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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非:雪融化後是春天

(2010-08-30 13:59:47) 下一個

  1
  遇到語聲時,馮至鳴將近而立,此後萬劫不複。
  那天的情形,無論怎麽回憶,都有點摸不著頭腦,隻能說命中注定,就這麽簡單。
  下午,助理請示是否接受《人物周刊》的采訪,他一秒都沒猶豫,直接否。回國一個月不到,已經快被媒體糾纏死,他向來對媒體沒好感。
  晚上有表姐方圓的婚宴。父親囑他務必參加,那就去走個場。雖然他實際上了無興趣。在國外多年,記憶中的表姐依然隻是童年時刁蠻任性的小丫頭,喜歡找他麻煩。回國後,父親請宴,未見她,據說她遇上了生命中的Mr. Right,拋下一手打理的百貨公司滯留上海已有半年,大有為愛情放棄江山之意。女人是情感動物,江山在她們眼中未必有什麽魅力,即便有也隻是增加他們追逐男色的一個砝碼,雖然為了馮家家產,姑姑家雲和父親幾乎斷絕親情。父親隻有一個姐姐,母親早逝,小時,就蒙受姐姐的養育之恩,多年來,一直是他在修補兩人間的裂痕。所以,這次婚宴他是一點溜的意思都不能有。
  5點左右,他出辦公室準備出發。
  樓下大廳有些喧嘩,保安和前台正與一女子爭論。他不以為意,繼續走。到門口,聽身後有人叫他:馮先生。他略略轉身,看到剛在前台處爭論的女子正向他跑過來。女子穿平常的牛仔T恤,背一個雙肩包,不施粉黛,看上去像學生。看到他時,女子迅速綻出一個笑,倒是很明媚。他皺皺眉,看她。
  她說我是《人物周刊》的記者。
  前台這時趕來,解釋:她沒預約就想見你,我沒讓她進。
  女子隻顧對了他甜膩膩的笑,說,馮先生,給我一個機會吧,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你休憩或者吃飯或者別的閑暇都可以——
  他直接打斷她,很抱歉,轉身出門。
  在門口等助理開出車。女子也出來,站在他身邊,輕輕哼,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有點錢嗎。
  他沒任何反應。幹擾不到他。車子來,他就進去了。他從沒想過這個女子會跟他有什麽幹係,不就是每日總會擦肩而過的那些模糊的麵影嗎,但是錯了,她真真實實覆蓋了他的生命。當然,那個時候,他沒有先知先覺。
  滿場的霓裳麗影,獨獨方圓的先生陳劍給他留下印象。長相不凡,談吐睿智,待人接物很有分寸。他有一瞬冒出不太好的念頭,這樣的人才,甘娶庸陋俗豔的表姐居心何在。但迅速拂掉了,他從不好管閑事。哪怕與馮家家產有關。他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這份燙手的家產。為此,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在監禁,沒半點自由可言。
  注意陳劍,還因為看到奇怪的一幕。
  他拿酒出廳透氣,看到樓梯間有一對人在說話。男的居然是陳劍,對著他的則是剛剛打算采訪他被拒的女子。他沒多想,回避了,雖然有些本能的好奇。
  拿了酒稍事應酬,他往陽台走,準備抽一支煙,居然有人冒失地撞上來,手裏的酒於是無可避免地傾側下去,全覆在那人身上。
  還是那個背雙肩包的女子。酒潑在白色的T恤上,黃辣辣一片,很醒目。女子抬起頭,有點失魂落魄,也沒說什麽,轉身往外衝。他說等等。女子沒停。他伸手拉住她,不知道自己是無聊還是好奇,他這樣做了。而後揮手叫過服務生,要了紙巾給她擦。
  她搶過,低聲說謝謝,我自己來。潦草地擦了下,團成一團,看四周,沒地方扔,塞手裏,又走。他看了她的背影,忽然說:你不是想采訪我嗎?我此刻有空。
  她的腳步略略停了下,而後轉過身,神情有些迷惘。掂量了很長一陣,她嫣然笑,她的笑很突然,也很好看,有些嬌憨,他愣了下。
  她點點頭。
  他們在角落找一個位子。
  放下包,她說:我想吃點東西。也不待他回答,起身去取了些點心。又要了酒。
  坐回位置,她看他在注視她,說:看我像混進來吃白食的?
  他笑一笑,沒回答,旁邊有窗,他打開,說:介不介意我抽煙。她直接說:介意。埋頭吃。兩三口後,她忽然停住了,愣愣看吃食,眼中忽然有淚。他心裏莫名一緊。很奇怪的黏糊糊的感覺。他說:你是男方的客人?
  她沒說話。喝了一口酒,又嗆了。他又將紙巾遞給她。她也不擦,又喝,好似並不擅長喝,卻硬要將自己灌醉。與陳劍有關?他想。
  她喝完一杯,臉色粉嫩,非常嬌豔。他覺得這女孩雖談不上漂亮,卻自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奪人魅力,跟他交往過的女人全不一樣。
  她趴桌上,眼睛迷蒙,似乎想睡,又似乎心事滿懷,竟是不將他放在眼裏。
  過一陣,她才似恍過神,朝了他又突然笑,紅豔的臉上迷離的笑,讓他的心不由動了動。她說:對不起啊,那個,我今晚不想采訪,能不能給我一個電話。
  他躊躇。
  她又笑,也沒失落,手虛虛比畫了下,說:算了。我其實一點都不想采訪你。
  他掏出名片,說:有筆嗎?
  她歪頭看他,而後從包裏取出筆。他在名片上寫下自己的私人電話,遞給她。這個電話,除了家裏人,誰也沒有。莫名其妙,他心裏暗罵了自己一句。
  在後來一而再的追懷中,他發現在與她交往的最開始他就處於被動地位,這奠定了他今後痛苦的開始。
  她接過名片,渾然不覺重要性,順手塞進包裏,亂塞的。而後說:給我拿點酒好嗎?
  他說:你其實不能喝。
  她說:想喝。他不讓喝,但我想知道醉後是什麽感覺。
  他不知道她說的他是不是陳劍,招手要過酒。
  她喝。說:你走吧。
  他嘲諷地笑,說,呼之則來,揮之則去,我還沒有被人這樣戲耍過。
  她說:是你叫住我的。但是也別計較了。我此刻一點不想說話。你做你的事,謝謝你。
  便又專心喝酒。喝一點,趴一會,又喝。她在她的世界中,他一點都走不進去。坐了一陣,他覺得煩躁,出去抽煙,回的時候,被父親拉去應酬,他發現自己還惦記那個女孩子,時不時往那個方位瞅一眼。看陳劍倒似什麽問題都沒有,談笑風生、意氣風發。不禁想那個女子和他什麽關係?又覺得自己真是無聊透頂。
  不想去那邊。但場麵上造作的應酬比被那女子輕視更令人無可忍受,他還是去了。
  女子似乎喝多了,正摸了頭,踉踉蹌蹌往出走。他看了她走,一陣後,幾步上去拉住了她的胳臂。女子甩他手,說:幹什麽?卻站不直,他說:突然想做好人,送你回去。她大著舌說不——用。他沒說話。
  脅持著她到車庫,將她推入車。他開起來。
  過會問:住哪裏?
  沒有回音,她已經睡著。在二環繞了半天,他開回自己住處。
  將女子抱起來,她身子很輕。紅紅的臉上有柔軟的笑。他心又一動。
  給她脫了鞋子,放在床上。空調有點低,他給她搭上毯子。而後自己衝涼,看一會文件,打算在沙發上將就一下。
  睡前,去臥室看她一下,她已把毯子踢了。低腰的牛仔褲和T恤間露出一截小蠻腰,盈盈一握,有一種純真的性感。他想了想,去衛生間拿了毛巾上前給她擦臉。她的臉燒得厲害,他想擦一下她會涼快一些。
  擦的時候,她嗚了一聲,別過臉,他也不知為何,繼續轉過去擦。毛巾從臉滑到脖,空氣中有薄薄的曖昧。他感到自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躁動。為一個女人躁動,這種感覺很久沒有過了。
  屋子很安靜,封閉性好,一點市聲都傳不過來,雖然房子就在二環鬧市。在空蕩蕩的寂靜中,他忽然又覺得自己無聊,收回毛巾。
  但就在這時,女子雙手忽然環住了他的脖子,他猝不及防,壓到她身上。身下,嬌軀柔軟,在他怔忡間,女子已吻他,先是試探似的舔他的唇,而後進入,很清爽地挑逗,像個小鬼一樣,逗弄與勾引,萬種風情。
  他腦子一熱,發現自己有反應,回吻她。好一頓熾熱纏綿。他忽然覺得活那麽大,經曆那麽多女人,卻才發覺吻是那般美妙。
  她真的像一個魔鬼,純真的魔鬼,讓他沉淪。
  吻點燃了火。他控製不住自己。雖然間或也閃過不好的念頭,但是根本敵不過情欲。他脫她衣服,她的手也已鑽入他的睡衣裏頭,輕輕地劃,而後用指肚輕輕地彈跳,仿佛他的身體是一架鋼琴,她要奏出美妙的樂章。
  很快,兩人就不著寸縷,赤誠地像一對海誓山盟、情深意重的情侶。彼此珍愛,彼此關懷。輕柔細膩地撫摩,瘋狂激越的掠奪,水與火交替進行。最後火占了上風,熊熊燃燒。
  在焚毀的瞬間,她嘶叫了一下,似乎有些疼。
  他沒繼續,輕柔地撫慰,她的痛楚慢慢平複。火苗繼續劈裏啪啦作響,身體再一次升溫,持續灼熱,而後爆炸。
  癲狂的迷失,世界仿佛不存在。
  回頭已是百年身。此後,他一直會想,這次性愛徹底改變了他。
  潮汐退後,他有種說不出的寧靜和舒暢。這樣默契流暢的性愛從沒有過。他不由側身看那女子。她早已清醒。呆愣著看房頂。臉色有種漠然。
  他撫她,她拂過,突然就像一刻也不能忍受他。
  而後躺起來,穿衣服。一眼也未看他。他有點不悅。
  她忽然說:我可不可以借你的衛生間衝個澡。
  他想她大概是要衝掉他的印記了,眉簇了簇,卻嘲笑著說好。將自己的睡衣遞給她,她又拂掉了。繼續穿自己的衣服。
  他忽然無法忍耐,起身,扯掉她剛穿上的內衣,抱起她就往衛生間走。
  她掙紮,滿臉緋紅,說:你幹嘛。
  他說這時候知道羞恥了?
  她咬唇。咬得唇上有血印子。說:對不起,我可以給你錢。按行情。
  他張開嘴。笑。活了將近30年,從沒被當作純粹的女性用品。
  她嘀咕:你也沒什麽損失吧。
  他將她扔進浴缸,放水。她抱了自己,轉過身,說:你出去吧。
  這個樣子,更刺激了他。他眯著眼看她,忽然跨入浴缸,她瑟縮說,你要怎樣。他說,現在輪到我了。又壓倒她。
  在水流的衝擊下,他的欲望重新點燃。這回她變得抗拒。但是地方實在不大,她又老沒頭沒腦嗆到水,不得已停止了掙紮。
  水使得她的肌膚更加盈潤細潔,光滑如緞。他並不急著要,細膩地撫著,她呼吸慢慢急促。
  載沉載浮中,他們又開始新的性愛旅程。
  重新進入時,他說:這回痛嗎?
  她沒說話。
  他說:希望你此刻想著我。
  不錯,剛才完美的性愛中美中不足的是,在頂點,他聽到她含糊叫一個人的名字。當然不會是他。想到她將他當別人,就很不爽。
  她依然沒說話。咬著唇在克製,但是他知道她的高潮還是來了。
  而後,他為她洗浴,她像個木偶一樣任他。
  他給她擦幹身體,說:要給你吹發嗎?
  她忽然赤了腳跑出去。
  他露一抹笑,穿睡袍。出去時,她已經換好衣服,神色有些局促,說:我走了。
  他敏感到自己下意識的留戀,她已經背了包走。他跟在後,說:等一下,我送你。
  她說不用。開門。手卻有些抖,居然開不出門。
  他幫她開,她出去,忽然回過頭,很尷尬地瞥他。
  他說:想說什麽。
  她垂下頭,說:我很失態。對不起。希望,隻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她居然怕他張揚,這個應該是他考慮的問題。他頗覺好笑,懶洋洋說:不用對不起,很好不是嗎?真不用送?一個人。
  她突然咯咯笑,笑得令他摸不著頭腦。她說:不怕我糾纏你訛你錢財。
  他怕,不是錢的問題,而是糾纏不清,沒有女人能深入他的生活。當然此刻也一樣。
  她斂住笑,說:放心了。我不會糾纏你的。這一天,我會把它忘掉,跟夢魘一樣。
  聽到這樣的話,他卻無法控製的惱怒。

  2
  真的像一場夢魘。這一天,對語聲而言。
  相戀8年的男友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娶了別人。結婚前夜,他才跟她說。
  此前,因他在一個月前從上海來了北京,她一直覺得他們的幸福即將開始,心一直是浸在蜜罐裏的。雖然他並沒有太多時間見她,她不以為意,他向來是個事業至上的人,初到北京自然是有很多事做的。前年和去年,她都隨他回老家過年,他母親非常喜歡她,一直要他們趕快完婚。他們就打算調到一起後結婚。她一直覺得,今年會是嶄新的一年,她的人生會有質的飛躍。
  不錯,是質的飛躍,隻是不是自己所想。
  8年的情意,一個電話就輕輕抹掉了。
  電話來的時候,她撒嬌,說你怎麽不來看我,追我的人多了去了,你就不緊張嗎?再不看緊我,我可要考慮別人了。
  他說緊張。卻在電話裏久久躊躇。她起先遲鈍,跟他講單位的雞毛蒜皮。慢慢地,才有了不好的感覺,說,怎麽了,怎麽不說話?
  他說我愛你。
  她說,傻瓜,我剛嚇你的,你明知我離不開你。
  他說:語聲,我這一生隻愛你一個。
  她輕柔說,我也是。
  的確是。他們非常相愛。地理與時間都阻隔不了,是經受住考驗的。
  他說,你能原諒我嗎?
  什麽?她狐疑。
  他又躊躇,而後說:為了事業的成功,我必須違背本性去做一件事。你可能會覺得我很無恥,但是,像我這樣一無所有沒有背景沒有後台沒有家世的人有時候必須犧牲一些東西。你知道我有抱負,我不甘人後。
  你說。她的心開始往下沉。
  他說:我必須去娶別的女人。
  她沒明白。隻心忽然重重地跳了下,橫過一片濃重的陰影。
  他說:隻是暫時的,我隻是借助一點力量,等擁有我自己的東西後,我會離婚。
  她才慢慢懂。天忽然昏下來。什麽想法也沒有。
  他在另一邊吼:語聲你沒事吧。你怎樣了。
  她把電話掛了。癱軟在地。覺得天塌了。自己仰慕的男人居然以這種最無恥的方式將他們共同撐起的天壓塌了。
  沒有什麽可以想的。以前的甜蜜與溫馨,夢想與憧憬都成了虛幻的碎片。
  搖搖欲墜,語聲覺得自己搖搖欲墜,幾乎沒有存活下去的力量。
  但是還是要站起來。不僅要站起來,還要活得很好。
  依然上班。陳劍大婚這天,她依然麵不改色精神抖擻地上班。
  主編交給她一個大任務,采訪剛從國外回來的馮氏家族的繼承人馮至鳴,她風聞此人頗為難搞,卻欣然應允,她很想用工作來砸暈自己。
  馮至鳴的確不好突破,正規的路線走不通,她便主動出擊。工作5年,憑借過硬的文字功底和執著的工作態度,她已升至編輯部主任一職。采訪過的知名人物不下20號。最棘手的政界某人物也攻堅下來了,她不信自己弄不下小小一個紈絝子弟。
  去馮至鳴執掌的瑞訊公司途中,買了份報,知道了,陳劍要迎娶的新娘正是馮氏股東之一的方圓,也知道了他們婚宴的地點。
  陳劍也會這麽無恥的。她有一陣子無法相信自己的眼光。要麽他隱藏過深,要麽戀愛中的女人都是傻瓜。她想自己真的是傻吧。卻也無法抹掉從前。
  他跟她說過他的抱負,他學工科的,崇拜技術,雄心勃勃想擁有自己的企業,他說要在高新領域擁有中國人自己的自主知識產權,中國不能老做世界工廠,賺每個零部件中的幾毛小錢。
  他出生貧寒,想出人頭地,畢業後沒幾年就做了華東區銷售主管。有時候,聽他說起來,除了自己努力,也是用了些手腕。但是他對人真的很好。他們一起資助著幾個山區的孩子上學。每次孩子們來信,無論多忙,他都看,也親自回,寫得很溫暖。暑假期間,他把孩子們召過來,破天荒的休了年假,帶他們參觀大學,參觀城市,跟他們講理想。她在旁邊有時都嫉妒,因他從不為她休過假。逢到乞丐,他不是光施舍,如有時間,他會帶他們吃飯,問他們情況,有時候,買路費送他們回家。也見義勇為,逢著搶劫,他總會毫不猶豫衝上去,有次被紮了,她心疼,嗔怪他多管閑事,他卻笑,死不悔改的樣子。她一直喜歡善良有愛心的人,也喜歡有追求有夢想的人,她以為他是,死心塌地地愛,愛得辛苦放不下,8年,卻也隻是這樣的結局。
  痛感令她無法相信。過去或者現在。
  她想去見他。
  馮至鳴意料中的冷漠,她也沒心思。
  趕到富麗堂皇的5星級飯店。她愛的人在門口,淺笑盈盈。一如以前,俊朗陽光的臉。她猛然想到第一次見他,眼中蒙上了霧。
  她那時大一,他大三,做著兼職,送外賣。是她闖禍,不知當時轉著臉看什麽東西,突然絆住,一個趔趄,撞上他的自行車,湯湯水水灑了一地,當然也澆了她一身。
  他皺眉。卻還是拿了未汙染的紙巾給她擦。
  她說對不起。
  他沒言語,當時她不知道他為此罰了幾乎是他半年生活費的錢,也丟失了一份工作。
  當時他沒向她索取賠償,她也理所當然地覺得幾百塊錢對一個男孩子來說沒什麽。
  後來,因為家教的事他們又攪在一起。學校家教中心出了紕漏,分配給他們同一個服務對象。他們去找中心理論。當時,他在她宿舍樓下等她,她出去時,看到他倚牆而立,若有所思,正是黃昏時分,火紅的光線踱在他臉上,使得他的臉看上去熠熠生輝。她發現雖然他衣著鄙陋,但是五官非常俊逸。
  他騎自行車載著她,她腳一晃一晃的,說:跟你挺有緣的。
  他說:這樣的緣我可不想要。
  她說小氣,不就撞了你一次嗎,我還狼狽呢。這次讓給你好了。你什麽係?
  於是就認識。因為兩人家境都不好,經常相約著一起打工,那些共患難的日子慢慢積累了情意。
  當然,她沒覺得自己愛他,她那時的目標跟其他女孩一樣要找帥哥,最好家境好一點,這樣約會才不會寒酸嘛。他那時的容顏在襤褸的衣裳中黯然失色,而且活得很窘迫,她是半點也不考慮的。她把他當哥們。處得還不錯。她在他麵前向來大大咧咧口無遮攔。騎車帶她時,她有時會撓他癢,他拿一等獎學金,她明知他每分錢都有急用,還勒索他請客。有男孩子追求她,她還向他征詢意見,說條件怎樣怎樣,該選哪個。那時他有點不耐煩,說:怎麽這麽俗,條件很重要嗎?她說當然啊,要錢要貌,否則我們女孩子浪費青春幹什麽。
  她大二的時候,真的處了一個男生。便不再跟他出去發傳單,推銷東西了。他有次居然給她打電話,說:好久沒見你了。最近忙什麽?
  她說想我不是?
  他說是。
  她忽然心一跳,忙解釋:交男朋友了,約會嘛。
  他在電話裏不語。
  後來一天晚上,他守在宿舍門口,她和那男孩拉手回,看到他,她有點不自在,卻誇張地揮手,說:嗨,陳劍,等哪個女生。
  他說就等你,拖她就走。她哎哎看那男生,那男生有點呆,沒追上來,她便被他拉走。他似乎都是氣,抓她的手很重,走得急,她都要跌倒,她抱怨,他不理。最後到4教後的桃林中,將她的手猛一放,她一個趔趄,他攔住,忽然擁住她。她心狂跳,看他眼裏,點點都是火星。瞬間,他的吻下來了,很笨拙,但是很用心。一會後,他說:語聲,不要和他在一起。我喜歡你。
  就這樣開始了。
  很樸質的愛。
  猛見到她,他的目光些些的不自然,但迅速,回複陽光。揮手,很自如地介紹給他的妻子:我的朋友,文語聲。我請她來的。又說:語聲,你進去坐,隨便找點東西吃。
  語氣溫和,仿佛她就是他邀來的朋友。她怔在那裏。
  儀式開始前幾分鍾,他找到她,將她拉到外麵,明媚的風光不在,臉色現出無奈和痛楚,他說:對不起,語聲,會很快,你要知道隻是交易。
  她恨不得扇他一耳光。沒有那麽做。
  他有權力選擇自己的生活不是麽?
  她覺得枯寂。他卻執她的手,說:過些時,我會告訴你全部。現在,我隻告訴你,我的心裏除了你沒別人。
  在自己的婚宴上,對自己老婆以外的人說愛,多麽諷刺。
  她抽手,忽然笑,說:你不知道你這樣多無恥。完全顛覆了我對你的印象,你要說愛上別人我還能忍受。
  他說:情形就是這樣,我不欺騙你,也不欺騙她。
  然後他又羅嗦地關照她照顧自己才走。
  她看完了他們的儀式。一直盯著他的臉,看他淺笑。水晶燈的光澤很像初遇時趴在他身上熠熠閃光的夕暉。隻不過是更加的璀璨而虛幻。
  如果沒有遇見。多好。她不會這麽痛。因為愛了。這份水晶一樣易碎的感情,一直是她心目中的天長地久。
  跟馮至鳴做愛的時候,她無法確切知道是什麽感覺。是報複嗎?是發泄嗎?是要徹底地揉爛一切告別一切嗎?
  她選擇了極端的方式。
  她珍愛她的貞操。跟陳劍8年,很多意亂情迷的時候,她都守住了最後的防線。她要婚姻的,她隻想把自己交給她的丈夫。朋友都說她保守,她也覺得。兩情相悅,在合適的時候合適的氣氛下做合適的事,沒什麽不好。但是她一直古典地向往洞房花燭夜的純粹。
  陳劍拿她沒有辦法,說,好了好了,我忙過一陣就娶你。
  結果他一直忙,而她研究生畢業因偶然的機緣去了北京,自後,兩地分居,婚姻就一直是懸在口邊一直要做卻一直抽不得時間做的事。她有時想他真那麽忙嗎?
  現在,她忽然明白,婚姻遠不是男歡女愛那麽簡單,可以換很多東西。不是麽?
  她主動的。喝了酒。有點醉,但這種微醺的感覺很適合做。
  兩個身體似乎一點都不陌生,像老朋友一樣擁抱、婆娑,滾動,切合。心靈逐漸被升騰的熱情遮蔽,迷失。
  雖然是第一次,但她沒想象中的疼。曾聽閨蜜講過第一次的經驗,據說很疼,也無快感可言。可她居然如魚得水,興奮,甚至高潮。因為陌生,她甚至並沒妨礙自己嘴裏發出的那種現在想來也覺得非常羞恥的聲音。
  隻是結束後,她覺得好一陣的空茫。莫名其妙就交出了初夜,最珍貴的東西。
  床單上並沒有血絲。她有點欣慰,她不想他知道她是第一次。就當她是個放浪的人好了。
  第二次依然很好。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放浪。也許是吧。據說女人身體裏有個小獸,她想她是把它放出來了。
  但是,也該回家了。再也不會。

  3
  外麵落雨。馮至鳴發現自己又開始想念那個女子。
  雨勢強勁,他的想念也如這雨一樣越來越猛,最後隨著雨停恍若所失起來。
  當然,想念她,不如說想念跟她做愛。30年,頭次遇見這樣和諧的性愛,令他有一瞬覺得白活了。
  他懶懶地靠著椅背。前麵是各種等他處理的文件。他沒興趣,一點興趣都沒。
  過一會,他打電話給助理,說:上次找我的那個《人物周刊》的記者叫什麽?電話有嗎?
  助理效率很高,很快回複他姓名和電話。
  文語聲。這個名字還不賴。都是跟符號有關的玩意。他想。
  一周已過,她並未跟他聯絡。他原還信心滿滿的覺得她一定會再找他,就像別的糾纏他的女人一樣。可現在想來,她更可能隻將他當別人了。他很不爽。
  猶豫片刻,他打電話過去。
  你好。聽筒裏傳出一個聲音,他不能分辨是不是屬於她。
  便說:你,是那個語聲嗎?
  哪個?對方笑,說,這裏隻有一個語聲。聽到那笑聲,他才有十足的把握確定是她。也不知為何,自己嘴角慢慢展出一抹笑。
  我是馮至鳴,我等著你來采訪。他說。
  對方倒抽一口涼氣,似乎避他惟恐不及。
  他說,我令你恐懼了?同時放鬆自己的身體,是想好好跟她對話。
  她說:謝謝,不采訪了,我正考慮辭職,可能,要離開這個城市。
  辭職?離開?他忽然覺得有點失落。說:為什麽?
  她又笑,說:我的私事。沒人煩你不正合你意。
  他想了想,說:你現在還沒辭吧,就善始善終,把最後的活幹完。
  她仍是笑著說,好像你是我的上司,還善始善終。我聽出來了,你想糾纏我吧?
  糾纏,他想這兩個字,似乎應該由他來忌憚。說,確實想見見你,來吧,看看你采訪水平怎樣?能套出我多少話。
  哼,她說,以為我有興趣,不就混口飯吃嗎?好了,我來,什麽時候?
  三日後的午後,他終於見到了她。助理通報文語聲來時,他發現自己的心跳了下,說不上是緊張還是迫不及待。
  叫她進來。他定下神,說。
  不久後,她敲門進。依舊素麵朝天,背了雙肩包,像個學生。
  看了半天,他還是覺得她不美,卻奇怪地吊了他的胃口。
  她嘴裏嚼著口香糖,說:不會讓我一直站著吧。
  他說請坐。
  她四處找什麽東西。
  他說找什麽。
  她說有沒有垃圾筒?眥牙,我想吐一下口香糖。他指了個方位,她看到了,順手扯了他桌上的麵巾紙,包了扔過去。
  而後坐下,臉上有誇張的甜膩膩的笑。
  他說:有點緊張?
  她說是啊,緊張時才嚼口香糖。
  他說為什麽?
  她粲然笑,說:怕你糾纏。
  他說:我,很蹩腳嗎?他一貫的自負,可這平凡女人實在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她托著腮,審他,說:外表可打個90分,可是不過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我頂討厭你們這類仗著老子有點錢自命不凡的紈絝子弟。
  他略揚起頭,說:可以告你誹謗。
  她說是麽?自尊受傷了?你能好到哪裏去,對人沒起碼的禮貌。
  他說不理會你們這幫人麽?你們這些記者無中生有消遣玩弄他人生活就有禮貌嗎。
  她又笑,說:我們不吵了吧,反正誰也看不上誰。完成工作,我回去交差。拿起筆記本,紙,又說:介不介意用錄音筆。
  他說隨便。
  她卻也沒用。按部就班問他公司發展模式、未來藍圖以及宏觀的經濟方麵的問題。
  他也簡要的回答。
  一小時後,她合上本,說:行了。
  他說:這也能交差?
  她說:別小看我,我從不寫八卦。
  而後站起來,說:我要走了。謝謝你。
  他忽然又討厭地敏感到自己的留戀。定定看她走。
  她背上包,雙手插兜,走到門口,忽停下。他為她短暫的停留雀躍了下。她說:我想喝口水,可以嗎?
  居然忘給她倒水,忽然覺得自己有點不可原諒,雖然之前,他的確很少考慮別人的感受。
  他站起身,去接水。
  她接過,又對他笑,誇張的笑,甜媚的很。咕咚咕咚喝幹。將紙杯扔了,說:謝謝。
  他想了想,說:晚上有空嗎?這樣的邀約很俗濫,但他想不到別的。
  她說,幹嗎,要請我吃飯啊。又是花花公子的伎倆。
  他說,不願意算了。
  她說當然不願意。插了兜很輕快地走。
  他坐一會,出去,站在過道向下俯視,看到那女子活蹦亂跳地出去了。我就在她心裏一點痕跡都沒有?他想,可她在我心裏倒是很耀眼的一抹。心內略滲出了失落。
  晚上,母親來電讓他回去。到家,發現姑姑和方圓夫婦來拜訪了。因為語聲的緣故,他細細留意了陳劍。
  為人謙和,說話得體,當然他也看出了他的圓滑,一幹人照顧得很好,從沒冷場,雖然姑姑和父親是多年來的冷疙瘩,這回居然也都有了笑,全賴他轉寰,卻從沒突出自己。
  餐畢,陳劍和父親下圍棋。
  至鳴到方圓身邊,說:哎,這麽好的夫婿怎麽挑的?
  你也覺得好?方圓滿麵紅光,說,你最挑剔了,居然說好。不過是真好。見到他第一麵,我就不想放棄。
  至鳴說:他喜歡你什麽呀。要我——皺著眉上下掃方圓,說,要身材沒身材,要相貌沒相貌……唯一有的,不就錢嗎?
  方圓打他一拳,說,你這人太過分了。要找個人好好修理你不可。
  也就這一瞬間,至鳴發現她嘴角甜蜜的笑影沒有了,似乎籠上了一層濃霧。她有點沮喪,默默地往母親那邊去了。
  他想,他們的確是有隱情的吧。
  書房裏笑聲朗朗,陳劍溫和禮讓的聲音和父親嘖嘖讚歎聲傳出來。不知為什麽,他忽然有點嫉妒他。
  又想那個女子。
  一個人呆園裏抽煙。很煩,為這個如在骨鯁的女人。他想他大約是寂寞了,便打電話給史若吟。
  他在美國認識的,一次社交場合,當然認識的時候,並不知道她是實力雄厚的史家產業的繼承人。她長得還不錯吧,當然更重要的是懂得修飾自己,懂得怎樣展露女性風情,所以她當晚成為了男士追逐的焦點。他跟她交談了幾句,印象還過得去,交換名片。幾天後,她主動打電話約他,他無聊,便赴約。
  也就隨便聊了聊,無所謂好壞,此後又約了幾次,一日喝了點酒,她說:你好像不喜歡我?他說:是麽?她說,你看上去心不在焉,這比冷漠更傷人心。他又說是麽?她說:我身邊很多女性朋友都思慕你。我跟她們打賭了,準備誘惑你。他用煙敲敲桌子,說,這挺好玩。賭注是什麽?她說我輸了,就不打算結婚。他說,犧牲夠大的。她直視他,說:所以,我把全部未來都搭在你身上了。他說:我有點受寵若驚。不過,說起來,與我無關。
  她輕輕喟歎,說:你真的不好對付。
  當晚,他送她回去。她邀他進屋小坐。很自然的,她勾引他。他說,跟你發生點什麽是不是算你贏了。她說你想施舍麽?他說是啊。一邊說一邊做。無所謂好不好。她卻很滿足。說:我愛你,至鳴。他嚇一跳。
  後來,知道她的身份後,他想全身而退。他知道他父親決不會放掉這個機會。但是她告訴了她家人,她家人又與他家人聯係,所以,雖然他們兩人沒什麽,雙方家長卻早就喜氣洋洋的準備聯姻了。
  馮家和史氏強強聯合,在這經濟不太平的關頭,沒什麽比這更能保護各自利益的。
  那麽,史若吟算是他正式的女友了。雖然他實際上一點感覺都沒有。
  至鳴。對方很驚喜,說,你居然會主動給我電話。
  至鳴道:最近怎樣?
  若吟道:就那樣,不想念書了。你走後,什麽意思都沒有。過些時,我就回來。現在天天想著你。你有沒有想我?
  這不打電話嗎。
  你真想我嗎。她甜絲絲地回味。
  那就這樣了。他要掛。
  她說再多說一會。
  他瞥到方圓也到了園子,獨自一人枯走。便說,有事,下次聊。
  放下手機,方圓走到他麵前,說:跟史家大小姐電話?
  他點點頭。
  她說,你也勢利啊,男人是不是都這樣啊。
  哪樣?
  方圓眼中有些苦惱,看著深色的天,說:情感都是第二位的,對嗎?
  陳劍並不愛你?隻愛你的錢,對嗎?
  方圓說,你為什麽這麽殘忍?
  至鳴冷冷說:猜對了是吧。那你為什麽嫁給他。
  我愛他呀。碰到他,我跟發了瘋一樣,什麽都不要,隻要他。
  詳細說說。
  方圓說,給我一支煙。至鳴遞給她,幫她點燃。她靠樹而立,吐一個煙圈,臉色有些迷惘。
  很偶然遇見的,我醉了酒,出來迷糊了,亂走,又吐。正好碰到他,送我回去。打動我的,是我在車裏睡著時,他在我身上搭了一件他的衣服。衣服味道很好聞。我醒來偷看他開車的側臉,就明白什麽叫一見鍾情。後來,又在一次酒會上遇見了,我跟他搭訕。他彬彬有禮地回複,間或說幾句笑話,滿場男人,就他一個還象樣。我要了他的電話,準備倒追。天天打電話給他。約他。他用忙推辭,但或者也真忙。後來我說,忙什麽呀,到我這裏來吧,我把我的公司交你打理。說實話,晨光百貨實在是把我折騰得筋疲力盡。我一點不喜歡做生意。就想找個人幫我,我覺得他才識能力俱不俗。就用這個做釣餌,跟他見了次麵。他告訴我他有女朋友,很相愛。如果我有別的意思,那是沒辦法的。我就很惱怒,你明白嗎?第一次認真想得到什麽東西,卻被人預訂了,那感覺很不好。我是想拿到手的,無論用什麽方式。後來就跟他協議唄,他娶我,我將百貨公司和部分股權轉給他,他認識上流人士,自己創業,而後將我的東西還給我,再就離婚。
  就這樣被人利用,你也接受?至鳴皺眉。
  方圓說:我就想跟他結婚後,也許他會愛上我。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
  至鳴鄙夷說,與你一夜夫妻的多了,也不見得愛上你。
  方圓眼中有淚,說,人家這麽煩惱你還這麽刻薄。幫我想想辦法,如何留住男人的心。
  至鳴說:男人動心就動心了,其餘沒別的辦法。你自己好自為之,建議不要離婚,私人協議沒有法律作用。
  陳劍忽然在屋簷下叫方圓,方圓忙抹淚迎過去。
  陳劍說:怎麽了?輕撫方圓的淚痕。方圓連忙搖頭,說,沒事,跟至鳴聊天,提到了父親,觸景傷情了。方圓的父親早逝。
  別難過了。跟你說過別盡想不快樂的事,人生苦短。陳劍擁她。方圓眼裏又是點點幸福。至鳴覺得陳劍虛偽透頂。
  陳劍拉了方圓走到至鳴麵前,說:我們要告辭了。謝謝晚餐。
  不謝。至鳴說。
  陳劍又謙謙一笑。父親等出來送客。陳劍致謝,又關照父親注意身體,稱讚母親的廚藝。很有禮貌。很有修養,也很討人喜歡。
  看著他們轉出花園的背影,至鳴想,他,懂得愛嗎?

  4
  語聲一直在考慮是否辭職。
  這份工作,她無疑非常喜歡,人際關係和諧,又能充分發揮她的專長,幾年來也積下不薄的感情,但是她實在不想與他再見麵了。
  他大婚過後沒多久,就來找她。
  她下班回家,一眼就看到他,倚靠著車身,劃拉著火柴,點煙。劃了很多次,才著。叼了煙抬頭的時候看到了她,便取下,對她笑。
  她不笑,徑直經過他。
  他手一拉,便很霸道地拖住了她。
  她說:找我做什麽?聲音很平靜。隻是自己大約知道內心不平靜。
  他說:想跟你解釋。
  她笑,說:解釋什麽,有原因就值得原諒嗎,何況你不需要我原諒。你有獨立意誌。
  他說:我跟你進屋說行嗎?
  她說不行。
  他架住她的肩,說:別,因為我生氣,我知道傷害你。但是,有時候人很無奈。你知道我想做事,可我怎麽做,一步步積累嗎?要積累到什麽時候。何況等我積累成功的時候,我就一定做得成嗎?社會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很多是你無法想象的黑暗,我需要一個平台,也需要認識更多人。是,利用婚姻,利用女人是很無恥。但,別人暗槍傷人,受賄行賄,投機取巧,落井下石,同樣很無恥,無恥的事都在潛規則下光明正大的做。沒有別的辦法,有光明的途徑嗎?抱歉我看不到。
  你非要做嗎?你工作不很好?
  我非要做。陳劍很堅硬地回答了她。
  我的工作再好,也是為別人打工,或者說為別人實現財富。不錯,我做得很好,很賣力,銷售業績很高。但是,我所創造的財富,人家是怎麽花的?包養情婦,還是一夜豪賭?這不是我想看到的。你知道,我心裏有激情,我要通過自己來改造一些東西。哪怕微弱,但要有價值。我不覺得我比誰差,我可以做很多事,我差得就是沒有機會和平台。
  有些東西你改變不了。社會的沉屙,從來不是個人能改變的。你的目標再遠大,注定隻是一場空。
  不做又怎能知道?生命有限。我必須投入我的生命。陳劍被路燈映亮的臉隱然還有一點聖潔的光澤。
  語聲實在不知他是無恥還是高貴。沉默中,他已經將她攬入懷中,呢喃地說:雖然非做不可,可我一直很煎熬,真的對不起你,你等我,好不好。我跟方圓協議好的,我通過她認識人,積累資本,做我的事,而後還清所有,就離婚。她同意的。我一開始就告訴她我並不愛她。我有愛的人。她都知道。我們是徹頭徹尾的交易。
  可是她能得到什麽好處?她不是愛你能這麽做麽?語聲抬頭看他,憤然道。
  有好處,我會幫她家爭取更多馮氏的股權。這是她母親多年來的心病,天下是她和老爺子一手打出,好處卻全給弟弟,她不平。
  語聲不知道能再說什麽,不錯,他聖徒般的理想主義曾經很能感染她的心。她喜歡一個人擁有高潔的理想,哪怕高於塵土,不切實際。但是,現在他真的朝那目標去做了,卻覺得有種難以說得出口的齷齪。是手段太赤裸了,可是,的確,現在做什麽事不需要手段。那麽她到底哪裏覺得不舒服?想不出來,很苦惱。他的擁抱卻越來越熱烈。
  體諒我好嗎?我保證很快,不需要多長時間,兩年或者三年。他的下頜抵著她的發絲,輕柔地說。夜風拂去日間的暑熱,空氣中傳來花木的香氣,日子似乎還如以前一樣美好。
  我愛你。他迷蒙地說,而後唇在她鬢邊婆娑。她癢癢地,幾乎要迷醉。突然一個激靈,推他。他還是擁著她。說:不讓你走。
  她說:你已經結婚了,求你結婚期間忠於你的妻子。否則,我,會看不起你。現在我已經看不起你了。
  他麵色變了。手一鬆,她就鑽了出來。
  她說:你不用我原諒,隻是我們不再有交集。
  說著,她跑。
  她知道自己不願說這句話,也知道這句話很傷他,但是怎樣呢,難道做他的情人嗎?傷害另外一個人,她做不出。
  此後,陳劍經常來找她,一般是晚上十來點鍾,敲她的門。她有時不開,他電話過來,她說,我睡了,你知道我十點半就睡覺。他好脾氣說:那,好好睡,下次我早點來。然後就稍微早些來,但過陣又照樣到十來點鍾。也不一定見她,卻讓她知道他還念著她,天天。
  有時候她虛弱,就放他進來。
  話說不了幾句,就吵,當然是她挑頭,提及往事,就一邊哭著一邊打他罵他甚至抓他掐她。他也不避,任她發泄,而後抱了她,輕輕地吻她。她身體往往僵硬,但也沒拒絕。
  一次,他吻她後,她挑釁地看著他,說,你也這樣吻方圓嗎?你們做愛了對嗎?
  他沒說話。臉別向另側。
  她說,你做的時候,會想起我嗎?你跟她覺得快樂嗎?
  他說,語聲,聽我說。
  我不要聽你說,口頭上誰不會說,你個騙子。她又激怒。
  又吵。語聲覺得自己快神經質了。但是不知怎的,就不願去想他們在一起親熱,就非常難以忍受。
  他抱住她,說:那我不再——
  她又覺得自己無理取鬧。人家是合法的夫妻,自己憑什麽。又索然,說:我最近差不多瘋了。
  抱頭沉默了會,說:陳劍,我想我必須離開你,否則會徹底瘋掉的。我們,徹底斷了吧,你不要再來找我。
  不行。沒有你我會瘋掉的。他激烈反對。
  你這麽做很自私。讓我去愛別人吧。
  不行。絕對不行。我心裏真的隻有你。他又抱了她,激烈地吻,像到世界末日。
  她推他,說:我算什麽呀。我怎麽成這個樣子了,要跟一個有婦之夫糾纏不清。
  他說:我知道你很難過。我會盡快。兩年很快就過。你就當從前一樣過。
  怎麽當啊。我當不了。我想到你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就受不了。兩年,就是730天。你天天跟她在一起,摟摟抱抱,我受不了。放開我吧,不愛你,我才會好受。
  他憂愁地看她,卻說不出話。
  他走後,她想從前。那又是怎樣明媚的日子。
  寒假,他們一起打工。他騎車帶她。她總是將手伸進他的衣服,焐著,說,你的身體是一個暖爐。他說是,專門向你免費開放。有時候她的手在裏麵不安分地遊移,他就叫,性騷擾啊。
  中午吃飯的時候,她從來都是把葷菜撥給他,美其名曰減肥。
  晚上,一起自習。他很用功。她則懶。經常拿本小說,看幾行,再呆呆看他幾眼,她喜歡用功的男孩子。他拿獎學金,她比他都高興。他說你得意什麽。她說我眼光好唄。
  有次春節,他為了省路費,沒回家過年。她要回,他買了零食送她到車站。千叮嚀萬囑咐。她聽得煩,卻也暖融融的。火車開動後,看他跟著火車跑,她就覺得非常難過。跟生離死別似的。眼淚漫了出來。
  回家後,迫不及待給他寢室打電話。他不在,她就生悶氣,等他終於接了,她罵他,人家一心巴火等你你幹什麽去了一點都不想著人家。他說對不起對不起,幾句後,就氣消。
  他說:學校空蕩蕩的,隻有我一個。今天是除夕,我走了很遠的路,才看到一家沒打烊的超市,買了三袋方便麵。
  她聽了難過,掛電話後哭。熬過初三,她迫不及待回校,給他帶了好多好吃的。
  那天,她都永遠記得。早上7點多,他還在睡覺,她砰砰敲門。好久,他才裹著棉被出來開。看到她愣一下,她已經放下行李,張開雙臂,撲入棉被。
  兩人緊緊擁抱。又吻。他還著涼了,感冒。但那感冒也很甜蜜,她守在旁邊伺候。
  後來,他就畢業了。收入還不錯。他租了一個房子。她給他收拾的。全是她的風格。有很多毛絨玩具和花草。她說那是他們的愛之巢。每周末,她就去他那裏。做飯等他。他總是早早回。她做的飯不咋地,他卻總是說好吃。她就巴巴地把菜夾了又夾,直到後來,他才說真話,說,饒了我吧,每次都是想著不傷害你幼小的心靈才勉強吞掉的。她也不惱,因為在他的鼓勵下,她的烹飪技藝已經越來越高超。
  飯後,她看碟,他對了電腦加班。他總有很多事。她都不理解怎麽別人都很閑他卻忙得像陀螺。經常雙休日也沒得閑,他們還在逛街,一個電話來,他就必須趕回公司。
  長久,她也就知趣,不拉他出去。總是在愛之巢,看書看碟,做飯洗衣,等他回來。她從來不知道班上公認難纏的文語聲也可以這樣賢淑的。
  晚上,有時候共眠,他有想法。她不讓。他也體諒,因她還是學生。卻也經常吻得意亂情迷。噌噌冒火花而不能熄滅。那種感覺實在難熬。
  她看他沮喪,就笑。他說你還笑,再笑,我不管你。她說,那個有什麽好的。他說當然好,我們可以成為一體嘛。有什麽比兩個愛的人交融好呢。她臉紅,說那想起來很惡心。
  忽然,她就想到馮至鳴。
  沒有跟愛的人交融,卻給了一個陌生的人。
  沒有心的融合,可身體照樣融合得好。她有很長一段時間認為,性是獨立於愛的。因著此,她也從未想起那個人。她的觀念中,跟誰做大概都會有這樣的結果。
  有時候,為自己當日的衝動很後悔。但是,怎樣呢,給陳劍嗎?想到他和方圓在一起,她的氣又出來。愛是占有,身心的。於是,她就恨恨地說,陳劍你活該,這是對你的懲罰。生完氣,卻又索然。就是這樣,她發現自己一會冷一會熱的。連自己都無法把握自己。
  因為恐懼,怕自己的愛使自己活得越來越卑瑣。所以想離開。
  將馮至鳴的文章寫出來,交到主編那裏。主編收下,說:行啊,這麽棘手的事也被你搞定了。我們的語聲還很厲害啊。
  主編是位40多歲的女性,幹活麻利,風風火火,當然脾氣也很暴,但對語聲卻一直很賞識。
  語聲心想,那是用身體攻下來的。卻笑嘻嘻說:那就加獎金吧。
  沒問題,雙倍。主編也爽快。
  語聲躊躇了會,說:我,有個事跟您商量。我想做完這個月就辭職。
  主編吃了一驚,不做得好好的嗎?難道有更好的去處?
  沒。語聲說,私人問題。想離開北京。
  主編抬頭開解:有些事情嗎,發生的時候覺得天要塌下來,實際上過後想想也沒什麽,一時衝動付出太嚴重的代價,就不值得了。如果有更好的去處,我可能還能考慮。
  語聲沒說話。
  主編說:再想想啊。
  中午吃飯的時候,好友秦心端了餐盤湊上來,說:哎,聽說你把馮大公子拿下了,用什麽手段啊。
  美色。語聲不動聲色說。
  哦,秦心噴飯,上下打量,就你?人家身邊漂亮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怎樣,是不是如傳說中的帥?
  還過得去。語聲無精打采。
  什麽叫還過得去。比你男朋友怎樣。秦心尚不知她的情變。第一次看到陳劍的相片,秦心是徹底的呆。說:你也不咋地,怎麽能搞到這麽帥的男人。她那時很得意地,嚷著,帥吧,天下第一帥,屬於我文語聲。秦心往往撇嘴,沒見你這樣厚顏的女人。陳劍到京後,請語聲一幹朋友吃飯。那幫朋友又徹底服。因為陳劍不僅帥還溫柔體貼,不僅溫柔體貼還滿腹錦繡,被他們譽為世紀末最後一個好男人。語聲便又時不時吹噓,世紀末最後一個好男人屬於我文語聲。但是現今,真正是欲哭無淚。同事們卻還無一人知道。
  說不上來。語聲悶悶回。
  哎,你怎麽了,最近看你精神不振作,陳劍不到北京了麽?你們吵架啦?你脾氣有時太倔,偶爾也要讓讓他嗎?你看他對你多好,上次我特意穿件低胸裝,人一眼都未瞅。
  秦心。語聲看著她,想一吐為快,卻也不知如何傾訴。低頭扒了點飯,說:我吃飽了。站起來走人。
  哎,這點也叫飽,你減肥哪,都這樣瘦了,還讓我們吃不吃。秦心叫。
  沒有不透風的牆。沒多久,大家都知道了語聲的男朋友將她甩了娶了豪門女子。
  大家因擔心她,在她麵前都裝糊塗,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躲閃的眼神卻透露一切。也因此,語聲總覺得如芒在背。有天大家聚餐喝酒,有同事提到馮氏企業,一桌人噤聲,看向語聲。語聲一拍桌,道:說啊,為什麽不說,被甩了就甩了唄,還讓不讓人活。
  主任,不是那意思。我們都隻是擔心你。
  是啊,陳劍那小子以前真錯看了,這樣的人分了才好。
  主任,你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天下男人多著呢。我就是主任崇拜者之一。主任考慮我吧……
  大家嘻嘻哈哈開解。語聲也早就釋懷了。
  主編也知道了。給她一個去廣州采訪的任務,實則是變相給她假。

  5
  刊有馮至鳴訪談的雜誌出來了。此刻正在他手上。
  題目叫:遊走於浪漫與現實的邊緣。
  他饒有興趣地看。不得不承認,文語聲文筆優雅而犀利,感覺敏銳而偏激。非常個性化。一如她本人。
  他翻完,順手電話過去,是要諷她幾句,有些地方臆想成分多了,他怎就“在長輩的殼裏不安分地謀求出軌,像個被寵壞的孩子”?他的內心她知道多少?
  等了好長一陣,才有人接。
  語聲麽?聽那聲音似不像,他不敢肯定。
  哦,主任出差了。
  出差?
  是啊,你哪位,有要緊事麽?
  他想了想,說,有要緊事,想聯絡她,她有其他聯係方式嗎?
  麻煩你告訴我你哪位?電話裏人還挺謹慎。馮至鳴想不就一破編輯室主任麽?守著個手機秘而不宣似乎比撒切兒夫人還重視自己的安全。說:我是馮至鳴。
  對方忽然愣了。
  他說:怎麽了?
  哦,你真是,真是,對方不可置信的樣子,而後欣喜道,啊,我說聲音怎麽這麽好聽。好,我告訴你主任的手機。給他念了一串數字。他存進手機。看對方還不想掛的樣子,想不如多探聽一點信息,問:她什麽時候走的?呆幾天?
  對方似乎巴不得與他多說話,一股腦就把語聲的行蹤供出來。
  昨天啊,哦,那邊有個經濟論壇,她參加。其實沒啥事,就是一條小信息,我們主編是讓她出去散心。她。忽然咽住,又說,那論壇真沒啥,不過可以免費住五星飯店啊,好像是在沙麵,白天鵝賓館,要一周吧,不過今早她打電話給我說打算在廣州挺三天,然後去昆明,語聲可能玩……
  謝謝。至鳴掛下電話。而後讓助理訂票。廣州恰巧有些事,前陣子他推給妹夫去處理了,現在,就親自上陣吧。
  當然是為了她。
  她時不時攪亂他的心,想起來,就是那種如梗在喉難以下咽的感覺,渾身都不爽,煩躁得要爆發,卻沒有出口,就像窩在一個密閉的鐵罐子裏。一個大男人對一時的肉體貪歡那麽想念,實在是有點說不過去。
  他點煙抽。迫切希望她能敗壞他的胃口。
  第二天到廣州,公司有車接他到白天鵝。他能幹的助理早就把他的房間安排到語聲的隔壁。
  普通標間。他大概也是第一次住。收拾了一下,看窗外正是黃昏。光線紅紅火火的掃進來。遠遠的,可看一衣帶水,是珠江,遊輪已在江麵航行,閃著現今還看不出色澤的燈。
  是晚餐時間。如果一切順利,他們可以共享一頓晚餐,當然他的算盤還不止於此,卻沒有十足把握。他的對手是語聲,不是平凡的俗脂庸粉可比。
  打她房間電話。
  她居然在第一時間就接了。
  開一下門。他說。
  你是誰。她說。
  很失望。他說。他的確失望,她居然都不記得他的聲音,可見他在她心裏滄海一粟也不是。
  對不起,我聽力比較遲鈍,是——何經理嗎?
  何經理?她居然還挺能勾三搭四的。嘲諷說:何經理或者李經理,開門就知道了。
  哎,她笑,裝什麽神秘。稍等了,我換下衣服。
  至鳴關了自己的門過去,不久她開門了。甫開的時候,臉一陣錯愕。
  他自顧進去,帶上門,說:很驚訝?
  她好久才緩和,做個手勢說,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想知道還不簡單?
  她垂下頭,說:你想怎樣?
  他靠近她,靠得很近,幾乎要貼身,她往後縮,他一把抱住她。她掙紮,說:你想幹什麽,我會叫人。
  他說,這房間隔音效果還好。你叫吧。
  她說你無賴。
  他抱了她,很享受懷裏的小身體,閑閑說,在你眼裏,花花公子就這麽無賴吧,我不想讓你失望。
  她虛弱地說:你要幹什麽?
  他才放開她,說:一起吃個飯,有些話想跟你說。
  她斜眼看他,簇著眉。像在思慮什麽。良久,說好吧。很無奈的,就像被劫持。
  就在飯店用的餐。
  她點菜,看他一眼。他說盡管報複我。
  她眼光回到菜單,點了幾樣素淡的小菜。合上,交走。
  他說為我省錢。
  她說不喜歡浪費。那些魚翅鮑魚從沒覺得有什麽好吃。又抬起頭,說,你們不一樣吧,為了麵子,也要點一堆,寧肯扔掉。
  他說你有偏見。
  她也似無與他對話的興趣,直接說:什麽事說吧。
  他說:想與你交往。
  她嘲笑說,交往是什麽?光明正大地供你玩樂,而後在可預見的將來拿一筆錢滾蛋?
  他說,如果是這樣,很受侮辱嗎。可是,你也不要把自己看得多清高。聽方圓說,她老公陳劍天天去見你,你跟別人的丈夫在一起的時候,想過別人的痛苦嗎?打著愛的旗幟,就可以為所欲為的傷害嗎?如果是那樣,不如像我那麽無恥。我想要你,就直接說。
  語聲難以忍受。渾身不自禁地打冷戰。她咬了咬唇,沒有回擊的力量。的確是了,自己是卑鄙的無恥。
  他看著她,遞給她水。她不看他,喝一口,又神經質地放下。
  他忽然很難過,她這個樣子,總是對那份感情那個人念念不忘。他也無法知道自己究竟怎麽了,隻是他不希望看到她在他麵前為別的男人黯然神傷。
  過一陣,她抬起頭,眼神很無助,說:我不想吃了,我想回去可以嗎?
  他說不可以。
  她猝然站起來。他拉住她,笑著說:你走不了。
  她憤然說,你幹什麽,我做什麽事要你管嗎?
  他說:你以為我願意?你以為我想找你?我壓根就不想遇見你,你不知道我最近多煩,你為什麽惹我,為什麽要深入別人的生活,你抽身而走,可以當一切都沒發生,可是一切都發生了,在別人那裏。
  她愣一愣,說,你想怎麽樣?你沒吃虧?
  吃虧?你怎麽知道我沒吃虧。如果不知道那種身體的感覺還好,知道了要生生忘懷,你以為容易嗎?不錯,我一點都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我們心靈互相陌生。可是,我們的身體就像兩個好朋友,他們渴望親近。我的身體一直跟我說,想念你,不,想念你的身體,他讓我去找他的夥伴,我才來的。你的身體從來沒想過我嗎?
  從來沒。她斬釘截鐵說,說完,嘴唇卻顫了。
  他笑,說:我的要求一點不過分。沒想要你的心。就想讓他們彼此親近。
  服務員上菜了。她抽了他的手重坐下。
  發呆。
  他說吃點東西。
  她就吃一點,又呆。
  他給她餐盤夾一點。自己從來不是個能體諒別人的人,但現在,居然為她心疼,覺得她很瘦,不想看她鬱鬱寡歡。
  沉默地吃了很久,她抬起頭,說:你的建議我是不答應的。你在西方住久了,可這裏是中國,我向來是主張靈肉合一的。如果我曾經冒昧地打擾你,給你留下一些後遺症,我道歉。非常對不起,我那時太亂了。
  你很愛他?他說。
  她遲鈍了一陣,還是點頭了。
  他又覺得非常難過。
  良久,擺著手,笑著說:那麽,很遺憾。他們處得那麽好。
  她忽然笑:挺煞有介事的,你有時還挺可愛。
  他挑眉,說,難道你跟別人都很好?
  她有些尷尬。
  他說,至少我沒有過。
  餐畢就告別了。他去公司。高層連夜開會。商量如何競標。
  會開得晚,本想就近住。躊躇一陣,還是回了。
  一早就神經質地醒來,想了想,是擔心語聲退房。她不是要去昆明嗎?自己還貪心想見她一麵。他電話過去。也不管她是睡還是醒。
  好久,她接過,沒有聲音。卻清楚聽到她有些混亂的呼吸。
  你怎麽啦,還在睡嗎?
  她說哦,是的。鼻子塞住似的嗡嗡的。
  他說好像感冒了。
  她說沒事。
  他說你把門打開,我過來。
  她說真沒事。
  他說那我叫服務員。
  她開了門,穿了睡衣,頭發蓬蓬亂,瞥他一眼,歪了嘴,很煩的樣子。而後轉身往回走,倒在床上。
  他看她臉頰潮紅,一摸額頭,有些汗濕的燙。說發燒了。連忙打電話到服務台,吩咐買藥及拿來溫度計。
  他灑過水銀,要將溫度計塞她腋下,她說我自己來。他說你我全看過,不需要害羞。她臉燙了下,他已經解了她睡衣的兩粒紐扣,將溫度計塞過去。倒也沒其他唐突的舉動。而後扣好。
  是發燒,38度。
  他倒了水,稍涼一會,給她喂藥。
  坐床沿,手托她後背,將水杯給她,很專業。她心裏暖一暖,說謝你。他說今天不走了吧。她驚疑,你怎知我要走?他說人用心起來什麽事不知道?她就不說話。他將她的發絲拂到後頭,說,好好躺著。歇一天,身體就好了。沒想到自己也會溫柔,他有點納悶。
  她側過身,背對他。
  過一會,他忽然看到她肩頭聳動。便去扳她身體,她強著不讓,還是他力氣大,把她的身體轉過來了,她淚眼模糊,原來在哭。
  他說,我怎麽理解,不會是被我感動的吧?便去撫她的淚,她甩他的手,他說力氣還很大,哪像生病的。幹脆湊過去吻她的淚。
  她說不要啊。你不要流氓。
  結果可想而知,刺激他的後果隻會更難堪,他滑下去吻她的唇。很輕柔地輾轉,她忽然安靜下來。
  停下來,他拍拍她臉頰,說:失策,沒刷牙吧。
  她臉脹得通紅,咬牙切齒說:活該。我希望嘴裏的病菌把你傳染。
  他笑著說:求之不得。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病,還能比賽誰好得快。
  語聲看他狡詐的笑,忽有點迷失。他身上有草木清冽的氣味,笑容懶懶散散,有一種幽暗的魅惑,像漩渦似的,讓人想接近再接近,一睹真麵目,結果先就在漩渦中淹死。
  看我?他挑挑眉,在你眼裏90分的花花公子,我想知道那10分丟失在哪裏?
  她抿嘴笑,說,你一直很自負嗎?
  他說我還有很多優點沒展示出來,恐怕100分打不住。
  她說,這樣狂妄,先就扣10分。
  他說,我不虛偽而已。
  又說,逗你了,你給我90分,我滿意了。昨天怎麽回事?
  她說:在珠江邊喝了兩瓶啤酒,後來趴了睡受涼了。
  他說不叫我。
  她說不敢,又說,你說得對。我想我不該騷擾別人。別人也會跟我一樣痛苦的。隻是,想忘記總不是那麽容易。以前,我生病的時候,他都會很著急,哪怕是很小的病,無傷大雅,他都坐立不安,非要見我,拉我去醫院,我都煩,後來即使生病都不願告訴他。很多事情,想起來,真難以忘記啊。好到這種程度,要硬生生抹掉,甚至都不能去怪他,真的很痛苦啊。
  他說,愛我吧。
  她微弱地笑,說,你以為說愛就愛,我還想呢,誰有本事讓我忘掉過去。可是想來很困難了,女人的情感總是這樣,要沒有,要就全部。
  他終於無言,手機響。公司催他過去。今天是有重要事做的。他問會談時間。還有1小時。他說叫小羅過來。
  看她,說:我有點事。我讓我們公司的小羅來照顧你。那女孩子很乖巧。
  她忙說:不用,我睡覺就可以了,一點事都沒。
  他說接受安排吧,既然我在。
  她很無奈。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6
  第二天,燒就退了。人除了有點乏力,沒別的症狀。語聲打算去昆明。
  昨晚,馮至鳴十來點鍾過來的,一身酒氣。
  小羅告退了。
  大約酒喝得有些過頭,馮至鳴沒多少話,倒在另一張床上就睡。
  半夜,語聲上衛生間的時候,過去給他蓋了被子。睡眠中他的臉像個純真的孩子。她看了很久,想的卻是陳劍,隻有睡眠的時候,他們才不偽裝。所有的虛弱,所有的焦灼,所有的嬌嫩,所有的渴望全寫上去了。陳劍的睡眠向來淺,稍有動靜就醒,就像混在職場的他本身是個很戒備的人,卻讓所有人信賴。真實的他是什麽?語聲跟他一起出席過一些應酬場合,她總會覺得他有點千人千麵,一會謙謙君子,一會江湖義氣,能說很調侃的話,也能闡發一些哲理。語聲站在黑暗中,突然不可自持地想,她所認識的陳劍是不是最真實的。麵具,帶得久了也就與身體合二為一了吧。
  早上,馮至鳴被手機鈴震醒,他是跑出去接的,為了不影響她。回來時,他站在她床邊,想來是要跟她說什麽話。但她假裝熟睡,他也未說,隻用自己的額跟她輕輕碰了下,是測量一下溫度,他俯下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心跳了,他的氣息在一點點侵蝕她。
  測量的結果大概還滿意,他出去了。
  語聲去樓下喝了點粥,磨到十點多,去商務中心訂機票。
  下午有航班。她想訂的時候,手機響。不知是誰,接過,發現是馮至鳴。
  他說,怎麽,要走?
  她說,怎麽我的行蹤你都知道,是不是在我身邊安了偵探。
  他說向左看。她歪過頭,門口,他站著,持著手機衝她笑。
  先不要訂票。我有事同你商量。他說。
  她點頭。
  兩人走近,那感覺很怪異。像久別重逢的鏡頭。他始終有笑,她卻有些七上八下。差不多隔一米的時候,她停住了,說,什麽事?
  他走近,很自然地擁過她,說,進房間說。怎麽樣?好些了?
  她說,別整的我是你女朋友似的。推出了他的懷抱。
  他說,我想借你做我一天女朋友。現在應該訓練一下默契。
  到房間,他告訴她,有個應酬,一家很重要的投資人的家宴,來客都帶女賓,我沒有,暫時借你一用,請務必答應我。
  她說,為什麽找我呀。你公司那麽多女員工。小羅也不錯。
  他說,不想讓她們心神不定想入非非嘛。
  她說,說的好像所有女人都擋不住你魅力似的。
  他說,不是啊,你就能當我什麽都不是,這正是我要的。
  她想了想,覺得這兩天,他待她不薄,想答應他,說,有什麽好處,我不能白做吧。
  按時間計費吧,一小時多少?100?
  100美金。
  他說,好,想多賺錢就從現在開始。
  她說,跟你開玩笑的。免費。我心腸好。什麽時候,有什麽注意事項?
  他說明晚。穿正式一點,小禮服那種。其餘,我想,你會有分寸。我不需要你做什麽。
  她說,我沒帶那種衣服。
  他說時間來得及,我給你錢,你想自己買或我叫人買都行。
  他要給她信用卡,她不收,說,我自己想辦法。
  下午,她聯係了在廣州的同學小潮。小潮聽到她聲音,驚喜萬分。以前她們是死黨,上下鋪,在沒有陳劍的時候幾乎形影不離。小潮讓她去她家。
  小潮已嫁作人婦,孩子也有,工作辭了,做家庭主婦。好朋友多年未見,便一個勁向她大吐苦水,從孩子的鬧心到老公的花心,儼然一怨婦。
  語聲皺皺眉,說,婚姻這麽可怕?你記不記得以前你很女權的。
  小潮說:哎呀,說穿了,那是婚前瀟灑。女人總要依附於男人的。
  這種論調你還是咽進肚子裏。語聲說,我看你是不工作的原因,交際圈窄小,除了老公沒別人。找份工作吧。
  哎,你呢,聽說陳劍娶了別人。怎麽看怎麽不像啊,當年他多老實啊。我們那時候都打賭,別人誰都會分,就你們不會。世事難料啊。
  語聲忽然說不出話。轉移話題,聊了一通同學。
  電視裏放著新聞。小潮忽一指,說,那不是陳劍嗎?
  語聲看過去,的確是陳劍,晨光百貨大刀闊斧改革,目前商界比較轟動。電視中的陳劍淡定自若,從容沉靜,運籌帷幄間決勝於千裏之外的樣子。
  陳劍是越來越有味道了。男人都是越成熟越有魅力,事業宛如他們背後的光源。女人呢,拖兒帶女,人老珠黃,等著老公厭倦。小潮歎一記。
  哪裏這樣。語聲收拾起心情,說,別沮喪,女人怎麽就比男人差了。
  還盯著屏幕,但畫麵早已切換,隻心裏有那個人經久不息的形象。
  而後,問小潮借衣服。就去翻衣櫃。試穿。在衣服上,女人都有天生的狂熱。小潮生孩子後,胖了不少,很多語聲不能穿。隻找了一件,婚前買的,V領低胸,好看是好看,但未免暴露。
  小潮卻在旁邊拍手,說:呀,別保守了,你胸型漂亮,就讓男人噴火一把。
  語聲說,不好吧。但是想想也懶得花錢,反正一晚,也就算了。
  小潮的老公來電話說不回。小潮撇撇嘴,說,肯定又去陪那狐狸精了。語聲說能知道打個電話還有轉寰餘地。
  小潮歎氣,說:以前想過離婚,但是孩子怎麽辦?而且,離了正好便宜了別人,自己要再找,隻能找老上十歲的,他們呢,年輕十歲的照樣找得到。
  語聲說別想那麽多,我們也玩樂去。兩人出去吃東西,外逛街。
  語聲買了雙相配的鞋子,又跟小潮一人買了一副耳環,當即就戴上了。
  語聲說,要嫌憋氣,就花他錢。
  小潮說,可他的錢不是我的錢嗎,有時也想奢侈一把,後來總就忍住了。
  語聲說,你這樣可會越來越窩囊的。
  是啊。是很卑瑣。小潮說。語聲手機響。
  是馮至鳴來電話,問她在哪,要來接。語聲拒絕了。
  小潮說:誰啊?新男朋友?看你很甜蜜的。
  甜蜜?語聲大跌眼鏡,哪有啊?
  小潮說,旁觀者清嗎,你說話雖狠,卻有一種自然的親昵。
  語聲又愣住。
  小潮得意道,即便現在不是,以後也會發展的。陳劍都結婚了,你別為人殉葬,好好把握,日子還長著呢。
  語聲嘟噥說,開解別人會,自己想不通。
  就是嗎,當局者迷。
  陪了小潮很晚才回。本是要抵足而眠的,無奈馮至鳴連連來了幾個電話,小潮就讓步了。說什麽不能奪人所好之類的。其實哪跟哪。
  告辭回酒店。語聲打開房門,發現馮至鳴就在她屋。就懶洋洋躺她床上,捧個筆記本不知上網還是打遊戲,看到她,收掉,說:這麽晚,哪個朋友,我都吃醋了。
  你吃什麽醋,語聲將一幹東西放下,說,回去睡唄,呆我這裏做什麽。
  馮至鳴說:想你唄。你不我女朋友嗎?
  明天晚上才是。別揩我油。
  聰明,你怎麽知道我要揩油。馮至鳴站起來。語聲避一下,說,我要睡了,你快走吧。
  馮至鳴瞥到那幾袋東西,說,為明天準備的?穿給我看看。
  不。語聲說,拿了自己的睡衣去洗澡。
  出來時,馮至鳴居然還未走。
  她也不理他,這個人難纏的很,他不放手,別人說不清。
  吹幹頭發,她說你請便。我睡了。自顧躺床上睡覺。
  他居然也到她床上,攬過她,她說:你幹嗎?信不信我打110。
  他說,如果不是強奸賣淫110也不管吧。我又不做什麽這麽驚慌幹嗎?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語聲在他懷裏,那懷抱也不讓人惡心,甚至還有點親切。她忽然想到他說的他們的身體是好朋友,臉噌地紅。
  他說:那次,你是不是第一次?
  她直接否,不是。
  他說,我感覺一般不會出錯。
  她說,第一次很讓你驕傲嗎?
  他說也不是。隻是如果你是,我想對你負責。
  她笑,說,你不糾纏我就是對我負責。
  他說,跟我交往一陣,你會發現你離不開我。
  語聲吐舌頭,說,天,求你,不說撒泡尿照照,至少收斂一點。
  他說:在你麵前,怎麽挫敗感那麽深。陳劍很出色嗎?我就不信了。
  語聲立馬無言,掙開他,閉眼睡了。馮至鳴生了點悶氣也就回了。
  晚宴在7點。馮至鳴4點就來找語聲了。
  修身合體的西服,配馮頎長挺拔的身材,懶洋洋貓一樣的笑,顯得風姿卓絕。
  語聲看他走近,也是怔了下。雖說帥哥看得也不算少,陳劍就是,但是馮同學身上自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幽暗的魅力,閑閑散散中英姿灑落。
  還沒換衣服?等著看脫胎換骨的美人。他說。
  語聲說,從沒人說過我美,你會失望的。待會人家說你眼光差怎麽辦呢?
  他說,偶爾換個醜些的女伴別有滋味。
  輪到語聲急了,我,我……
  至鳴無辜笑說,急啥,不是你妄自菲薄嗎?
  語聲推馮至鳴出去,要換衣。
  至鳴說,這麽虛偽幹嘛呀,你我都看過了嘛。
  語聲踢他,說,走不走。他才走。
  換好衣服,整好頭發,鏡子前死照活照,還是不大安心。是覺得自己有點配不上馮至鳴。這麽想時,豪氣又生了,有什麽不配的。誰糾纏誰啊。於是看鏡子裏,自己眼睛鼻子還都挺那麽回事的。便去開門。
  馮瞅了她看,眼睛肆無忌憚盯著她的胸部。
  她說:眼睛收斂點好不好。
  他說,你這麽穿不就給人看的嗎?
  又說,不行不行,不允許你穿成這樣子見人。首先我受不了,其次,不希望你被別人看了。時間夠不夠,我給你買一件去。
  語聲說:你看得別人就看不得?
  馮順手攬過她,將她略傾側,低頭就吻她的胸,她叫,他放開她,說:我跟別人能一樣嗎?你三圍多少?
  語聲有點惱羞成怒,說:你再動手動腳,我就不去了。
  馮笑說:你罪魁禍首,還有,真那麽難受嗎?
  語聲一張臉紅了又紅。的確不難受,還有點沉溺,就是這樣,才分外可氣。
  一小時不到,馮至鳴就拿來了新的禮服,很奢侈的大牌,露了點香肩鎖骨,其餘包裹得嚴實。自然還少不了首飾、鞋子。
  大牌就是大牌,馮的品位也不一般,換衣後的語聲是有點脫胎換骨。
  是商業味道很濃的宴會,雖說是家宴,言語中全混雜著利益氣息。大概好多人都有求於主人,阿諛奉承的詞匯滿天飛。譬如,女主人那件衣服色係明顯不搭,卻幾乎所有人都稱其好看。
  語聲是挺看不慣的。好幾次想反駁,為了馮至鳴也就忍住了。
  很拘謹的宴會完畢,就是喝茶自由攀談。
  至鳴過去應酬,語聲落單,也不覺得怎麽樣,看滿園的木棉,便過去看,花還開著,碗大的花紅豔豔地蹲在枝幹上,像傷口,又像火炬,看久了有種說不清的震動。
  良久,有人過來,在她背後說:文小姐也喜歡木棉嗎?
  語聲回頭,見是女主人,便說:我喜歡花樹,不單木棉。喜歡滿簇滿簇的花綻滿枝頭,像櫻花,像杏花,看得久了,覺得她們像雲一樣會流動。那些繁華卻終要凋落的生命總是讓人很震撼。
  女主人輕輕笑,說:我年輕的時候也喜歡色澤淡雅的花,就像櫻花桃花,年紀大後,就喜歡木棉這樣很鮮豔的顏色,說不上為什麽?
  語聲說:大概體驗不一樣,我們這種年紀還有點多愁善感,夫人倒預見了絢爛過後的真淳。
  給你看一樣東西,女主人突然說,拉語聲進內室,拿出一卷畫軸,是凡高的真跡,開滿花的園子,點點星落的花綴在絢爛的秋季,讓人心內猛生明媚。
  語聲說,凡高很少有的從容心境。
  是的,女主人說,我總會想,無論誰內心總也曾有過一段最純真的心境。
  又拿起很多畫軸,與語聲品評。同時因畫及人生,竟是分外投緣。
  回去的時候,女主人竟執語聲手,囑她常來。

