慨一句“哎呀原來我是這麽死的”。
  驀然,有人插著口袋飄到眼前,背對著她用輕柔和緩的語氣往人心裏插小李飛刀,那人說:“時光機都是騙人的,你再也見不到顧朝南了,就此死心吧。不如騰出時間來好好了解了解我,我這個人口碑還不錯,用過的人都說好。”
  ……
  作為一枚深信不疑世界末日說的尾端科學工作者,九條當然深信不疑科學如何猛烈發展也不可能具備操控地球運轉的能力,自然是永不會有哪樣尖端技術能夠改變時間始終單一方向的細水長流。科學家們以及他們的崇拜者大部分都來自虛妄星球,他們那座星球上最大的特產就是妄想和謊言。
  而九條認為自己是個開朗的地球人,因為大部分地球人該知道的道理她都知道,少部分外星人該知道的道理她也知道。至少她知道在自己深陷悲慟的時候,沒有誰會抽出空閑陪她悲傷,所有人都在積極的爭取一場又一場皆大歡喜。她知道身邊的人來來去去,身邊的事物日新月異,即便是自己不去注意,人間悲喜依舊在,地平幾度夕陽紅。她知道在自己不知覺的眼前,朱寧已經和齊放徹底分了手,而莫西西卻依稀有了新戀情,她知道在自己忘記去關注的身邊,徐玉潔喂大了一個孩子,而鄰居家養大了一條狗,也許在自己從來也夠不著的天上,雅典娜放棄裝模作樣的矜持揮舞起了三叉戟,而二郎神也終於力排眾議嫁給了玉皇大帝。她想,最後一條也許鬼才知道。
  人不知不代表鬼不知,沒發現的不代表沒發生,沒說出口的不代表沒有出口。即便是在夢裏她依然分明的知道在封閉自我的期間,世界卻無時無刻不在敞開懷的變化著。譬如,月亮換了個身材,再譬如,三杯換了輛新車。
  可是知道了又有什麽用呢。就算是知道早晚也是要去死的,可還是努力爭取永遠不要死。就算是知道顧朝南再也不會回來了,可還是不想把他給忘掉,至少在自己的地盤上不打算讓誰將其代替。
  九條渾身無力的反複入夢又從夢裏醒來,輾轉不能成眠,腦海裏湧起一些瑣碎的往事。關於顧朝南。
  還是那個冬天,特別的冷,冷得又幹淨又純粹。有一天九條躲在顧朝南租來的房間裏複習期末考試的科目。不知道為何對那天的記憶出奇的深刻,她幾乎能夠清晰的記起當時做過的題目的答案。那晚直到十一點過顧朝南還沒有回家,手機也始終撥不通,九條一個人咬牙切齒豪情萬丈的把叫來的雙份外賣都吃光了他也沒回來。
  忽然就有了種不好的預感。她披了外套去樓下張望,蕭條的大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平時雄踞一方永遠在路燈下聚眾說別人壞話的大媽們都迷途知返的回家守著老公孩子熱炕頭了。不多久九條就被凍透了,手指變得僵硬,根本握不緊東西,猝不及防的被摟進一個寬大的懷抱,帶著平日裏熟悉的味道,同一時段她的手機掉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九條急得直跺腳,不知道該先埋怨他回得太晚,還是要抱怨他不知道打電話報個平安,或是首當其衝的掙開擁抱先把手機撿起來再說。
  顧朝南低下頭將帶著微微一層胡茬的下巴蹭在她凍得發紅的耳朵和脖子上,不管她怎麽掙紮就是不肯撒手,聲音低沉得像一個歎息又像是一種滿足:“聽話,讓我抱一會。”這是一個屬於男人的,毫無內涵的,遍地雷同的,卻讓人刻骨銘心的,以為獨一無二的,撒嬌方式。
  當時的九條就算棱角再多,她也是個戀愛中的姑娘,每一個愛著人的心都是容易被打動的,何況企圖打動她的就是深愛的那個人。她把雙手都放在他的胳膊上,極盡輕柔的問:“怎麽了?”
  顧朝南沉默了半晌,也許是沒有想到更好的理由,他低聲蒙混的笑著說:“冷……死了。”
  “我更冷。”九條一咬牙,轉身出離憤怒了,“那你現在是打算跟我同歸於盡嗎!”
  “……”
  彼此對視著沉默了好一陣子,兩個人突然一起笑起來,就在三九嚴寒裏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再溫暖也無法擺脫慘淡光景的冬季夜晚,笑得春暖花開千陽燦爛,笑得天地都沒有被放在眼裏。
  眼裏隻有一個你。
  一個不怎麽生動的你。以及你眼裏那個不怎麽有良心的我。也許永生難忘的從來不是那些驚天動地,而隻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回憶著上述內容的九條仿佛耳邊響起了遙遠的歌謠,安靜的,安心的。她躺在床上眼睛裏蓄滿了淚水,仰望著天花板,一眨不眨,她以為自己會承受不住決堤的卻是一滴也沒讓它流出來。
  她翻了個身,一激靈從床上坐起來,又咬著嘴唇埋頭躺下去。反複再三,終於消停了。又隔了一陣子,複歎了口長長的氣,最終還是踏下床,謹慎的起身,赤足去翻大衣櫃的抽屜。像計劃離家出走與情人私奔的未成年少女終於做完了激烈的心理鬥爭,準備一不做二不休的下手去偷媽媽的錢包,然後撒手閉眼的往前衝,惟恐自己一個不果決就要和今生的幸福道永別。
  待她把抽屜裏麵所有的東西都清出來攤在地上,再將抽屜取出翻了個麵時,天邊都已經開始翻起了白眼。
  第一個抽屜的右下角有一行字:和你在一起每一天都是大事記。隱約褪色的藍黑色墨水短促的暈開些枝杈,使得那幾個字看上去有些立體起來。
  再下麵不遠的地方,顧朝南用好看的字體端正的寫著:已閱。
  第二個抽屜的木板上書:顧朝南的抽屜。緊跟著一行小字,方妙言到此一遊。
  九條撫摸著那些淺淺的不滅的二百五字跡,心裏想著:他就是這麽不浪漫,沒創意。可是他的不浪漫和沒創意在她的眼裏從來都不是什麽問題。就好像是歌兒裏唱得,那時候天總是很藍,幸福總那般簡單。
  你總說永遠遙遙無期,轉眼卻隻剩下,我自己。


  ——◇——◇——


  隔日,九條沒能成功的從床上爬起來,直到轟轟烈烈的病達半個月之久後,她才想明白頭一晚的暈倒也隻能算是盛大疾病拉開序幕之前的一場即興表演罷了,類似於群架開掐之前得先有個不長眼的家夥叉腰大罵來暖暖場。所以說,對於接下來的高燒三天,低燒三天,上吐三天,下泄三天,頭暈腦脹又三天來講,“昏厥立撲”簡直微不足道。
  可一開始她並沒有料到這場病會如此邪門的來勢洶洶,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都沒有做好單打獨鬥的準備,不開眼的以為自己就是屬於過度疲勞的範疇,毫無根據的積極猜想著隻肖埋頭睡兩天就能精神抖擻的去看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了。可事實上,她僅僅睡了一天之後,就發現犯太歲這件事情著實不是想象中的那麽簡單。
  接到求助熱線的莫西西聯手任曉川合力衝進屋裏搜救的時候,九條已經獨自在家裏樂觀的病重一天半了,一張臉已然慘烈出了摧枯拉朽的景觀效果卻仍在頑強的給自己灌輸著豬堅強的傳說,她執著的認為豬都能做到的,自己肯定也能。病得七葷八素的時候忽然看見眼前晃動著倆條細長的人影,感覺很像一對黑白無常,心裏豁然開朗的想著原來地獄的使徒也是男女搭配的模式,於是咧咧嘴露出個遲緩的笑容。
  震懾於當場的三杯腦海裏立即浮現了一個生動形象的場景:一條從水塘裏釣上來曝露在陽光下些許時辰的錦鯉正在渡過生命裏最後的時光,除了張嘴別無其他生命跡象。他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隨之擰成了麻花,而眉頭皺成了苦瓜。
  “九條。”莫西西的五官也快糾結到一處了,心裏難受極了,“別怕啊,我帶你去醫院。”
  “哦。”九條幹啞的聲音徹底的虛無縹緲了,“是直達太平間嗎?”
  “還差了一點點,你再努把力。”莫西西說。
  “我也覺得隻要我努努力想去哪裏都沒問題。”
  “對,你最能幹了。”莫西西心疼的臉上流露出了萬般的無奈,“你是戰鬥機中的殲擊機,奧特曼中的VIP。”
  “西西,你能有點手足愛麽。”九條無力的戳了戳太陽穴,毫無血色的臉上綻開了一個力所能及的笑容,“你總是能把人誇得這麽損。”
  莫西西的腮幫子鼓了鼓氣,直想一巴掌打下去,卻先笑出了聲:“你也差不到哪裏去。”
  被忽略成花瓶的三杯立在一邊不知該配合著哭還是該配合著笑,剛剛覺得自己有點多餘,就見九條指著他一臉茫然的問:“你怎麽也來了?”
  “感覺哪裏不舒服嗎?”在他彎下腰的瞬間,聖母顯像在他頭頂那片小天空裏,義正嚴詞的散布“真愛無敵”的偽科學言論,因此在該言論的指導下,三杯發自內心的希望自己能夠代替九條躺在那裏奄奄一息。
  “哪裏都不舒服。”九條的聲音細弱得像貓叫,卻一臉較真的模樣,其實她隻是覺得不夠真實罷了,還以為自己趕時髦的產生了華麗麗的幻覺,好像是擦燃了一把火柴看到了火爐,看到了聖誕樹,看到了烤鵝,然後才見著了三杯。九條幹巴巴的眨著眼問:“你是從哪冒出來的?”
  上一秒,三杯還沉浸在那股無法言說的曼妙感覺中,下一秒就被當頭敲醒。心裏賭氣說:地底下。張口卻是好脾氣的作答:“順路。”
  九條絲毫不領情的嘀咕:“你怎麽到哪都順路?”麵目表情既純真又無知的轉頭問莫西西,“那裏真的站著個人不?”
  三杯的頭頂冒出一串“……”這樣的東西,著實是委屈得緊,他也不明白到哪都順路的人為什麽到哪都不順心。
  “那我要去土星,你也能順個路唄?”
  “到了醫院再犯貧行麽?”莫閨密咬牙切齒,“你再努努力就可以直達火葬場了。”
  這等重量級的恐嚇堪比以車皮計的TNT,英勇的九條沉默了三秒,陡然從閨密的懷抱裏伸出了細弱的胳膊死死揪住三杯的衣角,眼神渙散氣息奄奄的求助:“能不能不去醫院?”
  三杯想笑又實在笑不出來絲毫,隻得握住她滾燙的手故作玩笑的問:“你是怕打針麽?”
  “我……”九條眼淚都快掉出來了,凜然一臉的英勇就義,“就是不想去醫院。”一邊說一邊輕飄飄的栽倒下來。
  “哎,小心!”三杯趕忙扶助她傾斜的肩膀,手感那麽的瘦削,他隻覺得心疼,一時之間竟然有些猶豫。
  “甭理她。”莫西西隱忍許久的那一巴掌終於還是在九條的後背打響了,“都燒成這樣了還有空閑欺負好脾氣的人呢!九條,你太聰明了你,有本事你跟我磨嘰啊。”
  若說剛才隨口犯貧靠的是盲目積極的人生態度,那麽從被拍的這一刻開始九條已然不知不覺的攀附上了不著調的命運。要知道,武俠劇本裏常常是這麽描述的,每一個武功不濟大腦不行的女主背後都站著一個無所不能並以替女主收拾爛攤子為特長的男人,他白衣飄飄,腰中別簫。而女主在認識他之前是金剛不壞之身,無論挨了多少刀都照例活得朝氣蓬勃且不留疤痕,可認識他以後連吃口飯都像吃了砒霜,隨便挨一巴掌扭頭就要氣絕身亡。並且腹黑的姑娘總在要死不死的時候倒入男主的懷中,才肯幽雅的吐出含在嘴裏已久的那口毒血。務必保證動作流暢,美觀大方,起到震懾敵人激勵愛人的成效。
  九條小姐倒在三杯臂彎裏那一刻隻感到喉嚨裏一陣甜膩,一個沒忍住便演繹出了紅顏薄命的效果,吐了好大一口濃血,並在昏迷過去之前,頂大不理解的咕噥了一句話,真正激勵了男主角。
  她說:“你怎麽穿了件白襯衫,多容易髒啊……”



