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明前雨後:忽而今夏2

(2010-10-04 12:27:00) 下一個

  楔子·隻當是個夢
  依稀是大一那一年,他們在兩個不同的城市看流星雨。北國十一月的深夜,在人聲鼎沸的江邊,他想到她,便覺得秋風不再蕭瑟。開始羨慕南去的候鳥,可以自由地飛去她在的方向。
  隻看一顆流星,隻許一個願。
  在第二次赴美的航班上,章遠再一次夢到何洛。
  驟然又回到高中,和何洛握手站在路邊等車,趙承傑大聲喊:“給你們告老師!”心中緊張,腳下的馬路忽然像傳送帶一樣,向兩個不同方向將二人生生分開。
  “不要!”他大喊,捉緊何洛的手,她便兜了一個大圈,飄飄然蕩進他懷中。長長的白色裙裾翩飛,在風中結成一朵粲然盛開的花。
  當愛著的那個人不在身邊,便會陷入無休止的回憶中,曾經的輾轉反側,每個小動作,每一句有心或無意的話。兩個人的對白,一個人銘記。或許對方終於一切都不記得。
  其實,那年的分離已經決定了一切。
  說再見的時候,應該更加堅定決絕,應該不回頭,應該徹底失憶。才不會在應該了無牽掛向前大步行進時,依然轉了一個圈,回到最初的等待中。
  這些道理,人人都明白,但當章遠想到那一場無疾而終的過往,想到那一句沒有斬釘截鐵的告別話。
  忽然之間,心就痛了。
  這些,你是否知道?
  他走過費城陌生的街頭,看見微笑親吻的老人,看見金發藍眼玉雪可愛的小孩,天使般的笑顏。
  山茱萸花開的日子裏,誰家庭院裏的七彩風車轉啊轉,轉啊轉。
  一切讓人感覺溫暖的、悲傷的,或者是心碎的,都不過是場夢吧。

  一忘記幸福
  這是何洛出國後的第一個冬天。
  春節剛過,一地鞭炮的殘骸。初四下了一場大雪,紅色的碎紙屑落在白茫茫的街道上,觸目驚心的豔麗。
  李雲微將外婆從出租車裏攙出來,章遠背起老人,她收好輪椅跟上,在後麵張開雙臂護著。
  回到家中安頓好外婆,李雲微走到客廳,歉疚地對章遠說:“好不容易過節休息兩天,還要抓你做苦力,真給你添麻煩了。”
  “是挺苦的,但你自己也做不來。”章遠捶捶肩膀,笑道:“別內疚,現在我也沒有什麽過年的意識,太麻煩了。天天吃肉吃餃子,估計就上年紀的人喜歡這個熱鬧勁兒。我不怕別的,就怕自己腳底沒跟,摔著你姥兒。”
  “你敢!看我不用二踢腳扔你!”李雲微瞪他一眼,然後笑得露出兩顆虎牙,“我外婆待遇真高,去醫院複查,出勞力的都是項目經理。”
  “別取笑我了。”章遠搖頭,“兩個組幾十號人,不是項目經理,就是項目經理助理。”
  “那也比我這樣還沒有轉正的人好啊。”李雲微翻來掉去看著章遠的名片,“小子,現在你也能明著騙了啊。還看得上大街上五塊錢一碗的牛肉麵麽?”
  “你請客,我就吃。”章遠回答得爽快。
  “我請就我請!”李雲微咯咯笑著,“就你,我請客你從來不推托。”
  “老同桌了,推辭什麽,多虛偽?”
  “我知道,你是給我一個小小報答你的機會,怕我下次抹不開麵子,不好意思找你幫忙了。”李雲微邊走邊說,“我發現,你這個人還是挺善良的。”
  “才發現啊!”章遠誇張地垂下嘴角,哼了一聲,“真傷感情,還老同桌呢。”
  “是是,我們真有事兒找你,你都是有求必應。”李雲微頓了頓,“你對大家都好,惟獨……”
  “我對誰不好了?”章遠若無其事地笑,走在雪深的地方,咯吱咯吱大步踩出腳印,牛仔褲的邊緣沾了細密的雪片。他轉身問:“她和你說什麽了麽?”
  “她什麽都沒說。我們都忙,也很少聯絡。”
  “哦。”章遠點點頭,“她也什麽都不和我說。”
  “這個是正常的,我和某人分開後,也沒再說過話。”李雲微聳肩,“難得去了新環境,有機會從頭開始,何必彼此打攪?”
  我們和你們,是不一樣的。這句話在心頭繞了兩圈,還是沒有講出口。又有何不同?人人都以為自己的感情是最真摯濃烈的,但走到出國分手這一步,還不都是天各一方?
  他給何洛發了張電子賀卡,留下兩句話:
  “今天這邊下雪了,路邊很多小孩子在堆雪人。加州呢?晴天還是下雨?你多多保重。注意,是保重,不是保護體重。”
  還想說些輕鬆的話,但雙手沉重,千言萬語凝滯在指尖,不知從何說起。
  美國一月就開始新學期。何洛的學校每年四個小學期,春節到來時正在學期中,手邊攢了一堆學術文獻要讀。算準國內的除夕夜,給家裏打電話,聽筒中震天動地的爆竹聲傳來,聽到父母一句“我們煮餃子呢,你吃了麽”,眼淚忽然湧出,怕路過的同學看到,急忙用衣袖抹著。
  “說話,能聽到嗎?”何媽一聲聲喊著,抱怨說,“肯定好多中國學生打電話回來,線路太忙啦,都聽不清楚。”
  “喂,喂……”何洛索性裝作聽不清楚,斷斷續續喊了兩句,不敢說話,怕一開口,嗚咽聲就破壞了地球那邊樂融融的節日氣息。
  這是第一個離家的春節,唐人街新年的濃鬱味道,隻會讓人更加思鄉。
  何洛連續幾日心情低落。周末打開信箱,看到章遠的卡片,心又被揪住,某個角落隱隱痛了一下。這是半年來兩人之間的第一封信,隨意的幾個字,輕描淡寫。
  當我們彼此看不清對方的生活時,能夠輕鬆談起的,隻有天氣吧。和所有半生不熟的點頭之交一樣,在擦肩而過時微笑致意,互相問一句:“今天天氣不錯。”在這幾個字之間,說了你好,也說了再見。
  也許,他還是關心自己的,也在打探自己的消息。何洛拍拍自己的臉,清醒一些吧,偶爾的關心又如何?這一切都是你自己浪漫想像的延續吧。
  她想著要不要回話,對著空白的回信欄癡癡發呆,關上,再打開,再關上。鼠標在屏幕上幾個固定位置間反反複複遊移著。
  刺鼻的焦糊味從廚房傳來,何洛一驚,想起廚房的熱水壺。水已經燒幹了,壺表麵紅色的漆皮融化,粘在爐灶上。她用力搖晃了兩下才把水壺拔下來,底座已經熏黑了,爐子上帶著紅漆。她低低輕歎一聲,把壺丟在水池裏,挽起袖子用鋼絲球賣力地擦著。
  鑰匙在鎖孔裏轉了兩圈,舒歌大呼小叫的聲音傳來:“啊,好大的糊味兒!何洛同學呀,你又要把廚房燒了!”
  “上次要燒廚房的是你……”何洛歎氣,“誰煎雞蛋煎了一半就去煲電話粥,也不閉火?”
  “哎,我是不願意煙熏火燎的。所以躲一下下,誰想到,我的‘一下下’那麽久。”舒歌嘻嘻地笑著。
  “煎雞蛋才多少煙啊?”
  “那也不成!黃臉婆就是熏出來的!”舒歌大喊。
  “看你的臉,就和廣告裏的剝殼雞蛋一樣。”何洛點點她的臉頰,“你離黃臉婆還有十萬八千裏呢。”她又問,“上次你把煙霧報警器的電池拆下來了吧,放在哪兒了?”
  “不要不要,炒菜稍微油煙大點,它就響個不停!”舒歌搖頭,“人家好不容易才研究明白的,別安了。”
  “它響了,你就把這個舉起來拚命地扇,”何洛把抹布遞給舒歌,“報警器附近的煙淡了,自然就不響了。還是有個東西提醒好,我怕咱們再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非把房子燒了不可。”她點點自己的額頭,“最近這兒也不怎麽記事兒,我懷疑自己有成績越來越好的趨勢。”
  舒歌好奇:“怎麽這麽說?”
  “我們本科寢室成績最好的,就是最迷糊的,幾次回來開了門,就把鑰匙留在門上不拔,回頭四處找鑰匙。”
  舒歌“哈”地大笑一聲:“這麽說來,我的成績一直很好呢!”
  何洛踩在凳子上,有些不夠高,要踮著腳才能把天花板上的報警器卸下。舒歌盤腿坐在客廳的地毯上,看著一屋子的紙殼箱子哀聲連連:“我們為什麽要搬家為什麽要搬家,為什麽為什麽……”
  “這兒距離主校區近,麵積更大,性價比更高。我們最初申請校內宿舍的時候,這兒住滿了,你不開心好幾天;現在人家給調了,你又抱怨了。小丫頭真難伺候。”何洛笑著嗔道,她努力旋著報警器的螺口,細密的粉塵落在臉上,迷了眼睛,側頭用手背揉揉,“我真恨自己矮了三五公分!”
  “姐姐別刺激我了。”舒歌哀哀地說,“那我豈不是矮了更多?”跑去伸手扯扯何洛的褲腳,“喂,找個男生吧!”
  “別動,你要把我拽下去啊!”何洛低頭瞪她一眼,“放心,夠得著。那天不就是我幫你拿下來的?”
  “但是我們還要搬家具裝網線大采購,沒有個勞力怎麽行啊!”舒歌尖叫,“我要瘋啦!希望這次馬桶不要漏水,浴缸不要堵,天天收拾這些,哪兒是淑女過的日子啊!”
  “嗯,小淑女,那你去找個君子呀?”何洛眨眨眼。
  “你怎麽不去?”舒歌噘嘴。
  “我沒這個心情。”何洛終於把報警器卸下,從凳子上跳下,拂去頭頂的灰塵,“老板說暑假要我通過博士生資格考試,三天十門課程,還有四門我要自修,死人了!”
  “如果男朋友可以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就好了。”舒歌仰麵躺在地毯上,“你不想理他的時候他就隱身,需要幫助的時候隨叫隨到。”
  “應召男友……”何洛吃吃地笑,“聽起來這麽怪。”
  “看你一本正經,其實一肚子花花腸子。”舒歌笑得拍地板,“應召……虧你想得出。不過這麽聽話的男朋友,比召喚獸還乖,世界上存在麽?”
  “也許有……但是絕種了。”
  “恐龍啊!……等我攢夠錢,就回老家相親去。”
  兩個女生有一搭無一搭說著話。何洛心中酸澀,召之即來的戀人,得不到幾分重視。“不要再這樣了,不要再自憐自艾。”她心底大喊,“沒有人好好愛你,總要好好愛自己。”
  北加州的雨季將要過去,接連幾日水汽充沛。下了兩場雨,學校後山一夜之間綠遍,綠意一直蔓延到窗下的草坪,每一株嫩莖都迎風伸展,在月光下毛茸茸一層。
  何洛的心情也明朗起來,她的生日就在周末,在舊金山的堂弟何天緯嚷著來祝壽,於是她順便約了三五個同年來美國的朋友吃晚飯。推開窗,炒菜的煙氣跑出去,北美紅雀的鳴聲飄進來。她嚐嚐剛蒸好的扒羊肉條,總覺得沒有母親做的香氣濃鬱。國內正是中午,打個電話回家,一邊歪著頭夾著聽筒和母親聊天,絮絮地問菜譜細節;一邊焯了西芹,翠綠地放在淡藍色薄瓷盤裏。
  朋友們陸陸續續進門,天緯來的時候帶了一束鮮花,見到何洛就大力擁抱,然後吸著鼻子問:“姐做了什麽?好香!”他五六歲的時候便來了美國,英語比中文更流利。堂叔為此還再三提醒何洛,和天緯聊天的時候一定要用中文,他還想暑假的時候送兒子回國遊曆。
  “你知道,我哪兒都不想去。”天緯研究著電飯煲裏的粉蒸排骨,“Angela要走了,我沒心情去玩。”他迷戀的姑娘是漂亮的混血兒,美國老爸一心想要女兒傳承衣缽,說大學一定要去美東的常青藤聯盟;而天緯卻想留在溫暖的加州。
  “小子,你不要反反複複掀開蓋子檢查啦!”舒歌準備碗筷,“上次你姐姐還告誡我,說這樣米飯會夾生的。”
  “不過確實很香,你要不要聞?”何天緯笑得開心。
  “到底是小孩子。”何洛的朋友們笑,“前麵還愁眉苦臉地說著Angela,這麽快就多雲轉晴。”
  “也沒什麽關係,我可以去看她,幾個小時的飛機麽。我一定努力打工,把機票賺出來!”天緯雄心勃勃。
  眾人嘖嘖:“到底是小孩子,有衝勁。”
  借著這個話題,說起身邊一些分分合合的故事。誰的女朋友在國內被別人撬走,誰又寒假回國二十天相親十三次,誰和誰來美國後暗渡陳倉離棄了等在國內的戀人,誰認識了網友打算暑假回去見麵……
  大老李的女友在國內,他感慨道:“我還是暑假回去把她帶來好了。前陣子回去,兩個人見麵的頭幾天,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說什麽好,總這樣下去,還有什麽共同語言?”
  於是有人半開玩笑地對何天緯說:“不如就這麽算了,再找個新的吧。上大學前斷了,總比拖拖拉拉,到了半截的時候再分手好。起碼彼此留個好印象。”
  “你們別口無遮攔,帶壞我弟弟。”何洛拿起蒸鍋中的碟子,“不許偷吃哦。家裏沒有香油了,我媽說這樣扒出來的羊肉味道肯定不濃。等我兩分鍾,我去隔壁借。”
  她走到門外,深呼吸調整心情。拖拖拉拉的感情是一把橫在心頭的鈍刀,曾經勇敢莽撞的自己,恐怕再沒有力氣去持續這樣的拉鋸戰。那些悲歡離合的故事,她沒有力氣評論,也不想聽。
  穿過草坪,微涼的水汽打濕褲腳,何洛將牛仔褲筒挽起一截,草葉刺得腳踝癢癢的。她以為是小飛蟲,俯身“啪”地打過去。低頭間,身邊灌木叢裏明明暗暗的微弱綠光閃過。
  螢火蟲。
  季節還這麽早,就看到了螢火蟲。
  記憶中見到這小小的蟲兒,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何洛一怔,可不,真的是上個世紀了。那時,那個孩子揚著頭,才幾歲啊,就學大人的樣子,故作憂鬱故弄玄虛地說“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開心。”又說,“因為你總帶很多好吃的。”怎麽當初就原諒他的遮遮掩掩了?
  那時候我們才幾歲?比天緯現在還要小吧。當年怎麽會喜歡這樣張牙舞爪的小孩?何洛想起最近校友錄有人上傳了高中旅行的合影,那時候的他比記憶中單薄許多,怎麽看怎麽是竹竿一樣高瘦的孩子,所謂的陽光男孩有一張青澀的娃娃臉,在人群中吐著舌頭笑。那些定格的少年時光,是青春單程車票的起點,漸漸遠離,遠到已經像別人的故事,想起來都不傷心,連懷念都無從說起。
  隻要忘記後麵的紛爭,最初的開始,完全是美好的童話故事。
  Fairy tales never come true。
  至於那些蔓延糾結的往事,何洛努力不去想,任由腦海中的記憶像存儲室裏的雜物一樣堆積起來,有一些整理好了堆在角落,覆上蛛網也好,落上重鎖也好,總之不會主動觸碰。然而還有一些舊物淩亂地堆砌在一起,偶爾某個碎片就彈出來,在心上劃一道痕。不會滲出血,隻會讓何洛捂住胸口,低頭蹙眉。
  站在馮蕭家的門廊外,昏黃的燈光從男生背後投過來。何洛的目光從窗棱平行逡巡,直到掠過他的下巴。
  “我家根本沒有香油。”馮蕭笑笑,“我是土人,從不用這麽複雜的調料,頂多放個醬油味精什麽的。”
  “早該知道,沒幾個男生家預備這個。”何洛走了一圈,無功而返。
  “你著急用麽?”馮蕭問,“我開車帶你去中國店買吧。”
  “不用了,大家等我開飯了。”
  “又做了什麽好吃的?”馮蕭努力吸吸鼻子,“真後悔,我今天怎麽吃的這麽早。”
  “那再去吃點兒,歡迎啊。”何洛笑笑,“真不好意思,忘了叫你,因為都是些和我一起同年來的同學,怕你們不熟。”
  “真是傷感情啊!”馮蕭聳肩,“算了,你肯定就做了一口貓食兒,我就不去搶了。”
  何洛走出去,聽見馮蕭在身後笑著喊:“下次請客提前通知我,聽到沒,小麵包?”
  “不許叫我小麵包!”她哭笑不得,轉身喊回去。
  認識馮蕭不過是半個多月前的事情。何洛在實驗室裏熬了幾天,睡眠嚴重不足。到周末她一覺睡到中午,仍然有些恍惚。在超市看到圓蓋一樣的法式硬麵包,很像縮小版的俄式列巴,用食品袋裝了一個,拎在手中。
  加州的華人很多,店裏晃來晃去的黑頭發黃皮膚。排在前麵的男生把東西從購物籃中一件件取出,何洛無意中瞟了他一眼,險些尖叫出聲。
  一樣的下巴弧線,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都不會忘記。
  趕過去,把要買的東西放在傳送帶上,隻為了站在他身邊,好好地看一眼。好像下一秒鍾,他的笑聲就會響起,說:“很男人吧!”
  前麵的男生回過頭來,看看何洛,然後拿起傳送帶上的麵包,放在自己的食品堆裏。
  何洛對他的好印象瞬間煙消雲散,自己走幾步去拿一隻不好麽?大家都是顧客,是同胞,自己更是女孩,所以要格外欺負一下?她迅即伸手,將麵包搶回來,放在自己的購物籃中。
  男生蹙眉,拿出來,放在自己麵前。
  何洛不說話,黑著臉搶回去。
  這次男生笑了,問:“這麵包這麽好吃麽?你一口氣吃兩隻。”
  何洛納罕,男生指指她的胳膊。低頭,才看見腋下夾著塑料食品袋,剛剛挑選的麵包安靜地躺在裏麵。
  “對不起,對不起。”何洛發窘。
  “沒關係,你想要,兩個都拿去。”麵前男生溫和地笑,眼睛比他要大些,但沒有略微的凹陷,額頭寬闊一些,臉頰方正一些,很像主旋律電影中英武的正麵角色。
  他叫馮蕭,比何洛早來一年,兩個人簡單聊了幾句,發現住的地方不過隔了一個街區。後來漸漸熟悉,馮蕭總會講起何洛當時理直氣壯從自己手中搶麵包的事情。“頭一次,看到滿臉大義凜然的強盜。”他嗬嗬一笑,“是不是,小麵包同學?”
  舒歌後來見到馮蕭,不斷抱怨,那天在超市,若不是自己挑選冰激淩挑得眼花繚亂,沒有和何洛一起結賬,怎會錯過和帥哥結識的機會?她氣鼓鼓地說:“何洛,下次一定要大聲喊我!”
  何洛揶揄地笑:“好好,下次我隨身帶著你的照片,看到帥哥就說,喂喂,看看我的室友吧,美麗可愛,聰明活潑,我可以提供所有數據給你,生日、電話、身高、體重,三圍要麽?沒量過,目測結果還不錯!”
  “你敢,我也隨身帶上你的!”舒歌做個鬼臉,“雖說男朋友寧缺勿濫,但總要多幾個備選項。我看馮蕭不錯。”
  “那就給你。”
  “人家分明看上你了。”舒歌大笑,“你看,那天他還主動過來說,咱們自行車要是壞了,可以找他修。我和他才見過一麵,難道對我一見鍾情了?”
  “人家那是熱心。”何洛哭笑不得,“他都說了,自己學機械的,工具全。”
  “工具全也沒見他在家門口掛一個修車行的牌子啊!人家還是有選擇的。”舒歌問,“你真的,沒想過找一個男朋友麽?”
  何洛彎彎嘴角:“沒想過,隨緣吧。”
  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想要成熟就要接受不完美。
  人,總是要先生存下去。何洛就讀的學校每年大批量發錄取通知書,但是獎學金名額相對有限。每年學費和生活費加起來要三四萬美金,即使對於美國中產階級家庭,也是不小的負荷。畢竟學校名氣大,許多留學生自費來讀,希望表現出色,可以在第二年申請到實驗室裏的助研工作。中國學生的刻苦是出了名的,競爭更是激烈。所以像何洛這樣拿著全額獎學金衣食無憂的人,也都有居安思危的憂患意識。
  緊張新鮮的異國生活,讓何洛忙碌麻木,不能相守的遺憾和哀傷不再如同剛出國的時候那麽強烈,越來越不清晰。生活被一場場大大小小的測驗考試填滿,偶爾忙裏偷閑下來,親手做些可口的飯菜,便是最好的休息。一顆痘痘也不長了,加州的天氣總是好得讓人心曠神怡……當所有的一切都很好很好的時候……不想到他,便不會孤單;不回憶過去,便沒有遺憾。
  Angela決定去紐約市的哥倫比亞大學讀新聞,何天緯則打算去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從此跨越整個美國。兩個人說好開開心心玩到分別,此後再不聯絡。他早先還口口聲聲說沒有心情去旅行,但自從在何洛那裏看到蔡滿心寄來的海景照片,立刻眼前一亮:“酷,這個地方好漂亮,一定適合潛水。”
  “所以,暑假堂叔會把他發配到你那邊,說是旅行,其實想讓他練習一下中文。”何洛給滿心打電話,“他還是個大孩子,希望不會給你添麻煩。”
  “我可最不會安慰失戀的人。”
  “我沒看到他臉上有多少依依不舍。”
  “想一個人,不需要掛在臉上的。”滿心緩緩地說,“對了,我在海邊開的青年旅社起名字了,叫做‘思念人之屋’。”
  何洛輕笑一聲,算是回應:“有時候,我覺得懷舊是一種負擔。過去的痛苦,現在想起來依然痛苦;而失去的快樂,回憶起來更加痛苦。什麽都不去想,遠比思念一個人來得簡單。所以我們不如對自己好一些。”
  她爬上屋頂看流雲。遠遠望著天際,浮雲聚散,天空湛藍清澈,仿佛可以一眼望穿。
  你此刻還在夢鄉中吧。我的生日過去了,又老了一歲,卻沒有你的隻字片言。
  路邊的山茱萸枝幹遒勁,粉紅或者純白的花瓣平展開來,一層層蔓延開來,從房頂看下去,如同層雲蔓延腳下。疾風吹過,花落滿路,沿著迤邐的柏油路,一直蜿蜒到天邊,溶化在變幻萬千的玫瑰紅霞中。
  耳機中的楊千迷離地唱著《再見二丁目》:
  滿街腳步突然靜了,滿天柏樹突然沒有動搖
  這一刹我隻需要一罐熱茶吧那味道似是什麽都不緊要
  ……
  不親切至少不似想你般奧妙,情和調隨著懷緬變得蕭條
  如能忘掉渴望歲月長衣裳薄
  無論於什麽角落不假設你或會在旁
  我也可暢遊異國再找寄托。
  何洛想,既然懼怕迷戀一個人的感覺,那麽就告別天真夢幻吧。
  歲月長,衣裳薄。
  關於你,話題無多,可免都免掉。過去的時光,如果可以忘記一點,傻一點,或許現在的自己就會更加幸福一點。

  二 我的愛與自由
  春節剛過,章遠便接了一單任務,天達負責技術的副總特意找他談話,要他從研發部門組織團隊,配合市場部參與合同談判。
  任務緊急,剛剛放假回來的同事聽說又要加班,紛紛叫苦不迭。
  碰頭會上,康滿星抗議:“這個項目分明是Mission Impossible!隻給我們三個月不到的時間,來搭建同興那麽大一家公司的信息化平台,還要負責設計他們的電子化業務係統,有軟件有硬件,簡直要人命。更何況,現在合同還沒有到手。”她也是去年的應屆畢業生,平時嘻嘻哈哈,工作起來一絲不苟。和她說話最爽快,從不需要拐彎抹角。
  “我們麵臨的困難,競爭對手也有。”章遠頷首,“我簡單翻閱了一下材料,同興最初是從南方一個小貿易公司起步,正式掛牌將近十年。我猜,對方八成是要用和國際化管理接軌這樣的噱頭,來做成立十年的獻禮,以及進入大城市和國際市場的敲門磚。”
  “你分析得有道理。”銷售經理方斌翻看材料,“我們談的時候,也會強調時效性,在三個月的時間內,盡可能打造一個強大平台的外殼出來。”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康滿星小聲道。
  “這是滿足不同客戶的不同需求。”章遠笑,“所以這次要我作為技術代表參與談判,是希望我對項目預期的結果有個清晰的脈絡和把握。”
  “你把我要說的話都說了,”方斌留下兩個文件夾,笑道,“材料都在這兒,辛苦了。”
  “可不是辛苦?談合同一向是市場部的範疇,現在讓我們也介入,真是要加班到吐血了。”幾個組員抱怨。
  “能參與初期的談判,把主動權握在我們研發組手裏,是好事啊。”章遠給大家一一分配任務,“做一個進度表出來,我們三個月能完成多少,硬件方麵我去協調一下其他研發組和供貨商。”又笑,“大家想想看,如果隻有銷售人員貿然去談,合同一旦簽訂就是板上釘釘,那時候再對老板說mission impossible,可就要夾包走人了。”
  “組長,讓你一說,什麽壞事都變好事。”康滿星吐舌頭,“但是你五月份去美國參加培訓,不會到時候完成不了,留下爛攤子給我們,自己一走了之吧?”
  “怎麽會?我去美國培訓,又不是出逃!如果完成不了,副總肯定取消我的行程。”章遠笑,“為了我能順利出發,拚了老命也要把這單任務按時完成。”
  “嗬,原來你也這麽崇洋啊。”康滿星揶揄,“聽到去美國開會就這麽激動!”
  章遠微笑不語。
  在同興公司總部,章遠遇到了朱寧莉,她大學畢業後進了信息產業部下屬的一家軟件公司做銷售,沒想到此次二人各為其主,來爭奪同一家客戶。
  交換名片後,朱寧莉歎道:“真是冤家路窄,我還說是誰和我們競標。你怎麽不做技術,跑到銷售來和我搶飯吃?”
  “這是我們公司內部精誠團結,上下一心。”章遠正了正領帶,“早知道你在,我們應該再多來幾個人才有勝算。”
  “你想說我話多就明講!”朱寧莉白他一眼,“你這人說話,總是拐彎抹角。”
  “那多傷同學感情。”章遠笑,揮手告別,“不貧了,有機會改天再向您討教。”
  “是天達的章遠啊。”和朱寧莉同來的銷售經理問她,“原來是你的同學,沒有聽你說起過。”
  “我和他一向說話不多。現在還好些,當年見麵就吵。”
  “為什麽?看不出來啊。”
  “這個人自視太高。”
  “嗬嗬,也算是歡喜冤家啊,有這麽優秀的老同學,怪不得你看不上其他人。”銷售經理感歎,她人脈廣博,業內小有名氣的青年才俊都認識,總惦記著給新來的同事搭鵲橋,“聽說章遠本科畢業就被天達重用,當時嘉隆公司放走了他,現在後悔得不行。”
  “他和我沒什麽關係。”朱寧莉擺手,“這家夥又自大,又傲氣,比較適合小女生盲目崇拜。”
  “噢?應該有很多吧。”
  “誰說不是呢。”朱寧莉歎氣,想到張葳蕤,她考了研究生,去哪家大學不好,偏偏去何洛畢業的學校。還振振有詞,說:“當然要報考這裏,人家的英語係好嘛,你要恭喜我。”
  朱寧莉當時就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何洛的確出國了,剩下你和章遠留在北京了。但你不要忘了,他們分手,就是因為何洛考到這所學校,對章遠而言,這是傷心地,你更沒戲了。”
  幾家競標的公司裏,天達給出的進度表最為翔實,章遠提出的幾項技術設想也被同興采納。項目上馬,和時間賽跑,連續幾個月裏晨昏顛倒廢寢忘食。
  不知不覺,何洛的生日已經從日曆上翻過。忽略了,便無從解釋,回頭說太忙我忘記了,無異於雪上加霜。章遠計算日期,項目完工之時,恰好可以趕上在西雅圖舉辦的培訓,此後一路向南,到加州不過是咫尺之間。
  分開將近一年後,要說些什麽,要走向何方,他心裏一點譜兒都沒有。索性不去想,隻要能親自站到她麵前,比一百句解釋、一千句挽留都有效。
  人算終究難敵天算。
  春末夏初,SARS肆虐的消息一路傳到美國。
  何洛去國萬裏,不知道國內的情形到底是如官方所言一切都好,還是如一些人所講北京都成了空城。問了幾個在京的同學,有人開心,說街上每天清靜極了,人少車少,空氣質量都比往常好;有人憂心忡忡,說整個學校都被關閉,好像在坐牢。不知誰傳出3M公司的N95口罩可以有效防止病毒傳播,一時間美國各大超市和建材零售商店的存貨被哄搶一空,多數是華人買了快遞回國。何洛明知道外國的口罩不比中國厚,然而此時人心惶惶,能買來安慰家人親友也是好的,算著家裏一盒,在深圳工作的李雲微一盒,北京同學多,要兩盒,還有……想到章遠時,她猶豫片刻:給,是否顯得自己過於關心;不給,又似乎耿耿於懷,欲蓋彌彰。
  有了這個念頭,便沒心情安心複習。學校附近幾家店已經被中國學生買空,隻能去鄰近鎮上試試運氣。何洛還沒有買車,又不好意思麻煩別人,於是查了列車時刻表,準備搭校車去火車站。馮蕭恰好來圖書館查資料,看見何洛在門前等車,便問她要去哪裏。
  何洛說了自己的打算,馮蕭忍不住笑,說:“你是學生物工程的吧?”
  她點頭。
  “上次你還給我講了好多DNA、RNA、細菌病毒的,還有什麽克隆分子抗生素……”
  “是離子載體抗生素。”何洛糾正。
  “對啊。”馮蕭說,“我學機械的,都知道N95對於病毒而言,是個大眼篩子。你是專業科學家,怎麽也相信這些?”
  “至少能攔住唾液。就是知道SARS沒有什麽辦法防範,我才更著急。”何洛說,“除了買些口罩,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你真要去?”馮蕭打開車門,“我帶你去吧,坐火車下來之後還要再轉公共汽車吧。你也知道美國的公汽,半小時也沒有一輛。”
  “這……太耽誤你了吧?”何洛猶疑。
  “看你心神不寧,怎麽有心情去複習做實驗?”馮蕭堅持,“上來吧,科學家,我們還指著你研究出新型抗SARS疫苗呢!”
  何洛買好口罩,頓時覺得天氣也好起來,有了說說笑笑的心情。馮蕭從隔壁購物中心買了冰激淩給她,說:“你還真是小孩子,剛才一路板著臉,這麽快就開心起來。”
  四月粉紅的重瓣櫻花開得絢爛,兩人坐在一株花樹下邊吃邊聊。
  “我以為自己這段時間長大了很多,”何洛說,“但沒想到還是這樣一驚一乍,毛毛躁躁。”
  “也沒什麽不好,所謂赤子之心,就是要像初生的小孩子一樣。”馮蕭說,“我看好你,你有潛力。”
  “什麽潛力?”
  “保持赤子之心,我早看出來了……”馮蕭頓了頓,大笑,“從你搶麵包開始。那時候我就說,誰家丫頭,這麽野蠻?後來發現,是這麽迷糊。”
  何洛笑著搖頭,垂眼看著兩個人的影子,上麵鋪滿櫻花花瓣。
  野蠻丫頭,他也說過,真是個野蠻丫頭。
  呆瓜小賊。
  野蠻丫頭。
  似乎,手掌還有那年冬天,高中門外烤紅薯的餘溫。他被燙得跳腳,一邊倒吸冷氣咬著紅薯,一邊含糊不清笑著喊她,野蠻丫頭。
  時光如水,潛藏的記憶是嶙峋的石,總能激起三五朵浪花。
  冰激淩很涼,但牙齒不會疼,因為沒有蛀牙;如果一顆心也完整無缺,那麽怎樣傷懷的往事,都不會讓心頭尖銳地刺痛吧。
  然而心底你曾經存在過的位置,現在是一個空洞。
  “我們往回走吧。”何洛意興闌珊,“也耽誤你很久了。”
  坐在車上,捧著幾盒口罩,發現自己並不知道章遠的通信地址,不知道他去北京後新換的手機號碼,不知道他工作的Email,至於QQ這樣的聊天工具,自己很久不用,號碼都丟失了。
  人們似乎有默契,不在分手的朋友麵前說起他們昔日的戀人。破碎過勉力粘合在一起的心,就能漸漸忽略裂痕。彼此生活環境都改變,對方的生活和心思無從知悉。而這一切,不正是你想要的自我保護的堅強外殼?
  沒有勇氣和力氣麵對未知的歲月了,又何必牽掛呢……想著想著,眼淚就要下來了。
  馮蕭從車內後視鏡裏看到,幾次想開口,又把話吞回去,最後問了句:“花粉過敏了吧。”
  “可能是吧。”何洛低頭找紙巾。
  “在後座上,等一下我給你拿。”正好趕上紅燈,馮蕭鬆開安全帶,轉身。
  就在一瞬間,巨大的撞擊聲傳來。何洛係著安全帶,身體被大力前推,頭甩向後麵,狠狠地在靠背上撞了一下。眼前驟然一黑,又慢慢亮起來,一時間有些暈眩。
  “媽的……”馮蕭罵了一聲,聽起來有些遙遠。
  “啊!”何洛看見他額頭的血跡,探身過來。
  “不要解開安全帶。”馮蕭攔住她,“打911,手機在我右邊口袋……我動不了了。”
  “啊,你的手……?”
  “怕是脫臼了。”
  後麵是一車十幾歲的孩子,開了老爸的大吉普出來,搖滾樂聲音震天,雖然踩了刹車,但裝甲車一樣龐大的車體帶來巨大的衝力,仍是尼桑車不能承受之重。
  小孩子們毫發無傷,一再央求馮蕭不要報警,說家裏會承擔維修和醫療費用。
  “這肯定不行,誰知道有沒有後遺症呢?”馮蕭叮囑何洛不要動,“車輛維修肯定是對方全責,但事故發生時我沒係安全帶,搞不好要我負擔部分醫藥費呢。但你係了,所以要負責把我們兩個的醫藥費,都從保險公司賺回來喲。”他見何洛麵色蒼白,一邊安慰她一邊說笑:“看到了吧,在美國坦克麵前,六缸的日本車也就是鐵片。”
  警車和救護車在五分鍾之內趕到,在去醫院的路上記錄了二人的社會安全號和保險信息。馮蕭的額發被血浸濕,色澤比周圍更深,何洛愧疚,“很疼吧?都是我多事。”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馮蕭左手還能活動,在她手背重重拍了兩下,“不許再祥林嫂了,你剛剛說了不下二十次對不起,我耳朵都生繭子了。倒不如撞暈過去,還能耳根清靜。”
  “呸呸,又亂說了,”何洛強自笑笑,“童言無忌!”後頸仍有些痛,她心有餘悸,抑製不住微微發抖。馮蕭握住她的手,輕聲說:“我們現在不都好好的麽?不要怕,不怕。”渾和的聲音讓何洛安心,漸漸鬆弛下來,她實在疲倦,竟在救護車上睡了過去。
  馮蕭額頭破了,縫了五針,撞車時右手扶在方向盤上擋了一下,造成肩關節脫臼。醫生說了許多肌肉韌帶的名稱,兩個人聽不懂,大眼瞪小眼麵麵相覷。又有護士人員走過來,開口便問何洛是否懷孕,如果不確定,可以做一個檢查。
  何洛臉紅,說絕對不可能。
  醫生笑了,解釋道,很多人懷了小孩,但自己不知道,而劇烈的撞擊或許對胎兒有潛在的危害。
  馮蕭也湊熱鬧,衝何洛擠擠眼睛:“順便查查,反正有對方的保險付費。”
  “真該縫住你的嘴巴。”何洛佯怒,但心中明白,他是不想撞車後自己心情緊張,於是又翹起嘴角微微一笑。
  車子送廠檢修期間,對方保險公司付費給馮蕭租車,他特意挑了一輛拉風的黃色雙門跑車,笑道:“打死我,自己也不會買這種車,現在終於有機會可以免費嚐試。”何洛過意不去,總覺得一切因為自己而起,馮蕭替她寬心,說:“保險公司估價,賠了2400美金的修車費,我找的那家中國修車廠,估計隻要七八百美金。裏外裏,還賺到了。”看何洛還是鬱鬱寡歡,他揚手,“你這麽自責,不如請我吃飯。”
  “好啊!”
  “讓你破財你還這麽開心,為了讓你更開心,吃頓大餐吧。”
  “多大?”
  “龍蝦吧。”
  “嗬,獅子大張口。”何洛笑,“明明是你賺了一千多美金。”
  “小麵包,原來你剛才裝憂鬱,引我上套?”馮蕭說,“沒用的,我已經把你那頓龍蝦記在本子上了,隨時催債。”他一向樂天,笑聲爽朗,絲毫不提自己上千美金的醫療費還在雙方保險公司的拉鋸扯鋸中。
  章遠收到李雲微從深圳轉寄來的N95口罩,打電話給她,那邊聲音嘈雜,還聽到有人用粵語吆喝,她的大嗓門抱怨著:“我吃飯呢,老大!你可真是會挑時間。”
  “食堂有什麽好?”章遠笑,“等你來北京,厲家私房菜伺候。”
  “才不去!現在北京非典發病率比深圳這邊都高。”
  “那要我飛過去請你?不會先隔離一段時間吧。”
  “別繞彎了。”李雲微笑,“無事不登三寶殿。你神通廣大,還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
  “沒事。對了,口罩我收到了。”
  “噢,繞了一大圈,就為了告訴我這個啊……”李雲微拉長嗓音,“那我就放心了,緊俏商品,我還怕郵局私下扣了呢。”
  “她也真是,總愛為別人操心。有她在美國的聯係方式麽?”
  “沒有,國際長途太貴,從來都是她電話打過來。”李雲微笑,“怎麽,你也聽說她暑假進實驗室幹活,不回來探親,這才著急了……”
  “你說什麽,她夏天不回來了?”章遠打斷她的話。
  “你不知道?”
  “我知道了,剛剛,聽你說的。”
  “想追,去美國追啊。”李雲微說,“你總要有點實際行動!”
  “本來,是可以的。”章遠黯然,笑得無奈。赴美簽證談何容易?心裏惦記了幾個月的培訓項目,卻因為一場非典,組織者認為此時不宜組團大規模出訪,推遲了行程。
  同興公司的項目順利進入收尾階段,客戶邀請市場部和開發組赴宴。章遠說過要逐步戒酒養胃,但偏偏聽到這樣的消息。隻要有人敬酒,二話不說,笑著一飲而盡。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不知不覺,便醉得不省人事。
  眾人還以為是年輕人帶領團隊大戰告捷,難免喜形於色,直到看見他吐得七葷八素,一地血紅,才手忙腳亂打了120,送去醫院急診。
  此時是美西太平洋時間上午九點。何洛終日複習頭暈腦脹,在馮蕭大力遊說下,和幾個朋友來到州立公園的湖畔燒烤。高大橡樹蔭蔽,草坪上鋪著紅白格子的亞麻餐布,男生們從車後備箱抬出木炭和醃肉,藤籃裏有麵包、紅酒、草莓和蔬菜沙拉。粼粼波光上點點帆影,引火的木柴冒出嫋娜的青煙,直升到雲裏去。
  隻半日,何洛的脖頸和胳膊就曬得通紅,好在有涼帽擋住臉龐。馮蕭額頭上的傷口明顯,不斷躲避照相機,說自己破相了。舒歌便搶下何洛的草帽,扣在他頭上。
  北京春夜,救護車一路急駛,康滿星急得都要哭出來,不斷埋怨方斌:“你們怎麽都不替章遠擋酒,讓他喝這麽多!”
  方斌攤開手:“我看他也沒推辭啊。莫非東北小夥兒都這麽實在?”
  章遠似乎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到記憶中炎夏的尾聲。他說,不管多少年,我等你;她說,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會回來?決絕的言辭,語調上揚,初聽是譏嘲,今日細想,是隱隱的哀婉。
  那一日的天空在燃燒,她的發色層層疊疊,深金棕暗酒紅,被夕陽映襯出金屬般的啞光色澤。然而她的麵孔模糊,最後烙印於心的,隻有一個背影,伶仃地立在出租車前。當往事漸行漸遠,晚霞燃燒最後一絲玫瑰紅,兩個人心底都堆滿歲月的灰燼。一陣疾風吹過,散成漫天黯然的星光。

