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寐語者:在寂與寞的川流上

(2010-09-14 13:19:03) 下一個

  第一章
  男性的手,撫過肩膀,慢慢滑下背脊,溫暖掌心摩挲肌膚,帶起陣陣酥麻。
  陽剛緊實的身軀壓下來,突如其來的重量令胸口窒住,喘不過氣。
  我想看清這是誰,想掙脫這沉重,卻舍不得這溫暖。猶豫裏伸出手,試圖觸摸,試圖接近……他卻驟然離開,重重將我推了出去。我失去重心,輕飄飄浮在半空,無處著落。
  被推開的一刻,我驚慌、難堪又憤怒。
  恍惚間看清他的臉——“穆彥!”
  一場噩夢。
  我睜大眼睛,張開嘴深呼吸。
  光線鑽過窗簾縫隙,映上天花板,遠處汽車聲高一聲低一聲傳來,天已經亮了。
  從床上坐起來,魂不守舍,三魂七魄有一半還在夢裏。
  初夏天氣已熱起來,睡得一身汗,我昏沉沉走進浴室。
  衝完涼一邊往臉上塗抹層層的護膚品,一邊走到沙發邊,伸腳推了推睡得四爪朝天的虎斑貓,在它柔滑皮毛上揩幹腳上的水。
  “威震天,起床。”
  威震天伸腰打個嗬欠,繼續睡,不理我。
  冰箱裏周五買的麵包已經硬得不能吃,自從方雲曉那重色輕友的女人拋下我,和男友搬出去同居後,這屋裏已經很久沒出現冒熱氣的早餐了。
  聽見開冰箱門的聲音,威震天終於踱過來,哼哼著提醒我它的飯點兒到了。
  伺候好它老人家,我匆忙出門。
  要命的星期一,雨下得淅淅瀝瀝,等了很久才搶到出租車,一路心急火燎趕到公司樓下,顧不得OL形象,跳下車拔足飛奔。
  剛跑上台階,身後唰一聲有車停下,差點把地上的積水濺到我身上。
  回頭看見那部黑色A8不聲不響停穩,副駕上下來的美女從頭到腳嫵媚精致,像個芭比娃娃。
  “安瀾,早!”她對我揚臉一笑。
  “早啊,孟綺。”我也燦笑。
  我們並肩走向電梯,她誇我的裙子漂亮,我讚她的發型好看,親密融洽就像最好的朋友。
  電梯從負二層升上來,裏邊已站了不少人。
  人叢裏,我一眼就看見了穆彥。
  在任何地方,他都是閃閃醒目的存在。
  孟綺和他說早安,他有風度地點了下頭,笑容僅限於禮節,目光掠過我沒有停留。
  我站到一旁,挨著冰涼的電梯壁,一言不發。
  電梯徐徐上升,心髒隨著樓層數字一下下跳動,昨夜夢境浮出,在這密閉狹窄的空間裏,無論看向哪裏,眼角餘光都不可避免地掃到他。
  掃到他光亮如鏡的鞋尖、菱形袖扣、領帶上交織的斜紋。
  我感覺到被注視的壓迫感,抬起眼,恰與穆彥視線相撞——他在看我。
  心裏格的一下,我想著,這時候出於下級對上級的禮貌,應該笑一下的。
  微笑還未匆促展開,他已經開口:“安瀾,例會後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好的。”
  不單我錯愕,孟綺也露出詫異表情。
  穆彥卻笑了笑,顯然他今天心情不錯,否則很難一大早就在他臉上看見笑容。
  燈光將他睫毛的陰影延伸到眼窩,不笑的時候,他有張線條銳利的臉,但即使鋒芒咄咄的眼神也難掩蓋這張臉本身的好看。
  電梯逐層有人下,過20層後隻剩我、穆彥和孟綺三個人,在這忐忑的安靜裏,電梯終於停在了25層。
  我邁出去,下雨天進進出出的人將電梯口踩得濕答答的,細高跟鞋一下子踩滑了……倉促間無意識地抓住身旁的穆彥,重心不穩地靠在了他身上。
  穆彥扶住我,伸手擋住電梯門,一言不發,待我踉蹌站穩才放開。
  “安瀾,小心點。”孟綺笑意微妙。
  我向穆彥道了聲謝,心裏困窘地知道,這一絆,看上去太有預謀,像女下屬勾引男上司早已用濫的招數。雖不是故意,卻依然心虛——那個夢,在他扶住我的一刹浮現眼前,一簇看不見的火星亂濺起來。
  穆彥若無其事地笑了笑。
  電梯門徐徐合上,他的笑臉在那條窄縫後隱去。他的笑容像一束陽光,照進來後倏忽一晃便消失。
  電梯繼續上升,抵達公司大樓的頂層。
  獨占著整個26層做獨立辦公區的,是穆彥管理的龐大營銷係統。
  看著亮起的數字26,我反應過來——今天是星期一,總部的新任命應該就在今天發布。從營銷總監升任副總經理,真是一個好消息,難怪他心情不錯。
  好險,差一分鍾遲到。
  剛進入行政部辦公區,就撞見了最不想撞見的人——我的頂頭上司蘇雯。
  蘇雯一向討厭遲到,更討厭打擦邊球,有時她會一早守在前台,用冷冰冰的眼神看著我們趕著最後一兩分鍾衝進來,當時間一到,她就露出笑容,滿意地清點遲到名單。
  看她走過來,我有點不自在,低頭裝作忙碌。
  她在我桌旁駐足,語聲平板:“九點的經理例會要提前,我們部門例會推遲到十點,你通知其他人,上午不要安排外出。”
  “知道了。”我點點頭,抬眼看見她的背影,匆匆而又有點不同尋常的緊繃。
  每周一的經理例會都是九點,雷打不動,今天卻說提前就提前。
  我忙叫行政助理把第一會議室準備好,剛開了電腦,連喝口水的工夫也沒有,前台就說門禁係統有問題,緊接著網管又反饋故障,電話響個不停……大早上就這麽多事,頓時頭大。
  忙碌中路過第一會議室,看見副總在主持會議,沒見到總經理紀遠堯的身影,好像也沒看見穆彥和營銷部門的人,我有點詫異。
  這時走廊盡頭一扇門推開,總經理秘書葉靜從那間小會議室來出來,對我招了招手:“小安,給這裏拿隻杯子來。”
  我想問什麽杯子,葉靜已掩上了門。
  那是總經理室旁邊的專用小會議室,紀遠堯專用,其他會議室都是一色的玻璃牆,隻有這間除外。既然葉靜在那裏,顯然紀總也在。
  琢磨著今天的反常,到茶水間找了個紙杯,敲開小會議的門。
  門一開,就聽見咳嗽聲。
  是紀遠堯在低聲咳嗽。
  葉靜接過杯子,倒進一包藥粉樣的東西,到飲水機那盛熱水。
  屋裏除了紀總,還坐著穆彥和企劃、市場、銷售部門的三個經理。穆彥背對門口,坐姿倨傲,紋絲不動,其他人表情凝重。
  紀總低著頭,握拳擋在唇邊,還在咳嗽。
  看他咳成那個樣子,我猶豫了下,小聲問:“您需要潤喉糖嗎?我有羅漢果糖。”
  屋裏的人都抬眼朝我看來,穆彥也回頭,掃來冷淡的一眼。
  紀遠堯咳了兩下,溫言回答:“不用,謝謝。”
  他清削的臉頰麵色蒼白,嘴唇沒有血色,銀色細邊眼鏡後的一雙眼睛雖然顯得十分疲憊,仍然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壓迫感,讓我不敢久盯著他看。
  隱約聽說過紀總這段時間身體不是太好,沒想到病得這樣厲害,很難相信平日那麽有力量的一個人,突然間如此憔悴,而且即使憔悴也還是溫文爾雅。
  他從葉靜手裏接過杯子,喝下褐色的藥水,眉頭皺了一下。
  葉靜的目光投向我,我意識到,這個時候該退出去了,杵在門口實在不知趣。
  回到座位,我發了會兒呆,心裏不安,總覺得今天公司的氛圍透著古怪。
  電腦屏幕上有個郵件窗口彈出,提示有總部發出的人事通知。
  心不在焉地點開,掃了一眼,我猛然從椅子裏坐直起來。
  醒目的黑體字撞進眼裏,語句簡單,含義清晰。
  我卻懵了。
  第一反應想著是不是消息發錯,給別處分公司的通知誤傳到這裏。
  “任命程奕為副總經理。”
  誰是程奕?
  怎麽會是程奕?
  難道不是穆彥嗎?
  前前後後寫的那些套話,我沒看進去,隻盯著電腦屏幕上陌生的名字,一頭霧水。
  三個月前,分管營銷的副總經理調離,職位空缺出來,大家都很有數,這是高層在給少壯派騰出位置。公司太需要像紀遠堯、穆彥這樣的人,需要依靠他們的強悍進攻手段將這些年保守策略下進退兩難的局麵打破,將這巨獸一樣的公司從泥潭裏拖出來,驅使它抖擻振奮,擺脫束縛在身上的層層泥漿。
  不到28歲的穆彥,毫無疑問將是接任副總的最佳人選。
  論資曆,他是和紀遠堯一起籌建這分公司的元老;論才幹,他在公司內部和業界都享有同樣讚譽,挖他跳槽的獵頭公司前仆後繼;論實力,他雖然還在營銷總監的位置上,卻早已擁有副總經理的實際權限。
  誰能想到,總部在這個時候,來了這樣一條人事任命。
  程奕,一個從來沒聽說過的名字,一個毫無來由的陌生人,就這麽從天而降。
  這對公司意味著什麽,我猜不到。
  這對穆彥而言呢,我不敢猜。
  電腦屏幕上的字盯久了,眼睛刺痛。
  關了郵件窗口,我抓著鼠標,一下下無意識地點著,想起早上電梯裏穆彥的表情,應該沒有提前知道這消息,連他這當事人也被瞞得密不透風……無由地,感到一股寒冷從腳底爬起,我端起杯子,卻忘了還沒倒上咖啡,嘴裏什麽都沒喝到,卻還是湧起一股澀味。
  會議室沒多久就散了會,蘇雯回來時,依然步履匆匆,緊繃的臉上顯出刻意的平靜。
  部門例會上,不知蘇雯會怎樣向我們傳達這個消息。
  喉嚨裏幹澀得厲害,我拿起杯子,抬頭卻看見穆彥。
  他獨自從那間小會議室出來,穿過走廊,朝中央辦公大廳的旋梯走去。
  他步伐沉穩,姿態風度一如既往的無可挑剔。
  我想,不僅我在看他,也許這辦公大廳裏的每個人都在玩味他的背影。
  例會開得很安靜,和往常一樣刻板的表麵下彌漫著刺探的味道。
  大家都在看蘇雯的臉色,猜她會不會透露一點內幕或表露什麽立場。
  但蘇雯從頭到尾沒有提起這件事,臨到散會,才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新調任的程總今天下午的航班到。安瀾,你來安排酒店和晚上接風的飯局,把程總的辦公室也盡快準備好。”
  我怔了下:“那接機是我們去,還是讓……”
  “你去吧,營銷那邊去不去人,你問穆總。”蘇雯若無其事道,“我就不去了,下午和紀總還有個會。”
  她這麽幹脆地縮了頭,把我推出去。
  關於程奕是何許人也,蘇雯隻字未提,或許她自己也一團迷霧。
  會後,我找到總部人力資源部門,那邊能給我的隻有程奕的電話號碼,除此之外什麽資料都是“對不起,暫時沒有”,連照片也沒有,真是史無前例的怪事……出盡各方法寶也隻打聽到,他是總裁邱先生親自招進來的,海歸背景,職業履曆不詳。
  不管是何方神聖,空降之後等待他的日子,未必陽光燦爛。
  在這裏,穆彥按職位排不到前三把交椅,但即使副總也要讓他三分。他一手建立的營銷團隊是公司的王牌,在那支特殊的團隊中,他說一不二。如果不是他太年輕,也許早該坐上副總的位置,畢竟是他和紀遠堯一起打下這片江山。最初他們兩條“拓荒牛”被遣來這裏,並不被人看好,如今風水輪流轉,這間分公司已是集團旗下風頭最盛的一支勁旅,業績遠遠超過總部預期。
  穆彥和紀遠堯,一個攻城掠地,一個運籌帷幄;一個鋒芒畢露,一個長袖善舞,在我們看來,這兩人不僅是上下級,更是兄弟般的關係。
  現在總部毫無預兆地要將紀遠堯的一條“臂膀”切下,裝上一條來曆不明的“新肢”,這會帶來什麽後果?斯文溫和的紀遠堯會是這樣好相與的人嗎?
  下了一早的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
  陽光從雲層穿透出來,照著落地玻璃窗上的水珠,閃閃發亮。從25層的落地窗向外看去,水泥叢林高低錯落地刺向天空,蜿蜒的道路像河流將城市劃成一個個孤島,無數的人,無數的車,川流不息,從一個孤島湧向另一個孤島。
  我向下俯視,目眩心悸,恐高症使腳下產生搖晃幻覺。
  這鋼筋水泥築起的摩天堡壘,似乎並不那麽堅固。

  第二章
  26層整個辦公區除了格外平靜以外,和往日沒什麽不一樣。
  即使發生了今天的變故,預感到風浪將至,略微不安的氣氛依然動搖不了這裏的篤穩。營銷係統的三個部門井然有序,每個人都埋頭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裏忙碌,迎麵過來的人朝我一臉燦笑。這裏的氛圍和25層有著微妙差別,少了幾分拘謹,多了隨意與張揚——穆彥不喜歡看到死氣沉沉的麵貌,喜歡看到微笑。
  營銷總監辦公室空著,不知人去了哪裏,看來穆彥已忘了早上叫我會後來找他的事。
  他的助理卻拉住我,抱怨行政部在一些不著痛癢的瑣事上配合不夠。
  我聽得頭疼,部門與部門間的協調說著輕鬆,卻總有雞毛蒜皮扯不完。
  站在助理的辦公桌旁,和她說著話,我的目光不自覺飄移。
  隔一道巴西木排成的綠植屏風,後麵的營銷總監辦公室拉起了一半百葉簾,空落落的轉椅朝向一側,桌麵堆積如山,卻並不顯得淩亂。從裏麵往外看,對這個座位上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那時候他也是這樣不經意地審視我,看我笨拙忙亂,看我走神發呆……
  這曾是我的第一張辦公桌,是個能照見上午陽光、能俯瞰夜色街景的小小角落。
  當初就在一牆之隔的會議室裏,我接受穆彥的麵試。
  那時的穆彥比現在還要盛氣淩人。
  作為應屆畢業生,我本來沒有資格應聘企劃助理,那個平平常常的崗位也要求兩年以上工作經曆。幸運的是,我在4A廣告公司的實習經曆讓人力資源部門開了綠燈,破例給了筆試機會,考試結果令人滿意,初次麵試也給HR留下了不錯印象。
  我信心滿滿地來過最後一關,接受營銷總監的麵試,卻受到出乎意料的刁難。
  穆彥看了我在實習中做過的方案、文案,聽了我對應聘崗位的見解,隻給了四個字的評價:紙上談兵。他毫不掩飾對新人的看低,直言說,他不喜歡經驗為零的應屆畢業生,要想進入他的團隊,必須從最基礎的助理做起,再到一線銷售,一步步接受鍛煉。
  薪水不會一來就優厚,工作量卻是同類職位的兩倍。
  我咬牙答應了。
  當時其實已經得到另一家廣告公司的設計師職位,薪水和起點比這裏高出不少。同學都以為我是向往這個公司光鮮的名頭,寧肯放棄設計專業,寧肯降到最低起點,也非要削尖腦袋擠進來。
  真正的原因是,我想成為穆彥這樣的人。
  那個時候,他在我眼中就是精英的代名詞,是我向往的高山。
  這份助理的工作,一做就是半年多。
  美其名曰助理,其實是雜工,七零八落的瑣事,基本上什麽都要做,沒有份內份外的差別。
  穆彥是個工作狂,忙起來加班到淩晨三點,我也跟著加班到三點;他半年不休假,我也徹底忘記周末的概念。
  手機24小時開機,日誌簿每天記得密密麻麻,辦公桌上的即時貼一張疊一張;永遠覺得睡不夠,早上起床好比一次酷刑……然而一旦投入到工作中,又像打了雞血,什麽牢騷都忘記了,完成一個小任務就雀躍不已,得到上司一個鼓勵的微笑就再無怨言。
  我以為助理這份工作做得不錯,正打算用心做下去,卻被穆彥不置可否地調去做銷售。
  那是最掙紮苦悶的一段時間。
  從一開始的茫然,然後磕磕絆絆,最後狼狽不堪,幾次動了放棄的念頭,隻為不肯認輸,強頂著心力交瘁的壓力一天天磨日子,磨到崩潰,我終於承認了選擇這條職業道路的錯誤。
  我提出辭職,卻得到一個調去行政部的選擇。
  究竟為什麽下不了離開的決心,為什麽願意做一份毫無興趣的工作,現在已經忘了,總之是留在了公司,做著和最初夢想越來越遠的工作,一絲不苟,按部就班,半年後小升一級做了主管。
  而我從前的競爭對手孟綺,就要升到銷售部副經理了。
  好友方雲曉說:“你這是穩打穩紮,一步步走自己的路,這樣的工作也不錯。”
  她真好心,不憚以阿Q的精神勝利法安慰我。
  不過我也慢慢同意這份工作是不錯的,至少平平穩穩,薪水可供我與威震天有魚有肉地生活,有閑錢買漂亮衣服,有假期短途旅遊,也就是一個小白領的幸福生活了吧。
  午休時間,我端著杯子去茶水間,碰見人事部幾個同事聚在一處低聲說笑。看見我進來,他們同時緘口,若無其事地衝我笑。
  我也笑笑,寒暄兩句,倒好茶離開。
  在他們眼裏,我曾是穆彥的助理,從營銷部出來的人,似乎就打上了某種標記。
  好笑的是,穆彥卻根本不這麽看。
  回到電腦前,上網看了會兒娛樂八卦,心不在焉,通風良好的室內依然讓人氣悶。
  我決定去爬樓梯,消食減肥。
  公司設於這棟樓25、26兩層,將內部打通,辦公大廳中央加了設計感十足的直達轉梯,原本的消防樓梯也就沒人走了。午休時用來運動減肥,不怕被人看見笑話。
  我下到20層,一口氣爬上來,累得夠嗆。
  還差一層,平時都隻到25層,今天索性爬到頂吧。
  默念著每上一級台階能燃燒的卡路裏數,我咬牙堅持,轉過樓梯轉角,不經意瞥見通向天台的那扇門沒有鎖。
  這樓每兩層之間有個小天台,公司出於安全考慮,把25、26樓道間小天台的門鎖上了——這門是什麽時候被人打開的,門鎖也不知去向,我明明記得當時把鑰匙收起來了。
  我也沒多想,隨手就推開門,想著檢查一下。
  明晃晃的陽光撲麵而來,我眯起眼睛,在光暈裏看見了穆彥。
  正午陽光照著他雪白襯衣,白得出奇耀眼。
  他一個人站在天台邊上,動也不動地靠著欄杆,手裏夾了支煙,麵朝漂浮著薄薄雲絮的灰藍天空,低頭看著遠近起伏的水泥森林,頭發被風吹得揚起幾絲。
  他沒覺察有人推開了門。
  我怔在門口,不知要不要出聲。
  夾在他指間的煙隻燃了一半,煙灰長長還未墜下。
  他抬起夾煙的手,沒有吸,隻將煙灰漫不經心彈落,落在欄杆旁一隻咖啡杯裏。
  以前很少見他抽煙,我記得,他反感在工作場合抽煙。
  早上遇見他,還神采飛揚,幾個小時後的背影卻如此寥落孤單。
  我屏息,帶上門,輕手輕腳地下樓。
  回到辦公桌前,呼出一口氣,心卻怦怦亂跳起來,仿佛窺見一段隱秘。
  他一定不知會被人發現,才能無所顧忌,將無遮無擋的背影暴露,連同他的失意。
  也許這天台,是他自以為的隱秘角落。
  眼前仿佛還停留著一片白,他的襯衣映著陽光,那一片白,熠熠灼人。
  分明一切無可挑剔,營銷部門業績驕人,從未聽說高層對穆彥有任何不滿……為什麽會發生毫無理由的打壓?是因為穆彥做錯了什麽,還是高層另有深意?
  不知是因為疲倦還是什麽,一下午做事總不能集中精神,心緒浮躁。
  不知不覺忙到三點,電話不停地響,煩起來顧不了維持柔和聲線,又一次焦頭爛額接起電話,
  那邊靜了下,傳來平穩語聲:“我是穆彥。”
  我一怔。
  他問:“你沒到我辦公室來?”
  “上午例會後來過,你出去了。”我調勻呼吸。
  他嗯了聲,沒說找我什麽事,卻問起晚上接待程奕的安排。
  我告訴他酒店和接機都安排好了,在酒店的湘菜酒樓裏預留了包廂,具體哪些人參與飯局,看他的意思。
  電話裏,穆彥笑了下,“既然是接風,該去的都去吧。”
  他又漫不經意地說,“等會兒我和你一起去機場接人。”
  “你要去?”我脫口而出。
  “嗯。”他的聲音聽不去什麽情緒,電話嗒一下掛斷。
  去接程奕時,穆彥自己開車,車上隻有我和他。
  一路安靜無話,穆彥專注開車,相安無事開出市區,上了機場高速。
  我閉起眼睛假裝睡覺。
  車卻停了。
  今天很不走運,高速路上塞起長長車龍,估計前麵有突發交通狀況。
  我算著時間,離程奕的航班抵達還有40多分鍾,高速路一旦封上,說不準幾時能通,我們堵在這裏動彈不得,恐怕程某人今天要被晾在機場了。
  我心虛地打電話告訴蘇雯,飯局要延遲,她在電話裏衝我發火,怪我不提早出發。
  大概是她聲音不低,傳出手機被穆彥聽見,他側頭笑,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
  我橫了他一眼。
  他一手搭著方向盤,一手支著車窗,勾著唇角,將我的白眼收下。
  好容易等蘇雯掛了線,我歎口氣,遇上高速路大塞車,也隻能先發條短信給程奕,以免他落地之後看不到人。
  “鞍前馬後的工作還適應吧?”穆彥不鹹不淡地問。
  “還好。”我假裝聽不出他的揶揄。
  他笑:“以前不是很煩跑腿打雜嗎,現在不煩了?”
  我咧咧嘴:“幹一行,愛一行。”
  “哦?”他淡淡看我一眼。
  我閉上嘴,不想多說這個話題。
  他也不出聲,手指在方向盤上叩了叩,無聊時的小動作一如以往。
  車裏安靜得讓人心慌。
  “早上你找我?”我岔開了話。
  他點頭。
  我有種古怪的預感,忐忑等待下文。
  “你學的設計,為什麽一開始就轉行想做企劃?”
  怎麽也沒想到他會問這個。
  我愣了愣:“沒什麽特別原因,就是心血來潮,那時候覺得新鮮,喜歡有挑戰性的事……以前,你不是問過這問題嗎?”
  他笑笑:“現在還是這樣想?”
  我不知該怎麽回答。
  他轉過頭看我,“把你調去行政部,一直覺得委屈是吧?”
  “怎麽會呢?”我否認。
  “以前沒這麽口是心非,現在學精了。”他的嘲諷很直接,聽起來高高在上,好像隻有他的營銷部門高人一等。
  這讓我氣惱:“沒覺得委屈,都是工作,又沒有高下之分。”
  他一笑:“我的意思是,你的才能可以發揮得更好。”
  聽到“才能“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我要回味一下,才能確定不是諷刺。
  “穆總對我在行政部的工作不滿意嗎?”我脫口問。
  “沒有不滿意。”他看著前方,平淡地說,“我在想,要不要調你回來。”
  我僵在座位上。
  他將車窗滑下,傍晚的風,已經褪了熱,CD裏放著一支懶洋洋的曲子,低啞女聲哼唱著瑣碎纏綿的歌。歌聲一直飄著,車裏卻陡然靜了。
  起初灰頭土臉地放棄,在行政崗位上終於適應過來,打算將這份平穩細碎的工作認真做下去時,他卻突然拋來這麽一句話。
  他曾經說過,沒有整體觀、個性清高的人不適合待在他的團隊,像我這種脾氣,最好及早轉行。那些話我還清楚記得,現在想起來,不是不忿然。
  當我在銷售部最不如意的時候,處處被孟綺打壓,吃了暗虧也無處申訴,穆彥對這一切很清楚,卻隻是冷冷旁觀。他喜歡這樣的弱肉強食,隻有強者才有資格跟隨他的腳步。當我提出辭職時,他不理會我提出的種種不公平,卻把一切歸咎於我的性格問題。
  車裏不知何時變得窒悶,我深呼吸,“你不是說過,我不適合嗎?”
  “你又不是沒長進。”他說得輕描淡寫。
  若是以前的脾氣,我會被激得尖刺倒豎,現在則習慣了沉默。
  穆彥並不在乎我是否回答,悠然看著車窗外:“安瀾,你想過自己真正願意做什麽嗎?”
  他的語聲變得柔和,這柔和卻比咄咄逼人更能拆掉我的防禦。
  我可以克製怒氣,卻克製不了委屈,賭氣的話脫口而出:“我願意做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司需要我做什麽……選擇的餘地隻屬於少數人,像我這樣的普通人,隻需要接受,被放到哪裏從來不是自己能決定的。”
  話說出去,覆水難收,我等著接受後果。
  穆彥支起手肘,斜靠車窗,看著前方長長車龍,隻是沉默。
  “能接受不公平表示你開始成熟。”他搖頭笑,像在對我說,又像自言自語:“我不能給你完全公平的環境,因為我也沒有。”
  想起他現在的處境,我有些後悔說了那句話。
  手機滴嘟一聲,有短信進來。
  是程奕,他回複了:“已到達,在C3出口等候。”
  句號後麵是個兩點一彎的笑臉符號。
  路上足足堵了一個小時,趕到機場天都黑了。
  我跟著穆彥走進大廳,一邊撥程奕的手機,響了好多聲才接通,那邊聽上去像剛睡醒,帶點懵懂的平常男聲。
  我連忙道歉遲到,問他在那兒。
  他反問我的位置。
  我看了看四周,剛描述兩句,就聽他問,“你是不是長頭發,穿白色襯衣、灰色裙子、藍色腰帶……”
  “是,是我,您在哪兒?”
  “Hi,我是程奕!”
  背後突然冒出的聲音嚇我一大跳。
  轉身隻見一個瘦瘦高高,皮膚曬成銅色,穿黑色運動衫,扣棒球帽,拖著巨大行李箱的男人站在我跟前,一笑露出燦亮整齊的白牙:“剛才坐著睡著了,沒聽見電話,對不起。”
  我還沒有從錯愕裏回過神,穆彥已微笑伸出手給程奕,報上自己的名字。
  兩人熱情得像是失散多年的手足重逢。
  握在一起的兩隻手橫過我眼前,一黑一白,黑的是程奕,白的是穆彥。
  穆彥的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袖口一絲不苟。
  程奕的手……讓我想起大學裏剛剛打完籃球的哥們兒總用髒爪子嘻嘻哈哈拍我。
  我看著這兩個人,竟忘了向新副總做自我介紹,還是穆彥將我的名字告訴了程奕。
  程奕笑嘻嘻把大手伸給我,用力一握。
  到車上,程奕徑自坐到副駕,讓我坐後麵。
  兩個男人一路談笑風生,話題從今天天氣、沿途所見、近期球賽,一直聊到哪家航空公司的空姐形象氣質最好。
  聽得我啼笑皆非,從來不知道穆彥還有這麽……這麽難以形容的一麵。
  我在後麵默不作聲,努力把自己變成塊背景板。
  “公司的女職員都像安小姐這麽文靜嗎?”程奕出其不意冒出這麽一句。
  穆彥靜了一下,大笑起來。
  我很無奈:“程總……你們的話題,我沒有發言權。”
  “為什麽?”他大幅度轉過身來。
  “我沒怎麽注意空姐,隻注意哪家提供的機上零食好吃一點。”
  “都很難吃。”穆彥笑著接話,“你還是自備零食比較好。”
  “哦,對,我有這個。”程奕像被這話提醒了,竟從包裏翻出一包巧克力豆,很開心地遞給我,好像在哄小朋友。
  我窘然接過,隻好說謝謝。

  第三章
  湘菜餐廳的包廂裏,所有人都在挨著餓等候。
  營銷部門幾個經理主管都來了,孟綺也在,蘇雯也出乎意料地來了。
  穆彥在前,替程奕推開門,程奕卻沒有邁步。
  兩人在門口停步對視,也隻一兩秒,程奕把我讓到前麵,笑著一伸手,“Lady First.”
  他說著摘下棒球帽,露出剪得短而精幹的頭發。
  燈光下我才仔細看了看他的樣子,單眼皮,上揚眉毛,輪廓鮮明,很明顯的南方人特征,雖然剛下飛機有點疲倦,還是顯得活力充沛——隻是皮膚實在太黑了,少見這種亮銅似的膚色,並不像方雲曉男友那種出身農家,勞作曬出的黑,程奕黑得很陽光。
  一屋子的人個個衣冠鮮亮,唯獨程奕這一身打扮,讓進來上菜的服務生都多看了兩眼。他自己笑著說:“我以為下了飛機就直奔酒店,早知道要見這麽多美女,就先做個美白麵膜。”
  大家都笑。
  穆彥扯下領帶,閑閑挽起袖口,招呼大家隨意。
  有了他這聲招呼,在座的男同事才紛紛摘下領帶,有說有笑。
  營銷這群人私下裏玩起來是有名的OPEN,要多瘋狂就能有多瘋狂,穆彥也絕對是個能玩的人,但隻要他沒說話,就沒人放肆。
  蘇雯不隻一次試著從我這裏了解,穆彥帶領團隊究竟有什麽法門。以他鋒芒畢露的個性,年紀又輕,憑什麽把這群自視甚高的人鎮得服服帖帖。
  沒有在他的團隊中待過的人,很難理解這不合邏輯的現象。
  席間談笑風生,營銷部裏個個長袖善舞,八麵玲瓏,一杯接一杯的酒,直把程奕喝得應接不暇,眼看臉色黑裏透紅,上了幾分醉意。孟綺和蘇雯坐在他左右,跟他喝得最多,大概沒想到程奕喝酒這麽痛快,漸漸也有點喝高了。
  穆彥今天很低調,喝酒也少,我坐在他身邊,心思不在吃喝上。
  酒到酣處,人趁酒興,話就多了起來。
  孟綺不知對程奕說了什麽,我還沒聽清,一桌人已哄然大笑起來。
  程奕居然低下頭,露出一個靦腆的笑。
  大家笑成一片。
  穆彥靠了椅背,懶洋洋笑著。
  發覺我在看他,穆彥側了側身,低聲說:“都跟程總喝過了,你還穩著?”
  難怪老覺得蘇雯在拿眼色看我,自顧出神,忘了這茬,桌上酒已過了一巡。
  給上司敬酒最無聊,但這些敷衍話,不得不端出十二分真誠去說。
  程奕正被市場部一個女主管勸著又喝了一杯,見我又端了杯子起身,頓時露出驚恐表情。
  “不行啊,穆彥你不能這樣!”他已經跟老熟人似的直叫穆彥名字了,“這胭脂軍團太厲害了,愛將一個接一個出馬,看著我要陣亡了,也不伸個援手!”
  “胭脂軍團?!”孟綺第一個嗔怪起來,一桌子女人紛紛不滿這個名號。
  我有些尷尬,已經舉杯站起,就不能訕訕坐下。
  程奕想賴掉,孟綺又□來搶風頭,轉眼把我晾在一邊。
  “胭脂軍團的帳,先放一邊好不好?”我笑著開口:“營銷部門強將如雲,行政部雖然人少,誠意可不少,程總一定不會厚此薄彼吧。”
  程奕使勁睜大細狹的眼睛,“你是行政部的?不是穆總手下嗎……”
  哄笑聲裏,穆彥心安理得,靠著椅背說:“程總看走眼了,罰不罰酒,大家說吧。”
  蘇雯笑著站起,親自給程奕斟酒,又給穆彥添上酒,“安瀾是行政部主管,負責後勤行政,工作很細心,程總有什麽需要安排,就跟安瀾說一聲。”
  程奕定睛看我,笑著認了罰,先喝下一杯,再給自己斟滿,與我幹杯。
  連著兩杯酒,使他臉上更紅。
  穆彥像是要試探他的酒量,又或是酒桌上要給他個下馬威,毫無點到即止的意思。
  要說孟綺她們隻是耍耍花槍,今晚銷售部經理康傑與企劃部經理徐青都在,這才是兩個酒量深不可測的強人。起初低調,不露聲色,現在才是出擊的時候。程奕也不含糊,喝過這一輪便直接找上穆彥,看樣子這幾個男人要在杯盞間惡鬥一番。
  我理解不了雄性生物的思維,不知男人為什麽喜歡酒局上過招,擺明了損人不利己,喝翻了別人自己也不會好受。
  尤其穆彥,我知道,他的酒量並不如表麵氣定神閑所示的厲害。
  他從來不像程奕這樣滿麵通紅,喝得再多外表看也若無其事,其實是在硬撐。
  男人們鬥酒,少不了女人在側推波助瀾。
  孟綺明擋實勸,周旋其間,看上去是幫穆彥的,偶爾又給程奕解解圍,嬌笑倩兮,席間風頭無雙,相信給程奕留下足夠深刻印象。不到一個晚上,看他倆說笑往來,已經比其他人都熟稔自如,這是美女無可替代的魅力。
  蘇雯幾次給我暗示,她自己不好拉下身段,也不甘行政部在新副總麵前太示弱,有心讓我與孟綺搶一槍風頭。我厚著臉皮,假裝遲鈍不懂。
  今晚這麽喝下去,總要有人被扛著回去,酒局上的胭脂炮灰,讓別人去當吧。
  我不想那麽難看,不想在穆彥麵前那麽難看。
  穆彥與程奕喝到酣處,儼然莫逆老友,一杯接一杯地喝……我看他目光越喝越亮,就知道離醉不遠,果然孟綺頂上來時,穆彥起身出去了。
  再回來時,看他臉色不佳,應該是吐過。
  我向服務生要了熱茶,給他杯子裏也倒上。
  穆彥端起來就喝。
  我忙說,“燙!”
  他頓住,目光低斜了看我,似醉非醉。
  我轉過臉,耳根熱乎乎,酒意仿佛也上來了。
  桌上陸續有人喝倒,以孟綺的酒量也沒撐到散場,總是越高調的人倒下越快。
  程奕醉酒的樣子很有趣,說話大著舌頭,中英文夾在一起,半真半假的醉話裏,卻沒一句失格。蘇雯和我安排善後,先讓人把程奕送回了酒店房間,剩下喝醉的一一打包給清醒的人送走。
  我去簽單結賬。
  回來時轉過走廊,看見穆彥撐了欄杆,一個人在那裏抽煙。
  “穆總?”我站在他兩步之外,沒有走近,“你沒事吧?”
  他轉過身,身體一晃。
  我忙要扶他,他靠上背後的牆,搖了搖頭,“沒事,我等康傑送了程總,開我的車回去。”
  我打量他,“真的沒事?”
  他笑笑,“我沒醉。”
  他是不肯在人前示弱的,被我看到這個樣子,或許已難堪了。
  “到那邊坐一下吧?”我看了看走廊盡頭休息區的沙發,不忍他就這麽站著。
  “不用管我,你去看看那幾個喝醉的女生,讓人都送到家。”
  他雖嘴硬,總算還是走過去坐下。
  我找服務生要了杯溫水,回來見他疲憊地揉著額頭。
  水杯遞到手裏,他沒抬頭,隻說:“謝謝。”
  有個服務生遠遠站在旁邊,見怪不怪地側過臉。
  他緩過來了些,抬起目光,有些疲倦朦朧。
  “安瀾,你坐下。”他示意身旁座位。
  “怎麽?”我疑惑未動。
  “車上的話,我還沒說完。”他看著我,仰頭靠上沙發,“我是說真的,你回企劃部吧,回來再和我一起做事。”
  我怔怔看他。
  他目光平靜:“我想要一個可以信任的人。”
  信任,這兩個字像振翅盤旋的美麗蜂鳥,在我耳邊嗡嗡飛舞。
  康傑和穆彥一起走後,我和蘇雯一一善後,把該送的都送走。
  程奕徹底喝高了,醉得很爽快。
  穆彥看來沒事兒,但他以眾敵寡,勝之不武,這麵子贏得沒意義。
  一番杯中混戰,在我看來,倒是程奕稍占上風。
  蘇雯說她也喝得不少,讓我開她的車,送她回家。
  車開出去,我把滑下的車窗升起,免得她酒後著涼,她卻說:“別關,我透透氣。”
  她從包裏摸出煙盒,問我要不要,我搖頭。
  瞅著她臉色,感覺到今晚她對我的不滿,也許是嫌我不為她爭臉。
  蘇雯吸了口煙:“你對營銷部還是很有感情吧。”
  我隻好說:“待過的部門嘛。”
  她點頭:“第一個上司對自己的影響很大,你很幸運,安瀾。”
  我摸不清她到底想說什麽呢。
  蘇雯沒再說話,直到煙抽完,才淡淡說:“行政部有行政部的不同,做事要更謹慎。”
  我咬著唇,聽出了弦外之音。
  這是提點,也算是警告,暗示我作為行政部主管,對眼下微妙局麵保持局外中立最好。
  回想剛才飯局上的言談舉動,我以為不會有人注意到什麽,卻一切都被人看在眼裏。
  蘇雯不是個好相處的上司。
  行政部裏大概沒人真正喜歡她,另一個主管熬了兩年多,勤勉踏實,遲遲不給升職,一直被蘇雯壓著。女上司典型的小心眼和壞脾氣,在蘇雯身上很顯著。
  拋開這些,不得不承認她是非常敬業的一個人,工作拚命,謹小慎微,格外敏感。
  有時看著她,我就想,再過七八年,我會不會也是這個樣子。
  回想穆彥的話,心裏熄滅很久的念頭,又灼熱起來。
  ——什麽是我真正想做的、想長久做下去,並能獲得成就感的工作?是現在這份細細碎碎,永無新意,卻又磨練耐性心眼的工作嗎?
  最初的目標,最初的熱血,依稀又回到眼前。
  “安瀾。”蘇雯叫我名字,語氣和緩,“有件事,我本來想下午找你談的。”
  “什麽事?”
  “葉靜辭職了。”
  “啊?”
  意外消息一樁接一樁,今天是個什麽日子。
  葉靜是公司最早的員工之一,層級上是行政部主管,但作為總經理秘書,和高層關係近,份量特殊,上上下下都對她另眼看待,蘇雯也對她客氣三分。
  “有點意外吧。”蘇雯笑笑,“是好事,葉靜要當媽媽了。”
  “這樣啊……”我鬆了口氣,“那真好,真要恭喜她!”
  蘇雯笑著歎口氣:“是啊,葉靜也不容易,以前被工作耽誤,兩次有孩子沒敢要。家裏老公和婆婆都催急了,這回是鐵了心要回家生小孩去,生怕有閃失,說什麽也不肯留。”
  想起葉靜平時在公司總是八麵玲瓏、風風火火的樣子,我有點不是滋味。
  “我結婚早,小孩生得也早,要是捱到她這時候,也進退兩難呢。”蘇雯好像觸動了心事,也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一反常態對我絮叨起來,“生個小孩一耽誤就是一年,工作擺在那裏,總要有人做,就算到時回來,也什麽都不一樣了。反正一年混過一年,以後你就知道了。”
  難得她跟我說這些,不像上司說給下屬聽的,更像閨蜜間的嘮叨。
  但蘇雯話鋒緊跟著一轉。
  “葉靜下周就交接工作,目前還沒有合適的人接手,紀總身邊不能沒有做事的人。他的意思,是從公司內部調人先頂一下,招新人進來需要個過渡期。目前我們考慮了幾個人選,比較之下,你做過穆總的助理,上手起來應該很快,銷售和行政兩個係統你都熟悉,這是個難得的優勢。”
  紀總的秘書?
  這不是太誇張了嗎,總經理秘書,我怎麽做得來?
  我一走神差點在路口開錯道。
  蘇雯皺眉,好像明白我在想什麽,“你不用覺得有壓力,誰都是一步步學起來的。這對你是個很好的機會,做紀總的秘書,能學到很多東西,起點可是不一樣了,比起在下麵慢慢熬,這是一條絕對的捷徑,不是誰都有機會走。”
  她說得對。
  我一直羨慕葉靜,將她視作典範。
  她溫婉幹練,心細如發,做起事情來有條不紊,也隻有像她那樣的人,才能在紀遠堯身邊做事——而我怎麽能夠,毫無準備,沒有經驗,哪有本事坐上這個職位?
  這樣的機會,好是好,落到頭上卻足可以將我壓懵。
  我機械地開著車,慢慢減速,前麵已到蘇雯家樓下。
  她轉頭看我:“當然,公司也尊重你個人的意願,並不是非你不可,人事部也推薦了人……機會能不能把握,要看你自己了。”
  我腦子裏一團漿糊,隻能點了點頭。
  蘇雯深深看我:“從工作角度,我希望這個崗位還是由行政部的人頂上去;從個人感情來說,我也希望你發展得好。”
  我聽懂她言下之意,蘇雯與人事部經理明爭暗鬥已久,誰都想在紀總身邊安置個自己帶出來的人。也許不從外麵招人,也是蘇雯的主意,她不喜歡難於掌握的人,招一個特別優秀的進來,對她是威脅——行政部裏要挑個聽話的,能幹活的,好像隻有我了。
  大好機會,沒有落到最能幹的人頭上,平白便宜了我。
  “可是我沒有做過文秘。”我惴惴看蘇雯。
  “學啊。”蘇雯不以為然,“其他人也沒做過,相對來說,你做過穆總的助理,做過一線銷售,待人接物沒有問題,在行政部也呆了這麽久,對各部門的人事狀況都熟悉,條件相對是最合適的。”
  換句話說,我是萬金油,哪裏都抹過一點,最能湊合。
  我有點懵,一天之內,兩個變故砸到頭上,死水微瀾的日子過了這麽久,意想不到的轉機卻說來就來——這一切是好是壞,我無所適從。
  回到家已經淩晨一點多,累得不想動,卻沒有睡意。
  抱著威震天在沙發上發呆,看窗外萬家燈火早已熄滅,隻有幾盞零星孤燈還高高低低亮著,不知是誰和我一樣,在這個夜晚無眠。
  穆彥的影子在腦海裏晃來晃去。
  在淩亂的大挎包裏胡亂翻找手機,終於翻到,我又氣餒,頹然丟開——方雲曉此刻已在男友身邊睡熟了,再好的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像從前那樣肆無忌憚把她從床上抓起來訴苦到天亮。
  手機屏幕卻閃了下,有一條未讀短信提示。
  打開手機,發信人欄裏跳出兩個字——穆彥。
  短信就三個字:“到家了?”
  是半小時前發的。
  我深呼吸,告訴自己淡定點,不要這歲數了還動不動小鹿亂撞。
  手機鍵上按了半天,輸了不少字又通通刪去。
  最後我隻回他兩個字:“到了。”
  然後進浴室也把手機帶著,小心翼翼擱在架子上,躺到床上還捏在手心裏。
  我一直等著,等到實在撐不起沉重眼皮,他也沒回複。

  第四章
  原以為第二天會有疾風驟雨,結果卻是風平浪靜,我忐忑等待的事情一件也沒有發生。
  紀總突然接到通知,趕回總部參加重要會議,一早的航班直接走了。
  程奕入職第一天就沒能和紀總碰麵,也沒有正式的介紹和歡迎。
  叫人啼笑皆非的是,次日早上司機去酒店接他,路上塞車遲了十分鍾,他不耐煩等,自己乘出租車來了。到公司卻被保安擋在門外,因為沒有門禁卡和胸牌,保安也不知道程奕是誰。
  等我接到電話跑出去,看見程奕拎著電腦包,尷尬地站在那裏,黑黑瘦瘦一個人卻穿著藍色襯衣,係深藍領帶,像上門來維修電腦的維修員,色彩搭配品位令我無言。
  蘇雯聞訊也迎出來,笑容燦爛,連連道歉。
  程奕卻比她還客氣,執意讓她不必陪同,自己拎了包,讓我領他去辦公室。
  兩間副總經理辦公室都在25層,緊挨著紀總辦公室。
  他走進去看了看,向我提出一個古怪要求:“可不可以把我和營銷部一起安排在26層?”
  我說26層一時騰不出獨立的辦公室。
  他說沒有獨立房間也不要緊,隨便在大廳找張桌子,人堆裏熱鬧更好。
  我有點無語,但還是笑容滿麵拉開百葉窗,“這間辦公室的景觀采光很好,26層可找不到這麽好的位置。”
  他笑嘻嘻的:“工作嘛,又不是來觀光旅遊。”
  我隻好敷衍答應著看看26層有沒有地方,心想,穆彥知道了多半不理不睬。
  程奕隨適地倚上辦公桌,笑看我:“不會給你太添麻煩吧?”
  我對他的笑容持有一絲警惕:“程總客氣了,隻要能安排出地方,我會盡快給您調整。”
  他咧嘴笑:“不要程總程總的,就叫程奕。”
  他拉著我聊天,問了許多瑣事,包括公司附近有什麽好吃的,周末有沒有活動之類,甚至還問我的名字有什麽深意。我告訴他沒深意,隻是我爸翻字典取的一個偷懶名字。
  他顯得心情極好。
  我試探地問:“對了,您是哪裏人?”
  他又撓了撓頭,好像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應該算……廣州人。”
  聽他口音,粵腔並不明顯。
  他自己解釋:“我媽媽是廣州人,我13歲就離開了,前幾年才回國。”
  原來如此,人家不是裝腔作勢,真是深海裏浮上來的海龜。
  對於他的八卦我也沒有興趣打探太多,聽了一笑作罷,問他要不要去26層看看。
  他很樂意,跟著我從中央旋梯上樓,走在樓梯上還東張西望。
  我瞄他,他馬上意識到了,放緩腳步走得規規矩矩。
  在一路目光注視下,我領他到營銷總監辦公室。
  穆彥從寬大的辦公桌後麵起身,以主人般的熱情,迎接他的新上司。
  隨後穆彥把程奕介紹給營銷團隊,領他到企劃、銷售、市場三個部門巡視。
  營銷團隊對程奕的到來,表現得熱情友善,一團活潑。
  我站在旁邊,像在欣賞一場高水準的表演,大家都有實力派的演技。
  誰都知道,分管營銷的副總經理一直以來就隻是個擺設。
  程奕的前任是個沒有野心的老好人,而程奕看上去,似乎同樣溫和低調,不論旁人說什麽,他都點頭微笑,傾聽的神態像個模範學生。尤其站在穆彥身旁,更像一顆不發光的行星。
  畢竟恒星般的人物,隻能有一個。
  中午約了方雲曉,在公司樓下的餐廳吃飯。
  方雲曉一來就唧唧咯咯講個不停,話題是周末她和男友看房,被那些精致的樣板間刺激了,恨不能馬上結婚,實現她在陽光廚房裏做一個美麗主婦的理想。
  “美麗的主婦,要不要拖地板、洗碟子、換小孩尿布?”我悶頭扒著菠蘿雞肉飯,照例潑她冷水。
  她泰然回答:“那也是生活的情趣!”
  我哼了聲,舀一大勺飯塞進嘴裏——恰在這時,落地玻璃牆外,有個穿白襯衣的修長人影走了過來,我的手一抖,勺子裏菠蘿飯粒掉在桌上。
  定睛看去,才發現錯了,那不是穆彥。
  陽光下那個男人身形很像他,也有長腿寬肩,卻不及他挺拔。
  方雲曉敲桌子:“看什麽呢,眼睛都直了。”
  我端起水來喝了一口:“沒什麽,認錯人了。”
  方雲曉打量我:“今天你完全不在狀態嘛。”
  “有嗎?”我想了想,歎口氣,把總部空降天外飛仙的消息告訴了她。
  她第一反應就問:“穆彥豈不是被擺了一道大大的烏龍?”
  我點頭。
  她爆出幸災樂禍的笑聲,一副看笑話的樣子:“我早說了吧,別看姓穆的眼高過頂,鼻孔朝天,總有一天跌得鼻青臉腫。”
  “早呢,誰鼻青臉腫,還得走著瞧。”我悶悶低頭喝水。
  “你幫他說話?我就知道,你色心不死,摔跟頭不長記性……”
  “喂!”我惡狠狠打斷她,“那件事,說過不許再提!”
  她被我吼了回去。
  我似乎太惱羞成怒了。
  本來還想將一天之內突兀降臨的工作變動機會告訴她,讓她幫著分析分析,穆彥和蘇雯同時拋出新機會給我,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可被她一句話扯上男女之情,頓時讓我無語,什麽都不想說了。
  那些竭力想要淡忘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事,又都湧上眼前。
  方雲曉或許也知自己失言,靜悄悄低頭喝茶。
  安靜了沒一會兒,她果真不怕死,挑明了問我:“你是不是還喜歡那個穆彥?”
  “沒有。”我一口否認。
  方雲曉皺眉看我。
  我低頭吃飯,沒敢直視她的目光。
  這個星期過得無比緩慢,一天天都像在捱著日子。
  葉靜辭職的消息還沒有公布,蘇雯也沒再提起調職的事。
  每當身陷瑣事中,總忍不住想起在營銷團隊中的日子,同樣忙碌的瑣事,卻忙得充實;同樣不好相處的上司,自負的穆彥卻總能讓人從他身上學到敬業、機變、果決……曾經讓我又愛又恨的工作、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的競爭、永遠預料不到的變化和挑戰,現在想來仍是懷念。
  聽見他說要調我回去,那一刻迷惘又欣喜。
  雖然蘇雯給出的機會,也充滿誘惑,甚至更好,可心裏的天平,一早就已傾斜。
  總經理秘書這個崗位,離我還是太遙遠,我不想在未知領域冒險。
  找個適當的時機,我打算和蘇雯談一談,設法委婉推掉。
  眼下還是再看看吧,人事部推薦的人,資曆比我深,也許紀總根本不會挑中我,那樣是最好了,不用去討蘇雯的嫌,她一定覺得我不識抬舉。
  這幾天紀總不在,一切都擱下來,暫時天下太平。
  程奕要搬去26層的要求實在無法辦到,穆彥對於在辦公區給副總經理安置一張桌子的要求一笑置之,好在程奕也沒有很堅持。
  每天我經過程奕辦公室,看見他要麽埋頭看東西,要麽就是敲打鍵盤,說他清閑到門可羅雀也不誇張,恰和26層的景象形成鮮明對比。
  這陣子穆彥忙著和我們的老競爭對手打廣告戰,銷售壓力也大,營銷部門一個個忙得人仰馬翻。業績是穆彥永遠的法寶,他是顧不上理會程奕的,隻當他是個擺設。
  程奕也真就像擺設一樣安分老實。
  工作時間不知他在辦公室忙些什麽,休息時會看見他在25層各個部門間流竄,不失時機地與人攀談,看得出他很努力想融入我們。但大家早已有種默契,無形的屏障豎在他麵前。大概因為我是他隻身來這城市認識的第一個人,他尤其喜歡找我聊天,哪怕有時候我不太熱情。
  又是忙碌的一個上午,想到午餐才有了點幸福感,下樓直奔員工餐廳。
  剛坐下,卻見孟綺走到我桌前,對麵落座,餐盤裏空落落隻有橙汁和一個蘋果。
  “你就吃這麽點兒?”我把一大塊紅燒肉送進嘴裏。
  她看著我吃肉,說:“總有一天你會吃成肥婆。”
  我瞧著她盤裏的蘋果搖頭:“沒肉吃太不幸了,我不和沒肉吃的人一般見識。”
  她嗤之以鼻,繃了繃臉,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也笑。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笑著,又不約而同一起沉默了。
  我們很久沒鬥嘴,更沒這麽嘻嘻哈哈說過話了。以前總是一起吃飯,吃個午餐邊吃邊說笑,可以一直吃到員工餐廳打烊,最後隻剩我們兩個人,被大師傅忍無可忍地轟走。
  我收起笑容,埋頭吃肉。
  孟綺也不再說什麽,脆聲哢嚓地啃著蘋果。
  “企劃部的陳謙辭職了。”她突然說。
  “是嗎?”我沒有抬眼,和這個人不熟。
  “是穆彥讓他走人的。”
  “為什麽?”
  “他負責的媒體好像出了點問題,具體我倒不清楚,上午開會聽穆彥的意思,已經有人接陳謙的位置了。”孟綺打量我,微笑很無害,芭比娃娃似的長睫毛十分嫵媚。
  原來是來試探我的消息和反應。
  我還不知道陳謙辭職,對這消息多少有些意外。
  那天穆彥並沒提及調回企劃部想讓我幹什麽,難道是讓我接這個職位?
  陳謙是媒介主管,負責媒體關係維護,是個重要的位置。
  我對孟綺笑笑:“我沒聽到風聲,可能人事部更清楚些。”
  她聳肩一笑。
  吃完午餐照例爬樓梯減肥。
  午間的消防樓道很安靜,自己的腳步聲聽著格外清晰。
  推開25層天台的那扇門,外麵的風一下子撲進來,吹亂了頭發。
  天台上很空曠,沒有人影。
  自從那天之後,我每天都來這天台,卻再沒有遇見過他。
  他不會讓人看見在部門內明令禁煙的穆總自己悶悶躲在這旮旯抽煙,那天中午被我遇見純屬一次偶然,一個例外。
  但那隻擱在欄杆後的舊咖啡杯裏,每天都會多出一兩個煙頭。我猜想,他是深夜加班的時候在這裏抽煙,他的工作習慣與眾不同,喜歡在夜晚空蕩蕩的公司裏加班,連帶著身邊的人也成了標準夜間生物。
  我走上小天台,把門帶上。
  欄杆後,那隻被他充作煙灰缸的舊咖啡杯裏又添了幾個煙頭。
  這人真懶,連一隻煙灰缸也懶得找,積存在咖啡杯裏的煙頭好久沒有清理過。
  我拿起咖啡杯,迎著陽光看,在手裏轉著玩。
  想著夜裏,他站在空曠的天台上,對著繁星似的燈火與喧囂未息的城市,靜靜抽著一支煙。
  煙燃盡,留在杯裏的,隻有情緒灰燼。
  我麵向天台外蒙蒙起伏的城市天際線,深深呼了一口氣。
  那天方雲曉問我,是不是還喜歡穆彥。
  嗬,是不是。
  回到辦公室,我撥了穆彥的內線,問他是否有時間,我希望就工作問題和他溝通。
  他像是早知我會打這個電話,一點思慮的停頓也沒有:“六點鍾來樓上找我。”
  下班之後的25層,早已人去樓空,隻有寥寥兩個部門還亮著零星燈光。
  26層卻是截然不同光景。
  每晚八點之前,這裏依然燈火通明,他們好像從來沒有清晰的工作時間概念,無論多晚看見這裏有人忙碌都不用驚訝,人人都是穆彥那樣的工作狂。
  我透過會議室的玻璃牆,看見穆彥還在和企劃部門開會。
  他抱臂端坐,神色嚴肅,專注傾聽正在演示的一個活動方案。
  就是這個樣子,就是這個專注投入的側麵,讓我百看不厭。
  他像有所感應,突然轉過頭來看見我,想起什麽似的看了看表,朝我做了個稍等的手勢。
  這一稍等,就又是半個小時。
  我回到25層的辦公室,繼續白天未完的工作。
  總有那麽多瑣碎糟糕事,滾雪球般堆積,打發完一件又來一件,永遠做不完,不知道什麽時候我才能像蘇雯那樣有條不紊。她說做事要有先見,不要等事情來找你,你要主動去發現事情,把事情按你的步調安排好,才不會被牽著鼻子走。
  而我總是被突發狀況打亂計劃,常常力不從心。
  對著Excel發了一陣呆,隨手拿鉛筆在打印稿背後塗鴉——紙上潦草勾出一個人的臉,眉毛英氣,睫毛濃長,眼睛若再畫誇張點,就是漫畫書裏的美少年了。
  我又添上幾筆頭發,加上領帶,最後畫兩個尖耳朵和一條尾巴——貓人版穆彥躍然紙上。
  正在自我欣賞,有片陰影擋住了光線。
  一抬頭,發覺穆彥早已來到桌前,我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走進來的。
  他饒有興味地低頭看畫。
  “這是什麽怪物?”他認真端詳。
  “貓人……”我支吾,想把畫收起來。
  他評論:“女人才像貓,男的貓人,看著好變態。”
  我咬牙忍笑。
  他掃了眼桌上剛打開的餅幹:“可以走了嗎,我們先去吃飯。”

  第五章
  路上塞車半小時,我餓得半死,穿過一條又一條遍布餐館的街道穆彥也不停車,東拐西彎的開了半天,總算把車停在了路邊。
  “下車。”
  我遲疑:“這裏?”
  他徑自解開安全帶:“就是這裏。”
  這是一個燈火通明的夜市口,鄰近幾所大學,每晚學生們下了課,這裏都是人流如織,各色小吃雲集,煙火陶然,熏出市井特有的酸甜鹹鮮辣。
  我怎麽也沒想到穆彥會帶我來這個地方吃飯。
  他倒是輕車熟路,領我穿過一排小攤小館,進了路邊一間毫不起眼的小店。小店收拾得很幹淨,木桌木椅,藍白格子桌布,別有校園風情。
  踩著咚咚作響的木樓梯上了二樓,穆彥挑靠窗的桌子坐下來,扯下領帶隨手掛在椅背,像終於擺脫了“枷鎖”般鬆了口氣,懶洋洋靠上椅背。
  菜單拿上來,他點了鮮蝦雲吞麵、蜜汁叉燒、生滾魚片粥、馬蹄酥。
  我點了蒸鳳爪、鹹骨粥、白灼鳳尾、杏仁茶。
  原來不隻我一個人餓得夠嗆,他穆彥也不是鐵打的。
  東西送上來,轟轟烈烈擺了滿桌。
  兩個貌似斯文人的人,毫不客氣,開始埋頭大吃。
  如果沒有親眼看見,很難想象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吃起東西來如此風卷殘雲。
  吃東西的過程中我們誰也沒說話。
  他比我先吃完,然後對我說:“你可以再來一份馬蹄酥,做得不錯。”
  我想著減肥目標,有點猶豫:“我飽了……”
  “吃飽和吃好是兩回事。”他露出鼓勵笑容。
  於是我在美食和美色的雙重誘惑麵前放棄了原則。
  馬蹄酥送上來,他端一杯茶慢慢喝,觀看我與馬蹄酥的戰鬥。
  在這麽個狀況外的氛圍下,衣冠楚楚的護甲都卸去,我有點找不著北,想好的話不知該怎樣開頭,幹脆直截了當問:“為什麽現在突然想調我回企劃部?”
  “你起初為什麽不做設計?”他不答反問。
  我怔了怔,說:“這個問題,你問過我的。”
  穆彥笑笑,“你從沒說過實話。”
  我轉頭看窗外,回避他的目光,沉默了好一陣。
  “那時看到你,總是充滿鬥誌的樣子,就覺得這一定是個讓人熱愛的行業,一定充滿吸引力,不會讓我迷茫厭倦,不會找不到方向。”
  心底真話,終於說出口,似乎也沒有想象中艱難尷尬。
  穆彥看了我好一陣,悠悠笑了,“現在還是這麽想?”
  我不知怎麽回答。
  他看著我,“如果你對這行已經失望,已經沒興趣,那我不建議你回來。”
  “不。”我脫口而出,“不是失望,隻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在銷售部那一段狼狽的經曆,幾乎摧毀了我的信心。
  “以前沒做好,現在還是做不好嗎,這麽長時間的磨練,別告訴我你一點長進沒有。”穆彥毫不掩飾他對我的不自信的嘲笑,“我還打算,讓你接手陳謙的工作呢。”
  我睜大眼睛:“陳謙?”
  “陳謙離職,你應該知道了。”他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陳謙是營銷團隊的老人,跟了穆彥不短時間,現在說走就走,總有原由。
  我忍了忍還是問,“他怎麽突然辭職?”
  穆彥的臉色告訴我,不想討論這個話題。
  “可是我完全沒經驗。”
  “沒經驗可以教,比有經驗的仗著經驗胡來好。”
  “如果我沒做好呢?”我試探問。
  “那你也走人。”他答得幹脆。
  我愣住。
  “所以你沒有退路,必須做好。”他的笑容,看上去殺氣騰騰。
  我無言以對。
  他卻忍俊不禁:“算了,不逗你,你太老實了。”
  我無法適應他這種風格轉折。
  他稍微正了正神色:“你調走時發給我的郵件,我一直保存著。”
  那封郵件,如果他不提起,我都要忘記了——當時我衝動又負氣,用了尖銳的措辭,提出對營銷團隊的諸多質疑。
  “那時很幼稚。”我低下頭,尷尬地笑。
  “誰都幼稚過。”他仍是微笑。
  給他發那封郵件時,我已交上辭職信,反正要走人了,一些話不吐不快,索性直言質疑穆彥的叢林邏輯,認為一個建立在弱肉強食法則上的團隊,不是好團隊。
  穆彥從未回複那封郵件,想不到卻在今天提起。
  “你的郵件,我認真看過,很高興你能站在全局做出反思,盡管你的意見並不全對。”他喝了一口茶,慢慢說:“有些話,不應該由我告訴你,你要自己去想,從曆練裏找答案。我說過,水至清則無魚,但水渾過了分,就得有人承擔後果。陳謙的錯誤,超出我的底線,非走不可。企劃部現在是一灘渾水,在整頓之前,調一個沒瓜葛的人接手,省得搶破頭。”
  原來是這樣的信任。
  公司裏的灰色利益,我多少知道,企劃部和合作方關係密切,媒體手腳大方,要說陳謙撈過頭,栽在上頭,也不奇怪。廣告份額給哪家媒體多一點,少一點,他是說得上話的,這位置確實是個肥缺——也是一個接近火山口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夜色飛掠後退,長街流光溢彩。
  夏天的雨說下就下,簌簌打落車窗,水痕蜿蜒,路麵泛起水光,行人匆匆奔走避雨。
  車裏兩人都沒什麽話說,開始還有一句無一句說著,後來他就沉默開車,我盯著一擺一擺的雨刮出神。腦子裏努力在回想之前談論的工作,把注意力挽留在公事上,可是那擺動的雨刮像催眠師的道具,一直在引誘我,引誘思緒漂浮,一次次飄向記憶的暗處。
  我怎麽能泰然自若,在一切都似曾相識的夜晚,在同樣的車上,同樣的人身邊。
  記憶裏的畫麵忽隱忽現,那真像一個夢。我甚至不確定,是不是真的發生過。如果是真的,怎麽彼此都若無其事,或者隻是我一個人的夢境——
  那個周五的晚上很平常,每個繁忙工作周的最後一天,都是同樣的如釋重負又若有所失。
  但對我而言,是工作以來最失意的一天,比畢業後與男友分手更失意——孟綺用不光明的手段,搶去我的客戶,在背後給了我一刀,踩著我順利升職,成了我所在銷售組的主管。
  我失去客戶,失去升職機會,更失去了一個好朋友,失去了對身邊人的信任。
  部門裏同事安排了活動,給孟綺慶祝升職。
  我不能不到場,不能不歡笑,不能不瘋鬧。
  孟綺來敬我,那晚上她已和我喝了好幾次,看上去已喝高了。
  我推開杯子說別喝了,她卻笑嘻嘻,拉著我跳舞。
  她醉了,站得不穩,踉蹌裏被我扶了一把,順勢張臂將我抱住,抱得緊緊的。
  也不知為什麽,她竟哭了。
  我僵硬地站著,任由她抱住我,僵了好一陣,直到有人過來分開我們,將醉得軟綿綿的孟綺扶到一邊,很多人圍著安慰她,勸她,給她拿紙巾……隻有一個人,從身後拍了拍我的肩。
  是穆彥。
  K房搖曳曖昧的光線下,他的臉,如此溫柔。
  氣氛很快恢複,該笑的笑,該喝的喝,搖骰盅的嘩嘩聲響亮刺耳,有個女孩晃悠悠站上桌去跳舞,長發紛亂飛揚,絲襪上濕了一大片酒漬,尖叫和口哨聲此起彼伏。
  她跳著跳著,突然跳下桌子,來到穆彥麵前,大膽火辣地對著他跳舞,長腿踢起時幾乎擦過他膝蓋。在場的人被這一幕刺激得High翻了天,穆彥笑著,在狂熱期待的起哄聲裏,非常配合地動了動身體,顯然是跳舞的高手高高手,隻肩腰那麽微微一動,已是殺死人的性感。
  場麵頓時火爆到要燃起來,女人們的尖叫蓋過音樂,其中也有我的一份。
  我在這熱辣氛圍裏忘了鬱悶,混在人堆中,宣泄般尖叫。
  那女孩越來越狂放,一個轉身之後,緊貼上去,與穆彥貼麵又貼胸。
  癲狂的尖叫聲裏,穆彥勾了女孩的腰,將她往外一送,笑著退了兩步。
  剛好退在我麵前,身後的人唯恐天下不亂,順勢推了我一把。
  燈光下我和他打了個照麵。
  新的尖叫和口哨又掀起。
  穆彥的臉在變幻燈光裏掠過微笑,自如地帶著我跳舞,我卻手腳僵硬得沒處放。
  喝得醉醺醺的銷售部經理康傑手裏拎一瓶百威,口哨吹得最響,抽風一樣高高舉起雙手搖晃,手裏的酒瓶頓時衝出一股泡沫,花灑一樣噴向正中間的我和穆彥……大家尖叫著閃避,笑罵康傑這個瘋子。
  我和穆彥都被澆濕了衣服,連頭發也沾上了泡沫,狼狽不堪。
  一夥人全像小孩子,追著折騰康傑去,鬧成一團。
  我拿紙巾擦了半天,反而沾一手的紙巾屑,包房洗手間內有人,我拿起包出去,到KTV公共洗手間去收拾。酒勁上來了,走得頭重腳輕,看地麵都是高低不平。
  “沒事吧?”
  穆彥從後麵跟上來,扶了我一下。
  我笑著擺擺手,想推開他,卻在洗手間門口又是一踉蹌。
  穆彥及時拉住我,低聲責備:“不能喝就不要逞強!”
  我抬眼看他,眼前朦朧。
  在盥洗台收拾幹淨衣服頭發,出來看見穆彥還在門口等著。
  我說我喝高了,想先回去了。
  他說再等會兒一起走,他送我。
  我搖搖頭,醉裏不管不顧,徑自往電梯走。
  在電梯門即將合上時,有人伸手將門一擋。
  他也進來了。
  電梯裏隻有我和他。
  我醉意朦朧的眼裏,看不清他的臉和表情。
  電梯門再打開時,我腳下綿軟,天旋地轉,被他半扶著,走過午夜靜悄悄的停車庫,上了他的車。記憶很清晰,走在車庫裏,高跟鞋清脆的回音和他掌心的溫暖,都像電影鏡頭無限次放大的特寫……在這之後,記憶就像蒙上了磨砂紙,影影綽綽,似有似無。
  醉意徹底征服了我的理智,在K房裏一直繃著神經,不想流露出失敗者的孱弱。
  孟綺是贏家,哭或是笑,她都有權利。
  而我沒有。
  可在這無聲行駛的車子裏,在他身旁,眼淚卻無聲無息落下來。
  酒精讓人頭痛欲裂,另有一種很悶的痛在心底,窒息一樣難受。
  醉裏變得脆弱,從無聲落淚,到哽咽抽泣,從沒有在一個外人麵前哭成這樣狼狽。
  也不知道車是什麽時候停下的,不知穆彥幾時將車靜靜停靠在一條安靜的路邊。
  他什麽也沒說,從抽盒裏抽出一張麵巾紙給我。
  接過薄薄麵紙,我竭力忍淚,更強烈的酸澀卻衝上眼眶。
  車窗外掠過的汽車燈光,明亮晃眼,令我想起第一次看見他時的樣子。
  如果不是那時候鬼使神差,因他的光彩,而對這個行業萌生向往,現在我會是一個平麵設計師,沒什麽才華,也湊合能混下去,不用在一個全新的行業裏摸爬滾打,摔得滿頭包。
  早在麵試之前,他已帶著點點光芒撞進我眼裏。
  那時我是設計助理的助理,他是我們的重要客戶。
  我見過他幾次,除了仰望,並沒有非分之想。
  他的視線當然不會在廣告公司一個小實習生身上停留。
  曾經我立誌做一個純粹的設計師,堅信設計師要擁有自己的靈魂,沒有堅持的設計師和機器無異,軟掉了骨頭的設計師就不算是設計師。
  可我們的設計總監,在穆彥麵前總是一味迎合,在客戶——金主——錢的前麵,隻會見風使舵。最初的職業夢想,也幻滅得最快。穆彥的強勢,讓我發覺所謂靈魂,所謂設計,一遇到金主就什麽都不是了。
  如果理所當然走下去,我也會是一個庸庸碌碌的設計師,在夾縫中妥協求存。
  與其如此,為什麽我不做一個有力量左右別人的人,像穆彥那樣——強而有力,喜惡鮮明,一句話就能將別人辛苦幾天幾晚的成果碾成垃圾,再一句話又可以讓“垃圾”起死回生。
  當我看到穆彥所在的公司登出巨幅跨版招聘廣告,那一刻,怦然心動,發現前方出現曙光,機會的大道延伸到麵前,走上去,我的軌跡就要開始轉向了。
  麵試時穆彥看見我的實習履曆,詫異地問:“我怎麽沒見過你?”
  他幾乎要懷疑履曆的真實性。
  一個實習生還沒資格參加提案,沒機會走進他所在的公司,沒辦法走到他麵前來。可他怎會沒見過我呢,甚至我還給他倒過一杯水……每當他來我們公司,目不斜視走進會議室,目光卻從未停留於不相幹的人身上。
  那時還沒有情愫,我隻是向往他,想要成為他這樣的人。
  我不知道,這向往後來一天天被發酵成傾慕,醞釀成情愫,像一壇酒在地下埋了那麽深,終於有一天,藏不住味道,絲絲渺渺地鑽了出來。
  這樣一個酒醺人醉的深夜,我在昏暗車中望著他,心底有個聲音想衝口而出,將這一切都告訴他,讓他知道,全都讓他知道。
  “穆彥。”我叫他的名字,以為自己用盡了力氣,聲音卻低如蚊蚋。
  他溫柔地在我手臂拍了拍:“不要哭。”
  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我反過手,五指輕輕將他扣住,怕放走此刻僅有的稻草。
  掌心相貼的刹那,溫度傳遞,肌膚相觸的奇異顫栗,莫非就是電流湧過的感覺。
  他沒有收回手,目光隱在暗裏,定定看我。
  耳邊聽著他的呼吸聲,越來越清晰,和我自己的心跳聲一般清晰。
  誰也沒有動彈,沒有進退,僵持的片刻空白,令人窒息。
  就在窒息邊緣,感覺到指尖上一麻,他的手指動了動,開始摩挲我的指尖……沿指尖向上,從摩挲到揉捏,點點加重……我的手陷在他掌心,仿佛是一件被把玩的珍藏。他嫻熟、耐心而溫柔,握起我的手引向唇邊,帶著我身體也傾斜過去。
  心跳驟急,我束手無措,一呼吸,全是他身上清淡好聞的氣息,和著體溫,透出襯衣。
  我無法說、無法動、無法想,如被夢裏魘住。
  他靠過來,呼吸若有若無拂過我頸項,酥酥的癢。
  我抬眼,和他的目光在昏暗裏相融。
  隻記得,車窗外微光投映在他瞳孔裏的一點亮。
  然後,他頓住了,一動不動。
  像隻敏感的狐狸在獵物入口前突然遲疑,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複雜眼神,低頭望著我,呼吸紛亂,臉上輪廓消失了白天的銳利,像被溫水洗過一遍,隻見年輕、幹淨與柔軟。
  我鼓起勇氣,顫抖的嘴唇,試圖主動靠近他的臉頰。
  他沒有反應。
  我心跳如鼓,耳中聲音嗡嗡,不知要繼續還是等待。
  外麵有車經過,雪亮刺目的遠光燈柱掃進來,刀一樣掠過他的臉。
  我被燈光刺得眯起眼睛,隻一刹那,再睜開發現他表情已經變了。
  他像如夢初醒,坐直身,將我輕輕推開。
  來不及看清楚他眼裏再度凝聚的理智,他已冷冷轉過臉去。
  前一刻相距毫厘,這一瞬遠在千裏。
  我被一種名叫自尊的東西,噓得無地自容。
  第二天、第三天、第很多天過去……他像徹底失去了那個晚上的記憶,再照麵也沒有任何異樣,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事實上,也不曾發生過任何事。他平靜如死水一灣,我也一樣。至少看上去一樣。
  不久後發生了一件事。
  我出於好心,幫一個剛進銷售部的新人,給了他需要的信息。那個新人卻借此搭橋,撬走了另一個同事的客戶。事情鬧開,兩人各出損招,相互拆橋,最後誰也沒搶到單,使公司流失了一個重要客戶。
  穆彥大為光火,立即炒了那新人,對另一人也重罰。
  我自然逃不了牽扯,被同事記恨不說,也被穆彥狠狠一頓訓斥。
  他在火頭上,話語犀利,把不該我承擔的錯誤一並算賬——若是現在,我已懂得不吃眼前虧,當初卻忍不下一口氣,倍感委屈,當麵頂撞回去,為自己開脫辯解。
  那無疑於火上澆油,穆彥豈容下屬這樣無視他的權威,當即冷冷撂下話,“這是工作場合,不需要誰張揚個性,你要麽反省自己,反省不了也可以離開。”
  我被這句話激得腦子一片空白,不假思索就答,“好,我辭職。”
  開弓沒有回頭箭。
  說了辭職,便隻能強忍傷心,裝出若無其事,寫辭職報告,準備移交工作,等待人事部來找我做例行談話——但人事經理叫我去的時候,格外溫和耐心,反複溝通辭職原因,了解工作狀態,當時並沒在我的辭職報告上簽字。
  第二天,行政部經理蘇雯叫了我去,問願不願意從銷售部調往行政。
  我正後悔自己的莽撞,這下峰回路轉,不敢相信自己有這麽好運,得人伸出援手。
  那時候我天真地以為,自己或許不是那麽差,以為得到蘇雯的賞識愛惜,對她滿懷感激……到行政部一段時間之後,我才發現,蘇雯對我並沒有多少青睞,一開始甚至是冷淡的。也許那個時候,她伸手挽留我,不過是恰恰缺個人手,招新不如納舊。

  第六章
  “沒記錯,是這裏?”
  穆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猛然回過神來,車已停在我家樓下。
  他轉頭看我,側臉的角度,微笑的樣子,和記憶裏都一樣,像時空發生了重疊。
  我看著他,喉嚨裏突然幹澀,澀得發疼。
  他將臉轉回去,雙手擱在方向盤上:“上去吧,早點休息。”
  我推開車門,想起忘記說再見,回頭剛要開口,觸上他專注目光。
  他在看著我。
  我被這目光定住,像被施了定身法。
  他一笑:“晚安。”
  我這才從定身法中脫困而出。
  直至走進電梯,開門進屋,坐在沙發上,那種被定住的感覺,還沒散去。
  閉上眼睛,突然覺得那麽累。
  威震天跳上來,大頭抵在我腿上蹭,肉呼呼的爪子一下下踩我。
  這一夜輾轉不能入睡,思緒紛雜,直到天快亮時才睡著。
  沒睡一會兒,手機在枕邊響起。
  我勉強撐起眼皮,看見來電顯示是蘇雯。
  頓時一驚坐起,定神再一想,是周六沒錯。
  電話裏蘇雯的聲音像盆冷水澆下,“紀總提前回來了,十點有個要緊的會議,你得過來加班。”
  趕到公司,蘇雯臉色不佳,皺眉問怎麽來得這麽慢。
  “你先去機場接紀總,十點鍾回公司開會,把這個帶給他,他要在路上看的。”蘇雯遞過來一本又厚又大的資料冊,語速飛快,“十點你也參加會議,負責做會議記錄。”
  我一頭霧水,“我做會議記錄?”
  “對,你做。”蘇雯硬聲回答,“我有其他事不能參加會議,葉靜休息,你暫時頂一下,做記錄也不是什麽難事,沒有問題吧。”
  “哦。”我還能說有問題嗎,這擺明了,是蘇雯趁機把我往前推,要我在紀總麵前露臉,好爭取總秘的職位。心裏隻能苦笑,她還不知道我根本沒那願望。可現在已經被叫來,總不能當麵回絕說“我不幹”,好歹也就是開個會而已。
  我帶好東西,下到車庫,看見司機老範已在車裏等著。
  看見是我,他詫異地推推墨鏡:“怎麽是你這丫頭?”
  我做個苦瓜臉:“被拉壯丁。”
  老範四十多歲年紀,隻給紀總一個人開車,兼管司機組調度。雖然隻是個司機,卻是公司裏一大牛人,除了紀總,對誰都愛理不理。用他的話說,又不求升職加薪,把車開好就行,不求人最大。
  但他對我卻很友善,私下一口一個“小丫頭”地叫,常嘲笑我嬌氣。
  剛到行政部時,我也沒少受他白眼。
  後來有一次,紀總參加一個活動,蘇雯和我陪同。午間有餐會,事先是說紀總不去的,活動完了就走,可那天他與幾個政府官員相談甚歡,就留下一起用餐。
  蘇雯打發我自己在外麵吃飯,她獨自陪同,大概是覺得小人物不登台麵。
  我在KFC吃東西時,想起老範還餓著等在車裏,就給他帶了份外賣,回去看到他正在就著礦泉水啃餅幹……就一盒外賣,竟讓老範感動了。
  平常沒什麽人在意他們,像司機、前台都是公司裏的最底層,受苦受累在人看來好像是應該的,做的事好像是最沒含金量的,其實恰恰誰也少不得他們。
  那之後老範就對我和氣多了。
  跟在紀總身邊,自然耳目消息靈通,老範雖然一貫嘴緊,卻也時不時點撥我一兩句,實在是難得一遇的好人。開在高速路上,老範有一搭無一搭和我扯了幾句,突然問:“丫頭,該不是你要接葉靜的班吧?”
  果然是消息靈通人士,葉靜辭職的事還捂著,他就知道了。
  我說:“你看我像那塊料嗎?”
  他嘿嘿笑:“打磨打磨,可能也行。”
  我苦笑,就當是誇獎好了。
  他瞟我一眼:“這是好事嘛,怎麽苦著個臉。”
  我想說總秘又不是我想要的職位,話到嘴邊,趕緊打住。
  得了好處還叫苦,一定招人說“矯情”,就算是老範,也還是少說為妙。
  到機場接到紀遠堯,老範在前麵拎著行李,我隨後跟著他走出機場。
  紀遠堯看見是我來接機,也沒問什麽。
  我看他今天臉色不錯,比那天好很多,隻是剛下飛機顯得疲倦。
  上車時聽見他又咳嗽,我隨手從包裏摸出HelloKitty的小糖盒遞過去,“潤喉糖要嗎?”
  紀遠堯一愣,接過糖,看來完全是出於禮貌,才勉為其難放進嘴裏。
  我看他皺了眉,就問:“味道不喜歡?羅漢果糖是這味道,習慣就好。”
  他笑笑:“我不愛吃糖。”
  糖和肉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之物,不愛吃糖的人,一定性格很乏味。
  他好像看出我的腹誹,笑著說:“男人一般都不愛吃糖吧。”
  “不會吧,我爸平時跟您一樣不愛說笑,但是他很愛吃糖……”我猛然收住話,看著他表情,恨不得拿襪子塞了自己的嘴——這叫什麽話呢,把他和我老爸比在一起,我爸是五十多歲的老頭子,人家好像才三十六七,一表人材,風華正茂。
  照規矩,我坐到副駕,老範幫紀遠堯開了後麵車門。
  “你坐後麵來。”紀遠堯說。
  我一怔。
  後座很寬敞,我端正坐著,與紀遠堯之間還有足夠再坐兩人的距離。
  他垂目看了一眼,沒什麽表情。
  我將資料冊交給他,轉告了稍後的會議安排,他點點頭,一言不發看起冊子,不再理會我。
  車裏安靜得出奇。
  後視鏡裏的老範盯了我幾眼,示意說點什麽,讓氣氛這麽沉悶似乎不好。可我拿不準該不該說話,人家在看東西,也許倒嫌我吵……心裏七上八下的,隻好扭頭看窗外,假裝高速路上風景真好,灰的天空、灰的馬路、灰的高樓大廈。
  “你要喝水嗎?”
  打破沉默的是紀遠堯。
  他一邊看著冊子一邊心不在焉問,眼也不抬。
  老範在前麵接話,“有礦泉水,安瀾,渴了自己拿。”
  “好的。”我反應過來,看到手邊的依雲,擰開一瓶遞給紀遠堯。
  “謝謝,你自己喝。” 他笑笑,放下冊子,拿起另一瓶擰開。
  難得向老板“諂媚”一次,沒成功。
  他問:“這份資料看過嗎?”
  “沒有。”
  “看看。”他隨手遞給我。
  來時路上忍著好奇心,沒敢亂翻,原來可以看,估計不是什麽商業機密。
  挺厚的一本,我聚精會神往下看,剛看一會兒,聽見他問:“看得明白嗎?”
  “大致明白。”我想想又補充,“不過,有些地方看著吃力。”
  紀遠堯笑了,銀邊眼鏡下,眼角微彎,“專業的設計說明書,能大致明白也不錯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暗自捏把汗。
  純文職的人,確實看不懂這本冊子。好在以前做過銷售,麵對客戶,不能不懂自己的產品,每個銷售人員都進行過惡補。我尤其是外行,笨鳥知道要先飛,下苦功啃過技術知識,勉強能明白個大概。幸好沒有不懂裝懂。
  一個銷售所需具備的技術基礎,能忽悠客戶就夠了,技術層麵會有專門負責的部門進行溝通。銷售的側重隻是抓住客戶,找到他們的需求。當我猛啃資料,追著研發部同事問問題的時候,常被人笑話——“怎麽,想轉行搶飯碗啊?”
  穆彥在新員工培訓時,說過一句話,令我記憶深刻:“誰都可能對不起你,付出過的努力不會對不起你。”
  厚厚的冊子捧在手上,越往下看,越心情複雜。
  就像一隻美味大餅懸在空中,卻咬不到。
  我被新產品的設計深深吸引,隻希望這個項目能盡快啟動,別再像“狼來了”一樣,一拖再拖,讓人熱情消退。
  年初以為公司能有大動作了,上上下下為之振奮,期待了許久,項目方案又一次次被香港總部以各種理由駁回,至今唯一進展是敲定了設計方。花大手筆請來的外方設計團隊,開了幾次會,也沒拿出真正成果。原因還在我們自己,沒能拿定方向,對方也無法展開實質性工作。
  高層在新項目上,究竟有什麽分歧,不是我能知道的。
  隻聽蘇雯提過幾句,她可能也知之不詳,大致是公司一直專注於高端市場與企業客戶,在商用型和公共型產品領域立足專精,但近幾年高端市場收縮,又受到劣質低價競爭衝擊,處境越來越被動。
  公司集團旗下業務龐雜,涉及多個行業,進入內地也有些年頭,由於策略保守,錯過了最佳拓展機會,業績一直不佳。別人都在內地城市積極擴張,我們反而在收縮。直到紀遠堯被派來內地,以這個城市為第一戰場,開始向新領域進軍。連續三年攻城掠地,赤手空拳打出一片江山,從本土企業口中硬奪下半壁市場。
  紀遠堯在產品創新上很有先見,總能預見市場的下一個需求,幾次推出的新產品都獲得成功。但這些都是在既有基礎上的升級,仍沒能突破。這一次紀遠堯終於將目光投向從未涉足的個人用戶領域,針對這一市場,開發全新概念的係列新品。
  年前向總部提出新項目方案後,總部沒有否決,甚至許諾了很大的支持力度。
  可新項目就是遲遲不動。
  各種風聲傳了又傳,什麽說法都有,有說資金周轉問題,有說總部不看好內地市場,甚至有說紀遠堯不得總部歡心的——這些我覺得都不靠譜。雖然新項目一旦啟動,投入規模將是個龐大驚人的數字,但集團財雄勢大,幾十年的家底應該不至於拿不出來;如今最蠢的商人也知道,大陸市場是多大一個金礦,總部怎會不重視;要說紀遠堯不得董事會大佬們歡心,更不合邏輯,紀遠堯估計是進入內地以來最能為公司掙錢的職業經理人,大佬們不喜歡這種人,還去喜歡誰?
  僅從這次請來的設計方,就能看出,董事會是有誠意支持紀遠堯的。
  我們有自己多年培養的研發團隊,有高端技術人才,隻是在外觀設計上一直是弱項,畢竟商用型產品對此要求不高。但要打入個人用戶市場,具備獨特個性與吸引力的設計是重要的一環。年初幾經招投標周折,兩位執行董事親自參與最後評審,終於與紀遠堯一起敲定了設計方——主設計師聲名赫赫,班底陣容豪華,僅這消息一公開,已在業界驚起眼球無數。

  第七章
  回到公司,設計方一行數人已經到了。
  去接他們的,是另一位行政主管趙丹丹,她已經利落地布置好會議室,由研發總監丁曉航接待對方,這邊萬事俱備,隻等紀遠堯來了。
  我沒看見蘇雯,私下問趙丹丹,才知道蘇雯的孩子病了,在醫院住著,今天醫生會診,以判斷要不要做手術。難怪這麽重要的會議蘇雯也隻能缺席,可是孩子病成這樣,她在我們麵前也隻字未提。要不是今天請假,誰也不知道。
  走進會議室,我習慣性尋找穆彥的身影,卻一眼看見了程奕。
  他坐在紀遠堯身旁,替代了以往穆彥的位置。
  而穆彥稍遲才進入會議室,在研發總監丁曉航身旁坐下,長桌兩側位序分明。
  我在看他,可整個會議室裏一半的目光在看我。
  看到我隨紀遠堯進來,坐到他身後秘書的位置,從丁曉航到程奕都毫不掩飾詫異之色,隻有穆彥看見我,眉頭一皺,無所謂地轉過了臉。
  我並不怯場,被他這一眼掃過,心卻莫名急跳了兩拍。
  設計方是清一色的老外,隻有翻譯是一個黃皮膚女孩。
  主設計師是位滿頭銀發的德國人,有著倨傲的生態和硬朗的英文口音。
  會議前半程由對方做演示講解。
  後半程雙方交換意見,漸漸開始火藥味彌漫。
  對方的設計理念與研發團隊強調的功用性能有衝突,我們這邊都是技術出身的人,講求實際,認為外觀設計是虛浮的,對公司花大價錢聘請外設團隊原本就不以為然。
  對方卻也強勢,大牌架子端得很足,堅持他們的設計理念,麵對研發總監一再提出的質疑,那高傲的德國設計師回應冷淡,頗有點“殺雞焉用牛刀”的不屑。
  雙方最大的分歧,集中在設計方引以為傲的一個細節上,這個設計的確是革命性創新,但卻對技術提出了近乎幻想的要求,要實現這一點,研發部門認為非常困難,即使勉強達到要求,也可能出現兩個問題:一是成本增加;二是測試環節就可能出現重大BUG,令前功盡棄。
  對此,設計方的態度是,這種冒險值得嚐試,如果連嚐試都不肯,隻說明我們缺乏信心。
  這態度激怒了技術部門的同事,丁曉航強硬指出,設計必須為功用讓位——對方露出嘲諷笑容,攤手表示讓步,卻是一種“誰付錢,誰說了算”的表情。
  這樣的僵局,讓整個會議室陡然沉寂了。
  從紀遠堯到穆彥,個個神色凝重。
  這裏沒有我說話的份,我靜坐在一側,仔細琢磨每個人的觀點。
  也許丁曉航是對的,功用才是產品的核心,設計不能當飯吃,但一個具有革命性的創新設計,吸引力也難以抵擋。要不要為之冒險,要不要去嚐試,就看他們怎麽想了。
  會議中程奕幾次發言,以溫和立場試圖調解雙方的針鋒相對,這種溫和卻不見效。雙方都不讓步的情況下,也許需要更強勢的力量來使他們各退一步,回到可以對話的層麵。奇怪的是,紀遠堯一直沉默傾聽,說話還不及他咳嗽次數多。
  仿佛有某種默契,一向喜惡鮮明,詞鋒犀利的穆彥,今天也保持沉默。
  中途休會十分鍾。
  出去抽煙的抽煙,接電話的接電話,我叫了一個助理進來添加咖啡,忽然想起,蘇雯提醒過紀總是愛喝茶的。我轉身問他,“要不要給您換成茶?”
  紀遠堯想了下,“不用,我辦公桌上有一瓶藥,幫我拿過來,倒一杯溫水就好。”
  我下意識打量他略顯蒼白的臉色。
  他眉梢略抬,敏感覺察到我的目光,令我倉促低頭不敢再看。
  走出會議室,看見穆彥獨自站在走廊接電話。
  當我拿了藥回來,卻見紀遠堯也來到走廊上,正與穆彥說話。
  他看見我端了水杯走近,微微一笑,停止談話。
  穆彥回身看見我。
  “您的藥。”我將水杯和藥遞給紀遠堯。
  “謝謝。”紀遠堯神色溫煦,笑著問,“開這個會很枯燥吧?”
  “不,很好玩。”我脫口而出,然後傻了……怎麽會冒出這個詞來,把一個嚴肅的會議形容為“好玩”,早不犯渾,晚不犯渾,偏在紀遠堯問到我的時候搭錯筋。
  穆彥嗤的笑出來,那表情,讓我越發臉燙。
  紀遠堯也笑了,一邊玩味地笑著,一邊重複“好玩”兩個字。
  我無地自容。
  “她說得沒錯,本來很有意思的事情,硬要爭鋒相對,做技術的人,腦子就是不拐彎。”穆彥接過話,竟輕描淡寫給我解了圍。
  紀遠堯點頭,“冒險和保守,都沒有錯,隻看哪一種姿態更適應這個局麵。”
  我一怔。
  這句話落在心頭,不知為什麽,格外觸動。
  但是紀遠堯沒有再說下去,他朝迎麵過來的德方總設計師,露出一個老友般的笑容,走過去與之交談。我詫異地發現,“紀總會說德語?”
  穆彥笑笑,“老大的能耐多了。”
  他叫紀遠堯老大,言辭神色都是自得。
  我不禁想,他看紀遠堯,是不是就像我看他一樣……不,當然不一樣。
  想起那點“不一樣”,心一跳,忙錯開目光,唯恐被他看出。
  穆彥卻問:“怎麽把你抽來頂缺,行政部沒別人了?”
  我遲疑了下,不知要不要把葉靜辭職和蘇雯的建議告訴他,這似乎不是三言兩語能講明白的事,眼下也不是說話的地方,也隻好笑笑,“是啊,其他人都有事。”
  他打量我,目光銳利地一閃。
  會議繼續下半程。
  對方試圖以前瞻性設計的標杆作用來打動我們。
  研發總監丁曉航和他們爭辯起設計理念上的問題,毫無優勢,困局越陷越深。
  程奕幾次開口,試圖將爭論焦點引回產品,他講起話來審慎委婉,很有餘地,卻沒有足夠分量,沒人把他的意見當回事。我從角落裏看過去,發現紀遠堯也在觀察他。
  發言沒有得到應有重視,看上去他也沒有尷尬不悅,仍然耐心傾聽其他人意見。
  又一次雙方爭論稍歇,出現插話時機,程奕正要出聲,卻被穆彥搶了先。
  穆彥冷而節製的聲音,仿佛語氣都帶上金屬質感,甫一開口就將每個人的注意力抓牢。
  “對於設計,我是外行,在這個問題上我完全尊重專業意見。但站在我的專業立場,從市場和用戶出發,我認為再好的標杆作用、潮流效應,都不及用戶體驗重要,客戶是我們應當尊重的首位。”他直視對方,“產品是因人的需求而存在,並不隻是一個藝術品,這一點相信各位都沒有異議。”
  會議室裏安靜了片刻,對方設計師沉默點頭。
  在座的人都在等待穆彥說下去,但他沒有。
  他恰到好處地收住了話,側首看向紀遠堯,並不將自己置於聚光之下。
  紀遠堯雲淡風輕地接過話,“我們在這裏討論的對象,顯然比一個藝術品具備更多內涵。一個能打動人、融合人的產品,不應該是高高在上的,它必須有親和力,有內在的生機。”
  他柔和低沉的嗓音,使會議室裏氣氛為之和緩。
  “內在生機從哪裏來?從設計來嗎?東方哲學,講天人合一,我們有敬天的傳統,也重視人的影響,人和天尚且是相通的,何況人和物。一個產品的生機,也隻能從人的存在、人的需求、人的互動中汲取,設計也是相通的道理。”
  我聽得入神,轉頭看去,紀遠堯輪廓清晰的側臉真是充滿魅力。
  他用英文講了這番話,不經翻譯,無論措辭文法都是無可挑剔的熨帖準確,而文雅。
  後半程的會議進展順利,在應有為先的大共識達成之後,分歧逐一消除,終於取得實質性進展。因爭論延遲了時間,不知不覺已中午一點多。
  結束會議之後,送他們去吃飯,紀遠堯讓我也一同留下。
  穆彥還要參加兩點半的一個媒體活動,午飯也沒吃就匆忙離開。
  陪BOSS吃飯最是一件勞心勞神的苦差事,真不知蘇雯怎麽會樂此不疲,凡有紀遠堯參與的飯局,都會見到她的身影,換了我一定早吃出胃潰瘍了。
  好在設計方還要趕去機場,飯局沒有拖延很久。
  程奕和丁曉航一起送他們去機場,我隨同紀遠堯,隻禮節性送到門外。
  等老範將車開過來時,紀遠堯低頭看了看領帶,皺了眉。
  “怎麽了?”我問。
  “吃飯時弄髒了。”他指著領帶末端。
  “還好,看不出來。” 我定睛看去,深色領帶上並沒有什麽汙跡。
  “別人看不出來,但是自己知道。”他很認真。
  “你一定是處女座!”我篤信無疑。
  “我……”紀遠堯啞然片刻,笑著默認。
  “處女座們太容易辨認了。”我感歎。
  “哦?”他饒有興味。
  “不過,要是你不說領帶髒了,還真猜不到。”我一邊說,一邊努力回憶有限的星座常識,努力尋找融洽輕鬆的話題,不然和大boss傻乎乎站在一起,實在沒有話講。
  “為什麽呢?”他笑問。
  “處女座老板,是公認的難相處,這一點您完全不像。”
  紀遠堯笑出聲,難得看見他這樣開朗的笑。
  “先入為主,多半會看走眼,比如在我印象裏,你不愛說話,現在看來這個印象也錯了。”他溫和地審視我,笑著說:“果然銷售出身的人,口才不會差。”
  我臉頰發燒,作為一個被淘汰的“前銷售”,哪有臉皮受這個誇。
  他問:“入職多久了?”
  “差不多兩年。”
  “從銷售調到行政?”
  “嗯,銷售之前是做穆總的助理。”
  “兩年換三個崗位,你也很能折騰。”
  我頓感啞巴吃黃連,可為什麽要說“也”呢?
  紀遠堯笑道:“折騰不是壞事,我年輕的時候也愛折騰。”
  我如釋重負,卻聽他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有沒有準備再折騰一次?”
  心,突的一跳。
  就這麽撞在槍口上。
  “如果有機會,我還想做營銷。”我緩緩說,“其他方向,我沒有足夠的經驗,準備不足。”
  “有堅持很好。”紀遠堯聽了,點頭一笑,“經驗不是最重要的,年輕時多些嚐試,多點曆練不是壞事。”
  這話是什麽意思,我琢磨著,心裏七上八下。
  我毫無經驗,資曆又淺,機緣卻莫名其妙落在頭上。
  行政部並不是無人,蘇雯放著另一個資曆勝過我的主管不推,卻把我推上去——用她的話說,趙丹丹做事馬虎,不如我細致。其實丹丹相當能幹,也是老員工,一向不是很服蘇雯。總秘是個近水樓台的位置,也是接替行政經理職位的不二人選。葉靜辭職之前,與蘇雯的關係就微妙得很。
  蘇雯選中我,隻因為我不具備威脅性,並非因為我有多出色。
  她不想被人事部的人搶去這個位置,別無選擇,隻有把我推出去。
  行政與人事部門之間,一直保持著微妙的爭鬥與平衡。各地分公司的營銷、研發、行政部門相對獨立,人事與財務則受總部直接控製。人事部經理任亞麗又是空降兵,有了這層微妙關係,她對於名義上平級的蘇雯,時不時總要壓一頭。蘇雯自然不服,她是跟隨紀遠堯打江山的老員工,打心底裏瞧不上坐享其成的空降兵。
  紀遠堯這麽厲害的人,看下屬之間這點小心思,怕是隔著玻璃欣賞螞蟻打架一樣清晰。
  可是我的想法,剛才已經清楚表達給他——我不想做總秘這個職位。
  他卻不置可否,言下之意是要我勇於接受曆練,接受挑戰?
  思忖間車子穩穩滑到麵前,紀遠堯有風度地替我開了車門。
  回去路上,他沒再提起這個話題。
  坐在他身邊,我卻再也無法平靜。
  原以為清晰的想法在這一刻模糊了,原以為總秘是對我毫無吸引力的職位,可現在發覺,我想錯了。這將是一個全新的可能,是我以往從沒想過的方向,也許會給我不一樣的起點,不一樣的路。這樣的機會不是常常能遇到,向我伸出手的,不是別人,是連穆彥都心悅誠服的紀遠堯。

