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鮑鯨鯨:失戀33天

(2010-12-07 09:46:50) 下一個

  網絡原名:小說,或是指南
  intro 6月26日 星期日 大風天
  親眼看到我男朋友挽著他新歡的手,在新光天地裏試噴香水的那一刻,世界“蹭”的一聲,變得格外麵目可憎。這種眼見為實的背叛,是第一次,但不會是最後一次,因為這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讓呆立在他們兩人不遠處的我,頓時覺得生死兩茫茫起來。
  我一路跑回家,癱坐在沙發上時,已累到呼吸瀕臨衰竭,那一刻的我無論從哪個層麵看,都是在苟延殘喘。我眨眨眼睛,眼角很幹澀,我沒有痛哭失聲,但在我腦海中,房間裏,各個角落,漫山遍野,似乎都在大劑量的播放著苦情歌。我的心一陣陣的抽搐,手指也在微微顫抖。我筋疲力盡,想要側身靠一靠,卻發現,沙發在我眼中已大到無邊,全世界,都沒有一個支點。
  我曾以為這是最後一次戀愛。
  可悲的是,每一次奮身投入一段感情中時,我都會這麽想。
  但這一次,我同他始終那麽甜蜜那麽默契,甚至,甚至在事發前一天,他還在說我愛你。
  我努力想要回憶起我們曾經的好情意,但是,它們的真實程度,在此刻遭到了毀滅性的質疑。
  若僅僅是這樣,或許還不至於那麽猛烈的擊垮我。我仍可以像從前的某次戀愛一樣,分手在即時,心中罵著詛咒的話,但仍會笑著祝對方日後一切順利。
  而這一次,我指著那一對甜蜜的人兒破口大罵是因為,他身邊那嬌羞的新歡,竟是從初中起便和我混在一起四處嬉戲的首席資深閨蜜。
  是這個事實擊垮了我。
  這事實令我覺得,有問題的那個人是我。
  曾經有那麽多跡象逼我恍然大悟,但我卻統統選擇視而不見。而一個人究竟要糟糕到什麽田地,才會發生這樣的事:小三是自己的閨蜜?
  恍惚間,我都能聽到老天爺自上空指著我,發出不屑的笑聲。
  從小到大,閨蜜見證了我每一次和男友的大動幹戈,我的男友們也都或多或少的遇到過我和閨蜜相互間的肆意撒潑。和閨蜜生氣時,我便去找男友發泄情緒,和男友吵架時,我便去找閨蜜圍爐夜話。
  但此刻,我卻同時被兩邊摒棄,整個人就像是從傳送帶上掉下來的零件,自己倍感孤單,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對世界而言,我不構成任何存在感。
  我就這樣坐在沙發上,一昧的發著呆,快要石化的時候,電話突然響了,隨著電話鈴聲,我全身上下的毛孔頓時全部大幅度張開,作傾聽狀。
  會是兩個人裏的誰打來的?還是聯袂一起打來的?是要跟我道歉,還是要說服我變化是幻覺剛剛那一幕隻是我眼花了?
  我緊張的發抖,電話鈴聲變得不耐煩起來,我仿佛能聽見,電話那頭的人正說著:嘿,過時不候,機會有限。
  我一把抓起電話,聲音飄忽的說了一句,喂?然後便緊緊的閉上嘴,準備隨機應變。
  電話那頭,有個男人大吼著說,黃小仙兒!打你丫電話一直關機!你窮的要死了嗎?我沒給你發工資嗎?給我趕快回來加班!!
  我抓著電話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正在衝我大吼的男人,是大老王—我老板。
  不知道從哪兒橫生出的勇氣,讓我在愣了半天後,衝著大老王說出了那句本想獻給那對野鴛鴦的話。
  “你丫給我滾!”
  這次換大老王呆住了,幾秒鍾後,他默默的掛了電話。
  我蹲在地板上,聽著房間裏回蕩著的大吼過後的嫋嫋餘音。做的好,黃小仙兒,我對自己說,一天裏,先是分了手,然後失去了一個朋友,接著又因為對老板大吼,從而把工作丟了,接下來,你隻要從地板上站起來,關好門窗,走向廚房,輕輕打開煤氣,然後,靜靜的深呼吸,過不了多久,你的人生就可以涅槃了。
  房間裏一片寂靜,隻有指針向前移動的聲音。隨著一聲清脆的契合聲,我抬頭看向時鍾,時針分針秒針,都指向了零點。
  我就這樣迎來了,失戀的第一天。

  1 第一天 6月27日 星期一 風和日麗
  我斷斷續續的,做了很多個沒有具體情境的夢,猛然醒來時,覺得這一覺有一輩子那麽長。睡意徹底消失前一秒,我還想要陷在夢中永遠不要醒來。因為我知道,但凡睜開眼,我就會看到幾個碩大的當日主題詞:分手,背叛,炒魷魚。
  我想要側過頭看看時間,卻突然發現自己的脖子動不了了,恍惚間,覺得天花板也比平時要高,原來,一整晚睡在了地板上,落枕了。
  我挺著脖子,僵著一張臉,戰戰兢兢的出現在公司裏,前台小姐神情詭異,且埋頭作勞碌狀,這說明大老王今天一反常態的準時出現在公司裏了。
  果然,我剛坐到座位上,坐我隔壁的死同性戀王小賤就轉過頭,麵無表情的通知我,大老王在召喚。
  我做好了被掃地出門的心理準備,同時另一個自我也在積極的為我做著心裏輔導和安慰,即使不開除你,你都是應該自己辭職走人的,還會有什麽情況,能比的上你慘遭失戀還要在婚慶策劃公司工作更悲涼?
  我目不能斜視的出現在大老王麵前,大老王目光揣測的上下掃視我兩圈,然後劈頭蓋臉嚷道,“憋著勁兒想罵我憋多久了你?”
  我看不見大老王的表情,因為我站著,他坐著,我即低不了頭,目光又不能大幅度下調,努力往下看,最多也隻能看到鼻尖,一不小心還對了眼。
  大老王默默的看著我,然後終於忍不住了,“你丫幹嘛呢?”
  我結結巴巴的說,“王,王總,我能坐下說麽?我落枕了。”
  大老王給了我兩個字作為答複:“活該!”
  我迅速領會了他的意思,坐了下來。
  “你給我個理由,說說為什麽昨天我得跟孫子似的讓你罵。”
  “……我失戀了王總。”
  “……”大老王愣了三秒,然後說,“活該!”
  我被大老王罵的很舒坦,因為大老王但凡還願意罵你,就證明你這個人的生存價值還有跡可循。
  “哪個傻逼把你甩了?”大老王接著說,“是上次年會來的那個半禿子麽?丫配不上你,你就當之前誤入歧途了。”
  大老王是我們公司的一朵奇葩,我們人人都愛他。
  大老王的好是那種無性的老派的好,在這個時代非常罕見。雖然他人剛剛四十上下,但每次走進他辦公室,我總有種走進小時候外公房間的感覺,他的人和他的房間散發出的氣味,總是讓人昏昏欲睡但又覺得心裏很妥帖。每次跟大老王談事之前,我總想跟他先要塊糖吃,就是那樣一種奇妙的氣質。關於這一點,公司同仁們也曾熱烈討論過。美術組的小野貓CICI,混了半宿夜店,恍惚著到了公司,才想起來手上還有很急的單子沒做完,當下就驚了,趕了一天,也沒趕完,隻好去向大老王如實相告,敲門進去的時候,大老王正背對著她迎著斜陽看著小津安二郎,轉身看到CICI,便拍拍沙發,說,“一起看,我泡了普洱茶,還有海苔餅幹。”CICI戰戰兢兢的坐下以後,大老王便不理她了,繼續專注的看片子,CICI便也跟著一起看,看著看著居然還看進去了,兩人一會兒咯吱咯吱的嚼海苔餅幹,一會兒餟一口普洱茶,這一幕被闖進去交報表的同事看到了,便掏出手機默默的偷拍了一張,並取名為天倫之樂發給了大家。時至今日,CICI提起那個下午都忍不住熱淚盈眶。
  被大老王教訓了一通,我回到了座位上,坐我隔壁的傻廣東仔又開始把臉埋在抽屜裏偷偷抽煙,這個想法太鴕鳥了,我怎麽想也想不通。對麵做設計的小可又開始對著屏幕自言自語,剛開始我覺得他這個樣子很恐怖,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有閱讀困難,但凡是字,就必須讀出來,我已經不下100次聽到他目光嚴肅的盯著屏幕念叨:用戶名……哦(打字聲。)密碼?哦……(打字聲)。
  前台的36C善良妹又一次的把盒飯熱過了頭,聞著熟悉的從茶水間傳出的塑料味兒,我知道,又一個上午安全而無害的逝去了,我終於鼓起勇氣打開手機,看有沒有短信和留言。
  我手捧著手機,目不轉睛的看足了半個鍾頭,連按鍵裏各個汙垢藏身的具體位置,我都了然於心,但手機始終一點兒聲響都沒有。
  我擔心是手機壞了,或是同我一樣,一遇到重大事故,腦子就不好使了,於是我重新開機重新關機,但無論我怎麽折騰,手機都沒有反應。
  我宣告放棄,心中激蕩起波濤洶湧的恨意,這對狗男女,即使我不要道歉不要解釋,但昨晚我轉身而去時,精神狀態是多麽的暴怒和扭曲,即使沒有跑去輕生,持刀搶劫或是殺人越貨也都保不齊,難道你們都不好奇我是否還在人世,難道都不能夠發條短信谘詢一下我“你好,請問你還活著嗎?”
  氣憤中,隔壁的王小賤神情嚴肅的轉向我,開口說道:黃小仙,你沒事兒吧?
  我下意識的說,”好的不得了。幹嘛?”
  王小賤漠然的說,“那你能別用腿撞隔板了麽?你一撞,我這邊兒就跟著顫,你看,水都撒出來了。”
  王小賤也是我們公司的一朵奇葩,他恨我我恨他。
  此人空長了一副好皮囊,但心裏卻住著一個敏感脆弱而幼稚的十四歲小姑娘。剛進公司時,他那柔弱嬌嫩的風姿,迷倒了一大群負責保潔的中年婦女,但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一定是一個從裏到外從頭到腳純度百分百的GAY,我對GAY沒意見,反而很有愛。但是我身邊這個GAY實在太不一般,和他共事,簡直是一場災難。我們兩個人大大小小吵過的駕加起來,差不多要和一對結婚三十年的夫妻一樣多。
  轉眼到了下班時間,坐在我隔壁的隔壁的CICI,從一個小時前就開始化妝了,還問了我七八次,今天的綠色眼影會不會襯得她眼袋很濃烈。
  五點半一到,大家便紛紛化作鳥獸散,不出五分鍾,辦公室頓時隻剩下一股股青煙,和我。
  我站不起來,心裏是那種,很蒼茫的慌張,就像是“風吹草低,卻始終不見牛羊”的那種慌張。這麽多年,這是第一次,我明確的知道,沒有人等著我,那個人不會在樓下大堂一臉不耐煩的等著我。今天,明天,永遠。
  我慌張的快要把持不住我自己了,想要撞牆,想摔東西,想要放聲尖叫。我打開手機的通訊錄,我想要和誰說說話,是個人就好,能回應就好。
  但長長的聯絡人名單上,卻沒有一個這樣的人。
  這也是我忘情沉溺於戀愛時,種下的惡果。
  落地窗外的天色迅速暗了下來。我低不了頭,隻能盯著前方建築的信號燈發呆。辦公室裏的陰影越來越濃厚,我站在窗前,大劑量的慌張靜默的在我身後排成一排。
  這種慌張,令我比推石頭的西西弗思還悲涼,起碼,他在快要抵達山頂時的那一刻,心裏還會一半僥幸一半雀躍,但等著我的懲罰,卻是每天一睜眼,隻能看到標注著日期的一個接著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洞,默不作聲的,等待著我縱身一跳。我不能接受從今天起,將要在不可預期的一段時間裏,這樣的傍晚,會一個接一個向我襲來,我也將毫無知覺的消化掉無意義的每一天。
  像複印機一樣,開機,複製,複製,不斷複製,直到被關閉上電源,那樣的一天。
  脖子越來越疼了,那是因為它支撐的腦袋因為沉重無望而快要自行脫落了。
  突然,身後的白熾燈一排排的亮了起來,扭不過去頭的我隻好側耳傾聽,有呼吸聲!這兒有活人!我激動的幾乎要喜極而泣,於是猛一轉頭,耳邊傳來清晰的“哢啪”一聲。
  脖子就這樣好了,但站在不遠處的保潔大姐不知原委,上下掃視了我一番,然後教訓道:加班也要開燈噻,給老板省什麽錢咧?
  就這樣,保潔大姐為我分手後的第一天,帶來了一個痊愈的脖子,和一個光明的結尾。
  
  2 6月28日 星期二 晴 熱
  淩晨三點時,恍惚中,我仿佛聽到了手機震動的聲音,於是馬上驚醒了。
  跳下床拿起手機,手機卻什麽反應都沒有。
  我站在黑漆漆的房間裏,豎著耳朵聽,然後像瘋子一樣四處尋找,最後發現,那震動聲是冰箱傳出來的。
  失戀第二天,冰箱壞了。
  我打開冰箱,冰箱裏的燈也徹底歇了工,猛的看上去,冰箱像一個冒著寒氣的黑洞。
  黑洞裏,還有他不久之前,給我買的果汁和冰激淋。
  我拿出其中一桶,打開,然後坐在地板上,靠著牆壁,一勺一勺大口的吃著。
  窗外的城市安靜極了,對麵的居民樓,也有房間星星點點的亮著燈,我麻木的想,他們此刻都在幹什麽呢?
  無論幹什麽,一定都不會慘過我。即使是爭吵,亦是一種多幸福的交流。
  吃了好久,我都不知道手中的冰激淋是什麽味道的。
  吃了好久,我才發現兩頰有眼淚在流。
  早上,我腫著雙眼困頓不堪的出現在辦公室裏,坐到座位上時,我都覺得有一股陰雲準確無誤的定位在我上空。王小賤一臉淡定的喝著茶,側身,目光迥異的上下掃視我一圈,然後又淡定的轉了回去。
  我在心裏罵,媽的,寒天飲冰水,滴滴在心頭。現在你看熱鬧看的有多滿足多樂觀,自己倒黴的時候哭的就會有多慘。
  一天裏,我看了得有140次手機,不斷更新郵箱,查看MSN上他的頭像是不是亮著。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總是不能控製的懷疑:我是一個碩大的移動中的山寨貨,在路人眼裏,我漏洞百出,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惹人厭惡。
  走著走著,我忍不住又想要放聲大哭,就蹲在人行橫道上,向全世界承認,我是造物主造出的,為了警醒世人的那個笑話。
  就在這種夾雜著羞恥的焦灼感即將摧毀我之前,我走到了一個樂器店前麵,於是我走進去,花了十五分鍾時間,買了一把大提琴出來。
  拖著大提琴盒子走在街上,我收到了更多的目光,但這時的我變得有安全感多了。
  我想要一個家,容我棲身,容我重拾信心,容我免受他人笑話,但現在看來,實在太難實現。
  而無憂無慮住進棺材的那一天,又離我太遠。
  這可能就是為什麽,我抱著大提琴盒子走在路上,而心裏感覺十分穩妥的原因吧。
  
  3 6月29日 星期三 晴 大風
  半夜三點,我還是毫無睡意,也沒有行動力,隻是那麽坐著,不過腦子裏卻是萬馬過境翻江倒海。
  坐在人生突然停頓下來的這一個點上,我回望往昔,展望未來,竟發現,若是此刻死了,那麽,“失敗”這個主題詞,不是“關於我”這個故事的開始,也不是結束,而是我這個故事的全部。
  越想越絕望,我翻出之前他留在我這兒一小瓶伏特加,對著溫開水一口氣喝下去,趁著酒勁還沒彌漫前,臥倒在床上。
  迷迷糊糊勉強睡著了,但是噩夢不斷,而且睡得很輕淺。早上醒來時,第一次頓悟到睡覺也是件耗體力的事,結果上班時,我又像一條海參一樣,拖著漫長無邊的陰影,緩慢而鬱卒的滑進公司裏。
  大老王把萎靡的我叫進辦公室裏,橫著甩過一個文件夾,“開始跟這個單。”
  我打開看看,是一個高端婚禮策劃。
  “王總,你知道我失戀了吧?”
  大老王十個手指忙個不停的玩著魔方,“知道啊,怎麽了?”
  “知道你還讓我跟婚禮策劃的單?”
  “公司的事和你私人的事有關係麽?新郎是你前男友麽?給我好好做!”
  “我要是策劃成一腥風血雨的婚禮怎麽辦?”
  “那我就把你介紹到我開殯葬公司的朋友那兒去。”
  “……”
  看完一對新人的資料,我心情更是墜到穀底。我現在需要的是酒,是睡眠,是有個人跑過來跟我說,這世界真的很糟糕,你遭遇的悲慘根本是九牛一毛。
  我需要那對狗男女給我一個解釋,我需要讓自己不會一碰就碎,隨時都會痛哭失聲。
  我現在最不能看到的,就是一對戀人長途戀愛一帆風順之後準備結婚而我還要負責出主意。
  可是我現在卻必須要做這樣一件事。
  準新郎叫魏依然,小開鑽石男,家境完美無缺,又肯談那麽久戀愛不分心,估計樣貌應該好不到那兒去。
  準新娘叫李可,小康家境,畢業自牛逼院校,應該是個聰明姑娘。
  我按照電話給魏依然打過去,商量會麵談細節的時間,電話那頭,魏依然的聲音醇厚中帶著磁性,很動人,“哦,好的,我得和小可商量一下時間,因為我想一切都按照她的想法來辦,然後再給你打過去好麽?”
  我說沒問題。
  掛電話前,魏依然說,小可挺特別的,她想要公主那樣的婚禮。
  我掛了電話冷笑,誰不想要公主那樣的婚禮呢,從業多年,我也沒聽說過有客戶提出,我要一個50大壽那樣的婚禮。
  下午大老王和騷瑞姐去河北見客戶,經濟不景氣,我們的服務範圍都跨省了,真是卑微的沒道理。估計他們下班前肯定趕不回來,我收拾東西,趁人不備,悄悄的回了家。
  看到屋角立著的大提琴,我又開始覺得自己是個白癡。從小就沒有音樂天賦,合唱團裏,永遠是那個可以張嘴但不能出聲的孩子。長大後每次去唱K,都是那個一進門就乖乖拿起搖鈴,全程負責活躍氣氛,別人唱完通宵歌,後果是喉嚨嘶啞,我唱完通宵,後果是胳膊脫臼。這樣的一個我,真是發了什麽神經,要買一把大提琴回來做擺設,睡覺時不能摟不能抱,用來發泄也太貴了一點。
  我打開盒子,用抱屍體的姿勢把琴抱出來。可能是因為傍晚陽光正好,褐色的琴麵上像是鋪了一層油在上麵,閃閃發亮,我輕輕的摸了摸,然後歎了口氣。
  真美好。
  這一刻,是我分手後突然平靜下來的一刻。
  我拿起琴弓,雖然完全不知道怎麽拉,但音樂會好歹也看過。擺好姿勢,很文藝很少女,然後把琴弓放在琴弦上,輕輕一劃。
  房間裏響起和肺癌患者咳嗽類似的一聲,非常撕心裂肺。
  那美好平靜的一刻,咻的一聲魂飛魄散了,我重新沮喪起來。
  
  4 6月30日 星期四 陰天 降水指數8
  起床刷牙時,我閉著眼睛,因為實在不想看鏡子裏那個一臉倒黴相的自己。心神不定的出了門,擠在地鐵裏時,一路聞著對麵IT男身上濃鬱的韭菜餡包子味,心中默默的,一遍一遍重複著問自己,這世界還能再糟糕一點麽,來吧,我受的了,一次全給我,讓我就這麽涅槃了最好。
  下午,魏依然給我打來了電話,依舊文質彬彬,語氣無比溫柔,“小可今天有時間,我們約在萬豪大廳見好麽,她想在那兒喝下午茶。”
  我當然說好,你看,多奇妙,同樣的一天,雨似下非下,陰晴不定,但有的姑娘就能牽著未婚夫的手,穿著小洋裝在大廳裏裝模作樣的喝下午茶,和婚禮策劃說著“我要做一天公主”那樣的傻話,但有的姑娘,對,比如我,就要心裏揣著對前男友的恨,對前好友的質問,跨越半個城,去聽那些甜蜜的廢話。
  所以別再和我說,這世界很公平,馬丁路德金可能是說了:“我有一個夢想,”但後半句應該是,“不過它可能隻是個夢想”。激進而盲目樂觀的人們沒有容他說完,不然他也不會死於非命。
  在有小樂隊伴奏的大廳裏,我看見了這對金童玉女,魏依然和他的聲音一樣,渾身上下找不出一處硬傷,文質彬彬,器宇軒昂,五米開外,就能看到他渾身上下閃爍著“我來自好家庭”的那種金光。
  可是李可,第一眼見到她,我感受到了一股氣息上的不舒暢,她同樣沒有硬傷,笑意晏晏,光彩招人,連腳踝都閃閃發亮,但整個人就是讓我覺得很不爽。
  握手,就坐,開始談婚禮細節,聊了幾句話之後,我領悟到了,我對李可的揣測並不是百分百來自於嫉妒,而是,我眼前就坐的,分明就是一個會提問會應答的大號芭比娃娃。
  李可說著一口港台腔,但技術性的仿出了自己的特色,“我想要現場,隻要能賓客能看見的地方,都鋪上紫色的玫瑰,記住,是紫色的哦,千萬不要粉色的,粉色的太俗氣,而且和我的膚色很不搭配呢。”
  我在本子上記下來,紫色玫瑰。寫完以後,搜索了一下我寥寥無幾的植物學知識,然後說,成,要是有,我們就負責幫你搞到,要是沒有,我們會給你找幾個植物研究所的電話。
  我說了個很拙劣的笑話,但是李可咯咯咯的笑起來,一個媚眼拋向魏依然,“要是沒有,你們就把粉色玫瑰,塗成紫色的。我們來出勞務費。”
  我頓時語塞了,魏依然居然還是一臉笑意,目光灼灼的看著他那個和紫色最搭配的未婚妻。
  我把目光轉向別處,把臉上已經僵住的笑意暫時收回,然後在心裏長長的,長長的,歎了口氣。
  若是在三天前,看到這一幕,我會一邊在心裏罵,好一對冒傻氣的準夫妻,一邊勒令自己不要嫉妒,然後晚上回到家,我會和他說,你看你看,相比起來,我的要求多簡單多無害。
  我會為清晨時他在我鼻尖上留下的一個吻高興一整天。
  我會為深夜趕工時他幫我倒的一杯茶亢奮一整晚。
  作為這個行業的從業人員,我見過各式各樣奢華的溫馨的或是古怪的婚禮現場,但每每我想象我同他的那場婚禮時,總覺得任何形式都無關緊要,最緊要的,是他在場。
  三天來,我一直在警告自己,別陷入那個深不見底的回憶之潭,一旦踏進去,便是萬劫不複,必定會折騰到麵目全非,才能抽身而出。
  但坐在這對登對的情侶麵前,遠遠看去,我麵帶笑容,言行得體,但心裏卻像被入室搶劫過的房間一樣,一片狼藉。
  
  5 7月1日 星期五 晴
  上午十點,我終於等來了那通該死的電話。
  看到來電顯示的那個號碼,我心裏一驚,恍惚間心中湧出的,竟是喜悅。對,就是那種,接了電話以後問他,你在哪兒呀,我們要去哪兒吃飯,看哪場電影的幸福感。
  但那錯覺轉瞬即逝,我明白這會是一通我永遠忘不掉的電話,但無論漫長或短暫,都和幸福感無關。
  我捧著電話跑到茶水間,然後用力扶著冰箱,按下了通話鍵。
  “喂?”我的聲音不爭氣的抖著。
  “在上班?”
  “……我們把這些對話省掉成麽?”
  “......好,我,我一直想給你打電話,解釋一下,但是我不敢,不敢打這個電話。”
  我用力的深呼吸,一遍一遍在心裏默念,黃小仙兒,沉住氣,黃小仙兒,沉住氣。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給你打這種電話實在太難了,我想不出來要跟你說什麽…..”
  但我還是沒沉住氣,“別來這套,行麽,別來這套,七年前你追我的時候,給我打表白電話,開場白和你現在說的一模一樣,好,既然這麽難,我又讓你這麽害怕,那我來問你來答,行麽?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半年前。”
  “半年前?上個月你和她還一起給我過的生日!”
  “是,可是,我們總不能在你生日上告訴你這事兒吧?”
  “放屁,我們三個天天混在一起,上周我們還商量一起夏天一起去哪兒度個假,你們當我是什麽?你們火熱戀情的忠實觀眾?還是一直琢磨著先別拆穿這檔惡心事兒,因為沒準哪天我還會想要和你們一起3P?”
  “就是這樣!小仙兒,我就怕你這樣!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刻薄?能不能,能不能不要這麽咄咄逼人……”
  “那可真好笑,當初是誰跟我說,姑娘,我真喜歡你的刻薄?”
  “小仙兒,我累了,你氣場太強,我告訴你,一個巴掌拍不響,我們走到這一步,真不是我一個人的錯……”
  “嘿,讓我告訴你,我這麽刻薄,是因為你太值得我刻薄了!”
  “小仙兒……”
  “……你想要我哭給你看?想要我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著說,求你別離開我求你回來?那你真是一開始就找錯人了,我從小到大,渾身上下,唯獨缺了這麽一個基因,就是哭著請你回頭……”
  “小仙,我不是為了求你原諒我才打這個電話的……”
  “……”
  血管裏的血,像出了交通事故一樣,一瞬間,全堵在了心口。
  我突然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們兩個,可能真的不適合在一起。你罵我吧,這一次,我願意把你最惡毒的詛咒和刻薄,從頭到尾聽完。”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我聽見遙遠的什麽地方,傳來了一個氣泡碎掉的聲音,我知道,那是我卑微的,被自尊劫持著的,奢望他回頭的那個願望。
  電話那頭也沉默著。
  我想要瀟灑的掛斷電話,留一個漂亮的背影,但是我還是沒忍住,對我愛了五年的人,說了這段感情中的最後一句話。
  “我不會罵你混蛋,但我會證明給你看,你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再見。”
  掛斷電話,我雙膝一軟,蹲在了冰箱前。
  冰箱發出嗡嗡的聲音,我幼稚的想,不知道這聲音,能不能蓋住我嚎啕大哭的聲音。想來想去,我做了個折中的決定,我竭盡全力哭出來,表情要多扭曲有多扭曲,但厲害的是,我沒發出一點聲音。
  腦海中,我努力塑造出一個人,扮作知心姐姐,在我耳邊勸慰我,小仙兒,你能撐過去,你早就知道,你情我願的事,結局不是A就是B,就算是背叛你,又有什麽可痛哭的,男人可以一邊背叛你,一邊拿刀紮自己;男人可以一邊背叛你,一邊悔恨的喂自己喝敵敵畏;男人還可以一邊背叛你,一邊升個大氣球下麵掛個牌子說:一生一世隻愛你。
  背後傳來了輕輕的一聲咳嗽,我一驚,匆忙的抹掉眼淚,轉身,便看到了王小賤站在茶水間門前。
  我對這萬惡的一天徹底宣告投降,我可以接受交往七年的男友打來的分手電話,但是此刻,我實在不想讓我討厭的同事,看見我這副模樣。
  我看著王小賤,想努力露出一個“我什麽事都沒有”的笑,但是沒有成功。
  王小賤俯視著我,一臉漠然,過了半分鍾,他開口說:你妝花了。
  然後轉身離開了茶水間。
  我想對著他的背影比個中指。
  但渾身上下,卻連抬起胳膊的力氣都沒有了。
  
  6 7月2日 星期六 熱
  此刻是淩晨四點,我渾渾噩噩的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的看著牆壁,目不轉睛。
  總有這樣的一刻,我隻想跪地大哭,嚎啕不止,小心翼翼走完每一步,卻偏偏做錯了關於他的這道選擇題。我恨這個不入戲的對手,明明我們能演一出好戲,做一個happy ending,但他卻偏偏要逼我精神分裂滿懷陰暗,人物性格複雜到值得捧回一尊奧斯卡獎杯。
  還記得他剛愛上沒多久,還在蜜月期的時候,多少次他被我的刻薄擊倒,捧腹大笑之後說,丫頭,你真是朕的開心果。
  有時候他也會好奇的問,是什麽樣的心境,才能讓我言辭劍走偏鋒的刻薄。
  我一直沒來的及告訴他,這還需要什麽樣的心境?像我這樣的姑娘,胸前無大物,姿色也平平,若愛上一個人,要靠什麽讓他記得我?美好的姑娘一個眼神一個笑,就令他們神魂顛倒,但我隻有仔細揣測,努力令說出的話語,一擊即中你。
  我那上進的刻薄,曾經打動過他,此時又變作了雙刃劍,在結尾時刺向我。
  我就那樣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那通電話傷到了我,也刺破了這幾天我不肯承認的一個微弱的夢,我輕聲說疼,但連四周的空氣都統統保持沉默。
  我可以追過去破口大罵,或者雙膝跪地挽留他。但是,我被我龐大的自尊剝奪了一切反抗的權利,我努力告訴自己,若有一日,他不再愛你,那麽你這個人,楚楚可憐也是錯,生氣勃發也是錯,你和他在一個地球上同呼吸共命運都是錯,或許可以為他死?哈,那更是讓他午夜夢回時破口大罵的一個錯。
  不知不覺,我們走到了這裏,除了留個瀟灑背影離開,做什麽,都隻會呈現出一個漏洞百出的姿態。
  我看向身邊,恍惚間,覺得那沙發旁,他坐過的痕跡還在,衛生間裏,還有他那把備用的牙刷,鏡框裏,兩個人的合影永不過期,笑的那麽燦爛。
  我知道,世上的某處,一定正在進行著更悲壯的生離死別,但是,此刻的我,一個人,四處皆是回憶,因而處處都在淩遲我,這樣的極刑,更可怕。
  一直坐到淩晨六點,我洗了個澡,然後出發去了公司,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安然無恙。
  剛坐下沒多久,王小賤也來了,僵硬的看了我一眼,算是打了招呼,然後坐在自己位置上,打開電腦,戴上耳機,開始做與世隔絕狀。
  我覺得心中的某個地方,憋悶的好像俄羅斯方塊快要堵到頂端了。
  渾渾噩噩撐過中午,倦意開始一點一滴的侵蝕我的意誌,不是困意,而是無邊的軟弱無力,剛想要跟大老王請個病假的時候,魏依然打來電話,說李可有了一些新想法,要和我談一談。他明天要出差,所以隻有今天下午有時間。
  我隻能說好,然後收拾好資料準備出發,這時,王小賤突然站起來,提出要和我一起去。
  我無比驚訝,不知道他又要怎樣用冷暴力折磨我,王小賤帶著一副晚娘臉跟我說,大老王讓我和你一起做這單活兒。
  我隻好一路沉默的協同王小賤,去某個出了名奢華昂貴的SPA會所,見那位時時有新想法的芭比新娘。
  李可穿著浴袍,拉著她那位穿著西裝好脾氣的未來先生,坐在我們麵前,眼睫毛上下翻飛,拿出一個小本子,開始嗶嗶嗶嗶語速飛快的說道:“我最近參考了好多資料呢,其實也是做功課了對不對,我替你省了好多事兒哦,黃小姐。”
  我愣了一秒鍾,然後說,嘿,謝謝您了。
  “我想要那種,即夢幻又知性的婚禮,我不想讓別人覺得我隻是一個好運氣的女孩,找到了世界上最適合我的人,然後又順理成章的結了婚,雖然都沒錯啦,但是你知道麽,哎呀你是女孩子你肯定知道,這樣太簡單了,對吧,都沒有懸念。”
  我覺得有人自身後用沙錘猛擊了我後腦殼一下,我耳畔響起了嗡的一聲。
  我不知道,雖然我是女的,但我不知道這個怪咖芭比在說什麽。
  “哎呀,就是說,我不希望現場那麽平常,那樣很容易無聊的對吧,我希望有懸念一點呢。”
  我想了想,還是沒忍住,說了出來,“你的意思是,讓我們雇幾個小三兒去鬧場?”
  李可肯定不是這個意思,表情一下子僵住了,瞪著她那雙無神的大眼睛看著我,魏依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李可轉移目光,怒視著他。
  一直像一副靜物畫一樣坐在我身旁的王小賤突然出聲了:“她是開玩笑的,你繼續。”
  李可看出了我的態度,於是收回了她那些莫名其妙的小感慨,開始一條一條的朗誦她那個小本子上記著的想法。
  “首先,我要我的出場特別有驚喜,音樂我不要結婚進行曲,好俗氣,大家都用這首曲子,但是我要用的一定也是要跟結婚有關係的曲子哦,不能是中文的,中文歌顯得很沒有格調,一定要是古典樂。”
  我飛速的在紙上記著這位公主的要求,奇怪,自己寫出的字忽大忽小,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我出場的方式也要特別,我想要出其不意的出場方式,大家都猜不到我從哪兒出來的,大家都在找,然後,“砰”我就出現了,嚇大家一跳,但是又要浪漫哦,不能俗氣哦。”
  把你丫放氣球裏,放上天,然後一戳,“砰”,掉下來,嚇大家一跳,還浪漫。
  “啊,對對對,我想要一段短片,我想從我和依然幼兒園時候的樣子開始演起,我們那時候天各一方,誰能想到有一天會相遇呢,所以你們要開始找和我的樣子相近的幼兒演員,少兒演員,青年時期就由我自己來演好了……”
  我的左腦像是被一雙大手握在了手中,不斷的往牆上一下一下摔著,刺痛加轟鳴,李可尖利油膩的聲音忽遠忽近,格外刺耳,我視線開始變得模糊起來,四周一下子像是失真的默片,又很像小時候那個碩大的,永遠充滿水蒸氣的澡堂,每次去洗澡,我都十分恐慌,站在一片蒼茫的水蒸氣裏,我隻想往後躺下去,最後我也隻好躺下去。
  我感覺到王小賤在拚命的搖著我,“小仙兒,你臉色很不好。”
  我努力的出聲,“什麽?”
  “我問你,你是不是中午沒吃東西?你上一次吃東西是什麽時候?”
  我緩慢的理解了王小賤的問題,然後緩慢的開始搜索問題的答案,是啊,我好想好久沒有吃飯了,上一次吃飯,是昨天,還是前天,還是……
  在我失去知覺前,我始終都沒有想起來這個問題的答案。
  
  7 7月3日 星期日 熱
  我被一陣引擎聲吵醒,睜開眼睛時,已經過了午夜,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王小賤拿著手柄,全神貫注的玩著我的PS2。
  “你幹嘛呢?”我坐起來,問王小賤。
  “醒了?那我走了。”王小賤做出一副如釋重負狀。
  “是你送我回來的?”
  “……對,我一直看熱鬧,然後跟著一起來了。”王小賤聚精會神的看著電視,語氣和往常一樣不陰不陽的答複我。
  但我心裏湧起一陣脈脈的感謝,怪不得電影裏麵反麵角色最容易出彩,因為他們負麵久了,偶爾一正麵,真是有讓人感動的效果。
  王小賤放下手柄,“走了,你好好休息,,桌上有粥,自己喝。”
  我覺得很溫暖,同時也覺得很尷尬。王小賤轉身離開前,我開口說道,“謝謝你啊,王小,啊不是,王,王……”
  和王小賤共事這麽久,我居然忘了他的真名叫什麽。
  王小賤雙手插兜,麵無表情,但是目光充滿深意的看著我,“你除了不知道我本名,也不知道我是哪兒的人,在公司負責什麽業務,已婚未婚,你都不知道,因為你也沒關心過,所以不用不好意思。”
  他說的對,我從來都沒關心過,就坐在我手邊十米範圍內,日日朝夕相處的這個人。
  我突然有一種,現在的糟糕處境,都是我應得的,是我那張布滿漏洞的人際關係網中,一段一段的漠視帶來的後果。
  王小賤拉開門,留下了一個默默譴責我的背影。
  “可是我知道你的性取向!”我幾乎要脫口而出,但是理智最終遏製了我。
  喝完粥,我發現王小賤還體貼的給我削了一根胡蘿卜。這麽賤的體貼方式,隻有他能幹的出來。
  我走到床邊,撲倒,然後跟自己說,今天晚上就當自己死機了,什麽都別回憶,也什麽都別設想,隻是好好睡一覺。
  等躺倒床上我才發現,“好好睡一覺”這個願望,怎麽會這麽難實現。不久前的每一天,隻要一過晚上十點,我就呈現出一副吸毒婦女的風貌,哈欠連天,四肢乏力,胡言亂語,隻要頭一挨著枕頭,連“啊真幸福”這心情都來不及感概,就火速進入了夢鄉,可是現在,我像一條泥鰍一樣,沿著床邊滾來滾去,尋找最佳姿勢,但結果都是徒勞。
  我開始數綿羊,數到三位數以後,我腦海裏的景象開始變得恐怖起來,上百隻綿羊在一個狹小空間裏擠來擠去,俯視著看,就是一個碩大的蠕動中的毛團。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然後從床上爬起來,去實驗傳說中治療失眠的第二招,喝牛奶。
  冰箱裏有一盒開了封的牛奶,我一口氣喝下去半盒,然後重新回到床上,作垂死狀,等著睡意召喚。
  但睡意沒來,肚子卻有了反應,一陣陣,忽遠忽近,時重時輕的抽搐了起來。
  我罵了一聲,你丫能再倒黴點兒嘛黃小仙兒,然後連滾帶爬的跑向衛生間。
  出來時我無力的打開冰箱,看了看那盒牛奶的保質期。
  已經過期兩個月了,它卻還在我的冰箱裏,遇到我這麽重情義的消費者,作為一盒牛奶,這真是它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於是,就在一整晚抽水馬桶間歇性的咆哮聲中,我終於成功的耗盡了最後一點兒力氣,整個人軟塌塌的像一塊塑膠果凍,裹著毯子,在沙發上沉沉睡了過去,什麽夢都沒有做。
  
