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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非:逝者如斯

(2010-08-23 12:14:59) 下一個

  第一章 玩一場必輸的賭局
  程默言是在母親過世的頭一個冬天想交男朋友的。那時候,北京剛下完一場大雪,空氣繃成一塊冰,風襲過的時候,偶能聽到冰花四濺的淅瀝桫欏聲。真是個寒冷的冬天,除了地上肮髒的雪線就是頭頂陰濕的天氣,默言覺得自己快過不下去,她想有雙手焐著會不會更好,便說與好朋友小潮聽。小潮罵她毛病:“你又不是失戀,需要一段新的感情來掩埋。”默言扭過頭,看到玻璃窗外幾樹細碎的霓虹在夜色裏不安定地浮遊,宛如青春顧盼的臉,便笑笑說,最近讀一首詩:如果氣溫一直停留在零度,我們就成親。
  我把一首歌名送給你。小潮撇撇嘴,驛動的心。
  不管是取暖的需要,還是青春的躁動,一段感情還是煙消雲散。多年後,默言看到這樣的字眼:玩一場必輸的遊戲,陪上一生的情動。禁不住大慟,然而時光是不教人悔恨的,有時候連寂寞也多餘。
  按一個後退鍵,記憶宛如那些被疾馳的列車拋棄的景物,刷刷後退。
  喀噠一聲。切斷。默言在那冬天停了下來。
  地上有殘雪,薄薄的一綹,混合了髒水垃圾,已經是墮入凡塵的模樣。空氣裏有一點霧,霓虹迷失其間,夜色愈發稠釅、含混,宛如發酵。
  默言在等小潮。
  過約定時間差不多一刻時,默言聽到小潮叫她的聲音。回身,旁邊停一輛豪華車,她親愛的好朋友正貼著窗衝她揮手,同時饋贈給她一個壓扁的笑臉。
  拉門進,司機是黃建榮,某地產公司三號人物,小潮的追逐者之一。默言曾給他們做過燈泡。
  小潮有形形色色的朋友,上至房地產富商、大學教授,下到修腳師傅、退伍軍人,用她的話說都是哥們,可人家到底當不當她哥們卻是另一碼事,所以她也會有因為性別帶來的種種苦惱。所以,她也需要好朋友默言時不時跟著她出去擋擋。問她:那幹嗎還出去。她答:見見世麵。“可你隻能過一種生活。”“但並不滿足。”“看了又能怎樣?解眼饞嗎?”“相反,心安理得。”……
  這晚有一個商界的派對。據說出席的全是精英。小潮對默言使出的幾個眼色,顯然在提醒她抓住機會。可是默言覺得小潮未免太抬舉她。尤其是進入的時候,發現滿場的霓裳麗影,隻她一人,穿著便裝,灰禿禿的與這氣氛太不協調。
  真的不協調。默言從沒到過這樣金碧輝煌的所在。大廳以紅色、金色、黑色為主調,在迷離虛浮的燈光映襯下,在落落飄忽的錦緞紗簾的堆積下,營造出一派奢華頹廢甚至有點曖昧壓抑的氛圍。
  既然看到落差,就知趣點吧。默言自覺地往角落縮。準備瞅個時間,開溜。
  不久後她坐在一張鮮紅的沙發上飲冰水。背後有幾株繁茂的滴水觀音作掩飾,前麵是滿牆的金箔製成的《韓熙載夜宴圖》。燈光的效果,使得牆上的人物閃閃爍爍的動,韓熙載誌得意滿的笑展開來,像他麵前的食物一樣豐盛。幾個侍女打著傘,隱約的笑意中卻有著某種隱忍的苦味。默言想,女性的悲哀總是藏在虛浮的盛宴背後的。就像這裏的女性甘願把自己定義為第二性,為職場上的成功男士作點綴,不知酒意闌珊的笑容後麵,有多少由衷的得意。
  然而也說不準。對體麵生活的追逐是一種本能欲望,通過征服男人征服世界更是很多女性的夢想。笑納男性的奉承,觀看男人們爭風吃醋,也很有成就感吧。
  默言歪在沙發上,煞風景地想。水在手裏微微地晃著、晃著……
  不知是不是太累,也不知是不是心無旁騖,她在喧雜的人聲中睡去了。
  醒來時,周圍一片死寂,燈光晦澀不明,她感覺自己仿佛進入了畫中的時代。
  她揉了揉眼睛,又攤開掌心,一柱光線跳上去,黑紅,仿佛是某個沉重的影子。突然,一股涼氣蜿蜒進來,她抬頭,看到露台有門半開著。周邊的簾幕簌簌的動。
  她起身,過去。
  是個很大的露台,盛夏的時候,可開舞會,春秋兩季,可品茗看景,但是此刻,春寒料峭,絕對不是怡情悅性的好時機。
  但偏偏就有人坐在那裏,偏了頭,分不清是睡是醒。旁邊幾上一溜排開幾個洋酒瓶。
  默言無意打擾別人做冰棍的雅興。她返身,向內堂行去。
  幾步後,突然聽到身後“敖”一聲,她回過身,看到露台上的男子在嘔吐,吐得凶猛,仿佛五髒六腑都要出來。她跺了跺腳,猶豫片刻,折回去。
  “要緊嗎?”她扶過他,輕拍其背。待他安靜後,她去內室取了紙巾和水,遞給他的時候,他抬起頭,定定瞅她。眼光極其溫和,像秋日的月光一樣,有著淡淡的暖。
  默言驀地一怔,這個男人她認識。陸非凡。她的校友,幾年前,在學校曾見過他。當然人家現在是名人,記不記得她,她不能確定。
  但是,她無可阻止地想那個美好的春天,跟其他女孩子一樣,她的心完好得像一個花苞,仿佛隻需要合適的溫度與濕度,就可以來一場耀眼的盛放。
  “你?”男子看著他,含糊的眼光慢慢明亮。“有點眼熟。”他說。
  “不錯。你現在知道了嗎?那花叫桐花。那樹叫泡桐。”
  那時候她大四,在上海念著學。早晨,喜歡在學校曦園的小坡上看一會書。坡上種滿了高大的花樹,杏、李、櫻花,開得蓬勃燦爛,擠在樹冠,像一朵朵要遠遠遁走的雲。風過來,襲來淡香,又將花瓣雨一樣落下。默言喜歡攤著書本,承接著落英繽紛。
  一天,撲哧一下,一朵碩大的紫花栽倒在她書頁上。姿勢笨拙,有點狗吃屎的模樣。默言拾起,摸了摸它頂部,而後豎過來,意外發現很像一盞酒盅,還是古時那種邊沿往外翻的爵的樣子。一時動了玩興,幾步奔到旁邊的小河,下階梯,蹲著,往花裏灌水,再舉起,看水從花瓣間仆仆往外溢。清晨的光紅紅地鋪在水麵,細細的浪被風的手推著一波波動。花盞間的水又滴答落下催開圈圈漣漪。她邊看邊嘻嘻地樂,不厭其煩,直到紫花因不堪玩弄開始發蔫。
  便要站起,猛然看見水麵多了一塊黑呼呼的影子。偏過頭,看到一男子正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嘴角有近似於賞玩的古怪的笑。
  西裝革履,沉著的派頭。顯然不是此間的學生。
  “這地方變化挺大的啊。”他隨意說,又指著她手中的花,說,“什麽花來著?”
  “我也不知道。是那棵樹上掉下來的。”默言直起身,向他身後指著。一棵高大的樹,有斑駁粗糙的身軀,巴掌大的葉片,繁茂的枝葉間吊一盞盞這樣的紫花。
  “天氣真好。”男子略略側身,抬頭,有陽光濺入他的眼內,他便眯了下,回身的時候,她發現他的眼睛甚為明亮,明亮近乎於燃燒,眼內還有點暗紅的底子,像整個春天簇擁在他眼裏。
  “啊,是的。”她呆一呆,粲然笑。
  而後經過他。經過的時候聞到他身上傳來的陽光味道。有點迷糊,像花木在懶洋洋的春光中打盹的氣息。
  嘿。真的不錯。
  後來,她把對植物素有研究的小潮叫來,問什麽樹。小潮告她是泡桐。玄參科、泡桐屬,單葉,對生,葉大,卵形……
  後來,她知道那男人叫陸非凡,她的校友,那一年推出了一款風靡全國的遊戲。風頭正足。
  陸非凡,默言輕輕掂量著,這麽霸道的名字,幸虧出息了,否則不是自找苦吃嗎。她有一陣很為這個名字擔憂。
  再後來,就把這一幕沉睡了。每年都有春天,相似的風景,不一樣的風情。這樣的邂逅,不過是春日中一個夢境,就像她那時候明媚閑適的心境不過是流逝的時間給人的一個小小慰安。
  “哦,桐花。”男人慢慢說著,仿佛若有所思。
  “我老家在蘇州,也見過。不過從來沒覺得像一隻酒盅,可以讓人醉。”
  後來,他跟她說,她是唯一能讓他醉的,“總會有這樣迷醉的一刻埋在人生的路口,隻是年少輕狂,不願意等。有時候犯過錯,便不得不去成全錯。”
  是的,他和她都是勇於成全錯的人,相信時間摧枯拉朽的力量,卻忘了心靈有與背影不一致的柔軟。此去經年後,他們常常會有一抹昏暗的悵然蕩在心頭,無處言說。
  而時間,那時候是真的走了。
  “你現在需要擦一下嘴。”——這不過序幕。
  他擦。拿過水漱。
  她蹲在地上,很用心地把穢物清除幹淨。然後歪過頭,笑著說:啊,真的很臭。
  後來,他們一起出門。
  她為他招手打過一輛車。他步履搖晃。這時一陣風過,在她頭上落下一片殘葉,他順手拂過,放在手心。
  她看到那是一片千瘡百孔的葉子,可在霓虹閃爍下,卻有著流離的神采。
  又一陣風過,把葉片襲掉。
  他們告別。人生一直是這樣。
  “你想說這就是傳說中的緣分?”小潮瞥頭問她。
  “還需要後續發展來證明。”
  “你猜會怎樣的發展。”小潮的眼睛因為八卦式的揣想而興奮得發光,“一個自命不凡的臭脾氣,一個倔強執拗的一根筋,到底有沒有可能?”
  “欲知後事,請聽下回分解。”
  默言燈一閉,一段可能便日落一般沉到黑暗的大腦中。是這樣,一次、兩次並不能說明問題,偶然地掀掀波瀾,給無趣的生命添些色彩。那麽三次呢?三次……
  冬天在默言的煎熬中終於過去。脫下小潮送的手套、圍巾,二環路的楊花已經開始拂人眼了。
  “天空全是棉絮。”在上海讀書的時候,默言鬧過笑話。
  “拜托啦,是楊花。”小潮糾正。
  楊柳絲絲弄輕柔,煙縷織成愁。默言覺得很美。她喜歡看陽光下幽幽飄忽的絮,仿佛整個天地全是他們的家園,他們沒心沒肺、無牽無掛地溜達著。然而到了北京後,滿大街都是這種毛糙糙的玩意,在風的鼓動下,惡作劇般直奔你眼睛來,就覺得煩躁。她明白,所謂的風光、風情全與心境有關。
  年後,默言被調到總署。三月,代處長去南方參加一個會議。在那裏,她再次見到陸非凡。因為他們的住處就隔了一汪水遙遙對望。
  她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酒店。一間間的精舍蹲踞在水中,精舍之間有曲折的走廊連綴,欄杆覆滿薔薇蔦蘿,水麵清碧,金色、粉色的睡蓮浮遊其上,波光聳動之時常有橙色的魚背現出。
  每人一間房。有一木質露台,台上有躺椅,兩盞馬燈懸在門口,望水天一色,禁不住心旌搖蕩。默言喜歡在衝過澡後到躺椅上看一會書,花香水聲交融於心,怡然自得。就覺得神仙也未必有這樣的逍遙。一日迷蒙睡著。醒來的時候,已經夜涼如水。偶一抬頭,瞥見對麵露台的燈依然亮著,有個瘦高的身影倚在欄杆邊緣,似在看她。她一時有些羞赧。溜房間去了。
  第二天午餐,吃自助的時候,有人與她搭訕。
  “沒著涼吧。”
  默言連忙扭頭,看到他——陸非凡在衝她笑,依然有明亮到需要微斂的雙目。
  “哦。”她訥訥了下,又慌忙地笑了。
  “你們也在此開會?”他繼續問。
  “對。”
  “海關的?”
  “對。”
  “有沒有覺得巧?”
  “覺得了。”她揚起嘴角。
  他點點頭,讓她取餐,也就走了。吃飯的時候,默言抬頭搜尋一圈,並未發現他。晚上,卻收到他電話,說是否可以聊聊。她猶豫片刻也就答應了。
  本來約好去此間的咖啡廳。她正要出發,忽接到他電話,說臨時有點事,讓她來他房間等。她就這樣敲開了他屋的門。
  她有點慌張,他卻很自在,露齒一笑,說自便。而後,就自顧坐桌前噠噠敲電腦查資料。她隻好乖乖拿了雜誌去露台等。
  幾分鍾後,他開始打電話,輪番訓人。事情顯係突發,可能某個環節沒有按他的意思做而出了大的紕漏。他在這邊火冒三千丈,“到底有沒有長腦子,小學生都知道不可能那麽做。……他說的,那你就聽他的,不要老讓我給他擦屁股……趕快去把某某攔下……安排晚宴……合同重新做,提高分成……”
  脾氣,怎麽說,的確不大好。而默言一貫認為,發脾氣是沒水準的表示。可是這沒水準沒涵養的人,自己居然並不排斥。默言趴在欄杆上,眼睛看著優遊的魚,耳朵自動搜集著那邊的咆哮,想著小潮上次的話,嘴角綻出淺淺的笑。
  “他的脾氣是眾所周知的壞,你想上次那個酒會,他一發酒瘋就可把人全趕走。”
  “這麽沒有素養?”
  “那怎樣?”小潮攤攤手,聳聳肩,裝模作樣說:“誰讓人有本事呢。你知道他是恒昌高薪挖過來的吧,那恒昌,以前不過一名不經傳的末流公司,他接手後,就這兩年,發展迅猛,已經成為業內翹楚。聽黃建榮說,他做房產跟人不一樣,一般人吧,都是從策劃、施工、管理、規劃等等拉一個很長的產業鏈,他不,每一個環節都不獨自完成,會拉進戰略投資者,跟手握土地、資金、關係等戰略資源的投資者結盟,這就彌補了恒昌在資金、關係、土地等方麵的薄弱環節。”
  “你這麽清楚?”
  “黃建榮說的嘛,他對他蠻欣賞呢,想拉他到他們公司做,可人家看不上。恒昌的老板現在對他幾乎百依百順,他的臭脾氣大概都是慣出來。我看遲早要跌跟鬥。”
  她當時不以為然,覺得人家滿斯文,現在略略領教,同時還覺得好笑。便不由撲哧笑出聲。
  “笑什麽。”陸非凡似聽到了,看過來。
  “哦。這邊兩條魚在自相殘殺。”她解釋著,笑意未減。
  “是麽?或諷刺?”他顯然不相信,一揚眉,“過來。”
  “叫我嗎?”
  “你什麽名字?”
  “程默言。”
  “不愛說話?”
  “不,就像你叫非凡,可真的如此嗎?”
  陸非凡一笑,說:不錯,還算伶牙俐齒。
  默言進內室。看他已經把行李箱拿出來了,問:要回去?
  “出了點事。很抱歉。咖啡我記著,回京後補。”
  “好的,旅途順利。”默言拉門,準備走。陸非凡又叫住她。“你的電話?”
  默言想了下,將自己的手機號報於他,他輸入,而後給她打過去,說:禮尚往來。我的。有事找我。
  “找你?”
  “用不著嗎?至少買房子可以打折。”
  哦。默言笑了。
  互留電話是交往的前奏,就像一雙無形的手,把兩個素昧平生的人從人潮中撚了出來。從此以後,他們不再是那些交叉而過的模糊麵影。
  春天終於到了。這幾天,天空有潔淨的雲,淡定的藍,陽光奢侈得如同瀑布。
  “是否有點蠢蠢欲動?”小潮說。
  “也許。”默言承認,因為回京後好幾次,她都有點按捺不住想給他打電話的衝動。都是在最無聊的時候,譬如在動物園看猴子,她就想對他說:我在看猴子,你呢?她想他大概會說,罵人。嘴角便微微揚起。還譬如下班回宿舍的時候,看著冉冉落下的淡薄的紅日,會不可遏止地想,他會否想到這樣的日頭很像他身上的氣味。不暖,卻給人錯覺。這樣想著,臉就跟這紅日似的燒了起來。
  “蠢之又蠢才會動。”小潮毫不客氣地掐滅她心上剛剛萌起的嫩芽。“我幫你打聽了,他離過婚。”
  “哦。離過婚。”
  “有個5歲的兒子。”
  “兒子?”
  “還很專情,好幾年了,也沒考慮個人問題。聽說喜歡他的女人基本上等於飛蛾撲火。”
  “很小說。”
  “程默言,依你的性格,我勸你及早收手。”
  默言有點淡淡悵然,而後癡傻抬頭,說:又沒開始,怎麽收?”
  “我的意思是避著點。”
  “至於麽。”默言扁扁嘴。
  不錯,默言很清楚什麽屬於幻念,什麽屬於現實,心靈偶然的一動,不過是指尖掠過的風,襲下淡淡的涼,而後消失無痕。然而,偏偏是,他們又遭遇了。好像冥冥中就有一股力,要把他們的偶然鑄造成必然。
  大約是一個深夜。默言被手機鈴聲叫醒。迷糊中接。
  “程小姐?”
  “恩。”
  “你的朋友陸先生醉了。”
  “哪個陸先生?”
  “陸非凡先生。”
  陸——非——凡,哦,什麽,陸非凡,他什麽時候成為她的朋友?
  “我們這裏要打烊了。他醉得不省人事,還有點發燒的樣子,我們就從他的手機裏調出你的號碼。你快過來吧。我們這裏是——”
  怎麽抽中她?他電話簿裏那麽多人。默言有點怔忡,用枕頭狠敲了幾下腦瓜,勉強把睡意撣掉,而後,有些忐忑地去了。
  一家普通的酒吧。陸非凡醉死在裏頭,整個人歪扭地躺著。衣服、褲子上濺滿了嘔吐物。穢物已被清除,服務生正在噴灑空氣清新劑,饒是如此,室內還遊蕩著一股酸腐氣息。
  “對不起對不起。”默言就像老婆一樣為闖禍的老公向店家連連致歉。
  “以後讓他少喝點,他酒量不好。”
  “會的。”默言問服務生要了毛巾,給陸非凡除去身上的汙跡。
  “你看是不是有點燒?”服務生在邊上問。
  默言一搭額,有點熱,但或許是酒精的緣故。便說:不要緊。他開車來的嗎?
  “是啊。”
  “知道——他住哪裏嗎?”
  服務生奇怪地搖頭。
  默言無奈,隻好狠狠推陸非凡。他迷蒙睜開眼,看到默言,說:燦,你來了。語氣極平和,眼光很依戀。默言心裏咯噔了一下。燦,是他前妻吧。
  “住哪裏?”她有點不耐煩地說。
  “哪裏?哦,你不知道的,這裏是北京,不是上海。我住在哪裏,哪裏?某某路,某某花園。”頭一耷拉,眼皮又合上了。
  默言粗魯地從陸非凡口袋裏摸出車鑰匙,和服務生一起將之弄到車上。
  一路上,機械地開著車,什麽念頭都沒有。
  快到的時候,躺在後座的陸非凡突然喃喃說:燦,你不要走嘛。默言抬起頭,從後視鏡看到陸非凡卸掉職業偽裝後天真馴良的臉,心又重重咯噔了一下,像迷糊中走路驀然撞著了什麽似地痛,便迅疾搖下玻璃,有晚風清爽地進來,她狠狠舒了口氣。
  到社區,她叫來保安,幫著將陸非凡扶上去了。保安走後,默言一手扶他,一手摁門鈴。陸非凡死死靠著她,醉後的身體沉得像豬,在等門開的漫長時間,默言覺得自己就像廢墟中一塊岌岌可危的牆壁隨時可能倒下。
  很久後,門才開。有個孩子揉著眼睛睡眼惺忪地叫:爸爸爸爸。
  從那睜開後幾乎一樣的明亮眼睛,默言猜出男孩應是陸非凡的兒子。
  “你爸爸醉了。”默言對小男孩說,小男孩戒備地看著她,圓溜溜的眼睛似乎流露著擔憂。默言又說:你是男子漢,我們一起把爸爸架到床上好不好,來,你拉爸爸左邊的手。小男孩聽話地拉爸爸的手,用了很多力,就像真是個男子漢。
  默言費勁地將陸非凡搬到床上。脫下鞋子,又給他蓋好被子。小男孩在門邊看她。默言出去,蹲下身,說:我叫默言,你叫什麽名字?小男孩想了想,說:我叫邦邦。
  “哦,邦邦,很好聽的名字,好像在敲東西,邦——邦——”默言用手比畫著。
  “不對,爸爸說是開炮的聲音。”
  “是嗎?”默言不禁笑,又問,“為什麽隻有你一個人?”
  “蘇阿姨回家了。”蘇阿姨大概是保姆。
  “你媽媽呢?”明明知道陸非凡離過婚,默言還是憋不住好奇,問了。
  “媽媽早就不要我們了。”
  哦。默言心裏還是咯噔了一下。又看邦邦,小男孩看上去很瘦弱,似乎也很孤獨,就起了深深的憐憫。她一直很喜歡孩子,便忍不住多話:邦邦,你睡哪裏?默言跟你玩一會。有積木,有小汽車,有皮球麽?
  有。邦邦驕傲地回答。居然拉她的手去樓上。默言打量了一下房子,是複室。不算太豪華,明快簡單的風格,看上去有點空落,也許是人少的緣故。
  邦邦將他的玩具一一掏出來。默言和他一起比賽車。自然,她樂意輸給他,邊誇他,好棒。邦邦臉上綻出了亮晶晶的笑。她又和他一起搭積木。又故意跟他爭論,應該留一扇窗。邦邦說不留。她說,那夏天怎麽辦呢,會熱死的。邦邦說有空調。她說,還是風好吧。風是流動的,就像天上的雲一樣,就像太陽公公一樣。他們吹進來,是因為喜歡小朋友。邦邦就說:那聽你的。留一扇窗。她說,謝謝邦邦。
  過一陣,邦邦對她說:默言,我餓了。
  默言說,好,我給你拿吃的。下樓到廚房,卻發現冰箱裏除了酒和飲料什麽都沒有。忽然想到,小區外有個24小時營業的永和豆漿。便對邦邦說:默言給邦邦去買餛飩好嗎?邦邦歪頭看她,隻玩了那麽一會,眼神就依戀了,說:默言你是不是要走了。默言說不是。邦邦說:默言,你帶我去吃。我不喜歡一個人在家。
  默言想了想,就帶邦邦出去。門未鎖。
  給邦邦點了餛飩,自己喝豆漿。邊問邦邦:有沒有上學?
  “上幼兒園的。蘇阿姨回家才不上的。”
  “那,就一直在家麽?”
  恩。邦邦說,“一個人玩。中午,爸爸派人給我送吃的。”
  “這樣?哦,明天是周六,你爸爸可以好好陪你了。
  才不。邦邦噘嘴說,爸爸沒有休息日。
  “那你媽媽不來看你嗎?”
  “媽媽,我從來沒見過媽媽。”邦邦黑色瞳孔中浮出一抹與年紀不相稱的鬱積。
  “默言,你說,爸爸媽媽是不是應該和孩子在一起?”
  “啊。”默言愣一下,又點點頭。可是,她無法向他解釋為什麽他的父母不能跟他在一起。她隻能想,但凡她有孩子,她一定會用盡全部的力去愛。
  “默言,你是誰?”
  “我?”默言一愣,小孩子突如其來的問題往往讓你無法回答。我是誰,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這可是個深刻的哲學命題。
  “我問的是你是爸爸的誰?”
  她哪裏知道呢,自己都莫名其妙。卻笑著說,反正現在是邦邦的朋友。
  “你真的是我的朋友。”邦邦閃爍的眼睛透著點點的興奮。
  “當然。”
  “那我們是不是可以經常一起玩。”
  “當然。”
  “好的,默言,你是我的朋友。”邦邦一本正經地說。
  吃後,默言拉他的手回家。小孩抓得她緊緊的。她的心密密疼。也不知為什麽。
  剛到門口,門忽然開了。陸非凡站在門邊,像獅子一樣,眼裏全是焦躁與怒氣。他吼道:為什麽擅自把我兒子帶出去?
  默言有點委屈,克製住。說:放心,我不是人販子。而後她放開邦邦的手,低下頭,撫摩他的小腦瓜,說:默言走了,邦邦再見。
  邦邦拉她,說:不要走好不好。住我們家吧。我們家很大的。
  默言搖頭。
  “那你下次來看我。我們拉勾。”
  “恩。”默言跟邦邦勾指。“金勾銀勾,100年不許變。”
  默言時常會想起那個孩子,小鹿一樣的眼睛,帶著褐色的憂傷。想的時候,心總會一縮。但她並沒有遵守他們100年的承諾,因為成人的世界有各式各樣的屏障。
  一日辦完事打車回家,經過陸非凡的社區,她莫名叫停。下了車,發現自己想見邦邦。
  又不知合不合適見,在樓前躊躇。這時,迎麵忽然走來上次幫過忙的保安。他還記得她,衝她微笑。她便也笑,張嘴問:陸先生在家嗎?
  保安回:他不在,他兒子這幾天倒一直在家。
  哦。默言心裏陡然輕鬆。笑著謝過,而後三步並作兩步,飛一般朝那樓宇奔去。
  摁門鈴。發現有點忐忑,但又很興奮。好像是偷偷去見自己久別的孩子。這樣微妙的情緒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
  不久後,邦邦應門。
  “邦邦麽?”她說。
  “默言?”邦邦聽出來了,在裏頭叫,“默言,是默言。”
  默言心頭一熱。一點溫暖就能讓小孩記住,他內心的匱乏可想而知。“默言過來陪邦邦玩,好嗎?”
  邦邦已經開了門等著。看到默言,就衝上來抱住她。默言也蹲下身,緊緊抱他。邦邦哭著說:默言,你真壞,這麽長時間也不來看我。你跟媽媽一樣壞。她隻能說:對不起對不起,默言不好。忽然親了他的小臉蛋。很奇特的感覺,就像他是她身上的一部分。這也是一種緣分吧。
  兩人進屋。默言說:蘇阿姨還沒回麽?
