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藍鳶星:離婚以後

(2011-03-30 09:11:07) 下一個

  CHAPTER 1
  兩個長發飛舞高聲狂笑的東方女人以令人匪夷所思的車速呼嘯而過,仿佛在追趕那些早已失落的青春歲月。
  姐弟戀不好談。
  取下戒指,簽字,握手,說再見。離婚的過程,其實不複雜。
  二十八歲,對於女人,是個不大不小的尷尬年紀。
  我揮揮手,離開了那個原本以為能一輩子相守的男人。
  二十五歲,對於男人,是風華正茂的黃金歲數。
  他逃離了乏味的婚姻墳墓,勢必能將演藝事業推上新的高峰。
  楚塵離婚的消息,連續幾日登上娛樂版頭條,認識我的人莫不對我報以同情的目光。白馬王子與大齡灰姑娘的故事,最終慘淡收場。為了躲避娛樂記者的圍追堵截,我不得不向公司請了長假,飛去法國旅遊散心兼避難。風頭過了,公眾的目光自然會從我身上移開。
  從法國回來後的第二天,我神清氣爽地來到公司銷假上班。
  “葉經理,二線電話。”秘書小白甜美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放下報紙,我按下接通鍵:“你好,我是營銷部葉南。”
  “提前銷假回來上班?”很性感的男聲,公司老板修月。
  “員工如此勤懇,身為老板應該感到高興才對。”修月是爸爸戰友的孩子,也是我的學長兼童年的玩伴。
  “離婚的事處理好了?我不希望任何疑似怨婦的女人出現在公司裏。”他挑高腔調挑釁似的說。
  “怨婦對演技和眼淚的要求是很高的,你應該知道像我這種神經大條的人無法勝任這麽有技術含量的活兒。”我向來很有自知之明。
  “小樣兒,。既然已經恢複正常,立刻到我辦公室來一趟。”他邊說邊在電話那頭放肆地笑著。
  “吃人不吐骨頭的萬惡資本家!”我啪地掛斷電話,準備殺到樓上當麵告訴他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
  二十八樓,董事長辦公室。
  我剛要敲門,門就從裏麵打開了,一個比女人還妖豔的臉蛋兒第一時間湊到我麵前:“葉南,你剛從非洲回來?”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法國也是有太陽的,隻要有太陽人都會被曬黑的,尤其是在夏天。”我推開他,一本正經地走進他的辦公室。
  “你已經離婚了,何苦還這麽道貌岸然地跟我保持距離?”他吊兒郎當地走到牆角的小型吧台前,拿出他最愛的調酒工具。
  “跟你保持合理的距離,是身為一名良家婦女的基本覺悟。你叫我上來有什麽事?如果隻是品嚐你新發明的雞尾酒,我看就不必了,我已經戒了。”我身板筆直地站在空無一人的老板桌前,落地窗上映出我一絲不苟的臉。
  “葉南,你現在的樣子讓我想到了一個詞兒。”他令人眼花繚亂地玩弄著手中的銀色器皿,神色古怪地盯著我看。
  “不管你想到任何詞兒,我都不想聽。說正事,沒事我先走了,很多工作要做。”
  “這杯酒你可一定要喝,我專門為你量身調製的‘非洲黑妞’。”他晃著手裏那杯黑乎乎的液體走過來,上挑的鳳眼頗為曖昧地盯著我。
  “好意心領。我看黑妞不如改成黑心,這酒無論是品質還是成色,跟你都是絕配。你慢慢享用吧,我下去工作了。”這廝真是十幾年如一日地欠扁。
  “真不可愛。下去準備一下,半小時後跟我出去一趟,公事。”他輕啜著“黑心酒”,竟還極其享受地輕聲呻吟,那副風騷樣兒看得我直起雞皮疙瘩,“去哪兒?”
  “皇天娛樂。”他笑得雲淡風輕,鳳眼微眯,視線似漫不經心地從我臉上掃過。我知道他想捕捉什麽,可惜,讓他失望了。對於楚塵的一切,我已可以淡然處之,“知道了。”說完,我神情自若地轉身離去。
  皇天娛樂是當今娛樂圈數一數二的娛樂公司,修月的海天地產國際前期投資兩億即將破土動工的東方商業園,計劃請時下最當紅的男星楚塵出任形象大使。
  銀色保時捷緩緩駛入皇天娛樂的地下停車場。
  我拿著準備好的合約文件下車,跟修月一起走向電梯。
  不知為什麽,心跳有點加速,呼吸有點急促,是因為楚塵的關係嗎?
  周二的這個時間,他應該在片場拍戲,應該不會這麽巧碰到。
  “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兒,又想楚塵了吧?”修月瞥了我一眼,不冷不熱地說。
  “就想了,你嫉妒啊?”我心不在焉地接話。
  “我還真就嫉妒。”他半真半假地哼哼。
  “你可真會開玩笑。”我皺皺眉,沒好氣兒地盯著他。話說回來,就算真的是在想楚塵,也不代表什麽。離婚了,就要一切向前看!
  “葉南,你是我見過的最遲鈍的女人。”他好像有點生氣,臉色不太好,不過倒絲毫不影響他的美貌。
  “謝謝誇獎。”我剛說完,電梯就到了。
  進了電梯,修月陰沉著臉,我沒答理他。這廝一貫喜怒無常,他不說話,我正好樂得耳根清淨。
  看著紅燈一層層地閃,中途不時有人上來,電梯裏的空間變得有些擁擠。
  我站在角落裏,盡量避免跟陌生人產生肢體接觸。
  這種狹窄擁擠的空間,容易勾起我的緊張情緒。這是一種病態,心病,治不了。
  我不禁開始想念楚塵,每每這種時刻,高大挺拔的他總是把我牢牢圈在懷裏,隔開外界的一切,為我營造出一方小小的、溫暖的、讓人備感安心的空間。想著想著,周身僵硬的肌肉不自覺地放鬆下來。我有些懊惱,為什麽已經失去他了,卻還總會不經意地想起他的好?
  抬起頭,修月不知什麽時候來到我身邊,雙手撐牆,把我密不透風地罩在身下。認識他這麽多年,我竟第一次發現,這廝的肩膀雖瘦卻很寬,很有安全感。
  “謝謝。”我發自內心地說。
  “真沒出息,現在還忘不了那件事?”他挑挑眉,鉤起手指輕彈我的腦門兒。
  “女人要太有出息了,男人就沒法兒活了。”我揉著額頭,瞪了他一眼,聲音不大,怕激起公憤,畢竟電梯裏還有很多男人。
  “死鴨子嘴硬。”他盯著我,似笑非笑。
  該死的電梯終於到了,我如釋重負地走出那方憋悶得令人窒息的金屬空間。走在明亮的白色大理石走廊上,我聆聽著我的高跟鞋撞擊地麵的清脆之音。
  皇天娛樂的董事長江舟今年三十七歲,跟修月私交不錯。
  他的秘書把我們迎進小會客室,抱歉地告知我們,江總正在接一個很重要的電話,稍後就到。
  “東方商業園的代言,你還準備用楚塵?”等待中,我隨口問。
  “為什麽不用?”修月把玩著手中的火機,火光忽明忽暗,模糊了他的麵孔。
  “他最近緋聞纏身,恐怕公眾形象會受影響。”從公司的角度出發,作為市場營銷部經理,我隻能持有這樣的立場。
  “怎麽,你難道不想見他?”修月點了根煙,蹺著二郎腿冷冷地道。
  “你這副吃醋的嘴臉真可笑。”我受夠了他的撩撥,出言反擊。
  “吃醋?我吃誰的醋?”他輕吐口中的煙霧,手撐下巴,側頭望著我,笑問。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來晚了。”
  “江總,您好。”我看清來人,立馬起身走到門口,心裏暗自感謝江舟的及時出現,否則修月胡攪蠻纏起來,那絕對又是一場噩夢!
  江舟熱情地與我握手:“抱歉讓你們二位久等了。”
  修月坐在椅子上,彈掉半截熄滅的煙灰,揮揮手示意我坐到他身邊。
  江舟坐在我們對麵,笑容可掬地打量著心情明顯不爽的修月,眼神裏隱含探詢。
  同樣身為年輕有為的社會精英人士,修月性格裏的惡劣因子實在是多得令人發指。而江舟與之相比,實可媲美聖人。
  “修總,關於東方商業園的代言合同,方便的話,今天就可以簽字了。合同的具體細節條款我們已經協商多次,基本達成共識。剛好今天楚塵也在公司,如果你們覺得沒有問題,那我就把他叫來,大家把合約給簽了。”江舟一口氣說完,笑眯眯地望著我們。
  我實在佩服江舟,他明知我跟楚塵的關係,這副公事公辦的口吻實在是完美得毫無人性。相比之下,我身邊這位喜怒無常任性難纏的修月大少爺倒是可愛多了。
  “就照你說的辦。”修月靠在椅背上,按熄手中的煙,懶洋洋地說。
  “好,我馬上把楚塵叫上來。”江舟按下桌上的按鈕,通知秘書叫楚塵來董事長辦公室。
  我端坐在桌前,翻看著手裏的合同,腦子裏一片空白。
  當初不顧全家人反對,執意跟既無家世又無背景還比自己小三歲的楚塵私訂終身。三年前,在他二十二歲那年,我們正式結為夫妻。婚後僅三年,當年的海誓山盟就已成泡影。如此平靜如此無奈的分離,實在是對婚姻生活最大的諷刺。在愛情的道路上撞得頭破血流的兩個人,兜來兜去,終於搞清楚原來彼此並不適合長相廝守。道理是如此,可就算再理性地麵對分離,有些感情也不是朝夕間就可從骨血中拋離的。離婚半月有餘,毫無準備之下,再次見到楚塵,那個我願意用一輩子去愛的男人。
  “你好。”他說。
  “你好。”我答。
  令人心寒的陌生感充斥在空氣中。
  相較於我的僵硬,修月倒是恢複了幾分精神,關鍵時刻比我出息多了。
  大家一一落座,我剛好跟楚塵麵對麵。他瘦了,臉色也不太好,棱角分明的五官輪廓更深了。
  “好,既然大家都到齊了,那我們就把合約簽了吧。”江舟笑容滿麵地吩咐秘書準備簽字筆。
  “這份代言合同我不接。”楚塵漠然道。
  修月眯起眼睛,麵無表情地盯著他。
  江舟也被他突如其來的反悔弄了個措手不及:“楚塵,這件事我們早就協商過的。你的檔期沒有任何問題,你本人在此之前也一直是同意簽下這份代言合同的。”
  “楚塵,你知道有多少人搶著想做東方商業園的代言人嗎?突然反悔的理由是什麽?”修月用手指輕叩桌麵,依舊麵無表情。
  “合約沒簽字兒,我沒義務向你解釋。我還有通告,失陪了。”說完,他一把推開椅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這……出現這樣的問題確實是我的失誤,我負責跟他溝通。已經談了這麽久的合約,半途而廢對誰都劃不來。”江舟笑哈哈地打著圓場。
  “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我得不到滿意的答複,就放棄楚塵考慮展夜,他本人和他的經紀公司都對此很感興趣。”修月伸出三根手指強調似的在江舟麵前晃了晃,結束了這次沒有結果的會談。
  回去的路上,我開車,修大少爺大大咧咧地靠在副駕駛座上睡得十分自在。
  “起床了,到了。”從皇天出來,快到午飯時間了,我索性直接把車開到公司附近的一間廣式餐廳門口,楚塵喜歡這裏的魚片粥。
  修月的睫毛顫顫地張開,眼睛蒙蒙的,睡意仍濃:“我不喜歡這間餐廳,換一家。”
  “那你自己開車去找心儀的餐廳好了,我先下車了。”像他這種惡魔因子旺盛的人,自小到大我都本著一個原則,那就是絕對不能慣著他。
  “我現在頭昏眼花,要是撞車那就是被你害的。”他晃晃悠悠地走出副駕駛位,哈欠連天地走到駕駛位的門外,打開車門示意我下車。
  看他那顫巍巍的樣兒,我有點兒猶豫,不確定他到底有幾分是裝的。我知道他有低血糖的毛病,三餐不濟便容易頭暈。
  “下車。”修月看我半天不說話,靠在車邊不耐煩地說。
  “上車。”善良戰勝了理智,我決定昧著良心再相信他一次。
  “耍我玩呢。”他一臉不滿地嘟囔著坐回車裏。
  我無語,額頭隱隱浮現黑線數道。
  如果殺人不犯法的話,我一定要把他做成醃肉。但估計太瘦了,不會很香。

  CHAPTER 2
  結果很明顯,我又輸了。這絕對不是實力的差距,絕對是八字不合,命裏犯衝。
  離婚的時候,楚塵把大部分財產都留給了我,包括房子。我雇了個鍾點工每星期過去清掃一遍,自己卻再沒有回去住過。
  公司附近有不少專為單身白領設計的高層小戶型公寓。出國期間,我讓秘書小白幫我租下一套,地段環境都還不錯。
  新居家徒四壁。下班後,我開車去了超市購置些吃的還有日常家居用品。
  推著購物車閑逛,走到哪裏都能觸景生情,好像著了魔。他愛吃的水果,他愛吃的青菜,他愛吃的零食……我看見就下意識地拿起來往購物車裏扔。
  上午在皇天見到他,他消瘦的樣子好像一根刺兒紮進我心裏,攪得我整個下午工作都不在狀態。
  看著堆得跟小山似的購物車,我自嘲地笑笑,離婚了,自己這又是何苦。
  搖搖頭,把車裏的東西一樣樣放回去。
  導購員很詫異地看著我,眼神裏還帶著點不屑。
  “南南?”
  嗯?有人叫我?轉頭,循著聲音張望:“嫂子?”
  “你把頭發剪了,我差點沒敢認。”嫂子迎上來,拉著我上上下下瞧了個仔細。
  “我哥也回來了?”葉哲是我唯一的哥哥,搞科研的,常年待在國家某秘密航空發射基地。
  “這不星期天是咱爸六十大壽,你哥特意請假回來幫著提前操辦操辦,今天剛到。他打你手機你換號碼了,給你公司打電話,說你出去辦事了,你哥正著急呢。”
  我愣了,爸爸的生日?要不是嫂子提起,我已經忘得一幹二淨。
  “爸爸最近還好嗎?”這麽多年,家裏人始終不能接受楚塵。偏偏他又是個悶葫蘆,明明做了很多事,可就是不說,一來二去的,把我夾在中間,立場尷尬得很。
  “走走走,我們先去結賬,今天去嫂子家吃飯,我給你弄點好吃的。”
  哥哥的新家我還是第一次來,離我租的公寓不算太遠。
  “南南!”一進門,哥哥就結結實實地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知識分子的身板兒是單薄的,傳達的感情卻是溫暖強大的。“哥,我想你。”我有點想哭。
  “你們兄妹倆好好聊聊,我去準備晚飯。”嫂子說完,拎著東西進了廚房。
  “南南,聽說你離婚了?真的假的?”哥哥表情嚴肅。
  “哥,你可真逗,這事前陣子報紙上登得鋪天蓋地,你說真的假的?”我故意笑得誇張。
  “前陣子一直在實驗室,沒看報紙。雖然爸媽不喜歡楚塵,但我覺得那個小夥子還是不錯的,為什麽要離婚?”
  知識分子,尤其是像哥哥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有些時候實在是古板得讓人抓狂。我撇撇嘴,輕描淡寫:“過不下去了就離了唄。”
  “婚姻大事怎麽能這麽兒戲!南南,你今年二十八了吧,這個年齡的女同誌找對象的選擇餘地本身就很窄,對方再一聽你是個二婚,你說你可怎麽辦!”哥哥痛心疾首,看得我直想笑。鑒於氣氛很嚴肅,我不得不痛苦地憋著,“哥,你不用擔心,你妹妹我打定主意當一輩子老處女了,哦不,我不算老處女,應該是老女人。”
  “南南!”哥哥白皙的皮膚刷地變紅,說話都有點磕巴了,“我,我絕不能看著你拿自己的終身幸福開玩笑!這次我有十天的假,正好趁我在的這段時間給你介紹幾個我的學弟,他們個個都是社會精英,跟你也算般配。”
  我無語,翻著白眼望著天花板。哥哥固執得很,他要做的事十頭大象也拉不回來,於是道:“隨你,可我最近很忙,不一定有時間。”
  “放心,我自有安排。”他推推眼鏡,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這個世界真是有意思,戀愛,結婚,離婚,相親,戀愛,結婚,離婚……
  大家樂此不疲地這麽循環著。我一直挺想知道,人這一輩子,究竟能愛上幾個人?那種發自內心的不顧一切的、狂熱得近乎癡傻的愛情火焰,熄滅了還能再點起來?我覺得很難,不顧一切的愛,一次足矣,傷人傷己,絕不可能重來。
  嫂子的手藝好得沒話說,吃得我讚不絕口。
  哥哥雖然沒說什麽,可吃得很多,吃得很香,偶爾不經意間與嫂子目光相對,眼神裏滿是溫柔。我很羨慕,看似木訥又不解風情的哥哥,用自己的方式營造著屬於他們二人的簡單的幸福,簡單得浪漫。
  席間,哥哥嫂子一再叮囑我,爸爸六十大壽,一定要來參加。
  在我再三保證下,他們才依依不舍地放我離去。
  從哥哥家出來,看看表,十點多,想起空蕩蕩的公寓,心裏一陣煩躁,於是掉轉車頭,疾馳而去。從法國回來後,我的車速與日俱增。沒了楚塵的叮囑,我好像又找回了風馳電掣的速度帶來的刺激與快感。
  原本二十分鍾的車程,十二分鍾完成。爽!我輕呼一口氣,把車停在路邊,走進酒吧。
  酒吧老板兼調酒師小K是楚塵的同學,交往得多了,倒跟我更加投緣。他也算是少有的跟楚塵有關聯又沒被我屏蔽掉的存在。
  “姐,有些日子沒來了,聽說你出國了?”他招呼我坐在吧台前,拿了杯檸檬水給我,開始動手調製我最愛的“藍色愛琴海”。
  “嗯。別跟我提離婚的事,也別提楚塵,我不愛聽。”喝口水潤潤嗓子,晚上吃得有點多,心裏堵得慌。
  “知道知道,弟弟我是那麽沒眼力見兒的人嗎?等會兒介紹個朋友給你。”說著,他拋起手中的銀色器皿,耍帥似的背著手從身後接住,一瞬間,周圍爆發的尖叫聲中夾雜著無數崇拜的視線。小女孩兒就這麽好騙,我深刻地認識到所謂代溝是多麽的可怕。
  “姐,把頭發剪了好看,你的氣質不適合長發,浪費。”他把酒杯推到我麵前,裏麵注滿淺藍色液體,杯口插著兩片青檸檬,“藍色愛琴海”,我喜歡這名兒。
  “謝了,你是第二個誇我短發好看的人。”輕啜一口,微酸微辣的口感,恰到好處地刺激著味蕾,檸檬的清香似有若無,味道一流。
  “誰是第一個?”他湊過來,很八卦地問。
  我笑了笑,沒打算告訴他,說出來太丟人。
  第一個誇我的人,事實上我也不知道那究竟算不算是誇:“葉南,頭發剪了?不錯嘛,看起來順眼多了。這樣多好,明明就是孫二娘,何必硬充林黛玉。”說完,還配以囂張放肆的大笑。
  誰這麽惡毒?還能有誰!除了修月修大少爺實在難有第二人。
  “喂喂喂,姐,想什麽呢?”小K在召喚,我眨眨眼,回過神兒,身邊不知什麽時候多出個戴著帽子和墨鏡的男孩兒。在酒吧裏戴墨鏡,這孩子真夠有創意。代溝啊代溝,我真的老了。
  “姐,這就是我要介紹給你認識的,小展,展夜。”
  “誰?!”我不確定是不是聽錯了。
  “展夜,你應該聽過的。出道沒多久,最近很紅哦。”
  我盯著一臉無辜的小K,不明白他這麽做究竟有何用意。楚塵和展夜最近傳得熱火朝天的斷背緋聞他不可能不知道,為什麽偏偏要在這種時候把展夜介紹給我認識?
  “你好。”展夜側過身,摘下墨鏡,禮貌地跟我打招呼。
  我有點兒愣,電視上見過他幾次,有印象,可實在很難跟眼前的人畫上等號。五官差不多,氣質差太多。
  “你好。”坐在我麵前的,基本上就是個稚氣還沒全退掉的漂亮小孩兒,跟楚塵完全一樣。
  “姐,我知道你心裏肯定在琢磨著最近楚塵和展夜的緋聞呢,是吧?”小K笑嘻嘻地湊到我跟前,神神秘秘地嘀咕。
  “沒錯。”我承認,順便盯著展夜的側臉看,怪不得紅得這麽快,這臉不正是那幫丫頭片子最喜歡的漫畫美少年型嗎。
  “其實那都是誤會。”展夜開口,語速不快,聲音軟軟滑滑的,很順耳。
  我敷衍地笑笑,自顧自地喝酒,沒繼續追問,也不知該問什麽、能問什麽。
  “姐,告訴你個秘密,小展是飆車高手哦。”小K見我不說話,再度挑起話題,我挺感興趣的話題。
  “飆車不適合我這個年齡的女人玩了。”盡管小小地動了一下心,我還是一本正經地拒絕道。老胳膊老腿兒的,經不起折騰了。
  “才二十八有多老啊!我就看不慣你成天這副老氣橫秋的樣兒!姐,你現在可是單身一枝花啊,必須給我振作起來!”小K越說越激昂,狠狠拍著我肩膀,氣勢很豪邁,成功地把酒吧裏散落的視線都引到我們這邊。展夜戴上墨鏡,把臉朝我側了側。
  “行了行了,小點聲,我快被你拍散了。”我被小K搞怪的樣子逗樂了,心情輕鬆不少,“時間不早了,我走了,明天還要上班。”
  “姐,星期六晚上我們去鳳凰山,到時候我去接你啊。讓你見識見識我那幫玩車的哥們兒,看看跟你們那會兒比怎麽樣。”他拉著我的胳膊,眼珠子放光。
  “星期六沒空,我爸過生日。”這不算撒謊,我得養精蓄銳,星期天給老爺子賀大壽。
  “姐你可真不給麵子!晚上十點才開始呢,老爺子的生日也該過完了吧。”
  “到時候看情況吧,我得走了。”敷衍了幾句,我轉身離開。
  “慢點開啊,你這可是酒後駕駛。”小K在身後高聲囑咐。
  “知道,走了。”
  日子晃晃悠悠地過得挺快,一眨眼就是星期五了。
  兩天前,修月帶著財務總監丁黎去省裏談貸款的事。今天回來,中午的飛機,我得去機場接他們。
  剛才江舟來電話委婉地道歉,說楚塵確實有特殊情況,檔期排不開,又為這次的代言推薦了幾個替補人選。這幾個人我都聽過,也算當紅,可不符合修月的用人理念:要用就用最紅的,楚塵不幹那就考慮展夜。於是我說這件事我做不了主,江舟說周一會親自來公司一趟。
  掛了電話,我的腦子裏莫名其妙地浮現出展夜的麵孔,總覺得他並不適合做東方商業園的代言人,氣質上相差太遠。
  看看表,時間差不多了,我收拾好東西直接開車去了機場。
  飛機十一點半降落,我來得有點早,於是掏出手機給小白打了個電話,吩咐她在川香苑訂個包房。
  國內降落的出口通道前塞滿了人,我遠遠地站在人群後,百無聊賴地拿著手機瀏覽今天的新聞。
  “楚塵驚爆新戀情,展夜隻是煙幕彈?”
  扯淡。
  “展夜神色憔悴,深夜流連街頭,疑似跟楚塵有關?”
  無聊。
  “楚塵前妻酒吧買醉,密會展夜? 離婚的內幕原是女方劈腿!”
  嗯?!
  我定睛一看,放大了手機屏幕上的圖片。正是在酒吧那晚,展夜側著臉看我的一瞬間。這個靜態抓拍,不知情者看了,肯定得胡思亂想。昏黃的燈光,一瞬間定格的專注,曖昧得一塌糊塗。無孔不入的狗仔,最好通通拉出去斃了!我收起手機,心情指數直線下降。
  飛機降落了,我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搜尋修月的身影。感謝他媲美電線杆的高瘦身材,目標很明顯。
  “葉南,這一臉猙獰,又跟誰較勁兒呢?”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我身邊,風騷的眼珠子周圍掛著大大的黑眼圈。
  “你還好意思說我,也不看看自己什麽德行,活脫脫的殘花敗柳。”我沒好氣兒地接過他的公文包,衝丁黎笑笑,“還順利嗎?”
  “修總出馬,都搞定了。”他推推無邊眼鏡,語氣中帶著幾分崇拜。
  “去吃飯,飛機上的飯我想起來就反胃。”修月戴上墨鏡,拉著我快步衝進電梯。
  “丁黎呢?”電梯門緩緩合上,丁黎卻沒跟上來。
  “他自己打車,車費公司報銷。葉南,你也夠可以的,又把自己折騰上報紙了。”修月聲音有點沙啞,沒什麽精神。
  “你也看那些扯淡的娛樂八卦版?”我口氣特衝。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不冷不熱地瞥我一眼:“你怎麽就對那些毛還沒長齊的臭小子感興趣?母愛泛濫?”
  “胡說八道什麽呢!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電梯裏是密密麻麻的人,我倆大眼兒瞪小眼兒,王八看綠豆似的。電梯降到地下一層,車庫到了。
  把車開上馬路,我踩著油門狂飆。他很愜意地打開車窗,享受著耳邊呼嘯而過的風。我側頭一看,他那精心修剪的碎發此刻正呈現出蓬鬆無序的鳥窩狀,頗具野性美。配上那對卡通效果十足的黑眼圈和敞著三顆扣子的襯衣,這麽邋遢的造型,從認識他到現在,我還是第一次見識。
  “專心開車,別老看我。”他閉著眼睛,懶洋洋地笑。
  “你受了什麽刺激?被女人甩了?”
  “貧乏的想象力。我怎麽可能被女人甩?笑話!就是這兩天沒睡好。”他低聲嘟囔。
  “你這副瘦不拉嘰的身板兒還學人家當超人?”其實我挺關心他,可是話一到嘴邊就變味兒了。
  “關心我可以直說,這麽大歲數的人了,別學那些丫頭片子玩欲語還休的把戲。”他抬起眼皮兒看看我,嘴角彎出個好看的弧度,笑得挺高興。
  “吃完飯你回公司還是回家?”
  “公司。”
  “公司你少去一天也不會垮。”
  “既然你這麽心疼我,那我就給你個麵子,回家。”
  我保持沉默,心裏暗自反省。認識修月二十年,跟他鬥嘴無數,印象中從沒有哪次占過上風。拜他所賜,從小鍛煉出的嘴皮子倒是讓我率領著本校辯論隊,在全國高校辯論賽上所向披靡,一路殺到了全國總決賽。奪冠後,有一場表演賽,由前幾屆的最佳辯手組成的隊伍跟我們辯一場。我是一辯,坐在我對麵的,最佳辯手聯隊的一辯,卻正是修月!結果很明顯,我又輸了。這絕對不是實力的差距,絕對是八字不合,命裏犯衝。
  “想什麽呢?”修月湊到我耳邊。
  我的臉頓時泛熱:“閃遠點兒!”
  “臉紅啊?這嬌羞的樣子可真不適合你。”
  “你覺得調戲一個二十八歲的老女人有意思嗎?”我冷哼。
  “有啊,聽說過一句話嗎?女人就像紅酒,年份越久越香醇。”他側頭看著我,頗為玩味地說。
  “照你這麽說,那我覺得公司裏有一人特適合你的品位。夠老,夠醇。”五十二歲的老處女,得是極品紅酒了吧!
  “抬杠呢?!星期六有事嗎?”他笑笑,話題一轉。
  “有。”
  “什麽事?”
  “私事。”
  “下午兩點,凱樂國際俱樂部。公事,不能拒絕。”他很明確地擺明態度。
  “星期六是我爸六十大壽,我得回去幫著準備。”
  “撒謊也得有點技術含量。伯父的六十大壽是星期天晚上,到時候我跟我爸媽一塊兒去。”他的眼睛笑得彎彎的,聲音不溫不火。
  “知道了。”我認輸,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星期五的下午,大家的心思早都飛走了,一個個如坐針氈地等著下班的那一刻。旖旎的夜生活、幸福的周末,這是承受著巨大工作壓力的都市白領們每個禮拜最最期待的時刻。曾經,我比任何人都渴望著周末的到來,可以跟楚塵在一起。即便他有通告,我也會煮好他最愛吃的食物在家等他。他不拍戲的日子,我們會開著車四處遊玩,無數的照片記錄著我們曾經多彩的幸福瞬間。可不記得從什麽時候起,這些都被忙碌和逃避所取代,直至離婚。
  無精打采地鎖好門,十二層市場部,隻剩我一人。
  站在電梯前,機械地看著不斷下落的數字,腦子裏亂糟糟的。
  叮咚!
  電梯門開了,空蕩蕩的,沒人。
  我邁進電梯,心裏有點慌。密閉的空間,四麵都是自己的影子,這種感覺,讓我難抑心中惶恐,於是緊緊攥著手袋,手心汗津津的,眼睛直直盯著不斷下落的數字,隻盼快快落到底層。
  降到六層,電梯停了,我的心咯噔一下。
  電梯門緩緩滑開,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進來。我高高懸起的心猛然落下,密閉的空間裏,既不擁擠,也不孤單。
  “葉南?”心神未定,聽見有人叫我。
  “嗯,你是?”我打量著站在我麵前戴著帽子的高個兒男孩兒,“展夜?”
  “你還記得我啊?”他拉起帽簷兒,笑得很開心。
  “記得,報紙上不都登了嘛!”看到這張臉,我立馬想起報紙上那些扯淡的報道。
  “真抱歉,我沒想到會給你帶來這麽大的麻煩。”他一聽,眼睛頓時失了神采,聲音低低的,滿是歉意。
  “算了,也不是你的錯。”看著他跟犯錯的小狗似的眼神,我倒有點不忍心。
  電梯到了,我跟他匆匆道了個別,也沒問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六樓是銷售部,沒準兒是來看房的。公司最近新開發的高端時尚公寓群,就是給那些有錢的小青年設計的,銷售勢頭一片大好。

  CHAPTER 3
  其實早就手癢了,飆車飆車,就是要有旗鼓相當的對手才能帶來那令人戰栗的刺激與快感……
  失眠了。
  穿著睡衣坐在陽台的涼椅上,很有情調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出神。
  瞪著眼珠子張望了半天也沒發現任何疑似星星的物體,我不得不憂國憂民地感慨:汙染問題,該管管了!
  後半夜,風涼了,有點冷。活動活動坐麻了的雙腿,拉開玻璃門走進臥室。
  明天不用上班,鬧鍾不必上了。
  摟著被子躺在窄窄的單人床上,眼眶有點濕。這個時候,不知楚塵睡了沒。長期拍戲,不規律的作息讓他飽受失眠困擾。記得很多次,我半夜從夢裏醒來,都看見他緊緊摟著我,眼神專注地盯著我看。那種眼神裏麵,包含著女人渴望的全部幸福,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好靜,我愛動,他性格內斂,我性格外向。為了他,我願意改變自己,仔細想想,也許正是這種改變,迷失了我們之間最寶貴的那些東西。究竟是什麽,我不知道。唯一肯定的一點:離婚了,對大家都是解脫。
  胡思亂想中,沉沉睡去。亂七八糟的夢,瘋狂地湧進我沉睡的世界。若不是被刺耳的鈴聲驚醒,我這一覺還不知會睡到幾點。睡眼蒙矓中,摸索著抓過床頭的電話,看看牆上的掛鍾,才九點。
  “喂,哪位?”
  “南南,還在睡?!”聽這一板一眼的聲音就知道,是哥哥。
  “嗯,有事?”我抱著被子坐起身,順便伸了個懶腰。
  “立刻起床!十點以前趕到凱樂國際俱樂部!”
  “啊?幹嗎?”凱樂?怎麽都一窩蜂地往那兒湊啊。
  “相親。我的學弟,比你大一歲,未婚,是D大的物理學教授。”
  “教授?!哥,你覺得我的性格適合跟教授在一塊兒嗎?再離一次我可就三婚了。”拿著電話走出臥室,晃蕩到客廳倒了杯水潤潤嗓子。
  “別胡說!趕快去換衣服!來了你就知道了,哥哥不會害你的。”說完,他利索地掛了電話。
  我無語,知識分子發威,沒想到哥哥動真格的了。
  教授?So crazy !
  鏡子裏,一張標準的瓜子臉。皮膚不算太白,主要是被法國的陽光給曬的。頭發太短不夠嫵媚,眼睛太亮不夠多情,鼻梁太挺不夠溫柔,嘴唇太薄不夠性感,個子太高不夠小鳥依人,總之怎麽看都不是知識分子會喜歡的那種溫婉典雅的水樣小女人。牛仔褲配吊帶背心,也屬於知識分子眼中最不莊重的打扮,就這麽著了,出發!
  九點五十二分,我開著車駛進了凱樂國際俱樂部的停車場。
  找車位的工夫,眼前突然一亮:改裝過的H2!媲美坦克的彪悍外觀。我二話不說跳下車,走到那輛車前,兩眼放光地東摸摸西碰碰。這車要是開去越野,一定爽翻了!四下張望,遺憾,停車場除了車就我一個活人,真想找到車主坐進車裏親自感受一下。一看表,九點五十九!我最討厭遲到,想也沒想就拔腿衝進俱樂部大廳。
  剛剛進了旋轉門,就看見哥哥身板兒筆直地站在大廳正中。
  “南南,這裏這裏。”一看我進來,他立馬愉快地衝我招手。
  “你直直地杵在這兒,目標這麽明顯,我一進門就看見了。”走到他麵前,我才注意到他側後方還站著一人。
  “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就是我妹妹葉南,雖然離過婚,可是沒有孩子,而且離婚也絕對不是她的錯!”
  我嘴角扯出一絲笑容,配合哥哥的介紹衝那人點點頭,隻覺額頭的青筋不受控製地暴起。
  “這是江帆,我學弟。既然接上頭了,我就不陪你們了,難得回來,我答應陪你嫂子去逛街。二樓咖啡廳的座位我已經訂好了,你們直接上去就行,我走了。”拉拉雜雜的交代,聽得我早已是滿臉不耐!
  哥哥很滿意地走了。他洪亮的嗓音很成功地讓整個大廳的人都知道了我跟江帆是來相親的。我隨便一瞄,至少看到了三個熟人,全是公司客戶!
  “聽說你在海天國際工作?”我的相親對象江帆同誌和藹可親地打破僵局。
  “沒錯。”我努力擠出一絲微笑。這個江帆,還真是沒辜負教授的名頭,那大黑邊瓶子底眼鏡得算是古董了吧?黑色西褲,白色襯衣,沒打領帶,可愣是把襯衣最上麵一個扣兒都係得嚴嚴實實。
  “不如我們去二樓喝點東西?”教授彬彬有禮地征求我的意見。
  “好。”我點頭,既來之則安之,現在走顯得太不禮貌,好歹也是哥哥的學弟,總要給他個交代。
  其實教授的內涵比外表要優秀得多,不知不覺地,我們竟聊了一個多小時。天南海北的話題,我感興趣的他都懂。腹有詩書氣自華,看來有幾分道理。仔細端詳端詳,其實教授長得不差,老土的眼鏡和白菜幫子似的發型對外表的破壞,絕對是毀滅性的。
  “真看不出你今年有二十八歲。”話題不知怎麽轉到了年齡這個問題上。
  我嘴上謙虛著,心裏其實挺美。哪個女人不希望別人誇自己年輕?盡管我也很想恭維他兩句,可是到了嘴邊的話卻在他那套行頭麵前猛然卻步,“你的眼鏡實在應該換換了。”一說完我就後悔了,這不明擺著打擊教授同誌的審美情趣,知識分子的自尊心可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主要是戴著方便。”殊不知,教授很大度地笑笑,壓根兒沒放在心上。雖然跟他完全不來電,做個朋友還是不錯的。
  互相留了電話號碼,我看看表,快十二點了,於是跟教授撒了個小謊,說公司有應酬,便先行離開了。這次相親雖然沒有結果,但過程還是不錯的,遠遠超出我原本的預計。
  哼著歌兒走出大廳,時間還早,我取了車,緩緩開出大門,琢磨著去哪兒溜達溜達。
  漫無目的地開著,七拐八彎竟到了九遙苑別墅區。門衛看見我的車,按下遙控器打開雕花鐵門。我順著別墅區的林蔭道緩緩開到C區B棟,冷不丁地,一輛熟悉無比的銀色奧迪突兀地闖入我的視線。直勾勾地盯了半天,短路的腦子才慢慢恢複工作——楚塵的車,停在別墅前。
  我愣愣地坐在車裏,拚命告訴自己趕快離開,可是手不受控製地握不住方向盤。他的車裏,還掛著那對可愛的水晶小豬,那是我們去希臘旅行時在一間街邊小店買的,豬屁股上分別刻著我們的名字。這是楚塵最喜歡的飾物。
  我狠狠地甩頭,滿腦子都是他的影子。我討厭這樣的自己,已經離婚了,就應該學會放手!我深吸一口氣,咬咬牙,準備開車離去,可惜天不遂人願,就在這時,院門開了。
  天氣預報說今天的最高氣溫是三十八攝氏度,我卻覺得有點冷。
  他看見我的車,身形一僵,頓住腳步,靜靜望著我。碎落的劉海兒有點長了,幾乎遮住眼睛。線條冷厲的唇緊抿著,看不出情緒。右耳上,仍然戴著去年生日時,我送他的那枚葉子形鑽石耳釘。他的雙手插在牛仔褲兜裏,手腕上細細的紅色絲線,是他本命年時,我親手纏上去的。
  我的臉上涼涼的,兩行淚珠跌落。
  長達一個世紀的漫長對視,他率先打破僵局向我走過來。我猶豫著,最後還是打開車門下了車。
  從遠遠的對視變成麵對麵地站著,他高大的身材把我整個人都罩住,這種感覺,真是該死的溫暖。鼻子一酸,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垂著頭,看著淚珠一顆顆落在地上,跌碎,暈開,蒸發在燥熱的空氣裏。
  先是肩膀,然後是整個人,他突然把我緊緊摟在懷裏。淡淡的煙草味夾雜著舒膚佳的清香撲鼻而來,這是他特有的味道。我僵硬地任由他摟著,手垂在身側,緊緊握住,努力克製著想環住他的腰的衝動。
  “南南……”他把頭埋在我頸窩裏,低聲喚著。
  我貼在他胸前,咬著嘴唇,心狠狠地硬著。
  “我後悔了,後悔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他趴在我耳邊,自語般低喃。
  他的話,好似一把無形的利刃,毫無征兆地捅進我的胸口。我狠狠推開他,抑製著心底即將崩潰決堤的思念衝上車,猛踩油門落荒而逃。楚塵,既然離婚是我們作出的選擇,現在,又是何苦……
  一路上,眼淚瘋了似的流,流到最後,隻剩心傷。
  我開車回了公寓,關了手機,拔了電話線,蜷在沙發上,把身子縮成一團。小時候養成的習慣,身子縮得越緊,我會覺得越安全。楚塵花了好長的時間才幫我改掉這個壞習慣,每當我覺得害怕時,隻要摟著他,一切好像都變得不再重要。
  我努力地回憶著,試圖找出我們的婚姻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明明那樣愛著對方,為什麽能夠平靜地麵對麵地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他十五歲,我十八歲,醫院裏,我們相識。我騎摩托車把他撞了,盡管不全是我的責任,但是他的腿骨折了。他說不用我管,我覺得良心上說不過去。他是單親家庭,母親身體不好,我承擔了他的全部醫藥費,還自發地攬下了照顧他的責任。
  半個月後,他出院。醫生再三叮囑回家後要好好休養,兩個月之內盡量不要讓剛剛愈合的腿承受太大負荷,否則會留下後遺症。出院後,他說我早已經彌補了自己犯下的錯,以後不必再見麵。之後,我的生活回到正軌,讀書、玩樂、飆車,豐富多彩。大約半個月後,我在一家西餐廳跟朋友一起吃飯時,竟看見了在這裏打工的他。
  他看了我一眼,好似陌生人。我沒說什麽,吃完飯後打發走了朋友,自己在門外一直等著他下班。他出門的時候,我看了看表,十二點整。他走到我麵前,把一個信封塞到我手裏,我記得很清楚,他當時跟我說:“本來準備明天去你學校找你的。這是你替我墊上的醫藥費,你當時是正常駕駛,不必承擔我的醫藥費。”
  “你在這裏打工多久了?”我晃著手裏的信封,心裏隱隱冒火。
  他倔強地別過頭,一語不發。極有輪廓的五官,讓人很難相信他隻有十五歲,否則這間餐廳也不敢貿然雇用童工。
  “我送你回家,不許拒絕。”我說完,拉著他的胳膊走到摩托車邊,從座椅下拿出頂備用頭盔丟給他。他默默地戴上頭盔坐在我身後,輕輕環著我的腰。雖然隔著幾層衣服,我還是被電到了,被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子電到了。
  從那晚起,隔三差五地往他家跑成為一種習慣。
  從他媽嘴裏,我得知原來他出院第二天就去了餐廳打工。不遵醫囑的直接代價就是以後的日子裏每逢陰雨天氣,他右邊的小腿便會針紮似的疼,有時疼得厲害了,連路都走不了。結婚後的那些年,我試遍了各種各樣的辦法,始終沒有太多起色。每當我數落因為他當年孩子氣的自尊給身體帶來的嚴重後果時,他總是笑著說,如果不那麽做,也許我們之間什麽都不會發生。
  他上大一那年,我上大四。
  最初,我以為自己一直把他當成一個令人心疼的弟弟。
  二十歲生日那晚,朋友們為我舉辦了盛大的生日Party。
  隻有兩個人缺席,他,還有修月。
  我知道他們缺席的原因,因為他們不約而同地打電話約我晚上單獨見麵。
  Party結束,我決定去見楚塵。
  修月是多年的哥們兒,打個電話說一聲就OK。
  楚塵約我見麵的地點在海邊,我去的時候,他已經到了。
  那晚的風很輕,海浪也很柔。我脫了鞋走在沙灘上,他默默跟在我身後。
  “今天我生日,禮物呢?”走著走著,我突然轉身對他說。
  他微笑著,微帶羞澀地牽起我的手,帶我走到離海較遠的那片沙灘上,“在這裏站著別動。”他說。
  “要不要閉上眼睛?”我好奇地問。
  他笑笑,說不用,然後自己走到前麵不遠處,掏出打火機,彎腰從地上拎起一個小小的白色線頭。線頭被點燃的那一刹那,一顆燃著火焰的心赫然出現在夜幕籠罩下的沙灘上!原來,細心的他事先用引線把兩百九十九根蠟燭連在了一起!
  “喜歡嗎?”他回到我身邊,聲音小心翼翼。
  “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讓我把這份禮物原封不動地帶回家收藏起來?”事實上,我的心情已經High上天了!
  “這不是禮物,你的禮物在那裏。”他指指燃著的心,我將信將疑地邁過蠟燭走進去。心的中間,果然有一個微微凸起的小沙包。我蹲在地上,仔細地拂去沙子,一個紫色的小盒子露了出來。我小心翼翼地拿起盒子,心跳有點加速。
  “我幫你打開。”楚塵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我轉過身,把盒子交給他。
  回想起來,也許在他打開盒子的那個刹那,我就已經決定了要把自己今後的幸福交給他來嗬護。
  盒子裏,躺著一枚小小的彩晶指環。造型簡單大方,由一顆顆小水晶串連而成,“我自己編的,不太好看。”他說。
  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拿起它套在手指上,大小剛剛好:“禮物我收了,接下來,你不管說什麽,我大概都會答應。”
  他臉上極快地閃過一抹紅暈,定了定神,非常認真地望著我:“葉南,你,做我女朋友吧!”
  就這樣,我的姐弟戀生涯開始了。
  咚咚咚,敲門聲。
  我有點愣,腦子有點亂,不知這敲門聲來自何處。
  叮咚叮咚叮咚,門鈴急促地響著。
  我揉揉眼睛,茫然地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好像是有人在敲門。
  草草收起思緒,赤腳走到門邊:“誰?”
  “開門。”是修月,我下意識地抬手看看表,四點……
  二十分鍾了,修月就這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叼著根煙,一句話也沒說。
  我憋不住了,打破沉默:“失約是我不對。既然是公事,你從我工資裏扣好了。”
  “相親不是相得挺高興嗎,眼睛腫成這樣又是因為誰?”修月見我開口了,就勢不鹹不淡地問。夾著煙的手指,修長而蒼白。
  “你可以改行當狗仔了,消息夠靈的。”我窩在沙發裏,抱膝而坐。
  “看見楚塵了?”他說得挺肯定。
  “嗯。”我現在沒心思跟他鬥嘴。
  “後悔跟他離婚了?”語氣仍然肯定。
  “那倒沒。”選擇離婚本來就不是一時頭腦發熱的決定。
  “嘴硬。”他冷哼,眼尾上挑,很是邪佞。
  我懶得跟他爭,眼淚流得太多,體力消耗很大,頭昏沉沉的,隻想睡覺。
  修月熄滅了手中的煙,起身四處看了看,直奔洗手間。
  嘩嘩的水聲響起,沒多久,他拎著條濕毛巾走到我身邊:“抬頭,閉眼。”
  我照做。他把毛巾折好敷在我眼睛上,清涼的感覺立即傳遍全身,舒服得不得了:“看不出來你還挺會照顧人的,我要稍稍修正對你的看法。”
  “你就是個典型的沒心沒肺的小白眼兒狼。”他性感的聲音有點冷。
  “幹嗎突然這麽說?”我很迷茫。接著,毛巾不見了,下一秒鍾,整個人騰空而起,“你幹嗎?”我下意識地拉拉衣領。
  “放心,我如果想強奸你不會等到現在。”他氣哼哼地抱著我走進臥室,不怎麽溫柔地把我丟在床上,扯過被子搭在我身上,“睡覺!”硬邦邦地丟下這句話,他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關門的聲音巨大無比,震得我耳朵嗡嗡直響。
  這又跟誰較勁兒呢?喜怒無常這個詞果然是為修大少爺量身打造的。
  紅腫的眼睛被清涼的毛巾敷過之後,緩解了許多。沒多久,我便裹著薄被沉沉睡去。亂糟糟的一天,令人筋疲力盡。
  睜開眼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原本以為會在寂寞空虛無聊中度過的一天,竟出乎意料地充實。白天折騰了大半天,晚上也沒消停。睡到八點多醒了,剛打開手機,小K的電話就進來了,聽他劈裏啪啦地囉嗦半天,我才想起那天他好像約我星期六晚上去鳳凰山。
  我答應了,隻要別讓我待在家裏沒出息地滿腦子淨琢磨楚塵的事,去哪兒都行。小K說九點半來接我,問了我家地址,讓我在家等著。
  鳳凰山我熟,愛玩車的人都知道那兒,頗有點《頭文字D》裏秋名山的意思。我十六歲那年就跟著程哥去那兒玩了。我喜歡機械,大學裏學的也是機械工程,跟我現在幹的工作風馬牛不相及。程哥也是爸爸戰友的孩子,比我大八歲,誌向是當職業賽車手,提起他的“事跡”,那幫叔叔伯伯沒有一個不吹胡子瞪眼的。跟他比,我的頑劣實在不值一提。
  我喜歡擺弄車,可能也有點天賦在裏麵,程哥就讓我跟著他學改車,自此一發不可收拾。我瘋玩了兩年,還玩出了點名氣,當然,這種名氣良家婦女不要也罷。有陣子動靜鬧得太大,我爸氣得差點兒把我逐出家門,直到認識楚塵我才有所收斂。
  夢想與現實的距離還是蠻大的。想當職業賽車手的程哥,現在在西班牙開連鎖中餐館。而我,學機械工程,立誌成為出色的方程式賽車技師,現在卻在地產公司做市場營銷。自己想起來,都覺得挺諷刺。這路啊,走著走著,就走歪了。
  現在想想,還是修月聰明,明明吃喝玩樂的事比誰都幹得多、玩得狠,可在爸爸叔伯們眼裏,修月這廝簡直就是五好青年的模範典型、新時代青年的楷模!我記得這是我爸的原話來著。就連快三十了還沒個對象在他們眼裏也成了優點:“年輕人,以事業為重!先立業再成家!前兩年,是修月這孩子沒顧上找,這兩年事業有成該成家了,可找來找去又找不出個能配得上他的人!”我記得程哥他爸說這話的時候還賊動情,激得我足足抖掉了三層雞皮疙瘩。
  事後,我問修月,聽了這些叔叔伯伯的誇讚之後有什麽感想,那廝痞了吧唧地叼著根煙,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葉南,要不我老說你傻呢!這幫老爺子都是扛槍的出身,直來直去的性子,估計腸子都不帶打彎兒的,要哄他們開心多簡單啊!老人不就圖個心情好多活兩年,最傻的就是你這種硬碰硬的倔驢型,在這點上楚塵比你還失敗,光做不說有什麽用?多學著點吧。對了,告訴楚塵,他如果愛你,就放下那些可笑的自尊,跟長輩低頭不會損害他那些所謂的男人尊嚴。”
  修月最後說的這句話,我究竟有沒有告訴楚塵呢?現在想想,已經不記得了。
  小K到了,我匆匆下樓。
  Cool!囂張的紅色哈雷!我兩眼放光,衝著它直奔過去。
  “姐,你看我這車怎麽樣?”小K得意揚揚地湊到我身邊。
  “比你的人強多了!”我拍拍鋥亮的機身,這感覺實在太美了!
  “你來開?”小K甩甩手裏的鑰匙。
  我稍稍愣了一下:“等我五分鍾,換衣服!”最後一個字說出的時候,我已經衝進了電梯。
  黑色緊身皮褲,露腰緊身皮上衣,同色係綴著火焰圖騰的手套靴子外加頭盔,完美的騎士裝備,楚塵送我的。他知道我喜歡賽車,去法國拍片的時候專門為我訂製的。我知道他其實並不喜歡這種瘋狂危險的運動,所以之前一次也沒穿過,隻是小心地珍藏著。離婚了,它們卻這麽快就被派上了用場。
  一路上,小K攬著我腰的手越收越緊,我知道他在緊張。現在的速度,確實近乎瘋狂。過彎道時,伴隨著引擎野獸般的嘶吼,火紅的哈雷車身側傾,似展翼滑翔,血在沸騰,青春在回歸。
  鳳凰山到了。
  我減速,毫不意外地在山腳下見到了一塊寫著“前方施工,車輛繞行”的路障牌。看到這種牌子,路過的車輛自會繞道,就算有好事者發現山上有人在賽車報了警,一般也不會有事,因為敢封山立這種牌子的人,都不是簡單的主兒。想玩車,得既有錢又有閑,符合這兩點的人,都有點來曆。
  正準備繞過路障上山,身後突然傳來巨大的引擎聲,一聽便知是改良過的大馬力重型機車。眨眼的工夫,後視鏡裏出現了一輛黑色三菱霹靂火。我加速,它緊追不舍。第四個彎道,它內側小角度超車成功地甩開我兩個車身的距離。
  漂亮!我心裏暗讚。
  若是從前,我絕不會這麽輕易被超。好勝心大起,現在輪到我展開追逐。山頂前的最後一個彎道,如果我插進內彎,很有機會上演跟他同樣的內側超車大逆轉,但我沒這麽做。小K坐在我身後,我沒有十成的把握,不能冒這個險。結果,終點到了,我以一個車身的差距敗北。
  山頂上人聲鼎沸,琳琅滿目的機車在巨大探照燈的照射下,泛著金屬特有的光澤。
  小K剛跳下車,一群人就圍了過來:“小展他們呢?今晚的比賽我可下了重注。”
  “應該快到了。我先給你們介紹一個人——”小K指指我,笑容賊燦爛,“我姐,剛才要不是因為載著我,肯定不會被江哥給超了!厲害吧!”
  我摘下頭盔,禮貌地衝他們笑笑。現在的玩車族比我們那時候奢侈多了,個個都是全套行頭加身,那些自己噴上去的圖案,五顏六色亂七八糟,頗有點行為藝術的意思。
  “女的開哈雷?!”黑三菱的車主抱著頭盔走了過來,看樣子跟我年紀差不多,頭發很短,耳朵上那排亮閃閃的耳釘在明晃晃的探照燈下非常奪目。我總覺得這張臉好像在哪兒見過。
  “很可惜,最後一個彎道我猶豫了,葉南,不知你怎麽稱呼?”
  黑三菱車主沒來得及說,話頭就被小K的朋友給截了:“葉南?不會是前幾天報紙上登的跟小展傳緋聞的那個女的吧?”
  “那些扯淡的八卦你也信!”小K義憤填膺。
  我靠著車身,無所謂地笑笑。曾經是楚塵的太太,八卦、緋聞、謠言幾乎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早已習慣。
  小K的朋友大多年紀很輕,好奇心旺盛,似乎對我的事很感興趣,七嘴八舌地問東問西,大多是最近報紙上跟楚塵有關的消息。小K知道我不愛跟人談這些,很仗義地挺身而出,把他們帶到一邊,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不遠處還聚著一夥人,一個個神情雀躍,不時向山下張望,似乎都在等著什麽人的到來。黑三菱車主走到我身旁,剛準備開口,周圍突然爆起一陣瘋狂的歡呼聲,隱隱夾雜著引擎的呼嘯。
  小K興衝衝地跑過來:“姐,是小展他們上山了。今晚你要不要參加?你要想參加就用我的車,江哥也是高手哦!小展他們賽車雖然強,要說改車我們這裏可沒人比得過江哥。”
  “你姓江?”我望著黑三菱車主,心底竄出個非常瘋狂的念頭,瘋狂得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江帆?”
  小K很詫異,“姐,你們認識啊?”
  江帆也很詫異:“沒想到你還記得我上午的樣子。”
  我笑,女人的直覺還是蠻厲害的:“山頂這群年輕人裏有沒有你的學生?”
  “這是秘密,被學校知道還了得。”江帆的笑很特別,讓人看了覺得特開懷。
  “我猜我哥肯定也不知道,否則哪會介紹你來跟我相親!近墨者黑,你說要是兩塊墨湊一塊兒,那得黑成什麽樣兒?”我的話把大夥都逗樂了。笑聲未落,兩輛你追我趕互不相讓的銀色機車幾乎同時衝上山頂,呼嘯的引擎震得耳朵嗡嗡作響。小K見狀,拉起我的胳膊一馬當先地衝了過去。
  山頂上分散的人都圍了過來,唧唧喳喳,頗為興奮。
  “姐,展夜你見過的,這是他弟弟展陽陽。陽陽,這是葉南,你也得叫姐。”
  展夜跳下車,眼睛亮亮的,很開心地看著我:“聽小K說你的車技很厲害。”
  “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周圍亂哄哄的,我使勁兒提高音量。
  “哼!女人沒資格玩機車。”站在展夜身邊的滿腦袋長著可愛小卷毛的展陽陽很不屑地撇撇嘴。
  “陽陽你閉嘴。”展夜側頭看著他,聲音不太高,語氣卻很硬。
  江帆走到我身邊,我倆相視而笑。展夜今年二十歲,展陽陽看起來最多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跟他相比,我都是阿姨級別的人物了。
  “展夜,你腦子有病啊,幹嗎向著外人!”展陽陽氣鼓鼓地瞪著他。
  “你跟我過來。”說完,展夜撥開人堆兒走了出去。
  我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對奇特的兄弟。記得第一次在酒吧見到展夜的時候,我覺得他看起來跟電視上判若兩人。看過他拍的幾個廣告,這個最近急速躥紅的男孩有一張無可挑剔的麵孔:皮膚很白很細致,眼睛很大很靈動,鼻梁很挺很秀氣,嘴巴不大,唇很飽滿,嘴角微翹天生帶笑,很天使的麵孔。可每次在電視上看到他,不管扮演何種角色,眼底卻始終流轉著幾許淺淺的倨傲和疏離,再加上媒體總喜歡把他跟楚塵放一塊兒比,我對他的印象非常一般。可那晚見過真人後挺意外的,坐在我身邊的是個麵帶羞澀微笑的大男孩,很清澈很幹淨,一如他天使般的麵孔應有的氣質。
  “想什麽呢?”江帆問。
  “現在的小孩兒比我們那會兒可早熟多了。”我下意識地說。
  江帆聽了,笑著點頭:“代溝。”
  “得了吧你倆!姐,給你鑰匙,讓陽陽見識見識女人照樣能玩車。”小K的朋友也跟著起哄,已經有人開始畫線。展陽陽冷著臉走了過來,“你要能贏我,我就為剛才的話道歉。”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很多人都認為機車不是女人玩的。”這是我的真心話。我二十八了,不至於童心未泯到跟小屁孩兒較勁。
  “哼!難道你怕輸?”展陽陽抱著頭盔挑釁似的盯著我。
  “嗯,很怕。”我剛說完,江帆就笑了,“陽陽,你再任性葉南也不會跟你一般見識。小展又削你了?”
  “哼!”展陽陽鬱悶,“比不比一句話!”
  “葉南,大家玩玩而已,一起來吧。”江帆的話引起強烈共鳴,小K帶著一幫人掄著火把嗷嗷叫。
  人群外,展夜默默地靠在機車上,盯著天上的月牙兒出神。
  我想了想,點頭。其實早就手癢了,飆車飆車,就是要有旗鼓相當的對手才能帶來那令人戰栗的刺激與快感……
  瘋狂後的那一夜,睡得很香。