  8 7月4日 星期一 晴 大風
  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整天,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淩晨五點。看來過了期的牛奶,或許會成為我今後漫漫人生旅途上的貼心良伴。
  我坐在床上,靠著窗,發了一個漫長的呆。我想象著自己是一塊長著青苔的石頭,來自十億年前,不用思考,也不用偽裝,更不用裝出一副吉利相去四處討好。
  我隻是一塊石頭,甚至連呼吸都不用。
  這段漫無邊際的冥想讓我心情好多了。轉眼已經過去了八天,在這八天裏,我明明可以抓著他衣角大哭,或是去往閨蜜臉上潑硫酸,或者拿把小刀自殘。但我什麽都沒幹,我連回憶都克製自己,我的情緒比任何時候都小心翼翼與循規蹈矩,第一步我做到了,不給這一對戲劇愛好者自編自演的橋段賞臉,不給任何讓他們激動的反饋,這一步,我做到了。
  卻也花光了我全身力氣。
  就好像壁虎的逃生本能,遇到危險時,絕不會費力糾纏,馬上斷尾逃走。但真正折磨人的,或許是那尾巴重新長出來的過程。
  我毫無頭緒,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向前走。若是奢望他回頭,連身上最不堪的汙垢,或許都會看輕我;可用盡力氣死撐的結果,就是身體背叛我。
  我想躲起來,外麵再風和日麗,在我眼中也隻是一片淒風苦雨,我隻想躲在家裏,等著我的尾巴重新長出來。從技術角度上講,沒什麽不可能實現的障礙,因為現在,就算是衛生巾,在淘寶都有的賣。
  我翻出手機,想要給大老王打個電話,請幾天假。
  大老王在電話那一頭,沉默了半天,然後說,你丫出來,出來跟我吃個飯。
  我看看鏡子裏的自己,都不單單隻是蓬頭垢麵,溫和點形容,鏡子裏的人是個姿色不佳的吸毒婦女,全身上下,隻剩下眼袋還算豐滿。
  大老王見我半天不說話,不耐煩了,在電話那頭喊了一聲,“福門飯店,12點,遲到扣工資!”
  我徹底頹了,真是,變幻的人生避無可避,想掩耳盜鈴都有人拿著相機圍觀你。
  我鼓起勇氣再看一次鏡子裏的我,然後徹底放棄了稍微完善自己一下的念頭,因為想著是老板請客,如果不是涮羊肉,那就是街頭小店的家常菜,所以,衣服上還沾著牙膏,我依舊坦然的出門了。
  穿燕尾服的服務生假模假式的為我來開門,湧過來一陣波光閃閃,四周全是叮叮咚咚銀質餐具發出的聲音,男的女的,各個都穿的像芭比和她的塑膠男朋友肯尼,我下身運動褲,上身耐克大紅色套頭衫,那個對勾的尾巴末梢,因為刷牙的時候滴下了牙膏,長長的一條,看上去好像對勾快要融化了一樣。
  大老王遠遠的注視我,一臉觸目驚心的表情。我在心裏暗想,不好,大老王請我來這種人均消費超過了一百塊的地方吃飯,不是要炒我就是要泡我。
  我站在大老王對麵,恭恭敬敬的說,王總我來了。大老王臉皺成一團,送上到下掃視我一遍,然後說,“哎呦喂,真是想裝著不認識你。”
  像幽魂一樣走路不出聲的服務員站在我身後,偷偷摸摸的要幫我拉椅子,我手一揮差點兒扇到他臉上,“不用,我自己來。”
  服務員猜到我這號兒的沒能力再來第二次,所以勇敢的給了我一個白眼,走了。
  我膽戰心驚的坐下,然後癡癡望著大老王,等著他開口,心裏因為緊張,所以一眼望去四下裏草木皆兵。我一點兒都不怕他要辭退我,反正已經慘到穀底了,再大的悲劇,對我來說都隻是飯後甜點而已。我怕的是大老王突然張口對我說,“小仙兒啊,其實我一直對你……”
  我做好了大老王一旦說出這樣的話,我就義正言辭的告訴他其實我是同性戀的打算。
  但大老王一派氣定神閑,伸手打了一個漂亮的手勢,幽靈服務員便又出現在我身後,往我麵前的杯子裏注滿紅酒。
  “這酒是智利的,你嚐嚐,有櫻桃和黑巧克力味兒。”
  我乖乖舉起杯子嚐了嚐,果然,比我自製的長城幹紅加雪碧是高端那麽一個檔,細細品,滿嘴都是嶄新芳香的人民幣味兒。
  我坐立難安,終於忍不住發問了:“王總,大中午叫我出來喝酒是有事兒吧?”
  大老王避左右而言其他,“這酒配豬肉最好,你不是回民吧?”
  “你是不是要開除我?”
  “別他媽瞎想,你們這一代,怎麽男的女的都有被害妄想症啊?”
  “那你是要泡我?”
  大老王手一抖,叉子跌落在盤子上,發出一聲脆響。
  “黃小仙兒!你跟我女兒一邊兒大,我搞你?我瘋了啊?”
  看大老王表情,他確實受驚不小,我心裏踏實了,趁著羞恥心還沒繁衍起來,我趕緊刨根問底,“那你這到底是要幹嘛?您搞的我很不安啊。”
  大老王把叉子重新排好,神情莫名其妙的凝固了那麽一瞬間,然後目光定格在別處,“小王跟我說,那天你見客戶,暈倒了,是最近都沒休息也沒好好吃飯吧?”
  我點點頭。
  “因為失戀?”
  我點點頭。
  “多他媽大點兒事!搞的這麽極端。你們這些二百五,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
  我心裏升起一股怒火,失戀就算了,被別人笑話就算了,憑什麽還要被老板趁機來訓番話。
  我低著頭,沒有說話。
  “現在的小男孩們,情義千斤,不敵胸脯四兩!這就是一個喜新厭舊的物種,你丫尋死覓活的,對得起自己麽?”
  我忍不住了,怒視著大老王,你丫不過是我老板,又不是包養我的大款,工作時間外,我憑什麽給你教訓我的權利和時間,“誰誰誰,誰尋死了啊?我活這麽大還不準突然死下機啦?您也有女兒,要是跟我差不多大,多半也失戀過一兩次吧?要是她失了戀回了家,您會這麽大大咧咧的上來就罵她二百五麽?”
  大老王沒說話,轉過頭,又看向別處。
  烤豬排配著檸檬片送了上來,看上去十分可人,大老王把我那份端過去,用刀一塊塊幫我切開。
  不知道為什麽,分手後,一直被我壓抑著的眼淚,突然湧了上來,怎麽擋都擋不住。
  “我已經努力想做到最好了……”
  我也想不出來,到底有什麽強大的理由,需要我對著我的老板哭訴。我隻是忍不住了,看著老大王手指粗粗的幫我切著豬扒,我突然就想回家了,回那個山西的小城裏,敲開家門,什麽都不說,隻是抱著媽媽,跟她說我累了。
  我拿著餐巾捂住臉,我知道我失控了,此刻我真想找到這世界的軟肋,然後狠狠的,用盡全身力氣,踹它一腳。
  大老王慢悠悠的開了口,“我沒機會罵我女兒。”
  四周的聲音一下子抽離了,變得十分安靜。
  “我那時候想啊,這姑娘那麽傻,以後談戀愛,少上不了當,我到時候該怎麽勸呢,首先肯定是把那混小子叫家裏來,狠狠的抽丫一頓,然後跟他說,你丫太沒眼光,以後的人生沒什麽太大指望。然後帶著女兒出來好好吃上一頓,跟她說,你看,美食,好酒,都不會因為你失戀了就停止供應,是,牙疼不能忍,但它也要不了你命。”
  我把臉從餐巾裏抽出來,看著大老王,大老王依舊看著落地窗外。
  “結果,她十一歲那年,我跟我老婆就離婚了,她跟著她媽出了國,我跟她兩三年見不到一次麵。到現在,她給我打個電話,恨不得論秒算,連假客氣都不願意,我問問她,丫頭最近交男朋友了麽?你知道她怎麽說,“你有什麽權利問我這種問題。”
  我們兩個人同時陷入了沉默裏,四周的客人們大聲談笑,推杯換盞,杯子互撞時,發出透亮的聲音,令人警醒。
  大老王把切好的豬排放到我麵前,“吃吧,一口酒,一口肉。”
  我想說謝謝,但又覺得很矯情,於是大口大口的吃肉,大口大口的喝酒,就像大老王要求的那樣。
  大老王看著我,笑了一下。
  那是一個太慈祥的父親的笑。
  臨走前,大老王問我,“還準備歇段兒時間麽?”
  我還沒說話,大老王便接著說,“幹完這單活兒再說,好吧?”
  我點點頭。
  “回家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把自己好好整理整理,別搞得一適齡少女跟庫存甩貨似的。”
  我點點頭。
  回家的地鐵上,我看著玻璃裏映出的自己的臉,蒼白臃腫,麵無表情,那真不是一張討人喜歡的臉。
  我是得做點兒什麽,是的,被牙疼奪取生命,這樣的新聞能上報紙頭條,但卻也實實在在的惹人發笑。
  回到家,我馬上把自己放進衛生間,從頭到尾,好好的洗了一個澡。
  
  9 7月5日 星期二 悶熱
  清早,我盯著立在牆角的大提琴發呆。
  如果非要做點兒什麽來轉移痛點的話,那麽,就先從這兒開始吧。
  遙遠的少女時代,我總是給自己描繪出這樣一副矯情畫麵:一束光籠罩我,我坐在眾人麵前拉起那《愛情萬歲》,台下的美型男們被我迷倒隨風飄蕩暈頭漲腦。
  我不知道現在重拾童年夢想是不是有點晚,但是既然夢想是那樣的容易破碎,那麽,是不是也可以不分時機的重新憧憬,重新實踐起來?
  我抱著大提琴出現在公司裏,因為想下班後去附近的音樂教室試上一節課。公司裏的人都圍過來,要看一看摸一摸活的大提琴,CICI還偷偷摸摸的告訴我,曾經在夜店和一個在交響樂團拉大提琴的美型男分享過一個極美好的夜晚,美型男光著身子拉大提琴給她聽,CICI雙眼放光的向我細致描述著,一直說到我的雞皮疙瘩此起彼伏。
  剛坐下,王小賤就湊過來,扔給我一疊資料。
  “這兩天李可提的要求。”
  我翻開看,滿紙密密麻麻的“高貴典雅”“別出心裁”躍入我眼簾,我軟綿綿的哀歎一聲,“這女的真是個……”
  “傻逼。”王小賤在隔壁幫我完成了這個句子。
  我轉頭看看王小賤,這個人在我心裏的印象雖不至於脫胎換骨,但真的是“別出心裁”了一點點。
  下了班,我拖著大提琴去了就在公司附近的音樂教室。一進門我就後悔了,滿坑滿穀,都隻有小朋友們正襟危坐。
  小朋友們瞪著一雙雙大眼睛,像看無頭怪物一樣看著我。我抱著那把大提琴,進退兩難。
  站在中央老師模樣的女孩子,轉身看向我,一笑,露出兩個尖尖的虎牙,真是個美好的姑娘。
  美好的姑娘走向我,伸出手,“我是初級班的老師,叫我杉杉就行。”
  我吭吭哧哧的說,“那個,杉老師,這班裏有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學生麽?”
  杉杉又露齒一笑,“以前是有的,有個老大爺在這兒學,學的很好,後來突然中風了,就沒有再來了,特別可惜。”
  我頓時釋然了,雖然和小朋友們比起來,我都老到骨頭裏了;但是和老大爺比起來,我暫時還沒有因為中風而輟學的危險。
  在小朋友中間坐好後,杉杉抱著琴在我們前方坐下來。
  “小朋友們,”杉杉看看我,然後又笑了,“還有大朋友,大家好。”
  小朋友們脆生生的一起喊,“老師好!”
  我一激靈,差點站起來落荒而逃。
  “今天我們要學的是,“認真聽你拉出的聲音。”大家拿好琴弓,然後看我的手勢。”
  高高低低的琴弓被舉了起來,然後我們都看著杉杉,努力模仿她的手勢,將琴弓握緊。
  “好,現在我們把琴弓放在琴弦上,隨便哪根琴弦都可以。輕輕放好。”
  我把琴弓輕輕放在琴弦上。
  “然後,我們放鬆,全身都要放鬆,隻把力氣集中在手腕上,然後,我們開始聽,什麽都不要想,隻是仔細聽你拉出的聲音。”
  我深呼吸,然後動作僵硬的,將琴弓放在琴弦上,向後一拽。
  整個教室裏響起了一片萬惡之聲,又沉重又嘶啞,讓人聽了真是能萬念俱灰,腦海裏出現撒旦和上帝搞一夜情的畫麵。
  杉老師沒有被這聲音擊倒,她做出一個暫停的手勢。
  “大家知道為什麽這聲音不好聽麽?是因為用力的問題,我們把琴弓放在琴弦上以後,首先,你自己要完全的放鬆下來,當我們拉出琴弓時,不能太用力,但又不能完全鬆懈,當你把這個力量結合好以後,你拉出來的聲音就會非常好聽。我們再來試一次,好不好?”
  小朋友們開始再次實踐,我愣了一拍,恍惚起來。
  不能太用力,也不能完全鬆懈。
  除了拉出完美的聲響,這世上,又有什麽事不是要按照這個要求去做的呢?
  我的戀愛就是談的這麽用力,最後反而奏出了一首無疾而終的三俗大路苦情歌。
  
  10 7月6日 星期三 晴
  今天是第十天。
  如果分一次手要一個月才能不再陣痛,不再時時都想求他回頭,想到他名字時不再心慌手顫,那我已經成功的走過了三分之一的路段。
  當然這想法有些樂觀,大片大片的人走在路上時,身後拖著的影子都恨不能魂飛魄散,上去問問,其中有一半的人得說,嗚嗚嗚我半年前失了戀。
  但我還是有點高興,畢竟,我從單數撐到了雙數,怎麽說也是質的飛躍。
  意識到這一點,我終於有了點兒小歡樂,這份悲涼的小歡樂帶給了隔壁王小賤難得的清淨—因為我一上午都沒有長籲短歎。
  魏依然打來了一個電話,禮貌的詢問了我身體好些了沒有。我心又一軟,多好的爺們兒,可惜不是我的。
  這種羨慕嫉妒恨的心情,我也早就習慣了。從小和媽媽上街,媽媽拉著我的手,誇別人家的孩子:哎呦,多好的孩子,可惜不是我的。
  談戀愛也是,男朋友在街上看見36D翹臀絲襪妹,也會兩眼放光的喃喃自語:嘿,這姑娘真牛逼。
  溫柔聰敏的我,就會一邊踢他要害處一邊替他把下半句補齊:可惜不是你的。
  我走了個不大不小的神兒,剛好魏依然開始在那邊說正事:……這麽安排你看行麽?
  我趕緊問:什麽?
  “小可說,想請你們找人拍一個紀念短片,她想用膠片拍。”
  “用膠片拍可很貴啊。”
  “沒事兒沒事兒,關鍵得把她拍好看。”
  “了解。”
  “那你看,你什麽時候有時間我們再約見一次?小可她寫了個劇本,你能不能找個懂行的人來幫著看看?”
  我頓時猶豫了,但是嘴裏一個勁兒說好好好。
  “那,那你看今天下午你有時間麽?”
  我心想,這是拿我們服務業者當城管使麽,一個電話就火速出現?我心情剛好一點兒,實在不想去見了你們這甜蜜的一對兒後,重新蹲回角落裏自怨自艾。
  我剛想說,“呦,今兒不行,日程滿了。”偏偏此刻,大老王將目光聚焦於我身上,橫著個肚子,一路溜溜達達的經過了我們區域,作側耳傾聽狀。
  於是我隻能說,“成,沒問題。”
  掛了電話我開始著急,到哪兒去找會寫劇本的文藝青年啊?於是我鼓足勇氣打擾了一下埋頭工作中的王小賤,王小賤愁著臉轉過頭看向我,“幹嘛?”
  “你認識電影學院的人麽?”
  王小賤歎了一口氣,“黃小仙兒,我是電影學院文學係畢業的,這事兒連掃地大姐都知道。”
  看來,電影學院是同性戀聖地這個傳聞,不是風中飄著的傳說,而是一清二白的事實。
  和魏依然兩口子談完,我頓時筋疲力盡,連抱怨的力氣都沒了。李可一副職業編劇的模樣,把本子發給我們,大麵積的“深情一吻”“幹柴烈火”“天地交融”看的我那個觸目驚心。王小賤更可恨,從看完劇本以後,就一副進了核反應區的模樣,不說話不表態,問他什麽,他最多用兩個字答完:“沒準”“可能”“還成”,丫不當公務員,實在是太可惜了。
  我隻能癡癡的指著一段文字谘詢李編劇,“您看這兒,“李可和魏依然終於相擁在一起了,這時,天地交融,風起雲湧,大片大片的雲朵散開,流星雨下了起來……“
  李編劇打斷我,“特別美好吧?”
  我把“美好個JB”這句話費力的咽下去,然後接著說,“呃…..對,是美好,不過關鍵是,怎麽拍呢這麽大場麵,這流星雨也不是說租就能租到的啊,對吧?”我看向王小賤。
  王小賤麵無表情,“沒錯。”
  李編劇不高興了,小臉兒一沉,“你們還專業的呢,連我都知道,這些都可以做特技啊?”
  王小賤又在旁邊冷靜的答複了這個問題:“浪費。”
  “錢不是問題,人一輩子才結幾次婚呀,該浪費的時候就得浪費。對吧,依然?”
  魏依然也傳染了王小賤的兩個字答複綜合症,“嘿嘿。”
  我徹底頹了,我想象著這個片子的畫麵:兩個人站在一片京郊的曠野中,饑渴的緊緊相擁,此時,天怒人怨,風呼嘯,雲飛揚,大片大片的隕石砸下來……
  沒準兒也挺好看。
  送走了魏依然和李可,我坐在沙發上連站起來的勁兒都沒有。王小賤還是一臉氣定神閑,“不走?”
  我被他兩個字兩個字往外蹦的說話方式擊敗了,“不走。”
  王小賤做了一個離開的手勢,“拜拜。”
  “回見。”
  本來應該是趁勝追擊的一天,趁著心情好,回家,洗個澡,喝杯溫牛奶,好好睡一覺。但我現在卻沮喪的像一條海帶,軟弱無力的掛在了酒吧的沙發上。
  魏依然每次約見,應李可的要求,都是約在城裏聲色俱佳金碧輝煌的場所,這次也不例外,酒吧裏彌漫是各種高級香水聚作一團的混合氣息。我坐著的露台,稍微轉個身,便能看到故宮大殿的屋簷。
  夜色慢慢沉了下來,空氣裏有一股蠢蠢欲動的生猛味道,但風卻吹的很溫柔,這是北京的夏天,我和它共處了好幾年,但每次換季時它揮手告別我,我都很留戀。
  景山街道上,車依次緩緩滑過;老頭坐在樹下藤椅上,搖著蒲扇,和小賣部俏模樣的大媽以夕陽紅的方式打情罵俏;姑娘們穿著短裙一臉正氣匆匆的沿著路邊走過;樹木沉默的擺動,發出齊刷刷的聲音,那聲音真讓人心動;雲朵此刻真是像李可描述的一樣,目的明確的向天際線卷動,然後再層層翻轉開。
  我心裏什麽地方變軟了,十天前,夏天還是一股欲語還休的模樣,但現在已姿態坦然的蒞臨到了我眼前,我最喜歡夏天,但今年,它來的太匆忙,我根本無暇好好看一看。
  雖然這酒吧裏彌漫著一股裝腔作勢的味道,但我還是伸手加了一杯酒,那價格貴的讓我想打12315投訴。
  我竭力不想看向視野裏最美好的風景—故宮,但喝完酒,我終於鼓起勇氣正視它了。
  故宮。
  下雪的故宮最好看。
  我隻去過一次,是和他一起。
  那也是多年前,故宮一片白色,令建築群看起來平易近人了許多,我們兩個人說情話說到清晨,卻還是死死看著對方的眼睛不想要回家,眼睜睜的看著天亮起來,外麵的雪越下越大,他說,去哪兒再走走吧?
  我們就到了故宮,兩個人穿的一個賽一個的單薄,是那天的第一批遊客。有那麽半個小時,整個故宮裏隻有我們,我們突然失聲了,誰都不再說話,在一片白茫茫裏,緊緊的拉著對方的手,凍得哆哆嗦嗦,一路張望著身後留下的腳印。
  那一刻我們被自己製造出的碩大的感動淹沒了。
  雪地裏他說,黃小仙兒,冷不冷?
  我牙齒打顫,大聲嚷:不冷!心裏暖活。
  他用大衣裹住我,在我耳朵旁邊輕聲說,“黃小仙兒,我愛你。”
  我到現在還能感覺的那一刻,他嘴裏的熱氣吹在我耳邊,我的頭發摩擦著他的臉,他說完那句話後,這片雪地,雪地上那氣勢浩大的建築,屋簷下的掛鍾,都隨著我,一起蕩漾了起來。
  往昔這麽曆曆在目。“人非”已是現實,但“物是”也帶給我扼住呼吸的痛。
  不知不覺間,我就喝多了,兩個現實擺在我麵前,一個是掏光錢包,一個是酒後失態。
  我想滿酒吧亂跑,我想做民意調查,我想跑到那些西裝筆挺神色正經一口一口喝著馬丁尼的中老年人麵前,問他們,現在你們還害怕麽?穿上了幾萬塊一身的名牌盔甲,會讓你們免受傷害麽?我想問那些渾身香氣四溢眼神飄忽不定一笑便整整齊齊露出28顆小白牙的姑娘們,現在讓你們坐在一個北京男孩的自行車後滿胡同肆意遊蕩,你們還願意麽?怎麽才能進化成今天這幅無堅不摧的模樣的?
  我什麽都沒做,心潮雖然澎湃,但周身已經沒了力氣,我隻能坐在沙發上,一個人傻笑,看著四周的景物飛速旋轉,一直轉到我頭暈眼花,整個人陷進沙發裏。
  恍惚間,我接了個電話,電話那頭的人說:黃小仙兒,有個事我得跟你再確定一下……
  我大聲嚷嚷:你是誰?
  那邊短暫沉默了一下,“我是王…….”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王小賤!”
  “……對,就是我。”
  “啊!你不說兩個字了!不說兩個字了!改三個字了!……”
  “黃小仙兒,你是不是喝多了?
  “我跟你說,我也喜歡說三個字,“給我滾”,“你媽逼”,“狗男女”……都是三個字……”
  “你在哪兒呢?”
  “我在哪兒?我能去哪兒?我一直都沒走啊,我不動,我就站在原地啊,先走的人他媽的不是我,好嗎?
  電話掛斷了。
  我的傾訴欲剛剛開了個頭,就被活生生的扼殺在了喉嚨裏。
  我被服務生搖醒,他的臉忽遠忽近,聲音很飄忽,“小姐,你看需不需要找個人送你回家?”
  我迷迷糊糊的說,“送我回家?誰?這麽好心,你麽?”
  服務生尷尬的笑了一下,“您現在還能打電話麽?叫您朋友來接您吧。”
  我動作遲緩的拿過手機,翻著通話紀錄,“……王小賤……他不行,他是GAY,你是GAY麽?你要是GAY我把他介紹給你……大老王……也不行,這是我老板……魏依然……唉,真可惜,找了那麽個傻逼媳婦兒…….”
  服務生站在我對麵,就算是醉著酒,我也感覺到了他的不耐煩,可是我還是不能自控的拿著手機,一個人名一個人名的念叨。
  一直念到他的名字,我突然什麽話都說不出了。
  服務生可能觀察到了我複雜的神情,在我愣神的時候,把手機拿了過去,撥通了那個電話。
  我又陷入天旋地轉中,耳邊模模糊糊的有人在說話,“喂,您好,您的朋友有點喝多了,現在在我們店裏……嗯,地址是…….”
  我眼前出現了那張臉,一片模糊裏,唯有這張臉最清晰,單眼皮,嘴唇薄而鋒利,眼角有笑紋,是我花了那麽多年時間,細細揣摩過的一張臉。
  這張臉上,最極致的笑我見過,咬牙切齒的恨我見過,綿長無邊的眷戀,我也見過。但此刻他臉上的表情,卻是我從沒想象過的。
  以歉意打底,上麵覆蓋著一層稀薄的關心,但中堅力量,卻是厚厚實實的“事不關己”的冷漠,他臉上出現的,是這樣的一種表情。
  他俯視著我,我竭盡全力的看著他。
  我太想念這個人,這十天,就算不是朝思暮想,也是那種拚命搖頭妄圖將他的影像甩出去,但腦漿散盡他的臉依然清晰可見的那種想念。
  他俯視著我,我在酒精的驅使下,彌漫出一股僥幸的心情,所有的變化都是幻覺,其實我們什麽事都沒發生,什麽事都沒發生。就在這一刻,這一秒鍾,你看我們兩個人,還是在一起的。
  我笑了起來,控製不住的笑,我輕聲跟他打招呼,我說,嘿,你來了。
  我指著故宮給他看,看,故宮。
  我笑著問他,我們去故宮吧?
  他一言不發,隻是沉默的看著我。
  我伸手碰了碰他的衣角。他一動不動。
  我伸手觸了觸他的臉頰。他無動於衷。
  我鼓起勇氣開口說:你說句話吧。
  他看著我眼睛,四目相對的距離裏,再沒有對流的火花。
  他說:起來吧,我送你回家。
  我等的不是這樣一句話。
  走出酒吧,被風一吹,我突然清醒了。
  我他媽的幹什麽呢?
  我艱難的開口,說,“我沒想要麻煩你的。”
  他點點頭,“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我站在原地,問他,“這話什麽意思?”
  他不看我,看著麵前的街道,“你不是那種會給別人台階下的人。”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麽。”
  他突然激動了,“黃小仙兒,真不明白麽?我們兩個人是一不小心才走到這一步的?你仔細想想,在一起這麽多年,每次吵架,都是你把話說絕了,一個髒字都不帶,殺傷力卻大的讓我想去撞牆一了百了,吵完之後,你舒服了,想沒想過我的感受?每次都是我自己舔著臉跟狗一樣自己找一個台階下!你永遠趾高氣昂,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這一段樓梯,我已經灰頭土臉的走到最下麵了,你還站在最高的地方,我站在這下麵,仰視你,仰視的我脖子都斷了,可是你從來沒想過,全天下的人,難道就隻有你有自尊心麽?我要不然就一輩子仰頭看著你,或者幹幹脆脆的轉過身帶著我的自尊心接著往前走。你是變不了了,你那個龐大的自尊心,誰都抵抗不了;但我不一樣,小仙兒,我得往前走。說這麽多,你明白了麽?”
  我還是不明白。
  一陣沉默,我在心裏組織著各種各樣能打破沉默的語言,但最後從我嘴裏冒出來的,卻是這樣一句話:“我自己能回家了,你走吧。”
  我們兩個人,中間相隔一米遠,唯一的交流就是這要人命的沉默。
  終於,他揮揮手,攔了一輛出租車,然後打開車門,靠在車邊,“那我先走了。”
  我機械的說,“好”,然後真的不由自主的,又微微仰起了頭。
  他俯身鑽進車裏,車緩緩向前開動。
  深夜裏一片寂靜的景山街道上,我看著出租車在我視線裏越變越小。
  我突然明白了他剛剛說的話。
  我追了上去,跑的飛快。
  我要追上那輛車,我有話要跟他說。我要問他,我知道我做錯了什麽,你可不可以在下麵,再等我片刻?我令你沒有尊嚴的一步步走了下去,為了懲罰我,我甚至願意一路滾到你腳邊,從此和你平起平坐,你能不能再等等我,前路太險惡,世上這麽多人,唯有你是令我有安全感的伴侶,請不要就這麽放棄我,請你別放棄我。
  我一定要對他說。
  我不再要那一擊即碎的自尊,我的自信也全部是空穴來風,我能讓你看到我現在又多卑微,你能不能原諒我?
  求你原諒我。
  我一路追,一路拚命的喊著停車,眼淚大劑量的流著,我知道,我像個瘋子,這不是我本意,但我無能為力。
  前麵有個紅燈,出租車緩緩停下來了。
  我看到了希望,於是更加奮力的向前跑去,可就在這時,有人自身後抓住了我的肩膀,一把將我拽住了,我猛一趔趄,差點兒栽倒在地上。
  我憤怒的轉過身,看到了一臉平靜的緊抓著我胳膊的王小賤。
  我拚命掙脫他的手,連哭帶嚷:放開我!沒時間了,你丫放開我!……”
  王小賤鬆開了我肩膀,但我還沒來得及接著追,他突然一反手,實實在在的,幹脆利落的,抽了我一個耳光。
  我耳朵裏嗡的一聲。
  激流的血脈也一下子暫停流動了片刻。
  王小賤冷靜的盯著我,然後輕聲問道,“醒了麽?”
  我能聽到萬籟俱靜的宇宙裏,一輛出租車緩緩駛去的聲音,那聲音消失的鈍重而緩慢,那聲音徹底湮滅在一個我永遠都無法進入的黑洞中。
  我沉默了很久,然後終於止住了失控的痛哭,看著王小賤,輕聲說,“謝謝。”
  尤瑟納爾說過一句我一直覺得無比刻薄但又無比精準的話:世上最肮髒的,莫過於自尊心。
  此刻我突然意識到,即便肮髒,餘下的一生,我也需要這自尊心的如影相隨。
  
  11 7月7日 星期四 晴 熱
  李可一臉怒容的坐在我們麵前,小嘴一張,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魏依然不同意拍短片,我們吵了一晚上,我難過的要死了。”
  我酒勁兒還沒消,王小賤更是困得哈欠連天,我們兩個人都對她的沒頭沒腦的抱怨做不出任何反饋。
  王小賤在昨天打完我一個耳光後,自己也沉默了。我們兩個人在街上站了半天,然後各自打車回了家。
  我躺倒在床上,深呼吸了幾次之後,疲憊感劈頭蓋臉襲來,很快便睡著了。
  淩晨六點半,我和王小賤分別接到了這位小姐的電話,電話裏,李小姐語氣異常驚悚,我和王小賤各自花了半個小時的時候,火速出現在快打烊的鹿港小鎮裏時,聽到的是這樣古怪的幾句話。
  “你們得幫我,你們是專業人士,短片我必須得拍,我要放給朋友看的,想到這件事情確定不下來,我根本沒辦法睡覺的呀。”
  我看著李可,仔細琢磨著眼前這個姑娘,她是瘋了嗎?是剛剛在唐會裏跳舞被人下藥了嗎?
  “要是你們幫不到我的忙,我隻好換別的公司去做了。”
  我心裏一驚,剛想說,“啊別別別,要是大老王知道了我們會被他一掌劈死的……
  話還沒說出口,王小賤開口了,說道,“隨您便。”
  李可一愣,“你說什麽?”
  王小賤臉色凝重的像是在參加葬禮,眼神渙散,他冷靜的重複了一遍:我說,“隨您便。”
  李可一副受到了非禮的表情,“你們這是什麽態度啊?!”
  “我告訴你我們是什麽態度,李小姐,你和魏先生意見不和,那就打完架以後,再統一出一個結果來告訴我們,勸架這事兒,首先我們幹不了,其次我們沒這個義務。6點多被你叫起來聽你說這些話,我們就當是聽陌生人發牢騷了,出了這個門,我絕對把這事兒留在這兒。您明白了麽?我們公司是在賺你們的錢,但不代表我們兩個人就得24小時隨時恭候你使喚,我們是有上班時間的。”
  王小賤一個字一個字,說的那叫一個慢條斯理深入淺出,李可的臉色呈現出一個漸變的過程,緋紅深紅豬紅色,我也被激蕩了,因為我突然發現王小賤的刻薄真是和我不相上下同出一轍。
  李可坐在那兒,臉紅的像八九點鍾的太陽一樣,頭上噗噗的冒著蒸汽。
  王小賤站起來說,“小仙兒走吧,回去補個覺。”
  我愣著神,半張著嘴,跟著王小賤站起來,王小賤衝著李可微微一俯身,
  “臨走勸您一句,幹這行兒有幾年了,臨結婚兩口子突然談蹦了的情況,我遇到過不止一回,男的被那些二百五要求逼的反了悔,女的悔不當初拚命在後邊兒追,這種結果可真是一點兒都不童話。我說這個沒別的意思,前車之鑒,跟你分享一下。回見,李小姐。”
  王小賤轉身走出門,連背影都不卑不亢,我橫生出感歎,這人可真是個百裏挑一的高品質賤人。
  我跟著王小賤屁股後麵走出鹿港,天氣還沒熱起來,空氣有一股久違的涼爽。鹿港小鎮旁,後宮和唐會的霓虹燈滅掉以後,在光天化日下看起來一臉疲態。有三個小姑娘一身短打,臉上帶著褪了色的煙熏妝,神色恍惚的坐在馬路邊上,三個人輪流抽著一根煙。
  王小賤轉過頭來說,“去吃個早點?”
  雖然我這單活兒就這麽雞飛蛋打了,但心裏卻感覺無比輕鬆愉快。
  “走著啊,去哪兒?”
  “我知道有一豆汁兒店,特地道。”
  “我不去,我幹嘛一大早喝臭烘烘的玩意兒啊?”
  “那你就喝雜碎湯唄。”
  “憑什麽啊?大早起的,我就跟羊下水過不去?”
  “……我看你是酒醒了。”
  “不光酒醒了,我記憶也恢複了,你丫憑什麽抽我一大耳光?”
  “……你哪兒那麽多憑什麽啊?”
  我和王小賤就這麽你來我往的拌著嘴,一邊沿著馬路邊向前溜達。
  天漸漸熱起來了。
  坐在早點攤上,我看著王小賤埋頭吃飯的樣子,突然想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吃過早餐了,有時候心血來潮,也會買個麵包就著淡若白開水的豆漿,對著電腦匆匆忙忙咽進肚子裏。而這種坐在路邊,把臉埋在熱氣裏一口一口喝豆腐腦的日子,已經是很遙遠很遙遠的往昔了。
  我自然而然的回憶起那些和他熬夜刷通宵,大冬天坐在路邊吃油條喝豆腐腦的早上,抓著油條的手不出一會就凍僵了,但還是會一路滿足的傻笑。胃裏吸收的熱量很妥帖,那樣的早晨沉甸甸的充滿質感。
  回憶,回憶,若是沒有它就什麽都好辦了,這世界該變得多麽輕快明晰。
  我還沒來得及重新墮落回這泥潭裏,王小賤又開始騷擾我了。
  “黃小仙兒,”他把冒著惡臭的豆汁兒推到我鼻子底下,“喝點兒啊。”
  “我不,你快拿走,快拿走,不然我吐在你臉上。”
  “喝點兒,解酒的。”
  “快拿走!你這個惡心的人。”
  “你能喝下一口,我給你十塊錢。”
  “你丫怎麽把我想的那麽物質……”
  “十五。”
  “滾,千金難買我一吐,我知道你想看我笑話。”
  “三十!”
  ……我動心了。
  我屏住呼吸,看著那碗暗綠色的冒著幽怨臭氣的東西,然後喝下了去了一口。
  那被詛咒了的味道,在我嘴裏四處彌漫開,我真好奇,給人以這種味覺感受的東西,到底是憑什麽躋身於餐桌上的呢?
  王小賤的低級趣味得到了充分的滿足,“你得咽下去,快快快,一咬牙一閉眼的事兒。”
  我還是沒有足夠的人生閱曆和勇氣,去驅使我把那一口豆汁咽下去,我站起來,轉身,衝向了離我最近的牆角,身後,王小賤快樂的嚷嚷著:“你跑遠點兒吐哎,這兒這麽多小朋友…….”
  