  ——◇——◇——

  最終章
  

  平時不論擱在哪裏都能夠隨時隨地活蹦亂跳的九條到了醫院就變成了狗血棒子劇裏常見的那種先天性營養不良後天性大腦缺氧的悲劇女二號了。嘴巴也不毒了,意識也薄弱了,眼見著不能原地滿血複活了,終於在半昏迷的時候拉著三杯大哥的手死活不舍得撒開了。
  因此著名的老太太殺手三杯同誌被迫流連一個下午的時間於住院部插科打諢,成功的升級成為了老太太連環殺手,順利的擴大了戰場,全套收服主治醫生和一眾護士們的同情心也不在話下。所有將慈悲為懷當作人生終極目標的婦女們都對他臥病在床的“女朋友”充滿了關切的熱忱。使得時常被大齡女醫生訓斥得生無可戀但求一死的年輕的莫西西同誌,恍然間仰起頭超脫一般的認識到了人生的真諦——隻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一直都堅定的認為這不過是句幻覺,現如今方知是個多麽美麗的誤會。
  雖然來之前早打牢靠了防禦基礎,可是來送襯衫的許文迪看到三杯那斑斑血跡的實體衣襟時依然感到抵抗不能。他本能緊張的皺起眉,像地下工作者一般壓低嗓音問:“九條她到底是怎麽了?”
  “急性胃出血。”三杯一手解開襯衫扣子,露出小半個緊實的胸膛,麵上有些疲倦,也有些憂傷。
  “怎麽回事?”許文迪問。
  “據說是長期三餐不繼,饑一頓飽一頓,作息也不規律……”
  “那姑娘看著不像這麽想不開的人啊?”許文迪停頓了片刻又頗為釋然的說,“你平時不也三餐不繼,作息不規律麽?”
  三杯麻利的換好了衣服,舔著牙齒根吐了口氣:“最關鍵的是,我不該那麽晚了還請她吃了一頓大飽飯。”
  “這不能全怪你,她的籠子外麵也沒掛著‘野獸凶猛,請勿喂食’的牌子,所以你不要太擔心會不會罰款的問題。”
  “我隻是覺得……”
  “得了吧,小子,看你這唧唧歪歪的樣子。嘿,說起來我們中土大唐正在海選優秀的悶騷人才出使西域,你抓緊時間去報個名吧。”許文迪一邊笑著撤身一邊念念有詞,“也許你離開,將不會回來,我一定理解,也肯定不會期待,但願方妙言的良心裏有你血染的風采。”
  三杯沉默了半晌,愈發疲憊了,死命揉著太陽穴無可奈何:“你可以滾了。”
  “不行,我得等九條醒過來好跟她歌頌你的光輝事跡!”
  “心領了。”三杯多少恢複了精神的樣子,咧咧嘴角,心裏那種怨懟的感情濃縮為流行的四個字——情何以堪。
  可不幸的是,九條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竟是許文迪。她張嘴說的第一句話是極端平靜的三個字:“我醒了。”
  “醒了就好。”許文迪趕緊走到床邊彎下腰,細細打量,為了使氣氛不至於太過凝重,他故作驚訝的掐了下自己的右腮,“真的不是做夢啊!”
  九條從來不會辜負別人的美意,特別識時務的將眼睛一睜一閉,蒼白的臉上立即綻出俏皮的影子:“我知道,做夢是肯定不會夢見你的。”
  “聰明。”許文迪伸出大拇指肅然起敬,“我發現你真是個聰明姑娘。”
  “承讓承讓。”九條笑著勉強坐起來,看了看手上輸液的管子,佯裝不經意的問,“咦,三杯呢?”
  許文迪真真假假的歎了口氣:“你應該先問莫西西呢,她一下午過來看你不下二十趟了,我看,她深情凝視著你的樣子好像在拍瓊瑤劇。”
  九條在心裏想,你真是被踩了尾巴的狐狸啊:“那西西現在在哪呢?”
  許文迪又不懷好意的歎了口氣:“你應該繼續問三杯呢,今天下午他就一直坐在這裏。”邊說邊伸手拂照過床尾的座椅,“死守了你六個小時,眼睛都沒眨過,他剛出去買水喝,你就醒了。看你們倆這麽陰差陽錯的默契感不去弄個什麽配合戰術當雌雄大盜真是太可惜了。不過,這情節跟拍國產電視劇似的,話說按照大眾劇情你現在是不是應該對我一見鍾情了?”
  “……”九條心說,這哪是鑽石王老五啊,這整個兒一缺心二百五,並且還能堅持不懈的把主要氣質貫穿始終,時時點題。她翻了翻白眼,“你還有什麽要搶白的,一口氣搶完得了。”
  聞言許文迪笑了笑,插著口袋短暫回歸了衣冠楚楚的公子貌,正經八百的關心語氣:“感覺哪裏不舒服嗎?”
  “還行。”
  “我幫你叫醫生吧。”
  “等會,我心裏有數,我現在挺有力氣的,你讓我坐這兒再緩一會。”
  平時看著朝氣蓬勃生龍活虎的姑娘,一下子像誤入了華容道,分別與趙子龍張翼德關雲長進行了別開生麵的鬥眼神大賽,最終絕望得胸口碎了大石,隻歎蒼天待我何薄,眼見著隨時隨地都可能要撒手人寰。許文迪玩心再重也心軟了下來,一屁股坐在緬懷三杯的位置上,語重心長起來:“我說九條。”
  九條又翻了翻白眼:“你越來越像莫西西了,損人之前都先來這麽一句安定民心。”
  “現在不是在跟你犯貧,我想以小三監護人的身份跟你說點事……”
  “怎麽,莫不是皇軍讓您給帶話了?”
  “是正經事兒。”
  “臣惶恐!”
  “別插話。”
  待三杯買完了水急匆匆回到病房門口,許文迪正和九條在裏麵嘻嘻哈哈的開著外星生物交流大會,完全投機。三杯猶豫了片刻,忽然後知後覺的感到了龐大的乳酸軍團遊走在四肢百骸間,這真是擔驚受怕的一個下午,落霞與孤鶩齊飛,幸運與倒黴並存,其精彩程度遠遠超越了九條喝醉的那個夜晚。若是拍成片兒拿出去參展,怕是荷裏活的編劇都要自愧弗如。他折身退了兩步,坐到一旁的長椅上,揉了揉脖子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而屋裏的一對男女卻都是提著一口氣的。
  許文迪說得一本正經:“小三他一開始在法國的日子挺艱苦的,法國人本來就有些歧視中國人,又常常看不起美國人,咱小三是正宗的中國人外加從美國學校申請過去念書的,你說他憑這種倒黴的出身能被人家豪門待見麽?”
  九條很是配合:“哦,我選不能!”
  “聰明!”許文迪接著說,“可是小三他雖然人是衰相了點,可到底還是有些能力的,他那個設計圖作出來以後忽悠了不少專業人士。總聽人誇他說又紮實又有想象力。而且他後來參加了幾次重量級比賽都拿了大獎,所以沒多久從大波斯到小嘍囉都開始漸漸關注他,佩服他,後來逐步發展成為熱愛他。小三他就是打入敵人內部的奧特曼,替月亮去收服他們的。”
  “亂說。”九條沒心沒肺的笑著,“替月亮收服壞人的那是美少女戰士。我覺得三杯好歹算是個聖鬥士。”
  “嘿,別說。”許文迪雙目放光,口吻頗為懷舊,“我們小學的時候真有女生說小三長得像舜呢,你還有印象麽,就是那個長得像個姑娘的聖鬥士,一看就是個病秧子,成天到晚的吐血。”
  “當然有印象了!”九條一個靈光乍現,“我以前還喜歡過他呢。”
  “我想想看啊。小三小的時候喜歡雅典娜,一定是因為雅典娜的胸部比較大!”
  許文迪篤定的口吻令坐在房門不遠的三杯一口水噴出去恁得遠,捂著嘴巴止不住的咳嗽,臉憋得通紅,分不清是害羞還是憤怒。其實他依稀記得,那部動畫片裏的女性角色胸部都不小,日本人強大的意淫能力始終都是從娃娃抓起的。
  “雖然說我跟小三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可我以前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那小子小時候最愛裝清高,天天背著個大畫板,也不怎麽說話,跟他講一句話,得過三天才能聽著回應,說他是傻子都高抬他了。哎哎,你看你這是什麽眼神,你不信我啊?告訴你,我以前殺他滅口的想法都不知道冒過多少次了,真是想見一次殺一次。”許文迪回憶著說,“不過說起來,你可能不知道,小三他十來歲的時候就辦過個人畫展,代表全國青少年去巴黎參加比賽,有一幅畫還被收藏在最高級別的藝術館裏。所以我也挺佩服他的,你想啊,他那時候把咱們都給代表了。”
  九條聽得差點鼓掌了,心想,我知道他不傻,我跟他對過弈,且輸得七零八落。“那後來這位代表同誌怎麽不繼續搞繪畫了呢?”
  “其實都差不離,不過他要是當畫家了說不準早飛黃騰達了。主要是因為有一天我姐莫名其妙的發誓說將來要嫁個建築師。”許文迪又嘿嘿笑起來,“你知道他以前喜歡我姐吧?”
  “當然知道了。”
  坐在門墩上的三杯無意識的搖了搖頭,又仰脖子喝完了剩下的水,擦幹了嘴角,自言自語:“你就瞎攪合吧,不把我害死你不罷休。”
  屋裏麵的許狐狸一臉老奸巨猾的表情,忽然將音量擴大了十個分貝:“不過你放心,咱小三可能性格上是溫吞了點,但他骨頭裏麵死擰著呢,他想堅持的誰都攔不住,他要是想放棄的就絕不會再回頭了。拿他那時候突然改專業來說,他們家三天一革命五天一戰爭,硬是沒能把他從學建築的歧途上攔下來。再拿他對我姐的感情來說,他說放下了,就真的看我姐的眼神都變正常了。但是上次你拒絕小三以後,他也跟我說過追不上就算了,我想這是多麽明智的決定啊。可是後來怎麽又巴巴的貼上你了呢?簡直是上趕著讓你給他臉色看。至少,我認識的他的這十幾二十年裏,沒見著他像現在這麽窩囊過。”
  “……”九條幹眨著眼睛沒說話,不知道這位仁兄最後的大招什麽時候使出來,萬一出手太早怪危險的,稍不小心就會他給繞陷阱裏去。
  許文迪眯眯眼睛繼續:“本來你生了一場大病,現在剛醒過來,我不該挑這個時候跑來管閑事,這種居委會大媽的活兒我也是頭一次幹,心裏很緊張,感覺也不算太好,跟欺負小姑娘似的。可若不挑這個時候,我恐怕也沒機會說這麽多的話,你這麽聰明,要是有力氣了早把話題扯遠了,是吧。”穩坐釣魚台的許文迪麵目表情很像個壞心眼喜歡欺負弟弟卻不肯讓別人欺負自己弟弟的惡霸兄長,“嘿,九條,我一直沒鬧明白兩件事,第一件是他為什麽死心塌地的看上你了,第二件是你憑什麽鐵石心腸的看不上他!後來我琢磨明白了第一條,因為小三傻,他打小就是真傻,這點我能證明。可是第二條你能給我解個惑不?”
  九條有氣無力的反問:“我憑什麽要告訴你呢?”
  許文迪想了想,莫名其妙的說:“你知道這住院部的走廊有多長?”
  “啊?”九條不知小弟弟先生這次葫蘆裏麵賣得是什麽藥,“一百米?”
  “就算是一千米,小三買個水也該回來了吧。”許文迪又眯著眼,笑得花裏胡哨起來,“我小時候天天被我姐逼著看童話故事,我一度想要誓死捍衛男性尊嚴,可後來還是看了不少。印象最深刻的是《海的女兒》。人魚公主虎膽雄心的救了王子,又變成啞巴來到他身邊,可王子卻沒良心的娶了別人。可惜那美人魚是個心軟的啞巴,所以她什麽也說不出來,最後隻得泡沫掉了。你就當我是好心替美人魚問的,我打賭,美人魚心裏肯定也有這樣的疑惑,她想知道你為什麽不愛他。”
  九條眯眼看著許文迪,先是不明所以這都哪跟哪兒啊,後來又恍然大悟的轉過頭,終於注意到了身後不知道站了多久的三杯,一時間覺得尷尬極了,還沒想好該如何作答。三杯先隨意的開了口,鄭重的指著許文迪介紹說:“這是我們村裏的第一傻,他的腦袋小時候被馬踩過,長大了又被門縫夾過,一直沒能恢複正常,所以看起來形狀比較扁。”稍停頓了片刻,漫不經心的把手搭在好兄弟的肩膀上,一下一下的拍打,“辛苦你裝了半天正常人,裝得挺像那麽回事的,之前沒少排練吧?”分明是對許文迪說的台詞,卻偏偏低著頭認真的看定九條,漫不經心實際上是天生的從容不迫,但眼神裏卻透著股懇切,“不過我是真有同樣的疑惑,可我還是想自己當麵問出口,更想第一個知道答案。大傻啊,你明白不?”
  許文迪幾乎要哽咽了,他站起身像朝鮮人民歡迎誌願軍一般的熱情高漲:“二傻啊,為什麽每次你一出場我都覺得我男主角的地位在動搖啊!”
  身體尚處於無力狀態的九條幾乎是被三杯的誠懇和魄力震懾住了,如此媲美二人轉的場麵她居然一點也身心舒暢不起來。等許文迪高深莫測又莫測高深走出去把門關上後,她抬起頭,決然袒露出多重人格中最真誠的那一麵,為此不得不首先使勁的咬了咬牙為自己打氣:“三杯,對不起。沒想到給大家帶來了這麽大的困擾,把西西和許文迪都牽扯進來了。我其實沒那麽壞,我就是怕耽誤你的時間,不忍心糟蹋你清白的曆史,萬一咱倆不合拍,將來你肯定會後悔。”
  三杯單手插著口袋,想了想,說實在的,這都不是一個姑娘該擔心的。他悶著頭,像個賭氣的少年:“你是覺得我這人是玻璃做的,摔打不得,易受損?”
  “我沒這麽說,我……”
  “那我來說,不會的,我不會後悔,聽懂了?”
  “三杯,我……”
  “我也不會讓你後悔的,聽懂了?”
  “……”九條沉默了,磕巴都磕巴不出來。毫無血色的麵頰上浮起一兩朵詭妙的紅雲。
  “嗯……”三杯有點得意,莫西西說得對,簡單粗暴,效果最好!
  “小三!”
  “嗯?”
  “你剛才是不是被門縫夾過腦門了?”
  三杯一臉“別蒙我了”的表情,邊輕輕搖頭邊抿嘴微笑:“請你不要把自己當成孔雀,其實你是一隻鴕鳥。”停了停又溫聲重複說,“小鴕鳥。”
  