  邦邦說:爸爸說蘇阿姨家裏有人病了,暫時來不了了。爸爸要我在家呆幾天。可是我不想呆在家裏了。默言,能不能,你搬到我家,你送我上幼兒園。
  這個。默言無法回答他。
  邦邦卻像個小大人,看她臉色,說:默言不喜歡邦邦麽?
  默言搖頭,說很喜歡。
  “那麽,為什麽不能跟邦邦在一起。”
  默言不禁要笑,卻又笑不出。隻好轉移他的注意力,說:有沒有吃東西?
  邦邦說吃酸奶了。默言到廚房找蔬菜雞蛋,想給他做點什麽,可又沒找著。想了想,隻好說:有沒有鑰匙,默言帶你吃肯德基。
  “好啊好啊。”邦邦歡呼,“我可以出去嘍。鑰匙,”想了想,到客廳,指了玄關櫃,說,“在上麵,蘇阿姨一直放上麵的。”
  默言摸了一陣,摸到了,試了一下,確實是房門鑰匙。帶邦邦走。忽然想起上次陸非凡獅子模樣,決定留個條:帶你兒子去吃肯德基,保證安全送回。程默言。
  到肯德基,邦邦吃了兩塊雞翅,就去奇奇樂園玩。默言就在邊上看他。邦邦滑梯,看西洋鏡,跟小朋友說話,還不時衝她揮手,很有領袖風采。她一直微笑。
  “你兒子真招人喜歡。”旁邊有婦人跟她搭訕。
  她也不澄清,點頭,有母親的驕傲。
  “哦,你生完孩子身材還這麽好啊。”那人繼續說。
  她就笑著說,你也很不錯。
  婦人說,哪裏,現在腰身都沒了。不僅腰身,什麽都沒了,全部精力都在那小家夥身上。
  可也很快樂不是嗎?默言想。又覺得自己沒出息的緊。小潮就經常嘲笑她:沒個性沒鋒芒,隻配做家庭主婦。
  那不也挺好?她還是沒出息的這麽想。
  一個鍾點之後,她拉邦邦出來,讓他再吞了半個漢堡。因時間尚早,兩人手牽手回家。在馬路邊,默言踢一片落葉,邦邦也學了她踢。邦邦發現一個爬蟲,就一起蹲著看,爭論著蟲子是要回家還是覓食。看到一個盲人過馬路,他們一起上去攙扶。
  一邊指點風物,一邊跟邦邦講道理。默言覺得很好。孩子真是個美妙的東西,讓人就像濾過雜質似的,充滿單純的快樂。
  回到家,陸非凡並未回。默言想應該走了。拿了紙,給邦邦寫下自己的手機號。說:想見默言的話,就給我電話。但是不許讓你爸爸知道。會不會打電話?
  邦邦奔到電話機旁,說:我會的,我撥給你看。於是一個個對照著撥。不久,默言的手機便響起來。默言摸他頭,說:好聰明。那麽,邦邦,我們要再見了。
  邦邦愣住了,拉她的手,抬頭無言地哀求她。瞳孔裏又是深深的依戀。她不忍,隻好說:默言也許明天就來。默言要上班的,但是默言保證下班後來見邦邦。但是不要告訴你爸爸。
  “說話要算話的。”邦邦說。小手還是牢牢攥著她。
  “恩。邦邦督促。記住,別告訴爸爸,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好的,秘密。”邦邦詭異地眨了眨眼。終於放手。
  此後的幾天,默言下完班都去了。去的時候,在路上買了吃的,打包過去。這天,她買了菜。因為覺得老吃外麵的未必衛生,也未必營養。邦邦這樣的孩子需要營養。
  做飯吃。
  三菜一湯。對於他們兩人來說,好像有點奢侈。但是在燈光下,暖融融的,有了家的感覺。
  “你做的飯比蘇阿姨好吃。”邦邦說。
  “那就多吃點。”
  “恩,默言,你看我肚子。”邦邦把自己的小汗衫一撩,露出一個圓滾滾西瓜一樣的肚皮,他得意地說,“多不多?”
  “多。”默言用手指在上麵當當敲著,邦邦癢,便咯咯笑起來。而後,他偷偷蘸了番茄醬,手背在後麵,說:默言,你蹲下來。默言知道他的“壞”主意,卻依言蹲下,邦邦冷不丁將番茄醬抹到她臉上。
  “好啊。”默言“咬牙切齒”回擊。兩人便開始了番茄大戰,不一時,就變成一大一小兩隻花貓。
  “嘿嘿,默言,你真好玩。”邦邦邊吮著指上的醬,邊看著自己的傑作——大母貓程默言。
  “你也很好玩。”默言給邦邦補充了幾道胡子,也傻乎乎地笑。
  正彼此看著可樂時,門突然響了。鑰匙開鎖的聲音。默言心一下揪起來:怎麽辦好。當場抓住。說都說不明白。而且自己偏生這副模樣。
  手腳冰涼。邦邦卻歡呼,爸爸回來嘍。然後踏踏迎門而去。
  默言四處搜索餐巾紙,偏偏找不著。心慌意亂的時候,就聽著陸非凡的腳步步步逼近,同時有話傳來:怎麽變這個樣子?
  “好不好看?”是邦邦在說,“爸爸,你過來看,我和默言誰好看?”
  死邦邦。默言倉促背過身。五官別扭地擠在一處。
  “你好。”對方停在她身邊,居然很有禮貌。
  “哦好。”默言點一下頭,算招呼,祈望他快走。可是他偏不,說:邦邦讓我作評委。
  邦邦過來拉她。她一橫心,也就轉過去了。陸非凡臉色有點揶揄,倒沒笑,給她遞過紙巾盒。
  她尷尬地抹,邊解釋:剛跟邦邦玩來著。
  “恩。”他點頭。眼睛又眯了下。
  “這幾天,很冒昧,就是答應了邦邦,所以過來陪他一下。邦邦很可愛——”
  “恩。”他又點頭。
  “我,我去洗一下。”她還是有點慌,為什麽他看她可以那麽自若,而她不行?感情中心虛的一方從來都是弱者。是嗎?
  拾掇完畢,默言略略平息下心情,出去見他。看到他已脫了外衣坐下吃他們剩下的飯菜。邦邦繞在他膝上給他一點點塗番茄醬,除了略可惜他名貴的襯衣,倒也覺得這場景溫馨得緊。
  “默言,我們一起給爸爸化妝。”邦邦招手叫著她。
  默言說:我要走了。
  陸非凡忽抬起頭,目光有點諧噱,又有點尖銳,她覺得像有刺紮著。這樣的目光並非挽留,卻有點驚愕,什麽意思呢?
  “廚房還有點湯,你可以熱一下。”她說著朝玄關走去。
  邦邦奔過來,抓她的手,“默言,你明天還來嗎?”
  “明天,讓爸爸陪你。”默言扭頭瞥一眼陸非凡,低頭換過鞋子。
  陸非凡盯著她。
  其實他一直知道她來過。那張條,她忘記撕了;小孩也管不住自己的嘴,邦邦早就興致勃勃地將她出賣了。家裏多了個田螺姑娘,他的好奇心被吊了起來,這天提前下班,正是想來個當場捉住。
  果然捉個正著。笑聲、食物、陽光,他捉住了一個家。當他坐在那裏用餐的時候,無法阻止地恍惚。
  他的青春宛如白駒過隙,匆匆走了,卻永遠留著一個潮濕的尾巴。正如盛夏的陽光漫過林子,樹木倒下,留下交叉的重疊的影子。
  生命如此殘酷,他脆弱的溫情在喊出口的時候便被凝住,就像一個判了終生監禁的人,他以為自己已經失去權利。
  然而渴望。坐在那裏用餐的時候,他突然看到自己的渴望在食物的香氣中嫋娜出來,與黃昏漸暗的光線一起在房間遊蕩。
  翻開他田壟的那個人在提鞋,靜靜地,就像曾經靜靜地給他收拾穢物,就像更早之前,靜靜地玩一朵花,傻嗬嗬地樂著。清晨細碎的光落花一樣灑在河麵,跳動的波光耀上她的臉。美麗的春天。
  可那個時候,他怎樣呢?
  “再見。”門哐然關了。
  噠的一聲,另一扇門開了。
  他想起十幾年前,那扇門裏走進一個叫倪燦的丫頭。然後他身上的門徹底關閉。他和她共享黑暗。
  “這是你非凡哥哥。”母親拉了拉女孩的胳膊。女孩歪過臉,瞅了他一下又垂下頭。
  女孩長得很秀氣,小小的瓜子臉,大大的杏眼,肌膚白皙,隻是表情有些與年紀不相稱的冷漠。
  “這是燦,以後她跟我們一起住。你要叫妹妹,照顧她,保護她,不能讓她受欺負。知道沒?”母親用空前嚴肅的口吻對他說。
  他皺了皺眉,狐疑地瞥過倪燦板滯的臉,沒有回答母親的話。此後,他從未叫過她妹妹。
  很久之後,母親告訴她這個妹妹的來曆。
  母親插隊做知青時有個很要好的姐妹,叫倪勝男。人如其名,巾幗不讓須眉。各方麵都很出色。自然也很驕傲。
  隻是女人在愛情中從來就是個瞎子。驕傲如她,居然就愛上了一個誰也想不到的混混。那家夥上海人,油頭粉麵,不務正業,隻一張嘴花哨。當然,愛情這東西歸根結底不足為外人道,其中的玄妙隻有當事人知道。
  母親曾好奇地問過她,喜歡他什麽啊,靠得上嗎?以後,還不得你養他?
  “不要緊。”倪勝男抿下一口的甜蜜,拿起一個鐵絲編的鳥,說,“你看,這是他送我的。”
  那男的手跟嘴一樣巧。
  “他說是孔雀,你看這尾巴,要是塗上一點藍綠的油彩,一定會很漂亮。”
  母親仔細地看了,是一隻仰首嘶鳴的鳥,好吧,她說是孔雀就孔雀,那就是一隻在叫喊的孔雀。在倪勝男自殺以後很多年,母親突然悟出來了,那隻孔雀就好像是她的寫照,或者一個宿命。
  “誰聽過孔雀的叫喊,美過於脆弱,一旦損悔,永遠不再”。
  當然,那時,倪勝男隻看到孔雀的美麗。
  一個柔和的春夜,月色在哇聲與蟲鳴的推舉中鋪陳進屋。母親迷糊中聽到門輕輕推開的聲音。是倪勝男回來了。這些夜,她經常會溜出去,大概春天到來的緣故。
  母親翻個身,繼續睡。卻聽到哭聲。細細碎碎傳來,如撕紙一樣,瑣細而尖銳。
  母親側過身,說:怎麽啦?
  倪勝男抹了抹淚,說:怎麽辦呢?
  “什麽怎麽辦?”
  “他想回城,但是指標有限。”
  “那怎樣,大家不都在等?”
  “他說他等肯定沒希望,他不如別人。”
  “那怎樣?誰讓他不出息一點。”
  “他說他要娶大隊書記的女兒。”
  母親恍然大悟道:哦,難怪近些時他和翠藍在一起。
  “我怎麽辦?”
  “不要算了,你這樣的人誰要不到,他不要你是他的損失。”
  “可是,我愛他。”
  倪勝男從床上拿起那隻鐵鳥,小心地撫摩著那想象中的雀屏。月光拂上她的臉,有一種聖潔的光輝。
  幾周後,那男的與大隊書記的女兒熱熱鬧鬧地結婚了。酒席上,倪勝男並未出現。晚上,母親在河邊找到她。她轉過頭,衝母親勉強笑,說:沒關係,他跟我說,進城後就離婚的。但是眼淚落下來了。她開始哭,肩膀聳動,卻無聲。她這樣驕傲幹淨的人必是無法忍受這種不潔,但是愛情往往有顛倒黑白,扭轉乾坤的力量。
  再後,那男的如願回城。再後,大夥也紛紛鳥獸散。
  母親回了蘇州,結婚生子。倪勝男去了上海。各人過各人的日子。
  不相見多年,一日聚會,母親從別人嘴裏聽聞倪勝男的近況。那男的的確離婚了,但是卻沒有娶她。而她已經有了身孕。一個人開一家小賣部,辛苦度日。
  母親去上海看她。
  她蒼老了很多。早年的芳華早已過濾成時間的影子。
  在石庫門一間窄小的亭子間,她與母親相顧無言,她拿出那個孔雀,把玩著。
  “你嫁人吧。”母親盯著她逐漸隆起的腹部。
  她搖了搖頭。
  “是不是有點後悔。”
  她呆楞了半晌,又搖了搖頭,而後淡淡地說:隻是恨。每天晚上恨到不行。
  母親從她眼裏看出了灼燒的東西,是愛是恨,難以分解。
  她垂下頭,說:你兒子5歲了吧。
  “對,叫凡。”
  “凡?”
  “我隻要他平平靜靜、簡簡單單生活。你的孩子,你打算叫什麽。”
  “燦。燦爛的燦。無論男孩女孩。你看這屋子連點陽光都沒有。可是我喜歡那種金黃的燦爛,譬如春日的陽光,譬如成熟的麥田,譬如凡高的向日葵,有點燃燒的痕跡。”
  “哦,燦,好名字。”母親慨歎了記。
  回去的時候,倪勝男在門口送母親,母親仰頭,看到一汪藍天,她以為是個好兆頭。
  一年後,倪勝男產下一女,母親去看了,粉雕玉琢,很可愛。
  燦燦。倪勝男喚著嬰孩的名字,目光掠向遠方。那裏,躺著一段變質的愛情。而她的心還在沉浮。
  倪勝男出事後,母親收過她的信,她說一直在煎熬,想為了女兒隱忍下去。但不甘。夜裏全是細碎的聲音,那來自他。她睡不著。
  出事的場景,存在於母親的想象。
  那男的新婚後,倪勝男揣了一把刀拉了燦去見他。
  是個晚上。有濃霧,人就像瞎了眼。
  大門開著,他的母親在剝豆莢。
  你來了。老人打個招呼,又低下頭。忽略了她眼中的仇恨。倪勝男來過這裏多次,幫忙幹過活,也塞過錢。老人司空見慣。
  倪勝男直接闖進了門。
  他和他的老婆在做那事。白花花的身體裸露著。聽到門聲,兩人像觸電似的驚懼分開。
  “你,你來幹什麽?”他慌張說。
  她看著他,歪著頭,迷惘,仿佛看到過去,那個夜露沾濕的草地,那裏有青春的身體,和天長地久的盟誓。
  她的眼淚落下來,一滴一滴。
  “媽媽,你怎麽了?”燦抓著母親的褲腿,仰首看。
  她一把拉出女兒,說:某某,你看著,這是你的女兒。我,夠了。
  然後,她拿起刀,決絕地割自己的手腕,血噴濺出來,落到燦的身上、臉上、睫毛上,世界在一個小女孩心中一片血腥,在血腥中,女孩看到男人胯間的東西無力地哆嗦著,那是怎樣的醜陋。與此同時,她聽到母親嘴裏發出嘶嘶如蛇的聲音,在痛感中,她的母親麻木與平息自己這一世的愛。
  男人大概腦子空白。女人推他。他才下來阻止。送到醫院。
  搶救過來了。但是她心死了。
  一周後,她從醫院最高的樓頂跳下去。
  她的兜裏還保存著那隻孔雀。可是那屏終歸沒有開,是黑色,冰涼的。
  母親知道後,去找那男的。
  燦與奶奶在剝豆,一個陌生的家,她心平氣和地做著事,隻是眼裏全是漠然。這個世界仿佛與她無關。
  “你跟阿姨走,好不好?”母親說。
  她點頭。
  母親帶她回來了,一個累贅,那家人自然肯放。
  “所以,你要對妹妹好一些。你要讓她忘掉過去。懂嗎?”母親對陸非凡說。
  陸非凡這回點頭了,雖然他從來沒叫過她妹妹。
  一個怪異的女孩子,安分守己,勤快麻利,卻像啞巴一樣,走路沒有聲音。如果他閉著眼睛,他不會感覺她的存在。
  母親上夜班。陸非凡做飯。一人一碗米飯,就一個青椒炒雞蛋。
  他把雞蛋撥拉給她。她不要。也不說話,把蛋撥回盤裏。
  “給你吃你就吃啊。”他說。
  她不說話,也不看他。
  在這個家,她自覺地把自己當外人。雖然母親對她好得很。每一季都給她買新衣服,時不時塞零用錢給她,她總是一張張收起來,放在陸非凡的枕頭下。
  暑假的時候,母親帶他們去遊樂場。
  坐海盜船,蕩來蕩去,她有點怕,小手不自禁拉住了陸非凡的衣角,停下後,她手一縮,他看到她慘白的臉。那個時候,他的心不知怎的,緊了一下。
  出去的時候,在門口,他們三個照了個相。唯一的三人合影。他保存至今。幾年後,母親因為在化工廠做,得了職業病逝世,他們兩人相依為命,這張相片,是唯一溫暖的見證。雖然燦的表情很遊移。
  母親出殯那天,他抱膝坐在母親的床上。悲傷已經炙幹,腦子一片空白,隻有嘴,半張著,顯示著某種哀號過的影蹤。
  半夜,燦過來了。貓一樣輕巧的腳步。
  她給他端一碗麵,放在床邊的櫃上,說:你一天沒吃東西了。
  他沒說話。
  屋子很安靜。但是他聽到母親的聲音,在床上輾轉:凡,這裏,給我揉一下。好。恩,真好,我兒子很乖。
  凡,媽媽想活下去,因為舍不得你,還有你妹妹。可是媽媽如果先走了,你一定要照顧好你妹妹,不要讓她受一點點委屈,要讓她知道這世間總還有好人。
  媽,你不會的。媽,我明天去問爸要錢。
  不要,人命在天。
  ……
  晨曦爬進來,他的嘴發白,幹裂。那種失去親人的痛楚,是這樣的空虛和絕望。
  眼淚是絕望。我不流。多年後,他明白程默言的話,因為他體驗過那樣的生離死別。
  燦小小的身子在薄峭的光中。她這回看了他,大大的眼睛裏有一點細蒙蒙的東西,屬於感情。
  他拉開蚊帳,將那碗已經冷掉的麵吞了下去。
  默言一下沒一下地攪動著那碗快坨掉的麵。昨天被陸非凡捉個正著,她不知道今天合不合適再去找邦邦。在猶豫中,她煮了泡麵,卻一點吃的心思都沒有。長大,為何有這麽多禁忌顛來倒去的惱人。
  手機忽然響了。陌生的座機號。她接。
  “程默言?”
  “是,你是?”
  “陸非凡。”
  默言一下無聲。
  “欠你一個約會。我記得還。”他沉著說。
  默言想起杭州那個會。
  “今晚,可以嗎?”
  “我。”默言看看桌上那碗爛糊糊的麵,猶豫片刻,決定將它拋棄,點頭,又醒悟他看不到,說好。
  到約定地點,才發現自己提前了足足30分鍾。就等著。
  陸非凡是準點到的。看到默言已在,略微訝異了番。
  “是不是覺得我吃飯很積極?”默言閃出一個笑。
  陸非凡也笑:我喜歡別人重視我的邀請。不過下次,我會記得早一些。
  “邦邦沒來?”默言探頭。
  “沒覺得她在場不太合適?”
  “哦。”默言看落在他眼睛裏的跳蕩的燭光,心莫名地慌了下。
  “放心,我找人看著他了。”陸非凡嘴角又現出揶揄。
  侍者拿來菜單,是西餐。默言不愛吃。她不愛吃奶油,可西餐偏偏什麽菜都要淋點奶油。看陸非凡點了,她也隻好硬著頭皮要了份看著蔬菜還多點的套餐。
  陸非凡跟她碰一下杯。一搭沒一搭地問她一些常規問題,譬如老家,譬如學校,譬如工作……默言心不在焉地簡要回答他。此外並無多餘話。音樂在兩人沉默的間隙浮凸出來。
  “你,是不是有點怕我?”一陣後,陸非凡問她。
  “怕?”默言抬頭,“我為什麽怕?”
  陸非凡笑一下,說,我的下屬都很怕我,尤其是女職員,有時候,話都說不連貫。
  “你想說你很有魅力嗎?”
  “對你不是?”他眼睛閃爍生動。
  默言頭一低,啞然笑,說,“我,不過在考慮,怎樣把這盤食物吃掉。”
  “不喜歡?”
  “恩。頂討厭奶油。為什麽好端端的湯要放奶油?”默言已經把色拉和牛排吃光了,剩下濃湯以及焗蝸牛。
  “那就剩。”
  “我又不喜歡浪費。”
  “你的意思是,讓我把你的吃掉?”
  “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意思,所以一直在為難。”默言抬起頭,很無辜的樣子,“不想為難自己,又不想為難食物,它好端端的,又很昂貴,不能平白無故受我的冷遇。”
  看那副認真,陸非凡實在忍不住莞爾,“拿過來。”
  “真,吃我的?”默言睜大眼,又立即說,“不過我沒動過,一口也沒。”她迅速將自己盤裏的蝸牛清除過去,而後,將濃湯移到他那邊。做完這一切,臉上方現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希望你以後在用餐前將喜好明確告訴我。”
  “我隻是不想你為難,已經到了這個地方。”
  “可是勉強的話,隻怕更麻煩,明白嗎?除非你想挑戰你自己。為什麽怕奶油?”
  “小時候是奶奶用米漿養大的,後來就抵觸牛奶。不過說實在的,冰淇淋又不反感,人的偏好,有時候就這樣莫名其妙。”
  此後,話題開始開拓。酒意薄醺的程默言,一改先前的拘謹,說話慢慢羅嗦。講邦邦,講童年,講老家的狗,又想起調皮的妹妹,再爸爸。
  說到父親,她戛然而止。
  “怎麽不說?”陸非凡抬頭。
  “我想我爸了。”她低低說。
  “你媽呢?”
  “媽媽走了。”
  “走了?”
  “去另一個世界。不知道什麽時候跟她重逢。也不知道重逢的時候,她還記不記得我們。記不得我和妹妹沒關係,關鍵是,她一定要記得爸爸。爸爸很想她。”
  陸非凡停住追問。看默言托著下巴,迷迷登登,一副癡了的模樣。心裏無由一動,想起若幹年前,她在河邊,也是一副癡傻的模樣,不過那時有單純的笑顏,如今凝聚在眼裏的已經是一抹難辨的愴然。
  “哎,你說,我媽媽走的那天,我沒哭,她會不會怪我。”
  “不會。”陸非凡想了想,說:“我想她不希望看你們為她難過。”
  “我覺得眼淚很絕望,所以我不流。我不喜歡絕望。因為我總相信,我們的願望,隻要是美好的,都會成真,哪怕花的時間要長一些。流淚,那是不相信的表現。”
  我們的信念是為年輕脆弱的心靈準備的,它還沒有開始遠行,沒有受傷,沒有結下老繭,未來,就在我們的信念中閃閃發亮。陸非凡想,可是,生存久了,你便隻知道麻木的活,而忘了我們曾經都給未來畫過麵孔。因為你的路與你的設想常常背道而馳,個人能主宰的,是那麽少。
  ……
  那一晚,他們聊了很多。她從來不是個容易打開心扉的人,卻跟他笑說無羈。他也一樣,長久的職場生涯,練就了他逢人隻說三分話,可是這晚,他覺得自己完全放鬆了。說到痛快處,居然手舞足蹈。
  後來安靜下來,他默默瞅她。她也一樣。彼此眼內閃閃爍爍,仿似點點情意。
  “你很美好。”他說。
  “啊?”她一臉的狼狽。
  近午夜的時候,他們撤。因為都喝了酒,無法開車。默言提議走一程。
  是一個非常難忘的夜晚,晚風輕拂,花香隱約,車聲與人聲卻過濾,隻有心在誇大的動蕩。多年後,默言一直會追憶這個晚上,撲麵而來的是塵封在記憶裏的辛香味。
  那是二環路的丁香開了,將一股幽香送出來。默言仰著頭,在花樹下久久流連。
  “喜歡花?”
  “恩,花樹,滿簇滿簇的。”
  “如果有機會,可以給你種一園子。”
  “精明的男人知道怎樣有效地取悅女人。”
  “可我把你當孩子。”
  “孩子?”默言轉過身,有點嗔。
  “對,你有時候穩穩妥妥似乎像個淑女,可是底子裏是個孩子。”
  “可是,其實每個人都是一個脆弱的孩子,隻不過長大後給自己打了一副盔甲。”
  “或許。”
  “你醉後,很小,知道嗎?有時候,我想起你凶巴巴的樣子,都想笑。”
  陸非凡微微點頭,想自己的清澀年華。曾經,他也一樣不過是個渴望溫暖的平凡孩子。
  母親的去世,把他和燦的成長迅速地並在一起。他們用單薄的身子互相汲取溫暖,有力地楔入彼此的人生。
  燦的成績一直不好。
  母親在的時候,開家長會問過老師。老師說:這孩子也不笨,就是老走神。小小年紀不知道想什麽。
  母親在外邊觀察,看到倪燦上課時從不看黑板。眼睛裏一抹蕭疏,跟天氣一樣冰涼。
  母親說了她幾次,好好讀書,以後可以去大城市,坐寫字樓,不用像媽一樣辛苦。都是為你好……
  燦從來不聽,聽到了也不放在心上,這個家她從來以為是個誤入者,沒人能管她,她也不用聽從什麽。
  算了算了。幾次後,母親也隨便她了。
  陸非凡成績卻很好,從來沒下過第三名。
  他有時候做好自己的作業,會翻過她的本子,看那本子上滿麵鮮紅的叉,說:滿好看的啊。
  她瞥他一眼,又低下頭。
  他掏出一把炒熟的黃豆,擱在桌上,示範著教她數學應用題。她回答對了,他賞她一粒黃豆吃。
  “我不要吃,要放屁的。”她說。
  “我才舍不得給你吃呢。”他拋起一粒,又用嘴準確接住。她支著下頜看著,覺得好玩,冷不防拿了一粒,拋向高空,他靈活得像隻鬆鼠,接住了。
  “厲害吧。”他搖頭晃腦,“你也試試。”
  她默許,他扔,扔得不高。她沒接住。黃豆掉到地上,他拾起,抬頭的時候,看到她嘴角有一絲笑影。
  母親是在他快高考的時候走的。母親留下兩萬塊錢。是他和燦生存的全部。兩萬塊以後的生活,要他們自己創造。
  他去上海念大學。走前,捆紮好行李,在家檢查電燈、煤氣。
  她坐在行李間,15支光的燈泡將她和箱子的影子很笨重的攛掇在一起。
  窗戶全部開著,因為熱。紗窗漏眼了,蚊子在屋裏嗡嗡叫。她不停地拍打著身上,卻一個蚊子也沒消滅。
  陸非凡從桌子上跳下來,拍了拍手,說:沒問題了。燦,你過來。
  燦抬起臉,瓜子臉上輕盈地跳上一簇光,將眉眼點得盈盈似水。
  陸非凡點了兩百塊錢,盤腿坐到到她跟前,說:這40塊是你的學雜費,其餘的是你生活費,要省著點花。
  他遞給她,她沒接,他塞到她手裏,摸到她手心,有點汗濕的潮,似乎是害怕。
  “哥不在,你會不會怕?”