  三 城裏的月光
  章遠住院了,單位的幾個同事來看他。
  另一組的組長馬德興原來在天達的網絡部任職,工作了三四年,手頭小有積蓄,剛剛買了一輛小Polo。他開車過來,四個女同事搭了順風車。
  “多虧我們苗條!”康滿星縮緊肩膀形容著,“下次換大車。你一個大男人,開小polo,知不知道,那是北京的二奶車。”
  “那你們還非要來!”馬德興瞪眼,“讓我一個人代表,你們還不幹。”
  “真的是代表,還是黨代表洪常青。”章遠掛著吊瓶,斜倚枕頭半坐著,笑道。
  “是啊,帶了一車娘子軍!”馬德興說,“一路嘰嘰喳喳,吵死了。我說你們都別去了,就算章遠沒胃出血,也要被你們鬧得腦溢血。”
  “你想表達的意思是,章遠見到我們大家很開心,是不是?”康滿星大笑,“你分明是嫉妒,嫉妒我們組長比你有女生緣!剛才還嚇唬我們,說什麽現在醫院是高危地區,來一次就要統統被隔離。”
  “難道不是麽?你看,明天就把你送去小湯山!”
  章遠笑:“你說滿星,還是說我?我可想著明天就出院呢,不會剛離開這兒,就送去隔離了吧?”
  “明天出院?你還是好好休息兩天吧!”馬德興揮揮手,“你那組有什麽事情,我先幫著看一眼,這段時間讓Sars鬧的,各部門都清閑,你也趁機養病吧。”
  “你說過,醫院是個危險地區。”
  “但你家更危險!你吃什麽?做十二個煎雞蛋,中午半打晚上半打?”康滿星“嘁”了一聲,這是公司內經典笑話,說章遠某個周末終於不加班了,回到家裏卻不知道吃什麽,於是在超市買了一盒子雞蛋。
  “道聽途說。我難道還不會去樓下吃餛飩?”章遠笑罵,“我不過是說自己不用買炊具,買來了也隻有時間煎雞蛋。”
  “想找個賢惠的,喏,這兒這麽多,選一個!”馬德興一比劃,然後把康滿星撥到一邊,“這個女人就算了,根本就是‘閑會’,閑著什麽都不會!”
  “我又怎麽了?!”康滿星氣鼓鼓。
  “對對,你沒錯你沒錯。”馬德興討饒,“我忘記了,你根本不是女人,不能用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標準來衡量!”他又轉身看看章遠,“要找女朋友,還是找一個溫柔賢淑的,能照顧你生活的。”
  “那我不如找個媽。”章遠笑。
  “對啊,讓伯母來北京吧。”康滿星說。
  “那我爸怎麽辦?”章遠說,“他還要過幾年才退休呢。”
  “那你說怎麽辦?”
  “不怎麽辦,我是小問題,前兩天加班趕工,之後交工了,又被客戶灌酒。”章遠指指點滴,“這個也就是生理鹽水,稀釋我血液裏的酒精濃度吧。”
  “順便稀釋你的胃液。”馬德興搖頭,“吃點清淡的,慢慢調理調理吧,胃病就是靠養的。”
  同事們說笑了一陣,起身告辭。
  聲音潮水一樣退去。
  向南的窗半開著,楊絮飛進來,輕飄飄忽上忽下。章遠微闔雙眼,窗框暗青的影,筆直一線,將金色的陽光緩緩推到床尾。
  護士長踮著腳進來,用棉花棒按住吊瓶的針頭,飛速拔出。
  “噢,謝謝您。”章遠接過棉簽,“我自己來按著吧。”
  “原來醒著呢。”護士長和藹地笑。
  “好久沒有閉目養神這麽長時間,所以剛才太投入了。”
  “今天的訪客不少啊,晚上還有人來陪護麽?”
  “沒有。我想不會再吐血了。”章遠笑,“前兩天同事們瞎緊張,看著紅紅的就以為都是血,其實那天吐出來的,多數是飯後吃的西瓜。”
  “你的朋友們關心你麽!”護士長收好吊瓶,“對啦,剛才哪個是你女朋友?”
  “您看,有人像麽?”章遠笑。
  “不像。”護士長嗬嗬一笑,“沒有沒關係,小夥兒長得這麽精神,等病好了,阿姨介紹女孩子給你認識。”
  “謝啦,不過不用了。她……”章遠略微遲疑,“她在美國。”
  “出差?”
  “留學。”
  “啊,那要去多少年?”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章遠驚覺,倏忽之間何洛出國已有八九個月,而自己和她正式分手,更是三年前的事情。此前夜以繼日地工作,有片刻閑暇也用來補充睡眠,於是以為心中放下了關於她的念頭。而這段時間,她過著怎樣的生活,是否適應了新的環境,結交了新的朋友,他一無所知。
  “如果她知道你生病住院了,立馬訂機票飛回來了。”護士長笑,“是吧?”
  “也許,上次我住院,壓根沒敢告訴她;但還是有人多嘴,結果她打電話回來,好頓埋怨我。”章遠微笑。
  “打國際長途啊?貴吧。”
  “噢,那時候我們還在大學,她在北京我在外地。”章遠說。
  “那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我們是高中同學。”
  “難得啊,到現在也很多年了。同學好,知根知底,彼此也都了解。休息一下吧,一會兒開飯了。”
  護士長走後,周圍寂靜一片,無聲的沉默緩緩包圍上來。耳邊,似乎還有她清澈的聲音,說:“那天我給你打電話,你就已經住院了,是不是?為什麽都不告訴我?”埋怨的語氣裏掩不住關切,聽在耳中隻覺得甜蜜到極致,竟已微微發酸。
  但,那已經過去多久?
  流轉的時光,照一臉滄桑。來不及遺忘,來不及細數,眉毛這樣短,思念那麽長。
  加州陽光熱烈,何洛沿著校園主路跑了半個多小時,覺得精神了許多。她連日來憋在圖書館裏自修,翻爛參考書,抱怨自己本科時沒有多選幾門專業課。舒歌笑問:“那你當時都忙什麽去了?”何洛一怔:“好吃懶做吧。”
  不知何時下了一場雨,雖然不大,但在旱季裏足可以讓人精神振奮。沿路粉紅嫩黃的夾竹桃開得這樣的好,馮蕭和一群中國學生在草坪踢球,大汗淋漓,遠遠地向著何洛招手。她輕快地應著,將運動外套在腰間打個結,小跑著來到球場邊。
  高高低低的原木座椅上還留著雨水的痕跡,深褐色滲在木紋裏,透過木條的間隙,可以看見翠綠的草坪和一夜之間綻開的淺紫色野花。
  早有球員的家屬團在旁邊助威,何洛找一個認識的女生,挨著她坐下。那女生懷孕四個多月,肚子略略隆起。中場休息,馮蕭拎著礦泉水走過來,“怎麽樣?複查結果都出來了,沒有問題吧。”
  “沒有。你怎麽這就來踢球了?你胳膊好了麽?前些日子才脫臼,要盡量避免衝撞呢。”
  “沒問題了,你看武林高手,都是一咬牙,自己把胳膊複位,然後接著打。”
  準媽媽的先生也跑過來,笑道:“何洛,我家小文就交給你了,她現在可是行動不便。”
  “有我在,球過來了我就踢開。”
  “看不出,你也有女足的水平。”
  “嘲笑我呢?”何洛笑,“大不了我飛撲上去,甘當人牆,總不會讓你家小文姐被球砸到。”
  “這還差不多。”
  “這差多了。”馮蕭說,“難道我們何洛就活該被砸麽?”
  小文笑:“喲,老公你看,護花使者出現了。這何洛,怎麽都成了馮蕭他的了?”
  何洛尷尬。小文連忙拍拍老公:“你倆別在這兒站著喝水,剛剛跑那麽猛,也不怕岔氣。”
  男生們說笑著走遠。
  “何洛,要抓緊喲。馮蕭是大家公認的好男生,很熱心,性格開朗,又很穩重。不是他不討女生喜歡,實在是每天埋頭苦學,沒幾個女生認識他。”小文點頭,“不像我家那口子。我總說,他什麽時候能長大呀,不要每天上網找優惠券,找打折信息,家裏攢了一堆電子垃圾,還想買,貪賤吃窮人。”話雖如此,她望著場上,右手滿足地輕覆在微隆的小腹上,一臉幸福。
  何洛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她聊著天,偶爾無言,伸直雙臂,搭在椅背上。是否自己的明天就是如此,幸福的準媽媽,坐在遙遠的天空下。隻是那時候,自己能笑得這樣簡單麽?
  這樣的假設,怎能不恐懼?
  風吹起,隱約嗅到熟悉的花香,怔忡之間,對從前愛的人有一絲絲想念。要在異鄉微笑著生活,就要學會堅強,要把一切藏起。什麽都不能表露,不能心碎,不能傷悲,不能失神。
  博士生資格考試連續進行三天,何洛每一個腦細胞都被榨幹,隻想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但馮蕭不許,他說:“隻有早晨學校附近人少車少,最適合練車。”
  何洛睡到半夢半醒,捧著電話嘀咕:“我這樣的狀態,很容易出事故的。不……去……!”
  舒歌笑嘻嘻乜眼看她,走上來嗬癢:“難得看你撒嬌。”
  “哪兒有?!”何洛捂住話筒瞪她,轉念也覺得自己太孩子氣,忙對馮蕭說,“好好,等我15分鍾。”
  電話打來的時候,何洛正在練車,手忙腳亂,連聲大喊:“馮蕭,馮蕭,快快,我的手機。”
  “謔,8610,首都來電。”馮蕭嗬嗬一笑,按下接聽,“你好……哦,她在開車,稍等。”
  “誰?”何洛問。
  “一個男生,說是你同學。”
  何洛心一緊,手下沒把住,車歪向路邊的灌木叢。馮蕭一把抓住方向盤:“你這技術,還號稱是國內開過車的。”
  “問問是誰吧。”何洛輕描淡寫,“我現在空不出手來,告訴他,改天我打回去。”
  “現在路上車多,何洛不能分神,您有什麽事情就留言,我轉告她;或者,改天讓她給你打回去。”馮蕭接完電話,轉身看看何洛,“沈列。他說,聽說你寄了口罩,提前謝謝你。”
  “噢。”何洛將車停在路邊,季風吹過旱季枯黃的蒿草,公路空蕩蕩的,一片灰黃。
  “我拿到口罩了。”葉芝在電話裏說,“但是沈列比較倒黴,他不過回家一趟,再返校就被隔離了;他剛進入隔離區,學校其他人就解禁了。哈,所以每天嚷著讓我們去探監。”
  何洛忍不住笑出聲來。
  葉芝聽了也很開心:“你心情好了?魔鬼考試一結束,你又活蹦亂跳了?”
  “是啊!”何洛點頭,“我聽說是沈列來的電話,一下覺得很輕鬆,雖然……”她不願意說起章遠,也不想聽到朋友們哀憫的語氣。
  “雖然有點失落,對不對?”葉芝嘖嘖歎氣,“過了這麽久,你快點找個人填補心靈空白,就不會繼續胡思亂想。”
  何洛笑:“我很久不做毫無希望的白日夢了。”
  “但願你真的能解脫。”葉芝歎氣,“沒有走不出的昨天,關鍵看你想不想走出去。”
  “想!”何洛對著電話認真地點頭,“keep moving forward。”
  “別拽鳥語,知道我現在英文差。”葉芝咯咯地笑,“哦,對了,說到英文,沈列最近和一個英語係的女生走得很近,據說是話劇社認識的。你好歹關心一下,祝賀一下。否則人走茶涼,小夥子多心寒啊。”
  “我們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何洛辯駁,發現真的很久沒有和沈列聯係。放下電話,馬上又打給他。
  “就說你被資本主義的花花世界迷惑了,都忘記了我們這些一窮二白的無產階級。”沈列話音驚喜,依舊是當初調侃的語氣,但微笑的聲音從話筒彼端蕩漾開來。
  “聽說,最近你結交了美女無數啊。”何洛笑他,“我不給你口罩,你也不聯係我啊。”
  沈列說:“誰知道你是不是早嫁了老外拿了綠卡!”
  “誰說的?”何洛笑,“和他們溝通有問題。我優先考慮中國男孩。”
  “那……考慮考慮我?”沈列半開玩笑,“如果你不嫌遠。”
  “如果你身邊的MM同意。”何洛故作嚴肅。
  “別亂說,剛剛認識,我還在考慮。”
  “考慮什麽?人家不夠漂亮?”
  “說來話長呢。而且,我……”沈列頓頓,“我常常還是會想起以前的事情。”
  “何必呢。”何洛深呼吸,淡淡地笑,“珍惜眼前人。”
  所謂眼前人,是正在哼歌刷著碗的男生,他回頭笑笑,說:“你炒菜,我刷鍋,公平得很。”
  何洛站在他身邊側頭看看,“也不用那麽用力,鍋底都要蹭漏了。”
  “來咱們這兒吃飯,就要出力。”舒歌拽開她,“讓馮蕭刷,而且他也願意刷,你看他革命幹勁衝雲霄啊。”
  “如果天天有的吃,我就天天來刷。”馮蕭招呼何洛,“哎,我的衣袖掉下來了,幫我挽高些。”
  “那就把何洛請回去,天天給你做飯!”舒歌嘻嘻笑著,“可惜我就沒得飯蹭了。”
  “給我交夥食費啊,允許你來我家蹭飯。”馮蕭看向何洛,“你說怎麽樣,小麵包?我出材料,你出人工,收入二一添作五。”他笑吟吟收拾著灶台。排煙罩乳黃的燈光映亮他的眉梢,柔和了臉部的輪廓。何洛想起剛剛在食品超市買菜,他推著購物車,自己在旁邊指指點點。平素爽朗的男孩子,低下頭來聽自己說話,溫和地微笑。心裏麵好像也有一盞小小的燈,暖暖的,照亮了一個角落。
  馮蕭的導師在做一項大型試驗,夜裏還要值班,記錄材料疲勞性數據。何洛拎著垃圾下樓,順便送他去拿車。馮蕭說:“還有時間,我們走走吧。”
  何洛點頭,甩甩手:“剛拎完垃圾,沒洗呢。”
  “我不在意,又不拿來吃。”馮蕭笑著。兩個人繞著研究生公寓區走了一大圈。
  “何洛,我……”馮蕭站下,回頭望著她,“我不知道,自己說這些的結果是什麽,或許你就此認為我是一個不可靠的人。”
  何洛不明就裏。一隻小鬆鼠跑到路邊,瞪著圓眼,滴溜溜望著二人。
  他雙手插在帆布休閑褲口袋裏,“但我不能隱瞞你,關於我的過去。”
  “誰沒有過去呢?”何洛微笑。
  “我有過一個未婚妻。”馮蕭語氣淡漠,仿佛在談論一個於己無關的人,“很草率的一件事,我很少對別人說起。”他正色,“但是你,有知道這件事情的權利。”
  “我?”
  “對。因為我希望你明白,這次,我是認真的。”
  “我大學沒有女朋友,而且認為感情是累贅,年齡越大越這樣想。或許因為一直太投入學習,我又不是天才型少年,總覺得,所有的回報都是要不懈努力得到的。所以,我不相信有人會無條件地愛另一個人。我爸媽可能覺得我根本沒有這根弦,著急得不得了。恰好爸爸的同學的同事的侄女,很大的圈子,是吧,”馮蕭笑,“那個女孩子申請出國,但沒有來美國的offer,又不想去其他國家,所以很想試試其他路子。我家裏覺得女生漂亮乖巧,家庭背景好,所以……我見了她幾次,看電影,送她回家,覺得既然和哪個女生都是一輩子,何不就讓家人也開心些?所以,大四下學期,我們就訂婚了,打算畢業就結婚,然後f2她來美國。”
  “就是幾麵之交?”何洛問。
  “對,女方倒是也沒有反對。”
  “那要感謝你媽媽,生了一個帥兒子。”何洛笑。
  “也要感謝我媽媽,讓我晚生了幾天。”馮蕭舒一口氣,“我出國那天,距離22歲還有小半個月,所以不能登記。多虧如此,否則現在隻能發展婚外情了。”
  何洛輕顰:“別美了。那就不會有女生和你有任何瓜葛。”
  “來美國後,功課緊張,也有過連續兩個禮拜吃垃圾食品的經曆,真的很想寒假就回去結婚,把她帶過來算了。”馮蕭舒一口氣,“好在我熬過來了,感恩節的時候去一戶美國人家裏吃火雞,看著人家四五十歲的老夫老妻還甜蜜地握著手,說感謝上帝讓他們相識相知。忽然,我覺得自己要等的人,並不是那個所謂的未婚妻。如果和她結婚,我永遠不會有這樣溫馨的生活。我和她都還年輕,何必為了找一個伴兒,把全部人生都押進去?”
  “我理解。”何洛點頭,“剛來的頭幾個月,很彷徨,很孤單,總覺得自己是被時間拋棄的那個。”
  “所以,我退婚了。”馮蕭苦笑,撓撓頭,“你看,我訂婚了,又退婚了,總共見過那個女生不到20次。我很自責。”
  何洛低頭不語。
  “我知道,或許你接受不了那樣的事情。我自己也想起來就後悔,怎麽對於感情,如此兒戲?”
  “沒關係,這也是一種成長。”何洛抬頭,“有的人太現實,有的人就太理想。大家都在尋找自己感情的平衡點。其實,我也很怕。有一個人,分開這麽久,我還是會夢到。”
  想念的刺,如此釘住我的位置。
  馮蕭反而笑了:“我在未名空間看到,有人說,釘子拔了會有洞。聰明人會用畫擋住,愚笨的人會一直看,還會把洞摳大;現實理智的人,會再釘一個釘子,但是要大,如果小,還會脫落。”
  何洛也笑:“為什麽不能用水泥抹上。”
  “是啊。那我幫你把它抹上,然後釘個新釘子,再掛上一幅畫。”馮蕭握住她的手,“小麵包,我……”
  “我剛收拾了垃圾……”何洛抽出手,“你忘了?”
  兩個人在滿天繁星下各自看著腳尖,一輛汽車駛過,車燈打破沉默。“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何洛囁嚅。即使想過,也沒有想過來得如此快,更沒有想過如何回應。
  “我等著。”
  “或許不是你希望的。”
  “那,或許是呢?”
  何洛下意識地扭過頭,身後並沒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來路黑漆漆的,曾經凝望過自己的雙眼,遠沒有身邊公寓樓裏幾盞燈光明亮。
  檢查並無大礙,章遠住了幾晚便申請出院。馬德興來接他,說順便要去車市。章遠笑:“你不是才買了一輛?”
  “騎驢找馬。”馬德興笑,“汽車就和老婆一樣,看到年輕漂亮的,總覺得自己結婚太早。”
  “不要在辦公室,尤其是康滿星麵前說這些,估計你會死得很慘。”章遠道,“而且現在的小姑娘,我和那些孩子有代溝。”
  馬德興笑笑,不再多問。關於章遠的感情問題,公司內一直流言紛紛,版本眾多。他的個人能力無可厚非,然而此刻形影相吊,眾人揣測,還有傳言說他的目標是某家企業大老板尚未學成歸國的女兒。
  “你不要去車市看看?就在西北四環。距離公司不遠。”馬德興建議。
  “也好,不過我可沒什麽積蓄。”章遠答應著,路邊的樓盤廣告飛掠而過。“毗鄰昆玉,學府聖地,碧水清濤……”他喃喃念著,忽然斬釘截鐵地說,“下一個路口,走輔路,向著香山方向開。”
  “去哪兒?”
  “京密引水渠附近的樓盤。”
  “什麽?”馬德興懷疑自己的耳朵。
  “剛看到的廣告,均價6500,還不錯。”章遠微笑,“我很想在這邊買房,規劃中的北京城市綠化帶。”
  售樓小姐三寸不爛之舌,將開發商和物業管理吹得天花亂墜。從售樓中心出來,馬德興建議:“這個地方公交係統太不發達,隻能開車;但周圍幾個小區,隻有一條主路,以後兩年內的交通絕對是大問題。修路,是以後的事情。同樣的錢,不如買輛車,再買個遠點的大點的房子。”
  “不買車,買這兒,擠車上班。”章遠彈了一下宣傳冊,“我剛才沒答應,是留一個晚上找我爸媽融資,我可沒有實力一次付清。”
  “這麽快決定了?我們隻看了樣本間,還沒看毛坯房呢。”馬德興搖頭,“你得的胃炎是非典型性的吧?怎麽整個人都糊塗了?”
  “沒有糊塗。”章遠搖頭。他站在車邊,望著北方一脈青山。
  那天他吃過病號飯,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時間看街景。北京的夜晚流光溢彩,遠星寂寥,隻有半輪上弦月俯瞰千家燈火。塑鋼窗隔離了嘈雜的車水馬龍,終於可以靜下心來,反複咀嚼思念一個人的心情。
  想起何洛專著聆聽的樣子,在圖書館的頂樓,在寢室喝著糯米粥,在雪後喧囂的12月,她微笑著點頭認可,他便沒有後顧之憂,毫不猶豫向前衝。然而,那是他為之奮鬥的目標,不是她的。
  何洛不需要他打一片天空雙手奉上,她有足夠的能力打造自己的未來。
  她的愛情沒有回應,玫瑰空白了花季,在等待中枯萎。笑容背後的孤單,喧嘩背後的落寞,當章遠獨自在醫院裏時才深深體會到。
  而此刻,分手後一千多個日子在忙忙碌碌蠅營狗苟之間倉促地流逝。時至今日,才忽然有永遠失去的感覺。章遠像一個初識愛情的毛頭小子,在飄忽的未來前束手無策。
  我想問問你,何洛,是否能看到,兩個人的未來?

  四 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張葳蕤找了一層樓,才在走廊盡頭的樓梯間看到章遠。他正凝神望著窗外,麵色灰暗,幾乎融到蒙蒙暮靄中,僅留一個模糊的輪廓。即使兩腮憔悴得略微凹陷下去,側臉依舊是一道漂亮的弧線。前額一綹發絲站錯了隊,桀驁地翹起來;雙唇緊抿,目光看向遠方,執著得像個孩子。
  “看夠了麽?”朱寧莉推推她,“真後悔讓你看到他的名片。”
  “誰讓你把它放在錢包裏,還和KTV會員卡放一欄?”
  “誰讓你偷偷溜出學校來找我K歌?你們不是應該封校麽!”朱寧莉拉著她,“快走,被看見了你怎麽解釋?!”她有些後悔帶張葳蕤來天達寫字樓,雖然這邊也有其他的合作公司,但現在這樣明目張膽站在天達科技的走廊裏,就頗有些司馬昭之心的意味了。
  “讓我再看一眼……”張葳蕤依依不舍,然後“唉”了一聲,“到底是我哥,生病的時候都比別人帥。”
  朱寧莉白她:“看,夕陽下落魄憂鬱的優雅帥哥,滿足你小女生花癡的幻想,再燃燒一點母性的關愛。”
  “我真的對他沒什麽想法了。”
  “那你幹嗎來看他?一聽我說他公司的人送他去醫院,就從學校偷溜出來?”
  “我真的想起他就像想起哥哥。”張葳蕤辯駁,“真的是親人一樣。”
  “狡辯。”
  張葳蕤噘嘴,沉默片刻,問:“那你幹嗎來看他?”
  “誰來看他了?”朱寧莉笑出聲,“我是要看住你。快回去吧,天達市場部的人都認識我。”
  隔了兩日,朱寧莉接到張葳蕤的電話,聽到她悲戚戚的聲音:“阿姐,我被隔離了……”
  “為什麽?!”
  “因為我離開的時候,係裏正好查寢了,大家瞞不住……”
  人要倒黴,喝涼水也會塞牙縫。
  張葳蕤大哭:“過兩天就是人家的生日啊,難道就在中美合作所過了?”
  朱寧莉安慰她幾句,答應過後補給她一個帶藍莓果的巧克力黑森林蛋糕,又在她的念叨下記下諸如動感地帶手機充值卡、新一季《老友記》光盤等等長長一串購物清單,這才了事。
  學校要求曾經離校的學生返回前,必須接受兩周的隔離。從四月開始,留學生們陸陸續續回國躲避SARS,此時騰出一棟四層的宿舍來,有空調和獨立衛生間,比一般學生公寓好。但前後庭院的大門都有校衛隊看守,學校再三聲明,有違反規定擅自出入隔離區者,一律記大過。
  葉芝隔著柵欄,把何洛郵寄來的口罩轉交給沈列:“咱們兩個已經算危險距離之內了吧?”
  “隔離就是個形式。”
  “誰讓你亂跑?”
  “我媽讓我回家吃粽子啊,誰敢拂了老佛爺的意啊?”
  “這兒也不錯。”葉芝笑,看花園裏一眾人打羽毛球、踢毽子,還有人扯起皮筋,“簡直是中美合作幼兒園啊!很適合你,沈列小朋友,好好接受改造!”
  她又想起什麽,壓低聲音:“你們話劇社新加盟的那個PPMM,有沒有來探望你?”
  “沒有。”
  “沒有?”葉芝搖頭,“你小子別騙人了。”
  “多事!”沈列笑罵,“誰騙你?”的確沒有,因為她也被隔離了。
  每天傍晚學校都會來發中藥,隨意取用,板藍根和其他草藥混在一起,熬成深褐色濃汁。張葳蕤英雄就義一樣,捏著鼻子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碗,實在咽不下,把嘴裏一口吐在樹下。
  “草草你漱口呢?”沈列問。這個外號倒是牢固地跟著她。
  “那,給草坪澆點水,好幾天沒下雨了麽。”張葳蕤抬頭看天,睫毛閃動,“剛才那個,是你……女朋友?”
  “什麽啊,本科同學。”沈列揚手,“來,分你一個。”
  “口罩?”
  “傳說中的N95,另一個在美國的同學買的,特意快遞回來。”
  “哦。”張葳蕤研究了一下白色口罩,“這麽簡單呀,像一次性的。你學生物的,說說看,真有用?”
  “咳,就是個心理安慰。女生就是多愁善感。”
  “你還不領情?”她撇嘴,“說明人家在乎你。這次,是女朋友了麽?”
  “把你美的,是女朋友給的我還給你?”沈列笑。
  “重色輕友。”地上有人用粉筆畫了跳房子,張葳蕤過去蹦著,“沒人和你玩兒了。”
  “我有過一點點賊心。”沈列坦誠,“但那時她有一個關係非常好的男朋友,兩個人是高中同學。”
  “嘻嘻,你還想第三者插足啊。”張葳蕤走過來,和他在花壇邊坐下,“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
  “我可沒拆誰。”沈列辯白,“我是那種人麽?隻不過,時間和空間,遠比人為因素可怕。”
  張葳蕤了然地點頭:“是啊。我認識一個很優秀的男孩子,他女朋友為了出國不要他了。說起來,也是你們學校的女生呢。”
  “咱們幹嗎討論這些鬱悶的話題!”沈列說,“來來,說點輕鬆的。”他把口罩帶在臉上,“奧特曼!”
  “你同學會被氣死的!不如下次,讓她寄點別的……”張葳蕤舉起手指數著,“巧克力啊、曲奇啊、提子啊、奇士橙啊……”
  “你自己問她要好了!”沈列笑,“說起來,她家鄉就是你讀本科的地方呢。”
  “這麽巧?”張葳蕤忽然有一線預感,“她,叫什麽名字?”
  “何洛。”
  果然,果然是她。張葳蕤真想打自己兩巴掌,就算不知道何洛當年的專業,怎麽從來沒有想過要問沈列一聲?
  “你認識她?”沈列問。
  “就算是吧。”懨懨無力,“我剛才說的那個男孩子,被女朋友拋棄的……”
  “你說章遠啊!何洛什麽時候拋棄他了?”沈列蹙眉,想起大一十一,第一次看到何洛明媚的笑,在另一個男生麵前。隨後漸漸沉靜,溫潤如玉,卻再不見當年的巧笑倩兮。
  “恐怕世界上,再找不到第二個像何洛這樣,對章遠毫無保留付出的人。”他說,“是章遠從不表態的做法讓她無所適從。”
  “你又不是當事人!”張葳蕤辯駁,“當初章遠買了站票來看何洛,親手釘盒子給她郵磁帶,住院了都沒有告訴她!”一時激動,倒感謝朱寧莉打聽了那麽多事情,用來打擊自己。
  “那你知不知道何洛也曾經買票連夜趕回去?知不知道她一邊準備申請材料,一邊熬夜幫章遠搜集材料?”沈列說,“我隻清楚這些而已,但大家都說是章遠傷害了何洛,他隻為了自己的將來努力,卻從來沒有為何洛的幸福努力。”
  “他的行動都說明一切了!他的未來難道不是何洛的未來麽?”張葳蕤激動,“你沒有看到他多憔悴!如果是我,有金山銀山也不會出國的!”
  “沒有人會為了一份沒有把握的將來留下來。”沈列說,“他們分手後,章遠還來過很多次,不知道他有沒有想過,來去的次數越多,隻會讓何洛更加惶惑不安。”
  “因為你喜歡何洛,所以就一直為她辯護。”張葳蕤氣結,“你就胡亂猜測去吧!”她想把口罩扔在地上,踏上兩腳,終於還是忍住,扔回到沈列臉上。
  沈列愣在原地。怎麽會這樣?本來是聽別人說起,張葳蕤過兩天就是生日,想開玩笑問問她在集中營過生日有怎樣的感受,順便問她有什麽心願。
  竟然,為了別人的事情吵起來。她提起章遠時的激動,更讓他感覺不安。
  打電話給何洛,是一個男生接的。很體貼吧,捂住話筒,掩飾著,說她無暇分身。她在躲避誰,卻並不是自己。
  “我還是會想起以前的事。”
  “珍惜眼前人。”她委婉一句,說給別人,還是自己?
  每日太陽落山後大家都到庭院裏乘涼,就像監牢裏放風時間,誰都不想錯過。
  抬頭不見低頭見。張葳蕤這兩日看到沈列都沒有給他好臉色,心裏感慨頗多。11點熄了燈,想想自己馬上又要老一歲,忍不住起身點了蠟燭,摸出日記本來。
  “做人真是好失敗!我從來沒這麽想過,這是頭一次,讓人一下子覺得老了好幾十年。”她寫道,“即使是多年前,第一次見到她,也沒有這麽挫敗。我知道,在某人心裏,這個女生,是我無論如何都取代不了的。對他的情漸漸淡了,就算我再關心再打聽,也不會癡迷到心痛。而現在,當另一個人帶來歡笑的時候,居然發現,我再次敗到同一個女生手上,真是讓人不甘心啊!”
  “你還不睡啊?”上鋪女生問。
  “哦,太亮了,照到你了是麽?不好意思啊。”
  “我怕你燒了我的蚊帳。”
  張葳蕤吹熄蠟燭,寂靜的黑暗中,孤單如潮水。腦海裏全是沈列嚴肅的表情,平素嘻嘻哈哈的他難得認真一次,認真地為曾經喜歡過的女生開脫。嗬,或許是依舊喜歡的女生呢,誰知道呢?
  反而淡忘了日前見到章遠的模樣。
  倒是再次印證了一件事。她想,朱古力不說,但是我看得出來,喜歡一個人,怎麽藏也藏不了。如果那麽討厭一個人,收到的名片大不了順手放在包裏,何必放在錢夾的暗格?
  又想起當年朱寧莉說過的話:“一見不能鍾情,那二見、三見呢?你這樣的小女生對章遠這樣的男生是沒有免疫力的。”
  難道她就有?還總說我是長不大的小孩。
  張葳蕤一時間說不出是感慨傷懷,還是佩服自己的冰雪聰明。
  有人“篤篤”地扣著窗棱。張葳蕤的寢室在一樓,常常有人忘記帶門卡,隨便挑個寢室喚人開門。她心情不好,懶得應聲。但是窗外人執著地敲著,還是少先隊員敲隊鼓的節奏。
  煩不煩啊!張葳蕤悶聲嘟囔:“別敲了,都睡了。”
  “壽星也睡了?”
  是沈列,他居然知道自己的生日!張葳蕤半坐起來,忍住笑:“是啊,都睡了,在說夢話呢。”
  “啊,可惜了這麽好的蛋糕,隻能去喂流浪貓。”
  “這就是你說的,這麽‘好’的蛋糕?”借一線槐樹枝葉間漏出的瑩白月光,張葳蕤打量著麵前分不出造型的奶油和蛋糕混合物,“真是好抽象。”
  “你試試看從牆上摔下來呀,也會變得很抽象。”沈列揉著腰。
  “啊,你摔下來了?……活該。”
  “不是我,是這個蛋糕。我不是武當派門下,拎著蛋糕還能來一手縱雲梯。”沈列指指牆頭,“我本來想先把盒子放在那兒,然後自己翻過來,誰想到一失手扔過頭兒了,直接從牆外甩到牆裏。”
  “你成心的吧?”
  “是蛋糕不想被你吃,我有什麽辦法啊。”沈列轉身,“我走了。”還哼著歌,“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從不寂寞,從不煩惱,雖然我就這麽老掉了……”
  “不吃也別浪費啊。”張葳蕤摸了一手奶油,飛快地在他鼻尖一抹,“哈,這樣也不錯,byebye白鼻頭,回馬戲團去吧!”
  沈列還手,張葳蕤腦門上立刻多了一道巧克力醬。“印第安人。”他笑。
  兩個人打打鬧鬧,片刻滿臉紅綠,蛋糕隻剩下可憐的一小塊。
  “真浪費。”沈列說,“我走了好遠,才找到一家11點打烊的蛋糕店。”
  “好吧,我們分了它吧。”張葳蕤伸手。
  “什麽?”
  “刀叉,還有蠟燭呢?”
  “啊,忘記要了……”
  “真是個豬頭。”
  “你就捧著啃吧。”
  “我有蠟燭!”張葳蕤衝回寢室。
  “這樣的危險物品,您這是打算燒了中美合作所吧?在烈火中得到永生。”沈列笑著揶揄她,“頭一次看到這麽大的生日蠟燭。”
  “還不是因為你忘了!”溫暖的燭光映出朦朧兩張臉。
  “許個願吧。”沈列說。
  “三個!”張葳蕤舉手,“前兩個可以說,第三個不能說。”
  “好好,隨你啦。真貪心,不怕一下老三歲麽?”
  張葳蕤跺腳:“別貧了,聽我許願!”
  “好好,我聽著呢。”
  “第一,希望我們的隔離早早結束,所有的人都平安。”
  “嗯。”
  “第二,祝願爸爸媽媽健康快樂,他們把我養這麽大很辛苦。”
  “我也很辛苦……”沈列點點自己的鼻子,又指指牆頭。
  張葳蕤白他一眼。
  “第三呢?”
  “不能說。”
  “不說就不說。”沈列笑,“來,吹了你的蠟燭,一會兒被樓長看到,消防車都來了。我還要被記大過。”
  張葳蕤微合了眼,留一條縫,偷偷看沈列。他捂著腰,一臉奶油,白色Tshirt上還有灰塵和雜草。
  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幸福。她在心裏許願。似乎,又看到一份值得期許的期許。
  隔離結束沒兩日,各大院校紛紛解禁,眾人抱怨白白在合作所住了兩周。朱寧莉特地找張葳蕤逛街,說:“憋壞了吧?”
  “是啊,我們經曆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剛剛犧牲,全國就解放了。”
  “兩周不見,你怎麽變得這麽貧嘴?”朱寧莉訝然,“我還擔心你憋出抑鬱症來。”
  “那又不是我說的……是……網上別人說的麽……”
  “看你樂得合不攏嘴,你那天打電話,說有事情告訴我,還不從實招來?”
  “沒什麽可招的,我隻是想明白一些事情。”張葳蕤笑,“人還是要向前看,時間可以讓所有的事情都過去。”
  對於一部分人而言,時間是療傷的良藥;可惜,章遠屬於另一部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蝕骨的毒藥。
  他買的是期房,首付三十萬,二十年按揭,月還款三千六。拿到鑰匙的那天風很大,鋪了一地金黃的銀杏葉,蹁躚飄墜時,如蝴蝶的彩衣。樓盤後的青山也染了斑駁的秋色,紅楓黃櫟似乎觸手可及。
  他猶豫著,要不要給何洛打一個電話。
  前兩日聯絡李雲微,想讓她打聽何洛的聯係方式。她聽出章遠的欲言又止,揶揄道:“隔了大半年,總算想起來問我了。你這麽婆婆媽媽,還創什麽業去什麽私企?幹脆找個事業單位每天喝茶看報算了!”
  “工作的事情,必然有風險。風險越大,可能獲取的收益才越大。”章遠說,“我在這些事情上,從來不怕失敗。有什麽關係,本來就一窮二白,跌倒了頂多夾包走人,從頭再來。”他頓了頓,“但我現在發現,有些事情,我輸不起,判了秋後斬立決,可能就沒有上訴的機會了。”
  “借口!荒謬!怕輸就是怕輸,還說這麽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李雲微叫嚷了一陣,悠悠歎氣,“我以為你們倆都決定把對方忘了,重新開始。”
  “我忘不了。我隻是想讓她知道,我還在這裏等她。”
  “我明白,你是覺得現在連好朋友都不是,很難恢複到過去情侶的關係。我懂,我都懂。”李雲微說,“可是,你不擔心過去的這一年裏,何洛已經被別人搶走了?”
  “我開始擔心了,而且擔心得不得了!”
  “我也挺替你擔心,自求多福吧。”
  “那還這麽多廢話!”章遠笑,“趕緊去問!”
  說時容易,做時難。
  已經夜深,算算何洛那邊剛起床,這才打好腹稿,心提在嗓子眼。“Hello。”她遙遠而熟悉的聲音,懶懶的,仿佛從腳下穿透地心。
  “是我。”
  “哦,是你。”她沉默片刻,“還沒有睡呢啊。”
  “是啊。新開的樓市,今天過來踩踩盤。”
  “然後決定買了麽?興奮得睡不著?”縹緲的語音,似乎在笑,“你……不是打算結婚了吧?”
  “這個太早了吧。”
  “誒,咱們高中同學好幾個人結婚了,比如田馨,搞不好明年孩子都有了。”何洛莞爾,“如果你有了合適的對象,也不需要對老同學隱瞞吧?”她握緊話筒。
  如果,如果你有了意中人,如果,如果你要成為別人的丈夫,千萬不要讓我最後一個才知道;或者,你幹脆就不要讓我知道。
  “難道你結婚了?”章遠反問,“還是……有這個打算。”
  “打算什麽啊?”何洛飛快地說,“誰有那個閑情逸致?險些被老板逼瘋了,真不知道,自己出國幹什麽,真是遭洋罪。”
  “……那就回來吧。”章遠鬆了一口氣。
  “回不去的。”她淺淺笑,“高不成低不就,回去也沒有工作,怎麽養活自己?”
  至少,還有我。他幾乎脫口而出,想何洛聽到這樣的話,或許又要蹙眉,於是笑笑,“是啊,怎麽養活,你一天到晚變著花樣地吃。”
  “對啊。有人也這麽說。”何洛握緊聽筒,“他總說,我投入到做飯的精力,如果拿來學習,肯定也是個大牛。”
  “誰?這麽犀利?”章遠笑。
  “我……男朋友。”
  前幾日,馮蕭帶何洛去舊金山看歌舞劇,演出結束後時間尚早,他要去體育商店給網球拍換線,何洛說想找家書店看一眼。
  馮蕭辦完了事,遲遲不見何洛來會合,手機也關機。天色將黑,惟恐她找錯了停車場,心急火燎四下去找。終於在連鎖書店Barnsand Nobles看見何洛,她盤腿坐在地上,背靠一大排書架,拿著一大瓶礦泉水埋頭苦讀,看一會兒,喝一口,悠閑得很。
  馮蕭哭笑不得,挨著她坐下:“我以為你丟了,手機是不是又沒電了?”
  “啊,果真,自動關機了。”何洛吐吐舌頭,“已經這麽晚了,不好意思。我從小就這樣,進了書店,就忘記時間。”
  馮蕭嗬嗬地笑,說:“是啊。說起小時候,我爸媽帶我逛街,轉兩圈後看不見我,以為丟了,結果發現我就在書店的架子角落貓著看書。那時都晚上七點了,我媽看到我,不由分說衝上來,先甩了兩巴掌,然後開始抱著我哭。虧得她是知識分子,餓著肚子,還有那麽大力氣,打得我可真暈菜了,好端端看書,怎麽弄得生離死別似的。”
  何洛笑:“我小時候也一樣。我媽也是。隻不過她都是掐人,不動手打。”
  馮蕭說:“嗬,應該掐你。我現在可真理解家長那種擔心了。剛才我看到你,真恨不得衝上去拿書打你的頭。你知道我多擔心麽?就怕把你落在舊金山了,天都黑了,你怎麽回去啊?遇到打劫的怎麽辦?”
  “謝謝,害你擔心。”何洛笑,“不過真的丟不了。也許剛來美國的時候有些不適應,又迷迷糊糊,又垂頭喪氣,但現在很好,一個人走過很多地方。你看,一旦習慣了新環境,我就又活蹦亂跳了。”
  馮蕭微笑:“怎麽會不擔心?再怎麽堅強獨立,你也終歸是個女孩子。”
  何洛一瞬間心底溫暖,像在漫漫冬夜裏喝了一碗熱湯般舒適安逸。
  汽車駛過濃霧彌漫的跨海大橋,轉過一道崖壁,霧氣忽然散盡,便看見朗月清冷地懸在天邊,亮白的銀輝碎在海上,光線涼涼地爬過每一寸皮膚。幾顆星子疏遠零落,明滅不定,閃著微弱暗黃的光芒。深藍的天幕比起伏的大海更寂寥。
  兩個人齊聲讚歎,把車停在路旁。向著外海的崖邊波濤洶湧,海風強勁。
  “我一個朋友講,麵對外海的時候,失意的人往往會覺得到了路的盡頭,要麽大徹大悟,要麽自行了斷。”何洛抱著肩,瑟瑟地說,“風真大,就這麽筆直栽下去,也會被崖底湧起的風托住吧。”
  馮蕭把外衣披在她背上:“剛才吃牛排的時候不應該讓你喝紅酒,開始亂說話。”
  “我才不想輕生。”何洛瞪眼看他,“但分明有人明知道自己要開車,還嘴饞喝了半杯。”
  月光下她薄怒的神情分外生動,雙頰淡淡的酡紅,寒星樣的眸子目光流轉,微醺時,有平日看不到的嬌媚。
  含嗔帶怨的小女子,和平日端莊明麗的何洛大相徑庭。酒隻半杯,心先醉了。
  馮蕭身形高大,棱角分明的英俊臉龐上有濃濃淡淡的陰影。他站在上風處,翻飛的衣襟不斷拍打何洛的手背。她不知說什麽好,總有衝動按住獵獵作響的襯衫。飛舞的衣襟太吵鬧。剛探出手,便被一隻溫暖的手握住。下一刻,他把何洛拉到懷裏,緊緊地擁住。
  當時當日,此情此景,溫暖的懷抱,何洛終沒有拒絕。
  不待秋後斬立決,直接推出午門。
  章遠頹然。他記不清後來和何洛聊了些什麽,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12點,原來自己一直坐在飄窗寬大的窗台上抽著煙。樓盤外的公路迤邐如長蛇,車燈如流星,點點劃過,蜿蜒到山邊的黑夜裏,似乎一路通到深邃的夜空中去。
  房還是毛坯房,光禿禿的白熾燈泡無比刺眼,明晃晃的讓所有心事無所遁形。章遠寧願把燈關上,這樣坐在窗台上,披一身月光。仿佛這樣,長夜就不會過去,也不需要麵對忙碌的現實世界。
  他已經叫了施工隊開始改水管電線,充滿石灰水氣味的房間,白牆鑿開,露出紅紅綠綠交錯的粗纜細線。他早前用數碼相機拍過屋子的原型,大幅打印在白紙上,閑暇時,用彩筆畫了諸多裝飾。多年不碰畫筆,自己的工具已經不齊全了。但當時心情無比激動,還特意跑去文具商店買了水彩塗料,在紙上將房間效果圖畫出來。客廳直通露台,畫一張茶幾,兩把藤椅,地上一塊淺駝色厚絨圓毯,窗外添一輪夕陽。傍晚下班,可以翹腳讀書,或背靠著背坐下來看日薄西山。每一筆添加上去,心情都更激動。
  粗糙的毛坯房,在紙上儼然生動起來,溫暖素淨的色澤洇染開,章遠隻恨不得添加一個巧笑嫣然的身影。
  然而,一眨眼,如夢如露亦如電。
  依舊是空蕩蕩的房間,滿地淩亂的工具。
  她的笑容不見,她的聲音遙遠。
  章遠前所未有的孤寂,終於明白,什麽是女孩子們在KTV裏麵唱的,心痛得無法呼吸。這樣晚了,恐怕已經沒有公交車,這一帶如馬德興所說,兩年內恐怕都是偏僻的,夜裏也沒有什麽出租車。或許,要饑腸轆轆地在窗台靠上一晚上,章遠下意識地按住上腹。當時隻一眼,看到路邊的廣告牌,就決定買了。根本沒有細想關於道路和基礎設施這些關鍵問題。
  自己還真是衝動呢。他苦笑。
  門崗那邊清清冷冷,沒有半個車影,隻有路燈映照著馬路對麵的巨幅廣告,山明水秀,樓閣交錯,瀟灑的行草寫著:
  毗鄰昆玉,學府聖地,碧水清濤,河洛嘉苑。
  他默念著,何洛嘉苑。
  怎麽忽然間,她的離去變得無法挽回?如果最後自己喊了她的名字,不顧一切擁抱她,任她掙紮也要吻住她,是否一切就會不同。
  她早已經放棄,不是在說再見的那天,而是在遙遠的某個昨天。
  我最初沒選擇的岔路,現在又有誰到達?
  章遠知道,何洛沒有看到自己。她的目光一直望著另一個方向,身邊英挺的男生指指點點。看不清他和她的臉,但可以看見他們在笑,肩膀輕輕顫動著。何洛雙手推著行李車,那男生背著旅行袋,左手扶著行李箱,右手便搭在她肩上。