  ——◇——◇——

  隔日傍晚,九條正側身坐在病床上睜著紅腫的眼睛盯著窗外秋雨過境的冷空氣發呆,順便等莫西西接她出院。聽到走廊裏有穩重的腳步聲漸進傳來,這光景類似好萊塢大片的開頭,男主角神采奕奕的出場,伴隨油光鋥亮的小皮鞋,然後鏡頭拉長,九頭身美男赫然眼前。她忽然心裏有點不動聲色的喜悅,頭也沒回的問:“咦,你這麽早就下班了,順路去哪呢?”
  “專程來看你的啊。”那一把強大的感人肺腑的男低音隔空傳來,準確無誤的點住了九條身上的各大穴位。龍海繼續關心的問:“怎麽?病好點了沒有?”
  他的出現,真正意外,卻也意料之中。九條愣了片刻,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赤腳站在冰涼的地板上,渾身上下每一個還在活躍的細胞都像含羞草一般蜷縮了起來,茫然的看著對麵的人。她心裏有鬼,所以存有恐慌,滿懷顫栗,仿佛隻要他大喝一聲“放肆”,她就會立馬撲倒在地高呼“萬歲饒命”。
  “好久不見。”逆著暮色之光,龍海的臉上掛著微不可察的淡笑,舉止端正的做開場白。
  真真是有些時日不曾相見了,久到秋天已至,樹葉泛黃,掰著指頭算起來……即便是手指腳指都用光了仍舊數不過來,因此二十天總是有了的。上一次雙方會晤還講到是否要將關係長治久安的定下來,當時九條采取了國際上慣用的拖延戰術:給我兩天時間。時下看來這個兩天著實是太過漫長了一點。長得她已然生出少年時向母親隱瞞一張五十九的試卷後,日日怕被曝光從此失信於江湖一般的慌。
  然而奇怪的是,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裏,女主角埋頭躲起,偏偏男主角也並不著急。也許這僅僅是一出動物世界,裏麵沒有所謂的人物隻有遍地交歡的動物,所以誰都不必率先站出來大煞自然風光。可是現在女主角轟然倒下了,而男主角猛地現身了,接下來該演哪一出呢?
  九條低頭對著手指,支吾:“我……”她心裏很沒有底氣,演對手戲的人麵目表情永遠讓她辨不出情緒,那人笑也能笑得無比嚴肅,犀利時卻也隱約著寬容氣度。總之此刻龍海麵上的笑容看在九條眼裏有些莊嚴肅穆的味道,像學生時代崇拜過的風雲人物,想來如何也不是他的對手。龍大仙沒開口奔入主題之前,她實在不知該表明什麽樣的立場才好,更不會知道該擺何種姿勢預備接招。
  對麵的龍海保持良好的微笑,定定的注視著她,擺了一副本大爺用耐心尋求支點的高姿態。九條站在原地於心底裏歎息,這廝的氣質真不賴,幾日不見不僅變英挺了還變年輕了,形象依然高大偉岸,渾身標榜著“我是來自閃閃星的龍王,我們星球的人都擁護我,我支持全宇宙統一化。”
  她硬著頭皮接著支吾:“我想……”
  “腳底不涼麽?”
  “什麽?”
  龍海步步走近了,用眼神指出問題的著眼點:“不是還病著麽,光腳踩在地上會著涼的。”
  “哦,對,沒錯。”九條病懨懨的回到床上,打坐一般的盤起腿,卻儼然不是平心靜氣的模樣,而是整個人帶著一股隨時要塌陷三萬米爭取一直埋頭向下把地球打個對穿的頹然氣場。
  龍海把手裏包裝精美的大盒子遞過來說:“祝你早日康複。不知道巧克力能不能吃得?”
  吃得是吃得,但是肯定是吃不完的,光掂掂分量就平白讓姑娘家生出務必減肥的欲望。“謝謝,真漂亮。”
  龍海似乎點了點頭:“不客氣。”
  真客氣。九條忽然覺得他二人之間恍然變得無比生疏起來,連屋內不甚流通的空氣都是規規矩矩客套的樣子,依稀是誰來指揮一句“全體空氣注意,正步走,一二一”這屋子就立馬變真空了。她趕忙指了指病床邊的椅子,盡量的笑起來:“坐。”
  情場賭場停車場各種場上的高手龍海先生適時的彎了彎腰,拍了拍九條的額頭。距離更近了些,能聞到她的身上有一股隱約藥水的味道。他又關心的問:“身體恢複一些沒?”
  “還好。”
  龍海的雙眸因為笑意深植而愈發顯得明亮:“‘還好’是哪種好法?”
  “就是我不用開刀,也不用太給醫生護士添麻煩的那種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龍海先是微揚著頭笑了笑,表情又刻意變得嚴肅下來:“急性胃出血可不是鬧著玩的,做學問真有那麽累?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證?”
  “倒也不是。”九條低頭抿著嘴,急促的呼了兩口氣。眼下她自知肺活量虛弱沒得力氣去犯一段長貧,也沒心情把真相從“生化是一門該遭教育部門取締的奪命學問”開始講起,直至把“食堂是一個該被千刀萬剮的非法組織”解釋完全為止,內容豐富多彩洋洋大觀,涉及範圍之廣感情類型之多種多樣能從《百家講壇》一波三折到《媽媽再愛我一次》,想來一時半會單憑口述是描述不清的,隻能靠燒香許願來傳遞具體的心意。
  龍海是個多精明剔透的人,她明白表達了不想說的意思,他也不急著追問,隻是半真半假的不滿:“既然不是,那為什麽都不能抽空給我打個電話呢?”
  這招攻守兼備對很多姑娘都好使,尤其出招的又是個出類拔萃的男人,但是對九條就不怎麽有效了。九條隻是有點納悶,這廝分明是以莊重典雅的精英身份出場,博得了街道群眾的一致好感,完全可以一路康莊下去,卻突然一轉臉變了副狡猾的模樣,好像看了一部推理小說,劇情行至最後,其實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就是人見人愛的白衣少俠,矛盾得不可言喻了。她腦袋一歪:“你也沒給我打啊。”
  “哦?”龍海把交握的雙手放到翹起二郎腿的膝蓋上,開起玩笑,“你覺得我要是給你打電話了該說什麽好?”
  正常的姑娘該臉紅了。可是九條又納悶了,為什麽眼前這個人竟然能夠在一張臉上同時展現了英俊與欠扁俱佳的氣質,仿佛大衛貝克漢姆和維多利亞貝克漢姆的合成效果,讓人一時之間不知該伸手鼓掌,還是伸手抽巴掌,真是好生糾結難纏。她搖搖頭:“我哪知道啊。”
  “我也不知道。”龍海攤開雙手,似乎開玩笑也是上癮的,“我總想給你打個電話隨便聊聊,又有點擔心撥通了以後不知道說什麽好,又怕你幹脆跟我說拒絕的話。”
  九條再三納起悶來,為什麽資深得完全可以去拿奧斯卡終身成就獎的老王子龍海同誌竟然還同時具備了別扭小少年剛出道時天真又爛漫的心理素質呢,是該淡定冷漠的作壁上觀到死呢,還是該衝上去展示博大精深的母愛呢,真是難以抉擇啊。
  其實,這等王子病的初期症狀九條內心裏倒是有幾分明了,與其主動上前被人一通海扁不如待在家裏等人上門一通海扁,後者的心理落差比較小,便於打防守反擊戰,更加便於突出王子同誌高貴冷絕無堅不摧隻可惜唯一的弱點就是容易受內傷的憂鬱形象。
  “我想……”九條長舒了一口氣,組織了半天語言,絞著手指定定做坦然狀:“龍海,我其實早就想好了,我覺得……”
  “壞消息?”龍海一樣是笑著,一樣是看不出情緒,連眼神都沒有絲毫的波動,可強大的氣場卻像某種蓋世神功,任你一個筋鬥十萬八千裏,他隻輕鬆翻個手掌,吧唧就把你給拿下了。
  九條低下頭,認真的組織語言:“那要看你怎麽理解了。”她又抬起頭,鼓勵自己一定要擺出和前一晚麵對三杯時同樣輕鬆的心態,爭取不磕絆的把心裏話說出口,“不知道介紹人有沒有跟你講過,我估計是沒有講,現在才告訴你說不準算不算晚,你就當之前是我自私想不開吧。我曾經有個男朋友,本來我們已經把結婚一事提上日程了,可是他突然得了重病,半年不到就去世了。”說到這裏,饒是已經提著紅纓槍在任三杯麵前演習過了一次的九條戰士仍不得不再長吸了一口氣,眼睛卻是極幹澀的,十成十蕭索的口吻,“你長得有點像他……嗯……就一點。”終於還是打起了磕絆。
  隔了許久時光,她都沒能再繼續下去。龍海方點頭,說:“這樣啊。”他仍是沒有情緒上的波動,隻是迫於心態的變化姿勢略微有些調整,“你是不是有點累了?不想接著說下去的話就不要強迫自己說了。先安心把身體養好,哪天想說了再通知我過來。”
  “要不還是今天說完吧,我憋在心裏也不好受。雖然我一直都有自知之明,覺得你這麽優秀還能跑來喜歡我真是天上掉丘比特,要是不好好把握就太傻了,可我也不能總瞞著你。盡管我覺得你這麽聰明一定也知道我們之間存在問題,我還是想坦白說出來免得將來有誤會。”九條的性格中堅硬得仿佛金剛鑽的這部分說好不好,說壞不壞,此一時看來渺渺有些冷血無情的味道迎麵劈來。
  可龍海隻是笑,麵上笑,心裏也笑,有什麽是他不知道?“好,你說吧。”他看著九條,再度覺得這姑娘實在是率真得很,說實話,很欣賞。
  “我想你猜也猜得到,我前男友去世以後,我每天都在努力的接受現實可是一直沒能成功。”九條抿著嘴繼續前麵的話題,“也一直不敢進醫院,我對這裏有心理陰影。”
  龍海欠著身子,認真的表情,溫厚又大方:“那麽你現在想開了?”
  “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徹底想開了。可我還是忘不了他,所以如果跟你在一起,我不能保證把你當作獨立的個體,也就是完完全全的龍海來看,這樣說你能理解我麽?”
  龍海的眼裏一瞬間有了些複雜的顏色,好像什麽都籠罩了過來又好像什麽都雲淡風輕:“你希望我理解麽?”
  如此一個讓人琢磨不透的男人,想討厭他很難,想討好他也難。九條想了想回答說:“如果,如果我的愛人把我當成別人的替代,我會介意,介意一輩子。”
  “我也會介意。”龍海不經意抬了抬眉頭,露出安撫的微笑,“好好休息吧,看你的臉色很不好。”
  “嗯。”
  “改天再來看你。”
  九條眨巴著憔悴的大眼睛,心裏活動像是《今日說法》的預告片:剛才發出的信號到底有沒有被正確接收到呢?龍海究竟聽明白了嗎?這件事到底還有沒有個關鍵詞了?
  然而,又怎麽會沒接收到。過了而立之年的龍海不玩家家酒已經好多年,九條的小心思對他來說從始至終洞若觀火,幾時曾被蒙混過分毫。所以,他當然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動的情也未必就是真心實意。智齒還沒長全的時候談過勤勤懇懇的戀愛,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可這次二十天不曾聯係,換算過去已是六十載光陰,打電話的衝動一忍再忍既然能夠忍下來,以至於忍得快要忘記了,再看不透徹就是傻子了。何況越是所謂聰明的人越是小心謹慎,知道什麽是知難而退見好就收,就著台階不下也得下。“我明白你的意思。這回能安心的養病了吧,等病好了多吃點東西,你可不能再瘦了。”
  “嗯。我會努力的。”九條舔了舔嘴唇,想了又想,“龍海,我們以前到底是在哪裏見過啊?”
  龍海站起身插著口袋,看著她,擺著一張天然有機無毒無害的表情問:“你還記得桑夏吧?”
  天然有機,無毒無害,一旦落蟲,泛濫成災。
  九條當然記得桑夏,不僅記得還記恨過。二十六年來,被她討厭過的女人著實不多,桑夏首當其衝的占據其中一個名額,那是顧朝南的初戀女友。
  也許大多數男人的初戀女友都是個能把白裙子穿得超凡脫俗的少女,使得男人在身體各器官逐漸衰竭的日子裏每每看到纖塵不染的白衣都會自動聯想起青澀年華裏的初戀來,順便想起那個編著麻花辮的、五官模糊的、隻得在腦海裏自動以劉亦菲的臉龐代替的姑娘,以虔誠的心獻出初吻時渾身抖得像篩糠。
  但如果隻是“男朋友的初戀女友”的前綴也並不值得花費精力去記住,九條不僅是個大度的姑娘也是個懶姑娘,畢竟討厭這種心理活動也是需要消耗大量腦細胞的,她才懶得勞民傷財的去恨一個假想敵。可九條以為,桑夏從來不是假想敵,而是一場正兒八經的傷害,她僅以一句話就令自己有充分的理由雇凶殺人了,遑論後來。
  九條第一次見到桑夏時,顧朝南已經因病住院,他的高中同學結伴前來慰問。桑夏女士正穿著一襲標榜正宗初戀身份的白裙,卻精神抖擻得像紅色吉普賽女郎吃了搖頭丸般令人歎為觀止,一雙眼眸流光飛舞,拍著顧朝南的肩膀嗔怪:“你是上哪找了這麽個長得這麽像我的姑娘?”
  在九條腦海中的小劇場裏,顧朝南狠狠的甩開桑夏的爪子,厲聲指責:“別抬舉自己了,也不照鏡子看看,我家妙言比你長得風致清麗端莊典雅得多得多得多多多多多多……”
  而事實上,顧朝南卻隻皺皺眉問:“桑夏,你來之前喝酒了?”
  是以,桑姑娘是九條心裏的一枚毒刺,就算是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令人煩躁不安,必須殺之而後快。她打起精神,頗有些戒備的問:“我認識她。可你想說什麽?”
  龍海的聲音似乎永遠的清朗寬厚:“我第一次見到你是跟桑夏一起去看望生病的……”他微停了片刻,好像思緒被打斷了一般,方又說——
  “顧朝南。”
   