  7
  車開出一程後,馮至鳴蓄一抹笑,說:想要我怎麽報答你?
  報答?語聲掂量那兩字的份量,同時歪過頭,朝他審視。
  他說,人家送上門等著挨宰,你還小心翼翼?
  她笑,我從不貪小便宜,尤其是你的便宜。
  怎麽?他說,我看著就像居心叵測。
  她點頭,是啊。我擔心自己一不留神就中你圈套。
  說得我對你虎視眈眈似的,文語聲,你有什麽資本讓我如此?
  她笑說,問你呀。又說,開玩笑了。我隻是,坦誠布公地說吧,我希望我們不要深入各自的生活。發生的就發生了,撣撣掉,各自繼續各自的旅程。
  他頓一頓,說,希望如此。隻怕。
  怕什麽?
  他瞥她一眼,慢悠悠說,有些東西不是個人能主宰。
  她笑,說,也許是,隻是我們的事絕對可以自己主宰。
  他看前麵的路。不發一言。
  撣撣掉,繼續各自的旅程。類似的話,他對很多女人說過,這次卻被這個女人說在前頭了。他有點不爽,先以為是自尊,心沉下後,發現是失落。
  那就撣掉。他提一股氣,對自己說。
  送她回酒店,他倚她房門上,說:多少錢?
  她詫異地看他,他又懶洋洋說一遍。
  她才醒過神,說,免費。做好事,心情會比較快樂;而快樂呢是無價之寶。但願我能給你帶來好運。
  他說謝謝。轉身走。而後退房。
  夜色起來了,閃爍的霓虹投影在車窗玻璃上。他什麽也沒想,隻是開車的時候頭仰了仰。
  三日後的下午,正跟分公司的經理商討新產品發布策略。有電話進。
  他接過。
  卻是文語聲。
  那女子在電話裏說:對不起打擾你了。
  他靜聽她說。
  她似乎躊躇,一陣後,方說:我想問問你在北海有沒有分公司或辦事處?
  沒有。他說。
  那,算了。她的語氣有些頹喪,要掛電話。
  他說等等。然後說,為何不直接說事由。想找人幫忙,不需要迂回曲折。
  她笑,我隻是不想太麻煩你,如果順便能幫我就讓你幫了。
  他說,正好欠你人情,你有資格讓我還。
  她說,恩,好吧,我的包被劫了,現在身無分文,請支援我一下。
  他說,住哪裏?
  她說了酒店名。然後說:等我回北京後我把錢還你。
  他說,那你等著吧。
  她說,那個,你找個人來就行。
  他說,我沒說我親自來。
  她一時有點尷尬,呆呆哦了聲。
  他放下手機,繼續會議。
  三句兩句就結束了,而後讓手下幫忙訂票。結果當天去北海的班機已經沒有。要麽等明天,要麽從南寧轉。他想了想,決定當天就到。她身無分文,要不去,她晚飯都沒著落。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會憐香惜玉,雖然她壓根也不香玉。
  到她酒店已是晚上9點多。
  他沒直接上,在外頭抽了支煙。因為他不太能摸準自己的心情。居然有點緊張,又有點波瀾。半支煙後,他掐滅,上去敲門。可她居然不在。
  他有點火氣,明明知道他要來還四處跑,壓根不把他放心上。
  又出去抽煙,一支煙抽完,抬頭看到她就站在他不遠處,驚喜交加的樣子。
  他說過來。她小跑過去,抑製不住的歡喜,說:遠遠看著以為做夢呢,真是你,這麽快?以為要明天呢?
  他看她那歡欣的樣子,氣早就委頓下去。說:晚飯吃了麽?我很餓。
  好。她笑著說,我請你。那個,暫時借用你的錢,記我名下。
  她揮手打車。將他帶到一條熙熙攘攘的小吃街。
  一溜的大排擋,中間夾雜著各種小食鋪。轟鬧的人聲,電視聲、汽車聲與潮濕悶熱的天氣交織在一起,煩囂而生動。
  是我請客,所以帶你來這裏。海鮮燒烤,很好吃。雖然你也許覺得簡陋,但是坐在這裏看看馬路,看看人,你會覺得市井生活才是有生命力的。她說。同時拉他在一張白色塑膠椅上坐下。前麵是一張漆皮摩挲的桌子。他身後的電視機在放一個選秀節目,主持人喋喋慫恿著觀眾投票投票再投票。前麵隔了馬路是商場,樓宇環了些彩燈,一半是壞的。馬路上人和車卻出人意外的多,摩的時不時從人潮中驚險地掠過。
  語聲去點餐了。他平身第一次坐在這樣簡陋的地方,帶著好奇和茫然。
  不久她過來了,手裏拿了兩瓶冰啤和幾隻一次性杯。
  給他和自己倒了。
  他說:你不是不能喝嗎?
  她說:高興啊。
  他說:是某人管不上了吧。
  她說:提這個做什麽。
  仿佛為賭氣,一仰頭就喝一大口。喝得急,嗆了。他給她紙巾。她擦一擦,坐下來,靜靜對著麵前喧囂的紅塵。
  過一會,說: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吧,其實,俗事俗物反是生活的本質。行人路邊的吵架慪氣、收音機裏傳出的評書快板、做生意討價還價有時還能讓我感動。覺得我有一次生命,是多麽快樂的事。你呢?有沒有閑心閑情,欣賞這世間的滾滾紅塵?
  他沒說話。在國外的時候,他有時會坐在露天咖啡座看報紙,陽光滾下來,墨色的字跡慢慢虛化,他便抬起頭。擁抱著對吻的年輕情侶、推著行李車走過斑馬線的黑人大媽,廣場上覓食的灰色鴿子,霧一樣傾瀉的噴泉,以及雕塑和樹木,因了國度的緣故,總會襲上一種陌生的眩暈。雖然這個國家,他呆了很多年,熟稔自得,但是這生活並不是他的。
  他也喜歡看戲看電影。時常在落幕後留在空蕩蕩的劇院。劇散後是另一場人生,屬於他。那麽喜歡電影,隻是因他的人生乏善可陳,他不甘心到死的時候記憶一片空白,那麽看看別人的哀樂當慰藉自己。
  這些,他不知道適不適合跟她講。暫且沉默。
  菜一盤盤上,蝦、蟹以及各種貝類,還有麻辣燙、臭豆腐,都是擱在那種有塑料袋的盤子上的,以方便下一撥的人繼續享用盤子。
  她說:你吃慣山珍海味,偶爾嚐點街邊攤頭的也會別有滋味。來,先吃這個。可是最貴的。
  她將烤蝦遞給他,然後巴巴看著他吃。
  他咬一口,單論口味除了有些煙火氣並沒覺什麽特別,但因為有她熱切的眼光,還是覺得不錯。
  怎麽樣?給點評價?她說。
  他點點頭。
  她笑,笑得自得,說:感謝我吧,要不是我,你一輩子不會吃這種東西。
  他說確實,謝你。
  她舉杯跟他碰一下,說也謝你,雪中送炭。
  他喝一口,說:怎麽弄丟的?
  她說:晚上一個人去海邊,硬生生被搶了。沒想北海治安這麽差的,信用卡、現金和身份證都在裏麵,回去還隻能坐火車了。
  沒劫色?無色可劫?
  哎,就直說我不漂亮唄。我不介意。我不喜歡做美女。
  怎麽來這裏?
  每年我都要抽時間出去跑幾個地,這次好不容易出來了,可時間剩不了太多,就來這裏,有海啊,有銀灘。
  ……
  聊天。喝酒。吃簡陋的菜。居然也吃得滿嘴噴香。馮至鳴想了很久,才明白是心境的緣故,這樣單純的心境在他來說早就湮滅了。
  不久,語聲就露出薄醉之態,眼波流轉,神色嬌憨,因為頭暈,不時趴桌上,想到什麽,又手忙腳亂地比畫。
  她跟他講童年時的趣事。江南的鄉下,總是藏著很多新鮮事。在她形神俱備的講述中,他有一瞬想起魯迅筆下的百草園和少年閏土中的某些情景。
  晚上在月光明明的照射下趴田裏釣黃鱔,哇鳴陣陣,稻浪起伏;白天跟著男孩子打彈子,贏了笑,輸了哭。春天,采桑子,吃得舌頭發紫,逢人猛吐長舌學鬼嚇人;夏天,去偷瓜,結果被捉,回家挨大人打……
  你呢?你做什麽?她孜孜問他。
  他依然無語。他的童年、少年、甚至現在都流失了。他覺得他的人生是一出他缺席的戲。他知道他性子裏有火熱的一麵,一直野獸一樣蠢蠢欲動,但是,終於馴服,乖乖地躺在命定的籠子裏,誰說出生在富貴人家是好事?錢能買到生命的恣肆與昂揚嗎?他心有點沉。
  為什麽不說話呢?是不是覺得我特無聊。我其實就挺無聊的。她說得不大利索,眼睛瞥著他,神態很憨。他再次覺得這女子雖不漂亮,自在自然自有奪人之魅力。
  我們去看海好不好。在海的麵前你可不要隱藏哦,海是包容的。她張開雙臂比畫著海的胸懷,說。
  好。
  站起來,他要結帳。
  她說等一下。撐著桌麵站起,拿起紙巾,突然伸手給他擦嘴角。邊軟軟說你像貓一樣,又懶又饞。又換了紙巾給他擦汗,說,你好像很愛出汗,你的汗很密,小珠子一樣。他忽然沒法動彈,心閃電一樣悸了下。
  坐的士去海邊。
  她迷迷蒙蒙,對著他看,眼睛睜得大大的,卻又像在看別的。他也看她,心裏似有若無彌漫著自己也說不上來的情愫。不久,她忽然頭一歪,倒在他肩上,說:陳劍,我困了,我睡會。
  他心一沉,很堅定地推她,說:我不是陳劍,看清楚。
  她睜開眼,又看他,然後哦地點了點頭,說:對不起。頭朝向另一方,一點一點的,繼續睡。
  他的心不知為何淅瀝瀝難過。一陣後,他伸手攬過她,將她按到他肩上。
  她稍微掙紮了會,很快無聲無息。不知是實在太困還是在司機麵前給他麵子。
  但她真的睡著了,酡紅的臉上有嬌軟的笑。他的心又動了,溫溫柔柔漫卷起來。他把她攬得更緊一些,生平第一次有了跟一個女人相依的感覺。
  他低頭憐惜地看她。有一瞬希望路永遠不要有盡頭。
  但是,這城市實在太小,海浪聲傳來,他的夢就要結束了。
  他付過錢,輕輕拍她,說:到了。
  哦?她恍惚醒來,迷迷登登的樣子,他不自禁捏她的臉,說:小鬼,到了,海。
  哦。她隨了他出去。出去後,發現手在他手裏,抽出來了,說:我喝多了有點失態。你別介意。
  你醉後很美。他說。
  她臉紅了下。朝著海跑過去。幾步後,又返回,說:你快點跟上。
  進入沙灘,她脫下鞋。他沒脫。她說,你也脫,這沙子不踩你不會知道什麽叫溫柔細膩。
  為了這句話,他也跟著脫鞋。她大概嫌他慢,不耐煩,主動幫他扯鞋而後又挽起他的褲腿。他看她俯伏的身體,一種家常的感覺升起。
  好了,她站起,說,一定要在水裏走一走,朝著海浪的方向,如果可以,就跑起來,大聲喊叫,放開自己。像我一樣。
  她朝他狡黠的笑了下,便小鹿一樣撒腿奔跑起來。
  他追隨她的背影,略略抬頭,看到海天交接處一輪明月,映著海蒼茫遼遠。
  正在漲潮,海水一波波地漫過來。她貪玩,站在風口浪尖,哦哦叫著,承受海浪的洗禮。
  他移開視線,慢慢沿海灘走,享受沙子的溫存,迎接海風的撫慰。心一點點透明。
  不久後,他回去找她。
  找了很久,發現她坐在水邊堆沙子。身上已無處不濕。
  看到他,她說:我搭的城堡,像不像?
  不說我以為是墳堆。他說。
  可惡。她團起沙子就朝他身上擲去。他沒跑,蹲下來,說:叫一聲哥哥,我幫你蓋房子。
  她撇嘴說,你有那本事?
  不信?試試。
  好。我打你下手。
  兩人童心未泯地共建一個家。一陣後,居然有模有樣。
  這裏要留扇門,這裏要建一個後花園,還有煙囪……她提議。
  依你。都依你。
  你手真巧。
  當然,我曾想做建築設計師。哎,他猛然想到,叫哥哥呀。
  不叫。
  叫不叫。他轉過身把她摁倒在沙上。
  她情急說,馮至鳴,饒了我,我從沒這樣叫過人。月光棲息在她臉上,迷蒙而閃爍。他突然愣了下。
  趁他發呆的當兒,她趕忙逃離他的魔爪,緊跑幾步,轉身說:馮至鳴,好好蓋你的房子,我去找些小朋友來住。
  便哼著歌,跳來跳去捉小螃蟹。
  他呆呆地看著。又動手蓋房子。海風把他消逝已久的純真情懷吹了回來。
  這個夏夜連同這個女子,他想他一輩子不會忘記。

  8
  回京後不久,語聲就將借的錢通過前台轉到了他手裏。這讓他生了好一陣悶氣。因為,他非常在意她的不在意。
  他很難知道自己怎麽了,不就是被一個女人激起興趣想玩玩麽?可似乎又並不如此,他常會為她的某個神情某個動作某句言語悵若所失。等醒過神,才發現自己呆了很久。這種黏遝遝的情緒他一點都不想要。於是心煩意亂。
  因了她的關係,美林將5億資金最終投到了他的HU3計劃。
  已經好幾次了,他打著感謝的名目約她吃飯,都被她毫不遲疑的拒絕。
  起先,她客氣地說:謝謝,北海之夜很愉快,但是,我們現在回到正軌了。還是不要過多深入彼此生活。
  最後,她幾乎是吼著說,馮大公子,我們隻是一夜情的關係,求你,不要騷擾我的生活。
  他想去她的,這女人還真不知姓什麽了,自己也是犯賤,從沒這樣低三下四過。冷冷說:很抱歉,看來是我不識抬舉。砰地掛電話。
  之後,為了忘記那種隱秘的牽念,他還特意約了別的女人。天底下不就她一個吧,他身邊所有女人都比她漂亮,比她溫柔,比她有教養,但是臨到對桌坐的時候,他忽然毫無興趣,很懶散的應付了事。
  一日開董事會,陳劍代方圓參加。半途,陳劍手機響,他看了屏,欠身站起,剛走至會議室門口,就聽他慌張叫:語聲她怎麽了?
  馮至鳴心也莫名一跳。
  不久陳劍回,稱有急事匆匆告辭走了。
  馮至鳴心裏七上八下,還夾雜著幾分惱怒,幾分失落。
  會後,他躊躇了會,打電話到她手機。雖說自己上回就發誓切斷與這女人的一切聯係,可最終敵不過內心的擔憂與想念。也不知她什麽魔力,自己就這樣莫名其妙。
  手機響了很久,無人應答。
  又打她辦公室電話,又是上次那女孩接的,迅速辨出他的聲音,熱切說:馮先生嗎,找主任?哦,不巧,主任出了點事。
  出事?
  不要緊的,小車禍,她剛給我電話,說就蹭破點皮。馮先生有事嗎?
  她去了哪家醫院?
  哦,剛從醫院回,在家休養呢。
  她住哪裏?
  哪裏?對方愣了下,似乎也覺得他問得唐突。
  他已管不了太多,說:告訴我。
  可是……
  他說:告訴我吧,我不會入室搶劫。
  對方笑了下,也就告訴他了。
  很快,他就溜出去了。
  到她所在小區的時候,卻看到了陳劍的車。那一瞬間,他又是幾分惱怒,幾分失落。又打手機,拚命地打,好久,她才接。
  耳朵聾了嗎?為什麽現在才接?他的惱怒還不曾散去。
  她大概有點莫名其妙,冷冷說:有事麽?
  他稍稍控製自己的情緒,說:你怎麽了?
  她似有驚訝,咦了一聲,而後說,沒事呀。
  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不能告訴我?他發現自己的聲音裏有可笑的醋意。
  她頓了幾秒,然後說:跟你沒關係。啪,掛電話。
  他聽一聲聲的短波,一片茫然。幾秒鍾後,露出一個碩大的嘲諷的笑,開車走了。
  坐立不安了幾天。陷在彷徨與自嘲中。一日晚上,應酬回家的路上,他不知哪根弦搭錯了,方向盤一拐,便去了她那裏。
  到了樓下,他也就沒那猶豫了。直接上去。
  6樓,沒電梯,爬上去的。
  沒有門牌號,601和602分辨了半天,才確定有個門上貼一麥當勞薯條盒的當是她的居所。摁鈴。良久聽得裏麵人叫:我睡了,不想見你,你趕快走。
  也許當他是陳劍。聽她對陳劍態度也不算好,他還挺滿意。又摁,摁了好久,對方氣衝衝過來開門,哐啷一聲,忽看到馮至鳴,臉上的怒氣還沒消去,驚訝卻在瞬間湧出,表情非常怪異。他經過茫然的她,直接進,說:不是某人很失望吧?
  她臉上有點苦惱,說:你幹嗎幹嗎還找我?聲音可憐巴巴。
  他說:為什麽這麽排斥我?
  她說:我說過不想做富人獵奇的對象。我不缺錢。
  他說:我這麽卑鄙嗎?
  邊說邊打量她,也看不出她傷在哪裏。
  她說:很晚了,恕我不便招待你,你請回吧。
  他靠近她,說:你有選擇與誰交往的權力,但是你無權傷害一個……沒有說完,覺得這樣有點哀懇的話不是他的風格。
  他又咧嘴嘲諷的笑。
  她靜默了會,眼神緩和一些,說:那喝杯水吧。單腿跳著去給他接水。他才發現她傷了左腿。連忙止住她,一把就將她抱起來。
  她臉又緋紅,說:你怎麽依然——
  依然令你感動麽?他走幾步,將她橫置在沙發上,說:讓我看看傷在哪裏?
  她說沒事。
  他已將她的褲管卷起來。小腿上纏了紗布。他說還疼嗎?她說不疼。他說怎麽回事。她說:我亂穿馬路被車蹭了,屬於活該那種。
  他笑一笑,說:的確活該。
  她有點不好意思,好像怕被他看扁似的,解釋:我一貫遵守交通規則,那天著急了嘛。
  這時,她家電話響。電話居然安在臥室。
  她爬起來,他又抱了她過去。她這回沒掙紮。因為知道掙紮也無用。
  大概是陳劍。
  語聲說:我睡了,別吵我。
  那邊說了些什麽,絮絮一通,料想應是在關照她如何照料傷口之類。
  語聲也不回,聽完就掛了。
  掛了電話,她倒癡愣了下。馮至鳴略嘲諷地說:很關心啊,怎樣,打算這樣熬下去。
  她猛抬眼看他,想是要刺他幾句,結果又索然,說:要不想我討厭,你聰明點告辭。
  他說:反正已被你討厭了。討厭到底吧。
  抬頭四顧,看那房間亂哄哄的,散置著玩偶、書籍、花木,又嘲笑道,你還是女人麽?這怎麽嫁得出去。
  她說:不勞你操心。我一個人,自己看得慣就行。
  又勉力緩和語氣,說:回去吧,我是好孩子,早睡早起那種,10點半準時睡覺。
  他說:怕陳劍知道不高興吧。
  她撇撇嘴,說:他有什麽資格不高興。
  他索性拖了椅子坐她身邊,眼光落到她腿上,說,哎,真不要緊。
  這算關心嗎?
  由你感覺。
  是不是對所有睡過覺的女人都好?
  不是。對你可能是個例外。
  她抬起頭,說:為什麽呀?你說我不好看的。口氣還有點輕軟。他聽了受用,說:我們的身體是好朋友啊。
  她撇撇嘴,說,不就想上床嗎。整一套歪理。花花公子大概就是這樣的。口是心非,甜言蜜語,把小女孩子哄得神魂顛倒。交代一下,我在你花名冊裏排第幾位啊?
  他挑眉說,你想排第幾就第幾。
  她說,是不是,偶爾嚐個平凡女孩也別有一番刺激啊。
  他說,沒想到我在你眼中這般不堪。像我這樣的人大概一輩子不能動真情——忽然愣住,又笑笑,隨口胡說,別放心上啊,沒想對你怎麽著。
  她有些尷尬,沉默了會,忽粲然笑,說:那我們做個朋友吧,就哥們那種。其實覺得你這人還蠻有意思。
  他居然也微微點了點頭。不錯,他其實並不能理清對她究竟什麽感覺。
  自後,也就光明正大做她哥們了。請她吃過飯,她將她的同事秦心帶來了。秦心就是那位給他提供不少方便的女子。席間,馮至鳴謝秦心的時候,語聲張大嘴,說:哦,我說他怎麽這麽神通廣大,原來全是你這個叛徒搞得鬼,上去就掐秦心。
  秦心叫,不怪我,我以為你跟馮先生很鐵的呀。
  誰跟他鐵,你是見色忘友。
  馮至鳴看她們忘情吵鬧,始終浮了欣賞的笑意。不錯,因為他,很少有這樣縱情任意的時候。
  鬧一陣後,秦心向語聲使個眼色,意思是勸語聲收斂些,語聲閑閑收了手,吃東西,說:我們這樣粗野的丫頭很少看到吧。
  馮至鳴道:還好。
  秦心突問:馮先生,聽說您會彈鋼琴,專業水準。
  大廳中央正好有一架白色鋼琴,馮至鳴便欠身而起,說:那麽,讓我有這個榮幸給兩位女士奏一曲。
  便施施然到中央。
  嘩嘩流水聲起,音符便在其手下錯落蹦竄出來。他頭微揚,眼睛眯著,身體起伏流轉,有一種線條舞動的美感。
  自信、從容、優雅,這個時候的馮至鳴是一個純粹的藝術家。
  語聲靜靜地聽著,仿佛蹲踞於其構造的音樂巢穴,有種溫暖又迷失的感覺。
  良久,秦心輕拉她衣袖,說:我給震住了。
  語聲故意撇撇嘴說:不就會彈個破琴麽?現在會彈鋼琴的,比比皆是。
  秦心說:不是鋼琴的問題,是那氣度,人與琴合二為一的感覺,你不覺得他就像要融在音樂中似的。
  是的,霧一般飄散、蒸騰。人與聲互相纏繞,彼此消弭。很難達到的境界,語聲忽然恍惚。
  7月末的一天,語聲忽然收到馮至鳴送來的演奏會門票。不久後他打電話來,囑她務必參加。
  為什麽?她問。
  他說:有我的演出,希望看到你。
  語聲看看時間,說,恐怕不行,我可能有任務。
  他說,推了。
  還挺專製,她卻從不聽命於誰,說:最好不要報什麽希望。
  那晚,語聲的確有事。趕了一個6點半的發布會。出來的時候已7點半了,語聲餓得要死,也不打算去。可是打車到東二環的時候正碰上塞車,車子便秘一樣一截截挪,挪到東四十條,她實在忍不住,便出來,旁邊恰巧是保利劇院,也沒別的選擇,就進去了。
  到裏邊,正逢馮至鳴的演出。
  語聲便在最後一排找了個空位聽。隔得太遠,她都看不清他的臉。當然琴奏得是毋庸置疑的好。激情澎湃,如驚濤拍岸。又是跟上次的溫和綿密不同風格。
  最後,一個大幅度的收手,音符戛然停止,如施了魔法一樣,全進入魔術師的神奇口袋。
  語聲在雷鳴般的掌聲中發愣,然後一個激靈,起身溜出去。
  外間有演出的宣傳冊,語聲隨手拿了一份,是慈善義演,上有馮至鳴的相片,白色禮服,飛揚的手指,懶散的笑,端得倜儻風流。
  這個人,她想。
  忽然有人叫她。她立馬脊骨發涼,他怎的看到她了。
  他說,你還是來了。一步步靠近她。
  她回身,綻出誇張的笑,說:奏得不錯。隻是我從來不解音律。以後這樣的好票,還是留給知音。
  他嘲諷的笑,說,來就好,不指望太多。門口等我一下,我把車開出來。
  她看他,想拒絕,但是知道“拒絕”對這個人來說,大概沒用。便隻好乖乖到門口,等他。看二環的車水馬龍、燈紅酒綠,想,這難道也是傳說中的緣分。
  自己真是一失身成千古恨。
  車來了。她悶悶進去。直接說:哪都不去,送我回家。
  一路,也沒什麽好話好臉色給他。在與他交往做朋友的那些日子裏,她其實在一個勁地試圖敗壞他的胃口。譬如,大吵大笑,饕餮飲食,斯文掃地。可他不以為意,這樣執著究竟為哪般。
  到樓下,她開門出。說:再見。
  他說:等一下。
  她皺眉說:你別賴我。
  他笑著說:今天可不許讓我生氣,我生日。
  她吃了一驚,臉色緩和了下,說:沒提前說,沒給你準備生日禮物。
  他說:我餓了,能給我做點吃的嗎。
  無理由拒絕,她轉身上去,他跟著。
  到屋裏。她說:你想吃什麽?
  他說:隨便。
  她突然想到什麽似的笑,說:正好昨天熬了雞湯,給你做雞湯麵。便去廚房忙碌。
  他倚到廚房門上,說:一個人還熬雞湯,日子過得挺滋潤。
  她說當然。心下卻有點黯然,其實做豐盛的菜是一種習慣,陳劍到京後,她便天天做好多菜,就是防止他哪天突然來了。現在,來了,也不吃了,但是習慣總是難以改掉,就像愛一個人,想念一個人也是一種注定矯正不過來的壞習慣。
  她試圖令自己快樂點,畢竟是他的生日。問:你貴庚?
  他說30高壽。
  她撲哧笑,卻情不自禁說:跟他同年。
  他當然是陳劍。
  他聽得不舒服,皺眉。
  好在她轉移話題了,說,你家裏不幫你操辦嗎?照理應該有個盛大的慶生會啊。
  他說關機了。母親這些日一直給他電話,商量怎麽個儀式,他回絕。今天為了煩,索性關機。
  她怔一下,說:那,我好像使命還挺重的。肩上沉甸甸的。
  他笑,說:你以為不是,肩負著讓我快樂的重任。那笑慢慢又邪起來。她暗暗吐了下舌頭。
  麵很快做好,她又弄了幾樣小涼菜。端出來,挺象樣的。
  他說:看不出來,你還會做菜。
  她說:在你那,做菜也不算什麽優點啊。家裏有的是傭人。
  他說:吃老婆做的菜那是不一樣的。我媽媽在重大場合都會親自露一手,我爸還是很得意的。
  她紅紅臉,不理他。給他布好碗筷。
  他說:就這麽吃麽?有沒有酒?
  沒有。她回。
  他說那算了。
  她說,沾你光,我也跟你吃一點。好餓。便要吃。忽想到什麽,去冰箱拿了兩罐可樂,跟他碰了碰,說:生日快樂啊。便喝一口,又呃一聲,氣給回上來。
  兩人呼哧呼哧吃麵,都是餓得不行。
  過一陣,彼此對視,又哈哈笑,因為都聽到了那豬玀一樣的吃食聲。
  她說:你怎麽也這樣?馮大公子?
  他說吃麵不都是吸的。
  她忽然說:生在富貴家也不會很舒服吧。家教特嚴吧。
  他說:的確是,沒有自由。
  譬如說?
  很多,現在是不喜歡做生意卻沒辦法,趕鴨子上架。早一些,不想出國,卻要出去,不想學商管,卻要學,我覺得我活著就像一個模子,塑造合格來繼承家業。
  別生在福中不知福了。你現在想要什麽沒有?
  錢能買什麽嗎?等你有了錢,你會發現錢是最沒用的。況且我連自己都沒有。有時候挺煩的。我從來不是一個很乖的人,卻也被服服帖帖摁在模子裏,你想——
  沒說下去,浮一抹無奈的笑,這個時候,語聲看到他身上的陰影。
  不說那些了。哎,你覺得我做得好不好吃。語聲調節氣氛,順手給他夾一筷子菜,夾了才說,對不起,用了我的筷子。
  他笑,說:我們都相濡以沫了。
  她說:去你的相濡以沫,不過你中文還挺好。
  他說:當然,我很有文學氣質的。
  她說:吹你最會。
  吃完,她看他出汗,說:我還有冰鎮的綠豆沙吃不吃。可以降溫去火。我家沒空調,你都熱出汗了。
  他說好。
  她取了來。一個玻璃壺,裝著黃黑色的綠豆。她說:別看賣相不好,很好吃的,陳劍說——忽緘口,他仰起頭,說:是給他做的吧。
  她也不否認,說:是啊,他來的時候,天都熱了,我就給他熬了。他從來都——
  話沒說完,因為馮至鳴過來了,架住她的肩膀,頭低下去,直接封了她的唇。
  她啊一聲,手一鬆,玻璃壺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綠豆泥流了出來,濺到彼此的鞋上。像一團穢物。
  他鬆一鬆,改成雙手摟住她,說:警告你別在我生日這天讓我不舒服。又狠狠吻下去。
  她有點吃痛,推他,當然推不了。他們之間那種迷狂卻出來了,她覺得自己身體輕了起來,好像靈魂已被抽出,正漂浮在半空俯視那兩具身體。
  他也一樣,一瞬間丟失了自己。
  良久,他們從窒息的吻中退出。她虛虛地靠著他,覺得有點氣喘;他則很亂,看著一地的狼藉,想:我幹嗎要全部投入?
  她平複了下自己,鑽出他的懷抱,嘲弄地說:是不是上過床以後就,就會這麽隨便。我這會挺看不起自己。
  他說:不舒服嗎?
  她笑,是那種誇張的笑,她緊張時才這麽笑。
  回去吧。不知道有沒有讓你快樂。她低聲說。
  他眯了眯眼,點頭:我走了。
  就真的走了。
  她在窗台看下去,發現他並未馬上走,倚著車身抽煙。紅紅的煙眼像星星一樣。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園子裏的蜀葵開了,在路燈下,薄綃的花盤仿似透明。鬱熱的暑氣和著稠釅的樹木氣息濃濃地撐滿了空氣。
  這個讓人煩躁的夏季。

  9
  不久後,語聲上班時收到一個電話,對方稱要給她安裝空調。
  原來馮至鳴送了空調給她。
  她本想給他錢,想了半天算了。他不會收,自己也不想見她。
  好多時日不見他了,倒是經常見陳劍。
  陳劍現在風頭很健,晨光百貨改革奏效,業績大幅度攀升,股票走勢強健。另一方麵,他還用了一招很意外的棋,為馮氏的一個通信產品打開市場前景。
  是這樣的,早幾年,有一個可鑽政府政策漏洞的產品,馮氏猶豫了很久,覺得沒多大前景,未做,專心研發自己的另一號產品,而競爭對手做了,大發意外之財。如今馮氏的產品出來,市麵上卻還是那個漏洞產品大行其市的時候,為了使市場向自己轉換,陳劍建議馮氏也做那號產品,不是為競爭獲利,而是用極低的價格攪亂市場,提前使市場向自己要的方向回歸。
  此事後,馮董事長頗為倚重陳劍。獎給了他一定比例的股權。
  陳劍還是晚上見語聲,語聲仍是愛搭不理。心情好讓他走,心情不好讓他進。讓他進自然隻是為撒氣。
  有次,她說:你現在本事挺大,我們雜誌都想做你訪談。
  他說:最好不是你采訪。
  她說:是啊,要我就把你的皮剝了。
  他淺淺笑。春風得意的時候,他神情依然很從容。
  你對你的成績滿意嗎?她說。
  他說:開始而已。沒有什麽。
  要走多久?
  照這樣很快。語聲,人到一個平台,做起事來很方便。我現在希望快點成事,娶你。但是,我也知道急迫不來。
  哼。語聲冷笑,說,時間從來不會等在那裏,我也不會,我發現我越來越對你沒感覺。
  他伸手抱住她,說:別賭氣了啊。都是我不好。再打幾下。
  拿了她的手打自己。她縮回去了。
  語聲,他低著頭含情脈脈地看著她,說,你真美。總是看不夠你。
  是的,他曾經說她眼睛圓溜溜的像黃豆,鼻子圓滾滾的像草莓,嘴巴圓嘟嘟像氣球。她最不樂意聽的大概就是草莓了。老說,你那意思我擁有個酒糟鼻還布滿黑頭?他啄她的鼻子,說不是,是那種沒黑點的草莓,市麵上沒有,隻有我享受得到。
  想起來,她就非常想哭。總想忘掉很多事,可是記憶它不肯走。
  又有一次,天熱,他到她那裏,襯衫全濕了,便去衝了個澡。出來時,語聲正趴著窗台看外麵搖曳的蜀葵。
  他走過去,說:喂蚊子呢?
  她恩一聲。
  他手放在她裸露的肩頭上輕輕地摩挲。見她沒排斥。他忽然抱了她往臥室去。
  她依然沒言沒語。
  到床上,他俯下身要吻她,她忽然睜著清清亮亮的眼睛說:我一點都不想要你。也一點不想被你碰。
  他身體硬生生刹住。站起來,一點表情都沒有。
  空氣裏一片死寂。
  良久,他說:那好。我走了。
  就轉身。她卻又忽然拉他的衣角。他自嘲:什麽意思,你又不想要我。
  她說:你背叛了我。我的身體現在抗拒你。
  他說:男人身心是可以分離的。
  她說:女人呢?我要跟別人做了,你會接受嗎?我也說我身心分離,你容忍嗎?
  他斂眉,說,語聲,別鬧了,我沒有辦法。
  你接不接受?她執拗地問。
  他說,我愛你怎麽會接受?
  她笑,說:好了。你回吧。你這個自私自利的人,我一輩子不想見你。
  他卻又不回了,坐床上哄她。說著各種好話,專門使她耳根子變軟。
  還是這樣一搭沒一搭地虛耗著日子。
  到了9月初,家裏出事了。母親要做一個大的手術。父親打來電話囑她快快回家。
  她請了假,收拾行李匆匆趕去火車站。候車時,接到陳劍電話,問她在哪。然後讓她等。不久後他到,說:我都知道了。你不要著急上火,我會想辦法。有什麽事你打電話告訴我。她不語。看地麵。以前她碰到任何事都是他為她處理。長久以來是依賴慣的了。
  他又掏出一張銀行卡,放到她手裏。她就跟燙了手似的,縮。
  他說:是我的錢,與方圓無關。塞到她包裏,苦口婆心說:家裏這麽大事需要錢的嘛,我知道,你自己又沒積蓄。
  她一直垂著頭,因為眼睛濕了,她不想讓他看到。而後終於聽到檢票通知,她扭頭拎了行李就跑。一句話都沒跟他說。他卻還兀自在身後喊:路上小心點。看好行李。不要睡過站。她曆來就是馬大哈。
  到火車站,他又發短信過來交代一遍,囑她不要著急注意身體雲雲。和往常一樣很羅嗦。
  她眼裏的淚撲撲流,後來越流越狠,隻有爬上鋪位,用一張麵巾紙擋住自己。她知道眼淚有點祭奠過去的意味。
  良久,她回短信:錢算借的,我過陣子還你。
  清晨,一下火車直奔醫院,卻沒找著人,打父親手機,原來剛已經轉院了。語聲又趕過去,父親在電梯口迎她,喜滋滋說:陳劍安排住進了咱市最好的醫院,知道嗎,要給你媽主刀的是這個院的副院長。他是這領域最權威的醫生。
  語聲想了想,忍不住說:爸,以後不要再找陳劍了,我跟他分了。
  父親眼睜大,一副茫然的樣,而後跺腳罵她,是你提的吧,這麽好的人你哪裏找。我看你,你,越活越不懂事……陳劍去過她家,父母親戚外帶鄰居沒有不喜歡他的。都覺得她像撿了天大便宜似的,又暗自覺得他或許頭腦發熱看走眼。於是,他們都鼓勵她,一定要在他發熱時把便宜撿到。語聲老大不高興的,對他說:你一來我家我很沒麵子,拜托凶神惡煞一點嚇嚇他們。他笑嗬嗬說,哪敢,賣力演出不就是為了你有麵子麽。她嘀咕,我相形見絀,一點麵子也沒有。嘀咕卻也是甜蜜的。
  父親繼續數說她。她不語。
  因為母親的病,父親很快也精疲力竭。
  下午就要動手術,兩人開始走馬燈一樣辦各種手續,簽字交錢,不知是不是陳劍的緣故,醫生對他們都非常客氣。
  在手術室前等了4個多小時,醫生出來,稱手術一切成功。
  父女兩人都鬆了口氣。
  母親推進重症監護室。語聲讓父親回去休息,自己在醫院守著。
  父親說:也好。走幾步,突然回頭,說:跟陳劍說一聲吧,別讓他著急了。
  語聲恩了聲。
  打電話過去,對方手機卻是關機狀態。算了。她想。
  便坐在過道口的塑膠椅上等母親蘇醒的消息。
  有點累,昨夜火車上未睡好,剛才又透支了精力,便點著頭打起瞌睡來。
  不知怎的,居然安安穩穩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舒舒服服被人橫抱在懷裏,驚了一下,忽然就聞到了熟悉的體味,是陳劍了,他居然來了。一瞬間,她心裏還是滑過了暖流。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虛弱,她又把眼睛閉上,頭埋在他寬闊溫暖的懷中,聽他的心跳。
  他的心跳總是很慢。她以前說他身體裏有一架老下來的鬧鍾。
  這個懷抱,以前自己是多麽貪戀。
  她的臉往裏拱了拱,他撫她的發,說:醒了?
  她恩一聲。更緊地貼著他。這個城市沒人知道他結婚了,她跟他裝把親熱不過分吧。她想。
  他輕柔地喚她,小豬,親愛的小豬豬。
  是啊,這是他對她的昵稱。他總說她是隻勤快的小豬,就是童話《三隻小豬》中的老三,搭了個磚頭窩,大灰狼跑不進來的那隻。但是他不知道她一個人的時候有多懶,懶得做家務,懶得打理自己,懶得動。周末時,經常就頂著蓬蓬亂的頭發,穿著睡衣,躺床上,一邊吃零食一邊看小說。有時他電話來,她就對了那根線與他撒嬌。如果,時光能停留在過去,那該多好。
  她心裏又酸疼起來。掙紮起來。
  他說:再躺會?
  她說不要了。又勉強笑了笑,說:謝謝你幫忙。
  我們要說謝嗎?他捏她臉。
  她說自然要,我跟我爸說我們分了。
  他拉長臉說你幹嗎提。
  她說騙,怎麽騙啊?你還想怎麽騙?
  他不說話。
  過一會,疲倦道:別老提這事好不好。我在附近開了房間,你過去休息下。我來守。
  她說是我媽。
  他斜她一眼,說:別生分了,你明知道我的心。
  她本想再噎他幾句。想想算了。他百忙中來,已經仁至義盡。
  就一起等。他把肩借給她,她又靠著睡著了。
  淩晨,值班醫生匯報情況,說已醒,一切穩定。兩人放了心,去酒店睡覺。
  語聲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勉強睜開眼,發現陳劍不在了。
  接電話,是父親,神秘兮兮說:陳劍在醫院,過會會有人來看你母親。
  誰啊?
  父親說:陳劍本事大,據說來人是本市正局級幹部,呼風喚雨,很吃得開的。父親似乎很有麵子。
  語聲忍不住刺他,你得意什麽,人家跟你有關係嗎?記住陳劍不是你女婿。
  父親立刻變成打蔫的茄子,說:你這丫頭活生生被你氣死。
  氣衝衝掛電話。
  語聲也沒去醫院,知道陳劍在,一切都會安排好。
  下午去陪母親。陳劍也在。他沒睡什麽覺,卻還是精神奕奕。輕聲細語地寬慰母親,又寬慰父親。父親看了他和她,總是心事重重。
  語聲知道陳劍很累,甕聲甕氣說:沒你事了,走吧。
  父親剜她一眼,你這丫頭怎麽說話的。
  陳劍忙道:沒事,沒事。
  父親又道:語聲,你跟陳劍一起回吧,吃頓飯,好好感謝一下人家,陳劍明早就要走的。晚上你就不要過來。這裏我守著就行。
  也不知父親什麽意思,反正語聲沒弄明白。
  兩人隨便吃了點東西,回酒店。
  語聲催促他洗澡睡覺,他浮一抹溫暖的笑,說:你還是關心我的。
  語聲撇嘴,才不。
  他乖乖洗澡,而後躺床上,說:你到我身邊,我們一起說會話。
  她說我無話可說,你閉嘴閉眼。
  他說我們非要仇人似的。
  她不理他。取了本雜誌到桌前看書。
  他歎口氣,無奈,因為累,也就睡了。
  也不知睡多久,被不知疲倦叫囂的手機聲吵醒,睡眼惺忪地張望一陣,發現嘈雜來自桌上語聲的手機,而她似乎在衛生間洗澡。
  他爬起來,幫她接。
  哪位?
  對方似愣一下,而後說:我找語聲。
  語聲已一頭水霧衝出來了。邊說:對不起啊,打擾你了,哪個豬頭,半夜三更。
  陳劍麵色怪異,道了聲“稍等”,將手機遞過去,看著她,說:我沒聽錯的話,應該是馮至鳴。
  語聲的手忽然縮了下。但還是接了。抬頭看陳劍漠然的麵容幾秒,猛地轉身擰門出去。
  把手機放到耳邊,馮至鳴意料中的冷嘲熱諷就出來了。
  號稱早睡早起的好孩子文語聲同學,我告訴你,現在是北京時間11點37分02秒。你現在在另一個男人身邊做什麽?
  聲音忽然激昂起來:你怎麽還跟他在一起,你不知人家有老婆有家庭嗎?好啊,你想跟他在一起,光明正大去奪啊,讓他離婚啊,就是為了謀一點點錢,你們同流合汙,踐踏他人?
  過道空蕩蕩的,寂靜無聲。但是聽筒裏的話卻像炸雷,她沿著地毯一直走,一直走。到盡頭,是樓梯間。她推了門,坐到台階上,說,罵夠了沒有,你憑什麽管我教訓我?要急也應該是方圓。
  他吼:憑什麽管你,憑我愛你。忽然怔住了。
  她心跳了跳,也怔住了。
  聽筒裏一片死寂。
  過一會,她冷笑,說:花花公子是不是挺擅長說這類話?愛是什麽都不知道,但是可以先砸暈一幫小女生,可惜對我不起作用。謝謝您的教誨,我會檢點,先生您請放心。
  要掛電話。
  他說等等。
  說:我不管你現在在哪裏,你給我馬上回來,我就在你家樓下,我會等你等到你出現為止。
  她本想說愛等不等。又想,按他的性格是肯定會等下去的。躊躇了半晌,緩和語氣說:你等不著,我在外地。
  他哼了下,說,跟陳劍在外地?好。跟你說外地我也不管,給我馬上回來。
  她忍無可忍,說:你神經病。誰管你啊,你等好了,等到死最好。
  啪,收下手機。坐在寂靜裏。
  門縫間溜進來的昏暗光線虛虛的漂浮著,就像她腦中虛虛的影象。他在一園風姿楚楚的蜀葵前倚車而立,手裏擎一縷煙塵,若有所思。
  他會等的,真的會等。哪怕等到死。她想。
  煎熬了一陣,她忍不住撥過去,說:你走沒走?
  他說不會走。
  她說,我真的怕了你了,我媽病了,做大手術。你有點良心好不好。
  他說,為什麽不能通知我卻通知他,他能為你做的事我同樣可以。語聲,你要記住,他已經是別人的人了,哪怕你愛他。
  她不語。心裏一點點抽動似的疼。
  他說:你在哪裏?我明天過來。
  她誇張的笑,急匆匆說不用。迅速切斷,又迅速關機。
  又坐了會,她才站起來,一點點挪動著回去麵對陳劍。
  推開門,房間裏烏煙瘴氣。陳劍在抽煙。對了窗子。聽到聲響,他回過頭,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這個人早就習慣了隱藏自己的內心。
  他盯著她,她覺得目光很犀利,不需要言辭拷問,眼睛就能讓她繳械投降。
  她咬咬唇,想清淡地說:沒事。
  但是最終卻說:求你,陳劍,想知道什麽盡管問。
  他笑,那笑有點詭異,說:你們認識?交情很不一般。快12點,打給你,用了40分鍾,你還避著我。
  她仰著臉,媚笑著說:不錯陳劍,我現在單身,年紀也不小了。我有選擇與誰交往的權力。馮至鳴很理想,不是麽?英俊多金,瀟灑多情,有什麽不好的,你告訴我啊。
  他的臉麵終於滑過一絲痛楚,嘴唇哆嗦著說,語聲,求你了。別折磨我,我真的很愛你。
  她又笑,這回笑得淒涼,說:愛是什麽?口口聲聲的愛,卻可以交換來交換去,還要讓我跟著背汙水。就算很痛,我也要痛下決心。陳劍,我們徹底分手。
  語聲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陳劍自後牢牢抱住她,閉著眼,卻說不出話。
  語聲咬牙,推他。
  他不放,頭纏到她脖頸,說:我的確傷了你,但是我所做一切絕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為了財富,有一天你總會看到。
  她覺得未來一片濃黑,咽了口唾沫,說:可是我隻是普通女人,抱歉理解不了你。

  10
  馮至鳴最近有點煩。
  那句話說出後,他知道他的痛苦要開始了。在感情上,他從來沒有認真過,並不是因為他不是個認真的人,相反他是,因為太害怕自己認真的後果,所以從不敢輕易投入。
  生日那晚,他對自己全情投入無法置信。倉促走後,在她家樓下,他久久難以平靜。
  6樓的燈亮著,將一格窗戶倒映到他的車身上,窗戶前趴著一個女孩子,她煞有介事地觀察他,當然她不會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無須抬頭卻可將她的舉動盡收眼底。她托了腮,皺了眉,甚至吸了下鼻子,他都觀察得很清楚。飄窗上尚擺了盆長壽花,滿腦袋的星星點點,隨風搖曳,像個小跟班,與她一起張望。
  是了,就是她。他一直在等的人是她。但是,他知道這個時候他認真起來是非常危險的。他的心焦躁起來,就像這個焦躁的暑夜。
  回去時候開機,一連串的未接電話。
  除了家裏,好幾個來自史若吟。
  不多久,她的電話又來了。他接過。
  她說,你去了哪裏?怎麽老關機啊。語氣有點不高興。
  他說祝我生日嗎?
  她說是啊,哎,猜猜我在哪裏。
  他說紐約還是洛杉磯。
  她說都不對,給你一個超大驚喜,我在北京。
  他一點驚喜都沒有,淡淡說:怎麽回了,不還要一個月嗎?
  她好像很失望,說:人家回來給你過生日的。還想著給你份大禮物。可你,語氣冷冰冰的。算了算了,你一貫如此,我就在你家,你快回吧。
  他心內濺出幾分不快,卻還是回去了。
  史若吟在門口迎他。看他從車中出來,跳上去就吻了他幾下。他說幹嘛幹嘛,大小姐注意形象。
  史若吟說,在你麵前,我早就什麽形象尊嚴都不要了。綻著笑,說:真不開心,笑一笑。
  他無奈,皮笑肉不笑了下。她卻很滿足,說,你還跟以前一樣,很氣人。卻總是拿你沒辦法。
  他母親也出來了,嗔怪說:去哪了呀,還關機。
  他說:媽我大了嗎,最煩慶祝不慶祝的。再說今天有演奏的。
  母親說:以為生日給你過的,生日是要讓你記住你老媽受苦的一天。
  他說:記住啦,媽最恨的就是十月辛苦懷胎生了個不肖子。
  知道就好。母親笑說。母子感情很好。母親一直在他和父親間起潤滑劑的作用。
  三人進屋,父親果然黑著臉不理。至鳴也不理。去衝澡換衣服。出來時,母親已吩咐李嫂煮好了長壽麵做消夜。
  至鳴一點不餓,卻也陪家人吃了點。吃的時候想念語聲,覺得還是她做的好吃。
  想什麽這麽開心?還偷偷笑,是若吟回來了嗎。母親說。
  至鳴一臉無辜,說,笑了嗎?沒啊。
  父親突然說:老大不小,能不能沉穩點。學學人家陳劍,晨光百貨現在搞得有聲有色,3X產品也被他推出去了。董事會所有人都稱讚他。你要記住,這個家是要你當的,別讓外姓人奪了你的光彩。
  至鳴大概最煩父親說教。也沒回什麽。但是食欲完全敗光。
  母親轉圜:呀,說這些幹什麽,兒子生日嘛,若吟又在,你們的事明天談好不好。父親才緘了口。
  飯後,母親推他,說:送若吟回去吧。
  他便送。
  車開到外道,若吟說:至鳴,去你那裏,我不回去了。
  剛回國,怎能不回家呢?
  我跟我家裏人說好了。至鳴,我有禮物要送給你。
  什麽?
  去你那就知道。
  他想了想,突然就同意了。因為想到語聲。他還想試試跟語聲那種關係是出於寂寞還是別的。他還不希望看到自己動心。
  原因很簡單,史家在他的計劃裏投入了一半以上的資金。計劃已經運行,得罪史若吟,那下場是可以預料的。不僅僅是計劃的問題,還有馮氏的家運。
  進屋。史若吟像隻蝴蝶一樣,踮起腳尖,環住他的脖子就吻。
  熱切地有點黏乎乎的吻令他不太習慣。
  他很快就中止了。說熱。
  史若吟卻錯意了,笑著說:好啊,你等我。
  居然帶了睡衣,去衛生間。
  他忽然很倦殆。去陽台抽煙。
  風靜止了,天空仿佛是塊僵硬的石頭,硬邦邦的。熱氣肆虐,有種窒息的感覺。卻無端想起另一種窒息的感覺。心內隱然升起一絲悵然。
  過一陣,若吟在裏邊叫他,你幹嗎呢,洗不洗啊。
  他進去。若吟已側躺在床上,穿了紅色蕾絲小夜衣,隱隱綽綽,風情彌滿。眼底柔媚如絲,擺明了誘惑。
  他自然不是受不了誘惑,實際上他心事重重,毫無興致,但是,他希望自己能借此忘記什麽。還是上前。她撲到他懷裏。低低說:至鳴,禮物就是我。喜歡嗎?吻他,邊吻邊喃喃說,我很想你。很想很想。你想我嗎?
  很快就完事。
  他本想放慢速度,做出感覺。但是感覺卻令人沮喪地沒有到來。沒有迷狂,沒有激動,甚至純生理的興奮都有點壓抑。他才想,身體與身體是不一樣的,而自己的身體現在已經有點挑剔。
  她不是很滿足,說:你,有事?
  他不說話。躺起來,點煙。
  她靠到他胸上,說:為那個計劃嗎?資金不夠,我讓我爸再拿些。不要急。即便失敗也沒關係。
  我不會允許失敗。他說。
  我沒懷疑你,我隻是更希望你開心點。至鳴,我們早點結婚吧。今年好嗎?
  他沒言語。吞雲吐霧。自己的心在雲霧中像頭迷路的羔羊。
  幾日後,馮家和史家聚了一次。矛頭直指婚姻。
  馮至鳴如徘徊懸崖,似乎隻有粉身碎骨的下場。
  不想看白骨森森,那麽,忘掉那個女人。
  他也想。摒棄內心的思念,一次次跟自己作對,硬是不見她不跟她通話。他想忘記。雖然真的如受桎梏。
  這麽了一段時間,他把精力全放在計劃上。似乎是將思念壓下來了。
  一次加班,方圓突然給他打電話,似乎喝了酒,大了舌頭說:至鳴,你陪我說說話。
  他說你在哪。
  她說某某酒吧。
  他說陳劍呢。
  她說,陳——劍,他去了哪,他能去哪?
  他心一驚,然後聽到她在電話裏哭。
  他去酒吧接了送她回家。起先兩人都沒說話。外麵落一點點細雨,雨絲滑到車窗上,被猛然的車燈照亮,像一條條受驚嚇的蟲。他覺得內心在冒火,一點點的燒起來。
  她說:至鳴我怎麽辦?我跟他生活越多我越離不開他,你知不知道他對我多好,除了沒給我感情什麽都給了,他做得比人家有感情的還細膩還體貼,我越來越沉陷了,你知道麽,他會給我親自做飯,我隻要說餓,無論多晚,他都會爬起來做。我說累,他甚至會為我捶背,我心情不好,他給我買禮物逗我開心。每天給我電話,問飲食起居。你知不知道沒有男人像他那麽對我好,我總是產生錯覺,覺得他愛我,不愛我怎能做得那麽周全。我不行了,我現在不滿足交易,我貪圖更多,不僅人我要心。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心裏隻有她。我提出後,他冷淡地拒絕我了,你知不知道,我們現在那種事也不怎麽做。他也是有正當需要的男人。他不用我,自然是有——
  不要再說。馮至鳴切斷她,說:陳劍去了哪裏?我把他揪出來。
  她苦笑,說:我也不知他去了哪裏,昨天下午走的。我想不外乎跟那個女人在一起。我真的嫉妒她,我有時真想……真想……
  與她無關。不知怎的,居然會為她開脫,雖然他早就恨得牙癢癢的。
  送走方圓。他去了她那裏。砰砰敲門,自然無人應。他打電話,無人接。打手機,打了很久,居然真的是陳劍接的,這麽晚,他們在一起,似乎她就躺在他身邊。他們在幹什麽?他發現自己身體都顫抖了,無法忍受。
  當“我愛你”三個字說出時,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愛了,然而痛苦也在瞬間降臨,如此濃重的陰影。
  他不是陳劍,不喜歡虛與委蛇。盡管腳踏兩隻船,更容易將事件壓到最低的風浪。但是他一貫的原則是尊重自己的心。雖然這顆心要讓他付出沉重的代價,而且即便付出,那個女人也未必當他是什麽。
  他先將自己的想法跟父母說了。一次晚餐,父親大談史正雄(若吟的父親)當年走私起家,眼內頗不屑時,他說:我一點都不愛若吟,我們也從沒過承諾。能不能停止你們一廂情願的撮合。
  父母大驚失色。
  父親說:說歸說,史正雄我是看不起,做生意太卑劣,但是,成王敗寇,無話可說,說說也隻為消氣。你別孩子氣,婚姻哪是男歡女愛那麽簡單,你那計劃十幾億的投入全在他手。他一撤,做了一半的計劃白搭先不說,其他投資人為自己利益肯定跟著撤,再加銀行追債,股票全線下跌,怎麽辦?整個馮氏全會毀了的。
  母親也急道:至鳴,你怎麽突然說這個,你們不處得挺好?若吟是真心喜歡你。媽看得出來,你娶了她,絕對不會吃虧。
  是啊,我就說,史正雄我鬥不過,可是他沒兒子,他一手創的天下不都為我們馮家準備的嗎?想到這點,我就開心。父親居然真哈哈開懷笑了。
  馮至鳴這會覺得生意場上浸染過的人無人不卑劣。隻有赤裸裸的利益,沒有感情。或者說感情全為利益開路。所以,陳劍不算卑鄙。自己跟史家的聯姻隻有更卑鄙。
  便更加無法忍耐。
  他手握成拳頭,恨不能砸到桌子上。
  憋了良久,他說:我最近在物色新的投資人。也在加強與銀行的公關。
  父親忽地站起,起得太急,身後的椅子哐啷晃了一下。他指著至鳴說:你給我聽著,你要動分手的念頭,你看我怎麽收拾你。
  怎麽收拾?馮至鳴心裏凝出一簇冷笑。小時候是打。沒頭沒腦的打,他的身上現在還有很多少年時留下的傷痕。長大後,仍是暴力為主。押解去國外念書,他身邊永遠有保鏢,不是保護他,是監視他。直到他終於絕望,停止對自由的追逐,才恢複自由,隻是這個自由也隻是模子裏的自由了。
  那麽,現在,還能怎樣?監禁?是啊,他做得出來。
  這樣的家庭,沒有快樂可言,生下來,是一種災難。
  出去後,他的拳頭還是出來了,重重擊在圍牆上。沙礫與石棱迅速刺穿了表皮,血順著凹凸的牆麵留下來,有些就永久地粘在凹槽裏。但是幾場雨幾場風,就會把血抹得幹幹淨淨,這不像心裏的傷,有永難愈合的疤。

  11
  半月後,母親出院。語聲也回京了。
  陳劍去機場接的。她沒告訴他,但大概是自己多嘴的父親透露的。
  這半個多月,馮至鳴的電話廖廖,每次來,問候幾句,她總能感覺到他某種心不在焉,想那晚那句話多半是即興表達了,也沒怎樣,總客氣回,多謝。很好。陳劍的電話仍是一如既往的多。多而關切。從母親到父親到她絮絮問了個遍。因知其關切,她也耐心回答。隻是心裏有時會莫名的疏空,也說不上為什麽。
  陳劍將她送至家,差不多黃昏。
  她將窗戶打開,發現園子裏的蜀葵已過了花期,殘落的花瓣粘上了泥土和黃漬,隻能令人想象女人年老色衰的下場。
  陳劍給她倒了水。問她想吃什麽,要給她做。
  她止住了。說:我有點累,想休息,你回吧。又補充,我知道你其實很忙。
  陳劍說,對你總抽得出時間。也不理她,給她熬一點清淡的粥。像陳劍這種會為女人做飯的男人現在大概絕跡了吧。她想。
  洗過澡,換過衣服,她開始洗衣服。
  廚房傳來陣陣小米清香,房間裏朦朧的背景音樂四處遊走,一縷橙色霞光穿堂入室,熏出幾分懷舊的記憶。如果不是理智存在,誰不貪戀這樣溫暖的家居場景。
  曾經自己,也是這樣設計的。隻是。
  她彎著腰,不停地揉搓衣服,隻願心不要再柔軟的泛濫。因為她打算離開他。先要把房子換了,然後換手機,工作必要時也要辭。
  她一直不努力,一直不會走出去。人是習慣性動物,某天她會發現自己習慣這種混亂不道德的局麵。
  那麽今天就對他好一點。
  她衝好衣服出去。他在廚房問他現在還吃不吃辣。他是湖南人,很能吃,但是為照顧她,他們共同的飯餐時間,一般不做辣菜。但是她後來學了。學著吃辣,現在居然無辣不歡。
  她後來說,不吃辣是人生一大損失。
  他就笑,往往擁住她,說:好老婆。
  他體諒她,她為他改變,沒有比這更好的相處之道。
  她說吃。曬好衣服。踱到廚房,發現他在切洋蔥,切得淚眼迷離。
  她笑,說,好像我怎麽欺負你了,像個苦命的娃娃。
  他說,你不欺負我嗎?
  她伸手給他抹淚。抹的時候,有點恍惚。以前,總是她切洋蔥,他給她抹淚,順便吻她一下,她會舉著刀叫:不要騷擾我。他說哪敢,怕你殺了我。
  如果這回,是她舉刀切菜,她還真想殺了他。
  感情久久放不開,真的隻是過去太美好了。人那麽虛弱。
  他大約也記起從前,不滿足,在旁邊說:親我一下。
  她真親了他一下,而後自後抱住他。將頭靠著他的背。這個人的氣息、懷抱、肩膀此後將與她絕緣。
  他顯然意外了。怔怔喚:語聲,語聲……
  她說:如果是真的多麽好,如果你是我的……
  他洗了下手,反過身,抱住她,說:是我不好。我不好。我保證以後加倍對你好。
  她虛弱地笑,像隻可憐的小老鼠,然後堅定地搖頭。
  他心裏有點不好的預感,說:你有事麽,肯定有,別瞞我。我甘願受一切懲罰,但是請你不要離開我。
  他緊緊擁她。她享受他的懷抱。隻是心一點點岑寂。
  晚餐還不錯。他拌的涼菜很好吃。她誇他手藝好。他說隻要你願意我可以天天做給你吃,哪怕做了成功的企業家。
  她說:你會成功的。
  他說,是的,我會的。
  她嘴角有無奈的笑,說:以前你告訴我貧窮是種恥辱,你是要脫掉你的印記。
  他說,不錯,貧窮是種恥辱,無人會看得起你。公交車上遭白眼的,豪華飯店前被驅趕的,不都是沒錢沒身份的人麽。貧窮的人就像第三種人,失去一切溫暖記憶和平等權利。但是我不是為了擺脫這樣的身份,我不會忘掉我的根,我就是一個窮苦農民的孩子。我所做的一切隻是希望改變一切。財富是有力量的。
  他的豪氣又生了。
  她點點頭,由衷道:那麽,祝你成功。無論如何。
  又說:不要傷害別人,好好待你的妻子。如果這樣,你是我心裏完美的陳劍。我愛過這樣的人,我高興。哪怕……
  嘴唇哆嗦,一低頭,眼淚滾出來了,啪地掉到碗裏,濺起一朵粥花。
  他站起來,拉她出來。吻她,說:別這樣。是我對不起你。我這兒很痛。我真的都想放棄了。你要知道我也一樣的煎熬。
  他密密地吻。吻得痛切。她木然受著,又止不住的落淚。
  風從窗子爬進來。攪動著屋裏沉悶的氣流。
  他伸手探入她的衣服後背,說,可以嗎?我此刻很想要你。
  她說,不要了。
  想了想,說:我不再是你心裏那個純潔的女孩。
  是的,顛覆掉吧,這樣他忘記她也快一些。
  他頓一頓,說,你永遠是。
  她說:你失望了。我不是。我跟人上過床。猝然推開他。
  他愣在那裏,眼睛有一瞬迷失。又忽然激烈說:是馮至鳴嗎?他強迫你。這個畜生。
  她看著他,平靜地說:是我主動的。你結婚那晚,想到你跟方圓在一起,我於是就報複了你。很無恥吧。我說我。
  他愣住,長久無法反應。身體卻慢慢篩糠一樣顫栗起來。
  他很痛苦。
  那麽是她的希望。她不是要報複他嗎,也想破滅他,但是此刻,她發現自己還是不忍看他那麽難過。
  她別過頭。不語。
  他忽然撲上來,她以為他要給她一記耳光。可他卻架住她雙肩,說:語聲,我那麽愛你。
  自嘲地笑了笑,跌跌撞撞往外走。她上去把他的公文包以及外衣遞給他。開了門,低著頭說:小心點。
  他就那樣深一腳淺一腳的下去了。
  我不想傷害你。可是我們的關係已經碎裂了。她靠著門柱,看他下樓的背影,想。
  雖然我依然愛你。
  接下的日子,陳劍果然沒再找她,她馬不停蹄地找房子,又換了手機號。
  同事幫她搬了家。她請他們吃飯,一一封他們的嘴:警告你們,誰要透露了我的行蹤,我六親不認。先扣一個月獎金,而後事事找你們麻煩。
  他們都知她要重新生活,也就嘻嘻哈哈地答應,說,影響主任幸福,殺了我們也不敢。又開玩笑,要為她介紹男友。
  林鬆道:有什麽條件,盡管提。姐弟戀考不考慮,我一哥們,海龜,IT金領,年薪50萬。
  秦心撇嘴說:得得,50萬也叫高。主任,那個馮大公子似對你有意,抓牢機會啊。
  林鬆說,你說馮至鳴,你消息也太落伍了點,你不知史大小姐回國了麽,他要對主任有意,絕對隻是玩弄。
  史大小姐怎樣,主任差哪裏,你怎麽知道人家就喜歡誰?
  哎,你們女人真笨啊,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馮家和史氏聯姻板上釘釘。
  ……
  兩人耍嘴皮。互不服。
  行了行了,你們閉嘴。謝謝各位。我一定盡快找個如意郎君。否則會被你們吵死。語聲說。
  馮至鳴的消息,她沒往心裏去。
  這個人,偶爾會想起,就像橫空飄來一絲浮雲,扯下一點遊絲,有那麽一點糾結與纏繞,但過了也就過了,因為畢竟沒真正牽扯。所以搬家換手機的時候她也沒想通知他。

