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四十四:佳偶天成

(2011-02-11 07:51:47) 下一個

  夢中驚鴻
  過了五月,辛湄便要滿十六歲,她爹最近也越來越愁心。某天晚上吃飯的時候,他突然問:“小湄啊,你看大師兄如何?身體壯,人又老實,你嫁給他絕不會被欺負。”
  辛湄正在夾肉丸子,一下沒夾好又滾了回去。她想了想:“……也成。”
  門外傳來一陣水盆翻倒的聲音,推窗一看,大師兄正掩麵狂奔,驚慌失措。
  辛雄奇道:“你在做什麽?”
  大師兄淚流滿麵撲將過來:“師父!弟子早已有心上人!求師父不要把師妹塞給我啊!”
  辛湄又在夾肉丸子,又沒夾好,這次滾到了地上。
  辛雄素來是個善心的師父,不好意思強迫自家弟子娶女兒,隻得罷了。
  眼看五月將至,辛雄越發煩躁。某日吃晚飯,他又問:“小湄啊,你看二師兄如何?皮膚白,嘴巴巧,跟著他你每天都開心。”
  辛湄想了想:“……也成。”
  門外再次傳來水盆翻倒的聲音,這次是二師兄掩麵狂奔。
  辛雄隻得放棄讓兔子來吃窩邊草的念頭。
  從辛湄十五歲開始,辛雄就開始操心婚事了。辛邪莊說富也挺富,說有名也確實有那麽點名氣,一直靠著豢養靈獸,販賣給各大修仙門派為生。這樣的人家,辛雄又不是什麽吝嗇之輩,想找個女婿其實非常容易。
  奈何辛湄剛滿月的時候,辛雄鬼使神差請了娑羅山的玉清仙人來批命,玉清仙人凝神算了半日,最終搖頭:“令嬡命格十分奇特,將來的姻緣嘛……有些古怪,命中紅鸞有半實半虛之態,未來夫婿乃半人半鬼,應當是克夫之相。”
  這次批命不知怎麽的就傳了出去,於是城裏人人都知道辛邪莊的那個姑娘是克夫相,自此人人警惕,誰也不敢叫辛老爺看上了拉回去做女婿。
  眼看著辛湄年年長大,辛老爺也年年憂心,他就這麽個女兒,這孩子娘又死得早,他也沒續弦的打算,難道就讓這獨女一輩子不嫁人麽?
  這幾天他想了又想,幾乎沒睡好,不知怎麽的突然靈光一動,晚上叫了辛湄來,笑道:“小湄,這次崇靈穀要一批靈獸,爹最近身體不大利索,你也大了,商人家的女兒不必搞那些閨秀把式,你帶著貨去崇靈穀交接,也算見見世麵。”
  辛湄見他目光閃爍,嘴角含笑,心裏有些悟了,想想還是說:“其實吧,我覺著自己還小……”
  辛老爺急道:“一點也不小了!你娘十六歲的時候就生了你!十六歲還沒嫁出去的姑娘就是老姑娘了!”
  辛湄隻好說:“那……我多在外麵玩兩天,結識一些……呃,外地的有為少俠,這樣好不好?”
  辛雄忙不迭點頭:“好極好極!若遇見合眼的,發信給爹爹,不必回來了!咱們在外地把婚結了再說!”
  辛湄琢磨著,這次得多帶點錢,去外地買個相公,好教她老爹能安心。城裏有很多人家都從外地買媳婦,想來相公也是可以買的。沒關係,她別的不多,錢最多。
  隔日她便換上便裝,招了秋月出來,領著浩浩蕩蕩一群靈獸,往崇靈穀飛去。
  秋月是一隻巨大且肥厚的鵜鶘,十歲的時候她爹送她的禮物,長得奇醜無比,當初她看一眼就嚇傻了。辛邪莊養那麽多靈獸,有體態輕盈的仙鶴,有豐盈華美的鸞鳥,可她爹偏送她一隻醜瘋了的鵜鶘!
  不過這些年用下來,方覺得它好。無論遇到什麽場合,秋月都鎮定自若,十分有大家風範,沒事也不叫,安安靜靜地團做一團睡覺。比起那些晃晃悠悠的靈鳥,它飛得又穩又快,偶爾遇見不長眼的飛賊,一翅膀扇過去,十個人也要暈。
  辛湄從中悟出真理,男人也是一樣,長得好看不算什麽,好用才是硬道理!呃,當然,她還是希望這次能買個又好看又好用的相公。
  *
  崇靈穀離著辛邪莊足有上千裏路,沿途還要橫穿連綿萬裏的挽瀾山,縱然秋月飛得快,後麵那群靈獸卻很嬌嫩,吃不得苦,天一黑便呦呦叫喚,要吃飯要睡覺。
  辛湄隻得在挽瀾山內找了塊平地,紮營點火燒水。這幫靈獸被嬌養慣了,非熟水不喝,非靈穀不吃,好在靈獸有靈性,絕不會私自逃脫,否則她一個人忙翻了也顧不過來。
  黑夜的山林分外寂靜,秋月的羽毛又分外溫暖,辛湄隻覺困倦得不行,漸漸便意識朦朧,靠在秋月身上睡著了。
  睡到半夜,又覺得身後一直靠著的秋月不知去了哪兒,徹骨的寒風吹在臉上,凍得她一哆嗦,緩緩睜開眼。
  眼前是空蕩蕩的平地,靈獸們和秋月像是平空消失了,隻得她一人蜷縮著身體躺在地上。辛湄這一驚實在不小,急忙將手指放在口中吹哨,連吹了十幾聲,若在平時,秋月早就拍著翅膀飛回來了,這次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冷靜,冷靜……她在心中默念,這種情況不是沒遇到過,深山老林多鬼魅,想必是那些寂寞的鬼魂和她開個小玩笑。她從包袱裏取出早已備下的紙錢和線香,一麵用火折子點了,一麵默默念誦。
  誦到一半,她誦不下去了,眼前跳躍的火苗——它變成了鬼火般的綠色。
  一陣陰風刮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深處,傳來女人幽怨的歎息,似哭似笑。辛湄一腳踩滅了綠火,轉過腦袋,隻見密林中鬼火星星點點,染了血的紅衣忽隱忽現,地上開始長出無數根頭發,蠕動著,仿佛有生命一般。
  不用說了,她運氣不好,這趟遇見了傳說中的厲鬼。
  地上濃密的頭發開始聚集,最後變作一顆女人腦袋,它骨碌碌轉過來,對著辛湄咧嘴一笑,五官俱是血淋淋的黑洞。
  辛湄想了想,問:“……好吧,你們要什麽?我這邊除了紙錢線香,就隻剩下空牌位和香爐了。”
  出門在外露宿,這些東西必不可少,這是老爹傳授的經驗。尋常鬼魅隻要數枚紙錢,三根線香便可安然無事。若是厲鬼,那可以供上香爐牌位,至少可抑製它一夜不傷人。可她這次遇到的不知是什麽,連火折子都不能用了,擦出來的都是鬼火。
  “咯咯咯……”那顆腦袋開始笑,從地上飄忽而起,脖子下原本是空蕩蕩的,漸漸卻幻化出血衣的模樣來,一路搖曳飄零,直直朝她飄過去。
  “等一下!”
  辛湄大叫一聲,厲鬼居然也真停了一下。
  “我還有這個。”她微微一笑,從貼身小袋裏取出一張金色符紙。好歹也算半個修仙門派的人,身上不裝一點驅邪的符紙就太不符合身份了。咬破指尖將血滴在符紙上,她輕輕一拋,那張專門用來驅鬼的符紙仿佛長了眼睛似的,嗖一聲貼在厲鬼額頭上。
  它愣住,她也愣住。
  沒有……反應。
  辛湄愣了很久,感覺背後冷汗涔涔。那隻鬼也愣了很久,仿佛有一滴汗從額頭上滑下。
  驅鬼的符紙都不管用,那、那隻能說明一點了……
  “你左邊臉上,有塊皮破了。”辛湄很好心地指著它爛糟糟的臉,提醒。
  “哦,謝謝。”厲鬼本能反應,順手把那塊皮抹上去,開口道謝。
  尷尬的沉默流竄在兩者之間……嗯,會說話的,不怕符紙的,隻能說明這東西不是鬼。
  良久,厲鬼說:“就這樣吧我走了祝你做個好夢再見!”
  它轉身就跑,冷不防背後一緊,辛湄一把抓住它的後領子,將它整個提起來再翻轉過來,它那張十分恐怖的臉就正對上她的。眼前這位麵如桃花身似楊柳的漂亮小姑娘,嚴肅且認真地盯著它看了良久,才說:“原來你不是鬼。”
  它手忙腳亂掙紮,奈何這位姑娘看著柔弱,力氣卻著實不小,居然掙脫不開。
  “啪”一聲,一個響亮的耳光刷在它臉上,它被打蒙了。
  辛湄一麵抽一麵大叫:“不是鬼就是妖怪!死妖怪!把靈獸還給我!不然我就把你煮了吃掉!”
  它被打得哇一聲哭了,身體突然蜷成一團,一陣煙霧飄過,什麽紅衣厲鬼滿地青絲都消失不見,在她手裏提著的是個看上去十一二歲的小少年,背後還生了一雙嫩黃的翅膀,想來是個鳥妖。少年圓臉圓眼睛,此刻正哭得鼻涕滿臉。
  “說不說說不說!”辛湄繼續抽,突然瞅見他的翅膀,便道:“聽說烤雞翅很好吃。”
  少年哭得更凶了,小翅膀撲騰兩下,縮不回去,隻好瑟瑟發抖。
  辛湄打算從翅膀上拔幾根毛嚇嚇他,指尖剛觸到柔軟的羽尖,隻聽身後一個冰冷卻又十分好聽的聲音說道:“閉眼。”
  她一愣,搞不清楚誰叫誰閉眼,一轉頭,手上卻是一輕,鳥妖少年被人搶走了。
  “喂!”辛湄急了,抬手要搶,對方卻已飄然退了十幾步。
  黑暗裏看不清他長什麽模樣,隻覺應當是個男人,穿著淺色長衫,烏發垂肩。那隻鳥妖被他提在手裏,似是暈過去了。他低頭看看,停頓了一瞬,方又抬腳欲走,辛湄急道:“等一下!我的靈獸呢?”
  他回頭,輪廓依稀深邃且清俊,目光相當不善。
  “出去。”
  他手一揮,一道冷光疾射,正中辛湄肩膀。她渾身一震,猛然驚醒過來,身後的秋月還在打盹,眼前的火光依舊溫暖跳躍,靈獸們也還睡在原地,沒少一頭。
  她、她剛才隻是做了噩夢?
  辛湄捂住方才被打中的肩膀,並不疼,但被擊打的感覺還在。翻翻包袱,少了數枚紙錢,三根線香,貼身小袋裏的驅鬼符紙也沒了。
  不是夢。

  你誤會了
  其後幾天,夜間在山林露宿,卻再也沒遇見任何異常狀況。
  聽人說,挽瀾山有一塊地方建著皇陵,由於連著幾代皇帝死後殉葬的人太多,搞的那邊成日陰風密布,近幾年鬧鬼的傳聞也越來越多。當今聖上又常年不去皇陵獻殿祭祀,如今皇陵隻怕已經成了妖魔鬼怪的聚集地。那晚的鳥妖和陌生男人,應當都是皇陵裏的妖怪吧?
  能在茫茫挽瀾山中誤入皇陵,還遇上那麽不同尋常的事,這充分說明了,她的運氣不是一般好,這趟出門必有收獲,能買個又好看又好用的相公回家讓老爹開心。
  一路飛到崇靈穀,已經是四天後的事。崇靈穀的守門弟子乍一見從天而降的巨大鵜鶘,均驚得張大了嘴。
  這靈獸……可真拉風,從沒人有勇氣用這麽大又這麽醜的靈獸。
  待辛湄從秋月背上跳下,守門弟子的嘴張得更大了。
  真……真是個漂亮的姑娘啊……雖然為了趕路,隻穿了樣式最簡單的青衣,卻難掩麗色。她笑眯眯地走過來,雙頰如細瓷般白皙剔透,笑靨嬌癡無邪,無憂無慮的,看到她這樣笑,便覺得世上根本沒什麽煩心事。
  辛湄走過去本來打算打招呼,順便把靈獸、交接了好拿錢,可守門兩個弟子看著她隻管臉紅。呃,仔細看看,他倆長得都挺不錯誒!
  辛湄左看看右看看,覺得右邊那個更有男人味一點,她喜歡真正的男人,對貌美如花什麽的敬謝不敏。摸摸錢袋子,裏麵裝了三千兩的銀票,算買人的費用,這便隨她回家吧!
  辛湄咳一聲清清嗓子:“這位小哥,你願不願意……”
  “是辛邪莊的辛老板麽?”大門內有人打斷了她的話。
  “是。”
  做生意最重要,相公的事可以慢慢商量。辛湄回答一聲,朝那位小帥哥露齒一笑,看看他腰上的名牌——“哦,你叫張大虎啊。好,我記得了。待會兒找你,咱倆比試比試。”
  光長得好看沒用,還得好用,她需要試試他的身手。
  他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想必就是戲裏說的又驚又喜吧?
  辛湄心情越發好,領著一群靈獸隨管事仆婦進門。
  崇靈穀算他們辛邪莊的大客戶,幾乎每年都要進大批靈獸,往年都是她老爹跑這種遠路,她還是頭一次來這邊。這種仙人居住的洞天福地就是不一樣,又幹淨又寬敞又漂亮,同樣是普通的青磚瓦房,碧草紅花,人家就能排列得別致。路邊時常還能看見經過的穀主弟子們,個個都清秀整潔,對她彬彬有禮地點頭問好。
  及至到了一棟華麗樓閣前,管事仆婦進去通報後又出來,道:“辛老板,穀主說今兒心情不錯,想見見故人,順便留你在這裏住幾天。”
  辛湄曾聽老爹說過,崇靈穀的穀主是個千年前便得道的狐仙,為人最是和氣,就算是小輩也可以放心跟他說笑,他絕不會責怪的。他肯讓自己在這邊住真是太好了,回頭她就去找張大虎,談談買相公的事。
  抬腳正要進去,忽聽頭頂一陣牛叫聲,一輛破舊的牛車就這麽從天而降,剛好落在她身邊。車門一開,一團白影從裏麵滾將出來,趕命似的往樓裏竄,一麵大叫:“讓開讓開!甄洪生!你這死狐狸快給老子滾出來!”
  他竄得飛快,辛湄連他長什麽樣都沒看清,回頭瞅瞅管事仆婦,她一臉淡定,顯是早看慣了。
  “辛老板,請。”她做出請上樓的手勢。
  人家都那麽淡定了,她也不好意思大驚小怪的詢問,隨即上樓。
  這棟樓外麵看著是普通建築,內裏卻青天白日,四季分明,一層樓一個季節。經曆了春夏秋三個季節的美景後,辛湄站定在頂樓的台階前,上麵白雪皚皚,寒風凜凜,儼然是嚴寒徹骨的冬季。
  上台階,頂樓卻是一方小小庭院,有結冰的池塘,有冬天裏結滿小紅果子的樹木,還有一座積雪的小亭,以及,小亭裏滾在一處的兩個男人。
  “給我!”壓在上麵的男人氣勢洶洶。
  “你求我啊,求我就給你。”被壓在下麵的男人媚眼如絲。
  “你想死!”上麵那個臉黑了。
  “我不但想死,還想欲死欲仙。”下麵那個從善如流。
  “你……”上麵的突然一愣,猛然抬頭,望見站在門口呆若木雞的辛湄,他僵住了。
  “咦,你就是辛湄?”被壓在下麵的男人轉過頭,笑吟吟地看著她,“當年看你還隻是個繈褓中的小娃兒,如今長這麽大了,快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辛湄站了片刻,想想,還是轉身下樓:“抱歉,打擾了。我過一會兒再上來。”
  “站住!”
  有人大吼,辛湄回頭,就見方才壓在上麵的男人如今已是站在雪地裏,他穿著一襲寬鬆半舊的大袍子,骨瘦嶙峋,此時麵上帶著似羞憤似惱怒似絕望的微妙神色,死死盯著她,小心翼翼地說:“你誤會了!”
  多麽經典的四個字啊,戲劇裏常演的。譬如男人不小心同不是自己老婆的女人拉了拉小手,抱了抱小腰,不巧又被老婆撞見了,頭一句話必然是這個。再譬如女人被奸詐情敵設計陷害了,相公對她就此冷言冷語,虐虐更舒心,她便必然要含著血,吐出這四個如山巒般沉重的字。
  她很同情這種心情,絕不會做出讓他們更加鬱悶的反應,當即點頭:“哦,我知道了。”
  那人卻更加抓狂,怒吼:“你知道什麽了?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你根本什麽也不知道啊啊!”
  辛湄苦惱地抓抓腦袋,小亭裏另一個男人卻哈哈大笑起來,袖子一揚,一本半舊的書便落在那人手中。
  “眉山,你這些年性子越來越火爆了,虧你還是個仙人,回去吃點清心丸。東西給你,不過一本釀酒冊子,你就瘋了。”
  眉山將那本半舊小冊子寶貝似的妥帖放入懷內,此時再看辛湄,猶有些尷尬,索性拂袖而去,聲音從樓下傳來:“你這裏藥草多,且讓我住幾天采些釀酒食材。”
  “小湄,過來這裏。”小亭裏的男人慢悠悠招手。
  他脖子上圍著一隻活生生的白狐狸,動也不動,若不是會眨眼睛,辛湄真以為那是條圍巾。白狐狸晶瑩豐盈的皮毛上方,是一張含笑且溫柔的臉,長得……長得真是貌美如花哎!
  “嗬嗬,許久不見,你已長這麽大。”他抬手撫摸她細瓷般的臉頰,掌心馥鬱溫暖,“還這麽漂亮了。”
  辛湄被他摸得渾身發毛,轉而想起老爹交代過的,這位狐仙大人沒什麽長輩模樣,不管男女他都喜歡摸手摸腳表示親熱,到時候隨便讓他摸兩下就行了。可是他……他怎麽摸到現在還不放手啊!
  他又牽起她的手,翻過來仔細端詳掌紋,半晌,又不動聲色地翻回去,把她的手當做玩具似的放在掌中輕輕揉捏,一麵說:“聽說你爹近來很煩心你的婚事,你且在我這裏住幾天,穀裏有許多年少俊俏的弟子,看上了誰便與我說。”
  辛湄雙眼頓時一亮,被他摸兩下好像也沒什麽不舒服的了。
  “真的?其實我剛才就看上了守門的那個張大虎!”
  甄洪生頓了一下,抬眼似笑非笑看著她,嗯哼一聲:“怎麽就看上他了?才來沒幾個月,又沒本事,長得也一般。”
  “沒有啊,我覺得他長得很好。”
  他低笑,惡作劇的心情忽起,風流濃冽的眉眼染上一絲魅惑之意,捏住她的下巴輕輕抬起,讓她看著自己。
  “有我好看麽?你看見我這樣的,還會想著要他,你這小姑娘真沒眼光。”
  辛湄目光清澈地看著他,眼珠子轉了兩圈,似有些為難:“你……呃,狐仙大人你吧……怎麽說呢……”
  “隻管說。”甄洪生見她欲言又止,急忙示意她放大了膽子實話實說。他素來最在乎自己容貌的,當下扯直了耳朵看她怎樣評價。
  辛湄很認真:“你長得像女人,我不喜歡貌美如花類型的。”
  “……”
  刺啦啦,他的心靈收到重創,頂樓的冬日雪景裂成了渣渣,化作螢火之光消散在空中,樓閣恢複成原本雕欄畫柱的模樣。
  氣若遊絲的狐仙甄洪生霍然起身,愴然又一步步地走遠了。
  像女人像女人像女人……他心裏隻剩這三個字在回旋,不停回旋。他活了上千年,隻有這句話對他的打擊最大,簡直是正中要害,爬都爬不起來。
  “呃,狐仙大人?”辛湄愕然喚他,張大虎的事情怎麽說呢?
  他突地轉過身:“這叫俊美!俊美你懂不懂?!你這什麽也不懂的死丫頭!我絕不會把門下弟子送給你!一個也不送!半個也不送!絕不!”
  說罷掩麵狂奔而去。

  又遇見他了
  “管事大娘,狐仙大人還在生我的氣?”
  春日午後,辛湄坐在開滿香花的紫竹亭裏吃米粉,一麵問旁邊的管事仆婦。
  管事十分淡定:“辛老板放心,穀主不是那麽小肚量的仙人。”
  “哦,那他怎麽今天穿成那樣?還不時回頭瞪我?”
  辛湄抬頭看看坐在對麵河邊釣魚的狐仙大人,他穿了一身十分有男人氣概的盔甲,腰佩長刀,平均一炷香的時間便起身在她麵前踱方步走一圈,時不時還拔刀砍砍枯枝草皮什麽的。隻要她望過去,他便用一種惡狠狠又冷冰冰的眼神使勁摳她一眼,再若無其事地坐回去釣魚。
  說起來,昨天她幫忙新晉弟子們調|教靈獸的時候,他也是這麽時不時出來晃一下,不過昨天他穿的是俠客大氅,用塊黑布遮住一隻眼,扮作獨眼龍。對了,前天他好像是打扮成天師模樣……
  “他每個月都有那麽特殊的幾天,習慣就好。”
  天天服侍仙人的就是不同,人家怎麽就那麽淡定呢。辛湄很佩服地點點頭,繼續吃米粉。
  “咦,這小丫頭怎麽還在?”亭外某人聲線拔高,問得特別不客氣。
  辛湄轉身,便見那個叫眉山的仙人懷裏捧著大把色澤鮮豔的靈花靈草走過來,神色不善地瞥她一眼,那一眼的情緒真是複雜,包含了尷尬、沒麵子、惱怒、厭煩、故作高高在上等種種普通人很難一起存在的東西。
  “靈獸又不是符紙,今天送來明天就能用,總得有人馴它。那些新弟子笨手笨腳,我叫她留下幫個忙。”甄洪生把釣上來的魚一股腦又丟回河裏,解釋。
  辛湄見眉山走進紫竹亭,便起身行禮:“見過眉山大人。”
  眉山冷淡地“嗯”一聲,他看見她就煩躁,總會想起前幾天自己丟麵子的事。對仙人來說,麵子比天大,他實在是希望她趕緊消失到天涯海角,永遠別出現才好。
  一陣風吹過,他身上衝天的酒氣飄過來,辛湄一麵吃米粉一麵說:“眉山大人,飲酒過量會傷身,你生得那麽瘦弱,和我家後院晾衣服的細竹竿似的,還是多吃點飯比較好。”
  眉山摸了摸額頭,把迸出來的青筋用力按回去,他拒絕聽見任何“瘦”“弱”“纖細”“竹竿”之類的詞,可是她一句話就把他的忌諱全說滿了。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猶豫要不要把她掐死。
  “見……見過穀主大人,眉山大人,辛老板……”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自亭外傳來,辛湄抬頭一看,樂了,趕緊吃完剩下的米粉,跳出去笑眯眯地喚:“大虎哥,有事?”
  張大虎臉紅且靦腆,聲若蚊呐:“隻是來請辛老板傳授靈獸教導之方……那隻靈猴怎樣也不肯吃東西,一靠近還抓我……”
  “哦,沒問題,我去幫你看看。”辛湄說走就走。
  甄洪生在後麵使勁咳了幾聲,冷冰冰瞪著她:“門下弟子不送。”
  辛湄歎了一口氣,好吧,不送就不送,可惜了一個不錯的相公。
  眼瞅著兩人去遠了,一頭霧水的眉山問:“送什麽??”
  甄洪生釣起一條錦鯉,餘怒未消:“小丫頭看上守門弟子張大虎,說他是絕世美男。”
  其實他就是對辛湄扭曲的眼光十分怨念,美醜不分,張大虎那門板臉能是絕世美男,他如此這般英俊瀟灑,居然被說成像女人。
  眉山想起方才來的那守門弟子,方方正正一張臉,如門板般板正挺拔,嗯,絕世美男……
  他捧著肚子笑得滾在地下。
  *
  辛湄在崇靈穀一連住了半個月,於是意料之中的,某日早晨一隻雲雀撲簌簌地落在她麵前了。
  是他們辛邪莊專門用來傳遞消息的小小靈獸。
  雲雀腿上綁了張字條,她老爹火急火燎寫了一行字:女婿一事辦得如何?還有一月多你便滿十六,在此之前,務必嫁出去!
  最後五個字是用朱砂寫的,鮮紅奪目,觸目驚心。
  辛湄覺著自己最近確實散漫了,被崇靈穀好飯好菜養著,青山綠水賞著,居然把這件頂頂重要的事情忘在了腦後。她滿懷愧疚地回房收拾收拾東西,當日就去跟甄洪生告辭。
  這位小肚雞腸的狐仙好像還在計較半個月之前的事,隻道:“派人去通知張大虎,今天不許他守門,叫他在屋子裏呆著,省得總是被人惦記。”
  辛湄抬頭看看他,因見他為了凸現男人氣概,腰上時刻掛著劍,胸口也時刻不忘戴著護心鏡,外麵罩一條黑絨披風,像馬上要去戰場似的。
  她想了想,說:“狐仙大人今日的裝扮果然十分英雄氣概。”
  甄洪生霎時樂了,眉開眼笑:“你如今終於有些眼光了,不錯不錯!”
  她又說:“看著像畫上的芃容將軍,英姿颯爽。”
  芃容將軍是瓊國上古傳說裏英勇無敵的人物,當然,最關鍵的——她是個女將軍。
  甄洪生流著眼淚跑了。
  辛湄心情變得很好,提著包袱,帶上秋月,一路往回飛。沒關係,回去這一路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城鎮,相公這種東西,果然要去凡人多的地方買,仙人都小肚雞腸,很不靠譜。
  崇靈穀內春光明媚,穀外卻是陰雨綿綿,辛湄沒帶避水符,這種天氣騎在秋月背上飛,那是自找罪受。因見前麵有大片密林,她急忙示意秋月落在樹頂,將它收成符紙裝進懷內。
  眼看天色將晚,今日隻怕到不了城鎮,隻能露宿野外了。
  她從樹頂一躍而下,輕盈地落在地上,誰知底下剛好是一灘泥水,“啪”一聲濺了她半邊身子。
  辛湄無所謂地拍拍衣服,她就這點好,沒一般女孩子那麽對衣服的整潔有著苛刻的要求。要是莊裏的大師姐被濺一身泥,隻怕會暈過去,她連衣角上一點小灰都不能容忍,看見了便要大呼小叫。
  脫下外衣,在樹下找了塊幹燥的地方用樹枝晾起來,她還想把中衣也脫了晾涼幹,突然覺得身後有什麽不對勁。
  回頭,對麵樹下正站著一個男人,手裏捏著一把木劍,一柄小刀,身下滿地木屑。
  辛湄僵住了。
  這個男人絲毫也不避諱,就這麽直直看著她,像看一個木頭人。
  然後……
  他身上臉上好像全是方才被她濺到的泥水哎……還順著鼻梁往下滴呢。
  辛湄木然轉身,把架子上的衣服拿起來,穿上,再取出手絹,走過去遞給他。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很誠懇的道歉。
  男人看看她,再看看手絹,什麽也沒說,也沒有接那塊手絹,隻用袖子擦了擦臉,繼續低頭削木劍。
  真可憐,難道是個又聾又啞的帥哥?
  辛湄看了他幾眼,可是,怎麽……越看越眼熟,她是不是在哪裏見過這人?雖然他低著頭,但那種獨特的深邃且柔和的輪廓還是與平常瓊國人不太一樣,個子也比普通男人要高一頭。
  偶爾他會把木劍舉在眼前,用手指輕撫,像是度量它合不合用。這時候就能看清他清俊的眉眼,神態裏帶著一絲凜然的清傲,雖然手裏握著的是一把尚未完工的木劍,可他本人更像一截正要出鞘的絕世寶刀,有著冷冽華光般的美。
  呃,越看越眼熟。
  木劍很快就削好,男人拂去劍身上的水跡,突然開口:“今晚不可在此露宿,有危險。”
  帶著涼意的十分好聽的聲音。
  辛湄張大嘴,這個人……這個人——他不就是那天晚上在皇陵把她一掌拍醒的男人嗎?!

  強搶民女
  她倏地合上嘴,左右看看,找了棵比較粗的大樹,慢慢躲在後麵,喃喃:“可是外麵還在下雨,要飛一個多時辰才有城鎮。”
  這個人脾氣不好,說不定一言不合就會發掌打她,還是躲在樹後比較安全點。
  他將木劍係在腰帶上,一回頭,見她整個人都縮在樹後,隻探出顆腦袋來,倒像一隻小兔子。
  “不怕死也隨便你。”
  他轉身便走,衣袂拂過之處,濃霧開始團團聚集,頃刻間籠罩天地,三步之外便什麽也看不清了。
  果然是妖怪!辛湄震撼了,會放霧氣的妖怪!怪不得上次在皇陵找地方露宿的時候也遇到濃霧,原來是他搞的鬼!
  她左右看看,決定往相反的方向走,沒走幾步,忽覺一腳踢中了什麽東西,還挺重的,撞疼了腳尖。撿起來一看,卻是一隻藏青色的錢袋,裏麵塞滿了碎銀和銀票,沉甸甸的。銀票中還裹了一塊質地並不怎麽好的雜色玉牌。古怪的是,玉牌上沒有花紋,正麵是個“陸”字,反麵則是“千喬”二字。
  看錢袋上沾染的泥水還很新,隻怕是那隻妖怪的東西。玉牌上是他的名字?陸·千·喬,一個妖怪居然有人的名字。
  她捏著錢袋想了又想,猶豫著回頭看看,最後還是下定決心似的,毫不猶豫沿著他方才走的方向走去,團團霧氣瞬間就將她的身影吞噬了。
  *
  下雨的深山老林最讓人討厭,滿地泥坑。
  辛湄扶住樹,使勁從泥濘裏往外拔腳,腳上穿的是新做的羊皮小靴,早上還幹幹淨淨漂漂亮亮,現在已經被泥巴糊得看不出顏色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頭頂又開始一陣陣打雷,好幾次她都覺得那閃電就近在咫尺。
  這種天氣太不尋常了。
  她用力拔出一隻腳,往前跨一步,眼前驟然變得清爽,方才那濃得化不開的霧氣像是突然消失了,她瞅見前麵樹下好像有一塊白布,不由大喜,急忙奔過去細細地蹭腳上的泥。
  旁邊突然有人細細哼了一聲,她愕然繞過那棵樹,隻見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十來個人,看情形正處於昏睡狀態,而被她拿來擦鞋的那塊白布是其中一人的衣衫下擺。
  辛湄有點不好意思,趕緊把它折一下遮住,而被她拿來擦鞋的那人好像稍稍清醒了些,躺在地上隻會發出細微的呻吟。
  她湊過去問:“你們怎麽都躺這裏?在泥巴地裏露宿嗎?”
  那人艱難而顫抖地看著她,那表情像是要吐血了:“你……你沒看見……對麵那個……”
  她轉身,隻見對麵一塊巨大的青石,石上盤腿坐著一隻麵容猙獰之極的虎妖,在他頭頂雷雲密布,不時有雷霆轟然劈下。這居然是一隻正在渡天雷劫的妖,若是順利渡過,他就算成仙了。
  “你們來看虎妖成仙?”她好心地問。
  那人氣得又暈了過去。
  彼時隨著雷雲密布,雨也越下越大,辛湄見他們躺在泥濘地裏,滿身泥水,不由彎腰托住一人的胳膊,打算將他們拖到幹爽點的地方。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她轉頭,便見方才那男人挎著木劍走過來。第一眼看見她,他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極細微的可以稱之為“訝異”的表情。
  “你怎麽會在這裏?”他問,眼神不善。
  辛湄左右看看,找了棵比較穩妥的大樹,躲在它後麵,這才將錢袋掏出來放地上。
  “……你錢袋掉了。”
  他默然半晌,將錢袋撿起,正要說話,忽聽那隻虎妖驚天動地地狂吼起來,整座山林仿佛都為之震顫。他像是漸漸抵抗不住天雷的劈打,睜開一雙血紅的眼,一把抓起躺在地上的一人,張嘴便要吞吃。
  辛湄恍然大悟,這些人原來都是被他捉來,為了抵抗天雷時增加功力的!
  陸千喬抬腳踢出一塊石子,正中虎妖右胳膊,被抓住的那人飛了出去,又摔回泥濘地裏。虎妖勃然大怒,血盆大口一張,密密麻麻的黑箭疾射而來。
  他隻不過將木劍一甩,黑箭像是遭遇了無形牆壁,在他身前三尺紛紛墜落。搞不清楚情況的人還以為他手裏拿的是什麽神兵利器呢,天知道這根木劍是方才辛湄親眼看著他削成的。
  木劍在他掌中淩空飄浮,為他手指輕輕一彈,瞬間化作一道疾光,發出極刺耳的嗡鳴聲,如有生命一般繞著那隻虎妖上下飛舞,片刻後,驟然停在半空,“砰”一聲碎成了粉末。
  這是普通的木劍承受不了如此強勁力道的緣故。
  太厲害了……辛湄張大嘴,眼睜睜看著那隻快要成仙的虎妖靜靜裂成小塊碎肉,哼也沒哼一聲就死了。
  陸千喬踏過滿地血肉,從破碎的虎妖屍體中拾起一顆拳頭大小的血紅丹丸,那是虎妖的內丹。
  他自己也是妖怪,居然還殺同類取內丹!他這麽厲害,恐怕秋月站在他麵前也能被打成渣渣,萬一他要來個殺人滅口,豈不是糟糕之極。
  辛湄四處看看,決定抽個空子走人是要緊。
  冷不防他一閃身,辛湄隻覺頭頂一暗,他已經站定在自己麵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兩次破了雲霧陣,不能放你在外麵,跟我走。”
  什麽什麽雲霧陣?是指他放出的濃霧?
  辛湄另一隻手死死抱住樹幹,恨不得整個人猴上去:“隻是起霧而已嘛!方向感好的話都能走出來的!”
  不巧她的方向感就特別好,從來沒迷過路。
  “撒謊。”
  他手上用力,雲霧陣要是那麽容易被破,也不會被稱為三大陣法之一了。
  她的胳膊快被抓脫臼了。
  辛湄猛然轉頭看著他:“我隻是回來給你送錢袋而已!”
  早知道她就私吞了!這世道做個好人怎麽就那麽難呢?
  陸千喬見她眼睛裏似有淚花閃爍,又倔強又生氣的模樣。她方才確實給他送了錢袋,穿過大片泥濘地,腳上的黃泥到現在還沒幹。
  他慢慢放鬆力道,卻依然不放開她,說:“無論如何,你跟我走。”
  “我為什麽要跟你走?”她使勁甩手,奈何他的手指跟鐵鉗子似的,紋絲不動。
  “皇陵周圍被我布下雲霧陣,除我之外無人能出,亦無人能進。你既然能破這陣法,便不能放你在外麵,會有麻煩。我要把你帶回皇陵。”
  辛湄震撼了:“你……你強搶民女……”
  陸千喬不願再囉嗦,將她攔腰一提,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辛湄還處於震撼中,抬頭看著他的臉,也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很有些驚恐:“你要搶我做壓寨夫人?”
  戲裏好像都是這樣演的,強搶民女,然後放寨子裏做壓寨夫人,高興就做夫妻,不高興就隨便打罵。她不會那麽悲慘吧?
  陸千喬眉毛抖了兩下,沒說話。
  辛湄絞盡腦汁,艱難地說:“我、我不會嫁給你的……我不喜歡妖怪,也不喜歡麵癱……”
  他停下,低頭看看自己的手,開始考慮是一巴掌打暈她呢?還是一巴掌打暈她呢?
  頭頂突然傳來一陣牛叫聲,緊跟著一輛破爛的牛車停在樹旁,眉山君絮絮叨叨從牛車裏出來:“不是說這邊的虎妖近日要渡雷劫成仙麽,怎麽突然死了……”
  辛湄如獲至寶,大叫:“眉山大人!”
  他愕然抬頭,看看她,再看看陸千喬,臉色頓時變綠了,喃喃:“戰鬼……”
  他一頭鑽回牛車,立馬飛遠了。
  陸千喬抬頭看著消失成小黑點的牛車,突然問:“你認識那個仙人?”
  辛湄還在震驚眉山君開溜之快,隻茫然點點頭。
  “方才聽你叫他眉山,莫非是眉山居那個成日搜刮別人隱私秘密的眉山君?”
  辛湄偏過頭去默默流淚,原來眉山大人是這種八卦類型的窩囊仙人,怪不得方才跑得比兔子還快。
  “是他麽?”
  “……我不告訴你。”
  陸千喬沒有再說話。

  被囚禁的日子
  黑暗的森林,慘淡的天空。辛湄在泥濘的道路上不停奔跑,心髒快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突然一隻大手抓住了她,某隻麵癱君獰笑著捏住她的下巴。
  “桀桀桀桀!好漂亮的小姑娘,隨我回寨子裏做壓寨夫人吧!”
  辛湄花容失色,風中淩亂地掙紮著。
  “不要!我不嫁!我……”
  她從床上摔下去,腦袋磕地發出好大的聲響。
  ……
  呃,原來是個夢。
  辛湄在地上躺了半天,沒精打采地看著屋頂上掉色的房梁,一點陽光正貼在上麵,光線裏細塵飛舞。窗外有流水聲,還有人說話的聲音,她抱著被子軟綿綿地坐起來,想想,又躺了回去。
  反正她也不能出這間屋子,不如睡覺。
  昨天傍晚陸千喬將她帶到皇陵裏的,說真的,她一直以為皇陵裏必然是荒煙蔓草,鬼怪叢生,一派頹敗景象的。沒想到穿越濃霧,卻見到大片櫻花海,神道周圍巨大的石人石馬都被淹沒在淡紅中。
  青山綠水,白牆綠瓦,這裏有的隻是寧靜祥和。
  不過這些和她也沒什麽關係,一進皇陵,陸千喬就把她丟進這間屋子裏了。
  “斯蘭,看好她,不許她出這間屋子。”
  他交代之後就走人,她一個人在床上發了大半夜的呆,本來想找守門的那個叫斯蘭的男人說說話,可他是麵癱君第二,不管她說什麽,他都恍如聾啞人,隻要她開門開窗,他立即就堵住,和鐵牆似的。
  憤懣之下,辛湄隻好睡了。
  “斯蘭大哥,我聽說陸大哥昨晚帶了個姑娘來。來者是客,所以我做了些吃食,麻煩你幫我給她,希望合她的口味。”
  多麽柔美的女聲,多麽動聽的句子啊……辛湄起身趴在窗台往外看,就見斯蘭從一位穿粉紅羅裙的姑娘手裏接過食盒,那姑娘抬頭看了她一眼,真是……辛湄搜腸刮肚努力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別的詞,隻好讚歎:真是貌美如花啊!
  “多謝映蓮姑娘好意。”
  原來那個叫斯蘭的會說話,還挺和顏悅色的。映蓮對著辛湄微微一笑,轉身走了。
  “……吃東西。”斯蘭一轉頭,又板起麵癱臉,把食盒放在窗台上。
  辛湄大喜,趕緊揭開蓋子,隻見裏麵並排放了兩隻大木盒,滿滿地裝了無數精致點心,用水晶蓋子蓋著。她餓了一整夜,眼前都要蹦金星了,急忙抓起一塊香雪芙蓉糕塞嘴裏。
  因見斯蘭一反常態待在窗台前盯著她看,眼神裏有些羨慕的意味,她想想,問:“你要吃嗎?”
  斯蘭木著一張臉不理她。
  她歎一口氣:“麵癱是病,得治。”
  他好像抖了兩下,“砰”一聲把窗戶關了。
  辛湄又撿了一塊槐花餅,正塞了一半,大門卻開了,一夜不見的陸千喬背著光站在門口看她。辛湄咻一下丟了槐花餅,左右看看,躲在了大衣櫥後麵。
  她腮邊還沾了點碎屑,睡了一夜頭發也沒梳,細碎地垂在雙肩——還是像隻兔子,白色的,軟綿綿的那種。
  陸千喬關上門,走進來。她吞了口口水,腦海裏浮現出戲裏常演的,密封小屋,光線暗淡,壞人桀桀怪笑著對女主角伸出魔爪……
  她現在很想鑽進衣櫥裏。
  “過來,坐。”他示意她坐在椅子上。
  “……我不過去。”
  “……過來。”
  “……我不。”
  他朝她走兩步,她立即閃電般坐在了椅子上。
  陸千喬揉了揉額角:“為什麽知道雲霧陣的破解方法?誰教你的?”
  “都說了我不知道什麽雲霧陣……”
  “說實話。”
  “實話就是我方向感特別好……”
  他不說話了,隻是安靜地看著她。深邃的輪廓,寶石似的眼珠子,明明是玉琢般的容顏,卻無一絲玉石溫潤,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冷銳,時刻都像一柄刀鋒示人的名刀。
  此刻,寒光湛湛的刀鋒正指著她。
  辛湄毫不畏懼與他對視,他覺著她的勇氣好像都軟綿綿的。及至看到她腮邊沾的糕餅碎屑,他的眉毛實在忍不住抖了兩下。
  “那個……”辛湄望著他微微顫抖的眉毛,好心地建議,“麵癱真的是病,要治。綠水鎮有個大夫的針法很不錯……”
  他麵無表情地朝她伸出手,她頓時花容失色,四處打量想找地方躲。
  胳膊還是被抓住了,辛湄驚慌失措地考慮接下來自己是應當尖叫暈倒還是寧死不屈護衛貞操,冷不防他將她拽到窗前,打開了木窗。
  春日麗景撲麵而來,窗外梨花開得正好,雪白如棉,幾隻玲瓏剔透的花妖正在枝頭嬉笑打鬧。遠方山巒青翠如碧,隱有田園人家。
  “三百六十二隻妖,”陸千喬開口,聲音很淡,“皇陵就是他們的家。我不會放他們出去傷人,更不會讓外麵的人進來傷害他們。”
  皇陵畢竟是皇家的地方,鬧鬧鬼什麽的無傷大雅,真要讓皇帝知道一群妖怪在這邊占山為王住得逍遙快活,隻怕第二天就有修仙門派來剿殺了。
  辛湄抓抓腦袋,“哦”了一聲。
  “我不管你是用什麽法子破解雲霧陣,既然對我有威脅,一日不解決,就一日不會放你走。”
  他鬆開手她的胳膊。
  辛湄大驚失色:“你……你不講理……”
  他似乎笑了一下:“我這個人從來不講理。”
  辛湄覺得自己應當嚴肅表示一下自己的立場:“你就算把我關到老死,我也不會嫁給你做壓寨夫人!”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真想把她那顆不聽人話天馬行空的腦袋揪下來狠狠的當球踢啊……
  他轉身拂袖而去,吩咐門外的斯蘭:“看著她,除了水不許再給任何吃食,不許其他人靠近。”
  斯蘭恭敬地抱拳:“遵命,將軍。”
  將軍?他一個妖怪又是什麽狗屁將軍了?!辛湄憋了一肚子氣,搜腸刮肚想追上去罵兩句,想半天也沒想出什麽犀利的罵人話,隻好一個人踢枕頭玩。
  “千喬哥哥……”窗外有個稚嫩的童音喚他,她轉頭,就見一個圓滾滾的肉球似的小小鳥妖飛在半空上下搖擺,比上次在皇陵遇見那個小許多,隻有三四歲的模樣,搖搖晃晃的模樣不像鳥,倒像一隻肥鴨子。
  陸千喬伸手將他抱起來,那一瞬間,陽光都落在麵上,他那張麵癱臉居然出奇的柔和。
  “哥哥說他已經準備好了,問你什麽時候把內丹給他呀?”
  小鳥妖奶聲奶氣地問。
  “馬上去。”陸千喬動作生硬地拍拍他的小腦袋。
  *
  食盒被斯蘭收走了,辛湄捧著餓扁的肚皮坐在窗邊發呆,呆著呆著不知怎麽的就睡著了,夢裏對著大盆的紅燒蹄髈大快朵頤,口水流了一袖子。
  及至天黑,斯蘭見她那呆頭呆腦忍耐饑餓的模樣,終於忍不住開口:“你說實話就不用餓肚子了。”
  辛湄充滿傲骨地別過腦袋哼一聲。
  “和將軍作對的人都沒什麽好下場。”
  “他一個妖怪又是什麽將軍了?”辛湄很不屑。
  斯蘭怒了:“誰跟你說他是妖怪?!他是瓊國堂堂正正的驃騎將軍!十五歲開始便立下累累戰功!”
  “……嫖|妓將軍?”她愕然。
  “驃·騎·將·軍!”斯蘭要抓狂了。
  “是將軍怎麽不去打仗,在皇陵裏窩著?”
  斯蘭有些黯然:“皇帝有眼無珠,聽信讒言,將將軍貶來看守皇陵……”
  辛湄恍然大悟:“是個一直打敗仗的將軍,所以皇帝一怒之下把他趕到皇陵了!”
  斯蘭氣得又把窗戶摔上。
  直到深夜,屋子裏再也沒傳出一點聲音,他又有些擔心,畢竟是個普通小姑娘,一整天除了兩塊糕點就沒吃點別的東西,隻怕要餓出毛病來。他看看手邊的食盒,猶豫著要不要偷偷塞給她一塊充饑。
  屋內突然傳出翻箱倒櫃的聲音,斯蘭急忙拉開窗戶,誰知一道勁風從窗內襲來,他毫無防備被打個正著,倒飛出去暈了。
  辛湄坐在秋月背上,摸摸它的腦袋,稱讚:“好樣的!”
  還好有秋月這個殺手鐧,第一夜沒用它就是為了等他放鬆警惕的這一刻。
  “秋月,趕緊悄悄的飛走。”
  她抱緊秋月的脖子,吩咐。

  又被抓住了……
  “這位公子,你如此這般花容月貌,可有興趣做我的相公?”
  某美貌少女笑得十分純潔。
  “這……這個嘛……”
  某小帥哥臉紅羞澀中。
  “做我的相公,這些錢就是你的。”她拍拍圓鼓鼓的錢袋。
  “且、且容在下考慮……”
  某小帥哥的眼睛被金錢點亮了。
  “雖然有仙人說我是克夫相,但其實我很能幹,會賺錢,力氣大,能幹活,娶了我你一輩子不用煩惱。”
  她是個老實的好孩子,從不隱瞞批命說法,省得買了相公人家說她欺詐。
  克夫啊……某小帥哥的臉垮了:“姑娘,在下家中已有妻妾……在下現在有急事,告辭。”
  啊,又跑了一個……
  辛湄悵然地望著小帥哥落荒而逃的背影,一整個早上,這是第十個聽見克夫就臉色大變的人了。她相信老爹肯定一直在抓心撓肺的後悔,當初就不該請那什麽玉清仙人來批命,克夫兩個字殺傷力實在太大。
  算了,吃碗米粉彌補一下受創的心靈。
  昨天晚上從皇陵一路飛出來,不敢在最近的城鎮逗留,辛湄足趕了快三個時辰的路,天亮時分才找到這座小城,好在客棧開門挺早,她要了房間,又連吃三碗飯才緩過勁來。
  嫖|妓將軍太小氣,就衝著他不給自己吃飯,也不能嫁他!
  拐個街角,忽見迎麵駛來一輛破爛得快散架的牛車,車軲轆在石子地上痛苦地呻吟著,拉車的老牛也是遍體鱗傷,沒精打采。
  好熟悉的牛車,隻是它怎麽比兩天前看著還要破爛了?
  辛湄過去揭開窗簾,正對上車廂裏一雙黑白分明的眼,之所以那麽黑白分明,是因為這個人……他是不是被雷劈過啊?全身上下黑透了。她看了半天,突然吃驚地張大嘴:“眉山大人!你被雷劈了?”
  眉山君羞愧難當,使勁拽上窗簾,假裝不認識她。
  冷不防她的腦袋又從窗口鑽進來,神情嚴肅且認真地把他上上下下看一遍,說:“這是見死不救的現世報。”
  眉山君滿含熱淚把那顆腦袋推出去,他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時光倒流,再也不要跟這死丫頭牽扯上半點關係。
  牛車一路歪歪倒倒駛向城內最大最豪華的酒樓,眉山君低頭看看滿身狼狽的模樣,猶豫再猶豫,實在不想下車丟這個人。若是用障眼法吧……他現在渾身發疼,根本沒力氣使仙法。
  正左右為難,車門突然開了,辛湄姑娘歪著腦袋站在車外看他。
  “你要是去這家酒樓?”她問,然後伸出手,“過來,我扶你。”
  眉山君捂住臉:“不要不要不要!”
  “你放心,我力氣很大,不會把你摔下去的。”她張開鋪在他腿上的薄毯,將他整個人一裹,輕輕背在了背上。
  酒樓三層的雅間早早被他預訂下來,辛湄背著他上台階,步伐輕快,因見眉山君出人意表一言不發,她又說:“眉山大人你放心,你跟我家晾衣服的竹竿一樣細,一點都不重。我從小力氣就特別大,十歲就能背著大師兄滿街跑了,他比狗熊還壯。”
  他含含糊糊唔一聲,像突然被掐住喉嚨,發不出聲音。
  好在三樓雅間用竹簾隔開,外麵的人看不到裏麵。辛湄叫人送了一盆熱水,把手絹打濕了替他擦拭臉上的焦糊痕跡。
  “眉山大人你不是仙人嗎?怎麽會被雷劈成這樣?”
  眉山君紅著臉流淚:“仙人……也分很多種類的……我就是、就是不擅長這類體力活!”
  “在哪兒被劈的?”
  她用手絹輕輕按住他臉上一塊疤,疼得他直吸氣。
  “……這些天挽瀾山地脈靈氣異常變動,山裏許多妖都要渡雷劫成仙,昨晚觀摩一隻犬妖渡劫,不小心靠得太近,被天雷……劈了。”
  辛湄理解地點點頭:“當個八卦仙人也不容易。”
  眉山君耳朵裏像是有一萬隻蝴蝶在飛,鬧得他心慌意亂。辛湄正給他的傷口塗金創藥,據說是他們莊子特製的,效果絕佳,如黃連加上苦膽慢慢熬了三天三夜那種味道。
  可他覺著這味道像是方才靠近的時候,她衣領裏的幽香。
  看樣子連鼻子也被雷劈壞了,他欲哭無淚地想。
  “好了,我留一瓶金創藥給你,記得每天塗。眉山大人是仙人,沒幾天應當就好了。”辛湄提著包袱起身,欲下樓。
  眉山君情不自禁問:“你……呃,你這就走啦?”
  “嗯,我還要去買相公,不能陪你了。保重。”
  “……買相公?”眉山君愕然,“相公是用來買的嗎?”
  辛湄露齒一笑:“有錢能使鬼推磨。”
  眉山君不知道為什麽又想哭,可惡!好像眼睛也被劈壞了!
  辛湄拉開竹簾,剛好對麵正有人也要進來,險些撞在他身上。那人扶了她一把,聲音醇厚溫柔:“姑娘,小心了。”
  她抬頭,望見一張……貌美如花的臉,眼睛底下生著一顆淚痣,顯得略有些憂鬱。見她望著自己,男人微微一笑,如暖風撲麵……一看就不像個好人哎。
  她轉身下樓,隱約聽見雅間裏眉山君在破口大罵:“傅九雲!你每次都來遲……”
  後麵的話再也聽不見,她出了酒樓,見滿大街的人,不由滿心喜悅。她的相公,一定就在這人群裏藏著!她要把他找出來。
  前麵那個穿黃衫子的小帥哥就不錯,麵如滿月,身材高大,一看就是個能吃苦的。
  對麵巷子裏那青袍子的也不錯,頭發黑,肩膀寬,走路虎虎生風,絕對好用。
  還有……還有……她雙眼突然一亮。
  拐角那棵歪脖子樹下站著的男人,背影真是美啊。一身很普通的淡青長衫也能被他穿得鶴立雞群,黑亮黑亮的頭發,一看就知道元氣充沛。那窄腰,那寬肩,充分顯示此人肌體有力,絕不是好吃懶做的米蟲。
  滿大街那麽多人,她一看到他,就覺得所有人都變成了浮雲。
  辛湄理理頭發,順順衣服,摸摸錢袋。很好,外表沒有問題,錢袋也沒問題。
  她走過去,用最溫柔的聲音說:“這位公子,本人是辛邪莊的辛湄,身份來曆清白,性格外貌良好,有空和我聊聊人生理想和婚姻大事嗎?”
  這位美男沒有回頭,隔了一會兒,他說:“我是很想和你聊聊打暈斯蘭,私自逃走的大事。”
  呃?
  辛湄瞠目結舌看著他轉身,這把絕世名刀的刀鋒又一次對準了她。她慌了,倒退三步,四處張望試圖找條秘密小路逃亡。
  他一揮手,一張符紙勘勘落在她額頭上,霎時化作一條流光溢彩的帶子,往她腰間一栓,帶子的另一頭握在了他手裏,瞬間又化作虛無。辛湄隻覺整個人不由自主停住了,無論如何也退不了一步。
  陸千喬走到她麵前,臉上居然極其少有地浮現出一絲笑意,隻是……隻是笑得她好心驚膽戰啊!
  “抓到你了。”他說。
  “你你你要怎麽樣?”辛湄驚駭之下開始結巴。
  他輕輕一扯,她身不由己被一股無形的力道拖著往前挪兩步。
  “這叫捆妖索,往常都是用來擒拿窮凶極惡的凶妖。”不知道怎麽回事,他今天連聲音裏都有笑意,不過絕不是那種和煦溫柔的笑,倒像是冷笑,帶著赤果果(注)的嘲諷,“如今套在你身上,休想再逃走。”
  辛湄卯足了勁掙紮,奈何背後仿佛放了一座銅牆鐵壁,掙得她都累了,索性放棄。
  “你你你怎麽找到我的?”在多如繁星的城鎮裏找一個人,不亞於從沙灘裏尋一粒砂。
  陸千喬轉身邁步,她也不由自主跟在他身後三步遠的地方隨之行動。
  “自你打暈斯蘭那一刻,我便知道了。”他淡道,“我一直跟在你身後,想看你跟什麽人接觸。如今知道你的身份了,辛邪莊的大小姐。”
  辛湄隻覺一顆心陡然沉了下去:“不許你找我爹的麻煩!”
  他沒有說話,隻是信步往前走,看方向,似乎是她剛才出來的那個酒樓。
  辛湄有點心慌:“你要去哪裏?”
  “那個叫眉山的窩囊仙人在酒樓裏吧?”
  她大驚失色,趕緊抱住他的胳膊使勁攔住:“你你你要去殺仙人?!我根本沒和他說雲霧陣的事!”
  陸千喬低頭看看她的手,再看看她的臉,她立即閃電般放開他,把兩隻手規規矩矩放在背後。
  “我找他有事。”
  麵癱君拽著驚慌失措的小白兔進了酒樓。

  千喬的心事
  酒樓三層雅座,竹簾青碧,酒香四溢,陸千喬揭開竹簾,不由一愣——眉山君不見了,隻剩一個陌生男子,斜斜倚在矮桌前斟酒,見他二人突然闖入,不驚不怒,不過淺淺一笑。
  “啊……”辛湄也不知道是該欣慰還是什麽別的,眉山大人不在,留下來的這個男人,是叫……傅九雲吧?
  “眉山已經溜了。”他像看好戲似的,慢悠悠吐出幾個字,“你們來遲片刻。”
  陸千喬從不廢話,轉身便走,不防傅九雲在後麵又道:“等一下,找他何事?”
  “與你無關。”
  竹簾一晃,人已在外。
  “我知道他住在什麽地方。”
  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讓竹簾外那個滿身冰霜的男人停下了腳步。傅九雲從竹簾裏探出一顆腦袋,滿不在乎地笑:“答應我一個條件,就告訴你他住哪裏。”
  ……
  春風卷著花兒飄進窗戶,辛湄忍不住打個嗬欠,對麵響起傅九雲溫柔的聲音:“別動,還沒畫好。”
  她隻好渾身僵硬地重新擺好姿勢——站在窗前,拈一枝桃花笑得臉頰酸疼。
  剛才他們明明說好了談條件,她都做好兩人一打起來自己就找個機會開溜的準備了,誰知道傅九雲指著她說:“把這小姑娘拿來,我替她作個小像,然後就告訴你眉山住哪裏。”
  辛湄很無語。
  陸千喬坐在傅九雲對麵,端著酒杯,靜靜望著窗外的春景,也不知想些什麽,幾片花瓣落在酒液中,他卻一無所覺,一口飲了下去。
  “我聽聞……”沉寂中,傅九雲突然開口,“極西之地有上古戰鬼血統一族,皆為紅眸重瞳,輪廓較常人深邃,性極高傲,輕易不與人親近。族人無論男女,到了二十五歲,都要過一道極危險的坎,超過半數的族人都會死在二十五歲。不知可否屬實?”
  陸千喬沒有說話。
  “戰鬼一族在上古神魔大戰中出力不少,故而得到天神的恩賜,賦予他們驚天動地的能力。可惜如今已是神隱時代,沒有天神庇護,戰鬼一族也逐漸凋零,二十五歲那道坎又成了致命傷。想來戰鬼一族也在憂心這個局麵吧?”
  陸千喬終於動了,他放下酒杯,聲音平靜:“你與我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傅九雲笑了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我不像眉山,對這些隱秘的事情不了解。對混了普通人血統的戰鬼如何度過那道坎,更是一點也不清楚。這些事,你也隻有找他問。”
  說罷他忽然拍了拍手:“琴娘何在?酒來,曲來。”
  竹簾後果然進來一美貌少婦,替三人斟滿酒又退回去,片刻後,便有錚錚琴聲泉水般流淌開,稍稍衝淡了雅間裏凝滯的氣氛。
  老爹說過,這種會花錢在外麵找女人花天酒地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此人兩樣都占全了。辛湄鄙夷地翻個白眼。
  傅九雲敲著矮桌:“那邊的小姑娘,眼皮不要抽筋,很難看。”
  啊啊啊!好想從窗口跳下去啊!
  眼看著日暮西山,傅九雲終於把那幅小像給畫完了,自己好像也很滿意,笑吟吟看了半日,才招手喚辛湄:“你自己過來看看。”
  她拖著酸疼的腿過去瞥一眼,不由震撼了。
  畫上那個昂首挺胸,充滿自信的大美人兒是誰?!
  傅九雲得意地笑:“你現在還嫩的很,毫無風情可言。畫上是大人我好心替你加了兩歲的小像,要以這個為目標,努力長大,知道麽?”
  辛湄感動得兩眼含淚:“你雖然一肚子壞水,沒想到這麽會畫畫!好厲害!”
  他準備把畫送出去的動作停下了,和藹地笑著問:“……你方才說什麽?”
  “好厲害!”
  “前麵一句。”
  “沒想到這麽會畫畫!”
  “再前。”
  “你一肚子壞水。”
  他利落地把畫紙一折,收進自己袖子裏,意興闌珊地送客:“今天就到這裏吧。眉山住在南邊白頭山的眉山居,自己去找。”
  他這是怎麽了?突然不舒服嗎?辛湄苦惱地抓抓腦袋,緊接著就被陸千喬扯下樓了。
  傅九雲回頭問琴娘:“有鏡子麽?”
  琴娘紅著臉遞給他一麵小銅鏡,他正著照,側著照,反過來照,顛過去照。
  他到底哪裏一肚子壞水呢?
  真是讓人鬱悶的問題啊……
  *
  陸千喬走得極快,出了酒樓便一路往南疾行,辛湄不得不隨著他一路小跑,一邊跑一邊摸肚皮,她餓了……可是這沒良心的嫖|妓將軍肯定不會好心讓她吃東西。
  這種時候,果然要靠自力更生。
  她眼尖,瞅著路邊有個燒餅攤子,老板剛把出爐的燒餅一塊塊碼放整齊,還熱騰騰地冒著熱氣。辛湄抬手就抓了四塊,另一手丟下數枚銅板,一路被拖著向前,還努力回頭叫:“我付過錢了!”
  低頭咬一口燒餅,還是純正鴨油的,這老板真厚道。她一口氣吃了三個,滿手油膩膩的,一時找不到手絹擦,忽見走在前麵的陸千喬衣袂飄飄,好像……好像布料蠻軟的誒……
  偷偷抓起他一截青衫,使勁擦手,低頭正要擦嘴,冷不防他突然停下了,辛湄刹不住,狠狠撞在他背上,又被撞得狠狠倒退數步,再狠狠被他手裏的什麽捆妖索拉回來,最後還是他把她給拉住了。
  抬頭看看,麵前正是一座客棧。辛湄捂住臉震驚了,他他他……莫非馬上就要上演孤男寡女夜間同住一間房之曖昧纏|綿心跳一千下的老梗了嗎?!
  不好,這小子來硬的不行,開始來有情調的了!要警惕,警惕……
  陸千喬瞥她一眼,見她臉上神情千變萬化,便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耶?她一顆可憐的芳心開始亂跳了……
  他笑了笑,有些譏誚:“可惜要讓你失望。”
  他拽著她繼續走,走啊走……然後就走出城了。
  ……
  這麽冷硬死板,難怪會被皇帝貶去看守皇陵啊……辛湄含著熱淚蹲在某郊外深山老林中搭火堆,捆妖索被他係在了一株十人合抱的老樹上,除非她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神功,否則還是乖乖搭火堆吧。
  陸千喬提了一皮囊清水回來的時候,火堆燒得正旺,他取下腰間毫不起眼的小皮囊,從裏麵取出一個鐵架子,一隻鐵皮小鍋,一袋麵粉,幾塊肉幹,並碗筷調料之類雜物,辛湄眼睛都看直了。
  聽聞世間有種寶貝叫乾坤袋,是數百年前周越國某成仙的工匠造的,外表毫不起眼,像個半舊的錢袋,裏麵卻幾可容納天地。那仙人總共就做了不到十個乾坤袋,除了瓊國皇宮裏保存了一隻,剩下的都不知所蹤,想不到這位麵癱君居然有這等寶貝。
  倒水進鍋,放在火上燒,揉麵,揪成一顆顆小疙瘩丟水裏,再放些野菜和肉幹。他做這些的時候,很自然,很利索,好像早已做過千百次這樣平常的小事。眾人口中那個厲害的驃騎將軍也好,混著普通人血統的戰鬼也好,試圖對純潔少女伸出狼爪的土匪也好,好像變得有點遙遠。
  調料放進鍋裏,熬製片刻,香氣四溢。辛湄霎時饞得兩眼離不開鍋子,不過仔細想想,此人肯定不會給自己吃東西,她隻好摸出懷裏僅剩的一隻鴨油燒餅,猶豫著要不要吃掉。
  “吃飯。”他盛了一碗煮好的疙瘩湯,放在她腳邊。
  辛湄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呃,謝……謝謝……”
  小心喝一口麵湯,鮮香裏還帶著些許的辣,雖然有點不適應這種口味,但卻出乎意料的好吃。辛湄一邊喝麵湯,一邊偷偷看火光在他麵上跳躍。
  他好像有很多心事哎……
  她清清嗓子:“世上沒什麽過不去的難事啦……”
  所以,你快點放了我啊啊啊啊!她在心裏狂吼。
  陸千喬有些意外地看著她,見她兩眼亮閃閃,滿是期盼的光芒。他又別過頭,聲音冷靜:“吃完就睡覺。”
  小樣!就不信你沒破綻!
  辛湄移開火堆,把毯子鋪在上麵,和衣蜷縮著假裝睡覺,隻把眼睛撐開一咪咪縫,偷看他的背影。他一動不動背對著她坐在樹下,深夜的山林寂靜無比,隻聞火堆的劈啪聲。不知過了多久,辛湄覺得他可能睡著了,便悄悄伸手入懷,打算把秋月放出來敲暈他。
  剛一動,他像背後有眼睛似的,轉過頭譏誚地看著她。
  “你要做什麽?”他的心情似乎變好了一些,這一句居然問得好整以暇。
  辛湄訕訕地笑:“沒、沒什麽……好像被蟲子咬了一口……”
  “我知道你有一隻厲害的靈獸。”陸千喬微微一笑,笑得殺氣騰騰,“不想明天吃烤鵜鶘,就安靜睡覺。”
  烤鵜鶘,他的意思是要把秋月烤來吃?!化作符紙的秋月也在懷裏抖了三抖,使勁往裏麵縮縮。
  辛湄含著熱淚翻身睡覺,算他厲害。

  千喬的糾結
  “我有一件十分正經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天快亮的時候,辛湄蹲在陸千喬身邊,把他推醒了。彼時他似乎還帶著睡意,頭發沾了一綹在唇上,眼珠子烏溜溜的,看著有些無辜,還有些迷茫。
  “你是個男人,而我,是個女人,對吧?”
  鑒於辛湄表情難得如此嚴肅,陸千喬覺著自己好像得給她一點麵子,於是用手遮住光,木然點點頭。
  “很多據說特別有學問的老頭兒都寫書,說男女授受不親,又說什麽非禮勿視。男人要是不小心看到一個女人的肌膚,就要娶她做老婆,對吧?”
  陸千喬在她柔軟的聲線起伏裏昏昏欲睡,又點點頭。
  “那……我是絕對不會嫁給你的!你也知道吧?”
  他快睡著了,隨著本能點頭。
  辛湄使勁一拍手:“所以我隻是想告訴你,我要解手!”
  她腰上拴著那根捆妖索被他攥在手裏,實在走不遠,解手又是個要露出肌膚的幹活……好吧,露的又何止是“肌膚”……
  陸千喬放下手,麵無表情地與她對望,半點反應也沒有。
  辛湄重複:“我要解手。”
  他依然沒反應,隻是眨了眨眼睛,茫茫然一般。
  她淚流滿麵起身了,找棵還算粗壯的大樹,貓腰躲在後麵,一麵還哽咽:“你……你不許偷看!”
  裝模作樣躲了半日,對麵依然沒聲音,辛湄急了,探頭出去大叫:“你怎麽能真的沒反應?偷看別人解手是很惡劣的趣味!”
  陸千喬愣愣地眨眨眼睛,然後……然後他打個嗬欠,翻身立即又睡著了。
  原來居然是個會賴床的!
  辛湄撲上去使勁抽他臉:“起來起來起來!”
  手腕被人抓住了,終於被抽醒的陸千喬麵帶寒霜,頭發淩亂,仰麵躺在地上瞪她:“你膽子真不小!”
  她大怒:“我要解手!”
  解手,這個詞有點陌生,還有點熟悉。陸千喬剛睡醒的腦袋不太靈光,思忖半晌,突然悟了,霎時間臉上表情從震驚發展到愧疚再發展到惱怒,最後變成了羞赧。
  他飛快鬆手,像被燙到似的,眼睜睜看著辛湄奔向密林深處。
  陸千喬此時已全無睡意,起身扒扒頭發,身上卻掉下一張符紙,相當眼生,應當不是自己的。符紙是用千年梧桐的樹皮煉製而成,適合鳥類靈獸棲身,想來應當是辛湄方才動作劇烈不小心掉下來的。
  是她的坐騎,那隻鵜鶘吧?
  他端詳片刻,將符紙折了一道,放進自己懷內。
  這個……他在這方麵沒經驗,那個……女人……需要多長時間?一炷香?兩柱香?好吧,給她頓飯工夫,如果不回來,他就……就再等頓飯工夫……
  看看天色,現在過去多久了?她還沒回來,要不要追上去看看?不,還是等一下……萬一那什麽……還是再等一會兒好了……
  陸千喬生平第一次艱難地糾結了。
  三頓飯的時間過去,他霍然起身,正要去尋找,卻聽身後傳來腳踏枝葉的細微聲響,回頭,便見一臉不爽的辛湄懷抱一捧新鮮菌菇,滿身露水地回來了。
  “你……”他猶有些尷尬,不知道說什麽好。
  辛湄板著臉把菌菇丟在地上,剛才是多好的逃脫機會啊!可翻遍全身上下硬是沒找到秋月棲身的那張符紙,估計是剛才抽他的時候不小心掉出來了。可惡!失去坐騎,在這種一望無際的深山老林,根本是寸步難行!更不要說逃走了。
  “……秋月在你那裏?”她問。
  陸千喬想了想,點頭。
  “不許你傷害它!”想起陸千喬昨晚說烤鵜鶘,她就慌神,“秋月很老了,肉很粗糙,一點都不好吃!”(秋月在陸千喬懷裏哭:人家才六歲不到,哪裏老了?)
  陸千喬默然片刻,道:“那要看你聽不聽話。”
  辛湄抱住胳膊倒退一步,視死如歸:“哼!你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他覺得跟她正經說話,絕對是個錯誤選擇。
  把她剛摘來的新鮮菌菇粗粗挑選清洗一番,放進昨晚剩下的麵湯裏,燒滾就能吃了。和昨晚一樣,他盛了一碗放在她腳邊,辛湄別過頭做傲骨狀:“我不吃!除非你把秋月還我!”
  哦,不吃就不吃吧。陸千喬很淡定地自己吃起來,麵湯裏的肉幹因為泡了一夜,香味都已經蔓延開,看形狀似乎也酥軟了不少。
  他肯定是故意的,因為他那碗裏盛了好多肉,大快朵頤時,香氣四溢。
  辛湄偷偷瞥了他好幾眼,見他埋頭隻管吃,也不看自己這邊,便悄悄伸手去拿碗。指尖剛觸到邊緣,便聽他動了一下,她閃電般縮回手,繼續做傲骨狀。
  他似乎無奈地笑了一聲,隔一會兒,他說:“別鬧,吃飯。”
  聲音平靜,不是惡意譏誚。
  辛湄淚流滿麵端起碗來:秋月啊!我不是個好主人!且等我吃完飯再考慮怎麽從魔王手上救你呀!
  *
  辛湄本來以為他會拽著自己去白頭山找眉山君,誰知一路穿山越嶺,幾天後,兩人又回到了皇陵。
  第二次走在開滿櫻花的神道上,她覺得自己已經十分淡定了。好在這次陸千喬沒把她丟屋子裏關著,全程一直拴在身邊,直到進了一個叫歸花廳的小廳裏。
  “將軍,您回來了。”
  斯蘭端茶上來,惡狠狠地剜了辛湄一眼,他還記著那一夜她把自己打暈的事情,這絕對是他斯蘭一輩子的恥辱!
  辛湄裝作沒看見,四處抬頭看歸花廳的裝飾,一麵拉長耳朵聽斯蘭匯報這些天皇陵大小妖怪的事。
  “自從將軍您替桃果果從虎妖那裏奪回內丹後,他這些天一直閉關潛修,昨天剛大愈,容貌已經恢複如常……趙官人說他最近嘔心瀝血寫了一部新的戲折子,這次絕對配得上將軍雕的十二人偶……西北邊的熊妖第五十三次來向映蓮姑娘提親,用白色蓮花鋪了一路,被映蓮姑娘一把火燒了……”
  她聽得無聊,忍不住要打嗬欠。好容易等斯蘭說完,陸千喬又出了歸花廳,沿著斜斜的小山坡上去,山坡上開滿了雪白瑩潤的梨花,林中有兩人在說話,因聽見腳步聲,一齊轉身,見是陸千喬,不由大喜。
  “千喬大哥!”
  一個十七八歲的高個子少年有些靦腆地喚了一聲,他麵容尚算俊俏,隻是圓圓眼圓圓臉,還有些稚氣。背後張開一雙嫩黃色的大翅膀,似乎是因為激動,翅膀在沙沙舞動著。
  陸千喬點頭:“都好了?”
  少年有些臉紅:“是啊,已經痊愈了。千喬大哥,總是給你添麻煩……要不是你阻止我,差點就犯下奪取凡人魂魄的大錯了……我下次再也不貪玩亂跑。”
  後麵傳來動聽的女子笑聲,一個穿粉紅羅裙的美貌少女走到少年身邊,含笑道:“果果好了之後就一直念叨這些。我倒覺得你沒了內丹那段時間,十一二歲的模樣比現在可愛些。”
  桃果果臉更紅:“映蓮姐,你就會笑話我……”
  說罷忽然看見陸千喬身邊站著個麵如桃花身似楊柳的姑娘,兩眼呆呆地望著天空,不知想著什麽虛無縹緲的心事,他不由一抖,跳起來指著她大叫:“是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辛湄愕然收回視線望他,上上下下打量兩遍,她突然一拍手,恍然大悟:“咦?你不是那個扮厲鬼的小鳥妖麽?”
  桃果果對她又懼又恨,手指頭一個勁抖:“你你你……你這個壞女人……”
  辛湄認真地看著他:“嗯,你長大了,背後的也不是雞翅……變成正宗鳥人了。”
  桃果果臉色一綠,顫巍巍地收了翅膀,最後嘴巴一扁,哇一下哭了,掉頭就跑。
  映蓮笑了起來,看看她,再看看陸千喬,聲音溫和:“陸大哥素日不與女子親近,真想不到竟會和辛姑娘投緣。想來小妹可以喝到陸大哥一杯喜酒了。”
  斯蘭在後麵忍不住插嘴:“映蓮姑娘,你搞錯了。她是將軍的階下囚!這種丫頭,將軍怎麽可能……哼!”
  映蓮顯得十分驚訝:“怎會如此?”
  陸千喬沒有說話,隻是拽著捆妖索,辛湄不由自主隨著他往前走,一麵說:“我要沐浴。”
  他的手又抖了一下,回頭麵無表情看她。
  她板著臉:“男女授受不親,你趕緊放開我,不然就是想偷看。”
  “今早你沐浴過一次。”
  他說出事實。
  “我又想浴了。”
  她十分蠻橫。
  陸千喬不回答,拽著她繼續往前走。
  辛湄急了:“你、你要偷看?!”
  他好像笑了,是帶著譏誚和一點點戲弄的笑:“想來和看門板也差不多。”
  “你……”她大怒。
  映蓮看著他二人旁若無人邊走邊說地去遠了,半晌無話。
  斯蘭有些不忍,低聲道:“映蓮姑娘,真的隻是階下囚。那丫頭會破解雲霧陣,將軍怕她泄露出去,所以才用捆妖索拴在身邊。”
  映蓮微微一笑,轉身便走:“斯蘭大哥,你多想了。我不過好奇而已。”