  ——◇——◇——

  曆史上,九條第一次遇見龍海就是在這塊土地上的這間醫院裏,她當時的心思斤兩不剩的全然係在顧朝南的左右,所以對無關緊要的出場人物沒怎麽上過心。更何況是桑夏的男朋友,就好比是考生全身心參加高考,一門心思的撲在試卷上,也許會分出一絲絲的精力觀察一下監考老師的性別,卻絕不會再分出一絲絲的好奇去猜測監考老師的性取向。
  那天龍海和桑夏尋到顧朝南病房的時候,站在門口就聞到一股濃得令人兩股戰戰幾欲先走的濃重中藥味。這對於一間西得不能再西的醫院來說,簡直像一場紅果果的羞辱,迫使龍海先生不由生出了一種似是而非的穿越感,而一旁的桑夏小姐正為顧朝南生活在這等水深火熱之中而奮袖出臂。
  彼時永久性特約嘉賓九條姑娘正快樂的和顧朝南指手畫腳的聊著天,氣氛美滿又和諧,不知道是誰說了什麽笑話出來,九條一個人前仰後合的哈哈大笑起來,一旁的顧朝南作為重病患者仍保持了風度翩翩的神態,笑得泰然專注。然而,從龍海的角度看去,那男人眼裏流露出的歡喜分明是一種舍不得。
  那一次桑夏沒有在病房耽擱太久的時間,仿佛大家隻是相互介紹了姓名以後就迅速的拜拜再見了,連“我虔誠的祝你早日康複”以及“我由衷的對你們表示謝意”的情感大戲都沒來得及上演。然而從很久很久以前龍海就已經修煉成為沉穩內斂的聰明人了,他一眼就辨出了桑夏此行的目的,好像她隻是想要告訴曾經的戀人自己現在過得還不錯,至少有男人罩著。桑夏看顧朝南的眼神遮掩不住失而不得的悵惘,長久以來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尋找別人的影子。不由恍然大悟。
  在場的另外一位聰明人九條依稀也察覺出了眉目,她表示了然的方式是對待龍海的態度,理所當然的把他當成群眾演員看待,一點都沒把那個衣冠楚楚氣場強大的男人看到眼裏去。
  桑夏挽著龍海將要離開的時候,終於把進門時的疑惑問出了口:“這屋裏的中藥味是怎麽回事?”
  九條挺著胸脯,笑得禮貌又疏遠:“偏方。”
  這世上最可怕的危機不是美女的光速滅絕,而是同屬性同來源的美女和美女放在一起,危害性大過意大利黑手黨和紐約黑幫正麵交鋒。所謂一山不容二虎,不分公母。眾所周知,天然美女都是驕傲著茁壯起來的,桑夏丁點忍受不了九條身上那股掩埋不去的優越感,也許出發點是可圈可點的但是語氣卻是生冷無比:“最好別搞這些烏煙瘴氣的東西,怎麽能不相信科學呢?”
  誰不相信科學了?憑什麽中藥就不被科學包容了?不算科學就不計較了,憑什麽還烏煙瘴氣了呢?!九條在心裏默默的用嘴撇她,用咆哮馬的鼻孔怒視她,用白眼球狠狠地瞪著她。她想說,沒有那麽廣的世麵,就不要講太刻薄的言論,你當自己是誰家那小誰啊,身上帶證明了沒!可是她為了顧朝南能忍的都忍了,隻撅著嘴說:“在光明頂舍生忘死行俠仗義的張無忌還是魔教的呢。”
  “……”
  被駁斥得措手不及的桑夏一時不知能說些什麽好。感覺像是自己遣派出了核武器意圖和生化武器一決高下,所有的準備都做好了就等著對方挑起事端,再理所當然的以人道主義精神向塔利班扔炸彈了,一觸即發時對方卻忽然失去興趣放下屠刀悶頭吃起了牛肉麵,用馬三立爺爺的話說叫“逗你玩兒”。桑夏覺得自己的一顆心也變得又牛肉又麵條,用流行的話說叫內牛滿麵,頭也沒回的踩著小高跟離去了。
  留在屋裏的九條皺著眉問:“我說錯了麽?”
  “嗯?”顧朝南嘴角掛著笑,心說這真是個傻丫頭。對九條姑娘劍走偏鋒早已見慣不怪的他從沙發裏站起來,已經不敢再過多的表示歡喜或者寵愛抑或嗬護,哪怕是一丁點,都不能夠,他知道,現在自己的軟弱或眷戀對九條的未來說不準就是種傷害。所以他僅是微弓著背搖頭輕笑,“倒沒什麽錯。”
  距離上述事件個把月以後,龍海被抓壯丁送去醫院進行光榮的無償鮮血活動,完事之後按照“成功男士煙不離手”的典型非官方規律想找個地方抽根煙。剛在大草坪犄角旮旯的長椅上坐下就聽見背對背的椅子上抱膝坐著的女人開始哭泣,從啜泣到放聲到嚎啕。用晦澀又文藝的話說起來,幾輛裝甲車也攔不住那許多悲傷踢著正步逆流而上。
  那個不顧一切掩麵大哭的姑娘就是九條。她在顧朝南麵前永遠是嘻嘻哈哈的,仿佛給一件長袍就能立地來一段單口相聲,說學逗唱無一不能。可是在愛人看不到地方像壞了開關的灑水車一樣流淚的人也是她,她發泄的方式有些隱蔽卻並不隱忍。
  一瞬間龍海頭疼的覺得,孟薑女苦倒長城的野史傳說,一定不是野史,也一定不是傳說。女人的眼淚簡直是天上地下最具毀滅性的武器,以前沒機會親身體會,忽而被動的擴大了眼界,因此理智上受了點影響。按理說他抽完了一根煙就該拍拍屁股走人了,這事與他並不相幹,一哭的不是他的女人,二不是他惹哭的女人。可有的時候再理性的人也會感性的生出同情心理,九條周身縈繞著的無法計量的傷心欲絕,連天地都為之變色,烏雲驟聚,何況是個有血有肉的男人。盡管龍海知道最應該的方式就是悄悄的離開正如他悄悄的來,悄悄的揮一揮衣袖好把地盤留給憂傷的人的獨自感懷。然而他剛被抽走400cc的血,輪胎跑氣還會癟呢,所以他的心髒有點軟,九條難過的心緒直浸染了他全部的心情,說白了,就是她哭的動靜讓他動容,她抽噎的聲音讓他心疼。他打定主意暫時不能離開,陌生人的陪伴也是一種陪伴。
  龍海接二連三的抽掉了一整包煙,而九條的哭聲依舊悲慟而綿長,有理由懷疑她全身的開關都壞掉了,除了關不上水龍頭,還關不上報警鈴。有好心路過的人也被感染了,直小聲勸龍海:“小兩口吵架了?男人別隻顧著抽煙,該哄的就得哄,看你老婆哭得多傷心。”
  是傷心,太傷心了。把小命都寄托在淚水裏的那種哭法,職業哭喪人員都沒有她這種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淹下馬的本領,好像哭完了這個人就沒必要存在了。如果她不是哭得這麽傷心,他也不至於鬼迷心竅。
  龍海隻隨意的瞥了一眼九條的側臉,幾乎認出背對著的淚人是顧朝南的女朋友,那個牙尖嘴利沒心沒肺的姑娘,可又覺得不像,好比誰都無法想象葛優大爺會出演《阿飛正傳》,款款深情的對張曼玉說你今晚會夢見我,那一準是場噩夢。當時的龍海已經和桑夏分手,並不知道顧朝南的近況。他一邊吐著煙圈一邊認真的琢磨著,將來絕對不會讓自己的親人有可能哭成這副撕心裂肺的模樣,到時候就算是死也得掙紮著活下來,男人真不該讓女人哭得如此的肝腸寸斷,聽著都胸悶難受。可又不厚道的覺得,若將來有朝一日有人肯這樣不要命的為自己痛哭一場,就算是死也可以了無遺憾了。
  不一會,也許是為響應九條散發出的陣陣陰霾,天上開始細細密密的下起雨,龍海臨走前把外套脫下來蓋在九條的腦頂,組織了半天語言,發現竟是無話可說。
  九條把腦袋從黑色西裝下麵扒拉出來,倉惶的扭頭看了一眼龍海。他們之間隔著遠遠近近的雨水。她忽然覺得這個人挺麵熟,眼神有些像顧朝南,可到底不是。
  “謝謝。”她吸著鼻子說,“我不怕淋雨。”
  “披著吧。”龍海攔住她還衣服的動作,突然想到了一些措辭,哄騙似的安慰說,“別擔心,你那麽會講笑話,你男朋友不會舍得不要你的。”
  九條頂著西服抽噎著,愈發沮喪的問:“萬一有一天笑話講完了呢?”
  萬一有一天笑話講完了呢?日後,龍海對九條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個霎那間,她頂著寬大的衣服,露出小小的一張蒼白的臉,像駭人的貞子又像神聖的貞德。也許讓一個男人始終無法釋懷的,並不是那些明明成功手到擒來卻最終輸得一敗塗地的丟人往事,而是一個大雨滂沱的午後,一個狼狽不堪的姑娘眼睛裏噙著為別人流的淚滴。
  盡管無法釋懷卻不代表無法遺忘,玩俄羅斯方塊時第一層有個漏洞不表示接下來不能繼續搭建了,基層不穩不影響上層建築。直到兩年多以後,相忘於江湖八百多個日子,龍海在中山北路上遠遠看見九條,跟著她進了一家酒吧,那姑娘不變的是牙尖嘴利沒心沒肺的模樣。他意外的拿到了她的包,輕易的看見了她的身份證,多方打聽了她的近況,才知道顧朝南早已病逝。俄羅斯方塊一層一層消除,打到了最後,終於有機會彌補底層的漏洞。
  有些時候,人人以為一切俱是巧合,而事實上凡事皆有因果。
  ……
  九條抓耳撓腮的回憶了半天:“抱歉,我實在想不起來了,原來……”原來你認識朝南,這世界真小,繞來繞去,每一個人和每一個人都有機會相遇,每一個人和每一個人都有機會再相遇。
  龍海從記憶裏抬起頭:“沒關係。”那個大雨滂沱的午後,那個為別人痛哭流涕的姑娘到頭來還是為別人噙著那一滴淚,並且從始至終透過淚滴做的放大鏡看著自己,到頭來自己能做的也僅僅是為她披一件衣裳。
  不可否認龍海是個高智商高情商的人,自始至終進退有度,知道麵對機會的時候需要不顧一切的謀取成功,麵對必輸的時候要泰然從容的轉身放棄。更何況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不比做生意那麽簡單,不隻是追求利益,而是要你情我願,要皆大歡喜;又不比做生意那麽複雜,不用反複衡量利弊,瞻前顧後,隻是要一個步調一致的幸福而已。
  可這類幸福很難達標,你可以給,卻擋不住她不要。龍海臨別時揮手說:“你好好養病。”
  “我會努力。”九條輕點著下頜,因為生著病一張臉小小的很蒼白,“謝謝你。”
  “不客氣。”他想,這真是個好姑娘,又漂亮又開朗,隻可惜,不是我的。
  然則理論上是這麽講的,理智上也是這麽理解的,可情感的部分卻不肯給予通融,哪怕那一根負責感情的神經線經曆了三十年的沉浮洗練,冷靜得像史上最強忍者太郎,卻依然狠不下心發號施令說,就此瀟灑的離去吧。
  究竟是哪裏使人放不下呢?龍海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僅存的那一點僥幸心理,迫使他到了停車場又不得不重新走回了病房門口,杵著腦袋不住的搖頭,無可奈何的笑:“妙言,方妙言。”他想,矯情不矯情,三十出頭的人了,還跑來幹這麽沒出息的事兒。
  九條被他突然推門的動作嚇了一跳,端正的站起身:“什麽?”
  “我一直都很欣賞你,也非常喜歡你。”
  “嗯……”
  龍海在心裏揶揄自己,得是做了多少缺德事,才會在洗手池裏翻船啊,沒氣氛,沒立場,全靠渾身是膽了,眼下跟再青春沒兩樣。他又揉了揉眼皮,為自己的莽撞表示不好意思。才開口:“你把我當成別人我肯定會有意見,但是我也有信心你不會一直把我當成別人的。你不妨再考慮考慮,我不要求你立即給我答案,三天,這一次確定隻有三天。三天後你的答案要是肯定的話,就到艾倫號上來找我。”他想,你來了,我們一起出海看轉天的日出。如果是否定的話,我就一個人去吹吹風。
  很少聽他一口氣講出這麽多的話,他堅定的說,但是我也有信心你不會一直把我當成別人的。一向自詡堅強得像珠穆朗瑪峰一般永垂不朽的九條,酸澀的眼淚猝不及防的就湧了上來,卻故意咧著嘴角輕輕的笑:“我其實沒有那麽好。”
  “不用太好,適合就好。”龍海聳了聳肩,打算離去,又回頭笑問,“不過你還記得是哪艘船麽?”並不待九條回答,便說,“21號碼頭,第七個繞樁。星期六的太陽落下之前,幾點來都可以。”
  “幾點都可以?就為了等一個不那麽好的姑娘?”
  “對,幾點都可以,就為了等你。”他終於又恢複了以往的樣子,所謂氣場強大者,萬水千山隻等閑。
  簡單的言辭,仿若求婚一般的動人,不煽情也著實不華麗,卻直擊人心柔軟的部分,如此,便洞穿了九條那一顆百毒不侵的心。