  12 7月8日 星期五 晴 熱
  我正準備把李可他們這個單從電腦裏徹底刪掉,魏依然打來了一個電話。我還沒來得假惺惺的客套,魏依然卻在那邊兒先給我道歉了。
  “黃小姐你別介意,小可她就是那樣一個人,說起話來沒心沒肺的。”
  “別別別,別這麽說,她沒有我們這邊兒王一揚沒心沒肺,(查了公司的通訊錄以後,我終於知道王小賤的芳名了。)
  王小賤很不滿,椅子一轉衝著我嚷嚷,“嘿!”
  我空出一隻手,丟過去一個紙巾盒,正中他麵門。
  “魏先生,這次合作沒成功,真是很抱歉,不過還是祝你們能有一個順利的婚禮。”
  “你不想負責我們的婚禮了?”
  我頓時震驚了,“李小姐還想讓我們負責她的婚禮?”
  “呃,是我還想讓你們負責這個婚禮,你和王先生合作的挺默契的,有問題也能提出來,我想讓你們來辦這個婚禮。”
  我一手拿著電話,一手在便條紙上寫,“他們還要我們負責婚禮!!!”然後舉著便條紙戳在了王小賤麵前。
  王小賤也很無力的沉默了。
  “這樣吧?黃小姐,你現在方便出來一下嗎,我想帶你看一下我準備辦婚禮的現場。今天隻有我,李可不來。”
  我想了想,然後答應了。
  魏依然要來接我,我說不用了。心想著,不就是王府萬豪希爾頓的幾個宴會大廳麽,我實在太輕車熟路了。
  結果,按照魏依然給我的地址,我一路尋覓,2號線換5號線換13號線,長途跋涉後,我灰頭土臉的鑽出霍營城鐵站時,發現四下裏一片荒涼,寸草不生,視線可及之處,不是拆遷中的小村子就是待建中的工地現場。我心裏一涼,魏依然莫不是來替李可報仇的?因為王小賤的一時的口舌之快,組團來強奸我的東北大哥們,可能就潛伏在不遠處的那輛麵包車裏,正拿著我照片指認我。
  我正準備拔腿就跑的時候,魏依然在不遠處衝我招招手,他身後的木牌子上寫著:東坡嶺森林公園。
  我往他身後看了看,幾顆枯樹,一片野花,居然也好意思號稱是森林公園,我頓時都替承載著這個名號的那塊木牌子害臊起來。
  “難找吧?這地兒?”
  我勉強一笑,“還成,還成,這兒是河北了吧?”
  魏依然說,“別看外邊兒荒涼,往裏走,有片兒特別好的地方。”
  我跟著他往裏走,心裏想著,除非您往裏走五分鍾,就一步跨進了普吉島,否則李小姐發了失心瘋,才願意跟你來這種荒山野嶺裏結婚呢。
  沿著小路往前走了沒多久,視線若然開朗,我頓時驚豔了。
  麵前是一片大麵積的草坪,不是賓館後院或是街心小花園裏的那種小眉小眼的花園。視線可及之處,滿眼全是大麵積的綠色,綠色之中,開著星星點點的野花,那種野花是白色的,開得很肆意很張揚,顯出一派豁然大度的高姿態。草坪上沒有那種裝腔作勢的白色陽傘和椅子,而是一排排帶藍色靠背的鐵皮座位,上麵的藍色油漆已經被磨得星星點點,看起來非常親切可人。草坪前方,是一個水泥砌成的舞台,舞台上空無一物。
  這地方真夢幻,是我的世界裏的那種很簡單的夢幻,在這兒結婚,你聞不到虛情假意和前途莫測的味道。
  我看向魏依然,然後笑一笑,“這地方真好。”
  “是吧?走,我們過去坐。”
  我和魏依然走到一排排的座椅之間,挑中其中一排,坐下來。
  “怎麽找到這麽個地方的?”
  魏依然指了指身後,“我剛來北京的時候,住在這後麵的村子裏。”
  我雖然沒表達,但是很驚訝。魏依然難道不是裹著羽毛毯子出生的麽?
  魏依然知道我在驚訝什麽,“黃小姐,我前幾年,也是半夜會被客戶叫醒,然後去KTV裏陪他們喝酒的人,所以我理解你現在的處境。”
  八卦的我想接著往下問,但是那未免太冒昧。但我已經能想象到,魏依然在這出戲裏,是個什麽角色。有人出身貧寒,家世微薄,但卻長著一張百年一遇的高貴的臉,五官和舉止,時時會讓人覺得,就算他此刻落魄,但隨時一個小機會,都會令他飛黃騰達起來。
  而這樣的人,最常遇到的,是來自女貴人給他們的機會。
  想想那個矯情指數爆燈的李可,和時時保持微笑的魏依然,我頓時覺得,這搭配合理了起來。
  也無可非議,從我的角度出發。我對任何形式的成功經曆,都保持態度中立。
  大老王說過,臉上時刻掛著笑的人,大概隻分兩類,一類是生活平靜到令他們無欲無求,而另一類大概是生活裏充滿太多變數,這變數令他們提不起任何欲望也不敢多奢求。
  成語“雞同鴨講”,在今天應該解釋成,希望遇到大款的發廊妹和被富婆包養中的小白臉擦出了愛的火花,這種混亂的資源配置,才讓我覺得可悲。
  魏依然開始講他的想法,如果按照他的想法做,那真是一個很溫暖的婚禮。
  “我一直想把那個水泥台子刷成白色的,以前住在村子裏的時候就是。水泥台子後麵放個幕布,後麵放一個放映機,放老電影。搭一些彩燈,一直延到那邊的小路上。不用那麽奢華,簡單一點兒,但是能讓大家真心實意的祝福我們就行。”
  我點點頭,說不錯。心裏想,李可那麽虛榮的性格,怎麽可能接受她的婚禮上沒有閃光燈沒有衣香鬢影沒有一大批侍女和三等公民齊齊俯身對她高呼:公主萬歲?
  “黃小姐做了這麽多年,想過自己的婚禮是什麽樣的麽?”
  魏依然輕輕鬆鬆的一個問題,卻深深戳進我的痛處。
  我和他,多年前水深火熱的一個好片刻裏,也曾實實在在的討論過這個問題。
  那時候他問我,你想要我怎麽跟你求婚?
  我開玩笑的說,對我這種創意型人才來說,你的求婚方式一定得劍走偏鋒別出心裁才行。”
  他摟著我說,“求您指點我一下,我付按分鍾付谘詢費。”
  我說,“好吧,首先,您得先去買一戒指,依照鑽石尺寸來看呢,特別大的,允許是假鑽,但三年內得保證不掉色;要是肉眼看不見灰塵大小的鑽,那您可得保真。”
  “成,沒問題,從今天開始你包養我吧,我把工資全攢起來,給你買大鑽戒。”
  “求婚方式呢,你去尼姑庵,讓裏麵最老的尼姑手裏捧著你的大鑽戒,然後我出現了,老尼姑身後站著的弟子們就對我齊聲嚷嚷,姑娘!嫁給他吧!以免步我們後塵。”
  他愣了三秒鍾,然後笑著從床邊跌落在地上,一邊喊痛一邊說,“黃小仙兒,你太惡毒了太惡毒了。”
  他重新爬上床,我躺在他肚子上,他摸著我頭發,說,“我其實也有一個方案的。”
  “是麽?說來聽聽,讓專業人士給你點兒意見。”
  “我帶你去海裏潛水,潛到最下麵時,我左手掏出戒指,右手掐住你氧氣管子,然後問你同不同意。不同意?那我就一直掐著氧氣管子。”
  這次換我震驚了,愣了半天我才開口說話,“烏龜找王八,臭魚找爛蝦,這話放咱倆身上多貼切啊。還是勞動人民有智慧。”
  但是這時年,連臭魚爛蝦的組合,都有人來插上一腿。
  我在別人的結婚場地上,長長的歎了口氣。魏依然開口問,“黃小姐,沒事兒吧?”
  我點點頭。
  既然所有曾經倍加珍惜的回憶,現在想起來都已難辨真假。那麽傻站在原地,保不齊什麽時候人潮湧動我就瞬間被踩在了腳底。
  告誡自己,驅趕自己往前走的每一分鍾裏,我都在對那些將要被我藏進記憶深淵中的往昔說,對不起,不是我不留戀。而是代價昂貴,我負擔不起。
  坐在這一片清朗的空曠裏,我第一次有勇氣,開始期待那種“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心情。
  
  13 7月9日 星期六 晴
  前兩天我到了公司,坐好以後,王小賤上下掃視我半天,然後露出一臉不齒,想說什麽,但被我灼灼的目光瞪回去了。
  在接下來的半小時裏,王小賤呈現出一個坐立難安的狀態,終於,他忍不住了,轉過身來皺著一張臉衝我說,“黃小仙兒,對不起,我實在不能坐在一隻大號的茄子旁邊工作。”
  我一愣,然後問道,“你丫說什麽呢?”
  王小賤指一指我,“您自己低頭看看。”
  我低頭一看,羞恥感真是迎麵撲來,我上身穿著一件紫色的背心,背心上還印著巴巴爸爸。而下麵穿著的皺皺巴巴的棉布長褲,居然也是紫色的。球鞋更是點睛之筆,紫中微微泛黑。
  睡醒後,我挑離我手旁最近的一身兒衣服火速套上就走,根本沒想到,陰差陽錯,我居然穿了這麽一身閃耀的裝備。
  我不好意思的看著王小賤,王小賤也是無力回天,“你自己選吧,是把上半身脫了,還是把下半身脫了?”
  要我選,我還是選脫了下半身,因為那平坦的上半身一露出來,我更無顏麵對世人。
  “你就不能好好整理整理衣櫃,挑出幾件穿出來不讓人笑話的衣服麽?”
  因為明白自己的潛質,再怎麽裝扮也和“錦上添花”有些距離,所以我的衣服都是用來禦寒和遮醜的,我的人生就是個“基本款”的人生,所以衣服也都用不著什麽設計。
  而我那個衣櫃,從分手後,就被我拉上了警戒線,輕易都繞著它走。遲遲鼓不起勇氣打開它,是因為件件衣服上,都有回憶。
  今天睡醒以後,我看著自己那條曆經風霜的紅色運動褲,和已經穿過一輪兒的七八件師奶款T恤衫,終於決定,打開衣櫃的大門,就算會被吸進回憶的黑洞裏,我也得把能穿的存貨整理出來。
  打開衣櫃,我看見的不是衣服,而是一塊塊小墓碑。
  這件紅色的薄外套,樣子古怪不說,摸起來也是滑中微微有些紮手,觸感讓人毛骨悚然,但是,第一次遇見他的那個大一寒假,我就是穿著這件衣服,在KTV裏勇敢的唱了一首王菲的《光之翼》,這麽不留退路的自爆短處,是因為一個還帶著牙箍,牙箍裏殘留著香菜葉子的猥瑣小夥,百無聊賴中一直在伺機勾搭我,為了讓他認識到人生無常,軟柿子般的姑娘也有力氣大聲嚷嚷,我便一把搶過麥克風肆無忌憚的唱了起來,唱完以後,猥瑣小夥去了廁所,打牌的人們雙膝顫抖目瞪口呆,全場的一片寂靜中,隻有他笑著看著我。
  後來他對我說,“別人肯定以為你是來砸場子的,但在我眼裏,你是穿著一件紅色戰衣,閃閃發光,五音不準的搖滾巨星。”
  我把這件衣服疊好,放在了腳旁的袋子裏。
  這件白色的大衣,冬天穿太冷,春天穿太熱,生命期隻有冬末春初那麽短暫的幾天,就是那樣的一個季節,我和他第一次約會,我穿著這件衣服,和他一半尷尬一半忐忑的沿著國子監那條街,從頭走到尾,我很激動,但不知道如何表達,所以一路沉默的看著他;他滔滔不絕,從小學得過雛鷹獎章講到中學和哥們玩鬧時不慎被爆過菊花。初春北京的夜晚,乍暖還寒,我凍得發抖,得緊緊閉著嘴才能不讓牙齒相互摩擦,他走到孔廟前,在一盞燈下點了根煙,我指著他身後笑起來,他轉過頭去看,朱紅大門上掛著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禁止吸煙”。他微微一笑,露出兩顆好看的虎牙,我隔著煙霧,挾著無法啟齒的感動看著他,他說,“我們走回學校吧?”我腿一軟,但卻聲音溫柔的說,好呀。
  這條長裙,花色雜亂到讓人無法形容,但那時我仗著年紀小,常常穿著它,和他在校園裏四處瞎溜達,全程都趾高氣昂的手牽著手。他曾提出過申請,“寶貝兒,你換條素淨點兒裙子穿行麽,每次看到你這裙子我都覺得快中暑了。”我無情的駁回了他的要求,因為在他身旁時,不讓自己豔麗到甜膩,便不足以形容我那一刻的心情。
  這一件件流水線商品,卻橫生出這麽多關於過往的記憶,每拿起一件,都會想起剛買下它時,興致勃勃的穿著它去與他會麵時的心情,我裝扮好自己,坐到他麵前,跟他輕聲說,嗨。他說,你今天真漂亮。我指著衣服說,是它們的功勞。
  這些年下來,新衣服被洗的褪了色走了形,但好歹還在;而新戀情,卻被放進了染缸中,被生硬的一染再染,直到我再也認不出來。
  不知不覺間,地上已裝滿了幾個袋子,我坐在它們中間,沉默了一支煙的功夫,算作默哀。然後,我拎著這些袋子,打開門,坐電梯,走到小區的垃圾桶旁,把它們一一扔進了筒裏。
  舊人說走便走,背影瀟灑,生怕稍一回首便化作了鹽柱,所以就算留戀,都不會再回頭;而這些舊物,在整個過程中見證了那麽多的好片刻,自己沒有行動力,全憑我來決定它們的去留。回憶是病毒,附著在這些衣服上,我若是不狠心把它們拋棄,稍不留神,那些病毒便滲進皮膚融入血液一路高奏凱歌直通大腦,大腦反應不過來,便會讓心跟著一起負擔,於是我整個人,便會再次陷入自憐自艾的死機狀態。
  你可以說,至於麽,除了被當做遺物,它們首先是錢,何必這麽看不開,不過是失個戀。
  是的,好多事都不至於,殺人頭點地,不過落下一個碗大的疤,就算地球爆炸,對外星人來說,也一場壯觀的免費煙花。
  可你若此刻從宇宙俯身看下來,穿過與雲層混做一團的感恩和怨念,看向如灰塵般大小的我,我正將這些衣服扔掉,然後拍拍手,轉身走開,沒有回頭,你看見了麽,我在笑,那是因為我終於舍得幹淨利落的向前走,這是我此刻能做到的,第一步。
  回到家,我把自己晾在沙發上,看著空蕩蕩的衣櫃發呆。這時,手機響起來,我拿起來一看,一股氣血瞬時湧進了大腦中。
  是閨蜜發來的,她想約我見一麵。
  我拿著手機,心裏一陣慌張,慌張中又夾雜著大劑量的恨。我雙手顫抖,但居然還是按下了這樣幾個字,“好啊,就明天吧。哪兒見?”
  
  14 7月10日 星期日 悶熱
  《三言二拍》裏,有一個讓人很傷感的故事。杭州草橋下,有一個賣冬瓜的人,這人有一種能讓自己魂魄出竅的能力,每天,他靠著床睡著,然後派自己的魂魄出門去照顧生意。一天,魂魄在路上買了幾片曬幹的鹹魚,托鄰居拿回家裏,妻子從鄰居手裏結果鹹魚,哭笑不得,就用魚幹一個勁兒的打賣冬瓜的人的頭,嘴裏說,死人,又拿我來取樂。
  魂魄忙了一天,回到家裏後,發現自己真身的頭上,沾滿了鹹魚的汙垢,魂魄徘徊在床前,因那汙垢,而無法靠近自己的身體,最後,魂魄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真身漸漸發冷僵硬,魂魄無能為力,最後隻能大哭著離開。
  知道了閨蜜的所作所為之後,我便一直在想,我就是那個賣冬瓜的人的真身。你一時興起搞死了我,別不信,你從此也便成了孤魂野鬼。
  我和閨蜜一直互為真身和魂魄,從小到大,旁人眼裏,我們兩人都是一朵邪惡複雜毒刺多多的雙生花,我們曾經是對方的安全底線,全天下的人被得罪光了,在彼此身上依舊能看到鼓勵的笑臉。
  但我們兩個人的性格完全不一樣,用食物打比方的話,我是水煮魚,她是冬陰功湯,一樣的辣,但她的味道更陰柔後勁兒更悠長。
  這麽多年,隻會打短平快戰役的我,和喜歡一鳴驚人的她,一路前行,並肩作戰,從未想過,隊友,有一天會變作對手,這形勢變化快的讓人猝不及防。
  上午,她發來一個短信,問能不能約在我們大學時常去的小飯館兼咖啡店裏見。
  我立刻看出了她的目的,這人要打溫情牌,大學四年裏,我們最熟悉的不是係裏的老師和同學,而是這家店的當日套餐和好脾氣的店老板。
  但是沒用,想必她也知道,事已至此,今天我就算是去監獄裏探望她,隨身攜帶的同情心也會少的可憐。
  我推門進去,她坐在我們的老位置上,看上去整個人很淡定,但她隻是長了這樣一張臉,我知道她心裏已經戰戰兢兢翻天覆地了。
  我在她對麵坐下,心裏湧出的不是憤怒或是恨意,而是深深的不解,想用桌上的冰水一頭潑在她臉上,然後問,你丫至不至於?世上這麽多男人,你至不至於拿我手上的這個人,來證明你的女性魅力?
  她張了張嘴,但卻打不出招呼。服務生走過來,給我端上了一杯麥茶。
  我喝不了咖啡,隻要喝一口,皮膚就會從上到下泛起一片紅斑。這個奇怪的毛病,認識的人裏,包括我爸媽和那個負心漢,可能都不知道,但是她知道。
  我也了解她喝咖啡既放糖又放奶,且一放起來就沒度量,一定要把一杯黑咖啡搞白了,仿佛才心安。我多少次笑話過她這不夠徹底的裝腔作勢。
  無話可說,我們都很恍惚很沉默,兩個人齊齊看向窗外,不遠處的網球場上,穿著短裙的女學生們嘻嘻哈哈的圍住教練開著玩笑,那相貌猥瑣的怪叔叔教練麵龐潮紅從頭到腳都是血脈噴張。
  網球場邊上,兩個女孩湊在一起,懷裏抱著拍子,帶著旁觀者的神色,精力旺盛的觀察著四周,不時發出一陣在我聽來緩慢而失真的笑聲。
  我和她那時候也是,覺得什麽都好笑,路人在地上摔倒好笑,打嗝打的止不住好笑,為了愛情要死要活,好像更好笑。
  自玻璃的反光中,我看到她在偷偷看著我,欲言又止,目光揣測。
  我知道她想說什麽。
  她或許想說自己是真愛他,兩個人天雷勾動地火,肉欲戰勝良知,我如果那一刻站在她的位置上,一定也會屈服於本能選擇那麽做。
  我打破沉默,抬頭看向她,“說說吧。”
  她一驚,“說什麽?”
  還能說他媽的什麽?說說最近我們該去哪兒過夜生活?聊一聊哪兒有便宜的外貿尾貨?我現在能跟你說什麽?
  我沒說話,隻是看著她,目光裏熱情的詢問著:你丫是被自己的罪惡感折磨成傻逼了嗎?
  她醞釀半天,然後開口了,“小仙兒,對不起。”
  我開始變得出奇的憤怒了。
  我拿起桌上的玻璃杯,甩手摔在地上,一聲脆響,玻璃杯當即魂飛魄散。
  老板在櫃台裏探出頭看了看,發覺了氣場的詭異,便默不作聲的重新縮回了櫃台裏。
  我看著地上杯子的殘渣,說,“對不起啊。”
  然後抬頭看向她,“要是這杯子開口跟我說,沒事兒,我原諒你。那我也接受你的對不起。”
  她的臉一下子變的通紅,“小仙兒,你別這樣。”
  我很平靜的說,“不想看我這樣,你就別挑戰我的承重底線。我最討厭別人跟我說對不起,你說點兒別的。”
  她結結巴巴的說,“要是,要是能讓你好過一點兒,那我告訴你,我跟他已經分了,真的,從被你發現以後,我就不能再和他在一起了,我,我實在是受不了……真的,小仙兒,真的。”
  我的兩排牙齒緊緊咬在一起,後背微微抖著,她看出了我瀕臨崩潰的狀態,小心翼翼的把桌上剩下的一隻杯子從我麵前拿開,攥在了手裏。
  “你想聽過跟你說什麽?”我居然露出了一個微笑,很溫柔的問她,“想聽我說,好樣兒的!真夠姐們,為了友誼勇敢的放棄了愛情?”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還是想聽我跟你說,嘿!你丫這次玩過了啊,那家夥可是我準備用來結婚的。可是你說搶就搶,搶了又覺得沒意思,地下戀情才夠勁爆,被放到桌麵上,也就沒那麽大意思了,仔細想想,算了,不值,我還是回去接著跟黃小仙這個大傻逼玩吧。你是這個意思?”
  “我說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您到底是什麽意思?我覺得您太有意思了,真的,別再假裝自己沒有第二個人格了,我連你長了副乳都知道。來吧,你說說,就當這兒是魯豫有約,您談談您的心路曆程。”
  “你這樣我怎麽說?”
  “該怎麽說就怎麽說,你還要我雙手托腮眨著眼睛聽你說?”
  她被我的刻薄擊中了,整個人頹喪的靠在椅子上。
  但我早已經被她攻擊的潰不成軍,坐在她對麵的,根本是個沒魂魄的真身。
  我在心裏默默的說,別怪我太刻薄,是你的陰暗成就了我。
  “那我不說那些虛話了,我告訴你事實,你別覺得我傷人。黃小仙兒,沒錯,我就是想證明給你看。”
  我愣住了,她要證明什麽?
  “你運氣太好了,黃小仙兒,你自己難道不覺得?我們同樣是普通的姑娘,隻因為你敢說敢做,就老是能獲得的東西比我多,你從來不給自己留後路,你想沒想過,是憑什麽?你那個溫馨幸福的三口之家,那是你的安全區,你在外麵折騰的翻天了,也有人能給你留頓飯留杯茶,我有什麽?我的底線就是你,可是你很不靠譜,黃小仙,我今天告訴你,作為朋友,你沒你自己想象的那麽有資格。”
  閨蜜的爸媽在她高三的時候離婚了,她跟她爸一起生活,她爸性格很沉默,離婚後就愛上了戶外運動,常常悶不吭聲,背上包一消失就一個禮拜,一開始閨蜜還會心急火燎的跑著來找我,哭著嚷著要報警,但之後就漸漸習慣了,但父女間的溝通也越來越酷,基本上靠動作和眼神交流。
  “你老是想當然,說話不過腦子,把人傷著了,那就傷了唄,反正還有你爸媽,有你那個死心塌地的男朋友,還有我。但我有什麽?有一陣我隻有你,隻能相信你,但是你有的太多了,我最多是備胎,是計劃B,是第二選擇。你這種一帆風順,讓我覺得很刺眼。”
  “所以你決定對他下手?”
  “有一年我生日,你和他在青島旅遊趕不回來,你記得你幹什麽了?你就大大咧咧的打了個電話,說了一句不好意思,然後剩下的半個小時裏,都在說你和他多甜蜜多甜蜜。我一個人在家,連蛋糕都懶得買,十二點的時候,沒人給我發短信,是你那個男朋友,給我發了一條生日快樂。你連想都沒想起來!那天晚上,我就想,你太不知好歹了,那我也不用再給你留什麽情麵。”
  坐在她對麵,我看著她眼神裏是很偏執的恨,那恨讓人心寒。
  原來這麽多年的情誼,一直是我自己在異想天開。
  我艱難的開口,聲音沙啞,“你說那年我在青島,沒給你發祝賀短信,那你還記不記得,回來的時候,我給了你一串22顆貝殼做的項鏈?那項鏈上的每一個貝殼,都是我那天晚上,舉著手電筒,一顆一顆在沙灘上找來的。項鏈拿回來,我從來沒見你戴過,上次幫你搬家,你指著一袋子雜貨,說不要了,讓我幫你扔了,那項鏈就在袋子裏麵。”
  她轉移目光,看向了別處。
  “你的這個生日,是在四年前,那照你說的,這四年,你一直琢磨著怎麽證明你牛逼給我看。好,讓我想一想,畢業那天,我們喝多了,就在這小飯館裏,我拉著你的手,哭著說好歹我們還在一起,你也哭著說,是啊,咱們得永遠在一起。那麽,那天你流的眼淚,還是不是真的?我找不到工作待業在家,餓的一包泡麵分三次煮,水煮肉片裏的辣椒都能當頓飯吃,不好意思衝他張口,不好意思跟家裏要錢,就天天跟你蹭飯,你那時候說,一輩子養我也沒問題。你那時候的同情心,還是不是真的?你在酒吧裏跟人吵起來,我掀桌子上去跟人打,簡直跟潑婦一樣,我男朋友上來勸我還衝他嚷嚷:傻逼你丫讓開。那時候在旁邊坐著看的你,是真害怕,還是興致勃勃的在旁觀?”
  她還是不說話,神色複雜。
  “真牛逼,姑娘你真牛逼。”我想努力忍住,但聲音裏帶出了哭腔,“我是外冷內熱,你是外柔內陰,我們實力太懸殊了。”
  “當然也有很好的時候……”她眼眶也紅了。
  “別,別逼我回憶起好時候。”我打斷了她的話。“想起來,我會覺得很惡心。”
  我看著她的臉,想起了我們成為朋友的那天。高一,軍訓第一天,我和她都遲到了,長著一張壁虎臉的教官很酷的指一指牆角,說,“自己去站著吧。”
  我和她乖乖的站在牆角,看著還不熟悉的同學們在大太陽底下被曬的七葷八素,突然覺得自己很因禍得福,我扭頭看看她,她正無聊的用腳尖推著腳下的土,我跟她說,嗨,我叫黃小仙兒。她抬起頭看著我,傻乎乎的一笑,說,“我好像快中暑了。”話還沒說完,她就倒了下去。
  我站起來,輕聲說,“我先走了。”
  她呆立在遠處,一動不動的看著我,眼裏不是沒有歉意的,但我知道那歉意太遙遠。
  這一離開,再沒有什麽理由見麵,此前的所有知己話和好時光,種種曾經是密友的證據,都將隨著我的提前離開統統翻供不算。等到我們七八十歲將死未死的時候,有一天坐在養老院的花園裏,被醫生護士們隨意參觀,會不會突然想起對方,繼而想起今天的對話。那時候,我或許會覺得,就一生而言,我們此刻的憎恨和誤解是多麽的主觀,本來,本來可以在這花園裏,衣著邋遢,頭腦混亂,存在感所剩無幾,但至少身旁,坐著她,可以三言兩語的聊聊天。
  但此刻,被恨意驅趕的我,卻一定要邁出這離開的第一步,連“再見”兩個字,都不齒說出口,隻能奢望,有朝一日,九泉下碰到她,可以很平和的說一句,“有空麽,一起喝杯茶。”
  最後,賣冬瓜的人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真身漸漸發冷僵硬,魂魄無能為力,隻能大哭著離開。
  隻能大哭著離開。
  
  15 7月11日 星期一 暴曬
  經曆了昨天和閨蜜火花四濺的一役後,今天的我很萎靡,到了公司,就一直縮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玩祖瑪,玩的都快天人合一了。
  隔壁的王小賤突然踹了踹我們兩個人中間的隔板,我手一抖,打錯了一顆球。
  “你丫幹嘛啊!”我縱身一吼。
  “你看!”王小仙平靜的聲線中帶著一絲不平凡的激動。我湊過去一看,他電腦上有一張十幾歲女孩的照片。
  女孩長的不好看,確切說,是很不好看。諂媚點形容,就是長相誤入歧途版的周迅;刻薄點兒形容,就是用過護膚品的少女版馬加爵。我不認識長相讓人覺得這麽餓的孩子,但是她空蕩蕩的眼神卻讓我覺得很熟悉。
  “你夢中情人?”我問王小賤,“可以啊,口味很不凡嘛。”
  王小賤很興奮,“認真點兒,你猜這是誰?”
  “那,我猜這是你。”我想都沒想便說道。
  王小賤瞪我一眼,“啪”的把照片關了,“我決定不和你分享我的歡樂了,你散開吧。”
  “別別別,求您舍身娛樂我一下,這是誰?”
  王小賤重新把照片打開,“這是李可小時候的照片。”
  我頓時激蕩了,雲霧層層散開,上帝向我所在的區域播撒下大片大片的歡樂。
  傳說中的“女大十八變”並不包括,泥鰍眼變成了王心淩眼,披薩餅臉變成了桂綸鎂臉,一馬平川鼻隨著青春期的結束便漸漸高聳起來。
  “丫整容了?”我膽戰心驚的問。
  “她要不是整容,那就是豔鬼上身了。”王小賤說,“而且她名字還換過。”
  “啊?她原來叫什麽?”
  “李豔芬。”
  “居然和我家樓下賣鴨脖子的大姐同名。你丫是從哪兒搞來這些猛料的啊?”
  “不是要做個電子相冊麽,裏麵要有些她大學中學同學給她的祝福什麽的,我按照她給的名單去聯係她們班同學,結果她人緣有點兒複雜,同學們給我傳來的盡是這些玩意兒,還變著法的想要爆猛料。”
  我很感慨,歸根究底,豔芬妹子換五官沒多大用,家裏要有錢,應該鼓勵她把內髒和腦子都重新換一遍。
  我們正興致勃勃的觀摩著這些照片,照片中的女主角,突然打了電話過來。
  鹿港小鎮一別後,我以為我再沒機會聽到李小姐那一腔嬌嗲中帶著鄉土氣息的山寨台灣話了,但是現在,聽著她聲音,看著眼前的照片,想著我家樓下賣鴨脖子的大姐,我突然覺得我的人生好圓滿。
  “黃小姐,你知道我們還是跟你合作了吧?”
  因為那天王小賤的不客氣,李可終於也拋棄了她那假惺惺的問候語。
  “是,魏先生那天帶我去看了準備辦婚禮的場地,我覺得很不錯。”
  “是那片荒地麽?”
  看,我說什麽來著。
  “布置好了,效果應該很好。”
  “依然和你去的?沒有別人?小王沒去?”李可聲音突然戒備起來。
  “呃,對,有問題麽?”
  “…….我今天也想去看看,你過來一趟吧,快點兒,我討厭等別人。”
  我痛快的答應,“好。沒問題。”
  我和王小賤一路奔波趕到了現場,結果,李小姐還沒到。太陽當頭照,我和王小賤靠在入口處的牌子上,像兩條土狗一樣被曬的奄奄一息。
  等了半個小時,一輛豔紅色mini cooper卷著黃土開進我們視線裏,車門緩緩打開,八寸的高跟鞋踏上地麵,往上看,小短裙,大V領背心,頭發用絲巾包著,超大墨鏡遮住了半張臉,80年代豔星李豔芬出現在我們麵前。
  恍惚中,我仿佛聞到了不遠處的建築工地上,民工兄弟腎上腺素急速噴薄而出的味道。我不禁擔心起來,這麽個荒山野嶺的,她穿成這樣,回頭村裏的村霸們聞訊而出,強烈要求非禮她,那同樣身為女性的我,被非禮了很不值,但如果直接被忽視,我心理上又會覺得很不堪。
  王小賤笑嗬嗬的迎上去,“您這是剛從baby face過來?”
  李可摘下墨鏡,瞪他一眼,然後朱唇輕啟,“這裏能開車進去嗎?”
  我也笑嗬嗬的回答,“估計不行,那小路還沒您車寬呢。”
  李可臭著一張臉,“那我怎麽辦啊?這麽曬,路又這麽爛,我能忍我的鞋子也不能忍哦。”
  我和王小賤對視一眼,咒罵全在不言中。王小賤又說話了,“要不我去村裏借輛三輪車?”
  李可盯著王小賤看了幾秒,然後一轉身,鑽進車裏,拿出一把還帶著蕾絲花邊的小陽傘,扭著小腰走進了公園裏。
  草坪上,李可麵無表情的看著四周,“這種又爛又俗氣的地方,你們準備怎麽辦,要我說,根本就應該換地方。”
  王小賤咳嗽一聲,李可一看他有要說話的跡象,便趕緊開始說重點。
  “那你們記一下我的要求。”
  王小賤拿出一個文件夾,右手握筆,作傾聽狀。
  “首先,你們得把這些座椅全部重新塗一下,我要粉白色,你們知道什麽是粉白色嗎?就是猛一看是白色的,但仔細看又微微泛著一點點粉,我一定要那個顏色,你們記下來了嗎?”
  王小賤認真的看著李可的臉,點點頭。
  “然後,那個舞台要搭上紗,白色和紫色的,你們要記得幾個重點哦,就是:純潔,高貴,夢幻。這是我的特質,所以也必須是我婚禮的特質。”
  王小賤一邊在文件夾上記著,一邊鄭重的點頭。
  我有點兒納悶,今天王小賤這人配合的有點兒沒底線,我湊過去看了看他手裏的文件夾。
  我一看,差點笑出來。丫把李可的舊照片打了幾張出來,夾在文件夾裏,然後對照著真人,在照片上核對整過容的部位。
  李可渾然不知,還在一邊兒用那張可能也整過的嘴竭力嗶嗶著:婚禮當天,門口一定要安排人把守,那些村民啊,閑人啊,一個都不許放進來!哎呦好討厭,我想到要在這些人附近辦婚禮我就煩死了…….”
  王小賤終於玩累了,把文件夾往我懷裏一丟,然後說,“小仙兒你接著記,我去拍點兒照片。”
  話剛說完,王小賤一溜煙的跑掉了,把我一個人丟給了李可。
  王小賤一離開,李可開始沉默。我站累了,便坐在了長椅上,可是,座椅是鐵的,被太陽一曬,都可以直接煎雞蛋,幸好我穿的是長褲,所以我不動聲色的忍住了。
  李可被我的平靜騙了,她也順勢坐下來,小短裙還遮不住全部的屁股,一坐,更是露出大片白花花的肉,她一坐,我聽見空氣裏響起“嘶”的一聲。
  李可也努力忍著恨,過了半天,她突然開口問,“黃小姐,今天你跟我來,怎麽帶上了小王呢?”
  我一愣,沒反應過來,“這話什麽意思?”
  “聽不出來嗎?依然約你,你就自己來,我約你,你就要帶個伴?”
  我剛勉強反應過來,李可便接著說,“黃小姐,你最近失戀了吧?”
  我很驚訝,這個女人在這方麵,倒是很冰雪聰明。
  “是,我是剛失戀。”我老實承認,“可是我失戀跟工作有關係麽?”
  李可頭微微仰著,眼角向上吊,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笑,“你們這些失戀的人哦,離的好遠都能聞到你們身上味道,就是那種在冰箱裏放了好久的東西的那種味道。我就是想跟你說,黃小姐,我能覺出你對我的敵意,是,我這個人,實在太容易讓別人嫉妒了,但我也沒辦法,老天爺好像就是寵著我。你看,你對我的態度就很不尊重,可是如果有依然在,你就楚楚可憐,居然還瞞著我偷偷跟他見麵。我跟你講哦,我這個人,眼裏容不得沙子的,我是個太真實的人,從裏到外。我有什麽說什麽,總之就是提醒你了,黃小姐,要是想接著合作,就不要偷偷背著我,搞什麽小把戲。依然那個人很單純很好騙,可是我不一樣哦。”
  我啼笑皆非,這一刻真是好荒誕。
  我看看不遠處的王小賤,他在草叢裏發現了一隻鬆鼠,鬆鼠蹦,他也跟著蹦,一路追在人家屁股後麵跟拍。
  我笑了笑,一個路人,有什麽能力激怒我。這莫名其妙的懷疑,我就當是笑話,被大力娛樂了一下。
  但該還擊還是要還擊的,我又沒義務替老天爺寵著她。
  “李小姐,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放心,以後我會和王小賤形影不離。既然你說了別搞什麽小把戲,那這事兒我就得跟你溝通了。”
  我打開文件夾,把那些照片放在李可眼前。
  “那這些照片,您說,我們還用不用放進相冊裏了?您要求是全麵展現你的人生經曆,但這一塊兒,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李可大驚,臉上血管都快要爆了出來,“誰給你們的!”
  我扮出一副知心大姐的模樣,“是您大學同學發給我們的,唉,真不知道她是什麽心態,嫉妒,肯定是嫉妒,嫉妒您結婚了。”
  李可剛剛熊熊燃燒的氣焰,此刻消失的無影無蹤,半張著嘴,說不出話。
  “你這同學也活的太不真實了,心態真不好,有可能是剛失戀吧?失戀的人都這樣,你別往心裏去。”
  我拍拍李可的肩膀,露出一個“讓我來撫慰你”的笑。
  在我眾多的人格中,那個隸屬於“邪惡”的人格,在我身後打開了慶祝的香檳,“嘭”的一聲,酒噴薄而出,全場響起祝賀我的掌聲。
  