  同心鏡顯靈
  那天辛湄還是沒能沐浴成,陸千喬把她關在歸花廳,兩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下午。
  “你到底要怎麽辦?”辛湄扶著下巴,有些無力,“拴著我,一直到死?”
  陸千喬摩挲著一塊質地很次的雜色玉,沉默良久,方道:“還有三個月,這三個月我須得確保皇陵無恙。到時候如果……我還在,自然放你走。”
  辛湄大驚:“那你要是不在了?”她就被栓在皇陵,直到餓死?
  他沒有回答,隻是心事重重地看著手上那塊雜色玉,目光深沉。
  她突然想起那天在酒樓,傅九雲說戰鬼一族半數都死在二十五歲那道坎上,到底是怎麽回事她不知道。眉山大人說他是戰鬼,所以……再過三個月他就滿二十五歲,要死了?
  辛湄抓抓腦袋,絞盡腦汁:“那、那個,天無絕人之路……你也別太難過,須知死是不同的,有的人死如輕塵,有的人就重如山巒,你要努力讓自己變重一點……”
  陸千喬的手指僵住,抬頭看著她,詢問:“……你是在安慰我?”
  “是啊是啊!”能看出她的苦心,真不簡單,“說不定你二十五歲那天睡一覺就什麽事都沒了!別想太多啦!”
  這兩句還像點樣子。
  他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外麵熱鬧的鑼鼓絲竹聲傾瀉而入,水池上搭了個戲台子,看樣子趙官人的新戲折子是在今晚上演,群妖們坐在池邊嘰裏呱啦,有的嗑瓜子兒,有的指指點點,開心得沒心沒肺。
  “人偶戲?”辛湄湊過去看,眼睛頓時亮了,“是我沒看過的!”
  *
  趙官人的戲折子素來煽情,戲未過半,台下早已哭聲一片。
  桃果果躲在歸花廳窗台下跟斯蘭打賭:“狗血趙這次還是用老梗,死主角死爹娘死好友。我贏了,斯蘭大哥你得給我錢。”
  斯蘭黑著臉賠了一串錢,趙官人先前拍著胸脯打包票說這次的新劇和以前的絕對不同,誰知還玩老一套,下次再也不能聽他鬼話。
  對了,這次他用的人偶是將軍閑來無事做的那十二隻,這天雷滾滾的劇情,不會讓將軍勃然大怒吧?
  斯蘭偷偷轉身,隻見將軍站在窗前,神色平靜裏帶著一絲無奈,無奈裏還帶著那麽點兒無措,低頭看著身旁痛哭流涕的辛湄。
  “噢……太感人……太經典了……”
  辛湄用手絹捂著臉,那手絹已經濕透了,還在往下滴水。陸千喬左右看看,猶豫半天,還是從自己袖子裏取出帕子遞給她。
  “……真那麽好看?”他不確定地問。
  她接過來擤鼻涕:“太棒了!我從來沒看過這麽動人的戲!特別是那些人偶,做的真棒,和活的一樣。”
  據說,那十二隻人偶是將軍做的哎……這孩子有眼光。
  “是麽,”陸千喬神色瞬間緩和了,說,“明晚還有人偶戲,還是這些人偶。”
  斯蘭僵硬地縮回去,使勁扇了自己一巴掌,剛才的一定是幻覺吧?嗯,沒錯,幻覺幻覺……
  辛湄一雙眼哭得和兔子眼一般紅,殷切地看著陸千喬:“我能找趙官人要簽名麽?還有那個做人偶的師傅。”
  陸千喬覺著她的兔子眼從沒這麽可愛親切過,暗咳一聲,捆妖索情不自禁就放鬆了幾寸,牽著她去外麵找趙官人要簽名。
  桃果果在窗台下勃然大怒:“壞女人居然勾引千喬大哥!斯蘭大哥,你怎麽不趕走她?”
  斯蘭唯有無語凝噎。
  其時趙官人正指揮小妖們整理道具,忙得滿頭大汗,一根老鼠尾巴從衣服下擺伸出來透氣。皇陵有數不清的殉葬珍寶,他戲裏用的道具都是真貨,萬一不小心弄壞了,將軍必然會把他的尾巴拔下來塞鼻孔裏。
  “小心點!那個同心鏡很脆弱的!”
  因見某小妖被石子絆得踉蹌,趙官人不由急得大吼。小妖被吼聲嚇得一哆嗦,同心鏡就這麽滴溜溜滾到了地上,一路滾到辛湄腳邊,把她腳踝撞得劇痛無比。
  “……銅鏡?”
  辛湄彎腰捧起這麵一尺長寬的銅鏡,鏡麵居然粗糙暗淡,根本照不出半個人影。
  “是不是摔壞了?”她反手遞給陸千喬。
  他還未來得及接,隻見暗淡的鏡麵上白光驟然一閃,瞬間又化作點點螢火四下散開,方才粗糙的鏡麵此刻居然變作深夜般的黑,裏麵倒映出一對深情相擁的男女。
  螢火在兩人的發梢上盈盈欲滴,光華似水……那場景,怎麽看怎麽纏綿動人。
  可是……可是,抱在一起的兩個人,好像是她和陸千喬哎!
  辛湄看呆了。
  趙官人在狂吼:“同心鏡同心鏡!這麽多年居然顯靈了!老天開眼!將軍的真命天女就在這裏呀!”
  群妖“嗡”一聲炸開了,斯蘭受不住打擊暈了過去。
  鏡麵上相擁二人很快就消失不見,辛湄捏著同心鏡猶豫著要不要再看一遍。趙官人早已含淚衝過來抓住她的袖子一頓搖:“姑娘,你要好好待我們將軍……”
  同心鏡被丟在他臉上,陸千喬拽著一頭霧水的辛湄轉身便走。
  “是怎麽回事?”她小心翼翼地問。
  他麵無表情:“回去,睡覺!”
  他的心情好像又不好了……辛湄閉緊嘴巴,這次很識趣,一直沒說話。
  *
  從那晚開始,陸千喬的心情似乎就沒再好起來,往常還會和她說幾句話,現在直接把她當做空氣。有事沒事他就叫幾個人去歸花廳不知密謀什麽,把她拴在外麵的樹上。
  這天太陽很好,辛湄坐在院子裏曬太陽,抓了小石子兒丟在歸花廳的窗戶上玩。
  窗戶突然被人打開了,陸千喬遠遠的、居高臨下的、隱忍的——看她一眼。
  辛湄急忙揮手:“你談完了?”
  她要吃飯喝水解手沐浴……
  “……安靜。”他摔上窗戶。
  她又丟了一顆石子,“咚”一聲砸在窗戶上,裏麵再也沒聲音。
  “嗬嗬,陸大哥最近幾天好像在生辛姑娘的氣?”
  身後傳來一陣輕笑,辛湄回頭,隻見一個穿著粉紅羅裙的美貌姑娘站在樹下捂著嘴看她。
  “這樣拴在樹上,倒像一隻狗。”她笑得真是恰到好處。
  辛湄努力思索半晌,終於想起她的名字:“紅蓮姐姐,你穿這一身往樹下一站,看著真像我大姑,親切的很。”
  “是映蓮!”
  映蓮深深吸了一口氣,咬牙切齒拚湊笑容,一麵不忘摸摸臉,她……應當還年輕吧?怎麽就像她大姑了呢?
  也可能是眼前的小丫頭太過鮮嫩,雪白飽滿的臉頰,純善靈秀的眉眼,帶著凡人的十幾歲少女才有的那種獨特天真嬌憨。女妖再也不會有這種無邪。映蓮不免黯然。
  何況,同心鏡居然可以映出她和陸千喬的身影……
  映蓮歎一口氣,又羨慕,又憤怒,還有點兒憐憫。
  “看你被拴著,怪可憐的,想不想離開?”她笑著問。
  想!辛湄使勁點頭。
  “那,姐姐偷偷把你放了……好不好?”
  好!辛湄感動的滿含熱淚。
  映蓮垂下長袖,蓋在樹幹上,抬眼對她微微一笑,笑容裏有得意,也有幸災樂禍。
  “你順著我幻化出的虛空紅蓮一直走,皇陵西北邊就住著我的朋友熊妖,你就暫時住在他那邊。等一切平息了,姐姐再偷偷送你離開。”
  辛湄捏著手裏的蓮花瓣,走了老遠不忘回頭看看,好心的映蓮姐姐還在原地衝她揮手告別。
  事實是,據說皇陵西北方向住著一隻相當有名的熊妖,附近的女妖,從一歲到一百歲,提起他便要花容失色。
  ——當然,以上這些辛湄完全不知道,她正蹲在路旁,摘了一朵野花揪花瓣。
  “回去……不回……回去……不回……”
  最後一片揪完,上天給她的旨意是:不回去。
  辛湄揉揉眼睛,起身繼續走。
  秋月,對不起,我真不是個好主人……你要撐住,在我找人救你之前,千萬不要被烤成鵜鶘幹啊!
  辛湄現在很傷感,一邊抹眼淚一邊順著虛空紅蓮往前走。
  迎麵忽然出現一個穿黑衣的高胖男人,騰雲駕霧一般飄過來,與她擦肩而過,低頭看看她,突然停下了。
  “小姑娘,是迷路了嗎?”高胖的怪叔叔露出慈祥的笑容。
  辛湄頭也不抬:“走開!老娘心情不好!”
  “這麽凶!”怪叔叔愕然,隨即繼續慈祥的笑,“叔叔就喜歡潑辣的小姑娘。要不要去叔叔家裏玩?叔叔給你買糖葫蘆吃。”
  辛湄含淚抬頭:“真的?”
  怪叔叔使勁點頭:“十足真金的真!”
  “……我要吃烤肉,還有米粉。”
  “都有都有!”怪叔叔喜滋滋地攙著小姑娘,把她領回家了……
  ——聽說那隻熊妖最喜歡美貌女子,動輒以美食糖葫蘆這種低劣手段誘拐純真少女。
  那小丫頭眼下已經被誘拐走了吧?
  映蓮一次處理完情敵和討厭的追求者,渾身上下都輕了十幾斤,哼著小曲回池塘睡午覺。冷不防桃果果突然從樹頂跳下來,皺著眉頭看她。
  “映蓮姐,你怎麽能讓一個凡人去熊妖那邊送死?”
  他偷聽了好久,對這種行為十二分的不能認同。熊妖那家夥又好色又粗魯,力氣大得嚇死人,偏偏還喜歡裝風雅,皇陵附近的女妖見到他都是避之不及的,她居然把辛湄往那邊送。
  映蓮並不驚惶,隻笑了笑:“你忘了她把你打得暈過去?”
  桃果果臉一紅:“那是另外一回事,她打我,也是……也是我有錯在先,想搶她的魂魄增加功力。可是把她推到熊妖那邊就不一樣了,那是陷害她!”
  映蓮不在乎地笑:“被人騙隻能說明被騙的人太蠢,她居然還可以讓同心鏡顯靈……笑話,我會輸給她?”
  “映蓮姐!”桃果果急了。
  她拍拍他還有些稚嫩的臉頰,跳入池中化作一朵盛放紅蓮。
  “果果還太嫩,女人遇到情敵,什麽惡毒的法子都能想出來。你長大後千萬不要找女人,和你弟弟過一輩子好了。”
  哎呀,睡覺睡覺……心頭一個重擔放下的感覺真好。

  人間慘劇
  熊叔叔的家在遙遠的另一座山頂,那裏開滿了鮮花,金碧輝煌如同仙宮。有清澈見底的池塘,有丈餘大小的紅頭鯉魚。有美女,有……糖葫蘆。
  就是沒有烤肉和米粉。
  辛湄咬著一顆山楂,酸的直皺眉頭。
  熊叔叔坐在對麵,拿著一把扇子做風雅狀,時不時深情凝望她,柔聲細語:“小湄,你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璀璨明亮。”
  她咽下山楂,看著他的臉,人家都這樣誇她了,她得想幾句好聽的報答回去。
  “你……呃,你也很好看,就是胖了點,不過很親切。看到你就想到我家後院裏的大花。”
  她有點想家了。
  熊叔叔驚訝:“大花是誰?”
  “一隻英俊瀟灑玉樹臨風的豬。”
  “啪”一聲,他手裏的扇子掉在了地上。熊叔叔抱著頭痛苦欲絕地跳起來。
  他最恨別人說他胖!
  低頭看看自己的熊爪,他想在那張如花似玉的小臉上抓幾道印子。可是……可是她那麽無辜地看著自己,雪白的臉蛋,烏溜溜的眼珠子……憐香惜玉真的是一種罪過啊啊啊!
  “熊大叔,糖葫蘆很好吃。不過我更愛烤肉和米粉。”
  辛湄吃完兩根糖葫蘆,覺得更餓了。
  熊叔叔思忖片刻,忽然露出個邪佞魅惑的笑,溫文爾雅地將扇子一收:“小湄可有雅興與我共飲一杯佳釀?”
  喝酒啊?辛湄難得露出猶豫的神情,不過最後還是點頭了。
  熊叔叔心中越發狂喜,俗話說,酒乃色媒人,醉酒的女人隨便你對她怎樣為所欲為,她都隻會神魂顛倒。
  他回頭吩咐女妖們:“去準備烤肉和米粉,再上一壇十年佳釀。”
  *
  陸千喬縱身一躍,如大鳥一般掠過茫茫樹海。
  午後桃果果來歸花廳找他,滿臉欲言又止,最後隻朝院子裏指了一下——原本應當拴在樹上的辛湄消失了。
  “是誰做的?”他問。
  桃果果死活不肯說,隻道:“千喬大哥,那姑娘是被西北邊的熊妖抓走了,你還是趕緊去救她吧。”
  西北邊那隻熊妖早已臭名昭著,被他抓到手的女妖興許還能苟延殘喘,若是凡人……隻怕不能活命。
  陸千喬的眉毛擰了起來。
  他竟有些焦灼,不能壓抑。
  再一個縱身,他落在熊妖的府邸前。
  金碧輝煌的宮殿,他倒是會享受。一腳踹倒兩道宮門,灰塵瞬間揚起,裏麵安靜了一刹那,待塵埃落定,陸千喬取出新做的木劍,正打算大開殺戒,卻見宮殿內那些漂亮的被擄來做仆人的女妖們個個鼻青臉腫,雙眼含淚。
  一見陸千喬,她們和得了救星似的,連滾帶爬過來抱大腿,放聲大哭:“是皇陵的將軍大人!我們終於有救了!求求你……求求你把那個煞星趕走吧!”
  陸千喬隻得退了兩步:“那隻熊妖在哪裏?”
  女妖們哭得更傷心:“大王在後殿!將軍您再不快去救他,他就要被那個煞星打死了!”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提著木劍闖入後殿,入目處全是遍地狼藉,花瓶碎成渣渣,池裏的紅頭鯉魚翻了白肚,帳子被扯得亂七八糟,更有幾個滿臉是血的女妖在號哭。
  他站定在後殿門前,突然有些猶豫,不知道門後會出現什麽怪物。
  輕輕推開沉重的宮門,“吱呀”一聲,光線傾瀉進陰暗的內室,他一眼就看到了辛湄,她正規規矩矩坐在椅子上,垂著頭,手裏捏著一隻偌大的青銅酒爵。
  傳說中的采花賊熊妖好似一攤死肉躺在她腳邊,一隻爪子搭在桌子上,早已口吐白沫不省熊事。
  辛湄一隻腳踩在他軟綿綿的肚皮上,突然笑眯眯地給自己倒滿一酒爵的酒,細聲細氣地說:“熊大叔,再來猜拳。”
  她捏著他的爪子使勁甩,一時又大笑:“你又出五!我又贏了!”
  說罷一巴掌拍在他臉上,笨重的身體就斜斜飛了出去,撞歪一片桌椅,勘勘落在陸千喬腳邊。
  他沉默了。
  辛湄端著酒爵娉娉婷婷走過來,她醉酒的時候反倒比平日顯得淑女,雪白的臉上染了紅暈,眼神又亮,又迷惘,唇角掛著標準閨秀笑容。
  一見陸千喬,她愣了好久,突然把酒爵一丟,朝他恭恭敬敬行個萬福,聲音溫柔又甜蜜:“這位公子,麵癱是病,要早點治。我認識一個綠水鎮的大夫,針法極好,幫你介紹一下吧?不用太感謝我。”
  陸千喬被氣得差點笑了,上前打算製住雙手將她拖走。誰知她醉酒後力氣居然奇大無比,抓起一隻一人多高的青銅燭台就丟過來,嘴裏還特別好心地提醒:“小心啊,要扔了。”
  他隻好退幾步。
  幾個鼻青臉腫的女妖拽著他的袖子流淚:“剛來的時候還好好的,後來大王吩咐我們備好佳釀,隻說借個酒興會更有意境。誰知……誰知她喝醉就開始發瘋,拉著大王玩什麽行酒令,一巴掌下去,大王的牙就全被打掉了……可憐的大王!他會不會死掉?”
  陸千喬看著後殿裏亂七八糟的景象,忍不住歎氣,抬手敲敲殿門,他說:“想吃烤肉和米粉,就到我這裏來。”
  辛湄從桌子下麵探出腦袋,像一隻充滿警覺的野生小兔子,揣摩他話裏有幾份真意。
  他作勢要走:“不想吃我走了。”
  陰影裏那個姑娘立即蹦了出來,陸千喬就勢擒住她兩隻手腕,反手輕輕在她頸側一劈,她就軟軟地落在懷裏了。
  女妖們一股腦衝進後殿,哭天搶地的扶起熊妖,大聲叫著他的名字,奈何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真是人間慘劇啊……
  陸千喬抱著辛湄,無聲無息離開了熊妖的府邸。
  到外麵山風一吹,酒氣衝天。他皺了皺眉頭,嫌棄地用單手把她拿開,四處找水源,打算把她丟水裏清醒一下。
  她卻像隻酒氣衝天的小兔子,哧溜一下鑽進他懷裏,攬著脖子不放手,隔一會兒就說句夢話:“爹……相公……我買的……”
  他忍不住低頭看看她的臉,滿麵暈紅,嘴角帶著甜蜜的笑,多麽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前麵就有一彎清泉,大可以將她丟下去洗洗酒氣,順便叫她清醒一下。可他不知為什麽又不太願意。她的胳膊軟軟地勾在脖子上,五根手指軟膩得像白雲,發燙的臉頰貼在頸部肌膚上,吐息溫熱酥|癢。
  他舍不得把睡得這樣香甜的她弄醒。
  終於還是把她的腦袋扶扶正,重新用兩手抱著,一步步慢慢走回皇陵。
  *
  “知道錯了嗎?”
  斯蘭坐在椅子上,麵似寒冰,語調陰冷,審問半躺在床上的辛湄。
  她整個人都縮在被子裏,隻露出顆腦袋,臉色有點發青,還在不停打噴嚏——每次喝完酒都會這樣。
  揉揉酸疼發脹的腦袋,她喃喃:“錯什麽?”
  斯蘭恨不得掀了床:“你把熊妖打殘了!人家管咱們要醫藥費!這也算了,你居然還敢勞煩將軍把你一路抱回來!膽子真不小!”
  辛湄一點記憶也沒有,隻是茫然地看著他。
  “說!是誰把你放走的?”
  呃,這個嘛……她想了想:“我不說。”
  映蓮姐姐偷偷放走她,她絕對不會把她供出來的!這才叫義氣!
  斯蘭氣得眼前金星亂蹦。
  門突然開了,陸千喬走進來,示意他:“斯蘭,你出去。”
  斯蘭含恨拂袖而去,老天爺怎麽這麽不開眼?居然讓這丫頭和將軍令同心鏡顯靈!
  陸千喬走到床邊,伸出手,辛湄下意識地想躲,下一刻他溫熱的掌心卻輕輕摸在了額頭上,貼住片刻,又緩緩撤離。
  “你的體質不適合喝酒,喝完必發燒。”他扯了一把椅子坐在床邊,“待會兒記得喝藥,早些退燒。”
  辛湄愕然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想起剛才斯蘭說自己喝醉了,是他一路把自己給抱回來的,便低聲道:“那個……謝、謝謝你。”
  他沒有回答,半晌,方道:“至於是誰放走的你……”
  不等他說完,她立即打斷:“我就不說。”
  他頓了頓:“不說也罷,下不為例。等你病好了,隨我離開皇陵。”
  反正還是囚禁她,去哪裏不是一樣?辛湄嘟著嘴不說話。
  陸千喬緩緩從懷中抽出秋月棲身的那張符紙,晃了晃,她的心也跟著抖了抖。
  “我不會再用捆妖索鎖你。”他說,麵無表情,“你的靈獸暫時放在我這裏。你逃一次,我烤它一條腿,逃四次,它的翅膀和腿就都沒了。你自己斟酌。”
  太……太狠毒了!辛湄目瞪口呆。剛才她做什麽要跟這個蛇蠍心腸的男人道謝?!
  他似乎笑了一下,走出房間,房門輕輕合上了。
  *
  據說發燒的人要多曬曬太陽,第二天低燒還未退,辛湄便裹著棉被在院子裏曬太陽。
  陸千喬還在歸花廳,這次沒關窗戶,他低頭不知在寫什麽,一邊寫一邊說,周圍那些人便連連點頭,神情認真。
  好像確實有點將軍的架勢。
  她揉揉燒得發疼的眼睛,打算眯一小覺,忽然感覺樹後盤著團人影,看上去鬼鬼祟祟的。她好奇地伸長脖子,就見映蓮縮在樹後,兩眼放光地望著歸花廳內,一會兒對花流淚,一會兒又迎風歎息。
  “映蓮姐姐……”她這是做什麽?
  映蓮大吃一驚,待回頭發現是她,臉頓時黑了,轉身欲走。
  辛湄衝她小小揮手:“你放心,我絕對不會把你供出來。”
  一席話說得義薄雲天。
  映蓮摔了一跤。
  辛湄蹭過去,順著她方才望著的方向看過去,發現這角度真不錯,剛好能看清歸花廳裏的景象,還不至於被人發現。看看窗口,眼下站著的人是斯蘭。
  她恍然大悟:“你暗戀斯蘭啊?”
  映蓮臉上一陣紅一陣綠,又怕她嚷嚷出去丟臉,隻好忍無可忍捂住耳朵。
  辛湄理解地點頭:“我懂我懂,戲裏說過,暗戀才是最美的。每天躲在樹後偷看他,也是一種愛。”
  那叫偷窺狂……映蓮含淚地想,其實自己這些年暗戀陸千喬,不叫他發覺一星半點,有空就躲在暗處偷看,確實也和偷窺狂沒啥兩樣。
  “這種事還是需要有個人來牽紅線的。”辛湄握住她的手,十分誠摯,“我來幫你吧?你好心偷偷放了我,我總得報答你。”
  映蓮被她滿臉亮晶晶閃爍的王霸之氣與聖女之光晃得花容失色。
  世上再也沒有什麽比你陷害情敵,情敵卻反過頭來道謝,順便替你和別人拉紅線更惡心的事了。她被惡心得淚流滿麵。
  “映蓮姐姐?”辛湄不解。
  映蓮回過頭,似是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卻變成“哇”的哭聲,使勁一跺腳,轉身跑了。

  去眉山居
  因飲酒過量而引發的低燒沒兩天就好了,辛湄又開始活蹦亂跳,陸千喬那邊似乎也把該交代的事情交代完了,這日便領著她啟程離開皇陵。
  來送行的妖排了一長串,趁著斯蘭滿臉不舍地跟陸千喬表達忠誠,順便賭咒發誓替他守好皇陵,辛湄繞過桃果果的白眼,再對著躲在樹後偷窺的映蓮姐姐比個大拇指,這才偷偷溜到後麵去找趙官人要簽名。
  趙官人感動得老淚縱橫,在辛湄遞上來的手帕上簽了十幾個名,一麵感慨:“不愧是將軍大人的真命天女,果然有眼光!有品味!”
  辛湄愕然:“什麽真命天女?”
  趙官人比她更愕然:“你還不知道?天神遺寶同心鏡都能把你倆映出來啦!那麵鏡子詭異的很,隻能照有姻緣的男女,其他人一概照不出。那天你倆不是被映在鏡子上了嗎?不信的話下次回來再照照!”
  辛湄張大嘴,老半天才合上,十分懷疑:“那鏡子一定是假的吧?”
  “皇、皇陵裏的寶貝怎、怎麽會是假、假的……”趙官人急得結巴了。
  “準備走了。”
  陸千喬終於擺脫一群纏綿深情妖怪的依依不舍,回頭望向這邊。
  辛湄悄悄地拉著趙官人的袖子:“對了,做人偶的師傅是誰?大叔你幫我找他要幾個簽名,等我回來找你拿。”
  趙官人露出個猥瑣的笑:“那個麽……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姑娘隻要細心些,定然能發覺的。”
  ……這不是說了等於沒說麽。
  辛湄走到陸千喬身邊,看著他給烈雲驊上轡頭。
  烈雲驊是他自己的靈獸,或者說,坐騎。辛邪莊也養過各類馬駒,最高貴的莫非通體雪白如銀的龍馬,日行萬裏,乘雲禦風也不在話下。然而和眼前的烈雲驊相比,卻又差了許多靈氣與桀驁。
  最好的靈獸總是最桀驁任性的。
  辛湄看著烈雲驊冷淡高傲的姿態,覺著它跟它的主人真像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聽說像他這樣被貶來看守皇陵的官員,都等於變相監禁,皇帝不下旨就一輩子不能出來。可是他好像自由的很,來去自如,誰也不能拿他怎麽樣。從某方麵來說,陸千喬也是個相當彪悍任性的人。
  她湊過去,把腦袋伸到他麵前,問:“趙官人說同心鏡能映出我們的樣子,所以我倆有天定姻緣,是真的嗎?”
  陸千喬手一抖,沒拴好的轡頭摔在了地上。
  “是真的?”她神情嚴肅。
  他刻意別過頭,不去看她直率的眼睛,一麵飛快撿起轡頭繼續扣,一麵耳根卻慢慢紅了。
  “……假的。”好冷淡的回答。
  辛湄蹭過去研究他的眉眼,揣摩他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他背過身,給烈雲驊上馬鞍。
  她鬆一口氣:“就說是假的……我才不會嫁給你。”
  陸千喬翻身跳上馬背,一言不發,突然伸手抓住她的後領口丟在身前,她的膝蓋撞在轡頭的鐵環上,疼得眼淚汪汪:“你……你肯定是故意的……”
  “閉嘴。”他一扯韁繩,烈雲驊長嘶一聲,蹄下生火,一躍而上雲端,乘風而飛。
  辛湄揉著膝蓋,抬頭看他麵無表情的臉,今天他好像麵癱的尤其厲害,眼珠子都一動不動盯著前方,是不是在生氣?
  她想了想:“陸千喬,你心情不好嗎?”
  沒回答。
  “是氣我剛才說絕對不嫁給你?”
  依舊沒回答。
  “還是擔心找不到眉山大人,問不到戰鬼一族的事情?”
  他就是不說話,板著臉裝啞巴。
  “其實這種事真的不要想太多,俗話說禍害遺千年,你囚禁我,搶走我的秋月,還動不動就欺負我,做了那麽多壞事,你肯定能活一千年的。”
  他的眉毛終於抖了一下。
  “我爹說過,天下沒有什麽事是絕對不可逆轉的,所以就算我被批命說是克夫,他也始終相信我肯定能嫁出去。而且,雖然你做了那麽多壞事,我也不希望你死掉,皇陵裏大家肯定也希望你能一直活著,你說對不對?過日子還是要樂觀點。”
  陸千喬啼笑皆非,看看她的臉,那麽認真,絞盡腦汁在想語言來安慰他。可說出的話總是上一刻讓人恨得牙癢癢,下一刻又溫柔的寬慰一下,叫人不知怎麽辦才好。
  “對了,趙官人說,做木偶的那個師傅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知道是誰嗎?”
  她的思路總是變得特別快,一下子就跳到人偶身上了。
  陸千喬暗咳一聲,故作自然地別過腦袋眺望遠方飄渺的雲霧,聲音十分淡定:“嗯,是我閑來無事做的。”
  辛湄差點從馬背上翻下去,他飛快攬住她的腰身,冷不防她死死抱住他的胳膊,眼神從驚駭發展到驚喜,再發展成狂喜,最後變成了熱辣辣的崇拜。
  “真的?”她問得特小聲。
  他繼續淡定地眺望雲霧,嗯了一聲。
  辛湄哆哆嗦嗦打開包袱開始折騰,掏了半天終於掏出一遝嶄新且整潔的手絹,兩眼放光捧到他麵前:“那……幫、幫我簽個名……”
  他耳根發熱,將她一把拽得坐正了:“坐好了,不要掉下去。”
  “簽名……”
  “閉嘴。”
  “那我們聊聊你創作人偶時候的心情和經驗吧。”
  “……”
  大風把她嘰裏呱啦軟綿綿說話的聲音吹散開,陸千喬扒扒被風吹亂的頭發,避開她崇拜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麽,有一種久違的輕鬆,心情真的變好了。
  *
  四月十八,白頭山下了一場雨,眉山君悶在眉山居裏很是無聊。雖說前幾日傅九雲不知從什麽地方搞來一套水桶大小的琉璃酒具,大方送給了他,但傅九雲人不來,甄洪生那隻狐狸又不常出門,捧著水桶大小的酒杯隻能自斟自飲,那滋味實在不太痛快。
  聽靈鬼們說,池塘裏養的一條鯽魚這幾天可能要成精,閑極無聊,他就捧著寶貝的純藍琉璃水桶酒杯,去池塘邊觀摩。
  沒喝幾口酒,守門的靈鬼卻驚慌失措地朝他奔來,大叫:“不好了!外麵來了兩個找茬的!不肯沐浴更衣,正堵在門口呢!”
  眉山君勃然大怒,放下酒杯就走。
  他的眉山居是白頭山靈氣最濃的清潔之地,外界有人要拜訪,天皇老子也得先在前麵溫泉裏沐浴更衣了才可進入正門。是哪個問天借了狗膽的人居然不守規矩?
  靈鬼跟在他身後斷斷續續地說:“是一男一女,女的年紀不大,叫什麽辛湄……”
  眉山君猛然停住了。
  辛湄這兩個字好像撞在他心裏最酸最柔軟的地方,濺起一片漣漪,不知怎麽的就開始小鹿亂撞,嘴角咧開。
  “混蛋!怎麽不趕緊迎她進來?沐什麽浴更什麽衣?!”他急得破口大罵。
  靈鬼接下去說:“男的看上去二十多歲,凶神惡煞,自稱陸千喬。”
  他頓時一哆嗦。
  眉山君有點忐忑,惴惴不安地行到大門處,門外木橋上紅紅白白的花開得正豔,辛湄穿著合身的淡藍色羅裙,正扶在橋邊看水裏的魚吐泡泡。
  多養眼的一張畫,眉山君的心瞬間軟了。
  一轉頭,望見陸千喬牽著一匹通體火紅的馬,正麵無表情地看著自己,他脆弱的小心髒又掉下去了。
  “來眉山居的人都要沐浴更衣,這是老規矩……”他沒什麽底氣,聲音軟綿綿的。
  陸千喬微微一皺眉,正打算將就一下遵從他家的規矩,他卻立即退了一步,聲音更小:“當然……不守規矩也沒什麽大不了……”
  好窩囊。守門的靈鬼不忍卒目地轉過頭。
  眉山君垂頭喪氣地領著他們進門,不防袖子忽然被人拽了一下,辛湄笑眯眯地湊過來端詳他:“眉山大人,幾天不見你又瘦了,有沒有好好吃飯?”
  他咳了一聲,也不知該不該告訴她仙人是很難吃飯吃胖的,忽聽她又道:“你天天喝酒對身體不好的,要不晚上我下廚,做頓好吃的吧?”
  他眼睛登時亮了:“你、你會做飯?”
  她點頭:“第一次來你家玩,沒帶禮物,就做頓飯好了。”
  多麽賢惠溫婉的姑娘,眉山君癡癡看著她,一路腳不沾地飄回了正廳。

  眉山之悲摧
  眉山居小巧玲瓏,景致絕佳,辛湄在正廳裏喝了一杯茶便坐不住,自己出去閑逛了,隻留下兩個男人,一個默然冷凝,一個惴惴不安。
  “將軍,請、請喝茶……”顫巍巍地親手倒茶,結果茶水大半撒在桌上。
  “將軍,請用……用點茶果子……”端了一碟鬆子糖,半碟糖都抖在了地上。
  陸千喬呷了一口茶,淡道:“你好像很怕我?”
  “沒、沒有啦……”眉山君羞愧地垂下頭,他隻是對這個單挑與群架都擅長,打架無比彪悍的族群感到沒轍而已。萬一把他得罪了,人家一巴掌好像就可以把自己轟成渣渣。
  “聽說你天上地下無所不知,這次來……”
  “我知道我知道!”眉山君忙不迭點頭,“將軍要問的事,我可以猜到。關於混了普通人血統的戰鬼後裔要怎麽度過二十五歲的變身之劫,我可以叫小烏鴉去查,你隻管放心。”
  小烏鴉素來有第三隻眼的美稱,這種事看起來難度不大,交給它應當沒問題。
  “這個……事情難倒是不難,不過……那個……我這邊的規矩是不收金銀寶物,將軍如能在酒量上贏了我,這個麽,自然……”
  關於報酬,他說得結結巴巴,時不時還要抬頭偷看陸千喬的臉色。因見他眉頭皺了起來,抬手往懷裏探,他驚得一個激靈,連連擺手:“這點小事哪裏要報酬!不要了不要了!”
  陸千喬看了他一眼,將手放下了:“我並不善飲,聽說你嗜酒如狂,故而這次以我族上古時期酬神敬天用酒的配料權作報酬。不過……”
  他看著眉山君縮頭縮腦的小樣兒,笑了笑:“你既然不要,那就多謝了。”
  ……報應啊!這就是膽小如鼠的報應!
  眉山君流著眼淚離開了正廳,他要找個安靜的地方把碎裂的心補一下,正巧路過廚房,見一群白衣紅裙的靈鬼正圍在門前拍手叫好,好奇之下湊過去看,便見辛湄站在案板前切菜,巨大而厚實的菜刀被她使得好像柳葉小刀,寒光亂閃,不過眨眼工夫,該切絲的切絲,該切片的切片,整整齊齊碼了好幾個盤子。
  神乎其技!
  眉山君激動得渾身發抖,衝到最前使勁拍手。辛湄一邊擦手一邊問他:“眉山大人,聽說仙人是不吃肉的,所以我準備的都是素菜。你愛吃什麽?”
  眉山君顫聲道:“吃……吃豆腐……”
  她點點頭,從水盆裏撈起一塊豆腐,拿菜刀比了比,像是覺得不合適,旁邊早有人遞給她一把薄如蟬翼的小刀。她回頭一笑:“那我雕個豆腐眉山大人。咱們蒸著吃。”
  眉山君淚流滿麵。
  於是那天的晚飯就是這樣的情景,豆腐眉山被蒸熟了端上桌,辛湄心狠手辣地一筷子夾掉了它的腦袋,放進眉山君的碗裏,一麵說:“眉山大人,這是你的頭,你先吃。”
  他從未吃過這麽銷|魂的一頓飯,一個沒注意就吃撐了,隻好扶著皮球似的肚皮哼哼。
  辛湄很有些擔心:“眉山大人,你的肚子裏像裝了顆球,還是快去躺一會兒吧?”
  他舍不得離開,趁著陸千喬低頭喝湯,他本想大著膽子握住辛湄雪白的小手,搜腸刮肚說一些溫柔話,先稱讚一下她神乎其技的廚藝,再說說上次她背他上樓,體貼地照顧他,他還未來得及感謝她。
  可是剛伸出手,陸千喬便放下碗,看了他一眼。
  他立即把手縮回去,垂頭喪氣地低頭玩袖子。
  白衣紅裙的靈鬼們進來收拾殘羹,因見眉山君抱著滾圓的肚皮發呆,都忍不住竊笑。眉山君紅著臉瞪他們:“沒一點樣子!收拾了就趕緊下去!”
  靈鬼們衝他做鬼臉,端起碗筷盤子便利索地往外走,突然有一人被門檻絆了一下,一滴湯汁落在紅裙上,刷一下就變成了一張白紙小人,輕飄飄地落在地上,白紙上還留著一滴湯汁痕跡。
  辛湄看呆了。
  眉山君急忙衝她擺手:“不要緊,這些靈鬼都是用白紙通靈術變出來的。”
  他抱著肚皮無比痛苦地蹭過去,撿起白紙小人隨手一拋,落在地上又變成了白衣紅裙的活潑靈鬼,回頭對目瞪口呆的辛湄嘻嘻一笑,繼續端著盤子跑了。
  辛湄憐憫地看著他滿頭大汗的模樣:“眉山大人,你還是去躺一躺吧,小心傷了腸胃。八卦仙人的腸胃肯定都不怎麽好吧?”
  多麽溫柔體貼啊……眉山君感動得點點頭:“那、那我先去屋子裏躺會兒,外麵有溫泉,還有可以換的衣裳,你隨便洗隨便穿,千萬不要客氣。”
  他一路捧著肚子,被兩隻靈鬼架著胳膊,慢吞吞地回屋了。
  辛湄被靈鬼們領去溫泉沐浴,池邊就放著一套幹淨的白衫子,料子柔軟如絲,輕薄得好似沒有重量,穿上之後頓時感覺身輕如燕。
  靈鬼們笑著解釋:“這才是為什麽主子叫每個拜訪的人都要先沐浴更衣才進門的道理。”
  她換上木屐,一路劈裏啪啦地走到後麵客房,便見陸千喬也換上了白衫子,正靠在一株海棠樹下低頭不知擺弄什麽,見她來了,也不過淡淡瞥一眼,並不理會。
  “陸千喬,你心情又不好了?”
  她突然湊過來,盯著他的臉。
  湊得太近,她吞吐的呼吸仿佛都要噴在麵上,他茫然中覺得有些心慌,別過頭,隔了一會兒才道:“怎麽會做飯的?”
  她笑了:“我爹不愛吃請來廚師做的飯菜,隻有我來做了。你覺得好吃嗎?”
  他未置可否,她便蹙眉:“難道不好吃?”
  “……好吃。”
  “那我下次再做給你吃。”
  他的神色漸漸緩和了,眉眼舒展開,看著手裏還是雛形的竹根,低聲道:“那你呢?喜歡什麽樣的人偶?”
  辛湄眼睛一下亮了:“你要做人偶送我?我喜歡那天在戲台子上的天女大人,刷一下就把人的腦袋都砍掉了!”
  “……”誰把這孩子教的這麽暴力?
  他搖搖頭,開始用小刀削去竹根的棱角,感覺她整個身體都靠過來,還帶著濕意的頭發落了一綹在手背上,涼涼的,有點癢,有點……香。
  不知怎麽回事,他今晚的心情變得特別好,前所未有的好。
  忽然覺得前麵有人影在晃動,他抬頭一看,卻是滿臉悲愴的眉山君,大概是吃太多了,他扶著牆,好像馬上就要摔下去。他凝神看了一會兒,又低頭繼續削竹根,隻留下滿肚子苦水和豆腐的眉山君在後麵抓頭發。
  將軍剛才是看了他一眼吧?是吧是吧?是警告?是威脅?是居高臨下?還是得意炫耀?
  眉山君糾結他方才那個意味不明的眼神,不可自拔。
  今日這般花好月圓,小小微風刮得風|情萬種,太適合花前月下了。他好不容易把皮球似的肚皮遮住,來找辛湄談談人生理想什麽的,誰知道就撞上她跟別人在花前月下。
  可愛又溫柔的小湄,他一不留神就錯過去了……
  他含淚回房,一整夜都沒睡好,噩夢裏全是陸千喬那個眼神,糾結得胃疼。
  隔日他睡到午後方起,一時想起辛湄還在自己家裏,又興奮又心酸,當即偷偷留到客房附近去看她。沿路遇到掃地的靈鬼,見他窩囊的樣子便道:“主子,辛姑娘和將軍在鳳凰林呢,你就別去打擾了吧?”
  眉山君不由大怒:“我好像才是你們的主子吧?才一天怎麽就向著外人了!”
  靈鬼摳了摳鼻子:“反正你去了也隻有淚奔回來的可能,好好的和戰鬼搶什麽女人,你打得過他麽?”
  ……他現在就想淚奔。
  然而到底不甘心,一路遮遮掩掩走向鳳凰林,林子裏鳳凰花都已經開了,火錦赤緞般一直鋪開很遠。辛湄就坐在樹下,手裏拿著針線縫縫補補,豔紅的色彩映在麵上,竟有種寧靜的柔美,一看就是個未來的賢妻良母。
  四處看看,沒見著陸千喬,眉山君心內狂喜,整整衣服,正打算用最英俊瀟灑的姿態走過去,忽見辛湄把手裏的衣服舉起來,問:“你看,這件衣服成嗎?”
  被她捏在手裏的是一件五彩斑斕的……破布?布團子?剪下來揉爛的袖子?
  對麵突然響起陸千喬的聲音:“這個看上去不像衣服。”
  眉山君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這才發覺陸千喬就背對著自己坐在鳳凰樹下,和辛湄不同,他手裏捏著的是一截剛見人偶雛形的竹根。
  辛湄捏著那塊布左右看,很認真的說:“仔細看看還是挺像衣服的,這種顏色配天女大人,最顯眼最瀟灑了。”
  “……那隻是塊衣服形狀的破布。”陸千喬終於說了實話。
  辛湄訕訕地收起彩布,想了想,還是為自己辯解一下:“我……除了做衣服做鞋子,其他事情都挺擅長的。”
  陸千喬似乎輕輕笑了一下:“回去讓趙官人做,人偶的衣服和頭發素來都是他做。”
  像是有些累了,他將竹根放在地上,站起來打算走一會兒,一轉身就見到了躲在樹後流淚的眉山君。
  鳳凰花開得太鮮豔刺目,他眯眼凝神看了一會兒才確定那是眉山君,正要說話,他卻已經轉身掩麵飛奔了。
  將軍剛才又給他眼神了吧?是吧是吧?這次他絕對沒看錯!陸千喬絕對是在警告他!用情敵的身份!
  他一路狂奔回房,掃地的靈鬼看一眼,繼續摳鼻子:“早說了你肯定會淚奔回來的……”
  *
  在眉山居一連過了十天,出去探查陸千喬所需情報的小烏鴉依然沒有飛回來的動靜,這種情況十分少見,連成日糾結陸千喬警告眼神不可自拔的眉山君終於也覺著不能這麽下去了。
  剛巧這天雨後初晴,他便帶著青木哨子站在大門口對著天空一陣陣吹。青木哨子與小烏鴉的元神相連,往日裏隻要他吹一聲,無論它飛多遠都會立即感應,今日不知怎麽了,吹了大半個時辰,連隻鳥也沒飛過來。
  辛湄站在他身邊幫忙仰頭看天空,因見眉山君急得臉都綠了,便好心安慰:“眉山大人,它可能是在外麵貪吃,也可能是被漂亮的女烏鴉纏上了。你別急,最後它玩夠了肯定會回來的。”
  眉山君吸了吸鼻子,感動地看著她,雖然這安慰話說了比沒說還難過,但這一定也是小湄的溫柔!
  他舉起哨子又吹了一聲,忽然覺得不對,仰頭往天空望去,隻見一輛小巧精致的馬車正從雲端降落,剛巧落在門口。車門輕輕開了,一顆千嬌百媚的腦袋從裏麵伸出來,笑吟吟地在門口三人臉上看一圈,方道:“眉山,你這個主人好不負責,怎麽將小烏鴉丟在外麵不管?”
  說罷跳下車來,長袍寬袖,金冠閃爍,卻是好久不見的狐仙甄洪生。
  他手裏捧著一隻傷痕累累的小黑團,正是遍尋不著的小烏鴉。

  母親
  眉山君當場淚如泉湧,搶過來便抱在懷裏哭:“小烏鴉!是哪個混賬把你打傷了?!”
  甄洪生說道:“我這幾日怪無聊的,想著九雲那家夥給你送了一套新酒具,便過來找你要杯酒喝。誰知駕車飛到挽瀾山附近,卻見著你的寶貝烏鴉落在樹頂,傷得不輕,就好心替你帶回來了。”
  眉山君哪裏聽得進去,靈鬼們早已捧上瓶瓶罐罐的藥膏藥丸藥粉,他一股腦全倒在小烏鴉身上,把烏鴉變成了白鴉,這才寶貝地放在懷裏用自身仙氣養著。
  甄洪生懶得理會他那個神經兮兮的樣子,轉過頭來看辛湄,再看看陸千喬,若有所思地上下把他看個遍,最後用眼神狠狠摳他一下,才不甘不願地說:“你這個小丫頭,一段時間不見,已經找著如意郎君了?嗯,長得還不錯,還……挺有男子氣概的……”
  辛湄乖乖問好:“狐仙大人,他不是我相公。對了,說到男子氣概,你今天打扮得……”
  “停!”甄洪生立即變色揮手阻止她再說下去,心有餘悸地擦了擦汗,才問:“你怎麽會來眉山居?”
  這個這個……說起來話就太長了。辛湄正考慮怎麽解釋自己跟陸千喬一段孽緣,陸千喬卻突然開口了:“挽瀾山附近可有異象?”
  甄洪生一見他那器宇軒昂的模樣就煩惱。
  人家好像就穿一件普通的淡青衫子,怎麽就那麽有男人味呢?他摸摸身上寬大的袖子,再摸摸頭頂閃爍的金冠,隻怕辛湄說出今天你打扮得像畫上的天女之類的話,趁她不注意趕緊使個障眼法,換成一身飄飄白衣,手裏捏著把扇子,倜儻地搖了兩下,才硬著頭皮迎向陸千喬嫌棄的目光。
  “挽瀾山附近我沒注意,你要是擔心,可以回去看看。”
  陸千喬沉吟片刻,一時未置可否。眉山君便吸著鼻子哽咽道:“小烏鴉傷重,不知什麽時候能醒。你問的事隻有等它痊愈了再說,若是有急事,就先走吧。得到消息我會通知你的。”
  陸千喬點了點頭:“也好,麻煩你了。”
  一旁早有乖覺的靈鬼替他將烈雲驊牽出來,他縱身跳上馬背,朝辛湄伸出手:“上來。”
  甄洪生突然柔聲道:“小湄可以不必走吧?留下來玩幾天不好麽?”
  眉山君本來正抱著小烏鴉掉眼淚,一聽這話頓時精神了,猛然把臉給抬起來。
  辛湄猶豫了一下,回頭看看滿臉殷切夾雜著後怕的眉山君,再抬頭看看麵無表情的陸千喬。他什麽也沒說,隻是從懷裏取出一張符紙放在指間擺弄。
  是秋月!
  她立即乖乖跳上馬背,朝眉山君和甄洪生歉意的笑:“呃……還是下次吧……”
  甄洪生若有所思地看著烈雲驊禦風而去,忽聽眉山君開口:“你這隻狐狸,好好的叫她留下來做什麽?平白叫那隻戰鬼來找我麻煩?”
  甄洪生笑著轉頭上下打量他:“我是覺得吧……她跟你在一起會比較安全些。和戰鬼將軍混在一起,怪危險的。”
  眉山君愕然:“什麽危險?”
  甄洪生翻個白眼:“我亂猜的!囉嗦,還喝不喝酒?”
  *
  和來時不同,這次陸千喬似乎有些焦急,烈雲驊感覺到了主人的情緒,撒開四蹄狂奔,快若流星。辛湄有些好奇:“陸千喬,你在擔心什麽?小烏鴉雖然在皇陵附近被打傷了,但你不是說雲霧陣很厲害的嗎?”
  他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或許他也不能解釋內心隱約的焦灼,小烏鴉的傷口不是普通刀槍所致,那種傷口,很熟悉……但是,那又怎麽可能呢?是她?會是她?已經那麽多年了……
  “陸千喬,今天好像是四月二十八,再過兩天就五月了。”
  她好像歎了一口氣。
  陸千喬低聲道:“五月又如何?”
  “五月初三我就十六歲了,爹說無論如何我得在十六歲之前嫁出去。可是我到現在還沒買著相公。”
  沒能買到相公大半要怪他。她怨念地抬頭看著他。
  這種時候,他……他要說什麽呢?陸千喬默然了。安慰她以後肯定能找著合心的夫君,還是告訴她相公這種東西不是用買的?他有點糾結,努力斟酌著怎麽開口。
  “看你一直逼著我跟你飛來飛去,要不我幹脆省省事,就嫁給你吧?你看多少錢合適?”
  這晴天霹靂的一句話炸得他把韁繩給丟了。
  烈雲驊竄得飛快,刷一聲兩人就被甩脫馬背,自萬丈高空直直落下。辛湄的尖叫隻有短促而細微的一聲,下一刻他便張開手將她用力揉在懷內,急速下墜中,他奮力吹響口哨。
  烈雲驊極有靈性,一發覺背上兩個人脫離馬背,立即便踏雲奔了回來,柔順地依偎在陸千喬身邊,被他一把扯住韁繩,腰身一轉,終於再次安全跨了上去。
  他擦了擦滿頭冷汗,心有餘悸地低頭看那個總是語出驚人的搗蛋鬼,她正長大了嘴,還對方才的刺激意猶未盡,隔了半天,她才慢慢合上嘴,喃喃:“我……其實我隻是開個玩笑而已……”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好想把她捏死了再捏活過來再捏死這樣反反複複的捏啊……
  辛湄嘻嘻一笑:“你當真了?”
  陸千喬冷著臉,從懷裏取出秋月棲身的那張符紙,晃了晃。
  她立即垂下頭:“我錯了,抱歉。”
  吃過這次教訓,烈雲驊再也不敢飛那麽高那麽快,慢慢降下雲頭,貼著蒼翠如海的樹頂悠閑地前行。
  和暖的春風貼著後腦勺吹,辛湄不適地搖搖頭,這才發覺因為剛才那一下摔落馬背,再被拉上來,她就變成了和陸千喬麵對麵坐著,他的一隻胳膊還摟在腰上,她的整張臉……呃,原來她的整張臉一直貼在人家胸口上。
  “陸千喬……陸千喬。”她抬頭叫他。
  他又開始麵癱了,裝著沒聽見。
  辛湄朝後仰了仰:“你勒得我腰很痛。”
  麵癱君猛然一愣,好像直到現在才發覺兩人坐姿之曖昧,他僵硬地把手縮回去,臉刷一下就紅透了,連著兩隻耳朵也變得通紅。他猛然把腦袋轉過去。
  辛湄終於感到一絲窘迫:“你、你臉紅什麽……”
  害她也有點不好意思了。
  太尷尬了,一般戲裏有類似情節的時候都會有人來打個岔什麽的……好吧,不管是誰,趕緊來打個岔啊!
  老天爺好像真聽見了她的心聲,因為陸千喬的晚霞紅的臉瞬間又變成了蒼白的,輕輕把韁繩一收,烈雲驊便乖覺地停在了樹頂。
  “怎麽了?”辛湄愕然。
  陸千喬沒有回答,他隻是靜靜望著前方數丈遠的地方——藍天,碧樹,雪白的馬車,還有站在馬車旁的兩個人。微風吹拂他們幹淨潔白的衣擺,他們的站姿如千年古樹,挺拔而傲然,冷玉般的額頭下,一雙鮮紅欲滴的眼眸令人不寒而栗。
  紅眼重瞳,是戰鬼起了殺意的模樣。
  陸千喬渾身的肌肉都瞬間繃緊,如一張拉扯到極致的長弓。
  辛湄的眼珠子滴溜溜在兩隻戰鬼和那輛雪白的馬車上轉悠,待看到他們血紅的眼睛,不由吃了一驚:“那麽紅的眼珠,像……”像草莓似的。
  後麵的話被陸千喬的手輕輕蓋住了。他捂著她的嘴,猶有些心悸:“……你最好不要說話。”
  紅眼戰鬼的殺氣,是針對任何挑釁的,無論那是善意、無心、還是惡意。
  他將秋月棲身的那張符紙放在她手裏。這一路過來,他用來欺負她,軟禁她,逼迫她的秋月,他就這麽輕描淡寫還給她了。
  “回去,回辛邪莊。”他吩咐。
  辛湄怔了一會兒,想了想:“你要打架?怕我拖後腿?”
  “……快走。”他簡直無奈,輕輕在她腦袋上推了一把。
  她喚出秋月,利索地跳到它背上,回頭認真地看著他:“那我走了,你要小心,不要被打死。”
  她好像總也說不出什麽動聽的溫柔的話。
  陸千喬看著秋月飛遠了,這才驅使烈雲驊躍下樹頂,輕輕落在馬車對麵。
  雪白的馬車,纖塵不染;漆黑的嘯風驪,蹄下帶著雷電。
  真的是她,隔了那麽多年,卻是在這種地方再次見到她。
  陸千喬翻身下馬,大步走過去跪在馬車前,聲音平靜:
  “母親。”
  對麵的馬車雪白且纖塵不染,嘯風驪傲然又沉默地注視著他。
  十年了,一切如舊。
  酈朝央的聲音在車內響起,空洞而冰冷,還有一絲心不在焉:“瓊國皇帝給你發了三道聖旨,招你還朝,為什麽抗旨不尊?”
  陸千喬淡道:“如今已無戰事,何必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在朝堂上與人勾心鬥角。”
  “農民兵暴動,瓊國內亂不斷,何來無戰事?還有三個月就是你的變身之劫,你寧願像個烏龜一樣縮著腦袋死在皇陵裏,死後還是個被貶將軍的名號?你以為我會憐憫你,容許你的任性?你沒有為我族帶來任何榮耀,你也不許為我族蒙上任何恥辱。”
  他淺淺笑了一下,略帶譏誚:“死在農民兵刀下就不是恥辱?”
  車內寂靜了片刻,隨後細密青翠的竹簾緩緩卷起,酈朝央如冰似雪的容顏寸寸映在他眼中。
  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深邃而柔和的輪廓。隻是他的鼻梁生得太過倔強挺直,聽說是像父親的,那個曾經在瓊國權傾朝野,又一朝樹倒猢猻散的風雲人物。
  酈朝央的眼睛看著他,又好像穿透他看著不知名的什麽地方。從以前開始便是這樣,她待他永遠是心不在焉且冷漠的,和她對待其他所有人都一樣。
  “這麽說來,你的選擇就是和一群臭蟲一樣的小仙人小妖怪苟且偷_歡,度過最後的三個月?那個放出烏鴉的是何方小仙?居然膽敢窺視我族機密,你成日就與這種人混在一處?”
  他沒有回答。
  十年了,他終於也學會麵對她的時候不露出任何感情,不說任何無用的話語。
  她還是那麽淡淡地,隻說:“這些也罷了,我對你素日裏也不曾期待過什麽。你既不願死前立下戰功,那便隨我回去,至少不要死在外麵丟人。”
  陸千喬依舊沒有回答。
  酈朝央散漫的目光終於凝聚了一些在他臉上:“你要違抗我?”
  他點頭,從容起身,撣了撣衣角上的泥。
  紅眼重瞳精準地對上他淡漠的眼睛,她動怒了。竹簾緩緩放下,她的身影隱沒在陰影中。
  “你越發大膽了。”
  對麵兩隻戰鬼迎麵向他走來,雙手合在一處,冷冷行禮:“請出招。”
  該來的總還是要來。
  他閉上眼,片刻後再睜開,深邃漆黑的瞳孔變成兩隻,重疊在一處——不是純血戰鬼,他的眼睛不是紅色的,隻有這猙獰可怕的重瞳可以證明他體內躁動不安的戰鬼之血。
  將雙手合在一處,他回禮:“……請。”
  *
  雖然隻有短短不滿一個月沒見到秋月,辛湄還是覺得如隔三十個秋天,抱著它的脖子一頓蹭,秋月一邊拍動著翅膀,一邊偶爾回頭用大嘴輕輕啄一下她的腦袋表示親熱。
  “秋月,陸千喬好像被仇家找上了,還是紅眼珠子的。兩個打一個,加上馬車裏的,他是被群毆吧?你說他會不會死掉?”
  辛湄想起方才那兩人的眼睛,就覺得不舒服。
  你被他軟禁這麽久,終於自由了,還管他那麽多做啥?秋月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你是說他不會死?”辛湄摸著下巴努力思考,“上次他殺那個虎妖,確實挺厲害的,不過這次好像有點不一樣。他殺虎妖的時候是個麵癱,可剛才他居然沒麵癱!”
  這種稀奇古怪的理由也隻有你能想出來吧!秋月長長地“呱”了一聲。
  “是吧,你也同意我的話。”辛湄神情嚴肅地點點頭。“而且,他說要做個天女大人送我,還沒做完呢!”
  你……你想幹嘛?秋月警惕地瞪著她。
  辛湄嘻嘻一笑:“你是說我們就在這邊停一下?也好,我們就等一個時辰後再飛回去看看。一個時辰,他們應該能打完了吧?”
  不是啊!秋月淚流滿麵,這種牛頭不對馬嘴的交流是怎麽回事?誰來救救它?!
  *
  血順著臉龐緩緩滑落,視野的一切好像都變成了紅色。
  陸千喬憑著一腔傲氣,硬生生站立當場,身如磐石,絲毫不動。身旁兩個戰鬼,雪白的衣裳已經被血染紅了。
  眼前寒光一閃,還要再來嗎?他揮動長鞭,毫不示弱地迎上那道凜冽寒光。
  隔著青翠的竹簾,酈朝央看著他滿臉滿身的鮮血,隱沒在鮮血後的一雙眼卻從未這麽銳利地亮過,像是告訴所有人,哪怕被打到地獄最底層,他也不會退縮,可以戰,他還可以再戰。
  十年前那個還留著些許秀麗與稚氣的少年,已經被時光淬煉成了一把名刀。他漸漸長得像他的父親了,緊緊抿起的嘴角,還有無論什麽時候都堅定,不肯暴露任何怯弱的眼神。
  她忽然覺得有些懷念,自己曾經是為了擁有這種眼神的男人思慕若狂的。隻可惜,他是個普通人。隻可惜,那個時侯她還不像現在這樣對戰鬼一族的凋零而痛心疾首。
  尖銳呼嘯的風聲撲麵而來,長鞭撕開了竹簾一角,酈朝央感覺到利風擦破肌膚的疼痛,她伸手輕輕摸了一下,揮舞著長鞭的陸千喬正目光灼灼盯著她。
  他在挑釁,他居然敢在還剩一口氣的時候向她挑釁。
  她忽然開口:“好了。”
  滿身鮮血的兩隻戰鬼立即停下,轉身走至馬車旁侍立,仿佛那些正在流血的傷口是別人的,紅瞳依舊冰冷,隻是如今望向陸千喬,卻多了一絲敬畏。
  “你的脾氣倒是與我很像,很令我賞識。但你雖有我族的傲骨,卻終究有一半是普通人,二十五歲變身之劫於你來說和死期無異……可惜,可惜。”
  她連說兩聲可惜,聲音終於漸漸柔軟下來,隔了一會兒,忽然問:“……小時候給你的玉牌,還帶著嗎?”
  陸千喬垂頭,從錢袋裏取出那枚雜色玉牌,它被血浸透了,玉牌上他的名字血淋淋的。
  雜色的,質地不好的玉牌,這是對戰鬼一族身份的最簡單也最殘忍的鑒定。他是個混血,甚至是混血裏的下等,因為他連紅瞳都不曾繼承。他有的那些本事,在普通人裏或許驚世駭俗,在戰鬼一族裏卻實在不算什麽。
  現在他長大了,似乎變強了不少,可以與兩隻戰鬼打得不分伯仲。然而那到底是憑借真本領,還是僅僅憑借著一口傲氣,或許也隻有他自己才知道。
  酈朝央從竹簾後伸出一隻手,形狀優美,然而掌心與五指上滿是厚厚的老繭。真正的戰鬼是經過千錘百煉的,無論男女,絕不以柔弱無能為美。
  “給我。”
  他將玉牌放在她手裏。
  “今天你令我刮目相看,這塊玉牌就不需要了。”
  漂亮的手指合攏,再張開,玉牌已經碎成齏粉。
  “方才那個小姑娘,是什麽人?”
  酈朝央平淡的一句話,卻如巨石投入他心裏。陸千喬猛然抬頭,定定望著簾後的她。
  “她長得不錯,你喜歡她?”她問得很平淡。
  “……不是。”
  她仿佛沒有聽見他虛弱的否定,嘯風驪輕輕嘶叫一聲,雪白的馬車漸行漸遠,她說:“現在想來,我並未替你做過什麽母親應當做的事。你最後這三個月,我叫她陪著你,你死了,我也叫她永遠陪著你。”
  陸千喬大吃一驚,眼見嘯風驪無聲無息躍上雲端,他一手按住劇痛的胸口,一手牽過烈雲驊的韁繩,試圖去追。可是眼前一陣陣發黑,身體也越來越沉重,他好像快要撐不住了。
  烈雲驊依偎在他身旁,依戀地用腦袋托著他顫抖的上身,他身上的血撲簌簌地落下來,染紅了整片草地,力氣好像也隨著血液一起流失了,居然無法順利跨上馬背。
  *
  “現在應該有一個時辰了吧?”辛湄收拾一下麵前亂糟糟的零食,把桂花糖鬆子糖的碎屑從衣服上撣掉,順便伸個懶腰。
  秋月蹲在樹頂,把身體團成一團,假裝沒聽見。它不要回去啊啊!
  辛湄爬上它的背,正要說話,卻見方才那輛雪白而又精致的馬車緩緩駛過來,在自己似乎麵前停了一瞬,轉而又飛遠了。
  他們好像是陸千喬的仇家吧?辛湄轉著眼珠子打量麵前的馬車,馬車旁還侍立兩匹十分俊偉的靈馬,方才那兩隻眼珠發紅的人就坐在馬上,白色衣服上沾滿了血跡。
  察覺到身下的秋月在微微發抖,辛湄摸了摸它的背,很不解:“他們長得和鬥敗的公雞似的,你怕什麽?”
  ……你說的話能別那麽時時刻刻都彪悍麽?秋月用翅膀擦了擦辛酸的眼淚,這才真是無知者無畏啊……
  “看他們身上全是血,估計陸千喬也夠嗆。咱們趕緊回去看看。”
  辛湄拍拍它的背,它隻好不甘不願地張開了翅膀。
  陸千喬正牽著烈雲驊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他隻是覺得自己不能停下,如果停下,可能就再也走不動了。
  “陸千喬!”
  好像有人在遠處喊他,像是……辛湄的聲音。
  他費盡所有氣力,轉過身,血紅的視野裏,看見辛湄從秋月背上跳下,飛快跑到自己麵前,驚愕地上下打量,最後,小心翼翼地伸手戳了他幾下,問:“你、你死了嗎?”
  沒死,不過你再戳下去就很難說了。
  她扭頭看看被削空一大塊的密林,感歎:“你剛才是和一群大象打架麽?”
  他想笑。整個世界都緩緩鬆弛了。
  “誰叫你回來……”他的聲音很低,有些沙啞,真的在笑,“不怕我做烤鵜鶘給你吃?”
  秋月報複地一翅膀拍在他背上,這位平日裏威風凜凜的將軍大人就這麽軟軟摔下去,竟是一點力氣也沒了。
  這麽弱!她嘟著嘴:“你還逞強,你烤秋月,我就把你的馬烤了!”
  烈雲驊噴了噴鼻子,不屑一顧。陸千喬仰麵倒在地上,視野裏最後一個畫麵是她彎腰湊近的臉,隨後就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裏。