  九條在班師回朝的路上偏頭看著窗外的浮光掠影,表情捉摸不定。
  莫西西忍不住問:“真決定跟龍海牽手到永久了?”
  “還有三天的時間可以再想想。”九條下定決心的抿了抿嘴。
  莫西西摟住九條的肩膀拍了拍,以示欣慰、鼓勵和肯定。卻擱心裏說,九條還是太單純,感情哪裏真的有三天期限呢?又婉轉歎息,可惜了三杯那塊風水寶地啊,盡管人人都說好,可到底也沒能按照預期建起樓宇。“有一點我一直都想說,又怕你在鑽牛角尖,說得不是時候會起到反效果。外麵的世界其實很大的,不能總把自己框在假想的圍牆裏麵。這不是無情,而是勇敢。你說是不是?”
  “西西。”九條往莫西西身上靠了靠,“總覺能夠認識你,我這一趟活得真超值。”
  “忒肉麻了你。”
  九條定睛望著閨密,又微微皺起眉:“可我怎麽覺得心裏有點空?”
  莫西西擠眉弄眼的說笑:“哪還沒到哪呢,就開始患得患失了?”沉思了片刻,又說,“我知道,你其實心裏是有數的。”最後說,“到家以後,好好哭一場吧。”
  “你讓我沒事幹哭什麽啊?請適當的注意一下手足愛好嗎。”九條鬧不明白,“我們村安慰病人一般都說‘好好休息會吧’,你是哪個村來的人要說‘好好哭一場’?難不成我天生帶著一股水資源特別豐富的熱帶雨林氣質?”
  再往前數一晚。
  九條大略同三杯講述了不堪回首的舊日情深之後,他拍了拍她的後腦勺,安撫說:“好好哭一場吧,哭過以後會輕鬆些。”
  三杯的口氣比之莫西西更溫厚,更輕鬆。那是因為莫西西見識過九條的眼淚隱隱懷有忌憚之情,而在這一點上三杯還隻能算是個鄉巴佬。莫西西知道,閨密九條哭起來像個沒心沒肺的孩子,不管不顧,簡直算是身懷絕技,是被寵壞了的樣子。可是,半路殺出的三杯又是從哪裏看出她懷揣著無法言說的悲傷呢?然而現如今倒也不重要了。
  相關人類都清晰的記得,顧朝南去世的時候,九條出人意料的沒有慟哭,甚至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哭,正因為如此反常更讓人心疼不已。她一直是紅著眼眶,默默的流淌著淚水,好像是她的眼淚,又好像是從哪裏沾來的雨水。安靜的替顧朝南蓋上白布,安靜的替顧朝南挑好墓地,又安靜的替顧朝南最後送行,淚不動聲色的流成行,仿佛兩條快要幹涸的溪,卻不住的湧出細流,將斷未斷,無聲無息。然後她一語不發的收拾行李上了南山寺,住了三個月,回來以後,除了瘦了些許,照例還是那個開朗樂觀的方九條,卻不再是曾經那個快樂得渾然天成的方九條了。
  總有一些事情貿然發生,會改變一個人既定的人生路線。誰也預料不到哪裏才是真正的下一站。這就是人生好玩的地方,當然人生的殘酷也在同一處。
  第二天天剛亮九條決定了一件事,收拾包袱再上南山寺。那裏有把她從小疼到大的姥爺,還有許多能讓人安心的東西,可以去那裏愜意的當一天施主聽一天鍾。她計劃一口氣住到星期六,借著神力心安理得的把三杯拋之腦後,如果有可能把顧朝南也忘掉吧。最好能忘的都忘了,她在心裏一遍又一遍的對自己說:是時候需要一個新的起點繼續“沒有他,隻有我”的未來了。一遍又一遍。
  對於這姑娘的從天而降,慧明大師並未多問。
  九條開門見山的伸出手去:“姥爺,你把我寄放在這裏的畫冊給我一下。”
  而慧明大師卻並未理會,不過是指指棋盤講了一句:“不著急,先比劃一盤。”
  九條一邊貌似謙虛的點頭“承讓承讓”,一邊得瑟的想著,也算是找到一個可以大開殺戒的機會了。然而天意不肯隧人意,事物的發展形勢往往在我們最不希望看到的道路上猛進,圍棋有個不算是規律的規律,就是沒有定力的人從來輸得很慘。幾局下來天都黑了,而她的勝利還不曾見到曙光。
  九條趴在棋盤上臉拉得老長:“姥爺,你能不能我佛慈悲的讓一讓我。”
  趙姥爺高深莫測的點頭又搖頭,然後說:“你心裏需要的讓你的人不是我。”
  一句話唬得對麵的九條瞠目結舌:您是我親姥爺,您是我親媽的親爸。這不是來當和尚的,壓根是來鑽研如何提高我國中老年人士繞口令水平的吧。她眨了眨眼,表示沒聽明白:“您就當我剛才什麽都沒說……”
  坐正身子,再接再厲馬不停蹄的又輸了三局之後,九條徹底丟盔棄甲,清醒白醒的認識到,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平白把人家的真心視為無物還躲起來絕對是缺德的事情,報應之強大,眼見著連這座遠近馳名的香火旺地都鎮壓不住了。念及此,額頭就更加的愁雲慘淡了。
  是以,周五的傍晚,當三杯同學趁著天黑之前摸索進後山住宿的地方時,看見活生生的九條立在眼前都沒敢輕舉妄動的打聲招呼,或者說成是不敢打草驚蛇也許更加恰當。他不出聲的站了許久,九條才從迷迷瞪瞪中醒過神來,察覺到熟悉的溫存的目光,緩緩把臉側轉過來。
  看明白了當前形勢的三杯,一陣感慨,她連呲牙咧嘴都能透出一股生不如死的味道來,這等渾然忘我的境界簡直令人大開眼界。
  俗家有諺語,做了虧心事就怕鬼叫門,此情此景說不準是不是因為自責的內心在作祟。九條握著手裏的畫冊瞬間凝固成了風中的望三石,僅是用眼神把任三杯上上下下的掃蕩了一番,麵前又依次拂過了一圈火爐,聖誕樹,烤鵝和奶奶。為此她深深的困惑了,小心的把畫冊合上抱在胸前,然後挑眉問:“你是人還是鬼啊?”
  三杯走近了一步,十分配合的點了點頭:“應該是人。”
  九條又呲牙咧嘴:“可我怎麽覺得不像真人呢。”
  “不信?”三杯笑著伸出胳膊說,“要不我犧牲一下,讓你摸一摸,看看有沒有溫度。”
  九條把眼睛眯了眯,煞有介事的擺了擺手:“對不起,我是有原則的人,盜亦有道,從來隻劫財不劫色。”
  三杯看著她心事重重的眼眸,稍加沉思,笑容艱澀的問:“這幾天過得好麽?”
  九條卻反問:“你來這裏做什麽?”
  三杯沒有立即搭話,而是舉重若輕的笑起來。每次見到九條新分裂出來的人格,都能在短暫的時間裏找到喜愛的理由,這對於一個正常人來說根本就是不正常的現象吧。於是乎,此時此刻,在批量生產了西施的情人眼裏,九條是這麽一種偉大的四不像:平時像個仙人掌,生病時像塊牛皮糖,現在算是休養生息的時期,脫下大灰狼的外皮說到底隻是一頭小綿羊。他說:“我就是打算來隨便住幾天的。”
  如果真的以為這事僅僅是他的靈光乍現,突然想到來寺裏住幾天,然後被強大的命運死死捆綁在一起的男女於此清修之地信步偶遇,那麽九條就太純真無邪了,那就不該叫九條,那得叫白板。她眼珠子轉了轉,聳肩,說了句:“等我一會。”回到屋裏把東西放下,關上門二話沒說的拉起三杯的胳膊就往黑暗深處走,仿佛是一場畏罪潛逃,並且親自挑選了個墊背的。
  九條的手指冰涼,冷得能從骨頭裏透出寒意來,而大好青年三杯同誌又剛從半山腰的停車場跑上來,好容易才不呼哧的,全身上下像剛出籠的饅頭似的蒸著熱氣。相互碰觸的刹那,彼此都驚了一下心。九條如同摸到了稀釋中的濃硫酸,出於條件反射,立即鬆開了手。刺激得三杯心裏的滋味有點奧妙,總之失落是難免的,可也感到了滿分的真實,懸了幾十個小時的心忽悠就踏實下去,至於會不會再被高高的吊起那就另當別論了。
  自打她出院以後,就沒見到過一麵。九條小姐的家門緊閉,手機不在服務區,平白的失蹤了這些天。三杯好端端的急出了口腔潰瘍,極端鬱悶的猜想著,難不成這一表白把人家姑娘給逼上絕路了?
  所幸作為九條人生裏的汙點證人,莫西西對事態發展心知肚明,她拍著胸脯保證:沒道理往壞處想,從來隻有九條逼著別人尋短見的可能,她肯定是到哪裏快活去了。沒準上了南山寺。可莫西西也說了,三杯,不是我不幫你,九條是我最好的朋友,隻要她快樂我就放心了,你們的事情我以後再也不會置喙,因此這是你最後的機會。珍惜啊。
  任三杯上山之前一路都琢磨著,九條可真不是東西啊,而總被她的喜怒哀樂牽扯出喜怒哀樂的自己也不是東西,被人家挑剩下了還上趕著去關心她的自己最最不是東西。用許文迪的話說就是沒出息。但是“出息”這種低等事物在人類的感情麵前是不能太計較的,就好比不能定性什麽是好的感情什麽是壞的感情一樣,誰也不能隨便評價說,這個男人對那個女人動心就是沒出息了。
  倆人一前一後的走了很長一段小路,因為沒有光,腳下的石頭也不會長眼,作為擁有“走夜路摔得半死”的前科的九條在進入竹林前思忖了半刻。她短暫的猶豫讓三杯看到了希望,趁著夜色茫茫準確無誤的找到了她的手,又輕輕的使了點力氣往手心裏攥了攥,令她掙脫不得。
  九條隨即感到一陣緊張,亮著嗓子閑扯:“你有沒有聽過一首歌,是說‘沒有星星的夜裏,全部靠我拉著你’?”
  三杯牽著的手越發的熱,他輕輕的咳了咳,才搭腔說:“我倒是聽過一首差不離的,是說‘沒有猩猩的夜裏,我靠猴子吸引你’。”
  聞此,九條出聲的笑起來,笑聲來得是那般的爽朗大方。
  以至於三杯聽了以後,也變得身心爽朗,豁然感到其實做朋友也挺好的。終究想起好奇:“咱這是去哪?”
  九條慷慨陳詞:“去幫我報個仇!”又扭臉補充說,“等會下手輕點啊。”
  俗話說薑到底是老得辣,甭管家出得遠不遠,紅塵看得破不破,六親相得認不認,該辣的一點都不含糊。對於他們二人的雙雙出現,慧明大師仍舊沒有感到絲毫的意外,他單問九條:“遇見什麽開心事了。”
  “我讓我徒弟跟您下兩盤。”九條的麵目表情又似以往那般精靈鬼怪起來,“當然了,友誼第一,比賽第二。”
  莫名其妙就成了她徒弟的三杯非常的給麵子,一點都沒表示出劃清界限的意思。立正打招呼:“您好,又見麵了。”
  大師也很高興:“太好了,趕緊坐。”
  首戰告捷,贏得又幹淨又漂亮,九條滿意了,眼見著第二局也勝利在握。她在肚子裏對自己旁白:咱也不是好勝心多麽的強,無非是想找個機會讓自己快樂一下,調整調整心態,否則這一趟靜心之旅豈不是白來了,是不?
  事實證明,任家的三杯很好使,在她前所未有的感到孤獨和可恥的時候,他就這麽勇敢果決善哉善哉的來了,還下了兩盤好棋,好到她按耐不住的鼓起掌來。
  九條靜靜的端看著三杯垂眸思考的側臉,依舊山明水秀,依舊悅色和顏。有種困惑驀然間攤開在眼前,使得她極度忐忑不安……
   