  第八章
  很多聲等待音之後,方雲曉終於接了電話。
  說話聲裏夾雜著大嚼薯片的聲響,隱約還有音樂聲,日子過得正愜意。
  我抱了電話躺在沙發上,困惑的時候,想不出可以尋求誰的指點,問爸媽隻怕他們大驚小怪,也隻好嘮叨給方雲曉聽。
  果然,她一聽我說完,就怪叫道:“讓你做小小蜜?哈哈哈,造化啊!”
  那頭□來她男友沈紅偉的聲音:“誰,誰要做小小蜜?”
  我沒好氣:“你能不能再深刻嚴肅一點?”
  “行,我保證嚴肅深刻起來!老沈別偷聽,一邊兒去!”方雲曉大笑。
  我歎口氣,將最近發生的一切變動原原本本講給她聽。
  方雲曉毫不含糊,一口回答:“笨蛋,當然是爭取總秘的職位啊,再去跟著那個穆彥,有什麽混頭,要混就跟大boss混,這機會別人求還求不到,你要不抓住就蠢到家了。”
  “可我不喜歡做秘書,我想做企劃。”
  “做什麽不是一樣,都隻是份工作。”方雲曉提起穆彥就不屑,“你又不是沒在穆彥手裏吃過虧,他偏袒孟綺,對你那麽不仗義,你還跟他混什麽?又不是滿世界隻他一個有本事,照我看他也沒什麽了不起。”
  “工作上哪有什麽仗義呢,他是上司,又不是法官,沒有主持公道的義務……我覺得這不是跟誰混的問題,重點是自己想做什麽,不想做什麽。”我試圖理清頭緒,可話沒說完就被方雲曉打斷。她瞪著我,“聽聽,你自己聽聽,這下還嘴硬嗎?”
  “嘴硬什麽?”我莫名。
  “你還喜歡穆彥。”
  我怔住,心底軟處,仿佛被人一戳。
  方雲曉望著我搖頭,“這人除了長得帥,還有哪裏好,值得你頭昏腦熱,到現在都維護他?”
  穆彥,到底哪裏好?
  一時間我竟回答不來。
  他明明不是個令人喜歡的人,傲慢尖銳,咄咄逼人。
  也不知方雲曉對穆彥哪來這麽深的怨念,可她對工作的建議,句句都在理。
  “你去企劃部,就是華山一條路,以後隻能悶頭往這路子走下去,再也沒機會跟你們紀老大了。要是先做總秘,跟在強人身邊,多看多學,為自己積累點人脈,往後可以選擇的方向多得多,企劃部也好,行政部也好,哪裏不能調?”
  她說的都對,也都是我內心另一個聲音想說的話。
  一個聲音叫理智,一個聲音叫感情,它們是永恒的冤家。
  除了徘徊,我也畏縮。
  總秘是個重要而敏感的職位,一旦接下,做不好就隻能灰溜溜走人,蘇雯不會讓一個沒用又丟臉的人再回行政部去,穆彥恐怕也不肯留給企劃部的位置給我。
  這真是一場冒險。
  正如紀遠堯所說,保守還是冒險,眼下的我更適合哪一種姿態?
  我沒有告訴方雲曉,其實昨天晚上,蘇雯打來電話,問了上午開會的情形之後,明確告訴我,紀總對我印象不錯。她沒有問我的想法,大概覺得這根本不需要問,隻委婉表達了她的欣喜——能夠把我推到總秘的位置,對她而言,是我們共同的勝利。
  當時在電話裏,幾次話到嘴邊,想告訴她,我還沒做好接手這職位的準備。
  最終,我什麽也沒說。
  和方雲曉煲了一個小時的電話粥,從工作說到感情,滔滔不絕,直到沈紅偉催促她吃飯,我倆才意猶未盡的收線。
  捏著電話,走到陽台上,我知道還有一個重要的電話沒打,卻遲遲沒有撥出去的勇氣。
  天際暮色漸濃,正是黃昏時分,鄰家做飯的香氣飄送過來。
  不知他這時候在做什麽。
  今天在會議室,當他看見我坐到紀遠堯身後,投來銳利的一眼,令我不安到現在。
  蘇雯不會將自己的小算盤告訴穆彥,那天他說好讓我回企劃部,卻不知道之後的變化,已不是我自己能左右……何況現在,我也真的搖擺了。
  我應該主動打個電話給穆彥,和他談一談這件事。
  撥了他的號碼,等候音傳來,心跳聲與電話裏長音節拍相合。
  他接起來,直接叫了我的名字,“安瀾?”
  伴隨他柔和語聲的,有電視裏傳出的雜音,有小孩笑聲,還有狗的汪汪叫。
  我遲疑問,“你在忙嗎?”
  “什麽?”他提高聲音,“對不起,我這裏有點吵,等一下。”
  電話裏傳來拖鞋在地板上匆匆行走的聲音,關門聲之後,終於安靜了。
  “我在父母家,小孩子太吵,不好意思,剛剛你說什麽?”他語聲和悅。
  “是這樣的,你還記得給程總接風那晚吧,我和蘇經理一起回去,路上她跟我提起……”
  “砰!”
  電話裏突然傳來嚇人的一聲大響,像是有人踢門。
  穆彥大聲說:“嘟嘟,別搗亂,舅舅在接電話。”
  一個脆脆的童聲嚷著,“我也要接電話,給我給我給我!”
  “安瀾,你等等。”
  穆彥無奈地說了句。
  便聽見他柔聲哄那孩子,溫柔寵溺的語氣,簡直讓我懷疑是不是他本人。
  我拿著電話等待,屏息靜聽他說話,想象他的表情,不覺微笑……突然電話裏又是一道刺耳聲響,連番雜音傳來,伴隨穆彥一聲大叫,“嘟嘟,別摔!”
  巨響,雜音,盲音。
  電話斷了,我揉著耳朵也呆了。
  醞釀了半天,鼓足勇氣打去電話,還是沒能說出口。
  也罷,等到星期一再當麵和他談吧,有些話在電話裏說,總不如當麵清楚。
  周一,又見周一,每周最繁忙焦慮的日子。
  早上開完例會,我出去辦一件急事,對方很沒效率,耗到將近中午才回來。
  外麵烈日炎炎,我走得又熱又累,一進公司,迎麵就見前台笑容滿臉。
  “小安姐,這才回來?”這個女孩嘴巴格外甜。
  “嗯,今天真熱。”我笑笑。
  “恭喜啦,什麽時候請大家吃飯?”
  “什麽?”我愣了。
  “恭喜你升職呀。”
  “升職?”
  “不會吧,你還不知道?”
  我腦子一激靈:“升什麽職?”
  前台誇張地笑:“天呐,小安姐,你真的不知道?通知一早發在OA上了!”
  我繞到她座位前,就在她電腦OA窗口裏,看到了那條關於我的人事通知——
  半天時間,我已從行政部主管變成總經理秘書了。
  連例行的溝通、流程、什麽都沒有,甚至沒人告訴我一聲。
  比空降還突然的“著陸”,該叫什麽?
  墜機?
  我盯著屏幕,腦子空白一片,隱約聽見前台在一旁說什麽“紀總”,什麽“一早出差”……回過神來,我轉頭問,“你是說,紀總剛回來又走了?”
  “是,本來周三走,他臨時決定提前到今天,改了中午的航班,這會兒都起飛了。”
  原來如此,又是蘇雯做的好事,難怪這麽突兀。
  我猜到七八分,紀遠堯拍板定下了總秘的人選,蘇雯怕他一走,再生變故,趕著宣布了任命,連正常程序都顧不上,唯恐鬥爭果實被任亞麗橫生枝節搶去。
  別人怎麽看待我突然升職都不要緊,隻是穆彥……他會怎麽想?就在我答應他調回企劃部之後,時隔幾天,不聲不響卻做了總經理秘書。
  隻晚了一步,拖了一天,一切便不同了。
  一個人運氣壞起來,怕什麽就來什麽。
  我下樓吃飯,電梯從26層下來,門一打開,裏麵恰恰站著穆彥。
  狹路相逢,他目光一抬,沒有表情。
  電梯門無聲無息合上,我屏息站到一側,心慌意亂。
  他的沉默,越發令我不安。
  這時候不知該稱呼他穆彥還是穆總,我吸了口氣,鼓足勇氣開口,“剛從外麵回來才看到OA,沒想到會這麽快。周末打電話給你,本想說說這件事……”
  “這是好事,祝賀你。”穆彥打斷我,語聲平靜,甚至帶著笑意。
  我卻被這毫無溫度的笑意“冰鎮”了一下,茫然不知怎麽回應。
  難堪的片刻沉寂之後,我放低語聲:“很抱歉,這是我沒有處理好,沒有及早告訴你,一開始自己也沒想清楚,更不知道紀總真會同意蘇經理的推薦……”
  “沒想清楚?”穆彥再次打斷我,轉過頭來,目光鋒利,“我以為那天你已明確表達了願意回到企劃部的意願,原來是我誤會了。”
  我急了,“不是的,我想回企劃部,那天聽了你的話,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穆彥笑了,目光亮得怕人,“尋求上進是正確的,我欣賞聰明人,你的選擇很對。”
  聰明人,多麽刺骨的詞。
  “我聰明什麽?”
  我望著他,氣急無措,脫口問:“穆彥,你這樣看我嗎?”
  他轉過臉去,淡漠語聲裏透出不想多言的厭倦。
  電梯無聲而迅速而下降,離3層已近了。
  我想不出辯解的話,咬了咬牙,隻有一句可說:“你誤會我了。”
  他目視前方,漠然回答:“我的看法,對你有價值嗎?”
  價值,他說價值。
  我呆望著他,耳邊像有風刮過的空洞呼嘯。
  電梯叮一聲停在3樓的員工餐廳。
  門開了,外麵站著等待上行電梯的同事。
  穆彥若無其事,對她們點點頭,露出迷人笑容,風度翩翩地走了出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移動不了腳步。
  “安瀾,你不下嗎?”
  有同事在問我。
  穆彥聞聲駐足,側了側頭,卻還是不回頭地走了。
  我背抵上電梯壁,笑笑搖頭,“不下,不下了。”
  回到25層,一一感謝了同事的道賀,我微笑著走進洗手間,把自己關在最裏麵一格,鎖上門,捂住臉,堵在胸口的酸痛感覺像要哭泣的前兆,卻擠不出一滴眼淚。
  窗外吹來正午的熱風,新鮮空氣驅逐了凍在肺裏的冷——從電梯裏,從他話語裏,一直凍結到現在的冷。原來區區一句話,真有劇毒的效力,能令人瞬間呼吸凍結。
  他說價值。
  是不是在他眼裏,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以價值為衡量標竿,任何動機都該打上一枚叫做“價值”的標簽。我不是孟綺,他卻已認定人人都是孟綺。
  也對,在這冷冰冰的寫字樓裏,妄想溫情,的確幼稚得可笑。
  手機傳來短信的聲音,是方雲曉,問我晚上逛不逛街。
  我回複她:“你說得對,穆彥是個混蛋。”
  方雲曉立馬一個電話進來,劈頭就問:“他怎麽你了?!”
  “沒怎麽,工作上的破事兒,晚上見麵再說。”我笑了笑,掩飾得很好的語氣讓方雲曉鬆了口氣。幸好有她,好朋友是脆弱時的強心針,讓我從挫敗無力中振作起來。
  她不屑:“又是那個穆彥,最煩這種自戀的男人,他以為他是誰,詹姆士邦啊?”
  我無言以對,目光移向窗台,看見一截帶口紅的煙蒂。
  莫名有了想抽煙的衝動,卻想起那個天台上的咖啡杯,和盛滿杯中的煙頭。
  鼻尖酸了酸,差一點,還是沒能哭出來。
  既然哭不出,那就笑吧。
  回到座位,已到上班時間。
  辦公區裏一路走過,都有人和我打招呼,帶著殷殷笑意,比起平時的關注,顯然不同了。
  我去蘇雯辦公室,向她交接了工作,又到人事部辦理一堆程序。
  剩下就是搬家了,從小小的格子間,搬到總經理辦公室外麵,那個半隔斷的獨立工作間。
  看到那個背靠玻璃幕牆,寬敞獨立,有足夠隱私空間的座位,我終於感到一絲鼓舞。
  熱心的男同事幫著我搬家,我正要關掉電腦,讓他們搬走,OA上跳出一條信息,隨手點開竟是張卡通圖片——胖胖的小狗捧著汽油桶仰頭大喝,旁邊有兩個字,“加油”。
  發送人是程奕。

  第九章
  下午紀遠堯外出不在公司,我搬到了他辦公室外麵的那個特殊座位上。
  寬大的辦公桌,背靠玻璃幕牆,既有獨立人群之外的隱私感,也能一覽無餘看到整個辦公區,守著進入總經理辦公室必先經過的通道,隱隱透出狐假虎威的優越感。
  這個特別的座位,現在屬於我了。
  坐在陌生的桌後,樣樣都突兀,一張紙片、一支筆都不順手。
  我知道,將有一個辛苦的過程等待著我去適應磨合,也許會跌跌撞撞,也許會鼻青臉腫。
  沒有人會來教我,沒有上司再來告訴我該做什麽,該怎麽做——以後直接麵對的人,就是紀遠堯了。也許他不會比蘇雯更難相處,不會比穆彥更嚴厲,此刻他甚至不在公司,不在這棟樓裏。可每次回頭看向那間關著門的辦公室,我已感到巨大壓力。
  這壓力,讓我稍稍好受一點,至少衝淡了穆彥的陰影。
  他的話還盤旋在腦海,一想起來,仍然難過。
  下班前葉靜來了,和我交接工作。
  大家也都知道她辭職的原因和喜訊,紛紛道喜,看來葉靜的人緣真是不錯。
  她待人和善圓融,同為女性前輩,我喜歡她遠甚過蘇雯。
  今天的葉靜,看上去容貌氣色似乎都有了變化,不施脂粉,衣裙素淨,連美麗卷發都剪短到齊肩,真是一副要做媽媽的寧靜滿足模樣。
  她將工作一一移交給我,各類文件都整理得分類細致,條目分明。
  對我提出的問題,她回答耐心,一再問我還有什麽不明白。
  我能感覺到她對這個職位、這份工作的留戀。
  她也看出我的拘謹,微笑著說:“這工作也不難應付,踏實細心就行了,以後慢慢熟悉,有問題隨時打電話問我,大家有活動也別忘了我。雖然不做同事了,也還可以是朋友啊。”
  做事做人有始有終,告別都這麽從容周到,這樣的女人誰會不欣賞。
  我得修煉到什麽時候才能有這風度。
  “謝謝葉姐。”我真心向她道謝,小聲感歎:“真遺憾以前沒機會多跟你學,但願我能做到你的一半好。”
  葉靜目光複雜,感慨地笑笑,“小安,我才要羨慕你。”
  我想這隻是句客氣話。
  “真的。”她卻目不轉睛看著我,輕聲說:“你能做好的,要對自己有信心……紀總是非常好的上司,能遇到這樣的人帶領你,真的很難得……就算難免有委屈,也不要緊,專心做好分內事,工作就隻是工作而已。”
  她的眼圈微微紅了。
  我有些錯愕,沒想到她對這工作如此留戀。
  她很快恢複優雅笑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再告訴你個法寶,做秘書和在婆婆麵前做媳婦,秘訣是一樣的。”
  “怎麽說?”我好奇心起。
  “在婆婆麵前,有什麽需要都主動替她想到,不用等到她開口你才去做,這樣再難伺候的婆婆也挑不出你毛病,是不是?”她笑著,慢慢說:“再就是,不用把婆婆當洪水猛獸,但也稍稍保持距離……還是那句話,工作就隻是工作而已。”
  她看著我,彎起眼角笑,一些淺碎笑紋出現在眼尾。
  我仿佛卻在她語聲裏聽出一絲無奈涼薄。
  葉靜走後,我一個人孤坐在桌後,出神回想她的話,心裏涼絲絲的。
  工作就隻是工作。
  這句話是她從文員做到總秘,一路辛苦走來,最後想對人說的嗎?
  其中況味,我似乎有些明白,似乎又全然不懂。
  不知不覺已過了下班時間,辦公大廳的燈逐個熄滅,人漸漸離開。
  空蕩蕩的一層樓,大概隻剩我一個了。
  退出OA前,我點開程奕發來的郵件,回複了兩個字:“謝謝。”
  沒想到回複即刻彈出,他還在線。
  “你還沒下班?”他在問號後麵加了個驚訝的表情。
  “正要走。”我回複。
  “正好約了人打網球,一起來嗎?”
  “真不巧,今天約了朋友吃飯,不好意思。”
  “約會愉快。”他發來一個眨眼的表情。
  我關了電腦,離開時經過副總經理辦公室,從半掩的門前看見燈光,聽見敲擊鍵盤的聲音。
  駐足門前,想起那隻喝汽油的小狗,心生感激。
  走出地鐵口,就見方雲曉塞著耳機在那無聊張望。
  我直奔到她麵前,張開胳膊:“妞兒,給個擁抱吧,我的能量耗盡了。”
  方雲曉哈哈一笑,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與我擁抱。
  這是我們之間老掉牙的把戲,不開心的時候,就向對方索要一個擁抱來補充能量。
  一個擁抱,一個朋友,是我們永不枯竭的能量方塊。
  方雲曉的肩膀軟綿綿的,靠起來很舒服。
  於是什麽都不用說了。
  兩小時後,我們腰酸腿軟,拎著大包小袋的血拚戰利品,蹣跚來到28樓的自助餐廳。
  這麽晚了,居然還需要候座,這家店生意未免也太好。
  禮賓讓我們在休息區等位,我們氣息奄奄地癱在沙發裏,各自揉著小腿。
  可恨方雲曉穿著平底鞋也敢和我這個穿高跟鞋的人叫苦。
  “咦!”
  她突然探起身,看向我背後,像發現了外星人。
  我轉過頭,看見兩個熟悉的人影——孟綺和程奕。
  兩人一身運動裝扮,青春直逼大學生情侶,相伴走進餐廳。
  原來程奕說的“約了人打網球”,竟是和孟綺?!
  我與方雲曉麵麵相覷。
  這家餐廳是以前孟綺、方雲曉與我常常來的,三人都很喜歡,想不到今天在這裏撞上。
  方雲曉抬手一指:“那不是孟綺嗎?”
  我打下她的手,拉她一起縮回沙發,低頭假裝沒看見。
  “幹嘛躲著她?”方雲曉莫名其妙。
  我沒回答,一直看著那兩人走到預留位置落座,看見程奕替孟綺拉開椅子,孟綺嫣然一笑坐下。程奕興高采烈說著什麽,顯得心情大好。燈光下的孟綺懶懶托腮,姿態嫵媚,從這麽遠看去也能感到強烈電流正朝程奕施放。
  “怎麽回事?那男的是誰?”方雲曉嗅到八卦氣味。
  “那就是程奕。”
  “哪個程奕?哦,你是說那個空降兵?”方雲曉吃了一驚,轉頭望向孟綺,“這不剛來嗎,她就……她就……搭上啦?”
  “沒那麽嚴重吧,同事一起吃個飯而已。”我言不由衷地維護著新上司形象。
  方雲曉搖頭嘖嘖:“天下烏鴉一般黑,看來這程奕也不是什麽好鳥,一來就跟美女下屬私下吃飯!”
  我意興寡然,“看來我們要換地方吃飯了。”
  要不然正正撞見上司和同事的“約會”,倒是我要尷尬了。
  想起那隻喝汽油的胖小狗,想起下班前還在感動於那句“加油”……我想我又幼稚了,又把人往簡單美好了想。雖然嘴上反駁方雲曉,可我很清楚孟綺是什麽樣的人。
  但凡有色心的男人,無論老少,孟綺出馬,總能手到擒來。
  程奕陽光燦爛的笑臉,讓我很不願意相信,他也是這一路好色之徒。
  時間不早不晚也不知改去哪裏吃飯好,我和方雲曉索性買了菜,回我家煮素火鍋吃。
  她沒有問我今天什麽事不開心,隻是一路上不停說笑話、講段子給我聽,從她嘴裏總有那麽多好笑的事,一串一串地蹦出來。
  回到家,她做飯,我幫忙,威震天搗亂,拖拖拉拉吃完飯,已經十半了。
  方雲曉給沈紅偉打電話,說今晚要在情人家裏過夜,不回去了。
  沈紅偉用四川話和她笑罵:“你個瓜娃子,還想男女通吃。”
  方雲曉抱著電話哈哈大笑,模仿他的口音,學給我聽。
  小兩口自顧打情罵俏,我知趣地走進廚房洗碗。
  方雲曉終於煲完情話粥,我也洗完了碗。
  我們拖了兩把長椅到陽台上,倒好酒,給威震天擺了個墊子在旁邊。
  今晚的風很涼爽,隻是城市裏鮮少見到星星,也沒有月亮。
  一邊喝著酒,一邊聊著那點不痛不癢的事,我像在說別人的八卦一樣,將午間電梯裏和穆彥的對話說給她聽。也許是經過了酒意的熏染,聽上去自己也覺得輕飄飄,懶洋洋,好似真的不關痛癢,已經沒什麽大不了。
  方雲曉聽了後很久沒有說話,不像她平時火爆的脾氣。
  我以為她有點醉了。
  過了好一陣,她卻低聲說:“安安,我該早一點告訴你的。”
  我轉過頭去:“告訴我什麽?”
  她轉著手裏的酒杯:“你知道我為什麽那麽討厭穆彥嗎?”
  我喝光杯底剩下的一口酒:“說吧,還有什麽秘密沒告訴過我。”
  她在椅中蜷起膝蓋。
  “記不記得以前有一次,你們銷售部的人一起去酒吧玩,就在我們報社附近那家M9,我在加班,你打電話叫我過去一起玩,孟綺和你都在,那時她和我們還沒鬧翻。”
  我眯起眼睛,微醺裏,似乎有點印象。
  “我去了,你們在樓上,我挨個找過去……”方雲曉緩緩說,“那天你說,你們在最裏邊有個紅色紗簾隔開的環形座位,我走錯方向,對麵也有一個同樣的紗簾。”
  她頓住了話音。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手裏的空杯子:“然後呢?”
  她低聲說:“那座位有兩個人,一個是穆彥,他好像喝高了,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孟綺在旁邊,整個身體都貼上他,湊在他耳邊說話,說著說著,手就放到他胸膛上……我沒再看下去,轉身就去找你……當時本想告訴你的,可你們許多同事都在場,我沒法說,後來孟綺過來了,穆彥過了一陣也跟沒事人一樣回來,說他喝高了,走錯座位。那天之後,我對孟綺再也沒好感,你問我為什麽不喜歡她,我真不知怎麽說。”她看著我,滿懷歉疚,“後來我想,一個是你上司,是你喜歡的人,一個是你當做好朋友的人……如果我把那事告訴你,除了讓你難受,沒別的好處,說不定還會害你把工作賠上。”
  她沉默了一陣,遲疑喚我:“安安?”
  我嗯了聲。
  “你在聽嗎?”她從椅子裏坐直起來,盯著我的臉。
  “我聽到了。”我慢慢拿起酒瓶,慢慢往空杯子裏倒酒,慢慢回答她:“早點說,晚點說,都沒關係,都一樣,反正都是和我無關的人。”
  “安安……”
  我搖頭不想再聽。
  今天聽到的各種話已經足夠多,這些話像無數綿密細針,充斥在我耳朵裏、腦海裏、心裏;也不想再聽任何安慰與勸解,有些毒,沒有解藥,隻能在疼痛中等待自愈。
  我端了酒杯,對方雲曉說:“這酒不錯,我們幹杯吧。”
  這天晚上我們將兩瓶紅酒全喝光了。
  方雲曉真是酒國英雌,天生的好酒量,我沒法喝過她。
  從陽台喝到客廳沙發,最後我們橫七豎八靠在一起,暈暈乎乎說了些什麽,隻迷迷糊糊記得這麽幾句話——
  “你說,那麽多人拚命掙錢,拚命往上爬……可是掙到錢以後又幹什麽呢?”
  “掙了錢嘛,我就和沈紅偉一起買個海景豪宅,養一群狗,生幾個孩子,這輩子做不成老板娘,就好好培養兒子,做老板他娘!”
  “沒追求。”
  “行,你有追求,說說你想幹嘛。”
  “不知道。”
  “不要裝迷茫少女,快點說。”
  “好吧,我想想……那就……掙很多很多錢,弄一個公司,從總經理到前台,隻招清一色的美少年,身材要像吳彥祖,長相要像金城武,叫他們天天加班,天天開會,天天圍著我轉!”

  第十章
  宿醉醒來的清晨,頭痛欲裂,我看著鏡子裏浮腫、黯淡、疲乏的臉,隻想找個殼,把自己藏起來……難道要穆彥看到我一夜之間憔悴得像失戀少女,難道第一天做紀遠堯的秘書,我就要這個鬼樣子?
  不,我要容光煥發,全身裝甲。
  化妝品真是女人的恩物,再憔悴的臉經過“精裝修”也能煥然一新。平時我懶散,淡妝敷衍了事,今天與醉後浮腫的黑眼圈作鬥爭,不得不勞師動眾,一番手忙腳亂,塗塗刷刷,粉底、腮紅、唇彩齊上陣。白色襯衣,黑高跟鞋,就是女人的鎧甲戰袍。
  頭發盤起,耳環扣上,奔赴戰場如盛宴。
  我準點踏進公司大門。
  前台笑著說早安,敏感視線從我踏出電梯,就一直附著在我身上——以往每次我穿了新衣或發型稍有變化,這個眼尖嘴甜的女孩總會第一時間恭維,但今天她什麽也沒說,隻用客氣的目光遠遠注視我。
  紀遠堯是三天後回來的。
  當他不在公司時,每天對著那扇鎖起的辦公室,我覺得空蕩蕩的;當他一回來,不知是不是錯覺,似乎整層樓都有了不一樣的氣場,坐在我這座位上,說不緊張是假的。
  第一次走進他辦公室,向他報道,是在他回來這天的早上。
  我將咖啡放在他手邊。
  他低頭看著一份文件,半天沒說話,提筆簽完意見,才抬眼看向我,微微一笑:“新工作還適應嗎?”
  我笑著回答:“正在適應。”
  “正在?”他像是隨口問:“三天還不夠你適應?”
  我小心地開個玩笑,“你不在,我隻有適應這一屋子的空氣。”
  紀遠堯動了動嘴角,一本正經說:“我很好相處,不用適應。”
  我啞然,他卻笑起來。
  “不要緊,慢慢來,不懂就問。”他和悅的神色讓我如釋重負。
  大概是我的表情,讓紀遠堯再次笑了。
  在紀遠堯麵前,我似乎不由自主變回小女生的態度。
  起初隻是為了掩飾緊張而說笑,見了他的笑容,卻是如沐春風,有種看不見的引力,吸引人去親近,去信賴,這就是所謂的人格魅力吧。
  在他麵前的輕鬆自如,在蘇雯手下從來不曾有過的,與穆彥的咄咄逼人更是截然相反。
  麵對蘇雯那樣的女上司,我得低調,再低調。不和她用同款的香水,不穿比她更貴的鞋子,不在任何場合搶她風頭。蘇雯節儉顧家,除了年會晚宴,沒在她身上見過任何奢侈品。行政部門永遠不缺少年輕好看的女孩子,從實習生、助理到前台,蘇雯照樣視作威脅,不隻來自工作的威脅,甚至也來自衣飾妝容。
  我不喜歡在工作中張揚女性特質。
  曾有客戶暗示明示,隻要我願意,也可以像孟綺一樣左右逢源。許多成功者的經驗也顯示,利用女性與生俱來的資本,是天經地義的捷徑,可我做不到,那會讓我氣短心虛——尤其,在被穆彥拒絕之後,我忘不掉那一刻,他眼裏的輕藐。
  從此在穆彥,在任何男性上司麵前,我禮貌、克製、端正得近乎冷淡。
  如果可以,寧願抹去性別,在一個無性別的戰場公平競爭。
  可是就在剛才,當紀遠堯抬眼看向我,眼裏透出的欣賞,來得坦然、直接而友善——他注意到了我的妝容變化。這種被欣賞的感覺已經久違,久違得讓我局促又欣然。
  被一個男性欣賞,總是愉悅的事,似乎不用因為他是上司而敏感回避。他不是穆彥,不是蘇雯,我不用再刻意克製,不需那樣謹小慎微。壓縮起來的小小虛榮與自信,正在愉快膨脹。
  紀遠堯工作效率極高,一個早上已將幾天來積壓待閱的文件全部處理完。
  我將那厚厚一疊等待發還的文件收起,飛快掃了一眼,記下他依次要與財務總監、研發總監、人事經理開會討論的時間安排,以及對其他文件的處理意見。
  最後他手邊隻剩下一份。
  “這是誰遞來的?”
  “是徐青。”我看了一眼,正是企劃部經理今早交來的,上麵已有穆彥的簽字。
  “你收下之前審核過嗎?”他問。
  我啞然,無話可對。
  紀遠堯淡淡說:“以後這種東西直接扔回去。”
  我接過來,沒敢應聲,心直跳。
  他頭也不抬:“不合規範的文件可以拒收,不用怕得罪人。”
  前一刻如沐春風的愉悅猶在,臉上卻被寒風驟然刮過。
  我退出來,回到座位,耳根火辣辣。
  這份被駁回的文件是企劃部的月度推廣計劃,隻是例行審批,全年和各季度的推廣方案是早已確定的,每月具體執行計劃通常隻要穆彥同意即可,無需紀遠堯親自過問,上行文件隻是通報給他知曉,不用他事必躬親。
  穆彥心思敏銳,善於不動聲色進行推廣滲透,比同行見機早,動手快,雖然花起錢來相當狠,卻每一分都花在刀刃上,讓斤斤計較的財務總監也無話可說,他確認過的方案幾乎從未被否決。
  唯一的問題,隻是,沒有程奕的簽字。
  當時徐青遞來,我看見那個簽名欄的空白,遲疑了下。
  “這是急要的,紀總回來盡快請他過目。”他笑笑。
  我了然。
  這不稀奇,穆彥手上的事永遠是急事,他有充分理由,市場瞬息萬變,競爭不等人,好的廣告版麵、好的推廣機會都要先下手為強,先斬後奏也是正常。紀遠堯總會給穆彥大開綠燈,以前的分管副總對此不聞不問。
  這一次情形變了。
  我想了想,打電話給徐青。
  徐青在電話裏也極意外,卻沒問紀總為什麽駁回,隻說聲知道了,就叫我把文件給他送回去。
  跑一趟26層並不費事,但我頓了下,對著電話抱歉地說,“我暫時走不開,請叫人下來拿。”
  徐青在電話裏一頓,像他這樣的人精,一下子就明白了。
  紀遠堯那一句“不要怕得罪人”,聽著像是給我底氣,卻也是明確的警告。
  他言下之意是要我保持本分中立,何況原本就與穆彥這邊有淵源,一舉一動更要避嫌。
  順便送個文件,沒什麽不可以,但在旁人看來,或許是多餘的殷勤。
  那一頭徐青已掛了電話,我仍盯著話筒出神,心裏滋味複雜。
  企劃助理很快下來拿文件,我隨口問她:“怎麽沒有程總的簽字,他還沒看過?”
  她苦笑,“上周就給他看過了,開會都討論了兩次,按進度最遲上周五就得確定,但他一直不通過。今天一早財務催我們核定資金計劃,這個確定不了,資金計劃也得擱著,連帶好幾件工作都要擱置,穆總著了急,才直接讓紀總定奪。”
  “程總不同意這個推廣計劃?”
  “也不是,他隻是不太認同一個網絡媒體的價格,說要再壓低,但那已經差不多了,穆總正在和對方協商長遠合作計劃,很看好這個新媒體。要是按程總的價格打壓,後續合作人家就不會那麽支持了。”
  聽她這麽說來,像是程奕故意刁難。
  我同她一樣歎了口氣,笑著搖頭,表示同為小人物的理解共鳴。
  心裏卻有些狐疑,尋思著穆彥的脾氣,會是這麽任人刁難的嗎?程奕作梗不同意,他就任由工作進度被拖延?這實在不像他的作風。
  到底是程奕這隻溫順大貓,終於向穆彥露出了老虎牙齒,還是穆彥挖了個大坑給程奕跳呢……我端起已經變涼的咖啡,喝了一口,從苦澀裏慢慢品出香甜回味。
  在這兩個男人的戰爭裏,似乎體會到一絲觀戰的趣味。
  沒等多久,穆彥果然施施然地來了。
  在他來之前幾分鍾,我剛替紀遠堯將程奕叫了進去。
  我讓他在外麵稍等一會兒。
  他冷淡地點了點頭,在對麵椅中落座。
  我坐得端正,目不斜視,隔一張桌子,像隔了萬裏冰原。
  女人是記仇的生物。
  電梯裏他的那些話,方雲曉轉述的那一幕,這一刻都清晰浮上心頭,惡意像泥漿泡泡在心底翻湧……也許把愛、恨這種字眼,放在一個冷冰冰的、從未接近過的人身上毫無必要。可是看著他的側臉,看著他若無其事的漠然表情,我惡從心頭起。
  他似乎覺察到什麽,抬眉掃了我一眼。
  我起身給他倒了杯水,全滾燙的開水,小心拈著杯沿遞過去。
  他不在意地接過紙杯,燙得忙往桌上一放,杯裏開水濺了一手。
  “小心呀。”我不緊不慢遞上紙巾,擦幹淨自己桌麵。
  他揚起眉毛,有點慍怒,瞪我半晌卻皮笑肉不笑地牽了牽嘴角。
  我視若不見,拿起沾到水的相框來擦,目光落到相框照片上,卻是一頓……這是剛入職時,第一次參加部門組織的旅遊,營銷部門全體同事在海灘上的一張合照。
  照片上的我站在最邊沿,長發披散,笑容羞澀;而穆彥被美女們簇擁在中間,頭發被海風吹得淩亂不羈,墨鏡遮擋了表情,隻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明朗裏有掩不住的傲氣。
  這個相框一直擺在我桌上,從銷售部帶到行政部,現在又帶來這裏,已經擺成了習慣,平常不會注意,此刻卻莫名觸目。
  穆彥的目光掠過來,似乎也對這相框產生了興趣。
  嗒一聲,我拉開抽屜,將相框扔了進去,目光和他撞個硬碰硬。
  他撐了我桌沿,暗紫色斜紋領帶垂下來,“新工作很有壓力嗎?”
  “沒壓力,很充實。”我盯著他領帶,想起一本雜誌說的,喜歡紫色的男人很自戀。
  “那就好,不用這麽緊張。”他唇角的一點笑意,透出嘲諷。
  在他麵前,我很難從容自如,緊繃的情緒總被他看穿,這太令人氣惱。
  他審視我,像從很遙遠的地方觀望,語氣冷冰冰,“徐青的失誤,給你添麻煩了。”
  我看著他的臉,臂上起了冷意,不知道這是善意還是另一種嘲諷。
  “怎麽會,您言重了。”我平板地回答,“這是我的疏忽,本該我先提醒他的。”
  穆彥沉默片刻,語聲一低,低得隻有我能聽清,“做好你的分內事,別逞機靈,那不是你的長處,你還不是葉靜。”
  一怔,一激。
  我無從應聲,目光沿著他的領帶上移,停留於雪白領口上方,那一點凸起的喉節——感覺有無數矛頭,帶著陽剛十足的男子氣息和強烈的攻擊性,從四麵八方指向我,直令人窒息。
  被激怒的刹那,反擊的話語衝在唇邊,像箭在弦上。
  “您不是說過,每個人都是團隊的一員,是同舟共濟的一個整體,誰在這個職位都一樣。”我笑著,輕描淡寫的,就像不曾聽懂他的刻薄,避重就輕引開了話。
  他盯著我,目不轉睛。
  臉頰耳後仍在發燙,不知我的表情有沒有泄露真實情緒。
  他的目光像要穿透我的刺,又像密網在頭頂張開,讓我喘不過氣。
  “你說得對。”他淡淡笑了,“很對,記得言行如一。”
  “我會的。”
  身後辦公室的門開了,穆彥轉過目光,神色有了微妙變化。
  紀遠堯和程奕一起走出來。
  看見穆彥,紀遠堯皺了皺眉,轉而對我說,“十分鍾後開會,通知企劃、市場部門主管以上參加。”
  然後他對程奕溫和地說:“你也過來。”
  他看也沒看穆彥一眼,轉身回了辦公室,穆彥沉默跟進去,將門帶上,
  程奕朝我笑笑,離開了。
  紀遠堯對他的客氣,與對穆彥的冷臉,對比鮮明。可就算我這麽遲鈍的人,也看得出這之間的親疏有別,程奕明受禮遇,實則疏離,穆彥才是可以讓紀遠堯板起臉說話的人。
  老板肯給臉色,才是當你自己人。
  像程奕,永遠看不到紀遠堯笑容背後藏著什麽。
  會議通知下去,人很快就到齊。
  程奕來得早,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沒有坐到紀遠堯身邊的空位去。
  那個位置也沒別人坐,空在那裏,穆彥進來時瞄了一眼,繞到另一側,在我旁邊坐下。
  往常有紀遠堯出席的營銷會議,總是穆彥坐這位置。
  今天這麽奇詭地空著,氣氛頓時尷尬。
  紀遠堯最後一個進來,一眼就看到了,環視會議室,問:“程總呢?”
  “程總到了。”我以為他真的沒看見。
  程奕也忙探了探身。
  “怎麽坐在角落裏,你嫌不夠黑,怕被人看見?”紀遠堯一本正經,臉色嚴肅。
  一屋人全都愣了,不知是誰第一個“撲哧”,舉座大笑。
  程奕露出一口白牙,不好意思地笑著,撫著保守的小圓點藍色領帶起身,到紀遠堯身旁位置坐下。紀遠堯也笑,等我們都笑完了,才不緊不慢開口,“你們營銷部門,以後是不是遇到難事,解決不了就拖,拖到最後反正有我收拾?”
  那份推廣計劃,被他信手翻開,推到會議桌中央,置於眾人眼皮下。
  剛剛衝淡了劍拔弩張的笑聲,戛然而止,會議室裏鴉雀無聲。
  一句話,把個個都敲打到了,尤其是程奕——作為營銷工作的第一責任人,他未能及時解決的問題,被下屬越級上呈,於顏麵最難看,於能力也受質疑。
  所有人都看向沉默垂目的程奕,等待他的辯解。
  但程奕開口,第一句就是道歉,沒有解釋,承認是自己工作失誤。
  然後話鋒一轉,他不在責任上糾纏,就事論事說回推廣計劃,“我仍然堅持我的意見,從目前項目推進情況來看,並不適合過早投入網絡推廣,對這一媒體的選擇和投入,希望企劃部門再慎重考慮。”
  徐青接過話,陳述了企劃部選擇該媒體,從策略到技巧上的考慮,綜合我們的訴求方向和媒體優勢,認為與新媒體應當建立長效合作,保守而零散的投入難以體現最佳效果。
  程奕卻又將矛頭轉向市場部,指出新產品的受眾群體細化分析還沒有完成,企劃部據此做出的結論沒有依據,隻是經驗指向的結果。這一下子嗆得市場部也出聲了,申辯他們工作滯後的緣由,唯恐責任落到自己頭上。
  眼看著企劃、市場兩個部門在工作進度上針鋒相對,如果不是穆彥開口,他們真要被牽住鼻子走了。
  “事事都等依據,市場部出了結果,企劃才能行動,我們就不是在做營銷,是在搞科研了。”穆彥不緊不慢,話裏譏誚來得□裸,“理論歸理論,市場瞬息萬變,打起仗來時機不等人,好的節點、平台、方式,你不出手總有人出手。這一行沒有什麽僵化標準,要的就是敏銳,就要快速反應,如果一點風險也不敢冒,沒經驗的事情就不敢做,那隻能小打小鬧,撿同行的殘羹冷飯。”
  硝煙味濃烈得令人屏息。
  穆彥利刃一般的詞鋒,應對程奕,不在話下。
  他的行事作風,正如他的個性,天馬行空,大刀闊斧,善於在所有對手還沒回過神的時候,閃電般完成布局、攻擊、回防,一氣嗬成——這樣一個人,想要他像程奕希望的那樣,一步步攀著市場部的尾巴,謹小慎微地過河,絕無可能。
  “本來企劃就不像銷售,沒有量化標準可循,有些時候必須靈活變通。”一直沉默的銷售部經理康傑很鮮明地表明立場,站在穆彥這邊,其他兩位自不必說,營銷體係三大部門意見一致。程奕孤家寡人,周遭沒有一個支持他的聲音。
  但這並不能動搖他的立場,他仍不讓步,“我理解你們所說的靈活變通,但變通要有限度,要有底線,我不讚同整個團隊過於依靠個人經驗。”
  他那雙單眼皮的狹長眼睛,在古銅膚色的臉上,顯出頑固的堅持。
  一個人,與一個團隊的抗衡。
  他陷入孤立的僵局。
  唯一可以打破這個僵局的人,不說話,隻摘下眼鏡,用一方格紋手帕慢慢擦拭。
  紀遠堯擦著眼鏡,笑了笑。
  “就為這個,你們也要爭論幾天?某個媒體投不投,怎麽投,隻是很小的問題,不需要這麽多人坐到這裏來吵。看來你們個個都很閑。”
  穆彥和程奕一起噤聲。
  “既然不是原則性的事情,就讓他們大膽去做,誰做決策誰承擔責任。”
  紀遠堯一錘定音,將這場紛爭,像小兒鬥嘴一樣打發了。
  程奕看上去無話可說,臉色隱忍。
  我忍不住想,這是不是穆彥故意拖延給紀遠堯看,好給程奕下馬威的一場把戲。
  順手合起筆記本,就在我以為可以散會的時候,卻聽程奕又說——
  “另外,我還關心一個問題,為什麽市場部這麽久都拿不出一個細化分析的結論?”
  他問得我都一愣,看來今天真要與穆彥指尖對麥芒了。
  穆彥直視他,沒有應聲,出來接招的是市場部經理。
  他回答:“BR出具的報告還需要修改,進度不太理想。”
  BR是與我們一直合作的市場研究機構,業內口碑極好,合作也順暢。
  紀遠堯皺眉問:“BR又是怎麽回事?”
  市場部經理遲疑了下,回答說:“BR前後提交了兩次階段性報告,程總看過之後,認為有問題……”
  程奕接過他的話說:“是的,BR的報告我反複看過幾遍,確實存在問題。個別數據與結論有明顯的不合理跡象,我懷疑他們對數據造假,也可能是某一環節疏漏,所以這次提出一部分,讓他們做細化分析。實際上我的目的,是想看看細化報告中的數據,能否自圓其說。如果之前有造假,這次要繼續提供假數據,就不那麽容易。”
  會議室裏瞬間寂靜,這個“炸彈”丟得太突然,出乎所有人意料。
  穆彥卻麵無表情,冷靜注視著程奕,像在等下文。
  紀遠堯開口:“你們的看法呢,BR的報告,還有誰覺得有問題?”
  市場部經理不得不回答:“大體上,BR還是嚴謹的,但不能說完全沒有問題,個別環節可能有疏漏,我們也在核實,也在與他們探討。”
  這話留了很大餘地,怎麽說都對,說了等於沒說。
  紀遠堯皺眉問穆彥,“和BR近來合作得怎麽樣?”
  穆彥回答:“相對而言,BR是比較成熟的合作夥伴,跟我們也合作兩年了。新項目的前期調研,做得還算滿意。程總提到的問題,是技術性疏漏還是人為錯誤,現在不好判斷。如果是後者,BR就有很大的問題,隻能中止合作;如果是前者,性質又不同。現在新項目就快啟動了,市場工作壓力很大,這時候停止與BR的合作,可能影響項目進度。”
  “正因為馬上啟動新項目,對市場、成本和風險的把握精確程度,至關重要。”程奕不溫不火地反駁,“目前不宜變更合作方,但涉及長遠影響,我建議公司對BR的報告仔細調查,如果有必要,盡快選擇新的合作方。”
  市場部經理欲言又止地看向穆彥,穆彥臉色陰沉,卻沒有反駁。
  紀遠堯低頭咳嗽,咳了好一陣,聲音有些啞,“程總的擔憂是對的,這個問題要盡快調查清楚,BR暫時不動,看看這次報告出來的情況。市場部隨時跟進,穆彥你盯緊一點。”
  聽到這裏我才有點明白過來,程奕這一招,比先前否決掉穆彥選擇的媒體可狠多了——難道他想借此插手市場部,先將與穆彥關係緊密的合作方拆開,好引入自己的資源?
  他抓住BR的漏洞,等於抓住市場部的漏洞,也就是穆彥的漏洞。
  這是一個敏感區,任何公司都對於職業經理人與合作方的關係都很在意,如果BR真有問題,穆彥絕對不敢維護,否則會給自己招來說不清的麻煩。最近企劃部離職的陳謙,就是觸犯了類似禁忌。要是穆彥選擇避嫌,不維護,程奕就能趕走BR,換一個他能掌握的合作方,進而掌握住市場部。
  我看向程奕,在他充滿陽光氣質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城府痕跡。
  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出招既狠又陰,看得我後背生涼。
  看著他,再看看麵目冷傲的穆彥,還是覺得後者好一點,起碼惡也惡在明處。

  第十一章
  紀遠堯真是一個好BOSS,好得難以想象。
  他給我適應時間,允許我犯錯,從未責備我的手忙腳亂,時不時笑著說上一句“慢慢來”。
  他身上似乎有種奇特的力量,能讓人安心,讓人充滿底氣。
  起初我時時如履薄冰,唯恐犯錯,他卻說,“不犯錯怎麽知道什麽是對。”
  漸漸,我好像回到剛入職的時候,又覺得工作是一件快樂又充滿吸引力的事,每天都有新收獲,在紀遠堯身邊工作,像守著一個寶庫,時刻能學到可貴經驗。看他如何條理分明處理輕重緩急不同的事件;看他如何平衡各部門之間利益衝突,不偏不倚;看他如何周旋應酬,舉重若輕,分寸永遠恰到好處……乃至他時不時的調侃說笑,一句話、一個詞,都有睿智的吸引力。
  從前看習慣了父親,我以為所謂的成熟男士和成功男人,也不過就是那個樣子。
  可紀遠堯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我也說不上來,總之,他有與眾不同的氣質。
  要不是有個充滿魅力的BOSS,聊可安慰,做秘書也太辛苦了。
  每天早晨我得提早半小時到公司,將他當日日程排好,幾點約見、幾點會議、幾點出行,一個也不能疏漏;還要在他到達辦公室之前,將信函文件一一整理好,按重要緊急程度分類交給他。最頭疼是每天下班前的工作簡報,我必須跟進匯集各部門當日工作,檢查各個會議交代下去的事情是否落實,再向紀遠堯報告。
  這迫使我不能隻顧埋頭做自己的事,而要事事關心,整個公司每天在發生什麽,每個崗位上的人在做什麽,都要像BOSS一樣清楚——行政與營銷方麵還好,研發最頭疼,我常常被他們攪得一頭霧水,弄不清那麽多門道,隻好一有機會就問、就聽、就看。
  一時間覺得自己像個白癡,原來不懂的東西那麽多。
  這空虛感,刺激著我的求知欲,上班學,下班想,前所未有的勤奮。
  方雲曉說:“你總算,知恥而後勇。”
  如果沒有穆彥的輕藐,也許,我真不會這麽“勇”。
  自從那天之後,心裏恨恨憋著一口惡氣,非要做得好,好給他看。
  他不是說我聰明嗎,不是要我言行如一嗎,我豈能辜負這麽高的“期望”。
  每天在這兩層樓的狹小世界裏,抬頭低頭可見,走廊、會議室、餐廳……總有不經意間撞進眼裏的身影,總有避不開的熟悉目光。麵對麵時,我如常微笑,他如常禮貌;轉身背對背時,我心有嚴霜,不知他作何感想。
  漸漸習慣,漸漸無謂。
  每天如陀螺般的忙碌,亂七八糟的心思不覺淡了。
  能夠專注地忙,也是一件痛快的事。
  紀遠堯非常重視效率,要求今日事今日畢,隻要當日工作計劃還有一項沒完成,不管再累再晚他都會留在辦公室做完再走;如果工作都完成了,他絕不在公司多留一分鍾,還會趕我及時下班。
  他在八小時之外的生活很簡單,似乎除了很少的必要應酬,就是回家。
  所謂回家,也就是回到和公司僅兩條街之隔的30層公寓裏,那是公司給他安排的住處。我在行政部時,曾有一次幫葉靜送資料去他家裏。那間公寓是黃金地段上的心髒位置,可以從30層俯瞰整個城市中心,頗有登淩絕頂的感覺,室內裝修極簡,黑白風格,整潔異常,看上去第一感覺是冷清,完全沒有生活氣息。
  聽司機老範說,他回家之後幾乎足不出戶,就一個人待在家中看看書,喝喝茶,周末自己開車去郊外釣魚,或是一個人看電影。天氣好的時候,他不讓老範開車接送,自己一早步行半個小時來上班,像在怡然自得地散步。
  聽上去實在是個怪人,像19世紀英國小說裏的紳士。
  原本我還以為,做秘書會有很多應酬要陪同,但紀遠堯很少在酒桌露麵,隻出席特別重要的,像客戶、媒體之類的應酬都讓程奕、穆彥替他去了。
  聽方雲曉說,程奕很善於交際,短短時間就與媒體圈子裏趨炎附勢的那些人打得火熱。她和沈紅偉都在媒體,方雲曉是一家報社的美編,沈紅偉在廣告部,往來風聲總是靈通的。
  在這不大不小的兩層樓裏,就像布下了一個珍瓏棋局。以前看《天龍八部》裏描寫那棋局如何惑亂人心,如何金戈鐵馬,覺得十分誇張,現在想想身邊的楚河漢界,走卒車馬,隻會比書上更誇張。
  不管怎麽說,我棲身在紀遠堯辦公室外的這一方桌子後麵,就像置身平靜的保護傘下,來自哪一方的刀劍暫時都不會威脅到這裏。
  這周一的晨會上,確定了公司一年一度的拓展訓練時間。
  從下周二開始,全員參加為期四天的拓展訓練,各部門手上工作都暫時放下。紀遠堯重視這次拓展,認為新項目啟動在即,凝聚鼓舞士氣是頭等重要的事。
  我猜想,程奕的空降,與穆彥的爭鬥,鬧得營銷部門人心浮動,或許也是紀遠堯及時安排這次拓展訓練的原因之一吧。
  野外拓展總會把人折騰得很慘,但我喜歡,至少能讓人暫時放下辦公室裏的明槍暗箭,在短短幾天的特殊環境下,像“兄弟連”一樣的團結起來,共同去完成各種挑戰,換一種眼光和心態來認識身邊的工作夥伴。
  周二一早從公司出發,行車近兩小時,來到了郊外山腳下的訓練基地。
  出發前蘇雯就叮囑我,這次紀總雖然也參加,但他身體剛好一點,有些項目就不適合參與了,我的主要職責還是跟在他身邊,到時分組也會將我分在和他一起。
  這種活動是完全打亂等級,不分上下關係,也不分部門,全部人員由拓展教練統一編成不同的小組。話是如此,蘇雯照樣動了不少手腳,私下和拓展方培訓主任溝通過,有意將行政部的人盡量分在和重要高層一組,人事部的人則盡量塞到無關緊要的組裏。
  分組的時候紀遠堯看出來了,有些不悅,當著大家沒有發作,卻把穆彥和丁曉航分派到另兩個組去,有這兩位壓陣,場麵總算平衡了很多。
  蘇雯在一旁神色尷尬。
  程奕在紀遠堯這個組,他是第一次參加公司拓展,興致高昂。
  從寫字樓裏釋放出來的這些人,難得有機會掙脫高跟鞋與領帶的束縛,一個個都像多動症兒童,早就在那裏笑鬧折騰,躍躍欲試。
  上午是培訓師的宣講和一些室內互動的預熱,拓展教練們全都在一旁不苟言笑地站著,到了下午才開始使出手段折磨我們。一聽那些訓練項目,我就知道,紀遠堯這次是真要把我們往死裏收拾,幾乎全是強度極大、難度極高的。
  而他自己倒好,隻是象征性參加了輕鬆的一兩個項目,就和拓展教練站在一起,笑微微看著我們像群猴子似的摸爬滾打。
  缺乏鍛煉太久,我很快就累得不行了,一路折騰下來骨頭都快要散掉。
  最後一個項目比較輕鬆,是兩人配合著過獨木橋,紀遠堯也過來了,本來他要與程奕搭檔的,不知是誰在旁邊嚷了句“男女搭配,幹活不累”,活生生就把我給推了出去。
  這個搭檔是要有身體接觸的,我看著紀遠堯,紀遠堯看著我,就聽見程奕在旁壞笑。然後在我壓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的時候,就被紀遠堯一把拽上了三米高的獨木橋。
  對我這種有恐高症的人來說,即使地麵有防護墊,即使隻是三米高度的懸空,也是挑戰。
  站在橋上我腿軟心慌,死死攀住紀遠堯的胳膊,說什麽也不鬆手。
  可這萬惡的橋必須兩人配合,把未搭完的橋板搭好才能過去,一個人搭橋的時候,必須靠另一個人的全力扶持才能保持平衡。顯然我這點力氣,扶不住身高超過一米八的紀遠堯,隻能是我去搭橋板了。
  下麵“加油”的喊聲震得我越發心慌。
  紀遠堯原本抓著我的手,可這樣根本無法平衡,我搖搖晃晃怎麽也放不好那塊木板。
  “這樣不行,你得騰出兩隻手,別怕……我扶著你。”紀遠堯低聲說,雙手穩穩扶到我腰上。
  我實在很怕,可當他的手心傳來溫暖篤穩的力量,莫名的,心神就定住了。
  這雙手一定不會鬆開。
  我咬牙,重心往前一送,腰間的這雙手果然穩穩托住我全部重量。
  手中木板遞出去,不偏不倚,一舉搭對了位置。
  歡呼聲裏,我們第一個通過獨木橋,完成了任務。
  所有人都在給我們鼓掌,程奕的掌聲最為響亮。
  輸給我們的另一組也在有風度地鼓掌,他們的組長是穆彥。
  我站在地麵,膝蓋仍發軟,回頭看紀遠堯,他笑得溫文明朗,漆黑鬢邊有細密的汗。
  晚上住的地方很簡陋,就在訓練基地旁的兩層宿舍樓裏,硬木板床,沒有空調,12點前斷熱水。前次拓展也是住這裏,好在整齊幹淨,所有人都住一樣屋子,包括紀遠堯。
  想起他那公寓裏一塵不染的雪白地毯和柔軟得不可思議的黑色沙發,再看看這簡陋的木板床,我有種惡劣的平衡感。
  分配房間時,蘇雯把我和孟綺分到同一間。
  我實在不情願,卻又不能像幼兒園小朋友一樣舉手說“老師,我不和她玩”。
  孟綺一進房間就累得倒在床上不起來,我徑自浴室衝涼。
  衝掉一身的汗,換上棉布睡裙,整個人輕鬆了許多。
  出來看見孟綺靠在床頭發短信,看見我,她抬頭就笑:“哇哦,美人出浴!”
  我笑笑,坐在窗前拿毛巾擦頭發。
  如果我夠豁達,應該當作什麽事也沒有,對她笑臉相迎。
  可是方雲曉的表述能力很好,我的想象能力也不錯,每每想起孟綺和穆彥糾纏不清的一幕,就像是我自己親眼見到一樣——最耿耿於懷的,不是他和她做了什麽,而是那時候,孟綺明明知道我喜歡穆彥,背後照樣與他曖昧。我卻還傻傻將她當做好朋友。
  濕漉漉的頭發絞在毛巾底下,絞在手心裏,越絞越緊。
  孟綺有一搭無一搭找話說著,倒是豁達得很,還問我最近有沒有發現新的美食。
  美食二字讓我心裏一動。
  “那天晚上和方方吃飯,遇見一個和你挺像的女孩子,我們就聊起你,好久沒一起去那餐廳吃飯了,那裏的自助餐沒以前好吃了。”
  孟綺頓了下,“是嗎,我也好久沒去了,你們什麽時候去的?”
  “不記得了,幸好那天沒冒冒失失打招呼,不然認錯人可糗了。”
  孟綺也笑,然後換了話題,問起我用的護發素。
  她果然不承認最近去那裏吃過飯。
  敲門聲傳來。
  孟綺去開了門,見是銷售部的傅小然可憐兮兮地站在門口,探頭問:“小安,孟綺,我可不可以和你們擠一下房間?”
  我詫異,“怎麽了?”
  原來她被安排一個人住在走廊盡頭的房間,本來就害怕一個人住,剛才燈又閃了閃,像是壞了。晚上找不到維修工,她不敢在那又暗又靜的房間裏睡。
  “沒事,我過去睡,這裏小床擠不了三個人,我一個人住慣了,無所謂。”
  我求之不得,正好避開孟綺。
  傅小然感激不盡。
  不過換過去我就有一點後悔了,走廊盡頭的房間真是冷森森的,窗外樹枝被風吹動。房間裏的燈,時不時閃一下,最後啪一聲真的熄了。我下樓找服務員,半天也不見人影,到底不是星級酒店,隻好悻悻然回房間。
  不巧剛上樓梯,熄燈鈴響了,這裏模擬軍事化管理,宿舍說熄燈就熄燈。
  頓時眼前一暗,隻有走道裏兩盞昏黃小燈。
  趕緊摸黑回房間,剛到門口,抬頭就見裏麵一束光,照著個高大人影。
  “誰?”我嚇一跳。
  “安?這是你房間?”裏麵那個拿著手電筒亂晃的人竟是程奕。
  “程總?你在這幹嘛?”我詫異莫名。
  “我們查夜,來看看人是不是都在,差不多要熄燈休息了,隻有你的房間空著沒人。”
  “燈壞了,我剛下去找服務員,沒找著。”
  “哦,燈有問題?我來看看……幫我拿著……有椅子嗎?”
  他熱心得很,自己拖過椅子,把手電筒塞給我,爬上椅子就去折騰燈泡。
  “小心點啊,會不會有電……”我物理盲,想到有電的東西就緊張。
  “啊呀!”
  程奕突然怪叫。
  我汗毛倒豎,以為他觸電了,頓時一聲尖叫脫口而出。
  他卻在椅子上哈哈大笑,惡作劇得逞。
  “你,你會不會修啊!”我氣急敗壞。
  “第一次嘛,不要急,我研究研究。”
  “你第一次修燈泡?”
  “很奇怪嗎?”
  “不……不奇怪。”
  “啊呀!”
  程奕又一聲怪叫。
  這次不是惡作劇,是真的重心不穩,一腳踩空摔下來了!
  還好是摔在床上,他身手又敏捷,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趕緊爬起,臉被一束手電筒的光亮照上,又窘又糗的表情,無比喜感……不過,等等,手電筒被我倒拎在手裏,哪來的光束?
  我猛然轉身,看見那個站在門口的人,下一刻也被他手裏電筒晃花了眼。
  “喂喂,照什麽啊你!”程奕嘟噥。
  “你在玩雜耍?”穆彥反問。
  “我修燈泡……”程奕明顯中氣不足地解釋,“燈泡肯定壞了,修不了。”
  “修理工呢?”穆彥走進來,站在我麵前,在手電筒的昏暗光線裏打量我。
  “沒找著。”我悶聲回答。
  “拿著。”他把手電筒也塞我手裏,抬腿站上椅子,伸手旋了幾下,輕鬆摘下燈泡,在耳邊晃了晃,重新旋回原處。
  “壞了吧?”程奕話音未落,屋裏突然燈光大盛,死活不亮的燈泡就這麽一下子修好了。
  我仰頭,怔怔看著長手長腿的穆彥從椅上躍下,不費吹灰之力的樣子。
  “厲害……”程奕一臉仰望。
  “接觸不良。”穆彥掃他一眼。
  “哦……”程奕撓頭。
  我忍不住問:“你怎麽也來了?”
  “來給你修燈泡的。”穆彥不冷不熱嗆我一句,拿過手電筒,板著臉就走出去了。
  程奕笑著道聲晚安,也走了。
  燈光明晃晃照著,我回過神,一低頭發現身上還穿著碎花吊帶小睡裙。

  第十二章
  四天拓展訓練下來,即使有防曬霜護體,我還是被曬黑了一大圈。
  人人也都如此,例外的隻有紀遠堯和程奕。紀遠堯是因為享受特權待遇,沒在陽光底下怎麽曬;程奕是因為底色擺在那裏,墨汁裏調鍋灰——一樣一樣。
  訓練項目的難度強度不斷提高,各組之間競爭很激烈,第三組基本已被甩下,隻剩穆彥的組,和我所在的組,就要在今天最後的項目中決勝了。
  看到那求生牆、高空斷橋和繩降台組成的最後一組連貫挑戰時,我倒抽一口大大的涼氣。
  這設置也太黑心了。
  翻越四米高的求生牆是考驗團隊協作、人力分配與尤其關鍵的犧牲精神。
  搭人牆的時候,程奕與康傑兩個人咬牙扛在最下麵,一動不動,讓大家踩著他們肩頭翻上去。我看見程奕那一頭汗水,有些不忍落腳。
  他滿不在乎地一笑,示意我盡管上。
  在一群身嬌體弱的OL當中,我算靈活的,小時候的芭蕾底子還有點用。
  翻上去後,觀望對麵穆彥那一組,我才發現他是最早登頂的一個。
  穆彥站在上麵有條不紊組織大家依序翻越,先合力把笨拙的人送上去,敏捷輕巧的人墊後,進行得相當順利。而我們這邊卻亂了套,因為程奕自己當“墊腳石”去了,無人有效指揮,幾個女孩子落在後麵怎麽也爬不上來,能幫忙的男同事卻都一早上來了。
  看來這一局我們輸定了。
  程奕有犧牲精神,穆彥卻有指揮刀在手,這次高下已分。
  我沒有時間再多觀望,翻上障礙牆之後,馬上要通過第二個考驗,跨越空中斷橋。
  突破心理障礙,就在跳與不跳的一念之間。
  雙方都有人因為實在沒勇氣跳出去,在上麵猶豫拖延時間,甚至有女孩子直接放棄。
  大家都知道我恐高,將我留在最後位置。
  眼看一邊一個,淘汰的淘汰,通過的通過,終於輪到了我。
  戰戰兢兢站上斷橋,我沒有聽見隊友加油的聲音,底下全都一副無望沉默的表情。
  因為那邊斷橋上站著的是穆彥。
  他靜靜站在那裏,目視前方,全神貫注,然後突然躍出,沒有一絲遲疑,矯捷得像隻優美的豹,連續躍過懸高八米的斷橋,如同穿行平地,颯然身影惹起下麵尖叫連連。
  這人真是天生的冒險家,熱愛危險,樂於挑戰,區區斷橋對他就像一個玩具。
  我站在這裏看他,有一絲眩暈,有一些軟弱,也許隻是因為恐高症發作。
  腳下斷橋令我眼花心悸,冷汗陣陣,惡心與眩暈一起湧上來。恐懼本能漸漸控製住身體,連視線也模糊,看斷橋橋麵好像都在浮動。底下有人在叫“安瀾加油”,仿佛是程奕的聲音,也似乎有人在叫“下來吧”、“別勉強她”、“小安好可憐”……可憐嗎?穆彥是不是也覺得我可笑又可憐,就像在電梯裏,在車上,像看一個投懷送抱的笨女人那樣看我。
  我閉了閉眼睛,暈暈乎乎,腦子空白一片。
  他仿佛就在斷橋對麵嘲笑我。
  我朝著前方虛空中渺渺的“笑臉”迎了上去。
  一步,一步,再一步……
  歡呼聲雷動。
  現在扳平一局,我們還有最後一次機會,繩降這一關隻能贏不能輸。
  這次又是高空考驗,豁出去舍身一跳,把自己交給地心引力的同時,也是恐懼臨界點的突破。每人身上係有一根保險繩,自己控製降落速度,如果害怕可以慢慢滑降下來。
  但決勝的關鍵是速度,也就是破釜沉舟,不顧一切的勇氣。
  那邊第一個上的是孟綺。
  剛剛克服了高空斷橋的亢奮還沒有過去,我覺得應該不會再懼怕繩降,就自告奮勇站到了第一個的位置。
  我們一起攀上幾層樓高的繩降台,在教練指導下係好保險繩。
  教練還要再檢查一遍安全,我急忙催促,“快點,再不跳人家搶先了!”
  教練笑著點點頭,讓我也就位。
  轉身懸空站好,將要往後蹬出的一刹那,感覺到身後空空如也的虛無,風從四麵八方吹來,我本能地抓緊了護欄,不敢撒手,目光卻同時瞟向旁邊,看見孟綺也同樣遲疑了。
  她與我目光交會。
  我朝她一笑,猛地鬆手,屈膝後仰。
  瞬間的失重感之後,保險繩穩穩定住我,身在半空,手裏控製繩決定著下落的速度。
  孟綺也躍下來了。
  我心一橫,完全鬆開控製繩,瞬間身體飛一般下墜,底下驚呼聲嘩然騰起。
  耳邊呼呼風聲勁刮,地麵離我越來越近,突然一聲“喀嗤”傳入耳中,伴隨突如其來的巨大拉扯力,頸上疼痛傳來!我本能收緊控製繩,猛然停住下墜,隻覺脖子被勒得奇痛!
  是我頸繩上的貓咪墜子,不偏不倚卡進了保險繩的滑輪裏,滑輪將繩鏈也絞了進去,越扯越緊。
  極小概率的意外狀況落在了我身上。
  會死嗎?
  腦子裏第一時間跳出這念頭,其餘一片空白。
  我聽見下麵驚恐的尖叫,聽見很多個聲音在叫我的名字,在叫安瀾別怕、安瀾堅持……空白的腦子裏,浮出清醒念頭,唯一維係著我安全的是手裏這股控製繩,如果抓不牢,滑輪繼續收緊,我會被自己的項鏈勒窒息,也或許滑輪被卡壞,令我直接摔下去。
  頂上的教練在大叫:“抓牢,千萬不要鬆手,堅持一分鍾。”
  他飛快給自己係上保險繩,卻好像卡住了什麽,急急忙忙拉扯那一團繩索。
  冷汗冒出來,緊緊抓住的控製繩,勒得我掌心撕裂似的痛。
  下麵有人衝上來了,一邊跑一邊對我大叫:“安瀾,別怕,抓好繩子!”
  這是穆彥的聲音。
  我閉上眼睛,用盡全力抓牢手裏的控製繩,清晰聽到心在胸腔裏搏動的聲音,恐懼反而帶來異樣平靜,平靜到可以聽見頭頂上各種聲響……聽見教練在焦急咒罵卡住的保險繩、在阻止穆彥冒險、在提醒穆彥方法。
  唯獨沒有聽見穆彥說話,隻看見一根繩索扔下來,教練提醒安全的話還沒說完,無聲無息他就從天而降,滑到我眼前,篤穩的聲音近在耳畔,“安瀾,我來了。”
  他從半空中靠近,勾住了我的繩子,借著兩股吊繩晃蕩的力量,準確地抓住了我。
  為了在半空中定住身體,他的雙腿緊緊與我的腿交纏,一手穩住自己的控製繩,一手伸來摸索我頸上鏈子,試圖扯斷。
  “這是什麽?”
  “棉繩。”我艱難地回答,想起棉繩的韌性,輕易扯不斷,“隻能解開,看到結了嗎?”
  “有個鬼的結!”他惱怒,長喘一口氣,“你抓牢。”
  纏住我的腿一緊,他貼身逼近,手臂將我摟住,一低頭咬了下來。
  我本能仰頭。
  “別動。”他含混地說,溫熱的唇落在我頸項,掠過皮膚,齒尖終於銜住棉繩。
  濕潤而堅硬的觸感傳來,有一點酥麻,有一點痛。
  他咬住了這股細而韌的頸繩,用齒尖,一點一點咬斷。
  我們一起落回地麵,腳底沾地的那一刻,穆彥緊緊環著我的手臂立即放開了。
  而留在我脖頸上的濕潤溫熱還沒有消失。
  我還沒有站穩,就被衝上來的人抱住,個個激動慶幸我脫險。
  我還渾渾噩噩,似乎聽到哽咽,茫然轉頭,看見孟綺含淚的臉。
  她抱住我,抽泣著,“安安,安安,你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紅著眼睛的孟綺,流著淚的孟綺,失態的孟綺。
  “小綺……”我叫了她名字,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能這麽望著她。
  “你傻不傻啊,要是真出事了怎麽辦,別再這麽要強好不好?”她雙眼通紅。
  程奕過來拍了拍她肩膀,溫柔地笑著:“沒事沒事,小意外,安已經平安了。”
  孟綺轉過頭,眼淚撲簌簌地落。
  他柔聲說:“別哭,別哭了”
  說著彎下身看她,促狹地笑:“糟糕,妝哭花了。”
  孟綺捂住臉,哭笑不得地背轉身去。
  教練趕了過來,一疊聲向我道歉,自責沒有做好安全工作,問我有沒有傷著。
  我摸了摸脖子。
  教練問:“脖子受傷了嗎?”
  “沒有。”我下意識捂住齒尖掠過,猶存溫濕的那個地方,抬眼卻撞上穆彥的目光。
  他站在眾人之中,默不作聲看著我,胸膛起伏,急促呼吸還沒有平定。
  我的臉陡然滾燙。
  教練又問了很多,我隻是含糊點頭或搖頭。
  他終於問完走了,圍在身邊的同事也散了,穆彥走過來,將手心裏的一個東西給我。
  是那被咬斷的頸繩,墜子已經卡壞了。
  “這麽刺激的經曆,不容易遇到,拿去做紀念。”他語氣輕淡。
  “謝謝……”我接過墜子,望著他,除了這兩個字,什麽也說不出。
  他卻問:“這是掛的什麽東西?”
  “是貓,招運貓。”我有點發窘。
  “迷信!”穆彥嗤笑。
  我捏著這隻粉瓷小貓,麵紅耳赤——買的時候,店主說這是一隻招桃花的貓。
  雖然最後一項因我的烏龍被打斷,最終兩組還是打了個平手。
  總結會上,穆彥的組得到精誠協作獎,我們這組得到奉獻精神獎,還有一組得到集體智慧獎——就像在發棒棒糖,重在參與,人人有份,皆大歡喜。
  優異個人表現獎,毫無懸念地被穆彥拿去。
  原本程奕也很有競爭力,但卻敵不過穆彥“空中勇救失足女”的佳話,女職員們說起那一幕無不花癡大發,用傅小然誇張的話來講:“穆總好像蜘蛛俠一樣,那個帥啊!”
  聽上去我的經曆香豔又刺激。
  穆彥上去講話,代表團隊做總結,不像培訓師那麽舌綻蓮花,卻句句簡潔精煉,講得極富煽動力,下麵的掌聲響起一次又一次。
  結束總結致辭時,他拿起那個勳章樣式的獎牌說:“最後,我想把這個獎項,送給一個真正應擁有它的人——她在此次訓練中,展現出了對工作夥伴的全心信任,克服了自身障礙,盡管最後因意外而失敗,卻讓我看到她麵對困難時的鎮定和堅持,看到了大家的關切和情誼——這正是我們這個團隊,得以克服種種困難,團結一致走到今天的原因,以及這個團隊的價值所在。本次拓展已完滿結束,工作的挑戰即將開始,我希望我們能將在這裏領悟到的一切,發揮到工作中去,希望在團隊中看見更多的安瀾。”
  起初的錯愕之後,我默然聽著他的稱讚,被浪潮般的掌聲推動著,站起來。
  這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對我的讚美,這樣直接,這樣毫無保留。
  以往在他身邊,我百般努力,想得到他一個讚許的笑容,他卻無比吝嗇。
  而現在,這讚美,來得啼笑皆非。
  得到他的欣賞,竟是通過這樣的方式。
  心底泛起自嘲的笑,帶著淡淡澀味。
  感激也好,感動也好,不如捂在心底,再不想再被他看到。
  總結會上沒有看見紀遠堯,問蘇雯才知道,紀總身體不適,提前讓老範送他回去了。
  蘇雯說紀總回去的時候,知道我剛剛遇到意外,叫她代為慰問。
  完成了四天辛苦的拓展,大家意猶未盡,聚餐慶祝。
  極度疲憊之後,放鬆下來,仍有未消散的亢奮。
  飯桌上,我有驚無險的戲劇化遭遇,成了大家津津樂道的談資。
  某人“英雄救美”的浪漫之舉,使這場意外演變成香豔緋聞。
  穆彥就坐在對麵,聽著眾人戲謔,也不吱聲,泰然笑著,低調吃飯。
  我成了被打趣的靶子,不斷有人慫恿起哄,問我怎麽答謝救命恩人。
  “以身相許。”
  當再一次有人嚷出這四個字時,我忍無可忍說:“英雄救美是該以身相許,可這是美救狗熊……總是讓我占人家便宜,不太好吧。”
  正在喝湯的穆彥被嗆住,惡狠狠抬眼瞪我。
  都說他美了,還一副不識抬舉的樣子,我回以白眼。
  手機響起來,是老範來電,我走到外麵去接。
  老範說正在街上找藥店,幫紀總買退燒藥,問我哪裏能買到冰袋。
  “發燒怎麽不去醫院?”我聽出老範語氣裏的焦急,想著紀遠堯離開得匆促,怕是病得不輕,心裏不安起來。老範歎口氣,“他要肯去醫院,就不會拖成現在這樣了。”
  冰袋,我一時也不確定哪裏有,隻好和老範分頭去找。
  回到飯桌上,他們喝得正高興,我找了個借口跟蘇雯打過招呼,不聲不響離席。
  出來沿路找了幾家藥店,總算買到冰袋,打電話給老範,叫他來拿。
  站在路口車站等老範,一轉頭看見兩個財務部的同事遠遠走來,她們也提早離席,來這裏等車。我遲疑了下,退到車站的燈箱廣告牌後麵,一會兒老範開著紀遠堯的車來接我,要是被她們看見,實在說不清。
  她們站在廣告牌前等出租車,隔一道燈箱,並沒瞧見我。
  聊天的語聲卻清晰傳入我耳中。
  熙熙攘攘的街上,車聲人聲不絕於耳,我隻聽見幾句零星對話。
  “看她那個清高樣,爬得倒是快,誰紅就往誰身邊靠。”
  “誰讓人家年輕漂亮有資本,銷售部出來的,都不是省油的燈。”
  我以為她們在說孟綺,卻陡然聽見下一句——
  “原先我還奇怪,她憑什麽把葉靜給頂走,今天才算明白,原來背後有人撐著。”
  “說來說去還是靠男人鋪路。”
  “喂,車來了!”
  眼前明亮的廣告牌,眼前燈光晃得白花花一片。
  閑言閑語來得比我預料的還快,還刻薄,遠超出想象。
  女性受到的最大敵視不是來自男性,恰恰來自同性。
  我僵立在廣告牌後麵,手腳發涼,直至老範的車停在路邊,才回過神,想起自己是為什麽站在這裏。原本我想跟著老範去看看紀遠堯,親自把冰袋給他送去……可現在,心裏像被塞進一塊冰,已經被人說得這麽不堪,再晚上登門探望生病的紀遠堯,又算什麽事呢。
  老範等著我上車,我將冰袋遞給他,說不去了。
  他詫異,“怎麽又不去了,剛才不是還說,讓你試試勸他上醫院嘛?”
  我不知說什麽好。
  老範真是人精,看一眼我的表情,好像什麽都明白了,“丫頭你想太多了,上車,路上我慢慢跟你說。”
  他平穩地開著車,笑著歎口氣,“別在乎太多,你知道起初多少人在背後戳我脊梁骨,說我小人得誌嗎?那會兒我想不通啊,究竟我做什麽了,怎麽就小人了?就算我什麽都不做,他們還是要說,你再會做人也一樣。傻姑娘,咱們是為自己活,不是為他們活呀!”
  “你是男人,女孩子還有別的壓力,這不一樣。”我澀然回答。
  “有什麽鬼壓力,要我說,這是福氣。”老範嘿嘿一笑,“哪個姑娘不想漂亮?哪個男人不喜歡姑娘漂亮?”
  我啼笑皆非,想了想,還是被他逗笑。
  話糙理不糙,老範說的都是大實話,我明白。
  “工作嘛,盡心盡力辦好事情就對了,好不好不用別人評價,老板心裏有數,自己心裏有底。”老範繼續勸我,“老板也是人,你就當助人為樂,遇上個有難處的陌生人,也會幫一把……何況紀總這人真不錯,他孤零零一個人在這兒,這一陣又生病,挺不容易的。咱們能幫他的,盡力幫一點吧。”
  我知道老範心地好,卻不知他是這樣寬厚豁達的一個人,一番話說得我羞愧自慚,對比起來可見自己有多狹隘。
  到了紀遠堯家樓下,老範將藥交給我,笑著說:“上去吧,最好能勸他去一趟醫院,我的話他是不會聽了,就看給不給你小姑娘一點麵子。”
  這真是艱巨任務。
  我提著冰袋和藥,乘電梯抵達30層,踩著走廊地毯,腳下安靜無聲。
  按了門鈴。
  門開處,紀遠堯穿著黑色睡袍,頭發微亂,一臉倦容與詫異:“安瀾?”