  16 7月12日 星期二 悶熱
  回公司的車上,我給王小賤聲聲情並茂的形容了李可看著自己照片時,四周空氣產生的化學變化。我睿智淡定的表現贏得了王小賤的大力褒獎,於是他當即決定請我去公司路口那家北京知名的大排檔吃炒田螺。
  冰啤酒加上刻薄話,我和王小賤不知不覺的就混過去了一個夜晚 我看看手表,已經是十二點多了,但街麵上還是很熱鬧。
  晚風吹得撩人心魄,手旁的路麵上剛灑過水,路燈下泛著濕漉漉的光,我身後光著膀子,肚腩肉堆成一團的老爺們正勸自己媳婦兒多吃點兒飯:“你吃點兒肉啊!你別看這肉肥,可它肥而不膩,就像我,胖而不蠢。”
  聽著王小賤稀稀溜溜吃著炒田螺的聲音,我想起了初中時,我和閨蜜特別討厭一個裝腔作勢的學姐。一天晚上,這學姐決定跟自己暗戀了多時的足球隊隊長表白,我和閨蜜知道了這個消息,就拎著一袋子從學校門口買的炒田螺,一路尾隨師姐進了宿舍旁的小樹林裏。師姐和足球隊隊長坐在樹叢左側,我和閨蜜便蹲在樹叢右邊的死角裏。
  學姐和隊長四目相對,一時無語,尷尬的氣氛圍繞著兩人輕歌曼舞。
  我拿起田螺,放在嘴裏,然後用力一吸。
  那聲音和親嘴的聲音實在是太像了。
  學姐一驚,四下看看,沒發現我們,然後重新坐下,嬌羞的說一句,真討厭。
  閨蜜也拿起了田螺,發出生機勃勃的聲音。
  學姐很納悶,“哪兒來的聲音啊……”
  我和閨蜜此起彼伏的吃起來,整個小樹林,變成了一片鹹濕的林海。
  足球隊長終於忍不住了,吭吭哧哧的開口說:“蔡,蔡同學,你帶我來這兒幹嘛?我想回去了……”
  我打斷了吃田螺吃到忘乎所以的王小賤,問他,“你覺不覺得吃田螺的口感很像接吻?”
  王小賤看看手上的半截田螺的腸子,表情很不堪,“你丫真惡心,我以後接吻該有陰影了。”
  “你不覺得像麽?”
  “根本不像,吃棉花糖比較像接吻,吃下去以後,那種似有還無的口感多讓人感到人生虛妄啊,這點和接吻一樣。”
  “你真純情,你們的人都不舌吻的嗎?”
  “舌吻已經不在接吻範圍內了,那是肉欲的糾纏。還有,什麽叫我們的人?”
  我一愣,一不小心,差點逼小賤出了櫃,“就你們這些走純情路線的人嘛。”
  王小賤瞪我一眼,繼續低頭開始吃田螺。
  酒瓶林立,睡意盎然的時候,我和王小賤分別打車回了家,趁著酒勁倒頭睡去,一整晚都沒有做夢。
  刷牙洗臉,一路奔波到了公司。天氣熱,加上生活沒什麽好盼頭,隻能坐在電腦前一邊放空,一邊長籲短歎,我眼睜睜的看著“時間”這東西踮著腳尖偷偷摸摸表情歡快的從我身邊溜走,可我連伸出腳絆丫一跤的能力都沒有。
  一片混沌中,王小賤又來找罵了,“黃小仙兒,你特困吧?”
  “關你什麽事兒,你別來煩我。”
  “當然關我事兒了,你的睡意都蔓延到我這邊來了。”
  “真巧,你的便意也蔓延到我這邊兒來了,趕緊去廁所吧您,別跟我嗶嗶了。”
  王小賤語塞了,不一會兒,真的抱著衛生紙去了廁所,他昨天吃小田螺吃的太HI,可是腸道反應慢,今天才跟上他節奏,我看著他一趟一趟穿梭在座位和廁所之間,還趁火打劫高價賣了他一卷衛生紙。
  下了班,我抱著大提琴,腆著一張老臉,又坐在了小朋友們中間。課間休息時,我和一個7歲的美型男種子選手聊起了天兒來。
  種子選手很不屑的問我:你現在這麽老了,還學這個幹什麽?
  我恭恭敬敬的回答人家:活到老學到老啊,你們老師沒教你嗎?
  “可你已經沒有童子功了,你考不了音樂學院。我就有童子功。”
  “嘿,真棒,你不光有童子身,還有童子功,怎麽好事兒都讓你趕上了。”
  種子選手上下掃視我一圈,麵無表情的轉身,向不遠處的一個短發小蘿莉走了過去,徹底把我拋棄了。
  今天的課程是講怎麽揉弦,好脾氣的杉老師一說開始,我就想要大喊想要抓狂想要罵娘,一屋子二十來個小孩,手指頭在弦上揉來揉去,拉出來的聲音要多扭曲有多扭曲,可這些小聾子還作側耳傾聽享受狀,我仰天長歎,祖國的未來們抗噪能力真強。
  下了課,小朋友們收拾好東西活蹦亂跳的一哄而散,隻留下耳鳴的我,動作遲緩的抱著盒子走出教室。
  走廊裏,杉杉正跟一個熊壯熊壯的男人說著話,那男人長的莊嚴威武一臉正氣,襯得杉杉更弱不禁風起來。男人嚴肅的說著什麽,杉杉搖搖頭,表示不同意。
  八卦的我趁他們不注意,偷偷湊上前去聽了聽,結果,那熊壯的爺們兒,居然是板著一張鐵皮麵孔,在跟杉杉撒嬌,“好嘛好嘛,那我先回家等你去了哦。”
  杉老師一臉柔弱但語氣凶狠的說,“我不是不讓你在我上班時間過來嘛!被開除了你養我啊?”
  熊壯男乖乖的走開了,臨走前,還不忘用胡蘿卜大小的的手指頭留一個飛吻給杉杉。
  我明白杉老師為什麽臉上永恒的掛著笑了,那是因為她家裏有個外表虎背熊腰內心柔情似水的壓力舒緩機。
  回到家,洗完澡,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然後扔爆米花用嘴接著吃,玩了一個小時以後,我突然意識到,今天這流水賬的一天裏,我居然有一種很輕鬆就闖過來了的感受。是的,就是隨波逐流,一屁股坐在時針的箭頭上,跟著它一圈一圈走,類似那樣的一種感受。
  是快好了嗎?還是麻木了?
  生活裏不再有驚喜和打擊,每天接踵而來的大事小事,我都把他們統稱為遭遇,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們不再具備任何情感上的意義。
  就這樣蒼白的混下去也不錯,睡意來臨時,我對自己說。否則,千頭萬緒,恨事那麽多,半夢半醒間,我都不知道該挑哪件事來咬牙切齒才好。
  當一整天的奔波,隻是為了一夜好眠時,反而不會那麽在意床上有沒有人可以互道晚安。
  我大可以將被子捏成一個人形,然後輕輕在這兒人形被子耳旁說,嘿,晚安。
  是,這個人形不會開口說話。
  但它同樣也不會在我耳畔打呼嚕打到天亮吧。
  蒼白的一天,沒起伏沒波瀾,但對我來說,卻是最安全無害的一天。我希望這樣不觸痛傷口的日子能多一點,再多一點。你別笑我像鹹魚一樣沒夢想,重擊之下,我的生命體都是壞的了,那夢想還能好嗎?
  嘿,晚安。
  
  17 7月13日 星期三 晴轉多雲
  清晨時,我做了一個和他在一起的夢。
  夢裏,他從身後抱著我,我睡的像仙人掌一樣安詳。
  他在我耳旁輕聲說,“小仙兒,小仙兒,起床了。”
  我一邊將頭縮進枕頭裏,一邊伸出五個手指,“五分鍾,再睡五分鍾。”
  他拿開枕頭,輕聲說,“火車可不能等你五分鍾。”
  我意誌堅定,就好像少了這五分鍾的睡眠人生就會變的不完整。我用力拽過枕頭,“走開走開!這班火車搭不上,我搭下一班!”
  屋頂上懸掛著一個老式風扇,那風扇緩緩擺動,帶來一叢一叢的陰影,他開口說,“小仙兒,那我先走了。”
  我迷迷糊糊的說,“你先走你先走,我到車站和你見麵。”
  “那麽多人,你不一定能遇見我。”
  “別再跟我說話了行麽?”我不耐煩的打斷他,“見不到就各自回家啊。”
  他輕輕鬆開懷抱著我的雙手,起身下床。
  我頓時覺得背後一涼。
  他穿好衣服,開門,然後停頓了幾秒鍾,在這幾秒鍾裏,我能感受到他目光落在我背上。
  他說,“小仙兒,你會後悔這五分鍾的。”
  被睡意劫持的我,還在嘴硬,“你快走吧,我這一生裏有好多好多個五分鍾呢。”
  他輕輕撞上門,離開了。
  背後的涼意層層蔓延開,我突然清醒了,我想要馬上爬起來,跳下床開門,跟他說,等等我。
  就這麽一掙紮間,我從夢裏醒了過來,和夢裏一樣,房間裏隻剩我一人,但和那夢稍微不同的是,這房間裏,始終隻有我一人。
  雖然是夢,但醒來的我,依然為那五分鍾的睡意懊悔不已。如果能醒來跟著他一起走,那夢會不會長一點,我和他的可能性便能再多一點,即使是夢,也讓我那麽期待。
  從大學到工作,常常都是他來叫我起床,我的睡意太龐大,有時發起起床氣來,能煽動起人神共憤的效果。但他都默默擔待下來了,清醒過來以後,我也不是不愧疚,但常常都隻是說一句“我很困的時候,道德標準也不是醒著的,所以輕易別惹我。”
  感情其實是好感情,所以才讓我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糾結,如果一開始就是你來我往不失客氣的隨便玩玩,那分手時一定比蹩腳電影散場,還令人不想多留戀。
  我歎口氣,跳下床,刷牙洗臉換衣服,然後出發去上班。
  在消磨時間方麵,我正漸漸向專家水平逼近。繼祖瑪打通關之後,我又發掘出一款茶餘飯後振奮人心的小遊戲,叫《粘粘世界》,很雄壯很拉風的背景音樂下,我的任務是把一堆很賤很扯皮的小球堆到煙囪下麵,然後煙囪將它們大力吸走,吐出一股黑湯。
  每次那些小黑球被我堆的左右搖擺瀕臨塌陷時,我都會覺得那要倒下來的,仿佛就是我的人際關係。
  就是這麽一款散發著二百五氣質的小遊戲,裏麵卻有悲憤,有忐忑,有狂喜,每次打通一關,我的如釋重負感就會多一點。所以我常感慨,時至今日,還有能力安撫人心的,再不是一個無邪笑容或一粒百憂解,而是WII和PSP,隻有它們還願意聆聽你心聲,再無聊的夢想都幫你實現。
  下午,我和王小賤帶著粉刷工人到了現場,在和山東籍監工大哥描述李可想要的“粉白色”時,山東大哥用一臉茫然回饋了我,我解釋來解釋去,山東大哥都不得要領,我宣告放棄,拍著山東大哥肩膀說,大哥,粉刷和繪畫區別不大,我相信你的藝術感覺,你就按照你的想象力自由發揮吧。
  忙了一下午,我和王小賤累到整個人比影子還混沌,返回公司收拾好東西,正想離開時,王小賤叫住我,“晚上同事們要聚會,你來不來?”
  我剛想按照慣例搖頭說不,但仔細一想,與其回家自己和自己聊天,現在的我還是多參加一些真人實戰比較好。
  這是我進了這公司以後,第一次參加工作時間外的同事聚會。在不久之前,不誇張的說,我是一出公司大門,就想要裝作不認識同事的那種人。
  從學校畢業以後,我自然而然的開始待業,簡曆投了一大堆,但結果都是大公司看不見我,小公司我看不見,空揣著一腔雄壯的表現欲,卻隻能每天早上對著早間新聞指指點點,就這樣待業了小半年,我終於慌了,開始饑不擇食起來。後來,閨蜜介紹我到了這家婚禮策劃公司,我心不甘情不願,但還是敗給現實,一直做到今天。
  因為懷揣著這樣的心態進了公司,所以我一直對同事們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在我眼裏,他們各個都有些來路不明,還總有些讓人想不通的怪癖,當然,在大家眼裏,我一定也是個非暴力不合作的家夥,頭頂上燃燒著熊熊氣焰,其實本身是個沒什麽內容的空殼子。
  今天我勇敢邁出了友善的一步,於是大家也不計前嫌的接納了我。幾杯啤酒下肚,場子很快熱了起來,我驚訝的發現,曾經在我眼中和路人一樣的各位同事,居然也都是挾著多重人格闖蕩江湖的。
  那個總是把盒飯熱過頭的前台36C善良妹,喝過酒以後,整個人立刻變得炯炯有神無比風騷,她挾著胸前的猛料,神色時而甜賤時而嫵媚,整張桌子都跟著她搖曳起來。不知道之前是什麽情況,反正今天善良妹將進攻目標鎖定在了坐在我身邊的王小賤身上。眼睜睜的看著她那壯觀的胸部在我麵前左晃右晃,我吃的東西全都帶上了濃縮的悲憤味道。
  有閱讀障礙症的小可在,大家就不用看菜譜了,隻要把菜譜交給他,然後聽著他一個個報菜名,選出自己要涮的菜就行。氣氛活躍起來以後,小可居然變成了一個結巴,但他結巴的很有技術含量,凡是D和B開頭的單詞,他就一定卡殼,重複兩三遍才能過去,有這麽個奇怪的毛病,他卻又偏偏喜歡用 “傻逼”,這個形容詞,這麽一來,每次他一開口罵人,我們便仿佛聽到了來自山穀裏的回音。
  我印象中隻會把頭埋在抽屜裏偷偷抽煙的傻廣東仔,喝高興了以後,給大家表演起了YOYO球,手法嫻熟,花樣迭出,整個人有型到爆,我屁顛屁顛跟在他身後,一口一個“大師”的叫著,請他再多表演些有愛的小花招來激蕩我。
  廣東仔頂著眾人的歡呼聲,緩緩吐出一口煙,然後手裏的小球向上一拋,瞬時便在半空中由左至右劃出了兩個漂亮的圓,我們還沒看明白,YOYO球又重新回到他手中。
  我一臉諂媚的問,“大師,這招叫什麽?”
  大師氣定神閑的說,“Double or Nothing。”
  聽,連名字都這麽有禪意,平時公司裏的廣東仔,悶不吭聲,兩眼無神,從哪個角度看都像是鬱鬱不得誌的保險推銷人員,但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是個身懷絕技的江湖中人,我腦海裏浮現出一副畫麵,廣東仔用手裏的YOYO球殺人越貨以後,微微俯身,麵帶微笑的對著事主家人說,“我自己會去投案,不勞大家費心……”
  玩的正HI時,我放在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我低頭一看,居然是李可,看看時間,已經快11點了,這女人除了不分時機的騷擾別人以外,到底還有什麽長處呢?
  大家看我不接電話,都湊了過來,小野貓CICI大大咧咧的說,“誰啊?前男友?”
  我苦笑著說,“是現任客戶。要是前男友,就能直接掛了。”
  手機還在要人命的響著,我和王小賤四目相對,全身無力。剛想接的時候,CICI從一旁竄出來,“那就按靜音啊,有什麽可想的。”她在我手機屏幕上按了一下,整個世界立刻清淨起來。
  CICI大聲說,“你們這是什麽客戶啊?11點還打電話?”
  王小賤說,“我們這客戶是個奇葩。”
  “好看麽?”小可問。
  “好看的鬼斧神工的,一看見她的臉,我就覺得疼。”
  “是整出來的啊?”善良妹還沒問完,小可又結結巴巴的開始發表意見了,“整容女不不不,不能要!冬冬冬,冬天從外麵回到家,家裏不是暖和嗎,別別別,別人都是流鼻涕,整容女五官一凍凍凍,一化,整張臉都會流下來!”
  我們一起恥笑他,沒泡過整容妹,還沒看過韓國偶像劇麽,真是太沒常識了。
  小野貓CICI接著問,“你們這客戶到底怎麽奇葩啊?”
  “她老讓我想起更年期時候的我姐。”王小賤說。
  “還有中學的教導處主任。”我接著補充。
  “不說話的時候很夢幻,但隻要一開口,就開始說夢話。”
  “別人都是把婚禮當新聞發布會辦,這姑娘是把婚禮當星光大道辦呢。”
  我和王小賤你一句我一句,越說越樂嗬,每次針對起李可這個人的時候,我和王小賤都是不刻薄不成活。
  廣東仔上下端詳一番我們,然後開口說,“你們兩個人可以去組團說相聲了。”
  王小賤一樂,“那還欠點兒火候,不過我平時都是下了班去德雲社找一夜情對象的。”
  小可聽完我們的形容,總結道,“總之,就是一個傻逼,逼逼,逼嘛!”
  “也就你們脾氣好,”CICI大大咧咧的嚷嚷,“要是我碰上這號兒的,直接二話不說,拔出睫毛膏刷子,一把塞進她肚臍眼裏。”
  笑聲裏,突然傳出了很超現實的一聲大吼,“黃小仙兒我操你媽!”
  我們一驚,四下尋找聲音來源,我看向手機,然後雙腿一軟,但仍不失鎮靜的按下了結束通話鍵。
  我抬起頭來絕望的看著CICI,“姑娘,您連“靜音”和“免提”這兩個字都分不清麽?”
  歡樂的氣氛戛然而止,我和王小賤都知道,按著李可的個性,她才不會睡一覺就把這事忘掉,明天一上班,我和王小賤直接去找大老王,然後撅起屁股,等著他一腳一個,把我們從辦公室踹出來就行了。
  我們老是在幻想惡心事兒會有一個怎麽樣的結局,但可能那結局早就準備好了,也一直靜候在一旁,幻想著怎麽嚇唬我們。
  雖然挾著一個驚悚的尾巴,但基調仍是渾渾噩噩,就像這天氣,傍晚時一副風雨欲來的樣子,但架勢給足了,老天爺仿佛又沒了力氣,雨始終沒有下起來。我喝了酒,受了驚,現在一個人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用“坦蕩蕩”來形容現在的狀態太斯文,用“空蕩蕩”來形容又太淒涼。
  隨波逐流都會遇到意外險阻,我真不知道命運還要逼我怎樣低姿態,不過,明天的苦難自有明天來擔當,我安慰自己:有時候就算一個人目不識丁毫無特長家世慘淡,但光靠著“盲目樂觀”這一個特點,也能誤打誤撞的換一個“happy ending”回來。
  車載廣播裏開始報時,淩晨十二點。
  又到了新的一天。
  
  18 7月14日 星期四 陰雨
  清晨時開始下起雨來,上班路上,雨越下越猛,我從來沒有隨身帶傘的好習慣,所以渾身上下被淋的很通透。到了公司,王小賤也正濕噠噠的縮在自己的椅子上,失魂落魄,猛一看,好像一具剛打撈上岸的浮屍。
  我一邊抽出紙巾來擦臉,一邊問王小賤,“你不應該啊,平時恨不得連爽身粉都隨身攜帶,今天怎麽會沒帶傘呢?”
  王小賤濕乎乎的轉過身來,“我把自己搞慘點兒,大老王不就不忍心下毒手了麽。”
  “幼稚,要真有決心你就斷手斷腳給他看,沒準兒這次能放過你。”
  我和王小賤膽戰心驚的坐在位置上等大老王的召喚,到了十點多,大老王麵無表情的走出辦公室,看向我和王小賤,做了個手勢,我和王小賤便馬上起立,拖著顫抖的影子,尾隨大老王進了辦公室。
  大老王指指沙發,示意我們坐下,他背對著我們站在窗前。
  沉默了半天,我終於撐不住了,“王總,這次是我的失誤,我做錯了……”
  “黃小仙兒”,大老王打斷我,“你說說你們學校的校訓是什麽。”
  “啊?”我一愣,“什麽?”
  “你給我背背你們學校的校訓。”
  我開始追溯遙遠的回憶,先不說畢業這麽多年了,就是在校的時候,我也一直都認為“優雅的去裝逼”是我們學校的唯一校訓。
  “我想不起來了,王總。”我坦白交待。
  大老王看向王小賤,“你呢?王一揚,你們學校的校訓是什麽?”
  “尊師重道,薪火相傳。”
  王小賤居然連磕絆都不打的答了上來。
  我斜眼看向王小賤,這人是愛電影學院愛到了什麽程度啊,我恨不得掀開他衣服看看,是不是後背上刻著這八個字的紋身。
  “王一揚,你先出去吧。”大老王衝王小賤揮揮手,王小賤馬上動作歡快的站起來,臨出門前,還不忘留給我一個狂喜中摻雜惋惜的眼神。
  房間裏隻剩下我和大老王四目相對,大老王在我對麵坐下來,自上到下掃視我一番,然後沉重的歎了口氣。
  “黃小仙兒,你低頭看看你自己。”
  我低頭看看自己,除了邋遢,沒什麽別的亮點。
  大老王皺著一張臉,盯著我說,“別的姑娘被雨淋濕了,是從上到下露出曲線來,是讓老爺們兒走不動路站在馬路邊流鼻血。你再看看你。”
  我想到大老王會人身攻擊我,但我沒想到丫一上來招數就這麽刻薄。不就是S型麽,我也可以馬上擺一個出來。
  “上次和你吃飯,讓你打起精神。好嘛,現在該精神的地方沒精神,這張嘴倒是精神起來了,說話要多刻薄有多刻薄,誰都看不慣,調戲同事,嘲笑老板,現在居然還這麽明目張膽的侮辱起了客戶,你丫真是,真是無惡不作!”
  我聲音微弱的申辯,“王總,我從來沒有嘲笑過你,我發誓。”
  “沒有嗎?”大老王一聲怒吼,“那是誰跟同事們說,說我一笑,就讓你想起《夕陽紅》的片頭?”
  我很震驚,“啊?王總,這是事實啊。”
  “放屁!”大老王又是一聲怒吼,“我他媽一個金光閃閃的中壯年,活活被你說報廢了!”
  我老老實實的閉上了嘴,再也不敢提問了。
  大老王克製住了滔滔的怒氣,緩緩開口說,“你跟王小賤不一樣,他一個老爺們,刻薄點兒怕什麽,專門有姑娘就好這口。你呢,眼看三十了,成天蓬頭垢麵也就算了,嘴還那麽不饒人,抓著人家小辮子,就往死裏說,說完你丫是能快感一整天還是怎麽著啊?就說客戶李可,幾句話,把人家說急了,這活兒也徹底黃了。那來說說這種刻薄能給你帶來什麽好處,於公,公司少了一筆進賬,你良心上過的去麽?於私,你仔細想想,你到底是憑什麽看不起李可?她起碼知道自己要什麽吧?”
  “我保證以後不會再有這麽二百五的事出現了,王總。”我低聲說。
  大老王看向窗外,愣了半天神,然後開口說,“你們這一代人,沒感情。上四年學,連學校校訓都不記得,要有一天公司倒了,肯定也是說走就走,沒什麽可留戀的。以後注意點兒吧,我指望你們掙錢,你們指望我發工資。咱們好歹有個合作關係在。”
  我看著大老王,短短十來天,他鬢角居然變成了灰白色,他不再是那個悠閑的喝著茶看小津安二郎的大老王了。
  現在的形勢不好我知道,MSN上也老是有朋友說公司在裁員,我還一度暗自慶幸,這種危機時候,小公司隨波逐流,倒是很安全。
  一陣愧疚湧上心頭,我開口說,“王總,我回去給客戶打道歉電話,我盡我一切努力,把這個單子救回來。”
  坐回座位上,我拿起電話,不斷的做著深呼吸,王小賤看我神色不一般,所以很識相的沒有湊過來要求我複述大老王發飆經過。
  我按下李可的手機號,一陣矯情的輕音樂彩鈴過後,電話通了。
  “什麽事?”我耳邊響起李可懶洋洋的聲音。
  “李小姐,我想對昨天的事道歉。”
  “哎呦,語氣這麽誠懇,和昨天的你很不一樣嘛。”
  “李小姐,對不起,我的行為非常幼稚,而且傷害了你,我不敢奢求你原諒,但是就事論事來說,我們公司確實能為你提供一個完美的婚禮,我希望你能不計前嫌,繼續跟我們合作。或許我們不能夠成為朋友,但是我們可以給你一個終生難忘的婚禮。”
  王小賤瞪著眼睛看著我,一臉觸目驚心的表情。
  我腦海裏,回響起了遙遠的90年代,人們喝酒時常說的一個酒令:人在江湖漂啊,哪兒能不挨刀啊……”
  李可聽我說完,在電話那頭側耳的冷笑了一聲,“唉,黃小姐,你真好笑,沒想到你這麽能屈能伸,之前我覺得你很囂張,但現在我覺得你好丟臉。跟你講哦黃小姐,我們不可能再合作,你太高估你們公司了好不好,我隻要找到了完美的老公,那完美的婚禮就近在眼前啊,婚慶公司到處都是。所以你不用覺得抱歉,作為女人,我反倒覺得你比較可憐。不過,我有禮物送你,好歹合作過一場。你收到禮物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就這樣,拜拜嘍。”
  李可幹脆利索的掛斷了電話。
  我恨不得把聽筒一把摔在地上,李可那刺耳尖刻的聲音,簡直是在挑戰我耳膜的受辱極限。
  掛上電話,我用力甩甩頭,奢望把這惡心事兒甩出腦海。我麻木的靠在椅子上,靈魂出竅,一直到前台36C妹抱著一個快遞過來要我簽收,我魂魄才歸了位。
  我打開盒子,撥開層層報紙,心裏莫名其妙的湧出一陣不祥感,一陣寒意“蹭”的順血管逆流而上。
  一個碩大的女用自慰器映入我眼簾。
  盒子裏有張卡片,卡片上寫著一句話:“希望你有了它,以後的人生不至於那麽絕望。”
  這就是李可要給我的禮物。
  王小賤看我臉色發白,於是好奇的湊上來看了一眼,今天他受的驚嚇實在不少,當下,整個人被這物件刺激的恍惚了。
  “李可送的。”我無力的解釋。
  在被更多人發現以前,我火速把盒子蓋上,放進櫃子裏。
  大老王說的沒錯,我這人實在太刻薄,長此以往,如果始終憑著這一張毒舌一路闖蕩下去,最後難保不變成每天和貓一起睡覺的怪婆婆。
  但是,這世界美好的一麵就是,你剛想要認錯,卻發現有人比你做的更過火,既然大家都沒有底線,那我也可以不在乎傳說中的因果報應和臆想中的未來。
  你拿刀刺我軟肋,態度還那麽肆無忌憚。這一針見血的招數讓我很驚豔,我就喜歡和有想法的對手玩。
  王小賤在一旁觀察了我半天,終於不放心了,偷偷摸摸的湊了過來,“小仙兒,你別放心上。”
  “當然不會放心上了,這東西我是要放在枕頭旁邊的。”
  “……太損了,能心狠手辣換張臉的人,果然不一般。你準備怎麽回擊她?”
  “我還沒想好呢。”
  “我偷偷跟你說,我有個朋友,有一特別牛逼的愛好:收集鼻屎,要不我跟他借點兒存貨給你,你給丫郵過去,物品名稱上寫:新疆大葡萄幹,日曬充足純天然,美容養顏…….”
  我光聽都一陣反胃,“你這人太屎尿屁了,這朋友就是你自己吧?”
  “瞧你這人,給你丫出建議,你還反過來抨擊我。”
  “這麽賤的愛好,一看就是你的路數啊。”
  “滾,我就是為了娛樂一下你。那你到底準備怎麽辦啊?”
  我往後一仰,靠在椅子背上,“這事兒有什麽可著急的?她是明天就要移民麽?我是明天就要火化麽?日子長著呢,“報複”這事兒,最能激起生活動力了,我大可以長遠規劃一下啊。”
  “你是不是要去她婚禮現場搞一搞?”
  “那更不行了,這種姑娘,結一次婚就奔著一輩子去了,我給她的婚禮潑上一點兒汙點,她就能往我臉上潑一臉硫酸。不值當的。而且我現在什麽都不能做,做什麽都是爽了我自己,害慘了大老王,我還指望大老王養我呢。”
  王小賤點點頭,“你是昨天入了黨麽,我怎麽覺得你今天整個人都變深刻了呢?”
  剛把呼吸調整正常了,電腦提醒我收到了一封新郵件,看完以後,我剛打起精神的,徹底又頹了。
  你知道這世上什麽東西最怕寂寞?倒黴事惡心事最怕寂寞,它們一來,就是拉幫結夥,從來不肯單獨作戰。簡單說是“禍不單行”,具象的形容就是“火力密集力保徹底擊斃你。”
  郵箱裏的郵件,是一個大學同學發來的結婚請帖。這大學同學人很不錯,大學四年照顧了我很多,老師點名的時候,全靠她偽裝聲線替我答到,不然我大二的時候就因為曠課問題被勸退了。
  上學時她始終沒談戀愛,課餘時間都縮在宿舍裏悶頭看書,大家一直覺得她是個怪胎,但有一次,我發現她正在看的書是《歐洲風化史:教會秘聞》,我頓時對她好感大增,畢業以後,她考上了公務員,認識了一個土豆款的男孩,那男孩每次看她,眼神都溫情脈脈,不出意外,現在果然要結婚了。
  我找出她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
  “你行不行啊?是公務員都這樣麽,結婚直接發郵件,後天辦,今天才通知?”
  她在那邊嘻嘻的笑著,“臨時決定的,就簡單辦一下,隆重的要回老家辦呢。”
  “那也不合適啊,你知道我是幹婚慶的,居然不給我拉這個業務?”
  “你們公司那麽貴,要讓你來辦,我得從現在開始攢錢,攢到我和我老公分手那天都攢不夠啊。”
  “嘿,當上公務員,口才果然變好了。那現在有我能幫上忙的什麽事兒麽?”
  “沒有沒有,你來就行了,咱們班同學都來,你和你家那位一起過來就行了。”
  我一愣,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你不知道我們分手了麽?”
  那邊兒也沉默半天,“小仙兒,我真不知道,他還給我打電話問飯店地址來著呢,說帶女朋友一起過來,我哪兒想到他女朋友不是……”
  我吐出一口濁氣,原來明天,他準備帶著閨蜜亮相給大家看了,閨蜜說和他分手了,看來不是這麽回事。
  “小仙兒,你沒事兒吧?要是你覺得不合適,就別過來了,改天我單請你。”
  “有什麽不合適的啊?”我笑著說,“不用,我們是和平分手,各有新歡,後天我也和我男朋友一起過去。”
  掛了電話,我火速轉身問王小賤,“你在哪兒能找到瘦長型的不是GAY的好看爺們兒?”
  王小賤眼睛看著屏幕,氣定神閑的說,“這事兒問我幹嘛,問CICI啊。”
  如果你問我們公司的所有的未婚女同事,最擔心什麽東西不小心被弄丟了,一定會得到一個眾口一詞的答案:CICI的手機。這個手機在所有女性眼中,都應該是閃閃發光的,因為那裏麵有著各種各樣少年美型男,中年鑽石男,甚至是少年鑽石美型男的電話號碼,而且小野貓CICI一直秉承著資源共享的原則,默默的更新默默的貢獻,公司裏的單身女同事需要出席有男伴陪同的場合時,從來都是直接管CICI要人。不過,因為這些人都是CICI從夜店裏撈出來的貨色,所以深交有些障礙,但帶出去拉拉風絕對沒問題。
  廁所裏,我蹲在烘手機下麵把頭發吹幹,CICI站在一邊,一張一張給我看資源照片。 真是亂花迷人眼,原來這世界上除了他和王小賤之外,還有這麽多既不是GAY又長的那麽秀色可餐的男性。“有輪廓的身材”,這個形容詞一直是他的夢魘,當初甜蜜至死的時間段裏,我曾問過我媽對他的印象,我媽說,沒印象,因為他太胖了,擋住了她全部視線,所以她什麽都看不見。
  所以,身材問題一直是他的軟肋,雖然他對這問題表現出不介意的輕鬆態度。我在CICI發給我的照片裏挑了一個和他一樣眼神很調侃的瘦長美型男,我要讓這個胖子知道,我依然喜歡他這一款走邪氣路線的男性,但是自他之後,我找到了比他更完美的一款,是他的2.0升級版。
  我抱著那個讓人心驚的盒子,走在回家路上。等紅燈時,一對甜蜜的小情侶手拉手,站在我旁邊,眼神交匯,那叫一個癡纏,全世界包括紅綠燈在內,在他們眼中可能都沒意義沒色彩。他們大概怎樣都不會想到,站在他們身邊的這個麵目混沌的女人,懷裏會抱著這麽淒涼的物件。
  過了馬路,我走到路旁的垃圾桶旁邊,用力把那盒子往裏塞,盒子堵在桶口,我抬起腳,用力把它踹了進去。
  在夢裏,連上帝都通過畫外音對我說,你這橫衝直撞的人生會有個什麽樣的結尾,我也持觀望態度。
  那麽,在現實裏,除了我自己,更沒人能決定我到底該出演個什麽角色。下一個路口拐彎處,我就算沒福氣一頭撞上那命中注定的愛人,但也有能力保護自己不會一頭撞上酒後駕駛中的卡車。峰回路轉,不見得命運這個俄羅斯轉盤,每次輪到我時,都有子彈對準我腦袋。
  真是漫長的一天。
  
  19 7月15日 星期五 悶熱
  下班以後,我揣著CICI給我的美型男電話,去離公司不遠的茶餐廳見他。時代果然是不一樣了,CICI手機裏,這些哥們兒都沒有全名,統統被CICI用代號歸了類,“電眼男”,“路虎男”,“西城區文藝男”……我今天領到的這位,代號是“海澱俏臀男”。
  一進餐廳,我一眼就看到了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俏臀男,說花枝招展一點兒都不過分,這位小哥哥上身穿著嫩粉色鑲銀邊兒的襯衫,下身是花格子短褲,腳上還套著雙豔紅色的馬丁靴,我一直以為請了香港造型師的小沈陽才敢穿成這樣,今天算是開了眼了。
  我在俏臀男對麵坐下來,因為他也坐著,所以那屁股的形狀到底有多讓人驚豔我暫時還考證不了。我衝俏臀男一笑,“你好,我是CICI的同事,黃小仙。”
  俏臀男迅速露出一個平麵男模的笑,“嗨,你好,我是Danniel,你叫我Danny也可以。”
  我小心翼翼的問,“有中文名麽?叫起來能親切點兒。”
  Danniel臉色一沉,“秦國柱。”
  我頓時覺得坐在對麵的這個人親切多了。
  國柱說, “我是跟CICI交情好,所以答應幫她這個忙,但是如果情況特別複雜的話,我就得考慮考慮了。”
  “不複雜不複雜,”我趕緊安撫他,“你就陪我出席一下,裝的跟我親密點兒,就行了。”
  國柱上下看看我,“那我努力吧。”
  “國柱,你……”
  “哎呀不要叫我國柱啦,”他一臉嬌嗔的打斷我,“我真不習慣。”
  “好好好,蛋妮,你有稍微正式點兒衣服麽?”
  國柱看看自己,然後不解的問,“我今天穿的就很正式啊,我要是出去玩,才不會穿成這樣。”
  “我是說,去參加婚禮的那種衣服,比如深顏色的,不帶花邊的西服?”
  國柱想了半天,“我回家去找找吧,不過我那樣的衣服很少,我這個年齡段,很少穿那種老氣橫秋的衣服。”
  聽完這話,我手裏的茶差點灑出來,眼前這位男同誌,雖然全身上下打扮的像顆果凍,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起碼二十八九了,到底是什麽好心態促使他這麽童心未泯呢?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國柱電話響了,他手忙腳亂的帶上耳機,擺好姿勢,然後按下接聽鍵,“hello,我是Danniel……shit!,Lily,你居然還想得起我?……好啊好啊,晚上哪兒有趴?…..OK,OK,我一定準時到…..”
  國柱掛了電話,接著問我,“明天在哪兒見?幾點能完事啊?”
  “咱們兩個早上十點就在這附近見吧,然後一起過去。”
  “十點?哎呀死了死了,我很少那麽早起床的。”
  我剛想說,放心,我會給你奪命連環CALL的,這時國柱的電話又響了,“hello,我是Danniel……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今天晚上見嘛,製服誘惑對吧,我今天穿醫生服,你不要跟我撞衫啊……哎呦,現在哪兒還流行一夜情哦,我們都是秒殺的…….”
  我看著正在打電話的國柱,突然感到從頸椎到臀骨統統無力了起來,相片這東西果然太不真實,昨天和CICI看照片時,我還滿懷激動,跟CICI說,唉,這男人看起來又邪氣又美味,正是能擊中我的那一款。但今天看到真人,我才知道,他不僅僅是眼神邪氣,整個人都有點兒邪門。
  冷靜一點兒旁觀我們的話,根本就是一個心態蒼老的大姐,帶著她那個有多動症的鮮豔弟弟出來喝茶,連餐廳裏的服務員都能一眼看出我們絕對不是什麽情侶關係。
  連自己的瞞不過去,怎麽能在那對戀情浩蕩的狗男女麵前演戲呢。
  國柱終於掛了這個漫長的電話,我鼓起勇氣,跟國柱說,“那個,我想了想,要不算了,你晚上還要出去玩,我擔心你那麽早起來太難受。”
  我這麽一說,好像正中了國柱下懷,“那倒是沒事兒,我大不了熬夜不睡了,早上直接去跟你一起去,不就是結個婚嗎,能耽誤多長時間,不過,熬夜不睡覺,對皮膚特別不好,這你也知道的吧,熬完了以後,我得花好長時間做保養…….”
  我點點頭,“對對對,這代價太大了……”話還沒說完,他那個繁忙的電話又響了起來。
  我想趕快離開,但國柱遲遲不掛電話,我對著國柱做了一個我先走的手勢,國柱點點頭,我站起來剛要走,國柱又用手攔住了,把賬單遞了過來。
  我一愣,但很快把那賬單接過來,是是是,是應該我來買單。
  在收銀台結完帳,我回頭望望不遠處的國柱,短短的會見裏,由始到終我都沒福氣看看他的屁股到底有多好看。
  走出餐廳,迎麵撲來的熱氣讓人暈浪,我很頹然,明天誰陪我去參加婚禮倒是次要,讓我恐慌的是,如果全體男性都進化成了國柱這樣,那我們這些不愛穿製服沒空去夜店對一夜情也持寧缺毋濫態度的未婚女性們,會不會漸漸變成了一個浩大的“無性人”群體,要想繁殖下一代,隻能默默等待著自己的細胞分裂的那一天。
  走到公司樓下,我抬頭一看,燈還亮著,我便上樓想看看CICI還在不在,要是她還在,我就求她隨便再發一個給我,我也不事先看了,明天就直接盲約,隻要是個成熟男性,不說胡話,沒有多動症,能把場麵撐過去,我就該感天謝地了。
  公司裏早就空空蕩蕩的,隻有王小賤還坐在電腦前邊加班。
  我走到我座位上坐下來,甩掉背包和高跟鞋,整個人軟綿綿的晾在了椅子上。
  王小賤轉過頭看看我,“咦,明天不是參加婚禮麽?還不趕緊回家睡養顏覺?”
  “剛去見了我的臨時男朋友。”
  “怎麽樣,有火花麽?”
  “有,火花太大,都快把我燒化了。”
  “什麽情況?”
  “是一個夜店奇葩,我擔心把他帶到婚禮現場,他會不高興最出風頭的人不是他。”
  “那明天誰陪你去啊?”
  “我和我的第二個人格一起去。”
  王小賤點點頭說,“真勇敢。等你回來我可以送你一盒紙巾擦眼淚。”
  我看著轉過身去工作的王小賤,他的側麵還是透著一股純爺們兒的堅韌的。我突然福至心靈,“王小賤,你陪我去吧?”
  王小賤一愣,“啊?”
  “我幫你買一個月的早點。”
  “我不去。”王小賤搖搖頭。
  “我當著你的麵兒喝一個月的豆汁。”
  “這種破事兒也值得我追看一個月麽?”
  “你去上廁所的時候,我再也不偷偷換你電腦桌麵了。”
  “我覺得hello kitty的桌麵也挺好看的。”
  我終於忍不住了,大吼一聲,“死人!但凡現在樓下那個保安小張還在,我也不會來求你的,你丫不要趁勢抬高身價!”
  王小賤瞟我一眼,慢悠悠的說,“去也可以去,得按分鍾給我出場費。”
  “給你丫二十,不用找了。”
  回到家,我打開衣櫃,衣櫃裏的衣服傾巢而出,被我輪番搭配。我一直在性感街頭風或高貴典雅風或甜美可愛風之間不斷徘徊。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喜歡我粉粉嫩嫩一派無知的樣子,現在分開了,我是應該讓他耳目一新呢,還是繼續發揮他曾經的大愛小甜甜風格呢?
  我又鑽進衛生間,看著自己的頭發,然後拿出一款酒紅色的染發膏,我要不要染一個別的顏色,讓他知道我已經全身上下徹底換血了呢?
  我徘徊不定,於是決定給王小賤打個電話資詢一下。王小賤迷迷糊糊的接了電話,迷迷糊糊的聽了我火急火燎的詢問,然後很挫敗的說,“讓我一針見血的告訴你,無論你明天穿什麽,他都不會關注的,就算你明天喝多了當場脫個精光,隻剩下黑色吊帶襪然後拿著香檳滿場飛,會拿大衣裹住你的那個人也不會是他了,所以,醒一醒吧,蠢女人。”
  “那我用不用把頭發染個別的顏色?”
  “染個屁,你把腦子染個顏色,也沒多大用。”
  王小賤氣急敗壞的掛斷了電話,我也終於冷靜下來了。是啊,明天的見麵,分明不是一場久別重逢的約會,我縱使打扮的精美而嶄新,對他而言,也不過是個舊人。
  我看著地毯上一地的衣服,心裏湧出的,是一種非常深沉的前途莫測感。我扶著牆在地板上坐下來,吸了吸鼻子,心裏想著,是不是應景的掉兩滴眼淚,心裏會好受些。這時,手機先默默的閃了閃,王小賤發了條短信過來。
  “我怕剛剛說的話太重,搞得你自殺。所以特地補你一記溫馨小貼士:狹路相逢勇者勝,你的勇氣是常人的五倍,科學界一直應該好好的研究一下你,所以明天,你大可以繼續橫衝直撞,把別人的婚禮當成前男友的葬禮,我會為你保駕護航的。”
  保駕護航,這四個字聽起來真不錯。
  