  如果三杯沒有來,九條在日落的時候就準備像原始人一樣上床困覺了。現在三杯來了,她盯著屋角裏的大蜘蛛網一宿沒能睡好。感覺不像是人來了而是狼來了。她如臨大敵的為了一個不算深奧的問題,輾轉想到了後半夜,才實在耐不住困意侵襲,昏昏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早晨醒來,頭疼的想起昨晚上落在院子中的塗鴉,唯恐那慘不忍睹的東西汙染了無辜人士的雙眸。顧不上洗臉,匆忙跑去找尋。甫一進月牙門,就看見祖國的大好棟梁任三杯先生站在場地中央負手而立,高雅神聖的盯著一枝獨秀的大畫板目不轉睛。
  方九條女士一不做二不休,當即決定死不認賬,扭頭就奔回屋裏去洗臉了。梳妝完畢後,裝作閑庭信步的回到院落裏,遠遠的就看見三杯的手裏已經托起了調色盤。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九條悄無聲息的靠近過去,依稀聞得見三杯的身上帶著一股青草的香氣夾雜著潮濕的晨霧氣息。時值十月見底,深山之上,漫山紅葉,空氣凜冽得打結,雖然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青草,然而聞到了這樣的味道,憑空讓人感到溫暖的愜意。
  因為投入而沒有發現絲毫的風吹草動,三杯端正的站在那裏全神貫注,一筆一劃細致入微的描繪。怎麽看都隻是個瘦高的男人罷了,九條細細的想,卻又不能昧著良心的否認他的出眾,皮相比一般人英俊,心地比一般人善良,耐心比一般人多,另外心眼比一般人缺。這樣一個清晨,這樣一個男人,陽光、露水、空氣、心情,無一不是清爽恬淡。叫她如何開口就此把話說絕?
  九條盯著三杯的脊背正全神貫注的當口,他有感知般倏爾回過頭,平心靜氣的問:“穿得那麽少,冷不冷?”因為這個頭回得十分有技術含量,角度速度都準確到位,刹那間九條來不及收回罪惡的目光,也來不及偏去其他方向插科打諢,就這樣全數落入了三杯的眼底。他曾經想過,某年某月某一天或許會被九條這樣深情的打望,卻從未料到這一天來得比想象中要措手不及,不由得緊縮了瞳孔,一動不動。
  一時間,兩個人俱是沉默不語。
  到底還是九條先按耐不住的開了口:“幹嘛這麽看著我。我改變主意了不行嗎?”
  “什麽?”
  “我改變主意了,現如今什麽都能多元化發展,我也不能隻劫財不劫色了。”她叉著腰說得看似理直氣壯,“不許動!把、把、把胸肌、腹肌、肱二……頭肌統統交出來!”
  三杯眨了眨眼,偏回頭去,哈哈的笑起來,又抬胳膊指了指畫板商量:“拿畫抵肉成不?”
  沒人提起倒好,這樣一講,九條不得不逼迫自己正視丟人的作品,一邊咬牙提醒自己:死不認賬,死不認賬。沒成想,眼前的水彩畫先對她來了個翻臉不認人,布景深深淺淺,色韻意味悠長,在一個門外漢的認知裏足夠出神入化,而在九條的眼中更是多了一份不謀而合的驚喜。一個震驚之餘,便把死不認賬拋卻到腦後,大力誇讚說:“哇塞,真厲害!你怎麽看出來我原本是想畫成這個樣子的?修得真是理想,都不怎麽瞧得出原樣了!”
  三杯表示謙虛:“無非跟著感覺走唄。”
  “嘿。”九條咧了咧嘴,“聽許文迪說,你小時候畫畫畫得特厲害,我本來還是持懷疑態度的,這麽看來,廢話裏麵還是可以萃取出真話的。”
  “嗯。倒是。”三杯忍俊不禁,“好久不畫水彩,手都生了。”
  “別靦腆了。”九條繼續誇,“我看,比上次咱去參觀的那個藝術展裏的畫都了不起,畫得真像那麽回事。”
  不得不說,俠女九條的路數永遠不能用正常的眼光去猜測,你以為她會走直線的時候,她總是要顛簸個九曲十八彎來,不精彩不足以安民心。此刻的三杯真是既欣慰又無奈,他舔舔嘴唇解釋道:“上次的畫展基本都是抽象畫,肯定什麽都不‘像’。”
  “我就是喜歡風景畫,多直接啊。”九條邊說邊把頭發簡單的梳成馬尾,用不知道從哪裏抽出來的畫筆盤出一個小發髻,繼續說,“我好像,永遠都看不懂抽象畫。”
  “我覺得挺正常的。很多畫想要表達的意思隻有作者一個人能完全明白,說不準過個五年十年作者自己也看不懂當初想要借圖抒的是什麽情懷了。”三杯說,“不過這些東西都是需要知音的,有些能看懂的其實也是似懂非懂。”
  “因為看不懂所以很美麗?”九條忽閃著一雙大眼睛,歪了歪頭,“那你倒是說說,在你修改之前,從我的畫裏看出什麽來了?”
  三杯插著口袋低頭想了想,認真的評價說:“看出你不會畫畫了。”
  “……”簡直是道德淪喪人性泯滅啊眼見著連你都墮落了,有眼睛的就看得出來還用得著你正兒八經的說出來麽!九條假裝生氣的瞪著他,從牙縫裏蹦出了三個字,“謝謝啊。”
  三杯又想了想,繼續認真的態度:“還看出來你情緒不穩定了。”
  “憑什麽這麽說啊?”
  “因為顏色用得很亂。”
  聞此,九條悠哉悠哉的賭上一口氣:“那還不是因為我不會畫畫麽。”
  三杯一時間答對不上來,並非是理虧,而是心虛。他想,不是你不會畫畫的問題,或說壓根不是你的問題,而是我的問題,我尊重你,但是也不想放棄你。醞釀了半天台詞的三杯最終也沒把心裏話說出來,不置可否的彎下腰,把手裏的調色盤和畫筆都放回到原來的小桶裏,仰頭看了看,說:“天氣不錯,陪我去爬爬山吧。”
  “等一等,你能幫我看幾幅畫嗎?”
  九條展示的那幾幅畫都隻是些簡單的小圖,僅僅是誰的信手拈來,畫麵潦草,很難一眼看出內容。可是有一點,三杯注意到,簡單的小圖被製作成精致的畫冊,仔細編上了時間和頁碼,因此一定是有特殊意義的。作為一個男人,涵養再出眾,也會因為雄性占有欲而吃醋,盡管由於九條的歸屬權尚待考證,導致三杯的醋點無比之高,但是再高也是有限的。他漫不經心的翻了幾頁,然後搖頭:“看不懂。”
  聽了這樣的答案,說不上是失落還是釋然。九條本意隻是想衝他笑笑說沒關係。可是,自打早晨那個內容豐富意味深長的眼神交流大會結束後,再次對上視線,她的心卻控製不了的撲通撲通的跳,每跳一下都像在說:三杯,三杯。這少爺的眼神異常平靜溫柔,誰一不小心溺死在裏麵也不奇怪,從一開始,九條就知道他是一枚不折不扣的禍害,卻沒想到有一天險些讓這禍害給和平演變了去。
  尷尬的九條為了繼續保持清新脫俗的淡定形象,豁的伸了個懶腰,像人民英雄一樣舉起手說:“走,還是爬山去吧!”
  不經大腦隨口一說的後果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從南山寺的小路繞到相連的景明山,再往上爬了數百個階梯,轉了幾道彎,山頂依然遙遙不得相望,九條就鬱悶了,鬱卒了,隻差鬱鬱而終了。但是她打心眼裏希望,可以同三杯再並肩走一段路,並且這個希望在胸中越來越閃閃發光。終於是理不清自己的思緒,並且是愈發的混亂,愈發的煩躁不安。
  三杯並不知道九條在心裏已然掙紮得快自我溺斃了,他隻是想再與她單獨走一段路,並且堅持到最後。因為有上一次拖家帶口的經驗做思想基礎,他決定在她還沒徹底的放棄之前,抓緊時間分享一個勵誌的故事,他是這麽開頭的:“從前有一個身殘誌堅的姑娘,她十分的有毅力……”
  “別費勁了,我小時候聽過許多關於毅力的故事。”九條愁眉苦臉的打斷說,“比如蝸牛跑完了八百米。”
  “嗯,還有呢?”
  “蝸牛爬完了馬拉鬆?”
  “還有呢?”
  “蝸牛爬遍了全世界?”
  “要不……”三杯的精神易推到的崩盤了,憂心忡忡的覺得若再對話下去沒準首先宣布放棄的會是自己,“要不,我給你出智力題吧,思考的時候可以分分心。”
  九條搖頭:“沒心情猜,還是我給你出吧。”
  “也行。”
  “有一口井高十米,一隻蝸牛每天白天爬上去五米,晚上掉下來兩米,那麽它在第幾天能爬出這口井。”
  三杯很無奈:“九條,你能別總想著蝸牛行麽,你腦子裏麵有跑得快的動物麽。”
  “哦,有。”她歪了歪頭,目光如童稚般純淨而執著,“有一口井高十米,一隻獵豹每天白天爬上去五米,晚上掉下來兩米……”
   