  禮物
  “居然有人能把將軍傷得這麽厲害!你說,到底是誰做的?!”
  “是幾個紅眼睛的人群毆他,另外,這個問題你四天來已經問了第三百八十七遍……”
  “千喬大哥!我不要你死!”
  “你要是再用雞翅膀拍他,他可能就會死了……”
  ……
  噪雜聲如流水般襲來,可是漸漸又褪去,最後屋子裏變得很安靜。
  帳子被人輕輕打開,一股苦澀難聞之極的味道夾雜著香甜的食物味道撲鼻而來。感覺到一隻柔軟的手在替自己抹藥,陸千喬到底忍不住麵紅耳赤地把眼睛睜開了。
  視野裏是辛湄的側臉,她扭頭不知在看什麽,一邊替他上一種味道極其苦澀難聞的藥,另一隻手裏還捏了一串丸子,時不時咬一口——真是高難度的動作。眼看她的手順著胸膛往下,快要摸到腹部,他覺著不能再這樣下去,於是攔住了。
  “你……”他試圖說話,才發現聲音幹澀沙啞。
  “嗯?”她愕然轉頭,見他醒了,不由一樂,“醒了?你睡了四天,現在感覺怎麽樣呀?”
  陸千喬眨了眨眼睛,手指微微一動:“醬汁……”
  雖然沒指望她會流著眼淚撲上來大叫“你終於醒了我好擔心”,但是吧,她一邊吃丸子一邊還把醬汁滴在他手上好像更讓他不爽。
  “不好意思,我替你擦擦。”
  她用手絹仔細把他手指上的醬汁擦幹淨,又取了一隻細嘴小壺,將他的腦袋半抱起來,小心喂了幾口水。
  “你醒了,我去叫斯蘭他們,都在門口等著呢。”
  辛湄把他的腦袋放回去,起身正要走,手腕卻被他握住了。
  “坐著。”雖然重傷,說話虛弱無力,這兩個字依然說得不容抗拒,“暫時不要叫他們。”
  辛湄趴在床邊,嘻嘻一笑:“咦?你是要和我獨處,傾訴衷腸?”
  戲裏都是這麽演的吧?英雄救美人或者美人救英雄之後,受傷的那個醒了,便必然有一段情意綿綿的感情戲。
  陸千喬未置可否,一隻手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始終沒有放開。
  “叫你跑,跑了怎麽又回來了?”
  他的聲音很低,有點溫柔,再也沒有初見時的冷傲。
  她咬著丸子喃喃:“我要真跑,你就死掉了。現在你欠我一份人情,記得要還給我。”
  陸千喬笑了笑:“不怕跑回來再被欺負?”
  辛湄哼一聲:“我爹說,我不欺負別人就謝天謝地了,世上沒人能欺負我。”
  ……不愧是辛老板,太有見解了。陸千喬回想她諸般彪悍事跡,以及諸多被她氣哭氣跑氣暈的可憐人,不由同情地歎了一口氣。
  “陸千喬,你現在沒事就好,我得回家了,明天是我十六歲生辰。”
  她把最後一顆丸子吃掉,油手放在他衣服上擦了兩下,想要把手腕從他手中抽出,可他卻合攏五指,握得更緊了。
  她疑惑地望著他,他卻還是什麽都不說,雙眼緊緊閉著,睫毛微顫,過一會兒,像蝴蝶振翅般再輕輕張開,深黑的眼珠定定對著她,像是有許多話要說,卻猶豫著該不該說出來。
  辛湄俯下身體:“你還想說什麽嗎?害怕雲霧陣的事?你放心,我誰也不說。”
  他默然片刻,手指緊了緊:“你……稍等一下。把包袱裏的人偶和小刀拿來。”
  她趕緊擺手:“還是算了吧,你傷還沒好呢!”
  “手指沒有受傷。”
  “……那好吧。”
  她起身,試著動了動被握住的手腕,他的手指依然扣著,沒有鬆開的意思。
  呃?她茫然了。
  “辛湄。”他笑了笑,不知為什麽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她的指尖微微顫抖起來,覺得又陌生,又迷惘。因為受傷,他的手指有點涼,慢慢舒展開,輕輕握住她的一根手指。上麵還沾了一些氣味苦澀的金創藥,粘膩油滑的觸感。他用袖子仔細替她把這隻手擦幹淨。
  “去拿。”他慢慢鬆開手。
  天女大人的人偶雛形已經出來了,這次並不需要人偶能活動關節,所以步驟沒有那麽複雜。他靠在床上,用小刀一點一點雕琢人偶的五官。
  像那天在眉山居,她又把整個身體靠過來,捧著下巴專心致誌看著他每一刀。陽光照在她腦袋上,碎發顯得毛茸茸。他可以聞到她頭發上淡淡的香氣,還有手指上醬汁的鹹辣氣,金創藥的苦澀氣。
  陽光的熱度讓這些零零碎碎的氣息散發出來,居然是芬芳的,他覺得有點喜歡。
  窗台下躲了一群妖,斯蘭持續著流淚衝上前欲破窗而入的動作,一遍又一遍被人擋回去;桃果果麵紅耳赤試圖從牆上找個縫往裏麵看;映蓮躲在陰影處,用蓮葉紮了個小人,上書“辛湄”二字,在用釘子使勁砸。
  大家都很不淡定,唯有趙官人捋著細細的胡須,笑得猥瑣:“聽見了沒?誰還敢說將軍是個不懂女人的童男子?人家重傷在身,不能身體力行,人家還有手指在啊!你們這幫小鬼多學著點!”
  *
  天快黑的時候,辛湄醒了過來。
  她一整個下午都趴在床前看陸千喬雕琢人偶,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這些天她確實有點累,皇陵裏的妖沒幾個會照顧病人的,到最後除了擦洗之類的隱私事,換藥喂水照看的活都交給她了。
  她打了個嗬欠,趴著睡覺的姿勢並不舒服,現在渾身酸疼。正試圖扭一扭脖子,忽然覺得腦袋上有點沉,陸千喬的一隻手正放在她頭發上,輕輕摩挲。
  辛湄轉過頭,肩膀上一直蓋著的薄毯滑了下去。
  她沒有動,隻是趴在床上笑眯眯地歪腦袋看他。
  案上有人送了燭火,那一點光亮在他眼底跳躍,他就這麽輕輕摸著她的腦袋,表情溫和。
  “陸千喬,”她突然開口,笑吟吟地,“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的手停頓了一下,卻沒有縮回去,也沒有說話。片刻,他從床頭拿起一隻小巧玲瓏卻又五彩斑斕的人偶,放在她麵前。
  “禮物。”他說。
  已經做完的天女大人娉娉婷婷地站在她麵前,長發如雲,彩衣斑斕,又威風又漂亮。辛湄驚喜地拿起來,舍不得用力,隻用指尖輕輕摸它的頭發和衣服,喃喃:“這麽快就做好了?頭發和衣服也有了……”
  “是趙官人送來的。”
  辛湄凝神看了好久,才抬眼看著他:“嗯,謝謝你,我好喜歡。”
  陸千喬生硬地縮回手,把臉別過去:“喜歡就好。天色暗了,我吩咐斯蘭把你送回去。快走吧。”
  辛湄摸著天女大人的頭發發了一會兒呆,突然起身把人偶放進包袱裏,笑了笑:“陸千喬,這個人偶才不算禮物,你早答應送我的。生辰的禮物,你得再送我一個。”
  他愣住。
  “我還喜歡上次戲折子裏的將軍大人,雖然壞的要命,但有時候也挺討人喜歡的。你再幫我做一隻將軍吧,過幾天我來拿。”
  她嘻嘻一笑,轉身走了。
  剩下陸千喬癡癡坐在床上,忽然摸摸臉:壞的要命,可有時候還討人喜歡?對了,鏡子呢?鏡子在哪裏?這到底是種什麽複雜糾結的感覺,他得仔細看看再說。
  斯蘭紅著眼睛一直蹲在門外,看到辛湄出來了,像隻沒精神的老狗,隻瞥了她一眼。
  辛湄盯著他看了半天,看得他渾身發毛,怒道:“你看什麽?!你、你這個不知羞的丫頭……居然、居然勾引將軍……”
  她歎了一口氣:“你的麵癱更嚴重了,現在變成了怨夫臉,還是去看看大夫吧。”
  斯蘭渾身發抖地去牽靈獸,恨不得仰天長嘯,將軍為什麽要看上這種丫頭啊啊?!
  *
  這次沒有大批靈獸做累贅,回去的路就顯得特別短,正午缺一刻,辛湄就已經來到了辛邪莊上空。
  斯蘭板著臉,根本懶得搭理她,牽著靈獸掉頭便走。
  辛湄在後麵揮手道別:“謝謝你送我回來,記得要早點去看大夫啊。”
  他好像快從靈獸背上摔下去了。
  辛湄笑眯眯地指使秋月落在辛邪莊大院裏,早就聽見動靜的辛雄充滿期待地奔出來,見她隻得一人回家,身邊連個男人的影子也沒有,登時氣得張牙舞爪。
  “你這一個多月都在外麵亂玩什麽了?!姑爺呢?叫你找的姑爺呢?!”
  辛湄淡定地收了秋月,衝他搖搖手,笑得充滿了王霸之氣:“我看上了一個,住在挽瀾山附近。過幾天我就去搞定他。”

  搞定他搞定他
  男人這種東西,辛湄十六年來雖然見過,接觸過,卻從未試著了解過。兵書上說了,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想要搞定一個男人,叫他心甘情願做自己的相公,那首先就要了解男人對女人是怎麽樣個看法。
  辛湄拿了一遝紙,捏著毛筆去找大師兄。
  大師兄正在替馬廄裏的靈馬刷毛,聽見她的問題,紅著臉思索良久,方小聲道:“美麗,大方,凡事都以我為中心,在她眼裏,我永遠是世上最英俊的男人——我就喜歡這樣的女人。”
  辛湄認真記在紙上,轉身欲走,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好心勸他:“大師兄,隻有眼睛壞了的女人才會把你看成第一帥哥,你還是換個標準吧?”
  大師兄手裏的鐵刷子失魂落魄地砸在了腳麵上。
  她再去找二師兄,他正在後院練劍,雪白俊俏的臉上滿是汗珠。
  因見辛湄問他喜歡什麽樣的女人,他難得皺眉凝神想了半天,道:“要聽話,要溫順,要單純不解世事。我說是就是,不是也是。我說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辛湄愕然:“你……你喜歡白癡?”
  二師兄中暑暈了過去。
  兩位師兄的回答都讓她摸不著頭腦,想想辛邪莊裏的年輕男人,要麽就沒娶老婆,要麽就萬花叢中住,他們的回答肯定無法作為參考。這種事,果然還是要找有經驗的老人問才行。
  晚飯後,她虔誠地敲響了辛雄的房門,進行了如下對話。
  “爹,身為一個過來人,你覺得什麽樣的女人最討喜?”
  “天啊!祖宗保佑!老天保佑!孩子娘啊,你在天上看見了嗎?!小湄她、她居然問我關於男人的問題!她終於開竅了!”
  “你一邊講話一邊神遊天外的本領越來越強了,爹。”
  “來來來,小湄,爹爹告訴你,世上最完美的女人就是你娘。她……(以下省略一千八百三十九字溢美之詞)。她就是墜入凡間的天女!”
  “不,其實我隻是想問……”
  “唉,天晚了,你早點回房休息吧。我要去你娘牌位前陪她說說話……”
  辛雄流著老淚關上房門,辛湄隻好灰溜溜地回屋了。
  第二日,她收拾了一個小包袱,騎著秋月跨越茫茫密林,飛向暌違數日的皇陵。她想起一個可以詢問這方麵經驗的最佳人選——趙官人。他寫了那麽多纏_綿悱惻的戲折子,對男女之間的感情必然看得十分透徹,問他準沒錯了。
  皇陵裏因為陸千喬傷勢仍未痊愈,妖怪們也沒什麽精神嬉鬧。五月的陽光已經很有些熱辣,小妖們都躲在樹陰下睡午覺,四下裏靜悄悄的。
  辛湄沒有驚動任何人,一路輕飄飄地走到趙官人的住處——一個不怎麽大的山洞前。
  趙官人是老鼠精,成精了也還不忘打洞的習慣,始終住不慣屋梁雕窗的房屋,就愛窩在山洞裏。
  她撥開覆蓋在洞前的大葉子,貓腰鑽進去,輕輕叫喚:“趙官人,趙官人……你在不在?”
  沒人回答,洞裏隻隱隱約約傳出大哭的聲音。辛湄隻好一路往前走,走到底,隻見趙官人頭上綁著一隻白布,正俯身案前奮筆疾書,一邊寫一邊念著戲折子裏半文半白的詞:“……吾心碎為齏粉矣!隨風去!隨落花去!隨逝水去!”
  念到動情的地方,他便扔了筆埋頭大哭,用頭上的白布擤鼻涕。
  辛湄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打擾他這麽投入的寫戲折子,轉身正要走,趙官人卻已經發現了她,急忙招手:“辛姑娘,我剛寫了一段新戲,你來幫我看看如何。”
  她心裏有事,沒心思看戲折子,隨便看幾張就放下了,清清嗓子一本正經地問:“趙官人,你說,男人一般會喜歡什麽樣的女人?”
  趙官人捋了捋細胡須,察言觀色一番,心裏已經明白了九分,不由咧嘴一笑:“辛姑娘,這個問題你問得就笨了。天底下有多少男人?個個男人都喜歡一樣的女人嗎?”
  辛湄想了想,改口:“那——什麽樣的女人才會讓陸千喬神魂顛倒,馬上就想娶回家?”
  趙官人連連搖頭:“沒有沒有,不會有這種女人。辛姑娘,來來,我跟你說。男女之間首先要相互了解對方,從性子、愛好這些方麵下手……”
  滔滔不絕,他說了一下午,辛湄也認真聽了一下午,還時不時埋頭做小抄,寫了厚厚一遝子。眼看天色暗下來,口幹舌燥的趙官人終於收場:“總之,先一步步來。本來你跟將軍就是能被同心鏡照出的佳偶,成婚嘛隻是時間問題,眼下先讓將軍那點還沒明確的心思變得明確才是最重要的。”
  哦哦!辛湄兩眼放光,果然來問趙官人是問對了!
  她管趙官人借了同心鏡,用布包好捆在背後,一路再遮遮掩掩地走小路,終於繞到陸千喬房前。月洞窗沒有關嚴,還留了一道縫,辛湄偷偷趴在窗台往裏看,陸千喬正披衣靠在床頭吃飯,他的臉色比前幾天好了許多,繃帶下的傷口也不再滲出血水,戰鬼的恢複力真是驚人,看樣子再過幾天他就能痊愈了。
  正看得入神,忽見陸千喬放下筷子,一轉頭,目光精準地透過縫隙對上她的眼珠子。
  “是誰?出來。”
  這一聲冰冷刺骨,飽含殺意。
  辛湄想了想,還是起身拉開窗戶,一步跨上月洞窗,靠在窗欞上朝愕然的他招手:“陸千喬,我來看你了。”
  他愣了半天,最後隻淡淡點頭,說了一句:“進來,下次不要躲在窗後。”
  耶?他怎麽不像趙官人說的見到她之後會激動得不能自已,對月長歎,迎風感慨,順便灑點感動的淚水?
  辛湄哧溜一下從窗台跳進來,反手合上窗戶,躑躅片刻,還是走過去坐在了床邊。
  “陸千喬,你見到我不高興嗎?”她有點擔憂。
  他繼續拿起筷子吃飯,隔了很久才開口,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天黑了,怎麽會來這裏?”
  她越發擔憂,湊過去仔細看他的臉:“真的不高興?”
  他麵上終於漸漸紅了,無奈地又放下筷子:“別鬧,吃飯。”
  她笑起來:“明明是在高興,你的麵癱真要治治了。”
  陸千喬強壓下澎湃的心情,抽出另一雙幹淨的筷子遞給她:“聽話,過來吃飯。”
  她哪裏來的吃飯心思,一把扯下背上的同心鏡,把臉湊到他麵前,鏡麵霎時蕩漾過一串流光,她和他深情相擁在鏡麵中。
  “啊,又映出來了。”辛湄自己也蠻驚奇的,“陸千喬你看,我們兩人能映在同心鏡裏呀。”
  他已經被攪得沒心思吃飯,隻能放下碗,耳根發熱又故作自然地說:“……你到底有什麽事?”
  辛湄依依不舍收了同心鏡,認真想了一會兒,趙官人說先要了解一下自己在將軍眼裏是個什麽樣的人,所以她清清嗓子,問:“陸千喬,你覺得……嗯,覺得我怎麽樣?”
  陸千喬撐著下巴倚在床頭看著她,神色裏有無奈,也有隱忍,藏在濃密睫毛下的眼眸又黑又亮,可她看不懂裏麵到底有沒有所謂的感情,從未有人用這樣的眼神凝視過她。
  “什麽怎樣?”他聲音變低了。
  “就是、就是你覺得我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他偏頭想了想:“……像是活在書裏的人。”
  一舉一動都好像跟旁人處於不同的世界,天馬行空,神遊天外。她像是生活在自己製定規則的另一個世界,又快活又恣意。
  他說她像活在書裏?是那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書中人嗎?還是書裏才會出現的那種絕世美人?
  辛湄樂了,握住他的手搖了搖:“你、你真有眼光!”
  哪裏哪裏,但好像剛才不是誇你……
  陸千喬愕然看著她又把同心鏡背在背上,一把拉開窗戶,跳了出去,隻丟下一句話:“明天我再來看你!”
  她……今晚跑來,到底為了什麽事?
  一頭霧水的陸千喬幹坐片刻,隻好拿起筷子繼續吃飯。
  趙官人說,男女相處的時候,氣氛很重要。自古以來,就有花前月下一說,能營造甜蜜的氣氛,男人很容易就會對女人許下山盟海誓。
  辛湄回辛邪莊采了兩筐鮮花,再換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隔日又興衝衝地騎著秋月往皇陵飛。誰知陸千喬卻不在房裏,斯蘭板著臉不理她,辛湄隻好捧著兩筐鮮花在皇陵裏四處亂逛。
  皇陵東南角有一方殘破的祭祀高台,聽說不遠處有個巨大的殉葬坑,最多一次活埋四千多人殉葬,附近始終怨氣不散。皇陵裏的妖怪們在坑上種了杏花林,這裏的杏花開得就比別處好,還從來沒謝過,雖然鬼氣森森,但此時初臨黃昏,夕陽熔金,望不到盡頭似雪海一般的杏花林還是很美的。
  陸千喬就站在高台上揮舞長鞭。重傷初愈,他的動作還有些不流暢,長鞭時不時拍在青磚上,發出銳利的啪啪聲。
  是在活動筋骨?
  辛湄站在台下仰頭看他,不知為什麽,覺得他在夕陽下揮舞長鞭的模樣很動人。風從他腋下穿梭而過,將披在肩上的青衫拂起,還有那一把黑亮的頭發飄啊飄,怎麽看怎麽耀眼。比台下無邊無際的杏花海還要耀眼。
  她第一次覺得這樣默默看著不說話,比做什麽都要喜悅。
  正在舒展筋骨的陸千喬總感覺背後有一道怪異的視線盯著自己,一回頭,就見辛湄抱著兩大筐蔫了的鮮花站在台下,笑得好像……見到什麽好吃的東西一般。他撐不住手一震,長鞭脫手而出,丟了老遠。
  辛湄噌噌上高台,笑吟吟地走到他麵前:“陸千喬,你鞭子舞得蠻好看。”
  他看著她手裏兩筐鮮花,有些猶豫:“這是什麽?”
  “哦,”她把兩筐鮮花一股腦塞給他,“送你的,我家新開的花。”
  ……送他兩筐蔫了的鮮花到底是什麽意思?可是不接好像也不太好,他慢慢接過來,冷不防她還追問一句:“你喜歡嗎?”
  他覺著自己實在不能昧著良心說喜歡這兩筐沒精打采的花,隻好暗咳一聲換話題:“吃過了麽?”
  “沒,我去外麵鎮子上吃。”辛湄笑眯眯地轉身要走,“晚上月亮起來的時候我再來看你!陸千喬,花不要扔掉哦。”
  他扯住她的袖子,抬手在她頭發上輕輕拂了一把,上麵沾染了山林間的濕氣,涼陰陰的。
  “下次不要這樣跑來跑去。”他不由分說握住她的手,拉著她下了高台,“留下來吃飯,今晚不許趕夜路。”
  辛湄眼睛一亮:“好啊。陸千喬,要不要喝點酒?”
  有花有酒有月亮,這才叫氣氛。
  他想了想上次熊妖被打得口吐白沫的模樣,堅定地搖頭:“不準喝酒。”
  “一點點也不行嗎?”她蹙眉,有些失望。
  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點頭:“不許喝多。”
  她笑得眉眼開花,抱住他的胳膊:“陸千喬,你真是個好人。”
  好人啊……陸千喬悵然地望著天邊剛剛升起的一輪小月亮,這種時候,他該說什麽呢?
  回到屋裏的時候,小月亮越發明亮了,她搬過來的兩筐花就放在窗台下,映著銀白的幽幽月光,從那沒精打采耷拉的花瓣裏到底也還能看出點花前月下的味道來。
  辛湄倒了一杯酒,搜腸刮肚地考慮要怎麽營造所謂氣氛。這個趙官人沒教她,所以她想得抓耳撓腮,還是什麽也沒想出來。
  陸千喬夾了一塊糖醋排骨放在她碗裏:“吃肉。”
  辛湄這時才覺得饑腸轆轆,這兩天光顧著搞定他了,連飯也沒心思吃,當即放下酒杯,夾了一筷子茄子給他:“吃菜。”
  一看就知道她是出身富貴,從沒吃過苦。小桌上四道菜,她隻撿排骨和竹筍,茄子蘿卜一概不沾。
  他默不作聲將兩樣她不喜歡吃的菜撥到自己碗裏,忽然聽她問:“陸千喬,你平常最喜歡做什麽?”
  他淡道:“問這個做什麽?”
  “你就說嘛。”
  他就是不回答,辛湄從懷裏取出一遝紙,上麵滿滿的寫的都是問題,從你最喜歡什麽顏色到你最喜歡吃什麽,問得五花八門。
  他啼笑皆非:“幼稚。”
  辛湄嘟起臉:“我想了解你呀!”
  陸千喬低頭喝湯,麵上似乎掠過一絲笑意,輕聲道:“趙官人又和你胡說什麽了?”
  “呃?你怎麽知道是他教的?”
  “這麽無聊的事情隻有他能想得出來。”
  辛湄隻好埋頭喝酒,不防他將那一遝紙拿過去,一張張翻,一麵翻一麵好像還在隱忍的笑,翻完了又放在一旁,問她:“你了解了之後,要做什麽?”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她回答得特別順溜。
  “你要打仗麽?”
  “了解之後的事……”她頓了頓,再喝一杯酒,“之後的事之後再說,我們要一步步來。”
  陸千喬見她臉上紅通通的,說話時酒氣外溢,便不動聲色地提起那壺酒,輕輕一晃,居然已經空了。他正暗自心驚,不防辛湄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湊到身邊來,一手指著外麵被烏雲遮去大半的細細的小月亮,一麵說:“那個……對了,陸千喬,月亮代表我的心。”
  他一手按住她發燙的額頭,聲音很淡定:“你醉了。”
  她一個勁去撓他那隻礙事的手,卻怎麽也撓不下來,隻好繼續指著月亮:“你看啊,我的心在天上掛著呢。”
  他繼續淡定:“太小了,我看不見。”
  辛湄急了,掙紮著要起身走到窗邊指個清楚,他怕她醉後腳步不穩摔下去,隻好再扣住她的腰,按坐在自己身邊。她的胳膊像柔軟的藤蔓,勾住他的脖子,嚴肅地盯著他,動也不動。
  “陸千喬,你會娶什麽樣的女人?”她問得特認真。
  陸千喬一手扣住她,省得她滑下去,聽見這個問題不過一笑:“你以為我會告訴你?”
  “不要這麽小氣嘛,大不了我們交換。我告訴你,我喜歡好看又好用的。”
  這個……好看他可以理解,好用麽……什麽好用?指哪方麵好用?他有點糾結,耳根微微紅了。
  “我覺得你就挺好看又好用的。”
  又是晴天霹靂似的一句話,炸得他差點把她給丟出去。好吧,這個“好用”,一定不是他以為的那個意思吧?是吧?
  “這次不是開玩笑——嗯,做我相公吧?你開個價,千萬不要客氣。”
  他什麽也沒回答,隻摸了摸她的額頭:“你醉了,我送你去客房睡覺。”
  其實她醉得不是很厲害,比起上次在熊妖那裏真是好太多了。隻是他自己不知道怎樣回答這個問題,想逃避而已。
  “你不回答,我就當你默認了。”
  辛湄死死抱住他,這是她好不容易相中的寶貝相公,可不能讓他跑掉。眼前這張臉真是怎麽看怎麽讓人喜歡,雖然還是有點麵癱後遺症,時不時就發作一次,但相公這種東西還是自己的好,她不在乎。
  “過來。”她衝他勾勾手指。
  他不理她,一手按著她的腦門子,一手環著腰,要把她拽起來丟去客房。
  辛湄奮力掙脫他蓋在眼前的手,對準他挺直的鼻梁,一口啃了上去。
  ……
  那一夜她做了好多怪夢,透不過氣,有好長一段時間像是被人緊緊抱在懷裏,嘴唇上又熱又疼,快破皮了。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果然嘴巴腫了起來,紅紅的,連帶著脖子上也有幾塊紅斑。
  她苦著臉去找陸千喬,抱怨:“客房裏有蟲子!你看我嘴巴和脖子!”
  陸千喬那時的表情淡定得十分虛無縹緲,默默無語剪了一截藥膏丟給她,再默默無語目送她騎在秋月背上,自始至終都回避她的眼睛。
  “陸千喬,我走了。”她回頭衝他招手,“明晚月亮爬上天頂的時候,我再來看你。”
  她真是忙得不亦樂乎。
  他知道她想要什麽,她明亮而閃爍的眼睛在看著什麽,軟綿綿的“陸千喬”三字裏蘊含著什麽。
  他早已知道了。
  可他隻有裝作不知道。
  陸千喬別過腦袋不看她,不回答,作勢要關窗。
  冷不防她把臉湊過來,瞪著他:“你怎麽不理我?”
  真真是個嬌蠻不講理的姑娘。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下移,落在她微有些紅腫的唇上,眼神陡然變得灼熱。
  他好像在發呆,辛湄那顆不怎麽靠譜的芳心撲通撲通急跳起來,四處看看,很好,沒人。她抬手捧住他的腦袋,趁他愕然的工夫,一口親在他很好看的臉上。青天白日,這樣他就不能賴賬了。
  她笑眯眯地跳開,兔子似的竄上秋月的背。
  “我走了,記得要想我!”
  *
  這一路辛湄走得特別快特別開心,她覺著這個相公還差一點點就要手到擒來了。
  不過她沒想到,他會這麽快落入自己網中……呃,實在是太快了點。
  那天是五月十三,瓊國榮正帝一道聖旨送往辛邪莊,將辛湄賜婚於驃騎將軍陸千喬,兩個月之內完婚。

  當彪悍遇到彪悍……
  天頂的小月亮升了降,降了又升,漸漸變圓了。
  這天陸千喬又坐在窗前等那個月亮升起便會推窗笑吟吟跳進來的姑娘,一直等到月上中天,她卻還是沒來。
  這已經是第幾天了?是不是出了什麽意外?
  他覺得有點焦躁不安。
  不過,她就是來了又怎麽樣呢?繼續對他抱著期待?等他不可能給的答複?
  滿月即將過去,剩下的時間,隻有兩個半月了。
  陸千喬又開始糾結,盼著她來,又盼著她幹脆別來……最近為什麽總是糾結這個問題?他揉了揉額角。
  門被打開,斯蘭走了進來,臉色不怎麽好,他舉起手裏捏著的東西——一卷黃澄澄的布帛。
  “將軍,皇帝又發了聖旨過來。”
  肯定又是催他還朝為自己平息內亂。這個皇帝真不是好東西,沒仗打的時候就聽信讒言,無端端把將軍貶來看守皇陵,現在出事了,又哭著連發數道聖旨求他回去。
  真賤呐!斯蘭不屑地撇著嘴角。
  陸千喬沒反應,他整幅心思都在糾結辛湄到底來還是不來的事情裏,望著天頂的小月亮發呆。
  “將軍,那丫頭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東西,眼下指不定又看上了其他良家少年郎。你和她當什麽真?”
  比起皇帝,斯蘭對辛湄更沒好感,女人就應當像映蓮姑娘那樣,溫婉如水,嫻靜安詳。辛湄那樣的,隻能叫炸毛貓,將軍英明神武,怎麽就這麽沒眼光看上她了?
  陸千喬轉過頭,沒說話,隻是拿起那卷聖旨展開隨意看了一眼,突然又愣住。
  聖旨妃紅儷白,洋洋灑灑,文辭優美——這是榮正帝的惡習,寫個聖旨也和寫詩詞似的,每次都排得密密麻麻。
  可是,重點不在這裏。
  他皺眉連看了兩遍,手指慢慢收緊。
  榮正帝給他指婚,新娘是辛湄……母親果然還是插手這件事了。
  他緊緊盯著聖旨其中一段話,眉頭越來越緊。
  “……從死,身後同穴葬之,方可全禮法,亦不負彼此情意。”
  瓊國至今還留著活人殉葬的製度,聖旨是說,他死了,辛湄便要跟著殉葬?他猛然摔了聖旨,一瞬間便醒悟當日母親的話語含義,她說過,要叫辛湄永遠陪著他,死了也要陪著。她原來是這個意思?!
  “斯蘭,去把烈雲驊牽來!”
  陸千喬係上大氅,從窗口跳了出去。他要去找酈朝央!
  斯蘭愕然答應一聲,回頭看看摔在地上的聖旨,到底忍不住拿起來看一眼,登時驚呆了。
  “將軍!他們逼你娶那個小丫頭?!”他失聲大叫,“還要殉葬?!這什麽狗屎皇帝……”
  “不關他的事,”陸千喬搖頭,“去牽烈雲驊。”
  斯蘭急匆匆地跑了,陸千喬靜靜站在月色下,隻覺胸膛裏一顆心髒跳得激烈,身體甚至在微微發抖。
  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眼前的景物漸漸變得模糊,他閉一下眼睛,再睜開,天上的小月亮仿佛變成了千萬個。
  他忽然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眩暈。
  “將軍,馬來了!”
  斯蘭拽著烈雲驊飛快跑回來,一抬頭,隻望見一雙暗紅的眼睛,在深夜中熠熠發光,野獸一般。
  *
  六月二十五,黃道吉日,宜嫁娶。
  辛湄在震天的鑼鼓聲和鞭炮聲中,穿上嫁衣,上了花車。
  陸千喬沒有來,來迎親的是皇帝派出的幾位官員。據說是因為被貶去看守皇陵的將軍未曾奉旨,所以不能離開皇陵一步,迎親的事隻有交給其他人。
  這種令人略有不快的小細節並未影響辛邪莊諸人的好心情,無論如何,困擾他們十六年之久的小魔星終於嫁出去了,這種狂喜是外人絕對不能理解的。
  辛雄甚至哭成了淚人,見一個人便拉著人家的手絮叨:“老天保佑,孩子她娘保佑,小湄終於有人接手了……”
  而且接手的還不是普通人,就算被貶去看守皇陵,他也是個將軍!辛雄覺得自己一夜之間就翻身了,對著前來道賀的綠水鎮民眾,也難得露出自得的表情。這幫混賬,之前提到辛湄的克夫命就和兔子似的逃跑,還是自家女兒有本事,出門一趟就勾搭上相公了,還是將軍!
  先不管皇帝無緣無故為啥要突然賜婚,總之,辛湄有人要了才是第一要緊事!
  辛湄在花轎裏衝他揮手:“爹,過幾天我就歸寧來看你,別哭了,鼻涕都流出來了。”
  辛雄使勁擤鼻涕,怒吼:“過一個月再說歸寧!那麽早回來,小心人家不要你!”
  ……她爹大約瘋魔了。
  辛湄搖著頭放下車簾,前方領頭的靈獸長嘶一聲,拍著翅膀飛上雲端,長長的迎親隊伍紅雲一般冉冉升起,漸漸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中。
  陸千喬現在在做什麽呢?辛湄把蓋頭掀起一小塊,趴在窗邊看外麵的白雲。
  不知為什麽,想到那天他在高台上揮舞長鞭,背影挺拔而卓絕,那是與讓眾人羨慕的名利和地位之類完全無關的東西。她很想再看著他,不說話也沒關係。
  陸千喬,你現在是不是已經穿好傻兮兮的新郎紅衣,掛著紅花在等我?
  你現在,是高興?還是不屑一顧地撇著嘴角?
  她有點喜歡這種猜測,預想他的表情,他將要說的話——這一刻,她終於有了一點自己已經是新娘子的體會。
  不過這個體會在到達皇陵的時候就蕩然無存了。
  曾經圍繞在皇陵外的雲霧陣早已消失無影,殘花與泥土亂糟糟地覆蓋著神道的表麵,顯然是很久未曾有人清理過。
  迎親的官員們下車商量片刻,到底還是派了個人猶猶豫豫地過來向她匯報:“夫……姑娘,前方不見將軍的迎親車輦,這……十分罕見。”
  辛湄想了想:“那要不再往裏麵走一段?”
  也隻能這樣了。
  迎親隊伍浩浩蕩蕩進了皇陵深處,路邊時見殘舊坍塌的獻殿,青山綠水依舊,可是卻死氣沉沉,遍地淩亂,唯有路邊花林裏的花默默無聲地綻放著,曾經喧囂的小妖怪們,此刻半個也不在。
  隊伍停在陸千喬屋前,早有人過去敲門,等候半晌沒有反應,破門而入,片刻後那人又驚慌失措地奔出來:“屋裏沒人!亂糟糟的!將軍不見了!”
  辛湄頓時有一種大冬天又被人潑一桶冷水的感覺,情不自禁一哆嗦。
  眾官員沒頭蒼蠅似的胡亂商量一陣,隻得再派人過來跟她匯報:“那……隻好請姑娘暫在此等待,我等即刻派人搜尋皇陵內外。”
  這種事他們從沒遇見過,聖旨都送到家門口了,這素來桀驁不馴的將軍居然當個屁,連麵都不露,把一幹人丟在外麵幹站著。
  彪悍的人生果然不需理由。
  隻是他這樣不光是給皇上甩臉色,更是等於一巴掌把自家夫人打暈了。這可憐的姑娘,剛嫁過來,就遭遇這樁悲劇……那姑娘……呃,那姑娘怎麽自己從車裏下來了?!
  辛湄慢悠悠地下了車,一把扯掉蓋頭丟在地上,拍拍手拔腿便往前走。
  焦頭爛額的官員們趕緊上來攔住:“夫……姑娘!新娘子不好亂走的!”
  她現在心情很不好,又懶得說話,隻把拳頭在眾人麵前晃了晃:“看好,這是拳頭。”
  拳頭……眾人齊齊望向她白嫩嬌小的手,這拳頭蠻好看的……然後呢?
  她再指指身邊碗口粗的梨花樹:“這是樹。”
  那、那又如何?
  下一刻,這隻漂亮的拳頭便砸在碗口粗的梨花樹上,隻聽“哢嚓”一聲,悲摧的梨花樹流著眼淚倒下去。
  所有人瞬間後退三大步,畢恭畢敬地空出一條康莊大道,沉默又顫抖著目送她走遠了。
  *
  辛湄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裏,隻是慢慢往前走,筆直地走。
  她反複回想遇到陸千喬後的所有事情,怎麽也想不明白——難道他其實是討厭自己的?討厭到連夜搬空皇陵,甚至連一張紙條也沒給她留下?
  她曾經覺得皇陵是個很討厭的地方,因為那時候她被迫軟禁在這裏。
  後來她又覺得這裏其實很美,因為這裏有陸千喬。
  如今繁花依舊,綠水依然,她卻再次感到一種深深的厭惡,厭惡裏還有許多不解,許多委屈。
  突然,腳步停下。
  眼前是無邊無際淡白的杏花林,還有那座熟悉的高台。辛湄抬眼望上去,自己也不知要找個什麽答案,或許她是希望抬頭便能見到陸千喬站在上麵,與往日一樣揮舞長鞭。
  杏花落滿袖,她垂下頭,發髻上的數顆大珍珠滴溜溜地滑落在地,像眼淚似的四下散開。
  是回去的時候了吧?放棄天真的幻想,陸千喬其實根本是很討厭她的。
  嗯……該回去了。
  ……
  回去個頭!
  辛湄一把撕掉身上的嫁衣。
  陸千喬呢?!那個混賬藏在哪裏?!她要把他揪出來,打成人餅削成人棍!她一腳踢飛腳邊的青磚,磚頭像箭似的飛出去了,撞入杏花林裏,裏麵頓時傳出一聲沉悶的痛呼。
  辛湄衝進去,抬手一撈,躲在裏麵的人狼狽不堪地被她拽著頭發提了出來。
  “是你!”
  “好痛!”
  兩人同時大叫,辛湄抬頭瞪著被她拽住頭發,故而姿勢十分扭曲的男人。
  斯蘭。
  他見著她也是萬分驚愕,麵上表情變幻萬千,最終眼神裏泄露出一絲憐憫。
  “放開!”他掙了一下,居然沒能掙脫,當即急道:“將軍不會娶你!死心吧!快回去!這樁婚事回頭他會叫皇帝取消!”
  辛湄大怒:“他人在哪裏?!”
  斯蘭板著臉:“我不會說的!打死我也沒用!總之你快回去!不要說將軍,就連我也不會讓他娶你,你們根本不相配!”
  辛湄神色嚴肅地盯著他看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你喜歡他!你把我當情敵?”
  斯蘭差點吐血:“放屁!”
  她把手抬起來,在他臉上試了試:“你再不說實話,我就把你的牙揍掉。”
  斯蘭飽含熱淚,將軍啊!我斯蘭為了你,什麽酷刑都可以忍耐!來自你心愛姑娘的巴掌也沒問題!
  高高舉起的手飛快落下,還未來得及拍在他臉上,忽聽後麵一個淡漠的聲音低聲道:“辛湄。”
  她猛然一顫,不可思議地轉身,眾人遍尋不著的陸千喬,此刻就站在杏花林中,靜靜看著她。
  曾經深黑的眼珠,此刻是鮮血般的紅。

  所謂洞房花燭
  大喜的日子,炸毛新娘終於見到了她要嫁的那個新郎。
  沒有親手揭開蓋頭,沒有交杯酒,沒有洞房花燭——她之前想象的一切都沒發生,現在沒有穿喜服的新郎已經站在自己麵前,眼珠子變成紅色的了。
  ——莫非得了紅眼病?
  辛湄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他,考慮是直接上去把他揍成人餅,還是寬宏大量地給他一個解釋機會,彰顯自己的賢惠風範。
  沒等她考慮好,新郎卻先開口了:“把斯蘭放開,我人已在這裏,有事和我說就行。”
  她一把推開斯蘭,突然覺著眼下這個情況在諸多熱門戲折子裏都可以見到的。
  下一刻說不定陸千喬就會擺出拒人千裏之外的扭曲神情,用冰冷的薄唇吐出邪佞又刻薄的話,像“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你”,“一切都是你自己癡心妄想”之類。然後等她氣得含淚狂奔後,看似無情實則深情的男主角才緩緩吐出一口血,無力地扶著斯蘭之類的支撐物,慢慢倒下去,背景杏花落一地,飄逸出我愛你但我不會讓你知道的刻骨纏_綿……
  她被自己的想象惡心得倒退三步,大叫:“陸千喬,你說反了,是你要給我一個解釋!惡心人的那種不要!”
  他果然很給麵子,點點頭:“變身之劫開始了,能不能過去還不知。”
  他是怕自己死了,她嫁過來不到一個月就成小寡婦?辛湄抱著胳膊又開始想象,他倒下去後一邊吐血一邊顫聲道:【斯蘭……別讓她知道真相……這不是紅眼病,我隻是不想她以後做寡婦……】
  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怒吼:“換個理由!”
  “婚事是我母親安排的,”陸千喬自始至終很平靜,“她就是那天坐在馬車裏的人。即使在戰鬼一族裏,她也是個地位十分尊貴的夫人。這等小事,榮正帝很樂意給她麵子答允下來。變身之劫我若過不去,你也活不了。你須得為我殉葬,好教我死後不至於太寂寞。”
  她終於震驚:“殉葬?我……我怎麽沒聽說……”
  他笑了一下,麵色陰沉:“辛湄,你如執意嫁我,那便嫁過來,陪著我一起死吧。”
  他伸出手:“過來,今晚便可洞房花燭。”
  她趕緊又退了三步,躲在樹後隻探出一顆腦袋,充滿懷疑地上下打量他:“真……真的?”
  陸千喬定定望著她:“娶不娶你其實無傷大雅,但你現在已成母親脅迫我的棋子,亦是我的包袱。我本想靜靜避讓,你卻大張旗鼓找來這裏……”
  她被他話語裏那種輕描淡寫的語氣激怒了:“我不想聽這些!陸千喬,你敢不敢說一句自己的想法?!你是不是不想娶我?不喜歡我?”
  她問得多麽大膽而尖銳,連斯蘭都被震住了,即使在女妖裏,也沒見過如此彪悍而厚臉皮的。
  陸千喬沒有回避她的眼神,隔了一會兒,才慢慢說:“我不討厭你。”
  “那為什麽逃婚?”
  “……也沒有喜歡到想不顧一切娶你。”
  她沉默了。
  陸千喬轉過身,低聲道:“辛湄,真那麽想嫁我?那便隨我來,趁我還能動,做幾天真正夫妻。”
  過了很久,久到斯蘭以為她再也不會開口,辛湄卻突然說話了。
  “陸千喬,”她問,“還記得我叫你做一隻將軍人偶給我做生辰禮物嗎?你做好了沒?”
  他微微蹙眉,想了片刻,才恍然:“我忘了。”
  “……那好吧,既然你都說到這個地步了……我再留下來也隻是自取其辱。我這就走——”
  她從樹後站出來,突然笑一聲:“——你以為我會這樣說,然後乖乖走掉?”
  陸千喬愕然看著她揚起的臉,自始至終她都站得那麽筆直,筆直到驕傲,什麽事情都不能打垮她似的。她的眼睛亮得驚人,裏麵蘊藏的……好像是一種叫做怒火的東西。
  “你這個懦夫!”
  她動作快得像鬼,一瞬間撲到他麵前,下一刻拳頭就砸在他臉上,他居然絲毫不能防備,仰麵向後摔了下去。身上突然一重,是她騎上來,揪住領口一頓搖,怒吼:“你以為我那麽好騙?!你這一套老娘在戲折子裏看過不知道多少遍了!你敢再說一遍不喜歡我?!你敢?!”
  眼看一個活生生的驃騎將軍就要被她搖散架,斯蘭在旁邊急得焦頭爛額,想護著,卻沒法下手,發怒的辛湄力氣太驚人,十個他也不是對手。
  “你先玩弄我的感情,後來再玩弄我的麵子!現在居然還打算玩弄我的身體?!”她揪著他一頓抽,“你以為我不敢?你就是明天死,今天也得和我洞房花燭了再說!你來啊!來啊!”
  她抓住他薄軟的長袍,“嗤”一聲就扯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他略顯白皙的結實胸膛就這麽硬生生暴露在風中。
  斯蘭急得快要暈過去了,將軍的貞操!他寶貴的貞操就要毀在這魔星手裏?!正打算不顧一切上去阻止,忽聽杏花林外傳來噪雜的腳步聲,那些迎親的官員們似是找來了這邊,正循聲而來,一麵大聲問:“姑娘!將軍?我們聽見聲音了,你們是在這裏嗎?”
  辛湄怒吼:“滾!我們正在洞房花燭!”
  四下裏瞬間安靜了。
  “抱……抱歉啊啊啊啊……”
  眾人淚流滿麵地逃走。彪悍的人生真是太不需要理由了,連洞房花燭都能在樹林子裏,他們還有什麽事情不能彪悍?
  她揪著陸千喬殘破的領口,正考慮怎麽才算洞房花燭,不防他突然輕輕握住她的手腕。
  他仰麵躺在地上,黑發鋪了一地,左邊唇角被她揍得破皮,流下細細一行血來,他卻仿佛沒有任何痛感,隻是靜靜看著她,低聲道:“辛湄,不要再胡鬧。”
  又是一拳,這次砸在他右臉,像是打碎了一顆牙,他眉頭一皺,從嘴裏吐出一口血沫,裏麵裹著半顆碎牙。
  “你知道我爹有多高興嗎?現在你叫我回去?之前你怎麽不說?!誰叫你做人偶送我了?!誰叫你關心我了?!最胡鬧的人是誰?!”
  “……你那麽想嫁給我?”陸千喬低聲問了一句。
  拳頭又停下了,辛湄定定瞪著他,居然什麽也說不出來。
  他緩緩閉上眼,摸了摸她的腦袋,聲音低柔:“抱歉,讓你新嫁娘的夢想破滅了。”
  一生一次的穿嫁衣,一生一次的蒙著蓋頭的忐忑嬌羞,坐在花車上揣測他的心情,那時候滿腦子都是他——原來,她真有那麽想嫁他。
  “是啊!”她的聲音激烈又響亮,“我就是那麽想嫁給你!怎麽樣?!”
  陸千喬緊緊閉著雙眼,睫毛劇烈顫抖,他覺得背後一陣冷一陣熱,手腕都開始微微抖起來,無法抑製,不可抑製。
  “什麽變身,什麽殉葬,我才不在乎那些!你用這種理由把我打回去,你太幼稚了!”她兩隻手捧住他的臉,使勁搖,“給我把眼睛睜開!不許你逃避!”
  他顫抖著睜開眼,對上她太陽般明亮的眼睛,沒有自憐自顧的悲容,沒有矯揉造作的矜持,辛湄從來不需要那些所謂女子美好的品德來點綴,她隻說想說的話,做想做的事,喜歡……想喜歡的人。
  “我……”他喉頭哽住,什麽也說不出來。
  她吐出一口氣,鬆開手:“那我們繼續洞房花燭。”
  “你……你夠了啊!”斯蘭忍無可忍,漲紅臉大喝,“你看好了!這裏是什麽地方?我還在呢!洞什麽房?!”
  辛湄愕然看他一眼:“你還在啊?”
  “你這個……”他渾身發抖指著她,眼前金星亂蹦。
  頭頂突然傳來一陣老牛的叫聲,三人齊抬頭,便見一輛破舊的牛車自雲端緩緩飛來,旁邊還飛快地圍繞著一個小黑點,發出特別刺耳的呱呱叫聲,在杏花林外繞了一圈,像是發覺了他們,立即筆直地飛進來,居然是小烏鴉。
  “將軍!小烏鴉醒了,關於你問的那件事……”
  許久不見的眉山君利索地從牛車裏跳下來,滿臉急切,待見到林中的景象,他整個人就僵硬了。
  這個這個……小湄是坐在、坐在將軍身上吧?她身上那件……嫁衣?破布?撕爛的裙子?那、那是怎麽回事?再看看將軍,仰麵躺著,一手扶著她的後背,一手舒暢地攤開,衣服亂成一團,還露出一大片赤_裸胸膛……兩個人,一個紅著臉,一個含著淚……
  眉山君花容失色地踉蹌倒退:“你們……你們……在做什麽?!”
  “在洞房花燭。”一直被當做背景顏色的斯蘭終於找到說話的機會了,“眉山仙人,你好巧不巧這個時候來,莫非有什麽重要事?”
  “洞……洞房……”這兩個字如晴天霹靂,劈的眉山君又踉蹌幾步。
  他不過是一個多月忙著小烏鴉的傷勢,他倆怎麽就成親了?還……還洞房了?!將軍,你下手要不要那麽快?
  “……有事就說。”陸千喬皺眉。
  他在不耐煩!在給他眼色,叫他快點說完了好滾蛋,別打擾他們洞房花燭!
  眉山君的眼淚刷一聲便流了下來,哽咽道:“關於混血戰鬼的變身之劫……並非沒有人能活下去……小烏鴉隻查到這些,然後就……就被將軍的族人打傷了……”
  陸千喬沉思片刻,並未像他想象的那樣欣喜若狂,隻不過點點頭:“多謝。斯蘭,將祭天酬神酒的配料給他做報酬。”
  斯蘭從懷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遞給他:“眉山仙人,多謝你了。”
  眉山君失魂落魄地接過冊子,不知怎麽,居然連翻一下的興趣都沒有。他直勾勾地看著辛湄,默默流淚,喃喃:“小湄……你……你這就嫁給他了?”
  她答應得特別快:“是啊。眉山大人,你先回去,等以後有空了我們再去看你。”
  不不,你一個人來就足夠了!
  “……走吧。”陸千喬麵上紅了一下,“辛湄……你、你先起來。”
  她猶帶怒容:“哼!不洞房花燭了?”
  他抬手在她腦門子上輕輕一拍:“好了,起來。”
  眉山君眼怔怔地看著他們三人消失在杏花林深處,一陣冷風刮過,卷起千層雪白花瓣,林中鬼火跳躍,鬼哭陣陣……
  他、他今天是專門過來自取其辱的嗎?
  好想哭。

  吻
  杏花林有一條通向地宮的密道,彎曲而狹窄的石梯向下延伸,由於離殉葬坑很近,所以一路上時不時會遇到那些半透明的、哀傷的鬼魂們。
  密道的台階上長滿青苔,滑不留腳,辛湄剛下了兩級,便見一隻男鬼穿牆而出,跳到她麵前一把扯下自己的腦袋,哈哈大笑:“美人你看,我沒腦袋!哇哈哈哈!”
  一旁的女鬼嗤之以鼻:“真不優美!你看你看,我沒有腳!”
  她在狹窄的密道裏飄來蕩去,染血的裙擺下麵果然沒有腳。
  (斯蘭心語:他們真的在哀傷嗎?)
  辛湄猶豫了一下,看看男鬼,再看看女鬼,張口正要說話,一隻手從後麵捂上來,陸千喬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最好不要說話,這些怨鬼相當難纏。”
  他太了解辛湄的說話風格,萬一將這些被坑殺的怨鬼氣炸,地宮裏就不得安生了。
  她點點頭,嘴唇擦刮著他略有些粗糙的掌心,陸千喬不由微微一顫——處於變身期的身體更像一團幹燥的枯草,星星之火便足以燎原。他飛快將手落下,卻又不甘心被戰鬼之血打敗似的,握住她的手,輕輕一拽,她便不由自主跟上他的步伐。
  “……地上滑,跟著我走。”
  辛湄不由自主抬頭望著他的臉,昏暗中,他血色的眼眸熠熠發光,如野獸一般——這實在不是什麽漂亮的景象,甚至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懼。
  她看了很久,久到陸千喬低低開口:“眼睛很難看麽?”
  她搖頭:“不會啊,紅裏帶光,與眾不同。”
  他垂頭帶著羞赧笑了一下,握住她的那隻手緊了緊,再也沒說話。
  這一路鬼怪叢生,潮濕陰森,牽著自己手的男人還有一雙比鬼還驚悚的眼,辛湄卻突然覺著好像走在開滿鮮花的陽光大道上,紛紛墜落的慘綠鬼火就是那漫天飛舞的花瓣,兩旁飄來飄去嚇人的怨鬼就是站在路邊拍手叫好的路人甲乙丙丁,他發光的眼睛就是照亮前途的長明燈……
  她都快愛上這陰暗鬼蜮了。
  翩翩桃花飄了頓飯工夫,密道終於走到盡頭,眼前豁然開朗。皇陵地宮極其雄偉寬敞,長明燈萬年不滅,將陰暗的地下映得亮白如雪。好吧,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東北角那邊放了幾張桌子,有幾個很眼熟的妖怪,比如趙官人,映蓮,桃果果等,都湊在一起摸麻將,玩得不亦樂乎。
  “你們全都搬到地宮裏住了?”辛湄好奇地走過去問。
  趙官人抬起輸得慘綠的臉,一見她身上那件破破爛爛的嫁衣,登時眼睛一亮,轉頭再見到陸千喬胸前衣裳裂個大口子,兩根弧度優美的鎖骨遮也遮不住,他激動了。
  “來來……”他偷偷朝辛湄招手,“告訴我,你們是不是已經偷偷洞房過了?這麽狼狽,莫非將軍表現狂野?”
  辛湄想了想方才在杏花林裏激動人心的一幕,搖頭:“不,狂野的是我。”
  “噢!”趙官人捂住鼻血,頭暈眼花,“姑娘你真是女中豪傑!”
  斯蘭走過來狠狠瞪他一眼,四處清點了一下人數,臉色更難看:“又有妖怪私自離開皇陵?”
  桃果果苦著臉:“斯蘭大哥,他們都不聽我們的話。說……說千喬大哥反正快死了,他們之前隻是被迫鎖在皇陵裏什麽的……現在千喬大哥連雲霧陣也放不出來,所以……所以……”
  畢竟年紀還不大,說到這裏終於忍不住哇一聲大哭起來,一旁肉團似的鳥妖弟弟一見哥哥大哭,也跟著放聲嚎啕,轉身撲進陸千喬懷裏,奶聲奶氣地叫:“千喬哥哥你不要死!”
  陸千喬將他抬起一些,坐在自己胳膊上,安撫又生硬地拍了拍他的後背。
  “哎呀哎呀,有什麽好哭的?”趙官人歎氣,“反倒讓將軍心裏更難受。來來,到我這邊來,咱們再來摸一圈好了。”
  他將幾個情緒不穩定的小妖拽走,哭聲漸漸就聽不見了。
  斯蘭臉色極差:“將軍……要不我出皇陵將那些私逃的妖……”
  皇陵裏三百多隻妖,很有一部分是將軍被貶來後強行困在雲霧陣中不許他們出去害人的,如今他遭遇變身之劫,體內力量無法控製,不能維持陣法,他們會逃走也是常理。
  陸千喬搖搖頭:“看著他們,別害人就行。”
  斯蘭帶著幾個身手厲害的妖離開了,地宮裏很快就隻剩下辛湄和陸千喬兩人。他刻意背過身體不看她,往前走了一步,才低聲道:“這裏房間多,隨便找間去休息。”
  ……就這樣?桃花飄了半天,他就丟給她這句話?
  “陸千喬。”她在後麵叫他,抓著頭發,有點苦惱,“你……你是不是該和我說點什麽?”
  他停了一下,終於轉過身,血紅的眼睛對上黑眼睛,隻接觸一瞬,又飛快移開。
  “說什麽?”他聲音很低,帶著沙啞,問。
  “我……我不知道。”她也不清楚他應當說點什麽,這種事難道不該是他自己決定的嗎?
  他默然片刻,又開口:“其實……我還是不希望你留在皇陵,你應當馬上回辛邪莊。”
  眼前紛舞桃花的幻覺“噗”一聲消失了。
  “你還來?”她眼睛又瞪起來了。
  “不過,既然留下來了,那就找房間休息。什麽也別擔心。”
  呃,又繞回原地了。
  辛湄低頭想了一會兒,突然感到有些膽怯,不太敢問那個問題,可她還是問了:“陸千喬,和我成親,是不是真的很讓你困擾?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娶我?”
  他說過,不討厭她,可是也沒喜歡到想不顧生死娶進門。不論真假,這句話比什麽變身殉葬之類,給她的打擊都來得要大。他做人偶送她,總是悄悄關心她,那些應當不是她會錯意吧?
  她擔憂地盯著他的紅眼睛。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再次抬眼,沒有回避地與她對望:“……假的。”
  辛湄眨眨眼睛,像是揣摩他話語的真假,冷不防他從乾坤袋裏取出一樣物事,抬手拋過來。她一把接住,仔細一看,卻是一隻完工的人偶,金甲銀盔,手裏抓著長刀,威風凜凜地指向前方。
  她的將軍大人。
  “禮物。”他說完,轉身便走,耳根紅得好似瑪瑙。
  她一下子笑了,兔子般輕快地跑到他身邊,抬頭試圖看他的臉。他使勁把臉別過去,不給她看,辛湄按住他的肩膀,鵝似的伸長脖子,硬是把臉湊到他跟前,瞪圓眼睛好奇地看他表情。
  ……他好像被她揍得挺慘的,左邊嘴角破了皮,微微腫起,右邊嘴角還在流血,加上臉上可疑的紅暈,嗯……很狼狽。
  見她盯著傷口看,陸千喬抬手捂住右邊臉,淡淡瞥她一眼,冷道:“……去休息。”
  “我不累,抱歉剛才把你一顆牙打碎了,現在還疼嗎?張嘴讓我看看傷口吧。”
  “不用。”
  她又從懷裏取出金創藥的小瓶,晃了晃:“那就給嘴邊的破皮上藥吧。”
  ……你若再靠近,我不知會做出什麽樣的事來。
  他屏住呼吸,感覺渾身都僵硬了,被她推著坐在石椅上,遞來茶水漱口清洗傷口。這具正遭遇變身之劫的身體,由於力量的覺醒,對外界一切刺激都反應極快。她沾著藥膏的指尖剛觸到肌膚,他便是一顫。
  柔軟的手指將藥膏在傷處徐徐化開,她雪白如瓷的臉就在眼前,睫毛清晰可數。
  快樂,又痛苦。想推開她,又舍不得。
  戰鬼狂躁的血液開始奔騰流竄,皮膚下甚至感到一種尖銳而陌生的疼痛。十根手指用力抓緊石椅的把手,“喀”一聲,把手上雕琢的小獸之角硬生生被他捏碎了。
  辛湄嚇一跳:“有這麽疼?”
  她飛快替他塗好金創藥,又剪了一截紗布貼在上麵,省得不小心蹭掉了。
  “是怕被人發現,所以你們才都搬到地宮裏住?”她開始洗他另一邊臉頰的傷口,一麵問。
  陸千喬耳朵裏嗡嗡亂響,她說了什麽都聽不清,隻含糊地“嗯”了一聲。
  忍耐忍耐忍耐……忍字頭上一把刀。麵癱君最擅長的除了麵癱,還有忍耐。
  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緊緊抓住,那種快要窒息的痛苦感覺又來了,和那晚眼睛突然變色一樣。血液在瘋狂躁動,他微微發抖。不可以動,他仿佛感覺,隻要自己動哪怕一下下,事情就會變得無法控製。
  辛湄收拾好傷口,見他頭發有些亂,上麵還掛著一根細長的草葉,便替他順了順頭發,將草葉撚下,還笑:“陸千喬,我不是劊子手,你不用那麽緊張。”
  他的睫毛在劇烈顫抖,眼珠的顏色在紅與深黑之間來回變幻,光芒時隱時現。
  辛湄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有點慌神:“喂,你有些不對勁。我去叫斯蘭……”
  他猛然合上眼,再睜開時,鮮豔如血的顏色已經收斂進去,兩隻眼珠變得墨一般黑。
  獵物就在眼前,抓住她!心底一個冰冷的聲音在說話。
  他順從戰鬼強大而無法抗拒的本能,五指如鉤,無聲無息地扣住她雙肩,輕輕一拽,柔軟的獵物就跌入懷中。
  低下頭,凶狠地咬住她的嘴唇。
  多麽香甜的氣息,是她的味道。
  恨不能全身都投入進去……他舒展雙臂,將她緊緊揉在懷中,生硬又狂熱地用唇摩挲著她的嘴唇。苦澀的金創藥混入口中,貼在傷口上的紗布也被蹭得掉了下去。
  他覺得自己在發抖,也可能發抖的人是她,糾纏不休的嘴唇越來越深入,相互接觸貼近的皮膚間有細密的火點流竄,舌尖按捺不住與她的摩挲糾結在一處,又生澀,又慌張,又激烈。
  ……金創藥混在嘴裏好苦;嘴皮被又吸又咬,好疼;喘不過氣,好痛苦。
  辛湄雜七雜八想著許多無關緊要的事,直到他滾燙的嘴唇落在脖子上,輾轉吸吮輕咬,一種怪異的感覺從身體深處油然而生。
  她本能地想要掙紮,冷不防他卻一把推開她,捂住心口縮在石椅上劇烈發抖。細細的鮮血從他五官中汩汩流出,頃刻間就染紅大片衣衫。
  辛湄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腿軟,抬手先劈在他頸側,然後一把將暈過去的陸千喬抱起來,邊跑邊大叫:“斯蘭!趙官人!陸千喬七竅流血了!”
  “初吻”被莫名奪走的新嫁娘,連個回味的工夫都沒有,就要忙著拯救她體虛多病的新郎了。

  我陪著你
  趙官人說,七竅流血是因為身體承受不住突然覺醒的戰鬼力量之緣故。戰鬼一族在二十五歲都有一次力量上的覺醒,有許多族人就是因為肉體承受不了龐大力量,紛紛死亡。
  陸千喬正處在這個極危險的階段。
  “所以——姑娘你肯在這個特殊時期留下來,選擇和將軍長相廝守,我對你的敬仰簡直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趙官人流著老淚,握住辛湄的手不放,“你放心!我就算拚盡所有的精力,也會為你們寫一出驚天地泣鬼神的感人經典戲折子!你喜歡兩個主角一起死?還是一死一瘋?”
  辛湄把手抽回來:“……就不能兩人都活著開開心心的麽?”
  “這樣就不煽情不感人了呀!”趙官人瞪圓眼睛。
  “你自己給我去煽情感人一個!”
  斯蘭忍無可忍地將他拖出去,砰一聲摔上門,這才重重坐在辛湄身邊,默然不語望著石床上臉色慘白的陸千喬。他已經不再流血,卻遲遲不醒,這已經是第三天了。
  他轉頭看向辛湄,將軍暈了三天,她也在床邊坐了三天,倒沒有露出什麽傷心欲絕的神情,隻是怔怔看著床上人,眉頭緊皺。
  “你……”斯蘭斟酌了一下,還是開口了,“你對將軍……如果還沒到那一步,不必這樣。我知道,婚事是皇上給賜的,或許你和你的家人不好抗爭……但將軍這個樣子……有些東西不能當做兒戲,你回去,我們誰也不會怪你。”
  辛湄茫然看著他:“……什麽還沒到那一步?”
  “刻骨銘心的愛戀之類……”斯蘭有些不自然,“你這小丫頭看著根本沒開竅,如果覺得將軍對你好,所以要回報他什麽的,那些大可不必。我想將軍他自己心甘情願……而且……他肯定不願叫你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更不想叫你因為他受到什麽牽連……”
  “我不在乎啊,我想留下。”她回答得非常快。
  “就是說!”斯蘭無奈了,“你對將軍愛得那麽深了嗎?我怎麽一點也沒看出來?!將軍他……本來都可以放下了,你偏要橫插一腿,叫他燃起希望來……當然這其實沒什麽不好,可……”
  她沉默良久,低聲道:“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什麽是刻骨銘心的愛戀,同生共死什麽的隻有在戲折子裏看過,自己從小到大一次也未體會過。
  “你的意思是,我應當抱著他哭天搶地一番,然後再找一條河跳進去殉情嗎?”
  戲折子裏好像都是這麽演的吧?
  斯蘭覺著額頭上的青筋又要蹦出來:“誰叫你做這些無聊事!”
  她爹能把她順順利利養這麽大,一定充滿了血淚的回憶吧?
  “其實,我也想走啊!”她皺了皺眉頭,很為難,“這幾天我經常想要不要回家,你知道的,做寡婦肯定不怎麽好受,雖說可以改嫁……嗯,這些不是重點。每次我叫自己回家的時候,又覺得有什麽東西放不下,就像餓著肚子卻找不到吃的東西一樣!我怎麽可能會叫自己餓肚子!”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理由!
  “我不知道你說的刻骨銘心是什麽東西。”辛湄取出濕巾子替陸千喬輕輕擦臉,“反正,我知道,陸千喬不會死的。我不會走。”
  “你、你到底哪裏來的自信……”
  “不是自信……是我願意相信。”她回頭望著他,目光清澈,“我相信他肯定不會死,除此之外的事情,以後再說。”
  斯蘭在她滿臉的王霸之氣下敗退了:“反正……算了……你好好照顧將軍,我想他會很高興醒過來第一個看到的人是你……”
  他關上門,趙官人還領著一群小妖怪趴在門前聽縫,被他一巴掌全趕跑了。
  什麽是刻骨銘心?什麽是愛若成狂?
  辛湄趴在床頭撐住下巴左思右想,那種東西聽起來就和眼淚啊、落花啊、雨絲啊什麽的分不開。可是這裏隻有陰暗地宮,還有躺在石床上一個久睡不醒的將軍,難怪醞釀不出那麽纏綿的東西。
  床上的陸千喬忽然動了一下,長長的睫毛揚起,露出裏麵血紅的眼珠,茫然地盯著墓頂。
  “……斯蘭,怎麽不點燈?”他聲音沙啞,低低問。
  辛湄微微一驚,急忙將燭火端到近前:“陸千喬,我把燈拿過來了。你現在覺得怎麽樣?哪裏不舒服嗎?”
  他動也不動,唯有睫毛簌簌顫抖,隔了很久,方道:“辛湄,你還留著?”
  “嗯,我留下來照顧你。”
  他肯定要感動得流眼淚吧?趙官人說她這種行為貌似很偉大,一般男主角都會感動得淚流滿麵,再以身相許以命相許什麽的……可是看他的表情貌似很淡定,一點也看不出感動的跡象呀?
  陸千喬閉上雙眼,神色有些疲憊:“……我想再睡一會兒,你沒事可以出去了。”
  耶?
  辛湄小小吃驚了一下,趙官人怎麽沒一次說對啊!
  “那、那你要不要喝點水什麽的……”她將燭台放在案上,小心倒了一杯溫水,“睡了好幾天都沒喝水,一定很難受吧?”
  他不說話,隻是遲疑地伸出手來接,茶杯輕輕落在他掌心,一個不穩,翻落在石床上,清脆的碎裂聲讓兩個人都愣住。
  “呃,沒事……我再拿個杯子。”辛湄趕緊把碎片掃去地上,又拿個杯子倒水。
  “不用了。”他搖頭,“我的眼睛……我……”
  這次是雙眼變盲,下次就可能是變成聾子,再下次可能就是變啞巴,甚至最後變成喪失五感的活死人——這就是戰鬼力量覺醒的過程。如此難堪,如此懦弱,卻要暴露在她麵前,比死亡更加令他絕望。
  “喝水。”
  她仿佛一無所知,一把攬住他的肩膀,扶起來將茶杯遞到嘴邊。
  他沒有動。
  這個時候她要說什麽?辛湄苦惱地想了一會兒,才結巴著開口:“那、那什麽,我不在意啦……你不用放在心上。對了!在我心裏,你永遠是最能幹最偉大的!”
  這種反應對吧?
  他緊緊閉眼,一個字也不說。
  怎麽會這樣?!辛湄無奈了,將他輕輕扶著躺下,坐在床邊搓了搓手,猶豫著低聲道:“陸千喬,我沒遇過這種事,所以我、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剛才那句話,我錯了,不該說得那麽輕率。眼睛看不見……一定很不習慣吧?”
  他沒有任何反應。
  辛湄伸手輕輕握住他的袖子,想了想,又說:“你最低穀的時候我看見了,所以,你以後最輝煌的時候,也要讓我看見。這樣才公平,你說對不對?”
  依然沒反應。
  “人還是要活得樂觀一點,你總是想著自己會死,可能真的就過不去了。你看我就不會想自己的克夫命,我相信自己絕對不克夫,所以你絕對不會死。這方麵你得多和我學學……喂,你再不理我,我會想很多啊!給點麵子吧!告訴我,不是我的克夫命讓你這麽倒黴吧?”
  陸千喬終於無奈地轉過身,失神的紅眼睛對上了她的:“你話很多。”
  “人家說夫妻要互補,你死活不肯說話,那隻好我來說了。”辛湄突然一拍手,“對了,我們還不算真正夫婦,沒洞房花燭過,你就啃了我兩下,然後就七竅流血暈過去了。”
  啃……
  他蒼白的臉上終於浮現久違的紅暈,猛然拉起被子蓋住腦袋:“……我餓了。”
  她立即起身:“你想吃什麽?我給你做呀。”
  等了好久,他的聲音才悶悶地從被子裏傳出來:“豆腐將軍。”
  她一下笑了。
  結果晚餐是兩尊豆腐人像,一隻豆腐將軍,一隻豆腐辛湄,一個清蒸,一個澆汁。
  辛湄心狠手辣一筷子夾掉了自己的腦袋,送到陸千喬嘴邊:“來,給你吃我的頭。”
  ……他怎麽就覺得那麽難以下咽呢?
  然後她又繼續心狠手辣夾掉了將軍的腦袋,說:“你的頭我吃了。”
  哈哈,有種喝交杯酒的感覺呀!辛湄眉花眼笑,自覺這次豆腐實乃生平最成功的菜肴,美味無匹。
  陸千喬尚不能習慣失去光明,一頓飯吃得奇慢,還沾了兩粒白飯在唇邊。她湊過去,輕輕用手指撚下來,冷不防他忽然輕輕握住自己的手腕。
  “辛湄,坐過來。”
  她聽話地坐在他身邊,下一刻他溫熱而略有粗糙的手便輕輕撫在麵頰上,拇指順著眉毛摩挲,緩慢而愛憐地,一寸寸一分分摩挲下來,最後停在她柔軟豐潤的嘴唇上。拇指的動作變得更慢,唇上每一道細細的紋路仿佛都可以感覺到他肌膚的熱度,那陌生而怪異的感覺好像又回來了。
  辛湄的心開始狂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他的睫毛低垂,臉靠得那麽近,馥鬱的呼吸與她的交融在一起……是要吻她麽?是麽?
  那根拇指摸了半天,最後同樣撚下一顆飯粒,陸千喬笑得促狹:“……你嘴邊也有飯。”
  “……”她可以揍他一頓麽?
  “辛湄,現在我什麽也給不了你。”他聲音忽然低下去,“但你在這裏,就已經是……”
  她人在這裏,她沒有走,就是她最大的給予。
  她點點頭:“嗯,我陪著你,放心。”
  手指驟然收緊,緊跟著又鬆開。他張開雙臂,用力抱住她。
  好像有一滴滾燙的淚落在她脖子上,也可能僅僅是個幻覺。
  辛湄拍拍他的背:“陸千喬,你一定能活下去。”
  *
  七月十五,鬼門開。
  在殉葬坑的怨鬼們狂歡發瘋的時候,戰鬼一族派來的人悄悄潛入了地宮。
  當然,這些辛湄並不知道,她被藏在最隱秘最不易被發現的一個房間裏,一邊吃甜瓜一邊問斯蘭:“你們為什麽要把我藏起來?怕我偷襲陸千喬?”
  難道因為她有幾次拿著酒杯要跟陸千喬喝交杯酒?那個……不是很正常麽,他倆都婚了,還沒喝交杯酒,也沒洞房花燭,按照老爹的說法,這樁婚事搖搖欲墜呀!
  斯蘭看上去有些緊張,不知忌憚著什麽:“總之是為你好……話說,將軍都喪失五感跟活死人沒區別了,你偷襲他有什麽用?!”
  “那我今天晚上能去看他嗎?”
  隻有每天過了子時,斯蘭才會放鬆神情,將她帶去陸千喬房裏讓她看看他。陸千喬從五天前就因為變身之劫喪失了五感,聽不見,看不見,沒有觸覺,不能說話——確實跟活死人沒區別。
  不過據說無論純血還是混血戰鬼,八成以上都要經曆這些變化,大家都很淡定,所以她也淡定了。
  斯蘭未來得及說話,忽聽房門上一串暗色銅鈴叮叮當當急響起來,他臉色劇變,立即起身。
  “你留在這裏!算我用將軍的性命來求你,千萬不要離開房間!”
  說罷,他拔腿飛奔而去。
  ***
  注:五感其實是指:觸覺、嗅覺、味覺、聽覺、視覺。
  陸如今的狀況是連意識活動也沒有了,除了心跳呼吸,就是個死人,俗稱:植物人。
  用五感大概概括一下他的狀況,並非精指。