  第十三章
  萬萬沒想到會看見一個穿睡袍的紀遠堯。
  我尷尬地說明來意,站在門口,局促無措。
  紀遠堯啞聲道謝,像是病得笨拙了,也定定看著我,不知說什麽似的。
  半晌,聽見他低聲說,“對不起,這麽晚還辛苦你們。”
  屋裏透出柔暗光線,被他這樣注視著,我忽然間心跳加快,莫名慌亂,想起老範囑托的任務,要勸紀遠堯去醫院……去醫院……我脫口而出:“去醫院吧。”
  紀遠堯一愣。
  我結結巴巴補充,“我是說,您好些沒有,是不是去醫院看看?”
  紀遠堯笑笑,“用不著,感冒而已。”
  話音未落,他握拳擋在唇邊,低頭一陣咳嗽,嘶啞空洞的聲音令人心驚。
  我從沒見人咳得這樣厲害,忙在袋子裏一陣翻找,找出褐色瓶子的藥水,打開遞給他,“這有止咳藥。”紀遠堯皺起眉頭,接過藥看了看,仰頭喝了一口,頓時表情都扭曲了,苦著臉直搖頭。
  我忍不住想笑,原來這麽一個人,也怕藥苦。
  他苦笑著側身,“都忘了說請進,把你擋在門口。”
  我一時局促。
  他笑問,“怎麽,怕我?”
  我誠實地點頭:“有點怕。”
  他反倒怔了。
  “怕打擾你休息。”我笑著解釋。
  他很無奈:“我有那麽病弱嗎?”
  隨他走進客廳,踩著柔軟地毯,有種深一腳淺一腳的飄忽。
  這是我第一次深夜走進獨居男性的家中。
  室內隻開著一麵背景牆的藍色燈,顯出幽冷暗沉,另一處光源來自半開的臥室門口,裏麵有橘色亮光漫出,顯然主人方才是在臥房裏。隱隱顯露的黑色大床,床單垂曳下一角,落在長絨白色地毯上。客廳沒有光亮,臥室門後是最醒目的地方,令人第一眼就不由自主注意到,像在偷窺他人最隱私的領地與最曖昧的所在。
  眼前光芒大盛,紀遠堯打開了客廳主燈。
  室內豁然洞明,四下雪亮,驅散了昧然不明的壓力。
  我在黑色長沙發一角坐下,掩飾著緊張拘謹,目光不敢亂瞄,更不好意思看向屋主。
  平日衣冠楚楚的紀遠堯,此刻隻穿著睡袍,黑色睡衣的帶子束在腰間,打了一個平整的結,交疊的領口略微散開……
  他倒了茶給我,出於禮節性的留我小坐,我也打算喝兩口就告辭。
  看到沙發上攤放著幾份文件,我隨口問,“您這麽晚還在工作?”
  “不算晚,1點之前都是工作時間。”他笑笑,端起杯子手一顫,又咳嗽起來。
  杯裏的水都潑灑出來,濺在茶幾上。
  我忙接過杯子,無意間觸到他的手,冰冷的,看他蒼白臉頰浮現高燒的緋紅,咳嗽比剛才那一陣更厲害,咳了好一陣才漸漸平息。
  他抵在唇邊的手,骨節瘦削分明,燈光下看去很白。
  “紀總,去醫院看看吧,這樣拖著會越來越嚴重的。”我覺得必須勸動他。
  “醫院太麻煩了。”他固執搖頭,“我有個報告要寫,明天一早得發給總部,沒空。”
  “報告我來寫,至少先去輸液,吃藥退燒太慢了。”我擔心他又咳又燒會拖成肺炎。
  “你不會寫。”他一口拒絕,皺眉說,“醫院那種地方,去了就不讓出來,最煩人了。”
  他簡直跟我那諱疾忌醫的老爸一個腔調。
  “那不去醫院,就到最近的診所就能輸液。”我軟聲遊說,拿出哄老爸時百試不爽的法寶,睜大眼睛望著他,“報告不耽誤,你說我寫,好不好?”
  他看著我,目光微動,表情有些軟化。
  “我們現在就去,老範就在樓下,不耽誤你多久,好不好?”
  我仰臉直望住他,一瞬不瞬,直至他點頭。
  老範是對的,對付頑固的男人,女孩子充滿祈求的目光最有效。
  這個鍾點的社區診所裏格外寧靜。
  紀遠堯不肯躺到病床上去,坐在觀察室裏,一手掛著吊針,一邊指揮我打開他的手提電腦,找出未寫完的文檔。要不是聲音低啞,臉色蒼白,單看他聚精會神這樣子,根本不像個病人。
  他要起草的報告,是明天一早要發送給總部的,關於BR後來的細化報告的意見。
  上次程奕在會議上質疑了BR的市調數據,之後拿到的新報告,讓BR提供了全部數據資料供核查,長達六十多頁的數據裏,市場部甄選出十二頁重要部分提交上來。
  紀遠堯將這些數據作為新項目的評估依據,附加到報告中。
  而這份報告內容,由他口述,我寫。
  進入工作狀態,我無暇多想,全神貫注聽著,手指飛舞在鍵盤上。
  紀遠堯語速不徐不急,思維卻極快,偶爾停頓一想,就已組織好邏輯清晰的大段語句,令我應接不暇,顧不上想字裏行間深意。幾乎敲完了大半篇,才隱隱明白報告的內容。
  紀遠堯在這報告中,認可BR新的分析結果,鑒於市場變化,新項目麵臨的風險、阻力可能比之前預計更大,但仍在可控範疇。此前的評估存在失誤,影響了定位策略和成本控製方案的準確性,需要做出修正。
  我頓住手指,錯愕裏,有些走神。
  這真不是好消息。
  如果不嚴重,紀遠堯也不會親自呈文,向總部承認工作失誤。新項目不知會受到怎樣的影響,首當其衝的市場部更要麵臨灰頭土臉境況,甚至要承擔直接責任。
  不知這責任會不會落到穆彥頭上。
  這變故背後,恐怕少不了程奕的推波助瀾。
  報告第一稿寫完,拿給紀遠堯過目,他看得專注。
  看完良久沒有說話,盯著屏幕上的文檔,出神思索。
  我也不出聲,看了看輸液瓶,尋思什麽時候叫護士來換下一瓶。
  “安瀾。”紀遠堯喚我“你對市場部怎麽看?”
  “市場部?”我愣住,這沒頭沒腦的問題,讓人一頭霧水。
  紀遠堯語聲低沉:“你熟悉市場部的同事嗎,他們怎麽樣?”
  我想了想,拿捏著話:“市場部我覺得吧,執行力很強,很團結,同事都很不錯。”
  “除了這些優點呢?”紀遠堯抬眼看來,目光迫人。
  “可能,主動性還不夠吧。”我瞧著他臉色,猜測著他想聽到的內容,複述了穆彥一貫對市場部的不滿。其實在我看來,市場部是最舒適的部門,實質工作有BR,不勞他們親力親為,隻需差遣乙方,工作壓力和強度都小於企劃、銷售部,部門人手雖少,卻是最從容的。
  紀遠堯良久沒有說話。
  我等得忐忑。
  他終於又開口,卻沒再繼續這個話題,簡單叫我修改幾個措辭。
  知道不該多嘴,可我忍了忍,還是小心而憂切地問,“新項目會不會受影響?”
  紀遠堯看向我,“你希望它不受影響嗎?”
  我由衷回答:“當然了,期待了這麽久,公司一直在積蓄力量,等待一個突破,不隻是公司的發展機會,每個員工也期盼有新突破,新發展,當然不想這機會被擱置下去。”
  紀遠堯的目光久久停在我身上,有種奇異的光采,並不強烈,卻有著說不出的份量。
  然後他笑了,“你們不會再失望。”
  關於這個話題,他沒再多說一句話。
  我埋頭修改,把報告又從頭到尾整理一遍,做完已兩眼酸脹。
  身旁紀遠堯不知什麽時候坐著睡著了,掛著吊針的手臂垂下,臉側向一旁,額發散落,輪廓柔和,挺直鼻梁下的嘴唇在睡眠中也薄薄抿著,下巴透出淡青色的胡茬痕跡。
  我收回目光,意識到自己竟久久盯著一個男人的睡容,空茫的腦子裏不知在想什麽。
  不忍心把他驚醒,我輕輕托起他垂下的手臂放平,怕吊針滑脫。
  觸到他因輸液而冰涼的手,想了想,將我的外套給他搭在手臂保暖。
  還有半瓶就輸完了。
  我悄然拿起包,走出診所,喚醒外麵車裏睡著的老範,換他進去。
  不想等紀遠堯醒來,我攔下午夜街頭的出租車,獨自離開。
  到家已困得迷迷糊糊,不記得怎麽衝完涼,一頭栽倒在床上睡死過去的。
  醒來是因為有人大呼小叫掀開被子,把我從床上拖起來。
  我困得睜不開眼,死氣沉沉地說:“方雲曉,我給你家裏鑰匙,不是讓你一大早騷擾我睡覺的。”
  方雲曉氣急敗壞:“還一大早,都下午兩點了,手機也關機,從昨晚就一直打不通,再不來看看我就要以為你被謀財害命了!”
  下午兩點?
  這一下清醒過來,摸到手機一看,居然忘記充電,不知道什麽時候把電池耗光了。
  我手忙腳亂地充電開機,被方雲曉在一旁看著嘲笑,問我急著接誰的電話這麽殷勤。
  “當然是老板。”我白她一眼。
  “中南海保鏢啊,還24小時開機待命?”方雲曉搶白我,話音未落,就聽見手機有未接來電的提示音。我定睛一看,暗叫糟糕,都是紀遠堯的來電。
  立即回撥過去,那邊傳來紀遠堯低沉溫和的聲音。
  沒等我解釋關機的原因,他已主動說:“沒什麽事,就是問問你有沒有平安到家,昨晚辛苦你,又讓你一個人那麽晚走,對不起。”
  “沒事的。”我傻傻笑,“你好些了吧?”
  他笑,聲音聽上去精神很好:“我很好,正在去公司的路上。”
  “啊,那我現在到公司?”
  “你不用來,周末好好休息。”紀遠堯頓了頓,淡淡說,“安瀾,謝謝。”
  掛了電話,眼前卻浮現他疲憊睡去的樣子,我有些恍惚。
  方雲曉追問我昨晚的去向。
  我一邊泡麵,一邊將難得的診所加班經過告訴她。
  她盤腿坐在沙發上,看著我吃麵,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你就一點戒備也沒有地跟人待了一晚上,不怕遇到好色之徒?”
  我咬著嘴裏的麵條,回以白眼,“人家病成那樣,好什麽色啊。”
  “要是沒生病呢,你就會戒備了?”
  這話倒問得我一愣,要是紀遠堯沒生病,我會對他抱有戒備心麽。
  似乎也不會,壓根沒把他往這方向想過。
  並非我天真,相反戒備心一直繃得十足,做銷售時堅決不在晚上見客戶,無論工作名義還是私下應酬,為此沒少得罪客戶。可是昨晚,我好像一點也不擔心,似乎紀遠堯這個名字,這個人,就是安全感和信賴的代名詞?
  方雲曉歎息:“你不會剛跳出穆彥的火炕,轉身又陷進一個漩渦吧?”
  我被一口泡麵噎住。
  “聽上去我不是在工作,是整天在公司招蜂引蝶?”
  “我哪是這個意思,一句玩笑,你怎麽這麽敏感?”方雲曉錯愕。
  我也自覺語氣重了,或許真是太敏感,太反感聽到這樣的話。
  方雲曉湊過來碰碰我,“我說笑的,其實大公司裏青年才俊紮堆,一個賽一個的精英,男男女女朝夕相處,沒點曖昧才不正常。就我們那社裏,不也是一天到晚傳不盡的緋聞?”
  我橫她一眼:“貴圈才是熱情奔放!”
  “彼此彼此,不過我們社的男人沒什麽含金量,稍微平頭整臉一點就自戀得不得了,要說姿色,還真沒幾個有穆彥那水平,女的也不及孟綺……”
  提起這兩個名字,我吃不下麵了。
  起身倒了茶來,捧著手裏,看著茶葉起落漂浮。
  我將拓展這幾天發生的事告訴方雲曉,她聽得愣住,半天沒說話。
  “穆彥真那麽英勇啊,還真看不出……像個爺們兒!”
  難得從方雲曉嘴裏聽見一句說穆彥的好話,我笑起來。
  “孟綺,唉……”方雲曉喃喃說,“到底朋友一場,她還是關心你的吧。”
  回想那一刻,我隱約記得,身在半空,聽見了孟綺的驚叫。
  可是後來,她抱著我哭的時候,說的那些話,對程奕的那種神情,不知道為什麽,讓我有點說不清的滋味。聽著方雲曉善意的感歎,我更遲疑,不知怎樣說、怎樣想才好。
  也許不該懷疑一個人的好處,可是直覺,不肯順應願望。
  我希望與孟綺還殘存著友誼,可在那一刻,麵對她的眼淚,我再沒輕易感動。
  回想在公司,她也曾主動示好,態度比之前親切許多。
  她的變化都發生在我成為紀遠堯的秘書之後。
  而昨天那一幕,也許還因為程奕的在場。
  她哭得梨花帶雨,像個善良委屈的小女孩,當時程奕看她的目光充滿憐惜。
  男男女女,是是非非,一團亂麻。
  什麽時候開始,想要相信一個人,已如此困難。
  孟綺如此。
  穆彥如此。
  聊起這些話題實在令人氣悶。
  周末閑著無事,沈紅偉又加班,方雲曉拖我去看無聊的爆米花電影。
  在電影院,湊錢碰到市場部主管馮海峰,他與女朋友看的和我們是同一場。
  等待電影開場前,他替我們買來了可樂與爆米花,坐在一起閑聊。
  他是個風趣的人,有雙笑起來像條縫的細眯眼睛。
  這個周末的午後,我們坐在一起談笑風生,他的女友,還有方方,相處都這麽輕鬆融洽——那時我們都不知道,將要發生的變故已經悄然開始,令人措手不及,無從提防。
  周一上班,接到第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總部人力資源總監Amanda將在明天上午抵達。
  現在並不是年終考核的階段,總部突然派出這位大員,令人費解。
  紀遠堯一點也沒透露Amanda為什麽來,隻在例會上通知人事、行政部門一起接待。
  當晚給Amanda接風的飯局上,我陪同紀遠堯去了。
  這之前我隻見過Amanda一次,以為她對我這麽一個行政部小職員應該沒有什麽印象,想不到她還清楚地記得,去年年底過來出差時,因前台的疏忽,訂錯了回程的航班,險些耽誤她趕去異地分公司參加一個重要會議。是我通過航空公司的朋友,設法拿到對外已“訂完”的機票,解決了這件事,並一路送她到機場。
  Amanda對紀遠堯稱讚我,說他挑選了一個不錯的秘書。
  紀遠堯隻是微笑,蘇雯她們也笑而不言地看著我。
  聽著她的讚揚,我臉上發燒。
  那時我到行政部不久,處境孤立,難得當時的前台很照顧我。看到她因誤訂機票而焦灼,我才主動想到去找航空公司的朋友想想辦法。但是我犯了一個無法彌補的錯誤——訂到機票後,我興衝衝跑去告訴前台,她卻正在蘇雯辦公室裏,惶惶不安地建議Amanda改從其他城市轉機。我推門進去,當著她,對在場的Amanda和蘇雯說,航班的問題解決了。
  那時的我,尚未改掉熱心衝動的毛病,尚未學會臨事替人替己三思。
  Amanda走後,蘇雯大發脾氣,二話不說炒掉了那個前台,僅僅隻因一張機票的誤訂——就這麽微小的一次失誤,令蘇雯在Amanda麵前感到丟臉,便足以抹殺前台一切工作努力。
  前台離職之後,我打電話給她,想要解釋這件事,每次都被直接掛斷。恐怕直到現在,她也認定我是個乘人之危,搶功博出位的小人。
  從那件事之後,我就很少主動提出給人幫忙,除非別人一再請求。
  對於Amanda,也因此留下必須小心應對的戒備印象。
  這個四十多歲的獨身女性是個嚴苛精明的人,有著香港人的典型工作風格,總予人審視挑剔的感覺。她的意見判斷,甚至影響著很多高層的職務升降,區區一個不悅的表情,也可能讓一個小員工立即走人。
  然而這一次,或許是換了不同角度,我發現Amanda也有富於人情味的一麵,時隔大半年還能記住一個曾幫她解決機票難題的小職員,並不吝於當麵讚揚,實在令我感動。
  飯局上沒有談及任何與工作相關的問題,一桌子的女人占多數,氣氛圓融,話題機趣輕鬆。
  程奕和穆彥也難得地出席了,我想是因為紀遠堯對Amanda的重視和禮遇。
  隻是他們倆似乎都表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謹慎,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
  Amanda隻停留了一天,其中大半天時間,一直與紀遠堯、程奕、穆彥在小會議室裏開會,人事經理任亞麗是兩小時後才被叫進去,其間他們討論了什麽,沒有人知道。
  這種會議不需要秘書在場記錄,紀遠堯吩咐我留在外麵,擋下電話和其他事務的打擾。
  散會後,他們魚貫而出,Amanda和紀遠堯仍留在裏麵說話。
  程奕第一個走出來,經過我座位,沒有如往常般微笑點頭,而是目不斜視地走了出去。
  穆彥一邊走一邊與任亞麗低聲交談著,兩人神色都很嚴肅。
  這兩層樓裏,再遲鈍麻木的人也嗅到了非同尋常的味道。
  每個人都猜到將有事情發生,且一定與營銷部門有關,很可能是人事上的調整。
  Amanda是周二到的,而我的周三、周四兩天,完全被探聽消息的人攪得雞犬不寧。
  有人猜是程奕要調走,或是穆彥要調離,甚至有猜穆彥要辭職的。
  最後一種猜測我絕不相信,穆彥若辭職,隻會有兩種可能,一是認輸,二是灰心。
  這兩個可能性在他身上發生的幾率都太低了。

  第十四章
  周五是休息前的最後一個工作日,公司允許不穿嚴格的職業裝,可以在符合著裝製度和禮儀的範疇內,穿稍微輕鬆一些的衣服,算是一種人性化的體現。
  因為晚上答應和方雲曉去參加一個不知所謂的藝術展,我穿了件改良旗袍款式的上衣。一到公司,就遇見那天一起看電影的市場部主管,恰巧穆彥也正從任亞麗辦公室出來,和我們打了個照麵。他今天穿著黑色修身裁剪的上衣,從走廊那邊過來,像塊磁石吸附住許多目光。
  “小安,打扮這麽漂亮,晚上一定有約會!”那位主管笑著打趣我。
  “周末當然要有約會。”我回應他的玩笑,並朝穆彥笑了笑,“穆總今天這麽早?”
  穆彥麵無表情,避開我的目光,一頷首就過去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莫名覺得古怪。
  走進辦公室,發現紀遠堯也已到了,今天好像每個人都格外勤勉。
  我看了看紀遠堯今天的工作日程,照例他會出席營銷部門每周五的全體例會。
  我拿文件進去,順便提醒他,一會兒該去26層了。
  “今天不用去。”紀遠堯平靜地回答,
  我怔了下:“那我通知程總主持會議?”
  他薄削的嘴唇一抿:“讓穆彥主持。”
  “哦……”我有些錯愕,向他投以詢問的目光。
  他抬眼看向我,頓了頓,語聲低沉嚴肅:“公司決定對營銷部門進行合並調整。”
  “合並?”我震住,無數問號當頭砸下,摸不清這是什麽意思,誰合並誰?
  “市場和企劃部將合並為一個新部門,很遺憾有些同伴今天不得不離開公司。”
  他用了“同伴”這個詞,而不是毫無感□彩的“同事”。
  然而他的語氣如此平靜,平靜得沒有一絲感情波瀾:“這是一個策略上的決定,我們不得不做取舍。”
  我直勾勾望著他,頭腦失去反應能力,做夢也沒想到這個變故——傳說中的“裁員”,竟然在眼前說發生就發生。就在陪他輸液那個晚上,他不是還問起我對市場部的看法麽——腦子裏一激靈,隱隱想起當時的對話,異樣涼意浮上心頭。
  難道那個時候,就已經醞釀下今天的變故,他已有了合並市場部的想法?
  咫尺之外的紀遠堯,像一塊散發著寒氣的冰。
  他溫和儒雅、風度翩翩,他從容自若,令人信賴,但遠遠不止這樣,月亮背後的陰影裏,還有無數張看不透的麵容,看不清的微笑,每一個都可以叫做“紀遠堯”。
  那夜的某一瞬間,我曾以為離他很近。
  原來依然有著十萬八千裏的距離。
  我的情緒凍結在這一刻,沉默退出辦公室時,見他側頭看著窗外,夏日早晨的陽光竟刺目炫亮。
  這是什麽樣的策略考慮,在新項目即將啟動的前夕,打亂自己一手建立的營銷團隊,丟掉這麽久以來辛苦培養的人才——我不懂。
  很快消息就已傳遍兩層樓。
  人事部已行動起來,連同行政也都就位。
  任亞麗和兩名人事主管已在26層的會議室裏,逐一與市場部員工談話。
  網絡技術主管開始對OA上的部分賬號進行鎖定。
  一切早已準備好了,隻等今天一聲令下,像做大掃除,幹脆利落地將這些朝夕相對、曾為公司付出汗水、辛勞甚至感情的人,齊齊掃地出門。
  留給他們離開的時間隻有兩個小時,包括談話、辦理離職手續、清理辦公電腦、整理收納個人物品。兩小時之後,他們的門禁卡將被收回,OA刪除,再不屬於公司的一員,這裏所有的門戶都將對他們關閉。一早出門上班的時候,也許有人還想著手頭的工作,走進公司大門的時候,絕不會想到是最後一次。
  我躲在座位後整整一上午,沒敢走出去,怕看見那些將要離開的人。
  最後還是被蘇雯叫去,經過走廊時,看見那天一起看電影的市場部主管馮海峰,拿著一隻文件袋,從人事部出來,表情木然,手裏的袋子也許就裝著他為公司服務三年,最終能得到的一切。
  他看見我,那表情似乎算笑了一下,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我卻說不出一聲再見。
  所謂的合並,幾乎將市場部員工全部裁掉,隻剩一個部門經理,一個主管,被合並到企劃部,從此統稱市場企劃部。原市場部經理變成副經理,成了徐青的副手。
  對整個集團而言,幾個員工被掃地出門,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對營銷部門,對穆彥,卻是傷筋動骨。
  與此同時,公司宣布了另一個重要消息——新項目因故推遲啟動。
  我去給程奕送文件,他沒在辦公室,一個人在茶水間待著,沉默地喝著一杯咖啡。
  看見我,他轉頭笑了一下。
  我看著那杯咖啡黑乎乎的顏色:“你都不加東西,就這麽喝不苦嗎?”
  他回答:“苦也是種味道。”
  我笑了笑,遞上文件。
  他接過去看了一眼,沒說話,隨手擱在一旁。
  有風吹來,薄薄紙頁掠過桌麵,輕飄飄落在他腳下。
  我將文件撿起,遞上手中的筆,低聲說:“麻煩您確認下回執。”
  他接過筆刷刷簽上名字,抬眼一笑,依然露出整齊白亮的牙齒,“你要咖啡嗎?”
  我看著他的杯子笑了笑:“不要了,我怕苦。”
  他也笑,眉毛依然很有特色地上揚,笑容中的陽光味道卻不再——在機場第一次看見他時,就像一個大學學長,和此時陰鬱的模樣,判若兩人。
  每個離開的員工都獲得了應有賠償金,隻有市場部主管馮海峰例外。
  他是以重大工作失誤,給公司造成損失的緣故被炒,不僅沒有賠償,走得更是狼狽。
  導致市場部付出這樣慘重代價的源頭,正是程奕負責調查的BR造假問題。
  對馮海峰的處理辦法也是程奕提出的,穆彥對此默許。
  公司對具體人員的處理如此堅決,對事件本身卻采取了淡化態度,並沒有對內公開。除了極個別人知情,公司同事都不知道馮海峰和BR究竟有什麽問題。事實上,我也隻含糊知道個大概——此前BR的報告對風險評估有嚴重偏差,影響了公司決策,以致臨時推遲新項目的啟動。程奕捅出這個問題,不隻打擊到市場部,矛頭更直指穆彥。
  紀遠堯不得不讓他調查,查到最後,終究沒有證據表明BR的數據是人為造假,隻能歸結為工作失誤。責任追究下來,落到馮海峰頭上,算是他的失職。
  總部的責問,給紀遠堯施加了很大壓力,一個馮海峰不足以擋住殺氣騰騰的刀鋒,市場部終於被推上砧板,擋在了他們的主帥身前。
  企劃和市場兩個部門,在各地分公司都是獨立並行的存在,職能上各有側重,雖然同在一個係統,卻常有各自為政,爭奪利益的情況出現。早在去年,總部就提出過精簡架構的想法,在其他分公司做過嚐試,合並這兩個部門,削減一直居高不下的營銷成本。
  但在我們這裏卻受到抵觸——多個項目同時推進,推廣壓力很大,加上紀遠堯的支持,使穆彥有充分的底氣拒絕合並部門。
  將在外,箭在弦,總部一時找不到理由強製我們接受調整。
  而現在,穆彥卻手起刀落,親自砍掉了自己珍愛的那條臂膀。
  他一手建立的江山折耗慘重,市場這半壁幾近全毀。
  看上去程奕似乎又贏了,可明明流血的人是穆彥,陰鬱的表情隻出現在程奕臉上——他恐怕沒有想到,對手寧肯自斷其腕,舍車保帥,也不給他伺機插手的機會。
  市場部是程奕好不容易尋找到的突破口,剛剛撕開一條裂紋,卻被人徹底堵上。
  這個結果不但使程奕插手的目的落空,更將他推到整個團隊的對立麵。
  穆彥曾開玩笑說,如果在古代戰場上,他定是橫刀立馬,陣前直取上將首級的虎將。
  他是大開大闔,愛恨喜惡分明的人,經此一役,和程奕的嫌隙恐怕再難化解了。
  周一的晚上,紀遠堯留在辦公室很晚都沒走,將近八點鍾了,他還在裏麵忙碌。人事部今晚也在加班,有個同事叫了外賣,順便問我要不要也叫一份。
  這提醒我想起自己的本分,就去敲了敲紀遠堯的門,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他說進來。
  推開門,看見他剛剛掛上電話。
  我問要不要為他叫外賣。
  他像是這才想起時間,看了下表,詫異道:“八點了?穆彥還在嗎?你叫他過來。”
  我點點頭,帶上門的時候又問:“那外賣還是先給您送上來?”
  他笑了下:“好。”雪一樣清冷的燈光下,他又低頭開始忙碌。
  我撥了穆彥辦公室電話,往常這個時候,他一般都還在,今天卻好久無人接聽。
  又撥他手機,終於接了,卻不像在安靜的室內,電話裏隱約有風聲傳來。
  我一下子明白他在哪裏了。
  聽說紀遠堯找他,穆彥淡淡說了聲“馬上來”,便掛斷了電話。
  當他匆匆而來,經過我身邊時,隱約還有一絲煙草味道。
  果然是在小天台上抽煙。
  小天台,我已經好久沒上去了,欄杆後盛滿煙蒂的咖啡杯,不知道是否還在。他身上的煙味,令我心底刺了一下,小小的一下。
  我定定盯著電腦,將注意力重新聚集在工作上,極力不去想起天台上雪白襯衣的身影。
  上周五的裁員風波剛發生,沒有人心裏好受,這兩層樓裏低氣壓仍持續不散,一整天下來,25層辦公區裏似乎連談笑聲都聽不到,26層的氣氛可想而知。
  但我必須若無其事,和一門之隔的那個人保持態度一致。
  就在昨天,我親眼見到紀遠堯溫雅麵貌之下的冷酷。
  七個同事作為鬥爭的犧牲品離開了,連穆彥這麽涼薄的人,多少都有些掩飾不住的傷感內疚,紀遠堯卻始終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流露。他像個優雅的古羅馬雕塑,高高在上,充滿權威,從頭到腳找不到軟弱的漏洞。
  看著這樣一個人,即使在他溫文爾雅的時候,和我一起完成拓展挑戰的時候,甚至是生病睡著的時候,依然覺得他遙遠飄渺;而現在看見他的冷酷,喜怒不形於色的微笑之下,反倒有了血肉,有了溫度。
  外賣到了,我敲門送進去。
  裏麵兩人的交談被打斷,一齊停下來看我。
  穆彥瞟了餐盒一眼:“怎麽吃這種垃圾食品。”
  我反問:“不吃這個,難道弄口鍋到公司來煮嗎?”
  穆彥大概沒想到我會在紀遠堯麵前與他嗆聲,一時啞了,板起臉來不理我。
  紀遠堯笑著抬腕看時間:“還真不早了,今天先到這裏吧,我們聽穆彥的,垃圾食品就不要吃了,另外找個地方一起吃飯。”
  我看著手裏餐盒小聲嘀咕:“不早說,浪費糧食。”
  “下次我早點說。”紀遠堯好脾氣地笑著,一點也不以為意。
  穆彥看看紀遠堯,又看看我,然後移開目光。
  我假裝看不到他的存在。
  壓抑的環境下,需要有人緩釋氣氛,充當辦公室裏的調劑品。
  在這些日子的磨合試探之後,我已大約摸索到與紀遠堯的相處之道,他本人作風嚴謹,卻不喜歡周圍人太過刻板。也許這樣的互動,顯得有些太親近,但我已無所謂穆彥怎麽看,他此刻表情,倒讓我有種幽晦的快意。
  旁人將我看作什麽人,並不取決於我怎麽做,而隻取決於他們願意怎樣看。
  老範開車,帶我們去了一家幽靜別致的私房菜餐廳。
  餐廳在一座外表並不起眼的兩層小樓裏,天台上燈光映著天光,沒有刻意雕飾的靡靡情調,卻有婆娑的吊蘭、斑駁的木條地板和空氣裏浮動的木香。
  我從不知道有這樣好一個地方,而它居然就在我家對麵,隻隔一條街。
  可惜是和上司們吃飯,再好的情調也白搭。
  這個時間已經沒什麽人吃飯,樓下有情侶在喝茶,天台隻我們四個人。
  老範坐在我旁邊,同紀遠堯聊著美食的話題。
  穆彥卻沉默下去,在公司裏安之若素的神情,被落寞疲憊取代。
  自落座之後,他就懶懶靠在椅子裏,仿佛豎起一道無形的屏,將自己與外界隔開,自顧出神。
  菜上來了,色香味俱佳。
  三人各自專注於碗箸之間,隻有穆彥還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吃的東西比我還少。
  老範留意著他臉色,笑著問:“穆總,這地方覺得怎麽樣?”
  “挺好。”穆彥笑笑。
  這時服務生端上最後一道繽紛十色的甜品,介紹名字叫“活色生香”。
  紀遠堯慢條斯理喝了一口鱸魚蓴菜湯:“有安瀾同我們一起吃飯,算得上活色生香。”
  老範哈哈笑。
  穆彥側目,似真非真地笑了笑。
  在餐廳幽約悱惻的光線裏看去,對麵的紀遠堯,微微眯起眼角的笑,給人一種妖異的錯覺。
  我被自己瞬間的錯覺嚇了一跳,定睛再看,對麵還是那個溫文爾雅的紀總。
  幽暗燈光替我遮掩了刹那的臉熱。
  這頓飯吃得食不知味,好在他們沒有談工作,也許是因為我和老範在的緣故。
  我卻記掛著明天上午的會議,新項目推遲之後,整體工作進度的調整討論,涉及研發、營銷、預決算、財務等多個部門,將會決定接下來的工作走向。
  在程穆二人的爭鬥中,紀遠堯沒有保持中立,顯而易見站在穆彥一邊。起初猜測他與穆彥關係出現裂痕的人,現在都閉嘴了。舍車保帥的結果,與其說是對穆彥的維護,不如說是他在堅持自己的權威。
  一頓飯吃完,時間已晚,走的時候紀遠堯說先送我回家。
  老範說車從這方向不能掉頭,要繞一大圈。
  “我送她好了,你們方向不順。”穆彥眼也不抬。
  我一時沒出聲,等紀遠堯上車走了,才對穆彥說:“過了馬路就是我家,不用送的。”
  “不把女士送到家,會顯得我很沒風度。”他懶洋洋說。
  “你還需要風度?”
  他瞥我一眼。
  我朝前方已經看得見的大樓指了指,“那麽近,還送什麽。”
  他一副了然的樣子:“哦,你嫌近,那就散步繞一圈。”
  我被噎住。
  悶頭往前走,隨便他好了,願意送就送。
  他不緊不慢跟著,一直走到過街天橋下,我到底忍不住回頭看他。
  路旁樹蔭的影子影影綽綽罩下來,他站在這團樹影的邊緣,懶懶問:“看什麽,跟我有仇?”
  我揚了揚眉。
  時近深夜的天橋下行人已經稀少,也許是疲倦的原因,他看上去沒有了平日的傲慢:“不用這個樣子,好好說話總可以吧。”
  聽上去像是主動言和。
  我怔了。
  他走過來,拽我一起走上天橋,走在我身邊。
  天橋上的風從四麵吹來,寥寥行人經過身旁。
  他望著遠處,不緊不慢地說:“我們是不是該各自說聲抱歉?”
  “為什麽?”
  “我不該那樣說。”他顯然不太習慣低姿態講話,“但你也對我說了謊。”
  “什麽謊?”
  他哼了聲:“事實上,蘇雯向老大推薦你之後,我很快就知道了,你原本沒必要對我遮掩,你那點小私心,傻得可愛。”
  我深吸了口氣,克製情緒,不想解釋分辨,當時真實想法現在說出來也沒什麽意義,他若不相信,無非徒增難堪。
  “你以為我完全不知情,以為老大不會告訴我嗎?”穆彥哂笑,“你是我帶出來的人,假如要到老大身邊去,他當然會詢問我對你的評價。”
  “是嗎,那你沒說說我的壞話?”我冷冷問。
  “你認為我會嗎?”他反問。
  我轉頭看他。
  “那是個好機會,從私人立場我會為你高興,從工作立場,更希望你選擇回來支持我。”穆彥輕飄飄一笑:“我以為你會回來,結果你不聲不響去了老大那邊……當時我對你很失望。”
  “你對紀總怎麽評價我?”我望著他。
  “實話實說。”他一笑,不多言。
  一時間,心裏五味雜陳。
  穆彥直視我,目光深而明亮,“安瀾,我對你從來沒有惡意。”

  第十五章
  一團團濃霧翻湧在海麵。
  搖晃傾斜的船身底下不住傳來浮冰擠壓的聲音,驚慌的乘客們紛紛從船舷往下跳,跳上漂浮在海麵的巨大浮冰,並朝這邊揮手,呼喊著讓船上剩餘的人快離開……難道船真的要沉沒了嗎,我茫然四顧,身邊已空落落看不見一個人影,似乎我已是最後的乘客。
  不,還有一個人。
  那人孤獨站立在船頭,麵朝寒風和濃霧襲來的方向,背影堅定,一動不動,仿佛與這船澆鑄在了一起。一眼望去,仿佛茫茫霧海中的桅柱,他在船在,永不會沉淪。
  船舷上逃生的繩梯慢慢滑落,我朝浮冰上揮手的人群最後看了一眼,轉身朝佇立船頭的那個人走去,如果他不離開,我也不離開,無論這隻船最終駛往何處,我堅信這個人所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遠勝那些漂流的浮冰。
  頂著呼嘯冰風,我一步步走近他身邊。
  他回頭,清晰麵容從霧中漸漸現出。
  是紀遠堯。
  又一個詭怪的夢境。
  醒來時,異常清醒平靜,好像從未睡著,隻是恍惚了一小會兒,看時間卻已是清晨六點。
  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周遭寧靜安穩,哪裏有什麽海麵、濃霧、浮冰和船。
  隻是夢裏一切太過真切,情境是虛無的,心情卻假不了。
  我披上睡衣起床,拉開臥室通往露台的滑門,撲麵而來的清冷空氣挾著城市獨有的味道,各種氣息曖昧摻雜在一起,熟悉又陌生。這時候的天空還留有一抹最後的夜色,在即將到來的光明之前,顯出薄弱的陰鬱。
  趴在露台欄杆上,我深呼吸,低頭看見不遠處那座過街天橋。
  在清晨的微光裏看去,隻是窄小又普通的一座橋。
  和穆彥站在天橋上說過的話,隔了一夜,再想起來仍是一陣恍惚。
  昨夜站在天橋上的穆彥,更是一個陌生的穆彥,一反常態,說出讓我完全意想不到的話。
  當時我們相對沉默,引來路人紛紛側目。
  他的話,他的神情,讓我剛剛築起的堅硬防線驟然被衝擊,說不觸動是假的,那一刻真切的心跳,我無法否認……他說,“安瀾,我對你從來沒有惡意。”
  刹那間四目相對,我熟悉以往盛氣淩人的穆彥,卻對這個懇切溫和的穆彥,不知所措。
  他凝視我,對天橋上人來人往的尷尬一點也不在意。
  “怎麽說到惡意來了,聽著真古怪……”我低頭撩起耳邊發絲,回避地笑了笑,岔開他的話:“你今天心情不好麽,吃飯的時候好像很不高興?”
  他的目光閃了下,淡淡別過臉:“沒有。”
  我想著裁員的事已發生了幾天,他一直平靜如常,今天情緒低落是與之有關麽。
  他沉默了一陣,“下午馮海峰打了電話來。”
  我怔住,“他還好吧?”
  穆彥望著遠處街燈,“他罵了我一頓。”
  我啞然不知該說什麽。
  穆彥也沉默。
  “馮海峰也隻是發泄情緒吧……”我長長歎口氣,“那不是你的錯,別在意。”
  穆彥笑笑,語聲澀然,“他應該罵我。”
  我試著想象他的心情,卻無法想象。
  他一向護短,費了許多心血帶起來的團隊,被自己親手砍掉,人前泰定自若,人後承受責罵,這樣的壓力我無法體會,隻有深深的無力感,隻有這失落難過,是與他相通的。
  “也許他們去別處會發展得更好。” 我低聲說。
  “用不著安慰我。”穆彥像是一瞬間恢複正常起來,語氣又冷淡強硬了:“兩害相較取其輕,不付出這種犧牲,公司才會陷入真正的麻煩。”
  “你指什麽?”我愕然問。
  “以後你會知道的。”他拒絕回答。
  “你知不知道話說一半有多討厭?”我氣惱,“故弄玄虛,不如不說。”
  他歎了口氣:“好奇心這麽強,可不是做秘書的料,你得學學葉靜的知趣。”
  這個人總喜歡打擊我,喜歡拿葉靜的玲瓏來反襯我的笨拙,如同反複對一隻鴨子強調:你不是天鵝。這是我最反感的事,當即回敬:“好在紀總可以忍受這麽笨的秘書,您不用忍受。”
  “沒辦法,老大喜歡笨人。”他繼續打擊我,刻薄到家,“不過你也有優點。”
  “嗬,我居然還有優點?”我被他激得尖酸起來。
  “你認人。”穆彥意味深長地笑,“跟著誰,就認誰,不懂六親不認那一套,就算懂也做不出來,換句話說,你還很不職業。”
  這算是貶我,但他的口氣聽著,卻像是在誇。
  “認事不認人,認人不認事,所謂職業就是感情擺一邊,隻對正確的事——所以,我和你,都是不夠職業的人。” 穆彥笑得自嘲,“老大自己夠聰明了,對付明槍暗箭他的本事綽綽有餘,身邊安置一兩個笨人,反而比聰明人放心。”
  他說明槍暗箭。
  明槍已經看到了,暗箭在哪裏,我不知道。
  忍了忍,索性單刀直入問穆彥:“我想不通總部為什麽一再打壓,推遲新項目對公司又沒好處……程總,他到底什麽意思?”
  穆彥仿佛聽見很好笑的笑話:“不一定要有好處,他們隻想推瞎子跳崖。”
  我越聽越迷茫。
  “等著瞧吧,看最後是誰推下誰。”穆彥冷笑。
  這些話,隔了一夜,再想起來,仍是如墜雲霧。
  夏日清晨的陽光已照在身上,明燦燦晃著眼睛,將紛亂的念頭照得如露水般蒸發一空。
  我活動了一下趴在露台欄杆上已經發麻的手臂,不知自己一動不動發呆了多久。
  連屋裏的威震天都已睡醒了,跟著踱來露台,安靜地趴在我身旁。
  我撫著它背脊上柔軟厚密的毛,又想起昨夜的夢。
  ——“推瞎子跳崖”到底是什麽意思呢,穆彥若有所指又十分保留的話,讓我想起夢裏,在浮冰擠壓下艱難航行的船,棄船而去的人,佇立船頭堅定不動的背影。
  據說夢是出賣內心世界的猶大。
  我回到房間,從衣櫥裏挑出衣服,問蹭在腳邊的貓:“小威,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威震天打了個嗬欠。
  一夜沒睡好的惡果在九點半的會議桌上體現出來了。
  各路人馬都在桌旁正襟危坐,我隨紀遠堯走進去,剛落了座,就感到困意襲來。
  我得拚命忍住打嗬欠的衝動,提起精神聆聽各路大佬說話,記下他們的發言。
  穆彥就坐在斜對麵,煥然一新的神采代替了昨晚倦色,眉梢眼角還是刀鋒一樣銳利。感覺到我在看他,他斜了斜目光,麵無表情,伸手正了下自己的領帶,倨傲的下巴如果會說話,估計會對我說,“看什麽看!”
  耳邊聽見低低的咳嗽聲,拉回我的注意力。
  紀遠堯習慣性清了清嗓子,讓程奕先說說營銷係統的工作調整思路。
  新項目的推遲,在我看來是一件困惑不安的事,但此刻從會議桌上大多數人的反應看來,他們對此是深深地鬆了口氣。程奕的態度,看上去也和大家一致。他尤其強調了部門調整之後,營銷團隊麵臨的諸多難題,最迫切的問題,是要解決人力的緊張。
  我從這角落裏無聲無息打量他。
  他不說話的時候,不露出潔白牙齒和隱約笑渦的時候,會有種冷靜嚴謹的氣質。
  按程奕所擬的進度計劃,我們與BR的合作將在下個月終止,初步招投標工作完成,新的合作方將與審計部門、財務部門聯合評估選定,接替BR的工作。
  原本讓程奕以一個副總經理親自操持合作方招投標,並不合適,但BR事件剛過去,穆彥有避嫌的理由,部門兼並後人手頓時緊張。當程奕提出增調人手協助時,徐青立刻說了企劃部門麵臨的一大堆壓力,言下之意是不可能抽人給他。
  對這種反應,程奕似乎早就有數,也不跟徐青為難,轉頭看康傑:“那麽銷售部相對壓力小一點,人手還充足吧?”
  康傑點點頭,一板一眼地說:“這個問題,目前來講,銷售部這邊麵臨的是短期任務和長期任務兩方麵的問題……”他開始滔滔不絕,一筐一筐的套話往外扔,繞程奕的圈子繞得太明顯,估計等他從長期任務說到短期任務,今天這會也差不多可以開完了,其他部門也不用再發言了。
  程奕兩手克製地握著,狹長的一雙眼直盯著康傑。
  坐在程奕對麵的穆彥,專注傾聽,一聲不吭。
  這真是一窩各自算盤撥得嘩啦響的老狐狸。
  最大的一隻狐狸總算出聲了,紀遠堯習慣性地握拳抵在唇邊,咳了下,拿起咖啡杯子喝了一小口。會議室裏頓時安靜,康傑適時刹住他的廢話。
  “這種小事就不用在會上討論了,該抽調誰就調,程總不用跟他們客氣。”紀遠堯輕描淡寫地笑笑,“既然個個部門都人手緊張,看來還是我最閑,你忙不過來就讓安瀾幫忙好了。”
  紀遠堯隱含笑意的目光透過細銀邊眼鏡,落在我身上。

  第十六章
  “不願意去嗎?”
  紀遠堯笑著問我,隨手放下了車窗,午後熱風吹進來,拂在臉上有種粗糲的溫暖。
  “怎麽會呢。”我笑著否認:“既然是您安排的,做什麽工作都一樣。”
  他轉頭看我,目光細微:“也有不一樣。”
  我點頭表示領會。
  紀遠堯一笑,就此打住,不再多說。
  老範在前麵問他,是不是車裏冷氣太強,吹得冷。
  “你冷嗎?”紀遠堯溫和地問我,將放下一半的車窗又升起來,“悶了半天,透透新鮮空氣好不好?”他的神色話語,無不體諒周到,人前人後風度俱佳,簡直不像現代人,像從十九世紀英國小說裏走出來的舊式紳士。如果哪一天紀遠堯要殺人,我想,也會彬彬有禮地替死者揩幹淨血跡。
  就像上午的會議上,一點征兆沒有的,就把我推了出去,推到虎視眈眈的程奕嘴邊。
  那一刻,我感到會議室像一座原始叢林,巨獸們踞坐兩列,殺機騰騰,正要伺機相搏,這時一隻兔子突然“嘭”一聲被丟到中間,兔子抬起頭,隻好對巨獸們露出一個和平的微笑。
  我除了和平地笑,沒別的反應可選擇。
  剛以為找了棵大樹,靠著好乘涼,這就被一腳踹到毒太陽底下——涼不是給你白乘的。
  在座的各路大佬們以含義各異的目光稍稍聚焦了我一下, 對於習慣了血肉搏殺的巨獸們而言,這算不上什麽。
  而穆彥,一副心安理得的目光,審視著我的反應。
  昨晚天橋上那一番話,似乎不是平白無故說來與我談心的。
  程奕踢掉了BR,自己來圈定新的合作方,插手市場這半壁江山已成定局。
  經過上兩輪交手,程奕已很清楚自己處在十分不利的劣勢,上下級一致針對自己,總部對空降兵管丟不管埋,簡直是沒有活路。如果是個沒骨頭的人,也就偃旗息鼓,順勢把市場的主導權還給穆彥了。但他還是一聲不吭地完成了第一步招標評估,高效率推進此事,態度絲毫沒有軟化跡象。
  對新合作的招標評估並不複雜,卻是個敏感環節,曆來燙手。
  紀遠堯把我指派過去協助,以示他對程奕工作的支持。
  真正需要我做的事,當然不是給程奕跑腿打雜。
  穆彥的“推心置腹”似乎是個前奏,這一次,能不能在兩派人馬之間周旋過去,也許將決定我能否在這大魚吃小魚的渾水池塘裏生存下去——你站這個山頭,他站那個山頭,總有一股力量要把人逼上梁山,沒平衡木可走。
  我隻想安分守己做好份內工作,從不想牽涉利害是非。
  可是在我成為總經理秘書的那一天,這期望就已破滅了。
  車子飛馳在路上,老範開得又穩又快。
  紀遠堯第二次抬腕看時間了。
  剛結束午間的飯局,我們正在回公司的路上,稍後還約見了一位銀行副行長,時間排得很密集。
  這一路上紀遠堯的電話就沒消停,其間財務經理打來過,穆彥打來過,他的臉色不大好看,兀自深思,也不說話。
  我和老範都不敢吭聲。
  這次電話再又響起時,紀遠堯卻讓手機響了好一會兒,才用一種低沉愉悅的語聲接起。
  聽到他稱呼對方“Jeff”,我怔了一下,反應過來,那是我們的總裁。
  現年五十歲的邱景國是個美籍台灣人,一般被員工們尊稱為邱先生,Jeff是高管們叫的,顯示一種親近。看見真人之前,我在商業雜誌上多次見過他的照片和訪問,公司網站和內刊上的邱先生更是笑容可掬,氣質敦厚。
  但第一次見到來此視察的邱景國本人時,我發覺以前的印象錯了。那個微微發福的男人,其實並不愛笑,也不像照片上那麽敦厚。
  按原計劃下個月邱景國就要來視察新項目。
  紀遠堯接了他的電話,麵帶微笑,語氣隨和。
  我聽他談到了新項目推進的情況,並沒有提到阻力,隻是提了下資金鏈的問題,並說今早總部財務總監剛和我們財務經理做了溝通。涉及花錢的問題,總部一向死扼著下麵的咽喉,一個關口卡住,便能卡得下麵的人吐血。
  今年的資金計劃本已通過總部審核,即使新項目推遲,總體來說調整也不大。但不知道為什麽,財務經理在今早的會議上匯報後續資金調配時,很是憂心忡忡。
  聽上去他們電話裏談得十分愉快。
  紀遠堯問總裁過來視察的時間是否又要推遲,也不知那邊說了什麽,紀遠堯朗聲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又開始連連咳嗽。
  我從老範手裏接過一瓶水,打開遞給他。
  紀遠堯掛了電話,咳了好一陣才緩下來,臉色相當不好,眉頭緊緊擰住。
  老範從後視鏡裏看著他,擔憂地說:“紀總,車上好像有藥,我給您找找。”
  紀遠堯擺擺手,臉色疲憊:“不用,我沒事。”
  老範有些著急:“您得去醫院好好瞧一下,老這麽拖著不行的!”
  紀遠堯不耐煩地皺眉:“沒有那麽嚴重。”
  “老範說得對,再小的病拖久了都有可能變嚴重,您就抽時間去醫院看一下吧。”我忍不住也開口勸他。以前聽老範說過,紀遠堯患過一次肺炎,還沒全好就忙著出院,又連續出差,累得再次發作,那之後就常常發燒咳嗽,一直好不徹底。
  “等不忙的時候就去。”紀遠堯對我笑笑,沒有像對老範那麽不耐煩。
  “您哪有不忙的時候。”我知道他越是溫和的時候也就越是固執。
  他無奈地笑,“我哪有那麽多時間在醫院裏偷懶。”
  我哭笑不得,“怎麽是偷懶,這是你自己的健康,還有什麽能比健康重要?”
  紀遠堯笑起來:“老範,你看,安瀾在教訓我呢。”
  副總經理辦公室裏,陽光充沛,身後落地窗的遮光簾完全升起。
  我坐在程奕身旁,一邊聽對麵的孟綺陳述下輪評估的準備情況,一邊翻看招投標資料。
  程奕從銷售部欽點的助手是孟綺。
  作為初來乍到的空降兵,程奕對本地市場和各種錯綜複雜人脈關係了解的不足,是他無法回避的弱點,而這恰恰是孟綺的長項。從孟綺的陳述裏,我感覺她對一家名叫思拓的公司有所傾斜,那也是一個經驗和口碑皆屬上佳的團隊。程奕問我的看法,我便順著孟綺的話帶了過去,不發表意見。
  以往在穆彥的強勢主導下,財務和預決算部門都會在評估中大開綠燈,很少刁難。現在換到程奕手裏,很細微的一個問題也要經過反複討論,最令他頭痛的是,本該各個部門主動配合他這個副總的工作,事實上卻是他去尋求別人的配合。
  沒有親眼看到程奕舉步維艱的處境之前,誰都會覺得紀遠堯對他是不壞的,至少禮數周全。隻是這種“潤物細無聲”的手段,遠比針鋒相對可怕。
  臨下班時,手機接到一個陌生來電。
  對方是前幾天和程奕一起見過的思拓公司的項目經理,一來就開門見山約我吃飯,強調是私下邀約,不談工作。這是意料之中的電話,隻是沒想到人家“工作”做得這麽快,見過一麵就開始活動。
  我沒有一口拒絕,和他在電話裏客套了半晌才問:“隻是我一個人嗎?”
  對方見機很快:“如果安小姐想有其他同事一起也行,這個您決定。”
  “孟小姐可以嗎?”
  “當然當然,兩位一起賞臉,再好不過了。”對方哈哈笑。
  “我問問她,她要是不去,我一個人就算了。”我拿捏著腔調說話。
  “這個,我想孟小姐是沒問題的。”對方言語委婉,“安小姐定個時間吧,其他我們來安排。”
  聽上去,孟綺已經與他們私下接觸過了。
  我笑笑,“不急,有空再說。”
  擱下電話,我出神地盯著電腦屏幕。
  思拓的“活動”隻能說是正常行為,孟綺和他們私下接觸,也應當見怪不怪。
  灰色地帶早已是被默許的存在,乙方甲方之間絕對幹淨是很少見的。
  用穆彥的話說,“中國社會是人情社會”,一板一眼講職業化,站在大眾規則的對立麵,孤立的隻是自己。他的這種態度,自上而下影響著整個企劃市場團隊。
  這讓我想起BR,難說BR與我們,與穆彥,與馮海峰沒有更深的瓜葛。
  專業的市場團隊隻是一個工具,使用這工具的手,還是我們自己。
  有個問題一直讓我困惑,BR有什麽理由對數據造假,還是僅僅因為敷衍、疏忽、失誤?
  像BR這樣的公司不太可能犯這樣的低級錯誤。
  這念頭令我背後隱隱的冷,仿佛有個答案隱約浮出,可以很好解釋BR與市場部的失職。
  然而我不敢也不願再深想下去。
  正在出神,紀遠堯過來,要我找一份會議紀要出來。
  我在電腦上找到文檔,準備打印。
  他卻走到我身旁,“不用打印,我就這樣看看。”
  說著他已俯下身,自己從我手裏拿過鼠標,點開文檔,專注盯著屏幕。
  我被定在了座位上,眼前是他垂下的領帶,美麗光澤與質感牢牢捕去人的視線。
  他的手臂挨著我的肩。
  這不自在的姿勢讓我脖子很僵,側身想讓一讓,他卻同時收回手,手背不偏不倚從我臉上掃過。紀遠堯怔了下,“對不起。”
  我瞄到他白色襯衣袖口,擦到了一抹口紅的淡紅,頓時很窘:“你的袖子……”
  紀遠堯好像沒明白過來,低頭看看,恍然笑了。
  “沒事。”
  我尷尬不已。
  他抬起袖口,似乎覺得好笑,“要是有太太,才真麻煩了。”
  看他形隻影單過日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家在別處,這個年紀的男人沒理由還是單身。
  可他竟然真是單身。
  我愣住,臉上被他手背掃過的地方有種酥麻的感覺,成熟男人的氣息,帶著體溫的熱度,即使在他離開之後也久久不散。

  第十七章
  方方聽我聊工作,聽得昏昏欲睡,盡管我自己講得十分投入。
  她打個嗬欠,悶悶說:“我覺得,你換個工作吧。”
  “為什麽?”
  “你不覺得又無聊又累?整天說來說去,都是這些勾心鬥角,還不如以前說點八卦、偷懶、磨洋工……你不是也討厭耍心眼嗎,怎麽現在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
  “哪有,樂不樂都一樣,隻是個工作唄。”我聳肩。
  “那你這工作做得開心嗎?”
  我頓住,認真想來,似乎好久沒在意過自己開不開心。
  “要是做得不開心,還不如換個輕鬆自在的環境,拿個餓不死的3000塊,日子一樣過。”
  我回味著她的話,沒有回答。
  她繼續念叨:“以前你哪有這麽多彎彎繞繞的心思,照這麽下去,離更年期也不遠了。”
  我抬眼看她,“可是這工作,我做得開心。”
  她瞪大眼睛,“真的?”
  看著方雲曉流露質疑的眼睛,我平靜地說:“我喜歡現在,不喜歡以往。”
  也許我可以一天天泡在格子間裏,沒心沒肺地混下去,和文件們廝磨,靠八卦磨牙,隨波逐流地被推來送去,從二十四五歲,混到二十六七歲,再就是三十歲了。我會始終以仰望姿態,看著穆彥這樣的人閃閃發光,越走越遠;在同時起步的孟綺麵前,我的目光越來越低,某一天開始向新人們慨歎,當年孟總是如何如何……
  最初的意氣風發,在撞得灰頭土臉之後,長久消沉,一度蜷起身來混日子,以為就那麽混下去了。幸運的是我遇到機遇,遇到肯折騰我、打磨我的人。
  這樣看來,忽然覺得,我第一個該感謝穆彥。
  孟綺私下接觸思拓這件事,我最終沒有告訴紀遠堯,隻如實提到了思拓的人與我接觸。
  紀遠堯對此一笑置之。
  為了這件事,我和方雲曉起了爭執,她覺得我不該為孟綺隱瞞。
  我不這麽想。
  按照公司製度,乙方與經辦人員私下接觸是大忌,足可以取消合作資格。但製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若嚴格按這個製度追究,我們許多合作方都得被取締。即使是穆彥也有看不見的人脈網絡,在公司默許範圍內,有些事無從深究,真要挑來了說,便是站在整個潛規則的對立麵,對我沒有一點好處。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紀遠堯隻關心程奕的舉動,而程奕與思拓之間,沒有任何不必要的往來,一切都在孟綺在前麵,也許這就是她對於他的價值。
  我對紀遠堯如實報告程奕的工作,不添加是非,不做主觀判斷,實事求是來說,程奕的工作嚴謹到位,做得無可挑剔;思拓的實力口碑也的確在競標者中脫穎而出,選擇與他們合作是正確的決定。
  紀遠堯對我的反饋,沒有表現出不滿意,對程奕的工作似乎也頗欣賞。
  思拓最終成為我們新的合作方,從紀遠堯到穆彥都沒有異議。
  新項目正式啟動之前總算落下一塊大石,大家都鬆了口氣,
  匯報會議結束後,程奕提出慶祝一下,部門裁並事件很傷團隊元氣,需要振奮振奮。
  其實這個問題,穆彥已用另一種手段解決,遠比程奕想到的活動來得直接有效。
  他提高了市場企劃部的績效獎金比例,將一大塊蜜糖塞進剛挨了巴掌的孩子嘴裏;又對工作計劃加壓,迫使部門全速運轉——在看不見的壓力下,人的工作神經繃得更緊,危機更能激發動力。不安情緒並沒有在營銷部門蔓延多久,工作夥伴離去的遺憾,在切實可見的自身利益麵前,變得比白開水還淡。
  但紀遠堯對程奕的提議卻很感興趣。
  “公司下半年會組織全體員工的旅遊,倒是你們幾個可以放鬆一下,忙了這麽久,大家很辛苦,也該放個假了。”紀遠堯笑著看了穆彥一眼,“你,徐青、康傑,都放假。”
  穆彥與程奕互視一眼。
  紀遠堯不理他們願不願意:“周末一起度假,我也去。”
  這番話像興奮劑,也像粘合劑,目的很明顯,是要各藏算計的這幾人借機走近,大局麵前,齊心為上。
  安排出行度假這種事,是秘書的天職。
  八小時內要能做牛做馬,八小時外還得精通吃喝玩樂。
  考慮到紀遠堯同行,我找了一個有溫泉可泡、有小溪可垂釣、有綠穀可探幽的避暑景區,山頂上有一家田園風味的度假村,條件陳設應該入得了紀遠堯挑剔的法眼。
  出行時間定在周六上午,周日回來,一共五男三女。
  參與這次工作的,除了我和孟綺,還有程奕臨時從銷售部抓差的傅小然。
  叫上小然,也是我的一點私心,不想與孟綺單獨住一個房間。
  最興奮的人是程奕,他已經幾次跑來問我安排了,像個被憋悶壞了的貪玩孩子,還問我要不要帶戶外裝備。穆彥則一如既往擺冷臉,好像要勞動他老人家出去玩一趟,是多麽辛苦不易的事。
  訂房間時剛好單男單女,我自己單獨一間,紀遠堯單獨一間。
  周五下班前我拿著行程單去給穆彥,康傑正好在他那裏,看了這安排就壞笑,跟穆彥低聲說了什麽,兩個男人一起笑起來,笑得我莫名其妙。
  等康傑出去了,我問穆彥:“他又說什麽壞話?”
  穆彥笑而不答。
  我恐嚇,“你要是不說,就把你和徐青排一間房。”
  徐青睡覺打呼嚕的獅子吼威力,經過公司上次旅遊之後,已經人盡皆知。
  穆彥把臉轉過一旁,抿著嘴角忍了忍,還是招了:“他說應該露營,男女混帳,省錢省地……”沒說完他就破了功,撲哧笑出來,笑得眼睛彎起,冷麵形象大毀。
  “流氓!”我瞪他。
  “你說誰?”他睜大眼睛。
  “康傑!”我扭頭而去。
  出門前還是陽光灼烈,我們的車在高速路上走到一半,陽光就隱退到雲層,越來越厚的陰雲從天邊湧向頭頂,風吹得道旁樹木起伏搖曳,正是夏天暴雨來臨前的征兆。
  我看著窗外,隻希望暴雨等我們抵達之後再來,還有20分鍾就能下高速,再走十幾分鍾的盤山公路就能到了。
  這時候穆彥他們的車,突然從後麵提速超了過去。
  程奕的手機響起,孟綺在那邊車上打來,叫我們開快點,搶在下雨前趕到。
  “那我們追了?”程奕掛了電話,問副駕上的紀遠堯。
  “超了他們。”紀遠堯幹脆利落。
  “你們要在高速路上飆車?”我頓時心就緊了。
  “放心,不會超速。”程奕笑嘻嘻,補上一句,“追他們,用得著超速嘛。”
  我和小然,在後座麵麵相覷。
  果然程奕二話不說超了過去。
  兩車擦身而過時,我不妙的預感陡然飆升,想起穆彥的脾氣……這念頭還沒轉完,眼角一閃,穆彥的車已風馳電掣般飆了上來。
  接下來這十幾分鍾,我的心髒負荷不斷加碼,眼看著時速越來越快,兩車不斷相互反超,小然緊張得要死,不停嚷著“程總程總,慢點慢點”……
  好歹下了高速,轉上盤山公路,穆彥就趁我們稍稍減速看路的一下子,囂張地壓上來,逼得程奕趕緊閃避,讓他揚長而去。我看程奕還要追,一點沒有消停的意思,再也忍無可忍了。“紀總,你也不管管他們倆,小然都快嚇死了!”我向紀遠堯軟聲求救。
  小然趕緊附和。
  “害怕了?”紀遠堯笑著回頭看我們,“程奕,你看你這技術,停車!”
  我終於鬆了口氣,下一口氣還沒提上來,就聽見紀遠堯的後半句話——
  “我來開。”
  如果我能有一點先見之明,打死也不會再叫他來“管管”了。
  沒有限速要求的盤山公路上一彎接著一彎,護欄外山壁懸空,林濤起伏,遠近層巒在陰雲低壓的天空下顯出水墨畫似的靜美,但我和小然誰都沒有心思欣賞這份靜美了。在紀遠堯的駕駛下,我們好像在乘風破浪,狂野無畏地乘風破浪,真正狂野無畏——狂野的是紀遠堯,無畏的是程奕,我是全身繃緊,小然那表情更是戰戰兢兢,生不如死。
  他們飆的是車,我們飆的是汗。
  每到一個轉彎,我手心冷汗就飆一把,小然的驚叫就高一浪。
  前方已看到穆彥的車,我們飛快逼近,終於在一個大轉彎處,紀遠堯利落地斜超上去,超車同時一個甩尾將穆彥逼開,連串動作堪稱行雲流水。待他們急起直追時,我們已甩下他們一段可望不可即的距離,氣定神閑領先。
  “太帥了!”我和程奕一起歡呼尖叫。
  紀遠堯從後視鏡裏笑看我們一眼,慢慢將車速緩下來,放下車窗,對並肩趕上來的穆彥揚了揚手。穆彥那邊車窗也放下,我看見他側過臉,露出一個氣惱又無奈的笑。
  像驅策戰馬一樣駕馭著汽車鋼鐵之軀的男人,性感之極。
  暴雨沒能追得上我們飛車狂飆的速度,總算趕在下雨前到達度假山莊。
  整個山莊很有一點古香古色的田園風格,後麵有個曲曲折折的荷花池,一眼望不到邊,田田荷葉碧連天,涼風習習吹拂,蜻蜓不時追逐掠過。
  我們訂的是池畔一棟獨立雙層別墅,每個房間都有露台探出池麵,窗外綠柳依依,蟬聲徐徐。
  對於我安排的這個地方和住處,大家讚不絕口,紀遠堯一看那荷花池就被迷住了,從門口木橋一直走到池上,久久站在那兒,好像不舍得進來。
  樓上三間房住紀遠堯和我們女孩子,那四個男人統統被我趕到樓下。
  在水榭餐廳吃荷葉水煮魚的時候,大雨終於來了,四周池塘上霧雨連成一片,雨絲織滿天幕。
  聽雨觀荷,溫酒吃魚,這樣的妙事,在寫字樓裏想都沒法想。
  雨下了一會兒漸漸停了,風裏還有些細雨如絲,飄飄拂拂。
  孟綺倚著欄杆,探手出去接雨絲,晶瑩水珠吹到她鬢發上,風掀起裙擺……哢嚓一聲,我回頭,看見程奕拿著相機,將她拍了下來。孟綺嫣然一笑,大方地掠了掠劉海,任他拍個夠。
  下著細雨的午後,剛剛吃過飯,去泡溫泉又早了點,於是紀遠堯提議釣魚。
  曲橋雨簷下,各自排開,一人一根釣竿。
  我是根本不會釣的,純屬湊熱鬧,外加給他們打雜,遞遞餌,數數魚。自己的釣線一扔出去,我就懶得管了,往椅子上一躺,拿出一本帶來打發時間的小說開始看。
  孟綺在一旁,問我看的什麽書,我說言情小說,她哈哈笑,“現在你還信言情小說那一套啊,都是騙小女孩的,書裏盡是些英俊多金又深情款款的男主角,現實中哪有這種生物!”
  我還沒回話,程奕的聲音已□來,“誰說沒有,眼前不就有個活的!”
  “喔,比如?”孟綺歪了歪頭,挑釁似的朝他笑。
  看程奕笑得如此厚顏,顯然是說他自己。
  我和小然相視一笑。
  卻見程奕下巴朝身旁一指:“穆先生呀。”
  穆彥看也不朝我們這邊看一眼,隻盯著他的浮標,施施然說了句:“有眼光。”
  眾人絕倒。
  我頓時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釣魚這種事,實在很需要一點耐心和安靜,像紀遠堯這種天天待在家裏不出去的人倒是自得其樂,穆彥反正很悶,我看著小說也無所謂,程奕和小然還算勉強坐得住,隻苦了康傑、徐青、孟綺這幾個好動的人,沒多久就百無聊賴,魚竿一會兒又撈起來看看,隻見紀遠堯和穆彥嗖嗖地釣起魚來,程奕偶有斬獲,其他人是顆粒無收。
  大概是看他們太可憐了,穆彥總算站起來,說去看看晚上燒烤的場地給我們準備好沒有。
  他們如蒙大赦,跟著一個個溜走。
  我隻管看小說,釣竿基本不管。
  “你是來釣魚呢,還是喂魚?”
  “啊?”
  聽見紀遠堯的聲音,我抬頭一看,不知道什麽時候程奕和小然也一起溜了,就剩紀遠堯和我。
  他還在那兒優哉遊哉地釣著,我放下書,走到他身邊一看,小桶裏真是豐收啊。
  “這麽多,可以收手了吧。”
  “晚上等你們烤魚吃的時候就不嫌多了。”
  “也是,八個人,這得釣多少魚才夠吃。”我拖過椅子在他身邊坐下,眼角一下子瞄到浮標動了動,馬上指著大叫:“哎哎,魚魚魚魚……”
  他一把打下我指出去的手:“別吵,等等,這肯定是條大魚。”
  我緊張盯著浮標,氣也不敢出,就等他的超級大魚上鉤。
  等著,等著,等著,終於,紀遠堯以淵渟嶽峙的氣勢,猛地將釣竿一收。
  隨著閃亮水珠飛出水麵的,是一隻,手指長的青蝦。

  第十八章
  夏天真不是泡溫泉的好時節,但既來之,則泡之。
  這裏的溫泉別有野趣,是真正的天然地熱,不像很多有名的溫泉大多引入人工加熱。
  臨近黃昏,小雨初歇,天邊一痕斜陽,映著青壁野蘿下的一眼熱泉,氤氳白霧伴著泉流汩汩湧出,蜿蜒匯入天然生成的彎月形池子裏,幾乎沒有斧鑿痕跡。池邊用竹子和幹草搭了幾座亭子,散放著幾把躺椅,一道竹編籬笆屏風擋在入口,上麵爬滿青藤。
  女孩子換衣服、挽頭發總是拖遝,等我們終於裹著浴巾走到池邊,那幾個男人早已經愜意地泡在水裏,隻露出肩膀以上,對穿過青石小徑而來的我們,一覽無餘。
  小然和我交換了一個暗恨的眼神,都覺得虧大了。
  在裏麵換泳衣的時候,就這幾個男人誰的身材最夠看的焦點問題,我們仨已經嚴肅討論過,女人就是在美色和八卦麵前,最能同仇敵愾,任何矛盾都能在這個大前提下放低。
  孟綺和小然居然一致認為程奕最夠看,理由是那身銅色皮膚,入水一定有鯊魚皮般的性感彪悍。這讓我太意外了,原以為小然會比較欣賞穆彥那副媲美男模的身架子。但她色笑著說,有的男人屬於穿上衣服比不穿好看,有的屬於不穿比穿了好看,那兩位應該各是一類。
  我以為我偶爾看看□片,翻雜誌時仔細研究內衣男模廣告已經是比較好色了,原來連小然這麽個外表清純的姑娘,都已經是先色起來的那一群人,我太落後了。
  孟綺一口咬定我是故意安排的泡溫泉,說明早有色心。
  可是走到溫泉池邊,麵對水霧裏幾個影影綽綽的人影,我發覺我原來有心無膽,根本不好意思抬眼,還沒泡進熱水裏,先就耳根發燙了。
  孟綺大大方方解開浴巾,信手拋在躺椅上,屈起長腿稍稍活動了一下,才不慌不忙滑進水裏,那曼妙白腴的身材被黑色比基尼勾勒得令人噴血。小然色歸色,自己卻很保守,穿著小圓點連體泳衣,緊捂著浴巾,到了池邊做賊似的把浴巾一丟,飛快就鑽進了水裏,然後衝我嚷,“安安,怎麽不下來?”
  我指了指池邊花叢後麵的亭子,那裏有自取的水果和飲品,泡溫泉會很口渴,要隨時補充水分才好。石台上的葡萄是山裏的野葡萄,青翠小粒,乘在木桶裏的甜茅根水清香撲鼻。我一一倒好水,分好葡萄,找托盤端著杯碟,穿過花叢回到池邊,挨個送到每人手上。
  紀遠堯微笑道謝,不待我俯下身,已主動伸手來接,水珠從他露出水麵的胸膛滾落,成熟男性的肌膚緊實有致,水霧蒸騰起來,有些迷眼……我不由自主抬眼,見他難得摘下了眼鏡,露出清朗眉目,鬢發有些濕漉漉的貼著,讓人又產生了那晚在餐廳裏的妖異錯覺。
  康傑肉麻地恭維我,“這麽賢惠體貼,真是居家旅行必備之佳人!”
  我搶回他的葡萄,讓他為貧嘴付出代價。
  其他人毫不客氣地圍過來,把我托盤裏的水和葡萄一搶而空,隻有孟綺柔柔靠在一塊石頭上,是程奕替她拿了送到手邊,穆彥則一臉不感興趣地閉目養神。我好人做到底,走過去把杯子俯身遞給他,他這才懶懶睜眼看了看杯裏,“什麽水?”
  我沒好氣,“老鼠藥!”
  他眉毛一揚,想要說什麽,卻突然頓住,一言不發把臉扭了過去。
  我覺得有點不對,低頭一看,裹在身上的浴巾半滑下去,露出了桃紅色泳衣。
  我下意識想要丟了杯子,裹緊浴巾就走,轉念一想,反正都要泡在水裏了,有什麽好矯情的。看他冷著個臉的樣子,我一時惡向膽邊生,索性就地放下托盤,甩了木屐和浴巾,滑進水裏,明目張膽從他旁邊遊了過去。
  小然笑嘻嘻對我耳語,“我修正觀點,有的人脫了衣服和穿著衣服一樣好看。”
  我們一起轉頭看穆彥,雖然隻有鎖骨以上露出水麵……但是的確,我承認小然的觀點。
  我們同時笑出聲來。
  沒有人知道我們笑什麽。
  兩個色女湊在一起,且在溫泉池裏,完全就有了肆無忌憚地理由和底氣。
  穆彥像是沒有覺察,閉眼靠著石壁,一副無動於衷的冷淡樣子,嘴角卻抿得像在笑。
  也不知他們之前在聊什麽話題,現在我們三個來了,池子裏突然變得很安靜。
  第一次拋開楚楚衣冠,“赤誠”到這種程度的相對,實在讓人很不適應。
  永遠擔負活躍氣氛重任的康傑又開始拿我開涮,“你們覺不覺得小安很像一個演員?”
  “誰?”小然好奇地問。
  “以前有部老片子,叫戲說乾隆還是什麽,裏麵不是有個侍候皇帝的小丫鬟,你看她剛才端著托盤那模樣像不像?”
  “春喜?”小然的記性簡直太好了。
  “我要是春喜,誰是乾隆?”我皮笑肉不笑地問康傑,“誰又是那個小太監?”
  康傑一下愣住,這池子裏除了徐青,沒有哪個他敢說是小太監的。
  徐青反應超快,伸手一指康傑,“這還用說,當然是他!”
  我們笑成一團,孟綺一邊笑一邊給程奕解釋什麽是戲說乾隆,什麽是春喜。程奕也不知聽沒聽懂,反正始終露著白亮的牙齒,笑得比誰都燦爛。他怕熱,離開水麵坐在池畔石台上休息,跟孟綺一樣的大方,完全不介意一身勻稱健碩的肌肉被我們看去。
  紀遠堯悠然說,“這不叫小丫鬟,這是服務精神,為他人服務是一種美德。”
  被他這麽一本正經地說起來,我反而窘了窘。
  程奕笑說,“看來我們失職了,美女應該是被服務的。”
  紀遠堯看了他一眼,眯起眼角一笑,仿佛有點意味深長。
  對麵的孟綺低頭撩了撩劉海,掩飾過去一抹不自在的神色。
  “我們企業文化裏提倡的創造價值,和服務精神也是相關的,服務就是在創造價值。”紀遠堯的話鋒說轉就轉,唇邊笑容不減,目光卻加深,“企業裏麵所謂的精英,是一群太過看重自己的人,沒有服務心態就沒有對企業的忠誠。”
  我們都怔住了,在這麽一個氛圍下,水汽氤氳,濕發泳衣,突然聽他說起企業文化與服務精神……好像實在有點“冷”。
  這話題太考驗人的應變能力,我和小然交換眼神,隨大家一齊噤聲。
  詭異的片刻沉寂之後,穆彥懶洋洋出聲,“老大,泡個溫泉而已,用不用這麽上綱上線啊。”
  紀遠堯隻是笑。
  也隻有他敢這樣當麵嗆聲,一句話裏的親疏,頓時顯出不一樣。
  從溫泉裏泡了起來,我們就在遠眺溪穀的小平台上動手烤魚做晚餐。
  康傑和徐青搬了許多冰鎮啤酒來,小然與孟綺都是烹飪高手,我隻能給她們打打雜,遞遞調料。程奕起初從孟綺那裏討了一條魚試著烤,卻弄得火苗噌噌地竄,被我們立刻趕走,還心有不甘地在旁邊晃來晃去,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我索性把打雜的光榮任務交給他,讓他幫著小然和孟綺,我趁機遠離了煙熏火燎,到一邊去洗水果。
  正就著泉水洗山葡萄,穆彥過來了。
  我以為他要洗手,側身讓他,沒想到他一言不發地幫我洗起葡萄來。
  泉水用竹管從山壁引出來,水流隻有細細的一股,他不耐煩地去撥弄那竹管,我還沒來得及提醒他接口處塞住的竹葉不要扯,他就已經扯了!
  突然噴濺出來的冰涼泉水澆了我們一臉一身。
  “天呐,快點堵住!”
  我手忙腳亂去塞那接口,他卻擋開我,自己用手掩住出水口,顧不上被水濺濕,理直氣壯地說我,“找東西來塞啊,傻著幹什麽!”
  我低頭到處找那卷被他扯掉的竹葉,好不容易找來,堵上了出水口,再看穆彥那樣子已經狼狽不堪,質地考究的煙灰色細麻襯衣完全貼在了身上,頭發也濕了,水流從發梢滾落臉頰,連睫毛上都是水珠子。
  我想怪他添亂的,可看著他繃起冷臉的狼狽相,和睫毛上閃閃的水珠,忽然間有些說不出話來,低頭再看看自己同樣弄得一塌糊塗的小背心裙,忍不住笑起來。
  他鬱悶地抹了抹臉,自己也笑了。
  當我們一起濕漉漉地走回去時,以程奕為首的幸災樂禍人士,全都狂笑。
  康傑偏在那明知故問地嚷,“你們這是幹了什麽呀,幹了什麽呀?”
  紀遠堯笑著叫我們趕緊回房間換身衣服,免得感冒。
  穆彥一臉不爽,說懶得換,夏天很快就晾幹了。
  程奕非常認真地問了句“你是要秀性感嗎?”
  眾人笑得絲毫不給穆彥麵子。
  趁他們還沒打趣到我之前,我溜上回房間的小路,耳聽著身後不停歇的笑聲,就見穆彥噌的從後麵超過我,大步流星往前走,背影看著很有一種落荒而逃的感覺。
  回房間換了身熱褲吊帶,把弄濕的頭發幹脆放下來,我走到門口又轉回去,拿起Anna Sui的Secret Wish灑在手腕……灑到一半我頓住,怔怔看著湖水綠的剔透香水瓶子,訝異於自己為什麽突然想起灑香水。
  心裏有個什麽念頭像小土撥鼠似的拱了拱。
  揮灑在夜裏的香氛,仿佛真有Anna Sui廣告裏說的許願精靈,攜著花果麝香縈繞飛舞。
  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臉,剛泡過溫泉,膚色狀態比任何時候都好,嘴唇也許可以再增加一點光澤……我拿出唇膏,慢慢塗抹上去。
  一個人靜下來,想起溫泉池裏紀遠堯那番話,有點小慶幸的暗喜。
  我聽懂了他的嘉許,也聽懂了話裏話外的警訓,隻是沒有想得那樣深。
  美女受關注,未必受歡迎;受歡迎的人,未必最受關注,因為他更多地在關注別人——這個道理是我從銷售部轉入行政部的時候明白的,也是或多或少從孟綺身上發現的——銷售部門就像那個受關注最多的美女,行政內勤部門得不到那麽多的關注,卻是永遠最受需要,最被歡迎的平凡人。
  我想成為被需要和被歡迎的那個人,過多的被關注,會不安全。
  隻是紀遠堯的話,把這個道理引申得更深廣,精英們的自以為是和自知之明,服務精神和對企業的忠誠度,句句話外都有著太多耐人尋味的含義,不是我這個層麵參得透的,顯然他也不是要說給我聽。
  我歎口氣,驅散腦子裏烏糟糟的念頭。
  好不容易來了這裏度假,竟然還在挖空心思想些勾心鬥角的破事兒,真是要命。
  樓下半天沒有聲響,我想穆彥應該早就換好衣服離開了。
  可當我走下樓梯,卻意外地看見他坐在客廳沙發上,悠閑地疊著腿在看書,看的正是我隨手擱在茶幾上的那本小說。
  “你還看言情小說?”我毫不客氣地把書從他手裏抽走,“不嫌幼稚膚淺?”
  以前我午間休息時在辦公室看一本宮廷言情小說,被他嗤笑過。
  “我看看你們說的極品好男人是什麽樣。”他漫不經心地說。
  “你想借鑒?”我挑挑眉。
  “應該讓這個作者來向我借鑒吧?”
  我上下打量他,“以前怎麽就沒看出你臉皮這麽厚?”
  他一邊往門外走,一邊麵不改色回答,“因為你缺乏一雙發現美的眼睛。”
  我帶上房門,跟在他身後小聲問,“像陳年厚牛皮一樣美?”
  他頭也不回,“女人牙尖嘴利嫁不出去。”
  我在後麵一腳一腳踩他的影子,“男人太自戀娶不到老婆。”
  他悶哼一聲,“跟什麽人學什麽樣,以前哪有這麽壞的嘴。”
  我大驚失色,“這是詆毀我還是詆毀老大?”
  他悶哼第二聲,“有差別嗎,你們是一夥的。”
  我哈哈大笑,抓到他的把柄,打算等會兒向紀遠堯狠狠告一狀。
  他突然轉過身來,斜睨著我,“笑,就知道笑!”
  “笑怎麽了?”我剛嗆回去半句,抬頭看見橘色路燈下他半側的臉,餘下的話就都消散在他幽幽的目光裏,那目光即使被垂下的睫毛陰影遮了,仍有不可匹禦的光彩。
  我們已走到小徑盡頭,前邊隱約聽見康傑的笑聲,聞到烤魚的香味。
  穆彥就這麽斜睨著我,用一種好像我欠了他錢的眼神,偏偏又勾魂得要命。
  我退了半步,“你別這樣啊,再這樣放電,我會仰慕你的。”
  穆彥定定看我,嘴角一勾,“我同意你仰慕。”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已扭頭走了。
  愣在原地好一陣,我才感覺到兩頰發酸,嬉笑的表情還定在臉上,忘了收回。
  美味的烤魚就著冰涼的啤酒,滿天的繁星照著靜謐的山林。
  微醺的男人和女人,懶洋洋的笑聲和閑聊。
  這個夜晚如此完美。
  完美得像午間趴在辦公桌上做的一場夢,像夢裏的一次集體穿越,我們不再是寫字樓裏一言一笑皆精準的精英和OL,像一群逃脫藩籬的超齡小孩,像穿越到世外桃園裏的異鄉人。
  溪穀裏潺緩的流水聲從平台下流過,夜裏聽來格外清泠,紀遠堯突發奇想,要夜探溪穀,順著溪水流來的方向去找源頭。程奕立馬亢奮地跑回去找手電筒,穆彥雖然懶洋洋也不想拂他的意,我們趁著幾分酒意紛紛響應。
  一行人順著小石階走下去,草叢裏不時有窸窣聲響,四下螢火蟲被我們驚飛。
  小然怕蛇,小心翼翼跟在後麵,我嚇唬她說,“山裏有鬼會從背後往你脖頸吹涼氣。”
  話音剛落正好就有一陣風吹來,小然驚叫著奔到前麵去了,在最前麵探路的程奕哈哈大笑,順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怕她摔倒。溪邊的小路滿是青苔,我們都走得小心翼翼。
  前麵轉彎處,領頭的手電筒光被遮擋,我們隻帶了兩隻手電,被程奕和穆彥一前一後拿著,我隻能借著後麵照上來的微光,低頭仔細看路。這時身後有人拉住我的手,毫不猶豫地帶我邁過亂石,溫暖寬大的手掌在黑暗中緊緊牽著我走過,替我不停擋開那些生滿尖刺的樹枝。我在起初的局促之後,也沒有扭捏,自然地牽住這隻手,滿滿的安全感使這黑夜毫不足懼,即使看不見的路,也敢隨他大步走過去。
  因為我知道這是誰的手。
  終於通過了難走的一段斜坡,又能看見前麵的光亮,同時聽見了程奕和小然的笑聲,“到了到了,你們快來,看看這是哪裏!”
  他們的笑聲讓人精神一振,後麵穆彥他們也加快步子跟了上來,手電筒的亮光照見前麵落滿竹葉的平坦小路,身旁的人放開了我的手,溫和地說,“走吧。”
  然後他徑自走到前麵去了,背影修長,身姿灑脫。
  “安安,走呀,怎麽站住了?”孟綺走過身邊,關切地拍拍我,“走累了嗎?”
  穆彥的手電筒光柱照過來,從我臉上晃過去,雪刃一般。
  孟綺也被晃到,嬌嗔埋怨,“哎呀,你討厭……”
  我笑笑側臉避開,加快步子往前麵追去。
  轉過這片竹林,眼前豁然開闊,一片平坦的草地延伸向水光粼粼的湖麵。
  再遠處,順著湖畔垂柳走到那座拱橋,過了橋,有燈火宛然,正是我們居住的度假山莊後園。這小小湖泊與我們居處的荷花池是連通的,水從這裏汩汩流入山穀,成了一脈小溪。繞了半天,我們其實就在山莊外圍溜了一個大圈。
  這個發現讓人有種柳暗花明,原來如此的釋然歡喜。
  已經走得累了,我們就在湖邊草地上席地而坐。
  四周蟲鳴唧唧,涼風從湖麵吹來,頭頂繁星如碎鑽散布蒼穹。
  青草和泥土的香氣在夏夜裏如熏如謎。
  程奕早已就地躺下,頭枕雙手,大呼愜意。
  康傑這個酒蟲,居然走了那麽遠路,還把剩下的幾罐啤酒都拎著。
  男人們開始喝著酒聊天。
  我和小然跑到湖邊去洗手,在湖邊草岸捉到小小的螃蟹,帶回來獻寶似的給他們看。
  紀遠堯對小螃蟹很感興趣,攤開手掌接過去逗玩。
  我突然想起他釣上的“超級大蝦”,笑嘻嘻說,“好像這隻螃蟹都比蝦要大一點喔?”
  他立刻壓低聲音,“不許說,說好不許說!”
  我笑不可抑。
  孟綺在旁邊聽見了,指著我說,“安安藏著什麽小秘密不告訴我們,快點坦白從寬!”
  我順著她的話猛點頭,“是喔是喔,我知道一個秘密!”
  紀遠堯施施然拎著我的螃蟹,用最溫雅的語調說,“我有人質,你要是叛變我就殺死它。”
  我們全都被紀遠堯一本正經的劫匪樣子煞到了,一個個笑得倒地不起。
  康傑開始繪聲繪色編造“一隻螃蟹引發的血案”,跟徐青兩個有板有眼地配合起來,簡直可以說一台相聲。這兩個家夥“人來瘋”發作,一發不可收拾,竟趁這山郊野外,大講特講鬼故事。我本來就愛看鬼片,聽得津津有味,可憐小然和孟綺嚇到兩個靠在一起。
  程奕到底憐香惜玉,看她們倆實在害怕,厚道地打斷了康傑學鬼叫,提議每個人講一個故事。
  他先講了一個自己在奧地利旅行時聽來的故事,叫“十字架下的紡織娘”。
  徐青講了個拿政治人物開涮的葷段子。
  紀遠堯講的是《世說新語》裏“玉鏡台”的故事。
  輪到穆彥,他居然伸手將我一指,“安瀾替我講一個,我不會講。”

  第十九章
  穆彥理所當然地把故事推給我講,我還沒表示,旁人已一片噓聲,噓他耍賴耍得太過分。
  我轉頭看穆彥,他滿不在乎的垂著目光,任他們笑噓,手裏撚著根細長草葉,有一下無一下地拂著自己掌心,那表情明明白白在等著我的反應,等著瞧我到底說不說。
  “好,我講。”
  我一本正經打斷他們的起哄,“本人專業替人講故事,收費服務,不賒賬,可以折合成請大家吃飯,也可以肉償。”
  穆彥淡淡回答,“成交。”
  所有人都在笑,惟獨程奕喝著啤酒,愣愣看著我們,沒明白什麽是肉償。等他終於對博大精深的漢語藝術領會過來,我們已經笑完了,隻有他一口酒笑噴在地上,自己在那兒樂。
  我開始講故事了。
  “從前有一隻孔雀和一隻麻雀,孔雀美豔無敵,麻雀呢……”我想了想,“隻能說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吧。”
  孟綺打斷我,“你不會要給我們講睡前童話吧?”
  我不理她,繼續講,“麻雀偷偷喜歡著孔雀,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變得像孔雀一樣好看,於是離開自己生活的小樹林,來到孔雀居住的大森林,小心地躲在樹叢裏,每天都能看見孔雀就是一件幸福的事。孔雀卻很討厭這隻麻雀,煩這隻又笨又難看的鳥總在自己麵前晃來晃去。麻雀很難過,有一天它偶然抬起頭,看見了天空中有很多鳥飛過,有鷹、有白鷺、有鸚鵡……原來漂亮的鳥不隻有孔雀這一隻,每一種鳥都有它的驕傲。孔雀有尾翎,雄鷹能翱翔,就算是隻烏鴉也有嘹亮的叫聲,麻雀自己呢……隻要它願意張開翅膀,也可以自由自在飛翔。”
  我頓住話音,這次沒有人打斷,他們竟然都在聽,甚至紀遠堯也聽得專注。
  可是我有點講不下去了,腦袋昏昏沉沉,分明沒喝很多酒,卻不知道怎麽話就多起來,臉也熱起來,突然後悔講了這個故事,後悔把一個自己都沒想過開始,更不知道結局的故事就這麽冒冒失失講了出來。
  而且還被他們都聽了去。
  我後悔得想像那隻螃蟹一樣鑽進草叢逃之夭夭。
  “後來呢?”
  出聲的人是穆彥。
  他神色淡漠,目不斜視,手裏還在玩著那根草葉,平平地問,“麻雀後來飛走了?”
  我裝出最大限度的若無其事,笑著說,“不知道,可能是飛了吧。”
  穆彥沉默片刻,不屑地說,“這故事太無聊了,我來給你補個結尾,其實孔雀是吃肉的,它想把麻雀養肥再吃掉,麻雀想逃跑沒有跑成,最後被孔雀追上去一口吃了!”
  大家的笑聲救了場,解了圍,從畫地自困的籠子裏把我救了出去。
  被穆彥的話激起那一刹的心跳如鼓,也在這笑聲裏平息下去,臉上耳後的熱還沒有立即消退,但我知道,我應該知道,這僅僅隻是一個夏夜草地上即興胡編的童話故事。
  沒有人會當真。
  我也不會當真。
  笑聲漸漸低下去時,卻聽見紀遠堯問,“麻雀和孔雀,誰是男,誰是女?”
  “啊?”我一驚,在月光下望過去,看不清他臉上表情。
  “肯定麻雀是女的,孔雀是男的唄。”小然接過話,非常豪氣地將手一揮,大聲說,“這其實是一個有誌女青年怒甩有眼無珠孔雀男的故事!”
  “小然……你在天涯八卦混太多了。”我不得不忍著抹冷汗的衝動,尷尬地笑,希望她是瞎貓撞上死耗子,總不至於我這點鬼迷心竅的小秘密已經連她都知道了吧。
  “可是這隻麻雀聽上去不像女孩子,至少不像一般女孩子。”紀遠堯卻微笑開口。
  不知他怎麽會偏偏對兩隻鳥的性別較真起來,我疑惑地望著他問,“為什麽?”
  他慢悠悠念了一句,“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好耳熟的話,似乎在書上讀過,意思卻早就忘到九霄雲外。
  我眨眼看看他,看看其他人,原來大家都一樣滿頭霧水。
  程奕撓了撓頭,“老大,你能說現代漢語嗎?”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跟著我們這樣親密地稱呼紀遠堯。
  紀遠堯笑笑,“意思就是,男人遇到愛情,是很容易抽身而退的,女人一旦沉迷在愛情裏,會越陷越深,不可自拔。這是詩經裏的句子,程奕,你該好好補補中文了。”
  湖麵涼風吹過,望著他唇邊薄薄的一點笑容,我昏沉沉的酒意頓時醒了。
  有種涼意,並不是風裏吹來,也不是夜露浸來,卻涼悠悠,清泠泠,令人清醒卻不會生寒。
  在我講童話故事的時候,康傑跑回去又拎來了很多酒,竟然還從山莊裏搞來了一罐去年釀下的桂花酒。這裏夏天觀荷,秋天賞桂,冬天尋梅,實在是個好地方。我們一邊喝著馥鬱清甜的桂花酒,一邊約定每個季節都來這裏相聚,忘記工作,忘記煩惱,還在這草地上談天喝酒。
  後勁綿長的桂花酒,半杯喝下去,就夠三分醉了。
  人醉了,是不是有些話就可以當作沒有說過。
  笑也罷,哭也罷,都不必當真了。
  他們喝得酒興正濃,個個都拋開形骸拘束,在康傑那瘋子的慫恿下鬧成一團,什麽上司的架子,淑女的矜持全都飛到天外,孟綺和小然一起跳舞,程奕敲著空酒瓶子唱歌,穆彥搶過他的空酒瓶,另外唱起一首,兩人索性各唱各的歌。
  我和紀遠堯坐在一旁笑著看,隻有我們是喝酒最少的人。
  三五分醉剛剛好,我的眼睛看出去,麵前男男女女已經有些模糊,夜色裏分不清誰是誰。
  身邊的人站了起來,我抬頭叫他,“紀總?”
  “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你們玩吧。”他微微一笑。
  “等等我。”我想從草地上站起來,腳卻有些發軟,下意識地就將手伸給了他。
  “你也不玩了?”他俯身把我扶起來。
  “我已經喝醉了。”我咬唇笑,也許是喝了酒,有些克製不住地想笑。
  紀遠堯放開手,搖頭笑了笑,“好吧,那就回去休息,發起酒瘋來他們可製不了你。”
  “我有那麽厲害嗎?”
  跟在他身邊,一邊往回走,我一邊仰頭看他的臉。
  他笑著回答,“平時越溫和的人,爆發起來越厲害,是不是這樣?”
  我哈哈笑,“你在說你自己嗎?”
  紀遠堯笑出聲來,難得這麽爽朗的笑。
  我們穿過靜夜蟲鳴的小徑,在螢火蟲飛舞的花叢間走過,他走在我前麵,影子淡淡籠罩下來,仿佛他就是全部的路。
  門前荷塘幽謐,風裏送來若有若無的香氣,他走上伸向荷塘深處的木橋,望向那深深淺淺遠遠近近的田田荷葉,仿佛歎了口氣。
  “以後我也想找一個這樣的地方。”他悠然說。
  “好呀,到時我們來喝你家的酒,釣你家的魚。”我笑著,“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等我老了以後。”他低聲笑。
  “啊。”我滿心失望,“那時候我也已經是老太婆了。”
  他轉過身,笑容溫暖地看著我,“你還這麽小。”
  “我二十四歲了。”
  在我看來,整整二十四,已經是遠離青春,一步步在變老了。
  他卻毫不掩飾地笑起來。
  我皺眉看他,醉裏目光看不分明。
  “別笑,我也會有三十歲的一天。”我才不喜歡被人當成小孩子。
  “對,我們都會變老,這很平常。”他微微笑。
  “其實我更期待變老以後的樣子。”我歎了口氣。
  “為什麽?”
  “因為那時候就不傻了,我希望能稍微有一點智慧,有一點魅力,像我媽媽那樣。”
  他點點頭,篤定地說,“你會的。”
  聽到這三個字,似乎什麽事被他一說就是事實,於是我滿心歡喜,趴上木橋欄杆,低頭看橋下靜水深流,由衷地笑,“我的運氣真好。”
  “為什麽?”
  “不為什麽。”
  頭發從臉兩側垂下來,遮擋了視線,我也不想看周遭,偷偷笑,隻覺得這一刻風平浪靜,山長水遠,明月荷塘,哪裏還能找到更美。
  “可惜明天要回去了。”我喃喃說。
  “是啊。”他的語聲裏也帶著惋惜流連,“等新項目第一階段的推廣完成,也該是秋天了,到時我們再來喝新釀的桂花酒。”
  可是在那之前還會發生些什麽,誰知道呢,我心裏這樣想著,悵惘無比。
  明天離開山莊,踏上歸途,我們就走出了桃花源,一個個又被打回原形。
  紀總還是紀總,安瀾還是安瀾,穆彥與程奕仍然還是針鋒相對的對手,小然也隻是見麵微笑的一個同事,孟綺是我再也不會相信的那個孟綺。
  會難過嗎,我不知道,
  我輕聲說,“跟大家在一起玩,好久都沒有這樣開心過。”
  紀遠堯淡淡回答,“是的。”
  他的聲音聽上去又沒有了太多感情。
  我看著橋下靜靜的流水,“有人對我說,工作就隻是工作,最好不要投入感情。我原以為這句話非常正確,可是後來想想,每天離開家門,踏進公司,再到晚上離開,麵對工作夥伴的時間遠遠超過陪伴家人和朋友,看見的、談論的、想著的,甚至夜裏做夢還在記掛的……大都是工作和同事。難道真的能把感情完全剝離,用脫水處理過的心態對待這些人,才叫真正的職業化?難道真的不能充滿感情對待自己的工作嗎?”
  這不是應該問自己老板的問題,但在這個時候,我感覺不到身邊站著的這個男人是誰,隻知道他沉靜又溫暖,深遠又廣闊,像這月下荷塘靜水深流,可以聆聽我的一言一語。
  “你是對的。”
  紀遠堯沉默了片刻,溫和而緩慢地說,“如果一個人,完全不受感情幹擾地工作,那有兩種可能,一是他非常自私,一是自欺欺人。”
  “真的嗎?”我完全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講。
  “感情分很多種,對工作熱忱,對夥伴信賴,包括Partner之間的默契和靈犀,這些都是感情,人既然是人,就不可能摒除這一點天性。”他轉頭看我,帶著一點縱容的微笑,“對於天性,你說是去抵製好呢,還是平常心對待,坦蕩接受,把它轉化到有利的方向更好?”
  我怔了好一陣,慢慢抬起頭。
  月光照在身上,清清亮亮,宛如從頭頂一直照進心底,所達之處無不透明。
  次日清晨我在窗外鳥叫啾啾聲裏醒來,懶洋洋躺了一會兒,想起今天就要離開了,突然就有些躺不住。起來梳洗了,推門到走廊上,發現樓上樓下靜悄悄的,每間房門都關著,他們還在睡懶覺……昨晚不知喝成什麽樣子,大概全都醉得夠嗆。
  我回到房間,推開通向露台的滑門,帶著荷香的清新晨風吹拂臉龐,頓時心曠神怡。
  一隻停在欄杆外的小麻雀,撲閃著翅膀被我驚走。
  “早。”
  我驀地轉過臉,看見旁邊房間的露台上,紀遠堯閑逸地靠在一把躺椅裏,手上拿著書,對我露出微笑,淡淡問候了一聲早安。
  “早。”我也笑,看著清晨淡金色的陽光照著他鬢發和臉龐,一時間不知再說什麽。
  他也再沒有別的話,轉過頭去,專注看書。
  我想了想,也回房間拿了書,拖了椅子出來,在陽光初照的露台,麵朝凝露映日的荷花池塘,安安靜靜翻開書本。
  直到陽光漸漸變得刺眼,隔壁才有了動靜,看時間也快十點了。
  我下樓去,打電話給餐廳,叫送早點和荷葉粥過來。
  他們聞著香氣一個個下樓,帶著宿醉和慵懶的神態,圍坐在長桌旁,看上去像是平常家庭一天的開始,真像是一家人。康傑在抱怨醉後頭疼,穆彥一聲不出地喝粥,臉色也有些宿醉後的蒼白。
  桌子太長,我夠不著長柄的粥勺,正要起身盛粥的時候,穆彥伸手拿過我的碗,漫不經心地添了兩勺……我怔了怔,雙手從他手裏接過碗,手指觸到他的手,心裏有絲淡淡的異樣掠過去,也就這麽掠過去了。
  “我也要,謝謝穆總。”小然笑嘻嘻遞上碗。
  “我也要……”康傑學小然,捏著粗嗓子,扭捏地遞碗給穆彥,幾乎令桌上的人集體噴粥。
  穆彥居然真的接過他的碗,勾著嘴角笑,像個一聲不吭的老好人,給每人都添了粥。
  這是我們踏上歸途前的最後一次嬉笑。
  拎包上車,一路開出山莊大門,把仿佛已變得遙遠的荷塘月夜的記憶,漸漸拋在腦後。
  歸途中的情緒與來時截然相反,大家似乎都疲憊了,很少有人說話。
  我和小然依然在程奕和紀遠堯的車上,很快就隨著車輛行駛的晃動昏昏欲睡。
  前麵的兩個男人偶爾聊著一兩句,話題漸漸回到工作上。
  睡意朦朧裏,我聽見紀遠堯和程奕已開始談起了第一階段推廣計劃的資金調整,熟悉的工作詞匯鑽進耳朵裏,卻覺得陌生。隻不過一天一夜而已,竟像已從工作狀態裏抽離了太久。我閉上眼睛,靠著車窗,沉沉睡了過去,隻希望這一覺睡得長點,不要那麽快到家。
  “喂,天亮了!”
  我一驚睜開眼睛,看見程奕笑嘻嘻的臉在眼前放大得近乎滑稽。
  車窗外景象已是市內,我和小然揉著眼睛茫然下車,才知他們要在路旁一家酒樓吃午飯,據說這裏的香酥骨和酒漬八爪魚味道絕佳,不用說一定是穆彥的建議,他對美食的了如指掌毫不遜色於對市場的掌握。
  我們徑自乘電梯上樓,徐青說要去馬路對麵買報紙,其實一定是買煙,他在紀遠堯和穆彥麵前憋了這麽久沒抽煙,終於忍無可忍。穆彥瞪了他一眼,儼然禁煙先鋒的樣子。我想起三十五層天台的“煙灰缸”,不由得笑了,一眼瞥過去卻恰好撞上他的目光。
  他對我露出一個輕微的笑容。
  我有些啞然,同樣回以微笑。
  剛剛點好菜,徐青拿著報紙上來了,坐到穆彥身邊。
  小然朝他要報紙,想要看看娛樂版上“快女”的報道。
  徐青沒有理會她,把報紙遞給了穆彥,臉上有種說不出的神色,讓我喝到杯中菊花茶微澀的花瓣,也忘記了滋味,隻怔怔看著穆彥展開報紙。
  穆彥隻看了一眼,笑容便凝住。
  身旁康傑與孟綺的談笑聲隨之頓住,所有人都望向穆彥。
  那份普通的報紙在他手上展開,他麵無表情地看了一陣,起身走到紀遠堯身邊,也就在我和紀遠堯的中間,俯身低低說了句話。我沒有聽清,但我看見了他同時展開給紀遠堯的那份報紙,中間對開跨版,是一副醒目的廣告。
  第一時間,幾乎令我以為,這是我們自己的廣告。
  紀遠堯端著茶杯,仍是喝完一口,才平靜地放下,接過報紙仔細看。
  我的冷汗冒了出來。
  因為此時我已完完全全看清這是一份什麽樣的廣告——報版上光彩奪目的主角,與我們即將推出的新項目首期產品驚人相似,相似到不可思議,甚至可以說那就是我們的產品。
  推出這廣告的,正是與我們早有惡戰的競爭對手,一家以不擇手段著稱的本地大鱷。
  我們的產品被盜竊了。
  盜竊者非常高調,並對這次成功的盜竊感到得意洋洋,選了一個我們正值低穀的時期,炫耀性丟出他們的戰果,以此作為挑戰,或者叫羞辱。
  當這幅今天的廣告見報之前,在座的每個人,包括睿智如紀遠堯、敏銳如穆彥、消息靈通如徐青,都沒有任何覺察。小偷就在他們眼皮底下盜走了我們的財產,順便以一個惡毒的耳光甩在我們臉上。
  自此我們進入本地市場,就與這家靠惡性壟斷得誌多年的公司狹路相逢。
  最初紀遠堯與穆彥聯手和他們展開的連番惡戰,我沒有機會趕上,到我進入公司的時候,最慘烈的戰況已經過去。穆彥以他天才般的敏銳和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硬生生撕開這隻大鱷的嘴,搶下屬於我們的市場,為公司得以站穩腳跟立下汗馬功勞。而紀遠堯以蠶食硬吞的戰略,步步為營,各個擊破,在隨後的一兩年間,打壓得對方不斷收縮,漸漸失去起初壓倒性優勢。
  近年的對峙膠著狀態下,優勢正在慢慢向我們傾斜。
  但那畢竟是一家擁有盤根錯節勢力的大鱷,更倚憑本地優勢,毫無商業道德和底線,善於用低價劣質的蝗蟲式手法展開競爭。在他們的幾次反擊中,我們已深穩的基底固然不會動搖,卻也屢屢受到騷擾,很吃了些陰招。
  然而以往所有陰招加起來,也不及這一次的觸目驚心。
  我感到耳背臉底驟然升起的火辣,因驚愕和憤怒而來的火辣,和從未有過的報複之心。
  “怎麽了?”小然惴惴碰了碰我胳膊。
  對麵不明就裏的程奕他們也以凝重神色等著紀遠堯開口。
  紀遠堯沉默,目不轉睛看這幅廣告,一絲表情也沒有。
  我抬眼看穆彥,他負手站在紀遠堯身後,目光垂下,紋絲不動,嘴唇抿得刀刃般薄,整個人像一柄寒冷的離鞘之劍。
  “安瀾。”紀遠堯把報紙遞回給穆彥,叫了我的名字,“通知各部門經理參加會議,我們一小時後回公司。”