  她搖頭,眼睛裏卻有一種怯懦。後來她說她怕,不是怕壞人,而是怕離別,怕他永遠離開她;那麽遠的地,她追不到。雖然上海和蘇州隔得實在不算遠,但那時凡是要使用火車才能到達的,在他們看來就是天涯了。
  “晚上誰敲門也不要開。放學就回家,睡前檢查一下煤氣有沒有關。哥一到那裏,就給你電話。”他叮囑著。
  “哥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會先打工,一賺到錢,就買火車票回來。”
  “那你趕快打工。”
  “好。”他沒想他一打工就預示著沒有時間回來。
  一個蚊子叮在燦腿上,他說:別動。然後驀地一巴掌下去,隨著清脆的聲音,蚊子壯烈犧牲。
  她捏起蚊子,撫著腿,說:疼死了。
  他笑笑,說:這叫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想想,她理解不了當中的幽默,就站起來,說:睡覺吧。
  她不睡。依舊看著他的行李。
  他熱得要死,起身去接了一盆涼水,到衛生間,往身上衝。
  想了想,沒事,他打了個哈欠,去房間睡覺了。
  半夜熱醒的時候,看到空氣裏嫋嫋清香,轉頭,看到地上插了盤蚊香,而外麵依舊響著劈裏啪啦地打蚊子聲。
  他出去。看到燦依舊坐在那堆行李間。
  “幹什麽不睡啊。”他嘟噥著。
  “睡不著,太熱了。”她說。沒有看她。身體蜷縮在膝上。頭發有點長,洗過了,還披著,被溜進來的風玩弄著。
  “是太熱。”他拿了本雜誌過去,忽扇著,大半扇著她。她露出半個頭,一雙晶亮的眼睛在臂彎裏鑽出來,有點蒙蒙的東西。
  “燦,你要好好學習,以後到上海,就跟哥在一起。”
  “我沒本事的。”她說。
  “那也沒關係,等哥畢業找到工作,我買一個房,把你接過來。”
  “恩。”
  “你熱不熱?頭發要不要紮起來。”
  “恩。”
  “哥幫你紮吧。我試試。”
  “恩。”
  陸非凡拿了梳子,坐到她身邊,很笨拙地理著頭發。而後抓緊。
  “疼死了。”燦說。
  “好吧,我輕一點。”他放鬆一些,“你的橡皮筋呢。”
  “在那邊桌上。”
  然後,他拉著她的辮子,去取橡皮筋。兩人靠得很近。那時候他已經很高,她還沒發育,就夠到他胸前。
  她身上有甜甜的氣息。說不上來的芬芳。他吸了一下,說:外麵的蜀葵還沒有謝?
  那個晚上,他們坐在一堆行李間聊天。淩晨的時候,她趴在他腿上睡著了。頭上紮著他為她梳的馬尾。
  “哥,你要早點回來。”走的時候,她追了車子幾步,對他說。
  他忙了起來。在一家廣告公司做一份兼職,外教一個孩子英語和數學。
  周末是最忙的,根本沒時間回。
  隻是每個周末,他會給燦打個電話。是打到樓下小賣部公用電話的。每個周五晚上6點,燦在那裏等著。
  他跟她聊大學的生活。她總是沉默。
  “為什麽不說話?”
  她說:我聽不懂。
  “你好好學習。”
  “我就是笨。”
  “你不笨,你不聽課都可以考到中遊水平呢。”
  “我聽了,最近我都很努力聽,可是,一直跟不上。”
  然後,她跟他說他們學校的事。某某老師跟某某老師結婚了。某個學生退學了。某某的裙子是在上海買的,很漂亮……
  “我跟李小軍打架了。”
  “他敢打你?”
  “是我打他的,他說我,沒爹沒娘,我拿磚頭砸他。”
  “他活該,可是,他有沒有事?”
  “他縫了幾針,更加傻了。”
  “那老師有沒有懲罰你?”
  “懲罰好了,反正我沒爹沒娘。”
  “可,你有哥哥。”
  “恩,哥,如果李小軍罵我,你在旁邊,你會不會幫我。”
  “會,把他揍到鼻青眼腫。不過,燦,以後誰欺負你,你告訴哥,哥幫你,你不要自己動手。”
  “恩。”
  那個寒假。他準備打幾天工回,燦找過來了。
  是個黃昏。她敲響他宿舍的門。那時候,有個外語係的女生大概喜歡他,也沒有馬上回家,黃昏的時候,總是來他宿舍,給他打飯、泡水,也搶著要給他洗衣服。
  他正在吃飯,女孩開門,把燦放進來時,他一口飯差點噎到。
  “你怎麽來了?”
  燦看看女生,又看看陸非凡,說:她是誰啊。
  哦,他沒回答燦,對女生說:沈文,這是我妹妹。
  沈文立即堆出見小姑子的笑,說:你妹妹好漂亮。
  燦麵色一沉。
  “吃飯沒?一起吃啊。”陸非凡叫她。
  她硬硬說吃過了。瞥了下沈文,說,我是去看我奶奶的。順便看你。
  說著,轉身就走。
  陸非凡追過去。“哎,順便看我就看看啊。”
  她徑直走。
  他幾步抓住她,她依舊很瘦小,抬頭看他眼睛的時候,又湧出一種怯懦,仿佛知道自己做錯了事。
  “沒有吃飯對不對?”
  “恩。”
  “哥請你吃肯德基。”
  “她去嗎?”
  “誰啊。”
  “剛才那個?”
  “她去幹什麽?”
  “恩。”她點頭。
  他們就近找了家。燦第一次進。其實他也是第一次。
  要了兩份套餐。他們第一次在這樣明亮甚至有些璀璨的燈光下進食。心頭都有一種滿滿的幸福感。
  “好吃嗎?”
  “恩。”
  “你一個人來的。”
  “恩。”
  “以後來要跟我說,一個人很危險,被壞人騙了呢?”
  “不會的。”
  “你怎麽知道不會?”
  “就不會。”
  後來她跟他說,她放假一直等他,等好久怕他不要她了,他不要她,被壞人騙了又怎樣呢?
  吃過飯,他帶她去外灘。霓虹將一腔濁水照得如戲子的臉。有輪船鳴著笛緩緩駛過,在江麵上拖下一個笨重的影子。幾隻江鳥就在影子上空翻飛。
  “哥,是海鷗嗎?”
  “大概。燦,說起來,你是上海人。”
  “可我喜歡蘇州。”
  “我也是。以後,我們有了錢,還是在蘇州買房子。”
  “那我記住啦。”
  他又帶她逛南京路。有一個賣飾物的小攤,她看了又看。他把她拉過去,說:你喜歡什麽?
  她喜歡一個有星星、月亮、太陽的鏈子。
  “多少錢啊?”他問。
  “10塊。”
  “這麽貴?”她拉他,說,“不要了。”
  他掏錢買了。拉過燦,站到一柱路燈下。說:攤開手。
  她伸出手。
  他垂直地將鏈子一點點放下去。
  她手心一涼,心卻暖起來。回了他一個笑。被燈光擁住,有點動蕩的效果。
  “伸出手。”陸非凡說。
  “什麽。”默言扭過頭。花影參差覆在她臉上,一閃一動,宛若流年。
  陸非凡取出一把鑰匙,說:隨時可以去我家。
  鑰匙冰涼地倒在默言攤開的掌上。陸非凡的記憶從過去回到現在。幾年的曆程不過是如今腦子裏短短的閃念,彼時漫不經心,現今隻知道不言後悔。
  “喜歡孩子?”陸非凡抬頭看了看漠漠的夜和淡白的月,問。
  “對。”默言眼梢有點歡躍,“很喜歡很喜歡,覺得孩子很可愛,他們生活在他們自我想象的世界中,沒有禁忌,自由得很。我其實,也很想永遠做一個孩子。”
  “或許可以。”
  默言驚疑。
  “沒什麽不可以。如果有人懂得欣賞你,自然會達成你的心願。這不難。”
  默言一笑而已。
  “有嗎?”他又問。
  “恩?”
  “你知道我的意思。”
  默言搖頭,而後笑笑地跑開了。
  之後有一個月,她出入陸家,作邦邦的玩伴,也代告假的蘇阿姨行使保姆之職。
  活還是滿重的。接邦邦放學,做晚餐,收拾家,給邦邦講故事哄他睡覺。陸非凡經常加班或出差,她並不常見。但每晚,他都會給邦邦電話。父子倆親昵地說笑一陣,說不稱職倒也並不完全算。
  有次,邦邦將電話轉給她,說,爸爸要跟你說幾句話。
  默言接過。
  陸非凡道:謝謝,讓我安心不少。
  “我一直想大概前世欠你,今世莫名其妙給你做牛做馬。”她開玩笑。
  “覺悟還挺高嘛,我也這麽想。”他居然說。
  嘿。她想還順竿爬了。
  “我過幾天就回。另外,想給你一點報酬。”
  “我不要。”像燙了一下似的,默言拒絕。陸非凡也不再說什麽,跟她道晚安了。
  陸非凡要回來前一晚,默言將給他熨洗好的衣服送進他房間。
  她每周幫他打掃兩次。他房間很亂,被子從來不疊,替換的衣服隨地亂扔,桌子上材料和書橫七豎八,煙灰四散。她一邊收拾,一邊想看著很幹淨很斯文的一個人原來這麽邋遢的。抱怨的時候,卻奇異地發現自己嘴角一直有笑,淺淺的,盛滿寵溺。
  她將衣服放進衣櫃。在房間站了會,覺得有點冷,想了想,是屋內缺乏裝飾物的緣故。第二天下班就拎了幾盆花、幾個小玩偶到他家。其中有一盆蘭花,正好開出小小的白花,很素雅。她把它放在寫字桌上。
  要退出的時候,瞥到他的床單有點皺了,便過去整,拍枕頭的時候,一張相片飛了出來。她拾起,是合影,一個中年婦人領著一雙兒女。男孩顯然是少年陸非凡,那麽中年婦人當是他母親,那小女孩該是他妹妹。
  那女孩子有六七歲,長得像洋娃娃一樣精巧,可是眼裏卻有一抹與長相不相稱的漠然。是個倔強的或者正在撒氣的孩子吧。
  從沒聽他提過家庭,或許也有跟她一樣不幸的家事。不過,男人的消化力量一般會比女人強大。
  默言將照片重新塞到枕頭下。
  可那晚,她並沒有等到他。“芝麻開門芝麻開門……”她趴在床邊一遍遍給邦邦講《阿裏巴巴和40個強盜》,然後在自己的咒語中轟然睡去。
  醒來,懵懂不知身居何處。一束晨光透過簾子散漫地射到她眼內,她擋了下,起身,睜眼看了好一陣,才知是陸家。爬起來,開門,旁邊房門正好也開,是陸非凡。
  她惶然頓住。他回了?昨晚?
  他撇過頭微笑:睡得好麽?
  她說:真,抱歉。
  “抱歉?”
  “給你添麻煩。”
  他嘴角揚了下,說:是不是介意我把你抱到客房。
  哦。她有點莫名地慌。想了一下,愕然發現是擔心他覺得她胖。她165公分,有100斤。雖然以前一直覺得自己很勻稱,可現在那些演員動不動都隻有90來斤。小潮158,才84。
  碰到他之後,她發現自己老會出現一些低級的恐慌。人在什麽時候會慌呢?離開他後,她一直問自己這個問題。
  後來明白,是付出。把自己的心交出去卻不知對方是否收容,這種情況最叫人忐忑。
  而感情,卻從來就是一場義無返顧的冒險。
  “你在緊張什麽?”他饒有興趣地盯著她。
  “我,有點沉吧。”她訕訕。
  “我猜你大概在想,陸非凡以後別沾我便宜。”
  她搖頭。
  他眼一眯,說那就是可以嘍。
  她有點窘。
  他也不再逗她,說:去洗漱吧。又加一句:房間很幹淨,那些花花草草雖然占地,也還不錯。我現在信了,你大概真欠我,否則幹嘛這麽賣力?
  她瞪他一眼。又垂下眼瞼,將一綹甜蜜藏到心裏。
  拾掇好自己,她看看時間,尚早,就留下來做早餐。
  邦邦似乎聽到了響聲,赤著腳箭一樣奔下來。叫:默言,你不上班麽?這麽早到我家?
  默言出來,說:“我昨天,昨天,不小心在你家睡著了。”
  “就是嘛。”邦邦笑道,“我跟你說我們家很大的,默言,以後你就住在這裏吧。”
  默言忽然大叫一聲,衝到廚房。雞蛋煎糊了。
  邦邦跟進來,看默言做早餐。陸非凡也跟進來。默言嗔道:你們怎麽都進來了。快出去吧,都是油煙。邦邦說,等我長大了,我做早餐給默言吃。
  “謝謝。”默言揉揉邦邦的腦袋。
  陸非凡遂皺眉說:哪天我做好了,不要說我覺悟還不如小孩。
  三人的早餐,有異樣的溫馨。邦邦像個麻雀嗡嗡說個沒完,陸非凡邊喝牛奶邊翻報紙。默言靜靜喝著粥。陽光已經斜著走到她碗裏,她一勺一勺鏟著喝。溫暖,明亮,並且源源不竭,她想所謂的幸福,是不是就是這種感覺?
  邦邦這天上學,分外驕傲,小肚子挺得趾高氣揚的。因為他的爸爸、“媽媽”齊齊捧場。這一家三口分外引人注目。
  一個老師指著默言,說:邦邦,這是你媽媽嗎?
  邦邦眼珠子骨溜溜轉,居然點頭,又揚著下巴說:漂亮吧。默言有點尷尬,想解釋,邦邦已經揮了手揚長而去。
  默言掉轉身,不安地看陸非凡,對方淡淡說:“不用緊張,不過給邦邦一點麵子。”
  “可以給邦邦麵子,但憑什麽讓你沾便宜。”她撇撇嘴,又咬牙恨恨說,我有這麽老嗎?
  陸非凡忍住笑,說:那倒也是。
  上車後,默言憋不住問:你,你太太多大?又覺得問得唐突,說,我隻是隨便問問,不願說不說。
  陸非凡嘴角隱現出一個嘲諷的笑,一陣後,正色說:我沒有太太。邦邦的媽媽,應該跟你差不多。
  “哦。”默言扭過頭,想感慨幾句,卻看到陸非凡淡漠的表情,話到嘴邊又生生吞了回去。
  他心裏,有一根永恒的刺吧,代表這輩子最深切的愛恨。默言的心無端抽了下,一早上的幸福感迅速煙消雲散。她不會知道,陸非凡剛去美國找過邦邦的媽媽。一無所獲。
  坐在椅子上,抬首,就能瞥到窗外一道湛藍的天際。光線太過明亮,灰塵與噪音太過繁盛,以至空氣臊烘烘的,仿佛正發酵著什麽。艾略特說過,4月是最殘忍的季節,荒地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摻合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
  回憶和欲望。像陸非凡手裏擎著的煙,一點點的紅,帶著獨屬於往事的灼熱的氣息。
  大二的某一日,燦給他打來電話,說:哥,我要死了。
  那時候,他們宿舍已裝了電話。
  他心急火燎連夜趕回家。
  燦坐在床上哭。
  “怎麽了?”
  “哥,你說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身上都是血。坐哪裏,哪裏一塊血印子。”她站起來,指著被褥上一灘淡淡的血跡說。
  他瞅向她的身後,褲子上有血。女人的月事,他大概是明白的,但是要說給她聽,總是很為難。
  想了一下,他奔到臥室,翻中學的生理課本。那時候的生理課從來被數、理、化占據,沒人給他們性啟蒙。男女之事都是在懵懂的年紀通過影片、書籍自然而然悟出來的。
  書居然沒被賣掉。他翻到相關章節,溫習了下,折了個角,出去給她。
  “你看一下就明白。沒事的。”
  哦。燦翻著。
  他撓頭抓耳,怎麽辦?她顯然不適合出去買衛生用品。可他一個大男人去買這個,好像說不過去。也不管了。他推了自行車出去。
  找了一家小賣部。那時候蘇州還沒有超市。他必須直接向營業員說出他的購物意向。
  他在門口躊躇又躊躇,等最後一個顧客離去才溜進去。
  他抬頭瞥了眼,在兩排高低錯落的貨架上都沒有瞅到,那時候那玩意還總是放在隱秘的角落。
  “你要買什麽?”一個中年婦女向他搭訕。
  “我。我。”
  婦女狐疑地看他,那眼光以為他要買什麽成人用品。
  他決定豁出去,說:我媽,讓我買那個。
  “哪個?”
  陸非凡真是恨透沒有個實物讓他指一下了事。
  “就是那個,”他咽了口唾沫,覺得高考也沒這樣困難過,“每個月要用的。”
  婦人明白過來,“要多少。”
  “兩包。”
  她拿給他,他付錢。
  他拿了,想了想,說:能不能?
  哦,婦人還挺通情達理,拿了張舊報紙給他包了下,像兩盒煙似的。
  走出店門,他發現自己一手心,全是汗。
  燦在他出門的時候已經了解了月經的情況。看到他進屋,臉紅了下。
  他把那東西扔給她。
  她沒問怎麽用,抱了,乖乖去衛生間了。
  這件事,他總也無法忘記,她也不會。因為,她的成熟由他見證。
  此後,燦就像抽了穗的稻子節節拔高。半年後他回家,她已經差不多能夠到他肩,有160公分。好像也開始有追逐者了。
  那個寒假,燦感冒了,老是咳嗽,他每天給她燉冰糖梨吃,也總是好不了。
  “要不要去醫院看看,老是這樣,會得肺炎的。”一日黃昏,他坐在她臥房說。
  她用勺挖著梨吃,一撇嘴,說:我才不要好,我不好,哥可以天天燉梨給我吃。
  “你好了,想吃,我也可以燉給你吃。”
  “你才不會。”她說。然後挖了一勺,說,“哥,你要不要吃?可甜了。”
  “我最討厭吃甜的。”
  “你吃嘛。”她眼角有一絲嫵媚,這樣的眼風讓他有點陌生,他覺得她好像有點不一樣了。想起上次他同學唐偉來看他,走前對他說,你妹妹真漂亮。他對燦的漂亮向來沒有感覺,或許是太熟悉了。但此刻,還真有些說不上來的東西。
  燦看他呆呆看她,臉紅了一下,粉紅色,像水邊的薔薇一樣。
  這個時候,樓下傳來吹口哨聲。
  不久後,就有人喊她的名字:倪燦倪燦。
  陸非凡往窗口看出去,是個男生,坐在一輛山地車上,腳耍酷似的斜搭在地上。
  “找你的吧。”
  “不用管。”
  “哎,你厲害啊。哥到大學才——”
  不知怎麽回事,她聽到這話忽然惱起來,穿了拖鞋,踢踢踏踏往樓下跑。他從窗戶看下去,看見那男生從包裏取出一樣東西給她。倪燦拿了就走。那男生做了個勝利的V型手勢。車子哧溜一下就像雀躍的心一樣絕塵而去。
  燦上來了。
  “什麽東西?”他問。
  “咳嗽藥水。”
  “嘿。”他笑了,說,“現在的孩子泡妞挺有一套。”
  “陸非凡,你很高興嗎?”她斜眼看他,她不高興的時候叫他大名。
  “高興啊,我妹妹以後不愁嫁。”
  忽然啪地一聲,瓶子砸到了牆。一灘褐色的液體沿著牆壁噠噠往下流。
  他愣了。看燦,顯然也在發愣。一陣後,她意識到什麽,連忙拿了布去揩,邊說:我,我隻是不喜歡吃咳嗽藥水。
  “不喜歡就不吃。”他搖搖頭,覺得女孩子就捉摸不透,哪怕是他妹妹。
  唐偉買了輛桑塔納,居心叵測地請他和他妹妹去無錫玩。特別強調:一定要帶上你妹妹。令他覺得自己好像成了陪襯。因為無聊,他也答應了。
  燦坐在副駕,他坐在後頭,樂得歪著睡覺。隻不過唐偉那廝像隻蒼蠅一樣嗡嗡嗡嗡說個沒完。從汽車、房子說到自己的生意經。燦適時地用她崇拜的眼光膨脹了他的虛榮心也愈發增強了他吹噓的信心。
  到最後,陸非凡恨不能將寰球首富的牌匾頒給這個家夥,然後跟比爾?蓋茨說:老兄,長江後浪推前浪,你可以歇菜了。因為你的唾沫沒那個家夥多,臉皮薄了何止幾寸。
  他們爬惠山。唐偉要和陸非凡比誰爬得快,讓倪燦做裁判。於是倪燦先坐纜車上去。
  他們倆磨刀霍霍,互相對看一眼,一二三,開爬!
  美女的力量是無窮的,那廝轉瞬沒了蹤影。而他大概對妹妹有免疫力。
  等他到山頂的時候,兩人都沒見著。忽頓悟,什麽比賽,那家夥明明是有意撇開他,要爭得跟倪燦單獨相處的機會。諒他也不敢怎麽著。陸非凡便在亭子裏眯著眼小憩。
  半小時後,有人拍了他一下,他睜眼,是唐偉。
  “你妹妹呢?”
  “不是跟你在一起嗎?”
  “沒有啊?我以為你先到拉她躲起來了。”
  兩人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分頭尋找。
  惠山並不算高,也不大,但全部要搜一遍的話,一天時間恐怕也不夠。
  陸非凡跟唐偉一次次會合,一次次分頭,卻還是沒找著倪燦。
  到黃昏的時候,陸非凡和唐偉再一次碰頭,陸非凡一記老拳就要飛出,碰到對方頭顱的時候才生生收手,說:都是你出的餿主意,被拐了怎麽辦?
  “不會吧,那麽大人。”
  “她,我妹妹,就初二。”
  “那,我去園區派出所報案。你再找找。”
  唐偉灰溜溜走了。陸非凡繼續找。心裏不斷念叨著:不能丟了,一定不能丟,無論如何要找到。
  可是隨著落日的離去,林木幽深起來,風從樹隙間穿過,發出細碎的聲音,仿佛全是幸災樂禍。他愈走心愈寒。
  想起母親的托付:你要照顧她,不給她一點委屈。可是母親過世沒幾年,他居然把她輕易地弄丟了。
  怎麽辦呢?他心急如焚。在寂靜中,他對自己說,隻要找著她,他就把她拴在他身上,看好她,哪都不讓她去。
  燦,倪燦——他朝著遠山喊了起來,幾隻山鳥撲簌簌飛出來,遺下幾片慌亂的葉子。
  在一塊山石上,他被絆了下,一頭栽下去的時候,忽聽到有人笑。
  那笑聲像一針麻醉劑一樣直接讓他跳過肉體的疼痛,他撇過頭,看到她好端端坐在附近一塊山石上,正若無其事地抿著嘴笑。
  燦。他像充滿了力量似的撲過去,架起她,上下看,待確認真是她時,有點虛脫地說:“我找死了。”
  哥。燦輕輕說:哥,我沒坐纜車,我想把那個錢留下來。可是我迷路了,越走越深,後來不敢動,一直坐在這裏。哥,我等了很長時間,越等越害怕,怕你不來找我。哥你一定要找到我,以後,不管我落在哪裏,你一定要找到我。
  “會。哥一定會找到你。哥不會把你拋下。”他拂過她的發,又一次,他聞到她身上甜甜的味道,令他想起秋天銀桂的香氣。
  可是後來離開的是她。
  陸非凡彎身從抽屜裏取出一張明信片。
  燦不久前寄來的,夏威夷,有她喜歡的純藍的天,純藍的海。她在背麵簡單題字,我很好。
  她很好。他呢?
  這麽多年來,他沒有停止尋找,一開始為承諾,後來不過是習慣。他需要保持對一些東西的信念,就像我們對未知保持敬畏。可是,恒常的日子,早就讓他明白生之無趣卻也未必不能忍受,人無愛卻也未必要去恨。這麽多年,他也早從以前激越的少年變成一個生活的投機者,在不同的場合展現不同的麵目。酒醉後,會會過去,攜來一點酸餿味。知道自己愛過,恨過、激動過。
  他按照明信片的落款,去了美國,鄰居告訴他,她已經搬走。他回。無所謂失落。夜很深,一切都在沉睡。包括邦邦以及邦邦床頭那個女子。他俯身將散落在地上的童話書拾起,是《阿裏巴巴和40個強盜》。他想那一句咒語:芝麻開門。藉由那個女子,是否可以打開一個新的天地。
  他將她抱起來。走下樓。她身子微微動了下,或許不舒服,卻沒有醒來。
  他將她放到床上,細細審。她還在笑著,看得久了,覺得她的笑又開始癡起來,夢裏,有什麽東西讓她心醉神迷?他是否可以去利用這樣一個女子,隻為貪戀她給予這個家的明媚。
  陸非凡把煙狠狠掐掉。
  陸家的保姆回了。默言也無須那麽勤快,便也隻是每周抽點時間去看看邦邦。還多是選擇陸非凡不在的時候。
  她是在逃避吧?可為何?每每想起的時候,她的心會那麽熱切地跳一下,而後冷冷的岑寂。她想起那晚他醉了,醒過來,用依戀的目光觸撫她,說:燦,你別走。
  對,是燦,他愛的人叫燦。
  她程默言從不喜歡進入一段似是而非的感情。
  閑下來後,驀然發現小潮變乖了。她這些天準時下班,而後在宿舍拿著菜譜學做菜。以前的小潮可是個好玩的主,恨不能呼朋引伴,徹夜笙歌。她的人生觀是:人生苦短,何不秉燭夜遊?
  “你也打算做賢妻良母?”這日默言下班,愕然發現小潮又在廚房挑戰一道高難度的菜。這幾天,已經連做了好幾道聽了都害怕的菜,什麽檸檬蒸烏頭魚、幹燒鳳肝、海參燴鴨掌……難吃的要命,饒是默言那樣老實巴交、忍氣吞聲的胃都起來抗議了。
  “求你別做了,咱們出去吃,拯救一下受虐的胃和心靈吧。”默言扯下小潮的圍兜。
  兩人就在附近找了家菜館。
  要了好幾瓶啤酒。她們倆都能喝一點。宿舍冰箱別的不存,酒總是有的。有時候晚上渴醒,又懶得燒水,就喝酒。也不說什麽話,在黑暗中,一人一口,靜靜喝,自得其樂。
  “默言,這幾天,在宿舍學做飯,忽然想起以前很多事。那時候,我懶,頓頓都依靠你,我一點感覺都沒有,現在發現,好煩啊,買菜、洗菜、煎炒,做好了,一口也吃不下,還要收拾灶台。”
  “那你還做。”
  “可以把案板敲得當當響,有一種快感。”小潮笑一笑。
  “為什麽最近不出去了呢?”默言問。
  “沒勁。”
  “小潮,你還是不相信愛情對嗎?”