  殉葬
  陸千喬平躺在石床上,雙目緊閉,吐息緩慢。
  戰鬼甲無聲無息地走到他身邊,抬手在他鼻前探了探,再撥開眼皮看一眼,這才回頭低聲道:“暫時沒有性命之憂。”
  戰鬼乙頷首:“將他帶走,遵照夫人的意願,送往嘉平關。”
  “他正處覺醒最後階段,稍有閃失隻怕難以活命。夫人何必急於一時?”
  “我族怎可苟且偷生於地下?就算是死,也該死於戰場!夫人忍心將親子送往戰場,為的不光是保全他一人的名譽,更有我戰鬼一族的。這種時候,婦人之仁就不必了。”
  戰鬼甲彎腰將無知覺的陸千喬抱起,扛在肩上,忽然想起什麽,又道:“他的妻子。”
  “我來照看,塵埃落定前,必不讓她離開皇陵。”
  話音未落,隻聽房門被人大力踹開,斯蘭滿麵惶急直奔進來,見陸千喬被扛在一隻戰鬼肩上,立即作勢要衝上前。
  戰鬼乙抬手一攔:“小妖怪,不必找死。”
  誰知他卻衝到身邊,噗通一聲跪下,沉聲道:“我曾發誓,無論將軍人在何處,我必將誓死追隨!這次也請讓我追隨他一起!”
  戰鬼甲愕然:“莫非你是他舊年部下?但,你好象不是人。”
  “十年前我為將軍所救,自此立下誓言永不離棄。”
  戰鬼乙頗為讚許地點頭:“不錯,知恩圖報,是條漢子。少爺此去嘉平關確實有性命之憂,你且一路跟著,不失照料,興許能助他渡過此劫。”
  “多謝成全!”
  ……沒想到,真的被將軍說中了。在他喪失五感,進入最危險的覺醒期時,戰鬼一族會派人來將他帶走。酈朝央不會容忍自己的兒子留在陰暗的地宮中苟延殘喘,曆代每一個戰鬼都是這樣度過變身劫,在戰場的殺戮與血光中,要麽覺醒,要麽死亡。
  戰鬼是注重名譽和尊嚴的族群,沒什麽比窩囊的死去更恥辱。酈朝央的兒子更加不能帶來這種恥辱。
  “小妖怪,少爺的妻子在何處?”
  輕描淡寫一句問話,讓斯蘭捏緊了拳頭。他毫不猶豫:“在下不知。自將軍喪失五感後,她便自己跑了。”
  戰鬼乙笑了笑:“跑了?真是個絕情的姑娘……也罷,你們先走,我在皇陵附近搜尋一番。”
  這個戰鬼,好重的疑心。
  斯蘭默然跟在陸千喬身後,緩緩步出地宮。
  倘若辛湄被他找到……不,應當沒那麽容易找到,那間房十分隱秘,更兼有機關環繞……可,若真被他找到呢?他要如何向將軍交代?
  斯蘭背後密密麻麻出了一片冷汗,轉念想到辛湄那種讓人發瘋的性子,想吐血的同時,又更加擔心。
  小丫頭,你千萬要保重!
  *
  毫無所知的辛湄正乖乖聽從他的話,坐在密室裏和趙官人搶甜瓜吃。
  “姑娘,假如——我是說假如啊!有人把將軍給帶走了,你們即將麵臨生離死別,你會怎麽辦?”
  趙官人一手抓甜瓜,一手拿著毛筆在紙上刷刷書寫,為他的最新最經典的戲折子填滿劇情。
  辛湄想也不想:“不怎麽辦,接他回來唄!”
  趙官人被震得毛筆一抖:“呃……你不哭?不鬧?不傷心絕望?這麽平淡的反應,會傷害將軍脆弱的心髒呀!”
  辛湄皺眉頭:“趙官人,你每次說得都不準!”
  “廢話,將軍還是個青澀的童男子,能和我這麽風流解事老練倜儻的好男人比麽?!你再說一遍,將軍被人帶走了,即將麵臨淒涼的死亡,你該有什麽反應?”
  “去接他回來。我不會讓他死,誰也不能讓他死。”
  ……多麽霸氣的反應!
  趙官人老淚縱橫,像是觸摸到靈感的神明似的,刷刷開寫:“你剛那句話是怎麽說的?再說一遍!我要抄襲進自己的新劇裏!”
  “是我和陸千喬的戲折子嗎?”
  “是啊是啊!姑娘你看,最後我讓將軍死在盛怒的母親大人手裏,而你剛懷上將軍的骨肉,在極度的痛苦中流產了。然後你們兩個一死一瘋,纏纏綿綿到天涯……”
  ……
  四下沒人,她可以將這烏鴉嘴還搶她甜瓜吃的老貨胖揍一頓麽?
  她抬手正要抓住趙官人嘴邊幾綹顫抖的小胡須,忽聽回廊上傳來一陣穩重的腳步聲,兩個人都是一怔。
  腳步聲停在門前,“鏗鏗”,兩下十分有禮貌的輕敲。
  “辛小姐,請開門。”
  陌生而冷漠的男聲。
  趙官人嚇得縮成一團,使勁搖頭:別開門別理他!
  “我知道你在裏麵,還有一隻老鼠精。”
  辛湄想了想,還是起身打開了門。門前站著一個穿白衣的戰鬼,麵若冷玉,暗紅的眼,像……呃,像荔枝。
  他雙手合在一處,行了個禮,淡道:“在下酈閔,奉夫人之命,在少爺覺醒的這些時日,負責在皇陵照看辛小姐。”
  辛湄愣了很久,到底還是開口了:“那個……你家夫人是誰?少爺是誰?”
  “少爺就是你的夫君,驃騎將軍陸千喬。夫人則是少爺的母親,酈朝央大人。”
  她想了想:“我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人照看。”
  酈閔麵不改色:“少爺如今為戰鬼一族的榮耀去了嘉平關,鎮壓農民兵暴亂。覺醒是成是敗,就在這些日子。還請辛小姐安靜在皇陵等候。”
  辛湄震驚了:“他都不能動,你們讓他去鎮壓農民兵?”
  “戰鬼一族的宿命是死在戰場上,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辛小姐不必訝異。那麽,請隨我來。”
  他讓一個側身,不容抗拒地做出“請”的手勢。
  辛湄隻好走出房間,趙官人不知什麽時候被嚇得現出原身,變作一隻胖白老鼠,哆嗦著躲在她袖子裏,嘀咕:“姑娘啊!我看這個戰鬼不是什麽好東西,跟將軍的母親同姓……啊!該不會是私生子吧?你要小心!他肯定每日都在嫉妒自己的兄長,眼下必然是抓你去殉葬!”
  “原來如此!”辛湄震撼了,“那我們怎麽辦?還是逃吧?趙官人你打頭陣!”
  “這個這個……其實我也隻是猜測……”
  “不是啊,你看他也是個紅眼珠,肯定跟陸千喬有什麽血緣關係。你現在是老鼠,容易跑,你先行動!”她作勢要將他扔出去。
  “不要啊啊啊!”
  趙官人被高高地拋擲起來,“撲”一聲撞在牆上,頭暈眼花地流著眼淚跑了。
  酈閔抬手按下額頭上暴跳的青筋,回身努力維持淡定的聲音:“辛小姐,紅眼是戰鬼一族的特征。請你不要妄加猜測。”
  “我懂我懂。”她連連點頭,這種隱私人家肯定是不希望別人知道的。
  ……為什麽他覺得那麽不爽?!酈閔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想起少爺選擇她做妻子,這需要多麽強悍的意誌力,需要經曆多麽艱巨的考驗!
  他瞬間對陸千喬有了另一個程度的尊敬。
  “那麽……你們打算怎麽殉葬?”辛湄在後麵小心翼翼地問,“先殺了再丟進墓裏?還是丟進墓裏等我慢慢死掉?”
  “……請你不要想那麽多……”
  酈閔無力地呢喃,正要繼續說話,忽覺腳下一空,身為戰鬼何等警覺,當即在牆壁上一撐,大鳥般躍起。冷不防頭頂落下一塊青銅板,硬生生砸中腦袋,把他拍進坑裏。地麵上“哢哢”數聲,層層銅板密實地合上卡住,又恢複了平靜。
  “姑娘!這邊!”趙官人在拐角處朝她揮手,“快點!這種機關隻能困住他一點時間!”
  辛湄拔腿便跑,一拐彎,才發現桃果果映蓮他們都在,牆壁上幾塊磚頭凹凸不平,顯然方才的機關是他們觸動的。
  “地方是我告訴他的,機關也是我放的,這下不欠你什麽了。”映蓮板著臉,足尖一點便輕飄飄飛起來,“快走吧!”
  辛湄感動得熱淚盈眶:“紅蓮姐姐,你真是好人!等陸千喬好了,我一定和他說你和斯蘭的事!你放心!”
  映蓮捂住耳朵,痛苦得想尖叫。又來了!她做什麽要救她?!
  密道的出口依然在杏花林,此時已是月上中天,一輪金黃滿月懸在天頂。林中百鬼狂歡,陰風陣陣,鬼哭聲聲。
  趙官人歎一口氣:“下一個滿月的時候,將軍不知道還會不會活著……”
  映蓮登時大怒,一腳踩中他的尾巴:“閉上你的烏鴉嘴!陸大哥一定能活著!”
  她回頭橫了辛湄一眼:“你還不快走?被抓到可是要殉葬的!”
  辛湄點點頭:“嗯,我走了,去嘉平關接陸千喬。你們等著,我一定把他帶回來。”
  “帶什麽呀!”趙官人哀嚎,“你就別節外生枝了成不?那邊是戰場!你去找死啊?你應當找個地方好好躲著!等將軍覺醒後去找你!你們倆的關係這樣才正常!”
  她不過一笑,從懷中取出秋月的符紙,正要喚它出來,忽聽身後一陣驚天動地的崩裂聲,被埋在機關裏的酈閔手提一把長刀,灰頭灰臉地打穿一個洞,從裏麵跳了出來。
  小妖怪們瞬間跑得沒影,酈閔冷笑著走過來:“辛小姐,你想去哪裏?”
  辛湄從懷裏抓出一顆包子:“看暗器!”
  包子擦過他的臉頰,他鄙夷地瞥了一眼,沒有說話。
  “看暗器!”
  這次是一塊鴨油燒餅。
  “看暗器!”
  一把木頭梳子。
  酈閔滿頭青筋亂跳:“不許鬧!”
  “看暗器!”
  這次是鋪天蓋地的白色粉末,酈閔一時不曾察覺,吸了一口嗆人的粉末進去,霎時嗆得涕淚交流。
  辛湄跨上秋月的背,回頭一笑:“笨蛋!兵不厭詐你不知道啊?”
  秋月拍著翅膀,瞬間便飛上雲端,再也看不見。
  七月二十三,農民兵首領武爽率領三千農民兵,試圖強行突破嘉平關,與駐守的官兵打得不可開交,陸千喬就在這個亂糟糟的日子,帶著皇帝的聖旨來到了嘉平關。
  聖旨是戰鬼帶來的,榮正帝成日隻喜享樂,對戰事從來不聞不問,酈朝央一句“驃騎將軍有退敵之力,隻缺契機”就讓他寫了聖旨,從老將白宗英手裏撥了兩千人馬給陸千喬調用。
  很容易就能想象,常年駐守嘉平關的官兵們對這道聖旨會有什麽反應。
  而最關鍵的是,這位傳說中的驃騎將軍——他就像個死人,成日隻躺在床上,動也不動。皇帝是拿自己的江山社稷開玩笑嗎?
  七月二十五,老將白宗英不堪受辱,火速發了折子回京,痛斥這件莫名其妙不著頭腦的事情。
  七月三十,更荒謬的回複到了:皇帝有個異母妹妹,封號湖公主,素有“神之眼”的美稱。這位湖公主替榮正帝做了個預言,據說嘉平關一戰必將告捷,功臣姓陸。榮正帝深信禦妹的神通,所以請白老將軍放寬心。
  估計白宗英看到這封回複會氣得吐血。
  不過這些陸千喬和斯蘭都不知道,陸千喬依然做他的活死人,除了心口一塊有點熱氣,其他地方好像都死僵了。他們被分配在一個不大的帳篷裏住著,冷冷清清,就連關裏負責做飯的廚師都不屑從這裏經過,熱水飯菜之類的更是一次沒見過。
  帶他們過來的戰鬼叫酈閆,是酈朝央家族中頗有為的年輕戰鬼。至今斯蘭也不知他平日到底藏在哪兒,每日戌時雷打不動地來看一眼陸千喬,隨著時間流逝,酈閆麵上的神色終於不那麽淡定了,豔麗的紅眼睛裏不自覺流露出一絲焦急的神色來。
  這日戌時,他又照例揭開帳子來看陸千喬,斯蘭正在火堆上熬瘦肉粥,噴香撲鼻。酈閆湊到床邊摸了摸陸千喬的額頭,不由歎口氣。
  “那個……酈先生,將軍他……”
  斯蘭聽見他歎氣就覺心驚肉跳,這位戰鬼似乎還未滿弱冠年紀,脾氣也和善些,他便大著膽子搭話。
  酈閆走過來,嗅了嗅鍋裏的瘦肉粥,讚:“好香,你將少爺照顧得很好。如今他還能進食嗎?”
  “不能吞咽,所以每次喂食要費些力氣。”
  酈閆點點頭,自顧自舀了一碗瘦肉粥來喝,一麵說:“如果我沒記錯,少爺應當是八月初九的生辰吧?今天八月初三,隻剩六天。”
  ……所以呢?斯蘭的雙手忍不住發抖。
  “這些事告訴你一個小妖怪也無妨。戰鬼度過變身劫,是成是敗,隻看生辰前十日。首先恢複的是觸覺,然後味覺聽覺都會一一回來,生辰那日五感盡數恢複。這樣,就算順利度過力量覺醒了。少爺到現在還未見五感回歸,隻怕不是什麽好兆頭。”
  斯蘭麵色發白,默然不語。
  “總之,再等等看吧。”
  酈閆安撫地拍拍他肩膀,喝完粥起身走了。
  這一等便等到了八月初五,陸千喬依舊沒有任何覺醒跡象,忍無可忍的白宗英老將軍倒是來了,帶著滿臉怒氣,叉腰看著床上活死人般的陸千喬,聲音如打雷:“皇上就指望這死人將軍替他擊退農民兵?!既然在其位,便要盡其職,叫我將兩千兵馬撥給他,實在心有不甘!”
  斯蘭垂頭遞去一封密封好的信,低聲道:“白老將軍,將軍尚能行動的時候,便寫好密信一封,囑咐我轉交給您老人家,請您過目。”
  白宗英冷笑:“這樣說,我不過來看這位尊貴的將軍,他的信也到不了我手上?驃騎將軍果然好威風。”
  “我數次試圖覲見白老將軍,都為他人攔下,您日理萬機,我不敢造次。”
  白宗英被他不鹹不淡幾句話說得臉上有些掛不住,搶過信封拆開粗粗一看,臉色瞬間就變了,當下細細讀來,足看了頓飯工夫方將厚厚一遝信紙重新裝回信封裏。
  “他以為我白宗英是什麽人?黃口小兒也敢指手畫腳!”
  他將信封狠狠砸在地上,轉身便走,一麵又道:“驃騎將軍有如此妙計,何不自己上陣禦敵?白某人不敢與他搶功,這般天大的功勞,還請驃騎將軍自己來掙。”
  斯蘭默然看著眾人離開帳篷,回頭望一眼陸千喬,他依然處於沉睡中,神情安詳,對外界一切事情都沒有反應。
  這樣的將軍,要怎麽上陣殺敵?
  但戰場無情,第二天農民兵又來了兩千援軍,武爽帶了五千人來闖關,叫罵挑釁聲十裏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白宗英硬是隱忍不發,隻叫人送來兩付盔甲,順便帶來一句話:兩千人馬已備好,請將軍上馬。
  斯蘭對著兩付破爛的盔甲隻有發呆的份,他能叫現在的將軍出去迎戰嗎?顯然不能!可恨現在將軍身體不適,倘若白宗英早些見識到將軍的厲害,今日也不敢這般狂妄。
  正回想將軍從前的英姿,忽覺帳簾被人一掀,往日隻在戌時出現的酈閆進來了,因見斯蘭坐著,陸千喬躺著,盔甲丟在地上放著,酈閆的還帶著一絲稚氣的臉立即沉下來了。
  “穿盔甲,上馬!”他聲音冰冷。
  斯蘭急道:“將軍這樣怎麽殺敵?!”
  “我不管,你護著也好,架著也好!今日若退縮,我族顏麵便盡數被他丟盡!”
  斯蘭含淚替陸千喬係上盔甲,一把扛起便走,及至帳外吹了幾聲口哨,遠遠在吃草休憩的烈雲驊立即禦風而來。斯蘭將他用繩子牢牢係在烈雲驊背上,一麵低聲吩咐:“好孩子,千萬別把將軍摔下來!遇到危險立即就跑!”
  “隻許勝,不許敗!”酈閆的聲音從後麵傳來。
  斯蘭回頭看他一眼,什麽也沒說。
  所謂的兩千軍馬,大多是關內老弱病殘之輩,甚至還有兩排傷員,待見到陸千喬被捆在烈雲驊身上的模樣,個個都露出譏誚且憤懣的神情。
  斯蘭冷道:“將軍有令:上高台,備好巨石熱油!”
  沒有一個人動。
  “將軍有令:上高台,備好巨石熱油!”
  一片死寂。
  斯蘭緊咬牙關,猛然轉身,響亮地答了個“得令”,抱起一塊壓帳篷的巨石,足有半人高,一步步往高台上走去。回來的時候,他肩胛處帶著一支斷箭,儼然是被台下農民兵射傷的。
  再抱起一塊,繼續上高台。
  這次腰腹處又中了一箭,鮮血染紅盔甲。
  兩千人馬開始躁動,惶惶不安,所有人的視線都膠著在斯蘭身上,一動不動。
  搬完第五塊石頭回來的時候,他身上的斷箭都消失了,隻有鮮血在滴,沿途留著長長一條血跡。
  終於有人忍不住了,沉默著上前,兩三人抱起一塊巨石,陪他一起送上高台。漸漸地,人越來越多——最終,兩千人都默默跟上他的步伐,依次搬運巨石,燒火熱油,讓坐在帳篷裏看笑話的白宗英老將軍瞪圓了眼。
  關外有五千農民兵,數量上就比兩千人多了一倍多,武爽又是個相當出色的首領,五千人實在不亞於五千精兵,巨石和熱油攻擊不過稍稍擾亂了前方一些隊形,實際損傷微乎其微。
  沒有辦法,隻有拚了。
  斯蘭翻身跳上烈雲驊,低頭看一眼陸千喬,他依然在沉睡,毫無知覺,那麽安詳的模樣。可是這樣也好,這樣他就不會知道,自己的家族為了追求名譽,將他的性命放棄了。
  斯蘭眼眶裏一陣熱辣:“將軍!我不會讓你死的!”
  烈雲驊長嘶一聲,從打開的關口石門內第一個衝了出去,如一道紅色流星。兩千人遲疑且緩慢地跟在後麵,生死戰場上卻容不得片刻遲緩,他們幾乎一出去就被農民兵勢如破竹地刺穿隊形——武爽的目標是尚未合攏的關口石門!
  白宗英不知何時上了高台,大喝一聲:“快關門!”
  石門發出刺耳的吱呀聲,無視遠處兩千殘兵的哭喊,緩緩合上了。這簡直是將士氣打擊到了最低點,多數人無心再戰,逃的逃躲的躲,唯有斯蘭還堅持衝在第一個。
  孤軍奮戰四個字,他和將軍在曾經的五年沙場生涯裏從未體會過,想不到,今天卻體會到了其中的慘烈。
  身前身後全是刀光與呐喊,砍倒了一個,還有十個衝上來。
  多麽想不顧一切讓烈雲驊帶著將軍飛離這片修羅場!
  可是不行!酈閆站在高台上拉滿了長弓,他知道,隻要他們露出一絲怯意,戰鬼的箭就會刺穿陸千喬的心口。
  戰鬼一族的名譽,不可敗,不可退縮的精神,比鐵律還要嚴格。
  每一個戰鬼都是這樣覺醒,在殺戮聲裏,在不停濺到身上的血水裏,喚醒他們體內深處的古老血性,成長為強大無敵的,真正的戰鬼。
  肩上一陣劇烈疼痛,斯蘭再也支持不住,單膝跪倒在地,用長刀勉強架住頭頂猛烈的攻擊。就算他是個體質強橫的妖怪,也無法以一人之力抵抗五千兵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這一次能不能活著回去。
  烈雲驊突然悲嘶一聲,它被一群農民兵用繩索套住了脖子,狠狠往下扯——擒賊先擒王,所有人都懂這個道理,一個不省人事的將軍掛在馬上,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加令他們開心的呢?
  斯蘭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衝出去,想將陸千喬護在身下,可是下一刻背心卻被一股大力扯了起來,淩空而起。
  他精疲力盡又茫然地抬起頭,陽光好刺眼,隻能勉強看到自己是被一隻巨大的鳥抓著,它另一隻爪子抓的是烈雲驊,陸千喬安穩地被拴在馬上,未見傷口。
  “你們在搞什麽危險行動啊?”
  鳥背上一個柔軟甜蜜的女聲驚愕地發問。
  好熟悉的聲音,好讓人頭疼、一聽見就想吐血的聲音。可是斯蘭突然覺得,她的聲音在這樣一個時刻響起,簡直比天上仙曲還要動聽。
  一隻手抓住他的背心,輕鬆一扯,他就落在了寬厚的鳥背上,大口喘氣,累得動也不能動。下一刻,昏睡中的陸千喬被丟在他身邊,黑發軟軟地覆在麵上,很是狼狽。
  斯蘭勉力湊過去,上下檢查一遍,確定將軍沒有受傷,才真正鬆了一口氣。
  “你還活著嗎?”一隻手在他身上戳著,辛湄蹲在對麵瞪圓了眼睛看他。
  斯蘭緩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你……你怎麽會來……”
  辛湄低頭看看下麵亂叫亂嚷還不停放箭的農民兵,搖搖頭:“先走吧,等會兒再說。”
  斯蘭登時大驚:“不!不可以走!”
  話音未落,隻聽一陣極銳利刺耳的風聲自遠處雷霆般襲來,辛湄猛然轉身,便見遠方高台上站著一隻戰鬼,手裏的長弓瞄準他們,射出了第一箭。
  這一箭是對著秋月射來的,疾行之快,完全避無可避,辛湄下意識閉上眼睛,下一刻那尖銳的破空聲便貼著耳邊急轉直上——僅僅是警示的一箭,中途便換向往天際射出,並未傷到任何人。
  辛湄吐出一口氣,抹一把冷汗,回頭問:“那人是誰啊?!居然放冷箭!”
  “那是將軍族人,我們不可以逃,不然他寧可殺掉我們,也不許戰鬼一族背上逃跑的恥辱。”
  高台上的戰鬼再次拉滿長弓,卻並不射出,像是一種無聲而冷酷的威脅。
  “好混賬!”她怒了,“我就知道長著紅眼珠子的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你小聲點啊……斯蘭默默垂淚,她是不是忘了將軍也是紅眼睛?
  “我去找他講理。”
  辛湄跳上馬背,一抖韁繩,憋了一肚子怒火的烈雲驊撒開四蹄禦風而跑,將斯蘭驚恐的叫聲甩在後麵,眨眼便來到高台之上。
  台上駐守的弓箭手們紛紛搭箭瞄準,酈閆認出她是陸千喬的妻子,隻得放下長弓回頭道:“白老將軍,不可傷害這位姑娘,她隻是個普通平民。”
  白宗英麵沉如水,仿佛沒有聽見,雙眼隻盯著關外硝煙彌漫的戰場。
  酈閆遠遠向辛湄合手行個禮:“辛小姐,家兄如何會讓你離開皇陵?”
  “你給我過來。”辛湄伸出一根手指,朝他勾勾。
  酈閆猶豫著縱身一躍,大鳥一般輕輕站在馬背上:“……我來了。辛小姐,家兄在何處?”
  辛湄一骨碌也站在馬背上,抬頭怒瞪他:“你要殺陸千喬!”
  “我怎會殺他……”酈閆搖搖頭,“你不懂我族規矩。”
  “他都不能動,台子上那個混蛋將軍還隻給他破破爛爛的人馬!你還用箭盯著他!這樣的規矩一點也不公平!”
  酈閆沒有回答。
  他自己也知道,這確實是不公平的,白宗英忌恨酈朝央教唆皇帝,把陸千喬派來扯後腿,分給他的兩千人馬戰鬥力還不如普通士兵五百人,陸千喬就算馬上覺醒了,這場仗也未必能贏。
  但既便如此,也不可以退縮。
  戰鬼一族就是這麽不懂圓滑的變通,擁有著近乎頑固愚蠢的傲氣。重要的不是被誰殺死,而是死在何處。死在戰場和死在床上,一天一地。被逼到死亡的極致,才能得到真正的力量——這是他們的真諦。
  “你們根本是坐視他去送死……不對!你們拿著刀子逼他去死!戰鬼都是這樣覺醒,難怪你們這一族人越來越少!都是被你們自己害死了!”
  酈閆沉下臉:“辛小姐,請你謹慎出言。”
  “我沒有什麽‘僅剩’的話要說了。”辛湄直直看著他,“你與其拿箭殺自己族人,不如叫台子上那個混蛋將軍多放點人出來殺敵。農民兵一天到晚鬧事,就是因為有這些隻吃飯不幹活的將軍在!將軍能有像湯圓一樣圓的嗎?!”
  酈閆回頭看一眼白宗英,她說話的聲音很響,估計白宗英每個字都聽得明明白白,因為……他的臉現在比青菜還綠,氣得一個勁抖。
  “開門!”
  白宗英怒吼一聲,抓起自己的大刀,跨上馬背,帶領一群精兵衝出了關口。關外兩千殘兵突然得到後援,還是白老將軍親自領兵,士氣頓時高漲起來,局麵瞬間出現了微妙的轉變。
  遠處秋月背上的斯蘭也趁空閑替自己上了傷藥,妖怪的恢複力本就強悍,就這麽一會兒工夫,傷口的流血都停了。他抖擻精神,翻身跳下去,揮舞長刀繼續廝殺,比方才還要勇猛,瞬間就將周圍清空一小塊。
  “對嘛,這樣才公平。”辛湄抱著胳膊,嚴肅地點頭。
  酈閆看看她,再看看下方發生良性變化的戰局,突然對陸千喬起了另一種層次的尊敬——能選個這麽彪悍的老婆,少爺的眼光真不錯。
  “那個……在下酈閆,酈氏一族人。”他懷著敬意禮貌地介紹自己。
  辛湄唇角一彎,對他露出個陽光燦爛的笑容,一隻手偷偷伸進包裏,摸到了新買的兩包花椒粉,經過酈閔一戰,她認為花椒粉在某些時刻比飛刀和毒鏢都要靠譜。
  正準備順風撒出去,報複一下他方才的射箭行為,忽聽遠方傳來一陣淒厲而綿長的嘶吼,像是被逼入絕路的野獸,又像是對月哀嚎的山魈,令人毛骨悚然。
  酈閆的臉色瞬間變了,翻身躍下馬背,往前方戰場狂奔而去。
  呃,是出什麽事了嗎?辛湄掉轉馬頭,便見秋月在半空中驚慌失措地拍著翅膀,從它背上直直墜下一個人——陸千喬!
  整個世界的拍子似乎都慢了下來,他就那樣慢慢地摔在地上,然後……慢慢地站了起來!斯蘭狂喜之下揮舞長刀,將身邊礙事的農民兵盡數趕走,連滾帶爬地奔到陸千喬身邊。
  “將軍!你度過變身劫了?!”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陸千喬微微仰著頭,泥土沾染了半邊臉。他的神情空洞且木然,雙眼完全失去神采,呆呆地站在原地,像個石頭人似的動也不動。
  “將軍?”斯蘭疑惑地再喚一聲。
  下一刻,一雙無神的血紅的眼對上了他,斯蘭隻覺喉嚨一緊,竟是被他硬生生掐住喉嚨單手提了起來。手裏的掩月長刀被輕易奪走,斯蘭費力地掙紮著,感覺自己被重重拋了出去,背部狠狠撞在地上。
  尚未完全覺醒的戰鬼在吼叫,淒厲的聲音穿透整個戰場,所有人都忍不住朝這裏望來。
  長刀在風中劃出優雅而銳利的曲線,刀身還殘留著鮮血,一滴滴滑落地麵。陸千喬麵無表情提著這柄長刀,似一枚剛剛離弦的箭矢,衝進人群。
  沒有章法,沒有神智,他整個人似乎都變成一柄銳利的寶刀,所到之處,銳不可當,而且——他殺的不光是農民兵,連自己人都殺。沒有人能抵禦那柄仿佛來自地獄的掩月長刀,它揮舞過的地方,鮮血斷肢滿地。
  辛湄騎著烈雲驊狂奔而來,一路躲避閃爍的刀光,一路追向他。
  “陸千喬!”她大聲喊著他的名字。
  ……
  他似乎聽見了她的聲音,含笑轉過身,朝她伸出雙臂,臉上掛著溫柔的笑。
  “我的寶貝,你過來。”
  她紅著臉撲進他的懷抱。
  “我們以後再也不分開!”
  ……
  以上,隻是幻想。
  他似乎對她的聲音有反應,猛然轉身,橫起掩月長刀,直劈過來。烈雲驊悲嘶一聲,被銳利的刀風劈去一小塊頂皮,辛湄隻覺肩上一陣銳痛——他的刀風居然在她肩上劈了一道口子!
  辛湄翻下馬背轉身便跑,比兔子還快。
  一旁目瞪口呆的斯蘭忍不住大吼:“你去哪裏?!將軍醒了啊!”
  她四處張望,找了塊比較靠譜的半人高巨石,飛快躲在後麵,這才道:“我找地方躲一下,陸千喬貌似失心瘋了。”
  呃?!她跑來九死一生的戰場,為的不就是和將軍同生共死?!這種時候,她難道不該是流著眼淚撲上前緊緊抱住將軍,大聲呼喚失去理智的將軍的名字嗎?!
  斯蘭氣急敗壞:“那隻是還未適應戰鬼龐大的力量!你過去他說不定就清醒了!”
  辛湄探頭看了看,陸千喬還在拿著刀亂殺人,她立即把腦袋縮回來。陪著他是一回事,被他殺死就是另一回事了,這種明顯是在失心瘋的症狀,她過去就是找死。
  “你叫他的名字!他誰的聲音都聽不見,可一定能聽見你的!”斯蘭仍然不放棄。
  呃,把他喊過來,然後舉刀把他倆劈成肉末麽?
  辛湄為難地看著他:“你……你被趙官人附體了?”
  斯蘭登時猶如五雷轟頂般僵硬了。
  “這次覺醒要是成功,少爺就算順利度過變身劫了!”
  酈閆不知道什麽時候也站在巨石上,滿心喜悅地開口。
  辛湄抬頭看著他:“你怎麽也躲在這裏?!不上去阻止他亂殺人嗎?”
  酈閆愣了一下:“少爺在覺醒,我怎有本事上前阻止。他愛殺多少便殺多少,統統殺光也沒所謂。”
  “他殺的人也有皇帝陛下的人馬呀!你們不是為皇帝幹活的嗎?”
  酈閆麵上有一種冷酷的神情:“戰鬼除了天神,不會真正效忠任何人。”
  ……可是,他把這裏的人都殺完了,就會過來殺他們幾個了吧?
  辛湄隻覺一顆心跳得厲害,悄悄伸出半個身子,陸千喬已經離開她好遠,從頭到腳都被鮮血浸透——別人的鮮血。
  許多人圍著他,卻又不敢靠近他,驚恐又沉默地看著他淒厲地嚎叫,像是在忍受著莫大的痛苦。掩月長刀為他緊緊攥著,因為砍了太多人而卷起的刀口一下一下重重劈在地上,每一下都劈出一道狹長的深坑。
  他現在……是不是很痛苦?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手心裏已經滿是汗水。這樣子的陸千喬她從沒見過,完全不可靠近,隻有瘋狂殺戮的戰鬼本能。難道……她真要像斯蘭說的那樣,以驚天動地的陣勢衝過去抱住他,再用杜鵑啼血般的聲音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好惡心,還是算了吧。
  掩月長刀忽然被高高舉起,陸千喬做出準備投擲的動作,目標是——遠處山頭的白帳篷!那好像是農民兵首領武爽的營地吧?
  長刀周身渲染了一層血紅的光芒,脫手而出,發出極其尖銳刺耳的呼嘯聲,紅色流星般疾射而出。與上次殺虎妖一樣,長刀似乎擁有了自己的生命,繞著帳篷上下飛舞,眨眼便將它撕成了碎片,連著碎片一起爆開的,還有大片碎末血肉,想來應當是原本在帳篷裏的人。
  “常勝王!是常勝王!”
  農民兵開始躁動,所有人都知道,帳篷裏的人是武爽的弟弟,自封常勝王的武藝。第二首領無聲無息就死了,對他們的打擊實在太過巨大,連武爽都愣了半日,方才猛然回神,拍馬掉頭便跑:“撤!今日暫時撤退!”
  士氣低落的農民兵如鳥獸散,足退了三十裏。八月初六嘉平關一戰,小小勝一局。
  白宗英將軍騎著馬神色複雜地走過來,陸千喬安安靜靜站在原地,既不叫,也不殺人,又變成一個木訥的石頭人,揚高染滿鮮血的臉,空洞地望著天空。
  “驃騎將軍……”
  白宗英隻說了四個字,陸千喬忽然揮刀而向,白宗英身邊忠心的副官立即衝上前阻擋,被一刀削成兩半,慘呼著摔落在地。
  “你……你要做什麽?!”白宗英驚得從馬上跌下,連滾帶爬往後逃。
  長刀再次揚起,這次對準的是他的胖臉。
  “陸千喬!”
  後麵突然傳來一個年輕姑娘的聲音,陸千喬舉起長刀的手猛然停頓一瞬。
  眾目睽睽之下,辛湄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石頭,用力朝他擲去:“你不要繼續發瘋啊!”
  “咚”,大石頭精準地砸在這位發瘋的驃騎將軍後腦勺上,長刀從手上滑落,他一頭撲倒在地。
  “你做了什麽?!”斯蘭差點也跟著暈過去。
  “呃,我隻是想讓他安靜一下……”辛湄難得心虛。
  他現在果然安靜了,非常安靜地,暈過去了。
  陸千喬暈倒後就沒再醒過來。
  斯蘭和酈閆看她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死了很多次……
  於是那天晚上,辛湄十六年來,破天荒第一次——做噩夢了。
  她夢見自己被一群戰鬼抓去殉葬,塞進冰冷的石棺裏,和死去的陸千喬並肩躺著,他的身體冰冷而僵硬。
  她記得自己用手指輕輕拂過他熟悉的輪廓,指尖觸到的不再是溫熱肌膚。
  那種死人才有的冰冷感覺像是刺進皮膚裏,再刺進心裏。
  辛湄駭然驚醒,眼前一切模糊而潮濕,一顆眼淚順著眼角落下。
  她茫然地抱著被子坐起身,喉嚨裏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喘不過氣。她自己都有點被嚇到,呆了半天。
  帳簾忽然被人揭開,斯蘭臉色灰白地走進來:“快起!將軍……將軍的母親到了。”
  ……是來找她清算總賬的嗎?辛湄的難得脆弱一次的小心髒瞬間滑到了深穀裏。說起來,陸千喬可能本來會好好的,該不會被她一顆石頭給砸出什麽意外吧?
  她匆匆梳洗一番,出了自己的小帳篷,果然見陸千喬的帳篷前停著一輛雪白的馬車。
  她就在這裏第一次見到陸千喬的母親,和她之前的想象完全不同。
  酈朝央穿著雪白的衣服,安安靜靜從車上下來,墨一般的長發和眉眼,整個人像是用冰雪堆砌而成的。
  本以為所有的戰鬼都是紅眼重瞳,但原來並不是這樣。隻有未滿二十五歲的年輕戰鬼才是紅眼睛,一旦順利度過變身劫,外表看上去就和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唯有在殺意勃發的時候才會爆發出鮮血的紅。
  酈朝央進帳篷前似乎回頭看了她一眼,辛湄不太敢確定,因為她看上去太空洞太心不在焉了,像是被一團煙籠著,誰也見不到她真實的表情。
  她身後還跟著久違的酈閔,一直用惡狠狠的眼光看過來——他還記得在皇陵被她用一把花椒粉放倒的事情,這簡直是個天大的恥辱。
  辛湄有些心神不寧,抬頭看看身邊的斯蘭,問他:“你說……咳咳,陸千喬會不會因為被我砸了一下,就過不了變身期?”
  斯蘭板著臉:“我不知道。”
  “……你就說一句‘和你無關’嘛!我現在很擔心很內疚很悲傷很絕望啊!”
  “我不知道。”
  辛湄隻好嘟臉望向帳篷,擔心得皺緊眉頭。
  帳篷裏,酈閆正小心將昏睡中的陸千喬翻了個個兒,指著他後腦勺上的腫塊,憤憤地說:“夫人請看,將軍就是被石頭砸中這裏才暈過去的。”
  當時少爺在勃發,在瘋狂,在漫天血光裏享受戰鬼新生的力量……然後飛來一塊橫石,把一切都打沒了!
  酈朝央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坐在床邊,帶上雪白的絲絹手套,輕輕撫上陸千喬的額頭。
  他身上還有熱度,呼吸依舊平穩,皮膚對她的觸碰有反應,五感應當是回來了,可他就是睡著不醒。
  酈閆依舊憤憤不平:“都怪辛小姐節外生枝用石頭砸暈了他!”
  酈朝央淡淡瞥他一眼:“會遷怒他人,證明你還幼稚。我族怎會如此脆弱?一塊石頭就能砸死的戰鬼,死了也罷。”
  酈閆默然。
  “交給你和酈閔的事,你們一件也沒辦好。出去,回去自有責罰。”
  酈閆臉色蒼白地出了帳篷。
  酈朝央靜靜在床邊坐了很久,忽然動了,脫下手套,遲疑地、緩慢地、甚至帶著生澀地,輕輕摸向陸千喬的臉頰。
  他生下來,到如今整二十五歲,她似乎都沒有這樣安靜地觸碰過他。
  看著他與那個人神似的臉,酈朝央忽爾又感到一種懷念。當年,他死的時候,就是這麽安靜,把臉放在她手上,呼吸靜靜停止。而如今,自己和他的兒子,用同樣的姿勢躺在自己麵前,她有一種久違的感覺,像是又見證了一次他的死亡。
  她漆黑的眼眸瞬間變作血一般的色澤,不遷怒麽?真可笑,連她自己也做不到。
  回頭喚:“酈閔。”
  帳篷外的戰鬼立即會意,向辛湄行了個禮,冷道:“辛小姐,夫人有請。”
  ……醜媳婦終於要見公婆了。
  辛湄猶豫了一下,終於揭開帳簾,慢慢走進去。
  她對上一雙冰冷而血腥的紅眼,微微一愣,她沒有避讓,靜靜與她對望。
  像是過了三個秋天那麽久,酈朝央終於低低開口。
  “……最後一天,他再不醒,便永遠醒不過來了。”
  辛湄糾結了很久,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小聲問她:“真是被那塊石頭砸的緣故嗎?”
  酈朝央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明明她坐著,她站著,一高一低,之間的距離也不遠,辛湄卻感覺她仿佛身處極遙遠的高處,用沒有感情的眼睛高高在上地俯視她。
  “醒不過來,便等於死去。千喬的墓室我早已命人在皇陵打開,他很喜歡那裏吧?”
  ……什麽意思?
  “他活著,我給不了他喜歡的東西。他死了,我會把他喜歡的所有東西都送給他。”
  酈朝央迷離的眼神終於凝聚了一點,定在辛湄臉上:“包括你。”
  辛湄張開嘴,猶豫了一下,她以為自己會問關於殉葬的話,可是話出口,卻變成了:“他不會死。”
  酈朝央不想與她說這些沒來由的感性話,轉頭淡道:“辛小姐,請出去等候消息。”
  “我不走。”
  她回答得堅定而溫和。
  “我不走,我就在這裏陪著他。陸千喬不會死,他會醒過來。”
  “我不喜歡聽無意義的好話。”
  “你是他母親,你卻不肯相信他不會死。這不是好話,你難道不明白?”
  血紅的眼睛再次對上她的,酈朝央的聲音有了一絲寒意:“辛小姐,無知者的無畏沒有意義。”
  辛湄沒有回答她,徑自坐在床邊,輕輕撫摸陸千喬的頭發,發間的暖意莫名令她的不安平靜了下來。
  她怎麽會無知,她知道的東西很多。
  她知道陸千喬喜歡皇陵裏悠閑寧靜的生活;知道他閑來無事喜歡做人偶;知道他其實不喜歡打仗;知道他雖然嘴上常說得不好聽,麵癱表情也不討喜,但他心裏是熱的。
  “我陪著他。”
  紅眼睛的血色漸漸消退,酈朝央微不可聞地低歎一聲。
  “我族混血,並非沒有人能度過變身劫,先時千喬委托那小仙人來查,想必也已知道了。具體怎樣度過,每人不同,方法亦不可作為參考。但我酈朝央的兒子,怎可泯然眾人,替我告訴他,我不許他死得這般輕賤。”
  帳簾被合上,她又上了那輛雪白的馬車,靜靜守在帳外。
  *
  天慢慢黑了,斯蘭進來送過一次飯,眼睛紅紅的看了陸千喬一眼,卻什麽也沒說,捏緊拳頭又出去了。
  辛湄輕輕拍了拍陸千喬的臉頰:“……喂,被石頭砸死的不算好漢,你再不醒過來,是想把罪名都推我頭上讓我不安嗎?”
  沒有回答。
  “我告訴你,你別想得美了,死後還要我殉葬。東西我都準備好了,你死了,就算把我埋坑裏,我也挖洞爬出去改嫁。喂,我真的會改嫁,你別以為我開玩笑。”
  依然沒有回答。
  辛湄背靠在柔韌的帳篷上,上麵開了一個透氣的大窗口,天氣不錯,星河閃爍,銀光璀璨。夜風送來的味道卻不敢恭維,有硝煙味,也有血腥味,遙遠的地方,還傳來傷兵們痛苦的呻吟。
  辛湄將他的腦袋抱在懷裏,手指輕輕順著他柔軟的長發,突然開始想念皇陵。
  大家還在皇陵等著他們。
  帶著涼意的清爽夏風在等著,充滿野草香氣的山坡在等著,滿天星光與小月亮也在等著。
  他們相遇的時間還不長,卻又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原來她和他一直都在一起。他動不動就發紅的如瑪瑙般的耳朵,還有那種她還看不懂的凝視,就像昨天才發生過。
  原來,她什麽都記得,一個小片段都沒忘。
  改嫁?開什麽玩笑。她現在一點也不想嫁給別人,不管任何人。
  她要嫁的,天定的姻緣,天成的佳偶,隻有陸千喬一個。
  陸千喬,你什麽時候醒過來?
  *
  天黑過,又亮了。
  辛湄靜靜望著天頂漸漸變淡的月亮,忽然,懷裏的腦袋動了一下——動的又何止腦袋,陸千喬整個人都在動,像是剛睡醒似的,翻個身,把手抬起來摸向後腦勺的腫塊,茫茫然睜開眼。
  依然是血紅的眼珠。
  她不敢動,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他。
  ……是平常的陸千喬?還是那個拿著刀亂殺人的戰鬼?說起來,要是戰鬼的話,她現在跑還來得及麽?
  陸千喬迷惘地看了她好一會兒,估計還沒完全睡醒,隻是張開嘴打個嗬欠,手臂緊緊抱了抱她,閉眼呢喃:“辛湄……別鬧……睡覺。”
  辛湄激動了,兩眼含淚了,嘴唇顫抖了,張開雙手要使勁抱住他,訴說一下連日來自己的擔憂和希望,她一直相信他會醒過來,她知道的,他真的會醒。
  可是他翻個身,卷起被子,完全無視她,又睡著了。
  伸出去的手頓時變成拳頭,狠狠砸在床板上,脆弱的床立即塌下去。
  “不帶這樣的!都醒了你還睡個屁啊!”

  母親的忍讓
  床板塌了,床上兩人毫無意外一起摔進坑裏,辛湄的腦袋還撞在床柱上,疼得眼淚都出來了。
  一隻手忽然輕輕按住她腦袋的那顆包上,辛湄抬頭,對上一雙血紅卻溫柔的眼。
  “胡鬧。”陸千喬低聲說著,一把將她從坑裏拉起來,掌心替她輕輕按摩腦袋上的腫塊。見她抬頭傻乎乎地盯著自己,他笑了笑,“疼得厲害?”
  辛湄又激動了,兩眼又含淚了,嘴唇又顫抖了。
  氣氛,這才是氣氛!
  她一頭撲進他懷裏,腦袋像要鑽進去似的使勁蹭,眼淚鼻涕一起下來了,蹭得他胸前衣襟濕漉漉一大片。
  “你醒了你醒了!”
  曾經想好的,反複預演的,要說的那麽多漂亮話,事到臨頭又全都忘了。除了重複這三個字,她什麽也想不起,也不願再想。
  陸千喬按住她亂動的腦袋。
  這種時候他依然笨拙地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一遍遍替她揉著腦袋上的腫塊,再用袖子上幹淨的部分替她擦眼淚鼻涕。
  他做了好長一個夢,娶了辛湄做妻子,過完平凡人的一輩子,圓滿而沒有遺憾的醒過來,麵對的卻是她滔滔不絕的眼淚鼻涕。
  夢裏那個賢惠而溫婉的辛湄,呃,果然……隻是一個夢啊……
  可是,這樣更好。
  他的手指插_進她柔軟的頭發裏,替她將淩亂的辮子拆開,用手指細細梳理。
  辛湄抬起不輸給他的紅眼睛,喃喃:“說點什麽啦……”
  就她一個人在這邊激動蕩漾,氣氛都沒了。
  陸千喬看著她布滿血絲的眼,低聲道:“你睡一會兒,醒了再說。”
  “我就不睡,你現在說。”
  他想了想,耳根慢慢紅了,別過腦袋,聲音更低:“很……想你。”
  “什麽?你嘴裏又沒塞蘿卜,我聽不清呀!”
  “……”
  手指輕輕敲在她腦袋的腫塊上,趁她疼得一跳,陸千喬將她推開,徑自走向門口。
  “乖,睡覺去。我在這裏,不會跑。”
  “你現在就是在往外跑!”辛湄嘟起臉。
  陸千喬破天荒給了她一個可以稱得上“甜蜜寵溺”的微笑,霎時晃花了她的眼。
  “睡醒了,有好事說給你聽。”
  ……怎麽,好像有種神魂顛倒的感覺?辛湄紅著臉看他走出帳篷,好半天才回過神,扭頭看看塌了個坑的床,索性把被子鋪在地上,喚出秋月,縮在它翅膀下麵睡了。
  他說有好事說給她聽,到底是什麽呢?難道——是下定決心要和她洞房花燭,做真正的夫妻了?辛湄在秋月翅膀下麵滾來滾去,春情勃發,在春夢中沉沉睡去。
  陸千喬合上帳簾,一抬眼,便對上酈閔和酈閆先狂喜後複雜的眼神。
  還是紅眼睛,證明力量覺醒不成功,比較好的是,他留著命,沒死。這種事倒也發生過,可是,心高氣傲的夫人要如何接受?她甚至專門空出一天的時間來這裏等待結果,以兩人對酈朝央的了解,她肯定是寧可自己兒子死了,也不要他一輩子做個不覺醒的廢物。
  兩隻戰鬼默默無言地讓出一條路,眼睜睜看著他敲響那輛雪白馬車的門。
  車門被拉開,一股冷風撲麵而來,陸千喬微微一愣,卻見這本應狹窄的車廂裏,冰雪料峭,寒風刺骨,竟是別有洞天的一個小小院落。
  這種叫做袖裏乾坤的法術,陸千喬並不陌生,他的乾坤袋也與這個類似。在狹小的空間內另開辟一個廣闊而嶄新的洞天,是仙人常用的法術。
  酈朝央並沒有像酈閔說得那樣在睡覺,非但沒睡,手裏反而拿著一根巨大的方天戟,額上汗水淋漓,院落的冰雪、樹木、亭台樓閣,全部化作了廢墟——她是在練功,像她這樣強大的戰鬼,不會有一刻鬆懈的機會。
  酈朝央抓起放在一旁的雪白外衣,緩緩披在肩上,轉頭對著廢墟輕輕吹一口氣,它們瞬間又恢複成原本的模樣。尖而筆直衝向天空的屋頂,那是極西戰鬼原族特有的房屋模樣。她獨自坐在小亭裏,開口:“過來,坐。”
  陸千喬坐在她對麵,她漆黑的雙目在對上他的紅眼睛之後,瞬間化作了血腥之色。
  “你失敗了。”酈朝央定定看著他,“是覺醒中途被打斷的結果,那小丫頭壞了事。”
  “與她無關。是我自己的緣故。”
  “無聊的假設我不需要。覺醒失敗的戰鬼,活著便是恥辱,何況是我酈朝央的兒子。”
  陸千喬靜靜看著她,無悲無喜,良久,方道:“恥辱是看如何活,而不是如何死。”
  巨大的方天戟呼嘯而起,毫不留情向他胸口刺來。陸千喬飛快握住了戟尖,兩人的力量在方天戟上互相抗衡。
  “……比先前長進些。”酈朝央冰冷地說著,“但完全不夠!”
  她用力一推,他整個人連著方天戟一起狠狠倒飛了出去,砸入厚厚的冰雪裏。
  “你空有戰鬼之名,卻沒有戰鬼的實力,還要和我說活著不恥辱!你要如何令我感到不恥辱?!”
  她走上前,冷不防方天戟忽然跳起,箭一般反射向自己,來不及讓,她秀麗的長發被削去一綹,飄散在冰雪之上。
  陸千喬半蹲在對麵,仰頭看著她,聲音沉穩:“我會活下去。”
  酈朝央冷笑:“你可以活著!從此不再是我酈朝央的兒子!但那小丫頭犯得過錯太大,戰鬼一族不可饒恕她!”
  方天戟劃出銳目的光芒,怒濤般呼嘯而上。
  *
  陸千喬進去足有小半個時辰都沒出來,兩隻戰鬼在外麵等得有些心焦,酈閆歎道:“夫人不會真把少爺殺了吧?”
  “我認為夫人會比較想殺掉辛小姐。”
  酈閔回頭望一眼帳篷,這種脆弱的帳篷,夫人隻要一根手指頭就能拆碎,順便把裏麵的人弄成碎末……
  “我看少爺好像很喜歡辛小姐,殺掉她,隻怕他還是寧可自己死掉吧?”
  他們戰鬼耳朵靈得很,帳篷裏剛才發生什麽事,他們可都是聽得一清二楚……咳咳,就算不是故意偷聽,反正也還是聽到了。
  “夫人嘴上雖然從來不說,但心底還是希望少爺能成功覺醒,為戰鬼一族延續強勁的血脈。這次覺醒不成功,主要緣故不在少爺本身,而是辛小姐搗亂……嗯,總之我看她很危險。”
  酈閔話音未落,隻聽一聲巨響,雪白的馬車頃刻間裂成了碎片,兩個人影鬼魅般衝了出來,撞在旁邊一座帳篷上,那無辜的帳篷瞬間就變成了渣渣。
  “……大哥,你說得對。”酈閆感慨地看著那兩隻戰得驚天動地的戰鬼,“夫人果然是想殺辛小姐,我們還是避讓的好。”
  他倆找了個比較靠譜的地方,一起蹲下來靜候母子相鬥的結果。
  半空中響起銳利的呼嘯聲,方天戟被高高拋起來,散發出奪目的光華,對準了辛湄睡覺的那個帳篷,雷霆萬鈞地劈下。
  黑色長鞭驟然甩出,硬生生拽住方天戟的去勢。陸千喬嘴角流下細細一行血,皺眉喚了一聲:“母親!”
  酈朝央森然道:“你死,她生。她生,你就死!”
  “母親,遷怒沒有意義。”
  “唰”一聲,方天戟在帳篷上劃了一道,帳篷頂瞬間就飛了,裏麵一人一鳥睡得依舊不亦樂乎,完全沒發現外麵戰得亂七八糟。
  力量不曾完全覺醒的戰鬼無法架住酈朝央憤怒如濤的攻擊,長鞭發出響亮的崩斷聲,陸千喬一把甩了長鞭,落在地上將辛湄緊緊護在身下。
  方天戟停在他背心三寸後的地方,他身上的血滴滴染紅了辛湄的衣服。她在做著美夢,不知呢喃著什麽,滿臉的無憂無慮。
  酈朝央靜靜望著他,這一次他沒有對望,隻是垂著頭,靜靜護著身下的沉睡的少女。
  這情景有些熟悉……她忽然想起許多年前,自己也曾因為要不顧一切追隨一個男人,被長輩追殺。當年她也曾用身體護住那個人,還沒有說過愛他,便已願意付出生命。
  這一番戰鬼說不出口的情意,並不是人人都能夠懂得。所有打動人心的、美麗的、甜蜜的話語,他們永遠不會說。他們隻會付出生命或者鮮血,默默地在後麵護著,守著。
  戰鬼隻有這種笨拙的愛人方式。
  ……當年的那個人,沒有能夠懂得這些,一直懷疑她的情意,到死都不能釋然。
  她又想起那個小姑娘無畏而清澈的眼神,她毫不猶豫地說過:【我陪著他。】
  她是懂的吧?
  酈朝央緩緩收了方天戟。
  “千喬,這是我最後一次忍讓你。”她轉身便走,“我不想看見她,下次若再見,格殺勿論。”
  雪白的馬車被他倆轟成了渣,她躍上嘯風驪的背,清叱一聲,漆黑的靈獸蹄下生出雷電,聲勢驚人地飛上雲端,眨眼便消失了。
  酈閔酈閆鬆了一口氣,走到陸千喬麵前,紛紛歎氣:“少爺,你還是繼續做驃騎將軍吧,立些戰功,這樣夫人心裏也舒服些。這些年有狐一族日漸壯大,時常來挑釁,族人又日漸稀少凋零,夫人整日憂心,這次你覺醒又沒成功,她一定很傷心。你有空記得回族裏看看……嗯,辛小姐就別帶過去了,省得夫人發怒。”
  兩人不敢耽誤,各自牽了靈獸追隨酈朝央而去。
  *
  辛湄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被人抱去了另一個完好的帳篷裏,睡在柔軟的床上。
  翻個身,陸千喬就坐在自己身邊,換了一身衣裳,一隻手替她掖著被子,低頭靜靜看著她。
  她嘻嘻一笑,把腦袋鑽進他懷裏,懶洋洋問他:“陸千喬,你要和我說什麽好事?現在我醒了,你盡管放馬過來。”
  他眼角漾出一抹笑意,欲要說,卻又有些不自在,斟酌半晌,方緩緩說道:“母親走了,你睡著,沒能與她道別。”
  “她肯定不會高興見到我吧?”辛湄想到那雙冰冷而血腥的紅眼,盡管她竭力克製,但白癡也能看出她身上的殺氣,“我是不被婆婆喜歡的可憐媳婦。”
  他含笑:“還不算媳婦……你還不算嫁給我,天地沒有拜,交杯酒沒有喝。”
  呃,什麽意思?辛湄愕然抬頭看他。
  他別過頭,有些赧然,耳朵慢慢紅了:“我是說……你、要不要……再來一次?”
  辛湄愣了半天,歪頭一個字一個字琢磨他的話,忽然靈光一動,眼睛越瞪越大,嘴巴也越張越大,伸出一根顫巍巍的手指指著他,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願意麽?嫁給我。”他握住她的手,緊了緊。
  她抖了良久,終於嚴肅且認真地說:“陸千喬,我認為,我們應當洞房花燭。”

  所謂“歸寧”
  那天晚上,辛湄被陸千喬用被子裹住,在床上滾了一夜,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兩人臉色都有些發白,精神不濟。
  斯蘭進來送熱水的時候,臉色一陣紅一陣綠,表情像是打算把眼睛摳下來似的。
  “將軍,白老將軍連夜急趕回京,麵聖要告老還鄉。”
  昨兒一整天他們這邊鬧得不亦樂乎,沒關注嘉平關內其他人的反應,實在不應該。想想看,先是被皇帝強行塞過來一個活死人將軍要搶功,後來又被突然發瘋的將軍折騰得要死不活,那一口氣還沒緩過來,將軍的母親又強闖嘉平關,旁若無人地和兒子大打出手,關內小半片帳篷都被轟成了渣渣……
  白老將軍脆弱的心髒承受不起如此重壓,當晚淚流滿麵卸甲回京麵聖,要求告老還鄉,絕對是人之常情。
  陸千喬對此表示理解:“知道了。”
  斯蘭看他臉色發白地起身,單薄的袍子從肩上滑下,裸_露的胸膛上有一點曖昧的紅痕,鼻子和下巴上也有同樣曖昧的傷口,更甚者嘴角還有破皮,不由惡狠狠瞥了一眼依舊被被子裹成肉蟲的辛湄,她隻露出一顆腦袋,兩眼無辜地與他對望。
  可惡!他就知道這丫頭不是什麽好東西!將軍的初夜她居然如此狼女!何況……何況將軍白天剛醒,又和酈朝央大幹一架,她怎麽好意思當晚就霸王硬上弓?!
  “……我給您換一桶熱水,請安心沐浴。”
  斯蘭含淚又把方才端來的一盆熱水端出去了。
  陸千喬搖頭:“不用。斯蘭,你回皇陵,替我辦一件事。”
  “將軍請吩咐。”
  陸千喬表情有點不自然,帶著一絲赧然,暗咳一聲方慢慢說道:“你回去……嗯,籌辦一下婚事。紅紙花轎之類……一樣不可少。”
  斯蘭愕然抬頭,不太能明白。辦婚事?誰的婚事?
  陸千喬遞過來一張紙:“這是我與辛湄的身段尺寸,去訂做喜服鳳冠。”
  斯蘭瞪圓了眼睛,將軍是要和那小魔星再成一次婚?!他們不是被皇帝賜婚,早已成夫妻了麽?!難道……難道是因為昨晚那什麽,所以將軍他覺得對那丫頭有愧疚,所以才……
  “去吧。”陸千喬不欲多說,起身披上了外衣。
  斯蘭臉色蒼白地走了。
  陸千喬挽好頭發,回頭望一眼床上的辛湄,她一直都沒說話,隻轉著眼珠子看他。
  他想了想,語重心長地開口:“還是……等到婚後。”
  辛湄的臉又嘟起來:“我們已經婚了。”
  “那個不算。”
  “廢話少說,你就是不肯。”
  “……辛湄,我是男人,我不想讓你委屈。”
  “我現在就很委屈!”
  陸千喬歎一口氣,坐在床邊,伸手摸了摸她細嫩綿軟的臉頰:“辛湄,別鬧。”
  她齜出一口白牙,猙獰地看著他:“明明是你把我捆住,你才別鬧!”
  昨晚她不過是啃了他兩口,還沒動邪念呢,他就迫不及待放出捆妖索,直接把她從頭到腳捆了個結實,再用被子卷起來,害她滾了一晚上,好像她是要對楚楚可憐小白兔下手的大灰狼!有沒有搞錯?!他們兩人的位置為什麽總是如此錯亂?!
  陸千喬絲毫不為所動:“你要是不鬧,我就放開你。”
  “哼,我不要跟你拜天地!你一輩子也別想洞房花燭了!”
  明明是一隻小白兔,卻總喜歡學大灰狼齜牙咧嘴,露出可愛的猙獰模樣。陸千喬拍拍她的飽滿額頭,將捆妖索收了回去,辛湄蠕動著從被子裏爬出來,衣服頭發亂糟糟,直接跳下床就要穿鞋子。
  “我回娘家了!陸千喬,你不許來找我!”
  她推開窗戶,惡狠狠地要跳出去。
  “辛湄,回來。”
  一聲帶著笑意的溫柔呼喚。
  她停下來,倔強地不肯轉身,抱著胳膊很拽地仰頭看天。
  “聽話,回來。”
  ……果然還是乖乖轉身走過去。
  他斜倚在床頭,眉尖微揚,神色溫和含笑,連那兩隻略顯違和的紅眼睛看上去都沒那麽可怕了。以前他像一柄出鞘的絕世寶刀,光華冷冽,渾然不可靠近。如今刀刃為他妥帖收好,再不會對著她,便顯得柔和了許多,甚至有一絲秀麗。
  辛湄覺著他的美色實在很不錯,雖然比不上當初第一個看上的張大虎那麽有男人味,那麽粗獷板正,但也算是百裏挑一的了。
  “坐下。”他指了指床榻。
  她聽話地麵對他坐下去,總忍不住要伸出爪子在他很有美色的臉上捏一下摸一把。
  陸千喬抓住她的手腕,無奈地笑:“轉過去。”
  感覺他拿了木梳替她梳頭發,木齒輕輕擦過頭皮,有些麻麻的。
  他聲音低柔:“頭發也不梳……拽著疼嗎?”
  她胡亂搖頭。
  他梳頭的動作一點也不利索,又慢,又小心,還笨拙得要死,遇到有一點打結的地方,就要徘徊半天,像是稍微用點力氣,她頭皮就會被拽掉似的。辛湄張嘴想唾棄一下這種謹慎,但不知道為什麽,張開嘴又什麽都沒能說出來。
  他的手指很暖和,扶在她脖子上,雖然沒有動,曾經那種陌生而怪異的感覺又回來了。
  辛湄茫然地揚高睫毛,胸膛裏的小心髒不聽話地急速蹦起來。
  她想……抱一抱他,和他靠近一些,再靠近一點。不是玩鬧似的啃他,而是……而是……她說不清楚那是什麽。
  陸千喬不會綰發髻,隻替她編了兩條麻花辮,再扳著肩膀將她轉過來,整理一下衣襟和腰帶,在熱水裏擰了帕子,撥開她濃密的劉海,替她把臉擦幹淨。
  “回去的話,帶上烈雲驊。把秋月留給我,好不好?”他低聲問。
  辛湄不怎麽靠譜的心髒亂跳不停,紅著臉反問:“……是、是交換定情信物?”
  陸千喬停了一下,失笑點頭:“也好……就算定情信物。”
  ……她總覺著他們這對夫妻有些怪怪的,都婚了還要拿靈獸搞什麽定情信物,洞房花燭至今沒有,他還非要再拜一次天地。
  真傷腦筋啊。
  辛湄騎著烈雲驊,心情複雜地回到了娘家辛邪莊——或許,用歸寧這個詞更加確切一些?
  辛雄正在馬廄裏挑選適齡的小牡馬,打算替幾匹牝馬配種,忽聽頭頂一陣響亮的馬嘶聲,自家女兒騎著一匹通體火紅的神駿靈馬從天而降,他眼前頓時一亮——這匹馬何其俊美強勁!
  “爹,我來歸寧了。”
  辛湄跳下烈雲驊,隨口打個招呼。
  辛雄正抱著烈雲驊的後腿笑得合不攏嘴,乍一聽這話,笑容頓時僵住了。
  “歸寧?”他疑惑地回頭張望,“那……姑爺呢?不是應當你倆一起回來麽?”
  辛湄嘟著臉:“我倆吵架了,我一個人歸寧。”
  吵架……應當是吧。她摸摸麻花辮子,又開始臉紅心跳。
  “你被姑爺趕出來了?!”辛雄驚駭得差點暈過去,“才婚了一個多月,你……你……怎麽能就被趕回來?!”
  “……爹,麻煩你聽清我的話。是我倆吵架了,所以我一個人歸寧。”
  “你怎麽得罪姑爺了?!還是好吃懶做得罪了公婆?有沒有寫休書?!還有沒有挽回餘地?!”
  “所以說,爹,根本不是你想的……”
  她爹怎麽就這麽難溝通呢?
  辛雄冷靜下來,已經是下午吃過飯的時候了,他終於不再對著牆壁滔滔不絕地念叨,而是轉過來對著辛湄默默流眼淚,用令人心碎的眼光看著她。
  “我的乖寶,長得不錯,脾氣也不會很差,怎麽婚事上就一路坎坷呢……”
  他哽咽,用手絹使勁擤鼻涕,連連搖頭歎息。
  “爹,我倆至今還沒洞房花燭,你說……我會不會很沒女人味,很小孩氣啊?”
  辛湄很糾結昨晚陸千喬的態度,她隻不過抱著他的脖子,在他下巴上啃了兩口,表示一下夫妻間的親熱,他就和被雷劈了似的一把推開她。她不服氣,又撲上去,不小心扯掉他的薄衫,露出一片胸膛,看著皮膚還挺不錯的,所以她又啃了一口,結果明明是他先忍不住,死死抱緊她,開始咬她耳朵,她立即從善如流地咬他鼻子,下一刻她就被捆妖索捆得結結實實,用被子卷起來了。
  這事真是個打擊,她一夜滾來滾去,都沒睡好。
  辛雄停住哭聲,老臉忍不住紅了,咳一下,才道:“這個這個麽……爹也說不好。乖寶,你娘去的早,這些事沒人教你,爹也不好意思和你說……總之……反正……討好相公,還是要學一下的……你等著!爹給你找些有用的東西。”
  他在自家和做賊似的,偷偷摸摸潛入臥房,從箱子最底層摸出一隻油布裹的包,再偷偷摸摸遞給辛湄,老臉紅得蘋果也似:“小湄……這個拿去……晚上、晚上一個人的時候再看。”
  什麽東西這麽神秘?
  辛湄試圖解開油布,他驚慌失措地攔住:“白天不許看!有人的時候也不許看!隻準晚上一個人偷偷看!”
  她隻好把布包放進懷裏,安撫一下今天很受傷的老爹。
  “對了,你今天回來騎的那匹牡馬真不錯,在哪兒買的?多大了?咱家正缺幾匹好的靈馬,爹安排來配個種沒事吧?”
  辛湄愣了一下,呃,定情信物就這麽被她老爹拿去配種了……
  “是你姑爺的坐騎,我倆交換靈獸。”
  辛雄麵上終於露出一絲喜色:“哦?姑爺的?看樣子他還是挺疼你的……乖寶,晚上記得把包裏的幾本書好好看看。難得姑爺心裏有你,下次別再和他鬧脾氣了,懂麽?”
  她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聽烈雲驊在窗外發出悲憤的嘶聲,後麵還傳來幾位師兄驚惶的叫聲。兩人一齊望去,見烈雲驊狂奔而來,用鼻子委屈地撞著辛湄的手,前蹄使勁刨地,滿心不甘的小模樣。
  “怎麽了?”辛雄問後麵的大師兄。
  大師兄歎道:“師父交代,選莊裏最好的牝馬給這匹烈雲驊配種,我們挑了十來匹最神駿的,它卻都看不上,沒辦法,隻好把它們關在一起,誰知它居然跑了……”
  辛湄低頭看著默默流淚的烈雲驊,想了想:“它可能喜歡的是牡馬吧?你們試試把它和牡馬關在一起?”
  你、你這是誹謗啊!烈雲驊大受打擊,飽含血淚地被一群人拉著去和牡馬關在一起了。
  *
  注:牝馬,指母馬。牡馬,指公馬。