  第二十章
  被蒙蔽與被激怒的紀遠堯,從一個溫文爾雅的紳士,變成一隻雷厲風行的獅子。
  在他的震怒下,我真正見到了這個團隊可怕的行動力。
  全麵調集信息資源、了解對方動向、清查泄密途經,每一項都是難上難,急上急,沒有人能夠說辦到就辦到。即使紀遠堯也不能。但是仍然一個下午之後,我們所有資源都動員起來,緊急啟動危機應對,一麵由技術部門著手展開詳細調查,研究產品被剽竊的具體程度;一麵匯集與之相關的所有訊息,盡一切可能摸清對方底細。
  盡管處於被動局麵,我們仍在最短時間內匯集了足夠重要的信息——
  第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是,在BR事件導致的裁並之後,包括前市場部主管馮海晨在內的三名離職員工,全部於上個星期,正式入職我們競爭對手正信集團的市場部。
  馮海晨成為市場部副經理。
  如果說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變故,第二個真正的壞消息卻是,研發中心一位資深主管也同時閃電跳槽,他的辭呈正好是上周五遞給人事部,人事經理甚至還沒來得及匯報給紀遠堯,也沒想到他在遞出辭呈之前,早已與對方暗通款曲。
  這個研發主管是總部作為技術支持直接派遣過來,他的跳槽不僅出乎意料,更讓人棘手,人事經理任亞麗在會議上臉色如土,為自己的失職一再自責。
  紀遠堯沒有為此責難任何人,畢竟是我們裁並在先,才導致馮海晨等人集體倒戈。
  隻是馮海晨做了一件非常不地道的事,正是他一手牽線搭橋,從老東家這裏,挖走了那個研發主管。馮海晨熟知我們前期產品的市場定位,這個研發主管又帶去技術層麵的更多信息,這怎能不讓正信集團如獲至寶。同時也讓對方獲知我們內部動蕩,項目啟動推遲的變故,這對他們,不啻為最佳出擊時機。
  先下手為強是正信一貫作風,不管他們究竟對馮海晨等人帶過去的產品信息吃透多少,隻管搶在第一時間,囫圇拋了出去,向公眾和市場宣示了他們的獨創和優先,將我們的成果先套上他們的名字再說。
  這樣一來,即使我們推出的產品再好,也成了步他們的後塵,跟他們的風。
  我們花費大量心血和成本投入研發的產品,不僅僅是被剽竊,更是被人剽竊後再踩上好幾腳——完全可以預見,正信是絕對沒有這個誠意和實力真正按研發思路投入生產的,即使盜得研發思路和設計圖紙,他們也隻會毀了這個產品。
  正信的老板十幾年前從電子小商品起家,靠對知名品牌的粗劣仿冒,再將低價劣質的仿冒品傾瀉式投入市場,大打價格戰,逼得根正苗紅的正牌競爭對手紛紛敗走麥城。他們以這種手段掘到第一桶金,又經過無數次投機鑽營擴張到今天的規模,雖然企業形象一再經過包裝,品牌反複鍍金,卻從未發生過本質改變,隻不過從一隻小蝗蟲變成大蝗蟲。
  “不隻一個正信,這種手段也是中國商業社會最光明正大的潛規則之一,是許多名企黃金外衣之下的共同原罪。”紀遠堯用簡潔的一句話撫平彌漫在我們當中的憤懣情緒,與隨時可能升起的硝煙,“越是這樣,我們越需要冷靜把握自己的方向,不因滋擾而偏離。”
  這一番話,他是說給在座所有人聽,也是說給針鋒相對的程奕和穆彥聽,說給焦躁不安的研發部門聽——在如何應對反擊的問題上,程奕與研發部門態度一致,不主張立刻回應,以免被對方牽扯進更深的圈套,一步失步步失;而穆彥充滿自信,不認為正信能在短短時間內,憑那幾個人就摸透我們的底細。他認為正信急於下手搶奪先機,正是沒有底氣的表現,還擊就要趁這時候,不能等對方進一步站穩腳跟,必須以更強勢的手段還擊這種卑劣。
  這兩方的態度尖銳得像鋒利矛尖,每一次碰撞都火花四濺。
  我飛快記錄著每個人的意見,開足冷氣的會議室裏,仍覺得手心冒汗。
  紀遠堯一直在聽著他們的爭論,眉心微皺,目光深沉。
  然後他開口,不高的語聲,淡淡壓下所有人的情緒,“我們與正信的不同在哪裏,他們是用一個投機商人的方式,靠十幾年時間積累起金錢和經驗,我們進入內地雖然不到十年,但之前的幾十年,與這之後的任何時期,我們在每一個城市都腳踏實地發展,做企業、做產品、做品牌,一步步做到今天的規模。正是這種積累,使我們有底氣,不被外力牽著鼻子走,永遠明白我們在做什麽,以及要做什麽。”
  紀遠堯環視在座的人,語聲沉緩,“正信能鑽到這個空子,根源在於我們自身,如果沒有這些內部分歧和消耗,今天我們不會坐在這裏被動討論這些問題。”
  會議室裏靜得鴉雀無聲。
  我的手指敲擊筆記本鍵盤的聲音,即使盡力放輕,在這片安靜中也顯得突兀。
  突然在這安靜中聽見紀遠堯叫我的名字。
  “安瀾,以上的話不用記錄。”
  “是。”我愣了下,抬起頭,看見穆彥朝這邊掃了一眼,那張英俊的臉因情緒克製而顯得輪廓更加銳利,卻不見平素一貫的冷漠傲氣,難得地透著隱忍沉靜。
  在他對麵的程奕,低著目光,看不出什麽神情,隻覺得此刻低頭的姿態,和以往顯著的低調謙和有著說不出的不同。這兩個人之間的暗湧,異於以往,像另一種性質的湧動。
  紀遠堯沉默地看了他們好一陣,緩緩開口,將話帶回眼前局麵的分析上。
  他的判斷與穆彥相近,篤定正信的動作是在虛張聲勢,用意無非有二,一是造成輿論上的既成事實,一是逼迫我們倉促應戰或臨陣放棄。但他同樣不主張立即反擊,至少不是順著正信早有準備的方向,對方既然敢這樣挑釁,自然有後招準備著。
  紀遠堯一針見血地指出,現在正信應該正期待著我們的回應,等著借我們的東風,把他們的產品和影響抬起來,他們從不介意這種影響是正麵還是負麵,隻要夠出位,隻要博眼球,就正中小人下懷。
  現在這一團亂局已漸漸理出頭緒。
  值得慶幸,情況不像之前預料的那麽嚴重。
  馮海晨隻是一個主管級職員,更多接觸的是到市場層麵的信息,產品核心層麵不在他所知範圍;真正構成威脅的是那位研發主管,他熟知前期研發過程,對我們的研發思路和產品理念了如指掌,但他沒有介入後期深化設計,對這之後的環節隻有泛泛了解。
  我一邊記錄著紀遠堯的話,一邊想起了那個夢。
  他站在風雨襲來的船頭,腳下是這隻航行中突然觸礁的船,船身被惡礁撞出裂縫。
  那竟像一個征兆,和今天的場景不謀而合。
  我停住鍵盤上敲擊的手指,轉頭看去,恍惚覺得他的側臉與夢中所見的“船長”驚人相似。可不正是如此嗎,他現在就是我們的船長,如此鎮定不迫,帶領我們第一時間找到船身裂縫所在,堵住海水繼續從裂縫灌進來,穩住向前航行的方向。
  從度假回程的途中趕到公司,我就沒有停下來歇過一口氣,一直在工作、工作、工作……他們也都一樣。無數資料與訊息雪片般飛來,我要馬不停蹄進行處理傳達,如果說紀遠堯是一顆恒星,我就是圍繞他身邊高速運轉的許多行星之一。
  但這種壓力,並不使人慌亂,反而令我越忙越冷靜。
  公司自上而下的反應都顯得迅疾而克製,沒有浪費一點時間精力在無謂的責任推卸上,無論最傲慢的穆彥,還是最護短的技術部門,以往為了部門之間利益衝突可以刀來劍往,現在麵臨外敵,每個人無需多言,立刻站在一起,以背靠背的姿態,選擇共同進退。
  和這些人在一起工作,才會明白什麽叫團隊。
  現在我開始慶幸,能夠置身這樣的公司、這樣的團隊是幸運的,比起這一刻的凝聚,其他紛爭變得微不足道,這也許就是工作之所以值得我付出感情的地方。
  窗外已經夜色深沉,遠近華燈照得城市夜空一片繁錦,而一道玻璃幕牆之隔的會議室內,卻像另一個世界,風急霜寒,劍在弦上,弓弩盡張,隻是這一箭將要射向哪裏?
  時間已經很晚了,所有人從午後到現在還沒有吃飯。
  但我知道,在會議沒有討論出實質性結論之前,誰都不願離開。
  紀遠堯的臉色被會議室雪亮燈光照著,顯得疲憊蒼白。
  我試探地看了看表。
  他注意到了,淡淡看我一眼,終於說,“休會半個小時,大家調整一下思路,不能繼續陷在這種僵局裏,要跳出來想問題。”
  紀遠堯離開會議室,回到他自己辦公室去。
  員工餐廳的師傅這時間已下班,我隻得叫前台從外麵訂餐,盡快送上來。
  穆彥沉著臉走到窗邊,程奕主動走到他身旁,低聲和他交談。
  會議桌旁的康傑等人,仍在與研發部門同事一起展開圖紙,對比我們獲得的對方產品信息,進行比較研究。
  我合起筆記本之前,又再瀏覽了一遍整個紀要,將其中幾段話,用紅色標注,然後起身離開會議室。推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穆彥,想要問他的話,還是忍了回去,哪怕他是這時候唯一令我想到的人。
  是的,我想到一些話,一些事,卻不知道能不能在這種時候,這種場合下講。
  也沒有人能告訴我該不該說。
  我隻是一個負責上傳下達的秘書,保持沉默是我的本分,不出聲並不是錯。
  在洗手間裏用冷水拍了拍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我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臉,問自己心裏在想什麽,真正想做什麽。從心底傳回的答案,令我的遲疑淡去,勇氣漸漸浮上。
  我敲了敲掩上的辦公室門,沒有聽到回應,卻聽見壓低的咳嗽聲。
  “紀總?”
  “進來。”
  推開門,一眼就見桌後的紀遠堯低頭又在咳嗽,臉色十分不好。
  度假在外這兩天,看他狀態都很好,一回來卻遇上這件事,我忙過去幫他倒了杯溫水,看著他剛把藥片咽下去,又抬腕看時間。我忍不住說,“還早,剛剛給大家叫了餐,幫您也叫一份好嗎?”
  “不用,我不餓。”他搖搖頭,“幫我倒杯咖啡吧,濃一些。”
  “你從中午到現在都沒吃東西。”我固執地站在他麵前不走。
  “我不餓。”他的固執遠甚於我。
  我不再堅持,轉身離開,按他的要求泡好咖啡,再送進去的時候,帶上了幾顆費列羅巧克力,一起放到他手邊。紀遠堯看了一眼,詫異地笑了,“怎麽還有巧克力?”
  難得看見他的笑容,我也笑道,“是我的。”
  他“哦”了聲,“原來你經常躲在外麵偷吃零食?”
  我急忙解釋,“不是,我低血糖,隻好隨時帶著巧克力……”
  他笑起來,然後認真看我,“低血糖要注意,你是太瘦了。”
  這種時候聽他還有心情與我說巧克力與低血糖的話題,我有些啼笑皆非,心裏卻覺得異樣踏實,有淡淡的感動和回暖。正想著這時候是不是適合說話,卻聽見蘇雯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紀總?”她敲了敲敞開的門。
  我見她有事找紀遠堯,忙要退出去。
  紀遠堯卻一邊示意蘇雯進來,一邊叫我等著,似乎還有什麽事情吩咐。
  我隻好站在一旁。
  蘇雯進來在桌前坐下,等紀遠堯先吩咐我的事情,好讓我離開,紀遠堯卻頭也不抬地問她,“什麽事?”
  蘇雯怔了下,很快神色如常,向紀遠堯提出是否應該讓法務主管介入,同時向總部人事部門上報此事。我第一反應隻是詫異她怎麽幹涉起人事部門的工作,轉念一想,明白了她的意圖,後背倏然涼了一下——看上去都是出於工作考慮,毫無問題,真正用意卻指向任亞麗的疏漏。
  都這時候了,她還惦記著扳倒任亞麗,不失時機地落井下石。
  難怪紀遠堯會把我留在這裏,他見蘇雯進來大概已猜到她的來意,這麽做或許就是暗示蘇雯,不想這時候見到任何人再起事端。但蘇雯太急於抓住一個攻擊任亞麗的機會,連這麽明顯的暗示也沒有放在心上。
  任亞麗作為人事經理,事前事後毫無覺察,連離職員工去了競爭對手公司這樣重要的信息也沒有及時反饋上來,未能及時發現內部異動,的確應對此次惡意跳槽事件承擔責任。最起碼我們對涉及核心層麵的技術人員都有約束機製,勞動合同中的非競爭性條款是如何限定的,為什麽沒能起到絲毫作用,由此帶來的違約責任是否應該立即追究……這一係列問題是該任亞麗主動考慮的,但她的表現顯然不夠盡職,以致被蘇雯發現紕漏。
  蘇雯的反應之所以這麽快,也許是怕任亞麗回過神來,將紕漏一一彌補,再發難就晚了。
  我卻難以理解,像任亞麗這麽精明老練的人,為什麽此次表現如此不力。但是從她的處境想想,對馮海晨等人去向的一時疏忽,倒也正常;那位研發主管又是總部直接委派,在公司服務多年,一向以資曆自傲,以嫡係自居,動輒要求向總部上報,很是個棘手人物。紀遠堯要敷衍總部的麵子,對這種人,隻能采取不冷不熱的擱置態度。
  現在出了這麽一個狀況,要怎麽處理,已不由任亞麗說了算。
  任何人和事,隻要牽涉到總部,就變得莫名複雜,就算紀遠堯也一樣為難。
  看著蘇雯的落井下石,我並不意外,卻依然心驚。
  如果不是紀遠堯,而是遇到一個易怒多疑的上司,任亞麗可能就這樣不聲不響中了蘇雯的招。
  但好在他是紀遠堯。
  “現在不是忙這些事情的時候,自己還沒弄清底細就上報總部,拿什麽上報?”
  很少見到紀遠堯用這種口氣說話,語聲很淡,話鋒卻冷。
  “法務可以做些工作,但起不到實質作用。”他正視麵前臉色微變的蘇雯,嚴厲地說,“正信做這種事,不是一次兩次,他們很清楚怎麽抹殺證據,不會留著把柄給你抓,否則告他們的人已經排成長隊。至於追究個別人能挽回什麽,實際意義在哪裏,是幫正信抬轎還是引總部來打我們巴掌,你深想過嗎?”
  蘇雯臉色陣紅陣白,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站在一旁,滿心惴惴,既是被紀遠堯的厲色嚇到,也是尷尬於自己目睹了這一幕,隻怕往後蘇雯對我微妙的態度要完全轉變為敵意了。這讓我心底暗暗叫苦,趁著紀遠堯因咳嗽而打住了話,我小心翼翼說,“紀總,我先出去看一下……”
  “你等著,這裏還有事。”紀遠堯一眼掃來,令我幾乎凍住。
  我觸了他的逆鱗。
  顯然他對蘇雯這個時候還忙於內鬥的舉動十分生氣,可我不知道為什麽故意要讓我在場。
  以往在蘇雯這個嫡係與空降的任亞麗之間,紀遠堯總是偏向著蘇,微妙壓製著總部派下來的任亞麗。也許這讓蘇雯以為,終於有個扳倒任亞麗,替紀遠堯拔掉身邊一顆釘子的機會,卻沒想到紀遠堯完全沒有這個意思。
  來自紀遠堯的這一巴掌真是又脆又狠,我替蘇雯感到一絲難過。
  最後他還是顏色稍霽,似乎又恢複一貫的溫和,“這件事我會與Amanda溝通,法務可以稍後介入,但這不是解決眼下問題的方法。你明白嗎?”
  蘇雯還能怎麽不明白呢。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我心裏一片涼意,垂下目光站在一旁,靜等紀遠堯的吩咐。
  然而他什麽也沒說,一動不動坐在桌後,臉上有種厭倦神色。
  “咖啡涼了,要換過嗎?”我低聲問。
  “要學會主動承擔。”紀遠堯淡淡抬起目光,突然說了這麽一句,卻是點到為止。
  就這樣輕描淡寫一句話,原來也可以令人如此羞慚,羞慚得隻想鑽到地板縫裏去。我被穆彥訓斥過,被蘇雯刁難過,但那些都不像這句話,直接敲打在人的軟處。
  羞慚之下,我有些明白過來他的用意。
  原本蘇雯和任亞麗是相互牽製的兩個對頭,再加一個葉靜,形成這個體係的微妙平衡。現在我的弱勢,任亞麗的失誤,使得平衡被破壞,蘇雯迫不及待的舉動引起紀遠堯不悅,他需要再度看到平衡局麵,需要維持這種穩定。
  任何一個下屬的獨大,都不是上司樂見的,無論蘇雯還是任亞麗,穆彥還是程奕。
  這個念頭倏忽閃了過去。
  我一驚,下意識抬眼看向紀遠堯,從他平靜的側臉已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示意我可以離開了。
  我沒有動,積攢不易的勇氣被這一番話擊破,重新聚集起來需要一點努力。
  紀遠堯抬眼,投來詢問的眼神。
  我不能再遲疑,橫了橫心,“剛才會議上我想到一個問題。”
  “你說。”他言簡意賅。
  “是這樣……我注意到,從時間上看,正信剽竊去的資料,是我們修正BR報告之前的。”我盡量放穩語聲,“如果馮海晨離職前沒有接觸過您讓我處理的那部分數據,可能不會知道BR的問題其實是產品硬傷導致,不是BR本身的錯,他也不會知道我們之後做出的修正。”
  “說下去。”紀遠堯目不轉睛看著我。
  出現硬傷屬於後期環節,與前期研發各是一批人員,公司為了避免泄密,對每個環節都設立了一定的保密機製。按照紀遠堯對那份報告的機密重視程度,應該沒理由讓一個並不信任的研發主管知道。當大家的注意力放在產品和正信本身,無暇顧及其他的時候,我想起了BR那份報告和它背後困擾了我很久的疑問——為什麽產品的硬傷,一直到最後才被發現,並且不是被技術部門發現,卻是在市場測試中偶然發現,再經BR反饋回來。
  在思索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已經頹然放棄,隱隱感覺那不是我這個層麵可以解開的疑問。
  我所能接觸的內容有限,隻知那份在紀遠堯家裏完成的報告是關鍵,即使在這個時候,也讓我不由自主想到那個方向,因而觸動了另一個想法——
  “如果正信是連我們的產品硬傷也一起剽竊過去,那是不是說,他們隻要啟動,很快也將遇到我們已經預見的困難,並且憑他們的能力,解決不了?”
  我飛快說完,屏住呼吸看紀遠堯。
  他沒有回答,隻用一種奇異的目光久久審視我。
  “這是你剛剛在會上想到的?”他問。
  “是。”
  “那為什麽我讓每個人自由提出想法的時候,你沒有說?”
  我遲疑片刻,低聲說,“因為沒有得到你的許可。”
  項目推遲的真正原因至今沒有宣布,產品有硬傷的事也許隻是紀遠堯和個別高層心中有數,在管理層中未曾見到公開。BR的問題也已經按下去很久,再在這時候提起來,不知道是否合適。我因這個特殊的工作位置,才窺得一斑,按道理應該在看過之後立即忘記。
  離開會議室的時候,我很想問穆彥,他應該對此也有數,卻為什麽沒有提?
  是因為他一時之間沒有想到,走入思維盲區,還是另有顧忌?
  無論如何,既然這個問題我想到了,是藏在心裏不說,還是為了公司大膽說出來——也許說了,會碰觸到我無法看見的禁區,不說卻不會對自己有任何壞處。
  掙紮良久,我決定說。
  與其私下再問穆彥,不如就讓紀遠堯來判定這結果。
  “沒有得到許可,你就不敢說?”
  紀遠堯帶了一絲笑意,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似乎在玩味我的反應和我的話。
  我抬眼望住他,“不是不敢說。”
  “那是什麽?”他問。
  “我認為不該說。”我回答。
  他看著我,好一陣不說話,沉寂得讓我感到自己正在一個深淵的邊緣一步步往下滑,就快要滑下去時,終於聽見他說,“很好。”
  隨後的會議沒有繼續開下去,紀遠堯表示其他人都可以離開,隻把程奕、穆彥和研發總監叫進了他辦公室,讓我在這幾人麵前,把剛才的想法再說了一遍。
  看到他們的反應和表情,我知道自己所觸碰的,果真是一個禁區,一個讓穆彥也審慎以對的禁區。也許他們不是完全沒想到,隻是不約而同回避著什麽,是什麽,我看不到。
  “不要陷進僵局,要跳出來想問題”——紀遠堯在休會前說的這句話,顯得意有所指,也正是那句話堅定了我說出來的勇氣。盡管想過觸碰禁區的後果,仍是邁出這一步,我不可能永遠預知後果再去做事,不試一試,就連知道後果的機會也沒有。
  在聽我說完之後,程奕與穆彥下意識看了對方一眼。
  程奕緩聲說,“剛才穆總也正與我討論到這個問題。”
  穆彥頷首。
  看上去程奕說出這句話,似乎下了很不尋常的決心。
  紀遠堯笑了笑,毫不掩飾目光中的欣賞了然,似乎早就等著程奕說這句話。
  研發總監打破了這種啞謎般的對話,直截了當地說,“好在我們之前嚴格保密,沒有透露這個產品硬傷,原來這是我們的攔路虎,現在卻可能成為正信的絆腳石,隻要推動他們走下去,這塊石頭絆倒他們的時候,就是我們反擊的機會……但關鍵是怎麽推動,我懷疑他們會把原來的設計胡亂肢解,砍掉成本消耗大的細節,很有可能繞過這一部分。”
  “這就是我們現在要做的事了。”穆彥終於開口,靠在椅子裏,像隻捕獵前一動不動蓄勢的豹子,神色陰冷,“推瞎子跳崖,還不容易嗎?”
  這是第二次從他口中聽到這句話,我平白起了一陣寒意。

  第二十一章
  離開公司已是晚上十點,老範今天沒有加班,紀遠堯不想這麽晚再把人專門叫來,就讓穆彥開車挨個送我、程奕和他自己回去。
  按路途紀遠堯最近,我們一起送他到公寓樓下,他對我們道了晚安,感謝大家的辛苦,然後推門下車。我從車裏,看著他修長瘦削的背影,孤單單走在夜色裏,路燈把他影子拖得深長又狹窄,突然心就酸了一下——再強大的一個人,走出公司那扇門,還是隻剩一個人,回到三十層那間冷清的公寓,連一盞為他亮起的燈也沒有。我也習慣獨居,習慣寂寞,但至少還有一隻貓會在我推開門時,熱烈地蹭上來。
  “紀總!”我脫口叫了他。
  他回頭,側身站在路燈下,外套搭在臂彎裏。
  “你……的藥記得帶了嗎?”我想起來,他在辦公室裏叫我提醒他記得帶上藥,走的時候,其實我看見他把藥放進外套口袋裏了,但我隻想得起這一個借口和他說話。
  我想和他說句話,一句稍微有點溫度的話。
  哪怕沒意義,一個孤單的人或許也會需要。
  “帶了。”他站在夜色裏,疲憊語聲微微帶笑,伸手進外套口袋,拿出什麽東西朝我晃了一下,“還有這個。”
  是我的費列羅。
  我笑出聲來,抬手揮了揮,“明天見。”
  穆彥發動了車子,利落地原地掉頭,像在炫車技,飛快提速馳了出去。
  身旁程奕笑著問,“是什麽寶物,還打暗號?”
  我回答,“人參果。”
  “給豬八戒吃的?”
  前麵開著車的穆彥突然插了一句,問得我噎住,又被他的毒舌鑽了空子。
  程奕大笑,“你怎麽不趁老大在的時候說?”
  我哼了聲,“某人隻會以大欺小。”
  “小姑娘,倚小賣小是不對的。”穆彥故意把第一個字念得很清晰。
  我哭笑不得,“大叔,你今天和我有仇嗎?”
  “大男人怎麽能欺負小女孩!”程奕很有良知地維護我,“安幫你講故事,你還欠人一頓飯,不如現在一起還,請我們吃宵夜!”
  “我不吃。”我堅持氣節。
  “沒錯,飯有什麽好吃的,我明明記得還有第二種償還方式。”穆彥慢條斯理說。
  肉償!
  我為什麽會鬼迷心竅開了這樣一個玩笑,喝酒果然誤人,他們營銷這群人私底下玩笑尺度遠比我大,瘋起來可以很彪悍,偏偏就我這一句被抓住不放!
  程奕已經笑得像要抽風。
  我把臉扭向車窗外,不想看見後視鏡裏穆彥險惡的笑臉,斬釘截鐵吐出四個字,“吃宵夜去!”
  地方是程奕建議的,在他住的地方附近,外麵看著並不起眼,隻是停車處一溜的好車露了端倪,進得裏頭,果然別有洞天,聽說老板和廚師都頗有來頭,來往的都是熟客。
  穆彥知道這個地方並不奇怪,我隻奇怪程奕才來不久,怎能找到這種地方。
  他說是朋友領著來過。
  我轉念想想,大約想到了是誰。
  坐在屏風半隔,暗香浮動的餐廳裏,透過腳下玻璃地板可以看到遊動的熱帶魚與飄搖水草。
  我卻走神想起了那家馬蹄酥很可口的小館子,陳設簡單,充滿市井煙火氣,想起扯下領帶悶頭吃粥的穆彥,想起那時坐在他對麵,一眼一念都被他牽動著的我。
  並沒有隔開多少時光,卻驚覺彼時與此時,樣樣都不同了。
  正想著,就聽見穆彥問有沒有馬蹄酥。
  我低頭喝茶,懶得看餐牌,隨便他們點。
  一邊無聊而八卦地想起,有本心理學的書上說,點餐態度很能體現一個人的性格和環境。但眼前這兩個男人,看不出什麽端倪,尤其和穆彥共事這麽久了,他的私人背景,公司裏也鮮有人知。我總覺得他那樣的性格,不是平常家庭裏慣得出來的。
  程奕看上去平和得多,像是踏實苦讀,靠個人奮鬥一步步上位的大多數人,隻是孟綺對他異乎尋常的熱情,讓我有些懷疑。她的約會對象,以前總被我和方方按座駕起綽號來打趣,A8先生算是其中一個,還有位模樣俊俏的馬6先生,那是她的下限。
  那時我們開玩笑說,如果有一天孟綺肯花費時間在窮人身上,那一定是她的真愛降臨了。當時孟綺笑啐,說我們嫉妒她的太太命……我想想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呢,應該是我們一起去爬山,在寺廟外麵遇見一個攔著算命的大嬸,硬說了一大堆吉利話,講孟綺命格富貴,一定嫁入高門,又講方方旺夫旺子,還說我命帶桃花,貴人多助,哄得我們不好意思不掏錢。
  不知道最近為什麽常常想起以前的事。
  我收回飛得太遠的心思,專心吃東西。
  看他們也都累壞了,沒什麽胃口,隻是晚上在公司叫的外賣實在太難吃,現在多少也得吃幾口。一整天繃緊的弦,終於鬆懈下來,累得誰都不想多說話,吃完恨不得立刻倒下就睡。
  吃完出來,把程奕也送了回去,車上隻剩我和穆彥。
  他沉默地開車,我昏昏欲睡,強撐著眼皮端正坐好。
  “你睡吧,到了我叫你。”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摸索出煙盒,“對不起,我得抽支煙,不然困得沒法開。要是你怕煙味,我到前麵靠邊,下車抽。”
  “沒事,不過你靠邊歇一下也好,疲勞上路不安全。”我揉揉眼睛,努力睜著。
  他嗯了聲,慢慢把車拐進一個路口停了。
  看他放下車窗,點上煙,徐徐吐出煙霧,我歎了口氣,“給我一支。”
  穆彥一怔,倒也沒說什麽,將煙盒遞過來,傾身替我點了煙。
  太久沒有抽煙,第一口讓我稍微嗆了下。
  他側目,用一種“你到底會不會抽”的表情睨著我。
  我也懷疑自己還會不會抽,“上一次抽煙還是高中最後一年的事了。”
  說完自己也覺得口氣太過滄桑,滄桑得好笑。
  穆彥挑眉失笑,“你還曾經是個叛逆少女?”
  “如果抽煙、逃自習課、考試睡覺,也算叛逆的話。”我眨了眨眼。
  “還有早戀、和父母吵架、離家出走是不是?”他低低笑著問。
  “離家出走倒沒有,我挺怕被拐賣到山區當小媳婦。”我誠實地回答,“其他有。”
  “我都有。”他的語氣聽上去頗為得意。
  我們同時轉過頭,盯著對方,像發現新大陸,詭異的沉默了一刻,不約而同大笑起來。
  笑過之後,他安靜地抽煙,修長手指彈去煙灰。
  我將臉轉向車窗外。
  然後聽見他說——
  “你的想法和做法都很對,讓我刮目相看。”
  我要怔一下,才能反應過來他在說工作,並且在稱讚我。
  “謝謝穆總。”我下意識這麽說了,才覺察有多生分和不自然。
  終於被他稱讚,終於。
  可是距離我曾經的期待已太久遠,應有的狂喜已揮發殆盡,隻剩淡淡一絲感激。
  “是我冒失了,你們早已經想到的。”我的自慚是發自內心,隻有後麵半句不是真心,“當時很心急,想到什麽就衝動地說了,實在不周全。”
  “你出聲出得正是時候,不然我們要花更多心思來解這個結。”穆彥微笑,看上去並無芥蒂。
  “是因為程總和總部,才不便說?”我試探著問。
  “這個你不用知道。”穆彥毫不含糊堵上我的話。
  我收了聲,轉換話題來掩飾尷尬,“但是正信真的會順著圈套跳進去嗎,我們有沒有時間等那麽久?”
  “不用很久,加把火把他們架起來烤,就會很快見分曉。”穆彥平靜地掐掉煙頭,“隻要總部不施加額外的壓力,我們就有足夠時間,扛住這頭壓力全靠紀總,他的責任危重。”
  我不假思索地說,“他不會讓大家失望的。”
  穆彥沒有說話。
  我從後視鏡看了眼他的表情,也抿住了嘴。
  他發動車子上路,在深夜寬敞的長街上開得迅疾又平穩。
  我靠著車窗,困意又有些浮浮沉沉。
  前麵將要到我家樓下了,有個大轉彎,我想提醒他減速。
  話還沒來得及說,他已打了方向盤,車子流利地轉過去,雪亮的車頭燈光掃向路麵——幾乎同時,路邊花壇裏奔出一個小小影子,正正暴露在車燈下!
  急刹車帶起的尖利聲響掠過耳邊。
  我被慣性推向前方,又被安全帶猛然後勒,勒得肋骨生疼。
  車刹住了,穆彥握著方向盤一動不動,僵了兩秒,轉頭看我。
  我失聲問,“是什麽?”
  穆彥喉結動了動,沉聲說,“我去看看,你不要下來。”
  他推開車門的聲音,令我一顫,下意識揪住胸口,腦子空白。
  等待的幾十秒是可怕的酷刑。
  他走回來,打開我這邊車門,俯身說,“你來看。”
  我機械地點頭,機械地下車,一步步挪到車後,看見了一隻蜷縮在地,把頭埋在後腿間瑟瑟發抖的小狗,地上沒有血跡。
  我的腿頓時一軟,下意識抓住他胳膊,“我以為……以為你撞到一個小孩。”
  穆彥長喘一口氣,“我也是。”
  我們走到小狗身邊,沒發現它有外傷,隻是看它不停發抖,不知到底有沒有被撞到。
  穆彥又緊張起來,“會不會是內傷?”
  我摸了摸小狗的腦袋,看它皮包骨頭的瘦弱樣子,估計是隻流浪狗,不會有主人,“這附近有家寵物醫院,送過去看看?”
  穆彥二話不說,俯身就去抱小狗。
  “小心。”我怕小狗恐懼起來會咬人,但當穆彥張臂將它抱起來時,它隻是低微的嗚咽了一下,濕漉漉的眼睛望了望我們,滿是哀求,尾巴甚至還搖了一下。
  MAYA寵物醫院的美女醫生小舒正在值班,看見我們抱著小狗趕來,忙問怎麽回事。
  我說可能被車撞到一下。
  穆彥立刻坦白,“是我不小心撞的。”
  小舒醫生臉色一冷,瞪了瞪他,“怎麽開車的。”
  穆彥不吱聲,小心翼翼把狗抱到治療台上,難得態度這麽良好,也是做了壞事心虛。小狗嗚咽著縮了縮,好像被碰疼了,穆彥趕緊摸著它腦袋說,“對不起!”
  小舒醫生給它做了全身檢查,又照了X光片,發現右後腿有輕微骨裂,其他沒有問題,隻是比較虛弱,長期營養不良,稱體重輕得可怕。這是隻典型的柴狗,是流浪在城市裏最不被人待見的狗,在某些號稱喜愛寵物的人看來,非高貴品種的狗,唯一價值是被吃肉。
  我們看著醫生給它包好了腿,打上固定,安置好籠子和食物,小狗拖著傷腿一頭紮在食盆裏吃得心滿意足,不時哼哼地抬眼看我們,尾巴搖個不停,完全沒有埋怨穆彥這壞人撞傷它,反而感激不盡。
  穆彥和我一左一右陪著這隻小狗,看它吃東西。
  小舒醫生拿著登記本過來問,“狗狗沒事了,安小姐,你先來登記下?”
  我正要起身,穆彥走過去說,“我來吧。”
  他登記完,支付了醫藥費,又預付了狗狗住院一周的費用,叮囑醫生給它喂最好的犬糧與營養膏,用最好的藥。小舒醫生總算對他露出笑臉,接過登記本看了看,“咦,這名字叫……安小瀾?”
  “啊?”我下意識回答,還以為在叫我。
  小舒懵了。
  穆彥皮笑肉不笑地把臉轉了過去。
  我反應過來,“不許叫這個名字!”
  “那你說叫什麽?”
  “叫,穆小狗!”
  “不行。”
  “又不是你的狗。”
  “難道是你的狗?”
  “我……”我差點說大不了我領養它,突然想起家裏的威震天,它小時候被方方領回來的一隻吉娃娃欺負過,從此恨狗入骨。穆彥還沒有出聲,小舒醫生卻插話進來,“誰起名字都一樣啦,以後是不是就你們領養它?”
  聽上去她把我們當成了一對兒。
  我耳朵後麵直發熱,“不是,我家還有威震天啊,領回去要被那個醋壇子打死的……”
  小舒連連點頭,“這倒也是,你家威震天太猛了。”
  每次威震天來MAYA體檢和做免疫,都要對其他貓貓耀武揚威一番,小舒醫生已經很了解它的戰鬥力。隻有穆彥莫名所以,“誰?威震天?”
  “嗯。”我點頭,“和我住一起的。”
  穆彥的表情很詭異——想想一個外號叫威震天的很猛的和我同居的愛吃醋的家夥,這樣的聯想效果,讓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威震天是隻貓。”
  他愣了下,似乎想笑,卻露出一種“什麽爛名字”的表情,轉頭問小舒醫生,“收養它需要什麽手續?”
  小舒說,“不用手續,你給它辦個戶口就行。”
  “那我養了。”他答得十分幹脆。
  “你確定嗎?”我正色問,“養一隻小動物不是很容易的事,你要承擔它一輩子,生老病死都不能輕易放棄……”
  “那當然。”穆彥不理我,卻對小舒醫生溫柔一笑,“我會對它負責的。”
  很明顯的,小舒醫生有點粉臉飛紅。
  我白了他一眼,“既然以後是你家的狗,叫穆小狗正好。”
  他皺眉,“俗,要叫也叫穆……穆小悅。”
  我飛快思索“小悅”這倆字有沒有不懷好意的陷阱,卻見他意味深長地一笑,“我中學時同桌的女生,名字叫小悅。”
  “哦。”我怔了下,笑著轉過臉去看小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似乎什麽表情都不自然。
  被穆小悅和穆彥兩個耽誤了一晚上,回家睡下已近半夜兩點。
  第二天腫著眼皮走出家門,在樓下正要攔出租車,卻見一輛紅色馬6慢慢滑過來。
  車窗滑下,裏麵開車的居然是孟綺。
  “你的車?”我開門坐上副駕,奇怪地看了看車內,也不像新車。
  “朋友的,他換了新車,這個借給我開。”孟綺淡淡回答,將車駛上大路。
  “專門來接我的?”我看她一眼,由衷佩服孟綺能在不同男人之間遊刃有餘的能耐。
  “有話和你說。”她很幹脆。
  我想了下,決定開門見山,“如果是問正信的事,我建議你在一會兒的晨會上問康傑,他應該會向大家傳達公司的態度。”
  孟綺淡淡說,“我隻是想告訴你,正信的銷售部經理確實和我談過跳槽的事,那是三個月前,當時也對那邊的薪水動過一點心,但是我從沒做過對公司不利的事。”
  她的話讓我有點意外,更意外是她的態度和做法。
  我皺眉問,“你是認為,有人懷疑你的職業操守?”
  她沉默了好一陣才回答,“昨天,你們回公司以後,我給穆彥打電話問需不需要銷售部的人也回來加班,他說不用。到晚上我才知道,還是有幾個人被叫去幫忙了。”
  我一時啞然,斟酌著話,“可能穆總是認為,你剛度假回來很辛苦,才叫別人來加班,小然不也回去休息了,我因為紀總的緣故不得不去,你想多了。”
  孟綺目視著前方,語聲平靜,“安安,是你嗎?”
  “什麽?”我詫異轉頭。
  “如果是你懷疑我,我可以解釋。”
  “你在說什麽?”我完全懵了。
  “正信找我,是通過誰搭橋的,你不知道嗎?”孟綺僵硬地笑了一下,語速加快,“沈紅偉和正信有廣告業務往來,因為方方而認識我,替正信的袁經理約了我吃飯,就是這樣!如果你從沈紅偉那裏知道了這件事,大可以當麵來質問我,我問心無愧。”
  原來還有這事。
  我算是恍然,卻也同時感到一股涼絲絲的滋味,不由自主想笑,卻笑得無奈。
  沈紅偉做的這件事,別說我不知道,連方方也未必知道,他向來有些小動作,不足為奇。
  孟綺因此感到惶恐,擔心泄密的事會被穆彥懷疑到她頭上,我也完全能夠理解。
  隻是一個曾經的朋友,將我當成背後告密的人,這滋味說不上是酸是苦,或者什麽也不是。
  “孟綺,第一,我不知道這件事,即使知道也不認為有什麽問題,正信或者誰挖過你,都很正常,這個圈子本來就是四通八達,我們也挖過其他公司的人。你就算真的跳槽過去,也出賣不了公司什麽機密,你隻是銷售主管,對新項目接觸不多,除了手上的客戶資源,沒什麽值得正信來買;第二,我不需要報複你,沒有這個必要,不管你是不是破壞過我的訂單,是不是搶過我的客戶,這個職位都是你應得的,我的銷售能力是不如你,這一點我完全認同。”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我有前所未有的輕鬆,從未想過會當麵對她說出的話,真正說出來,壓在背脊骨上很沉很久的一包大石頭仿佛變成了輕飄飄的羽毛——猛然發覺,在她麵前曾有的自卑,已經不見蹤影。
  孟綺沉默。
  我也不想再說什麽。
  過了很久,聽見她開口,語聲傷感沮喪,“穆彥對我成見太深,有些事真的沒公平可言,我付出很多努力,你卻完全不開竅,但他還是更看好你,我不能不嫉妒……那時候不是你一個人喜歡他,隻是我用錯了方法。”
  “至少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我隻能笑一笑,滿心苦澀。
  也許是的,孟綺對穆彥是用錯了方法,但用對用錯也與我無關了。
  不管從前還是現在,銷售部裏總不乏依仗年輕貌美想走捷徑的女孩子,有人連康傑都貼上去,何況是穆彥。這是一個圈子、一個行業的暗麵,不是哪一個公司能改變的風氣。
  現在的穆彥已收斂很多,兩年前更加輕狂不羈。
  偏偏也是那個樣子的他,像燈燭一樣吸引著我這樣的傻女孩飛蛾撲火。
  我幻想在他眼中能夠與眾不同,卻不知,習慣了被女人投懷送抱的男人,看誰都一樣輕慢。
  那晚車上發生的事,令我羞恥的原因,不是穆彥的拒絕,而是自己的輕率。
  那之後我開始明白,太過謙卑的仰慕,怎能不被輕慢。
  道理是已經懂得,但真的做到,卻是現在。
  一路無話到了公司,和孟綺在電梯裏一笑而別,走時我拍了拍她手臂,表達安慰與善意,卻沒有什麽掏心掏肺的話可說。一杯變涼的咖啡,加熱之後再喝,已不是那個味道了。
  到辦公室坐下,就開始連軸轉的忙,忙到幾乎沒有時間喝口水。
  紀遠堯在裏麵和Amanda通電話,已經講了很久,門一直關著。
  其間不斷有人來找他,都被我攔下。
  我正埋頭處理文件,突然聽見匆忙腳步聲過來,抬頭一看是任亞麗,忙叫住她。
  她不耐地停下,“是紀總叫我過來。”
  通常紀遠堯要見誰,會通過我傳聲,隻有緊要的事他才會自己打電話把人直接叫來。
  我歉意地一笑,起身替她敲了敲門,“紀總,任經理到了。”
  “進來。”紀遠堯的聲音低沉冷淡。
  看著任亞麗走進去,我將門輕輕掩上,心裏升起隱約的不安。
  紀遠堯與Amanda長達半個多小時的通話,任亞麗的緊張神色,哪一樣都不尋常。

  第二十二章
  任亞麗進去並沒有多久就走出總經理辦公室。
  我對她微笑,她沒有反應,木著一張精心化妝過的臉,頭也不回走了出去。
  緊接著紀遠堯叫進去程奕、穆彥和蘇雯,這次門一關,就關到中午一點過,蘇雯最先出來,滿麵春風對我笑笑,程奕和穆彥過了一會兒才一起離開。
  我看了看時間,恰聽見裏麵傳出紀遠堯的咳嗽聲,起身敲門提醒他,“紀總,一點過了,先吃飯吧。”
  紀遠堯看見我顯得詫異,“你還沒去吃飯?”
  我搖頭笑笑。
  老大們都還在裏麵忙,小秘書怎麽好自己溜出去吃飯。
  紀遠堯鬆了鬆領帶,抬腕看時間,“算了,我不吃了,你出去找地方吃飯,這個時間員工餐廳應該沒有菜了,你可以晚一點回辦公室。”
  他的細心體諒讓我默然感動,這人對秘書對司機都很寬厚,隻是對自己馬虎潦草。
  我微微加重了語氣,“你不去吃飯可不行,要是實在不想出去,我從外麵給你帶?”
  他看著我,笑了下,“好吧,謝謝你。”
  回座位收拾了一下東西,我正要出去,見他從辦公室出來,手裏拿了車鑰匙,對我微笑說,“算了,還是跟你一起去吃飯,免得整天被囉嗦。”
  看上去他心情不錯,沒有風雨突變的跡象,我暗自鬆了口氣,最近真是神經緊繃,什麽都往壞處想。路上紀遠堯悠然開著車,繞著興致打量著街邊林立的餐廳,最後將車停在一間意大利餐館外麵。我跟著他走進店裏,說巧不巧,迎麵見到一個很眼熟的女孩。
  那女孩熱情地和我打招呼,目光移向紀遠堯,似乎怔了怔。
  他頷首一笑,沒有說話。
  我這才想起她是一家媒體的專刊部記者,和穆彥很熟,以前在我做穆彥助理的時候打過幾次交道,整個人透著一股世故靈活勁兒。我心裏一咯噔,假裝沒看出她想要攀談的意思,也隻點頭笑笑,和她擦身而過。
  我有點為單獨和紀遠堯出來吃飯感到不安,看他的樣子,倒是完全沒放在心上。
  紀遠堯隻吃了很少的東西,看起來心情雖不壞,人卻很疲倦。
  有些人是可以靠強大的精神力量,支撐常人難以承受的壓力,但長時間積勞成疾,一朝垮下來,也比平常人生個小病嚴重得多。我對這種人的想法再了解不過,也不記得是第幾次對紀遠堯囉嗦,他卻從來都是笑而不語。
  我忍不住對他說起前年父親因胃出血入院,就是日常小疼痛不放在心上,那次險些被醫生懷疑為胃癌,嚇得我趕最早的航班飛回去,媽媽一個人在家幾乎崩潰。
  “好在有驚無險,化驗出來不是癌症,但也讓老頭子受了很大的罪。”我歎口氣。
  “你父親工作很忙碌?”紀遠堯漫不經心地笑著,“除了工作忙這點之外,我沒有更多地方再像你父親了吧?”
  我頓時窘住,有點小小鬱悶,“哪有說你像老頭子,我的意思是……算了,反正我怎麽說都不對,以後不說了。”
  紀遠堯目光溫潤,“我知道你的好意。”
  我低頭吃飯不說話。
  “生氣了?”紀遠堯歪過頭來看我,笑容展開,聲音柔和,“我是開玩笑的。”
  “怎麽敢跟您生氣。”我專注地低頭吃飯。
  “你這丫頭!”紀遠堯失笑。
  我早在心裏偷笑了,偶爾被老板哄一下的滋味十分受用。
  平時我很少對人提起家裏人,幾乎從來不提。
  孟綺也隻不過知道我父母親在一所高校工作,對於他們做什麽,並不清楚。大概真正知道我家裏那些事的,隻有方雲曉,連沈紅偉這個人我也不大放心,再三叮囑方方不要對他說。
  卻不知為什麽,麵對紀遠堯,我沒有這種戒心。
  紀遠堯順著這話題問起我父母的時候,我很自然地告訴他,父母都在外地,我從念大學起就沒和他們在一起了。他問家裏是不是隻有我一個小孩,我遲疑了一下,想說是,卻已不由自主說了真話,“不是。”
  無論誰問起,我都說自己是獨生女,事實上媽媽也隻有我一個女兒。
  “還有一個哥哥,是我父親和他前妻的兒子。”我平靜地說出一向不願對人提起的話,說給一個毫無關係的男人聽,沒有原因,隻是在他目光注視下,我想說真話。
  但說出來我又後悔,怕他會問下去。
  有個被稱為知名學者的父親,和一個被稱為畫家的母親,該是值得驕傲的事。
  可我卻是這個家裏最黯淡的存在,一切平平,既沒有遺傳到父親的智慧,也沒有遺傳到母親的才華,卻有一個優秀得耀眼的異母哥哥,他的存在就像是為了提醒父親,當他兒子年紀輕輕就表現出建築天才的時候,他女兒還在渾渾噩噩學設計,看不到一點天賦,自小培養她學芭蕾、鋼琴、繪畫,卻全都一事無成。混進大學裏,依然無目標無理想,懶散度日。
  用老頭子的話說,“以後你有本事靠自己找工作,不指望你多了不起,隻要餓不死,我就給你鼓掌了!”
  我頂撞說,“那我等著你來鼓掌。”
  那之後大約有一年多時間,我和老頭子沒說過一句話,直到他胃出血住院,把我叫回去。
  其實小時候他也對我寵溺有加,隻因我的叛逆和不成器,越來越失望。
  我用了很長時間來擺脫父親施加給我的自卑,或許直到現在,都沒能完全擺脫。在個人履曆表的家庭情況欄裏,我隻填寫了母親的名字,最不喜歡別人問起我的家人。
  “你一個人在外,父母總是掛心的,有時間多回去看看他們,能陪伴父母的時間一天比一天少,能珍惜還是要珍惜。”紀遠堯的語氣很淡,仿佛有一點傷感。
  我想起他孑然一人住在那高高在上的屋子裏,不知他的家人又在哪裏,心裏突然就像被誰揉了一下,酸酸的不是滋味。他好像看出了我神色的不自然,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淡淡地說回工作上,問了我幾件事情的進度,然後說,一會兒回到公司,先起草一份文件,關於把銷售內勤工作單獨剝離出來,成立專門的銷售服務部,直接對穆彥負責。
  這個想法,是前陣子程奕提出的,建議公司將銷服工作進一步規範起來。以前沒有獨立部門,一直由康傑兼管,程奕認為這不利於團隊的長遠規劃,要求把銷服團隊獨立出來。這個建議本身不算緊要,被擱置了一段時間,卻不知為什麽紀遠堯在這個時候提起來。
  我迅速將他提到的要點記在腦子裏,冷不丁聽見一句——
  “任亞麗由人事部調往銷服部負責籌備。”
  “任經理?”我一愣,“那人事部呢?”
  “人事部暫時由蘇雯兼管。”
  這突兀得讓人措手不及的變動,他卻說得這麽平淡。
  我直望著他,太過錯愕,過了幾秒才回過味來。
  這意思是,任亞麗從重要的人事經理崗位上直接被踢到一個剛剛劃分出來的,實際上隻是銷售部一個分支的部門去待著,且隻是籌備,隻是是暫時?從這分公司建立不久,就從總部派過來的任亞麗,Amanda一手培養的人,就這麽被紀遠堯說踢就踢了?
  難道蘇雯的動作真的立竿見影,就因為任亞麗在此次正信挖牆角的事件上負有間接失職責任,就受到這樣的處置?總部能允許紀遠堯這樣做,Amanda能這樣好說話?
  那是不可能的。
  任亞麗在那天會議上失措慌亂的神色,閃回眼前,像海麵下的冰山隱隱約約浮現。
  我被一刹那間浮出腦海的念頭震住。
  她?
  這怎麽可能!
  沒什麽是絕對不可能,隻要利益與誘惑的分量足夠。
  這個觀點如果是在以往聽到,我會不以為然地認為太低估了人的操守。
  但在這一係列事件之後,我不得不承認,“操守“兩個字也許和愛情中的誓言一樣薄弱。
  很久之後,我仍會常常想起在這間餐廳,紀遠堯說過的這一番話,仍會想起任亞麗這個名字——假如一早知道她的“心計“導致的結果,她還會不會做同樣的選擇。
  原來早在研發主管被正信挖走之前,她已經有所覺察,那個人同她一樣,都是公司老臣子,同是從總部空降,在紀遠堯手下同樣不被重用,日常私交相當不錯。那人早在一個多月前就流露過對公司和紀遠堯不滿的情緒,私下向任亞麗吐露說,他在紀遠堯手下遲早待不下去。作為人事部經理,任亞麗沒有將這些問題如實反饋給紀遠堯,沒有做出正麵的疏通,而是迅速將這個動向反映給Amanda,作為紀遠堯領導有誤、導致團隊離心的一個證明。
  那個研發主管同時向Amanda和總部研發中心總監提出調回申請,得到的答複隻是讓他等待。然而有一個重要問題是,公司與他簽訂了三年的勞動合同,即將到期。
  重要技術層麵的員工,按理早該及時續簽合同,把人穩住,這一點任亞麗十分清楚。
  但她沒有這樣做,看起來,她非常樂於讓這個自視甚高的嫡係老臣,做第一個揭竿而起的“功臣”,向紀遠堯發難。
  可她沒想到去了正信的馮海晨一夥人,會在這時候來挖牆角,不僅挖走了研發主管,更挖走了他手中掌握的項目機密,將一個內部矛盾迅速激化成外在威脅。
  她以為隻是踹一塊石頭落崖,卻牽連成了泥石流,這後果遠遠超出任亞麗所能承擔的範疇。
  連Amanda也不敢,更不會替她承擔。
  紀遠堯得知研發主管不顧公司約束條款突然離職,自然產生懷疑,但真正把任亞麗整個賣給紀遠堯的,正是之前一直在靜觀其變的Amanda——她把自己培養的人安置在各地分公司,隨時關注著每個“封疆大吏“的一舉一動,忠實為公司服務,受邱景國知遇之恩,追隨邱景國已多年,地位牢不可破。
  任亞麗敢於背後對紀遠堯下陰招,若說沒有Amanda甚至更高層的授意,誰會相信。
  可正是這個Amanda,將任亞麗一手丟了出來。
  一個聰明人做了她認為聰明討好的事,卻落得如此下場。
  在餐桌上聽到這一段,哪怕紀遠堯語聲溫和磁性,我也聽得喉嚨發幹,胃口全失。
  看著我的震驚反應,紀遠堯露出笑容,每當這種笑容出現,總讓我想起電影裏風度翩翩的中世紀吸血鬼將要搏殺獵物的樣子。他仿佛因為我被上了這樣震撼的一課,而感到有趣,一麵攪動杯中咖啡,一麵娓娓地說,“任何時候任何人,把內鬥擺在大局之上,都是一個領導者最不應該容忍的。”
  我無言點頭,不能多嘴,什麽也不能問,隻帶著一副耳朵仔細聽好。
  他完全沒有必要將內裏因由說給一個小秘書聽,但是他說了,似乎為了讓我聽懂,還加以解釋……我聽得越明白,越不安,既希望什麽也不知道,離這一鍋滾滾煮沸的水越遠越好,又不想繼續埋頭做鴕鳥,死在誰手裏都不知道。
  任亞麗在這個公司算是玩完了,現在暫時擱置在銷服部,不公開免職原因,是紀遠堯給Amanda和總部的麵子,欽差要死也得留個全屍。我猜用不了多久,總部就會把任亞麗調回去,讓她自動辭職。
  這麽一想才發覺,將任亞麗擱到銷服部,豈不是交回程奕手裏。
  他與她同屬空降派係,是總部那一脈的人,這樣算是將燙手石頭交到他們自己手上,若任亞麗在這期間也學那個不爭氣的研發主管,搞點魚死網破,便是程奕拿話來說。
  這算是紀遠堯間接給程奕的警告嗎?
  可那研發主管年齡已大,或許根本不想再混下去,到正信完成項目就拿錢走人,畢竟正信這種公司,是不會真正給他撐腰的。可是任亞麗不一樣,她正在職業道路的關鍵期,這麽一個跟頭栽下去,想想都替她摔得疼。
  這些人,到底圖的什麽。
  說心灰意冷有點誇張,我還沒有心灰意冷的資格,隻不過在巨獸們你爭我奪的廝殺中,看不到前方等待我的是什麽,也不知有什麽值得奔跑追逐。
  “這也隻不過是工作。”紀遠堯好像看透我心思,用一種穿透般的目光看著我,我竟在其中讀出一絲憐恤意味。
  “你喜歡這樣的工作嗎?”
  也許是這憐恤的目光蠱惑了我,讓我無法將麵前這個人單純視為老板。
  紀遠堯笑了。
  我不忍心看他這樣笑,這笑容太寂寥,比冷漠更令人心疼。
  “工作不是戀愛,不是用來喜歡。”他微微笑著說。
  仿佛有什麽冰了我一下,讓我再也說不出話。
  任亞麗的倒下,成就了蘇雯的崛起,她是最大受益人。
  由她接替任亞麗發出的人事任免通告,像冰雹一樣砸暈了很多人。
  人事部如臨大敵,惶恐地等待著或許會被牽連的命運,行政部卻是揚眉吐氣,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雖然蘇雯隻是暫時兼管人事部門,但這次情況特殊,總部恐怕在一段時間內都不便再空降一個過來,我從紀遠堯的話裏,隱約感覺到他與Amanda已有某種默契和共識。
  蘇雯建議先從主管裏提升一個副經理頂上,這招既為她收買人心,也迅速在任亞麗之前的心腹中製造競爭和分裂,不用擔心人事部的舊人團結起來抵觸她。
  這樣蘇雯就要分出一半精力重新整頓人事部,以往行政部的實權被她抓在手裏,盡量親力親為,唯恐被誰冒出頭來,現在她不用有這個擔心了。行政人事一手掌握,已經等同於行政總監權限,她離這個期望已久的職位,隻差一個名正言順。
  接下來行政部也將需要一個副經理,不出意外,也會在主管中提升。
  除了我,另一個主管就是以往被蘇雯怎麽也看不順眼,一直混得灰頭土臉的趙丹丹。
  如果我沒做紀遠堯的秘書,難免和趙丹丹有得一爭,但現在我慶幸自己可以遠遠站開。
  這份慶幸沒能維持兩天。
  蘇雯讓趙丹丹全麵負責對內事務性工作的同時,要求她將對外聯絡事務也統一整合。
  這就是將觸手伸入我的責權範疇了。
  作為總秘,我的工作是圍繞紀遠堯,包括協助他處理與外界的聯絡往來,各種關係維護,如政府、相關機構、業界、媒體……這也是行政部門外聯事務的核心,一直以來都是由總秘牽頭,具體執行工作才會由行政職員配合。
  葉靜在職的時候,蘇雯插不進半分手。
  到了我手裏,多虧紀遠堯耐心好又肯教,讓我一點點開始理順,總算進入狀況。
  這個時候蘇雯卻要我乖乖交出來,聽從趙丹丹的工作安排。
  她把我叫去辦公室談話,笑吟吟提出如上建議,問我的想法。
  我的想法,我第一時間的想法就是指著她鼻子罵上一句“得寸進尺”;第二個想法是,不看僧麵看佛麵,她竟完全不把老板身邊的人當回事,剛踩下任亞麗,又掉頭想要滅掉來自我的威脅,哪怕這威脅還僅僅是個小火星。
  假如紀遠堯知道,她又有一鼻子灰要碰了。
  我能立刻跑去向紀遠堯告狀嗎?
  不能。
  看著蘇雯那細細彎彎眉眼裏滲出的笑意,我溫順地點頭,表示接受她的工作安排。
  不僅如此,我還主動提出盡快讓丹丹熟悉我手上的資源,因為近期工作安排繁多,最好讓她現在就試著接手,我從旁配合。
  離開蘇雯辦公室,經過趙丹丹座位,她對我心領神會地微笑,看來早知蘇雯的安排。
  我克製住情緒,笑著對她說,“丹丹,以後這麽大個包袱交給你,我真是輕鬆了,不用整天焦頭爛額的,真要謝謝你。”
  “我隻是打雜,哪像你這大忙人……”趙丹丹不是熱切的人,性格有點刻板,以往同在一個部門,我們也說笑得少,今天她難得開起玩笑,卻開得不太自然。她自己也意識到這點,收了收表情說,“以後一起分擔工作,還要你多指點。”
  穿過長長走廊,回到座位,我麵朝身後玻璃牆外陽光燦爛的城市上空,深呼吸。
  天際的雲朵像海邊浪頭,一朵接一朵流過,平靜的海麵暫時沒有波瀾,卻不知下一個潮頭什麽時候會打來。我站在岸邊,等待潮聲逼近,或者投身潮頭,或者被淹死。
  強忍下來的情緒,讓我心裏火燒火燎,臉上依然隻能風平浪靜。
  接下來的幾天,整個公司也同樣處於火燒火燎之中,我們對正信的反擊策略已悄然開始部署,人事動蕩帶來的不安,卻還在群體中蔓延。
  捱到又一個周五,終於有了可以稍稍喘息的周末。
  下班走出公司,隻覺得像脫水的魚終於又能回到水裏呼吸,一門之外的世界真寬敞。
  我抬頭看天,覺得天藍,低頭看路……路邊一輛眼熟的車子不聲不響滑過來,車裏的人伸出手來,朝我勾了勾,從駕駛座上探頭看我一眼,“去醫院看狗,順路捎上你?”
  我坐上車,不提狗狗還好,提起可憐的穆小狗我就沒好氣,“你還記得看狗啊,這幾天我倒是常去看它,它主人卻一次麵都沒露,真不知道是誰領養的狗。”
  “你不知道我這幾天忙成什麽樣了?”他白我一眼。
  這倒是實話,他是忙翻了,連帶整個36層都是夜夜燈火通明,聽他助理說,沒有哪天見到穆彥在晚上十點之前離開公司,把其他人都快折磨瘋了。
  “那以後真跟了你,你忙起來,就不顧人家死活?”我還是不放過嘴上嗆他。
  “你指誰跟了我?”他問得很正經。
  我一愣之下反應過來,兩耳發燙,哭笑不得,“喂,不能這麽孔雀開屏吧……”
  穆彥悶聲笑,笑了好一陣,淡淡問,“我是孔雀嗎?”
  想起孔雀與麻雀的故事,我臉上有點僵,慢慢把笑容收起,“對不起,我開玩笑的。”
  穆彥不出聲了。
  到了MAYA醫院,一走進去,就聽見小舒醫生的聲音。
  “臭狗,不要亂爬,你給我安分點!天呐,你還爬!”
  我詫異地推開住院室的門,赫然看見穆小狗拖著三條腿,正滿地亂爬,另一條封上石膏的後腿硬邦邦拖著,隨著它爬動,敲在地上嗒嗒直響……就這副殘樣,它竟然還一拐一拐爬得飛快,讓小舒醫生在後麵跟著追。
  這場麵滑稽得無法形容。
  “哈哈……”我指著穆小狗,笑得靠在門上。
  它聽見我笑聲,飛快掉轉方向,躲過小舒的魔爪,一臉狂熱地向我奔來,三條腿爬得噠噠噠噠。穆彥一步上前,將它撈在手裏,“不錯不錯,身殘誌堅!”
  好幾天不見,穆小狗卻還記得他,伸出舌頭毫不矜持地舔上去。
  穆彥閃避不及,臉頰中招,狼狽地把狗交給小舒醫生,用手背去揩穆小狗的口水。
  我從包裏取了潔麵濕巾遞給他,歎口氣說,“看吧,人長太帥,狗都喜歡。”
  “也就狗喜歡,人不喜歡。”他順著我的話自嘲,懶洋洋瞄了我一眼。
  連走過來的小舒醫生都聽出這話裏味道,朝我擠擠眼睛笑。
  我裝作沒聽懂,心裏甜酸滋味混雜,什麽感覺都變得似是而非。
  穆小悅的腿傷恢複得不錯,動物的生存能力比人強多了,按小舒醫生的意見已經不用住院,可以帶回去慢慢休養,每天關在小小的籠子裏也很可憐。
  不知是不是聽懂要帶它回新家,穆小狗嗚嗚地爬到穆彥腳上,兩個前爪抱住他鞋子,小模樣可憐巴巴的,讓人無法拒絕。
  我抱著小狗一路出來,將它放在穆彥車後座,他卻打開副駕的門,對我說,“先幫我安置好它,再送你回來吧,就這麽帶回去,我還不知道拿它怎麽辦。”
  我難以置信,“你不會沒養過狗吧?”
  他很自然地點頭,“除了養死過兩隻烏龜,我什麽都沒養過。”
  我被噎住半天說不出話,看著對自己未知命運完全無覺的穆小悅,油然而生同情。
  為了穆小悅這一條小命著想,我不得不跟去他家。
  路上我在後座和穆小狗說話,他在前麵安靜開車,車裏音樂聲低低嫋嫋,穆小狗的皮毛細軟又溫暖,濕漉漉鼻尖不時摩挲我的手心……車窗外景物飛逝,初秋陽光照進來,半小時的路途,好像很近又很遠。車子開進近郊一片住宅區,沿著高大梧桐夾道的安靜路麵開進去,枯黃泛金的梧桐葉子落在路邊,被車輪帶起的風吹得四散,仿佛窸窣有聲。遠處靜臥著小小一彎半月形湖泊,湖水碧清,有鷗鳥流連水麵,湖岸東側林蔭裏散布著獨棟別墅,西側有一列南歐風格的聯排,探出的露台上有藤蘿纏繞,陽光斑駁。
  穆彥將車停在臨湖的一棟聯排車庫裏,領著我和狗狗經過碎卵石鋪設的小花園,走進家門。

  第二十三章
  穆小悅這家夥真是一夜之間飛上枝頭變鳳凰,流浪街頭時沒有片瓦遮頭,現在竟“一個人”住半層屋子——映入眼裏的“狗屋”,看得我抽了口氣,這也奢侈過分了。
  新主人早已準備好了迎接它,把負一層銜接外麵下沉式庭院的半個屋子,都做了它的房間。精巧的原木狗屋、長絨墊子、自動喂食器、無菌飲水器、狗咬膠、磨牙棒、各種皮球玩具……琳琅滿目的堆了一地。穆小狗都懵了,被放進狗屋,趕緊又爬出來,左嗅嗅右看看,躡手躡腳不知該怎麽好。
  穆彥靠在門口,兩手環胸,“怎麽樣,對得起它吧?”
  我回過頭,“難道你把寵物商店的東西全部搬了一套來?”
  他想想,“差不多,反正沒時間去買,讓店裏送來的。”
  遇到這樣的冤大頭,店主怕要笑死。
  他又朝身□院指了指,“外麵院子給它撒野正好,不怕跑出去丟了。”
  那下沉式庭院像個天井,三麵夠高,果然安全又舒服,角落裏還有專供燒烤的長桌和架子,腳下淺草茵茵,牆壁上爬山虎青翠欲滴。我把狗狗抱出來,放在庭院裏,穆彥拿一隻球逗引它一瘸一拐爬去追,穆小狗笨拙又歡天喜地的樣子看得人心裏滿滿的暖。
  我和穆彥的目光數次在穆小狗身上交匯,又落進對方眼裏。
  是因為心情變柔軟了嗎,為什麽我又在他注視下,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他的手機突然響起來,像救星出現,解了他目光裏侵蝕人心的毒。
  我抱起穆小悅走到裏邊去,回避他講電話。
  雖然隔了一道門,還是隱約聽到聲音。
  從他的稱呼裏,我聽出打電話來的人,似乎是任亞麗。
  穆小悅扭動著還想跑出去玩,我遲疑了一下,鬆開手放它出去。
  然後我跟著追出去,在庭院裏抓到它,也斷斷續續聽見穆彥的幾句話,“我理解……這很遺憾……謝謝……希望以後仍有機會……我會轉達給他……”
  我鬆了口氣,至少這語氣聽上去,不像那一回事。
  如果連穆彥都和任亞麗有利益瓜葛,這個世道就真的沒救了。
  穆彥收了線,走到我身邊來,俯身撓了撓穆小悅的耳朵。
  “是任亞麗。”他對我說。
  “她?”我詫異抬眼。
  “她向紀總和Amanda提交了辭職信。”
  我很意外,“不是要調去銷服部嗎?”
  穆彥淡淡說,“那隻是個過渡,遲早要走人的,她還算是硬氣。”
  我心裏滋味複雜,想到任亞麗的幹脆利落,倒覺得之前對她的印象還是沒錯的。她不是蘇雯那樣的小人,隻是這一次選錯邊,也是她自己私心膨脹得太快,想走捷徑上位,幫著某些人算計自己頂頭上司,這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任亞麗是打電話來告別,讓我代為向紀總致歉,她對紀總留給她的餘地很感激。”穆彥一貫冷漠的臉上,難得浮現出這樣明顯的感情,“其實她各方麵都比蘇雯強,可惜了。”
  這樣的離開,總算保留了最後一點風度給自己。
  我和穆彥,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誰的心情也輕快不起來。
  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麽,臉色漸漸陰沉,我想的卻是任亞麗背後的Amanda,乃至藏得更深的人……不知道暗處還是多少雙眼睛在盯著紀遠堯和我們這個團隊,等著我們出錯,等著我們被打垮。眼下的這道坎,是我們無論如何也要齊心協力翻過去的。
  所以我不能在這個時候和蘇雯翻臉,就算不為了工作,也為了紀遠堯的那番話,為了不令他失望。也許蘇雯這樣明顯的刺激我,就是等著我做第二個任亞麗,主動撞上槍口。她也許認為我是個忍耐不了委屈的小女孩,受了她的氣,轉身就會向紀遠堯告狀,會自恃有人撐腰,明目張膽與她鬧……那樣隻會讓紀遠堯對我完全失望,像疏遠她一樣疏遠我。
  我並不害怕張丹丹的競爭,她有她的強項,我有我的優點,就算口頭答應配合她的工作,實際上我比她多一層總秘身份的優勢,什麽事隻要牽連到紀遠堯身上,我不動,她就別想動;我要動,她卻必須得跟上來。
  我唯一怕的是自己行差踏錯,因為蘇雯正用放大鏡等著找我的漏洞。
  產品發布會就在下下周了,這是向正信公開反擊的重要一步,也是我等來的反擊機會。
  紀遠堯挑選了一個極好的時機,借助政府舉辦的一個經濟論壇,在行業分論壇活動中,公開展示我們的產品,將新的研發概念展示出來,與業界同行、媒體和市場用戶共同探討。企劃團隊緊接著推出產品發布會,巧妙地將關注度建立在更高層麵。政府很樂意為我們提供這樣一個借力平台,我們也對政府行為提供了極大支持。
  這般高調展示產品雛形和研發理念,施加給正信壓力的同時,也讓他們相信,我們會真的沿著這條思路,花大力氣和他們硬鬥下去。我們花的力氣越大,他們可鑽的空子越大,正信沒理由不鑽進來。假使他們仍有遲疑,我們的宣傳廣告也會在下周全麵鋪開,通過傳媒力量強勢應戰,把雛形產品拋出去,誘使他們朝錯誤的方向深度跟進。
  推廣是個無底洞,銀子流水般的往外花,但沒有一分錢會白花。這既是為我們自己造勢,也為他們添上一把推力——把他們推上去之後,就是我們絕地反擊的時機。
  “徐青今天給了我一個發布會的預案,說要根據到時的情況,再決定要不要讓紀總出麵接受訪問?”我問穆彥。
  穆彥點頭,“這次公司可以很高調,但紀總個人不希望太高調。”
  我回味了一下這句話,感覺頗有深意。
  “那媒體方麵的邀請,我都一並轉給徐青處理?”我摸了摸腳邊撒歡的穆小悅,“有需要配合的地方,我也聽徐青安排吧,不然怕到時候頭緒會亂。”
  “好,反正你對付媒體也有經驗了,跟著我沒白混吧?”穆彥笑著拿起球,遠遠丟出去,讓穆小悅又去撿,看上去並不知道蘇雯私下的動作,也沒看出我的打算。
  “別讓它再瘋了,人家腿還沒全好呢。”我追上去抱起穆小悅,揉揉它大腦袋說,“乖了,我們回去休息了……有沒有毛巾,給它擦擦爪子?”
  穆彥愣了下,進去拿了條雪白的新毛巾,笨手笨腳地幫它擦幹淨在外麵跑髒的爪子。
  穆小悅躺在我臂彎裏,吐著舌頭,十分享受穆彥的服務。
  看上去,穆小悅的嶄新生活不僅令人放心,還足以令許多女人嫉妒。
  “一隻艱苦樸素的狗,就這樣墮落了。”我由衷歎息。
  “不要嫉妒得這麽明顯。”他又擺出那副拽臉。
  我懶得跟這孔雀成性的人鬥嘴,有這精神還不如動手幫穆小狗收拾屋子。
  一邊收拾,我一邊按養貓經驗叮囑穆小狗的新主人。
  “犬糧一次不要給太多,自動喂食器的量要設定好;”
  “不要喂太多牛奶,小狗不一定能吸收;”
  “不要喂糖,尤其不要喂巧克力;”
  “不要喂禽類骨頭,禽類骨頭尖利,會刺傷它食道;”
  “不要……”
  “等等等等!”穆彥皺眉打斷我,“還有這麽多講究?我得拿筆記下來,上去你再說一遍。”
  看在穆小狗的份上,我忍了,跟著他老老實實上到二樓書房,等他找出紙筆,聽我說一句記一句。我語速一向不算快,他還老打斷,叫慢點說,最後幹脆筆一擱,把紙推到我麵前。
  “真麻煩,你來寫,寫好我照做就是。”他說得理直氣壯。
  我忍無可忍,“到底是你的狗還是我的狗?”
  他不緊不慢站起身,朝門外走,“說這麽多話的時間都夠你寫完了。”
  我氣結,“還真當我是你家狗保姆啊?”
  他駐足回頭,“狗保姆要付薪水的,你是義工,一切為了愛心。”
  一切為了穆小狗。
  我忍。
  唰唰地寫了一大篇注意事項,不厭囉嗦,免得他真把狗給超度了。寫完再三想想,又添兩條——“回家再晚也要和穆小悅說說話,狗狗不隻需要食物,更需要關愛;心情不好也不能對狗狗發脾氣,它會懂得傷心。”
  寫完,我拿起紙下樓,偌大個屋子裏,也不知人到哪裏去了。
  “穆彥?”我左右看看,剛才心思都在狗狗身上,也不好太八卦地打量人家屋子,這時候才仔細看了看客廳陳設布置。
  雖然有些漫不經心的淩亂,卻一眼看上去就很舒適,細節的考究並不給人疏離感。
  夕陽餘暉從長窗外灑進來,照在散放著雜誌和書的沙發上,旁邊有個很小的相框,琺琅邊框反射出一點光芒。
  我的視線被那相框吸引,走近兩步,看得更加清楚。
  有點褪色的舊照片裏,一個漂亮頎長的少年,板著臉站在一個穿筆挺軍服的男人身旁。兩人乍一看並不很像,少年大眼長睫,臉龐俊秀,男人是威嚴的國字臉,隻有鼻梁嘴唇長得一模一樣——隻這點相似,已足夠表明他們的關係,如同男人肩章上的軍銜,鮮明顯示出他特殊的地位。
  但凡認識穆彥的人,從他言談舉止,大概都能想到他有個不錯的出身。
  隻是我沒想到,他父親是這樣的人。
  原來他來自一個和我們完全不同的階層。
  我看過很多言情小說裏描寫的這類人,書裏喜歡描寫他們炙手可熱的權勢生活,仿佛生來就與普通人隔開一個光年的距離,動輒享有特權,比住豪宅、開名車的二世祖更加不可一世。
  穆彥是這樣的嗎?
  似乎完全不是。
  他每天同樣朝九晚五,和我們一起上班、開會、加班、領薪水、在小店裏吃宵夜……這棟湖濱聯排的房子,也遠遠算不上豪宅,隻是中產階層的住所。除了高高在上的個性,沒有哪一點能夠把他和某個階層聯係起來。
  盯著照片,我久久忘記移開目光,等意識到這行為似乎偷窺了別人隱私時,身後已傳來聲響。
  我忙轉過身,看見穆彥站在背後。
  他手裏拿著兩杯水,平靜地看著我。
  “我家隻有冰水喝。”他將杯子遞過來,掃了一眼我剛剛盯著看的照片,“那是我最醜的時候,像根豆芽菜。”
  這麽一說倒還真像,照片上的少年清瘦得過分,不如他現在好看。
  我轉頭又看看他,眼前這個男人,正是最好的年齡,整個人像有光從內而外透出,擁有比例完美的身體,襯衣下的每一寸肌膚仿佛都蓄滿力量,舉手投足有著猛獸般的矯健,會是雕塑家眼裏最好的模特。
  “看什麽?”他被我瞧得有些莫名。
  “看豆芽菜啊。”我笑笑,將寫好的“養狗注意事項”給他。
  他被滿滿一頁的字嚇了一跳,“要注意這麽多?”
  我正色點頭,“跟照顧一個孩子差不多吧。”
  他看上去很鬱悶,小聲嘀咕,“我看不是養個孩子,是請了個爹回來供著。”
  “什麽話呀!”我正喝著冰水,險些笑嗆,這不是拐著彎罵自己老爹麽。他也意識到這樣說很傻,聳聳肩,瞟了瞟照片上威嚴的男人,“老頭沒有順風耳,聽不到。”
  我忍不住笑。
  “笑什麽,不停的笑?”他在沙發上坐下,疊起一雙長腿。
  “我也管我爸叫老頭,原來不隻我這麽大逆不道。”
  家裏那個老頭都已經習慣了。
  “我知道。”穆彥笑著點頭。
  我也笑,又喝了一口冰水才猛然嗆了,嗆得連聲咳嗽。
  “知道什麽?”我轉頭瞪住他,顧不上被嗆的狼狽。
  “知道你當麵叫你父親老頭,還寫在紙條上,被他公開念出來。”穆彥懶懶靠著沙發,似睨非睨地瞧著我,笑容像隻偷著了雞的狐狸。
  我傻了兩秒,啪一聲將杯子擱下,又窘又急,“你怎麽會知道?”
  穆彥笑出聲,笑了好一陣,悠悠說,“所以我說過,我們是同一類人,你和我以前很像。”
  “誰和你像!”
  隱私被人偷窺去的憤怒,讓我幾乎炸起來,“你怎麽知道這件事,你認識老頭子?一早知道我和他的關係?”
  “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這樣不算認識吧。”穆彥搖頭笑,竟然饒有興味地看著我發火。
  我覺得自己像一隻關在籠子裏被人觀賞的猴子。
  既然他一副捉弄到別人,很有成就感的表情,我也不想追問什麽,省得增加他的娛樂。
  我從沙發中站起,一言不發拎了包,轉身往外走。
  “安瀾。”他毫無預兆地,突然扣住我手腕。
  他扣得那麽緊,將我另一隻手也用力扣住,令我的手腕紋絲不能動彈。
  我像個投降的犯人,狼狽舉起被他禁錮的雙手。
  他低頭看著我,“你在躲什麽?”
  手腕被他扣住的地方傳來異樣溫度,這溫度灼燙了我,也觸痛了我——私心裏僅有的一點小小自傲,原來早就被窺破,如同走在街上猛然發現自己沒穿衣服,偏偏眼前站著喜歡的那個人。這感覺令我狼狽不堪,挫敗感排山倒海而來。
  “我還沒說完,用得著發這麽大脾氣?”他語聲放得低柔,“你是抵觸我,還是抵觸我知道的這件事?”
  心裏一顫,我望著他,沒想到他會問出這樣一句話。
  “你對我的成見這樣重嗎?”他低聲問,目光在睫毛下又靜又深。
  曾經那樣仰慕過的人,現在緊扣著我的手,這樣問。
  是成見,是抵觸,還是珍視,原來他分不清。
  穆彥,你這個白癡。
  如果不是你,我又怎麽會這樣失態。
  我不是傻瓜,過往日子裏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問候,我都清晰記得,你的關注回護我不是不懂得,哪怕僅僅停留於工作,哪怕伴隨著冷言冷語,也是曾經卑微心境下最大的鼓舞,曾令我抱緊這僅有的暖意,不舍放手。
  可如果這一切的好,是因為你認得我,認得我父親,曾經彌足珍貴的溫暖也就沒意義了。
  旁人知道我是誰的女兒又有什麽關係,無非對我的平庸失望一下,再口頭上羨慕一下,這我早已經習慣。可是穆彥,你不一樣……你是我喜歡過的人,喜歡過的。
  隻是這些心底裏的話,他聽不到,我也說不出。
  我啞口無言,直望著他的臉,被一種強烈而無法分辨的感情迅速淹沒,淹沒在窒息般的酸楚裏,然而這潮水在湧漲中途,力竭而衰,慢慢退去,令理智的空氣透進來,令我一點點清醒……心裏亂的、酥的、棉軟的、堅硬的、浮上的、沉下的那些情緒,無聲無息消散。
  我失去憤怒的力氣,頹然心酸,驀然間模糊了雙眼。
  灰姑娘在人群中,被獨具慧眼的王子發現並欣賞,果然是童話裏才有的情節。
  我轉過了臉。
  他覺察到。
  “安瀾……”穆彥鬆開我的手,有刹那失措,然後退開,神色僵硬地看著我,“對不起,我沒有惡意。”
  眼底的酸熱隻湧起一半,已退了回去,得不到流露的機會,我不許它軟弱流露。
  我笑了下,想緩和這難堪的氣氛,“我知道,是我敏感了。”
  他臉上卻看不到一絲緩和。
  “原來你認得老頭子,怎麽不早說。”我努力地笑,歪頭打量他,“是不是我也早就見過你,有多早,小時候?”
  他笑了一下,垂低目光,仿佛自嘲,“如果能遇見小時候的你,我們也許會是好朋友,那時候我很想有個夥伴,但是一直都沒有。”
  小時候的我,遇到生人從來不說話,要是遇到他,也隻會成為被欺負的對象吧。
  我試著問,“你沒有兄弟姐妹?”
  “有個姐姐,六歲時出去玩,出了交通意外。”他語氣平淡,“父親對那件事很自責,後來生了我,就一直當犯人看著,走到哪裏都有人跟前跟後,沒有小孩願意和這種家夥玩。”
  天色不知什麽時候已暗下去,最後一抹從窗外照進的陽光將他睫毛的陰影投在臉上,堅毅輪廓有強烈的陽剛氣息,這樣一個男人,卻說著孩子氣的話,毫不掩飾滿臉落寞。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這種時候安慰太刻意,沉默又太堅硬。
  也許可以換一個話題,說說我自己。
  “你認識我哥哥嗎?”
  “不認識。”
  “我有個哥哥,小時候他一直欺負我,不許其他孩子和我玩。”我歎口氣,“很長時間,我都討厭比我大的男孩子,看見他們就躲得遠遠的。”
  “哥哥不是應該寵著自己的小妹妹嗎?”穆彥不解。
  “我媽媽是他的繼母,小孩子和繼母……不過,後來他們關係變好了,哥哥還是很孝順的。”我想起以前那個讓人又愛又恨的混世魔王,現在都成了傑出的年輕建築師,實在有點感慨——媽媽說,每個男人在成熟之前,都會有一個荒唐胡鬧的時期,直到他們像豆角一樣慢慢被生活炒熟,之前再不進油鹽的豆角,也會變得很香。
  哥哥已經是一片炒熟的豆角,穆彥卻還帶著堅硬紮人的角,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會在什麽人的手裏變熟變軟,那也許要很久很久以後吧。
  我轉頭看穆彥,心裏似酸似澀,隱隱有些不安,後悔提起這個話題。有些事對自己很重要,但在別人眼裏怎麽也理解不了,聽去隻當笑談。
  穆彥一直傾聽著我的話,神色沉靜,仿佛也陷進自己的思緒裏。
  一時間誰也不說話。
  白日餘暉落下,窗外暮色漸漸四合。
  這黑暗給人隱蔽的安寧感,藏在其中,看不到彼此神情,仿佛如釋重負。
  不知道小時候孤獨的穆彥是什麽樣子。
  每一個家庭的幸福都相似,隻是各有各的難言處。
  我陷在柔軟的長沙發裏,不由想起爸媽。
  現在很多人將他們稱為佳偶了,一個是儒雅的學者,一個是有才華的畫家,多讓人豔羨。
  可我記得小時候,別人是用鄙夷眼光看我媽的,那時根本沒有人看好這段婚姻——因為媽媽比我爸年輕十歲,算輩分該是我爸的學生,那時還是個一名不文的藝術女青年。很多人說她是靠了我爸的名氣和資源,才很快成為青年畫家,名聲大振。
  我媽是頂頂好強的一個人,唯獨擺脫不了這跟了大半輩子的陰影,到現在還是不高興別人介紹她的時候,強調她是誰的妻子。母親的性格舉止,毫無疑問會對女兒產生最大影響,我完全明白這一點,卻無法改變,這就像天性一樣根深蒂固種在我骨子裏。
  當我稍稍長大成年,就花樣百出地表達這種叛逆,想要擺脫家庭的影響,害怕籠罩了母親許多年的可厭陰影,再移過來將我籠罩。對於這一點,媽媽看在眼裏,什麽都明白,所以她不顧爸爸的反對,支持我離家求學,希望我能在別處找到自己的信心和位置。
  但她還是希望我和爸爸能夠真正以彼此為榮。
  所以才有穆彥所說的那張“紙條”。
  “我傳紙條給老頭那次,你在場?”我從他話裏猜出一點端倪,試探著問他。
  “你變聰明了。”
  昏暗裏看不清他表情,隻聽見他話音裏的笑意。
  “可是,你怎麽知道是我?”我覺得不可思議。
  那是我念大三的時候,老頭參加一個學術會議,中途應邀來我們學校演講。媽媽為此打了好幾個電話來,要我一定去給老頭捧場,說我去了,老頭會很高興。於是我去了,那天的演講廳竟然人氣高漲,後排都坐滿了人,想不到老頭這樣受歡迎。
  我在角落裏找了個位置坐下,拿出一本小說,打算看書混過去。
  但老頭確實很有一套舌燦蓮花的本事,講得風生水起,妙趣橫生,雖然我很不想聽,卻也不知不覺被吸引,漸漸忘了看小說。講台上那個老頭子,兩鬢成雪,風度翩翩,十足一派老男人的魅力四射,難怪當年能把身為係花的老媽引誘到手。
  老頭那天講的什麽主題,我早已忘了。
  中途不斷有學生寫了紙條遞上去,向他提問,爭相和他交流。
  我有點小小得意,心想著,老頭平時囉囉嗦嗦我還不愛聽呢……然而這麽想著,心裏一動,冒出主意,不如也寫個紙條上去逗逗老頭。
  紙條上我隻寫了一句話。
  打死我也沒想到,老頭會當眾念出這張紙條。
  我寫著,“老頭,雖然你是個很差勁的父親,卻是個最最好的老師,做你的學生比做你女兒幸福得多。”
  老頭用他富於磁性的聲音念出來,麵不改色。
  台下瞬間寂靜了。
  老頭推推眼鏡說,“這是我女兒寫的,她今天也來了,雖然我不知道她坐在哪裏,但很高興她能來聽這個演講,也感謝她的稱讚。我希望有一天,她能把最最好三個字,作為父親的定語送給我。”
  演講廳裏嘩然,大家把頭轉來轉去到處看。
  我縮在後排的角落裏,不聲不響,眼眶悄悄地發熱。
  回想一遍當時的情形,我猜想,穆彥也許從誰那裏聽說了這件紙條趣事,也或許,那天他就是在場者之一。
  我不可思議地瞪住他,“可是,你怎麽會認出是我?”
  穆彥懶懶地笑,“你自己說出來的。”
  他的臉在昏暗裏看不清,仿佛笑得很開心,“康傑過生日那次,你說過一句話,想起來了嗎?”
  這麽說,似乎是的,我想起來了……那是我就快調離銷售部的時候,康傑過生日,私下叫上相熟的同事一起慶祝。大家喝酒閑聊,康傑說起他媽媽是他中學班主任老師,對學生無微不至,對他這個兒子卻常常顧不上。我一時感慨,忍不住說,我爸爸也是老師,雖然是個很差勁的父親,卻是個最最好的老師,做他學生比做他女兒幸福得多。
  就是這句話。
  我說過兩次。
  兩次都被穆彥聽到。
  我很難相信世上真有這麽詭異的事。
  “那張紙條給我印象很深刻,當時聽你父親念出來,我很感動。後來聽到你說出一模一樣的話,並且你又姓安……我查閱了你的檔案,看到你的畢業院校和你母親的名字。”穆彥低聲說,“你來麵試的時候,說在廣告公司實習過,我奇怪怎麽沒有注意過你……想不到遠比那時更早,我們就在那個演講廳擦肩而過了。”
  他說,他喜歡我父親的書,有朋友在我們學校任教,邀請他去聽那天的演講。
  他說比起整個演講內容,更打動他的是那張紙條,和我父親念完紙條後說的那番話。
  他說,他父親從來不會這樣對他講話。
  他的語氣滿含羨慕。
  我曾經滿懷仰慕的人,竟然羨慕我。
  我看向昏暗裏的穆彥,隻能看見他起伏的側臉輪廓。
  往事溫暖,記憶投映在眼前人的身上,卻帶起一股怎麽也揮不去的苦澀。
  那晚上車裏的拒絕,是出於克製還是排斥,我不知道,隻知道他在那之後疏遠了我。
  疏遠,卻又時不時出現在離我很近的地方,若有若無地看著我。
  或許是因為,知道了我是安某人的女兒,知道我的仰慕是發自真心,不是一種投懷送抱的手段——安某人的女兒用不著靠身體做捷徑。如果不是恰好有一個這樣的父親呢,假如我和孟綺一樣,來自沒有背景的普通家庭,僅僅就隻是一個想活得好一點,吃苦少一點的女孩呢?
  那就該負有不可原諒的動機?
  原來我所受的惠,所承的情,以及他看待我的那一點不同,仍然不是因為我本身。
  突然間口幹舌燥,原本想說的話頓時卡在喉嚨裏,卡得生疼。
  我拿起水杯,發現杯子早已空了。
  穆彥接過杯子,起身去倒水,屋裏沒有開燈,令他在茶幾角上絆了一下,水杯從手裏滑落。我下意識起身去接,卻撞上他的胳膊。
  兩個人都想接住,同時伸手,水杯還是摔了。
  他挽住立足不穩的我,低聲說,“小心碎玻璃。”
  隔得這樣近,他的呼吸溫熱,影子像水波漫延,將我漫過,男性陽剛而溫暖的氣息,織就天羅地網,迫在眉睫。他抬起手,像要觸碰我……我往後退,悄然掙開他的手臂。
  “開燈吧,太暗了。”
  我們麵對麵站在黑暗的房間裏,好一陣誰都沒有說話。
  然後他去開燈,一個個的,將屋裏所有燈全都打開,照得裏外澄亮。
  轉身回來時,他又是那個表情淡淡,從容傲氣的穆彥。
  刹那之前的溫情影子被光照得煙消雲散。
  “還沒替穆小悅謝謝你。”他隨口笑著說,“一起吃晚飯?”
  “不用了,我是義工,一切為了愛心……主要是還有工作沒完成,我想早點回家做事。”我笑著婉拒,低頭拿起拎包,回避了他的目光。
  “好吧,那就下次。”穆彥漫不經心地笑笑,“我還從沒和別人在這屋子裏吃過飯。”
  我從包裏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愣住。
  “怎麽了?”穆彥問。
  “有四個未接電話……下午開會設了靜音,忘記取消了。”
  看著手機,我心裏發緊,那四個未接號碼全是老範的。
  會是什麽事,讓老範這樣急著找我。