  小潮把杯裏的酒喝幹,說:嚴格的說,是不相信男女之間的愛情。我父母失敗的例子在前麵嘛。
  “不是都這樣。”
  “我一直不明白一個問題。”
  “你說。”
  “為什麽女人的價值觀總要依附在男人身上。我媽媽真的很沒出息。我爸爸有外遇的時候,她說,隻要你爸爸每天回家就好。爸爸終於夜不歸宿了,媽媽說,隻要你爸爸不離婚就好。爸爸提出離婚了,媽媽去找那個女的,求她放過我們。終於還是離了,媽媽在法庭外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好像天塌了。男人是天。我覺得我媽真丟人。我一點都不恨那個第三者,媽媽這樣的女人,自己都把自己看得那麽輕賤,誰看得起她?”
  “不能這樣說你媽。”
  “就是這樣。”小潮冷冷一笑,“後來,媽媽還不是又找了一個,然後把全部的心思放在那個家夥身上。你說,以前媽媽那樣哭著喊著要爸爸,是愛嗎?好像她就需要一個主子。”
  “小潮,你不能這樣說你媽媽。她會有她的難處。她要養你,她希望你後來的爸爸喜歡你,所以,要去討人家喜歡。”
  “默言,你太善良了。不是。女人就有一種第二性的心態,不過也難怪,這是個男權社會。”
  沉寂了一會。小潮抬頭看默言,眼梢有點蒙蒙的濕意。
  “默言,有一天,你嫁了人,還會想著我嗎。”
  “當然。”
  “可我有時候不能確定。那麽多尿布,那麽多奶瓶,還有男人的一日三餐,大便小便。”
  默言捶她一拳,嗬嗬笑。她猶豫了下,也笑。好像很弱智。
  又喝酒。喝到華燈初上。天空變成深色的藍。一兩顆星在天幕搖搖欲墜。
  兩人挽著手,踉蹌著出去了。默言恍惚想起,大學時期,很多個晚上,她們就這樣手挽著手,在街市橫衝直撞。那時候流行照大頭貼。她們扮著鬼臉照了好多好多。而後彼此爭著把最崢嶸的,貼到對方手機、包包上。然後大笑。
  小潮還喜歡研究植物。經常帶了她去花卉市場,告訴她,這是什麽那是什麽。也鬧過笑話,一日黃昏,她們在馬路邊看一個農人賣菜秧之類的東西。
  “植物學家,這是什麽?”默言蹲下來問。
  考我?小潮晃著頭,說,這個是非洲菊,又名扶郎花,菊科、大丁草屬,多年生宿根草本植物,屬半耐寒性花卉……
  “哦,你真厲害。”默言無比景仰。正要問另一種,那農人早就憋不住了,說:姑娘,這是土豆苗。
  默言笑。小潮咕噥著轉過頭:笑什麽呢……
  “你有沒有想起你把土豆當非洲菊。”
  “哦,那是天色太黑了。”
  “小潮,為什麽不報考園林專業呢?”
  “那就見不到你了呀。”
  “你想說這就是傳說中的緣分?”默言套用小潮的話。
  “YES。”
  兩人在旁邊的石椅上坐下,旁邊有剛剛敗去的連翹,黃色的花殘損了好多花瓣,像掉了牙的老太婆,但還努力地賣弄姿色。路上有絡繹不絕的車、行色匆匆的人,忙來忙去,也不知道大家都忙什麽。
  “歇一下好了。”小潮踢著腳下的石,嘀咕著。
  “恩?”
  “默言,我突然想結婚。”
  結婚?不相信愛情的小潮要結婚?默言眼珠子都要掉出來。
  “很無聊。也很倦怠。”
  “可是——”
  “對象是現成的。有個男孩子喜歡我。叫杜銘。家境很好。他跟你很像,非常羅嗦。每天都會發短信告訴我第二天的天氣,我咳嗽幾聲,他都想拉我去醫院,說,咳嗽可能是感冒,可能是肺炎,也可能是肺結核的症狀,千萬不可小視。我和他去玩攀岩、蹦極,他不敢玩,在下邊看著我,臉色煞白,下來後他說:小潮以後不要玩了,你要掉下來怎麽辦呢?我從沒想過我會掉下來,可是看著他緊張的模樣,我心頭會突然一熱。默言你說,如果氣溫一直停留在零度,就成親——”
  “後麵一句是,或把彼此的身體挪到曬得到太陽的地方。”
  “需要互相挪嗎。如果那樣費勁不如取暖了。”小潮抬頭看天。默言也看。兩片沉沉的雲倏忽撞在一起。
  “默言,你有羅曼蒂克精神,喜歡看日落,雨下,水流……”
  “對,很矯情不是嗎?”
  默言迷糊笑一下,想起曾經,她們在學校頂樓看日落。晴好的天,日頭的下沉是個冗長而艱難的過程。看著看著,小潮總會不耐煩,扁扁嘴說,又不是明天不能出來。裝吧。默言說,多好看啊。淒美絕倫,就像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不過是到了告別的時候。小潮努一下嘴,說,拜托,真正的告別從不帶形式。依我看,更像婦人分娩。那是一種儀式。光宗耀祖。不過最好生個雄性小太陽。
  她和小潮是朋友。可是她總是無法走近她的世界。小潮滿腦子奇奇怪怪的東西,很多時候,默言都覺得她更像是來此世作客的精靈,而她有幸接待了她。
  “我覺得庸俗才是矯情,在普泛的眼光下敢表達自己需要勇氣。可是,大概我們都做不到。”小潮依舊盯著天空,臉上有樹木搖曳的影子,眼睛卻亮著,清澈凜冽。就像默言第一次看到她。
  彼時,她坐在上鋪,帶著耳機搖頭晃腦聽音樂,兩條細瘦的腿在鋪下晃蕩著。
  默言彎身揀起被她擠落到地上的格子襯衣。
  “謝謝。”她看著她。目光就是這樣清澈而凜冽,既誘惑又有點拒人千裏。
  小潮的媽媽來了,坐在默言床上等,等到熄燈,尚不見小潮出現。
  默言將她安排到學校賓館。回到宿舍,看到小潮回了。翻著她媽媽給她帶的零食。
  “你去哪了,快。”默言拉著她的手,試圖將她送到她媽媽那裏,小潮一根根掰開,說:你叫她回去吧。”
  “怎麽啦?”默言覺得很奇怪,換她媽媽來看她,她不知要多高興。
  小潮看看她,下樓梯。她跟著。到外麵,小潮說:我媽媽結婚了。
  “恩?”
  “改嫁了。”
  默言才明白過來,她父母離過婚。“婚姻有時候很盲目,結束一段乏味的感情,不一定是壞事。你媽媽年輕,當然需要重組一個家庭。”默言尚不知情味,卻煞有介事地勸慰,“當然,你也許覺得受傷。”
  “我沒什麽受傷的。我就是不知道她活著的意義是什麽。”看默言愕然的樣子,小潮又笑著說,“你父母關係好?”
  “那個當然……”
  她們就這麽接近了。
  大二不到,小潮就擁有一撥三教九流的朋友,多是男性,大概喜歡她。小潮有特殊的氣質,淩厲、桀驁,有時又溫存細軟,就像她腦子裏跳躍的思維,讓人說不清楚。
  默言時常代她填坑,應付點名的老師。作為回報,小潮時常給她一張電影票。她有個朋友是一家電影院的經理。默言於是養成了周末看電影的習慣。在兩個小時內看完別人的人生。結束的時候,總是要待到最後,看人潮流完,伸伸懶腰,略微的反芻一下。接上自己人生的步履。
  “我跟你熱衷看電影是一樣的。”有次,她問小潮是否交男朋友,小潮這樣回她。
  “看男人?”默言驚呼。
  小潮笑,眼中閃過波光:你窺伺別的人生,我窺伺其他性別。
  “除了外觀,他們有什麽不一樣嗎?”
  “那,電影呢?你與電影。”
  “電影是一個濃縮的夢。”
  “男人是女人濃縮的想象。”
  後來,小潮在外麵租了個房子,沒課的時候,默言便去那裏看碟。看碟的好處在於看了一遍不夠可以看第二遍,甚或沒看懂或留戀時可以讓它暫停,待心靈消化過後再重新開演。而人生不能這樣。這也是默言覺得神奇的地方。
  有時候累了,隨便就睡去。醒來,偶爾會看到小潮。箕踞坐在地上,盯著屏幕。光影在她臉上閃爍。可她並不在看。
  “我很餓。”默言爬起來。
  “我也是。”
  於是就做吃的。她們經常吃的是方便麵,默言會在裏麵加上蔬菜和雞蛋,因而極其好吃。
  “你以後要開飯店。”小潮吸溜著說。
  “你做服務員。美色招徠。”
  “我爸爸——的新歡就是餐館服務員。”
  默言傻掉。
  “爸爸媽媽原本算恩愛的。爸爸仕途如日中天的時候,媽媽稱許自己眼光好。說第一眼見爸爸就覺得他有出息,屬於潛力股。可是你不知道,爸爸沒有發達的時候,媽媽怎麽待他的。……女人喜歡攀比老公,洋洋自得;男人也會比較各自的女人,眉飛色舞。你不覺得其中的女性很可悲。”
  小潮開始講她父母的事。默言本能地覺得她偏激。但是無力反駁。換到現在,她依然不知道怎樣反駁。
  小潮有次病了。半夜打宿舍電話。默言送她去醫院。
  出租車裏,默言把她摟在懷裏。小潮轉過臉:我要睡一覺,永不醒來。
  默言撩過她額前細碎的發,擁緊她。那裏有彼此的溫度,柔軟的,屬於永恒的單性。
  “你這麽小。”默言比畫著小潮的手,“所以要叫我姐姐。”
  “那你要用一輩子來保護我。”小潮斜睨著眼,幹裂的嘴唇突然有點亮光。
  又如何。默言想。
  那時候,就是這樣誇張著感性的青春,年少的激情輕易就可以蒸發出一個關於一生的承諾。然後呢,散淡。忘卻。四散天涯。
  “我們守了這麽久。然後,我們想要另外一種溫度。”
  “上帝創造了男人和女人……”
  “可不過也是讓他們彼此取暖。”
  “你想說安卓珍尼?”(注:後文會有交代,一種單性繁殖的蜥蜴。小說家語。)
  “並不想,我隻是想,如果這兩片雲錯身,就結婚。”
  雲很默契地擦肩。姿勢優雅,彬彬有禮,宛如紳士。
  4月一過,天氣就哄得熱起來了。默言依舊一搭沒一搭地出入陸家。還是專門挑陸非凡不在的時候。但是她知道自己出了狀況。
  與邦邦玩的時候,她一隻耳朵總會自動豎起來。有時候聽到鑰匙在鎖孔轉動的聲音,渾身都要震一震,但是絕大多數時候,隻是保姆而已。
  這個時候,她就分不明自己是失望還是慶幸。
  敏感於自己這種症狀,她愈發害怕,愈害怕去陸家愈不勤。愈不勤,還愈想念。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
  是日黃昏,杜銘駕紅車而來。剛下過一場雨,大地蒸發出植物與泥土幹冽的味道。遠處一道粉色的霞光,被雲霓悄悄浸染。就像這人世眾多擁有雜質的愛情。
  “是馬六。我推薦買的。”小潮拉默言在窗口看下去。
  杜銘已經出車,正張頭四顧。微胖的身影與樹影融在一起。有一種屬於土地的塌實的感覺。
  “顏色真亮。”
  “他覺得男人開紅色的不好,可還是買了。”
  “那是在意你。”
  “不一定,也許隻是討好。婚前,男性取悅女性,婚後,女性取悅男性,女人的悲哀就在於,老把婚前那段短短的時光認定一生。”
  小潮衝杜銘揮揮手。杜銘仰著頭笑著。因為樓層太高,他的脖子要吃力地後仰。可他一直維持著。
  “快下去吧。我擔心他氣管撐壞。”
  “你真不跟我們去?”
  “不。”
  “杜銘的家世你知道嗎?”
  “他爺爺是紅色資本家。親族要麽走仕途,要麽經商。他叔叔杜力,跟陸非凡很熟。”
  默言頓了下,也就緩緩“哦”了聲。家世能增加感情的砝碼?
  小潮走後,雨又開始下,落在擋雨板上,是枯燥的啪啪聲。默言吃了點東西。看書。不久後接到邦邦電話。
  “默言,告訴你一件事情,我剛才翻日曆,突然看到今天是爸爸生日。怎麽辦呢?我沒有給爸爸準備禮物,默言,你過來吧,幫我買個禮物。”
  默言將頭扭向日曆,5月10日。
  “你爸爸回來了麽?”
  “沒有,大概忘了。我每年都要把邦邦、爸爸的生日畫在日曆上的。默言,你是幾號,我待會也畫一下。”
  “默言的生日要到冬天。恩,我給你買禮物,你等著。”
  默言匆匆起身,換過衣服,奔向附近的商場。
  很快就幫邦邦買好禮物,一個作蠱盒子,盒門一抽,一隻蠍子就會迅速爬出來,攀附到人指上。很逼真。她拉了好幾下,每次都嚇一跳,不禁想,陸非凡會不會怕呢。有點神遊。
  收回心思後,又考慮一個問題,自己需不需要送他禮物。躊躇了很久,買了一個領帶夾,不曉得他的偏好,照準貴的下手的。
  半道又順帶提了個蛋糕去。
  到陸家,陸非凡還沒回。邦邦看那個屬於他要送的禮盒,說:是什麽呢?默言狡黠地笑,說:待會你爸爸打開就知道了,很好玩的。
  “是麽?好玩的我不送爸爸了。”
  “不準小氣。”默言敲他頭。
  又等一陣,時間到九點半。邦邦看著蛋糕啪啪掉口水,說:我可不可以先吃一點。
  “那個。”默言想了想,說:好吧。隻許吃一點。你爸爸要問,我說被老鼠啃了。
  好啊。邦邦叫,是個大老鼠。就對著蛋糕狠狠咬出一大口子。上麵還有一排小牙印。
  “這老鼠可真夠明目張膽的。”默言給他擦擦嘴。
  “邦邦生日,你爸爸一般送什麽禮物?”
  “CASH。”邦邦自豪說。
  默言撲哧笑。想起上次,陸非凡在電話裏對她說,要給她一點酬金。事後,曾想給她銀行卡,她沒收。這會,忽然想,如果他問她要什麽,不如跟邦邦一樣說:CASH。
  恍然笑了笑。忽然說:我們去你爸爸公司吧,給他一個驚喜。
  邦邦拍手稱好。兩人便提了蛋糕、拿了禮物打車去。半途,默言又到同學小藍開的粥店弄了些點心、小菜和粥。粥裝在保溫杯裏。
  到恒昌,保安攔住,問找誰。
  默言說:陸非凡。
  保安說:找陸總什麽事。
  邦邦在旁邊叫囂:她是我爸爸的女朋友。
  不許胡說。默言扭過頭。
  保安看了看邦邦,大概以前也見過,連忙放他們進。
  “爸爸在18層。我知道的。有次我來過,他們都說我很帥。”邦邦在電梯裏興奮地說。
  默言有些緊張,看看手心,全是汗。
  叮地停了。兩人細碎的腳步在空曠的樓道響起。
  爸爸——邦邦忽然叫。默言心一緊。很快就看到一室門打開。一汪冷色的光旋即湧了出來。
  陸非凡站在那堆光線上,說:你怎麽來了。隨即目光掠過邦邦看向默言。默言訕訕,說:邦邦說今天是你生日,我們等不到你,邦邦就說過來,給你驚喜。
  邦邦在旁插道:明明是默言想來的嗎?
  默言愈加尷尬。陸非凡卻溢出寧靜的笑,說:我真的忘了。
  進入辦公室。將蛋糕等放好。默言瞅他桌上散亂的卷宗,隨口說:不要命了麽?活是幹不玩的。他居然乖乖說是,我聽你的。不做了。
  這話讓默言心又一跳。便又局促開來。站在一邊,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邦邦催著陸非凡看他的禮物。陸非凡便拆,默言忍住笑,看。紙張剝落,露出木質盒子,陸非凡說:是什麽好東西。邦邦也仰著脖急巴巴看。隨著盒蓋拉開,一隻蠍子猛得撲上來。邦邦嚇得叫了起來,往後退了幾步。可是陸非凡卻好像一點都不驚訝。
  默言努嘴:你怎麽這麽遲鈍?
  陸非凡說:真的挺好玩。可是那表情一點都不好玩。
  “代溝。”默言哼了下,將盒子搶過來給邦邦玩。邦邦於是又在一旁一驚一乍。陸非凡而後拆默言的禮物。看到領帶夾,抬頭說:很漂亮,我很喜歡。
  默言有些拘束,說:那個,征詢同事意見,揀貴的買,沒想其他。
  陸非凡嘲諷地笑笑,說:無所謂。謝謝你。很難忘的生日。
  “吹蠟燭,切蛋糕好不好。”默言張羅。燭火跳蕩,映紅了三張臉。陸非凡要吹。默言說:許個願。陸非凡沉思了會,真的鄭重地許了個願,吹滅蠟燭。
  默言忍不住想,他會許什麽願。很久之後,她知道了,他不過想要個安寧的家庭。可是,他對她說出的時候,他的家庭分崩離析。與她有關。
  邦邦開始光明正大吃蛋糕。默言將粥和點心攤開。
  “你呢?”
  “我吃過的。”默言在邊上靜靜看陸非凡吃。他的吃相有點孩子氣,會把粥跡留在唇上,白糊糊一塊,像一隻懶惰的大花貓。這讓默言湧出濃濃的憐惜。因這憐惜,心突然就很軟。
  一陣後,陸非凡抬頭,說:你在觀察我?
  “不可以嗎。”
  “看到什麽?”
  “覺得你很小,邦邦那麽大。”
  他臉部表情促狹起來,說:是麽。
  可不是。她笑。
  他的目光亮了起來,盈盈了下,可沒多久又索然,說:你真的讓我產生錯覺。
  恩?默言用眼睛詢問。
  “我以為我有個幸福的家庭,你是我太太。”他說。
  若非語氣與話的溫度不相稱,默言真的會很感動。饒是如此,她的心已狠狠抽了下,她無著無落坐在沙發上,像做了錯事挨了訓的孩子。
  邦邦睡著的時候,雨已經很大。嘩嘩傾瀉的聲音好像感情的泛濫。
  總是有這樣一處柔軟的出口,隻需一點點溫暖,哪怕是表像的,就奔騰而出。像以夢為馬的少年,倏忽之間把光陰踩在腳下。
  默言把邦邦懷裏的盒子取出來。輕手輕腳下樓。
  轉門的時候,邦邦突然醒了,看默言走,一骨碌爬起來,赤著腳奔向她,說:默言,你別走。
  這個依戀的喊聲在默言腦裏雲霧般穿梭,鑽到她心上某一個角落,那裏有某人同樣依戀的目光,對另一個人。
  她心裏汪著的一團柔意一點點鬆開。
  “恩。我不走。”默言把他抱回床上。側著身,輕輕撫觸邦邦的腦袋。
  “默言,”邦邦拱到默言懷裏,說:“你永遠不要走,你做我媽媽。你做我媽媽不行嗎?”
  “……”默言不曉得說什麽。隻是笑著,溫柔著。邦邦又睡去,身體終於鬆弛。
  她在黑暗中看邦邦的臉,他的鼻翼上有一抹夜光,閃爍的,沉酣的呼吸聲從中鑽出來,在房間裏遊竄,天使一樣。她覺得心溫柔無比。孩子,真的很美妙。這個孩子對她的依戀,已經催開了她心底全部的溫情。有一瞬,她真的覺得她是他媽媽,他們不可分開。
  又神遊。想自己的母親。
  媽媽去學校給她送吃的。食物放在搪瓷杯裏,外麵用好幾個塑料袋紮著。那時候家境不好,買不起肉,媽媽一般給她煎荷包蛋,煎完,紅燒了,味道跟紅燒肉一樣,媽媽的獨門秘籍,誰也做不出。她頂愛。
  每次就在食堂,她打兩份飯,一盒蔬菜,就著荷包蛋,和媽媽一起吃。媽媽喜歡她狼吞虎咽的樣子,總是熱絡地看著,待她抬頭,就掩飾似的吞一口米飯。“媽媽你也吃。”她把蛋夾給媽媽,媽媽不要,說家裏的蘆花雞最近跟瘋了一樣,蛋下得勤,他們吃都吃不過來。“你妹看了蛋就犯惡心。”她就笑。
  一次語文考試,作文跑題,僅拿了六分,第一次沒進前十。她跟看分數單的爸爸解釋原因,爸爸拍桌子,說,你腦子跟別人不一樣啊。她哭,媽媽很快從裏屋奔來了,瞪爸爸,說:幹什麽幹什麽,你以為你有小言那點出息哪。爸爸怕媽媽,或者說愛媽媽,總是訕訕解釋,還不是盼著程家出個大學生嗎。好了,小言,爸爸不說了。她立馬破涕笑。
  高考,她們學文科的要去另一個鎮參加考試。爸爸恰巧去外地送貨,媽媽的腿也被熟石灰燙傷了。她叫媽媽不要送,可是媽媽堅持。在學校門口,媽媽總攥著她的手,說:中午給你做好吃的。“恩。媽媽你先回去吧。”每次,她總要看著媽媽先回。媽媽怕她擔心,也就走了,那一瘸一拐的背影一直烙在默言的心裏。
  上大學了。每次回家媽媽都算著時間在村口等。
  “叫你不要守嘛。”她擔心媽媽站時間長了,總這麽嘀咕著。媽媽就說,家裏也沒事,我就溜達著。
  回到家,總有好吃的等著她,蘿卜餡的團子,百合湯,南瓜粥……都用小火煨著。
  再後到了北京,媽媽開始關注天氣預報,經常給她打電話,北京都零下幾度了,你要多穿衣服啊。她不知道北京是有暖氣的,冬天可比家裏好過。
  她總是盼著五一、十一,每次回就像鳥兒回巢一樣,每次走,看爸爸媽媽在外麵相送,就覺得無著無落,眼淚都要出來的。
  此刻暖流和哀傷一起在心間流竄。她默默叫:媽媽,媽媽。
  很久之後,她才下樓,準備走。
  陸非凡陷在沙發裏,眼睛閉著,不知道是不是睡著。
  她站在他麵前,他沒反應,有點呼吸沉沉地鑽出來。
  她去內室抱了毯子,蓋在他身上。伏下身的時候,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臉,像海岸線一樣曠遠漂亮。
  她嘴角上揚,不知道是諷刺還是傷感。
  轉身。轉身的時候,她的臂被抓住。
  她回過頭,他還閉著眼,說:稍等一下。好像睜眼是個多麽費勁的過程,需要醞釀。很久後,他才睜眼,目光不帶一點困意,很亮。
  她抽出手。他坐直些。眼光瞥向對麵沙發,示意她坐。
  “我要走了。”她說。
  “沒什麽要問我?”
  她想了下,說,沒。
  “可我有。坐。”
  就像對待自己的下屬,他處置起來,幹淨利索,又叫人無從抗拒。
  默言坐。
  “雨會停嗎?”陸非凡起身倒酒。“你要不要?”
  “不。”
  默言看著他手裏琥珀色的液體,想,你最好也不要。
  但是往事大概有更醉人的力量。這點酒精算什麽。他大概已經在往事中浸泡了好幾年了。全身都是隔日的餿味。
  液體搖晃了下,擦著杯沿,翻起好看的弧度。陸非凡喝下一口。
  “我有個請求。”
  “……”
  “我是生意人,原諒我直截了當。”他又喝下一口,“你是否願意,做我的妻子,邦邦的母親。”
  默言愕然。直直盯著他。良久胸中有股氣,不斷膨脹,到嘴中,卻是一個笑,她眨眨眼,說:陸非凡,我是不是很像個保姆。
  “……”
  “如果隻是功利的考慮,幾年前你就可以這麽做。人選我想並不缺,為什麽不堅持了?累了?”
  “……”
  “不相信愛了吧?”
  愛?愛是什麽?陸非凡想。是取暖的溫度,是身體的躁動,還是年少時患得患失的心。那種迷離注定含糊在特定的歲月裏。一小截,重新追憶的時候,依舊隻有惘然……
  經曆失而複得的事件後,他覺得他的心好像有點變了。什麽變了,他說不清楚。就是看到燦的時候,他先起了一種隔膜感。而且這種感覺隨著她的成長越來越強烈。他突然不太敢隨便摸她的頭,她的肩,也不太感隨便地靠近她,雖然夢裏,他經常會被一種香氣纏繞。是甜的,他清楚是什麽。
  他們住的老屋旁有一條河,水清冽冽的,燦喜歡在河裏洗衣服、洗菜,天熱的時候,也在裏頭洗頭發。
  他呢,有時間會在河裏釣魚。因為技術的原因,經常顆粒無收。當然了,他從不承認自己技術差,總把問題歸咎到妹妹身上。
  誰叫他釣魚的時候,她總在旁邊嘩嘩弄水呢。
  燦在河裏洗頭,洗完,把長發一甩,對著對岸的他露出一笑。發絲在光線的觸撫下漾出七彩光芒,同她的笑容一樣璀璨輝煌。
  他呆一呆。人都說燦漂亮,今天他才感到一種特殊的風致。
  燦揮著手,喊道:哥,今天能吃到魚嗎?
  他噓了聲,說:全被你嚇跑啦。
  燦不久後跑到他旁邊,席地而坐,剛洗過的頭發濕噠噠地滴水,她便籠住發,說:真麻煩,一剪刀剪了,興許還能賣兩塊錢。
  他掉轉身,說:燦你留到五塊錢再剪吧。然後用手在她發上比畫著,“這是一塊錢,這是兩塊錢……燦,你的頭發是個寶貝呢。”
  燦又綻開嘴,心滿意得地笑。
  陽光從樹隙間篩進來,在他們身上滾下流動的金斑,風從水麵襲來,經過沿河蔥蘢的草木,帶著濕漉漉的清香。知了的叫聲不絕於耳,可是他們覺得靜極了。
  “好像都在睡午覺呢?”燦說。
  “恩。”
  “這真好。”燦躺倒在軟軟的草叢上,仰望著藍天白雲說。
  “哥,你覺不覺得好?”