  一轉眼之間
  章遠坐在機場大巴上,看著窗外一輛輛流線型的新款小車開過,不由心急手邊招商銀行的項目還沒有完成。反複修訂的計劃書終於被對方采納,其中功不可沒的還有天達的行銷人員,此後這兩個月,技術人員不眠不休的鏖戰。雖然隻是招行的一個小項目,但這塊蛋糕巨大,能分一杯羹,便可以考慮添置新車。
  不需要像現在這樣,手捧一束香檳玫瑰,傻傻的,要坐在機場大巴的副駕駛位,才能躲避眾乘客打量的目光。花托是柔和的綠色綿紙襯裏,白色薄紗外圍,一直攔在懷中,馥鬱的花香讓人錯覺,以為冬天已經離開。
  思念仿佛海浪,反複衝刷白日裏逐漸功利冷漠的心,安靜的夜裏,更能清晰聽到時光悵惘的感歎。機場路邊一片片的楊樹林褪光了葉子,細高的枝幹伶仃地指向天空。朗月下曠野中薄薄的浮雪也被墨藍的夜空映成微涼的寶石藍,遠望就像聖誕節常見的賀卡圖片。
  章遠從校友錄上知道何洛即將回國的信息,又向李雲微確定她的航班號和行程。老同桌兒歎氣,說:“不是我打擊你,人家這次是帶男友回家看父母的,你的明白?”
  怎麽不明白?他手揣在口袋裏,拈著方方正正的小絨盒。
  出國前,何洛送來一個紙盒,說:“東西還給你,但走得匆忙,能整理的隻有這麽多。”
  “不要這樣,那我也應該有好多東西還給你,但我現在沒有時間來整理。”章遠說,“而且,都是女孩子用的,你給我,我也用不上。”
  何洛沒有爭執:“好吧,我留下,但是有一樣東西一定要還給你。”
  章遠看著落入掌心的戒指,眉頭蹙起,又無奈地展開,“就當,我先為你保留著。”
  現在,可以物歸原主了麽?
  首都機場人聲嘈雜,各種膚色的人笑著擦肩,交匯川流。章遠第一次來到國際航班出口,向周圍掃了一眼,發現自己並不是惟一手持花束的人。
  但似乎是惟一手捧大束玫瑰的。
  再次慶幸,不是一捧熱烈的紅玫瑰。
  看到這樣清清淡淡的顏色,不自覺地想到她,從不曾濃烈綻放,隻有溫柔冗長的守候。
  站在接機的人群中,不斷有人推推搡搡,章遠將花捧在胸前,依然有人撞上來,隻好舉得更高,幾乎擋住半邊臉。難免有人投來打探的或鼓勵的目光,仰望著。章遠局促尷尬,索性退後幾步,站在人群稀落的地方,立起風衣的領子。
  說些什麽,見到她的第一麵說些什麽?
  波音747平穩地滑翔,盤旋降落。燈火通明的城市在機翼下緩緩展開。窗外漆黑廣袤的平原,流光溢彩的夜燈讓人誤以為銀河瀉落腳下。天旋地轉,何洛有些暈眩。她遞給馮蕭一粒口香糖,自己也嚼著。
  “有用嗎?”馮蕭笑,“是用來塞在耳朵裏的麽?”
  何洛噤噤鼻子。每次飛機起降,耳中轟鳴不止,既然聽不清楚,索性閉目養神。
  馮蕭拍拍她的手背,“餓不餓,下飛機後想吃什麽?”他的聲音嗡嗡的,隻感覺到空氣在震動。
  “喝粥吧。”何洛說,“肚子很空。”
  “可真難為我哥們兒了。”馮蕭笑,“他肯定不知道哪兒有粥鋪,你知道,男生都是肉食動物。”
  “隨便喝點白粥,吃鹹菜。蜷了十多個小時,千萬別讓你同學請咱們吃大餐。”
  “不會,項北直來直去的,想吃什麽直接提要求,他也不會瞎客氣。”
  項北是馮蕭大學裏的鐵哥們,雖然是機械專業,但本科畢業便去了會計師事務所。剛過了出閘口前的綠色通道,馮蕭拍拍何洛的肩,說:“看那邊,項北來了。”
  “哪個?”
  “就是那個,看起來一張包公臉的,我們那時候總說他像陳道明,還是中年陳道明。”
  “中年的陳道明更帥,我覺得。”何洛一臉認真。
  “待會你當麵誇他,他肯定臉紅。”馮蕭附在何洛耳邊,小聲說,“當初有女孩子追他,人家表白的時候,他轉身就走,一點麵子都沒留。後來我們發現,他是因為耳朵都紅透了。”
  “真的?這麽有趣!”何洛閃身,“要是讓他向別人表白,還不是要他的命?”
  “是啊,那肯定就有人問他,哥們,咋啦,讓人煮了?”
  何洛咯咯地笑著:“別學俺們那旮兒說話。”
  章遠知道,何洛沒有看到自己。她的目光一直望著另一個方向,身邊英挺的男生指指點點。看不清他和她的臉,但可以看見他們在笑,肩膀輕輕顫動著。何洛雙手推著行李車,那男生背著旅行袋,左手扶著行李箱,右手便搭在她肩上。
  輕輕地,不過是輕輕地攬著她的肩膀,偶爾拍拍她的背。那一隻手卻仿佛有天大的力氣,一把將章遠推在黑暗的泥淖裏。
  馮蕭衝項北揮手,兩個人隔著警戒線大力拍著對方的肩膀。“我當初的鐵哥們,黃金搭檔,項北。”馮蕭介紹著,“我女朋友,何洛。”
  “久仰。”何洛笑,“馮蕭總說起你們一群人的光榮事跡,翹課踢球,半夜翻牆吃羊肉串兒。”
  “向來是蕭哥舉大旗,我們跟上。”項北一笑起來,臉上的寒霜消融,帶了幾分孩子氣的真摯,“我是不是第一個見到嫂子的?真是榮幸啊。”說話間,馮蕭與何洛走到出口,項北接了何洛手中的推車,“我早就有本了,一直沒買車呢,這次好好向蕭哥谘詢一下。今天我借的車,你們敢坐吧?”
  馮蕭翹起拇指點點何洛,“她開車和碰碰車似的,我心一橫都坐了,還怕了你小子?”何洛笑著,任他挽住自己的手。
  大廳內頂燈明亮,章遠站在原地,手中的玫瑰越來越沉重。他下意識地閃身,已經貼到出口的玻璃牆。
  “歡迎回到祖國的懷抱啊。”一句調侃的問候,在心底演練千百次。雖然知道她有了親密的男友,但不到真正麵對的這一刻,都下意識地當他是透明的。
  然而,三個人說說笑笑,且行且近,那個何洛偎依的男生,決不是隱形人。他笑聲爽朗,舉手投足幹淨利落,何洛笑眯眯彎著眼睛,半仰著頭,偶爾頷首。好一個幸福的小女人。
  已經不是當年孩子一樣的她。
  此地不能久留。
  章遠轉身,險些撞倒從外麵衝進來的小夥子,嘴裏嚷著:“晚了,完了。”
  “接人麽?”章遠問。
  小夥子一怔,“對,您知道美聯航舊金山來的航班到了沒?”
  “剛到。”章遠說,“給你。”他想都沒想,將手中的玫瑰塞到小夥子手裏。
  “啊~~~~!我愛死你了!”
  何洛聽到一聲幸福的尖叫,回頭,看見女孩子接過一大捧香檳玫瑰,配著小蒼蘭、黃鶯,清新淡雅的淺綠色綿紙。她的男友傻嗬嗬笑著,滿頭大汗。女孩兒撲上去,幾乎是跳到男生懷裏。二人笑著,鼻尖頂著鼻尖,女孩兒狠狠地在男生麵頰上啄了一口。
  “真是浪漫的小孩子。”何洛掩不住豔羨感慨,長長呼氣。
  “蕭哥,還不表現一下?”項北促狹地笑。
  “你問何洛,我沒送過她花?經常的啊。”
  “對對,都是盆花,還是我去挑的。”
  “我可是力工,什麽百合、杜鵑、風信子,不都是我從homedepot運回來的?你自己說,喜歡盆花,不喜歡剪切花。”
  “話是這麽說。”何洛微笑,“但哪個女孩子不喜歡收到花束呢?尤其這樣的場合,被別人羨慕,充分滿足我們小小的虛榮心,不算過分吧?”
  熙攘的機場,滿眼都是熟悉的黑發黃膚,何洛忽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國家。然而又似乎一切已經恍若隔世。
  章遠來時因為打不到車,才被迫坐了機場大巴,但走出機場大門,麵對一排排的出租車,卻下意識地走到大巴車站,抬頭,發現這一路正是去往何洛學校方向的。下了車,章遠踟躕著,右手邊是學校的大門,他轉身走入街對過的小吃店,挑了一張靠窗的座位。
  “田螺,謝謝。”
  “現在冬天,沒有田螺賣。”
  “那……牛肉麵吧。”
  室內溫暖的水汽凝結在玻璃窗上,一層朦朧的霧。已經入夜,可以望見學校大門處熙來攘往的學生,還有賣冰糖葫蘆、糖炒栗子,以及烤紅薯的小販。
  三五成群的大孩子們推門進來,吆喝著,大聲說笑著。
  仿佛下一刻,她也會笑著端著兩碗綠豆沙過來,說:“我喝冰的,你喝溫的。”然後就坐在桌子對麵,低頭吃著田螺,認真地用牙簽挑著,嘴角還沾著幾星紅色的辣椒片。
  猛然回過神來,衣襟上猶自留著玫瑰馥鬱的香氣,懷抱卻是空蕩蕩的。
  原地踏步,或是向後看,都不是自己的處事原則。然而最近卻反反複複陷落在回憶中,重重複重重,已經將手邊的事情擱置下來。章遠想到招行證卡項目的收尾工作,還有一些說明文檔和總結材料要檢查,他飛快地吃了麵,起身結賬。
  “也不知道項北能不能找到停車的地方。”
  “應該可以停在學校裏,當初我們就說,學校是個廉價停車場。”
  章遠站在櫃台前,挺直脊背,渾身的血都湧向耳膜,怦怦的心跳聲震顫腦海。他怔在原地,寧可自己是幻聽。也忘記了拿回找零,收款員叫了一聲又一聲:“先生,您的零錢。”
  那麽熟悉溫暖的語氣,不用回頭也能看到臉上的微笑。
  “真過意不去,”何洛說,“害得你同學兜了好幾個圈兒。”
  “嗬嗬,最後還是靠你帶路啊。”馮蕭說,“不用和他客氣,我們比親兄弟還親,都是自己人。”
  “這裏的小吃、清粥小菜都不錯,我以前總和寢室的姐妹們來吃宵夜。”何洛打量著店鋪,裝潢依舊,滿室融融泄泄的米香。而那邊,居然還有人的背影如此熟悉。
  看到相似的背影,目光忍不住流連。
  他緩緩地,緩緩地側過頭來,回身。
  “我聽聲音就是你,還是三句不離吃。”章遠走過來,低頭微笑,“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剛。才下飛機。”
  “真巧,我來這邊辦事,隨便吃點東西,剛結賬要走。”狹小的空間內,目光無法躲避,觸及到何洛身側的男生,“和朋友一起回國的?”
  “對。哦,我介紹一下。”何洛側身,“章遠,我高中同學;這是馮蕭……”無須多說,牽起的雙手證明了一切。
  兩個男生握手,微笑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章遠看向何洛:“美國的生活還不錯?看你還好,沒怎麽變瘦。”
  “沒胖就不錯了。”何洛淺淺一笑,“雖然學習挺累的,但自己吃的也挺好。”
  “知道你不會委屈自己的胃口。”章遠也笑,“在國內能呆到春節麽?”
  “不能,美國人也不過春節,一月中旬就要回去上課了。”
  “沒有幾天啊。”
  “是啊。”
  “那在北京呆多久?”
  “不久,就是來簽證。兩三天吧,然後回家。”
  “噢。明後天一些高中同學聚會,原來是為你接風啊。”
  “可能,他們組織的。我好久沒看到大家了。”
  “我也是。最近日程緊,有幾個大項目。我爭取去吧。”
  “是啊,何洛也好久沒遇到老同學了,在美國就總嚷著要去看田馨。”馮蕭笑,“難得這麽巧,一回來就遇到你,不如一起坐坐吧。”
  “不用了,我還有事兒,改天聚會再聊吧。”章遠深深望了何洛一眼,目光從肩頭滑下臂膀,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
  他轉身,背影落寞,何洛不想再看,別過頭來。
  馮蕭揚頭看著菜單,扯扯她的袖子,“小麵包,你想吃什麽?紅豆粥還是白果粥?”
  “都好。”何洛垂眼,目光從左掃到右,從右掃到左,咬了咬嘴唇,“剛才……那個男生,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哦。”馮蕭點點頭,“你們的眼光都還不錯。”
  “你生氣了?”
  “哪兒有?”他笑,“你也說了,是以前的,過去時。”
  “要麽,你和我一起去同學聚會?”
  “那多不好。”馮蕭搖頭,“你們玩得就不盡興了。”他戳戳何洛的腦門,笑道,“我對你有信心,也對自己有信心。”
  高中同學有不少人相繼來京,聚會時也來了兩桌人。章遠到的時候,何洛在的一桌已經滿了,有人很識趣地站起來,喊:“來,章大老板,對著門的座位留給你,這可是最後買單的位子喲。”
  章遠也不多推辭,挨著何洛坐下,問她,“時差倒過來了?”
  “嗯,差不多,不過今天淩晨就醒了。”
  “我多數是淩晨都沒睡。看來,如果我去美國,都不用倒時差了。”章遠笑著,又和其他老同學打招呼。何洛和周圍的人聊天,別人問一句,她便答一句。多數是問些在美國的生活,老同學們知之甚少,總有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提出來,何洛便需要從盤古開天地時仔細解釋,說一會兒便覺得疲累。
  “先別著急聊天,菜都要涼了。”章遠把話截下,“不會是大家覺得我點的菜很沒有水平,都不屑於吃吧?”
  眾人哈哈大笑,邊吃邊聊,起初還發發牢騷,片刻後就開始回憶當初的點滴趣事,談天說地,漸入佳境。章遠笑容溫和,舉手投足隨意灑脫又謙和內斂。這樣的他讓何洛感覺陌生,索性不多說話,自顧自吃著口水雞。
  “你現在這麽能吃辣。”章遠說,“給你來點涼的飲料?”
  何洛彎彎嘴角,“你不知道,在美國的時候菜都沒味兒,特別想吃這樣麻辣鮮香的。”
  “早知道帶你去吃俏江南或者沸騰魚鄉好了,麻辣誘惑和西蜀豆花莊也都不錯。”章遠說,“要麽,這兩天去試試看?”
  “嗯……再說吧。”何洛擺手,“我明天去簽證,後天就回家看爸媽了。”
  “他們身體都好?”
  “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
  “你到底離得遠,有什麽需要的,或者家裏需要幫忙的,盡管告訴我。”章遠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大家都是老同學,別客氣。”
  吃了飯,眾人意猶未盡,嚷著去錢櫃K歌。十一個人,三輛出租車嫌擠,章遠說:“我再等一輛,誰和我一起?”餘下幾個人飛速分組,隻把何洛落單。
  何洛大方地站在章遠旁邊:“那捎上我吧。”
  出租車來了,章遠拉開後門,讓何洛坐進去,想了想,自己也在後排坐下。
  何洛感歎道:“很喜歡和高中同學在一起,大家都很親,親人一樣。你看,過去吵得多厲害的人,動手打架的,現在都可以不計較了。”
  “是啊,可這些人真能說,吵得我頭都暈了。”章遠關上門,無奈地歎氣,一雙長腿懶散地抵在前排靠背上,“幸虧田馨沒有回來,否則就是地震了。”
  “是啊,她在美國陪老公呢。”何洛笑,“想不到吧,她結婚這麽早。”
  “還有幾個隔壁班的也結婚了。”章遠苦笑,“平時聯係不多,發請柬的時候叫上我,真慘,隨了份子,我也吃不了什麽。”
  “他們都說你發大財呢,還在乎份子錢啊。”何洛笑,“上次,你說買房了?”
  “沒,看了看,沒買。”章遠矢口否認,“北京樓價太高,都是泡沫。”
  “哦。”何洛又問,“你的胃還不好麽?”
  “誰又和你說什麽了?”章遠蹙眉,隱隱有兩道細而淺的抬頭紋。
  “我看你剛才還是不怎麽吃辣的,也不吃油大的。”
  “哦。現在應酬多,吃不動了。”
  “總之,自己多注意吧。”
  “我知道了。”章遠頷首,“你啊,還是這麽嗦。”
  “三歲看到老,改不了了。”何洛看著窗外,微笑著搖頭。
  “他很照顧你吧?”章遠忽然問,看何洛輕輕點著頭。
  “是啊,馮蕭對我很好。”她說。
  “我們的約定,你先實現了。”聲音凝澀,“看來,你找到自己的幸福了。”
  “那你呢?”何洛依舊望著窗外,“你……有女朋友了?”
  “我哪兒閑著了?”章遠說,“我很忙,沒時間。”
  “你也不用怎麽追,自然有女生會送上來。”何洛笑,“隻要不要再送黃菊花給人家了。”
  “你還真記仇。”章遠嗬嗬地笑,“八百輩子前的事情了。”
  “過生日,收到黃菊花的,我是第一個吧。”何洛聳肩,“還是我這輩子收到的第一束花。”
  “也是我送的第一束。”章遠低低地說,隔了半晌,微笑道,“所以沒什麽經驗,可以原諒。再說,送別的花,你爸還不當著去吃飯的十來個同學,直接把我打出來?隻能挑了最素淡的,那時候,誰懂什麽花語啊。”
  “還有,禮物價簽。”何洛提醒,“你第一次送我的音樂盒,底下還有價簽呢。”
  “誰知道藏在那麽隱蔽的地方。”章遠說,“要不是你提醒,我真忘記自己做過這麽土的事情。”
  “會氣跑女生的。”
  “會麽?”章遠啞然失笑,說,“如果我想寵一個女生,我可以對她非常好。”
  何洛笑:“那我就放心了。”她深吸一口氣,“真沒有想到,我們還能這樣聊從前的事情,時間的力量真大。其實現在想想,也沒有什麽好尷尬或者是避諱的。現在說起以前的事情,都是笑料了。”
  那隻是你的想法。章遠臉色悶青。戒指的盒子依然在大衣口袋裏,橫在側腰和車座之間,硌得不舒服。
  在錢櫃唱了一會兒,何洛就說要走。
  “怎麽不多玩兒一會?”同學們問。
  “太累了,還是困。”
  “那你好好休息吧。”章遠說,“別過兩天頂著熊貓眼回家。對了,給叔叔阿姨帶好。”
  “嗯。”何洛答應著,拎起手袋,“不用送了,一會兒有人來接我。”
  “馮蕭?”章遠笑笑,“好,那我們大家就放心了,不送了。”
  何洛下了樓,馮蕭還沒到。凜冽的風在開門關門之間鑽進大堂裏,她在牆角的沙發坐下,大屏幕裏蕭亞軒唱著:“隻怪我們愛得那麽洶湧,愛得那麽深,於是夢醒了擱淺了沉默了揮手了,卻回不了神……”
  忽而換成劉若英,“你說我們很渺小,躲也躲不掉,命運的心血來潮。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曾經是很深很深的感情。”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可是,還是會很怕很怕再傷心……”
  這些靡靡之音,聽來卻驚心動魄。她剛才在包廂裏就如坐針氈,隻盼著早點離開。起身走到大門口,看見馮蕭趕來,雙耳通紅站在門外時,何洛無比歉疚。“我們走吧。”她主動挽住馮蕭的胳膊。
  “怎麽不多玩兒一會兒?”
  “都是這兩年的新歌,隻聽過幾次,不大會唱。”
  即使會唱,也無法開口。
  那麽多歌詞,仿佛都另有深意,直指那段苦不堪言的回憶。章遠看起來泰然自若,不再拘泥於前塵舊事,還拉著她一起唱《花樣年華》的主題曲。
  可是自己呢?何洛痛恨自己的怯懦,不是已經和昨天一刀兩斷了嗎?為什麽聽到那些情情愛愛的歌詞,依然有落淚的衝動?
  為了那個人,那段情。

  二 聽說愛情回來過
  何洛辦好赴美續簽,帶馮蕭回家鄉探望父母。何爸何媽一年多不見女兒,在車站相逢後笑逐顏開,說了幾句話,何媽的眼圈就紅了。何洛不禁唏噓,回到家,趁父母忙碌著找拖鞋時,對馮蕭說:“爸媽真是老了,好像一忽就多了好多白頭發,小時候我總覺得爸爸特別高大魁梧,現在……”她低頭歎息。
  馮蕭握著她的手輕聲寬慰:“沒關係,過兩年我們工作了,就接你爸媽過去,好不好?”
  何媽耳朵倒是好使,立刻回身表態:“我去了就是啞巴聾子啊。你文彬叔,就是你爸爸的堂弟,他們一家不是移民了麽?你三奶奶去了美國,後來叫著無聊,呆了半年還是回上海去了。要不是後來過去看天緯這個長孫,恐怕那半年都熬不住。”
  何爸笑:“你媽口口聲聲說不能去美國當保姆,帶一個小孩子會累得蛻皮。結果剛才看到人家抱著小孩接站,衝過去稀罕得不行。”
  何媽說:“哎,剛才那個小孩兒真好玩兒,你伸手指給他,他就過來抓,小手胖乎乎的,又白又嫩。我這個小老太太就是命賤,真給我個外孫,肯定做牛做馬了。”
  何洛晃著母親肩膀,拖長了嗓音喊了一聲“媽”,半是嗔怪半是赧然。
  何爸說:“你媽聽說女兒要回來,提前一個月就開始收拾客房。洛洛不在家,裏麵全是她大學畢業拿回來的破爛,我們又不敢亂扔,現在還堆著兩三個紙箱子,馮蕭你先將就住吧。”
  何洛說:“沒扔最好,李雲微的表弟大三了,一心要出國,向我要當年申請的材料呢,正好把那一大袋子送她。”
  馮蕭和何爸將行李拿到客房,何媽拉著女兒回自己房間,看她打開箱子,一件件整理,感歎道:“我剛才看到人家的小孩兒,就想,洛洛前兩天也就這麽一點點,怎麽現在就忽然變成大姑娘了,再過兩年,我也有個這樣的外孫了。”
  “媽!”何洛撅嘴,瞟了母親一眼,“我還上學呢,再說了,我們都還小,還不穩定。”
  “洛洛,媽問你……”何媽欲言又止,頓了頓,道“我和你爸都不是老封建,也知道很多學生在國外很辛苦,大家彼此生活上有個照應是好事。但是,你可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啊。如果不打算要孩子,那麽……”
  “你說到哪兒去了?”何洛蹙眉,“我現在還是和舒歌一起租房,媽,你放心,我心裏有數。”
  “田馨結婚了,是不是?”何媽問,“真沒想到,你們這些同學裏,她最像個孩子。”
  “她老公很照顧她的。”何洛笑,“你看,事情就這樣。如果女孩子自己軟弱一點,自然有人來保護你,反而容易找到堅強的後盾。”
  “是啊,我和你爸最擔心的,就是你一直逞強。不過現在放心多了,我看馮蕭這孩子說話辦事也挺大方的。”
  “是啊。他想問題還是很周到的,基本不用我動什麽腦筋。”何洛微笑,“和他在一起之後,日子倒是輕鬆很多。”
  “這樣就挺好的。”
  “嗯,挺好。”
  “有結婚打算嗎?”何媽吃過晚飯,又問。
  何洛站在廚房裏和母親一同洗碗,一把筷子在手中顛來倒去。“暫時沒有。”她搖頭,“真要結婚,肯定先向你和爸爸請示。”
  “你爸正在考察呢。”何媽笑,點點客廳。何爸沏了一壺茶,正拉著馮蕭一同看新聞聯播,天南地北地閑聊。
  “我真同情他。”何洛苦笑搖頭,“我爸從商這麽多年,還保留著大學講師滔滔不絕的激情。”
  “讓你爸多觀察觀察,不也是為你好呀。”何媽說,“你們這些孩子,有時候看人看事不長遠。”
  何洛瞟一眼客廳,“馮蕭的導師下半年起要跳槽去美國東部一個實驗室,可能順便要帶他去那邊做實習生。我頂多看這麽遠,再以後的生活,變數太多。”
  “瞧你說的,我們的生活好像一成不變似的。其實我們這一代,不比你們動蕩?”何媽說,“我和你爸一起下鄉,他考了大學,畢業後本來可以留在北京的,因為我進不去,他就回來了;後來你爸自己去做生意,前兩筆陪得一塌糊塗,每個月都跑俄羅斯,偶爾回來一趟,還總和關係戶喝酒,半夜醉醺醺回來亂吐。我一個人拖著你,還照顧這個家。當時,真以為挺不過來了。”
  “你又憶苦思甜了。”
  “我是說,彼此要為對方考慮。你們這一代孩子,太以自我為中心了。”
  何洛失笑:“你和爸爸不也一再叮囑我,千萬不要把別人當成自己的生活重心,否則很容易失落麽?”
  何媽啞然,“此一時,彼一時。”她想了想說,“我們不希望你過得辛苦。其實,當初你外公外婆,對你爸爸也沒少抱怨。”
  何洛低頭:“我知道了。”
  何爸喜滋滋對何媽說:“馮蕭這孩子不錯,懂事,也比較有見地。”
  何媽歎氣:“我也挺喜歡這孩子。但我,總覺得洛洛心不在焉呢。還是她大了,喜怒哀樂也不掛在臉上了?”
  何爸笑:“前些年她哭哭笑笑的時候你擔心;現在沉靜了,你又擔心。你到底想咱們洛洛怎麽樣,啊?”
  “想她開開心心的。”
  馮蕭12月底就要返回北京,和家人一起迎接新年。臨行前一日,何洛一家三口陪他去冰雪大世界看了冰燈雪雕,還買了木耳榛蘑一類的特產讓他帶回去。回到家裏,何媽沏了熱茶給大家暖手。何爸來了興致,非要馮蕭陪他下象棋。第一局何爸旗開得勝,接下來連輸兩局,第四局分外仔細,拈著棋子遲遲不決。
  何洛笑:“爸,我和你們都下過,馮蕭的棋力比你好很多,第一局輸掉,多半也是緊張。”
  “女生外向。”何媽扯扯女兒,小聲道,“給你爸留點麵子啊。”
  馮蕭說:“何洛的棋下得也不錯,經常和我打賭,誰輸了誰洗碗。”
  “那一定多數是她洗。”何媽笑,“我知道洛洛,讓她做飯可以,最厭煩洗碗了。”
  馮蕭笑著看何洛,“可別說我告狀。有時她連輸兩盤,就找借口,說,哎,天色這麽晚,我要走啦,然後拎包就跑,剩下一堆碗筷。”
  何洛“哼”一聲,“還說,第二天我再去找你,家裏還是一摞子碗筷!”
  “那不是你頭天積攢的?”馮蕭揶揄,“跑掉就能賴賬?”
  一室茶香,其樂融融。
  何媽去接電話,轉身喊女兒來聽。
  “家裏很熱鬧,聚會麽?”章遠聲音低啞。
  “沒有,我爸……他們在下棋呢。”聽見他嗡嗡的鼻音,何洛很想問一句,感冒了麽,還是太忙,沒有休息好?嘴唇輕輕開合,問詢的話語在舌尖打了個轉兒又吞回去,隻剩下幾個毫無疑義的音節,像是不耐煩時“唔唔嗯嗯啊啊”的應答。
  “噢,我也沒什麽事情……你什麽時候回北京?”
  “1月12日吧。”
  “能不能,抽空吃頓飯?”
  “恐怕不成。13日一早的飛機回美國。”
  “這麽緊?那出來一下吧,一兩個小時。”
  何洛咬緊下唇,忍不住回頭望一眼客廳。何爸孩子一樣,拽著馮蕭又開了一局,何媽支著,喊著“跳馬,跳啊”。何爸懊惱,“觀棋不語真君子。”
  “我不是君子,我是你家姑娘的媽!”
  馮蕭攤開雙手,衝何洛無奈地聳聳肩。
  何洛淺淺笑回,低下頭,劉海擋在麵前,索性垂了眼簾,“他家裏可能也有安排,我走不開。”
  掛斷電話,章遠埋頭,十指穿過頭發,掌根壓在太陽穴上用力地按了幾下。在何洛踢踢踏踏的腳步行近之前,一家人的說笑先鑽入他的耳朵。他覺得自己像撈月亮的猴子,因為她照亮了黑夜,便去捕捉,落得滿手支離破碎的影像。她依舊在天邊,笑容清冷。
  最近公司事務繁忙,外部市場競爭激烈,負責技術的副總偏偏在此時跳槽,拉走不少老客戶。總公司將副總的行政職能暫時分劃給章遠和另一位項目經理,提議他們拓展服務領域,但一時又找不到理想的新晉技術人員,隻有和別家公司合作。各個組長推三阻四,又不公開反對總公司的決定,章遠麵對好高鶩遠的上級,唉聲歎氣的同事,隔岸觀火的局外人,頗有心力交瘁的感覺。
  此時專注地想一個人,也是奢侈。捉不住,便放手吧。
  章遠原組開發人員暫時交由馬德興帶領,他撓頭,“這次簡直是純通訊設備支持,和我們相差太遠,隻能被合作方吃死,估計我們從別人牙縫裏也摳不出什麽肉渣來。”
  “總比被自己人吃死好。”章遠低聲道。
  馬德興明白他在說什麽。風傳天達上層意見不和,爭權諸方拿新興的軟件公司做擂台,無端大家都成了權利鬥爭的漩渦中心,被動接令,上訴無門。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二人異口同聲。
  章遠感慨:“前提是要我們死不了。”
  拿到年終分紅,加上前兩期的項目款,他一次性付清房貸,便開始尋下家賣房。河洛嘉苑一帶樓盤價位扶搖直上,市價已經達到七千三。馬德興說:“章遠這次真是成功的投資啊,轉手就掙了十萬。我就說,買個遠點的房,外加一輛好車。”
  章遠笑,“也是無心插柳。”電話接進來,有一對兒中年夫妻通過代理找上來,要求隔日去看房。
  他摸出門鑰匙,思忖片刻:“下周吧。哦,不,還是趕早好了。嗯?今天,那也好……”
  康滿星見章遠要出門,忙喊住他:“章老大,你早退!”
  “當我請假吧,我剛才和上頭打過招呼了。”
  “不是,你走了,我們那邊搞不定。你也知道,客戶總打電話過來,問新插板舊插槽的,我也不懂啊。”康滿星埋怨,“還不都是老大你惹禍上身,我早就說,維護,尤其是和硬件相關這部分,我們一點都不該管,給售後服務,或者是設備部麽!”
  “那你說哪部分我們來做?”章遠抿嘴,語氣強硬,“你當還是前幾年,IT那麽好做?現在競爭這麽激烈,能多做點是好事,左也推掉,右也推掉,過兩天清閑了,也就是我們大家走路的時候了。”
  “老大,你危言聳聽。”
  “多學點總沒壞處,我也不是沒有原則地接活。”章遠欲言又止,看見康滿星強作笑顏,歎口氣,“對不起,我剛才態度不好。但是,遇到逆境,規避是上策,變逆境為順境,才是上上策。我去去就回,有事電話聯係。”
  “明白了。”康滿星點頭,“老大你先忙去吧。”
  馬德興幸災樂禍,“喂,挨罵了不是?”
  “哪兒有,那是老大提點我!沒聽到麽,‘規避是上策,變逆境為順境,才是上上策’。”康滿星“嘁”了一聲,又小聲道,“不過,最近老大心情不大好,他以前從來不會對我們擺臭臉的。”
  “喂,不要背後詬病你的上級。”馬德興左右看看,“搞不好,以後還是我的上級。”
  “你也聽到風聲了?”康滿星一臉興奮,“我就說,組長現在名義上是代理一部分行政工作,但什麽跑客戶、參與全年總結,上麵也很放權給他啊。要不是因為他資曆淺,論能力,早就應該提升了。新的開發計劃,他聽一遍,轉頭就能把技術核心分析給我們,從不用反反複複地想。你說,他最近不爽,是不是為了人事上的事情?那天我們吃飯,他還感慨,以前從不會說‘應該沒有什麽大問題’這樣敷衍了事的話,現在也要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了。”
  馬德興啐她:“好好工作,不要嚼舌頭,不怕我打小報告?”
  康滿星哈哈大笑:“馬哥人最好了,宰相肚裏能撐船。你肚量大。”
  馬德興摸著二尺七的腰,瞪她,“好,你就諷刺我吧!千萬別讓我抓著你小辮子。”
  “我有什麽小辮子?”
  “你對某些領導過分關心。”
  康滿星瞥他一眼:“你怎麽和新來的實習生喬曉湘一樣八卦?”
  過分關心?開什麽玩笑?康滿星站在洗手間梳頭,心情恍惚,“哎喲”一聲,梳子刮斷幾根頭發。她心疼地看看,低下頭對著鏡子左望右望,怎麽看,都覺得比大學時少了不少頭發。
  做IT真是摧殘女性青春,掉頭發長痘痘,康滿星懊惱。
  “你的頭發看起來真好,又黑又密。”深藏心底的聲音又響起來。
  康滿星歎氣。她是很沒骨氣啊,總想看到章遠讚許的笑容,尤其是從側麵,仰望,線條堅毅的下巴,有些方,但又不會太寬。
  簡直和馮蕭一模一樣。
  馮蕭出國兩年半,不再有任何交集。說給在英國的好友殷濰,她在電話裏笑:“其實我覺得你可以考慮一下你們頭兒,讓你誇的,年輕英俊,溫文有禮,前途無量。”
  “饒了我吧。”康滿星抗議,“第一,我每次看到他笑,都會想到馮蕭,我可不想一輩子有這麽個心理陰影;第二,我們頭兒看著平易近人,其實像……像隔著一層玻璃,對大家沒有保留,但是誰也別想接近。有時候,我真覺得他衝我們發發脾氣也好,還能讓我們知道這個人在想什麽。”
  “很高傲?”
  “嗯……也不完全是,有些,孤單。”康滿星斷言,“給這種人當女朋友,一定非常累。算了,不說了,說多了你該講我是酸葡萄心理了。”
  “說來說去呢,還是蕭哥最好。”殷濰歎氣,“過去的,就都過去了,明白麽?”
  明白,怎麽不明白?嗬,不該想了,你都是有老婆的人了吧。
  誰唱的什麽“原來暗戀也很快樂”,害人不淺。大三結束的夏天,聽說他要結婚。還記得那是一個大雨滂沱的日子,她站在銀杏樹下,望著人去樓空的男生宿舍瑟瑟發抖。卻再也不會見到馮蕭,那個曾經幫她在實驗室裏收拾殘局的男孩子,笑著說:“那台儀器也老了,壞掉就壞掉吧,如果導師問起來,我來扛著。”
  為了他讓人寬心的笑容,20歲的康滿星輾轉反側,兩點半還沒睡著,淩晨五點多就醒了,盯著日曆牌,恨不得把所有和馮蕭一起進實驗室的日子用紅筆勾出來。
  以為那些說說笑笑的日子能夠天長地久,聽說他要出國,自己也鼓足了力氣複習英語。但他忽然消失了,帶著一個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未婚妻,沒有上下文交待,比韓劇還狗血。
  時至今日,或者,你根本就忘記了我這個師妹的存在。
  “如果這樣也算快樂,那我每天簡直都是幸福得冒鼻涕泡了。馮蕭,你還記得我嗎?記得你說我的頭發很好麽?”康滿星將梳子上的頭發清下來,團一小團,揚手扔在垃圾桶裏。
  中年夫妻對樓盤質量、戶型、采光、物業管理等都沒有太多異議,但總是希望價錢可以壓低一些。
  丈夫說:“老弟,房子從開發商手裏出來是新房,自己賣就是舊房了,怎麽說,價錢也不能叫太高了。”
  妻子也道,“沒錯,其實,我們也不是沒房住,也不大著急買。要不是這邊距離孩子的高中近,我們也不用折騰著把城南的房子兌到這兒來。”
  丈夫又說:“你看,這邊交通也不大方便。每天開車也要繞一大圈。”
  章遠四下環顧:“這房子我也不是用來投資賺錢的。隻要本金加上手續費,還有一些添置的材料費,還算公道吧。”
  夫妻二人絮絮地挑了很多無足輕重的毛病,比如距離小區中心花園不夠遠,晚上會吵;附近有苗圃,城裏鄉下人來人往太紛雜……章遠均微微點頭,不多說話。
  那妻子說道:“嗯,這樓盤的名字也太土氣。河洛,河洛,說起來,就像算命的。”
  丈夫附和:“是啊,河圖洛書,開發商一下把樓盤命名到河南去了。要不是附近現房開盤的太少,孩子又要開學了……”
  章遠不悅,收回鑰匙,“這邊還有小戶型,估計很多房主會有出租的打算。我還要回公司,咱們一起下樓吧。”
  夫妻對視。妻子忙不迭地說:“嫌貨才是買貨人。我們不過是說說,可並沒有壓價啊。”
  丈夫也說,“就是,我們坐下來,慢慢談。”
  “再說吧。”章遠蹙眉,“我真的趕時間,改天再說。”
  記憶中的盛夏,她說:“總不能因為我的名字,就隻叫我來給你們算命吧?”孩子氣的嗓音已經略微沙啞,卻依然興致高昂轉向他,“來,看章遠花落誰家。”
  還壞笑著問:“不會是看破紅塵立地成佛了吧?”
  “這輩子又不是一副紙牌能決定的。”在多年前的慢火車上,章遠笑著拂亂一桌撲克,“如果我認準的,管它天涯窩邊,通通移植到窩裏。”
  當時不諳世事,勇氣是天真和莽撞的混合物,隨著年齡的增長,就像飛到高空的氣球,砰一聲炸裂了。
  抽屜裏還有大四冬天與何洛合影的照片,西服配唐裝,傻傻兩個孩子,笑得多甜。我們從此分飛,各自蒼老,各自去愛。
  馮蕭回北京之後,何洛每日陪著爸媽參加各種親友聚會,她從美國帶了不少化妝品回來,打算新年家庭聚會的時候送給七大姑八大姨,何媽好奇國內外的差價到底有多大,非要拉著丈夫和女兒到商場一一確認。又看見有返券活動,何媽說你表嫂快要生了,買些嬰兒用品吧。何洛搖頭,說:“我就不去看了,我對這些東西又沒有研究,不如去雲微家一趟,給她外婆帶了些西洋參。我還想去一趟音像店,爸,你要不要去附近的書店?”何爸倒是一反常態,對自動搖籃和新式磨牙器表現出濃厚興趣,和何媽二人興衝衝指指點點。
  爸不是最討厭逛街麽,尤其不喜歡看和自己無關的商品。怎麽人過了一定年齡,反而就像小孩子一樣?何洛搖頭無語。
  音像店裏和當年一樣人潮洶湧,一樓零零散散放了一些正版音像製品,估計是到了年底要嚴查,架子上空了一片。年輕的店員是何洛不認識的新麵孔,正大聲回應著顧客的要求:“大哥你說你要誰的專輯吧,別看架子上沒有,你問就有!”
  這樣明目張膽。何洛笑,也擠過去:“有阿甘正傳的原聲CD麽?”
  “啊,有!……啊……沒了!”小夥子一拍腦袋,“最後一套剛剛被買走。一時可能沒有,等過了農曆年還能來!你留個名字,等來貨了我給你留一套。”
  “哦。”何洛有些失望,“謝謝,我可能趕不上了。”
  她低頭,忽然San Fransico明快的樂曲聲響起,飄蕩在整個店堂裏。
  If you a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Be sure to wear some flowers in your hair
  If you a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You are gonna meet some gentle people there
  For those who come to San Francisco
  Summer time will be a love-in there
  In the streets of San Francisco
  Gentle people with flowers in their hair
  然後又是瓊·貝茲的Blowin’ in the Wind,木吉他牽動心弦: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曲聲悠揚,何洛站在樓梯口,聽著樓上飄下來的歌聲出神。高一的夏天,她把《鬼馬小精靈》的VCD借給章遠,假期結束,他說被親戚家的孩子拿走找不到了。兩個人一起來這家音像店,何洛選了《阿甘正傳》,章遠送給她。
  在一起之後,某日章遠在何洛課本的扉頁上畫了鬼馬小精靈,無意中說漏了嘴:“當然畫得像,經常看啊。”
  何洛佯怒:“原來沒有丟,你貪汙我的光盤。”
  “什麽你的我的?”章遠笑,“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又說,“其實你占便宜了。用90分鍾的電影,換了142分鍾,多值!””
  “誰占你便宜了?斤斤計較。”何洛噘嘴。
  “喲,占電影的便宜還不夠,還有我的?”章遠湊過來,“哦,你想怎麽樣?”
  似乎又看到了阿甘不知疲倦的腳步,橫跨了北美大陸,一寸寸土地的丈量。路程有多遠,愛就有多廣博。
  忍不住向上走了幾步,又回頭問店員:“你們還有這盤CD的樣品?不是新的我也可以拿。”
  “噢,一定是剛剛買碟的顧客在二樓試聽呢。”
  “這樣啊,那算了吧。”
  她下樓出門,身後傳來“砰”的一聲,還有一眾人吃吃的笑聲。一定是有人撞到頭了。所謂的二樓,不過是由小閣樓改造而成,對外宣稱是雜物間,來了工商稅務文化局的檢查隊便鎖起來。其實是D版倉庫,舉架很低,何洛站直時,頭發將將蹭到天花板。像章遠這樣的高個子,一不留神,抻個懶腰就能撞到頭頂。當初他最不願意來這裏,說店家一定是身高媲美趙承傑的根號三。
  走在街上,純淨的藍天裏似乎還飄著那根白色羽毛。居然還會記得,這麽遙遠的事情。還有他不知從何處撿來的鴿子羽毛,拋起來,打著旋兒落下,再拋起來……還有他考試前遞過來的巧克力,笑著說:“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考試也像,你永遠不知道下次老師出什麽題。”
  章遠腳步急促,衝到一樓的店堂裏。CD架前的女生背對著自己,米白色呢子大衣,麂皮裙子,及膝的長靴。她微揚著頭,伸長手臂,纖細的指頭滑過一排排CD的背脊。他輕咳了一聲:“你在找什麽呢?”
  “有周傑倫的最新專輯麽?”女生回頭,一愣。怎麽看,麵前的男子也不像店員,他微笑著,似乎是認識自己多年的老朋友。
  不是她。
  章遠尷尬地笑了笑。是幻聽麽?在歌曲的間隙,似乎聽到她的聲音。他四下環顧,又推開店門跑到街上。公共汽車停靠又離開,街邊有人揚手攔下出租車,兩旁都是商場,每秒鍾都有紛繁的腳步進進出出。商業區熙來攘往的人群,很容易就把搜尋的視線吞沒。他給何洛家撥過幾個電話,都沒有人應答。從下飛機到現在三四個小時,章遠都沒吃什麽東西,卻也不覺得餓。隻是站在凜冽的風中,覺得從北京帶回來的大衣過於單薄。
  由內而外,全身透著寒氣。
  Life is like a box of chocalate。
  無法預期,無論相逢或分離,或者,就是在茫茫人海和你擦肩。