  12
  這日上班,語聲卻突然接到馮至鳴的電話。
  手機換了,房子搬了,躲誰啊?他慣常的譏諷。
  你不用知道。她平靜答。
  他哼一聲,說,躲我嗎?就不知道多笨,躲得了嗎?今晚7點,在你們社門口等你。
  她說:別自做多情,我也不需要躲你,當然也無須答應你的邀約。
  他停住,似乎倒吸了口氣,然後說:你不知我多麽想念你。
  她突然想笑。沒笑出來,為尊重他。說:留給史大小姐聽。
  這樣說的時候,莫名覺得自己嘴裏有點酸意,自己回想了下,覺得自己毛病。便掛電話。
  下午有任務出去。
  完成後直接回了家。才不管他等不等。
  到7點半,秦心打電話來,說:馮大公子等你呢,就在社門口。你怎麽爽約呢。
  她說,我沒答應他。想了想,說,你還加班?那你出去跟他說,我走了。
  又過陣子,秦心打電話來,說:人說了,你不出現他不走。求求你過來,他磨我要你手機號。我怕我心一軟。
  你敢。
  那你快來。我向來,向來與人為善的。秦心無辜說。
  我看你是向來色眯眯。
  哪敢,屬於主任的,幻想一下也不敢啊。秦心還在耍滑頭。
  她掛了電話,真想不理。無奈,她好像也是我本善良那種。心裏像有個小蟲爬一樣煎熬半天,一跺腳,恨恨去了。
  再騷擾。以後真要報警了。她想。
  他果然在。很招搖地倚車抽煙,姿態閑散優雅。幸好天幕降臨,否則,回頭率難保不百分百。
  她踢踢踏踏過去。也不知是走得倉促,還是拖鞋穿得實在襯腳,出門居然忘換正鞋。幸好那拖鞋還有模有樣,能遮遮醜。
  他遠遠看到她。也沒表情。
  她更沒表情,像個陌生人要從他身邊穿過。
  她也正打算那麽做。他不叫她,她就一直走一直走。旁若無人。
  真的擦肩而過,他也真沒叫她。
  她吐舌頭,說:看你裝到什麽時候。
  還沒想完,他已經丟了煙抱住她。在她耳邊說:最恨你這個樣子。我無所謂是嗎。
  她的身體不知怎的有點灼熱。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好久未見的緣故。她有點,有點不大樂意抗拒這樣的懷抱。他吹在她脖頸中的話也癢絲絲的,好受極了。
  但是,還是要推,因為這不屬於她。
  富家公子獵奇的玩物她從來不想做,哪怕這個子弟再倜儻再出眾。
  放開我。她說。
  他說,我真想你了。
  她說,我也會說。
  他說你說啊。
  她說如果我是你我也會說,又不上稅,就算上,你也上得起,任何廢話謊話你都可以說。
  他說不信嗎?
  她忽急,說,快快,我們同事出來了,你讓我躲躲。
  他說正好,介紹一下。
  她說好什麽,以後會遭恥笑的。你放不放,我會女子防身術的,小心我讓你絕子絕孫。
  他邪笑,說:來啊。
  就這樣,同事已到。
  故意打招呼:主任,約會啊。收斂點呀,不要這麽開放。
  她氣得要死。
  晚上愉快。對方給她一飛吻,狡詐地眨了下眼。
  她窘迫地推開他,鑽入他的車。說:毀人不倦。怕了你。哪裏去。
  他開車。過一陣,停到一高檔住宅區,她才意識到是他住的地。
  沒說來你家啊。她說。
  他說那去你家。
  她說你真的很無賴。
  他說對你隻能用無賴的招數。她出來,他忽然抓了她的手。十指相扣。她心猛然跳了下,像初戀的感覺,青澀的很。
  居然忸怩了下,說:能不能讓我的手自由點?不習慣呀。
  他說以後總要習慣的。
  上電梯。而後開門進。
  她這回才似看清他屋的布局,全開放性的,當然除了衛生間。房子因而分外闊大。
  裝修勿庸置疑的好,藝術感很強。隻是稍嫌冷。她想來想去,那是自己那亂哄哄的狗窩看慣的緣故。
  她到鋼琴前,胡亂地掠上一串噪音,說:你這琴,很名貴吧。
  又摸摸邊上的一棵無法知曉名字的植物,說:這樹很怪,不過,別人都說屋裏最好不要放樹,風水不好。
  他打電話要PIZZA,問她想吃什麽,她說謝謝什麽也不要。他自顧又要了一堆。而後去換衣服,出來時,給她拿了一罐飲料。
  她拉開喝。
  他坐沙發裏若有所思的看她。她意識到了,說:看什麽?
  他說:我還是覺得你不夠美。離我心目所想差遠了。
  她也不以為意,被他說多了。說:哎呀,不要操心人家的問題好不好,多醜的女人,總有好那一口的。忽然覺得自己說得粗俗,臉紅了下。
  他順手一拉,她一個重心不穩,就跌落到他懷裏。
  他說:說得不錯,總有好那一口的,我不幸是了。就吻她。
  她啊啊的叫。他正好攻城掠池般攫奪。
  她很快投降。因為跟他的吻很美妙。她身不由己了。
  就那樣在沙發上輾轉的吻。他間或說幾句情話。她間或起了道德的負疚。但都沒熄滅熱情。
  他的吻蔓延到她的鎖骨。說:我失策了,不該叫吃的。現在隻想吃你。
  她渾身滾燙滾燙,又非常害羞,掙紮道:放開我吧。
  他眼睛盯著她,說:為什麽看到你就情不自禁,那麽大反應。糟糕透頂。
  哦。她說不出話,卻一點都不敢看那眼。很迷狂,會像漩渦一樣將自己拉進去。
  好在外賣送來了。
  他隨便吃了點。她喝飲料。思忖著如何逃。不盡快走,今晚會完蛋的。而自己不想這樣。是不是該搬出陳劍。可自己避之惟恐不及。
  那麽,誰好?誰現在能給她一個電話。
  她乞求上蒼。
  你動什麽歪腦子?他像看穿她。
  她假笑著,說:快10點半了,我想回去睡覺。
  他努努嘴,說:這兒有床。
  她說,我不想夜不歸宿。我的原則。
  他說,原則從來不是一成不變。
  吃罷,將東西收拾掉。
  她說:你去洗澡吧。
  他眼睛一亮,她臉又紅,原隻是想趁他洗澡時溜走,可他會錯意了。
  他說歇一會,說會話。
  開了電視,攬過她坐到沙發上,說: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麽呀,哎,你這兒收得到國外的台,哦,她忽叫,就看芒果台,我看超女的。支持某某,我真發短信了,15條,用光了權限。
  他說:哦,要不要借我的手機再發,她說好。真發。連續15條。
  然後看到他又若有所思看她,說:這會覺得我不僅醜而且無聊吧。
  他說:語聲,以下話都很正經,你聽著。
  表情嚴肅起來。她莫名有些害怕。不自禁皺皺眉。
  他說:首先,我愛上你了。雖然自己一直覺得莫名其妙。但是身體的反應是最好的解釋。其次,史若吟你知道,我從沒喜歡過她,也沒給她任何情感性的承諾,聯姻一直是大人的一廂情願。以前我沒太抗拒,那是因為我不確定我會愛。現在我認真了,那麽我接受一切。昨天已經跟若吟提了分手。然後,也許,你最近不會太好過,這都是我給你帶來的問題,我先說,希望你有個思想準備。
  語聲一副白癡模樣。
  而後心裏攪出點感動,再後張口說:你莫名其妙的,我答應你什麽了呀。
  他蕭索地笑一笑,說:你沒答應,我也不見得能得到。但是我既然對你說那句話了,就要對得起它。
  他眼中有疲倦。她無法知曉那後麵的壓力。卻還是震住了。
  很久很久,她心裏有點甜,這樣的感覺好久沒有。她知道愛被尊重了。哪怕她現在不愛他。但是他尊重他的愛,沒有什麽比這感動的。
  她覺得心溫柔地蕩漾。
  又傻乎乎說:為了一個不好看脾氣差還無聊的女人,你不值得的。史若吟我見過的。還不錯。你知不知道我們雜誌社人很無聊的,排了京城十大名媛,史若吟雖不列魁首,三甲馬虎能進。其實還真不錯。
  他說:恩,在重大問題上,我眼光一向不好。哎,花魁是誰啊。
  她叫:霍,花花本性露出來了吧。還口口聲聲說喜歡我。
  他說讓你嫉妒一下嗎。
  她說:誰嫉妒?杜若,聽說過嗎?某行行長孫女,18歲,養在深宮無人識,天生麗質難自棄。
  他說碰巧認識。
  她一臉驚呆。說怎樣怎樣,真的好看?
  他說還是小孩子,我一般不把小孩當女人看。
  她又切了下。轉首看他臉,覺得風采斐然,自己被這樣的人看上,簡直就跟做了夢似的。
  他說是不是覺得我很好看。又吻了她一下,說,我此刻洗澡去。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臉紅。心裏又亂跳。
  他洗的時候,她開始交戰,要不要溜。
  拉鋸了一陣,突然門鈴響。她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位風姿綽約的女郎,女郎猛見她,臉色立變。
  語聲覺得眼熟,正挖空心思想是誰時,一記耳光已經辣辣地落到她臉上。
  她被打得發蒙。
  哪有這樣盛氣淩人的。正要說話。
  她已說,就是你嗎,把至鳴從我身邊拉走的就是你嗎。上下打量,也沒什麽呀,好歹眼光好點啊,這樣的人與我相提並論,不是侮辱我嗎?
  語聲咬了咬嘴唇,說:我也覺得跟你相提並論簡直是侮辱,上來就打人,大概隻有沒有修養的人才能做出的行徑。
  你。女郎臉氣得鐵青,說,我打你怎麽了,不你醜事做前頭?
  馮至鳴已出來,說:史若吟,你馬上給我走。
  若吟臉立即楚楚可憐,說:至鳴,我有話跟你說。我們,昨天,不行,我不接受。
  語聲回身拿了包就走。
  馮至鳴一把拉住她,說:別走。對史若吟說:我要說的全說了。我愛的人在這裏。你看到了。
  若吟臉色又變,竭力忍住身體的顫動,忽抬頭說:好。你看好,別後悔,我要有一天,你跪下向我求饒。

  13
  啪,門關上了。
  馮至鳴臉有一瞬慘白。好久,他露一苦笑,撫語聲的臉,說:對不起。還疼嗎?
  語聲拚命搖頭。忽然又有點淚,抹一抹,笑著說:謝謝你,我很高興。
  他攬她入懷,說:如果我一無所有,你會喜歡我嗎?
  她說:我從不用金錢衡量愛情。隻是。她本想說,隻是我們現在有沒有愛我不知道。但是不說了吧。他這樣疲勞。
  靜默了會,她遽然抬頭,說:你會很麻煩是嗎?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也很感動,但是,我建議你稍微妥協一下。
  他搖了搖頭。
  她說,別倔。肯定不是涉及你一個人的利益。別昏頭昏腦,你30歲了。要承擔責任的。
  他自嘲道:責任,責任是什麽,忘記自己獻祭虛無的利益?這一生,從沒盡情地去要過自己想要的東西。這一次,我豁出去了。
  求你了。她又感動又恐慌。憑自己的感覺一場風雨即將來到,會是狂風暴雨。而她還沒有對他有相應的愛,因而愧疚,不想他因她遭到損傷。
  過一陣,她告辭。他送她走。
  出去的時候,真的發現風刮得疾了,雨來臨的前兆。
  兩人默不作聲。分別時,她煩惱地說:你不要太倔強。否則我會難過的。我真的知道你的心。你不要……心裏太亂,語無倫次。而這個人,一貫說不清。
  他笑著說別慌裏慌張,天塌下來我頂著。
  她也給他一個笑,低聲說,我跟你一起頂好了,誰讓你把這個榮幸給我呢。
  他啄了她一下,說:這話好聽。
  她回屋。上樓後,又趴著窗台看他。他沒馬上走,點了煙站著,雨一點點落下來,他一無所察。她不自禁向他揮手,吼:快回去啊。
  他聽不到。雨劈裏啪啦砸。煙霧升騰起來,他就像雨中一塊即將消融的影子。
  她給他電話,說:你現在立馬進車,回去,否則我晚上睡不著。
  他說好。沒你事。你好好睡。
  她放下手機,歎了口氣,煩亂地想:哎,怎麽這麽樣呢。這個人。
  馮至鳴自然知道風雨其實已經降臨。
  昨晚跟史若吟坦言的。在酒吧。
  看閃動的昏暗的燈,說:你覺得我喜歡你嗎?
  她愣一下,說:你從沒說過,不過我很想聽。
  他說:從來沒。
  她臉拉長了,她生氣的時候,臉會很長,因而不好看。
  他又說:我不想無愛的婚姻,盡管兩家需要。
  她怔怔看她,忽然說:不行,絕對不行,我愛你。至鳴,感情可以培養。我相信的。難道,你有了別的女人?你回國的這些日找了別的女人。哦,至鳴,你寂寞,你想玩,我不在乎。隻要沒感情。我,做得夠大度了吧。
  他看了眼前方朦朧的人影,說:我決定了。我們結束一切關係。
  站起來,又回頭,說:我也知道你一定會報複我,那來吧,我接著。
  她癱在那裏。無可置信。
  半夜,她又來電話,哭哭啼啼哀懇。
  他心煩意亂,是的,但凡有一點感情,他不想看女人哭泣。但是,沒有辦法。
  上午,父親打來電話。說,你發什麽瘋,史正雄剛找我算帳,說他女兒哭了一晚。你怎麽惹人家了,趕快登門道歉。
  他冷靜地說:我跟史若吟分手了。
  父親驚得半天說不出話。
  半天後,咆哮道:你這混小子,你等著,押也把你押過去。
  他臉上都是嘲諷的笑,慢慢變冷。
  他想這就是他的日子,不過,他想抗爭,哪怕粉身碎骨。因為這樣的生活他真的過夠了。
  父親來了,怒氣衝天摔了他房間一地東西,又拿手杖打他。他奪過,說:爸,我已經大了,我有我的決定。
  父親說大?翅膀硬了,你決定什麽,是給馮家帶來一分錢還是敗光。你當初做那個計劃,我就覺得危險。你非做。你看現在成人板上釘釘的玩意,還說決定。你決定是不是死吧。
  他說我想辦法。我不會把你的家業葬送在我手裏。
  說完,他拂袖而去。
  後來去找語聲。他心情真很不好。但是見到語聲,他還是很開心。感到心內的思念嘩啦啦像堅冰一樣融化,心湖上還泛著點點金光。
  雨肆虐起來,整個天地一片模糊。雨刷賣力得刮著,但是雨痕還是密密地簇上去。
  是的,雨痕還是密密地簇上去。
  挑戰終於來了。
  所料不差,史氏撤資。追債。投資人見風使舵,一部分人也開始跟風跑。
  他一一電話解釋。
  但是發現了,生意場,沒有永恒的朋友,隻有永恒的利益。
  他跟某行行長關係不錯。想追加貸款。對方回絕,說:至鳴,我壓力也很大,你破產,我這烏紗帽也跟著完,我現在不添你麻煩已經夠義氣了。但是如果上頭,我也沒辦法的。請你體諒我的難處。
  他又向廣州那家基金請求注資,未來前景許諾了很多。但是,對方回答他,我肯定你的魄力和使命感,才投了你。但是歸根結底,做生意,還是不願做虧本的買賣。我先拭目以待。言下之意,情況不好,就跟撤。
  他確實焦頭爛額。
  但是這樣的窘境卻反激發了他的鬥誌。
  不會無路可走。他想。
  但是情形確實不太妙,人心惶惶的結果,就是馮氏好幾個股票全線下滑。父親高血壓犯病。
  董事會上,陳劍主張,將HU3賣掉。此議一出。董事會成員紛紛附和。
  似乎山窮水盡也隻有這一招,但是,陳劍怎知他為這個計劃付了多少心血。站在高科技前端的研發,果真隻是站在地獄的入口處麽?可是大家都擔驚受怕規避風險,那麽中國也隻能做永恒的世界工廠。
  他說:有願意要這燙手山芋的嗎?
  陳劍說:應該有。
  他說:麻煩你聯絡此事。
  很舍不得,但是無路可走,隻能將自己的孩子硬生生送人,總勝於被扼殺於繈褓。
  他還未放棄,與境外注資機構聯絡。
  一日黃昏,語聲打來電話,巧笑說:日理萬機的馮大公子,介不介意小女子霸占你的周末?
  他一邊繼續先前的活一邊回,怎麽霸占。身體還是其他?
  她叫,哎,你怎麽還能貧。
  他說不你引我想入非非嗎。收拾下文牘,說:頭次主動想我,很高興,說吧,打算怎麽霸占我?
  她說,別得寸進尺啊,本來想做菜給你吃,這會,惹毛我了,你沒口福。
  他說:賠罪可以嗎。善良美麗且溫柔的文小姐,行行好,賞鄙人一口飯吃吧。
  她裝模作樣說:好吧,知錯能改好孩子,那就來吧。
  他知道語聲在故意舒解他的壓力,心裏不由暖和起來。
  路上,母親來電,說:來醫院一趟,你姑來看你爸了。
  他隻好拐去醫院。順便給語聲電話解釋了下。稱晚些去,囑她先吃。
  姑和方圓來了。在床邊問候父親的病情,母親做著解釋。他進去時,姑臉上露出一抹意義難明的笑,說:至鳴,最近還好嗎?
  他說:還不錯。
  父親說:不錯什麽呀。我都要被這敗家子活活氣死了。
  姑說:至鳴,有什麽要幫的,盡管說。
  至鳴略略笑了下,說,多謝。其實他很明白姑的心思。隻伺馮氏股票跌至穀底,全麵收購。這會來,不是真心探視,大約隻是抱著刺探的目的。
  也不好辜負她,說:目前已取得貝諾的口頭協議,他們將補足史氏抽掉的部分。
  果然姑稍稍變色,但迅速展顏笑道,那就好。我說至鳴總會有辦法。
  父親臉露詫異。
  至鳴點點頭,說:爸,你安心養病,我頂著。然後抽出煙,說:你們聊。我出去一下。便去走廊。
  其實,他並未取得任何投資承諾。但是已經通過媒體透露了風聲。為了阻止股票下滑態勢。
  與史若吟分手的決定一出,他就知道必須有足夠的魄力與能力來應對危機。他做夠了準備,但是態勢依然嚴峻。他已經風聞陳劍在與史正雄談判,具體密謀什麽不得而知,但是與他總是脫不了關係,趁虛而入,落井下石,侍強淩弱,生意場上永遠通行血淋淋的叢林規則。
  煙霧繚繞。他沉思。
  不久,方圓出來,到他身邊,說:挺不好過吧。
  他說,會過去的。
  她說,真有你的,不過我眼中的馮至鳴大概就是這樣子。不過話說回來,感情真的不能培養?
  他說:問你啊,你跟陳劍培養得怎樣。
  方圓臉色立即慘白,苦笑說:是挺難。
  他呢?怎麽沒來?至鳴問。
  他……方圓吞吐了,神情有點不安。
  至鳴心內了然,說:其實方圓,有些東西不需要處心積慮,我對馮家的東西半分興趣也沒有。如果你想要,我未必不能給你。
  至鳴。方圓又囁嚅,說,我,你知道,我沒什麽,就我媽她心裏不平。
  那麽光明正大的施展拳腳吧,不要笑裏藏刀啊。我爸老了,他渴望親情。對你們可沒有任何防範。我告辭。
  至鳴。方圓還在叫。
  他進入病房。姑恰巧準備告辭,又虛假地寒暄一番。
  他陪父母呆了陣,略微安慰幾句。便托詞走了。
  到語聲那裏,差不多十點了。
  隔了挺長時間,她才過來開門,邊還揉著眼睛。
  他直接攬住她,親了下她的額,說:睡了?小懶豬。
  她作了個鬼臉,說:能不能,不要一上來就吃我豆腐。
  他說你不覺得這氣氛很像妻子迎接丈夫嗎。
  她撇嘴,說:充其量情婦等待臨幸。
  哦,那麽,你是嗎?他依舊油滑。
  她頭一低,說,再胡說八道,要趕你出去了。
  進屋,桌子上擺了好幾道菜。菜式看上去很清雅。
  她努努嘴,說:冷了。我熱一下。
  便端了去廚房。
  他脫了外衣。過去幫她忙。說:你,沒吃?
  她笑說:請你嘛,我怎能先吃。我知道你一定會空著肚子來的,所以等你了。
  他心又暖了暖,覺得這幾日的陰霾倏忽散了。
  吃飯的時候,她給他夾菜,說:你瘦了。
  他說:現在是最完美的身材。你不覺得?
  她說:恩,胖一點好。我會安心一點。
  他說你擔心我?
  她說,不,我不擔心,我知道你會處理好的。隻是我總是覺得很抱歉。
  語聲,至鳴看著她,說:你不需要有壓力,因為跟你其實沒什麽關係。我隻是想去追求我要的生活。財富,如果需要以葬送一個人一生的幸福為代價才能取得,那麽財富還有什麽意義?我一直非常討厭做生意,並不是我不能做好,而是當中太多爾虞我詐,需要心變冷,變硬。我還不想。我知道很困難,擁有一份為人子的責任,但是,任何事情也該有個限度。這次挑戰,我願意接受。
  恩。語聲點點頭,說:我相信你。你不會輕易被打倒。
  至鳴看語聲清澈的眼睛,心裏流竄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溫情。心就像回到了家,暖烘烘的,非常柔軟。
  好不好吃。語聲避過他的眼光,說。
  很好吃。語聲,我覺得我又喜歡你一點了。
  哦,她幹巴巴地答。沒看他,往嘴裏塞了點東西,含混著說:你要是生在普通人家多好。
  好什麽。
  我就倒追你啊,我現在迫不及待想嫁人。
  是嗎,填補陳劍不在的空白?
  她突沉默。
  他緩和氣氛,說,我不介意,追啊。我等著。
  她嘲弄的笑,說:免了。麻煩。還是做朋友。
  是嗎?朋友。怎樣的朋友。他笑容邪起來。
  她頭又一低。空氣裏有淡淡的花香,混合著淡淡的曖昧。孤男寡女,眼波流動、舉首投足間仿佛都是誘惑。不動聲色的,令人發癢的誘惑。
  吃好飯。她在廚房磨蹭。洗碗洗鍋外擦油煙,平時很懶的她搞得跟小時工似的賣力。
  再多的活也有完的時候,而他在外邊似還沒告辭的意思。
  她不得已出去,做個手勢,說:回去吧。
  他說:你在害怕什麽。
  她臉一紅,說:真的你回去吧。
  他拉過她,湊近她的臉,說:好像在害羞。
  她說哪裏啊。心卻慌亂。因為他的氣息已經擁抱了她。像雨後樹林一樣幹淨的氣息。她似乎還能聯想到彩虹,架在濕漉漉的空氣中。
  他摟她緊些,說:霸占我的周末,周末的時間可長呢。
  她略略掙紮,說:你不要。
  卻更似慫恿。他的吻就毫不遲疑地落下來。像落雨似的,先是細細的濕潤,而後狂風大作,再後暴雨如注。
  她一遍遍地被洗刷。終至於渾身濕透。
  他將她抱到床上。
  她喘著氣推他,盡管自己的身體明顯在渴望,但是不行。理智還在著。
  她斷續說:不要,好不好,我知道我抗拒不了你,但是,請你放我一馬,我不想,不想對不起他。
  說完,才知道這樣的話無疑會激怒他。果然。他身體一僵,冷冷說:好。我就讓你對不起他。狂怒地撕扯她的衣服,刺地一聲,衣服裂開,幾粒扣子跳了出來,仿佛很雀躍。
  他淩亂而粗暴地揉弄她。
  她吃痛,喊:不要這樣,真的不要。我不要。邊捶他,踢他。
  他壓她,吻她。凶猛的肉搏反增加了刺激,她終於安靜,身體灼熱,已經沒有羞恥的向他開放。但是,他突然靜止。很奇特的瞬間靜止。
  她在靜止中有點不安。仰頭,看到他簇眉的茫然。
  幾秒後,他笑,驕傲地說:你是在迎合我還是抗拒我,你知道嗎?不過我還不至於要對女人強暴。
  起身。甩甩手,說:那麽,你就繼續維持對已經背叛你的前男友的忠誠吧。再見。
  轉身,拿了衣服就走。
  她呆在那裏。心裏慢慢升起一種莫名的失落。

  14
  午餐時間。
  語聲一人悶悶吃飯。林鬆和秦心端了餐盤擠到她身邊,說:上午看到沒?史氏代表已來跟咱們頭談判了。
  這幾日,一直在傳他們社要被史氏收購的消息。大家為未知的命運人心惶惶。
  真不明白,一份破雜誌,也沒多大利潤,也會要。語聲說。
  林鬆說,真不明白假不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主任,你惹麻煩了。
  不過,主任,我真服了你,居然能讓馮大公子放棄江山,雖說史氏撤資公開的原因是不信任瑞訊的技術力量。但我知道,絕對是史大小姐發脾氣。
  別瞎說,人怎麽放棄江山,再說了江山非得跟史那號人一起打啊。語聲吞口飯。
  秦心撇嘴道:這史小姐脾氣也夠大。居然鬧那麽大動靜。這麽丟人的事惟恐天下不知。
  靠,女人嫉妒起來跟瘋子似的,就不知會不會裁人。林鬆說。
  老板有腦子,不優厚,也不會賣吧。就算賣,這麽多人的生計問題,總會妥善安置的。就別瞎操心了。
  我們不擔心你嗎?
  語聲笑笑,反正我早晚要辭的。
  林鬆和秦心一起沉默,大家共事多年,有很深的感情。
  下午,主編真的找她。
  臉色很不好。很沉默。她知道肯定是為她的事,卻開玩笑,說:罵我消消氣,再教訓我哪錯了。
  她說:語聲——很不忍,又接著說,剛我跟老板吵了。但是沒有辦法。
  我明白。語聲說。
  我個人很欣賞你。你知道反正天外有天,這塊小地方你呆著也是屈才,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是金子哪都會發亮。
  語聲笑,說,主編你這話真好聽,沒錄下來可惜了。
  主編說你還笑。
  語聲說笑好,人不想看我哭?可我是誰,文語聲,哪不能混到飯。
  得得,又順竿子爬了。不過你心態好那就好。
  他們什麽條件啊?頭同意?
  主編道:很優渥。條件隻是開除你。
  語聲笑,覺得這史小姐也太看得起她了。
  心情真的還不錯。
  下班,便拐去花卉市場閑逛。她心情好的時候喜歡用植物來饋贈自己。出來的時候,拎了一盆口紅吊蘭等車。公交車沒等來,卻等到陳劍。
  車子很意外地打住。
  陳劍搖下玻璃,說:語聲?
  語聲避無可避,尷尬地陪笑道:好久不見?
  的確。他鐵青著臉,說:上車。
  語聲掂量著逃不過去,就上車。有些東西是逃避不了的,譬如她和他的糾葛。
  沉默地開了陣車,他說:你住哪?
  她說,前方,麥當勞那,你停下來就行。
  他頓一頓,說,想把我撇開了是吧?
  她說,不好嗎?本來就結束了,從你結婚那天開始。
  他神色黯淡下來,過一會,低聲說:對不起。
  她不說話。瞥向窗外。夜裏的霓虹開始動蕩跳躍了。
  他自顧將車開到一家餐館。
  她記得來過。他到北京第一天,電話給她,說:猜猜我在哪。她一下就猜到了,興奮道:好啊好啊,你終於來了,在哪啊,我要馬上見你。他就在這家飯店約她。她見了他,像隻蝴蝶一樣撲上去,把唾沫蹭得他滿臉滿脖子都是。他說:我要被淹死了。她說:想你了,我檢查你有沒有被別人用過。他那時臉色一變。她那時遲鈍,沒反應過來,實際上那個時候的陳劍已不再是她的陳劍。
  往事曆曆在目。她悄然苦笑了下。
  坐下來。他遞給她菜單。她托腮,說:這會我不點,什麽也不想吃。
  他點了些,自然都是平日她愛吃的。
  沉默。
  他取了煙,敲著,揉煙絲。仿佛心事重重。
  她看不下,率先打破沉默,說:還好吧,沒有我,你過得也不錯吧。
  他說:一點都不好。很難過。
  她譏笑:難過什麽?為沒有得到我的貞操耿耿於懷?
  語聲。他臉上有痛楚的陰影,說,我以為我看得很清楚,但是並不。我現在一直彷徨。那件事,我不能原諒我自己,我知道傷害你了,那麽深。可是已經無法補償。從來沒有回頭路可走。
  語聲撇過頭,看窗外。心像黑夜裏的星光一樣蹦濺出疼痛的火花。如果夜裏還有星星的話。
  不,當然不會再有。她的心重新硬起來。
  陳劍繼續說:馮至鳴為你豁出去了。神情複雜。
  她宛轉笑,說:我很榮幸。
  陳劍露一個苦笑,說:他很有眼光。
  她點頭,說:我但願不辜負他。
  陳劍說:你在怨我?
  不怨。每人價值觀不一樣。
  是啊,陳劍果斷地說:換了我不會這麽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勇氣可嘉,可是,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與底氣,還是留點餘地。男人要承擔的東西不隻感情一樣。
  她譏笑,說:別為自己的無恥找托詞。在我眼裏,他遠比你高貴。
  陳劍又苦笑下,也沒什麽尷尬,說:你看不起我,很正常,但我跟他情況不一樣,他世家子,出生就擁有一切,無須拚搏,也從未嚐過失去的痛苦;我不同,要得到一點,就要付出很多,甚至自己最珍貴的。告訴你,普通人要成功沒什麽捷徑可走,就得無恥。那些什麽道德,什麽禮儀都是愚民的,既得利益者為了維持江山定出來的。走正道,從來沒有成功的,隻有一個好處,就是心安。可是人生,就想這樣嗎?吃吃睡睡,做做愛,等死。
  她說,這沒什麽不好。
  他說,觀念不一樣。我不一樣,一次的生命要盛放到最絢爛,哪怕飛蛾撲火。
  她說,不用跟我說,我還沒有做你攔路石的資格。
  語聲。他眼睛裏俱是痛苦。招手向服務員要酒。
  她說:你不開車嗎?
  他說,你何必管我。
  她想就不管。任他。
  他獨自喝悶酒。她獨自想心事。
  這個人依舊牽動他。她一點都不想看他痛苦。但是,感情是不能泛濫的。因為一泛濫,就像漏閘的水無法收拾。
  空氣裏有百合的香氣,實在是有點衝。她很想很想把那花給扔掉。不能扔,她所能做的就是開窗,清寒的風瞬間湧進來,她仿佛輕鬆了不少。
  他說:你愛他嗎?
  誰?她下意識想問,突然就領悟了,他指的是馮至鳴。便答:是。
  他臉部肌肉跳了跳,而後死寂。
  過一會,他忽說:我會收購HU3。
  收購?她驚疑。
  我注冊了公司,其實我是幫他。
  幫他?她笑,我還不了解你,沒好處的事你會做?我不至於天真得相信你是為了我要幫他。
  他嘲弄地說:真的看我很透,你眼中徹頭徹尾的卑鄙小人。不過這次真的沒什麽好處。創新的風險很大。研發是站在地獄入口處的。特別是這種花大成本砸出來的。但是,這恰好也是我的夢想。前景很好,研發出來,國內某某核心技術不需要依賴於國外,不再隻是賺一點點微不足道的人力成本。但是前景很多時候更像一場一廂情願的暗戀。也許某天我也會死在這上麵。
  其實撇開私人恩怨,我還挺欣賞馮至鳴。知道他做這個計劃的時候,當時大概隻有我為他鼓掌了。他會覺得我幸災樂禍吧。不過我是真的感動於他的魄力,敢拿全部家當賭。憑這樣的豪氣,今天我也會幫他。當然,說穿了,幫他隻是幫我。我的目標也更大,我想逐步拿下他的瑞訊,我不介意你告訴他,他做得很好,是馮氏產業中最前端最有技術含量的一塊,也最有生機。隻是馮家倫不知道,還把眼光盯在房地產和其他實業上。我的企業也會一步步殺出去。馮至鳴要做好與我競爭的準備。他有點東西,但是不通人情世故,在人情大於法的中國,很難成事,你也不妨轉告他。
  謝謝,我會的。語聲說。
  你不怕我跟他競爭?
  為什麽要怕?我相信他,也相信我的眼光,我愛的人從來不會輕易倒下。語聲強硬說。
  陳劍慢慢點頭。突然定住,好像有一種什麽力量瞬間擊穿了他。
  語聲很不忍。她知道她的話很毒,但是怎樣呢,他們兩人就不應該再無希望地扯下去。讓他心碎最好。
  空氣似乎都鋒利了,遊動的風貼到人臉上切膚的疼。
  語聲想走了。離開這窒息的環境,離開她隨時會噴湧出的柔情。
  但是他醉了。
  趴在桌上,喃喃說:語聲,我愛你。真的很愛你。很痛苦啊……語聲,很多事我不能忘記。上海的冬天很冷啊,我騎了車載你。你攬著我,頭靠在我背上,我真的覺得好暖和。那個新年,我最狼狽,可是你來了,你媽媽燉的蹄膀真的很好吃,當然你的吻更香甜。還有,記得到我家,你到河沿要幫我媽刷芋頭,媽說你手嫩會癢不讓你刷,你就蹲在旁邊跟我媽說話。你其實一句湖南話也聽不懂,我媽呢,聽不懂普通話,可你們硬是說了很多話,我真不知道你們怎麽溝通的……很喜歡那些往事,清新得像露珠。語聲,人生不能兩全,我想我是受懲罰了。我想了很久,我對自己說,語聲要覺得委屈,想走,你別攔她。可是,想到你在別人懷中,我的心就疼了,很痛很痛。語聲,我舍不得你,真的舍不得,你說你愛他,我真的受不了……
  他眼角居然濕潤了。但他很快掩飾掉了。
  他不想要眼淚。這是軟弱的。他的目標是剛性的。沒人改得了。
  語聲的心一點點抽動,她知道情感的閘門快開了,會洪水一樣流瀉,慌忙站起來,咬了咬牙,說:對我來說,你就像一顆蛀牙,曾經的甜,隻為今日的疼。回憶是一種懲罰。我所能做的就是拔掉它。對不起。
  轉身就走。
  奔到外麵,眼淚終於肆虐。
  多年前的往事姍姍而過,帶著一個個遺憾的背影。

  15
  馮至鳴正一步步往懸崖跳。
  HU3最終采取了與陳劍合作的方式。項目依舊由至鳴主持,名分轉給陳劍,說好利潤對半,風險共承。看上去是把燙手山芋轉移,實際上馮氏元氣大傷。從中獲利的是陳劍。史正雄不知出於什麽目的,將資金投給了他。陳劍召開新聞發布會,隆重推出了這個計劃,引得政府部門的高度關注。因為是填補國內空白的項目,又涉足高新領域,政府給了一係列政策上的扶持。很快,中小投資者嗅到某種光明的味道,紛紛注資。
  雖然由他開創,並進行了一半,但榮耀全屬於陳劍。
  當然,他也並不羨慕或者嫉妒。能做到此,陳劍有他的手腕。而手腕這種東西,是要流失生命中很多重要的品性才能得到的。他也並不是不能做。隻是他還不願簽訂魔鬼交易。但是做生意,像他那樣太重視虛的玩意,勢必不會有好結局。
  這是中國。與他長期呆的西方有不一樣的規則。
  父親一直抱怨,一直勸他修補與史若吟的關係。他的夢想還是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史正雄的產業歸於馮氏名下。
  而史若吟收購《人物周刊》的舉動,將她一個女人的嫉妒心昭告於天下。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史、馮兩家的風波始於男女私情。
  父親自然也察覺了。
  逼問他:你就是因為別的女人跟若吟分的?
  他說不純是。本質上是我談不上愛她,不願違背本性進行齷齪的交易。
  齷齪?父親冷笑,說,你多大了,把你爺爺和我辛苦打拚下的家業敗光,就是幹淨?可笑。你認識不到你的身份嗎?這個家是要你當的。你以為憑你那點本事能當好?你以為正正經經做生意能做好?哪個走到一定層麵的不做點齷齪的事。當你成功之後,齷齪也會被洗滌得很幹淨。女人,當你擁有江山的時候,要誰得不到。不要昏頭昏腦,想著都不能當飯吃的愛情。你在外麵玩我不管,別蠢到不知輕重。我告訴你,無論你用什麽辦法,一定要挽回若吟的心。你知不知道那丫頭已經有些瘋了,處處跟我們作對。很被動明白嗎?
  史若吟的確是瘋了,沒有任何好處的與馮氏惡性競爭。
  前不久競拍一塊地皮,史家居然破壞行業規則出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價。那地皮馮家早就與政府部門談好,其實也隻是履行程序而已。
  最後,還是馮氏拿下。史正雄在媒體批露馮氏行賄醜聞。管房產的馮至鳴的妹夫左林已受刑訊。馮氏日子的確很難熬。
  當然馮至鳴的日子更難熬。要堅持他的愛情,他的原則,那麽就要有足夠的魄力去應付史若吟雖然笨拙卻很瘋狂的報複行徑。
  兩敗俱傷的事情,史若吟喪失了理智,史正雄也這樣不清醒嗎?馮至鳴實在很懷疑。他想這當中少不了煽風點火的人。
  他想約見陳劍,讓助理聯係,得到的回音居然是陳劍出了車禍。
  據稱,前天晚上,陳劍酒後駕車,撞到護欄,沒係安全帶,飛了出去。傷勢嚴重。而就在昨天,語聲離職,曾給他電話,說想去一趟西藏。他不知道陳劍的車禍與她有沒有關係。
  隔了些時,他抽了時間去醫院看陳劍。
  病房中,陳劍在昏睡。方圓守在旁邊,眼睛紅腫,似乎一直在哭。
  情況怎麽樣?他問。
  時好時壞。有時候醒過來,但是表情很癡愣。至鳴,我好害怕。方圓無限憂愁。
  別怕,會沒事的。他安慰。
  方圓忽然瞥窗歎氣,秋日的陽光透過樹隙燦燦的進來,在地板上滾出點點金斑。樹梢撐開的天宇湛藍如洗。有泠泠的鴿哨掠過。
  至鳴,我心裏很難過。方圓神色非常戚哀。
  忽然激憤,說,你知道嗎?說起來可笑,他昏迷當中,叫的都是別人的名字,語聲,是,我聽清楚了,就是語聲,他一遍一遍叫她,一會兒痛楚,一會兒親昵,你知道他為什麽不願醒來,我估摸著夢裏他和她在一起。至鳴,我算什麽,我算什麽呀。我在旁邊,醫生護士都聽到了,他們怎麽看我啊。
  方圓哽住了。馮至鳴也心緒空蒙。過一會,拍拍方圓的肩,遞給她紙巾,說:你又不是頭次知道。別放在心上。他現不還是你的。卻無法再說下去。
  方圓抬頭,說:我愛他,我一直希望能感動他,我真的對他百依百順了。可是,男人的心焐不熱嗎?
  我不太清楚。絕望了或許能。
  絕望?
  馮至鳴諷刺地笑了笑,說,別胡思亂想,我去問問醫生情況。
  問了下情況,還不算太差,沒傷著重要器官。隻是恢複的時間會長一些。
  不久,他告辭回去。
  出去的時候,他遠遠看到史若吟。她居然也來看陳劍了。
  沒有表情,他們擦肩而過。
  不一會,若吟在他身後說:等等,馮至鳴,你停一下。
  他止步,而後回過身,眯眼笑,說:好久不見。
  她沒笑,取下墨鏡,神情很嚴肅。
  你,好嗎?她問。
  他依然笑著,說:托你福。
  她的眼光突然柔和,急切地注視他,仿佛在搜尋什麽。
  他說:看什麽,希望看到我憔悴潦倒頹唐的模樣。很失望嗎?
  她哆嗦了嘴唇,說:至鳴,一句話,給我一句話,我馬上收手,史家一切都是你的。我不想那麽做,折磨你不也折磨我,我隻是,要讓你屈服。至鳴,你不知道我有多痛。
  痛?至鳴咧著嘴,說,把別人摔死你很痛。是不是有點偽善。若吟,也許以前,我對你還有一點愧疚,那麽現在,在與你的對弈中早就蕩然無存。我感謝你給我挑戰的機會。來吧,我繼續接著。轉身走。
  轉身的片刻,他聽到了淅瀝嘩啦的聲音。史若吟對他有感情吧,雖然,那感情大概就建立在他的臭皮囊上。
  回去後,他考慮要不要將陳劍的消息告訴語聲。
  猶豫了一陣,給她電話。
  信號卻極其不清。他吼了半天,對方還在喂喂。
  不知跑哪個鬼地方了,他將電話一摔,卻忽然很想念她。
  這個心裏長著別人愚蠢到不能自拔的女人,幹嗎要去愛她啊。現在山窮水盡,覆水難收。
  可是,想起她盈盈的笑,嬌憨的神態,自己的心不由地就溫存起來,好像有一雙小手在那裏輕柔的撫慰。
  語聲,你偶爾可會想起我?他想。
  父親高血壓初步恢複。開始坐鎮公司。並派了他的秘書黃叔幫他。實則是變相監督。父親從來不信任他。
  一日,父親讓他去他辦公室。
  他進去後。父親向他劈麵扔過去一疊照片。他拾起。是語聲。有單獨的,有和他在一起的。
  麵容模糊。顯然是偷拍的。
  是這個人嗎?父親冷冷問。
  至鳴不答。他想保護她。
  你什麽打算?父親臉上顯出不耐煩。
  他說:跟其他人都沒關係,跟若吟解除關係是我個人的決定。
  不管是不是她,我醜話說前頭,我不會允許一個平凡女子進馮家的門。門當戶對,婚姻在馮家從來不可能讓你自己做主。剛史正雄跟我電話了。說,你讓一下,哪怕就跟若吟暫時交個朋友,他就把左林的事擺平。否則。那個混帳,父親激昂地說,居然威脅我,說,順通那個單,他會截走。這王八蛋,當初,鴻運的客戶不我給他介紹的。說好互利互惠。轉臉不認人。氣死了,去他的,怕他啊。囂張跋扈,沒好下場。
  父親喋喋地發泄怒氣,末了,卻還是說:你就忍忍,也耍他一下,過這當口,把史家的東西一奪,若吟你隨便處置。
  他沒說話。
  父親看他那表情,怒火又上來,又拿了桌上的東西劈劈啪啪扔過來。
  他隨他發泄。待他安靜下來,說:左林,我已經請了最好的律師。上海那頭,也通了通關係。不要擔心。順通那裏我也有辦法。史正雄現在也不會很好受,輿論壓力很大,遭遇信任危機。再挺一挺,他會妥協。
  看父親呼呼喘氣,他隨即叫了司機,讓送回家。

  16
  語聲是一個月之後才知道陳劍車禍的消息。
  那晚跟陳劍決絕後,第二日她就主動請辭了。心情鬱悶,她選擇去西藏洗滌精神。
  在那藍的耀目的天宇下,在巍峨的雪峰前,她同虔誠的藏人一樣匍匐、五體投地、膜拜。靈魂有所寄托,心也好像不那麽虛空。
  偶然一次,在藏民的篝火晚會上,她邂逅一個美院的男孩子譚亭,也是獨自出門,兩人相談甚歡,便結伴去稻城。
  沿途,不知是不是高原反應還是吃壞肚子,她腹瀉,跟得了痢疾似的。譚亭將她背到附近的衛生所,吃些藥,在破舊的小旅館休養。
  病遲遲不好,她過意不去。囑譚亭自己玩。
  譚亭不樂意。每日,從山下采回一把紅草,插到她床前的可樂瓶裏。
  夕暉進來的時候,他背了她去外麵看落日。
  譚亭生得魁偉。背她的時候,說:姐姐,你輕得跟個兔子似的。
  語聲起先並不肯讓他背,但見他坦蕩無拘,磊落光明,也就沒有男女大妨了。
  她坐到草叢上,靜靜看他畫畫。
  他偶爾瞥她一眼,與她目光相撞,便會露出孩子氣的笑。有點局促,有點憨,但是很歡喜。他就是一個喜怒形於色的孩子。比她還小幾歲。
  有次,她手機響,是馮至鳴,在電話裏說著什麽,她聽不清,像野獸一樣叫:什麽,你說大聲點,聽不清,啊算了。便掛。
  他停住筆,看她,說:你男朋友嗎?
  她說:不是。
  他忽然笑了笑。
  她說你笑什麽。
  他說:姐姐,以後我們分開了,你會否記得,曾經在這裏與譚亭這樣一個人呆過的一段純淨的日子。
  我會的。語聲點點頭。
  他又很高興。
  說:我給你畫幅像。
  她說,不要,我最沒耐心,不喜歡做模特。
  他說不用。你隨便動好了。
  她便抬頭看收縮的蛋黃一樣的日頭,以及飄渺的山嵐。
  馮至鳴找她什麽事呢。她想。又想那日,他粗暴地對她,而自己居然同樣有反應。臉上熏出紅暈。
  在譚亭的筆下,那紅暈是如此嬌軟鮮嫩,那一刻,她的心裏留存著他——馮至鳴。
  病完全好後,譚亭的假期已過,兩人下山,坐車到昆明。
  就是那天,吃飯時,語聲收到秦心的電話。
  語聲啊,在哪?陳劍好些沒?
  陳劍怎麽啦?她心裏咯噔一下。
  你不會不知道吧?
  什麽?我在昆明呢?
  車禍啊,陳劍出車禍。
  她忽然愣住,良久匆匆道:他現在怎麽樣啊。有事沒啊。
  我就問你啊。聽說挺嚴重的。整個人都飛出去了。
  她忽然手腳冰涼,手機都握不住了。
  姐姐,姐姐……譚亭搖她。她才恍過神,勉強笑著說:我要走了。我要去訂機票。
  出事了?
  她點點頭。
  好。我給你訂。吃好飯,兩人去買機票。
  譚亭回杭州,她回北京。
  拿了票,語聲匆匆收拾行李。
  譚亭進屋,拿了畫,說:送給你。
  很漂亮的畫。深暗的天際,橙色的日頭,淡淡的雪山,她坐草地,懷一席微渺的心事,似乎甜蜜,似乎悵然。
  謝謝。我很喜歡。語聲接過。
  譚亭神色黯然,說:姐姐,你會想我嗎?
  會。語聲回。
  譚亭咧嘴笑,由衷的孩子氣的笑,說:我放寒假,去北京找你。
  好。我等著。
  交換聯係方式,兩人告辭。
  半夜到了北京。她非常疲乏,卻睡不著覺。
  想那晚,他說:我愛你,我很難過,我告訴自己語聲要覺得委屈,想走,不要攔她,可是想到你在別人懷裏,我就難以忍受。我舍不得你,一點都舍不得……
  而她說,你是一顆蛀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拔掉他。
  把他的心傷了。他就那樣神智不清地開車。就那樣,她害了他。
  她的心哆嗦起來,內疚遍布全身。
  好容易,等到晨光熹微,她要給他打電話。但是又愣住了,他會不會接,要是情況殘酷怎麽辦,他要有什麽不好,這輩子她就不想自己好了。
  又煎熬了一陣,毅然撥電話過去,如果是方圓接,她就自稱是他表妹,打探一下情況。
  聽對麵的熟悉的彩鈴,她的心又亂起來。
  通了,是他的聲音。
  熟悉的聲音,有點低沉。
  她忽然說不出話。
  可是他忽然意識到了,雖然他不知道她新的手機號。
  語聲,語聲是你嗎?
  她咬住唇,不出聲,可是鼻子有點塞了。
  語聲,是你,我知道。你在哭麽?別哭,我很好,沒事了很好。
  她麵部肌肉痙攣了下,眼淚終於迷迷蒙蒙出來,說:對不起,我——又說不下去。
  語聲,我很想你。想見你。你來醫院好嗎?我想你。想得五髒六腑疼。
  她沒說話。
  他說:下午你過來,方圓不在。我等你。
  告訴她地址。
  她掛了電話,像浸在死水裏,渾身濕漉漉,又流轉不動。呆了很久,她知道自己會去了。
  下午,她破天荒化了下妝,整飭了下自己。潛意識裏也許怕見到他老婆被比下去。
  而後,她出門。日頭被薄薄的霧遮著,說不出的寒冷。
  北京的秋天總是分外短暫。美麗的時光從來是最短暫的,女子的青春也一樣。
  特護病房的人很少,她走樓梯上的,每走一步,都有堅實的回音。她覺得自己像赴刑場一樣慘烈。
  決絕地走了,還要決絕地回,心究竟是什麽東西。
  在門口,她停住了。猶豫了會,轉身看走道外的樹。是楊樹,有白色的瘡痍的表皮,樹葉隨風零落。
  又回身,敲門。
  門開了。是陳劍,他居然可以走路了,穿著病服,消瘦了些,卻有些清矍的風采。
  她剛張開她慣用的很虛的笑,他就摟她入懷,同時將門帶上。
  她微微地推拒,不敢用力。但是姿態總是要的,盡管有點力不從心。
  可他擁她更緊,癡癡迷迷看她,說:語聲,真的是你,多久了,怎麽像隔了一世。你依然,依然還在我懷裏?
  她心軟了軟,又軟了軟,終於停止掙紮。將臉貼向他的胸。就像以前一直那麽做的,像隻小豬一樣甜蜜的拱。
  小豬,我親愛的小豬。他真地叫她。
  然後捧著她的臉,說:知道我多思念你。知道嗎?
  她頭略低一低,他就吻下來。
  她不知怎的,有點抗拒。不應該這樣。雖然。
  但是,終於是抵擋不住,因為心理是負疚的。
  吻。天長地久一般癡迷地吻。
  門卻突然推開了。
  又哐當關上。
  語聲連忙推陳劍。陳劍說沒關係。卻也放開了她。
  語聲忐忑,恨不得鑽個地洞躲掉。陳劍安慰她,沒事。
  門這時又開了。是方圓。臉色很冷峭。倚在門邊,說:繼續啊,為什麽不繼續,讓所有人都看呀。
  語聲尷尬地要命。訥訥說:對不起……聲音小如蚊蠅。
  陳劍直接說:方圓,你先回去,是我讓她過來的,我想見她。
  方圓瞪大眼,不一時,眼中湧滿淚,說:好,陳劍,我給你騰地方。轉身就跑。
  哎。語聲叫。然後回身,說:明明我們不對,你怎麽可以這麽說話。
  陳劍淡淡說:她知道我心裏隻有你。
  你,你,怎麽這樣?語聲語無倫次。看他身體也恢複得差不多,拿起包,就說:我來錯了。
  陳劍拉住她,說:語聲,告訴我,你心裏還有沒有我。
  沒有。語聲回。
  騙我。
  沒騙你。語聲歪過頭。
  你能不能不要騙我。他用了力,又要將她抱住,她這回躲了下,悲哀地說:別糾纏了,白白傷害第三人。愛不能怎麽樣,我說愛你又能怎樣,改不了任何,是你把我們的幸福摔碎的。就算愛你,一輩子要舔噬傷口,我也不會撇下自尊,像個情婦一樣等著你。好好養身體,你活得好好的,我沒有遺憾。
  便逃出去。
  很快,他的電話追過來了,說:我,動搖了。低估了對你的感情。等我,我出院後,就跟方圓離婚。
  她頓一頓,說:你不覺得我們倆很無恥嗎?掠奪了人家,給人家心上切一刀,然後揚長而去?回不到從前了。再也回不到。因為已經不是你我兩個人的事。
  掛電話。關機。
  心像拴了石頭一樣沉重。難道自己不想與他一起嗎?很想很想,如果沒有這幾個月,如果能平白掐掉這幾個月,那該多好。她會是他美麗的快樂的新娘。
  她迷茫地笑了。

  17
  馮至鳴永難忘記那個日子。有一把刀在他心上旋了一個口,血滴滴答答流下來,而他不能喊疼。
  語聲回京了,這個消息是方圓帶給他的。
  方圓哭哭啼啼非常失態地闖到他辦公室。
  至鳴。我沒法活了。她已經習慣在他麵前暴露傷痕。
  他皺皺眉,說:又怎麽了?晨光這個月財務報表出來了,利潤翻倍,恭喜。
  有錢有什麽用啊,錢能買到幸福嗎。她抬起頭,說,剛才,知道嗎?我看到那個女的了,文語聲,她居然恬不知恥地跟他在……在親熱。
  他心急劇地跳了跳,先還有點歡欣,她回來了,然後瞬間死滅。
  他臉色有點白。
  方圓還說:那女的,好像很無所謂的,還一臉挑釁。陳劍幫著她說話。我倒是多餘人了。
  你出去。他忽然說。
  方圓愣一下。
  我叫你出去。他語氣焦躁起來。
  你怎麽了?方圓有點害怕。
  他終於發作,吼:出去啊。
  方圓嚇得一激靈,趕忙溜走。他的怒意還在找尋出口。將杯子趁勢摔出去。居然沒有碎,完好得就像一個諷刺。
  他打電話。她關機了。
  他想,跟人親熱著,不方便接電話吧。
  手機又被他砸出去。坐立不安。無法工作。
  他交代助理幾句,出去了。
  開了車去她那裏。砰砰敲門,她意料中的不在。他倚在門邊,點燃一支煙。就守著,不信她不回來。
  黃昏從樓道間的小窗一點點移走,一陣蕭瑟風過來,扯來黑色的夜幕,夜晚越來越漫長,因為冬天到了。馮至鳴覺得心跟夜一樣涼如冰。
  感情焐不熱嗎?想方圓說的話。
  不清楚。也許絕望可以。他回。
  覺得很悲哀。他付出那麽多。但是感情從來不是一廂情願地付出就可以。愛是一個天平,兩頭的分量要一樣重,否則顧此失彼,早晚傾覆。
  傾覆。他想。
  也不知多久,響起了腳步聲。很慢很遲疑。不用懷疑,憑感覺,他也知道是她。
  她大概看到他了,就停在樓梯拐角處。他沒看她,繼續抽煙。狂躁的心早已隨時間冷下去。
  怎麽知道我回的。一陣後,她顧作輕鬆,笑著說,又輕快地爬了幾步。到他麵前。
  他狠狠扔掉煙頭,用力抓住她的手,俯身湊向她,看她的眼睛,說:很快樂很消魂是嗎?
  她在抽手,大約被捏得疼,說:神經病,你說什麽。
  他說開門。
  她似乎有點不理解他的惱怒,蹙了眉,觀察他,說:放手啊,我怎麽開門。
  他鬆一鬆,她拿鑰匙開門。
  他推開門,拖進她,像個強盜一樣。然後,哐地把門帶上,把她逼到牆角,架住她的雙臂,說:做什麽事有本事說出來啊。
  她愣一愣,似乎有點明白。
  他已經低頭,狠狠吻她。
  很疼地撞擊。
  她踢他。
  他說他可以我不可以是嗎?
  又吻。邊吻邊探手進她的衣服,扯她的胸衣,用力撫摩。
  她含糊說:你流氓。
  他說你以為你不是。告訴你你好不到哪裏去。
  扯她的褲子。
  她想護衛自己,卻根本沒力氣。
  在喘息中,情欲突然走了出來。
  兩人不再說話,隻有身體在熟練地做著事,他脫她衣物,她也脫他。好似都迫不及待。然後赤裸地站著,他抱起她,一下一下,直接進她身體。
  她叫了下,很疼痛。
  手卻牢牢地箍著他。下頜抵著他的發,狂亂地吻著。
  他射了。叫她:語聲,語聲。如此痛楚。
  他們平靜了下。她忽然有些羞赧。拾起衣物。
  他抱了她去臥室。
  她很安靜,他們擁抱著躺著。窗外有風撲過來的聲音。他們在黑暗中。
  過一會,他把她抱到自己身上,說:剛才讓你不舒服了嗎?
  她搖了搖頭。
  他啄她一下,說,愛我嗎?
  她沒回答。
  他嗤笑,說:做這麽好,也不愛嗎?
  她仍沒言語。卻用手在他身上畫圈。
  他說:別畫餅了,剛吃了你,我此刻不餓。
  她停住,軟軟說:我餓。
  他說:語聲,有時候我想,我們是不是前生就是情侶,相約今生再會。兜兜轉轉,我們終於碰上,雖然意識已經不清楚了,但是身體有他們的語言。他們真的很默契。語聲,我想是你忘了我。
  她沒說話。臉貼在他胸上。好似在聽心跳。
  良久,他覺得胸上涼涼的,拉一拉她,發現她在流淚。
  他舔她的淚。她說:陳劍跟我約過來生。他說一輩子不夠。可是,今生都把握不住,哪有來生。
  他的心就一點點涼,就像胸上的淚痕一樣。
  她不愛他,心裏隻有另一個人,哪怕那人辜負她。
  他爬起來,穿衣服。
  她也穿。時不時偷覷他一眼。
  穿好後,他說:我走了。
  她說:吃點東西再走吧,很快的。
  他說:做給別人吃吧。
  她拉他,說:你生氣了?
  他看她,神情有嘲諷,也有無奈。
  她垂下頭,說:我們隻是肉體關係吧,是很好,可是,我要靈魂的。馮公子,你會厭倦我的,肉體的新鮮隻是一時,隻有靈魂才會長久。幾次呢,要幾次,你會忘記我?3次,5次,還是10次?
  他笑,說:你呢,要幾次忘掉我,或者說你從來都沒把我放心上。
  她仍看著地麵,不語。
  他說,算了。算我做了個惡夢。早點醒,痛苦會小一些。
  便走。
  開了門,覺得身體在晃。一抹濃重的陰影襲擊了他。他覺得暗無天日。盡管日光燈青熒的光在閃爍。
  等等。她上來,將他的外衣給他。
  他在看她,他如此深愛的人,從來沒有綻放的心為她盛開,卻注定要枯萎。
  他說:叫我名字好嗎?
  她抬頭,嘴唇囁嚅了下,卻終於還是出不了聲。
  他說,你果然並不愛我,一點也不。也好,省得我做殘夢。
  轉身出門。
  她突然在後頭說:馮至鳴,如果我給不了你心,那跟別的貪戀你的家財貪慕你的相貌的女人有什麽區別,配不上你的愛。
  他頓一下,直挺挺地下樓。

  18
  語聲軟軟地癱坐在地上。覺得身體裏有一樣東西沒有了。如此空落。
  萬籟俱寂。靜中卻又似包圍了很多細微的聲響。
  那是來自哪個世界?
  前生,他和她真的相戀,她忘了他。
  不不,可笑,玩笑而已,可為什麽心那麽悲傷。
  她仰頭看燈光下的浮塵,仿佛忘了自己。
  幾天後,她突然收到方圓的電話。
  聽到對方自報家門的時候,她愣了下。
  可以出來嗎?我想與你說幾句話。
  她木然的點頭,忘了對方看不到她的點頭。
  說話呀。方圓在電話裏不耐煩。
  可以。陳太太。她回答。
  在一家咖啡館見的。
  她去得早,先點了卡布其諾等方圓。她想吃甜的膩的東西,這幾天過得很不好。什麽都沒做,一直癱在床上,累了睡,醒了發呆。餓了隨便找點吃的。她慶幸有個外力把她強行拉出來。
  出來的時候,透著清冽的空氣。她覺得內心慢慢活過來。
  方圓遲到了。晚了不是一點,40分鍾。但是時間對語聲也沒意義,她不介意。
  你,怎麽這樣?方圓第一眼見她,訝異地說。
  怎樣?她不知自己怎樣了。出門的時候,換了合體的衣服,梳了頭發,但是沒化妝。反正她一貫不化。
  臉色不太好啊。方圓點了煙,看著嫋嫋的煙柱,說,煎熬吧,見不了他。
  不是。語聲當即否定。
  方圓說:知道為什麽找你嗎?
  語聲說:知道。
  哦?方圓驚疑地看她。
  語聲說:讓我走是嗎?走得越遠越好,是嗎?
  方圓笑說:真得冰雪聰明,難怪陳劍和至鳴都喜歡你。嘴邊有一絲譏笑。
  至鳴和她的關係,她也知道了?他,這幾天好嗎?不由得希望她多說幾句他。可她並不說。隻說:話既然說開了,我也不隱瞞。我愛陳劍,想跟他白頭偕老。雖然,他現在不愛我,但是我相信感情可以培養。隻不過,你老在他麵前晃,我再努力也沒用。
  明白。語聲說。
  方圓點頭,說:說得挺幹脆,隻是希望做事風格不要拖泥帶水。要多少錢?
  語聲想了想,說:必須收下錢你才安心是嗎?
  是。那就是交易,有承諾。
  她說好吧,我收。象征性給點。
  方圓從包裏取出支票。遞給她,有備而來,是一張限額在100萬之內的空白支票。
  夠不夠?不夠可以說,錢是好商量的。
  語聲收下,說:行了。
  將咖啡喝光,說:我可以走了吧。
  方圓說:等等。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她不願被人以看動物的目光打量,別過頭,說:還有什麽,請夫人吩咐。
  方圓說:你挺特別。至鳴為你病一場,好似也值得。
  病?他病了?
  你在關心他?
  她不語。
  方圓說:也沒什麽,生了場病,忽然變了個人似的。很安靜。
  她的心略略放下些,一會卻又莫名其妙地揪起。
  我倒挺希望成全你們的,不過你知道要進入馮家,你這樣的條件是很困難的。
  頓了頓又說,很抱歉語聲,要讓你離開北京,我知道其實我沒這權利,你也無須聽命於我。隻是,我懷孕了。陳劍的孩子。我不希望孩子生下來沒有健康的家庭。
  語聲愣了下,隨即說:恭喜。
  方圓說:三個月了。
  語聲點頭,說:知道了。你放心。我不會回來了。
  拿了包就走。
  這個地方是個傷心的地。還是離開得好。
  她重重歎了口氣。在門口的鏡子前,她看到自己的臉,慘白、消瘦,形如鬼魅。
  開始準備離開。
  不知去哪裏。上海上的學,家在無錫,去上海謀求發展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她有此打算。念頭升起,一個電話改變了她的主意。
  是譚亭。說:還記不記得我。
  她真沒聽出來,說:不好意思哦。
  譚亭似乎有些失望,說:貴人多忘事啊。西藏。
  想到那個明快魁偉的男孩,她笑逸出來了。說:是你啊,還記得給我電話。
  他說,你不給我電話隻能我給你了。姐姐,最近怎樣?
  她忽然有傾訴的衝動,說:不好,一團糟。我想離開北京了。我現失業,你說哪個城市比較好找工作。
  他忽然雀躍,說:來杭州吧。
  杭州?
  他說,姐姐,你真來,工作都現成的,我叔,是一家企業的人事主管,他們公司正招人,我給你引薦。
  真的嗎。語聲想想反正沒地可去,反正杭州離家也挺近,說:那我就來了。你先幫姐姐我找個房子。
  房子,還不簡單,我有個超大的房子,一個人住不了,你來吧。
  語聲大大咧咧,就答應了。
  有了目標,就有了幹勁。她收拾東西,把雜物賣的賣,郵得郵。而後跟房東退房。
  譚亭來電話,催她三日後去麵試。她就訂了去杭州的機票。
  萬事俱備,隻欠一走。
  看著滿地的狼藉,語聲心裏倒又空落起來。有感情嘍。她想。也不知對這地方還是對這的人。
  振作精神。她給秦心打電話,約她和林鬆等舊同事吃飯。
  來了十來號人。大家一起去簋街吃麻小喝啤酒。還是同以前一樣不三不四。
  主任,你不在,我社的損失,犀利的主筆沒了,雜誌四平八穩,越來越沒看頭。
  主編現在更年期症狀越來越明顯,你不在,也沒人治。老無故訓我們,你們那寫得叫什麽狗屁文章。狗屁文章哎。
  主任,現在跟誰拍拖啊。我那海龜朋友還要不要?
  ……
  煩了你們。語聲說,見你們頭就疼一次。好在,我終於要遠離你們這些烏鴉嘴了。
  走啊?要走啊?
  怎麽,留戀。
  是啊。沒有主任,這城市的月亮也不一樣啊。
  哎,怎麽煽情的本事有,寫稿的本事沒。
  秦心拉她,說,真走。
  語聲點頭。
  為什麽?
  想離家近一點。我媽身體不好,做個孝順女兒。
  大家無話說。像默哀一樣。
  行行,別兔死狐悲似的。我好好的。語聲調節氣氛。大家才稍稍活躍些。
  秦心陪語聲回去。因隔得不遠,走回去的。
  馮大公子沒戲了?秦心說。
  從來沒有過戲。
  不會,憑我多年的看人本事,人對你一往情深。語聲,你別活在過去好不好,忘了陳劍,追求自己的幸福。
  不是陳劍的問題。我跟他不可能。我們沒有感情。
  悉悉索索睬著落葉走,語聲心裏悉悉索索的難過。兩天後就徹底走了。真的,一點沒留戀嗎?
  沉默了會。秦心說:有個小道消息,聽說陳劍在幫史氏做事。史正雄似乎很欣賞陳劍,對了,陳劍在鬧離婚你知道麽?聽說史正雄有意將自己的衣缽傳於他,當然,條件是,上門入贅。
  語聲覺得很亂。方圓懷孕了,陳劍卻跟史若吟扯上關係。
  哎,也許,陳劍離婚是為你。不過,我覺得你沒必要了。不過最終也是你的事,你覺得怎麽好就怎麽做,不要有太多負擔。秦心歎了口氣。
  我知道你為我好。謝謝。到家門,語聲跟她擁抱,說:我反正要離開了,會把往事丟得一幹二淨,我會活得很好,做快樂的自己。
  好。我會時常騷擾你。
  恩。
  互道珍重。
  回房。手機響了,又是陳劍。
  跟方圓見麵後,陳劍給過她很多電話,她都沒接。有時候他無休止,她就關機。但是今天,就算告個別吧。
  為什麽不接我電話,我都要瘋掉了。一接通,他就抱怨,很疲倦的樣子。
  你身體沒事了麽?
  沒事。語聲你住哪裏?我有話對你說。
  真沒事,跟以前一樣好端端的?
  真沒事,你怎麽樣,上次方圓是不是找過你?你聽我解釋。
  恩,那就好。陳劍,好好對方圓啊,你可是要做爸爸了。恭喜你啊。
  別聽人胡說八道。沒有的事。她騙你知道嗎?
  你怎能這樣說呢?語聲看過報紙,有方圓懷孕的相片。
  跟你說,不是我的,我早就不跟她同房了。語聲,你說你不能忍受,我就再也沒有和她有過什麽。她隻是想用孩子來逼走你。
  語聲覺得有點亂糟糟的。頭痛了下。按住,說:無論怎樣,她這樣做也是為了挽救你們的感情。她好歹是孕婦,你別跟她吵。
  語聲,我在離婚。很快就會辦下手續。我們結婚吧。以前,你記得嗎?我說我們要生兩個孩子的,一男一女,讓他們有個伴。
  語聲呆一呆,是的,很早以前,在愛之巢,他強迫她未遂,說:你小心我找別的女人。她說找啊。他說真找。她說,小心我打爛你的腿。他把她擁到懷裏,說:你喜歡男孩女孩。“男孩,要像你才好,你長得好看。”“不,我要女孩,要跟她媽一樣,有個草莓鼻子。”“霍,還說我啊。”她小拳頭槌他。他說:那就一男一女,哥哥照顧妹妹,我們一家四口,手牽手,出去玩,多甜蜜。
  是啊,多甜蜜。她心裏悵然。可惜時間,從來不會停在某時某刻。
  不可能了。我也不要你那麽做。還是好好待你妻子吧。她真的愛你。她索然說。
  語聲,我認錯,行嗎,我現在什麽都不想隻想跟你在一起。真的,我錯了。
  你不覺得你自己錯了,你隻是已經初步得到了,所以,你可以放手,如果一無所有,你怎麽會為我放棄。如果會,那麽當初你就不走這條路。
  電話裏麵沉默了。
  語聲蕭索笑了笑,說:就這樣吧,陳劍你不要再找我了。祝你幸福,還有,成功。真心的。
  迅速切了電話。
  就這樣完了吧。她覺得心很岑寂。
  兩天後,她拿了行李去機場。排隊去換牌。有人忽然抓了她胳膊,強盜一樣,將她拖出來。她的腳在光滑的玻化磚上滑了滑,趁勢被人擁入懷中。不用抬頭,聞著那樹林般的氣息,她就知道是他了,馮至鳴。
  她心有點跳。很奇怪的,像暗戀的女生終於與思慕的對象麵對麵。有點緊張,有點恐慌,又有點甜蜜。
  為什麽不抬頭?心虛?還是不願見我?他說。聲音很低沉。
  她慢騰騰抬起頭,見他臉上有一種探究的神色,帶著高傲的冷漠。
  她心裏不太好受。兩人就像幾萬年沒見,隔了距離。
  你怎麽知道我要走?
  他嗤笑了下,說,你從別人身上走過,從來不會在意是否丟下東西。因為丟下也隻是一時的粗心大意。忘了我,比忘掉一隻死老鼠更容易吧。是秦心告訴我的。
  她沒說話。垂下頭。
  他突然托起她的下巴,盯著她的眼睛,說:如果,我求你留下,你會不會因我而留。
  她心縮了下。恐慌起來。
  很快就是一片茫然。她隻看到心上的白霧,沒有燈塔。跟他走到哪裏去呢,怎麽可能留下。於是,緊閉雙唇,不發一言。
  他的手放下了,嘴角又是自嘲的笑,說:知道沒用的,雖然忍不住一試。那麽,請便。
  她還是垂著頭,腳無措地磨著地,一下兩下,劃著圓,就像在他肚子上畫餅。
  忽然胸臆一熱,似有什麽翻滾。她知道是眼淚。最近她的眼淚不知怎麽多起來了,好像一生的眼淚攢到一起用了。
  她死命咬住。過會,說,我有個東西要給你。匆匆蹲下身,去開行李箱。
  忽然又停住了。她本想把那幅畫送他,可是他留著她的像算怎麽回事。
  什麽?我很好奇,你還有什麽留給我。他說。
  她說,算了。
  他說我想看。
  她說,好,那就看一看。
  掏行李,行李整得很亂,她亂七八糟地掏。
  他在邊上說:你真還沒學會做女人。
  她說:不關你事。
  他說:想照顧你也不行,妹妹,別讓我心疼。很輕佻的口吻。
  她心又縮了縮,終於把畫取出來了。
  他拿過,說:是你嗎。不像,美化你了。
  你過分。她一腳就踢向他幹淨的西褲。
  他說:我收了,因為反正不是你,就當看個美女意淫一下。
  她看他收起,呆呆地看。他長得高,頎長挺拔,像白樺樹一樣。她喜歡那種樹。雖然多數被用來比喻女性。此刻她送給他。他的嘴唇線條很好看,鼻梁很高挺,眼睛總是在不屑,可他其實不過虛張聲勢,她不了解他嗎?
  她忽然覺得對他很熟,就像認識幾千幾萬年似的,他們的感情老得像一尊化石。
  難道,真的是她忘了他嗎?在很遠的以前,他們相愛,立下盟誓。
  她覺得眼淚又要出來。
  忍住,高興地分別。張著亮晶晶的笑,說:馮至鳴,好好看那幅畫,那裏有個秘密。
  什麽?他再度擁抱她。
  她一低頭,說:不告訴你。
  他說:我想吻你一下。
  她說好。仰起臉,他們吻了,在人潮人海中,在擦肩而過中。吻得纏綿而恒久。
  最後,他在她耳畔說:知不知道我很愛你。
  他忽然放開她,轉身大踏步走了。
  他不要看分離。
  他不要無望的愛。
  凝視他的背影,語聲的眼淚還是出來了。無聲地流。