  “恩好。”他的浮子動了,有魚上鉤。
  “要永遠這樣,藍天白雲,還有小河、樹,哥哥和燦,多好……”燦夢囈般地呢喃,待他把魚拖上來的時候,燦已經睡著了。有一隻小螞蟻很熟稔地在她光滑的手臂上爬。他順手捉過,有一陣想惡作劇地把螞蟻放到她的頭發裏,螞蟻說不定會以為進入黑森林呢,真是一場噩夢。最終還是放走了。
  那個晚上,他們美美吃了頓烤魚。
  燦吃了很多。因為他跟她講了“沉魚落雁”的故事,這個臭美的丫頭一個勁地覺得是自己給哥哥帶來好運。
  飯畢,他在客廳修那台總是飄雪花的17寸電視機,燦托著腮在旁邊看。穿堂風過來,帶來一道暗紅的夕色。
  燦說:“哥,以前住奶奶那的時候,看他們吃紅燒肉都很饞,有時候他們也吃不了太多,可是就沒有人勸我吃。那時候我算真正明白,我是個外人。外人就是哪怕他們吃不下扔掉也不會給你吃的。”
  燦想起舊事的模樣讓他心疼,他就用螺絲刀敲敲地,說:燦,你現在是陸非凡的妹妹,但凡我有一口飯,絕不會讓你餓著。
  “怕就怕有一天我跟在你屁股後頭的時候,你會不耐煩地提醒我是揀來的。”她嘟噥著,臉上有點風卷不走的哀愁。
  “可是哥,你真是我最親近的人呢,我一直想,如果我有最後一碗米飯,一定全給你吃。一定會的。哪怕我很餓。”這個時候,燦又表現得像個小媽媽,就像她在他母親過世後經常對他說:阿姨不在了,我要照顧好你。他總是嘲笑她,說,你,螞蟻一樣的小不點。
  這個黃昏,他感動了。或許跟室內正在收斂的夕暉有關。或許跟燦眼內的軟弱與堅強有關,還或許跟他們這麽些年的相依為命有關。燦也是他最親近的人不是嗎?
  便挪到燦旁邊,伸過手拍拍她的肩,說:你猜猜如果哥有最後一碗米飯怎麽處置?
  “給我吃。”她歪過頭。
  他敲敲她的頭,說:一人一半。否則哥餓死了,你找誰做哥?
  “恩,說好了,一人一半。”燦高興起來,忽然臉紅,因為靠的近,他身上的汗味全鑽到她鼻子裏去了。
  “好臭啊。”她揮著手,他看看自己的赤膊,又看看燦薄薄的仿綢裙內隱約的輪廓,也莫名的臉紅了。
  立刻又前挪到電視機前。
  夕陽倏忽全飛走。室內安靜。除了風肆虐走動的聲音,似乎還聽得到心跳。
  大三的時候,陸非凡交了個女朋友。女孩子是新聞係的,叫白潔,長得漂亮,出身書香門第,一次活動中遇見,後來又在公交車內偶遇,聊著聊著,覺得還挺投機,就這麽交往了。後來有一次,白潔搞到兩張上海大戲院的票,看著看著,就把腦袋看在了他肩上。他不拒絕就是默許了關係的升格。
  倪燦快中考了。她成績不好。重點高中想都不用想。
  “哥,我不想念了。”她跟他說。
  “那就讀個中專吧,學點本事。”
  “我想找個工作算了。唐偉說,可以讓我到他叔叔那裏做事。想做文秘、出納都可以。”
  “不許。你年紀小,再上幾年學。”
  “其實哥,我知道咱們的錢花光了,你跟我說你想念研究生的,那還需要錢。”
  “這不用你操心。你隻須告訴哥,你喜歡什麽?”
  “其實,我想上戲劇學校。上次有人來我們學校招的,那個文化成績隻作參考。”
  “那也好。”
  “那下次,我報名試試。”
  倪燦說的確是實情,母親留的錢早就花光。現在他們的開銷全靠他打工所得,非常拮據。
  廣告公司做業務,全靠提成,有時候跑一天,嘴磨得稀爛,一筆生意也拿不下,還倒貼車費。有時候拉上一筆,那跟中了彩票差不多,憑運氣。而且那家公司,在業界名氣雖不大,公司內部拉幫結派,汙七八糟,他呆得非常不快活,卻因為生存不敢輕易辭掉。
  就在陸非凡為妹妹的上學急著籌錢的時候,反出了事。
  有次有同事打電話叫他去財務領錢,他去時財務室居然沒一人。他坐在那等。等了一陣沒人,也就走了。不久後,財務室傳出保險櫃失竊事件,5萬多現金不翼而飛。
  調出監控錄象,發現那時間段隻陸非凡在。
  於是證據確鑿。老板要他在一周內交出錢,否則,移送公安局。
  陸非凡忽然才意識到似乎跳入了陷阱。之前有次,他不小心泄露一個業務經理私下交易貪汙公家錢財之事,讓人懷恨在心。出事那天,打電話叫他去領錢的人,現在想來是屬於那經理派係的。
  存心禍害,無法喊冤,他鬱悶到極點。
  周末的時候,倪燦給他電話:哥,我麵試通過了,隻要文化成績過200分就行。
  “恩。”
  “你怎麽了?”她聽出他的煩躁。
  他忍了忍,還是忍不住,將自己的倒黴合盤托出。
  “哥,先湊錢吧。這種事說不清的。”燦深感憂慮。
  “X。”他狠狠罵了幾句髒話。
  “哥。”
  過了會,他緩下脾氣,說:你別急,我不會傻得讓人陷害,會想辦法。
  “你有什麽辦法?”
  “總會有的。”
  “他們讓你什麽時候交錢?”
  “下周三。”
  “那,要抓緊啊。”
  陸非凡想來想去,跟自己的輔導員匯報,輔導員建議他反過來報警。學校作擔保。警察介入偵察,很快就扯出貓膩。
  周三未到,陸非凡就沒什麽事了,隻是那公司也無法再呆下去。
  周二晚上十來點鍾,他想給倪燦打個電話,結果倪燦的電話先進來了。
  “哥,那錢——”
  “沒事了,哥擺平。”
  “擺平了?”燦好像有點虛脫。
  “哥報警了,一查就查出來了。”
  “哦。”對方有氣無力,然後他聽到嘔吐聲。
  “你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胃不舒服。”倪燦掛了電話。
  中考後,倪燦生了場病。時不時嘔吐。陸非凡將之送到醫院,檢查都沒什麽事,醫生說可能是精神方麵的疾病。
  “哥,我沒事的,吐吧吐吧,就幹淨了。”她對他說。
  “總得找到病根吧。我怎麽可以看你老是這樣吐呢。”
  “過些日子就沒事了。”她別過臉,淡淡說。
  可是那日晚,他聽到她在哭。很細碎很壓抑像失伴的貓一樣淒厲。他起身,敲她的房門,她微弱地叫他:哥。
  他進去時,看到窗口有一輪滿月,窗戶被映在地上,亮堂堂的。空氣卻非常燠熱。
  燦還在嘔吐,伏在床邊,床腳一灘穢物,散發著腥臭。
  他輕拍著她,而後給她水,再用毛巾擦她頭上、脖子上的汗。她穿著背心,因為伏身的緣故,他看到她萌芽的乳。他別過頭去,心撲撲跳。
  她好一些,坐起來,抱著膝。月光穿過蚊帳進來。將她的臉磨得柔和無比,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有熠熠的神采。他覺得自己身上熱了起來。憋悶的很。於是走過去,將窗戶開得大一些。又把穢物處理幹淨。
  “哥,我給你噴些花露水吧。這樣,你就聞不到那味道。”她跳起來拿花露水。
  他說沒關係。
  她到他身邊,倒了些在手心,然後抹到他胳膊上,那手柔滑細潔,異樣的溫柔,他的心微微蕩起來,想到有次夢到一個女孩,在她身邊,靠著他,也是用手輕輕地撫摩他,醒來發現夢遺了。他一直以為夢裏那女孩是白潔。現在開始不大確信。
  “不要了。”他忽然奪過。自己抹。抹得很多,皮膚涼得要燒起來。
  她呆呆地看他,忽然說:哥,我有話想跟你說。
  恩。他沒有看她。她坐到床上,說:哥,你也來床上吧,可以舒服一點。
  他不大敢。
  她笑著說:我隻是怕待會難過的時候,沒有人給我擦眼淚。
  他看向她,一縷月光穿過去。
  他坐上床了,一人一頭,蜷縮著身體。
  “哥,這些日,一直想到我媽媽。那時候我5歲。她拉著我去見那個人。”她喉嚨動了動,好像費勁無比。他知道必須讓她把心裏的隱憂說出來,那也許是她的心結。
  “我媽媽割手腕。血噴濺出來。我從沒看過人有那麽多血,很鮮亮,我就在她旁邊,那些血蚯蚓一樣順著我的頭發、臉爬下去,很燙,很腥,然後有幾滴濺到我眼睛裏,世界一片鮮紅,很可怕。然後我看到那個人,就那麽坐著,他的那個東西對著我,黑呼呼的,非常猥瑣,黑的,白的,紅的,突然,我視線裏,隻有那三樣,我什麽都看不到……”
  她歪過頭,又開始嘔。
  肚子裏已經沒有東西,幹嘔。
  他撫她的背,說:“都過去了,誰也不能再傷害你。”
  “哥,可是,我覺得人都好醜陋。我媽媽怎麽會死呢,不就是那個人不要嗎?我真的很恨,我身上流著他的血。你呢,你媽媽也不是被人拋棄了嗎?死的時候,他都沒來看。你去叫的,我知道的,你那時流著淚求他,可是他沒來。哥,這個世界的男人是不是都不可信賴。”她忽然笑了笑,有些淒慘。
  他攬過她,說:“不是這樣,隻是湊巧我們碰到了。”說得幹巴巴,因為他同樣不清楚世界的本質。就是前不久,他被陷害了,因為天真。
  那一課,防人。他永遠會記得。
  “哥,你很好,可是會不會有一天也會變壞呢。我不要這樣。”
  “哥,由你看著,大概不會變壞。”
  恩。她又笑了笑,笑得有點滿足,然後抹了抹嘴,說:“哥,我想睡了,你不要走好嗎?”
  “好。”
  他把她放下來,在肚子上搭好毯子。坐在床沿看她。她閉上眼睛,過一會又張開一隻,確保他還在,才安靜地睡著。
  他看著她,她睡得很好,鼻翼微微聳動,月光躺在上麵,寧靜曠遠。他一直不知道燦是不是漂亮,他隻知道她是他的一部分,無法割舍,在精神上。
  我,會照顧你,不讓你受一點點委屈。他對自己說。
  “我們打個賭如何?”陸非凡有幾分醉。歪過頭,湊進默言,將一汪酒氣噴到她臉上。濁氣之後,默言的臉便留下了麻麻的刺感。
  “賭雨是否停嗎?”
  “賭心動。”
  默言咬著唇,眼睛斂著,俱是笑意,好像碰到一個實力相當的對手,激起了好勝心。
  “你覺得我會輸?”
  “對。”他毫無慚意地說。
  她咧開嘴,笑得無聲。“賭注是什麽?”
  “幸福。”他笑得也很燦爛,“你失去我,你不會幸福。”
  “那,你就不了解我了。”默言的執拗上來,豪氣頓生,“那,看吧。現在,我先拒絕你。”
  “不要緊,我有機會。不過不許避我。”他的目光又開始亮。亮得灼人。她瑟縮了下。這一刻,她就輸了吧。
  他呢?是輸是贏?

  第二章 一個驀然終止的逗號
  默言在掌心裏寫字。離開陸非凡後,她經常會這麽做。寫什麽,天知道。
  這個消遣的方法什麽時候學會的呢?
  就是那一年吧。
  “陸非凡出事了。”小潮打電話到她辦公室。
  “什麽?”她一驚。
  這些日,她去陸家雖不頻繁,但每次見陸非凡,看他神色也平常。偶爾地,他還會戲噱她幾句。
  “你別緊張啊,也不是大事。就是他可能在恒昌呆不下去了。”
  “究竟什麽事?”
  “說是,他栽進一頭陷阱了。恒昌的老板看上去對陸非凡很欣賞,可是你也知道人性都是卑劣的,平台是他的,怎麽會允許一個人的權威超過自己呢,原來他無非是利用他,這幾年一直想辦法除掉他呢。但是陸非凡太成功了,隻有一個巨大的失敗才能撼動他。於是,恒昌的老板設計了一個並不理想的並購案。聽黃建榮說,陸非凡早就指出那並購隻是浪費錢財。然而恒昌老板卻等著他化腐朽為神奇,可是,他也不是神仙,就一頭栽進去了。並購案失敗告終。陸非凡走人。”
  “真惡心。”
  “是啊。你上網查查新聞吧。陸非凡虧大了,股份全被剝奪。因為據說這次並購損失了很多錢。”
  默言沒上網。
  下班的時候,她去陸家。破天荒的,陸非凡在。居然哼著歌在拖地板。
  抬頭看她一眼,戲噱說:來送溫暖了?
  “心情不錯啊。”默言說。
  “卸甲歸田。當然輕鬆。”
  “真的?”
  “不信?”
  “真的就好。”
  他笑一笑,說:“開始知道關心了呀。”
  “誰叫你是邦邦的爸爸嗎。我來。”她接過他的拖把,倉促碰到他的手,她訥訥說:對不起
  “男女授受不親?”
  “是。”默言居然臉紅了下。
  “即便邦邦的父親也不行。”
  “是。”
  陸非凡忽一把抓過她的手,在她掌心劃了幾下。說:做了又怎麽樣呢。
  她手心有點癢,說:沒怎樣,你無賴唄。
  邦邦忽跳出來了,說:你們在玩什麽遊戲。
  “猜字。”陸非凡放過默言,拉住邦邦,在邦邦手心劃拉了下,說,“是幾?”
  “1。”
  “這個是幾?”
  “3。”
  “不是,是5。”
  “3、3、3。默言,你說是3。”
  “當然是3。”默言挑釁地看了眼陸非凡。
  “你們一夥,不玩了。”陸非凡甩手。
  晚上,陸非凡送默言回宿舍。說:“我不久要去上海。”
  “恩。”
  “可能會一直呆那裏。”
  “恩。”
  “嘿,還真沒動容。”
  默言笑了笑,打開窗,放風進來。風吹亂了她的頭發,也在吹亂她的心。她很清楚自己,並不是這樣完全的無動於衷。撇開他,邦邦,她何曾舍得。半晌,撫了下發,說:什麽時候?
  “半個月後。是PG。”
  “很不錯。有時候,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也說不上什麽,以前是為稻糧謀,現在純粹是慣性。”
  “聽說這次你很無辜。”
  “不無辜。資本有他的力量,經理人也就一打工的,聽從老板的戰略安排。能這樣對我,我還感到榮幸。他付出了更大代價。怎麽說呢。中國公司戰略,常常隱含一些超出理性的東西,細加追究,一定是人性的東西在發生作用。為了清除一個潛在的替代者,為了生存,什麽招數都可以使用,包括促成一個不被看好的收購。付出了上億的代價,清除掉我。想到自己值那麽些錢,還有點欣慰。”
  “為什麽不自己做?”
  “累。近些年,覺得自己疲勞之極,現在能歇一歇也好。”
  “對,歇一歇。我到了,謝謝你。”默言下車。
  直接走向樓道門。太過堅定,因而泄露出軟弱。
  “等等。”陸非凡叫住她。神色有點玩味。月光淡淡地下來,人輕影重。
  默言半轉過身。像一個逗號,仿佛等待著他把餘下的人生填完。
  陸非凡看她。有點無賴的樣子。也許早就把這個初涉情場卻假裝老成的女孩的心理摸熟了。
  “這樣,我想把房子給你。”一陣後,他緩緩籲一口氣,說。
  “我不要。”
  “空著也沒有用。”
  “我仍然不要。”她想了想,掏出鑰匙,說:“這個還給你。”
  他沒接,看著她的手。
  “有沒有想過會懷念我?”他抬頭笑。
  她也笑,自大的人見過,沒見過這麽自大的,可是她,真的會懷念他。就算不是他,也是邦邦。那是他兒子。
  “留著吧,哪怕是一個鑰匙,畢竟可以打開一扇門。”他笑著走開,沒半點離傷。抑或他們的故事全在他股掌中。
  三天後,默言參加一個考察小組,去雲貴出差。收拾了行李。沒給陸非凡消息。
  是考核幹部。工作之餘,當地海關安排去旅遊區遊覽。
  這日,她沒有隨大部隊走。一個人坐車去山寨。她喜歡的旅遊,從來不是看些花樹山石,她喜歡看生活。村裏的炊煙,暮歸的老牛,散漫的野草,平凡的笑,從來都可以讓她感動。
  車行到一個山坳。壞了。她背了包下車。沿著崎嶇盤山路走。
  空氣清冽,雲霧迷蒙,野花鋪排開,山裏的春天似乎才剛剛到。她一路走,一路看。
  下山的時候到一村莊。路碑上寫著:曉瀾。很好聽的村名,早上的波瀾。初動的模樣。她掏出筆記本記上。
  天有點陰。貴州一年365天,大概360天是陰的。但是隻要心內有陽光就好。
  她散漫地走著,與撞著的每一個人微笑。
  手機響了。她接起,是陸非凡。
  信號不太好,他們好像一直在吼著。
  “你在哪裏?”
  “什麽?”
  “哪裏?”
  “貴州啊。”
  “我知道,貴州哪裏?”
  “什麽。”
  “你的手機可以扔了。”
  憑什麽她扔。
  “我問你在貴州哪?”
  “某某縣。哦曉瀾。你找我什麽事?”
  “你等我。”
  “說什麽?”電話被煩躁地掛斷了。她愣愣的,他是要來嗎?找她?不可能吧。
  她繼續走。
  中午的時候,在一家小賣部買了零食吃。是許晴做廣告的那種派。三塊五,比北京的價格要便宜些。
  下午的時候,天更陰,一個阿婆跟她說要下雨的。
  她想陸非凡要找來會不會淋到雨,那個時候,她突然想找他。不打電話,找。
  她四處奔。看著人會問,描述陸非凡的長相。
  尋找,是件有希望的事。她忽然喜歡了這種感覺。
  雨下起來的時候,終於有個農人告訴她,好像見過,就在村西井邊。
  她疾步奔過去。
  真的看到他。在一棵野梨樹下,有點不知所措地翹首看著,細蒙蒙的雨圍著他。
  她悄悄停下腳步。想嚇他一跳。便猛地從他身後穿過去,說:嗨!
  他定睛,神情驀然的燦爛:我終於被認領了。
  “真沒用。把自己找丟。”她輕輕嘀咕。
  他眼內忽然泛上一種說不清的雲翳。暗色的,來自往昔。
  她頓住,看自己的腳,說:是找我吧?
  “不是你是誰。”
  “邦邦呢?”
  “家裏,托給李嫂了。想清閑一下,小潮告訴我你來了貴州,我也跟來了。因為不知道去哪裏。至少你是個目的地。”
  “目的地?”默言抬起頭。
  “對。我找了你很久,以為找不到。我找不到你,你會找到我嗎?”
  “……”
  默言無言以對,抹了抹臉上的水,說:避一下雨吧。
  兩人到附近屋簷下避雨。雨水順著瓦沿滴答流下,像一幕水晶簾。簾外,天地空蒙。
  村裏忽然之間一個人也沒有了。默言覺得可能是夢。
  看向陸非凡。他微笑著。臉上一脈少見的寧謐。
  “來對了。”他說。
  “哦。”
  “冷嗎?”
  “不。”
  他攬過她。她拿走他的手。
  “不舒服?”
  “有點。”
  “為什麽?”
  “我不喜歡跟別人那麽近。”
  “別人?我?”
  他更緊地攬住她。
  “就當我不是別人吧。因為我不打算鬆手,而你,沒有抗衡的力量。”
  她由了他。在喧鬧跳騰的雨中,她不曉得自己是抵觸還是接受。但是身體真的暖起來。像一個夢境。有那麽神迷的一瞬,她希望雨不要終止。
  可是,雨終歸停了,雲層被風吹散,有陽光爬出來。在水窪處遺下點點金斑。
  “走吧。”
  他們並排走著。去哪裏呢?天知道。一個別致的旅館。木質的樓梯,踩上去噠噠響,仿佛隨時都會坍塌。木質的窗戶由一根棍頂著,看過去,是一汪水。有幾株不知名的樹森森地矗在旁邊。
  深色的木家具,有黴變的跡象。老式的雕花床感覺誤入時空。
  默言撫窗而立。有點不知今夕何夕。
  “哎,你下來。”
  陸非凡撇過頭,衝她喊。兩手全是魚鱗和血跡。他在井沿殺一條魚。這個旅店,想吃什麽,自動手。
  她下去。用鐵桶吊著水,倏地衝到他手上。水花四濺。他襯衣上濕濕一大塊。
  “不怕我感冒嗎?”
  “那是活該。”
  “什麽話。”
  默言蹲下來揀菜。
  看著自己的手,眼光一溜,是另一雙手,修長如樂音。可今天為她忙碌。她心裏升起一點肥皂泡一樣的暖意。在陽光下,會熠熠地閃爍。
  “你覺得男女之間什麽樣的情景最溫馨。”陸非凡問。
  “現在。”
  “哦?”
  默言臉一紅,說:不特指我們,就是相愛的人很樸實地為對方做一件事,很快樂。
  “你現在快樂嗎?”
  “你呢?”默言回過去。
  陸非凡點點頭:很狡猾。不過有一天你會忘記你的立場。
  “那麽你也會。”
  很愉快的一餐飯。就餐的時候,月亮升起來了。酒聲、人影與月光交融。窗外有異香襲來,院子裏不知名的花開了,粉白粉白的,像繈褓中嬰兒無憂的臉。
  默言開始醉。咬著紙杯沿,絮絮說一些瑣事。一搭沒一搭,全是浸潤在心底的記憶的影子,也不管陸非凡是不是聽得懂。
  陸非凡則開始點煙。隔著煙幕,注視她的流波與紅靨。那是一種讓人心醉的美。
  溝通的最高層次可能就是這樣可聽可不聽,卻共在一個情境中,心醉神迷、泯忘世事。
  “一直想載酒江湖。可那要三分癡愚、三分天真,四分醉態。”默言憨憨地說。
  “還要,浮於人世,沉於俗態。默言,你來——”
  他們踏踏跑到院裏。站在粉白的花樹下,看月光從中濾過,帶著淡香的色澤。
  眼光再遠一點,是鈷藍的天幕下黛色的山,山前,青草離離。荒野之外,俱是風景。就像人生,可能轉個身,就是另一番風光,可是太多人,總是執拗地守護著一廂情願的夢境。
  “來吧。”陸非凡握住默言的手。
  “怎樣?”
  他們開始飛奔,向深沉的夜色衝去。
  她絆倒了。躺在柔軟的草地上。他坐下去。把她抱到懷裏。
  風從草尖過來,柔軟得像棉被。他的眼睛汪汪的亮著。
  “默言。”他叫她。
  她笑對他。
  他低頭輕輕地吻她。她攀緊他,掩飾自己的心跳和稚拙。
  第二天告別時,他說:是離別之吻。為了相見。
  她睜著亮閃閃的眼睛,癡愚一般看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車水馬龍中。
  這吻隻關風物,不關風月,不是嗎?
  結束貴州之行回到北京,陸非凡已帶了邦邦去了上海。
  默言打開陸家的門,卻看到一個井然有序的家。什麽都沒有帶走,甚至屋裏還有過日子的煙塵。
  她打開窗戶,放陽光進來。
  在舞動的塵屑中,她想著,要去上海一趟。
  夏日冉冉到來。默言走出車站的時候,一下就聞到了他。略略抬頭,看到陸非凡頎長的身影灑落地與清晨的光芒融在一起。那麽挺秀。
  “你來了。”陸非凡眯了眯眼,接過她的行李。淡淡的問候,像晨光一樣清新。默言有一點怔忡的感覺。貴州那晚,給她留了一個很好的夢境。以至她要這樣主動地邁開這一步,隻為夢裏那吻實在太過溫柔,還有香氣,帶著淡淡的水澤,讓她那麽飄。他說她會讓她忘記立場。也許。她曾那麽想,並心甘情願。小潮要知道,定會說她沒出息。
  她嘴角現出笑影,有一點點羞澀,但更多的是由衷的開心。為重逢。
  “有沒有想念我?”幾步後,他斜覷她一眼,說。
  “沒,想邦邦。”
  “真的麽?”他挑挑眉,“我還不及一個孩子?”
  “那個當然,你有邦邦可愛嗎?”她輕軟地說笑著。可是這樣明媚的心情並沒有維持多久。
  到他車旁,她忽然看到車內居然有人,美女,坐在副駕的位置。這麽早,他和她在一起?其間的聯想,不太美妙。
  陸非凡把她介紹過去:子約,程默言,我兒子的朋友。
  那輕佻的語氣令默言有幾近受辱的感覺。有那麽一瞬,她想轉身走。可並沒有,她是個隱忍的人,什麽都咽得下,隻是一笑,說: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隨即鑽進去。
  陸非凡開車,間或與女子輕言細語。默言扭頭看窗,不斷閃過的人與車,形形色色;不斷閃過的表情,卻隻有一個,憋悶。清晨流瀉的光線剛才還覺得奪目,此刻隻覺得花哨。
  一陣後,女子下車。跟陸非凡揮手告別。陸非凡並沒有出去送,隻在車裏點了點頭。女子走後,他對默言說:“坐過來吧。”
  “不用。”
  陸非凡沒堅持。車子重新啟動。
  大約15分鍾後,車子停下來。“等我一下。”陸非凡下車。
  默言看過去,陸非凡進入一個花店。沒多久,他捧了一束星點的白花出來了。
  打開車門,遞給她。
  默言有點怔。“是代剛才的女士保管,還是?”
  陸非凡笑,送別人會送這樣的花嗎?
  “啊,是有點廉價。”她看著。
  “想要貴的,盡可以出來挑。”
  默言抬頭,也不說話,但臉色像有點委屈。
  陸非凡彈了彈她的腦瓜,“小傻瓜,盡胡思亂想,也不肯問。”
  默言的心才嘩啦一鬆。嘴角的笑更顯癡愚。
  “我公司還有點事,你先上樓。”陸非凡載她到樓下。她似乎還在夢遊,傻呼呼捧了花去見邦邦。搞得邦邦以為送他花。跳起來搶。
  “不是給你的。”她第一次對孩子小氣,“給我找個花瓶。”
  邦邦把花瓶找來。默言弄了點水,插進去。而後抱起邦邦,看。
  邦邦顯然對她的興趣比花強,繞在她膝上,抓著她紐扣,說:“默言,上次走的時候,我以為見不著你了,就哭。爸爸說你一定會來的,我以為他騙我,不信,滿地打滾,可你真的來了。默言,你不要走了,好不好。”
  “啊。”默言一怔。
  “我跟爸爸說要你做媽媽,他肯的。”
  “啊。”默言又一怔。
  “默言,你做我媽媽。”邦邦睜著跟陸非凡一樣的眼睛乞求她,她無法不動容。
  陸非凡很晚才回。她聽到響聲。走下去。
  陸非凡正在脫外衣,撇頭看她,結巴說:抱,抱歉,沒,沒招待你。呃——
  好像喝了酒,一股穢物就要噴出。默言連忙奔過去。扶住他,說:你,怎樣?