    ——◇——◇——

  雙雙登頂的時候,時間已經過了正午,陽光不再直射。距離這一天的日落不剩多少辰光。
  懸崖峭壁之上,風聲大,天氣涼。三杯和九條都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塔羅號上的相遇,那時候他們和陌生人無異,他還沒愛上她,而她還沒走出古墓。空氣中莫名的彌漫著一股生離死別的味道,氣壓低,氣氛詭異。
  九條正醞釀講個笑話出來緩和一下,努力的思索著,是要說北極鹿還是長頸熊呢?三杯就開了口,鄭重其事的叫出她的名字:“方妙言,你是個好姑娘。”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花花公子人手必備冷麵無情殺人於無形中的好人卡?九條咽了口唾沫,勉強的笑了笑:“你也是個好人。”
  再也沒有更多的交談。風在吼,鳥在叫,三杯的心肝在挨刀。他想說,你是個好姑娘,我愛你。他想說,你個是好姑娘,請你和我在一起。他想說,你是個好姑娘,我會好好珍惜你,直到白發蒼蒼,直到我們老去死去。可是,一想到顧朝南的去世給九條帶來那麽大的打擊,他自己曾為此心疼過,也迷茫過。如今她好不容易勇敢的做出了選擇,想要麵對新的生活,又何必再讓她徒增煩惱呢。三杯雖則不懂九條的心思,但是他懂得什麽是成全。好人嘛,做好事不留名啊。
  三杯笑得十分艱澀,把外套脫下來罩給九條,邁開大步,仰頭看天:“下山吧。”或許從此以後,就隻有純潔的階級兄弟的友愛之情了。
  男人送自己心愛的女人到別的男人身邊去。
  日之將落時趕到碼頭,一路無話,九條下車之前有過短暫的猶豫不決,她想說點什麽,又什麽都說不出來,許多話堵在胸口無法言辭。最後,開門下車,卻沒有立即走開。
  三杯把車窗放下來,探頭出來,玩笑的說:“來,最後再給爺笑一個。”
  九條咧嘴:“一二三,和諧。”
  “你說我上輩子是不是欠你的?”
  “嗯?”九條莫名的有點心不在焉,她又想起那輾轉一晚思索的問題,最終下定決心忘記朝南的原因究竟是龍海,還是任曉川?為何如此的混亂,直咬牙咒罵自己,到底還是不是人啊,你當自己是張無忌附體還是參演了棒子電視劇。
  而三杯隻當她是習慣性的發呆,自顧自的沉入思考:“我上輩子是幹什麽的呢?”
  回過神來的九條笑了笑:“殺豬的?”
  三杯也笑了:“所以說我是真的欠你的,欠你一條命呢。”
  “……”
  “再見。”
  “再見。”
  然後,他一腳地板油便踩了下去。這是九條記憶中三杯第一次在她麵前絕塵而去,以往每次交手第一個說再見的從來是自己。她站在原地,無法收回追隨的目光,除了伸手遮擋別無他法。心裏麵堆積成山的話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不用太仔細的想也能一一數出來,許多日子以來,他總是默默無言的陪伴,他也總是能夠恰到好處的出現。在她醉酒的場合,在她狼狽的路口,在她昏倒的實驗室,在她重病的房間,還有令她迷茫的南山寺。是不是自己也曾期盼他的及時現身,否則該如何解釋此時此刻胸中的那股急切得甚至有些恐慌的希望,隻希望他能夠掉過頭來。又如何解釋,那一股因為被拋棄而想要落淚的衝動呢。
  九條把眼睛閉上,使勁揉了揉,單方麵發毒誓,我數到三,你要是不回頭,我就恨你到永久。又想,或者我應該給他打個電話,就說我終於明白回頭是岸?念書的時候,老師曾鄭重其事的教育說:知己知彼,先知己再知彼。那時候全班同學都流行三省吾身,每每把交上去的日記都寫得像懺悔錄一般,年幼的九條特立獨行,隻寫花花草草,因此沒有養成良好的習慣。以至於長大後,看得清水中月,看得清霧裏花,卻獨獨看不清自己,不到絕望的時候不能明白真心。所謂,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而後,她睜開眼,不見三杯,但見龍海。
  他說:“你來了。”又伸出手講,“我知道你會迷路,21號碼頭在那邊。”
  九條用掌心擦了擦眼角,沒有握上去,而是揚起一張堅貞不屈的江姐臉,一瞬不瞬的望進龍海的眼底。
  他問:“怎麽?”
  九條深吸了一口氣,下定決心的講:“對不起。”一顆心跌宕起伏,一天之內經曆四季輪回。
  怔愣了大約兩秒左右,並不知道這中間曲折的龍王大人隻當自己是被幹脆利落的KO出局,頗為傷感的笑了起來:“沒關係,我還得謝謝你。我下次再約人一定不能說幾點都可以,這一天可真不是好等的,當麵說再見總好過再也不見。”
  九條有些忐忑,笑笑問:“你需要好人卡嗎?”
  龍海近前兩步,輕輕的抱了她一下,鬆開手說:“留著吧。我庫存的卡多到數不清。”
  碼頭的地段十分偏遠,龍海一路把九條送到可以打得到車的地方,才揮手再見。
  再見,龍海。
  臨最後告別的時候,他從口袋裏拿了一封信出來說:“妙言,有件東西要給你。”
  “是什麽?”
  “桑夏現在人在芝加哥。”
  九條眨眨眼,不明所以,她就算在胳肢窩又和我有什麽關係呢?“嗯?”
  “她說上次在塔羅號上遇見過你,有些話想要對你說,卻沒找到機會,後來匆忙回美國了。所以托我轉交一封信給你。”
  信封十分具有靈異美,一路上像小鬼一般作祟,拆還是不拆是個很棘手的問題。回到家,九條比劃到燈底下想透過光看看大略是什麽,好提前做個防守預備式。一封信和一塊硬物,捏了捏好像是枚扣子,心裏有了些底。她仔細的琢磨了一下,好奇心和理智拔劍互毆,最終好奇心吐血身亡。她選擇鄭重其事的把信封放進抽屜裏,又不放心的摞上了幾個筆記本,一本書,最後用《金剛經》鎮壓其上。不管是什麽,都不重要了。至少在今天不重要,事情太多太揪心容易大麵積傷亡腦細胞,做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把腦細胞成群養大不容易,又操心又勞力,還跟皮膚爭營養,所以應當用在刀刃上。當務之急,她隻想給三杯打個電話。就算什麽都不說,也想給他打個電話。
  趙許同年幼的九條講道理的時候說過:所有的事情都以它自己的發展規律向前進行,沒有什麽是站在原地等著被後悔,等著被挽回。
  許多人把“我媽說了”掛在嘴邊上,足以說明媽媽的話多是真理,而實踐是驗證真理的唯一標準,九條為了驗證那一條慷慨的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如今確實靈驗了。三杯的電話已然大無畏的關了機,許文迪表示並不知好朋友的去向。難不成她把三杯弄丟了。
  九條心甘情願的拿出最佳的耐心,一直打到了後半夜。月落烏啼霜滿天,九條手機對愁眠。她幾次從床上爬起來在屋中踱步,拉開抽屜看看,伸手,收手,背手,再去陽台吹風,複回到屋裏,打手機,聽那段永不消失的錄音“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真真焦慮不堪。
  經驗論告訴我們,命運永遠強大而無敵,當你想要強勢起來,理智起來,勇敢起來做它的主人時,它哪裏肯低頭乖乖就範。不願被奴役的命運就像被點燃的核反應堆一般,熊熊燃燒勢不可擋,帶著被激怒的火花以睥睨的姿態,麵無表情的從我們身上碾過去,再碾過去,反複碾來碾去,終於讓我們的鬥誌零落成泥。
  降服不了命運,就被命運降服。該難題唯一的解法就是一鼓作氣速戰速決,九條壞菜就壞在她覺悟得太晚了,晚了那麽零點零幾秒,再回首,徹底的找不著三杯了。她又一次慷慨的犧牲了自己,義不容辭的驗證了人間又一條真理: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

  接下來的幾天裏,九條持續的失了眠,加上病愈沒有多久,整個人變得枯幹蠟黃,披上窗簾去演《午夜凶鈴》都不用化妝。照鏡子的時候,自己不由擔心起來,說不準哪天就被小道士認錯了,讓人給收了去。
  在這種情況下,手足愛發揮了作用,莫西西給她開了些藥,朱寧給她念了《心靈雞湯》,趙姥爺替她燒了無數的高香。最後,媽媽和媽媽的朋友們以及朋友和朋友的媽媽們都熱心的參與了進來,紛紛提供了很多富含想象力的偏方。
  短短時間內,九條有了新的口頭禪:我感謝你們全家!
  又一個失眠難熬的夜晚,她坐在書桌前,漫無目的的將抽屜拉來拉去,埋在最底下的信封露出邪惡的一角。九條在心裏麵數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這裏麵一最懶,二最勤快,因為一不做二不休。——
  方小姐:
  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每次想到你,就會想起朝南溫柔的叫你,妙言。我承認,我嫉妒你,從很久以前,或許一直到今天都沒能釋懷。
  我猜你應該知道些我和朝南的故事,我和他是六年的中學同學,其實這些東西也沒什麽可講的,如果他不曾告訴過你,原諒我,我也不想同你分享。
  這封信本來就該寫了,或許在朝南的告別儀式上就該親口告訴你,請原諒我的自私。至於最後落筆的衝動,緣於今夏的時候,我曾與你擦肩而過。說起來很巧,我沒想到那一天先是遇見了龍海,後來又遇見了你。塔羅號是我們公司的船隻,我隻是例行公事去監督布置酒會會場,當時我一眼就認出了你,你和當年幾乎一模一樣,甚至氣色更好了,和英俊的男人站在一起,有說有笑,就像當年你陪在朝南身邊的那樣開朗。說實話,我當時有些氣憤不平,為朝南,但我並無立場,也自知氣憤得毫無道理,難道說要看你憔悴不堪才好麽?
  這兩年多來我總是會想起朝南,偶爾也會想起你。如果時間倒回,我也許會少做點任性的事情,或者收回一些不該講的話。我還沒和朝南在一起談戀愛的時候,同學們一起聊天,他說以前喜歡過一個同他一起學畫畫的女孩,因為當時年齡小,不知道什麽是喜歡,等終於知道了,那個女孩卻不再來了。我一直以為隻是個玩笑話。後來大家本科畢業,步入社會開始工作,一次同學會的時候,他對我們說,找到以前的那個姑娘了,一定會珍惜她一輩子。我想,他當時篤定的表情才是我真正嫉妒你的原因。
  永遠記得最後送朝南走的那天,你把他胸口的鈕扣鄭重的遞給了我,並且安慰哭得痛不欲生的我。你比我堅強許多,而我卻把你不曾痛哭流涕當作心安理得的借口,認定你沒有我更愛他。我到美國後不久便入了教會,偶爾禮拜的時候會感到良心不安,是自己一直陷在假想裏,其實我和他很早就分手了,感情很早就不在了。這個鈕扣應該屬於你,與他緣定三生的,應該是你而不是我。
  最後多說一句,聽薄學講你在和龍海約會,他是個好男人。
  桑夏於深夜
  九條合上信,把金屬鈕扣攥在手心裏,冰涼生硬,兩年半的時光忽悠一下過去,又倏爾全部迎來。她仰起頭什麽都看不清,隻是覺得世界很空,時間和空間都失去概念和意義,說不清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仿佛一切錯綜複雜,又仿佛一切真相大白。事實上,那些事情桑夏不說九條也是知道的,她見過顧朝南曾經的照片。彼時她是多麽感謝命運開的玩笑,時光繞來繞去,我們回到原地。那個漂亮的少年,那個陽光照耀下有一頭泛著金色短發的少年,那個總是筆直的站在畫板前的少年,便是朝南,她的顧朝南。年輕的九條耐不住的在心裏感激、歡呼、滿足。
  她卻不曾想,有朝一日命運又開起了玩笑,無情的帶走了她的朝南。一個從不抽煙的人,居然被查出了肺癌晚期,短短四個月,從有說有笑到不複醒來。看著他無休止的疼痛,無休止的高燒,胸部積水,胃部出血,痛苦難耐。陪伴在他左右的九條數度崩潰。然而那些日子,仿佛已經很遙遠了。再閉上眼,看到的儼然是陽光下替自己吊在雙杠上的大男孩。健康,健碩。
  九條關上燈,披了毛毯踱步去陽台,仰頭看著滿天星辰,微微歎息,世界依然美麗。
  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時間了。多日無人的隔壁,突然亮起了明晃的燈,隨著關門的聲音響起,那間屋裏跑出來曾有一麵之緣的大狗,當麵放下嘴裏叼著的拖鞋,搖著尾巴衝她笑。在如此純潔的色誘下,九條也勉強的笑了笑。
  屋裏有些動靜。破天荒的,她第一次聽到隔壁男主人的聲音,疲憊而無奈:“達達,把鞋還回來。”
  狗看著九條,站著沒動,九條愣在原地,也沒敢動。
  好脾氣的男主人隻得自己走過來。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的刹那間,九條的體內升騰出了一點文藝少女的幽怨精華,花木蘭變身為林黛玉,她莫名其妙的想到了那本常常用來標榜文化人的《詩經》。
  百度上是這麽描繪《詩經》的:全麵地展示了中國周代時期的社會生活,真實地反映了中國奴隸社會從興盛到衰敗時期的曆史麵貌。而這本著名的詩經的山寨版中有這麽一句話,後來被全國人民熱烈傳唱: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有位伊人,來陽台上。
  三杯。
  眼神對上以後,用流行的話說叫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九條霎時感到自己離家出走了許多天的睡眠終於正確的選擇了認祖歸宗的道路。她困了,困大發了,也累了,累得與立斃觸類旁通了,更是委屈了,委屈得呼吸道很困難,難於上青天了。
  她在三杯的不知所措裏,吸吸鼻子,裹了裹毯子,淡定地說:“那天我沒上船,我舍不得你。”又淡定的跟薩摩耶打招呼,“你叫達達是吧。晚安啊。”然後就懷揣著“你知道隔壁住著誰麽”的天大秘密,一邊迅速消化著,一邊進屋睡覺去了。
  剩下三杯一人,睜著無辜又無知的雙眸,反應遲鈍的站在那裏,瑟瑟冷風同他不熟,無情的將他反複的吹啊吹。良久,達達都覺得被風吹膩歪了,低下頭,扯著主人的褲腿往屋裏走。就在這至關緊要的關頭,三杯聽到涼風帶來了女人低低啜泣的聲音。
  他不顧一切的跑去敲九條的家門。讓自己盡量的做出從容的樣子:“誰欺負你了?”
  九條紅著眼眶,悲傷像威尼斯商人的高利貸,蹭蹭蹭的翻倍:“你!”
  “誒?”夕月西下,斷腸的三杯在呲牙。
   