  不高不潮
  那天晚上,月黑風急,寂靜無聲。
  辛湄點了一盞油燈,鄭重其事地翻開辛雄送給自己的小布包,本著極其熱忱並且虔誠的心情,打算認真學習一下夫妻相處之絕密技巧。
  布包裏裝著四本殘舊的書,第一本封麵上赫然寫著【被翻紅浪之春閨少婦必讀寶典】幾個大字。打開隨意翻翻,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看著吃力無比,她翻了幾頁就隨手丟在一旁。
  第二本——【禦夫術】,依然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第三本——【專寵二十年之後宮淫史:祥慧皇後親筆繪雲雨二十四式】,字少,圖多,翻開沒兩頁,便配了一張極其粗糙的圖畫,隻能隱約看出是一男一女,具體到底在做什麽……辛湄猜,他們可能在打架。
  第四本最厚,淡紅色的硬皮紙封麵,還撒了一層淡淡的金粉,用紅綢係得整整齊齊,雖然年代久遠,但靠近了便能聞到一陣暖而不淫,清而不寒的幽香——儼然是個值錢貨,和前三本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
  解開紅綢,裏麵一行極古樸的字:【蘭麝嬌蕊集——公子齊】。
  再翻,入目便是一幅畫,畫中美人依窗而立,皓腕輕舒,目光融融滿含春情,將衣帶解了一半。畫旁有數百年前的詩仙姬月題曰:何由一相見,滅燭解羅衣?
  畫風細膩婉轉之極,美人眸光流轉,舉止嫻靜偏又充滿誘惑,像是馬上要從紙上走下來似的。畫旁題字清雋秀麗,不輸給當世任何書法大家。
  辛湄盯著看了半天,忍不住又翻一張,第二幅裏同樣是那個美人,隻不過如今與一名男子抱在一起,輕啟朱唇宛轉相就。
  第三幅,羅衫半褪,玉肌微露。
  第四幅……
  油燈被透過窗縫的細細夜風吹得搖晃起來,辛湄沉默地看完了最後一幅畫,再沉默地合上這本書,繼續沉默地梳洗一番吹了燈上床,蓋好被子。
  良久,一聲沉悶又懊喪的嚎叫從被子裏傳出來。
  ……她她她,她之前沒對陸千喬做出什麽不堪入目的事情吧?應當沒有吧?沒有吧?!
  她卷著被子滾來滾去,好想整個人就變成一顆小棉花,可以鑽進去再也不用出來。
  滾到一半,忽聽窗戶被人輕輕敲了幾下,辛湄從被子裏探出腦袋,小心翼翼地問:“誰?”
  一封信從窗縫裏塞進來,輕輕飄落在地。辛湄從床上跳下,急急推開窗,便見一隻很眼熟的小妖怪飄在半空裏,朝她恭恭敬敬鞠個躬,這才轉身飛走了。
  這隻小妖怪……好像是皇陵裏的?
  辛湄拾起那封信,飛快拆開,裏麵隻有一行字,字體剛勁有力:八月十五,辛邪莊見。
  落款是一個“喬”字。
  ……陸千喬八月十五要過來?!
  信紙從手裏重新飄落在地,辛湄抱著腦袋慌神了。
  不想見他!
  不,不是……
  不想這麽快就見到他!
  也不是……
  她……她她,她現在很需要心理準備!相當、十分、極其、特別——需要心理準備啊啊啊!
  辛湄猛然回頭,盯著放在桌上那幾本書,火燎火燒地奔過去抓起來,四處打量,試圖找個穩妥的地方藏好。這種東西絕對不能給他看到!絕對不能!
  床底下——不行!太常見的隱藏地點,肯定會暴露!
  衣櫥裏——不行!保不準她換衣服的時候就不小心掉出來了。
  她忽然瞅見梳妝台上積灰的珠寶奩,眼睛登時一亮,將珠寶奩裏那些常年不用的首飾一股腦倒出來,再把那幾本書放進去,首飾鋪在上麵,蓋上蓋子……嗯,這樣就完美了。
  辛湄放心地關上窗戶,繼續回床上睡覺,默念“我什麽也沒看見”一千遍,在心猿意馬中睡著了。
  一夜春夢。
  *
  八月十五,滿月,月餅節。
  早早得知姑爺會來的辛雄,樂得下巴都要合不攏,準備了上千種口味的月餅,從圓的,到方的,再到不規則形狀的,堆成了小山。
  “小湄,姑爺的口味是偏甜還是偏鹹?”
  老人家總害怕自己準備的月餅不夠多,沒有姑爺喜歡吃的,忙得焦頭爛額。
  “爹,他是你女婿,隻有他討好你的份,你擔心什麽啊?”
  “混蛋!”辛雄老淚縱橫,“你已經得罪了姑爺,他都把你趕回娘家叫你反省了!難道你想叫他在月餅節寫下休書把你休掉嗎?!”
  “……我認為,休書和月餅,完全是兩回事……”
  “啊,對了!還有晚宴的菜肴!小湄,姑爺喜歡吃肉還是吃菜?”
  “爹,娘到底是怎麽忍受了你那麽多年的?”
  “肯定是肉吧?他是將軍,經常打仗,必然是喜歡吃肉的!”
  辛雄唰唰寫下滿滿一張紙的菜單,遞給外麵的二師兄,鄭重吩咐:“再把地窖裏存的二十年陳釀拿出來兌上新酒!小心小心!今晚來的是貴客!”
  她爹又瘋魔了。
  辛湄搖著頭走出去,準備透透氣,忽見大師兄從大門處狂奔而來,驚聲大叫:“來了!將軍帶著許多人來了!”
  辛邪莊裏霎時亂成一鍋粥,辛湄被一群人簇擁著,暈頭轉向地帶往大門口,剛好見到陸千喬從秋月背上跳下來,身後跟著數十人——不對,數十妖,都扮作凡人的模樣,畢恭畢敬地站在後方,每人牽著一匹靈獸,靈獸背上有的馱著箱子,有的馱著數枚匣子,令人眼花繚亂。
  陸千喬今天看上去……呃,特別和往常不同,似乎刻意打扮過,往日的淡青衫子換成了雪白的外衣,長發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隻是雙眼用一條黑布覆住,卻絲毫不見狼狽,反倒為玉樹臨風的外形增添了一絲神秘。
  莫非是怕紅眼珠嚇壞她老爹?
  他真是太低估老爹的承受能力了,不要說是紅眼珠,就算他長八隻手,說不定老爹都會喜得抓耳撓腮,認為那是天賦異稟。
  辛雄顫抖著迎上去,還未想好第一句要說點什麽,陸千喬已經穩穩走來,躬身下拜,聲音沉穩:“晚生陸千喬,見過辛老板。”
  辛雄的眼淚唰一聲下來了。
  他……他叫自己辛老板,而不是嶽父。
  他恨恨地回頭瞪一眼辛湄:看看!多好的姑爺!你怎麽就把他氣得連嶽父都不肯叫了?!
  辛湄別過腦袋假裝不知道,視野裏總覺得有人在看自己,悄悄轉動眼珠,立即望見陸千喬的臉,他的眼睛雖然被黑布覆蓋,卻仿佛仍然能看見東西。他正對著自己,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個笑。
  我來了。他的表情這樣說。
  辛湄連脖子都在發燙,低頭暗咳一聲,卻不能像以前一樣迎上去握住他的手說點什麽,躑躅半晌,還是搖搖頭轉身走了。
  她還需要一點心理準備……
  小魔星的丈夫來到辛邪莊,不亞於水滴進熱油鍋裏,幾乎滿莊的人都湊在正廳外,從門縫、窗戶縫之類的縫隙往裏望。
  大師兄見陸千喬蒙著塊黑布卻依然器宇軒昂,又是羨慕又是嫉妒:“我未來的老婆絕不會選這種小白臉!”
  二師兄邪佞魅惑的笑:“一般一般,還輸我一些吧。”
  辛湄抱著膝蓋坐在窗下,懶得說話,隻是冥思苦想怎麽才能做好心理準備。
  正廳裏,陸千喬忽然開口了:“辛老板,晚生今日是送上彩禮,還望笑納。”
  門外那些妖怪呼啦啦送進去一堆箱子匣子餅子,有銀兩,有古玩字畫,更有綾羅綢緞——極標準且極豐厚的彩禮。
  辛雄霎時破涕為笑,結結巴巴:“姑、姑爺何必這樣客氣……咱們、咱們早就是一家人了!隻是小女頑劣,讓、讓姑爺操心了……還望姑爺莫要和她計較。”
  陸千喬笑了笑:“晚生有意迎娶辛小姐為妻,終此一生隻一人,不離不棄,辛老板可否成全?”
  辛雄使勁點頭:“成全成全!絕對成全!”
  ……隻是,好奇怪,他都已經是姑爺了,還要他成全什麽?
  陸千喬起身,再一次躬身下拜,這次終於改口:“千喬拜謝嶽丈。”
  那晚辛雄心情好得太過頭,一不小心就喝得爛醉,被人抬回房間了,辛湄隻好親自送陸千喬回客房。
  一輪滿月掛在頭頂,四下裏雪亮透澈,往日走慣了的長廊今日不知怎麽特別長,小風吹在臉上涼颼颼的,辛湄摸了摸臉頰,怕誤事,她今天隻喝了兩小杯酒,但身上還是燒起來了,皮膚滾燙的。
  “辛湄。”
  陸千喬在後麵低低喚她一聲,停下了腳步。
  她愕然轉身,才發覺他已經將覆蓋眼睛的黑布取下,又是一雙紅裏透光的眼,在夜裏看來真挺毛骨悚然的。她急忙四處張望,奔過去用手捂住:“小心周圍有人看見!”
  他握住她的手腕放下去,問:“你不喜歡?”
  “是你不想被人發覺吧?”她嘟起臉,“你把我爹想得太脆弱了!”
  他搖頭:“不是說這個,我來提親……你不喜歡?”
  “沒有啊,我很喜歡。”她嘻嘻一笑,“陸千喬,我很喜歡!還有,你原來那麽有錢!我還以為你是個身無分文的窮鬼將軍呢!”
  他也笑了,攬住她的肩膀:“既然是將軍,又怎會身無分文?”
  ……他攬住她了!心理準備心理準備!
  辛湄腦海裏瞬間浮現那本蘭麝嬌蕊集裏眾多圖畫,渾身頓時硬成石頭,抬頭隻是幹笑。她的心理準備!趕緊做好啊!
  “怎麽了?”陸千喬發覺她的異常,不由奇怪。
  辛湄想了又想,終於斟酌著開口:“那個,陸千喬……其實吧,我這個人,還是挺矜持挺高貴挺賢惠的,你說對不對?”
  “……”
  他沉默,這種時候果然沉默是金。
  “你就說一聲對嘛!”她急得亂跳。
  依然沉默,他的手放在下巴上,像是在忍笑,怎樣也不肯回答她。
  “哼!我回房了!”
  她氣得臉嘟起來,轉身就走。
  他飛快抓住她的手腕,肌膚相觸,她像是被燙了一下,一把甩開。
  ……呃,糟了。
  辛湄不敢回頭看他的表情,大叫一聲:“睡覺!”
  說罷拔腿便跑,沒跑幾步,隻聽他在後麵穩穩追上,她嚇得跳起來,忙不擇路,一拳把長廊的牆打出個洞,鑽進去繼續跑。
  寧靜的辛邪莊夜晚,那晚很不寧靜,時不時傳出“砰”,“嘩啦”之類的巨響,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假裝沒聽見,小別勝新婚嘛!大家都能理解的。
  在連續砸碎四堵牆之後,辛湄終於被樹根絆了一下,朝前直踉蹌,一頭撞在樹上。
  下一刻,手腕便被人壓住,陸千喬緊緊靠上來——隻是,為什麽?!為什麽要從背後靠上來!她的臉壓在樹上很疼啊!
  一隻手伸過來,不由分說按在她額頭上,辛湄自覺腔子裏那顆小心髒快蹦出來了,慌得腿軟。
  他要幹什麽幹什麽?!不是要在這裏吧?這裏……不太方便啊!按照書上的步驟,難道不應該是在漂亮又柔軟的床上,然後你脫我一件,我脫你一件這樣來麽?
  “你發燒了。”
  陸千喬的聲音在耳後響起,還帶著融融的熱氣,嗬出她一身雞皮疙瘩。
  他說什麽來著?她現在很激蕩沒聽清……
  “不該喝那麽多酒。走,我送你回房。”
  又一隻手繼續不由分說抓著她的後背心,一提,再那麽一挾,她就和米袋子似的被夾著走了。
  奇怪,他難道不該是抱個滿懷那樣抱著她,再不濟也應當是背在背上,像米袋子似的夾著是怎麽回事啊?!
  辛湄勉力仰起脖子看他:“陸千喬,你這樣提著我很難受。”
  他麵上表情極其十分淡定,一點也不溫柔纏綿,聲音很平穩:“喝醉了都會難受,先忍一會兒,馬上就到。”
  她愕然:“我沒醉!”
  他不說話,嗯,醉酒的人從來都不會承認自己喝醉的。
  “我真沒醉!”
  她就是想做個心理準備而已,怎麽那麽難呢。
  他胳膊一抬,姿勢終於改了,從挾米袋變成了扛米袋。辛湄不由默然流下兩行淒楚的淚水,原來在他心裏,自己和米袋是一樣的。
  辛湄的院落就在辛雄的隔壁,小巧玲瓏,院中種滿了梅花,是辛雄按照女兒名字裏的“湄”字栽種的。原本辛雄是給女兒取名“辛梅”,皆因妻子名字裏有個梅字,他夫妻二人伉儷情深的很。後來請了玉清仙人來算命,算出辛湄命中五行缺水,梅就換成了湄,又聽取玉清仙人的建議,在女兒院前栽滿梅花,取其孤寒高潔,據說對將來的姻緣是大有好處的。
  可是,好處什麽的,她實在是沒看出來啊!
  辛湄流著眼淚被陸千喬扛進屋子裏,順手就用捆妖索給捆上了,她被迫躺床上齜牙咧嘴:“陸千喬!你又捆我!”
  他完全不予理會,在冷水裏擰了帕子,走過來扶起她的腦袋,另一手替她擦臉,動作又溫柔又笨拙,像怕弄疼她似的。
  這個人怎麽能這樣呢?每次都是,外麵看上去好像特別體貼特別喜歡她,可做出來的事總不對味,天底下有丈夫會用捆妖索來捆自家老婆的嗎?當初抓著她囚禁不放的人就是他,後來悔婚,害她婚禮當日新娘變棄婦的人也是他,再後來洋洋灑灑提親,說要真正做夫妻的人也是他,眼下非說她醉了,用捆妖索捆她的人還是他——
  他他他……真是男人心,海底針!
  做夫妻,比生孩子還困難。
  見她不動彈,也不說話,隻瞪圓了兩隻眼睛看自己,陸千喬又摸了摸她的額頭,這次不燙手了,皮膚上還帶著濕濕的涼意。他有些貪戀這種觸感,手指摩挲片刻,方緩緩撤離。
  “……現在還難受嗎?”他低聲問。
  她從鼻子裏發出一個很不屑的哼聲,拒絕回答。
  陸千喬猶豫了一下:“你今天怪怪的。”
  “你才怪怪的!”她怒了,“陸千喬,我討厭你!今天、現在開始——從腳底板都討厭你!”
  他不以為意,隻是掖好被角:“你醉得厲害,睡吧。”
  “你還捆著我,睡個屁啊!”
  他頓了一瞬,有些擔憂:“辛湄,你再拆下去,辛邪莊就沒了。”
  她嘴巴撅得可以掛油瓶:“你胡說!我那個……根本不是……我隻是……那什麽……”
  “什麽?”他一頭霧水。
  “沒什麽!快放開我!”
  捆妖索很快被他收走,辛湄一骨碌從床上跳下來,背過去不看他:“我不要嫁給你,你走!”
  陸千喬並不理會她這種孩子氣,反倒四處打量,微微含笑:“這就是你住的屋子。”
  他對女性房間的認識,隻限於酈朝央。她是戰鬼裏地位高貴的夫人,又是個寡婦,房間裏設置冷硬且簡單,一麵牆上還掛滿了各類神兵利器,不見半點柔媚。
  辛湄的房間截然不同。
  精致的月洞窗前掛著晚霞色的輕紗,一隻黃梨花木大櫃子上淩亂地放了幾本書,沒有富麗華貴的花瓶或者珊瑚,櫃子上堆滿了木頭做的機關小人,彩色的泥娃娃,模樣古怪的各類玩具等等——顯然這也不是書裏標準的小姐閨房,但充滿了辛湄的味道。
  抵在床頭的一隻小櫥上麵,放了兩隻很眼熟的人偶,正是他做的天女大人和將軍大人。一個五彩斑斕華麗之極,一個威風凜凜高舉長刀。兩隻人偶臉上畫的油彩都有些脫落,是時常撫摸玩弄的緣故。
  陸千喬拿起那隻將軍大人,這人偶背後還繡了一行字,似乎是這丫頭後來找人弄的。
  那行字,唉,那行字——“嫖_妓將軍盛裝威武”。
  他眉毛抖了兩下,回頭問她:“嫖_妓將軍?”
  辛湄一把搶過來,寶貝似的護在懷裏:“才不是你!你走啦!不許碰我的東西!”
  陸千喬哭笑不得:“辛湄,是驃騎將軍,不是嫖_妓……”
  “哼,我不聽!”
  他無奈地笑,轉過去看房間另一邊,那裏放著一張不算大的梳妝台,不出所料,上麵積了薄薄一層灰,這孩子估計長這麽大很少用過。他拿起一盒胭脂,輕輕打開——嗯,變成了胭脂幹。
  拿起桂花頭油,打開——嗯,已經完全幹了。
  打開粉盒——嗯,幾根粉棒裂成了碎末。
  辛湄在後麵使勁扯他袖子,扭成麻花:“這裏不行!不許看這邊的東西!”
  陸千喬見她慌得厲害,便拍了拍她的腦門子:“好,那我走了,你早些睡。”
  他打開門走了。
  辛湄長長出了一口氣,趕緊抱起重若千鈞的首飾盒,把裏麵的珠寶一股腦倒出來,抓起那幾本書,四處張望打算找個更妥帖的地方收藏。
  冷不防門又被推開,陸千喬跨了一步進來,道:“辛湄,我的覆眼黑布……”
  她一慌,手裏那幾本書嘩啦啦散落一地,別的也算了,偏生那本蘭麝嬌蕊集是畫冊,並非線裝書,一時間畫紙飛了滿地都是,那張名叫“觀音坐蓮”的圖就飄落在陸千喬腳邊,被他一彎腰撿了起來。
  辛湄情急之下大叫:“看著我!不許看別的!”
  他一愣,果然抬頭靜靜望著她,對滿地散落的畫紙視而不見。說起來,手裏捏著的這張紙,紙質細膩柔滑,還彌漫著一股幽香……這香味,他似乎在什麽地方聞過……
  “很好,那你現在把手裏的紙慢慢放桌上,然後轉身……”
  她在對麵坐立不安,臉紅得和出血似的,還滿頭大汗。
  陸千喬凝神捕捉那一縷似曾相識的幽香,突然想起什麽,眉頭一皺:“這畫冊上的香氣不對。”
  他年少時領兵退敵,多麽風發得意,也曾有敵國不懷好意之人試圖利用美人計引他入陷阱,畫冊上的香氣,正是當日屋中所點的春香——鳳凰膏。一寸鳳凰膏等值五兩白銀,與那些虎狼似的春_藥不同,鳳凰膏甚至可以說是一劑良藥,不會令人衝動不可自抑,也沒什麽後勁,藥性不過旨在利用香氣令人想入非非而已,因此中者往往很難察覺。
  當年他察覺不對,當即銷毀了香爐裏的鳳凰膏,想不到時值今日,卻又一次聞到這股纏綿悱惻的幽香。
  “辛湄,這本畫冊……”
  他說著,低頭仔細去看,入目便是四個龍飛鳳舞的字——
  觀音坐蓮。
  而字旁的畫……
  陸千喬愣住了。
  屋子裏好安靜啊……辛湄覺得自己都能聽清渾身血液往腦子狂奔而去的聲音。
  所謂沒臉見人,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她用手捂住臉,摸索著蹲下去,試圖揭開床板往裏鑽。
  身後突然響起腳步聲,辛湄腔子裏的小心髒再度開始狂蹦亂跳——是睜眼看?還是不看?這是個難題。
  散落一地的畫紙被人一張張撿起來,歸攏,攤平。
  她猶豫良久,終於還是把五指張開,從指縫裏偷偷張望,隻見陸千喬沉默地收拾好滿地紙張書冊,沒事人似的放在桌上,說話聲音也十分冷靜:“……夜已深,我走了。”
  ……他、他怎麽就能這麽淡定自若?!顯得她試圖鑽床底的行為無比傻氣!
  辛湄飛快從地上站起來,裝出從床底撿到畫紙的模樣,遮遮掩掩走過去,暗咳一聲:“那、那你走好,不送了……”
  他果然轉身便走,步伐不知怎麽的有些慌亂,一頭撞在門上,那扇平日裏挺結實的木門“咣”一聲摔在地上,在深夜的辛邪莊裏回蕩出一波又一波的餘韻。
  後麵院落裏不停被噪音吵醒的師兄們終於不堪虐待,扯直了嗓子大叫:“都快三更了!你倆別折騰了成嗎?!乖乖在床上小別勝新婚不行嗎?!”
  陸千喬沒有回頭,瞬間就把門板拽起來,愣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
  辛湄眼尖,分明見著他的耳根一點點變紅了,肩膀好像還在微微顫抖。
  可憐……難道他窘迫得哭了?
  呃,他要是淡定自若,那窘迫的人就是她。可他窘了,她反而淡定下來。
  真是沒人性的惡習啊……
  辛湄清清嗓子:“就放在旁邊吧,不用管它。”
  他顫抖著把門板放一邊,看背影像是要掩麵狂奔而去的模樣,她趕緊開口:“那個……陸千喬啊,其實吧……其實也沒啥,很正常……不用緊張。”
  他僵在原地不動彈,也不肯回頭。
  她想了想:“要不,再進來坐坐?我們商量一下婚姻大事和生兒育女計劃什麽的……”
  他發出一聲無奈的長歎,緩緩轉身,又用一種她看不懂的眼神靜靜凝視她。
  “辛湄,”他勉強開口,“你……我們現在還不能……總之……”
  呃,他連脖子都紅了……到底是因為撞翻木門,還是因為看了那本蘭麝嬌蕊集?說起來,他三番四次推脫洞房花燭,甚至不惜祭出捆妖索來捆她,難道是因為……因為——他根本不懂這些,又不好意思說?!
  辛湄恍然大悟,眼神瞬間就變得柔軟憐憫。
  這可憐的孩子,雖然他有個親娘,但跟沒有也差不多,一定沒人教他這些吧?怪不得呀,怪不得……
  她拿起那本蘭麝嬌蕊集,溫柔地走過去,再溫柔地放在他僵硬的掌心,繼續溫柔地說:“陸千喬,你不用怕。這些……拿去在一個人的時候慢慢看,很快你就懂了。記住,千萬要在一個人的時候看呀。”
  ……真是見鬼。
  陸千喬強忍著想把那本畫冊扔出去撕個稀爛的衝動,生硬地丟還給她:“不要。”
  “要的。”再溫柔地推回去,“你……呃,你需要學習一下……”
  被迫捏住畫冊的幾根手指瞬間收緊,可憐的蘭麝嬌蕊集發出痛楚的呻吟,硬皮紙裂成了碎片。
  陸千喬定定望著她,聲音低啞:“學什麽?你再說一遍。”
  辛湄好心對他微笑:“你不是不會嗎?看這本畫冊學習夫妻相處之道啊。”
  蘭麝嬌蕊集霎時被丟在地上,他盯著她看了良久,突然露出個古怪的笑,像是飽含殺氣,又像……像什麽她說不上來,但有點危險,她下意識退了一步。
  “是啊,我不會。”他低語,“你教我?”
  什麽什麽?教他?!
  辛湄連連搖手:“我、我也不……”
  “過來。”
  一隻手把她抓過去。
  這次不是提,也不是挾,而是貨真價實結結實實的摟住……或者說,鉗製住更恰當一些。他的力氣用得沒有節製,辛湄覺得肋骨都快碎開,疼得大叫,下一刻嘴唇就被兩片溫熱幹燥的唇瓣蓋住了。
  滿月的清輝像是盡數落在她眼前,一陣陣燦爛的白色。不過辛湄懷疑那是因為被勒得太緊導致的窒息現象,她痛苦地哼了一聲,兩手在他胸前奮力推拒。
  他再不放開她……再不放開,她就要窒息得口吐白沫了!
  兩片唇恰逢時機地移開,她大口喘氣,斷斷續續抱怨:“我……差點憋死……”
  整個人被箍著腰抱起,辛湄忙不迭扶住他的脖子,仍帶著潮意的嘴唇又被堵住,這一次,他的唇不再幹燥,而是帶著滾燙的濕潤,钜細靡遺地與她糾結摩挲。
  那種燦爛的白色再次出現在眼前,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想躲,偏又舍不得躲,分辨不出到底是快活還是痛苦。
  糾纏的唇稍稍離開一些,他帶著些許喘息的聲音沙啞響起:“不會用鼻子吸氣麽?”
  原來……原來是可以用鼻子呼吸的!
  辛湄不甘示弱,低頭再吻上去——現在她會了!誰怕誰?
  隨著親吻的加深加重,兩人的呼吸不再緩和,漸漸急促起來,唇間是潮濕的,吐息卻像沙漠的風一樣滾燙幹燥。不甘心隻在嘴唇之間摩挲,他張開唇齒,試探地含住她柔軟的上唇,舔舐,吸吮。
  那種怪異而不可捉摸的感覺環繞上來,像繩索,一圈圈將她繞緊。辛湄情不自禁反咬回去,一口咬在他鼻子上,輕輕的咬了一下。
  下一刻她的嘴唇就被他給咬住了,帶著懲罰意味的。
  “……張嘴,不許咬人。”
  “你也咬……!”
  微弱的抗議被吞回去,隨著愈發凶猛的親吻襲來的,還有他的舌。
  她再也想不起咬人之類的事情,整個人像是變成一顆糖,被泡在溫暖的水裏,馬上就要融化了。
  原來,這樣才叫親吻。嘴唇的作用除了吃飯和說話,還可以溫柔地愛撫心愛的人。
  辛湄學得很快,她從來也不是甘於被動的人,很快就有樣學樣,舌尖與他舞在一處,怎樣也糾纏不開。
  她覺得不夠,還想要什麽,情不自禁抱緊他的腦袋,吻得越來越深。
  陸千喬的喉嚨裏發出一個低沉的呻吟,潮濕的嘴唇忽然離開,緊跟著再貼上,落在她細膩的耳畔,順著精致的形狀吻下來,最後重重落在鎖骨前一個小小凹陷上,吐出舌尖細密舔舐。
  癢!可又不是真那麽癢。
  辛湄脫力地軟下去,帶著深陷欲望的迷惘問他:“……不上床嗎?”
  滿腔情_欲被她一句話給澆得透心涼……
  現在他在做什麽?還不是時候!還不可以!
  他埋頭在她胸前喘息,說不出話,隻是搖頭。
  “那……那可以把那本畫冊拿來,我們一邊學一邊做……對了,剛才那個觀音坐蓮就挺不錯……”
  他苦笑:“你又教我?”
  她的下巴抵在他額頭上,艱難地伸手摸索他的衣襟:“那我們一步步來……先、先讓我脫你一件外衣……”
  她的手指像蛇一樣靈活,順著衣襟縫鑽進去,觸摸到他赤_裸的胸膛肌膚。
  懷裏的男人渾身一震,像被荊棘紮中了一般,抬手便用力推開她,辛湄隻覺眼前金光一閃——好吧,捆妖索老朋友,又見麵了。
  這次他捆得特別結實,連兩條胳膊也捆在裏麵,跟著一把提起往床上一丟,被子鋪天蓋地地罩下來。
  “陸千喬!”辛湄在被子裏悶叫,“你、你居然有膽子一晚上捆我兩次!”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自覺胸膛裏情_欲漫溢,一顆心像要蹦出來似的。
  苦笑,他伸出手,想安撫地拍拍被子裏被裹成肉蟲的辛湄,卻又有些膽怯。猶豫半晌,隻好低聲道:“辛湄,忍不住的人是我……抱歉,再等等……”
  他到底在糾結什麽,她完全不懂啊!
  陸千喬走到門邊,拾起那本蘭麝嬌蕊集,想了想,還是放進自己懷裏。
  “……畫冊我拿走了。剩下的那些,留著下次再做。”
  把摔下去的門板搭在空蕩蕩的門洞上,他一招手,捆妖索眨眼便收了回來。
  辛湄連滾帶爬從床上跳下來,直追到門邊,卻再也見不到他的人影。
  她怒火夾著欲_火從心底竄起,一拳把可憐的門板砸成渣渣。
  “陸千喬!你這個懦夫!”
  點了火又不滅的男人,是世上最討厭的!

  有狐
  滿載彩禮提親而來的陸千喬,回去的時候也是滿載了東西——靈獸們身上馱著許多匣子,裏麵裝滿了辛雄送的月餅,從圓形到亂七八糟形狀,堆成小山一般。
  雖然他很想說這些月餅即使吃到明年也吃不完,但見著辛雄雙目含淚充滿慈愛的眼神,那婉拒的推辭好像怎麽也說不出口。
  聽說,有個冷漠刻薄的嶽父是一場災難,不過吧,有個太過熱情的嶽父,似乎也不怎麽幸福……
  “姑爺今天要回去,小湄怎麽還不出來?!”
  辛雄四處張望,很是惱怒。莊裏其他人都來送行了,偏生最該來的那個不來,像什麽樣子?萬一姑爺發怒,又不要她了怎麽辦?
  大師姐艱難地從人群裏擠出來,小聲道:“師父,小湄說她精神不濟,懶得送客。順便還要我帶話給將軍,說……說她要逃婚。”
  “她都已經嫁了,還逃什麽婚啊?!”
  辛雄恨鐵不成鋼地跑去女兒的院落,但見人去樓空,床頭櫃子裏的銀票都被帶走,梳妝台上放了一封信,辛湄不怎麽漂亮的字寫道:【出門散心,轉告陸千喬,老娘不要他了!!!】
  信紙從手裏飄然而落,辛雄不由淚流滿麵,有女如此,簡直是災難啊!
  在辛邪莊人人亂成一鍋粥的時候,辛湄正騎在烈雲驊背上,用袖子替它擦眼淚。
  這匹馬也不知怎麽了,一見她打開馬廄大門,便哭成了淚馬。在它身後,莊裏眾多俊俏美麗的牡馬虎視眈眈,那眼神,又敬畏,又猥瑣。
  “你們相處得不愉快嗎?”辛湄把濕透的袖子擰幹,甩了甩,繼續替它擦眼淚。
  烈雲驊聞言眼淚掉得更凶了。對著辛湄,它好像……它也隻能默默掉眼淚了。
  “走,我們去崇靈穀,送月餅給狐仙大人吃。”
  她提了好幾盒月餅,正好趁這個機會把認識的人都送一圈,順路再去看看張大虎,好教陸千喬知道,她第一個看上的男人才不是他!
  烈雲驊生怕她反悔,又把自己和一群猥瑣的牡馬關在小黑屋裏,當即撒開四蹄,跑得比風還快,眨眼便躍上雲層。它血統高貴,禦風而行,比秋月全力施展還要快上幾倍,平常三四天才能趕完的路,它半天就趕到了。
  午後剛過一刻,烈雲驊輕巧地落在崇靈穀門口,辛湄從馬背上跳下,一抬眼,樂了——守門的弟子還是張大虎!
  “大虎哥。”她笑吟吟地走過去,至今仍對他那板正的美色百看不厭。
  “辛老板。”張大虎紅著臉行禮。
  “送你一盒月餅。”
  她不由分說塞給他一盒月餅,再衝他甜甜一笑,牽著烈雲驊便要進穀。
  張大虎急忙攔住:“辛老板,穀主今日……嗯,今日不太方便見客。”
  老爹說過,這種修仙門派時常會有一些不欲令外人知道的隱秘之事,辛湄很理解地點點頭,又塞了兩盒月餅給他:“那麻煩你把這幾盒月餅送給狐仙大人,就說是我孝敬他老人家的。”
  張大虎接過來,正要說話,忽聽大門內響起一陣清越的鳥啼聲,緊跟著平日裏緊緊合閉的正門豁然大開,一輛金光燦燦的華麗長車為三四隻極樂鳥牽引,緩緩行駛而出。車壁上的金光流水般漣漪開,最後化作上古的文字,消散在風中。
  風把遮擋車窗的白竹簾吹開,辛湄隻隱約望見裏麵坐著一個皂衣的年輕男子,一晃眼,長車便飛遠了。
  “這排場真華麗,是哪位厲害的仙人嗎?”
  辛湄望著遠處搖曳的金光,忍不住感慨。
  張大虎搖頭:“這位是有狐一族的大僧侶,有狐一族的人據說是有天神血統的……”
  “小湄,你來看我,怎麽不事先打個招呼?”
  甄洪生柔媚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辛湄轉過身,便見他今日穿著黑白相間的長袍,漆黑的長發並不束,斜斜垂在肩上,顯得特別……呃,特別貌美如花。
  “狐仙大人,好久不見。”她笑眯眯地給他行個禮,從張大虎手裏拿過月餅送給他,“這是我們莊裏自己做的月餅,送給你嚐鮮。”
  甄洪生眼睛登時一亮:“哦哦!這月餅你爹去年給我送過一次,紅豆沙餡的最好吃。來,跟我進去說話。”
  他不由分說握住她的手,儀態萬千地牽著她進穀。
  崇靈穀裏香煙繚繞,與往日清明爽利的模樣大不相同,每走十步,便能見著地上放的香爐,裏麵點著中正平和的檀香,令人精神為之一振,諸般煩躁都沉澱下去。
  見她盯著那些香爐看,甄洪生笑道:“今日來訪的是一位貴客,點香是他們那裏的習俗。”
  “有狐一族嗎?”她好像聽過這名字。
  “是啊,他們不單血統高貴,還擅長釀酒,這次帶了十壇好酒。你既然來了,就多住幾天,我再把眉山叫來,一起品美酒。”
  甄洪生牽著她坐在開滿鮮花的小涼亭裏,眼熟的中年女管事很快端了兩杯茶上來。他坐在旁邊,既不喝茶,也不說話,隻是捧著她的手掌仔細看,一邊看還一邊摸。
  辛湄被他摸得渾身發毛,隻好問他:“狐仙大人,我的手有什麽問題嗎?”
  上次她來,他也是捧著她的手使勁看,難道裏麵藏著寶貝?
  甄洪生把目光從她掌紋上移開,對她十分魅惑地一笑:“沒什麽。小湄呀……你與戰鬼將軍成婚多日,怎麽還未洞房花燭?”
  辛湄震撼了:“你怎麽知道?!”
  他撫摸著脖子上圍著的白狐狸,笑得嫵媚:“我是狐仙大人,自然是知道的。看起來,他待你並不好,不如甩了他,另選個男人?我把張大虎送你要不要?”
  辛湄為難地看著他,這些神仙,真是神神叨叨,當初說堅決不送自家弟子的人是他,這會兒來破壞她的姻緣也是他。搞不懂他們想什麽。
  “要不,選眉山?他怪喜歡你的。”
  她簡直無奈:“眉山大人比我祖爺爺還老!”
  ……唔,幸好眉山今日不在這裏,否則崇靈穀就要被他的淚水淹了。
  甄洪生端起茶杯,緩緩啜了一口,熱氣氤氳,他的目光望向很遙遠的地方。做仙人也有許多許多年了,對這個世間的因果,他從來不問,不插手,任它們煙雲一般聚了再散,散了再聚。
  仙人無所謂執著,所以,很多事他點到即止。
  “狐仙大人,這是紅豆沙餡的。”
  辛湄掰開一顆月餅,笑吟吟地放在他掌心。
  甄洪生笑了,掂掂手裏的紅豆沙月餅,放嘴邊小小咬一口,香而且甜,這種滋味令人心情大好。
  “小湄,”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經,“要好好過日子,餓了就吃飯,渴了就喝水,困了就睡覺,遇到危險嘛——”
  他揚起眉毛:“要記得逃。”

  與子成說
  從崇靈穀出來,已是第二天中午,有狐一族送來的美酒好像很烈,甄洪生昨晚一個人喝了兩壇,醉到今天還沒起,辛湄隻得和張大虎打個招呼,騎上烈雲驊告辭了。
  一路再風馳電掣飛到白頭山的眉山居,給眉山君送月餅,誰知守門的靈鬼說他出門了,不知歸期,辛湄留了兩盒蛋黃餡的給他,繼續跨上烈雲驊,回頭往皇陵趕。
  “小雲,你說陸千喬現在在做什麽?”
  趕路有點無聊,辛湄抱著烈雲驊的脖子和它閑扯。要是秋月在就好了,它雖然不會說話,但不管她說什麽,它都會有反應的,不像這匹馬,隻管瞪著眼往前跑。
  “你比秋月笨多了,都不理我。”
  這是汙蔑啊啊!烈雲驊使勁噴鼻子,它是馬,又不是人,誰家的馬開口說話,那就是見鬼了!
  “哦?你是說陸千喬肯定在想我?想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她眼睛亮了,
  我可沒有這樣說!烈雲驊長嘶一聲。
  “你的意思是,他正在反省錯誤,準備給我賠禮道歉?”
  我真沒有這樣說!烈雲驊流淚了。
  “你是說,他會流著眼淚來求我回去?”
  ……秋月兄,你很偉大。烈雲驊悵然地眺望遠方雲霧,為這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從心眼兒裏對秋月產生了至高無上的敬意。
  斜前方的大團雲霧忽然破開,數隻巨大的極樂鳥吟唱著悅耳的曲調,逆風而來,後麵拉著一輛金碧輝煌的長車,淺淺的金光化作上古文字,搖曳飄散,實在是氣派非凡。
  烈雲驊靈巧地讓到一旁,恭恭敬敬地垂首停在空中等待長車過去。
  靈獸對這種清淨高貴的氣息有本能的順從反應。
  長車緩緩駛來,停在辛湄身邊,白色的竹簾被一隻修長的手卷上去,車內穿皂衣的年輕男子把腦袋探出來,對她友好一笑。
  這個人……好像是有狐一族的什麽大僧侶吧?辛湄好奇地看著他,他也好奇地看過來,兩人對望了半天,他終於又笑了。
  “噯,這位美貌的姑娘。”他開口,聲音溫柔,語調卻輕浮,“我餓了,給我一盒月餅成不?”
  ……氣派非凡的長車,非凡氣派的極樂鳥,然後,停下來,居然隻是問她要一盒月餅。
  辛湄一頭霧水地遞給他一盒果仁餡的,他卻搖頭,眼冒綠光:“要肉餡的。”
  ……這是什麽僧侶啊,居然還吃肉!
  換了一盒肉餡月餅給他,竹簾子又放下去了,那人的聲音從車內傳來:“多謝,你真是漂亮又好心。”
  極樂鳥又開始鳴唱,長車繼續逆風而去,辛湄抓了抓腦袋,拍拍烈雲驊的脖子:“好了,我們也走,趕緊的,去皇陵。”
  *
  自從陸千喬醒來之後,皇陵的雲霧陣又重新架上了,大小妖怪們撤離地宮,重新回到青山綠水的地麵,皇陵一改當日的頹敗,又恢複了以往的桃紅柳綠,鳥語花香。
  斯蘭不見人影,映蓮在池塘裏睡午覺,桃果果和弟弟在鬼氣森森的杏花林裏玩捉迷藏——看樣子,陸千喬還沒來過這裏。
  辛湄把烈雲驊拴在外麵吃草,自己悄悄潛進趙官人的小山洞,他果然又紮著塊白色頭巾在奮筆疾書,一邊寫一邊哭,眼淚順著胡須往下滴。
  “噢,姑娘你來啦!”他擤了一把鼻涕,抬頭望見辛湄,含淚的雙眼登時亮了,“快來快來!我正寫到你與將軍初相遇,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呃,她和陸千喬初相遇?好像……好像是在一個寂靜的夜裏,她抽暈了桃果果,然後陸千喬打了她一掌……嗯,確實是天雷勾動地火。
  拿起趙官人遞過來的戲本子,卻見上麵龍飛鳳舞地寫道:【那一眼,正如千帆過盡大浪淘沙隻為你;那一眼,正是弱水三千我取一瓢隻有你;那一眼,仿佛三生石上書寫緣分我和你……】
  她默然把本子放回去,為難地看著趙官人殷切的眼神,想了很久,才開口:“那一眼,其實我什麽也沒看清……”
  就知道是個男人,而且這男人還打她,搶她的靈獸,她隻想抽飛他。
  趙官人連連哀歎:“怎麽能這樣!一見生情再奸鍾情才有看點啊!”
  “……反正我和他本來也沒什麽看點,陸千喬總是把我當小孩子吧?我又不是他女兒。”
  她這話說得大是幽怨,與往日的跳脫明麗截然不同,趙官人察言觀色一番,立即端出知心大叔的模樣,坐在對麵柔聲問她:“辛姑娘,你和將軍鬧別扭了?”
  辛湄把月餅放桌上:“沒有,我是給你們送月餅的。”
  “心裏有不舒服就要說出來,不然小事就變成大事,越鬧越不可收拾。”
  她想了想,撅嘴道:“我們一點都不像真正的夫妻,每次我一碰他,他就用捆妖索捆我。而且,我們明明已經成親了,他偏不承認,還要再來一次,浪費時間,故意推脫。”
  ……將軍啊,戰鬼一族在男女方麵是挺笨拙的,但你也不能笨成這樣啊!
  趙官人恨鐵不成鋼地搖頭。
  “辛姑娘,將軍雖然掛著將軍的名號,但他本身是戰鬼一族的人,對瓊國那個皇帝根本沒什麽忠心的,所以皇帝賜婚對他來說和狗屁差不多。他不承認賜婚,偏要親自提親再娶你一次,其實恰好證明他心裏有你,把你正正經經當做一個需要尊重的女子來看待。”
  辛湄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我知道。”
  “你也有不知道的。戰鬼一族自古侍奉天神,向來保守古板,沒有成婚便行男女之事,視為苟且。他不碰你,是敬重,並非輕視。”
  她繼續沉默。
  趙官人清清嗓子:“你看將軍外表好像挺貼心挺細致的,他其實粗魯的很,自小爹不疼娘不愛,也沒人教他怎樣和姑娘相處,平日裏不是冷臉就是走人。捆妖索什麽的,也是他沒想到那一層而已。你找個機會和他好好說一次,將軍肯定懂的。人長著嘴就是要說話的,兩個人之間有什麽誤會不能說開呢?悶在心裏豈不是委屈了一張嘴?”
  辛湄默默掰開一塊蓮蓉月餅,一邊吃一邊喝茶,再也沒說一個字。
  趙官人見好就收,當即拿起毛筆繼續奮筆疾書,把前麵寫的全塗了,一麵問她:“姑娘,你和將軍初相遇是啥樣的,再給我說一遍吧?”
  她正要說話,忽聽山洞外烈雲驊長嘶一聲,緊接著覆蓋在洞口的大葉片被人猛然揭開,兩天不見的陸千喬大步走進來,一見她,一把拽起便走。
  趙官人老淚縱橫地吞了一塊月餅,將軍,這才是好樣的!
  辛湄一路腳不沾地,和風箏似的被他扯出去,頭暈眼花中感覺他把自己丟在秋月背上,等回過神的時候,才發覺兩人已經在半空中了。秋月閑閑地扇著翅膀,故意飛得慢悠悠,烈雲驊十分通靈性地跟在老後麵,大家都不想打擾他倆。
  辛湄抬頭看看他,他麵色陰沉,沉默不語,偏過頭不與她對視。
  “那個……陸千喬,”她先開口了,“我們、我們要去哪裏?”
  他依舊不看她,隔了半日,方道:“送你回辛邪莊。”
  說到辛邪莊,她才發覺他還穿著那天來辛邪莊的衣服,隻是如今白衣服灰撲撲的,塵土草汁之類的暈染衣角,他的頭發好像也有點亂,雖然臉上看不出什麽疲憊……可,他是不是不眠不休找了她兩天?
  辛湄想了想,低聲道:“陸千喬,你要不要睡一會兒?”
  不理她。
  “……你別生氣,我隻是給大家送月餅。”
  他終於動了,抬手揉了揉額角。
  “陸千喬。”辛湄湊過去,小心翼翼抓起一截他的袖子,他沒甩開,於是放心大膽地再湊近一些,把腦袋放在他肩膀上。
  “你說話呀,隨便說點什麽。”
  聲音軟綿綿,她整個人也軟綿綿,再有天大的火氣也煙消雲散了。
  陸千喬猶豫著抬手,輕輕攬住她的肩膀,低聲道:“……抱歉,是我的錯。”
  她露齒一笑:“我們兩個都有錯,成不?”
  他陰沉的麵色終於漸漸變得柔和,五指插入她濃密的頭發裏,替她把小辮子理順:“去了什麽地方?”
  “給大家送月餅啊。”
  “辛湄。”
  “嗯?”
  “半個月後,我會親自迎親,到時候不許逃。”
  “嗯。”
  他的手指從頭發裏抽出來,在她細膩的麵頰上輕輕撫摸,忽然低頭,在飽滿的額頭上印下一吻。靠得那麽近,肌膚相貼,她身上傳來一陣陣令人感覺十分不快的氣息,他不由再低下去一些,細細嗅著她的頭發。
  “陸千喬,我親你一下,不許用捆妖索捆我。”
  她摟住他的脖子,對他微笑。
  他麵上瞬間一紅,順從地閉上眼,等了半天,兩片柔軟的嘴唇卻落在臉頰上。
  他好像……有點失落。
  辛湄把他淩亂的頭發撥到腦後,一本正經地說:“接下來的,等到下次吧。”
  “調皮。”
  他用手指彈了一下她的腦門,緊跟著又低頭在她頭發上嗅了兩下,蹙起眉頭。
  她渾身上下隱隱約約沾染了一股令人極其不快的氣息,靠得非常近才能聞見。是遇到了什麽人嗎?
  回到辛邪莊沒幾天,斯蘭來了,還帶了三套樣式各異的嫁衣,據說是陸千喬親自挑選的。
  辛湄對著那三隻長得和馬桶很像的鳳冠發了半天的呆,回頭看看斯蘭,他麵無表情。再回頭看看辛雄,他兩眼放光,估計陸千喬就是真送幾個馬桶來,他也會開心得流眼淚。
  “你確定……我要戴這個嫁他?”
  她提起一隻馬桶……不對,一隻鳳冠,往腦袋上一扣,半張臉就被吞沒了。
  斯蘭暗咳一聲:“將軍說,戰鬼一族的嫁衣風格就是這樣。”
  ……戰鬼族的新娘真可憐,個個都頂著馬桶嫁人。
  “將軍還交代了,他會在半個月之內把嘉平關附近的農民兵搞定,沒空照看你,所以這項艱巨的任務就交給我了。這半個月你老老實實呆在辛邪莊,哪裏也不許去。”
  說起來,這項任務確實很艱巨……斯蘭揉了揉發疼的腦門子。
  出乎意料,她居然乖巧地點了點頭,沒任何反對的意思,斯蘭一直哽在喉嚨裏那口氣終於吐出來了。
  “對了,斯蘭。”辛湄摘下鳳冠,好心地回頭望著他,“機會難得,你既然來了,我帶你去找綠水鎮的那個大夫吧?他有一手好針法,專治麵癱抽筋中風。”
  ……他那口氣,果然吐得太早了。
  *
  半個月的時間,對辛湄來說,一眨眼就過去了,對斯蘭來說,比三輩子還長那麽一點。
  嘉平關很快傳出捷報,白宗英老將軍雖然告老還鄉了,但奉旨新來的驃騎將軍毫不遜色,輕輕鬆鬆連殺武爽手下幾員大將,自起義以來一路勢如破竹的武爽終於也體會到高山般的挫折,無奈之下終於撤兵嘉平關,直退到瓊國邊境外,估計短時間內是不敢再犯了。
  榮正帝龍心大悅,黃金白銀似流水般賞賜下來,還大興土木,在京中建造一座驃騎將軍府,滿懷期待地等待將軍還朝。
  這番期待顯然再次落空,陸千喬寫了個折子,要求休息半年,連回音也不等,當晚便收拾收拾回皇陵了。
  他最近忙著娶老婆,沒空上京還朝。
  那天是九月十八,據說是好到不能再好的黃道吉日。
  辛湄頭上頂著馬桶般的鳳冠,身上穿著百鳥羽毛編織的破麻袋似的嫁衣,眾目睽睽之下,她穿成這個樣子,實在無法擁有平日裏的勇氣,隻好用袖子把臉遮住,再次上了花車。和上次不同,這次,陸千喬人來了,騎著通體火紅的烈雲驊,披著破麻袋似的喜服,居然還是那麽玉樹臨風,器宇軒昂。
  綠水鎮再一次沸騰了,據說辛邪莊那個有克夫命的小姐嫁出去沒幾個月就克死了前夫,可很快又找到冤大頭來頂替,還是個英俊非凡的冤大頭。
  看著辛雄皺紋花似的老臉,家裏有未嫁姑娘的一幹民眾又恨又妒,甩開膀子在酒席上猛吃猛喝,直吃的廚房再也做不出東西來,才解恨而歸。
  眼看迎親隊伍要走,辛雄趕緊扶著花車一把掀開簾子:“小湄,爹給你那幾本書,都看了吧?”
  辛湄正把鳳冠頂在手指上繞著玩兒,乍一聽這話,鳳冠就摔地上了。
  那些書……她也就看了一本蘭麝嬌蕊集,剩下那些原本是打算有空的時候拜讀一下的,誰知那天陸千喬送她回辛邪莊,二話不說又全給搜刮走了。
  “我會好好學一下的,你放心。”
  當時他丟給她這麽一句話,還說得特別一本正經,害她又做了幾夜春夢。
  “總之,我今晚驗貨。”
  辛湄撿起鳳冠,扭頭給了辛雄一個久違的充滿王霸之氣的笑。
  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終於騰空而起,往皇陵飛去。辛湄在花車裏坐得氣悶,一把掀開簾子,冷不防撞見陸千喬正驅使烈雲驊往這邊來,她趕緊招手。
  “斯蘭說,你們戰鬼一族成婚好像和我們這邊不太一樣,待會兒還要表演胸口碎大石什麽的。咱們打個商量,先讓我吃飯,再表演成不?”
  ……胸口碎大石是怎麽回事?斯蘭到底和她說了什麽?
  陸千喬從懷裏取出一袋糕點拋給她,淺淺一笑:“傻瓜,你以為是江湖賣藝?蒙上蓋頭,什麽也不用你做。”
  說罷又靜靜看了她半晌,耳根有些發紅,低聲道:“你今天……很好看。”
  他想看著她穿戰鬼一族的嫁衣,想了很多次,腦海裏虛構的景象和如今實實在在坐在眼前的人比起來,還要遜色很多。
  “你很適合我族嫁衣。”
  辛湄猶豫著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破麻袋似的衣服,外加手裏捏著的馬桶一般的鳳冠,原來……在他眼裏,自己就適合穿成這樣。
  “你也蠻適合穿這種衣服的。”她勉強誇讚一下,“這一身鳥毛真華麗。”
  呃,他……他笑得好幸福啊。
  辛湄心虛地捏出一塊棗糕,默默塞嘴裏。
  陸千喬還想再說點什麽,忽覺有些不對勁,猛然回頭,便見不遠處一團雲霧中緩緩飛出數隻巨大的極樂鳥,它們還拉著一輛金光閃閃的長車,無比拉風,無比奢華,慢悠悠地靠了過來。
  金色的光化作文字流淌開,偶爾滑過身體,那種感覺……很不愉快。
  “將軍!”
  前方斯蘭非常警覺,立即策馬返回,下意識地擋在前麵,一手悄悄按在腰間刀柄上。
  陸千喬搖了搖頭,示意他退開。
  他終於知道當日辛湄身上令人不快的氣息是怎麽回事,她是遇見了有狐一族的大僧侶?
  “……何事?”
  他策馬上前三步,聲音淡漠。
  白色竹簾被一隻戴著黑絲手套的手卷起來,大僧侶探出腦袋,悠哉地衝他微笑。
  “不是找你,是找她。”
  他指了指花車裏塞滿嘴棗糕的辛湄。
  陸千喬皺緊眉頭,沒有說話,隻是微微側身,擋住了他肆無忌憚的視線。
  “花車裏的漂亮新娘!”大僧侶把手攏在嘴邊,高聲叫喚,“多謝你上次的月餅,今日我來還禮。”
  辛湄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好奇地看了他半天,愕然開口:“我認識你?”
  “噯,這麽不給麵子。”他不以為意地笑,“忘記我了?那也沒事,還禮給你,順便,崇靈穀那隻狐狸的賀禮我也幫你帶來了,接好!”
  長袖一揚,他拋來一隻偌大的盒子。
  陸千喬出手如電,瞬間便攔了下來,盯著他望了片刻,方慢慢垂眼,手裏捏著的是一隻長寬尺餘的木盒,盒中還有兩隻小盒,一隻裏麵放著一枚鴿卵大小的明珠,一隻裏麵是一串黃金打成的精致項鏈。
  “項鏈是我送的。”大僧侶笑起來懶洋洋,慢悠悠,“祝你們百年好合,如膠似漆,早生貴子。”
  項鏈上散發出一股令人厭惡的氣息,陸千喬麵無表情,直接把盒子扔了。
  他也不生氣,依然笑眯眯:“何必對我有那麽大的敵意?我對你還挺有好感呢。”
  陸千喬轉身,吩咐:“繼續走。”
  迎親的隊伍繼續前進,那輛金碧輝煌的長車漸漸便看不見了。辛湄探出腦袋看了老半天,突然靈光一動,想起來了:“哦!是那個吃肉的假僧侶!”
  陸千喬淡道:“不要想他。”
  呃,吃醋了?
  辛湄捧著下巴對他甜甜的笑:“乖,我心裏隻有你。”
  他麵上浮現一絲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見:“坐穩了,小心掉下去。”
  有狐一族……那天在嘉平關,酈閔臨走時提了一下,他們最近蠢蠢欲動,連母親也十分煩惱。一個認定自己是天神後裔,一個堅決不承認對方的天神血統,矛盾就是這麽來的。近幾年戰鬼一族凋零,想來……是做個了斷的時候了。
  “陸千喬,你在想什麽?”
  花車裏新娘子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他笑了笑,是了,還在成親途中呢。
  “沒什麽。”他替她拉下窗簾,“坐好了,現在要加快腳步,天黑前趕到皇陵。”
  *
  成親這種事,別人看著喜慶,局中人隻覺得累。
  戰鬼一族結個婚,比生孩子還煩。辛湄蒙著蓋頭,被陸千喬抱在懷裏,一會兒上刀山,一會兒跨油鍋,據說身上那件百鳥羽毛編織的嫁衣就這麽個作用——在刀山油鍋的途中,不許掉下一片羽毛,否則便是不吉利。
  好容易等進了門,迎頭又一隻大鐵球橫飛而來——這到底是洞房還是機關房?!
  眼看著陸千喬輕輕鬆鬆一腳踢飛了那隻鐵球,把牆砸個粉碎,那間可憐的屋子就這麽硬生生變成了廢墟。
  原來……洞房在後麵。
  辛湄被放在床上,還沒來得及擺出嬌羞的模樣,隻聽腳底嗖嗖數聲,床板下麵紮出一排鋼刀,硬是把喜床變成了籠子。
  新郎站在籠子外,正要摞袖子折鋼刀會佳人,籠裏的佳人早已暴跳起來,一腳把鋼刀們踢斷了。
  “過來!”辛湄扯下蓋頭衝他勾勾手指,“現在——終於可以洞房了吧?”
  推倒和被推倒兩者間,陸千喬覺得選擇前者他比較能接受。
  於是他上前一步,輕輕握住床上新娘的柔軟雙肩,猶豫隻有一瞬,接著便打算推倒。
  辛湄突然抬手攔住:“等等。”
  ……之前火急火燎的人是她,如今終於成婚,她讓他等?
  他不等。
  鳳冠被輕輕取下,他的手指摸索在她濃密的發髻間,緩緩拔下一根發簪。
  一綹長發滑落。
  辛湄抬頭看著他,再看看他身後的窗戶,頓了頓,問:“你、你真打算開著窗戶洞房?”
  陸千喬轉身,赫然望見窗戶大開,皇陵裏一群小妖怪都擠在外麵,大眼瞪小眼地咬著手指看他們。
  “……”
  簪子從手裏滑落在地。
  桃果果忙著捂住弟弟的眼睛,省得純潔的他被帶壞,斯蘭忙著拽人離開,映蓮……映蓮不見人影,想必又躲在暗處紮小人了。
  唯有趙官人搬了一張桌子坐在窗前,上麵堆滿零食茶水,一麵大吃大嚼,一麵衝他猥瑣地笑:“將軍,你隻管大膽的上,我們給你鼓勁。不會的地方,我保證教得你妥妥當當。”
  陸千喬麵無表情走過去,開口:“走。”
  呼啦啦,群妖如鳥獸散,將軍這麽多年的積威果然不是假的。
  趙官人把半桌瓜子殼兒掃落在地,走過去,偷偷塞給他一粒紙團,且擠眉且弄眼,小聲道:“將軍,這種事,男人嘛,有時候難免力不從心,給你個好東西。”
  陸千喬打開紙團,隻見裏麵包裹著兩顆顏色和形狀都極其猥瑣的小藥丸。
  趙官人胡須抖動:“用了就知道,別人我還不告訴他。”
  兩顆藥丸被塞進了他鼻孔裏,陸千喬一把將窗戶拽上,鎖好,窗簾拉緊。
  ……洞房花燭的氣氛好像不剩多少了。他轉身,辛湄不知什麽時候把嫁衣脫下,隻穿一件水紅色羅裙,坐在桌旁用筷子挑麵條吃。
  麵是用香油拌的,上麵撒了花生與核桃的碎屑,還是取名字裏的吉祥之意。
  辛湄好心替他盛了一碗,招呼:“過來吃點東西,餓了吧?”
  他又是上刀山又是跨油鍋,比胸口碎大石還忙,怪不容易的。
  眼見她嘴邊吃得油汪汪,他忍不住想笑,一整天繃在心底隱藏的緊張也終於消散開。陸千喬走過去端起碗,挑了一筷子麵送到她嘴邊,低聲道:“這個是互相喂著吃的,張嘴。”
  辛湄乖乖張嘴,順便也挑一筷子給他:“原來你們族裏的風俗不是喝交杯酒,是吃交杯麵。”
  幾顆花生的碎屑沾在她唇邊,陸千喬用手輕輕抹了一下,不知為何,想到第一次把她帶來皇陵,關在黑漆漆的小屋子裏,他推開門,便見著她低頭吃槐花餅的模樣,柔軟的黑發,柔軟的麵頰,還有沾在臉上的碎屑。
  她像隻白色的小兔子。
  “辛湄,過來。”
  他放下碗,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一拽,她就從椅子上滑坐在他腿上了,順便反客為主,抬手摟住他的脖子。
  “陸千喬。”她把臉貼在他臉頰上,“你今天沒帶著捆妖索吧?”
  “嗯,沒帶。”他笑。
  “那你閉上眼,我要親你一下。”
  他又一次順從地閉上眼,漂亮而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辛湄捧著他的腦袋,越看越喜歡,低頭在他兩邊臉上重重親了兩口。
  他……又失落了。
  正要睜開眼,唇上忽然一軟——一個帶著香油花生核桃味的淺吻。
  沒有深邃而糾纏的火熱,她吻了一會兒,便移開。喜燭的火光映在兩人眼底,亮晶晶並且跳躍。
  兩個人的臉都有些紅。
  “你學得怎麽樣?”她小聲問。
  陸千喬愣了一下,緊跟著又反應過來,卻沒臉紅,隻低頭笑了笑,反問:“你又學得如何?”
  “應該……不差。”
  “口說無憑。”
  那她就直接行動吧。
  辛湄伸出手,摸索著,解開他一根衣帶。形狀優美的鎖骨露出一小截來。
  再解一根,小片胸膛出現了,結實,勁瘦。
  他一動不動,隻低頭看著她給自己解衣服。
  辛湄皺起眉毛:“你怎麽不脫我的?真學會了?”
  陸千喬想了想:“你先來。”
  這方麵他要尊重她。
  辛湄了然一笑:“哼,其實你還是不會吧?那你看好了,我教你。”
  外衣被她輕輕解開,脫掉,滑落在地。接著是中衣,他的胸膛已經全然暴露在火光中,漂亮的鎖骨,結實的肌肉,她猶豫了一下,抬手輕輕摸上去,肌膚火熱,劇烈的心跳透過手掌,傳遞給她。
  “……別怕。”她安撫一聲,“來,跟我上床。”
  他的手往下一兜,她整個人便被抱起來,床帳落下,他上她下,氣氛曖昧。
  辛湄搖頭:“不對,應當我在上麵。”
  陸千喬一翻身,被她推倒在床,身上再一重——她坐上來了。
  親吻,細碎的長發落在他胸前,吐息潮濕熾熱……實在是酥_癢難耐。陸千喬猛然抓住她的腰身,掌心順著她的脊椎一節節向上撫摸,稍稍用力,她就跌入懷裏,互相喘息的唇不知何時再次糾纏,深入,熨帖摩挲。
  “……我熱……”
  腦子裏一片混亂,對了,她得教他……可是又舍不得放手,無論是身體還是嘴唇,都在渴望他的觸碰,哪怕離開短短一瞬都不行。
  熱,就脫衣服。
  他生硬並且顫抖地替她解開衣帶,下一刻她的嘴唇又不甘寂寞地貼上來,敞開了半邊胸口——肌膚相觸。
  像是在幹燥的草原上點起大火,局麵瞬間便失控,失去所有章法。
  衣服它到底是怎麽脫掉的,兩人都記不得了,也沒時間去想。
  ……對了,觀音坐蓮。
  辛湄稀爛成漿糊的意識裏,這四個字一閃而過。陸千喬不會,她責任重大,今晚得負責把他教會。
  於是……
  紗帳一陣劇烈抖動,緊跟著,兩聲哀嚎,辛湄“唰”一聲揭開帳子,臉色蒼白地探出一根光溜溜的胳膊,在床頭的櫃子裏一陣亂翻。
  一隻手把她拉回去了。
  她虛弱地往外爬,喃喃:“我受傷,還流血了……金創藥……那本蘭麝嬌蕊集……”
  她需要金創藥,還有洞房花燭夜的示範書籍……
  “別走!”
  忍耐到極致的極致,青筋快從腦門子裏跳出來的陸千喬,終於再也無法忍耐,伸手將她抱回來,稍稍移動一下身體,扶著她的脖子側躺下去。
  “別走……”
  否則他就要死了,真的會死人。
  “我疼。”
  “忍一忍,馬上就不疼了。”
  他翻身壓住她,親吻落在她胸前,拚盡戰鬼所有的意誌力,不去想剛才那一瞬的銷_魂滋味,手指輕撫她的耳垂和脖子,緩解她僵硬的肌肉。
  多麽艱難而充滿荊棘的洞房花燭夜,對她和他來說,都是。
  “別、別摸這邊!”
  那換一邊摸——
  “啊哈哈!好癢好癢!別摸!”
  那改揉的——
  “……輕一點,好疼啊……”
  真難伺候。
  他懲罰似的在她下唇上咬了一口,辛湄立即不甘示弱報複回來,想咬鼻子,他抬頭一讓,細細的牙齒便輕輕咬住了他的下巴。
  他忽然動了,帶著試探,更多的是出其不意的占有與不容抗拒,她一下僵住。
  “……疼?”帶著隱忍的喘息,問。
  說不好……她說不好那是什麽感覺,好像是疼,可又不是剛才那種疼,陌生而且怪異。辛湄緊緊捏住他的肩膀,迷惘地看著他。那雙暗紅色的眼睛深邃還有些可怕,忽然,睫毛顫了顫,他閉上眼,用力吻住她。
  天旋地轉。
  她揪著被子,不知為何又想爬出去:“不……我不……”
  ……不許說“不”。
  一隻手托住她的腰,他完完全全壓了上來,侵入,攻擊,霸占。她一瞬間便軟下去,喉嚨裏第一次發出顫抖的呻吟,睜開眼,漫天漫地的喜慶紅色吞沒她。
  “陸千喬……”她艱難地找到自己的聲音,手指插_入他的頭發裏,對上他深邃的眼。
  “應該……應該是我教你。我要在上麵。”
  “明天讓你在上麵。”
  她還想抗議,不過要說的話一下子又忘了,亂動的手被他壓在兩旁,他與她糾纏不休,難解難分。
  櫃子裏的蘭麝嬌蕊集在默默流淚,他們兩人看了那麽多遍的圖,事到臨頭一個都沒用上。
  洞房花燭夜就這麽生澀而保守地過去了……

  洗手作羹湯

  據說,一個真正優秀的好妻子,除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三百六十五般武藝外加房中術之外,還必須要有一手驚天地泣鬼神的好廚藝。
  前三者辛湄認為自己活到九十九歲也未必能有這般造詣,好在,她還有個廚藝能拿得出手。
  所以,今天開始,她決定,為了做個優秀的好老婆而努力。
  現在是卯時過二刻,天剛蒙蒙亮,辛湄下床,穿好衣服梳洗完畢,回頭望一眼,陸千喬仍在睡,一條光溜溜的胳膊搭在被子外麵,還有一小片胸膛,胸口上幾點曖昧紅痕——是她昨晚啃出來的。
  洞房花燭夜一片混亂,他辛苦得臉色發白,以至於到現在還人事不省。
  辛湄心裏充滿了對他的愛憐,彎腰撅嘴,在他臉上輕輕吻了一下,他動了動,迷惘地瞅她一眼,緊跟著翻個身又睡了。
  有時候,賴床也是個不錯的習慣。
  輕手輕腳推開門,清晨的皇陵薄霧彌漫,帶著秋日特有的涼意。她剛一邁步,忽覺腳下踢中了什麽東西——是幾隻青竹筒,上麵係著紅繩,打了個非常漂亮的結。
  揭開上麵半隻竹筒,裏麵整整齊齊放了幾隻捏成蓮花形狀的紫米團子,團子上還點綴一顆紅棗,做得很是漂亮。
  ……誰送的紫米團子?像是剛放過來的,團子還是熱的。
  辛湄連著竹筒一起端去廚房,熟練地起灶燒火,作為新婦,她要開始洗手作羹湯了。
  缸子裏用水泡著幾塊新鮮鴨血,很好,就做鴨血湯。
  鍋子裏的湯開始翻白泡,濃濃香氣四溢的時候,桃果果揉著眼睛,睡意朦朧地走進來,喃喃:“好香啊,斯蘭大哥……你做什麽了?”
  一抬頭望見辛湄,他先是一愣,緊跟著掉頭想跑,跑了一半再停下,好像這會兒才終於想起辛湄昨天嫁過來,從此就是將軍的人了。
  “你你你……你一大早來廚房做什麽?!”
  桃果果縮在門後指著她,見她笑眯眯地往鴨血湯裏加料,他緊張得頭發都要豎起來。
  “你別亂動廚房啊!萬一燒起來怎麽辦?”
  辛湄盛了一碗給他:“嚐嚐味道如何。”
  “我不吃!”他使勁搖頭,這女人如此不靠譜,做出來的東西肯定比豬食還難吃,他才不要委屈自己嘴巴!
  “有什麽關係,嚐嚐嘛。”
  辛湄一把揪過他毛茸茸的翅膀,捏著鼻子給他灌了一小碗下去,笑吟吟地問:“味道好嗎?”
  他嗆咳得差點暈過去,哇一聲哭了,掉頭就跑,直跑出去好幾步,才又想起什麽,從懷裏取出一隻同樣的青竹筒,苦著臉扔給她:“給你!”
  咦?又是一隻係紅繩的竹筒,打開一看,裏麵還是幾隻紫米團子,做得就不怎麽精致了,手印還在上麵。
  辛湄端著紫米團子正思索,一時斯蘭又進來了,見她已經起灶做飯,不由臉色劇變,趕緊衝過來一把揭開鍋蓋——還好還好,裏麵既不是焦炭也不是豬食,鴨血湯剛剛燒開,想是用鴨骨熬的高湯,另加了辛料去腥,香氣撲鼻。
  皇陵裏一幹大小妖怪平日其實不用吃飯,偶爾吃東西也不過是興趣而已,唯有將軍一日三餐不可少,做飯之類的事一直都是斯蘭照料,他從不放心交給別人。
  眼下一看這鴨血湯,他立即知道辛湄的廚藝隻有比自己強,心情頓時很複雜。
  ……將軍人都是她的了,以後連做飯也不需要他了麽?
  ——陸千喬成婚第一日,斯蘭感到很寂寞。
  “夫……那個……夫……”他猶豫著念了好幾遍,夫人兩個字對著辛湄怎麽也說不出口,索性略過,“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說罷遞上來一隻特別漂亮的竹筒,裏麵依然是幾顆紫米團子,圓乎乎的,憨厚可愛。
  “為什麽都給紫米團子?”辛湄好奇極了,“是昨天你們吃剩的嗎?”
  “是將軍那邊的風俗!”
  斯蘭憤憤低吼,她腦袋到底是什麽東西做的?!
  戰鬼一族的風俗是給新婚夫婦送紫米團子,皇陵裏妖怪們熟知這個道理,所以一大早門前堆了許多紫米團子,都是小妖怪們送的。
  辛湄塞了一顆進嘴,皺著眉頭咬幾下,勉勉強強點頭:“還……可以吧,紫米煮得不夠軟。”
  ……她絕對是故意的,那麽多竹筒,為什麽隻挑他做的那個?!
  “哎呀,好香!斯蘭你今天做什麽了?”
  趙官人的聲音自門外響起,一進門,瞅見辛湄坐在桌旁吃紫米團子,他眼睛都笑得眯起來,趕緊湊過去,上上下下打量她,嘖嘖讚歎,細細的胡須裏都透出一股猥瑣勁:“姑娘今天一看就和以前不同了,皮膚水靈靈,臉蛋紅嘟嘟,將軍滋潤有功啊!”
  “真的嗎?”用手摸了摸臉,她怎麽沒覺得自己有什麽變化。
  “真的真的!”
  他從寬大的袖子裏取出一隻竹筒遞上去,擠眉弄眼:“來,拿好。姑娘,記得這幾顆紫米團子一定留給將軍吃,他吃了,你就知道好處。”
  “什麽好處?”
  辛湄揭開竹筒,裏麵幾顆紫米團子無論是顏色還是形狀,怎麽看怎麽猥瑣。
  “咳咳,用了就知道。姑娘,別人我還不告訴他。你要怎麽謝謝我?”
  她笑眯眯地盛了滿滿一碗鴨血湯放在他麵前,又挑了那筒做成蓮花的紫米團子給他:“趙官人,多吃點。”
  他眉花眼笑,低頭剛喝一口湯,眼角便瞅見陸千喬往廚房走來了,立即識情識趣地端著飯食閃人,順便把依依不舍還想和將軍說話的斯蘭拽走。
  “辛湄。”
  陸千喬站在門前喚她一聲。醒過來的時候,下意識想把本應睡在身邊的人攬過來溫存一下,誰知卻摸了個空,那一刻,他突然領悟了深閨怨婦是怎樣的心情。
  她答應著跑過來,臉上帶著無憂無慮的笑,頭發還梳做未婚姑娘的式樣,細碎的額發在風裏一會兒翹一會兒落。
  洞房花燭夜之後,在清晨望見她的笑臉,有一種久違而貼心的溫暖。
  他暗咳一聲,故作自然地別過腦袋,低聲道:“你……還好麽?”
  這個……他在這方麵沒什麽經曆,女人的身體比想象中柔弱多了……那什麽,醒來的時候發現床上的血跡,他從櫃子裏翻出一堆金創藥跌打藥,是不是……是不是要上點藥什麽的……
  “我很好啊。”元氣十足的回答。
  ……其實吧,雖然沒指望她嬌弱無力地醒來,鑽懷裏撒嬌呼痛,但……但她和往常一樣活蹦亂跳,還有精神起個大早做鴨血湯,似乎更讓他難以接受。
  果然……要認真看看那本蘭麝嬌蕊集麽?陸千喬陷入沉思。
  一隻手輕輕抓住他的袖子,他低頭,對上她烏溜溜的眼睛,她充滿期待地望著他:“好吃嗎?”
  他的臉一下炸紅,她指的是什麽好吃?嗯,好吧……確實、確實挺好吃的……
  “鴨血湯味道如何?會不會太淡?”
  陸千喬瞬間淡定了,默然低頭喝一口湯,她似乎放了一些花椒粉,淡淡的辛香,微麻的口感——她果然十分擅長廚藝。
  “……好吃。”他笑了笑,握住她的手,“起那麽早,是為了做湯?”
  辛湄點點頭:“我爹說,這叫洗手作羹湯。不過我沒洗手,不要緊吧?”
  他很喜歡她這麽鄭重其事的模樣,當即把滿滿一碗湯喝完,忽見她推過來一筒形狀顏色都猥瑣的紫米團子,繼續殷勤地望著他:“給你吃這個。”
  ……好眼熟的團子。
  陸千喬捏起一顆左右上下前後反複看,心裏生疑,望一眼她,再望一眼團子,猶豫良久,方道:“誰送的?”
  “趙官人。”
  她給他吃趙官人送的猥瑣團子……那顆誰吃誰知道的團子……她的意思是……
  他艱難地糾結了。
  “陸千喬,吃完早飯,可以再睡一會兒嗎?”
  辛湄靠過來,把腦袋放在他肩膀上,聲音軟綿綿。
  “……累了?”
  “嗯。”她打個嗬欠,“我一直沒睡,就等著天亮洗手作羹湯。”
  他攬住她的肩膀,一手抄過她膝下,輕輕一抱,她就蜷縮著埋在他懷裏了,他的手輕柔地撫摸她的頭發,一下一下:“現在就睡。”
  “呃,可是洗碗……”
  “睡吧。”
  我會一直這樣抱著你。
  辛湄很快便睡沉了,於是不知道,那天趙官人拉肚子拉得麵如菜色,在床上痛苦呻吟了一天。還不知道,映蓮姑娘睡在池塘裏笑得得意洋洋,那幾顆蓮花狀的團子做得最漂亮,就不信那死丫頭不吃,作為搶走她暗戀多年的男人的報複,她讓她拉著肚子度過新婚第一天。
  嗯,歡快的新婚第一日,就這麽平靜安寧(?)地過去了。