  CHAPTER 4
  “咱倆認識多少年了?”他又問。我心裏開始犯嘀咕,這廝今天太反常了,“二十年。”八歲那年,軍區大院裏認識的。
  今天心情很不錯。吃完午飯,開車去了金光百貨。
  爸爸的壽辰,禮物還沒選好。上午哥哥來電話千叮嚀萬囑咐,爸爸六十大壽,很多老戰友都會來,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我惹爸爸生氣,哥哥特意跟我約法三章如下:穿著要端莊得體;言談不能涉及楚塵;爸爸提出任何要求都不得拒絕。前兩條我很理解,唯獨這第三條,我心裏不停地犯嘀咕,總覺得背後有事。不過依爸爸的倔脾氣,如果在他壽筵上有人敢當麵頂撞他,那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地下停車場外排著等車位的長長車龍。我排在等待的隊伍裏,腦子還在琢磨究竟該買什麽禮物。想想這些年,我實在沒少惹家裏二老生氣,也沒少讓他們操心。離婚的事,他們還是從報紙上得到的消息。動身去法國的前一天,我正在別墅整理東西,媽媽突然來了。當時我的心情低落得無以複加,看到媽媽進門的那一瞬間,眼淚就止不住地要往外湧。我咬著牙,倔強地轉過頭,媽媽走到我身後,極淺地歎息。
  七歲以後,我似乎就沒有在父母麵前流過淚。爸爸工作很忙,媽媽對我和哥哥的要求非常嚴格。身為軍人的子女,懂事後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任何時候都必須堅強地麵對人生。跟楚塵的婚姻,爸爸近乎霸道地反對,甚至不惜動用了那些向來為他所不齒的手段,隻為阻止這場在他看來極其荒謬的婚事。媽媽自始至終都沒說什麽。就在我任性地準備跟楚塵一起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修月來了。那天跟他的那番談話,現在回想起來,依然字字清晰。
  記得一見麵,他就很直接地問:“你是不是離開楚塵就不能活了?”
  我怒,告訴他這個世界誰離了誰都能活!這麽做不是因為我離了他就活不了,而是因為我愛他!
  修月聽了,盯著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了半天後,沒什麽表情地說:“葉南我告訴你,你壓根兒就不是那種視愛情高於一切的女人!這麽急著跟楚塵結婚不就是怕他因為母親的去世而消沉嗎?你這叫母愛泛濫!少在這兒跟我開口閉口愛啊愛的!”
  我氣結,提高音量近乎於吼:“修月我也告訴你,不要以為這個世界上什麽事都在你掌握之中!我告訴你我還就是愛他!愛他!聽清楚沒有!”
  修月冷笑:“葉南,認識你十幾年,現在,這一刻,你的愚蠢與瘋狂真是可笑得足以顛覆我對你所有的了解。”
  也許是被他刺到痛處,我毫無理智地讓他立刻滾蛋。
  修月冷著臉轉身走到門邊,手搭在門把上,肩膀微微顫抖,沉默了一會兒,背對著我說:“我知道葉伯伯做了手腳,如果你找不到工作就來海天。不過你記住這不是同情,商人隻講利益,我雇你是因為我覺得你對公司有價值,如果哪天我發現自己看走眼了,那我會毫不猶豫地立刻讓你滾蛋。至於楚塵,如果他真值得你愛,就應該明白是男人就不要在困難麵前選擇逃避。”
  說完,他摔門而去。
  第二天,媽媽打電話給我,寥寥數語,大概意思是爸爸不再幹涉我的婚事。既然路是自己選的,那麽將來就不要因為年輕時犯的過錯而後悔。就算結果不盡如人意,也不要因此而影響將來的人生。我當時除了興奮什麽都顧不上了,現在仔細想想,這番話還真是一語中的。
  和楚塵離婚後,媽媽來看我。她默默地環視著房內擺設,看得很認真。良久,她拍拍我肩膀,帶著一個母親特有的溫柔,輕聲對我說:“南南,你的脾氣其實最像你爸,今天是他讓我來的。幾天前小楚去了家裏,跟你爸在書房聊了整整一下午。至於都聊了些什麽,我沒問,你爸也沒說。小楚走後,你爸整個晚上一句話都沒說,情緒很低沉。沒過幾天,報紙上就登了你們離婚的消息,我以為你爸看了肯定會暴跳如雷,就算他把小楚捆起來打一頓我也不會驚訝。可他出乎意料地很平靜,對著報紙上大篇大段的臆測之詞,欷歔不已地跟我說,小楚是個好孩子,這些年是我對不住他們。南南,你爸這人硬了一輩子,從沒見他跟誰說過軟話。”
  我聽著聽著,終於抑製不住決堤的眼淚,撲到媽媽懷裏,哭得像個孩子……
  刺耳的喇叭聲召回了神遊的思緒。我眨眨眼,定睛一看,排在前麵的車已經不見了,後麵的車正在瘋狂地鳴笛。我臉一熱,趕緊踩下油門兒,順著地下通道緩緩開進停車場。
  走進一樓大廳,人潮湧動。盡管是周末,人也實在是多得有點離譜。出於安全考慮,我從包裏掏出墨鏡戴上。雖然頭發剪短了,也難保不會有人認出我就是前陣子報紙上曝光的那個楚塵的下堂妻。
  一樓西區是金銀玉器專區。我走進卡地亞,視線掠過櫃台裏晶瑩剔透的鑽石飾物,琢磨著給媽媽買條項鏈。我已經很久沒給媽媽買過東西了,想起來還真是不孝。
  導購小姐熱情地迎了上來,臉上掛著職業的微笑,聲音甜美地向我介紹今季新品,進而詢問我需要選購哪方麵的飾品。我坐在沙發上,讓她把圖冊上的水滴形鑽石吊墜拿給我看。
  典雅別致又不失奢華的墜子,很符合媽媽的品位。我掏出信用卡,讓她把墜子用禮盒包起來。她很小心地向我確認,委婉地提醒我這枚墜子是當季新品,價格不菲,似乎擔心我少看了幾個零。我掃了眼墜子上掛著的價格牌,清晰地重複了一遍。導購小姐臉色微紅,歉意地笑笑,利索地幫我包了起來。淡紫色絲緞質地的圓形首飾盒,米色細絲帶在右上角係出一朵小小的蝴蝶結,很漂亮。我付了賬,轉身離開。
  西區的店很快被我逛了個遍,看來看去也沒發現適合送給爸爸的禮物。我在熙攘的人群中穿梭,準備去東區看看,手表是個不錯的選擇。去年爸爸到某部航空基地視察的時候,意外地發現某飛行中隊的年輕上尉竟然是失散多年的老戰友的兒子。得知那位戰友在八年前就因為突發疾病辭世後,他心裏特別難受。臨走前,爸爸以私人身份跟戰友的兒子見了次麵,把那隻自己最心愛的戴了多年的梅花牌手表送給他做紀念。事後,哥哥跟我說這事的時候,還頗為感慨了一番。
  大廳裏的冷氣蠻強的,可我還是開始流汗,關鍵是人實在太多,這有點兒反常。像金光百貨這種雲集各大知名品牌、宰死人不商量的地方很少會出現如此大的客流。不過很快,我就知道了原因。
  一樓大廳的正中央,搭著一座明顯經過精心布置的方形表演台,巨幅海報從天花板直垂到地麵,上麵的照片是江詩丹頓亞洲區新任形象代言人——展夜。
  海報上的他身穿貼身剪裁的黑色歐式宮廷套裝,內配花樣繁複的純白絲緞襯衫,黑亮的發絲隨意垂落,卷翹的睫毛下眼神淡漠,弧度優美的唇別出心裁地塗成了豔麗的赤紅色,襯著異常白皙的膚色,周身散發著濃濃的頹廢妖冶之美,很貼切地體現了江詩丹頓秋季限量新品的主打風格——奢華、驚豔、魅惑。
  原來江詩丹頓亞洲旗艦店今天在金光百貨開幕,作為亞洲區代言人的展夜將親臨現場。距離開幕儀式還有一個多小時,台子前麵已經裏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人,大多是展夜的Fans。
  我發覺展夜這男孩兒真的有很多不同的麵孔。昨晚賽車,他領先我半個車身第一個衝線。輸給他我承認是實力的差距,事實上他似乎並沒有盡全力。不過我贏了展陽陽,看著他小臉兒通紅、別別扭扭跟我道歉的樣子,我的心情真是無以複加的好。江帆也跑得很隨意,最後一個彎道的時候,他好像刻意放慢了速度,最後一個抵達終點。昨晚真正較勁兒的大概就我和展陽陽兩個人。現在想想,突然覺得特慚愧,多大歲數的人了,竟不知不覺地跟個比自己小十歲的男孩兒死磕上了。
  人群不斷向大廳中央聚集,真正買東西的人倒是不多,東區的人更是少得可憐。店員們大多也無心工作,一有空閑就聚在一塊兒小聲地議論展夜,個個看起來都是麵帶嬌羞,春光旖旎。我記得早在兩個月前江詩丹頓高層就曾跟皇天接洽,商談合作意向。亞洲旗艦店設在中國,總部高層希望亞洲區的新季代言人能啟用國內當紅的年輕男藝人,楚塵是當仁不讓的首選。一切都談妥了,不知為何最終的代言人卻變成了展夜。我有點兒擔心,楚塵最近的緋聞實在是多得不像話,這對他的公眾形象肯定會有影響。在這種不穩定的時期,展夜卻迅速崛起。不管出於何種原因,我都不希望楚塵就這麽輕易地放棄在娛樂圈多年打拚出來的天下。
  越想越不安,我頓住腳步,掏出手機。楚塵放任自己,可身為娛樂圈的金牌經紀人,精明幹練的方菲不應該由著他的性子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
  按下方菲的號碼,猶豫了一下,刪掉。
  猶豫,再次按下號碼,又猶豫了一下,又刪掉。
  繼續猶豫,還沒考慮出個結果,手機響了,有電話進來。
  我看也沒看,當下按了接通鍵:
  “喂,哪位?”
  對方似是微微愣了一下:“這麽快就接電話實在不符合你的作風。”
  我笑,這倒是實話:“找我有事?”是修月,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太有精神。
  “昨天你哥打電話委托我幫你挑一件適合今天晚宴穿的衣服,無論多少錢,從你的工資裏直接扣。不管你在哪兒,四點以前到我家。”懶洋洋的聲音聽得我都有點瞌睡。哥哥這個安排挺不錯,修月一向最知道怎麽哄那些老爺子開心,他挑的衣服肯定比我自己準備的安全。
  “知道了,你剛起床?”
  “嗯?現在已經兩點多了,你覺得可能嗎?”電話裏傳來淺淺的笑聲。
  “那可不好說,沒準兒昨晚奮戰得太晚呢。”我邊說邊走進瑞士名表專賣行。
  “記得準時到我家。”說完,嘟嘟聲響起,那廝毫無征兆地掛斷了電話。
  什麽臭脾氣!我收起手機,開始仔細挑選適合爸爸戴的表。
  三點二十分,我提著選好的禮物乘電梯直達地下二層停車場。修月的公寓離這裏不算太近,時間有點趕。
  因為塞車,我四點二十分才到。
  按下門鈴,半天沒人開。敲門,還是沒人開。
  我納悶兒,拿出手機,撥了他家的電話,響了大約七八聲後,接通了,“門沒鎖。”修月的聲音傳來。
  我一推,門果然是虛掩著的。
  窗簾沒開,客廳裏有點暗,地板上的東西亂七八糟,什麽都有,就是沒人。
  臥室的門開著,洗手間裏傳出嘩嘩的水聲,這廝太頹了,睡到現在才起床。
  “修月。”我站在臥室門口喊。
  過了一小會兒,水聲沒了,修月晃出洗手間:“怎麽才來?”
  “塞車。你沒事吧?”他臉色白得像鬼,我有點擔心,“生病了?”
  他拉開衣櫃,拿出件黑色襯衣扔在床上:“沒事,估計是餓的。你幫我弄杯咖啡。”
  我無奈地搖搖頭,轉身離開。
  在外人眼裏,修月這兩個字代表的是完美、優雅、迷人,他是白馬王子的不二人選。當然,如果他的那些忠實仰慕者看到他現在這副衣衫不整精神不振的頹樣,不知會作何感想。
  我端著一杯熱巧克力走進客廳,修月已經換好衣服坐在沙發上,叼著根煙盯著我看。
  把杯子塞到他手裏,煙霧熏得我的眼睛有點難受:“你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仔細想想,好像從某一天開始,煙成了修月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卻沒有任何印象。
  “忘了。”他神色淡漠,熄滅了手裏的煙,垂下眼皮不再看我。
  “快喝。中午沒吃飯?”我看看表,四點四十。
  “你的衣服在床上,換好就可以走了。”說完,他隨手把杯子放在茶幾上,靠著沙發閉目養神。
  看著碰也沒碰過的熱巧克力,我懶得再說什麽,轉身徑直走進臥室。
  基於多年的了解,我個人認為修月其實是個極端矛盾的人,是天才與弱智的結合體。論頭腦,他是毋庸置疑的天才。論性格,他時常不可理喻得令人發指。就像剛才,他要喝咖啡,如果不給他煮,不要說是熱巧克力,就算是瓊漿玉液他也絕對不碰一下,完全無視有胃病的人不能空腹喝咖啡這種常識。他純粹是以自虐為樂趣,沉浸在痛並快樂著的變態趣味中。
  時間不早了,我關上臥室門,開始換衣服。
  紫色無袖立領改良式旗袍,領口開成V字形,剛好露出鎖骨。長度及膝,兩側的叉開得不高,優雅又不失時尚,襯著我的短發,更強調了改良旗袍所蘊含的現代氣息,效果完美。搭配上修月挑的銀色鑲鑽高跟兒涼鞋,鏡子裏的人看起來活脫脫就是個優雅端莊的現代都會女性,這廝的眼光還是值得肯定的。價格標簽都被他拿掉了,不過光看衣服的牌子我也知道,最起碼一個月的工資泡湯了。
  爸爸的生日晚宴在市郊的一家私人會所舉行。
  出門前哥哥來電話提醒我不要遲到,說修伯伯他們已經到了,還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我一聽就緊張上了,急忙追問是誰。哥哥很平靜地說:“放心,不是楚塵。來了你就知道是誰了。”我窘,事實上我正在擔心這點,隻要不是他就好。
  我開車,修月負責坐車。有免費司機能使喚的時候,修大少爺是一定不會親自動手的。
  路不熟,車速不太快。
  天氣很悶,燥熱不已。頭頂上偶爾響起幾聲悶雷,風雨欲來的樣子。我打開調頻收音機,轉到氣象播報頻段。氣象小姐甜美的聲音飄進耳朵:“今晚將有大到暴雨。”
  正聽得入神,修月突然伸手調回了CD播放模式。
  我側頭掃了他一眼,決定不跟他一般見識。看他那殘樣兒,估計是既沒吃好也沒睡好,那張人神共憤的漂亮麵孔也失了往日的光彩,透著掩不住的倦意。黑色襯衣映得他的臉色更加蒼白,嘴唇也淡得沒什麽血色。
  可惜,我的好心修月同誌明顯就沒領會。他見我不答理他,於是主動來答理我,口氣還特惡劣:“離了婚就少操那些沒用的心。”
  “我樂意,你管不著。”有時候我很痛恨修月的敏銳,在他麵前我總是透明得無所遁形。
  “葉南,我今年多大了?”修月突然問。我有點愣,摸不清他話裏的意思,“三十。”比我大兩歲,我倆生日就差兩天。
  “原來你知道。”修月笑,“咱倆認識多少年了?”他又問。
  我心裏開始犯嘀咕,這廝今天太反常了:“二十年。”八歲那年,軍區大院裏認識的。
  “咱倆也得算是青梅竹馬了吧。”他側頭望著窗外,淡淡地說。
  “你沒事吧?在這兒抒什麽情呢,別把自個兒弄得跟文藝青年似的。”我撇撇嘴,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多美滿多溫馨的境界,很明顯不適合用在我倆身上。
  “葉南,你說要是我結婚了,你會高興還是難過?”他依然望著窗外,自顧自地問。
  聽到這話,我腦子出現短暫空白,不過很快就恢複正常:“高興還是難過我倒沒想過,可同情是肯定的。你說嫁給你的姑娘得多鬱悶啊,入了洞房才發現,原來心目中那位優雅高貴的白馬王子竟然是個賴床挑食任性別扭刻薄懶散喜怒無常陰晴不定並且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男人,那得多崩潰!”劈裏啪啦一氣嗬成,說得我口幹舌燥。
  啪啪啪!
  修月鼓掌喝彩,笑容燦爛明媚:“葉南,沒想到你這沒心沒肺的小白眼兒狼還挺了解我。巧克力拿來,頭暈。”
  “你不挺能死撐嗎?”我冷哼。
  “要不說你笨呢,不要以為光女人需要哄,男人也一樣,尤其是成熟男人。”
  “你得了吧,我還就不慣著你這些臭毛病。三十的人了,說這話也不怕別人笑話。”
  “葉南,其實我一直特想知道你的神經究竟是什麽構造,鋼筋,還是水泥?”
  “跟你的臉皮同一種材料。巧克力在包裏,榛子的被我吃光了,隻剩杏仁的。”愛吃巧克力大概是我跟修月唯一的相同點。不過我吃純粹是因為喜歡,他吃卻是為了補充體力。當然這也怪不得別人,誰讓他就愛自己作踐自己。
  “湊合吃點吧,下次記得隻買榛子的,還有別買德芙的。”說完,修月剝開一塊兒巧克力丟到嘴裏,吃得特愜意。
  五點二十八分,我和修月準時趕到。
  今晚我的表現不錯,爸爸也很高興,沒有人提起我離婚的事。哥哥說的意想不到之人,真的讓我很驚喜。
  程哥,程海!
  我跟他已經三四年沒見了,沒想到能在爸爸的壽筵上見到他。他在西班牙多年,結婚了,有孩子了,錢也多得花不完了,可我覺得他並不快樂。
  參加爸爸壽筵的,都是跟他感情最深的老戰友:程伯伯、修叔叔、齊叔叔,外加我們這些第二代。程海和修月都是家裏的獨子,從小跟我在一個大院兒長大。齊叔叔很早就轉業去了地方,我跟他的一對兒女並不很熟,隻知道他的大兒子齊小北早年留美,現在做高檔進口車的代理銷售,規模很大,修月好像認識他。小女兒齊貝去年博士畢業後就留在D大當了老師。今晚他們也來了,齊小北高大英俊,齊貝小巧玲瓏,很出色的一對年輕人。
  說起來,我們這些人裏最年輕的也有二十七歲了,可除了我哥和程哥外,全是單身。以我媽為首的阿姨團對此表示了強烈的不滿,並決定今後要更加密切地互通有無,爭取早日解決這些孩子的個人問題。
  借著爸爸六十大壽的機會,這些平時分散各地的老少二代難得地聚在了一起。席間,修月、程哥,還有齊小北成了叔叔伯伯們的主攻對象,這三人的好酒量讓他們極其盡興,直呼後繼有人。唯獨身為高級知識分子的哥哥得以幸免,戴著眼鏡挺著腰板兒往那兒一坐,任誰看了都沒有勸酒的興致。倒是那些阿姨拉著哥哥東家長西家短地聊個不亦樂乎,看得我暗暗稱奇。
  修月和齊小北都不是省油的燈,哄長輩開心的那些個話簡直是出口成章。齊小北能跟修月的段數相媲美,我不禁對他刮目相看。相比而言,坐在我身邊的齊貝就沉默多了,話不多,大多時間都是在微笑傾聽,很安靜很知性的感覺。我注意到她的視線幾次不著痕跡地從談笑風生的修月身上掃過,修月的媽媽也時不時地邊看著她邊跟我媽悄聲低語。其實不難猜,大概不外乎就是那點事。說起來,齊貝這種溫婉嫻雅書卷氣十足的女孩兒,哪個男人娶回家都會覺得幸福吧。
  幾輪下來,在修月和齊小北舌生蓮花的忽悠下,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胸懷舒暢,一杯接一杯攔都攔不住地往肚裏灌酒。可畢竟是年齡不饒人啊,很快就有點扛不住了,這些紅小鬼勢頭太猛,實在是小看不得。
  不過革命了一輩子,怎麽能在這些毛頭小子麵前敗下陣來!於是乎,革命家撤下火線,秘書們衝鋒上前。我笑,別人我不清楚,爸爸的生活秘書石凱可是個牛人。別看他一個文職軍官,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的,說起喝酒,上至軍區,下至連隊,迄今未逢敵手。
  修月見狀,放下酒杯笑著抗議:“叔叔伯伯們中場找外援,為了公平起見我們也得找!”
  爸爸環視席間眾人,笑得好不得意:“沒問題,在座的人隨你挑。”
  修月轉身,笑眯眯地看著我,眼睛都是彎彎的:“我看就葉南吧,葉叔叔家怎麽也得出個代表啊。”
  爸爸看看我,我看著爸爸,氣氛一下子安靜下來。對視間,那些疏離了很久的情感好似瞬間複蘇,看著爸爸明明高興卻強端嚴肅的麵孔,我覺得很溫暖。
  於是乎,在幹掉了十二瓶部隊專供茅台後,酒桌大戰宣告結束,革命家代表隊以醉倒一人的微弱優勢勝出。革命接班人代表隊僅以半人之差敗北。所謂半人,就是醉意已濃,意識仍存。修月、齊小北、程海三人全部處於此種狀態,三個半人相加,折成一人半。若不是阿姨們竭力阻攔,今天他們三個必然難以清醒之身離席。至於我,替下修月主攻石凱,直至戰局結束仍未分出高下。爸爸眉眼間難掩得意,似乎我的好酒量給他掙足了麵子,看得媽媽直搖頭。我對此表示理解,所謂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像小孩,越老越喜歡計較那些無關痛癢的小事,其實這也算是生活中的一種樂趣。
  酒足飯飽,禮物一一奉上。老戰友自然不講究這些,主要是給我們這些小輩盡孝心的機會。知道我爸愛喝酒,除了我之外,所有人竟無一例外地拿出各色各樣頗具收藏價值的古酒名酒,爸爸那叫一個樂,直呼這個生日過得值。
  輪到我,遞上精致的禮盒,爸爸打開,麵無表情地端詳著,氣氛又安靜了。看來我們父女間的問題已經弄得盡人皆知。我有點緊張,修月站在我身邊,悄悄握了握我的手,熱熱的溫度,撫平了我手心冷冷的汗意。媽媽看爸爸盯著表盒半天不說話,微微皺眉,正想開口,爸爸卻突然來了句:“梅花表怎麽這麽多年了也不設計個新樣子?”接著,利落地把表從盒子裏拿出來直接戴在空空的手腕上,大小非常合適。
  極短的靜默,倏然間笑聲四起,氣氛全方位複蘇,熱烈更勝剛才。
  我望著爸爸頭上花白的頭發,眼睛熱熱的,情緒卻High得早已飛向外太空。
  酒足飯飽,盡興之至。長輩們各自上了車,臨走前齊叔叔搖下車窗,招呼齊貝過去,囑咐她開車把修月送回家。齊貝想了想,點點頭沒說什麽。
  長輩們先行離去,程哥沒開車,跟著程伯伯的車一起走了,上車前約我明晚一起吃飯,三年多沒見,我也特想跟他好好聊聊。哥哥嫂子一看這架勢,囑咐了幾句小心駕駛之類的話後,也開著車走了。
  齊小北坐在石階上特悠閑地欣賞夜色,修月靠在門邊的漆木柱子上,點了根煙自顧自地出神。剛才喝酒的中途修月就出來吐了,現在鐵定難受得要死。我正琢磨著要不要跟齊貝說說在回去的路上順道幫他買點胃藥,就見她走到我跟前微笑著說:“葉南,我哥喝得有點多,不知道你方不方便順路把他送回去?他住齊景苑,不知離你的住處遠不遠?”聲音溫柔醇和,聽起來很舒服。
  “不遠,我送他回去,你放心好了。”說完,我看了眼修月,隻見他麵色冷淡,沒什麽表情。又在那兒死撐呢,死要麵子活受罪!我特受不了他這點,從來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也不知道跟誰較勁呢!我叫上齊小北轉身就走,沒邁出幾步又停住腳,想了想終於還是沒忍心,扭頭跟齊貝說:“回去的時候順路在藥店幫他買點胃藥。”
  天氣預報說的大到暴雨終於露麵了。車剛開進市區,豆大的雨點隨著一聲悶雷傾瀉似的從天而落,劈裏啪啦打在車窗上,視線一片模糊。
  打開雨刮,情況也不見好多少。為了安全起見,我放慢車速,緩緩在公路上前行。
  齊小北很沉默,一路上幾乎都在望著窗外出神,酒桌上那個八麵玲瓏堪比修月的男人好像一下子消失了。我跟他不熟,也沒什麽話題,盡管開著音樂,車廂裏的氣氛仍然很沉悶。
  看著越來越急的雨勢,我的心情莫名煩躁,眼看著紅燈明晃晃地亮著,我卻踩著油門直直地就衝了過去。齊小北愣了一下,側頭看著我:“剛才是紅燈。”
  “嗯,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幸好兩側的車速都不快,我歉意地笑笑。
  “有心事?”難得地,齊小北主動開口。
  “嗯?沒什麽。”我隨口說。
  “為什麽離婚?”他問。
  這是今晚第一次聽到離婚這個詞兒,還是出自一個完全不熟的人口中,我覺得他有點失禮:“沒法過了就離了,沒有為什麽。”
  “兩個人能結成夫妻是緣分,該好好珍惜。”齊小北說這話的時候,口氣特蒼涼,明顯跟他的氣質和年齡極其不符。
  我有點蒙,沒說什麽。他微微一笑,也不再說話。
  齊景苑A棟到了,下車前他禮貌地跟我道別。
  我掉轉車頭準備離開,突然從後視鏡裏看到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從樓裏跑出來,直直撲到齊小北懷裏,齊小北彎腰抱起他。這時候,一個滿頭長著可愛小卷毛的大男孩兒也來到齊小北身邊,兩個人說笑幾句後,一起走了進去。
  展陽陽?!
  我詫異,不知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那個小男孩難道是齊小北的兒子?想起他在車上說過的話,我的心情一時間更加沉鬱。
  離開齊景苑,雨越下越大。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我放好熱水,整個人浸在浴缸裏,酒精慢慢從體內散去。蒸汽彌漫的空間,視線模糊成一片,眼皮漸沉。
  半睡半醒間,隱隱聽見手機鈴聲在客廳裏響起。
  我懶懶地邁出浴缸,圍著浴巾走進客廳,從包裏掏出手機。
  兩個未接電話,都是修月打來的。
  我撥回去,對方很快接起:
  “到家了?”
  “嗯。”
  “早點睡。”
  “嗯。齊貝給你買藥了嗎?”
  “齊貝?進了市區後我就讓她回去了。”
  “啊?那你怎麽回家的?”
  “打車。”
  “胃還難受嗎?”
  “明天上午我不去公司,有什麽事你就打我手機。睡了,拜。”
  說完,掛斷。
  同一時間,窗外閃電劃過。沒多久,雷聲轟鳴。
  我握著手機,反複琢磨著剛才電話裏傳來的那個有氣無力半死不活的聲音,善良再次戰勝理智,我草草地把身子擦幹,套上T恤牛仔褲,抓起車鑰匙匆匆出門。
  這麽晚了,電梯裏肯定沒人,我決定還是自力更生走樓梯下去。十幾層也不算高,就當健身了。空蕩蕩的樓梯間,慘白的感應燈,咚咚咚的腳步聲,越走我越覺得心裏毛毛的。拐進第七層時,怎麽跺腳感應燈也不亮,大概是壞了,我鬱悶,下意識地加快腳步。偏偏就在我精神最緊張的時候,手機鈴聲極其突兀地響起,效果直逼午夜凶鈴……
  我一哆嗦,飛快地按下通話鍵,口氣非常惡劣:“喂,哪位!”嚇死我了。
  沒人回答,隻有極淺的呼吸夾雜著輕微的雨聲透過話筒傳進耳中。
  我手心開始冒汗,汗毛噌噌直立。
  正想掛斷電話,腦子裏突然靈光閃過:“請問哪位?!”這種天氣、這個時間,給我打電話卻又不說話的人,“楚塵?”我試探著問,聲音有點抖。
  “南南……”久違的聲音,我的心倏然揪成一團,“你……”
  “這麽晚還沒睡?”楚塵問。他的聲線很低,話音裏透著股特殊的磁性。
  “準備睡了,你呢?”我腳步放輕,不讓他知道我正在進行戶外活動。
  “嗯,也要睡了。晚上一個人,把門窗都關好。”他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很輕,卻透著關切。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淚珠在眼眶裏打轉,“最近還好嗎?”我問。
  “老樣子,你呢?”他問。
  我們都感受到了彼此的無措,問著些毫無營養的問題,掙紮著心裏的惦念,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我看報紙上講你最近推掉了很多原本都談好的廣告約還有訪談節目,出什麽事了?”盡管知道這些事已經不屬於我該關心的範疇,可我還是忍不住問出口。
  “不要看那些娛樂版,還有,晚上不要一個人去酒吧,不安全,現在治安不好。”盡管他掩飾得很好,我還是聽出他的聲音有點顫,似乎在強抑痛楚。
  “睡覺的時候把腿墊高一點,止痛藥能不吃就不吃。”所以說,我最討厭這種陰沉的雨天。
  “南南,我……”
  從樓梯間拐進地下停車場,怒!電話斷了,沒信號了!
  我急忙轉身沿著樓梯跑到一樓大廳,迫不及待地按下撥號鍵,一下子就通了。
  “剛才斷線了。”我跑得有點喘。
  “你在外麵?”楚塵微微提高聲音問。
  “沒,公寓樓的大廳裏。”我邊說邊走到旋轉玻璃門前觀望外麵的雨勢。
  “這麽晚跑下樓有事?”楚塵稍稍猶豫了一下,問。
  “沒,下來拿信。”我撒謊,有點心虛。從小我就是個不愛撒謊的好孩子,每次說假話的時候必定會臉紅,幸好是對著電話。
  “這麽晚走樓梯不安全,不是緊要的信可以明天再拿,嗯?”每當楚塵對某件事不認同的時候,他總會在說話的時候不自覺地挑高尾音,仿佛染著魔力,直入心底。
  玻璃門上,模模糊糊的影子,是我的笑臉。晶瑩的水珠,不知是外麵的雨,還是我眼裏湧出的淚。
  “怎麽不說話?”楚塵問。
  我剛要回答,夜空中毫無征兆地炸起一聲驚雷,電話又斷了。我惱怒地看著手機屏幕,信號有三格,不是我這邊的問題。按下重播鍵,忙音,是楚塵那邊的信號問題。握著手機,透過玻璃望著外麵的雨,心裏有點忐忑不安,不知他還會不會打來。
  外麵的路燈在雨幕的籠罩下發散著委頓昏黃的光,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隻隱隱看見一輛車孤零零地停在路邊。車門開了,好像有人走出來。太遠了,看不清,隻隱隱約約看到那人似乎沒打傘。雨似傾盆,我搖搖頭,轉身走到大廳牆邊的沙發上坐下,決定再撥一次試試。仿佛心有靈犀一般,我剛剛翻開手機蓋,楚塵的電話就進來了,一接通裏麵就傳來嘩嘩的雨聲,他似乎說了句什麽,可我完全聽不清楚,雜音太大。
  我正想問,突然想起停在路邊的那輛車,腦子還沒下達指令,腳已經帶著我跑出門外。
  少了濺滿雨水的玻璃的阻隔,一個修長俊偉的身影清晰地闖入眼中。他沐著傾盆大雨,孤單地靠在車邊,手裏拿著手機。這個白癡!
  我握著手機,毫不猶豫地衝進雨裏,直奔他而去。
  雨點砸得臉生疼,這樣的雨中奔跑真的很不浪漫。快到他身後時,我頓住腳步,悄悄靠近。他背對著我,渾身早已濕透。密集的雨滴毫不留情地砸在他身上,碎成顆粒,四散而落,涼風中,瘦削的肩膀微微發抖。
  “南南?!南南?!”他站直身子,對著手機焦急地喚著。
  雨更大了。
  我合上手機,輕輕走到他身後,輕輕環住他的腰,輕輕貼在他背上。一瞬間,痛楚交織著幸福,將我轟然淹沒。
  楚塵轉身,緊緊擁著我,仿佛落水者絕望中抓住的浮萍,明知難以生還,卻仍不舍放手。也許我們本就不應該相愛,兩個人分別有著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像兩條永無交集的直線。為了愛,我們甘願折去自己的翅膀,隻為成全對方的幸福。這種犧牲無怨無悔,可彼此又都無法接受對方失去自己的天空。他愛我愛得忘了自己,一心隻希望我找回屬於自己的世界,展翼翱翔。所以,他簽字離婚,是為了我能活得更自由、更快樂;我簽字離婚,是希望他能忘了我,慢慢想起該如何愛自己。
  接下來,事情並沒有順著電視劇中美滿劇情的方向發展。
  他陪我乘電梯,把我送到家門口。我還沒開口,他已經拒絕,隻是囑咐我洗個澡,把寒氣散出來再睡覺,說完便轉身離去,背影很快消失在電梯裏,快得我甚至來不及把傘拿給他。我知道他的腿一定很疼,因為他額頭一直冒著冷汗。我知道他想說的不止這些,可他終於什麽也沒說。
  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穩。

  CHAPTER 5
  “那敢情好,如果你死在我前頭,我肯定去陪你,保準比楚塵動作快。我知道你不舍得他,陪你死的名額隻能是我的了……”
  這個周末充實得令我疲憊不堪。
  周一上班的時候,我的大大的黑眼圈遮都遮不住。
  到公司一見到秘書小白,我立馬吩咐她把今天所有報紙的娛樂版先給我過一遍,看看有沒有什麽關於楚塵的消息。其實我是擔心昨晚的事又被那些無孔不入、媲美小強的狗仔隊給拍到。
  小白很曖昧地看著我:“葉經理,舊情複燃了?”
  “小丫頭片子思想怎麽這麽不純潔?把有他消息的報紙都給我拿進來。”說完,我笑著走進辦公室。
  屁股剛沾到椅子上,電話就開始不停地響。
  東方商業園計劃馬上就要進入實施階段,相關的廣告宣傳也必須盡快跟上。上午江舟沒聯係上修月,打電話給我問他什麽時候回公司,還是關於代言人的事。我跟修月提過,他說楚塵不幹就盡快聯係展夜,不用皇天推薦的候補人選。電話裏,我很委婉地把這意思轉達給了江舟。他是聰明人,也沒多說什麽,客套了幾句就把電話掛了。
  這邊剛跟江舟說完,財務部又打電話上來談宣傳預算的事,我讓他們派人直接把預算表拿到我辦公室。
  我把小白叫進來,讓她立刻聯係展夜的經紀人,盡快約個時間,我要跟他們見麵。展夜隸屬辰星娛樂,業內新冒起的一間公司。因為展夜不斷攀升的人氣,辰星娛樂的知名度也日益高漲,最近簽下了不少娛樂圈內的潛力新人,發展勢頭不錯。不過短期內還不是皇天的對手,畢竟根基太淺。
  小白打電話的工夫,財務部的丁黎進了我的辦公室。東方商業園前期的廣告宣傳預算已經草擬出來,他讓我看看有沒有什麽遺漏和要更改的。
  “計劃有變,代言人不請楚塵了,我現在正聯係其他合適人選,代言費這塊兒應該能節省不少預算。”我仔細翻看,其他都沒什麽問題,對於宣傳,修月向來舍得花錢。
  “周三前給我個準信兒,貸款拿下來了馬上就得準備奠基儀式,再晚恐怕時間上來不及。”
  “我知道,麻煩你們了。”每個部門都有自己的日程安排,協調起來也是個問題。
  “對了,修總不在公司?”出門前,他好像突然想起什麽,“剛才省行張行長的秘書來電話問怎麽能聯係上修總,說是張行長有事找他。”
  “打他手機了嗎?”
  “打了,剛才我上頂樓問陳秘書,結果陳秘書說修總不在家,手機也沒人接。要是你能找到修總,別忘了跟他說說這事,我先下去了。”說完,他衝我擺擺手,轉身推門離開。
  我看看表,十點,拿起電話撥了修月家座機的號碼,響了半天轉到了語音留言。又撥了他的手機號碼,響了半天也轉到了語音信箱。
  這可有點不正常,工作時間他的手機很少會打不通。
  這時小白進來說今天所有報紙的娛樂版她都翻了,楚塵的消息有,但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我一聽頓時放了心。
  接著小白又說她已經聯絡上了展夜的經紀人楊雪。楊雪聽說我們有意請展夜擔當東方商業園的代言人,配合度非常高。得知我們時間比較緊迫,她立刻表示願意盡快跟我們見麵。下午展夜在花園西路的帝景酒店拍戲取景,三點到五點可以空出來,她問我們方不方便三點鍾在帝景頂層的旋轉餐廳見麵。
  我點頭,吩咐小白把合同草稿打出來,通知楊雪下午三點在帝景見麵。
  東方商業園總投資二十幾個億,預計兩年竣工。竣工後將成為全國首屈一指的綜合性商業園區。能擔當這個項目的代言人,是所有藝人夢寐以求的事,我始終覺得楚塵浪費掉這個機會實在太可惜。
  “上午還有什麽安排?”小白出門前,我問。
  “十一點半藍光廣告公司的秋薇約你吃飯,順便談談奠基儀式當天現場的布置情況。”
  小白跟了我三年,是我的得力幹將,所以有些不那麽緊要的事我大多交給她去辦。
  “中午你替我去,告訴她公司有事我實在走不開。會場具體怎麽布置你先聽聽她的意見,把我們的大概要求告訴她,回頭約個時間讓她帶著草案和預算直接來我辦公室談。”
  小白一一記下,我想了想,又說:“一會兒我要出去一趟,有事就打我手機。如果又有人找修總,你也給我電話。”
  安排完了這些事,我又給修月打了幾次電話,情況仍然跟剛才一樣,就是沒人接。我琢磨了一會兒,決定先去他家看看。
  拿起包剛準備出門,小白放下電話跟我說鄭副總讓我立刻去一趟他的辦公室。我皺皺眉,心裏一陣煩躁。其實不用去我也知道是什麽事,半個月前他向我推薦了一個女藝人,希望在這次東方商業園的宣傳片裏能給她安排個角色跟楚塵搭戲。我跟修月提過,他讓我自己拿主意。
  “葉經理,要不我替你上去,就跟他說你有事出去了。”小白知道我特不待見他。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自己上去一趟。
  臨走前我跟小白交代一會兒我就不回來了,讓她有事打電話跟我聯係。
  上了二十七層,秘書張傑看見我立刻起身迎了上來。
  “鄭副總說找我有事?”我問。
  “葉經理,麻煩你先在外麵坐會兒,副總正在接一通很重要的電話,吩咐誰也不能打擾。”張傑麵帶難色。
  我點點頭,在沙發上坐下,告訴他不用招呼我。張傑是修月的學弟,能力平平,勝在老實憨厚。修月告訴鄭偉,搞女人他不管,但要是搞公司的女人就立刻滾蛋。看在錢的分兒上,鄭偉勉強向他保證不吃窩邊草,並且同意讓這個木訥的男人做他的秘書。
  說起來,這鄭偉也是個傳奇人物。他是修月的表弟,修月媽媽唯一的侄子,小時候在修月家住過幾年,鄭阿姨很疼他。以鄭偉的資曆水平根本無法勝任上市公司副總的職務,可這人別的本事沒有,就是有張能說會道的嘴,把鄭阿姨哄得五迷三道的。大學沒考上,去英國混了三年,買了個野路子大學的文憑,回國後成天以留學歸國人士自居。
  鄭偉甩著手晃蕩了兩年一事無成,鄭阿姨看不過眼,讓修叔叔給他安排個職位。修叔叔給他弄了個公務員編製讓他在省委工作,結果不到一年就因為生活作風問題鬧得滿城風雨。省委書記頂著壓力,不讓紀委的人動他,弄得影響非常不好,再這麽下去非得連累他自己的政治前途。無奈之下,隻好硬著頭皮給修叔叔的秘書打了通電話,極其委婉地說了一下這個情況。
  事情傳到修叔叔耳朵裏,修叔叔暴跳如雷,告訴鄭阿姨從此不要在他麵前再提起鄭偉這個人。於是,這鄭偉成天在鄭阿姨耳朵根子底下軟磨硬泡,但鄭阿姨也不敢再開口提給他找工作的事,她夾在中間裏外不是人。更年期的婦女本來情緒就很不穩定,結果鄭阿姨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心髒也出了點問題,曾經一個月住了兩次醫院。
  那時候海天地產國際剛剛上市,又牽扯到一起重大的工地事故,修月天天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每次去醫院看鄭阿姨,話題永遠隻有一個,想辦法給鄭偉安排個有發展的工作。不管鄭阿姨怎麽磨,修叔叔就是不鬆口。修月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跟她說“鄭偉的工作我來解決,讓他來我公司當副總不委屈他吧”。鄭阿姨一聽就樂了,鄭偉當然也願意,上市的地產公司,那可是意味著大把大把的鈔票。
  我當時特不理解,公司千頭萬緒的事,原來的副總周希又被派到香港坐鎮那裏的分公司,這種時候弄這麽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窩囊廢來當副總,搞笑呢!修月聽了,笑得特飄,挺讓人心疼的那種笑。他跟我說這個副總以後就是個虛銜,他不折騰了,我媽高興了,這不挺好的。我當時特不服,覺得鄭阿姨這件事做得太過了,修月那陣子忙得身體心情都特不好,關鍵時刻還得收拾這種爛攤子。鄭偉算什麽東西,修月才是她兒子!修月看著我義憤填膺的樣子,臉上總算有了點真正的笑意,跟我說甭生氣了,能者多勞,弱勢群體總是容易獲得別人的同情,那個王八蛋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好看。你要是有良心以後就多幫我分擔點,別成天沉迷在風花雪月的二人世界裏。
  我琢磨得正起勁呢,鄭偉的“重要”電話接完了。他從門縫裏探出個腦袋讓我進去,怎麽看都是一癟三兒!倒不是他長得有多難看,主要是氣質太猥瑣。我完全可以不答理他,可我要是跟他折騰,他就得跟鄭阿姨折騰,鄭阿姨就得跟修月折騰……
  所以,我對待鄭偉這個敗類的一貫宗旨就是一個字兒:忍。兩個字兒:無視。
  “不知鄭副總找我有什麽事?”我站在他桌子前麵,麵無表情地問。
  鄭偉坐在轉椅裏,腿搭在桌上,眼珠子盯著我上下亂瞄:“葉經理,你這套衣服不錯嘛,香奈兒當季新品吧?有個明星丈夫就是有錢。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們已經離婚了,應該說是前夫。”
  “鄭副總你過獎了,這套衣服不值什麽錢,假貨。”在他麵前說假話我完全可以做到麵不改色,也可能我內心深處壓根兒也沒把他歸進人類的行列。
  “假貨?!你穿個假貨來上班難道不怕影響公司的形象?每個月你們這些高級主管的置裝費不少吧。”鄭偉眯縫著眼兒,不懷好意地說。
  “鄭副總這麽有閱曆的人不也被我這假貨給蒙了嗎,別人又怎麽可能看得出來?”我笑。
  鄭偉語塞,氣哼哼地瞪著我。因為修月的關係,他一向看我不順眼。幾次他暗地裏想跟公司的小業務員亂搞,都被我給攪黃了,從此更是把我記恨在心。
  “上次我跟你說的那個事你考慮好了嗎?今天我必須有個準信兒!”鄭偉點了根雪茄,衝著我噴了一口濃濃的煙霧,刺得我眼睛立馬紅成一片。
  “這次東方商業園的代言人不是楚塵了,所以恐怕你推薦的那個女孩兒沒機會參加宣傳片的拍攝。”我退後幾步,避開那股嗆人的味道。
  “哦?換成誰了?”鄭偉問。
  “目前還在談。”我邊說邊看了眼牆角的座鍾,十一點了,浪費了我快一個小時。
  “就算談也有個對象,叫什麽名字?”鄭偉提高腔調,非常囂張。
  “展夜。”這種人,就應該見一次打一次,專打外人看不見的部位!在這點上,修月的手段是無比正確的。
  “怪不得不用楚塵了,原來是這麽回事!葉經理你眼光不錯啊,勾搭的男人一個比一個水嫩,前陣子報紙上不還登了你跟那小子深夜私會的照片嗎?”鄭偉嘖嘖地盯著我,笑得像隻鴨子。
  我雙手緊緊握住,沉著臉,強抑住把他拎過來暴打一頓的衝動,說:“中午十一點半我約了客戶吃飯,時間不早了,我先告辭了。”說完,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他辦公室。這個人渣!早晚有一天我要親手把他給閹了!
  三十幾度的高溫,一上午的暴曬,馬路上絲毫不見水漬,瀝青地麵黏膩得讓人心躁。十一點多,正值車流高峰期,繁華的大都市,處處透著讓人心煩的擁塞。再加上剛才被鄭偉那個敗類的一頓搶白,徹底讓我的心情Down到了穀底。等綠燈的工夫,我再次按下修月的號碼,強耐性子聽著耳邊乏味而機械的嘟嘟聲,還是沒人接。就在我正準備掛斷的當口,竟然通了:
  “喂?”女人的聲音。
  我愣了一下,第一反應是打錯了。可想想又不對,一直按重撥鍵怎麽可能錯。
  “請問你是?”我小心試探。
  “南南?”
  嗯?!我呆住,這聲音:“媽?!”
  “嗯,你在公司?”
  “沒,外麵呢,修月的手機怎麽在您那兒?”我徹底迷茫。
  “你中午有沒有事?”
  “沒。”我中午唯一的任務就是盡快聯係上修月。
  “那最好,你現在來我們醫院,有你陪著修月打點滴,鄭阿姨就能回去休息了,別人陪修月她不放心。”
  “啊?修月怎麽了?!”我一聽就蒙了。
  “沒什麽大事,你現在趕快過來吧。”
  掛了電話,為節約時間,我在馬路中間強行掉頭,直奔301總院。
  一路上,腦子裏總是冒出昨晚修月給我打電話時的動靜,那會兒他的聲音很明顯就不正常了,我要是開車過去看看就好了。越想心裏越覺得堵,一路狂飆到醫院。
  301是部隊總醫院,媽媽是這裏的院長。我對這所醫院沒什麽好印象,爸爸的幾個老上級都是在這裏病逝的。雖然歲數太大自然死亡不能說是醫院的錯,可我總覺得這兒風水不好。
  在院門口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她說她不在辦公室,讓我直接去七號樓,張護士長在樓下等我。
  七號樓我很熟,西北角的一座三層獨棟小樓,被一大片草坪綠地圍著,不對外開放收納病人。
  張護士長說七號樓現在隻住了兩個病人,三樓處於半戒嚴狀態。
  她帶著我上了二樓,走進2-C號病房。病房裏是家居式的布置,媽媽和鄭阿姨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低聲說話,通向裏麵套間的門緊緊閉著。
  鄭阿姨看見我來了很高興,招呼我坐在她身邊。
  “媽,修月到底怎麽了?”我看見修月的手機在茶幾上放著。
  “胃出血,低血糖引起的中度眩暈外加持續性低燒。”媽媽說得簡明扼要,我聽得心驚膽戰,“怎麽會這樣?!誰把他送來醫院的?”
  鄭阿姨抽了張紙巾,抹了抹眼角,拉著我的手說:“每周一早上,我都會讓家裏的保姆拿著備用鑰匙去修月的公寓幫他收拾收拾家務、洗洗衣服。今天早上八點多保姆又過去了,沒過多久突然急匆匆地打電話回來說修月暈倒了,洗手間的地上還有血。我一聽就嚇壞了,什麽也沒顧上問,趕快給你媽媽掛電話說了這個情況,你媽媽立刻派車把他接到醫院,我就從家裏直接趕過來。唉,這孩子……”說著,鄭阿姨的眼淚就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嘩嘩往外流,我連忙伸手幫她擦,心裏有種說不清的難受,“他暈倒在洗手間?”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抖得厲害。
  媽媽輕歎,微帶責備地看著我:“他昨晚穿的衣服還沒換過,應該是洗澡前暈倒的。我給他做了個全麵檢查,他的低燒症狀最少已經持續三天了,加上他本身就有低血糖的毛病,而且最近的飲食休息肯定都不規律,造成免疫機能嚴重下降,昨晚又喝了那麽多酒,暈倒在洗手間一整晚,這簡直是胡鬧!”
  “李敏,你說修月不會有什麽事吧?!”鄭阿姨突然抓著媽媽的胳膊,表情惶恐。
  “你別緊張別緊張,”媽媽拍拍她的手,柔聲說,“不是什麽大毛病,好好調養調養就行了。我是氣他們這些年輕人一點也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你最近血壓偏高,不能太操勞,讓司機把你送回去休息吧,這裏有我跟南南在,你放心。”
  我連忙點頭,鄭阿姨的狀況實在讓人有點擔心,前陣子剛在醫院住了大半個月,可千萬別再折騰出病來。
  “南南,你好好勸勸修月,讓他把公司的事先放一放,有你和小偉坐鎮公司出不了問題。你倆從小就一塊兒玩到大,很多事也就你說的他能聽進去。你說剛才他好不容易醒了,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問他的手機在哪兒,我說一會兒我幫你給南南打個電話,告訴她你身體不舒服,這幾天不能去公司了。可他堅決不幹,非讓人回公寓幫他把手機拿過來。我擰不過他,隻好讓司機小王回去了一趟,順道幫他帶點換洗衣服過來。你媽媽看不過眼,讓護士給他打了針鎮靜劑,他這才又睡了。小王剛把手機送上來,你的電話就打過來了。”鄭阿姨握著我的手,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南南啊,你一定要幫阿姨好好勸勸他,看他這個樣子阿姨心都碎了……”
  我覺得胸口一抽一抽地疼,瘋狂的愧疚幾乎把我淹沒。深深地吸了口氣,我強打起笑臉說:“阿姨您就放心回去休息吧,這裏我陪著就行。等他醒了我一定把這些意思都跟他說,您就甭惦著了。”
  媽媽簡單地交代了我幾句後就陪著鄭阿姨離開了病房,偌大的客廳一下子靜了下來。我站在那扇緊閉的房門前,手搭在門把上,輕輕擰開。
  柔和的壁燈,米色的窗簾,米色的地毯,鬆軟的大床,舒適的沙發,壁掛式平板電視,幽雅清爽,如果不是床邊立著的點滴架,任誰也不會把這裏跟病房聯係到一起。我輕輕地走到床邊,修月還在睡著,絲質薄被從身上滑落,蒼白的手掌無力地平放在身側,液體順著銀色針頭緩緩流進他的血液裏。我仔細地幫他把被子蓋好,拉了把椅子坐在床邊,空氣中流淌著祥和的靜謐之氣。
  這些年修月一直沒有時間停下腳步好好休息。他是早產兒,身體底子本來就不好,小時候就經常生病。在鄭阿姨多年的悉心調理下,情況才慢慢好轉。我八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個很健康的男孩了。後來因為熱愛運動,我們經常一塊兒打網球、遊泳,或者去戶外騎馬、攀岩,他的身體素質愈加強健。不過從大學畢業後他選擇白手起家自己創業開始,從前規律健康的生活徹底被打亂了,花了這麽多年打好的身體底子慢慢地又被他自己給作踐回原形。對他來說,發燒感冒頭暈胃痛快趕上家常便飯了,不過這些除了我之外沒人知道。隻要站在人前,他永遠都是一副完美優雅雲淡風輕不溫不火的調調。
  有一次開董事會,一早他打電話讓我去接他。我問他怎麽了,不舒服就在家休息,他卻說沒事。我到他家才發現這廝正在發燒,找出溫度計一測,真彪悍,三十九度二!就這樣他還是去了公司。開完會,其他董事都散了,我走進會議室,扶他起來的時候發現他的衣服全都被汗濕透了,身上燙得都能烙餅煎雞蛋了,這種近乎變態的自尊心我實在是無法理解。
  那天在醫院裏,也是像現在這樣,他打著點滴,我在床邊陪著。我問他何苦這麽死撐門麵活受罪。他說他討厭那些虛偽的噓寒問暖。
  我說等你難受的時候誰也不答理你,看你怎麽辦!他說他不舒服的時候,有我伺候他就夠了。
  我笑:“哪有那麽美的事?我給你打工幫你賺錢,敢情還得兼職給你當保姆啊。”他也笑,“如果你不伺候我,我就隻能自生自滅了。”
  我說你這是明目張膽的威脅。他想了想,問:“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記我一輩子?”
  我愣,想了想,說:“不會。”他問:“為什麽?”
  我說:“禍害活千年沒聽過啊!我肯定比你死得早,沒機會惦記你。”他聽了,笑得特高興,說:“那敢情好,如果你死在我前頭,我肯定去陪你,保準比楚塵動作快。我知道你不舍得他,陪你死的名額隻能是我的了,要不你說你孤零零一個人得多淒涼啊!看人家奈何橋上都手拉手的,不心碎才怪。”
  當時我聽完這話,不知怎的,就哭了。
  他看著我,神色難得地認真:“真的到了那個時候,我一定不會再錯過。”
  其實修月的心思,我隱隱也知道,小學中學大學工作,我跟他之間幾乎沒有斷層,我甚至清楚地知道他哪天收到了幾封情書。
  為什麽不選擇修月?這個問題其實不止一個人問過,陳晨、程哥、哥哥、楚塵,包括我自己。
  青梅竹馬,家世相當,怎麽看都是天作之合。直到現在,我也說不出其中的原因。我隻知道跟楚塵在一起,會臉紅心跳,會朝思暮想,會忐忑不安,會患得患失。可跟修月在一起,這些戀愛中的症狀一概不可能出現,我想我們大概已經熟悉得意識不到對方的存在了……
  “你來了。”特低,特軟,特勾人的聲音。
  嗯?我回過神來,修月醒了,臉紅紅的,不知道是燒的還是睡的。
  我冷著臉,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還是挺熱,真不讓人省心。
  “我媽給你打的電話?”他握住我的手,軟綿綿的,沒什麽力道。
  “沒,在我第N次打你手機的時候,我媽接的,你可以想象當時的情景。”我想了想,決定還是不能慣著他,“把手鬆開,孤男寡女的傳出去影響多惡劣。”
  他不滿地哼哼,不過還是把手鬆開了:“你打那麽多電話找我,是不是公司有事?”
  “你少操那些沒用的閑心,也不看看自己現在什麽德行!昨晚不舒服怎麽不給我打電話?”我看他想坐起來,就從沙發上拿過一個軟軟的靠墊塞在他身後,順便又把點滴的速度調慢了些,因為我發現他手背上的血管有點兒發青。
  “想打來著,這不還沒走出洗手間就暈了。”他的笑容跟聲音一樣,虛弱得似乎一碰即碎。
  “你知道鄭阿姨都急成什麽樣兒了嗎?”我站在床頭跟他對視,這廝的長相真像禍水。眼睛長長的,雙眼皮極精致,要是被高麗棒子看見,估計立馬就得變成國民整容範本。
  “你呢?你著急嗎?”他問。
  “你不是說要去奈何橋上追我嗎?如果食言我可饒不了你!”這話一出口,我自己都有點蒙。修月聽了,蒼白的麵孔上頓時綻開一朵極大極燦爛的笑容,十分耀眼,“我要喝水。”
  這思維跳躍得也太大了:“你現在還不能喝!”我記得媽媽的交代,要過了十二小時的觀察期才能喝。
  “我渴。既然你來伺候我,就得負責想辦法。”他皺皺眉,一臉不爽。
  真把自己當大爺了!不過看看他沒什麽血色的嘴唇,確實很幹。我這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太善良、太容易心軟,修月這廝就是吃定了我這點。我說:“你等會兒。”轉身走進客廳,從飲水機裏接了杯溫水,又從消毒櫃裏拿出幾支棉簽。
  我坐在床邊,拿著沾水的棉簽輕輕地在他嘴唇上來回塗抹。
  屋子裏一下變得靜悄悄的,靜得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心跳。修月看著我,距離太近,我似乎感覺到了他視線裏的溫度。
  空氣中流轉著莫名其妙的曖昧,我頓時心驚,倉皇起身,打破了這躁人的靜默:“現在嘴唇沒那麽幹了吧?”
  修月沒說話,眼角眉梢間染著極妖嬈的笑意:“葉南,我沒看錯吧,你臉紅了。”輕快的調調,極其欠扁。
  “我看是你燒糊塗了吧!”幻覺,我告訴自己,剛才那一定是幻覺。
  “你……”他話沒說完,客廳裏突然響起舒緩的敲門聲。
  張護士長跟劉主任來查房。
  修月很配合,很誠實地說他現在頭很暈,胃很痛,渾身關節都很酸。
  劉主任聽了,囑咐他一些注意事項,剛好這時候客廳裏他的手機響了,他示意我幫他接。
  我走到客廳的茶幾邊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的不是本地號碼,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喂,請問哪位找修月?”我禮貌地問。
  對方明顯愣住:“請問你是?”
  “我是他朋友,如果方便的話,你有什麽事可以告訴我,我會盡快轉告他。”
  “哦,”對方遲疑了一下,說,“我是省行張行長的秘書,張行長有要緊事要跟修總麵談,不知什麽時候能聯絡到他?”
  “我會盡快轉告他的。”張行長這麽急著找修月,搞不好牽扯到東方商業園貸款的事,可修月現在這副樣子怎麽去跟他麵談?
  “那就麻煩你了,事情緊急,請務必盡快!”對方再次強調,我應了一聲,掛斷了電話。
  這時候,張護士長和劉主任從裏麵走出來,我大致問了下病情,跟媽媽說的差不多,關鍵是日後調理。剛把他們送走,修月就問電話是誰打來的。
  我想了想,還是說了:“張行長的秘書。”
  修月聽了,臉色有點沉:“他說什麽事了嗎?”
  我搖頭。
  修月換了個姿勢靠著,伸手問我要手機:“我給他回個電話,我擔心那筆貸款出什麽問題。”
  我歎氣,把手機塞到他手裏:“就算有什麽事你也別上火,實在不行就跟修叔叔講。這種時候就不要死守著那套非得靠自己的原則了,你能幹誰不知道啊!修叔叔其實很希望你偶爾也能開口讓他幫忙的,兒子太能幹了當爹的會很寂寞的。”
  修月靜靜地聽我說完,笑著說:“擔心我啊?真感人。”
  我白了他一眼,果然,太善良就是容易吃虧,那廝的意誌根本就強悍到刀槍不入,實在沒什麽好擔心的。
  “我就多操這份兒心!”說完,我轉身走出房間,順手幫他把門帶上。

  CHAPTER 6
  “那怎麽能一樣!你在父母還有哥哥麵前能像在修總麵前那樣嬉笑怒罵全隨心情嗎?”
  修月這個電話已經打了快半小時了,我看看表,一點半。三點我還約了展夜和他的經紀人在帝景見麵,可修月這邊……
  房門緊閉,隔音超好。一牆之阻,我也隻能隱約聽見裏麵有聲音。
  四十分鍾過去了,通話依然在繼續。
  我有點坐不住了,如果沒什麽事不可能講這麽久。其實我完全可以不用回避,我知道生意場上不可能事事都能用正常手段解決,海天有今天的規模,背後的權錢交易自然不會少,修月不希望我知道這些,更不希望我插手,所以我選擇回避。當然,什麽話到他嘴裏就都變味了,那廝的原話大致是這樣的:葉南,一個連撒謊都會臉紅的人不要妄想向那些需要演技的高難度挑戰,給我老老實實閃遠點兒,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別在這兒添亂。
  不過,現在是非常時期,我不添亂看來是不行了,都快一個小時了這電話還沒斷。
  推門而入,隻見修月正一手拿著電話,一手揉著額頭,神色漠然,冷汗直冒。還剩大半瓶的點滴順著孤零零垂在半空的針頭慢慢湧出,垂落,無聲無息地滲入地毯。
  “這樣吧,明天一早我趕過去,到時候見了麵再談。”修月見我進來了,準備結束通話。對方不知又說了些什麽,他嗯了幾聲後終於合上了手機。
  我按下床頭的紅色按鈕呼叫護士站,撿起滑落的被子,很不溫柔地扔在他身上,說:“你明天準備去省裏見張行長?”
  “嗯,這事隻能我去。”說完,他把電話丟到一邊,手搭在額頭上,閉著眼睛微微地喘。
  “這事隻能你去?你以為你是誰啊!我就不相信了,什麽大不了的事啊,還隻有你才能解決!看看你現在這副德行,接個破電話還把針也拔了,發燒把腦子燒傻了啊?”不知為什麽,看著他難受的樣子,我心底突然有股無名之火噌噌往上躥,“你特想去是吧!你覺得自己比超人還超人比小強還小強是吧!行啊,隻要你現在下樓繞著外麵的草坪跑一圈,要是跑完了你他媽的還能站著跟我說話,那你愛去哪兒去哪兒我絕不攔著你!”我越說越來氣,越說越激動,越說腔調越高,“修月我告訴你,我最煩你成天不拿自己身體當回事的那副死樣!你要是覺著活得特膩味,那你不如直接從海天大廈頂樓往下跳,那多利索!以後誰也甭替你操那些沒用的閑心了!”我說得義憤填膺,慷慨激昂,口幹舌燥,氣喘籲籲。
  空氣裏隱隱彌漫著火藥的殘息,修月掀開被子,緩緩地從床上坐起來,身子明顯晃了晃。我看他難受,就勢扶了他一把,誰知這廝卻拉著我的胳膊硬是讓我坐他身邊,而且極厚顏無恥地以頭暈為名靠在我身上。說起來,我還從沒見過他這樣毫無戒備地把自己最虛弱的一麵展露人前,心裏竟然有點感動。相識多年,那種源自心底的信賴,無人能及。
  “葉南,我可很多年沒聽你罵過人了,真懷念啊。我還以為你骨子裏那些火暴張揚的不安分因子早都被楚塵給滅了,當了這麽些年賢惠溫順的小媳婦兒真夠難為你的。”修月低聲笑言。
  難得地,我沒反駁。
  他把身子往下滑了滑,躺在我腿上,特滿足地閉上眼睛。黑亮卷翹的睫毛微微顫動,映襯著他蒼白細致的皮膚,虛弱似浮雲般飄忽,卻美得動人心魄。很可惜,我卻最不欣賞這種完美優雅到一塌糊塗的男人。
  暖洋洋的午後,靜悄悄的溫馨。
  客廳裏響起腳步聲,媽媽跟張護士長進來了。
  “剛才的氣氛很火暴嘛,怎麽一下子又變得這麽安靜。”媽媽看著躺在我腿上的修月,似是微微皺了下眉,不動聲色地說。
  “您早來了啊。”我有點窘,張護士長在旁邊一個勁兒地樂,特曖昧地看著我倆。
  “怎麽把針給拔了?被子也不蓋好?簡直是把身體當兒戲!”媽媽板著麵孔,很嚴肅。
  我拍拍修月的臉,提醒他甭在那兒裝睡。這廝把那副從熟睡中猛然驚醒的迷茫樣兒演得惟妙惟肖,看得我直想笑。
  在媽媽的指揮下,我擺正枕頭扶著他躺好,用被子把他渾身上下裹了個嚴嚴實實。張護士長換了副針頭重新紮進他的血管,一切恢複了正常秩序。
  媽媽看看我,又看看修月,搖搖頭,無奈地說:“不許再胡鬧了,修月暫時還不能吃東西,你跟我去辦公室把午飯吃了。剛才鄭阿姨來電話說齊貝下午沒課,正在路上,一會兒就到。下午有她在,你就回公司吧。”
  齊貝?鄭阿姨看來真的很想抱孫子,於是我說:“那正好,三點我還有事,來不及去您辦公室吃午飯了,辦完事我自己找地方解決就行了。”我看看表,還行,時間剛好來得及。
  修月挺安靜,估計又在那兒裝睡呢。
  媽媽安排張護士長在這裏陪著,等齊貝來了再走。
  我站在床邊,想了想,對修月說:“有齊貝在這兒陪著你,晚上程哥約我吃飯,我就不用取消了。明天的事你要不想讓公司的人知道,那我替你去,具體的等晚上我給你打電話再商量。我約了展夜和他的經紀人在帝景酒店頂層的旋轉餐廳見麵談代言的事,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修月聽完,隻淡淡地嗯了一聲,沒說什麽。
  我收拾好東西,挽著媽媽準備離開,剛走到門口,他的聲音忽然悠悠地響起來:“開車留點神,你那破車沒改過,別在馬路上當賽車開。”
  午飯沒吃,包裏的巧克力那天都被修月給消滅了,走進帝景酒店大廳的時候,我就一個感覺——餓。
  小白早就到了,一看見我進來,立刻快步迎過來:“葉經理,你怎麽才來啊!”遺憾不已的口氣把我給問愣了,“怎麽了?”看看表,還差五分鍾才三點,沒遲到啊,難道我的表壞了?
  “你知道我剛才看見誰了?”她湊到我耳邊神秘兮兮地說。
  “誰啊?”我邊走邊問。
  “一個你日思夜想的人。”她嘿嘿一笑,笑得我心裏咯噔一下,“甭賣關子了,再不快點要遲到了。”我不想聽到答案,拉著她直奔電梯。
  豪華的觀光電梯,下餃子似的擠滿了人。我站在最裏麵的角落裏,小白則很不幸地被人群擠在了中間。不管小白看到的人是不是他,我現在都不想聽到那個名字。我相信,從逃避到遺忘,隻不過是個時間不定的必然過程。
  十五樓,電梯停住,開門,下了三四個,擁進五六個,關門,更擁擠了。
  小白經過頑強的挪移,終於蹭到我身邊跟革命隊伍會師了。正準備跟組織交心的當口,電梯裏突然變成了鴨子的世界、唧喳的海洋,剛才上來的那五六個年輕女孩兒七嘴八舌高聲議論的間隙還伴以抽風似的笑鬧,我隻覺耳邊嗡嗡直響,似陣陣蒼蠅飛過。
  “楚塵啊!真的是楚塵!看,我拍到他的側麵啦!完美的四十五度側臉!下巴的線條太迷人了!”
  “快傳給我傳給我!我要拿他當桌麵!”
  “我也拍了不少,他穿黑色真酷,型男典範!”
  “你這拍的什麽啊?沒臉沒頭的什麽也看不清!”
  “你懂什麽!這是我們塵塵修長筆直的雙腿啊!塵塵的長腿是我的最愛!”
  “你變態哦!放著那麽帥的臉不愛去愛腿,你完了!”
  “要說臉,我還是中意美少年型,展夜的臉我就很愛啊!”
  “你們知道今年娛樂圈最受Fans期待的銀幕情侶是哪對嗎?票選結果公布,冠軍華麗登場——楚塵VS展夜!”
  “啊!好浪漫!”
  “塵塵攻夜夜受!”
  “沒錯!無敵帥的皇帝攻V無敵美的女王受!”
  “耶!”
  頂樓到了,很及時地到了。
  如果再晚點,我恐怕真的會被她們驚雷似的話語活活劈死,外焦裏嫩黑煙直冒。
  旋轉餐廳位於頂樓西側回廊的盡頭,隻接待持有帝景酒店國際俱樂部金卡的VIP會員。一撥兒一撥兒乘著電梯直衝頂樓的Fans被無情地攔在回廊外,又一撥兒一撥兒地被酒店保安溫和地送上電梯,原路返回。
  穿過優雅安靜的回廊,侍者彬彬有禮地迎了上來。無需詢問,整個餐廳隻有一桌,楊雪已經起身向我們走來。
  “不好意思,路上塞車耽誤了點兒時間。”我跟她握手,第一次見,她是很幹練的女人,跟方菲屬於同一類型。
  “我們也是剛到,這邊坐。”走到桌前,展夜起身,很紳士地幫我抽出椅子,我道了謝,坐在他對麵。
  “喝點什麽?”楊雪問。
  “檸檬水。”
  “白小姐呢?”
  “一樣就可以。”
  楊雪叫來侍者,點了四杯檸檬水。
  這種雙方都具有強烈合作意向的會談,最終的焦點就是一個:代言費。在商言商,我很清楚這次的代言對提升展夜的知名度以及曝光率的巨大作用,所以價錢上自然壓得很低。楊雪是個聰明人,她知道我心裏是怎麽想的,也不得不承認我確實有壓低價錢的資本,所以沒有過多地跟我糾纏代言費的數目,而是在一些看似細小的附加條款上據理力爭,寸步不讓。比如一年之內,若因拍片取景需要,有權免費使用海天集團名下的高爾夫球場、跑馬場,以及海濱度假區,累計時限不超過十天。類似細節條款的協商,耗去了整整一個小時。自始至終展夜都靜靜地坐在那兒,默默注視著我跟楊雪之間的交鋒。
  結果還算令人滿意,明天我帶著正式合同去展夜的公司簽字。
  “葉經理,我相信我們的合作一定會非常愉快。”正事談完,氣氛輕鬆了不少,楊雪笑盈盈地說。
  “一定會的。”我禮貌地回應她的熱情。
  “葉南,晚上有時間嗎?”一直沉默不語的展夜冷不丁地問。
  “不好意思,晚上約了人,有事嗎?”我望著他,他大大的眼睛清澈晶亮,淺淺的笑容純真羞澀,若是背後再多一對翅膀,立馬就能化身成天使。我實在無法相信江詩丹頓宣傳海報上那個透著驚豔頹廢之息的華麗男孩兒,跟他會是同一個人。
  “沒什麽,那晚很開心,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對於我的拒絕,他看起來有點沮喪。
  “葉經理,原來你們真的認識。”小白很八卦,楊雪對展夜的話同樣感到好奇,好奇我們究竟在一起幹了什麽開心的事,讓他如此念念不忘。
  “算不上認識,不久前在朋友的聚會上見過。”我很委婉地表達著鳳凰山的賽車之夜。展夜聽了,悶悶不樂地垂著頭,看起來很像隻被遺棄的小狗。
  “時間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不要耽誤了你們今天的拍攝計劃。”事實上,我已經快餓暈了,急需找地方覓食。
  “也好,那我們明天公司見。”
  “明天見。”
  一番話別之後,大家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就在這時,一個手托銀盤的侍應生走了過來,說:“請問您是葉南葉小姐吧?”他微微躬身,禮貌地詢問。
  “是,有什麽事?”我迷茫,眾人皆迷茫。
  “剛才有位先生打電話幫您點了一份意大利海鮮炒麵和一杯加了萊姆酒的巧克力摩卡,吩咐我們提前準備好,看到您跟您的朋友談完事情後立刻為您送上來。”
  聽了侍者的話,小白難掩好奇,展夜若有所思。
  楊雪似不經意地說:“葉經理的這位朋友真是體貼。”
  我笑,示意侍應生把餐盤放在我剛才坐的位置,楊雪見狀,隨即說:“那我們就不打擾葉經理用餐了,明天見。”
  送走他們,我跟小白麵對麵坐著,她點了一份綠茶冰淇淋陪我一起吃。
  沒有外人在場,她不用再端著秘書的職業麵孔,很八卦地跟我東拉西扯。
  “葉經理,你一定知道這個神秘男是誰對不對?”
  “嗯。”
  “誰啊誰啊?難道是……楚塵!”
  “小點聲,不是。”楚塵對吃的要求很簡單,鍾愛青菜豆腐水果。我習慣了這種飲食結構,漸漸地遺忘了自己曾經最愛的意粉和香濃的摩卡,他又怎麽有機會知道?
  “那是誰那是誰?哦……我知道了!這麽了解你的還能有誰,一定是修總!”
  “我耳朵快被你震聾了。”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有情人終成眷屬!葉經理,我支持你!”
  “閉嘴!別淨說些不著調的,吃你的冰淇淋。”
  “葉經理,其實你跟修總真的很般配,不管外貌、性格,還是背景。”
  “如果我們適合,那早就在一起了。”
  “為什麽不適合?”
  “沒感覺。”
  “什麽感覺?”
  “戀愛的感覺。”
  “真抽象,戀愛該有什麽感覺?”
  “這種感覺隻能意會,無法言傳。”
  “可是你難道不覺得隻有在修總麵前你才是最放得開、最無拘無束的嗎?”
  “你完全可以把它理解為某種經由時間沉澱而成的特殊親情。”
  “那怎麽能一樣!你在父母還有哥哥麵前能像在修總麵前那樣嬉笑怒罵全隨心情嗎?”
  “服務生,麻煩再給她來一份冰淇淋。”
  離開帝景的時候已經五點了,跟小白分開後,在停車場碰到了一個不速之客——展陽陽。
  他戴著白色棒球帽,帽簷兒壓得很低,認出他是因為那條頗有性格的破洞牛仔褲和右耳上一排五顏六色的晶石耳釘。擦肩而過,他大概沒認出我。
  我走到車邊,打開車門正準備上車,突然被人叫住:“你是葉南?”展陽陽去而複返。
  “我穿成這樣你也能認出我?”看看自己中規中矩的職業套裝外加幾乎遮住半張臉的墨鏡,這小子眼睛夠毒的。
  “切!你還沒驚豔到讓我過目不忘的地步!我隻是記住了你身上香水的特殊味道。”展陽陽雙手插在牛仔褲兜裏,盯著我的車上下左右地看。
  “鼻子挺靈啊,不過不是香水,是熏香。”我有點意外,展家這對兄弟都挺有意思,正應了那句人不可貌相。
  “什麽牌子的?”他問。
  “沒牌子,一個喜歡養花弄草的朋友幫我量身配製的。”絕版了,用完之後不會再有。
  “你朋友比你強多了,他調的香很適合你,你自己選的這車可實在不咋地,又笨又土。”說著,還不忘遺憾地搖搖頭,以示強調。
  “這輛車也是那個朋友選的。”我笑,意料之中地看到他藏在帽簷下的小臉兒泛起可愛的紅,隻聽他別扭地冷哼一聲,說:“我聽別人講你很會改車,沒想到你卻開著這麽一輛中年大叔最熱衷的奧迪A8。”
  “別人?誰跟你講我會改車?小K?”事實上,我過去的事小K知道得也不多。
  “才不是,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究竟是誰跟我講的?”他得意揚揚地問,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可愛得不得了。
  “我就是隨便一問,也沒很想知道。”我忍著笑,口氣極為淡然。果然,小孩兒就是不識逗,氣鼓鼓地瞪了我一眼,轉身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走了。
  被他這麽一攪和,我的心情反倒輕鬆不少,上車跟程哥通了個電話,他問我吃飯了沒,我說剛吃完。程哥說反正他也不餓,那就找個地方喝兩杯。我把小K酒吧的地址跟他說了,約好一會兒在那兒見。掛了程哥的電話,我想了想,按下快捷撥號3。修月不用彩鈴,每次等待接通的時候滿耳朵都是乏味的嘟嘟聲,這次還行,嘟了三次就通了:
  “談完了?”
  “嗯,挺順利的,明天下午把合約簽了就行。”聽他的聲音還行,比我走前那會兒好點了。
  “現在去見程海?”
  “嗯。齊貝在那兒?”
  “你這日子過得挺充實啊。”
  “還行,從早上八點到剛才為止都是在給你賣命!”
  “變相要求加薪呢。”
  “那得看你了,還有,帝景的意粉做得不錯。”
  “吃飽了?”
  “撐了。你什麽時候能吃東西?”
  “你來的時候。”
  “得了吧,那我要一直不去你還不得餓死啊!”
  “有可能。”
  “晚上誰在醫院陪你?”
  “打完點滴我就回去。”
  “啊?我媽同意了?”
  “你不老說七號樓風水不好嗎?難道你特希望我住這兒?”
  我還真挺忌諱這個,說:“那你回家住,鄭阿姨和保姆可以照顧你,在家打針也行。”
  “我回自己那兒。”
  “你這人怎麽這麽擰啊?非要弄得所有人都為你提心吊膽的你才滿意啊!”我發現我最近的脾氣見長,確切地說是複蘇。
  他沉默了會兒,說:“我就是想耳根兒清淨點。”
  我聽了,心裏有點堵。他沒說錯,回鄭阿姨那兒身體上是得到照顧了,可心累,問:“你幾點打完點滴?”
  “你跟程海聊完了來醫院接我。”
  “你挺會使喚人啊。”
  他低聲笑著,沒說話。
  “我不跟你說了,手機快沒電了,晚上我盡量早點過去。”
  這個時間,酒吧裏幾乎沒有客人,程哥比我來得早,我進來的時候他正坐在吧台邊跟小K聊天,還挺熱乎的。小K見我到了,給我們開了個包房,安排好酒水,吩咐服務生沒事不要進來打擾。
  我坐在沙發上,程哥拉了張椅子坐我對麵,盯著我也不說話,就是一個勁兒地樂。
  “看什麽呢?要發現我變老了變醜了你可千萬別實話實說。”我被程哥給感染得自己也樂上了。笑著笑著,時間好像回到了許多年前那段肆意揮霍青春的日子。
  想想那時候真是活得挺沒心沒肺的,前途啊未來啊什麽的一概都建立在隨心所欲的喜好之上,明明活得特頹廢特盲目,可愣是覺得自己特有性格特另類。時間是世上最無情的東西,不管我們怎樣留戀那段無拘無束的青春時光,它也絕不會為守住這份純真清澈而駐足。
  樂了半天,樂夠了,開始喝酒。我知道程哥有心事,昨晚我就看出來了,陪他一杯杯地喝,三瓶1995年的帕圖斯很快就被糟蹋得一幹二淨,暴殄天物!喝完酒,程哥又拉著我開始唱歌,一首接一首地,專揀革命歌曲唱,直到把嗓子嚎得跟破鑼似的。
  唱完歌,接著喝酒,直接上啤酒,一罐接一罐。我肩負著送他回家還有接修月出院的重任,沒敢再喝,就坐在那兒看他喝。這幾年,我們各忙各的,很少聯係,偶爾從媽媽那兒聽到隻言片語的,沒什麽實質性信息。
  空啤酒罐越堆越多,程哥終於喝得差不多了,垂著頭坐在我麵前,啞著嗓子道出了憋在心裏的那些事。我安安靜靜地從頭聽到尾,心裏好似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
  老婆、兒子、初戀女友,再加上一個念舊情的男人,俗不可耐的組合,故事卻跟傳統的第三者有點不同。老婆是西班牙華裔,名門望族,溫婉賢惠。兒子今年四歲,聰明伶俐,乖巧可愛。初戀女友,曾經相愛多年,美麗善良,唯獨沒有家世背景,結局不難猜。程伯伯的手段沒什麽新意,跟我爸如出一轍,利用權力封殺。不同的是,我很幸運,背後有修月的支持。程哥沒我幸運,棒打鴛鴦的事理所當然地發生了。接著程哥負氣遠走國外,失去了女友的消息,多方打探未果。三十歲那年結婚,生子,日子很平淡地過。
  去年,他帶妻兒去法國度假的時候,意外重逢了初戀的女友。他嬌妻幼子在側,她卻始終孑然一身。他無法麵對她堅定清澈的目光,更無法麵對她強忍淚水送出的祝福。然後,他帶著妻兒回到西班牙,她留在法國,什麽也沒發生。後來,初戀女女結束了為期兩年的訪問學者交流,年初返回D市,教書,平靜地生活。意外的邂逅,似生命中小小的插曲,時光流逝,一切依如往昔。隻是程哥的心,再也找不回無波無瀾的寧靜。
  程哥說完了,又開始喝酒。他需要的並非安慰抑或勸解,唯一希望的,也隻不過是找個貼心的朋友,能安靜地聽他傾訴。程哥是個重感情的男人,他心裏糾結的,並非是初戀與妻子之間二選一的抉擇,他從未想過背叛自己的妻兒。令他感到煎熬、令他無法麵對的,是初戀女友寧願終身不嫁的那份堅持。當年,是他父親強硬地拆散了他們,她卻不怨他,不怪他,更不願拖累他,隻是默默地守著心底對程哥的愛,選擇一個人堅強地生活。她的經曆、她的堅持,若非親耳所聞,我一定會認為這是憧憬愛情的女孩兒編織出的童話。我不知道愛的力量是不是真的如此強大,可我被這個真實的童話深深打動。
  喝完了,唱完了,發泄完了,臨走前,我拉著程哥的胳膊,看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說:“程哥,盡快回西班牙吧,遠離她的生活,徹底忘了她。聽起來很殘忍,可這是你唯一能做的。你依然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她依然堅持著多年前的那份愛,孤單卻堅強地生活,我想這也是她所希望的。能守著心底一份純美的初戀獨自走過一生的女人,我想她也許可以原諒你沒有為愛付出同等的堅持,可一定不會原諒你對家庭、對妻兒的背叛,盡管你背叛的人並不是她。”
  程哥已經有了七八分醉意,可我知道他都聽見了、記住了,因為他笑了,笑得很寬慰,很釋懷。
  我送他回家,下車前,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南南,程哥謝謝你。臨走前,哥也囑咐你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一定要好好珍惜眼前人。”