  19
  時光如點著的煙,一寸寸燃燒,留下往事的灰。
  又是一年春好處,江南草長鶯飛、桃紅柳綠。
  清晨,語聲在鳥鳴中自然醒。推開窗戶,清冽的空氣撲麵而來。昨夜落過一場雨,雨幕橫斜中吹落了一地的桃花,點點粉色襯在濕潤的黑土上,有種飄零的美。
  譚亭在園中習畫,聽著聲響,抬起頭,朝樓上的語聲吹了記口哨。
  這個公寓很有年頭了,相傳是某某軍閥的公館。裏麵植被濃鬱,紅磚黑瓦,有種幽森的味道。藝術家總是喜歡古怪的氛圍,家境富足的譚亭買下了這裏的二樓。樓下是一片桃樹林,林前有一條淺細的河,河邊植滿薔薇。為了看清自己的容顏,這些自戀鬼一個勁往水裏長。水麵岸邊紛紛擾擾,這個春天,全是花木的喧囂。
  語聲洗漱一番,開始做早餐。剛搬過來時,語聲呆了下,說:怎麽這麽奢侈,我可不敢住。屋子是歐式風格,精致、華麗,異國風情。
  不就找個睡覺的地嗎,怎麽不敢住。譚亭推開一扇門,將她的行李放進去,說:你的房間,喜不喜歡?
  是個朝陽的房子,對著林子,可看遠處陽光落在水上的點點金光。房子布置得像個公主房。有粉色的紗幔。碎花鑲金邊的牆紙。
  語聲說:哦,這房,你是打算給你女兒住的吧。我住進去,不太相稱,不覺得我像個老巫婆。
  譚亭說:咳,我可是費了很大勁的,征詢過很多女性朋友,都說女人有公主夢,你怎麽這麽難伺候。
  好吧好吧,語聲勉強笑納。又怯怯問:大概需要支付多少房租,我還沒上班,適當優惠一點。
  譚亭說,空著也空著嗎,要什麽錢。
  那不成。我從不輕易欠人情。
  那。譚亭想了半天,說,做家務抵工錢吧。
  於是,語聲就承包了這個房子的一切家務。
  譚亭出身書香門第。父母親戚都是學者教授。他本人跟著蜚聲國際的知名畫家柳時英習畫。也算年少有成,十幾歲就拿下國際大獎。家裏有錢,對錢沒概念,天真爛漫、清朗通脫,時有名士風範。
  兩人相處比較愉悅。他時常外出采風。隔日子上上課。語聲見他的時間不算多。大多是周末。他回來,享受她做的美餐。
  日子在春風裏走得很溫煦。語聲的工作也很順心。她在企劃部做文案,憑借出色的文字能力、良好的人緣和活潑的天性,很快引起高層的重視。譚亭的叔叔曾偷偷告訴他,劉總很欣賞她,似有意升她做他的助理。
  對劉總她印象欠佳,公司年終舞會的時候,他與她跳過一支舞,挨得過近,手也不算老實,讓她心裏不自在了好久。所以,對這樣的升職,她沒任何興趣。即使降臨到她頭上,她大約也會推拒。
  當然這樣和風細雨的日子,並不代表她的心就波瀾不驚。是的,她有想念。晚上,總有人影襲上她的心,濺起漣漪,讓她好一陣的惆悵。
  她也關注北邊的消息。
  陳劍還是離婚了。現在與史氏關係密切。花邊消息,他似乎即將入贅史家。
  他的公司發展迅猛,不過兩年,純利潤就上千萬。今年開春,他捐出300萬成立寒門基金,資助貧窮學生。並稱每年將拿出營收的1%作慈善和公益事業。贏得公眾關注。
  HU3也開發成功。
  陳劍一時風頭無兩。
  相比之下,馮至鳴低調了很多。除了HU3研發成功跟陳劍一起有過發布會的出席,其餘並未有什麽新聞,正麵負麵都沒有,那似乎表明馮氏在他的操控下也算平穩前流。語聲不知怎的,鬆了口氣。
  對兩個男人的想念是不一樣的,對陳劍,就像光天化日下被陽光蒸發出的一絲悵然,帶著淡淡的傷。對馮至鳴就有點羞於啟齒,隻能卷緊被子在暗夜裏偷偷任身體灼燒。
  早飯做好。語聲出去叫譚亭。
  譚亭大概剛作好,將畫筆一扔,圍裙一脫,站著前後遠近細審。說:為了捕捉雨停的片刻,我一夜未睡。
  好辛苦啊。藝術讓人癡迷總有點道理。語聲說。
  譚亭似乎不大滿意,左看右看,又上去補了下。說:如何?
  好。語聲答。
  你隻會說好。
  在我眼裏就是好嘛。不好意思,我才疏學淺,無法做你知音。語聲做個鬼臉。
  譚亭突然定定看向她。語聲左顧右盼,說:看什麽呀。
  別動別動。太陽在你身後鑽出來了,你身體邊緣都是金光。很好,這角度好。
  他拿起速寫簿,嘩啦幾下,就勾勒了一個影子。
  她煩,因為好幾次,他都會突然被她某個動作打動,要求她保持數秒,她愣愣地站,覺得自己變成了石頭。
  連忙揮手,轉個圈,破壞他的美感,說,吃飯吃飯,不吃我吃了。
  他說:語聲。
  哦?語聲疑惑地看他,因他眼裏有一抹異樣的光彩。
  你很美。
  哎,真的。頭次有人說我美。是不是藝術家的眼光不太正常。
  語聲,他懇切地說,我很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好嗎。
  啊?語聲嘴一張,無法置信。
  真的。他又補充,覺得你很自然。是我喜歡的類型。
  他屬於天真不掩飾的。
  那個。語聲訥訥說,不行哎,你比我小,我從不考慮比我小的孩子。比我小的男性我都隻當是孩子不是男人。
  我抗議。他天真的憤怒,我個子比你大很多,我看上去也比你老。
  那也不行。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多。知不知道?被比自己小的男孩子喜歡很丟臉的。
  怎麽丟臉了?
  總覺得挺難為情的,所以,譚亭,咱們還是做姐弟,我照顧你啊。吃飯吃飯。我肚子餓了。
  語聲施施然往屋走。拒絕譚亭,可是一點內疚都不用有的。從沒想過這搭子事嘛。
  吃飯的時候,譚亭還是不太開心。
  說:這麽在意年齡?
  恩。
  不會吧。他撇撇嘴,或許,有喜歡的人。
  沒。有,也不跑這了。
  考慮考慮吧。姐姐,我哪不好了。要什麽有什麽,站著可做你的撐竿,躺著可做你的墊褥。
  是個人都可以做。
  ……
  兩人胡侃一通。語聲手機響了。是劉總。說:語聲,陪我一起出趟公差。
  為什麽我?語聲愣了。
  是個商務酒會,需要女伴。
  可是,為什麽是我?
  考察一下你。下午2點的飛機,你收拾一下,我在機場等你。
  掛掉。
  語聲還發愣。隱約覺得不祥。可考察,冠冕的理由,推也推不了。
  怎麽了?譚亭推她。
  出差。馬上。
  幹嗎不開心。去哪裏。
  天,一拍腦門,居然忘問去哪了。反正哪都要去。她收拾開來。
  下午到機場。才知去北京。那心不禁又輾轉翻騰起來。北京就像一個舊瘡,遮來擋去,總也掩不住。
  黃昏,就到了北京。也就兩年沒見,卻忽然生了隔世之感,仿佛遺棄了很久;又覺得陌生。自己終於成為它的客人。
  住建國飯店。酒會在第二天。晚上,陪劉總吃晚飯。劉總說:語聲,這樣重要場合讓你來,是器重你。
  語聲機械說:謝謝領導賞識。
  劉總說:你知道許秘辭職後,我這邊一直空著個位,物色了很久,想看看你能不能勝任。
  語聲大略知道許秘辭職跟他的不檢點有關。
  推脫說:我幹活馬虎,做做文字工作還可以,行政事務就不行了。
  哪能妄自菲薄。我有眼光。他笑眯眯的。
  語聲又覺得心內極不爽。
  一餐飯如坐針氈的吃完,劉總要她陪他去酒吧。她稱要買明日穿的衣服推掉了。
  一個人在賽特逛。
  心頭湧起很多人。但是一個個掐滅了。已經走了,灑脫一些吧。
  再熬個把年頭,往事都會成標本,記憶不會再傷人。忍吧。
  她試了些衣服。估摸著明天場合正式,買了件類似小禮服的裙子。穿的時候,忽然就想起馮至鳴送給她的VERSACE,很漂亮的裙子,可惜再無機會穿。
  第二日,她整飭好自己展示到劉總麵前時,發現他眼光有些值。說:語聲,沒想到你這麽漂亮。
  語聲皺皺眉,說:謝謝。人靠衣裝,我不漂亮。
  劉總膩笑著說:以後,你想要什麽就什麽。
  不知他什麽意思。語聲又很不舒服。
  7點準時到的。
  勉強挽著劉總巧笑著進去。滿場霓裳鬢影,看得人眼花繚亂。
  是個海外富商主辦的。大致也就商界的聯絡而已。在輕鬆的環境中,彼此攀附關係,聯絡感情,也兼談合作。
  語聲跟著劉總應酬了一通。借口上洗手間,擺脫了。
  到角落,喝一杯冰水,回頭的時候,眼光直了,看到門口,史若吟挽了陳劍進來,男才女貌,那叫一個珠聯璧合。來客均投去了豔羨的目光。
  很多人認識陳劍,攀附的人很快上去。陳劍淹沒在人群中。
  語聲覺得自己似乎也沒太多波瀾,至少比自己想象得要少。
  真跟史大小姐了。她無滋無味地笑了笑。
  繼續喝。而後轉去廳外的露台。
  露台有人在抽煙。很閑散地彈著煙灰,俯視一城的霓虹。
  語聲驚了下,心撲撲跳了起來。連忙悄悄轉過身,想不動聲色地溜回去。
  但是他叫她了:語聲,是你嗎?
  沒看她,卻知道她在。語氣那麽平淡,仿佛,他們從沒分離過。

  20
  他沒想到記憶如此頑固。這麽多日子,他以為自己雲淡風輕。
  做個合格的家族繼承人,賣力地打理生意,試著結交符合家長口味的女友,學會城府,學會周旋,學會巧言令色,學會綿裏藏針。
  日子光鮮而虛假,閃著銅臭的味道。
  思念。不錯,總是在最莫名其妙的時候,心裏會竄進一個影子,濃得化不開。他抹。抹得濕漉漉的。他相信,相思的鹽總會化成水。他以為壓住了,心像個四四方方的鐵盒子,密不透風,還上了鎖,沒有什麽可以逃出來。
  但是,他發現隻是自欺欺人罷了,當她出現。
  心比他的眼更早感知了她的存在。他心裏嘩啦了一下,好像有什麽被刺穿,有什麽在逃逸。他偏過身,仰起頭,便看到了那個女子,挽著一個中年人,依然笑得如春風。在她的笑容裏,他茫然所失起來。相對如夢寐,那一刻,他忽然知道,自己隱藏得多辛苦,愛得就有多辛苦。
  站在露台,心裏百折千回,說出口的隻是一句淡淡的問話:
  語聲,是你嗎?
  那女子身體凝住了。一陣後,她轉過身來,如意料中的,有一個碩大虛假的笑。她在緊張嗎?
  她眥牙說:好巧。人生何處不相逢。
  他點頭。彈掉最後一截煙灰,掐滅到缸裏。說:走吧。
  哪裏去?她吃驚。
  他拉住她的手。說:重新開始。文語聲。我叫馮至鳴。
  她用另一個手掰他的手,說:別胡鬧,我會失業的。
  恩,正是我的打算。
  他牢牢握住她,像個鉗子一樣。就這樣,以脅持的姿勢穿過人群。
  到地下車庫。他把她扔上車。自己開了門進來。
  她說:我真會失業。
  我養你。他回。
  她說:憑什麽。
  他說憑我依然愛你。
  她說你怎麽這麽頑固。日子走了知道嗎?沒有我,你風平浪靜。
  他說,所以重新開始。因為你一來,風浪起了,波濤洶湧。
  他側過身,攬住她,就吻。
  吻像火苗一樣刺刺地破開了時間的鴻溝。
  有沒有想過我。他問。
  你呢,有沒有?
  有。
  我也有。
  吻得天翻地覆。脖子,腰都酸了。好像把思念攢一起釋放。幸好手機響了,解救了他們不竭的熱情。
  是語聲的手機。語聲掏起,說:我老總。怎麽辦。
  就說遇上馮至鳴了。
  馮至鳴何方神聖,人人認識啊,別臭美。
  我跟他說。
  算了。語聲接起。
  劉總劈頭問她:你跑哪去了?
  哦。語聲皺眉道,劉總,對不起,突然腹痛。實在受不了,我正要去醫院,剛想跟你說來著。又哎喲哎喲了幾聲。
  掛完,馮至鳴道:裝得挺像。發動車。
  語聲問:哪去?
  問完,有點臉紅。也不待他回答,接著問:沒帶女伴?
  沒。
  這麽多日子,沒交女朋友?
  交了。
  誰啊?
  下次帶你見。
  哦。語聲口氣幹巴巴的。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妒忌什麽的。卻真沒有。也許,真的隻是把他當性伴侶了。沒想到自己也可以這樣開放的。
  方圓,還好嗎?想了一會,忍不住問。
  不太好。離婚的打擊對她很大。
  孩子生下沒。
  沒有。孩子的確不是陳劍的。但是陳劍做得有點過分,一點麵子都不給,在法庭上。方圓也是因為愛他才這樣挽留的。
  我明白。語聲有些內疚。不知是不是代陳劍。隻是想起他來,心裏就是說不出的滋味。往事漸漸模糊,淩亂卻還有鋒棱。
  陳劍,他現在跟史若吟一起了?
  不清楚。
  剛看到他們了。
  你難過?
  沒。本來覺得會,但是沒。也許我真把他忘了。雖然不徹底,還挺有成效。你,好嗎?這些日子?
  還行。你呢?
  也行。我們彼此沒有對方都能活得好好的。
  是啊,這世界不會因為某幾個人的痛苦停止運轉。活得好好的才好,誰也不受傷害。馮至鳴略微歎了口氣。
  你有點不一樣。跟以前。
  大概受過傷害。或者時間。
  哦。語聲木木地回了句。
  氣氛陰鬱起來。北方的春天,還是冷峭。風很大,樹木七扭八拐。
  不久到馮至鳴的住處。
  語聲一眼看到她的畫,裱了,裝在畫框裏,就擱在床尾牆壁上,躺在床上,一眼就能看到。
  你天天看著我。語聲心裏甜絲絲的。
  他說,不。我掛著隻是練習不看你。或者說,練習看了跟不看一樣。
  哦。她心忽然震了下,想說,上次,對不起。但是,上次的話,重來一遍,她興許還會這麽說。愛,跟肉體無關。盡管他們的身體真的是朋友。
  看著他,她又有了隱秘的渴望。
  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麵對他,她的道德感越來越淡。自己單身,他也是,為什麽不能彼此快樂?可,愛呢?沒愛也能做嗎?
  先不管他。
  他當著她的麵換衣服。說:你先洗,還是我先洗。
  她還是羞赧了。過一會,說:彈琴給我聽吧。我想看你彈琴。
  哦。他說,剛換了睡衣,效果可能不好。
  你穿什麽都好看。她說。
  他便走過來,坐琴凳上,說,一起玩吧,我教你。
  她說:我行嗎?我很笨,又沒藝術細胞。
  他已經抱她到腿上。握住她的手,就風卷殘雲般的起舞。她隻覺得自己的手跟馬匹似地不停地飛馳。還有點疲於奔命。但是音樂一樣的動聽。她的耳朵就是聽不出正品和次品有多大區別。
  不久,他停下,說:好久沒彈了。現在有感覺。將她擱到旁邊,手指就錯落彈跳起來,身體隨之流轉,人與音樂合一。姿態灑脫,恣意飛揚。她不由想起《世說新語》描繪嵇康風采的那幾句話:簌簌如林下之風,徐徐如玉山之將崩。
  好美。她不由說。
  停下,他忽然有了激情,說:語聲,在學校的時候,我演過話劇,給你表演一段。
  好啊。
  他便像模像樣地走了起來,用熟練的英語念《哈姆雷特》中最經典的段落。
  她的英文荒廢已久,但是那句:生,還是死,這是個問題。還是聽得明白的。
  他表演很到位,有王子風範。她拚命鼓掌,說:我信了,你說你有文學氣質,我信了。
  他卻有絲憂鬱,說:在社會打拚久,這些東西都回歸為點綴,不再充實生命。活著,挺沉重的,總是在犧牲點什麽,卻得到些不想得到的東西。語聲,感情對我來說,很重要,很多東西都無法堅守,但是愛情,我要。
  語聲說不出話。良久抬頭,說:你說得很好。愛情,要堅守,我想你終會得到。你是個多麽出色的人。
  他又笑笑,笑得有點嘲弄。
  語聲大約知道自己的話會惹他不開心。但是他已不像以前那樣肆意表現自己的哀樂了。不知可喜還是可悲。
  他拍拍她的肩,說:我洗澡去了。
  她臉一紅。
  他洗澡的時候,她撩了窗簾看外邊。想:為什麽不愛他?又想:到底愛,還是不愛,為什麽不愛,還那麽渴念他,難道隻是性?
  他的手機響了。
  她喊:是不是你女朋友,要不要給你接。
  他說:隨便啊。
  她說:那我接啦。懷著某種探密的心理,她看也沒看就接:你好。
  對方愣了下,猶豫著說:語,語聲嗎?
  又肯定地說:語聲,是你。你怎麽在?
  語聲聽出了陳劍的聲音,反應了幾秒,她拿腔拿調說:先生,聽錯了,我不是語聲。至鳴在洗澡,我叫他待會回過來。
  別騙我。語聲,我馬上過來。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電話掛了。語聲一陣癡愣,又一陣慌張。
  馮至鳴出來了。
  語聲說:陳劍,他怎麽找你?
  他又怎樣?至鳴沒什麽表情。
  他說他馬上來。
  怕嗎?
  我……
  還愛他?
  我……
  至鳴諷道:等著吧。你大概現在不樂意去洗澡。
  語聲看著他,說:我沒什麽,你不尷尬?
  為什麽要尷尬?我正想看看,他怎樣把你帶走。
  我。語聲愈發覺得慌亂。
  馮至鳴突然拉過她,說:我現在想要你,你同不同意。
  我。她瑟縮了下。
  他伸手解她的裙子。氣定神閑。她猶豫。想說不。她知道隻要自己說不,他立刻會住手。她僵持著。
  僵持間,裙子已經脫掉。隻剩內衣。她就那樣站著。
  他控製不住了,抱她入懷。她也勾住他。很快,兩人傾覆到一起……
  身體的默契如水一樣流暢。
  他們在向顛峰攀爬。
  門鈴卻響了,刺耳的。
  她身體僵了下。他說別管。
  她不管,可是無法。
  他噴射了。但是她的高潮還是被阻斷了。
  門鈴一直在響。他好整以暇穿好衣服,要去開。她說別。
  然後,他的手機響了。他看了屏,把手機遞給她。她說:我不想接。他說接吧。告訴他,你跟我在一起。很快樂。
  她說,別。
  他臉色忽然有點冷漠,說:還是覺得愧疚,對不起他?那麽你大可不跟我做。
  她咽口唾沫,說:對不起。接了。
  馮至鳴,語聲在不在。陳劍的話很衝的闖進來。
  語聲說:陳劍,我們結束了。別再找我。
  語聲,你開門。我要見你。
  我,你知道我跟他在一起。
  你開門。不開我就等著,你們總會出來。
  她躊躇了,怕惹起事端,說,你現在下樓,5分鍾後我下來。要是不這麽做,我永遠不見你。
  放下手機,她看到馮至鳴更加冷淡的臉。
  去吧。他笑著說。
  對不起,她又說,明知這樣的用詞隻會令他更惱怒,但是她找不到合適的詞表達自己的內疚。是想和他愉快一些的。但是他所要的,並不隻是肉體。
  可是愛,她不能確定能不能給他。
  她慢騰騰站起來,整好裙子,頭發。拿了包開門。開的時候,回頭,看到他忽然跳起來,取下像框,狠狠朝牆壁砸去。啪地一聲,她的心跟著玻璃碎片四處亂飛。
  她密密地疼。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很想去撫慰。告訴他,不走了。
  猶豫著,猶豫著,卻還是跺腳下去了。

  21
  語聲下樓,一眼就看到陳劍,在心緒不安地抽煙。
  這兩個男人如果說有什麽共同點的話就是煙抽得多了,都有一爛肺。
  聽到腳步,陳劍猛地抬頭,眼睛裏閃出一種迷亂,隨即是憤怒。
  將煙頭擲到垃圾筒,他猛地上前拉過她,說:你,你在他屋裏幹什麽?嘴唇有些顫。
  語聲甩他的手,聽到自己清冷冷的回答:還能做什麽。
  她看到他的手揚起,要打她嗎?
  可是他猛地抱緊了她,幾乎是悲哀地說:語聲,我一直在找你,你家裏,同學、同事我都打電話問過了,你到哪裏去了,你為什麽能這麽忍心。
  語聲知道陳劍在找她,一直,從未放棄。父親給她電話總是一遍遍說,就告訴陳劍吧,他找你,很急。他離婚了,你為什麽不能,縱然有不對的,改了就行了。有次,父親終於忍不住給了他她手機號,他打來她沒接,而後堅決地換了號。她決絕地想忘,忘掉他的痕跡。她以為忘了。但是,如此煞費苦心到底說明什麽,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隻知道麵對他,她依然還需要用盡全力去破壞。
  她推他,說:幹什麽動手動腳,我們沒關係了,請你不要再找我。頓一頓,又說,沒有我你不活得挺好?剛才,我看到你跟史大小姐在一起了,拋下妻子,投入豪門,很像你的風格。找我幹嘛呀,除了做你絆腳石,給不了你任何好處。語氣裏居然鑽出點酸溜溜的味道,這好像違背了她的本意。
  你,剛也在酒會?跟馮至鳴一起?你什麽時候到京的?你寧願先見他也不願見我?我在你心裏就那麽十惡不赦?
  語聲低下頭。風刮得她頭發蓬亂,裙子外隻套了件開司米線衫,她有點冷,盡管在他的懷抱中,但因為抗拒,懷抱堅硬如石頭。
  他大約也意識了。說:上車吧。
  她也就進了,總比被他抱著好。
  在車裏,她發呆,突然想,馮至鳴,他此刻在做什麽。心裏又啪的一聲,畫框碎裂了。她的心紮得疼起來。
  車子沿著二環開起來。
  她醒了醒神,說:去建國飯店。我住那裏。
  他看她一眼,沒說話。
  她很害怕他將她弄到他那裏。害怕什麽,她也並不知道。
  我離婚了。過會,他說。
  我知道。你做得過分了。
  方圓的一切我都歸還了,甚至更多。
  她需要的不是這個。
  可是感情,你明知我給了誰。
  語聲又沉默了。
  他說:嫁給我吧,以前的事,我們都不要追究。
  你以為行嗎?破鏡從來不能重圓。我們彼此都背叛了。時間之後,我們都不再是當初的人。
  心沒有背叛就可以。語聲,你還愛我嗎?我可以告訴你,我愛你。我心裏隻有你。這兩年,除了工作,我就在找你,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找到你。還記得當年我的車禍,我那時意識到你對我的重要超乎我的想象,我不能沒有你。車禍後,看到你,知道我的心情嗎,就像什麽寶貝失而複得。我抱著你,告訴自己,不能讓她溜了,無論如何要重新贏回你,我決定不再拖。既然橫豎都要傷害,那麽我選擇提前傷害。
  失去才知道珍惜,在手心裏的時候卻輕賤,這樣的情感我不要。語聲強硬地說。愣愣望著窗外,心卻未嚐不在動。他們的感情,並不是她三言兩語所能概括。
  對不起。他說。
  不用。她回。
  車子忽然拐上了三環。
  她忙說:麻煩你送我回去。我明天就離開北京了。
  他說不會讓你走。
  她說我已經離開這裏,忘記一切了。包括你。我不再愛你。
  他笑一笑,說:我沒期望你會說愛我。你的性格我還不明白。傷我吧。好歹能讓你傷一傷。
  她沒有辦法。看連成一片的燦燦燈光。
  他一個人的房子,是個複式,很大。
  他說:還可以嗎?兩個小孩可以住下?
  她說,跟別人生吧。
  他說,就你。孩子的媽。
  她有些惘然。
  他說你過來。拉她到臥室,那裏有一楨她和他的合影,她靠在他懷裏,笑得很燦爛。她眼睛突然有點濕。在蒙蒙的濕霧中,她忽然看出了幾分哀悼的意味。經過那麽多事,她再也不會燦爛如昨日。
  你看。他打開一個抽屜,裏麵都是她送給他的各種不值錢的小玩意,一個古怪的火柴盒,一塊嶙峋的卵石,一枚銀戒指,幾顆玻璃球……
  他保存著。他保存著所有的記憶,可是為什麽忍心去破碎它。
  她仰起頭,無奈地笑,說:想軟化我的心嗎?可是不可能。我的心足夠硬。
  他說是嗎,讓我看看。
  突拉她入懷。唇觸著她的發,呢喃說,語聲,我想你,我每天想你。現在,隻有我們,我們回到過去,好嗎?
  她僵硬著。
  他低下頭要吻她時,她忽然說:
  你是想跟我做嗎?如果跟我做,就是你千方百計拉我到這裏的目的,那麽我同意。你知道感情我們沒有了。
  他身體吃驚似地凝住了,旋即鬆開她,說:語聲,你知不知道這話很傷人。這麽多年,從來沒勉強你,我知道我勉強,你也不會怎樣,但是,我從沒想勉強你,我那時想,我一點委屈都不想給你,我要你按自己的心願活。所以,我一直忍。身體,不錯,我很渴望,因為愛你。但是,如果沒有心,那我也不必要。怎樣的身體我要不到,我要的是擁有語聲心的那個身體。是語聲。我的語聲。你知道我根本忍受不了你跟馮至鳴在一起,想都不敢想,可是,我對不起你在先,怎樣的懲罰我都接受,可是你真的,寧願跟他在一起,寧願他,也不願我碰你。你真的,真的對我沒有感情了嗎?
  他忽然很難過。
  她看著他,同樣很難過。往事橫亙其中。拋不下,要不得,沒有比這更痛苦的。
  他定了下神,說:時候不早,你休息吧。明天我送你走。
  說著,出去。她呆呆地。
  過會,他給她一件他的棉襯衣,說:衛生間就在旁邊。想吃點什麽嗎?我給你做一點。
  她的確有些餓,晚上沒吃什麽,倒是傷了很多神。也不願看他沮喪,說:給我下點麵條。
  他點了下頭。
  她洗過澡,穿了他的衣服,恍惚想以前,在愛之巢,她經常穿他的衣服。他的衣服裏有煙草味,幹烈的,有點嗆,跟馮至鳴的清淡不一樣。
  轉而又想起馮至鳴,這個夜晚,他怎麽度過,他是不是一定覺得她和陳劍會重續前緣。
  他做了麵。
  她吃。說:你不吃一點。
  他說吃不下。也不餓。
  她就吃。說:手藝仍舊不錯。給史大小姐做過嗎?
  他沒說話。
  她索性也說開。
  聽說史正雄很器重你。不考慮?史若吟總比文語聲漂亮。有了史家的幫助,你想做什麽不成。
  你能不能吃飯的時候不說話。
  不能。史若吟愛你嗎?被她愛上總是挺麻煩的。以後,不會像方圓那樣好對付。不過,陳劍是誰,也不是像姓馮的那樣好對付。
  你閉嘴。
  說到你痛處了。你能說你對史家的財產一點不動心?不動心,我知道你根本不會搭理史若吟。你跟她出雙入對,擺明了有想法。騙別人騙不了我。
  他忽然拽她的手,拖她出來,很強悍地說:是啊,你看得真清楚,跟我8年,你真的很了解我,一個卑鄙無恥,凶狠狡詐,無惡不作的家夥,是不是!就不顧她反抗地吻上去。吻得霸道無比。
  她推。推不掉。但也沒多久,他主動放開了她,淒涼說:語聲,我在你心裏越來越像個魔鬼是嗎?
  別過頭。突然地蕭索。仿佛一下子蒼老。
  她很不忍,他對她從來是掏心窩子的好。哪怕傷害她了。
  他又回過頭,說:你大概真不愛我了,吻你的時候我感覺不出熱度。算了,語聲。你想怎樣怎樣,離開我也行,愛別人也行,我沒辦法了,就算我欠你的,再也還不起。
  他眼角蒙蒙地濕。
  又別過頭,大踏步進入其中一間房,將自己關住。
  她想她真不愛他嗎?如果不愛,為什麽要花那麽大力氣去撕裂;如果愛,又怎麽愛得起。心裏茫然無比,看著那緊閉的門,也毛糙糙的難過。
  一夜無眠。一早,他送她去飯店。
  默哀一般的沉靜。
  快到的時候,他說:真的要走了?
  她吸一下鼻,說,真的。在另一個城市,我祝福你。每天我都會關注你的消息。你每成功一步,我就會告訴自己,咳,這麽厲害的小子可是文語聲以前的男朋友。
  他點點頭,無限傷感,然後說:語聲,好好過,一定要找一個好好對你的人。至少要像我一樣,會為你做飯,給你蓋被子,給你買零食,每天給你很多電話提醒你不要丟三落四。
  語聲死命地點頭,眼淚卻還是出來了。
  默默地吸。
  他也在流。
  明明還有愛。卻無可如何。
  她抽紙巾,給他擦。他吻了她的手。
  她又擦自己。上麵有他的眼淚,是熱的。陳劍絕對不是壞人。陳劍是她愛過的人。她會記他一輩子,在心裏。她想。於是笑。就像很對得起他。
  告別的時候,他送給她一個戒指。說給她買的。想求婚來著。用不著,讓她留個紀念。
  她帶了試了試,在早晨璀璨的光線下,鑽麵閃閃的,卻刺疼了她。
  很好看。她說。我有空就戴。戴的時候想起陳劍。
  他惘然的笑,眼光在她臉上一點點摩挲。終於,點頭,說:小丫頭,一定要幸福。誰欺負你,告訴我。不快樂,來找我。陳劍永遠屬於語聲。
  語聲眥著牙,想停住淚意,卻又哭了。隻能匆忙地跑進飯店。
  沒有走成功。劉總說,既然來了,就呆個把天走。
  沒別的事,她陪他遊山玩水。
  不愉快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這日,在郊區的一個賓館下榻。晚間,陪劉總遊了會泳。而後各自休息。
  她睡得早,漸入夢境時,忽然聽得敲門聲。
  掙紮了一會,她去開門。劉總站在門口,推門就進來。臉上是膩膩的笑,說:語聲,一直很喜歡你。回去後,你就升任我的助理。薪資不會低。我會對你好。我們……說著就撲過來抱她。語聲連忙躲,說不行。劉總,你自重。
  怎麽不行。他卻像跟她玩捉迷藏似的,又追趕她。情形很亂,屋子又小。她真被他撲到了。在他動手動腳時,她狠狠踹了他一腳,他嗷地叫了聲,手一鬆,她趁勢跑了出去。
  穿著睡衣。在賓館的園子裏躑躅。冷得不行,卻又不敢回去。
  躊躇了幾下,去服務台借電話打。
  打給誰呢?她猶豫又猶豫。第一個浮起來的人她迅速滅掉了,因為愧疚。然後試著撥了秦心的號。
  秦心聽得她聲音,一下嚷嚷起來:你這家夥還記得我啊,都以為你與我們恩斷義絕了呢?
  體諒我嘛。我也沒辦法。別生氣了啊。語聲哄。又說,幫個忙,我現在昌平,你來一趟好不好,我這地打不到車。大略把自己受騷擾之事說了說。
  現在?秦心叫,這麽晚,打車去郊區很危險的。
  借一輛嗎?老羅有車。
  我想想辦法。
  那我等你。
  放下電話,語聲就坐在大堂等。心裏亂糟糟的,就這樣拋了這份工作走了?合適麽?可不這樣,怎麽去麵對他?她做不到坦然自若,即便厚顏跟回去了,恐怕以後那小鞋也夠她穿的……
  風從開著的大門堂而皇之地遊進來,然後一頭紮進她單薄的睡衣,與她肌膚來個貼身擁抱。冷得刺骨。她哆嗦了一下,隻有抱緊自己再抱緊自己。
  等了差不多有一萬年,秦心還未到。她焦躁起來,準備到門口張望。
  剛步出門,整個人徹底呆住。真是活見鬼了。迎著她走過來的人,居然是馮至鳴。身姿灑落,表情倨傲。神智再怎麽恍惚也不可能看走眼。他,他,怎麽來這個地方?下意識想躲,已經躲閃不及,她不得不裝點出傻笑,話卻一句說不出。
  他靠她近些,眯著眼不屑地打量她,仿佛她來自外太空,片刻後才翕動嘴,說:哪個房間?
  什麽?
  那個混帳住哪個房間。
  你,你是來……
  說啊。他似乎怒氣衝衝。
  哦,我住802,幫我取一下行李。你不要多事。
  話還未交代完,他已直接向電梯邁去。
  她愣一下,追過去。電梯門已合上。坐了旁邊一輛上。剛出電梯門,就聽一聲慘叫,她連忙奔過去,在劉總的房間,劉總已被擊倒在地,正哎喲喲叫喚,眼睛發烏,鼻子噠噠流血。馮至鳴似未解恨,一拳又要上去,語聲趕忙攔住他,說:你幹什麽,誰讓你打人了。然後上去扶劉總,說:對不起,我沒讓他打你。他性子比較躁,你多多包涵。又拿了紙巾給他擦血。
  馮至鳴上去就扯了她手中的紙,拽起她就走。
  她說你發神經啊。
  他隻顧拉她,到她房間,猛地甩手,她一個趔趄,摔倒在地。膝蓋撞得生疼。
  她說:你,瘋了麽?
  他說:是瘋了。眼睛裏似還有火氣,噌噌燃燒。
  她不語,揉著膝站起來,說:你請回吧。
  他說:怎麽,我來了你很失望?
  她不理他。他繼續說:幹什麽假惺惺地不找陳劍?
  她忍無可忍,吼,神經病,你管不著。
  這時秦心來電話,說:馮大公子到了沒,語聲,一時借不到車就想……還沒完,語聲就朝她吼,我不認你這個朋友,誰都可以找怎麽偏就找了這個王八蛋。啪,掛電話。
  他嘴角突然展出了一絲笑,說:罵得好。
  你給我滾。她說。
  他說很抱歉,我從沒學過滾,除非你示範一遍。上去拿她的行李箱。
  她說:幹什麽?
  他另手攬住她,說:走了。不會還留戀那老家夥。
  她推開他的手。
  他拉住她胳膊。很緊。又是強盜一樣。
  她說:放開啊,我還有東西沒收拾。
  最後還是憤憤地跟了他走。
  進了車。彼此沒有言語。聽外麵淅瀝桫欏響,原來下起小雨。雨聲柔和,漸漸平息了兩人的鬱躁之氣。
  過會,語聲說:你為什麽打人。
  他說:心裏不爽,正愁沒地發泄。
  她愣了愣,說:對不起。上次。
  他哼了下。目光很冷。
  她知道他最不愛聽這類話。可是別的她說不出。他們之間有什麽?
  車子駛在進城的高速上。開得很快。車燈將前路照亮,雨絲在昏沉的燈光中無頭蒼蠅一樣飛。就像她現在,不過一隻無頭蒼蠅。他要他們走到哪裏去?語聲,你要你們走到哪裏去。你要你走到哪裏去?頭都痛了,卻一籌莫展。
  半小時後,進了四環,雨已經收斂。城市的燈光亮起來,在漆黑的夜裏,有種過濾後的安靜。
  經過一片林子,大約是個公園。語聲說:停一下好麽?馮至鳴,我有話對你說。
  什麽?
  車裏太局促,我們到外麵說。
  靠邊停。兩人下車來。
  果然是個公園,隻是門關著,他們進不去。便在圍牆下站著。天空翻滾著濃雲,又被風吹散,有點水墨畫的效果。腳下踩的是石板路,被雨浸潤,在路燈的照射下,散著透亮的光。
  他說:抽煙可以嗎?她說:請便。
  他點煙,吸,吐,連貫優雅,煙霧嫋娜,慢慢散於黑暗中。
  什麽事?說。他聲音很冷漠。
  她沒看他,對著剝落的圍牆,說:還記得廣州時候你對我說的話嗎?你說,我隻想我們的身體做朋友,不要心。馮至鳴,我此刻答應你。
  你的意思是你隻出賣身體?
  你別說那麽難聽。她漲紅臉。
  他說:哪有那什麽還要貞節牌坊的。
  她扭頭走。
  他拉住她,近距離地看她,眼睛似笑非笑,卻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悲鬱。看得人發緊。她不由垂下頭。他說:你那意思就是曾經滄海難為水。無論怎樣,你的心是埋葬了。
  她想說我不是很清楚,隻是我們之間沒有感情會更好。在感情給不起時,我不想你傷害。她沒說出來。
  他忽然木然點頭,說:我真的很悲哀。但是接受了。那麽,我們彼此都不要心。隻是身體。
  隻是身體。她輕輕的跟了句,聽上去卻有種說不出的惆悵。
  他掐掉煙,找了垃圾筒扔掉,而後上車。她躊躇了幾步,也上。說:隨便找家旅館給我停下。
  他開車。一陣後說:我邀請我身體的朋友到我家作客。並不邀請你。
  她說:幾日?
  你管那麽多幹嘛,他們願意處幾日幾日。
  她撇了撇嘴,還是笑了,說:挺煞有介事的,不就是留我嗎?我是我身體的主人。也好,我兩年未到北京了,也想見見朋友,那我呆個三日。
  3日太少,一個禮拜吧。
  4日。
  6日。
  5日。
  成交。
  他們相視笑了。第一次,她看到他和她一樣笑得清明。沒有雲翳。
  可實際上,他們心上的陰翳是那麽深,那麽深。

  22
  車到他寓所附近,她忽然說:那什麽,周圍有沒有便利店?
  你要買什麽?他瞥她一眼。
  她看他,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圈,無辜說:那個,我,我,那個,你應該明白嘛。
  他說我又不是你肚裏蛔蟲,怎麽應該明白。說完卻即刻明白了,默不作聲將車倒了出去。
  不久後,找到一家便利超市。她笑盈盈地下去,有意無意對他作了個鬼臉,仿佛譏笑他詭計破產。
  足足抽掉了一支煙,她才姍姍出來。拎了兩大袋東西,他不知道除了衛生用品,她還都買了些啥。
  上車後,她開了一袋酸奶,說:我有點餓,還有就是我經常會餓,所以給自己儲備點糧食,我知道你那裏什麽吃的都沒有,你不知道,我睡覺前要不吃點東西睡不著。開始吸酸奶。吸的時候還邊看他臉色。
  他說看什麽。
  她仿佛抑製不住歡喜地說,你是不是覺得,很倒黴?
  他說:你好像很高興?
  她說,高興呀,高興得不得了,我想它大概也很高興,一聽說要入住馮大公子家,就忍不住提前一周來見世麵了。嘿嘿。說著說著,又樂了。哧溜溜吸酸奶。
  他說,歡迎之至。你的朋友,無論什麽我都歡迎。
  好啊。她說,我希望它呆長一點。
  我也這麽想,個把月要嫌短呢,就長年住下。你用什麽牌子,我可以儲存一倉庫。
  她一口酸奶快噴出來,說:馮至鳴,要我死啊,你怎麽這麽惡毒。
  到屋裏。她環顧一圈,賠笑說:馮至鳴,讓我睡地上吧。你這地板看著特舒服,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哦不,第二次到你這來時,就想在地板上撒個野,這原木看著跟剛砍下似的,睡上去一定會覺得宛如置身大森林。我要靠近窗戶這一塊,晚上還能看看月亮。怎麽樣,劃給我吧。
  他說:哦不,森林裏野獸比較多,夢遊的時候一不留神把你踩死。
  她說:這裏隻有一頭,我小心點好了。又狡黠地翻眼珠子,說:你知道,我現在沒有利用價值。
  他露出邪笑,說:我未必要追求終極價值。
  她的臉騰地紅了,咬牙切齒了一陣,將她的一堆寶貝零食轉移到床頭櫃上,說:我晚上吃東西,你別以為是老鼠,還有不許你跟我搶。
  他說,咳,難道陳劍還跟你搶垃圾食品。
  她不理他,轉過身去碼零食,一層一層,卻碼得心不在焉。
  陳劍給她買過形形色色的零食,自己卻從不好吃,但有次她給他一個果凍,他吸溜到嘴中,忽然覺得又很好吃又好玩,就坐著把一袋“徐福記”全吃光,他說,小時候吃過的唯一零食就是炒西瓜子,因為籽太小,他從來就隻是囫圇嚼一嚼。看一個大男人小孩一樣快樂地吸果凍,她心裏劃出了一種近似於疼惜的感覺。此後,她會把她所有愛吃的東西讓他嚐,可他隻是對果凍情有獨鍾。有次生日她給他個超級大果凍,他說,要跟別人說女朋友的生日禮物是果凍,別人會笑死的。但是我喜歡。每個人都會特定的喜歡一樣東西,一種口味,一個人。你是那個符合我口味的果凍——而後擁過她,說:就這樣被我吃掉。啪,留給她一記甜蜜的吻。
  馮至鳴看她恍惚,輕敲了她一記毛栗,說:別以為我看不到你腦裏想什麽,從現在開始,把與我無關的人、事統統過濾掉。
  她呆呆說哦。蹲下來,收拾行李,一陣後,才反應過來,摸著自己的腦殼,說:你幹什麽打我,敲腦袋容易笨。小時候我爸都不敢敲我腦袋。
  他說:你反正都處在笨的範疇,很笨跟一般笨在我看來沒什麽區別。
  她垂下頭,沒跟他計較。
  其實他倒希望她跟他計較,踢他一腳也行,這個樣子反而證明她還處在零食和陳劍的某種錯綜記憶中,便陡然有些不悅。四仰八叉躺一邊怔怔看她理衣物。
  她拿了衣服,說:掛哪裏?
  他努了努衣櫃。
  她打開,裏麵全是琳琅的大牌,她有點猶豫,說:我本來覺得我的衣服還過得去,跟你一比,簡直沒法看,就像我們兩個人,走在一起也挺不般配吧。
  他懶散地說:你那意思,脫了會比較般配?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她瞪他一眼。死命地扯手裏一條壓得皺皺巴巴的裙子,說:寶貝,人窮誌不短,別愁眉不展。撥拉了幾下,衣服居然聽話得被拉直。
  時間差不離,各自洗洗睡。
  他從衛生間出來,發現她裹了被子躺在床邊的地板上裝睡,仿佛還在作垂死掙紮。他笑了笑,一把抱她上床。
  懷抱著心愛的女人,被同一張被子簇擁的時候,他心裏的幸福感還是像做夢一樣滲了出來,他輕飄如羽毛,晃晃悠悠墜入夢鄉。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他的幸福感依舊不散。直接的後果是簽批同意了員工今春的出境遊。即便開令人頭疼的董事會,他也始終笑盈盈的,間或走神。想早上,趴在床上研究她的睡相。她睡覺的姿勢像一條擱淺在灘上的死魚,頭尾弓著,如果骨頭再柔軟些,估計可以觸碰到,隻不過是一條死得很幸福的魚,她很愛笑,眼睛跟兩彎香蕉似的,嘴卻嘟著,似乎很驚訝。鼻子圓滾滾蹲在中間,像個看門的小狗,他忍不住輕輕摁了下。她吸溜了下,翻個身,卻沒開門……
  他輕手輕腳起床,打電話給她訂了早餐,然後上班。一到辦公室,桌上的電話就響。接起,居然是她。她說你是不是剛到?他說你怎麽知道?她得意地笑說:我神機妙算。不過你開得有點快了,以後要慢一點。他說,你知道我走?她說早知道了,還知道你看了我很長時間,我都不好意思睜開眼。恩,既然你到了,我接著睡。她原來也惦記他,他很歡喜,心裏柔柔地蕩起漣漪。
  至鳴,你什麽意見?父親忽問他。
  他哦了聲,收回一肚子的綺念,回歸冷冰冰的會議氛圍。知道還在商量星辰的事。心內略計劃一番,說:我一直有收購意向。
  星辰科技是陳劍的公司,目前惹上大麻煩,因為研發上的投機被跨國大企業SK起訴,涉及知識產權方方麵麵。如果沒有可行的方法,破產指日可待。他決定收購,隻是基於HU3的親緣關係,他要把自己的東西重新拿到手。當然一旦拿下勢必要相應承擔起星辰的巨額債務。這正是其他董事激烈反對的。
  “HU3的重新回歸有利於形成壟斷局麵,而且陳劍這幾年在品牌上下足了工夫,撇開債務,他的後續發展力也頗為強健。我主張到時以入股的形式替對方償還賠償金,同時達到控股目的。陳劍有他的長處,可以繼續留用。”他說。
  “話雖如此,其實HU3隻是星辰中的一塊,星辰其他的幾個在投項目更像一隻隻張口吃錢的怪獸,前景很不明朗。”有人置疑。
  “另外,陳劍後麵有史氏支撐,是否破產還有待觀察。”
  ……
  幾番爭執後,此事又一次擱置。
  第二項議題,是全力以赴爭取德國PE的大單。馮至鳴簡要說了下目前的準備方案和競標策略。又是一項頗為棘手的事。全國一線二線的網絡服務商都在為這塊誘人的蛋糕傾盡全力,鬥智鬥勇。
  會議結束後,父親跟他說:晚上回家吃飯,杜叔叔一家登門造訪。
  我晚上有事。他推脫。
  必須參加。再重要的事也放下。父親斬釘截鐵。他的命令從沒人違抗。
  給語聲打電話。
  手機裏的聲音有點嘈雜。
  他說:你在哪?
  她說,超市。我買了一堆東西。你晚上想吃什麽,我都可以做給你吃。
  他為不能吃到她的東西感到難過。靜默了會,說:晚上我有點事,你自己吃。我找個人去超市接你回好嗎?
  她說,不用,我打車。打車更方便。
  他說,別忘了我可以給你報。我盡早回來。
  她說,真沒關係。你忙你的。
  他說:你最好說有關係,最好跟我慪慪氣。
  咳,她說,你這人好奇怪的。好了好了,我告訴你,馮至鳴,我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怕不怕。
  他笑了笑。
  回家晚宴,他有點如坐針氈。
  兩年來,家裏一直在為他的婚事奔忙,介紹了不下一打的名門淑媛,然而相處不了一周,往往雞飛蛋打。父母自然不會知道是他的苛刻。心裏既容不得別人,便絕對不可能將關係提升哪怕一步。做朋友做得無趣,隻有好言好散。就是這樣。
  家裏本來沒把念頭打到杜若身上去,雖說是世交,但杜若年紀也實在太小。但是,兩家一次聚會,杜若卻表現得對他頗為親近,四雙眼睛一盯,就不約而同地轉到聯姻上去了。門當戶對、親上加親,年齡的落差又算什麽呢。
  於是慫恿。他沒有完全抗拒,是因為那丫頭偶爾笑起的時候像極了某人。柔軟的,狡黠的。就像他日日看的那幅畫。
  兩年了,她不會知道他的心那麽苦。想忘而不能,想見而不得。
  隻有在她的畫裏迷失。
  “馮至鳴,好好看,那裏麵有個秘密。”
  “什麽?”
  “不告訴你。”
  那狡詐而調皮的笑,如春風如細雨,他被一再侵襲而至淹沒。
  是的,他奢望有一份愛,也這麽幻想。
  他抱著它沉睡。兩年了,沒敢去找她,隻是怕一見到她這個信念就會早早崩塌。
  有一種想見不能見的傷痛。有一種愛注定要深埋在心中。在時間的流光中,成為一段膠片。隻成全自己的悲喜人生。
  他曾想,他們的際遇大抵就這樣了。碰上,走過,留下些不一樣的餘音各自消化。
  於是,在杜若的微笑中恍惚的時候,他容忍了自己超越以往尺度的交往。
  杜若,他不陌生,隻是,女大十八變,他回國後見到的她已經不是原先記憶中的黃毛丫頭。清雅脫俗的麵容,斯文優雅的氣度,現在的杜若一舉一動都在向淑媛靠近。可他並不喜歡這樣沒有自我沒有個性的成長,生命應該張揚,特別是在她這樣的年齡。於是,他時常會指點她放縱自己。她很喜歡他的某些主意,有時候犯了禁,譬如翹了課,譬如瞞了家裏去酒吧了,譬如去參加了誌願活動,她都會告訴他,有點讓他分享她成長的意思。
  他們有時候更像兄妹,教導與聆聽式的。清清淡淡似乎也沒什麽雜質。
  隻是有一次,他似乎才意識到她終歸也隻是個雌性動物。
  她邀他去他們學校藝術節演奏,推脫不了,去了。
  那日演奏是拉響了高潮。
  他奏的是曾經為語聲彈過的曲子,那個時候,心意未明,他同意她提出做朋友的建議。那曲子有點失落,正如他的內心,在演奏中,他感覺出了自己蓬勃的渴望,加深了追逐的念頭。自然,雖然付出所有,不愛終究不愛,像堅固的城池,無法摧垮。
  重新彈起的時候,他內心仿佛重過了一遍以往,直至黯然神傷。
  結束後他匆匆出門。出去的時候,風呼呼地掃蕩。葉片跟著廢棄的塑料袋、紙片一起揚起來。
  討厭啦,又起風。杜若在旁邊說,同時用手護住了亂舞的長發。
  他們要步行到學校門口才能上車。
  你彈得真好,謝謝你給我麵子。她看他一眼,又說。
  不謝。你魅力大。
  她甜甜一笑,說,剛才好多女生都嫉妒我。你為什麽不給她們簽個名呢?
  從不喜歡被人圍著的感覺,我喜歡融化在人群中。他說。
  哪會,你這樣的人,實在太顯眼了。
  他淡淡笑了笑。風刮得更急。他看她在風中踉蹌,紳士地伸出一隻手。她略有點羞澀的笑一笑,把自己的手交給了他。
  他拉著她走。她時不時偷覷他,在他目光落過來時,又將一個人的甜蜜收回到肚子裏。
  你很喜歡音樂?她說。
  是。他回。
  一直以來,音樂對他來說是無趣生存的一個通氣口,他以此發泄內心的狂鬱和焦躁,抒發對自由的渴望與追尋。
  他喜歡和著音樂瞬間的迷失,在音樂的翅膀下,他飛向另一個天堂,那裏是天籟一樣的純淨,沒有紛爭,沒有欺詐,自我像花草一樣肆意生長,笑容像陽光一樣耀眼光華。
  但是現在,他的人生大約隻剩了音樂。不知是可悲還是慶幸。
  音樂很美好。會讓你發現純淨的東西。他說。
  恩,什麽是純淨的,愛情是嗎?她轉過臉,這時候的笑有一點點狡黠,幾分像她。他看了很久,看得她兩頰生暈,慢慢轉下頭。
  他說:我想真正的愛情會純淨。隻不過真的東西,向來很少。所以,別期望了。
  她低低說:我想要。
  他說:你還小。有資格幻想。
  她猛然抬頭,說:我並不小,我快20歲了。
  是,不小。他調侃她,20歲在古代可以有至少兩個孩子。
  她臉又紅了,卻甜甜地笑,屬於豆蔻般少女的笑,芬芳而美麗。
  到校門口。她忽然停住,說:你著急回嗎?
  他看著她。
  她捋了捋發,說:我們再走走。你知道前麵這條路種的是什麽花嗎?丁香。紫色的丁香。雖然現在沒有開,但是你可以想象嘛。
  他明白她的意思。說:風很大。
  她說,我不介意。
  他說,好。那走一下。
  她靠近他,挽住他的手臂,貼著他的身子,說:過分麽?
  是第一次,她挽住他,像一個女人。
  他心裏忽然滲出一絲酸澀。那個人,他用了全部力氣愛的人,從來沒有這樣依戀地偎過他。
  他沒拒絕,說:我很榮幸。
  沉默地走。
  沉默有各自的含義。
  她享受甜蜜的充實,他回味愛的荒誕。
  空氣裏都是風聲。像哭泣。隱隱有一點雨意潤濕在天地間。
  走到蘇州橋附近的時候,雨終於無可避免的潑灑起來。
  躲一下雨?去那邊咖啡座?他提議。
  買一把傘,好嗎?她卻說。
  路邊有賣傘的。她過去買了一把。
  撐起來,交給他。他明白她的意思,拉她進傘。
  她仰著臉說:你的氣息很好聞。
  他點點頭。是的,有人說過他的氣息像草木。
  她說,你有女朋友麽?
  他說:沒。
  她說:怎麽可能?
  他說:為什麽不可能?
  她說,你這樣的人?想要誰沒有。
  他想,愛從來不是用條件可以換來的。
  一定是你太苛刻。橫豎看不中人。她笑他。
  他說,我在愛情裏是瞎子。
  她歪了頭,說:我不信。但是,我喜歡,瞎子。
  他頓了下,知道了她的心意。也沒有拒絕。如果婚姻是自己的必須,那麽杜若未必是個不好的選擇。
  此後的關係,略有點升格。但也僅止於拉拉手而已。就像哥哥對妹妹也會這麽做的,出於愛惜。
  家長們卻一片情形看好的模樣。他知道他們在背後未必不把婚姻提上日程安排。杜若雖在讀書,他卻已經32歲,必須為這個家留下子嗣。他又一次嘲諷的覺得,他的人生如機器,甚至交配都有定點的安排。
  這天的家宴是有點正式的。不再是世交的身份,而是未來姻親。
  他稍微寒暄了下,沒說什麽話;杜若也沒多話,大概害羞。兩家大人卻笑逐言開,儼然親家相稱。
  不久後,他對杜若說:我們走吧。
  走?杜若一驚。
  他已經站起來,拉了杜若跟家長們告辭,大人們見兩人一起出去,自然是沒有什麽意見。
  車開出一陣後,馮至鳴說:杜若,我今晚有個事,我先送你回家。
  什麽事?比我重要麽?
  小女孩居然也會問比我重要麽,證明也不小。馮至鳴想是不是要編個謊,結果是不。杜若還小,這麽小讓她承受謊言的傷害顯然不大地道。他不知道其實真實有時候比謊言的殺傷力更大。
  他說:我家來了個客人,我想去陪她。你知道把客人一個人甩在家不大禮貌。
  那為什麽不讓她跟我們一起共餐呢?
  恩,有時候不方便。
  是女的?
  是的。
  杜若抿了嘴,臉微微有些白。過一會,勉力笑道:好,你送我回家吧。我會跟我媽媽說我肚子痛提前回來了。
  謝謝你。他說,忽然覺得有點歉疚。
  沉默。
  不久到她家。她家院子裏種滿了薔薇。粉色的花影在月光中參差。馥鬱的香氣在空中彌散開來。
  他們出車。他說:不送你進去了。再見。
  她仰著臉呆呆看他,精致的臉容上有一抹月光籠下的陰影。
  Min。她叫他的英文昵稱。
  恩?
  剛才我想了一路,那個人,就是那個現在在等你的人,你喜歡她麽?她神情有點不安。
  他躊躇了會,說:是。
  她頭很快垂下去了,身子有點顫。
  他說:對不起杜若,我,太老了。不見得適合你。
  她突抬起頭,黑漆漆的眼睛中已經有晶亮的東西。
  他有點不忍,女孩子的眼淚對男人來說從來是致命的武器。他控製住波動,說,杜若,你很可愛,跟你一起也很舒服。可你應該有更青春的伴侶,我一直把你當妹妹。
  她的眼淚終於控製不住的流下來,但她很快用手抹掉,笑著說:Min,你可不可以吻我一下,以前,我總會想,我就要做你未婚妻了,可你從來沒吻過我,是不是不喜歡我。為這個有時候會一晚上睡不著。現在,我知道,你是真的不喜歡我。她眼淚又出來。
  他攬過她,抹掉她的眼淚,而後俯下身,吻了她臉頰上那抹憂鬱的月光。
  她睜開眼,依然憂鬱,看了他一陣,轉身消失在花叢中。
  他仰頭,微微歎了口氣。天上橫空來了一片雲,把月遮蔽。風像調皮的孩子一樣忽然竄出來,遺下惡作劇的笑聲。
  語聲此刻在他身邊,她說隻是身體,可是他從來要把心給她。
  給過之後再收回時,那心上又該多幾條傷痕,卻終要無怨無悔。愛情,從來是一個不能去盤算隻能縱身躍下的陷阱。

  23
  趕到家,打開門,屋裏一團凝固的漆黑。他不免慌了下,難道她,走了?擰亮燈,看見沙發上有她的手機和外衣,心才定一下。他叫:語聲。語聲。沒回音。跟他玩捉迷藏麽?他找。
  而後在靠窗的床沿看到兩條腿,她居然睡著了,大半個身子滾到了床底下。他一把拖她出來。她迷迷糊糊睜開眼,說:你回了?
  他看到地上有一包拆封的薯條,和一本《資本論》,想來是看書的時候睡著了。
  怎麽看這個?他拿起書。
  她說:哦,我以前發過誓,要把《資本論》看完的,正好看到你書櫃有,反正沒事就看了。可真的是看一遍睡一遍,屢試不爽。困啊,幾點了?
  十點十分。
  到我睡覺點了,我接著睡。
  好像很怕我?我讓你心煩還是意亂?他含著一抹壞笑懶洋洋說。
  她臉噌地紅,想起昨晚,自己小獸一樣被他緊緊納入懷裏,呼吸相聞,氣息相雜,她的身體不爭氣地灼熱,她非常恐慌,試圖脫離他的包圍,可他力道反加大,那手還不安分的遊移。她掙紮著說,別,這不好,我們不要睡在一起。他說,告訴我你想不想我。她說:你呢?他說:還要說麽?我現在真的很不歡迎你的朋友。她說,我,我。想告訴他並沒有什麽朋友,隻是跟他開玩笑,止住了。她不想他知道她的渴望。他說,你像塊燃燒的小木炭。燙死我了。她將頭埋在他胸前,感到非常羞赧,羞赧得想哭。他終於停住了手的放肆,輕撫著她的發,說:我等。其實我們能睡在一張被子下,我已經很滿足了,我以前想象過這樣的情景,頭碰頭,肩並肩,像兩隻潛水艇一樣,棲息在夜的港灣,彼此信賴,彼此依靠。多麽好。這會我覺得真像做夢。我也覺得像夢。她輕輕說。他說,我們睡吧。最好不要醒。他睡得比她快,不久就有輕微的鼾聲傳出。她略動了動,抽出了自己。借著淡淡的夜色,她看著他,一張赤誠如孩童的臉,洋溢著吃到糖果的單純快樂。看得久了,她看出了幾分感動。心突然很寧謐,周圍散著淡淡的香,仿佛空氣中有花在盛開,不久她也迷失過去。
  早上,她知道他在看,不敢睜眼,因為羞赧。她莫名覺得自己就像他的新娘,人與人真的好奇怪,隻這一晚,抱著睡了一晚,她的心就像注入了什麽酵母似的發生了變化。他走後,她呆呆地想是什麽,掐了差不多的點給他電話。掛完以後,才知是依戀。就好像一夜之間,他成了你的人,落在你心上,你必須看管好。
  此刻,她打他一拳,說:再胡說八道,我要走了。
  他捉住她的小手,說,不胡說了,等我很久了?帶你去吃飯。
  找了家餐館,吃了個小肚溜圓。
  出去的時候,她有了精神。說:不如去看場電影消化消化?他點點頭。她說:不要去你們那些俱樂部、會所,偌大的廳就光禿禿倆人。看電影就得看著些後腦勺才帶勁的。我們去大華吧,我喜歡大華,座位是沙發,可以躺著看。他又點頭。
  放的是一部文藝片,非周末,時間又晚,人不算多。三五對情侶,陷在大華那種很有特色的雙人沙發裏,卿卿我我,本身是戲,影片反成了點綴。
  她因為睡得太多,精神實在太亢奮,爛片也看得津津有味。看得興起,轉頭想與他分享一番時,發現他居然閉著眼,不知是睡覺還是沉思。
  他一定累了吧。白天有那麽多事要處理,晚上還要陪她熬夜看電影,自己好像有點說不過去。她呆呆想。
  便推一下他,說:你困了?
  他睜開眼,說沒。
  她說,碰巧不大好看,我們回去吧。
  他說:一定要看完,其實我喜歡電影,這些虛幻的生活,不比我們的生活有意思多。剛,我。
  她說:嗬嗬,不會對著我想另一個女人吧。
  他笑了笑。
  她說:是真的?你女朋友?你說你有的。
  他不置可否,說:有沒有一點不大爽的感覺?又說,別多話了,影響別人。
  她說:沒人真看,你聽不出四周都是可疑的聲音。
  是的,黑暗中曖昧的氣息四處可聞。
  他攬過她,說:我們也不要太例外的好。
  她倒推了他,說:還沒說完呢,你女朋友是誰啊。
  你啊。
  騙人。
  他吻了她一下,說,那你說我們是什麽。
  看完出來的時候,已到午夜。外麵似乎剛下過一點雨。街道上濕漉漉的。橙色的燈光映上去,燦亮燦亮。幾個夜行的人依偎著過,倒下一串冗長的身影,周圍有些被蒙住的喧囂。仿佛進了中古畫家那些陰鬱的畫中。
  “很奇怪,北京輕易不下雨,可我一來就起勁地下。好像很抬舉我啊。你知道我最喜歡哪兩樣東西嗎?細雨和月光。小資吧,秦心說我是個偽小資,專享受那些不要花錢的浪漫,輪到要花錢買的品位,如香水什麽的,我一概不喜歡。你呢,你喜歡什麽?哦,讓我猜猜,男人喜歡的,不就是一金錢,二美女嗎。”
  他說你是美女麽?
  她說關我什麽事。
  他揚著眉說我喜歡的東西,一是語聲,二還是語聲。
  她笑,說:情聖畢竟是情聖,聽得我骨頭都酥了。你要哄女孩子肯定一哄一個準。
  他說怎麽沒哄上你?
  她咬唇,說:那是因為我不是女孩子,我是老女人,皮糙肉厚,外加百毒不侵。
  他說:如果這道題讓陳劍做,他會怎麽回答。
  她一下泄氣,說:提這個幹什麽。
  他說:其中隻有一個是文語聲,的確很真實,但你喜歡麽?把你跟別的東西並列。
  她不作聲。低頭默默走。不錯,事業和感情在陳劍眼裏都很重要,在隻能取一樣的情況下,他將她和別的權衡了一下,不管結果是她輸她贏,她都無法忍受自己——一個有人格有尊嚴的人,像物品一樣被掂量。無法忍受。他再對她好,她也無法忍受那一刹那的衡量。
  走得很快。
  到長安街。她忽然站住。這是一條傷心的馬路,曾經有一次,她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走了5圈。無知無覺。那時候,她心上最重要的一塊東西飛走了。她不知道此生她還有什麽可以信賴。
  想什麽?他站在她身後。一起看一輛公交車笨拙地進站離站。
  我曾經從建國門走到複興門,再從複興門走到建國門,來回5遍。現在想起來,不可思議。
  受了刺激吧。女人的瘋狂往往跟男人有關。陳劍吧。他說。
  是,他大婚那晚,我報複了他,從你那裏出來。就這麽走。走到天亮。然後什麽事也沒有的去上班。我覺得自己很偉大。她哂笑,看著路麵,眼神還是透出了當初的傷。
  為什麽選中我報複?他忽然激切地拉住她胳臂。
  她說:對不起。誰叫你把我拉到你那裏,誰叫你靠我那麽近。
  咳,他手一鬆,自嘲了下,說,不怨你,大概,命吧,我注定認識你,受你折磨。又笑說:其實我不後悔,痛是痛了點,至少讓我知道此生還有我可以去追求的東西,我以前一直以為我的人生就這麽打烊了,不過現在,大約隻是打烊前的最後一筆生意。
  她聽得難過,手摸索了下,緊緊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很溫暖。就這麽一下子,他忽然覺得心又那麽活過來了。
  “語聲,其實,我想過自殺。那一年,我被父親逼到美國,他用兩個保鏢束縛我生活時,我想過死,那時候才14歲,人生的美麗還沒展開,我卻像看到盡頭似的失望透頂。其實,我跟別人一樣喜歡很多事,想做建築設計、想學滑板、打遊戲、甚至打架,但沒一件可以做。我絕望得很,準備跳金門大橋。還想著朝著太平洋的方向還是大西洋的方向,用平行的姿勢還是俯衝的姿勢,果敢一點還是優雅一點,沒施行,因為被盯得很緊,最終連自殺的自由都沒有。”
  “我一度天不怕地不怕,沒什麽不敢做。因為生命沒意思了麽,怎麽揮霍都行。直至遇到你。”
  我?
  是,想好好做事,怕比不過陳劍;珍惜生命,因為還沒讓你愛上我。當然這些到你走的時候還是絕望了。
  他臉上有淡淡的笑,被月光罩上,帶著模糊的憂愁。
  她更緊地抓住他,說:我,我實在……實在……
  他們已走到了故宮的紅牆下。在深重的陰影裏,他把她裹到他的風衣裏。緊緊地抱著她。
  她說:你像個袋鼠媽媽,好溫暖。
  他說:你不知道我一直想保護你。
  她說:我知道了。我此刻聽到你的心。你的心不像鬧鍾,是汩汩流的洪水。
  他說那不是心跳聲,那是血液流動的聲音。其實我的血經常會沸騰,很熱鬧。
  我知道。她說。
  靜靜地抱著,在亙古的紅牆下,這個時候,聽著細細的風和卷在風裏的模糊市聲,他們覺出了某種時間的久違。
  真的有吧。那個叫“前生”的寄托了我們向往情感永恒的名詞。真摯的情感從來都能夠穿越生命的大限,隻不過很少有人能碰上吧。
  好久,她仰著頭,說:你真的很高啊。你知不知道跟你說話很費勁,總是像在瞻仰偉人,跟你站著吻更叫一費勁,我總覺得我像吊死鬼。
  他說:你以為我好受,低著頭,好像喝不到水似的要拚命去夠。一夠到就是一頭紮進水裏淹死的樣子。
  你喜歡哪種接吻的姿勢?
  躺著吧,有感覺就,沒感覺,倒一邊睡覺。當潤唇。
  你好惡心。總覺得你這樣的人應該有點潔癖的,不過你肯定沒有,上次,我又髒又臭,你還。
  我從來不歧視性啊。性是人生命力的體現。對能夠激起你原始興奮的人沒必要假模假式。
  多麽?
  什麽?
  讓你變成野獸的人?
  他看了她,臉露促狹,說:很感興趣?要一一排給你聽?
  她皺皺眉,對他這種上個床就跟喝了口水的態度很不滿,說,稀罕,我隻是不想得病。轉移話題,說,對哎,馮至鳴,我想你做吊死鬼,讓我俯視一把。
  也不待他回應,她攬住他的脖子,縱身一跳,雙腳一勾,就攀緣到他身上。這個時候,他的頭在她的下巴下,她終於可以傲視他了。她說:你有多高,一米八幾?
  六。
  比陳劍還高幾公分啊,那我現在有兩米了對不對。啊,天安門廣場的人像螞蟻啊。
  誇張。
  抬起頭吧。
  恩?
  馮至鳴,抬起頭。接受臨幸。
  你這個女權分子。
  她開始縮著脖子渴死鬼一樣努力向下夠,可是身子固定在半中,硬是湊不到,慢慢地,她就滑了下來,被他擁住,注定隻能吊死鬼一樣接受他的饋贈。
  憑什麽男人要比女人高?她憤憤說。
  大概天塌下來時可以先把他們砸死。他手繞上去敲了她一下,說:現在開始,別睜著眼瞎想。閉上眼。老實點。
  討厭。她想,男人自以為是起來很討厭,總以為自己是上帝,恨不得管到毛孔,實際上……
  已經想不下去了。因為這家夥吻得實在夠細膩,像在舔一片月光,輕輕的,柔柔的……不由她不閉上眼睛。
  月光。夢寐的月光。賴嘰嘰地蹲在他們身上做著超級大燈泡。
  從激情的河裏爬上岸,他們對視,彼此眼中都有一汪晶亮的柔意。浸著月光,波光粼粼。
  他說,語聲,我們要早點遇到多好,如果我在前,你一定會很愛我,就像你愛陳劍一樣。
  我一定會更愛你。
  恩?
  你不會讓我難過呀。
  這個回答可不令他高興。因為他明白,在愛情裏那個令對方難過的人往往才最刻骨銘心。