  20 7月16日 星期六 晴 熱
  我是一個典型的“百密一疏”型的人物,這個性格特點來自我媽的家族遺傳。我還記得年紀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姥爺組織我和我媽去北京旅遊,出發那天,早上七點半的火車,我們淩晨四點鍾就起了床,在一片緊張的氣氛中,姥爺站在客廳大聲指揮,我睡眼惺忪的跟在我媽屁股後麵滿屋子亂轉,隻有姥姥態度很不合作的照舊蒙頭大睡。
  出發前,姥爺已經把要帶的東西核查了三遍,其中包括無數個黑膠袋(以防我在火車上吐),已經削好皮的蘋果(姥爺不敢帶水果刀上火車怕被抓),甚至還有一疊介紹山西風光的明信片,(在路上偶遇國際友人好送給他們。)
  最後一次核查完成後,姥爺心滿意足,大手一揮,出發!我們愉快的踏上了前往火車站的路程,我激動的唱起了歌。就在火車站進入眼簾的那一刻,姥爺突然猛的一掉頭,原路返回了,我頓時傷心的難以自製,覺得這是當時的人生中最不堪承受的痛,在我大哭出來之前,姥爺很鎮定的一邊飆車一邊說,“忘帶你姥姥了。”
  長大以後,我完好無缺的繼承了這個性格特點,翻開我人生的大事記錄薄,在每一個篇章裏,都有一些很不和諧的聲音出現,這次也不例外。
  早上六點半,鬧鍾還沒響,我自己先驚醒了,猛的坐起來,深呼吸,戴眼鏡,然後去陽台上看昨天半夜洗的衣服幹了沒有,很好,都幹了,這是個好兆頭。我轉身衝進衛生間,看看昨天晚上敷的睡眠麵膜有沒有效果。鏡子裏的我挾著一雙大眼袋,目光呆滯,臉上還有涼席壓出來的痕跡。我默默的核查:衣服,已經準備好了;手袋,也放在沙發上了;鞋也擺在了門口。現在我隻要去刷牙,洗澡,化妝,剩下來的時間還富富有餘,犯下什麽大錯誤,都來得及彌補。
  我鬆了一口氣,拎起牙刷,往上麵擠好牙膏,開始刷牙,刷著刷著,覺得不對勁起來:嘴裏牙膏的味道特別奇怪。
  我把牙膏吐出來,然後低頭一看,昨天我準備拿來染發的那管染發劑,蓋子開著,靜靜的躺在我手旁。
  我一邊火速漱口一邊安慰自己,效果不會那麽立竿見影的。
  但半個小時後,我對著鏡子,咧開嘴,鏡子裏赫然出現了一口酒紅色的牙。
  我腿一軟,這情況實在太極端了,我根本沒料到,會橫生這麽個枝節出來。
  接到我哭訴電話的王小賤匆匆的跑到了我家,一進門,他就憋著一臉的喜氣洋洋,看著我緊緊閉著的嘴,王小賤說,“姑娘,笑一個給我看。”
  我大怒,忍不住張開了嘴,“你丫什麽心態啊!”
  王小賤被我鮮豔的牙齒深深震撼了,“真牛逼,別人都是自配藍牙,你的技術領先了很多嘛。”
  重擊之下,我連生氣的能力都沒有了,隻能閉著嘴,無助的看著天花板。
  王小賤還在研究,“你別說,回頭再鑲一排鑽,絕對特別奢華。”
  我拎起沙發上的手袋,劈頭蓋臉向王小賤砸過去。
  王小賤一邊躲一邊嚷,“好好好,我說點兒有建設性的,你家有塗改液麽,我幫你把這顏色蓋上。”
  我停下來想了三秒,確定這個賤人還是在耍我之後,我扔下手袋拿起了廚房裏的切菜板。
  王小賤在被我爆頭之前,終於暫時收起了他幸災樂禍的心態,“沒事兒,你到時候就閉著嘴,別說話就行了。”
  “那怎麽可能啊,來的都是老同學,都好久不見了。”
  “就說你剛動完聲帶手術,不能說話。”
  “那也不可能笑都不笑一下了吧?板著一張晚娘臉去參加人家婚禮?”
  “黃小仙兒”王小賤語重心長的說,“你也該學學大家閨秀那種不露齒的笑了吧,人家別的姑娘一笑,是又溫柔又內斂又風騷,你一笑,好嘛,恨不得連牙床都秀給人家看,你今天正好趁這個機會揣摩一下。”
  暗藏著一口紅牙,我心驚膽戰的和王小賤踏上了去飯店的路,路上,稍微鎮定下來的我,終於有機會上下打量王小賤一番。今天這個人穿著一身西裝,看起來很是端莊可人風流倜儻,而且,也沒有平時那麽娘了。我捂著嘴說,“可以呀小賤,稍微打扮一下,還是很人模狗樣的。”
  王小賤麵不改色,斜著瞟我一眼,“別說話,就算用手捂著,還是會有紅光一閃一閃的。”
  我笑不露齒,王小賤落落大方,同學們圍上來跟我打招呼,有的人知道我和他分手了,有的人不知道,但經過了一輪閑談,估計也都更新了海量的八卦。大家不約而同的露出那種假惺惺的“哎呀真可惜”的表情,頭歪向一邊,拍拍我肩膀,“你還好吧?”
  我對這種不痛不癢的問候深惡痛絕,這消息於我,是晴天霹靂;於別人,震撼力最多等同於商場的打折信息。幸好,王小賤站在我身旁,像棵會移動的聖誕樹一樣,小眼神一閃一閃的,令大家不注意他都難。
  他和閨蜜還沒出現,我心裏還一陣輕鬆,沒準兒這對偉大的情侶臨時怯場不敢來了。但沒過多久,我後背突然泛起一陣寒意,我轉身,挽著王小賤的胳膊,向入口處看去,矮而胖的他在人群中若隱若現,我一眼就發現了他。
  閨蜜沒有陪在他身邊,他是一個人。我看著他低頭簽到,然後抬頭跟別人握手,打招呼,整了整那顏色古怪的領帶,茫然四顧,然後,看見了我。
  我們四目相對的時候,他眼神慌亂了一秒,然後迅速鎮定下來,遠遠的衝我點了點頭。
  我緊緊的挽著王小賤的手臂,恨不得把半個身體掛在他身上。王小賤順著我像伽馬射線一樣的目光,也發現了他。於是,我們三個人的目光越過無數個腦袋,在半空中交匯了。
  王小賤挽著我向他的方向走過去,我一驚,捂著嘴問,“你丫要幹嘛?我不能跟他說話。”
  王小賤也小聲說,“不用你說話,這是做給別人看的。”
  “給別人看什麽?”
  “你別管了,配合我就行,我要讓你好好亢奮一下,但是記住,不管多開心,不許露牙。”
  我們走到他麵前,他本能的往後退了一步,然後才衝我露出沒有任何感情傾向的一個笑,“嗨。”
  我點點頭,努力露出一個弧度完美的笑容。
  王小賤伸出手,“嗨,我叫王一揚,小仙兒的朋友。”
  他上上下下掃視一番王小賤,然後和王小賤敷衍了事的握了握手。
  王小賤目光憐惜的看看我,然後衝著他說,“小仙兒最近生病了。”
  他假模假式的露出一個驚訝表情,“怎麽了?”
  “聲帶受損,說不了話。”
  他看向我,“沒事兒了吧,現在?”
  我緊閉著嘴點點頭。
  王小賤接著說,“一生病,小仙兒想了很多,那天啞著個嗓子跟我說,這肯定是老天爺來教育她了,平時說話不饒人,作了不少孽,結果現在連話都不能說了。”
  他一愣,我心裏一驚,王小賤是腦子抽筋了吧,我什麽時候跟丫做過這麽深刻的自我檢討。
  我看看王小賤,王小賤一臉淡定的笑,接著開口說,“昨天晚上,小仙跟我說,今天要是見到你,真想跟你好好道個歉,以前說話太刻薄了,有點兒對不住你。”
  一口濁氣湧上胸口,我恨不能一拳過去直接把王小賤砸傻了,省的他在這兒滿口胡話。
  他也有點兒搞不清楚這是什麽狀況,瞪著雙無知的大眼睛,看看王小賤,看看我。
  “我呢,是希望和小仙兒好好處下去,我真是喜歡她,這次一生病,她性格也變了挺多的,你看,既然小仙兒想跟你道個歉,那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大家都一笑泯恩仇,現在都21世紀了,犯不著分個手就搞得兩個人老死不相往來了。昨天這姑娘還整宿失眠了,就怕見著你尷尬。”
  我徹底失語了,有口不能言真是痛苦,這個賤人到底是為什麽要把我搞的這麽低姿態。
  我對麵的他,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也是,我一直擔心小仙兒記恨我,要是她覺得這事兒過去了,我當然也很高興。”
  我在心裏咒罵,你丫做夢吧,九泉下遇到你,就算喝了孟婆湯,憑著動物本能我也要吐口痰到你臉上。
  “那太好了,“王小賤開心的說,”那這麽著,你一大老爺們,主動點兒,擁抱一下小仙兒,這事兒咱們就算過去了。”
  我和他都愣住了,他心不甘,我情不願,韓國偶像劇都沒有這麽演的吧。
  “快點快點,咱們一抱泯恩仇,我以後也好無牽無掛的跟小仙兒好好往下走,就抱一下嘛,這世界充滿愛,你們怎麽會連這一步都不願意邁出去。”
  他被熱情洋溢的王小賤洗了腦,可能覺得在這個擁抱之後,人生會立刻變得坦坦蕩蕩沒了後患,於是,他勇敢的向我邁出了一步。我剛想躲開,王小賤在身後推了我一把,我一頭撞進他懷裏,他居然還張開懷抱,用手拍了拍我後背。
  我終於忍不住了,剛想露齒大罵,王小賤卻在我身後猛的一變臉,給了我一個“用力掙脫出來”的眼神。
  電光火石間,我明白王小賤要演的是哪一出了。
  我用力推開他,他一踉蹌,差點摔在地板上,於此同時,王小賤扯著個嗓子嚷嚷起來:“你丫還是爺們麽!分了手還這麽糾纏有意思麽!”
  隨著王小賤的大聲嚷嚷,本來散布在四周閑談的人們,一下子圍了上來,大家都看到了我從他懷裏奮力掙脫出來的一幕,王小賤的畫外音也說的是字正腔圓,想不聽清楚都難。
  他愣在原地,一臉愕然。王小賤接著嚷嚷:“我警告過你了吧,不要再來糾纏黃小仙!”
  我用手半捂住嘴,作羞憤狀,終於能開口嚷嚷了:“你到底要幹嘛?我說的清清楚楚的,我們已經分手了!”
  “下班路上攔截她,家門口堵著她,電話不接,就改寫信,你丫還真古典,平時也就算了,今天還鬧到這兒來,還一上來就要抱,就算你以為現在不是法製社會,也得看看她旁邊站著誰啊,哥們,您當我瞎啊?”
  他氣喘入牛,目光驚恐,想說什麽又哆哆嗦嗦的說不出來。
  旁邊圍觀群眾們竊竊私語著:“什麽情況?”“……這傻逼男的,追前女友追到這兒來了,還一上來就亂摸亂抱。”
  他指著我,手指上下亂抖,張開嘴想說什麽。
  但王小賤一掌把他的手打開,“指指指,指他媽什麽指!大學老師沒教會你尊重公民隱私,小學老師還沒教過你要講文明講禮貌?小仙兒跟你分手是因為什麽,你自己心裏還沒數麽?別逼小仙說出來你的那點兒破事兒,小仙兒這輩子是簽終身製合同簽給你了還是怎麽著?一輩子隻能為你丫這個人民服務了?”
  他麵色紫紅,那顏色和我嘴裏的牙倒是很搭配,我沒法兒說話,隻好在表情上盡我所能配合王小賤,扮出一副驚恐萬分外加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來。
  王小賤雙手插在褲兜裏,接著氣定神閑的說,“還一上來就氣勢洶洶的威脅我,幹嘛,搶婚啊?您記錯時間了吧?別人婚禮上你這麽鬧,你打電話回家問問你爸,這麽幹合適麽?”
  在周圍張著嘴看的不亦樂乎的同學們,終於不再默默觀戰,紛紛圍了上來,有過來勸王小賤息怒的,有過來幫我壓驚的,更多的人是站在他旁邊語重心長的勸他識點兒大體。
  就在我們這一片區域亂成一團戰火彌漫時,《婚禮進行曲》響了起來。
  有人嚷嚷,“有本事今天就把姑娘追回來一起把婚禮辦了,沒這本事就改天再鬧,這種事兒還非得湊熱鬧。”
  音樂聲漸漸大了起來,大家紛紛散開,重新坐回座位上,等待新人出場。
  王小賤緊緊摟住我肩膀,“咱們也回去,別害怕,有我呢。”
  我們轉身走回座位,把倉皇憤恨的他一個人,留在了指指點點的包圍圈裏。
  王小賤趁大家不注意,長出一口氣,然後在我耳旁說,“HI麽?”
  我猛烈點頭。
  “笑一個。”
  我擋住嘴,隻衝著他,露齒一笑,紅光一閃。
  王小賤滿臉享受的表情,“值了!”
  我偷偷問他,“要是他今天是和女朋友一起來的,你丫這招根本行不通啊。”
  王小賤看看我,露出一個邪惡的笑,“你覺得我是那種隻帶著一套計劃闖江湖的人麽?”
  婚禮開始了,我也有點兒驚魂未定,眼神放空的看著舞台上穿著婚紗一臉甜蜜笑意的同學。
  王小賤這麽一鬧,我從一個慘遭拋棄的倒黴蛋,搖身一變成了心狠手辣的負心人。但是毫無疑問,我更喜歡我這個新身份。
  因為我知道,隨著時間的一天一天過去,我對他的未盡的眷戀,總有宣告結束的那一天,在接下來的日子,我會更糾結的是:憑什麽轉身先說再見的那個人是你?
  王小賤就此了卻了我一個後患。
  台上開始播同學兩口子從相遇到相戀的短片,矯情的畫外音和煽情的小音樂,把台下的人看的聲色動容,隔著人群,我看著他的背影一動不動,和從前一樣,微微駝背,發尾好笑的卷成一團。
  這時,人群中如坐針氈的他,偷偷起身,準備離開了。
  他轉過身,又一次看到了人群中的我,我衝他笑了笑,就像王小賤要求的一樣,又溫柔又內斂又風騷。
  他也用力的看了我一眼,眼神同樣不含雜質,滿滿當當的,全是恨。
  這就對了,不用對我覺得抱歉,不用想到我的時候心裏一軟:“哎呀我曾經是多麽無情的傷害過她。”每次一想到這段感情留給你的尾巴居然這麽溫軟這麽多愁善感,我就會覺得臉上被實實在在的狠抽了一記耳光。我不稀罕你的抱歉,我不稀罕你說你對我很虧欠,我要的就是這樣的對等關係,一段感情裏,我們實實在在的愛過對方,到結尾時,也實實在在的恨上了對方,你不仁我不義,我要你知道,我們始終勢均力敵。
  漸漸的,我聽不清司儀在說什麽了,台上的同學困頓的傻笑著,她身邊還帶著嬰兒肥的新郎也是也是麵目模糊,環繞在我四周的,是被放大了很多倍的玻璃碰撞聲,假笑聲,還有一股潮呼呼的夾雜煙味兒的百合花香氣,我在人群裏不動聲色的狙擊著他遠去的身影,我想起許許多多的很陳舊的往昔,有人一直在說恭喜,有人一直在說不客氣,有人在說早生貴子,有人在說早晚也會輪到你,有人喝醉了酒開始胡言亂語,有人哈哈大笑,有人哭了。
  那個突然哭了的人是我。
  王小賤轉身看著我,說,“您這是喜極而泣麽?”
  我麻木的點點頭。
  真是沒想到,這個關於我們的愛情電影,會有一個B級片的結局。
  台上的同學和她胖胖的老公開始一唱一和,同學說:無論生老病死。小胖子說:無論生老病死。同學說:我願意。小胖子說:我願意。
  我眼淚突然怎麽止都止不住了,手旁也沒有麵巾紙,我隻好拽起王小賤的領帶,擦了擦眼淚。
  王小賤跟旁邊的人解釋:感動的。
  然後轉身對我說:這領帶是跟我姐夫借的,千萬別擦鼻涕,求你了。

  21 7月17日 星期日 陰 大霧
  昨天參加完婚禮,小賤分開後,我回家倒頭便睡,這睡意是那種誓把前世今生睡死的睡意。
  什麽夢都沒有做,我和整個睡眠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有時候翻身醒過來,看看外麵天氣,陰陰沉沉,不懷好意,分明是在鼓勵我接著睡過去。
  等到徹底醒來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窗外一片灰蒙蒙的氣象,這漫長的一覺睡的我骨質都疏鬆了,隨便一動,仿佛都能聽見連接四肢的各個零件哢哢作響的聲音。
  我套上一條運動褲,打開空調,然後接著回到床上,坐著發呆。
  這就是我經曆過大戰役之後的狀態。
  高考結束後的那天,我也是這樣,回到家裏,悶頭睡了一大覺,醒來後,靠著床開始自己琢磨,越琢磨越覺得考砸了,於是二話不說跳下床開始打包行李準備離家出走,爸媽被我搞的很崩潰,這孩子自打回了家就一句話不說,現在又要拎包就走,別人參加高考是為了上大學,可她參加完高考怎麽好像整個人被洗了腦一樣。
  和他確定了戀愛關係的那天,我也是這樣。他買了聽可樂,結果中獎了,他美滋滋的去兌了獎,然後摟著我說,跟你在一起幹什麽都能走狗屎運,以後咱倆得一輩子在一起。我聽完這話,心裏亢奮的炸了窩,但是臉上不動聲色。回了宿舍,我倒在床上一口氣睡到了第二天的淩晨。醒來後,我一路跑下樓,去小賣部買了50罐可樂,偷偷摸摸的在他家門口堆成金字塔狀。
  現在的我也是這樣,大夢初醒,一睜眼,看見的就是人生的岔路口和新篇章,但稍微不一樣的是,這次戰役後,我看見的人生前景,就和今天的天氣一樣,風雨欲來,一片迷茫。
  這種迷茫,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那種迷茫,我手捧著大齡未婚女青年的金字招牌,就這麽站在這片屬於我的荒郊野外,如果真是狂風驟雨席卷而來,手中的牌子一定不能拿來當雨傘。
  我知道,市麵上的好青年還有很多,一定有一個人,幽默而不做作,溫柔而不鹹濕,相貌不用多端莊,但隨便一笑,便能擊中我心房。茫茫人海活躍著這麽多的怪胎,難道還容不下這樣一個人存在?
  我想努力安慰自己,黃小仙兒,前途還是光明的,重出江湖吧,就算屢戰屢敗,補個妝換身兒衣裳重新站起來,一直戰鬥到這個人出現,這才是大齡女青年獨有的豁達心態。
  但我很快又轉念一想,如果我這位命定的先生,和我注定今生遇不到呢?比如說,我是宅女,他是宅男,下了班都各回各家,我上淘寶他看DVD,就算一起玩起了WII,也是在不同的空間裏。上班路上,我們或許能搭上同一輛地鐵,但我被鹹濕佬偷捏屁股的時候,他可能正站在另一個車廂裏,用PSP看《六人行》看到哈哈大笑。
  就算全城十麵埋伏,都有可能一次又一次的和一個對的人擦肩而過。這個血淋淋而又充滿文藝腔的想象,讓我剛剛好不容易激蕩起來的鬥誌,像梅雨時節放在空地上的煙花撚子一樣,濕漉漉溫吞吞的萎靡了下去。舊事如天遠,新人還沒來,這是我的新篇章。
  深沉的想了半天,我覺得連空調吹出來的冷風都悠然的盤旋在我耳邊嘲笑我,“又嘮叨又多慮,這明顯是更年期提前了,你活的好沒有時間順序。”
  我甩甩頭,也是,就算是庸人,也不能天天自擾,走一步說一步,這樣最有時間順序。
  我關掉台燈,整個房間又重新回到我熟悉的黑暗裏,睡意來臨前,我把頭埋在枕頭裏,安慰我那諸多個正在傷感的第二人格,“臨死之前,能把這個人等來,哪怕隻是打個招呼,就我的際遇來說,已經很了不起。”
  
  22 7月18日 星期一 悶熱
  早上到了公司,一打開MSN,就有半熟不熟的大學同學爭先恐後的上來問:“婚禮那天怎麽了?”“你和誰誰誰真的分手了?快跟我說說。”
  一段認真的感情結束以後,讓人痛的部分,是你從此失去了和一個人徹夜長談耳鬢廝磨的機會;但讓人煩的部分是,聒噪的路人上來圍觀要求你詳盡剖析案情。
  總有這麽一群人,和你的關係不鹹不淡,手機裏存你電話隻存一個姓,連全名都懶得寫,上學時路上遇到,打個招呼都費力氣,畢業時說了一句拜拜從此消失於人海,如果有什麽事要他們幫忙或是有好消息分享,電話那端的他們總是在說“哎呦,對不起哥們兒,我最近是真忙。”可一旦遭了災遇了難,你對他們而言,就突然變得炙手可熱起來,MSN你一上線,他們就跳出來勾搭你說話,短信也溫情脈脈的紛至遝來,“沒事兒吧?有事兒出來聊聊唄,我請你喝茶。”
  別罵我太刻薄,我是在現身說法,和他分手前,也曾經吵架吵到不可開交過。有一次吵完架,我碰巧有事要去他的一個女性朋友家,那姑娘和我不熟,平時一個飯桌上吃飯,對服務員的態度都比對我親切。那天我到了她家,這姑娘看我眼睛又紅又腫,立刻覺得我是帶著故事來的,於是給了我一個桃子,麵目親切的說,“怎麽了,你怎麽了?快說說。”我頓時覺得這姑娘真不錯,平時裝的又風騷又冷血,但其實還真是個貼心人兒,於是我在她家吃了五個桃子,傻乎乎的把我和他的戰況說了個通透,她麵帶微笑的聽著,還不時跟她那個說話結結巴巴的男朋友交換一下意見,最後鄭重其事的勸我,他這個人真不怎麽樣,早就想跟你說了。你們趁早分了的好。我被這對夫妻檔你一言我一句,說的昏頭漲腦,本來就絕望的心情當下裏更是惆悵了,恍惚著出了門,站在樓道裏半天愣神愣了半天,結果就聽到了他們房間裏傳來一聲歡呼,那姑娘大聲嚷了一句:哥哥!你看她多可憐,咱們就別再吵了,我現在已經開心了。
  MSN上問候我的,都是這號兒的。這些請不起心理醫生的討厭家夥們,你一個人默默戰鬥時,他們雙手插兜站在路邊冷眼旁觀。等你戰鬥失敗頭破血流時,他們便一哄而上眉開眼笑的上來圍觀。
  我看著那一個個問號,心想,你們的生活到底是蒼白成了什麽樣子,才會拿別人的痛處來為自己的生活喝彩。作為一個納稅的中國公民,我或許要承擔許多千奇百怪的社會義務,但我很清楚,這些義務裏絕對不包括要拿我的傷心事來娛樂你們這些路人甲。
  於是我給所有發問的人都統一回了一句話,“這事兒和您有關係嗎?”
  MSN立刻消停了,壞掉的人際關係就應該早點斬草除根,不然早晚它們會毒草瘋長枝枝蔓蔓纏成一張網然後把我陷在裏麵寸步難行。
  坐在隔壁的王小賤一直很無聊,手上沒活兒做,大老王又剛通知我們這個月獎金取消了,工作上的一片迷茫,引發了他的思鄉之情,他一遍遍的在我耳邊荒腔走板的唱著:美好的姑娘光著小屁屁/美好的小夥子也光著小屁屁/美好的我們都光著小屁屁/電影學院就是我們的小褲褲……
  我不堪其擾,轉身問他,“這是貴校的校歌麽?”
  王小賤一臉惆悵,整個人軟塌塌的晾在椅子上,“唉,一到夏天,就好想回學校。”
  “是因為夏天你們學校有裸體大party麽?”
  “也就差這個了。我跟你說,一到夏天的晚上,六七點鍾,學校的人全都醒過來了,開始四處遊竄,姑娘們睡得迷迷糊糊搖搖擺擺,小夥子們瞪著大眼睛閃著賊光,送外賣的小男孩騎車從校園裏一過,誰都認識,打招呼得打一路。你在食堂底下坐半個小時,鬧分手的,借著幫忙拍作業瞎勾搭的,裝逼裝的天人合一的,光看熱鬧就能看一晚上。”
  “聽你一形容,還真是好地方。”
  “是啊,”王小賤仰天一長歎,“有的度假勝地,花點兒錢能回去,有的度假勝地,真是怎麽著都回不去了。”
  “瞧這傷感勁兒,”我打斷了王小賤,“怎麽回不去了,哪天我陪你回去省省親,順便去參觀一下傳說中的這個專門批發文藝青年的自由市場。”
  大老王從辦公室裏走了出來,掛著一臉苦相,衝我嚷嚷,“黃小仙兒,下午去趟工地,把之前粉刷的錢給工人結了。”
  我趕忙做出一臉可憐巴巴的表情,使勁點點頭。大老王瞪我一眼,轉身又走回了辦公室。
  給工人結完賬,回到森林公園門口,我一眼看到門口停著魏依然的車,半信半疑的走進去,果然看到魏依然一個人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的看著水泥舞台。
  我想了想,走了過去,魏依然聽到聲音,轉身看見我,露出一個到位的微笑。
  “您這是在這兒挑戰扛曬極限呢?”我走到他旁邊,坐下來。
  給工人結完賬,回到森林公園門口,我一眼看到門口停著魏依然的車,半信半疑的走進去,果然看到魏依然一個人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的看著水泥舞台。
  我想了想,走了過去,魏依然聽到聲音,轉身看見我,露出一個到位的微笑。
  “您這是在這兒挑戰扛曬極限呢?”我走到他旁邊,坐下來。
  魏依然手邊有兩罐啤酒,他遞給我一罐,啤酒還是冰的,拿在手裏一陣沁涼。
  “心煩,出來躲躲。”魏依然說。
  “婚前恐懼症,正常。”
  “李可還是不同意在這兒結婚,最後定了希爾頓的宴會廳。”
  “也好,天氣這麽熱,要是在這兒辦,還得提前備輛急救車,歲數大的客人難保不中暑。”
  “李可新找的婚慶公司特別配合她,我基本上不用給什麽意見,到時候直接掏錢就行。”
  “是,這一比就比出我們的不專業了。”
  魏依然看看我,笑了笑,“黃小姐,現在咱們也不存在什麽合作關係了,我們可以像朋友一樣,隨便聊聊天。其實我挺想問的,你到底因為什麽這麽討厭李可啊?”
  我愣了一秒鍾,然後打開啤酒,喝了一口,一股涼意順著喉嚨蔓延開,整個人頓時都變得耳清目明了,我轉身看向魏依然,“其實,我特別想代表廣大的草根階層未婚女性們問一個問題。”
  魏依然點點頭,“你說。”
  “你看啊,像你這樣一個中青年男性,硬件過硬,軟件也很不錯,總之是個優良品種,我是實事求是的形容一下,你千萬別覺得我是在勾搭你。總之,你選擇的餘地應該很大,層層過濾下來,最後入選的,會是什麽樣的一款姑娘我不知道,但我總覺得不應該是李可這樣的一款。但其實你不是唯一的案例,你和李小姐的組合特別類型化,我見過太多優質的小夥子,身邊配著一個這樣的姑娘,張口LV,閉口prada,你想跟她談談愛的真諦,她直接告訴你,你給的信用卡能透支的額度就是她愛的真諦。我就是好奇這個問題,為什麽,為什麽固定搭配都變成了這樣?
  魏依然想了想,然後突然一笑,“你想知道為什麽?其實特別簡單,就是兩個字:省事兒。”
  “啊?”
  “跟這樣的姑娘談戀愛省事兒,你明白麽,首先,我知道她們要什麽,她們目的特別明確,就寫在臉上,我不用前後左右的去瞎琢磨,我給了,她們就開心,相應的,我也能收獲一種滿足感,簡單直接,又利落又爽快。但如果,我跟黃小姐你談戀愛,就會很麻煩,我看不出來你想要什麽,比起一個LV的包,可能一個小盆栽更能打動你,但我不確定,不確定的事我就沒法兒去做,我得先花時間揣測你,觀察你,然後再出手打動你,可是這段時間裏,我能做的事兒太多了,意義也遠比談戀愛這件事兒大。”
  魏依然說的我很恍惚,看我愣著神不說話,他停下來看看我,“黃小姐,我是不是說的太過分了?”
  “沒事兒,你接著往下說。”
  “我知道這些話說出來,你一定覺得我這人不怎麽靠譜,但其實我,或者像我一樣的男人,一般都有一套自己的體係,不管怎麽犯錯,這套體係不能錯。簡單說,就是,我們要找的老婆,是這樣的姑娘:愛情沒有了以後,我們的關係靠別的東西也能維持。你是這樣的姑娘麽?但是李可能做到,她不會要求我給她的愛有多麽專一,她隻會要求她那套手工製作的婚紗必須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套。”
  我舉著那罐啤酒,半張著嘴,看著魏依然紅口白牙理直氣壯的為我分析。
  “用一句話總結就是,對李可來說,愛情是奢侈品,LV是生活必需品;黃小姐這樣的人呢,可能LV是奢侈品,但愛情是生活必需品。你自己想,一個男人要結婚,會和那種姑娘結?LV集團不會突然就倒閉,但愛情這東西可是說沒就沒的,我總得確定我有資源能一直提供對吧?從這個角度想,我們還是很靠譜的。”
  您真靠譜。我在心裏想。是的,李可這樣的姑娘談一場戀愛,她的計劃清單非常一目了然,而我這樣的姑娘談了戀愛,情欲一下子就變得不純潔起來,我們除了想要一個男朋友,還想要一段這世上數一數二的真愛,我們既希望男朋友是激蕩的靈魂伴侶,又希望他是細膩的生活專家;我們既希望能百分之百了解他深入他,又希望他偶爾能像一個神一樣高高在望,為我播撒下雨露和光芒。
  是,我們的需要太複雜。
  但是,如果所有的戀愛都要像魏依然說的那樣進行才算正常,那我真是寧願晚景淒涼。
  我想了想,然後一口把手中的啤酒喝光了,轉身看著魏依然,“魏先生,你是不是從來沒和別的類型的姑娘談過戀愛?”
  “我確實一直是和李可這樣的姑娘交往的。”
  “您剛剛說的特別精彩,但是說服不了人,知道為什麽?你沒有經曆啊。你堅持談戀愛要走簡約路線,那是因為你沒和複雜型人格的姑娘交往過,對吧?”
  魏依然點點頭,“這倒是真的。”
  “所以你沒權利抨擊我,有的人有A麵B麵,有的人有S麵B麵,你不能隻看到我們傻逼的一麵啊。”
  “瞧你說的,黃小姐,咱們這不是學術討論麽?”
  “學術討論有把人後路都說死了的麽?讓你一說,我後半生除了托付給青黃不接的男同誌以外,還不能有個稍微好點兒的歸宿了?”
  “真不是這意思,黃小姐……”
  “你又沒跟我談過戀愛,你知道我有多麽小鳥依人溫柔如水麽?還梗著脖子說的頭頭是道的,你這樣兒的,但凡遇上一高端點兒文藝女青年,保證能從上到下把你給收拾舒服了。”
  “黃小姐,那這樣,”魏依然一臉嚴肅的打斷我,“您明天下了班有事兒麽,要沒事兒你跟我約個會,你別多想,我就是補補課,跟您這樣的姑娘正兒八經交往一下過過招,你說的沒錯,我就算是要提出一新理論,也總得有點兒調研經過撐腰,就一次,你按照你的約會路數來,我虛心受教。您看行麽?賞個臉?”
  我一愣,然後沒忍住,打了個酒嗝。
  鬼使神差間,我腦海裏閃出了李可那張巧奪天工的臉,於是我點點頭,輕聲說,“好啊。就當是學術研究唄。”
  