  怨偶天成
  快年底的時候,皇陵下了第一場雪,趙官人的新劇也完成了一半。聽說這個新故事是以將軍和辛姑娘的感情曆程為模本,又特意添加趙氏獨有的煽情與感性,堪稱近幾年來趙官人最得意的經典作品。
  將軍甚至親自操刀,又做了兩隻嶄新的人偶,一個取名喬,一個取名湄,專門給這部戲折子做男女主角。辛姑娘看完折子後,哭了一天一夜,為之取名:《怨偶天成》,還留下了一句寶貴的評語:胡說八道。
  那天是十二月十三,大雪。
  戲台子早早在趙官人的指揮下搭好了,台下一群小妖怪也早已搶占好位置,翹首期盼年底最後一場經典大戲。
  辛湄利用身份上的特權,選了最靠前最中間的位置。
  戲還沒開始,她有條不紊地從乾坤袋裏掏東西進行準備——一遝厚厚的手絹,用來擦眼淚的;再一遝厚厚的手絹,用來找趙官人要簽名的;手爐,用來暖手;瓜子兒,用來嗑……
  眨眼工夫,旁邊陸千喬的兩隻手裏已經再也放不下任何東西了,辛湄意猶未盡地歎一口氣,把他懷裏那堆東西撥了撥,找個比較舒適的姿勢從他腋下把腦袋鑽進去,很好,這樣很好。
  麵對她這種無孔不入的特性,陸千喬已經很淡定很習慣了,他把那堆莫名其妙的東西放一旁的椅子上,翻開大氅將她裹住,捂在懷裏。
  “冷不冷?”
  他低頭看著她身上不算厚實的小襖,小襖衣領上還墜了兩顆白色小毛球,配著她頭發上毛茸茸的發簪,看上去更像隻小白兔。
  “噓,別說話,開始了!”辛湄捂住他的嘴。
  戲台子上的一排燈籠無聲無息地點亮,將黑夜裏的積雪映成了溫暖的橘紅色。眉目如畫,風姿綽約的小湄第一個出場了。
  台下小妖怪們“嗡”一聲,一齊朝辛湄這邊望。顯然,這人偶做得比本人漂亮多了,這就叫情人眼裏出佳人,將軍眼裏,辛姑娘就是仙女。
  快要年滿十六歲的小湄是個飛揚跳脫,瀟灑恣意的姑娘,雖然美貌無匹,但至今仍無人敢來提親,隻因傳聞她是個很厲害的克夫命。家人為她的婚事操碎了心,無奈之下,小湄立誌出門到外地買個相公,就此展開她生命裏一段神奇而曲折的旅程。
  此後她遇見了很多人,有妖嬈嫵媚的狐仙,有懦弱窩囊的仙人,最後,她遇見了生命裏的克星,驃騎將軍千喬。兩人第一眼便天雷勾動地火,第一天一見生情,不可收拾,第二天就再奸鍾情,難舍難分了。(辛湄語:這就是奸出來的感情。)
  雖然兩情相悅,奈何將軍麵臨變身之劫,很可能就此撒手人寰,所以在奸了又奸之後,他幡然醒悟這樣下去是不行的,為了不耽誤小湄的人生,他奸了最後一遍,然後默然離開了心愛的姑娘,風蕭蕭兮易水寒,將軍一去兮不複返。(陸千喬心語:這人渣是誰?待會兒叫斯蘭把這本戲折子燒了。)
  將軍離去後,小湄日夜以淚洗麵,痛不欲生,其間狐仙與窩囊仙人紛紛安撫,就此又發展出多條複雜殘虐、強取豪奪的戀情。小湄雖然被強來奪去,但心裏真正有的還是將軍。在經曆了與狐仙的濕_身曖昧,與窩囊仙人的強占未遂之後,小湄還是痛下決心離開了。(辛湄:他們都比我祖爺爺還老!)
  誰知柳暗花明又一村,將軍離開後,碧海青天夜夜心,怎麽也忘不了小湄的好,得知她和其他二仙的糾纏後,勃然大怒,遂再奸一遍,奸著奸著便情感爆發,抵死纏綿,繼續難舍難分了。(陸千喬:為什麽我總是在奸……)
  甜蜜沒有持續多久,將軍的變身劫來臨,失去五感成了活死人。將軍的母親為了家族榮耀,把他送往戰場,試圖令他在死後能博個好名聲。危機四伏的戰場,將軍突然覺醒,揮舞長刀四處殺戮——
  趙官人在後台大叫:“快!準備好的雞血呢?趕緊潑出去!效果!效果!”
  “嘩啦啦”,隨著將軍在台上揮舞閃閃發亮的長刀,猩紅的雞血潑了滿台,血腥氣四溢,嗅覺靈敏的妖怪們紛紛皺眉捂住鼻子。
  辛湄從懷裏取出梅花香餅,塞手爐裏放在鼻前,忽覺陸千喬攬住她肩膀的胳膊漸漸收緊,她疑惑地抬頭,見他麵無表情,緊緊盯著滿台的猩紅色,一動不動。
  她把手爐舉到他鼻前,他渾身一震,垂頭愕然看著她。
  “這樣就聞不到味道了。”她嘻嘻一笑,溫暖的手心捂在他冰涼的臉頰上。
  他反手握住她的,將大氅裹得再緊一些,望著台上哭天搶地的戲,他想了想,說:“那天……也是這樣?”
  他知道自己那天在嘉平關殺了許多人,但,是後來才知道的。覺醒的時候,他完全沒有意識,沒有記憶。
  “比這個慘多了。”辛湄吐出兩片瓜子殼兒,“還有斷手斷腳內髒什麽的……”
  “辛湄……”他無奈歎息,“閉嘴。”
  台上的將軍在發威,戰鬼的力量爆發,令他發出野獸般狂喜的嚎叫。他殺了來勸阻的忠心部下阿蘭……(又是一盆雞血),還準備殺旁邊其他的無辜人,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小湄出現了。
  她衝上去緊緊抱住將軍,深情並且哽咽沙啞地呼喚將軍的名字,將軍狂暴的動作漸漸平靜下來,最後恢複了神智,兩人在眾目睽睽之下相擁親吻,曆數深情。
  “陸千喬,那個時候我要是這樣抱著你,你能清醒嗎?”
  雖然很狗血很假,但辛湄還是被感動得眼淚汪汪,她這會兒已經完全把這部戲當成別人的故事了。
  “這種蠢事你最好想也不要想。”陸千喬皺起眉頭。
  她吸了吸鼻子,又得意地笑了:“所以……這種時候果然還是砸石頭最有用。”
  ……怪不得那天醒來後腦勺疼得厲害,他隻當是被酈閔或者什麽別的人擊暈,原來,是她搬石頭來砸。
  真相大白。
  他捏了捏她的臉頰。
  順利度過變身劫的將軍,得到了戰鬼全部的力量,擁有了最高貴最純粹的血統。將軍的母親要求他延續這純粹的血統,選擇一位戰鬼族中的貴族女子為其婚配,小湄本以為將軍會斷然拒絕,想不到,他居然一口答應下來。
  【為什麽?你不是說過會娶我,愛我到天荒地老嗎?】小湄默默流淚中。
  【以前的事,我記不太清了。如果真的愛你成狂,不可能會忘記。曾經的我,對你的感情,想來也不過如此。】將軍淡定中。
  【你……你好狠的心!】
  【耽誤你那麽久,對不住。】
  【你會後悔的!我會讓你一生一世都活在悔恨裏,永世不得翻身!】
  小湄狂奔而去,台上燈籠一盞盞滅了,趙官人清清嗓子,用最溫柔的聲音念道:“將軍為何一夜之間性情大變?小湄這一走又將去往何方?這二人的感情最終如何了結?請大家等待《怨偶天成》下部,精彩的還在後麵!”
  台下哭聲一片,辛湄擤一把鼻涕,捏著他的袖子搖了搖:“陸千喬,你不會要娶什麽貴族戰鬼,然後拋棄我吧?”
  ……他的腦袋好疼啊,今晚幹脆讓斯蘭烤點老鼠肉來吃好了。
  戲終人散,皇陵裏眾多妖怪且流淚且歎息地走了,辛湄把東西一件件再裝回乾坤袋裏,正準備起身,忽見台上燈籠一閃,又亮了兩盞,小湄與千喬還在台子上,一個坐,一個躺,衣袂隨雪而舞。
  【千喬,你總是讓我等,這一次我等不了你了。】
  許多人影出現在身後,刀的寒光閃爍,直刺人心。
  【這次你等我,黃泉路上,奈何橋邊。】
  刀光劈下,鮮血四濺,落在台下兩人腳邊,燈籠眨眼又滅了,戲台陷入黑暗裏。
  趙官人從後台探出腦袋,胡須蠕動,得意洋洋:“將軍,姑娘,怎麽樣?這是特別給你二人準備的大結局!死了也要愛!感動不?”
  辛湄搓了一顆巨大的雪球丟過去,正中他鼻梁:“好感動啊!”
  趙官人捂著鼻子滿地打滾,辛湄忙著找藥,給他賠不是,陸千喬……在雪上蹭了蹭腳邊的血跡,轉身走了。
  血腥氣太濃,他要趕緊洗掉這個味道……
  替趙官人可憐的鼻子上完藥,辛湄一轉頭,卻發現陸千喬人不見了,趕緊往回跑,剛進院落便見地上丟著一件大氅,正是他方才穿的。
  再走幾步,是外衣。繼續走,門邊摔了一雙鞋。
  辛湄一頭霧水地推開門,拐進臥室,沒人。拐去旁邊的浴池,便見衣服丟了一地,陸千喬整個人埋在熱氣騰騰的池水裏,動也不動。
  水汽裏彌漫著一股香甜的桂花味,是她平日裏沐浴常用的香精,他不知在水裏撒了多少,香得簡直嗆喉嚨。
  “陸千喬,你怎麽了?”她趴在池邊,小心翼翼地問。
  他慢慢從水裏鑽出來,水珠順著清俊的輪廓往下滴。轉過身,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一拽,辛湄大叫一聲摔進了池裏,落水貓似的驚慌失措爬起來,下一刻便被他緊緊抱住。
  “你……”
  話語被滾燙的嘴唇堵了回去。
  一個凶狠的吻。

  完美的戰鬼
  整個世界都在沸騰,翻滾,跳躍,瘋狂。
  眼前的一切都是扭曲而血紅的,他什麽也看不清,聽不見,唯有懷裏的身體那麽真實而柔軟。
  “辛湄……”他緊緊抱著她,好像下一刻她就會消失不見,“我……我有些……”
  他有些不對勁,自己也察覺了,卻不能像往日那般迅速找回理智,冷靜下來。狂躁的血液在奔騰,他甚至說不清,被血腥味激起的,究竟是高昂的情_欲,還是漫天的殺意。
  他就這麽抱著她,一遍一遍,用手摩挲她的頭發、後背。
  低頭看著她的臉,她正因為吃驚瞪圓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細膩柔軟的麵頰,漂亮的眉形與濃密的睫毛——
  他喜愛這張臉,這個人,見著她從心裏最深處便覺著無與倫比的愉快。
  指尖順著她的臉頰滑下,她的脖子細而且白,他情不自禁低頭吻上去。想要她,想一直這樣親吻她,想……就這樣讓她美麗的生命結束在自己的胸前。
  她的脖子很脆弱,輕輕一捏就會斷了。這一雙肩膀也太過纖細,承擔不起什麽重壓。雙手柔軟細膩,想必連刀也不會拿。縱然力氣比常人大一些……可她,她遲早會成為他的弱點,整個皇陵都將成為傷害他的一個致命條件,愈是喜愛,愈是致命。
  柔弱的普通人與小妖怪,承擔不起一隻戰鬼的愛。一個完美的戰鬼,是沒有任何弱點的,無論是外在,還是內在。
  吸足水的小襖被剝開,她雪白的身體盛開在他懷裏。
  多麽美麗。
  陸千喬深深侵入她,情_欲高漲,身體裏像有什麽東西燒起來似的,一把抓住她的頭發,迫使她仰著頭,正對著他,他要看著她。大抵因為他從未這麽粗暴過,辛湄臉上的表情很有些不滿,反手抓住他的頭發,把他拉得低下來,額頭貼著額頭,喘息交_融。
  即使再美麗,她也將成為他的弱點。她既然為了他活著,那,也應當為了他死去。
  他的指尖緩緩摸索在她頸項周圍,就這麽掐住,輕輕一扭,她便會在這最美麗的時候死去了。
  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脖子。
  好像……好像有些不對勁啊!辛湄被掐得眼前陣陣發黑,偏偏兩隻手被他按在頭頂,無論如何也掙紮不開。她勉力睜開眼,試圖看清他的臉,他有一隻眼如沸騰的血液般鮮紅,另一隻眼卻漆黑如墨,冷酷無情,居高臨下看著她。
  “陸、陸千喬……”她艱難地叫他。
  像是聽見她的呼喚,他緩緩低下身體,輕啟唇齒,給了她一個吻。
  辛湄張嘴便咬,她全身上下能動的也就是嘴了,這一口咬得實實在在,他渾身一震,如夢初醒,頓了良久,忽然抬手在唇邊抹了一下,指尖沾上一塊小小的血痕。再看看被自己推倒在池邊的辛湄,她在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臉漲得通紅。
  唇間小小的血腥味刺激著他,陸千喬麵色忽然一變,猛然站起來,眨眼便消失了。
  “喂!喂喂……”
  辛湄一麵咳得要死要活,一麵又想流淚,這種事做到一半,他、他怎麽能就跑了呢?!
  匆匆收拾一番回臥房,陸千喬人卻不在,撒落門口的衣服也沒了,她濕著頭發在皇陵裏四處找,如果沒記錯,剛才他的眼睛……是不是有變化?一隻眼睛變黑了?他還掐她脖子,莫非又開始變身?可……變身劫應當是過去了呀!
  辛湄一路跑到神道附近,忽然聽見斯蘭說話的聲音:“將軍,你的眼睛怎麽了?”
  她急忙繞過那堆石人石馬,果然見陸千喬披著大氅,在雪地裏緩緩前行,那背影……竟有些料峭。
  斯蘭問了兩遍,他一個字也不答,隻是慢慢往前走,他趕緊追上去:“將軍要出門?我去牽烈雲驊。”
  “走開。”陸千喬突然開口,聲音冰冷。
  斯蘭服侍他十年,從未被這般冷語對待過,一時竟然愣住。
  “走開。”
  伴隨著第二句冰冷的話語,是一道銳利的破空聲,黑色長鞭如鬼魅般飛舞而起,沉重地擊在他胸前,斯蘭哼也沒哼一聲便噴著血倒飛出去,滾在地上生死未卜。
  “陸千喬!”
  辛湄驚愕地叫,他居然把斯蘭給殺了?!
  長鞭在他手裏微微發抖,陸千喬忽然轉過身,曾經兩隻紅裏透光的眼,如今變得一隻黑一隻紅,無比詭異。
  他的聲音好像也在微微發抖:“你不要過來,回去。”
  壓抑不住的殺意,和以往都不同的,隻要再多看一眼,他就會用長鞭將皇陵裏所有的人絞成粉末,像是抹殺所有弱點那樣,毫不留情。
  辛湄縮在一座石人後麵,探出一顆腦袋衝他大叫:“你、你是不是又發瘋了?!”
  “轟”一聲,長鞭刷在石人上,瞬間便絞斷了那顆巨大的石頭腦袋,辛湄兔子般跳起,轉身又躲在一座石馬後麵,驚魂未定。
  “……回去。”
  長鞭再一次卷起石馬的腦袋,狠狠砸在地上,辛湄反應特別快,哧溜一滾,再換一個石馬繼續躲,這次等了半天,再沒有長鞭來削腦袋,她心有餘悸地悄悄探出去偷看,卻隻見神道上滿地殘雪,兩顆悲摧的石人石馬的腦袋砸出幾個大坑來,方才那陌生而料峭的人影,就此消失了。
  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慢慢爬出去,盯著雪地上的腳印看了一會兒,想追,可想到那根可怕的長鞭,又猶豫了。若是他像上次在嘉平關一樣發瘋,好歹還有石頭可以砸,可這次,他的殺氣是衝著他們來的,又冷靜,又高昂的殺意。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她貿然追過去,隻怕就要發生兩人都會後悔的事了。
  想了半天,辛湄終於轉身,走到斯蘭身邊彎腰一看——還好還好,那一鞭子砸得不重,他估計是斷了幾根肋骨,暈死過去了。
  她一把提起斯蘭,轉身便跑,一麵扯直了嗓子大叫:“趙官人!紅蓮姐姐!桃果果!快來人啊!斯蘭快死了!”
  陸千喬就這麽突然消失,無數流言蜚語在群妖間盛行,最常見的說法便是:趙官人的《怨偶天成》激怒了將軍大人,回想起先前自家老婆和狐仙以及窩囊仙人確實有那麽點不清不楚,又發現自己的忠實部下斯蘭成了夫人的小白臉,一怒之下把他打個半死,負氣走人了。
  趙官人不由老淚縱橫,捶胸頓足後悔寫了這麽個倒黴戲折子。
  *
  且說那天白頭山新雪未融,挨晚時分又下起雨來,眉山居的院子裏,靈鬼們堆了隻雪人,被雨點戳得許多小窟窿。
  眉山君一麵喝酒,一麵想起那隻辛湄做的豆腐眉山,忍不住潸然淚下。
  酒意上頭,他絞盡腦汁搜索曾經看過的纏綿詩詞,想吟誦一番抒發鬱悶,想來想去隻想出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時”,還完全不貼切。他們倆根本是相逢未嫁時,奈何擦肩過,可憐炮灰命,唯有淚滿襟。
  他用袖子擦了擦臉,從抽屜裏翻出一隻金光閃閃的盒子,打開,裏麵是月餅節的時候辛湄送來的一盒月餅。每一顆月餅都被他用水晶的小盒子裝好,方便他喝酒的時候抱抱這個,再蹭蹭那個。
  靈鬼們趁雨下得還不大,把院裏的積雪掃開,省得明晨結冰,不好走路。因見眉山君倚在窗前趁醉帶著哭腔吟詩,大家都很有默契地繞開那個窗口,誰也不理他。上次有個靈鬼好心安慰他兩句,結果被拉著說了一下午的辛湄,怎麽甩也甩不開,從此再也沒人安慰了。
  “我賭他今天會念叨一個時辰。”靈鬼甲拍出兩枚銅錢。
  “我賭兩個時辰。”
  “三個時辰。”
  ……
  在最後一隻靈鬼叫出“十個時辰”的時候,頭頂突然傳來一陣馬嘶聲,一匹通體火紅的駿馬從天而降,剛好落在眉山君倚的窗前,不屑地朝他臉上吐氣。
  眉山君一個激靈,酒意瞬間便醒了,淚流滿麵地看著馬背上麵無表情的男人,顫聲道:“將、將軍大人……你你你來作客,敝居蓬、那個蓬蓽生輝……”
  陸千喬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他,淡道:“替我查一下,報酬是十壇酬神敬天酒。”
  雖然很想問他辛湄怎麽沒來,但還是打落牙齒和血吞吧……對著陸千喬那張比平日裏冷一萬倍的臉,他一個字也不敢說,當下拆開信封,匆匆看一眼,卻是要他調查一下,二十年前在瓊國曾經叱吒一時的權臣陸景然究竟是怎麽死的。
  說起來,這個人……他好像死得是挺突然的,當時瓊國老皇帝年邁且疑心重,對這位臣子的位高權重很不滿意,不過還未來得及下手,他就死了。死後老皇帝便趁機抄家,該殺的殺,該搶的搶,陸家就此消失。直到新帝榮正即位,才給正名。
  而這個陸景然,如果他沒記錯,好像是戰鬼將軍的父親?
  眉山君疑惑地看他一眼,忽而對上他冷冰冰的,一紅一黑的眼,脆弱的小心髒頓時落下去了。
  “我查我查,馬上……馬上就查!”
  他流著眼淚叫出小烏鴉,背著身體用最小的聲音吩咐:“乖乖,這次千萬別往戰鬼一族那邊飛,那些戰鬼凶得很,手重些你小命就沒了。”
  小烏鴉鄙夷地飛走了,這次查得很快,不過大半天工夫又飛回來,丟了一顆紙團在眉山君手邊。
  他趕緊縮頭縮腦巧笑倩兮,把紙團恭恭敬敬送到陸千喬手裏。
  紙團上隻有一行潦草的字:
  【瓊·禦統三十二年,戰鬼酈氏一族有女朝央,年二十五,成就百年難見完美戰鬼之身,屠戮夫家上下一百三十七人。此事鮮見,甚是奇異。】
  將軍的表情很平靜,看不出任何異端。
  眉山君抓心撓肺地好奇著,好想知道紙團裏寫了什麽啊!這就是八卦仙人的悲哀……
  陸千喬看了很久,忽然將紙團攤平折好,放進懷裏。
  “多謝。”
  他從乾坤袋裏掏出十壇酬神敬天酒,丟在桌上起身便走。眉山君情急之下大叫:“等一下!將軍!我……那個……小湄最近好嗎?”
  陸千喬停下,麵無表情回頭看他。
  眉山君心驚肉跳,鼓足所有勇氣,小聲道:“我沒、沒別的意思,隻是關心一下……”
  就算作為一個普通朋友,他還是有立場和底氣這樣問候的吧?有的吧?有的吧?
  將軍還是沒有回答,隻是黯淡地垂下眼睫,默然走了。
  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啊?眉山君糾結了,剩下那點小勇氣實在不夠支撐他追出去繼續問,隻得回頭抱住喝水的小烏鴉,討好地笑:“乖乖小烏鴉,告訴我,那紙團上寫了什麽?”
  小烏鴉繼續鄙夷地瞄他一眼,回身跳到桌上,扯了一張白紙過來,爪子上金光一閃,開始行雲流水般書寫。
  眉山君正要湊過去看,忽聽外麵的靈鬼笑道:“咦?是狐仙大人啊,你來得正巧,方才那個戰鬼將軍送了十壇好酒來呢。”
  眉山君連滾帶爬將桌上很是小巧玲瓏的十壇酒一股腦抱懷裏,怒吼:“這酒太少!絕不送人白喝!”
  甄洪生笑吟吟地推門進來:“你這個眉山,怎麽總是這般小氣?我得了好酒可從沒少過你的份。”
  “不送就是不送!”
  雖說上次陸千喬給了他酬神敬天酒的配料,但裏麵許多材料都是上古才有的,到如今早已絕跡了。眼下好容易得了十壇,他要留著小口小口一個人慢慢品味。
  甄洪生也不生氣,慢慢走過來,因見小烏鴉在紙上寫字,貌似寫的還是戰鬼一族的事情,便道:“我剛遇見那位戰鬼將軍了,好凶的神色。”
  而且,他那雙眼睛……果然被大僧侶說中了,他們母子二人,還真是不簡單。
  眉山君將那張紙拿起來,粗粗一看,登時愣住。
  甄洪生轉著眼珠子:“對了,說起來,辛湄是將軍的妻子吧?我看那個將軍有些不對勁,這一變身,指不定要把皇陵鬧成什麽樣子。眉山,你好像挺喜歡那姑娘?”
  話未說完,眉山君早已丟下酒壇狂奔出去,氣急敗壞地大叫:“快!把小仙鶴給我牽過來!我要出門!”
  甄洪生湊到窗邊又加一句:“趕緊吧!我給那姑娘看過手相,最近挺不吉利的。你去遲了,她可能就丟掉小命……”
  眉山君跳上小仙鶴的背,一路仙風道骨風馳電掣地飛走了,連頭也沒回一下。甄洪生得償所願地打開一壇酬神敬天酒,哼哼,他小氣到後來,這酒還不是他的?酒液緩緩倒入杯中,色如水晶,他細細一品。
  “好酒啊好酒,眉山,我就不給你留了。”
  *
  陸千喬一直沒有再回皇陵,斯蘭又被打傷,躺床上成日隻是如怨婦般流眼淚,凡開口,必然隻有那幾個字:“將軍……你為什麽……”
  開始趙官人他們還會安撫幾句,到如今已經發展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這日辛湄過來送金創藥,剛推門便聽見斯蘭又在老調重彈:“將軍!你好狠的心!為什麽為什麽?!”
  趙官人正俯在桌前寫怨偶天成的下部,被他吵得頭疼,忍不住哀歎:“你看看你!五大三粗,膀粗腰圓!你是個男人!不是戲裏被拋棄的女主角!夠了啊,給我閉嘴!”
  斯蘭腦袋上罩著白巾子,閉上眼睛默默流淚。
  ……怎麽說呢,辛湄作為貨真價實的女主角,感到負擔很重。
  “姑娘你還送什麽藥啊!”趙官人瞅見她,便道:“這家夥是妖怪,斷幾根肋骨兩三天就長好了,根本不用上藥。”
  斯蘭忍不住睜開眼:“老趙,我受的是心傷!”
  “所以老子才被迫坐在這裏聽你嘮叨!省得你一哭二鬧三上吊!”趙官人把毛筆一丟,大聲痛斥,“戲折子正寫到關鍵的地方,被你吵得我完全沒靈感了!”
  “都是你這老東西寫的倒黴破戲!把將軍氣走了!”
  “你胡扯!”
  “你……”
  這兩隻妖怪吵得不可開交,辛湄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想了半天不知該不該勸,剛好桌上有一壺茶,她正打算喝點茶繼續看熱鬧,忽聽門外有幾個小妖怪在叫:“斯蘭啊!別裝病了快出來!皇陵外麵有個仙人被雲霧陣困住了,正大聲叫罵呢!”
  斯蘭聞言立即起身,把罩在腦袋上的白巾子一把丟進水裏,隨手披上外衣,動作利索流暢,哪裏有半點受傷的樣子?
  雖然將軍打傷了他,但他隻要有一條命在,就絕不會背叛他!將軍人不在皇陵,他誓死也要替他守住這塊樂土!
  當下眾人趕到雲霧陣外,老遠便聽見一人大吼:“陸千喬!你、你要是敢把小湄殺了,我眉山上天入地也不會放過你!”
  辛湄走過去,抬頭望著半空中仙風道骨的小仙鶴,好奇地問:“眉山大人,你在做什麽?”
  眉山君乍一見她完完整整嬌嬌俏俏地出現在眼前,激動得從小仙鶴背上滾了下來,直滾到她麵前,兩行眼淚未語先流。
  “小湄!還好你沒事!”
  他激動,他嚎啕,他驚喜萬千,他抖擻男子氣概,一把拽住她的袖子,拉了就要走:“你馬上跟我走!私奔去!這地方不能待了!”
  一拽——沒拽動。
  繼續用力二拽——繼續沒拽動。
  眉山君卯足了勁使勁拖,臉漲得通紅,隻聽辛湄在後麵奇怪開口:“你拉著斯蘭做什麽啊?”
  他愕然轉身,便見自己牽著一隻臉色很不好看的彪形大漢,大漢用深邃的眼神靜靜望著他,問:“眉山仙人,你要和我私奔去什麽地方?”
  ……
  眉山君平靜下來,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了,其間辛湄和一群小妖怪席地而坐,喝了一杯茶,吃了兩塊槐花餅,滿足地打嗝。
  “聽你的口氣,好像知道將軍出了什麽事?”斯蘭遞給他一杯茶,幫他順順氣。
  眉山君神情虛無並飄渺著,聲音也像一隻迷路的小兔子:“就是變身啊,殺人啊之類的……”
  那到底是什麽意思?
  “大概就是母親殺了父親,現在兒子又要殺老婆什麽的……”
  “請你用正常人的話,緩慢流暢地再說一遍。”
  ……他現在正常不起來——不,以後他也正常不起來了!眉山君流下兩行痛楚夾雜羞愧的淚水。
  “咦?好熱鬧,我來得真巧。”
  頭頂突然響起一個輕浮卻又溫柔的聲音,眾人抬頭去看,便見幾隻巨大的極樂鳥穿透雲霧而來,後麵還拉著一輛氣派非凡的長車。一個穿著寬大皂衣的年輕男人蹲在車頭,笑眯眯地朝他們揮手。
  這人誰啊?招搖得讓人生厭。
  辛湄啃著槐花餅啊了一聲:“是那個……什麽狐的……什麽假僧侶!”
  “是真的僧侶,不是假僧侶。”
  大僧侶歎著氣從車上跳下來,剛好落在她對麵,順手抓了一塊槐花餅塞嘴裏,喃喃:“趕了兩天路,餓死我了。”
  “你是有狐一族的!”眉山君失神的眼睛此刻終於有了點神采,狐疑地看著他。
  他曾有一段時間對這些上古後裔很感興趣,叫小烏鴉查了很多,譬如極西的戰鬼一族,南邊的有狐一族,靠北的禦子一族等等。古老遺族的後裔,相互接觸不多,像有狐跟戰鬼這樣兩者間有矛盾,一個說自己有天神血統,一個堅決不承認的情況,相當罕見。
  比之如今凋零的戰鬼,這個族群卻壯大得多,南邊許多國家至今還為他們建廟宇殿堂,當做真正的天神一樣來膜拜。而所謂大僧侶,又與普通族人有別,據說地位很高貴,是一種極清淨極高潔的存在。
  眼前這個皂衣男人嘛……普普通通看了就忘的臉,吃個槐花餅還吃得嘴邊都是碎屑,什麽清淨高潔,那是騙人的吧?
  “你還真是名不虛傳,八卦的很啊。”大僧侶朝他笑了笑,“可惜還不夠優雅,和我學學,想叫一個女人跟你走,光流眼淚可不行。”
  他塞下最後一口槐花餅,拍了拍手,眾目睽睽之下,一掌劈向旁邊發呆的辛湄——呃,劈空了,這姑娘反應太快,直接躲過去了。(眉山怒吼:這叫什麽優雅?!)
  “你做什麽?!”辛湄嗖一下跳起來,考慮是給他一拳還是踢他一腳。
  斯蘭直接擋在她前麵,黑著臉瞪他:“我知道有狐一族!和將軍那邊有齟齬的吧?趁著將軍人不在,你是想趁虛而入?!”
  大僧侶笑得很輕浮:“他人要在,你們還能活得了麽?”
  斯蘭登時一愣。
  “麻煩讓讓,別打擾我救人。”
  他戴著黑絲手套的手好心地拍了拍斯蘭的肩膀,也不知怎麽的,斯蘭隻覺完全無法抵抗,竟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任由他把爪子伸向辛湄。
  ——又抓空了,這姑娘真滑溜,直接躲在樹後,像隻警覺的小動物。
  “乖乖的,過來。”大僧侶蹲在地上,逗貓似的朝她勾手指,“哥哥給你吃好吃的。”
  一顆石子兒直直砸過來,他飛快一閃,隻聽“哢嚓”一聲,後麵那棵還算粗的小槐樹硬生生被砸倒下去。
  大僧侶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戰鬼將軍,你辛苦了。
  終於看不下去的眉山君再次抖擻男子氣概,上前一步正要阻攔,卻聽他笑道:“來不及了,酈朝央那邊消息倒是靈通的很呐。沒辦法,少不得用點手段。”
  他吹了聲口哨,拉長車的幾隻極樂鳥立即高聲啼叫起來,霎時間,金光四射,亮得什麽也看不見。眾人本能地捂住眼睛蹲下去,片刻後,隻聽頭頂又響起大僧侶輕浮的聲音:“你們也趕緊走吧,不想死的話。”
  眉山君硬生生撐開被強光刺得流淚的雙眼,恍恍惚惚,依稀見著辛湄暈倒在那人懷裏,被抱上了長車。
  不過眨眼工夫,強光,極樂鳥,還有長車,連帶著辛湄統統消失不見了。
  記得那是斯蘭重傷後剛醒來,睜眼望見辛湄站在床邊,第一反應是勃然大怒。
  “你怎麽還在這裏?為什麽不去追將軍?!”
  辛湄很莫名:“他要殺我,追上去送死麽?”
  “不是讓你去送死!”斯蘭第一次真正發怒,“你可以不追!你也可以繼續假裝你的淡定懵懂!可你不該那麽漠不關心!是不是隻要將軍喜歡你,他這個人變得如何,你都無所謂?!他出什麽事,你隻要裝傻等在旁邊,什麽也不做,等他回來繼續寵你,你就開心了?”
  “……斯蘭,你好像發燒了,在說胡話,我去叫趙官人。”
  她走到門邊,聽見斯蘭冰冷的聲音:“其實你根本也不喜歡他!你隻是喜歡有人疼你,把什麽都給你,至於這個人想什麽,關心什麽,你都不在乎!”
  門推開,她直接出去了,趙官人尷尬地端著水盆在門口看著她。
  “那個……姑娘啊……”他猶猶豫豫地說,“我不想多嘴,但你這樣……成日沒事人似的在皇陵裏晃,也確實不大好……”
  或許她應當像那些戲折子裏的女人一樣,丈夫出了一些事情,立即輾轉反側,寢食不安,乃至淚流滿麵,痛不欲生,這樣大家都會舒服點。
  “我……”辛湄想了一會兒,才接著又說,“我不是不關心,不在乎。”
  那天晚上的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以至於到現在她還覺得,可能陸千喬下一刻就會安安穩穩地回來。也不是沒想過追上去,可,追上去除了被殺掉,然後留陸千喬一個人後悔痛苦,又有什麽用?
  “姑娘,你不相信將軍啊。”
  ……
  “說到底,你自我保護得太厲害了。”
  她和陸千喬從相遇到成親,一路順遂,稍稍有些波瀾,也像過眼雲煙一般稍縱即逝。她一向自信滿滿,像老爹說的,世上沒有人能欺負她,隻有她欺負別人的份。所以,隻要她想,陸千喬就一定可以做到。她說他不會死,他就一定可以醒過來。
  現在她想,陸千喬一定可以沒事人似的回來。
  他怎麽可以不回來?
  她在夢裏都見到他了,一個人孤孤單單提著長鞭在雪地裏走,漫顧四方,像是不知要往何方去。
  她追過去問:“陸千喬,你去哪兒?怎麽不回來呢?”
  他掐她脖子,用長鞭削腦袋什麽的,她早就不生氣不在乎了,她是個大度且賢惠的老婆。
  可他說:“辛湄,我無處可去。”
  最喜歡的地方,如今卻最想把它毀掉,最喜歡的人,如今最想親手殺掉。
  他無處可去。
  辛湄驚醒過來,覺得自己一下子明白了他此時此刻的心境,她甚至從沒有試著想過的,他的絕望。
  “醒了?那就勞煩你自己坐穩,咱們要開始上躥下跳了。”
  陌生還有點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辛湄仰高脖子,還未來得及看清,隻覺身下一陣晃動,她整個人從高處滾在地上,再被彈起來摔回去,自覺變成了一顆小石子。
  “山……山崩了?!”
  她下意識死死拽住手邊能拽的東西,對麵立即傳來痛呼,定睛一看,那位有狐一族的大僧侶正狼狽地伸長了脖子——他一把頭發被她死死拽住,扯得麵如菜色。
  辛湄定定看著他,眨了眨眼睛。他也跟著眨眨眼睛。
  一隻巴掌瞬間甩在他臉上,直接打掉一層皮……呃,一層皮?!
  大僧侶捂住臉哀嚎:“你的力氣是不是太大了點?!”
  說罷放下手轉過臉來,果然左邊臉上紅腫一片,那張臉和原先的也截然不同,依然普普通通看了就忘,但鼻子嘴巴什麽的,完全兩樣。
  “咦,你的臉……”
  辛湄湊過去,不顧他羞澀赧然的抵抗,掰開他阻擋的手,嚴肅且認真地盯著他看了半晌,方道:“你戴著傳說中的人皮麵具!”
  大僧侶暗咳一聲,很有些不好意思:“麵具是有的,但不是人皮。”
  辛湄掐住他的臉皮,使勁揪,直揪得他慘叫連連。“唰”一聲,一張麵具掉落,路人甲的臉;“唰”一聲,再一張麵具掉落,路人乙的臉。
  她連著揪下來十幾張麵具,瞅瞅,感覺後麵還有,她終於揪不動了。
  “你居然沒臉!”她震驚。
  大僧侶仰天默默流淚,不,他有臉,他真的有臉……
  “姑且不說我已經婚了,”辛湄神色一軟,變得憐憫且溫柔,充滿了施恩者和婉拒者的高高在上,“就憑你沒有臉,我也不會跟你私奔。”
  ……他可以從長車上跳下去嗎?可以嗎可以嗎?
  身下忽然又是一陣劇烈的震動,辛湄直接滾倒在地,這才發覺他們好像是身處那輛華麗氣派的長車之中,車裏的東西已經東倒西歪不成樣子了,大僧侶麵如青菜地陪著她一起在地上滾來滾去。
  “車子是你的吧?就這樣讓它晃散架?!”
  辛湄一頭撞在車壁上,登時頭暈眼花。
  大僧侶唯有苦笑:“後麵有人在追,這種時候就別強求了。”
  辛湄使勁撐起身體,一把抓住窗沿,探了半個身體出去,雲霧茫茫的高空,後麵依稀是有一匹靈馬在追趕,馬上人隱隱約約是穿著白衣,車子晃動得厲害,看不真切。
  一陣大風吹過,迷蒙的雲霧被吹散開一些,那身白衣似乎也靠得越發近了。
  辛湄望見一雙血紅的眼。
  是戰鬼一族的人!
  她抬手想打個招呼,冷不防那人架起長弓,尖銳的破空聲乍然響起,鐵箭離弦而出,直直朝她臉上狂射而來。
  辛湄一骨碌滾回去,那支箭擦著車壁疾射而過,硬生生把木頭的車壁擦出幾道裂痕。
  “……是要殺我?”她不可思議地喃喃。
  雖然她見過的戰鬼族人不多,也就陸千喬他們那一家子,不過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們雖然凶悍了些,卻很少會這麽直截了當地殺到眼前。莫非她又不自覺得罪了婆婆而沒自知?
  “反正不是殺我。”
  車子在數隻極樂鳥的拉動下瘋狂晃動,大僧侶滾到她腳邊,認真地抬頭看她:“其實我是來救你的。”
  “……給個理由先。”
  “沒問題,不過……能麻煩你把腳稍稍移開一些麽?”
  大僧侶指著她踩在自己額頭上的腳,苦笑。
  事實很簡單,酈朝央二十五歲那年的覺醒,成就了十分罕見的完美戰鬼之身,隨後殺光夫家上下百口人,當時由於陸千喬被送回族內由酈氏一族的人照料,故而逃過一劫。他身為混血,本就處於弱勢,族人都以為大小姐回歸後會毫不留情抹殺他,誰知酈朝央隻是叫人把他送走,留下了他的命。
  他母子二人向來情分淺薄,偶爾見一麵,她也幾乎都坐在車中,竹簾隔出兩個世界來。
  現在想想,完美的戰鬼根本沒有所謂感情,她留下他的命,隻怕也是抱著一份微弱的希望,因為自己可以成就完美之身,那親生兒子也是有可能的。
  現如今,他真的有希望成了,心中卻殘留著不舍的感情,寧可一個人悄悄走掉,將戰鬼一族的興衰置之不顧,酈朝央也有她憤怒的理由。
  陸千喬不願動手,那麽就由她來動手——
  “以上,就是這樣。”
  大僧侶說得口幹舌燥,扯下腰間的竹筒喝了一口水潤潤嗓子。抬頭看辛湄,她完全沒反應,正扶著下巴發呆。
  “沒聽懂?”他把手在她麵前晃晃。
  辛湄想了想,搖頭:“不,我覺得……她不是那種人。”
  “陸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被她殺光,這可是事實,我沒那個工夫胡編亂造。”
  “我的意思是,她是有感情的。”
  那天在帳篷裏對上的一雙血紅眼,縱然冰冷且充滿殺意,可她沒覺得害怕,也沒有想躲。她望見酈朝央的手放在陸千喬的臉上,指尖動作流露出一絲惋惜哀傷,身體是不會騙人的。
  “那也不是對你有感情,不然我們現在幹嘛逃命?”
  辛湄看著他:“是啊,你幹嘛跟著我一起逃?我和你又不熟。”
  大僧侶露齒一笑:“那當然是因為我們有狐一族是光明且正義的一群英雄,不允許罪惡的戰鬼繼續胡亂殺人,我是來阻止他們的暴行的。”
  辛湄不說話,隻是盯著他看。
  大僧侶又笑了:“總之……我不會害你,隻管放心。”
  *
  極樂鳥到底不是凡鳥,比靈馬飛得要快,劇烈顛簸了半個時辰之後,終於是把後麵的戰鬼甩脫了。
  兩人在長車裏滾得都有些精神不濟,大僧侶疲軟地撐起來,往窗外看了一眼,道:“我要把你帶回族裏,到那邊就沒什麽人會來殺你了。”
  “我不去。”辛湄回絕得十分快,“送我回皇陵。”
  大僧侶簡直要哀嚎:“我剛才的話你真的沒聽懂吧?!”
  “回皇陵。”隻有三個字。
  大僧侶終於收起戲謔的神情,靜靜看著她:“你就是回去,酈朝央不殺你,你等上十年,二十年,他也不會回來。就算他回來,你們見麵也隻有一瞬間,下一刻他就會把你剁成碎末。死不死是你的事,可族裏的任務是叫我保護你,任務完成不了,我也不好過。”
  “我有話和他說,一定要說。”
  沒有什麽無處可去,她會在皇陵等他,一直等著他,她活著,這裏永遠是他的歸處。
  大僧侶長歎一聲:“你不必回皇陵,我知道他人在哪兒,且送你過去看看他吧。”

  崖邊相會
  陸千喬沒有回戰鬼一族,他人在戰場,此時硝煙彌漫,殘餘的農民兵在甲胄兵的包圍下四處逃竄。
  又是一場勝仗。
  當日向榮正帝請命,得了聖旨來到長庚關已有十日,這裏是瓊國最北邊的一個關口,近來不光有農民兵侵犯,甚至還有海對岸的天原國時常挑釁。聽聞天原國有個太子,秉承上天之命,身具妖魔之血,勇猛無匹,野心勃勃地向四方諸國發起攻勢,已有不少小國被其吞滅了。
  好在瓊國四麵不是崇山峻嶺便是汪洋大海,隔著山與海,對方不敢擅自發動大軍,隻不過和農民兵互相勾結,偶爾來小打小鬧一下,試探實力。
  風卷起硝煙,血腥味撲麵而來,陸千喬閉上雙眼,感覺整個身體在微微發抖。
  他喜歡這種味道,這樣提著長鞭,縱馬奔騰在戰場上,像是把整個生命都從牢籠中解放,甩脫所有糾纏他,令他不安且苦惱且不舍的那些人與事。
  “追上去!一個也不要放過!”
  烈雲驊發出高亢的嘶聲,撒開四蹄淩空躍起,第一個衝上前追趕殘兵。黑色長鞭猶如颶風一般席卷而來,所過之處隻有一蓬蓬血雨。
  他從未像現在這樣喜愛過追逐與殺戮,遺憾的不過是對手太過弱小,戰鬼的本能在渴望著更加強大的敵人。
  懷裏有個硬邦邦的東西抵在甲胄上,陸千喬下意識地掏出來——是天女大人的人偶,秀麗的臉上已經染了些血跡,模模糊糊,不太好看。
  他覺得陌生又熟悉,從心底不自覺泛起一股溫柔的情感。
  每天他都會帶著這隻人偶上戰場,以前所有的事情他都記得,隻是不能理解自己曾經為什麽會那麽軟弱而迷惘。他為什麽會不喜歡打仗?為什麽沒事要做那些無聊的人偶?為什麽……會不想殺了那個小白兔一樣柔軟的姑娘?不想殺了那些猥瑣而無用的小妖怪?
  他不理解為什麽,可身體裏仿佛記著一個絕對的命令,每當興起殺意,想要回到皇陵殺個幹淨的時候,便會把人偶拿出來摸一摸,殺意漸漸也就平息了。
  烈雲驊不太明白為什麽背上的主子忽然停下動作,疑惑地回頭用鼻子撞他的腿。
  “……算了,回去。”
  陸千喬收起人偶,掉轉馬頭,鳴金收兵。
  他不喜歡這隻人偶身上沾染血跡,要把它洗幹淨才好,否則,她看見了會生氣的。不過,她或許一輩子也不會看見了吧?
  他心裏隱隱約約掠過一絲疼痛,很快又消失不見。
  ——
  “你看見了,他現在已經快要變成完美的戰鬼,等於完全變了個人。你跟他說什麽都說不通的。”
  華麗的長車隱藏在雲後,大僧侶抱著胳膊搖頭歎氣。
  “還是跟我去有狐一族吧,你家那邊也有我的族人守著,一起帶回去。”
  辛湄捧著下巴蹲在車前發呆,完全沒聽他說話。
  陸千喬一定沒有好好吃飯休息,才幾天不見,他就瘦了,本來臉上就沒什麽肉,還風塵仆仆的,都不好看了。
  對了,他剛才好像在看天女大人的人偶,怪不得她在皇陵找了很久都沒找到,原來被他拿走了。居然也不和她說一聲,害她難過了一晚上。
  她摸了摸身上,將軍大人的人偶丟在皇陵,她沒帶來,荷包裏隻有一隻他做了送她的木雕小兔子,大半巴掌那麽大,長耳朵被她摸得光可鑒人。
  “那邊有個懸崖,我要過去。”
  她指著對麵與長庚關有一崖之隔的懸崖峭壁。
  “做什麽?”大僧侶狐疑地看她。
  “當然是去看他啊!”
  辛湄看白癡似的看回去。
  ……早知道這姑娘如此難纏,他就不應當答應下這破任務!
  大僧侶綠著臉把長車落在對麵懸崖上,卻見她並沒什麽出人意料的舉止,隻是下了車,坐在樹下摩挲那隻木雕的小兔子。
  不是要看陸千喬麽?她就這樣看?
  大僧侶無聊地在車裏打盹,一等就等到月上中天,天頂的小月亮像被天狗啃了一塊,倒是亮堂堂的,可惜不怎麽圓溜。
  辛湄突然站起來,大僧侶立即睜開眼,見她走到崖邊,把手攏在嘴邊——
  “陸千喬——!我來看你了——!”
  她大聲喊叫,甜蜜綿軟的聲音在山穀裏回蕩不休。
  “你是個男人,就趕緊給我出來!躲躲藏藏不是好漢——!”
  聲音繼續回蕩,回蕩……
  真是個亂來的姑娘啊!大僧侶瞠目結舌。
  “陸千喬!你怎麽可以始亂終棄?你出來——!把話說清楚——!”
  長庚關裏一陣騷亂,士兵們臉色古怪地望向主營帳。這個……長官的私事,他們也不好管,不過,始亂終棄什麽的……也還是太過分了點……驃騎將軍雖然沒來幾天,但關內眾人對他隻有敬畏,想不到哇想不到,藏在他冰冷外表下的,居然是一顆放_蕩火熱的心!
  在竊竊私語達到最頂峰的時候,主營帳的帳簾終於被人一把揭開,陸千喬將軍披著外衣散著頭發走了出來,麵沉如水,看不到任何表情。
  他朝懸崖方向走去了,手裏還提著長鞭——那可憐的姑娘!該不會被惱羞成怒的將軍殺掉吧?!
  辛湄還把手攏在嘴邊大喊:“快出來——!我在對麵崖邊等著你——!”
  下一刻,一個冰冷的聲音便順風自對麵懸崖上傳了過來:“為什麽要來?”
  她一下停住,狂喜地凝神望向對麵,月光還不夠亮,看不清他的臉,隻有他那隻紅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輝,野獸般猙獰。
  “你搶走了我的天女大人!”
  晴天霹靂似的一句指責,炸得後麵的大僧侶,對麵的陸千喬都是一愣。她第一句話應該是“我很想你,為什麽要走”,再不濟也應當是“你放心我會等著你”之類,怎麽會冒出這麽莫名其妙的一句?
  “不過沒關係,我寬宏大量。”她擺擺手,“天女大人就送給你了!”
  天女大人……陸千喬下意識地摸向懷內,人偶沒有帶出來。對麵山崖雖然不遠,卻也看不清她整個人,依稀見到她淡藍的裙擺隨風而飄。
  為什麽會來?為什麽要來?他不明白,可是身體因為她的到來在微微顫抖。
  她就在對麵,用盡力氣一躍就可以過去——過去殺掉她!
  他捏緊長鞭,因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而興奮得撐開重瞳。
  “陸千喬,你要好好照顧天女大人,把她當做我來照顧。”辛湄衝他做手勢,“每天幫她洗澡,不要弄得髒兮兮,衣服要經常洗,頭發也別忘了梳。睡覺前記得親她一下,這個最重要!”
  “……說完了?”
  伴隨著他的聲音,過來的還有舞動長鞭的利風,她身後不知有什麽人,在崖前架起無形結界,他無法跳過來,隻有甩動長鞭,試圖用利風撕裂她。
  縱然有結界阻擋,尖銳的風聲還是穿透而來,“嗤”一聲響,她鎖骨附近的衣服被撕裂一道口子,鮮血極緩慢地滲出,漸漸染紅衣襟。
  辛湄繼續說:“你自己也要好好吃飯!別光顧著殺人!這世上有很多比殺人好玩的事情!你成天那麽跩,要是輸給什麽血統啊本能啊,你就太丟人了!還有,要按時睡覺,不然早上起不來又要賴床,出門在外,賴床是很幼稚的!”
  又一道風聲,腰腹被擊中,她係在腰上的荷包落在了地上,裏麵的木雕小兔子滴溜溜滾出來,她趕緊撿起,拍拍上麵的灰。
  “……陸千喬,其實我有很多話要和你說。”她低頭想了想,皺著眉頭笑了笑,“我們在一起時間其實不算長,我對你……一直也不怎麽溫柔體貼……”
  洗手作羹湯什麽的,也就新婚那幾天,其後照顧人的事情還是落到斯蘭身上,辛苦了他,從照顧一個人變成照顧兩個人的奶媽。
  “不過,不過有些事我是怎麽也不會交給別人的。”她捏緊那隻小兔子,“過兩天我還會來看你,那些很多的話,分次說給你聽好了。你要是打完仗,也要記得回家。我會——會在家裏一直等你。”
  回家……
  陸千喬揮舞的長鞭停了下來,隔著不算遠,他仿佛一瞬間能夠把她看得清楚,淡藍的衣服上染著血跡,不過她在笑,雪白而柔軟的臉頰,黑白分明的湛亮雙眼,笑得無邪。
  “嗯,那我走了。”
  辛湄衝他擺擺手:“後天晚上,月亮爬上天頂的時候,崖邊老地方見。”
  這樣看著她走,真的好嗎?心底有個聲音輕輕問他。
  ……不知道,我不知道。陸千喬捏緊長鞭,心裏那種隱隱約約的痛楚又浮上來,眼睜睜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樹林裏,充斥血液裏的殺氣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笨拙地感到無所適從。
  好像回味起些許甜美的片段,他曾專注地為她雕琢人偶,她微涼的長發落在手背上,香且微醺。
  真的要拋棄那些?
  明月夜,殘雪崖,無人回答他。
  將軍回到營帳裏,親了一下天女大人,茫茫然入睡。
  月亮已經爬上天頂了。
  陸千喬坐在粗陋的欄杆上,不知怎麽的就突然想起這件事,心裏一瞬間湧上一股期待夾雜著思慕的情感來。
  ……她說今天來,她會不會來?
  為什麽要期待?為什麽又覺得心慌?他記得自己深愛過她,可現在再看曾經的情感,覺得朦朦朧朧,像是一個不可踏入的領域。
  他的心裏沒有“喜愛”這種東西,可他知道,自己喜愛她,想殺又舍不得殺掉她。
  他是一個趨向完美的戰鬼,應當回到戰鬼一族,接受屬於他的榮耀與責任。
  但他好像就是不想回去,無處可去,他隻有提著長鞭在戰場上奔馳。
  天女大人的人偶被他洗得幹幹淨淨閃閃發亮,因手指頭那邊有些磨損,他想也不想便熟練地從乾坤袋裏取出小刀,細細修補。
  他為什麽又要在這種時候做這麽無聊的事呢?
  冰冷的夜風卷著殘雪飛舞,下一刻,那個甜蜜又柔軟的聲音便順風飄來。
  “陸千喬——!你這混賬怎麽可以爽約——?!”
  不!我沒有爽約。小刀從手裏掉了下去,陸千喬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崖邊走去。
  她就站在崖邊,今天換了一身淺紅色的小襖,領口還係著兩顆小球球,發髻上麵簪著同樣毛茸茸的球,看上去……看上去——真想把她揉碎。
  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本能地尋找長鞭,一摸之下卻是空。
  今天他沒把長鞭帶在身邊。
  比昨日收斂許多的殺意在體內縱橫,陸千喬皺了皺眉頭,不太習慣這種古怪的感覺,他盼著她,好像不是為了殺掉她。
  辛湄從懷裏掏出一隻威風凜凜的人偶,晃了晃:“你看!我今天把將軍大人帶來了!”
  將軍大人……是他為她做的另一隻人偶吧?那麽華麗麗的盔甲,還有誇張又不實用的長刀——看上去真蠢。
  辛湄盤腿往崖邊一坐,端著將軍大人,指著天上的殘缺的小月亮:“將軍,月亮代表我的心!”
  ……什麽意思?
  她說:“你隻是性情大變,又不是狗血失憶!少在那邊給我懂裝不懂啦!你敢說你不記得了?”
  他記得,那時候他是多麽迷惘而懦弱,看不見未來,還喜歡自欺欺人。
  那時候……那時候,她似乎醉了,柔軟的身體緊貼上來。
  第一個壓抑而不敢見光的吻。
  他心裏陡然升起一種似熟悉似陌生的怪異感覺,薄冰般的雙眸終於有了一絲鬆動,猶豫了一下,學她盤腿坐在崖邊,手裏捧著天女大人。
  “陸千喬,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哪裏,然後我們都在做什麽嗎?”
  他想了想,答:“皇陵外圍的森林,我殺虎妖,你路過。”
  “錯!”
  辛湄翻個白眼:“第一次見是在皇陵裏!我抽暈桃果果,你打我一掌!”
  所以說,男人啊!一點也不細心,沒記性,粗疏不體貼!他就算性情大變,也沒變成更好的男人。
  “陸千喬,你知不知道,一開始我特別討厭你。”她摸著將軍大人的衣服,聲音終於軟下去,“搶我靈獸,還打我。我好心給你送錢袋,你還抓我,凶得要命。我那時候想,就算嫁給路邊叫花子,也絕對不會嫁給你。”
  是……這樣麽?他一開始做人真那麽失敗?
  “不過這種事真是沒道理,最後我們還是成夫妻了。”
  她抬頭,對著他微微一笑:“和皇上賜婚沒有關係,是我自己想嫁給你,還逼著你娶我,你那時候,有沒有生氣?”
  沒有……看見她穿著殘破的嫁衣出現在皇陵裏那一瞬間,他是喜悅的,這絕不是說謊。
  “我知道你喜歡我。”她多麽自信滿滿,毫不忸怩,“所以我才逼你的。你不會怪我,對不對?”
  沉默。
  “說話,別裝啞巴。”
  “……對。”
  辛湄笑得合不攏嘴,不知想起什麽,麵上百年難見地浮現出一絲羞澀來,垂頭斟酌半日,方道:“雖然我們做夫妻也有幾個月了,現在說這種話有些怪……但我還沒和你說過吧?陸千喬,我也喜歡你。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嫁給別人。”
  他沒有說話,靜靜坐在對麵,任由夜風拂起長發,一隻紅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輝。
  她吸了一口氣,又從懷裏取出同心鏡,這玩意還是她從趙官人那邊偷過來的。怕出什麽意外,就算有雲霧陣,但將軍不在總歸不放心,皇陵的妖怪們又一次躲進了地宮。
  她沒進地宮,就是悄悄拿了一些東西,給趙官人和斯蘭留了張字條,叫他們別擔心。
  把同心鏡舉起來,她問:“還記得這個嗎?被同心鏡照出來的兩個人,可是有天定姻緣的。咱倆就照出來過,你要不信,咱們再照一次。”
  借著天頂亮堂的小月亮,她將同心鏡對準他,自己一彎腰也湊在鏡前——鏡麵一片模糊,黑黝黝的,半點反應也沒有。
  “呃……”辛湄有點尷尬,拍了拍鏡麵,“是壞了吧?還是沒對準?”
  陸千喬忽然起身。
  “夜已深,我走了。”
  他轉身便走。
  “那我過兩天再來看你!”
  辛湄使勁拍了不中用的同心鏡一巴掌,它流著眼淚被塞回包袱裏。
  “你……”他停下腳步,回頭望著她,“我不想再……”
  “不想再什麽?”她跳起來,撐圓眼睛瞪他,“你敢說出來?你敢再說一遍?”
  【你以為我那麽好騙?!你這一套老娘在戲折子裏看過不知道多少遍了!你敢再說一遍不喜歡我?!你敢?!】
  她激烈的聲音回蕩在腦海裏。
  那天,她說:【我就是那麽想嫁給你!】
  陸千喬垂下眼睫,覺得身體在微微發抖,非關本能,不是殺意。
  “你抬頭,看著我。陸千喬,我就在你對麵,看過來!”
  一紅一黑的雙眸對上她的。
  “好了,現在,你想說什麽?”辛湄眨眨眼睛,問他。
  他沉默了很久,藏在內心,被繭深埋的蝴蝶蠢蠢欲動。
  他說:“下次……早點來。”
  辛湄露齒一笑,笑得一點兒也不矜持:“嗯,我知道了。”
  他忽然長袖一揚,一件物事被輕輕拋過來,卻撞在崖邊結界上,好在他用的力氣不大,東西沒彈多遠,辛湄上前一步抬手便撈住了。
  是他們辛邪莊的金創藥,他一直有帶著在身邊。
  “……傷口,記得上藥。”
  他記得前天用長鞭把她打傷過,雖然有結界阻攔,不至於傷筋動骨,但破皮流血是肯定的。
  辛湄點點頭:“好,你也要按時吃飯休息,別太忙了。”
  陸千喬朝她身後茂密的森林裏望了一眼,雖然隱藏的很深,但樹林裏傳出一股令他極其不喜的氣息,戰鬼的本能令他想要撕碎結界,將那人削成粉末。可是,辛湄也在。不知道為什麽,不想讓她見到自己殺人。
  他走了。
  辛湄笑眯眯地蹦回去,捧著那瓶常見的金創藥,像捧著個寶貝。
  大僧侶正坐在長車邊扶著腦袋打瞌睡,沒精打采地問:“說完了?”
  “嗯,後天早點來。”她跳上車,繼續捧著金創藥當寶貝,覺得那苦澀難聞的味道比什麽美味佳肴都來的香。
  還要來——!大僧侶無聲哀嚎。
  “現在是非常時期,你還動不動在這兩個危險的地方來回跑,真是不要小命了?”
  她愕然:“什麽非常時期?”
  “酈朝央派了戰鬼在到處找你吧?”
  辛湄想了想:“最近不是根本沒見他們嗎?她追殺我什麽的,也隻是你說的而已。”
  這些天除了陸千喬,不要說戰鬼,就連戰鬼的毛也沒見過一根。現在想想,那天遇到的戰鬼未必是來追她,也有可能是追這個沒臉的假僧侶,他們有狐一族不是跟戰鬼一族有點齟齬麽?
  大僧侶神情怪異地盯著她看了半天,喃喃:“真是好心當作驢肝肺……”
  “少囉嗦,回皇陵去。”
  辛湄躺下來,把金創藥的瓶子放在鼻前——好像可以聞到陸千喬身上的味道,分開的時間並不長,她卻覺得久違了。
  ——她是不是把他當做跑腿的車夫了?還是不要錢的那種!一定是的吧?是的吧?!
  大僧侶仰望殘缺的小月亮,悵然得想流眼淚。短短幾天,他被這姑娘折磨得心口都疼。
  好想念有狐一族啊,那清澈而明亮的泉水,那四季如春的花園,還有那些美貌又虔誠,溫柔並可愛的姑娘們。
  姑娘們,你們可親可敬的大僧侶眼下遭受著如此非人的蹂躪,究竟是為哪般喲!
  鍋裏的魚湯已經燒滾,濃白似牛乳的一顆顆泡泡翻上來,小小的廚房裏彌漫著濃鬱的香氣。
  辛湄低頭拿刀,凝神在豆腐上雕琢。豆腐泡在冷水裏,寒冬臘月的,她的手凍得發紅,也有些不利索,隻好慢慢勾出臉龐的輪廓,屏息靜氣,生怕出一點差錯。
  今天已經是正月初一,晚上老時間,和陸千喬崖邊相會,她要做點好吃的給他帶過去。思前想後,還是決定雕個豆腐辛湄,這樣比較有情趣。
  記得前幾次去見他,他每次都姍姍來遲,好像並不怎麽情願,後來才變成早早在懸崖邊等她來,話也漸漸變多,不會像剛開始,她說十句,他回不到兩個字。
  ……快要成功了吧?
  辛湄心花怒放地把雕好的豆腐放蒸籠裏蒸,灶台上還放了另外兩隻蒸籠,早已熱氣騰騰,都是些小包子小燒賣之類的糕點,是留給皇陵裏眾妖怪的。因為陸千喬不在,斯蘭根本沒心思做飯,妖怪們雖然不用吃東西,不過好歹是過年,冷冷清清的多難受。
  “好香啊好香啊!”
  悶在地宮裏埋頭專心寫怨偶天成下部的趙官人偶爾也會出來透氣,嗅到香氣垂涎三尺地奔進來,對著那些圓乎乎白嫩嫩的糕點眼冒綠光。
  辛湄笑眯眯給他盛了一碗魚湯,再送上幾顆包子:“趙官人,你嚐嚐看味道如何。”
  “姑娘親手做的,怎麽會不好吃!”
  趙官人半張臉都埋在碗裏,吃得滿胡須碎屑,忽而又想起什麽,抬頭望向辛湄。
  “姑娘,你今晚還要去長庚關找將軍說話?”
  “當然。”這件事是風雨無阻的。
  “那麻煩你幫我們也帶個話給將軍吧?”他在皺巴巴的袖子裏掏啊掏,掏了半日,終於取出一封皺得不成樣子的信封,鄭重其事放在她手上。
  “大家都在上麵寫了名字,每人還給將軍偷偷說了句話。”趙官人剔著牙齒裏的碎屑,“前幾天就說要給你,但你一直沒來地宮也沒碰上。總之,大家都很想他,什麽戰鬼啊變身啊完美啊,咱們做妖怪的不懂這些,相處了這麽久,一句話也沒留下說走就走,還把不把這裏當家了?”
  辛湄拆開信封,隻見裏麵塞了一張折了許多道的白紙,上麵密密麻麻都是妖怪們的名字。桃果果和他弟弟不會寫字,每人就附了一根黃澄澄的羽毛在裏麵,弟弟還拍個肥碩的掌印在紙上。
  “斯蘭本來吵著鬧著要跟你一起去看將軍,不過被大家攔下來了。”
  趙官人衝她猥瑣地笑:“這花前月下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怎麽能叫他去煞風景?姑娘你叫將軍趕緊回來,怨偶天成下部我快寫好了,就等他回來咱們開始演。這次我又改了許多,保準不會再發生上次的慘案。”
  “又是一死一瘋?”辛湄懷疑地看著他。
  “不不,這次絕對不同!是你們再也猜不到的結局!”趙官人神秘兮兮地摸著胡須,湊過去小聲道:“我讓將軍的母親患上必死重症,母親臨死的心願就是讓將軍娶一個戰鬼貴族小姐,將軍忠孝兩難全,於是你隻得黯然退出。五十年之後,將軍站在你的墳前默默流淚,拔劍自刎隨著你去了!”
  ……她怎麽就沒看出有什麽不同呢?
  辛湄一把搶過蒸籠裏僅剩的幾顆包子,一股腦全塞嘴裏。這烏鴉嘴的老貨,好東西果然不能給他吃。
  眼看辰時將過,從皇陵去長庚關路途遙遠,辛湄趕緊用盒子乘好飯菜,小心翼翼提在手上便要出門。
  趙官人一直把她送到雲霧陣的邊緣,笑道:“姑娘,現在這樣不是很好麽?你也變了不少,沒那麽孩子氣了,趕緊變成個更好的女人,把將軍搶回來。”
  “我本來就是好女人。”
  辛湄嘻嘻一笑,轉身出了雲霧陣。
  出乎意料,平常隻要她一出雲霧陣,必然能見著大僧侶坐在華麗的長車上等她,雖然至今不曉得此人為什麽要一直粘著自己,但他的長車飛得快,又不用露天受冷風吹,當個不用錢的車夫真是太完美了。
  可他今天不在。
  辛湄在附近繞了一圈,怎麽也沒找著他的長車,隻好從懷裏取出秋月棲身的符紙,正要喚出秋月,忽聽頭頂響起極樂鳥悅耳的啼鳴聲,大僧侶衣袂飄飄地落下來,笑嘻嘻地給她道歉:“不好意思,今天來遲了,好在你沒先走。”
  她從偌大的食盒裏抽出五盒糕點塞給他,“送你一盒,新年好。剩下四盒麻煩你幫我送去辛邪莊。”
  大僧侶笑得兩眼發亮:“真是多謝,難為你還想著送我。不過我若去辛邪莊送糕點,誰又送你去長庚關呢?”
  辛湄想了想:“要不我先騎秋月去,你送了糕點後記得追上來。”
  ……果然!果然是把他當車夫外加仆人啊!大僧侶摸著發疼的心口,忍得麵如菜色。
  “假僧侶,你今天是遇到什麽好事了嗎?”
  辛湄看著他的臉,隨口問了一句。
  大僧侶眸光微閃,笑了笑:“怎麽這樣問?”
  “你今天看上去特別開心。”
  雖然他平日裏也是嬉皮笑臉,但今天……怎麽說呢,和平常截然不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愉悅從內心裏發出來,眼神是不會騙人的。
  他又笑了笑,將食盒放進車裏,道:“嗯,等了這麽久,總算沒白費,也算是個大好事吧。不過成不成,還要看天意。”
  到底是什麽好事?她有點好奇。
  “雖然我是僧侶,但也是個男人。男人的秘密,是不會告訴女人的。”他跳上長車,吹個口哨,極樂鳥拍起翅膀飛上天。
  “那你先去,回頭我就追上來。”
  這個人還真是神秘兮兮。
  辛湄騎在秋月背上,拍拍它的腦袋:“好秋月,咱們去長庚關。”
  *
  正月初一,一犯再犯的農民兵們沒有來襲,想來大家都在過年,肅殺的長庚關也難得溫情一次,士兵們依著各自家鄉的習俗,或包餃子或做八寶飯,飯食的香氣把終年不散的硝煙與血腥味掩蓋了下去。
  陸千喬坐在主營帳裏看方輿圖,手邊放著一盒八寶飯,再一籠蒸餃,都是士兵們送的。
  挖一口紅紅綠綠的八寶飯,放嘴裏——太甜。
  吃一粒蒸餃——太淡。
  他難得有些心浮氣躁,抬頭望望日色,估計還有一兩個時辰才到黃昏,那時候辛湄才會來。他餓著肚子,卻什麽也不想吃,隻因她說今天會親手給他做飯。
  好像……有很久都沒嚐到她的手藝了。
  他終於領悟了一絲懷念的味道,隻盼日頭趕緊掉下去——他想她,他想早點見到她。這一次,他想試試躍過懸崖,站在她身邊,摸摸她的臉頰。
  心裏的殺意早已漸漸消失,那時常隱約作痛的胸膛,也很久沒有疼過。
  她不來,整個長庚關好像都是黑白的,血腥味不再令他興奮難耐,他更想……更想再一次切切實實嗅到她的味道。
  擁抱她,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他放下方輿圖,把一直放在桌上的天女大人抓起來,一會兒整整袖子,一會兒梳梳頭發,一會兒再取出小刀,將磨損和不光滑的地方修整一下。
  營帳外忽然響起士兵們驚惶的叫聲,緊跟著帳簾被人一掀,許久不見的酈閔夾雜著一股寒氣走了進來。
  “將軍!他、他擅闖……”
  守門的士兵結結巴巴。
  “沒事,出去。”陸千喬放下人偶,站了起來。
  酈閔走到他麵前,見著他一紅一黑的眼睛,神色又驚喜又複雜,立即雙手合在一處給他行禮:“少爺!你果然繼承了夫人的高貴血統!”
  陸千喬沒有看他,隻麵沉如水問他:“什麽事?”
  “夫人早已知曉少爺的事情,礙於最近有狐一族時常挑釁,她一直不敢擅離族裏。今日終於有了空隙,她正在十裏外的驪山頂等著你。”
  陸千喬依然沒有看他:“我不會回族裏。”
  酈閔也不急:“夫人交代,她雖然很想看到少爺你可以維持理智,不會殺掉所愛之人的樣子,但她也不介意親自出手,替少爺解決這些煩惱。”
  他終於回頭,薄冰般的雙眸對上他的,酈閔心中一凜,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垂頭不敢冒犯。
  “她……殺了父親,如今還要用辛湄來威脅我?”陸千喬伸手,拿起放在榻上的黑色長鞭,轉身走出營帳,“我可以去見她,你不想死,就別跟來。”
  ……他們這對母子,到底還是免不了要打殺一場麽?
  酈閔默然看著他走遠,頓了頓,也跟著出去,不敢與他同方向,自己退到東麵的山頭等候。
  驪山頂上白雪皚皚,酈朝央的衣服卻仿佛比冰雪還要白。
  她今天沒有坐馬車,而是靜靜站在積雪的樹下,背著手不知在想什麽。
  嘯風驪遠遠地站在雪地裏啃草根,忽然察覺到動靜,抬起頭,便見烈雲驊悄無聲息地降落下來。
  “……千喬。”
  酈朝央聲音很低,很空洞,喚了他一聲,轉過身,漆黑的眼對上他的。
  陸千喬一直走到她麵前,緩緩下跪:“母親。”
  她似乎對他如今的模樣十分滿意,如冰似雪的麵上破天荒浮現出一絲笑意,不過瞬間又消失了。
  “不愧是我酈朝央的兒子。”
  他變身失敗的時候,她極其失望,強忍殺意回到族裏,甚至打算忘掉自己有這麽個獨子的事情。對戰鬼一族來說,她四十五歲的年紀並不算老,再嫁他人,再生一個純血的孩子也不是什麽難事。族裏長輩也時常勸說她再嫁一個門當戶對的純血戰鬼,曾經她都是置之不理,陸千喬變身失敗後,她不得不把這事拿出來認真思考了。
  不過……畢竟是她和他的孩子,他終於是沒讓她失望。
  “不止是你的,還是陸景然的。”
  陸千喬站起來,聲音淡漠。
  酈朝央沒有發怒,隻定定看著他:“你已經知道了,是我殺了陸家上下,你父親最後一個死,我親眼看著他在我手中斷氣。”
  她十七歲遇見陸景然,戀得極苦。十八歲頂住族裏一切沉重壓力,嫁給他做妻子。二十歲生下陸千喬,一家三口,很團圓,很美好。
  可她始終學不會說那些甜蜜而溫暖的話,不會為他縫補鞋襪衣服,不會洗手作羹湯,不會逗自己的孩子玩。在戰場與危機中,她可以放棄自己的生命來保護所愛的男人,可是在安逸繁瑣的日常生活裏,她什麽也做不了,不是他心目裏的好妻子。
  陸景然一直在懷疑她的愛,正常的女人都不會是她那樣,或許,她永遠也做不了一個正常女人。
  後來到了二十五歲,她開始變身之劫,卻覺醒成了百年難見的完美戰鬼之身。
  當她揮舞方天戟,血洗整個陸家之後,陸景然便站在血色的圍牆下,對她奇異地笑著。
  那麽奇異的笑,又溫暖,又傷心,又恍然,又解脫。
  她直到現在都忘不了,甚至殺死他的那種悲傷都快要記不起,唯獨忘不了那個笑。
  【沒事了,過來。】他說,張開手,像是以前要抱住她的樣子,【朝央,給我個痛快,讓我解脫。】
  他隻想要一個解脫。
  方天戟順從他的心願,挑開皮肉,刺穿身體,將他整個人釘在牆上。
  她雙手捧著他的腦袋,親眼看著他在手裏斷氣,心裏隱隱約約的疼痛是什麽,她不理解。
  他解脫了,她也解脫了,回到族裏,憑借完美戰鬼強悍的實力,將酈氏一族的地位提升不少。瓊國老皇帝耳聞過戰鬼的厲害,雖抄了陸景然的家,卻始終不敢來尋她,直到新帝即位,為陸景然正名,大約也是有心拉攏,封她做個夫人,還將當時年僅十三歲的陸千喬也收來,封了個車騎將軍,十五歲他立戰功,再立驃騎將軍。
  她殺了所愛的男人,也曾想過要殺掉那男人和自己的兒子——一個混血戰鬼,度過變身劫的希望本就不高,何況是蛻變成完美戰鬼?
  可她卻下不了手,甚至自己也不理解其中的緣故。
  或許是因為千喬的鼻子像那人?他偶爾的神情像那人?她……是不是在後悔殺了他?
  族裏長輩時常提出要為她再尋婚配,帖子送來,她一一束之高閣。
  為了振興戰鬼一族,她什麽都可以做,婚事按理說也應當答應下來。嫁給一個純血的戰鬼,生幾個純血的孩子,她最該做的就是這個。
  可她不能。
  就是不能,沒有原因,沒有理由。
  “我曾想過要將那姑娘殺了。”酈朝央背著手轉身,緩緩向前走,“可是千喬,你比我強,你沒有動手。說實話,我也不想再見到這種事,所以,我不會對她和皇陵出手。”
  殺掉所愛之人的事,一件就夠了。她和他的孩子,她不能給他什麽至高的幸福,卻也不想讓他體會自己的孤寂。作為一個不稱職的母親,她能做的也就這些。
  “不過,我不出手,不代表我會默許你任性妄為。”她停下腳步,回過頭,雙目已然變作血色。
  “我給了你和她,還有那個時常搗亂的有狐僧侶大半月的時間。我不會再給你什麽,一天也不行。你必須隨我回族裏,見不見她是你的事,這段婚事保不保留,也是你的事。但你要回去,有狐一族近來實在可惡,我已無法忍耐,必須想辦法滅之。”
  不過是一群毛皮畜生,居然膽敢聲稱自己是天神後裔,甚至放話出來,戰鬼一族自上古便是服侍天神的,所以他們理應歸順,為有狐一族效力。
  戰鬼不懼怕任何挑釁,也不會容忍任何挑釁。
  陸千喬始終沒有說話,捏緊長鞭的手緩緩鬆開了。
  他曾想過,或許會戰得驚天動地,不是她死便是自己死。也想過,她會對他提起陸景然三個字勃然大怒。
  卻沒想過,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酈朝央的側臉沐浴在夕陽的紅輝裏,他看不懂她臉上的表情,是悔恨?是慶幸?還是……別的?
  轉過身,靜靜望著天邊漸落的太陽,落日熔金,雲層染血,他想起辛湄無憂無慮的笑靨。
  *
  鴨蛋黃似的太陽終於沉下去了,辛湄站在崖邊,搓了搓冰涼的手。
  到底是陸千喬今天來遲了,還是她來太早呢?對麵懸崖上半個人影也沒有。她是怕食盒裏的飯菜冷掉,雖然裏麵鋪了一層木炭,但時間過太久也會冷掉的,冷掉的豆腐辛湄可不怎麽好吃啊!
  倒是辛苦秋月了,被她一個勁催著往長庚關趕,累得它落地就團成一團睡覺,怎麽也叫不醒。
  崖邊冷風夾雜著殘雪席卷而來,辛湄冷得實在受不了,隻好跳來跳去。
  真見鬼了,陸千喬沒來,有狐的那個沒臉假僧侶也不來,眼看天色越來越暗,長庚關內火光通明,各類飯菜佳肴的香氣伴著士兵們談笑的聲音傳來,她又冷又餓,實在忍不住,隻好把手攏在嘴邊,開始古老而實用的戰術——大嗓門吼叫。
  “陸千喬——!你怎麽又遲到了——?”
  沒有人理她,沒有人來。
  “陸千喬——!”
  她再叫一聲。
  頭頂突然響起駿馬長嘶的聲音,辛湄急忙抬頭,便見久違的嘯風驪四蹄踏著雷電,高高在上。馬背上那個白衣的女人,好像……好像是她那個脾氣不大好的婆婆哎!
  她哧溜一下躲進樹叢裏,比兔子還快。
  她是來殺她?罵她?拆散他倆?還是……還是什麽她不知道的別的?
  馬上的戰鬼夫人並沒有看她,也沒有下來,更沒有說話,隻是拋下一塊巴掌大小的物事,剛好落在辛湄腳邊,發出清脆的響聲。
  是一塊古老的長滿銅綠的青銅牌子,上麵雕琢著古老而質樸的花紋。
  辛湄小心翼翼抬頭看看她,再低頭看看這塊牌子,斟酌著拿起來,搞不懂婆婆到底是啥意思。
  “大門鑰匙。”
  酈朝央言簡意賅地說了四個字,充分說明這塊銅牌的作用。
  什麽什麽大門?辛湄還沒來得及問個清楚,嘯風驪便長嘶一聲,轉身跑遠了。隻留她一頭霧水地縮在樹叢裏,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辛湄。”
  對麵崖上,陸千喬的聲音終於響起,辛湄一骨碌滾出去,卻見他並不像以往,散著長發一派睡前姿態來這裏。
  他身上披著漆黑大氅,頭發束得整齊,長鞭配在腰間,最重要的是——他居然騎著烈雲驊!
  “陸千喬……你、你要走了?”
  她愕然。
  陸千喬深深看著她,今天她穿著淺黃色的羅裙,顯得有些單薄。懸崖上寒風陣陣,她雙頰被吹得嫣紅一片,嘴唇還有些發白。
  默然解下大氅,他揚手拋過去,剛好落在她肩上。
  “……你早些回去。不要受涼。”
  大氅又大又長,帶著他身上的溫暖和味道,辛湄下意識地裹緊,茫茫然還是問:“你要走?去哪兒?”
  “我回族裏。”他看了看她手裏的銅牌,猶豫了一下,“那是大門的鑰匙……這樣你來族裏,不會有人攔你傷你。不過……你最好別來。”
  什麽大門二門鑰匙,她已經不想管了。
  “怎麽……怎麽突然就要回去?”
  那以後都不能有崖邊相會了?她今天還特意做了豆腐辛湄……還穿了新做的羅裙……她到現在還沒能摸摸他消瘦的手和臉……
  “族裏有些事。”
  他靜靜凝視她,好熟悉的眼神,那種她看不懂的,令人透不過氣的凝視。
  辛湄想了想:“那你什麽時候能回來?”
  沉默,他終於開口:“或許……要很久。”
  “很久是多久?一個月?半年?還是一年?”
  “……我不知道。”
  “那你能一個月回來一次嗎?我在皇陵等你。”
  他看了她好久好久,比之前所有的沉默時間還要長,久到她以為他不會說話了,他突然說:“……好,我爭取。”
  辛湄漸漸笑開,忽然想起什麽,從袖子裏取出趙官人給的那封皺巴巴的信,朝他晃了晃:“一定要回來!大家都在等著你呢!這是他們讓我給你帶的信!”
  他麵上的神情變得柔軟:“替我留著,下次……回家看。”
  “好!那你一定、一定要回來啊!”
  “嗯。”
  烈雲驊揚起前蹄,從崖邊一躍而起,禦風而起。
  酈朝央還在前麵等著他,拖得越久,也會越舍不得,離別一向是這樣的,唯有速速一刀切之,方不會優柔寡斷。
  可,他不想讓烈雲驊飛那麽快,飛一段,他回頭看了眼,她還提著食盒,在雪地裏追著,使勁朝他揮手。過長的大氅疲軟地搭在她肩上,好像隨時會掉下來。一串模糊的腳印在積雪上蔓延了很長。
  “陸千喬——!你一定要回來啊——!”
  她用力大叫。
  她總是這樣連名帶姓叫他,不見纏綿,卻又刻骨銘心。
  嘴邊的白霧模糊了他的雙眼,鐵石一般的身體裏有一股無法抑製的衝動。
  沒有辦法往前,我不可能再往前走一步了。心底的聲音輕而堅決。
  烈雲驊激烈地嘶叫,轉身便往回跑,勘勘落在林邊。
  辛湄驟然停下追趕的腳步,睜大眼睛,看著他跳下馬背,慢慢地,漸漸又加快,最後變成飛奔。
  寒氣夾雜著他身上久違的氣味,撲麵而來。
  他張開雙臂,緊緊抱住她。
  暌違三十個秋天的擁抱。
  “……跟我走!”
  他啞著嗓子,一把將她抱起來,大步流星往崖邊走去。