  第二十四章
  走到外麵去回電話,連撥幾遍,老範也沒有接。
  應該隻是老範的事吧,如果紀遠堯有工作交代,他會自己打我電話的……這樣想著,心神紛亂不定,轉身看見穆彥關切詢問的眼神,我搖頭笑笑,隻說有點事情,得走了。
  在知道是什麽事情以前,我不想告訴他。
  穆彥也沒再說什麽,起身拿了車鑰匙,簡短地問,“送你回家還是去哪兒?”
  我隻能先回家。
  一路上繼續撥老範電話,始終沒有接,我越來越不安。
  穆彥沉默地開車,表情淡漠,和剛才一起照料小狗時的樣子判若兩人。
  這窒悶的沉默一直持續,直至車到我家樓下。
  穆彥傾身過來,手臂橫過我,推開了車門。
  “如果有事,就打我電話。”他沒有收回手臂,就以這麽接近的姿態,一手搭住門,轉頭看著我,用目光迫使我點頭。
  我下了車,站在路邊,看著他發動車子絕塵而去。
  夜色已濃稠,紅幽幽的車燈一閃一轉,在夜色深處漸遠漸淡,淡出視線,融入遠方,終於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華燈高照的街頭,分明是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卻在這一刻變得空曠寂寥,隨延展的長街一直寂寥到天邊去。
  叮叮咚咚的手機鈴聲打斷我的悵然。
  老範終於回電話了。
  顧不上客套,我接起來劈頭就問,“怎麽了,老範,什麽事找我?”
  那邊語聲壓低,不像老範一貫的大嗓門,“安瀾啊……沒事,剛才有點事,現在沒事了,我這兒忙別的,不用幫忙了。”
  這麽明顯的搪塞,怎麽可能沒有事。
  “老範,你支支吾吾什麽,到底出什麽事兒了,說啊。”
  “真沒有事,你別管了。”
  “是不是紀總的事?”我急了,也不跟他客氣,“你再不說,我自己打他電話問。”
  “哎。”老範的歎息聽來很無奈,語氣也焦躁,“真不該打你電話,剛剛一著急也不知道找誰過來幫忙好,現在不是我不告訴你,是他不讓我驚動公司裏的人……現在我一個人在醫院看著他,你也不用過來了,明天再說吧。”
  真的是紀遠堯病了。
  心一下沉到腳底。
  “等著,你別掛。”我抓著手機,衝到街對麵,攔下正好經過的一輛出租車,“說,哪家醫院,我已經在出租車上了!”
  老範招架不住,說出了醫院名字。
  車子開出去,我接著在電話裏追問老範,才得知他送紀遠堯去晚上的飯局,本來還好好的,也許是席間喝了酒,中途紀遠堯突然叫老範把車開出來,送他去最近的醫院。老範當即嚇一跳,如果不是情況嚴重,紀遠堯這種人怎麽會主動想到去醫院。待他看見紀遠堯一個人走出來,臉色白紙一樣,才知情況遠比他想象的更嚴重。
  “他咳出血了。”
  電話裏,老範壓低聲音說。
  我心一抖,驟然說不出話。
  今晚這個飯局,本來我該陪同他去的,臨到下班時紀遠堯卻說不用了,難得周末,放我早點回去逛街約會。
  他說,“占用女孩子的約會時間是不人道的。”
  我說,“除了工作會議,我哪還有別的‘會’可‘約’。”
  他笑著感歎說,“工作造就的剩男剩女越來越多,看來公司以後需要成立紅娘部。”
  我笑不可抑,強烈要求去這個部門工作。
  他說,“你得做崔鶯鶯,做小紅娘太浪費。”
  可幾乎同時,我剛想開玩笑說,老大是不是該以身作則,做第一個張生……這話險些搶出嘴邊,幸好說遲一步,要不然可尷尬大了,我怕要窘得遁地。這一念之間的巧合,說也不敢說,笑也不敢笑,忍得我麵紅耳赤。
  他卻不知我臉紅的真正原因,也許以為是那句“崔鶯鶯”的調侃讓我害羞了,於是彎起眼睛笑,溫和地看著我,神情溫緩,姿態放鬆。
  才幾個小時之前,他還這樣愉悅地和我說著話,現在人卻在醫院裏。
  如果那個飯局,我陪他去了,也許不會讓他喝太多酒,至少不會……那麽孤零零的。想著老範說他一個人蒼白著臉走出來的情形,我心如貓抓,內疚得透不過氣。
  趕到醫院,在走廊上見到老範,被他一把揪住。
  他不讓我進病房去,我隻能隔著門上玻璃,看見醫生和護士圍著雪白病床上的那個人,將人遮得一點兒也看不見。等待醫生出來的時間無比漫長,我和老範呆坐在走廊椅子上,似乎他說了些什麽,我也回答了什麽,卻不記得內容,滿腦子亂紛紛,壞的念頭像水麵泡沫不斷浮起,我要很用力才能將這些黑色泡沫壓下去。
  終於等到醫生出來,等來的結果是支氣管擴張誘發咯血。
  沒容我們鬆一口氣,那陰沉著臉的矮個醫生又甩來一句,“目前沒有大量咯血,暫時不用手術,先住院治療,萬一惡化出現大咯血,就有生命危險。”
  這話聽得人一起一落,心直打顫,老範卻多了一句嘴,“這個咳嗽……也會有生命危險?”
  醫生把眼一瞪,“咳嗽怎麽了?拖成這樣才來醫院,還嫌咳嗽不是病?我告訴你,這個如果病變嚴重,就是肺源性心髒病,到時候心力衰竭,伴隨大咯血,你說有沒有危險?”
  老範不敢再說什麽,連連點頭聽候醫生吩咐。
  醫生打量我們,“都是家屬吧?”
  我們麵麵相覷,隻得說都不是。
  “那家屬呢?”醫生冷口冷麵,“通知家屬過來,病人要馬上住院。”
  丟下這麽句話,醫生轉頭就走了。
  這家區級醫院從環境到態度都令人惱火,是老範匆忙之下就近找來的,連裏麵病房都已十分陳舊,還是三人間,不斷有其他病人的家屬看護進進出出。
  紀遠堯是十分注重隱私和安靜的人,讓他待在這病房裏,我看著已難受,何況是他自己。
  我告訴老範一定要盡快轉院,等他情況穩定一點,就轉去最好的醫院。
  “好,你進去陪著他,我先去辦手續。”老範歎口氣,“如果好問的話,提一下通知家屬的事。”
  還能有什麽好不好問,這時候再冒昧也隻能問了。
  推開病房的門,冷冷的藍白二色撲麵而來,我放輕腳步走到最裏麵的病床旁,看見細長的輸液管垂下,連著一段針頭紮進他手背,透明膠條下的皮膚蒼白得透藍,修長手指靜靜搭在床單邊沿。他閉著眼睛,唇色很淡,眉色很濃,輪廓起伏柔和,沉靜疲憊的樣子像一塊柔化的白色大理石,有無數故事潛藏在看不清的紋理之下。
  我不敢出聲,連呼吸也怕驚擾了他。
  他卻忽的睜開了眼睛,好像不曾睡著,稍有一絲動靜,立即清醒過來。
  “安瀾……”他眯起眼睛看清了我,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容,“我沒事。”
  我怔怔看著這一點笑,即使如此虛弱,笑容裏仍有歉意和溫暖。
  忽然間看不清他的臉,才覺察眼淚已湧上。
  毫無預兆的酸澀直衝眼底,剛才在外麵明明若無其事,卻在看見他笑容的一刹那,情緒遽然不受自己控製。我倉促轉過臉,眨掉眼淚再回過頭,見他目不轉睛看著我。
  他似乎想說什麽,卻什麽也沒說,還是微微一笑,笑容裏的安撫和暖意更濃。
  我將醫生的話轉告給他。
  他皺眉聽著,聽到要住院一段時間,眉頭擰得更緊。
  我輕聲說,“我們會想辦法轉一家條件好的醫院,不住這裏,等你……”
  他打斷我,“應該止住出血就可以出院吧?”
  “你還想著回去工作?這個病已經是累出來、拖出來的,醫生說治療期間不能再勞累!”我忍無可忍,實在無法理解這種人的想法,工作狂是一種病態,高度敬業卻被稱為一種職業美德,有時看著紀遠堯,我分不清這種病態和美德,到底有什麽區別。
  紀遠堯聽著我的數落,好一陣沒說話,陰鬱臉色透出黯然。
  我不知他想到什麽,會有如此神色,卻不得不硬起心來問他,“要不要通知您的家人?”
  聽到家人兩個字,他像是怔了一下,很快搖頭。
  我在他眼裏仿佛看見一絲異樣的掩飾閃了過去,掩住了誰也看不穿的情緒。
  “除了你和老範,公司還有誰知道我住院?”他又說回到公司,提也不提家人。
  “沒有別人知道。”
  他點點頭,“叫穆彥來。”
  我一愣,“穆總?”
  “對,這個時候,隻能是他了。”他閉上眼,疲憊地歎了口氣,語聲又低又啞。
  話裏的無奈,聽得人萬般不是滋味,苦楚直湧舌根。
  我知道這個時候紀遠堯病倒對我們意味著什麽,本已錯綜複雜的局麵,這下又要有天翻地覆的動蕩了。但不管怎樣動,都不會是好事。也許正是這些原因,讓他遲遲拖著,不能放下手上責任,不敢安心休養。他在和自己的身體拚命,想搶在它被拖垮之前,將陷在水深火熱中的團隊先帶上安全的陸地。
  也許商場職場上,他縱橫捭闔自如,屹立不敗至今。
  自己的身體,卻到底戰勝不了,不管怎樣都有一輸。
  或許現在病倒,好過再拖延下去,至少這一場病不是絕症。
  即便如此,醫生說大咯血也是有生命危險的,假如今天的情形再壞一點,後果如何不堪想象……到了這個地步,他似乎完全不覺自己已在生命危險的邊緣轉了個圈,還強硬著不肯認輸,竭力要掌控住局麵,不願把自己病倒的消息張揚出去。
  他這裏穩住一天,公司就能多穩一天,我們或許就有足夠餘地扭轉劣勢,站穩腳跟;一旦傳揚出去,最可怕的不是外界如何反應,員工如何慌亂,而是總部一定會以紀遠堯的健康問題為由,立即派人下來接替他的工作,至多一兩個月,就能將他完全架空——到時這個團隊會被帶向何方,一切是否又要打亂重來,全都成了未知數。
  誰也不願看到這個擔憂成真。
  盡管我知道,成真的可能性相當大。
  就算是有穆彥,也不知能頂住幾天,如果紀遠堯不能盡快好起來,總部一定會有動作。
  更何況,近在身邊,還有一個來意不明的程奕。
  我走到走廊上,撥通了穆彥的電話。
  他接起來,語聲溫柔,“安瀾?”
  我簡短告訴他大致情形,叫他立刻過來。
  “什麽時候的事?”他相當吃驚,上一刻的溫柔語氣轉成嚴峻,“怎麽現在才告訴我!”
  我啞然無從解釋。
  電話那端也不等什麽回答,當即掛斷,隻丟下冷冷一聲,“我馬上到。”
  我在病房門外站了一會兒,理了理心情,推門進去。
  紀遠堯正欠起身,抬手去拿床頭水杯。
  我快步過去,倒好溫水遞到他手裏,拿枕頭讓他靠上。
  他啞聲說謝謝,目光斜掠上來,在我臉上停了一停。
  鄰床的病人和家屬在看著我們,似這般親密,誰又想到,隻是上司和下屬。
  我畢竟隻是他的秘書。
  “真的不通知家人嗎?”我低下目光問,“總不能一個人住院,有人陪伴一下比較好。”
  紀遠堯沒有回答,沉默得異樣。
  我不安地看他。
  他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目光靜如死水,就這麽靜了半晌,終於笑了下。
  “我沒有家人可通知。”
  沒有家人。
  短短一句話,在我心頭猛揪了一把。
  看著紀遠堯蒼白的臉,我轉過目光,就像什麽也沒聽到,不忍再看他的表情。
  “醫生說要多喝水。”我拿走他手裏的空杯子,若無其事引開了話,“你還沒吃晚飯,叫老範出去買點粥好不好?”
  “不用,你回去吧,已經很晚了。”他卻回答,“這裏有老範。”
  我回頭,捧著手裏的水杯,在他臉上看見一種冷清自持的表情,像是不願被接近,不願被照料,寧肯一個人藏起來,抗拒自己近似弱者的一麵被人看見。
  “我不走。”
  我朝他笑,臉上燦爛,心裏酸澀,將水杯倒滿,遞到他手裏。
  他錯開目光,低啞地說了聲“謝謝”。
  “你可以不要再說謝謝嗎?”我輕聲問。
  他抬眼看我,眼光似飛鳥掠過水麵,輕倏無聲,然後沉默。
  我靜靜看他喝水,也沒什麽話可說,目光掃過這間陳舊病房的每一個安靜角落,也不知道該往哪裏看,隻是不想落在眼前這個人身上——他剛強得遙不可及,脆弱得不忍觸碰。
  鄰床守候在側的家屬也是女性,看上去像是病人的妻子或母親。
  不知道我看上去是不是也和她們一樣,像在守護一個親人。
  這是我第一次,深夜守候在醫院,守候一個非親非故的男人。
  這個人,沒有家。
  這是怎樣的生活,沒有家人,似乎也沒有朋友,想起他那高踞三十層樓上的“家”,那間冷色的空曠大屋,才明白第一次踏進去時的冷意從何而來。
  假如可以暫時拋開工作關係,不知道我能不能算作一個最起碼的朋友——在聽到那句話的時候,我隻希望,這裏至少能有一個人,可算是他的朋友。
  或許我不是,或許穆彥,或許老範,但願他們能是。
  心裏沉甸甸的酸,工作和私人的關係,一直竭力分清界限,但在這種時刻,又怎麽分得清。
  安靜的門外走廊傳來腳步聲,我以為老範回來了,抬頭卻見推門進來的人是穆彥。
  他來得風風火火,進了病房,與我目光一照,便放輕腳步,匆匆走近。
  紀遠堯看見他,點了點頭,笑容平緩,即使倚臥病床,仍有莊重神態。
  片刻前那脆弱的一麵,隻像是我的錯覺,這個人身上怎麽可能出現脆弱。
  穆彥問了紀遠堯的病情,沒一會兒老範也回來了,他們的噓寒問暖充滿關切的真情,令病床前的冷清淡去,多了幾分人情味便不再那麽寥落。
  紀遠堯卻沒有一點領情的樣子,開門見山就和穆彥說工作。
  當著我和老範,他把幾件緊要的事務移交給穆彥,又條理清晰地交待了三件事。
  第一件就是隱瞞他實際病情,對公司暫時告假幾天,隻說是一般的肺炎發燒,不讓公司同事來此探視;其次在他養病期間,讓程奕接管日常行政管理工作,而把這個階段最重要的營銷工作全部移交回穆彥手上,一方麵給程奕騰出日常管理的精力,一方麵也重新強化了穆彥對營銷團隊的控製;研發方麵按兵不動,一切照舊不變;最後一件事,是讓我同時配合穆彥與程奕兩個人的工作。
  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病成這樣,還能迅速在這麽短的時間裏盤算好各方麵安排,有條不紊,紋絲不亂……看著紀遠堯疲憊而冷靜的表情,我不知該覺得歎服還是畏懼,也許都不是,隻是說不出的心酸和難過。
  他把一切都替我們考慮得周詳細密。
  來自總部的壓力,來自競爭對手的威脅,來自身邊的覬覦,全都在他考慮之中。
  對外的防禦,全靠穆彥,看來紀遠堯對這一點並沒有太多擔心。
  然而對內,恐怕他最不放心的還是程奕。
  如果這時候程奕再與穆彥動起手來,再出一次市場部那樣的變故,後果難以設想。所以紀遠堯當機立斷把程奕從營銷團隊抽走,讓他接管行政,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程奕無法拒絕,總部也抓不到口實。
  行政這邊還有個蘇雯,她功利心重,好不容易抓到行政人事的大權,不會輕易受程奕控製,她對程奕能有一定的牽製作用。況且她擠走任亞麗,得罪了嫡係,對同屬空降兵的程奕是一個不友善的信號,紀遠堯也不擔心她會投向程奕。
  這樣一來,程奕和穆彥,一個對內一個對外,如果能攜手齊心那是最好,如果真要鬥起來,也是勢均力敵,不會因紀遠堯的缺席而一邊倒。兩個人能不能齊心,誰也不知道,程奕的態度始終都不明朗,依然給人一種雲裏霧裏的猜疑。
  我卻真的要成為一塊夾心餅幹了。
  在這個總秘的崗位上,從兩方麵協調配合穆彥與程奕的工作,在他們之間起到對接轉換的作用,好比一條通道,或是一道紐帶,營銷與行政的配合向來說簡單也簡單,說麻煩也麻煩。
  如果他們相安無事,我的日子會比較好過,如果他們槍來劍往,我就慘不忍睹。
  何況中間還夾著一個對我戒備森嚴的蘇雯。
  要承擔這樣複雜的工作,起這樣重要的作用,捫心自問,我還沒做好準備。
  可又有什麽戰場,是能讓人預先準備三天三夜再開打的。
  變故之下,連我這種青嫩角色都被逼上前線,真是行也行,不行也得行了。
  當晚就給紀遠堯安排了轉院,轉到本城最好的一家軍區醫院。
  這自然是穆彥出麵的,大半夜裏打了幾個電話,就一切安排妥當。
  到了那邊醫院,好幾個醫生在等著,看上去都不像普通值班醫師,對待穆彥也異乎尋常的客氣。其中有位氣質出眾的女醫生,親自迎上來,直呼穆彥的名字。
  穆彥說是他的表姐,是這裏的某科室主任。
  在外麵走廊上,聽到兩個漂亮護士在張望議論,隻言片語裏聽出端倪,似乎穆彥的母親是這醫院的副院長。
  此時聽到我已不意外,軍區醫院的副院長大概是個大校軍銜,比起他父親不算什麽。
  老範卻詫異得很,以他消息之靈通,在公司日久,也不知道穆彥的家庭背景,也許隻有紀遠堯多少知道一些。做到這個份上,是當真低調,不似一般人扭捏作態。這樣想想,倒不覺得以往的穆彥有多張狂傲慢了。
  這裏病房條件自然與之前的小醫院不可相提並論,說是一間豪華套房也不為過。
  病房外麵有大客廳一樣的接待室,連接著一個半弧形露台,外麵花木蘢蔥,夜色靜好。旁邊廚房、餐室一應俱全,並有看護人員休息的小房間。
  老範正感歎這待遇的差別,穆彥從裏麵出來。
  醫生們在給紀遠堯做檢查,我們都等在“客廳”裏。
  穆彥走過我麵前,在老範身旁坐下,抬眼看了看我。
  “你冷不冷?”
  他這麽一問,我才覺得真有些涼意。
  入秋的天氣,夜裏氣溫降了不少,手腳早已冰涼,自己卻完全忽略了。
  “讓老範先送你回去吧,這裏有我們,你待著也沒用。”
  我看看時間已過淩晨三點,卻沒有困意,“反正都這時候了,天亮我自己回去。”
  穆彥不說話,起身走了出去。
  老範沉默半晌,突然歎了口氣,“這麽活著值得嗎?”
  他不用我回答,自言自語,“掙再多錢,爬到再高的位置,沒有一副好身體來享受,還有什麽意思,還不是白幹一場。”
  “別人為了什麽拚命工作我不知道,但是紀總這樣的人,像是為了錢和那個位置嗎?”我反問老範,對他的話十分不讚同,“有的人,對他們來說,工作是理想、責任、寄托,是成就感,甚至是一種自身的存在感。”
  老範嗤之以鼻,“這些虛頭虛腦的東西,都是你們白領才講究,你要問我好日子是什麽,那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
  這話聽得我五味雜陳。
  如果有比工作更重要的東西,比如心愛的人,比如有滋有味的生活,還會不會有人把工作淩駕於這一切之上呢?這個假設放在我身上,應該是不會。可對大多數人而言,沒有工作帶來的物質與地位保障,便談不上如何有滋味的生活,甚至也沒有愛情。而放在紀遠堯身上,更是不成立的假設——他的生活就是工作,隻有工作,也許隻在工作中才有自己的歸屬感。
  “這和白領、金領沒什麽關係,隻是每個人活法不一樣,也許換老範你在這樣的位置,想法也不同。”我歎了口氣,“現在你隻想掙多點錢,把家人養活好,等有一天你的錢足夠養家,那時自然又有更多想法。”
  “但願有那一天吧。”老範沉默了一陣,無奈笑笑,旋即又打趣我,“你這丫頭,想法倒老成得很,真是跟什麽人學什麽樣。”
  “我早就這麽說了。”
  穆彥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接過老範的話。
  他不知幾時走進門來,手裏拿著一件衣服,隨手扔給我。
  “這什麽?”我莫名接過,看是件寶藍色女式風衣。
  “給你搭著。”穆彥不耐煩地說,“是我姐的,很幹淨。”
  “謝謝……”我怔了怔,摸著手裏柔軟衣料,有絲暖意滑過心底。
  身旁老範突然安靜了,目光在我和穆彥之間掃來掃去。
  我有些尷尬,低頭翻過風衣,卻看見胸前別著一枚喜羊羊的卡通胸章。
  我好笑地拿給穆彥看。
  穆彥也失笑,“一定是嘟嘟趁他媽媽不注意給別上的。”
  “原來她是嘟嘟的媽媽?”我恍然。
  “你知道嘟嘟?”穆彥挑眉詫異。
  我忍不住笑,“不就是摔你手機的小孩?”
  穆彥啼笑皆非,“你耳朵比貓還靈。”
  老範那六十瓦燈泡似的眼光繼續在我們之間掃來掃去。
  我轉過臉,耳根有點熱,輕聲問穆彥,“醫生說了紀總幾時能出院嗎?”
  穆彥沉默了下,“看他恢複的情況了。”
  一時目光相對,也許我們都想到同樣的問題上。
  不知紀遠堯這一病,穆彥是否能頂住四麵八方壓力,能否把危機中的團隊保住。
  “不會有事的。”穆彥沉聲說,深深目光裏有種異樣光亮,映在其中的信心和意誌,仿佛堅固得不可撼動。這一刻的他,看上去,有種與往日不同的神采。
  “我知道。”
  迎著他的目光,我用力點了點頭,微笑說,“會很快好起來的。”
  他唇角微抿,笑意抿成一絲堅毅的紋路。
  “我說……”老範皺眉插話,“可別讓他急著出院,再這麽好好壞壞地拖著,還不一定拖出什麽毛病,工作又做不完,哪能為了工作就把別的全給廢了!”
  穆彥無奈,“這些話你得跟老大說,跟我說有用?”
  “你也好不到哪裏去。”老範嗆他。
  “我怎麽了?”穆彥莫名。
  “你、蘇雯、葉靜……現在再加安瀾這丫頭,我算明白了,你們都是工作狂,跟著老大全都成了拚命三郎,女的就是拚命三娘!”
  我和穆彥對視一眼。
  老範數落上了癮,“你看吧,像蘇雯,有孩子卻塞給父母,自己沒空養;結了婚的吧,孩子也不敢生,一拖拖幾年;你們這些沒結婚的更慘,有沒有時間談戀愛?有沒有閑情談婚論嫁?沒有吧!安瀾進公司還是個小丫頭,這一晃也二十四五了,還整天不靠譜地晃著……”
  “老範!”我忍無可忍打斷他,“你像我媽一樣囉嗦!”
  穆彥低低笑出聲,靠著椅背,笑看我。
  我隻作沒看見。
  他轉過臉,看著裏麵病房,緩聲說,“最不靠譜是裏麵那個。”
  老範歎氣,“沒見過他那樣過日子的。”
  我們都沉默了。
  老範摸出煙盒,起身到外麵去抽煙。
  我忍不住問穆彥,“他真的……沒有家人?”
  “是。”穆彥目光不抬,垂著眼,語聲很淡。
  “怎麽會呢,一個家人都沒有,這怎麽可能!”我一時難以理解。
  “他是孤兒,撫養他的祖父母已經過世了。”穆彥簡短回答,似乎不想多說,“我也知道不多,他很少說自己的私事,反正沒有家人就沒有吧,我知道怎麽安排,這裏的護理很好,不用擔心。”
  我木然點頭,目光投向裏麵病房,看見白色燈光映出一片孤清。
  孤兒。
  心裏被這兩個字刺得一怵一怵的疼。

  第二十五章
  這注定是兵荒馬亂的一周。
  紀遠堯的病休來得太突兀,除了程奕和主管研發的副總經理在周日提前得知,去醫院見過紀遠堯之外,公司所有人都是星期一早晨才得知這個消息。
  外麵風雨交加,大家坐在一間漏雨的房子裏,抬頭一看,大梁不見了。
  就算傳達給大家的信息是紀總暫時告假幾天,很快會重返工作崗位——這在公司裏,仍引起一種低落情緒的蔓延。
  事實上,紀遠堯什麽時候回來還很難說,這樣一場病,恢複再快也要十天半月。
  這點時間不算久,但在眼下,足以發生許多變故。
  程奕倉促接手紀遠堯的工作,沒有一點準備,一湧而至的頭緒像大浪卷起,幾乎將人淹沒。
  接手工作之初,程奕與各部門經理逐個溝通,過程並不順暢,個個都拋出一堆難題,也都有所保留;尤其財務經理又在資金計劃調整的難題上大發牢騷,這方麵我們一直受到總部捆手捆腳的壓製,即使是紀遠堯在也沒有辦法;而研發團隊麵臨的問題,隨便挑一個也夠頭疼。管研發的韓總圓滑老練,做技術的人不太熱心弄權,這種時候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遇到要他做決議的事,一概拉上程、穆二位,以至於研發係統的工作進度驟然變緩,下麵做事的人有苦難言,不做是錯,做了也可能是錯。
  程奕名義上處於代總經理的位置,但營銷和研發各有各的老大坐鎮,以往一個方案隻要紀遠堯點頭就可以拍板,現在重要事件都需三個人點頭,誰不肯點那一下,事情就得懸著。
  有同事半玩笑半抱怨說,現在是不是可以叫三巨頭時期。
  這真不是一句好話,卻是一個事實。
  在大家都疑慮觀望的時候,穆彥態度鮮明地打破這個僵局,給了程奕最有力的支持。在意見層麵上,兩人迅速保持一致,對程奕作出的工作安排,營銷係統以強大的執行力作出回應,而對穆彥的一舉一動,程奕不再像以往那樣冷眼審視,即使意見有所分歧,也充分尊重穆彥從專業角度作出的判斷。
  兩個人的轉變看上去都不動聲色,但我知道,這齊心協力來得太不容易。對穆彥來說,尤其如此——當初市場部被裁並,毀了穆彥的心血,他這樣愛憎分明的人,一旦心裏豎起尖刺,哪裏能輕易放下。
  那天在醫院,穆彥對紀遠堯說,他最擔心的局麵是程奕不敢承擔責任,處處抬出總部,大事小事一律上報,那無異於在我們脖子上係一條沉重的鉛塊。
  穆彥的疑慮不是沒有道理。
  當時紀遠堯沉默半晌,篤定地說,程奕不會這樣做。
  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相信一個相知不深又來意不明的人。
  但事實證明,紀遠堯又一次判斷正確。
  程奕沒有令人失望。
  起初我也擔心程奕沒有足夠強勢的手段鎮住場麵,他也的確沒有,不強勢,不張揚,接過手來立刻埋頭做事,有條不紊的態度讓人看著,總算有些安慰和信心。
  也許程奕不是那種天生光芒四射的領袖人物,但他勤勉、踏實、一絲不苟的工作風格,讓人無法不產生好感。也許是氣場相和,我也習慣多做少說的方式,與他配合起來,有意料之外的輕鬆,不用緊追急趕去跟隨上司的步調節拍,隻要盡我所能,傾力而為。
  其實有一個程奕這樣的上司,也是件愉快的事。
  盡管在更換BR的事情上已配合過他工作,但那時心中存有抵觸,自覺需要保持距離,反而刻意得無法正常投入工作。這一次又比前次重要得多,工作關係也近了許多。
  現在對我而言,做事便是做事,恪守職責,不分親疏,隻有正確與否是唯一準則。
  麵對工作,雖有如履冰上的緊張感,卻與以往壓力截然不同。
  以往壓力是被迫承擔,隻是怕做得不好,混不過關。
  其實承擔兩個字,隻有在自願的時候才有分量和意義。
  當自己主動想要承擔些什麽,壓力也就成了動力,疲累也可當做成就。
  多年如一日的工作狂也許就是這樣熬成的吧,我似乎有點明白紀遠堯的生活樂趣。
  麵對的上司是誰,不再重要,程奕也好,穆彥也好,要說心裏沒有親疏之分是不可能的,但在辦公室裏,我努力視他們為同一個人,沒有麵目差異,僅僅隻是上司……盡管我知道,他們遠遠比不了那個人所能帶來的信服和踏實,他們誰都不是紀遠堯。
  每天上班,我還是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隻是身後總經理室的那扇門是關上的。
  這扇門關上,就像背後缺了什麽,仿佛玻璃幕牆外空蕩蕩的感覺,忙碌起來顧不到去想,某一瞬間停歇下來,總會覺得少了什麽,隱隱的心神不定。
  我很想這間辦公室的主人,快一點回來。
  有時這樣想著,會不由自主拿起手機,然後克製住撥打那個號碼的衝動。
  盡管他說,遇到問題可以隨時打電話給他,但我沒有打過,幾次跟穆彥去醫院探望,也沒有提及工作上的壓力困頓,我隻希望他能心平氣和,無所掛牽的休息,然後回到我們中間來,繼續引領我們,驅散前方的陰霾和背後的失落。
  我也克製著,不單獨去醫院探望。
  那天在醫院裏,他沉默回避的神色,我是看見的,也明白的。
  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了解自己的定力,也深知麵前這塊巨大磁石的吸引力。
  曾經碰過的壁,走過的彎路,難道又要再走一次,走得更遠,陷得更深嗎。
  不能的。
  這複雜的心情,比強大的工作壓力更讓我煩躁。
  好在並沒有很多閑時,可以想這些莫名其妙的念頭——從早到晚不斷需要應付的工作,無數需要協調的事情,讓我疲於奔命,不是被程奕抓去,就是穿梭在各部門的辦公室之間——我是傳聲筒、是擋箭牌、是轉換機、是處理器,功能四合一。
  昨晚和程奕一起加班到晚上十點,今早一來,發現程奕發出最後一封工作郵件是在淩晨五點,看來整個晚上,他就在辦公室裏熬了過去。
  也難怪他這麽拚命,無數頭緒要在極短時間內理清,確是無比耗神費時的事。
  正這麽想著,桌上電話響起,程奕叫我去他辦公室。
  我過去,開門見山問他是不是在公司熬了個通宵。
  他笑著承認,看上去精神倒還好,沒有困頓的樣子。
  我感歎他精力旺盛,實在是個強人。
  程奕還是那副大大咧咧的笑容,“我打工時熬過兩天兩夜不睡覺,這算什麽,再說我有天然優勢,熬出黑眼圈也看不出來。”他說著,圈起手指,在自己眼睛下比劃兩個大圈——還真是看不出來——再黑的黑眼圈也黑不過他的膚色。
  我們相視大笑,連日緊張工作,難得片刻開懷。
  正巧孟綺過來,拿著一份程奕要看的某集團客戶資料,在辦公室門外駐足,莫名看著我們笑成這樣。我複述剛才程奕的話給她聽,學他比劃黑眼圈。
  孟綺也被逗樂。
  程奕睜大狹長的眼睛,隱現酒渦,笑望著她說,“其實我還能熬更久,那時打工的動力不如現在。”
  “我才不信。”孟綺歪了歪頭,調侃地笑,“你還用打工?”
  “是的。”程奕的笑容似乎頓了下,沒再說笑,接過她手裏資料,正色回到工作上,詢問我出席展示會的邀請對象,確認進度如何。
  在產品正式發布前,我們會邀請具有一定影響力和背景的集團客戶,與政府、業界與媒體等多方麵的重要人士,以技術展示的名義進行預熱,鋪設渠道口碑,為大規模推廣架起基礎。這個層麵的公關,就不單是企劃和銷售部門的事,他們一個對口媒體,一個對口客戶,剩下的各個方麵就需要從公司層麵出發,這種交道並不好打。
  孟綺看我一眼,淡淡插話說,“早上趙丹丹剛發了工作函,做了說明。”
  程奕點頭,“我看到了,剛才叫了趙丹丹來問,幾個關鍵方麵沒能落實,以往紀總出麵也是這樣的嗎?”
  他最後一句是問我,帶著探問眼神。
  我不置可否地沉吟,“不一定,要看是什麽情況了。”
  程奕若有所思地看我片刻,朝孟綺點點頭,示意沒有其他事她可以離開。
  等孟綺走出辦公室,程奕放下資料,靠上椅背,雙臂環在胸前,皺起一雙濃黑上揚的眉毛,“安瀾,這件事上,有什麽問題?”
  我也正色,“應該不是以誰名義出麵邀請的關係,您或是紀總,都一樣代表公司,不存在私人情麵的差異。”
  “那你認為是什麽阻力?”程奕凝重的神色,因我的話稍微有所好轉,也仍有憂慮,“從現在的反饋來看,外界的態度轉變很明顯,導致觀望必定有原因,這個原因肯定在我們身上。”
  我點頭,“會不會是方式不當,給外界傳達了不明確信息?”
  程奕眼光一抬,反應敏銳得出乎意料,看來我不用說得更多了。
  “哪一方麵?”但他明知故問。
  “可能各方麵都有,很難說……協調這方麵關係,蘇經理經驗豐富,她應該有她的考慮,是不是可以再和她溝通一下?”我扯出蘇雯,回避了他的試探,話已說到位,不能再說,說太滿了就像自說自話。
  紀遠堯說話的風格就是這樣,從不說滿,當他需要你盡可能明白的時候,會說到七八分,餘下由你自己揣摩,當他不需要你太明白,就隻說三兩分,怎樣理解看你自己——用方雲曉調侃我的話來說,“在這種風格的老板身邊待久一點,是頭豬也會逼得聽懂人話了”。
  我嚐試以紀遠堯的角度和習慣去思考,並解決問題,一點點拙劣而用心地去效仿——很多畫家在成為有獨創藝術風格的畫家之前,都是從模仿開始,慢慢找到自己。
  這是媽媽說過的話,我曾不屑,現在深以為然。
  程奕現在坐在這個位置,最怕什麽,怕下麵的人不拿他當回事,擱紀遠堯那兒隻是一根針的事,到他這裏就成了一根抬不動的梁,這種心態應該是人之常情。外麵的人的確管不著我們這裏是姓程的做主,還是姓紀的做主,沒必要和他過不去。自己人卻說不定,蘇雯是紀遠堯一手提拔的人,和空降的嫡係有過節,她如果避忌紀遠堯的看法,不肯對程奕拿出誠意來支持,防著他趁這時機繞開紀遠堯搭建自己的人脈渠道,也是完全可能的。
  事實上,蘇雯正是這樣滑頭的縮起來,讓趙丹丹頂在外頭,自己生怕落個兩麵逢迎名聲,等紀遠堯回來之後裏外不是人——心裏窄的人,難免也拿狹窄的想法去比照別人,蘇雯跟著紀遠堯那麽久,仍不了解或者說不相信紀遠堯的胸襟。
  趙丹丹卻不是蘇雯,遠不及蘇雯了解這些錯綜複雜的人脈關係。
  在我向她移交工作的時候,就為今天埋下路障,留下雷區等著她去觸雷。
  每個利益團體裏都有針鋒相對的雷區,同樣一件事,找對了人,和找錯了人,結果截然相反。比方說可以找穆彥的事,莽莽撞撞先去找了程奕,回過頭來穆彥自然黑臉,原本可以開綠燈的變成開紅燈——趙丹丹雖然做了很多努力,但一開始就沒有走上對的方向,自然一再觸雷。
  這不是她的錯,隻是從我這裏得到了錯的信息和方向,而蘇雯本可以指正,卻並不關心她下屬的工作為什麽會碰壁。
  程奕對此的態度幹脆利落,沒有再三審度,直截了當對我說,“你來解決。”
  製造給趙丹丹的難題,現在回到我自己手裏。
  然後我利落解決給程奕看。
  這一次蘇雯沒有出聲,看在她眼裏,怕是程奕給我撐了腰,讓我有了僭越上司的機會——不知紀遠堯回來後,她會不會以此作為攻擊我的把柄,如果那樣就太有趣了。
  我樂意這樣的僭越,樂於把份內份外的事,一起攬下來。
  盡管看上去很傻,盡管要付出數倍的辛苦,承擔數倍的壓力。
  以前是別人不肯做的事,分給我做,現在是別人不能做的事,讓我來做。
  照程奕的意思調整工作分配之後,本該趙丹丹接手後勤,但我並沒有真正放手給她。
  展示會的場地確認之後,企劃部門接手活動籌備,與場地協調相關的事務很繁瑣,再加上對外的公關聯絡也統一歸口在我這裏,企劃部同事一向和我熟稔,徐青遇事直接找我,我幫著他忙進忙出,隨叫隨到……趙丹丹一開始忿然甩手給我,等著看我焦頭爛額的笑話,現在她終於覺察到,自己已被邊緣化,已被排斥在這項重要工作之外。
  “那些表麵風光,像燒紅的炭,抓在手裏,誰燙誰知道。隻有實實在在的工作,支撐著我在這個團隊中的存在價值,如果放手,別人就有了取代的機會,那樣我就成了多餘。”
  我在博客上寫了這兩句話,記錄一時的感慨。
  卻在車上,收到方雲曉的短信。
  “剛看你博客了,境界又拔高了嘛……晚上出來吃飯。”
  “正要跟你家沈紅偉吃飯。”我這樣回她。
  立馬電話響起來。
  她問真的假的。
  還真不是假的。
  我和程奕、穆彥、徐青正一起趕往晚上的一個飯局,約的是沈紅偉的上司的上司。
  沈紅偉剛跳了槽,還是做廣告,職位倒沒見跳得更高。
  今晚這飯局,做東道的正是他新東家。
  和正信的戰爭已經開始,廣告戰首當其衝,但我們並沒有太大動作,在外人看來,就像被正信牽著鼻子走,他們出什麽牌,我們回什麽招,溫溫吞吞在招架,無力展開反擊。
  正信那邊大張旗鼓,廣告上得如火如荼,一步緊一步地壓著我們。
  最大限度的收縮,是為了積蓄更大的反彈力量。
  車裏還坐著程奕與穆彥,電話裏我不便和方雲曉多說,推到明天中午和她吃飯。這一陣忙得昏天黑地,她幾次打來電話,我都匆匆忙忙,顧不上多聊。
  細密雨點打在車窗上。
  “又下雨了。”
  “下雨了。”
  坐在後麵的穆彥,同時說了一樣的話。
  徐青一邊開車一邊笑說,“真有默契。”
  我從後視鏡裏看見穆彥微微的笑容。
  他和程奕一直在後座低聲談論著資金計劃的調整和推廣預算的追加,我留意到,程奕神色凝重,幾次搖頭,似乎和穆彥有了意見分歧。此時中斷了話題,穆彥沒再說話,轉臉朝向車窗外,深刻的側臉輪廓被外麵鉛灰天色蒙上一層影子。
  從早晨開始下起雨,淅淅瀝瀝,時歇時起,一陣風雨刮起一層寒意,夏天的影子仿佛還在昨日陽光裏流連,轉眼秋天已無聲無息到來,這短暫的幾個月過得尤其快。
  今晚的飯局,我們出動兩位高層,對方也是廣告、財經、新聞的“頭麵”盡出,彼此都給足顏麵。沈紅偉也在,雖然是叨陪末席,可見也混得不錯。
  讓我意外的是,許久之前與紀遠堯一起出去吃飯,在餐廳遇見的那位美女記者杜菡也在,不知什麽時候從記者變成廣告中心副主任了,上位真夠快。
  飯桌上談公事比在談判桌上容易許多,算是中國特色也是人性本色。
  廣告份額換媒體支持,一分錢一分貨,交情也是用錢養起來的。
  一番觥籌交錯下來,都喝了不少酒,穆彥有三兩分薄醉,笑起來平添風流不羈神采。程奕卻格外低調寡言,對方同他說什麽都隻是笑而不語,一派謙和地傾聽。以他現在代總經理的位置,並不需要親自來與媒體應酬,穆彥特意要程奕一起來,必然有他的意思。
  大概是下雨降溫,有點感冒,我沒喝多少酒就頭疼起來。
  喝酒也有狀態差別,今天顯然不宜飲酒,漸漸眼前迷蒙,暈乎乎看見穆彥目不轉睛在看我。
  我笑了笑,他卻皺眉。
  散了飯局,走出餐廳大門,風一吹腳下竟有些浮。
  穆彥走在我身旁,似不經意回頭,“沒事吧?”
  程奕詫異,“安瀾喝高了?”
  “沒事。”我搖頭笑笑,迎麵卻一陣風吹來,套裙絲襪全不當風,頓時瑟瑟,酒意激得頭更痛了。徐青去車庫取車,好一陣還沒來,麵前待客的出租車慢慢滑到我們麵前。
  穆彥看了我一眼,轉頭對程奕說,“她這麽冷,我先送她回去好了。”
  我說不用送,他睬也不睬,攔下出租車,徑自打開車門,“上車!”
  程奕饒有興味笑著,“去吧,去吧,周末愉快。”
  我坐進出租車後座,穆彥卻沒有坐到前麵去的意思,我隻好讓到裏側。他關了車門,將我家地址告訴司機。車開出去,風從窗縫吹進來,他又叮囑司機關窗。
  “還冷嗎?”穆彥問我。
  我放下環抱的兩臂,“不冷。”
  穆彥皺眉,開始脫自己的外套。
  “真的不冷。”我忙搖頭,但帶著他體溫的外套已扔了過來。
  “你這樣會感冒的。”我抱著外套,想要遞還給他,他卻默不作聲低頭整理自己的襯衫,理也不理我。出租車突然加速,司機探頭往窗外看了眼,啐了聲,“開個跑車了不起啊,非要超上來!”後麵果然有個想超車的敞篷寶馬,開得毛躁囂張,惹毛了出租車司機,故意不讓道。
  穆彥和我相視一笑。
  前麵車到一個轉彎路口,我剛想提醒司機慢點,卻被一個急甩拋向一側,猝不及防地靠上穆彥。我狼狽地剛要坐直,前麵突然燈光刺眼,司機叫了聲“哎呀”,車子在轉彎中突然踩了急刹,原地打橫,巨大慣性幾乎將人和車都掀起,幾乎同時,又一下猛烈撞擊的衝力從後方傳來,我失去重心,將要撞上前座的刹那,被一雙手臂用力攬住。
  驚心動魄瞬間,我大腦空白,本能抓住穆彥的手。
  尖利摩擦聲裏,車子擦過道旁護欄,顫巍巍刹住。
  隻差那麽一點就要側翻過去,司機抱住方向盤直喘氣。
  我一身冷汗冒出來,心怦怦劇跳。
  “安瀾?”
  穆彥的聲音近在耳畔,我回過神,發現我在他臂彎裏,被他緊緊抱著,一動也動不了。
  不知什麽時候,我抓著他的手,抓得太用力,指甲掐住他手背。
  我慌忙鬆開手,一抬頭,看見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昏暗裏,這目光像火星濺燙。
  “沒事了。”他抬手撫上我的頭發,將我按在胸前。
  有力的心跳聲透過他薄薄衣衫,一下下擊打在耳畔。
  懸緊的心,在這一刻落下,像落回軟綿綿的雲朵裏。
  溫熱氣息迫近,他低了頭,下巴抵在我鬢旁,呼吸酥酥拂過耳朵。
  僅有的一絲清醒,在用它孱弱聲音叫我離開,我卻像被催眠,被蠱惑,失去了力氣。
  我沒有動,任由他靜靜地抱著,聽著他的心跳聲,周遭一切都變得遙遠……被撞打橫的車,閃爍的燈光,紛亂的人聲,前排司機的動靜,全都不在我眼裏了。
  直到,哐一聲,車門被粗暴的踢了一腳,震得玻璃喀喇響,外麵一個人踢著車門高聲叫罵。
  驚魂未定的司機,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罵聲娘,跳下車與外麵那人理論。
  我們跟著推門下車,見後麵的寶馬收勢不住撞上來,與出租車追尾了。
  寶馬撞壞一個車頭燈,出租車尾部撞得一塌糊塗,前麵也在護欄上撞得不輕。剛才轉彎時,我親眼看見是寶馬強行超車,逼得出租車司機為了躲避另一輛車,急刹打滑,才跟後麵的寶馬撞上。顯然吃虧的是出租車,理虧的是寶馬。
  可寶馬車主氣勢洶洶,上來猛踢車門不說,更對出租車司機破口大罵。
  這人是個高壯的胖子,出租車司機是個瘦小的中年男人,兩人都怒氣衝天,沒說幾句就開始推搡。
  沒想到好好的回家路上,遇上這破事,我無奈轉頭,卻見穆彥正拿著手機,不知在對誰說,“你來一下,我遇到點麻煩,在華新路上段,剛過了高架橋。”
  “誰,康傑?”我隨口問。
  穆彥沒回答,掛了電話,皺眉看那出租車司機與寶馬車主的糾紛,臉色冷冰冰。
  那邊胖子越來越囂張,說話間手指頭幾乎戳到出租車司機臉上去。
  出租車司機又氣又急,與他理論不清,隻說等交警來。
  那胖子冷笑問,知不知道交警大隊的某某是他什麽人。
  司機說,隨便你把誰叫來,這事總要講理。
  胖子說,理,有錢才有理,老子撞死你也就是拿錢埋了,你能怎麽樣?
  司機氣得罵了句粗話,胖子一腳踹去,將他踹到地上,抬腳惡狠狠又是兩下。
  我失聲叫道,“不要打人!”
  話音沒落,司機掙紮著想爬起來,又挨了胖子一腳。
  穆彥快步過去,擋開了胖子,將司機扶起來。
  有圍觀的路人也在指指點點,胖子叉著腰沒再動手。
  我們將司機扶到路邊坐下。
  看他嘴角破裂,流著血,我忙取麵巾紙給他。
  司機手在哆嗦,不知是疼的還是氣的。
  穆彥問他怎麽樣,要不要去醫院,他默然搖頭。
  胖子鄙夷不屑地看著我們,“裝死賣活,傻X!”
  我抬頭,“你不要太過分了!”
  胖子打量我,皮笑肉不笑的,“唷,不好意思,還讓個美女受驚了。”
  我冷冷看他。
  穆彥放開出租車司機,站起身來。
  我想拉住他,卻拽了個空。
  胖子一臉賤笑還沒笑完,下一刻已發出殺豬般尖叫。
  穆彥的拳頭落在他胃部,讓他變成一隻弓起來的臃腫蝦米。
  胖子的臉色瞬間煞白,後領被穆彥拎住,卻像蠻牛般發了狂,合身想將穆彥撞倒,等待他的是更重一記反肘落在背脊,直接讓他麵朝地麵,以嘴啃泥姿態趴下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怎麽也想象不出眼前的穆彥,想象不出這個風度翩翩的男人,動起手來剽悍利落,下手毫不含糊,簡直像專業的身手,沒有一點虛張聲勢的花架子,三下五除二就讓這魁梧的胖子躺倒在地,連嚎叫都省了,隻剩粗氣可喘。
  穆彥走回目瞪口呆的我身邊,一邊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腕。
  “怎麽了?”我以為他傷了手。
  “掉了顆袖扣。”他笑笑,“好久沒動過手,忘記解開扣子了。”
  我哭笑不得,暗自鬆口氣,沒傷到手就好。
  他活動著手腕,有點不自在的樣子,“幹嘛這種表情,我又不是經常打架。”
  “雖然暴力是不對的,但是……”我歎口氣,望著他,實在忍不住笑,“打得好,太帥了!”
  如果我沒有看錯,昏黃路燈下,穆彥臉紅了。
  交警很快到來。
  與交警前後腳到來的,是一輛掛著軍車牌號的黑色轎車。
  車裏下來兩個穿西裝的男人。
  穆彥用下巴指了指倒在地上的胖子,“人是我打的,回頭讓他把出租車修理費出了,還有司機的醫藥費。”
  他跟交警說了經過,拿過車鑰匙,讓我跟他上了那輛軍車,把趕來的兩人扔在這裏,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對他們說,“事情處理完了打個電話給我。”
  他的神態還是散散淡淡的,有些微妙的淩人,與工作時的傲氣截然不同,倒不令人厭惡,像是一種理所當然的流露。這個樣子的穆彥,與動手時剽悍的穆彥……一個晚上,我仿佛見到三個不同的穆彥。
  車開出去,外麵飛掠而過的街市流光,將明明暗暗的幻影打在他臉上,繽紛深淺。
  他沉默開著車,專注目視前方,側臉線條無可挑剔。
  曾經以為遠在天邊的人,現在近在身邊;曾在開會時偷偷窺看他的側臉,現在可以大大方方瞧著,看得如此清晰;曾在他伏案書寫時,悄悄留意他修長好看的手,片刻之前正是這雙手抱著我、護著我——王子還是王子,灰姑娘並沒有變成公主,我也沒有神仙教母的水晶鞋——可是童話,難道真的存在?

  第二十六章
  睡不著。
  閉上眼睛,仍能看見那張熟悉而英俊的臉,笑容仍晃動在眼前。
  不管閉上眼睛,還是清醒地睜著,都有一部電影在腦海裏循環回放,停不下來,對話和場景一遍又一遍重現。
  窗簾縫隙透進來的一線亮白,橫過床前,映在枕上。
  我覺得煩熱,翻過身,挨到一團熱烘烘、毛茸茸、軟綿綿的東西。
  “嗚。”威震天嘟噥一聲,往我身邊拱了拱,難怪這麽熱,剛進十月,擁裘而眠太早了。
  我起來倒了杯冰水,盤腿坐在窗台上,慢慢喝。
  今夜月光出奇的好,照在身上,似水意泠泠,又似他用深潭一樣的眼睛凝望著我。
  我真的拒絕了嗎,拒絕一個喜歡過那麽久的人?
  將冰涼水杯抵在額頭,我蜷身靠著窗台轉角,心裏空空如也。
  一個人身上,最滯重的感情和思緒都飄遠之後,仿佛身體也輕飄起來,輕得不複存在。
  玻璃窗外懸空的世界,悄無聲息沉睡在夜色裏。
  在恐高症好起來之前,我從不敢坐到這窗台上,哪怕明知外麵有燈光璀璨的夜景,有遠近錯落的建築描繪出這城市最性感的天際線——直到拓展訓練那次,躍過斷橋,懸在半空,被穆彥救下來,雙腳落回實地那一刻開始,我對高處的恐懼消失了。
  終於可以坐在自家窗台上,愜意眺望夜色,隻是沒過多久,近處一棟摩天大廈從視野中拔地而起,遮擋了遠處最好的景致,銀灰鋼架的冰冷反光替代了錯落溫暖的燈火。
  我無意中錯過了璀璨處的那片燈火,錯過了一個人。
  據說每個人的命運被一個個分叉點交織在一起,每當一次意外之門被推開,就進入另一段新的旅程,發生新的際遇——這個充滿意外的晚上,險將發生的車禍、無辜被毆的出租車司機、跋扈的寶馬車主,以及我和穆彥,我們的對話,像不可知的光斑掠過彼此命運的交集點。
  回去的路上,他挽起打架時掉了袖扣的衣袖,一邊開車,一邊隨意說起七歲時第一次打架,打倒兩個比他大的男孩,在大院裏一戰成名,從此三天一打五天一架,揍過多少人都記不起了。就這麽為非作歹混到十七八歲,上了大學,叛逆的問題少年突然轉了性子,彬彬有禮地扣起袖子,輕易不再動手了。
  “一開始老頭子以為犯了毛病,找醫生來檢查我。”他嗤笑。
  我忍著笑,“如果沒出毛病,就是戀愛了。”
  他沒有否認,過了好一陣,輕忽一笑,“談戀愛是什麽感覺,都快忘了。”
  “是嗎。”我看向車窗外。
  他緩緩說,“那時候喜歡一個人就是簡單的喜歡,不像現在,要想太多。”
  我像聽到定身咒,一時被定住。
  隻聽他問,“如果當時,沒把你招進公司,你會做什麽?”
  從未發生的假設,我也沒有答案,隻能說,“也許還是做設計。”
  “那麽,我還是會認識你。”
  “那麽多的廣告公司,不一定是你有接觸的,也許不會認識。”
  他語聲低沉,“該認識的人,總會認識。”
  聲音凝在喉嚨裏,我說不出話,眼望著前方,平靜了半晌,輕聲說,“可你還是把我招進來了……能和你們在一起工作,我很幸運,謝謝你把我領進這個團隊。”
  穆彥仿佛笑了一下,又不像是笑,很少在他喜怒鮮明的臉上看到這樣複雜的表情。
  他握著方向盤,穩穩將車駛入我家門前的彎道,一點點減速。
  這麽快就到了。
  突然間有許多話,隨著紛亂念頭湧上來,抓不著頭緒。
  我沒有推開車門,他也沒有動。
  沉寂昏暗的車內,仿佛靜止的時間,兩個靜默的人。
  “以前你說,工作隻是一個次要部分,還有很多事比工作更重要。”他突然說。
  那時我真傻,傻到把這種話對自己的上司說。
  我低頭笑,“那時好迷糊。”
  他問,“現在清楚了?”
  穆彥側首,目光如深潭一般望著我。
  我不能看他,隻能看著車外沉沉夜色,“現在,至少知道自己要什麽了。”
  “嗯。”他目不轉睛,靜聽我說下去。
  “這份工作,不隻是上班下班,它讓我找到存在感,知道自己可以更好。”
  “存在感。”他笑了笑,若有感觸。
  別人可以想當然地認為,有一個後顧無憂的出身,沒有壓力,就無需珍惜和努力。
  但我珍視這工作,它給我一份吸取養分的土壤,以使自己成長和強大。
  “你養花嗎?”我問他,“有沒有看過一株花苗是怎麽長出來的?”
  從冒出泥土、抽芽、抽枝,一天一個變化的長大,那種成長的聲音,幾乎能聽見,
  他露出笑意,“我知道,我一直在看著。”
  我垂下目光,“現在對我而言,沒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了。”
  他默不作聲地看著我,眼裏有淡不可尋的傷感。
  我恍惚在這一刹。
  終於能夠這樣肩並肩坐在一起說話,不是上下級,不是一男一女,隻是兩個沒有設防的人,各自說著自己的話,相信對方懂得,不害怕被誤解與被猜疑。
  隻是太遲了。
  在還存有轉身空間的時候,我不能讓他再往前走。
  錯的時間,錯的地方,錯過的那隻水晶鞋,再拾起也穿不回了。
  如果那一天,他親吻了我,沒有及時抽身離開,也許我會陷進與上司的曖昧裏,把潛規則變成客觀事實;或是為他離開公司,放棄工作,一廂情願追逐“愛情”……兩個假設,都可能,也都沒有續寫的可能。無論哪一種,現在想來,隻能苦笑。
  辦公室戀情是不見光的花朵,僥幸修成正果,也總有一人要離開。
  不會是他。
  不願是我。
  當他終於伸出手,我卻不能回應,擋在麵前的,有一個剛剛蘇醒的自我。
  從前也許不會相信,工作的意義,有一天會遠遠超過暗戀的分量。
  心中自我的分量,也已超過他的分量。
  天快亮的時候才有倦意,迷迷糊糊睡了會兒,被方雲曉的電話吵醒。
  差點忘了中午要和他們兩口子吃飯。
  有沈紅偉在,我提不起興趣,真不知方方為什麽非要把他拖出來和我們一起吃飯。
  拖拖拉拉收拾出門,化妝也省了,到約好的餐廳,看見他倆早已到了。
  方方問我是不是又熬夜加班了,這麽一臉疲倦。
  我支吾說是。
  沈紅偉接了話,“拚得這麽狠啊,也真不容易,眼看著小安越來越厲害,你看看人家這叫什麽追求,你就混日子。”他瞟方方一眼,雖是小兩口說笑的語氣,聽在我耳朵裏,也有點反感。自從孟綺說了他為正信牽線的事後,我對這人的感覺越來越差。
  方方對他是沒有脾氣的,聽了這種話,也就笑笑。
  侍應生托著盤子過來,這家西餐廳裝修浮華,做派十足,我和方方都不喜歡這種地方,但沈紅偉很喜歡,他覺得高檔。
  我不作聲地打量沈紅偉,看他一舉一動透出精心準備的風度,“練”出來的優雅和穆彥那種骨子裏的倜儻,望之一目了然。如果隻看外表,他和方方還是配的,如今衣裝行頭都是方方一手置辦,把他拾掇得有模有樣,本就眉清目秀,除了膚色黑一點,已經完全看不出起初那個樸實的農家子弟模樣。
  一頓飯吃下來,我沒怎麽搭他的話,和方方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八卦。
  方方看我興致不高,以為是累的,便數落我,“你也悠著點,不要學你們那個工作狂的紀總,年紀輕輕熬成個病秧子。”我一愣,脫口反駁,“那叫積勞成疾,誰都有生病的時候,咳嗽咳嗽怎麽就成了病秧子,你這嘴也太壞了。”
  “咦,你這人,說你醜你都不會跳這麽快,說你老板一句倒跳起來了。”方雲曉擠兌我。
  沈紅偉悶著頭笑,像要給我打圓場的樣子,連聲說,“吃飯,吃飯!”
  好多天都不去想了,卻被他們這麽提起。
  趁方雲曉去了洗手間,沈紅偉開始和我說起工作上的事,關於廣告份額的追加,希望我們能把投放到各個媒體的相對平均份額,朝他們做一些傾斜,且是尺度不小的傾斜。作為回報,他們將從輿論上全力支持,說得含蓄點,算是雇傭新聞。
  我聽著沈紅偉舌綻蓮花的遊說,心裏想,他還不太清楚我們很快要對正信展開怎樣的反擊,在這場反擊中,我們的確需要媒體的助力,這也是穆彥這段時間著力布置的計劃。
  但是要不要與他們合作,我和程奕一樣持保留態度。
  什麽人紮什麽堆,沈紅偉剛跳槽過去的這家媒體一向水渾,貪婪勢利是出了名的,不可否認,他們的影響力和炒作手段也夠強悍。在這件事上與他們聯手,利弊都很大。程奕也許是出於製度上的考慮,不願涉及灰色層麵太多,穆彥卻不以為意。
  聽完沈紅偉遊說,我隻回答他,這不是我職責所在,我隻是個秘書,插手不了這件事。
  沈紅偉笑說,“你跟我還謙虛什麽,都老朋友了,你是你們老大跟前的紅人,不管程總還是穆總,最後說了算話的還是你們老紀,有你向他吹吹風,讓他點個頭,這事還不簡單嗎……你也是半個老江湖了,到時候該怎麽樣,我們有數,不會白辛苦你。”
  我想笑。
  這番話從沈紅偉嘴裏說出來,不意外,卻鬧心。
  最刺耳是那句“你們老紀”,以及沈紅偉充滿暗示的眼神。
  我靠上椅背,看著沈紅偉,“職責範圍內該提的工作建議,我會向老板提,吹風就不是我的職責了,這個忙我幫不到。”
  他僵了一下,大概沒料到方方一走開,我就完全不給麵子。
  “我不是那意思,對不起,吹風這話是我說得不對。”沈紅偉陪著笑臉,目光閃了閃,“其實吧,小安,有些事不用那麽一板一眼,隻不過是合理資源利用對吧,有可以借力的機會,為什麽不用,你們女孩子有天生的優勢,你又……”
  “你想說什麽,直接一點好了。”我打斷他。
  “小安,你看你,急什麽。”沈紅偉還繃著笑臉,但已皮笑肉不笑,“好吧,老朋友之間就明說了,你和你們紀總的關係,我也有數,這圈裏你也知道,什麽都傳得快。”
  我捏著手裏餐叉,盡力放平語聲,“是嗎,怎麽個關係?”
  他笑,“又不是壞事,男未婚女未嫁的,你就別掖掖藏藏了。”
  我直盯著他,“是杜菡?”
  他搖頭否認,瞬間的不自然表情應證了我的猜想。
  那次和紀遠堯吃飯遇見杜菡,就那麽一麵,就是平平常常吃個飯……如果有心想要編排,編排出他們希望的內情,就算再平常的事也可以變得麵目全非。
  或許還是來自其他人的添油加醋,孟綺認識他,也認識杜菡。
  “聊什麽呢?”方雲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像盆冷水澆上我的怒火,激起青煙陣陣。
  沈紅偉看著我一笑,“沒什麽,聊了聊工作。”
  “吃飯還聊工作,你們兩個都要變工作狂嗎!”方方埋怨沈紅偉,流露小婦人的嬌柔情態。
  我收回冷冷盯著沈紅偉的目光,也笑了笑。
  接下來風平浪靜,我們吃飯、聊天、離開,在餐廳門口互道再見。
  方雲曉本想挽著我繼續再聊會兒,我沒有心情,推說累了。
  他倆上了出租車,揚塵而去,我一個人站在滿地梧桐落葉的街邊,茫然不知該往街的哪一頭走。站了好一陣,轉身向右,茫然順著大街走下去。
  是什麽感覺,委屈嗎,憤怒嗎,竟分不清了。
  路過一間叫綠野仙蹤的花屋,芬芳香氣捉住我的腳步,不由自主走進去,選好一捧花,付款的時候才注意到,是適合探訪病人的花。
  我呆站在櫃台前,覺察到心裏翻江倒海的情緒,在這一刻全被委屈推了上來。
  沒有一個人可以說話,沒有一個地方想去的時候,我想起那個總能給人安全和力量的人。
  “這花要嗎?”店員問。
  “要。”我點頭。
  抱著花走出花店,陰沉了一天的天空,從雲絮裏漏出幾絲陽光。
  坐在出租車裏,穿行於陽光下的長街,熟悉街景紛紛掠過,手中花束散發香氣……經過一座橋,車行橋上,陽光照亮彼方,恍然有種錯覺,像少年時趕赴約會的心境。
  遠方不可靠近,卻又無從遠離。
  到醫院的時候,陽光徹底穿過雲層,明燦燦照在靜謐的走廊,光暈裏浮動著中庭花草的芬芳。
  我站在病房門口,透過虛掩的門,看見一個靜美如電影鏡頭的畫麵——有個穿白色長襯衫的男人,在露台上,籠罩著午後陽光,欄杆外嫣然盛放著藤花。
  他背對門口,麵朝畫架,正在畫畫。
  今天沒穿高跟鞋,我以為特意放輕的腳步不會打擾到他,走到露台門口,卻聽他笑著說,“我知道,這就進去,再畫兩筆就好。”
  我抱著花束站住,從他身後,看他又直又長的手指握著畫筆,在雪白紙上沙沙勾勒,給一個老人的側影加上細部陰影,使那畫上相扶相攜的一對老人越發生動傳神。
  順著他抬起的目光看去,露台外草坪茵茵,樹蔭下有白色木條椅子,一對銀發老人並肩坐著,靜靜曬著太陽,彼此並不言語,屬於他們的時光靜止在此刻,又似乎鮮活在別處。
  紀遠堯望著那對老人,出神了好一陣,伸手揭起畫紙,“嗤”一聲撕下來。
  我脫口而出,“別撕!”
  他回轉身,眉眼一揚,欣喜流露無遺。
  或許隻在這時候,能見到他未經修飾的表情。
  “我還以為是護士……”他望著我,深邃目光被陽光照得異樣明淨。
  “怕護士催你回房間?”我笑,頭發被風吹到眼前,絲絲紛亂,“進去吧,外麵風大。”
  “你看不到嗎?”他抬頭望天空。
  “看不到什麽?”
  “陽光,這麽好的陽光,為什麽要待在房間裏?”
  他眯起眼睛看天空,笑容裏融進陽光的澄燦,與以往判若兩人。
  看著這樣的紀遠堯,除了跟著他仰望明亮天空,我做不來別的。
  他接過我手裏的花束,“謝謝,花真漂亮。”
  我微笑打量他,“今天氣色不錯,比住院前好多了。”
  “是嗎,之前有那麽糟糕?”他皺眉,摸了摸自己下巴,“昨天穆彥來也是這麽說,早知道住院一次還有養顏的效果,我該早點住進來。”
  “這叫什麽話?”我立即抗議,“我們每天在公司望眼欲穿,你卻在這裏養顏!”
  “一邊養顏一邊還畫畫呢。”他笑得慵懶,流露一絲頑童氣的自得。
  哪裏是真的自得。
  一個人孤零零住在雪洞似的病房裏,工作的壓力一刻也不曾離開肩頭,卻隻能隔岸觀火,這滋味落在誰身上都難熬。我這樣說,不過是知道他的要強,順風順水哄他高興。
  那張撕下的畫紙給他信手擱在一旁椅子上,我低頭看,卻正好一陣風吹來,把畫紙吹落在他腳下。他一手抱花,一麵俯身去撿。
  “我來。”我搶在他之前拾起了畫紙。
  “謝謝。”他又說謝謝,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旁人對我說的謝謝,遠沒有我的老板說得多。
  倒希望,他能不對我說這麽多的謝謝。
  將畫紙夾回畫板,我訝異地發現,他的畫已是專業水準,完全沒有一般愛好者的生澀痕跡。
  “畫得好好的,為什麽撕了?”
  “你看。”他將花放下,引我看向草坪木椅上的老人,“這樣兩個人,你能畫出來嗎?”
  白發蒼蒼老人相依的身影,如光影默契相融,再好的線條也畫不出其中濃鬱自然的情感。
  我歎氣,無話可說,隻餘神往羨慕。
  身旁的紀遠堯,默不作聲,久久凝望那對老人。
  猜想此刻他的悵然表情是關於什麽,關於誰,這念頭讓我感覺到陽光的刺目。
  “以前看著父母每天晚飯後,都在家門前的巷子裏散步,父親扶著母親,把那條走了無數次的巷子又慢慢走一遍,我奇怪他們為什麽從不覺得無聊。”紀遠堯緩聲說,“那時候我十幾歲,以為人生就是每天充滿挑戰,要有不同的驚喜。”
  我聽得怔了,滿心意外,難道他不是孤兒嗎。
  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麽。
  “是我的養父母。”他笑了笑。
  我了然,另有疑惑剛從心底冒出頭,就聽他平靜地說,“都過世很久了。”
  他不需我有所反應,也不必聽到什麽禮節性的套話,拿起椅子上的花束,把椅子拖到我身邊,微微一笑,“坐下聊,我去再搬一張椅子來。”
  “我去吧。”我站起身來,
  “你坐著。”
  肩頭被他輕輕一按,我抬頭,看見他眼裏的笑意被陽光映出點點光斑。
  “這是醫院,不是在公司,不用當自己是秘書。一直都是你為我工作,今天讓我為女士服務,稍微挽回一點風度。”他微微地笑,半真半假的自嘲令人莞爾,即使隻是玩笑也動人——再獨立的女人也願意被當作淑媛般對待,現世的男人卻早忘了風度為何物,偶爾有一個罕見如古董的紳士,細枝末節的體諒尊重,也令人感動。
  靠著露台欄杆,我看著紀遠堯走進房間,白色長襯衣下的身影籠在窗外照進的一縷光線裏,驀然有種在看黑白老電影的錯覺,舍不得那人從舊膠片裏回來,回到煙火熏騰的市井間,回到匆匆碌碌的時光裏,隻想這樣一直看下去,該有多好。
  美好的午後時光,我坐在花香縈繞的露台上,和上司交談著關於工作的話題。
  紀遠堯並沒問起太多,公司裏的事,他雖不在,卻也一清二楚,該知道的一點不含糊,甚至包括我和蘇雯之間的暗流湧動。
  “這次展示會,你和蘇雯配合很好,應該主動。”他微笑看著我,深邃細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瞬間有被洞穿的涼意。我和蘇雯之間的紛爭看在穆彥和程奕眼裏都太細碎,他們不會拿出來說,隻有蘇雯自己會告訴紀遠堯——她等不及紀遠堯回去,已開始將對我的負麵意見滲透給他。
  然而紀遠堯對我表達了讚許,換句話說,也就是默許了我對蘇雯的回擊。
  這是意料之內的,我也無法為此而自得,倒有一種小把戲被人看在眼裏的尷尬。
  他將我看得如此透徹,早知道我不是自己曾經以為的那個樣子,甚至洞穿皮相看到另一個我。
  而這讚許,會不會,也同樣給了蘇雯一份?
  這是多麽熟悉的場麵,葉靜和蘇雯之間中斷的弈局,現在重新擺上來了。
  我看著紀遠堯溫文淡泊神態,壓下心裏異樣滋味,暗自自嘲一笑,不再去想這念頭——多想多惱,想也沒有用,這隻是事實罷了——他是我的老板,這是最大的事實。
  老板做一切事都不需要從情理上尋求解釋,隻有正誤而已。
  從紀遠堯的話裏,感覺他關注穆彥的動向勝過程奕,這讓我略感意外,本以為他會想知道更多程奕的工作狀況,尤其程奕與總部的聯絡往來……但在我說著這些的時候,他隻是點了點頭。包括今天程奕與穆彥在媒體與資金計劃追加上的分歧,他聽了也隻是笑笑。
  看著我的表情,他溫言說,“沒關係,有分歧是正常的。”
  既然他這樣說了,我也不能再多話,隻好把隱隱憂慮按下去。
  紀遠堯側頭,拂了拂肩,將一片被風吹到肩頭的樹葉揮去,“在一個公司裏,如果每個人都不講話,完全沒有分歧,那是很可怕的。我要做的,是讓每個人的想法和聲音都放出來,有爭論,有分歧,最後我來把這些統一到一起,篩選判斷,留下正確的聲音。”
  到底是主帥的風度。
  我沒話說,隻有心服。
  紀遠堯更關注的是穆彥大手筆籠絡媒體,以及媒體對此的反應。
  穆彥和程奕都會向他匯報,從不同角度提供意見給他,而從我這裏,所見所涉層麵都淺窄而直觀,但紀遠堯似乎仍有興趣,想知道我的所見所想。
  盡管他沒有表露明顯態度,或許隻是我過於敏感,隱隱覺得,他對穆彥的格外關注透出一絲不尋常信息,是緣於看重,還是憂慮,或是更複雜的原因,我看不懂。
  越來越覺得紀遠堯心思如海,和這樣的人說話,總有被溺窒的幻覺。
  想了想,我決定把沈紅偉的事告訴他,包括中午吃飯時沈紅偉給我的暗示。
  我委婉提到沈紅偉與我好朋友的關係,也一言帶過了孟綺。
  由我自己把這層關係說出來是最好的。沈紅偉總讓我覺得像個定時炸彈,難免遲早有人拿這做文章。雖然身正,但影子斜不斜,有時很難說——和紀遠堯吃一次飯,現在也被人說成“斜”了,沒人真的關心是不是“正”的。除了這流言,不能告訴紀遠堯,其餘與沈紅偉有關的事情我都向他說了,早早打好這預防針。
  紀遠堯麵帶微笑地聽著,什麽也不說,隻有淡淡一句,“這是難免的。”
  我籲了口氣,轉頭看露台外藤花搖曳,有點累。
  忘了什麽時候開始,同他說話,不再像起初那樣輕鬆,也開始字斟句酌地揣度。
  再再早一些,對於紀遠堯,我是有些怕的,見著他遠遠來了,隻會低下目光問一聲好;然後發現他並不是那麽遙不可及的人,與之相處如沐春風,被包容、被指引的感覺令人依賴。
  隻是這感覺,還能讓我依賴多久呢。
  我收回飄遠的思緒和目光,卻見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怎麽突然發呆了?”他輕聲問。
  “有嗎?”我下意識避開他目光,看向露台外麵草坪,“看,你的模特要走了,畫還沒完成呢。”就在說話的時候,那對長椅上的老人起身離開了,相扶相攜的兩個背影朝小徑深處走去。紀遠堯笑笑,“畫了也是有形無神,不如不畫。”
  “已經很好了。”我實事求是地稱讚,“原來你學過畫,從來都沒聽你說過,這麽好的天賦怎麽不繼續畫下去?”
  紀遠堯搖頭,“沒有這份閑情,早就荒廢了。”
  看得出他畫上功底,像是一早就有紮實基礎的,我試著問,“是不喜歡畫了?”
  他靜了一下,微笑說,“我最早的理想,是當個畫家。”
  這真出乎意料,我笑起來,想象他變成一個畫家的樣子,倒不覺得突兀,他身上本來就有一種遊離於眾人之外的氣質,卓爾不群,可遠可近。
  “真的。”他笑著強調,好像以為我不相信。
  我歪頭打量他,“你要是變成畫家……那也不錯。”
  “我也這麽覺得。”他點頭,然後自己哈哈大笑。
  太難得看見他開懷大笑的樣子,我莫名感動欣喜,傻傻的跟著笑。
  他去拿了其他的畫作來給我看,都是在醫院裏這些日子畫的,竟有十幾張,可見興致之濃。
  我捧著畫稿一張張翻看,他笑著看我。
  畫上幾乎都是植物和鳥,各色各樣的花卉,或棲息枝頭或飛翔空中的鳥。
  隻有一張與眾不同——窄巷子裏的石板路,延伸向大門半掩的院落,茂密高大的樹從院子裏長出,張開茂密枝葉,伸出牆頭,牆麵的陰影深深淺淺,條條是時間的痕跡。這像是北方小城裏典型的民居,是這裏沒有的建築。
  “這張真好……”我忍不住問他,“這是哪裏?”
  他站起身,拿了我的杯子要去倒水,聽見我問,就走到身邊來看。
  “這是我家。”他微笑,俯下身來,手指著畫上,“小時候,我就住在這院子裏,常坐在門前台階上等大人買好吃的回來。”
  “那麽乖?”我笑著側頭,恰恰望見他透出淡青色的下頜,被風吹得微亂的鬢發。
  在我看他的時候,他目不轉睛看畫,忽然意識到什麽似的,把目光轉向我。
  一眼如電。
  然後他直起身,神色如常,問水要喝燙一點還是涼一點。
  我怔怔看他走進屋裏倒水,怔著,就這麽怔著……直到他倒了水出來,把杯子遞回給我,方才那一眼投進心裏的波動才平息下去,才能平靜如常開口。
  畫還擱在膝頭,我問,“那院子,現在還在嗎?”
  “拆了。”
  “唉。”我歎息,“總是在拆,大城市小城市,一個個都像暴發戶。”
  “怎麽說?”
  “暴發戶富起來之後,就怕別人看見他以前穿的住的不夠漂亮,急急忙忙要把舊衣服扔了,舊房子推了,把裏外門麵都粉刷一新,貼金貼銀,好給人參觀羨慕啊。”
  紀遠堯盯著我,驀地朗聲大笑,笑得我一陣莫名。
  “原來你也有這麽刻薄一張嘴!”他笑了半晌,望著我,啼笑皆非的樣子,“你這丫頭!”
  他叫我丫頭。
  我笑著低下目光,假裝認真看畫,心中酸悵又喜歡。
  他的畫,有纖敏入微的體察在裏頭,有著無關技巧的好,尤其這張院子——牽掛悵惘的感情都在一束枝葉、一方石頭、一筆陰影裏了。
  “為什麽你沒選擇學畫?”我好奇,他這樣的人,不像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目標,認定的方向定會執拗地走下去。
  “我尊重養父的意願,他希望我放棄畫畫,學一門實際的本事,去國外學。”紀遠堯平靜地開口,“用他的話說,時代變了,才華和學識不能使人生存。”
  心裏刺了一下,我的臉有點發熱。
  這話聽在我耳中,滋味難言,個中況味又怎能不了解。
  即使是我父親如今功成名就,著作等身,同樣擺脫不了世俗名利紛擾,出頭露麵在外的時間遠遠多過一個人待在書房的時間。父親也不是一個守得住寂寞清貧的學人,否則也不會有現在惠及子女的名望榮譽。
  母親可以一直堅持自己的藝術追求,不妥協,不媚俗,享有如今的讚譽,但那是因為她背後站著我父親,使她有不妥協的底氣。
  紀遠堯的養父,說出這樣一番話,世事徹悟的犀利之下,有多少掩不住的蒼涼。
  有這樣的養父,我終於明白是什麽令紀遠堯在人群中卓然獨立,是那一點舊時氣質,一點不合時宜的自持,投身在名利紅塵中,一切強悍進取手段,無非是他對這個世界的防禦。而獨屬於他的,那黑白膠片似的自我世界,與我們從來都隔著一段距離,看得見,近不了。

  第二十七章
  “他不希望我成為像他一樣的人,重複他的人生。”
  紀遠堯說起他的養父,神色語氣無不平靜到極點,越是如此平靜,越是聽來揪心。
  我太想知道,“他是怎樣的人?”
  紀遠堯沉默了很久,久得讓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卻見他露出一絲苦笑。
  “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從來不知道該怎樣定義他這一輩子。”
  他的目光落在那張畫上,眼神中濃澀的情感,全無掩飾,“他說自己是個失敗的人,前半生無所適從,後半生一事無成,去世時隻有老伴在身邊,連我也沒能給他送終。”
  在他眼角有一條淺細的紋路,笑的時候別有風采,此刻隻見苦澀。
  除了靜默地聽著,這時候說什麽都是觸犯,親情是人心底最軟的角落。
  “但在我眼裏,他並不失敗。”紀遠堯沉默很久之後,再度開口,“他最令我敬重的地方,不是才華,是品德。雖然際遇坎坷,他對人世始終熱忱,不存私心。五十年代他就全數捐獻了家藏的金石字畫,臨終前又捐贈了所有藏書,那都是他一生心血。”
  我明白那是怎樣一段人生了。
  聽到這裏,全都明白了。
  一個時代造就了太多普通人的坎坷悲歡。
  “我隻在書裏看過,聽過這樣的人,從來沒有親眼見過。”我望著緘默平靜的紀遠堯,輕聲說,“你能在他身邊長大,真好。”
  “我很幸運。”紀遠堯點頭,“隻是遺憾,幸運的時間太短。”
  他深深看我,“還記不記得,那次在餐廳,聊起你的父母,我跟你說過什麽?”
  原來那麽久之前對我說過的話,他仍記得。
  “忘了?”他微微笑。
  “我記得。”望著他的眼睛,我說,“那天你對我講,要珍惜現在能和父母相處的時間,這時間會越來越少。”
  他不作聲地望著我,深湛目光融進一分別樣柔軟。
  這柔軟,讓我驀然心酸。
  不覺臨近黃昏,露台上的風更大了,我別過臉,被風吹起的發絲紛拂眼前。
  “你說過的話,我都記著。”
  說出這句話,我竟不敢看他。
  他沒有回答。
  滾燙的熱度從兩腮一直爬上耳朵,心卻沉到底。
  到底臉皮還是比從前厚了,我理了理吹亂的頭發,若無其事笑著說,“這麽晚了,攪了你一下午的清淨,我該走了。”
  他沒有站起來,目光半抬,淡淡一笑,“被我悶壞了嗎?”
  我隻得笑,“是我話多,總是問東問西。”
  他頓了一下,語聲很輕,“難得有人聽我說這些閑話。”
  這清臒臉龐上一掠而過的落寞,讓我無從抵擋,心裏的每個字都像活了過來,不受控製地說出口,“我可以常來聽你說這些閑話嗎?”
  我望著他,盼望他不要拒絕。
  他輕聲說,“好。”
  像是一場夢。
  星期天的上午,抱著枕頭,我睡醒過來,睜開眼又想起昨天在醫院的一幕幕,想起秋日陽光,想起陽光下畫畫的那個人,那些話。
  全身軟綿綿不想起床,眼睛睜開又閉上,紛亂思緒像個黑洞。
  不懷好意的謠言已經真真假假傳開,秘書與老板當真有了曖昧,無外乎兩種結果——被視作潛規則的獲利者,或帶著說不清的名聲離開。
  而事實上,在紀遠堯眼裏,我隻是個聽話的下屬,是偶爾可以輕鬆說笑的小丫頭。
  於我而言,這也足夠了,沒有更多奢想了。
  能有那樣一個人,讓我在他身旁,汲取他的光華和溫度,被他的光亮指引著走得更遠,已是我的幸運。而我所能給他的回報,也隻有一個笑容,三兩句言語。
  至於外間流言蜚語,堵不住,也躲不了。
  隻能壯大起內心,以平靜對猜疑,以坦蕩對猥瑣。
  想得太多,無非自尋煩惱,別人的口舌我堵不住,至少能管住自己的胡思亂想。
  無聊的周日下午,給威震天洗了澡,抱著閑書發了會兒待,卻沒有閑適的心情。想起還有未處理完的工作,我決定去公司把事情做完,讓星期一能少一點手忙腳亂。
  在路上又接到方雲曉電話,問我有沒有時間和她聊天喝茶。
  她的措辭問得我一愣——“有沒有時間”,什麽時候開始,最好的朋友想約我,也是先問有沒有時間了?也許這些日子,我太在乎工作和自己亂七八糟的心境,對朋友少了關注,隱隱覺得方雲曉像有什麽事情想和我說,電話裏卻一副無所事事的輕鬆語氣。
  我已到公司樓下,想著堆積的工作,心思已經撲了過去,實在提不起喝茶聊天的閑情。
  “晚上吧,一起吃飯,就你跟我。”我一邊走進電梯,一邊回答方方。
  她卻說要在家等沈紅偉回來吃飯。
  我隻好說,“那改天再約你。”
  到35層意外發現程奕也在,正皺眉在電腦前敲打得專注。
  看見我,他像發現救星,立刻抓我到電腦前,讓我幫他修飾措辭。
  定睛一看,他竟然親自操刀在寫軟文。
  我哭笑不得,“程總啊,這是廣告文案的工作,怎麽你親自客串上了?”
  他大搖其頭,把手邊一份軟稿給我看,“他們寫的這種東西,真能打動購買者嗎,完全沒有投入感情,沒有真正的認同感在裏麵,全是流水線一樣的操作,套話都一個模板印出來的。要打動別人,先要打動自己,自己都不熱愛的產品推銷給客戶,怎能要求客戶接受?”
  這倒是真的,也是一直讓我們頭疼的問題,廣告公司和媒體操作的軟文太過模式化,紀遠堯也對此不滿,穆彥前後找了不少個中高手,炮製的東西始終不脫廣告人那副假腔調。
  但我真沒想到程奕會自己動手寫。
  而且寫得出人意料的好。
  仔細讀完他的初稿,發現他已擺脫了營銷策劃人的立場,放下遊說心態,站在一個欣賞者的角度,去描繪他眼裏的產品,既充滿男人特有的節製的感性,又有硬朗的理性觀點,這正是我們一直想尋求表達而無法突破的口徑。
  看得出他對產品和市場都花了極大心血去研究,初來乍到時,悶頭所做的那些工夫,果然不是白做的。程奕是真正的有心人,這叫我不得不由衷欽佩。
  唯一缺憾是他的書麵措辭,可能沒有經過係統紮實的中文教育,文法表達有些古怪。這倒是我能幫上忙的,雖然沒有生花妙筆,但自小被父親押著讀的那些書,總算體現出實用性。
  秘書的又一功能終於發揮,在紀遠堯手裏,隻有他修改我起草的公文措辭。
  程奕把座位讓給我,站在一旁,看著我逐字逐句修改,不時與我討論是否還有更好的觀點補充。我被刻板公文禁錮了太久的頭腦,被迫開動起來,竟也激發出新的想法,思維碰撞的火花不斷閃現……修改中,我發現這軟稿第一次正麵拋出了產品信息,之前一直著墨於概念與品牌訴求,始終回避著產品實質。這讓我有些疑惑,在已經確定的訴求方案中,這個階段還不是拋出產品的時機,怎麽無聲無息提前了。
  原本我隻想給程奕的稿子做一下文字修飾,但一行行看到關於產品的訴求,曾為營銷人的那點細胞不由自主被激活,忍不住向他提出意見——我認為應該加入新的闡釋角度,建議從反方向的需求心理著手,利用缺失感來打開消費抗性的突破口。
  程奕接受了我的意見,並訝異地打量我。
  我了解他的訝異,自他到公司之後,從未見過我謹言慎行的秘書形象之外的表現。
  連我自己也已適應了收起個性,管住口舌的職業新角色,但我並沒有閉起眼睛和耳朵。站在紀遠堯身邊,一切能聽、能看、能學的機會我都不曾放過,對營銷的那點感情,和對工作本身的熱度,還在驅使我的頭腦。每次的會議,我不說話,並不代表沒有參與,沒有思考。
  “穆彥帶出來的人,個個都是全能型啊!”程奕竟發出這樣的感慨,令我哭笑不得,更有說不出的心虛。我這算哪門子全能呢,隻是哪裏都抹過一點的萬金油而已。
  細想起來,穆彥帶團隊確實很有一手,他手下做銷售的人也能介入市場企劃,做市場企劃的人也熟悉銷售,務實與務虛可以貫通,一個個拎出來都近似全能人才。在培養人才的問題上,穆彥似乎從不吝嗇,卻格外殘酷,團隊中的淘汰與磨練是家常便飯……驀然間,心裏湧起毫無來由的感激,仿佛在這一刻,懵懵地明白過來,我曾有幸得到過什麽。
  那樣的上司,可遇不可求。
  正在想著這個人,桌上電話響起來,程奕接了,對那邊說文稿正在讓安瀾修改,馬上好。
  沒一會兒就見穆彥匆匆下來了,推門便問程奕,“不是說稍微改一下嗎,明天一早要發,最遲五點出片,那邊來電話催了。”
  “我看了幾遍,覺得還能再改改。”程奕向他解釋,“明天是首戰,配合的軟稿太重要了,之前的表述不夠到位,你看看現在這個怎麽樣?”
  我詫異抬眼,忍不住問,“明天就發?”
  按慣例,要發的軟稿和報版,提前三天就要通過逐層確認,不會趕得這麽急……而且,程奕提到“首戰”?穆彥目光轉來,一副這才注意到我的表情,“今天剛知道正信的定價策略出來了,我們的動作要提前,在他們公布定價之前把產品拋出去,給他們個驚喜。”
  這麽說,大戰開幕。
  我竟然激動了。
  打印機吐出剛寫好的軟文稿,一式兩份,穆彥和程奕各自拿起來看。
  穆彥的閱讀速度也飛快,幾眼就掃完,抬頭看程奕,“你改的?”
  程奕朝我揚了揚下巴,“她改的。”
  我愣住。
  看他一本正經表情,沒有任何說笑的意思,單眼皮下的眼神掠過我,似有叮囑意味。
  這眼神讓我不得不閉上嘴。
  穆彥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身上,然後笑了,手指將那張薄紙一彈,“好,就這樣發。”
  直到離開公司,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我仍在琢磨程奕為什麽這樣做。
  總不會僅僅是高風亮節,甘為人梯吧。
  說曹操,曹操到,手機響了,正是程奕的號碼。
  接起電話,程奕的語氣聽來輕輕鬆鬆的,不再是辦公室裏那副正經聲色。
  “是不是還在奇怪?”他直接笑著問。
  “是。”我也直接問,“可以知道為什麽嗎?”
  “我想以後媒體的軟稿,讓你參與把握,你有很好的敏感度,如果能像今天這樣,站在不同角度提供新的見解,應該能做得很好。”
  我大驚,“可是我不會寫文案,又沒有經驗,怎麽能把握這個……”
  這完全就不搭界。
  “不是叫你寫,有現成的文案,隻需要你提供意見,參與方向性的把握。”他笑嘻嘻的,“正因為沒有經驗,所以沒有窠臼。”
  我冷汗都要冒出來了,“程總……”
  程奕笑得十分輕快,“沒辦法,話已經說出去了,穆總對你的軟稿也很滿意,下次如果他還抓你的差,就不關我的事了。”
  我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什麽。
  “還有。”他頓了頓,換了稍稍正經的語氣,“我也不想讓人看成事必躬親,連個軟稿也自己操刀的副總經理,那不是又要被笑成紙上談兵的海龜嘛。”
  原來公司裏私下看不起他的人,嘲笑議論他的那些話,他心裏全都一清二楚。
  這個程奕,真是可愛又可怕。
  可是企劃部有徐青,再往上有穆彥,程奕突然把我引回營銷工作上,說得又這樣含糊輕巧,是否還有別的深意?在現在的崗位上,我已不再期望重回營銷團隊,打算就這麽走下去,即使不是原本喜歡的工作,也盡力敬業地做下去。
  捫心自問,我仍向往著充滿張力的工作,心裏仍有不曾消失的熱切,常常懷著欣羨的心情旁觀穆彥他們像劍鋒一樣奪目的表現……畢竟那是我最初認定的目標。
  程奕的話,勾起我蠢蠢不安的想法,眼前似乎出現一扇門,誘惑我去推開。
  如果能得到紀遠堯的認可,如果我不想從總秘一直熬成未來的蘇雯,那麽是不是,可以利用這個機會,重新考慮往營銷方向的發展?
  從現在的位置跳過去,起點至少是主管,或許可以爭取到更好。
  企劃部在陳謙走後,雖然升了新的主管接手媒介,但並沒真正接得起來,事事還是徐青操持。而我記得程奕曾提出建議,想將牽連複雜的媒介劃出來,相對獨立管理。
  一切條件似乎都在指向適時與有利。
  假如我要謀求這職位,現在便是最好的契機。
  看著車窗外掠過的街景,我忽然間意識到,一直以來我都被際遇推來推去,除了第一次放棄專業,來到這公司應聘,竟從未主動爭取過自己想要的機會。
  風從窗縫裏吹進來,帶進蕭瑟寒意,我卻感到熱血湧起。
  隨之占據腦中的,是紀遠堯的影子,像一片夏夜清涼,令我冷靜下來。
  紀遠堯會怎麽看,會不會認可,才是至關重要。
  這個周末,實在是充滿意外。
  看了看時間,還算早,忙足一個星期,也該慰勞下自己。
  我決定去試試某家新開業的餐廳,然後去看場電影,靜靜享受一個人的悠閑時間。
  果然有嚐試就有驚喜。
  這家新餐廳的雲南菜做得十分可口。
  電影是一部愛情喜劇片,傻傻的平凡女主角最後打敗邪惡的萬人迷女配角,贏得英俊多金的白馬王子。我坐在後排抱著爆米花,沒心沒肺跟著女主角笑,心裏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就算是愛情童話裏,要打敗惡毒繼母和姐姐,搶到王子,灰姑娘好歹也需要換雙水晶鞋。
  哪有毫不努力,憑自己平凡幸運,就能當公主的好事。
  但這樣傻乎乎的愛情片,最是給人麻醉,輕輕鬆鬆看完了走出來,已是晚上十一點。
  在影院裏手機靜音了,這才發現方雲曉給我打了七八個電話。
  我忙回過去。
  響了好幾聲,終於接了,她啞啞一聲“喂”傳過來,我立即聽出狀況不對。
  她在哭。
  散發油墨香的報紙攤開在辦公桌上,氣勢奪人的跨版廣告,一翻開就被我們的新品LOGO猛然撞上眼球,鮮明的穆式風格,張揚得義無反顧,一眼看去不由會心而笑。
  今天每個習慣走出家門就買一張報紙的人,無論買哪份報紙,大概都能看到我們的新品上市廣告。全城的主流報媒,都被我們拿下了醒目版麵——正信不會想到,這麽長時間以來,看似被他們擠兌到無可奈何,因內外交困而遲遲不能啟動新品正麵應戰的對手,在一夜之間,突然以鋪天蓋地的聲勢出現在公眾眼前,並宣布已低調完成試投放,麵向公眾的測試報告將在展示會上公開,隨後正式發布新品。
  正信花大力氣剽竊了我們的研發成果之後,率先向外公布,一麵炒作概念一麵掖著底細,出盡百寶來遮掩剽竊事實,搶占上風,迫使處於被動位置的我們放棄競爭,另尋出路。
  但現在,他們將看到,我們的回應不是放棄,而是將被剽竊的研發概念大大方方擺出來,並將作為新品展示會上另一焦點,邀請客戶、業界同行與媒體共同探討。
  這不僅是我們給正信的“驚喜”,也令業界嘩然。
  究竟是誰剽竊誰,頓時成了話題焦點。
  受到這個刺激,我們基本可以預見正信的反應——做賊心虛之餘,自身實力也不濟,他們不會與我們做技術層麵的爭鋒。何況占了先發製人的上風,誰剽竊誰的問題,他們也不會再纏鬥,此時打擊我們的最佳方式,又回到他們屢試不爽的法寶——低價。
  這一點,是我們永遠爭不過的。
  正信一定會搶在我們產品展示會之前,迅速、大量地將廉價產品傾投入市,以此把我們堵死在離勝利一步之外的門口。
  萬事俱備,就等他們這一步。
  我在穆彥的眼神裏看到愉悅殘忍的快意,仿佛捕獵前嗜血的美洲豹。
  而在程奕的眼裏,隻看到越發如履薄冰的審慎克製。
  星期一的早晨,首戰打響,醞釀多時的重拳揮出第一記,所有人都處於一種亢奮之中。
  同時,另有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在晨會結束的時候,由程奕宣布。
  聽到這消息,我的第一反應是心頭一緊——終於來了。
  總裁邱景國,將在幾天後前來視察,並親自督陣。
  此前一再說要來,又一再因故推遲,現在不遲不早選了這麽一個時機,這不得不使人聯想到紀遠堯的病休。
  我想,邱先生是起疑了。
  紀遠堯以肺炎的名義住院至今,將近大半個月,確實已有點久了。
  雖然生病這種事,按個體差異也說得過去,但公司正值重要關頭,以紀遠堯那樣高度敬業的工作狂,會丟下大事小事休假這麽長時間,難免說不過去。
  邱景國前來視察,隻怕更多意圖不在督陣,而在“杯酒釋兵權”——假如紀遠堯因健康問題,不適合再承擔如此強度的工作,那將是邱景國向他發難的最好理由。
  從程奕口中得到這個消息,會議桌旁所有人都顯出錯愕,微妙的緊張氛圍迅速蔓延。
  我看見穆彥掃向程奕的那一眼,盡管立刻被掩飾,還是流露出一刹那的警惕。
  他似乎毫不猶豫就將程奕劃到了邱景國的陣營。
  我的直覺卻傾向於相信程奕。
  整個上午,我在不停的開會,陪同程奕開中層例會,再和行政部開會,然後和蘇雯、趙丹丹開會,商量展示會與邱先生的接待工作,再再參加企劃部關於展示會執行籌備的會——馬不停蹄地奔波於三十五層與三十六層,間或被程奕叫去處理文件,我徹底□乏術,無法守在自己辦公桌前,而今天要找程奕的人、事、電話必然多到爆炸。
  我想叫一個行政助理過來暫時幫個手,卻根本叫不動。
  蘇雯對我的孤立策略現在現出效用了,她們都有好借口,要做事,要外出,避我如病毒。
  協助展示會籌備本就是我牽頭的工作,蘇雯索性袖手,讓我扛,現在突然來了接待邱景國這一檔事,立刻被蘇雯定為行政部最重要的工作,不僅順理成章指定趙丹丹負責,把我摒除在這事之外,也抽走了原本可以協助我的人手。
  即使有私交好的同事想幫我,迫於蘇雯是頂頭上司,也愛莫能助。
  我壓著心裏漸漸逼近底限的一團火,不發作,蘇雯想看我的笑話,沒有那麽容易。
  在這焦頭爛額的忙碌中,我心也靜不下來,一直擔心著方雲曉。
  一個上午幾乎沒有喘息空隙,想給她打個電話,也找不到方便說話的機會,發了短信,她也沒有回……這時候她應該睡醒了,不知是不是還在我家裏。
  在三十六層和企劃部門開完會出來,我又一次撥打她的手機,一邊走到外麵電梯間。
  她的彩鈴聲還是張靚穎的《我們在一起》,這一刻聽在耳中,莫名心酸。
  昨晚撥通她的電話,聽見她哭得聲音沙啞。
  我所認識的方雲曉,一直是樂天寬厚,什麽都滿不在乎的樣子。
  電話裏,她說她在我家樓下,問我什麽時候回家。
  我攔下出租車,一路催司機開快,趕到樓下看見她拎著包,衣衫單薄,坐在樓前台階上,一口一口地抽煙。我把她拽起來,牽著她上樓,進了屋,她就虛脫般跌在沙發上。
  原本隻是一場吵架。
  她在家裏做好晚飯等沈紅偉回來,然而沈紅偉一回來就說馬上還要出去,約了重要的客戶。方方看著他精心換了套衣服,仔仔細細剃須,甚至還噴了香水,便開玩笑地問他是否還有美女做陪。沈紅偉說隻是一個人。
  當他匆匆出門之後,方方卻發現他將手機忘在家裏,正想追下去給他,一條短信進來——
  “你再囉囉嗦嗦不下來,我不等了!”
  方方一愣,看發信人,是杜菡。
  沈紅偉也就在此時折回來拿手機。
  方方問他怎麽回事,不是說一個人嗎,沈紅偉惱怒,責怪方方不該偷看他的短信,說她疑神疑鬼。方方定要他解釋,他理直氣壯,說是同事順路過來捎上一程。兩人在家門口僵持爭執,沈紅偉的手機卻響了,方方不許他接,他強奪過去,罵了一句神經病,摔門而去。
  方方氣得半死,越想越不對勁,打開電腦查他QQ與郵箱,這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沈紅偉將原本兩人共用的密碼改了,讓她進不去了。
  聽方方說到這裏,直覺也告訴我,她沒有疑心錯——當一個人無緣無故瞞著另一半改換密碼,總是有原因的,總是要隱瞞什麽。
  我卻仍勸慰方方,暫時不要想那麽多,先平靜一下。
  她慘淡地笑了笑,“但是他忘記了,他現在的QQ是我幫他申請的,密碼保護是我設置的……他穿的、用的,樣樣都是我操持的,沒有哪一樣讓他自己費過心!”
  打開沈紅偉QQ,找出的聊天記錄,讓方雲曉天旋地轉,眼前發黑。
  上麵所能找到最早的記錄,是兩個月前,沈紅偉和杜菡已有瓜葛。
  沈紅偉跳槽過去,也是杜菡牽的線,並通過她那所謂“幹爹”給沈紅偉介紹了大客戶。
  那天與他們一起吃過飯後,我聽徐青和康傑閑聊時說起,杜菡以前沒有什麽背景,業務能力也平平,後來認了個主管廣告審批的領導做幹爹,轉眼就混得風生水起了。
  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麽可講,清清楚楚攤開在眼前,一點遮掩都不存。
  假如沈紅偉此時出現在麵前,我想我會動手打人。
  方方卻抬起紅腫的眼睛,用一種怪異的苦笑表情看著我,“這幾天一直想約你,本來是想跟你說一件事……家裏終於同意我和沈紅偉結婚,還賣了老家的一套房,準備在這裏給我們買房,媽媽選了年底的一個好日子,我是想……讓你做我的伴娘。”
  一直以來,她父母都反對她和沈紅偉的戀情,尤其是方媽媽,不喜歡沈紅偉出身農村,方方則反感她媽媽瞧不起農家子弟,嫌貧愛富,母女倆曾為此慪氣一年多沒有往來。到底還是做父母的心軟,僵了這麽久,方媽媽終於熬不過,點了頭。
  從我和方方在大學裏成為好友,我們就說過,結婚的時候,伴娘一定是對方。
  此時此刻,我愣愣盯著她,心頭冰涼,什麽話也說不出,隻能張開手臂,緊緊擁抱她。
  她一動不動,像隻憔悴受傷的小動物,趴在我肩頭,像是沒有了哭的力氣。
  她關了手機,到半夜,沈紅偉把電話打給我,問方方是不是來了我這裏。
  電話裏這個男人語聲總算還有幾分慌張和擔心。
  方方對我搖頭,想讓我否認她的行蹤。
  我卻明明白白告訴沈紅偉,“她是在我家裏,我會陪著她,要不要接你電話由她決定,至於你,別想上我家來,你敢來,我就敢讓保安攆人。”
  沈紅偉放軟聲氣求情,口口聲聲說是誤會。
  方方不想聽到他聲音,我便拔了電話線,關了手機。
  電話響了許多聲,仍是不接,我開始擔心。
  今天她請了假,待在我家裏。
  方方一直過著順風順水的生活,沒有遇到過什麽真正的壞事,對沈紅偉又是幾年的感情付出,這樣的事情如果發生在我身上,我也不知要以什麽心情麵對。實在很擔心她一個人在家裏,怕她越想越傷心,把自己圈進去,出不來。
  方方電話沒有接,身後電梯卻叮一聲到了。
  出來的人是穆彥。
  抬眼間,四目先對,都是一愣。
  他開完晨會就出去了,連企劃部的會議也沒參加,匆匆忙忙不知是去哪裏。
  “怎麽跑到這來了,我正要找你。”他詫異打量我,“你怎麽了?”
  我怔了下,難道心情之惡劣全都寫在臉上了,當即擠出笑容,“沒有啊,找我什麽事?”
  他卻皺眉,“你很熱嗎,臉這麽紅紅的?”
  被他這麽一說,我才覺得臉頰有點燙,拿手背一貼,果然……昨晚和方方聊天幾乎通宵,昏沉沉的忙一上午,隻當是沒睡好,現在才覺得有點感冒似的,頭很重。
  “嗯,是有點熱。”我對穆彥笑笑,還是問他什麽事。
  他說,“剛去了醫院見紀總,跟他說邱先生過來的事情,他決定今天下午就出院,明天回公司,你和老範過去幫忙,你辦一下出院手續。”
  “現在就出院?”我忍不住叫起來,“可他還沒有好!”
  “我問過醫生了,他恢複還不錯,醫生說可以出院,隻是注意不要太勞累。”穆彥苦笑,“他那性格,你是知道的。但邱先生來視察,這很重要,紀總不能這個時候不在。”
  他說得隱晦,但我明白話裏有話的意思,也看懂他臉上憂色。
  可是紀遠堯一旦回來,怎麽可能“不太勞累”,怎麽顧得上自己,想著這一點我就難過。
  穆彥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臉上,有種探究意味令我不安。
  我隻覺得頭更重了,昏沉沉的,也無可奈何,“那我現在就去醫院。”
  “等一下,還有幾份資料,是他要看的,你一起帶去。”
  “好。”
  我跟著穆彥走進他辦公室,看他找出文件,厚厚的好幾份,這都是紀遠堯要拿去,一個晚上看完的,然後明天,他就要回到公司,又投入搏殺……醫院裏短暫的休憩時光終於結束。
  可是他答應我,讓我常去聽他說的閑話,還沒有機會講。
  平白一股悵惘蔓生在心底。
  “安瀾?”
  穆彥的聲音打斷我的恍惚,回過神,看見他伸手遞來資料,我卻怔著沒有接。
  “對不起。”我忙接過。
  “發什麽呆呢?”穆彥有些好笑地看著我。
  “我在想,徐青說要調整展示會流程的事,邱先生過來,紀總回來,以前的流程就要變動了。”我搪塞過去,順勢扯到工作上來,“蘇雯在安排邱先生的接待工作,最好提醒她注意下邱先生行程跟這邊活動流程的協調,另外行政部現在都在忙這個,活動的後勤執行有點跟不上,是不是另外抽補點人手?”
  穆彥眉毛一揚,“什麽時候了,還在撲來撲去搞接待,蘇雯盡喜歡搞這種事,分不清輕重!”
  我歉意地笑笑,麵上自然要為蘇雯說話,“邱先生的接待也很重要,是我經驗不足,沒有撐得起來。”
  “廢話,一個人當然撐不起來。如果行政部人手實在不夠,去跟康傑說,他手裏人多,總能撥一兩個閑著的。”穆彥毫不客氣,銳利地看我一眼,“該提的要求就提,工作上有什麽好客氣的,回頭我會跟蘇雯談談,你先去紀總那裏吧。”
  穆彥轉回到他辦公桌後,麵無表情坐下,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抬眼望住我“對了,安瀾,昨天那份軟稿,真是你改的嗎?”
  我正要轉身離開,聞言駐足,遲疑了極短的一刹,說出實話,“不,大部分是程總改的,我隻提供了局部修改意見和文字上的潤色。”
  “哦。”穆彥顯出意料之中的了然,卻沒有說什麽,笑了笑,“那麽哪部分是你的意見?”
  我有些慚愧地告訴了他。
  他目光亮了亮,微笑看著我,“那是我最欣賞的部分。”
  我大感意外。
  他的語氣裏滿是真誠,“你做得很好。”
  壓抑煩躁了一上午的心情,這一刻,像陽光穿透雲層。
  “謝謝。”我朝他微笑,卻見他皺起眉頭,盯著我的臉,不知在看什麽。
  “怎麽可能熱,又沒開暖氣。”他像在自言自語,說著起身走到我麵前。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的掌心已貼上我額頭。
  我像被定身法定住,怔怔看著他,聽見他低聲問,“這麽燙……怎麽生病了也不說?”