  24
  語聲的玩笑還是被馮至鳴拆穿了。
  晚上,他們一起在床上聽音樂。勃拉姆斯的第三交響曲。聽著聽著,這個家夥突然有感覺。翻過身壓住她,手和唇一起觸須一樣若有似無撩撥。
  “我說,勃拉姆斯要知道他的音樂成了催情劑,當場會噴一口血。”她說。
  “不會,他會慶幸有我這樣的知音,你沒有聽出那蓬勃的讓人血脈賁張的激情?再聽,那粗獷中還不乏細細的柔情,帶一點點牧歌氣息……語聲,恩,語聲……”他呢喃的聲音擦過她的耳朵,風一樣吹開每一個毛孔;而那手像指揮棒一樣隨著音樂的澎湃變本加厲。她推拒不得,呼吸漸漸急促,跟著情迷,忽略了他遊到下麵的手。
  一陣後,他突然停住,說:你騙我?
  什麽?
  你騙我。他加重語氣,神色有點惱怒。
  她才意識過來,笑著說:馮至鳴,你說我笨,我覺得你才笨呢,到第三天才反應過來。
  他兀自說,為什麽要騙我?
  她說,是你自己往這上想的嘛,我隻是跟你開個玩笑。
  他說,你不想跟我做是嗎?不想做你跟我說,我絕對不會強迫你。
  她看他嚴肅起來,說:真的隻是玩笑,腦子突然就動上去了。對不起可以麽?
  他盯著她的眼睛,說:真的?
  她說真的。
  他不知有沒有相信,但也沒做的激情了。轉過身,拉上被子就睡。
  她把音樂關了。室內突然的靜。她坐著發呆。
  一陣後,他伸過一個手,扯她,說:你不能哄我一下嗎?
  她回過頭,說:真的對不起。
  他將他拉到身上,說:無論如何,不要騙我,欺騙比不愛更令我無法忍受。
  她點點頭說:我不騙你了,可玩笑都開不得嗎?你難道不覺得經過前幾天的壓抑要知道會更……沒說下去,她忽然明白他反應那麽大是因為不信任她。在感情裏,他是個被撞得暈頭轉向的孩子。
  她心頭有了點說不清的滋味。她慢慢拉過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衣服裏。
  他撫著她,卻很讓人討厭地說:那我勉為其難,給你降降火。
  可惡,她槌了他一下,臉紅了紅,最終,把唇覆到他唇上,堵住了他的一切廢話。
  激情重新引燃……
  完事後,他去衝澡,她抱著膝,隻覺神思恍惚。她的心一定發生什麽變化了,往事漸漸虛化成幾個流竄的模糊影子,而跟這個人的三天,卻越來越清晰的凸現出來,仿佛一生。可怎麽會?
  他回,看她呆呆地,一把攬過她,說:想什麽?
  她轉過頭,嚴肅地說:馮至鳴,我想問你,怎樣才能判斷愛一個人?別跟我說你那套歪理,除開這野獸一樣的事。
  嘿,野獸一樣的事怎麽就不能是愛,身體比心靈看得更清楚,因為身體靠直覺,心靈早就蒙上世俗的煙灰。我寧願相信直覺。
  有沒有別的判斷依據?她似乎很迷惘。
  他一把拖起她的下巴,盯著她的眼睛,說:看著我。
  她沒看他,叫幹嘛幹嘛。
  他說:你的心在鬆動?
  她說沒。
  他說嘴硬不表示你有本事。卻還是放下她,雙手枕著腦袋,看著前方,靜靜說,還記得那個北海之夜嗎?你醉了,一點一點打盹,我把你攬過去,你靠著我,睡得香甜,那時候,不知怎的,我有了與一個人相度人生的感覺。我找了那麽久,那個人終於安在了我心中。
  沙灘上,我們造了一座宏偉的城堡。你不覺得我們是在造一個家嗎?後來我們累了,倒在沙灘上,那天有一輪飽滿的月亮,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圓滿的月亮。當時你睡了,裸露在天地間,卻睡得坦然,仿佛這世間一切全是可信賴的朋友。大約是的,海水輕輕地淌過你的身體,月光照拂你的臉色,你睡夢中的笑靨那麽美。我看著你,真的羨慕了。我們存活的世界如果不能令我們信賴令我們放鬆,那麽生存有什麽意思。可是我們現在的世界注定還是個沒有成熟的孩子,我不知道是不是終有一天,他會為他的成長交出一份絢麗的答案,反正此刻卻不可能。但是,語聲,你,告訴我生存的態度,我們有理由用我們的態度去超越現實。
  後來抱你去酒店。在浴缸裏,我花了很長時間給你清理了身上和頭發中的沙子。這些事情,從來沒做過,但是居然很享受疼愛一個女人的感覺。我想那個時候,我就動心了。動心是很可怕的。可是不動心大概會一輩子遺憾。愛,有時候,明明沒有結果,卻還是要樂此不疲地去做。愛的魅力和可怕就在於,哪怕再多人粉身碎骨,依然有人義無返顧地往下跳。
  去年,我坐航班去英國,途中遭遇了渦流天氣,飛機需要緊急迫降。空姐給每人發一張紙,當時氣氛很緊張,沒人說話。心好像都頓止了。我倒不害怕。拿了筆,想,寫什麽呢?最後寫的是:語聲,生命的最後一刻,我想起你。你現在在做什麽?我有一年又三個月的時間沒有見到你,我很想知道你現在做什麽?過得好不好。就是這樣。
  怎麽判斷愛一個人?如果不想正視自己的心,我想不外乎兩個方式,一個是你生命終點的時候,你想到誰;另一個是你愛的人出了什麽事要永久離開你的時候,你的反應。這個回答,你滿意嗎?
  語聲趴在他胸上,他感覺出她的眼淚。
  他拉過她,她說:我寧願不要知道答案,隻求你不要出事,好好的,永遠不要出事。
  他心裏驀地漫上狂喜,緊緊抱住她,她也緊緊抱住他。仿佛劫後重生。
  好好的,答應我。她說。
  我答應你。他鄭重說。
  她笑了笑,帶著淚光。他愛的人,如此的美。
  語聲去見秦心。約在了中糧的星巴克。
  秦心遲到足足30分鍾,到的時候,連連道歉:剛采訪了一個被老公休掉的怨婦,合該我倒黴,原以為女人間聊些感情會起潤滑作用,有利於下麵的采訪,不料正中她懷,她一肚子怨憤正沒地方發泄,然後我就做了耳朵,聽她罵,罵男人,也罵女人,罵了足足兩小時。聽完後我一總結,就兩點,一、天下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二、女人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她本人除外。天哪,明天我怎麽交差。
  有什麽不能,我印象中你最擅長寫花邊新聞。
  你行了。秦心臉色忽然暗淡下去,幽幽說,其實她說得也沒什麽可笑,男人本就不是什麽好東西,女人呢,大概是太笨。
  哎,哪像你的口吻啊。時間雕刻人的本事還是挺強大的啊。
  語聲看她,說:很忙嗎,怎麽兩年不見,又黑又瘦呢,以前覺得你大概比我好看那麽一點點,現在倒過來。
  哪有你這麽說話的。秦心訕訕,臉上有一點點陳年的傷感。
  哪裏下榻?秦心又問。
  非要問嗎。
  說,說。對老朋友還不能說。秦心當年的八卦欲又挑起來了,一臉的振奮。馮還是陳?
  馮。
  真的?感謝我吧,我這個媒人做得還不錯吧。要不是我上次靈機一動把他叫去,你哪能?說好了,今天帳單你付,而且我要多喝幾杯。
  小氣鬼。
  你們,那個了吧。秦心又神秘兮兮地問,又歎道,這樣的男人就被你文語聲玷汙了,還是你有本事。
  玷汙,什麽話呢?語聲白她一眼,說:那個秦心,我跟他約了5天,5天之後,我想搬你那裏住。
  什麽?不是長期飯票?
  行不行嗎?
  那個。秦心有點猶豫。
  敢情你還不樂意。語聲叫。忽然明白過來,也一臉八卦相:跟誰鬼混,老實交代?
  你也說得很難聽嗎,我們要結婚的。就是林鬆。
  林鬆?那小子你也會要?就知道油嘴滑舌。一張嘴碎得跟八婆似的。
  語聲,秦心忽然哽咽。
  哦,對不起,秦心,我開玩笑的,其實林鬆人很好的。我亂說的,你別生氣。語聲忙不疊安慰。
  語聲。秦心啜泣了會,靜靜說,我曾經對愛也抱過幻想。我以前跟你說過在學校的時候我曾暗戀過我的師兄,去年一次聚會,我真遇見他了,喝了點酒,我主動過去跟他攀談,居然談得很好,活動後他送我回去。那晚下了小小的雪,我們把車停在路邊,踩著積雪一直走。頭上有一輪明月,他就唱伍佰的《挪威森林》,“雪白明月照在大地”……我看著他,覺得心好甜。後來,他給我電話,約我。我真的很興奮,那段日子,現在想起來,都覺得不可能再有那麽純真的心境。後來,一步一步的,牽手,KISS,再後來,他想與我,我覺得太快,有點猶豫的,但是因為太愛他,就同意了。後來,處了一段,算是濃情蜜意,直到他老婆來社裏鬧,我一顆心才破滅掉,原來,他結婚了,原來他追我隻是想換個口味玩玩,大概他也從沒見過像我這麽笨的女人。語聲,你知不知道,那時候我懷孕了,我幸福得一塌糊塗,想跟他結婚來著。卻吃了他老婆幾記耳光。後來,我找他,他手機號都換了,我才發現,我對他知道得是那麽少,連他住哪裏在哪裏上班都不知,我真的昏了頭,人真的不能太投入的愛,一愛就傻。消沉了很長一陣,幸虧林鬆來安慰我。我做人流也是他陪我的。其實,說實話,我談不上愛林鬆,沒有那麽強的激情,沒有眩暈,可是他對我好,好得足讓你感動,我就想聰明的女人應該就找愛你的人而不是你愛的人。你以前跟我說,你愛的人贈你毒藥,愛你的人給你禮物。我要禮物。所以,語聲,愛是不是兩顆心的契合我不知道,我隻知道至少我不該被愛搞得體無完膚。愛憑什麽這麽傷人……
  秦心依然在激切中,傷心的戀情總有一個夢魘一般的尾巴。
  “都過去了,過去了。秦心,你會幸福的。”語聲輕聲安慰著,摸摸自己的臉,卻一團潮濕。
  “秦心,大概每個女人都要在愛裏跌個跟頭,那是為了讓我們今後的生活嚐起來更甜蜜。秦心,我相信我們都會幸福的。”她想起她和馮至鳴。她接受他愛的禮物,她也要把禮物給他。她深吸了口氣,臉上有了笑影。
  這個時候,她真想打電話給他,不為別的,隻想聽聽他的聲音。告訴他:我突然想你了。
  他大概會很激動,不過,上班不適合激動。她收斂起來,決定晚上說給他聽。
  滿5天,真的要走麽?她有時會問。連上今天不過還有兩日。真的走嗎?她有點舍不得。早上,她倚著門送他上班的時候,他說,你越來越像個妻子。她說:如果,過了5天,我磨磨蹭蹭不肯走,你不要趕我,也不許嘲笑我。他說:嘲笑肯定要嘲笑,趕,你說我舍得嗎?
  秦心逐漸恢複過來,說:語聲,我的婚禮你要參加,我要活得好好的,給那個人看。
  別賭氣,活得好不好與他無關。我們的幸福我們自己把握。
  語聲,當時你要在就好了。都找不著人說。
  對不起。我不好。
  我也不怨你。陳劍那時候找得很急,一遍遍打我電話,也打了別人的,要知道你的聯係方式,看他那麽可憐,保不準給他。他,你見過麽?
  頓了下,語聲說,見過一次。把話說明了。
  哎。秦心歎了口氣說,陳劍就不曉得珍惜,你那時對他多好,不過,他對你也不賴,大概是你們緣分沒到。你就忘了他吧。
  我會的。
  你當然會,丟了一個好男人,又來一個。我要有你這運氣就好。
  哎,林鬆也不差啊。
  你說不好的,你剛還說。
  玩笑,跟他哥們,哎,叫他出來,請我們午餐。
  憑什麽,你現在釣金龜,還我們請客。
  還沒結婚就知道為他省錢了,秦心,你好沒骨氣。
  兩人說說笑笑。心情明媚起來。吃了簡餐,下午,秦心還有任務,匆匆告辭。
  語聲沒什麽事,看陽光燦爛,念頭一轉,就轉去了紅螺寺。這麽多年,玩遍北京所有景區,隻差紅螺寺。
  下午,瑞訊與星辰商討合作事宜。地點在星辰的會議室。兩家高層悉數出席。
  陳劍有意聯手共同拿下PE的單。
  馮至鳴非常清楚PE的單對星辰的重要性,陳劍誌在一搏,拿下,那麽星辰會有一筆可供運轉的資金填補官司的虧空;拿不下,如果沒有其他外援,風頭很健的星辰可能跟國內其他類似成長型企業一樣曇花一現,進入曆史的垃圾堆。
  依照星辰目前的科研水平,要在強手如林的競爭對手中脫穎而出簡直不大現實。他選擇合作,對誌在必勝的他來說是唯一現實的選擇。
  隻不過,合不合作,並不是他一廂情願的事。
  馮至鳴也清楚,他要拿下PE,聯手的確是個穩操勝券之舉。但是不聯手,他也不是沒有機會,至少機會比別人都高。他曾經跟PE有過一次舒服的合作,雖然單量不大,但舒服的記憶總會給人好感。前不久,他也會見了對方CEO,談得還比較投緣。
  他現在不會傻得做陳劍的救命稻草。雖然他們私交還算不錯,但是做生意從來不攙雜人情。況且他的目標是要拿回完整的HU3。
  他沒多話。聽對方一套一套的分析各自優劣。他分辨得出分析報告出自陳劍之手,某些地方很有攻擊性,他聽得都一愣,自己公司的情況被對方摸得那麽熟。
  之後,他們公司的負責人問了些問題。陳劍親自解答。很誠懇。
  他目前焦頭爛額,但是神情還是一脈清明,回複有條有理,思路縝密。不到最後一刻絕不輕言失敗,這樣的人他都佩服。
  有什麽可以擊倒他呢?他曾經問過自己。
  那麽完美的感情都可放棄,還有什麽放不了。所以,對他,他從不輕視,哪怕PE已跟他有些言語的暗示,他依然不敢有十足的把握,也依然不敢輕易忽視聯手方案。
  躊躇難下。
  陳劍問他意思。他表示還須考慮。
  陳劍點點頭,表示可以私下接洽。
  正在這時,馮至鳴來電話。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他接。
  電話裏的背景聲音嘈雜紛亂。
  你有沒有下班,過來接我。是語聲,口氣還有點焦躁。
  怎麽了?語聲。情急之下脫口而出。而後他意識到陳劍瞥過來的目光。他欠身,出去接。
  語聲在紅螺寺附近的山上遭遇搶劫,包被搶走。她走到山下,找了家小賣部給他打的電話。
  你有沒有傷到?他問她。
  我沒有,就是去追的時候,被踢了幾下。
  笨啊,追什麽呀。踢哪了,要不要緊?
  不要緊。
  別騙我,你在原地乖乖等,我馬上過來。
  而後,跟陳劍告辭。陳劍注視他。點頭。點得非常沉重而緩慢。當然馮至鳴根本無暇顧及他的反應。
  正逢下班高峰,車子走走停停,走得他焦躁無比,恨不得插翅飛去。差不多用了三小時才到那地。
  語聲看到他的車,跑出來。
  他拉住她,緊張地看,說:沒事麽?
  沒。
  以後不許一個人跑這麽遠的地,就算要出去,得跟我說一聲。
  恩。
  還有碰到別人搶東西,就乖乖送上去。
  為什麽呀?裏麵有我很多東西。
  能用錢買得到的東西都不重要。你的生命是最重要的。他一本正經說。從沒這樣一本正經過,他這樣子,讓她心抖了抖,想起陳劍。他曾經也這麽對她說過。
  恩。聽你的,乖乖送。誰叫你有錢。好了,先給我一塊錢,還沒付電話費。
  結果他沒零錢,給她一張一百。她順帶在小賣部買了兩瓶飲料。
  上車,我檢查傷口。他說。
  你怎麽也這麽羅嗦。說沒事了。她歪了頭看他。
  你以為你是你自己的?他說。
  不是我的難道你的。
  還算聰明。
  她撇撇嘴,正要上車。突然聽到有人叫她:語聲!
  心頓了下,語聲抬頭,驚愕地發現居然是陳劍。
  陳劍臉上沒什麽表情,深褐色的眼睛卻暴露出了某種壓抑的痛苦。
  他走近她,走得不快,每走一步,語聲都不禁想眥一下牙,這樣的場麵,舊愛新歡齊登場,非常狼狽。
  你居然跟過來了。馮至鳴說,邊拉住語聲的手,發現她的手冰冰涼,這令他非常惱恨,狠狠地箍了她一下,她疼得一哆嗦。
  便回過頭,瞪他一眼,抽手。自然抽不掉。
  陳劍看著他們的表情,嘴邊有一抹微微的笑,隻不過有點荒涼,有點嘲弄。幾分鍾後,他說:馮至鳴,借一下語聲說幾句話。不需多長時間。
  他說的時候,嘴唇哆嗦了下,語聲也哆嗦了下,她知道陳劍骨子裏的傲,這輩子,他估計從沒求過別人什麽,現在居然用了“借”字。
  語聲,你想跟他說話嗎?馮至鳴直視陳劍,卻在對語聲說。
  好。語聲低聲回。
  馮至鳴倏忽將她拉到他麵前,那表情仿佛恨鐵不成鋼。
  語聲說:你等我,很快的,不是你所想象的。
  他愣愣看她一陣,放開她。
  語聲回過身,向陳劍走過去,感覺有點像當年他出車禍她去見他,赴刑場一樣壯烈。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隨著她的靠近,他眼裏的愛恨愈發清晰地浮出來。
  隔了兩尺開外,她站住,笑一笑,說:你好麽?
  他顯然並不好,瘦了很多,臉上全寫著憔悴,她跟他沒見也就兩個禮拜,她不成想他跟換了個人似的。
  那邊有一家西餅店,他指了指,說,我們過去談。
  就一起進去。
  坐下,他給她要了一塊蛋糕,一杯咖啡。
  她說我不想吃。
  他說:你真的不再是以前的你了麽?
  她垂下頭。想起從前。
  她酷愛背雙肩包,因為自由,但是,自由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那就是她的包經常會遭小偷光顧。在上海的時候,碰到這種情況,她毫不猶豫就給陳劍打電話。他隻要不在外地,就會十萬火急地殺過來。看了她,每每想數說幾句,但看到她一副訕訕的模樣,剩下的隻有憐愛了。他會用手拍拍她的腦瓜,說:小傻瓜,別自責了,沒把人丟了就好。她衝他咧嘴一笑,說:你真好。
  隻要有時間,他就帶她去附近的西餅店,給她要一塊慕司蛋糕和一杯摩卡,她那時候狂喜歡甜食。
  他總是看著她吃。很寵溺。她每次抬起頭衝他笑時,總看到他迷蒙蕩漾的目光,然後,他會用紙巾細細地給她擦嘴角的奶油。
  那個時候,她覺得世界很甜蜜,全是奶油做的。
  然而現在,這個紅螺寺山下的西餅店隻令她品味了苦澀的味道。
  她真的吃不下。與口味無關。
  你怎麽這麽瘦?她說。
  他沒回她,說:你的包又被偷了?
  她說這回是被搶了。徹底地搶了。陳劍,你給我的戒指也沒了。
  他說沒關係,我知道你不需要它。你現在不會需要了。
  她心緊了緊,沒說話。
  他眼光有些淡遠,發了下呆,收回,又放到她身上,說:可是為什麽要騙我?你說你要回去,我以為你真要回去,可是你隻是想跟他在一起。你怕我沒法接受,所以安慰我的吧。語聲,我很難過,知道麽?剛才開會的時候,馮至鳴叫了你的名字,那個表情,我太熟悉了,因為很多次,我都這樣,被你一個電話叫出去,什麽也不管,就奔過去。現在一切都變了,我不再是那個你第一個會想到的人,我很難過。我從來沒那麽難過,哪怕你上次離去,哪怕你惡毒地攻擊我,你對我那麽狠,我知道我依然在你心裏,可是現在不是了,你放下我了。他說得怔怔的。越說聲音越低,好像被什麽擊垮。
  馮至鳴不會知道,此刻他被擊垮了。他覺得身體裏少了一樣支撐東西,倒下去時,他發現那東西對他有很大的作用,以前隻是太熟悉了,而忽略。
  你沒事吧。語聲看他臉色慘白。
  他搖搖頭,說:去吧,去跟他在一起吧,祝你幸福。
  他那樣慘然笑著。眼睛很紅。
  她很不忍,說:陳劍我們說好的,我們不可能了,我也要我的生活。
  是的。你要你的生活。去吧。
  他說。
  語聲說:你呢?你現在能開車嗎?你找個人來接你吧。現在車子很多。
  不要緊。我坐一會。你去吧。
  語聲看了他好久,將盤子裏的蛋糕硬吃完,這是他給她要的,她必須吃掉,否則她知道他會更難過。
  他們的感情已經切了,可是還有很多餘緒難以扯清。是以前用情太深吧,碰到的點點滴滴都能勾起往昔的記憶。一扯一把傷心的記憶。
  她終於站了起來,因為另一個人在等她。
  他呆呆看著她走。
  在門邊,她說:你在這等著,我打電話給方圓。
  他笑了下,說:不用把我推出去,我負擔得了自己。
  她難過得很,想說什麽卻說不出。
  他忽然說:語聲,你,完全沒有我了嗎?
  她不曉得怎麽回答,心又揪了起來,疼成茫茫白霧。
  片刻後,她說:小心點,答應我小心點。就深一腳淺一腳地出去了。

  25
  半個小時,他覺得耗盡了一生。
  憤怒、焦躁、期待諸般情緒輪番著在心上碾過,到最後隻剩一條鋪滿惶恐的長長轍印。
  他突然很害怕她就此不再出現,或者拉著另一個人的手走到他麵前,堂皇地說:對不起。我們的約定反正也要到期了。
  然後,棄他而去。就像曾經她那麽做過的。
  而他隻能像個受懲罰的孩子一樣呆愣愣不知所措。
  他真的害怕。因為她已經讓他擁有了一種奢侈而危險的感覺。叫依戀。
  沒有遇到她之前,他有灼熱的相思,但是相思可以壓扁,像標本一樣,藏起來,在合適的時間翻開來看。依戀卻是徹底的交付,是把自己的靈魂與別人相係,怎能想象割斷的下場?
  在嫋娜的青煙中,與她相度的幾日像一盞孔明燈一樣漂浮起來……
  他們在故宮紅牆下擁抱,她縮在他的風衣裏,撫著他的心髒,說:你像個袋鼠媽媽,好溫暖。
  他回家。仰頭,看到一個小身影趴在窗子上遠遠朝他揮手,身後有暖暖的光線撲出來。家。他的心流浪了這麽久,終於找到了家的感覺。
  吃飯時,她怔怔看著他,他抬頭,說,你怎麽不吃。她說我做的飯我比較喜歡看別人吃。他點頭。她忍不住用筷子敲他,說,這樣的暗示都聽不懂,給點鼓勵,到底好不好吃?他皺皺眉,又笑,說好吃。她說,我好不好呢?他說好。她抑製不住歡喜,說,我是不是很無恥,就喜歡聽阿諛之詞。他說,反正嘴巴閑著也閑著,我願意拍馬屁。
  晚上,他們放一點音樂,他加會班,她趴地板上看書。一陣後,她抬頭問,馮至鳴,一麵旗子三種顏色,三百麵旗子幾種顏色?他說廢話,三種啊。她笑,說:你不會說,廢話,三乘三百,九百啊。他說我有你那麽笨嗎?她就爬起來,到他身邊,說,可以下課了,給你放鬆放鬆。他將她攬到身上,她對著桌上的資料,說,商業機密嗎?他恩哼了下。她說,我可以看嗎?他點點頭。她說,誰要看啊,看看你的態度罷了。
  睡前,他們倒床上說話。他說他的父親一直不信任他;她說或許隻是給你一點壓力。他說從小就束頭束尾,沒得自由;她說任你發展不見得你能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他說,雖然一直跟父親吵,其實很想讓他省心,但是觀念不一樣;她說,父母都為子女好,換個立場想問題會好一些,你呢,應該多回去陪陪你父母。他說,三句話不到又是吵,我被逼著相過親;她很好奇,說,一一說來,我幫你參謀。他就抱住她,說,我結婚,你第一個高興是嗎。她說,保證第一個,你這個無賴,流氓,強盜,才不要你粘著我。他說真心嗎?她說保證真心。他說你還敢說。用唇結實地堵住她。
  ……
  煙頭忽然亮起來,也就是失神的一瞬間,他發現天已經暗下去。燈光次第亮起,山巒掩在浮遊的燈光後,像一個不肯挪動的堅實的陰影。
  他心裏泛起一點甜蜜,又被苦澀壓倒。還需要等多久。等,真的不是人做的事。
  連續抽了三支煙後,他終於瞥到了她。一個人,低著頭,慢慢的蹭過來,晚風將她的頭發拂了起來,又幽幽散下,仿佛多愁善感。
  他的喜悅還沒衝出,惱意就率先跑了出來。他憎恨她不能有與往事決絕的明快表情。這麽久,他依然無法遮掩她心中舊日的創痕?
  他狠狠摁掉煙蒂,上去抓住她胳臂。她抬起頭,眼神迷茫,隨著他踉蹌地走。
  進了車,她揉著發痛的手腕,卻沒嚷嚷。
  他開車,諷她:怎麽啦,還餘情未了,難舍難分?
  她看他一眼,歪過頭,懶得搭理他。
  堵車。車子走走停停,像臨終前一股無法順暢呼出的氣,憋得人難過。
  他看了她好幾眼,她都小烏龜一樣縮著,在自己的甲殼中,無視他的存在,也拒絕他的進入。
  有一車忽然刺溜一下斜插到他前頭,他的怒火終於無可控製地發作起來。
  “嘿,有本事啊,他依然能把你變成一根木頭。開口啊,文語聲,你到底把我當什麽?”
  她轉過頭瞥他一眼,懶懶說:讓我安靜一下可以嗎?
  “怎麽,嫌我煩?你是不是覺得我此刻麵目可憎?”
  “你能不能閉嘴?”她臉上有了反應。
  “留下安靜的氛圍讓你好好回味,是不是啊。告訴你我不是傻子,你自己也別裝崇高,沒人需要你的憐憫,想著他就跟他走,犯不著讓我看你臉色還要念你好。”
  “馮至鳴,你有完沒完。”她簇著眉吼。
  嘿,他冷笑了下,說,是不是心疼他了?他是不是向你訴苦了,他要破產要跳樓了,他以此軟化你?
  你說什麽?她睜大眼,異常驚愕。
  “他沒說?好,那我告訴你,陳劍快垮了,有個官司,他打不贏,巨額的賠償金會壓得他下地獄也透不過氣。”
  “什麽?你說什麽?”語聲茫然地盯著他的嘴,忽然就回想起陳劍憔悴的模樣。“馮至鳴,你說陳劍要破產了?不會,不會的。”她忽然伸手拉他。
  他甩掉她的手,說:很不幸。
  不會。不可能。她低頭喃喃。
  哼。馮至鳴冷笑了下,收回目光。
  車流忽然疏通。他一踩油門,衝了過去。語聲身子一晃,叫:你有毛病啊,能不能開穩當點。
  他不說話。她看他的樣子,也不再說話。
  此後一路暢通,但是兩人的心都很堵。如果眼睛能夠看到那些石塊,必定層層地從胃碼到了口腔,並且他們之間還隔一堵牆。
  到家。
  語聲說:你要吃點什麽,我給你做。
  吃不下。馮至鳴頗有火氣地回。
  語聲在沙發坐下,托了腮沉思。一陣後抬頭,委婉說: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馮至鳴將領帶和外衣重重摔到地板上,微仰著頭,說:想了一路,就在為他想辦法?
  “馮至鳴,我知道我提他你不舒服,可是,你想想,畢竟。”
  “畢竟什麽,畢竟你們曾同床睡過?”
  “你說話好聽點。”
  “不對嗎?”
  “是。怎麽樣。”她的神色開始挑釁。
  “好啊,你擔心他,牽掛他,放不下他,你去找他呀,他現在太需要你的撫慰了,腳生在你腿上,別說我攔你啊。”他神色睥睨。
  語聲愣愣地看著他,仿佛無法置信。
  他別開眼光,兀自怒氣衝衝說:看我幹什麽,看我不順眼?那你找順眼的。
  “好。你說的。”語聲點點頭,人從沙發上彈跳起來,而後陀螺一樣,找自己的行李箱,開衣櫃,扯衣服,扔箱子。
  他愣愣看,她每扯一件,他心都要跳一跳,想拉住她的手,將衣服扔回去,可為了那該死的自尊,他站著。
  她胡亂塞好,看也沒看他,氣衝衝提了行李就走,門砰地開,又砰地關上。
  他驀然陷在一片僵硬的寂靜中,半開的櫃門像一個嘲諷的笑。傻瓜,她走了。仿佛在說。
  走了?那個,每天會趴在窗台上等他回來的小鬼走了?那個,會把家變出一種煙火香味的魔術師走了?那個,像一條幸福的死魚一樣擱淺在他懷裏的人走了?
  他突然反應過來,拔腳往外衝。他怎能放她走?瘋了麽?絕對。
  狠狠拉開門,整個人忽然收勢不及地撞上一樣東西,差點絆倒。低頭一看是她的行李箱。她沒走,就倚在牆上,咬著唇盡量控製著不放大那幸災樂禍的笑。
  “看我摔跟鬥很高興啊。”他說。驟然的歡喜令他恨不得再多摔幾下。隻要她笑。
  她點點頭,歪過腦袋,說,我是不是很沒出息?
  不。他跳過箱子,緊緊抱住她。
  “別走,親愛的,你別走。”他摩挲著她的發喃喃說。
  她說:是你讓我走的。
  他說:是氣話,你知道我,我嫉妒了。
  她說:我知道的,可是你有時候說話太狠了。
  他說原諒我,我給你熨衣服。他抱她回屋,順帶把箱子拉進來。
  關了門,他迫切地吻她,然後把她往床上抱,說:語聲,我再離不開你,你不要離開我。
  “恩。我不離開你,除非你離開我。”她仰著臉說。
  他們做愛了,用了全部力氣。沒有別的辦法,隻有身體交融激烈衝撞的時候,他們才覺得真切的擁有了彼此。
  那一刻,在攫奪與占有中,在焦灼與迷惘中,她流眼淚了。
  他躺在床上,說:語聲,我這裏像有一隻船,就這麽飄來蕩去,我很怕它一不小心就傾覆了。雖然風雨並不大。他指著自己的心,說。
  “不會。你是個好舵手。”她把手放在他心上。
  他說,可你不知道嗎?淹死的都是會遊泳的。
  忽然想到什麽,他起身,去抽屜。而後拿了一個漂亮的藍色天鵝絨盒子給她。
  她打開,是一個吊墜。很古怪的形狀,四方體,外麵攀附著薔薇花型。像中古時代的飾品,有點巴洛克風格,沉澱著歲月的重量。
  “就是飛機差點失事那次去倫敦買的。在櫥窗看到,覺得很有意思,你看,這個可以打開的。”他掀開那個四方體,原來是個很小的盒子。
  “可是這麽小可以用來放什麽呢?”她問。
  他笑了笑。她自然不會知道,曾經她在他心中就是這麽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
  “恩,我想,可以放下那些無形無色平常感覺不到其實又非常重要的東西,像空氣,像愛。”他說。
  哦。她點點頭。將小盒子放到唇邊,金屬的冰涼撞擊了她。“愛”鎖在裏麵會很冷吧。她突然想。一份藏起來的“愛”一定又寒冷又孤單吧。她又想,抬起頭,撞著他孩子氣急迫的眼神,便愣了又愣。
  那個晚上,他睡得很不太平。
  “語聲,你在嗎?”
  他屢次驚醒過來,摸索她的手,迫切地說。
  “我在著。”她回答他,緊緊抓住他的手。
  “好好睡。我答應你我不讓你難過。你難過的事我不做。”她說。
  恩。他又昏睡過去。
  她徹夜失眠,想他,也想陳劍。考慮是不是給他個電話,最終打消了念頭。
  人和人的感情真的很怪。不做戀人了,朋友也很難做。
  第二天,馮至鳴上班後,她覺得還是要給陳劍打個電話,問一下情況,基於往日的情分。要打時,卻先有電話進來了。
  她去接,居然是史若吟。聽到她的聲音,她知道事情一定會與陳劍有關,心裏還是慌了一下。
  史若吟在電話裏說:文語聲,我知道你住在馮至鳴那裏。可以出來一趟麽?我就在樓下。
  “什麽事麽?”
  “我想帶你去見陳劍。”
  “他,怎麽了?”
  “很不好。出來談吧。”
  她下去了。坐上了史若吟的火紅色BMW。
  路上,史若吟說:“昨天,我去接他的。正好給他打電話,別人接的,說他突然昏迷。在紅螺寺山下。我猜他是去見你吧,否則放著一堆事他也沒心思去遊紅螺寺吧,不知你知不知道他的情況,馮至鳴會跟你說一些吧。有個官司,很難辦,雖然找了美國當地最好的律師事務所,私下也做了些調解工作,依然很棘手。我知道他壓力很大,可他處事還很從容,我相信他會處理好,可是昨天他突然倒下了。突然倒下了。去醫院,搶救了很久才醒過來,醫生說是疲勞和壓力以及精神上的刺激導致的休克,如果搶救不及時,後果不堪設想。剛才我還在醫院,他醒是醒了,可一點生氣都沒有。這跟我認識的陳劍不一樣。他什麽話也不說,無論誰問。文語聲,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了,隻能找你。我想是你把他傷成這樣的,你,你真有本事啊。”
  史若吟哭了,眼淚撲撲流。
  她望著她的眼淚,好像有點驚悚似的。心一片片縮。昨天,她跟馮至鳴在床上做愛,可是陳劍卻差點死去。她想這兩個片段的某種聯係。她從他心上退出去了,什麽都不要了,可他還在挽留。
  “語聲,你,完全沒有我了麽?”
  完全沒有了嗎?
  想昨天他看她吃蛋糕,又想幾年前,他看她吃蛋糕,如今的恍惚和當初的柔意交織在一起,徒生出時過境遷後的惘然。
  不是沒有,隻是有,又能怎麽樣呢?
  她非常木訥。在史若吟的眼淚前,她隻有幹澀的心。
  被推進病房。史若吟將門輕輕帶上。
  她看過去,陳劍睜著眼直挺挺躺著,眼神仿佛凝固。空氣也沉悶無比。隻有管子裏的液體一點一點不竭地流下去。
  她走過去,走得很重,仿佛空氣的阻力真的很大。在床頭,她蹲下去,叫他:陳劍,你怎麽樣啊。
  他沒有回答。
  她將手伸進被子裏握住他。他的手稍微痙攣了下。不久平穩了。
  就這樣靜靜地握著,藥水在他們中間滴答滴答走著。仿佛時間,從過去滾滾而來,帶著如煙的往事,又拋擲於未來某一隅。
  而他們,隻有惘然、惘然而已。
  良久,陳劍的眼睛動了下,突然說:語聲,我想起北島的一句詩: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雲,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
  “是。沒有結局也要開始,注定失去也要追尋,這是命運,同時也是煙雲。”她說。
  他點點頭:昨天,你走後,我一直在想這句詩。我從來沒有這麽深地去領悟它。可是當我想清楚的時候,我突然被絕望擊倒。語聲,我終於失去了你,可是,我的追尋是否真有意義。我無法去回答自己。當看著你的背影在暮靄中漸行漸遠時,我的信念突然一片模糊。
  他眼神中有濃重的霧氣,像隨時要飄出的歎息。
  “不會的。”語聲突然堅定地說,“我還記得你曾喜歡茨威格的一句話:一個人命中最大的幸運,莫過於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強的時候發現自己生活的使命。”
  陳劍點點頭:是的,我滿懷激情做了兩年,但是感到了虛妄。不是因為我要垮了,我的處境你大約已經知道了,我沒懼怕過,企業的成長從來需要從失敗的瓦礫中跨出去,我樂於應對危機。而是,我逐漸意識到培養夢想的土壤是一塊鹽堿地,開不了花。這實際上正是你攻擊我的,目的很好,手段很不地道。
  他愣愣盯著房頂,過一陣,哂笑,說:不說這些了。語聲,我這兩年多,過得很不好。我媽經常來電話說為什麽不帶語聲回去,我不知道說什麽,我媽說語聲很久沒給她電話了,我就說,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她離開我了。我媽大罵我,然後說,你還喜歡她嗎?我說喜歡,很喜歡。我媽讓我把你找來,她說她要跟你保證我決不會再欺負你。我說沒用,性質太嚴重,沒用。我媽難過得很。語聲,我自己也非常遺憾。拔不出來,可沒辦法了。
  他無奈地瞥向她,眼睛裏全是嘲弄似的落寞。
  她聽得難過。很難過。
  還記得去他老家的情形。
  屋子小,(他母親不願離開村子去市裏住商品房,他的錢沒用武之地。)她與他母親睡一張床。她給她捶背揉肩,他母親跟她講他的趣事,她聽不太懂方言,卻一個勁微笑。然後她跟她說她父母,就像倆大小孩,老喜歡拌嘴。語言不是很通,但是隻要用心去體味,自然不妨礙理解。
  白天的時候,她也總陪著他母親,跟她上坡擇野菜,跟她學做湖南菜,陪她去集市,給她買衣服。她愛陳劍,知道他父親早逝,是母親含辛茹苦供他到大學。多年來,他不在她身邊,她非常寂寞,明白這些道理,所以願意盡全力讓他母親快樂。
  他媽媽真的非常喜歡她。因為她喜歡吃幹菜,走之前曬了很多幹菜讓她背回去,在村口上車的時候,她媽媽反複交代著做的工序:一定要泡一晚,炒的時候要放點醋,出鍋前最好加點蒜末……車開動的時候,她看到他媽媽在風裏抹眼淚,她眼淚也要出來,一個勁地揮手喊,回去吧,風大,下個春節我們還回。後來又去了一次,再後,陳劍結婚了,就沒辦法了。
  曾經她也時常打電話過去,聽不太懂,就是聽個聲,他媽媽每次都很高興,一個勁地說,早點結婚,要抱孫子。她說快了,等陳劍到北京。他媽媽說,這小子,我跟他說快點,你要被別人搶了,我要跟他拚命的。她就笑。覺得他媽媽很可愛。
  後來,就沒敢再打過電話。她知道陳劍沒告訴母親結婚的事,她很怕她媽媽問怎麽不結婚。她偶爾想起,便覺得虧欠。
  這會更加鬱悒,揉了揉眼,說:對不起。
  “跟你什麽相幹,”他說,“是我對不起你,也辜負我母親。其實我知道你那時對我真好,是因為愛我,才對我媽那麽好。”
  她說,你對我父母也很好。你媽媽也很好。我,你找個機會跟你媽解釋一下,然後,把你媽接來吧。雖然你媽不喜歡都市的生活,但是一個人真的怪寂寞的。
  “不肯,說好多遍,就說,等我們結婚生孩子的時候她過來。給你做飯,帶小孩。”
  “那你再找個,早點生個孩子。”她低聲說。
  他哀婉地看著她,說:語聲,真的一點機會都不給我。
  她忽然覺得心好亂。她知道自己不是一點都沒有他,心裏有一塊地方永遠藏著他,屬於青春歲月,是無法磨滅的。但是,不可能了,她的心已經不純粹了。
  除了他,她的心裏已經有了別人。她也會為別人痛了。
  “好,”他淡淡笑了下,說,“別為難了,就這樣吧。別再覺得我卑鄙到要用母親來拴你。”
  她迷迷蒙蒙地看著他。
  他說,別擔心我。我會沒事的。
  她重重點頭。
  他沉默了會,說,語聲,我跟你說個故事。
  “有一個溫州人,他辦的塑料廠每年有上百萬元的利潤,他還一度被選為當地的副鎮長。從8年前開始,他突然辭去公職,出售工廠,閉門謝客,號稱要打造出中國第一輛國產電動轎車。在整整8年時間裏,他一直狂熱的沉浸在自己的誓言中並為此花掉了所有1千萬元的家產。
  “我清楚記得我去見他的那天,正下著秋雨,時不時伴隨著隆隆的雷聲。他打著手電帶我參觀他的實驗室,其實就是一個堆滿了各類工具的大院。在那裏,我看到了他一錘一錘打造出來的汽車,那是一個車門往上掀起的怪物,充一夜的電,可以跑上一百來公裏。從批量生產和商業的角度來考慮,他打造出來的實在是一堆會跑的廢鐵。然而,他身邊的所有人包括他的妻子和子女沒有一個敢向他指出這一點。事實上,哪一天當他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的生命便也到了盡頭。
  “在那樣一個陰冷的深秋,中國第一個立誌打造電動轎車的人向陌生的我喋喋不休地訴說著他的夢想,一個注定了將一無所有的荒唐夢想。一個隻有小學文化程度的中國農民耗盡了他的前途、生命和金錢,無怨無悔地用原始的榔頭和機床去奮力摘取現代工業的明珠。在那個時候,我背過身去,淚流滿麵。(資料來自吳曉波《大敗局》)
  “我大約也會做這樣一個人。北島的詩說得很清楚——沒有結局,但開始了。我告訴你,不是想求得你的諒解,更加不是挽回你,我隻是,隻是不想被你輕賤,因為你是我愛的人。”
  “我,不會……”語聲的眼淚無聲地漫出來。

  26
  到門口,史若吟還在。就坐在醫院走廊裏的藍色塑膠椅上,愣愣出神。
  對著的窗口是一棵高大的楊樹,枝葉繁盛,光線透過樹隙而來,在水泥地上落下一地的斑斑點點。
  語聲坐到史若吟旁邊,說:他睡了。
  史若吟點點頭。
  她們一起聽風吹樹葉的沙沙聲,看樹梢撐開的碧藍天空。世界總在人們不知覺的時候展開她的美麗。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悲哀。”史若吟忽然說。
  恩?語聲沒明白她的意思。
  “眼睜睜看著自己愛的人痛苦卻無能為力,沒有什麽比這更絕望的。”她說。
  語聲無法回應。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跟他的關係?”
  “沒。”
  “不複雜,暗戀,也不是,我明白表達過我的愛慕,隻是沒被接受。不要可憐我。沒有回應的愛不可憐。”史若吟麵朝窗口的楊樹淡淡說。仿佛隻是在自言自語。
  語聲看她的臉有點蒼白,人比之兩年前似乎瘦削了不少。臉上卻有一股子說不清灼熱還是沉靜的複雜表情。
  “我曾經很嫉妒你,現在並不。各有各的風雨,各有各的承擔,你也不見得輕鬆。”
  語聲默默點了點頭。
  “但說實話,我覺得你很可惜,你們很可惜。有沒有興趣,聽一聽我和陳劍的事。”
  語聲看看她,慢慢點了點頭。
  史若吟淡淡笑了,姣好的臉容有一抹惆悵,但瞬即臉上洇出了一朵粉紅的笑靨。因為回憶降臨了。
  “第一次見他,是在電梯裏。我當時心情不好,哭。你知道那個時候,我的驕傲被撕毀了,當然這也是源於你。不過我現在不想談另一個人。他遞給我紙巾,對我笑,一直笑,走的時候,他說:女人哭起來可不好看,笑一笑吧,希望走之前有榮幸看到。我真笑了。很奇怪,後來想,大約是覺得他的笑很溫暖。後來,開始注意他,跟我爸談生意,不卑不亢,有理有據,雖然就一小公司,但底氣十足,那些還未實現的前景在他嘴裏就跟信手撚來,讓人無法反駁,乖乖掏錢。宴會上,他從來就很注意小節,誰有尷尬,總會被他巧妙掩飾,也從不讓人冷場。也許這是他的精明之處,但是我覺得他起碼尊重人,哪怕是場麵上的。
  “最直接的接觸,是在巴黎。我們合作的項目與國外企業會談。我們一起去了。他很照顧我。飲食起居,從來不用我操心。談判也全由他掌控,但是每一環節都跟我商量,我有什麽想法,他總是跟我談,先肯定我,而後委婉地說按著我的想法會怎樣怎樣,幾次後,看他肯定我,我就笑,說,行了,我知道我肯定又有問題,聽你的。後來甚至覺得自己一言不發看他從容淡定與人談判,其實是種享受啊。不知那時候,我是不是動心了。
  “談判結束後,一個夜裏,我想出去轉轉,讓他陪我去。他去了。我們喝了點酒,出來時,下了雨。不大。那時,不知是什麽原因,就想淋雨。也許是法國比較浪漫吧。他就陪我走。挺冷的。我抱了胸。他看了我好幾下,然後說:冷不冷,我有外套,但是我不知道史小姐是否需要。我說,你總算說了,我一直等這句話。他笑一笑,脫下給我,我披了他的衣服。那上有他的氣息,幹冽的煙草氣息。不知道是不是氣氛的緣故,我覺得心暖起來。他趁勢拉我到車牌下避雨。看著雨一搭一搭地落,他忽然說:我以前的女朋友也喜歡雨。上海雨多,我看著天氣不好,就要給她打電話,囑她帶傘。但是她從不聽我的。她不喜歡累贅,帶把傘,總覺得好好的手被占了地,沒得自由。就是背包,她都喜歡雙肩的,兩個手可以騰出來,或者懶散地蹲在兜裏,或者擺在麵前跳跳舞。每次到我那裏,她都濕呼呼的,我總是給她煮薑湯,她說我很婆媽。現在,不知道她在哪裏。不知道她所在的城市是不是也下雨,很想為她煮薑湯,但是再沒機會。他眼光悵然。我說你很愛她。他說是啊。想起她就痛。因為我傷了她。不想傷她的,跟她好的時候,我就不想讓她受一點點委屈,想讓她過她想要的生活。可是最大的委屈還是我給的。沒辦法了。她不會原諒我。我愣愣的,雨一點點敲,仿佛敲到我心裏,很涼。那時候,不知怎的,就有了絕滅的預感。
  “回酒店,我發燒了。低燒。其實沒事。我跟他說了,他卻很著急。連忙送我去醫院。打了點滴,拿回藥,又服侍我吃。然後每隔一陣,就拿溫度計給我量體溫,是,很羅嗦,很婆媽,我體會到了,但是不也很溫暖嗎。我很享受,因為,我媽媽過世後,這樣的溫暖我好久不曾有過了。我爸爸很疼我,但是終歸是粗心的。第二天,他給我要了粥後,我流了眼淚,他說,你怎麽哭了?我說,謝謝你。他笑,說:謝什麽,習慣了,我以前女朋友生病的時候,我都六神無主。她總是嫌我煩。我說,你能不能不要提你女朋友。他說,習慣了。很多事都會想起她。你說時間讓人無情還是多情,為什麽我不能抹掉。但大約是我欠了她。
  “很久以來,我一直想問他,能不能愛上別的人,哪怕不是我。我真的煩透了,他說他的女朋友如何如何。我有次說:你活該,就為點錢放棄情感嗎?他說,所有人都認為是錢,但真不是。我不過是要做番事業,要借助一個平台,走了捷徑,然後被愛的人釘在恥辱柱上。但也是我應得的。沒辦法,再來一次,我或許依然這麽做。那你就不要想她,你走你的,我支持你。我跟他說。他說,是的,想念隻是增加負疚。但生命就是這樣,從不可能心安理得。
  “我真的開始留戀了。明知道不該開始。但是溫暖是一種鴉片,吃了會上癮。很多他不經意的溫暖卻牢牢種在了我的心裏,抽枝長芽,現在拔不掉。我真的很奢望能被他很認真地去愛,就像他曾經對他的愛人一樣。我願意付出所有,家業,姓氏,還有我整個的感情。我想愛,你知道嗎?很想。我沒愛過。知道他跟你的感情後,我知道我沒愛過。我也想愛,想被愛,那麽深,卻足夠令靈魂顫栗,生命閃光。很無奈。他的心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融化,把以前的記憶拋掉。去重新接納。
  “我試著在改變自己。沒那麽多脾氣。雖然我脾氣依然不好。但是對了他我笑。我也開始去學做飯。盡管我覺得很沒必要,但是他說你做的飯很好吃。我學會每天去關心他,給他電話。他無論事多事少,總能很溫和地回答我。這我就滿足了。我不管他出於禮節還是真心。有什麽活動,我會盡量爭取跟他一起出席,我喜歡跟他在一起,心很靜啊。女人是為愛生的。她注定是情感動物。
  “你是不是想問我,對馮至鳴的感覺。不錯,是很迷醉過的。你也認識他,你知道他身上有種說不出的魅力,讓人發癢,昏頭昏腦就想往陷阱裏跳。跳死了,你都不知道怎麽回事。迷醉和沉淪吧,那不是愛。是誘惑。我也不想再想他了。曾經傷心過。但更多隻是為自尊吧。”
  史若吟停下,臉上流竄著複雜的表情,無奈與甜蜜,希望與絕望混於一體。而語聲百感交集,一句話都說不出。
  史若吟又歎氣,說:他離了婚一直在等你。工作閑暇,他都用來找你,或者回憶你。你們的相片我看過了,很甜蜜啊,有次我偷偷拿了,想燒掉,最終沒有,燒了相片又燒不了他記憶裏的你,哪怕你再不出現呢。我有時挺複雜,有次,他喝醉了,他說:我怎麽又喝酒了,她不讓我喝的,我怎麽又讓她傷心;可是,我不喝我難過啊。那時候,我真想把你找到,逼迫你嫁給他。幹嗎傷害人家啊,你有什麽理由嗎?就因為他愛你嗎?不錯,他錯了,可是痛苦成這樣了,懲罰也夠了,除非你不愛他。可你不愛他你真不配他愛你啊。可是,你怎麽辦呢,我問我自己,他結婚了,你呢?我不知道,我心思煩亂。現在你就在我麵前,陳劍為了你破天荒地垮下了,因為不能忍受你跟別人在一起。我跟你說,我也不知道我要你怎麽樣?我真的不知道。我隻知道他很痛苦,我不想他痛苦。可我無能為力。
  語聲低著頭,慢慢生出一點點震撼。她抬起頭,定定看她。
  她自嘲地笑了笑,說:我不偉大。隻是愛從來讓人卑賤。或者缺什麽要什麽吧,我有錢,我從不把錢當回事,可沒愛,所以愛起來一般比較瘋狂。你呢?你怎麽看待愛。
  我?語聲愣愣看自己,說,我一直很自私。丟不下,要不了。折磨自己折磨別人。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愛。我很不好。
  突然心重重一擊,猛地站了起來。史若吟驚愕地看著她。
  她說:我有點事。一會上來。
  便匆匆奔跑起來。
  她必須給馮至鳴一個電話。他聯絡不到她會著急的。她待會一定先去買個手機。
  找到一個可打公用電話的小賣部。她撥了他的電話號。
  他接了。
  她說,你有沒有找我?
  他說,幹嗎呼呼喘氣?做賊心虛?剛打家電話你不在,老實交代,是不是會老情人了。
  “你別胡思亂想。陳劍昨天昏迷,史若吟找我去。”
  “恩。”
  “恩什麽?”
  “還有呢?”
  “哦,難道每句話都要向你匯報?”
  “你覺得呢?”
  “我覺得沒必要。我光明正大。”
  “好了,光明正大。晚上等我,我有禮物給你。”
  “禮物,什麽禮物,不會告別禮吧。今天可是第5天哦。”她跟他開玩笑。後來,她屢屢為自己這句喪氣話懊惱不疊。
  “好好轉轉你的笨腦袋,猜去吧。哦,我爸找我了。晚上見。”他輕柔地掛下電話。
  她給自己一個燦爛的笑,感覺心裏跟外麵的天一樣明媚起來。
  步履輕盈地回到病房,看到房門開著,陳劍已醒,居然坐在床上看資料,他的助理來了,正在旁邊作著解釋。
  “現在就工作了?”語聲站在門口說。
  陳劍抬起頭,衝她笑了笑,說,不要緊了,血糖都已恢複。明天就出院。
  “好。那我明天給你電話,我要走了。”
  陳劍神色一瞬黯然,但迅速點頭,小心點。
  史若吟送語聲出去。
  在電梯口,語聲悄悄說:陳劍他到底有沒有辦法?
  史若吟說:沒問題。他振作起來,就不會有問題。又笑一笑,說:還有我。大不了我再瘋一把,替他還。我跟我爸說過了,我爸罵我瘋了。我覺得我骨子裏的確有瘋狂的基因。兩年前,跟馮至鳴打了一架,兩敗俱傷,也是瘋了,但一點都不後悔,不瘋一把,怎知自己的投入。文語聲,這回我又想瘋了。
  她的臉上有微微的笑,帶著一種灼燒的熱切,語聲的心裏又慢慢生出一點點震撼。
  她看著她。
  忽然,史若吟的身體急劇搖晃了一下。臉色煞白。
  語聲連忙扶住她,說,你怎麽了?不要緊吧。
  她搖搖頭,說:不知為什麽,最近總是容易眩暈。
  語聲將她扶到附近的椅子上,說:你坐著,我去叫醫生。
  史若吟拉住她的手,說,不用,老毛病。一會就沒事。
  她們的手握著,都很涼,卻有一股暖流從那相連的手通到彼此的心中。

  27
  馮至鳴突然失蹤。
  那段濃情蜜意的時光,就像是自己憑空臆造出的夢,太陽出來了,場景就虛化了。
  那個晚上,她做了飯等。久等不至,她想他大概有應酬,雖然他一般都會提前通知她,但也許這次事出突然。拿了《資本論》邊看邊等,居然沒睡著,但一行也未看進去,時不時瞅電話,實在忍不住,給他打手機,卻不在服務區。他去了哪了?抑或卸了電池?難道,避她麽?不可能。出事?她開始胡思亂想。一夜無眠。
  第二日,打電話到他辦公室,沒人接。
  又打給他的助理宋浩,居然也沒人接。
  她奔到瑞訊,被前台攔住。她說找馮先生。前台說哪個馮先生?
  還有幾個嗎?她簡直不相信前台會問出這樣低水平的話,但也懶得計較,迅速說:馮至鳴。前台輕聲說:不好意思。馮總不在。
  她愣住了,一個公司的老板,居然被答複不在。
  那麽,他什麽時候在?她又問。
  不清楚。前台小姐在看她,神色有點詭異,帶著幾分好奇,幾分豔羨,又幾分嘲弄,似乎還有同情,亂七八糟說不上來,她也懶得分析那眼光的成色。又迅速問:宋浩在嗎?
  前台說:他,出差了。
  語聲徹底呆住。本能告訴她出事了,而這個事絕對與她有關。
  她回去,在暮春熱騰騰的光線中走,朝著陽光,一直走。不久後收回目光,覺得世界驀的一片濃黑,眼睛疼得把淚流了又流。她狠狠踢一塊石頭,說:馮至鳴,你到底去了哪裏,說話啊。從小到大我就討厭玩捉迷藏遊戲,因為我從來找不到藏著的人。世界這麽大,你叫我怎麽找?你是不是考驗我,換種方式好不好?
  石頭畢竟不是馮至鳴,沒人解決她的困惑,雖然這個世界滿是噪音,但是那些聲音,都與她無關。
  她在馬路上苦苦思索究竟誰可以給她提供消息,想了半天,想到方圓。她沒方圓電話,不得已打給陳劍。
  是在公用電話亭打的,客套都沒有,她直接問:有沒有方圓的電話。
  他說:怎麽了?
  她說,我找她。
  他似乎有點疑惑,但很快將數字報給她了。然後說:語聲,如果你有時間,到我公司來一趟,我需要你幫忙。
  她這才想到他的病,說:出院了?
  他說,是。
  她說,我,下午過去。
  放下電話,她馬上打給方圓。
  方圓還在睡覺,聲音很混沌。
  “誰啊?”
  語聲有點尷尬,曾經的第三者,現在要向她打聽另一個男人的事。但是趕鴨子上架了,那些諸如愧疚之類的情緒以後慢慢清算吧。現在她需要有人告訴她他到底怎麽了,至少告訴她他什麽事都沒有,她再不想胡思亂想。
  “你好,我是文語聲。對不起打擾你。”她說。
  文語聲?對方迷糊了下,打了個哈欠,忽提高分貝,“文語聲啊,你,你怎麽會找我?”
  “我想問你知不知道馮至鳴的消息。”
  “至鳴,你沒他電話?我給你啊。”念了一串數字。
  語聲說:這個打不通,你昨天有沒有見過他?他沒有事吧?
  “他什麽事啊?”方圓狐疑。她大概近期並未見過馮至鳴。
  “我真的很想知道他現在的情況,能不能拜托你聯絡一下他,跟他說我在找她,請他給我回個話。”
  “哦?這到底怎麽回事啊。”方圓懵懵懂懂說,聽出她急,說:我現在打電話過去,你給我留個電話。
  就打這個,我在這裏等。
  語聲就在公用電話亭等。想待會,應該先去買個手機。
  大約30分鍾後,方圓的電話回過來了,說:是很奇怪,舅媽說,至鳴今早就飛去美國了。
  語聲愣住。
  “哎,你在聽嗎?”方圓叫。
  我在。語聲平複一下,說,這麽突然?
  “突然,是有點,不過也不算太突然,你大概不知道,至鳴呢本來要跟杜若訂婚了,前些天,杜若執意不肯,吵著要去美國念書。他們大概鬧了點別扭,我想他去美國可能是要挽回人家心意。杜若,我見過,很漂亮斯文的小姑娘,至鳴跟她也很好。我有次看到他教她打高爾夫,想,這小子原來也會動心的。跟你說,以前至鳴也交過一些女友,從來沒超過一個禮拜的,跟杜若維持近一年了,這次大概是真的了。哦,”她忽然想到什麽,說,“這些你是不是不愛聽?”
  沒有。語聲說。聲音似乎很平淡。第一次見麵,他就告訴她有女朋友的,還說要帶給她看,隻是這段日子,暈暈呼呼完全忘記了,5天的戲,假戲真做,全情投入,但是再真的戲終也是戲。一覺醒來就到了曲終人散。也不算遺憾,隻是突然了點。這個謝幕方式,如果以後有機會見他,她會告訴他不夠意思。但是,留點懸疑什麽的似乎也是他的風格。保不準現在他就在取笑她。
  她異常枯寂。方圓還在說,我看,至鳴此際匆匆趕去,美國那邊出什麽事也未可知。
  “知道了。謝謝你。他沒事就好。那麽,我要掛了。”她說。
  “等一下,語聲,咱們約個時間吃個飯吧。想跟你聊聊,我最近挺無聊的。”
  語聲卻一點不無聊,也沒興致。但也不好掃她興,說,過幾天吧。我走之前聯絡你。
  “你要走?”
  “是。”
  “陳劍?不,要跟你結婚?”
  “不提了。那個,對了,馮至鳴要給你電話,你就別說我找過他。”
  “哦。”
  “謝謝!”她放下電話。靠著電話亭,怔忡。一陣後,心頭蕭索的霧浮去,竟覺得腹內翻江倒海般難過。
  她看著天,無端端想什麽春夢了無痕。又踢了下石頭,說:跟我說一聲也不行嗎?還是急到連說一聲的時間都沒有。杜若。她輕輕發出聲,念的時候嘴必須撅起,要用很大力氣,不像語聲,隨口就吐了出來。但是好名字,屈原喜歡的一種香草。
  她開始走路。不清楚去哪裏,隨便走。腳下踢踢踏踏滾那塊石頭。
  忽然想起在故宮的紅牆下,他用風衣裹緊她,她覺得好溫暖,說你像個袋鼠媽媽。他說知不知道我一直想保護你。
  在勳伯格的音樂中做完愛,他說有次飛機出故障,空姐給大家一人一張紙,他當時寫的是:語聲,生命的最後一刻,我想起你。你現在在做什麽?我突然很想知道你現在做什麽?
  他吃陳劍的醋,把她趕跑,又急匆匆追出來,說:語聲,別離開我。永遠不要離開我。
  ……
  她的眼眶終於濕掉了。情是真的,怎麽裝也裝不了的。她不信他會為了別的女人這麽倉促地打發她。
  但是她也終於明白了,她和他之間是隔了東西的,那個叫“階級”的詞匯。不一定是天塹,卻很難逾越。
  她揀起那塊石頭,說:剛才誤解你了。對不起。我等你。
  她心情陡然輕鬆了些,看旁邊有一家中複電訊,進去買了一個手機。
  她不會知道,她在外麵找他的時候,他正往家裏一遍遍打電話。終於疲倦。如同14歲那年一樣,他被挾持著上了飛機。那個時候他告別人生眾多可能性,把自己年少的激情與夢想刪除,塞進命定的籠子,現在他很怕,很怕他生命最後一點意義也會被排斥在那個該死的籠子外。他關閉手機,看舷窗外的起飛道,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痛恨他的人生。
  他們的第5天,他其實已經設計好了,用一個戒指永久地留下她。
  他再離不開她。5天,在永恒的時間麵前那麽渺小,卻足夠點亮他的一生。為自己去愛,去活,去開心,去痛苦,他的人生哪裏有這樣恣意過。
  我們永遠要在一起。永遠。
  與她相融的那一刻,他反複說。他不想再恐慌,不想再等待,他要彼此依戀,相守人生。
  第二日,撇下工作,他去買了戒指。三葉草的形狀,她喜歡花草;鑽石不算大,他怕太大她會笑他俗氣;鑽麵的切工很精致,光線的映襯下,足夠照亮一個女人最幸福的容顏。
  晚上等我,我有禮物給你。電話中他柔情脈脈說。然而,沒等到晚上,片刻後,他的命運就改變了。
  父親找他,麵孔毫無表情。眼睛裏有一層冷冷的霜。這個樣子,往往是他定下某個主意決定一意孤行的時候。
  “杜若昨天去美國了。請你解釋。”父親說。
  馮至鳴心裏盤旋了一下,說:我跟杜若商量過,不打算訂婚。
  “由得你做主嗎?”父親一個杯子已經砸過來,水濺了他一身,噠噠往地毯上流,一朵淺色的繡花迅速變深,血一樣妖媚。
  “兩年前,同樣的事,馮家損失慘重,你還要在原地摔幾次跟鬥才能醒悟。你以為生命是你的嗎?由得你不負責任的揮霍?”
  “我真的很想把生命還給你們。”他沉靜地說。
  “還,你怎麽還?生下你了,給你這麽好的條件,要什麽有什麽,你知足一點吧。你也不小,怎麽做事還那麽任性,你要擔負責任的。馮家的日子好過嗎?現在競爭這麽激烈,經濟又不景氣,為了保住產業,我如履薄冰,戰戰兢兢走了那麽多年,原指望你分擔,可你非但不能分憂,還讓我越來越操心。”父親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嗽的時候,弓著腰,臉部線條扭曲,顯得非常蒼老。常年的壓力帶給他一身的病。至鳴其實也很不忍。
  他默默看他,說:爸,我很想為你分擔,很多事我讓步了。但是,我總可以去找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吧。
  父親直了直身體,眼中神情忽然有點疲憊。
  “婚姻,說起來,我們不應該阻擋你。可是你能不能理解我的苦心,現在生意不好做,杜家有政府背景,兩家聯姻,以後你做事不會那麽吃力。愛情,你不知道,愛情是最容易消磨的東西,你今天腦袋一發熱來了,兩三天後膩了就走了。它能切實地帶來什麽?我跟你媽也沒什麽愛情,過了30多年,照樣很好。兩個人生活不就依靠,再說杜若哪點不好?你們不至於會形同陌路。至鳴,你要知道父母從來是為你好。”
  父親已經在苦口婆心。按他的性子,原是不會講這麽多廢話的。但是,他不想他的人生就此完蛋。如果語聲不出現,他的確打算殉葬了,為這份索然無味的家產,可出現了,他們愛了,他相信她終於也愛了,他怎舍得放棄那一抹絢麗。
  “爸,請你相信我,我會努力打理好你的產業,不會讓它在我手裏損失半毫。但是請你尊重我的選擇。”
  父親終於激怒,將手裏可以抓得到的隨便什麽東西扔過來,說:你以為我不知道,那個女的跟你在一起,沒有她你跟杜若也沒什麽事。跟你說,擺不平杜若,馮氏的家產,我寧願扔給外姓。
  “我並不稀罕。”他說。
  “好,不稀罕。我跟你說,你一毛錢都沒有的時候,我很想知道你的愛情能否來拯救你。”
  “我寧願一毛錢也沒有。爸,尊敬你這麽叫你,可是我告訴你,生活在這樣的家庭,真的很不幸。我從來沒有快樂過,如果不是語聲,我從來不會懂得什麽叫快樂。她之前,我一直期望生命早早終結,死於意外最好。”
  父親直視他,臉色瞬間慘白,他高血壓又犯了。
  至鳴上去扶他,他甩手,說混帳,罵出來的兩個字異常衰老,他似乎被打擊了。幾秒後他提高嗓門叫人,對家裏的兩個保鏢說:把這混帳押回家。
  他被禁錮了。一種很野蠻的手段。曾經他被禁錮過,少年的時候,他執意想做一個建築設計師,想設計自己冉冉展開的人生。沒有。因為生命不屬於他。在對自由的向往中,他妥協了,隨別人的意誌生長。今天,為了人生中又一個重要的命題愛情,他再次被禁錮了。
  在這間少年時候他呆過的房子裏,他忽然很想流淚。但是沒有。眼淚從來不能解決什麽事。他的心冷冰冰的。為自己的命運。
  夜很深,他在窗子前看月亮。
  語聲喜歡月亮。這個時候,她一定在焦急地等他。他說要給她禮物的,卻,連個解釋的電話都不可能給。
  他的煩躁已經隨著時間和冷凝的夜色稀釋下去。
  幾小時前,母親過來,讓他吃點東西。
  他央求,媽,讓我打個電話。父親就鎮守在外邊,母親愛莫能助。
  母親心疼地看著他,眼睛裏都是淚。但是沒有掉下來。母親跟他一樣知道父親的脾氣。隻能垂著頭小聲的勸說他,杜若很好。你不會吃虧的。去美國把她找回來。你爸身體不好,這個節骨眼,又在競標,你別惹他。
  這樣的勸說,母親大抵知道沒有用,父子的脾氣實在是有點遺傳。都是火藥筒。針鋒相對。一引燃,兩人一起壯烈犧牲。
  “媽,你怎麽會找了爸這樣的人?哦,我明白,你們結婚沒感情,爸是為了30萬娶你的。媽,你現在一點委屈都沒有?你有沒有愛過人。”
  母親抬起頭看他,眼睛慈和溫婉,母親從來是個水一樣的人,逆來順受,從不多事。他忽然也不想聽母親說什麽。
  可母親說了。
  “我也愛過。也許你不知道,他就在馮氏,替你爸爸做事。”
  至鳴驚住了:誰?
  “你黃叔。”
  至鳴話也說不出。平時,黃叔也來他們家,母親待之如常人,溫和客氣,不少一分禮數,也不多一分熱情。
  母親笑笑說,挺驚訝的?其實人生就這樣,嫁了你爸,也沒覺得不好,你爸性格是暴一點,但對我一直很好。知道我的那段事,特意去看黃叔,黃叔那時得了肝炎,找不到工作,很苦,你爸把他招過來了。
  “黃叔也會來?”
  “孩子,人是要吃飯的。先要生存愛才能附麗。我現在偶爾也會想起以前的事,也會很甜蜜的,有點惆悵但是不後悔。也不覺虧待你爸,人心裏總有一塊私人花園,澆澆水什麽的,看看花開花落,在自己的心裏。人生都這樣,你去問問,有多少相愛的人最終走到一起,有多少走到一起的相愛的人最後撕破了臉。愛情,確有永恒的魅力,可是愛情,就像現在女孩子的裙子,越來越短。”
  至鳴聽得想笑,說,媽,你怎麽也會這樣的比喻。忽然酸澀起來。愛情。
  母親說:其實,媽很想見見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子,讓我兒子死心塌地喜歡可不容易啊。媽也特別想你結婚生孩子,媽寂寞的很,你老在外不回家,媽想要抱孫子。隨便你娶誰。我勸過你爸的,你爸是個牛脾氣。現在血壓一高,脾氣更大,什麽人的話都聽不下。你先暫時聽他話,瞅個他心情好的時候,我再勸。
  至鳴一瞬也沒話。
  “明天媽送你去機場。”母親說。他聽得懂她的暗示,她會給他一個手機,讓他聯絡語聲。
  明天是要去美國了,逃不脫。一麵正好處理一起銷售風波,一麵尋找意氣用事的杜若。
  走之前,杜若曾給他電話的。
  “Min,我想去美國念書。”
  “好。”他回,“做花瓶的滋味的確不大好。學校聯係了嗎?”
  “其實先前,我一直在申請,隻是遇到你以後,我拖了下來。現在差不多辦好手續了。”
  “一個人?”
  “我一個表姐在那裏。我去投靠她。”
  “什麽時候走?”
  “這兩天吧。”
  “這麽急?”
  對方突然停住。過後,他聽到她抽鼻子的聲音。
  他知道她哭。黯然了下,說,別哭了,對不起。
  她說:沒有。是我的問題。Min,我要好好讀書,充實自己。等我再大一點,我要把你迷得七葷八素。
  他笑了笑,說:七葷八素?好,很期待。
  她說:你等我好嗎?等我長大。我前幾天一直沒睡好覺,不想你不愛的時候硬嫁給你,可是又怕你等不及我就被別人搶跑了。
  他說:你還小,等你大一點,你會發現四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男人多的是。你周圍全是蒼蠅一樣的男人。
  她笑,說:我希望那堆蒼蠅裏麵也有你。最好還是這麽鶴立雞群,讓我一眼就能瞅到。那,就這麽告個別。
  掛電話的時候,杜若又補充:請你一定要等我。最多三年。
  三年?他笑了笑。三年可以發生很多事,小女孩也會找到白馬王子。
  夜色涼下來。他依舊沒有睡意。對囚徒來說,思考如何逃生應該比睡眠更有用一點。他趴著窗子看下麵蔥鬱的樹。三層樓,他想,跳下去會不會死?有可能死不了,但是會摔斷腿,腦袋衝下的話,也有可能變成植物人。
  這方法太笨。
  他想起有次語聲問他怎麽判斷愛,他說要麽自己臨死,要麽別人臨死。她趴在他胸前,說:我寧願不要知道答案,隻求你不要出事。
  他那時候被狂喜壓倒,知道了她的情意。
  現在幾分酸澀,幾分甜蜜。他對自己說:我答應你。我相信我們的未來,語聲,你一定要相信我。雖然現在,你可能像個沒頭蒼蠅,被各種古怪的念頭浸沒。你不會覺得我被外星人劫持了吧。
  他微微笑了起來。
  迅速地,又覺得痛了起來,讓語聲一個人沒頭蒼蠅一樣胡思亂想,這一晚,她睡不了覺了吧。他好想給她一句安慰,讓她好好睡上一覺,可是沒有任何通訊工具,門鎖著。
  做了家的囚徒。如何的可悲。他又一次被一種悲愴襲擊。
  第二天,上飛機前,母親將她的手機悄悄遞給他。在起飛前幾分鍾,他一再撥家裏的電話,可她不在。
  為什麽不呆在家裏,你去哪裏啊?他氣得抓狂。但是也終於隻能關機。
  飛機哄的拔地升起,他與她越來越遠,再見麵又不知要到什麽時候。

  28
  語聲去了陳劍的公司。叫星辰。
  她猜是因為他喜歡茨威格的那本叫《人類群星閃耀時》的書。也大概因為,他也想做天幕中一顆璀璨的星星。
  她把她的想法告訴他。
  他笑著說,你還忘了一樣。
  “記得嗎?有次我們去郊區看星星。可那天,天氣不好,沒有星星,你執拗要等,靠著我睡了一晚上。你喜歡星星,說他們是天空的紐扣。”
  我說過嗎?語聲撓撓頭。
  “你還說,要是紐扣全解開是什麽樣呢?”
  語聲笑,說,我怎麽會說這麽俗濫的話。哦,記起來了,是你說的。我說是紐扣,你說都散了是怎麽樣呢。我還罵你。
  忽然臉紅了紅。那個夏夜,頂著一頭露水看星星。沒看到星星,卻萌動了青春情懷。紐扣之後,陳劍忽然在她耳畔說:語聲,我想看看你的身體。
  那個時候,他快畢業的樣子。
  不行。她那時害羞。她是那種看上去很開放實際很保守的人。晚上寢室臥談,她葷的素的全敢說,可實際上半點經驗也沒有。初上大學那會,洗澡,她特不習慣開放式的浴室。學校浴室7:30關門,她往往7點15分去,那時候沒什麽人,她用15分鍾把自己解決。後來慢慢習慣了。覺得反正走來走去都是蒸汽中一團白肉,在別人眼裏自己也是這麽一塊肉吧,誰也沒興趣欣賞你的隱私,漸漸釋然。但要把自己敞開給一個男人看,她實在是做不出來。
  他抱緊她,她感覺他的身體有點灼熱,她心裏忽然慌了。她想站起來跑掉。可他吻了她。很滾燙地吻,在唇齒纏綿,又遊到她的脖頸、鎖骨,然後用顫抖的手堅定地解她的紐扣。
  就一下下。他說。
  她擋他的手,可是紐扣很快解開了,露出了裏麵紅色的內衣。那年是她的本命年,她們寢室都流行穿紅色內衣褲。
  他的手在裸露處撫摩,而後爬在山峰上。手很燙也很顫,她覺得自己渾身幹澀,使勁地縮,就想把自己隱藏起來。可是隱藏不了,他伸過手,索性將她的內衣扣解了,她無力地槌他,說:你好壞,不要不要。
  他仍是說就一下下。眼睛裏都是迷狂的火。他真的是撫摩了她一下下就停止了,給她扣上扣子。後來,他說,他怕控製不住自己。
  第一次這樣慌亂地撫摩後,他們沒說話。但是很奇怪的,心卻貼近了不少。愛是需要性來作輔助的。她後來想。
  隻是他們一直沒有突破。
  在愛之巢,周末的時候,她去看他,起先分開睡,半夜就被他抱上一張床。他看過她的身體,撫摩過她的身體,卻沒有最終的融合,因為她等婚姻。有時候,她也奇怪自己怎能抵擋他一波波的熱情。其實很多時候,她也很迷失。後來想,大概與她來了北京有關。
  當時簽《人物周刊》時,她並未告訴陳劍。他得知後,暴跳如雷。生平第一次生那麽大的氣,說:你什麽意思,想與我分手。她訕訕說不是,隻是非常喜歡做記者。他說上海不能做嗎?她說上海媒體四平八穩,沒有活力。他說這麽大事你跟我商量嗎?她說就怕你不肯。那家主編很賞識我,我們聊得很投機。他說我呢,你怎麽想,把我一個人撇下。你不知道感情很脆弱的。她說不是的,我們的感情跟一般人不一樣。別生氣,我先做一陣,要實在想你,就回來。她哄他。他才慢慢平息,說:想到要經常見不到你,就難過。你就沒良心。反正不會想我。她貼著他,對了他的心,說,我愛你,這輩子隻愛你一個。我保證每天想你。他說這還差不多。
  後來,因他工作忙,見麵次數屈指可數。不見麵,掛個電話都依依不舍,掛了掛了,卻沒人先掛,最後總是她切;見了麵,卻總有怨氣。譬如五一他來看她,結果拖到3號才來,說一、二號商場促銷,他必須去看他們產品試用情況。她生他氣,他意亂情迷的時候,她還生氣,就把他推了。就是這樣,因為次數少,因為由愛生怨,因為他遷就她,雖然愛得死心塌地,還是沒有最終的融合。
  有時候她也想,如果不來北京,是不是又是另一番情形。可是生命從來沒有假如。
  他看她頰上淡淡的紅暈,知道為往事縈繞,說:你很美。
  她連忙揮掉這危險的玫瑰色記憶,說:你大概記錯,我一直喜歡月光。什麽事?
  他也就迅速奔入正題,他向來是那種攤得開收得起的人。
  他想召集媒體開一個新聞發布會。目前輿論形勢對他不利。輿論在他的官司中雖不起決定性作用,但是絕對可煽風點火,後果不可小視。因語聲做了好幾年媒體工作,他想聽聽她有什麽好的建議。
  語聲跟他分析,國內媒體曆來有同情弱者的傳統,所謂的強者在傳媒眼中是不受寵的。在它如日中天的時候,自然會有無數記者圍著轉,可是一旦企業出現些許危機,他們立即會反戈一擊,以反思、知情、評判的角度來展現所謂記者的良知。“像你這樣的新興企業,風頭很健,起家神秘,媒體其實很有暴料的欲望。你之前拒絕媒體摻乎的做法實在有點南轅北轍。他們越關注,你不妨滿足他們的欲望。把他們的關注點引到你要讓他們關注的地方。”
  “有何上策?”陳劍問。
  “上乘的策劃是把自己包裝成弱者的形象。與跨國企業打官司,我覺得可以舉民族經濟的旗幟。”
  “很不錯。”陳劍接受。
  兩人又細加商議。陳劍忽然決定讓語聲幫忙負責整個策劃和運營。
  “我?”語聲愣道,“我給你找幾個相熟的記者通融一下可以,開發布會,好像,不行吧。”
  “你行。記不記得你以前給我策劃過好幾個營銷方案。都很出色。”陳劍說。
  “嘿,我還記得我自己放著功課不做給你寫文案。”
  “是啊,”陳劍有點惘然,迅速提氣,說,“我現在需要你。如果你有顧慮,我可以跟馮至鳴打個電話。”
  說到馮至鳴,語聲低落下來,說:別打了,我幫你。
  “我會給你薪酬,這樣你就不會有負擔。”陳劍說。而後迅速背過身去,有一些細微的情緒,他不願在工作中暴露。
  陳劍給語聲安排了一間辦公室,還抽了公關部的兩名員工協助她。語聲也正兒八經地打起了短工。
  非常時期,她願意盡自己所能幫助陳劍度過難關。所以接受這份差使。
  說幹就幹,下午3點多,語聲開始了她在星辰的第一天班。
  7點多,陳劍電話給她問是不是一起吃個晚飯。她說她要回家。說的是家,讓陳劍啞口無言、好一陣的悵若所失。他放她走了。
  沒有人等她,但是她也要回。就當是一個家。其實她已經開始當那個地方是一個家了。因為它擁有家的一切要素,甜蜜、溫暖,瑣細。廚房裏有熱氣,陽台上有衣物,桌子上有零食。她終於把馮至鳴一塵不染的家糟踐得鬧哄哄,永久烙上了語聲的痕跡。
  開門的時候,她發現門沒鎖,心裏狂跳了一下,難道他回了?他沒去美國?他隻不過是有些臨時的事來不及跟她說?無論什麽事,隻要他回她絕不跟他羅嗦。
  她興奮地推門進去。忽然愣住,在一室耀眼的燈光中,她看到了馮家倫,馮至鳴的父親,正陷在沙發中打盹,旁邊另有兩人在守著他。
  聽到聲響,他睜開眼,說:你是文語聲?話音很蒼老,他的神情也很疲憊。
  是。你好。語聲說。
  他說,你過來。坐這邊。他指了指他身邊的沙發。語聲有點驚詫,她跟馮家倫沒有接觸,但是在他兒子的描繪中,好似一君臨天下的魔王,但是現在他很慈和,很家常,當然也有威嚴,來自於一個大企業一把手該有的震懾力,也有疲憊,來自於某些不為外人所知的隱衷。
  她坐下去。默默地看他。會有一個交代了。她想。無論什麽,由他來告訴她總比她妄自揣測好。
  “住了幾日了?”馮家倫問。
  “6日。”
  “你,想跟他有什麽結局?”
  “不知道。”
  “有沒有想過跟他結婚?”
  “以前沒想過。”
  “現在呢?”馮家倫心思居然很靈敏。
  “6天之前我沒想過,6天之後,特別是今天,他不在了,我想,他如果想跟我結婚,我願意的。”她大大方方說。她也不知怎麽就這麽說了,其實婚姻這事,她壓根沒考慮過。是不是失去以後,心才如明鏡一樣突然清晰起來。
  馮家倫點點頭,說:知道麽?為了你,我跟我兒子鬧翻了,我把他禁錮了。這個裂痕恐怕一輩子難以修補好。其實,我雖然對他一直很嚴厲,可是,很愛他,哪個父母不喜歡自己的孩子,他生性自由散漫,愛好駁雜,這不行,我必須像訓一匹野馬一樣馴服他。把繩子收得很緊,讓他感覺到疼痛,富貴人家更應該多吃點苦。但是他恨我,一直以來,他都恨我。我把他弄到美國去了,昨晚,他沒睡著,我也沒睡著,我關了他,他不會知道我就在他屋子外麵守了一夜,我很想進去跟他說些話,但是,我們脾氣太像,一言不合就會打起來。我不願意像關畜生一樣關他。但是,我真的是為他好。
  他神情更加疲憊。默默地,停住。
  語聲說:我知道。沒有父母不想孩子好。我給你倒杯水。
  她去倒水。放到他麵前,說:我放了一點點金銀花,馮,你兒子說你有高血壓,喝點這樣的茶會好些,不過如果你不喜歡,我給你重沏。
  他說:不用,就這個好了。我來找你,你應該清楚,我希望你離開他。
  她點頭,說:你不要難過。他會原諒你的。畢竟是你的兒子,他跟你流著一樣的血。
  他歪過頭,說:你不恨我?
  “不恨。”她恍惚了會,說,“我本來並不喜歡他,我是個任性的人,不喜歡就不喜歡,兩年前,他冒了很大風險跟史若吟分手,可我照樣離開他了。雖然會時不時想起他,更多是虧欠吧。今年又到了北京,出了點事,暫時落腳在他這裏。他對我很好,我很感動,根本不想做他不高興的事。他如果想跟我結婚就結婚。雖然,實際上想到要嫁入你們這樣的家庭頭皮都開始發麻。可隻要他高興,就那樣好了。我適應能力一般來說很強。現在呢,他被你禁錮了,我知道他最不喜歡受束縛。我希望你不要再這樣對他。雖然為他好,但是是對人尊嚴的踐踏,即使是他的父母也沒有這樣的權力。無非就是不接受我罷了,想要我怎樣怎樣吧。”
  說到這,語聲不禁笑了笑。又說:我就是不知道,如果我離開他他會不會難過。他要難過,我真不想離開他。
  馮家倫說:他跟杜若,在你沒出現之前一直交往得很好。我知道他心裏一直有你,可是你要不出現,他也就結婚了,也沒什麽事。很多東西都會忘記,尤其是愛情。
  語聲點點頭,說:我很想跟他通個電話,問問他我走了會不會難過。我答應他不讓他難過的。
  “你現在問他,他當然沒法忘記你。你知道要怎麽讓他忘記你嗎?傷他的心。女人要傷一個男人的心很容易的。”馮家倫說。語氣很平淡,但是像尖刀一樣狠。在生意場上廝殺過的人會有這種冷酷的狠勁。
  “我不會的。”她說。
  馮家倫說,那麽他沒有自由,而且可能會失去產業。請你好好想一想。想好以後,我讓你給他一個電話。
  “傷他的電話,我寧願不打。我相信還有第三條路可走。”她說。很平淡,但很堅定。
  馮家倫歎口氣,說:我老了老了,還要處理這樣棘手的事,挑戰啊。
  “恩,我想,你不大可能會贏。”語聲笑著說,“因為你碰到的對手是我,一個很倔強,不服輸,也很樂於接受挑戰的人。”
  馮家倫點頭,嘴角有一點點笑。走的時候,說:這個房子,你覺得還有必要繼續住下去嗎?你覺得你能等得到他麽?
  她說:我會搬。
  他說我等你電話。嘴角又有點笑,頗堪玩味。
  又是難眠的夜。語聲在床上輾轉。被子上有他的氣息,草木的清香,聞得久了,像在樹林子裏散步。
  窗外有一輪弦月,很瘦,像寂寞的相思。
  怎麽辦?