  三 兩個冬天
  章遠走了一站地,回到高中的校園。到了年底,孩子們正在準備聯歡會,走廊裏散放著桌椅、氣球和彩帶。有男生拎著冰刀一路小跑回來,被女孩堵在門口:“自告奮勇說幫忙畫黑板的,現在回來幹嗎,接著滑去啊!”
  “我錯了我錯了。”男生一迭聲陪著不是,抓住女孩子的手腕,“我這就去。”
  “不用!”
  “不用我,黑板上麵你夠得著畫麽?”
  “我不會踩桌子椅子麽?”
  “摔著你,還不是要我背你回去?”
  “好啊,你咒我!”女孩瞪圓眼睛,“不用,就是不用!”
  “我負荊請罪還不行麽?”男生從門邊拽過一隻掃帚,“要我扛著麽?”
  “怎麽用你啊!”女孩笑了,“你手那麽涼,能拿得住粉筆麽?”
  她,也曾經笑著把手背貼在自己的脖頸上,說:“凍死你!”
  那時學校裏用的是地下水,夏天也是冰涼。掃除後她雙手浸得發白,微揚下頜,調皮地笑著。握著她柔軟的指尖,像握著冬天的冰雪。一不留神,融化了,消失了,掌心濕濕的,空空的。
  “這樣不行,燈管上麵不能纏彩帶,溫度高了會著火,多危險啊。”
  “老師,這是日光燈,不會太熱的。”
  “我說不行就不行。”
  “小林老師,”章遠走過去,“您還是這麽認真。”
  “噢!怎麽現在回來了?”
  “哦……接了一個項目,過來出差。”他找了個借口。
  林淑珍很高興見到愛徒,囑咐學生們幾句,便和章遠站在走廊的窗前,問他和其他同學的近況。
  “那時候我總說你們不懂事,淘氣,結果現在的孩子啊,越來越有個性了。”
  “這樣也挺好,老師您可以永葆革命青春!”
  “青春什麽啊,兒子都上幼兒園了。”
  “哦?幾歲了?我總以為他才出生不久呢。”章遠說,“上次我們去看您,他剛滿百天。”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都好幾年了。”
  “是啊,您帶完了我們這批畢業班,第二年要的小孩兒麽。”
  那時候還和她在一起,兩個人想要買點什麽禮物,站在百貨商店的嬰兒用品專櫃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笑出聲來。她還捶他的背,說笑什麽啊不許你笑,自己卻樂得臉都紅了。在林老師家見到同學們,大家還打趣:“如果你們以後結婚,小林老師可是當仁不讓的證婚人啊。”
  當時她還戴著他送的戒指,兩人十指緊扣。真的,已經是很多年了。
  “你怎麽樣了啊?”小林老師問,“有沒有女朋友呢?”
  “老師,您教導我們不要談戀愛的。現在就我最聽話吧。”
  “你聽話?那人家家長就不會找到我辦公室了。”小林老師笑,“據說何洛的爸爸當年是曆史係的大教授,滿麵嚴肅地和我談你們的問題,引經據典。你說,你倆給我添了多少麻煩。”
  “我也一直挺怕她爸。”章遠也笑,“不過後來他也沒為難我們,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是啊,因為何洛的數學成績又上來了麽。我當時就說,何洛隻是一時沒有發揮好,你們都是懂事的孩子,在一起互相幫助,不會耽誤學習。”
  “原來您支持我們早戀的。”
  “我倒是想打壓,壓得住麽?”
  章遠笑了笑,不說話。
  “還是,挺可惜的。”小林老師歎了口氣。
  小林老師的小兒子從轉角跑過來:“下班啦下班啦,去買玩具槍。”
  “小家夥,不去幼兒園!”章遠拍他的腦袋。
  “這是媽媽以前的學生,來,叫大哥哥。”
  小男孩閃著眼睛,憋了半天,喏喏地喚了一聲:“叔叔好。”
  一樓門廳有一麵落地的大鏡子,是建校70周年校友捐贈的。連日奔波,鏡中的自己滿麵疲累,一身風霜。周圍說說笑笑的孩子們,都是腰板筆直,頭也是微昂的。真是不知道膽怯、不知道退縮的年齡。
  他想起體育組的器械庫外,還有自己高三時寫給何洛的“Thanks”,一路找過去,赫然發現舊日的倉庫被重新粉刷,牆角的雜草連根拔除,露出雪白的牆壁來。
  冰場平整如昨,但護欄都是新的。
  “原來不都是木頭的?”章遠問一個滑冰的男生。
  “早就拆了,去年的篝火晚會都燒掉了,還有一些破桌子爛椅子。”
  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她曾經在公車上低著頭,說:“我,總怕自己是一廂情願的。”
  是的,章遠很怕,此時此刻,是自己一廂情願,天涯思君不敢忘。門外賣烤紅薯的小販依然還在,章遠買了一個捧在手裏,香氣撲鼻,卻一口都吃不下。
  何洛到李雲微家裏時,保姆徐姨正在收拾飯桌。“吃過了麽?”她問,“屜上還有包子,剛蒸的。吃兩個?”
  “好啊!姥姥指導出來的,味道肯定錯不了。”何洛笑,把西洋參交給徐姨,又拿了一隻包子,餡兒是肥瘦相間的肉丁和白菜丁,偶爾還能咬到小粒的脆骨。“我最喜歡這樣香噴噴的山東大包子了,吃著痛快。”她坐在雲微外婆的身邊。兩三年過去,老人的腿腳沒有當初利索,但依舊眼神澄明,精神狀態也很不錯。
  “小風也最喜歡這種了,不過雲微比較喜歡豆角排骨餡兒。”
  “小風?”
  “常風啊,是雲微打小玩到大的。不也是你們同學?”
  “不是我們高中的,也許是雲微的初中同學。”
  “看我都記混了,人老了記性就是不好。”外婆戴上老花鏡,拿出李雲微的高中畢業照,“雲微爸媽走得早,她這些小朋友們都沒少幫忙,喏,去年春節,人家從北京回來就一個禮拜,還被雲微抓著,帶我去體檢。”
  “哦?”何洛探頭過去看。
  “這個,高個子的孩子。”
  集體照上他的麵龐不是很清楚,但藍白相間的校服無比清晰。何洛的心瞬時軟軟的,嘴角扯出一個笑容。
  “章遠,是原來雲微的同桌兒。”
  “這孩子也很有心,每次回家都會來這兒看看。”
  有人按門鈴,徐姨從門鏡看了一眼:“說曹操,曹操到。”
  何洛不禁站起來,手裏還舉著半個包子。
  “外麵好冷啊。”他在門廳跺著腳,還不時把手裏的烤紅薯按在耳朵上。牛仔褲,半長的深藍色Northface大衣,還有一張缺乏睡眠的臉,揚眉時,額頭隱隱有了細紋。
  北京的見麵是在夜色中,看不出彼此眉眼間的變遷;此時站在午後明亮的客廳裏,冬日煦暖的陽光倦倦撒一臉,所有細枝末節無所遁形。
  那些花兒都老了。
  章遠眼睛一亮,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這麽巧。沒想到,這個城市也太小了。”他和外婆聊了幾句,坐在沙發上,口袋裏清脆地一聲,連忙掏出來放在桌子上。
  CD盒,《阿甘正傳》的原聲唱碟。
  “好在隻是盒子裂了。”他舒了一口氣,“早就過來了?”
  “哦,才到,上午陪爸媽逛街來著。”
  “叔叔阿姨呢?有你這麽陪的麽?”
  “他們在看一些和我無關的東西。”她信手翻看著CD的曲目。
  “第二張第三首。”章遠說,“SanFrancisco,是你的城市呢。”
  “我不住在那兒,不過距離很近,經常去。”
  他笑:“Gentle people with flowers in their hair,真的人人戴著花兒麽?”
  “嗬,那不成了大雁飛過菊花插滿頭?”何洛也笑。
  這是半個月內的第二次邂逅,笑過之後,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
  “遠啊,最近胃還疼麽?”外婆問,“我聽雲微說,怎麽,你前段時間住院了?”
  “啊。”章遠抬頭,看著外婆,發現何洛也抬眼望著自己,目光相遇,她又低下頭去。他笑笑:“沒什麽大事兒,同事們太緊張了,我那天就是喝多了而已。”
  “你們年輕人啊,都不注意身體,雲微也是,可要按時吃飯啊。對了,洛洛你上次來學熬粥,後來你那個小朋友好些了麽?”
  何洛不知道說什麽好,尷尬地笑了笑。
  老人家畢竟精力不濟,聊了一會兒就倦了,章遠和何洛起身告辭。
  兩個人並肩走在街上,胳膊偶爾碰在一起,然後又蕩開。十字路口的積雪被車輛碾化後又結成冰殼,章遠一個趔趄險些跌倒,何洛在他的肩頭扶了一把,不待他說謝謝,就飛快地抽回手,揣在大衣口袋裏:“你要是摔倒了,一百四五十斤,我可拽不動。”
  “至少我不像某些人,走路能撞倒電線杆,還痛得吱哇亂叫。”章遠促狹地笑,“到了冬天,就搖搖晃晃走得像隻企鵝。”
  “沒人和你貧嘴。”她抬頭,“說真的,你當心一點自己的身體。定時定量地吃飯,少時多餐,不要吃得太著急,不要吃得太油膩。”
  “你在北京已經念叨過一次了,可真比姥姥還像老太太。”他蹙眉抱怨,下一刻卻忍不住翹起嘴角,眼中蓄了濃濃的笑意,“好了,忙過這段時間,我就修身養性,像太上老君一樣開爐煉丹。”
  “那我也不多嗦了。”何洛站定,微揚著頭看他,冷風刮在臉上針刺一樣地痛,眯上眼睛,熟悉的輪廓漸漸模糊,“我要回去了,爸媽等我吃晚飯。”
  “時間還早,再走走吧。”章遠說,“好久不見了,我……我有些事情谘詢你。”
  “我?”何洛點著自己的鼻子,“又有人要出國麽?最近倒是很多人問我申請的步驟。”
  “一些IT方麵的事情。”
  “我是外行,你知道的。而且聽說你們公司發展得很不錯,我更是人微言輕,就不要班門弄斧、四處丟醜了吧。”
  “最近工作上有點棘手,也沒少碰壁。”章遠蹙眉,“大家都覺得我們做得挺風光的,其實現在公司內部也是轉折期,隻不過我很少和別人說起這些。”
  他額頭上淡淡的川字紋,是何洛無法拒絕的請求。
  “手機借我。”她說,“我和爸媽說一聲好了。”
  寒風凜冽,走了一會兒兩個人就開始抽鼻子,用光了何洛包裏所有紙巾後,章遠建議去麥當勞。“檔次比較低,沒問題吧?”他聳肩,“要委屈你吃洋快餐了。”
  “那倒無所謂,在美國我還真的從來不吃。國內的改良過,而且做的也精致些。”
  店裏人很多,沒什麽空位。“咱們還是去前麵的咖啡廳吧。”章遠說,“等我先買點東西。”
  何洛站在窗邊,看他在一群小孩子和家長中亂哄哄地排隊,知道他一定會買蘋果派。真是好死不死,偏偏又來這家店。她轉身,臨窗的高腳凳還在,似乎還聽得到鄭輕音哭哭啼啼地問“你會擁抱她麽”,“你會Kiss她麽”,“你會和她結婚麽”……“如果,你願意一輩子和她在一起,也許是真的喜歡吧。”
  然後是章遠摸著下巴故作嚴肅:“啊,你沒發現麽,我還是很帥的,你要看緊點兒。”
  這些似乎都是很久很久前的事情了,至少,何洛已經很久不曾回想在一起的時候是什麽樣子。尤其是在故鄉共度的最後一冬,想起來就會感到淒冷。似乎還佇立著茫然無助的自己,在冰天雪地的街角痛哭失聲;而他甩手走開,消逝在路燈照不見的黑夜裏。那一段過往,她懶於回憶。有時候銘記傷痛,比遺忘幸福,更需要執著的勇氣。
  章遠果然舉著兩個蘋果派過來,“怎麽了,冷麽?”
  “嗯?”
  “看你縮著肩膀。”他遞一個給何洛,“吃點熱乎的。”然後又促狹地笑。
  “又想到什麽惡心笑話了?”
  “哪個笑話比得過你的手紙?”他揚手,“看,又要了一遝兒。”
  “放心,我不是心髒的人,當作沒聽到。”何洛拆開包裝,咬了一口,“這個和美國人家裏做的還不一樣,去年感恩節,我還學了怎麽做。”
  “味道差不多?”
  “嗯,像一個圓的蛋糕,外皮不是這樣的。”她比劃著,“這種特殊的味道是Cinnamon。”
  “什麽?”
  “Cinnamon,月桂,卡布基諾裏麵有時也放。”
  “聽起來很專業。”章遠笑,“別是光說不練喲,什麽時候做一個來嚐嚐。”
  “國內家用的烘焙工具和材料比較難買。本來我想帶月桂粉回來,給葉芝她們調咖啡……”
  何洛說了一半,想起臨行前馮蕭帶著購物單去了一趟超市,回來遞給她一個小盒子,“喏,你要的CinnamonPowder。”
  Cover Girl?這不是彩妝品牌麽?何洛看著包裝的盒子,無比納罕,果然,是一盒散粉。
  “老大,這是月桂皮色的散粉,化妝品啊!”她笑得肚子疼,“是定妝用的。”
  “啊?我看到寫著Cinnamon和Powder就買來了。”馮蕭也笑,“算了算了,你留著用吧,我就不去退了。”
  “你沒見過月桂粉麽?褐色的,隻適合黑MM。”何洛搖頭。
  “我隻負責吃,沒有研究過你的瓶瓶罐罐啊。”馮蕭說,“要不然夏天咱們去夏威夷,你曬黑點,變成炭烤麵包?”
  交錯的記憶,瞬時提醒她,你和眼前這個人,已經是過去時。
  章遠的手機隔幾分鍾就要響一次,他聽著電話,嘴角還沾了些果醬。何洛停住腳步,抽出一張紙巾遞給他。章遠擦拭的時候,手裏舉著的蘋果派又蹭到臉頰上,自己不知道,依舊講著一串何洛不懂得的專業詞匯,表情嚴肅而陌生。她微歪著頭看他,站在積了冬雪的大街上,人潮來往如海浪。忽而覺得他還是當初的少年,忽而覺得兩個人站在地球兩端一樣的遙遠。
  兩個人找到一家茶室。何洛說:“剛才你說的術語我都不懂,看來未必能提供什麽建設性意見。”
  “噢,我們最近在爭取一家挪威客戶,有些技術內容我也沒接觸過。”
  “那怎麽辦?”
  “活到老學到老麽。這個行業更新快,你也知道。”章遠說,“對了,你距離矽穀那麽近,認識不認識那邊的技術人員?我們公司有意開展軟件外包的項目,我想了解一下那邊的行業標準。”
  “我隻認識一些實習的人。”
  “不認識印度哥們?”他笑,“恐怕全中國的外包軟件量,都比不上印度一家公司。”
  “他們有語言優勢,也比較規模化吧。”
  “印度的公司比較成熟,美國顯然擁有核心技術,可以製定標準;印度主要做子模塊開發和獨立的嵌入式軟件開發。而我們大部分做的還是應用軟件。”章遠說,“國內公司發展不起來,主要是美方對公司規模和正規化要求很嚴,國內的草台班子根本通過不了審查,但是正規一些的大公司還不屑於做這樣的外包業務。但是從市場和人力資源來看,我們都有優勢。”
  完全是何洛不知道的世界,她有些茫然,不知道如何應對。
  “這也隻是一個想法,還不確定可行性如何。”章遠說,“和印度公司相比,我們企業規模小,急功近利,產品種類單一,質量不高。集成業務火熱的時候,所有的IT企業都去做集成;企業信息化的時候,所有人都去做信息平台。不過沒辦法,我們首先要保證自身的利益和生存空間,然後才能求發展。這也是國內人力資源過剩、惡性競爭的一個循環。”
  他斜靠著椅背,手指輕叩茶幾,神色淡定:“我們缺乏開拓國際市場的能力,不光是我們一家公司,很多中國公司都有這個問題。不僅僅是語言製約,更重要的是管理機製和思維方式。這也是我們希望與更多國外企業合作的原因,一步步來。或者,”他頓了頓,“也應該在適當的時候,走出去,看一看。”
  “確實,有些觀念上的事情,沒有辦法闡述,能出去看看很好。”
  “本來,我們幾家IT公司一同聯係了去西雅圖的商務考察,就是今年春天。”章遠的手指停止了動作,“但是,因為非典取消了。”
  “哦,機會肯定還會有。”何洛撥弄著CD盒子,似乎聽到他悵悵舒一口氣,心裏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如果那次旅程沒有取消……她不敢多想。有的事情錯過了,並沒有斡旋的機會。
  這一刻相對無言,何洛低下頭,讀著CD盒子上的歌名,章遠想問她些什麽,又怕她下一刻起身就離開,從此再不回頭。
  “我讓他們放來聽聽吧。”章遠拿過碟片,和茶香一同氤氳開來的,還有一首首流淌的樂聲。“加州很好吧,”他問,“四季溫暖的陽光海岸。”
  “我還真沒怎麽玩兒,抽不開身。我夏天通過了博士資格考試,以後不用選很多課了,但又要一直關在實驗室裏。”
  “你們現在做什麽?克隆麽?”
  “100個人裏麵99人會這麽問。”何洛笑,“也算吧,但不是你們想像的那種,什麽多莉羊之類的。我們主要還是做基因的表達與控製,還有一些疾病基因的功能性研究和疫苗開發,所以很多人畢業之後去了藥廠。”
  “完全聽不懂,天書……”章遠聽了何洛的描述,笑,“上帝之手麽,創造生物。”
  “哪兒啊。常常盯著顯微鏡,做實驗到後半夜。我大四有一次連續三天一共睡了八個小時,估計下半年確定導師後,這樣的日子也是家常便飯。”
  “大四?什麽時候?”章遠蹙眉。
  “拿到offer之後。那時我覺得自己還有很多東西不知道,都說國外學生動手能力很強,我很擔心自己到美國之後丟人,所以跟著研究生做了很多實驗。”
  “沒有聽你提起過。”
  因為你那時並不關心我的喜怒哀樂。她笑得勉強:“我也很少和別人說起這些,有點辛苦,挺挺就過來了。”
  “你向來報喜不報憂的。”章遠清楚何洛的脾氣,“從來也不示弱。如果你說有點辛苦,那麽一定是非常辛苦了。”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不如意,和很多人比起來,我的路算是一帆風順,所以現在也沒有什麽可抱怨的。”她淡淡地笑著,一縷額發垂下來,艱難的日子就化解在溫暖的笑容裏。
  章遠說:“雲微現在怎麽樣了?我是說她的個人問題,一直沒好意思問,顯得我很八卦。”
  “似乎沒什麽動靜。她說打算有點積蓄,就回來工作,方便照顧外婆。”
  “靠她一個人還是有些辛苦。她和許賀揚,再沒有可能了麽?”
  “許同學離得那麽遠,能幫上什麽?而且,就像你當時說的,兩年後,可能什麽都變了。”
  “我說的麽?”
  “是。”
  “真的,什麽都變了麽?”
  “真的。”
  “是麽……”章遠強自笑笑,“估計過兩年頭發都要大把大把地掉了。”他坐在燈影裏,棱角分明的臉半明半暗。已經不是讓何洛心動不已的男孩子了,她沒有絲毫傷痛,隻是理不清頭緒。胸腔裏感覺不到心髒的跳動,似乎它憑空消失了,血脈經絡被打了死結,滿漲著說不出的情緒。
  “你也注意身體。”她說,“咱們走吧。回頭我們那邊中國社區有活動,我問問看在軟件公司工作的中國人,幫你們搭搭橋。”
  似乎結束了一場學術論壇。我們之間的話題,僅剩如此吧。
  章遠黯然。你有什麽憑借去爭取她?她那些畢業前辛苦著的日子,自己在哪裏,竟然毫不知情;那些即將來到的拚搏和挑戰,你又能在何處,是否能和她一起麵對?他似乎可以想見,疲累的她走出實驗室,有人開著車接她回家,在她熟睡時素淨的額頭上輕輕一吻。終究,是自己給不了的貼身關懷。
  “我送你吧。”他說。
  “不用了,你剛剛不也說就回家幾天,多和家人聚聚吧。”何洛看表,“現在還早,我打車回去就好。”
  “好吧……”章遠拍拍口袋,“你先走吧,我抽支煙。”
  不想眼睜睜看她離開,再次驗證自己的無能為力。
  章遠轉身走回店裏坐下,定定地看著一桌五子棋的殘局,不知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輸家。
  本來說把CD送給何洛,她忘記拿,還在悠悠唱著。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手機響起,康滿星氣急敗壞地喊著:“老大,您到底什麽時候回來啊!我都要撐不住了。大老板說我們爭取客戶不夠積極,都要怒發衝天了。”
  “怒發衝冠吧。”
  “冠?你在這麽關鍵的時候請假,我們這邊就急得什麽冠都被衝掉了,隻能衝天了!”
  “我明早趕回去。”
  “不是我催……你這麽匆忙回家……不是家裏人……”
  “都好,是我瞎緊張了。”章遠交待了幾句工作上的事情,捉起手邊的茶,已經冷了,苦澀難言。
  何洛回家吃晚飯。何爸蹙眉:“和同學去哪裏了,身上還有煙味兒?”
  “不是我們,是旁邊那桌。”
  “洛洛,來,幫幫忙。”何媽把女兒叫到廚房,小聲問,“看到誰了?”目光疑惑。
  “沒什麽。”
  “問你是誰,你說沒什麽,這不是答非所問麽?”何媽搖頭,“你們還有幾個同學在這邊,他不是去了北京?”
  “真的沒什麽。”麵對洞察天機的母親,何洛乏力。
  “馮蕭是個好孩子。”
  “我也知道。”她幫忙盛菜,“媽,我不是小孩子,相信我,我有分寸的。”
  二十幾天的假期稍縱即逝,何洛返美前夕住在葉芝的宿舍,洗漱完畢,躺下來看見上鋪熟悉的木板,恍然間不知身在何時何地。
  “我總覺得,還是在讀本科。”她說,“長大真累。”
  葉芝用筷子挽個發髻,拿著桌上的礦泉水瓶作話筒,“發表一下重逢感言吧,葉芝頻道現場報導!”
  “他說明天去機場送我。”
  “你怎麽說?”
  “我能說什麽?”何洛搖頭,“自然拒絕了。馮叔叔和阿姨都去送我們,還有馮蕭的弟兄們。他不應該出現在這樣的場合。”
  葉芝聽了何洛的描述,跪著湊上來打量她的眼角,“讓我看看,你是不是口是心非?”
  “哪兒有?你看仔細點!”
  “那他沒堅持?”
  “堅持什麽?無非是客套一下。如果不是偶然遇到,我想,他以後都不會再聯絡我。他一向很傲氣,也不會低三下四地去祈求什麽。”
  “對。買賣不成仁義在,他不能給你拆台!你也不能不為馮蕭考慮,人家在美國和你一天到晚舉案齊眉的。”葉芝點頭,“不過,你和某人可以人約黃昏後,哈。我可不相信,這一次又一次,都是偶遇。就算是偶然,也是偶然中的必然。”
  “不要亂說!”何洛嗔道,“本來我沒想什麽,你非要說出點什麽來。”
  “生活寂寞,需要花邊新聞調劑麽。”葉芝不死心,又問,“真的沒什麽?你的心海就沒有一圈圈泛起漣漪?”
  “我回到國內,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離開;但估計返回美國,又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回來過。”何洛闔上眼,微揚著頭,“這是我現在的生活,感情之外,還有很多,並不是某一個人某一句話,就可以推翻,重新洗牌的。”
  “女人,冷漠起來也很可怕。”葉芝搖頭,“這也好,馮蕭是個很好的男生,有他照顧你,我們大家都放心。”
  我不是冷漠,我是不敢深想。何洛翻身,麵向白牆。迷迷糊糊想,回頭麽?回頭太難。我們的人生是兩條直線,又不平行,交匯過一次,從此便越行越遠,永不能再重逢。
  春末時分,章遠的事業漸上正軌,風生水起,已經被提升為總經理助理,分管和各大國有單位合作的相關事宜。這消息在老同學中傳得轟轟烈烈,經過幾千公裏的過濾,在何洛眼中不過是網上的幾行字,大家說章遠高升,紛紛要他請客。
  更有人爆料,說章遠早就買房,因為他買房不買車,每天擠公車或者打車上下班,已經成了同行的笑料。
  萬一見客戶,也是要西裝革履吧。何洛想到他拎著公文包,擠在北京顛簸的公汽上,伸展不開。但他上次對於買房一事矢口否認,或許已經有了理想的追求對象,即使曾經等待過誰,最後他的懷抱也不會落空。
  自己是備選,不是惟一。
  和他,終於也是陌生人了。

  四 聽說
  章遠拿到總經理助理的任命書,有了自己的辦公室,人事部還指派新來的實習生杜果果做他的秘書。杜果果不久前剛從上海來北京,說話輕巧且快。
  章遠說:“果果這個名字念不好就成了蟈蟈。”
  “原來的朋友都叫我Apple。”她麵色紅潤,語音清脆,的確像一隻煙台蘋果。
  “你剛來,有什麽不懂的,可以問我,或者滿星。”
  杜果果點頭,又轉轉眼睛:“老大,我想問問,以後你進進出出,大堂的保安會向你敬禮麽?”
  “嗯?”
  “我那天看到董事長進來,所有的保安都立正敬禮。下次我跟在你身後好吧?不要太威風哦!”
  “似乎隻有董事長有這個資格,這座寫字樓都是他的。”章遠笑,“或者是保安公司的頭頭。”
  “這樣啊。”杜果果也笑,“沒關係,我每天向老大敬禮。”說著腳一並,揚手喊了句“咳,希特勒”。
  “新來的女生還真是夠嗲。”實習生喬曉湘扯扯康滿星的衣袖,“她不是學通信的麽?又不是文秘專業,為什麽讓她做章遠的秘書?如果說熟悉業務,她又是剛來的,不會幫倒忙麽?”
  “因為最近我們拓展的業務,都在通信領域吧。”康滿星說了一半原因,不禁想到馬德興私下裏告訴她,任用杜果果是章遠自己的決定。
  “他喜歡這個類型的?”康滿星訝然。
  “不是。”馬德興得意地挑眉,“麵試那天你去見挪威人,我去當考官了。麵試的女生有幾個,好幾個去了人事和財務,但隻有杜果果麵對章遠的時候最自然。”
  “嗬,你是火眼金睛?”
  “不是我,是市場部方斌說的。他天天和客戶打交道,那個人精的眼光,你總信吧。”
  “有道理,章老大也是個人精。”康滿星點頭,又搖頭,“你們這不是害他麽?平時就看不到幾個女人,好不容易找個秘書,你們又安置一個對他不感冒的,難道讓老大去做和尚?”
  “是,看到的都是你這樣不像女人的女人。”馬德興總不忘揶揄她,“傻瓜,到底你是新人……”
  “嗯?有什麽八卦?快說快說。”
  “章遠有女朋友啊,在美國。”馬德興無比得意,“上次醫院的護士長說的,要不然他那麽積極買房幹什麽?”
  “又是美國……”想到馮蕭,康滿星有些黯然,“那個地方有什麽好啊,所有的人都削尖了腦袋鑽過去。”
  “是啊,這兩年也沒聽章遠提起他女朋友,我知道了都不敢多問。”
  “八成是勞燕分飛。”康滿星歪歪嘴,“而且那邊女生少,搶手的很,所以出國前臨時抓一個就結婚的男生,也不是沒有。”
  她心緒不佳不想工作,看見大學同學常風在msn上,打開對話框就扔了一句“kick”。
  “滿星姑娘,我招你惹你了?”
  “沒事兒,心情不好想抽人。”
  “好,打完左臉我讓你打右臉。”
  貧嘴幾句,常風又說:“不是哥們沒有提醒,過兩日你的仇家就上門了。”
  “誰?”
  “項北。還記得麽?”
  怎麽會不記得?雖然打交道不多,但這位師兄一向對自己吹毛求疵,如果不是看在他和馮蕭是好友,滿星才不會和這個眼高於頂的男生打交道。
  馮蕭,馮蕭,你總是陰魂不散。常風剛剛說起他的消息,因為學術表現突出,剛剛獲得國家優秀自費留學生獎學金。
  他到了哪裏,都是最優秀的。康滿星想,這些都和我無關,沒什麽值得開心或者懊惱的。想著想著,還是忍不住跑去馮蕭學校的網站上,一步步聯接到係裏的主頁,想從一項項新聞裏找到關於他的隻字片語,沒有留心章遠拿著文件站在她身後良久。
  他的目光停留在角落熟悉的校名上,一時忘記言語。
  “啊,老大!”康滿星回頭看見章遠,嚇了一跳,“我,我不是偷懶摸魚啊。”
  “噢……”
  “隻是同學告訴我一個好消息,忍不住來看看。”她忙亂地關掉閃爍的msn對話框,又去點網頁。
  “你同學在這個學校?很不錯呢。”章遠笑,“什麽好消息?”
  “我師兄拿了國家留學生獎,5000美金呢!”康滿星盡力表現得興奮開心,“這不是很重要,每年全世界的中國留學生,就評出這麽2300個!”
  “牛人啊!”
  “是啊,成績好,動手能力強,還是原來係足球隊的主力。”
  “是你的偶像,還是……?”
  “老大你和他們一樣八卦!”康滿星癟嘴,“人家啊,可能已經結婚了,至少,我知道他已經訂婚了。”
  “好,我不八卦。”章遠放下文件,“這些,你幫忙給Apple講講。”低頭之間,看見google搜索頁,每一個搜索條裏,都標著紅色的“馮蕭”。
  “馮蕭?”
  “噢,哦,就是我說的師兄。”康滿星手忙腳亂。
  “已經,訂婚了啊……”
  “呃,是啊。”
  章遠勉強笑笑:“沒事,下次我們多介紹有誌青年給你。”
  李雲微問起冬天兩個人的重逢:“真是的,跑到我家去碰頭,一點都不浪漫。姥姥和徐姨又不知道內情,連個煽風點火的人都沒有。”
  “以後不要再提她了。”章遠冷冷地說。
  “嗯?”
  “夠了。人總是要往前走的,我不想為了這件事情牽扯太多精力。最近工作上的事情,已經讓我焦頭爛額了。”
  “可是……”
  “已經太晚了。”
  沒有任何預警,比911來得還突然。世界在一瞬間,崩塌了一個角落。什麽時候的事情?在這個冬天裏麽?他毫不知情。壞消息總像一條盤尾於草叢深處的蛇,什麽時候踩到了,便露出森白的牙,閃電般咬上你一口。更可惡的是,它一直在那裏,危機四伏,但在感覺到疼痛前,你毫不知情。
  馮蕭在舊金山中國領事館參加了頒獎儀式,致詞時他說:“雖然很俗氣,但是我還是要和獲獎的每一位同學一樣,感謝給於我指導和幫助的師友,感謝遠在北京的父母,感謝一直在身邊支持我鼓勵我的人,特別是,”他向著台下伸長手臂,“我的女朋友,何洛。”
  眾人微笑著鼓掌,目光聚過來。
  何洛說:“你的答謝詞也太老土了。”
  “那下次你來準備講稿,”馮蕭貼在她耳邊說,“賢內助食譜秘籍。”
  何洛向後微傾,側頭看他:“養豬秘籍吧。”
  “喏,這回有資金了,我們夏天的時候去阿拉斯加,或者夏威夷,你喜歡哪邊?”
  “暴發戶,你不是打算換輛車?”
  馮蕭聳肩,“想做的事情太多,再說,軍功章裏……”
  “別,別酸我了。”何洛笑,“大熱天的,要我出雞皮疙瘩給你看麽?”
  二人心情都不錯,從蜿蜒的花街一路走到漁人碼頭。Pier39有一家叫做Bubba Gump的主題飯店,一向是何洛的最愛,店裏擺放著《阿甘正傳》的海報、劇本、服裝,菜單也別具一格,寫著諸如Run Across America、Ping Pong Shrimp一類的菜名。在窗邊可以看到海景,夕陽墜下,紅色的金門大橋半隱在海霧山嵐間,看不見彼端的盡頭。
  一隊遊客模樣的日本小孩子說笑著,還有人舉著Run Forrest Run的牌子,在聽到店內音樂的時候,把一朵假花別在侍應生鬢角,拉著他一起照相。
  歌聲飛揚:If you a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Be sure to wear some flowers in your hair。
  “我們換一家店。”何洛說,“今天這裏太鬧了。”
  “你說了算。”
  何洛買了兩份奶油蛤蜊濃湯,盛在硬殼的麵包碗裏,拉著馮蕭在露天長椅坐下,偶爾有海鷗飛來,她便撒些碎屑。街邊藝人吹著薩克斯,暮春的空氣中飄散著咖啡香,混合著低沉徘徊的爵士樂。
  “我這學期結束後要去美東一段時間。”馮蕭說,“上次和你提到的那個土木工程實驗室,要和我老板合作,對方的負責人也是當年911之後調查組的專家之一。”
  “去多久?”
  “短則半年,長則一年。項目是這樣的,但似乎我的老板有跳槽的打算,那我們幾個博士生肯定就要跟過去了,也比較麻煩。”
  “是啊,又要轉學,又要搬家。”
  “這些都不算麻煩。隻是,”馮蕭頓了頓,“每天又要想實驗,又要想你。”他在藝人那裏點了《西雅圖夜未眠》的主題曲“When I Fall in Love”,說:“我不想離你太遠。”
  “那,我也找一個去美東的實習機會吧。”何洛想了想說。她微闔著雙眼,隨著拍子輕輕搖擺。把那些歡快的歌聲甩開吧,把那個額頭撞在天花板滿臉倦色笑容淡定的人甩開吧,把那朵舊日的花兒丟在風裏吧,不要讓它在心口腐爛。
  “洛,你真打算先做一段時間實習生?”導師Davis蹙眉,“你知道,我們實驗組人手有限,而且你一氣嗬成,拿到學位也比較快些。雖然去大藥廠也是個不錯的出路,但是我們組裏很多商業合作項目,其實可能比你做實習生更能了解目前的尖端技術。”
  “Davis教授,我主要還是有一些私人原因。我男朋友可能會去美東一年。”
  “個人原因,或許是家庭原因?”Davis教授了然地笑,“蕭是個好男孩,你們在一起很相稱,我無法阻攔,好的,我會給你簽推薦信。”
  “謝謝Davis教授。”
  “我也希望一年後,你還能回到組裏。”Davis教授誇張地聳聳肩膀,“親愛的洛,你的博士生資格保留著,但是那時你要和新的申請人競爭獎學金了。”
  “我明白。所以我想趁早和您打招呼,以免耽誤今年組裏的招生錄取。”何洛笑笑,“我會努力殺回來的,為了師母獨家秘方的天使蛋糕。”
  Davis教授哈哈大笑,胡子一翹一翹:“一樁是一樁,既然你告訴我一個消息,我也告訴你一些事。不知道你想先聽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我通常選擇先聽壞消息。”
  “噢,你會後悔寒假花了700美金買回國的機票。”
  “已經是很好的折扣了呀。”
  “因為……”Davis教授狡黠地笑,“我提供你免費機票,往返舊金山和北京,中國一月遊。”
  “什麽?”
  “你還記得薑麽?他去年回到中國,去你的母校做客座教授,似乎中國政府給了他很不錯的待遇。他邀請我去講學一個月,我需要一名助手和翻譯。你是最好的人選。”
  “薑教授是新聘任的長江學者,這個我知道。但是您從來沒說過要我給您做翻譯的事情。”
  “也是剛剛決定。”Davis撓撓頭,“本來我打算找別人,但是既然你決定去實習,我想做完手頭的實驗,你可以暫時不接新任務,免得到時候半途而廢。而且薑很得意,說他的實驗室在國內是最好的,你跟著我過去做聯合項目,也不算耽誤時間。當然,決定權在你,可以仔細考慮。”
  “我的簽證過期了。”何洛說,“因為是敏感專業,所以寒假我被Check了,而且隻給了一次入境,就是說,這次回去,我還要簽證。”
  “申請費是多少,我可以給你報銷。”
  “而且如果我家人知道我要回去……”
  “你可以周末回家。”
  “我,我想……”何洛一時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你可不可以離開蕭片刻,就這麽短短的時間?”Davis教授捏起拇指和食指,“真是讓人嫉妒了,他拐走了我的博士生翻譯。”
  “不是這樣……”何洛歎氣,對麵的Davis教授頑皮地笑,身後牆上掛著薑教授送的毛筆字,大大的一個“忍”。
  “忍字心上一把刀。”Davis說,“希望我隻放了一把小刀。”
  “何止一把刀?你老板簡直是投放核彈!”田馨在電話裏笑,“何洛啊何洛,多好的機會,你在猶豫什麽?”
  “這還算好機會?相當於把我從組裏架空。也不知道這些老美,是真好心,還是真糊塗。”何洛唉了一聲,“你看我現在沒學會別的,隻學會歎氣了。”
  “你知道,我說的好機會,不是這個意思。”
  “沒有別的意思!”何洛嚴肅起來,“我說過,不可能的事情,就不要再做假設。”
  “那你猶豫什麽?躲避什麽?”田馨咯咯地笑,“還是心裏有鬼!”
  “我……”說不感慨唏噓,那是假的,“我心裏很慌啊。就好像你明知道抽煙是不好的,戒掉了也就戒掉了,但是別人在你麵前噴雲吐霧的,難免勾出你的煙癮來。”何洛說,“我對著某人,就是對著昨天,但是我們兩個人之間沒有什麽共同語言,說來說去,也隻有昨天。我不能讓回憶成為自己的生活,我要向前看,向前走,你明白麽?”
  “不是很明白。”田馨說,“但我支持你找一個真心對你好的,光憑這一點,章同學可以三振出局了,他當初的表現也太遜了,這兩年也三杆子打不出一個P來,和他交流太累人。”
  “拜托你說話文雅點……”那邊田馨老公的聲音傳來。
  “那你也不要敲人家腦門麽……”嬌憨地抱怨著,回頭又來數落何洛,“反正你們的事情我都懶得管了,隻是你一向喜歡勉強自己,就不能讓自己活得痛快些麽?想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早死早投胎。”
  “好死不如賴活著。”
  “隨便隨便吧,我要睡美容覺了。”每次話題進行到無實質意義的閑談階段,田馨便興味索然,打著美容萬歲的幌子收線。
  躲避終歸不是辦法,何洛翻出護照,把個人信息發送給Davis教授。遇到困難,躲避是上策,化困難為機遇,才是上上策。她告訴自己,是時候和你的夢想和緬懷告別,勇敢地麵對現實吧。
  章遠沒想到,自己在三年後,重新看到了熟悉的鯽魚糯米粥。藍色蓋子的微波爐飯盒裏,隱隱透出糯米的瑩白,點綴幾星蔥花綠。心在一瞬間,老了一點點。清晨出門時的滿腔鬥誌,在心底凝結瑟縮成幾分鍾的記憶碎片。
  她托著下巴頗為自得地說:“哪兒也不賣,我自己熬的。”她坐在他的電腦前,劈裏啪啦地打字,還說你快去睡吧。那麽吵,一時間怎麽睡得著?於是微闔雙眼,隱約看見她望過來,凝視的目光似乎會膠著一輩子。彼時,房間裏有片刻的寂靜,就算周圍有人出入來往,但他在那樣的午後感覺無比放鬆,終於可以倦然睡去。以為以後的歲月裏日複一日,如此到白頭。然而隻是轉瞬,夢便醒了。
  她,也走了。
  康滿星還端著飯盒,歪頭解釋著:“老大,雖然不是我親力親為,但好歹煤氣費我也出了一半啊,您總要給我們倆一個麵子不是?”
  “這兩天你師兄來做審計,讓你幫忙準備的財務係統資料,都搞定了麽?”章遠微笑,“你們不氣我,我就不會胃疼,否則別說鯽魚糯米粥,估計人參靈芝也沒用了。”
  “這這,嘿,我們什麽時候氣您了啊,真冤枉!”康滿星大叫,“是那個會計師事務所的家夥和我起刺,好端端跑來我們公司做什麽審計。您就看著下屬被人欺負麽?還不許反抗?”
  “我相信項北和你師兄妹二人一定配合默契的。”章遠推開飯盒,“你剛剛說也給了項經理,那我就更不能收了,好像是你巴結上司,買一贈一附帶給他一份。我知道你們是關心我,別人看呢?”
  “怎麽當了領導,就和我們這樣生分了?”康滿星嘀咕著,又不好在辦公室辯駁什麽。
  “如果你有女朋友,拜托把照片放在桌子上。”杜果果把一摞文件放在章遠麵前,“我剛剛在複印室都聽到了。誰讓你昨天午飯的時候說什麽,大三胃疼啊,一位朋友推薦了鯽魚糯米粥很好用啊,還一臉神往,分明是慫恿啊!我不是說滿星姐,我是說和她合住的那個小丫頭。”
  神往?慫恿?章遠失笑,頷首道:“好,下次我記得說黃金鑽石可以治胃病。”
  “那個朋友……”杜果果環顧四方,壓低聲音,“就是女朋友吧?”
  章遠抬頭,笑而不語。
  杜果果麵露得色:“哈,他們都說我不適合做技術,做娛記就比較適合。直覺敏銳啊!”
  “我不會給你的直覺發工資。”章遠指指身後的材料,“快分門別類,發送到相關部門。”
  可以麽?把別人女朋友的照片放在自己的桌子上。他的手掠過抽屜把手,想起裏麵那張大四合影,心也微微顫抖。