  陸非凡踉踉蹌蹌歪到衛生間,對了馬桶就嘩嘩吐。
  默言撫他背,心疼說:你幹嘛喝這麽多。
  “我,告訴你,”陸非凡略扭過頭,一張醉酒的放大的臉,“我,今天見到胡宗耀了。他居然問我小燦在哪裏。王八蛋。”
  一股一股的濁氣。默言扭過頭,脖子有點梗。
  陸非凡突然緊抱住她。默言心糾在一起,非常難過,她知道他如此用力抱著的是另一個人,燦。
  她一點一點掰他的手。掰一根他搭一根。後來,她實在受不了了,喊:你認錯人了。
  “怎麽會?他就是胡宗耀。燦,送燦香水,呃……”
  陸非凡的記憶非常清晰。當胡宗耀舉著杯過來,露出滿嘴的膩笑,說:好久不見。小燦呢?聽說,她給你生了個兒子。
  他把酒潑過去。胡的衣服上立即黃辣辣一片。像往事無法卸除的肮髒。
  倪燦上了劇校,先學京劇,後來校裏設了芭蕾表演,她又轉過去學芭蕾。那個時候,他也工作了。在一家外企做谘詢。收入可觀,就是忙。
  他租了個房子,房子是白潔布置的。很素淡,也沒特別的個性,跟她的人一樣,卻也說不出不好。這樣的感情,一開始就是雞肋。但也許是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要什麽。
  倪燦來的時候,正好撞著尷尬,門忘鎖了,她推開時,他正低頭吻白潔。
  門迅速地被撞上。他放下白潔,追出去。
  她沒有走,就站在樓梯口,背對著門。
  “進來吧。看看我的房子。”他說。
  她跟著進,對白潔閃出近乎怯懦的笑。
  “你好。嫂子。”她說。
  “有點早。”他拍了她一下,說,“叫姐姐就可以。”
  白潔給她倒水,跟以前的沈文一樣,說:你妹妹真漂亮。
  倪燦個子已到168,還有上升的空間,腿修長筆直,皮膚緊致水嫩,穿短裙邁步時,小鹿一樣矯健,有種純真的性感,沒有人不想多看一眼。可他對她的魅力從來忽視,在他眼裏她就是他的妹妹。
  倪燦拿了杯子機械地喝。
  “課上得怎麽樣?”
  “還好。”
  “管得嚴嗎?”
  “還好。”
  “夥食呢?”
  “還好。”
  ……
  他問她答。此外沒有多餘的話。白潔一直以為他妹妹很內向。
  喝完水,她站起來,說要走了。
  好像她來的目的隻為喝一杯水。
  “你,沒事吧?”他看她。她搖搖頭,咬了下唇,走了。
  他有點不安,過一會,追出去。
  她還在馬路上慢慢走著。光線有點刺眼,她卻老是盯著天空看。
  他上去,扳過她的身體,發現她在流淚。
  “你怎麽了?”他心裏痛了下。
  她抹了下,笑著說:對著太陽的緣故。沒什麽,我隻是清洗一下眼睛。
  “真的沒有什麽?”
  哦。她忽然從包裏拿出一個包裝好的紙盒,說:這個送給你的生日禮物。我們出去表演,學校給我們200塊錢獎勵。
  “什麽?”
  “你不要嫌不好。”
  “哪能。”他拆開紙,是一塊表,不是什麽名牌,但是那表很大氣。他當即把自己原來那塊表卸下來,帶上了她給的。
  舉著手給她看:好看嗎?
  “恩。”
  她笑一笑,卻並不由衷。
  “我送你回校吧。”
  “白潔還在你那兒嗎?”
  “在啊。”
  “你不陪她?”
  “不用。她又不是小孩。”
  “我難道是小孩?”
  “恩。妹妹。要愛護的。”
  她滿意地點了點頭,開始走。
  他要打車,她堅持坐公共汽車。
  中午的時候,車上人不多,有空位,他們坐在一起。
  她看著窗外,不怎麽說話。
  “她好像蠻好看的。”一陣後,她說。
  “恩?”
  “你喜歡她嗎?”
  “恩?”
  “白潔。”
  “還可以。”
  “什麽叫還可以。”
  “就是說不上她哪裏不好。她在讀碩士,長得漂亮,家裏有錢,他爸爸是院士。你覺得行嗎?”
  “哦,”她愣了下,說,“行啊,有學問,還漂亮,有錢,挺好的。哥,你找了個好對象。”
  “燦滿意就好。”
  她衝他一抿嘴。後來她很少來見他。他也很忙。有時候打電話,也隻限於問她缺不缺錢。
  時序入秋。一次工作閑暇,瞅到手上那塊銀色的表,驀想起好些時不見燦了。這日便早早下班,買了幾隻大閘蟹,想請她來吃。
  給她學校電話,她人不在。想了想,便開車去她學校等。
  等了近兩個小時,她才姍姍回。看到他,有點驚喜,似乎想奔過來的,但幾步後,止住了腳,很矜持地對他微笑,似乎見一個需要溜須的領導。
  倒是他很開心,見到她本人,剛才累積的煩躁與擔憂立即一掃而光。他熱切地說:燦,猜猜哥要請你吃什麽。
  她不猜。就跟著他進入車。看著半舊的本田,說:你們公司那麽有錢怎麽不給你配個好車?
  “這車也不賴。”他當時不會知道燦現在接觸的人個個開奔馳寶馬。
  “這麽多日不見哥,也不想嗎?”他嗬嗬問。
  她別過臉,不說話。
  “交男朋友了?”他又嗬嗬問。
  她依舊不說話。透過視鏡,他看到她並無多少神采。就覺得燦到了這花花世界十裏洋場對他這個哥可越來越不重視了。女生外向,他突然想。也並不特別失落。上海的繁華與奢靡把他妹妹俘獲也沒什麽不好。如他有條件,他是願意讓妹妹盡情享受的。
  回到家。他煮著水,將活蟹扔進去。燦說,哥你太殘忍了。
  “那是蟹的使命。不被人吃還體現不出價值呢。”
  她說,人總能找到道貌岸然的理由掩飾自己。
  他說,燦現在很有深度嘛。
  她就有點羞赧。到客廳。
  煮的時候,他去臥房取了個禮物出來,是他有次買的,一個小房子型的儲蓄罐,煙囪內可以投錢,他記得燦以前像個葛郎台一樣喜歡存錢,是存在一個手帕裏的。他那時就想給她買個儲蓄罐,可一直忘。
  “給你。”他把儲蓄罐給燦。
  燦接過。摸摸紅色的磚、藍色的窗,還有白色的煙囪。就像摸洋娃娃一樣。他再次覺得她還是個孩子,是他要心疼的妹妹。
  “這個罐有點沉,你給我存了錢了?”她雙手晃著,罐內傳出沉悶的撞擊聲響。
  “把屋頂掀開。”他露出狡黠的笑,說。
  “可以掀?”她說著笨拙地尋找機關,一直找不到。他歎口氣,幫她打開,隨著屋頂緩緩打開,一堆大白兔奶糖呈現在她眼前,那是她最鍾愛的糖。每到過年,才允許自己稱上兩斤。
  “哥——”她轉頭看他,眼內忽然有點濕潤,被燈耀得亮閃閃的。
  “別感動啊。哥現在有錢了。以後燦想吃什麽就什麽。”
  她鼻子抽了下,跑到衛生間。他不知道她為何如此傷感。隻覺得是自己的問題,這麽久沒看她。
  她出來時,他已經剝好一顆糖。讓她張著嘴,他要投射進去。她現在是大姑娘了,矜持,不讓。他隻能塞到她嘴裏。
  她說:哥,你也不洗洗手,全是蟹腥味。
  他說:哥哥給的糖總要與眾不同一點。
  她開始快活起來,嚼著糖盤腿坐到沙發上,說:哥你坐下來。
  他坐她旁邊。
  她說攤開手。
  他想難道她也有東西給他?便伸出手,說:要不要閉上眼睛。
  她笑著說:不要。然後將自己的手攤在他的掌心。又向前匍匐了下。他驀覺一陣難言的酥癢感,透過掌心爬到心尖,莫名其妙地,竟將她的手包住了。
  她黑漆漆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著他。他說:燦你的手真軟。
  她說:哥,哥哥和妹妹是不會——卻沒有說完,又心事重重地垂下頭。
  那個秋天,他抽了很多時間去找燦。每次送她回校,總會路過一片桂花林。那甜絲絲的味道招引他們,他們總歇下車,在林邊站一會。
  有次,他摘了一把,將花夾在燦發上。細小葳蕤的花讓俏立於他麵前的燦輕盈出塵,仿似從月亮上走來,帶著點如夢如幻的氣息。
  這一個個幽香浮動的夜裏,他覺得自己也一而再的迷失。
  那是情感的初萌,還是青春的浮躁?他並不知道,隻知道有一條無形的紐帶在捆緊著他和燦不可知的未來。
  跟白潔的關係略有點淡,但還延續著。白潔每周來見他,給他帶她媽媽做的菜,他照樣與白潔說笑,親昵。並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白潔甚至憧憬未來。說跟她家人商量過了,想跟他結婚,然後出國。
  “不把書念完?”他問。他那時候隻是個普通的男人,並沒什麽野心,人生的目標就是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然後,自己努力努力,在事業上上個台階,那也是為給家人提供穩固的保障。所以他並不反感白潔這麽快的將婚姻提上議事日程。
  “想去國外念。爸爸催著。我家在美國有個親戚,在某大學任教,給我已經辦好手續。”
  “結婚先緩緩,你先去。”
  “非凡。”她拉著他,說,“我不想失去你。我他們都說兩地分居,感情就完了。我們一起走。”
  他是不可能走的,他想過結婚,但從沒想過要把燦扔下。
  “我要照顧我妹妹。”他這麽說。
  白潔忽然發火,說:妹妹妹妹,她那麽大了,要你照顧嗎,陸非凡,我知道你跟你妹妹沒血緣,你是不是喜歡她,你喜歡她跟我說清楚。而後就嚶嚶哭。
  他是喜歡妹妹,離不開,可是,也並未想過除此以外的。安慰白潔了事。卻不料,白潔找了燦,說什麽他不得而知。隻是燦有次給他來電,勸他:哥,就去國外吧,以後弄個綠卡,以後說起我哥哥在美國,也很有麵子的。說著說著,語氣卻淡下來。
  他沒說話。打定主意不去的。
  燦又強打精神,說:哥哥妹妹是不能永遠在一起的。我們總要分開的嘛,哥過得好一點,燦就覺得快樂一點。白潔,很好啊,我跟她,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而後,燦自覺地減少了與他會麵的時間。他入冬後也忙,婚事就這樣閑置了。
  再見燦又是好幾個月。將近春節,他很驚訝地在他公司樓下見到她。
  送一個重要客戶出去。
  客戶上車,他在後含笑致禮。車開瞬間,車窗突然搖下,一個頭伸出來。就是一個後腦勺,他還是認出了。燦。
  燦在一輛奔馳車上。
  他一愣怔的當兒,車子一溜煙走了。
  剛才的客戶是一家煤炭企業的第三號人物。大名胡宗耀。燦怎麽會認識?
  瞬間的念頭讓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立即給她宿舍打電話。她的舍友說她出去了。他有點頭疼。
  好容易挨到下班,他破例不加班,趕去他們學校等。
  一直等到月亮升起。她才一個人慢吞吞回。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她,穿著光鮮。嘴上還抹了亮晶晶的唇彩,像隻果凍似的誘惑。她手裏晃著一個手提袋。他很確信,一定是那個人的禮物。惱意突然升了上來。他扔下指間的煙,一把上去抓住她的手,拽著她走。
  她叫了聲,看到是他,緘口了。默默任他。
  進了車,她揉著發紅的腕子說: “哥,什麽事麽?”
  “我沒有你這樣愛慕虛榮的妹妹。”他開車。
  此後,兩人沉默。他一直在生氣。為什麽生那麽大氣,他不知道。
  到他家裏。
  他看著她,說:今天哪裏去了。
  她瑟縮了下,說:一個朋友請吃飯。
  “哪個朋友,怎樣的朋友?”
  她頓了幾秒,說:男朋友。
  這幾個字把他擊潰,許他有女朋友,她沒有權力交男朋友嗎?她沒有權力選一個有財有勢的,哪怕年紀大一點?
  他說不出話。良久又點煙,焦躁說:你不知道他底細,他有老婆。
  “他說會離的。”她嘴唇看上去很執拗。
  “男人的話你信嗎?他騙你。你年紀小,就容易上當。”
  “反正男人的話全信不著。我也不在乎。”她嘟噥著。把紙袋放在桌上。他看過去,應該是一套衣服。
  “他送的?”
  “恩。”
  “就為這點東西?”
  她說:好歹有點東西。眼睛別向他處,冷淡的,令他陌生。她畢竟不是他親妹妹,他沒資格教訓她,不是嗎?他咧了咧嘴,嘲諷地笑了。
  不久,她說我要走了,再不走,宿舍樓關門了。
  他點點頭。她站起來要走的時候,他忽然拉住她,嘴裏的字回旋了好一陣,才艱難問:你們有沒有?
  她看著他,毅然點點頭。
  他心猛地一沉,就跟什麽撕裂似的。好像走投無路,他奪過那袋子向地上砸去。哐地一聲,香氣肆虐,原來是香水。
  在熏得人窒息的香味中,他的頭更痛了,與此同時,覺得心莫名的空。
  “為什麽要這樣?”他軟軟說,仿佛隻是在問自己。
  她過去開了窗,把碎屑拾起來,用拖把拖。而後,靠著拖把,悲哀地說:“哥,我趕不上你,永遠趕不上,你就隨我去好了,我反正流著肮髒的血,就像一根無根的飄萍,在這人世,隨便轉一轉,轉到哪裏是哪裏。轉不動了,就走了。”
  “不許你看輕自己。”他拿過她的拖把。
  她苦苦笑了下,說:“哥,有時候我也想好好的,可是,好好的又能怎樣呢。我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男人,真的不能相信的。哥,那一年,你被人誣陷那年,我去給你借錢,是問唐偉的叔叔借的。他一口答應的,讓我去他家取。我就去了。什麽都沒想。然後就。”
  他無可置信。想到那些日子她的嘔吐。
  他想罵,忽然罵不出來,一種悲涼浸潤他。
  他猛然抱住她。她的身體很輕,微微的顫抖。
  “哥,沒有關係。我一直說的,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有最後一碗飯就給哥吃。我一直想要真的是你妹妹該多好,沒那麽多煩惱。現在反正也趕不上,就隨便這麽活著。哥有好的前程,有好的女朋友,我高興。我呢,也想風光一點活著。我們學校好多女生都這麽做。”
  “不。”他更緊地抱住她。那時候,他已經不知道他的心是什麽,他隻知道他離不開燦。他的妹妹。他答應要照顧一輩子的。
  “哥,”她輕輕推他,說:“白潔挺好的,我覺得那樣的人才配得上你。”
  “不要,我不要,我明天……哥知道錯了。”他語無倫次說。
  她垂下頭,忽然哽咽,而後說:哥,我不要你,有別人,我不要你離開我。我其實一點不要。
  “好,不要。哥不要。”他說。
  他們安靜下來。
  他送她回學校。樓道門關了。燦輕輕叩著門,叫:阿姨阿姨……
  許久,有腳步聲踏踏過來。
  他心裏一慌,感到一種離別,叫:燦。
  她回眸,眼睛清清亮亮。
  “燦,不要再做讓我難過的事。”他說。
  她眥了眥牙。身後的門支呀一聲開了。他終於睡著了。睡前,胡言亂語說了很多。
  盡管沒有頭緒,她隱約抓住了關鍵點,他埋著一段往事,屬於難分的情感。現在他對她,不過是某種現實的需要。
  邦邦戀著她。他也需要一個女人。
  她想著想著,一而再地笑,有點苦,但多的是嘲弄。
  第二天,默言在廚房做早餐。陸非凡過來了,剛洗過澡,看上去很清爽。昨日之事,他已經全然忘光。
  “這麽早?”他倚著門,問她。
  她其實一夜沒睡。腦袋如戰場,慘烈的廝殺。如今一片兵荒馬亂。
  “昨天回晚了。有應酬。”
  她點點頭。
  “怎麽了?我是不是說了什麽?”他研究她。她避過。轉身給他手裏塞一把筷子。
  他出去布碗筷。她把食物拿出來。
  “我待會要走。”她似漫不經心說。
  “晚點吧,我給你買機票了。”
  “我,我想回老家一趟。”
  “那我送你回。”他目光灼灼,已知道她找借口。
  她沒話。
  “默言默言。”
  邦邦這時下來了。
  “默言說要走。”無恥的陸非凡把皮球扔給兒子。邦邦立即凝住笑,上來抱住默言,幾乎是淒慘說:你不要走。默言,你別走……
  “……”默言頓了陣,看陸非凡,又俯身摟住邦邦。
  她覺得無路可走。天異常的憋悶。她決定等一場雨。
  “默言,你要出去?”
  “要去看看老同學。默言以前在上海讀書。”
  “帶我去嗎?”
  “很快就回,給你買好吃的。”
  默言抬頭看陸非凡,沒征得同意,就出門匆匆匯入了泛白的光線中。
  她走了一陣,停了下來。周邊是法國梧桐,有斑駁的腰身,灰白的掌葉蜷曲著,在肆虐的熱氣下,奄奄一息。葉片與葉片之間是一角一角晴好的天,淡藍,沒有一絲雲,好像一塊塊袒露的心事。
  默言靠著樹身,呼呼地喘著氣。
  她想他說,打個賭。賭誰先動心。又想小潮說:蠢之又蠢才會動。
  她終於明白,她在不合適的時候介入一個人,一段往事。而後付出自己全部的力讓自己去成為另一段往事。
  沒什麽比這更糟糕的。
  她希望有一場雨粉碎一切,然而雨終歸沒有下起來。
  陸非凡走到她麵前,就好像展覽了她全部的懦弱。
  “你贏了。”她倉促說。
  他不置可否。眼睛有點銳利。
  “就這樣吧。在這過程中,我們可以隨時撤出。”她看虛白的天,想昨晚徹夜的掙紮。自己來的時候帶一腔旖旎的心境,心像個未出遠門的孩子,對感情這樣一片神秘之境懷著向往與期待。她現在放下自尊,無非是想成全它的想象。
  “那我算贏嗎?”他臉上半抹嘲諷。
  “你不要要求太多。我已經。”
  “已經怎樣?”
  默言轉過身。
  知了的聲音嘶啞著傳出來:熱死了,熱死了。
  真悶。這一出戲。
  這一天後,她成了他的女朋友。
  周末,她去看他,或者他帶邦邦來見她。他們去郊遊或者就在家裏懶散地度過。男主、女主,孩子,加上食物的香氣和明亮的窗戶,就是溫馨的家了。
  她知道他的目標就是如此。
  她呢?想貪戀更多。然而小潮說,男女之間不就是彼此取個暖嗎?那首詩,實在是太現實不過了。如果氣溫停留在零度,就成親。
  她帶他和邦邦去動物園。
  他們並肩走。邦邦突然從後頭像火箭一樣衝過來,一手拉住他們的一隻手,晃著,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父親,說:我喜歡,爸爸媽媽在一起。
  然後,又把他們的手合攏,自己溜過去看動物。
  他的手有力地握住她。
  無論怎樣,這樣也不算壞。
  “我曾經很喜歡看動物。好像很變態,就是為了顯出自己的自由。但是現在覺得未必。人總是自以為是。”她說。
  “籠子也許是我們自己套上去的。”
  “默言。”
  “恩?”
  他的眼睛有點溫情。說:我,也許是愛你的。
  “也許。”她加重,“我也一樣,也許愛你。”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起初挾著沙塵,慢慢地,也就濾去了,一天天澄澈,露出家常的神采。那屬於幸福嗎?
  譬如某天邦邦開門,狡黠地說:爸爸藏起來了,要你去找。
  恩?她難以想象陸非凡有這號閑心。
  她托個腮,煞有介事說:你爸爸是撅個屁股趴在床底下呢,還是矮著身子縮在衣櫃裏。
  “你快去找吧。”
  默言便一間間房子找。到陸非凡的臥室,剛推開門,就被人反身抱住了。原來並不要找他,是要她自投羅網。
  他跟她耳鬢廝磨,說:你不能老把我當魚幹晾啊。
  “爸爸藏哪裏了。”邦邦咚咚敲著門。
  “你一邊去。”陸非凡吼著。
  “你們玩什麽遊戲,我也要玩。爸爸你開門。”
  “大人的遊戲,少兒不宜。”陸非凡凶巴巴回。
  默言笑著,把門轉開。
  邦邦喜歡纏著默言一起睡。某日兩人躺在被窩裏,閑話著。門忽然開了。陸非凡捧著一個手提電腦進來。
  “我在你們這呆一會,你們當我不存在。”他自顧把電腦打開,而後啪啪敲著。
  “同學,你家發大水,還是惹火災了?”默言調侃。
  “爸爸是害怕。爸爸的爸爸大概出門了。”邦邦跟上。
  “家裏還有四害嗎?蟑螂、老鼠什麽的?”默言說。
  “是怕強盜,爸爸打不過。”
  “你們能不能不要煩我。我賺錢養家呢。”陸非凡扭頭。
  “默言,讓爸爸講轟隆轟隆的故事。好不好?”
  “什麽轟隆轟隆。”
  “就是那個故事,爸爸隻會講那個,講得奇濫無比。”
  “誰說爛,你不照樣聽得津津有味。”陸非凡走到床邊,開始講,其實他很有講話天分,講得唾沫橫飛,外加手舞足蹈。不過掃興的是,邦邦大概聽得老繭都出來了,陸非凡每次大張旗鼓把氣氛渲染好,張嘴要吐對話時,邦邦總伶牙俐齒搶在他之前說出來。氣得陸非凡隻好噎住,幹瞪眼。而後甩賴,說:你到底聽不聽。
  默言笑著說:陸非凡,這個聖誕節我會送你一本童話書。
  邦邦說:爸爸不思上進。送他白送。默言,你是不是因為爸爸笨才不喜歡他。
  “我沒有說不喜歡。”默言說完,才發覺可能陷入圈套。因為邦邦和他爸爸一起咧嘴樂。而後,他爸爸恬不知恥地說:那個,我站著有點累,能不能跟你們擠擠。床挺大的。”眼光殷切地盯著默言。
  默言臉一陣燒,還是說:你還是回自己家吧,你爸爸媽媽回來不見你會著急的。
  “對,小孩子要聽話。”邦邦跟著說。有機會損他爸爸他分外得意。
  最後,陸非凡捧著電腦灰溜溜走了。邦邦歎息說:爸爸真可憐。
  ……
  這種時候,默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不滿足。如果不滿足,為什麽心如此眷戀;如果滿足,為什麽時有淡淡的悵惘。
  陸非凡有個應酬,想帶默言出去。
  默言躊躇,說:“不去可以嗎?”
  “你是我女朋友,有義務。”
  “那我的權利是什麽?”
  “做我太太。”
  稀罕了。默言哼一聲,還是隨他去了。
  那晚她很用心。大概是怕丟他臉,精心化了妝,做了頭發,穿了他給的小晚裝。
  站在陸非凡麵前,亭亭的模樣。
  陸非凡由衷讚歎:很漂亮,尤其鎖骨和脖子這一塊。又比畫著喉嚨下部的凹處說,叫什麽來著,那片子裏說。
  “博斯普魯斯海峽。”
  “我賜名為非凡大峽穀如何?”
  “你最討厭什麽?”
  “謊言,你呢?”
  “占有。”(注:《英國病人》的台詞)
  兩人一起笑。
  默言不會知道,有一天,她會成為嘉伏蓮的角色,但是卻沒有她的驕傲與坦蕩。沒有瘋狂的燃燒,也就沒有盛放時的璀璨。默言始終在道德與倫理間戰戰兢兢,安分守己。愛不是所有人可以遇上並承受。
  究竟是愛更難能,還是承受愛更不易?
  陸非凡第一次公開帶女朋友出席,應酬的人很多。默言不卑不亢,很有分寸地配合。
  回去的時候,陸非凡誇獎她:表現很不錯。
  默言一噘嘴:看不起我?我辦公室出身,搞過接待。以前署裏搞緝私展,我都接待過總理級人物。
  “是嗎。”陸非凡神色有點揶揄。
  “幹嗎那麽看我,你喝酒都喝不過我。”默言這晚心情非常好,剛喝過幾杯紅酒,話比較多。而陸非凡比較喜歡打開話匣子的她,羅裏羅嗦,有種家常的溫暖。便繼續揶揄,“行啊,以後有勞夫人代酒了。”餘光瞥過去,默言酒意薄醺,臉色粉嫩,神采飛揚,周身流竄著一種醉人的風情,便有些心馳。
  “你,有沒有覺得邦邦很討厭。”他方向盤一拐。
  “討厭?”
  “帶你去個地方。”
  他帶她去了一處酒吧。那邊有他專門的包房。可以唱歌當然也可以留下來飲酒過夜。
  燈光調得暗。默言坐沙發一隅,像個忐忑的影子。
  他遞她酒。她喝了。環顧四周,說:也帶過別人嗎?譬如子約。
  他笑笑,卻也沒回答。
  “唱歌嗎?”他問她。
  她點頭。唱蔡琴,也是中音。醇厚綿密,唱得很好。
  一曲畢,她回頭,說:很喜歡聽這首歌。某年某月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可唱起來,隻有淡淡的悵惘,原來時間可以改變那麽多。你喜歡聽誰的歌?