  29
  幾乎是一下航班,馮至鳴就打電話到家。
  接通了,對方還沒出聲,他就迫不及待解釋:語聲,你一定找我找得很煩了吧,我在美國有點急事要處理,你一定要等我,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你到了?”對方說。
  他萬不料居然是他的父親。
  “語聲呢?你把她怎麽了?”他吼。
  “她走了。我跟她說了全部。她願意成全你,給你自由。她未必真的愛你,幾句話,我就把她打發了。放心,我會給她一筆錢。好了,你不要跟我吼,我很累。國內的事我讓左林負責,美國那起風波你處理好,而後用點腦子好好掂量事情的輕重。就這樣。你,現在自由了。
  父親掛了電話。他怔在那裏。
  他很清楚父親話裏的暗示,如果自己一意孤行,那麽馮家產業會是左林的。
  好,他嘴角緩緩展出一絲嘲笑,他不稀罕。
  但是,語聲,究竟去了哪裏?父親究竟跟她說了些什麽?她就信了?就這麽輕巧地走了?
  為什麽不能相信我?
  他心裏的悲鬱又鋪天蓋地落滿全身。
  發布會開得很成功。輿論主導方向轉移。陳劍的壓力輕了不少。
  會後,語聲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空曠的會場。陳劍走過去,說:剛才你表現很不錯。謝你!
  她抬起頭,笑一笑,說:能讓老板滿意我很高興。
  一起吃個飯?當慶祝。陳劍提議。
  她想了想,說好。
  從馮至鳴那裏搬出來後,陳劍給她找了處房子。這些日子,為了發布會忙得焦頭爛額,很多事她暫時無法考慮。
  馮家倫再沒找過她,她自然也未送上門去。馮至鳴的消息主要來自陳劍嘴中。
  有次加班,他送她回去,說:馮至鳴被老爺子逼到了美國,聽說,正在用家業給他施壓。左林現在執掌瑞訊,正蠢蠢欲動,把老爺子哄開心,拿下這天上掉下的餡餅。
  她沒說話。
  他繼續說,馮至鳴總能做出些出人意表的事,我想看他的堅持能到什麽程度。其實,馮氏內訌,對我,當然也對其他競爭者,很有好處。
  語聲撇頭看他。他點點頭,說:PE的單我會拿下。無比肯定。
  語聲把頭再轉回。依然無話。在馮陳的競爭中,她的立場向來不好站。
  送至門口,陳劍告辭。語聲忽然扭頭,說:陳劍,是不是,物質很重要?
  陳劍聽得出她話外之音,說:自然。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他擁有一切的時候,錢對他可能隻是一個數字,可當他失去一切的時候,一分錢也可能是救命稻草。
  她垂著頭,無措地磨著地。
  他看著心疼,不由歎了口氣,說,你放心吧,馮家倫做不到這麽絕的。隻是嚇唬一下罷了。依我看,馮氏產業早晚要歸馮至鳴。
  她抬起頭,抿嘴輕盈一笑,仿佛如釋重負。那個笑,令陳劍心裏木木地痛了下。
  方圓也間或散布著馮至鳴的消息。主要是小道消息。
  她不知是不是閑還是念舊情,時不時往星辰跑。
  有一次,敲開了語聲辦公室的門。
  “聽陳劍說你在幫他,我過來看看。”她站在門口平靜地說。
  語聲連忙請進。讓座沏茶,笑臉迎承。那氣氛卻總有點怪。但方圓似不介意。四處瞅瞅,閑言碎語,仿佛全無芥蒂。
  “你是不是覺得我胖了?”方圓看著自己,說。
  的確是。語聲順勢瞅過去,方圓的確胖了不少。
  “哎,反正一人過,暴飲暴食,不在乎了。”方圓打著哈哈說。
  語聲訥訥說:對不起。
  方圓說:對不起啥啊。想明白了,感情不能勉強。至鳴說,愛是個天平,付出越重越失衡。
  終歸我有責任。語聲又說。
  算啦。陳劍,我也不再怪他。說起來,隻是我沒有本事。方圓爽利地笑了笑,似乎雲淡風輕。
  但並不是,不久,她又露出了惘然,看著自己的手指,說:我這輩子,想來想去,最快樂和最痛苦的日子都是和陳劍在一起度過的。我很真切地愛過陳劍,失去了到現在還耿耿於懷。你說他怎麽能做到這樣呢,不愛我,卻能盡自己所能給我愛的感覺。無微不至的照顧。真的是除了愛什麽都給了。可是呢,越這樣我就越貪,痛苦就這麽來了。我為什麽傻得去懷別人的孩子。那是因為他喜歡小孩。很喜歡。我們親戚家的小孩都跟他處得很好。但是,他卻隻想要文語聲的孩子。不肯跟我同房。我也一俗人,有欲望,又想用孩子去軟化他,當然也想用孩子嚇走你。結果適得其反。我和他現在做朋友,我懶得做生意,有時讓他代為打點,他不在了,我幹起活也很吃力,總到這樣的時候,就念叨起他。想想真遺憾,沒辦法俘虜他的心。愛真的很頑固,卻又特無情。跟你說吧,他其實也很累。對我負疚,要對我好,可對我好又對你負疚,他的日子就在煎熬。我都看不下去,最後放手,也是為了解脫他的痛苦。你們怎麽樣啊?有沒有希望?
  語聲靜靜說:隻是盡點力而已。沒別的意思。
  方圓重重歎了口氣,無限的感觸,自己依依不舍讓出去了,可人家卻不要了,這滋味實在不大好。可感情在流動的時間中從來說不清。
  “現在挺想念至鳴的。”一陣後,方圓突然說。
  哦?語聲情不自禁抬起頭,巴巴看她。
  “以前,我有什麽不開心的跟他說說就好,他嘴巴凶,聽得讓人生氣,可事後一琢磨未嚐沒道理。”
  是,他是那樣的。語聲在心裏木木說。
  “那起惡性壓價風波,至鳴擺平了。好像短期內回不來。舅舅不讓回。”
  “聽舅媽說,至鳴把杜若找到了。杜若在讀書,似乎想轉到舊金山。你知不知道馮氏海外總部在舊金山。”
  “語聲,私底下我很樂意撮合你和至鳴,我自私嗎,想陳劍死心;可是實話說,我還是覺得至鳴與杜若會更配一些,你懂嗎?不是說身份,我總覺得至鳴該找個清白點的女孩子。我心疼他。這話,你聽得難過吧。”
  語聲微微搖頭。不難過。馮至鳴要什麽他自己應該比別人更清楚,她也犯不著因此自尋煩惱。
  後來,方圓見著她都會聊上幾句馮至鳴,話題脫不開他的曆任女友,但中心是杜若,美貌、教養、好家世。有陣子,她都會想她是否是馮家倫派來的臥底,但她的說服工作顯然並沒什麽成效,因為語聲夠清楚自己。堅持兩個“凡是”,凡是他的話題她都聽得津津有味,凡是涉及人身攻擊,她都不以為意。
  吃飯的時候,陳劍突說:半小時了,你一句話也沒說。想什麽?
  她抬起頭,說:我在想今後回老家呢還是去哪裏。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
  “留星辰吧。危機會應付過去,公司前景會明朗的。”陳劍說。
  語聲笑,說,我知道但凡你有一口飯吃絕不會讓我餓著,是不?
  陳劍微笑點頭。
  “我還是學著自己養活自己吧。”語聲自嘲。忽然抬頭,說,“恩,你要去美國?”
  “一周後走。”
  “來得及捎上我麽?”
  “你要去?”陳劍驚訝。
  恩。語聲點頭。
  “找馮至鳴?”
  語聲想了想,又點頭。解釋:隻是看看他好不好。他走得很匆忙,我不知道他怎麽樣了?
  陳劍臉上的表情複雜難辨,頭忽然低下。她知道他不好受。便說:隻是說說,我知道辦簽證沒那麽容易。
  “你想去我就帶你去。”陳劍忽抬頭說。
  而後結帳結束晚餐。
  他送她回,路上一句話都沒有。她偶爾轉過頭看他的表情,全是外麵倒映進來的閃爍霓虹,五彩斑斕,不是真實的他。
  沉默的氣氛說明一切。
  他跟她越來越遠。聯結他們的那根線,終因另一個力量在中間拉扯而崩裂。
  送到樓道門口,他說:好好休息。
  她說:你也不要太累。轉身。他突然叫:語聲。
  她回過身,看到他臉上濃重的感傷,眼睛裏有霧,一層層,蕩起來,仿佛陰天。
  恩?她問。
  他蕭索笑一笑,說:沒什麽,隻是想叫。去吧。
  她回過頭,心還是縮了下。
  馮至鳴醒來,側過頭,發現窗外迷糊一片,是個大霧天。
  舊金山的氣候變化多端,像個還沒成熟的孩子,喜歡翻著花樣招惹人的眼球。偏偏大概除了像馬克·吐溫這樣的文人會一時敏感寫下“舊金山的夏天是最寒冷的冬天”這樣明顯帶有語病的話,匆匆的都市人群關注它不會比關注哪支藍籌股上漲更起勁。於是,初夏這個最美好的季節,整個舊金山經常籠罩在這個孩子因堵氣而撒下的漫天大霧中。
  窗戶開著,有水氣氤氳進來。他覺得渾身粘呼呼的,很不爽。昨天,在網上看到語聲和陳劍在發布會上的照片後,他就像吞了隻蒼蠅似的開始不爽。
  她的演說很精彩。犀利、激情。
  她的笑很絢爛。成熟後的金黃。
  可這一切,到底是為了誰?
  她優雅轉身,倒向另一個懷抱。當中有幾分鍾的猶豫?
  他咧了嘴,不知所謂的笑了。片刻後,痛麻木了他。
  他迅速切掉網頁。倒在床上。
  她知不知道,他每天都痛不欲生地想著她,像刷牙洗臉一樣,是一道繞不過去的程序。
  她知不知道,無論代價多重,他已經認定了付出所有,哪怕自己輸個精光。就為了靈魂一刹那的交會。
  可是,在感情裏,知不知道又有什麽用呢,被感動而交付的心怎比得上被愛照亮主動捧出的心滾燙呢。
  不知什麽時候睡著的。他喝了點酒。眼中輪番回蕩出她對他的笑,她對另一個人的笑。壓在一起,變了滋味。
  本來,看著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他訂了機票打算偷偷回去找她。不料她的最新消息卻以這種方式猝然站在了他的麵前。
  她是割舍不掉了吧。她找他,不過是找個替身吧。她說過沒有心的。沒有心,隻是身體。
  他在酒精中一而再想,鑽進牛角尖。
  清晨醒來,天氣以看不清的麵目迎接他,他好長一陣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但人是有慣性的。他依然會起身,衝澡,上班。
  院門打開的時候,他忽然看到杜若拎了箱子,站在門口。她穿著雪紡的裙子,凝固在霧裏,像一個單薄的影子。
  “你,怎麽來了?”他驚訝。
  到美國後,他找過她。先打去電話。
  接電話的大概是她表姐,說她上課去了。他留下他的聯係方式。晚上的時候,收到她的來電。
  “Min,你到美國了?”她無限驚喜。
  “正好有點事要處理。你走得太急,你家裏人很擔心。”他說。
  “有什麽好擔心的,總是當我小孩,一輩子當我一輩子長不大,我現在也挺好。”
  他跟她略聊了下學校,生活,飲食、氣候。
  她忽然說:你們公司總部在舊金山吧,我現在正申請轉學。
  “為什麽?”
  她輕輕說:伯克利的加州大學很好。就是,不太容易進。
  後來,一個周末,他瞅了個空,去得州看她。
  她和表姐一起住一個老公寓。上下層,足有兩百多坪,條件相當不錯。她表姐謝婷在一家銀行做事。年紀二十六七,或者實際上會更大一點,他吃不大準,看上去嫵媚風情。眉眼與杜若有幾分相似。不由不讓他想杜若幾年後的模樣。清新與羞澀不在,花骨朵會在時間的煙塵中世故起來。這大約也是杜若想達到的一種成熟。
  “馮氏的繼承人?久仰。”認識過後,謝婷借故出去了。
  杜若給他端一杯水,說:婷婷漂不漂亮?
  “沒太注意。”他說。
  她抿嘴笑著,說:都說她很漂亮。恩,你來看我真高興。
  他們出去走,陽光從樹隙間穿過來,一地的金斑,草坡上開了星星點點粉紫的花,頭頂的天空湛藍如洗。
  杜若穿一條紅白格子的蓬蓬裙,走動的時候,像一朵喇叭花。
  樹林子靜謐,他覺得似乎很久沒有這樣放鬆的心境了。
  他靠樹坐著,仰承著浪漫春光。杜若摘了花過來,坐他身邊,仰首說:我喜歡這裏,風景和人都很好。你呢?我媽說你有綠卡,為什麽不選擇長期定居?
  他頭一點一點,不知所謂,隻是有點迷糊。
  她拉他胳臂說:Min,你那個客人走了麽?
  他沒說話。
  她說:我媽上次來電話說,其實,其實美國是伯伯逼你來的,伯伯還把國內的產業托付給左林負責,是要給你壓力。Min,那個人真的可以讓你付出那麽多麽。
  他迷糊地曬了好久的陽光,才說,煙火人生,平凡快樂,像個普通人一樣生活是我的夢想。感情呢,也許有一天,你會明白,感情中的任何付出從來不指望去感動誰,對自己的心負責。實際上為自己。
  她垂下頭,睫毛很長,在陽光下撲扇著。
  好久好久,她重抬起頭,睫毛蒙蒙的濕。他抹她的臉,說,我大了呀,這話誰說的。
  她笑。
  分別的時候,她送他一個水晶球,裏麵隱隱綽綽,好像有條小人魚。“我老早就買的,原來隻是給自己,現在想送給你。”
  “喜歡那個童話?”
  “是的,我每次看每次都要哭,恨死那個王子,真的很遲鈍。我覺得你很像那條小人魚。”
  “結局可不太妙。”他揚眉說,心裏忽然抽了下,又迅速展顏說,謝謝。已經很久沒收到來自女性的禮物了。
  此後,他們時常有聯絡。多是她給他電話,事無巨細都向他請教,從論文的切入點到給同學買什麽禮物,從婷婷的深夜不歸到某男生約她。也不無得意地告訴他,準備找一份兼職。
  “你缺錢麽?”
  “不是為錢,就是想鍛煉鍛煉。皮糙肉厚一點,你可能會比較喜歡。”
  她兼職找到後,聯係一度中斷,他想她或許忙,想不到此刻竟出現在他眼前。
  杜若看到他,迅速露出一個靦腆的笑,解釋:我申請到學校了。婷婷正好來這裏公差,順便將我捎過來。可以,讓我暫時住你這裏嗎?
  自然無法拒絕。他拿過她的行李。
  指給她一個房間。扭頭,看她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便道:怎麽了?
  她仰起頭,囁嚅說:其實,我來,是婷婷說,你很帥,如果不是我的緣故,她都想勾引你。讓我好好把握。其實,學校還沒完全申請好。
  他笑了笑,說:小丫頭,記住,有些話不需要對男人說。先住下吧,學校的事我幫忙。
  上班時,宋浩將他的回國機票遞過來。
  他愣愣看。抓起來就想撕個粉碎,捏著票的時候,卻躊躇了。他是真的想見她,一個月了,他怎麽覺得那麽漫長,可是她會如他那樣度日如年嗎?
  頓了一陣,他對宋浩說,打電話到星辰,問一下文語聲的聯絡方式。
  沒多久,宋浩回複他:文小姐跟陳劍一起出差了。文小姐前不久一直為星辰做有關媒體聯絡方麵的事,但因為文小姐不是正式員工,沒有登記她的聯係方式。
  他沒有說話。手支著額。一陣後,他將票緩緩撕了個粉碎。順手一扔,漫天的紙屑,紛紛揚揚,正如碎裂的愛情。

  30
  10多個小時的行程,語聲幾乎一直處在昏沉狀態。想睡來著,但是睡不著,說不上是興奮還是緊張,抑或還有一點茫然,留給這個陌生國度,也留給未知的旅程。
  她必須見他。除了想念,實在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他回應。所以,明知這次赴美之旅很尷尬,她也厚著臉皮來了。
  陳劍幾乎一直埋頭在看材料。有次轉過頭,看蜷縮的她,說:需要借你一個肩膀嗎?
  她說謝謝不用。
  他說知道你會拒絕的。語氣有點自諷。很快低下頭去。
  她微微歎口氣,拉他,說:你,能不能接受別人。在我看來,史若吟和方圓都很不錯。
  他點點頭,臉上有淡淡的笑,說:很不錯。是,可以接受,也可以關懷。隻是,心,隻有一顆,付出後不會再有。
  “你太固執了,那是與自己過不去。”她低聲說。
  他說何必再提。你有你的原則,我有我的堅持。說得強硬,最終還是露出惘然。再度把視線投向了手中的資料。這份資料他研究了很長時間,但是他會把它嚼到稀巴爛,以求萬無一失。
  “你歇一下。”過一陣,她說。
  “垮掉後,有充足的時間歇。”他說得有點負氣。她不好再說什麽。隻是心仍有那麽一點點難過。
  快到舊金山的時候,語聲從舷窗俯瞰西海岸,一律是積木一樣的造型:整整齊齊、四四方方的建築,蔚藍的海濱美景、裝飾精美的摩天大樓……飄著輕紗樣浮雲的天幕下,這裏的一切新奇得像一個童話世界。
  “這個是不是金門大橋。”語聲指著探出薄霧的鋼塔說。她記起馮至鳴說過他曾想在此地自殺。
  陳劍說:大概吧。你累不累?他注意到語聲的臉有些白。
  “還好。金門大橋是死亡之橋對嗎?據說,在這裏自殺的人很多,因為站在這樣氣勢磅礴的橋上會令人產生某種超世的幻覺。”
  “有時間我帶你去玩。很快就到了,待會你就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覺。不過恐怕很難會睡著。有16個小時的時差。”
  “不要緊。”語聲笑一笑,知道陳劍關心她。
  下榻在矽穀一家酒店。SK的總部就在這裏。
  時間才到當地的清晨時分。朝陽正在爬山,東邊紅彤彤的,映在人群與建築物上,有些老電影的模樣,流光溢彩。
  “天氣真好。”語聲看著粉色的霞光和蔚藍的天由衷說。
  “聽說昨天是大霧。舊金山天氣很難捉摸。”陳劍說。
  他們一行五人,另還有他的幾位手下。
  吃了點東西,語聲早早休息。
  頭昏沉,倦怠之極,睡眠卻沒有如願降臨。
  大概是因為要見馮至鳴的原因吧,陳劍跟她說過,馮氏總部離此地不算遠。他見到她會什麽反應呢?她止不住興衝衝猜想:難以置信,還是興奮莫名,一個多月了,他瘦了還是胖了,灑脫依舊還是……哦,MY GOD,還是沒收掉我的胡思亂想吧,省得明天長個熊貓眼讓他取笑。
  黃昏時分,陳劍敲門給她送晚餐。
  “吃完接著睡。”他說。他心很細,知道她此刻根本懶得出去吃。
  正要走的時候,語聲叫住他。
  “你們明天要跟律師洽談?”
  陳劍點頭。
  語聲低聲說,我明天想去找他。
  陳劍說:你一個人,我不放心,能不能等我把事情處理一下。
  語聲說,我沒事的。也不想影響你們。你可不可以把地址抄給我。
  陳劍略躊躇,出去了。
  晚上再來時,他給了她三大張寫滿中英文對照的紙。除了馮氏的地址。還有她旅途可能會遇到的種種對話,譬如問路,譬如就餐,譬如求救。最後是他的電話和這邊的住址。
  她看得又感動又好笑,說:你把我當白癡。
  他鄭重說,你英語不好,又人生地不熟,還馬大哈。明天不許背雙肩包,這幾張紙隨時拿在手上,不要丟掉。
  她垂下頭,輕輕說,來前我突擊了下英語。
  他看她,往日的憐惜與今日的惆悵混雜在一起,目光複雜。一陣後,收回目光,說,要不要我幫忙問一下馮至鳴的電話。
  她搖頭,她不想太麻煩他,尤其是這種事。
  他也沒再多說,迅速轉身,她看他背影,仿佛凋零的一抹。就是這樣,有些情以為一輩子封存如酒,卻不料,它終也會隨時間消散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來找她,她已換好衣服,在梳妝。他在旁邊默默看,而後對著鏡子裏的她說:很漂亮。她在鏡子裏捕捉到他的神情,隻是淡淡的,時光不在,美麗不再為他。
  “我已經叫好車。”他說。又反複交代,到後一定給他電話,無論見沒見到,旅途自己注意,有什麽不對勁的盡管給他電話,不要怕麻煩,也不要怕花錢。最後給她一遝美金。
  她推脫不了,收下。
  她沒帶什麽東西,背一個斜挎包,外提一個紙袋。
  他幫她提,說:什麽?
  她有點不安地笑一笑,說:吃的。有的是我做的,有的是超市買的。都是他比較喜歡吃的。不過,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歡吃,反正我給他吃,他都說好吃。你,我知道你喜歡吃果凍。以後我看你,我給你帶果凍。
  他臉上有一絲落寞,嘲諷地笑了笑,說,有這樣的機會嗎?
  “怎麽沒有?回去就給你買。”
  “算了。那果凍跟以前的果凍又怎能相提並論。”
  他的眼光落在她身上,一片收不回的惘然。
  開了車門,她要進,他卻又拉住她,神色有點躊躇。說:我還是不放心你,你真的不能再等等?
  這個人對即將開始的事關企業命運的談判不緊張,對一個已經與他無關的小女子卻焦灼無比,她的心還是隆隆翻滾了一下。
  她勉力搖了搖頭,說:我聽你好消息。到那邊我一定給你電話。然後揚了揚手中的紙,笑說,白癡也丟不了的,放心吧。
  從車後玻璃看過去,陳劍一直在看她,就那麽一動不動地站著,清晨的紅光鍍在他身側邊緣,宛如雕像。她忽然覺得他很瘦,瘦得隨時可以跌倒。原來他也會很虛弱。當他心愛的人堅決地遠離他去尋找自己的愛時,他依然會這麽不知所措。
  車子盤山迤儷而行,涼爽的風從開著的窗子中大把湧進來,視線所及,林木森森,野花點點,晴空萬裏。語聲的心很快雀躍起來。
  三小時後,到了馮氏總部。一幢很現代的大樓,像一麵中間挖了一個圓球的旗幟。陽光從玻璃幕牆上反射過來,刺得語聲流著眼淚激動。
  她拿出陳劍給的英語指南,背了幾句對白救急,就衝進大廈,對前台結結巴巴說:你好,我想找馮至鳴。
  大概馮至鳴不叫馮至鳴,在這個新的國度,前台並未聽懂,她就用蹩腳的英語表示馮至鳴即這個公司的領導者。
  前台才略有些明白,但對她又有幾分狐疑,拿了電話打內線。說了幾句,因太快,她一句也沒聽明白,現在才非常後悔當初沒好好學點英語來著。大學裏她六級都沒通過。因為懶。
  前台小姐放下電話,說:有沒有預約?這個她聽懂了,因為陳劍的指南裏有,她依葫蘆照瓢地說,我是他的朋友,特意來舊金山看他。請讓我與他通一下話。
  可是前台說:他目前不在,有事外出。
  這句話她讓人家PARDEN了幾遍才明白。隻得怏怏出去。咒罵自己的語言,也咒罵自己的運氣。
  斜對麵有一家星巴克,她要了一大杯。在馬路邊一張木椅上坐著等。起先挺興奮的。她晃著兩隻腳看著這個陌生的都市,穿著暴露的街頭女郎,一本正經的交通警察,推著小籃子的胖胖的大媽,都令她感到新奇。後來就無聊了,她翻起吃的,啃掉一包牛肉幹,再嚼掉半盒木糖醇,這樣將時間磨到下午,她又開始焦躁,坐立不安,晃頭晃腦,一副憋尿的模樣。
  期間,她跑了馮氏5趟。接了陳劍一個電話。陳劍問到了沒。她說到是到了,但人沒見著,正等著。你呢,你們怎麽樣?他說,早上跟律師碰頭,下午要檢測源代碼。她說,會沒事的。他沒接,隻說,你自己小心。
  到晚上7點的時候,她已經等了近10個小時,一腔婉轉柔腸早已變成了一掛嚓嚓作響的鞭炮。如果,見著馮至鳴,她想她會炸得他體無完膚。
  不知馮至鳴是不是有此預感專門避開了,總之,她沒有向他引燃的機會。
  最後一次跑進大樓的時候,前台似乎正要下班。雖然一天接待了這個說話語無倫次的家夥無數遍,態度依舊很好。告訴她,這個公司的領導者也許直接回家了。
  是寫的。語聲看得能力比會話能力強多了。
  語聲寫:那你知道他住哪裏?
  對不起。(肯定不方便透露。)
  你有沒有他的電話。
  對不起。(自然也不會透露)
  謝謝!再見!語聲無奈地笑了笑。準備出去。忽想到什麽,折回,將紙袋給前台,說:麻煩你把這個給他。
  前台收下了。
  語聲出去,低著頭,沿著馬路踢踢踏踏走。不知去哪裏。抬起頭,陌生的人群和聲音,讓她有點無所適從。
  在這打尖還是回去?她想。走吧,有點不甘,不走吧,實在可氣。白白浪費一天情感。
  這時,一輛車擦著她身邊過去。她隨便瞥了眼。心忽然咚咚跳了起來,是,是馮至鳴,即便打一個側影,她也不會看走眼。
  興奮與驚惶中,車子一溜煙過。
  她哎哎叫著追。
  哪裏追得過車子。
  但謝天謝地,居然堵車了。
  她就地攔過一輛TAXI,讓跟上。
  司機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未多話。
  車流很快疏通,沒多久,便跟蹤到老巢。
  是一所獨門的住宅。維多利亞風格。這類建築,一路上,她看過好幾幢,不算突出。
  唯一突出的地方大約是房子夠老。斑駁的牆壁上長出了青草,黑色的鐵門似乎有點生鏽的跡象,露出頂的紅瓦顏色很深,仿佛浸潤曆史的大便。
  語聲從的士中出來的時候,惡狠狠想,裏麵的花園裏說不定有個吊死的女鬼。
  她的興奮早已經散掉,因為跟蹤的途中,她已經看清他不是一個人,身邊有佳人。所以,大門洞開,他的車子進去時,她沒有馬上叫他的勇氣。或者是長久的等待令她有些心灰意冷。
  她在附近焦躁地轉了幾圈,一籌莫展。而後,她在鐵門前坐下,托著腮,苦大仇深地盯著門前一叢豔麗的三角梅。
  他會出來吧,會把那女子送出來吧。她那麽想。
  覺得很難過。可三角梅不難過,依然自若地秀著豆蔻容顏。
  沒心沒肺可真好。她看著它。悄然歎了口氣,抱了膝看天幕上的星星。可是今天,星光暗淡。
  時間沙漏一樣,在語聲心裏無聲無息又驚心動魄地落著。每落一次,就在她心裏積一撮灰。最後,她完全被黑暗淹沒。
  可是他們沒出來。
  他們在做什麽?她忍不住想。忽然記起,以前問過他喜歡哪種接吻的姿勢,他說躺著,有感覺就做,沒感覺就睡,那無謂的表情好像上床跟吃飯一樣家常。
  她當時皺了皺眉,現在卻半點也無法忍受。
  心裏一個霹靂閃過,她目瞪口呆地意識到自己終於交出了全部,當自己空空如也像一頂四麵露風的草棚時,她終於隻能冀希望於對方的全力庇護。
  然而。
  她跳起來,朝著鐵門狠狠踢過去。什麽聲響都沒有,隻有自己的腳疼得齜牙咧嘴。仿佛自作自受。她靠著門,虛虛倒下來,心裏一片寒冷。她緊緊抱住自己,好像妄圖給自己添磚加瓦,可是這個時候動工大約已經來不及了。
  她最終睡去了,因為疲倦。睡前她看了看自己,藍白色的裙擺匍匐在地上,清爽的像這裏的海浪。她為他精心打扮。隻是,他看不見了。
  半夜在寒冷中醒來,她發現自己被霧包圍了,好像在一個惡夢中。周圍的霧濃而釅,手臂一樣捆縛她,她怎麽也推不了。
  天氣從來莫測難辨。舊金山抑或北京。她想。
  顫著手,掏出手機,時間指向淩晨3點。她走了。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那個女孩子沒有出來。她和她之於他,不過是一個硬幣的正反兩麵。翻過這麵是另一麵。沒有什麽比這樣的領悟更沮喪的。
  馮至鳴上班。到公司,前台忽然叫他,總經理,昨天有位女士等你一天。這是她給你的。遞給他一個紙袋。
  他接過,感到非常好奇。
  順便翻了翻,居然是一堆零食。國內的牌子。正納悶時,腦子電光石火般升起一個念頭:難道是語聲?他想起語聲床頭琳琅的零食,有時他做事,她會給他塞一口,還要逼迫他給出意見。實際上他根本不喜歡吃零食,然而每次都告訴她很好吃。因為吃完,她會給他擦嘴,很溫存。
  連忙問前台什麽樣。
  前台一一描述。並沒有特別的征狀。語聲本身就很普通。
  他忽然哂笑,做夢,她怎麽可能來?那是不是她托人捎來的?
  “這是她昨天寫的。”前台把一張紙片遞給他。
  上麵有英文對話。但是他從沒見過語聲寫英文字,即便中文也沒見過。但是他收下了這張紙,一個神秘的女人,他熱切地期待她再來找他。
  但是,並沒有來。
  好像是這樣的,存心去期待的事向來等不到。這世間總是有這樣那樣的攔路虎告訴你錯過就沒有了。而錯不錯過,其實與你本人無關,更可能隻是上帝一個玩笑。

  31
  語聲回到酒店,陳劍等人均不在。她直接爬床上睡。覺得冷,將被子緊緊卷了,一陣後,開始火燒火燎起來。
  在忽冷忽熱的地獄煎熬了不知多久,手機響了,她勉強抬起手摸索到。
  是陳劍。問她是不是還在馮至鳴那裏。語氣平淡,就是問個平安。
  語聲吸溜了下鼻涕,嗡聲嗡氣說:我回了,就在房間。
  陳劍大約聽出她聲音不對勁,手機剛放,門就砰砰被他敲響了。
  她披了被子哆哆嗦嗦去開門。
  陳劍一把抓住她,說:你,怎麽了?又加大語氣:他,到底怎麽對你了?
  語聲說:我好像有點燒,還流鼻涕。給我拿一下紙巾。
  陳劍給她擦掉鼻涕,二話不說,幫她披好衣服,拉她去醫院。
  燒蠻高。陳劍坐一邊陪著語聲掛點滴。語聲偶爾看他一眼,見他眼中神情又是焦急又是關切還帶著點憤怒。隻是所有一切都壓在心裏。
  一陣後,語聲說:對不起啊,明知你很多事還這樣麻煩你。
  他搖搖頭。幫她把被子拉上一點。
  好些沒?他問。
  恩。
  一個人回的?他沒送你?他說。
  她點點頭。
  他咬了咬牙。想罵什麽,最終將憤怒壓了下來。
  她心裏有點蕭索,又有點虛弱。輕輕說,你別怪他,其實,我沒見著他。
  陳劍驚疑。
  語聲點頭:我看了他一眼,看他挺好的,就回來了。
  “你千裏迢迢趕來就為了看他一眼?”
  “恩。就是看看他好不好。”她堅定地說。
  你。陳劍神情從激憤慢慢變得蕭條。他歎了口氣。無語。
  過一陣,他說,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你從北京來上海看我,沒提前通知我,到了也沒給我電話,就傻呼呼坐在門口等我。結果那晚我還正好有應酬,很晚才回。回到家看到門口一團東西,嚇了一跳,仔細瞅才瞅出是你,你睡著了。我又驚訝又歡喜。把你抱進屋,你醒來後,說,突然想我了,很想很想,就來了。結果就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你又走了。我當時真的感動。可惜時間不會重來,要能夠重來,我怎麽也不會辜負你。
  語聲抿出一個傻笑,頓了頓,說,都過去了,我現在隻為別人。
  陳劍點了點頭。有電話進,他去接。
  再進的時候,她聞到一點煙味。看他表情,仍很平淡。
  “有事麽?有事你回去吧,我會叫護士的。”
  “不要緊。”
  語聲想了想,說:你那個事怎麽樣?
  “比想象中好。源代碼檢測沒有問題。”陳劍笑了笑,說,你別擔心了。
  語聲知道肯定是有問題的,隻是他不想讓他看他的虛弱。
  回到酒店已是午夜時分。他給她倒好水,布好藥,蓋好被子,才走。到門口,又轉身說:晚上要難受打我電話。
  他跟以前一樣,無微不至,不因她心裏有別人而芥蒂,她的胸內又滾了下。
  陳劍他們的美國行還是頗有成效,官司似乎不算太一邊倒。這跟他們用的策略有關,“用美國的方式打美國人的官司”,請的是美國一流的律師事務所MUF。根據他們的觀點,雖然爭取和解是解決爭議的辦法之一,但是作為被告一開始就提出和解會在談判中處於不利地位,所以,星辰先是以強硬姿態對待,反告SK的某些私有協議有違競爭法。而後根據訴訟情況靈活機動應對。在國內則采取“外鬆內緊”政策,取得輿論正麵支持,宣告星辰一貫重視知識產權雲雲,內部卻集中火力奮戰。
  源代碼的檢測沒有發現侵權,這為兩家對話提供了相對平等的平台。
  一天晚上,陳劍他們和律師商議回,陳劍過來看語聲,語聲已無大礙,陳劍仍讓她吃了藥。語聲問進展情況。陳劍跟她說了實話,情況比先前好很多,不過,對方談判條件依然苛刻,要麽8000萬美金的賠償金,要麽放棄高端市場,並且保證永不進入北美市場。
  “這麽苛刻?”
  陳劍點了點頭,說,強弱有別,我們沒有發言權。
  “怎麽辦?”
  “盡量壓錢吧。後麵那兩項條件要答應了,這企業也沒什麽辦頭了。”
  語聲沉默了會,說,錢,有麽?她知道這次的訴訟費本身就非常高,而且,因為官司,星辰好幾個產品的銷售都受到了影響,陳劍手頭應該不會寬裕。
  陳劍沒回答。
  語聲說:你是不是考慮一下借,史若吟跟我說,她願意……
  “你是不是覺得我必須靠女人才能做出點事?”陳劍騰地站起來,截住她的話。聲音很激昂。他一般很少發火。
  我。語聲看著他,說,我隻是擔心你。
  陳劍眉宇神情才緩和下去,說:我會有辦法的,語聲,我會有辦法。
  “我知道。我相信。”語聲輕聲安慰他,了解他的焦灼,可他的辦法又是什麽?
  第4日,陳劍他們去紐約拜訪一家有過合作的企業,希望能夠得到對方支持,出庭作證。語聲沒跟去。在酒店拿張旅遊地圖看,準備去見識一下漁人碼頭和金門大橋。
  坐旅遊車去。發現行車路線居然經過馮至鳴住處。猶豫一陣,她讓司機在前方停車,而後慢慢走過去。
  不知道是不甘心,還是不夠死心,她還是抱著最後的希望去了。
  古老的大鐵門居然沒鎖,透過門縫,語聲隱約看到一個女孩子走動的身影。
  心上也不曉得具體漫過什麽滋味,但其中一個一定屬於好奇。她對馮至鳴金屋藏何種“嬌”分外好奇,好奇給了她勇氣,她上前敲門。
  女孩很快過來了,是個很美麗的女孩子,清新脫俗,瞬間,語聲在心裏點頭,馮大公子眼光的確一流,隻不過留戀自己又為哪般,難道真的偶爾找個醜的別有刺激。
  需要幫忙嗎?女孩說的是英文。很標準,令她自慚形穢。
  語聲煞有介事問是否中國人,得到肯定答複後,她說想去漁人碼頭,請問怎麽走。
  女孩說:挺遠的,前麵走一段路,可以坐纜車。
  她謝過,又張頭四顧了一下,覺得自己像個踩點的小偷,說:你家花園真漂亮。
  女孩手裏拿個噴壺,剛似乎在澆水。身後一園子的玫瑰花和鬱金香,開得轟轟烈烈,香氣肆虐。
  也許同是中國人的緣故,更也許女孩本身也很悶,她居然邀語聲進去小坐。語聲於是正遂心願地進入。
  屋內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家什在光線中反射出一片明亮鮮潤的光澤,像一塊塊未動過筷子的紅燒蹄膀。語聲總是很難想象住人的地怎會有這麽的幹淨。但大約這就是階級差別。
  當然歐式的布置不消說古典華貴,雍容大度。但語聲總挑剔地覺得室內有股子腐屍氣,陰氣森森。但大約也隻是她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罷了。
  女孩給她一杯茶。問:觀光還是探親?
  語聲謝過,說:觀光。
  依然扭頭四顧,說,這房子有年頭了,你一個人住?
  女孩臉略紅,訥訥說還有還有,卻還有不下去。
  語聲笑了笑,沒逼問,說:在美國呆多久了?
  “也不長,一個多月。”
  “習慣嗎?我是說,要我離鄉背井,總是不習慣的。”
  “不會呀,我倒是挺喜歡這裏的。我想,如果可能,我想留下來,但是如果MIN堅持……”發現說漏嘴,連忙不好意思閉上。
  MIN。語聲在心裏把這個音輕輕回旋了一下,笑道,你男朋友?
  女孩點點頭,臉上現出紅暈。很雅氣。那麽,她就是杜若了。語聲想。馮至鳴此次為她來美顯然也不是完全的捕風捉影無稽之談。至少他們同居是顯而易見的事。
  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反應,將喝水的紙杯咬了幾下,輕輕地笑了。
  謝謝你。我想我要走了。她站起來。
  好。杜若點頭。
  她徜恍迷離地再次環顧屋子一周,這次她才意識到原來自己一遍遍的環顧是在無意識地搜尋他的一鱗半爪。
  可如此潔淨的屋子要找出他的東西卻也沒那麽容易啊。
  她準備收回目光的時候,忽然發現了鋼琴。棕色的鋼琴在大廳最角落的地方。好像一個被遺棄的陰影。
  那個,琴,我能看看嗎?她說。
  你會彈鋼琴?杜若好奇地說。
  她急迫地走過去了。仿佛那就是他。
  琴台上有一盒煙,散著。她收起來。然後打開琴蓋,發現黑白分明的琴鍵中夾雜著灰塵一樣的煙屑,她終於找到了屬於他的東西。
  她伸手滑過琴鍵,恍惚中想起曾經他和她的手如春天的馬匹飛馳在廣闊的原野。樂音就像騰騰揚起的沙塵,生活在一往無前。
  你。杜若在叫她。
  她終於停止了自己的噪音,抱歉地說,很喜歡鋼琴,隻是不會。但是每次看到,總是忍不住想摸一把。
  “Min,彈得很好。”杜若露出沉醉的笑。
  她知道他彈得很好,然而那樣美好的樂音現在隻屬於眼前這個女孩。她有點惘然。又笑了笑,說:這包煙,我可以拿走嗎?
  你抽煙?杜若驚詫。
  恩。她點頭。她不抽,但是想拿走,就當是一件禮物。
  握緊了煙,她告辭走了。
  起先沒什麽感覺。看周圍花紅柳綠,爛漫春光。
  慢慢慢慢,一股孤獨的感覺襲上心頭。周圍一切仿佛都與她不相幹。
  糊裏糊塗中,她還是找到了漁人碼頭。就是一個熱鬧的沙灘,她沒覺得比之青島、大連有何特殊的地方,特殊大約隻是各色人種多吧,歡笑聲也更肆意吧。但她很孤獨。也很饑餓。
  便要了一個冰淇淋吃。邊看人群。
  她一個人跑過國內很多地方,旅行的意義對她而言就在於在別人的喧囂中體味自己的荒涼,在看得見的風景中審視自己看不見的內心。
  吃完,她還覺得肚子裏空空蕩蕩,知道跟食物沒有關係。於是走動起來,跟別的遊人一樣一間一間逛小鋪。
  最後買了一個打火機。
  遠離人群,她找了塊偏僻的礁石坐。
  夕陽快落到了天際,紅色的光在粼粼的浪中鋪過來,像屠殺過後的血。
  她解了鞋子,毫不猶豫地用腳踢碎一池的鮮紅。然後,抽出一根煙,點燃了,看風動煙散。透過煙霧凝視,往事在心裏虛化成灰。
  然後疼痛了。
  原來燒到了手指。但是星星點點蹦竄的疼痛卻帶來了別樣的快感。
  馮至鳴回家的時候,杜若正要去上課。
  “今天回的早?”她說。
  “恩,在外辦事,辦完就回了。”他放下包,撇頭看到桌上有一個滾落的空紙杯。他拾起,欲扔。忽然發現杯沿有兩個牙印。他心倏忽跳了下,他記得語聲有這種習慣,喝水的時候,喜歡咬杯沿,她第一次采訪他,走前喝水他就注意到了,那時候還想,給她一個鐵杯子看她怎麽咬。
  忽醒過神:又做夢,她怎麽可能。
  當惦念成為習慣,不知是可悲還是可恨。
  但是,不對,他聯想到那袋吃的,會不會就是她。連忙問杜若。
  “今天有什麽人來過嗎?”
  “是一個問路的,請她進來喝了點水。”
  “她要去哪?”
  “說去漁人碼頭。出什麽事了麽?”
  “她有沒有留下姓名?”
  “沒。對了,她拿走了你一包煙。就是鋼琴上的,不要緊吧。”
  煙,零食,杯沿的牙印。難道真是語聲?他幾乎確認了。呆愣一陣後,他瘋一樣跑出去。
  哎,你去哪裏呀?杜若在後頭叫。他已聽不到。
  他必須去找她,無論怎麽樣,他要把她找到。他感覺自己的血哄的燃燒起來。
  開車時,他打電話給宋浩:知道陳劍去哪出差嗎?
  “老大,你不知道嗎?陳劍就在舊金山呀,與SK談判。”
  舊金山。該死。文語聲,你怎麽就不能等我,折磨我你高興啊?
  他將車開得飛快,強烈渴盼她還沒走。
  到了目的地。他奔下車來。在人群中穿梭。該死,怎麽這麽多人,這地有什麽好玩嗎?他憤憤想。恨不得趕蒼蠅一樣,將這幫人統統趕走。
  沿著海走,海風將他的緊張和焦灼帆一樣鼓脹起來。
  別走。求你別走。他祈禱著。
  越走越偏,到了一片淩亂的礁石邊。望過去,天高地迥,夕暉的映襯下,仿佛進入宇宙洪荒。想想不會藏什麽人,正要返回,扭頭的時候忽瞥到一星煙火。他的心突突跳了起來。
  悄悄走過去。
  在靠海的石頭上,看到了她——他日思夜想的人。
  到這時,他的心才沉下去,輕輕舒了一口安詳的氣。
  他從後麵繞過去。看到她在燒他的煙,煙燃到了她指上,她白癡一樣盯著,渾然不覺痛楚。
  他上去一把奪了她的煙,說:小孩子,玩什麽火。
  她扭頭,眼睛眨了眨,愣住了。
  他拿起她的手,摸著傷處,說:紅燒爪子幹嗎?餓了?疼不疼?
  低頭看她,還是白癡模樣。便一把橫抱起她,說:傻瓜,是我。不是夢。不信,你掐我一把。
  她真掐,很重,他嗷地叫了聲。說: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呀。你就不心疼我嗎?
  她撇撇嘴,說,鬼才心疼你。忽然咬牙切齒,說:你放下我,你討厭,我不要見你。你把我給你的吃的全還給我。
  幾步後,他把她抱到沙灘上,說:送出去了,還要得回嗎?恩,親愛的,我想你了。讓我好好看看你。
  鬼才讓你看。她低著頭,說:你老實交代,你跟杜若是不是同居了。
  他說:恩。
  你恩什麽?她抬頭怒目,忽然嘴就被堵住了。
  他抱了她,狂熱地吻。
  她咚咚敲他後背,想說,我生氣著呢,不要碰我。但是字詞連鑽出來的空隙都沒有。他的吻如此灼熱,如此迫切。把一個多月的思念統統釋放。
  她慢慢軟了,像個鐵罐子被他這把火熔化了。
  她開始回吻他,勾著他的脖子。吻得天翻地覆。他慢慢將她傾覆到沙灘上。
  臉貼著她的臉,說:親愛的,我不行了,想要你。呼出的氣很灼燙。
  她滿臉緋紅,說:那不行。馮至鳴,我有話對你說……
  能不能把姓去掉?天色暗了,誰也看不見。
  我……
  那,我們快回去。
  他拉她起來。吹掉她頭發和身上的沙,牽著她的手。那手並在一起的時候,好像找到失散多年的親人,如此親近。
  碼頭上點出了盞盞彩色的燈,在黑暗中螢火蟲一樣浮遊出來,宛如童話仙境。
  好漂亮。她指著說。
  他一直看她,說:沒你漂亮。告訴我,那天晚上,你有沒有著急。
  怎麽不著急?我又擔心你醉酒出車禍,又擔心你被綁票了,還擔心你被外星人劫持了。
  他揉揉她的小腦袋,說,跟我想的一樣。你腦子裏就那點貨色。
  別弄我頭發,亂糟糟的。她跳起來,想弄亂他頭發。可他太高。還不停地蹦著,她夠不著。
  讓我碰一碰,好不好。她撒嬌。
  他說不讓,男人要尊嚴的。
  她站在他麵前,很哀怨地說:好久沒見你,隻是想感覺感覺你。
  他說:你剛還沒感覺夠。
  她說:感覺你的唾沫來著。
  他矮下身,她跳起來就把他的頭發瞎揉一氣。他抓住她,擁到懷裏,說:小壞蛋。女人的話我再不信。恩,我們,待會好好感覺感覺。我想你了。
  他們繼續拉著手走。
  一陣後,她吞吐說,有件事,想告訴你。
  什麽?
  那個……她好像有點為難。他忽然一凜,想到什麽,說:是不是陳劍的事?加大嗓門:哎,你幹什麽幫他做事?
  為什麽不能?
  你有沒有想我的感受?
  那你呢?有沒有想我的感受。你跟杜若。突然頓住了。
  其時,他們已經鑽出人群,到了車場。一抬頭,看到杜若就倚在他的車身上。
  語聲扭頭朝馮至鳴說:馮大公子,把我帶哪裏去?該不會,跟你女朋友合住一間房吧,又或者給我開一個房間?
  馮至鳴突然語塞。蹙眉說:杜若,你怎麽來了?
  杜若清冷地看著他,說:我跟出來的。她是誰啊?
  語聲狠狠甩掉馮至鳴的手,說:我是文語聲。馮公子女人之一,不要介意。他風流成性,你早點知道比晚點知道好。
  說完,她扭頭跑。馮至鳴追過來,說:你胡說八道什麽?杜若隻是暫時住我這裏。
  暫時是什麽意思?我以前也是暫時住你那裏。
  馮至鳴忽然心頭火起,說:那你呢?我一走,你就倒入別人懷裏。給人策劃新聞,開發布會。風頭很健啊,誰都知道陳劍後麵有你這樣一個女人。現在,陪他來打官司,順道看看舊愛。我是什麽?一條狗嗎?你喜歡就摸一下,不喜歡就甩了。
  你。閉嘴。
  不讓我說,理都讓你占了?
  好。你就這麽看我。很好。語聲瞪大眼,說,既然彼此都有人,你我糾纏幹什麽。再見。
  轉身負氣跑掉。
  馮至鳴要追的時候,杜若上來了。抓住他,說:我們回去吧。
  你先回去。
  Min,你為什麽要這樣低三下四?她有什麽好嗎?那麽凶。
  你先回去。馮至鳴甩了她,追出去。然而就那麽一會會的延誤,她已經消失了。
  舊金山是丘陵地帶。也許跑得並不算遠,但是你就是看不見。正如愛情,也許隻隔著一層紗,就穿不破。
  馮至鳴一個山頭一個山頭找,找到星輝滿天,終於絕望。那一刻,他為自己的話懊悔得腸子都青了。
  第二天,他讓宋浩查陳劍的行蹤。宋浩費了很大的工夫,到下午才告訴他他們的班機1小時後就要起飛。
  他趕去機場。在人群裏穿梭。但是沒有見到。
  那一刻他又恨起來,她明明知道他愛她,怎能說走就走。她不知道他會難過嗎?還是,她真的不介意他?
  他一拳頭擊到旁邊的牆壁上。心又揪得縮成一片。

  32

  語聲懷孕了。這就是她死皮賴臉要去美國的原因。她需要知道孩子的另一半締造者對此有何觀感。隻不過,預想與現實總有那麽點距離。總之,她除了帶回一包子氣,一無所獲。
  回去後,苦思冥想了幾日,一狠心給秦心電話:孩子我不要了,明天,陪我去醫院。
  哦。秦心大驚失色,他說不要嗎?
  “沒機會問。想來他不會在意。他身邊女人一堆堆。”
  “你別衝動啊。”
  “我幹嗎不衝動,孩子在我肚裏。”
  “我說,你再考慮考慮。”
  “不去拉倒。8點,醫院門口見。”
  決定是下了,可她愁得幾乎一夜未睡。在這個煎熬人的夜裏,她想起初聽到自己懷孕時茫然若失後的甜蜜。在馬路上,被轟轟的陽光照著,她興衝衝想,孩子會長得比較像誰,是男是女,這個無法求證的問題,她興奮了整整一條複興路。
  到金融街,看到一個在丈夫小心翼翼護衛下揚著將軍一樣高傲頭顱穿過馬路的孕婦,她的心才冷了下來。望了他們逐漸消逝在人群中的的背影,她想,由婚姻作堡壘的生產才是對孩子生命的尊重。於是,她開始積極搜尋馮至鳴的聯絡方式。當然無所獲。陳劍的美國行正好是她最後的一根稻草。
  白白花了昂貴的機票,雖然機票不由她出,她還是覺得便宜了那個花花公子。
  那晚,在漁人碼頭,雖然怨怒,見了他本人,居然沒原則的繳械投降了。可跟來了杜若。如果杜若不來,她或許已經把孩子的事告訴他了。然而,杜若來的好,她憑什麽要忘記他有杜若的事實。
  吃醋避開?當時。有點。實際上,她給他麵子罷了,也給自己留一點自尊。她情願他以為她負氣而走,也不願看他處理三人關係時顯露尷尬。
  跑了一陣,她發現自己迷路了。舊金山幾乎每跑三分鍾就要爬一個坡。夜色下,望了重重疊疊的山坳,蘸著夜露冰涼的濕氣,她覺得自己孤單得像一個棄兒。
  她希望能聽到他呼喊她的聲音,隻要聽到,她立馬撲過去,尊嚴也不要。結果沒有。萬般無奈下,她撥了陳劍的電話。陳劍正好剛下機場。費了很大周折,把她找到了。
  看到他從車裏出來的時候,本能的虛弱,讓她衝過去。結果是在離他三步遠的地,硬生生刹住。陳劍似乎輕輕呼了口氣,說:對不起,我很笨,找了你那麽久。她拚命搖頭。那一刻,她很怨另一個人。為什麽她需要幫助的時候,他不能這樣跋山涉水為她而來。
  之後,跟陳劍吃了點東西。陳劍並未問她怎麽來了這裏。
  吃後,他說:去看看金門大橋。
  她說,不去了。
  他說:跟你說要陪你去的。
  就去了。
  起霧了,在橋中走,突然感覺人很渺小。車道上有車經過時,橋身搖搖晃晃,仿佛隨時要坍塌。
  “要是塌了怎麽辦呢?”她說。
  “挺好的,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了。”他說。他低頭點過煙,站在鐵索邊,長久地望著對麵山坳裏層層疊疊明滅的燈火。那些燈在灰色天幕下,猶如一堆碎金,閃閃爍爍,遊移不定。
  她避開煙,向橋的另一邊走去,想,如果杜若不出現,那麽此刻在她身邊的是他,如果橋倒塌,他們就會永遠在一起。
  很沒良心地想。橋盡頭的岸邊,簇生了幾株蓬蓬的長草,她順手拂過,沾了一手的夜露,就像觸摸了一張掛滿淚水的臉。
  一張掛滿淚水的臉。
  她發現自己很介意。
  在床上翻了好幾個滾。決定不虐待雖然明天就要離世的孩子,憂心忡忡地閉上了眼。
  醒得很早。大概是自覺與孩子呆得時間太短,必須以分秒計。
  她做了豐盛的早餐。雖然吃不下,勉力吞,反正不是讓自己吃的。她潛意識希望自己孩子升上天堂的時候有美食相伴。她那麽饞,她估計它好不到哪裏去。
  吃飽後,她跟她的孩子告別了很長時間:對不起,不是媽媽不想要你,想要,很想,可是,你是你父母不負責任偷歡的結果,他們沒有預備你的出世,你強行出來的結果是要承受很大的壓力。而且,現在社會汙染嚴重,競爭激烈,活得很辛苦。所以,還是從哪來,去哪裏,再找個好人家……
  最後說不下去。難過的很。
  難過還是要親手終結它的生命。她恨起來,這樣的屠戮為什麽不能留給男人。尋歡作樂,從來是男人挑頭,後果卻由女人承擔。憑什麽?
  上蒼是質問不了的,因為他長著一張貌似公正的勢利眼,袒護男性。她總想,上帝肯定是個太監,要有女人管著,絕對不會這樣。
  打車去醫院。忽然嫌太快,半道讓車停下了。她慢慢走去。
  路上滿是上班的人潮。太陽已從東方升起,在枝葉間打下一地亮晶晶的碎影。好日子。可是,她的孩子感覺不到了。她這時覺得腹內疼痛,好像他在控訴。她站在一邊,不知所措。
  良久,一拐,穿進胡同。不知要去哪裏,本能似乎在逃避。在一幢烏黑色的小院前,她停下了,因為看到爬滿長青藤的圍牆上一溜打盹的麻雀。情景蔚為壯觀。
  她饒有興趣地看。
  這是麻雀。他們在睡覺。她對她的孩子說。
  忽然啪嗒一下,一塊潮濕的鳥糞準確無誤地擊落到她頭上。
  她目瞪口呆,良久拿起紙巾擦,想:這絕對不是個好兆頭,上天給她警告。仿佛找了個由頭,她心內渙然冰釋,輕鬆的感覺小鳥一樣向她撲來,她興高采烈地折回去了。
  到馬路邊,她給秦心電話:今天不做了。
  “啊?”
  “我被鳥欺負了。”
  “什麽?”
  她掛下電話,眥了牙,笑了。
  沒即刻回去。她買了份報紙,坐到附近公園的一張長椅上看。打了個哈欠,困意襲上,她把報紙往頭上一蒙,睡去了。
  睡夢中,她看到她的孩子已經出世了,坐在嬰兒車中,她跟所有驕傲的母親一樣,推著在園子裏漫步。她總想看清孩子的臉,卻死活看不清。她把眼睛揉了又揉,定睛一看,居然發現是馮至鳴。然後,他們吵架了,他坐在車裏頭,跟她吵,她氣得要死,把車子用力一推,車子咕嚕嚕滑到不知哪裏去了……
  醒來時,陽光大盛,她鼻尖密密一層汗,抹一把,托著腦袋想了很久,她撇撇嘴,說:見鬼了。你跑我夢裏湊什麽熱鬧。
  又對自己說:既然想看看它長得像誰,就生下吧。想來,難看不到哪裏去。
  莫名其妙想逛商場,結果樂滋滋去了童裝部,以前從不會涉足,現在懷著母性的光輝,看得滿口生津。覺得那些袖珍玩意實在可愛極了,雖然用不著,她還是忍不住買了好幾件嬰兒用品。
  下午回家,原是想用掛麵打發自己,想想現在不是一個人了,又折回超市買了一堆吃的。不久後,她就發現買對了。
  爬樓梯,快到家的時候,嚇一大跳:有個人抱著一隻超大的維尼熊坐在她家門口打盹。她仔細瞅了瞅,驚訝地發現是她老爸。
  “爸,怎麽是你?”她上去推他。父親從未來過北京,也根本不知道她的住址。
  父親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站起來,說:去哪裏了呀?我都等得不耐煩了。
  “幹嗎不打我電話。”
  “你媽說要給你驚喜。”
  “待會告訴媽。驚喜沒有,有驚嚇。”她開了門,抱著熊進。
  “幹嗎給我熊?”
  “你媽說你喜歡這個。你不知道,一路抱著你這個,真是把老臉都丟盡了。以後,你就別讓我做這種事。”
  語聲笑。說,可是,為什麽要送我呀?
  “生日禮物啊。明天不你30歲了嗎?你不知道,為了選擇你的禮物,我跟你媽都快吵架了。最後還是聽她的,早知道,就不跟她費那氣了。”
  語聲又笑,說:我明明29嗎,幹什麽叫老一歲。
  30。父親義正詞嚴地說。仿佛這個一個事關榮辱的關鍵數字。家那邊都算虛歲的。她也隻能認了。30。
  幫父親收拾行李,又奇怪:你怎麽知道我住這的。
  “打電話給陳劍了,他去火車站接我的。後來他有事,想讓我去他那等,我不,堅決要給你驚喜了,可你這丫頭,真是氣死我了。”
  語聲又樂。她跟爸非常親,當然跟母親也不錯,但是異性相吸的緣故,跟父親還是要好那麽一點。
  她給父親做飯吃。
  不久,門被敲響了,父親去開,聽寒暄的聲音,她知道陳劍來了。
  陳劍到廚房門口,說:別忙了,出去吃吧。
  “不去。我爸最愛吃我做的飯。”
  “瞎說,”父親湊過來說,“倒過來成立。”又對陳劍說,“留下一起吃吧。”陳劍也就留下。
  語聲在嚓嚓的油煙中聽父親跟陳劍起勁吹牛,莫名升上一點惘然。她實在想象不出馮至鳴會跟父親怎樣對話。
  不久後,陳劍過來幫她忙。
  她說不要,你歇著好了。
  他卻洗了手,幫她切菜。
  她偶一撇頭,發現陳劍居然又憔悴了些,顴骨突出,下巴削尖,眼中還有血絲。
  “你,很忙啊?”她忍不住說。有點明知故問。
  “恩,幹了幾個通宵,做PE的方案。”他淡淡回。
  “你也別熬夜啊。”
  “挺完這一段就好了。”
  “那你,自己注意。”
  他微微笑一笑,點一下頭。
  飯畢,陳劍沒多呆,要走了。跟父親一個勁道歉,說正好事忙,不然帶叔叔好好轉轉,請父親務必多呆幾日。父親也客套一番。而後對語聲使一眼色,說:還不送送陳劍。
  語聲嘀咕說:他又不是小孩子,好端端不會走啊。
  父親說:把你養大就這麽沒教養?
  叔叔不用。陳劍笑說。
  語聲作個鬼臉,還是趿著拖鞋,踢踢踏踏跟下去了。
  出門後,她說:跟我爸逗嘴皮子,你別介意。
  他說:我知道。
  到樓下,他說,有東西給你。從車裏掏出兩個大石榴。說,記得你好像喜歡吃。來的時候路上看到有賣的。
  她說你剛怎麽不拿出來?
  他說怕你爸取笑。
  她笑,說,其實我爸比我更愛吃這玩意,他就愛吃磨嘰的東西,像這個,還有瓜子。我是大口大口吃,咬掉汁,把籽骨碌全吐出,他是繡花一樣一粒粒撚著吃。很惡心。
  陳劍說,那我,明天再買一兜。
  她說,不要。開玩笑呢。
  也不知是不是心情好,她居然跟他多話起來:哎,你有沒有覺得你跟我爸很有緣?我爸理想中的女婿就你這樣,你們,是不是前生是情侶。
  “瞎說,年紀差那麽大。”
  “或許是他先死呢。肯定是,我爸前生是女人,跟你一對苦命鴛鴦,跟《胭脂扣》裏一樣,你們相約一起殉情,結果她死了,你卻畏縮了。她不知道,一直想著與你重續前緣,但是呢,一不留神投錯胎成了個男人,當然無法跟你再纏綿了,隻能逼著自己的女兒與你,那個了。解解眼饞。”
  陳劍撲哧笑,說:想象力挺豐富的。可是你,為什麽不聽你爸的?
  忽然想到了過去,兩人黯然了下。陳劍說:不提了。我給你帳上打了錢,你好好陪你爸玩玩。我真的走不脫,否則。
  “我不要你的錢。”
  “是你的薪資。”
  “我去美國花了你很多錢。”
  “不要緊。等你嫁了人再還我。對了,你要用車,打這個電話。是我們那的司機。”他掏了張他的名片,寫下一個電話。
  塞她手裏,她隻能收。
  看他的車遠去,她不是滋味。為什麽這個時候不是馮至鳴在給他父親獻殷勤,送不了石榴,出個車可以吧。
  她難過的很。想到什麽,掏出手機,給陳劍電話,囁嚅了下,鼓足勇氣說,你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下馮至鳴的電話。
  陳劍也沒問“為什麽上次沒問他要”這類的廢話。說好。
  晚上他打來電話,說:從方圓那要到的,不過是住宅電話。
  她抄下,順口說:你還在公司?
  他沉默了會,說:不是,在醫院,史若吟住院了。
  “她出什麽事了?”語聲驚詫。
  他又猶豫了會,說:乳腺癌。不肯做手術,史正雄讓我勸一下。
  她掛了電話,茫茫然想,今年真是個多事之秋,每個人都是。
  父親此次來,除了給她過生日,還肩負著重要的任務。逼婚。
  晚上,父親跟她長談。
  “知道30歲意味什麽嗎?意味著至少應該有一個5歲的孩子,可是你連另一半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和你媽現在做人多難嗎?街坊鄰居,甚至街上賣菜賣肉的看到我們都要問,你家阿聲孩子多大了呀。你們老倆口多好,以後可以去北京享福。叫我們怎麽回答。
  “爸,我很老嗎?”
  “老得掉渣,爸都不要你。”
  “不至於吧。”
  “別打岔,我話還沒完,你小姑呢,最近給你物色了一個人家,說起來是你高中同學,稅務局的,工作穩定,有房有車,抽煙喝酒還都不會,人本分。”
  “誰啊?”
  “叫王什麽來著,王成宇,對。”
  “他,他不早結婚了嗎?”
  “他老婆去年車禍喪生了,有個孩子。不過不要緊,你們還可以再生個嗎?小姑說他對你印象很好,想同你交往,你回去一趟吧。”
  “爸,我現在的條件難道隻能嫁個二婚的,好歹,我還是個黃花閨女。“最後的話說得有點虛。
  “你以為哪,你都30歲了,就像晚市那些菜,蔫不垃圾,倒貼人都不一定想要。”
  “啊?”
  父親看她茫然,說:爸也不想強迫你,你要沒感情,就陳劍。
  “爸,怎麽我非得嫁那些不是離婚就是喪偶的,我就沒單身的喜歡?”
  “問你啊,有最好。什麽時代,老爸還要為你操心這種破事。人家女孩子不要把自己嫁得太利索啊。”
  語聲忽然語塞。馮至鳴是不是呢,懷了他的孩子,卻對他們的將來一點信心都沒有。想到孩子,又憂鬱了。怎麽跟家裏人說。
  最後隻能催父親去睡覺。
  她失眠。想爬起來給馮至鳴打電話,看看時間,他估計在睡夢中,作罷了。
  幾日後,瞅了個空。語聲去見史若吟。
  史若吟側躺在床上,看窗外的麗日晴空。未化妝的臉慘白如鬼魅。
  聽到她進來的動靜,她也沒怎麽動,眼光慘淡。
  語聲放下水果和鮮花。在寂靜中,聽時光的腳步,一時也無話。
  “日子真美好。”史若吟突然說。
  語聲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能見一汪淡淡的藍,幾絲白雲嫋嫋挪挪。銀杏蕭疏的影子剛好探到窗台。鴿子偶爾掠過,揚起生命的哨音。萬事萬物都在勃勃地生長。
  日子真美好。這話從史若吟嘴裏說出,就分外有了悲涼的意味。
  語聲接不上話。
  “語聲,我剛才想起我18歲那會,我的第一次。你不會知道是給了我班上一個差生。他家裏很窮,學習很差,還是個小混混,時不時幹些勒索欺詐的勾當。很看不起我,對我簡直是憎恨。因為我有錢,學習好,老師喜歡。是命運的寵兒。他看到我,總會吹口哨,滿不在乎,我家裏來車接我,他有時會幹些紮輪胎刮車漆的事。就是用那樣一種極端的方式來引得我的關注。然而其實我並不關注他。像現在,我把他的名字都忘了。我高中畢業後,要去美國。不知怎地,他知道了,有次打電話約我出去。是個夜裏,他說他就在我家樓下等我,我從窗子看下去,看到他很瘦的影子與電線杆纏在一起。他的腳在抖著,好像極不確信。我出去了。因為他的不確信。他喝了酒。借了酒膽給我打的。我們沒有說話,他從地上拉出一輛山地車,偷來的,示意我坐上去,我坐上去了,不知他要把我帶到哪裏,但是年少輕狂,無知無畏,就覺得很刺激。
  “是在一片林子裏,有鬆軟的泥土和柔順的青草。月光從樹隙間鑽過來,將他的臉映得柔情脈脈。他抱住我,灼熱的青春的身體,而後吻了我,很急促也很笨拙,全是唾沫。他沒有說愛我,但是我們做愛了。灼熱的青春的身體。在月光下肆意地舒展。
  “他射的時候,我聽到他迷狂地說:有身體真好,有身體真好。
  “有身體真好,可以享受青春,可以享受性愛,我現在也許更能真切地體會這句話。這個人,幾年前就死掉了,聽說,是為了索要欠薪,爬到鷹架上,一不留神摔下來的。其實後來,我再沒想念過他,雖然給過我第一次。
  “我一直不知道,年輕的他怎麽會感歎身體,沒有了解的興趣,有些人注定生活在這個世界的角落,被人遺忘。我現在有點難過。因為其實,表麵光鮮的我何嚐不處在被遺忘的角落。被遺忘。就像愛情,從不曾造訪我。”
  史若吟臉上點出迷惘的笑,一陣後,回過身,說,謝謝你來看我。
  語聲握住她的手,說,有身體真好。這句話讓我感動。所以,你要振作。因為,你以為將你遺忘的東西也許正迎在你生命的下一個路口。你會沒事的,現在科技發達,這種病沒這麽可怕的。
  “你明白嗎?我固然不想死,但更不能容忍失去做一個女人的權力。”史若吟嘴唇哆嗦了下,終於哽住。
  生命比之人生存的信念來說有時並不那麽重,語聲竟不知怎麽勸。良久說:我聽過一句話,生命是墳墓上的舞蹈。每個人終有一天塵歸塵,土歸土。但是舞跳得漂不漂亮,取決於充沛的靈魂,而不是肢體的優雅。
  哼。史若吟笑了,說:什麽是靈魂啊,我不明白。我知道人心的現實,沒有人會愛一個殘缺的女人。
  “會有。”
  “語聲,我知道你安慰我。我認識一個人,40多歲還沒有出嫁,因為她等愛情。但是恐怕等不到了,有些東西不是我們想努力就可以的。”
  個體麵對命運從來無能為力。語聲大概也相信。所以於千萬人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沒有早一步,也沒晚一步,剛巧碰上,就一定要說:你就是那個我要等的人。而不是若張愛玲般輕描淡寫一句:哦,你也在這裏嗎。廢話羅,不在這裏,怎麽遇見。
  於是,那天晚上,她把鬧鈴調到12點,準備給那個湊巧碰到的人打電話。
  不說別的,就說:我遇到你了。你還給了我一個不太好處理的禮物,你打算怎麽辦?
  他要猶豫,OK,立馬放棄,回去做那個有房有車有孩子還無不良嗜好的公務員的太太。
  電話通了。她有點緊張,發現倒求婚是有那麽一點汗顏的。沒辦法了,按父親的理論,她已經是一撮賣不出去的發黃的小油菜了。
  HELLO?卻是杜若的聲音。她的羞慚瞬間化成了一攤酸腐的隔夜水。他還留著她,那麽求婚又有什麽意思?
  馮至鳴在嗎?頓一頓,她凜然說。
  “他,在洗澡。”
  “洗澡?他洗澡幹什麽?”她茫然說。
  電話裏一陣笑,切斷了。
  他洗澡幹什麽?她發現自己要瘋了。