  五 冰雨
  何洛作為交流學生,這一個月都住在短期留學生的公寓裏,和一群來自世界各地的小孩子為鄰。她還在倒時差,清晨起來,走廊裏已經有三五個金發碧眼的孩子,穿著寬大的Tshirt,交流晨練時學的二十四式太極拳。他們來中國幾個月,就學會了“一個西瓜滴溜溜圓”的太極速成口訣。何洛翻出一條水洗白的牛仔褲,套上帶著大學標誌的連帽衫,馬尾紮高,歪戴一頂棒球帽,把帽沿稍稍壓低。她對著鏡子吹了一聲口哨,想起田馨的至理名言:“善待自己,五米開外,二十五歲也可以和二十歲一樣無差別。”
  早餐去了久違的食堂,油條豆漿,搭配免費榨菜,陽光從窗欞踱到水泥地麵,帶著細嫩的葉影,恍惚間和本科的光陰重重疊疊。何洛口袋裏揣著mp3,還能當作收音機,此時鏗鏘有力的新聞播報聽起來也分外熟悉親切。寒假因為要見太多的親友,奔波忙碌,全然沒有此刻的恣意舒適。而此時暮春的風吹散了揮之不去的漂泊感,在這樣的城市裏懶散著,似乎從沒有離開過。
  葉芝說要和何洛一同去新開的家樂福,添置一些生活必需品,但她一向是瞌睡蟲,約好上午十點,足足晚了半個小時。她一路連跑帶顛,在門前看不到何洛,不由心急。四下張望,才看到一個女生盤腿坐在花壇邊,捧著煎餅果子大快朵頤,雖然有棒球帽遮住半張臉,還是能看見她不斷地吮著手指。
  “你怎麽越活越回旋?”葉芝扯住她的帽簷,向下一拉。
  “別別,快弄回去。”何洛嗔道,“我手上都是油。”
  “你沒吃早餐麽?”
  “吃了。但我好久沒吃煎餅,忍不住買了一個。”何洛笑嘻嘻遞過來,“但現在吃不了了,還剩一半,我猜你就沒有吃早餐。”
  “看看你的形象啊。”葉芝搖頭,“要不要把帽子放在地上?或許還有人扔兩個硬幣進來。”
  “我看起來很邋遢麽?”何洛嘀咕著,“看來隻有田馨可以裝嫩,我就是典型的老蔥刷綠漆。”
  “你不都是要扮演成熟女性的麽?去了美國,反而變得隨意了。”
  “生活狀態不一樣了麽。”何洛微微一笑,“我希望自己可以簡單輕鬆一點,變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不是馮蕭喜歡的樣子?”葉芝揶揄,“看你現在像小孩一樣,分明就是有人寵。”
  “他最近也忙得很,每天都要深夜才能收工。而且,我總覺得,似乎這兩年的時間是空白的。”何洛說,“回到北京,我就覺得,這兩年似乎就是一場夢,我似乎還是大四沒有畢業的時候,連實驗室裏的儀器,擺放的位置都沒有變化。”
  “生命就是個圓圈。”
  “或許俯瞰是個圓,但從側麵看,也許是盤旋上升。”何洛用食指在空中畫著圈,“就像一個盤山道。經度緯度保持不變,高度全然不同。沒有哪段生活可以重來。”
  兩個人推了手推車,選了些拉拉雜雜的百貨。
  “沈列有女朋友了,知道麽?”葉芝問。
  “知道。”何洛點頭,“我那天看到沈列了,他說有一個小靈通,這個月可以借我。”
  “你聽過那個小靈通的順口溜?”
  “嗯。手握小靈通,站在風雨中,左手換右手,就是打不通。”何洛笑,“總比沒有好,也方便和馮蕭聯係。他對於我再次回國羨慕得不行,過兩天我去他家看看。”
  “兒子不回來,兒媳婦也是一樣的。”葉芝笑,“你們有結婚打算?”
  “暫時沒有。我還想裝幾年小孩子。”
  “小心夜長夢多,人家抓到更加年輕漂亮的。”
  何洛揚眉:“那我也找個小帥哥。當初做助教,班上的美國小孩都以為我是高中生。嗬嗬,他們對於東方人的年齡,分辨率很低。”
  兩人嘻哈打趣著,何洛借帽簷擋出半臉的陰影,低垂了眼簾。
  結婚,和馮蕭,多麽遙遠。一向當它是無需提及的話題。
  學校在禮堂裏組織了最後一期招聘會,算是本學年的掃尾。朱寧莉為公司來做宣講,此時接到的簡曆有大半是外校的,到了下午三點多鍾便應者寥寥,她樂得早早結束,順便約張葳蕤吃晚飯。天有一些陰,但是銀杏和國槐鮮嫩清爽,葉子浸染了白日裏的陽光,晴翠的綠意流瀉到林蔭路兩側的石板行步道上。校園裏的紫藤開得正好,一串串從牆頭垂下,暗香浮動。
  “讓人想起紫丁香呢。”張葳蕤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啊,可惜北京丁香早就開過了,我原來一直都以為那是初夏的花呢。”
  “是啊,原來主樓前麵那幾株,白的紫的,開得很精神。”朱寧莉捶捶腰,“還是學校裏好,你看我們現在上班,一天到晚自我摧殘。”
  “嗬,不像你的語氣呢。”張葳蕤笑,“還以為你又要說我隻知道花花草草。”
  “拜托,我就是這麽無趣的人麽?看你做白日夢的時候當然要打擊,但是我現在說的是實話,學校裏的生活真好。”
  “參加工作的人,都會懷念學校麽?”
  “會吧。”朱寧莉一張張電影海報看過去,“你看,才幾塊錢就能來看大片,你們的生活太腐敗了!我要經常過來混混,你請客喲。”
  “看來,還有人也願意來混校園哦。”張葳蕤扯扯她的衣袖,“我哥。”
  “你還要過去打招呼?沒有搞錯,賊心不死,小心我告訴沈列!”
  “什麽什麽啊!有一個沈列在我耳朵邊每天唧唧呱呱已經足夠了,難道我是為了自己?人家在美國都有男朋友了,我哥又是老哥一個了。”
  “你說什麽啊?前言不搭後語。”
  張葳蕤拽著朱寧莉的衣袖,跌撞著站在路當中。
  “好久不見啊。”章遠看到二人,轉身把材料交給杜果果,“你先打車回去吧。”
  “沒想到天達這麽大架式,出動總經理助理來出席招聘會。”朱寧莉挑眉,“很可惜,似乎今天有些大炮打蚊子。”
  “難說,每年最後一期招聘會,我們都能挖掘到一些寶貝。希望今年人事部門運氣一樣好。”章遠笑,“我來,是有別的事情。”
  “總不會是來緬懷吧?”張葳蕤在嗓子眼裏嗚嚕了一句,估計隻有自己聽得清。
  “什麽?”朱寧莉問。
  “啊,我說,你剛剛不是說幾個大學同學提議,想找個周末大家聚會麽?正好,男生女生班長都到齊了,你們慢慢商量吧。”張葳蕤很得意自己的說辭,“我去沈列的實驗室,估計他們的例會也開完了。”
  “沈列?”看她走遠,章遠笑,“我認識,很不錯的人。”
  “是。雖然不大適合小女孩做夢,但是熱忱,也踏實。”
  “是很熱情。他們在一起,會很幸福。”
  張葳蕤一步三跳,打沈列的手機:“喂喂,我今天做了一件非常偉大的事情,你猜是什麽?”
  “你記得加飯卡了?”
  “啊……又忘記了……”
  “就知道是這樣,算了,反正你晚飯和朱寧莉一起,也別去食堂了。”
  “哪有,我安排她去見帥哥了。”張葳蕤笑,“別問是誰了,反正比你帥,嗬嗬。”
  “切,帥就帥吧。那你和我們一起吃飯吧,”沈列說,“都是實驗室裏的同學,你都認識。還有一隻海龜,你來見見吧。對了,你在哪裏?”
  “就在你們實驗室樓下呢。”
  “噢?我們這就出來了,你看到了麽?”
  張葳蕤抬頭,一群人說笑著從生物樓走出來,沈列、葉芝,還有他們本科班上幾個同學。中間一個女生穿得隨意,笑容溫暖明亮,除去眼神中靈動的光彩變得內斂,和五年前並沒有太多改變。
  “你……”
  “張葳蕤,何洛。”沈列介紹二人,“見過麽?”
  兩個女生輕輕握手,不知道當初舞會倉促一瞥,彼此是否算認得。
  “哦,聽說過。”何洛打破沉默,“我早聽說沈列的女朋友漂亮可愛,你小子,怎麽拐騙人家小姑娘的?”
  “就是就是,沈列有了女朋友,一直都沒有請客呢。”葉芝附和。
  “對對,索性今天就是他的脫光報告好了。”眾人推搡著。
  “好好,我請就我請。對了,朱寧莉呢?”
  “她……她遇到老同學了。”
  “嗬嗬,原來是佳人有約,那我們走吧。”沈列牽著張葳蕤的手。她想看清何洛的模樣,是否和記憶中絲絲吻合,又不敢直視,目光總徘徊在水洗藍的牛仔褲上,耳邊是一眾人天南海北地閑侃,偶爾蹦出些她不明白的基因蛋白病毒的術語。
  索性漫無邊際地遐想,順便偷眼打量何洛。她的裝扮看起來分外眼熟啊,白色的套頭衫,歪戴的棒球帽,微笑著聽別人說話,習慣揚揚眉,鼓勵別人把話題繼續下去。
  這樣的神情,這樣閑適的裝束。
  張葳蕤心念一動,不禁攥緊沈列的手,他大叫:“我說你迷迷糊糊而已,不要這麽大力氣呀。”
  是的,是章遠。
  不知道是誰影響了誰,但兩個人都曾有一樣飛揚的眼光,現在,也一同沉靜下來。
  她的溫婉,他的深邃,曾經跳脫的少年人,就這樣被時光雕琢。
  “你現在沒有大學的時候那麽討厭了。”朱寧莉忽然冒出來一句。
  “就因為我請你吃飯?”章遠笑,“你也一樣,以前你也不會賞臉啊。”
  “哈,看你們最近忙得焦頭爛額,我怎麽能放棄這樣打擊對手的機會呢……怎麽不說話,被我猜中了?”
  “我是想虛心請教,可別說我刺探你們的商業機密。”章遠輕輕搖頭,“的確最近也不是很順利。上次競標那個5000萬的項目,還不是輸給你們?”
  “天達現在在推動產學研一體化不是?”
  “嗬嗬,你消息靈通得很。”
  “我們本來就和很多高校有合作,別忘了,我們是信息產業部的下屬。你們是私企,信譽度就不可同日而語。”
  “嗯,所以我希望可以和高校合作。”
  “我明白,很多有部委背景的大單子,人家信得過高校,卻不一定相信你們。”朱寧莉笑,“所以聯合高校開拓軟件工程碩士培養,進一步加盟到高校的軟件園或者軟件學院裏,依托他們參與一些部委項目的招商,是你們的構想吧?”
  “你是克格勃出身?”章遠也笑,“太犀利了。”
  是我太關心你們公司的舉動麽?朱寧莉心裏微苦,依舊笑言:“八成都是你的詭計。”
  章遠也不否認:“說對了。還可以順便培養適合自己企業的技術工,畢業就能直接上崗。”
  “這麽多經濟利益驅動,難怪。”她頓了頓,“要麽,我以為你以後都不會再來這個學校。”
  “我為什麽不來?”章遠反問,“公是公,私是私。我們看好的是智力資源和發展前景,目前是公關初期,幾家相關高校我們都會嚐試性地接觸,沒有理由跳過這裏。”
  “公私分明,不如說男人比較冷血。”朱寧莉嗤之以鼻。
  “俠骨柔腸也不能拿來當飯吃。”章遠笑,“誰沒有摔過跟頭?但是總用昨天的絆腳石當成今天的負擔,未免就太看不開。”
  “絆腳石?一段深厚的感情,怎麽就成了累贅呢?”她抬眼。
  “我可沒這麽說。”章遠內心縮緊,朱寧莉的問題咄咄逼人。是的,曾經以為是自己背負不了的重擔,而當肩膀夠堅強,卻早有別人為她遮風擋雨。絆住自己的,不是這段感情,而是自己的念念不舍。
  “你們還有聯係麽?”
  “她訂婚了。”
  “你沒有挽留?”
  “對方是很好的人選,家世、學曆、個性,據說都無可挑剔。現在是非常時期,我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做沒有希望徒勞的嚐試。”這借口可以說服別人,也可以用來說服自己。
  “是你自己膽怯吧,怕被拒絕吧?”
  “或許。”章遠笑,“你不會明白。嚐試了,失敗了,那她以後都不會再見我。”
  “我怎麽就不明白?……無論嚐試與否,你都是永遠失去她了。”朱寧莉哼一聲,“難道她嫁人之後,還會和你說說笑笑?”
  “我們怎麽說到這個話題了。”章遠搖頭,“我很久不提這件事情。”
  “更沒有想到是和我說,對吧?”朱寧莉低頭,“放心,我嘴很嚴。本來我也不愛說這些話題的……那,我也說個秘密來交換,”她抬眼看著章遠,“我喜歡的人,他……”
  “呃?”
  “他……也要結婚了。”朱寧莉笑著舉杯,“幹杯幹杯,與爾同銷萬古愁。”
  一共喝了五瓶啤酒,大半還是女生解決的,走路時有些虛飄。章遠結了賬,兩個人從學校的餐廳出來,他說:“我送你去打車吧,你回去之後記得給我發個短信,要不我可就報警了。”
  朱寧莉搖頭:“我自己沒問題。”
  “你這個人啊,真是愛逞強。”
  我不是逞強,我是膽小啊。我知道你的心對別人設了防,我知道自己永遠隻能在針鋒相對的時候才有勇氣和你直視。草草當你是偶像一樣崇拜,小女孩的暗戀時代在甜蜜的幸福到來之際迅速落幕,然而隻有我,舍不得和過去說再見,一個人看著你的痛苦而痛苦,又怕著別人嘲笑我毫無希望地單相思。朱寧莉眼睛濕潤:“他,也總這麽說我呢。可惜,我想我沒有機會告訴他,我喜歡你這幾個字了。”
  可以,放縱自己片刻吧。她的額頭抵在章遠肩窩,聽見他醇和的嗓音,低聲安慰著:“一切都會好的,真的。”
  “你出什麽神呢?一會兒賣水果的收攤了,就買不到荔枝了。”葉芝站在何洛身邊,扯扯她的衣袖。
  “沒……”
  “看什麽,看帥哥麽?”葉芝嘻笑著,順著何洛的目光看過去,“啊?那不是……那又是誰!”
  “不關咱們的事,走。”
  什麽佳人有約,約的就是他麽?樹影斑駁地爬過臉頰,明明暗暗之間,你們站在餐廳外的燈火中,霓虹閃爍,映出偎依的兩個人的輪廓。
  她拚命霎著眼睛,視線一片模糊。
  你不是很開心回到校園麽?你不是說一切如新拋開前塵往事麽?你不是說不再緬懷,要讓每一天都簡單快樂麽?你在騙誰,騙得那麽賣力,騙得自己一顆心都麻木。
  而今已經麻木到不知疼痛,隻是悶悶地喘不過氣來。
  “你還好吧?”葉芝問,“難過就說出來。”
  “我有什麽資格難過呢?”何洛牽牽嘴角,“我知道有這一天,早晚的事。其實,我根本不應該為了他難過,隻是事情來得突然,我一下子懵住了。讓我自己走走吧,一會兒就好了。”
  “就是,馮蕭不知道比他好多少。哎,我還是陪陪你吧。章遠這家夥也太奇怪,冬天的時候還追回去,吞吞吐吐想挽回,這才幾個月,就和別人攪在一起,肯定不是真心的,太不嚴肅負責了。”
  “也已經很久了。我已經把回頭的路都堵死,不能怪他。他現在也很辛苦,在他最需要關心和幫助的時候,我並沒有守在他身邊。我選擇了馮蕭,他選擇了別人,這樣說起來,我反而覺得心裏好受些。”
  “真的?”
  “真的真的,道理我都懂,但感情上需要時間來接受。讓我自己走走吧。”
  何洛不記得自己如何走出校門,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腳步挪動著,隻覺得人潮洶湧,一抹抹身影撲麵而來,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頭和自己擦肩。
  馮蕭打來電話,說:“我這邊是淩晨五點,剛剛出實驗室,看到你的email,有沒有左手換右手地聽小靈通?”
  “又熬夜到這麽晚。”何洛說,“那還不趕緊睡覺去?”
  “我想你了啊。”馮蕭大笑,“所以打電話騷擾一下。真的,我都後悔同意Davis教授帶你回去,還走那麽久。”
  像溺水的人拚命捉住一絲稻草,何洛抓緊電話,歎息一樣地說:“我也很想你呢。”
  她茫然走著,路邊人來人往,嘻嘻哈哈,花兒朵朵開在春風裏。有男孩騎車帶著女友,兩個人說笑,到了何洛左近,她也不閃躲。男孩急忙刹車,車把歪斜,還是擦到何洛的胳膊。女孩從車上掉下來,埋怨著:“過路怎麽不看車?”
  “騎車就應該帶人麽?”何洛揚頭,此時很想和別人大吵一架,但是看見兩張年輕的麵孔,心裏又開始責怪自己,“算了算了,我沒事。”
  “真的麽?”男生看見她眼中的淚光,將信將疑。
  “真的沒事。”何洛強自笑笑。
  她站在天橋邊,看車河川流,胳膊擦破了皮,火辣辣的。告訴自己,沒什麽沒什麽,你要勇敢麵對。不要逃避,不要做鴕鳥,生活並沒有偏離它的既定軌跡,這一麵隻不過讓你更堅定自己的選擇。
  這樣,很好,不是麽?
  你不是說過,再也不為他流一滴淚麽?但鹹澀的滋味滑過嘴角,散在風裏,那又是什麽?
  “好像下雨了。”章遠說,“有車了,走吧。”他幫朱寧莉關上車門。抬頭,看見一彎上弦月,還有遠方幾顆寂寥的星。
  北京暮春的風,幹燥,夾帶細微的沙塵。就算每天喝八杯水,都好像倒在龜裂的黃土地上,瞬間被吸收,嗓子依舊幹得冒煙。
  但在這一瞬間,心頭為什麽,會有濃濃的、揮之不散的潮濕氣息?

  六 最熟悉的陌生人
  美國大使館不能帶通訊設備入內,何洛領了簽證,出來時在街邊的報刊亭打電話給項北,過了十來分鍾,他開著簇新的帕薩特轉到街角。
  “給你添麻煩了。”何洛說,“你不是因為要送我回去,特意說今天去學校打球吧?”
  “客氣了不是?”項北笑,“你看我這身打扮,不像去打球麽?我每個周五周六基本都會回去轉悠轉悠,正好今天可以把你從這邊帶到城北去。”
  “你們事務所就在附近吧?”
  “對,但有的時候會去別家公司,出差也是常事,不過也好,可以認識不少新朋友。”項北感慨,“如果蕭哥在就好了,他最爽快,這樣打球喝酒的日子絕少不了他。”
  “他如果不忙,隔三差五總是叫一幫人,弄得家裏和土匪窩一樣。”何洛笑,“進了實驗室顛倒黑白,估計他就要憋出病來了。”
  “你要是沒事,可以去我們學校看看。”項北提議,“看看當年蕭哥戰鬥和生活的地方。”
  何洛看天色尚早,點點頭,“也好。”
  項北在事務所已經換好球服,他把車停在運動場邊上,從後備箱裏拿出籃球來。約好的同學還沒有到,他們挑了場地,一邊隨意投籃,一邊聊著天。
  “我好久沒有摸過籃球了。”何洛站在罰籃線,右手舉起籃球,左手在側邊輕扶,輕盈地一揚,籃球劃了一道圓滑的曲線,應聲刷網。
  “不錯麽,還是單手投籃呢。”項北又看著何洛跑了三步籃,笑道,“你也算女生裏球感不錯的。”
  “我不行,自己玩玩還好,一上場就發懵,眼花繚亂,根本找不著自己的隊友。”何洛拍著球,“隻不過當初同學告訴我,女生力量小,但是準頭都不錯,所以如果硬要用蠻力,出手僵硬沒有弧度,反而會把球彈出來。”她舉高手,又投入第二個,“所以出手要軟,挑高角度,瞄著籃筐的後沿。”
  “原來是有高人指點的。”項北手癢,“來來,咱們比罰籃,我覺得你比我準頭還要好。”
  “好啊!”何洛答得爽快。每人十個球,項北進了六個,何洛進了五個。
  “這肯定不是你最好紀錄吧?”項北問。
  最好紀錄?何洛側身,仰頭看著半透明的籃板。那次,十個球她進了八個。自己苦練了一個暑假的投籃,高三剛剛開學就拉住章遠比賽。“誰輸了誰請客,冰激淩,怎麽樣?”她揚眉。章遠失笑:“你想吃冰激淩,我請你就是了。”“你怎麽知道我贏不了啊?”何洛把籃球塞給他,“太小看人了,你嚴肅點。”
  章遠斂了笑容,前五球投入四個,何洛卻是五發全中。他更加認真,微微眯了眼睛,舒展手臂,後五球也是進了四個。何洛反而發揮一般,最後兩人打成平手。
  “哈哈,虎父無犬子,強將無弱兵啊。”章遠得意,扯扯何洛的馬尾巴,“到底是我調教出來的。”
  何洛攤開手掌,指肚是灰黑的,掌心就幹淨得多。而曾經與自己執手的人,將要與誰偕老?嗬,不關你事吧?她暗自搖頭。他是誰的男朋友,你是誰的女朋友,大家各自尋找各自的幸福,是你說出的,做出的,就不要唏噓感傷。
  她掏出錢包:“你在這兒占場地,我去買些飲料備著吧,礦泉水和體飲如何?大概有幾個人?”
  康滿星看見項北,衝他揚手:“你也混進來了?沒有被球場看門大叔打走?”
  “你都能混進來,嘖嘖,還穿著高跟鞋,馬上就有體育組老師趕你出去。到時候可別說是我們係畢業的。再說,你過來幹嗎?”
  “哼!我是這兒畢業的,你能來,我就不能來?再說,你當我傻的麽?”康滿星坐在球架下,“轉過身去,我要換鞋。”
  “換鞋還怕別人看?”
  “我怕熏倒你,可不可以?”
  “用不用給你開個更衣間啊!”項北揶揄她,“你換了運動鞋,估計也是白給。”
  康滿星瞥到身旁的女士背包,她抬眼,疑惑地看看項北:“這是……你的?”
  “一個朋友的。”
  “女的?”
  “女的。”
  “噢。”康滿星悶頭係著鞋帶,半晌無語。總要找些什麽話題,她左顧右盼,“你那些狐朋狗友呢?我們老大也真慢,換個衣服也去那麽久。”
  何洛在場外的小賣部買了十來瓶礦泉水和飲料,看三五成群的男生湧到場裏,砍袖的寬大球服,各色護腕和發帶,腳步輕快,或微揚著頭扮演球場冷麵酷哥,或嘻嘻哈哈和同伴大聲說笑。前麵是一個個子高高的男生,何洛沒有戴眼鏡,於是男生的背影看起來有些模糊,輪廓邊緣像蒙著一層霧氣。他挺直了背,用右手食指轉著籃球,又輕巧地遞到左手。
  所有的小孩子都願意耍帥。那些白樺一樣挺拔俊秀的年輕男孩子,頎長的身形,目光裏滿是傲然的自信,但無論怎樣故作沉著,青春的步履都踩著風,呼一聲飛快地從麵前掠過。她放慢腳步,一下下踩著地上被夕陽拖長的影子,鞋麵倏爾明亮,倏爾暗然,前邊的人當然不會發現。他漫不經心地拍著球,幾次仿佛要脫手,指尖輕輕一勾,籃球便順服地回到掌控之中。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到操場盡頭。項北二人還在不知疲倦地抬杠,康滿星回身喊:“老大,你快來主持公道。是你要我來的吧,不是我死活求著他,對吧?”
  “是啊,正好我們今天過來學校談事情,滿星了解這裏的情況,可是特別顧問呢。”
  何洛拎著兩個大塑料袋子,僵在場邊。項北看到她,跑過來:“買了這麽多,辛苦辛苦,喊我過去拿啊。”
  “沒關係。”她小聲說。
  章遠猛然回頭,女生被項北擋住,隱約隻看見壓低的棒球帽。
  “真巧。”何洛衝他擺擺手。
  項北奇道:“你們認識?”
  “我們是高中同學。”何洛解釋。
  “那正好,也不用我多介紹了。”
  “你也會打吧?”康滿星笑,“蘋果穿了A字裙,肯定不上場的,我正發愁沒有女生。”
  項北說:“算了,你讓讓吧,什麽都不會。”
  師兄妹二人開始新一輪唇槍舌劍。
  “回來了,還是沒走?怎麽沒給我打個電話?”章遠走到何洛身邊,從堆在球架旁的袋子裏拿出瑞士軍刀,幫她把係成死扣的袋子劃開。
  那款蘭博,磨得有些褪色。
  “老板講學,我來做助手。大部分時間比較忙,更何況我寒假剛回來,不想太張揚。”
  “你比大明星還低調。”章遠說。他有些氣悶,不是麽,連訂婚這樣的事情,都沒有走露一絲風聲。
  康滿星嚷著要和項北一決雌雄。杜果果在場邊大笑:“這個不用決,我們也分得出。”項北的老同學也來了,眾人起哄,非要二人一較高低。
  “這樣也沒法比。”康滿星說,“我們來打三對三,天達這邊的人一隊,你再找人湊一隊。”
  “不用我出手,何洛滅你就沒有問題!”項北衝她笑笑,“她投籃很準。”
  何洛推辭了兩句,便被推到場中間,同一隊的還有項北和他的大學同學老羅,另一麵是章遠、康滿星,還有同來的司機小宋。
  半場三對三,基本是人盯人戰術。章遠和項北比略勝一籌,老羅又比小宋經驗豐富,何洛謹慎穩妥,但用項北的話說,這樣文明的打法,無法對抗康滿星極地雪人一般的凶猛。“田忌賽馬的道理,懂吧?”他說,“隻要章遠沒有控球,那麽我看住滿星,老羅守小宋,絕對不讓他們把球傳給章遠,那麽對方就被看死了。何洛你隻要比劃比劃樣子,手舉高幹擾一下就好。”
  “傳球也不怕。”老羅笑,“這幾個人的配合挺差。”他和項北是本科同學,穿插突破配合默契。反觀天達一隊,章遠得了球,項北便繞上來,和何洛一起防守,康滿星這裏成了空擋,她大喊:“兩個防一個,這三對三還怎麽打?”卻不曾想,章遠帶球佯裝突破,向左虛晃一步,手下輕輕一撥,將球分到她麵前。根本來不及反應,眼睜睜看著籃球從身邊骨碌到界外去。
  “你再接不住,我扣你獎金!”連續失球幾次,章遠都忍不住笑著嗬斥。何洛壓低重心,展開雙臂,在他分球的時候伸手虛晃,不小心打倒他小臂上,連忙縮回來。
  康滿星在場上舉手:“打手犯規,也太明顯了。”
  項北瞥她:“都沒影響章遠運球,你叫什麽叫?”
  老羅說:“哪是打球?光聽你們倆拌嘴了。要不換換,咱們師兄妹同門一夥兒,讓何洛他們同學一夥兒。”
  “她會拉後腿的。”項北抗議。
  “誰呀誰呀,看你跑兩步就大喘氣!”康滿星揚起下頜,“那就換啊,看誰給誰拖後腿。”
  何洛想到不用尷尬地站在章遠麵前,也點頭讚同。
  “我猜他們的戰術還是不變。”章遠夾著籃球,壓低聲音,“何洛,機靈點,到時候我分球給你,你直接上籃,還記得怎麽跑吧?”
  “可以試試看。”
  果然,開球後小宋將球分到章遠手裏,老羅和項北立刻圍上來,他向前突了兩步,在運球的過程中瞅準時機,將球從老羅胳膊下向前場塞過去,何洛恰好從中場趕至,腳下不停,伸手攬過球,穩穩地跑了一個三步籃。高高拋起的籃球繞著筐沿滴溜溜轉了幾圈,刷網而入。
  她雖然跑得不快,但是總會在恰當的時機補位,似乎算好了章遠傳球的位置,有時見康滿星過來阻攔,球剛到手裏,便立刻回傳給章遠,他或側身勾手,或轉身後仰,十之八九不會空投。康滿星和項北一隊連連失分,互相埋怨。老羅歎氣:“人家也是同學,你們也是同學,看看人家的配合,再看你們!就知道吵吵吵,人和人的差距,咋就這麽大呢?”
  康滿星氣鼓鼓瞪了項北一眼:“都是你的破戰術!”她轉而防守何洛。章遠身邊隻有一人防守,頓時沒了壓力,輕巧兩個假動作便晃過項北,何洛在他身邊策應,康滿星大跨一步想要阻攔她,一時重心不穩,伸腳絆在她小腿上。
  “呀。”何洛蹙眉,踉蹌幾步,眼看就跌在地上,和場地來一次親密接觸。
  “小心!”
  腰上一緊,被一支強韌有力的手臂環住,五髒六腑都糾結在一起,氧氣被隔絕,她張大嘴,深呼吸時,耳膜能聽到心跳血流聲的衝擊。
  章遠收回手臂,這一刻好像將她籠在臂彎裏,看著女生纖薄的耳廓染了紅暈。
  “謝謝。”她閃身。
  “沒事吧?”項北跑過來。
  “沒……”
  “你的胳膊。”章遠捉住她的手腕,翻過來,亮出小臂上的傷痕,“蹭破皮了?”
  “前兩天被自行車刮的,基本已經好了。”何洛抽回手,背在身後,“我不玩兒了,累了,腳底都沒根了。”
  換作是誰,都會很累吧。站在他身邊,聽著他熟悉的嗓音,看見他矯捷的身影,甚至聞得到淡淡的汗水氣息,而兩個人中間卻被無形的鴻溝分裂。要有多堅強,才能裝作若無其事。
  又來了幾個同學,男生們開始打接撥兒。何洛擰開一瓶體飲,坐在Apple和滿星旁邊。“你打得真是很好!”Apple讚道,“你們學校有優良傳統吧?章老大的球藝也絕對高竿。”
  “他原來是校隊的。”
  “呀!風雲人物啊!”Apple興致勃勃,“我猜章老大當初一定是學校裏的少女殺手,對不對?大部分女生,對於聰明的籃球帥哥是沒有什麽抵抗力的!”
  何洛淺淺一笑。
  Apple繼續深入挖掘:“對了,你們是老同學了,你認識章老大的女朋友麽?”
  “我……”何洛搖頭,輕聲道,“我出國兩年,不大清楚他的事情了。”
  “這樣啊。”Apple攤開手,“但我推算,應該是大三或者之前就認識的人。”
  “嗯?”
  “應該就是給他熬鯽魚糯米粥的人,是不是?”窮追不舍。
  何洛咬緊下唇:“應該,不是了。”
  康滿星鬱鬱地坐在一旁,打斷Apple:“你也太多話,這樣打聽老大的八卦,小心他炒你魷魚!”又轉向何洛,“對了,那你和項北……你們是怎麽認識的呢?”
  何洛正要回答,項北的手機響起來,她看一眼,按下接聽鍵。
  這樣隨意,都不為對方留下隱私空間,或許是不同一般的親密關係,更可惡的,是項北從來沒有提起。康滿星一肚子怨氣,這個小肚雞腸的師兄,到底有多少秘密?
  隻聽到何洛說:“我一看是國外的IP號碼,就知道是你……對對,你聰明,知道我簽證不會帶小靈通……放心,我這邊一切順利,拿到簽證了……怎麽,又剛剛做完實驗?開車的路上小心,不要打瞌睡……哦,我和項北在一起,嗯,還有你的幾個同學和師妹……誰?康滿星啊……什麽滿天星?嗬嗬……”
  掛了電話,她轉過頭:“滿星,馮蕭讓我給你帶好。”
  “馮蕭?你認得他……”
  “嗯,是我男朋友。”
  “啊!”康滿星大叫,“我一直以為你們已經結婚了!”
  何洛搖頭。
  “訂婚了?不是大四出國前……”
  “看來大家都知道他的糗事。”何洛笑,“那個不是我。他們早已經解除婚約。”
  正好打完一撥,男生們來喝水,項北聽見康滿星打聽馮蕭的消息,不覺板了臉,不發一言。
  Apple樂嗬嗬:“滿星姐,剛剛你還說我八卦。”
  眾人身後,章遠握著礦泉水垂手而立,看何洛夾在兩個嘰嘰喳喳的女生中間,左支右絀,看她皺著眉頭無奈地苦笑,忽而覺得心中輕快許多。回到場上,體力充盈,對項北步步緊逼,防得滴水不漏。項北笑罵:“章遠你喝的是水,還是紅牛,怎麽像吃了興奮劑,累不累?”
  老羅也歎氣:“就差一歲,體力差異沒這麽明顯吧!這分明是高中生的熱血打法。”
  章遠微微一笑,抿緊雙唇,神色間又有了少年般睥睨群雄的倨傲自信。有了他的帶動,男生們的情緒都高漲起來,爭搶都更積極。
  “果真都是雄性動物。”Apple大笑,“在女生麵前就有表演欲望。”
  章遠帶球突破,在罰籃線附近急停。項北以為他要跳投,誰知他手舉到一半,並沒有起跳,而是側身一步,等項北飛身躍起露出腋下的空當,才揚手投籃,出手迅捷利落。項北傾身去阻攔,將將碰到球緣,略微改變了它的飛行路線,籃球磕在籃板上,反彈回來,依然幹淨地入網。
  Apple和康滿星大力鼓掌,然後又齊聲驚叫,隻見項北落下時踩在章遠腳背,兩個人同時跌坐在操場上。兩個女生跑過去,Apple說:“老大,沒事吧?”康滿星用空礦泉水瓶敲了敲項北的肩膀:“你那麽用力幹什麽?”又轉身去看章遠。
  隻有何洛蹲在項北身邊:“你還好吧?是不是很疼?”
  “他踩了別人,硌到腳底吧!”康滿星沒有好氣,“不用管他,倒是我們老大……”
  “他沒事。”
  “我沒事。”
  何洛和章遠異口同聲。“比賽裏多數是踩別人的那個骨折。”章遠解釋,活動了一下腳踝,“我OK,項北比較麻煩……”
  “好像是個大麻煩……”項北倒吸一口冷氣。
  “活該!”康滿星的白眼甩過來,但還是忍不住蹲下來,用空瓶子輕輕敲他的腳趾,“還有知覺麽?沒有廢了吧……要不要我們送你去校醫院?”
  “不!”項北抵死不從,“我和你有仇麽?好不容易畢業了,能不能離開校醫院那個鬼地方!”
  “那送你去大醫院吧。”章遠建議,“走,我攙著你。小宋,你去開咱們的車。”
  “我也去!”Apple和康滿星一起應和。
  “少去兩個。”章遠說,“人多亂,龍多旱。”
  “我去好了。”康滿星收拾東西,“誰讓我有個麻煩師兄,Apple你早點回去吧。”
  “也好!”Apple答應地爽快,“我和洛洛姐去吃飯。”
  何洛一怔,點點頭,“我晚些時候給你打電話。”
  章遠點頭,正欲應聲,卻聽見項北說:“好。車鑰匙給你,幫我停到圖書館樓下好了。”
  “你們高中同學,還有其他人在美國麽?”吃飯的時候,Apple忽然問。
  “嗯?”何洛沒防備,“不是很多。”
  “噢……”Apple點頭,“對了,剛剛在場上,你和章老大真是默契呢!你很熟悉他的球路啊。”
  “我看NBA比較多。”何洛掩飾。
  “我還以為,當初你看章老大打球比較多。”Apple吃吃地笑。
  “沒有。”何洛矢口否認。
  “不會呀,我們高中就經常有比賽喲,全班女生都會去加油。”Apple偷看何洛的表情。
  她隻是低頭,喝著蓴菜羹,緩緩地說:“都是很遙遠的事情了,我不記得。”
  Apple似懂非懂地點頭,隱約覺得自己窺破一個天大的秘密。