  23 7月19日 星期二 晴
  今天一上班,我就被王小賤一臉的淒風苦雨給震懾到了,仔細一問,原來是他房東的兒子突然要結婚,本來長期租給他的房子要拿來當婚房使,所以他從今天起,就得努力開始四處找房了。
  王小賤看了半天的租房網站,然後突然萬念俱灰了,“哎,你說我是在大興租個兩居室好呢?還是在國貿和四個老爺們合租一陽台好呢?”
  “我覺得都不靠譜。你還不如抱著大老王的腿哭上半個小時,然後讓他把咱們茶水間分給你住。”
  王小賤仰天一長歎,“你說這是什麽情況啊?房租貴的也太沒譜了。”
  “所以說啊,社會都發展成這樣了,你一個人空揣著兩個腎,不覺得太奢侈了麽?”我笑嘻嘻的接著打擊王小賤。
  王小賤瞪我一眼,轉過身去,再也不和我討論了。
  快要下班時,魏依然給我發了一條短信,“我在你公司樓下等。”我看著短信一恍惚,要是不看電話號碼,這口氣和他一模一樣。
  下班時間一到,我便“蹭”的站起來向電梯門口衝去,倒不是因為多迫切的要見到魏依然,而是不想被王小賤發現魏依然在樓下等我。但是緊趕慢趕,王小賤還是在我身後看見了坐在車裏一臉笑意衝我招手的魏依然。
  王小賤看看我,看看他,一臉茫然,我心裏湧出一股被家人將我和小男友捉奸在床的感覺。剛想解釋什麽,王小賤帶著他的茫然轉身走了,背影都透著一股事不關己的氣息。
  魏依然坐在車裏衝我喊:“上車吧?”我點點頭,拉開後座的車門,坐了上去。
  車裏有一股好聞的香水味兒,空調也開著,還飄著淡淡的怡情小音樂,和外麵的酷暑一比,這裏邊真是人間仙境,但我還是忍不住左挪右晃的調整著坐姿,一副坐立難安伺機潛逃的風貌。
  魏依然回過身說,“看,你一上車,就能看出和李可的路數不一樣。”
  我很好奇,“嘿,還真是小細節見功力啊,您說說我聽聽。”
  “李可就比較懂事。”魏依然指了指他旁邊副駕駛的座位,“我和李可第一次約會,她一上車就自己坐在這兒了。這麽一來,我就不用一邊兒開車一邊兒費勁的轉過身去跟她眼神交流,而且也等於是她給我的一個信號,告訴我,這一路上,可以有一些發展的空間和可能,比如肢體無意中的小摩擦啊,眼神偶爾間的一碰撞啊,這大大提升了我的駕駛樂趣。要都跟你似的,一上車就悶頭往後麵一坐,等於主動拉開了咱們兩個人的距離感嘛。”
  我聽完魏依然詳盡的分析,點點頭,“有道理,不過我還是忍不住想要打擊你。我坐後麵隻有一個原因,從小我爸就告訴我,如果遇到車禍,坐副駕駛位置上的家夥一般都必死無疑。因為對麵的車迎麵撞過來的時候。司機都會下意識的向右拐,所以迎難而上的都是副駕駛位置上的那具肉體。眼神接觸挺美好的,肢體摩擦也挺美好的,但路上就這麽點兒功夫,您這麽三心二意,這美好真是挺危險的。你看那些路邊刷的標語:“為了快感丟了命! ”。那都是在提醒你呀,魏依然同誌。”
  魏依然聽我說完,長歎一口氣,“嘿,還真碰見惜命的了。”
  車子在一家日本料理店門前停了下來,“就這家吧。”
  我抬頭看看這家店的外觀,低調內斂,暗藏風騷,一看就知道是那種打高貴牌的坑人小飯店。
  打開菜單,我的脊梁骨一軟,先不說菜有多貴,光是菜名我都看的似懂非懂,而且起的還都不怎麽好聽,從字麵上聯想,隻能想到雞飼料妙鮮包一類動物食品。
  魏依然輕車熟路的點好了菜,我上下左右的斟酌了半天,終於發現了一個朗朗上口還不失風雅的菜名,“我要一份燒白子。”我對服務員說。
  服務員和魏依然都一愣,魏依然表情認真的問我,“你確定麽?”
  我心想,什麽情況,點個菜還這麽嚴肅, “怎麽著?不確定是還能求助現場觀眾麽?”
  魏依然轉頭對服務員說,“給她上吧。”
  服務員莫名其妙的忍住笑,點點頭。
  “要新鮮點兒的。”魏依然補充完,服務員便躡手躡腳的離開了。
  隻剩下我和魏依然麵對麵,我有點兒尷尬,但又不是針對魏依然的尷尬,想了半天,才發現是四周的氣氛使然。大堂裏空空蕩蕩的,隨便出點兒什麽聲音,都引起一陣回響,除了我們,客人隻剩斜對麵坐著的一對男女,要說不是婚外戀,連他們麵前的那盤生魚片可能都不相信。男的四十多歲,女的也就二十二三。兩個人大概是在商量吃完了飯要去哪兒銷魂一下,所以男的麵帶油光喜笑顏開,女的腰肢輕扭紅潮亂泛。遠遠遙望著的我,想到這兩個人肚子裏塞滿了海膽海螺和生魚片然後緊緊相擁在一起的畫麵時,胃袋和腦漿都變得抽離荒誕起來。
  服務員又像幽魂一樣出現在我們身邊,分別給我們上了菜,我嚐了一口我的燒白子,幹幹巴巴淡而無味,魏依然興致勃勃的問我:“好吃麽?”
  我麻木的點點頭,“有股羊腰子的味兒……”
  魏依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確實是一個體係的,這是河豚的精子。”
  我扭頭就把嘴裏的東西吐了出來,“你怎麽不早說啊!”
  魏依然一臉笑意,“我還以為你就好這一口呢。”
  情緒慘淡的吃完了飯,我和魏依然走出這家變態小飯店。坐上車,魏依然問我:“還惡心麽?”
  我點點頭,“惡心。”
  “這是我第一次請姑娘出來吃飯,吃出這麽個結論來。”魏依然總結道。
  魏依然一邊開車一邊問我:“現在咱們去哪兒?去DOMUS喝點兒東西?
  我搖搖頭,“算了,我穿成這樣,跟著你去那種金光閃閃的地方,別人肯定以為你別出心裁雇了個女保鏢呢。”
  魏依然沒說話,車默默的開上了長安街,王府井旁邊的一片建築群進入我視線裏。
  “去東方新天地吧。”我對魏依然說。
  “好,”魏依然說,“這點兒你跟李可還真是一樣,吃完飯,順手讓男朋友給你們買件衣服買個包,就當飯後甜點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反正你先往那兒開吧,停在衝著長安街的那個門口。”
  站在東方新天地門前,魏依然向地下的商鋪街走去。
  我指指大樓的上麵,“我要去那兒。”
  魏依然順著我手指著的方向看過去,隱隱約約看見一家五星級酒店的招牌。
  “呃……這有點兒過了吧?”
  “您想的太HI了,放心,我不劫你財,更不打算劫您色。”
  我和魏依然沿著一長串的台階向上走,一直站到酒店大門前的平台上,平台中央有一個小型的噴泉,轉過身來,腳下是車燈匯成一片的長安街,風從四周吹過來,帶著一股熱乎乎的慷慨。
  “視野真好。”魏依然很驚豔。
  “一直在樓下埋頭消費,都不知道上麵還有這麽好的風景吧?”
  我和魏依然在最高一層的台階上坐了下來,短時間裏,誰都沒說話,隻是一個勁兒的看著腳下的車流發呆。
  “我上一次和男孩第一次約會,都是好多年前了,還上大學呢。他說帶我去吃哈根達斯,我說一破冰激淩有什麽好吃的,他就揣著吃冰激淩的錢,帶著我去前麵的小吃街美美的吃了頓爆肚,我特緊張,所以一直埋頭猛吃,結果吃的太撐,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特別擔心,一路問我:“沒事兒吧,要是太難受,就吐出來。”我搖搖頭,說那不行,都是我的,一口都不能吐。後來走到這個台階前麵,他說,那就坐下來歇一會兒吧,再後來,你猜,發生什麽事兒了?”
  “什麽事?”
  “我們接吻了。”
  魏依然一笑,“都快吐了,怎麽還會有那種想法?”
  “趕上好時候了,”我看看時間,馬上就要到九點了,“希望今天也有。”
  九點鍾一到,噴水池“蹭”的竄出了水柱,水柱下麵還有五顏六色的彩燈配合著交替閃爍,嵌在地麵上的音箱,播放起了《乘著歌聲的翅膀》。
  我和魏依然身後是一片茫茫的水霧,小水珠蒙蒙的灑在我們的身上。
  當年,我和他也和此刻一樣,被突如其來的驚喜困在了一個小天地裏。
  “看,你是不是也有種感覺,除了接吻,幹別的實在是不應該?”
  魏依然上下左右的環視一周,然後看定我,眼神專注起來。
  我笑著問他,“是不是燈光一配合,我也變得很端正了?”
  魏依然輕聲說,“既然來了,那就別白來,接個吻再走?”
  魏依然把臉湊上來,我默默的估算著我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50厘米,30厘米,15厘米,還剩5厘米他嘴唇就要著陸的時候,我迅速往後一撤,躲開了。
  魏依然撲了個空,滿臉不解的看著我。
  我露出一個抱歉的笑,“真不好意思,一湊近了才能聞出來,雖然你噴了古龍水兒,但還是帶著一股混蛋的味兒。
  魏依然臉色一變:“黃小姐,你這是在逗我玩兒麽?”
  “我們什麽時候說過這是一特真誠的事兒了。”
  遠遠的,我聽到魏依然在心裏暗暗的罵了一聲“操。”
  “昨天在森林公園看見你,就知道你不對勁,快結婚了,以後再出來鬼混多多少少都得牽涉點兒道德問題了,心裏特不甘心吧?正好我一出現,是不是頓時覺得這是老天爺快遞給你的一個大便宜?”
  “一你情我願的事,你至於說的這麽嚴重麽?”魏依然修養真是好,居然還保持著微笑。
  “可你昨天跟我嗶嗶李可那種姑娘有多好的時候,我很不情願聽的啊。”
  “那你今天可以不用跟我出來吃飯的。”
  “我得讓你明白,有一種姑娘愛你的方式,是把你帶到新天地下麵去,讓你有一個機會為她們消費,不過還有一種姑娘,是把你騙上來,真心實意的跟你接個吻,讓你看看北京的小夜晚有多HI。”
  魏依然沉默了半天,然後開口說,“好,我承認,如果我年輕五六年,我肯定追你這樣的姑娘。”
  這才是一整晚唯一中立的事實,是的,多年以前,我的矯情我的浪漫我的天時地利,到了今天,已經統統過期,更關鍵的是,當年陪在我身邊的那個人,居然選擇了中途退票離席。
  我看著魏依然,開口說,“如果我能回到五年前,我要把自己好好打磨好好完善,爭取五年後的今天,再慘也不能慘過現在。”
  我和魏依然慢慢走下台階,兩個人和平而有禮貌的握了握手。
  “我猜,你也不會讓我送你回家了吧?”
  “前麵就是公車站。”
  轉身離開前,魏依然轉身笑著說,“不過,我確實發現了和李可完全不同的姑娘,她們的好處在什麽地方。這麽一來,你欠李可更多了。”
  “更多選擇更多歡笑。”我衝著他說,“你有這個覺悟很好,而且,這是李可她欠我的。”
  我坐在回家的末班車上,看著窗外。長安街的風景真好,這麽好是因為它永恒不變,那些大氣勢的建築物,越來越昏黃的霓虹燈,和在金水橋前傻笑著留影的遊客,他們永遠不會變。
  曾經,我和他天天坐著公車經過這條街,經過我們初吻的那個舞台,這一條街,也是我們愛情故事裏的一個小景點,老的時候,可以讓子孫來瞻仰參觀。
  但現在,或許隻是在我眼中,這條街變得越來越麵目慘淡,每次經過時,說觸景傷情太誇張,但我確實是想要緊緊閉上眼睛,免得腦海裏循環播放起關於回憶的3D電影。
  從今天以後,希望不會再這樣了,對於銷毀不了的回憶,我隻能找一個毫不相幹的人,做些毫無意義的事,東拚西湊,勉勉強強,把那回憶覆蓋起來。
  不然它永遠立著紀念碑,我寧可灑點狗血上去,讓它不要美的那麽遙不可及。
  這是第23天,我努力做到的嚐試。
  
  24 7月20日 星期三
  公司裏最近一直很低氣壓,除了把單子跟飛了的我每天一上班就做埋頭認罪狀外,我漸漸發現其他各組的同事們也是每天遊手好閑活的很是悠然,吃午飯的時候一交流,才發現原來大家手頭上都沒有活兒幹,怪不得最近隻要大老王一離開公司,就能聽到公司各個角落齊刷刷脆生生的傳出各式各樣小遊戲的背景音樂聲兒。
  大老王最近活得也很是混沌,每天到了公司,便悶不吭聲的把自己鎖進辦公室裏,有時一呆就是一天,到了下班時間都見不著他人影。但今天很例外,大老王到公司沒多久,便激情四溢的出了門,到了下午,又麵帶紅光的回到公司,整個人就像出去覓食的老鷹一樣,給我們這一窩沒心沒肺的小崽子銜了一單活兒回來附近幾家IT公司的員工們想要聯手搞一次大型的八分鍾約會,大老王一路廝殺,終於把組織權給搶了下來。
  手機報每天都在實時更新關於金融危機的消息,一片陰霾之下,我隻是覺得全中國最受金融危機影響的,可能就是我們這個行業了,大老王一直在接高端婚禮,一般都是兩三個活兒就能撐半年,北京的小開們格外多,所以他一直都沒擔心過客源。但金融危機風風火火的一來,小開們頓時多了一個碩大而合理的逃婚借口。每年的七八九月,都是婚禮旺季,但今年的市場格外淒涼,曾經的對手公司有幾家已經默默的消失於江湖了,一直負責承辦私密高檔婚禮的那些私人會館,更跟約好似的,一家家的暫停營業或是關門大吉。
  我和王小賤一起出發去聯係場地,辦公室裏的低氣壓一路延續到了去時的路上。坐在出租車上,我有一搭沒一搭的逗著王小賤:“哎,小賤,你看路邊兒,兩條土狗調情呢。”
  王小賤瞄我一眼,接著閉目養神。
  我尷尬了一會兒,接著嚐試:“小賤,你看那兒邊,倆老爺們兒打架呢,打出一地頭皮屑。”
  王小賤默默從包裏掏出耳機帶上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一把拽下他耳機,“幹嘛啊你,板著一張鼠標墊兒臉,給誰看哪。”
  王小賤瞪我一眼,“跟你沒話說。”
  “知道你因為什麽,誤會了,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那是哪樣兒的?”
  “魏依然有婚前恐懼症,我是代表婦聯去懲罰他的。”
  “真的?”
  “真的。”
  “怎麽聽著那麽可疑呢?你不會刺激受的太大,一下子分裂成了一個專門拆散訂婚男女的感情殺手吧?”
  雖然心裏一疼,但我還是樂嗬嗬的說,“可能麽,我是因為什麽受的刺激啊。跟你說,要是讓我從了政,我就在全國大麵積拘捕那些職業插足份子,正在犯案的,有前科的,一個都不放過,十個一堆兒捆起來,中間插個火箭炮,把丫們全都送回狼心狗肺星去。”
  定完場地,我和王小賤決定直接下班,我想起他要租房的事,於是問道,“房子找的怎麽樣了?”
  “沒戲,價錢合適的,全是合租,而且那招租廣告還寫的特氣人:“希望你幽默,有固定工作,要有責任感,最好有才。”我就納悶了,丫腦袋被門擠了吧,一起合租個房子住,我是每天下班還得給你表演一段單口相聲才能睡覺是麽?”
  “哎,其實我住的那個小區,是特正宗的白領集中營,全是小單間,你去看看唄。”
  “房租貴麽?”
  “還成,你一個月賣一次身,綽綽有餘。”
  下了班,我帶著王小賤去了我們社區樓下的中介公司,一位彪形的東北大哥熱情洋溢的接待了我們,帶著我們滿院子看房,南向北向高層低層,一口氣看了七八間。
  看了半天,我問王小賤,“怎麽樣?有合適的麽?”
  王小賤一臉茫然,“不知道。”
  “什麽叫不知道啊?你是跟團來旅遊的啊?”
  “我特糾結。”
  “糾結什麽?是房子小還是太貴了?”
  “不是,是那中介大哥牙上有一小片香菜葉,他一衝我說話我就想用手把那玩意從他牙上摳下來,但是又覺得不合適,我都快憋死了。”
  王小賤的軟肋就在這兒了,他就是不能看見別人牙上有東西,一看見,精神立刻就變得不穩定。有一次大老王吃完奧利奧,沒漱口就來給我們開會了,一張口,牙上星星點點全是黑,結果那漫長的半個小時裏,王小賤差點兒就忍到涅槃了。
  “……我回家洗澡去了,你接著糾結吧,看完房過去找我。”
  準備離開時,經過東北大哥,我衝他笑了笑,然後說,“大哥,牙上有東西。”
  大哥臉一紅,然後一手捂著嘴一手開始奮力的摳摳摳。
  王小賤的天空頓時豁然開朗了。
  回家洗完澡,收拾完衛生間,沒過多久,王小賤咚咚咚的開始鑿門,我打開門,看見他滿麵春風眼波流轉熠熠生輝,像一個小太陽一樣戳在我門口。
  “小仙兒,我看中了一套特愜意的房子。”
  “有多愜意?”
  “聽說本來是剛裝修好的婚房,結果結婚前兩人掰了,男的就把房出租了。”
  “嘿,那正好啊,你撿了一個悲情故事的大便宜。”
  “但是是兩居,我一個人租不了。”
  “那就合租唄。”
  “要是合租就得和一外地來打工的一家三口合租,那小孩才8個月,正是夜夜笙歌的年齡段兒呢。”
  “那千萬別合租,你先整個租下來,然後再找人唄。”
  “所以我來問問你啊。”
  “問我幹嘛?”
  “小仙兒,咱倆一起住吧。”
  “啊?”
  我愣了三秒鍾,然後說,“我覺得還是8個月大的那小孩適合你,你沒準兒跟他們一家混熟了,還能當他幹爹呢。”
  王小賤一臉正經,“小仙兒,我說真的呢,那房子特好,咱倆一人一間,那房子裝的特風騷特香豔,你絕對喜歡,看完那房子再看你家,我都有心理落差了。你要是看了那房子,跟大老王一起住你都願意。”
  “我這兒住的好好的,憑什麽說搬就搬啊,而且我都住出感情了。”
  “別廢話,你這小破單間,得多博愛才能住出感情來啊。真的,跟我去住豪宅吧,人生這麽痛苦和短暫,你就不要再苦苦的磨礪你自己了。”
  “我不去,合租也不跟男的合租啊,我還指望著混個好名聲嫁人呢。”
  “黃小仙兒,你得冷靜的分析一下現在的局勢,眼前,可是一個活生生的爺們兒在召喚你和他一起展開新生活啊,你不動心麽?”
  我把王小賤從沙發上拎起來往門外推,“滾滾滾,你這是惡魔的召喚,我再說一遍,沒戲!”
  門關上之前,王小賤仍然堅定的在門外推銷自己,“黃小仙!冷靜!你好好想想……”
  我把莫名其妙的王小賤和他不找四六的要求一起扔出了門,但在臨睡前,我還真的冷靜想了想,想了半天,唯一的結果就是:沒準兒在我今後的人生裏,王小賤真的將是最後一個向我提出同居要求的異性。想到這兒,絕望感和突如其來的疲憊頓時一起挾持著我,向昏黑的夢境飛速前進。
  但願能做個鳥語花香豔陽高照美型男紛紛向我求婚的夢,睡意吞沒我之前,我無力的許了一個願。
  
  25 7月21日 星期四 晴
  八分鍾約會定在明天,也就是周五的晚上。我和同事們一大早就蹲在一家LOFT結構的酒吧裏,吭哧吭哧的布置場地。到了下午,大老王來巡視,看看在場地中央已經擺好的一串長條桌子,突發奇想,開口說:“咱們公司的人,先來預演一遍,姑娘小夥子們,都來八分鍾一下。”
  大家都嘻嘻哈哈的笑起來,一共也沒幾個人,女同事裏隻有我和CICI,一直對CICI心藏邪念的廣東仔迅速坐在了CICI對麵,一臉媚笑,操著一口廣普,聲音綿中帶賤的說:“小姐,你喜不喜歡玩溜溜球?”
  我們都笑起來,王小賤一屁股在我對麵坐下來,“那事兒你考慮好了麽?”
  “沒戲。”
  “你跟我看看房子去,看了你就知道了。”
  “不看,我這人除了誘惑,什麽都能抵擋,所以絕對不自己往槍口上撞。”
  “小仙兒,我得趕快決定要不要整個租下來……”
  王小賤還沒說完,大老王掐著表一聲令下:“時間到。換人!”
  王小賤灰溜溜的挪走了,廣東仔坐到了我對麵,依舊是一臉媚笑,但開口說的卻是:“嘿嘿嘿,小仙姐,你喜不喜歡玩溜溜球?”
  今天天氣熱的厲害,下了班一路奔波回到家,整個人都被熱浪蒸騰的外酥裏嫩了,頭發裏厚厚實實的全是熱氣,簡直像是頂了一籠屜剛出爐的包子。開空調,洗完澡,坐在沙發上發了半天的呆,七魂六魄才慢慢歸回到了身體裏來。
  電視裏在放夏日自製美食特輯,正在介紹的是意大利領結麵配蛤蜊沙司,長相肥嘟嘟的主持人一臉喜氣洋洋,一遍遍的強調著這道菜有多麽快捷簡便,“就算在夢遊,也能做出來。”看著他像機器貓一樣肉乎乎的小手上下翻飛,忙而不亂的擠沙司切洋蔥,不知不覺的,我就餓了起來。
  我從沙發上跳起來,打開冰箱,在一個昏暗的小角落裏,還真的發現了半袋年代久遠的領結麵。找找其他的配料,也都算齊全,我考慮了半分鍾,決定今天給自己做一頓飯。
  把麵用溫水泡好,然後開始切洋蔥,知道怎麽切洋蔥可以不流眼淚麽?就是在流淚之前趕快切完。倒了橄欖油,炒了洋蔥,家裏沒有蛤蜊,我用一小袋凍得硬邦邦的蝦仁代替,把白葡萄酒倒進鍋裏,然後把蝦仁放進去咕嘟咕嘟的煮,麵也差不多泡好了,放進湯鍋裏煮熟。
  我一路懷揣著類似於“……”這樣的心情做著飯,用“……”來形容,是因為這心情沒形狀沒起伏,找不到指向性。領結麵煮好,蝦仁裝進盤子裏,我往麵上麵擠番茄沙司,順手擠了一個線條歪歪扭扭的心型。
  到了能開動時,看著眼前這個紅色的心形,我發現我吃不下去了,胃口全無,而且覺得整個人又淒涼又蠢。
  和他還在一起的時候,對於廚房這個領域,我一直走的路線都是感情充沛但廚藝不精,第一次給他做的飯,是一碗方便麵,唯一與眾不同的是,我在裏麵別出心裁的加了柚子皮,當時腦袋裏是怎麽想的,能吃的東西那麽多,為什麽非要加柚子皮不可,現在已經無從追溯了。隻記得他吃的很是歡快,高度的讚揚我:第一次吃到這麽富有清新感的方便麵。我被誇的很膨脹,頓時覺得生活中創意無處不在,要是我當廚師開店,那些FUSION私房菜的小老板們,肯定得擔心的夜夜難眠。過了沒多久,我餓了,於是鑽回廚房喝了口麵湯,當時便激蕩了,那味道真是離萬惡差不多。
  在那之後,我放棄了劍走偏鋒的做飯方法,而是老老實實的按照菜譜,以搞科研的姿態按著步驟來,所以,每當我看見菜譜上“適量”和“少許”這樣的字眼,就發自肺腑的想要罵娘。即使是這樣的小心翼翼,做出來的菜也都難稱好吃,但他依然是大力鼓勵小聲建議,一直支持著我沿著家庭婦女的道路走下去。
  但後來,手藝漸漸變好了,也能猜出“適量”和“少許”的意思了,偶爾有那麽一兩道菜,能吃出些街邊小飯館的味道了,但一直試菜的人,卻是越來越漠然。“好吃麽?”“好吃。”“還要麽?”“夠了。”最多出現的,就是這樣的一問一答,然後兩個人捧牢飯碗,一個翻雜誌,一個看電視。
  一直到分手前的小半年,我都沒有再做過飯。
  我漸漸能揣測出剛剛在做飯時,那種“……”的心情到底包含著什麽樣的潛意識,那時一種不敢聲張的,希望還有人能在客廳裏,等著吃這一餐飯的心情。
  我看著麵前漸漸冷掉的麵,無論是中餐還是西餐,隻要一冷掉,就都顯得破敗不堪起來,原本濃墨重彩的色香味,都被冷空氣蓋上了一層油脂在上麵,光看著便令人生厭。
  我看看房間四周,灰頭土臉的我,煮了兩人份的意大利麵,但卻連這眼前的一人份都無人喝彩。沙發上堆滿東西,隻留出一個人的空隙。地板的過分幹淨,反而顯得整個房間更冷清,放眼望去,整個房間裏,隻有運轉中的空調最有生命力。
  雖然房間裏充斥著油煙味,但我還是能聞到盤旋在這房間中的主流味道,那是一種“太單身”的味道,就像李可說的,“在冰箱裏放太久”的那種味道。
  我把麵倒進垃圾桶,空著肚子想了很久,在十二點來臨前,我給王小賤發了一條短信。
  “一起住吧。好歹能拚個飯。”
  
  26 7月22日 星期五 晴
  晚上七點,附近三家小型IT公司把適齡未婚男女們都集合了起來,組團出現在了八分鍾約會的會場,幾個老板也都來了,雙手抱胸,站在場邊,帶著一副江山大好的表現四處窺探。這麽三八的員工福利,我還是第一次見著。
  經過了主持人的插科打諢以後,8分鍾約會正式開始。我和王小賤站在場邊,負責記錄每個人心儀對象的號碼,然後留下郵箱地址,如果他心儀的人正好也看上了他,那我們就可以幫他們互相交換聯係方式了。
  一開始,我沒攜帶任何心情,隻是半張著嘴,一臉傻相的站在一旁,但漸漸的,我被會場上麵偌大的聲浪給撞擊的恍惚了起來。
  8分鍾,正常的8分鍾可以用來幹什麽?
  可以用來和爸媽通一個無關緊要的電話,可以翻看完一份八卦報紙,熱一份速凍比薩,白光唱的《等著你回來》可以掐頭去尾聽三遍,淋8分鍾的雨不太有可能感冒發燒,但在正午太陽底下暴曬八分鍾暈倒的幾率卻很高。
  8分鍾做不了什麽?
  8分鍾,以我的能力來講,我寫不完一封措辭完美的郵件,看不懂一部電影中的人物關係,用8分鍾複述一個故事給別人聽,一定會慌慌張張的漏掉故事中比較精彩的部分。8分鍾,我做不好一頓飯,化不好一個妝,更別說用8分鍾來介紹我這個人。
  可是在我眼前,這8分鍾被壓縮凝固,被賦予的意義真是厚重。一個人的興趣愛好,全部身家,對未來的展望,對伴侶的期許,都要在這8分鍾裏解決。會場上空,漂浮著一串串碩大的關鍵詞:月薪,住房,戶口,愛好特長,人生理想。
  和他還在一起的時候,每天晚飯時間,電視上都會播出一檔電視婚介節目,男主持人長的像孵化時出了點兒問題的雞,頭尖臀扁,說話聲又柔又細。每個晚上,他就那麽一臉漠然的站在屏幕前,把一個個未婚男女從頭到腳介紹一遍,從身高體重到感情前史,那主持人介紹時口氣都完全一致,慢條斯理,不帶任何感情。節目結束時,主持人會麵無表情的說一句:“以上就是征婚者的資料,如果您有意,請和節目組聯係。”話說完,便進片尾字幕,但我總覺的有一句畫外音嫋嫋的延續了下來:“清倉甩賣,不退不換。”
  每當這時,我看看身邊一昧埋頭吃飯的他,上下端詳,總是能橫生出一絲溫柔的安全感,好歹他還在,好歹麵對這節目,我還能暫時旁觀。
  小時候我最害怕的童話人物是那個建了一糖果屋用來吃小孩的老巫婆,因為我可能從小就認識到了,我的人生肯定走不了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的路線,但是因為貪吃而栽跟頭絕對是在所難免。到了成年,你知道我最害怕的童話人物是誰麽,就是這個主持人,因為冥冥之中我總覺得,下一個被抓去在電視前麵淚眼婆娑的說我要嫁人的那個倒黴蛋,可能就是我。
  我站在場邊,恍惚失神,一身冷汗,感覺太複雜,說出來顯得很矯情,不說出來,又委屈的很。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也得在家裏背好8分鍾的自我介紹,力求簡潔中不失創意,成熟中又帶著恰到好處的無知,然後坐在長條桌子前,麵對一張張陌生的麵孔,不遺餘力的自我推銷。
  眼前的景象,像是冬天裏的露天泳池,遊泳的人們忍著寒戰,努力的歡聲笑語,在一片碎冰和寒氣裏,演出夏威夷青春歌舞片,我現在是在遠遠看著,但站著的地方,卻是沒後路隻容一人大小的高台跳板,早晚要跳下去,忍住入水時那一秒的冷入骨髓,之後或許會越來越暖。
  早晚要跳下去,不如誰來自背後狠狠踹我一腳。
  王小賤觀察了我很久,終於忍不住問了,“想什麽呢?”
  我還沒回過神來,呆滯的說,“踹我一腳。”
  “啊?”王小賤一愣,“是大老王要咱們兩個表演餘興節目麽?”
  我搖搖頭,“別煩我,我正在投入的絕望呢。”
  “說個事兒讓你不絕望,你往你11點的方向看,有個幼齒小男孩老往咱們這邊兒看。肯定是茫茫人海,看上你了。”
  我順著11點的方向看過去,果然,有個小男孩西裝革履,長相很是斯文,他對麵坐著一個短發姑娘,姑娘長著一雙劍眉,氣勢洶洶,小男生對短發姑娘確實是心不在焉,一臉敷衍的假笑狀。他又一次望向我們這邊兒時,目光被我逮住了,小男生衝我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人海中賊光一閃。
  “看著也就二十剛出頭,來這兒混什麽勁啊?”我自言自語。
  王小賤四處看看,“你說,這麽些人裏麵,最後能成幾對?”
  “二十對兒?”
  “你怎麽活的那麽樂觀啊?我猜最多也就是五對兒。”
  事後證明,我和王小賤都太樂觀了。因為必須得男女雙方互相中意,我們才能告訴對方的郵箱和聯係方式,可是,最後一算,這種互相看對眼兒的組合,隻有三對。
  遇到最多的情況是,“我喜歡A組3號,但是B組4號和9號我們也聊的很投機,可以把她們的郵箱都給我吧?”
  王小賤接著問,“你覺得事後會變成炮友的,能有幾對兒?”
  “五對?”
  王小賤輕蔑的看看我,“我猜,這個差不多能有二十對兒。”
  快結束時,一直遙望著我默默微笑的小男孩走到了我們麵前,我拿著本子問,“你可以告訴我們你心儀的對象的號碼,如果對方對你也感興趣,我們會通知你的。”
  小男孩摸摸頭,看看王小賤,看看我,臉色通紅,“我,我能直接要你電話麽?”
  王小賤憋著一臉笑,慢慢溜達著走向不遠處。
  我也有點兒慌,“哎?那個……”
  “我叫陳忠信,你叫我小信就行。這是我名片。”
  我四處觀察一下,大家都在退場,周圍一片兵荒馬亂,於是我也匆匆的拿出一張我的名片遞給他,“這是我的。”
  “那,以後常聯係。”小信小心翼翼的把我的名片放起來,然後轉身向出口走去。
  “要是加上你們倆,就得算二十一對兒了。”王小賤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溜達了回來,在我背後胡說八道。
  等到徹底收了工,已經是深夜了,王小賤帶著幾袋子的東西要往新家搬,所以我隻好幫他一起拿到新家去,順便也看一眼我以後要住的地方。
  一打開門,我心裏就一陣豁然開朗,真難想象同是一個小區,居然還有這麽寬敞的房間。房間刷成了淡藍色,讓我想起了溫情脈脈的高級精神病院你提什麽要求我都答應,隻要你別生氣就是那樣一種寬厚的顏色。
  王小賤把稍微大一點兒的房間讓給了我,家具都是新的,王小賤的那一間,可能是那對小兩口想用來當嬰兒房的,粉黃色的牆麵上還畫上了一層貝殼花邊,王小賤對這花邊表現出了深惡痛絕的樣子,但我總覺的在夜深人靜時,他會坐在那花邊下一邊翻看童年相冊一邊暢想未來。
  我們兩個人疲憊的癱坐在客廳軟綿綿的沙發上,望著天花板發呆。王小賤開口說:“黃小仙,我也給你8分鍾。”
  “幹嘛?”
  “你把你的怪癖說一說,比如我絕對不能當著你的麵幹什麽,就給你8分鍾,你趕快說。”
  我一愣,一個人住久了,所有的怪癖也都變成了生活習慣,猛一想,還真是想不起來。
  “你先說吧,我想一想。”
  “嗯,好,第一,公共區域裏不要出現橘黃色的東西。”
  “為什麽啊?”
  “我討厭吃胡蘿卜。”
  “神經病。”
  “第二,不要在家裏煮韭菜。”
  “誰會沒事兒煮韭菜吃啊。”
  “第三,洗澡的時候記得關門。”
  “放心吧,你別偷偷把浴室的門鎖弄壞了就行。”
  “第四,不許無故撒潑,撒潑也不許摔東西。”
  “隻有我爺們兒才能看見我撒潑呢,你何德何能啊。”
  “……就這麽多了。”
  “好好想想,時間還沒到呢,以後想起來的可就不算數了。”
  王小賤想了想,然後伸出手來,“沒有了,就這麽多,祝我們合住愉快。”
  我一掌把他的手扇開,“假模假式兒的,還學別人培養怪癖,你得先把人格搞缺陷了才有資格呢。”
  “現在誰還沒點兒怪癖了?就跟CICI那天在MSN上的簽名寫的似的,“這麽個時代,這麽個世界,不得個抑鬱症什麽的,你都不好意思見朋友。”你就沒有生活怪癖麽?比如上廁所的時候一定得聽點兒中國本土騷老爺們兒民謠什麽的?”
  我仔細考慮了三分鍾那麽久,然後發現我生活真是貧瘠,每天慌慌張張的見招拆招兵來將擋,隻顧著栽跟頭了,連挖個坑培養一點兒拉風的怪癖的時間都沒有。
  我搖搖頭,“真想不出來。以後我努力培養幾個吧。”
  王小賤愛莫能助的看著我,“真可憐。”
  我轉念想想,一大半有怪癖的姑娘,那都是身後有人低姿態的在寵著她們,比如一個人的怪癖是:“我睡覺的時候被子必須蓋在肚臍眼正上方5厘米處”,那麽她身後一定有個人每天晚上在她睡著後,會時不時的觀察一下被子的位置是否準確恰當;“我月經期不能聞油煙味兒,否則就會上吐下瀉精神崩潰。”那麽,一定也得有個人默默的陪她吃素整整一星期。這些怪癖都是有受眾在默默幫襯的,好用來凸顯自己的不凡與嬌貴。我這麽個慘淡的獨居預備役婦女,每天自己跟自己說:“今天是星期二,所以絕對不能跟身高一米六五以下的人講話。”“床必須擺在朝陽的地方,不然床單上的縫的小花就該枯萎了。”自己提出命令,自己一一實踐,怎麽想都覺得是精神病在自娛自樂,和與眾不同扯不上半點關係。
  長歎一口氣,我看看手機上的時間。
  正好還差8分鍾12點。
  