  大僧侶的目的
  酈朝央沒有追來。
  事實上,誰會追來也好,誰會阻攔也好,他已經完全不在乎。
  懸崖對麵便是長庚關,十幾丈的距離,他輕輕一躍便過去了。跳起的時候,可能太突然,也可能辛湄終於反應過來,“哎”了一聲,食盒從手裏摔出去,她頓時哀叫:“啊!豆腐的我……”
  長鞭無聲無息甩出去,牢牢卷住食盒,再一扯,它便穩穩地落在他手裏,然後默默遞還給她。
  辛湄愣了一會兒,抬頭看看陸千喬,他眉頭微微蹙起,帶著點兒期盼,還有些猶豫,沒有說話,還是那麽靜靜凝視她。
  她是會哭?還是會繼續撲上來抱緊他?
  辛湄定定打量他,最後慢慢露出一個笑意,把他的手輕輕拉住,說:“走,吃飯去。”
  主營帳裏點了溫暖的火堆,沒有點燈,光線有些暗。她揭開食盒,用手探了探,還好還好,尚有餘溫,豆腐之類的素菜這樣吃著也成,隻是魚湯和肉菜得再熱一下。
  扭頭看看火堆,上麵架著一隻簡陋的小鐵鍋,裏麵半鍋水正在翻泡泡,濕漉漉的溫暖水汽讓幹燥的營帳顯得舒適些。
  她把鍋裏的水倒掉,將魚湯放在裏麵重新熱。再從火堆裏找兩根燒透的木炭放在食盒底部,不一會兒,營帳裏便飄起飯菜香氣。
  她走到哪裏,陸千喬便默默跟到哪裏,像隻無聲的尾巴。
  大約是方才在崖邊吹了太久冷風,眼下又被營帳裏的暖氣一熏,辛湄剛把飯菜重新熱好,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大噴嚏。
  身後的尾巴終於走到麵前來,一隻手罩在她額頭上。
  “……受涼了,過來。”
  陸千喬打來滾燙的熱水,替她脫鞋,用熱水浸泡冰涼的雙腳。軍營裏有士兵感染風寒,大多用這個土法子驅寒,若是症狀嚴重,還會往水裏丟幾塊生薑。
  “……凍青了。”他捏著她雪白柔軟的腳,皺眉。
  腳趾甲泛出青紫的顏色,摸上去像冰塊。抬頭看看她身上單薄的淺黃色羅裙,他再皺眉。
  “穿得太少。”
  ……真是半點風情沒有的評價啊。
  辛湄嘟起臉:“這是新做的衣服,你就這個評價?”
  陸千喬再抬頭看看,捏了捏裙擺,繼續皺眉:“料子太薄,冬天不該穿這個。”
  “你除了這些還能再說點別的嗎?”
  他終於仔仔細細認認真真打量她,這時才發覺這件新裙子十分漂亮,纖長的腰帶墜在床邊,上麵掛著兩顆小銀鈴,衣角上還繡了十分華麗的牡丹。她雖然未塗脂粉,但原本就天生麗質,膚色又白,這件衣服實在是將她襯得好看之極。
  他動了動嘴唇,想說點什麽,卻又為難地說不出來,耳根漸漸紅了,隻垂頭把熱水輕輕澆在她腳上。
  一隻冰冷的手摸在他發燙的耳朵上,緊跟著幾顆豆大的水滴也落下來。
  陸千喬愕然抬眼,卻發現她摸著他的耳朵一顆顆掉眼淚。
  “……怎麽了?”他有些慌,手足無措地把她的腳放進盆子裏,胡亂擦了擦手,一把攬住她的肩膀,想了半天才有些結巴地說:“衣服……衣服很好看,很漂亮……”
  她大約是因為沒得到誇獎所以才哭,他想。
  結果她卻“哇”一聲大哭起來,哭得更厲害了,一頭撞進他懷裏,使勁抱住,什麽也不說隻是大哭。
  他按住她的後腦勺,手指伸進頭發裏,細細摩挲,隔一會兒,聽她含含糊糊哽咽:“耳朵……耳朵還會紅……還是原來的……沒變太好了……”
  終於可以放肆大哭了。
  他用手指抹去她臉上亂七八糟的眼淚,低頭在額上吻了一下。
  想念她的氣味,像是隔了幾千個秋天那樣,情不自禁,吻又落在鼻梁上,濕漉漉的眼皮上。
  陌生而熟悉的感覺,仿佛生平第一次觸碰,隱隱約約的衝動,不可自抑。
  她潮濕的眼睫毛揚起來,瞬間又如蝶翅般落下去,陸千喬的胳膊遽然收緊,發燙的嘴唇重重落在她微涼的唇上。
  糾纏,摩擦……他怎麽也不能像曾經那樣溫柔而笨拙的去吻她,且噬且吸吮,探出舌尖近乎凶猛地與她絞在一起。
  辛湄像是被嚇到了,吃驚地往後一縮,他順勢壓上來,修長的手指深深_插_進她衣服裏,衣帶隨著他有些粗暴的動作一根根斷開了。
  她模糊地叫:“別撕!我……就穿了……這一件!”
  撕破了她可沒衣服穿了!
  他喉嚨裏發出沙啞低沉的聲音,抱歉……他做不到。滾燙的吻從敞開的領口往下蔓延,他的手滑下去,利落地撕裂那條很漂亮的腰帶,上麵的銀鈴叮叮響了兩聲,落在地上,那隻手也從腰間往下探,顯得急切而笨拙。
  “等一下……”辛湄僵硬地睜開眼,突然捏住他的肩膀,劇烈喘息,“……我的腳……還在洗腳……”
  他的小腿一勾,她兩隻濕淋淋的腳便搭在床上,下裙輕飄飄地褪下去了。
  這次她似乎完全沒有壓倒他的可能,她、她還沒把觀音坐蓮練好,而且……她好餓,根本沒力氣……飯菜熱好了……待會兒可能還得再熱一遍……
  她胡思亂想,忽然不知被他觸碰到何處,整個身體一顫,腦海裏亂七八糟的事情瞬間全飛走了。
  撩撥的手指先時生澀,漸漸便熟練了,他的額頭抵在她額頭上,濕潤而灼熱的吐息交織,她已經完全準備好……夠了,他已不能再等,否則下一刻就是死亡。
  或許是又冷又餓又累,也可能是他不夠溫柔,進入的時候,她發出有些不適的輕哼,手指一下便掐緊了他的胳膊,近乎迷亂地喃喃:“慢……慢一點……”
  慢不下來……他已經快要沉溺,說不出口的話,沒有說的話……無論是誓言還是情話,他都沒有給過她,隻有身體是真實的,可以讓她明白自己內心隱藏的東西。
  他一直都這樣笨拙且固執,還未曾給她什麽甜蜜,便一而再再而三的離開。
  為何追逐他?
  為何等待他?
  為何……愛上他?
  豆腐將軍,豆腐辛湄……在他盲眼的那個夜晚……它們的滋味他是一生都不會忘記的。
  “辛湄……”
  他本能地喚她的名字,激烈而不可停止的動作裏,貼上她的臉頰,緊緊圈住她。
  他再也不能失去她,再也不能。
  *
  酈朝央不是沒想過陸千喬會忍不住回去,她隻是沒想到,他掉頭回去得那麽堅決,像是完全忘記了她還在後麵等著。
  也可能,他就是記起,也不會在乎。
  漆黑的雙眸瞬間變紅,她說過,一天時間也不會再給他,甚至還將大門鑰匙給了那姑娘,默許她他日前往戰鬼族。
  她從來不會一句話說兩遍。
  高舉手裏的方天戟,她作勢要拋出,忽聽後麵一個輕浮卻又冰冷的聲音說:“你是酈朝央?”
  想也不想,方天戟在空中飛舞,瞬間便向後紮去。
  沒有聽見痛呼,也沒有聽見身體被刺穿的聲音——對她來說,這實在罕見。
  酈朝央猛然轉身,隻覺眼前人影一花,緊跟著又有一抹怪異而刺眼的紅光正對著她閃爍,方天戟順著人影橫掃過去——依然沒有聽見擊中的聲音,對方溜得比老鼠還快。
  抬手召回方天戟,定睛再看,對麵夜色蒼茫,寒風凜凜,哪裏有半個人影?風中不過殘留些許令戰鬼一族厭惡不已的氣息,是有狐一族的人。
  她鄙夷地冷哼一聲,雙腿一夾,驅使嘯風驪便要順著味道追去,誰知平日裏溫順的靈馬卻浮在半空一動不動。
  她眉頭皺起:“走!”
  還是不動。
  酈朝央低頭,駭然望見嘯風驪四隻腿已經變成了晶瑩剔透的冰塊!它發出痛苦而恐懼的嘶聲,雙眼流下淚來,無助地看著背上主人。
  冰塊還在往上蔓延,不過一瞬間,它的腹部,胸口,脖子……全部凝結成了堅實瑩潤的冰!
  酈朝央反應極快,當即脫身而出,在空中一翻,直直往下墜去。不過嘯風驪比她墜得更快,它已經完全變成了一隻冰雕,狠狠砸在地上,發出沉重的碎裂聲。
  她生平第一次感到震撼,落地後飛奔過去,剛跑了幾步,忽覺不對,低頭一看,這才發覺自己的雙足已經同樣變作冰塊,牢牢釘在地上,接下來又是膝蓋,大腿……她還未來得及發出憤怒的吼聲,冰雪早已覆頂。
  大僧侶緩緩從林中走出,左手上的黑絲手套不知何時取下,右臂斷了半截,斷臂就被他夾在腋下。到底還是沒能躲過完美戰鬼的第一擊,右臂被斬斷。他臉色蒼白,忽而將左手抬起,對著身旁一株巨樹,掌心有鮮豔的紅光閃爍,下一刻,那株巨樹也變作了晶瑩美麗的冰。
  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緩緩戴上手套,再緩緩走到酈朝央身邊,他細細觀摩這尊戰鬼的冰雕。
  這是真正死透了。
  接近辛湄,頻繁送她在皇陵與長庚關之間往來,等了大半個月,果然是把她激了出來。不過,要不是所有事情剛巧湊到一塊兒,讓他等來她獨處的這片刻工夫,平日裏這位身邊總跟著一兩個戰鬼的夫人還真難殺。他這個本領,人一多就不能發揮。
  天意如此。
  從腰後的皮囊裏取出紙筆,蘸著斷臂的傷口,用血匆匆寫一行字:【誅殺酈朝央,任務已成。】
  早有一隻通體漆黑的喜鵲落在臂上,將紙條一叼,拍翅飛走了。

  大家的心
  酈朝央封在冰中的屍首,是在深夜被酈閔送來長庚關的。
  那時候辛湄正在熟睡,對周遭一切細微的動靜完全無知覺。戰鬼之間的感覺極其靈敏,當帳外響起不屬於關內士兵的踏雪聲時,尚無睡意的陸千喬睜開了眼。
  輕輕揭開帳簾,寒風夾雜著細細的雪花撲麵而來,陸千喬微微眯起眼,立即望見了佇立不遠處的酈閔。他懷裏抱著一隻巨大的通體幽藍的冰塊,麵無表情地對望過來。
  “少爺……”他聲音嘶啞,甚至充滿了絕望,“你為什麽要拋下夫人不管?”
  陸千喬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覺,緊緊盯著他懷裏的冰塊——冰塊裏,是不是有個人?他,好像看見了熟悉的方天戟,還有一截雪白的衣角。
  “……我還是悄悄跟去了,我聽到了你和夫人的對話。你已經答應回族裏!為什麽事情又會變成這樣?!”
  巨大的冰塊沉重地飛來,陸千喬一把抱住,正對上冰中人的臉。
  酈朝央……她的時間仿佛停頓在被冰封的那個瞬間,雙眼還憤怒地睜大,嘴唇微微張開,像是即將要痛吼出聲。
  他僵住。
  “少爺,對你來說,少夫人和我們一族的興亡,到底哪個更重要?”
  極度震驚後,陸千喬終於漸漸回神,看了酈閔一眼,對他挑釁的神情和言語視而不見。
  “……她還沒死。”陸千喬抱著冰塊,抬腳往旁邊另一座營帳走去,“完美的戰鬼不會那麽容易死。這冰很有些古怪……破冰之後再說。”
  包裹在酈朝央身體外麵的那些,與其說是冰,倒不如說是一種極狠厲的劇毒咒法,就算放在三伏天的太陽下暴曬,它也不會融化一絲一毫。若不是這咒法瞬間封閉她的五感,那麽即使是世上最堅硬的寒冰,也困不住酈朝央一時半刻,她早早便可以脫身而出。
  天底下擅長咒法的仙人太多,可若是輪到這種陰毒狠厲的,唯有有狐一族最擅長。
  完美戰鬼的存在,對戰鬼一族來說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而這個近乎神明與領袖般的人物被弄到這種地步,無疑是個極沉重的打擊。
  有狐一族,一開始的目的就是這個嗎?
  冰塊放在營帳正中,陸千喬解下長鞭,輕輕一拋,長鞭仿佛有生命一般一圈圈將冰塊裹住,“哢哢”數聲,巨大的冰塊瞬間裂開,酈朝央軟綿綿地摔下去,被酈閔抱住,輕輕放在榻上。
  “……為什麽夫人不醒?”他這晚受的刺激太多,簡直是一驚一乍。她眼睛閉上了,嘴也合上了,身體是軟的,可是沒有呼吸,身體冷得像冰。
  “冰不過是假象,她是中了咒。”
  陸千喬在帳裏點了火堆,平靜地往裏麵加木炭。
  酈閔受不了他這種冷靜,厲聲道:“少爺!無論如何,夫人都是你的母親!”
  他沒有說話。
  他對這個女人……一直是沒有很多感情的,不像塵世間普通母子。她沒有把他養大,沒有為他做飯洗衣,沒有與他說笑撫慰,甚至……他們連麵也沒見過幾次,說過的話更是屈指可數。
  到了現在,他快要接近完美戰鬼,對她更無所謂什麽感情。
  他是有些茫然,她真不該是這個樣子……酈朝央應當是高山般的存在,不可打倒,不可磨滅,沒有任何脆弱的感情——她是戰鬼裏最完美的存在。
  酈朝央一直是個強者,他不需要對她交代什麽,解釋什麽,因為她是沒有感情也不會理解的。他們之間一向如此相處,一言不合就直接動手,動手似乎還簡單些。誰也不願打破這個常規,否則兩人都會尷尬。
  他原本的打算是,至少要親自把辛湄送回皇陵,再隨她回族裏。
  對方卻找準了這個瞬間的空隙,成功對她下手。
  他想起那天在驪山頂,對著皚皚積雪和似血的夕陽,她臉上第一次有了細微的表情,不是高興也不是欣慰,而是回憶往事浮現的深深的那種空洞,她連自己在後悔都不能體會麽?
  若是,若是她沒有露出那樣的神情,他也不會答應回族裏一同處理有狐一族的事。
  那是第一次他們兩人相見後沒有動手,可她若不醒來,那便是最後一次了。
  陸千喬閉了閉眼睛,深深吸一口氣。
  “你把她送回族裏。”他吩咐,“馬上就走。”
  酈閔還是不能接受:“少爺,莫非你還打算留在這裏,替那個蠢豬皇帝打仗?就為了少夫人?!”
  長鞭無聲無息捶中他胸口,酈閔跌飛出去,撕裂了帳門。他驚恐地爬起來,嘴角還流著血,卻不敢再說一個字。
  “酈閔,一來,你沒資格這樣質問我。”陸千喬收起長鞭,麵無表情居高臨下看著他,“二來,你若是再用敵對的口氣稱呼辛湄,我會殺了你。”
  酈閔駭然望著他的眼睛,那隻漆黑的眼珠,如今正慢慢變紅,血一般紅,裏麵充滿了冰冷的殺意。
  他下意識地俯下身體,表示臣服。
  “送她回去,我很快就到。”
  陸千喬回到主營帳的時候,辛湄已經醒了,抱著被子瞪圓眼睛發呆,聽見他的腳步聲,她急忙扭頭,怪叫:“陸千喬!大半夜的你居然玩失蹤!”
  他把身上的雪花撣掉,這才帶著一身寒氣坐在床邊,摸了摸她的頭發:“我不在旁邊,睡不好?”
  辛湄翻個白眼:“我是餓醒了!衣服都被你撕破,也不好下床熱飯!”
  他笑笑:“我來熱,你睡著。”
  正月初一的這頓飯,真是多災多難。當陸千喬把飯菜從滾燙的食盒裏端出來,布好碗勺準備正式開吃的時候,天都快亮了。
  辛湄蜷縮在被子裏,閉著眼隻是虛弱地喃喃:“好了沒?”
  她餓得頭暈眼花,感覺自己死去多年的娘親在黑暗深處朝自己招手。
  陸千喬把飯菜放在床頭的櫃子上,舀起一塊雞腿肉:“張嘴。”
  她的衣服被撕得破破爛爛,從裏麵到外麵。沒衣服穿,隻好一直賴在床上不起來,享受一下被將軍大人親手服侍的滋味。
  一勺白菜、一勺魚湯、一勺雞肉——辛湄一麵嚼一麵含糊不清地問他:“豆腐呢?”
  陸千喬為難地看了看那碗碎得看不出任何形狀的豆腐,它碎得太壯烈了,經過長途跋涉,又摔下懸崖,再被反複重溫,終於在他手上裂成了渣渣。
  “呃,怎麽碎成這樣了……”辛湄萬分惋惜。
  他神情嚴肅:“沒事,我會全吃掉。”
  她裹著被子起身,用筷子在碗裏一頓折騰,終於眼明手快夾起一顆看似是腦袋形狀的豆腐,眉開眼笑地送到他嘴邊:“頭還在,給你吃!”
  ……為什麽這個場景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陸千喬木然吞下那顆頭,她的豆腐,永遠如此銷魂。
  “陸千喬,你還是要回戰鬼一族嗎?”
  輕鬆愉快的吃飯時間,她突然隨口問了一句。
  他喂飯的動作停下,過一會兒,才低聲答:“嗯……有些事總要了結。太危險,所以不能帶你去。”
  “那你什麽時候走?”
  “……明天吧。”
  “是說天亮?天亮就要走了?”
  “嗯。”
  一隻溫暖而柔軟的手忽然撫在臉頰上,陸千喬望著她淺淺一笑:“怎麽了?已經飽了?”
  辛湄盯著他看了半天,胳膊收緊,環住他的脖子,被子也跟著從胸前滑落。那個……春光乍泄。陸千喬頓時覺得自己端著飯碗的胳膊僵硬了。
  “你怎麽了?好像不太開心。”她湊過來,低聲問。
  她有時候真是出乎意料的敏銳。
  他拽高被子,把她裹緊,春光乍泄是小事,再受涼問題就大了。
  “隻是有些舍不得你。”他說。
  辛湄驚訝地張大嘴,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再探頭看看外麵的天色,喃喃:“沒發燒……太陽也沒從西邊出來呀……”
  “……”
  難得坦誠心跡,說一些甜蜜的話,她為什麽會是這個反應?
  “趁著天還沒亮,你吃飯,我把大家寫給你的信念給你聽。”
  辛湄拍拍他的肩膀,轉身在亂七八糟的床上翻了半天,好容易才找到那封和梅幹菜一樣皺巴巴的信,裹著被子開始念:“斯蘭說,將軍我對不起你!我居然懷疑你!我真是罪該萬死啊!不!死一萬次也不能彌補我對將軍犯下的滔天罪行……”
  後麵還有一長串,那麽多妖怪,就他的話最多,占了小半張紙。斯蘭最近越發得了趙官人的真傳。
  繼續念:“趙官人說,將軍你快回來,我一人在皇陵承受不來。”
  他成日好吃懶做,沒事就寫寫風花雪月,到底要承受什麽?
  “映蓮姐姐說,我住皇陵內,君住皇陵外,日日思君不見君,唯有淚千行。”
  這詩一點也不押韻……
  桃果果和他弟弟不會寫字,隻按了個手印在紙上,弟弟那隻肥碩的手印在黑暗中隱隱發光,用手指摸上去,手印上立即浮現出一行意識鎖進去的閃光字:【千喬大哥!記得帶好吃的回來!】
  他們就記著吃。
  ……
  長長的信終於念完,天已經亮了。辛湄把信折好,回過頭,陸千喬麵上的神情難得溫柔,好像在出神。
  “大家都等著你回來。”她捧住他的臉,用手揪了兩下,一本正經,“陸千喬,你要記得時常回家。”

  番外一章
  那是新婚第三日,辛湄第一次沒有起個大早去洗手作羹湯,等陸千喬去高台上例行錘煉筋骨完畢,回到臥房,便見她依然維持原本的姿勢,攏著被子發呆。
  滿心期待吃到妻子親手烹飪熱情四射之早點的將軍有點失落,他走過去摸了摸她亂蓬蓬的頭發,柔聲問:“怎麽了?不舒服?”
  辛湄發愣的眼神茫然轉了一圈,終於落在他臉上,緊跟著眉毛就扭了起來。
  “陸千喬,”她嘟著臉,“你騙人!”
  他愕然。
  “洞房花燭那天,你是怎麽答應我的?”
  陸千喬摸了一把發燙的耳朵,那天……那天他說了很多話,隻是、隻是都發生在某種很特殊、很迷亂的環境下,那時候她就是說要他上天摘月亮,可能他想也不想都會答應下來。現在她這麽問……他要怎麽回答呢?
  “你答應我,第二天讓我在上麵!可你食言了!”
  昨天晚上她興衝衝地等不及他履行諾言,洗完澡就直接撲上去,推之倒之,騎之爬之,啃之摸之……順便還沒忘了把蘭麝嬌蕊集打開在觀音坐蓮那一頁,攤在床頭,就地觀摩實踐。
  就在她磨並且蹭,激情澎湃,熱血沸騰,準備進行最緊要的下一個動作時,他突然難耐地伸手抱住她的腰,一轉,再一翻,她就這麽不甘不願地變成了在下的那個。
  “你、你不能這樣!你食言!騙子!你……你再過來,我就要叫人了!”
  辛湄奮力掙紮,為了護衛貞潔而寧死不屈。
  陸千喬一把掃掉那本礙事的蘭麝嬌蕊集,它落在地上,淚流滿麵地聽著床上那沒剩什麽理智的男人說著千篇一律的謊話:“下次……下次一定……”
  它活到現在,已經過了幾百年,幾百年的歲月裏,見過不知多少風月中男女。憑著豐富的經驗與老辣的眼光,蘭麝嬌蕊集斷定,這位冷麵的俊俏將軍雖然看上去矜持而內斂,但絕對是個不甘居於“女人之下”的那類。可憐的觀音坐蓮啊……你就是個擺設……
  “我真的要叫人了!”某姑娘還在垂死掙紮。
  “別鬧,別鬧……你叫破喉嚨……也沒人救你。”將軍徹底沒了理智。
  “破喉嚨!破喉嚨……”
  唔,果然沒人救她,一朵純潔無暇的小野花悄悄凋零了。
  辛湄凋零了一夜,白日醒來繼續凋零並憤怒著,眼下終於等到陸千喬回來,她那凋零的憤怒再也壓抑不住。
  “你說話不算話!”
  陸千喬再摸摸發燙的臉,為難至極,這個……這個到底他要怎麽解釋呢?
  “辛湄,你每次都……我忍不住……”
  她那麽急吼吼,好像燃起衝天大火似的,結果每次到了關鍵的地方就停下來,磨蹭遲疑不決,他是聖人才能忍受。
  “我是要學的嘛!”她想了想,又道:“你也應當好好學!”
  ……
  【成親三日,新娘嫌棄新郎的房中術,憤而離家出走。】——《瓊·皇陵軼聞》·趙官人記
  辛湄騎著秋月回了一趟辛邪莊,她想找老爹好好訴訴苦,陸千喬什麽都挺好,就是在某些事情上太獨斷了,而且……而且,床笫之事好像也沒那些書上寫的那麽銷魂呀……她還是不舒服的時候居多,到底是他還是她的問題?
  不過……這種事和爹也不好說吧?特別是那個總懷疑她被男人拋棄的爹。
  秋月剛落地,見著辛雄從驚喜發展成驚恐的神色,辛湄歎了一口氣,他第一句話必然是——
  “你又被姑爺趕出來了?!”
  她連反駁都沒力氣,就點了點頭:“嗯,我被趕出來了,把房間收拾收拾,讓我住幾天。”
  等了一會兒,她爹沒反應,辛湄好奇抬眼,見他一臉被天雷劈中的沉痛震驚神情,緊接著,白眼一翻,利落幹脆地暈了過去。
  辛邪莊裏又亂成一鍋粥。
  她覺著自己真是罪人啊,都出嫁了,還動不動給老爹來些刺激的。
  辛雄醒來之後,誰也不理,跑去祠堂裏和過世的夫人哭了一下午,直到辛湄衝過去承認錯誤:“爹,我說錯了,我隻是舍不得你和娘,回來看看,明天就回去。”
  辛雄用袖子抹著眼淚,怯生生看她,喃喃:“……真的?”
  她使勁點頭:“絕對是真的!”
  辛雄顫抖著抬手指向她的腦袋:“那、那你怎麽還梳未婚姑娘的頭?!”
  瓊國不比東方那幾個民風開放的國家,已婚婦人還能為了追求新鮮好看,梳個未婚姑娘的發髻。這裏結婚就是結婚,從衣服到發髻再到說話神態,和黃花閨女是截然不同的。在辛雄看來,女兒成婚已有一段時日,還把頭發披著,劉海蒙著,絕對是不正常!不正常啊!
  辛湄翻個白眼:“又沒人教我怎麽弄婦人的髻子!”
  她現在能把頭發弄出個不錯的不會倒塌的形狀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辛雄頓時釋然:“怪爹考慮不周全,你娘去得早,婚前也沒想著給你請個婆婆什麽的教你。”
  他低頭沉思片刻,道:“乖寶就在家裏住幾天,明兒我讓人把你大姑請來。”
  大姑者,辛雄之大姐也。
  辛湄對她的印象,就是那永遠鮮豔嬌嫩的衣服顏色,哪怕臉上皺紋朵朵開花,大姑遠遠看上去都嫋嫋婷婷一如二八少女。
  她一見辛湄便笑,過來握住她的手,嬌滴滴地柔聲細語:“小湄,已婚婦人是不能留這種頭的,過來,大姑教你怎麽梳發髻。”
  辛雄遠遠朝她使個眼色,大姑眨眨眼表示完全理解,他便放心地出去照看那些寶貝靈獸了。
  “小湄,相公是待你不好麽?”
  大姑一麵對著鏡子替她綰發,一麵細聲問。
  辛湄搖頭:“沒有啊,他對我很好。”
  想要什麽,隻要他有的,一刻也不會耽誤便給她送來。她說一聲想看人偶辛湄,他立即翻遍整個挽瀾山,找來上好木料,埋頭猛做。再說一聲不許賴床,他就每日早早歇息,保準第二天比她早醒,睜開眼就看到他深邃的眼眸。
  其實……陸千喬對她真的很好,她都明白的。
  “可我看你好像不太開心的樣子……你三天兩頭往娘家跑,難道是相公他……”
  大姑低下頭,用袖子擋住嘴,和她說了幾句悄悄話。
  “不是不是。”
  辛湄猛搖頭,把虎鞭酒鹿鞭丹什麽甩出腦海外。話說……再讓他吃那些,她隻會更不舒服吧?
  大姑駭然捂住嘴:“難道是他太行了?!”
  也不是……
  辛湄為難地看她一眼,大姑,您老能別把臉紅成晚霞麽?還一臉期待一臉八卦外加一臉嬌羞,多讓人驚恐呐!
  大姑的貼心戰術未能奏效,在房裏磨到挨晚快吃飯的時候,忽聽人說,陸千喬來了。
  辛湄隨一群人跑到門口,果然見陸千喬又在眼上蒙了塊黑布,騎著烈雲驊,玉樹臨風器宇軒昂地和辛雄說話。
  大姑捧著臉嬌羞地打量他許久,突然湊去辛湄耳邊,語出驚人:“乖寶,相公婚前是個童男子吧?”
  辛湄立即被口水嗆得差點暈過去。
  陸千喬關切地朝這邊轉過來,隔著黑布,看不清他眼裏的表情,他張開嘴,似是想說什麽,最後還是沒說出口,隻是被含淚的辛雄連扶帶拽,拖進了莊裏。
  大姑了然地點頭:“我明白了,乖寶,這件事就交給大姑。”
  什麽什麽交給她?辛湄一頭霧水地看著她轉身跟過去,嬌嫩鮮豔的裙擺漾出一朵花。
  【新娘回到娘家,與一位經驗豐富的女性長輩訴苦。長輩怒,尋個私下的地方,把新郎斥責一遍,新郎慚之愧之。】——《瓊·皇陵軼聞》·趙官人記
  晚飯後,辛湄等來一個和陸千喬獨處的時間——一整夜都可以獨處,他倆這次是真正婚了,要住一間房的。
  油燈在桌上緩緩晃動,兩人的影子也在牆上緩緩跳躍。
  陸千喬的覆眼黑布已被取下,不知道大姑跟他說了什麽,他至今麵上都帶著一抹奇異的紅暈,心不在焉,心猿意馬,走神到洪荒時代去了。
  辛湄給他倒了一杯茶,斟酌半晌,方道:“陸千喬,我沒生你的氣。我隻是……嗯,想回來看看我爹。明天咱們就回皇陵去吧。”
  他壓根沒聽進去,端著茶杯把水往脖子裏倒,登時被燙得一驚。
  ……大姑到底和他說了什麽?把他給嚇得和驚弓之鳥似的。
  她找了塊幹淨的抹布替他擦幹衣服上的水跡,順手再解開衣帶,看看皮膚有沒有燙傷,然後——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辛湄……”他憐惜又愧疚地看著她,“抱歉,我一直……是我的錯。”
  辛湄眼睛一亮,揪緊他的衣襟:“你知道錯了?”
  他的意思是,肯讓她推倒為所欲為,讓她在上麵觀音坐蓮了?
  陸千喬沉痛內疚地點頭,大姑說了,辛湄雖然已經十六歲,但在身體上比其他同齡的姑娘顯得晚熟一些,某些事,隻有四字真訣:徐徐圖之。
  徐徐圖之!
  他摸了摸她的頭發,柔情滿溢:“早點睡吧,我陪著你……”
  話沒說完,下一刻她整個人就撲上來,抱著他的腦袋又啃又親,順手還把他的外衣給撕了扔地上。
  “等……”他又隻來得及說出一個字。
  “等個屁啊!”辛湄把他撲倒在床上,“說好了!今天我推倒你!不許動!”
  她就不信,她和他的床笫之事,銷魂不起來!
  啪嗒,枕頭掉地上。
  叮叮,發簪也掉地上。
  陸千喬臉色蒼白,四肢攤開,僵硬地躺在床上,強行咬牙忍耐,腦海裏隻有四字真訣:徐徐圖之!徐徐圖之!他要忍耐,要慢慢來!
  ……她又開始遲疑、猶豫、對不準、磨蹭……
  他覺著自己眼前金光亂蹦,仿佛看見了遙遠的天宮盡頭。
  “辛湄……”艱難地吐出兩個字,“你……快點……”
  辛湄心虛地抱住他,忽然抬手放下床帳,喃喃:“馬上就好。”
  床帳又是一陣劇烈搖晃,緊跟著,她再次傳出兩聲哀嚎,當即推著他便要起身下床療傷。奇怪啊,為什麽每次開始都那麽疼?!
  是可忍孰不可忍……
  陸千喬雙手掐住她的腰,把她按回去,另一手緩緩順著光滑的後背向上摩挲,將她拉低,緊緊抱在胸前。
  “總是這個時候離開……你故意的?”他喘息,張嘴含住她柔軟的耳垂。
  辛湄使勁扭:“你不許動!是我要推倒你!”
  他的手一寸寸下滑,去向她很不願意他去的地方,她立即有了反應,扭得更厲害,想下床。
  “我沒動……沒動。”他一手按住她的後背,一麵把腦袋放在枕頭上,表示自己一點也沒動。
  徐徐圖之,對待她,要慢慢來。
  按著後背的手再緩緩往上,撈起她埋在胸口細細喘息的腦袋,吻住。
  “我真的沒動……看……是你在上麵。”
  一下下輕咬她柔軟的嘴唇,他低語。
  ……徐徐圖之,現在應該足夠徐徐了吧?再徐徐下去,他就要死了。
  那個瞬間,她一如既往不適地低吟一聲,陸千喬撫摸著她的腦袋,問:“……疼?”
  她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搞不清什麽意思。
  算了……繼續徐徐圖之……
  於是,銷魂了。
  【新郎自此奮發向上,努力鑽研夫妻相處之道,家中常備兩本絕版珍藏書——蘭麝嬌蕊集。新郎新娘,從此琴瑟和諧,隻羨鴛鴦不羨仙。】——《瓊·皇陵軼聞》·趙官人記

  四年後的團聚
  皇陵裏的小妖怪們實在是沒什麽危機感,在地宮裏住了幾天,個個都氣悶,加上想象中的危險沒有到來,又全都搬回地麵,繼續吵吵嚷嚷地打發日子。
  辛湄回到皇陵的時候,已經接近黃昏,遠遠的望見廚房的煙囪裏有炊煙升起,想來是斯蘭在替大家熱包子糕點,桃果果和他弟弟嬉鬧的聲音隱隱約約,偶爾還夾雜著趙官人的怒吼聲——不管外麵怎麽亂得天翻地覆,皇陵始終是老樣子。
  “陸千喬,你要過去看看嗎?”
  辛湄回頭笑眯眯地問。
  這位將軍大人平日裏什麽事都挺幹脆,一遇到她就變黏糊了,剛開始是說把她送到崖邊,走著走著幹脆把她抱上烈雲驊,說再送五裏路。五裏走完再五裏,最後就變成他親自把她送進皇陵了。
  陸千喬搖頭:“不用。你走,我看著。”
  相見固然歡喜,但,時間上來算,隻怕會來不及。
  辛湄收了秋月,下坡走幾步,再回頭,陸千喬還是靜靜站在山坡上,黃昏餘暉撒滿衣襟發梢。
  她揮了揮手,高叫:“你下個月回來,我給你做豆腐將軍!”
  他點點頭,眼睜睜看著她歡快地跑下山坡,一溜煙衝進神道,隔了沒多久,斯蘭驚呼,趙官人大叫,最後又變成陣陣笑聲,在炊煙中蕩漾開。
  豆腐將軍……他垂頭忍不住笑了一下,牽著烈雲驊欲沿來時路返回,因見它也頗有依依不舍的模樣,便低聲道:“……舍不得秋月?”
  說起來,烈雲驊自從被當做定情信物交換給辛湄之後,性情就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以前一向是自恃高貴血統,除了他之外對所有人都愛理不理,更不要說秋月,在它眼裏,秋月就是一隻又醜又沒用的邋遢鵜鶘。不知辛湄給了它什麽刺激,她嫁過來之後,它對秋月簡直如膠似漆,成天用崇拜恭敬地眼神望著對方,隻恨對方沒有馬屁股,不然它那口討好的氣可以噴上去。
  “下個月還能再見。”
  陸千喬拍了拍烈雲驊傷感的腦袋,一躍跨上它的背,一人一馬如淡煙般消失在雲霧陣之外。
  天漸漸黑下去,萬籟俱寂,狂風把烏雲吹過來,遮住了月亮,沒一會兒,又開始撲簌簌地掉小雪。雪花從不怎麽牢靠的車窗裏飄進來,凍得辛雄直打噴嚏,他忍不住問對麵那個看上去很不靠譜的年輕男人:“那個……姑爺的府邸還沒到嗎?”
  這輕浮的年輕人前兩天突然送來幾盒包子糕點,說是辛湄帶給他的。剛好最近是過年,辛邪莊沒什麽生意可忙,徒弟們也漸漸能獨當一麵了,辛雄便起了個來看女兒女婿的念頭。這年輕人又說自己是陸千喬的部下,可以幫忙引路,於是約了時間白天辛邪莊大門口見,剛出門就被他那輛華麗麗的金色長車給震撼了。
  養極樂鳥來拉車,簡直是暴殄天物啊!專業人士辛雄對這種行為感到萬分痛心。
  大僧侶依窗而坐,戴著黑絲手套的左手時不時撫摸一下右胳膊,那條胳膊有點古怪,像木頭似的橫著,動也不能動。他朝辛雄溫柔一笑,說:“辛老板別急,馬上就到了。”
  長車緩緩降落,最後停在濃霧白雪之中。大僧侶好心地指著某個方向:“辛老板隻管往裏走,估計走一段你女兒就會發現你了。”
  辛雄茫然看著外麵黑不隆冬一大片,再回頭看看他:“你、你不送我進去啊?”
  他好歹也是一莊之主,能看出外麵那片濃霧明顯是某種陣法所致,不屬於自然天氣。要是沒人帶領,他走個十年八年也走不出去。
  大僧侶輕輕把他拽下車,再很有禮貌地推了一把,笑道:“我倒是很想送你老人家,不過嘛,一來,我也破不了雲霧陣,二來……你再不走,就危險了。”
  危險?
  他沒來得及問,隻聽“轟”一聲巨響,身後幾步遠的長車眨眼就被人砸成了渣渣。辛雄駭然張大嘴,忽覺胳膊被人一抓,緊跟著整個身體就和騰雲駕霧似的朝濃霧中飛去,姑爺的聲音依稀在耳邊響起:“先進去!”
  他雙腳不由自主落在地上,順著對方的勁道往前衝幾步,待站定回頭再看時,除了茫茫濃霧,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大僧侶麵不改色地望著已成碎片的長車,喃喃:“真是了不起的本事……”
  長車上可是附著有狐一族的咒法,水火不侵,刀槍不入,天底下能把這輛車劃破,再砸成碎片的,也隻有戰鬼一族了。
  緊跟著旁邊又傳出馬嘶聲,一匹通體火紅的駿馬禦風而來,直朝著那幾隻拍翅啼叫的極樂鳥撞去,一紅數金幾道光糾纏著衝天而去,估計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的。
  大僧侶苦笑:“你知道我會來,一直守在皇陵外?”
  沒有人回答他,黑色長鞭在濃霧的雪夜裏無影無形,霎時便卷到眼前。大僧侶閉上眼,將長袖一震,盤腿跌坐下去,一層金光將他通體包裹,長鞭卷住他的身體,卻拉不動,拽不起,唯有一圈圈將他緊緊捆住,漸漸收緊。
  大僧侶麵色蒼白,勉強笑道:“將軍,我可是好好把你的嶽丈還來,還送進了皇陵呢。”
  明明是好意把人質送還。
  依然沒有人回答,長鞭繼續收緊,估計就是塊石頭也能被勒碎了。
  大僧侶表情有點痛苦。
  他抬頭,向對麵深邃黑暗中那隻戰鬼說了一句什麽,下一刻,遍布身體的金光泡沫般碎開,長鞭一抖,他的身體如同豆腐一般,被絞成了碎末,轟然摔在雪地裏,鮮血彌漫。
  良久,陸千喬自林中走出,走到不成形的屍體前,蹲下看了一陣,忽又偏頭向雲霧陣中聽了片刻,果斷起身,瞬間消失在陣中。
  彼時被雲霧陣困得手忙腳亂的辛雄正破口大罵,原本是滿心歡喜來看女兒女婿,如今人沒見到,卻被困在這鬼地方忍饑挨凍。
  他痛罵:“那臭小子,我就知道他不是好東西!把極樂鳥拿來拉車,一看就是個壞蛋!”
  正罵得起勁,胳膊又被人拉住,他一聲驚呼卡在喉嚨裏,隻覺身體又開始騰雲駕霧,雪花與霧氣撲麵而來,一片茫茫然。不過片刻工夫,眼前又豁然開朗,積雪而蒼茫的神道出現在眼前。
  “往前一直走。”
  拉著他的人低聲吩咐,那聲音,怎麽聽怎麽像姑爺。
  辛雄驚喜地轉身,身旁空空一片,唯有雪花旋轉,那個聲音很像姑爺的人又消失了。
  長夜漫漫,雪越下越大,很快便將大僧侶淒慘的屍體掩埋住。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細碎的踏雪聲隱隱響起,兩道漆黑的人影直往屍首處奔來。看到這滿地鮮血的淒慘模樣,誰也不驚,不過蹲下去,把手一拍,其中一人低聲道:“大僧侶,他走了。”
  隔一會兒,一個輕浮的聲音小聲響起,還有點怯生生的:“……真走了?”
  兩人用力點頭。
  被白雪掩埋的屍體忽然一顫,緊跟著“嚓”一聲變作幾塊碎石,石頭下是他挖的一個洞,大僧侶正蹲在洞裏長籲短歎:“差一點就死掉……還好,狐狸是會打洞的……”
  真慶幸自己是個狐狸,不是白兔灰狼什麽的,不然他這條小命今天就丟這裏了。
  “酈朝央都被你咒住,你還怕那個將軍?他還未成完美戰鬼吧?”
  大僧侶心有餘悸地搖頭:“酈朝央是出其不意,殺手鐧隻能用一次。第二次再用,人家有了準備,就不靈了。”
  那將軍看著像個木頭似的,沒想到賊精賊精,猜到是他對付的酈朝央,這次連麵都沒出,躲在林子裏直接甩長鞭,他就算全身上下都能放咒法,看不到他也是沒轍。
  “接下來怎麽辦?聽族裏長老的意思,還打算繼續用這種暗殺的法子對付戰鬼一族。你回去領命嗎?”
  大僧侶嗤笑:“暗殺隻能用一次,再用就是傻子。我才不去。”
  “那你怎麽辦?以後也不能出現在戰鬼族麵前,否則還會被追殺吧?你何必多事把人送到皇陵。”
  他想了想,抬頭望向暗沉的天空,忽然一笑:“不送過來,怎麽能單獨和戰鬼將軍見上一麵……我們去更南邊的地方——族裏長老遲早也會被迫遷族到那裏。我先安家立戶。”
  “……你打算自己先逃命?”
  “逃命什麽的太難聽,我是熱愛和平厭惡鬥爭的好人。這次挑釁戰鬼,必然沒好結果,我等著長老們屁滾尿流回來和我哭訴委屈,順便佩服一下我的先見之明。”
  反正他之前勸過很多次,長老們都當做屁一樣忽視,逼著他來對付酈朝央。他聽話過來對付了。按理說,一般人中了那個咒法是必死的,但,完美的戰鬼會不會真的死掉,這種行為會不會激怒戰鬼一族惹來更大的屠戮,他就懶得管了。
  “……你其實就是想自己先逃命吧?”
  “你們看我像那種人嗎?”
  大僧侶從洞裏跳起來,大義凜然地拍拍衣服,二話不說拔腿就走——
  逃命去。
  這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和死,而是我就在你身邊,你卻不知我愛你——
  眉山君記不得自己是從那本書上念到這段十分有才的話了,當時隻覺被擊中心窩,眼淚嘩一聲打濕衣襟。
  上次憑著一腔少有的激情,他衝去皇陵,想要和心愛的姑娘私奔,陰差陽錯之下,又一次錯過,他徹底失去了勇氣,連嶄新的各類八卦也不想管,成日隻窩在眉山居裏流眼淚喝酒,醉生夢死。
  剛巧那日傅九雲和甄洪生兩人一道來探望他,守門的靈鬼把他倆領到蓮花池旁,一臉嫌棄地指著池裏被薄冰凍起來的某個邋遢男人,道:“他把自己縮在池子裏凍了四五天,二位姑且一觀吧。”
  甄洪生好笑地捂住嘴,傅九雲折了一根樹枝,蹲在池邊輕輕捅池中人的鼻孔,一麵愕然:“好像是死硬了。”
  “喀”,薄冰裂開,披頭散發的眉山君一把抓住樹枝,有氣無力:“別管我……我要小湄……小湄……”
  “小湄?”傅九雲隱約覺著是在什麽地方聽過這名字,一時偏又想不起來。
  “就是辛邪莊的那個小姑娘。”甄洪生好心解釋。
  “哦,是那個小美人。”傅九雲恍然大悟,衝眉山君豎起大拇指,“你倒是有些眼光,她確然十分美貌。既然喜歡,怎麽不去追?”
  這句問話又刺中眉山君的隱痛,他發出一聲痛楚的哽咽,鑽進池底,咕嚕嚕滾上來一串泡泡。
  甄洪生繼續好心解釋:“她已經嫁人了——嫁的是個戰鬼。”
  傅九雲了然一笑,一手探進袖子裏,朝池裏那頹廢人影說道:“眉山,你起來,我送你個好東西。”
  眉山君探出一張臉,沒有神采的雙眼好似死魚眼,定定望著他。
  一張柔軟的紙被取出,展開,送到他眼前——
  死魚眼霎時放射出驚人的光芒!
  “小湄!”
  他猛然撲將過來,結果被池底的淤泥一滑,摔了個狗□。
  那張紙上赫然畫著一位活色生香的大美人,笑靨嬌癡無邪,雙眼明亮而又充滿自信,身量修長,容姿端華,活脫脫是個十八九歲版本的辛湄!
  傅九雲憐憫地看著他,聲音出奇溫柔:“眉山,作為朋友,我可以幫你,幫你——睹物思人。這張小像就送給你吧。”
  眉山君跳出蓮花池,甄洪生長袖一揮,他滿身的水和薄冰頃刻間消失,連滾帶爬地搶過那張小像,恨不得撕開胸膛塞心髒裏。
  “且讓他睹物思人去,狐狸,我們喝酒。這次我帶了一車名為‘醉生夢死’的好酒。”
  傅九雲衣袂翩翩姿態瀟灑,笑吟吟地帶著甄洪生進屋喝酒。眉山君急得大吼:“等著!我也要!傅九雲!死狐狸!你們不許獨吞!”
  甄洪生隻是笑:“你不念著小湄了?”
  眉山君把辛湄的小像小心翼翼折好,貼身放在心口附近:“有這個也算是安慰。”
  總比成日對著空氣發呆來得好。
  他三人平日難得能聚在一處喝酒,傅九雲帶來滿滿一車的醉生夢死,一個上午便被喝得隻剩幾壇了。
  其時三人正說著話,門口忽有靈鬼驚惶失措地跑進來,大叫:“主子!那個戰鬼將軍又……”
  眉山君“咻”一聲丟了酒杯,一頭鑽桌子下,死也不出來。
  靈鬼跑到跟前,鄙夷地看著他:“……那個戰鬼將軍派人送了一封信過來。”
  眉山君衣冠楚楚從桌下鑽出來,端莊一笑:“我隻是撿酒杯。”
  靈鬼丟下信,切了一聲,摳著鼻孔跑走。
  眉山君麵紅耳赤地打開信,這次陸千喬查的不是人,而是幾樣十分罕見的藥草,剛巧他都知道生在何處,立即便提筆寫了回信,叫靈鬼送出去。
  甄洪生不知想起什麽,笑道:“說到這個戰鬼將軍,上兩個月見他一次,凶神惡煞,我以為不好。辛邪莊的那個姑娘我曾看過手相,他二人的緣分,也就到變身那段了,我那時還以為將軍變身後會殺掉那姑娘,想不到……果然還是玉清仙人眼睛毒一些,這姑娘的克夫命把戰鬼將軍的命給克住了,他搞得如今一眼紅一眼黑,和混血貓似的。”
  眉山君隻聽到他說緣分斷在變身那句上,一時難耐激動,死死攥住他的衣襟:“你是說真的?!他倆以後沒緣分了?”
  甄洪生轉著眼珠子看他:“話也不是這麽說……天命這東西也未必可信……”
  “你就說是不是真沒緣分了!”大吼。
  甄洪生微微一笑:“是啊,當時看手相是如此……眉山,我看那個姑娘未必討厭你,你什麽也不告訴她,隻管躲著自己哭,那又算什麽?”
  “好兄弟!”眉山君感動得熱淚盈眶,使勁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謝你的鼓勵!我這就去!”
  傅九雲抬眼,望著他一溜煙跑到門口,騎上小仙鶴滿麵紅光地飛走,他不由再回頭看看甄洪生,眨眨眼。
  甄洪生笑吟吟地拿了最後兩壇酒,一人一壇,道:“少一個人喝酒就夠分了。”
  傅九雲點點頭,笑容可掬:“你這狐狸——不是好東西。”
  *
  早上陸千喬托人送了一封信放在雲霧陣外,說二月初三要回來,住兩天再走。算算日子,二月初三就在明天,辛湄忙不迭寫了滿滿兩張紙的單子,交給斯蘭,要他去外麵采辦。
  辛雄一覺睡起,便見自家女兒提一桶水,拎著塊抹布,再夾一根大掃把,東擦擦西抹抹,春風滿麵還外加哼著小曲。
  他眼睛登時一亮:“乖寶,是姑爺要回來了嗎?”
  他來皇陵一住就是一個月,這裏風景好,日子悠閑,每日還有女兒親手給做美味佳肴,比辛邪莊快活不知多少倍,他都快不想回去了。唯一遺憾的就是姑爺不在家,不過想想,他身為將軍應當有很多仗要打,男兒誌在四方,成日窩家裏那是老頭子。眼下他終於要回來,嶽父很欣慰。
  “爹你隨便找地方玩,我把屋子打掃打掃。”
  辛湄把老爹推出門,嘩一聲將一桶水潑地上,用大掃把使勁刷。
  辛雄摸著胡子走出去,沒兩步便見桃果果和他弟弟嬉笑打鬧地奔過來,弟弟背上一雙黃澄澄的雞翅膀,一見著他立即收回去了。
  路過蓮花池,映蓮姑娘半截身子變成蓮花,正紮進池水裏伸懶腰,他剛靠近,她整個人就神態自然地靠在池邊坐著,還蹺起二郎腿,仿佛方才那半截蓮花是個幻覺。
  繼續路過趙官人的小山洞,他正木然站在洞口仰頭看天——據說是等待靈感的神明光臨,一截細細的老鼠尾巴從衣服裏伸出來,像拐杖似的撐在地上,時不時還撓撓頭發摳摳鼻孔什麽的。
  一見辛雄走來,老鼠尾巴瞬間消失,趙官人拍拍衣服,給他行禮:“辛老板,你早。”
  辛雄含笑還禮,一路走著,走上高台,悠哉悠哉點了一袋煙,抽一口,快活似神仙。
  為了姑爺,他們裝人裝得蠻辛苦,他也不好意思拆穿。妖比人還有情,在這個年代,也算稀奇了。
  斯蘭回來的時候,除了帶回大包小包一堆東西,還拽進來一個人。一個仙人。
  辛湄聽見動靜,從廚房裏探腦袋張望,便見眉山君難得沒有痛哭流涕大呼小叫,反而是鎮定自若甚至帶著些老梅似的孤傲環視四周,臉上表情是誌在必得的得意洋洋。
  “眉山大人,你來玩啊?”她好心招呼。
  他麵上一喜,立即跑到近前,張口想說話,忽又扭頭,後麵一群拉長耳朵想偷聽的小妖怪們立即如鳥獸散。
  “小湄,你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眉山君第一次大膽地拉起她柔軟的小手,如置身雲端一般,腳不沾地把她拽到風景美麗的神道附近。
  神道的櫻花已經露出點點淺紅,再過一段時間就會開花,溫暖的春天即將到來。
  眉山君望著辛湄白皙美麗的臉,結結巴巴開口:“小、小湄,我我我我是仙人,可以活很長很長時間……那個,也不在乎俗世間的嫁娶……所以你你你就算嫁人,我我我也不怕……”
  辛湄茫然看著他:“眉山大人……”
  他的聲音那麽小,還結結巴巴嘰裏咕嚕,能聽清才有鬼。
  “你你你和戰鬼將軍之間……已經沒有緣分了……所以所以……”
  “什麽什麽緣分?”
  不能再猶豫和懦弱了,眉山!把你的心情、所有的一切,都大大方方說出來吧!是的,喜歡她沒什麽可恥的!不說出來,成日粘粘糊糊才是可恥!
  說出來說出來!
  眉山君心情澎湃地凝視她,大聲道:“小湄!我我我我喜歡你!”
  ……她怎麽沒反應?
  他努力收拾一下因為過於激動而渙散的視線,這才發覺她瞪圓了眼睛全神貫注望著他身後。下意識轉身,對上一雙沒有表情的一黑一紅的眼。
  噗通,哢嚓……好像是他的小心髒從萬丈高空摔落的聲音。
  辛湄突然跳起來,飛快撲過去,一頭撞進那人懷裏,使勁叫:“怎麽今天就回來了?不是說明天嗎?我的飯菜還沒做好!我……”
  陸千喬將她抱起,輕輕拍著她的背,淡淡瞥一眼麵如死灰的眉山君,道:“……回來的似乎正是時候。”
  那一眼、那一眼……他絕對不會再猜錯!這次將軍絕對是把他當做情敵來對待!絕對沒錯了!
  辛湄抱著陸千喬的腦袋,使勁親了幾下,這才想起旁邊還有個八卦仙人,她隨便招了招手:“眉山大人今天留下來吃飯吧。”
  陸千喬居高臨下看他一眼,道:“……你不用客氣。”
  ……他不想吃飯,再也不想了……他隻想化作青灰,消散在這悲摧的天地間……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我在你身邊,你卻不知我愛你。而是……我鼓足勇氣說了我愛你,你和情敵卻把我當空氣!
  結果那天眉山君還是沒留下吃飯,如同毫不起眼的出場一樣,他不知在什麽時候又毫不起眼地走了,揮一揮袖子,不帶走一片雲彩。
  沒人有空關懷他,陸千喬提前一天回來,讓皇陵裏熱鬧得天翻地覆。辛湄抖擻精神,共做了豆腐將軍、豆腐辛湄、豆腐辛雄、豆腐趙官人等等七八隻豆腐雕塑,一時間筷子滿天飛,個個眼明手快心狠手辣,夾了自己的腦袋送到將軍碗裏。
  辛雄高興得太過,又喝多了,被桃果果和他弟弟連拽帶拖地送回客房睡覺。但凡有些眼色的妖怪,也紛紛悄無聲息地告退,給他小夫妻倆留下獨處的地方來,唯獨趙官人打著飽嗝挨到近前,從懷裏取出改寫了幾百遍的怨偶天成下部,非要念給他倆聽。
  “將軍,姑娘,根據你倆新近的遭遇,我又把後麵重新潤色修改了。小湄在灑淚離開千喬將軍之後,遇見風姿綽約的天神僧侶,僧侶對她一見鍾情從此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咚”一聲脆響,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趙官人一頭撲倒在地,鼠事不省。
  辛湄把手裏的凶器——一隻木桶,隨手丟在地上,對著默然的陸千喬微微一笑:“走,我們回房去。”
  房裏早有細心的小妖怪們從浴池裏打好熱水,陸千喬坐在床邊,靜靜看著她擰好熱乎乎的巾子,然後過來替他擦臉擦手。
  “陸千喬,你是不是又忙得沒時間吃飯睡覺?”
  辛湄捧著他的腦袋,左看右看,他又黑瘦了一圈,眼睛下麵隱隱帶著黑色,顯見是沒休息好的症狀。想來他原本是打算明天回來,又心心念念舍不得,索性連夜趕路,可以提前一天與她團聚。
  他不在意地笑了笑:“……下次一定注意。”
  辛湄鋪好床,拍了拍鬆軟的被子:“你現在就應當注意,睡覺吧。晚飯的時候我叫你。”
  窗外天色還很亮,她合上月洞窗,再拉好窗簾,回頭一看,這位千裏迢迢趕回家的將軍卻不肯睡,合著中衣披著頭發坐在床頭盯著她看。
  “不睡嗎?”她問。
  陸千喬暗咳一聲,有些赧然地別過臉,低聲道:“你……要不要一起?”
  呃,原來還是舍不得她。
  辛湄脫了外衣,一腳踢掉鞋子,跳上床鑽進他懷裏:“過來,一起睡。”
  她身上有一種令人懷念而沉迷的味道,不是那種意亂情迷的體香,也不是喧囂的油煙氣。說不上是怎樣,可是一抱在懷裏便覺得安心而舒坦,狂躁的戰鬼之血漸漸平息,在外的所有致命尖刺都被收進鞘裏。
  每一次都令他感到陌生、懷念、欣喜、溫馨。
  “陸千喬,你們族裏究竟有什麽事?也要天天打仗嗎?”
  雖然知道他回族裏有要緊事,但具體是啥事,她完全不知道,陸千喬也從來不和她說這些腥風血雨的東西。不過一次見他比一次憔悴,她還是蠻心疼的。
  “嗯……天天打仗,比給瓊國皇帝當將軍忙多了。”
  做驃騎將軍,要對付的隻是普通人,回到族裏,對付的是整個比他們族群繁榮得多的有狐一族,加上酈朝央至今未醒,他忙得不可開交也是沒辦法的事。
  “那仗什麽時候能打完?”
  再不趕緊打完,她怕陸千喬就要被折騰成人幹了。
  他想了想:“……應該快了。”
  當日他在皇陵外狙殺大僧侶,臨死前他丟下兩個字:“解咒。”其後他在他破碎的屍體上找到了一顆蠟丸,裏麵裹著紙條,上麵寫著各類聞所未聞的藥草以及動物的皮毛角筋內髒之類,最後還留了兩句話:【你太不優雅了!後會無期!】
  他立即知道,那隻狡猾的狐狸定是尋了個空隙遁逃了,紙條上所寫的,興許正是破解酈朝央所中咒法之關鍵。
  摸不透這位大僧侶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稍有點腦子的人,在誅殺完美戰鬼之後,都曉得找個隱秘的地方躲好,絕不會大搖大擺出來晃,甚至親自將辛雄從有狐一族看守的辛邪莊裏送至皇陵。這種多此一舉,簡直、簡直就像是專門過來見他,順便送上解咒方法一樣。
  無論他出於什麽目的,解咒方法是真的,酈朝央蘇醒也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有狐一族的事情也會很快了結。
  辛湄的臉湊過來,瞪圓眼睛問他:“很快是多快?半年?一年?”
  他笑了笑,摸摸她的腦袋:“我想……五年之內一定可以解決。”
  她的臉瞬間垮了:“五年啊……五年後我都是二十多歲的老太婆了。”
  ……在她心裏,二十多歲已經可以稱之為“老”了麽?在戰鬼一族,五十歲還可以繼續嫁娶生子的也是大把。二十五歲,即將二十六歲的戰鬼將軍感到很鬱悶,這感覺就像是個年輕漂亮的妻子指著他的鼻子大吼“你這糟老頭!”一樣不爽。
  陸千喬覺著有必要證明一下自己還處於年輕力壯的巔峰,他伸出年輕有力的爪子,對著懷裏亂扭的柔軟身體,摸之揉之,抱之撫之,熱血沸騰之餘,還不忘低下那顆年輕俊俏的頭顱,要給她一個充滿年輕勃發熱情的親吻。
  嘴唇沒有捕捉到熟悉的柔軟,反倒是貼在一塊粗糙而冰冷的東西上,他愕然縮頭,定睛一看,才發現辛湄怪笑著把久違的同心鏡捧在兩人之間,難不成……她一直把鏡子藏在床上?
  “來來,先解決我的疑惑。”
  辛湄把同心鏡舉高,上回在長庚關沒照出影子來,她一直耿耿於懷,這次好容易等到他回家,她一定要照個夠。
  同心鏡粗糙的鏡麵還是久久沒有反應,辛湄不耐煩地拍它一巴掌:“壞了吧?”
  ……你可不可以不要那麽性急?同心鏡淚流滿麵,片刻後,鏡麵突然漾起一圈水波狀的漣漪,細碎的光點如飛舞的螢火蟲,在鏡麵中搖曳。
  辛湄大喜:“啊!出來了!”
  可那些光點隻是飛舞不休,再不像曾經那樣很快出現兩人深情相擁的模樣來。辛湄屏息等了很久,鏡麵忽然一黑,緊跟著裏麵隻映出她一個人,雙目緊緊閉著,神態安詳,像是正在酣睡。
  鏡中辛湄的雙手被一團黑雲籠著……或者說,她整個身體都被濃黑的雲霧籠罩和擁抱住。人形的黑雲,還有兩隻血紅的眼在閃爍。這畫麵實在可怕得令人毛骨悚然。
  辛湄驚疑不定地看看鏡子,再抬頭看看陸千喬,他的神情很平靜,聲音很低:“別怕……我已經不算普通人,同心鏡映不出,很正常。”
  不算普通人?
  她摸向他的麵頰,觸手溫軟,吐息細微,一綹頭發還落在額前,她輕輕撚開——他哪裏有特殊的地方?根本隻是個普通的、有點麵癱、外加寡言少語的男人。
  “過來,”她直接把同心鏡扔到床下,雙臂張開,抱緊他的腦袋,“我們睡覺,晚上給你做鴨血湯。”
  他閉上眼,沉溺在她好聞的味道裏,不想自拔。
  同心鏡在地上一閃,鏡中辛湄笑了笑,人形黑雲的血色雙目緩緩合上,畫麵轉瞬即逝。
  他和她兩個人,早已不需要同心鏡來證明什麽,曾經糾結在這個問題上的她,真無聊。
  “……明天把這破鏡子賣掉吧……估計還能賺個幾兩銀子。”
  辛湄睡意朦朧地呢喃。
  同心鏡在冷冰冰的地板上眼淚逆流成河。
  *
  五月,丁香花開,一向忙碌的陸千喬難得沒在族裏四處奔波,為各支派遣出去的戰鬼們籌劃如何將狡兔三窟的有狐一族找出來。
  他人在幾十裏之外的城鎮上,正麵對珠寶齋老板端出的一盒手鐲挑來挑去。
  那個純金的蝦須鐲很玲瓏,會不會適合她雪白的手腕?不不,黃金太俗氣,還是換一個。
  這隻羊脂白玉的很精致,可玉質不純,白璧微瑕的遺憾怎能送給她?
  鑲嵌了明珠的挺漂亮,但她那麽好動,萬一把明珠給磕掉了,肯定又要難過幾天。
  ……
  將軍很為難,老板很鬱悶。
  五月初三是辛湄的十七歲生辰,他人時常在外,沒辦法多陪她,便聽從酈閆的建議,決心買個東西送她。雖然酈閆說,他做個人偶可能辛湄會更喜歡,但一來他實在沒時間,二來送人偶什麽的,好像太廉價了……
  陸千喬挑了足有半個時辰,最後搖搖頭:“……手鐲算了,拿簪子過來看看。”
  老板流著眼淚收了盒子,這位客人太難纏,幾個時辰前就在店裏磨蹭了,一會兒看項鏈一會兒看耳墜,卻沒一個滿意的。要不是看他長了一隻血紅的眼,一付很不好惹的樣子,他早就叫夥計把人趕出去了。
  兩盒精挑細選過的最新式樣的簪子被捧出來,點翠穿花掐絲之類應有盡有。
  陸千喬粗粗一看,忽覺眼前一亮,輕輕撚起一支紫晶的發簪。簪身打造的式樣與製作的精致姑且不說,那紫晶通體瑩潤透明,不見半點雜質裂痕,方是最上品的。
  對了,上個月回去,辛湄好像剛做了一件新衣,正是這種淺淺的紫色,再配上這根發簪,她一定很喜歡……
  陸千喬正要掏錢,忽聽門外烈雲驊長嘶一聲,緊跟著酈閔飛奔而入,滿麵驚惶之色在見到他之後終於消失了。
  “少爺!”他大步走來,正要說話,忽然又瞥了一眼在旁邊翹首等錢的老板,老板被他兩隻血紅的眼嚇得連滾帶爬,尖叫著衝進後屋,死也不敢出來。
  “什麽事?”
  陸千喬取了兩張銀票丟在桌上,將那根紫晶簪小心包好,放進懷中。
  酈閔定了定神,方道:“是夫人!夫人她、她好像快醒了!”
  確切來說,酈朝央是“快醒”,但還沒有真正醒來。
  按照大僧侶提供的解藥配方,上麵有無數藥草陸千喬簡直聞所未聞,還是問了眉山君才將之湊齊。把藥草放在巨鼎中每日熬製,再用藥汁浸泡中咒之人——泡多久沒人知道,皮糙肉厚如戰鬼酈朝央,這幾個月都被泡得皮膚起皺發黃,藥汁的那種黃。
  陸千喬趕到的時候,她正蜷縮在滿缸藥汁裏皺眉呻吟,雙眼緊緊閉著,麵上神情千變萬化。
  酈氏一族的戰鬼們擠在屋裏,眼睛也不敢眨,隻管盯著她。
  這樣子的酈朝央,也是很難見到的。
  她出身於戰鬼中的貴族,自小性子就嚴謹自律,寡於言笑。等二十五歲變身劫後,又成就了完美戰鬼之身,更是連眉頭也很少皺一下。有著豐富表情的酈朝央什麽的,是件難以想象的事。
  她現在緊緊皺著眉頭,像是在夢裏遇見什麽極難決斷的事,片刻後,唇角忽然一揚,居然又笑了起來。
  甜蜜的笑。
  酈閔他們大氣也不敢出。
  一塊雪白的床單突然鋪下,遮住了裝滿藥汁的大缸。陸千喬彎腰倚在缸邊,替她撥開額上黏黏的濕發,低聲道:“都出去。”
  無論怎麽不情願,陸千喬畢竟是眼下族裏最接近完美戰鬼之身的人,對力量有著狂熱崇拜的戰鬼們絕不會反抗他的話,當下又一一走出屋子,把門輕輕合上。
  陸千喬端來一桶清水,替她把糾結粘膩的長發解開,細細搓洗,再用牛角梳笨拙地打通。
  她一會兒笑,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悲戚,一會兒釋然。
  是夢見了生命裏最燦爛波折的那段時光?
  他對父母之間的事情,知道的並不多,很小的時候曾聽人提起過,族裏長輩對他二人的結合並不抱什麽樂觀態度。再後來就是她殺了陸景然,隻身返回族內,摒絕一切脆弱的感情,他母子二人就此天各一方。
  或許……或許,她和陸景然也像他和辛湄那樣,是有過一段甜美經曆的。和他不同,十七歲的酈朝央在感情上直接又熱烈,連後路也未曾考慮過,一心一意嫁給了喜歡的男人,剛開始的時候,也是幸福。
  可惜瑣碎的生活蹉跎了這種幸福,可能在她變身成完美戰鬼,將陸景然殺死的那個瞬間,心裏也是有著發泄般的解脫。她是輸給了本能的殺意,所以餘下的隻有解脫後的空虛與隱約的後悔。
  所以,她才不願自己的獨子也走上同樣的路?
  陸千喬用軟布輕輕擦拭她濕漉漉的臉頰,忽覺她睫毛一顫,滾下兩顆豆大的淚珠來,緊跟著,閉了近半年的那雙眼,終於睜開了。
  他的動作停下。
  兩雙眼睛無聲地膠著凝視。
  “千喬。”
  良久,酈朝央說話了,聲音沙啞幹澀。她看著他,破天荒露出一個笑,有點傷感,還有點疲憊。
  “我夢見你父親了。”
  陸千喬抓起她一綹濕發,繼續梳:“……他和你說了什麽?”
  “他說,有話要問我,他會等我。”
  她有些茫然地望著不知名的遠方,迷惘地眨了眨眼。
  “再見到他,我很開心。”
  陸千喬愕然抬眼,開心這兩個字,從她嘴裏說出來,真是不可思議。
  酈朝央在大缸裏撐了一下,卻虛弱得連站也站不起,他抬手一扶,卻被她握住手腕,吩咐:“東邊的那個紅木大櫥,右手邊第三個抽屜,把裏麵的東西拿來。”
  他依言過去打開抽屜,裏麵放著一隻絳紫的錦盒,錦盒裏封著兩枚雞卵大小的蠟丸,丸中隱隱有璀璨的金光流動,還帶著一股幽幽的清香。
  他把蠟丸送過去,酈朝央卻搖了搖頭。
  “這是昔年最後一位天神留下的封賞……我酈氏一族代代供奉,隻等留作最艱難困苦的時候才敢享用。當日你變身未成,有狐一族又前來挑釁,我曾想服下一枚,以解困境。不過……幸好沒有用它。”
  有個人還在忘川水邊等著她,年年月月,歲歲朝朝,她不會用一段永恒的仙命來換他的等待,什麽也不能讓她換。
  “我的身體還需要休整幾年方能恢複,千喬,這兩枚丹丸我今日正式傳給你。我希望……你這一生也不會有機會用到它。”
  陸千喬低頭笑了笑,將兩枚丸藥收進懷內:“我扶你起來。”
  酈朝央所中咒法極其狠毒霸道,加上又在藥汁裏泡了快半年,再強悍的身體也禁不住這種折騰,一兩年之內隻怕是恢複不了昔日完美戰鬼的風采。大僧侶應當是算過這點的吧?雖然沒真正殺了她,但也等於把她拖住幾年,給有狐一族喘息的機會,或者說,給兩個族群各自冷靜的機會。
  酈氏一族的人得知酈朝央醒了,自是一番歡天喜地,其他大族的戰鬼也各有喜悅慶幸,將近來族裏的肅殺之氣衝淡不少。
  匆匆將身上粘膩的藥汁洗幹淨,酈朝央疲憊之極,很快又沉沉睡去。
  月亮爬上天頂,陸千喬坐在床邊,一手搭在母親的手腕上,隨時注意她的脈息,另一手不由自主摸向懷內,將那根包得好好的紫晶簪子取出來。
  明天就是五月初三,他隻怕是回不去了,這根簪子……注定無法在她生辰那天戴在她頭上。
  ……
  將軍有些鬱悶,還有些愧疚。
  “叫酈閆送去皇陵。”
  榻上的酈朝央忽然開口,倒讓他微微一驚。
  她閉著眼,神情平靜,又道:“族裏近來殺氣甚重,不要叫那姑娘來。東西讓酈閆送。”
  陸千喬猶豫了一瞬:“母親……”
  “我不會阻止你什麽,可是人在戰場,心中還左右顧慮,必會被人鑽了空子。千喬,我要你給我族五年的時間,至少等我恢複後,再回去。”
  他沉默了。
  “如果思念她,那就盡你所有的能力,把有狐一族的事情在最短時間內解決,沒有後顧之憂,這才是男人。”
  依然沉默。
  “那個姑娘,會等著你。”
  是的,辛湄會等著他,他心裏很明白。五年也好,十年也好,如果是她,一定二話不說堅定地等下去,等他回家。
  他不是一個好丈夫,總是讓她等。
  可是,辛湄,我一定會回家。
  這世間,唯有你的所在,才是我的家。
  *
  四年後,五月初三——
  又是一個五月初三,辛湄和平常一樣,天還沒亮就起了,從廚房捏一顆昨晚蒸下的肉包子,一邊燙得直吹氣,一邊爬上山坡例行眺望遠方。
  如果陸千喬要回來,必然會走這條路,今天是她二十一歲生辰,他大概能回來吧?再不回來,她就真成老太婆了。
  前天酈閔過來給她送信外加送禮物——陸千喬每個月都會給她寫信,還會附上一件禮物,有時是珍珠的耳墜,有時是海邊貝殼串起的項鏈。記得有一次他不知殺了什麽妖獸,聽人說那種妖獸的肝髒吃了大有好處,硬是讓酈閆兩手捧著,血淋淋又千裏迢迢給她送過來。
  結果那付肝髒在煮熟的過程中,散發出衝天的臭氣,熏得皇陵裏一群妖怪叫苦不迭,連酈閆都臉色發白地捂住鼻子,死也不肯吃。她勉為其難吃了一口,算是給陸千喬一個麵子,剩下的挖個洞全埋了。
  前天酈閔送來的是一件粉色的羅裙,上麵繡滿了桃花,據說料子是什麽千年難得一見的青蠶絲,除了輕薄華美之外,還會散發香氣。
  他說:“少爺交代了,趁著春光,穿上新衣,指不定他哪天就回來了。”
  辛湄皺眉:“什麽叫指不定哪天就回來?”
  “這個我怎麽知道,等少爺回來,你自己問他。”
  這可惡的男人,四年前她十七歲生辰,在山坡上幹等他一天,他都沒來,隻叫酈閆送了根簪子,外加一封信,信上的措辭也生硬死板:【等我,五年內必回。】
  他就那麽篤定她會等著?眼下過去四年了,他又玩這招撲朔迷離,指不定哪天就回來?
  “哦,那你回去替我告訴他,再不回來,指不定哪天我就找小白臉了。”
  酈閔完全不為所動:“皇陵裏都是妖怪,沒有小白臉。”
  辛湄有些怒:“酈閆算是小白臉吧?!下次叫他來!”
  酈閔依然很冷靜:“他最近來不了,二十五歲變身劫到了。”
  這些年戰鬼一族裏年輕人們紛紛遭遇變身劫,前年是酈閔,他順利過去了,雖然沒像酈朝央那樣變成完美戰鬼,但身為純血而度過變身劫的戰鬼,可謂是一支強勁的戰力。今年輪到酈閆,他也是純血,估計變身問題不大。
  似乎正是因為近期不停有新晉戰力加入,南邊的有狐一族終於頂不住,撤離了居住數代的老本家,隱藏躲避戰鬼們的追擊。聽說前段時間還有人寫了求和信,不知是真是假。看酈閔酈閆他們的態度,不再像之前那麽緊張,估計這兩族的爭端也快結束了。
  “對了,少爺還有生辰的禮物給你。”
  酈閔麵無表情地把背後包裹裏裝著的一隻半人高的木盒放在地上,打開,裏麵是兩隻栩栩如生的人偶。一隻披著甲胄,腰佩長鞭,威風凜凜。一隻綰發羅裙,婉轉如笑,手裏還端著個豆腐雕的小人。
  “哎……”辛湄震驚了。
  這兩隻人偶……不就是她和陸千喬的縮小版麽!眉毛眼睛鼻子……甚至連她那種笑嘻嘻什麽也不在乎的神態都一模一樣!
  “少爺說,這叫……這叫……”
  酈閔皺著眉頭,很不耐煩說這些肉麻話。
  “這叫‘佳偶天成’。”
  他的心在滴血,那個在戰場上英明神武冷酷無情的少爺,你怎麽能隨口就說出這麽肉麻這麽曖昧的話!
  辛湄把兩隻人偶抱起來,看看這個,再親親那個,笑得合不攏嘴,完全把方才要找小白臉的話丟到九霄雲外了。
  “那你替我告訴他,就說——陸千喬,我想你想得好痛苦好痛苦,我的心每天都在下雨,隻有你回來,我的心才會充滿陽光……”
  “停!”
  酈閔忍無可忍,搓了搓身上的雞皮疙瘩。
  “五個字以內的。”
  “哦,那告訴他,早點回家。”
  ……
  不知道酈閔有沒有把這句話帶到,辛湄照例在山坡上等了一個時辰,人影沒見著半個,倒是殉葬坑那些厲鬼見到好幾個。
  辰時過一刻,辛雄在山坡下衝她揮手:“小湄,來吃飯了!”
  他兩年前就把辛邪莊的生意交給幾位徒弟,自己帶著夫人的靈位搬來皇陵和女兒一起住,頤養天年,閑來無事,便教桃果果和他弟弟認字,幫斯蘭種種菜,和趙官人探討一下他的戲折子要怎麽寫才能引人入勝。
  不過辛湄覺著他最厲害的一點是,成天拉著映蓮姑娘勸導人生道理,舌燦蓮花,沒理說成有理,居然把她說得考慮要嫁給北邊那隻成天來求婚的熊叔叔了。
  關於這個,辛雄很得意:“姑爺怎麽說也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一個美貌女妖成日暗戀來暗戀去的,保不準要出什麽事。乖寶你隻管放心,爹幫你解決這些!”
  她爹真是個神奇的存在,活了二十一年,辛湄越發肯定這一點。
  “姑爺今年還是趕不上你的生辰?”
  吃飯的時候,辛雄隨口問了一句。
  辛湄皺著眉頭:“不知道,不過也不是第一次,無所謂了。”
  辛雄想了想:“乖寶,吃完飯,咱們給你娘上一炷香吧?”
  辛雄搬來皇陵之後,歸花廳北麵一個堆放雜物的房間就被他收拾成了擺放香爐靈位的小祠堂,每日清水鮮花一炷香,辛雄從沒停過。
  點了兩支香,兩人站在靈位前默念片刻,他突然開口:“你娘是個修仙門派的弟子,行俠仗義,四海為家,厲害的很。”
  辛湄一愣,雖然老爹時常在她麵前說起娘怎麽好怎麽溫柔,但從未說過她是做什麽的。她一直以為自己的娘就是個普通姑娘。
  “我們婚後,她也經常不能在家裏,師門常有命令,她一去,短的有幾個月,長的有幾年。我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會回來,每天隻好在大門前點兩隻燈。綠水鎮窮得很,夜裏沒人會在自家屋前點燈,不過你想,一片黑漆漆的,門前那兩隻燈就很顯眼了。你娘看見燈,就不會認錯路,就曉得我在家裏等她。”
  辛湄眨眨眼睛,轉身欲走:“那我到皇陵外點燈去。”
  “不是這個意思。”
  辛雄趕緊拉住她,擦了擦汗,他這個女兒,溝通起來真費勁。
  “兩個人相處,總是要互相遷就一些的。你們都還年輕,姑爺又那麽厲害,你娘若是像姑爺那麽厲害,不要說四年,十四年我也會等。可惜她生你之前受了傷,你生下來,她卻熬不過幾月。但我和她婚後那麽久,都過得很開心,沒什麽遺憾留下來,所以你也不要總是想著姑爺怎麽還不回來,這樣把自己的好日子都想沒了。他的家在這裏,他肯定也是想早點回來的。你不要怪他。”
  辛湄想了一會兒,點點頭:“我要是怪他,都不會等著了。”
  辛雄得意地摸了摸胡須:“我家乖寶,已經是天下第二的好女人了。”
  “怎麽不是天下第一?”
  “廢話,第一是你娘。”
  上完香,趙官人把辛雄給拉走了,這些年怨偶天成的下部改了又改,始終沒能改完。辛湄說要符合事實,辛雄說不喜歡狗血老梗,桃果果說想看打架,映蓮要看發人深省的人生道理,斯蘭說……他說,讓那些無聊的人偶戲去死吧。
  趙官人很為難,這些天隻好拉著辛雄一起探討後麵的劇情,其實,整個皇陵裏願意跟他探討劇情的也就隻剩辛雄了。
  眼看兩個老人家走遠,辛湄伸個懶腰,繼續爬山坡。
  丁香花開了,櫻花杏花還沒有謝,到處都絢麗多彩,溫暖安詳。
  這是一個美麗的春季。
  辛湄在山坡上唱起小調,心愛滴哥哥喲,你怎麽還不來,我等你等到花都快謝鳥。
  荒腔走板的歌聲飛了老遠,驚飛無數小鳥。
  唱到第四遍,坡上傳來踏草的聲音,辛湄躺在草地上仰高脖子眯眼看。
  兩隻沾滿泥土的靴子一直走到身邊,一個滿身塵土味的人坐在了身邊,摸摸她的腦袋。
  “……我回來了,別再唱。”
  再唱下去,這一片樹林裏的小鳥從此就不敢安家了。
  辛湄騰一下坐起來,瞪圓了眼睛,不可思議又警惕又狂喜地瞪著身旁風塵仆仆的男人。他一紅一黑的兩隻眼一如既往的深邃專注,靜靜凝視著她。
  “陸千喬!”她大叫,一把揪住他的臉皮,左右拉。
  是他吧?沒錯吧?
  他微微一笑,伸手輕輕拉住她的臉皮,學她揪了一下:“辛湄。”
  下一刻,她便撲進他沾滿塵土的懷裏,他張開手,緊緊抱住她。
  她心上的人,終於回家了。