  “大學的時候,我師弟千禾組織了一個樂隊,我去混過。學校周年慶,我們報了《海闊天空》,走了幾步,很快通過審核,表演的時候,臨時決定唱《無地自容》。氣氛很好,有個新生,脫了衣服跑上台,跟我們一起吼,不要相信,相信什麽道理。”
  “年輕的歲月轉瞬就過去了,像現在激情也沒有了,就算不相信什麽道理,也不會這麽吼出來。”
  “你並不老,唱一首。”
  “那給你唱一首。”
  他選了羅大佑的《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
  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
  穿過你的心情的我的眼。
  如此這般的深情又飄逝轉眼成雲煙,
  搞不懂為什麽滄海會變桑田。
  ……
  一首歌沒完,他已經扔了麥克風把她弄到懷裏了。
  她的臉埋在他胸膛,腿曲在沙發上,鞋子已被他摘掉,露出一雙纖足,深藍色的裙將她裸露的肌膚襯得瑩白勝雪。
  他解散她的發髻,長發瀑布一樣傾瀉。
  穿過她的黑發他的手,柔情無限。這樣水一樣純的感覺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了。
  “默言。”他輕輕地叫她。
  “恩。”她軟軟地應答。一動不動,他身上散出的薄暖的氣息讓她想到早春,空氣裏有清冽的芬芳,似有若無。
  “你抱住我。”他說。
  她伸手環住他,偎著,像一隻取暖的小鳥。他湊向她,幾乎要貼到她的臉。他的眼濕亮而灼熱,呼吸渾濁而溫暖,音樂在他們之間穿梭,他們開始迷醉。
  她微微閉了眼。
  他的唇在她額上、臉上摩挲著;他的手輕撫著她裸露的後背。
  “可否告訴我,你有否對我動心。我。撇開邦邦。”他在她耳邊說。
  屏幕上張惠妹在唱:你明明動了情,為什麽不敢靠近。聽海哭的聲音……
  “你呢,你可否告訴我,你對我是什麽感覺。撇開邦邦。”
  我動心了。他說。
  我也是。
  他的唇驀地攫住她。
  “你,以後不許你想別人。”她微弱地說。他已經聽不到。
  屬於兩個人的心醉神迷。
  他解她的衣服。手機卻掃興地響了。
  “恩,別管。”他繼續。
  她卻從他兜裏掏出手機,摁了接聽鍵放到他耳邊。她還在逃避嗎。
  是邦邦。說家裏突然停電,要他們趕快回去。
  他氣得牙癢癢的,這家夥總是在關鍵時候攪局。
  “回去吧。”她已經從他懷裏出來了,整好衣服,換上清明的笑。
  “默言。”他愁眉苦臉,“我想過兩人世界,真想把邦邦扔了。”
  她撲哧笑,閃爍的眼神全是星點的柔情。
  不過臨時停電,到家,早已燈火閃耀。邦邦跳出來:你們怎麽這麽晚啊。
  “不跟你說爸爸公事嗎。以後,爸爸和默言出去,你別老打騷擾電話。”
  “爸爸,你凶什麽。默言喜歡我又不喜歡你。默言是不是?”
  “恩。”
  “默言今天我還跟你睡。”
  “不允許。”陸非凡在旁邊叫。
  “爸爸你管不著。”邦邦上去拉默言的手,小臉仰起,“好不好嘛?”
  “好。”默言抱起邦邦。並偷偷向陸非凡作個驚愕的鬼臉,對他在家的地位深表同情。
  默言去洗澡。
  陸非凡竄到默言房間,他的兒子已經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隻等著美人歸來。
  “滾你自己房間去。”他拉邦邦。
  “爸爸你罵人。”邦邦看著爸爸,小眼珠一轉,“爸爸想跟默言睡嗎?爸爸是大人,難道也要人陪。”
  他懶得跟兒子羅嗦,說:你小子走不走?不走,下個禮拜不帶你去見默言,爸爸一個人去。
  “爸爸你這是強盜。默言不喜歡強盜。”
  “哦喜歡你有什麽用啊。跟你說,臭小子,以後別盡跟著我作對,要幫幫爸爸,隻有默言喜歡爸爸,才有可能做你媽媽。懂不懂?”
  哦。邦邦抓頭撓腮了半天,身體往邊上挪了挪,說:那一起擠擠吧。
  這時默言進來了。帶著清新的香味和濕漉漉的水氣,從他身邊經過。他心裏像有個蟲子爬似的,癢癢的,咬牙切齒了半天,還是恨恨走了。好運是留給兒子的。接下一個周末,默言未去上海,因為小潮出了點問題。
  周五淩晨2、3點的光景,默言接到小潮電話。
  匆忙趕出去,發現地上是濕的,夜的風卷著一波波的潮意,蹭到人臉上,居然覺得涼。默言於是又返身,捎上一件灰色的針織衫。
  小潮坐在東方廣場前的階梯上。整個人蜷縮著,像遊人扔下的一坨廢棄物。
  默言走近的時候,她還在沉睡,側歪的臉露出香蕉一樣彎彎的眼線,頭發濕噠噠平整地貼在額前。默言在側旁坐下,為她披上衣服,而後,將她擁過去。
  一個柔軟的小身體,類似於小動物的觸感,毛毛的,溫馴的。小潮的脆弱隻在默言麵前暴露。小潮曾說,那是因為信賴。默言,我但願能夠信賴。
  彼時,默言有幸福的家庭,她隻覺得人人都很美好,世界一片通透,愛與被愛、信賴與關懷是生命應有之義。然而,理想慢慢照進現實,總有一個死心的過程。
  我們還掙紮著,隻是不甘心。一次的生命,非要被欲望塗上點點黴斑?
  母親的過世是默言走上現實的第一步。
  媽媽在喊疼。她肝腹水,沉重的水快把她壓死了。
  醫生無動於衷。疼痛與煎熬是病的正常反應。沒什麽了不起。
  媽媽等待肝移植。醫生說除了移植別無他法。爸爸在抽掉幾包煙,白掉幾撮頭發後終於下定決心。爸爸要媽媽活著,不惜一切代價。
  等肝的漫長時日,母親的身體日日衰弱。而冷漠與貪婪在醫院內日日彰顯。這裏的所有人,從清潔工、打飯工、護工到護士、醫生,幾乎都有著兩張麵孔,對慷慨施舍的有錢人,笑臉相迎,對窮地方來的,惡臉相向。
  她每次去看母親,都要打點那幫人。否則,醫生查房的時候,守門的不會讓她進。而她不進,聽不懂普通話的母親根本不可能向醫生轉述自己的病痛。
  醫生的查房也多例行公事,隨便問個幾句,開個藥,就走。默言對母親能否動這麽大的手續心存疑慮,每次問醫生,醫生都自大甚或不耐煩地說,沒有任何問題。
  兩個半月後,媽媽終於等到肝源。手術後一周,媽媽走了。她沒看到母親臨終的樣子。
  媽媽走的原因,與肝無關,是心髒的問題。
  手術第二天做了心電圖,說是母親心室肥大,就有問題。醫生拍拍手,這是內科的問題。愛莫能助。
  那種冷漠無法想象。在她生命中從未湧過的一種情緒恨就這樣出來了,很冰涼。那漫長的兩個月,怎麽就不能做做心髒方麵的檢查,這麽大的手術,怎麽預先不能考慮周全,簽了字,生命就可以不負責任嗎?
  逝世那晚,搶救。裏麵的醫生要藥。叫護工去9層拿。
  我有病人照顧。不去。
  她塞了錢,才去。
  雜遝的腳步在樓道裏響。為什麽那些藥不事先備好呢。
  黃昏,主治醫生把她們叫過去,說可能不行了,要做好準備。而後,他溜了。溜的時候,默言看到了,拿了一個紙兜,沒有一點歉疚。媽媽還沒有走,他就放棄嗎。
  “你要走嗎?”默言問他。
  他閃過一絲狼狽,而後笑著說,待會來。結果沒來,怕鬧事,躲了。
  為什麽生命可以這樣被忽視呢?
  有些生命不會這樣。她很清楚。
  爸爸堅決要把媽媽運回去。他們逼父親簽轉院的證明。母親的死亡便不算是一個失敗例子。
  ……
  “默言。”小潮醒來。小心地觸了觸默言的眼睛。
  默言恍然了一下,說:怎麽睡這裏。多冷。
  小潮坐直了,看著被路燈熏染成橘紅色的夜,說:我媽媽昨天來了。
  “一家人,還有那個男人,和他的兩個孩子。他們來北京度假,報了一個旅遊團。來北京,大概是媽媽的主意。我不知道她是想見我,還是想讓我見她。那麽幸福的一個家。我請他們吃烤鴨。媽媽給她那兩個沒有血緣的孩子分菜,而後他們說著我聽不懂的話。寧波話。媽媽居然學得很快。”
  “這,很好。”
  “對,我也覺得是,我現在覺得人的適應能力真的很強,是垃圾也可以咽下去,然後吐出糖。”
  “你,是有點嫉妒吧。”
  “有點。嫉妒。”
  “可你媽媽以前也這麽對你。”
  “是的,所以我反覺得有點欺騙,感情可以一碗水端平嗎?”小潮側過臉,突然模糊地笑,說,“更搞笑的是,吃飯的時候,我爸給我媽來電話。他們又吵了,當著繼父和那兩個孩子的麵,媽粗口罵他。後來,爸又給我電話。原來,我爸出事了。”
  “出事?”
  “他挪用公款,要錢堵缺口,以前,他給媽一棟房,媽嫁到寧波了,他想要回來。媽不肯。爸說會要他的命。問我有沒有辦法。”
  “多少錢。”
  “50萬。”
  默言臉都嚇白了。
  “媽媽說爸爸這種人自作孽不可活。她可以不把他當老公看,可他畢竟是我爸。默言,你曉不曉得我為什麽對愛情失望,是因為爸爸與媽媽當年是自由戀愛,要死要活才在一起的,可是現在,連普通的同情都沒有。”
  “愛極生憎。”
  小潮歎口氣。
  “需要我想想辦法嗎?”
  “不。叫你來。隻是,有點難過。不喜歡黑夜……”
  昏黃的路燈光虛弱地漂浮著。小潮聽到“撲通”的聲音。少年的她把記憶的燈拉開了。
  那個夜裏,她看到父親這輩子最羞恥的一刻。
  那時候,她不過10歲。父親還未發達,在政府部門做著臨時的小辦事員,謹小慎微。母親在紡織廠做車工,三班倒。房子小。筒子樓中的一間做了他們的臥房加書房加雜務間。生存的窘迫,讓母親心生怨恨,怨父親窩囊,恨自己遇人不淑。父親疼愛母親,總訕訕地聽,老實地包攬家務。
  父親第二天要下鄉,會呆半年。那個晚上,父親熬了半夜,終於鼓足勇氣爬到母親身上。母親剛上完夜班,積了一肚子火,一腳把父親踹在地上。
  “撲通”一聲,小潮從夢中驚醒。拉開燈,從蚊帳中探出頭。看到赤身裸體的父親。
  燈迅速滅了。父親哐啷出了門。就是那晚,父親找了一個很醜的發廊女。
  一年後,父親轉正。而後官運亨通。
  小潮站起來。天邊小心地探出一絲輕薄的光。迷蒙與隱晦,類似於傳說中的狼狗時光。
  周六,小潮突然決定搬家。
  她要去杜銘那裏。默言沒有話。就看她一件一件散漫地扯著櫃子裏的衣服。直至開紅色車子的杜銘到。
  杜銘進屋熟稔地幫小潮收拾。
  小潮出來,站窗前,要點煙。默言抽掉。小潮也不堅持。把煙扯開,捏出煙絲,一條一條地拉。
  “我準備結婚。”
  “想清楚沒有。”默言還是忍不住說。
  “默言,你還是覺得愛是婚姻的基礎嗎?”
  “不是嗎?”
  “可是,我敢說我跟杜銘這樣的結合形式要比你跟陸非凡長遠。”
  默言心裏驀的一涼。她和陸非凡?
  “你愛他。”小潮肯定地說。
  “不。”
  “他不愛你。”小潮更加肯定地說。
  “不。”
  “默言,你輸了。輸得精光還不承認。有一天你會連哭都找不到眼淚。”
  默言嘴角痙攣了下。
  “最俗世的感情,就是相依相偎,不要把愛情浪漫化,那不過是一種青春後遺症。”
  默言低下頭來。
  杜銘拎著箱子出來,嘴角本是憨憨的笑,看氣氛不對,笑一時轉成尷尬,急促說:我先下,你們好好聊。他是個體貼的人。
  “晚上,來吃飯吧。杜銘的手藝不太好。但是我的還能湊和。”
  “你的,算了。”
  結果那晚,是默言給他們做飯。不僅做飯,默言像個母親一樣,幫小潮把衣服疊好,被褥鋪好。雜物收拾好。默言給小潮的花花草草也一並擺好。
  它們很精神。不像人,換個地方,適應都要一陣。
  向陽的房子,很大,原本大概是杜銘的臥室,現在他騰出來了,當然,不過是形式,大家都心知肚明。
  默言炒好最後一個菜,小潮進來,說:我也做個給你吃。
  是炒麵。
  默言在邊上看著。想的卻是陸非凡。她做的炒麵很好吃,經常給他消夜。他喜歡多加胡椒和醋。
  “是蘇州人嗎?”她會嘲笑他。
  他說,現在喜歡吃層次豐富的東西。
  有一天,他會像小潮一樣為她做她愛吃的東西?他曾經說過最溫馨的事情莫過於煮對方愛吃的菜給彼此。把愛意煮在其間。用滿心的包容去品嚐,而後留下雋永的甜蜜。
  “笑什麽。”小潮把筷子給她,她低頭嚐了一口,“很好吃。謝謝你!”
  “我但願還有機會。”
  吃飯的時候,氣氛好起來。杜銘誇獎著廚藝,同時為小潮細心的布菜、拿紙。兩三語間盡是關切,默言的隱憂也淡了。
  酒至半酣,陸非凡來了電話。默言邊咀嚼邊接。
  “吃什麽?”
  “好吃的。跟小潮一起。”
  “別忘開發票,傳真給我。”
  “給我報嗎?”
  “恩,我把錢傳真給你。”
  默言笑。
  “在家呢,知道嗎,我吃炒麵。”
  “哦,留一點給我,打飛的過來。我等你。”
  默言又笑。
  “我現在好像個學生,巴巴地盼暑假一樣盼你到來。”
  默言心緊了緊。
  “來吧,真的等你。”
  她放下電話,覺得心暖暖的。這不是愛嗎?為何讓她這麽感動,可小潮肯定會說不過是甜言蜜語。男人天生具備這個本事。泡妞的時候。
  小潮笑笑地看著她。若有所思。
  默言也笑笑地看著她。哪怕粉身碎骨,她也願意去成全自己的想象。
  如果愛都不信,信什麽。盡管她早知道,我們不要太熱中於相信。
  轉眼到7月中旬,16號是陸非凡母親的祭日。他已經提前跟默言說好要帶他回蘇州。
  “我想告訴媽媽,我要娶你。”
  默言抬起頭。溫順的目光有一點無法回避的刺。她明白陸非凡是要告訴她一些什麽了,而她還不曉得用什麽樣的心情去迎接。
  開車去的。先上墳祭拜。陸非凡跪在墳前,說:媽媽,她是默言。……
  默言在邊上。腦子有點虛。
  天氣很熱。樹葉被光線照得亮如匕首。知了的叫聲綿密,讓人心神不寧。陸非凡不停地在淌汗,默言看著那蚯蚓一樣蜿蜒的汗,隻想上去抹一把,卻也知道唐突。
  陸非凡那些話,她一句也不想聽。
  “照顧邦邦,照顧他,是個美好的女子。”很搞笑,與愛情無涉。這麽長時間,她開始習慣做夢,然而他依舊清醒。
  她淡淡的笑,略略的諷刺。
  這麽烈的天,植物卻很繁茂。地上芊蔓的全是綠油油的草。墳頭生機盎然,讓默言覺得死去的人也活得很蔥蘢吧。而她母親,因為家鄉拆遷,一個堂皇的屬於自然的墳包都沒有,屈居在窄小的安息堂內。
  媽媽可是喜歡自然的,她想著要瞅個時間回去送媽媽一把花草。
  “你好像不太開心。”回到老屋,陸非凡說。
  “沒。”
  默言勤快地撣灰塵,抹家具。在抽屜裏發現一條鏈子,太陽月亮星星。
  “這是燦的。”陸非凡接過。從窗子進來的光將鏈子晃得刺目。
  默言想起以前看過的那楨相。一個神情遊移的女孩。
  “你有個妹妹對嗎?”
  “是,不過沒有血緣。”
  “然後是你的妻子。”
  “不,我沒有結過婚。”
  那個晚上後,他很快與白潔分手。理由無非不能陪她去美國。
  白潔接受不了,哭著鬧著,後來看沒有辦法,就逼問他:因為你妹妹?
  “我不能拋下她。我媽媽的遺言。”
  “你以為你跟她在一起會幸福嗎?”
  為什麽不會?他反感。
  “陸非凡,你什麽都好,就一樣不好,衝動。從來看不清問題的實質就下結論。等著今後為自己的衝動付出代價吧。”
  他以為不過是她的負氣話,沒放心上,然而多年之後,他終於品匝出某種意味,倉促的下注,隻會種下一個畸形的胚胎。直線型的生活又要你為此付出一生的代價來矯正。
  然而年輕總有本事讓人腦袋發熱,思想簡單。他那時隻想多賺一點錢,等燦畢業的時候,就娶了她。
  公司對他很器重,決定派他去英國總部受訓。很好的機會。他嗅出上層的意味,有意栽培。作為一個有熱血想拚搏的男人,不可能放棄這樣的機會。然而在填表格的時候,他還是猶豫了。
  燦怎麽辦?
  他不能丟下她,也不能令她自生自滅。
  周末的時候,他去學校找她。她在練功房跳舞。穿著緊身衣,不停地反複一個旋轉的動作。四麵的鏡子映射出她柔曼的身姿。
  他靜靜地看著。他覺得他的燦很美。愛上的時候,天底下隻有愛人是最美的,哪怕玫瑰和月亮,都會在愛人的眼睛中喪失風采。
  她突然摔倒了,伏在地板上。
  燦。他連忙推門進去。
  她瞥過頭,露出了寧靜的笑,像這幢空曠的房子無聲無息。
  “有沒有事?”他蹲下身。
  她搖頭,撐起來,說:“哥,下個禮拜有個舞蹈,我是領舞。”
  “好。”他扶起她,說,“不用這麽用功吧,我們出去吃飯。”
  她去換衣服,他在更衣室門口等。忽然聽到鈴聲。手機鈴聲。從門縫鑽出來,然後是燦壓低的聲音。
  “不,今天不行,你走吧。”
  一股熱血兜頭湧上腦門。她有了手機?那個時候手機很鮮見,價格不菲。誰給她的?給她做什麽?她又做了什麽事接受人家的饋贈?
  他猝然推開門,忽然怔住:她練功服剛脫掉,胸罩還沒有來得及扣上,青春的身體幾乎完全暴露在他麵前。他呼吸緊張,猝然掉頭出去。
  氣湧與心跳組合在一起,說不清是憤怒還是迷亂。對著的門外,有幾棵銀杏,葉片隨風微微地扇動,在暮靄中點出幾分寧謐,一隻麻雀蹦跳著掠過,遺下一串調啾。
  燦出來了。怯生生地望了他一眼,說:哥,我還給他好了。
  “為什麽要?”他狠狠盯著她。
  “他給我,我覺得好玩,就拿了。”
  “他是誰?為什麽要給你?你想過沒有。”他幾乎要吼。
  她沉默了會,說:我知道為什麽,就是先前那個人,想反正已經被他占了便宜,不如就。
  “你,”他一把拉住她的手,眼光很凶,“你想過我嗎?如果你覺得不需要尊重我,我也隨便你。”他將她的手腕一摔,走了。
  她沒有追過來,什麽解釋都沒有。
  他將表格填完、上交。
  審批結果很快下來,他一周後去總部任職。
  拿到調令。他的心在一行行豐盈的字中空空蕩蕩起來。他聽到飛機的轟鳴,然後看到燦在林子裏抱著他,說:哥,你一定要找到我,無論我在哪裏,你要找到我……
  頭疼起來。
  回到家。發現燦在,就歪在沙發上睡覺。
  他把她抱到懷裏。她揉了揉眼,醒了。
  她對他笑了笑,有點討好的意思,但是不久目光露出惘然。
  他抬起頭,看向牆壁,雪白的什麽也沒有的牆壁。
  很久,她說:你要走了嗎?
  他沒說話。
  她說:他告訴我的,恭喜我,說你要升遷。
  他依然沒說話。
  她說:你要走你就走吧。
  “反正沒有我你也可以活得很好,不是嗎?”他衝口說。
  她沒說話。
  又是很久的沉默,她歎了口氣,說:我隻是覺得,反正,有一天,你會厭倦我。
  “你怎麽知道!”
  “我知道的,知道得很清楚。與其那樣,不如,不給你這個機會。”
  “你,在害我。”
  她垂下頭。
  她也在害她自己。他知道。可是,沒有辦法,她心裏是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對摯愛的人尤其患得患失。
  那個晚上,他們就這樣抱著沉默著。都舍不得,都近不了。欲罷不能,欲割不舍,沒有什麽比這更痛苦的。
  黎明到來,他對她說:什麽東西能讓你安寧?
  “不知道。”
  “我同樣不能,是嗎?”
  “不知道。”
  “你留戀我隻是因為我跟你在一起的時間足夠長嗎?”
  “不。”
  “那是什麽?”
  “不知道。”
  她什麽都說不知道,然而她什麽都知道。
  “那麽,你好好照顧自己。尊重你自己。”
  她抿了抿嘴,吸了下鼻。從他身體裏跳出去。
  他起身,把存折給她。
  她手縮了下。
  “你寧願用別人的也不要我的?”
  她斜眼看他,淚眼朦朧。
  他猝然抱住她,緊緊地擁抱。
  哥。她終於放聲哭泣。
  他走了。進安檢前,他回頭看了一眼喧雜的大廳。他不知道有個人在悄悄地看他,對自己說: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離開我,這樣的方式,我還能承受。
  新的工作,新的挑戰。
  上班第三天,陸非凡就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窘境。參加一個項目匯報會,他發現70%的內容都聽不懂。除了語言,還有文化環境帶來的隔閡。上司讓他就此發表意見,他期期艾艾說不出。看同事麵麵相覷的目光,強烈的自尊覆蓋上來。
  他將壓力化為動力。經過半年的磨合,他發現與英國同事相比,語言是自己的短處,分析推理是自己的長處。於是,把工作重點放到了項目調查方麵,收集了大量數據,進行調查分析,並從中找出許多前人沒有看到的東西。當他在會上把事先經過大量調查分析後的資料一一呈給項目經理時,經理驚呆了,因為很少有一個谘詢顧問工作像他那樣細致深入。慢慢地,公司所有經理都點名要他加入他們的團隊。
  兩年後,他順利升至經理。不久,調回國內,參與一起大型活動。
  飛機降至浦東國際機場時已近黃昏。夕陽濃墨重彩地在天邊鋪開。熱氣四合,與人聲與時差與如影隨形的思念一起讓他頭疼。
  打開自己的房門,擰亮燈,一圈光暈熏染出幾分家的味道。屋裏整潔安寧,有一種甜絲絲的味道在空氣裏飛。
  燦來過這裏。他知道。
  他使勁地嗅了嗅。幾乎是立刻想打電話給她。
  她已經畢業了,在一家劇團跳舞。
  英國的兩年,除了工作,餘下的時間,他都用來想念她。
  算著時間給她電話。她並不常在宿舍,這令他惱怒。發誓再不打。但是忍不住的時候,還是會打。她有時候接。聽到那聲音,雖然心裏很氣,可是憐先出來了。
  “你做什麽呢?”他一般問。
  “就那樣,練功,表演,現在找找工作。我喜歡跳舞,想去大一點的劇團。”
  “好。”
  “可是,不容易進,都要有點關係。”
  “……”
  “不過,我有辦法的。”
  他不愛聽,可怎樣,他沒有辦法,人在英國,就是在國內,他有什麽辦法,一個月賺一兩萬,白領中算還不錯,可能給她提供什麽?
  “錢,還有嗎?”他隻能這樣問。
  “你不用給我打錢。我有。”
  這樣的話他也不愛聽。她演出會有一點,可像她那樣愛美要打扮哪夠呢。隻有一個解釋,她有別人為她買單。
  他心裏痛一痛,沉默。
  她感覺出了,說:哥,那你給我打點錢吧。
  他索然,說:那就這樣吧,你照顧好自己。
  除了讓她照顧好自己,他有什麽辦法。他在國外,就是在國內,他有足夠強大的能力主宰她嗎?
  經常是這樣,不打電話,想得不行,打了難過。愛情像鴉片一樣,沉淪而痛苦。
  他想了想,還是將電話放下,先去洗澡。
  水流嘩嘩地衝,撞擊他。他覺得疲倦、困頓,有點迷糊。
  關了籠頭。躺在浴缸裏。慢慢睡過去了。
  也不知多久,門哐啷被推開,他一凜,睜開眼,看到是燦。
  燦與他對視了下,臉紅了下,又哐啷推門出。
  他草草衝了下,出去。看到燦坐在桌旁,咬著唇,很無聊地用手指畫著桌麵。聽他出來的聲音,她抬起頭,臉又紅了下。
  他揚了揚眉,說:為什麽不敲門?
  我,我以為沒人。我……忽然就衝向衛生間。
  她在裏麵呆了很長一陣。出來的時候,臉容光鮮,顯然在裏麵大動幹戈地整飭了番。
  兩年後第一次見,不知為什麽,他少了那份設想中的激動,興許是她讓他覺得陌生。
  她變化很大。從一個男人的角度,或許是更漂亮了,頭發燙了,身體豐滿輕盈,五官在隨意卻絕對精心的修飾下更加明媚生動。可是,他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後來想,也許內心裏他在介意。他要的燦,是那個純真瘦弱的妹妹,而不是一個其他男人都會涎著口水賞玩的花瓶倪燦。
  他的燦消失在哪裏?但或許是他把她丟了。
  哥。她輕輕地叫他。
  聲音是不會變的。感情呢?
  他的心鬆了鬆,眼睛有點朦朧。
  “你過來。”他說。
  她靠近他。
  他細細地看她。她晶亮的眼睛裏有焦灼的他。
  燦,他擁緊她。
  哥,她叫著他。
  感情就像潮水驀然噴湧到心頭。時間撕碎,他們看到當中連綴的都是思念,很苦很痛很絕望卻放不下的思念。
  他吻住她。第一次。他感受她唇齒間的香氣,彌漫升騰,卻如此實在。
  她洗淨鉛華,倒在他的懷抱中,成為他的燦。
  燈光氤氳著,昏黃,一圈圈在屋子裏飛。有時候,看上去像愛情的翅膀,有時候又像秋天的霧,早晚要散。
  她嘔吐。
  他拍著她,說:一直這樣嗎?
  “恩。”
  “我也會讓你這樣嗎?”