  CHAPTER 7
  “……現在我還剩最後一件事要做,好事——幫你修理修理胳膊腿兒,好讓你驗傷的時候更有說服力!”
  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十點多,我在樓下給修月打電話問他齊貝在不在。
  他問,你那麽關心齊貝幹嗎?
  我說,怕她在我貿然上去不合適。
  他說,你在樓下等我,不用麻煩值班護士下去給你開門了。
  我說,你行不行啊,別暈倒在樓梯上。
  他沒說話,直接把電話掛了。
  沒幾分鍾,七號樓大廳的門從裏麵打開,修月一個人走出來。我迎上去,他特自然地把胳膊搭我肩膀上,皺了皺眉:“滿身酒味兒。”
  “你現在回家了明天誰去給你打針?”我摟著他的腰扶住他。盡管姿勢曖昧了點,但這完全是出於無產階級兄弟的革命感情。
  “下午回來再說。”他攬著我,一路走到車邊。
  “上午呢?”坐進車裏,我問。
  “去跟張行長見個麵。”
  “能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嗎?你這樣了還非得趕過去見他?!”我口氣不怎麽好。
  “公司財務資料外泄,有人匿名向證監會舉報我們去年虛報銷售業績,欺騙股民。”
  我一聽,心裏咯噔一下:“公司真的這麽做了嗎?”這事確實麻煩。
  “你覺得呢?”他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問。
  “需要偽造財務信息欺騙股民的大多都是些業績滑坡、想靠作假挽救股民信心的公司,我們完全沒必要這麽做。而且這幾年證監會正嚴厲查辦上市公司虛假的財務信息,鋌而走險毫無意義。”其實就算沒有理由,我也相信他不會這麽做。
  “知道得還挺清楚。”他笑。
  “那你打算怎麽辦?”我有點擔心。
  “速戰速決。這事還沒正式立案調查,張行長是從證監會內部得到的消息,急著找我見麵就是把這事告訴我,讓我提前想辦法,正式立了案就不好辦了。”
  “你準備讓他幫你辦?”
  “這兩天證監會副主席帶著工作組在省裏考察,明天晚上就走。那個副主席是張行長的大學同學,中午張行長約了他跟我一塊兒吃飯。”
  “你覺得你有體力來回在路上折騰四百多公裏嗎?”我冷冷看他。
  “你覺得我不應該去?”他淡聲問。
  “就算你不去也有很多辦法可以把這事給擺平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動用長輩的關係解決這事確實不難,可你知道這個副主席是什麽來路嗎?”他睜開眼睛,笑裏帶倦,“草根出身,靠著老丈人爬到今天。可笑的是,在他眼裏我們這些人包括他老婆在內,通通都是不學無術的二世祖,仗著父蔭橫行鄉裏魚肉百姓的貨色。”
  “他是什麽樣的人跟你有什麽關係?你至於放著自己的身體不管,跑去跟這種人較勁嗎?”我很不理解。
  “這不是跟他較勁,我隻是不願意看著長輩放下身段去跟這種人打交道。況且就算長輩出麵把這事處理了,他肯定也咽不下這口氣。我去陪他吃飯,笑臉相迎外加金卡送上,不但能解決這事,還會讓他覺得特別爽。”
  “你有自虐傾向啊?幹嗎把自己送去給這種人作踐!”我特不忿,這廝發燒把腦子燒壞了吧?
  他勾起唇角,似是笑了笑:“我向他低頭,並不妨礙我把他變成一條能忠心為我辦事的狗。”
  我沉默,他說的都對,把所有事都考慮得很周到,可獨獨忘了考慮他自己。
  要說這整件事裏最該拉出去斃了的就是公司的內鬼。我一邊開車一邊琢磨這事究竟是誰幹的,能接觸到這些核心財務資料的人不多,有動機的就更少,而且像這種重要部門的主管都是修月的心腹,不管是誰幹的,對公司的影響都很大。而且一下子捅到證監會去了,就算最後證明公司的賬目沒問題,股民也一定會對公司的股票持謹慎的觀望態度,由此引發的一係列連鎖反應勢必會消耗公司的元氣,這一手玩得夠陰的。
  “想什麽呢?”
  修月打破沉默,坐起身打開置物箱在裏麵翻騰。
  “想幕後黑手呢。”我瞥了他一眼,“不用找了,你放那兒的煙我都給扔了。我媽說了,你必須得戒煙。”
  “想出來了嗎?”
  他放棄抽煙的打算,懶懶地問。
  “沒。”
  “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
  “我沒你那麽狡猾。你知道是誰幹的?”
  “大概有數。”
  “誰啊?”
  “不告訴你。”
  “你這人可真沒勁。”
  “嗯,我現在渾身上下確實特酸特疼特沒勁兒。”
  “現在十二個小時都過了吧,回去我幫你弄點粥。”
  “嗯。”
  “對了,齊貝今天幾點走的?”
  “忘了。”
  “你覺得她怎麽樣?”
  “比你強。”
  “說得真夠直接的。”
  “晚上跟程海聊什麽了?”
  “那可不能跟你說。”
  “不說我也知道。”
  他笑了笑,特了然的調調。
  我哼了聲:“你以為你是神仙呢!”
  “那倒沒,關鍵是你的臉實在太藏不住事了,看你欷歔感慨成那樣,肯定是程海感情上出問題了吧。”他手支著下巴,側頭看著我。
  車停在紅燈前,我轉頭注視他,沉默了會兒:“修月,有時候我覺得你特可怕。”
  昏暗的車廂裏,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隻聽他說:“你會因為楚塵對你的了解而感到害怕嗎?”沒什麽起伏的聲音,很冷很淡。
  我沉默。
  會嗎?我不確定。
  車開到他家樓下,我什麽都沒來得及說,修月那廝已經甩上車門獨自離去。我怒,又衝我發什麽少爺脾氣!我完全可以特瀟灑地踩著油門揚長而去,可透過車窗看著他消瘦落寞的背影,心裏好似有隻手不停地揪來揪去。
  走在樓梯上,我一遍遍地自我鄙視。大半夜的,放著家不回,還得熱臉對他冷眼,主動送上門去照顧他。十一點了,也不好打擾鄭阿姨,而且我很懷疑修月今晚是擅自從醫院跑回來的。
  氣喘籲籲地前進到十五層,手機響了。追命似的響,煩啊煩啊煩!我以為是良心發現的修月。
  “發夠神經了?”我冷哼。
  “請問,是不是葉南?”女的,不是修月,我窘,“是,哪位?”
  “我是方菲。”
  嗯?我腦子短路了一下,隨即正常:“你好,很久不見。”
  “很抱歉這麽晚打擾你,因為事情實在緊急。”
  “發生什麽事了?”我心裏撲通撲通跳得厲害,方菲是楚塵的經紀人,有急事……
  “是這樣的,楚塵有點麻煩,如果今晚不把事情處理了,那明天各大報紙的頭條還指不定給寫成什麽樣!因為對方比較有背景,江總讓我立刻聯係你,希望你能幫忙!”她語速很快,甚至有點語無倫次。我急了,“到底發生什麽事了你倒是說啊!”
  “楚塵被拘了。”
  我暈,問:“你現在在哪兒?”
  “西江派出所。”
  “在那兒等著!我立刻過去!”
  咚咚咚地衝下樓,踩著七分高跟鞋,不磕不絆,人的潛力果然是無窮的。
  為了避免昨晚修月暈倒沒人管事件的重演,我邊開車邊給他打了個電話,顧不上計較他冷冰冰的口吻,劈裏啪啦地對著即將沒電的手機極快地說:“修月你甭在那兒發神經了,吃完藥趕緊睡覺。我有點急事要辦,明早再去你家。你要是敢一聲不響自己去見張行長,那咱倆二十年的交情可就徹底完了!還有上午保姆剛去過你家,冰箱裏肯定有牛奶,你拿出來用微波爐熱一下再喝。如果明早我去看見牛奶包裝原封不動的話,咱倆的交情也就拉倒了!就這樣,掛了。”
  趕到派出所。
  剛下車,腳還沒站穩,方菲就急急地衝了過來。不遠處停著七八輛采訪車,車上車下的記者幾十號人,盡管被民警攔在大門外,相機卻一刻也不消停地哢嚓哢嚓連閃帶拍。
  我戴上墨鏡,跟方菲匆匆走進去,見到林所長,還沒來得及問究竟出了什麽事,就聽他說:“市局馮局長過來了,現在正在會議室跟其中一個當事人談話,你們現在立刻跟我過去。”
  “鄭偉?!”一走進會議室,我就看見他正跟一個穿著便裝的中年人聊得熱絡。他看見我,明顯地愣了一下,“你來幹什麽?”
  “不知這位是……”便裝男人問。
  “哼!她啊,那個楚什麽的前妻。”鄭偉噴著煙霧,不陰不陽地說。
  “這位就是市局的馮局長。”林所長介紹。
  “究竟出了什麽事?”我問。看鄭偉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明顯是被打了。
  “你已經跟案件當事人離婚了,原則上我們不能向你泄露案情。”林所長說。
  馮局長沒什麽表情地點點頭。
  方菲一聽就急了,指著鄭偉:“他也是案件當事人,為什麽可以大搖大擺地坐在這裏?而楚塵卻要被關在拘留室!”
  我攔住據理力爭的方菲,指著鄭偉:“你跟我出來。”
  他臉色一變:“葉南,什麽時候輪到你來對我指手畫腳了?”
  馮局長衝林所長使了個眼色,林所長會意,走到我身邊,請我出去。
  鄭偉瞪著我:“葉南,你說你都離婚了還跑這兒來充什麽仗義!”
  “鄭偉,一般情況下我實在是懶得跟你較勁,太失身份,真的。”我冷眼看著他,語含嘲諷。就見他噌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狠狠點著我,“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出去向那些記者把你跟楚塵的戀愛史昭告天下!”
  “信!你本來就是個無賴,什麽事你幹不出來啊?不過我告訴你,今天我還就是要治治你這副撒潑犯渾的得瑟樣兒。我琢磨著你肯定是找了省公安廳的馬正,他礙著修叔叔的麵子肯定會幫你擦屁股,而這些事你一定不敢讓修叔叔知道,我說得對不對啊,鄭副總?”
  馮局長一聽,頓時製止了準備上前把我強行帶走的林所長,不動聲色地坐在旁邊觀望。
  鄭偉狠狠盯著我,神色陰晴不定:“葉南,你對付男人很有一套啊!修月為了你這麽多年不結婚,那個姓楚的跟你離了婚還對你一往情深啊!我也不過就當著幾個小明星的麵說了你幾句,他竟然敢在片場打我!下手也太狠了,我要驗傷!肚子上胳膊上腿上到處都是淤青,我要驗傷!我要起訴他!他算個什麽東西,賣色賺錢的戲子而已!這次我肯定饒不了他,你看我怎麽整死他!”
  我靜靜地聽著,雙拳慢慢握緊,冷笑:“就憑你?幾天不見這口氣見長啊!你以為你是誰啊?離開鄭阿姨,你就是一坨糊不上牆的爛泥!你覺得我能允許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整死楚塵嗎?嗯?!”
  “你……你……”鄭偉漲紅了臉,額頭上的兩道口子還在滲血,“你說我要是把這些照片給記者看,楚塵會有什麽下場?”說著,他從公文包裏掏出一遝照片狠狠摔到桌子上。我掃了一眼,頓時怒火中燒!照片上,楚塵冷臉盯著地上衣衫半開頭發淩亂滿臉恐懼的女孩,看樣子像是在酒店房間裏。照片上的女孩我見過,就是鄭偉曾經大力向我推薦的希望能在宣傳片中跟楚塵搭戲的小明星。
  鄭偉見我半天不說話,得意揚揚:“我是拿你沒辦法,可那個姓楚的跟你不一樣,他就是再紅再有錢再有名氣,也不過是個戲子!知道嗎?戲子!我有一千種一萬種辦法可以玩死他!”
  “馮局長,能不能麻煩你帶著你的人回避一下,我有些事想單獨跟鄭偉談一談。”我看看方菲,她點頭,低聲跟馮局長嘀咕了幾句。馮局長聽完,神色複雜地望著我,沒過多猶豫,幾個人就很快離開會議室,走前還不忘把門關得嚴嚴實實。
  “你想幹什麽?!”空蕩蕩的會議室裏,鄭偉色厲內荏地質問。
  我笑:“你怕啦?剛才不挺能耐嗎?”
  “葉南,我警告你,你可不要亂來!”他伸手指著我,聲音有點抖。
  “這裏是警察局,我還能掐死你啊?”我雙手撐著桌子,直盯著他那張五顏六色的臉。
  “你到底想怎麽樣?就算你爸是軍區司令又怎樣,他還能命令部隊來抓我啊!我跟我姑姑一說,你媽肯定會給她這個麵子的!”鄭偉把他的免死金牌一張張地往外搬。
  “你給我仔細聽著,我爸是軍人不是黑社會,他當然不會動你。鄭阿姨開口,我媽也肯定會買她的麵子,可如果鄭阿姨壓根兒就不想為你出頭呢?你是不是吃定了修月太孝順,顧及鄭阿姨的身體就可以由著你胡作非為?我告訴你鄭偉,你實在太不了解修月,他可以容忍你,但絕不會無止境地容忍。他是孝順,但絕不是百依百順的愚孝。鄭阿姨是溺愛你,那是因為修月為了哄鄭阿姨高興所以從來沒插手。他如果想插手,你幹的那些下賤齷齪的事很快就會完完整整地被裝訂成圖文並茂的冊子出現在鄭阿姨麵前。我說得夠清楚嗎,嗯?”
  “你……”
  “我還沒說完,”冷冷打斷他,我拿起桌子上那遝照片狠狠地摔在他臉上,“我很想知道你究竟長的是人腦還是豬腦,為了捧紅一個三流小明星竟然連這種手段都想得出來!楚塵是皇天的搖錢樹,你設計陷害他影響了他的形象,讓皇天損失了銀子,你以為你還能逍遙地過日子?如果你願意,大可以現在就出去把這些照片拿給記者。隻要修月阻斷你跟鄭阿姨的聯係,奪了你的護身符,我想你很快就可以領略到江舟的手段。占據著娛樂圈大半江山的男人,你不會真的認為他隻是一個單純的生意人吧?對付你這種人渣,江舟更有辦法!去吧,門外很多記者,現在就拿著這些照片走出去親手交給他們,去啊!”
  沉默。
  他咬著嘴唇繃著臉死死瞪著我。
  “怎麽,不去啊?你確定?”
  沉默。
  “說你是豬腦總算沒侮辱豬,還有點思考能力,還知道害怕啊!”
  沉默。
  他身子不停地哆嗦,驚怒交加。
  “你剛才不是吼著要驗傷嗎?我看你胳膊腿都挺利索的,恐怕不太有說服力,你說是吧?”
  “你……你想幹什麽?你想……”
  “該說的我都說了,這件事該怎麽收場你自己心裏應該有數。現在我還剩最後一件事要做,好事——幫你修理修理胳膊腿兒,好讓你驗傷的時候更有說服力!”
  “你……啊!啊!”
  拉開會議室的門,我告訴馮局長鄭偉主動要求私了,不用立案了。
  馮局長聽後,想了想,吩咐林所長把楚塵放了。我讓方菲帶著楚塵先走,不要回答記者的任何問題。她問我要不要見見楚塵,我拒絕了,隻是透過會議室的玻璃默默注視著他離去的孤傲背影。
  楚塵走了,部分記者追蹤而去,部分記者仍然癡癡守候在派出所門外,期望從負責處理這起案子的民警口中挖出點什麽不為人知的內幕。
  會議室裏,鄭偉躺在沙發上哼哼唧唧,馮局長和林所長坐在我對麵,欲言又止。
  “鄭偉,你是不是該說點什麽?”我瞥了他一眼,委婉地提示。
  “馮……馮局長,你找個民警出……出去告訴那些記……記者,告訴他們今……今晚的事是誤……誤會……”
  誤會?我皺眉,打斷他:“這好像不是你的真心話吧?”
  “你……你……不要得……得寸……”
  我冷哼,跟坐在對麵的馮局長說:“他現在不太方便說話,我來替他說好了。他的意思是希望馮局長能安排個人穿便裝扮作來路不明的知情人,出去打發了守在門外的那些記者。記者一定會探聽在派出所裏發生了什麽事,不用避諱,也不用說得太清楚,隻需告訴他們今晚的事楚塵是無辜的受害者,起因是一個女藝人多次背著自己的男朋友勾引楚塵,楚塵拒絕,她心有不甘就顛倒黑白,慫恿男友出麵打擊報複。除此之外,什麽都不要多說。當然,記者定會窮追不舍地追問那女藝人的名字,”我看看鄭偉,“對了,那個女的叫什麽名字,鄭副總?”
  “你……你不要……太過分……”鄭偉齜牙咧嘴地啞著嗓子低吼。
  “你不知道?那沒辦法了,如果那些記者死纏爛打的話,就讓知情者告訴他們那個女藝人的男友叫鄭偉,無業遊民,曾任某公司副總,因瀆職被炒。”
  “你……”
  “很晚了,你最好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你到底是要保護自己還是保護她?”我走到沙發旁,冷眼俯視他。
  “馬……馬……”頹敗的聲音,如鬥敗的公雞。
  “馬佳是吧,看來我沒記錯。麻煩你了馮局長,如果記者追問,不妨讓知情者很為難地告訴他們,惹出這些事端的女藝人,名叫馬佳。”
  事情解決了,記者走了,鄭偉送醫院了,我坐在車裏,疲憊不堪。
  手機因為沒電自動關機了,揉揉臉,打起精神準備離開。
  咚咚咚。
  嗯?敲車窗的聲音。
  我側頭,心髒停跳一拍。
  打開車門:“很晚了,我送你回去。”楚塵說。
  我抬頭看著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瘦了,憔悴了,落寞了。
  那一刻,我腦子裏突然浮現出修月蒼白的麵孔。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不能再這樣互相折磨了……
  “不用了,你也早點回去吧,拜拜。”我極快地說完,推開他,關上門,車身緩緩擦過他身側。後視鏡裏,他靜立原地,身影越來越模糊。
  疾馳中,我拒絕思考。
  楚塵說,離婚了,就別再回頭看。
  楚塵說,離婚了,要活得更幸福。
  走進修月的公寓樓,淡淡的煙草味飄進鼻端。
  我愣,很短的時間,大廳的沙發上,一個人緩緩站起身:“回來了。”淡淡的三個字,我突然想哭。
  “走了,回家睡覺。”修月走過來,攬著我肩膀,乘電梯直奔頂樓。
  進門後,他什麽也沒問,我什麽也沒說。
  走進廚房,打開冰箱,牛奶原封未動。
  “沒喝。”他倚在門口,很誠實。
  “那咱倆二十年的交情徹底拉倒了,我跟你說過的。”關上冰箱,打了個哈欠,我已經困得不行。
  “拉倒了最好。”他堵在門口,挑著眉梢不冷不熱地看著我。
  “夠瀟灑的啊。”我推開他,無精打采。沒走兩步,卻被他從背後摟住。我愣,下意識想掙脫,耳邊悠悠響起輕喚,“葉子……”溫熱的呼吸擦過皮膚,我頓時僵在原地,“很久沒聽你這麽叫了……”有多久呢?記不清了,隻記得結婚後就再沒聽過這個名字。乍一聽見,陌生,又親切。
  “我今年三十了,你還準備讓我等多久?這麽一個模範青年主動送上門來,你要是敢拒絕全國人民都不能原諒你。”
  “修月……”我輕輕拉下他的胳膊,轉身望著他,“你確定不後悔?”
  “嗯,”他笑,淡色的唇彎出很好看的弧度,“我決定的事什麽時候後悔過?”
  我想了想,主動伸手環住他的腰,說實話,認識二十年第一次跟他這麽親密,感覺有點怪,我說:“萬一我後悔了怎麽辦?”
  他緊緊摟著我:“我跟那小子渾身上下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希望你這小白眼兒狼能幸福。我給他機會了,可他做不到。”他頓了頓,接著說,“哪天你要是覺得跟我在一塊兒也不幸福了,立刻告訴我,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拋棄你,主動扮演陳世美。”
  他的話,撩撥著我的心,隱隱地疼,我說:“你甭說得這麽感人,先認清現實再說。你向來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而我是既不溫婉也不賢淑,這樣的組合前景實在是不太妙。”
  他聽了,笑得眉飛色舞,說:“既然你已經認識到自己的缺點那就要努力改正,讓我想想,先從伺候我洗澡開始做起吧。”
  我氣結,稍稍放鬆了革命警惕就險些落入他的毒牙陷阱,說:“發燒燒糊塗了吧,使喚人使喚上癮了啊!”說完,用力推開他,轉身要走,卻見那廝身子晃了晃,伸手扶著牆,臉色煞白,額頭全是汗珠。
  我歎氣,把他扶到臥室床上,倒了杯溫水喂他把藥吃了,然後說:“咱甭折騰了行嗎?”
  “我昨天就沒洗澡。”他說。
  “沒事,又沒人嫌棄你。”都這樣了還淨惦記那些沒用的。
  “上來。”他掀開毯子,拍拍身邊的空位,特理所當然。
  “不上。”我拒絕,也特理所當然。
  “那你還是嫌我兩天沒洗澡唄。”說著他作勢要下床,被我按住,“不是,你不用挖坑等我跳,我隻是還沒想好。”
  “那你慢慢想,就坐這兒想,想好了告訴我。我很累頭很疼渾身都很不舒服,你最好快點想,想好了我也能早點睡。”
  “你……”我怒,“難道我不累啊!從早上八點到現在十幾個小時,我開著車公司醫院派出所地繞著D市轉了個遍,一刻也沒停!你還沒完沒了地跟我在這兒折騰!覺得我不夠著急不夠上火是吧!”本來就累,越說越委屈,喊完了,眼淚跟著往下掉,情緒有點失控。
  記不清後來怎麽回事了,好像哭得挺痛快,然後覺得眼皮兒特別沉,躺在一個特別舒服的地方就睡著了……安靜的長夜。
  天亮了,我睡夠了,睜開眼,混沌了一會兒,腦子漸漸清醒。側頭,看見那張很禍水的臉蛋兒,於是又混沌了會兒,眨眨眼,再看,基本摸清情況:同床,我枕著他的胳膊他攬著我的腰,兩個人四條光溜溜的腿纏一塊兒。我像小鳥偎在他懷裏,他特安靜地睡在我身側,應該很溫馨的感覺,可我總覺得哪兒有點怪,盯著天花板琢磨了半天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腦子反而越琢磨越亂。不想了,我輕輕拉開他的胳膊準備起床。
  “幾點了?”睡意濃濃的聲音,剛一動他就醒了,閉著眼睛摟著我不放。
  “七點。閃一邊去,我要洗澡。”我踢開他,赤腳跳下床。昨天穿的衣服安靜地躺在地板上,身上套著一件淺藍色T恤,腿上空蕩蕩的,好在內褲尚存。
  “一起洗。”他一聽,刷地睜開眼睛,聲音誘惑不已。
  “少琢磨那些沒用的,洗完澡我先回家換衣服,順便幫你買點粥,我在你家一粒米也沒找著。還有,那個……”想起鄭偉的事,我突然有點猶豫。
  “嗯,”他掀開被子坐在床邊,緩了半天才慢慢起身走過來,扳起我的下巴笑問,“還有什麽?昨晚你又幹什麽壞事了?”說著,俯身在我額頭上親了親。很溫暖的感覺,沒有臉紅心跳的激烈,卻彌漫著幾許平淡,是真的感動。
  “我昨晚把鄭偉給打了。”
  “嗯。”
  “因為楚塵。”
  “嗯。”
  “然後楚塵要送我回家。”
  “嗯。”
  “然後我看著他,竟然很煞風景地想到了你。”
  “嗯,確實很煞風景。”
  “然後我拒絕他,開著車慢慢從他身邊擦過去,越走越遠,他一直站那兒看著。”
  “嗯。”
  “然後我就開車來了你這兒。”
  “嗯。”
  “然後在大廳裏看見你在等我。”
  “嗯。”
  “然後我很高興不用爬著樓梯到頂層。”
  “嗯。”
  “然後你說,回來了。就三個字兒,可我就覺得心裏有些事好像一下子想通透了。”
  “嗯。”
  “然後看你什麽也沒吃,我挺生氣,說交情拉倒了,你說拉倒了最好,我知道你扯淡的,可還是難過了一下。”
  “嗯。”
  “然後你叫我葉子,我突然覺得好像很多早已經想不起來的事一下子全從腦子裏冒出來了。”
  “嗯。”
  “然後……”
  “嗯。”
  “嗯個屁,你敷衍我啊!”
  “嗯。”
  “你……”
  原來溫馨的早安吻隻是開胃菜,姍姍來遲的法式大餐熱情登場,色香味俱全。號稱從未交過女朋友的男人,接吻的技巧,好得令我自卑。
  我很嚴肅地指出這個不合理的現象。
  他很得意地說:“天才都是無師自通的。”
  我很認真地否定了他,告訴他天才更擅長理論結合實踐。
  他聽了,欷歔不已地說:“我把實踐的機會都讓給了那些比我更需要的同誌。”
  我還沒來得及對他進行更深層次的批判,電話響了。

  CHAPTER 8
  “西班牙華裔,十六歲畢業於哈佛商學院,前兩年炒得火熱的華爾街期貨金童Dark就是他。”
  車子疾馳在通往省會S市的高速公路上。
  車廂裏靜悄悄的,司機專心致誌地駕駛,我坐在後排望著窗外的風景出神。修月從上車開始就靠在我肩上睡覺。
  清早,家裏和公司輪番來電話找我。鄭偉的事已經鬧得連我媽都知道了,她在電話裏說讓我晚上回家一趟,有事跟我說。鄭阿姨來了三次電話,都是修月接的。我問他鄭阿姨沒事吧,他說鄭偉的事他處理。我說昨天有點衝動,下手有點兒狠。他笑,跟我說打輕了,應該拿出我十年前在鳳凰山頂上修理他的那股勁頭。
  其間公司也來了幾通電話,修月交代了陳秘書幾件比較緊急要辦的事,就把電話塞到我手裏,說小白找我。我接過去,小白一聽是我,笑得別提有多曖昧。我哼了一聲,她立馬特無辜地說公司有急事,我的手機又打不通。我問她什麽事,她說楊雪來電話,展夜下午臨時有通告,問我們方便不方便提前,一點鍾去他們公司。我算了算時間,有點兒懸,就讓她跟楊雪把時間改約在明天,順便讓她把我放在辦公室櫃子裏的那套備用套裝立刻送到修月這兒。
  折騰完這些,我又打電話從四喜鋪叫了兩份白粥和幾碟小菜。等外賣的工夫,我讓修月先去洗澡。他特無恥地要求鴛鴦浴,我義正詞嚴地拒絕。他據理力爭,未遂。洗完澡,這廝裸著上身,頭發也沒擦,就這麽濕嗒嗒地走進客廳,一屁股坐在我身邊,特自覺地把浴巾丟給我,言下之意很明確。我關了空調,邊幫他擦頭發邊問:“你這些使喚人的大少爺脾氣都是誰慣出來的?”他低笑,握住我的手,握得特緊,不似昨天軟綿綿的力道。我瞥他一眼,“大清早的別跟我在這兒玩深情,再不去洗澡我就來不及了。”說完,甩開他,走進洗手間。
  洗完澡,我泡了杯咖啡提神醒腦。修月在屋裏換衣服,聞到咖啡的香味兒,從臥室裏喊給他也來一杯。我直截了當地讓他閉嘴。這時候,門鈴響起,小白來了,跟送外賣的坐一部電梯上來的。在修月麵前,她很中規中矩,可當她把衣服遞給我的時候,我還是強烈地感覺到小丫頭片子赤裸裸的目光裏射出的對八卦的無限渴望。
  換好衣服,我把粥盛出來招呼修月吃早餐。
  他晃進餐廳,簡單的襯衫配修身長褲,以前沒見他穿過,想都不用想肯定又是CERRUTI當季新品。他對衣服的挑剔與對食物的挑剔如出一轍。仔細想想,這廝毛病挺多。
  他拉出椅子坐在我對麵,我看看他,像老媽子似的囑咐他多吃點。
  他嗯了一聲,然後喝了兩口就把碗推到一邊。
  我不滿,告訴他是男人就別這麽挑三揀四的。
  他懶懶地望著我,不冷不熱地說:“你不是說要煮粥給我喝嗎?在哪兒呢?我可是從昨晚一直等到現在。”
  我一時語塞,頓了一下,跟他說:“你家連粒米都沒有,我拿什麽煮,嗯?”
  他冷哼,挑挑眉特欠扁地說:“甭找理由推脫,我飽了。”
  我怒,這廝純粹沒事找事!絕不能慣著他這些臭脾氣!
  他手支著下巴盯著碗裏的粥琢磨了會兒,說:“要不這樣吧,雖然不是你煮的,不過你要是伺候我喝的話,我就湊合著再多喝點。”
  我一聽,大驚,雞皮疙瘩頓起,這廝八成是把腦子燒殘了。
  他看我不說話,皺皺眉,拿起我放在桌上的藥,抽出裏麵的說明書研究了半天。
  我納悶兒,問:“看什麽呢?”
  他衝我晃晃手裏的紙片,輕飄飄地說:“這裏的每一種藥都不能空腹服用,難怪我昨晚吃完後胃更疼了。”
  我氣結!
  他慢條斯理地拿起水杯準備吃藥。
  我認輸!
  他看看我,拉開身邊的椅子。我看看他,特沒原則地坐過去,端起那碗他幾乎沒碰過的粥,一勺勺喂進他嘴裏。
  “修月,你今年三十了,不是三歲。”我說。
  “嗯,怎麽了?”他兩眼彎彎。
  “你難道不覺得這樣特肉麻?”我實話實說。
  “肉麻你還幹?”
  “這純粹是出於對病人的同情。”
  “哦,鄭偉也是病人,那你也去同情同情他吧。”說著,他抬手指指那碟甜酸蘿卜絲兒。
  我夾給他,沒好氣地說:“你跟我抬杠呢。”
  他手指輕輕地刮過我的下巴,沒個正形地說:“那也是因為你自己死鴨子嘴硬,淨說那些不著調兒的。”
  喝下最後一口粥,他特滿足地攬過我,蜻蜓點水似的在我臉上親了親,軟軟熱熱的唇還沾著點點香糯的米湯,“看你這生疏樣兒,第一次喂別人喝粥吧?”說完,揉揉我濕濕的頭發,笑得燦爛。
  我冷哼,把水杯遞給他:“吃藥!”
  出門前,我幫他測了下體溫,還行,不太發燒了。昨天折騰到那麽晚,我還真挺擔心他半夜再燒起來。這大概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這廝臉上好像也有了點血色。
  關於跟張行長見麵的事,我沒再勸他,隻是說我跟他一塊兒去。他笑了笑,沒拒絕。
  收拾好東西出門,司機已經到了,在樓下等著。
  上車後他把手機丟給我:“調成震動,除了張行長,其他電話一概不接。我睡會兒,困。”說著,身子往下滑了滑,靠在我身上,沒多久就睡著了。我輕輕抽出靠背後的毯子搭在他身上,車向S市疾馳而去。
  靜靜的車廂裏,我挺想好好琢磨琢磨最近發生的這些事。腦子裏不斷跳出一幅幅零星的畫麵,可就是沒法兒把它們聯係在一塊兒。程哥的事對我觸動挺大的,他的初戀我有印象,那時候我跟程哥一塊兒玩,偶爾見過她幾次,很斯文的女孩。程哥當時曾笑言:“南南,你太有棱角太有鋒芒,可以是很好的朋友、很好的哥們兒,但很難成為好老婆。江瑤跟你剛好相反,她是適合娶回家做老婆的最佳人選。”那時我聽了這番話,還覺得挺美,傻乎乎地認為像江瑤這樣的女孩,一輩子守著男人守著家,活得太乏味太沒意義。那晚聽了程哥的心事,我從記憶的角落裏翻出了這個早就被遺忘的女孩兒,突然很想見見她。
  正想得入神,車突然減速,我身子不穩地晃了晃,修月也被弄醒了:“怎麽回事?”口氣不太好,明顯不爽。
  “前麵的車不知為什麽突然減速。”司機也挺無奈。
  “世爵?!”我探身望著前麵的車,有點詫異,能開得起這車的人可不多。
  “追上去。”修月吩咐。
  司機點點頭,猛踩油門,時速表狂飆。
  “那車還挺來勁。”我笑,前麵的車也在不斷加速,兩車間距始終無法縮小。
  “你的同行啊,飆車愛好者。”修月握著我的手,拿過手機按下一串號碼。
  我正琢磨他這是給誰打電話呢,手機接通了:
  “我是修月。”
  ……
  “那輛D00741的銀色世爵是不是你開的?”
  ……
  “我讓你帶的資料準備好了嗎?”
  ……
  “嗯。”
  ……
  “這是高速公路不是鳳凰山,而且我聽說前幾天你剛剛輸給她。”
  ……
  “她這麽久沒玩照樣贏你,這是實力的差別。”
  我一頭霧水。
  “你還嫩得很。”修月笑,掛斷了電話。
  望著前麵一溜煙兒絕塵而去的銀色跑車:“不用追了。”他說。
  “誰?”我問。
  他換了個坐姿:“公司新請的財務總監助理,協助丁黎的工作。”
  “那原來的財務總監助理王薇呢?”
  “調到香港分公司給周希當助理。”他聲音帶倦。
  “跟她有關?”我有點意外。
  他點頭:“棋子而已。”
  我把滑落的毯子重新搭好,摸摸他的額頭,跟早上溫度差不多,說:“再睡會兒吧,還有一個小時才到。”
  “嗯,”他閉上眼睛,頓了頓,說,“你見過他。”
  我愣,誰啊?剛才那人?聽他提到鳳凰山的時候我就覺得有點奇怪。
  “展陽陽。”他說。
  “啊?你確定?!據我所知他才十九歲!”難以置信,那個卷毛小男孩兒。
  “西班牙華裔,十六歲畢業於哈佛商學院,前兩年炒得火熱的華爾街期貨金童Dark就是他。”
  我沉默,這個世界上不乏天才的存在,不過當一個天才活生生地出現在身邊時,實在讓人覺得挺缺乏真實感,我問:“你怎麽找到他的?”
  “過程特曲折,”他想了想,“前陣子我請導師劉教授幫我物色一個業內有才華的新人,齊貝聽說後向劉教授推薦了剛剛回國的展陽陽。齊小北的太太也就是齊貝的嫂子,是展陽陽同父異母的姐姐。劉教授考察了一下,決定把他推薦給我。大概就這樣。”
  “他能勝任嗎?”想到那個別扭的小男孩兒,我問。
  “你覺得他性格怎麽樣?”
  “挺倔的一小孩兒。”
  “嗯,倔強的天才不會允許自己失敗。”
  “抓緊時間睡會兒吧,中午有你折騰的。”
  剛出收費站,就看見那輛囂張的銀色世爵靜靜地停在路邊。修月讓司機停車。展陽陽看我們到了,下車走過來。修月接過他遞來的文件袋,隨手丟進車裏,說:“中午你跟葉南去複興路的那間意大利餐廳吃飯,我已經訂好位子了。”
  “她不跟你一起去?”展陽陽問。
  “這種事當然是越少人在場越好。”我笑,囑咐修月,“中午什麽能吃什麽不能吃不用我告訴你吧。”
  “我現在除了一樣東西外什麽都不想吃。”修月倚在車邊不鹹不淡地說。
  “一碗粥你至於這麽執著嗎?”我邊說邊幫他把睡覺時壓皺的衣角撫平。
  “至於。”
  展陽陽好奇心大起:“什麽粥這麽牛?”
  “小孩兒少插嘴。”我倆齊刷刷地說,把展陽陽弄得有點蒙。
  “心有靈犀啊……”他愣了一下,冷哼。
  “行了,時間差不多了,你快上車吧。”我從包裏翻出一個小紙袋塞給他,“吃完飯別忘了接著把藥吃了。”
  “嗯,我那邊估計沒那麽快結束,麗景會展中心有個車展今天開幕,你們吃完飯過去看看。”
  “切!這還用你說?我大老遠來主要就是為了這個車展,要是隻為資料,我才不會特意跑來。”
  “走了。”修月在我額頭上親了親,坐車離去。
  “你的新歡?”他走後,天才小屁孩兒神色古怪地問。
  我聽了有點哭笑不得:“你這麽說好像也沒錯,可我實在是覺得新歡這詞兒特別扭。”
  “我看你是心虛了吧。”他瞪我一眼,“上車,快餓死了。”說完,甩著鑰匙轉身就走。
  “展陽陽。”我站在原地未動。
  “嗯?”他頓住腳,回頭望著我,“幹嗎?”
  “十九歲已經成年了吧?”我語調平緩。
  “廢話!你想說什麽?”他口氣很衝。
  “我可以包容一個孩子的任性,卻沒理由容忍一個成年人的無禮。”上市公司的高級財務人員絕不是這種IQ和EQ嚴重成反比的人所能勝任的。
  “你!”他臉色泛紅,提高腔調,“難道我說錯了嗎?剛跟楚塵離婚就跟修月這麽卿卿我我,女人的愛可真夠廉價的!”
  活脫脫一卷毛小憤青,我笑,心卻莫名地抽了一下:“那你覺得剛剛離婚的女人應該是什麽樣的?”
  他冷哼:“反正不像你這樣。”
  “是不是應該特消沉特鬱悶特頹廢特哀怨特墮落特絕望,每天沉浸在對過去的回憶中眼淚汪汪胡思亂想死去活來悔不當初,是不是隻有這樣才能體現一個女人對愛情的忠誠,嗯?”我心裏一冒火語速就特快。
  “你……”他嘴巴微張,頓了一會兒才接著說,“說實話,我確實是這麽認為的。”
  我再次哭笑不得:“上車,吃飯去。”
  天才二字有很多種解釋,天生人才和天生蠢材都能跟天才掛鉤,修月是這二者的結合體。至於展陽陽,目前我在他身上隻發現了後者。
  自從被我機關槍似的搶白了一頓之後,展陽陽徹底化身成沉默的羔羊,一路上半個字兒也沒說,小臉兒緊繃,雙手緊握方向盤,在車流中東鑽西竄,殺氣騰騰地狂飆向市區。
  “海鮮奶油濃湯、蟹肉沙拉、紫蘇番茄意麵,外加一杯熱巧克力。”看著餐牌我立馬覺得特餓,什麽都想吃。
  “你吃得下?又是奶油又是巧克力,女人不是最在乎身材嗎?”展陽陽摘下帽子扔到一邊,軟軟的小卷毛映著窗外的陽光,泛著淺淺的棕,襯得膚色更顯白皙。
  “你覺得我很胖?”我笑問。
  他哼了聲,沒回答,丟下餐牌對侍應生說:“跟她來一樣的。”
  等待上菜的間隙,我手支下巴打量著坐在對麵望著窗外出神的小屁孩兒,怎麽看也不像有十九歲的樣子,說:“你跟展夜不太像。”觀察了半天,我得出結論。
  他收回視線,特不忿地說:“誰稀罕跟他長得像!”
  “好好說話,別跟吃了槍藥似的。”不光長得不像,性格更不像。
  “你!”
  “我一直有個疑問,你是不是對我有成見?”鳳凰山上初次見麵,我就覺得他對我的態度不像是對待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是又怎樣!”他別扭道。
  “我記性很好的,咱倆以前肯定沒見過,賽車那晚是第一次。”
  他想了想,突然問了個非常莫名其妙的問題:“你有崇拜的人嗎?”
  “沒有。”我很誠實地回答。
  “真自負!”他撇撇嘴,語帶嘲諷。
  “自負?”我笑,“是不是所有的天才都跟你一樣,喜歡用一隻眼看世界?”
  “什麽意思?”他有點不明白。
  “老天爺讓你長兩隻眼不是用來當裝飾的,事情的正反兩麵需要雙眼同時去觀察。隻用一隻眼,很容易造就出像你這樣偏執武斷的小憤青。”
  “你憑什麽這麽說!”
  “我沒有崇拜的人,不是因為我認為自己是天下第一。你知道崇拜所包含的意義嗎?”我問。他沉著小臉兒冷冷地說:“目標,向著目標前進的動力。”
  “沒錯。不過從另一方麵來說,崇拜也可以理解為一種狂熱,一種仰望。在向著目標前進的過程中,這種狂熱和仰望很可能引起心態的失衡,導致前進的動力隨之扭曲,完全偏離原本的軌跡。這樣的例子其實很多,去年那個以死相逼非得跟展夜激吻的女Fans就是其中之一。所以說你隻看到了崇拜的積極作用,當你學會用兩隻眼同時看世界的時候,你的性格才有機會變得跟你的臉一樣可愛。”
  他默默坐在那兒,大眼睛時不時忽閃兩下,看得出正在很認真地消化我剛才滔滔不絕掰扯出的那番話。
  頭盤上來了,色澤鮮嫩,令人食指大動。
  我剛吃了沒兩口,展陽陽的手機響了,他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按下通話鍵:
  “知道是你,什麽事?”
  ……
  “吃飯。”
  ……
  “跟一女的。”
  ……
  “你甭管。”
  ……
  “你怎麽肯定是她?”
  ……
  “你……”
  ……
  我吃得正爽,眼前突然多出一手機:“我哥找你。”
  嗯?展夜找我?
  放下叉子接過電話:“喂,展夜?”
  “在吃飯?”伴著淺淺的笑,他問。
  “嗯,簽字改到明天的事我秘書通知你們了吧?”
  “通知了,因為我的臨時通告打亂了原來的計劃,真抱歉。”
  “沒關係,”我笑,明明是親兄弟,一個任性到蠻橫無理,一個卻客氣到小心翼翼,“你找我有事?”
  “是這樣的,上個月我訂了一輛新車,三天前就運到S市的銷售代理那兒了,可我一直沒時間過去。聽陽陽說你剛好在S市辦事,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去幫我試試車?”
  “讓你弟去不是更好?”
  “我不放心他,對機械他比你差遠了。”
  我看了眼對麵吃得正歡的小屁孩兒,確實挺不讓人放心的,於是說:“我得配合修月的時間,不確定能不能過去。”
  “沒關係,正事要緊,千萬別勉強。”
  “嗯,如果有時間我就幫你去試試。”
  “對了,陽陽沒跟你搗亂吧?”
  “沒,乖得很。”
  “那就好,你趕緊吃飯吧。我掛了,拜拜。”
  “拜拜。”
  一聽電話掛斷,展陽陽咕嘟著嘴裏的湯,抬起頭含混不清地說:“我哥肯定又說我壞話了。”
  “把湯咽下去再說話,”我邊說邊抽出張紙巾幫他擦去沾在唇角的湯漬,“展夜真的隻比你大一歲?”
  “實際上是八個月。”
  “吃飯。”
  張行長約修月吃飯的地點在市郊的百福四合院,挺土的地方挺土的名,可名聲大得很。每天隻備兩桌宴席,基本隻接待省部級以上領導,外加個別實在是有錢沒地兒花的大款。打著毛家菜的旗號,據說大廚是曾經在毛主席身邊服務多年的程汝明老人的關門弟子,究竟是真是假誰也不好說。我曾經問過我爸,他說這廚師的身份不重要,能把百福四合院折騰出這麽大名氣,有一點是肯定的,上頭有人。

  CHAPTER 9
  偏偏這時候,一個人打著燈籠出現在前麵,黑暗中出現了曙光,我想都沒想就迫不及待地衝過去了,特溫暖的感覺,可我覺得有愧,有罪惡感……
  晚風挺涼爽,我開著車從媽媽家出來,想了想,決定去小K的酒吧喝兩杯。十一點多正是酒吧最熱鬧的時候,一進門就看見小K特顯擺地炫著他的調酒絕活。
  “姐,這邊這邊!”看見我來了,小K大聲招呼。
  我走到吧台邊坐下,他拿了杯檸檬水讓我先喝著,說:“姐,今天不是周末,怎麽這麽有空?”
  “想來就來唄。”我手支下巴懶洋洋地說。
  “心情不好啊?”小K笑嘻嘻地湊到我麵前,特八卦地問。
  “閃一邊去,甭答理我,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小K衝我做了個鬼臉,招呼服務生把調好的酒送到七號桌,從酒架上拿下瓶波爾多在我眼前晃晃:“今晚來點紅的?”
  我嗯了一聲,暗紅色液體沿著杯壁緩緩滑落,映著霓虹閃耀的燈光,很妖豔的感覺。
  “咦,今天是什麽日子?江哥,這邊這邊!”
  嗯?我扭頭順著小K的聲音望去,江帆?
  “葉南?真巧。”他看到我也有點意外,笑著坐在我旁邊。
  “是挺巧。”我側頭瞧著他,清爽時尚的打扮,看著很舒服。
  “江哥也來杯紅酒?”小K問。江帆點頭,“波爾多好了。”
  “大學教授泡夜店,不怕碰上你的學生?”我衝他晃晃酒杯,淺啜一口。
  “迄今為止還沒發現。”他笑。
  “相親那天幹嗎扮成那副樣子,怕我對你一見鍾情?”想起他那瓶底眼鏡、白菜幫子發型,真夠的。
  “嗬嗬,見笑了。其實我並不想去的,礙於學長的麵子不得已而為之。”爽朗的笑聲在這嘈雜喧囂的環境裏顯得分外順耳。
  “這是你第一次相親?”我盯著杯子裏的紅酒,漫不經心地問。
  他點頭:“其實我一直對娶妻生子這種事不感興趣。”
  “為什麽?”我問。
  “怎麽說呢,沒碰上心動的對象。”他想了想,側頭看著我說。
  “心動?一見鍾情、臉紅心跳?”對於二十七八的人,實在很難想象。
  “嗬嗬,其實我從沒強求。感情這種東西講緣分的,我奉行寧缺毋濫,找不著合適的就自己過唄。”他晃著酒杯不疾不徐地說。
  “嗯,其實這樣也挺好。”我跟他碰了碰杯,一飲而盡。
  “姐,你這牛飲簡直是暴殄天物!”小K心痛不已地叫喚。
  我笑:“少廢話,倒滿。”
  “有心事?”江帆問。
  “我覺得自己挺失敗的。”從S市趕回來之後就沒碰上一件順心的事。
  “怎麽這麽說?”他問,“認識我的人都說我是個很好的聽眾。說出來說不定舒服點。”
  “知心大哥啊?”我笑,“感情上的事說了也沒用。”
  “那可未必,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的聲音溫和醇厚,特別能安撫人心。
  “我純粹是自作孽不可活,沒什麽迷不迷的。”
  “你這純粹是鑽牛角尖兒呢,說不定壓根兒就沒你想的那麽嚴重。”
  “真的,完全就是自作孽。”我喝了口酒,聲音特頹廢地說,“你說離婚了吧,我還總惦記著他,可又覺得不能回頭,要是回頭了就把兩個人好不容易做出的努力給廢了。道理是懂,可真要做起來太難了,誰也忘不了誰。我其實特別討厭藕斷絲連,這樣對誰也不好,可心裏就是忘不了,就是憋屈,控製不了,真的挺折磨人的,折磨我也折磨他。你說本來就是因為性格問題,過不下去了才離婚的,可這離婚了吧,內心反而更煎熬,真的挺煎熬的。我這人一向挺堅強,可感情的事實在是太磨人,我想擺脫又找不著出口,眼前黑漆漆一片。偏偏這時候,一個人打著燈籠出現在前麵,黑暗中出現了曙光,我想都沒想就迫不及待地衝過去了,特溫暖的感覺,可我覺得有愧,有罪惡感,你知道嗎?我覺得我利用了他,我明明就沒忘記以前的事,又特別不負責任地鴕鳥似的躲到那光明背後,自欺欺人地跟自己說,就算沒有特別強烈的愛,那種默契依賴和信任一樣可以引領著我們找到幸福……”
  說到這兒,我頓了頓,又喝了口酒,順便把湊到跟前偷聽的小K推到一邊,沉浸在亂七八糟的情緒裏,繼續說:“可惜,自欺欺人就是自欺欺人。當我看到報紙,看到報紙上他的樣子,哪怕就是一張照片、一篇報道,我又動搖了,又開始胡思亂想了,又開始瞎惦記了!我太他媽討厭自己這樣兒了!今晚我爸把我給罵了,罵得特狠,可我覺得他一點兒也沒說錯,他說我對待感情太兒戲,試圖利用一個男人去忘掉另一個男人是最他媽愚蠢的做法,傷人傷己!離婚是自己選的,就甭自怨自艾,覺得自己特苦情。倉促接受另一段感情,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逃避就更讓人瞧不起。自私!我爸說我太自私!隨便作踐別人的感情,剛離婚就把另一個無辜者卷進來,害人害己!我覺得我爸說得特對,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特可笑?”我一氣嗬成,不磕不絆,聽得江帆熱情鼓掌,“真流暢,口才夠剽悍的。”
  我把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晃著空杯讓小K倒滿。小K大概被我剛才那瘋癲樣兒給震住了,特小心地看看我,又看看江帆,見他沒反對,才猶猶豫豫地拿過酒瓶給我倒上,說:“姐,有什麽事別憋在心裏,要不我給你倆開個包房慢慢聊?這裏環境太鬧。”
  “不用,我就樂意在這兒坐著。”不等江帆回答,我一口拒絕。
  “說出來舒服點了吧?”江帆笑問。
  我有點窘,剛才挺失態的,從下午到晚上,一連串的事折騰得我有點精神崩潰,說:“你可千萬別往心裏去,就當我酒後胡說八道得了。”
  “感情的事沒有誰對誰錯,”他看著我,沉默了一會兒,說,“就好像我姐,三十多的人了,固執地守著那份初戀,打算就這麽過一輩子。她的初戀對象可沒這麽癡情,不僅結了婚,連孩子都滿地跑了。我問她你覺得為這麽一個人守活寡值嗎?問過很多次,她總是特淡然地跟我說這沒什麽值不值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你們覺得不值,可我覺得特幸福,這就夠了。”小K湊在一邊,聽得欷歔不已,“江哥,你姐要是不介意姐弟戀的話就介紹給我吧!”
  “閃一邊兒去,別添亂!”江帆笑罵。
  我把玩著酒杯,心裏琢磨著江帆他姐的事,腦子裏靈光一閃:“你姐是不是叫江瑤?”
  他聽了,明顯愣了一下:“沒錯,你認識?”
  “這世界可真小。”程哥的初戀居然是江帆的姐姐。
  “怎麽說?”他好奇地問。
  “我說了你可別鬱悶,你姐的初戀是我的一個好朋友,不久前我剛聽他說了這事。”
  江帆哭笑不得地看著我:“世界太小了也挺不和諧的。”
  我一聽就樂了,他也樂了,氣氛舒緩多了。我倆一杯接一杯地喝,天南海北地聊,難得地投緣。聊到他同事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他認識齊貝。D大的年輕副教授也沒幾個,大家彼此都挺熟。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倆一直喝到酒吧打烊都沒醉,但是已經有了幾分酒意。本著做一個守法好市民的覺悟,我們一致認為酒後駕車是可恥的。基於這個認識,小K很榮幸地充當了我們的司機,一路嘟嘟囔囔地把我們分別送回家。下車前,我把鑰匙丟給他,讓他明天找個人把車給我送到公司。
  拎著包走進公寓,頭有點暈,腦子混混沌沌,跟糨糊似的,挺舒服。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麵上,聲音特清脆,尤其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可照出人影的地麵上映出我的影子,再配上這咚咚咚的聲音,挺嚇人的。汗毛豎起來了,心跳有點兒快,腦子卻清醒多了。物業的保安拎著電棍從走廊裏拐出來,特友好地衝我笑笑,說:“葉小姐,這麽晚才回來。”
  “嗯,跟朋友聚會。”總算見個活物,大廳裏多了點人氣兒。
  “我幫你按電梯。”他說著,轉身走到電梯前。我趕忙說不用了,他不解,我說晚上吃多了,走樓梯消化消化。他聽後,笑著跟我道聲晚安,繼續巡查去了。
  我拖著雙腿懶洋洋地往樓梯間走,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努力向上爬。
  “玩得挺爽啊。”涼颼颼的聲音飄進耳朵裏,我身子一僵,汗毛聳立,緩緩轉身,“你怎麽來了?鄭阿姨不是說要接你回家住幾天嗎?”
  “借酒消愁這麽沒出息的事你也幹?”修月晃蕩到我身邊,聞著我身上的酒味,特挑釁地說。
  “得了吧,我這叫酒逢知己。”我下意識地躲了躲,爸爸的話清晰地回蕩在耳邊……
  修月注意到我的小動作,雙眼微眯,神色冷冷淡淡:“我媽說的話你甭在意,你應該很清楚從沒有人能左右我的決定。”
  “我從來不跟長輩較勁,再說鄭阿姨也沒說錯。”其實她也沒說什麽,不過就是特別委婉地說我跟修月更適合做好朋友,這種感情其實更像兄妹,絕不是愛情什麽的。
  “你真這麽想的?”他跟我站得特別近,我幾乎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不怎麽平穩,夾著火氣。
  “我爸今晚也修理我來著,滔滔不絕地罵了我一個多小時。話糙理不糙,我覺得我最近幹的這些事是挺渾蛋的。”
  “我覺得你是挺欠收拾的,是不是我太慣著你了,讓你把我這兒當愛情旅館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要就要想扔就扔?嗯?!”修月火了,他很長時間沒發過這麽大的火了。
  “要不你打我一頓得了。”我發自內心地說。
  “你跟我耍賴是吧!你覺得我不舍得打你是吧!”他抬起我的下巴,臉色特冷,字字帶冰。
  我沉默,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下午我送他回公寓的時候,一開門就看見鄭阿姨端坐在客廳裏。她嗔怪修月太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針也不打就這麽在外麵折騰一天,然後笑著跟我說:“南南,我讓你勸勸修月,你怎麽也不攔著他?”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修月截住話頭說,我的事連您都管不了,葉子能管得住嗎?鄭阿姨神色變了變,一口氣說了好多話,聲音不高,也不帶火氣,可我聽著就覺得心挺寒的。
  這時,我媽打電話催我回去,修月讓我先走,我就走了。然後我就被我爸狂削一頓,然後就跟江帆酒逢知己,然後就回來了,然後就被修月堵這兒了。
  我的下巴被他抬得有點酸,這麽半天他也不說話。我說:“修月,問你個問題行嗎?”
  “說。”他聲音輕飄飄的,特冷淡。
  “你說為什麽長輩對咱倆的事反應這麽大?”他家、我家,對我們倆之間剛剛冒出苗頭的曖昧不約而同地大加反對。
  “你想說什麽?”他鬆開手,我的下巴終於解放了。
  “我爸說我特自私,剛離婚,感情還沒整理好就倉促地開始一段新感情,還連累你被卷進來,害人害己。”我低著頭,躲避著他的視線。
  “我隻想知道你自己是不是也這麽想的。”他語氣漠然,指尖卻微微顫抖。
  我咬咬唇,緩緩抬起頭,望著他的眼睛,強忍著退縮的衝動,輕輕點了點頭。
  沉默。
  很久很久的沉默。
  我僵硬地站著,他冰冷地站著,幾乎成了兩尊雕像。
  又是很久很久的沉默。
  他抬手,手指從我臉上輕輕刮過,很冰很冰的觸感:“葉南,你這次真是玩得太過火了。”
  說完,他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葉經理葉經理,”一走進辦公區,小白立馬熱情地迎上來,“大新聞哦!”
  “什麽事?”我揉揉額角,昨晚喝多了,早上起來頭疼得要死。
  “關於楚塵的,”小白壓低聲音湊到我耳邊,“這次他可惹大麻煩了。”
  “把報紙拿進來。”我笑笑,快步走進辦公室。
  驚天內幕:當紅偶像男星不為人知的黑暗童年!
  日前,據匿名人士爆料,知名男星楚塵的父親竟是強奸犯!十八年前因搶劫強奸罪被判入獄的楚建國,於不久前刑滿釋放。此消息在娛樂圈引起軒然大波。記者采訪了楚塵的老街坊,關於楚父的下落,鄰居眾口不一,究竟真相如何,本報記者正在進一步了解。同時,有關方麵也在積極地與南城監獄取得聯係,希望能從中獲取有關爆料人口中提及的楚父入獄的真相。
  鋪天蓋地的報道、大幅大幅的照片、三姑六婆的采訪實錄……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搶劫、強奸、入獄十八年,這些字眼兒不斷地從我腦子裏跳出來。楚塵的父親不是在他七歲那年就因為一場意外的車禍去世了嗎?
  頭更疼了,我把報紙扔到一邊,按下通話鍵,讓小白幫我接江舟的辦公室。等了挺長時間,一直占線,估計他辦公室的電話已經被打爆了。終於通了,嘟嘟聲剛消失,那邊就傳來極不耐煩的聲音:“哪位?”
  “江總,我是海天的葉南。”
  “哦,不好意思。你好,你也是要問我楚塵的事吧?”
  “嗯,怎麽會鬧出這種傳聞?”
  “這事我也沒法跟你細說。我已經盡可能地壓了,能處理的我都處理了,沒想到還是鬧出這麽大動靜。”
  “楚塵的父親不是已經去世了嗎?”
  “昨天晚上我才收到報社內部傳來的消息,這不,我一宿沒睡,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關係,終於找到了那個叫楚建國的男人。他現在被我安排在郊外的別墅裏,暫時跟公眾隔絕,他究竟跟楚塵是什麽關係我正在查。”
  “楚塵呢?”
  “我讓方菲給他安排了個穩妥的地方住著,暫時不能露麵。”
  “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盡管開口。”
  “行,派出所那事我還沒來得及謝你呢!不過說起來我覺得這事說不好跟那姓鄭的也有點兒關係。我昨天是在一家三星酒店的套房裏堵到楚建國的,他兩個月前就出獄了,你說怎麽偏偏選這麽個時候把事情爆出來?”
  “兩個月前?”我想了想,“他哪來的錢住酒店?還一住就這麽長時間?”
  “要麽是楚塵給的,要麽是幕後不懷好意的有心人給的。我問過楚塵,他什麽也不說,我也拿他沒轍。你要是有辦法,能不能幫我探探鄭偉那邊?我先謝謝你了。”
  “我盡量,那個,”我猶豫了一下,“楚塵……”
  還沒說完,他就接過話:“你要想找楚塵直接給方菲打電話,打她的私人號碼。”
  “知道了,拜拜。”
  掛上電話,我把報紙一股腦兒丟進垃圾桶,按鍵把小白叫進來:“你跟楊雪約的幾點簽字?”
  “十點半。”
  我看看表,才九點過一點兒,想了想,對小白說:“我現在要出去一趟,你帶著準備好的合同直接去他們公司,我在那兒跟你會合。”
  “葉經理,你出去是為了楚塵的事吧?”小白有點欲言又止地看著我。
  “嗯。”沒什麽好隱瞞的。
  “葉經理,楚塵的事你還是少管吧。”小白挺語重心長地說。
  “就算基於朋友的立場,我也應該幫忙的。”
  “那個,”小白嘿嘿一笑,我被她弄得有點摸不著頭腦,“怎麽了?”
  “修總……修總在外麵。”
  “嗯?他什麽時候來的?”一聽她提起修月,我好像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似的,隻一個念頭——逃跑。
  “你剛進辦公室沒多久。他讓我別告訴你,自己安靜地坐在外麵的沙發上,弄得整個市場部的人都跟發了春似的,一趟趟借著倒水上廁所什麽的在他麵前晃來晃去。”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拎著包走出辦公室,斜前方休息區的沙發上,修大少優哉遊哉地支著腦袋衝我笑,我暗自吸了口氣,挺直腰板兒特從容地走過去。
  “修總,視察工作?”站在他麵前,我挺享受這種俯視的感覺。
  “葉經理,公事外出?”他緩緩地從沙發上站起來,頓時我的氣勢就矮了一截。
  “跟展夜簽約。”我抬頭看著他,笑著說。
  “時間還早,先到我辦公室一趟。”他不冷不熱地丟下這句話,轉身向電梯走去。
  “看報紙了?”頂樓辦公室裏,修月坐在我對麵,漫不經心。
  我點頭:“早上吃藥了沒?”看他那副鬼見愁的臉色,真是鬧心。
  “你是以什麽立場在關心我,嗯?”他雙腿搭在茶幾上,懶洋洋地問。
  “朋友唄。”我心裏撲通撲通的,每回他用這副調調說話的時候,都不會有什麽好事發生。
  “這個回答我不接受,在你沒想到更好的答案之前,甭來關心我。”
  “你……”我本想搶白他幾句,可話到嘴邊,不知怎的就是說不出口,“算了,我不跟你計較。有事說事,沒事我走了。”
  他笑了笑,指尖輕叩沙發扶手:“楚建國確實是楚塵他爸,你甭費勁去查了。”
  我心裏一緊,急問:“你怎麽知道?”
  他哼了一聲,空氣裏頓時多了股冷颼颼的氣流,然後他說道:“我早知道。”
  我沉默。
  “怎麽,想問我為什麽不早告訴你?”
  我頓了頓:“不是。”
  “嗯?”
  我笑得挺僵硬,說:“這種事本來就不應該你來告訴我。”
  他盯著我瞧了半天,嘴角挑著嘲諷:“腦子挺冷靜啊,出息了。”
  “爆料的事跟鄭偉有關嗎?”我問。
  “你說呢?”他笑著反問。
  我想了想,沒說什麽,看看表,時間差不多了,說:“我該走了。”
  “葉南,問你個問題。”他輕聲叫住我。
  我頓住腳,轉身:“什麽?”
  “楚塵為什麽跟你離婚?”
  嗯?這是他第一次問得這麽直接,我說:“性格不合。”
  他皺眉:“這種理由是用來扯淡的。”
  “當然有具體的事唄。”我敷衍。
  “比如?”他追問。
  “都是些日常小事。”這是實話。
  “因為這樣的理由離婚,你甘心嗎,嗯?”
  甘不甘心?我隻有道:“我想應該是甘心的吧,那些瑣事看似微不足道,可這種慢慢滲透蠶食的力量是很可怕的,我想楚塵也不希望看到當年那麽憧憬的愛情變成比白開水還乏味的廝守。”說完,我苦笑了一下,眼角熱熱的。
  “你不覺得他應該更積極一點兒去改變這種局麵,而不是任其向壞的方向繼續發展?”修月的聲音很平緩,沒什麽起伏,卻字字似刃,令人避之不及。我承認,要說對這段婚姻我曾抱怨過什麽,那大概就是這種毫不爭取的放手,“幹嗎突然對我說這些?”
  “一對兒二百五!”他站起身,走到我麵前,“葉南,我告訴你,楚塵的事你愛怎麽處理怎麽折騰我不管。可你記住了,我等了你這麽多年,不代表我是個特有耐心的人;我慣著你,不代表我可以任由你拿我當逃避的工具。”說完,甩給我一個特燦爛的笑,笑得我恨不得一耳光抽死他。

  CHAPTER 10
  我暗歎,修月這廝對女同誌的殺傷力十年如一日的強悍。
  被修月一耽誤,差不多十點了,我跟小白一起離開公司,直奔辰星娛樂。剛上車,小白就打開了話匣子。
  “葉經理,這些記者可真夠執著的,你都跟楚塵離婚了他們還揪著你不放!楚塵也真是的,三天兩頭地惹麻煩,難道這就是成名的代價?”
  我笑笑,沒說什麽。剛才在公司地下車場被幾個冒充客戶混進來的記者給堵了,幸虧保安及時出現,幫我解了圍。至於楚塵的事,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不該插手。報紙上,關於楚建國其人,一篇篇言之鑿鑿的報道看得我心驚。嗜賭、家暴、搶劫、強奸,配著一張張照片,我不知該做何反應。如果這個男人是我父親,我實在無法想象他會給我的童年帶來什麽樣的災難。
  “葉經理,報紙上登的那些……是真的嗎?”看我半天沉默不語,小白難掩好奇,小心翼翼地問。
  我想了想,說:“應該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其實修月已經肯定了那個男人的身份,下意識裏我隻是希望楚塵能親口給我一個解釋。
  “啊?你跟他結婚這麽多年連他爸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小白難以置信地瞥我一眼,我勉強地扯著嘴角笑了笑,“也許他有自己的苦衷。”
  江舟說楚建國兩個月前就刑滿釋放了,以楚塵如日中天的名氣,他不可能不來找他。仔細想想,離婚前的那段日子,楚塵似乎格外沉默,經常很晚才回家,一副心身俱疲的樣子,而且整宿整宿地失眠,就那麽靜靜地摟著我直到天亮。我擔心,問他怎麽了,他總說沒事,趕戲有點累而已。我看出他對我有所隱瞞,卻又無從下手。現在想想,多半跟這個男人脫不了關係。雖然這麽多年在娛樂圈裏摸爬滾打,但楚塵在我眼裏依然還是那個在沙灘上為我點燃生日蠟燭的羞澀男孩兒。看著他把所有的事都藏在心裏,獨自承擔,我有股說不出的難受。
  “葉經理……葉經理!”
  “嗯?”
  “想什麽呢,那麽入神?手機,你的手機響了。”
  我定定神,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連忙在包裏一陣翻騰。
  “喂,有事?”接通之前掃了眼號碼,是修月。
  “簽完合同回公司接我,中午在金茂有應酬。”冷冷淡淡的聲音從電話那邊傳過來。
  “跟誰?”
  “朋友。”
  “私事?”
  “嗯。”
  “那我去幹嗎?”
  “你都認識。離婚的女人應該更多地接觸社會。”
  “你少跟我在這兒陰陽怪氣的。”
  “那我換個說法好了,中午我去相親,你去幫我參謀參謀。”
  相親!我愣住,修月去相親?這實在是有點……
  “跟誰?齊貝?”
  “不是,她還不如你呢,我要她幹嗎?”
  嗯?我又一愣:“你的意思也就是必須得找個比我強的才對得起自個兒?”
  “很明顯我就是這麽想的,而且我對中午這位挺有信心。”
  我笑了笑,嘴唇有點幹:“我認識嗎?”
  “我估計你聽過。”
  “誰?”我問。
  “林璐璐。”
  我不僅聽過,還見過,皇天旗下的藝人,江舟培養的搖錢樹,道:“不說別的,據我所知她今年才二十。”
  “嗯,我知道。”
  “你覺得這年齡差距合適嗎?”
  “你覺得不合適?”
  ……
  “江舟中午有事,委托他弟帶著林璐璐去,據說他弟你也認識。”
  “你包打聽啊?”
  “這個圈子就這麽小,我不想知道都難。”
  “江舟怎麽想起把她介紹給你?”
  “說來話長,以後再告訴你。”
  “怎麽突然想起相親?”
  “我媽著急抱孫子。”
  “扯淡呢!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聽話?”
  “怎麽,我相親你吃醋?”
  ……
  不知怎的,被他那副無所謂的調調一撩撥,我心裏的一股火氣噌噌地就起來了,道:“挺好的,中午江帆不是也去嗎?說不定你倆看對了眼兒,我倆也看對了眼兒呢,一舉解決幾個大齡青年的個人問題,你說社會得和諧成什麽樣啊!”
  電話裏,他冷哼,我正等著他發表高論呢,那廝啪地把電話掛斷了!
  真不識逗。
  收起電話,腦子裏忽悠忽悠地飄著相親兩個字兒,心底一陣惡寒。
  “葉經理,”小白嘿嘿一笑,“跟修總打情罵俏呢?”
  “小丫頭別亂說。”我無奈。
  “唉,當局者迷啊迷啊迷啊……”她怪腔怪調地拖著嗓子扮回聲。
  “行了,甭耍寶了。”我打開天窗,車裏的空氣一下子流通起來。
  “葉經理,你說你跟修總有說有笑有鬥有鬧的,日子多舒心呢!你看你以前,動不動就眉頭緊鎖,怎麽看怎麽像個深閨怨婦!你說你多精明幹練的一個人,怎麽一跟楚大帥哥扯一塊兒,智商立馬就成負數了呢?”她搖頭歎氣,恨鐵不成鋼地把車停在紅燈前。
  “你得了吧,甭替我操那些沒用的閑心。”我捏捏她的腮幫子,耳邊毫不意外地響起她抗議的尖叫,“鬆手鬆手!葉經理,我這不也是替你著急嘛!”
  “替我著急?”我笑,“急什麽?”
  “修總對你那點心思,公司上下誰不知道啊!”
  我沉默。什麽扯淡的心思?這廝正顛兒顛兒地忙著相親呢。
  “葉經理,你別怪我多嘴,我真覺得你跟修總特般配。你說你都離婚了,還有什麽可猶豫的!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葉經理,你要有危機意識才行啊!再漂亮的女人過了三十歲,就算皮膚身材保持得再好也沒法跟那些十八九正當年的大姑娘比了!”她一邊開車一邊抓緊時間對我進行洗腦。
  “小白,你這兩年為什麽不交男朋友?”話題一轉,我問。
  “誰說我沒交,上個禮拜我不是剛跟劉東分手嗎?”
  “那種看看電影牽牽手,吃兩頓飯就分手的露水情緣不能算。”
  “我也不想啊,這不沒碰上合適的。要是我身邊有個修總這樣的極品男人,我早結婚了,說不定現在孩子都會打醬油了。”
  “得了吧,你才多大歲數啊。”我被她逗樂了,“當初也不知道是誰大半夜的打電話把我叫出去,拉著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傾訴了整整一宿。”
  她嘿嘿一笑,臉有點兒紅:“葉經理,那事兒你還記得哪?”
  “我昨天在S市看見李默了。”想當年這兩個人也是愛得熱火朝天纏綿悱惻。
  她聽了,明顯愣了一下,隨即冷哼:“切,我早不記得那個不要臉的陳世美了!”
  “他還跟我打招呼來著。”我側頭看著她,淡聲說。
  “他……”小白咬咬唇,欲言又止。
  “他?你想知道什麽?”我笑。
  “他,他,他……”伶牙俐齒的小白結結巴巴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隻是緊緊握著方向盤勻速前行。
  “前麵是紅燈。”看她絲毫沒有要減速的跡象,我好心提醒。
  “啊?哦……”急刹車,剛好壓線而停。
  “要不我來開?”這丫頭片子剛才還好意思說我智商成負數,我隻不過是提了一下李默,她整個人就成這沒出息的失魂樣兒了。
  “他,還好嗎?”小白訥訥地問,總算說出句利索話。
  “好得很,看起來風度翩翩,自我感覺非常良好。”其實,我對那個男人的印象不是一般的差。
  “哼,什麽風度翩翩,我看是招蜂引蝶!”她撇撇嘴,貌似不屑,可我還是從她臉上捕捉到了幾絲傷心和落寞。
  這個傻丫頭,我暗自歎息:“對了,他還給了我張名片,可惜被我隨手一放,找不著了。”
  “喲,出息了,還混上名片了啊!”她繃著臉,口不對心地冷諷。
  “前麵左拐左拐,你給我專心點兒。”我搖搖頭,看似開朗的小白,內心其實非常脆弱敏感。
  在我看來,李默是不值得原諒的。酒後亂性,上了暗戀自己的學妹,而後背著小白一次次跟她發生關係,跟肥皂劇的劇情如出一轍,不久後那女孩兒懷孕了,接著當然沒落下以死相逼的戲碼兒。麵對女孩兒喪失理智般的威逼要挾,李默那廝夠狠夠無恥,絲毫不為所動,丟下一千塊錢讓她墮胎,自此跟她一刀兩斷。接著,在流言四起之前,他將所有的事一五一十跟小白坦白了,並且許諾一生一世的相守。純真的小白根本無力承擔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她崩潰了。接下來的一年,一次次分分合合,把兩個人折磨得筋疲力盡,最終小白提出斷絕關係,李默接受了,一個星期後悶聲不響地離開了D市,就此音訊全無,直至昨天與我的意外重逢。
  這樣一個男人,毫無疑問是可恨的,三心二意,始亂終棄,然而我也不得不承認,他對小白的感情是真的。盡管我覺得這樣的感情很廉價,小白卻深陷其中,直至今天仍然忘不了他。男朋友走馬燈似的換,可她的內心越來越寂寞。我曾經跟楚塵探討過這個問題,李默那麽渾蛋的男人究竟有什麽地方值得小白如此死心塌地。楚塵挺認真地琢磨了會兒,跟我說:“這個世界上唯一不能理論聯係實際的事就是愛情,就像你會喜歡上我跟我結婚,很多人也覺得不可思議。”就因為他這句話,我窩火了好幾天。他總是把我對他的愛當成上天的恩賜,小心翼翼地嗬護,弄得我既心疼又心累。愛情無關出身,我努力地試圖把愛情回歸到最原始最單純的狀態,可他卻始終解不開心裏的結。
  我曾向修月谘詢過愛情與出身的問題,他聽後漫不經心地跟我說:“葉南,你跟楚塵不可能在這個問題上達成共識。”我問他為什麽,他特欠揍地說:“我沒法給你解釋其中的原因,以你現在的智商水平實在理解不了。簡單地說,你們兩個從小生長的環境迥異,觀念和意識完全不同,麵對問題根本無法通過換位思考的方式令彼此達成共識。”我不服,質問道:“你憑什麽這麽說?我不理解難道你能理解?”他懶洋洋地衝我笑笑說:“沒辦法,誰讓我比你聰明呢。”
  車廂裏靜悄悄的,我和小白各自想著心事。經曆了兩次小規模的塞車後,我們及時趕到了辰星娛樂公司所在的恒基大廈。
  “李默結婚了。”下車前,我對小白說。
  她一下子僵在座位上,半晌後說:“是嗎?結婚了,挺好。”輕飄飄的聲音,有痛苦,也有解脫。
  “白癡,就算他不結婚,你以為你們之間還能發生什麽?”我拍拍她的肩膀,拎著包走下車。
  約摸兩三分鍾之後,小白抱著文件袋從車裏走出來,眼睛有點紅,神色卻平靜。
  我衝她笑笑:“心裏踏實了吧?以後甭惦記了。回頭我幫你物色個好的,等你結婚的時候咱給他發個請柬,氣不死算他命大。”
  小白扯扯嘴角,被我逗樂了:“一言為定啊!我要振作振作振作!讓陳世美見鬼去吧!”說完,挺起胸脯跟我一起走進寫字樓。
  去還是不去?
  直到修月上車,我還在琢磨這個問題。難得地,今天修大少爺心情好,主動坐進駕駛位。
  “你說你相親我去合適嗎?”打心眼兒裏說,我覺得這太不合適了,多別扭。
  “我難得開口讓你幫我個忙,你就這態度?”他不冷不熱地說。
  “甭在這兒上綱上線的,不就吃頓飯嗎?”我係好安全帶,“不過你帶個女的去就不怕人家小姑娘心裏有想法?”
  他哼了聲,突然問:“你跟江帆相親的時候什麽感覺?”
  “誰這麽多嘴,你怎麽知道我跟他相親的事?”
  “葉哲葉博士。你中午相親他下午就急不可耐地給我打電話,問你在我麵前是怎麽評價江帆的。”
  我窘:“你怎麽說的?”
  他淡淡瞥我一眼:“你覺得呢?實話實說唄,江帆是誰?葉南沒跟我提過。”
  我聽出他話裏的火氣:“其實我想跟你說來著,這不後來一連串的事給鬧騰忘了。”我完全不必跟他解釋,可我還是解釋了。解釋完立馬後悔了,幹嗎把自己搞得跟幹了什麽虧心事似的,他能相親我為什麽不能?!隨即,又理直氣壯起來,“林璐璐長得不錯,屬於乍一看特驚豔那種,跟你倒是挺般配。”
  “湊合吧,跟你年輕那會兒差不多水平。”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扣著方向盤,一副漫不經心的口吻。
  “我年輕那會兒?這句話好像說的是我媽那歲數再往上的婦女吧!”二十八確實不小了,可也不至於誇張到憶往昔想當年的地步。
  他笑了笑,沒說什麽,我也懶得跟他爭。耳邊響起小白的話,“女人三十豆腐渣”。我現在確實沒什麽資本去跟那些年輕小姑娘拚美貌,事實上我也從來不在乎這些,不知道今天這是怎麽了,竟然被他的信口開河攪得心裏直犯堵。
  誰也不說話,車廂裏彌漫著死氣沉沉的靜。
  正值下班高峰期,過了三個紅燈被塞住兩次,車走走停停的,讓人特心煩。再過兩個紅燈就到金茂假日酒店,短短一段路開了二十多分鍾,最後一個紅燈前,再次被塞住。
  “想什麽呢?”等待中,他問。
  “沒想什麽。”我無精打采地敷衍。
  “我其實挺同情楚塵的。”他話題一轉,“那小子要是不碰上你不愛上你不跟你結婚,大概還能活得輕鬆點兒。”
  我有點蒙,沒太跟上他思維轉換的節奏,頓了會兒,才問:“為什麽突然這麽說?”
  “算了,我都說了不再答理你倆那些破事,何況就你那一根筋的脾氣,明知前麵是堵牆也得親自拿頭去撞。我跟你說什麽都沒用,等你自己撞得差不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我現在特迷茫,真的。”沒理會他的冷嘲熱諷,我望著窗外熙攘的車流自顧自地說,“如果楚塵是因為他爸的關係才跟我離婚,你說我該怎麽辦?他爸出現以前我們的婚姻也有挺多問題,這我知道,可你說如果沒有他爸這事,他會不會采取更積極點的態度去麵對和解決這些問題?”
  “葉南,你還真不拿我當外人。”修月冷冷地掃了我一眼,麵無表情地說,“我估計楚塵八成就是因為他爸的問題才跟你離的。這事好解決,你直接殺到他麵前告訴他性格差異不是問題,背景懸殊不是問題,你爹幹過什麽不是問題,社會輿論也不是問題,內心煎熬更不是問題,總之在偉大的愛情麵前一切都不是問題。有了愛情,兩人就算天天摟一塊兒喝西北風也一樣能相依相偎著幸福到永遠。”不疾不徐,一氣嗬成,字字清晰,聲聲刺心。
  我緊緊咬著嘴唇,心呼的一下跌入深淵,找不著出路,腦子裏混沌一片。
  “到了,下車。”
  變臉這門民間藝術著實具有廣泛的群眾基礎,這不前一秒鍾還緊繃著臉扮冰雕的修大少爺,在推門踏進包間的那一刹那,冰消雪融,唇角微彎,一個優雅迷人的笑容穩準狠地命中目標。林璐璐矜持清高的眼神瞬間隱去,水汪汪的大眼睛蕩著一圈圈幸福的漣漪。傳說中的一見鍾情?我暗歎,修月這廝對女同誌的殺傷力十年如一日的強悍。
  江帆笑著迎上來,幾人寒暄一陣,紛紛落座。精雕細琢的紅木圓桌剛好適合四人筵席,林璐璐坐在修月對麵,我坐他旁邊。
  “葉南,幸虧你來了,要不你說我跟他倆一塊兒吃飯那不得直逼千瓦大燈泡。”江帆衝我笑笑,神色自如地打開話題。
  “加上我,那不成兩個千瓦燈泡了?更亮。”我笑,僵坐的身子稍稍放鬆。
  “哪裏的話,我真沒想到今天能在這裏見到葉姐。”林璐璐笑顏如花地參與進來,言語落落大方。
  我禮貌地衝她笑笑,抬頭跟江帆說:“要不咱倆去吃零點得了,這邊讓他倆好好聊聊。”
  林璐璐微笑不語,江帆自然同意。我看看坐在身邊一直沉默不語的修月,他微微一笑,聲音飄飄悠悠地從我耳邊擦過:“一塊兒坐吧,人多了熱鬧,以後我們單獨相處的機會多的是,不在乎這一頓飯。”
  林璐璐聽完,笑得更甜:“就是說嘛,難得見到葉姐,大家一起吃多開心。”
  我跟江帆無奈對視。
  不知為何,我心裏有點難過,隱隱覺得這頓飯似是某種儀式,某種告別儀式。至於究竟告別什麽,我卻說不清。
  短暫的安靜,氣氛略顯沉悶。
  林璐璐見狀,盈盈一笑,柔聲道:“葉姐,聽說你們把東方商業園的代言機會給了展夜?”
  這個話題挑得好,我猜她大概是想借著這個話題引出楚塵。與其被她弄個措手不及,不如我自己先開口為強,“楚塵檔期排不開,展夜是最合適的替代人選。”
  “吃飯時間,不談公事。”修月笑笑,利索地打住這個話題。林璐璐乖巧地點點頭,“說的是,難得閑下來,應該好好放鬆放鬆。最近天天趕通告,開口閉口不是拍戲就是訪談,快成職業病了。”
  不鹹不淡的閑聊中,菜陸續上來了。下午大家都有事,酒自然就免了,於是以茶代酒,推杯換盞的氣氛還算不錯。
  林璐璐很健談,麵前的筷子卻一動未動。藝人為了保持身材所付出的代價絕非常人所能想象。修月隨意地靠在椅子上,吃得也很少,大多時間都在傾聽。我和江帆本來就是這相親宴上不和諧的存在,更是甚少插話。
  “修總怎麽吃這麽少,是不是菜不合胃口?”席間,林璐璐頗為關切地問。
  “菜不錯,隻是我不太餓,你應該多吃點,太瘦了也不好看。”
  挺溫柔的聲音,可我覺得怎麽聽怎麽別扭。
  “為了上鏡沒辦法,保持身材真的很辛苦。”她嬌聲抱怨,配著那張年輕漂亮的麵孔,確實惹人憐愛。我下意識地別過頭,不再看她。
  “這麽說葉南倒是很適合做藝人,吃不胖的體質讓她完全不用擔心身材在巧克力中變形。”修月把玩著手中的青瓷茶盅,隨意地說。
  “是呀,葉姐真的很讓人羨慕。一般女人到了這個年齡都很難保持像葉姐這樣的身材。”林璐璐特真誠地望著我,眼睛忽閃得那叫一個動人。
  這個年齡?我真的很想把她拎過來告訴她姐姐我今年二十八不是八十二!
  “說實話,我對現在那些瘋狂追求骨感美的女人特別不理解。”江帆放下筷子,慢條斯理地說。
  仗義!我衝他眨眨眼,他回我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
  “我倒不這麽認為,我覺得正是因為骨感符合了當下的大眾審美,才會如此盛行。你說是吧,葉姐?”林璐璐笑容不變,聲音甜膩依舊,隻是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珠裏透出幾許咄咄逼人的意思。年紀不大,氣勢不小。
  “大概吧,我對這方麵沒有研究。”說實話,我真的很想殺殺她的風頭,讓她知道二十八的女同誌不是好惹的!可惜,最終理智還是戰勝了情感,她又不是跟我相親,攪壞了氣氛大家都不開心。說起來,修月這廝倒是挺安靜,自顧自地品著茶……
  茶?!
  “別喝了!”腦子還沒理清思路,話已經脫口而出,江帆和林璐璐都是一愣,不明就裏。
  “葉姐,你沒事吧?”林璐璐看看修月,又看看我,神色古怪。
  衝動是魔鬼!
  我完全可以選擇一種更委婉的方式提醒那廝,就算洞庭碧螺春再香醇,也不是你那脆弱得一塌糊塗的胃能消受得起的。
  氣氛一下子凝滯,我正琢磨著該怎麽收場,修月卻沒心沒肺地笑起來。林璐璐嘟著嘴,似乎有點不高興,江帆倒是很快地收斂了好奇,打起圓場,“既然不能喝茶那就換成水好了。”
  真仗義!我再次對他投以感激的一瞥。林璐璐也挺會察言觀色,見此情形也沒再多問,伸手按下嵌在桌角的按鈕。很快,服務生輕輕推門而入,禮貌地站在坐在主位上的修月身旁,微笑著詢問有什麽需要。未待他回答,林璐璐柔柔的聲音便已響起:“不喝茶,礦泉水好不好?依雲的怎麽樣?”
  修月側頭盯著我,不置可否。我很想裝作沒看見,卻不小心瞄到他微微皺起的眉和下意識按住胃部的手,於是說:“給他來杯溫水。”
  服務生禮貌地退去,林璐璐麵色微沉,略略沉吟了一下,語調平靜地說:“修總真是幸運,身邊有葉姐這麽體貼的下屬。”
  “璐璐,修總和葉南是多年好友,這種關心完全出自友情,扯不到什麽上級下屬之類的,你想太多了。”江帆不鹹不淡地插話。
  “是嗎?我偶爾聽楚塵提過,葉姐有個關係非常好的青梅竹馬,沒想到竟是修總。這就難怪了!”她似恍然大悟般輕歎,“我想任何男人在修總麵前都會覺得壓力蠻大的,就算是楚塵也不例外。”
  “楚塵不可能無聊到跟你說這些,你一定是記錯了。”說實話,我真的特想抽她,如果年輕十歲,我肯定早這麽幹了。
  “葉姐很相信楚塵呢!真不好意思,就當我什麽都沒說好了。”她秀氣地微笑,移開視線,“修總,這是上好的洞庭碧螺春,你不喜歡喝嗎?”
  “我很少喝茶。”修月說。
  “真遺憾。我知道一間很棒的茶館,不僅茶香,景致更美,要是趕上櫻花盛開的季節,真的仿佛置身仙境一般。名字也蠻有意思,洗碧居,很古雅的感覺。葉姐你應該去過吧?我記得楚塵挺喜歡喝茶的。”
  我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修月一腳,泄憤,然後特平靜地跟她說:“那麽風雅的地方我沒興趣,楚塵更沒興趣。他喜歡喝茶,卻更享受泡茶的過程,所以我們從不去茶館。”
  “葉姐,我覺得你真的好厲害,拿得起放得下。自從你們離婚後,我每次見楚塵都是一副特冷漠特憔悴的樣子,大概還沒從陰影裏走出來。要是他的心態能跟你一樣好,應該會少受很多折磨吧。我有勸過他,可惜直到現在他眼裏還是隻有……哎呀,不好意思,”說著說著,她突然掩口輕呼,“你看我真是糊塗!就算再替楚塵著急也不該多嘴說這些!修總,你不會嫌我煩吧?”說完,還特誠懇地向我投來滿是歉意的一瞥。
  “對的時間跟對的人說對的話,我才不會覺得煩。”修月盯著她,淡聲道。
  她愣了一下,神色有點僵,不過極快便又恢複正常:“修總真幽默。這就跟在對的時間碰上對的人做對的事才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是一個道理。”
  我,無語。
  江帆,無語。
  修月笑道:“很彪悍的理解。”聲音飄飄的,探不出情緒。
  “我隻是有感而發。”她甜甜一笑,接著神色極認真地說,“每個人對待愛情的態度都不一樣,如果我一旦選定了自己的愛人,肯定會盡所有的努力去愛他,盡所有的努力去維護我們的婚姻與家庭,哪怕麵臨再大的壓力再大的困難,我想我都會積極地勇敢麵對!既然是自己選擇的,無論任何時候,都沒有資格逃避,更沒有權力輕易放棄。”
  短暫的沉默。
  “葉南,”修月的聲音,“你覺得她這番話,有幾分道理?”
  “十分。”我說。
  “你做到了幾分?”他問。
  “零分。”我答。
  “準備補考?”他又問。
  “不好意思,去下洗手間。”