  27 7月23日 星期六 暴曬
  早上七點半,我睡得正迷幻時,就被一陣敲門聲吵醒了,打開門一看,王小賤朝氣蓬勃的站在門外,手裏捧著膠帶和塑料泡沫。
  “幹嘛啊你?”我困得眼睛都睜不開,整個人靠在門框上聲音虛弱的問他。
  “今天就抓緊往過搬吧?正好有時間,我來幫你打包。”
  我關上門,“不行,我要睡覺。”
  王小賤側身擋住門,“幾點了,睡什麽睡,都已經是中老年人了,哪兒來的那麽多覺啊?”
  我轉身,拿過他手裏的黑膠帶,撕下一段,一掌拍在他嘴上,“我特別困的時候,道德標準也沒醒,所以別惹我,殺了你都不用負法律責任。”
  到底有多少首歌唱到過:“離開了你,我會一輩子徹夜難眠”之類的話。但放在我身上卻沒那麽應景,剛分手的前幾天,我也真的是狠狠失眠了幾天,但那之後,恨意終究沒有敵得過睡意,而且物極必反,我反而睡得愈發昏沉起來。
  每次睡意來臨前,我都會默默許下心願:最好這次,能一睡不醒。我在夢裏的那個世界比起現實中的生活,不知道要精彩幾萬倍。在夢裏,我解救過緬甸民主土匪黨的領袖,在夜店裏私會過作協主席,甚至手刃過幼兒園時期的仇敵,但分手後夢到最多的,卻是分手前和他在一起的最普通的生活場景,在那夢裏,我們兩個人隻是默默坐著,但眉目卻很懶散很默契,不是最甜蜜的綺夢,但因為知道它再不可能於現實中發生,所以夢裏的我怎麽也不願醒。
  十點鍾,王小賤又來了,這次我舉手投降,把他放了進來。他手裏抱著那些裝備,一副準備大展拳腳的模樣,“來吧!我們可以先來整理貴重物品。”
  我往他麵前一站,“我是這屋裏最貴重的物品。”
  王小賤上下看看我,“貴重物品,您睡褲上破了個洞。”
  經過分工,王小賤打包電器,我收拾衣服。看王小賤幹活兒的細致勁,真讓人氣不打一處來,電源線捋順了抻直了還要用膠帶纏好,飽經風霜的破電視用塑料薄膜包裹的好像一個骨折病人,一個老爺們家的,幹點兒什麽活都搞得那麽精致,這世界就是讓他們給活生生搞荒誕了的。
  我們兩個人一人守著一個角落,默默幹活,王小賤還時不時的過來巡視一下我這邊兒,對於我萎靡的工作狀態沒完沒了的發牢騷提意見:“黃小仙兒,你這麽疊衣服回頭打開了都是褶……”“黃小仙兒,我告訴你一個生活小竅門……”“哎黃小仙兒,你怎麽沒去淘寶上買那個巨牛逼的疊衣服的板子啊?我都買三個了,沒了它我活不成……”
  我聽著耳邊這一陣陣殘酷高頻外加自戀的蜂鳴,終於忍不住了,把手上衣服一扔,“你丫打個包哪兒那麽多話啊?最近沒做卵巢包養吧,更年期症狀也太明顯了。”
  王小賤手裏拿著抹布,一臉正氣,“就是看不慣……”
  “看不慣?看不慣正好,我還不搬了!你自己住吧。”
  “別別別,”王小賤一臉諂媚的湊上來,“我真是這樣,一收拾東西就興奮,你別生氣,我去給你倒一杯夏日特飲涼白開,你歇會兒,歇會兒。”
  到了下午,東西差不多收拾好了,我們先把東西都集中在了樓梯間。一打開大門,我們兩個人都當場石化了。正午的大太陽正曬的震撼,我們和不遠處的垃圾桶之間仿佛都隔著一層朦朦朧朧的熱浪,這麽熱的天,要是一趟一趟的搬東西,我和王小賤一定在半途中就被曬成肉幹了。
  我一臉恐慌,看著王小賤,“咱們晚上再搬吧?先都把東西拿回去好了。”
  “你聽說過有晚上搬家的麽?除了要連夜潛逃的?”
  “那你自己搬,我不冒這種無謂的生命危險。”
  王小賤想了想,“你在這兒等會兒,往裏站,別曬著。我馬上過來。”
  王小賤轉身走進了外麵火辣辣的世界裏,我眼睜睜的看著他身上冒出了一股青煙。過了一會兒,一輛出租車停在了樓門口,王小賤走下車,“往車裏裝吧,爭取一趟搬完。”
  東西裝好以後,王小賤接著指示我,“你坐進去吧,往裏擠一擠。”
  我乖乖上車,然後問他:“那你怎麽辦啊?”
  王小賤指指身後的剩下的一個大箱子,“我把這個抬過去,你在樓道裏等著我。”
  “不行,這讓我覺得你那麽偉大我這麽渺小。”
  “少廢話,記著啊,到了以後,你把身上的這個小包背好,然後再下車拿其他的東西。不然你身體協調能力那麽差,肯定得撞頭。”
  “你管的是不是也太多了,去搬箱子吧,覺得要被曬暈了,就趕快護住你後腦勺啊。師傅,我們走。”
  車緩緩開動,王小賤還在追著車嚷嚷,“記著先背好小包,然後開車門……”
  沒一會兒功夫就到了新樓門口,我四處找錢包,給師傅拿車錢,不知不覺的又亂了起來,背上隨身的包,我就俯身開始收拾身旁大大小小的行李。
  司機師傅突然轉過身,一臉慈祥的衝著我說:“男朋友不是交待給你了麽?背好小包,打開車門,下車以後再取東西!”
  我先是一慌,後是一窘,一邊兒點頭一邊兒開車門,“是是是,您記性可真夠好的。”
  “嘿嘿嘿,”司機師傅的笑聲明媚中帶著一絲賤氣,“我呀,最喜歡看小兩口耍貧嘴了。別說,你們兩個人嘿,勢均力敵。”
  我剛想問師傅,“您難道不覺得我們更像是一對很賤很有愛的姐妹花麽?”不過遠遠的,看著王小賤挾著一身熱氣頭頂幾乎要冒出金光的衝我走了過來,我便把這話忍了下來。
  東西都搬進來以後,我坐在沙發上,看著王小賤又精神百倍的幫我拆行李,撅著個屁股滿屋子亂竄,我不禁也揣測了起來,王小賤這個人,風格實在是太多變,想要給他下個定義真是很難。我分手前,此人從來都是出招犀利言語狠毒,無數次幾乎要把我逼哭在茶水間,他把我搞得最抓狂的時候,我甚至曾癡癡的懇求過前男友,無論黑道白道,交通事故或是買凶殺人,隻要能把這個家夥幹掉,我願意一輩子不求名分永遠追隨他然後給他生一個足球隊的小孩。
  就是這麽個人,在我分手以後卻突然基因突變,我最手足無措最絕望欲死的時候,在手旁一米範圍內摸一摸,總是能摸到他。
  說這是友情,我不相信。在我眼裏,所有把一個女性當成自己哥們兒的男人,腦子肯定都有問題,而願意把一個男人當成閨蜜的女人,肯定是人生裏有太多的空窗期。
  如果說是愛情,就更不對勁了。王小賤的眼神實在是太坦蕩蕩,而且冥冥中,我總有一種這家夥在自得其樂的感覺。
  王小賤終於累歇菜了,在地板上一趴,作垂死狀。我盯著他看了半天,終於把他看起了疑。
  “怎麽樣?勞動中的老爺們是不是特性感?”
  “你能不能跟我解釋一下,我分手以後你為什麽突然表現出了這麽善良的人格?”
  王小賤一愣,想了半天,終於開口了,“其實吧,我的出發點很齷齪。你看,馬加爵當時變了態,先殺的是他們宿舍的人。我當時看你也有這個傾向,那你肯定是先殺我們小組的人了,咱們小組裏,你又最討厭我,到時候第一滴血肯定是我流下的,其實我是為了自保,順便代表北京女子監獄表個態:他們不歡迎你……”
  “王小賤,”我打斷他,“你能分清楚什麽是需要正經說話的時間段麽?現在就是正經說話的時間段!你要不說清楚,我還是沒法兒跟你住。”
  王小賤翻個身,看向天花板,愣了半天神兒,“那明天吧,明天告訴你。”
  “幾句話的事,還要定日子啊。”
  “明天是禮拜日啊,正經話不都得放在禮拜日說麽?”
  “你是基督教麽?”
  “是啊。你不知道麽?”
  “胡說!你每次吃飯前也不祈禱啊。”
  “你不懂,我把筷子伸向飯碗的那一瞬間,就是一種最專業的祈禱儀式。”
  “怎麽聽著那麽可疑呢……”
  “反正,明兒肯定告訴你。我去洗澡了。黃小仙兒,你不覺得你渾身濕中帶黏,而且渾身縈繞著一股成分複雜的味道麽?”
  我一邊罵他惡心,一邊出了門。回到家裏,衝完澡走出來,雖然還有些生活用品沒有搬走,但是家裏還是顯得空蕩了不少。我捧著濕漉漉的頭發在沙發上坐下來,打量著四周,從住進來的第一天到現在,實在是段不短的時間,房間裏的陳設沒怎麽變,但是氣氛卻早已無數次的改朝換代。
  我爬上床,靜靜等著睡意來臨,但這次,我希望自己不要一睡不起,因為明天王小賤要說什麽,我實在很好奇。
  
  28 7月24日 星期日 陰雨天
  禮拜日,小雨從淩晨起就開始下,窗外的能見度基本為零,但空氣卻依然很悶熱。
  我和王小賤在光線昏暗的客廳裏,我用WII練著瑜伽,他雙手捧著塊抹布撅著屁股一遍遍擦著客廳地板。
  “黃小仙兒,你談過幾次戀愛?”王小賤突然停下來,氣喘籲籲的問我。
  我一愣,“幹嘛?不是你要趁著禮拜日說正經話麽?憑什麽要我先吐露心扉啊。”
  “你先跟我說說,就當是序曲。”
  “我的隱私憑什麽告訴你啊,跟我這兒裝牧師,你自宮了麽你?”
  “瞧您這文化水平,人家牧師連二奶都能包。”
  “哼,看你信的這個教,這麽荒淫。”
  “黃小仙兒,這次這個男的不會是你初戀吧?”王小賤往地板上坐下來,問我。
  我一激動,差點兒從平衡板上掉下來,“您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那這是第幾任?”
  “第三任。”
  王小賤一臉的興致勃勃,“說說吧。”
  我也幹脆從平衡板上下來了,關掉電視,靠著玻璃窗坐下來,身後雨點細細密密的打在玻璃上,潮乎乎的房間裏,我努力的回想起了我的慘淡人生裏的前兩任男朋友。
  第一個是初中同學,初一好到初三,斷斷續續也在一起了三年,他長的不俊美,我長的不嬌媚,我們這個組合屬於早戀群體裏的二線演員。在躁動的青春期裏,兩個比較容易被忽略的人如果聚到了一起,後果就是:會被更徹底的淹沒在了人海裏。現在回想起來,剛在一起的時候,帶著酸奶味兒的小情話也說過,帶著錯別字的小情書也寫過,課堂上偷偷摸摸的小眼神兒也互相傳遞過,但那時的場景和心情都記不清了。功課倒是沒耽誤,倒不是因為聰明,而是我們兩個都屬於那種連談戀愛都談不專心的人,不管在做什麽,都呈現出一種三心二意靈魂半出竅的狀態,甚至就在進行很不專業的接吻活動時,其中一個人都會突然抽身而退瞪著雙眼睛問:哎,新出的那集《海賊王》你看了麽?
  記得最清楚的是,我們那裏的電台在半夜一點半時,有一個節目,專門放相聲和笑話。這個時間段裏,我們那個小地方,除了賊和剛失戀的,其他的正常人基本上都睡著了。沒什麽聽眾,但男主持人依然很興致勃勃,放一段兒相聲後,自己再講一個笑話,講完還自己負責哈哈大笑,把那有點兒嘶啞的笑聲在午夜一點半通過電波覆蓋到整個小城上空。
  我和他是這個節目的忠實聽眾,他喜歡聽相聲,我喜歡聽笑話,每天半夜一點半鍾,我們就躺在各自家裏的床上,帶著耳機,捂著被子裏撲哧撲哧的笑。第二天到了學校,還要交流一下收聽心得。
  高二暑假裏的一個晚上,節目播到一半,男主持人突然興致勃勃的說,“今天,我們有觀眾點播!三中的XXX同學想要給他的女朋友小黃同學點播一個笑話:《幸福的鞋墊兒》,希望能永遠和小黃同學在一起。哎呀,我很感動啊,那麽下麵,我就來再講一遍這個笑話:從前,有一對幸福的鞋墊兒,一隻叫左左,一隻叫右右……”
  現在想起來,我窘的一身冷汗,但那時候,那一刻的我,幸福的在被子裏簌簌發抖,我的男朋友給我點播了一個笑話,我最喜歡的那個笑話,而通過電台主持人的複述,我們的關係仿佛更堅固了。
  我走下床,打開窗戶,看向黑乎乎的夜空,大家都睡著的晚上,我和我的男朋友卻在聽著相同的節目,甚至能同時發出傻乎乎的笑聲,這不是琴瑟和諧是什麽,這不是心靈相通是什麽。我清晰的記得,那一刻裏,我對著一個星星都沒有,大氣汙染很嚴重的夜空發誓,一定要嫁給這個會在半夜時給我點播笑話的人,因為,我們就是一對幸福的鞋墊兒啊,他是左左,我是右右。我們永遠都不應該分開。
  我一邊說,一邊眼睜睜的看著王小賤的臉色活生生的被憋成了豬紅色。於是我停下來問他,“你是特想笑麽?”
  王小賤搖搖頭,“特感動。你接著講。”
  說了永遠不分開,但過了沒多久,我們還是分開了。考高中的時候,他沒發揮好,沒有考上本校,去了另外一所不太好的學校。我們那個城市特別小,騎著自行車半個小時就能城南城北溜達一遍,所以雖然被棒打了鴛鴦,但我們離得並不遠,基本上還是屬於午飯時可以伺機幽會一下的距離。但是,他因為中考失敗,一直埋頭於一蹶不振的氣氛裏不願抬起頭來。午夜的電台節目也不聽了,我去他學校等他下學,遠遠的就看一片朝氣蓬勃的人群裏,他拖著一條長長的陰影麵目慘淡的向我走來,眼神裏泣血閃爍著四個字:天理何在。
  麵對這個狀態的他,我很是頭大。但想到我在那個夜空下發過的誓,便總覺得,這時候對他始亂終棄,怕是將來打雷閃電時,我怎麽躲都會中彩。所以,我反而更氣勢磅礴的一路尾隨他,但他卻是越來越煩我,常常十天半個月,躲著不願意見我一麵。我覺得這個家夥總會有幡然醒悟的那一天,重新和我變成一對散發著二百五氣質的默契小情侶,但有一天,在他久久沒有出現之後,我給他們家打了個電話,他媽媽聽出我聲音後,突然在電話一頭怒吼道:別再給我兒子打電話!他變成這樣都是你害的,不光他恨你,我們全家都恨你!
  掛了電話,我半天沒回過神兒,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第一個感覺居然是,輕鬆了。頭頂上一片不大不小的陰霾,就此散開。跟著這片陰霾一起消失的,還有那些聽廣播的午夜,那個主持人的嘶啞笑聲,還有那個關於鞋墊兒的笑話。
  我把初戀回憶講完,王小賤笑不露齒的給了我三個字做評價:“真淒美。”
  “那第二次呢?”王小賤接著問。
  “第二次太慘絕人寰了,我真不想說。”
  “別啊,我想聽的就是慘絕人寰的那個部分。”
  第二次戀愛不光慘絕人寰,而且還很短暫,從確定關係到分手,隻有一個禮拜的時間。那男孩高二時轉學轉到我們班,功課好,長的很美型,小眼睛細細長長,笑起來又風流又甜美,我迷他迷得簡直不能自控,他對我也很好,我說什麽是什麽,他老是摸著我的頭問,“你腦袋裏到底在想什麽呢?”
  但確定了我們兩個人在談戀愛的第六天,我突然從他朋友那裏聽到了晚上臥談會時,他說的一番話,“黃小仙兒那個人,每天傻不拉嘰的真好玩兒,我真想把她脫光了放在籠子裏然後掛牆上每天研究她。”
  憤怒的我馬上找到了當事人質問,結果他居然也沒否問,“是這麽想來著,你也別著急,和色情想法沒關係啊!就是覺得好奇。”
  我先是平靜了一秒鍾,但轉念一想,把我脫光了天天研究都沒有色情想法,這不是更讓人憤怒麽。當時,我很想甩手給這個猥褻男一巴掌,但卻又鼓不起勇氣,於是應該扇耳光的時間段裏,我用來發了十五秒鍾的呆,然後轉身跑走,就此結束了一個禮拜的短命戀愛。
  第二段戀愛講完,王小賤很認真的說,“這人有點兒意思啊?性啟蒙很早嘛。”
  “別說了,這人高考的時候上了人大,學人類學,後來留學去了美國,上次老家同學會的時候聽他們說,這個家夥在美國一個大實驗室裏工作,德國跑車也開上了,美國富婆也傍上了,還在海邊買了大別墅。”
  “後悔麽?”王小賤眯著眼睛問我。
  “能不後悔麽,原來每個人的人生裏都是會出現一個鑽石男的啊。”我捶著牆回答。
  “後悔當初沒讓人家意淫一下了吧?”
  “是,早知道丫這麽有出息,別說當初是把我脫光了放籠子裏這麽點兒要求了,就是把我脫光了刷上一層黃漆然後關進籠子裏,讓我扮翠兒天天”啾啾”的叫,我也願意啊!”
  “嘿,您可真有出息。”
  “這就叫往事不堪回首,都是你,非得問,搞得我現在這麽追悔莫及。”
  “這是第二段,那第三段就是剛過去的這段兒了。你想說說麽?”
  “不想說,關於這段曆史的檔案,起碼也得等十年後再重新開封了。”
  窗外的雨還在稀稀拉拉的下著,房間裏有一股淡淡的八四消毒液的味兒,空調運轉的過了頭,我渾身上下汗水欲流不流,好像蓋了一層塑料薄膜在上麵。陰影裏,王小賤開始埋頭對抗著他腳下的一塊汙漬,帶著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
  我把地上的墊子向他丟過去,“別裝出一副忙碌狀啊,該你了該你了,老老實實的都給我交待出來,最近對我這麽好,到底是揣的什麽居心?”
  王小賤說話前,我先整理了我當下的心情。在若幹種答案裏,關於“王小賤喜歡我”這個可能性,說我沒想到過,也未免顯得我太純潔無暇了。但是這種可能性,就像今天這種天氣背景下的太陽一樣,你說它存在麽?確實早上的時候也打東邊出來了,但你要說能看見它而且還被它曬得好澎湃,未免也就活的太樂觀了。
  而且,很久之前我說過,王小賤在我眼裏是個GAY,現在我仍然這麽想,而且,從打算搬到一起以後,我伺機窺探到了此人的生活風貌,於是,更加這麽想了。
  有哪個直男,隻要市麵上有新出的洗衣粉消毒劑,就馬上要買回家來試用呢?
  有哪個直男,會把自己的內褲編號,單號穿那個花色雙號穿哪個花色節假日又要穿哪個花色都分的清清楚楚呢?
  又有哪個直男,會對著廣告裏奶聲奶氣的鄭元暢同學恨鐵不成鋼的怒吼: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娘!
  我還在默默總結王小賤的奇怪表現時,他在陰影裏開口說話了。
  “小仙兒,你從來沒有拋棄過別人吧?”
  我想了想,“別說拋棄別人了,我連被別人追的時候,拒絕一次的機會都沒有過。”
  “真的?”
  “真的,村姑的人生就是這麽慘淡。”
  王小賤沉默了一陣,“別這麽說。”
  “咦,你丫聲音好深沉。”
  王小賤沒理我的調侃,開始正式說起了他要說的話。
  “我隻談過一次戀愛,談了兩年,快到第三年的時候,我出軌了。”
  我看著王小賤,王小賤說完這話,嘴角緊緊的抿成了一條線,看上去很嚴肅認真。
  “你要是問我關於這段感情,甜蜜的回憶,痛苦的回憶,感人的回憶,我都想不起來了,我隻能記得,我出軌以後,給對方造成的傷害是什麽,我把對方變成了一個特可怕的人。這是拋棄別人的人的下場。”
  我忍不住插話,“可是我一直覺得,拋棄別人的人,一般都比較幸福啊。被拋棄的人說,“我們的心是真的一直疼”,對拋棄別人的人來說,這種話不就像美人魚跟他們說:“哎呀我遊泳遊得太多所以鰭好疼”一樣難理解麽?”
  “不是這樣的,”王小賤很認真的說,“我記得我跟對方說要分手的時候,對方什麽都沒說,我還鬆了一口氣,覺得這種事結束起來也沒那麽複雜。後來,過了三個月,我在一個飯局上看見了這個人,完全變了,從前溫柔大方,那麽單純的一個人,根本找不到了,具體的變化在哪兒,你說不出來,但卻能實實在在的感受到。尤其是眼神,灰蒙蒙的罩了一層霧,落在誰身上誰都覺得不舒服。我不願意告訴自己,那都是你,你作下的孽,但我確實心裏有鬼,我都不敢看這個曾經和我那麽親密的人。如果你被拋棄了,是你曾經相信過的一個人,一段感情,被徹底推翻了;但如果,你因為一些你自以為不可抗的原因,去把一個曾經認真愛過的人傷害了,背叛了,那麽,在那之後,你都無暇顧及這段感情了,你懷疑的,根本就是你自己這個人,你身上到底有多陰暗的地方,會去親手毀掉一個人和一段感情,事後再後悔,再挽救,你這個人,也從此變得終生不堪。”
  王小賤說完話,整張臉便徹底埋進了陰影裏,看不到他表情。我覺得,關於拋棄別人這個問題上,他走的有點兒遠,話說的也有點兒狠,可能是他之前的戀人前後轉變太過巨大,給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陰影。我仔細想想,突然想明白王小賤在我分手後突然對我關懷備至,是因為什麽了。
  “小賤,你是不是一直特別後悔,和那個人分手以後,沒有陪對方再多走一段兒路,也許就不會變成後來那樣?”
  王小賤果然點點頭,“我一直覺得,我應該為對方做點兒什麽。”
  我把手旁邊的落地台燈打開,一室明亮裏,王小賤看起來格外惴惴不安。
  “王小賤,你突然對我這麽好,是怕我也變成那樣麽?”
  王小賤吭吭哧哧的徘徊半天,終於開口說,“是這麽想的。”
  我站起來走到他麵前,然後蹲下,兩個人距離很近,鼻尖幾乎能撞到一起,我盯著他眼睛看了半天,然後開口說,“你眼神倒不是灰蒙蒙的,又明亮又單純,但我怎麽突然覺得,你陪我過了這麽久,做了很多事,效果也確實特別好,但出發點好像有問題啊。”
  我吸著鼻子,上下聞了聞他,“哎,你聞見了麽,我怎麽聞到你身上散發著濃鬱的救贖的味兒啊?”
  “小仙兒,你是生氣了麽?”王小賤小心翼翼的問。
  “能不生氣麽,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還有一種見義勇為的出發點,是為了彌補自己的良心不安呢。”
  “小仙兒,你不要亂激動……”
  我揮揮手打斷他,“是,我現在不想激動。我先回家,今天的懺悔禮拜到此結束。”
  走進電梯裏,慘白日光燈的照耀下,我冷靜了很多。仔細想想生氣的原因,大概是隱隱覺得王小賤利用了我。但是,如果再往下分析,這段時間來,我好像也在利用王小賤,來度過我的困難時期。
  如果不關情愛,那麽,是不是所有的男女互助關係有帶著一些利用的成分?
  這問題我暫時還想不明白,但直覺卻提醒我,這種關係大概最穩固的一種關係。
  走出單元門,我忍不住往上看了看,我們的那套房子客廳窗口還亮著暖黃色的燈,落地玻璃上,緊緊趴著一個瘦長的小身影。
  
  29 7月25日 星期一 晴
  上午到了公司,王小賤就開始在我旁邊伺機搭訕,但我目不斜視任他自生自滅,語言上的溝通不能建立,王小賤就開始在MSN上騷擾我。
  “別生氣了。”
  ……
  “你把這事兒都搞複雜了,其實,其實我就是因為你美,所以想趁你之危。”
  ……
  “我真是出於一片好意,希望你不要被這場浩劫把精氣神給掠走了,能像以前一樣,每天還能生活的那麽鹹濕。”
  鹹濕?
  我扭頭瞪著王小賤,王小賤一臉茫然,湊到我電腦前看了看他剛剛發的信息,大驚失色,抽身回到自己電腦前,接著打:“是閑適,閑適。”
  其實我也沒真生王小賤的氣,阻止我開口說話的理由成分很複雜,占最大比例的,恰恰是感謝,但感謝中又帶著一點被蒙在鼓裏的憤怒,憤怒上有細細灑著一層我不願意承認的失落,五味雜陳之下,我被這個原因噎的好銷魂,所以一下子真是張不開口。
  我剛準備在MSN上回王小賤點兒什麽,這時,大老王打開辦公室門,雄赳赳的掃視工作區一圈,然後把目光落在了我身上,“黃小仙,你進來一下。”
  我推門走進大老王辦公室,裏麵除了他,還有一個老頭,說老也不算太老,很憔悴,衣服穿的簡單,但是透著一股斯文氣。我在老人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來,大老王指指我,衝著老人說,“這是我們這兒的策劃小黃,您要是有什麽想法,可以跟她溝通,她腦子轉得比較快,要是急活兒,由她來複雜比較合適。”
  老人衝我笑了笑,我也趕緊點點頭,開口說,“您好,我叫黃小仙,您叫我小黃就行,怎麽稱呼您?”
  老人突然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上前一步,握著我的手,“黃小姐,這次要給你添麻煩了,我免貴姓陳,陳書坤。”
  我被陳大爺嚇了一跳,慌忙也站起來,“陳大爺,您這是幹嘛呀,我們坐著聊,新人今天沒一起過來麽?”
  大老王在我身後說,“是給陳先生和他夫人辦,你眼前站的就是新郎官兒,這次咱們辦金婚儀式。”
  我心裏發自肺腑的高興,“祝賀您,這真是大喜事兒,您打算怎麽辦呢?夫人怎麽沒一起來?”
  陳大爺眼神一暗,“她現在行動不方便。”
  我大概明白了是什麽回事,“您放心,隻要您們老兩口把想辦的儀式風格告訴我,我們來負責所有的操作環節,不會勞你們操心。日子呢?日子定好是哪天了麽?”
  陳大爺在沙發上坐下來,有點兒無助的來回搓著雙手,“越快越好。黃小姐。”
  “越快越好?”
  大老王又在我們身後做畫外音解釋了,“小黃,陳大爺的老伴兒,身體很不好。”
  我在心裏琢磨,身體很不好,儀式越快辦越好,那就是說,陳大爺的老伴兒,是不是沒剩下幾天了?
  我心裏一驚,轉頭看向大老王,把疑問用眼電波傳達給他,結果大老王瞪我一眼,我趕緊又重新看向陳大爺。
  “那好,陳大爺,我們就抓緊一切時間吧,您看,您是全權代表了您夫人呢?還是需要我們去和她溝通一下?”
  陳大爺露出一個特別單純無邪的笑,“你最好問問她,這個人哪,意見特別多,我可全權代表不了她。”
  我點點頭,“好,那我一會兒就跟您去見見夫人?”
  陳大爺一猶豫,“她現在在醫院呢,上個月住的院,住院之前就嚷嚷著要我跟她辦個金婚。住院以後,精神不好了,這事兒就沒再提,但是我想給她辦了。你要是想問問她想法,得趕在早上6點到9點去,這時候她清醒,天氣一熱起來,她就有點兒迷迷糊糊的了,到了下午,基本上就一直是昏睡了。”
  我頓時忐忑了,這麽個狀態,要是真操辦起來,別管有什麽想法,都得給老太太的精神狀態為中心軸,向外開展,難度實在是有點兒高不可攀。
  送走了陳大爺,我衝回辦公室谘詢大老王,打開門劈頭一句話,“頭兒,咱們以後不做生意啦?”
  一般的婚慶公司都喜歡接金婚的儀式來辦,因為金婚在現在人心目裏,和“奇跡”“神話”一類的詞基本上是一個意思。四處覓食的小情侶們但凡能順利交往上五十天,就恨不得擊掌相慶滿城裸奔已示自己不再是單身了,但同一個世界裏,居然也有一男一女吭吭哧哧的埋頭搭伴走過了五十年,想到這樣的事實,總是能讓許多人包括我在內,偷偷汗顏。
  所以許多婚慶公司在給新人辦結婚儀式時,都不往捎上一句:“兩位的金婚典禮也要在我們這兒辦喲。”新人們一聽這話,總是要俗套的裂開大嘴作眉開眼笑狀。
  但這次的案子,我實在想不通大老王為什麽要接,是金婚沒錯,但是金婚典禮過後沒多久,可能其中的女方就要過世了。這事兒放在哪個婚慶公司,都是不用動腦筋便會拒絕的案子,如果傳出去,辦結婚典禮的新人,怕是要覺得很喪氣。
  我盯著大老王,等著他回答我,大老王靠著他的老板椅,手裏拿著個紫砂壺,又擺出了一副天降大任於他的模樣,迎著陽光說,“老頭兒不容易,跟我磨了三天了。別的婚慶公司不接啊。”
  “是啊,您想想為什麽別的公司不接啊?”
  大老王喝口茶,不慌不忙的說,“讓你接了,你就好好做,哪兒那麽多廢話?”
  “要是傳出去,公司客源要受影響的。”
  “人家老頭也那麽真誠,這爭分奪秒的事兒,我再不答應,回頭轉世投胎也得受影響。別廢話了,回去寫策劃。”
  我轉念一想,老板都豁出去了,但我還瞎操心什麽,於是一下午埋頭寫流程,列出提綱,準備好了明天一睜眼,就趕去醫院見一見清醒中的陳夫人。
  下了班回到小區,我看著手上的兩把鑰匙,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拿起了新家的鑰匙,打開了門。王小賤已經回來了,正蹲在廚房裏,抱著個像煮蛋器一樣的盒子揣摩來揣摩去。
  我看了王小賤一眼,還是沒法兒開口說話,於是徑直進了衛生間,洗澡,換衣服,然後回到我房間吹空調。
  過了一會兒,房間門偷偷摸摸的開了一條縫,王小賤的小眼睛在門縫裏一閃一閃的,“小仙兒,你想吃手工自製的薄荷冰激淋麽,我自己做的,我買了一特拉風的冰激淋機。”
  我把埋在枕頭裏的臉亮出來,斜眼看看他。
  “你嚐嚐吧?”
  我想了想,還是不好意思開口說話。
  “你是不是困了,那我等你睡醒了再給你吃。”
  王小賤轉身要走,我終於忍不住了,“把吃的留下。”
  王小賤眉開眼笑的推開門,把碗遞到我麵前,“你嚐嚐,味道特別蕩氣回腸。”
  “你看看你這點兒出息,奔三的老爺們兒了,天天在家琢磨這些見不得光的事兒,問題兒童研究中心應該拿你當課題。”
  我一邊數落他,一邊把冰激淋往嘴裏放,還真的是口感不錯,尤其是薄荷味兒,特別濃鬱。
  “怎麽樣怎麽樣?”王小賤一雙眼睛興奮的閃閃發光。
  “還真不錯,特別是薄荷味兒,很濃鬱嘛,你怎麽做的啊?”
  王小賤一屁股坐我身邊,數著手指頭給我講解,“特複雜,蛋清得打開,然後把奶油也打散了一直攪拌,一定要打到特別均勻才行,累死我了,你摸,我胳膊都腫了……”
  “那薄荷味兒是怎麽來的呢?”
  “我擠了點牙膏進去。”
  “……”
  我把碗放回王小賤手裏,“我看看你胳膊,腫了是吧,真可憐,怎麽就沒斷了呢?”
  “怎麽了,黃小仙兒,牙膏也能吃,真的,我小時候老吃了,我還把一整管兒牙膏凍著吃呢。”
  “怎麽說呢,比起牙膏味兒的冰激淋,我更喜歡吃84消毒液味兒的。”
  “好說,下回給你做,不過那個危險係數高……”
  不知不覺的,我和王小賤又重新開始了那種無意義純粹以消耗生命為目的的唇槍舌戰,看著要給我做腰子味兒冰激淋的小賤,我腦海裏的另外一個自我靈魂出竅,站在房間不遠處看著我,對我說,別改變,保持好這一刻,別改變。
  有人願意為病危中的妻子辦一個金婚儀式,但也有人因為結婚問題把女朋友從18樓扔了下去,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關係,沒拆穿時你好我好,拆穿了便眾叛親離。而對你來說,黃小仙兒,你前途亦雨,所以不如保持不動。渾渾噩噩在爛泥裏滾過是一天,朝氣蓬勃假裝自己是少先隊員又是一天。作為一員傷兵,我一直背著病床一路前行,隻要情形不對,便準備隨地臥倒就醫,而在這一路上,如果說自尊心是定時注射的大劑量嗎啡,那麽王小賤和我們的這段關係,就是我的呼吸機,最悲慘時,被人踩到穀底還在上麵加上一個水井蓋,虧了它,我最後還是能緩過一口氣。
  我突然盯著王小賤的眼睛,特別誠懇的說,“王小賤,謝謝。”
  王小賤一愣,繼而大驚失色,沉默了半天,他抬起頭,深沉的說,“小仙兒,這麽二百五的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接。咱們能跳過這個話題,進行下一個段落了麽?”
  