  番外:怨偶天成的下部
  各位姑娘,各位帥哥,各位有雄偉尖角的、有華美鱗皮的、有虹光般七彩眼珠的妖怪同仁們,很榮幸您今晚前來捧場。
  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廢寢忘食、嘔心瀝血,我的《怨偶天成》下部終於順利完成了。在此,我要特別感謝辛雄先生的傾力相助,沒有他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為我梳理思路,讓我在絕望中觸摸到了靈感神明的衣角,今天大家也看不到一個嶄新的《怨偶》下部。
  另外,我還想感謝很多人,比如時常撕壞我的戲折子,令我被迫重新尋找感覺的桃果果兄弟,再比如最近強烈要求我把男女主換成熊妖和蓮花精的映蓮姑娘,還有每天都用刻薄的語言虐待我精神的斯蘭先生,以及——整個故事靈感的來源,辛湄姑娘。
  沒有你們在精神和肉體上摧毀我,折磨我,今天就沒有全新的《怨偶天成》!也沒有一個新生的超越自我的趙官人!
  我想說的話還有很多……
  “——閉嘴啦老貨!”
  一袋瓜子殼罩在趙官人腦袋上,緊跟著枇杷核、西瓜皮、茶杯、草鞋之類的紛紛砸上台,趙官人鼻青臉腫地滾到後台,台上燈籠一盞盞熄滅,眉目如畫風姿綽約的人偶小湄飄然而現。
  眼前是滔滔白浪——上一部裏被將軍傷透心的小湄,意圖跳河尋短見。
  跳河前,要先擺好姿勢,甩著袖子搖搖欲墜地轉兩圈,再對著滔天白浪傷心欲絕地吟唱一首哀婉的情詩。
  “千喬,我在千尋之下等你——水來,我在水中等你。火來,我在灰燼中等你……”
  長袖一甩,遮住傾國傾城的麵容,玲瓏的身軀在空中劃出一道淒美的弧線——她跳了!(辛湄回頭把瓜子殼吐出來:像這種死前絮絮叨叨一大堆,還不忘擺個姿勢的女主,十有八九是死不成的。)
  千鈞一發之際,天邊突然傳來悅耳的極樂鳥的啼鳴,金光閃爍,一個俊俏到筆墨難以形容的年輕男子騰空飛來,在半空轉了一圈、再轉一圈,抬手把尋短見的小湄抱個滿懷,再繼續陀螺似的轉著落在岸邊。(陸千喬捏碎了一顆核桃:誰去買的新人偶?!誰準你們把大僧侶搞得這麽美貌?!)
  “姑娘,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才是要緊。世上沒有什麽傷心事,值得你尋短見。”
  大僧侶愛憐地替她撥開額上碎發,聲音溫柔如甜酒。
  懷裏的小湄怔怔望著他天人般的容顏,小鹿亂撞,恍恍惚惚:“世上居然有如此風華絕代的男人……”
  她發呆的模樣引得大僧侶邪魅一笑,低下頭,鼻尖幾乎對著鼻尖。
  “喜歡你看到的嗎?”他問。
  (辛湄:其實他肯定長得很醜吧?所以臉上才套那麽多麵具,不肯麵對真實的自己,自我欺騙都到這種地步了。)
  小湄被他大膽的舉動驚得回過神,紅著臉嬌羞地奮力掙紮:“放開我放開我!”
  大僧侶哈哈一笑,製住她亂動的身體:“我是一個潛心修行的僧侶,願意聽聽你心底的傷心事。來來,跟我去車上談談。”
  說罷不容反抗,強行把她擄上華麗的長車。
  小湄在大僧侶半強迫半柔情的攻勢下很快便吐露心事,大僧侶不由又驚又喜,這才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原來大僧侶身在的有狐一族和將軍的戰鬼一族世代皆有仇怨,苦於一直沒有突破口,眼下將軍的女人落在自己手裏,絕對是天賜良機。
  大僧侶心懷叵測,待小湄百般溫柔體貼,諸如親手綰發、係衣、簪花之類的老梗也不必說,甚至有一次因為小湄生病,大夫說沒治了,除非天神之血加持,大僧侶毫不猶豫割腕放了一缸血,連喝帶洗澡,總算把小湄從黃泉拉回來了。(陸千喬:要看好趙官人,有朝一日被有狐一族的人看到這部戲,他會沒命的。)
  小湄逐漸沉淪在大僧侶的柔情下,戀慕將軍的心終於開始搖擺。某日,聽說小湄被將軍拋棄的狐仙和八卦仙人尋人而來,還帶來一個讓小湄肝腸寸斷的消息,原來將軍聽從母親安排,將於今日迎娶某位戰鬼貴族小姐——(戲台視角切換,到將軍的洞房)
  喜氣洋洋,一片火紅的洞房內,將軍正與新娘喝交杯酒,畫外音:【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了,母親用小湄的性命來逼迫,我不得不放棄最心愛的女人,娶一個陌生的戰鬼。恨我吧!小湄!我寧願你刻骨銘心的恨我,也不願你忘記我!為了延續完美戰鬼的血脈,我們不能這麽自私……我的肉體雖然屬於一個陌生戰鬼,但我的靈魂永遠與你同在!】
  揭開新娘的蓋頭,微醺的將軍眼花的發現新娘和小湄長得有幾分相像。狂喜之下,推倒之,把喜服撕之剝之……燭影搖紅,被翻淫_浪,將軍將新娘奸了一百遍啊一百遍。遠方千裏之外,放在小湄床頭的一支桃花悄然凋零。(陸千喬:也就是說,我在這部戲裏,始終保持著奸的狀態?)
  視角再次切換,得知將軍已經迎娶新人的小湄再度被打倒,半夜三更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絲衣,半是誘惑半是頹廢,飄飄然爬上高台,又一次轉圈甩袖,準備跳樓。
  緊追其後的大僧侶再度將她救下,還因此和聞訊而來的狐仙與八卦仙人產生衝突,一時間白光亂閃,三個人在半空鬥得死去活來。(辛湄:眉山大人除了被雷劈,還有點啥別的特殊本領嗎?)
  大僧侶果然厲害,以一敵眾,把狐仙和八卦仙人揍成破抹布,但自己也受了重傷,奄奄一息。小湄懷著複雜的心情周全地照料他,在照料與被照料的過程中,奸_情就這樣產生了。
  “嫁給我,我能給你一個正大光明的名分!忘記那個無情的將軍,如果你忘不了,我會將他的頭顱帶來,為你殘餘的脆弱感情做個埋葬。”
  大僧侶緊緊握住小湄的手,許下一生的誓言。
  “我會愛你一生,不離不棄,絕不讓你傷心。”
  小湄左右為難,大僧侶沒有耐心等下去,於是——燈滅了,活生生的霸王硬上弓開始上演。
  “不要!我不要!你、你再這樣,我就要喊人了!”小湄欲迎還拒地奮力掙紮。
  “你喊吧!這裏都是我的人,你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
  大僧侶撕破了她的衣服。
  小湄流下兩行無奈絕望的淚水,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衣服變成破布,滿天飛。
  (辛湄:她怎麽不叫破喉嚨?)
  大僧侶深諳此道,用身體明確地告訴她什麽叫三淺一深、九淺一深、觀音坐蓮、懷中攬月……之類花樣百出的技巧,小湄從抗拒變成順服,流著眼淚高_潮了一百遍啊一百遍,終於從身體到心靈都被完全征服。(陸千喬:是我想多了嗎?趙官人真不是在諷刺我……?)
  下定決心忘記過去的小湄,答應嫁給大僧侶。千裏之外的將軍不知從何處聽到這消息,衝冠一怒為紅顏,畫外音:【她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我寧願她恨我,也不會讓別的男人得到她!】
  有狐一族與戰鬼一族的戰爭就此展開,為了爭奪那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兒,各自戰得如火如荼,血肉橫飛,死傷無數。(趙官人在後台狂吼:不許再撒雞血!快!把調好的朱砂潑出去!朱砂朱砂!誰用雞血誰就去自殺吧!)
  小湄十分傷心。畫外音:【啊,我是多麽罪孽深重的女人!這麽多無辜的人因我而死,讓我如何承受這重擔?我不該出生在世上,沒有我,你們就不會互相屠戮。是的,如果沒有我就好了!這次我一定要給個了斷!一定!】
  小湄隻身一人奔赴戰爭最前線,在那裏,兩個男人正戰得你死我活。許多天沒見到將軍的她,在第一眼望見他的時候,便落下了傷心欲絕外加狂喜思念的淚水。
  將軍說:“小湄!我已經為戰鬼一族留下血脈後裔!從此我自由了,跟我走!”
  大僧侶說:“你已經是我的妻子,跟我回家!”
  小湄咽下苦澀的淚水,含淚走到大僧侶身旁,回頭朝將軍淒美絕倫地笑:“千喬,我們的一切都結束了。曾經你總是讓我等你,可我現在累了,再也等不下去。你就放過我吧。”
  說罷扶著大僧侶轉身便走。
  將軍驚怒之下,揮舞長鞭卷向心神激蕩毫無防備的大僧侶,小湄舍身飛撲而出,無情的長鞭絞斷了她的脊椎骨,她像一朵飄零的小白花,風中淩亂如魔似幻地轉了許多圈,最後楚楚動人地落在地上。
  “不——!!”
  兩個男人傷心欲絕的聲音同時響起。
  台下此時哭聲一片,這一段高_潮乃是趙官人的得意之作,他悄悄從後台探出腦袋,想看看將軍跟辛湄的反應,誰知最前排正中的兩個座位居然是空的!
  趙官人大驚失色,一把抓住邊上一隻妖怪:“將軍呢?!什麽時候走的?”
  那妖怪一邊抹淚一邊哽咽:“血流成河的時候走了。”
  難道,這部戲又讓將軍不痛快了?!趙官人惴惴不安。
  讓他惴惴不安的兩個人正窩在空無一人的廚房,陸千喬在盆裏揉麵,辛湄用揉好的麵捏餃子,兩人滿手的麵粉。
  “不看後麵的沒關係?”
  陸千喬有些慚愧,他早上吃得不多,結果方才肚子餓得叫了一聲,恰好被辛湄聽見,她便強拽著他來廚房做東西吃。他知道她很喜歡看人偶戲,看到精彩的地方,往往廢寢忘食。
  “鬧騰騰的,沒什麽好看。”
  辛湄笑眯眯地用麵團捏了一隻小白兔,捧到他麵前獻寶:“你看!好看不?這個蒸熟了給你吃。”
  他笑了笑,猶豫了一下,也掐下一塊麵團努力捏,捏出一隻老虎送給她:“那這個給你吃。”
  辛湄皺皺眉頭,盯著看了半天,道:“這個……烏龜?泥鰍?呃,挺……別致的。”
  “……”
  陸千喬默默揉爛了那隻可憐的老虎。
  辛湄抹了抹臉,一塊麵粉又沾了上去,陸千喬用袖子擦一下,卻越擦越白,正在猶豫要不要洗個手,忽聽遠處戲台子響起驚天動地敲鑼打鼓乒乒乓乓的聲音,估計是演到高_潮了,妖怪們浪潮般的哭聲也時不時傳來。
  她嘻嘻一笑:“外麵好吵,還好咱們躲開了。”
  說罷搓了一手的麵粉,兩隻手“啪”一聲捧出他的臉,兩隻亂七八糟的臉對望片刻,她哈哈大笑起來。
  “調皮。”
  陸千喬揚起唇角,在她額上彈了一下。
  外麵還在吵,有人打架,有人哭,有人笑有人鬧,不過這些和他們已經沒什麽關係。讓外麵的人鬧去吧,愛恨情仇也好,族群矛盾也好,國破家亡也好,都比不上兩人一起做的餃子下鍋煮熟的片刻愉悅。
  那都是其他人的故事了,與他們無關,與皇陵無關。
  “……辛湄,你已經吃了三十個餃子。”
  “我還沒飽啊。”
  “……我們一共就包了三十個。”
  “呃……”
  “繼續包?”
  “好啊,繼續包。這次你先吃。”
  ……
  躲在窗外偷窺的趙官人長長出了一口氣,擦擦額頭上的冷汗,突然靈感一動——決定了!馬上動筆寫《怨偶天成》下下部!
  一顆水餃引發的愛情血案!

  番外二:眉山君最幸福的一天
  在新晉的靈鬼們的眼裏,眉山君是個還算穩重可靠的主人,除了偶爾抽風一下,喝醉酒哭著叫兩聲不知誰的名字,其他時間還都挺好的,起碼可以用一句傲如瘦梅來形容。
  基本上,眉山是個可以令新晉靈鬼們驕傲自豪的主人。眉山居雖然不能和那些大門派相比,但每日求訪的人也是絡繹不絕,大多是求他查什麽機密。
  眉山君辦事不收金銀珠寶,來訪的人唯有在酒量上戰勝他才行。除了每天要拖出去一堆爛醉如泥的來訪者,整個眉山居的小日子是很平靜很安寧的。
  這種平靜安寧結束於某個黃昏。
  那是一個層林盡染,火雲如熾的美豔黃昏,一隻巨大而醜陋的鵜鶘悄無聲息地落在開滿紅白花的木橋上,嚇掉了守門靈鬼的下巴。
  鵜鶘背上跳下一個姑娘,穿著淺紫色的羅裙,身量修長,容姿端華,是個出色之極的美人。守門的靈鬼一年換一批,誰也不認識她,因見她笑吟吟地往門前走,隻好攔下來。
  “天色已晚,姑娘若有事相求,明日請早。”
  美人兒微微一笑,遞過來一隻偌大的食盒:“那麻煩你把這食盒帶給眉山大人,我有兩三年沒來看他老人家了,盒子裏裝的是欠缺的兩三年分量的月餅粽子糕點包子,叫他慢慢吃,有空我再來看他。”
  她說兩三年,莫非是眉山君的老相識?
  靈鬼們不敢怠慢,早有人進去通報。其時眉山君正與最後一個來訪者拚完酒,神清氣爽地用茶漱口,一麵吩咐靈鬼們把醉鬼丟出去,一麵不屑一顧:“這幫沒用的東西,兩壇酒都喝不下去,還敢來求我。都剝光了丟出去,給他們一個教訓。”
  因見守門的靈鬼捧著一隻碩大的食盒,站在門口發呆,他皺了皺眉頭。
  “你不好好看門,抱著這破爛盒子做什麽?”
  說罷走過去隨手揭開盒蓋,裏麵整齊排放著幾排看相很不錯的包子糕點,他撈了一粒菜包子塞嘴裏,眉開眼笑地讚道:“味道不錯!誰送的?”
  “哦,是一個美女。說兩三年沒見你了,所以把這兩三年間的包子粽子月餅什麽的都給你補一份……”
  咬到一半的菜包子“撲”一聲掉在地上,眉山君手忙腳亂,失魂落魄,先搶過那隻碩大的食盒,再撿起菜包子,實在沒地方放,情急之下隻得把食盒頂在頭上,一路腳不沾地狂奔至大門。
  夕陽餘暉中,他心愛的、許久沒見的那位姑娘還沒走,如同當年第一次光臨眉山居一樣,她正扶在木橋的欄杆上,看著下麵吐泡泡的鯉魚。
  眉山君眼淚磅礴如潮水,呼一下打濕衣襟。
  “眉山大人!”
  辛湄友好地衝他揮手,笑眯眯地走到跟前來,她比十幾歲那會兒穩重許多,不會再跑跑跳跳,唯獨臉上那無憂無慮的甜蜜的笑容一點都沒變。不管外麵世道變得多亂,辛湄始終是辛湄,亂世中一截逍遙清新的小調。
  “你又瘦了,皮包骨頭似的。聽說現在好多地方在打仗,糧草死貴死貴,八卦仙人也吃不飽飯嗎?”
  她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所到之處,眉山君就篩糠似的抖一下。
  “那個食盒裏的東西是用來吃的。”辛湄看他把食盒頂禮膜拜,放在頭頂,不由憐憫地眨了眨眼,這世道太不容易了,幾個包子月餅就讓他歡喜得恨不得供起來,“要不我幫你做點飯菜?”
  “好……好……”
  眉山君的聲音像是一隻脖子被掐住的雞,又細又尖。他渾身僵硬,頂著食盒一步一抖,領著辛湄進門,眼淚流了一路。
  辛湄安慰他:“不要急,不要哭,我馬上就做飯。”
  ……
  守門的靈鬼們把掉下來的下巴小心翼翼再扶上去,聽說眉山居裏有一個輩分比較老的專門掃地外加照料竹林的靈鬼,他們決定晚上找個空好好把這件事問問。
  廚房還是那個廚房,豆腐還是那個豆腐,辛湄挽好袖子,洗好手,抓起菜刀,回頭問:“眉山大人,你還是想吃豆腐眉山?”
  眉山君渾身發抖:“可可可可以吃……吃豆腐辛湄嗎?”
  哎,這些年的磨練果然有用,他終於可以說出這麽大膽的話了!眉山君害羞地捂住臉。
  辛湄毫不猶豫:“好。”
  ……老天!這絕不是做夢吧?不是吧不是吧?!如果是做夢,那就讓他一輩子不要醒!
  結果那天辛湄做了四尊豆腐,分別是豆腐眉山,豆腐辛湄,豆腐傅九雲,豆腐甄洪生。眉山君木然看著她飛舞筷子,眼明手快心狠手辣一氣夾了三顆腦袋放他碗裏,一麵說:“眉山大人,這是你和你朋友們的腦袋,給你吃。”
  ……好銷魂。
  他咬牙切齒將其他兩人的腦袋啃碎,眼角餘光不停往豆腐辛湄身上瞥,想要伸筷子吧,還有點不好意思,不管吃哪裏,都讓他心有戚戚,好像真在吃她豆腐似的。
  猶豫磨蹭,那隻豆腐就被辛湄自己吃掉了,眉山君背過去抹掉後悔莫及的淚水。
  “我有好久都沒出來逛,原來外麵變了那麽多。今天去崇靈穀,大虎哥居然都做上管事了,還娶了老婆。”
  畢竟是她第一眼看上的男人,知道他娶了老婆,辛湄有點惋惜,一代美男啊……
  “大虎哥說狐仙大人閉關修行,這輩子是不會出來了,是真的嗎?”
  眉山君愣了一下:“仙人一閉關少則百年,多則數百年,怎麽會一輩子不出來?”
  辛湄垮下臉:“一百年後我早死了。”
  原來這輩子不出來,指的是她的一輩子。
  這麽多年,眉山君仿佛才突然醒悟過來,對麵他心愛的姑娘是個凡人,而自己是個仙人。幾百年對他來說,白駒過隙,不過眨眼的工夫,對她來說,可能都不知輪回幾輩子了。
  他艱難地咽下豆腐,趕緊表明心跡:“小、小湄,就算你白發蒼蒼雞皮鶴發,我也喜歡你!”
  辛湄大為感動:“眉山大人……你真是好人,我下輩子也要跟你做好朋友!”
  “好、好朋友……?”
  “下下輩子也是好朋友!”
  “呃,好……好……”
  被朋友卡和好人卡打擊得淚流滿麵的眉山君隻有埋頭猛吃,這銷魂又痛楚的一頓飯,吃得他又一次把肚皮弄成圓球,痛苦地癱在椅子上哼哼。
  辛湄熟門熟路去外麵溫泉沐浴更衣,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披上寬大的外衣將肚皮遮住,擺出生平最英俊瀟灑的姿勢,斜斜倚在海棠樹下,手裏還捏著一隻玉簫,長發飄飄衣袂翩翩,仰頭望月。
  “小湄,既來之則安之,眉山居隨你住多久都沒關係。”
  他將玉簫瀟灑地一轉,給她一個灑脫的笑:“千萬不要客氣。”
  辛湄微微一笑:“好啊,那我就住一段時間。”
  ……咦?這麽順利?順利到眉山君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對勁了。說起來,以前小湄也有來過幾次眉山居,但每次不是送完東西便走,就是和那可怕的戰鬼將軍同行。這次是怎麽回事呢?
  他轉著眼珠子,試探地問:“那個……將軍,最近還好吧?”
  辛湄的臉瞬間就板下來了,聲音淡淡的:“哦,他怎麽會不好。”
  看神情,似乎是兩人鬧矛盾了。眉山君登時狂喜,手裏玉簫轉得好似風車,連忙岔開話題:“今夜月色如此美妙,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小湄,不如我們聊一聊人生理想什麽的?”
  “明天聊吧,我困了。眉山大人也記得早些睡,明早我再給你做早點。”
  辛湄朝他揮揮手,轉身走進客房。
  眉山君難抑激動,提著衣擺狂奔亂跳,遇見一隻靈鬼便大叫:“聽到了嗎?她要給我做早點了!做早點啊!”
  “一早在飯香中起來,是丈夫才能享受到的特權啊!”
  “小湄要親手給我做早點啊--!”
  躲在竹林裏偷偷八卦的幾隻靈鬼探頭看了看:“主子好像瘋了。”
  最老資格的那隻靈鬼摳了摳鼻子,一派淡定:“不用理他,過幾天就會淚奔了。我們繼續說,關於他的淚奔暗戀史……”
  那天晚上,眉山君做了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一個夢,他夢見自己收了辛湄做弟子,傳授她修行之法,從此再也不懼怕凡人與仙人的深遠鴻溝。兩人朝夕相處,情愫漸生,終於在諸天神魔麵前,上演一段驚天動地的禁斷師徒戀。
  作者有話要說:嗯,連上三千的故事,關於辛湄為嘛要跑來眉山居,以及陸千喬過來搶人,最後用金丹救人要求眉山君不得糾纏的故事……
  現在,把時間往前推,推到皇陵的清晨。
  天剛亮了一點兒,皇陵裏暫時還一片和諧。辛雄一如既往起個大早,在屋前打拳練氣;映蓮和熊叔叔夫妻繼續恩愛著;一夜未睡的趙官人站在山洞前等待靈感的神明大駕光臨;斯蘭在廚房裏為早點忙碌;桃果果…桃果果在陸千喬和辛湄的房前徘徊逗留,急得團團轉。
  敲門,還是不敲,這是個難題。
  自認為不再是小孩子的桃果果明白,一大早亂敲夫妻的房門是很不好的,他很可能打斷一些什麽,而某些因為打斷而造成的嚴重後果很可能就會被報複在他身上,比如從翅膀上揪幾根毛什麽的。
  可是,他等不及,再這樣下去,他或許就要犯下大錯了。
  “吱呀”,門開了,陸千喬披著外衣黑著臉在門前瞪他。
  “……什麽事?”語氣不大好。
  桃果果一喜:“千喬大哥!我、我…那個……”
  事情要簡單從頭說,昨天調皮的桃果果和他弟弟一如既往在雲霧陣的邊緣玩耍,皇陵裏的妖怪,除了斯蘭,沒有人能出得了雲霧陣。這陣法既是保護皇陵眾妖不被外人發覺,也是約束群妖不許隨意出去搗亂。所以對許多成熟的妖怪來說,有事沒事都不會靠近雲霧陣,唯有童心未泯的桃果果兄弟才會把那附近當做捉迷藏的聖地。
  昨天他們歡快地玩著捉迷藏,然後就遇上不明就裏誤闖雲霧陣的凡人——這種事也不罕見,挽瀾山皇陵下是挽瀾鎮,曾經曆代看守皇陵的人們都住在那裏,偶有上山砍柴打獵的人誤入雲霧陣,都是斯蘭給打暈了再送回去。眼下斯蘭不在,桃果果和弟弟很緊張,縮起翅膀躲在樹後麵偷看——
  一個穿著簡陋布衣的小少年正慢慢靠近,看他的神色,也是對周圍彌漫的雲霧感到茫然無措。
  桃果果回頭吩咐弟弟:“你回去叫斯蘭來,我在這邊看著他,不許他闖到裏麵。”
  弟弟向來聽話,拍著嫩黃的翅膀就要飛走,誰知那少年聽見了聲響,警覺之下一把拋出砍柴的斧頭,大吼:“什麽人?!”
  錚亮的斧頭擦過弟弟的小臉蛋兒,他一骨碌從半空摔下來,哇一聲哭了。那位少年急忙上前抱起弟弟,一邊用袖子給他擦眼淚一邊低頭琢磨這到底是個什麽,說他是人吧,他長著雞翅膀,說他是鳥,他有手有腳,還會哇哇哭。
  “這……難道是……傳說中的——鳥人?!”少年震驚地推測。
  桃果果勃然大怒,他對“鳥人”這兩個字深惡痛絕,撿了塊石頭就丟過去,正中對方腦門子——他把人家給打傷,順便還給打暈了。
  於是斯蘭趕來之後把他痛罵一頓,勒令給人家包紮好再送出去。
  再於是,一段孽緣就這麽產生了……
  “千喬大哥!他賭咒發誓,非說要報恩,要娶我!我跟他說我是個男妖怪他死也不相信!他還說、還說如果我今天午時之前不去挽瀾鎮找他,他就跳崖自殺!”
  桃果果委屈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一條人命啊千喬大哥!他就這麽死皮賴臉把命賭在我身上!他要是真死了,老天爺肯定把這筆賬算我身上吧?肯定的吧?!那我以後就沒辦法修行成大妖怪了!我一輩子就毀了!”
  陸千喬揉著發疼的額角,想了想,安慰:“這筆賬不會算在你頭上的。”
  “可他真跳崖了怎麽辦?!算是我間接害死他吧?!千喬大哥,你幫個忙,在我身上也種個和斯蘭大哥一樣的咒法,讓我出雲霧陣看看他好不好?我保證一次搞定!”
  陸千喬堅決地搖頭:“不行,鎮上人氣重,你撐不住人形,會有麻煩。”
  “我保證一定能撐住!”
  “不行。”
  “求你了千喬大哥!”
  “……不行,皇陵的規矩就是這樣。為你一人破例,日後怎樣服眾?”
  “千喬大哥……”
  桃果果淚流滿麵。
  “一大早吵什麽啊?”終於被吵醒的辛湄揉著眼睛出來了,因見桃果果滿臉淚水,她一愣,“怎麽了?”
  陸千喬過去替她把衣服裹緊,頭發理理,低聲道:“好了,一起去吃飯吧。”
  辛湄被他拉著走了幾步,回頭再看,桃果果還在那邊流眼淚,用棄狗般的眼神望過來。她好心走近,問:“到底什麽事?”
  桃果果哭哭啼啼把事情又說了一遍,她立即笑了:“吃完早飯,我送你出去吧。”
  “辛湄。”陸千喬皺起眉頭,“不可以。”
  她愕然:“我送他去,再接回來也不行?”
  “不行。”拒絕得十分幹脆。
  辛湄上上下下打量他:“陸千喬,我有沒有和你說過,你最近好威風。”
  “……”
  “上次我幾個師兄師姐來看我爹,你也冷著臉說不許。再上次,我想出門逛逛,你還是不許。我想吃螃蟹你不許,想喝點酒你繼續不許,昨晚我想在上麵你依然不許,你……”
  “咳,辛湄。”某隻年過三十看上去依然年輕俊俏的將軍麵紅耳赤打斷她的話。
  辛湄對他一笑:“我今天想出去玩,你要不要不許一下?”
  “去哪裏?我陪你一起……”
  “不要你陪,那邊的鳥人,過來,我們去吃飯。”
  一把拽過強忍怒火的桃果果,她轉身就走。
  “辛湄。”
  陸千喬近乎無奈地擋在前麵:“不要賭氣。”
  “一句話,讓不讓我出去?”辛湄瞪圓眼睛看他。
  他黑著臉走了,什麽也沒說,背影有點蕭索。
  俗話說,遠香近臭,這句話絕對是個真理。和陸千喬在皇陵形影不離住了兩三年,大矛盾沒見著,小矛盾很常見。記得婚前很多事,他還是會適當讓一下步的,比如喝酒問題。婚後卻老霸道了,上次從地窖裏發現幾壇酬神敬天酒,她開了一壇稍稍嚐個鮮,他的臉立即就比鍋底還黑,抽了看守地窖妖怪兩鞭子,還偷偷摸摸自己把酒都喝了,再騙她沒了。
  她知道自己喝酒會發燒,所以每次隻敢喝一點點,是不是在陸千喬眼裏,她永遠是個不懂自我控製的小孩?當夫君把你當成小孩一樣來對待的時候,就是個十足的危機,那證明你在他眼裏根本沒有女人味。
  深深感到危機的辛湄決心要展現一下自己的女人味,於是昨天晚上她反撲了,一次不成功的反撲,還沒來得及推倒他,就被反推倒了。其間她多次試圖翻身做主人,都被強行阻止,此等霸道不給情麵的行為,還逐漸有增多的傾向。
  床笫間的事情姑且不說,這家夥連她吃什麽喝什麽穿什麽,甚至和什麽人說話都要管上了。
  這不是個好兆頭,要趁它迅速發展之前立即撲滅。
  辛湄抱著碩大的食盒,領著桃果果,騎著秋月,瀟灑又利索地飛離皇陵雲霧陣。
  她要出門逛逛,誰也不許攔。
  秋月在挽瀾鎮附近找了一圈,快午時的時候,才在附近山頭某懸崖邊瞅見了一位準備跳崖的清秀少年。少年身後站了密密麻麻一圈看熱鬧的鎮民,熱情的小販在人群中時不時叫一聲“五香豆腐幹”之類的話招攬生意。
  桃果果嚇壞了,從秋月背上連滾帶爬跳下來:“他他他真準備跳崖啊!”
  辛湄安慰他:“不要緊,你過去,把翅膀給他看,一切誤會都解決了。”
  ……好餿的主意。
  桃果果羞憤地朝人群中狠狠吹了一口氣,帶著妖力的風卷起飛沙走石,風中還隱約傳出鬼哭聲——裝鬼嚇人是他老本行了。看熱鬧的鎮民紛紛捂住眼蹲下去,他瞅個空擋,一把攫住崖邊發愣的少年,氣急敗壞地鑽進林中。
  辛湄在後麵鼓勵他:“不要怕,把翅膀給他看,還不行就把衣服脫了讓他看個夠!”
  桃果果隻留給她一個絕望而悲摧的眼神。
  具體他二人在林中說了什麽,目前已不可考,辛湄在林外等了良久,其間吃了兩顆肉月餅,一隻三鮮包子,這些年見慣風月與恩怨情仇的秋月分外淡定地打著瞌睡,直到那位清秀少年先從林中漫步而出。
  他腳步顯得那麽虛無和飄渺,秀氣的臉龐上,神情是那麽迷惘而無助,簡直像一隻迷失方向的小鹿,令人心生憐愛。
  “……你沒事吧?”辛湄小心翼翼問他。
  少年緩緩搖頭,麵上浮現出一抹奇異的紅暈,喃喃:“原來…原來世上真的有長著翅膀的鳥人!老天多麽不公平呀!給了他翅膀,偏又給他絕頂的美貌!既然給了絕頂美貌,為什麽不給他一個女兒身呢?!”
  桃果果?絕頂的美貌?辛湄充滿疑惑地探頭朝林中望,某位罪魁禍首正黑著臉剝樹皮,圓圓臉圓圓眼睛,怎麽也和絕頂的美貌扯不上關係啊?
  “我不會放棄的!”少年突然回頭,指向林中發傻的桃果果,義正言辭,“你既然是妖怪,一定可以使用什麽我不懂的法術!其實你是個女人吧?!我絕對不會相信你今天說的!明天午時,你我還在這個地方見,把話說清楚!你不來我就跳崖!”
  說罷捂著臉狂奔而去。
  桃果果絕望地流下兩行淚水。
  辛湄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努力搞定他,我走了。”
  “你、你要去哪兒?”桃果果使勁攥住她的袖子,無助的圓眼睛飽含淚水地看著她,“你就這樣把我一個人丟下?”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辛湄掰開他的手,語重心長,“用你的男人氣魄征服他,成天哭哭啼啼,怪不得人家把你當女孩子。”
  “你真的忍心拋下我一個人?”他眼裏的淚水更多了。
  “忍心。”
  辛湄點頭,拍拍秋月的腦袋,它順從地飛了起來。
  “努力啊!”
  她好心地揮手道別,把抱著腦袋大叫的桃果果丟在原地,往崇靈穀方向飛去。
  隨後便是遇到娶了老婆的張大虎,被告之甄洪生閉關了,這輩子也不會出來。再然後,她就來眉山居,被好心又熱情的眉山君留下作客。
  波瀾壯闊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隔日眉山君起個大早,十萬火急地往廚房方向奔跑,果然剛進門便聞到一股菜肉粥的誘人香氣,他心上的姑娘挽著袖子,抓了一根湯勺攪拌鍋裏的粥,渾身上下充滿了聖潔的白光,回頭對他溫柔的笑。
  “眉山大人,你臉色很不好,還是適當吃一點肉吧。我做的是菜肉粥,並不油膩。”
  書上有個成語是怎麽說的?心花怒放?眉山君這會兒才真正明白什麽叫心花怒放,像有幾千萬隻花骨朵在胸口蠢蠢欲動,齊齊叫囂著春天的到來,哪怕下一刻有人叫他上天做天神,他也不會去了。
  “我看這裏沒什麽小菜,隻好熱了幾個包子,就著菜肉粥吃也不錯。”
  她盛好粥,再遞過來一籠熱氣騰騰的包子。
  喝一口粥,再咬一口包子,什麽叫幸福?這就叫絕頂的幸福!眉山君流下欣慰的淚水,開始正式思考昨晚那個夢,其實收她做弟子真是個不錯的想法,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和她日夜相處長相廝守……
  “眉山大人,味道怎麽樣?”
  他忙不迭點頭:“人間美味!天上地下舉世無雙!”
  “你喜歡就好。”她笑了。
  胸口的幾千萬花骨朵瞬間變成破繭的蝴蝶,沙沙扇動翅膀,在胸膛裏翩躚翻飛,弄得他心裏又癢又麻又酥又軟,忍不住清清嗓子,盡量一本正經地問她:“小湄啊,我看你麵相,是個有仙緣的。你、那個,要不要跟我修行啊?”
  辛湄塞了滿嘴包子驚愕地望著他:“跟著你學怎麽收集八卦嗎?”
  “不…不是……”冷靜冷靜,“修行啊,就是做仙人。”
  辛湄更愕然:“做八卦仙人?”
  “不是……”
  眉山君哽咽了,原來在她心裏,自己真的是一個隻會收集的八卦仙人啊……
  正絞盡腦汁考慮怎麽給她解釋清楚,忽聽大門處響起陣陣清脆的敲鼓聲,那是安置在大門處的小皮鼓,專門給來訪者用的。這些天外麵情勢不大好,聽說天原國正對瓊國虎視眈眈,勾結了瓊國內部的農民兵,打算來個裏應外合,所以來求他搜集天原國和瓊國隱秘事宜的人特別多。
  眉山君不耐煩地揮手,喚來靈鬼,打算吩咐下去今天一概不見客,卻不防辛湄先一步起身了。
  “眉山大人,你忙你的,我自己在眉山居裏逛逛,這裏風景不錯。”
  她伸著懶腰往外走,眉山君左右為難,隻得小心跟上去,斟酌著問:“你、呃……不要我陪你玩陪你說話?”
  其實我一點也不想見那些俗人,我隻想陪著你啊啊!
  可這話太唐突,不好說給她聽。
  眉山君用充滿暗示的眼神渴望地看著她,期盼她能看懂。
  她一點都沒看懂,利落幹脆地閃人了。
  眉山君木然轉身,對著靈鬼們怒吼:“給我準備一車烈酒!今天來的人喝不完這一車,我什麽都不告訴他們!”
  已經走遠的辛湄聽見他說喝酒,回頭招了招手:“眉山大人,喝酒傷身。”
  他急忙笑著點頭,伸長脖子直看她消失在竹林盡頭,這才依依不舍地去正廳接客了。
  眉山君這輩子都沒像今天這麽幸福過,辛湄那一句“喝酒傷身”一直流淌在耳畔,喜得他酒量大開,一早上足喝了幾十壇子。午飯時間吩咐靈鬼把大廳裏的醉鬼們剝光了丟出去,這才興衝衝地往廚房奔,他心愛的那個姑娘喲,早已備下美味佳肴,溫柔地等待著他。
  要是每一天都能這樣過,他寧可做個凡人,和她一起生老病死…不,生老病死還是算了吧,要做就做神仙眷侶,紅顏絢麗,滄海桑田永恒不變。
  那天的來訪者有幸見到了傳聞中冷傲嗜酒的眉山君的另一麵——他一麵喝酒一麵傻笑,臉上像要蹦出桃花似的,對所有來訪者都異常和藹,有問必答,將先前的規矩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然後,傍晚,久違的傅九雲領著一個美貌姑娘來了。
  眉山君對傅九雲和那位姑娘的事情略微了解一些,對老友的這段感情,他是不以為然的。當然,傅九雲也對他和辛湄的事情不以為然,趁著那位姑娘還在洗溫泉,兩人很是互相譏諷一番。
  “有什麽事趁早說,今晚你就是搬出一百車醉生夢死,老子也不陪你喝。”
  眉山君心不在焉,很想馬上把他倆打發走。
  傅九雲望著他隻是笑,笑得他渾身發毛忍不住暴跳:“你笑什麽?!”
  傅九雲淡道:“我笑某個快要變成豬頭的窩囊仙人。”
  “你你你說什麽……”
  “戰鬼夫人在你家?”
  “你你你怎麽知道……”
  “原來真的在。”傅九雲繼續笑,“不怕戰鬼將軍把你打成豬頭?”
  眉山君綠著臉逞強:“他敢!這裏是我的地盤!”
  傅九雲點點頭,懶得搭理他:“那你努力,我去外麵接覃川。東西準備好,回頭你輸了酒量不許耍賴。”
  “你才輸!”他一氣急隻會跳腳,忽又一愣,“覃川?那姑娘改名了?”
  傅九雲沒有回答,方才笑吟吟的神色黯然了一瞬,轉身走了。
  以前他提起這姑娘,總是笑顏逐開的,及至大燕國亡,傅九雲足有整整兩年沒露出過一絲笑意,前段時間和他喝酒聊天,言談中依稀感覺到那姑娘又有消息了,笑意才重新回到他眼底,可方才,他的神情真令人不舒服。
  還是小湄好啊……眉山君長歎一聲,那個叫覃川的姑娘太能折騰人了,一般人消受不起。
  那天晚上傅九雲估計是大享了一番豔福,眉山君喝醒酒茶的時候,聽見靈鬼們在外麵竊竊私語:“……那叫一個銷魂,窗外的芭蕉精都羞得跑走了。不愧是九雲大人,咱們主子跟他差了足有十萬八千裏,人來這裏都住了兩天,連個手都沒摸上。”
  他紅著臉跑過去斥責:“都閉嘴!我乃堂堂正人君子,少拿那個糜爛的登徒子和我比!”
  新來的靈鬼們嚇得跑走了,唯有那時常摳鼻孔的老靈鬼翻個白眼:“你明明是不敢。”
  “話說從以前我就覺得了,到底我是你主子還是別人是你主子……”
  “少岔開話題。”
  “我和小湄是純潔的交往!”
  “其實就是你單戀人家,人家隻把你當空氣。”
  眉山君氣急敗壞衝出去:“都說了是純潔的……”
  “自欺欺人。”
  眉山君含著眼淚跑了:“你等著!今晚就叫你看看我的手段!”
  靈鬼們從樹叢裏探出腦袋,帶著敬佩與後怕,抬頭望向那隻大膽的前輩:“……前輩你也太直白了,好歹要給主子留些麵子。”
  前輩靈鬼彈了彈鼻屎,發出一聲用心良苦的喟歎:“玉不琢不足以成器,我激他,都是為了他好啊。你們看,他不就行動了麽?”
  眉山君的行動衝勁隻維持到了辛湄的客房外,她還沒睡覺,開著窗戶坐在旁邊,手裏把玩著一隻有些老舊的人偶,人偶甲胄錚亮,手裏還捏著一根威風凜凜的長刀,很是精致。
  見他站在外麵,辛湄笑眯眯對衝他招手:“眉山大人,你找我玩?”
  眉山君瞬間就軟下去了,渾身像泡在春水裏似的,腳不沾地飄過去,聲音發抖:“今晚……今晚花好月圓……小湄,我們聊聊……呃,要不要聊聊人生理想什麽的?”
  花好月圓?辛湄抬頭看看烏雲密布的天,外麵還下著小雨,他衣服都濕了半幅,花和月連個影子也沒有。
  “外麵下雨,眉山大人進來吧。”
  她大大方方打開門,將這位有些失魂落魄的落湯雞仙人迎進來,搬了張凳子給他,順便還好心倒了一杯熱茶。
  眉山君呷一口茶,小心翼翼抬眼看她。
  燭火剛好一跳,她半垂著臉,秀麗的睫毛微微顫抖,目不轉睛看著手裏的人偶,神情柔和。雙頰依舊豐盈潔白,眉眼依舊靈動含笑,和他記憶裏那個十六歲的辛湄並沒有什麽很大的出入。
  可他又覺得她其實還是變了許多。
  十六歲的辛湄是隨意自在的,也是魯莽粗疏的,還帶著孩子的稚氣,這種蘊含真正女人的柔情神采是不會在她臉上出現的。她手中那個人偶雖然服飾光鮮,但明顯已經舊了,五官都被摩挲得看不出來,油彩更掉了大半。可她偏偏就是那麽喜歡,甚至看得入迷,也不知道想起什麽,還笑,笑得眉毛亂動。
  眉山君想起一直被他貼身存放的辛湄小像,他曾為傅九雲對女人細膩而深刻的理解而膜拜,畫中的辛湄分明比曾經的她大了兩三歲,五官一模一樣,神采卻截然不同,充滿了自信和女人的溫柔,就和現在的她一樣……不,現在的她比畫上的還要光彩照人。
  他很明白,這種光彩是什麽人帶給她的。
  反正不是他。
  眉山君失落地垮了雙肩。
  “眉山大人你怎麽不說話?不是想找我玩嗎?”
  辛湄終於回過神,抬頭充滿期待地望著他。
  ……總覺得如果自己繼續窩囊下去,會離想要的東西越來越遠,眉山,鼓起你的勇氣!就像當年成仙渡雷劫一樣!挺起胸膛熬著,什麽都會過去的。
  眉山君清清嗓子,難得在她麵前凝神靜氣,露出嚴肅認真的神情:“小湄……你覺得,我是個怎麽樣的男人?”
  先了解自己在她心裏到底是個什麽位置,才好對症下藥。
  辛湄想了想:“比我祖爺爺還老的仙人。”
  “……”
  兩行淒楚的眼淚滑下他的臉龐。
  原來如此,他懂了。祖爺爺……
  什麽都不用再問,也不用再說。他悵然起身,打算回房修補一下自己破碎的心。
  “眉山大人,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辛湄突如其來的一句問話,像陰霾中的一絲陽光,又給了他一丁點兒希望。眉山君顫巍巍地回過頭,哽咽著問:“你、你終於看出來了?”
  辛湄點頭:“會在意自己在別人眼裏的形象,趙官人說,這就是發_春了。”
  好吧,比起發_春,他更喜歡春天來了這四個字,隻不過,他的春天來得太慢,冬天實在太漫長。
  “你知道我喜歡的是誰?”眉山君低聲問。
  辛湄神秘一笑:“是狐仙大人吧?”
  “……”
  誰……誰來救救他?他的心……碎裂的心好像又碎了一次。
  “你們是仙人,不用在乎那些世俗眼光。其實從第一次見到你們,我就覺得你們很配。你放心,我支持你,雖然我這輩子是看不到狐仙大人了,但你們都是仙人,下次他出關,你要記得把心意大膽表達出來……咦?眉山大人?眉山大人?”
  怎麽說著說著他人就不見了?辛湄疑惑地四處張望,難道他是在害羞?
  眉山君正在雨水中狂奔,冰涼的雨水打在臉上,和滾燙的淚水混在一起,從頰邊滾落。
  “天雷啊——!”他跪倒在池塘裏,張開雙手向天,絕望慟哭,“下來一道天雷把我劈死吧——!”
  天雷沒有出來,雨也漸漸停了,烏雲散開,反倒露出滾圓銀白的月亮。
  那一夜,池中狼嚎陣陣,鬼哭聲聲,簡直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外麵是有狼妖闖進眉山居了?”
  某客房中,睡不著的覃川忍不住發問。
  傅九雲捂住她的耳朵:“不用管,是某個人在慶祝他的一百零一次失戀。”
  被狼嚎聲騷擾了一夜的辛湄沒睡好,在床上輾轉反側,也可能是因為已經不習慣一個人睡了。低頭就著月光看那隻將軍人偶,雖然後來陸千喬又做了許多人偶,可她最愛的還是第一隻將軍,哪怕五官已經模糊,她就是愛不釋手。
  沒有熟悉的懷抱抱著她睡覺,隻好抱著這隻人偶了。
  辛湄低頭在將軍大人的鼻尖上親了一下,喃喃:“陸千喬,你怎麽還沒找到我?”
  她已經習慣睡覺的時候窩在他懷裏,也習慣他頭發和衣領中的味道,習慣他身上的熱度,低沉的嗓音,沒有這些,她睡不好。現在不知他人在何處,是騎著烈雲驊不眠不休地找自己,還是也在睡覺?他可能也睡不著吧?是不是也在想念她的味道?
  皇陵裏的小妖怪私下裏愛笑話他倆粘得緊,連趙官人也說,夫妻間需要一點距離,距離產生美。現在他倆距離是有了,可美在哪裏?她反正沒發現。
  “你要改正錯誤。”辛湄指著將軍大人的鼻子細細教訓,“以後不能那麽霸道不講理,我是你老婆,不是你女兒。”
  將軍大人不會說話,辛湄歎了一口氣,快天亮的時候才朦朦朧朧睡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被外麵的嘈雜聲給弄醒,她揉著眼睛還沒來得及起身,房門便“砰”一聲被人踢開,昨晚在她夢裏抱著她睡覺的某位戰鬼將軍真真實實站在門口,手裏還捏著一根長鞭,將那些一驚一乍的靈鬼逼退。
  “啊,陸千喬。”辛湄睡意朦朧地喚他一聲。
  終於找到老婆的陸千喬黑著臉走過來,攔腰將她抱起,掂了掂,確定沒短斤少兩,沒傷春悲秋,這才鬆一口氣,傲然轉身出門,將外麵那群靈鬼當成空氣。
  “你找來啦?”辛湄把腦袋往他溫暖的衣領裏鑽,哎,果然還是自家相公身上的味道最好聞最有安全感。
  他生悶氣不說話,這兩天他馬不停蹄,從辛邪莊找到崇靈穀,恨不得把每一寸土地都翻過來看,還是後來才想起世上有個叫眉山居的地方,好像曾經有個很窩囊很八卦的仙人還說過喜歡辛湄——果然在這裏被他找到人了。
  一種不祥的警覺感陡然升起,戰鬼的本能被點燃,有誰愛慕她是一回事,他可以不在乎,但引誘她騷擾她就是另一回事了。
  陸千喬翩然走到正廳前,回頭森然瞪了一眼——沒瞪著眉山君,他似乎縮在桌子下不肯出來。連好膽一戰的本事都沒有,他鄙夷地走了。
  “……下次不許來這裏。”
  騎上烈雲驊,他丟下一句話給辛湄。
  辛湄睡得正稀裏糊塗,被這句依然霸道不講理的話又給弄醒了,顯然,他根本沒在反省。
  “陸千喬,”她抬眼看他,“你要搞清楚,我不是你女兒。我們倆是平等的,你不應當和我說不許,我是自由的!”
  他不說話。
  辛湄推開他便要下馬,手腕卻被捉住了。
  “……抱歉。”
  緊緊抱住她,把臉埋在想念許久的頭發中,他深深吸著她身上的幽香。
  他並不擅長和女性相處,除了酈朝央的緣故,更因為他原本血統駁雜,在族中地位很低,根本沒有異性願意接近。十五歲開始領兵打仗,軍中講究鐵律,男兒熱血,為家為國,更沒有什麽旖旎纏綿情致。後來遇見她,剛剛成婚他又要去對付有狐一族,過慣了鐵血殺戮的生活,習慣發號施令,習慣寡言少語,不知不覺對她也用上了這一套。
  其實,他的不許,對她根本沒有什麽效果,他們都知道的。
  他隻是……隻是不知道該怎樣說。
  想對她好,想要她過得幸福沒有煩惱,把自己認為好的都給她,她大約很討厭這種強迫吧?
  見她不說話,他漸漸鬆開雙臂。
  “別動。”她含含糊糊地吩咐,又把腦袋往他懷裏鑽了鑽,“抱緊點,我要睡覺。”
  這付懷抱又變得緊密而溫暖,辛湄覺著直到此刻好像才能睡個安心覺,忍不住愜意地歎息一聲:“想死你了……你想我嗎?”
  過了好久,這悶騷又喜歡害羞的男人才“嗯”了一聲。唉,都老夫老妻了,他這毛病隻怕改不掉。
  辛湄睡了很幸福的一覺,直睡到回皇陵還沒醒,所以不知道眉山君追上來,和陸千喬打了一架。
  這事還是趙官人告訴她的,不過他說得很含糊就是了,好像就是眉山君為了什麽事要和陸千喬一較高下,最後被揍得鼻青臉腫,哭哭啼啼地回去了。
  “可憐啊,和將軍打架,他簡直是自取其辱……”
  趙官人對他很同情,還抹了幾把眼淚,決定將這個角色繼續寫入新戲裏。
  晚上她問陸千喬:“你真的把眉山大人揍成破抹布了?他做什麽要和你打架?”
  陸千喬先想了想,才道:“他說最近皮癢,要我揍幾下,好下定決心。”
  辛湄恍然大悟:“他果然是做好向狐仙大人表白的決心了!”
  陸千喬很聰明地默認了她的誤會,不和她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下去。
  皇陵中的日子悠閑而愉快,和外麵的翻天覆地截然不同。
  聽說上古神器魂燈被點燃,世間萬妖魂魄都被勾了去,好在皇陵裏有陸千喬坐鎮,保住了數百隻小妖怪的性命,失去妖力的外界變得暗淡無光,小妖怪們對外麵的世界也沒了什麽興趣。
  眉山君又來過一次,這次是求陸千喬救人,聽說因為魂燈被點燃,那位叫做傅九雲的男子魂飛魄散了,他心愛的姑娘覃川也因為遭受狠毒的咒法,奄奄一息。據聞戰鬼一族有世代流傳的仙丹,他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隻得老著臉皮來求陸千喬。
  辛湄想起當年在酒樓之上,那談笑自若偏又帶著一絲憂鬱的淚痣男子,不由感慨萬千,也不知那兩人最後有沒有在一起了?倒是陸千喬拿出仙丹救人,私下裏似乎還和眉山君約定了什麽,此後幾次她送包子糕點月餅之類去眉山居,他都不在——也不知是真不在還是假不在。
  桃果果這兩年一直在學習變身術,問他到底要變成什麽,他隻是紅著臉不說話。後來有次辛湄路過斯蘭的房間,聽見他向斯蘭請教怎麽把自己變成姑娘家,個中緣由實在難以想象,鑒於這是人家的隱私,她夫妻倆也不好過問,隨他去了。
  又沒兩年,聽說暴政的榮正帝被起義的農民兵推翻,裏麵好像還摻雜了天原國的勢力。為了泄憤,農民兵將帝後二人的腦袋掛在城門上示眾三日,辛雄還為此感慨了一番。
  不過,最令人感慨的應當是瓊國至寶“神之眼”的湖公主。聽說農民兵攻陷皇宮後,這位公主便失蹤了,有許多國家偷偷派人四處探訪搜索,始終都沒得到她的消息。直到後來魂燈被人重新熄滅,妖力再度回到人間,才有風聲傳出是她滅了魂燈,似乎還成了天原國二皇子的老婆?
  是是非非,小道消息,眾說紛紜,誰也不知真相是什麽。不過,對皇陵裏的人和妖來說,那些都不重要。
  外麵有國破家亡,有離人幽怨,有心機重重,有強取豪奪。時而疾、時而徐的時代變遷,朝代更換,腐朽的終將逝去,新生的也終會腐朽——隻有皇陵永遠是那麽清新而自在,有八卦,有歡笑,有煽情,有狗血。
  他們不過一群世外看客,閑來無事,清茶一杯,炎櫻如蓋,歡樂的歲歲朝朝便這樣過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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