  七 我的愛
  這一日的記憶,和球場鐵絲網上的爬山虎一樣,枝繁葉茂,覆蓋了每一處可能到達的空白。
  去醫院的路上,章遠問項北要了何洛的電話號碼,約她一起吃飯:“上次你不是說很想吃川菜?明天或者後天去吃水煮魚,如何?或者湘菜也不錯,我知道一家店,湖南來的同事都說那裏的剁椒魚頭和芷江鴨很正宗。”
  “恐怕不行,我約了人。”
  “人多也好,一起來,熱鬧一些。”
  “我周末要去馮蕭家。”何洛果斷地拒絕。
  馮蕭不是愛張揚的人,何洛起初隻知道他父親是教授,母親是醫生,寒假去他家裏,才發現他祖父在上世紀50年代初期歸國,是研究天體物理的泰鬥,滿門書香,家學淵源。馮蕭父母年初在京郊懷柔購置了一進五間的青磚房,前院栽花,後院種菜,聽說何洛回國,一定要她周末過去小住。
  車過雁棲環島,轉入綠樹成蔭的盤山路,不遠處水聲潺潺,馮母說:“這條小溪就是從咱家門前流過來的呢。”下了車,又拉著何洛繞了一圈,看高低錯落的海棠玉蘭,還有正在吐蕊的白色沙果花,“都是從苗圃買的,你喜歡什麽樹,改天我們去選兩棵。”
  鄰家雞鳴狗叫,花香馥鬱如醇酒,甬道盡頭是葡萄藤,架下還種著蔥,頭上開成白色圓球。被褥是新棉花,又剛剛在太陽下曬過,柔軟厚實,何洛本來說小憩片刻就去幫廚,結果一躺下就睡到天色將晚。她十分不好意思,連連道歉。馮母笑:“小孩子都一樣,馮蕭也是,同學都說他像個大哥,其實回到家裏特別賴床。而且他從不來幫廚。”
  “他說,您總說他幫倒忙。”何洛挽起袖子,先調好沙鍋丸子的肉餡兒,又切了土豆絲,笑道,“我爸也最愛吃醋溜土豆絲和菠菜豆腐丸子湯,我媽說菠菜豆腐一起吃了得結石,他才不在乎,說都是報紙謠傳。”
  “就是,這些男同胞都貪吃,別說謠傳,就是真知道有毒,也要拚死吃河豚。”馮母看著何洛,說不出地喜愛,“在外麵鍛煉兩年真是不錯,現在的小女孩,難得有你這麽好的刀工,估計做個家常菜更不在話下,馮蕭真是有福氣。”
  何洛笑:“馮蕭也很勤快,每次吃完飯都搶著洗碗。”
  “這是應該的。大家讀書都辛苦,也不能都指著你做家務。”
  馮母買了小河蝦和柴雞蛋,又要指揮丈夫去菜館點一條虹鱒魚。何洛連連說太多了吃不完,馮母愛憐地理順她披在肩頭的發:“不多不多,看到你,我就好像看到馮蕭了。小女孩兒多乖,以後常來,這裏就是自己家,知道麽?”
  慈愛得如同自己的母親,手掌輕柔,拂去何洛心頭的疲憊,這兩日糾結不安的思緒漸漸舒展開來。
  馮母又說:“我本來最不放心的,就是兒子離家那麽遠;但現在覺得自己又多了個女兒,想起你在他身邊,就覺得很踏實。”
  何洛不禁想起馮蕭種種體貼關愛,曾有些蔓生的雜草在探頭,現在心中溫暖舒暢,它們便偃旗息鼓。
  章遠嚐試著打了兩次電話,但何洛的小靈通都是關機狀態。Apple探頭:“老大,你讓我排版的材料都搞定了,但有些內容我不大懂,什麽叫技術外參股權?和技術轉讓有什麽關係?”
  “都是和高校談合作的內容,我桌子上有些材料,你看看。”
  “你去哪兒?不是把周末的事情都推了,還抓人家來加班,怎麽這麽早就撤退?”
  “聯絡感情。”
  “又是飯局?真腐敗!”
  章遠笑著搖頭:“沒辦法的事情。我巴不得每天吃青菜豆腐。”
  “對,上次你要我買的胃藥……”Apple追到電梯口。
  “先放一邊,疼了再說。”
  “放一邊,等疼了就要穿孔了。”Apple嘟囔著回到辦公室,空蕩蕩的,隻剩她一個,真是多嘴啊,打電話問章遠要不要下午一同去看項北,他說看情況,但如果你上午有時間就來把周五剩下的材料整理完。
  最近老大有些工作狂趨勢,自己還撞在槍口上,真是命苦。她想著,拿著藥盒走到章遠辦公室,拉開抽屜扔進去。正要轉身走開,忍不住又退回來。
  雖然透窺別人的隱私是很不好的,但是好奇心能殺死一隻貓,蘋果更曾經誘發牛頓的無窮想像力,她就是一隻小果果,滿足一下自己的八卦天性,也不算傷天害理吧?上次幫老大拿茶葉,就看到了抽屜裏的照片,隻不過倉促間,沒有仔細研究。
  回想那天遇見的女生。有些像,到底是不是?
  Apple踮著腳繞到辦公桌前,再次回想,確認整座大樓裏,隻有大廳和走廊安裝了防盜攝像頭。還是不放心,又跑出去將大門反鎖,還拽了兩把椅子擋在過道,就算老大突然返回,乒乓亂響,也給她足夠的時間銷贓滅跡。這才把心安穩地放在肚子裏,拍拍手樂嗬嗬地回到章遠辦公室,大大咧咧坐在黑色高背轉椅上。
  拉開抽屜,在他的護照下。
  看到了,看到了!Apple有些激動。銀灰啞光的金屬相框,邊角有些脫色,造型是兩隻頸項低垂的天鵝,彎成一個心形。
  女生穿了一件藕荷色的對襟小襖,章遠一身正裝,手搭在她肩頭,二人之間有一線隱約的空當,雖然細微,但襯得他們動作僵硬,無比疏離。說是戀人,似乎神色都有些緊張;說是普通朋友,又多了幾分曖昧。
  Apple把相框舉起來,回憶那天種種情形,左思右想,隻覺得兩個人或許曾經曖昧,走得很近;但後來女生出國,山水相隔,漸漸就斷了聯絡。
  一定如此,越發佩服自己的八卦功力了。
  “幹嗎呢?”冷不丁傳來一聲大喝。
  Apple嚇得手一鬆,像框啪地摔在地上,玻璃四散。
  “慘了慘了慘了!”她一迭聲地叫著,抬頭埋怨,“滿星姐,你嚇死我了。哎呀哎呀,不用你嚇死我,被老大發現,我就已經死定了。”
  “誰讓你偷偷摸摸的?”康滿星白她,“地上椅子亂七八糟的,好在我苗條,貼牆繞了一大圈。不知道的,以為你是商業間諜呢。”
  “我們不是約著三點見麵?現在兩點不到啊。”
  “我本來要洗衣服,結果停水了,嗬嗬,被我抓到了不是?”康滿星探頭,“你翻什麽呢?虧著方斌他們還說,你對老大沒有邪念,原來深藏不露啊。”
  “什麽啊!你可以說我八卦,可不能說我花癡。”Apple急於證明自己的清白,“我早懷疑老大心裏的人就是她。”
  “啊?”康滿星低頭看清碎玻璃後的照片,大叫,“何洛!”
  “快快收起來,我一會兒還要趕緊去配個玻璃。”Apple手忙腳亂,“人家出國兩年都有男朋友了,老大還留著合影,可見很珍惜。他會拆了我的。”
  “後麵還有一張。”康滿星眼尖。
  裏麵的兩個孩子更加年少。金黃的葉子,秋天溫暖旭和的陽光,臉上似乎有金燦燦的小茸毛,章遠麵有倦色,單手叉腰站在何洛身後,她歪著頭,笑容甜蜜燦爛。
  “嘖嘖,說這兩個人沒什麽,我都不信。你說呢,滿星姐?”
  康滿星半晌無語。她緩緩抬頭,麵色沉重:“馬德興告訴我,章老大說,自己的女朋友在美國。”
  “啊,那不就是何洛?”
  “開什麽國際玩笑?那我師兄呢?她是我師兄的女朋友啊!”
  “反正何洛也沒有腳踏兩船,你就別擔心啦!”Apple拍拍她,“我們出發去看項北吧。他們也許就隻是好朋友呢!”
  沒那麽簡單。康滿星第一點想到的,是一樣的下巴。她隱約又想起什麽,周一上班的時候抓住馬德興:“上次你說和章遠去看樓盤,那邊叫什麽來著?”
  “呃,有些記不清了,幾個月前的事情了。”他撓頭,“你怎麽不問他自己?”
  “你還能記住什麽啊?”康滿星搖頭,“我……我就是忽然想到了,順嘴問問。”
  “那也不用堵在男廁門前問吧!”
  康滿星閃身,他剛衝進去,又立刻跑出來,“想到了想到了,碧水清濤,河洛嘉苑。”
  這,可能是好朋友那麽簡單麽?康滿星的一顆心,越發不安起來。
  何洛來看項北,開門的是一個男生,兩人照麵都是一愣。男生引她去客廳,笑著喊項北:“嘿,又是一個女生。剛才那個是小妹,這回呐?妹妹認多了也有問題喲。”
  項北左腳纏著繃帶,單腿蹦過來:“常風你可別亂說。這是蕭哥的女朋友,何洛。”
  果真就是常風,當初他來高中找李雲微,一臉嚴肅地站在教室門口,還是何洛問他一句“你要找誰”。他未必記得何洛,但是因為李雲微隨後氣惱中帶了羞澀的表情,令她對這個男生印象深刻。何洛不由笑笑:“久仰大名了啊。”
  “我?!”
  “呃……馮蕭提過。”急中生智,“還有其他人來了?”
  “是我呀。”Apple紮著圍裙從廚房衝出來。
  “她聽說你要來,吵著也要過來。”項北聳聳肩。
  “是滿星約我的。”何洛說,“她說要煮豬腳湯,讓我來場外指導。”
  “哈哈,她什麽時候變得賢惠起來了?”常風衝項北眨眨眼睛。
  “我還怕吃壞了肚子呐。”
  何洛笑吟吟看他,趁Apple和常風去洗水果,小聲問項北:“其實你心裏很開心吧。”
  果然和馮蕭說的一樣,涉及到這個話題,平素倨傲的男生立刻眼神閃爍,嗬嗬幹笑兩聲,不知如何對答。
  “人家女孩子扭捏也就罷了,你們多大了,還和小孩子一樣拌嘴?那天滿星還向我打聽,問我怎麽認識你的,警惕性很高呀。”
  “她……”項北心想,你還是不要知道她喜歡誰,這樣比較好。
  “咦,她說買了菜就過來,怎麽還沒到?”何洛見常風端著水果過來,急忙轉移話題。
  “就是,她不來,哪兒來的豬腳?”常風笑。
  “別說她壞話喲。”何洛笑,聽到門鈴響起,還有Apple的開門聲。
  “啊,滿星姐,你才來?”她嚷著,“喲,買了這麽多東西呀,你真聰明,知道抓章老大當苦力。”
  “我哪兒敢啊,你應該誇獎老大風格高!”
  就應該想到,這個人際圈,本來也隻一丁點大。也無所謂躲,難道能躲避一輩子麽?何洛走到門前,接過章遠手中的塑料袋,微微一笑,算是打過招呼。她把要用的材料撿拾出來,多餘的塞在冰箱裏。
  章遠在客廳和項北、常風寒暄了幾句,說:“我看看都預備什麽好吃的了?”剛走到廚房門前,看何洛係好圍裙,康滿星就推著他:“這裏人很多了,暫時不需要男生們來表現。”
  他無奈,還是笑笑:“那,可不要說我們大男子主義啊。”
  “你原來和章遠是高中同學,”康滿星問,“一個班的?”
  “嗯。起初不是,後來高一下學期重新分班。”
  “那也認識八九年了。”
  “對呀。”
  “你們挺熟吧?”
  “誰說的?”
  “我覺得,你們都不是內向的人,又認識那麽久了。”
  “也還好,我們班上同學的關係都不錯。”
  “哦,那很好……”康滿星一邊洗著香菇,一邊側頭注視何洛,“怪不得章老大說,當初上學的時候來北京,總是被招待得很好。”
  “他認識的人多,朋友也多。”
  Apple在旁邊聽得不耐煩:“我能問兩個問題麽?章老大有過幾個女朋友?他喜歡什麽樣的女生?”
  “我不知道……這你都要問他自己。”幾個女朋友,幾個……那你們,又知道幾個?她掂量著字眼。Apple的眼睛裏寫滿好奇,而康滿星則帶著警惕。直覺告訴何洛,今天是一餐鴻門宴。
  “項北有點胃炎,吃豬腳沒問題吧?會不會太油膩?”
  “飯店裏麵的紅燒是油膩一些,但是自己家裏清燉,問題應該不大。其實有胃炎,最好是定時定量地吃飯,少食多餐,慢慢保養。嗯,吃點豬肚也不錯。”何洛邊說邊想,一會兒一定告訴項北,人家還是關心他的。
  “在國外還能學到這些?”
  “沒有。以前……就知道的。”
  “哦,”康滿星作恍然大悟狀,“我也應該和章老大說一些,他可比項北的胃病厲害,去年這時候胃出血都住院了,當時喝多了,吐得一地是血,我們叫救護車的時候,他都不省人事了。聽說,是老毛病了。”
  “哦。是啊,身體好的時候不注意,生病之後再去醫院,就比較麻煩了。”何洛關了水龍頭,隱約聽到男生們在客廳裏談笑風生,他說:“我也拄過拐,其實就是打球不小心扭到腳踝,一點都不嚴重,但是覺得好玩兒,就從哥們那兒借來一副,把我們班任嚇一跳,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連續三個月都免了我的課間操。”
  是,是,你還得意?你隻會做一些讓別人擔心的事情。猶記得他駕著雙拐,齜牙咧嘴地上樓,她慌忙跑過去攙扶,感覺他全身的重量幾乎都壓在自己肩膀上,並不累,隻是心疼地抓緊他的校服。下一刻忽然肩上一輕,他哈哈大笑:“上當了不是,今天路上騙到的第六個人啦!”
  何洛怒目相視,他又解釋:“好好,你是第一,是第一個被騙到的女生。別生氣啊。”
  我不是生氣,我是牽掛著你。
  而此刻,連牽掛或者關心的權利,都是屬於別人的吧。
  章遠忽然喊她:“何洛,何洛,來,原來常風是老鄉,還是田馨和李雲微的初中同學呢。我們原來數學競賽的時候,肯定都遇到過。”
  何洛在圍裙上抹抹手,走到客廳去,剩下Apple和康滿星在廚房裏咬著耳朵。
  “她很奇怪。”康滿星斷言。
  “看她沒有很慌張,就算你說老大住院,人家也沒亂了分寸啊。”
  “這才奇怪。照片你看到了,至少也是好朋友吧。為什麽問都不問一句?”康滿星說,“如果是你的好朋友住院了,你會輕描淡寫說一句,比較麻煩麽?你難道不會問問他的病情麽?”
  “滿星姐,我越來越覺得,你太狡猾了。”Apple點頭,“或許是何洛當年沒追上老大,心裏不舒服;或許是章老大當年沒追上何洛……這個不大可能,老大不出手,都好多人圍過來,他要是去追人家,十拿九穩吧。”
  “也可能,曾經在一起,分開了。”康滿星說,“時間和距離,是愛情的殺手啊。”
  Apple從沒有見她這麽感慨,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如果是這樣,那現在她回來了,我看這兩個人,彼此還有默契,也許……”
  “我不希望任何人,傷害我師兄。”康滿星打斷她,“哪怕是章老大,也不行。”
  因為有了共同的朋友,瞬時距離被縮短。
  “田馨這大嘴最近如何?去了美國就像人間蒸發,偶爾在網上露臉。”
  “我也好久沒有她消息,倒是和李雲微偶爾聯絡,她在深圳工作。”
  “嗬,如果誰見到田馨,記得替我把她的嘴縫上。免得她到了聯歡會就唱革命歌曲。對了,高放也是你們學校的吧,我們家很近,還一起打過球……”
  何洛不發一語,聽兩個男生說那些熟悉的人和事。關於常風,記憶裏有一些支離的印象,都和李雲微的敘述糾葛在一起。這世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沒準什麽時候,你就能遇到別人故事裏的主人公;又或者,不經意間,你自己也成了故事。
  故事有始有終,生活卻在繼續。常風有意無意,兩次繞過李雲微的話題,章遠敏銳地察覺到,不待何洛暗示,也避而不談。
  要有多坦然,才能割斷和昨天千絲萬縷的聯係,當作煙波不興,依舊談笑風生?
  何洛不想坐在章遠身邊,那麽清楚地看到他挺直的鼻翼和濃眉,惟恐下一刻他說出那個女生的存在,講他們如何相識相知,講他們的現在未來。那時候,應該如何號令麵部肌肉,調整出怎樣恰如其分的表情?她如坐針氈,心輾轉著糾結起來,卻還要繼續維持著微笑。
  項北遞過來一隻蘋果:“這倆人還真是自來熟。”
  “我還是去廚房幫手的好。”何洛擺擺手,“應該快可以開飯了。”
  因為是煲湯,小火慢燉,章遠和康滿星又買了很多的熟食和半成品,桌上便擺了一圈涼盤,又開了兩瓶啤酒。何洛進進出出忙碌著,半晌沒有說話。項北有些過意不去,說:“來了就是客,要讓蕭哥知道我們這麽麻煩你,非要回國找我們算賬不可。”
  “沒關係……”
  “就是,何洛的性格倒是很像蕭哥,一樣熱心。”康滿星說,“特別容易親近,也值得信賴。”
  Apple拿著碗筷過來,打量章遠的神色。他依舊和常風說笑,似乎根本沒有聽到這邊的對白。
  眾人來到桌邊。項北坐了居中的主位:“真不好意思,我什麽力氣都沒出,還厚著臉皮當主人。”
  “你出了號召力。”章遠笑,看著何洛在斜對麵坐下,恰好緊挨廚房門口,便問她,“最近的實驗還順利麽?”
  “還好。”
  “感覺國內和國外比,科研水平差距大麽?比如設備,還有實驗技術方麵。”
  “基本上沒什麽差別。我老板那天還說,薑教授新購置的這批設備,毫不遜色於美國最頂級的實驗室。”
  “那你們專業的出國率,不就大幅度下降了?”項北問。
  “也難說。畢竟有一個學術傳承的問題,而且美國實驗隊伍多,同一學科內,不同研究方向齊頭並進,互相促進,思維更活躍一些。國內短時間內還是靠著幾位知名學者,在某幾個點上有突破進展,缺少各個團隊之間的競爭和互動。這就和生態種群一樣,物競天擇,才有進化。”何洛總結,“所以還是國外的研究氛圍更好,不在硬件,在於人。”
  “學術精英都出國了,國內當然沒有活躍思維了。”康滿星撇嘴。
  “有一定道理。”項北點頭,“何洛,你和蕭哥打算在美國成家立業,還是回來發展?”
  “他說,希望在美國工作一段時間,有一定的學術背景後,回國來發展。”
  “那時候落地生根,有了車子房子孩子,要想下定決心回來,更需要勇氣吧。”
  “是啊,薑教授的家人,現在還在美國呢。”
  這,也是你今後一生的軌跡麽?章遠望著何洛,他很想問個清楚明白,這就是你要的生活麽?優良的學術團隊,穩重踏實的丈夫,花木成蔭的洋房,嬉笑承歡的兒女……是啊,這已經是幸福未來的全部了。我和你,隻有過去,隻有許多年前的回憶。每一次見麵,都覺得越來越遙遠。
  向前走,便走了。
  這一生,隻一次。如何回望?
  “那麽,蕭哥在哪裏,你就去哪裏咯?”康滿星忽然問。
  “嗯?不知道呢。他下半年去美東,但我還沒有聯係到合意的實驗室。”
  “我是說以後,長久考慮。”
  “我們……”何洛思忖片刻,“當然是爭取去同一個地方。”
  “那樣就好。蕭哥向來表現的很灑脫,很大度,但其實他很重感情。”康滿星盯著她,“即使他希望你和他去同一個地方,也未必會說出來。蕭哥很照顧別人,總是很熱心,惟獨不會強求別人為自己做些什麽。他是經曆了怎樣的挫折都從來不哭,還會談笑風生的人。這樣外表堅強的人,心裏反而會孤單。如今有人能夠理解他,體諒他,關心他,我們這些朋友都很高興。蕭哥是難得一遇的好男生,他值得你好好珍惜。”
  “我知道。”何洛點頭。
  “不要離開他。”康滿星舉杯,“祝你們白頭偕老。”
  項北麵色鐵青,章遠也不發一語。常風拿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康滿星,這麽著急喝酒?不先吃點菜,還是吃飽了?吃飽了就走人,這麽多人吵了大半天,哪兒像探病?讓項北好好休息休息。”
  何洛緩緩站起來:“真正的感情,並不一定是要兩個人在同一個地方,每天都守在一起才能堅持下去。有時候心理的距離,比空間的距離更大。我和馮蕭,都了解對方,彼此也都很坦誠。能遇到他,是我的幸運。”
  她把杯中啤酒一飲而盡。“我先走了,Davis教授想買點紀念品,我陪他四處逛逛。”
  那一番說辭,既是給別人聽,也講給自己。在不同的年紀,有不同的心境,對於愛,也有不同的感悟吧。馮蕭,想起來會讓人感覺安定的名字。若是讓他傷心,若是讓他笑著麵對傷口,何洛做不到。縱使某一刻,為別人心疼了,那也隻是無謂的緬懷吧。
  他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你也是。
  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我們都明白,既不回頭,何必不忘?
  隻是,鼻子忍不住發酸,上牙咬緊下唇,才不會泄漏紊亂的呼吸。
  “我送你。”常風取了衣服,回頭看看康滿星,“改天找你喝酒。”
  “她並沒有惡意。”常風靠在電梯裏,懶懶地說,“隻是她還不明白,感情這回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何洛轉身看他,男子嬉笑的眼梢中有三分嚴肅:“你說話居然這麽文藝!?”
  “是雲微總願意這麽說。”常風斂了笑,“我們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對感情看得很豁達,其實反觀自身,人人一筆糊塗賬。”
  “我明白滿星的意思。”走出門,天有些陰霾,因為沙塵,周遭的一切變得灰黃,何洛掩好風衣的領子。
  “她隻是很尊重蕭哥,沒有什麽別的念頭。”
  “我知道。”何洛搖頭微笑,“我看得出來,她真正在意誰。如果她對馮蕭還有什麽想法,可能巴不得我離開他。”
  “雲微就說,你看人看事,一向通透得很。”
  “那是因為,我能看明白的,我就去看;我看不明白的,就敬而遠之。年齡越大,越沒有挑戰自我的勇氣了。還有,謝謝你。”
  “謝我什麽?”
  謝謝你剛剛一直拉住章遠講話,若非如此,我們彼此相對,該有多尷尬。何洛說:“謝謝這城市太小,故事太多。”
  也許是最後一日走在北京街頭了吧,這城市顯得熟悉又陌生。她看看小臂上的擦傷,已經平整,隻是比周圍膚色略深,過了這個夏天,應該就能複原吧。
  灰蒙蒙的天色,好像有一層又一層的沙塵堆積,何洛開始懷念起美國晴澈的天空來。這次回國不虛此行,讓自己明白,所謂的堅強,就是把生命中最脆弱的一環掩藏好。
  天神般驍勇的阿基裏斯,尚有不堪一擊的腳踝,何況我們這些蠅營狗苟的凡人?
  不應該再多想了,離開這裏吧,否則對自己,對馮蕭,都是不公平的。流光容易把人拋,章遠和自己都有了新的伴侶,那麽,又何必拘泥前塵,自尋煩惱?
  綠燈亮起,她小跑著穿過擾攘的街道,任由風散亂了長發。
  這一餐吃得索然無味。回去的路上,章遠不發一語,康滿星咳了兩聲:“老大,對不起,我看過你抽屜裏的照片。”
  “還有我。”杜果果低頭認錯,“是我先看的,滿星姐是路過。”
  “你們兩個,誰想先被開除,來,石頭剪刀布,輸的人明天交辭呈。”
  “老大,你這麽小氣!”杜果果大叫,“我還沒畢業,斷了經濟來源,沒麵子回上海,在北京混不下去,你就等著看明天早報的社會版頭條,看看在哪裏能撈到我,是昆明湖還是未名湖。”
  “不是Apple的錯。剛才讓何洛下不來台的,還是我。”康滿星低著頭,“不過,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要那麽說。就像我剛剛說過的,馮蕭是看上去很豁達的人,其實他隻是把自己的喜怒哀樂藏起來,他總說能不給別人添麻煩的時候就不添麻煩,哪怕是別人的錯,隻要承擔得起,他都不會計較,到底誰來負責。那時候我做實驗捅了簍子,都是他替我去挨罵,回過頭來又來安慰我。所以,隻要何洛稍微表現出對你的留戀,可能他就裝作很大方地成全你們。而你分明是還忘不了她。”
  “我的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了?我看上去,就是一個很不豁達、很小氣的人麽?”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康滿星癟嘴,“我知道老大你心裏恨不得就地把我生吞活剝了。”
  “哼,我很久不吃路邊攤了。”章遠說,“還有,恐怕我要讓你失望了。對於感情,每個人都是自私的,隻有不喜歡對方的時候,才會大方地放她走。如果何洛和馮蕭的感情穩固,那麽並不需要我去成全;何洛有她自己選擇的權利,但是我和馮蕭,也有競爭的權利。我一直很擔心,自己輸得一敗塗地,時間空間經曆,我都比馮蕭到她的距離更遙遠一些。我惟一有的,就是兩個人的過去,但是我能說什麽?說讓我們坐著機器貓的時光機回到幾年前,不要分手,繼續愛下去吧。對於以後的事情,此前我一直有很多顧慮。但是,現在你已經把問題推到台麵上來,我們都不能畏首畏尾了。我會和她好好談一談,或者放棄,或者重新開始。這是不是,也算置之死地而後生?”
  章遠去了何洛的學校,招待所裏沒有她的登記信息,小靈通關機。他繞著何洛本科時的宿舍走了兩圈,想進去一樓的門廳看看,但現在用了電子門禁係統,三五個男孩子都隻能站在門外的台階上耐心等待。他站在路邊的槐樹下,抬起頭正好能望到當年她宿舍的窗戶。即使是20個小時的火車站票,也沒有現在這樣幾個小時的尋找讓人心焦。
  能看到終點的旅途,才不會那麽難熬,所有的長途跋涉都是有回報的。而麵對看不見目的地的未知的前程,誰能勇敢地堅持著走下去?
  小靈通終於開機。章遠輕輕喚了一聲:“何洛。”
  聽筒那邊,一個男生“呃”地停頓了幾秒,問:“誰?何洛走了,我是她同學。”
  “什麽時候走的?”
  “剛才,她晚上的飛機。”
  “知道航班號和出發時間麽?”
  “不清楚了……”
  何洛,你已經沒有任何必要,向我知會你的行蹤了。
  章遠打了一輛車,直奔首都機場。他在國際出發的大廳裏跑了兩個來回,沒有何洛的身影,抬頭看大屏幕,也沒有夜間出發直達美國的航班。於是他沿著各大航空公司的谘詢台一家家過去,看是否有從其他地區轉飛美國的航班。
  “很抱歉,先生。我們沒有這個時間出發,到美國的聯程航班。但很有可能乘客自己通過旅行社或者是在網上訂了分段航班,那我們就不知道了。”
  章遠覺得自己從猴子撈月,變成了海底撈針。
  他在機場的星巴克坐下來,喝了一杯濃咖啡,又撥了小靈通的號碼。
  “我是何洛的高中同學,”他說,“請問你知不知道,她搭哪家航空公司的飛機,中途是否轉機?”
  “不用轉機,去上海,直飛啊。你是哪位?章遠麽?”
  “嗯?對。你是……”
  “我是沈列,聽聲音就像你。”
  “不要和他說那麽多……”那邊傳來一個女生的聲音,“何洛去哪兒關他什麽事情!讓他願意和誰摟摟抱抱就摟摟抱抱去,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的,他貪心不貪心啊!”
  “葉芝你小點聲,我這電話還沒撂呢……”
  “怕什麽?”葉芝奪過電話,“Davis教授接到邀請,去南方講學了。他們也不會回北京,直接就回舊金山了。想找何洛,去美國找吧!”
  我和誰摟摟抱抱,什麽時候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的?章遠想要多問一句,葉芝卻已經掛斷電話。他一路走到國內出發大廳,還有南方航空公司專用的一號航站樓,和剛剛的情況相反,不是查不到航班,而是去上海的航班太多,起起落落,不知道何洛搭乘的是哪一架。即使找到了,剛剛耽擱了這麽久,恐怕飛機已經起飛。
  “能遇到他,是我的幸運。”淡定的話語一聲聲回響耳畔。雖然是初夏時分了,但夜空中,雲層被城市的燈光映得昏黃,蕭條肅殺。回到家,章遠站在陽台上,欄杆表麵一層塵埃,無處落手。
  他感到自己有些偏執,想要表白,卻無力開口;想要告別,卻舍不得就此放棄。一句問候,都隔著山水萬重才能到達她耳畔。於是歎息著,看著“河洛嘉苑”金色的大字漸漸在風雨中失去奪目的光彩。
  天空中沒有飛機掠過的痕跡,連一絲雲彩都不被擾動。
  和她的距離,咫尺,也是天涯。