  CHAPTER 11
  “你跟修月熟悉得已經把對方當成了生活中理所當然的存在……少了那種偶爾的情調和心跳,兩個人的婚姻很快就會變成一潭死水……”
  回公司的路上。
  “葉南,看來我得對你刮目相看,挺能忍啊。”
  “你以為呢?把她拎過來打一頓?”
  “你幹出這事兒我倒是不奇怪。”
  “她是跟你相親,我要那麽幹多對不起你。”
  “你對不起我的事兒多了去了,也不差這一次。”
  “有話直說,別成天陰陽怪氣兒的。”
  “你覺得林璐璐怎麽樣?”
  “挺好。”
  “這話說得可夠虛偽的。”
  “她是讓我挺上火,不過我得承認這女孩兒有她吸引人的地方。”
  “比如?”
  “活得明白,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最關鍵的是懂得為自己爭取。年紀輕輕能做到這些不容易了。”
  “娶這麽一人當老婆你難道不覺得特累?”
  “別的男人可能會,我對你有信心。就你這道行,鎮住她簡直是小菜兒。甭擔心。”
  “看你話裏的意思就是覺得我們倆特適合是吧?”
  我沉默。
  “怎麽不回答?剛才不是說得挺熱鬧的?”
  我繼續沉默。
  “葉南,我就問你一句,你覺得我還有繼續等下去的價值嗎,嗯?”
  “什麽意思?”
  “甭跟我裝傻。”他冷哼。
  挑釁似的調調把我壓了一中午的火徹底撩起來,道:“裝什麽傻?!”我一腳刹車踩死,把車停在路邊,“修月我告訴你,你要喜歡林璐璐你就痛痛快快地去跟她好,你要是想拿她來刺激我那大可不必!你覺得一個剛剛離婚個把月的女人有心思去跟你玩這些欲擒故縱的愛情把戲嗎?!你不用在這兒試探我,大家都是成年人,心裏那點事兒相互都有數。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就算楚塵是因為他爸的事跟我離婚的,我也不會回頭了,我從來就不相信破鏡重圓這種扯淡的說法!而且說句心裏話,假如他是因為這種理由跟我離婚,我真的不會原諒他!我可以接受性格問題導致的婚姻破裂,卻絕對不能接受這種自以為是為對方好的可笑理由!但不複婚不代表我就能連帶著把這麽多年的感情一塊兒從心裏連根兒給拔了!我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可我他媽也是有感情的!你們這些人一個兩個的不是給我介紹對象就是逼我做這選擇那選擇,好意我心領了,以後大可不必了!我以為咱倆這麽多年的交情,你對我夠了解,在你麵前我才會想什麽就說什麽!你可以嘲笑我諷刺我甚至可以罵我,我都不奇怪,因為連我自己都覺得心裏那些猶猶豫豫反反複複的想法挺可笑。可你呢,你是怎麽幹的?弄個小明星來相親,你要喜歡她還用得著我給你參謀?你修月什麽時候會被別人的意見左右了?你覺得弄這麽個人來對我冷嘲熱諷一中午有意思嗎?你是想激怒我還是想讓我有危機意識?修月,這場相親宴徹底顛覆了我對你的認識!沒想到你竟然會玩出這種俗不可耐無聊可笑的把戲!”一肚子的火一肚子的氣稀裏嘩啦地倒了個痛快,我口幹舌燥。
  “說完了?”他漫不經心地熄滅手中的煙,沒什麽表情地問。
  “誰讓你抽煙的?!”說起來我都沒發現他什麽時候點著的。
  “我想幹的事兒誰都攔不住,這不剛才你親口說的。”他盯著我,眼神極銳利,“你說完了,輪到我也說幾句。”
  我哼了聲:“洗耳恭聽。”
  “甭給我臉色看,我告訴你,我要是覺得你跟楚塵還有複婚的可能,我壓根兒就不會招惹你。你什麽臭脾氣我他媽要是不清楚這個世界就沒人清楚了!”
  “等等!”我打斷他,“修月,我沒聽錯吧,你說髒話?”
  “嗯,說了。”他抬手扳起我的下巴,“讓你給氣的!別打岔,剛才我說到哪兒了?”
  “剛才你正在吹噓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我拍開他的手,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聽得挺認真啊。”他靠回座椅上,蹺著二郎腿說,“你記著,以後別開口閉口舊情難忘的,離了就是離了,時間短不是借口,不管你是昨天離的還是上輩子離的,隻要不想回頭就沒有任何區別!我還就是特瞧不上你那副牽腸掛肚猶豫不決的窩囊樣!三兩下就把鄭偉揍成豬頭的人別有事沒事地扯那些不著調的癡纏!你要是覺得你倆的婚姻還有挽回的餘地,我估計就算有人拿槍頂你腦門兒上你也不會簽字。既然都離了,有什麽難忘的?成天在那兒傷春悲秋地扮苦情,我看了就煩。不至於,就你這性格根本不至於。”
  “你得了吧,少往臉上貼金,把自個兒說得跟半仙似的。你要真這麽肯定我不回頭,你折騰著相親幹嗎?”不過說實話,聽他這麽一說,我中午憋了一肚子的火倒是消得差不多了。
  “這相親宴也不完全是為了刺激你。”他笑,“林璐璐還有別的用處。”
  “你想幹嗎?”我問。
  “你緊張什麽?”他笑意更濃。
  “你……”我臉一熱,“不說拉倒!”
  “葉南,你如果真的不準備回頭,那最好不要再去攪和楚塵的事。”
  “我盡量。”
  “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你要是不聽我的話瞎摻和,後果會非常嚴重。”
  “你有什麽事瞞著我?”
  “我瞞著你的事肯定都不是什麽好事。你說你多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人替你衝鋒陷陣,你還不肯老老實實地待在後方。”
  “你如果這麽想,就是在跟楚塵犯一樣的錯誤。”
  “葉南,你這話說得實在太欠抽了。”他冷冷掃我一眼,“有些事必須說出來,不說會引起誤會甚至傷害,就像你跟楚塵這對兒一路深愛到離婚的二百五。可有些事必須爛在肚子裏,不說是為了保護你,說出來非但於事無補,反而會毀掉很多人的生活,明白嗎?”
  我沉默,重新打著火,車緩緩駛上馬路。
  “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他點了根煙,夾在修長的手指間。
  有沒有繼續等下去的價值?我想了想,實話實說:“我現在回答不了。”
  他笑了笑:“這答案我挺滿意。”
  “為什麽?”
  “要是換作以前,你肯定立馬就能回答我。”
  我無語,這廝的話總是能一針見血地讓我有種想把他扁到吐血的衝動!
  回到公司,小白跟我說負責宣傳片拍攝的導演林兵原定下周一飛過來,可剛才他的助理來電話說他手頭上這部戲的進度出了點問題,估計下周五才能殺青,所以要比預定時間晚一周到。
  我讓小白立刻聯係林兵,把電話接進來。
  過了幾分鍾,二線燈亮,我拿起話筒:“你好,請問是林兵林導演嗎?”
  “我是,關於推遲去D市的事我很抱歉。”硬邦邦的聲音,開門見山。
  “我非常理解你的處境,拍攝進度延誤也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如果可以我們也會盡力配合,定好的場地可以改期,可演員的檔期我們左右不了。這次宣傳片的主角是最近當紅的男星展夜,為空出這次拍攝所需的三天時間,他推掉了很多預訂的安排,如果延遲一周,時間上他肯定沒辦法配合,這確實是沒辦法的事,也希望你能理解我們的難處。”我耐著性子好脾氣地跟他解釋。
  “不好意思,我很忙,有事你跟我助理聯係。”說完,他啪的一聲掛斷電話。
  “小白,接林兵助理。”
  功夫不負有心人,浪費了大半個下午的時間,打了一通又一通的電話,能用的關係基本都用上了,終於讓林兵這尊恃才傲物的大神點了頭,同意按照預定時間來D市,但是三天的拍攝時間必須壓縮成兩天,這是他的極限。我讓小白立刻調整計劃,全力配合林兵。小白問我幹嗎這麽忍氣吞聲地遷就他,合同都簽了,他不按時來就告他違約。我特無奈地晃晃手裏的幾張紙,說:“傻丫頭,公司確實可以起訴他,然後打官司,肯定能勝訴。隻是這一來一回估計黃花菜都涼了。我們是泄憤了,不過什麽事也都耽誤了。他的才華是毋庸置疑的,雖然為人處世非常失敗,可他對自己的本職工作還是非常尊重的。別抱怨了,趕快去聯係,記得把酒店房間再確認一下。”
  下班前,我媽來了個電話,哥哥嫂子明天走,讓我晚上回家吃飯。我說:“您昨晚怎麽沒提這事?”她說:“昨晚我有插話的餘地嗎?”我想想也是,跟她說:“我一會兒就回去。”正要掛電話,我媽又加了句:“如果修月有時間,讓他也一起來。”我愣住,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電話已經掛斷了,耳朵裏隻剩嘟嘟聲在回蕩。
  到我媽那兒的時候,飯菜已經上桌了。保姆不在,嫂子在偏廳裏忙著布置碗筷,哥哥坐在藤椅上看書。
  “我爸呢?沒在家?”我放下包,走到茶幾前,從果盤裏叉了片西瓜塞進嘴裏。
  “部隊上有事不回來吃。修月呢?”媽媽問。
  “沒空。”事實上我壓根兒就沒告訴他。他最近已經夠鬧心的了,身體又不好,甭給他添亂。
  “跟客戶應酬?”
  “嗯。”我敷衍。
  “他胃不好,我還特意煲了山藥百合紅棗粥等他來喝。”媽媽擺擺手,讓我坐她對麵。
  “沒事兒,鄭阿姨肯定也沒少給他準備。”
  “你這孩子,總是這麽大大咧咧的,沒點女人的樣子。”
  我窩在清涼的藤椅上,漫不經心地回答:“我爸昨晚不是特嚴肅地命令我不許跟修月不清不楚地廝混嘛。”
  媽媽愣了下:“胡說,你爸什麽時候用過‘廝混’這個詞?!”
  “意思差不多。”
  “你爸也是為你好。”
  “我知道,您說過很多次了。”
  “對了,你明天下午抽個時間來醫院一趟,看看鄭偉。”
  “不去。”我拒絕得很幹脆。
  “必須去,道個歉,給鄭阿姨個台階下,這件事情表麵上就算過去了。”
  媽媽見我不說話,口氣加重:“你自己捅的婁子就得自己收拾。”
  “他就是欠揍!”我哼了聲,不屑一顧。
  “打狗還要看主人,這麽簡單的道理你這麽大的人了難道還不明白?”
  ……
  “就這麽定了,你自己想想到時候怎麽說。”
  “實話實說唄,他跟三流小明星玩‘仙人跳’敗壞楚塵的名譽,拿那些不堪入眼的照片在我眼前晃外加要挾,出口成髒罵罵咧咧氣焰極度囂張,是可忍孰不可忍啊,媽!”
  “我知道這是事實,可外人不知道,外人看到的事實是葉司令員的小女兒因為一點小小的誤會,動手把修參謀長的外甥打得臥床不起。”媽媽看著我,說得特語重心長,“雖然鄭偉這孩子的品行大家多少也都了解,可你那火暴性子,這些從小看著你長大的叔叔伯伯哪個不知道?你能幹出這種事情大家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
  “既然了解我的性格,就應該知道我隻除暴安良,從來不欺負弱小。”我為自己辯解。
  “法治社會,用拳頭解決問題是最愚蠢的辦法。”媽媽神情嚴肅。
  “這道理我懂,可您要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法律就是製裁不了。我不能把那渾蛋怎麽樣,暴打他一頓出出氣最起碼心裏落個痛快。”
  “傻孩子,這種一時的意氣之爭後患無窮。”
  我一時語塞,轉而叉了片蘋果丟進嘴裏狠狠地嚼,估計樣子挺猙獰。隻見媽媽特無奈地搖搖頭:“不管出於任何原因,以後做事情都不能這麽衝動蠻幹,記住我的話!”
  “嗯。”我含混地應著。
  “好了,別委屈了,畢竟挨打的人不是你。”她老人家見我表態了,語氣一鬆,拍拍我的肩膀,笑得挺慈祥。
  這時,嫂子走進客廳招呼我們:“來吃飯吧,邊吃邊聊。”
  席間,葉哲同誌似乎陷入了某種尋求靈感火花的狀態,機械地扒著碗裏的白飯,目光呆滯。嫂子習以為常般地不斷往他碗裏夾菜,那看著他的眼神兒還特別溫柔。
  “嫂子,我哥常這樣啊?”科學怪人,真讓人受不了。
  “嗯,他思考問題的時候特別投入。”嫂子語氣頗自豪。
  “怪癖。”我嘖嘖搖頭,“那他這種狀態得持續多長時間?”
  “這不好說,”嫂子把一塊剔好刺兒的魚肉放進哥哥碗裏,“最長的一次大概有一天一宿,就那麽坐著,不吃也不喝,當時可把我嚇得夠戧。”
  “啊?媽,你說我哥不是得什麽病了吧。”跟木頭似的杵那兒,一整天動也不動,想想都覺得挺瘮得慌。
  “別胡說!”媽媽笑,“你哥肩負的科研任務非常重,腦子裏不知裝著多少事情,哪像你就知道得過且過。”
  “冤枉啊,”我夾了根菜心放到媽媽碗裏,“您是不知道,修月那廝狠著呢,簡直就是馬克思他老人家筆下吃人不吐骨頭的萬惡資本家!”
  嫂子被我的話逗樂了:“南南,我看你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還就是修月有辦法對付。”
  我不忿:“那是我讓著他,不跟他一般見識。”
  “南南,你對自己的將來有什麽打算?”媽媽放下筷子,話題一轉,神色認真地看著我。
  “您吃飽了?”我答非所問。
  媽媽點頭:“你打算一直在修月的公司幹下去?”
  我悻悻地放下筷子,抽了張紙擦擦嘴:“暫時還沒有換工作的打算。”
  “在他的公司做個部門經理,收入不錯,可是沒什麽太大發展,始終不是長久之計。”媽媽接過嫂子遞來的茶,淺淺啜了下,又放回桌上。
  “我覺得這樣挺好,要那麽大發展幹嗎?”
  “你還年輕,怎麽能這麽想!”
  “當女強人很累的,就像您。”
  “沒經曆過你不會懂,實現理想的成就感和滿足感足以補償你付出的一切辛勞。”
  “您老人家挺厲害啊,出口成章。”我嬉笑著調侃,試圖轉移話題。
  “你這孩子,沒大沒小,”媽媽佯怒,頓了頓,又說,“你要是不想在外麵闖事業,那就跟你嫂子好好學學,做個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
  “行,我盡量。”
  “你哥給你介紹的那個男孩子怎麽樣?”
  又來了!我心裏頓時湧起一陣煩躁,說:“媽,咱能談點別的嗎?”
  “全家人都在為你著急,你自己反倒悠閑。”媽媽臉色微沉,淡聲道。
  “那您覺得我應該怎麽辦?”
  “找個可靠的對象,換個有前途有發展的工作,生個孩子踏踏實實地過日子,這就是媽媽對你的要求。”
  我靠在椅子上盯著桌沿的雕花默不作聲,氣氛有點僵,嫂子笑著打圓場,道:“南南,咱媽是過來人,說這些都是為你好。如果你覺得江帆不合適咱再找,你條件這麽好,不愁找不著合適的。”
  我機械地點頭,目光呆滯,跟葉博士探求真理的眼神兒不相上下。
  “南南,昨晚你爸也跟你說了,雖然你離了婚,我們也不同意你跟修月在一起。”媽媽端坐在椅子上,語氣嚴肅。
  “媽,您說我剛離婚沒多久,正常來講是不是應該走到哪兒都有人安慰兩句才對?我是不是表現得太無所謂了,所以你們都覺得我特瀟灑特拿得起放得下?”說話的時候,我一直在笑,可眼角卻有什麽東西悄悄往外湧。
  “南南,”媽媽看著我,沉沉地歎氣,“我們也許是急了一點兒,可這都是為了你好。我跟你爸真的很擔心你在心靈最脆弱的時候不小心陷入另一段錯誤的感情。修月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我很清楚他有多優秀。可你要知道,你跟他這麽多年都生活在一個圈子裏,對彼此的了解大概比我們做父母的還要深。南南,媽媽告訴你,婚姻是門大學問,不是隨隨便便找個人就能一起過一輩子的。兩個人需要互相了解才能更融洽地生活;可如果彼此太熟悉了,反而不是件好事。你跟修月熟悉得已經把對方當成了生活中理所當然的存在,你們兩個在一起,缺乏的是對婚姻生活的憧憬和追求。少了那種偶爾的情調和心跳,兩個人的婚姻很快就會變成一潭死水,結果是可想而知的。”
  我沉默。盡管媽媽說的每句話都很在理,可現在我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閃人。
  “南南,你不要嫌媽媽囉唆。媽媽也知道你現在沒有跟修月怎麽樣,可修月那孩子太聰明,在你們兩個人的事情上,他占據著絕對的主導權,所以媽媽必須要提醒你。他對你的心思兩家老人都知道,你鄭阿姨這些年沒少給他介紹對象,可從沒見成過。你沒離婚前,鄭阿姨還能忍,反正像修月那樣的男孩子不怕找不到中意的對象。你離婚後,這孩子對你誌在必得的心思表現得更加明顯,鄭阿姨坐不住了,不僅忙著給他張羅合適人選,還不止一次旁敲側擊地對我說,她希望找個溫柔賢惠、能在生活上把她兒子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媳婦。我明白她話裏的意思,你的性子她清楚,從小就是一派自由主義戰士的作風,不適合做修家的媳婦。你要知道結婚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婆媳關係對兩個人的婚姻生活有很大影響,處理不好,日子肯定過不舒服。至於鄭偉攪和在裏麵會產生什麽後果,我就不用說了。而且你不要忘了,你爸爸和修月的爸爸在工作上關係又這麽密切,一旦將來出現什麽問題,影響的可不僅僅是你們兩個人的感情,你明白媽媽的意思嗎?”
  腦子亂哄哄地攪成一團,我逃難似的離開戒備森嚴的司令部大院,漫無目的地開著車閑逛。燈紅酒綠的街道,夜色中的男女,紙醉金迷的喧囂,一切的一切,浮華得讓人心煩。經過公寓,我沒停車,不想回家,空蕩蕩的房間隻適合胡思亂想。車廂裏飄著甜甜的米香,臨走前媽媽看我晚飯沒吃多少,讓嫂子把粥裝好放在後座上給我當夜宵吃。
  沿著筆直的海濱公路狂飆,迅疾的車速終於讓風有了些許活力,吹在臉上不再那麽黏膩燥人。這個季節,海邊是情侶消磨時間的最佳地點。他們手牽手地漫步在又軟又暖的沙灘上,對著星空默默傾訴戀愛的歡愉。這種純情的萌動我想大多女孩兒都經曆過,一如我二十歲生日的那個夜晚。
  停下車,提著鞋子走在沙灘上,海浪層層湧起,帶來絲絲涼涼的微風。
  “葉南?”
  嗯?好像聽見有人叫我,扭頭看,一個男人牽著個小男孩兒緩緩走來。“齊小北?”爸爸的壽筵上見過,有點印象,很有男人味。
  “你好。”他笑笑,抱起小男孩兒快步迎上來。
  “你兒子?”我好奇地盯著他懷裏的小孩兒,胖嘟嘟的,非常可愛。
  “嗯,齊樂樂,”他捏捏兒子的小臉蛋兒,“叫阿姨。”
  “阿姨……”齊樂樂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地眨了半天,終於開口,聲音軟軟的,嫩嫩的。
  我湊到他麵前,伸出手指小心地在他肉乎乎的腮幫子上戳了戳,手感超棒,道:“你兒子太可愛了!”其實我一直都非常喜歡小孩兒。
  “姐夫,我把你的車停在……嗯?葉南?”
  這個聲音很耳熟,穿著也很眼熟:“陽陽?真巧!”
  “你怎麽在這裏?”展陽陽走到我身邊,探著腦袋四下看了看,“一個人?離婚的女人可真孤單。”
  “陽陽,你帶樂樂去那邊的兒童樂園玩會兒,”齊小北揉揉展陽陽的小卷毛兒,把兒子塞到他懷裏,指指不遠處。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赤腳奔跑在潮濕的沙灘上,海浪湧起,水花飛濺,他們玩得不亦樂乎。
  “陽陽下個禮拜就去你們公司上班了,到時候還要請你多關照。”席地而坐,齊小北扯開話題。
  我笑:“別擔心,天才到哪裏都是天才。”
  他也笑:“一個任性的小孩兒而已,展家的孩子讀書都很厲害。”
  “你太太是陽陽的姐姐?”我隨口問。
  他點頭,嘴角的笑容卻漸漸淡去:“我太太在生樂樂的時候,因為難產過世了。”
  “對不起。”我有點無措,修月那廝壓根兒沒告訴我齊小北的太太已經去世。
  他麵色柔和,幽幽地望著遠處與夜色交織的海,道:“樂樂很像他媽媽。”
  “你一個人帶著他?”我打量著他的側臉,皮膚微黑,線條堅毅。
  “小夜和陽陽都會幫忙。陽陽回國後一直住在我那兒。”
  “我以為陽陽跟展夜一起住。”
  他收回視線,微微笑道:“陽陽是家裏的混世魔王,隻有小夜才能鎮住他。”
  “聽說你是做進口車代理的?”
  “嗯,陽陽說你也喜歡玩車。”
  “過了那個年紀了。”
  “修月經常在我麵前提起你。”
  這話題怎麽扯到修月身上了?我問:“你跟他很熟?”
  “談得來的朋友。”
  “你們家搬走後你跟修月還有聯係?”
  “沒有,再次聯係上是我從美國回來之後的事了。”
  “這世界還真小。”我邊說邊拿著根小樹枝隨手在沙子上劃拉。
  “最初聽他提起你,我一下子就想到你小時候的樣子,特有性格的小丫頭,在大院裏就數你能折騰。”
  我樂,想起小時候,好像就在不遠的昨天,道:“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兒子都這麽大了。”
  “你跟楚塵結婚這麽多年,怎麽沒要個孩子?”他抬頭望著海邊那道小小的身影,眼神柔和。
  這個話題,我不想談,於是隨口敷衍:“大概我們都沒做好為人父母的準備。”
  齊小北看看我:“生兒育女是很自然的事。”
  “沒孩子也好,離婚,受傷害最大的就是孩子。”沒有人知道,我多麽渴望能跟楚塵有個孩子。就連修月也以為,我們不要孩子隻不過是因為事業的關係。
  “說什麽呢,氣氛這麽嚴肅?”我正在愣神兒,展陽陽的聲音冷不丁插進來,“樂樂想睡覺了。”
  齊小北接過兒子,我丟下樹枝抬手看看表,快十點了,早已過了小孩子正常的睡覺時間,“很晚了,我也該走了。”說著,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子,跟他們告別。
  “葉南,我哥的車開回來了,你想不想見識見識?”展陽陽渾身濕嗒嗒的,連發梢上都掛著水珠。
  “改天吧,今天有點兒累。”我看著趴在齊小北肩頭昏昏欲睡的小樂樂,心裏挺不是滋味兒。孩子,一直是我在楚塵麵前小心翼翼避過的禁區。他不喜歡孩子,我問過他很多次,每次都以他的沉默告終。我曾揣測過很多原因,可對於這個問題,他的回答永遠隻有一個:沉默。
  “切,不看拉倒!”展陽陽大概被我無精打采的敷衍給惹火了,不滿地瞥我一眼,轉身揚長而去。
  “葉南,你不用跟他一般見識,等他去了公司你好好治治他這任性的臭脾氣。”齊小北輕輕拍著樂樂小小的後背,此刻,這個冷峻陽剛的男人的眼睛裏流露著父親特有的溫柔。
  “沒事,我像他那麽大的時候也這樣。行了,你趕緊走吧,樂樂快睡著了。”我摸著樂樂圓圓的小腦袋,毛茸茸的頭發可愛極了。
  “行,有空常聯係。聽說你網球打得不錯,有機會切磋切磋。”臨走前,齊小北問我的聯係方式,我從包裏摸出張名片遞給他。他說他沒帶名片,下次補上,還說下個月他那兒會到一批不錯的車,到時候給我打電話。跟他們分開後,我又在沙灘上溜達了一會兒才離開。上車後,發現手機在副駕駛的座位上閃個不停,三個未接電話,一個是修月打的,還有兩個是江舟打的,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CHAPTER 12
  “葉子,整件事裏,你知道我唯一覺得難過的是什麽嗎?”
  又有電話進來,修月的,我迅速按下:“喂,找我什麽事?”
  “在哪兒呢?”
  “海邊。”
  “跟誰?”
  “自己。”
  “來我這兒一趟。”
  “現在?”
  “嗯。”
  “找我有事?”
  “嗯。”
  “電話裏不能說?”
  “能說我讓你來幹嗎!”
  “你吃槍藥了?不會好好說話啊!”
  “我餓了,帶點夜宵過來。”
  “你就為這點事兒讓我去?”
  “必須來,就這樣。”啪,掛了。
  莫名其妙!我恨恨地合上電話。
  不過轉念想想,雖然這廝好使喚人不是一天兩天了,可剛才他說話的口氣跟平常有點不一樣,仔細琢磨琢磨又說不上哪裏不對。想起他最近氣虛體弱的殘樣兒,真讓人挺鬧心。車上有我媽煲的養胃粥,我喝了也浪費,給他送過去得了,管它是不是真有食療功效,聊勝於無。
  打著火,開車前我給江舟打了個電話,響了半天自動轉到語音信箱。又打一次,還一樣。我納悶兒,看未接來電的時間,半個多小時以前。他這麽晚找我八成跟楚塵的事有關。說不著急那是騙人的,白天有好幾次我都想直接給楚塵打電話。可每次按下那一串熟悉的號碼,心就開始咚咚亂跳,反複思量著如果撥通了該跟他說什麽。安慰?我不擅長。追問事情究竟?我已經沒這資格。楚建國的事江舟自有辦法替楚塵擺平,也許修月說得對,我盲目插手說不定會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這些天我其實想了挺多,尤其是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腦子裏放電影似的把我和楚塵這些年的相處都過濾了一遍。我發現一直以來,楚塵在我眼裏始終還是那個為生計奔波的倔強男孩兒。這麽多年,我似乎一直在忽略他的成長,過強的保護欲也許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他沉重的負擔。他把什麽事都藏在心裏,我又不是個特細膩的人,兩人在一條道兒上愣是走出了兩個方向,說起來也夠諷刺的。
  到了修月樓下,我拎著粥下車,冷不丁的有個人從柱子後麵閃出來,嚇得我一哆嗦。“真慢,”修月的聲音。
  “你在這兒幹嗎呢!”我順了順氣兒,“又抽煙!”
  “等你呢。”他笑笑,懶洋洋地問,“晚上去哪兒了?”
  “去我媽那兒吃飯了。你晚上吃的什麽?鄭阿姨走了?”
  “怎麽想起去你媽那兒吃飯?”他熄了煙,攬著我肩膀走進樓裏,手心有點熱,“你媽她老人家給你下達什麽指示了?”
  “讓我離你遠點兒。”
  “嗯,我猜也是。”
  “咱倆在一塊兒真的就那麽惹人誤會?”
  “不錯啊,竟然開始琢磨這個了,進步挺大。”
  “問你個問題——”我頓了頓,聲音有點啞,“修月,你說你橫看豎看怎麽看條件都是一等一的,而且咱倆從小就認識,我完全具備近水樓台的條件,可我怎麽就沒愛上你呢?”
  “你傻唄,”他樂了,笑得眉飛色舞,“現在開始還不算晚。”
  “跟你說正經的,少跟我嬉皮笑臉。”
  “怎麽想起跑海邊去了?這季節那兒可都是熱戀中的男女。”
  “也有像我這樣兒的,還跟你挺熟。”
  “嗯?誰?”
  “齊小北。”
  他愣了一下,沒說什麽,正巧電梯到了。
  進了門,我推開他,拎著粥走進廚房。料理台上摞著一堆保溫盒,裏麵的飯菜原封未動。
  “怎麽不吃?”這肯定是鄭阿姨特意給他準備的。
  “晚上有應酬,在外麵吃了。”他晃蕩到我身後,拉開冰箱門拿出瓶橙汁,擰開蓋子遞給我。
  我還真有點渴,接過來咕咚咕咚地一口氣喝了小半瓶。
  “慢點兒喝。”
  我衝他擺擺手,又灌了幾口才意猶未盡地放下瓶子,說:“酒店的菜太油膩,你吃什麽了?”
  “隨便吃了點。”
  我盯著他上下瞧了半天,道:“你知道自己現在什麽德行嗎?整個兒就是一殘花敗柳。”
  “這詞兒用得有水平,”他笑眯了眼兒,“最近事多,有點累。”說著,隨手抽了張紙巾特自然地幫我擦去沾在嘴角的果汁。
  我愣住,不知怎的,臉隱隱發熱,心跳有點亂……
  就在這時,叮的一聲,時間到,微波爐裏的粥熱好了。
  我悄悄鬆了口氣。
  他挑挑眉,盯著微波爐看了會兒,轉身走進餐廳。
  望著他的背影,我挺迷茫。剛才的氣氛很不尋常,有那麽一瞬間我竟然嗅到了點兒幸福的味道……
  看看牆上的鍾,十一點。我把粥端上桌,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對麵。
  “我媽給你煲的粥,她說是養胃的,你多喝點兒。”
  “我要不給你打電話,這粥恐怕就進你的肚子了。”
  “甭得了便宜賣乖。你今晚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讓你幫我買夜宵。”
  “扯呢?”
  “嗯。”
  “江舟給我打過電話,在你打電話之前。後來我撥回去就沒人接了。他是不是給你打電話了?”
  “嗯。”
  “什麽事?”
  “你覺得他這個時候找你還能有什麽事?”
  “你跟他說什麽了?”
  “沒說什麽,就是告訴他以後不要動不動就為楚塵的事給你打電話。”
  “楚塵怎麽了?”
  “他沒怎麽,換他爹了。說起來他爹也挺牛,硬是從江舟的眼皮子底下溜了,這會兒江舟正指揮著人滿世界找他呢。”
  “楚塵知道嗎?”
  “知道。”
  “楚建國去找他了?”
  “要是去了江舟還用得著這麽鬧心,直接帶人去堵他不就完了?”
  “那他去哪兒了?”
  “我估計他想去找你,江舟已經派人去你家附近了。”
  “找我?!幹嗎?”
  “我哪知道,那一家子姓楚的都不是正常人。”
  “楚建國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我問。
  他看看我,沒說什麽,慢條斯理地喝完最後一口粥,懶洋洋地推開椅子站起來,說:“飽了。”
  收拾好碗筷走進客廳的時候,那廝正特愜意地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累了就床上睡去。”我推推他,“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楚建國如果去了我那兒,這會兒江舟的人也應該找到他了。”
  “頭疼,”他拉著我的胳膊把我拽到他身邊坐下,“幫我捏捏。”
  “我媽讓你連打五天點滴,你打了幾次?”手剛碰到他的額頭,我就覺得溫度不對,輕輕一捏,立馬泛紅,看得我心裏更窩火,“頭疼活該,純粹自找的!”
  他笑了笑,沒說話。
  “去床上躺著我幫你揉,在這兒窩著多難受。”
  “不想動,累。”他聲音散散的,透著濃濃的疲憊。
  “明天別去公司了,老老實實待在家裏打針睡覺。”
  “我聽說林兵那邊出了點問題?”
  “時間上調整了一下,已經搞定了。”
  “明天周希回來,帶著馮婕。”
  “聽說馮婕懷孕了。”
  “這次周希就是送她回來待產的。”
  我冷哼:“她也算是修成正果了。”二奶成功轉正。
  “現在還言之過早。”
  “周希婚都離了,孩子的撫養權也不要了,光這些已經可以讓她一路狂笑到黃泉了。”
  “周希說馮婕特想你,明天晚上想跟咱倆一塊兒吃飯。”
  “你告訴周希,我沒空。”我實在太不待見那女的了,上大學那會兒我就特煩她。
  “嗯,我已經幫你推了,說你沒空。”
  我笑,把他從沙發上拉起來:“進屋睡覺。”
  “一起。”他就勢提議。
  “做夢!”我幹脆地駁回。
  “一塊兒做正好。”
  “你少跟我犯貧。”
  “葉子。”
  “嗯?”
  “江舟一直沒來電話,他應該還沒找到楚建國,你今晚留在這兒。”
  “為什麽?就算碰到楚建國,他又能把我怎樣?”
  “你對楚建國這個人了解多少?”
  “除了報紙上登的,一無所知。”
  “那就聽我的。”
  ……
  “葉子。”
  “嗯?”
  “我不放心你自己回去,可我今天實在是沒勁兒去送你了。”
  不知為什麽,聽了這話,我突然特想哭。
  我睡客廳修月睡臥室,孤男寡女在同一屋簷下挺純潔地度過了漫漫長夜。
  一大早江舟來了個電話,說淩晨三點多的時候找著楚建國了。修月對著話筒嗯了幾聲,沒多問。
  早餐在外麵解決的,吃完飯我自顧自地開車拉著修月直奔醫院。他倒挺合作,問了問幾點能輸完液,然後讓我中午去醫院接他。
  鄭偉就在隔壁病房,我媽對我說:“既然你一大早就來了,直接過去跟他道個歉。”我內心激烈鬥爭的當口兒,修月出聲了,“李阿姨,鄭偉的事葉子都跟我說了,她自己也覺得當時挺衝動,認識到以後辦事不能隻憑意氣。鄭偉那邊一會兒我去跟他說,葉子的脾氣我媽他們都了解,有這份兒心意在比什麽都強。而且上午我去不了公司,有幾件挺急的事我交代葉子幫我處理一下,您就讓她先回去吧。”
  我媽琢磨了會兒,沒說什麽,微微點頭,帶著護士長離開了病房。我看著靠在床邊衝著我樂的修月,心裏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什麽滋味都有。從小到大,好像每次我惹了禍都是他幫我善後,一直都是這樣,以至於我已經把對他的依賴當成了習慣,難以察覺的習慣。
  “謝了。說實話,讓我去給鄭偉道歉還不如掐死我算了。”我站在床前,順手幫他調了調點滴的速度,液體滴得太快他的手一會兒就得青一片。
  “不用答理他,他蹦躂不了幾天了。”
  “行了,你睡會兒吧,我回公司。”
  他嗯了一聲,沒說什麽。我拎起包轉身離開病房。
  一上午的時間一溜煙兒似的就過去了,我忙得連口水都沒顧上喝。
  午飯時間,小白幫我約了秋薇在公司附近的西餐廳見麵,商議東方商業園奠基儀式的現場布置,邊吃邊談。之所以選秋薇的公司策劃這次奠基禮,主要是看重他們的實力。新崛起的公司,口碑很不錯,尤其是秋薇,女強人的典型,搶走了很多老牌兒廣告策劃公司的長期客戶。當初是方菲跟我推薦的她。上次小白已經把我們這邊的要求都跟她說了,這次她帶來了準備好的草案和預算。我大體看了看,構思不錯,就是列出的預算高得有點離譜。我很委婉地指出預算方麵的問題,她倒是個爽快人,直接跟我打開天窗說亮話,要價確實高,初次合作,大家凡事好商量。接著,她說如果我接受這個價格,她可以給我六個點的提成,以後要是能長期合作,雙方互惠互利。
  我靜靜聽完,不置可否。又翻了翻她帶來的計劃書,跟她說回去等我消息。她聽了沒有多停留,熱情地跟我道別,看起來胸有成竹。我又開始掂量:案子涉及的錢倒是不多,一整套下來她要價五十二萬,六個點的提成折出來就是三萬多,睜隻眼閉隻眼的工夫賺三萬多,還是有點誘惑的。私下收提成在業內不是什麽新鮮事,她這麽有把握我會答應倒也不是沒道理。如果這個公司不是修月的,說不定我還真會動點兒心。
  我叫了杯咖啡,又坐了半天,琢磨著該怎麽答複她。出於方方麵麵的考慮,我都希望能在不損害任何一方利益的情況下就價錢問題達成共識。
  喝完咖啡,看看表,快一點了,我估摸著修月應該打完點滴了。
  撥通他的手機,嘟嘟地響了會兒,接電話的是鄭阿姨。我有點兒愣,禮貌地說了聲:“阿姨好。”
  拿著電話幾乎沒插嘴的餘地,就聽鄭阿姨在那邊自顧自地說啊說,拉拉雜雜地絮叨了半天,大致就一個重點:我媽給修月加了點藥,還沒輸完,就算輸完了下午也不能去公司。我不停地應著。在我正準備掛電話的時候,鄭阿姨突然說了句:“南南啊,你看修月身體不好,小偉又出了這樣的意外,公司的事你可得多擔待點兒。”口氣似是無奈,在說到意外倆字兒的時候,有意無意地頓了下,聽得我心底泛起陣陣寒氣,但除了答應之外,無話可說。
  回到辦公室,我給修月的秘書陳蕾打了個電話,問她周希的飛機幾點到。她說兩點半,我問她修總安排誰去接,她說修總安排她還有銷售部的林經理一塊兒去。我想了想,跟她說等會兒開兩輛車,我跟你們一塊兒去。她說那太好了,聽說你跟周副總很熟,跟他太太還是大學同學。我笑了笑,沒說什麽,掛斷電話。
  公司停車場,我坐陳蕾的車,銷售部經理林正開另一輛車,剛準備出發去機場,手機響了,修月打來的。
  “喂?”我接起,心想著這會兒又是誰,鄭阿姨剛說完,難道換我媽上陣?
  “來醫院接我。”修月的聲音。
  “得了吧,你想讓我當罪人呢!”我邊說邊衝陳蕾使個眼色,告訴她不是緊要電話,跟上前麵林正的車。
  修月在電話那邊笑了笑:“點滴已經打完了。”
  “我跟陳蕾在去機場的路上,沒法兒接你。”
  “嗯?去接周希和馮婕?”他有點意外。
  “不然呢?”我哼了聲,沒好氣兒。
  “真感動,”他嘖嘖道,“為了我啊?”
  我窘:“少在那兒自作多情!”
  “林正去了嗎?”
  “嗯。”
  “一會兒讓陳蕾送周希他們直接回家,你和林正開一輛車轉到醫院接我一塊兒回公司。”
  “挺會安排啊。”我就看不慣他這副地球離了他就不轉的德行,“鄭阿姨說了,你什麽時候回公司得她拍板才行,讓鄭阿姨給我打電話。”
  “我媽剛才跟你說什麽了?”
  我哼了聲,沉默。
  “下麵我說的話你聽著就行了,不用回答。”話題一轉,他突然說,我茫然地嗯了一聲,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下午我約了幾個董事在凱樂見麵,就是為了這次證監會匿名信的事。公司上市後,這幾年因為利益分配的問題,董事會裏氣氛很微妙,連帶牽引出公司內部的很多矛盾和問題。我一直在等個最佳的出手時機把這些毒瘤都清了。鄭偉這二百五沒辜負我對他的‘栽培’和‘期望’,被人利用了,還揚揚得意地以為自己的春天來了。就因為他的牽動,我才有機會一舉清除公司內部這些不安定的存在。雖然我早已撒出了網,情勢卻容不得絲毫馬虎,有幾個董事的立場很不穩,說白了就是還處在觀望狀態,我必須爭取到他們的支持,所以下午我必須跟他們見麵,讓他們知道我的誠意。”緩緩的聲音輕輕滑進耳中,我聽著,默然不語。
  “葉子,整件事裏,你知道我唯一覺得難過的是什麽嗎?”他問。
  難過?修月的嘴裏很少會出現這樣消極的字眼,我頓覺心裏堵得慌,亂七八糟地應了一聲。電話裏,他似是輕歎:“我沒想到,步步為營策劃這一切的,竟然是當年跟我一起白手闖天下的周希。”
  腦子有點亂,心有點疼,我咬咬嘴唇,輕聲說:“知道了,就照你說的辦。”
  在機場,馮婕乍見我的時候甭提有多激動,你別說,那股子勁頭特像發自內心的。有日子沒見,她演技見長,說她媽幾天前就已經從老家趕過來,把房子裏裏外外收拾了一遍,現在估計正煲了湯等著呢。言語間,手有意無意地按在小腹上,滿臉幸福甜蜜。說實話,我怎麽看也難以相信她那一馬平川的小肚子裏兜著個三個月大的寶寶。可轉念一想,周希這廝絕不是那種隨便在肚子裏塞個枕頭就能糊弄的主兒,這事兒有點蹊蹺。
  與周、馮二人熱情寒暄一陣後,周希問我:“修月的手機怎麽沒人接?這哥們兒說中午幫我接風來著,人哪兒去了?”我笑,說:“這事兒還真不怪他,那廝這會兒正在醫院躺著吊點滴呢。”周希忙問:“怎麽了?”我說:“沒什麽大事,前幾天胃出血,有點持續低燒,一直沒好利索。”馮婕一聽立馬插話,“啊?這還不算大事啊!咱趕緊去醫院看看!”我還沒來得及編理由拒絕,就見周希一把攬過她,熟門熟路地說:“你千萬甭跟著瞎起哄,七號小樓可不是隨便誰都能進的。想當年我去過一回,那守衛把我給盤問的,弄個不明內情的看見,這哪兒是去探病啊,完全就是探監!”說完,哈哈大笑,爽朗的笑聲,跟記憶中毫無二致。馮婕偎在周希懷裏,小鳥似的忽閃著一寸來長的睫毛,嬌聲問:“七號小樓是什麽地方?”周希衝我擠擠眼兒,模棱兩可地搪塞她,“七號小樓啊,醫院病房,裝修特豪華特腐敗的那種。”她聽後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推著行李坐電梯直奔地下停車場。

  CHAPTER 13
  “我承認我是在逃避,我承認我特自私,我不舍得斷了你對我的好,可又給不了你所期望的感情,我跟鴕鳥似的得過且過,換誰都受不了……”
  陳蕾開車送周希和馮婕回他們在齊景苑的公寓。臨上車前,馮婕依依不舍地拉著我胳膊,非要請我吃飯。我連忙說:“你大老遠地從香港回來,哪能讓你請?我把原本約好的客戶推了,晚上給你倆接風。修月說了他出錢,至於人能不能來我可不敢保證。”周希一聽樂得不行,拍著我肩膀說:“那敢情好,既然他出錢咱可得吃點貴的。”我說:“沒問題,修月交代了,特區的同誌大老遠回來一趟不容易,咱肯定得奔著最派的地兒去,酒店吃來吃去就那麽點玩意兒,俗!今晚咱弄點風雅的,體驗體驗古人明月清風下小橋流水邊把酒言歡開懷暢飲的感覺。”馮婕聽了頓時興趣大增,連忙問:“什麽地方有這環境?是不是花園路上新開的那間‘世內桃源’?” 我愣,世內桃源?這名字聽著可真夠酸的。周希沒理會她的詢問,大咧咧地跟我說:“小葉同誌,哥們兒絕對相信你的眼光,下午你給我打電話咱再具體定吃飯時間。修月那邊讓他甭勉強,他的身體哥們兒清楚,隻要錢到了,人來不來無所謂。”我笑著點頭,讓他趕快上車,有事電話聯係。
  去醫院的路上,林正開車,我坐在後座上靜靜地想事。車開得很穩,忽忽悠悠中,倦意上湧,眼皮兒越來越沉,不知不覺地就睡了過去。這覺睡得挺解乏,睜開眼的時候已經快到凱樂了,修月那廝穩穩地坐我身邊。
  “你什麽時候上來的?”我揉揉眼,睡得有點迷糊。
  “累了?”他握著我的手問。
  “還行,”我皺眉,“你手怎麽這麽涼?”
  “你手不涼,給我暖暖。見到周希有什麽感覺?”
  我想了想,說:“還是老樣子,最起碼我沒看出什麽特別不妥的地方。晚上一塊兒吃飯你去不去?”
  “嗯,你訂的哪兒?”
  “我讓石凱幫我訂的,西四,我爸辦壽筵的地兒。”
  “行啊,挺給我撐門麵。”
  “晚上還有誰去?”
  “劉市長和他女兒,外加展夜、林璐璐。”
  “你這哪兒是接風宴啊,展夜和林璐璐也參加?”
  “周希跟這姓劉的關係不一般,我昨晚就跟他說了,難得回來,正好借著這個機會把大家都約出來坐坐。姓劉的跟我說他閨女特喜歡展夜,至於林璐璐,是用來打發他本人的。”
  “那我去合適嗎?”
  “太合適了,這些人你都認識,有你幫我應酬我就不用那麽累。”
  “覺得累就別去了,反正我跟周希說了你最近身體不好。”
  “那可不行,”他挑著眉梢,笑得特勾人,“這姓劉的是一典型的斯文敗類,像你這種姿色不錯、風韻猶佳的女同誌最對他胃口。”
  “你得了吧,越說越沒譜。晚上幾點?”
  “六點。”
  “一會兒我通知周希他們,劉元鬆那邊你自己通知比較好。”正說著,林正開車拐進凱樂。我看看表,兩點二十,“你約的人都到了?”
  他點頭:“一會兒我跟林正上去,你到二樓的溫泉SPA放鬆放鬆。”
  “中午吃飯沒?”我伸手探探他的額頭,好像不發燒了。
  “吃了點兒。你做完SPA直接上樓,我訂了間房,702。 玲子正從她店裏往這兒趕,我讓她給你拿了幾套衣服過來。”
  “前陣子我剛去買了不少。”玲子是修月的表妹,在鬧市區開了間服裝店,專門代理各種高檔進口女裝,吸引了大幫富婆款姐。
  “我挑的肯定比你自己買的那些好看。”
  我哼了聲:“又不是去相親,我穿那麽好看幹嗎?”
  “聽你這話裏的意思,跟江帆相親那會兒肯定穿得特好看是吧?”
  “你吃醋啊?”我樂,笑出聲,“你別說,我跟他相親那會兒還真穿得特性感。”
  ……
  車穩穩停住,服務生上前打開車門,修月麵無表情地拉著我下車。
  舒服!渾身放鬆,神清氣爽。
  從SPA出來,踩著樓梯溜達到七層,一拐出樓梯間就看見玲子坐在走廊的沙發上等我,身邊堆著四五個大紙袋。
  “玲子,”我衝她揮揮手,“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不給我打電話?”
  “剛到。”她拎起袋子快步迎上來,“昨天店裏到貨,我還琢磨著等周末給你打電話,讓你來看看呢,這下正好。”
  “其實不用那麽麻煩,你店裏也挺忙的。”
  “那可不成,我哥的話就是聖旨。”
  “沒錯兒,那廝使喚起人來可是把好手。”
  玲子聽了不住點頭,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樣子。
  走到702門前,我掏出房卡:“走,進去說。”
  四點多,玲子回店裏了,修月那邊還沒結束。我一個人在房間裏翻看當天的報紙,最關心的當然是娛樂版,關於楚建國其人,長篇累牘的報道,內容比昨天豐富多了:
  曾經的尖子兵,如何惹下十八年牢獄之災?
  楚建國和他的妻兒間不得不說的那些事兒!
  國企技術骨幹為何會走上強奸搶劫的不歸人生路?
  楚建國曇花一現隨即銷聲匿跡,如今生死未卜!
  楚塵清早現身公司,行色匆匆神情憔悴!
  大爆料!!楚塵前妻家世顯赫,將門之後急欲與其撇清關係,直接導致婚姻破裂?
  ……
  退伍軍人,精通電子通訊,大型國企技術開發骨幹,妻子溫婉兒子可愛,看他年輕時的照片,跟楚塵頗為相似,很英俊的男人。強奸、搶劫、家庭暴力,這些事怎麽可能發生在這樣的人身上?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麽原因讓他自毀前程,走上這條人人唾罵的不歸路。一篇篇文章看下來,大段大段的臆測,卻獨獨缺乏令人信服的證據。
  幾份報紙的娛樂版被我翻了個遍,心情鬱悶得一塌糊塗。看著楚塵麵對鏡頭時那一臉的漠然,我恨不得開著車直接把楚建國撞飛,落地後再來回碾上個七八十個來回泄憤!
  氣死我了!人渣啊人渣!我丟下報紙,想也沒想就翻開手機劈裏啪啦按下一串熟悉的號碼。
  “喂……”低低的聲音,順著電波傳進耳朵裏。
  “三個問題:楚建國是不是你爸?楚建國是不是拿什麽要挾你了?你提出離婚是不是跟他有關?”我跟機關槍似的一頓突突,把心裏那點疑問借著腦門子充血的工夫一鼓作氣全問了。
  “南南……”電話那邊,楚塵笑了,“我挺好的。”
  “好個屁!”我盯著地上被揉搓成一團的報紙殘骸,驀然提高腔調,“有什麽事就說出來!實話告訴你,我最看不慣的就是你那副什麽事都憋心裏的悶葫蘆樣兒!就算做不成夫妻大家還是朋友,有什麽我能幫忙的你盡管說!藏著掖著的不是爺們兒該幹的事!”
  我吼的聲音挺大,他明顯愣住了。過了一會兒,他的聲音才緩緩響起:“真懷念,剛才你說話的口氣跟我剛認識你那會兒一模一樣。”
  ……
  “南南,”見我不說話,他的聲音再次響起。
  就在這時,門開了,修月進來:“給誰打電話呢,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兒?”他語似調侃,不緊不慢地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我身邊。
  “楚塵。”我說。
  他眯著眼靠在沙發上,淡淡地嗯了聲:“替我向他問好。”
  不知怎的,我有點緊張,明明冷氣很強,可手心愣是滲出層薄薄的汗。我緊緊握著手機,道:“如果有什麽我能幫忙的盡管開口。還有,這陣子天氣經常變,腿不舒服就多去做做按摩。”
  電話那邊,楚塵靜靜聽著,沒再多說,隻是囑咐我開車別太快,別太晚回家,別總吃方便麵,別看娛樂版。之後,說了聲拜拜,掛斷了電話。
  短暫的安靜。
  修月閉目養神,我窩在沙發上琢磨著剛才那通電話,楚塵的聲音在腦子裏繞來繞去,半天都沒散。
  過了不多會兒,修月打破沉默。
  “葉子。”
  “嗯?”
  “我覺得特累,心累。”
  “怎麽了?”我收回神兒,探身倒了杯水遞給他,“談崩了?”
  他搖頭:“談得挺好,我就是突然覺得挺沒意思。”
  我盯著他半天,輕聲歎息:“修月,有時候把人和事看得太通透了就容易這樣兒,別人在你麵前總是無所遁形,精心策劃的陰謀在你眼裏不過是一出可笑的鬧劇,這麽缺乏挑戰性的生活誰過久了都覺得膩味。難得糊塗,什麽叫難得糊塗?偶爾也讓自己活得簡單點兒,輕鬆點兒,讓身和心都好好休息休息,隻有這樣生活才能一直保鮮。”
  “葉子,”聽完我的話,他睜開眼睛,雲淡風輕地說,“你這輩子恐怕是沒機會跟別的男人交往了。”
  嗯?我迷茫:“什麽意思?”
  他湊到我耳邊,不冷不熱的調調:“同樣的錯兒你覺得我會犯兩次嗎?”
  “什麽意思?”我還是沒理清這話裏的邏輯。
  “傻樣兒,慢慢琢磨,好好領會領導意圖。”說完,他笑著起身往臥室走,“我躺半個小時,五點二十叫我。”
  時間差不多了,我走進臥室,在床邊站了半天,有點不忍心叫醒那個側臥淺睡的人。
  端詳著修月的睡臉,雖然長相精致,不夠男人,可我得承認,跟他在一起我覺得特踏實特有安全感。碰上天大的事,隻要他沒倒下,我就覺得特有依靠。
  我不是矯情的人,我很清楚修月對我的感覺。說實在的,如果現在他突然跟別的女人好上了,我肯定特難過。這麽多年,潛移默化中早已習慣了他的存在,久而久之,習慣成了依賴,無法割舍的依賴。我特鄙視自己,鄙視自己這種極度自私的占著茅坑不拉屎的惡劣心態,不管愛或不愛,我也很想瀟灑地給他一個交代。可惜,我做不到!這種友情之上愛情未滿的曖昧平衡,苦苦維持著,挺累的。捅破那層窗戶紙其實不難,可我總覺得兩人之間的情分欠了點火候兒,溫溫的,挺暖,卻不夠熱。我不知道是不是年齡的關係,跟修月在一起,我怎麽都找不到當年那份為了愛不顧一切的愚勇。究竟是因為成熟了,還是因為不夠愛,我也分不清。
  “想什麽呢?”懶洋洋的聲音傳入耳中,胳膊一緊,整個人跌到床上。
  “反正沒想你。”被他圈在懷裏,我沒好氣地說。
  他笑著摟緊我:“葉子,你這一撒謊就臉紅的毛病這麽些年了還沒改掉?”
  “你……”我語塞,掙開他胳膊,翻身跳下床,“五點多了,別磨嘰,快起來。”
  “幫我換衣服。”大少爺從床上坐起來,指著沙發上的袋子。這好像是玲子捎來的,我當時沒注意看。
  “睡糊塗了吧,美得你!自己換,抓緊時間!”說完,我轉身往外走。
  “葉子,”剛邁出沒幾步,他喚我,聲音涼絲絲的,“如果不給自己個機會嚐試,你永遠沒辦法做出選擇,逃避隻會耗掉我的耐心,絕不會幫你找到答案。”
  我頓住腳步,有點措手不及,背對著他,沉默了半天,緩緩開口:“修月,你不用激我,我知道這麽不明不白地拖著對你特不公平。可我真的挺怕的,怕貿然做出決定,到頭來不但找不到幸福,反而會毀了那些我不想失去的東西。你對我而言,肯定不是好朋友那麽簡單,我不會矯情地撇清咱倆的關係,愣說那是友情。如果換成別人,對我有像你對我的這份兒心,我肯定早就痛快地點頭了,硬擰著沒意思。可你不是別人,說真的,我特害怕對不起你。像你這麽霸道的人,在感情上要求的是百分百的投入、百分百的專一,眼裏揉不得半點沙子,更容不得兩個人的感情出現絲毫瑕疵。相對你的付出,這些要求一點都不過分,真的,一點不過分!可我做不到,你知道嗎,我做不到!我跟楚塵好的時候,你很有分寸地控製著和我之間的距離,不著痕跡地幫我們渡過一次又一次難關。楚塵曾經說過,被你愛著的女人,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我當時還特不忿地跟他理論,因為我總覺得你太聰明、太強勢,跟你在一起肯定特累,現在想想真是挺可笑的。我離婚後,你把機票護照丟給我,說陳晨會準時在機場等著。我記得去法國的前一晚你來我家,咱倆幹光了三瓶牛欄山特供,我趴在你肩膀上哭得一塌糊塗,那時候我就在想,幸好還有你,真的,幸好還有你。我承認我是在逃避,我承認我特自私,我不舍得斷了你對我的好,可又給不了你所期望的感情,我跟鴕鳥似的得過且過,換誰都受不了……”聲音越來越低,眼睛熱熱的,始終背對著他,自語般低喃。我本來就不是那種拖泥帶水的性格,這些事悶在心裏壓得我特難受,說出來,順暢多了,心裏挺敞亮的,那些擰得死死的結好像捋順了不少,死胡同裏撞出條道,歪打正著了。
  “葉子。”
  “嗯?”
  “過來。”
  我想了想,轉身走到床邊。
  “看著我,”修月緩緩站起身,壓迫感頓時襲來。
  我抬頭,看見他正衝我樂,神色特柔和,眼睛彎彎的,迷人得不得了。
  四目相望,長長的對視,無聲的交流,掛鍾滴答滴答地響。
  眼睛終覺酸澀難耐,幾乎同時眨眼,幾乎同時綻開笑意,幾乎同時開口:“傻樣兒。”
  異口同聲。頓了頓,我倆相視大笑。笑了一陣,眼角濕濕的。接著,擁抱,接吻,好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心裏那層看似堅固的膜,不知怎的稀裏嘩啦就那麽碎了。莫名其妙地,我邁出了一步,至於這一步邁得究竟是對還是錯,誰也無法預測。
  出門前,照鏡子。
  鏡子裏映著我倆的身影,很優雅的黑色吊帶連衣裙,很休閑的白色短袖T恤,同樣瘦瘦高高的身材,頗有點黑白無常的意思。
  “你太瘦了。”我說。
  “在胖瘦問題上你沒資格批評我。”他說。
  “女的瘦了叫骨感,男的瘦了叫竹竿。”我毫不留情地指出兩者區別。
  “女人要胖點才有手感。”他不冷不熱地反駁。
  “你弄頭母豬摟著睡,那手感肯定沒治了!”我瞥他一眼。
  “跟我抬杠呢,小樣兒。”他摟著我的肩膀,笑得特不正經。
  “你……”
  我抬頭瞪著他,話還沒說,嘴已經被嚴嚴實實地封住。
  不過這次我沒慣著他,隻容他淺嚐即止。
  三折騰兩折騰,出門的時候都快六點了。
  遲到難免,程度可控製。我開車,一路大概被四個測速儀上的攝像頭拍了照,修月很仗義地表示,罰單的錢,公司出。