  第二十八章
  厚絨毯開始捂出汗了,很燥熱,吃過感冒藥,腦袋發沉,困意湧上來。
  我努力睜著眼睛,盯著手機,柔和的屏幕背景光襯著一串熟悉的號碼。手指停在確認鍵上,按下去,或是不按……心思左一下右一下,飄搖不定。
  “你要把手機盯出朵花來嗎?”方雲曉回頭瞟我一眼,盤腿蜷在椅子裏,紅腫未消的兩眼直盯電腦,一手鼠標一手鍵盤,操作著遊戲裏的暗夜精靈獵人,朝怪物嗖嗖放箭。
  方方經常說,魔獸世界中的艾澤拉斯大陸是她生存的第二空間,心情不好或無聊的時候,就回到遊戲裏去,在殺怪和戰場中超度一切煩惱。現在我見識到了,從我中午回來,到現在兩小時了,她一直盤坐在電腦前打怪,好像昨晚沈紅偉的事對她已經沒有一點影響。
  “打你的怪,別煩我。”我放下手機,裹緊厚毯子,有氣無力地躺回沙發。
  “這樣對失戀的人說話,不人道吧。”她頭也不回地說。
  “還有心情打怪,證明死不了。”我鬱悶地閉上眼睛,“現在我才比較需要人道對待。”
  “發一次燒,換半天假,還有暗戀對象的關懷,值!”
  “滾!”我把靠枕砸向她,卻誤中了趴在一旁看遊戲的威震天,那貓嗷一聲滾落桌下。
  雖然一個失戀一個生病,卻沒有一句膩膩答答的噓寒問暖,就這樣大大咧咧、若無其事,鬥鬥嘴、吵吵架,才是我們之間友誼的本色——話雖如此,比起失戀的痛苦,發燒實在不算什麽,但方雲曉仍把我按在沙發裏捂汗,倒了溫熱水來,又翻箱倒櫃去找溫度計。
  她閉口不提沈紅偉,我也不去問。
  倒是穆彥打了兩次電話來,一次問我是否到家,一次問家裏是否有藥。
  方方在旁聽見了,撇撇嘴說,“這男人真賤。”
  我正在感動,不高興她這樣講,“人家總是好意,不能這樣毒舌吧。”
  “我是說,以前你有意的時候,他愛理不理,現在好了,倒過來大獻殷勤,不是賤是什麽。”方方大概是心情惡劣,今天語氣格外尖銳。
  我沉默,不與她辯,心裏滋味莫可言狀。
  不由想起中午在穆彥辦公室裏,他伸過手,試我額頭的溫度,仿佛自然而然,發自真心的關切……那一刻,有種微妙的悸動,讓我無法將這舉動與殷勤相連。即使最失望的時候,也不願意聽到方方說穆彥不好,也許是我固執,始終維護著最初仰慕的那個形象。
  可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愫,已經隨暗戀的結束而煙消雲散了吧。
  原本下午我想和老範一起去接紀遠堯的,因為感冒發燒,穆彥趕我回家休息。
  他冷著臉說,“回家去吃了藥,睡一覺,明天必須好起來。等老大回來,跟著邱先生就到,還有展示會……到時候我可沒有空閑給你休病假,趁現在,趕緊好。”
  說得好像別人生病不生病也由他決定一樣。
  穆彥取消我下午的工作,讓老範單獨去接紀遠堯,這時候他們應該已在回去的路上了……或許可以打個電話,出於禮貌,問候一下。
  將手機翻來覆去捏在手裏,我卻不知要不要撥出這個號碼。
  想起紀遠堯,眼前浮現出午後陽光下的側影,卻怎麽也想不出他眉目五官的樣子,分明是那樣熟悉的人,為什麽投在心底的,依然隻是個或濃或淡的影子。
  不知什麽時候昏昏沉沉睡了過去,混沌裏思緒又飛回辦公室,記掛著沒做完的工作……直到手機鈴聲忽然響起,驚醒過來一看,來電顯示“紀遠堯”。
  心頭一震,我看著屏幕,定了定神才接起。
  熟悉的低沉語聲傳來,他問的第一句話是,“打擾你休息了嗎?”
  我剛睡醒,聲音還有些啞,“沒有,我……正想給您打電話,您到家了?”
  “嗯。”他頓了頓,沒說話。
  這倉促間的客氣對白,讓我也怔住。
  “穆彥說你生病了?”他問。
  “有點感冒。”我臉又燙起來,為了感冒就休假,在紀遠堯麵前哪裏有臉說。
  “最近大家都辛苦了,要注意身體,病了就好好休息。”
  這聲音聽上去,像最熟悉的那個紀遠堯回來了,雖然體諒又溫和,卻永遠是職業化的冷靜口吻,沒有多餘感情。
  他似乎還要說什麽,那端突然傳來電話鈴聲。
  我聽出是他辦公室那部電話的聲音,試探問,“您在公司?”
  “嗯。”他匆匆說,“沒有其他事,你休息吧。”
  電話掛斷。
  我看著手機,再抬頭發現窗外早已暮色降臨。
  廚房裏亮著燈,傳來炒菜的聲響和陣陣香味。
  走到門口,推開滑門,看見方雲曉係著圍裙,在利落地切菜。
  煮在電飯煲裏的米飯,散發獨特香味,方方的背影溫暖迷人。
  這麽好的女人,也會被背叛,我不能理解男人的心。
  這一覺睡醒,出了身汗,燒退了,感冒似乎好了。
  我走過去幫忙,和她一起做飯,把飯菜熱騰騰端上桌,麵對麵坐在橘色燈下……方方捧起碗,笑著歎氣,“終於不用吃那所謂的正宗川菜了,鹹死個人。”
  然後她埋頭扒飯,仿佛沒發覺自己的眼淚掉進碗裏。
  原來她不是不覺得沈紅偉做的菜難吃,卻一直跟我們說那是最好吃的川菜。
  我笑起來,跟她說起最難吃的川菜是我們公司附近的一家,找時間帶她去領教。我們開始有說有笑,討論各處難吃和好吃的東西,隻是不提沈紅偉,不提分手不分手的事。
  不批評好朋友的男朋友,不管他做了什麽,隻有她自己,才是有資格談論的人。
  方方是十分要強的人,這時候的沉默,是對她最好的尊重,批評隻會給傷口撒鹽。
  飯要吃完時,我說,“搬回來住,幫我喂貓。”
  她也幹脆,“明後天吧。”
  我倒不知說什麽好,一時黯然——對於她的幹脆,並不意外,雖然幾年的戀人,少有人能說斷就斷,但方方對感情,一直是有潔癖的,她眼裏容忍不了半點沙子,乃至對穆彥的反感也由此而來。明知道穆彥是脂粉陣裏遊刃有餘的那種人,我卻無法真正厭惡——以前我們一樣有棱角,都要求愛情的純粹,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找不到自己的這點棱角了。
  吃完飯,方雲曉不要我洗碗,說我笨手笨腳,我也不和她爭,讓她忙忙碌碌有事做總比在網遊裏發泄好。威震天的貓罐頭吃完了,這幾天工作太忙,忘了給它買,這貓死皮賴臉纏著人磨蹭,我隻好認命做貓奴,下樓買牛肉幹來暫時哄著它。
  走出電梯,手機響了,卻是程奕。
  他問我一份已通過審批的文件在哪。
  我告訴他原件已存檔,電子件在OA上有,他卻說要看原件。
  原件一式兩份,我這裏存一份,提交部門自己存一份,那是企劃部關於媒體經費的追加申請,徐青那裏應該有。電話裏程奕語聲嚴肅,“那你記得,在提交審批時,原件附加的明細表後來替換過嗎?”
  被這麽突然一問,我有點懵,“替換?”
  迅速回想起來,腦子裏有什麽突然跳出,我定神想,隻覺頭皮一緊。
  是的,徐青找我替換過,當時程奕已經簽字通過,文件發還,我正要將原件存檔。徐青拿了另一份附件來,說之前被助理搞錯了,那份明細表上有細微錯誤沒修正。按理說,附件要重新審一下,但徐青說隻是筆誤,重新再審也費事費力,我大致核對了一遍金額無誤,也沒有和他為難。那次OA的電子件裏沒有附件,隱約記得,程奕特別提出要看明細,徐青才補充上來。現在程奕突然問起,我有不妙的預感,一時間不敢給他明確回答,“有沒有替換,我不太記得了,我馬上回來找一下原件。”
  “算了。”程奕聽上去有些無奈,“不用來,我隻是問問,不是要緊事。”
  抬腕看了看時間,已是八點過,我匆忙攔了出租車,往公司趕。
  路上想了想,還是撥了穆彥的電話,告知他剛剛的事。
  “我記得,徐青是替換過。”我屏息等待穆彥的反應。
  “我知道,沒什麽大不了的,已經跟老大解釋過,程奕要查就查好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穆彥沉默片刻,似乎帶著不屑地笑意。他顯然也在公司,電話響了幾聲才接,語聲有些壓低,像是走到外麵來接的。
  “可是這不合規範,真要追究起來……”我遲疑開口。
  “那又怎麽樣?”穆彥失笑,“什麽都按一板一眼的規範,公司走不到今天。”
  即使透過電話,也有一種無形而跋扈的壓力迎麵迫來,將我剩下的話都堵在嘴邊。
  這個樣子的穆彥,從前會令我目眩崇拜,被這張揚的霸道所吸引,現在隻覺得欲言不能的窒悶和擔心,分明覺察到不妥,卻無能為力,隻有將隱憂埋回心底。
  “這樣總是不好,我這就到公司,在程總沒看到附件之前,是不是讓徐青趕緊彌補?”我還想勸說他,既然能掩蓋過去,何必非要鬧僵。
  “你感冒好了?”穆彥卻問了全不相幹的話,根本不理會我的著急。
  “好了。”我無奈,知道他一貫做事不拘小節,利用製度漏洞和灰色邊緣是家常便飯。那個媒體款項的明細表到底是怎麽回事,在車上也不便細問,何況他還是上級,怎麽也輪不到我去追究。我隻得問,“紀總清楚這個事嗎,他怎麽說?”
  穆彥不耐煩,“我會處理,你不用管,這是營銷部門的事。”
  我啞然失語。
  趕到公司,走出電梯,明晃晃的燈光令我意外,這時間本該是人去樓空的辦公區卻依然燈光大亮,員工區空蕩蕩的,總經理辦公室旁邊的小會議室卻傳來說話聲。
  似乎是紀遠堯的聲音傳來,聽不清說什麽,語聲低沉。
  剛一離開醫院,他的整個世界又被無休止的工作填滿。
  我顧不上多去想,到座位上匆忙打開文件櫃,找到那份文件,將附件抽取出來。
  穆彥不當回事,我卻不能掉以輕心,這是一樁可大可小的麻煩,最好不要有實際把柄落在程奕手裏。抽出來的明細表,被我塞進拎包裏,文件重新放了回去。
  剛剛放好,會議室半掩的門拉開,程奕聽見外麵動靜,出來看了看。
  “喔,是安瀾。”他笑笑,回頭對會議室裏的人說,臉上笑容並不自然。
  剛才從會議室裏傳出的談話聲,也不像往常的輕鬆,似乎有爭執的跡象。
  “我過來加班,下午的事情沒有做完。”我笑著走到門口,編了個借口,看見會議桌旁紀遠堯與穆彥的臉色,印證了心中猜想——會議室裏的硝煙氣息仿佛剛剛散去,紀遠堯一身藏青色西裝,身姿筆挺地坐在桌首,鬢角修得齊整,神采煥然,看不出絲毫病容,嘴角一絲溫文笑容,仿佛與眼裏尚未消散的厲色毫無關係。
  穆彥陰沉著臉,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一言不發起身走了出去。
  我愕然,看了看沉默的程奕,又望向紀遠堯。
  他摘下眼鏡,低頭揉了揉眉心,對程奕說,“我們繼續。”
  程奕點頭。
  會議桌上攤放著幾份文件,有細細密密字樣,像是資金計劃之類,我掃了一眼,順勢插話,“要不要給你們送杯咖啡,提提神?”
  程奕笑笑,“好,濃一點,謝謝。”
  紀遠堯抬眼,“我不用了,你去忙吧,事情做完早點回去。”
  我望著他,“給你泡杯茶?”
  他頓了頓,露出一個疲憊而溫暖的笑容,“好。”
  這一刻,他們看上去都像是謙謙君子,不動喜怒。
  我到茶水間,抬頭就看見了穆彥站在窗邊抽煙。
  他頭也不回,煙在指間燃著,不知為了什麽事,竟在紀遠堯麵前擺出這樣的臉色。
  我默不作聲地倒了一杯溫水,給他放在手邊,“那份附件我取走了,如果程總問起,我會說是我疏忽,忘了存檔。”
  他回頭,目光隱在燈光的陰影裏,猝然一笑,“你在幫我?”
  “你這樣想?”我低頭攪動咖啡。
  “你的意思是,我又孔雀了?”穆彥自嘲地笑笑。
  “我隻是記得你的一句話。”我平靜地說,“你說過,不管麵臨什麽,我們這個團隊,都是同舟共濟的一個整體。”
  大雨從早晨下到現在,航班延遲了一個多小時才落地。
  紀遠堯親自來接機,隨同的隻有我與蘇雯,這安排頗有心思。
  程奕是邱先生親自挑進來的人,照說應該來,但紀遠堯淡化了這一層親疏關係,也是變相回避了程穆二人的尷尬;他親自前來,給了邱先生足夠的尊重禮遇;我和蘇雯,在這時候顯出女性的性別優勢,起著親和作用,可以緩和某種意義上的尖銳關係。
  和邱先生一起來的,還有Amanda與一位財務分析官。
  一行三人出現在我們眼中,穿著風衣的邱先生,身形比我記憶中更胖了一些,頭發也禿得更明顯了,笑起來皺紋鬆弛。紀遠堯風度翩翩地迎上去,兩人含笑握手,彼此寒暄問候,一派兄友弟恭。邱先生中年臃腫的體態,站在高挑挺拔的紀遠堯麵前,格外顯出衰老的無情。
  這兩人截然不同的狀態對比,給我留下強烈印象。
  一個已在下坡路,一個正在最黃金的時期。
  蘇雯陪同邱先生和紀遠堯在前麵的車上,我陪Amanda他們乘後一部車,一路上盡量不冷場地說說笑笑,聊聊氣候冷暖,聊起機艙的幹燥,聊起皮膚的補水。Amanda笑著抱怨皮膚幹燥的時候,也流露十足女人味……我有點詫異,以前怎麽會一見她就怕呢,拋開職務之別,再厲害的上司也是普通人而已。
  同來的財務分析官Evan是第一次見到,普通話說不流利,時而夾雜英文和廣東話,戴副黑框眼鏡,外表斯文,細長鼻尖給人異常敏感的印象。
  邱先生帶來這樣一個人,來意目的,讓我無法往樂觀處想。
  那份被我抽走的費用申請明細表,乍一看沒有任何問題,調出審批件核對才發覺,這筆媒體經費與審批時所列用途不符,財務審核時隻關注數目,並不清楚各個用途實際支付是多少,隻要最終數額能對上就萬事大吉。
  如果沒有明細表,誰也不會發現其中問題,但程奕突然提出要看用途明細,這讓企劃部毫無準備。我猜想,徐青當時拿給他看的,一定不是現在這份。
  不知徐青做了什麽處理,瞞過程奕的眼睛,卻無法通過財務的核查,所以他需要換回那份表格,重新拿出一份專門應付財務的數字。
  顯然,企劃部門在掩飾什麽。
  我想到,或許有一筆數目不小的資金,用在了明帳過不去的地方,隻好拆分成一小筆一小筆,不著痕跡地融入整個營銷賬目——這種方式,我不陌生,穆彥曾不止一次用這法子處理過有問題的費用。
  他總是肆無忌憚,對非常規手段的運用別有心得,像武俠小說裏的怪劍客,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可現實社會,不是武俠世界,沒有快意恩仇和縱橫江湖,隻有規則。
  去向蹊蹺的費用,像塊冰涼的石頭壓在心上。
  也許我是個膽小的人,總覺得,常在邊緣走,難免要觸線。
  在我眼裏,穆彥不是別人,是永遠堅信自己那一套叢林法則的天之驕子。
  卻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替他擔心害怕。
  我絲毫不認為他會自己挪用,這種念頭絕不會與他聯係上,他活在耀眼光亮中,沒有藏汙納垢的理由。但我不這樣想,不代表別人不這樣想。
  換作程奕眼裏,邱先生眼裏,又會是怎樣?
  邱先生的到來,比預想中低調,原以為會有冗長的工作會議,他卻隻與中高層員工簡短的見了個麵,二十多分鍾的交流甚至連會議也算不上。
  這讓一些人的嚴陣以待,在費解中落空,尤以蘇雯的失望為甚。
  視察完各部門之後,邱先生去了三十六層,出乎意料地花了半個下午,與營銷團隊溝通。
  他親自向一線銷售代表了解客戶的想法,聽徐青闡述產品定位,不時有幽默風趣的言談,對陪同在側的穆彥,更是表現得格外激賞。
  見到程奕,邱先生神色和悅,沒有表現出明顯的親近,程奕則像弟子在老師麵前一樣謙恭誠懇。他安排了孟綺來做新產品的演示,孟綺不負所望,玲瓏得體的表現令邱先生很欣賞。
  紀遠堯大多時候笑而不言,似乎業績與成果都屬於這支團隊,與他毫無關係,每個人都比他更有光彩。他與邱先生總保持前後一步的距離,低調而從容——既沒有刀光劍影,也沒有火花四濺,他的謙和溫文更甚以往。
  隻是,仔細看會發現,他的目光冷淡了很多,微笑也缺乏溫度。
  他專注在另一個世界裏,因專注,而冷酷。
  我在他身畔,亦步亦趨,如影隨形,心領神會——如同一件稱手的工具。
  在邱先生與紀遠堯回到辦公室,單獨交流的時候,我陪Evan去財務部,介紹財務經理和兩位主管與他認識,並向他匯報工作。
  回來時經過蘇雯辦公室,Amanda看見我,將我叫住。
  她和顏悅色問起我,關於紀遠堯病休的情況,看上去像是出於真切關心;又問起紀總不在這段時間,與程奕的工作配合,問我是否有壓力……這些問話,都在預料之中,我早已擬好答案,一一應對過去。
  冷不丁卻聽她問,“最近與營銷部門的協作,是安在負責嗎?”
  我看了蘇雯一眼,她與我目光相觸,若無其事轉開。
  “是蘇經理在整體統籌,我隻是具體執行。”我朝蘇雯微笑。
  每個上司都看重上下級次序,Amanda也不例外,如果我在她麵前搶蘇雯的風頭,就是公然挑釁這個次序,間接也挑釁了她的權威。
  蘇雯一笑,心照不宣地大包大攬,所以功勞歸於自己。
  Amanda隻是聽著,表情溫和地垂下眼光,點了點頭。
  晚上邱先生以私人名義宴請中層以上員工,預祝即將上市的新產品取得成功。
  席間他發表了一番激勵團隊士氣的演講,多次提到紀遠堯和穆彥對公司的卓越貢獻,言辭間的讚譽幾近誇張。
  這不像是晚餐,倒像眾演技派同台競技的奧斯卡晚會。
  一晚上頻頻舉杯,連紀遠堯也喝了不少酒,我看著他的臉色,有些擔心。
  而穆彥酒興酣濃,來者不拒,似乎有些喝高了……他來與紀遠堯幹杯的時候,什麽話也沒說,笑了笑,仰頭將酒喝了。
  邱先生要提早回酒店,紀遠堯親自送他,我和老範一路陪同。
  到了酒店門口,邱先生興致不錯,邀紀遠堯上去聊天。
  紀遠堯欣然答應,下車時,回頭吩咐老範送我回去,晚點再來接他。
  我跟下車,將他忘在後座的外套遞過去,輕聲說,“晚上降溫了……”
  酒店門前流光溢彩的燈影浮動,旁邊有人影穿行,目光如芒。
  他低頭看我,伸手接過外套,掌沿擦過我手背,沒有說話。
  我卻失去看他的勇氣,匆匆轉身回了車上。
  回家路上筋疲力盡,短短一天,像打過場仗似的,哪兒都不累,隻是心累。
  到家跨出電梯,抬頭卻被嚇了一跳——門口一地狼籍,又是碎玻璃又是酒,門大敞著,方雲曉正在掃地收拾。
  一定是沈紅偉來過。
  “怎麽回事?”我又驚又氣。
  方方沒說話,拎起裝滿碎玻璃的黑膠袋,重重扔進樓道垃圾箱,轉身回來,進屋把門一關,靠在牆上,眼淚奪眶而出,“他怎麽會變成這樣?”
  下午她回去搬走自己的東西,沈紅偉晚上就追來,在我家門口拍門大鬧,方方不開門,他跑出去拎了酒上來,坐在門口喝得大醉,借酒裝瘋,聲淚俱下。最後方方通知了物管中心,叫來保安,強行把沈紅偉趕走。
  我聽她說著,難以想象平時最在意形象的沈紅偉,會這樣不顧體麵的發瘋。
  在學校的時候,沈紅偉品學兼優,斯文勤奮,總是穿著洗得幹幹淨淨的白T恤和舊牛仔褲,站在寢室樓下等方方,早上給她送早餐,晚上給她送宵夜,羨慕死了多少女生。
  心裏像被什麽堵住了,我抱著方方,竟有些想哭。
  方方哭累了,進浴室洗澡。
  我走到露台上,看見她扔在搖椅旁的煙盒,抽了一支出來……點燃煙的刹那,無端想起了穆彥,想起天台上盛滿煙蒂的杯子和他落寞的身影,想起一起坐在車裏抽煙的情形。
  穆彥。
  我歎氣。
  睡前陪方方喝了點酒,一宿無夢,酣睡到天亮。
  今天要陪邱先生和紀遠堯會見商委和外經貿局的官員,早早起來收拾好了,直接趕往酒店。
  在門口就看見熟悉的車,老範在車裏,沒想到紀遠堯到得比我還早。
  走進酒店大堂,一眼就見到他,坐在晨光下的沙發裏,展開一份報紙在看。
  他靠著沙發,深藍闊紋領帶垂下,低頭看報的樣子專注動人。
  直至我走到麵前,他才覺察,目光從自下而上掠起,停在我臉上。
  我垂下目光,像被陽光照耀。
  他頷首微笑,“早。”
  邱先生還沒有下來,我和他麵對麵坐著,酒店大堂這一隅灑滿清晨陽光,十分安靜。
  我想問他身體怎麽樣,昨天喝了那麽多酒,有沒有問題……可是這樣看著他,我不願開口,怕過多的關切,打破恰到好處的距離,近一分太近,遠一分太遠。
  那麽,就這樣淡淡地對麵坐著,說說工作,也是好的。
  今天的報紙上,有正信的巨幅廣告,兩天前他們終於搶先上市,臨時將價格下調,剛好扼在我們的價格底線之下,這使他們又有了叫板的底氣,在媒體上大張旗鼓與我們對壘。
  而我們的展示會就在明天,我簡直迫不及待,想立刻看到絕地反擊的那一幕。
  “你也是個好戰分子。”紀遠堯看著我的表情,意味深長地笑。
  “我好戰?”我好奇反問。
  “每個人都有攻擊性,有的人強,有的人弱。”紀遠堯看著我的眼睛,“你屬於前者,你有征服的渴望,隻是還在積蓄力量。”
  我訝然望著他,從未想過,會得到他這樣一個評價。
  他眼睛裏映出我渺小的影子,襯得這雙眼睛更見深沉,蓄有讀不懂的複雜意味,“有征服的願望是好事,年輕就有無限多種可能,如果願意,盡可以去大刀闊斧,打拚一個新世界。”
  如果這是嘉許,可為什麽,他眼裏沒有笑意,反而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悵然。
  邱先生此次行程安排很簡單,除了參加明天的展示會,剩下就是與政府官員的會晤。
  程奕稍後也趕過來,和紀遠堯一起陪同邱先生前往。
  上午的會晤很順利,紀遠堯在政府方麵的公關能力極為出色,我們與各職能部門的關係都令同行羨慕。反倒是邱先生,久居美國、香港兩地,與內地商業往來不多,對這方麵不算得心應手。這些年內地市場越來越被重視,進入內地首要的一步,便是政府公關——若能打通政府渠道,很多事情做起來,便是事半功倍。
  我幫紀遠堯整理私人資料時,偶然看過他的簡曆。他生於內地,求學英國,曾在德國一家著名企業擔任高管,回國後卻出人意料地擔任過一段時間的公務員,之後才加入本公司,並被派駐本地籌建新機構。
  這一段背景,在他同類人身上很少見,在公司高層中更是獨一無二。
  他了解遊戲規則,清楚市場脈絡,深諳各方麵利益平衡的藝術,這正是邱先生和其他人都無法比擬的優勢,或許也是董事會對他寄予厚望的原因之一。內地市場這塊巨大的蛋糕,正在散發不可抵擋的誘人甜香,驅使著利益嗅覺無比敏銳的大佬們,重新思考誰是麵對這一主力市場更適合的領軍人物。
  會晤結束之後,我們在附近酒店安排了午餐,蘇雯早早已在等著,餐桌上賓主相談甚歡。
  紀遠堯與幾位官員私交甚好,席間談笑風生,出來的時候胡局還在和他談著新開發區一個投資項目,紀遠堯不得不放慢腳步,頷首應付著熱情的胡局。
  邱先生自己加快腳步,徑自朝前走,程奕和蘇雯跟了上去。
  我留在紀遠堯身邊,目光下意識跟著邱先生的背影,在想他是不是有些不悅……忽然卻看見,大廳休息區一角,有個穿風衣的男人站起來,麵對麵攔住了邱先生。
  他說了什麽,邱先生停下腳步,似乎很意外。
  程奕攔住那人,說了幾句話,蘇雯匆匆引著邱先生,想從側門離開。
  那人竟不理會程奕,再次攔到邱先生麵前。
  這是誰,看上去有些眼熟,我一時想不起,卻肯定見過這個人。
  我看向紀遠堯,他也注意到了,眉頭微皺,給了我一個示意的眼神,讓我去看看。

  第二十九章
  當我趕過去,看清迎麵攔住邱先生的人,以及他手裏出示的記者證時,一下想起這是誰了。
  準確說來,我隻見過他兩次,卻記住了這個其貌不揚的瘦小男人,他叫江磊,一個資深的行業記者——之所以記得,是因為在我接觸過的記者中,隻有他,到場不領紅包,對通稿置若罔聞,仍一針見血在報道中寫出對我們的負麵評價。那次惹惱穆彥,一個電話打到報社副主編那裏,次日他們主任就和江磊一起來拜訪,即使當著穆彥和自己上司的麵,這個江磊也一副黑臉。由於穆彥的不滿,報社最終還是換了一個行業記者來跟進,就是杜菡。
  一晃這麽久,連杜菡都做了廣告部主任,卻在這時又見到江磊。
  他早已不再跟進我們,可說一點關係也沒有,卻當麵攔住邱先生,問了一個要命的問題。
  “貴公司在對外宣傳中,一向強調企業的社會責任感和誠信價值觀,我再次請問,對於某些機構或人士,利用商業手段操縱輿論,妨礙媒體公正立場的行為,您有什麽看法?”
  “操縱輿論?”邱先生鬆垂的眼瞼下,目光閃了閃,“比如呢,可以說詳細一點嗎?”
  “比如賄賂媒體高層,壟斷廣告,壓製負麵新聞,隻許發布對自己有利和對競爭對手不利的消息,甚至通過高壓手段,幹涉記者的正常采訪……”江磊一口氣說下來,咄咄逼人。
  我聽得心驚,下意識看向程奕,在他臉上見到罕有的凝重不安。
  邱先生若有所思地聽他說完,朝前略微傾身,溫和地說,“媒體的公正立場不應該被商業利益左右,這一點毋庸置疑。”
  程奕皺眉,想要插話打斷,江磊卻已搶先發問,“那麽您認為貴公司是否存在這種行為?”
  邱先生還沒有回答,蘇雯在旁出言解圍,語氣尖銳地說,“對不起,你這問題是毫無根據的揣測,我們沒有必要作出答複。”
  江磊依然盯著邱先生,手裏握著錄音筆,不緊不慢說,“我沒做任何揣測,隻是提出問題,當然您可以拒絕回答,我作為一個記者,也有替公眾了解真相的責任。”
  “江先生,你的問題很有意思,商業利益和媒體立場是一個有爭議的話題,站在企業的角度,我們更希望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保持良好的商業合作關係。本公司也一向遵循這個立場,是這樣嗎,Alex?”邱先生笑容不減,轉頭看程奕,將話拋了給他。
  “是的,我們歡迎媒體的關注。”程奕露出招牌式的誠懇笑容,伸出手,向江磊做自我介紹,“江先生,幸會!鄙姓程,程奕。”
  江磊不得不與他握手,注意力被引到他身上。
  越過程奕的肩膀,我看見和紀遠堯站在一起交談的胡局等人已望向這邊,注意到了這邊的異樣,紀遠堯卻像什麽都沒察覺,一徑留住胡局說話——這個狀況不能被外人知道,否則公司形象大損。在他攔住胡局的這點時間裏,我們必須馬上解決邱先生麵對的尷尬。
  程奕和江磊握手,是最好插話打斷的時機,但蘇雯在旁沒有反應,隻一味戒備地盯著江磊,想引著邱先生自行離開——那樣真像狼狽而逃,太不好看了。
  我一步站到程奕身邊,對江磊笑道,“江先生,好久不見。”
  江磊看向我,勉強而冷淡地一笑。
  “這位是我們新任副總,你和杜菡交接之前程總還沒有到任,今天是初次見麵。但江先生已是老朋友了,與我們很早前就接觸過。”我將他介紹給程奕,“江先生的稿子非常漂亮,我很欽佩。”
  程奕送上適時恭維,一時用禮貌堵住了江磊,迫使他臉上擠出敷衍的笑,目光卻疑惑地掃向我,不知有沒有認出我就是以前跟在穆彥身邊,在應酬的場合,總是拙於應對的那個小助理。
  我熱情微笑,“程總現在分管營銷,到任這麽久,都忙於工作,沒來得及與媒體的朋友多交流。其實江先生感興趣的問題,也是我們最近在關注的事件。”
  “你指的事件是什麽?”江磊毫不放鬆,看了我一眼,目光又轉向程奕和邱先生。
  “不道德的競爭手段。”程奕回答,“這正是個別商家最擅長的方式,不僅他們自己這樣做,更對外散布流言,讓外界聽到一些本公司的負麵傳聞,盲目產生質疑,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明天我們會在展示會上發布重要消息,並對個別傳聞做出正麵回應。現在涉及商業機密,暫時不便回答太多,還請諒解。”
  這時候蘇雯及時插話。
  “邱先生,您和胡局稍後還有安排,時間差不多,您看現在是不是可以出發了?”
  紀遠堯陪著胡局也往這邊來了。
  邱景國遠遠對胡局點頭笑,回頭向江磊道了聲,“不好意思,失陪了,江先生如果還有問題可以與我們宣傳負責人溝通。”
  他將目光投向程奕與我。
  紀遠堯過來,與蘇雯一起陪著邱先生離開,上了門前的車。
  我這才鬆了口氣。
  程奕仍與不甘心的江磊應付了半天,才得以脫身。
  我們走出酒店,看見蘇雯在後麵一輛車上等著,邱先生他們已乘前麵車子走了。
  程奕一上車便沉下臉,露出從未有過的嚴厲之色,“這記者是怎麽回事,你給徐青打電話,讓他半小時後給我答複。”
  我並沒有立刻給徐青打電話。
  車到目的地,胡局領著邱先生一行去看新建投資項目,我走到外麵,撥了杜菡的電話。
  我必須心裏先有個數,再去告訴徐青——徐青知道了,就等於穆彥知道了,現在我最擔心的不是江磊為什麽來找我們麻煩,而是他說的那些事,到底和穆彥有多大關係。
  如果江磊說的都是實情,那就可以解釋,企劃部那些莫名支出的費用,都花到了哪裏——打通媒體關節並不新鮮,用廣告份額交換新聞支持,是心照不宣的遊戲規則,隻要在適當分寸之內,沒人會去捅破這層窗戶紙。
  可要是超出了分寸,就變了味道,傳出去是絕對的醜聞。
  賄賂媒體高層這種事,若被坐實了證據,更加嚴重。
  江磊到底想幹什麽。
  撥通杜菡電話,她聽我說了江磊的事,第一反應是推卸,說是江磊的個人行為,報社完全不知情。在我追問下,她才說出,之前江磊被調離,一直存著怨氣。最近我們和正信鬥得烏煙瘴氣,不可否認對市場有負麵影響。江磊就此寫了一係列評論文章,尖銳地指責這種惡性競爭,稿子卻全被主編斃了,對我們不利的消息一條也不準發。而見諸報上的,要麽是我們的軟稿,要麽是其他記者的吹捧文章。江磊為此多次和主任爭執,揚言要維護新聞尊嚴,曝光我們的黑幕。報社領導已習慣了這個“刺頭”,對他愛理不睬。
  沒想到,江磊來真的。
  如果今天邱先生或是誰,說了半句有漏洞的話,真不知如何收場。
  就算是這樣,也讓我們十分狼狽,紀遠堯和程奕都是大丟麵子。
  杜菡向我道歉,承諾馬上處理此事,然而電話裏語氣依然漫不經心,一副沒什麽大不了,隻是個別人不懂事的樣子。
  沈紅偉的事,加上之前的流言,我對這個女人已厭惡之極,隻是不打算把個人喜惡帶入工作情緒。這時候,隻好說,是她不識趣了。
  “江磊是不是個人行為,這我不關心。”我對電話那端的杜菡笑了笑,“但恐怕今天的事,不會影響任何人對江磊的看法,隻會影響到我們雙方合作的信任基礎。如果類似這樣的事情頻頻發生,我想,公司會重新考慮是否延簽下半年的廣告合約。”
  “安小姐……”杜菡愣了愣,立刻換了語氣,連聲賠笑,“這真是抱歉,我的意思沒有表達清楚,江磊完全是道聽途說,也可能是出於個人情緒,我們的合作內情是不可能透露出去的,這一點請放心,今後的合作不會有任何問題,也絕不會再發生類似事件,對於江磊我們會嚴肅處理。”
  她繼續巧舌如簧地表達誠摯與歉意。
  我卻滿耳朵聽不見,隻回響著這一句,“我們的合作內情是不可能透露出去的”。
  江磊說的都是實情。
  想到這個人,想到這個黑瘦男人執拗倔強的臉,我心悸。
  是的,我怕這個人,準確地說,是怕這一類人——他們不合時宜,不向遊戲規則妥協,固執堅持著一點在外人看來或許可笑的職業操守,甚至理想,哪怕是和整個行業對抗,他們也豁得出去,敢於成為破壞者。像這樣的人,現在很少,但江磊不是唯一。
  與其說怕,不如說是敬,我敬重這種人,隻因自己沒有這樣的勇氣,早已成為遊戲規則的服從者。而穆彥,更是深陷其中,我已分不清他是規則的製定者,還是被規則所“製訂”?
  在向程奕回話之前,我先通知了徐青,將事情經過詳細告知。
  從徐青的反應來看,他已收到消息,也許紀遠堯責問了穆彥,或是杜菡已致電解釋。即使在電話裏,也聽得出徐青的緊張。他問起邱先生與程奕的反應,我據實以答,略過了自己的作為——穆彥的態度未明,讓他把我當做局外人比較好。
  程奕發火是意料之中的,但邱先生若有所思的陰沉神色,卻讓我不安。
  回公司的路上,我一直想著穆彥,想著那晚在茶水間的對話,心裏七上八下,不安的情緒不斷發酵。以致程奕在旁說話,我也沒有留意,直到他出聲叫我,“安瀾?”
  我回過神,轉頭看他,“什麽?”
  程奕眉頭不著痕跡地一收,“我是問,受邀客戶的回執,孟綺發給你了嗎?”
  “回執?”我正心不在焉,也沒細想,下意識問,“沒收到,這個需要給我嗎?”
  程奕沒有回答。
  我停了一拍才意識到他話裏用意。
  明天出席展示會的受邀名單是經過精心考量的,政府這邊由蘇雯和我聯絡,媒體有徐青安排,客戶方麵則由康傑篩選,孟綺負責邀請,最後確認出席的回執再匯總到企劃部。
  如果說上一次程奕還是半試探地提出,讓我介入企劃工作,這次的意思就更明顯了。
  之前我還不太明白他為什麽對我伸出橄欖枝,此時提及孟綺,猛地讓我摸到點端倪——莫非程奕想培植一兩個他看好的人,分散穆彥對營銷團隊的控製和集權?
  也許在他看來,我是營銷部出來的老人,穆彥不會對我排斥。
  要是這樣,程奕又怎麽肯定我能保持不偏不倚的中立,甚至是傾向於他這邊呢?
  雖有感情上的親疏,但若真要把我劃歸在哪一派,既不是穆彥,也不是程奕——我眼裏的“船長”隻有一個。
  以程奕的聰明,或許早已看出這一點。
  這念頭,驀地觸動我,似乎意識到一個被忽略的重要問題——可,那是什麽呢?明明就要有頭緒了,卻抓不到最要緊的那根線頭,眼見著一切又飄遠,歸於混沌。
  我茫然盯著車窗外灰蒙蒙朝後急掠的景致,頭開始疼,不知是感冒的後遺症還是被這撲朔迷離的人際關係攪昏。隻是一間公司,區區的兩層樓,數十人,也能隱藏千頭萬緒的利害和製衡。最初滿心隻有一個簡單願望,隻想把工作做好——可原來,這個願望一點也不簡單。
  回到公司,我去三十六層找到徐青。
  徐青看樣子正在焦頭爛額和媒體溝通,見到我,擱下電話,長歎一口氣說,“幸好今天你在場,還有個打圓場的。”
  比起邱先生遇到的尷尬,和企劃部門在媒體公關上的失誤,似乎他更擔心江磊當麵向邱先生講了些什麽。得知江磊還沒機會說出更多,就被我們岔開,徐青長長鬆了口氣。
  我半開玩笑半埋怨地說,“倒也沒多大的事,怪你們自己疏忽了吧?”
  他感歎,“缺人啊,我一個人應付這麽多事兒,陳謙走了,誰也沒接得上手。原來說把你調回來,你又讓紀總要去了,這爛攤子還不是隻有我來扛。”
  我心裏一動,裝作不知,“什麽時候說過調我回來?”
  徐青也沒轉彎抹角,“你調去做總秘之前,穆總和我談過,他是看好你的。”
  我笑了笑,“是嗎?”
  徐青語氣聽來,有些意味深長,“那個位置,不是信得過的人也不會隨便安上去,孟綺前後爭取那麽多次,能力資曆都夠格,穆總也沒答應。”
  孟綺也曾希望調入企劃部?乍聽這一說,我大出意外。
  前陣子程奕親自提出,出於人才建設和崗位的需要,考慮將孟綺提升為銷售部副經理。穆彥沒有反對這個提議。我一直以為,孟綺的目標是在銷售方向……現在恍若回想,在我們還是朋友的時候,一起討論未來的打算,她說過,“做銷售局限在一線,要進入營銷核心層還是從企劃起步快。”
  雖然年紀都差不多,但孟綺的心智,比我和方方要成熟。
  生活壓力和成長的氛圍讓她更早接觸到社會的冷硬麵目,比我們兩個溫室兒童更多一分世故精明。她一直都有明確的企圖心,知道自己一步步要爭取什麽。
  徐青說,“團隊需要不斷造血,在你們同一批進公司的新人裏,穆總一直在觀察,像你,像孟綺,都各有所長。他一直希望能把你帶出來。”
  徐青的話,聽來語重心長,卻讓我品出一絲曲意示好的味道。
  如果不是站在現在的位置,他還會對我說這些話嗎;沒有江磊這事,會不會真的把我當做自己人。我隻能笑笑,不去深想,想太透了就什麽意思也沒有了。
  不知道明天展示會上,江磊還會不會來攪局,這才是我眼下最擔心的事。
  提起江磊,徐青很唏噓,原來他們竟然是大學同學。
  我知道徐青是從媒體轉行做企劃的,卻不知道有這麽一段淵源,這個圈子說大也大,說窄也窄。徐青說,他們同係不同班,畢業後各奔東西,江磊原本最早混得出人頭地,以秉筆敢言嶄露頭角,受到報社老領導的器重。後來報社經營不善,又多次報道“觸線”,老領導終於被撤換,新班子大換血,不再看重江磊這樣的人。
  江磊個性剛直,看不慣的事總要說出來,為此得罪太多人,上層看在他資曆深、名頭硬的份上,多少容忍著,對他不理會不提拔不重視,隨他折騰。
  徐青歎氣說,這次他在邱先生麵前攪局,紀總訓斥了穆彥,穆彥顏麵盡失,肯定會把惡氣撒在報社頭上,江磊這次恐怕沒這麽好交待。
  “紀總很生氣?”我有些詫異,以紀遠堯的性格,應該不會為了顏麵之礙大動肝火,回想當時他的反應,也不過是皺了皺眉而已。
  提及這個,徐青卻緘口,一個字也不再多說。
  一下午忙得馬不停蹄,終於熬到下班,紀遠堯以私人名義和邱先生、Amanda吃飯,不需要外人作陪。幫他們訂好座,派好車,也就沒我什麽事。
  紀遠堯離開辦公室時,對還在埋頭忙碌的我說,“今天早點回去吧。”
  我抬頭看他。
  他側身而立,低頭對我微笑。
  看著他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寬大的辦公室裏燈光雪亮,一天的工作又結束了,輕鬆之餘隻覺空蕩蕩的失落。
  我想再去看看明天的會場,各個細節都看一遍,以免到時再出紕漏。
  到了會場,卻看見穆彥、徐青、康傑和孟綺都在。
  這才初冬十一月,室內已開了暖氣。徐青走來走去地忙著檢查,康傑在與孟綺說話……穆彥卻冷著臉坐在角落椅子上,隻穿一件白襯衣,領帶鬆開,拿著手機心不在焉地擺弄。
  我走到他身旁,他也沒察覺。
  還是康傑出聲叫我,他才抬眼一怔,“安瀾?”
  我解釋來意,他挑眉,“哦,是監工來了。”
  “不是監工,是大內密探,來看你有沒有偷偷裝炸彈。”我順著他的話胡說。
  “不會。”他表情嚴肅,“我會在邱先生講話時扔隻鞋上去。”
  這話,配合他招牌式冷峻表情,讓我笑嗆。
  他自己也笑,一邊笑,一邊睨著我,“笑得張牙舞爪。”
  “你優雅,你比穆小狗還優雅。”每當對著他,我就是說不出好話。
  “女大十八變,穆小悅現在長得如花似玉的。”提起這狗,他一派洋洋得意。
  “物似主人形,應該的。”我揶揄。
  穆彥沒風度地瞪我,誇他長得好,反而不領情。
  好在徐青他們過來了,解圍得真是時候。
  檢查完最後一遍,萬事俱備,我向徐青詢問了會場細節安排,大體了然於心。
  康傑嚷著要穆彥請客,領大家去吃咖喱炒蟹。
  穆彥懶洋洋說,“你領大家去吃,回來找我報賬,我和安瀾說事,就不去了。”
  康傑嚷道,“什麽事也等吃了飯再說嘛……”
  不等他說完,徐青搭住他肩膀,半拖半拽地就把康傑弄走,“哎呀,聽老大的,走走走。”
  我有點尷尬,瞄了穆彥一眼,他也在看著我,目光直接,無所遮掩。
  “什麽事?”我在他對麵坐下。
  “紀總取消了明天的開場致辭。”穆彥淡淡說。
  “取消了?”我太詫異,昨天才將再三斟酌的講稿敲定,看得出紀遠堯很重視,可怎麽今天說取消就取消,連我也沒得到知會……“什麽時候決定的?”我問穆彥。
  “你來之前,他打電話通知我,讓我代替他致辭。”
  “因為上午那事?”我遲疑了下,還是問。
  穆彥沉默,有種壓抑的氣息透出眉宇。
  紀遠堯出於什麽考慮取消致辭,我無法猜測,但這做法,透露出太不尋常的訊息,如果不是有什麽難處,就是故意為之——為給誰看?隻能是邱先生。
  他想表達什麽態度給邱先生看,是一種以退為進的強硬,又或者隻是抽身遠觀?
  從工作上,我是全公司離紀遠堯最近的人,卻遠遠不能了解他。
  此刻穆彥的神色,也傳遞著疏離。
  連他也不了解他。
  上午江磊在邱先生麵前爆出穆彥與媒體合作的負麵行為,我想這是令紀遠堯惱火的真正原因。反觀穆彥,卻沒有意料中的反應,顯得異常的無動於衷,仿佛早知會有這一天。
  他隻字不提江磊這事,我也不便主動說,滿心疑慮隻能忍回去。
  穆彥看了看表,站起身說,“走吧,去吃飯。”
  “咖喱味道我吃不習慣,就不去湊熱鬧了。”我想他是要和康傑他們會合。
  “誰要和他們一起吃。”穆彥拎起外套,對我揚揚下巴,“我也討厭咖喱,這樓下就有間餐廳還不錯,淮揚菜,能吃吧?”
  他穿上外套,“正好有人送了電影票給我,This Is It,吃完飯去看。”
  這哪裏是征詢邀請的語氣,根本是在安排工作。
  “明天那麽忙,電影就不要看了吧。”我委婉謝絕。
  “要看。”他回答得理所當然,“明天忙是明天的事,今天休息放鬆是今天的事。”
  吃飯也就罷了,憑什麽還要理所當然和他去看電影……看著他施施然往門外走,我很想說NO,很想不跟上去,可是……M J的紀錄片啊!一直想去看都沒有時間,過兩天再不看也不知影院會不會撤下。
  我還在天人交戰,穆彥站在門口,回頭不鹹不淡地說,“行了吧,不用左思右想,同事一起看場電影,又不是純情小男生的約會,誰還用這麽庸俗的法子泡妞。”

  第三十章
  銀幕上正在上演著現實世界再難複製的傳奇,光影交織的魔法,將銀幕下的人帶入了故事,進入另一個空間,踏上一段不屬於塵世的瑰麗傳說。
  我看入了迷,看失了神。
  忘了身置何地,也忘了身邊是何人。
  直到不經意間轉頭,看向身旁,影片已放過了一半,而穆彥竟已睡著。
  安靜的放映廳裏燈光全熄,一片黑暗,隻有銀幕上不斷變幻的光亮投在他半側的臉廓。他半低頭,側向我這邊,睡得沉靜,挺直鼻梁鍍上銀灰色微光,眼窩陰影深深淺淺延伸到麵頰。
  我下意識想推醒他,抬手觸到他肩膀,指尖傳來外套下的體溫和織物柔軟觸感。
  心頭一軟。
  他睡得這樣安適,眉梢眼角的鋒芒全都化為平靜,平日的盔甲都因疲倦而卸下,連尖刺也變得柔軟。這一刻我看不到什麽精英,什麽上司,隻看到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向疲倦的本能投降——在電影院裏,在一張柔軟的椅中,他累了,困了,睡著了。
  我想,他是真的累了。
  盡管他從來不說,從來不會顯露疲態在人前。
  有沒有壓力,有沒有力不從心的時候,有沒有同我們一樣的彷徨困惑……恐怕連他自己也很少會去想,快馬加鞭的工作迫使他不斷加快步伐,要求他的團隊越來越快前行,自己必然更快一步才能帶領在前。
  要多大的毅力才能承受這樣的壓力,數年如一日,二十四小時不得懈怠。
  我沒有叫醒他,直至電影結束,字幕緩緩升起,燈光大亮。
  他自己醒過來,以為我沒有覺察,清了清嗓子坐直,假裝一直在看。
  “片子真不錯。”我微笑說。
  “嗯,不錯。”他點頭,神色愉悅。
  我們起身,隨在散場的人叢裏往外走,擁到出口的人們,將他和我擠在一起,肩並著肩,臂貼著臂,仿若親密……我低頭,恍惚地想起,曾經以為他遙不可及。
  回去的路上,穆彥顯得心情很好,一邊開車一邊給我講穆小悅的搗蛋劣跡,曆數這隻臭狗咬過他多少雙鞋,撕壞多少本書,甚至把沒啃完的雞骨頭藏在他枕頭底下。
  我笑到喘不過氣,真應了“惡人自有惡人服”這話,誰能想到穆彥會敗給一隻無賴柴狗。
  “狗不可貌相,當時撿到它,真沒看出那可憐兮兮的外表下,潛伏著一個強悍的靈魂。”穆彥感歎,眼光不懷好意地斜向我,分明是話裏有話。
  我白他一眼,“有眼不識金鑲玉,後悔也晚了。”
  後視鏡裏,穆彥目光一掠。
  “晚嗎?”
  我隻是說,活該他被小狗折騰,可他好像以為我語帶雙關。
  在我尷尬尋思著怎麽回應時,他轉移了話題,輕描淡寫地說,“今天邱先生稱讚了你。”
  我並不意外,處理江磊那事,想必給邱景國留下了印象。但特意誇我,倒像是為了返還一點顏麵給紀遠堯,使我們麵子上不那麽難看。
  穆彥緩緩開口,“這次事出有因,你做得不錯,但以後媒體的事還是轉交給徐青處理,以你現在的職位,私下責問杜菡或其他人,都不合適。”
  我僵在車座上,不知該說什麽。
  他也不再言語,沉默開車。
  我轉向車窗外,深呼吸。
  平靜下來想想,他是對的,是我越界了。
  作為總秘,私下過問企劃部與媒體的事,傳遞的未必隻是我個人的態度,對此敏感的人會立刻聯想到紀遠堯的態度。而我繞過徐青,擅自責問杜菡,也的確出於私心——我是想知道,穆彥到底做了什麽,想知道他會被牽連到什麽程度。
  這一瞬間,我有種衝動,想將擔憂掛慮,都說給他聽。
  然而,要怎麽說。
  說我不相信他的規則,還是說我認為他在犯錯,認為他會給自己和企劃團隊招致麻煩?
  “對不起,是我處理不當。”
  我的道歉,似乎讓他感到不自在,從後視鏡裏掃來的目光,流露一絲探究。
  “安瀾。”他目送前方,語聲低沉,“我知道,程奕現在有調你回企劃部的意思,但是這不是合適的時機,一些事還不明朗,我不希望你插手進來。”
  見我久久沒有作聲,他沉聲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真希望不明白,希望傻傻聽不懂,那樣就不會五味雜陳,不會這樣難受。
  他不避諱地提到了“一些事”,無異於承認了我的猜想,印證了我的擔憂——甚至他自己比任何人想得更遠,已準備承擔相應的後果,無論好壞。
  “明白。”我笑著,一個字也不能再多說。
  到了我家小區門口,穆彥停了車,沒有要說再見的意思。
  “今天真累。”他放低座椅,打開車頂天窗,“忙過明天,也該給大家放個假了。”
  “明天你是最忙的,我就不拖著你聊天了,早點回家休息吧。”我側過臉,回避他的目光。
  他不理睬我的話,仰靠座椅,雙手枕在腦後,頭頂是沒有月亮也不見星星的城市夜空,隻有霓虹映出曖昧色暈。
  然後,聽他突兀地問,“如果讓你評價我,你會怎麽說?”
  我下意識問,“作為上司的評價?”
  他笑,“除了上司,我還有其他身份嗎?”
  我回答,“還有朋友。”
  他不屑,“誰跟一個黃毛丫頭做朋友。”
  我點頭,“對對,隻有小男生才和黃毛丫頭一起看電影。”
  “喂,說正事。”
  “評價你?”
  “嗯。”
  “已經說了嘛,小男生。”
  他轉過頭,冷冷的,不著邊兒地問,“知道明天早報頭條是什麽嗎?”
  我愣了下。
  他自問自答,“頭條是,女白領慘遭午夜人魔襲擊報複。”
  話音一落,他從座位彈起,一臉凶惡,兩手作勢要掐我。
  這雙修長好看的手,在離我脖子幾厘米的地方頓住。
  等了半天,他收回手,挫敗地問,“你怎麽不尖叫?”
  “這叫定力。” 我撥撥頭發,感謝老哥小時候常玩這一招。
  “沒勁。”穆彥恢複了正常的冷臉。
  “那我走了,晚安。”我推開車門,說走就走。
  穆彥跟下來,不緊不慢走在我身旁,也不說話。
  “幹嘛?”我站定。
  “等答案。”他氣定神閑。
  我苦了臉,轉身沿著家門前林蔭道,慢吞吞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搜刮讚美的詞匯,“你嘛,當然是才華橫溢、英俊瀟灑、風流倜儻、遠見卓識、助人為樂……”
  “安瀾。”
  他駐足站在一處路燈下,“不能告訴我實話嗎?”
  我站定看他,臉頰被初冬的夜風吹得微微生涼。
  “要聽實話?”我咬著唇想,實話又肉麻又尷尬,但終究是事實——“我的實話是,不管作為上司還是朋友,我都感激你。”
  “什麽?”他沒聽清或是不相信。
  我看著他,收起笑容,緩緩說,“我知道我很幸運,能一開始就遇到你這樣的上司,加入你帶領的團隊,有很多話可以評價你,但我最想說的是,謝謝你。”
  穆彥一言不發地望著我,籠在路燈橙色光亮中的身影,挺直而溫暖。
  這樣英銳的眉眼,總讓人感到壓迫,卻忽略了深邃目光之下的坦誠與關注。
  真該早一點明白自己的幸運,早一點感激這個人,如果沒有他的“苛責”、“刁難”、“折騰”,我也許至今渾渾噩噩。說聲謝謝是多簡單的事,我卻一直沒有對他說過。
  望著他的眼睛,我低聲說,“以前,我還說過一些蠢話……對不起。”
  他問,“什麽話?”
  我低下目光,“關於我父親。”
  他明白過來,有些好笑的樣子,“這有什麽可道歉的。”
  “我曲解了你的好意。”
  想起當時的狹隘敏感,我為自己羞慚。
  他笑起來,搖了搖頭,徑自往前走。
  我跟上他,沿著路燈下幽靜的林蔭路,一左一右,並肩走著。
  穆彥看著路麵,緩緩說,“其實,一開始留意到你,不是因為你有多特別,是因為你專注,你的注意力放在工作本身,不是之後的回報。我不會一來就看一個人的能力,能力可以培養,但素質和品性很難扭轉。那時很奇怪,總覺得你很熟悉,很像某個人……後來才想起,是像我自己。”穆彥笑著,似乎覺得這話有些荒唐,側首看我的反應。
  我等待他說下去。
  “知道你是誰的女兒,並不會讓我刮目相看,隻會更高興看到你的努力,看到有一個同類,每天在我眼皮底下,做我曾經做過的事,犯我曾經犯過的錯……有時會想幫你,有時又想不該插手,該讓你自己一步步走。”他頓住,沉默了好一陣,才又開口,“不是隻有你才犯過傻,有一個時期,我也懷疑過自己。”
  我了解他想表達什麽,心裏酸酸暖暖,接過話說,“看來我比你幸運,在犯傻的時候,能被人包容,被人引導。”
  他笑笑,“我運氣也不錯,也遇到了幫我的人。”
  “你是說,紀總?”我怔住。
  他一笑不語,仿佛卻有些悵然的樣子。
  我聽說過關於紀遠堯一手打下這片江山的漂亮事跡,也聽說過穆彥如何完成一個接一個令業界驚歎的營銷奇跡,卻從來沒有從當事人口中,親耳聽他們說過。
  他們都不愛誇耀過去的戰果。
  今晚我卻真的好奇不已。
  穆彥目光斜來,便知我在想什麽。
  他搖頭笑,似乎不經意間歎了口氣,“最早,隻有三五個人一起籌建分公司……除了我,那幾個都調走了。”
  我感興趣的不是誰被調走,隻好奇紀遠堯是不是真如傳聞中,單槍匹馬被派來。
  “沒錯,他那時剛加入總部,直接被空投過來,做成怎樣全看自己造化。”穆彥的語氣聽來,卻是輕描淡寫,“邱景國隻看董事會眼色,說要開拓新市場,就把我們推出來,說要戰略收縮,可能就全盤棄掉。開荒牛隻能背水一戰,那時候真是同甘共苦過的。”
  我放慢腳步,聽出他話裏的一絲異樣意味。
  今晚他說了太多,本不該說,本不能說的,也都說了……是工作壓力還是別的原因,竟讓他一反常態。這些話越是聽著,越是讓我不安。
  已經走到樓下,穆彥轉身,懶洋洋朝我一揮手,“上去吧。”
  我怔怔看他,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隻能若無其事地微笑,“那你早點休息,晚安。”
  穆彥一笑,“謝謝今晚陪我看電影,晚安。”
  他的聲音柔和得發沉,神色也和平時有些不同。
  我卻邁不開腳步,他也一動不動看著我,像在玩“不能說話不能動”的木偶人遊戲,看誰會是忍不住先動的那一個——結果還是他,給了我一個“不要這麽無聊好不好”的表情,揚長轉身,走向停在遠處的車子。
  我隻能這樣看著他,看他走過一個個路燈,身影長長拖在身後,落寞成一線。
  從小沒出息,每到重要事件之前的一晚,我總會失眠。
  小時候的春遊、演講比賽、期末考試,後來的約會、麵試……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這沒出息的毛病開始好轉,漸漸不再發生。可是今晚,它又來了,整夜纏著我,嘈雜又細微的聲音在耳後蒙蒙作響,腦子裏交替變換的圖像,似是而非,奔騰不寧。
  我像患了強迫症,停不下思維。
  也許是因明天的展示會而亢奮焦慮,可為什麽,把各個需要我負責的工作環節從頭想了一遍,還是心神不寧,眼前不由自主浮現出那個落拓的身影,浮現出他在路燈下頭也不回的離去,在車裏一言不發的凝望……間或,有紀遠堯微笑的麵孔飄過,將那身影覆蓋,在夜色裏像張巨大的網,密密裹緊我,將周圍聲與光都吸去。
  我卻在網中不由自主地掙紮,不時又有穆彥的身影掠過。
  穆彥,到底是哪一個穆彥,今晚的他竟像變了一個人。
  這還是他嗎,竟會在電影院裏睡著,會有孩子氣的舉動,還會欲言又止——全都反了過來,平時那個“正常”的穆彥,分明意氣風發,拒人千裏,幹脆利落。
  他那些話裏話外透出的異樣,讓我無法不聯想,越想越陷入惶惑。
  回想起這段時間以來,看不見的變化每天都在悄然發生,不僅穆彥,連紀遠堯也似乎變得更疏冷了——難道這些變化,僅僅是因為邱先生的到來,僅僅是為了工作的壓力?
  眼睜睜看著窗外透白。
  在胡思亂想裏混過了這一夜。
  起了床,看著鏡子裏黯淡疲倦的臉,不得不將一層層粉底往上抹,借此遮蓋真相,偽裝出一張容光煥發的笑顏。上了粉,發覺眼底細微的小紋路變得更明顯了——這是在提醒我,已經不像自己以為的那麽年輕了嗎,敢於任性輕狂的時光,已經溜走了嗎?
  無論如何,還是得披掛戰甲,踩上高跟鞋,精神抖擻地迎接又一天。
  展示會是在下午三點。
  上午和紀遠堯一起陪同邱先生外出,適時到達會場,一切已井然就緒。
  看了一眼到場嘉賓,虛榮心不由小小膨脹,這樣的捧場規模可能在短時間內很難被同行超越,不僅各家媒體悉數到場,來的也都是重量級人物,受邀出席的客戶都是VIP中的VIP。他們在休息區相聚交談,發布會還未正式開場,這邊冠蓋雲集,談笑風生,氣氛已熱絡。
  邱先生的到場引起一番關注熱潮,程奕向他介紹了幾位媒體的朋友,徐青也在側,隻是沒有看見穆彥的身影。我目光四下穿巡,一無所獲……走神的片刻,沒有跟上紀遠堯,他已大步朝大廳走去。我匆忙跟上,笑出春風滿麵——門口有車停下,幾位政府官員終於姍姍而來。
  紀遠堯親自引著他們入座,此時暖場的音樂已換上,燈光變幻,巨大背景屏上的公司LOGO升起,來賓在工作人員引導下紛紛就座。
  我隨紀遠堯回到工作人員區,穿過通道時,他翩然走在前麵,兩旁座席中一道道目光都投向他,前方燈光照來,給他風度迷人的背影鍍上柔和光環。
  我被罩在他的身影和光暈中,恍惚有些目眩。
  隻是這光暈不屬於我,也不全屬於他,而屬於這滿座風光背後看不見的資本巨翼。
  他在邱景國身旁的位置坐下,目光微側,向我投來不易覺察的一眼。
  我以詢問的目光回望他。
  他露出一絲微笑,透著安撫力量。
  此時明亮燈光全都暗了下去,如同進入影院,前方背景屏上出現3D短片,開始對產品進行展示,聲光影的效果緊緊吸住全場注意力。
  隨著研發概念、技術內核與產品功能的一步步推進,起初鴉雀無聲,媒體席裏漸漸開始傳出低微的議論聲,有的人按耐不住了,發現我們大張旗鼓展示的產品,原來,根本是對正信那一款的複製,毫無出新,連闡釋都是一樣。
  這錯愕滑稽的感受可想而知。
  背景屏上的畫麵仍在繼續,炫目的功能展示正進行到精彩處。
  就在這時,毫無預兆地,畫麵停頓一閃,陷入黑屏。
  底下發出嘩然聲音。
  背景屏又是一閃。
  油彩塗刷效果的一個紅色大叉,觸目躍出,隨之出現一個大大的“NO”。
  屏幕亮了,黑色粗體大字映出一句話——
  “這不是我們滿意的,也不是你需要的。”
  全場寂靜。
  不同於開場時禮貌的安靜,這是真的屏息靜待。
  “下午好,感謝各位蒞臨本次新品展示會。”
  強光聚焦處,穆彥正裝出現在背景屏之前。
  “毫無疑問,剛剛各位看到的,是一件失敗的產品。這是我們在研發過程中犯過的錯誤,走過的彎路,為此也付出很大代價。將這個失敗產品記錄下來,是為避免錯誤的再次發生,也是對一直信賴我們的客戶負責。”
  穆彥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遞全場,冷靜語調透出不可抗拒的磁性。
  他帶著神采奪人的微笑,從容發表了我所聽過最簡短的歡迎辭,開門見山地回到正題,介紹出研發總監,將接下來的產品介紹環節交給了他。
  研發總監快步走上講台,與此同時,穆彥抬手示意,燈光與背景屏上圖像隨即變化,所有光影仿佛被他一個手勢調動起來——這一刻我從下方仰望,隻覺得這個%4D%D5%EEE%A4%D8%20"人真是受盡上天偏愛,有這樣卓越的才智又何必有同等出色的外表。
  研發總監針對前期失敗產品,將那個致命的硬傷,徹底、詳細、毫無保留地公布給眾人。
  而這硬傷,此刻仍存在於正信粗糙複製出來的產品之中,無法消弭,無法否定,正被紅紅火火地送上市場,隨這硬傷帶來的潛在損失,正被轉嫁給毫不知情的客戶。
  這一回真的是全場嘩然了。
  為時40分鍾的介紹過程,多次被底下的激烈反響打斷。
  公布失敗產品的硬傷之後,經過重新設計的正式產品被隆重展示出來——它簡潔、實際、突出人性化,摒去華而不實的設計噱頭,符合環保開發理念,無論從哪一個方麵都是踩在前期產品失敗教訓之上的傑作。
  當研發總監完成講解後,穆彥回到台上,宣布了另一個具有震撼力的消息:公司將對前期試驗性投入市場的產品全線召回,並下調新品定價。
  他的話音剛落,掌聲已如潮而起。
  經過那麽久的等待,這全線逆轉的一刻終於到來。
  毫無疑問,這一仗,我們打得漂漂亮亮。
  陶醉在全場的掌聲裏,我情不自禁想要跳起來,為這一刻歡呼,為這團隊歡呼,更是為穆彥卓絕的表現,為紀遠堯的運籌帷幄歡呼。
  我望向身邊的紀遠堯,他卻平靜得與此刻氛圍格格不入,連表情也沒有太多變化,隻是嘴角帶上一點笑意。他感覺到被注視,轉頭與我目光交匯——此刻此地,我再無法掩飾種種情緒,它們從心底噴薄而出,混含著景慕、感激、與向往,如無聲潮水般卷向我,淹沒我。
  仿佛,也將他包圍在這潮水中。
  否則,為什麽他久久不將目光收回,直看著我,像一個立足洪水中央的人,一動不動任憑洪水湧上,將自己卷入激烈漩渦——這是幻覺還是直覺,是假的還是真的?
  瞬息不能成永夜。
  沒有更漫長柔軟的時間讓我沉浸其中。
  意識清醒跌回現實,我看到邱先生在掌聲中站起來,像個紳士,謙遜而矜持地欠了欠身,徐步走上講台,開始發表他的演講。
  他感謝了所有到場的人,再感謝這支團隊,滿懷著感情,開始回溯這一條苦樂兼備的開拓之路——他從數年前說起,說到自己如何遠見卓識地看到今日這一切,如何力勸董事會重視內地市場,調整戰略,改變保守意識;說到建立本地化團隊過程中,如何困難重重,如果在他的堅定領導下渡過難關,破浪前進;說到這一新產品的開發,是他做出的最自豪的決策,即使曾麵臨眾多反對之聲,曾遭遇不可想象之困難,也義無反顧。
  我聽著,聽著每一個字被他並不標準的普通話,用一種圓融近膩的腔調說出。
  由錯愕、而驚詫、再憤怒,最後隻剩幾欲大笑的駭然。
  原來人真的能夠這樣無恥。
  顛倒了一整個兒的真相被他說得如此自然自如——原本是他施加的懷疑阻力,變成了我們的搖擺退卻;所有紀遠堯的成果,紀遠堯的付出,屬於整個團隊的成果,被他雲淡風輕地攬在自己手中——就在今天,在屬於我們的勝利時刻,他輕輕巧巧走上前,享受掌聲,摘取了成果。
  當著這許多人的麵,有客戶、有媒體、有官員,邱景國躊躇滿誌,大放豪言,拋出他對未來市場的斷言,稱新品開發的成功意義重大,這將引導我們下一步的開拓方向,並將作為本公司後續戰略發展的重點。
  這正是紀遠堯在之前會議上向他提出的建議,被他當場質疑和擱置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要如何相信此刻這一幕,如何相信一個邱景國這樣的人,一個受尊敬的企業領袖,做起這種事來,也和逼仄格子間裏處心積慮的小白領沒什麽兩樣——辛苦是你的,功勞是我的,甚至無法說他搶去了什麽。
  身為總裁,一個公司的最高行政領導者,他做得心安理得,也似乎理所當然。
  
  第三十一章
  邱景國乘次日中午的航班,與Amanda等返回香港。
  與來時一樣,還是我同紀遠堯、程奕一起送他們到機場,禮數周全。走時邱景國愉悅地與我們一一握手道別。Amanda給了我一個輕輕的禮節性擁抱,低聲說,“辛苦了。”
  她語氣很淡,就這平淡的三個字,是唯一的暖。
  比起上午邱景國在全體員工出席的會議上那番熱忱煽情的致謝,Amanda真誠得太多。
  緊跟著昨天展示會上精彩表現之後,邱景國又在晚上答謝團隊的餐會上大方收買人心,宣布給研發、企劃部門發放豐厚的團隊獎金,其他部門也不會隻剩眼紅,同時得到他許諾的獎勵——公司員工無論職別,每人增加三天帶薪假期,由自己靈活安排,年內休完既可。
  當時歡呼一片。
  加薪、升職、休假,沒什麽能比這三樣好處更實際了,想想我們這些人,每天朝九晚五,衣冠楚楚,把精力和時間謀殺在狹窄在格子間裏,加個五百塊的薪就高興不已,打破頭升上半個職位就洋洋得意,平白撿了三天假期竟像皇恩大赦——這是多容易滿足的一群人,需求的也不過這麽一點點。
  自相爭鬥起來都是狼,在老板麵前就成了羊。
  邱景國對我們是如此慷慨大方,對紀遠堯與穆彥卻是另一回事。
  從機場回來的路上,老範開車,我在副駕,紀遠堯與程奕偶爾在後麵低聲交談,不像來時一樣談笑風生,我與老範都是一路沉默。我們都已知道了接下來的變故,實在沒有心情談笑,也無法像他們一樣不露聲色。
  我的心情已經壞透了。
  連老範問了句,“都過12點了,回去員工餐廳也趕不上趟,是不是找個地方先吃飯?”
  我都莫名其妙地覺得心煩。
  紀遠堯說好,程奕便提議某處餐廳,兩人語氣神色平和得像什麽事也沒發生。
  將臉轉向車窗外,我感覺快要透不過氣,有什麽東西悶在胸口,像一把鬼火灼烤著神經。聽著紀遠堯與程奕不時交談一兩句,我沉默著,就算理智不停告訴我——沒錯,他應該平靜,應該以處變不驚的態度應對一切,尤其在程奕這人麵前——可感情衝動下,我還是很想看到紀遠堯會表露一點情緒,一點憤怒,哪怕是一點點。
  作為有血有肉的人,怎麽能夠這樣“波瀾不驚”。
  我想看到他真實的情緒,那樣起碼能觸摸到一點點他的真實。
  也許那能使我增添一些力量,更抗衡突如其來的冰冷。
  是的,冰冷。
  一天之內,發生了太多難以接受的事。
  就在離開前最後一次會議上,邱景國收起笑臉,終於亮出了他的刀子。
  再三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隻是沒想到,事實遠比我預料的更壞。
  邱景國有備而來,給紀遠堯準備的刀子不是一把,是兩把。
  他首先發難的,不是企劃部挪用資金的問題,而是我以為早已經塵埃落定的BR報告事件。
  那份錯誤評估了市場風險,以至於帶來後續連串影響的報告,責任已經早被歸咎到BR頭上,對方也被撤銷了合作,然而現在舊事重提,邱景國提出質疑——認為是我們內部有人授意BR做出了削弱市場風險的報告。而授意的目的是蒙蔽總部,提早啟動項目,以使前期啟動資金更早劃撥下來。
  至於劃下來做什麽,隻怕就是,往好處想毫無問題,往壞處想百口莫辯的事了。
  隨同前來的財務官查過公司賬目,雖然我們的賬麵做得全無漏洞,但從幾宗資金支出項的異常,還是能看出填補痕跡,瞞不過真正的內行。那幾項大多出在營銷經費,順著疑點摸下去,問號落在企劃部頭上。
  江磊那一鬧,火上澆油,使邱景國多了一條追究的理由。
  但比起邱景國手裏的質疑依據,這都不是真正讓我駭怕的。
  前市場部主管馮海峰因在BR事件中失職被突然解雇,甚至沒有機會為自己申辯,我還記得他走時木然無措的樣子,卻不知道那天離開後,他還是寫了長長一封郵件給穆彥,表達自己的委屈和質疑,仍希望公司收回對他的誤解。
  這種郵件,不該回,隻該當做沒有收到。
  可是穆彥回了。
  那次裁員,穆彥本就難過內疚,以他重情義的脾氣,做不到那樣絕情。
  在他回複馮海峰的時候,也絕對想不到,經自己之手發出的是一枚定時炸彈,會在日後給他帶來災難性後果——這郵件內容,都轉到了邱景國手裏。
  盡管穆彥在郵件中措辭謹慎,還是透露出要命的一個訊息——馮海峰見過BR之前準確無誤的報告初稿,之後收到正式報告,數據卻被更改,他就此提出質疑,穆彥卻肯定了修改後的報告,將他的質疑壓下。
  這段尷尬的郵件內容暫時沒有公開,邱景國也沒有親自責問穆彥,隻把這塊燒紅的炭塊丟給了紀遠堯,讓紀遠堯來追究此事,再給他,給董事會一個交代。
  交代是穆彥有嚴重的瀆職行為,紀遠堯本人管理失誤,還是幹脆全部責任由紀遠堯來擔——無論哪一種,邱景國都能開心大笑。
  誰又能想到,BR事件已經過去那麽久,卻在現在爆發出最大的破壞力。就像一個看起來早已治好的創口,再次被挑開了,原來底下藏著從未見光的病患。而挑開的人,心懷叵測,根本不是為了治愈,是為了進一步撕裂。
  我從未有過真正的戰栗。
  但在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冷意侵入骨頭,我戰栗了。
  如果穆彥沒有蠢到自己把這種郵件發給公司總裁,就隻能是馮海峰所為。
  馮海峰已離開公司,又不可能給邱景國發私人郵件,郵件怎能轉到他手裏。
  車已停下。
  程奕率先下車,替我拉開車門。
  薄霧彌漫了一早晨,現在總算霧氣散開,露出幾絲陽光,照在程奕微笑的臉上,健康的淺棕膚色被陽光一鍍,明朗照人。
  我轉過臉,不想看見他的表情。
  誰是最有可能接觸到馮海峰與邱景國兩頭的人、介入調查BP事件令他發現過什麽、這麽長時間以來的溫和誠懇是不是偽裝——我不知道,隻被本能驅使著,以鴕鳥姿態避開。
  不願再想,也想不下去。
  餐廳裏環境清雅,菜色也好,四人坐在屏風後臨窗的角落,一頓飯吃得前所未有的安靜。
  不說話的飯總是吃得特別快,看他們都吃完,我起身要去結賬。
  “我來。”程奕站起來,是要私人埋單的意思。
  紀遠堯默許了。
  我也沒有話說。
  老範跟著離開去洗手間,桌旁就剩我和紀遠堯。
  “你吃得很少。”他打破沉默,看著桌上碗碟,“菜不好吃?”
  “還好啊。”我敷衍地笑笑。
  “竹蓀湯可以多喝一點。”他語聲溫和。
  我搖頭。
  他也不理會,拿過我的碗,親手盛上湯,穩穩放到我麵前。
  我無奈看他一眼,苦笑,真是沒有胃口,也不喜歡竹蓀這味道。
  他微笑側首,耐心地說,“不要挑食。”
  我拿起湯匙低頭一小口一小口開始喝,喝得緩慢而專心。
  薄瓷湯匙碰到碗壁的聲音輕盈,傳人耳中,卻清晰得近乎銳利。
  我擱下湯勺,“不喝了行嗎?”
  他的聲音很低,“為什麽?”
  這低柔語聲碰倒了我用理智堆起的沙礫大堤。
  我轉過頭,看著他的眼睛,說了實話,“我很難過。”
  靜默。
  他沒有表情。
  眼睛像黑色深淵。
  然後他將臉轉了過去,轉向我看不到的方向,用依然波瀾不興的語氣說,“我也是。”
  我說不出話了。
  直到他再轉回臉,我都說不出一句話,呆著,隻是呆著。
  承受壓力最多的人怎麽會不難過,再難過又怎麽能把情緒寫在臉上。
  “總有解決的辦法,不會那麽壞。”
  他說得很慢,仿佛有種奇異力量,令人不得不傾聽,不得不信服。
  “而且……”他頓了頓,露出一點笑容,眼裏有銳利光芒,“現在還沒到下結論的時候。”
  我怔怔看他,傻了一樣問,“真的?”
  他就笑了。
  我像遊戲中資質奇蠢的小怪,好不容易修出一點小道行,遇到紀遠堯這法力高深的大妖怪,立刻忘了自己原該撐著職業化的畫皮,一不小心就退化回去,露出幼稚原型。
  看到我很窘的樣子,他笑得很開心。
  我想把他這一刻溫柔開朗的笑容從臉上摘下來,夾進書頁裏保存。
  有了這句話,不必深究,沒有理由,心就安了。
  我想他一定會有辦法,一定會保全穆彥與他的團隊,並保全好自己。
  這山雨欲來的一切,整個公司並沒幾個人知道。
  大家還都沉浸在亢奮中,士氣高昂,十分鼓舞。
  對正信的反擊之戰旗開得勝,但離完勝還要等待一段時間的驗證。
  隻要我們不犯太蠢的錯,正信要想翻身怕是難了。
  當他們剽竊到手時,就沒給今天留下退路,這時施展百般手段來撇清,大造聲勢來遮掩,哪裏還來得及——怎麽辦,已經大量上市,召回自然輸不起,不召回就隻有硬扛。
  正信落在這個境地,不僅要感謝我們,還得感謝聞風而動的媒體。
  穆彥養著的那些記者,派上了用場,該推波助瀾的時候他們一點不手軟,紛紛學習魯迅先生“痛打落水狗”,輿論一邊倒。正信事到臨頭再來抱佛腳,搞危機公關,怎麽搞得過穆彥用糖衣炮彈的長期滲透。錢到用時方恨少,想用還用不到。
  要說穆彥的手段光明嗎,未必。
  有效嗎,當然。
  從公司角度來說,穆彥是當之無愧的功臣,而邱景國卻想來個卸磨殺驢、借刀殺人,剛打敗對手就來對付自己人。這一切,還不能讓公司同事知道,尤其不能讓營銷部門知道。
  邱景國讓紀遠堯調查處理,還留下了一個程奕在他身邊。
  穆彥現在是什麽感受,什麽心情,我是真的不敢想了。
  上午在公司匆匆打了個照麵,到現在還沒見到他的影子,聽說他給整個營銷團隊放了半天假,組織他們出去打籃球比賽了。
  居然還有這個心情。
  我坐在辦公室,看著外麵難得的好陽光,心神恍惚。
  手裏有份文件需要程奕的意見,我由心底裏抗拒看見這人,想打電話問一聲算了……拿起電話,猶豫片刻,還是把情緒化的衝動死摁下去。
  拿了文件,走到他辦公室門口,卻見孟綺在裏麵。
  他們在愉快交談著什麽,程奕邊說邊帶著手勢,孟綺笑得春風滿麵。
  看著這兩個得誌的人,我無論如何心情好不起來。
  程奕看見我了,笑著招呼,“安瀾,找我嗎?”
  我微笑,進去將文件遞給他,詢問他對某事的意見。
  孟綺站在一旁看著我們說話,沒有回避的意思。
  說完我準備離開,對她頷首一笑,卻聽程奕叫住我。
  “孟綺的任命下來了,下周一向全公司發布,剛剛正在說,這周末大家聚會慶祝一下。”程奕笑著轉向孟綺說,“安瀾一定要參加,我自作主張幫你邀請了。”
  “我還擔心邀請不到安大小姐呢,有程總這句話再好不過了。”孟綺笑吟吟瞧著我。
  除了恭喜,我還能說什麽。
  回到自己座位,這裏沒有眾目睽睽,嘴角扯出的笑立時瓦解。
  我不嫉妒憑自己努力走得更快更高的人,但我還是生氣,不知是對孟綺洋洋自得的態度,還是對程奕急於培植自己勢力的做法。
  對程奕終於還是失望了。
  我苦笑,將文件啪的扔到桌上。
  就在這時,紀遠堯一邊接手機一邊從走廊過來,剛走過我座位,被摔文件的聲響驚了下。
  他佇足看過來。
  我尷尬地笑笑。
  他掛了電話,走到我桌前,低頭打量,“忙完了嗎?”
  “差不多。”
  “那好。”他抬腕看了看時間,“今天提前下班。”
  “下班?”
  “對,下班。”他笑,稍稍欠身靠近,神秘地放低聲音,“然後去打籃球。”
  我一愣反應過來,“和營銷部打籃球?”
  “剛給穆彥打電話,聽見他們那邊玩得熱鬧,我也好久沒上過場,幹脆殺過去跟他們打一場。”紀遠堯邊說邊鬆開一絲不苟的領帶,走回自己辦公室,在門口回頭說,“對了,把程奕也叫上。”
  還在健身會所走道上,就聽見室內籃球館傳來加油的呼喊,籃球拍地發出咚咚的震耳聲響,強勁的運動節拍帶得全身細胞都要活起來。
  會所將兩層打通,透過架空層看台,正好俯瞰下麵籃球館。
  紀遠堯手撐扶欄,看得饒有興致,並不急於下去。
  場上賽況正激烈,平時衣冠楚楚的男人們全都露胳膊露腿,拿出一身彪悍勁騰挪撲躍,其中最吸引眼球的一個,穿著黑色球衣,露出勻稱的長腿,寬肩窄腰,真是豁出去的性感,對場外女觀眾太不厚道。
  當康傑和他搶球,女觀眾們一邊倒地支持穆彥,熱情堪比《灌高》裏舞花球的啦啦隊……我忍不住要同情可憐的康傑,卻見穆彥長身躍起,一球命中,動作之快、狠、準,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已是一片尖叫。
  身旁紀遠堯也用力鼓掌。
  我從小就是運動盲,看什麽球賽都隻能看個熱鬧。在學校時偶爾也去圍觀籃球場上的帥哥,花癡過一兩個學長,後來的男友不打籃球,我也好久沒看過被方方稱為“最佳耍帥運動”的籃球賽了。
  不知是誰注意到了我們,看見紀遠堯在鼓掌,下麵尖叫聲一弱,像沸騰的滾水裏摻進一瓢冷水,聽到“紀總來了”,個個收斂起形狀……營銷部的人在穆彥麵前野慣了,敢瘋敢鬧,見了紀遠堯還是有點敬畏的。
  穆彥仰頭望上來,揚了揚眉毛,臉上汗水被燈光耀得晶亮。
  “我們下去。”紀遠堯笑著,一邊走下樓梯一邊挽起襯衣袖子。
  “你真要上場?”我望著他襯衣筆挺的背影。
  他回頭,“這麽不看好我?”
  我哭笑不得,“看好是看好,可你打算穿成這樣打球?”
  他低頭打量自己質地考究的雪白襯衣,撣了撣裁剪精良的長褲,“有問題嗎?”
  再看看他腳上的正裝皮鞋,我努力忍回了話,其實很想問……籃球館打過蠟的地板光亮照人,他穿著這樣一雙硬底鞋上去,到底是想打球還是溜冰呢?
  說話間已走到場邊,康傑和穆彥一起走過來。
  穆彥什麽廢話也沒有,將手裏籃球直接往紀遠堯一拋,“玩兩把?”
  紀遠堯伸手接住球,“來吧。”
  我就看著他,居然在場邊將皮鞋一脫,穿著雙黑色襪子就上去了。
  康傑在旁搖頭,小聲壞笑著嘀咕,“您可悠著點啊。”
  我橫他一眼,“興許真人不露相。”
  他反應飛快,“打賭?輸了晚上請喝酒。”
  我噎住,眼角餘光瞄到場上紀遠堯高挑修長身影,沒入如狼似虎的一群野蠻人中間……心一橫,“賭就賭!”
  事實證明我果真慧眼識英雄。
  紀遠堯一上了籃球場,簡直判若兩人,身手靈活嫻熟,進攻時迅猛果斷,閃避時不慌不忙,一開始除了穆彥,其他人還縮手縮腳不敢與他拚搶,幾個回合下來,領教了他的厲害,雄性生物的好勝心被激發,在穆彥帶頭下,再不跟紀遠堯客氣。另一隊被穆彥他們壓製已久,現在有了紀遠堯,士氣大振,揚言洗雪前恥……場上打得如火如荼,戰況越來越激烈。
  在紀遠堯一個成功遠投後,我忍不住跺腳喝彩,要是這時會吹一聲口哨就完美了。
  剛這麽想,身後就傳來一聲漂亮的口哨,嚇了我一跳。
  是程奕。
  他和我們一起從公司過來,正好住在這附近公寓,說要回去換衣服,磨刀霍霍要在球場大戰一場,卻磨蹭到現在才過來。看著場上紀遠堯和穆彥針鋒相對,程奕誇張地感歎,“老大還藏了這麽一手!”
  孟綺剛剛還在對麵,不知什麽時候如影隨形來到程奕身後,笑著說,“要是你也上場,三巨頭就聚齊了。”程奕張望場上,顯得心癢又無奈,“我現在是替補……”
  她和他說話的語氣神色,在我這個外人看來,已不像下屬對上司。
  我移開目光,不去看他們,然而再看場上紀遠堯的身影,惕然一驚——會不會我看他的時候,也不自覺流露了超出秘書身份的情緒,會不會也有別人瞧在眼裏,才有杜菡之流編造的流言?這念頭讓我心裏一陣發虛。
  正走神想著,忽聽身旁程奕與孟綺同時大叫起來。
  場上,紀遠堯被穆彥撞倒了。
  他側跌下去,手肘撐地,眼鏡也跌掉……穆彥那一撞十分凶狠,自己也險些跌倒,卻到底體格強悍靈敏,單膝一屈又躍起,不管不顧拿到球,扣入籃筐!
  場上其他人卻已圍到紀遠堯身邊,我奔過去,幾乎與跑來的穆彥撞在一起,踉蹌間,我心頭火起,狠狠瞪他一眼。
  紀遠堯已經站起來,對關切詢問的同事連連擺手說沒事,袖子高挽的手肘卻擦破一大片,滲出血珠。穆彥指了指他手肘,“要不要處理一下?”
  他低頭看,像是這才注意到,“不要緊,繼續打。”
  大家都叫他先清理下,不然會感染。
  “我帶了急救包過來!”被銷售部同事一致稱為“小叮當”的傅小然,費力擠進來,果然還是她的裝備永遠細心齊全。紀遠堯尷尬地笑著,還想拒絕,我上前不由分說抬起他的胳膊,接過小然遞來的消毒棉花團,“忍一下,會有點疼。”
  浸過消毒酒精的棉花團從內到外洗過擦傷的皮膚,我小心翼翼,手上輕而又輕。
  洗過兩遍,我說,“好了,記得不要沾水。”
  抬眼,看見紀遠堯目不轉睛看著我的臉,像是怔了一下,才從我手中收回胳膊,“謝謝。”
  我被他瞬間收回的目光定住。
  是什麽藏在他眼裏,像帶著咒語,讓我無法呼吸。
  他又對小然道謝,帶著同樣溫柔感激的笑容。
  我清醒過來。
  剛才觸到他皮膚的溫度,仍停留在我手上,莫名有些臉燙。
  不自在地轉過臉,我裝作若無其事,蹲下身去撿那副跌落在地的眼鏡……眼前,一隻骨節修長分明的手伸來,將眼鏡拾起。
  穆彥淡淡看我一眼,晃著摔斷的鏡架,對紀遠堯說,“老大,你這副古董終於能換了,不用謝謝我。”
  紀遠堯給了他肩頭一拳,“這老家夥跟我的時間比你都長。”
  穆彥雙手捧起那眼鏡,神色內疚,“前輩,得罪了。”
  眾人絕倒。
  小然笑彎了腰。
  穆彥自己也笑,“所以說,早該換副新眼鏡了,跟你再久也不能跟一輩子。”
  “跟多久,就是多久的緣分。”紀遠堯仍將破眼鏡收起來,“老家夥不能薄待,我看修一下還能接著用。”
  穆彥笑笑,沒有接話。
  “這麽儉省……”我在他們一時無話的空隙開口,笑著調侃,“紀總,您對自己吝嗇點沒關係,給員工發薪的時候千萬不要啊!”
  眾人哄笑附和。
  再看紀遠堯和穆彥,各自神色如常,有笑有說,好像話裏從不曾有過針鋒相對的玄機。不是知道底細的人,也聽不出絲毫異樣。
  很多人想看穆彥和程奕的對抗賽兼個人秀,卻統統失望了。
  穆彥不打了,將球扔給康傑,徑自去更衣間,說走就走。
  最失望是程奕,專門換了衣服來,想一展身手,卻沒有人和他打——穆彥一走,剩下的隊友也都意興闌珊,康傑沒一會兒也嚷著腳脖子扭了,一瘸一拐下場去。
  紀遠堯若有所思,盯著場上,並不像在看他們打球。
  我看他手上還把玩著那副跌壞的眼鏡,伸出手說,“晚上我拿去眼鏡店裏修吧。”
  他沒把眼鏡給我,笑了笑,看著完全斷裂的鏡架,不無遺憾地歎口氣,“換換也好。”
  穆彥已換回衣服走過來。
  康傑問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飯,說著向我眨眼,暗示打賭輸了,該我請喝酒。
  “今天都累了。”穆彥一副不感興趣的表情。
  “改天吧。”紀遠堯順水推舟。
  兩個人看上去心情都不太好。
  外麵天色已發暗。
  籃球賽不了了之,大家漸漸散去,場上隻剩程奕、徐青等寥寥幾人還在自娛自樂,看客也走得隻剩孟綺和小然。程奕看上去還是興致高昂,並不介意有多少人肯跟他玩,隻是跳躍奔跑間的身影,顯得有點寡淡。
  晚上回到家,方方做了我喜歡的藕丸子,一進門就香味撲鼻。
  可即使回家有好友,開門見美食,我還是心情蕭索。
  最近方方在考慮跳槽,有家不錯的廣告公司請她去做設計主管,比起在雜誌社悠閑混日子,這份工作的專業空間和酬勞都更有吸引力。我極力鼓勵她接受新工作,她雖然舍不得已經過慣的安閑日子,想到翻倍的工作強度有些心虛,但還是咬牙決定過去了。
  “男人沒了,好工作來了,這是老天補給我的,不能不識好歹。”方雲曉一麵嚼著丸子一麵說著自嘲的話,像是滿不在乎,早已把那個跑掉的糟男人拋到九霄雲外。
  我慢吞吞說,“有個八卦,剛聽來還沒告訴你……”
  她眨眨眼,對八卦興趣盎然。
  “杜菡的幹爹被調走了,聽說是去了個清水衙門坐冷板凳,等退休。”
  “咦,那老頭不是混得挺風光嗎,怎麽說下就下了?”
  “誰知道,官場上的事,多半是站錯隊吧。”
  “不過杜小姐的後台應該不隻這一個……”
  “難說。”我趁她聽得入神,迅速搶走盤裏最後一顆丸子,“她那位置已經有人開始爭了,肥缺嘛,拚不了後台就拚資源,杜菡估計坐不穩了。”
  方方放下碗,大笑幾聲,“好,我就幸災樂禍,就高興!”
  她舉起碗,“我做的菜真好吃,妞,再添一碗飯來!”
  我拿著飯勺乖乖去廚房給她盛飯。
  卻聽見手機響了。
  方方跳到廚房門口,遞來手機,“夢中情人來電。”
  是穆彥。
  接起來還沒等我說話,就聽那邊急火攻心地說,“悅悅不見了!”
  我丟下碗出門,快步往他說的地方趕,就在第一次撿到穆小悅的路口,離我家不遠的路邊。
  老遠看見穆彥站在花壇旁的路燈下,焦急喊著悅悅的名字。
  我匆忙迎上去,“怎麽會在這裏走丟?”
  穆彥空著兩手,一臉無措懊惱,“我出來遛狗,走到這裏聽見花壇裏有聲音,它一頭撲進去……就不見了。”
  “遛狗遛這麽遠?”我大感驚愕,從他家過來這裏可不近。
  “今天順路……”穆彥語塞片刻,不耐煩地一揚眉毛,“我就是過來找你,順便帶上它!”
  我呆看他,他直望我,麵麵相覷。
  “悅悅往哪個方向跑的?”我定了定神,想起當務之急是找狗。
  穆彥指向花壇後麵的綠化隔離帶,護欄外是個小斜坡,連著市政公園的樹林,從這裏進不去,除非翻越護欄……我左右看看,領著穆彥找了個好落腳的地方,借著灌木遮擋,“從這兒翻進去,有條小路,它肯定是跑進裏麵玩了。”
  穆彥二話不說,長腿一抬就翻了進去,看著就是個經常翻牆揭瓦的。
  他身影沒入樹林裏麵影影綽綽的黑暗,隻有一點手機亮光晃動了幾下,隨著呼喚悅悅的聲音漸漸去遠。我在護欄外等著,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撥他手機竟然是“該用戶暫時無法接通”……也不知裏麵黑燈瞎火走到哪裏去了,實在等得心焦,我心一橫,費力翻過護欄,高一腳低一腳摸索著往裏走,“穆彥——悅悅——”
  腳下斜坡不好走,又滑又軟,樹上枝葉時不時掛住衣服,又有古怪的窸窣響聲。
  記得有一條市政工人和花工走的小路,卻半天也找不到,手機微光藍幽幽的照著,叫了無數聲也不見人回答,我漸漸發怵,再一次撥穆彥的電話,這次竟然通了,接了!
  “喂,穆彥!你在哪裏?”
  電話裏一片詭異的安靜。
  “穆彥?是你嗎?”
  沒有人說話,卻隱隱有呼吸聲。
  我背脊骨開始發冷,轉身快步往回走,聲音不自覺顫抖,“你不要嚇我,穆彥,你說話……”
  電話被掛斷,一片盲音傳來。
  冷汗爬滿後背。
  橫過的樹枝擋在前方,我胡亂撥開,心慌慌加快了步子,終於看到路燈亮光和前方的護欄。
  驀然身後一隻手搭住我肩膀。
  我頭皮發乍,慌忙間低頭一口朝肩上的手咬去。
  “啊!”
  這聲大叫,是穆彥的聲音。
  “你幹嘛咬人?”穆彥甩著手,又驚又痛的樣子。
  “你幹嘛嚇人?”我大口喘氣,心口還在乓乓狂跳,冷汗出了一身。
  “我隻是叫你別跑了,會摔的。”
  “明明就是裝神弄鬼,接了電話不說話!”
  “我就在你背後啊,還打什麽電話……”穆彥一本正經繃著臉,嘴角卻分明忍著促狹的笑。牽在背後的穆小狗也歪著頭,賊眉賊眼,朝我嗚嗚搖尾巴。
  總算找到這臭狗了,我鬆口氣,瞪它一眼,“什麽人養什麽狗,找你半天,也故意藏著不吭聲,下次再走丟活該被人偷去煮了,我才不來找你!”
  “人家不是故意不吭聲。”穆彥為它辯白,“那是沒法張嘴。”
  “嘴怎麽了?”我詫異地俯身看去,擔心穆小狗的嘴受傷。
  它昂頭衝我一晃,嘴邊有什麽東西甩了甩。
  我定睛仔細一看。
  “老鼠——”
  穆彥大笑。
  原來就為了叼住一隻老鼠,這狗不張嘴不吭聲,讓人找了半天。
  狗拿耗子的現場版,今兒算是長見識了。
  被穆彥伺機捉弄的憤怒,因穆小狗的耍寶表現,不由自主消散,我再也生不起氣來,隻催穆彥把老鼠弄走,別讓悅悅真的吃下去,太髒了。
  被奪去了好不容易抓來的老鼠,悅悅很受打擊,嗷嗷掙紮著,不讓我們把它抱過護欄。現在它已是肥美的一隻大狗了,抱進抱出可不輕鬆,累出穆彥一身汗。
  就著路燈打量這一人一狗,腳上有泥巴,身上沾著枯樹葉兒,狼狽到一處了。
  剛想嘲笑他們爺倆兒,忽見一道手電筒光柱照過來,有巡夜的市政工人過來了,“你們,幹什麽的?”
  我愣住,還在想怎麽解釋,卻被穆彥一拽——“撤!”
  他一手拽我,一手牽狗,在筆直的大路上撒腿狂奔,一口氣跑到停在路邊的車旁,打開車門,把我塞進副駕,把狗丟到後座,跳上車揚塵而去。
  我在上氣不接下去的狂奔之後,根本緩不過氣來罵他。
  他卻還能哈哈大笑,罪魁禍首也在後座亢奮地“汪汪”。
  “這人這狗都瘋了。”我隻剩翻白眼的力氣。
  穆彥晃了晃被我咬過的那隻手,“誰比較瘋,動不動就咬?”
  我鄙夷,“這是基本的防身意識好不好,萬一真是遇到變態、色魔、搶劫呢……”
  以前學校發生過幾次女生被襲擊的事件,專門請了人來培訓安全防身意識,別的我都沒記住,隻記著這一條——被人從背後搭住,千萬不要一下轉身,歹徒就等著你轉過來,下一步可能就是擊昏,扼喉什麽的。我解釋給穆彥聽,“最好就是這時候出其不意攻擊,趁歹徒分神趕緊跑,比如咬一口,掄包砸他腦袋,或者踢要害……”
  我斜目瞟向穆彥,說到最後這句,語聲漸弱。
  他好像幹咽了一下,半天沒說話。
  我轉過臉去忍笑忍得肩膀直抖。
  “謝謝你心慈手軟。”穆彥不冷不熱地說,“想笑就笑唄。”
  看他心情轉好的樣子,與下午冷臉判若兩人。
  卻不知道,他說特地過來找我,是為了什麽事情。
  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麽,臉上散漫的神情收斂起來,叫了一聲,“安瀾。”
  “我來找你,是想跟你說——”他放緩語聲,“我從下周開始休假,要暫時離開一段時間。”
  我呆了好一陣,輕聲問,“是休年假嗎?”
  他笑笑,“算是吧。”
  “那很好啊,忙了這麽久,也該休息一下了。”我盡量平靜如常,“打算休多久?”
  他沉默片刻,“不知道,也許幾天,也許久一點。”
  我怔怔聽著,不知該說什麽,嘴唇變得幹澀。
  在這個時候休長假,當然不會是他自己的意思。
  上麵要調查與他相關的工作問題,他此刻再在公司裏,繼續領導著營銷團隊,就顯得不合適了。在沒有調查出任何結論之前,隻能以休假為名,讓穆彥暫時離開工作崗位,既是避嫌,也是讓負責調查的紀遠堯和程奕不太為難。
  下午籃球賽結束後,穆彥和紀遠堯一起離開,想來是紀遠堯給了他授意。
  我不敢轉頭看他現在的表情,也不知該以怎樣的表情麵對他。
  車裏突然變得很安靜,連悅悅都不出聲。
  還是他打破沉默,“能休息一段時間也好,我真有些累了。”
  這個永不示弱的人,終於也說自己累了。
  我低頭笑,掩飾強烈的心酸,“你擺明是在刺激我這種沒有假期可享受的人。”
  他微微一笑。
  我仰頭靠了座椅,發白日夢地說,“要是我有假期,就找個喜歡的地方,一個人背著包去旅行,隻帶張地圖,沒有計劃,走到哪裏算哪裏,累了就住下休息,厭了就換個方向走,自由自在……”
  他居然沒有嘲笑我過於浪漫文藝,隻是笑著,聽著,隱約有神往的表情。
  我卻心酸得說不下去,“等你休假回來,大家還是老樣子,工作不會耽誤的。”
  穆彥轉過臉來看著我,目光像起了霧的深夜一樣平靜,“嗯,那都不要緊,我隻想跟你說一聲。”
  這樣的目光,隻望上一眼,竟無法抵禦。
  我硬生生將臉轉向一旁,克製著翻湧的情緒,微笑說,“是,我還沒忘記,你答應過把我要回企劃部的。”
  他目不轉睛看我良久。
  卻半笑半真地問,“跟我混有什麽好,老大身邊不是好乘涼嗎?”
  “朝現在的方向走下去,也許更輕鬆。”我平靜回答,“但最初的理想,我不想放棄。”
  