  33

  語聲走後,馮至鳴的日子就像一堆點著的濕木頭,光冒煙,著不了火。
  她離去當天,他讓宋浩訂機票,同時給杜若找房子。
  兩件事,宋浩都以極快的速度搞定,當然隻要有錢,有什麽事難辦呢。除非碰上該死的愛情。
  幾日後,馮至鳴機票和鑰匙還沒在手裏焐熱,杜若來電話:我腳崴了,在醫院。
  他趕去,真崴了,很嚴重,要打石膏。
  他載她回時,說:你挺會挑時間的。
  杜若微微一笑,說:Min,我故意的。我知道你要趕我走。
  他皺眉撇頭。
  杜若說:我終於勇敢一把,我很為自己驕傲。
  “驕傲,為愚蠢驕傲?”
  “你可以做小人魚,我也可以。犧牲。感情裏需要犧牲作代價。”
  “犧牲的代價向來沒有回報。小人魚的下場你比誰都清楚。”
  是。杜若臉上有一抹堅執,這樣的堅執令她周身散發了仿似神聖的光輝。他忽然覺得她投身於愛情就像投身於革命,是為了那玩意本身的誘惑。他不過做了個衝頭。
  “知道麽,我頂討厭蛾子。”馮至鳴說,“白晝明亮的光線下,他們溺斃,黑暗裏,他們撲火,沒見過這麽熱衷於自殺的。”
  “我喜歡,那自有一種淒美的壯烈。”杜若說。嘴角有笑,吹氣如蘭。
  無話可說,這世間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傻子,不是為愛殉情,就是為愚蠢陪葬。
  馮至鳴衝澡出來,看到杜若在咯咯笑,說:什麽好笑的?
  “有個女的問你為什麽要洗澡?”
  “你怎麽回答?”
  杜若說,沒回答,不過其實挺想說,你潔癖。
  語聲會明白不是潔癖,是容易出汗,誰叫他的血那麽熱。他揚了揚眉。
  “今天換石膏。宋浩送你。”
  “你送我吧,沒時間我等明天。”
  “有什麽用嗎?”
  “婷婷教我,俘獲一個男人的最好方式就是多在他麵前轉。”
  “我有蒼蠅拍,會趕。”
  “不見得。母蒼蠅你大概會手下留情。婷婷說,男人都有點憐香惜玉。”
  他發現她口齒伶俐了很多。臉也並不會動不動紅了。與美國有關吧。
  或者是,他有點悲哀地想,時間、地域真的能改變一個人吧。如果一輩子被封鎖在一個地,靈魂恐怕早晚要投降,人隻是時間中的一個虱子,渺小的很,脆弱的很。
  不,他忽然又想起尾生抱柱的故事來了,信守承諾,不離不棄,成就千古頌揚的美事。可是死了。他又悲哀地想。
  他一直在找語聲的電話。陳劍的人忽然聯絡不到。據說他似乎一直泡研發室。他知道是為PE的事。這個項目,他問過左林,左林打了包票,他想提醒他不要輕視,還是噤口了。人家負責,還是不要過多幹涉好。
  海外事業是馮氏越來越重要的一塊。國內的市場分額已經將近飽和,沒有太多開拓的餘地。攻占海外當務之急,所以海外的馮至鳴並不輕鬆。
  為了忘記愛的切膚之痛,投身事業,可血為事業占據的時候,愛在哪裏休憩?
  “你為什麽會喜歡文語聲?”杜若有次問。
  “遇到了,覺得親切。身體和心靈都是。仿佛我們老早就是朋友。”
  “可是你們,為什麽老要吵。”
  “你聽說過嗎?最鋒利的刀總是刺向自己最愛的人。情人眼裏容不得沙子。杜若,下周可以拆石膏了吧。”
  杜若似未聽到,說:我想試試?
  “什麽?”
  “我好奇了,想試試,我想試試,你能不能愛上我?”
  他古怪地看她。被人當作試驗品,不知是榮幸還是可悲。
  “下周一,無論你好不好,我要回國。”
  “逃避麽?”
  “不是,我想她了。很想。不燒一把,會憋死的。”
  “別人不能幫你嗎?”
  他說:別人還沒這個能量。
  語聲陪父親玩了幾天。
  “你好像不太高興?”父親說。
  “爸,如果,你有一個外孫,你會不會高興?”
  “會啊。不管他父親是誰。”
  “如果,沒有父親。”
  “怎麽會?不是揀來的吧。”
  “我在如果。單親那種。”
  不可能。父親搖頭,一陣後,突然掃向她腹部,眼角卻有點狂喜,說,是不是你跟陳劍?
  “瞎想什麽?難道沒有人比陳劍好。”
  父親板起臉:真的假的?
  語聲沒說話。
  在沉默中,父親意識到嚴重性。說:真的!誰的?
  “你管呢?”
  “你這孩子,怎麽,怎麽這麽不自愛。”父親氣得哆嗦。
  “我。我老成這樣了。還不能。”沒說下去。
  “你打算怎麽辦?”父親愁眉苦臉。
  語聲躊躇很久,豁出去了:要。
  “你,你真是要把我氣死了,你,把我們文家的臉丟盡了。”父親氣鼓鼓的,忽忽喘氣。
  “文家什麽臉啊。為什麽不能要啊。管別人說什麽。”語聲嘀咕。
  父親順了口氣,說:不能要。除非馬上找個人家。可人家也不要別人的孩子。
  “我就要。”
  你。父親忽然狠勁拽語聲的手。
  “爸,你幹嗎。”語聲踉踉蹌蹌。
  一陣後,父親停住,眉緊緊簇著,說:爸求你了,阿聲,你這樣不好,對你不好,孩子難養不說,以後你怎麽嫁人?我一直覺得我家阿聲又懂事又聰明,長得也好,上了名牌大學,可為什麽,就沒人要呢?
  語聲看父親這樣,心裏翻江倒海一樣難過。默默地,閉上了嘴。
  晚上,她又一次給馮至鳴電話,又是杜若接。他這會,不洗澡,卻還在睡。
  叫他接電話。她說。
  你是文語聲嗎?杜若好奇。
  是。
  什麽事麽?
  跟你沒關。也不方便跟你說。叫他吧。
  對方猶豫幾秒,說,他,昨晚很晚回的。恐怕。
  不管他睡得好不好。你給他電話。
  不久,電話到他手裏。
  HELLO?聲音含糊。鬼知道他昨晚混什麽去了。
  我文語聲。她說。
  哪位?說的是英文。懵懵懂懂。
  她聽清了,她剛已告訴他是文語聲,可他居然說哪位?是忘了還是故意消遣,父親為她嫁不出去痛苦萬分,可他還拿她開涮。以為自己是什麽。
  憤怒尖銳地上來,她啪掛電話。一個已經不再牽掛她的人,一個總是有女人陪伴的人,就算是孩子的父親,還有必要粘著嗎?她不是乞丐。盡管她現在很貧窮。情感上的。
  孩子沒有父親。千真萬確。
  幾日後,她送走了父親。
  “爸,你放心。我會打掉的,要不打,就結婚,找一個可以接受的。我不再讓你和媽難過。”
  父親憂慮地看著她。父親最愛她,可是,卻一直為她操心,有那麽一刻,她想嫁陳劍算了,為大人。但是,衝動也隻是衝動,隨便嫁誰,陳劍卻不可能了。不是因為不可原諒,恰恰是原諒了,而原諒意味著放下。她不可能讓終於平靜的心去舔噬曾經的傷口。
  周一中午,接到了陳劍電話。
  語聲,我活了。抑製不住地歡喜。
  “什麽?”
  “PE拿下了,我成功了,我沒事了。賠償金不用擔心了。”
  “真好。我知道你可以的。”她說。
  “晚上見一麵吧,你爸還在不?一起吃個飯。然後我陪他兜兜風,蒸蒸桑拿什麽的。”
  “走了,昨天走的。”
  “哦,為什麽不多留幾天呢?”他還有點失落。她心裏忽然很酸澀,說,我們吃飯好了。去哪裏?
  “你挑吧。”
  “川江春。秦心推薦的,環境好。而且是川菜。你喜歡。我請你好嗎?給你祝賀。”
  好。他爽快地說。
  語聲去赴約。出門時,天氣有點陰。雨還沒落下來,可林陰下的草地,越來越濕。因為缺錢,她沒奢侈地打車。坐地鐵到東直門,出來的時候,發現那些陰雲終於合不住那愈來愈沉的雨水。
  走到東內大街,雨傾盆而下。
  包裏有傘,她拉開鎖去取。傘拿出的時候,帶出了樣東西,一閃的亮光劃過沉悶的空氣,以好看地弧度優雅地墜至路麵。是那個吊墜,馮至鳴給的。愛的小盒子,上麵的纏枝花瓣鑲嵌著一粒粒昂貴的彩鑽。她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就像攜著一份愛,隻不過她以前從不會想到,這個小盒子其實更像一個骨灰盒。
  她慌忙奔上去取。腳底一滑,災難於是降臨。
  幸好不是機動車直接碾過。是那種載人遊胡同的黃包車。電光石火的刹那,師傅還歪了下籠頭,試圖躲過,可是路太滑,旁邊還是一排欄杆。車子一頭撞上去,晃晃悠悠掙紮了下,還是傾覆到她身上。
  疼痛並沒有馬上降臨。她還能有足夠力氣把吊墜從容地收拾進包裏。
  黃包車師傅將她扶起的時候,她才覺得雙膝發軟,好像一點力氣也沒有,一陣後,肚子急劇地抽了下,她才醒悟,惶恐叫:送我去醫院,快我送我去醫院,我的孩子。
  醒來時,是第二天。
  管道裏靜靜地滴著藥水。陳劍在身邊,仿佛冷凍的模樣。
  她動了動嘴。
  你醒了?陳劍湊上來。
  她覺得好靜,死寂一樣的靜,鉛塊的一樣的靜,這樣的靜快把她壓塌了。
  她肚裏抽空,但是又都是氣,沒有出來的通口。她就那樣木愣愣地看著房頂。
  陳劍不知道說什麽。依舊坐下。
  屋外還在下雨。
  一點一點。小了很多。誰能知道一場雨就改變了一個人?
  很久之後,她幹澀地說:沒了?
  陳劍點頭。
  她嘴角有微微的笑,說:沒了好,我爸說不要,本來就不該要吧,不要好,不要好……笑著笑著突然掉眼淚。線一樣的,一串串掉。
  而後就像一個關不住的水籠頭,洶湧。但是無聲。隻有肩頭在一抽一抽地聳動,表明是撕心裂肺的劇痛。
  陳劍從沒看過她這麽傷心過。
  為一個孩子。
  不,為一個人。他賦予了孩子。她那麽想要,隻是因為愛。冰凍的陳劍終於明白,她的內心已經生長了一份足已超越他的愛意。他因而驚恐,因而無措,因而不知身處何地。他也想哭。但是哭什麽呢?為一份被自己玷汙了的感情?
  我不好。他終於說話了,聲音幹澀,就像不是從自己嘴裏出來的:我不該讓你出來吃飯的,明知道天氣不好。我不該那麽想見你,我一簽單就隻想著你隻想著跟你分享。我不該不背叛你我不該投機取巧,我不要你那麽難過,你為什麽要這麽難過……
  那種悲抑隻有他自己明白。
  她靜下來了,說:與你無關。你回去吧。我不想你看我難過,也不要你為我難過。
  她不要我難過。好。
  他木木出去了。
  沒走。取出煙。點著。看煙霧一點點彌合於人世的煙塵。
  風從窗子裏爬進來,吹到臉上,肌膚像沾了辣椒水一樣,沙沙地痛。他沒有去抹,任那液體不停地流。
  陳劍的心在那一瞬滅了。像一段段,撲哧一下從他指尖落下的灰,沒有一點餘燼。

  34
  馮至鳴終於被召回國。原因很簡單,左林把明明就在手心裏的單生生送出去了。上億的大單,讓馮家倫捶胸頓足。
  陳劍虎口奪食的事,馮至鳴也聽說了。
  當天10點要簽約,陳劍6點就候在對方酒店,利用人家吃早餐的30分鍾,一針見血地指出對方的最大顧慮,不是成本,甚至不是性能,而是小小的環保問題。然後趁勢利導,演示自己的方案。基於人性的立場,他毫無情麵地把馮氏打敗。
  陳劍在焦頭爛額中,居然還能凝神一搏,他看到他的攻擊性。實際上,他對他從不輕視。此前因為彼此太多競爭、合作,他們私交其實還不錯。
  競標前,他們曾商議合作。私底下喝過酒,聊過天。
  陳劍開他公司的玩笑。說大腳穿小鞋,走不快。他知道他說的是他父親的保守策略。
  他說走太快,有時會成為那隻不幸被擊中的出頭鳥。
  陳劍說,一起邁步吧。兩隻鳥一起飛,獵人大概也不知打哪隻,忽悠間,咱就飛走了。
  他說,你投機取巧吧。
  陳劍說:投得了也是本事。
  他最後拒絕了。
  陳劍也沒怎樣,說:好,沒有餘地,我喜歡。祝你成功。
  彼此。他說。一起喝幹。
  沉默地喝了點酒。
  他說,最近不容易吧。
  陳劍說,都不容易。聽說最近南方市場有盜你們的技術。
  “知識產權在中國向來是筆糊塗賬。”他喟歎。
  “確實,經過這一次我也明白很多。交足了學費。”
  “為什麽走這條路,風險很大。”
  “不錯,我猶豫過。沒有實力,沒有背景,甚至未來都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一有風吹草動,就垮。隻是,一直有點莫名的激情。但現在,這激情也逐漸在淪喪。商人麽,利益為主。”
  “不知道你怎麽想,賺到錢後,你大概會覺得得不償失。”
  沉默。
  兩人又喝酒。
  良久,陳劍說:走上一條道,身不由己,回不去了。
  他說,我總想盧梭那句話,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中。
  是。陳劍感歎。又喝。
  如果不是語聲,他願意與他做個朋友。哪怕競爭,他不懼,他喜歡有威脅性的對手。
  但是,他和他,雖然有點惺惺相惜,最終也近不了。
  那次臨走,大家都喝得七八分醉,陳劍說:星辰,你想拿還拿不走。
  “要不要,其實對我沒有意義,隻是玩規則。”他說。
  “意義,什麽是意義?”陳劍茫然呼。
  他忽然感到很痛苦。這個人擁有人世最寶貴的東西,卻不知意義何在。而他看到一絲光明就飛蛾撲火般衝過去,下場卻隻有燒死。
  陳劍撫了頭,忽然說,有時候不能去想,她跟你在一起的時光。
  他想,他何嚐敢去想她和他的時光。
  兩個風光的男人為了共同的隱痛同時黯然。
  女人靠征服男人征服世界,這句話大概有點道理。
  他是周三回國的。如果不是父親召喚,本來他也要回了。那日宿酒之下接了一個沒聽清的電話,對方憤然切斷的時候,他才覺得有點問題,回過去,卻是一個蒼老的男聲。他覺得自己可能幻聽。沒有問。掛了。
  回國後,看到的父親蒼老了很多。母親跟他提過,父親的血壓越來越危險。也許哪天腦溢血就這麽去了。她的意思是在暗示他不要再令父親生氣。他哪裏想。可是,自我與責任在這樣的家庭注定是無法調和的矛盾。
  “至鳴,想來想去,還是隻能相信你。”父親對了窗子說。良久歎口氣說:我查了公司帳目,左林用一些名目挪走了千萬資金。不過算了,我不想大動幹戈。你妹妹會說我偏心。PE這件事後,我想想,瑞訊還是隻能讓你做。你做得很好。這些年,沒讓我操過心。”
  父親第一次表揚他,他聽得心一暖。
  “我老了,身體不好。也許哪天就去了。遺產我也都寫好了。以後,這個家業是你的,你小心看好著。我知道我走後,管不上你,隻想說,畢竟是你爺爺一手創下的,吃了很多苦,放棄了很多。你要珍惜。不要隨便地糟蹋了。”
  好像臨終遺言,他聽得難過。
  “上次見了語聲,想這個丫頭,還有點東西。但是,我還是傾向於杜家。一是世交,不好交代,二的確是為你將來考慮。想走得長一點,必須有點背景。國內的狀況你應該知道,行政命令比市場規則有力得多。你仔細想想吧。”
  父親坐下來,垂了頭,很疲倦。
  “爸,我會用心的。”他這樣保證。
  “你走吧。”父親微微笑了下。笑得空前的慈和,卻也露出了衰朽的模樣,就像一根木頭,中心已被蛀空,就等著哪天嘩啦倒下。
  坐回辦公室的那一刻起,馮至鳴開始尋找語聲。
  沒費什麽勁,這天晚上他就知道了。卻是一個晴天霹靂。
  晚上家裏為他接風。方圓來了。
  飯後,他們一起在園子裏抽煙。
  方圓說:哎,你現在還惦不惦念文語聲。
  他瞥她一眼沒說話。
  她說:有最新消息,聽不聽。
  他說:想說就說。不想說我也不能撬著你的嘴說。心裏其實是著急的。
  她說:那我說了,做好思想準備,因為與你有關。
  他心忽然慌了下,他從沒這麽慌過。擎煙的手抖了一下。
  方圓說:語聲懷孕了。
  他有點愣。方圓盯著他,帶著探究的神情。
  他愣一愣後,忽然卷出漫天歡喜。
  哎,你怎麽知道孩子是你的?方圓說。
  他不說話。但本能地相信是他的。
  “她現在哪裏?”他費勁地說。要見她。和他們的孩子。
  “我還沒說完。孩子是你的。”方圓點點頭。
  他臉上展出笑容,很大,很傻氣,但是洋溢著孩子一樣單純的興奮。
  “別高興,還沒說完,孩子流掉了。”方圓又說。
  他的笑還沒下去,驚詫已經出來。
  “為什麽流掉?為什麽?”他開始憤怒。
  “我哪裏曉得。”方圓吐一口煙。
  “你的消息從哪裏來的。”
  “陳劍啊。就幾天前,她流產,陳劍送去的。這幾天,陳劍一直在照顧他。”
  幾起幾落,歡樂的顛峰到冰冷的峽穀,馮至鳴的精神幾乎崩潰。
  他忽然沒法思考。
  他的孩子,她不要,流了,而且是陳劍送她去的。
  什麽意思?他再次憤怒。
  “她住哪裏?”
  “我哪曉得。”
  “住哪裏,你馬上告訴我。”他吼。
  方圓害怕,你想幹什麽,人家現在是產婦,身體虛著呢。
  “告訴我呀。”馮至鳴瞪大眼,怒發衝冠。
  方圓嚇得一個哆嗦,說,那幫你問問。而後打電話給陳劍,說明天要去看語聲,問住哪裏。陳劍似乎不讓去,她磨,最後磨到了。
  她告訴他。
  他聽一遍後,已經瘋子一樣衝出去了。
  開了車,眼睛很紅,腦子裏一片狂亂。她不要他的孩子。她不要。他心像在刀尖上走,每一步,鮮血淋漓。
  很快到了。在樓下的時候,他看到陳劍的車,與他擦身而過。
  門鈴響了,語聲不知道是誰。難道是陳劍返回了,他有鑰匙啊。
  響了很久,她還是去開門了。身體很虛,走路跟飄似的。
  門一開,一個人衝進來,差點將她撞翻。
  她啊地叫了一下,凝神一看,發現居然是馮至鳴。心裏忽閃起點點喜悅。
  想說話的時候,他已經重重摁住了她的肩,把她推到牆壁上。眼神非常迷狂,她有點害怕。
  “我的孩子你不要,流掉了?”
  “聽我說。”
  “聽你說什麽,你不愛我,你不愛我所以不要孩子,是不是?可那是你一個人的嗎,你跟他一起把我的孩子謀殺了。”
  “聽我說。”
  “我不想聽你說了,你知道我多傷心嗎?從來沒有這樣傷心過。我以前縱然傷心也還抱著希望,可是今天,我終於死心了,徹底地死心了,你原來從來沒有我。從來沒有。我的東西你不要。你說你隻能給我身體。我要你的身體幹什麽呀。”他臉痙攣著,被一種絕望擊倒。
  她心疼,試著要抱他,可是他推她了。推得很重,她跌倒在地,一陣眩暈。她默默地忍。
  他點頭,忽然怪笑,說:剛看到陳劍了。我走後,你一直跟著他吧。是不是隻想要他的孩子。其實也說不定啊,誰說一定是我的。我幹嗎要這麽生氣?
  她壓了又壓,還是爆發了:單憑你這句話,我就可以告訴你,我非常慶幸,流掉了你的孩子。要是真要了你的孩子,我就是蠢到家了。走吧,馮至鳴,想要孩子,找別人生。你給我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你以為我想見到你。再也不想。”他決絕轉身。
  門砰地關上。她點點頭,蒼白的臉露出一絲笑,透支的精力很快讓她暈厥過去。

  35
  馮至鳴把自己關在了家裏那間囚禁自己的房子裏。枯樹一樣坐在窗前,任心裏的落葉寸寸凋零。
  他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回憶。把那些被遺棄的時光,再細想一遍;把那些曾經的甜蜜再留戀一遍;把那些想著想著就要流出的眼淚使勁吞回肚裏。月光在指尖嫋娜,風進來,草草結束往事。
  幾日後,他重新打開門時,他的心已經像一塊冰,凍得徹徹底底。
  至鳴。母親哭。父親皺眉。
  他搖晃著身體,說:爸,我聽你話。媽,我餓了。
  吃飯。他要用食物填充心靈的饑餓。
  但是很快吐了,消化係統已經不適應。
  經曆這次後,他想他已經不會再適應任何愛情。
  他重新執掌瑞訊,並代理董事長。
  看上去沒什麽問題,處事幹練,做事得體,隻是很靜,就好像身體上的門全部關閉了。他是這樣的,受一次傷,內心縮一縮,對世界的不信任又多一分,反應出來就是拒絕溝通。
  杜若回來了。一直默默陪著他。
  他不介意她跟在他身邊。隻是他沒有任何話對她說。
  一日,他要去他原先那屋取份材料。臨行前竟然怯懦。帶了杜若一起去。
  屋子裏久不住人,遊蕩著陳腐氣。
  “怎麽這麽難聞啊。”杜若說。
  “很久沒住人了。”
  他坐在沙發上,忽然一動不敢動,這裏麵都是她的影蹤。每一處,他都能回想得出她當時的一舉一動。他搖了搖頭,還是撣不掉記憶。
  說:我們走吧。
  杜若忽然叫:你床上這是什麽呀。
  他過去看,是兩個腐爛的檸檬。枕下還壓了一張條:馮至鳴,本來要等你的,可是你爸趕我了。我在枕頭下放了兩個檸檬。你記不記得你曾說我身上有檸檬味,可以有助於你睡眠。恩,就讓他們代替我躺在這裏等你。不過,你可要快點回來,否則檸檬腐爛了,別怪我哦。然後畫了一個大笑臉。
  他記得有日早上,醒得早,他趴在她身邊嗅她的身體,說:你身上很好聞啊。她說:好聞什麽呀,都是你家沐浴液的味道。他說,檸檬味,我最喜歡了。怪不得我這幾天睡得好。她被他蹭得癢,四處亂滾,說,別找借口騷擾我。他一臉賊笑,說你原來不笨啊……
  往昔的甜蜜飄在虛無的空氣裏,隻剩鈍痛。
  他把紙頭揉爛,想撕掉,終有點不舍。杜若拿過了,看完,擠擠眉,說:矯情。撕了,隨手一灑,紙片悠悠落地。他看著。也不知道什麽滋味。
  杜若又開始整理其他東西。
  “不要整了,我們走吧。”他說。
  杜若說:為什麽呀,哪裏跌倒,哪裏爬起,有什麽不敢麵對的?這女孩子又顯露了倔強的一麵。
  她依舊收拾。並打電話找鍾點工。
  他開了瓶酒,麻醉自己。
  “Min,這是她嗎?不怎麽像,我覺得她沒這麽好看。”
  他撇過去,杜若不知怎麽翻出了語聲的畫像。那日,畫框砸碎了,畫紙讓他卷了卷藏起來了。
  其實她挺好看的。他心裏說。繼續喝酒,腦子裏出現了她的笑,這個人的一眼一鼻,他根本忘不了。
  忽然“刺”的一聲,他驚愕地發現杜若將畫像撕了。想阻止。還是沒說出口。撕掉一切吧。已經這樣。
  鍾點工來了。很快,居室一塵不染,文語聲的痕跡掃蕩幹淨。
  不,還沒有。他心裏還有。
  他醉了。
  眼前迷迷蒙蒙都是她。
  語聲。語聲。他如此痛切地叫他。他一輩子的愛。
  她在他麵前晃動,她說:我會更愛你。
  她說: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說:我不離開你,我不讓你難過。
  ……
  她狡黠地笑,溫存地笑,壞笑,訕笑,開懷大笑……
  語聲。我如此愛你。他一把抱住她,輾轉吻她,而後解她的衣服,尋找最無間的距離。那一刻,他們永不分離。
  ……
  醒來,身邊是杜若。床上有一道血漬,她是處女。
  就這樣吧。
  語聲在北京留了下來。當已經沒什麽東西困擾你的時候,呆這裏那裏又有什麽區別呢。北京至少是個做事業的好去處。
  她在報社上班。陳劍介紹的,這是國內最有激情的一家報社,年輕,包容,可以做出成績。她風裏雨裏地跑。隻是為了麻醉。
  馮至鳴和杜若訂婚的消息她看到了。場麵很大。兩個人交換戒指的照片在他們報經濟版塊和娛樂版塊都有大幅的刊登。耀人眼目。同事嘖嘖拿給她看時,她的眼睛刺了下。
  平複了一下,還是仔細地看了,摸了摸他手上的戒指,當然沒有任何觸感。
  他不再屬於她。
  他屬於過麽?
  日子幹幹淨淨地過了,仿佛從沒發生過什麽。
  “真的不知道你們怎麽回事。”秦心打來電話說。
  “也沒什麽,不信任唄。”
  “你們真可惜。”
  可惜嗎?語聲忽然恍惚,而後說,我忽然覺得愛如流沙,抓得越緊,流得越快。其實後來,我們兩個人都迫切地要愛了,越想抓越抓不住。愛還像一支玫瑰,不愛的時候,覺得驚豔,當我們終於學會愛,撲上去的時候,就隻看到刺。不過話說回來,還是愛得不夠。
  “你都成戀愛專家了。”
  “嘿,你不知道我用多少個不眠之夜悟出來的。”
  “知道,瘦成一個骨架,恐怕不會再有男人想要你。”
  “我也不想要。”
  “我們老板怎麽樣?”秦心問。她指的是史若吟。
  “手術做了,治療也很有成效。精神各方麵都不錯。”
  “聽說是陳劍照顧得好。語聲,覺得你真虧,落花流水一場空。”
  “感情又不能搞保底提成那一套。好了放心啦,我會好好生活的。”
  話雖如此,語聲知道自己恐怕好不了了,心裏有塊傷一直結不了疤。
  她努力過的。她身體稍好後,她去找他。
  被他媽媽攔住。他媽媽哭著說:請你不要再傷害他。
  她是罪魁禍首,可誰能想象她的傷,他說話不狠嗎,他聽她解釋嗎,但大約階級有別,她的傷心自然及不了他金貴。
  她還去過他們那間房子,她還有鑰匙。去的那天,看到一個鍾點工模樣的把一堆紙盒什麽的拿出來賣錢,在那堆東西中,她看到她的像,被撕得粉碎。
  那晚,她一直守在他樓下。早上,看到他和杜若出來,杜若挽著他的手,新婦的模樣。她走掉了。還能怎樣呢。她也有自尊。
  她暈倒那天,還是陳劍送她去的。陳劍打她電話無人接。怕出事過來看看。送到醫院,醫生說:要再晚一點,以後,估計孩子都不能有。
  陳劍問她出什麽事。
  她說:馮至鳴誤會了。
  他說:再怎麽誤會,他怎麽可以把你扔到地上,他還有人性嗎?
  她說:別怪他。是我的問題。
  “你什麽問題呀。你哪裏對不起他。語聲,我不要你難過我不允許別人傷害你知不知道。”陳劍激憤。他終於知道珍惜,可再沒機會,有機會的那個卻在浪費。愛究竟是什麽?為什麽要長一張盲人的臉。
  語聲知道後來陳劍約過馮至鳴的,馮沒答應赴約。電話裏,兩人似乎吵了。直接的後果,兩家競爭白熱化。
  “你找他幹什麽呀。讓他侮辱嗎。他是不是說撐腰的來了。”語聲嘲諷說。她想象他的語氣,心裏的傷口倏忽又裂開。
  陳劍說:他倒沒這麽說,隻說別再提你半個字。
  哼,語聲笑了笑,說:那就別提。他活的好我活不好嗎。
  沉默半晌,陳劍說,語聲,你告訴我,你還愛他嗎?如果愛的話,我一定盡全力幫你,我有辦法。
  語聲皺皺眉:你怎麽說出這樣的話,愛是什麽你不知道嗎?
  陳劍再沒提。
  語聲的生活開始走向正軌的時候,卻又遇到了馮至鳴。所謂陰魂不散大概就指他們的情形。
  那天,譚亭來北京看她。譚亭來看過她兩次,第一次,幫她捎來行李。少不了羅嗦她言而無信,又說,吃慣了她做的菜別的根本沒法下口。她就做了滿滿一大桌菜犒勞他。第二次據他說是想念她。結果跑來了,卻跟自己的一幫狐朋狗友玩去了。這次是他老師的畫展,他來幫忙。
  他下榻京倫飯店。
  一到,就給她電話,約他在大堂的咖啡廳見。
  她去了。一眼就看到他,居然穿著長袍馬褂,卻孩子氣地攪著冰淇淋吃。嘴邊全是奶油沫子。
  “姐姐,這裏。”他揮著手,大有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她身上的能耐。
  她小跑過去,說:有點教養好不好。
  他定定瞅她,擼擼袖子說:姐姐,又瘦了不少,誰給你氣受,我揍他。
  她說:你行嗎?
  他說:見過我這麽魁梧的人麽?
  她說:身上一堆爛肉,你敢把肚子亮出來。
  他笑,說,姐姐總是這麽刻薄。吃東西,吃東西,我點好了,全是增肥的,芒果口味的冰淇淋,提拉米蘇,還有沙拉。這是我請你吃的飯前甜點,待會姐姐請我吃大餐。揮手叫過服務員。
  她和他吃冰淇淋。然後聽他誇大其辭講一些趣聞。聽得可樂,也毫無教養地跟他哈哈大笑。
  他忽然舀了一勺她的冰淇淋,說:還是芒果味好吃。
  她說,那交換好了。
  他開心地換。嘖嘖說:吃姐姐吃過的東西,那滋味不錯。
  她才覺出他的壞心,看他一臉純真,也沒什麽芥蒂,隻想笑而已。
  手機忽然響了。
  陌生號碼。她接。
  裏麵的聲音令她見鬼似的渾身哆嗦了下。
  是他,馮至鳴,慣常的嘲諷語氣:勾三搭四依然挺擅長的。也不知他怎麽搞到她的號的。多半是看了報紙,她負責一個編務信箱的欄目,那上留有她的電話。
  她愣了半晌,心裏五味雜陳,嘴裏說出的話卻是:關你什麽事。就是平常的語氣,倒退到兩年前,她大概也就這麽跟他說。
  “出來吧。”他說。
  “出,出哪裏?”她惶然四顧,發現他就倚在咖啡廳門口,正閑閑淡淡看著她。
  “我為什麽要出來?”她有些緊張。
  “我不想多廢話,不出來我過來拉你。你知道我從來沒風度。”
  你。她咬牙切齒,說,我們完了,沒話可說。
  “完了?我從來沒當它開始過。不要讓我用數數來逼迫你吧。”
  她虛虛放下手機。從沒想過那件事之後,他們重遇,會是以這樣一種無厘頭的語言和方式。
  “怎麽了?姐姐。你臉色不好。”
  “有人找我。我去去就來。你等我的海鮮大餐。”
  她一步步過去。走得很慢,因為不清楚待會怎麽麵對他。
  她希望路再長一些,偏偏一會就到了,而她的腦子半個餿主意都沒給她。
  到門口的時候,她發現他不是一個人,身邊還有美女。
  她笑,很大,很假,說:找我嗎?剛我沒接錯吧。
  恩。他回頭對美女說,你先回吧。
  美女悻悻地走。
  她說:這麽不老實,訂婚了,還花心。語氣隨便,好像是他的朋友。
  “怎麽樣啊。”他懶洋洋說。
  她說:什麽事?
  他笑,說:你知道我花心,陪我一下吧。
  她說:你不有伴嗎?
  他說:想要你作伴。看你挺開心的,忍不住想掃你的興。
  她說:我怎麽招你惹你了。
  他說:你還敢說你沒招我惹我。
  忽然拉了她的手往電梯走。
  她說:幹嗎幹嗎。
  卻惹來旁人的側目。她放低聲音,惡狠狠說:你想做什麽?尊貴的先生。
  他很平靜地說:剛開了房,換你了。
  她一巴掌就要上去。生生忍住。說:對不起,我不提供那種服務。
  他說,我買可以嗎?無論多少錢。在我所有用過的女人中,你最好。
  她憤然轉身。他忽然抱住她,劫持著將她拖進了電梯。
  電梯冉冉上升。她忽然很悲哀。笑。
  他說笑什麽。
  她說:我真的很感榮幸,讓你封了個最字。我還沒想過可以要錢,早知如此,以前應該索要。
  他說:沒問題,我可以一次性支付,利息都可計入。
  她說:隻不知我值多少錢。在你眼裏大概賤得可以。
  電梯停了,她的心開始跳。不知是緊張還是憤怒。手還在他手中,手心裏全是汗。
  他拉了她無聲地在地毯上走。插門卡,進去。帶上門。然後狠狠把她往床上扔。
  然後壓到她身上,說:知不知道我很憤怒。你跟隨便誰都可以那麽開心獨獨對我那麽殘忍。
  就吻她。那種帶著咬的吻。
  她很疼。卻說不出話,嘴被堵得嚴嚴實實。
  他開始掠奪她。她開始潰敗。
  但是第一次,她在他身下沒有激情。
  她沒有回吻他,撫摩他,隻是死魚一樣承受。
  他進入她的時候,她全力感覺著子宮的疼痛。那裏,有一個他們的結晶,屬於愛。現在,空無。他們終於隻是畜生。
  不久,她拍拍他,說:先生,請用安全套,防止愛滋病。
  這話狠。他出來了。沒有做完。
  兩人靜靜地躺著。默不作聲。窗簾布很厚,隔斷了一切市聲。他們在一起,如此近,卻又如此遠。
  過一會,他轉過身,摟她入懷,說:我想你了。你是不是?
  她說,不想。
  他說,是。我感覺了,你很冷漠。
  她想,誰冷漠在前?交易這種話誰說的。你甩了人一鞭子,還不許人喊疼。馮至鳴,別人在意你,我不會。
  他說,問個問題,除了陳劍,你還跟多少人做過。
  她心抽了下,辣辣地疼,隨即笑說:很多很多。你呢?
  他說,很多很多。
  她說,我們沒意思。
  他說,是沒意思。
  她說,從一開始就沒意思。
  他說,我也這麽想。誰讓你。
  她猛然截住他,說:請你不要再侮辱我。給錢,我走人。
  他說,現金沒有,明天吧,我叫人送支票給陳劍。
  她一耳光就上去了。啪地一聲。很響亮。
  心裏忽然抖得厲害。嘴唇哆嗦著。她竭力睜大眼,對著天頂,防止眼淚下來。她不想為這種人哭。但似乎撐不住了,便急劇轉過身去。
  他忽然自後抱住她,抱得很緊很緊,臉貼在她光滑的背上,嘴唇輕輕地磨著,仿佛要呼進最後一口暖意。
  就這麽抱了一陣,她掙脫開他,爬起來,從包裏取出那個吊墜,說:還給你。
  他接過。而後,到窗前,開出一絲縫,順手扔出去。
  她怔怔地看。眼淚溢了出來。
  迅速地,她抱了衣物去衛生間。
  一番衝洗後,她出來,靜靜地對他說:從肉體始,從肉體終。再見。馮大公子,祝你幸福。誠摯的。
  他說:也祝你。誠摯的。再見。文語聲小姐。

  36
  夏天狂躁不安,可也有它的好處,容易受傷也容易忘卻,來不及回味就不由自主卷入到下一場景,即使疼痛鮮明也轉瞬即逝。而秋天的傷口,久久難以愈合。
  那日晚,出了酒店後,語聲在馬路上孤獨地坐。手機響了一遍又一遍。她沒聽到。
  這個世界怎麽這麽空曠,她對自己說,沒有聲音,沒有人煙,怎麽會這樣。
  我跑到哪裏來了呀。
  她不知道她的心在一瞬間空掉了。
  等到她終於能聽見聲音,能看到人煙的時候,時間已到午夜。手機的電池已經耗光,處於關機狀態。
  而她麵前的城市依舊活色生香。妖媚、誘惑、滿是欲望。
  她站起來,繞到酒店後頭。她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轉了一陣後,明白自己是要找回那個骨灰盒一樣的吊墜。
  找到淩晨,幾乎摳遍了每一寸土地,她找到了。
  她抹掉上麵的泥土。塞到包裏,撇了撇嘴,說:有錢,做慈善事業啊,在別人麵前顯擺,稀罕啊。
  她回去了。
  天曉白。她覺得自己應該睡一覺。爬到床上,卻死活睡不著,又起來,找到那盒煙,抽出一根,點燃。煙絲的嗆味迅速彌漫室內,有一點鴉片的沉溺,嫋娜的煙霧又似無形的手臂,溫柔的纏繞、又窒息的捆縛。
  她沉浸去了。不久後指上有了星星點點的疼痛,蜿蜒進五髒六腑,麻痹靈魂,帶來另一種無法言說的快感。
  一場秋雨一場涼。
  醒來時,雨依舊在下。
  馮至鳴百無聊賴,披了件衣服靠窗抽煙。雨絲在路燈的映照下急如流螢。風像仆人一樣,勤快地收拾一地的殘花。玻璃窗上,雨痕蚯蚓一樣蠕動下去,與窗框裏的灰塵融合在一起,仿佛滿腹滄桑的心事。
  下午,有一個會。他和陳劍都參加了。
  散會後,陳劍叫住了他。
  我想和你談談。他說。
  他點了下頭。
  他的狂鬱和衝動早已交付了滾滾的夏日。這個秋天,他更多的是淒傷。與語聲決絕後,他知道自己完了。
  進了旁邊一家酒吧。
  他們自顧喝酒。不發一言。甚至不看對方一眼。仿佛兩個偶然坐在一起的陌生人。
  幾大杯下去後。陳劍終於說話,卻更似自言自語。
  “人這一輩子真的做不了什麽事,隻會不斷地犯下錯誤。愛人沒有了,信念銷蝕了,激情也淪喪了,我現在隻是一台機器,賺不賺錢也不好說。很久沒見語聲了,卻經常惦念從前,如果一個人現在就進入了回憶狀態,是不是可以完蛋了。
  他頓住,歎息,喝酒。
  馮至鳴支著額,想,完蛋?我已經不去想完不完蛋,我把身體租給了別人,剩下的時間我讓別人幫我慢慢填。
  “如果沒有走錯那一步,現在我跟語聲已經結婚了,會有孩子了,我真想要她的孩子,最好是女孩子,跟她一樣有一個草莓鼻,有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叫出來的聲音很輕軟。恩,我很愛聽。”陳劍趴在吧台上,臉上有甜蜜而惘然的笑。
  “我最喜歡摁她的鼻子,她很生氣,說都是被我弄塌的,可是我不開心的時候,她會主動讓我摁她的鼻子。摁幾下,我的氣全沒了。可惜,回憶從來是虛幻的,‘如果’也從來隻存在想象之中。可是愛,為什麽經久不散,是不是因為沒有得到?”他的聲音開始透出悲涼。
  “我一直告訴自己,隻要語聲幸福,不要騷擾她,給她自由,可是,她幸福的時候,我又嫉妒,特別難過,像浸在冰水裏,想哭,哭不出,壓抑。我那麽嫉妒你,可是你怎麽一點都不珍惜,是不是在我最重要的人,在你隻是一個玩弄的對象。你知不知道,她,從來不喜歡修飾自己,可上次去美國,打扮得漂漂亮亮,就是要見你。你呢,讓他生了場病。她沒說什麽,我知道肯定是你有別的女人吧。你知不知道,她,為了留下你的孩子,頂住了多少壓力,那一次,為了你送給她的一條破鏈子,她出了車禍流產,多傷心你知道麽,我從來沒見她那麽傷心。你不知道看著她掉眼淚的那一刻,我多絕望嗎?我不在她心裏了,一點也不。可你呢,她身體那麽弱,你居然舍得把她往地上摔,你知不知道這會要了她的命。如果你不夠愛她,不能給她幸福,為什麽要招惹她。那麽多女人,你想泡哪個哪個,誰讓你動她?我真的很煩你這種人。不錯,你大概還嘲笑過我,這麽多年,沒有碰過她,你是她第一個,我跟你說,你根本配不上語聲,你也配不上做我的競爭者。以前覺得你還有點東西,現在不過一個沒有人性的王八蛋……”
  啪的一聲,陳劍拿起酒瓶狠狠砸向馮至鳴。
  他沒躲,酒水和碎片撒花一樣飛了出來,淋漓了一身,噠噠,不知什麽聲音,尖刀一樣剜他的心。
  陳劍的話讓他的心一點點惶恐,一點點震驚,一點點茫然,最後交織成一張滿是痛楚的網。他一直以為自己很愛她,卻不知自己也以同樣的烈度傷害了她。而這樣的傷害,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贖罪的機會。
  保安和大堂經理都湧來了,架住陳劍。
  馮至鳴說:與他無關。站起來,拍掉碎片,麵無表情地走掉了。
  雨下起來了,不大。但是冰涼。他在雨中長久地站著,雕塑一樣,他看不到自己的心,也感不到自己身上的溫度。
  他沒有辦法去承受自己這樣的錯誤。
  愛情真的是個瞎子。
  他如此愛她,卻如此傷她。
  瓢潑良久,回過意識。他撥了她的電話。
  她接。聽到他的聲音。她掛掉了。此後沒有打通。
  他開車回那間他們曾住過的房子。那房子他已經很久沒去了。
  到公寓的時候,他想到什麽,又折回去,在她曾經光顧的便利店,按著記憶,買下她喜歡的零食,同時拿了兩個檸檬。
  他把零食放在她曾放過的櫃上,將檸檬塞在枕頭下。仿佛她在。
  他睡在她身邊。
  他閉著眼,想那個時候的光景,仿佛隔了千年,像昏黃的老照片。
  但是依然有著令人眷戀的溫暖的調子。
  他睡去了,也許是因為檸檬。也許是因為往事。他們都有撫慰的手。
  此刻,雨噠噠地落,小了些。語聲最愛細雨。因為落下的一刻,天地安寧,仿佛歲月靜好。
  隻不過,雨並不都是溫柔細膩,暴躁狂怒的時候更加多,就像我們一天天翻過去的人生,哪都能期待風平浪靜。快樂總是短暫,憂傷總是綿長,人生的意義就在綿長的憂傷中讓你蘸一點快樂的甜味。因為短暫,所以深刻,所以要飛蛾撲火的追尋。
  抽掉一支煙,看時間,深夜12點多。他又撥電話過去。
  她接了。大約是迷糊中,未看來電顯示。
  他頓了一陣,叫:語聲。忽然不知道說什麽,百感交集,根本無法用一兩句言語去表述。
  她沒回,也沒掛。聽筒裏有雨落的聲音,一點一點,細小,卻分外清晰。
  雨快停了。他說。
  我這還下。她居然答複他的話。他一喜,說:語聲,我,能不能見你?
  她沉默了會,忽然笑,說:馮大公子,謝謝你還惦念我。隻不過比我漂亮,比我有技巧的應召女多得是。
  他心墜了下,說:對不起。他從未想求得她原諒,隻因他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但是除了這三個字,他還能說什麽。
  她又笑,平靜地說:如果真覺得抱歉,以後就不要找我了。我想,我雖然夠賤,也不是那種,人盡可夫的。忽然哽了,迅速切了電話。
  他心一墜。墜入深潭。冰寒一片。有些錯鑄成了注定彌補不了,這多麽殘酷。而他當時那麽侮辱她隻是為自己絕望而壓抑的愛。
  他那麽愛她,才那麽傷她。
  愛情為什麽要以這樣一種非理性的姿態出現。
  他心裏的血滴瀝起來。
  疼得無法控製。
  坐到沙發上,撇頭看到了水果刀。他拿過來,打開,刀刃在燈光下閃出一片清寒的光,他緩緩移至臂上,鋒棱與皮膚彌合的一刻,他被清涼的觸感包圍了。有那麽一點點解脫。
  此後的幾日,他候在了語聲下班回家的路上。就那麽看著她從單位出來,穿過馬路,擠上公車。
  他沒出去搭訕,因為知道她不想見他。
  這天黃昏,空氣裏起了一點霧氣。她坐到了一個靠窗的位子,他看到她在玻璃窗上劃圈,一圈一圈。就像當年她在他肚子上畫的餅。他不知道她那個時候有沒有想起她,但是他看到她一個人的落寞。
  他一直開著車慢慢跟著。
  幾站後,她下來了,買了一包鹽酥雞,坐在路邊的台階上,舉著簽,不急不緩地吃。他曾經問過她,為什麽要吃那麽多東西,她說吃東西可以轉移情緒,想到人生有那麽多好吃的,氣也不好發作了。那麽此刻,她必定想到難過的事了。
  不久,她的手停在半空,眼光直了,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出去,是一個孕婦,肚子很飽滿。她是不是在想如果不出意外,他們的孩子也該長這麽大了。他讀到她目光中惘然的痛。想到自己那麽誤解她,並在盛怒中將她推到地上,他的心一陣陣痙攣。然而時間,從不給人機會。
  不。
  他心裏忽然電光石火一般冒出個念頭。
  為什麽不能再試?很多當時以為不可能的事幾年後回想也許根本不算太晚,投降從來隻是軟弱的借口。該受懲罰他受。
  他從車裏出去了。
  站到她麵前。一片陰影迅速把她的小身體遮蔽。現在她在他的身體裏了。他想。
  她咬著簽,抬頭,眼睛動了動,但臉色沒變,然後繼續低頭吃,但吃得明顯有點快。
  他說:你很餓嗎?
  她似沒聽到。吃完,她團了團那個袋子。站起來,轉身走。
  沒幾步,就被他抱住了。
  他緊緊地抱她,萬千情意,隔了時間的洪流滾滾而來。
  她閉一閉眼,覺得心很弱。就想那麽躺在他懷裏,死去。但是不行。她有理智,也有尊嚴。
  放開我。她開口了。聲音有點顫。
  他沒放,說:對不起對不起,語聲,我那時瘋了,一點理智也沒有。語聲,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不知道。為什麽我那麽愛你,卻會這樣。我不求你原諒,但是我希望你能給我機會。
  機會?還有嗎?她喃喃了下,又說,放開我。
  不放。他執拗地說。
  我喊了。
  你喊吧,把我抓到公安局去好了。
  你以為我不敢?
  你是文語聲,你怎麽不敢。沒關係,喊吧,讓大家都知道馮至鳴騷擾一個女人不願撒手。
  她點點頭,說:算你狠,你想怎麽樣?
  他說:上我車,我送你回家。
  她說:你先放開我。
  他放開了。她轉過身看他,眼神濃濃的,又有點飄,裏麵似霧又似水,盈然一片。
  他心裏一陣翻滾,說:我那個脾氣你知道,一生氣,血一湧,理智什麽全沒了,活活一條瘋狗。但我保證不再對你亂發脾氣。
  她微微笑了笑,忽然探手到他額,為他撫平眉宇,說,別皺眉,永遠都不要皺眉。我不要你難過,也不要你覺得愧疚。你好好過日子,我也爭取好好過。不要提過去了。其實,我也不後悔。我們——算了。她垂下頭,肩頭聳動了一下。他擁過她。
  她蜷縮在他懷裏。不動。不久,說:放開我吧,我不想再做第三者,現在偷了人家丈夫的懷抱,我還不安呢。
  他說:語聲,聽我說,一切我都會處理好。
  她嘲弄地說,處理,怎麽處理?你以為你還是個任性的孩子,別人都是你的玩具,想怎麽扔怎麽扔。男人嗎,要懂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他說:語聲,我和杜若沒有愛。
  她笑一笑,說:不愛,為什麽要訂婚?我記得我當年,做方圓第三者的時候,你可是罵我罵得很凶的,其實陳劍也不愛方圓。陳劍是交易,你是什麽?我希望你是愛她。愛她所以娶她。我喜歡這樣。
  他徹底無語。她趁勢脫開身,揮手叫過車,走了。
  他終於明白什麽叫代價,什麽叫懲罰。
  隨著冬日的臨近,父親身體每況愈下。醫生已開出了好幾張病危通知。家裏這些時,頗為熱鬧,親戚朋友都來了,哀憫的氣氛中卻透著某種詭異,馮至鳴明白,不是為父親著急,而是為了財產。父親大概也嫌他們煩,一律將看視的人趕得光光的。
  一日黃昏,他被父親召過去。
  他到的時候,看到父親坐在窗前一柱正在收縮的陽光下。他站在門口,盯著那薄薄的一攤影子,心忽然縮起來了,好像這就是父親行將消亡的生命。別走。請你別走。他在心裏一遍遍說。
  但陽光還是收縮了。
  光線覆亡的時候,父親意識到他來了。說:你過來。
  他過去。
  “你坐我旁邊。”
  他搬了凳子坐他旁邊。
  父親轉過頭看他,細細地貪婪地看他。目光盈然。
  爸。他叫。
  父親說:你原諒我。
  “爸,我沒怪你。”
  “你怪我的。爸在這裏蹲監獄一樣不死不活了好幾個月,明白了你的滋味。爸不會再管你了,你要怎麽樣怎麽樣。爸要走了,可是突然覺得很悲哀。辛辛苦苦維持家業,掙下一身的病痛。到頭來也沒什麽成就感。還遭兒女怨恨。”
  “爸,我不怪你,現在想想,人生真的讓我掌握,我不見得能對它負責。沒有誰的人生令自己滿意,因為生活總在別處。爸,你別瞎想,你會沒事的。請的都是國內最好的醫生,這邊醫生不好,我們去國外。爸,你還要活很長,我再不跟你發脾氣了。”
  父親拍拍他的肩,點點頭,臉上是溫煦的笑。
  “你以後不要太累。家業能看到什麽份就什麽份,錢是身外物,死去的時候才發現是空的。然後呢,好好孝順你媽,不要讓她寂寞了。她就最疼你。我呢,為了工作一直冷落她,現在覺得挺對不住的。其實,如果有時間,我想我們一家子應該拋下一切,好好出去玩一玩。”父親眼睛有點濕。睜了睜,睜回去了。
  他忍不住,揩眼淚,說:爸,有機會的,今年春節我們就出去吧。去一個冬天也很溫暖的地方。
  父親笑了笑。
  而後垂下頭,就像一下子衰老下來,說:我有點累了。你先出去吧。
  他依言出去。幾步後,父親忽然抬頭說:那個叫文語聲的,昨天來看我了。
  馮至鳴很驚訝。
  父親說:看到陽台上那束馬蹄蓮嗎?她送的。她不知怎麽溜進來的,那時候我正好在泡腳,護工出去了。她說,想不想舒服一點。就蹲下來給我按摩,還說,在家裏,她經常幫她爸按摩呢,手勁一流,說失業後可以去足療館做按摩師。還撓我癢逗我開心。說真的,那感覺挺好的,你和你妹妹都沒給我洗過腳,也從沒想過要刻意逗我開心。我那時還想啊,這丫頭要真是我兒媳也挺好的。當初真不該反對你。當然現在說什麽也沒用了。哎,她有沒有給你洗過腳。
  看父親一本正經地問,馮至鳴笑著搖了搖頭。
  父親像個小孩一樣還挺高興的,說,我們還論了一番時局,辯論得很激烈呢,不過她爭不過我,還耍賴,說:大人跟小孩爭什麽呀。明明是她先跟我爭的嘛。
  馮至鳴又笑了笑,這回笑得有點惆悵。那次後,他再沒見過語聲,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她。想起前事,他心裏都要落一層灰。
  “臨走前,那丫頭跟我說:我這麽拍你馬屁逗你開心是有圖謀的。我以為她要說你。結果她說,要給我做訪問,社裏的任務。我答應她了。明天,她過來,你要願意,也可以來。”
  馮至鳴點了點頭。到門口回看了父親一眼,父親躺到了床上,嘴角揚著微渺的笑,仿佛沉浸在某一段遺失的記憶。
  他心狠狠敲了一下,忽然說,爸,我給你洗腳,現在。
  哦,父親愣了下,說,不用。
  他堅持。叫護工,端來水,泡進中藥。而後他將父親的腿輕輕地放下來。
  父親的腿很幹癟,很輕;腳瘦長,第二根腳趾比大腳趾略長一些,這些以前他都不知道。將父親的腳放進水中的時候,他眼淚又要漫出來。從來隻有在失去的時候,才知道我們揮霍了人世間最寶貴的東西。我們的生命就這樣在懊悔中一點點消散。
  他輕柔地撫著,磨著,手穿過趾。抬頭,看到父親閉了眼,臉上一道溫煦的光。
  這一刻真的很美好。
  然而,他不知道這就是父親留給他的最後一麵。
  那個夜晚,父親悄然離世。心髒方麵的問題,走得很快。等大家發現的時候,身體已經僵冷,隻臉上有一個凝固的笑。慈和、婉轉,大家都說他走得很快樂。
  馮至鳴不知道父親是不是真的快樂。
  他真想知道他快不快樂。父親要不快樂,他沒法原諒自己。冰凍了十幾年的親情,一旦融化卻也到了緣分的盡頭。
  在淚光中,他的思緒飄得很遠。他想追出去的。但是天國和人世那條探親的路還沒有修好。
  冬天真的到來了。這個冬天,在馮至鳴記憶中分外寒冷,也分外漫長。