  CHAPTER 14
  “葉子,”他收回視線,靠在椅背上,聲音沙沙的,有點啞,“如果有一天我一無所有了,你會怎麽做?”
  西四會館在城郊的青雲山上,不大的庭苑,據說是明代建築、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後院有個溫泉池,泉水裏礦物質含量特豐富。省委書記的侄子劉鐵通過關係搞了個批文,投了不少錢在裏麵,修葺維護後把這裏弄成了專搞內部接待的療養場所。
  我開著車緩緩拐進半山腰的停車場,已經有四輛車停在那兒了。我問道:“那輛帕格尼是誰的?”線條極富個性的藍色車身映著落日的餘暉,散發出囂張奪目的光彩,我估計不玩車的人不至於燒包到花七八百萬去買這麽輛毫無實用性的極速賽車。
  “展夜的。”修月說。
  “我猜也是,這小子看來也是個有錢的二世祖,娛樂圈新人再紅估計也不敢拿錢這麽消費。”停好車,我拎起包走到那輛帕格尼旁邊,輕輕在車身上敲了敲,金屬感極強的聲音撩撥得我心癢難耐。
  “我記得你更喜歡威龍。”修月站在我身後淡聲道。
  “嗯,前幾天S市的車展上看見一輛,紅黑相間,拉風得不得了,百公裏加速2.9秒的車,光想想我都興奮。本來還想試試,可惜被人訂走了。”我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悻悻不已。
  修月笑笑,沒說什麽,攬著我踩著石階向會館走去。
  石凱辦事就是穩當,在門口,他迎上來跟我說客人都到了,正在西廂喝茶,說完引著我們穿過前庭,七拐八彎地走了半天。別看這小院兒麵積不大,結構還挺複雜。一路上,石凱帶路,我倆在後麵邊走邊聊。
  “晚上別喝酒,一滴也不能碰。”我說。
  “那得看你能不能替我擋住周希,他勸酒的本事你也知道。”
  “他那人猴兒精,專挑軟柿子捏,才不會跟我硬幹。”在酒桌上,周希這小子就是一典型的大忽悠,喝得比誰都少,說得比誰都好,挺能耐的。
  “合著我在你眼裏就是一軟柿子?”修月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冷冷地問。
  “某些情況下,”我笑出聲,抬頭看著他,“就算你酒量再好現在也不行了,周希可不得抓著這個大好機會使勁兒跟你幹?”
  “今晚他肯定不會。”
  我沉默。如果就像修月說的,背後搞鬼的人是周希,那他麵對修月的時候,確實不可能像以前那樣無拘無束。其實我特希望修月的結論是錯的,周希還是以前那個周希。被好友出賣的滋味,我嚐過,很受傷。
  還沒走進廂房就聽見周希爽朗的笑聲。
  一進門,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屋裏的人,修月那廝優雅溫柔的迷人聲音已經在耳邊響起:“各位不好意思,路上塞車,來晚了。”
  “哥們兒氣色不錯啊,小葉同誌明顯謊報軍情。”周希放下手裏的茶盅,大步迎上,跟修月對了對拳,舉手投足間默契十足,“劉市長,修月你熟。這位我可得給你好好介紹介紹,她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葉司令的女兒,葉南,修月的發小。”
  “幸會幸會,”劉元鬆熱情地跟我握了握手,指指站在自己身邊衣著時髦的年輕女孩兒,“這是我女兒,劉柳,在加拿大讀書,剛好回來度假。”
  打心底說,我最討厭應酬,笑容不能少,氣氛不能冷,話題不能斷,筷子時時放,酒杯頻頻舉,累。要是像今天這樣兒,坐一桌子各懷鬼胎的,那簡直就是煎熬。不過就算心裏有萬般煩躁,臉上也不能流露分毫。我側頭看看修月,隻見那廝神色自若,談笑風生,完美地詮釋了倆字兒:虛偽。看著他,我突然挺感慨,什麽叫戲如人生、人生如戲?其實我們所有人都活在同一個舞台上,扮著各種各樣不同的角色。家,不過是繁華喧囂的幕布後那一方小小的休憩空間。休息好了,全副武裝,照著劇本,繼續登台。有的人投入,演得逼真,於是火了,成了角兒成了腕兒,比如修月;有的人,劇本賦予了他們令人豔羨的角色,可惜,他們卻不知感恩,拚命妄想著將舞台變成一個人的劇場。
  今晚,周希讓我很失望。他表現得很完美,甚至說滴水不漏。
  席間,修月和周希這對兒令業內人士頭疼不已的黃金搭檔你來我往地閑聊亂侃,氣氛熱烈,默契十足。周希是個聰明人,能讓修月視之為對手,本身就是種肯定。然而與聰明腦袋共生的,往往是一顆不安分的心。我理解,理解周希的動機,理解他心底對修月的那種矛盾扭曲的恨意。修月沒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對他比對任何人都厚待,我想也許正是這些,適得其反地使周希心底萌生了那些扭曲恨意的幼芽。修月從白手起家到坐上上市公司總裁的位子,他的能幹誰也無法否認,即便如此,他仍不敢說這一切完全是自己打拚出來的,父輩的庇蔭早在無形中滲進了他的生活。可周希不同,父母是普通的小學教師,對於業內聞名的地產金童來說,事業上父母能給他的扶持和幫助實在是微乎其微。兩個同樣優秀的人,一個用自己不斷的努力拚搏去贏得旁人的尊敬豔羨,一個卻時刻提醒自己收斂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力求平易近人。兩個人的想法做法都很正常,沒什麽不對,可人心往往就這麽微妙。
  我曾跟修月說,平易近人本身就是一種孤高,你希望自己平易近人的同時,就已經把自己擺在了高高在上的位置。對一般員工,這沒什麽,他們本來就在仰望你,你的平易近人,估計會讓他們覺得挺受寵若驚的,說不定會更加賣命工作,更加心甘情願地被你剝削。可是對周希這樣的人搞不好就容易出問題。他很能幹,看似大大咧咧的性格,其實特別敏感。你這種平易近人的形象,傳遞給他的信息,說不定會被自動地扭曲成一種高高在上的甚至含著挑釁的羞辱。長久下去,兩個人的關係肯定得受影響。強強聯手的組合,很難長久,這是人性所決定的,很多時候人力無法改變。這一點,我清楚,修月更清楚。
  我曾想過,也許有一天周希會帶著在海天打出的名氣突然跳槽,也許有一天他會分裂香港的分公司自立為王,也許,也許,他有很多的也許可以選擇。可惜事實證明,我的這些“也許”跟他的胃口相比,實在可笑得不值一提。他想要的,是扳倒修月,獨霸集團。耗費心機步步為營的策劃,為的是令修月永不翻身。他究竟在背後做了些什麽,我沒有修月那麽清楚,可就在今晚,他的表現讓我原本抱著的一線希望徹底灰飛煙滅。
  完美的偽裝,失了感情的點綴,終究隻是畫皮一張。直爽清亮的笑聲,麵對修月輕描淡寫、看似不經意的撩撥,氣勢頓時潰散。很微妙的變化,在場大多數人可能根本毫無察覺。然而,再聰明的人也很難隨心所欲地偽裝情感。明明在笑,握著酒杯的手卻緊緊攥著,骨節泛青。明明在笑,那雙一笑就彎的眼睛,卻扯著僵硬的線條詭異地眯起,裏麵強掩著的,是心虛和背叛。
  這次的事讓我對修月的看法有些改觀。原本,我一直認為就一個商人而言,修月是完美的,冷靜理智有頭腦,夠狠夠絕夠無情。我理解他的做法,可打心眼兒裏說,我無法認同。有時候,我覺得修月特別缺乏存在感,運籌帷幄的漫不經心,讓他看起來總是缺了點什麽,究竟是什麽,我琢磨了很久才想通——他缺的,不過是俗人身上那幾分入世的拘泥和無助。我得感謝周希,他把修月拉回了俗人的行列,他讓我知道原來修月這廝在你死我活的商場上也會手軟,也會猶豫,也會掙紮,也會痛苦。
  一頓飯就在修月周希的互相試探、劉元鬆的作壁上觀、林璐璐馮婕之間的明褒暗諷,外加豪放女劉柳不停找話題跟展夜熱情攀談中圓滿結束。當然,我填飽肚子的願望也不幸地終結於幫修月擋酒、應付劉元鬆的過度熱情,還有展夜偶爾拋來的莫名問詢之中。說起來,我得感謝林璐璐,對付馮婕這種女人她比我有辦法。
  散席後,不等劉元鬆開口,劉柳就很大方地提議想試試世界級跑車坐起來是什麽感覺。展夜撇嘴笑笑,沒拒絕,禮貌地跟眾人告別,載著她疾馳而去。帕格尼確實很棒,隻不過伴隨著刺耳的引擎聲,我明顯看到劉元鬆的臉皮扯緊,估計替他閨女捏了一把冷汗。
  本來周希讓我送馮婕回去,他跟修月一塊兒請姓劉的去雪茄俱樂部休閑。不懂給男人留麵子就是這點好,一幹人等還沒來得及發表任何看法,就見馮婕往周希懷裏一偎,撫著平板兒似的小肚子,很是哀怨地盯著他,言下之意很明確。根據我對周希的了解,他對女人很體貼,可有前提——私下裏,人前他可大男子主義得很。馮婕大概這兩年把時間都浪費在研究衣服化妝品上了,尤其成功地擠走了正房,越發拎不清自己的斤兩。視線無意間從林璐璐臉上掃過,隻見那小丫頭片子靜靜地站在人後,一臉看好戲的表情。我心裏有點犯嘀咕,看她今晚對劉元鬆分寸恰到好處的勾引,應該是一個挺有心計的女孩兒,跟修月相親那回的表現,可跟她今晚的水準不符,現在的小年輕兒,真是小瞧不得。我正感慨呢,胳膊突然被人抓住,刷地側過頭,馮婕正梨花帶雨地晃著我胳膊,哼哼唧唧地說:“南南,周希他們晚上出去,我不想一個人在家,我去你那兒睡吧。”
  我看看修月,他笑笑,掃了馮婕一眼,跟劉元鬆說:“雪茄俱樂部有兩盒極品古巴雪茄下個月初到,我已經訂好了,到時候劉市長有時間的話一定要過去試試。山頂那套房子早搞好了,你一直也沒時間上去看看,今天正好到這兒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晚上就別下山了,我已經安排人把裏麵打掃幹淨了,熱水都備好了。”劉元鬆一聽,明顯地喜色染眉,當然沒意見。周希眯了眯眼,沒說什麽。修月把我拉到他身邊,用手搭著我的肩膀,半靠在我身上,笑著說:“上麵有人等著,司機的房間也準備好了,現在直接上去就行。”
  馮婕聽完,回到周希身邊,靜靜地站在那兒。我伸手環住修月的腰,讓他更舒服地靠著。這廝肯定累了,皮笑肉不笑地應酬一整晚,勞心傷神的活兒。臨走前,姓劉的突然叫住修月,跟他說明天下午過去一趟,土地批文的事。話音未落,馮婕突然叫了一聲,蕩悠在靜悄悄的半山腰,格外刺耳。
  我問她怎麽了,隻見她甩開被周希緊握的手腕。昏黃的燈光下,一圈清晰的紅痕。修月隨意地看了周希一眼,道了聲晚安後,跟我一起上了車。
  下山的時候,林璐璐那輛銀色的雅閣始終沒有跟上來。
  回去的路上,修月一直望著窗外出神。紅燈前停車的間隙,我偏頭看他,每次他都似有所覺般地轉過頭,跟我對視,神色倦怠,嘴角浮著極淺的笑。這樣的他讓我覺得有點難過,周希的事對他打擊挺大。
  “別想太多,反正都發生了。”我突兀地打破車廂裏的沉默,硬邦邦地說。安慰人不是我強項。
  “葉子,”他收回視線,靠在椅背上,聲音沙沙的,有點啞,“如果有一天我一無所有了,你會怎麽做?”
  我有點詫異:“這問題可真夠俗的。甭在那兒瞎琢磨,就算周希再能折騰,也沒能耐把你逼到那一步。”說這話的時候,我聲音有點抖,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角。
  “如果到了那天,你會怎麽做?回答我。”他聲音淡淡的,卻很堅持。
  “那就從哪兒跌倒的再從哪兒爬起來,多大點兒事兒啊。”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想我一定會站在他身邊,這種陪伴,無關愛情。
  “有時候像你這麽沒心沒肺的也挺好。”他點了根煙叼在嘴邊,我沒阻止。
  “葉子,就算真有那麽一天,對你,我也絕不放手。”
  沒來由地,我心裏竟一暖:“隻要你好好在意身體,那些事都不在話下。”
  他笑了笑,沒說什麽,輕輕噴出口煙,乳白色的煙霧順著半開的車窗嫋嫋而散。
  “你晚上都沒怎麽吃東西,要不要順道去買點夜宵?”經過路邊一間生意紅火的小餐館,戶外支著的桌椅頗像紮啤烤肉大排檔。匆匆一瞥,頓覺肚子空空如也。
  “去四喜鋪喝粥。想吃烤肉,明天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烤肉倒不著急吃,等你好了咱倆一塊兒去。”我接得挺順溜。簡單的一句話,倒逗得他緩下清冷的麵色,笑意直入眼底,“咱倆?嗯,不錯,咱倆,咱倆。”他自言自語似的反複念叨,嘴角微翹,很漂亮,很讓人心疼。
  “行了,別嘀咕了,咱倆咱倆咱倆,就咱倆,聽夠了吧!想跟我一塊兒去吃烤肉,先把胃養好再說。你現在給四喜鋪打電話先訂上,到那兒拿了正好走。”
  “就在那兒吃,拿回去涼了味道差太多。”說完,他掏出手機,順手熄滅了抽得隻剩半截的煙。
  “不行,你在車上等著,我拿了直接走,進去吃,三折騰兩折騰的得到幾點?”聽他說話都軟綿綿的,特沒精神。四喜鋪賣的是手藝,店麵裝修簡單,連個包房都沒有,這個點兒又是消夜高峰期,他坐那兒純粹自找罪受。
  “隨你。”他沒堅持,懶洋洋地撥號,“你不是最愛生滾魚片粥?帶回去可就沒法喝了。”
  “我喝什麽都行,點你能喝的。”
  “那你跟他說。”電話接通了,他把藍牙耳機塞進我耳中。
  “一個中煲紅棗百合山藥粥,我大概半小時到你那兒。”接電話的是老板娘,我的聲音她一聽就知道,沒多廢話,我拿下耳機丟給他。
  “我不愛吃山藥。”他收起電話,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你不愛吃的東西多了。”真沒見過男人這麽挑食的,隻能說,人無完人。
  “葉子,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嗎?”
  嗯?!這個問題夠突兀,夠直接。
  “為什麽?”其實我還真挺好奇。
  “想知道?”他低笑,挑著尾音故意吊我的胃口。
  “不說拉倒。”我沒好氣地哼哼。
  他又笑,出聲兒的那種,挺清亮。
  我的心情指數隨之上漲:“沒事多笑笑,別總冷著個臉,小心老了得麵癱。”
  “展夜對你有意思。”
  這都哪兒跟哪兒!
  “怎麽突然說這個?”我問。
  “你知不知道辰星的投資人是誰?”
  “這兩個問題有關係?”
  “這人你熟著呢。別那麽珍惜腦細胞,偶爾也拿出來用用,總攢著該發黴了。”
  “我記得楚塵的賬戶資金進出一直很頻繁,不過我沒問過這些進進出出的錢都幹什麽用了。”
  “傻樣兒,日子這麽過婚姻不玩兒完才怪。”
  “打住!別岔開話題。”
  “你不都說出來了?”
  “你別告訴我楚塵是辰星的投資人。”
  “嗯。”
  “江舟知道嗎?”
  “他會不知道嗎?”
  “楚塵是他的搖錢樹,他會由著楚塵自立門戶扶持新人?”
  “江舟心裏明鏡兒似的,他跟楚塵的合同還有幾年到期?”
  “你會不知道?”我白他一眼,“兩年。”
  “嗯,這兩年楚塵還在他的掌握之下,辰星就算發展再迅速,短時間內也不可能跟皇天一較高下。兩年後,辰星娛樂在楚塵和展夜的折騰下有點規模了,楚塵的合同到期了,江舟也是時候坐收漁人之利了。續不續約無所謂,他的目標是辰星,收購辰星。”
  真黑!我在心裏大罵江舟:“他憑什麽那麽肯定楚塵會把公司轉讓!”
  修月笑笑:“從生意人的角度出發,他肯定已經為楚塵準備好了一個令人難以抗拒的價碼。江舟的手段多得很,恩威並施,胡蘿卜大棒,他擅長著呢。”
  “真是……”我恨恨咬牙,“冷血黑心的奸商!”
  “看你激動成那樣兒,多大歲數的人了,還跟小孩兒似的。”修月往後調調座椅,蹺著二郎腿,一副悠閑樣,跟剛才的冷淡判若兩人,“不用擔心,雖然江舟的算盤打得挺好,不過這次恐怕要失算了。”
  “嗯?”
  “辰星娛樂是股份製,法人代表是林雪,不過百分之八十的股份屬於楚塵,並且,全都登記在你名下。”
  他說這話的時候,剛好經過十字路口拐彎。我手一滑,方向盤打過了,差點衝上人行道。猛地刹車,突覺胳膊上暖暖的,他的長而有力的手指輕輕扣住我,穩穩地,讓人安心。
  “很驚訝?我知道這事的時候也挺驚訝。”他說。
  我咬著嘴唇沉默。打正方向,繼續上路。
  “你倆這日子過的,活脫脫的地下工作者,飆著勁兒地比誰更隱晦,什麽事打死了也不直說。你咬牙堅持了這麽些年,可真夠不容易的。”修月靠回座椅,特調侃的語調,卻透著掩不住的倦意。
  我腦子亂成一團:“幹嗎突然告訴我這些?”
  “不給你後悔的機會。”
  “什麽意思?”
  “反正你早晚得知道,早解決早利索,你也能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解決?”把股權轉回楚塵名下,然後……
  “我知道這事之後,對楚塵那小子的看法倒是有點改觀。”
  我再次沉默。
  “明星紅不了一輩子,總得有點穩當的營生照顧兩個人下半輩子的生活。”
  “別說了。”我阻止,不想再聽。
  “他悶你粗心,愣是把好日子過歇了,怪不得別人,沒資格後悔。所以,我告訴你這些,是讓你收尾,不是回頭。”
  “我不想聽!”我下意識地踩下油門,時速表的指針飛速轉動。
  “葉子,”他聲音低下來,有點飄,“如果你回頭,我不會原諒你。”
  修月的聲音在耳邊晃蕩,我隻覺得鼻子泛酸,眼睛發熱,心裏堵得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齊齊上湧。
  “幹嗎說這些?”我強作笑顏,“你不是特有自信,對我勢在必得嗎?”
  “嗯,我對自己有信心,可對你沒信心。”他語調上揚,微帶笑意,剛才那一瞬間的欷歔落寞,似是幻覺,“看你一天到晚傻不啦嘰那樣兒,難保不會被這些事感動,腦門兒充血地跑回去再續前緣。”
  “你……”我哭笑不得,“行!實話告訴你,我現在恨不得楚塵立馬出現在我麵前!讓楚建國見鬼去吧,我還就樂意喝著西北風跟楚塵手牽手地破鏡重圓!”
  “不錯,說得挺激昂。”他鼓掌,接著抬手捏住我腮幫子,真捏,下手挺重,肯定會紅。我拍開他,齜牙咧嘴地抗議,“這是人臉不是豬臉,你悠著點招呼。”
  “還知道疼。”他又掏出根煙點上,“我早晚會被你這股撞了南牆不回頭的愚勇給氣死。”
  “呸呸呸,”我條件反射般,“少死啊死的,沒聽說過,禍害活千年。”
  他聽完,哈哈地笑,雖然聲音有點啞,不過眉飛色舞的,挺高興。
  我皺眉:“行了,嗓子跟破鑼一樣。別說話了,歇會兒。”
  車廂裏靜悄悄的,我打開CD,《神秘園》的曲子,節奏柔和舒緩,撫慰人心。
  約摸又開了十多分鍾,四喜鋪那樸素的招牌出現在視野中,我減慢車速緩緩停在路邊。修月閉著眼睛,呼吸起伏平緩,睫毛微顫,很安寧的樣子。我輕輕打開車門,悄悄蹭下車,關門的時候,他好像眨了下眼睛。
  掀開竹簾走進鋪子,不大的廳裏支著十幾張原木桌,密密麻麻地坐滿了人。我走到櫃台前,老板娘正在結賬,一抬頭看見我,熱情地招呼,扯著嗓門衝廚房喊:“老頭子,小葉的粥好了沒?”嘈雜中,洪亮的答話傳來,“等七八分鍾!”每次看到這對兒敦厚樸實的外地夫婦,我都覺得特羨慕。不大的鋪麵,紅火的生意,平淡溫馨的相守。這種忙碌的生活、簡單的愛情,很多人大概一輩子也沒福氣享受。老板娘收完錢,帶著我走到牆邊的一張小圓桌邊,擺上杯酸梅湯,讓我坐著稍微等會兒。我跟她說不用招呼,我在這裏等著,你去忙吧。老板娘應著,又跟我聊了幾句家常後,轉身回到櫃台裏,繼續收單結賬。
  喝著老板的秘製酸梅湯,挺解暑,微酸微甜的清涼傳遍全身,很舒服。

  CHAPTER 15
  “想怎樣?”我冷冷地反問,毫不猶豫地抬腳踹去。慘叫聲中,我整整衣袖,“就憑你,還不配碰我!”
  “爸爸,葉阿姨……”軟軟嫩嫩的聲音透過喧囂飄進耳中。“樂樂?”我扭頭,打量著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身邊的小男孩兒,胖嘟嘟的小臉兒紅撲撲的,額頭綴著層細密的小汗珠。
  身材高大的齊小北在人群中挺顯眼。他朝我走過來,我捏捏樂樂的小臉兒,起身跟他打招呼。
  “帶著兒子來吃夜宵?”我對他印象不錯,又當爹又當娘地拉扯孩子不容易。
  “樂樂不睡覺,吵著要喝這裏的水果甜粥,沒辦法。”他抱起兒子,笑著說。
  “陽陽沒跟你一起?”
  “他在外麵,跟修月說事。”
  “修月醒了?”
  “我們剛停好車就看見他從車上下來。”
  “樂樂,來給阿姨抱抱好不好?”乖巧的小孩兒,討人喜歡。
  樂樂眨巴著大眼睛,看看他爹,又看看我,猶豫了一小下,輕輕點頭,衝我張開短短的小胳膊。
  “他挺沉的。”齊小北笑著把他塞給我,小孩子身子骨就是軟,感覺真好。
  “小葉,你的粥好了!”老板娘的大嗓門兒打斷我的享受。我悻悻地放下樂樂,“那我先走了,有空常聯係。”
  “這周末有空嗎?”齊小北叫住我,“樂樂四歲生日,趁這個機會正好跟朋友聚聚,修月也來。”
  我想了想,周末沒什麽事:“行,沒問題,樂樂喜歡什麽禮物讓爸爸打電話告訴阿姨,好不好?”
  小孩兒抿著小嘴兒笑了笑,點點頭,揮著小胖手跟我再見。
  走出鋪子,看見修月倚在車邊跟展陽陽聊得正熱乎。見我過來,他順手接過粥放進車裏,道:“走了,周末見麵再說。”展陽陽點頭,隨便跟我打了個招呼,徑自轉身離去。拽小孩兒,真不可愛。
  回去的路上,修月問我晚上在哪兒睡。我想了想,說回家睡。他聽了,淡淡地嗯了一聲,接著讓我把車直接開回我住的地方。我納悶兒。他說先送你回家,然後我自己開車走。我說不行,我不放心。他說我沒那麽虛弱,開車回家這種事都幹不了那不廢了。我掙紮了一下,沒堅持。
  到我住的公寓,停好車,他陪我上樓。走出電梯,我問他要不要進去坐坐。他說不用,累了,回家睡覺。我囑咐他把粥熱著喝完再睡,他敷衍地點點頭,讓我洗個澡早點睡,然後轉身要走。我想也沒想,一把拉住他。他愣了一下,止住腳步,卻沒回頭。我猶豫了一會兒,輕輕從後麵抱住他,臉貼著他消瘦的背,喃喃低語:“給我點時間,讓我收尾。”他靜立原地,沉默。半晌後,淡聲道:“葉子,別讓我失望。”然後拉開我的胳膊,一個人走進電梯。
  十幾分鍾後,電話響了,修月打來的,說他到家了。我看來電顯示,座機號碼,放了心,隨便聊了幾句,說不上為什麽,氣氛有點僵,接著他說要睡覺了,於是掛斷電話。
  洗完澡,草草吹幹頭發,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睡不著。數綿羊,數著數著,一隻隻的綿羊輪番地長出人臉,有楚塵,有修月,腦子糨糊似的攪成一團,連帶心情也煩躁起來。
  套上睡衣,拉開玻璃門走上陽台。無風,黑蒙蒙的天,像鍋蓋兒,嚴嚴實實地把我扣在黑暗裏,窒息的悶。
  這個時間,巴黎正是下午,我拿起電話,撥下長長一串號碼,等了一會兒,對方接起,說的中文:“你好,哪位?”
  “陳晨,是我。”
  “南南?!”電話那邊音量倏地變高,“你這個死沒良心的,回國了立馬就把我忘了是不是!”
  “我哪敢,回來這段時間事挺多,一直沒閑下來跟你好好聊聊。”
  “切!你那兒都淩晨了,這麽晚給我打電話,肯定有事!說來聽聽,讓知心大姐給你分析分析。”
  “知心大姐?”我失笑,“給自己弄得輩兒挺高啊,我記得你比我還小倆月。”
  “在感情的事上,我還是能指導指導你的,謙虛點兒。說,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晚上睡不著,想找個人說說話。”
  “你得了吧,想找人陪你打發時間還用費這麽大勁兒撥國際長途找我?現成的人選一大把,修大帥哥該出手了吧?”
  “你行啊,這些年被資本主義腐蝕得智商見長。”
  “南南,咱倆這麽熟,我也不跟你藏著掖著。當年我就不讚成你跟楚塵,你看,怎麽樣,折騰了這麽些年,還不是離了?現在你落單了,修月肯定有動作了,你要是問我的意見,我告訴你,我不讚成。當年我不讚成你跟楚塵,現在你要想選修月,我一樣不讚成!”
  “聊點兒別的,不想說這個。”我有點煩躁。
  “我真是拿你沒辦法,”電話裏,她無奈感慨,“南南,你說你挺豪爽的一個人,怎麽一碰到感情的事就拎不清了呢?”
  “嗯,人無完人,我大概先天情商就低下。”
  “你得了,少給我來這套,”她高聲反駁,“南南,記住一句話,活在世上,首先不能虧待自己。既然離了就讓楚塵見鬼去吧,忘記不過是時間問題。至於修月,我承認,他是個好男人,他也喜歡你,這我早就知道。如果當年你選的是他而不是楚塵,說不定現在日子幸福得不得了。可惜,你錯過了那個正確的時間。那時候,你沒愛上他,現在呢?你能拍著胸脯說,你倆之間有了愛情?”
  我默默聽著,半天沒說話。
  “南南,我不知道你發沒發現,其實無論在楚塵還是在修月麵前,你都不是真正的自己。在楚塵那悶葫蘆的影響下你把自己也捂得發了黴,最佳辯手硬是被磨成了深閨怨婦;修月倒是縱容你,可那廝的智商絕對不是一般人的!跟他在一塊兒,被他那對勾人的桃花眼一瞄,立馬跟被扒光了衣服似的,無所遁形。這樣的男人,適合那些柔情似水的小女人,你不是,南南,你不是那種甩著手就知道吃喝玩樂的女人,你不適合那種永遠先你一步安排好一切的男人。對楚塵,你是屈從,跟修月在一塊兒久了,卻很可能激起你的反抗。”
  “聽你這麽說,看來我最適合孤獨終老,天煞孤星轉世。”
  “跟我抬杠呢!”她憤怒地衝我喊,“葉南!你給我振作起來行不行?別成天半死不活的那副頹樣兒!說白了,不就是倆男人嗎?我就不信你自己心裏沒譜!離婚了,能不能回頭你會不知道?修月對你好,可你跟他合適不合適你會不知道?你明明就什麽都知道,還跟我在這兒窮耗什麽!國際長途的電話費不是錢啊!說,你到底想怎麽辦吧!”
  耳朵嗡嗡作響,直到她嚎完了,我才把話筒小心翼翼地放回耳邊,說:“陳晨,注意形象,別嚇到你兒子。”
  “你!我兒子比你出息多了。來,寶貝兒,跟這個沒出息的阿姨打個招呼。”
  頓了一小會兒,電話裏傳來咿咿呀呀的童聲,撩撥得我心裏癢癢的,母性果然是女人與生俱來的。
  “行了,你兒子在,我就不跟你多聊了,我也該睡了。”
  “你等等。”她在電話那邊嘟嚕了一串兒法語,估計是讓保姆把兒子抱走,“我剛才說了那麽多你聽見沒?”
  “你的指示我字字句句都記在心裏呢!”
  “下個保證聽聽。”
  “我保證。”
  “保證什麽?”
  “保證振作。”
  “怎麽個振作法兒?”
  “走自己的路,讓男人見鬼去吧!”
  電話那邊,她放聲大笑:“行了行了,說正經的,下個月我可能回國一趟。”
  “真的?”
  “那可不,你上次來蹭了我半個月,我不吃回來哪行!”
  “沒問題,提前通知我。你老公來不來無所謂,胖兒子一定帶來。”
  “行。”
  “那不說了,睡覺了。”
  “南南,別委屈自己,人活在世上總得辜負那麽幾個真心對自己好的人,這是沒辦法的事。你不是救世主,記住沒?”
  “我信佛祖,救世主是外國人。”
  “你!你等著我回國,非把你錢包刮幹淨不可!”
  “我等你消息,替我向你老公問好,掛了。”
  接下來的兩天,一切挺正常,正常吃飯睡覺上班下班。楚建國不見蹤影,楚塵已經複工,一貫的冷臉應對,媒體除了無窮無盡的臆測,探不出絲毫有價值的消息。修月每天上午挺自覺地去打點滴,中午我去醫院接他,順便一起吃飯,聊些不鹹不淡的話題,多半跟公事有關。晚上各自回家,司機接送他,我自己開車。
  昨天,董事會通過了幾項人事調動,鄭偉離職,周希回本部擔任副總,香港方麵暫時由修月遙控操縱,直到董事會從推薦人選中選出合適的繼任者。被推薦的人選名單中,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鄭偉還在醫院,我不知道這事修月準備怎麽處理,不過屬於我該承擔的責任,我決定不再逃避。對付小人,自然不能用君子的手段,既然他喜歡扮弱者,我就讓他扮個徹底。
  星期六,我想讓修月多睡會兒。昨晚打電話跟我媽說他下午去醫院,免不了的,我媽又是一番諄諄教誨。不過這次我沒讓她老人家失望,洗耳恭聽完畢,特痛快地跟她保證,您老別擔心,感情上的事我自己有數,跟誰不跟誰心裏明鏡似的,同樣的錯我不會犯兩次。我媽聽了,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南南,你已經很久沒在媽媽麵前這麽自信地保證過了。我記得,從小到大隻要你肯開口承諾的事情,最後都能做到。看來你是想通了,媽媽以後不會再幹涉,相信你會給自己找出最正確的答案。”我鬆了口氣,特沒正形兒地調侃:“謝謝首長信任!一定不辜負首長期望!”電話那邊,傳來媽媽溢滿疼愛的溫柔笑聲。
  一大早,我到花店買了束百合,獨自去了醫院探病。
  車上放著媽媽給的特殊通行證,沒人攔,我把車直接開到七號樓前的內部停車場。下了車,拿著花上二樓。鄭偉住的2-F病房,去年剛病故了一個保外就醫的巨貪,挺好。
  護士都跟我熟,打過招呼,她們問我修月怎麽沒來,我說他今天改下午了。她們又問我抱這麽大束花幹什麽,整個兒二樓住院的就三個人,除了鄭偉,剩下的兩個人都是早就退下來的部隊首長,跟我怎麽也扯不到一塊兒。我說我就是來看鄭偉的。她們特納悶兒,我沒多解釋,笑著跟她們揮別,走向病房。
  要說我跟鄭偉之間那點兒過節,現在可是鬧得整個七號樓的醫生護士都有耳聞。要不是顧及我媽的麵子,那廝估計恨不得舉個喇叭站大院兒中間,把葉司令女兒的劣行一一昭告天下,全麵樹立自己受害者的悲慘形象。
  聽我媽說,鄭阿姨最近情緒一直不好,雖然她不說,可明眼人誰不知道,那是無聲的示威。要說這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真是現實得讓人心寒。昨晚電話裏我媽又跟我提起鄭偉這事的利害,口口聲聲都是怕影響爸爸和修叔叔的關係。她說司令員參謀長之間要是有問題,對誰也沒好處。到了這個位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派係,跟上麵的人更是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牽扯著不同的利益集團。不僅如此,底下的人也都虎視眈眈地瞧著,就等這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到時候上麵為了顧全大局,總得找個人出來當犧牲品,牽一發而動全身,這樣一來他們就有機會趁機往上爬。都是些老生常談的話,我卻聽得挺不是滋味。我問媽媽,爸爸跟修叔叔這麽多年的戰友,什麽時候他們之間竟然變成一切以利益來衡量的局麵,身居高位,必須以犧牲友情為代價嗎?媽媽愣住,沉默了會兒,輕聲歎息,滿是無奈。當時,我就在想,我跟修月之間,會不會有一天也變成這般處處利益為先的局麵。
  2-F的病房門虛掩著,我站定,很有禮貌地敲了兩下。裏麵靜悄悄的,沒動靜。又敲了兩下,等了會兒,還是沒反應。於是我試探著推開門,裝修雅致的小客廳裏空蕩蕩的,還沒來得及往臥室看,耳邊突兀地響起冷冷的質問:“你怎麽來了?!”
  我條件反射地順著聲音望去,隻見鄭偉叼著根煙從洗手間裏出來,裸著上身,胸前纏著繃帶,其他的傷口基本都好得差不多了。
  “來探病。”我轉身仔細鎖好房門,走進客廳,順手把百合放在茶幾上。
  “你吃錯藥了?現在又沒外人,何必這麽假惺惺。”他看都沒看我,兀自晃蕩到沙發邊坐下,抽出朵百合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皺皺眉,特不屑地扔到地上,雙腿往茶幾上一搭,吊兒郎當地瞥我一眼,“黃鼠狼給雞拜年,你來肯定不會有什麽好事。趕快說,我沒空跟你在這兒磨嘰。”
  “聽說鄭阿姨最近身體不太好?”我坐到他對麵,淡聲問。
  “廢話,還不都是你幹的好事!”他冷哼,“修月呢?他不是一向把你當寶貝似的護著,今天怎麽你一個人來?”
  “最近跟馬佳還保持聯係嗎?就是你癡迷的那個小明星。”我不為所動,聲音依然冷淡。
  “這事還輪不到你來操心。”他狠狠噴出一口煙,聲音很陰沉。
  “是這樣的,前天我去找過她,聊了一下,氣氛很融洽,化解了些從前的誤會。昨天中午她來找我,我介紹了個朋友給她,建築公司的老總,跟集團有點業務往來。聽說兩個人共進午餐,愉快得很。下午沒事,我又親自去快遞公司寄了一份很驚喜的禮物給她,一遝香豔的照片,從你公寓裏翻出來的,內容你肯定知道,就是你們亂搞的時候你用攝像機偷拍的那些……”我正說到興頭上,冷不丁被他厲聲喝斷,“葉南!你這麽做是什麽意思!”隻見他刷地起身,衝過來抓住我的胳膊,狠狠把我拽到麵前,“說!你究竟想怎樣!”
  “想怎樣?”我冷冷地反問,毫不猶豫地抬腳踹去。慘叫聲中,我整整衣袖,“就憑你,還不配碰我!”
  “你……”他捂著肚子倒在沙發上,焦急地向門口張望。
  “別看了,這門裏包著進口隔音板,你喊破嗓子也不會有人聽見。想叫人,按急救按鈕,滿屋都是,方便得很。”
  “你到底想怎樣!你憑什麽私闖民宅翻我的東西?”他慢慢直起身子,齜牙咧嘴地質問。
  “別激動,我話還沒說完,剛才說到哪兒了?”坐回沙發,我支著下巴想了想,“說到你偷拍的那些照片是吧?你小子挺能耐,公寓收藏的那些照片我粗略看了看,夠香豔,除了馬佳,還有不少當紅的小姑娘,拿錢砸出來的吧?”
  “你把那些東西給馬佳到底想幹什麽?”
  “你不是喜歡扮演受害者嗎?很快馬佳就會當著所有媒體的麵陷害你了,你又有機會可以扮演無辜的受害者了,我真替你高興。”
  “你什麽意思?那些照片要是公布了對她也沒好處!”
  “當然,她當然不會公布那些照片,那些照片是我送她私人珍藏的。我們現在是朋友,所以我絕沒有拿這些照片要挾她的意思,出於朋友的坦誠,我還很誠實地告訴她我有底片。”
  “葉南!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不要以為這樣她就會任由你胡作非為!”
  “為什麽不會呢?”我聳聳肩,語氣輕鬆,“她隻不過是勇敢地站出來向媒體披露楚塵打人事件的真相:同屬皇天,楚塵的小師妹,片場不堪你的騷擾,開聲求助。楚塵仗義出手,打了那個不要臉的色狼。就這樣,跟照片沒有任何關係。”
  “你,你,你顛倒黑白,你……”
  “沒錯,我就是在誣陷你,你是無辜的。你可以去向鄭阿姨哭訴,如果她還肯信你的話。不知道鄭阿姨看到那些照片會有什麽反應?我實在很好奇,你說我要不要用馬佳的名義也快遞給鄭阿姨一份,看看她到底相信誰?”
  “你這樣做,隻會讓媒體把楚塵跟馬佳往一塊兒聯想,你難道不嫉妒不吃醋?是人都知道你對那小子念念不忘,離婚了還愛他愛得要死!”
  “我剛才好像忘記說了,馬佳神秘男友現身的消息你大概很快就會在報紙上看到。不用好奇她為什麽這麽快能傍上大款,公司第四季度上馬的怡和花園別墅群的招標已經有結果,這個總投資十二億的案子,中標的承建公司最起碼能拿到百分之二十五。離異的建築公司老總犧牲自己的形象與一個小明星鬧鬧緋聞換來幾千萬的生意,你覺得劃算嗎?”
  “葉南,一句話,你搞這麽多事出來拆我的台,究竟有什麽目的?直說吧!”
  “其實也沒什麽,你父母跟我哥是同事,他們長年在新疆的國防基地搞研究,一年跟你也見不上一麵。總這麽兩地分居也不是個事兒,還記得孟東嗎?小時候總揍你的那個,他爸現在是封疆大吏了,我私下裏委托他幫你在當地找個好差事,他跟我保證絕對沒問題。我把他的電話給你,出了院你買張機票直飛烏魯木齊。這樣你跟父母見麵的機會就大大增加了,我也不用一看你就想扁了,一舉兩得。”
  “如果我不同意呢?”
  “不同意?”我用手指輕刮下巴,“馬佳會向媒體披露你的惡行,鄭阿姨會收到匿名快遞,修月肯定有辦法讓鄭阿姨相信整件事跟我沒任何關係,到時候你的最後一張免死金牌也沒了。如果修月動手收拾你,你覺得你會有什麽下場?”說到這兒,我頓了頓,有點渴,起身從冰箱裏拿了瓶礦泉水,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其間那廝一直狠狠地瞪著我,要是眼睛能噴火,估計我現在已經成塊黑炭了,大半瓶水下肚,舒服,繼續,“有件事我得提醒你,周希已經被調回本部了。我從修月那兒聽說,你挺能耐啊,跟周希還一狼一狽地勾搭得挺歡。我讓你去新疆,是在救你,知道嗎?”
  他咬咬牙,想說什麽,吭哧半天,終於沒說。
  “修月這陣子身體不好,我不想讓他在你身上浪費心思。如果他出手,你的下場肯定就一個——局子裏蹲著!怎麽說你倆也有點血緣關係,就算事後鄭阿姨認清你的真麵目,在感情上恐怕一時間還是很難接受,我不想修月因為這些事煩心。”喘口氣兒的工夫,那廝好像想起什麽,眼珠子又活絡起來。
  我懶得繼續糾纏,他心裏琢磨的那點事我一清二楚,接著說:“鄭偉,奉勸你一句,趁早別指望周希,那些有問題的財務資料他從香港回來前就做過手腳,你在他眼裏連個棋子兒都算不上。看那些被動過的資料,很明顯,從一開始他就準備拿你當墊背的。我也不怕你跟周希說,就算你不說,他也已經知道修月把他的牌拆了。修月把他調回本部,他坦然上任,擺明了就是跟修月叫板,老子就要跟你鬥,這勇氣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我給你選的這條路,既避免修月操心,又避免鄭阿姨難過,保全了名聲,逃脫了皮肉之苦和牢獄之災,該怎麽做不用我多說了吧!”
  說完,我漫不經心地掃他一眼,這廝徹底蔫兒了,癱在沙發上,嘴上叼著根早已燃盡的煙,煙灰落在繃帶上,灰蒙蒙的,頹敗不已。
  看看表,說了一個多小時,又累又餓,得速戰速決。拿起礦泉水瓶又灌幾口,抽張紙擦擦嘴,我做總結陳詞:“行了,該說的我都說了。接下來,你給我利索點兒養好傷,出院後趕緊打包行李徹底滾蛋。去新疆有你父母在,有孟東的關係罩著,隻要你不奸淫擄掠,混個小康生活完全不成問題。你被公司開除的事修月還沒跟鄭阿姨說,我不管你說不說,今天鄭阿姨來了之後,你必須讓她認為是你主動辭職奔赴新疆,跟父母共享天倫,編這點兒謊肯定難不住你。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走了,記得出發前打個招呼,怎麽說我也得去給你送行不是?”說完,我笑著起身,拎起包從容而去,探病之行圓滿結束,心情挺舒暢,主動出擊果然比消極逃避更適合我。陽光明媚,心裏籠罩多日的陰霾漸漸散去。

  CHAPTER 16
  那個“歡樂全家K”的比賽,我們最後一個上場。我跟樂樂合唱一首《魯冰花》,齊小北負責用鋼琴伴奏。
  離開醫院,才九點,我想了想,決定先去吃點東西,然後到玩具城逛逛。明天樂樂的生日,禮物我還沒選好。
  一個人,去正式的餐廳不太合適。我記得玩具城附近有家肯德基,這麽休閑的餐廳我可有些年頭沒去過了,看看身上的牛仔背心,儼然是為去肯德基準備的。晃蕩半天,終於找到車位,下車前,透過後視鏡打量自己的臉,剪掉留了很多年的長發後,臉形輪廓更清晰,整個人感覺都變了,少了幾分女人的嫵媚,卻多了不少青春的味道。加上我很少跟楚塵一起出現在公共場合,所以這種少男少女聚集的地方,應該不至於有人認出我就是那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楚塵前妻。但為了安全起見,我還是把墨鏡塞進包裏以防萬一。
  六個點餐口前,全都排著長長的隊伍,耳邊唧唧喳喳的,說實話,很吵。我有點後悔,早知道就隨便去糕餅店買點點心吃。
  點餐隊伍一點點挪動,前麵還有十幾個人。照這架勢,等輪到我的時候估計已經餓過勁兒了。我幹脆退出隊伍,戴上墨鏡推門而出。拉開包扒拉車鑰匙,正好手機響了,我順勢接起:“哪位?”
  “我。”
  “起來了?”我夾著手機邊走邊在包裏翻騰。
  “在哪兒,很吵。”
  “步行街後麵的玩具城。”
  “給樂樂買生日禮物?”
  “嗯,齊小北說你也去。” 終於找到鑰匙,坐進車裏,世界頓時安靜不少。
  “幫我也選一份兒。”
  “你這不是欺騙小孩兒感情嗎?沒點兒誠意。”
  修月低笑,沒說話。
  “幹脆我買一份像樣點的,算咱倆一塊兒送的得了。”
  “那最好。吃飯了嗎?”
  “早飯還是午飯?”這個點兒,吃什麽飯都不大合適。
  “填飽肚子的飯。”
  “還沒。千萬別叫我跟你一塊兒吃,這裏離你家太遠,估計我堅持不到跟你見麵就歇了。”
  “傻樣兒,”他笑,“玩具城附近有間叫‘不見不散’的休閑餐廳,我以前去吃過,菜不錯,還有你喜歡的甜點。”
  “這附近你常來?”
  “那兒用萊姆酒調的摩卡味道最正。”
  “今天不上班,你再多睡會兒,中午鄭阿姨去不去?”
  “她老人家現在就在我這兒。”
  “啊?早知道我就不用那麽速戰速決了。”說完,我有點後悔。
  “什麽速戰速決?你去找鄭偉了?”果然,他問,聲音明顯壓低,大概怕鄭阿姨聽見。
  “嗯。”我坦白。
  “他還完整嗎?”他笑,很輕鬆的調調。
  我樂:“他好得很,別把我想得那麽暴力。”
  “你這兩天忙得不見人影兒,原來為這件事。”
  “得了吧,別把自己偽裝得那麽不知情,沒你授意,承天建設哪會那麽順利拿到怡和別墅群的承建權?我估摸著你肯定在背後還承諾了些什麽事,否則承天的王總能那麽熱情洋溢地配合?據我所知,那哥們兒的情婦快趕上一個加強排了。”
  電話那邊,又是一串笑聲:“一會兒多吃點,下午不用過來接我,我坐我媽的車去醫院。”
  “那行,我這邊有電話進來,先掛了。”
  這又是誰找我?
  切換到等待屏,陌生的號碼,按下接聽鍵:“喂?”
  “葉南?果然是你。”
  “齊小北?”我有點納悶兒,沒想到是他。
  “我就在你後麵的車位,離老遠樂樂就指著這邊說是葉阿姨的車,我還不相信,開過來一看車牌號,五個一,果然是。”
  我邊聽邊回頭張望,後麵那輛銀色跑車,可不就是展陽陽開過的那輛!
  下了車,齊小北牽著樂樂走過來,一大一小都穿著天藍T恤和淺色牛仔褲,很搭的父子裝,透著濃濃溫馨。
  “帶樂樂來買玩具?”我彎腰,抱起樂樂,在他小臉兒上蹭了蹭,好軟。
  齊小北點頭,看看我四周:“一個人?”
  “是啊,準備吃完飯後去玩具城好好逛逛。樂樂,想要什麽禮物,告訴阿姨好不好?”
  小孩兒眨巴著大眼睛,看看他爹,想了想,搖搖頭,指指馬路對麵的肯德基,很小聲,很期待地說:“我想喝好大杯的可樂,吃炸得香香的雞腿。”說完,小臉兒埋在我肩上,好像做錯事的樣子。
  我納悶,探詢的目光投向齊小北,隻見他一臉無奈:“這些垃圾食品小孩兒吃太多不好。”
  “原來這麽回事兒,”我輕撫樂樂的背,“這些東西是不能多吃,不過偶爾吃一次應該沒事。樂樂看起來實在是很想吃,你這當爹的也忍心?”
  話音未落,扮鴕鳥的小胖孩兒刷地抬頭,扭著身子很認真地看著他爹,一個勁兒地點頭,逗得我樂不可支。
  “下不為例。”齊小北妥協道。樂樂的小臉立馬笑開了花,從我懷裏掙脫,跳到地上緊緊拉著我的手,滿臉期待。
  “葉南,吃飯了嗎?一起吧。”齊小北無奈地拍拍兒子的腦袋。
  “還沒,一起吧,走。”
  肯德基裏的人比剛才更多,齊小北負責排隊,我帶樂樂在兒童遊樂區玩蹦床。小朋友很多,樂樂很興奮,小臉兒紅撲撲的。蹦床上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兒主動跟他搭話,很快兩人就玩成一團兒。我正看得出神,身邊好像有人跟我說話:“我女兒今年五歲,你兒子幾歲了?”
  嗯?我側身,說話的人跟我差不多歲數,應該是那個小女孩兒的媽媽,我道:“他明天就四周歲了,”我微笑,“是朋……”話未說完,樂樂突然跳下蹦床,急忙跑到我身邊,拉起我的手,要走。
  “不玩了?”我納悶,蹲下身子問。
  他不說話,隻是搖頭。
  回頭一看,小女孩兒也跑了過來,站在她媽媽身邊困惑地看著我們,女孩的媽媽問:“你兒子沒事吧?園園,你是不是欺負小弟弟了?”
  “沒有!”
  “樂樂,”我摸摸他腦袋,“怎麽突然不高興了?”
  他看看我,突然摟住我脖子,臉埋在我胸前,不聲不響。我有點蒙,順勢抱起他,向小女孩兒和她媽媽歉意地道別。
  齊小北排在隊伍裏,高大的身材挺顯眼。我抱著樂樂走到他身邊,旁邊的人都有意無意地往我們這兒看。
  “怎麽了?”齊小北拍拍樂樂,“這麽快就玩夠了?”
  “樂樂,爸爸在這兒,有什麽不高興的事跟爸爸說好不好?”我俯在他耳邊小聲說。
  小孩兒扭扭屁股搖搖頭,還是不說話。齊小北皺起眉,伸手要把他從我懷裏拉開,可小孩兒死命地霸著我就是不鬆手,沒轍,我讓他別硬來,“你先點餐,我帶著樂樂找張桌子先坐下,一會兒邊吃邊說。”
  齊小北點點頭:“麻煩你了。”
  “不用這麽見外,我們先過去。”
  小孩兒就是小孩兒,可樂一擺,雞腿一亮,心情立馬明媚,問什麽就說什麽。弄了半天問題就出在那句我沒說完的話上。朋友的兒子,剛說了個“朋”字兒,就被樂樂打斷。齊小北說,以前去遊樂場或動物園這種很多小朋友跟爸爸媽媽一起出現的地方,都是齊貝跟他們爺兒倆一起。關鍵時刻,媽媽的空缺就由姑姑頂上。這不齊貝前兩天去外地講課,還沒回來。
  樂樂吃得小嘴兒油亮亮的,特開心地衝我笑,笑得我心裏直犯堵,我說:“為了兒子,你也應該考慮考慮個人問題了。”脫口而出,立刻覺得這話說得不合適,我跟他也不是特別熟。
  “這種事隨緣的,強求沒用。”
  我喝著可樂,看著樂樂開心的吃相,心裏空蕩蕩的。
  “不好意思,三位打擾一下。”人來人往中,一個笑容可掬的服務生抱著一遝紙走到我們桌邊。
  “什麽事?”齊小北問。
  “是這樣,樓上的玩具城正在搞活動,‘歡樂全家K’,就是父母帶著孩子上台合作表演一個節目,什麽節目都可以,但必須孩子是主角,台下的評委和觀眾現場給你們打分投票。共十個家庭,得票最高的,將得到玩具城不對外發售的梅賽德斯公司出品的超仿真SMART兒童車,太陽能動力,最高時速可達三十公裏。這種概念車型隻做展出,並未大批投產,所以市麵上買不到。這是原車圖片,小朋友肯定喜歡。”說著,從手裏那遝紙中抽出張宣傳畫放在樂樂麵前,引得旁邊幾桌的小孩兒不約而同地湊過來看。已經有家長上來問,這個比賽是不是誰都能參加。
  服務生熱情地解釋:“本來參賽的十個家庭是通過網上報名之後嚴格篩選出來的,結果今天有一對家庭臨時出了點狀況不能參加。如果少一個家庭,那比賽的整個淘汰規則和過程就都要更改,所以我們希望能從今天光顧的客人中選出一個家庭,來替補上場。”
  “我們上!我們上!”隔壁桌見我們大小三人誰也不表態,立刻為自己爭取機會。
  “這……”服務生有點為難,看看齊小北,“這位先生,我們主要覺得您一家三口的形象出眾,所以如果沒什麽緊急事情要處理的話,希望你們能參加一下這個活動。這對小朋友是個絕佳的鍛煉機會,而且梅賽德斯的兒童概念車可是全世界小朋友都夢寐以求的珍品。”
  “爸爸……”樂樂可樂也不喝了,雞腿也不啃了,小臉兒上沾著肉末,泛著油光,微低著頭,“我會唱歌,我想要那個車……”
  可憐兮兮的小樣兒看得我那叫一個心疼,忙拿餐巾紙幫他把臉擦幹淨,說:“齊小北,不就上去跟樂樂一塊兒唱首歌嘛,多大點事?走,啊……不是,媽媽帶你上去。”拎著包起身,冒充孩兒他娘的感覺,挺好。牽著樂樂,看著他樂嗬嗬黏著我的樣子,心裏感到極大的滿足,好像自己真有這麽個兒子似的。
  “葉南,這不合適。我無所謂,萬一被你朋友看見,傳出去對你影響不好。”齊小北快步走到我身邊,側著頭低聲說。
  “沒事,遊戲而已。”我跟他竊竊私語間,帶路的服務生突然回過頭,“兩位的感情真好,兒子也這麽乖巧,太讓人羨慕了。”
  我倆無奈對視,不約而同地尷尬笑笑,不再說話。倒是樂樂,挺著小胸脯,雄赳赳氣昂昂的,賽前狀態不錯。
  上了玩具城三樓的遊戲大廳,人山人海。原本的四驅車場被改成了臨時比賽現場,中間搭著造型可愛的舞台。台子上,一對雙胞胎小姑娘正在跟爸爸媽媽一起表演情景劇,挺逗樂的。服務生帶著我們沿著牆邊穿過人群,來到舞台後臨時搭起的木製隔間裏,大人小孩兒坐了一大溜兒,估計都是來參加比賽的。
  “張導,找到替補人選了。”服務生安頓我們坐下,隨即風風火火地衝不遠處的人堆兒招呼。
  “帶過來帶過來。”人堆裏有人應答,看不見臉,聲音挺粗獷。
  “麻煩你們跟我過來一下,節目組有些注意事項要跟你們交代。”
  ……
  滿載而歸,贏了兒童車,買了玩具,這個周末,樂樂過得很開心。那個“歡樂全家K”的比賽,我們最後一個上場。我跟樂樂合唱一首《魯冰花》,齊小北負責用鋼琴伴奏。雖然是倉促準備,但現場效果卻出奇的好,博得滿堂喝彩。私下裏,我認為這次獲勝,跟樂樂的可愛和齊小北的英俊實在脫不了關係。評委都是女同誌,這印象分就大大地占了優勢。齊小北會彈鋼琴,讓我有點意外,不過看他的手指,線條完美修長,倒是雙天生為鋼琴而生的手。
  離開前,樂樂拉著我,依依不舍。
  我捏捏他的小臉兒,跟他說明天又能見麵了。他伸出小手指,很認真地要跟我約定。
  我笑著跟他拉鉤兒,在他胖嘟嘟的腮幫兒上偷親了一口,跟他父子倆道別,開車離去。後視鏡裏,樂樂拉著齊小北的手,站在原地,一直目送著我的車漸漸遠去。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遊離在街市的喧囂外,周身被寂寞籠罩。
  回到家,難得清閑,把房間徹底整理一遍,打電話叫幹洗店來拿走需要清洗的衣服,又在跑步機上折騰了一個小時,然後大汗淋淋地直奔浴室,美美地泡了個澡。幹完這麽多事兒,一看表,才三點半。有點無聊,盤腿兒窩在沙發上,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從頭到尾換了三遍,一個好看的節目都沒有,唯一的收獲是看到了楚塵。“全民星運動”華北地區的海選今天開始,他是這次大型選秀活動的形象代言人。今天皇天出動了不少藝人,畢竟這個節目是江舟跟省台合作搞的,當然得賣力宣傳。定格在海選頻道,楚塵和皇天其他幾個藝人在台上接受主持人提問,下麵的Fans喊聲震天,看來楚建國的事對楚塵的人氣沒有太大影響。現場很嘈雜,台上的人究竟說了些什麽我沒太聽清,注意力始終都在楚塵那兒。情人眼裏出西施,舊情人眼裏也一樣,那張臉怎麽看怎麽帥,怎麽看怎麽順眼,看了這麽多年,我愣是沒審美疲勞。
  說起來,從小到大,我身邊的帥哥一茬兒接一茬兒地就沒斷過。早點的是程哥那幫玩車的,一個個帥得張揚狂放,其中有一個現在定居法國,米蘭時裝周、各大品牌新品發布會上,鐵定能看見他走秀的身影。接下來是修月,這廝禍國殃民的長相,這麽些年來我還真沒見著第二個能在五官上跟他媲美的人。再接下來,就是楚塵,當初走紅,就是因為江舟覺得他身上有股與年齡特別不符的內斂滄桑,配上極具男人味兒的五官,很有包裝價值。而現在,我離婚了,奔三了,身邊養眼的男人還是不斷往外冒。這幫子人前赴後繼地把我看男人的眼光養得特別刁,對我將來解決個人問題極其不利。可能我天生就特沒男人緣,認識大把優秀男人,發小、同學、朋友,可最後幾乎都成了哥們兒。他們跨越性別界限的兄弟情深,壓根兒沒把我當女人看,手機上不時收到些葷黃搞笑的段子,都是他們的傑作。好不容易出了修月這麽個例外,我這兒又過不去自己心裏那道坎兒。正在亂七八糟琢磨間,電視畫麵一轉,比賽正式開始,選手按照編號依次上台進行才藝表演。
  看了半個多小時,嘴都快笑抽了。有才藝的孩子不少,有膽量的孩子更多。五個音缺了四個半,愣是自信地說自己有成為張學友第二的潛力;身高體重一個整數字,愣說自己的才藝是走T台;吸毒青年的身板兒,完全不卡拍地嘶啞嚎叫,愣說自己是中國搖滾的未來。
  這些孩子的勇氣值得鼓勵,可他們必須得明白一點:這種毫無自我認識的盲目狂妄不叫自信,甚至連自負都算不上,長此以往,必將毀其一生。
  看得正樂,門鈴響了,我跑到門邊按下對話鍵,屏幕上是修月的臉。我愣了一下,這廝把頭發剪了,臉形全出來了,尖尖的下巴,精致得一塌糊塗。很快,電梯上來了,我倚在門口,看著他從裏麵走出來,問:“什麽時候剪的?”
  “剛才。”
  “挺好看。”
  他笑笑,攬著我走進客廳。正巧,電視裏傳出一陣刺耳的變異海豚音。他皺眉,揉揉額頭:“什麽節目?”
  “江舟他們搞的那個選秀。”
  他哦了一聲,走到飲水機邊接了杯涼水就要喝,剛到嘴邊便被我眼疾手快地截住。我倒掉半杯,加了點熱的在裏麵:“注意點行嗎?”
  “你媽說今天是最後一天,不用再打點滴了。”
  “那就好,不過藥還得吃,我媽說最起碼還得吃一個禮拜。”
  “你幫我記著點。”
  我哼了一聲,點點頭:“晚上一塊兒吃飯?”
  “想去哪兒吃?隻要不喝粥就成。”
  “你決定。”我坐在他身邊,拿起遙控器正要關電視,屏幕上突然跳出張熟悉的麵孔,“啊!快看快看,電視上是不是陽陽?”我晃著他的胳膊,詫異道。
  “看起來是。”他眯著眼,瞥了下,“沒錯兒,就是他。”
  “他怎麽會跑去參加選秀?”別說,這小子的街舞跳得真不賴,現場的氣氛一下子被他引爆,尖叫聲不斷。小樣兒,挺能炫。
  “吃飽了撐的。”修月躺在我腿上,順手從桌上抄過一本財經雜誌。
  “下禮拜他不就要去公司上班了?”
  “他要敢不按時上班兒我肯定削他。”
  我盯著電視,饒有興致地欣賞展陽陽的街舞秀,味兒很正,絕對晉級。
  果然,一曲結束,掌聲如雷,歡呼聲震天,評委更是大肆讚揚,發出了全場第一張直通證,直接晉級全國二十強!小孩兒神色挺平靜,正準備下台,半道被主持人攔住,現場采訪:
  “二十六號選手,展陽陽。看你填的選手資料,你來自西班牙?”
  他點點頭,臉色泛紅,微微喘息。台下尖叫聲此起彼伏,展陽陽的名字不絕於耳,我把音量調小。修月說:“沒事兒。”
  “這小孩兒確實挺天才,玩什麽都像模像樣。”
  “不知你跟當紅男星展夜有什麽關係?”
  “我哥。”小孩兒手插在褲兜裏,挺拽。
  此言一出,台下尖叫聲再起。其他選手已經麵露不滿,主持人似乎也意識到氣氛有點失控,草草結束訪問,宣布下一個參賽選手上台。
  “真不低調。”我關上電視,拍拍修月,示意他起來。
  “趕快決定晚上去哪兒吃飯。”
  “困,睡會兒。”他沒動地方,懶懶地閉著眼睛。
  “那你進去睡,別出去吃了,我叫外賣。”
  “隨便。”
  晚上七點多,我在客廳看電視,臥室裏沒動靜,修月還在睡。我叫了兩份外賣,我吃比薩,給他叫的青菜和湯煲,放在保溫盒裏溫著。
  手機來了條短信,齊小北的,說樂樂讓他確定一下葉阿姨明天是不是一定會去參加他的生日會。
  我不禁莞爾,回複一定會去。
  過了會兒,又來一條:謝謝,樂樂很喜歡你,晚安。
  放下手機,我盯著電視屏幕出神兒,如果我跟楚塵有個孩子,那這段婚姻還會不會脆弱得如此不堪一擊?如果有了孩子,為人父母,恐怕誰也無法輕易提及離婚二字。可轉念想想,如果感情破裂了,僅僅靠孩子維係,其實也很可悲。矛盾的論調,我搖搖頭,不再想。八點整,“娛樂新幹線”開始,主持人靚麗的麵孔出現在電視屏幕上,開始本期的娛樂播報:“全民星運動”華北地區海選盛況空前,首日告捷。獲得首日唯一全國二十強直通證的二十六號參賽選手、十九歲西班牙華裔男孩展陽陽,是當紅男星展夜的胞弟。楚塵出席海選揭幕式,並在後台接受了我台記者的獨家專訪。更多精彩內容,廣告後回來!
  廣告間隙,我悄悄推開臥室門,燈光昏暗,修月還在睡。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輕輕拉好滑落的毯子,打開壁燈,柔和昏黃的光頓時滿室傾瀉。他睡得很香,很放鬆,很安寧。我退出來,關好門,心裏很暖,很平和。

  CHAPTER 17
  “有些人,可能在一塊兒過了一輩子都弄不清楚究竟什麽是愛。跟他們相比,我何其幸運。”
  昨天在玩具城參加了那個“歡樂全家K”的比賽,幫樂樂贏了概念玩具車,齊小北說這就是最好的禮物,千萬不要再破費。我當時就覺得好像忘了點什麽事,早上一睜眼,恍然頓悟,修月讓我幫他買禮物,我總不能把那輛玩具車也算上他一份兒吧?!
  “起來起來,從昨天下午一直睡到現在,再睡就傻了。”我懶洋洋地踢踢身邊的人,把薄毯往自己這邊拉了拉。
  “傻了更好。”他掀起毯子扔到地上,攬著我的腰,把我摟了個嚴嚴實實。
  “你抱我進來的?”
  “你自己夢遊進來的。”
  “胡扯!”
  “嗯。”
  “鬆開點,喘不過氣兒了。”
  “你昨晚說夢話了。”
  “啊?說什麽了?”我一聽,心裏頓時七上八下。
  “心虛?”他笑得古怪,“怕泄露你心裏那點兒秘密?”
  “切!我坦蕩著呢。”
  “坦蕩得希望能跟楚塵有個孩子?”
  氣氛有點僵。
  我沉默,推開他,緩緩從床上坐起,抱著毯子發呆。
  他簡單洗漱,穿好衣服走進客廳,拿起手機和鑰匙打開門,離開。
  哢嚓。關門聲過後,一切回歸安靜。
  清早的不歡而散,一天心情都很沉悶。
  跑去玩具城選了份禮物,卡片寫上修月的名字。中午小白約我去吃日本料理,心情不好的時候,飯量總是特別大,小白摸著幹癟的錢包欲哭無淚,發誓要從我身上討回來。於是下午我請她去俱樂部打網球,碰上不少熟人。會員製就這點不好,剛開沒多久,一個個就都混得特臉兒熟,隱私不保,長此以往那還了得!
  中途休息,大老遠的,就看見江帆和一個有點兒麵熟的女人向我走過來。互相介紹後,我頓時想起,怪不得麵熟,江瑤,程哥的初戀,以前經常見。既然都熟,幹脆玩玩雙打,我和江瑤對小白和江帆,他們發球。
  我和江瑤配合默契,六比三輕鬆拿下。休息了會兒,小白和江帆單挑去了,我跟江瑤坐在遮陽椅下聊天。聊工作,聊生活,當然也難免聊到愛情。她是個很溫和的女人,把什麽事都看得挺開。大方地聊起程哥,說起那段無疾而終的初戀。早已不恨,卻也喪失了再愛的能力。
  她說:“一個人過,其實很孤單,若非迫不得已,不要走上這條路。”
  我不解:“你其實有很多選擇,既然孤獨,為什麽不給自己個機會走出回憶?”
  她笑得輕淺:“我沒有活在回憶裏,活在回憶裏的女人往往很難忍受這種情感上的荒蕪。我每天都很積極地工作、生活,努力向前看。不再愛,隻不過因為,有些人注定一生隻能愛一人。”
  我沉默,盯著球場上那兩道拚殺的身影,腦子卻混混沌沌,抓不住重點。
  她喝了兩口飲料,望著我,目光悠遠:“感情有時候很奇怪,其實我不應該愛上程海這樣的男人。我喜歡平淡安穩,他卻追求刺激和極限的挑戰,很格格不入的兩個世界,本不該有交集。簡單的道理,不是嗎?可我還是愛了,耗盡一輩子的熱情。很多人說我傻,可我覺得值。有些人,可能在一塊兒過了一輩子都弄不清楚究竟什麽是愛。跟他們相比,我何其幸運。”
  說實話,她的話讓我很震撼,我很難理解這是一種怎樣的愛,如此夢幻,如此童話般動人。
  她仿佛看透我心中所想:“葉南,你跟我不一樣。那時候,程海留給我的總是疾馳而去的背影,我多希望能像你一樣,可以在他的世界裏與他並肩馳騁。程海曾跟我說,像你個性這麽鮮明的女孩兒,如果能遇上真正懂你的人,將會比任何人都幸福。”
  我失笑:“看來身邊的人,個個對我的了解都勝過我自己。”
  她也笑:“你活得太精彩,他們對你的了解,多半始於欣賞。”
  我搖頭:“你說的那個我,連我自己都快忘記了。有時候偶爾想起,多半也將那段色彩斑斕的日子歸為年少的輕狂。”
  她眼神清澈,隨著微風,幾縷發絲垂落:“我倒不這麽認為。多年不見,你給我的感覺並沒太多變化。要說不同,大概是那些形於外的張揚漸漸沉澱到骨子裏,隨之而來的是成熟和內斂。”
  被她這麽一說,我心裏敞亮不少,讚美的話誰都愛聽,我樂了:“江瑤,以後一定得長聯係,跟你聊聊天,我的自信指數噌噌地往上躥。”
  七比六,江帆勝。
  小白很不服氣,二人約定擇日再戰。
  我饒有興致地看著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得不亦樂乎的兩人,心裏有了主意。
  小白是個很隨和的女孩兒,心直口快的性子,讓人跟她在一起的時候總能情不自禁地放鬆。
  這個下午挺有收獲。臨走前,我和江瑤互換名片,約好以後常聯係。我喜歡這個睿智通透的女人,把不幸的經曆沉澱成生活的智慧。這樣的女人,隨著歲月的流逝,將會愈加美麗。
  離開俱樂部,時間不早了,回家換好衣服準備出發。拿著鑰匙正準備出門,手機響了,我以為是修月,看也沒看地接起來:“喂?”
  “葉南!”焦急的聲音,不是修月,我一時沒聽出是誰。
  “我是。請問哪位?”
  “齊小北。我這邊出了點急事,晚上的生日會恐怕開不成了,實在抱歉,等晚點我再跟你細說,先掛了。”
  我合上手機,心裏有點七上八下。齊小北很沉穩,若非事情緊急,他的口氣不會這麽急,難道跟樂樂有關?
  我想了想,撥通修月的號碼。
  “喂?”他那邊好像信號不好,雜音很大。
  “怎麽了?”
  “你在哪兒呢?信號很差。”
  “隧道。好了,出來了。”
  “齊小北那邊出什麽事了?”
  “展夜和陽陽出車禍了,他正往醫院趕。”
  “什麽?!”我有點沒反應過來,車禍?
  “樂樂在我車上,我把他送到齊伯伯那兒。”
  “哪個醫院?”
  “省立醫院。現在記者媒體都聽到風聲了,估計那兒已經被塞滿了。”
  “嚴不嚴重?”
  “還不清楚,剛才在齊小北那兒,他接了個電話匆匆交代幾句就走了。”
  “你路上開車慢點兒,我先去醫院看看。”
  “你給龐院長打個電話,讓他找人帶你從後門進,前麵全是記者,不安全。”
  “知道,你送完樂樂就別過來了,有事我電話裏告訴你。”
  他嗯了一聲,掛斷。
  記者全被攔在大廳外,黑壓壓地焦急等待。我從西門進的,把車直接開進了醫院食堂的後院兒。龐院長已經下來了,簡單寒暄後,他帶著我穿過食堂,搭內部電梯直奔五樓手術室。
  叮咚,電梯門開。濃烈的消毒水味撲鼻而來。
  雪白的牆,明晃晃的青石地麵,很蕭索的感覺。
  龐院長說這邊都交代好了,他得下去應付門外那些記者。
  我跟他道了謝,獨自走出電梯。
  一轉身,就看見手術室門口齊小北孤身靜立的身影。他聽到電梯的響動,下意識轉頭往這邊看:“葉南?你怎麽來了?”看見是我,挺意外。
  “修月告訴我的,現在怎麽樣了?”
  齊小北臉色一沉,頓了頓,說:“陽陽沒什麽事,小夜比較麻煩。”
  “什麽意思?”我聲音有點抖。“手術中”那幾個明晃晃的大字刺得眼睛發疼。
  “陽陽基本上都是擦傷,就是手腕可能有點骨折,林雪在三樓的手術室陪他處理。小夜除了外傷,最嚴重的是頭部撞擊,從片子上看有淤血。”
  “怎麽會這樣?”
  “我也不清楚,我趕到醫院的時候,陽陽情緒特別激動,非得衝進手術室看小夜怎樣了,我讓醫生給他打了鎮靜劑。林雪到得比我早,情況她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他們兄弟倆在車上吵起來了,究竟怎麽回事得等陽陽出來了再慢慢問。”
  “進去多長時間了?”
  “一個多小時。”
  “他們父母知道嗎?”
  “我還沒通知,看看情況再說。”
  “肯定沒事的,別太擔心。”
  他點點頭,神色依舊凝重……
  展夜的情況比想象中好,做完手術後,轉入病房。他的肋骨斷了兩根,已經接好,對於頭部的血塊,院方的意見是采取保守療法,觀察一段時間再決定是否要通過手術把它取出來。因為血塊壓迫視神經,可能視力會受到一些影響,不過腦科主任說這隻是暫時狀況。展陽陽在病房裏,誰勸都不走。他的手腕上纏著厚厚的繃帶,很神氣的大眼睛也失去了神采,紅紅的,好像哭過。
  林雪拉著我走出病房,提出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按照預定時間,宣傳片明天開拍,可展夜突然出了意外,事情該怎麽處理?這個問題其實我早已想到。換人?倉促間上哪兒找合適的人選。改期?不可能,林兵肯定不幹,況且時間上也不允許。林雪不斷跟我抱歉,我連忙寬慰她:“發生這種事誰也不想,不是你的責任。你先應付這邊,外頭那些記者總這麽聚著也不行,影響其他病人。宣傳片的事,我再想辦法。”
  林雪下樓了,我站在病房外,心情很沉鬱。這一層豪華病房住的人很少,走廊上靜悄悄的,感覺特不好。
  病房門開了,齊小北走出來。他拍拍我的肩膀,讓我回去休息。我問他晚上怎麽辦,你一個人照顧他們兩個?他笑笑,說他爸已經讓家裏的保姆趕過來了,沒問題。我跟他說要是有事需要幫忙就給我打電話,千萬別客氣。他點頭。道別後,我從安全通道下樓,來到食堂後院,開車悄悄離去。
  回去的路上,我給林兵的助理打電話,但他不在服務區。給林兵打電話,關機。林兵的飛機明天上午就到,看來讓他改期是不可能了,隻能考慮換人。我腦子裏飛速濾過那些替補人選,不是形象不符就是名氣不夠,想來想去也沒找到合適的。其實,要說這次宣傳片,最完美的人選還得是楚塵,林兵在電話裏也反複提及希望能讓楚塵擔綱。
  回到家,衣服也沒換,坐在沙發上掙紮了半天,終於拿起電話按下方菲的號碼。她比林兵的助理敬業多了,很快就接通電話,還沒等我開口,她的聲音已經響起:“葉南嗎?”
  “是我,這麽晚打給你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你找我有事?”
  “嗯……”我有點猶豫,“我想問問楚塵接下來的幾天有沒有空檔。”
  “聽說展夜出車禍了,你想讓楚塵去補檔?”
  “我知道這個要求有點不合理,要是檔期排不開就算了,我再想別的辦法。”
  “沒問題。”
  我愣住了,電話裏,是楚塵的聲音。
  “你……”舌頭有點僵,心跳有點快,頓了頓,擠出兩個字,“謝謝。”
  “不用這麽客氣。”他笑笑,聲音很低,很好聽。
  “明天下午一點半來公司,跟導演一塊兒開個會。”
  “好。”
  “那你早點睡,掛了。”我有點倉皇,語氣急促。
  “南南……”
  “還有事?”
  “沒什麽,早點睡,空調溫度別調太低。”
  “嗯,晚安。”
  每個周一都是忙碌的。
  走進辦公區,小白顛兒顛兒地湊上來,劈裏啪啦地跟我匯報展夜出車禍的消息。
  我捏捏她的臉蛋兒,笑著走進辦公室。桌上一大摞報紙,我隨手翻了翻,滿篇都是關於展夜車禍事件的報道。昨天海選現場的照片也赫然在列,展陽陽紅了。
  “葉經理,二線,周副總。”
  我拿起電話:“我是葉南。”
  “小葉同誌,我老周又殺回來了。”
  “感覺怎麽樣?”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我老周心裏好喜歡。”
  “得了,別跟我犯貧,找我有事?”
  “上我辦公室來一趟。”
  “您有什麽指示?”
  “麵談,電話裏不告訴你,快點上來。”
  周希如果去演戲,絕對可以拿影帝。在他辦公室短短半個來小時,我的腦細胞最起碼累死了三分之二。我突然有點懷疑,以前我們是不是都被他騙了?大大咧咧從來都不是他的性格,隻不過是他最常用的偽裝。他年輕有為,就算不甘屈於人下,自立為王,照樣大有可為,何苦要如此出賣摯友、背叛良心?
  收買股東,勾結財務人員篡改財務報表,偽造修月的簽名,人為製造工地事故,虛報瓜分公司利潤,虛抬高股價欺騙股民,匿名上報證監會……每一樣都足以令人膽寒。然而,今天他再次讓我見識了何謂不擇手段。
  他了解修月,所以料定就算修月掌握了這些,在沒有足夠的力量給他致命一擊時,是絕不會輕舉妄動,更不會相信任何人的。可他對修月的了解不夠深,所以他以為自己幹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僅僅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可惜,我不但知道那些關乎他存亡的證據,而且現在那些證據正穩穩地躺在我的保險櫃裏。如果不知道這背後的肮髒,也許我很難察覺他分寸極佳的試探,更不會在意那些看似漫不經心的曖昧挑逗。然而當一切了然於心時,周希,這兩個字兒,包括整個人,都透著股令人作嘔的齷齪和肮髒。
  我忍著,依然跟從前一樣,玩笑照開,哥們兒義氣絲毫不減,完美地偽裝成一無所知的局外人。看著他演戲,陪著他演戲,很累。不過我很清楚,戲總有謝幕的一天。隻要結局圓滿,過程如何不必太過計較。因為麵對黑暗,清高的純真隻會被吞噬得骨肉無存。想贏得勝利,就必須對遊戲規則了如指掌。商場如戰場,絲毫不誇張,這裏的遊戲規則很簡單:勝者為王。周希不想輸,修月不想輸,我不想看著修月輸,每個人都有非贏不可的理由。為了成就完美的結局,周希放棄了道德底線,修月無奈反擊,而我,卷入了這場不見血的殘酷廝殺,骨子裏某些沉寂已久的東西覺醒了,不再困頓於情感,不再糾結於抉擇,世界回歸到最初的簡單:想要就爭取,排除萬難去爭取……
  去機場的路上。
  “小白,我頓悟了。”冷不丁地,我打破了車廂裏的沉默。
  “啊?什麽?”她正在專心開車,被我這沒頭沒腦的話弄得有點蒙。
  “你覺得江帆這人怎麽樣?”
  “什麽?”她更蒙了,“你沒事吧,葉經理?”
  “我覺得他挺不錯。”
  “怎麽,你決定放棄修總另攀高枝兒了?”
  “怎麽可能。我是覺得他跟你挺合適。”
  “哪有……”她有點不好意思,突然提高腔調,“葉經理,你剛才說什麽?你不可能放棄修總?你的意思是你終於決定要跟修總在一起了!”
  “也不能這麽說,”我笑,“最後能不能在一起不是我能決定的。不過我想試試,努力過了,才不後悔。”
  “對!”她狠狠點頭,手啪地按在喇叭上。刺耳的長鳴傳來,嚇我一跳,“別激動。”
  “葉經理,這樣才對,什麽事都得試過才知道!我看好你,俗話說一物降一物,你絕對就是修總的克星。”
  “這麽看好我?”
  “那是,市場部的姐妹私底下對你可是崇拜得很。”
  “哦?”
  “年輕漂亮精明能幹家世又好,老天爺可真是厚待你。”
  “不錯,我最愛聽別人誇我。”
  “那我再誇兩句?這種詞兒多得是。”她賊兮兮地笑著,說話間,車緩緩拐上機場高速。
  林兵讓我實實在在地見識了什麽叫恃才傲物。
  接到他,按計劃先去酒店稍作休息,午餐後又跟參拍人員開了個碰頭會,接著進入拍攝進程。可這廝自作主張地讓我們跟他的助理先回去,他要去見個朋友,下午回來。我問他幾點,他說不確定,看情況再說。我很和氣地跟他解釋,開會時間都已經定好了。他甩我一眼,愛答不理地來了句:“那就改時間。”車明顯地晃了一下,小白快抓狂了。我強抑心底噌噌上躥的火氣,好言相勸,力求他配合。誰知那廝把墨鏡一戴,抬手攔了輛的士,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我怒!匆匆一瞥,記下那輛的士的車牌。他的助理一臉尷尬地看著我,連連道歉。我真的很火,冷冷甩下幾句話:“我有事要辦,你先送他去酒店,好好歇著,哪兒也別去,等我的消息。”
  小樣兒!挺瀟灑啊,拽什麽拽!站在機場大廳外,我翻出電話號碼簿,找到交警隊劉隊長的電話,撥過去,寒暄幾句,直入正題,讓他幫我通過出租車公司聯絡車牌號DX01962的的士司機,問問他剛才在機場上車的大胡子乘客的目的地。很快,劉隊給我回信兒,那輛的士司機正在前往省立醫院的路上。掛了電話,我二話沒說,攔車直奔省立醫院。