  第三十二章  
  “要不,你幹脆換個工作,正兒八經談個戀愛吧。”
  從外麵客廳飄進來這麽一句。
  我洗好澡,在浴室擦頭發。
  方方抱著薯片盤坐在沙發上,眼睛盯著電視,嘴巴在和我說話。
  “和誰談?”我問。
  “今晚一個電話就讓你衝出去的那位唄。”
  “你是說走丟的穆小狗?”我走出浴室,一麵梳散濕發,“可是人狗戀不被社會接受。”
  “那要是張三李四家的狗,你還會急急忙忙跑去?”
  方方斜起眼睛看我,從我腳沾泥巴,頭發帶著枯葉回來,她就這幅表情,儼然質疑我和某人偷情去了。我擠開威震天,坐到沙發另一頭,“你不是看不慣穆彥嗎?”
  她聳肩,“男人都這德性,他和沈紅偉的區別,無非是一個明目張膽,一個偷雞摸狗,真小人總比偽君子好。反正你也喜歡過他……話說回來,現在好像也沒變心。”
  我不知該說什麽好,抱貓在膝上,想起穆彥走時滿不在乎的笑容,明明承受著不公平的境遇,卻像真的開開心心去休假一樣,還說,打算趁這時間陪老頭子回一趟東北,老頭子好多年沒回過故鄉,越老越戀舊,時常嘮叨起東北的萬裏冰封,黑色凍土。
  這季節的東北已經冰天雪地了,我說,“帶足衣服,那邊冷。”
  “別噓寒問暖了,你又不是我女朋友,更不是我媽。”
  他惡毒的一句話,哽得我七竅生煙。
  “難得有機會欺負你,想看看你生氣的樣子了。”
  他半笑半真的表情卻讓我怎麽也發不了火。
  方方說得沒錯,他是特殊,至今依然特殊。
  一個那樣喜歡過的人,一個關照維護我許久的人,不管過去現在,於我的分量,總是不同。
  在他最光芒四射的時候,我竭力擺脫迷戀,慢慢遠離他;現在他失意寂寥,我所能做的,隻是和從前一樣對待他,不遠不近,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戀愛。”
  說出這兩個字,心底空蕩蕩,我訕笑,“哪還有這份心思。”
  “為什麽?”方方問,“一個都沒心思?你的紀老板呢?”
  我一愣,撲哧笑了,“你怎麽不幹脆說邱景國,把公司大佬一網打盡得了。”
  說完我自己哈哈大笑。
  盡管這完全不好笑。
  方方看著我,頓了頓卻隻是把一塊薯片扔進嘴裏,什麽也沒說。
  我搶過她的薯片,一邊分食,一邊看電視劇……那裏麵一男一女在說著激情纏綿的對白,我卻一句也沒聽進去,眼睛盯著屏幕,心裏恍惚想著另一回事。
  紀遠堯,穆彥,戀愛。
  這些念頭組合在一起多麽艱難古怪。
  當方方口無遮攔問出紀遠堯時,不知道為什麽,我會那樣局促,不得不用大笑來掩飾的局促。似乎隻是從別人嘴裏提到這種假設,也讓我局促。
  穆彥休假的消息公布之後,徐青暫代他的工作,程奕沒有直接介入,他開始真正像一個副總,站在管理者的高度來掌握這支團隊,不像初來乍到時一樣事必躬親。
  雖然公司對穆彥的調查是保密進行的,但沒有哪堵牆不透風,消息多少還是傳了些出去。
  從營銷部門到整個公司,表麵的風平浪靜之下,流言已悄然散播。
  康傑那張一貫笑嘻嘻的娃娃臉,最近也鮮見笑容,幾次在會議上與徐青意見不合,黑著臉離開。他的黑臉不是給徐青看的,是給程奕。
  徐青為人靈活,與程奕的關係可近可遠,現在頗有受到籠絡的意思,處處壓了康傑一頭。反觀徐青本人的立場,也顯得曖昧不明……看程奕的目的,是要製造這兩員大將的嫌隙,從內部瓦解穆彥的影響力。一手扶植孟綺上位,隻怕是在給踢開康傑做準備。
  中午在員工餐廳和康傑一個桌子吃飯,他向我抱怨穆小狗的劣跡斑斑。
  穆彥休假一走,不放心把穆小狗寄養在寵物店,我家又有威震天,照顧它老人家的重任就被強行指派給康傑。反正康傑單身一人,獨居大屋,多一隻狗也不嫌擠。
  穆彥還特別叮囑康傑,凡是關於穆小狗的難題,都可以向我求援。
  我就這麽成了他的臨時養狗顧問。
  餐桌上聊著穆小狗,午餐時間變得很愉快,康傑黑了一上午的臉總算變得晴朗,繪聲繪色描述穆小狗聽見電話裏穆彥的聲音時,如何激動地滿屋亂找……大概是我們的笑聲引來了程奕,他走過來,坐到康傑身邊,問什麽事這麽開心,也不和大家分享。
  康傑前一分鍾還像個話簍子,現在沉默是金。
  我和程奕敷衍了幾句,說起寵物的話題,他並不感興趣,聊了會兒就走了。
  看著康傑晴轉陰的臉色,我試著委婉提醒他,現在並沒到劃分陣營的時候,何必自己站到非此即彼的立場上,多一些退路總是好的——這是我的想法,但康傑並不領情,他聽懂了我的暗示,卻用一種陌生的目光審視我,帶著三分疏離,三分研判。
  麵對他的目光,我收回了原本想說的話。
  畢竟不是度假時一起釣魚探險的夥伴了,那時毫無芥蒂的對話,再不會發生在彼此之間。
  事實證明,我還是天真了。
  康傑是對的,即使他不表明立場,也會被迫選擇站隊——程奕很快把站隊的選擇拋到我們麵前,沒有給人觀望的餘地,幾乎是穆彥前腳剛走,他這裏就開始分化隊伍。
  孟綺升職的消息還沒有正式發布,大家已心中有數。
  周五,程奕以私人名義發起部門聚會,名義上是普通的周末娛樂,實則都猜到是給孟綺慶祝升職。這麽高調的捧場,無非是在暗示,“跟著我,有肉吃。”
  吃肉或是不吃肉,聚會參加還是不參加,非選不可。
  康傑沒去,徐青去了。
  因此銷售部一大半人沒有到場,企劃部倒來了不少。
  程奕先打了電話給我,孟綺又當麵邀請一次,臨到下班時,程奕從紀遠堯辦公室出來,特意又告訴我一次——如果這樣我還不去,等於直接甩臉色給人看了。
  向紀遠堯做完工作簡報,我故意歎口氣。
  他詢問的目光投來。
  我將晚上的聚會告訴他,笑著抱怨,“真累,下了班隻想回家睡覺,哪還有精神玩。”
  紀遠堯一笑,漫不經心理了理桌上文件,“難得周末,去玩吧,累了早點走就是。”
  見他這樣說,我心裏多少有數,笑著點頭。
  轉身卻笑不出來。
  連紀遠堯都在若有若無地幫著程奕撐場麵。
  反手帶上辦公室的門,我不經意抬眼,在門即將合上的刹那,撞上紀遠堯的目光——他也在審視我背影。
  我僵了一瞬,輕輕的,若無其事將門帶上。
  晚上的聚會,如同預料中一樣無趣。
  從餐桌到酒局,都是一群人拿捏著,試探著,虛應著在表演。
  隻是把演戲的布景從白天的辦公室搬到了觥籌交錯的夜色下,除了作為主角的孟綺,春風滿麵以外,大多數人各懷心思。
  我坐在角落,和身邊的同事有一搭無一搭說著話,目光逡巡場中,觀察著每個人的表演。
  孟綺被簇擁著,不知是喝第幾杯了,次次都一飲到底。
  程奕在一旁笑著,身旁不乏殷勤者,頻頻斟酒舉杯。
  他們是今晚的贏家。
  我想起許久之前,類似的場麵,隻是那時的男主角是躊躇滿誌的穆彥。
  不知他現在又在哪裏,在做什麽,零下十幾度的東北該是積雪盈尺了。
  我擱下杯子,越過迷離燈光下的男男女女,走到會所包房的露台去透氣。
  露台上很冷,大衣忘在裏麵,風吹得我瑟縮清醒。
  又想起了三十五層的天台,想起那盛滿煙蒂的舊杯子。
  眼前揮之不去,盡是那個背影,盡是那個人。
  “不冷嗎?”
  身後傳來略帶沙啞的嫵媚語聲,不用回頭已知道是孟綺。
  她走到我身邊來,也靠著露台欄杆,穿得更少,一半白皙飽滿的胸口□在寒風中。
  “看見你更冷。”我笑了笑。
  她撩撩頭發,眯起眼睛看我,“心情不好?”
  我半開玩笑地回答,“正在嫉妒你。”
  她哧的一聲笑,“這麽直接?”
  我笑而不言,等她出招。
  她迎視我半晌,還是轉開了目光,看著露台外夜色闌珊,“今天你來,我真高興。”
  沒有想到她會說這句話,我失語,豎起的刺不知該往哪裏紮。
  眼前的孟綺看上去沒有以往的侵略性,神色裏倒像帶了點茫然。
  在這個屬於她的勝利之日,怎麽還會茫然。
  我審視著她,她也平靜接受我的審視。
  “你一直看不起我這種人,對吧。”她輕描淡寫地問,“你,還有穆彥,是不是一直像看小醜一樣,看我醜態百出,讓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她身上有濃烈酒氣,如果沒有喝高,也許不會同我講這些話。
  露台上的風更大了,我轉過頭,“進去吧,這裏太冷了。”
  她卻望著我,迷蒙了目光,“你說,是不是?”
  她的手搭上我胳膊,冰涼冰涼的。
  “不是。”
  我幹硬地回答,卻知道這是違心之言。
  她看了我好一陣,嗤笑,“你也變得這麽虛偽。”
  虛偽。
  這一次當麵聽到這樣的評價。
  露台的門被推開,是傅小然。
  “啊,你們在這裏。”她詫異,手撲扇著,“裏麵一股煙味,我出來透透氣。”
  “我們也是出來透氣。”我笑笑。
  孟綺又回到酒桌前,一杯接一杯豪飲。
  片刻前的談話,沒有影響她春風得意的姿態,那一刻偶露的迷茫倒像我一廂情願的錯覺。
  借口感冒頭疼,我要提早離開。
  幾個已經喝高的同事不肯放行,拽著我要罰過酒才許走。
  程奕過來解圍,做出維護我的樣子,叫大家對女士別太勉強。
  本來隻是鬧著玩,他這麽一說,氣氛反倒隔閡,連喝酒都索然無味。
  程奕自己也覺察到了,有些訕訕。
  在這個團隊裏,他依然像個外人,手腕可以為他拉攏人脈,卻贏取不了人心。
  聚會之後,我以為,下周就該公布孟綺的職務任命了。
  奇怪的是,將近一周過去,仍然沒有動靜。
  我這裏算是消息最靈通的位置,按常理,程序也該走下來了。
  同樣蹊蹺的,還有所謂對穆彥的調查——他離開崗位,休假已好些天,卻沒看到任何實質性的行動,紀遠堯隻讓財務部門全麵清點營銷費用,會同企劃部門做一個說明報告。
  程奕幾乎沒有插手此事。
  他在忙於對正信的窮追猛打,和對市場的重新占領。
  這才是正事,運籌帷幄那麽久,就等著收獲季來臨,摘取漂亮果實——隻是摘果子的人,已經不是當初種果樹的人了。那個辛辛苦苦種下果樹,日日夜夜守護著果樹的人,在果實終於結成的時候,卻成了局外人。
  可我堅信,這不會是最終的結果。
  若說紀遠堯就這麽輕易拋棄了一起奮鬥過來的夥伴,將穆彥當做舍車保帥的棋子——這也許是上位者慣常的做法,卻不會是紀遠堯的作風。穆彥話裏話外透出的失望,也許隻是情緒所致,也洗有不為外人道的誤會。
  我不相信紀遠堯是這樣涼薄寡恩的人。
  看著他沉靜不迫,依然做著手上該做的事,頂著上下壓力,混若無事人一樣,這樣的狀態讓我想起他釣魚時的樣子,凝神、耐心、敏銳,一到時機就會毫不猶豫地出手。
  再下周,紀遠堯要回總部述職,我忙於準備他的述職報告和材料,幾天下來連軸轉,要不是家裏有方方,連給威震天買貓糧的時間都沒有了。
  而穆彥,一直沒有打過電話,短信也沒有。
  聽康傑說,他倒是每晚一個電話問候穆小悅大人的起居。
  我很無語。
  方方說,“既然惦記著,那就打給他唄。”
  “拒絕了人,又去招惹,這不是手欠麽。”
  “你不拒絕不就行了。”
  “你怎麽這麽容易變節……”
  “唔,聽小康說起,這頭孔雀男還是有些地方不錯的……”
  女人果然耳根軟。
  前天晚上我在公司加班,康傑驚恐地打電話來,說穆小狗吃雞骨頭被卡住了。我叫他趕緊帶去上次那家MAYA寵物醫院,說了半天地址也說不明白,我又□乏術,索性讓方方帶他去——這兩人在醫院守著貪吃的穆小狗取出那塊兒倒黴骨頭,就那麽一晚上,也不知聊了些什麽,竟讓方方對穆彥大為改觀。康傑這個銷售經理實在不是白混的,當年號稱能把一頭豬忽悠成熊貓,看來寶刀未老。
  他們甚至相約這周六一起去給穆小悅做美容,計劃給他弄個新發型。
  我做好心理準備,等待接受穆小狗晴天霹靂一樣的新形象。
  然而,沒等到周六,另一個讓人錯愕的消息卻傳來。
  孟綺遞交了辭職信。
  孟綺離開公司的時候,異常狼狽。
  她是周五上午直接來交的辭職信。
  康傑簽字,程奕簽字,人事部門全部手續通過,到中午下班就已完成流程。
  連工作交接也是直接與康傑對接的,之後人事主管陪同她回到座位,簡單收拾了個人物品,隻抱著兩隻大紙袋,就走出公司大門。
  在電梯口,一隻紙袋掉在地上,東西散落一地……隻有傅小然一個人上前幫她收拾,三十六層的其他人,那些共事時久的同事們,沒有一個人對她的離開有所表現,全都保持距離,在一旁漠然看著,甚至沒人對她說句再見。
  這一幕也正是小然後來告訴我的。
  當時我一無所知,正在從機場返回公司的路上。
  紀遠堯提早啟程,原本下周一才回總部述職,卻悄然提前到周五一早飛赴香港。
  他沒有讓我通知總部的接待人員,隻告知不用接機。
  我也沒多問,猜想他周末提早出發,多半有私人安排——這也正常,誰沒有訪友晤舊的時候呢,假行程之便,和公事並不衝突。他低調不聲張,酒店也是以私人名義訂的。
  一早和老範送他去機場,路上他還在一氣不停地安排離開期間工作,我一一應聲記錄。
  一年的最後一個月,最是繁瑣,全年的工作要收尾,來年的計劃要搬上來,大小瑣事總爆發,還有最頭疼的資金流……我隻慶幸,遇到一個邏輯極強,有條不紊的上司真是幸運,在他大腦中,像安裝著一個強大的處理係統,指派下來的每件事都已分好條理,從不會將一團亂麻不負責任地丟給我。
  要到下周四紀遠堯才回來,這期間的日常事務,他指定程奕全權決定。
  好在這周也沒有太重要的事,隻是營銷部門比較忙,他們要確定年終客戶答謝方案。
  我試探問,營銷這邊具體的事兒,還是徐青負責嗎。
  紀遠堯的目光斜了過來,嘴角一勾。
  以前我最怕被他這樣看著,像在照X光,無處遁形。
  習以為常之後,我笑了笑,與他心照不宣。
  這句話的言下之意,我是問,穆彥是不是還要繼續休假。
  “徐青也就再頂兩天吧。”紀遠堯不緊不慢回答。
  這麽說穆彥快要回來了。
  意料之中的竊喜。
  我想淡定平穩一點,可笑容已經自己爬到臉上來。
  “笑什麽?”紀遠堯明知故問。
  “沒笑,沒笑。”我裝出一本正經。
  他半側了臉,瞅著我,眉間舒展。
  他的喜怒起伏,沒有人比我站在旁邊看得更清楚了。
  低氣壓籠罩的這些天裏,他比任何時候都淡定自若,喜怒不驚,不管是邱景國的施壓、穆彥的暫離,還是程奕的得意,仿佛都吹不起他這裏一點波紋。
  但這平靜之下,壓抑著多少情緒,隻有他自己清楚。
  我隻知道,他已很久沒這麽輕鬆的說說笑笑。
  然而今天的紀遠堯,似乎有哪裏不同,話明顯比平日多了,語速也快,像有某種情緒不自覺地流露——直覺告訴我,並不是壞情緒。
  到了機場,他總算交代完繁瑣的工作,舒了口氣,抬腕看看時間,“你們回去吧。”
  人來人往的候機廳門口,遙遠含糊的播音在一遍遍重複著。
  要有好幾天見不到他。
  望著他的臉,想說聲旅途順利,我卻不由自主問,“還有別的事嗎?”
  他溫和地笑笑,“別的都不要緊,讓程奕安排就是……有事我會給你電話。”
  “好。”我點頭,別無話說。
  “那我走了。”他卻沒有轉身,仍靜靜看著我。
  該說再見了,張了嘴,聲音卻不知忘在哪裏。
  我就這麽怔住。
  他笑了,近前輕輕給了我一個告別的擁抱,拍了拍我的後背。
  隻是禮節性地告別,可當他衣襟上透來的獨特氣息撲入鼻端,混雜了男性的體溫與衣服上的清新味道,我竟緊張到窒息,僵硬地無法作出反應。
  迷怔裏,他放開我,轉身離去,背影消失在機場匆匆碌碌的人叢裏。
  一個短暫的擁抱,像夢裏才有的場景,在眼前回放又回放。
  回到公司,毫無征兆,沒有來由,就得知孟綺辭職的消息。
  程奕將我叫進他辦公室,將他代替紀遠堯在總經理簽名欄上簽字生效的人事文件遞來。
  我問了個明知故問的蠢問題,“紀總知道?”
  程奕點頭。
  紀遠堯在機場說,“別的也不要緊,讓程奕安排”——現在我大概明白是什麽意思了。
  孟綺的突然辭職,對他和程奕而言,一點也不突然。
  就在程奕為她舉行所謂的慶功會時,已經準備好親自對她宣布這決定。
  公司希望由她自己提出辭職,不用公開原因,不使雙方撕破臉,走得太難看。
  理由很簡單,向來精明謹慎的孟綺,觸犯了雷打不動的一條禁令:越級上報。
  ——她越過頂頭上司,也越過紀遠堯,向前來視察的財務官Evan報告了營銷總監穆彥的經費支出問題,並提供和馮海峰相關的證據,指出最初BR篡改報告的行為,是出自穆彥的授意。
  穆彥有沒有過失,有沒有做過那些事,現在並不重要了。
  孟綺的辭職,意味對穆彥的調查還沒有開始,結果已經注定。
  紀遠堯不會允許那樣嚴重的過失發生在穆彥身上,否則一損俱損,穆彥倒下去的時候,必將動搖他的地位。所以,錯的隻能是孟綺,隻能是她作出了錯誤的行為。
  大多公司都有明文或非明文的禁忌,其中之一就是越級上報。
  這是對管理秩序與職場規則的挑釁,一旦開禁,多米諾骨牌般的惡果必然隨之而來。
  沒有哪個公司會鼓勵這種行為,哪怕是出於善意,也不被原諒。即使上司犯有嚴重過失,也自有更上一級來監督,被自己下屬越級告上去,高層往往會先選擇充耳不聞的庇護,隨後再來清理門戶——那個越級上報的人,通常不會有好果子吃。
  程奕說出這原由的時候,神色嚴肅,目光冷靜,沒有半分多餘的情緒流露。
  就像這一切,統統與他無關。
  就像孟綺一個人做盡所有的壞事,出賣一手將她帶出來的穆彥。
  精於算計的孟綺,一定沒有想到,在她正春風得意的時候,已被人當做攀上袖子的小甲蟲,輕輕抖一抖袖子,就摔開了。
  我望著眼前這人,在這張毫無侵略感的陽光麵孔上,看到一個徹底陌生的程奕。
  現在的他,終於也是一個標準的職業人了。
  離開程奕辦公室,我回到自己座位,平靜刻板地處理工作。
  一直忙到眼睛幹澀,心裏堵著沉甸甸的鉛塊。
  抬起頭,突然很想呼吸一口寒冷新鮮的空氣。
  推開三十五層天台的門。
  我站在穆彥以往佇立的圍欄後麵,裹緊大衣,裙下絲襪擋不住刺骨的風。
  那隻“煙灰缸”還在,落滿厚厚灰塵,裏麵煙頭像陳年古董。
  抽出瑟縮在大衣口袋裏的手,將煙頭倒出來,攤開在掌心看。
  杯子都髒了,忍不住,抽出紙巾一點點將它擦幹淨。
  風吹得兩手冰冷,滿眼望出去,灰蒙蒙的天際線下,鱗次櫛比的高樓如金屬般堅硬。
  每一棟金屬堡壘般的大樓裏,又有多少如我,如孟綺,如穆彥,如紀遠堯一樣螞蟻般渺小的人,在看不見的財富和資本之網裏碌碌穿梭……有的螞蟻小,有的螞蟻大,差別僅此而已。
  我的手指有點發僵,按了兩次才撥出穆彥的電話。
  聽見他聲音的一瞬,心底五味俱全,說不出話來。
  “安瀾?”他壓低了語聲,電話那邊很安靜,沒有一點雜音。
  我問,“你在哪裏?”
  他沒有回答,沉默片刻,“你是要告訴我,孟綺辭職的事?”
  我默然,當然,他當然不會像我一樣蒙在鼓裏。
  我感到陷落,正在陷落,落進一個巨大的失望之中。
  卻仍不甘心地問,“你早知道會這樣?”
  電話裏,他隻說了平靜的一句,“我明天回來,到時再跟你說。”
  “明天?”我喃喃重複。
  “老大已經出發了吧?”他不答反問。
  “是,他提早了行程。”
  穆彥笑了下,“那就好。”
  我如釋重負,也茫然若失。
  晚上和方方聊起孟綺,不約而同想到她以後的去向,這個打擊來得太突然,她毫無準備,狠狠一個跟頭栽下去,以後要怎麽辦,再從哪裏站起來……想著這些,心裏不是滋味。
  針鋒相對了這麽久,一夜之間,這個人就被公司抹去,抹得不留痕跡。
  我難以理解,孟綺怎會犯這麽低級的錯,又有什麽理由不擇手段攻擊穆彥。
  方方堅信她是受了程奕的利用,現在被程奕當棄子甩開。
  真是這樣嗎?
  我站得離他們那麽近,卻一直看得雲山霧罩,慢慢發覺,一係列起伏轉折的背後,程奕才是最關鍵的環節——他究竟在紀遠堯與邱景國這場殺人不見血的爭鬥中,扮演了什麽角色;又在穆彥,在孟綺身後演出了什麽戲份?
  無法深想,越想越心涼。
  也不用深想,我知道,攤牌的時候就要到了。
  到底朋友一場,方方惦記著孟綺,終於說,“打個電話給她吧。”
  不知道這個時候她會不會樂意聽到我的問候。
  方方想了想,自己撥了孟綺的號碼。
  電話接通之後,方方表情詫異,把手機遞到我耳邊——裏麵傳來很High的音樂聲,男男女女的尖笑聲震耳掀天。
  孟綺大著嗓子邊說邊笑,明顯已經喝高了,在那環境裏,根本聽不清我們在說什麽。
  方方尷尬無語,沒說幾句,那邊匆匆就掛了。
  “好像用不著我們操心,她也不愁再找份工作。”方方歎口氣,“這方麵,我挺佩服她的。”
  我不知說什麽好,倒覺得,寧可聽見孟綺在哭,也比聽到剛才電話裏的笑聲更好。
  她笑得那麽張揚,張揚得近乎空洞。
  “明知道周圍人都不喜歡自己,還是活得漂漂亮亮,我行我素,這一點她比我們都強。”方方感慨,“她是自私,但誰又不自私呢?隻做對自己有利的事,別人怎麽評價完全不管。做到她這種程度,也是人才,這個社會可能更喜歡這樣的人。”
  “她舍得付出代價。”我並不讚同方方的最後一句話,卻也不想反駁。
  想起那天晚上,在會所露台,孟綺的茫然表情,不知道那樣的代價對她來說,是不是真的值得,但願她擁有外表所示的堅強。這次苦頭吃足,對她應該會是一個新的起點,要說有多同情,也談不上……隻希望她能過得好吧。
  今天疲乏又低落,早早躺在床上卻睡不著,
  腦子裏滿是不同的麵孔、奇奇怪怪的對話和景象,像在快鏡頭放映電影……神智有些迷糊,我閉著眼睛,放任思緒漂浮……穆彥明天要回來了,這個時候是在收拾行裝吧;紀遠堯又在哪裏呢,是一個人在酒店看書,還是拜訪朋友,把酒言歡。
  兩個人的身影,在腦海中交剪而過,淡淡筆觸勾勒出的影廓,一晃就不見了。
  半夢半醒的意識裏,掠過機場那個告別的擁抱。
  那一刻,為什麽我會僵硬不安,身體本能的退縮。
  距離明明近了,卻像與那個人更加疏遠。
  淩晨兩點過,方方和我,被電話吵了起來。
  來電是孟綺的號碼,接起來卻是個男人的聲音,說孟綺爛醉如泥,一個人在他的酒吧裏喝到打烊還不肯走,現在神誌不清,也不知家住哪裏。
  酒吧老板無奈找出她包裏的手機,照著通話記錄裏最後一個聯係號碼撥過來,找到了方方。
  冬天深夜裏,我們打車趕過去,把醉得半死的孟綺半拖半扛地弄了回來。
  將她塞到沙發上,拿毯子蓋上時,她吐了,幾乎吐到方方身上。
  我們手忙腳亂扶她到衛生間,她吐了好幾次,狼狽不堪地滑坐在地,貼著冬天冰冷的瓷磚地麵,長發散亂,滿身酒氣。我扶起她,讓她靠在我身上,怕她摔倒……方方弄來熱毛巾,幫她擦幹淨臉,折騰到天快亮的時候,孟綺差不多緩過來,披頭散發躺在沙發上,臉色青白,憔悴不堪。
  她望著我們,有氣無力地說謝謝。
  我問她要不要進臥室再睡一會兒,她搖搖頭,很拘謹的樣子,問有沒有熱水喝。
  方方進廚房去給她弄解酒的檸檬茶。
  看著她木然發怔地坐著,我也沉默,這個時候什麽都不說最好。
  威震天警惕地跳到餐桌上,衝霸占了它領地的孟綺不滿地豎起尾巴。
  孟綺轉頭看它,宿醉後嗓音嘶啞,“小威,你也討厭我?”
  我把貓抱下來,安撫地撓了撓它脖子,“這貓小心眼,呆頭呆腦的。”
  孟綺笑笑,頭發淩亂垂在臉側,“看來我被它列為不受歡迎的人了。”
  “怎麽會。”我笑道,“這裏從來沒有不歡迎你。”
  “安瀾……”孟綺抬眼,認真地看著我,“你從來沒討厭過我嗎?”
  我頓住撫摸小威的手,想了想,不想掩飾,“討厭過。”
  她露出釋然表情,“謝謝你說真話。”
  我看著她的臉,留意到宿醉之後眼睛下麵的淤青和浮腫,看上去已經不是最初認識的時候,那個青春飛揚,美得肆無忌憚的孟綺。我緩聲問,“你對穆彥做的事,自己不後悔嗎?”
  孟綺臉色變了變,沒有回答。
  我不想指責她,指責也沒有意義,隻是為穆彥感到不值與不平,“他也沒有虧待過你,一手把我們帶出來,現在你回過頭害他……孟綺,你怎麽想的?”
  提起穆彥的名字,孟綺目光微變,顯出尖銳,聽到我這樣問,她反倒笑了,“好像個個都覺得我不識好歹,對大好人恩將仇報了?你也認為我該感恩戴德,假裝不知道穆彥有多瞧不起我?”
  剛才還是平靜的,提起穆彥,孟綺開始有些偏激。
  我不想和她爭辯,隻回答,“如果非要把人往壞處想,難免覺得誰都對不起你。”
   “你當然有資格說這種話。”孟綺嘲諷地笑。
  方方調好三杯熱騰騰的檸檬茶端出來,並沒察覺我和孟綺之間的僵硬。
  捧了散發著檸檬清香的玻璃杯在手裏,一時誰都無話,隻是低頭喝茶。
  “在聊什麽呢?”方方好奇地問,“聽見你們說什麽好人壞人?”
  “是啊,在討論一個人。”孟綺看著我,不掩譏誚,“安瀾心目中的大好人。”
  “我沒說過。”
  “誰?”方方問。
  “穆彥。”孟綺故意將這名字說得很清晰,“你不認為他是個大好人嗎?”
  “那你告訴我,他有多壞?”我被她激得笑了,放下茶杯,反詰地問。
  孟綺盯著我,笑了笑,“你想知道,我就講個八卦,信不信由你。”
  我點點頭,“好,你說我聽。”
  孟綺抿了抿嘴角,“市場部的馮海峰,還記得吧?”
  我笑笑,怎麽能不記得。
  “馮海峰去了正信之後,所有人都說他不地道。”孟綺哂然搖頭,“可是,說出來都沒人肯信,當初老馮走的時候,滿以為公司會讓他再回去,以為過了那個風頭,穆彥會把市場部再招回來。”
  方方脫口而出,“怎麽可能,他做夢呢!”
  孟綺冷笑,“老馮沒做白日夢,隻是太相信人,被他的好上司騙得死心塌地。”
  方方打斷,“你和那個馮什麽,關係很好?”
  “談不上。”孟綺頓了下,淡淡一笑,“男人嘛。”
  一個八麵玲瓏的美女,隻要她願意,男人總樂於為她幫幫小忙,獻獻殷勤,關係總不會太壞。
  “當時BR的事情瞞不住了,穆彥為了保自己,暗地已經決定放棄市場部,卻跟老馮許諾,讓他暫時先離開公司,等事情過去,再招他們回來。”孟綺的目光投向我,“你知道的,老馮清楚不少底細,逼急了他說不定鬧得不好收拾。”
  回想馮海峰離開公司那天,茫然無措卻平靜接受的樣子,我想找出可反駁的地方,卻不得不接受腦子裏自動冒出的念頭——難怪馮海峰走時,沒為自己做半句辯解,之後卻做出那麽絕的事。
  如果真是這樣,就算馮海峰有委屈,但他信穆彥,接受穆彥的安排。最後穆彥的承諾落空,市場部裁了就裁了,人走了再沒有回來的位置。等他弄明白,BR的麻煩已經過去了,後果都由他和市場部承擔,再說什麽也沒人聽了。
  方方以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孟綺,又看看我。
  孟綺的目光與膚色一樣黯淡,“如果不是穆彥兩麵三刀,老馮不一定會到正信去……老馮想不到他是那樣的人,誰又想得到呢。”
  方方愣愣地問,“可你怎麽知道,那馮什麽,說的就是真話?”
  孟綺無所謂地笑笑,“我說了,隻是八卦,是我背後道人是非,愛信不信。最好把這話拿去告訴穆彥,就告訴他是孟綺說的,讓他自己辟謠吧。”
  我沉默。
  她們的目光都落在我臉上,神色各異,像要等我說些什麽。
  而我什麽也不想說,什麽也說不出,隻想再知道一件事——
  “這些,都和程奕無關?”我望著孟綺的眼睛。
  她的眼神似乎被這問題刺得一縮,緘默了很久,姿態僵硬地看我,“你覺得,和他有關?”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孟綺的表情,讓我相信,這是實話。
  “調查BR的時候,他給過我暗示,也算是拉攏……我想方設法撬開老馮的嘴,搞清楚了怎麽回事,但我沒告訴程奕。”孟綺古怪地笑了笑,“我知道穆彥有偏見,瞧不起我,但那時還相信隻要努力,拿得出業績,他總會改觀……後來才算看清楚,要麽我離開公司,要麽換一個老大,跟在他手下,我已經被定義為不可信任的人,好機會永遠不會給我。”
  提起穆彥,孟綺眼裏切切的,也不知是不是憎惡,不知道她對穆彥是真有心思還是隻想找個靠山,或者兼而有之。孟綺是聰明的,懂得捷徑之便,也深知男人的軟肋。
  可在穆彥這裏,她撞上一壁牆,屢屢碰壁。
  那堵牆已經撞上去,穿不過,也退不回。
  正在最尷尬的時候,來了程奕——像是專門給她的一個轉機,這一位職務更高,來頭更大,甚至對她更有興趣……我了解孟綺的轉變,這麽做無可厚非,誰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
  孟綺還是選擇站到了穆彥的對立麵,借著程奕的高枝往上爬,繞開穆彥這個絆腳石,甚至以後也將踩過他頭上。有了程奕撐腰,隻要穆彥失勢,康傑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擋在她麵前的石頭就全都搬開了。有機會要上位,沒機會就製造機會上位。
  這是孟綺的如意算盤。
  她很倔強,始終沒說自己被利用,也不提程奕有沒有暗示或授意。
  恐怕連她自己也至今沒搞清楚,程奕到底想做什麽,到底做了什麽。
  就這麽聰明反被聰明誤,成了糊塗炮灰。
    
  第三十三章  
  孟綺走後,茶幾上的三杯檸檬茶還散發著溫暖香氣。
  方方怔愣一陣,轉頭問,“她說的事……真的假的?”
  我無法回答。
  她問,“你信不信?”
  我沉默。
  她張了張嘴還要問。
  我抓過椅後靠墊,擋住臉,悶聲說,“別問我!”
  靠墊很軟,卻帶不來一絲暖意。
  記憶不會說謊,曾在眼前發生的一幕幕,飛速掠回。
  墨汁滴進清水,陰影迅速擴散,那些忽略過的,不在意的細枝末節,突然間清晰放大數倍,如顯微鏡下的標本呈現眼前。
  裁員那天,天台上穆彥沉悶抽煙的背影;
  天橋上重提此事,他複雜莫名的表情;
  最後定格在眼前,揮之不去的,是那個早上,紀遠堯傳達裁員的決定,一個人站在晨光鋪灑而入的窗後,凝固如冰冷大理石般的側影。
  之前我想弄明白,現在害怕明白。
  越來越明顯的事實,是裹在層層布帛下麵的刀,沒有鞘。
  隱約知道,揭開,再揭開,就要將自己割到。
  深吸一口氣,我扔下靠墊,寧肯裝聾作傻,“管他的,我們去看穆小悅。”
   方方瞪著我,好像不相信我若無其事的笑臉。
  我不理她,起來拉開窗簾,看見外麵冬陽燦爛。
  不去懷疑最初的信賴,那是不可觸動的底線。
  想到要見穆小悅,我和方方心情放晴,約會美少年也沒這麽歡欣。
  還沒出門,康傑的電話就催來了,等我們趕到MAYA二樓的美容部,遠遠聽見穆小悅亢奮的吠叫,和康傑無可奈何的嗬斥。
  穆小悅正被一隻前來美容的長毛兔子深深吸引,吐著舌頭,一臉花癡地想撲過去。
  被她的大舌頭舔一口,那安哥拉長毛灰兔的半條小命,怕要嚇沒了。
  “悅悅寶貝!”
  方方摟住這狗,又捏又親,比對我家威震天熱情一百倍。
  我朝她撇嘴。
  重狗輕貓、重男輕女、重色輕友,都是沒品的表現。
  還算穆小悅是個有良心的,知道誰是老熟人,見到我異常熱情,尾巴都快甩掉了。
  “行了行了,別搖了,一會兒好好做個造型,迎接你爹回家。”我捋了捋它圓滾滾的大腦袋。
  “老大一早的航班,這會兒都快到了,落地就給他個驚喜。”康傑壞笑。
  方方看我一眼,我若無其事地笑。
  來時對她說了,見到康傑,不要提起孟綺那些話,就當不知道——今天的穆小狗才是主角,那些打破頭的是是非非,都暫時拋來,什麽也不如這隻小土狗的美麗重要。
  寵物美容師大概也是第一次給土狗做造型,為難地征詢我們意見。
  康傑和方方這兩個雷人,完全無視客觀條件,提了無數雷死人的設想,諸如染色、朋克頭、公主裙……甚至康傑冒出一句,“剃個光頭怎麽樣?”
  我真的同情穆小悅了。
  今天要不是有我在,不知它會不會被整成外星狗。
  最後還是我的靠譜建議得到美容師的認可。
  穆小悅被牽進去了,三個“家長”無聊地等在休息區裏看電視,牆上液晶電視屏正在放一部愛情片,台詞都是老套路,聽了上句就能猜出下句。康傑和方方已經玩得像老熟人一樣,理也不理我,自顧玩起猜台詞的遊戲,電視裏角色剛一開口,這兩人就搶著說出下句台詞,你一句我一句,配合默契。
  我坐到後麵沙發翻雜誌。
  雖然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看著康傑與方方說笑自如,心情也開始變好。
  職場上沒有朋友,隻有作戰的拍檔,“同事”是經過了脫水處理的兩個字。
  可我仍時常想,每天八小時的相處,不會沒有感情,這份感情帶不進工作,是不是可以帶出辦公室,帶進日常生活裏。假使有一天不再是同事,能做朋友也許更好。
  像康傑,像小然,早已不是朋友勝似朋友。
  而穆彥……該將他算作哪一種人,朋友嗎?
  我合起手中雜誌,手機卻響起來。
  正是穆彥。
  他已經下了飛機,正在返回市區的路上。
  我叫他直接來MAYA接他的寶貝狗,有驚喜奉送。
  穆彥警惕地問,“你們對她做了什麽?”
  我笑說,“沒什麽,就是……”
  這句話沒有說完,我轉過身,正好看見穆小悅被美容師從工作間牽了出來。
  後半句話就愣是沒有勇氣說下去。
  康傑和方方已經笑得快要從椅子上掉下去。
  笑聲一定通過電話傳到穆彥耳中,讓他有了心理準備。
  但在二十分鍾後,當穆彥風塵仆仆趕過來,一眼看見穆小悅的尊容——
  他的表情很凝固,神色很複雜。
  穆小悅的打扮並不花哨,隻是吹蓬鬆了毛發,尾巴梢係上金色蝴蝶結,穿了一件金黃與黑條紋相間的虎紋連帽衫,帽子是個虎頭。
  在它渾圓腦門正中,美容師細心染出一個黑色的“王”字。
  康傑把美容賬單客客氣氣交給穆彥。
  穆彥黑著臉買單。
  康傑請賞,說最起碼今天中午這頓飯是有著落了。
  穆彥問我與方方想吃什麽,我們還沒開口,康傑又嬉皮笑臉代答,“你不是說,你家的燒烤架還沒開過張,我看今天人頭剛好湊夠,就賣你個人情,把這張給開了。”
  方方聽到要去不熟悉的人家裏吃飯,忙說,“不用了吧。”
  康傑眨眼,“你想要我單獨約你?”
  “呸!”方方臉紅了。
  穆彥看向我,我無所謂地笑笑。
  於是一行四人,牽著“狗行虎步”的穆小悅走出MAYA,曝光在無數路人複雜的目光中。
  穆彥連抱帶拖將穆小悅弄到車上,唯恐太丟臉。
  待我們都上了車,穆彥不理康傑,將車門一關,“你去買吃的,買齊了再來!”
  事實證明,讓康傑去采購是一個“英明”的決定。
  他興衝衝買齊若幹食物,惟獨忘了買燒烤用的調味料,甚至連要買哪些都不知道。
  穆彥感慨,“智商這玩意,發揮起來,時靈時不靈啊。”
  不得已,方方親自出馬采購,康傑開車。
  穆小悅看見有人出門,以為是去遛彎,興奮地想要跟出去。
  穆彥將它拖回來,它不高興地嗚嗚,張嘴一口假裝要咬穆彥。
  “有出息了,敢咬人了?”穆彥揚起巴掌,照它屁股就拍。
  我趕緊把穆小悅拽過來,一把抱住,“不許家暴,我告你虐狗!”
  “人虐狗是家暴,狗虐人不是家暴啊?”穆彥白我一眼,悻悻放過了穆小狗。
  穆小狗得意洋洋蹭上來,膩歪地哼唧,把個染著王字的大腦袋貼著我,眼睛水汪汪的。
  從在MAYA碰麵,注意力都到了穆小老虎身上,說笑歸說笑,我沒怎麽和他說話,他也沒怎麽搭理我。路上一直和方方談笑風生,他們這還是第一次正式認識,以穆彥的禮貌是不會把初見麵的女孩子諒在一旁冷落的。
  等到康傑與方方一走,偌大個屋子裏,發現能說人話的隻有對方,還是借著穆小悅為橋梁。
  這別扭的感覺,來得突兀又熟悉——可不就是,十幾歲的時候,和相互暗戀又未表白的男生單獨留在教室做值日,你不抬頭望我,我不抬頭望你,卻都知道對方舉手投足在做什麽的情境回放嗎?
  我被這念頭嚇了一跳。
  抬眼看穆彥,已經不見蹤影。
  人呢?
  正四下打量,猛然聽到音樂聲,雄厚的男聲鏗鏘傳來,驚得穆小悅一蹦而起。
  穆彥在角落裏搗鼓CD,從包裏掏出幾張剛帶回的碟,衝我揚了揚,“好東西,要不要聽?”
  “聽著像前蘇聯的老歌……”我嘀咕,接過碟一看,封麵還真是俄語。
  “有點耳力。”穆彥笑笑,“從老頭那裏順來的。”
  這調調現在真不容易聽到了,我側耳聽了會兒,獨特的前蘇聯革命歌曲風格,別有穿透力,連音符都帶著冰原朔風的呼嘯勁,一轉又有白樺林裏陽光與手風琴的奔放……穆彥隨意地盤腿坐在地上,衝我一揚下巴,拍了拍身旁地毯,“坐著聽。”
  想到今天穿的裙子……我猶豫了下,側身跪坐。
  穆彥哧地笑了,不懷好意地瞄了瞄,被我瞪回去。
  他揚起嘴角笑,目光很軟。
  休假一走半個月,不知道為什麽音訊全無。
  回來之後,人還是那個樣子,卻總覺得有什麽不一樣了。也許是旅途顛沛的疲憊,使他看上去有種散散淡淡意味,往日鋒銳得像隨時可以出鞘的劍,現在這感覺不見了。
  他就這麽望著我,平靜無聲,目光讓人看不懂。
  有些話,在想說想問的時候,沒有說沒有問,也就失去再開口的動力。
  他說回來之後,再解答孟綺辭職一事的疑問。
  可現在真的見了麵,他不提,我也不想開口問,假裝不記得那回事。
  席地而坐聽著懷舊的異國老歌,抱著毛茸茸的肥狗,眼前坐著一個英俊慵懶的男人……如果可以,把之前記憶抹掉,關於他好的壞的,尷尬的隔閡的,未發生與已發生的,全部都忽略,從這一刻起,會不會再次喜歡上?
  “如果可以”,多好的四個字。
  幾張CD換著跳著聽了聽,其中有後來翻唱的,我們一致認為唱得很難聽。
  “唱成這種水準都可以錄。”我很不以為然。
  穆彥笑得詭異,“還有更難聽的,等著!”
  他起身往樓上去,一會兒蹬蹬地拿著張碟下來,讓我聽。
  原來是亂七八糟的地下搖滾。
  聽了兩分鍾,穆彥問,“怎麽樣?”
  我誠實回答,“還行,比裝修噪音好點兒……我欣賞不來搖滾。”
  他嘿嘿笑。
  我探頭去看,“什麽樂隊?”
  他飛快把碟藏到背後,“不告訴你。”
  我反應過來,一驚,“你……自己玩的?”
  穆彥居然露出類似扭捏的表情,“嗯,讀大學的時候。”
  雖然大學裏麵自組草台班子玩樂隊不是什麽稀罕事,但是,想想穆彥那曾經的憤怒搖滾小青年模樣,還是狠狠地雷了我一把。
  “這可能是我做過最沒水平的事。”穆彥搖了搖頭,痛心狀,“靠,還真難聽。”
  他自己也受不了,關了。
  我笑得趴倒在穆小狗身上。
  穆彥伸直了腿,頭靠著牆,看著我笑,悠悠歎口氣,“那時候好像也不在乎水平有多爛,喜歡什麽就做什麽,做了就全力投入,評價輸贏全都不管。當了考試,丟了女友,也不在乎……要是沒這樣玩過,永遠不知道什麽叫痛快。”
  “我從來沒機會這樣玩。”我被他說得一陣悵然。
  “你是女人嘛。”他不以為意。
  “女人就玩不得?”我挑高語聲。
  穆彥做了個投降姿勢,不理睬,不爭辯。
  “其實……”我猶豫了,看著他,不知要不要說下去。
  “欲言又止的,其實什麽?”他笑著問。
  “其實剛到公司,跟著你做事,有過一點這種感覺。”我低下目光,心裏滋味複雜,“雖然後來沒那麽傻乎乎了,但還是會全力投入,享受工作本身,享受每一個細小的成就感。隻有在你的團隊,能感受到這氛圍,就算也有矛盾,可到了衝鋒上陣的時候,什麽都可以暫時拋開,每個人都有一個共同目標,一起為這個目標拚命。”
  我望向他,“可能,這就是我一直想回去的原因。”
  “是吧。”穆彥笑了,“我說過,你適合做這行。”
  他笑得竟有幾分惘然。
  我輕聲問,“那什麽時候,我可以回去?”
  他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竟然是這個回答,我意外,失望來得太突然。
  穆彥低下目光,神色蕭索,“安瀾,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想問,我也都願意回答,但不能是現在……公司可能很快要發生大的變化,與很多人都有關,包括你我。雖然不是壞的變化,但現在說什麽都還過早。再等幾天,我就可以回答你,現在請你什麽都不要問。”
  再等幾天,我猜,是等到紀遠堯回來。
  在此之前,滴水不漏。
  我無話可說。
  “作為上司,我連這些話都不應該對你講。”穆彥平靜地抬眼,口吻像在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但現在你麵前的不是上司,隻是個喜歡你的男人。因為喜歡你,沒有原則,不該說的話也說了,剩下不肯說的,要麽是在保護你,要麽是不想對你撒謊。”
  即使是喜歡,從這個男人嘴裏說出來,也像在理智宣布一個事實。
  我接納這個事實,不驚愕,不局促,沒心沒肺的平靜。
  他是上司,也是一個喜歡著我的男人,這一點我們都知道。
  到此之前,誰也沒戳破這個共識,辦公室戀情的禁忌橫亙其間,說破也無濟於事。
  當初戰戰兢兢表白的人是我,被拒絕得狼狽不堪的人也是我。
  現在他卻坦然說著“喜歡”,並不需要我的回應,就像一句閑談,說過作罷。
  門鈴聲裏,方方和康傑拎著東西回來了。
  我若無其事地笑笑,起身去開門,假裝聽過的話轉頭就已忘掉。
  就在他家的小庭院裏,四個人和一隻狗,架起木炭烤架,開始煙熏火燎的燒烤大餐。
  方方手藝精湛,烤出金黃焦香的小羊排,被我們一搶而光,穆小狗竟分到最肥美的一塊;泡沫豐富的啤酒倒在杯中,麥香四溢,喝到後麵不過癮,穆彥又開了珍藏多年的威士忌。
  穆彥和康傑喝了許多酒,一杯接著一杯,很快酒酣耳熱。
  他們大口喝酒,大聲談笑,說起這些年大家並肩走過,共同經曆的大事小事……有我不知道的,有我經曆過的,微醺裏想起那些點點滴滴,忍不住一次次舉起杯子。
  方方喝得臉頰紅撲撲,托著臉,聽著我們說話,時而一笑,時而自顧出神。
  康傑喝高了,把方方手裏杯子拿下,望著她說,“不要喝悶酒。”
  方方想奪回酒杯,康傑說,“等著,我給你倒酒。”
  他去倒了一大杯溫熱水給她,遞在她手裏,看著她喝。
  穆彥也在笑著看他倆,目光偶或與我交會,總是他先移開。
  一年中的最後一個月,繁重瑣碎工作壓得人喘不過氣。
  穆彥的歸來,給人心浮動的營銷部門打了一劑強心針,對整個公司也像是興奮劑。
  他旋風橫掃式的工作效率再次讓人歎服——自周一回來,他讓部門全體加班,持續三天高速運轉,將堆積未決的工作逐一清理解決,從一年下來的逐筆款項,到全年總結報告與來年資金計劃,都得以順暢推進。
  隻有他能夠說一不二,讓這支團隊隨時開啟全速運轉。
  相信這一點,旁觀的程奕也看在眼裏,離開了穆彥,要驅策這支團隊並不容易。
  每天看他風風火火地忙碌著,像要將自己離開這段時間,所有沒做的事,全部補上。
  在他家渡過的那個午後,連同其間的記憶,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穆彥再沒對我表露過一絲逾越工作關係的情緒,除了必要工作往來,見麵也隻點頭一笑。
  既然不能說,不能愛,辦公室裏的情愫,像慢慢揮發在空氣的酒,到最後也就這樣了吧。
  上午的會議中,程奕當眾讚賞營銷部門的工作效率,半開玩笑說,“照這樣下去,恐怕明年的任務都要提前完成了,工作全都被你們做完了。”
  大家都笑。
  穆彥卻語氣平平地說,“能做完就好了。”
  程奕笑說,“要是人人都趕上紀總的工作狂程度,這公司就太可怕了。”
  穆彥抬了抬眉,一笑不言。
  明天紀遠堯就回來了。
  我安排好老範去接機,臨下班前撥了紀遠堯的電話,想對航班號和時間再確認一下。
  電話沒有撥通,我想他大概是在忙吧。
  晚上有一個生日派對要參加,我匆匆收拾下班,到洗手間補妝。
  派對妝容不好太簡慢,我也懶得專門去打理,就掃了層亮粉在眉骨眼瞼,描上眼線,補上眼影膏和口紅,將長卷發弄得淩亂,看上去也還湊合。
  回到辦公室,遇見穆彥。
  他剛從程奕辦公室出來,目光一定,打量我的臉。
  “晚上有約?”他像不經意地問。
  “朋友的生日派對。”我笑著回答。
  “哦。”穆彥點頭一笑,“去吧,玩得開心。”
  看他的神色,似乎不隻想說這句話。
  我遲疑了下,“有事嗎?”
  “沒事。”他笑笑,轉身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隱隱不安,覺得他有什麽事想說……也許我該叫住他,可是和他說什麽好呢。
  手機響了,朋友來電催促。
  心裏一絲猶豫,微弱掙紮。
  穆彥的背影卻越去越遠,走廊上巴西木的綠植終於隔斷了我的目光。
  這是個難忘的生日派對,我見證了一幕浪漫的求婚。
  朋友在她二十五歲生日這天,被一個認識剛剛三周的男士求婚——她答應了。
  果然是傳說中的閃婚。
  在場友人的尖叫幾乎掀翻屋頂。
  氣氛實在太熱烈了,不停歇的笑鬧聲,蓋過了我的手機鈴聲。
  近半小時後,拿起手機我才看到,是紀遠堯的號碼。
  匆忙走到外麵回撥,估計是打來確認明天接機的航班號。
  聽著等待音,等待電話裏低沉的一聲“喂”傳來,心情暗暗雀躍。
  接通電話,不等他開口,我趕緊解釋剛才沒接電話的原因,問明天是否還是預訂的航班回來。
  紀遠堯的語聲,聽得出微微笑意,“我已經回來了。”
  我錯愕,“已經到了?”
  “是的,晚上剛到。”他語聲愉悅,“你在家嗎?”
  我定一定神,“沒有,正要回去。”
  他問,“現在方便出來嗎?”
  我怔住,“到公司嗎?”
  他笑,“接到我的電話就隻能是加班?”
  我反應過來,有些窘迫,有些局促。
  紀遠堯問了我所在的地方,叫我等他過來。
  這裏離他家不遠,開車十來分鍾就到了。
  我穿上大衣,站在醒目的路燈下,手插進口袋,臉頰被夜風吹得冰涼,耳後卻潮熱,心裏有一小簇火苗,忽明忽閃。
  熟悉的車滑到麵前停下,紀遠堯探身推開車門,帶著微笑。
  我坐進車裏,從衣袋裏取出手來搓了搓,“外麵真冷。”
  “傻姑娘,誰要你站在路邊等。”
  “我怕你找不到地方。”
  “有那麽笨嗎?”
  “……”
  我的失語讓紀遠堯笑得更加愉悅。
  他不告訴我為什麽提前回來,也不說出來幹什麽,隻說要領我去一個好地方。
  我還在剛剛目睹現場求婚的激動裏,興衝衝講給他聽。
  他搖頭笑,“你們八零後的愛情方式,比老男人的瞻前顧後厲害多了。”
  我心一跳。
  “也不是所有八零後都這麽義無反顧,也有人在瞻前顧後拿捏著要不要戀愛。”
  “是嗎。”紀遠堯微笑,“那是自己太貪心。”
  “貪心?”我反問。
  “是人都貪,想要的太多,愛情、事業、自由……”紀遠堯看了我一眼,笑笑打住話,沒有繼續說下去,減速將車駛入了一處停車坪。
  已經到了他說的“好地方”,下車一看,原來是個酒莊。
  這裏環境很雅,品酒軒裏有三麵落地玻璃的觀景台,麵對波光粼粼的一池水景。
  我們在觀景台落坐,點上一盞琉璃燭台,燭光從中空的琉璃盞裏透出,映得人臉上手上都是瑩瑩流轉的光華。
  我對紅酒毫無了解,不知這支Lafite Rothschild好在哪裏,隻看著紀遠堯將酒慢慢傾入水晶玻璃杯中,酒液豔如融化的紅寶石。握住瓶身的手很穩定,指節修長,袖扣的金屬光微略閃動。
  葡萄酒的馥鬱香氣像魔術師的咒語,開啟的一瞬,空氣中綻開數不清的五月鮮花,叫人心馳神迷。
  紀遠堯娓娓笑談,從酒的淵源說起,又講酒杯,什麽酒該用怎樣的杯子來喝。
  手中的奧地利水晶玻璃杯,迎著光線看去,剔透得脆弱。
  我敲了敲杯壁,聽聽好材質到底好在哪裏。
  “不是那樣。”
  紀遠堯笑著拿過隻空杯來示範,指尖在杯沿一彈,叮一聲清越悠長的回響,宛如音樂。
  他擎著酒杯,側首微笑,整個人就是風度二字的完美詮釋。
  這個男人的光亮,照得我微微迷了眼。
  要怎樣的女人才可與之匹配。
  也許應一個皮膚吹彈可破,纖手不沾陽春水的淑女,從不用奔波在清晨上班的人潮中,從不用擠在傍晚蜂擁的地鐵裏,絕不貪吃街頭的麻辣燙,更不會上網打遊戲,隻在家中捧一本厚書,閑來彈彈琴,品品酒,能與他談論中世紀詩篇,也會一手無可挑剔的廚藝。
  在超出我視野範圍之外的地方,大概,真有這樣的人存在吧。
  “你在想什麽?”
  紀遠堯的聲音像從遙遠地方傳來。
  我發現我已走神得太遠。
  “在聽你說話。”
  我掩飾著自己的黯然與恍惚。
  他注視我,沉默來得令人尷尬。
  我岔開話,“對了,穆總休假回來了。”
  紀遠堯點頭,笑容裏隔著層疏淡。“回來就好。”
  這表情表示什麽呢,我又開始猜他的心思,在八小時之外也忘不了這慣性。
  紀遠堯轉動手中酒杯,淡淡問,“和我喝酒,是不是很悶?”
  我想了想,“也不是太悶。”
  他沉下臉,“真不會說話。”
  我眨眼,“本來就沒說話,都聽你在說。”
  他恍然,“哦,這是嫌我囉嗦。”
  我們相顧而笑。
  瞎子也看得出來,他心情好得不同尋常。
  “今天很奔波,精神倒特別好。”他頓了頓,“到了家,一個人突然很有喝酒的興致。”
  男人的心思真有趣,有時候明明很想告訴你一件事,卻忍著不說,非要等你去問。
  原來高深莫測的紀遠堯,也有這樣子的時候。
  忍不住想笑,於是滿足他,我睜大眼睛問,“這麽開心,是有好消息要分享嗎?”
  他抬了抬眉,“對公司來說,是好消息;對你來說,不知道是不是好消息。”
  我錯愕,靜等下文。
  他深深笑,一向平和的目光,流露躊躇滿誌味道,“總部決定,從明年起全力進軍內地市場。”
  “這麽說,我們的努力被總部認可了?”
  “是的,非常認可。” 紀遠堯點頭。
  我忍住歡呼地衝動,“那為什麽,對我未必是好消息?”
  紀遠堯笑了,“因為接下來,你會很忙,會被壓榨得沒有假期,沒有時間逛街約會,沒有辦法偷懶,要跟著我當空中飛人,過一段馬不停蹄的苦日子。”
  “幹嘛?”我有點惴惴。
  “總部計劃明年之內,進入五個重要城市,第一步要在南部與東部,增設兩地分公司。”紀遠堯目光灼灼,煥發奪人神采,“籌建新公司,不是件輕鬆事。高速擴張需要大量人才,我們現在的團隊就是今後的管理基礎,要由你們去把新的團隊帶起來,也就是說,你們每個人都會得到更大空間,也必須盡快成長,才能成為以後的中堅力量。”
  我深呼吸,心都快要飄起來。
  這豈止對公司是個好消息。
  對我們的團隊,對每一個人,都意味著難以想象的機遇,意味著更多可能。
  他把一個寬廣的職業平台搭建起來,並把我們推到這個平台跟前。
  能不能站上去,就看每個人的造化。
  與此同時,董事會決定將內地各新公司的籌建,交由紀遠堯全權負責,未來重要團隊的核心,都將從他手中帶起——換句話說,紀遠堯已被選定為執掌內地市場的舵手。
  真正的贏家,此刻坐在對麵,含笑不語地看著我。
  他眼裏的神采,幾乎耀疼我的眼睛。
  新項目大獲成功,意義不僅在於為公司獲取多少利潤,更在於為公司找到新的發展方向,突破了長久以來的保守困局,
  在精明的大佬們眼裏,龐大的內地市場,是一塊懸在空中的巨大餡餅,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誘人香氣,卻苦於遲遲找不到靠近的途徑。這是一個令邱景國和高層們屢屢碰壁,以往經驗全都施展不開的新江湖,這裏景色誘人卻又遍布壁壘,新遊戲規則令他們無所適從。
  也許邱景國將紀遠堯空投過來的時候,也沒抱太高期望。
  然而這次他們找對了人。
  紀遠堯帶領孤軍深入的團隊,曆時數年,挖開層層荊棘叢,將一條黃金鋪設的大路呈現在他們眼前。他以事實說話,向對內地市場垂涎三尺,卻心存疑慮的董事們,證明了我們可以駕馭新的遊戲規則。邱景國一定沒有想到,紀遠堯不但遠遠高過他原本的期望,也高過了董事會對這個人最初的價值定位——
  隨著內地市場的金脈被打通,公司發展戰略與重心也隨之調整,紀遠堯的價值應勢上漲。
  而身為總裁,卻局限在保守經驗中,不諳新遊戲規則——即使是多年元老,深受董事會信任的邱景國,也終於感受到真正的威脅。
  從程奕空降,到資金鏈處處受製,邱景國一直不動聲色壓製著我們,壓製著紀遠堯一朝崛起的機會。新項目幾經周折才得以啟動,如期而至的成功,讓邱景國最終撕下臉來。
  紀遠堯飛赴總部,不隻是去受勳,更是去應戰。
  小說裏高手決戰,一招見分曉。
  僅僅三天,千裏之外就已格局大變。
  而我相信真正的戰役,早在三天之前就已打完。
  二十一世紀的權力屠場上,沒有冷兵器,沒有嘶吼,沒有流血……寫字間裏的男女們,溫文爾雅,不動聲色,憑直覺辨嗅著空氣裏的算計和心機,憑本能趨利避害,水泥叢林動物也同亞馬遜叢林動物遵循一樣的生存法則。
  於無聲處聽驚雷,那些驚心動魄的交鋒,從來不會發生在人前。
  我看不到最殘酷的那一幕發生,隻看見塵埃落定之後,紀遠堯平和地坐在麵前,酒在手,笑藏鋒,不用像古代角鬥士那麽狼狽浴血,一切依然文雅美好。
  我想起孟綺,想起和她一樣離開的那些人,那些權力角逐的犧牲品。
  古羅馬人獻祭戰爭之神,喜歡用鮮豔美好的女人,和她們的血。
  孟綺是這場戰爭裏最後一個祭品吧,但願以後不會再有人被犧牲。
  “還有一件事。”
  紀遠堯低聲開口,卻又頓住,拿起酒瓶往我杯中緩緩斟酒。
  我的心被懸起來,唯恐一個好消息後麵,跟著會有一個壞消息。
  他悠然斟酒,語聲和緩,“我們有個老朋友要離開了。”
  杯裏的酒,在我手中一蕩,“誰?”
  “目前隻是職位變動。”紀遠堯淡淡回答。
  “是誰?”我心緊。
  “邱先生。”
  總裁邱景國。
  我倒抽口涼氣,被這名字震得回不過神。
  紀遠堯像在欣賞我震驚的表情,不緊不慢說,“今天董事會上決定,由行政副總裁接任他的位置,邱先生將改任特別顧問。”
  所謂特別顧問,就是讓老臣子被踢下台後,有一個緩衝位置,公司依然保持溫情脈脈的麵目,等你自己識趣,安排好去向,主動提出辭職。
  猜測過任何人可能會離開,也沒有想到是邱景國。
  我目瞪口呆。
  紀遠堯的目光,謎一樣幽深。
  不為人知的前因後果,所有答案都藏在他這雙平靜的眼睛裏。
  事先沒有一點風聲傳言,誰也不知道,董事會早已對邱景國的去留作出決定。
  邱景國從一開始就壓製新項目的啟動,不主張對內地市場投入過多,這在董事會內部也引發分歧,以兩位執行董事為首的激進派明裏暗裏都在支持紀遠堯,不耐邱景國的保守令他們錢袋遲遲不能膨脹。
  紀遠堯提早兩天啟程,不是訪友,不是私事,而是與兩位執行董事低調見麵,並見到了早已息心養性,極少過問公司事務的老董事長。
  對於邱景國的無作為,老頭子不是不失望,但上了年紀的人總是戀舊,雖然董事們對邱景國負麵意見日漸增多,老頭子還是假裝不在意,不動老臣子。
  也許邱景國繼續安穩下去,不燥不動,反而能堅持到風光退休。
  但男人的好勝心受到刺激,膨脹起來誰也說不好會做出什麽不聰明的事。
  紀遠堯的崛起,董事會的質疑聲,都令邱景國坐立不安,懷疑自己地位岌岌可危。
  邱開始坐不住,一再強調自己對公司的絕對掌控,並借公司的平台積累個人資本,在各種場合頻頻突出他的個人影響力,自覺或不自覺地淩駕於企業之上。
  當他在展示會上出盡風頭的時候,紀遠堯在一旁低調地看著,並不出聲。
  當一個人犯渾的時候,總是他的對手看得最清楚。
  自己不犯錯,等待對手犯錯,就是最安全的進攻。
  此刻紀遠堯的笑容,又讓我記起了那一幕。
  燭台的光,映著酒的豔色,酒的豔色映著他的目光。
  我又想起了妖異這個詞,原來第一瞬間的直覺真的最準確。
  站在路邊寒風裏等待時,我心猿意馬地猜想,為什麽深夜相約。
  原來今夜的紀遠堯,需要一個傾聽者。
  再輝煌的勝利,沒有歡呼聲都索然無味。
  當他風塵仆仆地回來,急於有人分享勝利喜悅,超然麵具之下,他也是個渴望歡呼聲與崇拜眼神的,有著所有雄性生物旺盛虛榮心的男人——或許還有那麽一點索然的寂寞,風光失意的時刻,沒有親友同喜同悲,眼前隻有一個沉默、忠實、順從的追隨者。
  以往滴水不漏的秘密,現在可以大白天下,漂漂亮亮贏得掌聲。
  他不再忌諱,像個樂於炫耀的頑童,在吊足了觀眾好奇和驚詫之後,亮出魔術底細。
  董事會對邱景國的信任和好感雖然下滑,卻還不至於觸動最後的bottom line  紀遠堯在等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草,那根草,是我無論如何沒想到的。
  展示會那天,看著邱堂而皇之將我們團隊的功勞據為己有,心安理得攫取他人功勞,我隻感到異常憤怒,沒想到就在那時,邱景國一隻腳已踩進了自作自受的繩套。
  他當眾向媒體披露了隨後的研發計劃,將紀遠堯提出的開發思路和構想,變成他的決策結果——除了道德問題之外,沒有任何不妥——對外披露的計劃隻是個概念性方向,不會泄露商業秘密,這一點邱景國很有數。可他並不知道,當他的發言經由媒體廣泛傳播,成為那段時間行業新聞熱點的同時,紀遠堯的回擊已經不聲不響展開。
  當研發團隊在某一領域取得進展,就全力深入,務求專業,做一件事就要樹立一個標竿。
  這是董事長一輩子做事的方式,也是公司一貫風格。
  邱景國忠實保持這種風格,紀遠堯也欣賞這種風格,甚至是我也知道這是正確高尚的。
  但欣賞之餘,紀遠堯清醒地知道,在這個尚未規範的行業,在混沌競爭中的內地市場,有種蝗蟲叫“跟風”,有種災難叫“山寨”。
  無論多強的研發團隊,除非掌握了明顯領先於眾的尖端技術,否則來不及做到精細深入,已被大量粗劣的仿造複製所淹沒。
  以往公司在內地屢次吃過類似的虧,導致幾年前全線收縮,裹足不前,以邱景國為首的決策層,仍固守傳統不變,不思應對方法。
  紀遠堯一針見血地說,“他們抱著一種優越心態,不肯對以往瞧不上眼的遊戲規則低頭,以為可以重新製訂遊戲規則,不承認在他們認為落後的內地市場玩不轉。”
  我不知道,紀遠堯的圓滑實際方式,是不是就更正確。
  這不像他,和他紳士般的個人風格截然相反,明明是一個保守文雅的人,卻崇尚世故圓融的做事手段,直接準確地追逐利益,理想化色彩被他冷冷踩在腳下,踩個粉碎。
  在他看來,要擺脫惡劣的複製跟風,隻能永遠領先一步,在蝗蟲來襲之前抽身,把吃剩的蛋糕留給別人,及早發現別處的新蛋糕,轉戰新領域。
  從新項目啟動,他就沒有打算把後續力量全都投入進去。
  “這隻是一塊探路石,隻是轉型的第一步,如果不及時轉向,照老套路持續開發下去,隻會把公司又一次拖死在原地。”
  今晚的紀遠堯,措辭直接,詞鋒鮮明,不同於以往內斂,毫不掩飾勝者意氣。
  他太了解自己的頂頭上司,明智地對邱景國保留了後續開發計劃的真正設想,沒有把預見到的雷區指給邱景國,任由一個瞎子昂首闊步朝斷崖走去。
  對項目後續開發前景的判斷,沒有人比紀遠堯更清楚。
  邱景國未經董事會許可,擅自對外宣布了開發計劃,再經媒體渲染出去,無異於一個致公司於狼狽境地的重大錯誤。而他將董事會大佬們拋開,自作主張的行為,顯然比決策失誤更加嚴重。
  這一次,董事會選擇信任紀遠堯的判斷。
  大佬們能夠坐在今天的黃金椅上,總不是白白坐上去的。
  年歲漸高的董事長固然顧念舊人舊情,到底更關心他和他家族的錢袋。
  對這一切,直到最後一刻,邱景國都被蒙在鼓裏。
  當老板們開始重新思考他對公司的價值時,他卻抓著穆彥這個把柄,向紀遠堯施壓,努力幹著瓦解團隊的事,忙內鬥忙得不亦樂乎。
  假如邱景國不是一個小人,不出這些陰招,不知道紀遠堯留的這一手還會不會有用。
  誰的招更陰,也說不清楚。
  青色琉璃燭台的光亮,幽沉沉的,在他眉目之間流動。
  我所熟悉的這張溫雅麵孔在光暈裏,隱隱起著變化。
  原來他的眉梢也如此鋒利。
  鋒利起來,也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
  紀遠堯對邱景國做的事,與孟綺對穆彥做的事,沒有本質差異。
  在孟綺是死罪一條,換作紀遠堯就是成王敗寇,隻因他有重置判斷準則的資本,隻因他對公司價值重大,可以為老板們點石成金——假如孟綺也有這等本事,出局的就該是穆彥了。
  我已見過孟綺與馮海峰的離去,見過市場部集體變成炮灰,自以為了解“殘酷”這個詞的定義,現在這個定義卻被邱景國刷新。
  職場可以冷血到什麽程度,也許永遠猜不到。
  杯中的酒,馥鬱芳香,折射著美麗光彩。
  “你的酒喝得真慢。”紀遠堯留意到,“不喜歡嗎?”
  “酒很好喝,隻是有點冷。”
  明明是美酒,冬夜裏喝起來冷絲絲,順著喉嚨一直流淌到心裏。
  他露出歉意的笑容,“早知道我們應該喝茶。”
  也許我才應該抱歉,辜負美酒,也一晚上木頭似的辜負了他勝利的喜悅。
  整瓶的酒都是他在喝;整夜的話都是他在說,好在他並不在意,愉悅心情並不因我的沉默而受損。平常在他麵前,我也總是安靜傾聽,他也許更習慣我的沉默。
  理所當然應該為對手的流血喝彩,但這一刻,我隻是想,也許有朝一日我們的血流出來,也和對手的一樣鮮紅,即使走到邱景國那樣的高度,也可以一夜跌落下來。
  再強的人也強不過資本的權威。
  可喜可賀麽?
  是的,勝利總是可喜可賀。
  一萬個慶幸,倒下的人不是紀遠堯,為此值得喝下這杯鮮紅如血的酒。
  餘下的半支酒,紀遠堯讓酒莊封存起來,讓我在存酒卡上簽名。
  我笑著搖頭,“你存吧,平常我不太喝酒。”
  他微笑,“沒關係,過幾天你想喝了再來取,不想喝就算了。”
  我說那太浪費了這酒。
  他莞爾,在存酒卡上揮筆簽下自己的名字,將筆遞給我,“喝不喝不重要,今晚多少有點意義,這支酒就一起存著吧。”
  我無法抗拒地接過筆,在他的簽名之側寫下自己名字。
  “紀遠堯,安瀾”——
  他的名字寫得行雲流水,我的字寫得偏硬,並列在一起似乎不是那麽好看。
  