  一 無底洞
  有時寂寞太沉重身邊仿佛隻是觀眾你的感受沒有人懂
  難得誰自告奮勇體貼讓人格外感動愛上他前後用不到一分鍾
  回想戀情的內容有誰想過有始有終
  不過是一時脆弱讓人放縱
  穿梭一段又另一段感情中
  愛為何填不滿又淘不空
  大多數人都相同
  喜歡的隻是愛情的臉孔
  by蔡健雅·無底洞
  馮蕭秋天便要啟程去美東,臨行前分外忙碌。他手邊還有一個項目的收尾工作,這筆經費是導師從美國國家科學基金申請來的,眼看到了遞交總結報告的時間,同組的幾個研究生都熬紅了眼睛,沒日沒夜地趕截止日期。馮蕭剛剛結束了兩夜和鋼筋的鏖戰,又匆忙趕到舊金山國際機場接機。他月餘沒有理發,麵色晦暗,說兩句話便打一個哈欠。Davis教授轉機日本的時候買了一盒綠茶蛋糕,遞到馮蕭手裏:“不好意思,把洛帶走這麽多天。你現在看起來像一個藝術家,我都快不認識了。”
  馮蕭笑著接過何洛手裏的行李:“我看起來很狼狽麽?要不要把臉擋上?”又問,“這次坐飛機有沒有頭暈耳朵疼?我媽說買了些暈機藥給你,有用麽?”
  Davis教授聳聳肩:“我下了飛機聽到的還是中文對話,但是經過一個月,我多少能聽明白一點了。”
  “噢?您學中文了?”馮蕭問。
  “沒有,但是你一定在告訴洛,你很想她,以後不要再和這個老頭子東跑西跑了。”Davis教授笑起來胡子直翹,“好吧,我給洛兩天假期。”
  馮蕭的冰箱裏空空如也,他說:“你不在的時候,冰箱和廚房都是擺設,現在你回來了,它們又可以充分發揮作用了。”
  “我是廚娘麽?”
  “那我就是車夫。”馮蕭笑,“似乎電視劇裏麵,可以湊成私奔的一對兒。”
  “那你最近都吃什麽?”
  “賽百味,我用六種麵包、三種奶酪,還有不知道多少種的魚啊肉啊蔬菜啊排列組合,每天都不重樣。不僅健康,還有,”他拿出一遝兒卡片,“每次吃都會給一個小票,攢夠八個可以再換一個,喏,我把以後幾天的都攢出來了。”
  “早飯也吃這些?”
  “好久沒吃早飯了,想不起來。這邊的公寓沒有轉租,新澤西那邊的房子合同也沒有簽,那天澆花的時候水太多,灑到電視上,好在還能繼續看。”
  “那盆杜鵑呢?我走的時候開得還很好。”
  “估計是我放在太陽下曬過了,那天看都蔫了,我去扔的時候遇到舒歌,被她大大地鄙視,說我辣手摧花,還把剩下的盆花都轉移回你們宿舍了。”
  “真是一團糟啊。我們出去吃,再去中國超市買菜。”何洛笑,“不過,讓我先給你理個發。”
  “一個單身漢,能對付就對付了,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做什麽?”
  “難道單身漢就要打扮成愛因斯坦?去理發店也就十幾美金,非要留成爆炸式。”何洛把他推到鏡子前。
  “首先我沒有時間;其次,他們理得難看,還是老婆手巧。”
  “啊?你有老婆了?”何洛噤噤鼻子,“去,找你老婆去!”
  馮蕭轉身環住她:“就在這兒,還要抵賴?”
  何洛垂首,馮蕭隻能看見她烏黑的發。
  “你不在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比想像中要想你。當然不隻是懷念我的小廚娘或者是小管家,你知道,我也隨便慣了。還有,我也練習了幾次做菜,不算難吃,改天讓你嚐嚐。”馮蕭的臉頰貼在她的額頭上,聲音有些疲累,笑起來帶著悶悶的回聲,“老板對我們的工作成果和論文都很滿意,說修改一下可以做畢業論文。雖然這段時間辛苦一點,但還是很值得。實習一段時間後,或許可以轉成工作簽證,拿正式員工的工資,到時候日子就好過了。我想著如果我早點畢業,你這邊就不用太辛苦,節奏可以稍微放緩一些。”
  “不放緩節奏也不行了……我可能暫時去不了美東。”何洛說,“那邊隻有一家公司接受我做實習,條件苛刻得很。我想我還是留在這兒一學期,把博士論文的開題理出頭緒再說。”
  “沒關係,我和導師還有係裏商量過了,可以過去做幾個月實習,再回來繼續寫論文。”馮蕭說,“這樣,隔幾個月我就能回來這兒呆一段時間。”
  “這樣租房子很麻煩的,總要轉租來轉租去的。”
  “那有什麽辦法?租兩份房子唄,好在實習會有額外的補助。”馮蕭捏捏她的鼻子,“總好過一放假,兩個人就跨著美國飛來飛去,那樣太辛苦了。”
  何洛心中感動:“那等夏天碩士結業典禮之後,我先和你一起過去吧,幫你收拾新居。正好,我也可以去看田馨,好久不見她了,很想呢。”
  “她不說想來加州玩,怎麽一直也沒有過來?”
  “寒假的時候過來了,恰好咱們回國了,所以她和老公去了洛杉磯和聖地亞哥,沒有來舊金山。他們想去海洋世界和迪斯尼,我看了照片,兩個人返老還童,玩得挺開心。”
  “她結婚很早啊,是國內就認識的男朋友?”
  “不,是來美國之後,閃電結婚。”
  “噢……”馮蕭沉默片刻,“對了,這次回國你不是去我們家了麽?我媽和我念叨很久,說‘你是男生當然不著急,人家是女孩子,難道好意思讓人家和你先開口’?我爸媽最近打電話,一直問起這件事情,中心思想就是,不要總拖著人家女孩子。”
  “嗯?”
  “我們,要不要考慮考慮?”他試探地問,“雖然我現在沒有鮮花和戒指,但你知道,訂婚戒指都是比結婚戒指貴的,我總要問問看,有沒有人肯收。”
  何洛抬頭,險些撞到他的下巴。“你就知道突然襲擊。”她嘴角微微上翹,若有若無地笑,“我是草履蟲,隻有最簡單的應激性。稍微複雜的問題,都不能預留一個提前量。”
  “我不是說要你立刻答應。”馮蕭笑,“我也想等半年一年,我這邊工作的事情有了眉目,穩定下來再說。現在這樣也不錯。”
  “我也覺得,現在這樣挺好……”何洛暗自鬆了一口氣。她不知道如果馮蕭堅持這個話題,把結婚的事情提到日程上來,又該如何回答。
  她打電話,告訴田馨過一段時間會去美東。
  “具體時間定了麽?”
  “還沒有,要看馮蕭這邊的項目什麽時候結束。”
  “如果不是他要來美東,你也想不起要來看看我。”田馨吃吃地笑,“你現在是惟馮同學馬首是瞻啊,夫唱婦隨。難得見你這麽聽話,看來這次是遇到Mr. Right啦。我還沒有見過馮同學本人,趕緊拉出來遛遛。”
  何洛辯駁:“你也知道我一向挺忙。”又開玩笑道,“如果隻有看你這一個原因,我的確下不了決心花300美金的機票錢。”
  “小氣鬼!剛剛還說馮蕭現在能拿到助研和實習生兩份工資。”
  “那是他的錢,和我有什麽關係?”
  “你們倆還分什麽彼此?這多見外!”田馨笑,“我也不願意吃我老公的,每天都說我有獎學金啊,可以自食其力啊,但是租大房子買新車,還不都是用他的工資?不過我也不在乎了,我是他老婆,他養著我,名正言順麽。”
  “不一樣,你是他老婆,是一家人。”
  “那你們也趕緊結婚咯!省得你總覺得欠了人家的。”
  “他……問我要不要考慮考慮。”
  “那你答應沒有?”田馨急問,“還有什麽考慮的啊,總算有人肯要你,趕緊把自己處理出去。我那個日本同學總說,女人是聖誕蛋糕,過了25就不新鮮了;即使現在大家都讀書,也是年夜麵條,過了30就是隔夜飯。”
  “你嫁人之後,巴不得所有的人都立刻步入婚姻生活,和你作伴當家庭主婦。”何洛笑,“我沒想過這些問題,先把博士拿到手再說。”
  “不要拖太久,小心把男朋友拖沒了。你知道在男人心裏,本科生是黃蓉,研究生是趙敏,博士生是李莫愁,博士後就是滅絕師太啦。”
  何洛哭笑不得:“你現在怎麽這麽多謬論?我都沒有怕,你很怕我砸在手裏麽?”
  “有點……”田馨一本正經,語氣嚴肅,“你大四下學期還有剛來美國的時候,每天忙得沒白天沒黑夜的,隻有選課拿了A+才會開心。我真的很擔心,你什麽事情都好強,就這樣稀裏糊塗自己過下去了。”
  “如果真的自己一個人,也沒什麽不好。”
  “看看,你這種心態多危險。女人不嫁人生孩子,再怎麽樣都算不上人生完整了。”田馨說,“你的性格我還不了解麽?難得有人把你當孩子一樣寵著,該嫁就嫁了吧。非要像以前那樣,活得那麽辛苦麽?我看了都心疼。還有,生米煮成熟飯就好了,省得你那麽多心思,還想什麽抽煙戒煙的。”
  “什麽抽煙戒煙?”
  “你回國之前不是很惴惴不安?說擔心看到別人吞雲吐霧,會把自己的煙癮勾出來。你自己也說想要向前走,說不想活到回憶裏,那麽就給自己一點動力和約束啊。”
  “結婚,怎麽能趕鴨子上架呢?我還想問問你,怎麽就那麽有勇氣,認識幾個月就把自己嫁了?”
  “女人短時間內嫁人,無非兩種心態,第一是覺得自己拖不起了,趕緊清倉處理;第二是覺得眾裏尋他千百度,天雷勾動地火,非君不嫁。”田馨很得意,“那我一眼看對眼了,就嫁咯。”
  “我總覺得,一嫁人,這一輩子就這樣塵埃落定了。”
  “你怕自己後悔,對不對?”田馨一陣見血,“你不愛馮蕭,至少不夠愛,對不對?當初你和章同學在一起的時候,每一天都恨不得要天荒地老吧。”
  “那時候太天真了。”
  “對,你也知道,那些都是天真的想法,現在開始,現實一些了。”田馨有些不屑,“現在的章同學很不得我心,如果他來搶親,我倒是可以站在他的立場上。但現在你回國那麽久他都沒把握機會,你又何必為了他,影響和馮蕭的感情呢?”
  “他有女朋友了。”
  “我暈,那就更不能要了!你早告訴我這個,我就不說什麽蛋糕麵條的來刺激你了。”田馨憤憤,“你,記住,給我爭氣點。”
  何洛找出當年出國前章遠給她的那封信,折痕處已經起了毛茬,墨黑的背景上,Q版小章魚打著牌子,眉眼擠在一起,滑稽得有些寂寥。
  “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
  何洛幾次想要扔在垃圾桶裏,終究狠不下心來。
  舒歌走過來,拍她的肩膀,何洛手一顫,幾頁紙跌在桌上,被風吹得嘩嘩響。
  “嚇死我了!”
  “你想什麽想得這麽入神?”舒歌伸手遞來一盒龜苓膏,“坐飛機上火吧?來,祛熱養顏。”她探頭看見桌上的信紙,“這是誰畫的?真可愛。”
  “嗯……老朋友。”
  “男的?”
  “嗯?”
  “筆跡很有力啊,一看就是男生,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嘖嘖,很曖昧喲,我要告訴馮蕭去!”
  “他知道的。章遠,是我原來的男朋友。”
  “嗬,在一起住了兩年,我都沒有聽你說起他來。”
  “我當自己早就忘記這個人了,現在頂多是普通朋友。”
  “是不是終於發現,人的心,是無法命令的?”舒歌拾起信紙,“否則也不會翻得這麽舊。”
  “我很久不看了,這次回國又見麵,有點感慨而已。”何洛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
  “就是就是,感慨一下也就過去了。”舒歌說,“馮蕭還是很想你的,你不在的時候,他來推走了你的自行車,說是好好維護保養一下。但有兩次我在圖書館門前看到他,他都是騎著你的車子。我還笑他有車不開,睹物思人。他八成是被我說中了,耳朵都要紅了,嘻嘻,你想像不出吧,那麽一個豪爽的人,耳朵變紅是什麽樣子。還有,他也真逗,把所有的盆花都養得那麽沒精神,倒是裏麵的雜草長得發瘋。我看不慣,就讓他都拿回來了。”
  何洛笑了笑,客廳的窗台上擺了一排大大小小的花盆,有一紫一粉兩棵風信子、一株百合和一盆吊蘭。都不是難養的花,但馮蕭不大清楚光照、溫度和水分的配合,幾株花看上去都有些瘦弱,夾雜其中的雜草反而茁壯生長,蔥蔥蘢蘢。
  “短短幾天,就長草了,生命力真旺盛,野火燒不盡啊。”舒歌叫著。
  何洛點頭:“除非連根拔掉。”
  “這麽綠,有些可惜呢。草就比花命賤麽?”
  “它們也都很好,隻是長到了不屬於它們的地方。”何洛的手指繞上細長的草莖,轉了幾圈,用力拽住來,柔韌的葉子頗不甘心,在她指頭上勒出紫紅的痕跡來。她有些懨懨,對於感情,寧願選擇避而不談。馮蕭疲倦的笑容讓她心存歉疚,總覺得自己不肯全情投入,又或是隨著年齡增長,感情的表達就是從熱烈變為平實。無論如何,她都無法開口,說“讓我冷靜一段時間”。
  然而心裏的荒煙蔓草,在冰雪覆蓋的年頭裏沉默蟄伏,此刻蠢蠢欲動,春風吹又生。或許田馨說得對,要爭氣點啊。“還有馮蕭。”她想,要對他好些,再好些,否則,怎樣都不公平。
  夏天何洛拿到碩士學位,馮蕭的實驗項目也如期收工。一天看《國家地理》雜誌的時候,馮蕭忽然抬頭,說:“不如我們出去旅行吧,我怕去實習之後,就沒有這樣的假期了。”
  何天緯來參加堂姐的學位授予儀式,聽說兩個人決定去黃石公園,興奮地說:“那是個好地方,幾年前我們全家就去過,去年高中畢業的時候我和Angela也想去,但是老爸不同意,說我們幾個小孩子開長途太危險。要不是今年我去中國,肯定和你們搭伴。”
  “搭伴?拜托,人家甜甜蜜蜜一起去玩,你跟著湊什麽熱鬧?”舒歌白他一眼,“你還是去找Angela比較好。”
  “I am over her。”天緯聳肩。
  “真是短命的puppy love。是不是去了一次中國,發現地大物博,美女眾多?”
  天緯嘻嘻一笑,不在乎舒歌的調侃,轉身又囑咐何洛二人:“黃石那邊熊很多,不要看它們呆頭呆腦一副老實像,跑起來很快的,如果露營,一定要把吃的藏好,否則會被熊偷襲喲。”
  “沒關係,”馮蕭大笑,“我隻要比何洛跑得快就可以了。”
  何洛從ebay上買了幾張CD,馬修·連恩的《狼》、《風中奇緣》的原聲唱碟,還有一些印第安曲風的音樂碟。馮蕭在未名空間bbs上泡了幾天,參考別人的遊記製定了一套行程,又在網上預訂了沿途的租車和旅館。兩個人從加州聖何塞出發,乘飛機到猶他州的鹽湖城,然後租了一輛車,一路北上,從115號高速路進入愛達荷州之後,路旁能看到綿延的牧場,天似穹廬,風吹草低。中途休息的時候,何洛在便利店挑冰箱貼一類的紀念品,愛達荷州以盛產馬鈴薯出名,她選了一張明信片,上麵是一個缺了門牙的小孩子,抱著一隻和自己體型差不多大的馬鈴薯,眯著眼大笑,金黃色的柔軟頭發和背景虛化的草垛相映成趣。
  “我來給你寄,然後你寄給我。要不然收件人和寄件人都是同一個,自己和自己玩兒多沒意思。”馮蕭說著,在寄信人一欄寫上自己在新澤西的新地址,“這樣地址也離得遠些,省得一看,就是對街的鄰居。”
  “都是同一個地址也很好玩兒啊,轉了一圈,自己的卡片又回到自己手上。”何洛低頭繼續尋找,“那我再給你挑一張,我以為會有My Own Private Idaho的劇照呢。”
  “什麽電影,沒看過。”
  “基努·李維斯主演的,香港的翻譯叫做《不羈的天空》,”何洛嘻嘻地笑,“台灣的翻譯比較有趣,《男人的一半還是男人》。當初似乎在威尼斯影展大出風頭,你可以找來看看。”
  “才不看。”馮蕭哼了一聲,“I’m straight!”
  他聲音不大,但店裏收款的美國大媽還是聽見了,笑嗬嗬看著兩個年輕人。
  公路穿過綠波蕩漾的牧場,從倒後鏡裏看過去,雲影倏忽飛逝,遠方山色蒼茫。有時地勢平坦,車輛稀少,馮蕭一踩油門,時速便達到100英裏。何洛扯扯他的衣袖,“小心點,已經超速了,別被警察抄牌。”一路車行通暢,傍晚便來到黃石公園的西側入口。這是美國最大的國家公園,占地近9000平方公裏,匯聚了峽穀、湖泊、河流、森林、草原種種地貌,公園裏麵的主要幹道是一個8字,全部環繞下來有200多公裏。兩人計劃在黃石附近住四天,第五天一大早出發,去公園東北角外的熊牙公路,然後驅車南下,在幾十公裏外的大提頓國家公園宿營。
  熊牙公路一直通到海拔3000餘米的Shoshone國家森林西峰,山腳還是陽光普照的盛夏,到了山頂開始下雪。馮蕭穿著短袖Tshirt,把夾克衫給了何洛,冷氣還是鑽到車裏來,索性開了暖風。峰頂最高處白霧茫茫,路邊還有半人高的雪牆,馮蕭從工具箱裏翻出扳手,在幾乎凍成冰的牆上寫了“到此一遊”四個字:“英語應該怎麽說?”
  “We were here。”何洛歪歪扭扭地添上一行。
  “頭一次穿著短袖站在雪地裏呢,來,合張影發回去嚇嚇他們。”馮蕭說著,連打了三個噴嚏,但興致依然高昂,“這些雪牆估計多少年也不會化吧,到時候帶著兒子來看,你老爸老媽當年來過的地方。”
  接近傍晚的時候,兩個人穿過黃石來到大提頓公園,路邊碧草如茵,河流縱橫,樹木長得筆直,遠處是綿延的雪山。何洛翻出《狼》的CD來聽,連說:“這個地方很像新疆的感覺呢,如果能騎馬那就太棒了。”
  馮蕭事先預訂了住處,是傑克森湖畔的小木屋,推開窗,就能看見提頓雪山嵯峨的主峰,山頂冰雪覆蓋,雲霧繚繞。
  “喂喂,這就是派拉蒙電影公司片頭的那座山呢!”何洛拉馮蕭過來看。
  “我還是先去買兩捆柴禾吧。”他指指地中間的火爐,“我剛才停車的時候問了管理員,這裏晚上隻有十幾度,這樣的老式木屋都沒有空調。”
  “要點木柴?能著麽?”
  “放心,忘記了麽?每次BBQ都是我負責生火,和高手在一起,你怕什麽?”
  馮蕭去了快半個小時還沒有回來,何洛坐在室外的木桌旁,肚子餓得直叫,她做了兩個金槍魚的三明治,口水在蛋黃醬和乳酪的香氣誘惑下蠢蠢欲動,忍不住拿出一片乳酪送到嘴裏。
  “好啊,我去勞動,你就偷吃。”馮蕭回來,從車後備箱取出木柴。
  “哈,誰讓你這麽慢,別說買木柴,砍樹也應該回來了。”
  馮蕭接過三明治,咬了一大口:“不知道吃多了的話,會不會都顛出來。”
  “顛什麽?”
  他笑著,向身後指指,兩個牛仔牽著馬,抬高帽簷,衝著何洛微笑。
  “剛才在遊客中心遇到的,明天和後天的起碼旅行都預訂完。人家本來是要下班來交崗,被我軟磨硬泡給拽來的。”
  “你口才很好啊。”何洛開心地繞著棕色的馬匹轉了一圈。
  “其實很簡單,就是欺騙了善良的美國人民的感情。”馮蕭攬著她的腰,眨眨眼,“親熱點兒,我告訴人家說,咱們是來度蜜月的。”
  傑克森湖湖水碧藍,倒映著青色的雪山,夕陽暖紅色的光芒在微波上跳躍。湖畔開滿了寶藍和淡紫的矢車菊,還有叢叢簇簇金黃的小向日葵。何洛戴上牛仔的寬簷帽,聽他們哼兩段不知名的牧歌,馮蕭在不遠處,騎著馬微笑。
  月亮出來了,皎潔安靜地映照著雪山,爐子裏的木柴劈劈啪啪響著。何洛白天有些著涼,又想坐在門外看湖光山色,馮蕭說:“剛洗過澡就吹風,小心感冒得更厲害。坐在床邊看也是一樣的。”還拿了一條毛毯把她裹住。何洛抱膝坐在床上,一副委屈無奈的表情。
  馮蕭笑了,抬手撥開她的劉海,吻了吻何洛的額頭:“還好,腦門兒不是很熱。”她頭發還帶著薄荷草洗發水的清新味道,仿佛有一縷月色附著在發稍,光澤明亮,引誘著他的手指穿過濕潤的發絲。馮蕭低頭,輕柔地吻下去,何洛坐不穩,後頸貼緊他的掌心。他的手掌漸漸放低,何洛已經感覺到頭發觸在枕上,又濕濕地貼在臉頰上,很不舒服。她側臉,想把頭發蹭開,視線從窗口探出去,隻看見雪山霧靄繚繞的峰頂,被月光染成淡青色。這樣的夜色太寂寞,何洛忍不住閉上雙眼,想起田馨的話,“難得有人把你當孩子一樣寵著,該嫁就嫁了吧。……還有,生米煮成熟飯就好了。”
  毛毯散在床上,她頎長的脖頸伸展進睡衣寬敞的領口,和鎖骨隱約的輪廓連在一起。能感覺到,馮蕭的雙唇沿著這一線吻過來,手掌已經掀起衣襟,遊移到她的側腰上,炙熱的溫度傳來,令她心中一滯。
  本應是柔情無限的時刻,何洛卻覺得心中有淡淡的憂傷,所有的思緒就和霧靄山嵐一樣,揮之不散,清冷地纏繞在心頭。絲毫觸摸不到那些想法的輪廓,每次想去捕捉,它們就輕盈地散開,然而這霧氣越來越重,漸漸凝結成露珠,掛在眼角,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還不想,就此塵埃落定。
  李雲微的外婆跌了一跤,骨傷並不嚴重,但同時誘發了心血管疾病和肺炎。她從深圳趕回去,陪了外婆將近一個月,直到老人身體康複。返程時她路過北京,才大叫吃不消,衝著章遠抱拳稽首:“同桌,你人脈廣,拜托幫我找份新工作吧,我看遲早我要被開除了。”
  “你真是不拿我們當朋友。這麽大的事情,就自己扛著,早說我們都能幫幫忙。”
  “畢竟是家事,怎麽好意思總麻煩你們?好在趙承傑在市立醫院工作,已經幫了很多忙。”
  “外婆好些了麽?”
  “嗯,還算穩定,人老了,難免骨質疏鬆,然後加上原來呼吸道就有些問題……”李雲微歎氣,“這次真是嚇死我了。本來覺得在深圳那邊收入高,想多攢兩年錢,現在看來,還是乖乖回家工作的好。你在那邊認識什麽大公司麽?幫我推薦推薦啊。”
  “我認識的一些客戶,倒是在當地有分支機構。”章遠說,“不過肯定要你轉行了,你舍得放棄現在的工作麽?你不是說,很喜歡當高中老師?”
  “都習慣了……隻要你介紹給我一份高薪的工作,就不算放棄什麽了。”李雲微拍拍章遠的肩膀,“有同桌罩著,我放心。”
  “其實,一個人還是很累的。聽說,有人還在等你呢,我是說……許同學。”
  “賀揚麽?我不和他一起走,是對的。隻不過我用外婆的事情做借口,不肯出國,很對不起他呢。”李雲微低頭咬著指甲,“我說沒有申請美國的大學,他說可以結婚陪讀。我就發脾氣和他吵架,說他不尊重我,說我放心不下外婆……其實,我是沒有勇氣和他在一起一輩子啊。”
  “婚前恐懼症吧?許同學對你不是挺好的?”
  “他是很好,不過多數時候,我們選擇是那個喜歡的人,而不是那個最好的人。”李雲微抬頭,“感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到最後,發現沒有辦法勉強自己。是我對不起他。”
  “選擇了一個人,就要接受她的決定,說不上誰對不起誰。”章遠說,“還有,最不能勉強的,就是自己的心。就好像彈簧,壓得越狠,彈得越高。”
  “那你還選擇這麽壓著?小心憋得吐血!”李雲微瞥他一眼,“你們兩個都是我的朋友,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我希望你們兩個,都可以開開心心的,就算不能在一起,也都要各自幸福起來。”
  “她很幸福吧?”
  “我不知道。”李雲微沉默片刻,“我隻知道,他對何洛很好。你前段時間不是見到何洛了?”
  “我不敢多問,怕知道什麽自己承受不了的事情,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吧。”章遠笑著截下她的話,走到窗邊,“最近我們人事改組,緊要關頭。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分出多少時間和心思來想她。我也很累,我所有的投入都沒有回應。有時候,我真的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是又不想給任何自己遺憾的機會。我知道,多等一分鍾,都會讓她離我更遙遠,隻是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麽。大概能想到的,隻有你好,再見。”
  “其實念念不忘比說再見還更痛苦,銘記過去,更需要勇氣。”
  “那就給我一個機會說再見吧,我會努力說得很瀟灑。”章遠深深呼吸,“最壞的情況,不過是她不愛我。怎麽樣,都不會比這個更糟糕吧。”

  二 Fly Away
  何洛旅行回來後,喉嚨一直隱隱作痛,吞咽口水時覺得嗓子腫起來,一直脹到耳朵,量了體溫,37度5。她去學校的健康中心拿藥,被護士推薦去醫院的門診檢查。美國醫生頗重視呼吸道傳染疾病的防治,將何洛的耳鼻喉徹查一遍,最後診斷為急性咽炎。馮蕭去沃爾瑪的藥房買了一些處方藥,他即將啟程去美東,本來說臨行前帶何洛去海邊的餐廳吃牛排,但看她一幅懨懨的神情,隻能不了了之。
  “洛洛不會說話的時候好無聊啊。”舒歌大叫,“每天在屋子裏飄來飄去的。”
  馮蕭解釋:“估計是路上著涼了。”
  “就是,讓你們爬雪山過草地,風餐露宿!”舒歌看了黃石和大提頓的照片,無比羨慕,“早知道這麽好玩兒,當燈泡我也要去。”
  何洛隻是微笑著點頭。
  馮蕭拍拍她的腦門:“完了,小麵包失聲好幾天,不會聲帶退化了吧?”
  舒歌瞪大雙眼:“好幾天?這都向我匯報,你們也太前衛了。”
  馮蕭聽不懂她的話。
  何洛清楚這個室友在南方長大上學,經常分不清前後鼻音,此刻笑得促狹,不知道又聽成什麽。她扯扯馮蕭的衣袖,示意他早點回家休息。她的嗓子漸漸不那麽痛,但是已經習慣了幾日來的沉默,索性將沉默進行到底。
  田馨在電話裏說:“你不好利索了,可不許來看我!”
  “還怕我傳染你?”
  “當然!我要保證身體健康,尤其不能吃抗生素。”田馨神秘兮兮,把五年大計向何洛簡單闡述了一下。
  “啊?!你們打算要小孩啊!”
  “嗓子沙啞就不要大聲尖叫,要保護聲帶。”田馨多年來不忘自己的美聲本行,時時刻刻注重關愛咽喉,“這樣的話,我博士畢業,小寶寶也可以送去托兒所了,我就輕裝上陣去工作,多好!”
  “有動靜了?”
  “還沒有,我們剛剛有這個打算的。”
  “哦……你真是傳統的居家好女人。”
  “你咋樣?有動靜沒?”
  “我能有什麽動靜?”
  “嘿嘿,不要抵賴哦。”田馨笑得詭譎,“你們出去的照片不是發給我看了?遍地野花的林間木屋,不要告訴我nothinghappened。”
  “你去死吧。”何洛惡聲罵她,然後悠悠歎息,悵然道,“田馨啊,我覺得,我徹底完了。”
  “熟了?如果你很有罪惡感,那就結婚唄,馮蕭難道會抵賴?”
  “熟你個大頭……”
  “嗯?”
  “糊了,我煮了一鍋糊飯。”何洛苦笑,“一塌糊塗的糊。我很努力,想要對他好些,但是發現完全不可能向另一個層麵發展。我做不到。這樣勉強著,對他,是不是很不公平?”
  “愛情裏麵壓根就沒有什麽公平而言。誰付出多誰付出少,根本就無法衡量的。”田馨嗤之以鼻,“一旦你開始念念不忘講究公平,那就不是愛情了。”
  何洛笑了兩聲:“真有哲理!你現在理論修養與時俱進啊。”
  “這是你說的。”
  “我?什麽時候?”
  “當年我問你,都不是章遠的女朋友了,還為他做這做那,對你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你就回了我一句,一旦開始講究公平,那就不是愛情了。我當時,可是為你的偉大愛心感動得涕淚橫流。但是你現在,每次說起馮蕭,必然不離公平二字。既然你想冷靜一段時間,就和馮蕭講,還真怕他飛了不成?”
  “不是,他現在剛換了實驗室,很多事情都沒有理清頭緒。等他那邊穩定一下再說吧。”
  “那你還來不來美東看我?”
  “去啊,我還要幫他收拾一下東西。”何洛說,“他陪我走了最艱難的時候,我現在總不能過河拆橋。”
  “嗯,卸磨殺驢。”田馨附和,又笑,“我看你是始亂終棄。”
  何洛病好得差不多,學校要月末才開學,她計算時間,決定去新澤西探望馮蕭。
  新澤西和加州都屬於房價高昂的地區,雖然馮蕭有額外的實習補貼,但為了省錢,他租住在新澤西和賓西法尼亞兩州交界的地方,每天要開車一個小時才能到實驗室,一旦忙碌起來,索性就在隔壁辦公室的沙發上將就一晚。因為何洛來,他才歇了一個周末,周一一早又要去實驗室。公寓後麵有一片園子,每家住戶都分了兩壟,何洛從中國店買了一些西紅柿、青椒和韭菜的菜苗,說:“別的種著玩兒,韭菜可以送給你們美國同事。原來你老板不還點名,要吃那種長得像草的菜?”
  “那是你包的韭菜雞蛋餃子,他們哪兒會做?難道真的當草啃?”馮蕭笑,“改天帶他們回來吃飯,你大顯身手?”
  “沒問題。”何洛要去種菜苗,從馮蕭的衣櫥裏翻出一件寬大的舊襯衫套上。
  “下飛機後你光幫我收拾東西了。累了吧?”馮蕭打開車門,“我上班去,你好好休息吧。”他又轉身叮囑說,“也不用收拾得太仔細。這兒我租了三個月,過一段時間打算換一個地方。”
  “為什麽?這裏環境不錯呢。”
  “換一個距離田馨他們近點的地方,走動起來方便,你似乎愛她多過愛我。”他揶揄,“過兩天,咱們一起去看田馨,好不好?”
  何洛微笑點頭,馮蕭探身在她的麵頰上吻了吻。她一身青草的清新氣息,在微涼的天氣裏,柔軟的唇傳遞暖意。
  馮蕭的車行出公寓停車場,何洛站在路邊揮著手,直到他從視線裏消失,才緩緩放下手臂。心情並不輕鬆,似乎無論什麽時機和他講兩個人給彼此一些時間,都是不恰當的,馮蕭換實驗室,做論文,過一段時間答辯,他說爭取四年半以內拿到博士學位,片刻不得閑。然而自己的態度親近而不親昵,難道他會感覺不到麽?
  惟一可以讓人開心一點的事情,就是過些天便可以見到田馨,何洛彎起嘴角,輕快地吐了口氣。路邊放著花木剪、小鏟還有藤筐等園藝工具,她一雙泥手在舊襯衫上蹭蹭,彎腰一一拾起。
  男子修長的手,遞過她的小草耙。
  “Oh,thanks。”何洛起身。對方磨砂皮靴上斑駁的濕印,挽著褲腳邊的洗水仔褲,淺駝色斜紋毛衣,在眼前一一展現。他立在一棵葉子半紅的楓樹下,身後是薄紗一樣的霧,被遠處的灌木叢映成淡青色,
  “章遠!?”何洛在看清來人的瞬間,脫口而出。
  “是啊。”他笑得沉靜,麵容疲倦,風塵仆仆逆光而立。章遠也望著麵前熟悉的身影,她穿著寬大的男式襯衫,慵懶舒適,剛才微笑著側頭,讓別人吻在臉頰上,晃動的深紅色發梢灼痛他的雙眼。他磨砂皮的深棕半靴染了露水,涼意從腳下升起,凝結在心尖,冰冷如刀割。
  “你怎麽來的?”
  “偷渡來的。”章遠接過她手中的藤筐,“我來美國參加一個培訓考察,順便來看看你。”
  “我是說,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的地址?”
  “我是克格勃啊……”他揚揚眉毛,“驚訝吧?從天而降。”
  “有點兒。在哪兒培訓?”
  “先去了西雅圖一周,然後矽穀三天,以為你會在學校,可以順路去找你。”
  然後,飛了三千公裏來美東,也是順路麽?何洛笑笑,“那下一站呢?”
  “我們要去紐約,所以,正好離你這兒不遠,過來看看。”預備好的話再次被眼前的現實擊碎,無法啟齒。
  已經看到,你可以走了。何洛想這樣講,但麵對他倦然的微笑,話到嘴邊卻成了“進來坐,喘口氣再說吧”。
  電子防盜門,沉重的防火門,掛著棕色“Welcome”木牌的房間大門,一扇扇開啟再闔上,便是她在異國的生活。和另一個人的生活。
  爐灶上小火鹵著什麽,濃鬱的醬香裏有花椒、大料和桂皮的味道。
  “挺香的。”章遠吸吸鼻子,遲疑地望著門邊一大一小兩雙拖鞋。
  “鹵雞蛋、雞爪和豬耳朵,我準備熬一個萬年鍋,以後放這兒。”何洛拿出一雙新拖鞋,“歡迎,你是第一位訪客呢。”
  她打電話給馮蕭,“同學來了,你晚上回來吧?我們一起找個地方吃飯。”
  “哦?田馨麽?真等不及,我們正要去看她呢。”
  “是章遠,他去紐約開會。”
  “哦……好,我下班後就回去。你問問他想吃什麽,如果我回去晚了,你們先吃。”
  何洛轉身,問,“你晚上想吃什麽?”
  章遠想了想,“隨便吃點吧。最近這兩天吃了好多西餐,還有所謂的中餐,又甜又酸的,所以特別想吃東北菜。”
  馮蕭聽見,笑道,“那沒辦法,要何洛親自下廚了,沒問題吧。”
  “好吧。”何洛念了幾樣材料,囑咐他去中國店買,“你還真的要早些回來,否則我沒辦法開夥。”
  “果真是中國人到了哪裏,都要帶著自己的中國胃。”何洛說,“我來了美國這麽久,習慣了吃奶酪吃牛排,但如果讓我連續吃上一個禮拜,心裏也絕對不舒服。”
  “嗯,聽說這邊的中國店東西很全,從北京甜麵醬到台灣沙茶醬,一應俱全。”
  “是啊,美國比歐洲好很多,據說有人帶瓜子過去。”
  “這裏是挺好的。空氣好,人也很友善。”
  何洛問了他們培訓的內容,章遠一一回答,兩個人便不知道再說些什麽,局促地坐在沙發兩端。她把沒來得及種的菜苗收好,從冰箱裏拿了水果擺在章遠麵前,又提了噴壺給吊蘭澆水。
  “聽說,你又要升官了?”何洛問。
  “嗯?還沒有,最近在提名討論。”
  “哦,提前恭喜你啊。我就知道隻要你盡心的事情,就會做好。”
  “八字沒一撇呢。”
  “又謙虛了,如果不是胸有成竹,這麽關鍵的時刻你跑出來培訓?”
  “我知道,來美國這邊的機會難得,我不想錯過。”
  何洛低頭,看著鹵鍋撲撲冒泡,“你在美國還要待多久,紐約有很大的IT公司嗎?”
  “沒有。其實……我的培訓已經結束了,團員們有兩天自由活動時間。明天中午的飛機回國,我的簽證後天就過期。”
  “嗯……時間挺緊的。”
  “是啊,我聽雲微說,你們去了黃石公園,沒想到都要開學了你還不在學校。我昨天去你學校,你室友說你剛來新澤西。”章遠苦笑,“其他團員都從舊金山出境,我自己改了明天紐約出境的機票。”
  “公司派你來學習?”
  “不,自費,還請了年假。”章遠走上前,在何洛身後一步遠的地方站定,“我早就想來了。”
  何洛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走近,轉身微笑,“我們說點別的,好嗎?你還沒有告訴我,到底怎麽知道這裏的地址的。”
  “你的室友真厲害,隻說你來新澤西,死活不告訴我你的地址。”
  “的確,沒有誰知道。這個房子馮蕭租得很倉促,還是這邊的中國同事幫忙代找的。”
  “你室友也被我纏得口幹舌燥,勉強同意我進廚房喝口水。”章遠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明信片,愛達荷的土豆,“我在冰箱上發現了這個,後麵有一個美東的地址……我也隻是碰碰運氣,直接衝到了機場。”
  “你坐的紅眼航班?”為了一個不明確的地址。
  章遠笑容疲憊,他買了夜航機票,到美東時正是淩晨。他從公文包裏拿出一袋東西,說:“險些就把這些和行李一起寄存到紐約機場了,喏,今年的新茶,還有兩本幾米的畫書。”
  何洛伸手接過:“哦,謝謝,我收起來去。”她快步走入書房,手上的兩本書千鈞重,沉沉地拍在桌上,《布瓜的世界》和《遺失了一隻貓》。最早看的幾米,還是大四冬天的《向左走、向右走》。
  她不曾遇見他,他不曾遇見她。
  變化無常是否真的比確定更為美麗?
  何洛站在窗邊,參天的橡樹枝葉搖曳,沙啞歎息夏天的逝去。她在窗戶的倒影裏看見自己低垂的嘴角,抓起桌上的小鏡子,眼睛微微泛紅。她從抽屜裏拿出眼鏡戴上,感覺心事不再赤裸地暴露在空氣裏,思緒才稍微平和下來。
  早起開機時自動啟動了MSN,狀態是離開,但還是有半屏幕的留言窗口。
  馮蕭說:“平安到達實驗室,點個卯便回來。”
  田馨說:“親愛的你什麽時候來,我想你想的睡不著!”
  舒歌打了一張大大的笑臉,“嘿嘿,吃月餅了嗎?還有額外驚喜奉送。”
  “有驚無喜。”何洛答複。
  “我終於見到傳說中的章魚,前天在外麵坐了大半夜,昨天又來纏我,果真有章魚八爪纏人的本領。他還拿走了你的明信片,我去攔,他居然說‘別逼我打女人’,有沒有搞錯?”舒歌立刻回應,“倒是蠻帥哦,可惜有暴力傾向,否則不妨介紹給我哈!”
  “我都知道了。”何洛苦笑。
  剛過中午馮蕭回到公寓,買了青菜豆腐和羊肉,還有一條現殺鯽魚。一進門遞給何洛,“我擅自改了你的菜譜,天氣還熱,就不要吃牛肉蘇泊湯了,鯽魚豆腐湯也不錯。”又衝章遠笑笑,“來了?嚐嚐看,何洛做得很好吃。”
  何洛整理著食材,兩個男生寒暄著。
  章遠說:“我比較喜歡鯽魚糯米粥,養胃。”
  馮蕭笑:“我現在腸胃可好了,都是何洛的功勞,定點吃飯,葷素搭配。原來我在加州,同實驗室裏的中國人總搶著看我的飯盒,羨慕壞了。現在都要有腐敗肚了。”
  章遠說:“工作後難免。”
  馮蕭攤手,“運動少了,她又做得太好吃。”又笑,“何洛總批評我的飲食方式,她脾氣可大了,我每次買可樂或者薯條之類的垃圾食品,她都生氣。她從小就這樣強麽?”
  “她一直……挺有原則。”
  土豆溜圓,何洛第一刀下去,就有一半骨碌到地上。她俯身撿起來:“新菜刀,用不順手。”
  “我幫你吧。”馮蕭洗了手。何洛搖頭,說:“你今天連續開車那麽久,坐會兒吧。”兩個人推來搡去。章遠看著電話桌上二人的合照,在一麵雪牆前穿著夏天的衣服,就和自己此刻的貿然造訪一樣,不合時宜。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在看別人的電影,永遠是觀眾,再無登台的機會。
  “我打算坐晚上六點十分的班車回紐約。”他揚揚手裏的時間表,“明天的飛機,我還是早點趕回市區的好。”
  “這麽急?”馮蕭預備碗筷,“那,何洛你送章遠去公車站吧。老同學多說會兒話。”
  何洛蹙眉,“我不大認路,怕丟了。”
  “多近啊,隻一個轉彎,開車五分鍾,昨天去兜風不就是你開車的?”馮蕭幫她端菜,一字一頓地說,“沒問題,何洛,你肯定能找回來的。”
  家常涼菜、蔥燒羊肉、地三鮮、白菜炒黑木耳、鯽魚豆腐湯,還有剛鹵好的雞手豬手,拉拉雜雜鋪滿餐桌。“現在做飯手很快麽。”章遠說,看何洛恬淡地微笑,安靜地擦著護手霜。他想要努力記住她的模樣和這餐飯的滋味,但嘴裏卻吃不出任何味道。
  吃過飯,何洛開車送章遠去公車站。
  “你現在很幸福,是麽?”他問。
  “挺好的。”
  “那我就放心了。對了,我買了房子。”
  “哦?原來是真的。那我上次問你……”
  “上次……本來打算賣了,但是,我還是沒有。舍不得。”章遠說,“對不起,我晚了。再見吧,真的,再見了。”
  說話之間已經到了車站。“一路平安。”何洛把車停在路邊,揮揮手,“再見。”
  “那,我走了。”章遠下車,走了兩步,轉身回來,遞給何洛一張照片,“我本來以為,你會是女主人的。”說完,他沿著芳草萋萋的斜坡走下去,長途空調大巴即將開出,禿頂的司機搖著製服帽子。
  何洛翻過照片,是從陽台俯拍的小區園景,透過鐵藝雕花圍欄,大門內基石上,四個大字清晰可見,“河洛嘉苑”。
  “河、洛、嘉、苑……”一顆心痛得發木,梗在胸口。她仰起臉,天窗深褐色玻璃外,流雲走得飛快,就和最初來到美國每一個思念的日子一樣,在屋頂眺望遠方,心也是這樣糾結,然而沒有一朵雲停下來聽她的心事,滿腹的落寞無處投遞。
  何洛有那麽一刻的衝動,想要衝到大巴上,說:“走吧,帶我一起走吧。”什麽都不計較,所有的一切都統統拋開。然而馮蕭的話依然在耳畔:“何洛,你肯定能找回來的。”
  猶疑之間,長途汽車隆隆的馬達聲從身邊經過,何洛不忍再看再回想,靠在座椅上,雙手交疊,蒙住眼睛。
  茫茫人海中,我們究竟是誰錯過了誰?
  轉身之前隱約看見了你眼眶中的淚水
  知道我曾經存在在你的心裏我想那就夠了
  ——萬芳《FlyAway》

  三 怎樣
  有人梆梆叩響車窗,“我想,我忘了一件東西。不介意我再說兩句話吧。”
  “你會晚的。”她努力揚起嘴角。
  “沒關係,還有幾班車。”
  兩個人並肩坐在緩坡的草地上,遠處起伏的葦草在風裏搖擺,和伶仃的電線杆一起分割著漸漸暗淡的天空。風有一點涼,章遠把夾克衫給何洛披上。她脫下來遞回去:“謝謝。”
  章遠接過來,也不穿上,順手放在身邊。“我前不久去找了葉芝,”他說,“她把我罵了一個狗血淋頭。”
  “噢。”
  “我說那是一場誤會,你相信麽?”
  “無所謂相信不相信,我沒有任何立場去幹預這樣的事情,如果你覺得哪個女孩子好……”
  “何洛!”章遠打斷她的話,“很多女孩子都很好,但是那和我沒有什麽關係。膽怯也好,逃避也罷,有些話我一直沒有說。現在,我不想讓它們一輩子爛在肚子裏了。”
  “還是不要說了。”何洛搖頭。
  “我怕再不說,以後更沒有機會了,難道送這樣的禮物給別人的老婆麽?”章遠攤開手掌,是兩枚戒指。“這是當初的,我替你免費保管;這個,是新的……”他指點著,“本來,想把這個和房子的鑰匙一同交給你。”
  何洛遲疑著,不肯伸手去接。
  章遠撥著戒指:“你剛出國的時候,也正好是我進入天達後立穩腳跟的階段。說實話,那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把什麽都放下了,根本沒有心思和精力去想什麽情情愛愛的事情,即使偶爾想起來,我也覺得如果你心裏真的有我,不會那麽絕情一走了之,就算真的過了三年五載,我們也有重新在一起的機會。可是事到如今,直到你走得非常遠,遠到已經屬於別人的世界了,我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任何挽留你的話。除了一段又一段的回憶,我和你什麽都沒有,我又拿什麽來給你承諾呢?所以我現在對你說這些,一點底氣都沒有。我不是因為膽子大,才一口氣跑到美東來;恰恰相反,是因為我根本沒有勇氣去想,如果失去你,這一輩子怎麽辦。什麽各自尋找各自的幸福,見鬼去吧!我隻能找到你。”
  “你有沒有想過,我已經不是你心目中想找的那個人了?”何洛拈起帶著鑽石的那枚,問道,“和原來的尺寸一樣麽?”
  “嗯。”
  “那我戴給你看。”何洛伸出左手,戒指卡到無名指第二關節,“修車,做家務,種花草蔬菜,原來都可以讓指節變粗。你看,戒指已經小了,我也不是當初愛情至上的小女生了。我們都要向前走,不要回頭看。”
  “那你告訴我,你心裏,還會不會懷念以前,我們的事,還有……”章遠長長吸了口氣,歎息,“我。”
  何洛笑容艱澀,抱著膝,微揚臉龐。“你在為難我。你知道,我不大會說假話。說不懷念,那是自欺欺人。”她望著遠處綿延到暮靄中的山林,“就像我當初說過的,你不虧欠我什麽。那時候那麽多女生羨慕我,你給了我我能想像到的最浪漫的少女時代,即使時光重來,即使我知道最後會分開,我當時還是會選擇和你在一起。所以,有時候我總問自己,為什麽還會想起你,還是懷念一去不返的好時光。這兩者我分不清。”
  “如果,你沒有男朋友,”章遠問,“你會不會給我一個機會,給自己一個機會?”
  “這個假設不成立。”何洛咬緊下唇,“馮蕭是切切實實一個人,他還在等我回去。”
  “那麽,你愛他麽?”
  “怎麽講呢……”何洛想了想,“所有曾經轟轟烈烈的感情,最後都會是這樣平淡溫馨的吧。你相信天長地久的愛情麽?”
  “世界上沒有天長地久的愛情,隻有對愛情的追求,才是天長地久的。”章遠望著她,“隻是我們還是在兩個國家,各走各的路,似乎我連追求的條件都沒有。”
  來了一班車,又走一班。七點四十的已經是當日發往紐約的最後一班。
  “走吧。”何洛站起來,“飛機可以改簽,但是你也不能錯過明天回中國的航班。一旦簽證過期,非法滯留美國很麻煩的。”
  “那我走了……”章遠沉默片刻,目光中滿是悲涼,“讓我再抱抱你,好麽。”
  他張開的雙臂像一個巨大的磁場,腦海中一個聲音對何洛說:“不要,不要。”但身體完全不受控,明知道是飛蛾撲火,仍然任他攬過自己,兩個人輕輕地擁抱。
  章遠在她耳邊輕聲說:“那年冬天你回國,我帶了一束花去機場,可是看到你和馮蕭一起出閘,手牽著手,然後那麽巧,在小吃店遇到你們,介紹的時候我就想,怎麽忽然間,我就成了你的高中同學而已。
  “然後同學聚會去唱歌,唱《花樣年華》,我本來覺得歌詞很貼切,但後來想想,又覺得很可笑。梁朝偉他們演的是婚外戀,但我有光明正大追求你的權利,為什麽自己總覺得做賊一樣,想著你,都不敢對別人說。現在看來,是怕別人嘲笑我吧。是啊,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什麽比馮蕭好,可以說服你回到我身邊。
  “我也想過,要把河洛嘉苑賣了。如果你不在,這個房子誰來住?可是我總存了那麽一絲幻想。然而每次見到你,我都不知道從何說起,隻能拉著你說什麽工作,說什麽進軍國際市場,你一定覺得和我說話太無聊了。其實,我非常嫉妒馮蕭,每天都可以像今天這樣,隨隨便便和你說些柴米油鹽的事情。
  “還有一段時間,我誤以為你和馮蕭訂婚了,後來咱們一起打球的時候才知道是謠傳。你磕磕絆絆要摔在地上,我抱著你,那時候真想大聲告訴滿星和Apple她們,你們總說想看看我的女朋友麽,喏,就在這兒,仔仔細細瞧好了。對了,滿星那天的態度,是因為無意中看到以前我們的合照。我一直放在抽屜裏,每次看都會很感慨,雖然明知道有一堆事情等著自己處理。看來,我也應該改一改,自己懷舊的這個毛病了。
  “說真的,懷舊是一件很傷神的事情,何洛,我也有些累了。”章遠的聲音悶悶的,他的懷抱一如從前,熟悉的氣息環繞著何洛,她有些眩暈,感覺自己的重心幾乎要依附到他身上,想要站穩,卻感覺到他的臂膀更加用力。
  “我以前很少說,因為覺得肉麻。”他頓了頓,“我愛你,何洛。”
  “何洛,何洛……”章遠一聲聲呼喚著,這麽多年過去,再沒有誰能把她的名字喚得如此動聽,依舊如同十六歲的少年,清越的開始,圓潤的結尾,些許厚重的膛音。
  何洛無法掙脫,雙手不禁環在他身後。耳朵聽到章遠有力的心跳,節奏還是充滿著蠱惑人心的力量。不知不覺中,他的懷抱收得如此緊,生怕有一點縫隙,她就溜走不見。最後一線理智告訴何洛,推開,推開他。咬咬牙,低頭,抵在他胸膛上。
  似乎意識到她的掙紮,他喃喃喚了一聲“何洛”,低沉無奈。風停了,一切聲音都停了,世界凝固在此刻。失去光線,失去聲音,失去氣味,惟一保留的,是脖頸上冰涼濕潤的觸感。
  何洛一悚,更多的涼意沾染在發跡和後頸,無聲地滑過皮膚。他的呼吸不再沉穩,他的身體微微顫抖,“我……”簡單的三個字,連不成句,聲線沙啞,氤氳著水汽。
  “章遠……”再也無法忍耐,抽噎著念著他的名字。
  兩個人抑製不住,淚水洶湧,緊緊相擁。
  我們如果還在一起會怎樣?我們究竟為何才會這樣?
  為什麽此刻我們隻能擁抱彼此,隻能在眼淚中描繪你的輪廓?
  我們不哭,我們說好都要幸福,怎樣艱苦的歲月裏,我們都不哭。
  我以為這一切都是老舊的,是撕碎了扔在風裏的,然而你是如此神奇的魔法師,揮揮手,就把一切清晰的拚成生動的圖片,重新塞入我腦海。
  章遠忍不住低頭,撫摩何洛淚跡縱橫的臉頰,溫暖的拇指肚擦拭淚水。雙唇親吻她的額頭,眼睛,顴骨,最後滑過嘴角,停留在她雙唇。
  “不……”她的拒絕被堵住,竭力抽回雙手,推著他的胸膛和胳膊。
  溫暖的唇輕輕摩挲著,柔軟地撩撥著心中最深處的回憶。心跳亂了,呼吸亂了,何洛緊緊掐住章遠的胳膊,雙唇卻微微張開,任由他唇舌糾纏,用執著的攫取,訴說這份記憶如何深刻。
  何洛,我記你一輩子。
  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的念頭再次襲來。
  排山倒海。
  如同萬年冰山,一旦融化決堤,便泛濫成災。
  近乎凶狠的吻,夾雜著淚水鹹澀的滋味。何洛氣息不暢,呼吸艱難,章遠將她抱在懷裏,撫摩著她的頭發,輕輕倒吸著涼氣,說:“可以鬆手了吧。”
  何洛咳嗽起來,才發現自己一直用盡力氣掐著他的胳膊,趕忙鬆手。臉頰因為淚水的浸潤變得更加柔軟,貼在章遠胸前,薄毛線衣一絲絲刺得發痛。沒想到章遠會哭,沒想到他的吻依然纏綿唇邊,溫暖濕潤的觸感,他身上熟悉的氣息,讓她無法拒絕,泣不成聲。然而馮蕭無奈哀傷的雙眼一瞬間滑過心頭,渾身一懍,無論多不舍都要放手。
  何洛忙從章遠懷裏掙開。他擼起袖子,上臂被掐出一小片淤青:“你力氣比以前大不少。我們……”
  “沒有‘我們’。”何洛淚光中猶有微笑,“這樣,已經是最好的告別。”
  那一刻,耗盡全身力氣。
  她開車回去,打開窗,擰開收音機,窗外花草樹木的清香在鄉村音樂的吉他聲中擴散開來,似乎剛剛的紛擾是一場夢。在他身邊,自己如同被附身,舉手投足完全不能自控;此刻勉強找回自己,深呼吸,進屋的時候低頭,盡力掩飾紅腫的眼睛。
  隻有廚房操作台上方昏黃的小燈開著,何洛來後,馮蕭便睡在客廳,折疊沙發已經打開,他正看足球轉播,目不轉睛盯著屏幕,“你平安回來就好,我怕你開錯路,會被警察抄牌呢。”
  何洛滿心愧疚,想說兩句撫慰的話,卻怎麽也開不了口,低著頭和馮蕭商量了第二天去看田馨的行程,便逃也似地躲入房間。隔壁哨聲和歡呼聲響起,然後是廣告音樂,一周體育要聞,無休止地喧囂著。馮蕭摸不到遙控器換台,索性任電視開在一個頻道。
  兩個人隔著一堵牆,各自滿懷心事。
  紐約飛往北京的直航上,章遠靠著舷窗,一碰到胳膊就疼得齜牙,心裏更痛。思緒紛亂,未來理想、前途名利,此時統統拋開。他太了解何洛的為人,明明近在咫尺,卻和太平洋兩岸的距離一樣無法跨越。
  回憶是空氣,愛是雙城的距離。
  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座城。
  北京直飛紐約,要十三個小時三十五分鍾。
  我和你的心,隔著多少光年?
  田馨住在紐約州,何洛坐火車去看她,到了站,就在月台上等著。路基旁邊有半人高的蒿草,鐵軌蜿蜒,天空藍得讓人想要融化在裏麵。陽光刺眼,她抬手逆光尋覓,手掌被勾勒出半透明的橘紅邊緣。以為下一秒,就看到他轉身地笑,說:“什麽棒棒糖,牙都酸倒了。”
  或者是高中畢業的夏天,火車站的分離,兩隻拳頭碰在一起,手指齒輪一樣契合。
  還是那個冬天,繞在他身後,說:“舉起手來,不許動。”他笑著,嗓音深沉:“劫財劫色?劫財我沒有,劫色,勉為其難,從了吧。”
  早知今日,寧可當初一個人在陌生的土地上掙紮孤獨,也好過今天的苦痛惆悵。
  田馨來了,長發幾乎到腰,淡淡的眼影唇膏,依舊眼神靈動,但舉手投足更像個嫵媚的小女人。二人在站台上熱烈擁抱。“洛洛,想死我了!”她激動得手舞足蹈,用力拍著何洛的後背。何洛鼻子一酸,整個人疲倦地不想說話。
  “馮蕭怎麽沒和你來?”路上田馨問。
  “他昨天說實驗室事情多,就不過來了。”
  “噢……你們,沒吵架吧?”
  “怎麽這麽問?”
  “你眼睛是腫的,還很厲害呢。”
  何洛從倒後鏡裏打量自己,想起早晨醒來時濕漉漉的臉頰,沉默不語。她趴在田馨家的客房的床上睡不著,陽光暖暖地灑在被子上。田馨推門進來,躡手躡腳把一杯水放在床頭,看何洛睜著眼睛,嚇了一跳。
  “想什麽呢?不累?”
  “累,這兩天太累了。”
  “那還睜著眼睛,特別想我吧,很多話想說吧。”
  “是。我忽然想到那次去看他,給他熬粥。”
  “然後某人吃飽喝足,心滿意得地睡覺了,你一個人愁腸百結想要地老天荒,是吧?”田馨頗不屑地哂笑,“那時候這小子最得意了,還不用給你承諾,還有你毫無怨言陪在身邊。我真恨不得拿拖布扔他。”
  “你一直想拿拖布扔他。”何洛笑,“高中就是。”
  “但你一直舍不得讓我扔。”
  “有麽?”
  “怎麽忽然想到他了。”
  “他來找我了,昨天。”
  “找你?昨天?”田馨大叫,“你說美國!去馮蕭現在住的地方?這不是搗亂麽?”
  何洛把經過說了一遍。
  “女人啊女人……”田馨歎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馮蕭倒是了解你,如果他去送你,隻會更加讓你念念不忘,現在好,你自己就不斷反省了。”
  “我送章遠去車站,一路上都在想馮蕭那句話,‘你一定會找回來’。”何洛微闔雙眼,“原來一直是他照顧我,但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就像一個孩子,特別怕我一去不返的樣子。”
  “你說,馮蕭會不會已經知道,你想要冷靜一段時間,所以覺得留也留不住你?”
  何洛不語。
  田馨又問:“那你要和章遠重新開始麽?”
  何洛依舊不說話。
  “我就說麽,他一句愛你,一所房子,算什麽?”田馨攥緊何洛的手,“別人不知道,我知道你大四最後多難過。是他推開你的,憑什麽他說不要,就不要;他說回頭吧,你就要屁顛屁顛接受他?一定讓他再吃點苦頭,才能讓我解氣。”
  “我本來打算找時間和馮蕭說,讓我一個人仔細想想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但是章遠來了,我反而不知道如何和馮蕭開口,似乎我有別的動機。”何洛倦倦地說,“但我想,他已經察覺了,早上他送我去車站,不過是一個goodbyekiss,我就渾身僵硬。”
  “這麽誇張?這下別說煮飯,燒水都不成了。”田馨瞪大眼,憤憤地斷言,“章遠這個男人是禍水。”又無奈地歎氣,“洛洛你可別哭。以前高中都是你罩著我,現在是我老公罩著我,你知道我不會哄人的,你一哭我就麻爪了。算了算了,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都支持你就是了。哪怕你決定回到章遠那個臭小子身邊,哼,算他運氣。不過,你就不用勉強自己了。”
  何洛笑了:“你一會兒支持馮蕭,一會兒支持章遠。田馨你真是牆頭草,到底幫誰?”
  田馨也笑:“傻瓜,我又不是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幫他們幹什麽?我始終站在你這邊,你和誰在一起開心,我就支持誰!”
  何洛心中溫暖,反手拉住好友的胳膊,蜷起身子來,額頭抵著膝蓋。
  隻是在章遠出現的瞬間,太陽明晃晃的,倏忽間,拉長昨天的背影。