  CHAPTER 18
  我沒搭話,總覺得他精神有點問題,言語間神色舉止怎麽看都不像個正常人,難道是個瘋子?
  住院部門前依然守著不少癡心不死的記者。我到的時候,老遠就看見林兵被一堆記者團團圍住。他們七嘴八舌地詢問林大導演此行的目的以及今年國際影展的參選影片。林兵一言不發,兀自撥開圍著他的人,幾經周折才走進住院大樓。記者們悻悻而退,圍在一起熱烈討論他突然現身在此所為何事。
  付了打的費,我悄悄繞到西門。食堂打雜的老大爺認得我,打開鐵門把我放進去。我七拐八彎地轉到住院部一樓總台,向值班護士打聽林兵的探病對象。她很委婉地表示,這屬於病人隱私,不能向我透露。我再三解釋,未果。無奈之下,我拿起服務台的內線電話,撥通龐院長辦公室,簡單說了下情況。他聽完,讓我把電話給值班護士。一會兒,護士掛斷,向我道歉,解釋說林導演是來探望展夜的,七層。
  樓梯間裏,我邊走邊琢磨,林兵一下飛機就急匆匆地來探展夜是什麽意思?我已經跟他說過宣傳片再次換人,最終由楚塵出演了。他此行此舉實在是古怪。
  我臉不紅氣不喘地爬到七樓,病房門口,跟齊小北並肩而立低聲私語的,可不正是那個拽人!
  “你?!”高跟鞋敲擊地麵的聲音驚擾了他們的私語,林兵扭頭看著我,語氣很衝。
  “葉南,你們認識?”齊小北有點詫異。
  “公事上有來往。”我掛著職業化的笑容,走到他們麵前。
  “小北,你認識她?”
  “朋友,小時候就認識。你進去看看吧,我讓陽陽出來。”
  走廊盡頭的小會客廳,我跟齊小北相對而坐,展陽陽站在窗邊,望著樓下出神,氣氛有點兒悶。
  “林兵和展夜……”權衡再三,我還是問出口。
  “這是小夜的私事,我不方便說。”齊小北歉意地笑笑,神色疲憊。
  “不好意思。”
  “是不是林兵又自作主張地打亂了你們原定的安排?”
  “沒錯,”我語帶厭惡,“以他的年齡,應該很清楚什麽叫做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他這些無理的舉動,實在是給周圍的人帶來很大的麻煩。地球不是圍著他一個人轉的,名氣和才華不是他無禮蠻橫的資本!”我火大之下,口氣很硬,話也不怎麽好聽。
  “沒錯,那個人本來就是一等一的混蛋敗類王八蛋,始亂終棄的無恥濫男人!”沉默不語的展陽陽突然爆發,高聲橫插進來。
  “陽陽,不許說髒話!”齊小北喝止。
  展陽陽突如其來的激烈言辭弄得我有點摸不著頭腦,剛才滿肚子的火兒沒攢住,全散了,隻剩好奇:林兵跟姓展的這對兄弟究竟有什麽關係?
  “你憑什麽讓他進去?他有什麽資格?!他無情無義拋棄姨媽的時候怎麽沒想過她肚子裏的孩子!”展陽陽衝到齊小北身邊,狠狠抓住他的衣領,情緒不對頭,有點歇斯底裏。
  “陽陽,鬆手,你弄傷自己了!”
  我跟齊小北小心避開他受傷的手腕兒,合力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讓他安靜下來。會客廳內歸於沉寂,隻剩幾人輕重不一的喘息。
  “陽陽,別鬧了。”會客室的門開了,展夜捂著胸前的傷口靠在門邊,林兵神色僵硬地站在一旁。
  “你滾!”展陽陽一看見林兵,噌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大步衝過去,攔都攔不住。
  “夠了!”展夜低喝,似乎牽動了傷口,臉色一陣煞白,彎腰蹲在地上,劇烈地喘。林兵上前相扶,被展陽陽狠狠推開。
  齊小北無奈地搖頭,我扶起展夜,他攔住展陽陽,順手帶上會客室的門,把林兵關在外麵。
  “陽陽,這種情況下,你再鬧下去隻會給所有人添亂,懂事點兒好不好?”我說得毫不客氣。
  “葉南,麻煩你照看一下,我去解決外麵的問題。”齊小北揉揉額頭,臉色很沉。
  趕回酒店,已近中午。
  林兵像是霜打的茄子,蔫兒了。從醫院回來後,他幾乎一言不發,把小白弄得還挺不適應,私下裏問我是不是用暴力把他收編了。我想笑,卻笑不出來,隻是交代她安排午餐,速戰速決,下午還得回公司開會。
  我沒什麽胃口,小白陪他們,我自己提前打車回了公司。午休時間,員工大多都外出用餐了,樓裏靜悄悄的。保潔阿姨在等電梯,我連忙快步走過去跟她一起走。電梯到了,阿姨按下二十二,我想了想,按下二十八,阿姨看看我,神色有點古怪。我哭笑不得,拿出手機看短信新聞。
  二十八樓也挺安靜,陳秘書不在,不過修月應該在,我在樓下看見他的車停在那兒。他的辦公室房門緊閉,我輕輕敲了兩下,過了一會兒,裏麵傳出淡淡的聲音:“進來。”
  “葉子?”他坐在沙發上,手裏拿著一摞工程預案,看見來人是我,有點意外。
  “中午還加班?”我笑著走過去,坐在茶幾上,跟他麵對麵。
  “接到林兵了?”他放下文件,揉揉脖子,眉頭微皺。
  “那個人身上具有我討厭的一切特征,狂妄自大無恥外加下三爛!”一提這人我就來氣,氣哼哼地控訴,順便起身繞到沙發後麵幫他捏肩膀,讓他舒緩疲勞。
  “怎麽了?”修月拍拍我的手,舒服地閉上眼睛,笑問。
  “算了,不提他,破壞心情,我沒吃飯,餓。”
  “你想吃什麽?”他唇邊笑意更濃。
  “拉麵。”王記拉麵館,老牌子,筋道的麵濃香的骨湯,吃過就忘不了的味道。
  “走。”他作勢要起身。
  “逗你玩兒的,太遠了,一點半我還得開會,隨便從樓下叫點外賣得了。”
  “宣傳片主角又折騰回楚塵了?”
  “他其實是最適合的,這次還真多虧他幫忙。”離婚後,第一次,我以如此自然的口吻提及楚塵。
  “嗯?想通了?”他的聲音比剛才微高。
  “太敏銳不是優點。”我坐到他身邊,靠在他肩上,淡淡的煙草味飄進鼻端。
  “決定了?”他調了調坐姿,拉著我躺在他的腿上。
  “看你這麽多年也怪不容易的,給你個機會,嗯,也給我自己個機會。”語調輕鬆,可惜,臉卻很不爭氣地發熱,泛紅。
  他開懷暢笑,彎腰在我額頭印下一記淺吻,眼睛亮亮的,透著舒心,透著滿足,別無所求的滿足。我抬頭,伸手攬著他脖子就勢起身,跨坐在他的腿上,很曖昧的姿勢。可是,很煞風景地,手機鈴聲響起。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視線不約而同地順著聲音望去,他的手機躺在辦公桌上,響得正歡。
  “接電話。”我翻身坐到沙發上,借機悄悄平複略顯慌亂的心跳。
  “這次先欠著,今晚補上。”他眯著眼,口氣明顯不爽。
  “補什麽?”我挑著腔調故意反問。
  “傻樣兒,幫我把電話拿過來。”他捏捏我的臉,拉起少爺架子。
  “懶得你,自己去。”我靠在沙發上,有點困。
  “腰疼,難受。”
  “啊?!”我一聽頓時精神了,“打球的舊傷不是好了嗎?”怪不得從進門到現在他坐在那兒就沒動過地方。
  “昨天晚上扭了一下,不嚴重,”話音未落,鈴聲沒了,對方掛了。
  我無語,氣結。上大二那會兒,他在校際籃球賽上被野蠻衝撞,腰傷得挺厲害,把我嚇得夠戧,琢磨著要是這廝殘廢了,下半輩子該怎麽辦。當時我都做好心理準備了,看在發小的分上,他要是殘了,我就照顧他。所幸,這廝運氣不錯,養了大半年,我也被他整整使喚了大半年,醫生終於宣布他的傷完全康複。事後某天,我把這些當笑話給他講,他靜靜聽完,沒笑,盯著我瞧了許久,最後,沒什麽表情地說:“楚塵在你身後站半天了……”
  當時,我那叫一個窘!那叫一個鬱悶!實在是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啊!
  憶往昔,憶得正起勁兒,猛然回神,發現修月不在了,身邊空空如也。
  辦公桌後,響起他冷冷的聲音:
  “你好,我是海天的修月。”
  ……
  “讓葉南的秘書立刻送你來公司,我在辦公室等你。”
  ……
  “立刻。”
  ……
  “不要跟我來這一套。”
  ……
  “我有很多法子可以讓你身敗名裂,比如,你當年那段始亂終棄,比如,你那名氣如日中天的私生子。”
  ……
  “給誰打電話?林兵?”
  他點頭,把手機丟回桌上:“剛才想什麽呢?傻乎乎地坐那兒一動不動。”
  “想你呢。”實話。
  “你跟楚塵定的一點半來公司開會?”
  “嗯,”我看表,過得真快,已經十二點半了,“對了,你剛才說什麽私生子?”
  “林兵的私生子。”
  “是展夜?”我倒不太驚訝,在醫院就已隱隱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不簡單。
  “沒錯,把女人的肚子搞大之後拍屁股走人的傳統套路,那女人生下孩子的當晚就自殺了,女人的姐姐收養了這個孩子。”
  “這姓林的就是一個典型的衣冠禽獸!人模人樣兒的還挺像個人物,敗類中的敗類!我當時真是鬼迷心竅了,竟然找這麽一人來執導!更可恨的是,我竟然還得忍氣吞聲地對這種敗類笑臉相迎!早知道就采納小白的意見,直接暴力收編。”展陽陽罵得對,當時我真不該攔著他,這種人怎麽罵都不為過。
  修月靠在椅子上,手支下巴,盯著我一個勁兒地樂:“看你激動那樣兒,跟十年前一樣,挺好,青春永駐。”
  “少在那兒說風涼話,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囂張!那拽樣兒活脫脫像一隻禿毛孔雀。”我邊說邊走到他身邊,塞了個軟墊兒在他背後,減輕腰的負擔。
  “海天的地盤兒上,還輪不到他指手畫腳。”
  “你找他幹嗎?”
  “談人生談理想。”
  我撲哧一笑:“行,那你好好跟他談,我下去買點吃的,一會兒讓人給你送上來。”
  開拍前的碰頭會,各路人員齊聚,楚塵的出現,引起了不小騷動。記者們聞風而至,無所不用其極地試圖混進公司,以便獲得第一手消息。二十七樓大會議室,楚塵修長俊偉的身影驀然闖入眼中,小白肆無忌憚地盯著他上下猛瞧,完全不像其他女職員的含蓄。
  “來了,”我起身迎上去,麵露微笑,“方菲沒跟你一起?”
  “她臨時有事。”楚塵愣了一下,摘下墨鏡,眼睛有點紅,沒休息好的樣子。
  “進來坐,林導演來了就可以開始了。”我引他走到小白身旁,介紹他們認識。兩人禮貌地打過招呼,各自坐下。
  時間差不多了,我正準備給修月打電話,問問他跟林兵談完了沒,會議室突然出現了一個不速之客——周希。他笑眯眯地向眾人問好,然後大咧咧地坐在我對麵:“小葉,我來旁聽,順便體察民情,方不方便?”
  “周副總說笑呢,大半個公司都是您的,有什麽不方便的?”
  他一聽,哈哈大笑:“小葉同誌,可千萬別這麽說,萬一傳到修總耳朵裏,引起什麽誤會你可就成罪人了。”
  “我已經聽見了。”懶洋洋的聲音,不溫不火的調調,會議室倏然鴉雀無聲。
  修月緩緩步入會議室,林兵麵無表情地尾隨其後。
  “說曹操,曹操就到啊。”周希神色自若地起身迎接。
  “這麽熱鬧。你小子不給我好好盯著那幾個在建工程,跑這兒偷懶來了?”
  “我剛回來,總得找機會熟悉熟悉環境。”周希拉著修月在自己身邊坐下,動作挺大,修月輕輕皺眉,手下意識地在腰上按了按。
  我看了特心疼,瞬間詛咒了周希八百多次,斂斂神兒,用公式化的口吻說:“好了,我們可以開始了。”
  第一天的拍攝挺順利,我一直在現場盯著,楚塵的一舉一動,我盡收眼底。他很專業,也很敬業,說起來,這竟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摩他的拍片過程。從下午三點一直到晚上十點,做藝人真的很辛苦。收工的時候,他累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方菲一直沒來,我猜她大概去幫著處理展夜車禍的事了。
  看楚塵晃晃蕩蕩地獨自駕車離開,我實在放心不下,悄悄尾隨其後。他車速不快,我跟得倒也輕鬆。四十分鍾後,終於目送他無驚無險地到達了目的地。我舒了口氣,遠遠地把車停在一個不起眼的僻靜角落,靜靜望著那個漸漸消失在視線中的身影,心裏默默地跟他告別。
  告別那些不該記住的。
  告別那些難以忘記的。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我揉揉眼睛,打著火準備離開。
  誰知,就在這時,雨水模糊的車窗上突然現出張人臉,緩緩咧開嘴,綻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一瞬間,我汗毛倒立,周身泛寒……
  這張臉?楚——建——國!
  此念一出,恐懼驟散。我緊盯車窗,跟他對視,他笑我也笑,還是特燦爛那種。他被我弄得有點糊塗,分神尋思的當口,我猛推車門,力道極大,效果明顯,硬生生把他撞出去一米多,捂著肚子翻滾在地。
  “黑燈瞎火,你裝神弄鬼嚇唬誰呢?”我冷笑,靠在車邊語帶不屑。
  “有點意思,夠味兒!”未曾想,楚建國竟不怒反笑,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步步向我逼近。
  我皺起眉頭,雙手交握,活動著手指,不屑一顧地盯著他。
  “你就是我寶貝兒子的前妻?長得不賴嘛,就是身材單薄了點,不好生養。做我們楚家的媳婦,好生養是關鍵,生得越多越好,生越多男孩兒越好……”
  我沒搭話,總覺得他精神有點問題,言語間神色舉止怎麽看都不像個正常人,難道是個瘋子?
  “媳婦兒,乖,跟我回家,跟我寶貝兒子圓房,這樣才能生男孩兒,好多好多男孩兒……”
  我哭笑不得,此時已完全肯定:楚建國,瘋了。
  “走走走,跟我回家,圓房,生男孩兒,好多好多男孩兒……”顛三倒四的叨叨中,他伸手要抓我的胳膊。我身子一側,輕鬆避過。他頓了頓,神色古怪,接著伸手又抓,又被我避開。他僵在原地,低頭盯著自己的手,半天沒動靜。我正琢磨著該怎麽處理,眼前忽然黑影一閃,脖子上頓時火辣辣地疼。顧不上察看,閃身抬腳,條件反射般把他狠狠踹翻在地,隻見他麵部肌肉僵硬扭曲,目露駭人凶光,跟剛才的迷糊瘋癲判若兩人。
  “你這個臭婊子,竟敢背著我偷男人,背著我偷男人!我要掐死你!”
  看他那架勢,不弄死我恐怕不會罷休。
  我邊躲閃邊從包裏翻找手機,神經病殺人不犯法,我殺神經病可犯法。
  而且,我始終顧忌一點,再怎麽說他也是楚塵的父親,就算他再瘋我也不想傷害他,就算再危險我也不想報警。
  摸到手機,我迫不及待地掀開手機蓋,按下快捷撥號2,楚塵的號碼,匆匆按下,這麽會兒工夫,我已經繞著車連跑帶閃地折騰了七八圈了,有點兒喘。楚建國似乎越來越亢奮,張牙舞爪地跟在我身後,一圈圈地繞。
  接通了,內心一陣狂喜:“楚塵,我在你公寓對街那座倉庫邊的小巷子裏,還有,楚建國也在,你……”
  “你碰上楚建國了?!”
  “是……”電話裏,居然是修月的聲音!
  “有沒有受傷?”
  “嗯……沒。”我蒙了,徹底蒙了。走神兒的工夫,步子稍慢,被楚建國乘虛而入,從後麵把我撲倒,壓在身下,手機脫手而飛……
  “嘿嘿,看你還往哪兒跑!臭婊子,背著我偷男人!今天老子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麽叫真正的男人!”惡狠狠的笑聲,聽得我心裏直發毛。胳膊被他狠狠鉗住,動彈不得。大意啊大意,竟然被一個精神病拿下了!活脫脫就是陰溝裏翻船!
  刺啦一聲!
  我怒!後背涼颼颼的,這渾蛋竟然敢撕我的衣服!
  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我撐起肩膀,狠狠撞擊他的胸口。趁他吃痛鬆勁兒的工夫,我的雙手迅速掙脫,然後反手扣住他的脖子猛然發力,又借機翻身而起,把他壓在身下。
  “南南,南南!”焦慮的呼喚聲,由遠及近,像是楚塵。我徹底暈了,搞不清剛才究竟給誰打的電話,“我在這兒……”我努力提高音量,沙啞的嗓音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很快,巷子盡頭模模糊糊地出現了一個人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我的精神頓時鬆懈。孰料身下之人竟然還不死心,就這一鬆懈的工夫,我整個人被他狠狠掀翻在水泥地麵上,震得渾身的骨頭都快散架了。
  “南南!”
  楚塵眼疾手快,按住蓄勢待發的楚建國,掏出一根細細的針管,熟練地將針管裏的液體推進他體內。很快,他的麵色漸漸恢複正常,眼皮兒垂下,靠在牆邊昏昏睡去。
  “南南,”楚塵小心地扶起我,脫下外衣遮住我裸露的背,“傷到哪兒了?”
  “沒事,都是擦傷。”我笑得輕鬆,事實上,沐浴著冰冷的小雨,我渾身上下幾乎找不出不疼的地方。
  “對不起,對不起……”他聲音有點抖,極溫柔地用指尖輕觸我額頭的傷口,淋著雨,眼睛濕濕的,分不清是雨是淚。
  突然,他緊緊把我擁進懷裏,很用力,很用力,身體卻一直在顫抖。
  “楚塵,”我輕拍他的後背,溫柔地安撫他的自責和擔心,“我沒事,真的沒事,你怎麽會來?”
  “修月給我打的電話。”他把頭埋在我的頸窩裏,聲音悶悶的。
  “你……”
  話未出口,兩道光束出現在巷口,伴隨而至的,是輪胎摩擦地麵的刺耳刹車聲。
  車門打開,一個人從裏麵衝下車,直奔我而來。
  雨下得很大,視線很模糊,我的心卻比任何時候都敞亮。
  耳邊,隱約響起陳晨的話:“人這一輩子,總要辜負那麽幾個真心對自己好的人……”
  請原諒我的自私,愛情和幸福,我選擇後者。
  楚塵依舊緊緊抱著我,仿佛已抱了幾個世紀。
  越過他的肩膀,我注視著修月,修月注視著我。
  很久很久,雨勢更急,似傾瀉。終於,我輕輕推開楚塵。盡管雨水模糊了視線,我依然清晰地看到他眼中一閃而逝的悲傷。他放開我,綻放笑容,明明笑得很淡、很柔和,為什麽我的心卻好似被利刃劃過,毫無征兆地撕裂?這次,我知道,大家都不能回頭了。告別,真正的告別。
  蹣跚著,緩緩從楚塵身邊擦過。
  蹣跚著,緩緩走向修月。失去意識前,隻記得他張開雙臂,他向我張開雙臂……

  CHAPTER 19
  透過人群,我冷冷地盯著他。以身犯險的是修月,他那番激情四溢的演說裏卻隻字未提,聽得我直想吐。
  傾盆大雨下了整夜。
  清早,陽光明媚,空氣清新。我緩緩張開眼睛,隻覺得渾身酸軟,頭痛欲裂。
  淡米色的天花板,很眼熟,是修月的公寓。
  昨晚的事我記得,記憶中的最後一個鏡頭是修月抱起我,我安心地閉上眼睛。
  嗯?修月呢?軟軟的大床上,隻有我一人。身邊有睡過的痕跡,我眯眼看看牆上的掛鍾,十點,難道去公司了?我這麽強悍的身體,昨晚都被雨給澆昏了,就他那身子骨兒……
  我掀開被子,利索地翻身下床。光溜溜的腿上青一塊紫一塊全是些淤傷擦痕,已經塗了藥,沒什麽大事,就是脖子有點不舒服。走進洗手間,對著鏡子端詳半天,額頭上貼著塊透明邦迪,剛好被碎碎的劉海兒遮住。左側頸上貼著塊白色紗布,四周的皮膚有點紅腫。
  走進客廳,倒了杯水潤喉,感覺好多了,不似剛才的火燒火燎。
  沙發上放著個紙袋,一看就是玲子店裏的。很職業的白色套裝,高領無袖絲質上衣,剪裁精致的修身長褲,簡約典雅。草草洗漱更衣,很合身,剛好遮住脖子上的傷。
  收拾完畢,我從包裏翻出手機,沒電了。換上備用電池,開機,短信提示音不斷地響,還有十幾通未接電話。我顧不上細看,先撥了修月的手機,有點意外,甜美的女聲柔柔提示:“該用戶暫時不在服務區。”
  不在服務區?我納悶兒,給小白打電話,剛接通,她的聲音就急不可耐地鑽進耳中:
  “葉經理?你去哪兒了?手機不開,家裏沒人,修總家的電話也打不通!”
  我扭頭看看答錄機,沒有新留言,與接口相連的電話線孤零零地懸在半空,被修月給拔了。
  “今天的拍攝進度沒耽誤吧?”我的嗓子很啞,感冒了,摸摸額頭,身體就是好,不發燒。
  “你的聲音怎麽了?難道是流感嗎?楚塵也傷風了,聲音比你啞得還厲害,林兵快氣瘋了!”
  “你現在在拍攝現場?”
  “嗯,對了,你母親今天一早打電話到公司找你,我說你今天出去辦事了,她讓你回來立刻給家裏回電話。”
  額頭一跳一跳地疼,心情跟晴朗的天氣完全不搭。
  “知道了。修總在公司嗎?”
  “不在,聽說集團在青縣峽穀投資開發的自然公園出事了,一大早修總就帶著周副總和幾個主管趕了過去。”
  我一聽,心裏七上八下的,挺擔心:“你那邊有沒有什麽問題?”
  “很順利,就是Fans太多,我臨時從公司找了十個保安來現場維持秩序。”
  我笑了笑:“那邊交給你了,我今天可能過不去,有事打我手機。”
  “怎麽,要趕去青縣?”她笑得特賊,“放心,我會仔細盯著的,姓林的那廝除了拍攝的時候有點精神,其他時間都跟蔫巴茄子似的,心事重重。”
  “中午吃盒飯?”我問。
  “從金茂訂的,五星酒店的外送,規格絕對沒問題。”
  “嗯,方菲在嗎?”
  “早上來露了個臉,沒多久就匆匆走了。”
  “中午一人加一份銀耳蓮子粥,再訂二十人份的綠豆糖水,不要太甜。”
  “哎呀,我們可都跟著楚塵沾光了。葉經理,真體貼啊……”她拖著尾音,耍寶似的怪腔怪調。
  我拿她沒轍:“行了,就說是公司安排的,掛了。”
  這時我看見餐桌上一串鑰匙下麵壓著的一張紙條:
  你的車我派人開回來了,在樓下停著。今天不用去公司,到醫院拍個片子。傷口昨晚有護士來處理過,要是覺得哪兒不舒服一塊兒檢查檢查。家裏的鑰匙跟你的車鑰匙串在一塊兒了。多吃點兒,太瘦了。
  短短幾句話,我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說實話,感動。字裏行間,老夫老妻般平淡溫暖的感覺帶來的衝擊,竟絲毫不遜臉紅心跳的激烈。不溫不火地融進血液,浸入骨髓,不必刻意而為,自然得恍若呼吸,無色無味,卻不可或缺。
  離開修月那兒,我回了趟家,匆匆換上便於攀山的運動款背心、長褲、休閑鞋。
  青縣隸屬D市,距市區八十公裏。縣北山區的峽穀斷裂帶古木成蔭,景色宜人,原汁原味的自然風景引起了修月的興趣。經過反複論證,他決定投資三億建設北方規模最大的自然公園,包括跨度百米的峽穀鎖鏈橋、徑深百米的索道遊覽車。之前工程進度已過半,前景光明。
  開出市區,我又給修月打了幾次電話,依舊不在服務區,大概山裏的信號不好。
  我想了想,又試著撥了周希的電話,沒想到,竟然通了,我的心卻莫名地咯噔一下。
  “喂?”我戴上耳機,刺啦刺啦的,聽不到對方的聲音。
  “周希?能聽見我說話嗎?周希……”
  “小葉?”
  “是我,”我把耳機音量調至最大,勉強聽清他那邊的聲音,“修月有沒有跟你在一起?”
  “喂,喂,我聽不清楚……”
  我心裏一急,掏出耳機扔到一邊,對著手機啞著嗓子大聲重複:“修月有沒有跟你在一起?”
  “我正在上山的路上。修月沒跟我在一起,他剛才坐著建築升降梯下到穀底去了!”
  “什麽?!”我腦子嗡的一聲,修月那渾蛋簡直是胡鬧!
  啪地合上電話,我顧不上超不超速,踩下油門狂飆而去。八十公裏僅用了二十多分鍾,我就進入到青縣縣城。距離縣北山區地帶還有十幾公裏,路麵條件越來越差,我的車速明顯變慢。接近山區,我掏出手機看了看,隻剩兩格信號了。
  沿著山路緩緩繞到半山腰,人為開出的大空場上,修月他們的車都停在那兒,還有一輛救護車、一輛消防車,車裏空蕩蕩的,沒人。我抬頭一看,建築工地指揮部就在前麵。
  我走過去,不大的工棚裏,亂糟糟的,炸開了鍋。兩個中年婦女和一個老太太坐在地上哭成一團,陳秘書和人力資源部主管正在忙著安撫。財務總監丁黎則跟幾個村民裝扮的男人激烈地爭論著。氣氛不太妙,估計工地上出事故了。
  “葉經理!”陳秘書首先看見我,匆匆走到門邊,“你怎麽來了?”
  “修總呢?”我隻關心這個。
  “他帶著副總和幾個主管跟著工地總指揮上山了。索道那邊出事了,消防隊和120都在上麵。”
  “上山的路怎麽走?”
  “你要上去?太危險了。昨晚剛下過雨,山路又濕又滑。”
  “找個人帶我上山。”我態度堅決。陳秘書想了想,衝丁黎揮揮手。丁黎看了看我,低聲跟身邊抱著安全帽的小個子男人說了幾句,那人點頭,戴上帽子走過來,“我是施工隊副隊長,你想上山?”
  “沒錯,帶我去索道施工的地方。”
  他皺著眉頭思量了一下,沒說什麽,率先走出工棚。
  山路上,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內心焦急如焚。
  “修總他們也是走著上去的?”
  “沒錯,如果不下雨,工程車和底盤高的越野車都能上來。下了雨,什麽車都白扯。”
  修月,你就折騰吧!我恨恨地咬著牙,巴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飛上去。
  走了二十多分鍾,終於到了索道施工現場。山崖邊攔著一排安全護欄。建築升降梯前,大堆工友聚在一起,圍著周希他們七嘴八舌地討論。我走到人群後,周希正在高聲呼籲大家保持冷靜,聲音清亮,頗具感染力:“各位工友,我非常理解你們此刻的心情。消防隊的專業救援人員已經下去了,他們一定會把困在岩縫中的工友安全地解救出來。我會一直在這裏陪著你們,直到得到他們平安的消息!”他的聲音鏗鏘激昂,對抗的氣氛果然平息了不少。
  透過人群,我冷冷地盯著他。以身犯險的是修月,他那番激情四溢的演說裏卻隻字未提,聽得我直想吐。
  “大家放心,跟救援隊一塊兒下去的,還有集團公司總裁修月!相信遇險的工友看到他,肯定會備受鼓舞,更有利於救援人員的施救!”說話的,是站在他身邊的銷售部經理林正。短短幾句話,成功地激起了工友的期冀和崇拜,身先士卒遠比紙上談兵要動人得多。
  我撇撇嘴,撥開人群,走到他倆麵前。他倆看到我,俱是一愣。
  “小葉,你沒事吧?青一塊紫一塊的,怎麽搞的?”周希問。
  “修月呢?你在電話裏說他下去了?”沒空兒理會身邊投來的好奇目光,我盯著他,直入正題。
  “事情是這樣的,今天一早……”
  “修月下去多久了?還有誰在下麵?”我沒空兒聽他磨嘰,直接轉向林正,語氣稍緩。
  “大概一小時,還有消防隊的救援小組。”林正推推眼鏡,有點欲言又止。
  “工地總指揮呢?”
  “也在下麵。”
  “坐這個建築升降梯可以直接下去?”
  “沒那麽簡單,”他看了看身邊嘈雜的人群,附在我耳邊低聲說,“升降梯隻能下到八十米深的一塊突出的山岩,距離穀底的濕地還有近二十米的距離。山岩的麵積不大,所以為了避免橫生枝節,除了必要人員外,一律不許下去。”
  “我要下去,升降梯的鑰匙在哪兒?”
  “周副總拿著。”
  不遠處,周希正在跟120的醫務人員溝通,凝神聆聽,一副天下為己任的模樣。
  “這事千萬不能捅出去,被媒體知道就亂套了。”
  林正微露笑意,聲音壓得更低:“修總及時封鎖了消息,知情的那些工友都在山頂,手機沒信號。下山的路上都安排了人,山下少數幾個知情人也都被暫時穩住了。”
  我輕輕點頭,拍拍他的肩膀。周希那邊說完了,往這邊走。我迎上去,“周副總,升降梯的鑰匙在你那兒?”
  “你想下去?”
  “嗯。”
  “不行,太危險。”很公式化的口吻。
  “周希,讓我下去!”
  他僵了僵,神色不太自然:“我這是為你好,下麵情況未明,你下去搞不好更添亂。”
  “你應該知道我受過的訓練,我下去,絕不會成為多餘的累贅。”
  他一時語塞,打了個哈哈:“不行,要是讓你下去,修月肯定得埋怨我。”
  “你是他的好哥們兒,他怪誰也不會怪到你身上。”強抑煩躁,我跟他虛與委蛇。
  相持中,升降梯緩緩地升上來。周希連忙打開鐵門上的鏈鎖,工地總指揮王鵬滿頭大汗地從裏麵走出來。呼啦一下,所有人蜂擁而上,將王鵬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打聽下麵的情況。
  “醫護人員!醫護人員!”他冷著臉,不理會任何詢問,隻顧大聲呼叫。
  “不相幹的人都讓一讓,讓一讓!來兩個人抬著擔架跟我下來,”他粗魯地推開堵著門的圍觀者。兩個救護人員抬著擔架匆匆走進升降梯,他尾隨其後,正待關門之際,我極快地擦著門縫兒鑽了進去……
  王鵬正待發作,看清我的臉才驚道:“葉南?!”
  “王總指揮,讓我下去,你也知道修月的身體。”我邊說邊關上門,毫不猶豫地按下手邊紅色按鈕。
  王鵬搖搖頭,無奈地苦笑:“你早來一步就好了,下麵的人誰也勸不住他。這不,他和救援小組一塊兒吊著鋼索下到穀底的濕地了。”
  修月你這個王八蛋等回去看我怎麽收拾你!
  升降梯晃晃悠悠地停在山岩上。門一打開,醫護人員立刻抬著擔架衝到岩邊待命。消防隊的救援組長蹲在崖邊,又一個救援隊員順利落到底。我走到那個組長身邊,往下張望,濕氣很重,霧蒙蒙的,看不到底。望著虛晃的安全索,我請求救援組長讓我下去。他抬頭盯著我,毫不留情地拒絕。我跟他說我是國際登山俱樂部的資深會員。他有點意外,可依然不鬆口。王鵬走過來,盯著我身上的傷口思量了半天,仿佛下了什麽決心,一咬牙,跟救援組長說:“就讓她下去吧,正好能照應照應修總,能勸住修總的大概也就隻有她了。”
  救援組長簡明扼要地交代了幾條注意事項,王鵬最後補充強調了幾句,我仔細記下,轉身拉起安全索,熟練地扣在腰上。
  降到穀底,用了三分鍾不到。
  下落的過程中踏腳點很多,難度不大。
  踏在軟軟的濕地上,我解開腰間鎖扣,晃晃索鏈,向上麵的人報平安。
  估計事發地點就在不遠處,我顧不上欣賞穀底別樣的風景,順著救援組長指示的方向小心前行。下來前,王鵬告訴我,穀底是特殊地理環境演化出的變異沼澤。濕地上,隨處可見一汪汪冒著氣泡的小水坑,一個不慎踩進去,整個人很快就會被吞入地下。
  很快,我就找到了事發地,看到了修月瘦削挺立的身影。
  眼睛一熱,淚珠兒如釋重負般,爭先恐後地往外湧。
  “葉子?!”倦意濃濃,卻難掩他驚訝的低喚。
  我抹去眼淚,跑過去,跟他麵對麵地站著,空蕩蕩的心,登時被填滿。
  “你怎麽來了?”他低頭,輕輕抹去沾在我臉上的草屑,嘴角微彎,笑得很倦,但很開心。
  “修月,我完全有能力跟上你的腳步,你給我記住,以後不要什麽事都自己扛!”
  他點頭,蒼白的臉色,幹裂的嘴唇,青黑的眼圈,隻有眼睛很亮很亮。
  “情況怎麽樣?”
  “不太好。”
  “你呢?你覺得怎麽樣?”
  “也不太好。”
  我歎氣,環住他的腰,掌心輕輕按摩著他僵硬緊繃的肌肉。
  “沒事,解決得差不多了。”他摟著我,垂首埋在我肩上,額頭很燙。
  遇險者是在峽壁上高空作業架設鋼軌的三名工友,出事時幾個人乘坐的小型升降吊籃突然脫落,從五十多米的高空直直墜下,跌進了峽壁和穀底濕地交接地帶的一個大石縫兒裏。升降籃卡在石壁上,三人皆不同程度受傷,其中一人下落時頭撞在一塊兒尖利的岩石上,情況十分危急,救援隊員正在緊急開鑿。
  我來之前,修月一直蹲在石縫兒邊,不停地跟他們聊天兒,消除他們的恐懼,安撫他們的情緒。開鑿工作接近尾聲,我讓修月在旁邊歇著,自己趴在石縫兒邊衝著黑黝黝的地洞喊話,告訴他們馬上就能獲救了,順便還很詳細地盤問了一下他們的個人情況,什麽媳婦漂不漂亮啊,有沒有孩子啊之類的。終於,在我口幹舌燥之際,開鑿工作宣告結束,三名遇險工友全部獲救,被安全地送了出去接受進一步治療。
  遇險者的住院事宜及其家屬的安置,我讓陳秘書去安排。
  修月從青縣回來的路上就撐不住了,特誠實地告訴我他現在難受得要命。我把副駕駛位放平,讓他躺著。嘴上硬邦邦地罵他活該,暗地裏卻心疼得要死。
  進了市區,直奔醫院,抽血化驗拍片,上上下下折騰了一遍。檢查完,他被送到七樓VIP病房,我忐忑不安地去龐院長辦公室取檢查結果。
  “葉南,剛才我就想問,你跟修月這是唱的哪一出啊?”龐院長問我。
  我有點兒不好意思:“上工地視察去了。”這身灰頭土臉的裝扮,果然是人見人驚。
  “不錯,挺敬業,年輕人就得有這股勁頭。”
  “修月的檢查結果怎麽樣?”我最關心這個。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龐院長搖搖頭,“這份兒檢查報告真是觸目驚心!”
  “您別嚇我,”我一聽就急了,頭皮發麻,“他不就是體質差點,不至於怎麽樣吧?”
  “體質差,什麽毛病都容易找上身。”龐院長神色嚴肅。
  “您就趕快跟我說說吧!”我急了。
  “我剛從301調來他的病曆……”
  “啊!您調他病曆我媽知道嗎?”就是因為不想驚動那幫老佛爺,我才舍近求遠的。
  “沒驚動你母親,她今天開會。”
  我鬆了口氣:“那就好,您趕快跟我說說修月的檢查結果。”
  “我看他的病曆,不久前剛喝酒喝到胃出血。”
  “嗯。”
  “然後持續發低燒,連續打了一個禮拜點滴才退下去?”
  “嗯。”
  “胃出血不是小事,疏於保養調理的後果很嚴重!”
  “我以後一定注意。”
  “新毛病沒有,老毛病一樣沒少,他什麽時候開始發高燒的?”
  “大概昨天晚上淋了雨……”
  龐院長一聽,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昨晚那場雨的規模,不大適合雨中漫步玩浪漫吧?”
  “我的錯,以後一定注意!”要是有個地縫兒,我肯定早鑽進去了。
  “你這嗓子動靜也不對,也傷風了吧?”
  我連忙擺手:“我身體好著呢,沒事,吃點藥就行。”
  “別大意了。對了,你說修月的腰不舒服,片子出來了,他的腰以前受過傷?”
  “嗯。”說起來,這廝還真是傷痕累累。
  “以前恢複得不錯,這次就是一般的扭傷,暫時看來沒什麽大問題,不過也得注意。”
  我一聽,懸了半天的心終於落回肚裏:“謝謝您,這次又麻煩您了。”
  “說起來,你跟姓展的那對兄弟也認識?”
  我點頭:“怎麽了?”
  “我幹脆讓人把七樓VIP病房改稱葉南親友俱樂部算了。年紀輕輕的,都不甘落後地往醫院躺。你們這些孩子,這麽透支健康,老了有你們的苦頭吃。”龐院長是媽媽的學弟,跟我家私交不錯,幾乎是看著我長大的。在他眼裏,估計我還是那個就知道瘋玩的小丫頭。
  回到病房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有點靈魂出竅的感覺,腳底下軟綿綿的,好像踩在棉花團兒上。推開門,修月睡得挺沉,床前多了個人——展陽陽。
  我無精打采地衝他擺擺手,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疲倦直往上湧。
  “你剛從戰場上下來?”展陽陽盯著我看了半天,很不解。
  “沒錯。”我漫不經心地敷衍,不想說話,嗓子裏冒火。
  半天,他沒出聲,房間裏特靜,我的意識有點模糊,蜷在沙發上昏昏欲睡。
  “喝點水!”硬邦邦的聲音,我撐起眼皮兒,一隻冒著熱氣兒的玻璃杯舉在眼前。
  “難得啊,”我緩緩坐起身,笑著接過,“真感動。”
  他哼了一聲,也在沙發上坐下。
  溫熱的水滑進喉嚨,比瓊漿玉液還美,我仰起頭,咕咚咕咚一口氣全灌進肚裏。
  “真不斯文。”他見我喝完,抽走杯子準備再去倒,我拉住他,“夠了,喝飽了,你手怎麽樣?”
  “沒事了。”他下意識地握住纏滿繃帶的右手腕,輕輕晃了晃。
  “你哥怎麽樣了?最近是不是風水不好,一個個兒地都把自己往醫院折騰。”
  “他不好。”
  “哦?怎麽了?”我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隨口問道。
  “心情不好。”
  “這可不好辦。”
  “都怪那個爛人!”
  我從後麵伸手拍拍他的腦袋:“傻瓜,為那種人生氣多不值。”
  “明明他就沒盡過一點為人父的責任,憑什麽現在又冒出來插一腳!最可恨的是展夜每次都會被他影響情緒,低落很久!那種爛人根本不配!”
  “噓,小聲點兒,”這小孩兒一激動嗓門兒就高,“別吵著修月,他好不容易睡著。”
  “你決定跟他好了?”
  “嗯。”
  “那楚塵怎麽辦?”
  “陽陽,我們已經離婚了。”
  “可他還愛你!”
  “我也愛他。”
  “你!那你又說要跟修月在一起?”
  “不衝突,”我看了眼床上熟睡的人,“我對楚塵的感情,是愛,很深的愛。可婚姻、相守、與子偕老,是一輩子的事,僅僅靠愛情不可能實現。愛情不等於幸福。”
  “那你愛修月嗎?”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反正跟他在一塊兒,我就覺得特別安心、特別舒服、特別隨心所欲,你覺得這算不算愛?”
  他想了想:“當然算,如果有個人讓我產生這種感覺,那我肯定會覺得自己愛上她了。”
  “孺子可教。”我揉亂他一頭小卷毛兒,激起他的強烈抗議,竟然伸手咯吱我!怕癢,是我最大的弱點。我從沙發上跳起來,為了躲避他不依不饒的追逐,拉開門跑到走廊。他追出來,兩個人一路折騰到天台。
  “不行了。”我投降,實在沒力氣了,靠坐在護欄邊,呼呼直喘。
  展陽陽得意地鼓鼓腮幫子,盤腿坐在我對麵,小臉兒跑得紅撲撲的,像隻可口的蘋果。
  “你跟楚塵很熟?”這個問題我早想問了,從第一次見麵,他就一副為楚塵打抱不平的架勢。
  “我不告訴你。”他撇撇嘴,故意氣我。
  “算了,等有空我問展夜也一樣。”小樣兒,我要連你都治不住那不白活了。
  “你!”小孩兒果然不識逗,天才有時候也會短路。
  我沒搭話,盯著他那排五顏六色的耳釘出神兒。
  “我是通過展夜認識的楚塵。”
  “那展夜是怎麽認識楚塵的?”
  “他……”正說著,展陽陽突然站起來,匆匆擦過我身邊,跑向樓梯入口,“你怎麽起來了?”
  我轉頭,正好看見穿著白色病號服的展夜腳步緩慢地走上天台。展陽陽衝過去,想扶他,卻被推開。我覺得納悶,難道哥倆兒吵架了?
  “葉南,你怎麽在這裏?”看到我,他有些意外。
  “我在這裏不奇怪,你出現在這裏就很奇怪了,肋骨斷了不疼?”我起身拍拍身後的土,兩步走到他身邊,扶他坐在身後的水泥台子上。他挺給我麵子,很配合,沒推開。展陽陽見狀,氣鼓鼓地掉頭離去。
  “其實挺疼,不過在床上躺得太悶,想出來透透氣兒。”他的聲音很輕,笑得很淺,很快就散在風裏。
  “跟陽陽吵架了?”
  “他背著我去參加選秀,我說了他幾句,他就不高興了。”
  “我在電視上看到了,他的街舞跳得很棒。”
  “我不想他這渾水。”
  “那你自己呢?”
  “陽陽跟我不一樣,他有更好的前途。”
  “基本上,我覺得像陽陽這樣的小孩兒幹什麽都離不了大譜兒,沒必要幹涉太多。”
  “他要聽見你對他的評價,肯定又得拽上天了。”
  我笑,不難想象:“對了,能問問你跟楚塵是怎麽認識的嗎?”
  他仰起頭,看了看不太藍的天空:“我們曾看過同一個心理醫生,開始是偶爾碰到,後來慢慢熟了,很投緣。”
  “什麽時候的事?”我從來不知道楚塵曾經看過心理醫生。
  “三四年前,那時候我剛回國。”
  那時候,我在做什麽?
  翻開褪色的記憶簿,仔細搜尋,除了零星的記憶碎片,我竟記不真切。四年前,我的婚姻、我的生活,是怎樣的一幅畫麵?

  CHAPTER 20
  陳晨說過,人活在世上,總要辜負那麽幾個真心對自己好的人。這話說得實在。可我想,人活在世上,也總會有那麽個人,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辜負的。
  回到病房的時候,護士正端著托盤走進來幫修月換藥。
  我走到床邊,修月還沒醒,露在外麵的手背上青了一片,肯定是剛才滴得太快,我有點兒自責。
  換好藥,護士留下一支體溫計,讓我每半個小時幫他測一次。
  看看表,四點整。兵荒馬亂的一天即將過去。我躲在洗手間裏給小白打了通電話,得知拍攝進度一切正常,中午的加餐眾人交口稱讚,楚塵吃得尤其認真。我笑了笑,總算還有點順心的事,今天不用回公司了。
  掛了電話,我把手機調成震動,翻了翻未接電話的記錄,大部分是我媽打來的,不過時間都集中在今天清早我沒開機那會兒。她老人家已經決定對我放任自流,這麽急找我,莫非又有什麽重要指示?
  我撥電話回家,保姆接的,爸媽都出去開會了,要兩三天才能回來。對我而言,這是個好消息。今天實在累了,打不起精神應付黨中央的重要指示。
  站在鏡子麵前,我端詳著自己亂糟糟的頭發、髒兮兮的臉,活脫脫像個瘋婆子。擰開水,調溫,簡單地衝洗了一下。脖子上的紗布被我撕下來扔了,四道紅紅的指痕看起來有點觸目驚心。拿溫水蘸了蘸傷口,刺激得有點痛。
  走出洗手間,天色開始變暗。打開牆角的落地燈,柔和的光為蒼白的病房點綴上了幾許暖色。
  咚咚咚,極輕的敲門聲。
  我悄悄走到門邊,打開門,是齊小北。
  “你怎麽來了?肯定是陽陽跟你說的。”我把他讓進門,看見他手裏拎著一摞保溫盒。
  “晚上還沒吃飯呢吧?我特意讓保姆多準備了一份兒,夠你倆吃的。”
  “太好了!我還真餓了,正琢磨著吃點什麽。”
  “快趁熱吃,上麵三盒兒是給你的,下麵兩盒兒是給修月的。”
  “你一定得替我謝謝準備這些飯菜的貼心人。”打開蓋子,看著青菜海鮮配白飯,我食欲大增,毫不客氣地開始吃。
  齊小北幫我倒了杯水:“晚上你陪修月?”
  我嚼著一朵西蘭花,抽空點下頭。
  “你身上這些傷是怎麽回事?”他眉心微蹙,語氣有點凝重。
  “把車開溝裏了,沒事,皮肉傷好得快。”
  “你要不要先回家換套衣服?順便也可以幫修月捎幾件換洗的。”
  有道理。我咽下嘴裏的飯菜,想開口說話,卻被噎住了,連忙抓起杯子灌了一大口水。
  他幫我輕拍後背:“小心點,別噎著,怎麽餓成這樣兒了?”
  “人是鐵,飯是鋼!”多革命的口號。
  “饑一頓飽一頓對身體不好。”
  “這話你對修月說更合適,那廝最需要保養。”
  “我想,他更希望你幫他保養。”
  我笑笑,沒說話,繼續以吃為主。
  “今晚我陪小夜,就在隔壁,有什麽事你直接過去找我。一會兒你吃飽了就先回家換衣服,這邊我幫你盯著。”
  “謝了。”
  消除滿身的疲憊,最好的辦法,莫過於美美地浸個泡泡浴……
  我依依不舍地跨出浴缸,擦幹頭上和身上的水,套上寬鬆的T恤牛仔,把睡衣還有明天上班穿的衣服疊好放進袋子裏,又收拾了些雜七雜八的日常必需品,想了想,不缺什麽了,於是去拿修月的換洗衣物。
  在回醫院的路上,接了個電話,小K打來的,問我怎麽最近都沒去他那兒喝酒。我說最近日子太充實了,充實得我都快爆炸了,實在沒空兒去。他哈哈地笑,問我現在是不是還耍單身呢。我說這是個人隱私,不能告訴你。他說你怕什麽,我才不會給你介紹對象呢,你身邊的都是極品貨色,我哪敢班門弄斧。我說你甭給我來這套,有什麽事直說。他琢磨了半天,才猶猶豫豫地開口:“姐,我闖禍了。”我一聽就有種不祥的預感,問他怎麽了。他支吾了半天,喃喃道:“有人來店裏鬧事,我那幫哥們兒跟他們幹起來了。昨晚的事,本來也沒什麽,開酒吧這種事也不少見,再說打得也不厲害,就是我腦門兒上被拍了一道口子。結果下午工商局的人就來查我,具體電話裏也說不清,反正就是要沒收我的營業執照。我找了一圈熟人,可這次不知踢到哪塊兒鐵板了,工商局那邊就是不鬆口。姐,我想問問你有沒有路子。”
  如果真像他說的,就是酒後鬧事掛了點彩,確實不是什麽大事,隻是不知這背後有沒有內情。我問他知不知道鬧事的人叫什麽。他想了想,說好像聽人叫他梁哥。我愣了一下,問他那人是不是個子不高,戴副眼鏡,長相挺斯文?電話那邊小K連連稱是。我思量了一下,沒給他準信兒,說明天下午給他電話。他連連道謝,我安慰了他兩句,就掛斷了電話。
  拎著三包東西推門走進病房,展陽陽在,修月也醒了。
  展陽陽看見我來,從床邊走開,讓出地方,自己坐到對麵沙發上。
  “葉子,你晚上回家睡。”修月擺擺手,讓我坐在他身邊。
  “你沒看見這裏有兩張床?”我放下東西,脫鞋上床,靠在他肩上,拉過他的手輕輕揉捏,舒緩針眼兒周圍的青色淤痕。
  “真肉麻。”展陽陽沒好氣兒地嘟囔。
  “你怎麽還在這兒?”我故意問。
  “哼!”他別扭地轉過頭,不說話。
  “還跟展夜慪氣?”
  “憑什麽他能幹我就不行。”
  “他覺得你更適合去我那兒上班,我也這麽覺得。”修月淡淡地插了一句。
  “又不衝突!這個比賽不過是玩票性質。”
  “那萬一你得了冠軍呢?”我問。
  “切!我要想,冠軍肯定是我的。”拽上天的口氣。我忍不住故意打擊他,“你手這樣,就算入圍了也沒法跳。”
  “不能跳就唱唄,我唱歌也不差。”
  “唱首來聽聽。”我隨口提議。
  “想聽我唱歌?”他挑著尾音,大眼珠子裏閃著小小的算計,逗得我直樂,“怎麽,聽你唱歌還有條件?”
  “那當然!你以為隨便什麽人都有幸聆聽天才的歌聲?”
  這次,連修月都笑了。
  “說說你的條件。”我很配合地滿足他的小心思。
  “那個,”他訥訥地,“你能不能幫我跟展夜說說,讓他別,別生我的氣?要是他不幹,你能不能替我向他道歉?他要實在不喜歡,我棄權不就得了。”
  小孩兒挺懂事,我對他的看法有點兒改觀:“你為什麽不自己跟他說?那效果不是更好?”
  “不要,我又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事!”
  “那你又讓我幫你道歉?”
  “我那是看在他受傷的分上讓著他,不跟他較真兒。”
  “我聽明白了,合著你是不想自己撒謊,就忽悠著我去幫你撒謊,哄展夜不跟你計較,是不是?”
  “你!”他臉刷地就紅了,別別扭扭地偏過頭,咬著嘴唇不看我。
  “不用管他,自己的事自己想辦法解決。小北不是讓你回家嗎?司機估計已經在下麵等半天了。”修月攬著我,很明顯地下了逐客令。
  “真沒勁!過河拆橋!不幫你做賬了!”小孩兒氣呼呼地起身,拉開門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展陽陽走後,我下床把齊小北帶來的飯菜熱了一下。修月隨便吃了兩口就放了筷子,說要洗澡。有時候,我覺得他特像個小孩兒。
  “吃太少了,不行。”
  “吃不下。”
  “扯呢,這麽大個人就吃這點玩意兒哪夠!”
  他皺著眉,沒什麽興致地掃過擺在麵前的青粥小菜:“我看見粥就煩。”
  我哭笑不得:“你說這怪誰?你要好好的,誰會有事沒事老讓你喝粥。”
  他笑,攬過我偷親一口:“想讓我多吃,該怎麽做你知道。”
  我沒好氣地推開他,把有點涼的粥倒掉,重新熱了一碗,“以後有了孩子要是脾氣像你,家裏請十個保姆也不夠用,張嘴——”
  “孩子?”他喝下我遞到嘴邊的粥,“咱倆的孩子?”
  我臉一熱,手抖了抖,差點把粥打翻。
  “葉子,我得找人打聽打聽,看有沒有什麽秘方能讓咱倆折騰出對雙胞胎,最好還是龍鳳胎,省時省力又高產。”特理所當然的語氣,輕飄飄的,散著融融暖意。我低低嗯了一聲,眼睛發紅,沒說什麽,默默地喂他喝粥。
  剛才就喊著飽了,現在卻不但把我手裏這碗喝個精光,還奇跡般地要求再來點兒。熱氣騰騰的粥讓他身上出了不少汗。打了一下午點滴,他的燒也退了不少,臉色不那麽蒼白,嘴唇也有了血色。我心情不錯,在床上跟他磨蹭了會兒。他非得洗澡,我堅決不同意。他跟我耍賴,說身上黏得難受,不洗睡不著。我不跟他囉唆,不行就是不行。他讓我掀起衣服,把身上那些淤青和擦傷給他看看。我說沒什麽好看的,都快好了。他倒沒堅持,也就是皺了皺眉。可我一看他那樣兒,立馬特沒出息地妥協了,把後背露給他看。感覺到他指尖的冰涼,我身子情不自禁地顫了顫,有點冷,有點麻。
  靜靜地,他半天沒說話。我放下衣服,轉身和他對視。他抬手輕輕觸摸我脖子上的血痕,眼睛微微眯起:“葉子,以後別再讓自己陷入那樣的險境。”
  
  最後,這廝還是如願以償地洗了澡,我幫他洗的,他還挑三揀四地說我動作太不溫柔。我跟他說我不跟病秧子一般見識。他說你可得想好,跟病秧子在一塊兒沒準兒早早就得當寡婦了。我讓他閉嘴,別成天咧著嘴胡說八道。他笑得特濃,冷不丁地把我拽到噴頭下,身上的絲質睡袍立馬濕了個徹底,他利索地把我褪了個精光。鬱悶的是,我竟然沒掙紮。
  為了掩飾臉紅,我轉移話題:“你這給女人脫衣服的手法挺熟練啊。”
  他哈哈大笑:“葉子紅了,成楓葉兒了。”
  我窘道:“快洗,別剛好點兒就張狂。”
  病床就比單人床稍大,兩個人睡在上麵有點擠。本來我打算把他糊弄睡了再悄悄去另一張床,結果,我比他先睡著了,睡得還特沉……
  我再睜眼已經是早上七點,還是被手機鬧鈴吵醒的。
  沒時間賴床了,今天必須得去拍攝現場看看。我拍拍修月,讓他鬆手。他懶洋洋地嗯了一聲,卻動也沒動。沒時間跟他黏糊,我強行拉開他的胳膊,踢開他的腿,脫出身來。他笑,拉住我的胳膊:“來個早安吻。”我匆匆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敷衍了事。
  臨走前,我問他:“中午想吃什麽?家裏不知道你住院,沒保姆給你做飯。”
  他想了想,說:“隨便。”
  “隨便這玩意兒沒人會做。”
  他靠在床頭,揉揉眼睛,不是很精神:“中午你過來再說。”
  “我中午沒時間。”
  “你有什麽安排?”
  “陪客戶吃飯。”
  “客戶比我還重要?”
  我被他磨得徹底沒脾氣了:“聯係客戶還不是為了給公司賺錢。”
  他笑笑:“逗你呢,傻樣兒,中午多吃點兒。”
  我站在床邊,彎腰在他嘴唇上蜻蜓點水似的親了親,剛想撤退,他反攻,大肆攻城略地,把我殺得措手不及……
  海天國際會展中心隸屬集團旗下,最後一天在這裏取景拍攝。
  我到的時候還沒開拍,林兵指揮著人按照他的設想搭布景,小白在他身邊隨時聽候差遣。楚塵還沒到,大門外已經聚集了不少Fans。我拍拍小白的肩膀,她刷地扭頭,一看是我,立馬把我拉到旁邊,神秘兮兮地說:“葉經理,我在昨晚的同學聚會上聽到一些關於你的謠言。”
  “什麽?”小白的同學跟我實在是八竿子都打不著啊。
  “我有個同學是《都市報》的記者,她好像在收集關於你離婚後的消息。昨晚吃飯的時候她跟我磨嘰了半天,想打聽你的事,我不告訴她,她還甩臉子給我看。她信誓旦旦地說你在外麵有別的男人,孩子都好大了。”
  “你這同學的腦子被驢踢過吧?”這種不著調兒的事也能想出來!
  “我看像,聽說她的日子過得也不太順心。”
  “日子過不順心也別拿我開涮啊。”
  “不過她當著所有同學的麵兒信誓旦旦地說她有照片證據,還說她正在進一步跟進,一定要揭開楚塵離婚的內幕。”
  “想爆個大獨家,一舉成名?”
  “估計是。現在報社也不好混,她畢業後孤身留在D市,既沒關係也沒門子,想站住腳太難了。”
  “這個社會,誰都不容易,要是人人都像她,一混不下去了就開始琢磨歪門邪道,那不早亂套了?”
  小白深以為然:“葉經理你可得小心,我看她有點走火入魔的意思。”
  我無奈,腦子裏閃出楚建國那張笑意猙獰的麵孔。這年頭,精神病可真不少!
  這時,林兵朝這邊走過來。
  我讓小白去忙,並囑咐她要是方菲來了立刻告訴我。
  “葉經理,這裏光線不夠。”
  “嗯?當時你說要找個采光好的室內大空場。這是個半玻璃體建築,連棚頂都是,采光不會有問題吧。”
  “我試了,效果不理想,因為天有點陰,光線受影響。”
  “那你說怎麽辦?”
  “停拍一天,明天再看。”
  “演員檔期恐怕不行。”
  “你跟楚塵以前不是兩口子嗎,幾天的檔期不難吧?”
  “我們現在談的是公事。”
  “我要求絕對完美的效果,這種天氣沒法兒拍。”
  “這樣吧,如果下午天氣轉晴,我們就下午開工。”
  “看情況再說。”說罷,他轉身收拾起東西,招呼助理揚長而去。
  我強忍怒氣,讓工作人員暫時停工,下午再繼續。小白收拾好東西,問我要不要一起回公司。我點頭,讓她給楚塵打個電話解釋一下。正說著,楚塵到了,走的西邊側門。他戴著墨鏡,看到我,腳步頓了一下。我衝他笑笑,主動迎過去。
  “南南,對不起。”他摘下眼鏡,嗓音聽起來還好,看來昨天的糖水有點用。
  “別總跟我說對不起,你沒有任何對不起我的。倒是我要跟你道歉,上午的拍攝取消了,挪到下午,會不會影響你的安排?”
  “不會,”他皺眉,“脖子上的傷有沒有去醫院看看?”
  “看過了,沒事。”對於楚建國,我有很多疑問,可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這種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沒關係,我能理解。”
  “展夜在電話裏跟我說你知道辰星的事了。”
  “嗯,聽修月提過。”昨天在天台上,我問過展夜關於辰星控股人的事。
  “股份,就留在你名下行嗎?”他聲音低低的,隱隱透著脆弱,聽得人挺揪心。
  “楚塵,這不是……”
  “南南,”他打斷我的話,“什麽都別說,這是我最後一個要求。讓我給自己留下點我們曾經相愛的證據,好不好?”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
  我雙手垂在身體兩側,緊緊攥住,指尖紮著掌心的皮肉,卻感覺不到疼。
  “行,這個事不著急處理,等這段非常時期過去再說。我先走了,下午的拍攝時間我會讓秘書提前通知你。”說罷,我匆匆轉身,逃難似的抬腳就要走,胳膊卻被他緊緊握住……
  “不要這樣……”我沒回頭,微微仰著頭,他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太多起伏。
  “南南,要幸福。”區區幾個字,卻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我笑,眼淚順著眼角流下,甩開他的手。這次,我絕不能再回頭。
  陳晨說過,人活在世上,總要辜負那麽幾個真心對自己好的人。
  這話說得實在。可我想,人活在世上,也總會有那麽個人,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辜負的。
  我辜負了真心待我的人,煎熬中,也曾掙紮著想回頭。
  上天待我不錯,彷徨中的驀然轉身,我才發現,原來那個不能辜負的人,一直都在我身邊。
  離開會展中心,我回公司處理了一下這兩天積壓的文件。
  中途休息,我給陳秘書打了個電話。
  “喂,我是葉南。”
  “葉經理,什麽事?”
  “我就是想問問昨天那幾個受傷的工友怎麽樣了?他們的家屬還有沒有再鬧?”
  她一聽,語氣頗無奈:“別提了,本來昨天一切都談好的,今天一去又變了。”
  “怎麽回事?”
  “本來談好的是公司負責全部醫藥費,每個人再給二十萬的事故賠償。傷勢比較嚴重的那個可能會留下後遺症,修總說給他安排一個事業編製,公司出錢幫他買醫療和養老保險。今天一早我帶著錢趕到醫院,準備簽完合同就兌現,可那個傷勢比較嚴重的人的家屬突然變卦了,說這些錢不能保證他們全家以後的生活。我好說歹說都沒用,他們還揚言要向媒體披露這件事,說我們工地安全存在隱患,拿工人的生命當兒戲什麽什麽的,亂七八糟一大堆,還頭頭是道,跟昨天簡直判若兩人。這不我實在沒辦法,隻能打電話給修總,他現在正在醫院的會議室裏跟傷者家屬談判。”
  “你告訴修月了?”我一急,顧不得上下級關係,直呼其名。
  “主要是他們鬧騰得動靜挺大,攪和得另外兩家現在也動搖了,我怕再這麽下去他們真的去外麵鬧。”
  “你知不知道修月現在也在住院?!”我實在有點壓不住火氣,聲音變得很大。
  “葉經理,你別急,”陳秘書在電話裏苦笑,“修總的身體不好我知道,可昨天修總再三囑咐,有什麽變故必須立刻通知他,還交代除非你問,否則不要告訴任何人。”
  “對不起,剛才有點失態。”我稍稍冷靜,誠懇地道歉。陳秘書跟了修月很多年,從沒出過紕漏,我實在不該遷怒於她。
  “千萬別這麽說,我知道你著急,我也著急,可是你說有什麽辦法?偏偏出了這種事。”
  “從這幾個傷者住進醫院到現在,除了你還有誰去看過他們?”
  “我特意問過,沒人來。”
  我想了想:“他們有沒有手機?”
  “家屬有,我昨晚還打過。”
  “號碼告訴我。”
  她在那邊報了兩個手機號,我抽了張紙一一記下。
  “有什麽新情況你馬上打電話告訴我,我這邊有點兒事,處理完了就過去。”
  “好,先這樣。”
  剛放下電話,小白就在外麵敲門,我讓她進來。她關切地看著我,問我出什麽事了。我靠在轉椅上,支著額頭,有點累,心累,這種明知有賊卻不能抓的感覺真不爽。
  “沒什麽,小白,你說要是殺人不犯法該多好。”
  “葉經理,那可不成。你是行啊,我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多沒安全感。”
  我笑笑:“不扯了。我出去一趟,幫我把中午的飯局改期,然後去玲子店裏挑件讓人一眼就能看出牌子的衣服送到皇天給馬佳,在裏麵夾張卡片,說我祝她新碟大賣。”
  離開公司前,我給石凱打了個電話,他正陪著我爸下部隊視察。我給了他剛才從陳秘書那兒拿到的手機號,讓他找人幫我查查這兩個號碼最近一個月尤其是這兩天的通話記錄。他說行,也沒多問,我讓他盡快。
  結果,他真的很快,十來分鍾,我剛下樓,電話就打回來了。他問我公司對麵是不是有個聯通營業廳,我說是,正對著,近得很。他讓我去那兒找營業部經理,把身份證給他看,什麽都不用說,拿到東西走就行。我向他道謝,他溫和地笑笑,說別客氣,你難得找我幫忙,機會難得。
  走出聯通營業廳,我坐在車裏撕開密封的信封,兩張長長的通話單,略略掃過,發現昨晚重傷者的家屬曾跟一個本地手機號碼通話長達一個多小時。我覺得這個號有點眼熟,但不是周希的,他肯定不會傻到用自己的手機幹這種事。可是這個手機號我總覺得在哪兒見過,想了半天愣沒想起來。