  第三十四章
  紀遠堯喝了不少酒,雖然以他的酒量不至於影響駕車,我還是提議換我來開。
  紀遠堯沒有拒絕,笑得很愉快,“這是破天荒第一次,讓女士為我開車。”
  “以後把老範的工也兼下。”我發動車子,笑說,“就可以做個萬能秘書了。”
  “秘書不是萬能的,你的眼光得再放遠些。”
  心裏咯噔了下,有個念頭晃過去。
  剛才他說,要我跟著他做空中飛人,全力應付新公司的籌建。
  那這之後呢,既然他開始全麵負責內地市場的拓展,那他的職位遲早要發生相應變化?那時我會有什麽去向?新的公司籌建起來,會從現在團隊中調哪些人去做開荒牛?
  這念頭像泥潭裏的泡沫咕嘟翻滾著冒上來,令人不安。
  計劃得再好,也總有意想不到的變化。
  身在海中,被一個接一個浪頭推向未知方向,由不得自己。
  紀遠堯的話,分明意有所指。
  他叫我把眼光再放長遠,可是站在一旁,仰視高處的那些人,職場的金字塔尖那麽遙遠,無數人你踩我踏,一時間心裏生出深深懼意。
  我歎了口氣,“要多遠才算遠,多好才算好呢。”
  紀遠堯沒有回答,沉默裏笑了笑,有種無言感喟。
  “一直走下去,很累吧?”我輕聲問。
  “是。”他平靜回答,靜了片刻,“男人沒有選擇,女人不一樣。”
  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句轉折。
  我轉頭向他看去。
  紀遠堯一笑,提示我,“專心開車。”
  車窗外路燈昏黃,道路筆直,深夜的城市街景像夢中模糊影像般刷刷掠向後方。
  我問,“為什麽這樣說,女性和男性,到了職場上還有本質差別嗎?”
  靜等他回答,好一陣沒有等到,想要換個話題時,他平緩開口:
  “女性的優秀有很多種方式去實現,如果我有一個妹妹,像你這樣的年紀,這樣的善良,我不會建議她學習Amanda,那樣付出的代價不是每個女孩子都能承擔,像Amanda這樣的女性不需要太多。”
  我愣住,心頭被刺了一下。
  今夜所有的消息,都不比他此刻的話更令我錯愕。
  從這個側麵,隻能看見他一半的麵孔,另一半藏在暗處。
  也許每個人都是一個矛盾體,但矛盾到他這樣的地步,把對立的兩麵分割管理得如此界限分明,不知要有多強大的一顆心,才能統率這樣複雜的個性。
  他把自己的欣賞都一分為二,劃得這麽清楚,作為上司的時候,激勵下屬勇往直前,目標遠大;作為男人的時候,他說女人不用都去成為Amanda;當他作為紀遠堯本人的時候,保守溫文,像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作為公司領導者的時候,圓滑世故,卻是一個中國式的實用主義者。
  在他斯文清臒的側臉上,薄削唇角勾出克製的紋路。
  “你有很好的資質,如果願意,可以走得很遠,遠得超出你現在所能設想的距離。” 紀遠堯低沉地問,“安瀾,你做好準備走那麽遠嗎?”
  我咬唇沉默。
  在他的語氣裏,沒有聽出多少激勵和期許。
  也許他眼裏永遠不乏勇猛的女戰士,葉靜、蘇雯、任亞麗……即使一個被淘汰,總有下一個接班頂上來。現在他問我,是否做好準備,願意披甲上陣,做又一個金剛女戰將;是否想到為職業理想全付出的代價,會是我難以承擔的……似乎連紀遠堯也認為,事業成就屬於男性,女性付出再多努力,最終也要退出戰場,回到父係社會圈定給我們的領地。
  我笑了笑,“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我想,這不用退縮也不用勉強。”
  到了樓下,紀遠堯下車替我開了車門,風度翩翩地站在門旁等我下車。
  我仰頭看他,留戀這一刻,遲遲目不轉睛。
  他搭了車門,目光神色已經恢複到一個上司應有的樣子,溫和而有分寸地對我說,“晚安。”
  “晚安。”我拿起手袋下車,站在路邊看他上車離去,一直看到尾燈消失在道路轉彎處。
  寒風吹得周身冰冷,我豎起大衣領子,低頭慢慢朝家門走。
  斜前方一道車燈刺過來。
  不知是誰的車停在這裏,半夜還這麽討厭。
  我轉頭望過去,眯起眼睛,似乎是一輛熟悉的車。
  車燈閃了閃,雪亮刺目,我抬手遮擋。
  那車離開道旁林蔭陰影,筆直朝我駛來,駛到近處,車窗徐徐落下。
  我僵住。
  “你在等我?”
  車上的穆彥點了點頭,臉浸在暗影中,看不出表情。
  不知哪來的心慌,我竟臉上發燙。
  “怎麽不打電話?”
  “你關了機。”
  “關機?”
  這才想起,在接紀遠堯電話的時候手機已出現低電量提醒,我沒有在意,聽到紀遠堯提前回來,哪裏還有心思去管手機有電沒電。
  “手機好像是沒電了……”我忙解釋,“對不起,不知道你在找我。”
  穆彥沒容我再說什麽,語氣很淡,“我打給小方,她說你也沒回家,我就過來看看。”
  他說得輕描淡寫,等著這裏也不知有多久了。
  我輕聲說,“紀總提前回來了。”
  “我看到了。”穆彥笑了笑。
  剛剛和紀遠堯下車道別的一幕,他看到了,也看到我下班時補妝打扮,說去朋友的生日會,半夜卻與紀遠堯一起回來——這要我怎麽說,說什麽,不說也罷。
  穆彥在車裏,沒有要下車的意思,而我站在路邊,被風吹得瑟瑟,隔著車門與他相對無話。
  我實在太冷了,“可以上車再說嗎?”
  他沉默片刻,“沒什麽事,很晚了,你回去吧。”
  “別說你半夜等在這裏,隻是看我幾點回家。”隔著車窗,我望住他,不想再這麽猜謎一樣繞來繞去,“下午你就有事要說,幹嘛現在還吞吞吐吐?”
  “誰和你吞吞吐吐。”穆彥橫了我一眼,不耐煩的樣子,“我現在要去吃晚飯,你不想回去就上車。”
  我驚訝,“你還沒吃晚飯?”
  他嗯了聲,“沒空,九點過才從公司出來。”
  ——然後找不到我,一直在這裏等著?
  這個時間已經找不到還沒打烊的餐廳,唯一的選擇是24小時營業的麥當勞。
  坐在靜悄悄的M記餐廳角落,看他大口咬著漢堡的樣子,我的內疚呈幾何級數翻倍,想問他到底要說什麽事,也不好意思打斷他吃東西。
  總算等他吃完,我態度良好地賠笑,“可以說了吧?”
  他心情看起來好了一點,看我一眼,懶洋洋地說,“邱景國不再是總裁了,老大已經告訴你了吧。”
  “你早知道了?”
  “昨晚接到老大電話的。”穆彥的語氣平板,“你大概是這裏第三個知道的。”
  難道第二個是……我詫異,“程總也知道?”
  雖然知道程奕現在算是和紀遠堯站在同一戰壕,但還是意外,不知什麽時候,紀遠堯居然這樣信任他了。
  “他比我更早知道。”穆彥笑了笑。
  “他?”
  我像被人敲了一記,愣愣醒過神來——難怪邱景國輸得這麽幹脆,拿到穆彥的把柄也沒能扳倒紀遠堯,這背後總也少不了“自己人”的一份功勞。
  意外接踵而來,似乎要把各種消息全都集中在今天丟下來,考驗人的神經和定力。
  我籲了口氣,腦筋已快糾成一團。
  “這算不上什麽,趨利避害而已,換你也會做。”
  穆彥不以為然地笑笑
  想來的確如此。
  程奕被空降過來,夾在上下之間,與頂頭上司作對,做的是兩頭不討好的事。
  這個夾心餅幹當著,誰也說不定哪天邱景國一翻臉,什麽好處也撈不到。
  紀遠堯則不一樣,這邊是水漲船高,一榮俱榮。
  職場上沒有什麽忠臣烈士,程奕也沒理由給邱景國盡忠。
  穆彥說起程奕,神色平和,沒有以往的敵意。
  在我印象裏,他是瞧不起程奕的。
  他是真刀真槍在一線拚出來的鐵血悍將;程奕卻還沒有受過硬仗的洗禮,沒有業績的加封,隻有空降兵的資曆和細密心機;還有那些針鋒相對,硝煙橫飛——許久以來,我都是這樣以為,難道連這都錯了,連他們都是盟友?
  我掉進一團霧裏,越想越覺得不對。
  程奕查他,孟綺告他,這些總不會都是做來敷衍邱景國的。
  我問,“那孟綺呢,不是程奕在背後利用她嗎?”
  穆彥哂然一笑,“程奕那麽聰明,怎麽會讓這個女人亂插一腳,她自己要添亂,人蠢起來攔也攔不住……別再問這些不相幹的人,這些破事我不感興趣,你自己去問程奕。”
  我語塞,僵了一陣,轉開目光問,“是嗎,市場部被裁、馮海峰離開,也是破事?”
  穆彥的臉色變了變,抿著嘴,露出疲憊笑容,“你想知道這個?”
  M記裏沒有吸煙區。
  我們坐在外麵長椅,旁邊是和人同高的麥當勞叔叔。
  穆彥取出煙盒彈了彈,一言不發點燃了煙。
  香煙燃起的霧,被風吹散成一絲一縷,飄散在我和他之間,消弭於瑟瑟冬夜。
  “那件事,沒什麽好說的。”穆彥神色和語調都很冷淡,“當時程奕還沒跟老大達成默契,BR的報告被邱景國逮到破綻,他是真要查出底細……既然有把柄落在別人手裏,隻有一刀切掉。”
  “那份報告,真的是你們做了手腳?”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
  穆彥沉默片刻,點了頭。
  “報告是我讓BR修改的,也是老大的意思,如果當時不改,你就看不到現在的成功,可能整個項目早就泡湯了。”
  穆彥將當時的情形簡單道來——
  當時紀遠堯為了說服總部,投入力量啟動這個項目,在早期的評估報告中,將風險程度壓低,成本也隨之控製。進入籌備環節,著手對各環節進行分析評估,得出一個與之前報告差異頗大的結果,風險和成本都被提高。
  這個結果報上去,董事會必定會重新考慮,邱景國的更有可能借此壓下整個項目。
  紀遠堯很清楚這是個絕好機遇,對我們,對公司都意義重大,值得冒一次風險。
  在他的直接授意下,穆彥讓BR修改了報告,將一份潤色過的結果提交給總部。
  從原則上講,這不是職業經理人應該做的事情。
  從結果來說,紀遠堯和穆彥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
  等到項目啟動,大獲成功,誰也不會再去追究之前是怎樣進行風險評估,是否有水分在其中,或相關責任人又是出自什麽動機。偏偏百密一疏, 前任總秘葉靜的一個工作失誤,使不該透露的信息被透露,引來總部的質疑。
  葉靜匆促離職,並不是表麵那麽喜氣洋洋的原因,難怪在她離開那天,會對我說,工作僅僅隻是工作,沒有情麵情誼可講。
  隨後的一係列事情,脫離了穆彥和紀遠堯的控製,不僅將更多人牽涉進來,也直接威脅到項目能否順利啟動——紀遠堯決定快刀斬亂麻,以局部犧牲,保住大局。
  當時曲折焦灼的複雜過程,被穆彥簡略地說來,仿佛平平無奇,再正常不過。
  但我知道,對他引以為傲的團隊,對自己一手帶出來的人,穆彥做不到那麽絕情。
  在那晚天橋上,他的苦悶無奈不會是偽裝。
  孟綺說,穆彥對馮海峰出爾反爾,欺騙了市場部的同事。
  我問他,“那時對馮海峰的決定,是紀總的意思?”
  “不關老大的事。”
  穆彥卻否認,盡管語氣裏多了疏淡,還是將紀遠堯叫做老大。
  “是我答應老馮讓他回來,想等事情過去再把市場團隊召集回來……但我高估了自己的本事,答應他們的事根本沒法做到,沒有能力再掌控這個團隊。事實上,老大是對的。”
  他笑得很自嘲。
  這樣的話從穆彥嘴裏說出來,如果不是當麵聽著,我不會相信,一向鬥誌昂揚,驕傲得像隻孔雀的穆彥竟會說出“沒有能力掌控這個團隊”。
  “從前我很清楚,應該帶領他們做什麽,把他們帶到什麽方向去。”穆彥深深抽了口煙,“等到他們被卷進去,要對不該由他們負責的事情付出代價的時候,我完全沒有力量阻止或改變,反而要在後麵推一把……那件事情之後,我不會接受程奕作為夥伴,老大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他把程奕拉進來,達成一致立場的時候,並沒有告訴我。”
  我錯愕,卻不是不能理解,這的確是紀遠堯的風格。
  也許無關乎信任和親近,紀遠堯太強勢,不會允許任何不確定因素出現,以至影響全盤計劃——穆彥卻愛憎分明,尖銳又驕傲,他容不下程奕以這種方式成為夥伴。
  他自嘲地笑,“我像個傻子,和根本不是對手的對手,較勁了這麽久。”
  如今結果證明,紀遠堯是對的,他的計劃贏得很圓滿。
  “老大許諾給程奕另立一個山頭,建立新公司之後,由程奕出任執行總經理。”穆彥搖頭笑,“實打實的雙贏,不服不行。”
  “然後,紀總升遷,他這個總經理的職位,是留給你接班的。”我猜測。
  穆彥默認了我的話。
  水漲船高,一榮俱榮,看上去再好不過了。
  “更高職位,更多薪水,大多數人在職場混一輩子也就奔著這兩樣了。”穆彥靠著長椅,懶懶散散地笑,指間香煙落下一段長長的煙灰,“這話說給別人聽,好像挺矯情……你怎麽想,我不管。”
  我拂去落在長椅上的煙灰,有一些落在他灰色大衣的衣角,“誰說隻剩這兩樣,還有你的團隊,你影響過的人,你帶著我們一起經曆過的事,這些價值比薪水職位高太多了。”
  穆彥靜了片刻,淡淡笑,“你終於肯對我說句好話。”
  我也笑。
  穆彥仰頭,望著夜空喃喃說,“安瀾,我有點後悔把你帶進這公司。”
  我一怔,“為什麽?”
  他緩緩說,“在這個團隊裏,我希望每個人都憑真才實幹,不靠勾心鬥角,不靠歪門邪道,全力以赴去實現職業理想,每個人站出來都可以獨當一麵……但是我很失敗,一個成熟的團隊,不應該是圍繞某一個人運轉,不該像現在這樣,離了我就誰也帶不動;我和程奕較勁,把一個部門變得立場微妙,連徐青和康傑也相互不再信任;我不希望你們整天心思都花在勾心鬥角,卻把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帶進來,逼著你們強大殘忍……就算是你,剛進來的時候還是個什麽也不懂的小姑娘,現在你什麽都懂了,你的心思我也看不透了。”
  穆彥笑著,最後這句話說得很低,低得近乎歎息。
  “休假之前,我把所有問題歸結在公司的大環境,以為是環境出了問題,離開的那段時間,不和你們聯係,不過問工作,靜下來一個人想了很多……有時候人很怪,站在裏麵連最簡單的問題也發現不了,一旦抽身站出去,才看得清清楚楚。”穆彥歎了口氣,平靜地說,“其實是我自己的問題,跟環境沒有關係,跟誰都沒有關係。”
  坐在外麵夜風中,聽他說了這麽久,我已冷得骨頭快要結冰。
  此刻張口說話,連聲音都帶著抖。
  “你今晚上怎麽了,突然良心發現,開始自我批評?”我裹緊大衣,臉上笑著,心裏惶然,有種非常不好的感覺,“哪有這麽嚴重,你是太累了,太給自己壓力了。”
  “你很冷?”
  穆彥終於看出我坐在這裏陪他抽煙說話,已經凍得半死。
  他脫了大衣,二話不說將我一裹,“冷得發抖,你也不說,還在這裏廢話!”
  衣服上傳來他的體溫,目光垂下是他領帶下隨呼吸起伏的胸膛,目光抬起是他透出一層淡青色的堅毅下巴。被他裹在大衣裏,聲音還有些抖,我說,“別再講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今晚你來找我,隻是要說邱敬國的事,對吧?”
  穆彥低頭看著我,與我隔著一團夜裏清寒的空氣,目光卻比這更清冷。
  “安瀾,你也差不多可以獨當一麵了,不管以後往什麽方向發展,相信都會很出色。”
  最壞的預感從心底湧起,我緊緊望著他,盼望他不要再說下去。
  “還要給你個忠告,喜歡他,就換一個工作。”穆彥英俊的臉被路燈朦朦映照著,滿不在乎的笑容裏,分明已藏不住濃澀的傷感,“晚上我已將辭職信發到老大的郵箱,明天他會看到,所以……小丫頭,以後我們要各走各路了。”
  夜裏也沒怎麽睡著,早上渾渾噩噩被鬧鍾吵醒,大概隻睡了三個小時,眼睛腫得睜不開。
  怎麽會腫成這樣子,火辣辣的眼皮沉重酸澀,難道是哭過嗎……我想不起來了,頹然回想昨晚,已經想不起當時我說過什麽,做了什麽。
  撐著額頭爬起來,手腳冰冷,頭很痛。
  即使過了一夜,睡醒過來想想還是真的。
  我沒有聽錯,也不是做夢,穆彥真的辭職了。
  原地瀟灑轉身,說走就走,離開正待大展拳腳的公司,離開他一手帶起來的團隊,離開我們這群人……在一切都朝最好的方向發展的時候,他卻要離開了。
  他就那麽平靜地,微笑著,對我說出這個決定。
  看到那一刻我茫然失措的傻樣子,他會是什麽心情?
  最初是他光芒耀眼的吸引我把目光投向這個行業,吸引我以他為標竿,滿心憧憬想成為那樣出色的人。等我學會用平視的目光看他,漸漸習慣了他的嘲諷、他的注目,乃至他沉默又鮮明的情愫。這一路走來,不遠處總有一人的目光護航,使我走得篤穩而不驚慌。
  他的每一次注視我都了然於心,也許太了然,太習慣,他不會像小男生一樣隆重其事地表白,說出那句“喜歡你”就像在講明天天氣會很好;我也無法乍驚乍喜,忽視心中暗湧而過的波瀾,把若無其事掛在臉上。
  我是如此心安理得,抬頭直望著前方燈塔,心無旁騖前行。
  以為他的目光會一直在,以為他的航向永不會偏離。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做出的決定,是什麽讓他下定決心割舍這一切……是連番惡戰下來的心灰意冷,是對自己的反思,還是與紀遠堯之間手足般的信任默契的不再?
  或許我已經在他眼中長大、走遠、變陌生,不再需要他的關注和守護。
  回想起來,那天在穆彥家裏燒烤,康傑就已知道了他辭職的決定。他們喝著酒說的那些話,回憶一起過來的日子,此刻全都擠進混沌的記憶畫麵,尖銳地擠在一起,一跳一跳的疼。
  臨走之前,他隻字不提自己的感情,留給我的肺腑之言竟是“喜歡他,就換個工作。”
  這個驕傲的人,連放棄也表達得這麽驕傲,這麽不在乎。
  鬆開左手,放下工作;
  鬆開右手,放下感情。
  就此兩手揮揮,灑脫地笑著離開。
  茫然裏空空如也,僅僅一個晚上,什麽都變了。
  當紀遠堯和我喝酒的時候,穆彥的辭職信已經不聲不響發到他郵箱,不知當他今早看見那封信,會是怎樣的心情——運籌帷幄的紀遠堯,可以打敗千裏之外的對手,可以推倒自己的頂頭上司,卻沒想到他曾經信如臂膀的穆彥,會這時候離開。
  誰能想到,紀遠堯和穆彥,這對並肩作戰的黃金組合,到今天竟然說散就散。
  從此以後,傳奇不再。
  今天是我最不想去上班的一天。
  天遂人願,昨晚吹了半宿的冷風,今早果然感冒發燒,燒到39度。以此為由請了一天病假,關掉手機,不想去公司麵對穆彥的正式離開,不想麵對所有人的反應。
  吞下加量的強效感冒藥,一整天都在忽冷忽熱,噩夢不斷的昏沉中睡了過去。
  傍晚時好像退燒了,滿身冷汗,泡在熱水裏看天花板上水霧蒸騰,情緒慢慢沉下來,昨夜的一切終於清晰回到記憶中,連同每個細節,每句對話,連同他的表情,他的眼神。
  我閉上眼睛,水汽濕漉漉,濡濕睫毛。
  穆彥的辭職很幹脆。
  在發出辭職信之前,該歸納、移交、交代的工作,全都井井有條地完成。
  他的重要私人物品,也已不聲不響地帶走,隻留了些看過的財經雜誌和零散物件在辦公室,也都被整理過了。
  聽說紀遠堯與穆彥關起門來談了三個多小時,隨後就在文件上簽字,同意了穆彥的辭職。
  他深知穆彥的個性,沒有做無意義的挽留,也沒有與我談起過任何有關穆彥辭職的想法,因工作而提及的時候,也隻是平平淡淡地就事論事,對那個人,並不多談。
  隨著文件被收檔,穆彥這個名字也就成了這個公司的曆史。
  三十六層格外的安靜,安靜得讓人心驚。
  並沒有可怕的軒然大波,在真正的大變故麵前,人人謹慎噤聲,以沉默相對。
  即使有什麽反應,現在他們也不會在我麵前表露。
  從前所有人看我,仿佛身上都帶著一個“穆彥”的印記,一個鮮明的營銷團隊印記,現在這個印記正式被紀遠堯取代,被嫡係部隊的色彩取代。
  在立場不同的人眼裏看來,不啻於一種微妙的背叛。
  靈魂人物走了,其餘的人還是要把工作做下去,把日複一日的寫字樓生涯過下去。
  也許穆彥說得對,該讓這個團隊適應沒有他的環境,學會在他放手之後自己走路。
  籌建新公司的消息和剛剛發布的明年工作計劃,像一劑強心針注入進來,使每個人都意識到即將到來的變局和可能改變職業軌跡的機遇。這是最微妙的時期,巨變與動蕩,帶給個人的也許是機遇,也許是打擊,誰都不想遇到後者。
  日子就這麽一天接一天,一個鍾一個鍾地過去,朝九晚五,人來人去,仿佛沒什麽不同。
  隻是穆彥離開後的一個星期,我仍回避著三十六層,不是萬不得已不願上去,不願經過那間已經空出的辦公室。
  那屋子裏已經沒有留下什麽屬於穆彥的東西,盡管如此,獨屬於他的氣息和色彩似乎仍揮之不去。門上“營銷總監”的掛牌,讓人每次經過門前,徒然刺痛了眼睛。
  三十五層天台那扇壞了很久的門,我通知行政部找工人來修好,重新上了鎖。
  在我桌上,多了一隻空杯子,一個邊沿有缺口的舊咖啡杯,擦洗幹淨了擱在桌麵的角落。現在不會有人再那麽粗魯地拿它來當煙灰缸了。
  它的釉彩略有損壞,卻依然造型精致,每天都在桌麵安靜地陪伴我,看我很早來,很晚走,匆匆忙忙就是一天又一天。
  紀遠堯的職務暫時沒有變化,雖然有了負責新公司籌建與內地市場拓展的權限,目前仍然還是以分公司總經理的身份在履行職責。董事會很謹慎,大膽啟用新血的同時,也給了他一段考察期,觀望著他的表現。
  在紀遠堯的高效作風下,籌建新公司和在異地考察項目的計劃很快展開,我的空中飛人生活也隨之開始。頻繁的出差,漸漸占據了我的全部時間。近半個月來,幾乎每天都是在酒店、機場、路上、會議室與酒桌之間輾轉度過,陪同紀遠堯往返於各個城市。
  會議桌上討價還價,酒局上長袖善舞,他像個不知疲倦的永動機,不到極度疲勞就不會休息。
  紀遠堯大半精力都投入新公司的籌建,同時仍兼顧著日常管理,雖有程奕分擔了一部分工作,也是一般人難以想象的強度和壓力。
  專注的男人最是吸引人,全情投入到工作中的紀遠堯,依然舉手投足都散發著男性與領袖的雙重魅力,我依然會被這魅力吸引,和他的工作默契也越來越深……除此以外,並沒有別的念頭,保有這份不遠不近的默契與欣賞,我已足夠。
  現在紀遠堯能偶爾脫下麵具,說說實話的人就剩下我了。相對於程奕和他的純粹工作夥伴關係,我知道我們稍稍還有一點私人情分,也許是青睞欣賞,也許是一女和一男的天然化學作用在起著微妙調和。
  酒莊那一晚,是屬於私人的一晚。
  天亮之後魔咒失效,各自退回到上司和下屬的身份,一言一行不容有失。
  匆匆過去的每一天,無暇分心其他,腦子裏從早到晚隻有工作,不知厭倦,不敢懈怠。
  最近總是很晚才結束一天的繁忙,從鬥誌高昂的工作中抽身出來,仿佛興奮劑過期失效,再難抵擋疲憊和空乏,什麽也不願再去想,隻想即刻倒頭睡死過去。
  再好不過,工作狂就是這樣煉成的。
  做年終總結的時候才發現這一年,意味著太多的轉折、變動與意外。
  精心籌劃的年會依然是重頭戲,尤其在這個時期,少不得要花大力氣在凝聚和安撫上。
  往年的年會,營銷部門總是最活躍,最有創意的,不像財務部年年隻有大合唱。
  但是今天的年會之夜,企劃和銷售部合唱了一曲《真心英雄》。
  “把握生命裏的每一分鍾,全力以赴我們心中的夢,不經曆風雨怎麽見彩虹,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很多人都唱紅了眼睛,他們在台上唱,一些人在台下唱。
  我的眼眶酸熱,在程奕過來向紀遠堯祝酒的時候,起身走開。
  一個人走到外麵走廊,拿出手機,翻到穆彥的電話。
  他離職之後,我們沒有再聯係。
  就這樣了吧,不回複,不聯係,慢慢在時間裏淡忘。
  此刻聽到這首歌,卻突然很想告訴他,這是昔日夥伴為他而唱。
  “安瀾。”
  背後有人拍了我肩頭一下,是康傑帶著一身酒氣,手裏還端著杯子。
  “到處找你,咱倆今天還沒喝,這杯酒你得給我幹了!”
  “喝高了吧你,找我拚什麽酒!”我哭笑不得。
  “沒高,這杯是一定要喝的,不喝不仗義!”康傑指指我,“你個鬼丫頭,穆彥走的時候就躲了,這次我走,你總得幹一杯酒,就當給大哥踐行了。”
  我一驚,“你也要走?”
  康傑笑笑,“有什麽奇怪的,我早該走了,隻是老大要我再多帶大家一段時間,等過渡期過去,一下子走兩個,他們適應不來。”
  他口中的老大自然不是紀遠堯。
  穆彥為他的團隊和夥伴考慮很周到,他清楚康傑得罪程奕已久,既然他要走,就不會把康傑一個人留在孤立尷尬的境地。
  “這麽說,你也是一早想好要走的。”
  酸楚湧上來,把想說的話都堵在胸口。
  康傑笑嘻嘻的,“我這是另謀高就,好事兒!”
  “有去處了?”
  “保密。”
  康傑做個鬼臉,
  顯然他要追隨穆彥,有同樣的去向,不想讓我知道。
  我看著他,“穆彥現在還好嗎?”
  他回避了這個問題,皮笑肉不笑地問,“你希望他春風得意呢,還是黯然銷魂呢?”
  我望著他,一言不發。
  迎著我的目光,康傑慢慢收起了戲謔表情,“你自己打個電話問候他吧,就算是舊同事,也有三分交情。”
  三分交情。
  心裏驀地一刺,酸澀苦麻諸般滋味齊來。
  宴會廳裏年會已至尾聲,蘇雯推門出來,看了眼康傑,對我說,“安瀾,紀總在找你。”
  我匆匆折回,看見紀遠堯與程奕站在一處談笑風生,神色間儼然十分投契合拍。
  程奕在他麵前將態度拿捏得極好,不顯得卑下,卻又一眼看去就知高低職別,待人接物的這分火候真是老到……老到得不像一個出身優越的公子哥,這是我一直以來對程奕的印象,難道是我想錯了,分明記得程奕是個連燈泡都不太會換的人,怕是從小在家嬌養,一路順風順水從名校讀出來的學院派,和穆彥的叛逆實幹截然相反。
  不知道他們是否已經知道康傑要辭職的決定。
  在消息公布之前我會當做一無所知。
  看到我走來,程奕笑容可掬,眉梢一揚,“安,正在說你呢,還以為你提前溜掉了!”
  他堅持這樣親近的稱呼,叫得久了,大家也都以為我們關係極好。
  我看向微笑不語的紀遠堯,“老大還在這裏,我能溜到哪裏去。”
  這是我第一次當麵也當眾稱呼紀遠堯為老大。
  以前從不這樣叫,刻意回避親信色彩,不願意被看作和老板很親近的人。
  公司訂下了酒店附設俱樂部的K房,讓年會晚宴結束後還有興致玩的人繼續下半場。這種場合一向是“無領導專場”,留給大家去鬧去瘋。
  今晚極少踏足K房的紀遠堯,卻要跟他們一起去。
  顯然是給程奕撐場麵去的,否則程奕號召不了營銷部門這麽些人,晚宴一完各自散場,下半場難免要尷尬地泡湯了。有他到場,所有人該來的都來了,無一離席。
  偌大的VIP包房裏,燈光迷亂,樂聲靡靡,各色各樣的酒都上來了,午夜好時光,男男女女的麵具將要脫下,酒精的魔力會征服理智,打開欲望與情緒的枷鎖。
  紀遠堯身陷酒色合圍中,在這樣的場合並不顯得格格不入,他好像天生有一種本領,可以融入任何他需要融入的場合,這份圓融與獨處時的清高,奇異地共存於他身上。
  隔著迷離的燈光,偶爾與他目光相觸,他笑一笑,與每個人都喝過酒,始終沒和我喝
  存在酒莊的那支酒,早已過了期,不能再喝,也不會有人再去喝了。
  就那麽存著吧,哪怕是個空瓶子,以後也盛滿回憶。
  我過去與康傑喝酒。
  看其他人的反應,應該還不知道他要走。
  我和他心照不宣地笑笑,拿杯子倒上隻加冰塊的威士忌,也沒什麽話說,各自幹杯。
  烈酒加冰,入喉熊熊燃燒,我的酒量隨著入職時間一直在增長。
  幾杯下去,火辣辣的酒意衝上來,鼻子先就酸了。
  康傑把杯子一頓,“我唱首歌送你們。”
  看起來他已有了三分醉意,奪過別人手裏話筒,讓把歌給他切了,直接點他要唱的一首。
  他要唱《驪歌》,那是穆彥喜歡的歌,以往每逢有人離職,踐行的局裏必唱這一首。
  康傑用這首歌把在場所有人的情緒和醉意煽到了最□,站著的,坐著的,喝著酒的,全都停下來和他一起唱……我悄然推門,走到外麵走廊上,撥了穆彥的電話。
  他接我的電話,依然是直接叫一聲名字,“安瀾?”
  當這個聲音傳來,我怔怔對著電話,想說的話全都說不出口。
  電話的另一端也沒有聲音,就這麽安靜地聽著,等著。
  我將包房的門推開一線,傳出歌聲。
  “聽到了嗎?”我問電話裏的穆彥。
  “什麽?”他沒聽清。
  我將房門再推開些,“你聽,他們在唱歌。”
  傅小然和兩三個銷售部的女孩子已經淚眼婆娑,跑到台上和康傑一起唱。
  老得不能再老的一首歌,公司裏的85後大概不曾聽過,當年唱著這首歌同我們的青春歲月一起走過的小虎隊如今也都老了,也都天各一方了。
  “南風又輕輕的吹送,相聚的光陰匆匆,親愛的朋友請不要難過,離別以後要彼此珍重。綻放最絢爛的笑容,給明天更美的夢,親愛的朋友請握一握手,從今以後要各奔西東。不管未來有多遙遠,成長的路上有你有我……”
  平平常常的歌詞,簡單回旋的調子。
  偏偏是一枚擊穿最後防線的催淚彈。
  我哽咽在電話的這一端,“聽到了嗎?”
  那端沉默。
  我跟著他們,五音不全地低聲唱,“當我們飛向那海闊天空,不要彷徨也不要停留,不管歲月有多長久,請珍惜相聚的每一刻……”
  在他說要離開的那個晚上,我沒有哭;
  在看見他空蕩蕩辦公室的那一刻,我沒有哭。
  我想我不在乎,我想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沒什麽大不了。
  電話裏傳來低柔得不像他的聲音,那麽軟,那麽輕。
  “不要哭……傻丫頭,不要哭。”
  我在泣不成聲之前掛掉了電話。
  今夜下半場的唯一主題是喝酒。
  全年的壓力和情緒,在這時候得到集體發泄。
  人人都在紮堆的喝,上司和下屬的界線被酒衝淡,部門與部門的競爭,誰與誰的較勁也在杯影交錯間打破。在左右驚詫起哄的圍觀下,我和康傑一杯接一杯較勁似的悍飲。
  他拍著我肩膀,大聲說,“不管以後怎麽樣,咱們照樣還是好兄弟!”
  “好姐妹行不行?”我笑著問。
  “不行!”康傑大搖其頭,大著舌頭說,“所有的公司都是男人當牲口使,女人當男人使,你要接受現實。”
  我點頭,“好吧,工作需要花瓶的時候,我就是女人;需要苦力的時候,我就是男人。”
  他笑倒在沙發上,仿佛我這話真的很逗樂。
  我也跟著他笑,笑聲裏的眼淚不會引人側目。
  這是我有生以來醉得最厲害的一個晚上。
  直到紀遠堯過來將我酒杯拿走,朦朧搖曳的視線,已看不清周圍人的臉。
  那時我已醉眼朦朧,依稀記得他蹙著眉頭,記得他衣服上傳來好聞的味道。
  我抬起頭,滿世界隻見他的眉目,下一秒天旋地轉,攀住他的手臂不敢放開,直墜入黑暗。
  ……
  當神智再度清醒過來,睜眼,隻看見車窗外掠過的街燈,一團橘黃從濃黑夜色的劃過。
  我一個人靜靜靠著後座,身上蓋著溫暖的外套。
  開車的是老範。
  我問他紀總呢。
  老範頭也不回,不知什麽時候和我說話不再像從前一樣親切隨意,變得客氣疏離,“程總開車送他,他讓我先送你回去……前麵就快到了,你再休息會兒吧。”
  
  第三十五章
  新公司的籌建進展很順利。
  這次和紀遠堯一起過來,檢查完籌備工作,一切都已就緒。
  明天紀遠堯將飛回總部,向董事會做最後一次報告,得到通過之後,兩地新項目的合作性協議即可簽訂,新團隊核心成員的人事部署也將確定。
  一個新的開拓時代就要真正開始了。
  晚上紀遠堯又看了一次報告,提出有個地方還不夠細致,需要完善。
  已是十一點,我連夜加班,按他的要求修改。
  紀遠堯坐在一旁,將他的想法告訴我,一邊討論一邊調整方案。
  他想法中的閃光點不斷跳出,我集中精力才能抓住,不妥的地方也挑出來與他再商榷,在討論中把設想一點點打磨精細。和有默契的人一起工作,真是種享受。
  酒店寂靜的房間裏,燈光柔暗,說話和敲字的響聲都格外清晰。
  小小的工作台坐兩個人有點擠,紀遠堯隻能將一隻手臂支在桌沿,傾身過來看屏幕,時而皺一皺眉;每每側首,都能清晰看見他的鬢發和眉峰,無處不在傳達著讓人安穩的力量。
  忙到淩晨一點,終於將報告全部完成。
  如釋重負又興奮莫名。
  我催促紀遠堯回去休息,明天還要趕一早的航班。
  “這個時間已經睡不著了。”紀遠堯笑著摘下眼鏡,拿起桌上礦泉水瓶。
  “有熱的。”我伸手搶過,知道他不喜歡喝冷水。
  紀遠堯被我拿走瓶子,空著手,無奈地笑。
  我倒好熱水遞給他。
  他目光柔和,“這段時間把你累得夠嗆。”
  “但是累得很開心。”我笑著。
  “開心嗎?”他看著我,半開玩笑半感慨,“這工作太消耗人,這麽熬下去,你會很快變老,變不漂亮……到時候耽誤了嫁人,公司不會負責任的。”
  “不工作也是要老的,人人都有那一天,變老有什麽可怕。”我笑著回答,“結婚太遙遠了,等我老了再說吧。”
  “婚該結還是要結的。”
  “那你為什麽不結婚?”
  我脫口說出這句話,頓時後悔唐突,笑著打圓場,“我倒覺得,一個人生活也蠻好。”
  他笑著說,“不,這樣不好。”
  溫暖昏黃的燈光和他的笑容,驅散了尷尬,讓我索性有了刨根問底的勇氣,“那為什麽你還一個人,工作忙得連結婚都沒時間嗎?”
  紀遠堯失笑,“我真的這麽像工作機器?”
  我笑著點頭。
  他笑著搖頭。
  “你有過喜歡的人嗎?”我大起膽子問。
  “有過。”他回答得毫不遲疑。
  我噤了聲,想著被他喜歡的女人,會是什麽樣。
  他知道我在想什麽,淡淡說,“是讀書時的同學。”
  “是很優秀的女孩子吧?”我忍不住問。
  “嗯,她很出色,自小到大都是佼佼者。”說起以前的女友,他語氣平緩,帶了點笑,“她給自己名字也取作Victoria,做任何事都不服輸,上進心很強烈。畢業之後我們一起去德國工作,發展還算順利。”
  “後來呢?”
  “後來,我的養母病了。”
  我專注等他說下去。
  紀遠堯神色平靜,“養父去世的時候我沒來得及回去,知道養母病重後,就趕緊回來了,這才知道她患帕金森症已經很多年,從沒有告訴我,當時已嚴重到生活不能自理。”
  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孤零零在國內,無親無故,這境況我實在不忍去想。
  “她病得連我也不認識,隻是一步也不肯離開和養父生活了一輩子的舊屋。”紀遠堯緩緩說,“我就在那個不大不小的城市留下來,做了公務員,一直做到送她走完最後一段路。”
  他神情很克製,語氣裏沒有太多感□彩,隻在提到養母時流露憾色,而曾經的感情仿佛已變成不關痛癢的陳年舊事。
  不必再問也知道後麵的結局。
  如果跟隨他一起回國發展,隻能是那個女孩做出犧牲。
  走到那一步誰都不容易,要放棄,要犧牲,豈是僅僅一個“愛”字就能解決。
  看著橘色燈光下,這個沉默裏顯出格外溫雅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女人會被他吸引,卻沒有一個入他的法眼,是還愛著當年女友,寧肯孤獨至今?
  “因為這個,你不打算再結婚?”我不由自主問。
  紀遠堯笑了笑,“前幾年壓力比現在大得多,公司一切從空白開始,精力全都在工作上,忙起來沒有別的閑情,也很少接觸工作環境之外的女性,除了同事就是同行。一個比一個更強勢的職業女性,作為工作夥伴無可挑剔,作為伴侶並不理想。”
  他說得坦白,我聽得啞然。
  說不上意外或訝然,這的確符合傳統大家長式男性的思維——紀遠堯不就是這樣一個骨子裏透著傳統的大家長式男性麽。
  誰能一廂情願地要求,優秀強勢的男人必須欣賞和他同等水準的女性。
  男人真正的想法遠比這個現實。
  可我隻想問,“職業女性難道就不是女人,八小時之外又有什麽不同?”
  “不在於八小時內,還是八小時外,在於女性為自己選擇什麽樣的角色重心,是社會屬性大於家庭屬性,還是剛好相反……雖然我欣賞工作中獨當一麵的女性,但魚和熊掌不能兼得,總要有所取舍。現在的中國社會本身是一個功利型社會,年輕女孩子走出校門就被送到險惡的環境中磨礪壓榨,慢慢變成精明成熟的女人,被職場鍛造得越來越功利和自我。如果一段婚姻中,男女雙方都野心勃勃,隻顧事業發展——那是希拉裏和克林頓,他們的婚姻怎麽樣,全世界都知道。”
  這麽一番話,把我們這些身受職場磨礪,由可愛女孩墮入凡塵而成的世故女人,寥寥數語就剝得幹幹淨淨。或許此刻在他眼裏,我尚算可愛邊緣,也許遲早有一天也要變成他口中不那麽可愛的成熟精明女人。
  “所以,你們欣賞鼓勵的是一種人,娶回家做太太是另一種人。”我笑著,半真半假,半調侃半不屑,“男人就是這麽虛偽。”
  “是,我也是虛偽的一份子。”他也不反駁,目光坦直而又意味深長,“男人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麽浪漫,對於婚姻,或者伴侶,男人的要求很實際。要在柴米油鹽裏生活一輩子的人,往往並不是最符合愛情理想的那個人。”
  我無言以對,錯開目光,隻能沉默。
  或許惘然,或許失望,或許又都不是。
  他慨然,“紅酥手,黃藤酒,是每個男人的夢想,可夢想成真了就不再是夢。”
  誰是夢裏的紅酥手,誰又將是未來的黃臉婆。
  紀遠堯看著我,以一種複雜難懂的神色,“有的女人願意過一輩子安逸日子,有些女人天生不甘願被局限,重視挑戰和成就勝過安逸……你是後一種人,有天賦,有上進心,有好的起點,條件都已經鋪設好了,沒有理由能攔住你的發展。”
  他話裏話外的表達,已如此清晰。
  麵對這樣一個坦白真實的紀遠堯,不得不隨他目光沉浸,不得不在他的話裏,心情忽高忽低,忽涼忽熱,漸漸曆轉成涼涼的平靜。
  他的目光卻如此誠摯,“職場讓一些女孩漸漸分不清自私和自立,這是你的長處,你一向有對人、對企業的服務精神,以後也不要丟掉。”
  他諄諄叮嚀,像師長,像父兄。
  這些話,在別處不會有人肯傳授,我多麽幸運,能有他耳提麵命。
  他讓我少花費許多時間去摸索,直接告訴了我答案。
  “謝謝你。”我望著他,“你的話,每一句我都會記住,走到哪裏都會記住。”
  紀遠堯注視著我,目光深湛,“那麽,你願意留在現在的團隊繼續發展,還是去打拚一個新天地?”
  這句話來得猝不及防,卻終於還是來了。
  如果隻問私心裏的意願,我願在他身邊,一直有他的指引,在他的背影和光亮中,心無旁騖往前走,不擔心方向,也不害怕路徑,隻因有他在前方。
  直到有一天,他將我放下,放在需要的地方。
  這一天我以為還很遙遠。
  我真笨,總是忘記時間的存在和溜走。
  他已經漂亮完成了從一個層麵到另一個層麵的躍進,董事會給他的考察期已經結束——他不會再駐足於現在的位置,前麵的平坦大道已經鋪好紅地毯,準備迎接勝利者的腳步。
  而留在他身後的我,也要有新的起點了,他已不再需要我繼續做個亦步亦趨的小秘書。
  三年,快得好像一眨眼,猛然回頭看去,曾經的領路人都已走遠,剩下我站在分岔路口,再也不是起初的小丫頭,再沒有人來包容,麵前隻有更沉重的責任與更開闊的平台。
  留在熟悉安適的地方繼續發展,或者,赤手空拳去打拚一個新天地——去成為當年的紀遠堯與穆彥——在沒有指引者的路上繼續走下去,從一無所有的平地上,開辟一片新市場,建立一支新團隊,親手搭起自己的夢想之塔。
  紀遠堯正式升任執行副總裁。
  連番的人事調整隨之而來。
  程奕升至分公司執行總經理,徐青任營銷總監,康傑的職位由一位副經理頂上。
  除了原地上升的一批人,另一批則被調往新公司當開荒牛的,包括財務部一位副經理、研發部門一位主管、銷售部一位主管,最後是蘇雯和我。
  恰好大半是女性,這被同事們戲稱為娘子軍精銳盡出。
  每個的人司職都恰如其分,蘇雯依然負責新公司的行政,惟獨我的任職出乎所有人預料。
  都以為我會和蘇雯繼續在行政、人事上平分秋色,但最終宣布的任命是——我從總經理秘書,直接調至新公司市場部副經理。
  有人認為,我是被降了半級。
  按我現在的位置資曆,調往新公司,可以輕鬆和蘇雯平級,一個行政部經理,一個人事部經理,是最正常的安排。而我調任市場部,跨了一個大步,以前做穆彥助理和在銷售一線的經驗有優勢,但畢竟是跨界了,職位降個半級,算留下可進可退的空間。
  即使是這樣,也足以引來諸多質疑之聲,無外乎“她憑什麽”和“她能做什麽”。
  這些聲音算不上困擾,我知道我有足夠的時間和平台來回應。
  從此之後,真的要一個人前行了,再沒有誰的背影在前方指引。
  繞了一個大圈,我終於跨回到最初夢想萌發的地方。
  這是紀遠堯臨別給我的一份最貴重的禮物。
  他成全了我一個方向。
  從此以後說遠不遠,還在一個公司,還能每天看到他的消息,興許一年也還能見上幾麵;然而說近也不近,空間的距離,層級的隔閡,再沒有從前朝夕相對的親近。
  給紀遠堯餞行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見識到他真正的酒量。
  所有人敬來的酒,他來者不拒,那種喝法叫我看得心驚。
  以前他沒有機會這樣痛快喝酒,以後或許更難有了。
  這些一路隨他走來的工作夥伴,和親手建立起來的一切,是他全部的感情和心血。
  我也喝了不少酒,今夜也算是給我們這些將要調任的空降部隊踐行。
  耳邊縈繞不絕著恭維熱情的聲音,我被笑臉包圍,團團的看出去,都是鮮花著錦。
  這是應了水漲船高的老話,紀遠堯是當下最炙手可熱的紅人,我是他眼前的“紅人”。
  用方方的話說,跟對了Boss,就等於坐上了直升機。隻是途中多少人等著把你從直升機上拽下去,Boss也可能一朝翻臉把你踹下去,或自己糊塗起來跳下去,最慘是這架直升機飛到一半掉了——誰知道明天會怎麽樣呢。
  幾分醉意上來,我端著酒杯一個人發笑。
  看著眼前觥籌交錯,往事紛紛繞繞,纏得人喘不過氣。
  都走了,我也要走了。
  紀遠堯往總部赴任,穆彥還在這裏,我卻要去往陌生的“新大陸”。
  離開這個生活了多年的城市,離開我熟悉的晨昏冬夏,方方、小威、穆小狗……暫時都要分別了,要等我自己安頓下來,才能接來小威;方方也有她自己的生活,最好的朋友也不能永遠膩在一起;而穆小狗,從此要再戳到它圓鼓鼓的大腦門,會很難了吧。
  再美好的記憶也要留在身後,轉身各奔東西,從白茫茫一片裏重新開始。
  記憶不肯放過這個悵惘的夜晚。
  往日裏早已淡去的印象,紛紛回到眼前——第一次走進三十五層、第一次怯生生坐在穆彥麵前等待麵試、第一次見到高高在上的紀遠堯、第一次頂撞穆彥、第一次發現紀遠堯的溫暖笑容……太多的第一次留在那兩層辦公區裏,平常來來去去從不在意的格子間、百葉窗、玻璃牆,甚至每一個細節處的擺設,每一個轉角處的植物,此刻在記憶裏爭先發出呼喚。
  夜深酒盡,散了局,該走的人也都走了。
  紀遠堯還在與幾個中老員工把盞話別,聽他們說著真真假假的“肺腑之言”。
  我靜悄悄離席,一個人沿著深夜寒風刺骨的長街,走回不遠處的寫字樓。
  值夜的保安認得我,沒有多問,看著我走進電梯。
  電梯升上三十五層,高跟鞋在空寂的走道裏踩出長長一串回音。
  數不清門禁卡已經刷了多少次,一直嫌麻煩,除了今晚。
  頂燈都打開了,從外到裏次第亮起,雪亮地照著空蕩蕩的辦公區,四壁纖毫畢現。
  這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此刻看去,卻好像回到第一次走進時的樣子。
  穿過走廊,一側的遮光窗簾全都放下來了,擋住玻璃幕牆和外麵冰冷的鋼架,俯瞰出去宛如身在虛空,高高淩駕於城市夜空之上。
  走過自己座位,沒有停步,徑自來到紀遠堯已鎖上的辦公室門前。
  我開了門,放輕腳步來到他辦公桌前,站著,呆著,看著。
  桌上空了,屬於他的私人物品已不見。
  以往不用想也知道什麽東西放在哪裏,每一份文件都是我仔細整理,一絲不苟放好。
  桌麵每個角落,每樣物品都是主人習慣脾性的流露,是時間留下的無聲痕跡。
  抽出一張紙巾,慢慢擦拭桌麵,盡管桌麵已經潔淨光亮,亮得可以映出我模糊的影子,手卻不想停。一遍遍地擦拭,還想為他多做一件簡單小事,哪怕明天他已不再用這張辦公桌。
  像每次離家之前的心情,久久留連,眷戀每一點不曾在意的溫暖。
  往日埋頭忙碌在座位上,遠遠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就知道是他,從來不會認錯……走路的頻率,落足的輕重,不知什麽時候已潛移默化在耳朵的習慣中。
  恍惚又聽到他的腳步聲,從遠而近,慢慢朝這裏來了。
  是我恍惚了嗎?
  猝然抬頭,半掩的門前,一道斜長影子被燈光投進來。
  紀遠堯站在門口,黑色大衣裹著修長身形,默不作聲地看著我,背後燈光照不見眉目表情。
  我呆怔在辦公桌後。
  “你也在。”他走進來,隔一張辦公桌的距離,並不走近。
  “我,回來拿東西。”我低下目光,情緒卻都寫在臉上,遮掩不住。
  “我也是。”
  紀遠堯語聲很淡。
  是他說謊還是我說謊,還是都在說著彼此心中洞明的謊。
  我轉過臉,看著這間熟悉的屋子,“再看一下,重要的別忘了。”
  他手插在大衣口袋裏,目光微垂,“最重要的,都帶不走。”
  胸口被一把看不見的小錘擊中。
  何嚐不是呢,最重要的記憶、時光、情誼,全都留在這方寸乾坤,一間辦公室,一個格子間,就濃縮了幾年的喜怒悲歡。隨著這一轉身,消散在身後,很快連痕跡都無存。
  眼前光線變暗,他來到我麵前,影子無聲無息罩下來。
  是他在歎息嗎,這聲歎息聽起來不像是真的。
  以為他要說些什麽,等了一陣,還是沉默。
  不由抬眼,望進他的眼睛,原來他要說的話都藏在裏頭……也許我懂了,也許想錯了,這都不重要了,隻這一刻靜靜蔓延的溫情,不言自明的眷戀,足夠酬嚐這些日子的相待。
  “少帶一點也好,路上東西多了會很累。”我笑著對他說,也是對自己說。
  “你也有一套套的大道理了。”紀遠堯莞爾。
  “近朱者赤。”我望著他笑。
  “好的不學,壞的你全學。”
  “那是你藏起好東西,怕我偷師。”
  “最好全偷去。”
  “我盡力。”
  我們相視微笑。
  笑也惘然,卻無遺憾。
  最可信賴的船長依然還在這艦隻上,還將引領我們前行,隻是他將站在更高遠的地方,我卻不用像從前努力抬頭才能仰望,也許在下一個路口,下一個轉身之後,還會遇見。
  偶然相值不相知,古人詩句,是此刻最好的注腳。
  外麵有動靜,是巡夜的保安例行查看,看我們走不走。
  紀遠堯低頭看著我。
  我不想先說這一個“走”字。
  可是再躑躅,再流連,也總要走的。
  “明天,我不去送你,好嗎?”
  “好。”
  我笑著看他,“就在這裏說再見?”
  “好。”
  他言簡意賅,卻遲遲不將再見二字說出口。
  我轉過臉,酸熱的眼睛已經模糊。
  “安瀾……”他抬手,猶豫了一刻,輕輕落在我頭發上,隻有指尖的重量,
  撫過我頭發的手掌暖暖掠過後頸,落在肩背,如同幼時父親的拍哄。
  “再見了。”我張開手臂,輕輕,再輕輕地,給他一個告別的擁抱。
  臉頰觸到他隨呼吸緩緩起伏的胸膛,斯人斯時,終於如此真實清晰,不再遙不可及。
  覆在我肩背的手掌無比溫暖。
  “走吧,我們都走。”他笑著歎口氣,“路還那麽長,都得慢慢走下去,三年、五年、十年……到那時候,也許連你都老了,也許我們還能坐在一起,聊聊你,聊聊我,聊聊以前的事。”
  那是多好的圖景。
  惟願一生知己有斯人。

  第三十六章
  “安小姐,這還有一個。”
  我正要從座位起身,助理又遞來一張應聘資料表:“這一個是遲到的,後麵來了一直等到現在,還要不要麵試?”
  “連麵試都能遲到。”身旁的蘇雯皺了皺眉。
  助理看著我表情說:“那就跟他說麵試已經結束了吧?”
  我想了想,還是笑笑:“叫她進來吧。”
  低級錯誤誰都犯過,我也在第一次麵試時遲到過。
  那天我還記得很清楚。路上大塞車,遲了十幾分鍾,當時身為麵試官的穆彥,剛巧走出來接電話,瞥到一眼坐在接待區等候的我……是什麽原因讓他心軟,我不得而知,隻知最後他還是讓我麵試了。
  如果沒有他一念間難得的心軟,現在我不會坐在這裏,為市場部麵試新員工。
  不守時是最讓穆彥反感的行為之一,用他的話說,起碼的負責任態度都沒有,還能做好什麽。
  這觀念被他強硬地灌輸給團隊中每個人,也影響我至今。從前偶爾還能偷個懶,現在是寧可提早一小時,也生怕遲到一分鍾。
  不是我願意勤快,隻是壓力升級,逼走懶骨,睡醒一睜眼想到若幹事情,想賴床也躺不住。
  今天對新員工的第一輪麵試,營銷總監周競明並沒有到場,授權我直接負責。
  他是有意安排今天外出,讓我自己主持招聘,這是新上司賣給我的第一個人情,也是一次考驗——我招進來的人怎麽樣,好不好用,也會讓他對我的管理能力有個譜。
  周競明是我如今的上司,他和新公司的執行總經理都在本地工作多年,由獵頭推薦過來,經紀遠堯反複挑選確定的。在是否由空降兵擔大梁的問題上,紀遠堯力排總部異議,不按以往慣例,堅持本地決策層要盡量適應當地環境和市場,如果決策層全是空降兵,抱著舊經驗指導新市場,將是阻礙我們與本地市場融合的最大絆腳石。而中層職位卻大都由空降兵擔任,他認為紮根一個新地方之始,確保執行層麵的高素質,是避免本地化過程中執行不到位、理念偏移的關鍵。
  周競國是他親自招進來的營銷總監。這個人同樣年輕,三十剛過,外表隨和,身量雖然瘦小,精力卻很充沛,走路說話都快,有雙靈敏的眼睛,開會時總在不停觀察每個人的反應。
  麵對我這個下屬,周競國的態度十分微妙——全公司都清楚我是從紀遠堯身邊調過來的,可謂嫡係中的嫡係,恰如當初我眼中的程奕。現今我掛著市場部的副職,正職卻空缺著,沒有列入招聘計劃,頂頭上司直接是營銷總監——假如做好了,留出的位置很快會是我的;假如做得不好,就會有別人空降過來,屆時當頭一壓,我就狼狽了。
  高層給的暗示擺在這裏,周競明心裏很明白,對我這個下屬也就保持了三分客氣、三分審視、三分重視,外加一分距離。
  這對於我實在是一半糖果一半毒藥,滋味自己明白。紀遠堯將我放到這敏感處境上來,事先是提醒過的,得享任何好處背後,必然有相應的壞處。
  下午連續兩個會議,又見了三個媒體的客戶代表,其間不斷被電話打斷,忙得頭昏腦脹。
  才坐到座位上,MSN上就彈出了一個對話框,是方雲曉。
  她說:“康傑曬得好像煤炭一樣了。”
  “咦,他從西藏回來了?”
  “剛回來兩天吧。”
  “還真不見外,回來也不告訴我這個做妹妹的,倒先跟你匯報。”
  “跟我說就等於向你安大小姐匯報了。”
  “兩個重色輕友的家夥。”
  我不理方方在MSN上的嘀咕,拿起手機撥給康傑。
  他可著實的瀟灑,辭職後一個人跑到西藏去旅遊,說是這幾年為了工作從沒好好休息過,現在終於能自由自在去圓滿這個心願了。
  西藏也是方方想去的地方。康傑邀請她同行,被她給拒絕了。他追求她的意思已經很明顯,方方明明也心動,卻仍遲疑退縮。沈紅偉給她的傷害,並非她表麵堅強所偽裝出的那麽淺。我想她需要多一點時間來愈合,才能重新接受下一段感情。
  電話響了半天,康傑才接,這個鍾點還在睡意朦朧。
  對他的歸來表示歡迎之後,我直奔主題:“穆彥怎麽回事?最近風傳他一會兒要出山,一會兒又傳要轉行,也不知道到底在幹什麽,聽說兩三家公司都有好位置等著他,可他這麽不聲不響拖著是什麽意思嘛。”
  “你問我?怎麽不直接問他?”
  康傑一句話嗆得我啞然。
  年會那天主動給穆彥打過電話之後,他再未與我聯係,消失得幹淨徹底。我即使隻是關心一個老朋友的處境,隻想知道他好不好,卻也厚不起臉皮一再打擾。他不想再聯係我,不想彼此再有關聯,我還去問什麽呢。問你好嗎,問在哪裏,問最近都在做些什麽,問打算哪裏高就?怎麽問怎麽尷尬,不如裝聾作啞。
  康傑卻在電話裏嘿嘿笑:“放心吧,老大做事有分寸,不管混哪兒,再差也差不到哪裏去。興許山不轉水轉,哪天又轉了回來,你說是吧?”
  我歎口氣。
  心裏的聲音默默對那個無法傳達的人說——你要好一點,越來越好,比從前好。
  快下班的時候我和蘇雯去見徐總,向她匯報了今天麵試的情況和結果。
  如今的老大——我們的執行總經理徐總是位46歲的女性,容貌不算美麗,很少化妝,剪一頭利落短發,自有明朗自信的風采。
  我們討論完將要離開時,徐總忽然想起來對我說:“安瀾,明天那個酒會,你和周總去就好了,我不愛跟媒體打交道,一晚上還要端著,太累了。”
  我和蘇雯都笑起來。
  徐總是做技術出身的,快言快語,脾氣直率,這麽多年職場生涯過來還是保留著明快直接的工作作風,與很多女性高層的風格截然不同,但發起火來也是不遜於男人的火爆。
  我欽佩紀遠堯選擇她來領導新團隊的眼光。
  上周紀遠堯過來開會,會議上徐總直接尖銳地否定了他對本地市場規劃的一個想法,並提出更具建設性的意見。能當麵這樣駁斥紀遠堯的人,徐總是我所見的第一個。
  當時忍不住向她投去膜拜的目光,強忍笑意,卻還是被紀遠堯瞥見。
  他麵無表情,一掠而過的鬱悶眼神,讓我忍了半天的笑還是躍上嘴角。
  今年上半年,還能有不少機會看到他,新公司剛剛起步,他時不時親自過來看看。
  一晃,我都過來兩個月了。
  說起來並不算長,整天忙忙碌碌,事情一多起來就好像已經過了很久,記性也變差了,差點忘了今天程奕來這裏出差,約了我吃飯。
  到了約好的餐廳,程奕在門口接了我,上到電梯才笑著拋來一句,“還有個朋友在,你也認識的。”
  看他這樣的笑容,我一愣,心裏浮出孟綺的名字。
  服務生引我們到角落座位,一個嬌小身影背向而坐,聽見動靜轉身站起,朝我羞澀地笑。
  是傅小然。
  真是想破天也想不到,程奕和傅小然,這兩個人居然早已不聲不響開始地下戀情,瞞過了所有人耳目,甚至瞞過了對程奕一直留心的孟綺。
  他倆請我吃飯,是為了謝媒。
  那次度假,正是我臨時起意,為了回避與孟綺同住的尷尬才把傅小然叫上,才讓程奕注意到了眼皮底下還有這麽一個恬靜溫柔的女孩。
  所有人都以為孟綺和程奕走那麽近,多半有一腿,卻沒想到孟綺是活脫脫做了幌子。程奕有這份城府毫不意外,我震驚的是傅小然竟也能不聲不響,瞞得我們密不透風。
  如今他們辛苦維持的地下情也算修成正果,程奕不需要再那麽謹小慎微,大大方方承認傅小然是他的女朋友。而在前一天,傅小然剛剛辭去工作,離開公司。
  如果她不辭職,應該很快就能晉升主管了。
  但她辭得並無遺憾,往後雖然要從頭開始,也顯得充滿信心。
  看得出來程奕也很珍視她。
  席間程奕走開接電話時,小然望著我,問:“安安,你會不會覺得我是故意搭上他,想釣金龜婿的那種人?”
  我啞然失笑:“你?不覺得你有這覺悟。”
  小然卻沒笑,幽幽說:“他們說恭喜我的時候,那眼光……你知道的。”
  “人之常情,隨他們愛怎麽說吧。”我想著開個玩笑安慰她,“別人嫉妒也應該啊,閃閃一隻金龜,就這麽不聲不響被你捉回去了。”
  “唉,你也這麽說!”小然苦笑,“他哪是什麽金龜……以前他家裏生意做得是不錯,他也一直在國外優哉遊哉讀書,畢業回來剛一接手,沒想到他父親就投資失敗,還欠下債務。要不是這個樣子,他也不會來這公司做事。邱先生是看在他父親麵上,給了個機會。”
  我聽得醍醐灌頂,兩件想不明白的事終於豁然明朗。
  程奕那矛盾奇特的做派,像富家子不知鹹淡,卻又低調用心,原來是這麽來的。
  沒有這番底細,至今還理解不了程奕對邱景國的前後轉變。
  剛來時程奕一定對邱景國給予他的機會滿懷感激,後麵才發覺,邱根本不看好他,所謂機會隻是把他當個繡花枕頭,安插在紀遠堯身邊礙事添亂的。
  “他也很不容易。”小然似乎真把我當做可以信賴的朋友。
  我是她的朋友嗎?
  拋開工作夥伴這層利害關係,為什麽不能是朋友呢?
  程奕接完電話回來了,溫和自若,並不知道我們剛剛談話的內容。
  我也對他笑笑,將他的陽光笑容看在眼裏。
  第二天的酒會是為一個新媒體成立而舉行的,聲勢浩大地邀集業界人士出席。我們新來乍到,人場都是相互捧出來的,人脈要搭,江湖要混,務必既當花瓶又當長矛去應陣。
  出發前我將挽起的頭發放下來,換了一條亮色斑斕的絲巾,一副海藍寶石圓扣耳環,周競明有分寸地稱讚我,我微笑,端正坐進車裏,正色與他談起工作。
  不在男上司麵前過於表露女性特質是我時時提醒自己的新準則。以往倚小賣小,擁有“小女孩”護身符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
  到達位於酒店頂層天台的酒會,迎麵燈影流光溢彩。
  我與周競明達到門口,早有媒體的客戶代表熱情迎了上來,引著我們步入場中,與新交舊識一一招呼寒暄。這家新媒體來勢強勁,網羅了不少資深傳媒人,多有臉熟的,個個論資曆職位都是江湖前輩。但今晚受邀而來的我們,卻是座上賓,是未來的廣告大客戶。媒體耳目很靈敏,對我的空降背景一清二楚,總能準確迅速把握到應該把握的人,對我沒有絲毫慢待。到場不到半小時,一杯接一杯的酒,已讓我臉頰有些發熱。
  這樣的夜晚,讓人很難不虛榮、不飄然。
  媒體的包圍剛剛散去,周競明又介紹我與他相熟的業界同僚認識,將我稱為他的搭檔。我識趣地接受這抬舉,記得待在他一肩之後的位置,不搶在他之前開口說話。
  看著他們稱兄道弟,觥籌交錯,我保持著臉上微笑,心思已不知不覺飄忽。
  似曾相識的場景氛圍,也曾發生在不同的人之間。
  與紀遠堯,我是如影隨形的存在,是一幅安靜的背景。
  而穆彥……
  記憶裏總有一個小小角落,藏起不喜歡看到的往事,那些丟臉的、出糗的、一想起來就臉紅耳燙的,比如第一次和穆彥出席酒會,我什麽應酬話都不會說,從頭到尾張口不超過四次,一次還語無倫次說錯,簡直像塊木頭。那時我緊張懊惱地要死,以為事後會被他不耐煩地訓斥。但穆彥隻淡淡說了一句以後多看多學,然後問我晚上有沒有吃好,再找個地方去吃東西吧。
  回憶起這一幕,曆曆在目,心情卻已兩樣。
  臉頰發熱,沒喝多少酒,熱意卻蔓延到耳後,讓人不自在。
  這奇怪的感覺忽如其來,讓我怔了怔,搖搖頭也揮之不去,仿佛不是來自自己,而是人叢之中,遠遠的隱隱的,似有一道目光纏繞上來。
  我回過頭,隔了好些人,看不清那入口處正走進來的是誰。
  我眯起眼睛,越過麵前的人,看見那身影站定。
  周遭燈光驟然都虛化了,一切好似幻覺——在毫無可能的時間地點見到毫無可能出現的人。
  恰恰不早一秒不晚一秒,正在心裏剛剛想念時。
  他就這麽走了進來。
  他沒有朝我走來,風度翩翩地駐足,向迎上去的人微笑。
  那是這家媒體的廣告總代理商,一位精明熱情的女士,姓韓。
  韓總領著他,親自向東道主做了介紹,看上去和他十分相熟。
  穆彥一如既往的神采飛揚,但也有明顯的不一樣了。
  他臉上始終有淡淡笑容,無論交談還是傾聽,都一派專注,態度平和許多,沒有以往鋒芒畢露的傲氣,而目光,再沒有朝我這裏斜過一下。
  “安瀾?”
  身後傳來周總的聲音,我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像根木頭,端著酒杯一動不動望向那邊已經好一陣了。周競明和旁邊人說了什麽,完全不知,此刻他們正看著我,似乎問了什麽問題,正等著我回答。
  周競明為我的失神打了圓場:“還在想工作呢,我這個搭檔實在太敬業了。”
  其他人紛紛善意地笑。
  我也笑著說聲不好意思,側轉身,繼續剛才的話題。
  然而聽著身邊人的談話,看著他們的表情,信息卻傳達不到大腦。周身都有什麽在刺著,從第一眼看見那人時的驚愕欣喜,漸漸轉為憤怒。
  一直留心著他的消息,記掛著他的去向,他卻無聲無息在這裏出現。
  他來了,卻對我視若無睹。
  這裏在場的人大概不太認識穆彥,畢竟地域有隔,一方有一方的江湖,即使媒體多少聽過他的名字,總不那麽熟稔。也許有人知道穆彥和我是熟人,可我們不打招呼,旁人也就假裝不記得。
  周競明和我這邊,氛圍熱絡,不斷有人過來介紹認識,而穆彥到場和東道主聊了一會兒,卻沒有引起太大反應,周遭關注的人並不多。
  以往穆彥走到哪裏,都是被恭維與注視的焦點。沒人能否認他本身的氣場和魅力,但也不得不承認,更有魅力的是他的影響力。揮手一簽就是一份利益可觀的廣告合同,他就代表一個有財有勢的響亮名號。
  而今晚的他,似乎隻是以私人身份到來,不代表任何公司——假如背後另有一個財雄勢大的光圈,不可能受到這樣的“冷遇”。
  難道他還沒出山?可又為什麽出現在這酒會上?
  要說他不受關注,也不盡然。
  偶或聽見身旁兩個美女低聲議論:“那是誰,很帥啊!”“還有男人長這麽好看的眼睫毛……”
  今晚的穆彥,儀表風度格外出色。他沒像大多男士係著刻板的領帶,正裝下麵不羈地敞開領口,襯了條低調而考究的灰色領巾。
  與他一直在交談的韓總,此時又將他介紹給幾個本地媒體的人。
  男人們似乎要抽煙,一起走到外麵平台去了。
  穆彥的身影消失在我視線中。
  我試圖擺脫那個背影的影響,卻辦不到,目光總不由自主飄向那個通往平台的門口。
  曾經在25層天台上落寞抽煙的背影又浮現眼前。
  還有那隻掉了釉的杯子。
  怔怔望著那門口,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股說不清的強烈情緒將我主導,在心底催促、推搡,要我走過去,到天台去,去和那人說一聲“你也在這裏”。
  嗬,你也在這裏——小說裏才會有的對白。
  並沒有千山萬水,也沒有天時地利,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座寫字樓的天台到另一個高樓的天台,沉默也掩不掉的過去,三年裏點滴回憶,洶湧漫卷。
  我走向那扇通往天台的門。
  外麵空氣清寒,鐵花燈柱散發柔和光暈。穆彥漫不經心倚著欄杆在聽人說話,手裏有杯酒,臉上有點笑,目光飄忽在別處。
  我不遠不近地看著他,隱約聽得到他低沉笑聲。
  他目光回移,看見了我。
  似乎是這個晚上我們第一次正視彼此。
  他目不轉睛看我,慢慢微笑。
  旁邊幾人向我看過來,我被門口光亮照著,沒處隱藏,也不想隱藏,迎麵朝他走去。
  天台的中央,我們隻剩一步的距離。
  他先開口:“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麽嗎?“
  我沒想到會是這麽一句開場白。
  他不問自答:“我在想,最後會是你先忍不住來找我,還是我先忍不住去找你。”
  這副孔雀腔調,也隻有他能說得理所當然,好在我習以為常,不至於被噎死。
  我揚了揚下巴:“這還有懸念嗎?從來都是我先。”
  起初表白的是我,被拒絕也是我,麻雀一直都飛在孔雀之前。
  他意味深長地笑:“我更喜歡後發製人。”
  我瞪著他,他看著我,正經對視了半晌,一起忍不住笑了。
  他笑起來還是眼睛微彎,睫毛濃長。
  沒想到別後再見會在這種境地,更沒料到見了麵什麽敘舊的話都沒有,先就鬥上了嘴,仿佛還和以前一樣,什麽都沒改變,隻是換了一個地方。
  這錯覺,從心裏生出暖來。
  我問:“你怎麽會到這裏來?”
  他笑笑:“來湊熱鬧,韓總是老朋友了,幫了不少忙,今晚來給她捧場。”
  誰信他會千裏迢迢來赴一場無足輕重的酒會,明知是敷衍,我還是笑笑:“好,你就繼續玩神秘吧,最好今晚蒙麵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半個眼球。”
  “隻帶走你的關注?”他接道。
  這話直接得讓人臉熱,我移開目光,低了聲音:“我關注的,你又不說。”
  “比如?”他挑挑眉。
  他問得我一時無言,其實還能關注什麽呢,無非是簡單到近乎廢話的一句話。
  “最近好嗎?”我歎了口氣。
  “還行,就是瑣碎事情多。”他語氣平淡。
  “逍遙這麽久,總算要出山了?”我聽出他話裏有這意思。
  他笑笑,“是啊,所以今晚來湊熱鬧。”
  “你是說……”我心頭一跳。
  他漫不經心地回答:“沒辦法,工作需要,以後得在這裏待上一陣了。”
  我直勾勾望住他眼睛,像跌落一個早挖好的陷阱。
  他的表情和挖下陷阱眼看著人掉進去的頑童一樣得意。
  韓總的聲音□來,在熱情地叫他,並朝我微笑。
  她帶了兩個朋友過來給穆彥認識。
  我清晰地聽見,她介紹穆彥的身份是某營銷顧問公司總經理,公司名頭是我第一次聽見。
  等到韓總和旁人離開了,我瞪著穆彥,等他主動交代。
  他滿不在乎:“瞪我幹什麽,總要另外找活幹,退休還早了點。”
  我還是瞪著他。
  他不耐煩的樣子:“就一個小破公司,剛搭起來,沒什麽好說的。”
  我依然瞪著他。
  他嚷起來:“你還能再把眼睛瞪大點嗎!”
  “能。”我把眼睛睜大了點,“你不聲不響這麽久,忽然跳出來,給人驚喜十足是吧?”
  “少自戀了,誰要給你驚喜。”他嗤然否認,“我的風格向來是這樣,笨蛋才會沉不住氣,亂張揚……何況我和韓總的合作,也不適合過早公開。”
  “跟他們合作什麽?”我好奇。
  “她代理渠道,沒有能力做全案,我做全案,暫時沒精力插手渠道,正好各取所需。”穆彥認真解釋,“這樣雙方都省一半力氣。”
  我聽明白了,點點頭,眯了下眼睛:“也就是說,以後,我有機會成為你的甲方?”
  甲方是乙方永恒的噩夢。
  穆彥的表情,讓我大笑起來。
  酒會是什麽時候散去的,我都不知道。
  重逢穆彥,一個接一個的驚喜從天而降,我有點找不著北。
  等找著北時,人都已經散得差不多了,而上司被我弄丟了。
  周競明高度近視沒拿到駕照,來時也沒讓司機送,是我開車載他來的。手機忘在大衣口袋裏,沒有接到他打來的4個電話。回撥過去才知道,他以為我自己不聲不響回了家,便也搭朋友的車走了。電話裏周競明無奈地笑,隻提醒我說,他將一份文件忘在我車上了,明早記得帶到公司,一早開會要用。
  這一說才提醒我,下班出來得匆忙,將明天開會要用的資料忘在辦公室了,本該今晚帶回去看的。一邊講電話一邊走到電梯間,電梯已到了,穆彥站在門邊等我。
  “怎麽了?”步入電梯,他側首問。
  “還得回公司一趟,忘了東西。”我撓了撓頭。
  “低級錯誤。”穆彥皮笑肉不笑。
  我回頭瞪他。
  狹窄的電梯裏,熟悉的一幕忽然湧上來。
  靠著電梯壁,不知是下降的失重感,還是因為什麽,輕飄飄似乎要飛起來。
  原來真正喜悅的時候,嘴角會怎麽也忍不住地往上翹。
  抬眼看穆彥,表情似乎也一樣。
  他就這麽不聲不響,離開自己最熟悉的城市,放下從前的江湖,連同本已得心應手的資源人脈全都放下,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不再依靠別處的財雄勢大,從一個小小的公司,一個人重新開始。這次是真正意義上的空白起點,沒有任何可依托的平台。
  他回應我的注視,在這狹小空間,目光深遠靜謐,從未在他眼裏見過這樣的篤穩、明晰和一往無前的沉靜。
  我輕聲問:“這是什麽時候決定的?”
  他明白我的意思,坦然回答:“接到你上一個電話之後。”
  我低下目光:“要是那天沒打那個電話呢?”
  他想了想:“不知道,也許還是會。”
  靜默片刻,他又自嘲地笑:“這就叫——山不過來,我過去。”
  電梯叮一聲,給這句話加上清脆的感歎號,門打開。
  時間已很晚,穆彥堅持陪我回公司取文件,不肯讓我一個人上去。
  公司所在的寫字樓,位於一片入夜就死寂無人的商務區。這棟嶄新寫字樓新建不久,入駐率還低。我們租下了半層,另半層空蕩蕩的,大半夜裏走過確實瘮人。以往加班超過九點,都有同事相伴離開,要是今晚真的一個人上來不知什麽滋味。
  穆彥走在我身旁,沒有說話,平穩腳步聲仿佛一下下合著心跳,莫名讓人安穩。
  走進辦公室,燈光裏外雪亮,他饒有興味打量這一小間屬於我的分寸陣地。
  “你這裏是迪斯尼?”
  放在桌上的水晶小皇冠鎮紙,是調職時行政部同事送的;旁邊維尼熊大頭陶盆裏,是方方給我的一株仙人掌;HELLOKITTY相框裏是威震天的照片……我不理睬穆彥的取笑,走到桌後,低頭翻找文件。
  他一點不見外,拿起威震天的照片端詳:“過幾天康傑要帶著悅悅過來,要不要把你家肥貓一起捎上?”
  “好啊!”我聽得這話倒是求之不得,不過又一愣,“康傑也來這邊?”
  “他帶狗過來,人不留下。”
  “那他不再跟你一起做事了?”
  “他幹嘛要一輩子跟著別人,新去處已經找好,我推薦的職位不會比從前差。”
  我為方方鬆了口氣。
  這樣也好。
  文件找到了,我抽出來放進夾子裏:“好了,走吧。”
  穆彥沒有回應。
  我轉過頭,見他目不轉睛,出神地看著桌子一角。
  順著他目光看去。
  是那隻被當做煙灰缸的咖啡杯。
  我愣住。
  火辣辣的熱意從耳後燒到臉頰。想搶來藏起已來不及了,他分明認出了那個杯子。
  我心慌意亂,假裝沒看到他目光所向,拿起包說:“走吧。”
  我催促他,低頭繞過桌子,繞過他身邊。
  臂彎一緊,挽住手臂的力量拽我跌入身後懷抱。
  他的胸膛溫暖堅定,傳來急促有力心跳。
  “這杯子是我的。”他像個孩子在大聲宣告。
  “是你的。”我承認。
  “現在還是我的?”他在我耳邊問。
  熱的呼吸,軟的唇,強烈而陽剛的男子氣息。
  我說不出話來,目眩心悸,耳中轟然回蕩著他的聲音,急促心跳令人窒息,我張嘴喘息,卻在這一刻被他倏然侵入唇間。隨即而來的天旋地轉,讓我站不住腳,纏綿凶狠的吻,仿佛要將呼吸也吞沒。
  這就是情動的氣息嗎?
  像深林裏苔痕與鬆木的香氣,像釀到最好時節的醇酒驟然揭開封泥。
  我好像飄起來,失去重量,沒有羈絆,自由飄搖在風裏,飄搖了許久,恍惚中被一根線牽回這隻攜我一路走過的手裏,懸停在這個庇護過我的懷抱。
  耳邊回蕩著他的問題,如風聲過境。
  現在還是他的嗎?
  這杯子,這情愫,這最初的仰慕。
  我閉上眼睛笑。
  我在自己的川流上行走,走過我的時光,我的路。
  仰慕過的人,向往過的夢,無關誰的離去與給予。
  一切,終是我們自己的。

  【後記】
  當穆彥辭職離去,安瀾也與紀遠堯告別,遠赴另一個開始,每個人各走各路,即使重逢也是多年後的惘然——這,更接近生活的原樣,也許是現實中的結局。
  但在故事裏,我們可以把冰冷變成溫暖,把離別變成重逢。
  生活已經足夠堅硬,就在故事裏保留一份溫暖希冀吧。
  誠如讀者所言:“不是所有人都會成為路人與過客”,“安瀾終於在一曲將盡時找回最初的舞伴”,“我們不是都已經在這人生的路上全速前進了嗎”……是的,堅硬的過程,是為了抵達溫暖的彼岸。
  在2010年伊始,將這本書送給每一個在川流上行走的女孩。
  願書中的堅持、勇氣與幸運,與我們同在。

  番外(一)·老紀篇
  聚光燈打在眼前,光線強烈,看不清台下遠遠近近模糊的臉,掌聲如預想中一樣,熱烈而節製。這掌聲裏包含多少真誠讚美,又包含多少嫉妒恭維,安瀾並不在乎,此刻她從容不迫,正享受著聚焦與矚目。
  她站在發言台上,代表主辦方致歡迎辭,神采飛揚,眉目剔透,從任何角度看去都無暇可擊。偌大的場子,炫目的燈光,她獨自站在那裏,在光環的最中央,像裹著閃閃發光的鎧甲,毫無疑問,又一個金剛女戰將——
  他笑了,心緒在平靜笑容底下翻湧,想起了那時候的她。
  那時跟在穆彥身後,總愛臉紅的女孩,每每低頭的姿態就像一種叫虞美人草的植物,單薄鮮妍,有幼細絨毛的花蕾從莖端垂下。
  一晃幾年,眼前的她依然鮮妍,不再單薄。
  今夜由她策劃執行的這場慈善公關活動在星光熠熠中啟幕,比預料中更成功。
  此刻她正在目光匯聚的中心娓娓陳詞,這樣的場麵,顯然她已駕輕就熟。
  這個丫頭,像被施了魔法的植物,飛速生長。
  每一次見她開出新的花朵,即使早有預見,仍然令他驚喜。
  這是他親手栽培下的“植株”,親手澆水,親眼看她抽芽、茁壯、綻放、燦爛……像將軍看著士兵,像父親看著孩子,像小孩看著從自己手心掉落的明亮珠子,是驕傲,歡欣也是失落。
  他眯了眼,看她在又一輪掌聲裏結束致辭,目光投來,向他微笑欠身。
  到他致辭了,他才是今夜真正的主人。
  她清晰報上“紀遠堯先生”幾個字,聽來格外柔軟。
  他起身,走向發言台,走向她,燈光迷蒙了周遭。
  她迎著他的視線,笑容明朗。
  當他走到發言台前,她退後,如以往,如習慣,悄悄隱入他的影子裏,作他光環的陪襯。
  以紀遠堯的分量,原本不必特地來這一趟,用不著親自為今晚宴會捧場。
  徐瑛心裏很清楚。
  夾在中間位置,一頭是上司,一頭是下屬,徐瑛這個總經理多少有些尷尬。
  因周競明缺席,她坐在了安瀾與紀遠堯座位中間。
  徐瑛望著發言台上一前一後並立的兩個人,目光停留在安瀾身上,良久移不開。
  站在性別角度,她更欣賞安瀾,對這個下屬的好感,遠勝過對她的上司。
  營銷總監周競明的位置早已被安瀾這小女子逼得岌岌可危了。
  長江後浪推前浪,無論周競明還是徐瑛,一開始都沒料到安瀾的成長如此迅猛,到底是在當年“黃金組合”的紀穆手裏帶出來的人,一班知根知底的老人兒都讚安瀾盡得真傳。
  徐瑛想,恐怕不用多久,自己也麵臨和周競明一樣的命運,不是安瀾也會是別人——優勝劣汰,新人總要取代老人,職場有職場的新陳代謝,再正常不過。自己已經四十多歲,離職業生涯的巔峰已經近了,往前還能走多遠,心中有數。年輕時也不乏機遇,不乏好運,卻沒遇到捷徑可走。一步步下苦工拚出來,多耗費了若幹時間,去日不可追。
  看看身邊的安瀾,徐瑛不得不承認心頭偶或湧出的那一絲澀味,是嫉妒。
  嫉妒她的年輕,也嫉妒她有更平坦的路可走。
  不能說是捷徑,那對安瀾並不公平,她的才幹與敬業誰都看在眼裏。
  風言風語早有耳聞,被破格委以重任的年輕女下屬,與單身又富有魅力的男上司,自然什麽樣的八卦都會有人揣測。徐瑛並不相信那些傳言,她敬重紀遠堯的睿智,也了解安瀾的品性。
  可作為女人,徐瑛並不遲鈍。
  若說眼前這兩個人僅僅隻有工作交情,實在沒有說服力。
  這是個各顯神通的世道,誰又有資格審判別人的高尚與卑劣,徐瑛在心底歎了一聲,收回審視的目光,臉上笑容不改。
  宴會結束已近午夜。
  逐一送走嘉賓,紀遠堯與徐瑛也先後走了。
  安瀾留下來親自監督撤場。
  表麵風光落幕之後,仍要巨細靡遺,善始善終——這是她的習慣,從某人身上一脈相承而來。
  全部檢點完畢,讓同事都先走了,整晚的神采奕奕在這一刻棄她而去,疲倦壓垮兩肩。
  坐在後排角落的座位,悄悄脫下高跟鞋,安瀾彎身揉著酸痛的腳腕,手機順勢從包裏滑出來,摔在地毯上。她撿起來,看了眼屏幕,深夜已沒有來電,也沒有短信。
  高跟鞋蹬掉在椅下,儀態已不重要,安瀾靠著椅子,出神了好一陣,手機還捏在手裏。
  恍惚間覺察到什麽,轉頭看去,原來還有一個人沒離開,靜靜坐在斜後方座位,陪著她發呆。
  安瀾怔住,忘了穿回鞋子。
  看到她發現他,紀遠堯沒說話,隻是微笑。
  “你怎麽回來了?”安瀾太意外,看見他與徐瑛一起離開,還以為他先走了。
  “今晚還沒機會和你聊聊天。”他看上去有點疲倦,語氣卻是愉快的。
  “明早你又不急著走。”
  “下午不就走了。”
  “那也還有一整天呢。”
  “哎。”紀遠堯歎氣,“人走茶涼,豈有此理,連敷衍都不肯了。”
  “什麽話!”安瀾笑出聲,瞪他一眼,“要涼也不用涼三年。”
  她現在是完全不怕他了,時不時還揶揄幾句,損上幾句。
  他無奈,想想這話也小有些滄桑,“三年,居然過得這麽快。”
  她隻是笑,拿起外套走到他身邊,隔一個座位坐下,仰臉問,“有沒有表揚?”
  “十分漂亮。”他慷慨開口,四個字既認可了工作,也讚美了人。
  “謝謝。”她大方收下,笑彎了眼睛。
  他看著她,久違的默契輕鬆,像舊時光又回來。
  於是問,“最近都好嗎?”
  她明白他想問誰,爽快回答,“他嘛,還是當他的空中飛人,工作狂,又出差了。”
  紀遠堯點頭,“那你呢?”
  安瀾笑笑,“他忙他的,我忙我的,不用整天黏黏膩膩,挺好的。”
  “好來好去,就是不肯安定。”他搖頭笑,“等喝喜酒的人,等得脖子也長了。”
  “又來了。”她不滿地哼了聲,“自己不結婚,還到處催人結婚。”
  “孤家寡人,就看看別人美滿,也算過癮。”
  他笑得無所謂的樣子。
  她的笑容卻因這句話而淡去。
  “沒想過要停下來嗎?”他突然轉了話頭,這樣問她。
  安瀾聽得一怔,“停下來,為什麽要停下來?”
  紀遠堯看著她,“我對你說過,一段很長的路,如果決定走下去,中途不停,一早就要做好走很遠的準備。”
  “當然,我記得。”
  安瀾仰起臉,眼裏有幽深光彩,仿佛是他當日這一句話丟下的火星,從未熄滅。
  他眼裏也有了不同尋常的鄭重,甚至是嚴厲,像要一直盯到她心裏去。
  她太了解他,當這種目光出現,就代表他的身份又切換回去,又成了那個六親不認的“船長”。當他接下來的話,說出口時,她便不那麽驚訝了。
  “我這次來,是為兩件事,一是這個晚宴,二是因為周競明。”紀遠堯平緩地說,同時審視著她的反應,“周競明一周前已向公司提出辭呈。”
  畢竟是她的頂頭上司,周競明有了去意,安瀾是第一個覺察到的,隻是沒想到他去向堅決,決定做得這樣快,還是讓她有些措手不及。不能說周的離開是她期盼的結果,但這一天遲早到來,她成竹在胸。
  “競明在這個團隊也有不短的時間,現在他要離開,我很惋惜,也尊重他的選擇。” 紀遠堯目光複雜地看著安瀾,看著自己一手澆灌起來的細小花朵,已有了尖刺,已能在叢林裏開拓她自己的地盤,壓倒老藤,獨占一枝風光。
  周競明隻比她多占幾年資曆的優勢,論才幹是不如的,論潛力更處下風,論人脈則不必說。他有自知之明,也有成人之美,是個清醒明白人,與其和後輩爭個頭破血流,不如趁姿態還夠漂亮的時候轉身,去處也不會差。
  紀遠堯緩緩說,“在繼任人選上,本來考慮從總部抽人,但有三個人同時向我推薦了你。”
  安瀾一時意外——三個人?
  “徐瑛、Amanda,以及周競明。”
  紀遠堯看著她愕然又恍然的表情,笑了,“誰比較令你意外?”
  安瀾低下目光,沉默片刻,“你。”
  紀遠堯抬眉。
  “為什麽你沒考慮我?”她直視他。
  “理由,在我剛才問你的話裏。”他早準備好了答案。
  她眉宇間神色一閃,念動如電,似乎是明白了,卻又欲言又止。
  紀遠堯深深注視她,“你的能力我毫不懷疑,但是我不確定,這次要不要再推你一把,推你走得更遠,不確定那是不是對你更好的方向。”
  她抬起頭,不出聲地望著他。
  他將臉側了過去。
  這樣感情用事,於他,是值得臉紅的錯誤。
  “當初讓你過來,是我的主張,這次與我無關,完全是你自己靠這三年的表現贏得機會。你能得到這三位的一致推薦,我很高興,也為你驕傲,你是我的成就之一。”紀遠堯沒有看她,目光投在別處,語聲和緩低沉,“營銷總監這個崗位,你能勝任,但不會很輕鬆地勝任,你和我一樣清楚這個位置的壓力。從前穆彥是這公司最年輕的營銷總監,你比他當年更年輕一些,並且是個女性。你需要付出比他更多的努力才能做好。假如現在你生活的二分之一已經被工作占據,那麽以後會是三分之二,甚至更多……站在私人立場,我認為這對一個女孩子是殘酷的事;拋開私人立場,你是接手這職位最理想的人選。”
  終究他還是把這道困難的“選擇題”拋到她自己手裏。
  這一次,不想再以自己的力量左右她的軌跡,不想再每每看著她成長壯大,暗自五味雜陳。

  番外(二)·小穆篇
  安瀾將車停在酒店門前。
  互道再見,相視微笑。
  然後紀遠堯推門下車,走入酒店,直入大堂,沒有回頭。
  安瀾從車中看著那離去的背影,目光相隨,直至視線被電梯門緩緩截斷。
  電梯往上升去,離地麵越來越遠,紀遠堯木無表情地解開領帶,肩背線條因此刻的鬆懈,顯出了人前掩飾得很好的疲態。
  深夜酒店,走廊寂靜,走在柔軟地毯上連自己的腳步聲也聽不見。
  房間門打開,陌生嶄新的空氣從房裏卷出來,撲到臉上,氣味像是冷藏過久。
  燈光全部打開,總算有些回暖。
  紀遠堯倒了杯酒,將自己沉入寬大綿厚的沙發,按下窗簾遙控。
  落地窗外是燈火寥落的城市,路燈勾勒的延長線向四麵伸展,不知哪邊是她回家的方向。
  盛著冰塊的酒杯,在掌心裏轉動,紀遠堯看著窗外,心中有濃稠失落,如化開在酒中的冰。
  那朵曾經令他怦然心動過,想要嗬取在掌心的花,也終於長出鋒銳的刺了。
  她不負所望成為又一個驍勇女戰將,再不是他的小女孩。
  他也收回了最後的保護傘。
  於一個男人最隱秘的私心裏,他再一次希望她選擇退後,即便如今再退也退不到他身邊。
  不想看著她往前走,沒人比他更知道前方有什麽。隻因他已從同樣的路途走過,沒有退路,沒有選擇。如今她卻可以退,退回現成的避風港,又有什麽不好。
  可她卻執意走上來。
  迫得他收起私心,回到上司的位置,換一副堅硬心腸來待她。
  既然是她自己要的,就讓她到風浪裏去,這一次他給的,不隻是風光,不再是看上去那麽春風得意,底下的湍急暗流,他知道,她也知道。
  周競明才幹平平,當初看中他的圓融,避免再來一個悍將,鬥得烽煙四起。麵對崢嶸漸露的安瀾,他這個上司當得漸漸力不從心。
  身為總經理的徐瑛冷眼旁觀,樂見今天這局麵——周競明被安瀾擠走,空出的位置,未必就是安瀾的。中高層重要位置多是嫡係人馬,徐瑛沒有機會培植自己的力量。周競明雖然也是本地人,卻是紀遠堯親自招進來的。他這一走,再派空降兵來難免又要大打出手,從本地招人,徐瑛則求之不得,正好在自己的圈子裏物色得力助手。
  可是,要不要直接晉升安瀾,卻是令她頭痛的問題。
  安瀾有潛力,無資曆,經驗不足是致命傷。起用一個年輕女性承擔這樣重要的職務,是有風險的舉措,更有任人唯親之嫌。以紀遠堯的謹慎,徐瑛希望他不會起用安瀾。
  然而紀遠堯一直在後任人選上不表露明確態度。
  徐瑛明白,他是在觀察她這個總經理怎樣用人,會不會傾向於自己私利。
  這讓徐瑛重新掂量了自己在頂頭上司眼裏的分量和位置。
  掂量之後,她推薦了安瀾,以此試探紀遠堯的態度,把難題推回給他——安瀾做好了自不必說,假如不能勝任,也是紀遠堯自己的人,到時他無話可說,再換人便輪到徐瑛來選了。
  紀遠堯對徐瑛的算盤心知肚明。
  徐瑛是個得力的下屬,卻不是個聽話的下屬。
  他不會給她這個機會。
  安瀾必須扛下來,不管她吃不吃力,不論他忍不忍心。
  紀遠堯轉動手中酒杯,微微歎了口氣。
  車子平緩地行駛在夜色裏,前方夜幕仿佛被路燈照得半透明。
  安瀾集中注意力,專注開車,努力驅散留在眼底的那個身影。
  夜風吹著鬢發臉頰,臉上發涼。
  “為什麽你沒考慮我?”
  她懂他的心意卻明知故問,不是擔心得到的信任不夠,也不是故作天真,到底出於什麽心態多此一問,自己也說不清了……有些話誰都不會說破,也不需要說破。
  他給她溫情體諒,給她諄諄叮囑。
  他的心思,從前她似是而非地懂得。
  如今似是而非的一切,已彼此心照不宣,已各自緘口不言。
  無論如何,這個要求是他給的,這個位置是她要的,哪怕鋪著萬千荊棘。
  徐瑛以什麽態度看待她並不重要,資曆夠不夠也不重要,安瀾對目標、對自己毫不懷疑。
  想得太出神,手機在包裏響了第二遍,安瀾才聽見。
  包扔在後座,看了眼時間,這個鍾點還會打來的,一定是穆彥。
  叮叮咚咚的鈴聲不依不饒, 安瀾開著車,抽不出空,隻得任它吵鬧。
  每晚穆彥都要對她道一聲晚安,無論在不在身邊。
  此刻他應該身在千裏之外,總那麽忙忙碌碌,飛來飛去。
  想著那個永遠風風火火的身影,手機又響起來,他總是這麽不依不饒,安瀾笑著將車靠了邊,取出包裏手機。
  卻不是穆彥,是方雲曉來電。
  這個時間緊急來電,安瀾的心一下子懸起,急忙回撥。
  隻響了一聲,方雲曉爽朗的聲音就傳來。
  “大忙人,你終於肯回電話了!”
  “幹什麽這樣十萬火急?”安瀾聽她聲音無恙,放下心來。
  “當然有大事,第一時間向你稟告。”
  “多大的事,要嫁人嗎?”安瀾沒好氣,幾乎被她深夜奪命CALL驚了魂。
  電話裏一串長笑。
  方雲曉叫道,“你這個外星人,居然未卜先知!”
  安瀾一驚,疲倦困意被這重磅炸彈瞬間轟走,“你——”
  方方得意笑聲裏,傳來康傑的聲音,他在一旁大喊,“喂,伴娘,不好意思我們搶先啦!”
  早就約定好的,誰先出嫁,另一人就做伴娘,果然還是方方搶先一步。
  康傑將他蓄謀已久的求婚安排在今天。
  因為,今天是七夕。
  “七夕?”
  安瀾恍然,記起,原來是金風玉露一相逢,有情人相聚的日子。
  千裏萬裏,銀漢迢迢,都要在一起。
  電話那邊的兩個人,報喜完畢,急著共度良宵兼慶祝去了,丟下被喜訊炸彈炸暈的安瀾,孤零零一個,還沒回過味來。
  一個人下班,一個人開車,一個人回家。
  另一個人不在身邊,隻在心上。
  七夕有什麽關係,隻是個自得其樂的節日名目,安瀾在心裏這樣對自己說。
  還是忍不住想,他現在在做什麽,也忙得和她一樣忘記了什麽七夕吧。
  家裏有一個工作狂就夠頭疼了,他們卻是兩個工作狂湊在了一起。
  真是一對不太合格的情侶——兩個人並不約束對方,也不時常膩在一起,從不打探對方的私人空間,從不追問“在哪裏、做什麽、還有誰”這種問題……有時針鋒相對,有時如膠似漆,有時我行我素。他不計較她的獨立,她也不在乎他的自我。
  幸好是他遇見他,她遇見他,兩個同類的相遇,像史萊克遇到菲奧娜。
  彼此都有一個自己的小世界,既交會又獨立,同樣的倔強堅持,免不得也磕磕絆絆,吵吵鬧鬧,轉眼一千個日夜相伴而過。竟有那麽久,在她最好的時間裏,有他一直在,永遠在。
  深夜街上已沒有行人,車裏靜悄悄,安瀾撥出熟悉的電話號碼,這一刻迫切想聽到穆彥的聲音。
  “你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安瀾怔怔低頭看手機。
  他是從來沒有關機習慣的,偏偏今天,這個時間,他關機。
  每晚睡前的晚安電話也沒有打來,恰好今天忘了。
  心情沉下去,有些失落。
  又撥了兩次,仍是關機。
  煩躁莫名而至,安瀾再一次撥出,聽到“你所撥……”時,啪地將手機重重丟回包裏。
  朝夕相對,習慣有一人總在身邊,戀愛時的患得患失心情,好久沒有過了。
  幾乎總是他打來電話說晚安,她卻常常忙得忘記回他電話。
  不知幾時飄起了雨絲,擋風玻璃上星星點點閃動水光。
  安瀾開了雨刮,集中視線注意力,眼前卻掠過那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像他在看著她,流露隱隱失望,如同那天,那個眼神……一直記著那個眼神,記得那天他的求婚。
  是過端午節那天,特意一起飛回他父母家中過節。
  穆彥的母親喜歡做菜,親手包粽子,端一籃碧綠的粽葉,笑眯眯地教她。
  安瀾手不巧,做飯天賦欠缺,包的粽子總是露餡。
  穆彥過來瞥一眼,“笨死了。”
  安瀾還沒嗆聲,老頭子已挺身維護,“你聰明,你捆一個來看看!”
  穆彥擺出一副弱勢群體的臉來,實則看父親寵著安瀾,真正得意的是他。
  老頭子繼續教訓,“找媳婦又不是找保姆!”
  老太太接話,“多學學就好了,安瀾做飯做得少,學著點沒錯……”
  老頭子皺眉,“家裏又不缺做飯的,你老愛操心,早叫你歇著,忙一天又嚷嚷腰疼。”
  老太太反詰,“我做的飯,和保姆做的,能一樣?”
  “你沒人家做的好吃嘛。”穆彥欠揍地插嘴,令老太太惱了。
  安瀾笑著打圓場,“阿姨親手做的愛心粽子,當然不一樣。”
  穆彥拿起她手裏包得十分艱難的那枚粽子,打量著,“那你給我的愛心,就這歪瓜裂棗樣?”
  老頭子哈哈笑,攛掇安瀾,“別給這小子吃了,不識好歹。”
  打從第一次上門,老頭子就認可了這個未來的媳婦。
  相處久了,老頭子越來越寵她,對兒子沒機會表現的慈祥,全都愛屋及烏給了安瀾。隻是老太太私下卻對安瀾有些微詞,總覺得女人還是該以家庭為重,別整天忙來忙去。
  “不說相夫教子,起碼每天有人做晚飯,才像個家。”
  老太太不止一次地這樣說過,很明確地暗示安瀾,作為女友和未來媳婦,她做得不夠好。
  安瀾無言以對。
  老太太要求的確不高,每天做一餐晚飯,是一個妻子一個主婦,最簡單的工作。
  隻是從早搏殺到晚的職業女性,走出寫字樓,已經心力透支,一身疲憊,回家走進廚房,早沒有洗手作羹湯的溫柔閑情。何況各自加班、出差、應酬都已應接不暇,天天回家吃飯,實在是奢侈願望。
  安瀾不想再由粽子引發這個問題,借著與穆彥鬥嘴,避開了。
  她去洗手,穆彥跟進來,不聲不響從身後捉了她的手,伸到水流下,替她抹洗手液,替她搓洗雙手。安瀾抬眼從鏡子裏看穆彥,他低垂著眼,“別理她說什麽,我們過我們的。”
  他緊貼著她後背,臂彎收緊,將她圈住。
  體溫透過來,令她身體不由發軟。
  他埋頭嗅她發絲,嘴唇搜尋著發絲下的柔軟耳廓。
  她咬唇笑,小心聽著外麵的動靜,像在家做壞事的小孩怕被父母發覺。
  腳下傳來一聲“嗚汪——”
  安瀾低頭,裙角被穆小狗叼住。
  睜著亮晶晶一雙狗眼的穆小悅不知倆人這是在玩什麽,強烈要求加入。
  穆彥試圖推它出去,它扭來扭去的哼哼撒賴不走,叫聲引來了家裏的大狼犬,穆彥父親的寶貝。大狗急不可耐地擠進來,怕有好事漏掉了它,也哼哼嗚嗚鬧起來。
  “鬧什麽呢,要玩把狗牽出去玩,今天還沒遛過胖子,穆彥你去遛遛它!”
  老頭子的聲音從外麵傳來。
  穆彥與安瀾無奈對視,那一點纏綿還彌漫未散,可纏綿機會已變成遛狗命令。
  兩人各牽一條狗,說說笑笑沿著花園外圍牆遛彎,算著飯點兒遛回來,剛到門口,穆小悅和胖子同時發現了草叢裏路過的一隻貓。兩隻狗興奮得耳朵立起,拽著撲著要去追貓。安瀾拽住穆小悅,穆彥和那隻血統純正的魁梧狼犬較勁。等到貓逃遠,安瀾腳下一閃,差點被穆小悅拽得滑倒。
  “笨,狗都牽不好。”穆彥伸手抓過穆小狗的牽引繩,“給我,你遛好你自己就行了。”
  “不用了,你遛它們,我遛你吧。”
  “我不需要遛,隻要享受威震天的待遇,被好好伺候著就行。”
  “伺候不來,我會當飼養員,不會當服務員,剛剛是誰說的——找媳婦又不是找保姆。”
  安瀾學著老頭子的語氣,重複這句話。
  穆彥停下腳步,拽住兩隻狗,若有所思轉頭看她,“也對,你又不是小保姆……”
  這表情意味著還有不懷好意的下文,安瀾挑眉等著。
  “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做媳婦?”他輕描淡寫地問。
  安瀾愣了。
  這似乎,聽上去,是在求婚。
  他一手拽一隻傻狗,像問“晚上吃菠菜還是萵筍”一樣的口吻,向她求了婚。
  然後盯著她的眼睛,等她回答。
  隻有在他緊張的時候,才會這樣盯著人看。
  以施加給對方的壓力,來掩飾自己的緊張。
  一時措手不及,安瀾怔怔望著穆彥,彼此都在探尋對方眼裏的情緒。
  他看出她的欣喜,也看到了她的迷茫。
  沉默橫亙在兩人中間。
  他笑起來,若無其事地揶揄,“有那麽難回答嗎?”
  她也笑笑,垂下眼睫,“難度好大。”
  “這對你很難?”他的聲音低下去。
  很難嗎,安瀾心中也問自己,答案浮出——是的,很難,婚姻會給生活帶來什麽衝擊,給自己帶來什麽變化,都令她困惑。喜歡一個人,就要在一起,在一起就必須要結婚,結婚了就需要取舍妥協,是不是再沒有別的可能?安瀾對此毫無把握,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焦慮的完美主義者,假如有所困惑,假如不夠信心,絕不肯草率嚐試。
  嗚嗚抱怨的穆小悅不滿意被拽著,想要掙脫。
  穆彥鬆了手,任它們自己奔向家門。
  他隻望著她,伸手撫過她頭發,眼神裏欲言又止,“安瀾,我沒想給你壓力……”
  這眼神落在安瀾眼裏,令她無法直視。
  安瀾低了頭,將下巴抵在他肩上,心中知道他是不同的,和那些隻要求妻子每晚亮著一盞燈等待自己回家的男人不同。可是也沒有不同到超然地步,他也是個知冷知暖的常人。一直心安理得享受著做女友的自由甜蜜,可是做為妻子或母親的責任呢,一想起來,就沉甸甸壓在心頭。
  “走吧,該回家吃飯了。”
  他伸臂攬住她,微笑,毫無芥蒂的樣子。
  安瀾也笑,靠進他臂彎。
  穆小悅坐在前麵的路中間,吐著舌頭,討好地等著。
  胖子已經聞到了飯菜的香味,急不可耐想要回家。
  “好香,有糖醋魚……”
  穆彥抽抽鼻子,和胖子的動作一樣,神情陶醉,“這就是家的味道。”
  而她,給不了他這樣的味道。
  安瀾想起這句話,想起他的那個眼神,心中滋味雜陳。
  車已到了家門。
  家裏的穆小悅和威震天,這時候已經百無聊賴睡著了吧,沒人在家的時候,這兩個懶家夥總算呼呼大睡。
  走到門前,鑰匙轉了轉,門沒反鎖。
  早晨出門時忘了,還是……安瀾心裏一跳,伸手推開門。
  溫暖燈光撲入眼簾。
  客廳裏一盞橘色燈照著黑色長沙發,幾隻白色靠墊,圍繞著中間一個人。
  他裹著睡衣,懶懶斜躺,手垂下,一本書落在地上。
  頭頂蜷著胖成一團毛球的威震天。
  沙發前,拖鞋上趴著酣睡的穆小狗。
  一人一狗一貓都睡著了。
  放輕腳步走到沙發前,安瀾搖搖手指,示意醒來的穆小狗不要叫,不要動。
  穆小狗拚命晃尾巴,看看女主人,又看看還在睡夢中的男主人,疑惑為什麽不準它撲上去撒歡。威震天懶懶睜開一半眼簾,瞥她一眼,蜷起身子繼續睡。
  安瀾俯下身,伸出指尖,撥了撥他的眼睫毛。
  他動動眉頭,沒有醒,睡得很沉。
  安瀾借用威震天的尾巴,把尾巴尖伸到他鼻頭掃了掃。
  他把臉側向內,不耐煩地皺眉,還是不醒。
  威震天鬱悶地抽回尾巴,斜眼看這兩個無聊的人類到底要做什麽。
  安瀾爬上沙發,挨在他身旁躺下,手臂環住他脖子。
  “唔。”
  他終於睜開眼。
  “你回來了。”
  “你回來了。”
  兩個人,異口同聲。
  又一起望著對方笑起來。
  “提前回來,手機也關掉,鬼鬼祟祟想幹什麽?”安瀾興師問罪。
  “手機……哦,下飛機忘記開了,困得要死。”穆彥撓撓頭,“為了騰出時間今天回來,昨天通宵沒睡。”
  “怎麽非要今天回來?”安瀾眨眨眼睛。
  “不為什麽,就想今天回來。”穆彥一向鄙夷湊熱鬧的節日名目,矢口否認動機。
  “嗯,今天是個好日子。”安瀾笑嘻嘻,趴在他胸前,推開礙手礙腳的威震天,指穆彥看向窗外的夜空,“天上好像有兩個人在約會噢。”
  “別人約會關我們什麽事。”穆彥哼了聲。
  安瀾大笑。
  笑聲未歇,被他翻身摁住,不客氣地銜住了唇。
  他恣意品嚐她的味道,不放過她的鼻尖眉梢眼角。
  “嗯……等等……”她試圖抵擋他雙手不費吹灰的進攻,“還有好消息告訴你。”
  “我知道,等下再說恭喜。”現在他隻專心於她最後一粒未解開的衣扣。
  “這兩個家夥,好事居然先告訴你!”安瀾吃醋地嘟噥。
  “沒人告訴我,周競國走人的風聲傳出來,獵頭都在蠢蠢欲動,我還猜不到嗎。”穆彥哼了聲,很不滿意她對自己消息靈敏程度的看低,“雖然徐瑛可能不那麽樂意,但是他,一定會用你。”
  安瀾怔住,本想說康傑和方方的喜訊,卻沒想到,他搶先猜到了另一個消息。
  “我還知道,老紀今天來了。”
  他看著她,似笑非笑。
  安瀾歎氣,果然是低估了,人家是人脈深廣的前輩,早該想到他的耳眼通達。
  “好吧,我是孫悟空,您是如來佛,您有五指山。”安瀾舉手表示降伏。
  “小猴子挺有出息。”穆彥順勢作慈愛狀,摸了摸她頭頂,滿意點頭。
  安瀾拿起靠墊往他臉上拍去。
  他大笑,張臂連人帶靠墊一起笑納。
  威震天被擠下了沙發,發出抗議的喵嗚。
  穆小悅歪著頭考慮,要不要蹦上沙發,加入這個看起來很好玩的遊戲。
  威震天鄙夷地看這笨狗一眼,扭著尾巴離開客廳。
  現在是兒童不宜時段,請捂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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