  四 聽風的歌
  開學後何洛返回加州,馮蕭則繼續在實驗室裏忙碌著,他在這個項目組裏是新人,自然加倍努力,偶爾老技術員偷懶,把需要連續十幾個小時的監測交托給他一人,熬夜也是常事。加州和美東有三個小時時差,常常何洛這邊已經午夜,還會看見馮蕭在線。
  何洛勸他:“如果太辛苦,就婉轉點和你們老板說啊,誰都不是鐵打的。他們這樣太不厚道。”
  馮蕭總是嗬嗬一笑,打上一行字:“這也是一種磨練。”他解釋說:“他們都是技術支持,不很在意出什麽成果;但我是學生,現在多做點,也是積累自己的資本。”
  項北也問:“蕭哥,做得這麽辛苦,難道可以賺加班費?攢錢籌辦婚禮麽?”
  “我說過要結婚?”
  “早前你說有這個打算,說要等何洛碩士畢業,開始做實驗,課程不重的時候。”
  “Forgetit。”馮蕭說的簡短。對於那天的送別,他不問,何洛也絕口不提。但,終究是一根刺。如他所願,何洛回來了,遮掩間雙眸紅腫,又和最初相識的時候一樣,眼底總有一層霧氣。那是多久,也有將近兩年了,然後看她一天天開心起來,溫和沉靜地在自己身邊微笑,看她在廚房氤氳的水汽中煮飯,看她滿手泥汙蹲在後園裏侍弄花草蔬菜,看她紮高馬尾在足球場邊揮手加油,以為這樣就是一輩子。誰想隻不過匆匆數麵,一年的感情幾乎被抹殺。馮蕭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看錯了過去,還是算錯了未來。
  也不知道算不算幸運,何洛沒有離開。
  感恩節將至,何洛再次飛來探望馮蕭,順便去師兄師姐工作的大藥廠找實習機會,她說:“我還是想對藥廠的實際狀況有些了解,免得過兩年博士畢業找工作時,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麽,能做什麽。”
  “車到山前必有路。”馮蕭說,“除了藥廠,你也可以看看和生物有關的谘詢、法律顧問什麽的,收入高啊,以後我就跟著你混飯吃好了。”
  “那都是累得吐血的地方。”何洛搖頭,“而且我的英語和美國本國人比起來,還是差得太多,用到谘詢和法律上還是有些捉襟見肘。”
  “可以學麽。美國的行業發展都比較成熟,基本上按勞分配,賺得多,當然也比較辛苦了。”馮蕭開解她,“不用著急,第一,你現在離畢業還遠,實習可以慢慢找;第二,就算真的暫時不能進藥廠,同樣可以做博士後麽,雖然收入不高,總比當學生的時候好,而且相對清閑。”
  何洛想起剛剛做了媽媽不久的師姐,她就說,讀博士後好啊,是個養baby的好機會。
  然而,她心底有一種力量不斷衝撞,想到要這樣周而複始地讀下去,冗長的未來便讓她坐立不安。
  “別想太多了,先在新澤西和賓州這邊幾家大藥廠把簡曆都投了。而且就算現在實習了,最後進大藥廠做研發,他們同樣更喜歡博士後。”馮蕭拍拍她的頭,“過些日子這些藥廠可能去附近大學的招聘會,到時候我去看看。”
  “算了,你那麽忙,不要操心我這些事情了。”
  “你這麽說我就生氣了。”馮蕭故意板下臉,“我不操心你,操心誰去?再說了,我也希望你過來美東,離我近點。”
  他堅持要做兩道新學的菜。“有時候做實驗人不能離開現場,一直坐在儀器旁又無所事事,就在網上看了很多菜譜。”他說笑著,弄得一廚房油煙,一會兒把鍋蓋扔到炒勺上,一會兒跑去推開窗戶。何洛凝神望著他的身影,心裏悶悶的。
  “怎麽了,眼睛都直了?”馮蕭轉身笑,“有話對我說麽?”
  “啊,沒。”何洛搖頭。
  “別傻坐著,去,看看我書桌上打印出來的菜譜,到底什麽時候放料酒。”
  何洛沒有看到菜譜,喊馮蕭自己過來找。他的電腦開著,一瞥之下,卻看見msn對話框一閃,自己的名字出現在裏麵。
  項北說:“有機會你還是和滿天星談談,她心裏一直有個疙瘩。”
  馮蕭的答複是:“過一段時間吧,最近情緒不佳,比較暴躁。”
  剛剛閃現的那句話,寫著:“何洛的事情不必強求,大丈夫何患無妻。”
  何洛愣在原地,說不出心中滋味。
  “你看到了。”馮蕭站在她身後,提著飯鏟,“我隻是告訴項北,咱們暫時不會結婚。”
  “嗯。”
  “來,去吃飯,不要生氣。”馮蕭解釋,“我和滿星也沒什麽。”
  “不生氣。我明白。”
  “真的?”
  “真的。我相信你。”何洛挽起袖子,洗手,準備碗筷。馮蕭跟在她身後,不發一語。何洛一回身,險些和他撞在一起。“怎麽了?”她問,“洗手吧,準備開飯。”
  “你真的,什麽都不想問?”
  “嗯……”
  “我剛才,很擔心你會和我吵架。”馮蕭坐在沙發上,垂下頭。
  “怎麽會?我是那麽蠻不講理的人麽……”
  “我倒希望,可以吵起來。”他緩緩抬眼,問,“何洛,你是不會為我吃醋的,對不對?”
  “我……相信你。”
  “那麽,你是否為他吃過醋?”
  何洛長長吸氣:“那時候人小,比較容易激動。”
  “我一直告訴自己,你說得對。”馮蕭說,“是我太相信你了,還是我壓根就不了解你?”
  兩個人長久對視。何洛說:“我不大懂你的話。是你想太多了。”
  馮蕭濃黑的眉沒有了往日的飛揚,常帶笑意的明亮眼睛漸漸迷離:“一直以來,我想相信你,把事情想得簡單一些。可是連你自己,都不相信我們之間的感情,是不是?”
  “給我時間,讓我冷靜一下,好麽?”何洛跪坐在馮蕭腳旁的地毯上,去拉他的手。
  “你是為了他麽?”馮蕭甩開,“你想要有一些工作經驗,是因為這樣回國比較容易找工作,對不對?如果讀博士後,就又要綁在美國好多年了,潛意識裏,你不想留下來,是不是?”
  “我……這是兩碼事。”
  “那你告訴我,你不是這麽想的。”
  何洛不語。
  “你向來不說假話的。”馮蕭歎氣,靠在沙發上,自嘲地笑,“其實,在我們去黃石的時候,你就知道他要來美國了吧。我居然一直蒙在鼓裏當傻子,還想著怎麽樣讓你更開心。說句實話,在大提頓,如果是他,你還會哭得泣不成聲麽?”
  何洛支著身邊的茶幾,飛快地站起來,咬著牙說不出話來。
  擺在上邊的相框搖晃了幾下,仰麵躺倒,裏麵是兩個人在熊牙公路盡頭的照片,夏日飛雪。Wewerehere,多好的表達,過去時,曾經的旅途目的地,並不是終點。
  馮蕭望了她一眼,解下圍裙扔在餐桌上,推門而出。
  到底,還是傷害了他。
  何洛去扶桌上的相框,幾次都沒立住。她茫然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廚房裏排煙罩上的小燈還亮著,昏黃溫暖,剛盛出來的香菇燒雞翅還在兀自冒著熱氣。烤箱裏還有三文魚,到了預定的時間,定時器發出銳利刺耳的提示音。
  外麵開始下起雪來,馮蕭的大衣還掛在衣架上,從窗口望出去,他的車也在停車場。
  這個人去了哪裏?
  何洛穿好外套,抱著大衣衝下樓去,剛推開防盜門,就看見馮蕭倚著牆,抬眼望著空中的雪花。
  “我剛出來,就發現自己沒有帶鑰匙。”他說話的時候帶著白煙,笑容也有些僵硬,“回去吧,這裏風大。”
  “對不起,剛才不應該說那麽刻薄的話。”馮蕭道歉,“我想要做得灑脫一些,但發現自己根本大度不起來。其實已經有好幾次了,我都想和你談一談,但是我沒有。就是怕一言不和,就再也留不住你了。”
  “是我對不起你。”何洛揚頭,迎上他的目光,“這麽多年,我一直都想做一個理智的人,現在,我決定任性一次。原諒我,馮蕭。”
  馮蕭拉住她:“讓你任性的結果,就是我們都會後悔的。誰都會有搖擺不定的時候,這個時候我們就更應該堅持。你想想,很多事情是被回憶美化的,隻有握在手中的幸福才最實際。難道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的開心都是假的麽?我不相信!”
  何洛翕動嘴唇,心裏千頭萬緒無法表述。為你排憂解難遮風擋雨的人,值得一生感念;但相處時開心,不一定是因為愛。
  到底什麽才是由愛而生?是分開後的掛念和苦痛麽?曾經愛過的,是否依然愛著?見到章遠時的心痛,是因為不能回到他身邊,還是因為觸碰到曾經的傷口?
  何洛不知道。
  “你決定了,要和他在一起?”馮蕭問,“無論我曾經做過什麽,以後怎樣努力,都留不住你的,是不是?”
  “我沒有。”何洛搖頭,“我沒有……”她躲開馮蕭的目光,但躲不開他的哀傷。
  馮蕭沉默片刻,握緊她的手,“那麽,何洛,你愛我麽?”
  “我很感激你為我做的事情。”
  “我問,你愛我麽?或者,你愛過我麽?”
  何洛不語。
  “做人不用這麽厚道吧?”馮蕭苦笑,“到現在,你都不肯騙騙我,安慰我一下麽?”
  “我們已經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不要說了。”馮蕭打斷她的話,“大家明白就好,我永遠不想聽那兩個字。”
  一家法國製藥公司錄用了何洛,工作地點是賓州的分廠,對方希望她下學期便來實習。舒歌幫忙整理行李,依依不舍地問:“真的這個聖誕前就要走了?”
  “對。”
  “但你可以一月份才報道,不是麽?”
  何洛指著一書包地圖,“喏,剛剛從triple A(AAA,美國汽車聯合會)領回來的,我給自己放40天的假。”
  “你要開車去美東?!”舒歌翻翻地圖,中南部各州應有盡有,從西至東。
  “有這個想法。”
  “我反對!”舒歌大叫,“你每天心不在焉,太危險。”
  “我有保險,行車記錄優良,而且我每天隻開一會兒。”
  “保險並不提高駕駛技術!你瘋了。”
  “我沒有。”
  “何洛,你在和自己賭氣。”舒歌說,“想做什麽就去做,不用太多歉疚。”
  “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何洛坦言,“我的處事態度、我從小受到的教育,決定了有些事情我不能隻從感情出發,無論怎麽選擇,我都對不起別人,對不起自己。所以,索性暫時不去想。人生不是隻有愛情的。”
  “那也不能一輩子當鴕鳥。”
  “我不會。”何洛斂著行裝,“這些我帶走,那些大箱子我已經封好了,等我到了,你幫我托運過去。其餘什麽音響電視,統統留給你好啦。過一段時間也許我還回來,繼續讀我的博士。”
  她回身看看空蕩蕩的屋子,放鬆地抻個懶腰。“為了安全原因,我才告訴你我的行程,不要告訴其他人了。我想把自己交給自己,至少,是這40天。”
  何洛迤邐南下,從舊金山到鳳凰城,從休斯敦到新奧爾良,穿過氣象萬千的紅褐色戈壁、熱情洋溢的新墨西哥。後備箱裏放著水、麵包、火腿和蘋果,還有一個睡袋和各種工具,上路後發現自己的準備並不充足,長途行車經驗更是稀少可憐。有一次看錯地圖,繞了大段的彎路,找到預定的旅店時已經半夜;在人煙稀少的亞利桑那州,錯過一個高速出口的加油站,漸漸油表指針壓在Empty的紅線上,如此又開了20英裏,才發現下一個;在休斯敦看球,興奮得要喊啞嗓子,出來時卻找不到車鑰匙,隻好打電話報警,並找來AAA的工作人員開窗撬鎖……旅途是孤單的,辛苦的,然而充滿未知和誘惑。一路緊張興奮,隻要有一個既定的目標,便可以把自己交給蜿蜒長路。
  何洛愛這樣肆意簡單的生活。
  她隔三差五就給家中打電話,何爸何媽一直被蒙在鼓裏,以為女兒依舊在打點行裝。馮蕭回國探親,給何洛發email,說家人問起她,“我媽很想你,說和你一起逛街,一起做飯,都很開心,這麽多年總算過了把養女兒的癮。我不忍心打破她的美好想像,於是說你忙,才沒有和我一起回國,因為準備明年到距離我很近的地方工作。原諒我這樣解釋,因為我也還有幻想,還希望,一切是有轉機的。”
  何洛凝視良久,不知如何回複。看久了屏幕,眼睛酸痛,她對著冰冷的字符,不斷地說著“對不起”,不知不覺淚流滿麵。
  開開停停,已經距離出發將近20天,在聖誕前夕到達佛羅裏達的奧蘭多。她在海洋世界附近的連鎖旅店住下,盤算著還要去環球影城和冒險島,當然,還有最不能錯過的迪斯尼,索性買了7日通票,孩子一樣舉著棉花糖、烤火雞腿,興奮地和穿梭園中的卡通人物握手,或者在各式過山車上驚聲尖叫。
  平安夜,迪斯尼的主園中遊客眾多,大家都聚在灰姑娘城堡前看午夜的焰火表演。音樂響起來,城堡在燈光的投射下變幻色彩。一對對的卡通人物翩翩起舞,舞台上滿是童話裏的公主王子。到了午夜,樂聲戛然而止,所有彩燈熄滅,連風似乎也靜了。眾人屏息,隻見兩三粒金色的信號彈曳著長尾巴,帶著輕快的哨音衝入夜空,一瞬間,絢爛的焰火此起彼伏,在城堡上方深邃的暗藍天幕中綻放。
  聖誕的歌聲飄揚起來,漫天繽紛的焰火下,情侶們牽著手甜蜜地親吻,其中甚至有帶著兒女的父母們,每個人臉上都是幸福的神色。
  這樣或那樣的一瞬,一生中所有美好的光景都被喚醒,交錯紛呈。
  那些事,那些人,曾經溫暖了何洛的心靈。
  不需要閉上眼睛回憶昨天的模樣,隻要抬起頭,抬起頭看滿天的流光飛舞。所有的那些青春年少的笑靨,那些意氣風發白衣飄飄的歲月,那些一同悲傷的歡樂的朋友,三月的碧桃六月的丁香十月的銀杏,那些四季開謝的花凋落的葉,那些挑燈夜讀,那些球場上的汗水,那些歡笑,那些眼淚,那些萬水千山,那些執迷不悔……一切的一切,噴薄欲出,那些風裏的歌,歌裏的夢,統統都是青春劇本的注腳。她全力演出,看到天鵝絨帷幕後深情凝望的眼睛,他走在聚光燈下,款款伸手。
  想起某年冬天他的信,他說:“看一顆流星,許一個願,就是我的目的。”如今千千萬萬的花火,是否可以淹沒所有過去,讓一切重生?
  到達終點紐約時已經是一月中旬,遠眺布魯克林大橋,冷月無聲,涼涼地掛在薄霧低垂的暮色中。每次呼吸,凜冽的風都從鼻子尖銳地灌入,寒意透徹心肺。然而何洛喜愛這種感覺,她在哈德孫河畔張開雙臂,細密的小雪花飄落,似乎就是家鄉最親切的感覺。
  在霽雪初晴的寒冬,六角形的純白花朵在發稍和眉毛上悄悄綻放,何洛在自己的肩頭,嗅到了春天的氣息。
  盡管它是那麽遠。愛從零開始
  時間在愛情中寫字 第一句寫的是什麽
  李雲微嫁人,新郎常風是她的青梅竹馬,二人家中長輩不多,酒席簡單,到場的隻有直係親屬和同學舊友。章遠此時是無業遊民,特意從北京趕回來參加婚禮。他月前從天達請辭,自動要求停職兩個月,交接工作並接受經濟審核。“還是交割清楚好,畢竟以後依然在IT界混。”他說,“而且以後聯絡的,多數也是當初的老客戶。”
  席間他敬酒,說:“你們二位,標準的三歲看到老啊。”
  二位新人擎著酒杯,就開始互相攻擊。常風說:“三歲?她那時候特別沒出息,賊饞,就知道去我家吃排骨。”
  “就你賊有出息!”李雲微駁斥,“誇口自己能耐大會背小九九,四九五十六。”
  “家醜不可外揚。”常風胳膊肘頂頂她,“來來,喝酒喝酒。”因為桌次少,兩個人沒有以水代酒,此刻麵頰酡紅,牽著手相視而笑,說不出的默契。   
  “新媳婦真漂亮。”大家誇讚著。
  “新郎也不錯。”有常風的球友過來,笑嘻嘻說,“他的女生緣一直特別好。”
  常風衝他齜牙。李雲微滿不在乎,又倒了一盅酒,走到章遠麵前,“Who 怕who?我也有藍顏知己。來,同桌,這杯酒,咱倆喝。”
  “好好。” 章遠說,又看看常風,“大兄弟,以後別惹俺同桌。她發起脾氣來,蹭地就把整張桌子拉到自己那邊去了。估計都用不到我們替她出頭。”
  “你到底是娘家這頭兒的,還是婆家那頭兒的?”李雲微瞪他一眼,一飲而盡,又倒了一杯。
  “都是一家人,我站在哪兒都一樣啊。”章遠笑,“好了,別喝太多了,要拚酒,改天。”
  “不不,這杯是一定要喝的。”李雲微執意舉杯,“同桌兒,今天大家都高興,你能不能給我們一個明白話,你那頓,我們什麽時候喝?”
  章遠握著酒杯微笑,“同桌兒,你不如問問我,什麽時候去納斯達克上市。”
  “媳婦兒,別喝多了。一會兒他們灌我,我還指著你背我回家呢。”常風攬著李雲微的肩膀,“你可別先倒下了。”
  一時氣氛微妙。   
  眾人拉著新人合影,章遠照完相正要轉身,李雲微一把拽住他:“剛才她來電話了,我問是否要你聽,她馬上就掛了,你們到底怎麽了?田馨說你去過美國,怎麽就沒有下文了?你都在忙些什麽啊!”
  “我前段時間在融資,新公司即將上馬。我知道很多客戶的專業需求,所以打算做軟件開發的時候,代理一部分國外的專業軟件。其中一大部分工作,就是需要聯絡上家供貨商,我的第一站,當然是美國。”章遠笑,“下文正在寫,怎麽會沒有?”
  “就算是連載,拜托也要實時更新。”李雲微瞟他一眼,“我和田馨這兩個看熱鬧的,似乎比你們這兩個演戲的還著急。”
  走出飯店,章遠手中拿著李雲微交給他的一封信。她說,“我表弟出國,借了何洛當年的申請材料,沒想到裏麵還有一封信。我不想還給她,因為會害她很難過。既然你決定要怎樣做,我不妨給你。反正,這封信本來就是要給你的。”
  時間是分手的那個冬天,信紙上有洇開的幾個圓圈。
  上麵是何洛的字跡:“當我提起筆來,眼淚就忍不住湧出來,哽住呼吸。你還記得麽?女籃訓練時你捉住我的手掌;我牙疼時你推薦的牙醫;你吃過我的棒棒糖,說酸的牙都倒了;你借了一輛除了車鈴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自行車,吹折扣捎帶我去兜風;你一天給我寫四封信;你風塵仆仆站了二十多個小時來看我;你叫我野蠻丫頭;你說,何洛,我記你一輩子
  “但你說放手,就放手了。你有沒有想過,此後在我身邊的人就不是你了,或許你並不在乎,是麽?但想到你身邊的那個人不是我,我會難過得心疼,疼得我恨不得自己沒有長這顆心。
  “我知道,你很累。我也很累。我也想停下來喘口氣,歇息一下。我一直認為我們是同伴,走累了,互相拉一把,誰也不會丟下誰。可是,你說,你走吧,我們不是同路人。我們的感情,是彼此的負擔嗎?”
  已經這麽多年了,字符的邊緣柔和地模糊起來,但當初的心痛卻曆久彌新,依舊真切。章遠一個字一個字細細咀嚼,不緊攥緊拳,心疼得不停顫抖。   
  何洛在實習的藥廠學到不少新內容,大半與學術無關,而是工作中的患得患失和忐忑不安。雖然在學校的時候也看到很多年輕講師為了爭取funding勤勤懇懇,沒日沒夜地做實驗寫申請,但畢竟不同於企業中的巨大生存壓力。公司裏一個項目上馬的時候,立刻有大筆資金注入,管理層希望在短期內能迅速收效,投入市場,一旦發現前景不樂觀,說撤資便拆台,也不過是轉眼之間的事情。公司裏很多研發人員都是博士後,為了搶進度,每日工作十多個小時也是司空見慣。
  何洛是實習生,任務相對輕鬆,某天被通知,要她去費城參加商務會議。她不解,問:“我對市場營銷方麵一竅不通。”坐在會場裏,冗長的發言讓她昏昏欲睡,還是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盡量專注地聽著主講人蹩腳的英語,真恨不得衝上去替他翻譯。
  但她還是很感謝公司給自己的機會,負責人Susan和藹地笑:“你不是在麵試的時候說,你的另一個優勢是,如果我們公司有意向拓展對華業務,你是很願意並且善於與人溝通的麽?姑娘,現在機會來了。”
  這是國內來的商務代表團,幾家有意向招商引資的製藥公司輪流介紹各自情況。何洛看準感興趣的一家,等代表發言完畢回到座位上,便溜過去坐在邊上,用中文聊起來。對方聽說何洛來自法資大廠,也興致高昂,建議出去慢慢說。   
  何洛點頭,二人起身踱到大廳,說了一會兒,隔壁IT分會場的茶歇時間到了,陸陸續續走出許多人來。一時間中文英文,沸沸揚揚嘈雜起來。
  在喧囂的人聲中,何洛忽然聽見熟悉的聲音。他講的緩慢,有時候還會稍稍停頓,似乎在考慮著如何才能措辭工整,發音準確。他起初有點緊張,漸漸流暢起來,醇和的聲音,像夏夜裏的低音木吉他輕訴著,微風緩緩吹過麵頰。
  何洛不敢回身,已經半年沒有聯絡,她不知道,是否自己從徘徊到轉身的這段時間,他已經疲累了,厭倦了,灰心了。唯恐下一秒鍾,那把帶著些許膛音的美妙聲音就會消失空氣裏。   
  會議的下半段時間,何洛從生物製藥的分會場溜出來,去聽IT部分的報告。
  “我希望,可以把一些成熟的專業軟件推介給中國的客戶。國內很多軟件項目上馬,但是一些冷僻的專業還缺少技術支持。未來我們會迎頭趕上,但我想,現在大家也不會放棄中國這樣大的市場,對不對?”他身形挺拔,一身斜紋的意大利式西服,笑容溫和。何洛坐在會場的角落,微笑著和大家一起鼓掌。
  會議結束之後,場內人聲嘈雜,有的人擠到前麵去和中方代表交流,有的人急急忙忙從兩邊的出口退場。高高低低,幾個黃發黑發紅發的腦袋從麵前晃過去,再看章遠剛剛落座的位置,已經空無一人。何洛跑到場中央四下張望,仍然看不到熟悉的身影。她拉住一位中年人,問:“請問,您是中方商務團的吧?能告訴我,你們住在什麽地方麽?我有個朋友似乎也在你們團裏。”
  “我們在費城的參觀訪問都結束了,下麵要去華盛頓,旅行車都等在外麵呢。”
  何洛跑到會場門前,已經有兩輛大巴絕塵而去,還有一些等車的團員,一片深色西服的海洋裏,每張臉都雷同,鼻子眼睛不過是符號,都拚不出他的輪廓來。
  一群廣場鴿低空飛行,掠過何洛的麵前。她穿不慣高跟鞋,腳底發痛,於是一邊蹣跚著挪回去,一邊搖頭笑自己一時膽怯,一時衝動。這才想起自己是來開會的,回去還要交差,於是回到生物製藥的分會場,看是否招待處還有多餘的資料可以拿回去。人已經走得差不多,會場內的燈光一盞盞暗下來,隻有一個人還在前麵翻閱著宣傳冊。
  何洛在他身後站住。
  聽見戛然而止的腳步聲,他回頭,驚訝地瞪大雙眼。爾後忍不住嘴角彎起來,溫柔地凝視著她。
  “你走錯了場地。”何洛淺淺地笑。
  “我看見門前寫著生物製藥,就很想進來看看。”   
  何洛在地下車庫取了車,費城市中心一帶道路複雜,四處都是單行線紅綠燈,汽車起起停停,緩慢前進。兩個人來到河邊的露天咖啡廳,波光跳躍在水麵上。
  章遠說:“我昨天晚上下飛機,時差都沒倒好。顛來顛去,有點困了。”
  何洛又好氣又好笑:“你怎麽每次都這樣,說不了兩句話就困。看到我很厭煩麽?”
  “對啊。”章遠嗬嗬一笑,“有點審美疲勞。”
  何洛搖頭,懶得理他。
  “因為我總在夢裏看到你。”章遠向後仰身,閉上雙眼,“太多次了,所以現在懶得看了。”他又說,“所以我對於睡覺又愛又憎,因為每次睜開眼,都發現你並不在身邊。”
  何洛攥緊咖啡杯,甜蜜而又酸澀地發現,原來自己多年來從未曾改變,依舊為了這個人的這句話,甘願飛躍半個地球的距離。   
  “你知道,我們回不到過去的。”何洛轉身看他,平和地微笑著,“你想過沒有,我們之間還有很多問題,比如,這幾年,我們都變成了什麽樣子,能不能接受對方的改變,這些都是未知數。”
  “我知道,我們根本不可能回過去,我也不知道未來怎麽才能走到一起……”章遠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坐飛機的時候從報紙上看來的,名字叫做‘幸福在哪裏’。
  “有隻小狗,問他的媽媽,幸福在哪裏呢?
  媽媽回答說,傻孩子,幸福就在你的尾巴上。
  小狗聽後,想了很多辦法,拚命想咬住自己的尾巴,但是都沒有成功。在轉了很多圈後,他傷心地對狗媽媽說,我怎麽都抓不住幸福啊。狗媽媽說,傻孩子,隻要你向前跑,幸福就會永遠跟在你身後的。”   
  他捉住何洛的手,十指交握:“我隻知道,要向前走,不管前麵的路多麽崎嶇,都好過站在原地。我們不需要回到過去,即使你不是當初的樣子,我也一樣會愛上新的你。”   
  章遠把臨行前李雲微交給他的信遞到何洛手上:“你可能覺得我大男子主義,以後我也許還是這樣,對我而言,如果不能給你一個穩定的生活,說什麽都是空談。但是以後,即使我再累,也不會放手了。何洛,我記你一輩子,也希望,能陪你一輩子。”   
  何洛不禁眼睛濕潤。
  “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吧。”她說,“其實是很久之前,我們一起看過的動畫片,《側耳傾聽》,你還記得麽?影片快結束的時候,那個男孩子聖司騎著自行車帶霞去看日出,路過一段很陡的上坡。聖司蹬啊蹬,很賣力,然後霞就跳下來,非常堅決,說,不想成為你的負擔,但是我會努力和你一起把這條路走完。”   
  信箋素色的背景,是水印的雲朵,漂浮著散到藍天上。黑色的花體英文字符似乎也連成一串飄蕩在空氣中:
  Although we are apart, I can feel that
  We are still under the same big sky   

  Dearest Sweetheart,   
  如果某人看到我這麽稱呼你,又要舉手抗議了。不過你就叫這個名字,有什麽辦法?他一直耿耿於懷,還因為當初給妞妞征名的時候,你提議叫什麽“子怡”。感謝你家寶寶沒有隨你姓,他已經說了好幾次,可以單名一個“羅”字。   
  沒關係,他現在沒空提意見,給妞妞當馬騎呢。不過,妞妞對於騎馬的興趣越來越低了,某人很受打擊。她現在對於行走的欲望急劇增加,那天我洗衣服,把她放在牆邊地毯上玩兒,一回身,她摸著牆一路走到穿衣鏡前麵去了,站在鏡子前麵偷著樂,喜不自禁地扭來扭去,撲上去親自己,留下口水無數。我現在張口閉口就是妞妞,某人總吃醋,說我好久都沒有正眼看過他了;難道他不是嗎?一回家就張著手衝過來,說,妞妞抱抱。   
  前一段時間沒有寫信給你,因為我爸媽來了,家裏多了兩個老祖宗一個小祖宗,於是兩個老小孩,一個小小孩,還有某人這個大小孩,玩得不亦樂乎。可憐我累得都要吐血了,哄了這個哄那個。老兩口恨不得把所有東西都塞給妞妞,真是要月亮都會給。那天隔壁小女孩帶了貓出來玩兒,妞妞愛得不行,姥姥姥爺立刻覺得自己有光榮的責任和義務,給妞妞買上一隻;幸好某人理智尚存,提出養貓會有毛絨,對小孩子呼吸道不好。   
  還有,妞妞在小區裏看到人家溜狗就興奮,就差爬在地上和別人比賽爬行速度了,甚至大聲歌唱,一邊衝一邊喊“爸爸爸爸……”別人都用羨慕的眼光看某人,他自己也得意,隻有我知道,其實妞妞的意思是恨自己爬得慢,要大馬來騎,那一串音節基本等同於“駕,駕”!   
  不多說了,妞妞又不理某人了,他肯定又拿我的瑞士巧克力去誘惑妞妞了,女兒才八顆牙,不製止一下過兩天都蛀了。   
  又,看了你家寶寶的照片,真神氣啊,改天我給你發妞妞的好了。   
 
  天上也是可以掉餡餅的。
  比如這次何洛拿到了全省初中數學聯賽的特等獎。班任欣喜若狂,連連說:“嘿,這就是咱們雞窩裏飛出的金鳳凰啊!”這話如果讓校長聽到,恐怕要臉色大變,說不定立刻取消班任的年終獎金。雞窩?好歹去年也是全市重點高中升學率第三名。有這麽精致的雞窩麽?然而的確這許多年,校內平均分穩定,但競賽上卻無所建樹。市內有三五所初中專攻數理化競賽,眾多小學時代嶄露頭角的尖子生都被網絡其中。
  何洛是個異數。   
  也注定她要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去什麽數學冬令營,屆時有北京人大附中、北大附中及北師大附中的招生宣講,邀請所有省內競賽二等獎以上的同學參加。環顧本校,隻有何洛一人夠資格。她轉乘了兩次車,包括從未搭過的編號300以上的郊區線路,顛簸一小時才到城鄉結合部。下車後又在寒風中走了十來分鍾,最後穿過一片茂密的白樺林。招待所院內的看家狗狂吠,何洛頭皮發硬,很後悔自己異想天開,非說最後一道大題就是變形的追擊問題,居然歪打正著蒙對了,據說該題是瓶頸,正確率不超過0.5%。
  老天愛笨小孩。她歎氣,天知道她隻懂得雞兔同籠、抽屜原理、追擊問題等等小學奧賽的常見知識。既來之,則安之。   
  何洛有些形單影隻。開幕式時,她坐在大廳最後麵,前麵三五排都是省實驗的獲獎者。他們學校剛剛派了一輛麵包車來,不由何洛不羨慕。本以為特等獎會有五六個,原來全省隻有三人,另外兩名都是省實驗的。當念到何洛的名字,眾人都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是誰啊?沒聽說過。”
  “市教委許老師的競賽班上有這個人麽?什麽,沒有?那麽是柳老師的學生麽?”
  前麵一個女生笑道:“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要我說,如果不是章遠這次骨折要用左手答卷,他肯定也是特等獎。”
  男孩舉起吊著繃帶的手臂晃了晃:“我也有優勢的,隨身自帶三角板。”瘦瘦的背影,聲音裏帶著笑。
  真是樂觀的人。何洛忍不住微笑。   
  細微的笑聲從身後傳來,如此渺小,似乎隻有一個嘴角上翹的弧度,更深的笑意還都藏在喉嚨裏。章遠抬起胳膊,佯裝整理紗布,餘光瞟到身後的女孩,白色和墨綠色相間的校服,是哪個學校?三中?六中?省大附中?似乎,是四中吧。她,莫非就是那個叫做何洛的女孩子?
  章遠忍不住再次回頭。女生低頭寫著什麽,隻看到青黑色濃密的齊耳短發垂過來,遮住半張臉。真是認真,連台上無聊的訓話都要做筆記,難怪會得特等獎。對於這樣一絲不苟的人,章遠向來隻是尊重,從來不會欽佩。   
  那女孩子在表彰會中不斷看表,袖子摩擦的沙沙聲,焦急的歎氣聲,聲聲入耳。章遠也不喜歡這樣的會,不知道打了多少哈欠之後,報告總算結束。那女孩子腳底安彈簧一樣飛奔出去。同學領了特等獎紀念品,一隻保溫杯,說:“奇怪,那個叫何洛的沒有領,莫非她沒有來?”
  “數學天才多是怪才。”有人補充道。
  章遠眼尖,看見那女孩坐過的椅子上扔了一張紙,揀起來,上麵畫著冰激淩、雞腿、漢堡……簡單的筆觸,歪歪扭扭還寫了一行字——“老爸,我好餓!!!!”。   
  是因為餓麽?當麵包車飛駛過女孩身邊時,章遠看見她捂著耳朵,鼻尖有一點紅。冬天夜晚來的早,她的身影在參天的樹木下更顯單薄。
  “還有人自己走過來。”他說。
  “沒辦法,有的學校就一兩個獲獎者。”帶隊老師說,“市教委的人也真羅嗦,他們自己倒是有車,也不怕這些孩子趕不上。郊區車普遍收車早。”   
  “我們帶她回城裏吧。”這句話險些就從章遠嘴裏冒出來。然而女孩子已經被遠遠甩在後麵,三步並作兩步,蹦蹦跳跳,漸漸隻是零丁的一線。
  心底有些說不出的感覺,是……悲憫?好像看到一隻雪野裏覓食的麻雀,跳著腳說:“好餓,好餓!”   
  再次聽到她的名字是半年後,高中英語班任不斷提起,隔壁班立誌要做外交官的女孩。有時在走廊裏看到,章遠想著要不要問一句,“那天你到底有沒有趕上車?”然而她永遠和周圍的女孩子說笑著,眼神無意中轉過來時,必然不會在他這個方向上停留。某些時候,章遠甚而覺得,何洛的目光是傲然的,不屑於停留在某個人身上。
  你和她很熟麽?問半年前的事情,何須如此熱絡?   
  一定是個傲氣、難以相處的女生。潛意識裏,章遠如此給她定位。   
  然而此時,她就坐在自己身後,細細簌簌地拆著口袋,還念念有詞,似乎是在數數。數什麽?她拿的難道不是一袋子餅幹麽,怎麽像幼兒園小孩一樣?真想挫挫她的威風,或者,是逗逗她……
  章遠笑了,懶洋洋支起身子,向後靠過去,“同學,請你小聲一點,很打擾別人的。”   
  她竟然,一下子就憋紅了臉。   
  站在講台上,她的表現讓他大跌眼鏡。這就是當初勇奪特等獎的何洛麽?捏著粉筆,在手指間碾來碾去,微撅的嘴唇,似乎已經能看到鼻尖上的汗珠了。章遠忽然想起那張俏皮的畫,還有那一句“老爸,我好餓。”   
  幫幫她吧,暗自無奈地歎氣,搖頭。
  一瞬間,一生都改變。   
  搬去大學宿舍前,章遠整理獎狀證書,發現了小學至初中曆次競賽的獲獎者名單。攤開,忍不住笑,原來何洛獲過的大獎,隻這一個。
  冥冥中,是否要感謝上天的安排?
  分開才幾天,已經忍不及想到她身邊。為什麽很多影視和文學作品裏說遙遠的距離會讓人疏遠,會讓感情變淡?章遠不懂。
  怎麽會?
  或者那是別人,但是自己和何洛,命運的齒輪緊密地咬合在一起。
  章遠信心十足。
  起風了,望著南行的雁,願候鳥,帶去所有思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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