  第二十一章
  這陣子,我開車開到想吐,經常一天繞著市區轉好幾圈兒。
  係好安全帶正準備走,有人敲我的車窗。拜楚建國所賜,我對這種打招呼的方式極其反感,沒好氣地轉過頭,嗯?是展陽陽。他衝我撇撇嘴,繞到副駕駛位,打開車門自顧自地坐進來。
  “你怎麽在這兒?”我問。他那對招牌般的大眼珠子,有點無神。
  “本來想去公司找你,隔著馬路就看見你的車了。”
  “找我有事?”
  “拿點資料。你要去哪兒?”
  “醫院。”
  “那我也去。”
  “你要什麽資格?”
  “你跟客戶簽的那些廣告宣傳合同,還有財務部關於這些支出的原始單據。”
  “要這些幹嗎?”
  “有人想從帳目上搞你。”
  “誰啊?”還能有誰,我心裏暗罵。
  “我哪知道,這些事你去問修月,我隻答應幫他把那些從香港調來的帳和本部被偷偷做過手腳的帳整理清楚。”
  “小樣兒,還挺能幹。”
  “切!”
  “昨晚沒睡好?”
  “嗯,一隻手打電腦慢得要死,兩隻手打又痛得要死,折騰到半夜。”
  “真乖。”我笑著逗他。
  “少來!你請我吃飯,我連早餐都沒吃。”
  “沒問題,你想吃什麽?”累壞了的小孩兒少了幾分拽拽的傲氣,軟軟的,挺惹人憐愛。
  “川菜。”
  “喜歡吃辣?”
  “嗯,能走了吧?快被曬成人幹兒了。”他皺皺眉,拉下遮陽板,輕輕晃著受傷的手腕。
  “先去醫院,然後帶你去吃川香苑吃地道的川菜。”
  拜展夜所賜,每次來醫院我都得鬼鬼神祟祟地從食堂後的側門進。展陽陽好像發現了新大陸,立馬表示以後也要走這個門兒。我揉揉他的頭發,   “誰讓你去參加選秀,才這麽點圍堵就煩了?”他皺皺鼻子,哼哼了兩聲,不說話。
  電梯裏,我按下三和七。
  “你去三樓幹什麽?”
  “小孩兒別瞎打聽。”
  “少來!你才比我大幾歲?”
  “你心理年齡年輕,多好。”我邊說邊樂。
  “我在哈佛做過專業的心理年齡測試,”他打個哈欠,“十六歲那年測的,心理年齡四十。”
  盡管電梯裏還有其他人,我仍忍不住哈哈大笑,這小孩兒從哪個角度看心理年齡最多也就十四。
  “你!不信算了,反正女人的智商本來就有限。”
  我正想反駁,三樓到了,電梯門緩緩滑開。
  “別老跟展夜對著幹,他其實很疼你。盡管你們年紀差不多,可他的世界遠比你複雜。”臨走前,我說。
  走廓裏,來來往往的人挺多,兩溜兒牆邊還搭著些臨時病床。病號太多,病房緊張。會議室在走廓盡頭,隔壁就是熱水間,打水的人絡繹不絕。陳秘書站在會議室門外,不時看表,跟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我走過去,她看見我來,緊繃的麵孔稍稍舒緩。我把她拉到牆角無人處,低聲詢問:“修月還在裏麵?”
  “嗯,剛才護士把藥送進去給他吃了。”
  “那些傷者住在哪間病房?”
  “302。”她指指不遠處的那個六人間,那兒有人不停地進進出出。
  “確實人多嘴雜。那變卦的傷者家屬來了幾個?”
  “三個,老婆和兩個哥哥。”
  “都在會議室裏?”
  “兩個哥哥在,老婆在病房陪著。”
  “這樣啊,”我心裏反複思量,“你去把他老婆叫出來,就說事關重大,跟他們家全家下半輩子的生活有關,諸如此類的,玄乎點,我在天台等她。”
  一直喜歡天台,任何建築的天台。我站在上麵不是為了享受俯視的快感,而是因為高空的風拂麵而過時,挾著自由的味道。這也是我喜歡攀山的原因。登頂的那一瞬間,總會讓我覺得自己幾欲展翼翱翔。很懷念十八歲那年,全國大學生登山聯合會組織的征服珠峰挑戰之旅。白雪皚皚的巍峨高山上,若不是擔心引起雪崩,我定要放聲高呼,讓呼聲放飛我的夢想,在天地間自由翱翔。我曾以為,自由的含義就是放縱心情,活得無拘無束。我曾以為,為了愛情就算犧牲也在所不惜。跌跌撞撞走到今天,經曆多了,感情沉澱了,心態平和了,很多長久以來糾纏不清的情感才豁然開朗。牽掛,不再是桎梏。對修月的牽掛,來得自然,來得隨心,微酸中,溢滿幸福。
  幸福,我想要的很簡單,就是幸福。/想要和得到的中間,缺的是爭取。十年前,我隻會堅持自己想要的,卻不懂該如何去做,如何讓自己得到。十年後,我終於明白該怎樣連接理解與現實,把想要的變成得到的。十年時間,我愛一個人愛得很辛苦。十年後重新來過,幸好,還有個人一直在我身邊,不離不棄。
  “請問你是?”不大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
  “你好。”我打量著眼前衣著樸素的中年女人,語氣溫和。“你是傷者劉金貴的太太?”
  她茫然地點頭,有點局促:“那個女秘書跟我說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說。”
  “嗯。”我把幾縷被風吹亂的發絲拂到耳後,“你丈夫的情況怎麽樣?”
  “醫生說會有後遺症,腦子不行了,可能會智力下降,也可能會反應遲鈍,屬於殘疾。”談起病情,她說得很流利,言語間頗含譴責。
  “發生這種事,作為海天的一員,我很抱歉。”說著,我彎下腰,很真誠地表達心中的歉意。
  “別,別,”她有點無措,“這全是公司大老板的錯,跟你,跟你沒關係。”
  “你見過公司大老板嗎?”
  “見過,就是那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比我們村最漂亮的姑娘都好看,可惜心壞了,專坑我們這些窮打工的。”
  “誰跟你說的這些?”
  “就是……不是,就,就是電視上都是這麽演的。”
  “我聽說他給你們開出的條件很優厚。”
  “聽起來是不錯,有錢拿,還能月月領工資,如果是真的,我們當然答應。”
  “哦?他的秘書連錢都打到卡上給你們帶來了,你還懷疑什麽?”
  “二十萬看起來是不少,可是我打聽了,我們家那口子這種病,落下後遺症,吃起藥來花錢跟流水似的,這麽點兒根本就不夠我們全家生活的。”
  “安排了事業編製就有工資和醫保,你擔心什麽?”
  “可有人跟我們說那些承諾都是騙人的,哄著我們簽了字,扔給我們點錢就算完了。那些工資醫保什麽的根本不可能有!以前有很多人就是這麽上了他的當,生活很淒苦。”
  “這些話是誰說的?這麽了解內情,肯定是公司的員工。”我衝她笑笑,語調頗隨意。
  “不是在你們那兒上班兒的,說是大老板的情人。”在我刻意營造的輕鬆氛圍下,她渾然未覺自己話裏泄露了信息。
  “大老板的情人?這我倒不清楚,隻不過既然是他的情人,又為什麽會跟你說這些?”我抬手輕輕拂增她頭上發沾的白色線頭兒,用純粹好奇的口吻問。
  “那些有錢人不都這樣,吃著碗裏的惦著鍋裏的,玩夠了就扔。”
  “你是說那個女人被大老板拋棄了,為了報複,向你透露這些內情?”我抓出重點,似乎恍然大悟。
  “對,這就是報應!黑心又無職,那麽好看的一張臉真是白長了!”
  明知這是刻意的誹謗,可聽到有人這麽損害修月的聲譽,我實在是非常不爽!
  “那你們準備怎麽辦呢?”
  “我男人的兩個哥哥都來了,他們外出打工的年頭久,見的世麵多,現在正在跟大老板談條件。”
  “你們的條件是?”
  “那個,那個女的給我算了一筆帳,我也聽不太懂,反正她說要想讓我們下半輩子吃喝治病都有保障,最起碼得要一,一,一千萬。”
  “一千萬?”我失笑,“你們覺得可能嗎?”
  “我也覺得太多了,可是我男人他大哥說,人都給咱弄傻了,要多少錢補償也不為過。”
  “你們覺得大老板會答應?”
  “那個女的說,如果他不答應,就去勞動者權益保障協會告他。抬著我男人去電視台把這件事情曝光,有錢人就怕這個,一般都會花錢消災。”
  “也就是說,那個所謂的大老板的情婦為了報複他,指使你們趁著這次機會狠狠地訛一筆?”我笑意盈盈地看著她,不疾不徐地說。
  “嗯,不,不是這個意思,”她倉皇地擺手,“我們隻是為自己的下半輩子考慮。”
  “你跟丈夫結婚幾年了?”我話題一轉,拉著她的手坐在水泥台上閑話家常。
  她臉色稍微舒緩了些,不似剛才的僵硬,微低著頭,訥訥道:“五年。”
  “有孩子嗎?”
  “有兩個女娃。”
  “雙胞胎?”
  “不,不是,”她有點不好意思,我明白,超生,隻為能生個男孩兒。
  “你丈夫在外麵打工,你負責在家帶孩子?”
  她點點頭,手不停地絞著衣角。
  “你丈夫外出打工幾年了?”
  “兩年。原來一直在家種地,前兩年村裏有人在外麵打工發了大財,我男人就動心了,非要出去,我怎麽勸也不聽。早知道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我當初說什麽也不會讓他出來。”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就下來了。
  我拍拍她的背:“別難過,這種事誰也預料不到。”
  “那些黑心的奸商真是太坑人了!為了省錢,買的那些設備都是次品,你說小胳膊粗的鋼鏈子怎麽就能斷了呢?!”
  “你去看過現場?”
  “沒有,那個女的跟我說的。”
  “難道她去看過現場?”
  “這……”她有點愣,“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別人告訴她的。”
  “據我所知,了解整個事故過程的,除了遇險者本身,就隻有大老板本人。”這不算撒謊,以身犯險的除了救援人員,隻有修月。
  “那,那可能就是大老板跟她說的。”
  “她不是被拋棄了嗎?”
  “我,我不知道。你幹嗎要問我這些?”
  “這是為你好,那個女人的話我越聽越覺得可疑,我擔心你們成為別人的報複工具。”
  “我搞不清楚你們這些城裏人的心思,反正賺黑心錢的都不是好人。”
  “賺黑心錢?”我笑,“如果真是這樣,他又何必發著高燒還以身犯險,下到沼澤密布的峽穀最底層?作秀?代價也太大了吧,況且當時也沒有記者在場。”
  “你,你怎麽知道他發著高燒?”
  “我知道的事遠比你想象的要多,聊了這麽久,是時候攤牌了。”
  “什麽意思?”
  我掏出手機在她眼前晃了晃:“剛才所有的談話內容都被我一字不落地錄下來了。”
  她僵住,有點惶恐,又很茫然:“錄下來又怎樣?”
  “讓我慢慢告訴你。首先,你親口證實了有人為了報複修月,在背後指使你們借著這次的事情對他進行無理敲詐。其次,你說那個女人曾經是修月的情婦,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這完全是扯淡!你們昨晚通過話,整整說了一小時零三分鍾,對不對?你別急,我還沒說完,她的身份是假的,她誹謗修月的那些說辭也是假的,這些我都有足夠的證據可以證明。因公致傷殘的工友資料公司有完整的備案,每個人都有據可查,修月究竟是不是像她說的那樣黑心,問問那些人便一清二楚。本來你們是很無辜的,可惜,竟然放棄修月充滿誠意的補償,輕易地受不懷好意的人的蠱惑,財迷心竅地妄圖借機訛詐,一下子從受害者變成了同謀犯,先不說錢,如果修月向法院起訴,我可以肯定,誹謗和敲詐兩項罪名你們是免不了的。怎麽樣,一千萬不那麽好賺吧?”
  “你,你是什麽人?”
  “如果你願意跟我下去,把昨晚商議好的那份合同簽了,那大家可以當什麽都沒發生過。如果你不舍得放棄一千萬的誘惑,那很好,我想公司隻能暫時停止支付你丈夫的一切治療費用,上訴法院,打持久戰。你們大可以去鬧,公司息事寧人不是因為害怕,隻是不想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做生意講究和氣生財。道理我都講得很清楚,該怎麽選擇你自己拿主意。”其實我這番威逼得誘並非針對她,看得出她並不壞,隻是被蒙蔽了。我理解他們家屬的選擇,卻不能原諒他們因此而攪得修月費心勞神,無法安心養病……
回到三樓,陳秘書依然站在會議室門口。
  遠遠地,我衝她笑笑,示意她過來。302病房前,她問我談得怎麽樣。  我讓她把準備好的合同給我。她難掩詫異:“談妥了?”我點頭,走到劉金貴的病床前,隻見他頭上纏滿紗布,神誌尚未清醒。拉開床頭桌,合同一式兩份,公司代表這欄修月已經簽好,我把筆遞給劉金貴的妻子。她握著筆,猶豫再三,終於還是簽了。我看看隔壁病床的其他兩個傷者,陳秘書把合同遞給他們,沒多說,該怎麽辦相信他們自己有數。
  拿著簽好的合同,我快步走進會議室。
  護士端著配好的液體走進病房,我坐在沙發上,麵無表情。
  紮針,第一次沒紮進去,第二次,還沒紮進去,第三次,我皺眉,有點坐不住了。還好,這次成了。護士調了調點滴下落的速度,滿懷歉意地離開。我知道這不能怪她,修月的血管本來就細,加上已有點脫水,再有經驗的護士也不能保證百紮百中。
  活該!看著他躺在床上病懨懨的那副模樣,我又氣又心疼。
  “葉子,過來。”
  “不。”
  “慪氣呢?”
  “嗯。”
  “跟誰?”
  “你。”
  他笑:“還準備氣多久?”
  “看你認錯的態度。”
  “我好象從沒跟誰認過錯。”
  “凡事都有第一次。”
  “行,反正我的無數個第一都無私地奉獻給你了,也不介意多一個,我認錯兒。”
  “敷衍,不夠深刻。”
  “我深刻地認錯兒。”
  “你再跟我抬扛試試!”
  “葉子,我發現最近你體內沉睡的河東獅有覺醒的跡象。”
  我不答理他,沒心情跟他貧,反正現在我是越來越見不得他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臉色比床單還白,一副隨時可能在睡夢中飄然而去的鬼樣子。這樣的他,太缺乏存在感,我很害怕,太過依賴,無法麵對失去。
  “修月,你說咱倆能好多久?”
  “你想好多久就好多久。”
  “要是我想好一輩子,你能做到嗎?”
  “一輩子太久,隻爭朝夕。”
  “滾!”
  “怎麽,怕我英年早逝?”
  “閉嘴!胡說什麽呢?為什麽非得這麽折騰自己?你能說服劉金貴的家屬在合同上簽字,我也能,你高燒住院,我沒有,為什麽不讓我來幫你解決?非得強忍著難受,硬充能耐?你是不相信我的能力,還是覺得使勁兒折騰自己特別爽?”
  “發著燒跟別人談判一點都不爽,頭疼得要死。”
  “那就是不相信我的能力,覺得這事就你能解決?”
  “你覺得我會這麽想嗎?”
  “難說。”我嘴硬。
  “這事背後有問題,我不想你扯進來。”
  “別這麽自作主張行不行?”
  “有些事,我去做是因為身不由已。不告訴你,不是說我非得把什麽事都自己扛。葉子,你很聰明,可不夠狠。很多事你看得透徹,看得明白,可一旦動真格兒的,你很可能下不了手。”
  我沉默著。
  “葉子,一輩子的事,誰也說不好。我從來不想七老八十以後的事。活好現在,比什麽都強。什麽叫長相守?不就是兩人結伴走在一條道上,碰上岔口,商量著選;遇到難關,牽著手渡。一直就這麽走啊走,說不定哪天,其中一個人就走不動了,倒下了。前麵的路還長,風景很美,怎麽辦?不怎麽辦,沒倒下的繼續往前走,直到路的盡頭。兩個人的路,總有個盡頭。不管最後站在盡頭的,是成雙成對還是形單影隻,都是一輩子。”
  “修月,別這麽說行嗎?我不愛聽。”
  “傻樣兒,逗你玩兒呢,不生氣了?過來讓我抱抱。”
  “不讓抱,沒心情。中午我幫你訂了醫院的營養餐。我走了,別沒事老給我打電話。”

  第二十二章 平靜下的暗湧
  下午,天氣陰轉晴,陽光燦爛。
  我讓小白通知林兵兩點開工,跟她說如果這姓林的又跟你嘰歪,你就讓他滾,就說是我說的,讓他滾,有多遠滾多遠。
  她聽完,衝我吐吐舌頭,問我發生什麽事了,心情這麽差。
  我說沒什麽,更年期。
  她說別這樣,周末咱去玩帆船吧,度假村新上的項目,公司員工半價。
  我有點兒心不在焉,敷衍著應了一聲。
  她安慰了我幾句,跑到一邊打電話通知相關人員下午的拍攝時間。
  過了一會兒,她走過來跟我說都通知好了,林兵也沒問題。我想了想,交代她在這邊好好盯著,自己開車回了公司。期間展陽陽給我打電話,劈裏啪啦把我搶白一頓,我本來心情就煩得很,他來電話的時候還正趕上塞車,大太陽底下被堵了半小時,可想而知,我的態度肯定好不到哪兒去。
  他質問我為什麽說話不算話。
  我想起來好象答應過要帶他去吃川菜,有點兒不好意思,可就今天中午那種狀況,我也實在沒心情。我向他大概解釋了幾句,跟他說有機會肯定補上。
  他說不行,要請就今天。
  我說行,那就晚上。
  他說不行,就現在。
  我頓時火冒三丈,提高音量:“你都這麽大的人了,能不能別這麽任性?!”
  沒想到他比我腔調還高:“是你食言在先,有什麽資格衝我吼!”
  我怒道:“不就是吃頓飯,你用得著這麽較真兒?”
  電話那邊,突然沒了聲音。
  我納悶兒,喂了兩聲,沒反應,正想掛……
  “葉南,不好意思,陽陽給你添麻煩了。”微微喘息的幹淨男聲,好像狂風暴雨驟停後的第一縷陽光。
  “展夜?”
  “是我。”他輕聲回答,“陽陽剛才跟我吵了幾句,心情不好,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這事是我不對,你的傷怎麽樣了?”我平複情緒,剛才實在有點失態。
  “好多了,”他笑笑,“醫生說過兩天我就可以出院回家休養。在醫院實在有點不方便,給其他病人也造成不少困擾。”
  “那就好,替我向陽陽道歉,如果他願意,晚上我帶他去吃。”
  “好。”  
  走進辦公室,桌上放著幾份待處理的文件。下一季的廣告宣傳預案已經出爐,我從頭到尾仔細審核了一遍,沒什麽問題,就讓他們按著這個去準備。期間,有個老同學給我打電話號碼,讓我幫他想想辦法,在西區沿海地帶即將竣工的高層公寓裏內部認購一套小戶型。這種事我常幹,於是順手撥通銷售部的電話。最近樓市走俏,集團名下好幾處在建工程都已售罄,銷售部忙得不可開交。我跟林正大概講了一下,他說:“沒問題,待會兒我把他的名字告訴售樓中心,你讓他直接去交預付款。”接著,又在電話裏跟我談了點兒公事。
  他說他把第二季度公司各樓盤的銷售情況作了一個詳細的分析。從分析結果看,雖然總體勢頭一片大好,可有些地段單獨拿出來,空置率過高,拉低了整體銷售水平。他準備給公司提交一份詳細的報告,要求加大那些銷售較差的樓盤的宣傳力度,同時提議在公寓附帶商品房的招租方麵,公司能更優先考慮那些對收入較高人群有較大吸引力的商家進駐。為了讓議案更有說服力,他想聽聽我關於廣告宣傳方麵的意見。我說這事在電話裏也說不清楚,你把銷售資料拿給我,我先看看,明天我整理個大概思路,讓小白給你送過去。
  掛了電話,他的秘書很快就把我要的資料送上來了。從銷售情況分布圖上看,升溫最快的樓盤有一大半地處西區,看著西區風頭強勁的銷售形勢,不知怎的,我心裏突然有點兒不安。
  西區是幾年前填海填出來的新區,政府有計劃把那裏規劃成無工業、無汙染、集娛樂休閑居住於一體的新型商業區。三年前,填海工程竣工,新區建成,政府放出很多優惠政策招商引資,全力發展新區經濟。修月屬於新區最早的一批投資者,當時新區的地價是兩萬塊錢一畝,集團一次性投資三億,在沿海半月形地帶買了大片土地。作為獎勵,政府把新區中心地段的一千畝商用地無償劃歸集團名下,作為大額投資的回饋。那一千畝地上現在已經合作聳立起多棟寫字樓,名師設計,極具現代感。
  隨著越來越多的投資者把目光轉向這裏,新區的經濟已經初具規模。很多企業從寸土寸金的市區遷出,把總部移到這裏。中小戶型的公寓需求極大增長,地價已飆升到六萬塊一畝,當年的投資輕輕鬆鬆翻了三倍,並且還在持續升溫,很多業內人士為此眼紅不已。集團在那裏投資興建的臨海高檔別墅群一期已經竣工,總共三十套,每套售價超過一千萬,短短時間全部售罄。很多人已經交了預付款,等待二期工程的投入使用。西區的成功投資讓海天集團的股份持續走高,集團總資產今年年初成功突破兩百個億,如此的業績也讓年紀輕輕的集團主席修月成為業內人士的眼中釘肉中刺。
  我曾提醒修月,集團發展太快不是件好事,槍打出頭鳥,你的成變對很多老牌地產公司來說是種無形的侮辱。你別小看他們,他們當中不少都是有背景的,你不能不防。當時他聽完後,笑得挺自嘲,跟我說:“如果光處理生意上的事,我一天拿出兩個小時足夠。”
  去年六月,前任市委書記黃一唯因貪汙受賄被“雙規”,一份記錄著近年來每個大額行賄者資料的名單在抄家時被發現,牽扯麵極廣,海天集團也未能幸免。當時傳言不斷,公司人心動蕩,股價下跌。黃一唯在監獄裏交代了很多情況,咬出不少人。查到海天集團時,矛頭焦點直指修月。可不管怎麽盤問盤查,黃一唯就是矢口否認,什麽也不說。工作組詳細調查了公司在那段時間的資金流向,調查了修月個人帳戶的進出狀況,沒有發現什麽可疑之處。三個月後,黃一唯定罪,因貪汙受賄罪被判入獄十二年,並沒收其全部財產,其他涉案人員也都量刑判罰,唯獨那些希望看著修月垮台的人失望了。
  事後,我跟修月說,你的錢已經夠多了,別再拿自己開玩笑,我不想去監獄裏看你。我記得挺清楚,當時他看著我,眼神空蕩蕩的,挺無所謂地說:“監獄有什麽不好,反正我孤家寡人的,在哪兒不是一樣?牢房裏人多,沒事還有人能陪我聊聊天,多好。”那時候我也沒往深處想,反正這廝好跟我扯淡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後來,我聽說黃一唯的老婆沒多久就跟他離了婚,帶著剛上大學的兒子去了美國。他兒子現在耶魯大學修經濟管理,經常會給修月發郵件,天南地北地扯。
  這件事過去後的某一天,楚塵去外地拍片,我一個人回家吃飯。爸爸隨口問了些公司的情況,最後意味深長地跟我說了句:“年輕人,有衝勁兒是好事,可有時候衝得太快,是要摔跟頭的。”我心裏咯噔一下,忙問我爸是不是聽說了什麽。我爸擺擺手,沒繼續往深裏講。我有點犯嘀咕,總覺得這背後有什麽事。臨走的時候,我不死心地再次追問,我爸神色微沉,思量了一下,就跟我說了句:“凡事低調點兒,引起上頭人的注意,不是件好事。”
  我爸這句不明不白的話,成了我心裏的一個疙瘩,讓我不安了好一陣子。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公司股價慢慢恢複,穩中有升,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讓我感覺不到任何危機。漸漸地,那種不安也就散了,可這會兒看著手裏的這份銷售情況分析圖,那種困擾了我很久的感覺再度襲來。
  正琢磨得出神兒,內線電話響了,我愣了兩秒,接起。
  “葉經理,樓下有人找。”
  “什麽名字?”
  “他說他叫小K。”
  我一聽,突然想起昨晚小K在電話裏跟我說的事,今天從早忙到晚,我壓根兒忘得一幹二淨,忙說:“讓他上來。”
  那晚在小K酒吧帶頭鬧事的人,說起來我還真知道。那人叫梁勝,他的父親梁有利也是個生意人,表麵上搞的是外貿進出口,暗地裏那些事就不好說了,反正家財萬貫,在D市也算是個人物。梁勝跟一般有錢人家的二世祖有點不一樣,三十來歲的年紀,已經幫他侈把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頗有點青出於藍的意思。
  知道梁勝純屬偶然,一年多以前,公司開發西郊的一塊地,那裏原來是片“三不管”地帶,龍蛇混雜,棚屋遍地。公司開出的遷居條件很優厚,大多住戶都爽快地在合同上簽了字,唯獨一戶姓梁的單身漢,軟磨硬泡就是不鬆口,怎麽說都是兩個字:不搬!不管我們開出什麽條件就是不搬。修月派人打聽了一下,這人就是一典型的“三無”人員,遊手好閑沒個正經勞生,靠著小偷小摸混日子。翻開他祖宗八代的族譜,好像跟梁有利是遠親,不過沒什麽來往,而且這梁有利也不做地產生意,接說沒理由在背後指使他故意跟公司做對。
  事情僵了幾天,修月無意中從江帆那兒得知梁有利的兒子梁勝不是個簡單人物,表麵上幫他爹打理著進出口生意,暗地裏卻早對地產這行的暴利垂涎不已。修月找人查了查,順藤摸瓜地揪出了躲在背後搞鬼的幕後黑手。原來梁勝不知通過什麽關係攀上了市委副書記的兒子,兩人都眼紅海天的買賣,想攪黃海天的這筆投資,所以他們想利用關係拿到土地批文取而代之,一舉在圈內打出名堂。這種不按套路來的小人最是難纏,利字當頭,六親不認。修月那陣子被梁勝搞得挺頭疼。強行拆遷不難,可這樣一來正中他們的下懷。輿論總是同情弱者,至於這個弱者究竟是不是真的值得同情,從來不是焦點所在。再加上那陣子省裏正在調查黃一唯,修月跟他有些往來,而這個副書記卻跟黃一唯素來不和,這塊地背後的事就更複雜。本來挺簡單的一筆投資,硬是被梁勝攪和成了一個燙手山芋。
  僵持之下,海天這麽頭疼的釘子戶自然引起了媒體的注意,頻頻見諸報端,外間論調不一,對公司不利的居多。當時我勸修月暫時先放一放,公司肯定有損失,但在是這種微秒的局麵下,還是穩妥為上。他嘴上應了,可我知道就憑他骨子裏那股不服輸的勁頭,絕不可能輕易地讓人騎在他頭上作威作福。
  過了沒幾天,公司派我去香港出差,大概一個禮拜的時間。回來的時候,工地已經開始施工了。我問修月怎麽解決的這事,他沒說。通常他不告訴我的事肯定不會是什麽好事,我不知道他又用了什麽手段,盡管對付梁勝這種小人確實用什麽手段都為過,可我始終覺得修月這樣下去早晚得出問題,常在河邊走,早晚得濕鞋。我想勸他,可又不知該說什麽,那些不太見光的手段是生意場上處理危機的潛規則,我不知該怎麽去定義這種遊走在是非邊緣的灰色地帶。可有句話,卻漸漸成了我心裏的一根刺兒:“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海天就像一張灰色的大網,縱橫交錯的網線上串著一個又一個利益集團,我不希望看著修月在自己親手織出的網裏越陷越深,直至無法自拔。
  想到這些,我的眼皮不住地跳。我定定神,收回亂飄的思緒,小K的到來,勾起了我對梁勝幾乎已經散去的記憶。黃一唯出事後,副書記沒能如願以償地接替他的空缺,而被平級對調到了其他城市。梁勝的靠山沒了,這一年多他除了專心打理家裏的生意外,倒也沒什麽其他動靜,若不是小K這次提起,大概這個人真的會就這麽消失在我的記憶裏……
  小K走後,我看看表,快五點了,時間過得挺快,要下班了,我草草地收拾好東西,趕到拍攝現場。會殿中心門外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大多數人透過玻璃牆不往地向裏張望。保安麵無表情地維持著秩序。
  我把車停在遠處,想了想,沒進去,給小白打電話問了問裏麵的情況。她說已經差不多了,正在補拍最後的幾個鏡頭。
  我開著車在路上溜達,經過醫院時,沒停。想起修月那番關於一輩子的論調,我心裏就莫地煩躁。他來過兩次電話,我沒接,不想說話,尤其是不想跟他說話。我一直覺得人的內心其實遠比自己想象的強大,誰離了誰都照樣能活。傷心難過不可避免,可時間會消磨這一切,留下的,不過是一道淺淺的傷,證明這件事曾經發生過,而在記憶中不過是一段微酸微澀的過往,沒有誰會為了一段過往搭上自己的一生。
  有些事想明白了,看通透了,結論往往直白得近乎殘酷。我原本以為,離開楚塵我都可以重新站起來,大概再沒什麽事能絆往我的腳步。始料未及的是,我竟因為修月的幾句話,在心底生發出難抑的惶恐和不安。與其說我是討厭他對前途漫不經心的冷調悲觀,不如說是我內心深處害怕失去,害怕推動一段我甚至還沒有真正得到的感情,害怕失去那個陪了我很多年、已經與我的生命融為一體的男人。
  手機鈴聲再度響起,我瞥了眼來電號碼,是展陽陽。
  “喂?”
  “我在醫院後門等你。”
  我笑,這小孩兒對這頓飯可真執著:“行,我大概十分鍾後到。”
  “嗯。”
  “你甭在那兒幹等著,幫我去看看修月晚上吃飯了沒。”
  “真沒勁,你給他打電話問問不就行了。我不去,還得繞老半天,太遠。”
  “那算了,一會兒見。”
  接上展陽陽,他一臉無精打采的樣子,挺招人疼的。六點多正是飯點兒,哪家酒店外麵都停滿了車,燈紅酒綠的,生意很旺。我在心裏由衷地感慨,D市的人果然都是美食家。
  我專心開車,他垂著頭不知道在琢磨什麽,誰也沒說話,車裏靜悄悄的。紅燈停綠燈行路口塞車等一等,如此這般地循環了幾回,川香苑到了。
  拐進停車場,好不容易在角落裏找到個車位。解開安全帶,正要下車,發現展陽陽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我很納悶,湊到他跟前,掀起棒球帽,忽閃的大眼睛不見了,小孩兒睡著了。我哭笑不得,伸手戳戳他的臉,挺軟的,隻見他眉頭微皺,偏了偏腦袋,繼續睡。
  我輕輕拍著他的臉:“陽陽,陽陽,起床了。”
  他不滿地嘟囔了兩聲,沒睜眼睛,睡得還挺投入。
  我把他的帽子摘下來丟到一邊,揪揪他的小卷毛:“起來了,吃飲飯我送你回家睡覺。”
  終於,他的睫毛抖了抖,眼睛緩緩睜開了。他迷迷糊糊地,還有睡意籠罩:“到了?”
  “傻樣兒,早到了,怎麽睡得這麽沉?”
  “走啦,進去吃飯,餓死了。”
  剛進門,一股熱辣的香氣撲麵而來。大廳裏坐滿了人,盡管空調開得很足,汗流浹背仍不在少數。因為沒提前預訂,所有包房都滿了,我看看展陽陽,他說大廳好了,無所謂,菜都一樣。服務員引著我們走到比較靠角落的一桌,離空調出風口很近,冷風嗖嗖地吹。我坐定,要了一紮酸梅湯,川菜配酸梅湯,冷熱酸甜辣,要的就是這感覺。展陽陽手支下巴,懶懶地撐在桌邊,眼睛眨的頻率很快,明顯又想打盹了。
  “可別在這兒睡,空調吹著小心感冒。”
  “葉南,我很鬱悶。”
  “嗯?怎麽了?”
  “不知道,反正就覺得看什麽都不順眼,心裏煩得要死。”
  “總有個原因吧,基本上隻有更年期的婦女才會出現這種毫無理由的煩躁症狀。”
  他哼哼兩聲,坐直身子,扶著受傷的右手腕輕輕晃動:“反正每次展夜心情不好的時候,我的心情就不好,我最不喜歡的就是他那張凡事都無謂的破罐子破摔的臉,一副活膩味了恨不得早死早超生的欠揍樣兒!”
  “傻瓜,他心裏有他自己的苦處,你不能強求他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為了那麽個人,根本不值!”
  “值與不值不是你說了算的,就算那人是個十惡不赦的王八蛋,可你哥身上終歸也流著他的血,有些感情是與生俱來的。”
  “少來這套!這種偽善的道理誰都會講。你根本不知道每次見過那個渾蛋之後,他的情緒有多低落!你知不知道他手腕上的那些傷痕是怎麽來的!自殘!知道嗎!自殘!”
  “噓—”我隔著桌子示意展陽陽不要這麽激動,雖然周圍人聲嘈雜,也難保不會隔牆有耳,從剛進門開始我就發現有人不斷往展陽陽身上瞄。
  “小點兒聲,還有,別提你哥的名字。”
  “算了,你根本不會懂。”他的下巴抵在桌上,像隻沮喪的小狗。
  “自殘是心理問題,心理問題不是一天兩天能解決的。你哥跟你不一樣,他性格很內向,又很敏感,所以很多事他不說,埋在心裏又沒辦法自我開解,長此以往,變得越來越沮喪,甚至厭世。他是個善良的孩子,不想傷害別人,又不知該怎麽排解痛苦,除了傷害自己別無他法。這種事,不是你衝他大吼大叫地發一頓火就能解決的,知道嗎?天才。”
  “你……”他衝我瞪瞪眼,氣鼓鼓地想反駁,想了半天,“那你說該怎麽辦?”
  我笑:“如果你哥知道你這麽關心他,我想他會很安慰。麵對困境的時候,他至少不會那麽沮喪。”
  “哼,他總是把我當成小孩兒。”
  “你總是喜歡用大吼大叫、任性別扭的方式來表達你的關懷,對於我們這些不是天才的凡人來說,真的很難理解。”
  “伶牙俐齒。”
  正說著,菜上來了,我招呼展陽陽開吃。
  小孩兒大概在國外待久了,筷子用得很業餘,加上右手腕還纏著繃帶,夾起菜來別提有多費勁兒了。
  “用勺子。”我友善地建議。
  “不要,我隻喜歡吃宮保雞丁裏的雞肉,其他的不吃。”
  “事兒真多。”我無奈,拿起身邊沒用過的筷子,把雞肉挑到他盤子裏。他吃得爽快不已,很快,額頭就滲出層細細的汗珠。
  他一會兒讓我幫他剝掉手剝筍的外皮,一會兒又要吃水煮魚裏的豆芽,總之這頓飯,我一記得沒停地忙活,到最後好像還沒吃太飽。展陽陽心情倒是很不錯,一掃飯前的委靡,眼珠兒忽閃起來,有了光彩。他跟我聊他小時候的事,聊他在美國的生活。他的生活其實很簡單,天才的光環沒有帶給他太多壓力。他活得單純,像張白紙,幹淨得肆無忌憚,幹淨得讓人羨慕不已。
  “葉南,你當初為什麽會愛上楚塵?”
  我一口水差點嗆到嗓子裏:“你小點兒聲!幹嘛突然問這個?”
  “就是好奇,楚塵跟展夜關係不錯,他倆是一類人。我覺得你不應該會喜歡上他們這樣的人。”
  “他們都有很不幸的遭遇,可他們不是一類人。”
  “切!”陽陽不服氣,“反正你會喜歡上楚塵我就覺得很奇怪。”
  “為什麽?”
  “你活得隨心所欲,他活得小心翼翼,根本不該有交集。”
  哢嚓一聲,像是快門兒的聲音。我立馬警覺,四處張望,斜後方的桌子上,一個年輕女孩兒正拿著手機對著我們這邊拍。同桌的幾個女孩兒滿臉興奮地對著展陽陽指手畫腳,討論得不亦樂乎,引得周圍的人都好奇地往這邊看。
  “真掃興!走啦,不吃了。”展陽陽習慣性地壓壓帽簷兒,站起身要走。這下子可好,那幾個女孩兒呼啦啦地快步圍了上來,湊到他麵前七嘴八舌地爭相開口——
  “你是展夜的弟弟展陽陽對不對?”
  “我們看了你在海選上秀的街舞,簡直帥呆了!”
  “能跟你合張影嗎?”
  “你的手是在車禍中受傷的嗎?展夜傷得怎麽樣?”
  “聽說你是哈佛的畢業生?”
  ……
  身邊的人越聚越多,哢嚓哢嚓聲不絕於耳。我被擠到展陽陽身側,他低著頭,緊緊握著我的手,力道很大。場麵真的很混亂,尤其混在人群中舉著長焦鏡頭猛拍的那個女人,很明顯就是有備而來,我突然想起小白跟我講的有關她那個在《都市報》當記者的同學的事,心裏泛起寒意。
  “不要照了!”展陽陽爆發了,大聲吼起來。周圍略略安靜了一下。他迅速摸出錢包,抽出幾百聲丟在桌上,強自撥開人群,拉著我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第二十三章 心中的圍城
  把展陽陽送回家後,我開著車在路上漫無目的地溜達。萬家燈火,霓虹閃耀,過往的行人腳步匆匆,或三五成群,或形單影隻,遊離在都市的喧囂之外。我突然覺得很寂寞,腦子裏浮光掠影般閃過很多麵孔,走馬燈似的,心裏愈加空虛。
  停在市區一間新開的PUB門前,一串怪異的拉丁文字母組成的店名,我實在看不出其中的含義。推門而入,烏煙瘴氣中,音樂震天狂吼。我向來厭惡這樣的氣氛,換作平時,我絕不會踏入這樣的酒吧,可今天不同,紙醉金迷的空氣,暫時麻醉了我的神經,什麽都不用想,我放縱自己在舞池中肆意扭動。陌生的麵孔,濫情的挑逗,誰也不必在乎麵具後的真相,來這裏的人,想要的也隻不過是短暫的忘卻,發泄過後,每個人又回到自己的世界、自己的軌道,生活依然繼續,什麽都不會改變。其實很多時候人並沒有期望真正去改變什麽,疲憊沮喪的時候,需要的很簡單,僅僅是微不足道的發泄。
  打碟的DJ很專業,眼花繚亂的動作中,一首首激昂勁辣的舞曲傾瀉而出,湧進耳朵裏,流進血液中。舞池中,氣氛不斷膨脹,瀕臨爆棚。
  十二點的鍾聲響起,午夜姍姍來遲,我擦去額頭的汗珠,拍開身後試圖不軌的鹹豬手,悄然退出,坐回車裏,喘息仍未平複。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大汗淋漓的感覺,爽快!回家還是去醫院,這是我一路上都在掙紮著選擇的問題。當看到食堂的老大爺披著衣服出來幫我開門時,我才意識到,很多時候,很多事情,是由心掌控。
  走廓裏靜悄悄的,值班護士靜靜地坐在護士台裏看書。我放鬆腳步,盡量減輕鞋跟與地麵的撞擊。修月還沒睡,病房裏透出柔和的光。我輕輕推門而入,他就站在門口,麵對麵地,我看著他,倦鳥歸巢的感覺。眼角潤濕了,心裏的委屈煩悶通通拋給他,這一刻,我隻想找個人依靠。我伸手環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胸前,困意上湧,我閉著眼睛喃喃低語:“修月,告訴我,你會陪我一輩子。”
  他摟著我,撫著我的背,下巴抵著我額頭,聲音帶著笑:“這麽晚才回來,跑哪兒去玩了?”
  “去找願意跟我過一輩子的人了。”我賭氣道。
  “找到了?”
  我哼了一聲,抬起頭看著他:“找到了,可他不願意。”
  他的嘴角揚起誘人的弧度,笑容明媚,蒼白的膚色變得柔和,散發著安撫人心的色澤:“去洗個澡,我等你。”
  “你累了就先睡,很晚了。”
  “你也知道很晚了?為什麽不接我的電話?”
  “不想接。你今天說了些讓我很不爽的話。”
  “我道歉。”
  “算了,我去洗澡。”毫無誠意的道歉我不稀罕,其實我心裏並沒怪他,因為做不到的事,他從不輕易許諾,也許一輩子在他看來真的很遙不可及。可他不知道,在我心裏,這樣的他就像一畫隨時會飄走的風,讓人無力掌握,更不知該如何追逐。
  幾天後,七樓VIP病房裏那幾位龐院長戲稱的葉南親支俱樂部成員悉數出院,該上班的上班,該休養的休養,一切恢複如常。
  那晚我跟展陽陽在川香苑的戲劇性遭遇果然上了隔日的報紙,可是我擔心的事沒有發生,八卦版的重點皆聚集在展陽陽身上,天才的傳奇經曆總是為人樂道,這個一頭卷毛的囂張男孩兒一夜間紅遍了大街小巷。當事人展陽陽則好似銷聲匿跡般,連同閉門休養的展夜一起不見了蹤影。
  宣傳片拍完後,林兵帶著助手風塵仆仆地離開了D市,遠赴巴黎為他即將參展的新片做宣傳。每次在報紙上看到他那張故作姿態的欠揍麵孔,我都有種吞了蒼蠅的嘔吐感。
  讓我比較欣慰的是,修月終於有了點兒在意自己身體的覺悟。早睡早起,定點吃飯,按時吃藥,氣色好了很多。每天早上我去接他,除了應酬,三餐基本一起吃。關於一輩子的事我再也沒提,那晚賭氣逼他承諾一生的那些話,事後想起來我自己都覺得特傻,多大歲數的人了,竟然還為海誓山盟這種扯淡的事較真兒?!想起楚塵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大概心裏的那道傷口已經開始愈合,唯一改不掉的,是每天一早對著報紙翻看關於他的消息,沒有目的,隻是習慣,尚未改掉的習慣。
  樂樂的生日是因為展夜的車禍意外中斷。修月出院後,我給齊小北打了個電話,抽時間去他那裏看了看樂樂,順便把幫修月挑的那份兒禮物帶給他。樂樂見到我很高興,齊小北說他最近一直因為生日的事悶悶不樂,我聽了挺心疼的,對這個幾向羞澀的孩子又鑫了幾分喜愛,於是陪他打遊戲、拚拚圖,玩了一整晚。臨走前,他拽著我的衣角要跟我拉鉤兒,讓我保證以後一定會常來看他。我摟著他親了親,如了他的願。
  齊小北送我下樓,特真誠地跟我道謝。我連忙擺手,跟他說千萬別客氣,一個人當爹又當娘挺不容易。上車前,我問他怎麽沒看見展陽陽。他說展陽陽和展夜回西班牙了,家裏人照顧著比較放心,等徹底好了再回來。原來如此,怪不得媒體最近抓不到他們的消息,我還以為狗仔隊的鼻子退化了呢。跟他道了別,我坐上車,搖下玻璃衝他揮揮手,讓他別送了,正要走,他突然問了我一句:“葉南,你下個禮拜五過生日?”我下意識地點頭,覺得納悶兒,就問他從哪兒聽說的。他笑了笑,沒說什麽,囑咐了聲“開車小心”後,轉向離去。
  要不是他提起,我都已經把這事兒給忘了。每年都是楚塵幫我想著生日,給我慶祝,我對自己的生日向來沒什麽概念。離婚了,乍一下被人提起過生日的事,意外中還有點感動。其實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渴望著來自外界的關懷,無關對象,無關情感,單純地隻是想得到某種心理上的慰藉,起碼能證明,自己不是孤單地活在這個世上。
  又是周末。
  睡覺睡到自然醒對每個在重壓下工作的都市人來說,都是件至奢侈的事。我睜開眼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伸伸懶腰,抱著被子躺在床上發了會兒呆,想到中午約了小白去渡假村玩帆船,一看表,時間又過了半小時,於是利索地翻身起床,用五分鍾洗漱完畢,從櫃子裏拎出套輕便的背心短褲換上,草草吃了兩片烤麵包後,提著昨晚收拾好的旅行袋匆匆出門。
  到達約定見麵的地點時,小白已經到了,正不安分地晃著腦袋四處張望。我按下喇叭,她一看見我的車,立馬神采飛揚地跑了過來,一上車就跟我嘀咕,說剛才看見財務部的丁黎和周副總的老婆鬼鬼祟祟地從公司出來。我心下一動,笑著問她怎麽個鬼鬼祟祟法兒,她一臉不屑,說那女的扭著屁股緊貼著丁黎,嘴都快笑咧了,又嗲又膩,做作得不得了。隨著她形象的描述,我腦子裏活靈活現地閃出馮婕的身影。
  公司開發的度假村離市區大概五十多公裏,巨資打造的金色細沙海灘,一排排熱帶風情濃鬱的度假小屋,帆船、衝浪、潛水等種類齊全的水上項目,自投放起使用至今,為公司帶來了可觀的利潤回報。公司員工一切娛樂,住宿設施都享受五折優惠的待遇公布之後,這裏更是成了海天的員工周末假期消磨時間的最佳地點。之前我來過幾次,不過都是帶著公事的半視察性質。
  開了半個多小時車後,度假村的巨型招牌已經遙遙可見。後視鏡裏,一輛從遠處織駛來的車漸漸靠近。我按下車窗,胳膊伸出窗外揮了揮,後麵的車會意地按響喇叭。小白不解,問我在跟誰打招呼。我笑笑,說約來一起玩兒的朋友,你認識,江帆。
  開到別墅區,停好車,先去登記。江帆不是一個人,跟他一起來的還有江瑤和江舟,江家三姐弟全體出動了。打過招呼,一行人拎著包走到前台登記處。事先我打電話預訂了三間獨棟別墅,每棟都帶兩臥,不管怎麽分都夠我們這五個人睡的了。拿了鑰匙剛要走,後麵有人叫我的名字,回頭一看,哭笑不得,今天是什麽日子,大家都紮堆兒地往這兒湊?隻見周希攬著馮婕從停車場走過來。我把鑰匙和包遞給小白,讓他們幾個先去別墅洗漱休息。
  “周副總,真巧。”端起笑容,我熱情地迎向他們。
  “南南,難得能在這裏碰到你這個大忙人呢。”馮婕笑眯眯地走到我麵前,香氣襲人,熏得我直發暈。
  “我也就是瞎忙。”打了個哈哈,我不著痕跡地退開一步,鼻子稍稍吸進幾許新鮮空氣,“你倆倒是挺有雅興,周末來這兒享受二人世界。”
  “哪裏,公司這片度假海灘建成後我還一直沒來過,正好有空就過來看看。”周希邊說邊走到前台,服務小姐神色恭敬地幫他做入住登記。馮婕趕快黏上去,偎在他身邊,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
  “小葉,剛才跟你在一起的那幾個人不是公司同事吧?”周希大筆一揮,在登記單上簽好字,轉身走到我跟前,大咧咧地捶捶我的肩膀,很哥們兒的感覺。
  “是朋友,皇天的江舟還有他的弟弟妹妹,難得都有空,一塊兒出來當短暫度假了。”
  “皇天的總裁江舟?”馮婕插嘴道。
  我點頭,她一聽立馬輕快地蹦噠到我身邊,這個動作跟有孕在身的人實在不相配。
  “你跟他很熟?”
  “還可以,工作上有些往來。”
  “笨丫頭,楚塵是皇天的頭號男星,你說小葉跟他熟不熟?”
  我扯扯嘴角,沒說什麽,馮婕若有所悟,連連點頭:“也對,南南,你知不知道皇天最近跟省台合作搞的那個選秀節目?”
  “知道。”
  “是這樣的,”她挽住我的胳膊,甜甜一笑,“我有個表妹也報名參加了,條件不錯的,海選的時候發揮不好被待定了。聽人說這種選秀節目幕後有很多的,很多的……”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看得我實在不耐煩,“很多的什麽?”
  “行了,來來往往這客人這麽多,咱也別在這兒杵著了。小葉,你住哪棟?晚上我去找你喝酒。”周希阻斷馮婕的話,不著痕跡地瞪了她一眼,隻見她小媳婦似的撇撇嘴,不再說話。
  “臨海A座。”
  “無敵海景啊,臨海那幾棟平時可不對外開放。”
  我聳聳肩,沒說話。經他一提我才想起,除了接待特殊人物外,臨海A座基本上是修月專用。我打電話訂的是三棟普通別墅,不知道前台為什麽偏偏把這幾棟給了我。
  “行了,那我們先回去收拾收拾。下午去海灘衝浪,叫上你朋友一起啊,出來玩就得人多才熱鬧。”
  “沒問題,下午海邊見。”
  回到別墅,小白正在二樓的玻璃房裏曬太陽。
  “葉經理,這裏的風景簡直絕了!你可真會挑。”看見我走進院子,她探著腦袋衝我大專嚷嚷。
  “你可悠著點兒,這裏的太陽毒得很,當心曬成非洲黑妞兒。”
  “國際流行的小麥色,去美容院用紫外線儀器弄個全身要上萬呢!這裏的光線可是純天然的,你介不介意我把泳衣也脫了,來個裸曬?”說罷,她哈哈大笑,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丫頭瘋勁兒上來了還真能幹出這事。
  “下午去海灘衝浪,你收拾收拾,叫上他們一塊兒先去餐廳吃點東西。”
  “好!”她穿著性感的比基尼在二樓給我來了個立正敬禮的姿勢,聲音挺響亮,就是動作不太標準。
  “別耍寶了,趕快下來,我在夏島餐廳二樓訂了位子。你跟他們先去,我換衣服,順便打個電話,晚點去。”
  “收到。”
  十一點多,我估摸著修月應該起床了,就坐在庭院的涼椅上,撥通了他家電話。電話響了好一會兒,自動轉到語音信箱去了。我有點納悶兒,昨晚通電話他說今天沒什麽安排,在家休息啊。猶豫了一會兒,我按下他的手機號碼,又響了好一會兒,嘟嘟聲消失,就在我以為再度被轉到語音留言時,淡淡的聲音傳入耳中:“哪位?”
  “我。”
  他愣了一下,隨即笑笑:“剛才家裏的電話也是你打來的?”
  “你在家?那怎麽不接電話?”
  “在書房,沒聽見。”
  “你書房有分機。”
  “我拔了,太吵。”
  “幾點起來的?”
  “八點多。”
  “那麽早?”八點多那會兒我還在做夢呢。
  “昨晚睡得早。”
  “中午怎麽吃飯?”
  “到度假村了?”
  “是你跟前台說把臨海A給我住?”
  “嗯,那兒風景好。”
  “得了,我登記的時候正好碰見周希,他一聽我住那兒,眼神兒別提有多邪惡了。”
  “不用答理他。”
  “要不你也過來吧,我去接你。”昨晚電話裏我就想問他來不來,聽他聲音挺累的,於是作罷。可麵對眼前這碧海藍天的美景,想想那邊他一個人在書房裏的畫麵,心裏特不舒服。
  “潛水衝浪你很久沒玩了,周希也有潛水牌照,自負得很,正好趁這個機會你好好殺殺他的銳氣。”
  “別打岔,你到底來不來?”
  “我還有點事要處理,過不去。”
  “又在為革命事業忘我工作呢?”
  他低聲笑:“陽陽剛剛傳過來了資料。”
  “算了,我懶得多說。中午怎麽吃飯?”
  “一會兒去我媽那兒,給鄭偉餞行。”
  “那小子出院了?”
  “嗯,估計正熱火朝天地收拾行囊準備奔赴祖國邊疆。”
  “幾號走?我說了要去送他。”
  “過兩天,到時候我通知你。”
  “那行,我掛了,有事電話聯係。”
  “等等……”
  “還有事?”
  “葉子,還記不記得我曾經說過,就算哪天我一無所有了,對你,也絕不放手。”
  不知為何,聽了這話,我心裏突然咯噔一下,沒來由地慌亂:“記得。”
  “這種不放手,你願意接受嗎?”
  “為什麽這麽問?”
  “回答我。”
  “願意。”我當然願意,就算一無所有了,也不放棄愛,在我看來,這是男人對女人最好的承諾,是甘苦與共、不離不棄的誓言。
  “玩得開心,我晚上給你打電話。”
  我腦子裏還在琢磨他剛才的話,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呢,這廝已經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夏島餐廳是度假村裏最出名的餐廳,濃鬱的夏威夷風情籠罩著餐廳的每一個角落。
  “葉經理,這邊。”剛踏進餐廳,未待服務生上前詢問,窗邊的小白已經衝我招手了。
落座後,服務生送上餐牌。點過餐後,幾個人就著窗外的美景饒有興致地聊起了天。我對江帆的扮相表示了極高的讚賞,能將俗不可耐的花襯衫、大褲衩穿出味道的人實在不多,江教授就是其一。小白對我的論調不太讚同,堅定不移地認為他這身行頭實在有損人民教師的形象。就這個問題,他倆展開了友好而熱烈的爭論。江瑤微笑著傾聽,不時插上幾句,話不多,卻句句經典。江舟坐在我對麵,有些日子沒見,他好象胖了不少。我問他是不是最近旗下的藝人太紅,賺錢太順暢,心寬所以連帶著體胖了。他大笑,連連擺手,說這陣子誰見了他都說他胖了,究其原因,大概是煩惱事太多,排解不開,隻能化悲痛為飯量。此語一出,江瑤也跟著樂起來。扯了半天,我喝口水,轉移話題。
  我問江舟還記不記得梁勝這個人。他聽完,眉頭微皺,想了會兒,問我怎麽突然提起他。我說他最近跟我一個朋友有點過節。江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別有深意地說:“如果是普通朋友,那你最好不要插手。梁勝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這種人能避則避,不要跟他扯到一塊兒。”我正想繼續問,服務生端著一個大大的托盤走到桌邊,濃濃的香味兒撲鼻而來,饑餓感頓時襲來,食指大動間,剛才未完的話題沒再繼續。幾個人邊吃邊嘖嘖稱讚,夏島的料理確實名不虛傳。
  海灘上,密密麻麻的遮陽傘。
  我換好泳衣,抹了防曬油,赤腳走在熱氣騰騰的沙灘上。江帆建議下水前先玩會兒沙灘排球當作熱身,全票通過。走到一張空著的球網前,我跟江瑤江舟一隊,江帆和小白還有臨時從人堆兒裏拉來的不知名男孩兒一隊。幾個回合下來,戰局慘不忍睹。小白得意揚揚地衝我做鬼臉,看得我哭笑不得。兩隊實力相差實在懸殊:我們這兒,江瑤江舟基本是初學者,我也很久沒碰過球,手生得一塌糊塗;而他們那邊,雖說小白水平比較業餘,可體力充沛,江帆明顯就是運動型選手,動作媲美專業,臨時拉來的路人甲更不得了,男孩兒自報家門,眾人聞之皆無語,度假村的沙灘排球教練!
  瞎鬧了一陣子,熱身得差不多了,小白提議去玩摩托艇,江舟說他老胳膊老腿兒的不經折騰,還是躺在沙灘上曬太陽比較適合。江瑤笑笑,說不會玩摩托艇,想去遊泳。我渾身熱得難受,隻想趕快跳到海水裏泡個夠。結果大家作鳥獸散,江舟獨自曬太陽,躺在沙灘上順道還能給遠在澳洲的老婆孩子打個電話。小白和江帆去玩摩托艇,很不健康地列出規則,一千塊一局,先比三局。我搖搖頭,拉著江瑤直奔大海的懷抱……
  太陽西斜,溫度漸低,沙灘上人影漸稀,別墅裏亮起點點燈光。
  吃過晚飯,小白他們幾個去了沙灘俱樂部看水幕電影,我沒什麽興致,一個人回到別墅。庭院的大槐樹下垂著一具木質秋千,我坐在上麵蕩蕩悠悠地出神兒。下午玩得很開心,可腦子裏總是不時冒出電話裏修月問我的話。這陣子接二連三地出事情,大家都被折騰得身心俱疲,這種時候,千萬不要再橫生什麽枝節。
  天色暗了,風裏有了涼意,我悠悠起身準備回屋。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鳥啼劃破庭院的寂靜,門鈴響了。踩著軟軟的草地走到雕花鐵門前,本以為是小白回來了,卻沒想到門外那張笑臉,是周希。馮婕沒有伴其身側,就他一人,手裏拎著瓶紅酒。
  寬敞的客廳裏,落地燈的柔光灑在米色地板上,映著窗外的星光,空氣裏彌漫著紅酒探戈般的濃情蜜意。可惜,我麵對人的是周希,白白浪費了如此的良辰美景。
  “真找我喝酒來了?”指尖輕叩沙發扶手,我漫不經心地笑問道。
  “小葉,從回來起我就一直想找個機會跟你好好聊聊。還記不記得在我們畢業送行會那晚,咱在宿舍樓的天台上喝成啥樣兒?一幫大老爺們兒裏,就你跟陳晨倆丫頭片子,可就你倆,愣是指導我們宿舍喝了個全軍覆滅!修月那廝能自己走下樓,估計也是你故意放水,要不也得在天台上睡到天亮。”
  “那時候真的挺開心。”這是實話,那段日子無憂無慮,每個人都活得特真實。
  “前陣子在報紙上看到你跟楚塵離婚的消息,說實話,我挺震驚。”
  “幹嗎突然提起這個?我不愛聽。”
  “你啊你,還是那麽個直腸子,其實挺好,這麽些年,變化最小的大概就是你。”
  “變化最大的呢?”我似笑非笑地反問。
  “我要說了你肯定又不愛聽了。”他樂嗬嗬地抽出根煙點上,愜意地吸了一口,“變化最大的,我覺得是修月。”
  “是嗎?為什麽這麽說?”
  “說不上來,就是種感覺。”
  “大老爺們別開口閉口跟我談感覺,凡事總有個原因。”
  “你看看,我這還沒說修月不好呢,你就不樂意了。小葉,不會這麽偏心吧?”
  我挑挑眉,扯著嘴角笑了笑,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你應該知道,自從修月把鄭偉弄進公司後,董事會一直有很多反對的聲音,都被他強壓下來。這些年,鄭偉三番兩次地捅出婁子,哪一次不是修月幫他擦屁股?公司上上下下幾千號人,個個眼睛都是雪亮的,鄭偉什麽水平,修月又是怎麽護著他的,這些事底下的人都看在眼裏,負麵議論多得很,就連香港的分公司裏,這種不滿的聲音都不絕於耳。當初跟我一塊兒白手打天下的那個修月,絕不是這樣的。如果早知道他是這樣的人,我也不可能那麽賣命地給他幹。”
  “鄭偉已經滾蛋了。”
  “這我知道,可修月曾經在他身上犯下的那些錯誤已經沒法挽回了。”
  “是嗎?我倒覺得修月在鄭偉身上沒犯過什麽錯,錯的是那些妄圖把鄭偉當棋子,在背後耍些見不得人的手段、想借機整垮修月的有心人。”
  “小葉,這話我可不愛聽了,咱倆什麽交情,有話你大可以跟哥哥明刀明槍地說,別搞那些話裏有話的小心思。”
  “你敏感了,我不過是隨口說說,你何苦硬要對號入座,多傷感情。”
  他嘿嘿笑了兩聲,神色有點不太自然。我起身去酒櫃拿了兩隻高腳杯。暗紅色的液體順著杯壁緩緩流下,細膩柔滑,質感上佳。我遞給他一杯,舉著自己手中的杯子衝他晃了晃,他會意,一仰脖子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我微皺眉頭:“周希,紅酒這麽喝可就糟蹋了。”
  “喝酒就是圖個開心,小口小口地抿著多矯情。來,陪哥哥幹一個。”
  幹完杯中酒,倆人大眼兒瞪小眼兒地坐著,突然沒了話題。他又往杯子裏倒滿酒,自顧自地一飲而盡。
  “你悠著點兒喝,我記得你酒量可不怎麽樣,紅酒這麽豪飲肯定得上頭。”
  “小葉,哥哥心裏不痛快,也沒個人能說說心裏的話,堵得慌。”說著,他抓起酒瓶又要倒酒。
  “行了,別喝了,有事說事,別來借酒消愁這套。”
  “婚姻失敗,事業受陰,兒子不認我這個爹,爹媽不認我這個兒子,你覺得我的人生還不夠失敗?”酒被我拿走,他悻悻地放下杯子,靠在沙發上叼著根沒點的煙自言自語。
  “是夠失敗的。”我點頭,實話實說。
  “我跟你掏心窩子,你就這麽敷衍我?”
  “這些事都是你去香港後發生的,我沒了解,沒發言權。”
  “所有人都說我不該為了馮婕離婚,說馮婕就是個狐狸精,說我放著老婆孩子不要,非得扶著二奶轉正。是,我承認我他媽是渾蛋!我是拋妻棄子的渾蛋!可有些事就他媽不是自己能控製得了的,我就是愛上馮婕了,奔三的歲數兒上才明白什麽叫愛,什麽叫不顧一切的愛,你說我該怎麽辦?怎麽辦!”
  他說得挺動情,有點聲淚俱下的意思,可不知怎的,我看在眼裏聽在耳朵裏,卻總想笑:“這番話挺讓我意外的,我一直以為,你跟馮婕在一塊兒,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
  “小葉,你以前不這樣的,你以前把感情的事看得很重。我清楚地記得你曾跟我說過,你最討厭把那些利益與計較帶入感情的世界,你說感情是世上最沒道理可講的東西。你變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離婚帶給你的打擊太大,你說出這些話讓我覺得很震驚。”
  這番義正詞嚴的指責,弄得我哭笑不得。我不明白周希何苦要在我麵前粉飾他跟馮婕的恩愛,他們之間的那些破事我壓根兒沒興趣知道,我於是道:“周希,你是不是喝多了?”
  “小葉,你覺得老天爺公平嗎?”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哈哈一笑:“你當然不用想,你的家世背景足以抹去發生在你身上的一切不公之事。你當然可以輕輕鬆鬆地活著,輕輕鬆鬆地揮霍著那些別人可能努力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東西。小葉,我這麽說不是針對你,我隻是想讓你明白,很多你們看不透想不明的事,其實背後都有原因,隻是這些原因可能在你們看來根本不屑一顧、不值一提。”
  “周希,我想你終於說到問題的關鍵了。”
  “公司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多,修月不會讓我插手這些。”
  他勾勾嘴角,笑得嘲諷:“不管修月在生意場上怎麽不擇手段,對朋友怎麽背叛利用,對你倒是始終如一。小葉,我真不知道是該祝福你還是同情你。修月就像一頭荒漠孤狼,很多時候他連自己都不在乎,你覺得他的心裏會在乎誰?不管他有多完美的條件,我想都不會是一個女人理想的歸宿。你說實話,跟修月在一起,你有沒有安全感?那種踏踏實實過一輩子的感覺,你有嗎?”
  我承認,他說到我的痛處了,對修月的評價,很少有人能像他這麽一針見血。安全感,修月始終不肯正麵給我一輩子的承諾,讓我感覺失落的正是這三個字:安全感。
  “怎麽不說話?”他點著煙,神色平靜了些。
  “周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太多的客觀條件決定了換位思考很多時候並不現實。你今天跟我說這些,我相信絕不是一時的有感而發,你是帶著目的來的,你有什麽目的,我想我很清楚。”
  “小葉,我一直很欣賞你的性格,直爽,不拘小節,敢愛敢恨。正因為這樣,有些事我才會跟你挑明了說。修月對你怎麽樣,我很清楚,要說這輩子他最對得起的人,大概就是你。可現在有些事已經超出了他的掌握,他自己的前途命運都失去了控製,你要是跟他在一起,會有什麽樣的未來?不管我跟修月之間怎樣,我都不希望把你牽扯進來,平添那些無謂的傷害。大學裏,那段最幹淨的日子,一直是我最難忘的記憶,說真的,走到今天,大家都很累。”
  我靜靜地聽著,聽得很認真。我得承認,周希真是個人物,今天的他跟那天在辦公室見麵時的他判若兩人。他的話裏,有種蠱惑人心的力量,即便我堅守著自己的立場,即便我知道他對修月的攻擊背後包藏著見不得人的動機,可我的情緒依然被他牽製著。就像修月說的,我真的不夠狠。很多事,明知真相不是這樣,可自己的立場依然在那些極富蠱惑的言語煽動下動搖了,最起碼對他的厭惡不再是那麽理所當然。這場談話必須結束,我不想給自己徒增不必要的煩惱。
  “時間不早了,我今天玩得有點累,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馮婕該著急了。”
  “小葉,你怕了?”他笑得玩味,毫不留情地撕破了我平靜的偽裝。被他這麽一激,我的火氣開始往上冒,籠罩在心底的沮喪頓時散了不少,好像死胡同的盡頭一下子多出條路,不必再苦苦困頓其中,“周希,你知道我跟修月幾歲認識的嗎?”
  他漫不經心地噴著煙圈:“八歲,青梅竹馬,可惜沒修成正果。”
  “修沒修成正果不重要,二十年的感情積累,那種不需要理由的信任,你如果沒經曆過,永遠無法理解。你的話很有煽動性,我承認我是怕了,可你知道我怕的是什麽嗎?”
  他看著我,眉眼著頗多自負:“小葉,你怕動搖了自己的立場,你怕心中的懷疑會給修月帶來傷害。”
  我換了個更舒適的坐姿,雙手交握,搭在腿上,盯著他半響,緩緩開口:“你錯了。我怕的,是再聽你說下去,連我都找不到能原諒你的理由。也許你自己並不清楚你在修月心底的分量,大多時候,他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調調,好象天地間他誰也不在乎,什麽都無所謂。其實那不過是他的麵具,就像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麵具一樣。他的感情世界確實跟一般人不同,荒漠的獨狼若是有了朋友,那它投注的,必定是寧可賠上自己的命也不願舍棄的感情。這麽多年,我想修月給你的,是對友情最好的承諾,很簡單的兩個字:信任。周希,盡管你剛才洋洋灑灑說了很多,乍一聽很有道理,可我告訴你,你那套所謂的立場所謂的傷害、所謂的背叛、所謂的利用,在修月對你無條件的信任麵前,通通可笑得不值一提!你跟修月走到今天,站在你的角度,可以羅列出一堆又一堆的理由,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可這些,在我看來,隻不過是不具說服力的表象。知道埋藏在這一切背後的根源是什麽嗎?很簡單,我同樣可以用兩個字來總結:嫉妒。”
  久久的對視,沉默,煙霧彌漫。
  “小葉,你讓我見識了被戀愛衝昏頭腦的女人有多頑固,多可笑。”
  “周希,你讓我見識了被嫉妒扭曲的心靈有多偏執,多醜陋。”
  不歡而散的收場。旖旎的夜晚,因為他的到來,變得毫無色彩。

  第二十四章 看不見的網
  小白回來時,我正一個人窩在沙發上喝酒發呆。她興高采烈地總目到我身邊,跟我講晚上看的電影,講江帆那個毫無正形的教授有多可惡。她唧唧喳喳地講了半天,我在聽,可又好像什麽都沒聽見,放下酒杯,頭有點暈。我酒量不錯,大半瓶紅酒基本上不可能會讓我的身體對酒精產生任何反應。心情不好的時候,果然容易喝醉。
  “葉經理,你沒事吧?”小白看我半天沒說一句話,湊到我麵前擔心地詢問。
  “喝多了,暈。”我揉揉額頭,靠在墊子上舒緩不適。
  “啊,你喝了多少?”她奪下我手裏的空酒瓶,低頭四處張望,“就喝了這一瓶?不應該啊。”
  我無精打采地扯著嘴角笑了笑:“沒事,睡一覺就好了。”
  “葉經理,有心事?”小白抱膝坐在地板上,抬頭看著我。
  我拍拍她腦袋,搖搖頭,沒說話。
  她下巴抵在膝蓋上,陪我靜靜地坐著。
  鍾擺滴答滴答晃個不停,無情地昭告著生命的流逝。不知坐了多久,頭越來越暈,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眼前一片黑,適應了好一會兒,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終於稍稍緩解。小白上來扶我,被我笑著推開:“沒事,睡覺去了,你也別玩兒太晚。”
  躺在床上,渾身發熱,口渴難耐。想喝水,又懶得動,抱著被子在柔軟的大床上滾來滾去,難受得無以複加。我很少喝醉,很不適應這種酒精麻醉神經的劇烈反應。晚上吃得不多,胃裏空空的,熱氣騰騰,火燒火燎。腦子混混沌沌,頭深深埋在枕頭底下,心裏不止一次地賭咒發誓,以後再也不喝酒了,紅酒上頭的感覺真是生不如死。
迷迷糊糊中,耳邊響起一陣熟悉的音樂。反應了半天,好像是手機鈴聲。在床頭摸索了半天,終於找到聲音的來源:“喂……”聲音很低很啞,像生了鏽的琴弦拉出的動靜。
  “葉子?”電話那邊的人聽見我的聲音,明顯也是一愣。
  “嗯,現在幾點了?”我揉揉眼睛,按開床頭燈。
  “不舒服?”
  “沒,喝多了。”
  “讓小白給你弄點兒糖水喝。”
  “沒事,睡一覺就好了。”聽見修月的聲音,糨糊般攪成一團的腦子稍稍清醒了點。
  “床上躺著別亂動,我現在就過去。”
  “別,太晚了,這裏離市區太元。”
  他笑了笑:“傻樣兒,喝多了難受吧?”
  “嗯,頭快裂了,以後再也不喝酒了。”
  “行了,看你嗓子啞成那樣,掛了,等我。”
  放了手機沒多久,小白咚咚咚地跑上樓,端著杯溫水放到我的床頭,又去洗手間弄了條冷毛巾敷在我額頭上。我覺得舒服多了,和小白聊了幾句,打發她趕快去睡覺。她一步三回頭的擔心樣兒把我逗樂了:“行了,甭看了,我的酒已經醒得差不多了。”
  “那我走了,今晚我睡江瑤那邊。”她從門縫裏探進腦袋,一臉暖味的壞笑:“修總說一會兒過來,我就不打擾了。”
  “那就趕快有多遠閃多遠。“我順手抄過身邊的抱枕作勢要丟過去,她利落地帶上門,一路笑著跑下樓。我搖搖頭,拿過水杯咕咚咕咚地一飲而盡。被她這麽一鬧,酒精的勁兒消了不少。翻身下床,身上黏嗒嗒的,大概酒精都隨著汗水揮發了。我走進浴室,放了一缸熱水,把整個身子浸在裏麵,頓覺每個毛孔都透著熨帖。
  水溫漸漸變冷,我正想起身,臥室裏傳來響動,“誰啊?”我抓過浴巾利索地把自己裹住。透過蒙蒙霧氣,我看見浴室門開了。模模糊糊間,看清那張臉,“修月,我想你了。”
  他眯著眼睛,大步走過來,突兀地彎身把我打橫抱起,“誰這麽英雄,能把你灌醉,嗯?”
  “快放我下來,小心你的腰。”我攬著他的脖子,不敢太過掙紮。他不答理我,大步走出浴室。
  “腰沒事吧?”我坐在床邊,抬頭看著他。
  “越來越有出息了,學會借酒消愁了?”他拿過條幹毛巾蒙在我頭上,擦幹發梢的水珠,隨手丟到一邊。
  “周希晚上找我談心來著。”我攬著他的腰靠在他身上,熟悉的煙草味兒聞著很舒心。
  “嗯,都談什麽了?”
  “公司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你是不是碰上什麽麻煩了?”
  “證監會和勞動監察署同時收到關於海天集團的舉報材料,署名舉報。”
  署名舉報意味著什麽我很清楚。
  “是誰?”
  他輕輕拍著我後背,聲音很淡,“是誰不重要。葉子,這次我真的覺得累了。”
  “什麽意思?”
  “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其實很簡單,海天這塊肉太肥了,有人惦記上了。這次的事雖然棘手,倒也不至於把我逼上絕路。可我累了,這個遊戲我已經玩膩了。”
  “那你就讓出董事會主席的位子和手中所持的集團百分之六十的股份,誰惦記這塊肥肉就讓誰來吃好了。”
  “隻要我人在,對他們始終是個威脅。”
  “你想幹嗎?”我刷地起身,麵對麵站在他跟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著他。
  “給自己一個交代,給那些想搞死我的人一個交代,最重要的,是給你一個交代。”
  “這話太深奧,我聽不懂。”
  “你少跟我來這套,今天必須把話說清楚!”
  “十二點了,我累了。”
  “你!”
  他固執起來,就算再問也沒用。給所有人一個交代,給我一個交代,盡管這話說得不明不白,可我寧願把它當作是承諾。他承諾的事,一定會做到,一定會。
  “今晚一起睡,嗯?”
  “嗯。”
  躺在床上,第一次這麽徹底地赤裸相向,身上有點熱。我蜷在他懷裏,靜靜地,誰也沒說話。我閉著眼睛想睡,可腦子越來越清醒。
  “修月……”
  “嗯?”
  “做愛吧。”
  他沒回答,隻是把我摟得更緊,那種力道,不似他一貫的漫不經心。
  “為什麽不說話,難道你有處女情結?”
  他笑出聲,鬆開手,翻身把我壓在下麵。我自然而然地環住他的脖子,鉤住他的腰,很暖昧的姿勢。他的眼睛亮閃閃的,很迷人。
  “葉子,謝謝。”
  “謝什麽?謝我主動要求跟你做?”我語帶戲謔,意外而來的旖旎之夜,我放縱自己,暫時忘卻那些壓得人幾近窒息的現實。
  “謝你總是能在關鍵的時刻,邁出那最關鍵的一步。”
  “那你還等什麽?關燈。”
  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我們相擁而眠。空氣中還彌漫著剛才激情過後的濃濃熱度。身心疲憊的時候,我們都需要依靠,即使強悍如修月,亦如是。當他進入我身體的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一輩子不再那麽重要,握住眼前的幸福,已足夠。
  睡到自然醒的願意被一通電話攪成了泡影。淩晨五點多,我的手機響了,修月睡得很淺,首當其衝地被吵醒。他摸過電話,皺著眉頭盯著屏幕上的號碼看了半天,我迷迷糊糊地問他是哪個王八蛋打來的,他笑笑,幫我拉好被子,翻身坐在床邊按下通話鍵:“喂?”
  ……
  “嗯,是我。”
  ……
  “她在睡覺。”
  ……
  “有事跟我說也一樣。”
  ……
  “那就去報警。”
  ……
  “意外而已,不至引起太大恐慌,這事你還和誰說了?”
  ……
  “那最好,知情者有限,我會要求警方封鎖消息。”
  ……
  “她不知道,晚上我都跟她在一起,馮婕沒來過。”
  ……
  “嗯,你先聯絡度假村保安,我一會兒就過去。”
  看他掛斷了,我立馬問:“周希的電話?馮婕她怎麽了?”
  “失蹤了。”他邊說邊穿衣服。
  “啊?”我跳下床,也開始穿衣服。
  “我過去看看。你睡覺,甭擔心。”
  “得了吧,我哪裏還能睡得著啊?”
  “周希晚上幾點來找你的?”
  “大概七點多吧。”
  “幾點走的?”
  “不到九點。”
  我穿好衣服,簡單洗漱了一下,從門邊拿了把傘,跟他一塊兒向周希住的臨海D座走去。
鵝卵石小路,昏黃的路燈,淅瀝的雨滴,微微泛白的天。他撐著傘,攬著我不疾不徐地在雨中漫步,氣氛挺浪漫,就是心情不太搭調。
  “你說馮婕會不會回市區了,或者去朋友那兒了?”
  “周希都找過。”
  “下雨你腰疼不疼?”
  “有點兒。”
  “你說最近咱是不是流年不利,怎麽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一宗接一宗地就沒個完呢?”
  他側頭衝我笑笑:“很快就會過去了,這些都是暫時的。”
  “什麽意思?你說馮婕的事不是意外?”
  “我隻是覺得有太多巧合。”
  我們到周希那兒的時候,江舟和江帆兄弟倆也到了。他們住臨海C座,被周希這邊的動靜鬧醒了,過來看看出了什麽事。江舟看見修月,互相使了個眼色,走到院子裏不知道在嘀咕什麽。度假村保安也來了,我跟江帆坐在一邊,聽周希向他們介紹情況。
  晚上九點多,他回到別墅,發現馮婕不在。度假村裏的娛樂設施很多,他以為馮婕出去玩了,也沒在意,就上了會兒網,大概十點多,馮婕還沒回來。他覺得有點不對頭,給馮婕打了電話,一打才發現馮婕的手機在客廳呢,沒帶在身上。當時他雖然有點擔心,可也沒太往心裏去,洗了個澡就躺在臥室裏看書,不知不覺睡過去了。再一睜眼,快四點了,看看身邊,馮婕還沒回來。他有點兒急了,穿上衣服繞著度假村前前後後溜達個遍,都沒馮婕的消息。這下子他覺得肯定有問題了,這才跑到隔壁臨海C座去問,晚上有沒有人看見馮婕,接著又給我打了電話。一來二去大概就是這麽回事。保安詳細了解情況後,即刻分頭去找。保安隊長神色特凝重,公司的老總、副總都在,丟的這人還是副總的女人,這事要是處理不好,大家的飯碗可都會被砸得稀巴爛。
  保安走後沒多久,修月一個人走進來,江舟沒了蹤影。修月坐到我身邊,說江舟有點事,開車回市區了。周希原本還在朝四下看,聽了這話愣了一下,沒說什麽。
  雨停了,天漸亮。
  大家沉默地坐在客廳裏,沒什麽話題可聊。幾個人叼著煙一根接一根地抽,烏煙瘴氣。我一直以為江帆不抽煙,可看他夾著煙的姿態,優雅又專業,明顯的老手。
  我受不了屋裏的味道,獨自一人走上陽台。雨後空氣清閑,撲鼻而來的是夾雜著青草泥土芬芳的涼爽。我深呼吸幾口,排出肺裏彌漫的二手煙廢氣,看看表,差五分到七點。周圍的別墅靜悄悄的,度假的日子,這個時間大多數人還沉浸在睡夢中。等待總是分外煎熬人,時間一秒一秒流逝得異常緩慢。
  “想什麽呢?”修月緩步走到我身邊,俯身撐在陽台的雕花護欄上,眼睛裏布滿血絲。
  “馮婕不會有事吧?”我自言自語地低喃。
  “葉子,離開一段好不好?”
  “嗯?誰?”
  “去香港分公司,暫時的。”
  我僵了僵,轉身望著他。因為休息不好,他臉色有點暗,下巴上冒出青青的胡楂兒。我輕輕地摩挲,感覺刺刺的,刮得手心發癢。他握住我的手,低頭吻我,很深很烈的吻,我機械地回應,心裏空蕩蕩的。
一陣涼風刮過,瞬間吹透薄薄的絲質上衣,我的身子下意識地瑟縮發抖。他抬起頭,抱著我緊緊地貼在他的身前。蕭索的清晨,我們就這麽擁著彼此,難抑的無力感順著血液流遍四肢百骸。不知道未來的路上,還能不能看到兩人牽手走過的身影。昨晚,我把自己徹底交給了他,給自己選擇的卻依然是一份看不到未來的愛情。我很沮喪,內心被濃濃的灰色籠罩,走不出愛的傷痕,看不見愛的曙光。
  我開始相信冥冥中的宿命,修月付出的是二十年的等待,而在我轉身願意為之駐足時,上天卻不願許給我們一份簡單、平淡的相守。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圍城,城裏城外的標準定義得各不相同。我所擁有的,也許正是在很多人心裏可望而不可即的城外風光;而我渴望的,卻是他們唾手可得的城內所有。周希問我覺得上天公不公平,仔細想想,這麽問,本身就已經包含了他的答案。公與不公,不同的立場有不同的論斷。也許在他看來,不管是我,抑或是修月,都是上天的寵兒,我們所追求的不過是錦上添花的點綴,甚至是貪得無厭的索求。也許他覺得,站在俯瞰眾生的頂峰,我們實在沒有資格要求更多。生活和活著,是涇渭分明的界定。他不甘心的,大概是我們從未體驗過為活著而苦苦掙紮的辛酸,卻肆意地揮霍與生俱來的光環,無病呻吟地挑剔那份在他看來已經接近完美的生活狀態。所以說,換位思考大多時候都隻能是紙上談兵,固守著心中的圍城,誰也不可能真正跳出三界之外,頭腦冷靜地把自己帶入別人的人生。
  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很快,保安隊長滿頭大汗地推門而入。無意中瞥到我和修月相擁的身影,腳步頓時僵在原地,尷尬無措。修月鬆開手,神色淡然地轉身走進客廳,我尾隨其後,心裏忐忑莫名。我不喜歡馮婕,卻也不希望她遭受莫名的傷害。
  “怎麽樣?”周希刷地起身,迎上門外來人。
  “找到了,”保安隊長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珠,氣喘籲籲地道,“在度假村最北邊的配電室裏,我已經叫人把她送去度假村醫院了。”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周希追問。
  “這,”保安隊長麵帶難色,“馮小姐昏迷不醒,現場沒有其他人在,配電室的門一向是鎖著的,暫我們也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去醫院看看。”修月的一句話製止了所有的詢問,幾個人匆匆坐著巡邏車趕往醫院。
  醫院裏,馮婕已經醒了,衣衫不整,精神極度緊張,什麽也不說,隻是摟著周希不停地哭,情緒非常不穩定。醫生說她身上沒有明顯傷痕,也沒有被侵犯過的跡象,應該隻是驚嚇過度。比較遺憾的是,肚子裏的孩子保不住了。這句話,把所有人都炸愣了,周希臉色僵硬,咬牙切齒,恨恨地說一定要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一定要讓傷害馮婕的王八蛋付出代價!
  難得的休憩之旅就這麽在兵荒馬亂中結束。周希帶著馮婕轉去市裏的醫院。我跟小白草草交代了一下,沒說發生什麽事,隻跟她說我要先走,讓她玩夠了開我的車回去。江瑤那邊江帆去解釋,就這樣,我跟修月開著一輛車,尾隨周希離開了度假村。
  回去的路上,我問修月早上在別墅的院子裏跟江舟嘀咕什麽,他想了想,說昨晚他來度假村以前接到楚塵的電話,楚建國從療養院跑了。我有點蒙,問他楚建國什麽時候進的療養院。他說在傷害我那晚之後,楚塵就把他送進了市郊的療養院,請人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照顧他,順便讓他接受治療。我問他楚建國究竟有什麽病,他說他也不清楚,楚建國隻要不受刺激,跟政黨人完全一樣。我心裏有點慌,問他這事跟馮婕的失蹤有什麽關係,他笑了笑,笑容沒什麽溫度,說現在還不能下結論,江舟已經去查了,在楚建國失蹤的第一時間江舟就已經派人去查了。我腦子又亂了,有種想跳車的衝動。我挺心疼楚塵,不知道他在給修月打電話的時候,是抱著一種什麽樣的心態。這種日子真的讓人很崩潰,我不知道隱藏在背後的究竟是一張什麽樣的網,竟然把我們所有人都緊緊困在其中。難道定要一網打盡才能償其心中所恨?如果是周希,我想就算將其刀刀淩遲,也難解我心中恨意。如果不是,好壞這背後隱藏的禍心,實在太可怕了。