  30 7月26日 星期二 晴
  知道陳大爺是一所中學的語文老師以後,我就改稱他是陳老師了。早上五點半,我們在協和醫院門口會和,我嚴重睡眠不足,恨不得帶上副口罩來掩蓋我連綿不斷的嗬欠。陳老師拎著保溫盒,神清氣爽的讓我很不好意思。
  陳大爺的老伴姓張,叫玉蘭,我一聽這名字,就覺得應該是南方人,果然,病房裏的她雖然被各種管子層層疊疊裹的很嚴實,人也瘦的厲害,但老了的麵孔都很清秀,依稀還能看到當初上海小姐的模樣。我開口叫她張大媽,她笑著說被我叫老了,讓我改口稱她阿姨。
  和不太穩定的氣色相比,阿姨精神狀態絕佳,我坐在她床邊,問她想要個什麽樣的金婚典禮,阿姨一臉不好意思,千回百轉的問了我一個問題,“這個歲數穿婚紗,是不是不太合適了?”
  我很確定的告訴她,我們辦過的金婚儀式裏,好多人都是穿婚紗的。年輕的時候沒穿上,現在就更應該穿了。
  張阿姨一邊笑一邊說,“你看,我現在瘦成這個樣子了,又這麽老,站著看嘛,還像個人模樣,要是一躺下來,就是一袋子骨頭,到時候婚紗裏肯定能裝兩個我。”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張老師站在我身後說,“好看,肯定好看。沒有合適的婚紗,咱們就訂做。”
  張阿姨沒血色的臉上泛起一點點的紅光,“搞得那麽正經,還訂做,穿完一次,放在哪兒啊,以後你留著看,心裏不煩亂麽……”
  陳老師不說話了,張阿姨也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讓人太傷感的話,病房裏冷場了,我趕緊找起了別的話題。
  “張阿姨,陳老師對你真好,一開始是他追的您吧?”
  張阿姨笑起來,斜著眼睛看看張老師,“追的還很不光彩呢。”
  張阿姨講起戀愛經過,肯定是講過無數遍了,輕車熟路,雖然現在氣不夠用了,但遣詞造句都不打磕絆。沒想到,陳老師看起來斯斯文文,早年間也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一員猛漢,當警衛員的他,活生生把當時是連長未婚妻的張阿姨給搶到手的。
  “他們連長派他來接我,他在我家見到我,就馬上像被雷擊過了一樣,也不說話,頂著一張大紅臉,問一句話,恨不得過三天再回答,我一開始隻覺得這個人好笑的很,可是後來他天天照顧我生活,日久生情呀,你曉得吧。所以呀,要是放在現在,這位陳先生就是你們說的第三者呀,我就是紅杏出牆水性楊花哎。”
  陳老師一邊笑一邊撓頭,“胡言亂語,年紀大就可以隨便瞎說話!那時候男未婚女未嫁,什麽第三者什麽紅杏出牆,你和我們連長,連麵都沒見過,那次我是去接你見麵的,你見了麵以後不是說不滿意麽,嫌他年紀大。”
  老兩口你一句我一句,古色古香的調起情來,我在旁邊笑,心裏想著,成分這麽簡單的一見鍾情,都被張阿姨說成了是紅杏出牆,她也真是不理解現在真正水性楊花的姑娘到底是什麽樣,他們那個時代形容這樣的姑娘是“滿園春色壓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我們現在形容這樣的姑娘則是“滿園春色壓不住,我又紅杏出牆啦。”
  張阿姨斷斷續續的說了點兒自己的想法,就漸漸顯得困頓起來,然後慢慢睡著了。陳老師仔細的幫她把被角壓好,然後送我出病房,“一切從簡吧,黃小姐,玉蘭想要的多我理解,但是時間不夠,我們現在真是隻爭朝夕了。”
  臨走前,陳老師這樣交待我。
  想到張老師的身體,我決定在醫院附近找一個合適的場地,最後定下了一個茶樓,很古樸,空間足夠,跟兩位老人的氣質也很搭。
  趕回公司已經是下午了,王小賤正把頭埋在他從網上買的花朵形狀的枕頭裏睡午覺,那個變態的枕頭中間是空心的,這樣臉放在裏麵可以透氣,這麽無聊的人性化設計簡直就是為王小賤這類人度身訂造的。有時候王小賤午睡過後猛的抬頭醒來,那個花枕頭還卡在他臉上,讓他看起來像一朵萎靡不振找不到太陽方向的向日葵一樣。
  羅列大大小小的流程列表的時候,我也漸漸困了起來,最後靠在辦公椅上,頭一歪,以一個仰躺在車禍現場的姿勢睡著了。
  即使是以這麽不舒服的姿勢入睡,我卻還是做了一個情節線無比清晰的夢。
  夢裏是白天,天色亮的刺眼,我坐在一輛很破爛的小巴車裏,窗外是被太陽曬得無精打采的鄉間景色,車裏三三兩兩坐了幾個人,我坐在最後一排,路上布滿大大小小的坑,一車人時不時的會被顛的集體跳躍起來,就是這樣一個乏味場景裏,我熱的發昏,打開車窗,吹進來的是粘稠的風,衣服被汗水濕透,頭發卷在脖子上,一陣陣刺癢。
  這時候他再次在夢裏出現了,一副鄉土小混混的打扮,穿著白色的跨欄背心,騎一輛小摩托,摩托小,但氣勢很大,一路轟然作響的追上了我們的小巴。他一手開車,一手用力拍小巴的車窗,衝著坐在窗邊的我說,你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我態度很強硬跟他嚷,我不可能下車,這是末班車了。
  “沒有車了,我送你回家。”他告訴我。
  我特別冷淡的對他說,“你也配知道我家在哪兒嗎?”
  車廂裏的人都看著我們,眼神裏是掩飾不住的喜氣,終於有一場鬧劇來娛樂這憋悶的旅途了,連司機都時不時的回過頭來張望。
  “你不下車,我就一直跟著你。”他接著說。
  我冷笑了一聲,“你油加滿了麽?”
  “能陪你開多遠我就開多遠。”他頭發被風吹的向上豎著,像刺蝟索尼克,眼神裏一半迫切一半討好,還帶著一點點隱約可見的因自尊心被踐踏而生出的恨。
  我轉過頭不理他,看著前方,周圍的視野變得開闊了起來,景色不那麽平淡的惹人生厭了,大片大片的玉米田在路旁展開,風也涼爽了起來。
  他不說話了,就隻是默默在車旁邊陪著我,有時被小巴丟在後麵,但過一會兒便奮力追了上來,有時會超過我們,然後放慢速度再次出現在我旁邊。我也不說話,淡定的看著前方的路,偶爾看看他,每次看向他時,他接受到目光,便馬上露出一個“我還在”那樣的微笑。
  看到劇情沒什麽發展,車上的人不耐煩了,有個中年人衝著司機嚷嚷,“開快點兒吧,這個速度什麽時候能到家啊。”
  司機聽完這話,便猛的一踩油門,車子很費力的向前飛速開去,他努力的追,但總是離我有半個身子的距離。終於,他追不上了,看他表情,像是用盡了力氣,但還是徒勞。慢慢的,他徹底被甩在了車後麵。
  過了幾秒鍾,我忍不住把頭探出窗外,看著後麵的路,他還在車後麵追著,但身影是越來越小了,慢慢的,隻能看見他的背心,被風吹成了一個白色的氣球,陽光下那麽刺眼的在熱浪蒸騰的鄉村小路上飄蕩。
  我歎了一口氣,心裏一陣空落落的輕鬆,感覺像是吃了大劑量的芬必得,全身都是恰到好處的麻木,沒知覺,伴隨我一路的悶熱,還有那些刺痛感,躁動感,絕望感,一起消失了。
  那是一種連再見都無力說出口的感受。
  我緩緩的醒了過來,眼前一片漆黑,一團軟綿綿的東西籠罩著我的臉,我抬起頭,發現正趴在辦公桌上,臉下埋著王小賤的花骨朵枕頭。
  辦公室裏已經是一片漆黑,我這一覺一直睡到了下班,唯一的光線來自我旁邊的電腦,我轉頭一看,王小賤正聚精會神的玩著祖瑪。
  我把枕頭丟給他,他嚇了一跳,“你醒了倒說句話啊!”
  “我怎麽睡了這麽長時間啊?”
  “你以為呢,大老王拿你當消極怠工的典型,讓公司的人在你周圍圍成一個圈,還開會來著呢。”
  “我沒打呼嚕吧?”
  “呼嚕倒沒打,說夢話來著。”
  “說什麽了?”
  “說覺得對我無以回報,所以把你七八張銀行卡的密碼全說出來了。”
  “滾,你下班了怎麽不回家啊?”
  王小賤一邊關電腦一邊說,“不是怕你睡著睡著死了麽,我爺爺就是這麽過世的,說睡個午覺,就再沒起來。”
  “一睜眼就看見你這麽個喪氣的人,我還不如睡著睡著死了呢。”
  我們收拾好東西,一起離開了辦公室。離開辦公室前,我看了一眼被黑暗籠罩著的寫字樓,一種熟悉的感覺在心裏彌漫開。
  三十天前,剛剛分手的第一天,我就站在這樣一片漆黑的辦公室裏,那時候的我隻覺得烏雲壓頂大難臨頭,前路上一片迷霧,空調裏吐出的是攝人心智的寒氣,我困在窗前,一動都不能動,最後要靠保潔員阿姨來拯救我。
  又站在同一片黑暗裏,四周的擺設,氣味,甚至陰影的位置都沒有變化,還是一樣的死氣沉沉,還是一樣的不懷好意,我前方還是迷霧重重,陽光明媚斑馬線清晰的高速公路隻能出現在我想象裏。但唯一不同的是,我全身不再那麽沉重,有了離開這裏的力氣。
  “走不走啊,電梯到了!”王小賤站在門外嚷嚷。
  “這就來。”我一邊回答他,一邊輕輕關上門。
  一片寂靜裏,隻有門鎖發出“哢噠”的一聲。
  
  31 7月27日 星期三 陰天
  睡不著的時候,比較有益身心的一項腦部運動,就是暢想我今後人生裏,會出現多麽奇怪多麽火花四濺的場景和狀態,簡單說,就是在腦子裏自己給自己拍一部荒誕劇情片。情敵相見,怨偶重逢,都不是能發揮想象空間的選擇,而且會越想象越憤恨,進而導致徹夜難眠。我一般都會選一些類似於“縫紉機和雨傘在手術台上相遇了”這樣的場景,來竭盡全力發展故事情節,直到想象力枯竭,睡意大麵積襲來,但這麽做也會有一點兒副作用,至今為止,我已經不止一次夢到家人逼迫我嫁給一台電視機,或者胃部一陣絞痛然後生下來了一隻兔子。
  但想象力一旦遇到現實,總是單薄的不堪一擊。就好像現在,我從來都沒想過,我會聚精會神的和一個被管子包圍著的老太太,在淩晨五點鍾的病房裏,討論男人的出軌問題。
  “是男人就有走神兒的時候。”這是我和陳阿姨初步達成的共識。
  早上剛到醫院時,我困的厲害,整個人迷迷糊糊的走進病房裏,生命狀態看上去比張阿姨要更垂危一點。看到我來了,陳老師便趁機去院子裏抽煙。張阿姨和我一邊談儀式的事,一邊聊天,問到我的婚姻問題時,我因為困,所以坦蕩蕩的說了大實話,“有過要結婚的人,前一陣兒分了。”
  “為什麽分了啊?”張阿姨追問。
  “他跟別人跑了。”
  說完我就後悔了,我覺得接下來張阿姨一定得摸摸我手背,然後說一番類似“長的這麽樸實,怎麽還會情路坎坷呢?”之類的話。
  但張阿姨沒有,她劍走偏鋒的問,“他跟別人跑掉前,你什麽問題都沒發現呀?”
  我一愣,除了我自己,沒也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
  背叛伴侶之前,一個人會露出多少馬腳?就算這人再高明,新歡舊愛之間往返的步履很熟練,也總會有跟不上節奏的一天。如果我當初留心一點兒的話,我們的劇情應該是一部諜戰情節劇,而不應該是隻獻給我一個人的驚悚災難片。
  “沒發現他有什麽不正常的……”
  “那不可能的,你活的也太馬虎了。”張阿姨一口打斷我。
  “張阿姨,”我一邊笑一邊說,“不是我馬虎,是根本防不勝防,我們跟您和陳老師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張阿姨微微往上躺了躺,“你知道陳先生背著我,做過不知道多少上不得台麵的事情哎。”
  “真的假的?”有八卦聽,我立刻精神了。
  “我生第一個兒子的時候,住院住了好幾天,就是生不下來,他在醫院裏陪我,那時候我也算是大齡產婦了,大家都擔心是不是有什麽問題。有一天他從外邊回來,臉色不對,一整晚呀,人在這屋子裏,魂不在。從那天開始,他就老是往外邊跑,一趟一趟的,我估計也沒跑遠,但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幹什麽。後來人家小護士跟我說了,說張姐呀,你家還有人住在醫院裏哦,我看你家先生老去樓下外科病房,陪著一個做闌尾炎手術的病人,那病人是你們家屬嗎?
  我馬上知道出問題了,那時候我隨時都要生的呀,誰都不讓我動,我就趁他們不注意,挺著肚子下了三層樓,一個病房一個病房的找,結果真讓我找到了,那女的我還認識,和老陳一個學校,是音樂老師,作風不好,看人都是斜著往上看的,媚氣的要命,她先生在外地,跟她關係不好,從來不回家的。我看著老陳跟個傻子一樣,被那女人指點著幹這幹那,整個人氣的呀,血管都要堵住了。但我沒說話,偷偷回去了,當天晚上,一生氣,加上著急,結果你猜怎麽著?生了,兒子,六斤七兩,老陳一個人傻笑到後半夜。”
  “那,那個闌尾炎破鞋呢?”我緊張的追問。
  “我什麽都沒跟老陳說,第二天晚上,他回家給我去燉魚湯了,我就抱著孩子,一步一挪的去了那女人病房,那女人看到我一激靈,然後假惺惺的說,“哎呀嫂子,你也住院啦,陳老師怎麽都沒跟我說呀?我是來做個小手術,在醫院裏碰見的陳老師,陳老師就一直照顧我。”我就笑著答她,“你住院老陳跟我說了,他沒跟你說呀,是因為我住院是因為喜事,你住院是倒黴呀,不一樣的,怕你心裏難受,本來就一個人住院就夠慘淡了。不過你看我們兩個真是巧哎,都是從肚子裏取點兒東西出來,你取出來的那個,過不久就臭了,我取出來這個,還要往大了長,你說好不好笑?”
  那女人小臉一沉,看看我懷裏的孩子,“生啦呀?男孩女孩?”我就湊過去讓她看,“男孩,這下老陳高興了,每天逼我喝魚湯補身子,喝的我都想吐。明天他送新魚湯來,回頭也給你盛上一碗,隻要做手術,傷口都不好養,沒人照顧你,你得自己心疼自己呀,剛剛老陳還和我說呢,說這次幸虧生的是個男孩,以後不用我們操多少心,要是生個女兒,好說歹說的養大了,有一天,搞成你現在這樣,哎喲,他和我就都不要活了。”
  那女人嘴唇繃的緊緊的,都成白色的了。旁邊住的幾個床的病人,豎著耳朵,個個聽的眼睛放光。那女人說,“嫂子,我有點兒累了。你也剛生完孩子,趕緊回去休息吧。”我說好啊,你快休息吧,我走了。那就這麽說定了,這幾天我的魚湯,都有你一份,別跟我客氣,光灑出來的那一點,也夠你喝的了。不過聽老陳說,你明天要出院了呀?要是出院就喝不上嘍,要是不出院,那我明天還來看你,陪你就像這樣聊聊天,我也解個悶,好吧?說完這話,我轉身走了。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出院了。”
  聽張阿姨講完,我恨不得一邊鼓掌一邊喊聲Bravo,這是多麽彪悍的正室範兒啊。“那後來呢,你對陳老師沒采取什麽鎮壓措施麽?沒想過離婚麽?”
  “離婚?我昏頭啦?老陳馬上就知道我去找過那個女人了,後來的幾天,他低眉順眼的,都不敢看我。還是我沒忍住,跟他說了一句話,“你要是還惦記她,就去和她好,反正我連孩子都有了,還怕什麽呀,就把你當一個闌尾,說割掉就割掉了。你要是覺得為那麽個人沒必要,我也就當整件事是為了給我助產,以後都沒必要再提。”
  “那陳老師是怎麽說的?”
  “他能說什麽?他想笑一下,又不好意思,就跑到小孩那兒去,一邊盯著看,一邊說,“叫爸爸,叫爸爸。”
  “可是話說回來,”我接著問,“不會覺得不甘心麽,精神出軌其實比肉體出軌更惡心人呀。”
  “不甘心?我不甘心的事情太多了,唯獨這件事上我不會不甘心,買台冰箱,保修期才三年。你嫁了個人,還要求這個人一輩子不出問題啦?出問題就要修嘛,你以為兩個人一起過日子,天天都是甜甜蜜蜜的呀,我告訴你,我和老陳這輩子,活的簡直像小流氓一樣,沒事兒的時候我們兩個人窩裏鬥,有外敵的時候就馬上聯手,你以為最後能撐到今天是因為你愛我我愛你?才不是哪,靠的是默契哎。”
  這番話說完沒多久,張阿姨嘴唇保持著“哎”字的形狀,昏沉沉的說睡便睡著了。張老師一直在外邊走廊上,沒有進來打斷我們聊天。我趕緊打開門看著陳老師,“阿姨突然睡著了,沒事兒吧?”
  陳老師趕緊站起身走進病房,上上下下仔細看了看,“沒事兒,就是睡著了。”
  “我嚇了一跳。”
  “這個人年輕的時候就這樣,說睡就能睡著。”陳老師輕輕拍了拍阿姨露在被子外麵的手,眼角眉梢都是疼惜,幾乎能看見它們像水波紋一樣在房間裏泛開。
  在我眼裏,這一幕真是很默契。
  
  32 7月28日 星期四 晴
  淩晨照例又去了醫院一趟,帶了幾款以前給金婚老人拍的婚紗照,想看看張阿姨喜歡哪一款婚紗。病房裏,張阿姨還保持著昨天的姿勢在睡覺,陳老師不在。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白熾燈在我頭頂上嗡嗡響著,那聲音在空蕩蕩的走廊裏聽起來格外的催人淚下,我是真的困的快要哭了。剛想起身離開時,陳老師回來了,一路比劃著太極拳的動作,動作瀟灑流暢,但在清晨空無一人的醫院走廊裏,瘦長的舞動著的他,看起來又有點兒像個高品質的鬼。
  我把照片留給了陳老師,然後又跟他商量,之前做過的金婚儀式裏,我們安排過一個環節,是夫妻兩個人給對方寫一封短信,儀式上,為對方念出來。這一招是催淚彈,效果特別好,不管那信寫的有沒有文采,念到一半時,在場的人就得開始向服務生要紙巾。我們公司的CICI,本來在花叢裏揮動翅膀四處嬉戲她是全年無休的,但一到這種時候,隻要聽到台上的老先生念“我們攜手走過了一生”之類的話,就開始痛哭流涕,表情撕心裂肺,每次我都得捂著她嘴把她拖到衛生間去。
  陳老師有點兒不好意思的答應了,因為張阿姨身體不好,所以我和陳老師商量,就他一個人寫就成了,到時候也可以給張阿姨一個驚喜。
  離開醫院,我又去確定了一下場地問題。正聊著,茶館的男老板來了,四十多歲,挺著一個豐潤的肚腩,人還沒睡醒,眼屎在睫毛上搖搖欲墜。
  “就是你啊小妹?辣天我聽他們說了,你要在我們這裏搞活動哦?”
  我沿著茶館拍照片的功夫,胖老板一邊坐在我身後的桌子上喝茶,一邊上上下下掃視我,然後操著一口汕頭普通話劈頭問了上麵的問題。
  我頭也沒回的回答,“對,就是我。”
  “你比我想象的要年輕哎,我之前想象哦,負責人年紀一般都很大了嘛,沒想到是你這樣一個年輕靚麗的小妹哎。”
  我後背一抖,胃像被推土機壓了一下。
  把細節都跟經理定好,我轉身要走,又被老板攔住了,“小妹,坐下來喝杯茶再走啦,我給你泡一杯普洱,外麵現在天氣正熱哎,你喝完茶,我開車送你。”
  我剛要拒絕,老板走上來拍我肩膀,“來嘛,坐一下啦,我跟你講哦,不知道為什麽,看到你我覺得好親切,你長的跟我遠方的妹妹好像哎,你看我們像不像兄妹倆。”
  推土機壓過我的喉管,我忍無可忍重新再忍,終於把噴薄欲出的刻薄話忍住了。
  老板看我不搭茬,又接著拍我肩膀,“總之是緣分啦,這次我一定幫你把活動搞好,讓你好風光,以後你就叫我哥好了,跟你講,人的緣分天注定,我今天一見到你,就有這種感覺。”
  要不是張阿姨的身體不能等我另找地方,我真想破口大罵了,去你媽的,人家都是春夢了無痕,你這是一覺睡醒,把春夢當今日泡妞指南哪。還什麽哥哥妹妹,好鄉土的一夜情路線。
  但是正事兒當前,我隻能拚命擠出一個笑,然後說,“好呀,我本來有個哥哥的,可是我媽懷他的時候,做B超發現胎兒有點兒腦畸形,就給打掉了。今天看見您,我也覺得好親切,就是那種沒見過麵的哥哥站在我麵前的感覺。”
  老板的腦容量和肚腩的大小剛好成反比,完全沒聽出來我這話的意思,頂著張油光鋥亮的臉喜洋洋的說,“就是呀,緣分天注定!你要常來啊小妹,不是為了工作,是要來看哥哥我。”
  下午我提前回了家,準備把最後一點兒東西收拾好,正式搬到新家裏,在網上發了招租的帖子,估計過兩天就會有人來看房了。
  經過上一次王小賤掃蕩式的整理,這邊幾乎沒留下來什麽東西。簡單收拾收拾,整個房間就和我剛搬進來時一樣破落空蕩了。
  我坐在沙發上,打量四周,夕陽從窗外照進來,在家具上鋪了一層光,令這個空落落的小房間看起來很有幾分柔腸百轉。我記得,當初來看房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一個時間段,我一打開門,看見這個金色的小房間,心裏就中意的不得了,但當時陪在我身邊的他不同意,說這是夕曬,冬天還好,夏天能把你曬瘋了。
  不過最後我還是決定要住在這套房子裏,剛搬進來時是冬天,每天上班時,一到下午三點,我就坐不住了,收拾好隨身細軟,隨時準備下班時間一到,就衝回家裏。有時他在,歪倒在沙發上,聚精會神的看著電視,陽光把整個房間和他層層包裹起來,在我眼裏,就像一份華麗的待拆的禮物。
  我走進衛生間,開始打包化妝品,衛生間裏有個壁櫥,我從那裏看到過流竄出的蟑螂,從此這個壁櫥就被我封為了一級警備區,再沒打開過。但臨走了,還是要檢查一下,對著門縫噴了一通雷達以後,我小心翼翼的打開了門,萬幸,裏麵什麽生物也沒有,隻有被堆成小山狀的衛生紙。
  我把衛生紙拿出來,看看生產日期,還沒過期,便放在了馬桶旁,算是送給下任房客的新居禮物。在壁櫥一角,放著一個落滿灰塵的盒子,拿出來一看,是隱形眼鏡藥水,四盒裝,拿在手裏沉甸甸的。
  我在腦海裏追溯,是什麽時候犯了什麽病,一口氣買這麽多藥水回來。我打開盒子,想看看生產日期,一打開,裏麵一張便條紙掉了出來。
  “小仙兒,一定要記得天天換隱形眼鏡,我真的買不起拉布拉多。”
  是他的筆跡,字都往左邊斜著,是一種怪裏怪氣的整齊劃一。
  我看看生產日期,兩年前的四月份,這批藥水被灌瓶裝盒,運到北京,擺上櫃台,然後有一天,被一個買不起拉布拉多犬的人買回了家。他想告訴老是懶得摘隱形眼鏡的女朋友,這些藥水用完之前,他們一定還是在一起的。
  兩年前,也是我們剛搬進這房間裏的時候,是因為什麽原因,讓他忘了把這些藥水給我。而現在,這房間,這些藥水,和這個叮囑,在我人生裏,全都過了保質期。
  我搬著東西到了新家時,天已經全黑了,我打開門,王小賤正歪倒在沙發上看電視,落地台燈的光籠罩著他。
  我放好東西在沙發上坐下來,用力拍拍他的腿,“躲開點兒,沙發你一個人的呀,明天我就在沙發上畫條三八線。”
  王小賤在沙發上坐好,斜眼觀察我半天,“哭來著?”
  我瞪他一眼,沒理他。
  “徹底告別單身生活,喜極而泣了吧?”
  我再次瞪他一眼,然後出了一聲,“呸。”
  王小賤換了個話題,不再追問了,“哎,你看見我那個做冰激淋的機器了麽?我怎麽找都找不著了。”
  “我藏起來了,在你把我吃壞了,我起訴你之前,我先試著挽救一下你。”
  王小賤麵無表情的沉默了半分鍾,然後開口了,“沒事兒,我又在網上定了一個酸奶機,這個天氣,就應該喝帶著藿香正氣顆粒的酸奶。”
  王小賤還在我耳邊念念叨叨,但我聽的走了神,我望向窗外,以前住的那棟樓已經不在我的視線範圍裏了。新的房子朝南,每天清晨的陽光最漂亮,朝向不一樣,雖然是同一個小區,但窗外的風景截然不同。
  看到那些藥水的那一刻,我在心裏想,我也曾經是這個人的夢想。關於未來的每一幕裏,他都希望有我的出演。
  所以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這段感情裏,原來我們勢均力敵,結尾處統統慘敗,我毀掉的,是他關於我的這個夢想;而他欠我的,是一個本來承諾好的世界。
  如果那一刻,在一個即將轉手他人的房間裏,發現那盒藥水的人是他,我堅信,他看著兩年前自己親手寫下的溫柔的話,會比我更感慨,哭相會比我更不堪。
  
  33 7月29日 星期五 晴轉多雲轉大雨轉晴
  十二點多被陳老師的電話吵醒時,我正在做一個關於住進時間膠囊裏的夢,陳老師在電話那邊很著急,但還是保持著斯文的客氣,“黃小姐,大半夜吵醒你真是不好意思,玉蘭她情況不好,昨天你來的時候她在睡覺對吧,後來就一直都沒醒,醫生說情況不好…….”
  我打斷陳老師的話,“您別著急,我這就來。”
  穿衣服的時候我才反應過來,非親非故的,為什麽陳老師大半夜的要給我打電話。但來不及多想,我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準備出門,這一陣叮叮當當的折騰,把王小賤吵醒了,他打開門口齒不清的問,“去哪兒啊你?離家出走?”
  雖然我百般阻撓,但最後王小賤還是和我一起坐上了出租車,到了醫院,我隻看到陳老師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病房外,病房裏,張阿姨身上插著的管子更多了。
  我們在陳老師身邊坐下來,“陳老師,您家裏人呢?”
  “通知了,都在外地,離的遠,一下子趕不回來,得明天白天到了。”陳老師肯定抽了不少煙,聲音都啞了。
  怪不得給我打電話,這時候身邊有個人陪著,就算是路人都是好的。
  “不好意思,黃小姐,本來不應該麻煩你來,但是我就是怕,玉蘭這次可能,可能辦不了金婚了……”
  就像車胎泄氣一樣,陳老師慢慢的停住了這句話。
  安慰的話說完以後,我們三個人就坐在長椅上,靠著牆壁,望著病房裏的張阿姨,陳老師神色凝滯,看起來不想說話,坐我右邊的王小賤也很識大體的閉上了本來是全天候開放的語言係統,甚至連呼吸聲都透著一股秀氣。護士每隔十五分鍾,就從走廊盡頭的房間裏,一路踢踢踏踏的溜達過來,巡視一下情況,然後麵無表情自上而下看看一臉期待狀的我們,小嘴吐出幾個沒感情的字:沒好轉,沒惡化。
  我看著玻璃窗裏的張阿姨,透過管子的縫隙,能看到一點點她的樣子,睡得那麽熟,一臉放鬆,像是在做一個令身心無比享受的夢。
  這個前天還在和我神采奕奕講她怎麽勇鬥小三的人,現在就這麽沒有意識的昏沉沉睡著,看著她的樣子,總讓我想起一個詞:全麵繳械。作為一個女人,張阿姨這一輩子裏一定有過無數的輝煌戰績,還沒來得及對我說,但現在,不知道她做了一個多綺麗的夢,這麽不願意醒來。
  王小賤捅捅我胳膊,我扭頭一看,張老師也睡著了,頭向下垂直,肩膀歪向一邊,一定是一整天都繃緊著神經,沒合過眼。
  走廊拐角處有一個長條沙發,白天的時候那兒非常搶手,來陪床的家屬們,恨不得排隊領號去沙發上補一會兒覺,但現在那裏空無一人。我們把陳老師叫醒,把他勸過去躺下了。
  我和王小賤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殺時間,但不久也昏昏欲睡起來,我還好,隻是身體不住的晃來晃去,王小賤比較誇張,他在椅子上把自己縮成一個煤球狀,睡得格外深沉,但睡相卻不老實,左翻右翻,一不小心就滾到了地上,更讓人佩服的是,滾到地上以後,此人仍能保持一動不動,以落地的姿勢繼續睡下去,我得用力踢一下他才能讓他重新爬回椅子上。小護士來查房,剛轉身要走,他轟然墜下,一動不動,把小護士嚇的花容失色,盯著我問,“他怎麽了,怎麽了?”
  我淡定的踹踹王小賤屁股,“沒事兒,困的。”
  到了淩晨,王小賤依然很困,但已經摔的灰頭土臉了。我看著他的一副窘相,也無力到生死兩茫茫,於是拚命把他打發走了,臨走前,這個夢遊症患者還在口齒不清的說,“我不困,不信,你考我九九乘法表……”
  送走王小賤沒多久,外邊天色也大亮了,我去衛生間裏洗了把臉,經過陳老師時,他已經醒了,正在一張紙上寫著什麽。
  我坐在座位上,努力想在四周找一個關注點,來振奮精神。這時的走廊裏,是一種不尋常的靜謐,有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外灑進來,薄薄的一縷鋪在地上,反而讓人覺得冷。每個房間裏,都回響著微弱的心髒監視儀的聲音,此起彼伏,聽久了就像針在刺你皮膚,是一種無從言表的存在感。我認真的看著玻璃窗裏的張阿姨,我突然特別希望她醒過來,在這樣的一個清晨,抓著她的手,跟她說我做錯了些什麽。
  所謂的自我,所謂的感情潔癖,所謂的據理力爭,所謂的不能侵犯的小世界。是的,我保護好了以上這一切,但為什麽分手以後我依然感覺那麽失敗?
  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再認真聽他說無趣的笑話,眉眼帶笑的說真好。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每個細節都據理力爭,以抓到他的把柄為最大樂趣。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可以麵不改色的說太多次分手吧分手吧,苟且偷生不如趁早放棄。
  每當出現問題時,我最常做出的姿態不是傾聽,而是抱怨。一段戀情下來,我總結的關鍵詞不是合作而是攻擊。
  我們之間沒有默契。他到最後也沒學會主動發問,我到最後也沒學會低調質疑,在故事的最開始,我們以為對方是自己人生裏的最不能錯失的那個唯一,但到最後才頹喪的發現,你不是非我不娶,我不是非你不嫁,隻是個太傷人的誤會而已。
  我想把這些話告訴張阿姨,我想告訴她,下一次戀愛,即使我拿不出她那腔調十足的正室範兒,也要在每一次作潑婦狀前,先俯身聽一聽對方是否有能感動我的發言。
  張阿姨睡的很安詳,走廊一頭,陳老師慢慢走了過來,坐在了我身邊,整張臉皺成一團,眼睛罩上了一層霧,看起來比昨天蒼老了許多,他悉悉索索的從上衣內側口袋裏,掏出了一張疊好的病曆紙,遞給了我。
  “黃小姐,那天你要我寫封信,我就一直在琢磨怎麽寫,正琢磨著,玉蘭就開始昏迷了。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以後,我等在外邊,就寫下了這封信,你看看,寫成這樣,怕是用不了吧?”
  我打開紙,幾行勁道的鋼筆字塗塗改改,字不多,但等到讀完時,我的眼淚氣勢浩大的湧了上來,我拚命忍住,生怕它們掉在紙上,把那些字暈開了。
  “玉蘭:
  50周年,我們和睦相處,情意深厚。平日裏,工作、學習,按部就班,休假天帶孩子去公園,愉快遊玩。生活堪稱幸福美滿。
  38個月,患得重病纏身,令人哀憐,前一段,輸液、透析、尚能維持,到後來,四肢不動,飯菜、奶、水難咽。
  生命之路,也許即將走完。
  你若走了,也許是早日解脫,少受病痛之苦。到天堂好好休息,享受快活無限。我留下,可能會病體、悲傷,慢慢恢複正常。在人間,繼續關照後輩事業進展。
  書紳進言 ”
  我隔著眼淚看著陳老師,陳老師的目光像個孩子,無助的,帶著哀求,但其中又有老年人看透一切的絕望,他看著他不肯醒過來的玉蘭,那一幕突然讓我發現,原來愛情裏也有戰友般的情意。
  我有些哽咽的說,“陳老師,您放心吧,這封信用不上的,您要寫的肉麻一點才行。”
  陳老師的兒女們趕來,已經是這一天的下午了,各個都是風塵仆仆的,每隔十幾分鍾,就有人要去樓梯間抽根煙或者打個電話。張阿姨還是沒有醒,我告辭了陳老師,走出醫院,外邊天色一片陰霾,大片大片的烏雲都鑲著夕陽的金邊,看起來又璀璨又不詳。
  坐在回家的公車上,我靠著窗戶,看著雨水一點一點斜著打在了玻璃上,雨勢來頭不小,整個車廂裏都能聽見密集的劈啪的聲音。車廂裏空蕩蕩的,每個人臉上的表情跟天氣一樣,很潮濕,五官帶著一股隨時會化開的呆滯,冷氣一股股的吹著我脖子,我學王小賤的樣子,在座位上把自己縮成一個煤球,雨水打在車窗上的聲音很催眠,過了沒多久,我睡著了。
  到醒來時,車廂裏已經滿滿當當的了,車一動不動,天色半明半暗,車窗外是一片滂沱大雨,還有密密麻麻的車陣。
  堵車了,每次一遇到陣勢大一點兒的雨雪天氣,北京就馬上呈現出一個癱瘓狀態,說是亂世都不誇張,站在路邊想打車的人,最後都跑去自殺了;私家車裏的人,會一路堵到人生觀產生偏差恨不得馬上出家;公共汽車上的陌生人,就那麽站在一個悶不透風的鐵皮罐子裏,汗流浹背,癡癡等著不光明的前景,一直等到和身邊本來陌生的人結婚了。
  這就是北京大雨天裏讓人絕望的狀態,本來每天坐地鐵回家的我,就剛好趕上了。
  車裏的女孩們紛紛掏出手機,給男朋友或者老公打電話,通知堵車了,要晚一點回去。語氣都是抱怨中透著一絲嬌嗲。不打電話的,是比較高姿態的,有人會主動把電話打來,問他/她有沒有被雨淋濕,現在是不是安然無恙。我也應景的把手機拿出來,但是端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打給誰,告訴對方,下雨了,我得晚點回家。
  但愣神的功夫裏,還沒來得及我傷感,手機居然響了。我看看號碼,是陳老師。
  我心裏一驚,本來嘈雜的四周有那麽一個片刻真的噤聲了,我害怕聽見壞消息,但又奢望那是個好消息。我大拇指有點兒發抖的按下了接聽鍵。
  “黃小姐呀,”張老師在那邊喊,“玉蘭醒了!你張阿姨醒啦!”
  就好像有人在我耳邊打了個響指,我渾身上下關於感恩的細胞立刻齊齊綻開了。我想要做個動作來表達我想要感謝天感謝地的心情,但因為過分的激動和緊張,我的身體反而比任何時候都僵硬,我隻能傻笑著,一動不動的坐著。
  陳老師的電話剛剛掛斷沒多久,王小賤的電話來了,一聽到他的聲音,我緊繃的神經徹底放鬆了下來,“你被雨淋了嗎?”
  “沒有,我一直在車裏,堵的那叫一個嚴實。”
  “堵在哪兒了啊?”
  “離咱們家還有五站吧。”
  “那麽近,你跑著就回來了啊。”
  “您鼻子底下長的是嘴啊?我回頭成了北京第一個被雨淋死的人,你想讓電視台采訪你還是怎麽著?”
  “……”五站,是建材城那邊兒麽?你坐的哪路公共汽車啊?”
  “695,就堵在建材城門口了。我都快煩死了,你就別給我添火了,沒事兒我掛了啊。”
  “掛了吧。”王小賤一反常態,很幹脆的說。
  掛了電話,我看向窗外,雨已經小了很多,但龐大的車群還是紋絲不動。一串串尾燈在雨幕裏亮著,沒有棱角的洇成了一片。百無聊賴中,我觀察起了窗外我身邊停著的一輛紅色小本田。
  裏麵坐著一男一女,年紀都和我差不多大,開車的男孩一眼望過去,和他長的那麽像,一樣的小眼睛,側臉看起來很嚴肅,嘴角在不高興的時候,會微微向下延伸出一條線。
  車裏的兩個人看起來都不開心,他身邊的女孩一臉的不耐煩,像是一隻瀕臨抓狂的貓,隨時要跳起來棄車而逃,就好像曾經的我一樣。
  沒後路,後路是一串紅燈;沒前途,前途是大雨茫茫。這樣的外部條件能換回來什麽樣的好心態?隻剩下身邊的這個人能作伴,如果有心要一起打發時間,等待未知的光明前景,那這個閉塞的小空間就是大雨中最溫馨的幹燥小沙漠。可如果我們沒有默契,我們總是在質疑對方肯定自我,那這個車廂就是一個微型的鬥獸場,誰都別想攜手等到雨過天晴彩虹出現在天際,一定有一個人,會打開車門,大踏步的提前離去。
  你以為我是在分析路況,不,我是在說一個回憶,一段被人拋棄在感情困局裏的失敗回憶。
  但下一次,我不會讓這個人先走,即使再次失敗,他還是提前離開了,我也要讓他走的不那麽理直氣壯,我要讓他雙膝發軟痛哭流涕的離去。
  還在發呆的時候,車廂裏的人騷動起來,我以為堵車要結束了,但沒發現車陣有要移動的跡象。我往前望去,一片雨幕裏,有個二百五騎著一輛老式二八車,逆著車流,定著大雨,向我們這邊騎了過來,整個紋絲不動的天地裏,隻有他和那輛自行車是移動的。
  自行車和二百五離我們的車越來越近,車裏的人們嘻嘻哈哈的笑著,我心裏莫名其妙的開始有點兒不安,慢慢的,車靠近了我們車廂,我看清了這個二百五的臉。
  是王小賤。淋的像個落水狗,眯著雙眼睛四處搜索。
  我第一反應是趕緊蹲進座位下麵,這麽大手筆的丟人方式,我這輩子都不想體驗,但我旁邊坐了一個保守估計200斤左右的大媽,在她的擠壓下,我連動一下都難,唯一的保命辦法就是把臉埋進她的肚腩裏。
  靠近窗口的人們紛紛拿出手機,拍攝這個奇怪的景象。王小賤四處搜尋下,終於發現了窗口裏臉漲成豬血色的我。他興奮的下車,敲敲玻璃。
  全車人的目光“唰”的一聲聚集在我身上,前所未有的溫暖感覺裹住了我全身,那一刻,我差點兒尿失禁。
  王小賤做了一個讓我把窗戶打開的手勢,我還沒反應過來,身後就有人七嘴八舌的說了,“他讓你開窗戶……”
  我把車窗打開,王小賤湊上來,喜眉笑眼的說,“下車呀。”
  “為什麽要下車?”
  “回家啊。”
  “雨這麽大……”
  王小賤指了指車後座,“給你帶傘了。”
  我頭很漲,腦子有點兒亂,我到處找隱藏攝象頭,懷疑這是不是有電視台在惡搞我。周圍的人們被實實在在的娛樂了一番,各個樂不可支,我想拔腿就跑,但還是那個問題,我被身邊的大媽擠著。
  但大媽巨大的身體緩緩移動了,她一邊往出挪,一邊說,“多好的小夥子。”
  我一臉訕笑的點頭,“是是是。”
  “就得嫁這樣的。”大媽身後,一個中年婦女總結道。
  “司機師傅,快幫這小姑娘開下車門唄,”還有人幫我提要求,“男朋友冒大雨來接啦。”
  司機師傅把門打開了,我拔腿就跑,但還是聽到了身後的笑聲,和一句渾厚的話外音,“演偶像劇呢吧!”
  我坐在王小賤身後,打著傘,驚魂未定,王小賤熟練的帶著我,在各種車的縫隙間穿梭,濺起了一陣陣水花,不管走到哪兒,都有好奇的目光尾隨我們。
  “你丫演偶像劇哪!”我替群眾問了王小賤這個問題。
  “不識好歹啊你,不是怕你堵的心煩麽?電視裏說了,得堵兩三個小時呢。”
  “就是一堵車,有什麽大驚小怪的,你這樣也太誇張了。”
  “你看你,本來就人老珠黃青春將逝了,對你來說,這堵的是車麽?是你的生命。”
  “不對,你絕對有問題,要不然你幹不出來這種事,說,是不是有事求我。”
  “求你?除了求你別煩我,還有什麽事兒需要求你。”
  “你是不是把我房間的什麽東西給打碎了?”
  “我輕易不進你房間,怨氣太重。”
  “你是不是沒帶鑰匙?”
  “……”
  “是沒帶家門鑰匙吧?”
  “……是。”
  “我就知道,閑著也是閑著,所以來找我了。車是哪兒借的?”
  “門口看門的侯大爺。”
  “哼,差點兒就欠你一人情。”
  王小賤轉過身看我一眼,“黃小仙兒,我本來是可以和侯大爺一起下圍棋的,但現在千裏迢迢的來接你,你都不感動麽?你那些負責感動的細胞是不是被你排泄出去了?”
  我當然很感動,坐在王小賤身後,我心裏帶著無以倫比的妥帖,四周的茫茫夜色,水霧中的紅色尾燈,和那些一動不動噴吐著尾氣的車,這一刻都顯得那麽讓人感動,我知道,我狹路逢生了。王小賤一定也知道,我此刻到底有多麽感動,他一定知道。
  雨漸漸停了,車流開始緩緩移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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