    ——◇——◇——

  在九條失眠的這些天裏,銷聲匿跡的三杯偷偷的做了些什麽呢?
  為排遣抑鬱,作為一個真正與藝術沾邊的人,他閉了電腦,關了手機,背著許文迪打小就恨之入骨的大畫板義無反顧的衝去周邊的小鄉村寫生去了。畫了點小橋流水,畫了點動物植物,也畫了畫心中的那個姑娘。又仔細研究了一下九條視為珍寶的畫冊,並帶著那個畫冊去見了他自己的老師。經高人指點,一路找到了顧朝南的入門師父。
  三杯希望自己能夠幫助九條消滅一些心理障礙,或許是幫她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反複交流的結果是,他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九條:那些畫自當是一個人複雜的感情的表達,外人無法徹底的譯注。可是有重要的一點能夠肯定,顧朝南的畫並不絕望,即便是麵對死亡那人也沒有痛苦的絕望。三杯不認識顧朝南,然而他認識九條。他覺得,九條一定給了顧朝南很大的鼓舞,成為他力量的源泉。所以,盡管那些畫構圖無比混亂,大約是“舍不得”和“想不通”,卻不曾屈服過。看得久了,也能看出寧靜和祥和。雖然不能妄自歪曲說他死得很慷慨,但的的確確很勇敢。疾病能夠讓一個人萬念俱灰,愛也能夠讓一個人無堅不摧。
  上述內容被三杯挑挑揀揀又重新組合再婉轉的告訴了九條,他主要想表達,從一個男人的角度如何理解這件事情:故事很悲哀,但結局不一定悲傷。眼睜睜的看著所愛的人被疾病吞噬,一定有不小的心理陰影,但是他一直都在努力,從沒有想過要棄你而去,你會不會覺得心裏好過一點?
  九條懷疑起三杯到底是個什麽來曆,怎麽就能一眼看穿自己。哪裏是真正堅強的部分,哪裏隻是看似堅固的雞蛋殼。什麽時候是孔雀,什麽時候是鴕鳥。她咬了咬嘴唇,沒有給予回答,低下頭,默默的吃壽司。即刻,被那一口可以殺死一頭大象的芥末辣得快要自燃了。眼淚毫無預兆的垂落下來。
  根據三杯日後的回憶,現場依稀聽到了水龍頭崩壞的聲音,然後是嘩啦啦的水流。
  鬱結了兩年多的感情,以及這些時候遇見過的人,遇到過的事,遭受的委屈,碰上的挫折,統統湧入腦海,匯入淚水之中。九條哭得驚天動地,嚎啕不已。並且一邊哭一邊往外蹦字,攢在一起是一句完整的台詞:“小三,你不安好心,你給我放了多少芥末啊你。”
  三杯手忙腳亂間,抽空感歎了一下自己的深謀遠慮,提前預定角落裏的包廂的決定簡直英明神武得可以去參選下一屆玉皇大帝了。
  可是英明神武的玉皇大帝候選人卻被九條又一度嫌棄了,可憐他耗盡了渾身的元氣,無私的安撫了她始終沒能想開的魂靈,溫存的擦幹了她每一滴飄著芥末味的眼淚。卻在家門口碰了一鼻子灰,九條的理由是:“你讓我好好睡一覺,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那一晚,九條夢見了顧朝南,他站在夕陽裏,一頭泛著金色的柔順短發,遠遠的衝她笑,笑容依舊幹淨、溫暖。
  天光徹底大亮後,徹夜未眠的三杯就興致高昂的去敲九條的家門了。
  好不容易才撈到一場踏實覺的九條尚沒有睡醒,氣勢洶洶的問:“什麽事兒?”
  三杯說:“我去丟垃圾,你有什麽要丟的嗎?”
  “丟垃圾敲我們家門是幹什麽啊。”九條揉了揉眼睛,“你走錯路了。”不耐煩的說著,伸手就去關門。三杯眼疾手快用手肘抵住,電光火時間將她抱進了懷裏。終於在她非醉酒非鼻涕眼淚一把流的的情況下抱住她了,溫暖啊幸福。
  四肢受限的九條幹脆閉上眼睛接著睡,腦袋在三杯的胸前來回的蹭了蹭,他身上的味道真好聞,就像剛曬過新鮮陽光的被子,像少年時貪戀的紙墨新書。她輕輕的像說夢話:“你真的要去丟垃圾嗎?”
  三杯是個老實人,一聽姑娘家呢喃就臉紅,什麽也沒想的就點頭了:“對。”
  九條仰脖:“那麽,你正在用丟垃圾的手抱著我是嗎?”
  三杯:“……”
  九條從來就是個大度的姑娘,主動搖搖頭說:“算了。”她想,反正我也用吐過東西的嘴巴親過你。雖然當時神誌不清,後來琢磨著也肯定是神誌不清,但到底還是幹過的。
  同一時間,三杯的胳膊僵硬了,他想,這比起你用吐過東西的嘴巴親我來說,當然隻能是個“算了”。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再轉一個彎”的夜晚,她問著:“你確定要跟我約會嗎?”然後就把嘴巴湊了過來,一個姑娘顫抖的雙唇,柔軟的觸覺和灼熱的溫度,讓他立地宣布淪陷。
  “我都說算了,你還愣著幹什麽?”九條揚起手指揮,“去丟垃圾吧。”
  “你有什麽要順便丟的嗎?”
  九條想想說:“哦,那你自己就別回來了。”
  “……”
  當天下午,病假連著事假請去了大半個月的九條,在上級領導的熱切關懷下,不得不和三杯依依不舍的分了手,跑去實驗室用事實消滅掉“這姑娘已經歇菜了”的謠言。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僅什麽壞事都不計較,還有許多好事往跟前湊,多愜意的人生啊。九條之前所付出的努力得到了完美的回報,也不枉吐血去了趟醫院。實驗數據漂亮得一塌糊塗,她都想衝出去對那些為此做出犧牲的老鼠們講一句:我感謝你們全家!
  莫西西接到短信後及時的打來了賀電:“也就是說,什麽事情都蒸蒸日上了是吧。男人也有了,論文也成了。眠也不失了?”
  九條倒不謙虛:“原本我頭頂的上帝來自廣電總局,一直以來我過的並不是完整人生,而是去除了□部分的刪節版。現在貌似換屆了,新來的這個很愛很愛我。”
  莫西西說:“你看,上帝愛世人,但是上帝不愛不是人的人。所以,你以後得多說人話,多做人事。省得總失眠。”
  九條恨不得從牙齒根部擠出音節:“你說的就是人話了?”
  莫西西笑了笑,問:“好吧,隻有你說的是人話,那快說說你和三杯最後是怎麽勾搭上的?”
  九條反問:“你知道我的隔壁住著誰不?”
  莫西西答的毫無意外:“三杯啊。”
  “咦,你怎麽知道的?”
  “他搬家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那你怎麽能不告訴我?!”
  “我本來打算告訴你的,就是咱去打彩彈的時候,不過好像被你給打斷了。”
  “西西……”九條無可奈何。
  “對了,你現在到底還失不失眠了?什麽時候過來,我帶你去看看老中醫。”
  “沒空。”陰暗的九條光明磊落的得瑟著,“好好學習,天天戀愛。沒時間失眠!”

  戀愛當真是種不可深究的物質,是種不可思議的存在。本來體內像分別藏著兩快相同磁極的巨大吸鐵石般的倆人,一下子就改變了磁場,成就了一對N極加S極,粘在一起怎麽都分不開了,恨不得連空氣都擠不進二人空間去。
  太陽落下去,一起牽著手去遛狗,月亮升起來,一起窩在沙發裏看電影。誰也不舍得先說一句今天就到這裏,休息休息。最後滿地撒歡看哪哪新鮮的達達都困得挺屍了,三杯才咬咬牙決定告退。
  九條一路目送他遠去,看著他戀戀不舍的關上門。好歹梳洗完畢,頭發還沒吹幹就衝去陽台看看三杯睡了沒。這一看不要緊,偉大智慧的詩經預言又當場再現了一遍。
  九條定睛看著比自己來得早的伊人,懊惱的問:“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再不睡覺明天怎麽辦!”
  三杯陷入了思考。
  九條壞心眼的想,別琢磨了,我們理科人的日程安排是很理性的。不像你們搞藝術的,想廢寢忘食就廢寢忘食,想日夜顛倒就日夜顛倒,我累吐血了叫腦子有病,你們累吐血了就美其名曰為藝術獻身。她說:“明天我要是遲到了被拉出去問斬的話,我會恨你一輩子。”
  “有那麽嚴重麽?”
  “有,真的有。我們導師是朵奇葩。”
  三杯想了想:“我明早送你去,快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九條拎著早餐就去敲門了。從美夢深處被吵醒的三杯真叫一個好看啊,雖然牙沒刷臉沒洗,頭型很爆炸,胡子也冒著青茬,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嘛。
  九條好歹是體諒人的:“你要是沒睡醒的話,我自己……”
  三杯抓緊時間穩住局麵:“你進來等我一會,我這就去洗漱,等我一會啊,就五分鍾!”
  這個清晨,算是交往史上的一座裏程碑,九條第一次闖入三杯的地盤。該房間就在自己的隔壁,隻隔著一堵牆壁,多神奇。他因為剛搬來不久,東西還很少,大部分都是工作用具,零零散散的攤在桌上、地上。牆角裏橫七豎八著幾幅畫以及達達同學溫暖的小窩。整體看來,就是間普通的單身男性的洞穴。
  九條低頭說:“達達,你老子的房間可沒他人看起來那麽整潔啊。”
  達達當然不會開口告訴他,男人的整潔永遠是一場假象。達達隻是叼住她的褲腳往裏臥室裏麵拖。九條震撼了,這是什麽狗啊,這是要幹什麽啊,我沒興趣參觀你老子洗澡啊。
  一邊拒絕著,一邊被達達領進了一個更加不整潔的三維空間。引人注目的是,靠窗的地方有一副蒙著布的大型畫框。達達用嘴巴掀開了一個角,九條用手幫它了卻了心願。
  遮塵布落下的一瞬時她看到了什麽?
  她看到了自己,一模一樣的自己。細膩得仿若連每一根睫毛都清晰。
  但不是鏡子。
  是畫。
  是一副逼真得令九條刹那間湧滿淚水的畫。
  要傾注多少的愛,花費多少的心思,輾轉多少個不能成眠的夜晚,才能神形兼備的繪出這樣一個生動的她。
  守信的三杯,五分鍾不到就打開了浴室的門,一股蒸汽冒了出來,反方向的九條帶著淚水撲了上去。
  尚未開口的三杯嚇了一跳,拍著她的後背問:“出什麽事了?達達欺負你了?”
  九條說:“沒。我就是不想去了。”
  三杯問:“為什麽啊?”
  “因為舍不得你!”
  “不怕被拖出問斬了?”
  “不怕。”九條說,“就怕他不把你一同株連。”
  三杯忍俊:“九條,你還記得上次咱倆下棋你欠著我一個條件麽?”
  “我以為你特大度,特男人,特成熟,早不計較這件小事了。”
  “哦,其實也沒什麽,不要緊張,我一直想著,得好好的親一親你。”
  “啊?”
  他低下頭說:“呐,就像這樣……”
  九條腦中像發散函數一般無限蔓延開去的思路,讓她在三杯的懷裏應景的想起一排歌詞:我往前飛飛過一片時間海,我們也曾在現實裏受傷害,我看著路夢的入口有點窄,我遇見你是最美麗的意外。
  我遇見你是最美麗的意外。
  九條第一次遇見三杯時,她沒來得及認識他。九條第二次遇見三杯時,她尚不想認識他。九條第三次遇見三杯時,還以為那是第一次,所謂處女遇。
  第一次相遇的場景遙遠而斑駁。那時候九條隻有十七歲,高二,三杯也是十七歲,剛從法國得了繪畫大獎回來,少年得誌,意氣風發。九條和莫西西等一眾好友去城市藝術館湊熱鬧,順便的培養審美熏陶情操。
  她在一副單看色彩便讓人身心舒暢的畫前駐足。
  莫西西問:“看出來是什麽了麽?”
  九條鼓了鼓腮幫子:“鳳凰?火雞?”
  少年得誌又意氣風發的三杯小同學,作為該畫的作者,潮打空城寂寞回了。他站在一旁,落寞而無奈的更正道:“其實,是孔雀啊……”
  “我看就是火雞。”
  傲嬌的小少年氣運丹田,呼啦啦的碎了一地的玻璃心。
  第一次遇見你是這樣不堪回首的意外。第二次又遇見你是在不堪回首中夾雜著意味深長的意外。直到第三次遇見你,才成全了那最美麗的意外。
  因為意外,所以妙不可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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