  第二十五章 真相永遠比想象殘酷
  回到市區,修月讓司機送他去凱樂,江舟約了幾個人在那兒等他。我沒多問,江舟約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什麽來路。這件事如果報警肯定就鬧大了,江舟的手段確實比較奏效。
  臨下車前,我囑咐修月別太上火,身體好不容易養好了點,出什麽事也別跟自己過不去。
  他扳過我的臉,特認真地看著我,頭發剪短後,那張臉愈發讓人難以抗拒。我輕輕撫摩著他的眼睛下方泛青的皮膚,主動湊過去親了親他的唇。
  他挑挑眉,聲音特誘惑人:“葉子,別這麽沮喪,我等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你這小白眼兒狼良心發現,又怎麽可能輕易放手?”
  我笑著點頭,眼睛卻又酸又澀。他抱了抱我,手臂很堅定。
  車停在大廳入口處,阻住了去路,後麵刺耳的喇叭聲傳入耳中。他鬆開手,下車離去,沒理會後麵不耐煩地鳴笛的司機。我一直目送著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才踩下油門緩緩離去。
  離開凱樂,我決定回家一趟。這個禮拜我媽打了很多次電話找我,都被我敷衍過去了。守門的警衛看到我的車,很快放行。剛停好車,就看見石凱從屋裏出來。寒喧了幾句,他說首長這兩天身體不太好,我有點發愣,匆匆別過他,邁上台階走進屋。
  客廳裏,保姆在做清潔,爸媽都不在。保姆會意地指指上麵,我衝她笑笑,直奔二樓。
  臥室的門半掩著,還未走近,就聽見裏麵傳出爸媽的低語。我下意識地放輕腳步,湊到門邊,很不厚道地偷聽首長談話。
  首先入耳的,是媽媽的輕歎,很綿長,歎得我的心一陣顫抖。
  “剛才鄭潔又來電話,說著說著就哭了,我心裏也不是個滋味兒。老葉,你說這事你就不能幫著再想想辦法?”
  半響,沒有聲音。
  “老葉,你倒是說句話,你跟老修在新兵連就是一個班的,風風雨雨這麽些年,老了還能在一塊兒共事,也是個緣分。”
  “這麽多年的老戰友,我能不計舊情嗎?不是我不想幫,你說說,這次的事你讓我怎麽樣幫!”
  媽媽不說話,又是一陣歎息。
  “鄭偉這小子倒是會見風使舵,這種關鍵時刻自己一身輕鬆地去新疆了,留下一屁股爛帳,總要有人收拾。前兩天我跟老修長談過一次,這些年不知道多少人勸過鄭潔,不要太過溺愛鄭偉,就算心疼這個從小爹媽就不在身邊的孩子,也要用對方法,可她從來都不聽。現在事情鬧得不可收拾了,丈夫獨生子都被牽連進去了,才想起四處哭訴,有用嗎!”
  “現在你就別說這些了,她自己也知道錯了,就別再一味指責了,當務之急是趕快想想辦法怎麽解決。這次軍區後勤部出了這麽大的事,處理不好,連你都脫不了責任。”
  “李敏,我告訴你,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什麽都不幹涉,任由上麵去查!這次要不是修月主動配合,把跟鄭偉有關的調查線索全部引到海天,引到自己身上,老修一手提拔起來的那個後勤部的混帳東西,絕不會僅僅因為作風問題被全軍通報處分這麽簡單!如果修月不主動背起這個黑鍋,不要說老修,就連我一塊兒都得晚節不保!簡直太荒唐了!堂堂大軍區後勤部副部長,竟然被一個女人拿來著遝舉報材料直接告到上頭!有理有據,聲情並茂,連鄭偉怎麽樣幫她牽線拉皮條的細節都詳列其中!這事背後要是沒人指使,一個情婦怎麽會有這麽大的能量!關偉這個沒腦子的渾蛋從頭到尾就是個棋子!你說我怎麽樣幫?我插手,事情隻會越來越亂!”
  我靠在門邊,雙手緊握,眼前直發花。
  “可惜了修月這孩子,你說南南怎麽樣辦?她喜歡上修月了,我能看出來,你也知道南南的性格,跟你一樣倔,認定的事,就算撞到南牆也不回頭,我看在眼裏,心裏著急啊!”
  屋子裏再次陷入沉默,間或響起幾聲爸爸的低咳。我的身子順著牆壁緩緩下滑,蹲在地上蜷成一團,心裏好像有無數隻手在瘋狂地攪動。
  歡快的手機鈴聲從包裏傳出,很快,媽媽出現在門口,“南南?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木然地站起身,掏出手機,盯著屏幕,眼前模糊一片,看不真切上麵那一長串數字,隻是機械地按下通話鍵。
  “喂,葉南?”見我半天沒出聲兒,對方試探地問。
  “我是。”無視媽媽焦慮的目光,我踩著台階一步一步地往樓下走。
  “你沒事吧?我在機場呢,你來接我!”
  “嗯。”頭好暈,隨口應著,電話裏拽拽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展陽陽。
  “你的聲音怎麽這麽慘?受什麽刺激了?”
  “我一會兒就到,你等著。”邁下最後一級樓梯,我隻覺渾身酸軟,很累,很想睡。我閉上眼睛,慢慢地倒了下去……
  漫長的一覺,好像睡了幾個世紀。耳邊似有人低語,聽不真切。眼皮兒很沉,耗盡全身力氣,終於撐開。光很柔,可我還是覺得刺目,下意識地拾手搭上額頭,眼前驀然閃出一張有點熟悉的麵孔,“你醒啦?”
  毛茸茸的卷發,靈氣逼人的大眼睛,卻不是我想見的那人:“你怎麽在這兒?”
  “從機場打車來的。”
  “我在哪兒?”
  “醫院。”
  “你怎麽知道我在醫院?”
  “電話裏聽到你媽媽的驚呼,後來一直打你電話,你媽媽告訴我的。”
  “你沒告訴修月吧?”
  他吐吐舌頭:“剛剛跟他通完電話。”
  “你……”我無力地瞪他一眼,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喂,喂,”他坐在床邊推我,“別睡啦,你都睡一下午了。”
  “別煩我。”
  “你!”他憤怒地湊到我麵前,“你以為我想啊?我好心好意地想透露點內幕給你,你就這麽對我!”
  “內幕?“我眯起眼,澀澀地扯了下嘴角,“現在我最討厭的就是這兩個字兒。”
  他撓撓腦袋,語帶困惑:“發生什麽事了?”
  “你怎麽突然跑回來,又跟展夜吵架了?”我轉移話題。
  他冷哼,不自然地別過頭:“他最近脾氣越來越古怪,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更年期。”
  我擠出抹笑,抱著被子起身靠在床頭,視線漫無目的地在屋子裏掃過。牆邊放著隻不大的旅行箱,大概是展陽陽的,心裏有絲暖意上湧,於是道:“怎麽想想讓我去機場接你?齊小北呢?”
  “哼,他們一個兩個的,就知道教訓我,反正什麽事都是展夜有理,煩透了。我不想見他!”
  “那你回來住在哪兒?”
  “大不了住酒店好了。”他悶悶地垂著頭,從側麵看,更像個小孩兒。
  “你住我那兒吧,最近我不回去住。”
  “真的?”他一聽,立馬扭頭看我,“那你住哪兒?”
  “我有地方住。”
  “噢……”他拖著長腔,“跟修月同居!”
  我點頭,抬手揉亂他的小卷毛兒:“我媽呢?”
“阿姨回去給你準備吃的東西,說是一會兒讓保姆送過來。”
  “你的車呢?”
  “嗯?”他好像沒太反應過來,“我的車?噢,在姐夫家裏的車庫裏。”
  “我們去飆車吧。”
  “啊?”他抬手探上我的額頭,“你沒發燒吧?”
  “清醒得很。”
  “可剛才修月說他馬上過來。”
  “你給他打電話讓他別過來了。”
  “為什麽是我打?”
  “算我求你。”
  “你……”他盯著我的臉上上下下瞧了半天,“葉南,你很問題,真的很有問題。”
  “沒錯,我也更年期了。”
  他沒好氣兒地衝我翻了白眼兒,認命地掏出手機。
  “喂,修月啊,你不用了。”
  ……
  “葉南醒了。”
  ……
  “精神得很,強烈要求去飆車。”
  ……
  “嗯?你確定她這狀態真的可以去?”
  ……
  “那好吧,就這樣,掛了。”
  他打電話的工夫,我已經穿好衣服下床。
  “真搞不懂你們這些人都發什麽神經。”他嘖嘖搖頭,走到牆邊拉起箱子,“修月說了,讓你好好玩兒。”
  我笑笑,走進洗手間洗了把臉,隨便理了理頭發,跟他一塊兒走出病房。張護士長值班,看見我,關切地迎上來,問我要去哪兒。我說回家,跟我媽打過招呼了。她沒再多問,囑咐了幾句要注意休息之類的話,跟我揮手道別。
  打車來到齊小北住的地方,展陽陽死活不上樓,打開車庫把箱子往角落一扔,晃晃車鑰匙,隨手丟給我,說:  “摩托車都停在姐夫的公司,再說你現在這狀態,還是開跑車比較好。”
  我撇撇嘴,沒說什麽,打開車門坐進駕駛位。他也跳上車,係好安全帶:“走吧,我的命現在掌握在你手裏了。”說話間,頗有點革命烈士就義前的忠通。
  “小樣兒,我的車技比你想象的要強得多。”倒出車庫,鐵門緩緩滑下。
  “少來!看你精神恍惚那樣兒,我覺得挺懸。”
  “再怎麽說我也不能拿天才的小命開玩笑,你說是吧?”
  他的眼睛笑彎,故作不忿狀:“你知道就好!”
  六點多,正是下班高峰,市區跑不起車,走走停停地媲美龜速。展陽陽戴上墨鏡,接下控製台上的紅色按鈕,頂篷緩緩收進後備箱。他又打開音響,調到最大,拉風的敝篷跑車混在車流中分外顯眼。
  “真不低調。”我隨口調侃。
  “我樂意。”他哼哼。
  “展夜的傷好了嗎?”
  “差不多了,就是眼睛學有點看不清楚。”
  “別總跟他吵架。”
  “你以為我想啊?”他一聽這個立馬就來勁了,“我就是看不慣他的雙重標準,自己能幹的事情偏偏不讓我幹。”
  “你應該覺得高興,他很疼你。”
  “就算是,我也討厭他的表現方式!”
  “你不能強求別人總遷就你,配合你的腳步。”
  “我哪有!”
  “你有。”
  “我沒有!”
  “不跟你爭。”
  “切!”他調了調座椅,往後靠了靠。
  半個多小時之後,車終於駛出市區,開上高速公路。世爵的上佳性能有了用武之地,明顯改裝過的引擎,轟鳴的聲音震耳欲聾,做好被開罰單的準備。我一路開出兩百多公裏,爽得徹底。
  “葉南,夠了吧,”陽陽趴在我耳邊扯著嗓子大喊,“憑我的直覺,前麵有測速雷達。”
  “你的直覺也太遲鈍了,剛才我們已經過了三個測速雷達,哢嚓哢嚓又拍照又閃光,難道你都沒看見?”
  “你這個瘋女人,我的駕照分兒都快被扣完了!”
  “那你就乖乖做個守法好市民,那碰車了。”
  “你!”
  我哈哈大笑,嗓子都啞了。臉被呼嘯的強風刮得生疼,時速表上的數字仍在不斷攀升。過一個急拐彎兒時,我興趣所致,猛然拉動手刹,輪胎瘋狂摩擦一麵,濃烈的膠皮味兒撲鼻而來,完美的漂移,滿分!
  “葉南你這個瘋子!”車身平穩後,展陽陽衝我張牙舞爪地大喊。
  “小點兒聲,我耳朵快聾了。”
  “發泄得差不多了吧?前麵出口拐出去,停在路邊換我開。”
  我揉揉眼睛,放慢速度,下了高速,風聲頓小,耳朵裏還在嗡嗡作響。
  回到市區,已經八點多了。沒吃晚飯,肚子有點兒餓。不等我開口,展陽陽已經自動地拐進了一家西餐廳的停車場。我抬頭看著招牌,說:“這裏生意很旺,不提前預訂沒位子。”
  “你在車上睡覺的時候修月來過電話,他已經到了,那不就是他的車?”
  進了餐廳,展陽陽說有預訂。服務生彬彬有禮地領著我們來到二樓臨窗的位子,修月正坐在那兒隔著玻璃盯著窗外出神,線條精致柔和的側臉吸引了鄰桌不少女性的視線。窗戶玻璃上映出我們的影子,他轉過身,衝我擺擺手:“過來坐。”
  “這女人開車太瘋了。”屁股還沒沾上椅子,展陽陽就開始抱怨。
  “見識了?”修月笑,“女人的潛力是無窮的。”
  陽陽撇撇嘴,哼哼兩聲,“點餐點餐。”
  “我已經替葉南點了,你點你自己的。”
  我坐在修月身邊,臉被風吹得有點疼,熱乎乎的,很不舒服:“我去下洗手間。”
  打開水龍頭,捧了把冷水澆在臉上,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皮膚被風刮出些肉眼難見的傷痕,乍一刺激,火辣辣地痛。我盯著鏡子裏那張濕嗒嗒的臉,嘴角勾起抹自嘲的笑。活到二十八歲了,回想起來,自己的人生竟貧乏得不值一提。從小到大,享受著父母創造出的優渥環境,一路走來,碰到不順心的事,似乎總有人先我一步替我解決,我該知足的。就算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可初戀的美好卻保留得完好無缺,分手不是因為不愛,所以留下的沒有恨,隻是遺憾。麵對眼前的困局,我很想為修月分擔,可從他的眼睛裏,我能讀懂他心中所想:不管發生任何事,我都是他最後棲息的港灣。麵對這樣的欺許,我能做些什麽?想來想去,可悲地發現,除了堅守心中對他的感情,我似乎什麽都做不了。我知道,修月覺得這樣已足夠。我也知道,在海天這張灰色的大網中,他期翼的,是我能全身而退。表麵上,他總是透出股負盡天下人也無所謂的漫不經心,可骨子裏是將重責皆擔於肩上的豪邁孤勇。很矛盾,卻不奇怪,他身上充斥著各種各樣矛盾的組合。華麗易碎的外表下,掩藏的是一顆堅如磐石的強大的心。這樣的男人,值得我去退守,去忍耐,去等待。
  吃完飯,我把公寓的鑰匙拿給展陽陽,開著修月的車跟他一起回他那兒。到家後,我幫他放好熱水,他拉著我一塊兒洗澡。我們並肩躺在寬敞的大浴缸裏,赤條條的,像兩隻褪了毛躺在砧板上的待宰羔羊。我把這個比喻說給他聽,他樂了好一會兒。我屏住一口氣,整個人都沉進水裏,四肢輕飄飄地上浮,軟綿綿的,好像躺在雲彩上。他把我攔腰從水裏抱起,坐在他身上,手指挑起我的下巴,臉色很柔和,聲音也很柔和,透著股安撫心靈的淡定:“葉子,我知道你心裏有很多謎團,你可以開始問了。”
  “你終於決定告訴我?”
  他點點頭,打開浴缸的蒸汽按鈕,微涼的水漸漸恢複熱度,空氣中彌漫起薄薄的水霧。
  “我今天回家,聽到我爸跟我媽的談話,軍區後勤部究竟出了什麽事?”
  “一個副部長後院兒起火,被情婦直接告到了上頭。舉報材料裏,去年年底以他兒子的名義開的帳戶上莫明其妙地多了一大筆錢,有證據證明這筆錢是從鄭偉的戶頭上轉出去的。告他的這個女人也是他通過鄭偉牽線搭橋認識的。鄭偉是我媽的親侄子,上麵免不了要連我爸一塊兒調查。”
  “你怎麽把這件事攬到自己身上的?”
  他聽到這個問題,明顯愣了一下,隨即笑道:“你偷聽到的內容還挺全。”
  我白了他一眼,沒心情笑。他捏捏我的臉,繼續道:“這筆錢的真正來源是香港分公司,隻不過周希在帳目上做了手腳,平了這筆虧空,而且從銀行對帳單上看,這筆錢是通過馮婕的私人帳戶轉給鄭偉的,至於馮婕這筆錢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因為當時她是現金存入,所以斷了繼續追查的線索。幾天前事發,周希第一時間主動交代,把那筆錢吐了出來,而且向調查人員承認,這筆錢是海天集團內部授意鄭偉給他,托他定期幫集團在軍列上增值帶幾個車皮,方便運送建築物資。”
  “你瘋了?就算找個黑鍋給自己背,也找個輕點的罪名不行嗎?”我也瘋了,看著修理工月一臉沒事人似的平靜,恨不得跳起來敲開他的腦袋看看裏麵到底裝的是什麽東西。
  “不下猛藥怎麽能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到我身上?”他撩起些死水灑到我身上,“我讓陽陽把公司最近兩年的帳目徹底整理了一遍,整理得很專業,當然,不僅如此,這次我還要送個大禮給周希。”
  “那昨晚馮婕的事?”
  “江舟的人已經找到楚建國,把楚建國偷偷從療養院弄走的那幾個人也找到了。周希以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可惜他找錯了合作對象。梁勝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小人從來沒有立場,我開出的條件夠誘惑,百分之五的集團股份,無條件轉到他名下,他沒有理由拒絕。當然,如果他知道不久後將會發生的事,恐怕打死也不會接受這筆飛來的橫財。”
  “梁勝?”我愣住,沒想到修月會突然提起這個人。
  “他接受了我的條件,小K酒吧的牌照這種小事他當然不介意送我個順水人情。”
  “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什麽事是你不知道的?”
  “我不是未卜先知的神棍,小K的事是江舟告訴我的,他的消息很靈通。”
  “他是娛樂公司的老總,不是打砸槍的黑社會。”
  “現在的黑社會早都不玩打砸搶那套了,一個個西裝筆挺的,斯文得很。黑社會也與時俱進地開始靠腦子賺錢了,誰還沒事拎著把刀滿大街砍人?又不是拍電影。”
  我撲哧一笑,籠罩在四周的壓抑氣氛稍稍緩解:“別岔開話題,周希為什麽要跟馮婕合夥上演這出苦肉計?”
  “也不能說是苦肉計,馮婕並不知情。更確切地說,應該叫做借刀殺人,他想擺脫馮婕,如果這件事是由楚建國——知名男星楚塵的父親、有潛在精神問題的刑滿釋放犯來做,那就很容易讓大家信服了。同時,他借的這把刀,想屠的不隻是馮婕,還有你,還有楚塵,當然,傷害到你,對我,不啻為最好的報複。”
  ……
  “我得感謝梁勝,要是沒有的見利忘義,很快周希就會利用這件事來要挾你,起訴抑或是不起訴,全在你一念之間。跟我劃清界限,他可以放棄起訴,保全楚塵的名聲,當然,如果你這麽做,對我的打擊絕對是毀滅性的;不接受他的條件,他上訴,楚建國兩次入獄,楚塵該如何麵對?你又該如何麵對楚塵?怎麽樣,這招夠不夠陰損?整個事件,他沒有任何損失,丟的隻不過是馮婕這枚棋子,反正他想擺脫馮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隻想知道,周希為什麽會這麽恨你?他的心理為什麽會扭曲到今天這種地步?”瘋狂的倦意湧上心頭,我趴在修月身上,聲音低不可聞。
  “他為何在心底萌生對我的恨意,你早就看得一清二楚,隻不過,誘發他如此瘋狂爆發的導火線你一定想不到。”
  “什麽?”
  “陳娜的一本日記。”
  “啊?!”陳娜,周希的前妻。
  “陳娜的日記裏,發泄最多的,是對夫妻性生活頻率的不滿,還有……”說到這兒,他頓了頓,語調裏夾著濃濃的自嘲,“還有很多年前,對我曾經有過的暗戀。”
  我抬起頭,哭笑不得地望著他:“這兩點,對男人自尊心的打擊都是毀滅性的。你怎麽會知道這些?”
  “要調查周希的事,陳娜是首當其衝的人選。”
  “修月,最後,我隻想問你一句:任何時候都不放手的承諾,你能做到嗎?”
  他伸手抹去我臉上的汗珠,揮散阻隔在我們之間的霧氣,目光平和清澈:“我做的這一切,是為了實現這個承諾必須付出的代價。”
  “我了解,我等你,不管多久。”
  “去香港,直到事情結束。”
  “好。”
  “葉子,我愛你。”
  “修月,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
  這一夜,我們瘋狂做愛。身上弄出青青紫紫的淤痕,每一處都很深很深,仿佛要在彼此身上留下自己永久的印記……

  第二十六章 光明來臨前的審判
  一切了然於心後,我反倒輕鬆起來。這幾天,公司的氣氛有點兒沉悶,私底下謠言亂飛。小白忠實地向我匯報她采集到的各種不同版本的謠言,我總是靜靜地聽著,不置可否,心裏卻明白風雨欲來。
  周二的董事會上,通過了幾項大的人事變動,我被調到香港接任分公司經理,丁黎毫無預兆地離職,理由是玩忽職守。財務部主管暫缺。陳秘書接替我的職位,同時依然兼顧總裁秘書,直至新人上任。
  公告一出,仿佛巨石激起千層浪,公司上上下下頓時炸了鍋。猜測的流言愈演愈烈,巨大的陰雲籠罩在每個人的心中。
  我用了兩天時間跟陳秘書把工作做了交接,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離開公司,準備過幾天去香港上任。臨走前,小白和部門的同事送了我一堆禮物,眼睛裏的不舍是發自內心的,我挺感動。晚上,公司的同事聯合要給我舉行歡送會,算是在公司低氣壓的氣氛中給自己找點娛樂節目。我沒拒絕,也沒叫修月,他去了大家都會覺得拘謹,放不開手腳會玩得不自在。小白問我地點選在哪兒,我想了想,說就在小K的酒吧好了,臨走前一並跟他告個別。
  晚上來的人很多,我頗感意外。平時除了小白,我跟其他同事大多是公事上的往來,能在臨行前收到這麽多祝福,對我真的是個安慰。小K在酒吧外掛了個牌子:“東主有喜,今晚暫停營業。”把我弄得哭笑不得。我剛到他就把我拉到一邊兒,為梁勝的事特意跟我道謝。我說:“別,這事是修月幫你處理的,要謝你謝他。”小K嘿嘿一樂,說:“那還不都是看你的麵子。”我笑了笑,沒說什麽,走到人堆裏,接受同事們的祝賀。
  開了很多瓶酒,紅的白的啤的輪番上陣,大家都喝得很盡興。酒一下肚,話自然就多了起來,開始不斷有人拉著我問東問西。那些平日裏看起來頗為內斂的女孩兒一旦打開話匣子,威力著實讓人不敢小覷。離婚的事、楚塵的事、修月的事、公司的事,隨著血液裏酒精濃度漸漸升高,她們問出的話越來越肆無忌憚。我一一笑著應對。說了整晚,口幹舌燥,沒透露什麽實質性信息,大家興趣的重點也就漸漸轉移,三五成堆兒熱火朝天地聊成一團兒,換成我閑坐在旁邊,饒有興致地傾聽她們言語中透出的信息。最近公司裏人人自危,大家都很沒安全感,不知道海天這個巨人會不會像很多其他大集團大公司那樣,一夕易主甚至一夜垮台。調查組早在幾天前就已暗中進駐公司,流言四起倒也不能算是空穴來風。現在,這些事已經激不起我心中的波瀾,我甚至開始希望事情能盡快有個結果。黎明前的黑暗,最是煎熬人。
  午夜十二點多,地上的空酒瓶堆積如山,神誌尚能保持清醒的人已不多。這樣挺好,借著酒勁兒也能稍稍發泄出心中的不安和焦慮。這些天,公司的人日子都不好過,畢竟誰也不希望高薪體麵的工作出現任何動蕩。
  我讓小K打電話叫了七八輛出租車,把喝高了的同事分頭送回去,有車的明天一早自己過來開走。我站在門口一一道別,小白走在最後,她喝得不多,話也不多,推動了往日的活潑,看我的眼神兒特哀怨,我知道這丫頭片子是在怪我就這麽毫無征兆地棄她而去。我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俯在她耳邊輕聲說:“別這樣,去香港隻是暫時的,我很快就會回來。”
  推門而入,客廳裏亮著燈,修月躺在沙發上睡著了,身上搭著條薄毯,已經滑落一角。我輕輕脫下鞋,躡手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邊,蹲下身子,幫他把毯子拉好。動作很柔,可還是把他給驚動了。他眨眨眼睛,睫毛好長好長,我很想伸的揪一根下來玩玩。
  “心裏琢磨什麽壞事呢?”他側了側身子,盯著我低聲問。
  “怎麽不回房睡?”
  “生日快樂!”
  “嗯?”我愣住,琢磨了一會兒,現在已經是周五淩晨一點,“我差點都忘了。光說沒用,禮物呢?”
  他揉揉眼睛,懶懶地坐起身,拎過茶幾上的車鑰匙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已經讓人停到你車庫,另一套鑰匙在車裏。”
  我茫然地看著遙感鑰匙牌上的圖標,很熟悉。腦海中驀然浮現出車展上那輛紅黑相間的威龍跑車。
  “這麽大手筆?”我毫不客氣地收下鑰匙,一屁股坐到他身邊。
  “車主我寫的是展陽陽,過陣子他會轉到你名下。”
  “你塞給他一個這麽貴重的玩意兒,難道不怕他受牽連?”
  “沒事,他爸有錢,就算是他自己也買得起這車。”
  “我下周一飛去香港。”
  “嗯。”
  “你該知道我最放心不下的事是什麽。”
  “嗯。”
  “等事情有了結果,我就辭職回來,等你。”
  “嗯。”
  “不用太久?”
  “嗯。”
  “走,做愛吧。”
  “嗯。”
  “你再嗯一次試試看!”
  “嗯。”
  “你!”
  他哈哈大笑,一把抱起我向臥室走去:“葉子,說,這麽熱情主動究竟有什麽目的,嗯?”
  “想知道啊?”我摟著他脖子,“今晚讓我在上麵的話,我就告訴你。”
  “傻樣兒,從實招來,招了我就如你所願。”
  “修月,給我個孩子吧。有了孩子,等待也許會變得不那麽漫長。”
  ……
  星期五一整天,我關掉兩個人的手機,拔掉電話線,拔掉門鈴線,徹底與世隔絕。足不出戶的二十四小時,過得異常充實。二十八歲生日這天,我把我的所有,都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就算踐行。真正要遠行的,是他,不是我。
  因為時間倉促,我推掉了很多熱情的餞行飯。電話裏,我跟樂樂道歉,告訴他阿姨要出去旅行,大概幾個月後才能再見麵,不知齊小北是不是跟他說什麽,反正這個惹人疼的小孩兒奶聲奶氣地跟我說:“阿姨,我會很乖很乖地等你回來,我們在電話裏拉鉤好不好?”軟軟滑滑的聲音攪得我心裏又酸又澀,強帶笑意跟他約定。
後來齊小北拿過電話,跟我聊了一會兒。我拜托他替我盯著修月,他說沒問題。我猶豫了一下,問他我該不該在這種時候離開修月,他笑了笑,用堅定的口吻說:“葉南,坦白說,我覺得你很堅強,做出這樣的選擇修月一定很欣慰。這種無條件的信任和守候,帶給他的是放手一搏的勇氣。”
  謝謝,齊小北,謝謝你。這個時候,我最最需要的,正是這種單純的、溫暖的鼓勵。
  周末兩天,我幾乎沒見到修月的影子。我知道他一定在配合調查組的工作,一定很忙。腳不沾地地處理好一切臨行事宜,我抽空去爸媽那兒看了看。他們二老倒是沒多說什麽,也沒提那天我偷聽到的那些事。媽媽讓我在家吃飯,我說朋友還有應酬,反正隻是去香港,想家了隨時可以回來。媽媽摸摸我的臉,讓保姆從屋裏拿出一個大袋子,裏麵都是些常用藥品。我接過來,摟住媽媽的脖子,在她臉上親了親,道別後獨自離去。
  回去的路上給修月打了電話,關機狀態。這兩天我已經習慣了,隻要他關機必定是在接受問話調查。我不讓自己去想象那是一種怎樣的場麵。這兩天每天他都很晚才回來,帶著滿身疲憊。我什麽都不問,幫他洗澡,跟他相擁入睡。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匆匆離去,我總是裝睡,躲在被子裏目送他的身影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門口。
臨行前夜,我回自己的公寓取點東西。一進門,發現屋子沒有想象中零亂,井井有條,兩隻大號行李箱放在門口。
  “你的箱子?要去哪兒?”我問展陽陽。
  “不告訴你。”他赤著腳走回沙發,抱起電腦繼續玩遊戲。
  “我回來拿點東西。”
  “噢。”
  “我去香港大概會待一陣子,這套鑰匙你拿著,要是哪天又沒地方去了就來這兒住。”
  “哼,謝了。不過不用,最近我不需要。”
  我從臥室的衣櫃隨便拿了幾件衣服塞進袋子裏,走到門邊換好鞋,說:“我走了,祝我一路平安吧。”
  “你是惡女,必能逢凶化吉,不用擔心。”
  天才的邏輯果然不同凡響:“行了,早點睡,拜拜。”
  “拜拜。”
  明天就走了,非常時期,我不能離職,調到遠離本部的香港是避嫌的最好辦法。這些天,事情一件件浮出水麵,調查工作已經半公開化,公司的帳目被封存,部分流動資金也被凍結,股價開始下跌,雄鋸華北的地產巨頭海天集團遭遇了自創建以來的最嚴重危機。
  晚上九點多,我開車經過海天大廈門前,頂樓的總裁辦公室裏透出亮光,修月還沒走。我沒停車,一路經過,漫無目的地溜達。這兩天送行的電話打爆了手機,獨獨缺了一個聲音,潛意識裏,我很期待的聲音。不知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紅燈前,剛剛停穩車,手機鈴聲大作,按下耳機上的通話鍵,我心裏竟然隱隱有些期待,有些忐忑:“喂,哪位?”
  綠燈亮了,車剛起步,電話那邊緩緩響起一抹久違的聲音,淺淺淡淡的:“是我。”
  我挑挑眉,語帶笑意,很釋然:“其實這兩天我一直在等你來電話。”
  他頓了頓:“周五是你生日,我在趕戲,沒給你打電話。”
  “楚塵,你一說謊,語速就會變快。星期五那天我沒開手機,你忘了,手機有個功能叫做移動全時通?”我用的是很輕鬆的口氣。電話那邊,他也笑了起來,“嗯,那天我打了,打了很多次,後來想想,不應該的。”
  “有時間嗎?找個地方聊聊,明天我就走了。”
  “好,小K那兒?”
  “嗯,你最好偽裝嚴密點兒,我不想領教你那些女FANS的熱情。”
  “就怕我偽裝得很太好,連你也認不出。”
  “得了,你就是包成阿拉伯人那樣兒我也能一眼把你從人堆裏揪出來。”
  “你開車小心點兒,一會兒見。”
  楚塵比我早到,小K給我們安排了間最僻靜的包房。推開門,他靜靜地坐在沙發一角,盯著手腕兒上的紅繩出神。
  “什麽時候到的?”我把包放在一邊,在他對麵坐下。果盤和酒水擺滿一桌,小K準備得很周全。
  “剛剛。很安全,我從後巷倒垃圾的門兒進來的。”他抬頭看著我,嘴角掛著笑。
  “最近怎麽樣?”
  “還好,你呢?”
  教科書般的開場白。
  “我們能不能不這麽客氣?”我撇撇嘴,隨手叉了片西瓜放在嘴裏。
  “嗯……”他微垂著頭,想了想,“南南,我聽說你們公司最近出了點問題。”
  “我沒事,不用擔心。”
  “那就好。”
  沉默,吃西瓜,氣氛又僵住。大概三四分鍾後,我終於醞釀出聲:“楚塵,明天我就去香港了,就算以後回來,我們也很難再有機會能像現在這樣麵對麵地坐著聊天。有些話,現在不說,以後可能就沒機會了。”
  “南南,我一直欠你一個解釋,關於我父親。”說話時,他的語氣有點沮喪。
  “楚塵,有些過去了就過去了,連回憶的價值都沒有,我不想聽,你也不必強迫自己再去想起。他是你父親,好好照顧他是你做兒子的責任,其他的,別多想。”
  他聽得很認真,眉梢間染著些如釋重負。要是知道我簡單的一句話就能如此輕易地讓他卸去心中無謂的重負,我早就跟他說了。有時候,就是這種關鍵時刻沒說出口的三言兩語,讓很多事徹底改變。就像我們曾經有過的那段婚姻,困頓中找不到出路的愛,缺失的,正是忠於內心感受的袒然訴說。
  “南南,看著你現在的樣子,我終於不用再為離婚而後悔了。我不能給你的,修月能。”
  我笑笑,很滿意他終於嚐試著說出心裏的話:“你給我的,是最美好的初戀、最熱烈的初戀。那時候我們可能幹過很多傻事,自不量力地以為愛的力量可以感天動地。我們碰過很多釘子,也跌過很多跟頭,甚至我們都不知道該如何經營這份來之不易的感情。盡管如此,彼此卻都堅守住了心底的那份愛意,即使愛得很累,愛得很壓抑,可這份感情從來都沒變質過。你給我的,是一份不可能忘記的愛情。我們可以放棄婚姻,卻無法割舍風風雨雨中一起走過的那段日子。我很慶幸,你讓我學會了什麽叫做為愛放手。我也很慶幸,放手後的回眸,有修月一直不離不棄的守護。每一段感情都是獨一無二的,結束了,回憶也是永恒。忘記傷痕,學會寬恕,深澱下的美好,伴著我們繼續前進。”
  我很少說這麽煽情的話,說完後,坐在沙發上回味了半天,挺陶醉。楚塵望著我,輪廓分明的五官線條沐浴在柔和的光暈下,少了幾分成熟。時光似是倒流,眼前的他,恍若回到多年前。
  “南南,你也許不知道,你身上有種很神奇的力量,總是張揚著活力和希望,就算不能擁有,遠遠地看著,看著你盡情地將它們釋放,也是種幸福。你不用擔心,我很好。”
  他的身上,散發著一股極淡的花香,這種味道,很令人懷念。曾經,我每件衣服上都有這種熏香,他親手調製的。現在,淡雅柔和的香氣,成了他的專屬、我的回憶。
  分別前,我們握了握手。突然,我想起件重要的事:“楚塵,關於……”
  “南南,”他輕聲打斷我,“你是想說有關辰星股份的事?”
  “嗯……”
  “我不會收回。”
  “這是原則問題。”
  “那你更沒有理由拒絕,”他微笑,語調有點飄忽,“這就當作我送給你和修月的……結婚禮物。”
  回到家,客廳黑漆漆的,打開燈,修月還沒回來。走進洗手間,草草洗了把臉,持著洗台上並列擺放的兩杯子,不鏽鋼架上整齊搭著的兩條毛巾,簡簡單單地,營造出了家的感覺,兩個人,才是家。
  客廳裏傳來響動,我轉身迎出去,修月正在門邊換鞋。我走過去,自然而然地幫他把換下的鞋收進櫃子裏。
  “東西收拾好了沒?”他揉揉後頸,俯身在我額頭上親了親。
  “嗯。餓不餓,我給你弄點夜宵?”看著他累得連話都不想說的樣子,我突然有點動搖,想留下來,哪怕什麽都做不了,隻是陪著他。
  “聊會兒,明天就走了。”他拉著我走進臥室,兩個人和衣躺在床上,享受離別前的最後一夜。
  “修月,你說咱倆現在是不是有點苦命鴛鴦的意思?我是不是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拽著你的衣角兒來段生離死別?”我玩弄著他的手指,似不經意地說。
  “你沒那演技,還是‘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比較適合你。”他任由我拉著他的手把玩,眉心微蹙,疲憊難耐。
  “睡覺吧,我也困了。”
  “去香港就是走個過場,公司的事隨便對付對付就行了,等這邊的事情解決了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到時候你立馬可以辭職走人。”
  “然後呢?”
  “你不是一直想開個車場、弄個車友俱樂部嗎?是時候了。我估計到時隻要你不待在海天,就算要去北極定居你爸媽也不會幹涉。”他邊說邊解開襯衫的扣子,脫下來隨手丟到地上。我拉過被子幫他蓋好,“再然後呢?”
  “讓我想想,再然後,估計你也閑不著,帶孩子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嗯,接下來呢?”
  “接下來啊,這可有點遠了,我得慢慢想。”
  “修月,你甭敷衍我,我告訴你,接下來你就得給我乖乖滾回來承擔起相妻教子的責任!”
  “這詞兒不錯。”他翻身壓在我身上,我很配合地開始脫衣服,這得歸功於連日來的高頻率,都快習慣成自然了,“修月,你說就咱倆這折騰法,孩子應該八九不離十了吧?”
  “嗯,估計已經開始進化了。”他笑得勾人,“你就隻為了要孩子?”
  “你說呢?”我推開他,鑽進被子裏,裹得嚴嚴實實。
  “真無情。”他躺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靜靜地盯著天花板,半天沒說話。我納悶了,正想問,就聽他用一種我所不熟悉的語調低聲說:“葉子,一個人養孩子很累。”那種語調,透出濃濃的無奈。這種沮喪的修月我從未見過,這樣沮喪的修月,卻莫名讓我備感寬慰,“別這樣,要對我有信心,就像飆車,男人的專利,我一樣玩得很好。累點兒沒什麽,充實,時間過得快。”
  他側身把我摟在懷裏,輕輕摩挲著我的背,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我的每一寸肌膚,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冰涼,我道:“修月,問你個問題。”
  “嗯。”
  “當然,你聽了大可以覺得我很自戀,不過必須回答。你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他愣了愣,笑出聲兒:“這個問題倒是不難回答,不過你聽了答案,肯定覺得我早戀。”
  “沒事,別不好意思,快說說,我不笑話你。”
  “嗯……我想想,你春遊迷路,困在小山洞裏那次,那年你十歲。”
  “是嗎?我記不清了,從那會兒開始的?你多大?才十二吧?你這也太早熟了。”
  “從中午一直到天黑,一大幫人都快把山掀翻了,我早先找到你。當時我站在洞口,看見裏麵一對亮閃閃的大眼珠子特戒備地盯著我,我心裏還嘀咕了會兒,以為闖進狼窩了。”
  聽到這兒,我笑了笑,其實那就是個狼窩。我背後,就趴著兩隻嗷嗷待哺的狼崽兒,如果他再晚去一會兒,等到母狼回窩,我的小命估計就徹底交代了。
  “我進去接你,你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我以為你嚇傻了,低頭一看,褲腿兒刮破了,腳腕兒腫得跟饅頭差不多。我問你還有哪兒受傷了,你搖頭。我問你疼不疼,你還是搖頭。我當時就覺得完了,葉子這孩子八成是把腦子給摔壞了,得下點猛藥刺激刺激。”聽他說到這兒,我撲哧一笑,本來很灰色的記憶,硬是被他給講成了山洞曆險記。
  “於是我靈光一閃,很用力地捏了捏你那隻受傷的腳腕。我記得特清楚,當時你腦門兒上的汗珠噌噌地就冒出來了,可你咬著牙不喊疼,隻不過看我的眼神立馬從革命戰友變成了階級敵人。那一臉的倔強,不知怎麽就印在我腦子裏了。我強行把你背起來正準備往外走,突然覺得有點兒不對,身後好象有什麽活物兒,定睛一看,兩隻狼崽兒……”
  “葉子,知道我當時心裏怎麽想的嗎?”
  我搖搖頭,靜靜聽他說。
  “我當時就在想,這小丫頭挺牛,以後肯定不是盞省油的燈。”
  “嗯,反正自那以後我心裏就下意識地抵觸一切封閉的、狹小的空間,絕對是那時候留下的後遺症。”
  “沒出息,有什麽好抵觸的?你要記住,以後那兒就是咱倆的定情地兒,找個機會我還想去故地重遊呢!”
  “你快省省吧,碰上回窩的母狼,咱倆長八條腿也不夠跑的。”
  “沒事,到時候我掩護,你先撤。”
  “行了,你不在我身邊,我肯定不能再這麽沒出息了。以後堅決不爬樓梯,走哪兒都直奔電梯,放心了吧?”我從床頭拿過事先準備好的溫水遞給他,“別說話了,嗓子都啞了,喝點水趕快睡覺。”
  關了燈,我們相擁著躺在黑暗裏。臥室裏很靜,靜得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心跳。麵對即將來臨的離別,彼此都不願展露太多悲傷。黑暗,不知不覺消逝,我眨眨酸澀的眼睛,迎接清晨第一縷陽光。
  沒有通知任何人,中午,我一個人打車來到機場。托運行李,換登機牌,過安檢,很順利。離登機時間還有半小時,我關了手機,坐在VIP候機廳裏靜靜等待。早上修月出門前,我告訴他,不用送。他笑著點頭,沒多說,抱了抱我,轉向出門。我倚在門邊,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電梯裏,就像送丈夫上班的妻子,平淡的溫馨讓我幾乎忘記了即將來臨的離別。
  登機後,我係好安全帶。身邊的座椅空著,陸續有人走進機艙。閉目養神中,有人走了過來,停在我身側,打開上方的行李艙,折騰了一會兒,在我身邊坐下。不經意地一瞥,熟悉的卷毛兒,來不及收回視線,耳邊已經響起展陽陽特有的聲音:“怎麽樣,是不是很驚喜?”
  “你怎麽來了?”
  “我為什麽不能來?”
  我無精打采地笑笑,靠在椅背上不再說話……
  起飛,降落,一路上,我都在迷迷糊糊的睡夢中度過。
  香港的日子,過得很輕鬆。公司的事我很少操心,副經理對我的消極表現出極大的寬容。我每天去公司露個臉,大多時間都跟展陽陽結伴四處遊玩,胡吃海喝,他是個很好的玩伴兒。
  每晚跟修月通電話,話題大多輕鬆,既然結果已定,就不必再為每天的生活累積那些灰暗的色彩。我能做的,就是讓自己活得開心,雖然強裝的笑意瞞不過修月的敏銳,但是背負著沉重努力尋找快樂,是每個人都要經曆的成長。電話裏,我告訴他:“這一次,我走在你前麵,提前進入我們規劃好的未來。”
  一個月後,展夜從西班牙飛來香港。他身體的傷好了,眼神兒卻失了往日的清澈,空蕩蕩的,讓人看了驚心。三天小聚後,他獨自飛回D市。展陽陽問我,該怎麽勸說展夜走出林兵的陰影,我搖頭,這種事隻能靠他自己。後來,我跟展夜通過一次電話,他說林兵又來找過他,他說他恨那個男人,他說不知該怎麽麵對童年帶給他的夢魘,他說背負著這些無法卸去的重負,活得很累。我同情他的遭遇,可無法認同他的態度,太消極,太絕望。
又過了一個月,電話裏,我告訴修月,我懷孕了。
  一轉眼,來香港已經三月有餘。懷孕帶給我的喜悅已漸漸平複,我開始為當母親提前做準備。展陽陽大概是接了修月的旨意,對我的行動極大地關注起來。日子晃晃悠悠地過,平靜中不乏小小的插曲。一個在都市中苦苦謀生的女孩兒,因為我,奠定了自己事業的基石。她就是小白的同學,那個發誓要將楚塵的離婚真相公布於世的報社記者,因為一篇翔實的、整整兩個版麵的獨家勁爆,在業內一炮而紅,躍居成為娛記新生代的領軍人物。香港各大報紙第一時間轉載了這篇報道。展陽陽很擔心我看後的反應,對此,我的評價隻有三個字:很精彩。
  “將門之女的浪蕩生活!”
  題目很勁爆。
  密密麻麻、長篇累牘的文字,我沒興趣細讀。倒是多幅不同地點、不同時間、不同對象的照片讓我看得津津有味。從跟楚塵在民政局前的分道揚鑣開始,陸續有跟展夜在酒吧夜會的照片、跟修月在樓下擁抱的照片、跟展陽陽在川菜館吃飯的照片、跟齊小北在“歡樂全家K”現場參加比賽的照片,甚至還有一幅我正在親樂樂小臉兒的照片。每張照片下都配以大段的文字,隨便掃了一眼,形容詞很豐富。
  展陽陽緊張地勸我,懷孕的人不能生氣。
  我笑,把報紙丟到一邊,跟他說沒什麽好生氣的。
  他狐疑地望著我,不太相信。
  我沒繼續解釋,心裏卻明白,等待暴風雨來臨的時刻,散亂的飛沙走石已激不起任何波瀾。
  又過了半個月,我依然在香港,歸期未定,倒是收到了一封從D市寄來的信。信封上沒有寄件人的信息。我順手撕開,一遝信紙,很長的一封信,翻到最後,落款竟是馮婕!
  在信裏,她說周希已經離開公司,過些日子他們準備一起去美國。
  她說感謝修月放棄了那些證據確鑿的指控,選擇放手。
  她說當周希看完修月親手交給他的那厚厚的一摞文件時,整整兩天沒說過一句話。
  她說她知道周希做過的那些事,什麽都知道,可她依然願意留在他身邊。
  她說周希其實不愛她,當初在一起,不過是因為她手上握著些他見不得光的把柄。
  她說周希想跟她分手,說如果她願意,可以去報警,把手上掌握的材料交給警方。
  她說她當著周希的麵把手上握著的所有對他不利的資料全部燒毀了。
  她說周希現在很消沉,修月放了他,她也不再要挾他,可他卻開始整宿整宿地失眠。
  她說她帶周希去醫院,醫生說他的精神狀況非常不穩定,有輕微的精神分裂傾向。
  她說她去廟裏燒香拜佛,求菩薩保佑,還說現在開始吃素。
  她說她給周希求了支簽,很不吉利,下下簽。
  她說她求解簽的師傅幫她指條路,解簽的師傅說,罪由心生,心魔不除,孽障難散。
  她說周希現在天天坐在家裏發呆。
  最後,她問我,這是不是報應?
  最後的最後,她問我,能不能原諒周希對修月做過的那些事?
  滿滿四頁紙,我一字一字地看得很仔細。
  能不能原諒?
  修月的放手,算不算原諒?
  周希對修月、對修月身邊人所做的一切,已經讓人喪失了一切可以原諒他的理由。
  馮婕的這封信,不管是病急亂投醫還是臨時抱佛腳,對我而言毫無意義。
  麵對周希,我跟修月的立場不同。
  他的放手,是不想我們未來的生活背負著親手送周希入獄的陰霾。
  他的放手,是因為在麵對周希時的情感和理智中,情感始終占據上風。
  這樣無原則的寬恕不是修月的性格,可我理解,他內心深處始終無法忘記的,是彼此間曾經有過的熱血友情。
  我尊重他的選擇,可我無法對周希賦予同樣的寬恕。
  所以,馮婕,很遺憾,我,不能原諒。
  兩天過後,修月告訴我,事情結束了。我遞上早已寫好的辭職信,訂了最快的回D市的航班,等待我的、等待我們的,是光明來臨前的最終審判。
  當這一記得真正來臨時,我發現,我失去了慣有的從容。
  集團主席被抓,公司一切幾乎停擺,身邊的一切也都在瞬間亂了套。
  “南南:跟媽媽說實話,你究竟有沒有牽扯進這次的事情?”回到家的第一時間,媽媽就得到消息。
  “有又怎樣?”我淡淡反問。
  “你!”媽媽麵色倏變,“你究竟知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修月這次很可能要坐牢。”
  “媽,不是很可能,是一定。”我靠在沙發上,語調平靜。
  媽媽神色複雜地盯著我,半響沒說話。
  “我知道您想說什麽。”我雙手抱膝,窩在沙發上,低頭盯著米色的地板,“你不用功我離開修月,那不可能。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概得判多少年我心裏也有數。您放心,這件事不管怎麽查,也不會把我扯進去,修月是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媽媽聽了這話,神色明顯一鬆,輕輕歎了口氣,“南南,我知道你跟修月這孩子的感情,可人活著,不能不顧及現實。你還年輕,條件又好,就算離過婚,隻要你想,還是能給自己找個很好的歸宿。沒出事前,我就你說過,你跟修月不合適,我跟你爸都不同意。在感情的事情上,你似乎總是在一意孤行。第一次跟楚塵,結婚了,沒過到一塊兒,離了;第二次跟修月,還沒結婚就出了這種事,你難道還不吸取教訓?!”
  “媽,您什麽都不用說了。要是講這些道理,我能講得比您更頭頭是道。我就跟您說一句,我等他,不管多少年。”
  “你!”媽媽指著我,手微微發抖,“你是我的女兒,這次我絕對不會縱容你為了一個男人毀了自己!從今天開始,你哪兒也不許去,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家裏,直到這件事情最後定案!”
  接下來的兩天,我還真就哪兒也沒去,把自己關在樓上的房間裏,除了吃就是睡。爸爸這兩天不在家,媽媽囑咐保姆和勤務兵好好守著,不讓我離開。我告訴他們不用擔心,我不走,在這裏待著我還能落個清靜,省得亂七八糟的人逮住我就問修月的事。期間,鄭阿婕來過,跟媽媽在書房裏聊了一整晚。我沒露麵。雖說她是修月的母親,可有些事我還是沒法兒釋懷,沒法兒當作不知道,當作沒發生。
  她走後,媽媽來到我房間,跟我說修月這次恐怕真是要在裏麵待幾年了。
  我笑:“您的政治嗅覺向來敏感,這種結果您早就該想到的。修月這次得罪了什麽人、為什麽事進去,您會不知道?媽,我爸這陣子是故意回避吧?這樣其實挺沒勁的,我絕對不會求他去幫修月活動,沒用。這次的事修月要是不進去,就永遠擺脫不了。說白了,他太能幹了,海天這塊肉太服了,眼饞的人多,不把他弄走誰也吃不到。其實這挺好,就算這次不出事,早晚也會有這一天。”
  媽媽眼神黯淡,輕拍著我的手背,挺動情,“南南,不管修月是因為什麽原因進去的,結果都一樣。我聽你爸說,修月這孩子把什麽事都攬到自己身上。修參謀長雖然沒受處分,但是提前從現在的位子上退下來是肯定的了。幾年後,物是人非,修月出來,就是個有案底的人,你跟著他會有什麽好日子過?”
  我耐著性子聽完,抽回手,緩緩站起,輕輕撫摩著她頭頂上新生出的幾縷白發:“媽,原諒我的冒犯。可我真的很想跟您說,您那套句句不離利益的大道理我真的已經不想再聽了。我不笨,那些道理要講我能比您講得還動聽。我沒有處在您的位置上,所以我真的不能理解您那套處理方式。您不要說我不懂事,不要再用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語重心長地講那些毫無感情的道理。我有自己的原則,有自己的處事方式,就算我跌過很多跟頭,可我覺得自己活得很真,有血有肉。您是個女強人,這點連爸爸都不能否認。可從小到大,看著您有板有眼地用得與失來計量身邊的一切,活得像本教科書,我真的覺得很乏味、很可悲。我尊敬您,可作為一個母親,您難道沒發現那些自以為對我好的幹涉和勸說中,永遠都缺了一樣東西:母親對子女最原始最單純的情感。”
  事情很快塵埃落定。
  開庭那天,我去了,旁聽法官對修月的宣判。他站在被告席上,從容淡定。看到我,他的嘴角染著不屬於階下囚該有的明亮笑意。冗長的宣判詞,我隻記住了幾個字,擲地有聲的幾個字:“被告人罪名成立,被判入獄,八年!”
  宣判的那一刻,修月笑了,看著我,笑裏有不舍,可我想更多的是如釋重負的解脫。我緩緩地站起身,與他四目相望,眼波交流中,我們看得懂彼此,也隻有我們,才看得懂彼此。
  修月,謝謝你,謝謝你二十年來在我身後不離不棄的陪伴。
  修月,謝謝你,謝謝你教會我離婚後,該如何尋找幸福。
  修月,謝謝你,謝謝你守住對我的承諾,無論何時何地,絕不放手。
  修月,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做母親的機會,我們的孩子,有世界上最棒的父親。
  修月,曾經,我以為熾烈的愛,一生隻有一次,經曆了,錯過了,沒有機會重來。曾經,我以為愛與幸福難兩全,二者間的抉擇,總會伴隨著無奈的割舍。可這一刻,我跟肚裏的孩子一起站在這裏,感受到的,是來自一個丈夫、一個父親最堅定的注視。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承諾。這種堅定,足以讓我在沒有你的日子裏,生活依舊充滿陽光。我想,世上隻有一種感情能激發出如此神奇的力量與勇氣。
  修月,我愛你。

  尾聲
  日子過得真快,一晃眼,兩個兒子即將度過他們的第六個生日。
  展陽陽昨天在電話裏說要給我們娘兒仨一個驚喜。
  我笑,問他個人問題解決了沒,在美國有沒有找個洋妞兒。
  他在電話裏衝我嚷嚷:“不過是來耶魯當半年的客座教授而已,哪能這麽輕易就被資本主義的糖衣炮彈擊中!”
  二十五歲的人了,依舊一副小孩兒心性。算起來,他走了有四個多月,雖然電話聯係頻繁,可還真有點想念那張死性不改的拽小孩兒麵孔。
  跑題了,我扯回思緒,問他準備給我們什麽驚喜。
  隻聽他神秘兮兮地笑笑,死活不說。又隨便聊了兩句後,他說要睡覺,明天有重要約會。
  我一聽,立馬來了興趣,很八卦地問他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他哼一聲,說準備打一輩子光棍兒。
  我不屑一顧,擠對他:“小屁孩兒才多大,別成天開口閉口一輩子。”
  他怒,吼著如果再叫他小屁孩兒,他就跟我斷交!
  這種毫無殺傷力的威脅,我一個禮拜總要聽幾次,於是見怪不怪地徑自掛斷電話。
  看著他一步步走出當年的陰影,我打心眼裏為他高興。四年前,展夜自殺,帶給每個人的,除了震憾,隻剩傷痛。憂鬱、自閉、兒時的陰影、心裏障礙、自虐,這些詞匯,似乎離我們的生活遙不可及,但是一個美麗的生命就  這樣毫無征兆地消失在那個冰冷的雨夜。
  “媽,你又在欺負可愛的陽陽小叔?”清脆可愛的聲音突兀響起,兩個小男孩兒一前一後從修月的書房裏走出來。一樣的穿著、一樣的麵孔,這是我跟修月的雙胞胎兒子:修寶、修貝,合稱寶貝,大俗名兒,我取的。
  “你們兩個又躲在房間裏玩遊戲?”
  “沒,我在MSN上跟樂樂哥哥聊天。”大寶說。
  “我也沒玩遊戲,我在看網上的視頻,楚叔叔新片的片花。”小貝說。
  “你倆這小日子過得挺充實啊!下個月學校開學你們就上一年級了,給我收收心,別總惦記著玩。”我邊說邊揉搓著大寶軟乎乎的臉蛋兒,意料中地遭到他一記大大的白眼兒,“媽,這是人臉不是豬臉,你輕點兒捏。”
  嗯?我笑,好耳熟的話。很多年前在車上,他捏我的臉,我的回答跟兒子如出一撤。
  “好,你肯定又在想老爸了。”小貝很肯定,大寶點點頭,“沒錯,咱媽隻有在想起老爸的時候,才會這麽笑。”
  “媽,樂樂哥哥說你上周末又背著我們一個人偷偷去看老爸了,是不是?”大寶質問。
  “啊?真的假的?”小貝的大眼珠子瞪著我,“媽,老爸不是你一個人的!”
  “想跟我搶男人,你們還差得遠。難得我跟你爸能二人世界互訴衷腸,當然不能帶著你倆去當電燈泡兒。”
  “媽,你可真肉麻!怪不得這幾天心情這麽好!”
  “少囉嗦,我去車場了。一會兒小白阿姨過來,帶你們去看楚叔叔的電影首映式。”
  六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習慣思念,安於等待。
  六年前,修月被判入獄,海天集團幾經動蕩,終於在新任集團主席的努力下,步入正軌,恢複正常運營。此前被政府凍結的隸屬修月名下的百分之六十的集團股份也宣布解凍,在股市上公開拋售。修月入獄後,法院宣判沒收其所有私人財產,可除了名下股份,銀行帳戶裏的存款金額卻少得可憐。想都不用想,任誰都知道他肯定已經提前把資金全部轉移。可是,清查了跟他有關的所有親月好友的銀行帳戶狀況,並未發現任何可疑的大額資金流入。
兒子一歲生日那天,我被允許去看他。說起來,我爸在修月的事上提供的唯一幫助,就是讓我們見麵時不必隔著冰冷冷的玻璃。特殊探視室裏,每周有半個小時沒有任何阻礙的獨處空間。記得那天,他緊緊摟著我,趴在我耳邊低聲笑問:“那輛威龍還停在別墅的地下車庫?”我點頭,他笑意更濃,“拆下駕駛位座椅,左側金屬支架上粘著的信封,是我送給你和兒子的禮物。”
  那是一份詳細的銀行帳戶存款資料。開戶人是葉南,開戶行是瑞士中央銀行,帳戶密碼是3609,至於存款金額,上麵的零看得我有點暈。
  我用這筆錢,委托信托機構以兩個兒子的名義成立了一項名為“寶貝計劃”的信托基金,在他們十八歲之前,這個基金由我負責代管,主要用於幫助那些在各種災禍中失去親人的孤兒重返校園。運作至今,已經成功地讓三百八十六個失去父母的孩子返回校園,有的已經踏進大學校門,繼續深造。每年,我都會收到很多孩子的來信。上個月,我把這些曆年收到的信件拿出來交給兒子,讓他們仔細地讀完每一封。我告訴他們,馬上就要上學了,今後這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來信,都由你們兩個來回複。這個基金,是爸爸在你們一歲生日時送給你們的生日禮物,從這些遭遇不幸卻選擇勇敢麵對生活的孩子身上,你們能學到很多,這是爸爸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幫助你們成長。
  “生日快樂!”
  六支造型可愛的蠟燭齊齊熄滅,祝福聲起,兩個小壽星舉著果汁走到我麵前,一左一右,在我臉上印下兩記響亮的甜吻。接著一左一右趴在我耳邊,大聲說:“媽媽,我們愛你!”
  “耶!”小白帶頭起哄,我張開胳膊把一寶一貝緊緊摟在懷裏,眼角濕濕的,幾乎被幸福淹沒。
  “大寶小貝,禮物,樂樂選的。”
  “乖寶貝,這是瑤阿姨的禮物。對了,你們不是想去參觀來D市的大熊貓嗎?明天下午阿姨沒課,帶你們去好不好?”
  “好!”他倆異口同聲,聲音別提多響亮了。江瑤親親他們的小臉兒,眼睛閃裏掩不住的慈愛。
  “寶貝兒,這是陳晨阿姨的禮物。來,也讓阿姨感受一下左右開親的滋味兒,來嘛來嘛,看你媽幸福成那樣兒,我好嫉妒!”兩年前,陳晨的老公被總部調到中國擔任亞太大區經理,順理成章地,她終於把家搬回國內,離我很近。有多近?就在隔壁。
  “小帥哥,小白阿姨的禮物是江叔叔選的,他在外地出差,所以來不了。偷偷告訴阿姨,最近有沒有哪個可愛的妹妹又請你們去動物園玩了?”
  “你們兩個女人給我閃遠點,不要在這裏荼毒祖國的幼苗。寶貝兒,剛才吹蠟燭的時候許的什麽願?”
  寶、貝二人欲言又止,想了想,由大寶擔任發言人:“許的願不能說,說出來就不靈了。”
  我摸摸兒子的腦袋,他們許的願我想在場的每個人都很清楚:“來,切蛋糕吧。”
  就在這時,巨大的引擎聲突兀地劃破半山的靜,驚起夜啼無數。很快,一輛紅色的保時捷囂張地停在別墅門前。
  “陽陽小叔的車!”寶貝二人反應很快,撒開小腿兒直奔門口,被跳下車快步跑進來的高大男孩兒一手一個地輕鬆抱起。
  “來,一邊一個,親。”自從有了這對兒雙胞胎後,這就成了陽陽習慣性的開場白。
  “這就是你電話裏說的驚喜?”幾個月不見,臭小子還那樣兒。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麽混進教授隊伍的。
  “切!我的驚喜是給寶貝兒的。”說著,他賊兮兮地貼到他倆耳邊,低聲耳語了幾句,就聽見我那倆傻兒子兩次異口同聲,“真的嗎?!”
  “當然,難道你們忘了陽陽小叔可是天才,天才說的話絕不會有錯兒。”
  “陽陽,你又在那兒忽悠我兒子呢?”
  “媽媽,陽陽小叔說,許的願必須要說出來,流星才能聽見,聽見了才會出現,出現了願意才能實現!”
  滿院的人皆無語。
  我笑:“陽陽,這就是你這幾個月在耶魯的研究成果?”
  他衝我做個鬼臉,不搭話,指揮著寶貝二人麵衝北鬥星方向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微微仰起頭,衝著天空大聲喊出自己許下的生日願望。
  我那對兒傻兒子竟然真的一步步照做,小臉兒莊嚴肅穆,大眼睛裏滿是期待。我鼻子泛酸,別過頭,不忍再看。視線無意間投到門外……
  “陽陽小叔,我們要開始了。”大寶稚嫩的聲音飽含虔誠。
  “好,開始吧。”
  我一步步向門口走去。
  “一,二,三,開始!”寶貝兒統一步調,用盡吃奶的力氣高呼:“爸爸,我們想天天跟你在一起!”
清涼的夜,寂靜的山,童聲久久不散。
  天際,璀璨光華一閃而逝:“快看!是流星!”
  院子裏,眾人指著夜空難以置信地驚呼。
  門外,車邊,那張笑臉,一如記憶般明媚。
  迷人的月色,柔和的路燈,展開的懷抱,迎接我的,是久違的一切。
  “我回來了!”
  “八年,過去六年零二百三十六天,減刑二百九十六天,我以為,還有一百九十八天的等待。”
  “我偷偷隱瞞了兩次減刑獎勵。”
  “突然提前,我沒有準備。”
  “準備什麽?”
  “很多很多,戒指、婚紗、禮堂、請柬……”
  “葉子,結婚吧。”
  “修月,我愛你。”

  番外:楚葉篇:那年,我二十歲
  一個半熟不熟的年紀,一個不適合承諾一生的年紀,一個視愛情高於一切的年紀。
  就在那一年,我訂婚,迫不及待地,義無反顧地,把自己的生活與他合二為一。
  阻力重重,我卻越挫越勇。
  很無畏地,堅守著自己選擇的愛情,很努力地,經營幸福。
  那時候,我眼中除了他,容不下任何存在。
  那時候,我以為有人他,就擁有了世界。
  很傻,傻得讓人心疼。修月說。
  太魯莽,將來定會後悔。媽媽說。
  不許跟那個門不當戶不對的毛頭小子在一起。爸爸說。
  我知道你愛他,可你真的確定嫁給他你會幸福?陳晨說。
  所有人,都不看好我們的結合。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到黃河心不死,撞了南牆不回頭。形容我的,大致是這些語句。
  沒有人知道,我有多愛他。那時候,我如是想。
  多年後,再回首,方頓悟,那時的堅持,隻換得如今的哭笑不得。
  為什麽愛他?我說不出。
  如果能說出為什麽,大抵就失了愛的純粹。
  撞了他,骨折的痛,他一聲不吭,倔強咬牙。
  也許就是那時的一個眼神,觸動了我底最柔軟的情感。
  初時交往,我不經意流露的優越感,時時將他刺傷。
  盡管他什麽也不說,我卻真正知道。
  那種自嘲的疏離的不屬於青澀年紀的深沉目光,讓我驚覺自己的粗心。
  什麽是愛?
  我從未想過,隻知道,我願意為了他,改變自己的一切。
  修月說,掩藏本性的屈從,不是愛。
  我卻覺得,兩個陌生人走到一起,相愛,相守,經營幸福,總會有犧牲。
  我樂於為他做出這樣的犧牲,在我看來,這樣的犧牲,成全的是愛情,收獲的是幸福。
  婚姻,在我眼中很神聖。
  盡管不被祝福,步入禮堂的那一刻,我依然被甜蜜淹沒。
  最愛的男人,最好的朋友,簡單的儀式,那一刻,我以為上蒼見證的是與子偕老的一生一世。
  南南,要幸福。陳晨說。
  葉子,選了,就不要輕易放棄,這個世上沒有太多完美。修月笑得飄忽,送出別樣祝福。
  那時,我隻顧點頭,忐忑的,憧憬的,期翼的,全是與他全新的開始。
  好丈夫的定義?
  穩重、踏實、可靠、顧家、溫柔、體貼。這些,他一樣不缺。
  生活很舒適。
  我很欣慰,肯為了妻子努力打拚的男人,值得托付。
  我很心疼,在一個尚未算成熟的年紀,他把所有責任齊齊攬上身。
  他努力著,希望靠自己的力量為我營造一方舒適的天空。
  他做到了,真的做到了,付出的汗水,隻有我知道。
  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他,這個家是兩個人的責任,我們可以共同承擔。
  久久躊躇,我的家庭給他帶來巨大壓力。
  他努力打拚,為的是能讓我活在原本的舒適中。
  我不在乎,真的,我不在乎這些。不止一次地,我跟他如是說。
  我在乎,南南,我希望你嫁給我能更幸福。一次次地,他如是答。
  除了感動,除了溫暖的擁抱,我還能說什麽?還能做什麽?
  愛情是一個人的事,幸福卻是兩個人的事。
  我愛他,他愛我,無可否認,毋庸置疑,可惜,步調不一。
  性格的差異,很抽象的命題,對婚姻,卻極具毀滅性。
  累嗎?我問。
  不累。
  想吃什麽?我問。
  我來做。
  變天了,腿疼嗎?我問。
  沒事。
  周末陪你去片場?我問。
  不用,你好好休息,片場很多記者騷擾。
  我休年假,去旅行吧?我問。
  好。
  檔期有問題嗎?我問。
  沒有。他笑得很暖。
  旅行歸來,各大版塊兒登的,都是他耍大牌玩失蹤的消息。
  為什麽不早說?旅行可以改期。我質問。
  我想跟你一起去旅行。
  我沉默,感動,心疼,難過。
  南南,我總覺得,我做得還不夠好。他摟著我,把頭埋在我的頸窩裏,象個孩子。
  傻瓜,我們是夫妻。抱著他,我眼睛濕熱,想哭。
  一次次地,不斷上演。
  感動,感動,很多很多感動,因為他毫無條件的愛與付出。
  難過,難過,越來越難過,因為這種小心翼翼的守護和成全。
  久而久之,直爽的我,開始變得拘謹。
  我的粗心對應他的敏感,不經意的傷害,他總默默地,微笑著,藏在心底。
  我彷徨,時間越久,我越不知該如何去愛他,怎樣走進他心裏,幫他除掉那些沉滯的重負,抹平那些自卑的逃避。
  你跟他不可能找到你憧憬的完美愛情。修月說。
  為什麽?我仿佛是絕望的溺水者,窒息著,瀕臨絕望。
  水與火,永遠不可能共融,這就是原因。修月的理智,瓦解著我的期翼。
  謀事在人。我不服氣,不甘心。
  人力不可為的事情,生活中隨處可見。正因為你太過濃烈的愛,所以容不得這段感情出現任何瑕疵。你們兩個在愛的名義下委屈著自己成全著對方,日子可以過,一輩子,沒問題。可惜,我知道這不是你想要的,也不是你想給他的,這就是矛盾,不可調和。
  我想不出該如何反駁,緊咬嘴唇,卻不想就此放棄。
  無月無星的夜。
  他緊擁著我,靜靜地,難以入睡。
  有什麽事不要放在心裏,說出來,好不好?輕輕地,偎在他胸前,我說。
  嗯。他應著,笑得很柔和,很柔和。
  日子一天天流逝,一切毫無變化。
  每次回家,麵對麵,他看著我,我看著他,眼神裏溢滿的,除了關懷,隻剩局促。
  夫妻,相守一輩子,不該是這樣,隔閡日益加深,令人心寒的陌生感充斥在房間的每一寸角落。
  看似向著幸福努力的兩個人,卻始終找不到和諧統一的步調,南轅北轍中,距離日漸遙遠。
  我很挫敗,開始不滿,不滿他的消極。
  總覺得,他在放任彼此日益加深的隔閡,溫柔地,與我漸行漸遠。
  不久後,晴空萬裏的周末。
  南南,離婚吧。毫無征兆地,他說。
  我,愣愣地瞪著他,像是從未謀麵的陌生人。
  一個世紀,兩個世紀,長長的沉默。
  他始終笑著,完美的五官,每個毛孔,都透著絕望。
  良久,我眨眼,扯著僵硬的嘴角,笑,笑得嘲諷。
  他逃避著,消沉著,輕易地、不負責任地放棄。此刻有的,該是解脫,這般的絕望,令我膽寒。
  又是長長的沉默,對視。
  我麵色如常,肌肉從僵硬中解脫。
  笑,自然地笑,很從容,很從容地走到他身邊,淡淡地問:理由?
  他靠在沙發上,沒看我,淡淡地答:累了。
  兩個字,瞬間摧毀了我心底的一切堅持,瓦解了我期翼的所有努力,好,真的好。
  緩緩蹲下身子,我抬頭,望著他,清晰地,一字一字地出聲:楚塵,你確定?
  他依舊沒看我,幾乎不假思索地點頭。

  簽字,離婚。
  那一刻,我腦子裏充斥的,是那年夏天,那枚小小的彩晶指環套上我手指的瞬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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