  37
  要下雪了。
  下午的時候,天空彤雲密布,陰晦迷離。馮至鳴對著窗子靜坐。時間久了,心上慢慢籠上點點寒意。想起曾經有一次,母親讓他猜一個謎,問:雪融化後是什麽?他說廢話,水呀。母親笑,說:沒有想象力,是春天。很詩意的回答吧。
  他想春天。他的春天萌了萌芽,還沒有盛放就猝然轉入到下一風景。
  天寒地凍,滿目蕭索。這場雪能帶給他怎樣的契機。
  今天他沒有工作的興趣。坐了會,起身,出去。
  在外麵盲目地轉了幾圈,鉛灰色的雲層含了淚意愈加沉重。
  他壓抑的很。回了自己的屋。
  父親過世後,他一直陪著母親,那個房子,好久未去了。
  打開門的時候,迎麵撲來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出乎意料,他略略抬頭,看到書桌上,擺了一溜三盆花,枝葉繁簇旺盛,星點的花隱藏其間。
  他愣了愣,走幾步,環顧室內,潔淨無比,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塵頭垢麵。心裏忽然動一動,而後花開一樣的驚喜。是語聲來過麽?隻有她有這裏的鑰匙。
  他趕忙奔到桌前,看到那幾盆花下都壓了紙條。上麵有留言,的確是語聲來過了。
  他一一看。
  第一張寫著:我知道你爸的事,一直有點擔心。想對你說,不要太難過。想來想去,你不可能不難過。我把我家裏的這盆長壽花帶過來了。長壽花,顧名思義,可以活很長的花。不騙你的,我養過一盆,好幾年,它老死不了,把我煩都煩死,因為一搬家總還得捎上它。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因為它長得有點醜,但好歹呢,冬天也會開花。不知道為什麽她一年四季都開花,大概是樂觀吧。我總把她的花看成是笑臉。你多看看它,也許心情會好一些。但話說回來,你會不會開心我沒這個把握,你的口味我吃不大準。
  傻瓜,你的東西我沒有不喜歡的。他默默說。把目光移到花上,星點的花米粒一樣藏在枝杈間,又透出半邊臉,仿佛害羞,又有點狡詐。他心頭一熱,想起語聲的笑。
  轉頭,拿起第二張紙。
  “這個房子你好像不怎麽來啊。不知道我的花你看不看得到。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想被你發現,還是不想。我覺得自己有點無聊。我又帶了一盆花,見你,總得有個理由,你就當那個長得醜又有點賤但是臉皮還挺厚的家夥,想念你了。不過,不要有負擔,就是一般的想想。你記不記得我拿過你一盒煙,我對自己說,等我把這些煙燒完,我就開始新的日子。嫁人。我打算明年嫁人。”
  不要。他衝口說,又怔怔發了會呆。想他們的境遇,有愛卻結合不了,唯有黯然。
  第三張紙寫得有點多。
  “你真的沒有來。我沒想到我讓你這麽煩的,因為我住過,你就打算把這屋子遺棄了,我代這個孤單的房子委屈。所以,今天,我在你這裏做飯了,四菜一湯,盛飯的時候,我盛了兩碗,盛完後才意識到,想倒掉,沒倒,大不了我吃了唄。我真的吃了兩碗,好飽。走不動,我就躺到床上去了。躺了一會,我又起來了。覺得不舒服。畢竟是別人的床。你和杜若,也躺過的吧。我發覺自己看著無所謂其實滿小氣的。後來,我就四處找我送你的那些玩偶。可是一個也沒有了。你看不順眼,還給我好了,為什麽要扔掉呢。你不想見我,可以叫快遞,或者送傳達室。你不知道我很喜歡那幾個小玩意,因為很喜歡才放你這裏的。現在想想,喜歡的東西一定要留給自己。我大概以後不會來了。
  後麵還有字,她劃掉了。但是他一個一個分辨出來了。
  “我很難過。我覺得我就像那些被你扔掉的玩偶。你知道麽?陳劍之後,我不想愛了。因為不想被傷害。所以一直對你不大好。但是,有一天,我忽然發現自己空空蕩蕩,是在美國你家門口發現的,我發現我一無所有,因為把心給了你。我什麽都沒有了,隻能冀望你的珍惜。但是,下場還是不大妙。我們荒唐的開始,荒唐的結束,中間都是傷害。真的沒什麽勁。以為你不會讓我難過,結果發現,你讓我更難過。”
  馮至鳴心裏翻滾,意識到他和杜若的事給了她極大的傷害。以前,他一直以為自己跟杜若沒什麽就根本沒放心上,哪料得她看他們不恰如他看她和陳劍,他心裏什麽滋味,她大概也是什麽滋味。又想到自己一步錯,步步錯的情況,心裏的那份滋味已經無法用懊悔去解釋。
  一陣後,他滿室轉。他記得她的確買過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長頭發的巫婆,接吻的小黑人,兩個頭的長頸鹿,以前是隨意散置在電視櫃、書櫥、茶幾上的,可現在真的統統沒有了。哪裏去了呢,難道是杜若扔掉的?
  他給杜若電話。訂婚後,杜若回美國繼續念書,他父親出殯她未回,因為正趕上考試。
  Min,很晚了啊,我都睡了,不過不要緊,你是不是想我了。她接了。
  你有沒有看到我房子裏那幾個小玩偶?他著急說。
  杜若沉默了會,說:怎麽了?
  看到沒?怎麽沒有了呢?
  是她的?
  是。
  你要它幹什麽?
  杜若,他沉吟了會,說,我們的事,必須重新考慮。我過陣子會去美國跟你商量。
  商量?杜若聲音激昂起來,你是想解除婚約?你想跟她在一起?Min,她那麽傷害你,你還要她嗎?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他靜了下,說:我做錯事了,無法挽回。我跟她,縱然我想,她也不會給我機會。但是我完了,該受懲罰的是我,我不能把濕氣帶給你。我想我無法給你幸福,你是個出色的女孩子,我希望你快樂,但是我無法給你快樂,所以,希望你重新考慮。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是抱著希望的,你大概也不會要一個已經沒有心的人,但是我告訴你,我的心就沒有了,哪怕我孤獨一輩子,我的心也回不來了。無可救藥。失去她,對我來說是滅頂之災。對你真的很抱歉。但是如果你希望我對你負責的話,我會的。今天就不說這些,你告訴我那幾個玩偶哪裏去了。
  你,怎麽說這些,你,實在太過分了。杜若哭著掛了電話。
  他覺得自己的確很過分。但是怎麽辦呢?心裏隻有一縷自嘲而已。
  過了會,他拿起手機給語聲打電話。他要跟她說:他會把她喜歡的東西找回來,哪怕再怎樣艱難,他以後一定會好好看護好。不知道有沒有用,但他要說。
  手機卻沒打通,關機了。
  而雪下了起來,一絮一絮飄向窗子,好像一群群鳥,好奇地窺伺著這個人愚蠢的痛心疾首。
  語聲這個時候在上課。
  他們社有去英國進修的名額。她報名了。因為知道自己英語很濫,便在新東方報了個班補習。
  雪輕盈地下起來,在窗外勾引她,她癢了半天,終於一貓腰,溜了出來。文語聲,一點自製力都沒有,你沒救了。她對自己搖了搖頭。但是沒救歸沒救,玩總要先玩。
  她在雪中蹦跳伸展。團一小塊雪,冰自己的臉;在有雪積壓的地方,把自己當一根劍射出去。走幾步,抬頭看枝頭的小雪垛,玲玲瓏瓏,仿佛一不留神就要落下;低頭看雪地上的車轍印,肮髒的一條,伸向遠處。幾隻啄食的麻雀撥拉著雪,揚起分散的雪霰,倏忽又飛走。大概也是湊熱鬧。
  一路走走停停。到家的時候已近黃昏。
  在清冷的曙色中,她忽然看到陳劍,就倚在樓道口,渺茫地看著天。雪紛披落到他發上、肩上,一副要被活埋的樣子。
  她驀地想到10年前,他第一次在她宿舍樓下等她,也是這樣渺茫地看著天。隻不過那時候,他身後有璀璨的夕暉,豔麗奪目,現今是漫天的雪,肅殺寒冷。
  往事風起雲湧。她呆呆看了一陣。緊跑幾步,上去拍他身上的雪,說:你怎麽站外頭呢?
  他低下頭,微微地笑一笑,說:等你。
  她說:沒鑰匙,可以在樓道等嗎?也可以打我電話。哦,我手機好像沒開。她開了手機,發現有幾個未接電話。沒在意。
  她繼續拍陳劍身上的雪,下手有點重,可以前她一直這麽虐待他的。陳劍任她拍,目光溫煦。仿佛當年。
  “你,怎麽穿這件衣服啊。”她轉著他大衣的紐扣。
  這件呢大衣是她買給他的,銀灰色、雙排扣,穿在身上有學院氣息。好幾年了,現在看來,一點都不過時。他瘦了些,穿上去感覺更好。隻是有點舊。
  我喜歡。他說。
  恩。她上下打量,說:要有一條圍巾更好。顏色亮一點的。哦,今天怎麽找我?
  “今天一天都在想你。索性不上班了,雪落的時候就來了,一直等你。”他說,目光深情。
  她垂下頭。
  他繼續說:等你的感覺真得很好。有希望,有愛戀,還有記憶。隻是以後再不會有。語聲,明天,我要向史若吟求婚了。明天以後,我必須一心一意待她。但是今天,我全部都在想你。很舍不得。很難過,又遺憾。
  語聲默默地看地上被人類弄髒的雪。良久才想起什麽,倉促張一個笑,說:好啊,恭喜你了。
  撞著陳劍的眼光,那眼光似水綿長,似井深幽,似霧無法刺穿。往事如煙,情感虛浮。他們倆如做了場夢,夢醒後是雪一樣的白茫茫。
  “語聲,今天,你能把時間給我嗎?我們就像多年前一樣好好地呆一會。明天以後,我把你鎖起來,再不會騷擾你。”
  她垂著頭,慢慢地,心濕了。便點了點頭。
  陳劍笑了笑,說:走吧。
  “哪裏去?”
  “我們去北大吧。看看學校,過回我們的曾經。讓我今天,好好愛你。”
  她眼有一點濕,抹了下,抬頭笑,說:好。不過不要開車,要像以前,我們很窮的時候。
  他點頭。
  他們擠公交車。
  投幣的。上車的時候,看到有一個農民工模樣的,拿了張十塊,對司機說,我沒有零錢怎麽辦?司機不耐煩道:沒有,難道我給你破,下去下去,破了再上。
  陳劍過去給那人代投。
  而後回到語聲那。語聲笑說:你還知道怎麽討好我?
  他輕輕環著她,幫她擋人潮,說:怎麽是討好你?
  語聲說:開玩笑的,我知道的,你捐了很多錢呢。
  他神情卻有點低落,說:不用提。隻求心安而已。
  因為下雪,車行很慢,語聲不耐煩,半途就拉陳劍下車了。
  “走著去吧。反正學校又不會打烊。”她說。
  霓虹出來了,雪在閃爍的光線中起舞,自有說不出的美。
  好看。語聲說。
  好看。陳劍點頭。
  路邊一溜都是小店。語聲說:你從來沒好好陪我逛過街,今晚順便陪我。
  “好。我很樂意給你買單。”
  “可是,借別人的男朋友心裏總是不塌實。”
  “不,今天,我還是你的。我沒有給過任何人承諾,你不要有負擔。其實我願意一輩子都屬於你,隻是有自知之明。”陳劍苦笑了下。
  語聲黯然。而後提起精神竄進小店。今晚,他們的心無法不濕漉漉的,與雪有關,與離別有關,與往事和記憶都有關。
  人生是不是會有這樣一個閘門,推開了,就是另一份天地,與曾經再無瓜葛。真可以那麽涇渭分明嗎?
  逛了幾家後,語聲看到一條圍巾,藍白條紋的,很長。她買下了。用自己的錢。
  “給你的禮物,訂婚禮物有點寒酸,就,離別禮物吧。”出去後,她說。而後撕掉標簽,為他帶上。
  他默默看著她穿梭的手指,享受她送給他的最後的溫暖。雪在他們中間飄,有幾朵落到她發上,他順手拂過。
  她停下,仔細瞅,又調整了下,說:恩,斯文儒雅,如果戴副眼鏡,就是徐誌摩。當然,我覺得你還要比徐誌摩好看那麽一點。陳劍,你五官生得真好。
  他溫煦地笑,笑得清亮。
  “你說我像林徽音嗎?”走的時候,她厚臉皮地問。
  他搖頭。
  “陸小曼?”
  “張幼儀。”他說。
  “最醜的?”
  “我覺得她最堅強,而且獨立。”
  她抿嘴笑,說,也是啊,徐誌摩不要的。
  他說,我總想,徐誌摩最後有沒有後悔。
  “他不會的。他這個人,率真熱烈,像一蓬火,又像一團雲。生命的意義在他心裏有明確的答案。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多豁達。”她說。心忽然撞了下,想到另一個人,也許更像徐。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陳劍微微吟哦,說,“我讀出了無奈。人生,總是無奈多過豁達。”
  走一程,過馬路,陳劍拉住了她的手。她遲疑了會,沒有抽。讓自己的手安靜地躲在他手裏。
  過了馬路,他說:可以嗎?她明白他是想繼續牽她的手。
  她想了想,說:可以。
  有什麽不可以呢?
  於是他們的手再沒有分開。
  他們很久沒拉過手,她現在隻記得馮至鳴的手,纖長涼潤,屬於藝術家的手。而陳劍的手大而硬,粗糙卻熱乎。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令她想象兩種截然不同的愛,可最後都有共同的下場。
  這麽想著,她心裏又無端湧出絲絲浮雲。
  馮家倫過世後,她去他墓地祭拜,那天正好看到馮至鳴一個人在碑前靜站。她看不到他的表情,隻是那紙一樣削薄的背影,在揚長而來的北風中,讓她不斷生出折斷之虞。那晚,她提了花去。她知道自己不該去的,但是根本不能阻止內心的牽掛。他不在。她心鬆了鬆,屋裏積了點灰塵,她賣力做清潔,而後留條回去。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她一直掙紮,可是就像吃了鴉片似的,總有種力量在無形慫恿她。直到第三次去,她才發現那力量是愛。她居然還愛著他,心心念念。可是他呢,忽然絕望地想,他久不來,估計是為了遺忘她。
  心上的火於是一點點滅。她有點賭氣地去買了菜,在他那做飯,盛了兩碗飯,代他吃的時候,她流淚了。她發現自己多麽懷念從前。他們兩個人一起吃,她巴巴等著他表揚她,可他總是吹毛求疵,在她不高興的時候,他煞有介事說,不打擊你怎麽行呢,恩,我在想,照這樣讓你喂下去,我是不是早晚要淪為一頭豬。她笑,說,好啊,豬好,省得買肉,炒菜的時候直接從你肚上拉一塊。他說,後臀尖會比較好吃,要不要。她說你好惡心,五花,我要五花,在哪裏?他說過來看啊。好端端吃著飯,他們又嬉鬧開了……
  她抹著淚邊吞邊想,屋子空空蕩蕩,好像她的念頭全是花癡一樣的臆想。時間真無情,轉瞬間,恩義兩消。
  後來她躺到他們的床上。但是沒幾分鍾,她就又神經質地彈起,這裏,他和別人也睡過吧。她何必在別人的床上做殘夢。她拿起包要走,偶然撇向電視櫃,發現,她買的長發巫婆不見了。又去找她留下的別的痕跡,都沒有了。沒有什麽比這更可怕的。她還在留戀,可他已把她掃蕩得一幹二淨。她留條。走了。
  再不來。她對自己說。堅定的。
  “想什麽?”陳劍推推她。他們已到了北大附近。夜很深了。雪無聲的落。語聲忽然沒了逛的閑情。說:我餓了,吃點飯吧。
  兩人遂在學校附近找了處館子,就跟以前他們在學校附近下過的館子一樣,不大,還有點油膩,但是菜的碼量很大。
  “我喝點酒,介意嗎?”陳劍問她。
  “不介意。”她說。
  要了啤酒。
  倒的時候,他說:你要不要?
  要。她忽豪邁地說,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
  他笑,說:得,一場也不要,稍微喝點。我們兩個不能同時趴下。
  那個時候,陳劍就有意要把自己灌醉了。酒是什麽,酒可以幻覺,讓片刻永恒,讓愛定格。她也想醉,醉了可以像羽毛一樣天馬行空,無須承受生存之重。她喝。但太辣了,她還是隻能喝一點吐一點。
  陳劍開始自斟自飲。他酒量不大,很快就露出醉態。
  醉後的他趴在桌上,靜靜看她。一眼一鼻,看得仔細,仿佛要永久刻鏤在心間。
  店堂裏沒什麽人,老板娘穿梭的腳步像貓一樣。“雪越來越大了。”她坐在收銀台,直愣愣盯著外麵的雪。仿佛慨歎美人遲暮。
  “語聲,你真好看,我看不厭。”陳劍說,“能不能讓我再摁一下你的鼻子?”
  “哦。但是你要輕一點。”語聲迷迷糊糊。
  “好,輕點。”他伸手摸,果然很輕,像個蚊子似的,癢了她一下,又滑過去摸她的臉。
  “別揩油啊。雖然我現在沒男朋友。對了,陳劍,你幫我參謀一下,”語聲含糊說,“我家裏給我介紹了個對象,是我高中同學,公務員,不抽煙不喝酒,錢沒你們多,但是絕對不缺,我們通過電話了,他說以前還暗戀過我,大學那會,他來學校看我來著,但是見到我和你在一起,才打消了念頭。他人品也不錯,很老實的,我想他不會對我差,他有一個兒子,正好,你知道我現在一點都不想生孩子。哦,他太太去年車禍喪生了。不過不要緊,我好不到哪裏去,談過兩次戀愛,還全被拋棄。”
  “誰說你被拋棄。”陳劍忽然激烈,一把抓住她的胳臂,仿佛酒意全消,說:“不許。我不會允許你隨隨便便把自己嫁了。”
  “哎,你有什麽資格。”
  “我什麽資格?我愛你,也害了你,你這輩子要過得不好,全是我的責任,所以我要負起這個責任。我不會讓你嫁的。”
  她笑,說:我不嫁怎麽辦呢?
  “我養你,你怕我養不活你嗎?”
  “你太太不說你啊。”
  “沒人敢說我。語聲,別隨便,聽我話,要找一個愛你的,至少要像我這麽愛你。否則我不放。”
  “愛?愛有什麽用啊,愛除了傷害還有什麽?陳劍,我知道你的心,可我現在隻想過過平常的日子。”
  “反正我不允許,絕對不允許……”他麵色愁苦,一遍遍說。
  沉默。語聲喝點茶逼迫自己清醒些。而後轉移話題,說:史若吟恢複得還好?
  還好。他草草說。
  忽然又說:昨天去買戒指了。知道她的號比你小一點,可是猶豫來猶豫去,還是買了你的號,挑的款式也是你喜歡的。想來想去,心裏,原來隻想為你買戒指。怎麽也改變不了的。
  “你這樣不好。”
  “不好又怎麽樣呢,能把心給滅了麽?我向史若吟求婚,你會不會覺得我是看上她的家產?”
  “不會的。”
  “可實際上有這個因素。我現在也不怕人想,也不怕人說。你要罵我也沒什麽。愛情沒有了,做事業吧,事業需要後盾,需要安全,很現實的。走上一條道,身不由己,我必須去考慮現實的東西。史若吟我會照顧她一輩子,不是愛情,大約會更像親情。你也許會說對史若吟不公平,可感情這種東西不是我想給就能給的。覆水難收。我這輩子隻愛過你一個。”他看著她。目光在昏黃的光線下流瀉出深重的陰影。
  一陣後,他自嘲似地笑了笑,說:“語聲,我曾經夢想打造一個商業帝國。結果真的得到了,很輕易。不,很沉重,我付出了最可寶貴的東西。語聲,我失去你,我多麽不想,一直想回頭來著,可是回不了,你不讓我回,但或許我已經不可能回了。”
  “也好,你好好走。”語聲枯寂地說。
  陳劍淒涼一笑,繼續喝酒。趴桌上,神情迷蕩。忽然反複念:多情卻總似無情,惟覺樽前笑不成。惟覺樽前笑不成……
  最後,語聲買單。扶了他跌跌撞撞出去了。
  他身體很沉,壓得她很重。他最後的分量都壓在她身上了,明日後,他對她而言,如鴻毛,終將輕飄。
  他忽意識到什麽,掙紮出來,沒走幾步,一頭栽到地上,旁邊有一柱路燈,將昏暗的光投到他身上,雪在光柱裏倉皇飛。
  她去扶他,他說:我怎麽覺得就像一場夢,夢裏頭,都是我設計的美好的玩意,理想、前景,激情,純粹。可是醒來後,都是泡沫。語聲,人真的做不了什麽事,我設了基金,建了學校,修了馬路,可是呢,錢怎麽來的呢?我照樣要賄賂,要逃稅,要投機,要下石。這都不是我要的。我覺得自己麵目全非。語聲,我值得嗎?值得嗎?我現在擁有了很多,可是為什麽我沒有快樂可言?
  他的話很悲抑,似哭似笑。然而值不值得隻有自己知道。
  他撥開語聲,強行地站起來,站了好多次,一個踉蹌,又摔下。語聲沒有幫他,看著他站起來,一次次。仿佛冷漠。
  他最終站起來了。一步步踉蹌走。雪跟在他後頭,路燈卻固步自封,他終於走出了那一圈暗淡卻仍算溫暖的光。前麵是寒冷是嚴峻,都要自己去感覺。

  38
  語聲終於把陳劍弄上了出租車。
  他靠在她身上,沉沉地睡著。
  司機說:你男朋友,看上去有點眼熟。
  她說:不是我男朋友,是我哥。都說他長得像星辰科技的陳劍。是不是?
  “對對,跟SK打官司的,今年還入了‘十大有影響力新銳人物’,電台剛還播來著。我兒子呢,也在F大念書,讀電子工程,說陳劍是他學兄,老在家裏提,很崇拜的。我兒子的夢想也是自己創業,做技術。”
  哦?語聲不知道說好還是不好,忽想起陳劍當年的豪情。有次他們去海邊,望海天蒼茫,他猛生感慨,念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他對她說,語聲,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人慨歎宇宙的無窮,人類的渺小,不知多少人想將有限的生命發揮到極至,瞬間燃燒,留下璀璨的光芒。我也向往這樣的境界。
  少年心事當拿雲。關於未來,是否每個人都曾有過明媚飛揚的一刻,這未嚐不好,就算最後淪陷,畢竟沸騰。
  “你兒子很有抱負。”她對司機說。而後低頭,看陳劍昏睡中簇眉的臉。苦痛從來是給予那些有強烈生命意識的人。痛苦與歡樂對他們來說都比別人要來得直接。
  到家後,她叫上司機,合力將陳劍弄進了屋。
  司機走後,她給他抽出圍巾,脫了外衣,剝下褲子,推一麵牆一樣把他推上床。
  牆轟然塌下的時候,他醒了,環顧著叫語聲。眼光清冽。似孩童,無限的依戀。
  有何貴幹?語聲拿了茶水和毛巾站到他麵前。
  別走。他拉她手。
  她放下他的手,扶起他,將茶水遞過去,說:喝點茶解解酒。
  語聲,我很難過。他說。
  她給他灌茶,說,我知道的。你醉後向來這副樣子。
  收掉茶杯,她將他的手塞到被子下。說:我給你擦一下,你就好好睡一覺。明天,是新的一天。
  “是,新的一天,可我寧願明天永遠不要到來。”他蕭索說。
  少廢話。她一毛巾將他的臉遮住,毛糙糙地揩,他嗚嗚叫著說,疼啊。
  疼?她捏住他鼻子,說,你還以為在享受啊。
  他忽然手一拉,毛巾一滑,她毫無防備地伏倒在他身上。他緊緊箍住她。目光開始滲火,嗶嗶剝剝,似乎很快就要燃燒。
  不要。她哀求。邊掙紮。
  他沒放她,兩手將她捆得嚴嚴實實,而後吻她。碰到的瞬間,他的唇顫了下,很久沒接觸她了,這濕潤的一抹無疑就是一根導火線,將他渾身的愛欲熊熊點燃。他要她。無論怎麽樣,他要。他迷亂了。她仍在掙紮,邊含混說著:不要,陳劍不要。語詞擦著縫隙出來,在他聽來隻露出一個字,要。
  他開始鬆出一隻手強行解她的衣服。
  衣服扯開的瞬間,她停止反抗,靜靜順從。
  她決定給他了。說不清是給曾經的愛一個撫慰的標簽,還是想到史若吟的切除手續帶出的同情;說不清是聯想到了貞操的荒誕,還是隻是不想費勁無謂掙紮。
  腦子裏的紛亂在雪的無聲中最終歸於無形。她感覺自己像一條扁舟,在陳劍的愛恨癡纏中隨波逐流。
  陳劍迷狂地吻她的每一寸肌膚,一直在叫她:語聲,語聲,語聲……好像在叫著一段純情的歲月,那裏站著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今卻隻有滿心的灰塵。
  他們最終融合在一起。十年之後。他本不想勉強她,但是最後還是無法堅守承諾,因為承諾本來沒有堅守。形式從來無關緊要。
  她呢,在最愛他的時候沒有給他,卻在愛消逝的時候交出去了。因為她的心已經遺失。在風裏,無人認領。形式從來無關緊要。
  書桌上有一剪臘梅。暗香浮動。混雜了男女之間欲說還休的曖昧氣息。
  這是他們最後的夜。唯一的性。室外逼仄的寒意與室內火熱的暖氣在玻璃窗上相遇,氤氳成難以言說的一片。
  事畢,他把她納在他懷裏,貼身抱著。仿佛她是他身體難以割舍的一部分。
  而她也終於明白,她的身體不是對每個人都會灼熱的。這場性事,更多是他在自導自演,她是道具。隔了時間,她終於明白,什麽叫當愛已成往事。
  她起身拿衣服。
  他說:恨我麽?
  她搖搖頭。
  他說:我希望你恨。
  她又搖搖頭。說,沒有關係,隻要史若吟不怪就行。僅此一次啊。
  他很沉默,他明白恨才是愛的烙印。他幫她穿衣服。穿完後,忽然又緊緊抱了她,不說話,像生離死別。
  一陣後,她慢慢掰他的手,說:你要過得好一點。
  他說:你也要。阿聲。
  她歪過頭,你怎麽這麽叫我?
  他說:聽你爸那麽叫你的,覺得很親切,阿聲,以後,不是戀人了,但是親人,我最親的人,我要你幸福。你別急著嫁人,好好找,會有的。肯定會有人像我這麽,不,比我還要愛你。
  他目光濕了濕。
  她勉強笑著說:好。我不輕易打發自己。你放心。
  他點頭,目光有些疲弱,說:剛才。又笑著說,沒什麽,你罵我也不後悔。真的很想你。很想。克製不住。男人都那麽自私的。語聲,給你看個東西。他穿了衣服跳下床,從抽屜取出一遝照片,她看過去,畫麵雜亂,並沒什麽技術含量,也並不賞心悅目。
  “都是想你的時候照的,用這個相機。”他取出一個相機,是語聲送他的生日禮物,很早了,還是用膠卷的。
  “都是順手拍的。有時候是躺在床上,有時候是在辦公室,有時候是出差途中,想起你就拍,留下想你的一刻。”
  “哦,就這麽一點?”語聲翻著。
  “很多沒衝。語聲,你去北京後,我們見麵的日子真的好少,我也很想你,有時候想得不行,可是,你可以義無返顧來看我,我卻為了所謂的事業,忍了。我知道你也會那麽想我的。不過現在,說什麽也沒用了。我們這個合影,也是用這個相機拍的。”
  她倒在他懷裏燦爛的笑,攝於八年前,她大二,他大四。在上海人民廣場。那時候的日子,無比明媚,那時候的未來,無比光明。
  無論如何,這個人在她心中有獨特的地位,因為他們一起穿過了純真顫栗、如詩如夢的青蔥歲月。那屬於青春。
  她心裏蕩著蒙蒙的霧,拿過相框,說:我帶走了。
  他點頭。
  她笑一笑,說:你打算怎麽求婚?
  他說:就直接說嫁給我吧,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她點點頭,說:很樸實。哎,我最近買了你們公司的股票,都說要漲……
  他笑,說,肯定會漲。
  “你要努力,我把我的血汗錢全搭上去了。對了,我們單位有去英國培訓的機會,我報名了。”
  他們開始聊天。
  聊著聊著,語聲一歪頭睡過去,陳劍將她抱到床上,就坐在旁邊守了她一夜。
  雪還在下,白光透進室內,清寒的一片,猶如此刻他的心。他再不能這麽看她了。再不能這樣保護她了。望著她睡夢中微笑的臉,他心裏的熱浪一陣陣的翻滾。他多想,一輩子這麽守著她。守著她的夢,守著她的歡樂和憂愁。但是,他的愛終於到了用秒計算的卑微地步。
  語聲醒得早,是突然醒的。茫然看旁邊的陳劍,說:我睡了?在這裏?
  是,這裏。
  你沒睡?
  沒睡。
  哦。她撓撓頭皮,爬起來,到窗前,忽然哇的大叫了一聲。
  怎麽了?陳劍到她身邊,看窗外。
  銀裝素裹,分外妖嬈。
  這是他們正式分開的日子,幹幹淨淨,纖塵不染。
  “嘿,你選了個求婚的好日子。”語聲笑著說,“肯定會成功的。不打擾你了。我走了。”
  陳劍默默送她到樓下:“路上小心點,不要貪玩。”
  “恩。”她走幾步,又轉過頭,說:那戒指趕快重買。一定要重買,買她喜歡的。
  他沒說話,目光盯著她,一派溫煦,偶爾眨動的時候卻仍有一層無法排泄的惘然。
  看著她的背影一點點模糊時,他突然瘋一樣追了上去。她聽得喘息驚訝地轉過頭,已經被他狠狠抱住,他說:語聲,我愛你,我愛你,記住了,以後我再不能說。
  她的心終於也痛切起來。
  語聲到單位的時候,遲到了。同事說:有個先生打了你很多電話。
  “誰?”
  “沒留名字。你手機沒開?”
  哦?手機12點自動關機。她連忙開,果然又有幾個未接電話,號碼跟昨天的一樣。她猜不透是誰,以為是采訪對象,打過去。
  “我是文語聲,請問哪位打我手機?”
  她沒料到是馮至鳴。
  是我。他說。她沒存他的號碼,他有點失落。
  哦。她說。
  “昨天下雪了。”
  “是,很美。”
  “你出去了?”
  “是,跟陳劍。”
  他沒說話。一陣後,說:你給我的花看到了,謝謝!
  “你好些沒?”她問,語氣清明得就像問候普通朋友。
  “沒事了,總要學會接受。”
  “恩。我寫的那些話,你不要理會。”猶豫了會,她說。
  “為什麽不?”他抬高聲音,“是為自尊嗎,如果是,那我沒自尊地告訴你,我,馮至鳴,失去你痛心疾首,但是他連最卑微的乞丐都不如,因為希望對他來說都是奢望。”又自嘲地笑了下,說,“語聲,昨天下雪了,知道你會喜歡,想,其實想陪在你身邊,可是不可能。現在我連嫉妒都沒資格。”
  她難過。咬唇,咬得都是血印,而後匆匆說:沒什麽事,我掛電話了。
  她真掛了,但是心飄走了。他依然能幹擾她。如此有力。這一天,她什麽事都沒做成。
  幸好,她要擺脫了。幾周後,她通過了社裏的考察,將跟另一位同事一起去英國接受為期一年的培訓。她不知道這當中陳劍有沒有出力。但是陳劍的求婚是成功了。
  她開始為出國作準備。跟社裏簽了保證服務十年的約,辦簽證,退房子。又回了趟老家。父母親也沒多反對,出國畢竟是件體麵的事。王成宇來看她,她送他兒子一架模型飛機,然後明確告訴王成宇,她沒這個福分。王成宇追憶她高中時的事,有幾分失落,卻也說,是我沒這個福分,其實一直隻是想想罷了,不過當年真的喜歡過你,很明淨的喜歡,現在還記得那份暗戀的心境。她自嘲說:我爸說我就是晚市的菜,送都沒人要,你喜歡我挺高興的,就是要出國,前途未卜不好耽擱你。兩人隨便聊了聊,也就那樣了。
  回到北京,離出國就三日。其中一日,貢獻給了陳劍夫婦。未來夫婦。大家吃了頓飯。史若吟看上去精神很好。陳劍對她很周到,為她夾菜拿碟,那眉眼的默契不是一朝一夕能培養得出的。愛,會有很多種。陳劍和史若吟是哪一種,她不大清楚。但是祝福。
  散席前,史若吟送語聲一瓶香水。Givenchy的“L’Interdit”。輕柔的玫瑰氣息,有夢幻般的少女味道。當然價值不菲。
  “女人要找到適合自己的香水,才能找到適合自己的男人。祝你好運。”她說。
  語聲收下,笑說:你這句話可做香水廣告。謝謝吉言,但願。我得趕快走了,現在渾身發燙。燈泡再做下去可是要炸了。
  史若吟淡淡一笑,撇頭溫柔地看了陳劍一眼,幸福之狀溢於言表。
  “語聲,你以前告訴我,幸福就在絕望的下一站。等一等,就等到了。你要堅持。”
  恩。她點頭。
  飯後,陳劍和史若吟一起送她回。
  晚上,她要入睡的時候,門敲響了。她去開,發現是陳劍。
  陳劍站在門口也不進,說:我就說幾句,剛才沒法跟你多說,但是有些事必須跟你交代。你一個人在外麵一定要小心。晚上不要一個人出門,自己的包看好,工作有不順心的,想開一點,要撒氣或者真碰到什麽事,打我電話。不要怕花錢,我會給你打錢的。
  我會照顧自己的。你放心。她說。
  “我總是很不安,你一個人,在國內都照顧不好自己,又一個人去這樣遙遠的地,我想幫著你都沒辦法。”
  “明明倆嗎?我有伴的。”她努力笑笑,熱辣辣的感動還是降臨了。今天,他們的幸福令她陡生孤獨。孤獨是如此清寒。就像這個漫長的冬日。
  “你別怕我麻煩。真有事,一定找我。我可以托人,或者我趕過去。你要記住,你是我最親的親人。”
  哦。她呆呆說。努力抿了抿嘴。又仰頭說:回去吧。你要幸福。我要你幸福。
  會。他說,那我走了,後天我去機場送你。
  她點頭。
  他去等電梯,忽然又轉過頭,就那麽細致地看著她,那種柔情的觸摸她再不會知道。
  出國前最後一日,她整好了行李。最後發現了那把鑰匙,馮至鳴的。怎麽還給他?叫快遞?她撥電話。卻猶豫了,猶豫的時候發現自己其實想見他最後一麵。
  未來如何不好說,也許他們從此就天各一方。是這樣的,有些地方你以為還會回去,卻永生未來,有些人你以為還可見到,卻永不曾見,有些情以為一輩子不會揮發,卻也漸漸彌散在時間裏,而我們的生命,也這樣在遺憾中一點點落幕。
  必須見一麵的。否則是她永生的追悔。但是,找什麽名目?
  她想不好。在外麵瞎轉悠。逛到潘家園市場,她被一個煙灰缸迷住了。是碧玉做的,但也許是石頭,潘家園真貨假貨憑她的眼力,辨不出。卷曲的葉子造型,因為質地的通透,可見葉裏絲縷的脈絡。
  煙灰落下的瞬間,葉會不會焦掉?葉焦的時候,死灰會不會複燃?莫名這麽想。討價還價,500塊錢拿下了這個煙灰缸。
  天漸漸暗下的時候,她打車。司機問去哪裏?她躊躇。
  司機怪異地瞅著她,她一咬牙,說了馮至鳴住宅的地址。
  在門口的時候,她心裏慌了下,然後拍自己的胸,告訴自己鎮定,他不一定在,他就算在,就說是來還鑰匙的。順帶瞥他一眼。這最後的一麵就完成了。她的心也不會老怨她,她的身也不會說她不給她和她的朋友道別的機會。
  她開鎖。門開了,屋裏一片漆黑。她不由舒一口氣,又微微有點失落,站在門口,沒動。
  良久,她向裏邁步,沒開燈,把鑰匙放茶幾上即可。
  幾步後,她才意識到屋裏有人,清淡的煙味飄過來,像迎接久別的老朋友,而不遠處,一星的紅正灼灼地盯著她。
  慌亂如洪水降臨,她猛然轉身。
  裏麵的聲音說話了:既然來了,就呆一會吧。
  燈噠地開,在驀然的光線中,她刺了下。然後聽到他的腳步。一記記,猶如音樂裏的重音符號一樣砸向她。
  她定定神,就是定不住,後背開始發燙,那是某人注視的目光。你究竟慌什麽?他不慌你慌什麽?她狠狠罵自己,而後抿出笑,毅然轉身。
  就這樣終於看到了他。那瞬間她知道自己是如此的渴念。騙不了的。
  她嘴角的笑倏忽散了,眼神痛苦。仿佛有情,仿佛無情。
  他也看她,眯著眼迷惘地看,仿佛睡著,又仿佛醒著。
  多久了,他們疏離多久了。他們的愛沉睡多久了。都以為埋得不能再深,可一瞥眼就灰一樣的揚起。在漫天的飛屑中,他們都明白一切不過是自以為是。
  “真的麽?”良久,他開口了。
  “什麽?”
  “是你麽?站在我麵前的是,語聲。”
  她點頭。而後壓抑住內心的波濤,說:隻是過來給你鑰匙。
  “是麽?”他說。
  她解釋:我明天要去英國了。所以。
  “還我鑰匙,永不見麵?”他略微的嘲諷。
  是。她說著,要從包裏掏鑰匙。
  他說,先不要給我。你坐。
  她傻乎乎坐下,環顧四周,就像來他家應聘的保姆,見著這樣顯赫的門第,局促不安。
  喝水麽?他說。
  她點頭。好像主人還滿人性化。
  他遞給她水,裏麵加有檸檬片。
  她怔怔地看那片浮遊的黃色,她曾經也這樣給他倒過。兩片,他要加兩片,他喜歡酸一點。前事如灰,風一吹就散。她猛地仰脖喝,仿佛壯懷激烈。喝得急。嗆了。不停咳嗽。
  他還是那副德性,慢條斯理嘲諷: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我怎麽想起這個?你是不是想喝點酒壯膽?
  可惡。她想。卻沒讓自己的情緒表露出來。
  他依然閑閑淡淡說:緊張嗎?你好像很緊張。你一緊張我就覺得自己好像是匹狼。色狼。
  她努努嘴,又努力把笑壓了下去,硬硬說:管你是狼是虎,我不怕。隻是,你不覺得我們陌生了?
  是,陌生。我說你對我。他揚眉。
  難道你不是?她恨恨想。眼睛盯向前方,這個屋子她一點都不陌生,但是今天還真的陌生起來。因為隔閡。
  他們之間的確需要什麽東西來激發。
  傻坐了一陣,她從包裏掏出買的煙灰缸,說:今天莫名其妙買的。送給你吧。又掏出便簽和筆,說:我想留一段話。便寫:
  一時的灼熱、隻剩餘燼。
  “說煙灰缸還是說我們?”他嘲弄地笑。
  她抬頭看他,想了想,標上落款:語聲與馮大公子的際遇。
  貼在缸上給他。說:紀念品而已,不是鼓勵你抽煙。要做我男朋友,先要將煙戒掉。你應該慶幸沒找我這樣苛刻的女友。
  他說:是挺慶幸的。我現在又想抽了。別介意啊,反正以後,想惹你煩都不能。低頭點煙。身姿灑落。
  “我也慶幸沒白癡到要你做我男友。”語聲鄙夷了下,很誇張地揮手散煙。
  很快,他將煙掐滅到缸裏,說:據我所知,陳劍也抽煙。
  她說,那隻有資格做我前男友。
  他笑了笑,說:據我所知,你們分手跟煙沒關係。
  關你什麽事。她仰臉怒視。
  他說,依然凶悍。很慶幸沒被你纏上。說得卻有些惘然。
  我也送你樣東西。他說。轉首,在碟架上抽出一張CD,說:我的演奏帶。東施效顰,我也留一段話吧。拿了油筆,在封麵上用龍飛鳳舞的英語寫了兩行字。語聲辯認,寫的是:Music enriches life; love entangles it.憑語聲現在的英文水平,她這樣翻譯:音樂讓生活更美好,愛情讓生活一團糟。她不禁莞爾,典型的馮公子風格,抱怨也有點不羈。
  他忽仰首看她,很細膩的,像曾經的唇擦過她的臉,留下輕柔的悸動和顫栗的濕潤。在他濕漉漉的目光中,她垂頭,心開始抽了。一下一下,密密地疼。
  抬起頭的時候,看到他已經用中文落了款:至鳴愛語聲。
  頓了頓,又添上:可是語聲不愛。
  她心被鞭笞了下,奪過,顫著手,一點點擦後麵的字。擦得手上全是藍色顏料。
  他呆呆地看她。
  她假笑著說:別掃興,送給我的,寫那麽掃興的話幹什麽。留前麵半句就可以了嗎,以後,我可以跟人吹噓,馮大公子愛過我。貨真價實。以此為證。
  “但是你並不愛我。”他揚眉,“如果你愛我,請說出來。”
  她才知進入他的圈套。
  愛,愛過吧,但是現在說起來,又有什麽意思,他們已經分道揚鑣,他即將娶名門之女,門當戶對,天造之合;她呢,要背井離鄉,獨自療傷。現在說愛,有什麽意思。她寧願流了眼淚決絕轉身,不說一個字。
  她不要再愛,也不要再傷害。
  她寧願錯過,也不要愛過。
  於是,她緊抿雙唇,不發一言。
  他又嘲弄地笑了,點頭,說:好。不用再說。我知道。眼睛迷蒙起來。
  一陣後,他放了音樂,而後輕輕擁住她,在她耳畔說:不介意吧,跳一支舞,讓我們的身體再親近一下。他們很快要分別了,我感到他非常悲傷。
  她感到自己也非常悲傷。點頭。
  低靡的歌喉,淒傷的旋律。一點點遊絲一樣捆縛兩個人。她將臉貼在他胸上,他擁住她,頭抵在她發上。慢慢慢慢隨音樂迷失。
  迷失的還有一份痛徹心扉的愛。
  遠去了。
  明天之後,天各一方。曾經激情的身體曾經真切的熱望曾經顫栗的靈魂都將歸於凡俗的生活。
  ……
  她一隻手突然摸到他的胸口,低低說:是你的心嗎?現在為我而跳?
  是。為語聲而跳。他說。很鄭重,仿佛誓言。但是怎樣的誓言。
  恩,她把身子靠緊他一些,臉蹭著他的衣服,說,其實,你的氣息很好聞。樹林子一樣,我在裏麵走動,能聽到窸窣的聲音,好像還有一點點光線從樹梢間透進來,一地靜謐。都舍不得走。真的,舍不得。
  那就不要走。他擁緊她,她也熱烈地抱住他。抱得很痛,骨架都要散了。都想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彼此揉進生命。
  但熱切往往來自絕望。
  他們各自的心頭陰影是那麽深。盡管擁抱很親昵,但是那些浮雲卻久久散不去。
  所以終歸也隻是一個訣別的擁抱而已。
  音樂停,她脫身而出,歪了頭,突然叫他:至鳴。
  他愣住。
  她狡黠地笑了:好聽吧。嘿,原來叫你的名字,並不很費勁。我現在多叫你幾遍,是不是可以讓你高興一點。
  “給我一點甜頭然後痛下殺手?”他皺眉,然後又微笑,說,叫吧,我喜歡你叫我。溫柔一點,向我展示一下,你女人的一麵。
  “我怎麽叫由得你挑嗎?”她說,卻極溫柔地叫他,“至鳴,至鳴至鳴至鳴。夠了嗎?”
  “不夠,說你愛我。”
  “這個?”
  “不愛,就騙,反正要說。”
  “這個算了。”她黯然。這個字,說一次,就痛一次,她騙不了自己。
  “說不說。”他忽然抓住她胳膊,賊笑著說:我好像記得你的小腰似乎比較的怕癢。不要我逼吧。
  你。她踢他一腳。
  “暴力沒有用。”他說。作勢嗬癢。
  “好了,”她說,“我愛你。”風一樣掠過。
  “沒聽到。再說一遍。”
  “你耍賴。”
  “真的再說一遍。”他癡迷地看她。
  她心靜了靜,抬頭看他的眼睛,那眼中有她,小小的,卻很安詳,大概是有家的緣故。她嫉妒起來。為這個安坐在他眼睛裏的她。知不知道,她多希望自己的心也有這麽一個家,哪怕很小,但是溫情,可以永久庇護。
  愛,愛如果是一個巢該多好啊。
  可是愛不是。是一種赤裸裸的獻祭。有什麽意思。說出來有什麽意思。
  她惶然搖頭。
  語聲。他看出她的異樣,叫她。
  她重新看他,驚訝的,好像他突然換了副麵目。一種揪心的痛猛地襲擊了她。銳利、直接。她愛著他,沒錯。可是。這個人。
  心裏的閘門陡地開了,洪水泛濫。無可抑製。
  她忽然瘋了一樣打他:你這個王八蛋,你這個討厭鬼,你為什麽要訂婚,你為什麽要扔下我,你為什麽要騙我?我恨死你了。
  他猛地抱住她。
  她手腳並用,又槌又踢,歇斯底裏叫:別碰我,你別碰我。我不要你碰我。你有本事別搭理我啊,你有本事冷酷到底啊。你有本事,叫我滾啊。
  “我沒本事。語聲,我愛你。我用了全部生命愛你。”他說。
  “我不要聽。全是騙人的。你愛我,可是你要跟別人結婚;我懷了你的孩子,可你跟別人同居;我千裏迢迢去看你,你罵我。你王八蛋,我為你流產,你說什麽狗屁話,你對我那麽凶,你哪裏愛我。你一直當我是妓女,對不對。你放開我,我們斷了,我不原諒你。我不會的。”
  她說得語無倫次。愛恨交加。秋天的傷口在冬日破裂,血流出來,分不清是熱還是冰。她痛苦得渾身哆嗦。
  他緊緊抱著她,任她發泄。
  她終於幹涸,身體軟軟的。像一灘泥一樣掛在他胸前。
  他撫她的發,說: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再不會。語聲,我把你的玩偶找回來了,我一定好好看好他們,我也會為你的心搭一個房子,不會讓它冷,也不會讓它疼,你相信我。
  她眼神呆滯。
  他繼續說:我們兩顆心都在霧裏,其實很近,可是我們彼此看不清楚,所以猜忌。我可能太在意你了,患得患失,你一點點風吹草動,就會給我帶來毀滅性的後果。我那時真的以為你不要我了,拋棄我了,你不要我的孩子,你不要,我什麽念頭都沒有,渾身冰冷。我覺得那時候天都塌了。我用了性命去維係的愛沒有了,活著有什麽意思,我把自己放棄了。自暴自棄。隻想填坑早點交完生命這份作業。看著沒有問題,可實際上我自己知道完了。我的心就像一個空瓶子,隻有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能聽到回聲,你在裏麵嗚嗚地吹。我壓抑。一直壓抑,像一座火山,以為會永久休眠。但不是。那日,看到你跟別人在一起,我終於爆炸了。我不要離開你,不要被你遺棄,我那樣侮辱你,隻是恨。那個吊墜,我去找過了,可是沒找著。沒關係,愛不用關起來,關起來不好。語聲,我們說開了。我們再不要分開。
  她眼神依然呆滯。這讓他的心一點點慌起來。說:你別擔心。我會解決好我的事。我們不分開。不分開。
  死寂。良久,他感到手臂上粘呼呼一片,托起她的下巴,看到她流淚。嘴巴一抽一抽,像擱淺在灘上要死去的魚。
  他湊下去吻她,似乎要給她人工呼吸。她卻用了最後的力氣,躲閃開了。魚一樣,啪一聲,躍入深不可測的海。
  她決定了。
  離開。
  無論舍不舍得,她已經沒有辦法了。
  剛才他絮叨的時候,她想到了陳劍,那個雪夜,她跟陳劍在一起,他們做愛了。
  又想到杜若。他和她必定也做過了。
  就這樣,她無法容忍,她愛了,愛得純粹。所以無法容忍彼此的背叛。
  我要回去了。她靜靜說。
  真的放棄?他悲哀地瞅著她。
  她心緒煩亂。內裏很多種力量在拉扯她。拉得她搖搖欲墜,筋疲力盡。
  頭愈來愈痛,痛得什麽意識都沒有。她忙不迭搖著,說:我要去英國,我要忘了你,我不原諒你,永不。
  然後直直往後退。
  忽然哐當一聲。頭砸到了門,她痛得撫住頭,說:你別過來,叫你別過來,我們結束了。猛然轉身,開門,手卻顫抖得開不了。
  他三下兩下跑上去,抱住她,撫她的頭,然後不顧一切吻下去。

  39
  懷念是個最安靜的動詞,需要用一生去完成。
  語聲不知道她的生活是不是就這樣了,一個人,攜著影子在寂寞中奔波,將微笑留給世界,將孤獨留給自己。心裏那一塊小小的影子,就好像倫敦的霧,年年襲擊,年年不散。
  很多個夜晚,她會排開煙,一個一個觸撫過去,無聲地彈奏內心的秘密。偶爾也會搭一個簡單的房子,有門,有煙囪,她的手指從門中進,又從煙囪出。寂寞的遊戲,讓她打發時光。
  她現在多了20根煙。是走前他給她的。
  那最後一晚,她咬破他嘴唇突圍而出。迷狂地奔了一陣,心忽然茫然起來,而後就像被尖錐刺了似的,一星星疼痛,最後疼成漫漫黑夜。她不舍得,她知道每離他遠一步,她的未來就黑一分,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餘力去尋找曙光。可還能怎樣呢?她在夜色裏默默克製,風呼嘯而過,揚起滿地的飛屑,而後沒頭沒腦將她埋葬。
  回到所在小區,已經是兩小時之後了。她一身塵埃,滿心創痍。然而,她要自己走下去。
  進樓道的時候,突聽有人叫她——等等。
  她愕然轉身,沒錯,是他。
  清寒的月色將小區裏的枝幹拉得淩亂纖長,他就被包裹在那一堆枝幹的陰影中,臉色模糊難辨。
  “我比你晚走10分鍾,卻比你快了1個小時10分鍾。”他看著表說,語氣似還有點興奮,好像他們正在玩龜兔賽跑的遊戲,誰贏有獎。
  “過來。”他揮手,好像真的有獎,可她是失敗者。
  她慢騰騰走過去。靠得近了些,她看到他唇上還有她留下的血印,弧形,像一抹流血的月亮。
  “疼不疼?”她說。
  “你呢?沒事吧?剛才一直很擔心,可你的手機打不通。”他眼睛潮起來。
  她沒說話。
  他開始從兜裏掏東西。她盯著,很好奇,失敗者會有什麽獎勵?
  卻是一包煙。
  “你現在手頭還有幾根?”他問。
  “恩?”她不解。
  他說,你說燒掉所有的煙就忘掉我。是嗎?
  她不知道,忘不忘,煙說了不算話,由她決定。
  “我決定戒煙,這最後一包煙留給你,希望你給我一包煙的機會,待我處理好我的事後,我去找你。”他將煙塞入她手裏,她木訥地拿著,那上麵有他的體溫,暖暖的,她的心也仿佛在暖起來。
  “你的手機呢?”他說。
  “幹什麽?”
  “看看。”
  她無可抗拒地拿給他。他開機,把他的號碼存入,說:你不存我的號,我非常生氣。有什麽事,第一個要想著通知我。
  她撇嘴,彎彎的笑。
  他也笑。而後握她的手,說:真涼。暖一點不?
  她搖頭。
  他猝然抱她入懷,說:現在,暖一點不?
  她連忙說好了。她知道如果她還不滿足,他有更無賴的招數。
  他們靜靜地抱了會,心裏都生了點希望,希望是熱乎的。但是希望畢竟隻是希望。在到達目的的路上,焉知又有怎樣的變故。
  “你回去吧。”她推開他。
  他點頭,進了車,又搖下窗,對她說:可以罵我,詛咒我,但是不要氣得把煙全燒了。為你著想啊,煙對女人身體不好,少聞為妙。
  她又撇嘴,想,這家夥總是道貌岸然。
  但是從此,她真的沒有燃過一根煙。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給他機會。
  倫敦的日子,單調辛苦。她和同事沈博雄在泰晤士報實習。她英語不好,做得分外吃力。休憩的絕大多數時間她都用來突擊語言。住宅在外城,環境好,柔和靜謐,但是來回上下班頗費周折,在迷宮一樣的地鐵要換很多次,剛開始的幾日,她都不得不比原先設定的時間提早一小時走,因為她總愛迷路。迷路之後她會覺得自己就像幾米畫中的那個盲女孩,有一種把自己索性丟了的衝動。
  她和同事住一起。一幢古老的維多利亞房子,四層,帶一個小院。他們住了二樓。上下鄰居們幾乎都是留學的孩子,很年輕,20歲都不到。黃昏、晚上時常有肆意的喧聲笑語通過窗戶蓬蓬勃勃攀爬入室。
  沈博雄需做夜班編輯,除了周末,他們幾乎打不到照麵,所以,合住也不算不便。
  一個多月後,語聲逐漸適應了上班像走迷宮,工作如轉陀螺,吃飯就似兔子一樣的生活。英國人吃東西很簡單,簡單到粗糙的程度,一棵芹菜,洗吧洗吧切切就吃了,烹飪方式僅兩種,要麽烤,要麽煮,什麽調料都不放,吃的時候自己加。剛開始,語聲不太習慣,一手抓著生菜葉,一手舉著胡蘿卜哐哐咬,邊對沈博雄說,像不像兔子?沈此後便稱她為兔子。
  周末的時候,他們會改善夥食。語聲自己做。做滿滿一桌,而後邀小朋友們共吃。大家總是瘋搶一空。熟了後,大家四下串門,聊天喝酒,唱歌辯論,也在院子裏踢球,語聲覺得自己驟然年輕了很多。
  這日逢周末,早上,沈博雄拖著疲倦的身子回來了。往沙發上一掛,說:兔子,有什麽吃的嗎?
  語聲做了小甜餅,正在烤。
  稍等。她回。
  “語聲,我們好像要來新鄰居了。剛看房東領了一個人來看房子。可能住四層,你知道四層整層樓都是空的。”
  “又一小孩?讀書?”
  “不清楚啊。”
  香味已經肆虐出來,沈博雄開始流口水。“快點,受不了了。”他叫。他比語聲要小上幾歲。但是在社裏,他是她頂頭上司。為人爽快,不拘小節,但是工作起來,卻相當嚴謹,而且執拗。她叫他倔牛。
  他叫了好幾聲,自己沒享受到,卻把樓上樓下的小朋友們招來了,大家又表現出國人喜湊熱鬧的習性,轟轟一頓亂搶將小餅一掃而光。
  可憐的沈博雄因為長得瘦弱,又剛上完夜班,根本爭不過那幫年輕力壯的孩子們,隻能看自己的手虛虛地浮在空氣裏,聽別人吧嗒吧嗒吃,他都恨不得撈起自己的手指吮。孩子們走後,他說:以後拜托,不要引狼入室,他們又不付餐費。
  語聲笑說:是你自己叫得山響。哎,給你藏了幾塊呢?
  沈博雄才緩過顏麵。吃飽喝足睡覺去了。
  連著幾日,語聲進進出出,卻一直沒有見著新房客。隻周四的時候,聽三樓的小朋友說,四樓好像住人了,昨半夜來的。
  又一個周末,孩子們集體去看足球聯賽。院子享受難得寂靜。
  語聲照例烙了餅,跟沈一起吃。從容吃完,還剩了不少。語聲忽想到四樓那家夥,說:是不是去認識一下新鄰居?
  “你去吧。我很困。”沈博雄說著,豬一樣往自己臥室走,迅速倒下,發出如雷一樣的假鼾。
  語聲搖了搖頭,整了一盤小餅。去了。
  四層有單獨的門洞,需下樓,繞一圈從後頭進。在門洞前,她看到車,嶄新的勞斯萊斯,因為紆尊降節,有幾分沮喪地站在這個配不上它身份的破陋小院。
  “霍,很有錢嘛,”語聲張大嘴,想,有錢怎麽到這湊熱鬧,難不成,車是偷來的。
  她看看盤中的餅,遲疑了下,但還是決定去認認這個“盜竊犯”的真麵目。
  爬樓梯,摁鈴。
  等好久,沒回音。她轉身要走時,卻聽門吱呀一聲開了。
  她帶著足夠燦爛的笑扭頭——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華人,個頭很高,186,這一點毋庸置疑,頭發蓬亂,胡子拉渣,身上卷了一條被子,活像一個剛從地裏刨出的土豆。
  她眼睛有點濕,想把笑抿回去,但是,笑意卻像出籠的鳥飛了出來,怎麽合也合不上。
  笑什麽?他惱怒地說。
  她說:閣下,有點眼熟。
  “哦?尊貴的女士,我也有同感,是否曾經見過?”
  “恩哼。”她點頭,說:“沒錯,你大概就是馮至鳴的邋遢版。”
  “行了行了,”他倚著門哧溜吸鼻子,皺眉說:“不知道外麵多冷,還是看不出我在生病,還要我大敞著門嗎?”
  一把拖她進屋。
  她的盤子哐啷落地。在清脆如見麵禮的碎裂聲中,這塊新出土的土豆虛虛掛著她,說:語聲,你怎麽才來,我都要死了。我死了你都不知道我來找你了;我死了,都沒人知道馮至鳴是為愛情而死。
  她想笑,結果先有淚。
  她推推他,可他好像真要死了,她一脫身,他就直挺挺地摔了下去。仿佛終於被人認識到他死亡的價值,他可以安息。
  整個冬天,馮至鳴一直在感冒。
  很讓人頭疼的感冒。鼻涕、眼淚、咳嗽、痰,怎麽黏膩,怎麽來,他這輩子沒有這樣狼狽過。
  他想估計是語聲留給他的後遺症。
  開開會,一個噴嚏出來,他想,語聲大概冷了,倫敦很冷,是那種潮冷,不知道她過得習不習慣。吃吃飯,一串咳嗽出來,他懷疑語聲餓了,她在提醒他,別光顧著自己吃好喝好。睡覺的時候,頭老昏沉,他意識到是語聲要他記著她,於是他昏沉地想她。他迫切要去倫敦,他怕她來不及等他。但是他允諾她的事必須處理得當。
  “我把周醫生叫來吧。”吃飯的時候,母親說。
  “不用。感冒不是什麽病。”他是急著做事,他知道病這種東西,一旦你自動趴下,他就賴嘰上了,可他沒時間。
  “媽,我想先做歐洲的計劃。”
  “為什麽?不是在北美進行得很好嗎?”
  “美國政府保護本地企業,對外來,尤其是高新企業都有點抵製的,不好下手。”
  “可,杜若在美國等你。”
  “媽,我要解除婚約。”
  母親吃驚地張大口,良久說:你爸剛走,你就要惹他生氣?
  “媽,我問過爸了,他說,生命隻有一次,不要後悔。我想過要對杜若負責,可是不能給她幸福,能是負責嗎?”
  母親沉默,眉眼有憂愁。他知道母親擔心杜家。銀行貸款,政府關係,總之很多利益的糾纏。但是他的脾氣,認準了,死也拉不回,她雖然有足夠多的理由反對,卻也隻有沉默。
  “媽,你放心。我會做通杜若的工作。”
  “你傷了人家。”母親說。
  “是。可是人都犯錯,如果我們的錯誤不及時糾正,那隻能邁向更大的錯誤。如果我們的錯誤從來沒有補救的機會,那人類豈不形同木偶?還要思想、覺悟做什麽?是的,我曾經絕望過,覺得有些錯無法救贖,可是我後來想,不到最後一刻,不去努力,憑什麽將它視為絕境,絕望很多時候是軟弱的標誌,縮在屋裏舔自己的傷口,是蝸牛才做的。媽,我經常想爸,後悔,我不要我的人生再後悔,我想,與其到時候後悔,不如現在盡力。”
  “我從來管不了你。”母親憂鬱地說。起身,匆匆離開。馮至鳴知道母親又想起父親了。
  調整好歐洲方略後,他趕去美國。
  杜若已自他那搬出去住了。給她電話她不接;他去學校,費了很大勁,才找到她。
  杜若遠遠瞥他一眼,轉身斜出人群,自顧走。他跟著,像影子一樣忠誠。翻山坡,杜若被石頭絆了下,一個踉蹌,他扶住,給她一個笑,說:我像不像護花使者。她說:我覺得你像條賴皮狗。
  哦,他說,大概是,我最近流鼻涕。
  “跟鼻涕什麽關係。”
  “我在你心裏是不是就是這麽一條鼻涕,髒呼呼的粘著你,脫身不得,擤掉了,還源源不斷。”
  “少惡心。”她橫眉怒目,“找我幹什麽?”
  “請我吃飯啊,給我接風。”
  “你還有臉?”
  “臉皮厚是我特色。怎麽,沒錢,借你,不放高利貸。”
  她沒撐住,臉麵終於緩和,被他拉走。
  坐定後,他看她,臉色不太好,慘白,像經霜的茄子。眉眼全是消散不了的抑鬱。他滾上了負疚。默默給她點吃的。鼻涕又起了,他淅瀝呼嚕擤。
  “感冒很嚴重啊。”她看看他,說。
  “啊。報應,別理會。”
  她不說話。房間靜悄悄的,窗戶裏滲進了些霧氣,迷蒙而陰冷。
  他將提拉米蘇放到她麵前,說:你喜歡的。
  她用叉子死命地戳,好像那是他的肉身,戳死了也不解氣。一陣後,她精疲力竭,終於哭。
  他拿起紙要給她揩淚,她叫:不要,你擤過鼻涕的。
  他笑一笑,說:嘿,以為你哭得昏天黑地,原來腦子還這麽好使。
  “你故意的啊。”她又愛又氣,抬著眼淚汪汪的臉,說:Min,我有什麽不好嗎?
  那張梨花帶雨的臉實在讓人無法說個“不”字。他自然也不能說。他將嘴裏塞滿東西,含糊說:好啊。很好。剛我跟你屁股後,我看到很多雙眼睛盯著我,大概在想,賴蛤蟆想吃天鵝肉,要不看我個子高,估計已經有人衝上來揍我了。
  她抿嘴,還是笑了。淚光閃爍。一動,一滴淚落下來。
  “杜若,怎麽說呢,愛情是要酵母的,兩個人碰到了,會蹭蹭冒火花,發生一種看不見的化學反應。”他解釋。
  “你說我們沒有化學反應?”
  “有嗎?”
  “可我覺得跟你在一起很舒服,很安心。”
  “你跟你家人在一起也很舒服,也很安心,那是親情,證明我隻能做你哥。你想,親情,你嚐夠了,不要怕沒有,你完全可以擁有一輩子,可是那種化學反應你不想試試嗎?”
  “我們以後就不會發生嗎?”
  “你學過化學的,你知道發生反應需要一樣必不可少的東西作導引,叫催化劑,可我早早揮霍了。別怪我啊,誰讓我比你老上那麽十來歲。那玩意也有保質期,死等你,隻能白白過期。”
  “買不到嗎?”
  “買不到。不過別人那裏儲存著你的東西,你沒去要。”
  “在哪裏啊?”
  “會看到的。我是在我30歲那年拿到的,你不會這麽倒黴,女人一般會比較早要到,因為女人類似於花朵,花骨朵的時候,蜜蜂就會成群的擁上來。當然蒼蠅也有。你注意分辨。”
  “哎。”杜若輕輕喟歎了下,說:你總是很會說話。我一點辦法也沒有。Min,跟你說,我其實,很喜歡你。那天,你把我當成別人,滾燙地吻,熱烈地擁抱,雖然知道是做了替身,可是依舊喜歡。沒法抗拒你,其實是沒法抗拒自己。我原來,是想的。你一遍遍叫她的名字,那麽火熱,那麽痛切,我多願意你是在叫我的名字。事後,每次回想,我一直妄圖把你的呼喊當是我,可是沒有辦法,那次,我其實就知道你對她的愛已經滲入骨髓。她把你傷成這樣,你還這樣愛她,我真的恨,恨得很,恨她為什麽要奪了你,我從沒對人那麽恨過,我撕她的東西,扔掉她的一切,可是抹不掉你心裏的她。我很難過。我那時候知道我,好像,不,肯定是愛上你了。我跟你訂婚,我也很難過的。不想要這樣的,你那時候,傻呆呆的,好像跟了我,世界就完了。
  杜若臉色愁苦,眼睛閉了閉,掠過一道傷心的痕跡。
  “抱歉。”他說。明知沒有用,但是,還能說什麽?
  “抱歉?是的,可是情感沒有對錯,我能怪你嗎?你從來沒愛過我我知道,要怪怪我自己。愛上就是不幸。”她默默地吸了吸鼻,但是淚又湧了出來,在瞬間,他明白她真正地愛他了。不是小女孩的崇拜,是女人的愛。可他,給了她傷害。情感上的傷害很難彌合。
  “真的很對不起。”他說。給她擦眼淚,用手。她拉住他的手,像拉住最後的救命稻草,說:你,不能再努力一下嗎?
  然後巴巴看著他。
  他沒回答。
  她的眼光瞬間隕落。垂頭。靜靜吃蛋糕。
  吃完後,她摘下戒指,在眼前看了好一陣,然後才無限惘然地給他。
  “做紀念吧。”他說。
  “紀念?”她重複。而後收下,說,好的。我要記住的,我的第一段失敗的感情。可是,不後悔。Min,不後悔。因為我,愛你。
  他沒有話,心裏熱辣辣的。
  全部的愧疚,但是在情感裏,說出來隻是偽善。
  “我要走了。”她站起來。
  “我送你。”
  “不用。我要一個人。”
  他就看著她。
  到門口,她扶著把手停住,轉身說:Min,我要,我要找到我的催化劑,要一場真正的完全燃燒。這個柔弱的女孩子又表露出了倔強的一麵。
  這個時候,她很像語聲。如果,算了,感情沒有如果。她終究隻是像語聲。
  之後,杜若跟他父母說了。婚約解除。
  煙消雲散。隻是傷痕,還需要時間修複。但是年輕,總會有年輕的好處,何況春天來了。杜若的春天應該才到了真正盛放的時節。他祝願她早日找到她生命中的催化劑。
  隻能如此了。
  馮至鳴從舊金山直接去倫敦。
  感冒加劇。開始發燒。懲罰。他想。
  總想一個人去承受命運的批判,但是,我們這一生總免不了被傷害,然後傷害別人。情感上的溝溝坎坎,沒人避得了,就這樣,我們在傷害中跌倒、成長,磨下歲月的繭。
  語聲的住處早就打探清楚,公司的人也早就為他安排好一切。他隻需要一場邂逅。
  但是病了。半夜到倫敦。一種透支的疲憊終於海浪一樣席卷了他。他昏沉過去。
  一直睡,在夢中沉浮,推著他的有時是語聲的眼淚,有時是杜若的眼淚。他覺得自己要淹死了。在淚海裏浸泡了很久,死屍一樣,模糊中聽到鈴音,仿佛教堂的鍾聲,新一天開始了,他獲救了。
  掙紮到海岸邊,拖了枯朽的身體去開。
  見到那個人。
  他終於心滿意足,可以安心地去了。
  馮至鳴流感引起了其他並發症,很嚴重。一直昏沉著。
  語聲請了假照顧他。
  這個時候,在焦灼與慌亂中,她看到了自己愈加清晰的心。
  你快點好起來。今天霧散了,有太陽。你醒來看看啊。
  隻要你好,我不羅嗦半個字,你想怎麽樣怎麽樣。
  你給我的煙,我沒有燒,都在,我其實一直在等你,我不要再等了。你聽到沒有,你別讓我等。
  ……
  透過監護室的玻璃,她看著他,一直對他說話。
  終於,他醒了。
  一個好天氣,一窗子的霧消散了,陽光斜過來,到他眼睛裏,在他眼裏折射出彩虹,在斑斕中,他看到窗外一棵樹,枝杈鼓起了毛茸茸的包。春天,眼看就要來了呢,雖然現在依然寒冷。
  他再轉過頭,看到門口,他愛的人嘴角淡淡的笑,一如從前,淡渺寧靜,美極了。
  他恢複得很好。
  當然是她照顧得好。
  一日,他拉住她的手,說:就這樣吧。
  “恩?”
  “就這樣,你一直在我眼前晃。給我喂飯,擦臉,還有,別忘了給我洗澡。”
  “想得美啊。”她撇嘴,“我要你以後伺候我,加倍補償。”
  他氣定神閑笑著說,好啊,喂飯、擦臉、洗澡,一點問題也沒有,比較擅長洗澡。
  她臉紅了紅,說,你嘴什麽時候可以——
  “吐出象牙嗎,很有難度。誰讓你把我定義為某種犬類動物。”
  鬥嘴間,門開了,沈博雄進來,問語聲:兔子,你親戚好些沒?你好久沒上班,要不要我替你守幾天?
  馮至鳴直截說:她是我女朋友,照顧我她的義務。
  “哎,誰是你女朋友。”她叫。
  沈博雄驚訝得看看他們倆,“兔子,你,你男朋友?可是你說……”結巴了半天,醒過神,知趣避開。
  “親戚,我還不知道我是你哪門子親戚?表哥還是堂哥啊,抑或叔叔,舅舅?兔子,我還不知道你居然是隻兔子,據我所知,你吃的肉食比草多。”他一揚眉,說,“警告你啊,以後說話小心點,知不知道,這兩個稱謂足讓已經戒煙的我氣得七竅生煙。”
  “我沒看到。你冒一冒。”
  “你過來。”
  她猶豫了下。
  “怕啊?”
  “怕什麽?”她過去。他一把拉過她,火熱的吻襲擊了她。
  “有沒有把你燒死?”他問。
  “恩。我成了灰燼。”
  “死灰也能複燃。再來一下。”
  春暖花開。陳劍和史若吟要結婚了。
  他們買了一處靠海的房子。可以像海子說的,做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遊世界……
  史若吟打來電話時,語聲和馮至鳴正躺在地板上享受細雨。
  倫敦春天來第一場霏霏細雨。用語聲的話說,有江南煙雨的風致。從窗子看過去,天空水墨畫一樣的淋漓,團團煙霧充斥天地,斷續的雨線亮白的一閃,從暗沉的背景中脫穎而出。花木的香氣浸潤雨意,被風挾來,清淡的一抹,在室內遊走,似有若無。
  窗前地板上鋪滿了一層雨。有些調皮的,會直接濺到他們身上,蚊蟲一樣叮上一口,留下倏忽的冰涼。
  一陣後,馮至鳴碰碰邊上的語聲,說:親愛的,如果,我覺得冷,而你又想繼續享受雨的觸摸,怎麽辦呢?
  她知道他的壞心眼,說:我給你拿床被子啊。
  他拉她入懷,說:現成的被子我不能使用嗎?
  她趴在他身上,說,可以,可是你不嫌厚嗎?
  “嫌小。再出個思考題,如果,嘴裏沒有味道,可又不想吃東西,怎麽辦呢?”
  她笑,說:嚼口香糖。
  他要吻她時,史若吟的電話進來了。
  若吟將婚禮安排興衝衝地告訴語聲,末了,要語聲做她的伴娘。
  “我?那麽老?還醜。”
  “做陪襯最好。”馮至鳴在邊上說。
  語聲踢他一腳,想了想,答應下來。再推脫,若吟會覺得她是因陳劍的問題耿耿於懷。
  放下電話。她對馮至鳴說:我下周回國,你去不去?
  “又沒邀請我。”
  “也是,你就別去了,否則很怪。”
  “怪什麽?”
  “史若吟是你前女友,陳劍是我前男友。”緣分真是妙不可言。她樂不可支地想。又說:他們買了海邊的房子,我想到海子的詩,背給你聽啊。
  從明天起,做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 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麵朝大海 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友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 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前程
  願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隻願麵朝大海 春暖花開。
  至鳴,我現在覺得很幸福。”
  “我也是。喂馬劈柴、關心糧食和蔬菜……我向往的俗世生活。”他怔怔回味,而後轉過頭,說:“好詩。送你口香糖。”他們在細雨中輕柔地擁吻。
  語聲回國參加婚禮。馮至鳴沒跟她同回。
  機場送別,語聲說:其實,希望你跟我一起回的。因為一刻也不想離開你。
  馮至鳴揉她頭發,閑閑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叫你別亂揉我頭發,又不雞窩。”語聲跳開,說,“那是人家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忙,去吧,我進去了。”
  “小心點。”馮至鳴眉頭一挑,笑得狡詐。
  陳劍、史若吟的婚禮很隆重,很奢華,自然也熱鬧。儀式是給旁人看的,是一場證明。儀式之後,是細水長流的瑣細生活。冷暖自知。
  看著陳劍與史若吟交換戒指,說著誓言;看著陳劍抱起史若吟,若吟臉上蕩漾出由衷的幸福,語聲笑了,眼睛卻一點點的潮,是感動。在經曆了如此寒冷後,人生終究給了他們甜味。給了所有心中有期待的人。
  在傻忽忽的眼淚中,突然一束花飛向她。
  是史若吟拋過來的。
  “接啊。快接啊。”旁邊人催。她怔怔接住。而後觸碰到陳劍的笑,清淡卻另有意味。屬於灰飛湮滅的時間。
  她綻起比花還要燦爛的笑,回複給他。不,他們。用眼睛完成無聲的祝福。
  他們上了車,去那座看得到大海的房子度蜜月了。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在別人的幸福中,她忽然生出一點孤獨。什麽“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真真可惡。
  她掉頭,走入煙柳深處。
  春光爛漫,梳影橫斜,這是個愛的季節,空氣裏全是花開的幸福香氣。
  她在一張長椅上坐下來。
  翻開手袋,裏麵有煙,今天,她要點燃一支,因為思念。
  青煙嫋娜升騰,慢慢歸於無形。與思念一樣,一經點燃,漫無邊際,不知收於何處。
  “你現在在幹什麽?我跟你說,陳劍和史若吟很幸福。史若吟很漂亮,不是打點出的那種漂亮,是被愛照亮的光芒,我看到一個女人的幸福。”她淺淺說。自言自語。
  “怎麽,嫉妒?”
  “是有點啊。你很可惡知不知道。啊——”忽醒過神,發現他就站在迷蒙的煙霧中,淡如影子。
  她揉眼,再揉眼。
  他上去奪掉她的煙,說:行了行了,如假包換。就知道你會胡思亂想。哦。忽然失神盯著她的脖子,那上麵掛著那個被他扔掉的四方形吊墜。
  “被你找到了?”他說。
  “我隻是,提醒自己,不要再讓男人送我一個骨灰盒一樣的首飾。那是用來埋葬的。”
  “你以為還有人敢送嗎?”他笑著說,然後掏出一個小盒子,又類似於骨灰盒,隻不過,她知道那裏麵有她的幸福。
  他把戒指給她戴上,說:知道你會眼紅,我隻能把自己匆匆處理了。
  她現在才明白,他必是跟她坐了不同的班機回來了,籌辦屬於他們的幸福,然後給她一份驚喜。她咧開嘴傻嗬嗬笑,忽然又叫:你這就求婚了嗎?你還沒說愛我。你還沒給我承諾。
  他捏她臉,說:這重要嗎?
  “重要。”
  “哎,帶身份證沒?戶口簿?結婚好像還需要這個?”
  “結婚?”
  “當然,今天。都安排好了。”
  “就這樣麽?”她可憐兮兮說,沒婚紗,也沒鮮花?
  “這重要嗎?”
  “重要。”
  “那算了,下次。”他攤攤手。
  “哦——不,不要。就今天,我終於體會到我爸那句話了,晚市的菜,蔫不拉嘰,有人收容,就滿意了。哦,我現在就給我爸打電話。”她迅速取出手機。
  “爸,趕快告訴媽,我結婚了,就今天,不,他沒離過婚……也沒喪偶……不,沒有殘疾,很健康……有工作,還不錯……爸,你可以睡個安穩覺了吧,讓媽不要再燒香了。過幾天我們回來看你和媽。”
  放下手機,看到馮至鳴怪異地瞅著她。
  “看什麽啊?”
  “哎,文語聲,你也太誇張了吧,我怎麽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好像買了打折貨,還是殘次品,營業員就巴巴等著我上鉤,一看我付錢,立即擺出一副‘一經售出,概不退換’的陰險笑臉。不行,戒指還我,我得重新考慮。”
  “不給不給就不給。”語聲跳起來,跑,“一經售出,概不退換。”
  馮至鳴追上去。
  真是個愛的季節,空氣裏都是荷爾蒙的味道。
  這是一個幸福的夜晚,也到了我們童話的尾聲。
  在他們郊區的新房裏。他們躺著看月光。月色如水,兩情繾綣。
  他說:親愛的,可以告訴我,那幅畫的秘密了。
  哦,她說,那個時候,我正在想你。
  “想什麽?”
  “不許笑我,想,……反正腦子裏很齷齪。”
  他笑,說:別害羞,我腦子裏一直很齷齪,括弧,僅對你。現在,我們是不是要以實際行動,來對得起腦子裏那些齷齪的想法。
  她臉紅了紅。
  他說,結婚真好,可以說齷齪的話做齷齪的事,還覺得很幸福。括弧,齷齪兩字加上引號。
  月光悄悄轉開了臉,有點羞羞答答。
  我們臉皮反正很厚,但是也不要再偷看了。別打擾他們,讓他們享受兩個人的婚禮,安寧靜謐、自由暢達。這一刻,他們等了很久。
  繽紛的禮花,在他們也在我們心中盡情釋放。
  春天真美好。
  雪融化後是真正的春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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