  “會好的。”她擦擦嘴,轉過身。
  他攬過她,捋著她的發,就像多年前,他要去上海,第一次離開她,給他梳辮子;而她一直守在他的行李邊,想成為他能夠帶走的東西。
  她對他說,請一定要找到我。
  可是時間之後,她又說,隨我去。
  長大,為什麽留不住最純真的心思。
  “燦,我們結婚吧。”他撫上她的臉。
  她的眼睛閃閃發亮,轉瞬卻又喪失光芒。陸非凡站在窗前給默言說著往事。
  黃昏將火紅的光線和屋外蜀葵的香氣鋪滿整個屋子。
  煙淡淡的纏繞,幾步後,往往消融於天光。
  默言在他身後,看窗外藍藍的天,看著看著,眼睛一眨,總無端覺得刺痛。
  他與她隔著煙幕,那是往事的隔閡,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穿破的可能,也不知道返身是否有退路。她隻知道,植物的香是那樣辛辣。他喜歡的關於她妹妹的甜香。在她是這樣的不能忍受。
  他訴出來的時候,柔情蜜意,想過,在灼傷另一個人嗎?
  她站起來,去廚房,壺裏的水已經燒幹。她很渴,卻沒有再燒的勇氣。想走。
  推門的時候,看到陸非凡席地坐在櫃前,整理著曾經的痕跡。一條鏈子,一本日記,幾塊石頭,一隻破表,太多涵義,她不能猜度,也無須。
  她就那樣出去,未驚擾他。
  黃昏越來越沉。喧雜的市聲打了包一樣甩在她身後。她突然想看看那條河,就轉身走過去。
  水上跳著粼粼的浪。半江瑟瑟半江紅。
  很多個夜晚,他們一起來到這裏,濯足、嬉笑,無憂無慮的少年,簡單得想永遠地捆住彼此。
  她忽然有點明白燦。那樣一種對熟悉生活的依戀,那樣一種對未知茫茫的恐懼。與其不能把握,不如主動丟棄。
  忽想到一部片子裏的對白:
  媽媽,十字架也是一種愛嗎?
  對,孩子,可有時候愛也意味著背負十字架。
  天慢慢暗了,風大些,水仿佛到了自己的季節,喧騰起來。河邊有一片齊整的樹,櫟樹,開著粉紅的細碎的花。
  樹下長長的草。在夏天特別溫柔。
  默言沿著河慢慢走。他和燦的親密與膠著石子一樣密密跳出來,將她的腦袋擠得生疼。她想一個問題:記憶有多頑固?
  陸非凡把東西整理好。放進抽屜。上鎖。
  就這樣告別。
  抬頭,天已經暗了。
  記憶多頑固。他這樣沉湎。居然又抵達黑暗。
  一個激靈,他叫:默言,默言。
  空蕩蕩的家沒有回音,而屋子明亮幹淨。
  他又迷路了。他轉身奔下去。
  “默言,默言。”
  呼喊伴著水聲過來。隔了好幾重浪頭似的。淼茫。
  為何走到這裏?默言停住身,垂頭,一個問號。
  他拉住她的胳臂,疑惑說:你要去哪裏?
  還能去哪裏?
  風揚起她的發。如她有選擇必不會走至這裏。
  她轉過身,摁住發。那麽一偏頭的工夫。他惶急地吻住她。
  他覺得不安。
  她的發碎碎的飄著,是漫遊的心。那側過的臉有迷糊的笑,一半的清澈,一半的彷徨。
  她在想什麽?
  他看到心遽然跳了下。俯下身,試圖挽留。
  她很用力地掙脫。退後幾步,凶狠地看著他。
  “默言。”
  她伸手擦嘴角。眼光凶蠻。
  她頭次那麽堅決。擦。擦他留給她的痕跡。
  他搖搖頭。幾步上去,攥住她,又吻。
  不許。他沉聲說。
  她呆呆看他,忽然笑了笑,揚頭說好。雙手緊箍住他,踮起腳尖,潦草地奉上她的狂熱與深埋的恐懼。
  風和水一起蕩著。他們全神貫注於占有與被占有。
  不要停。她想。隻有這樣窒息的時刻,她才能感受到他。她擁有他,而不是一個替代品。
  月光出來了。他們彼此放開。對望。濕紅的臉,燦亮的眼,粗濁的氣。他們對望,像仇人一樣,卻分明情深萬種。
  他先笑。然後抓住她的手,說:你愛我。
  她仰著頭看他,毫無懼意:你也是。
  “這麽倔強?非要我認輸?”
  “你還當遊戲嗎?”
  陸非凡扣住她的手,“別爭了,來,我帶你認識這個城市。”
  那個晚上,他們在蘇州蕩了一圈。坐公交車,從始到末。他跟她說著印象中的地名,屢屢出錯。而後跳下來,就近吃飯。在街市,他買了一簇茉莉花給她。她回贈他一盒棋子。
  世事如棋,人在局中,隻看你參不參得透。
  是這意思嗎?陸非凡說。
  “不,我想回去跟你下棋。我想贏過你。”
  陸非凡喜歡下棋。偶爾得閑,會左右手互下。默言覺得奇怪。彼此的心意都了了,如何進攻廝殺。他說,可以學會換一種思路想問題。這是他的弱項。
  回家後就擺局連下三盤,默言每盤皆輸。好無趣。她便隻好去睡了。
  她一直不想睡。因為怕睡不著,然而居然很快就睡去。最終驚醒她的不是細碎的往事,而是老鼠。
  老鼠在老式床梁上躍過,沒站穩似的,啪嗒掉下來。
  默言迷糊睜眼,看到老鼠回瞪過來的不懼人的凶狠眼光,立即叫了出來。從小到大,最怕的動物是老鼠。
  陸非凡趕過來。
  “老鼠。怎麽會有老鼠。”
  “這麽大還怕老鼠?”
  她點頭。
  他跳上床,把她抱在懷裏。
  “你還是個孩子。”
  “總會有怕的東西。是不是。”默言看著他。眼光很遲疑。
  離開蘇州後。陸非凡醞釀求婚。他不知道為什麽有點怕了。以前一直以為那個女孩子在他手心裏。逃不脫。但是現在他對她遲疑的甚至偶爾還比較尖銳的目光動搖了。
  他有點恨自己把往事傾瀉給了她。她現在對他抗拒。而他似乎越來越執迷於她。她不願意跟他親熱。躲避的痕跡實在太明顯了。總教他很恨,更恨的是自己。為什麽每次吻她要這麽大反應。是自己長久未接觸女人,還是隻源於她。
  他想得到她了。訂戒指的時候,居然有點惶惑。
  “戒麵,刻兩個字母,C要鑽石。”他很用心地設計。
  拿到手的時候,果真很漂亮。這一生,他未曾給過別人戒指。包括燦。因為沒機會。
  “邦邦,給默言打個電話,說爸爸病了。”
  “可是爸爸你沒有病。”
  “你怎麽知道?”
  “那爸爸是想默言了?”
  “行了,記住,一定要說爸爸病得很厲害。”
  當晚,默言就十萬火急的趕來了。他躺在床上,聽邦邦在外麵幫他說謊:爸爸在床上哼哼嘰嘰,像隻病豬。
  默言啪地衝過來。
  他開始裝。呼吸粗拙,臉部扭曲。
  “怎麽了?”她一手探額。沒摸出什麽,又不敢置信。
  “我很難過,扁桃體發炎。”
  “藥吃了嗎?”
  “不想吃。我想喝點粥。”
  她很快給他端來了粥。坐床沿一勺一勺喂著他。
  他吃一口,呆呆地看她一眼。
  她說看什麽。
  他說你真好。像我媽媽。
  她撇撇嘴,損我很開心。
  他幹脆張開手抱住她。她有點坐立不安。
  “默言,沒有你,我會死的。”
  “瞎說,你不是很燒。”
  “難道你希望我40度?默言,你一貫高風亮節,救死扶傷,嫁給我。”
  她愣一下,用一口粥把他的嘴堵住。
  他坐直身體,從旁邊抽屜取出一個錦盒。啪嗒彈開,默言的眼花了花。
  她看到一枚戒指。簡潔別致。環上兩個重疊的字母,C和L,好像一段難分難舍的情緣。C上鑲了細鑽,流瀉的光芒,宛如銀河,L卻極端樸拙,似乎一個端正的能夠包容一生的承諾。
  默言眼睛有點濕。轉頭,他愣愣看著她,居然有點緊張。
  片刻後,他動手給她戴。粗魯的,急迫的。仿佛一慢下來,她就要遲疑。
  她由他,而後放在光線下看,心一點點濕。
  等到了嗎?這樣艱難。她的心在感動嗎?為自己的堅持,還是無奈。
  她摘。因為她不知道。
  “別。”他試圖阻止。
  她回他一個微笑:我需要考慮。
  “默言。”他頗無奈,“多久?”
  “也許很快,也許很慢。”
  默言收拾碗筷走了。她記得小潮的理論,各取所需。然而她有她的執拗,她想要愛情。她以為看到了曙光,所以願意再等。
  一周後,默言仍未帶起那個戒指。陸非凡有點急。一個晚上,他潛進默言的房間。
  默言已經在睡覺。他掀開被子進入。
  “你幹什麽?”默言爬起來,摁亮燈。
  他把她拉到懷裏。她撇過頭。
  “為什麽抗拒我?”他發火了。
  “欲擒故縱?我最煩這路數。”
  默言繃緊身體,灼灼看他:陸非凡,你是不是覺得所有女人都會對你投懷送抱。
  他忽然索然。放開她,笑著說:不,拒絕,拒絕我遭遇得多了。程默言,你覺得委屈,嫌我有孩子,年紀大,有過去,盡可以不必戴上那戒指。
  然後跳下床,走了。
  燦懷孕了。
  他一直跟她說,結婚結婚。可是她不肯。
  孩子怎麽辦?他看著她逐漸隆起的腹部。
  哥,要吧。她說。
  他也想要。
  因為是他和燦的。
  “哥,”有次,她抓住他的手,說,“哥,我害怕。”
  “不怕不怕,哥會保護你。”他抱住她,柔聲安慰。
  她辭了職,住在他那裏,等著分娩。除開那一張尚未領取的證,她就像他的妻子。
  他的工作忙碌起來,但是因為有家,他的動力很足。
  哪怕加班很晚,回去的時候,屋裏仍有燈,一盞,暖暖的,有個人在等他。
  “為什麽不早點睡?孩子累了。”
  “白天睡了一整天。”她恬淡地笑著。
  “你聽聽,孩子在動。我想,他一定是個男孩,像你。很調皮。”
  “我調皮嗎?”
  “恩,很可惡。”
  他吻一下她的臉,然後聽他們的孩子在裏麵與他們說話。說什麽呢?燦說:肯定在說爸爸很壞。
  “那以後,你們一定會聯合起來對付我。”
  “是。”她笑了。
  這樣的日子為什麽不能延續呢?
  第二年春天,燦產下一子。很漂亮的孩子,有白皙的肌膚,明亮的眼睛。那些護士說是他們見過的最好看的孩子。
  那當然。他會得意地想。
  燦是順產,恢複得很快。
  半月後就回家。他請了假料理她。看著孩子和她一起睡覺,看著那相似的臉型,他的心裏總會充盈著奇妙的感覺。
  這兩個,是他全世界最愛的人。
  叫什麽名字呢?燦在陽光裏苦苦思索。
  “邦邦好嗎?”她忽然說。
  “陸邦,太規矩了吧。”
  “不是,是敲東西的邦邦聲。邦邦邦邦,你不覺得很響亮嗎?我要他活得很響亮。”
  “好。邦邦。恩,他要不乖的時候我就打它。邦邦敲屁股。”
  “你敢。”
  很幸福。那段日子。唯一的不快是她久久不願與他結婚。
  “結婚吧。然後我請同事,讓他們看看我美麗的老婆和可愛的兒子。”他一直說。
  她沉默,有時候就把自己關到另一個房間。
  他砰砰砸著門,說:燦,為什麽?
  她不說話。
  有個晚上,下大雨。她在他懷裏說:哥,原諒我,我隻是害怕。我的心不敢交出去,隻是為了抵擋最後的恐懼。
  若幹年後,她卻又告訴他:我的心早已經交出去。但是,我還是迎來了我害怕的結局。
  不是,一切都可以不這樣。但是他沒有辦法撬開她最陰沉的堡壘,那裏一縷光都沒有。他還要做到怎樣?
  但是也許,他做得並不夠。
  若幹年後,他在母親墳前,說:媽,我辜負你了。我沒有辦法照顧她,我甚至不能讓她平靜地過完一生。
  但有時候人生是不能用長短來衡量。她總把自己當成浮萍,她習慣了遊戲人生,因為那不會受傷害,那是她主動的,隻有認真的時候,她才會覺到不滿足不甘心的疼痛。
  邦邦一周歲,燦走了。就像突然蒸發,無影無蹤。
  屋子裏的燈還有往昔的溫暖,恍惚中薄嗔嬌語還存耳際,然而,抬起頭,隻有四麵牆壁以及邦邦突如其來的哭泣。
  若非有個孩子,他會覺得是夢。
  好夢。
  關於他和燦,一對懵懂兒女的青澀夢。醒來有點冷,因為並不是夢。
  有些時候,愛很強大,有些時候愛又很無力。愛並不能達成什麽,哪怕隻是枕衾上的一點薄暖。
  他的事業隨著燦的離去一並進入冬天。
  經濟不景氣,公司裁員。他赫然在名單中。
  上司拍著他的肩,說:你很有前途,但是你不夠用心。
  他無法用心,那些日子,他用了全部的力氣尋找燦。
  “雖然離職了,我們依然是朋友,”上司一直欣賞他,說,“你的情況,我略之一二,也許隻是小道消息,我想跟你說,男人必須在事業上強大才有辦法保護他的愛情以及家人。”
  他心裏有一種火猝然升騰。
  離開,就離開吧,沒什麽大不了,他一樣可以活下去。
  他要做出事,哪怕隻為忘記。
  不久後,他覓了份新職,在一家網遊公司出任經理。
  全新的行業。空白的經驗,挑釁的目光,需要他盡快地提升自己。
  他下了狠勁。
  他的成功,他一直不知道是運氣還是實力。
  他看中韓國的一款遊戲。在會上竭力推出。沒人買他的賬。因為資曆。
  他腦子一熱,決定自己做。隻要公司提供品牌。成事後他交20%的利潤給公司,虧損自己負責。他豁出去了,輸也不怕,因他的人生輸得夠多。
  他以公司的名義與韓方簽下合約。合同期兩年,除了版權運營費,每月上繳一定的收入為提成。簽完約,他基本就沒錢。但是想運營遊戲,什麽都要花錢。
  他開始上演很僥幸的空手套白狼遊戲。
  遊戲上線兩個月的測試期是生死存亡的的關口,如果在測試期內不能吸引足夠的玩家,就不能收費運營,那麽他完蛋。運行網絡遊戲,需要很多服務器,他沒錢添置,隻好拿著韓國方麵的合約找到浪潮、戴爾,告訴他們:我們要運作韓國人的遊戲,申請試用機器兩個月。服務器廠商一看的確是國際正規合同,他所在的公司也是信譽不錯的商戶,將來恐怕是潛在的大客戶,同意。他又拿著服務器的單子以同樣的方式找電信,浪潮、戴爾都給我提供服務器,我們需要很大的寬帶運營遊戲。電信自然也沒有放過不錯的客戶,給了測試期免費的寬帶試用。
  兩個月的測試開始,在線人數直線上升。兩個月後開始收費。收入激增。
  老板對他青眼有加,同事也無人看不起他。
  半年後,經過磋商,他將這款遊戲賣給公司,折合股權,成了公司僅次於老板的第二號股東。一年後,出任總裁。
  他的事業贏來輝煌。邦邦卻出事了。
  長期以來,邦邦一直由保姆照顧。為了事業,他很少有時間過問。
  有次保姆跟他打電話說邦邦發燒。他以為是一般小毛病,囑咐送醫院並沒放心上。幾日後回去,邦邦在床上奄奄一息,保姆怕擔責任,早溜回老家。
  送醫院搶救,邦邦生存下來,但是留下哮喘的後遺症。
  每年冬天,邦邦的哮喘發作時,他就會憤恨,想那個人,一團鬱積窩在心裏,經久不散,他的脾氣開始變壞。
  他嚴苛,冷漠。做事又狠又硬。從來不講情麵。這些卻反而助長著他的成功。
  一年後,厭倦做網遊,他開始尋找新的能夠刺激他的方向。
  錢,他有了。很多。但是個幹癟的數字。沒給過他一絲的激動。而他不能空,他要把自己填滿,要腦子和腳步替他思考、行路。要全新的刺激,要把血調動起來。
  很久很久了,鬆懈下來的時候,他一直有疲憊的感覺。有時候想倒過頭,睡去,不再醒來。然而邦邦的哭總會把他叫醒,讓他知道什麽是責任,什麽是犧牲。
  邦邦逐漸地長大,是個很瘦弱的孩子。
  他的生活圈子就在家裏上下樓間,他看得到的人就是保姆。爸爸是偶爾才能看到的。媽媽,他從來不知道。
  “爸爸,為什麽別人都有媽媽,我沒有。”
  “邦邦也有。隻是你媽媽有別的事離開我們。”
  “是不要嗎?”
  “不是。”
  “大概是爸爸不好,或者邦邦不好。”
  “不是。邦邦很好。大概是爸爸不好。”
  “爸爸,你別難過。”
  ……
  他疲倦地歪在沙發中的時候,邦邦會繞到他身上,用小手敲著他的背,說:爸爸,舒不舒服。
  他晚上加班,邦邦半夜醒來,會赤著腳跑到他書房,推開門,說:爸爸,你要睡覺了。
  邦邦在黑暗中長大,卻居然活得還很明亮。有時候,看著一個小孩子在體恤他,他喉頭總是發緊。
  他不該出生,在他們還沒法對他負責時。可是如果沒有邦邦,他不曉得他沒命的工作還有多少意義?
  事業,事業真能給他多少成就嗎?
  等邦邦大了些,他把所有的空餘時間留給他,帶他去各地旅行,順帶治他的病。他愛他。但是,時間總還是少。
  有時候保姆因故回家。他必須把門鎖著,邦邦就一個人,與孤獨相伴。
  有次回家,他看到一個落寞小身影,坐在地上,與玩具說話。
  “你是爸爸,你是媽媽,你是孩子。孩子要聽爸爸媽媽的話。爸爸媽媽要跟孩子在一起。”
  他時常覺得脆弱。
  ……默言看著陸非凡離去。
  門關上,一室的寂靜。
  可以不戴那個戒指,他無所謂。不過找一個保姆外加性工具嗎?哪裏沒有這樣的人。
  她倒下去。卻想他生病時依戀的目光,還有他給予她的吻。那樣用力,仿佛傾盡一生。
  然而,是不是隻是她的幻覺?她那麽心無旁騖,焉知所見所聞、所觸所感不是自己心願的描述?她的理智警覺地探出頭。
  她把被子輕輕卷上。蒙住臉。覺得呼吸困難。
  他卻又進了。站在門口,說:剛才隻是氣話。
  她咬住內心的虛弱。咬住爬起來投身他懷抱的衝動。
  “好好睡,別亂想。”他歎了口氣。
  她終於沒有出來。這回,她的理智贏了。理智告訴她,尊嚴不該為情欲操縱。她是獨立的能夠承擔自己的人。
  她有時候非常孤決。踏著荊棘走到沒有回路。
  太重視自我的人往往有這樣的迷執。在自我營造的繭裏,抽身不能。那盤棋,或許迷得是她。離開他後,她一直下,一直下,下的時候想贏過他,其實不過是想要自己輸掉。
  最蕭瑟的是那年秋天。
  可那個清晨,默言以為看到彩虹。
  默言將窗戶打開,一縷風和一簇陽光同時進來。
  “冷。”陸非凡將被子兜頭蒙住。她過去撥拉開被子,說:邦邦都起床啦。大懶蟲。
  然後,她看到他睫毛上的細碎陽光,五彩斑斕地跳動。
  他一張開眼,就把那彩虹嚇跑了。
  “你閉上。”
  “幹什麽?”陸非凡卻乖乖地閉了。她用手小心地拂過那排睫毛,然後雙手籠住,仿佛抓住了幸福。
  他順手一拉,將跪著的她拉進懷裏。她的手一鬆,掌心隻有空氣。
  “跑掉了。”她呆呆說。
  “什麽?”他抱著她。
  “恩,彩虹。你眼睛上的。”
  “怎麽會有彩虹,我又沒哭。”
  “也許是眼屎的折射。”她探手摸他下巴上密密的胡子。
  “默言。”他凝神看她。
  “恩。”
  “想不想要彩虹。我可以馬上給你。”
  “難道你待會用水籠頭去嘩嘩噴水。”
  “當然不是。”
  “那是什麽?”
  “你閉上眼。”
  默言狐疑地看著他。慢慢閉上眼。然後,她的臉微微的酥麻起來。他用舌在她臉上畫了一道弧形的東西。
  再然後,他的唇覆蓋住她的。她歪過頭,下意識躲,他跟著轉過去,呢喃說:別逃,我想吻你。
  門猝然推開了。
  “默言默言。”是邦邦進來了。
  默言趕忙推開陸非凡。起身,看到邦邦張大嘴,目瞪口呆的樣子。
  她有點羞赧,說:這麽早就起來了。
  哦。邦邦眼珠子轉了轉,嘻嘻笑著說,爸爸,你親默言了?
  默言臉刷地紅。陸非凡惱怒道:你小子趕快走。
  哦。邦邦轉身。默言也下地,跟過去,說:吃早飯吧。
  籲——邦邦吐舌頭,朝默言做了個大鬼臉。
  一個電話來,陸非凡趕去公司。默言按原計劃帶邦邦去遊樂園。下午回去的時候,風忽然大起來,將日頭吹得發白,不久後,陽光匆匆退場。
  下車的時候,默言給邦邦罩上衣服。說:天真冷了呢。
  “一點都不冷。”邦邦玩了一天,腦袋上還全是汗。
  進電梯。邦邦絮叨著哪個好玩。
  “下個禮拜還去好不好?”
  “哦,默言下周來不了。讓爸爸陪你去。”
  “不行。默言你來嗎。”
  電梯停。默言拉邦邦出。忽然怔住,家門口居然有人。一個戴墨鏡的女子。灰色的爛邊塗鴉T恤外罩橙色的雙排扣夾克,短裙,長靴,很跳脫。雖然臉麵看不清,想來應該很漂亮。因為身材很好。
  “請問你找誰?”默言問。
  女子摘下墨鏡。盈盈的笑首先搖曳出來。但是笑到一半忽然停頓,仿佛被人生生截掉。她局促起來。慌張地俯下身,對邦邦殷切說:你是邦邦麽?
  眼眸裏慢慢滲出濕意。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邦邦靠近默言。
  我。女子啞然笑了下。而後站起,背過身,似乎努力控製了下情緒,然後才轉向默言,細細地看著,說:你是陸非凡的女朋友麽?或者,他的太太?
  默言沒有回答。她已經猜到了眼前女子的身份。倪燦,邦邦的母親,陸非凡心中的愛與痛。
  樓道裏的窗子劈啪作響,風聲聽起來驚心動魄。
  “進來吧。”默言開鎖。開的時候,想起早上的彩虹,瞬間就消失了。
  “哥——陸非凡不在嗎?”女子不安地說。
  “你等一下。”默言想撥陸非凡手機。幾個數字後還是停住了。
  “你,去找他好嗎?他在公司。”
  “好。”女子看向邦邦。邦邦根本不搭理她。自顧去冰箱拿酸奶吃。
  “你知道在哪?”
  “知道。”女子答著,目光始終在搜索邦邦,帶著一種說不清的情緒。
  “邦邦很好。”默言也看著邦邦。
  “你知道我?”女子撇過頭。
  “知道。”
  女子靜靜看默言,點點頭,說:我想過的,哥哥會重新開始。
  “別誤會。”默言打斷她。
  “我也想過,什麽樣的人適合他。”她繼續說。
  “什麽樣的人?你真的知道嗎?”默言哂笑,“去吧。他很想你。”
  女子有些錯愕。目光掠過邦邦。轉身走了。
  默言覺得身體一下虛浮起來。靠著門,長久未動。這就是等待嗎?遲疑地等,是料到有這一天嗎?她真的一點本事也沒有。阻擋不了自己的感情,也無法阻擋別人的感情。交織而不重疊,隻是擦肩。
  “默言你怎麽了?”邦邦拉她衣角。“剛才的人……”他眼裏有一絲絲惶惑。血緣的纏繞,還是滲入心裏的。
  默言深深吸了口氣,說:我們出去吃飯吧。
  這個已經逐漸生動起來的家,忽然令她有一種難堪。
  那個晚上,寒風怒號。她打開窗,雜葉碎屑一股腦往房間裏鑽,就像急於尋找庇護的場所。默言屋裏的一點溫暖和亮光就成為他們爭先恐後要到達的地方。
  默言索性開了窗。
  在收容的同時讓風把自己吹歪。
  那一晚,陸非凡沒有回。
  早上,風止歇了。陽光依然金燦燦地流動。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默言將屋子打掃了下。然後去樓上看邦邦。
  邦邦還在睡。小臉上有甜甜的笑。
  她幫他把蹬開的被子掖好,坐床邊長久地貪婪地看著。仿佛不是看他,而是看一段日子,一個美夢。曲終人散,她舔著虛幻的滋味,做那個離開的人。
  眼睛毫無防備的潮濕。便倉促起身,下樓,去廚房炸了邦邦最愛吃的蝦球,同時做了他愛吃的炒麵。胡椒、醋。他希望味道也有豐富的層次。
  生活的層次不夠豐富嗎?
  完事後,她打電話給陸非凡。
  那個女子接的,說:他還在睡。
  “……”
  默言沉默了下,說:叫醒他可以嗎?
  女子似乎在推他。默言看到他近在咫尺。她不陌生的睡顏下有沉酣的呼吸。他們在一起。一張床上。複習了以前的青春和歡愛。默言感到異常枯寂。
  他接了。很含混的聲音。睡得很好。
  他的睡眠一直有問題,但是這回,睡得很好。往事的安撫力量。
  “我。”她說。
  “默言?”他聽出了,語氣有點訕訕。
  “我要走了。你回來吧。跟倪燦一起。”
  “你,我……”
  “我說過的,我們可以隨時撤出。我現在停止我的崇高。”她自以為幽默地笑了。一陣後又很酸澀。她隻是無路可走了。屏住。
  “不是如你想象。”
  “默言,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她瘋了一樣收拾行李。就像收容自己分不明的情緒。決絕,哀婉,痛恨,留戀,混合在一起,冰涼蝕骨。
  在準備走的時候,邦邦起床了,拿了本書赤著腳蹭蹭往樓下跑。
  “默言默言,給我講阿拉丁的神燈。”看到默言手中的箱子忽然怔住,“你,要走嗎?”
  默言勉強點點頭,一把抱起他,放到沙發上,用手暖他的腳,說:涼不涼啊,你答應我不要赤腳。
  “不涼嘛。”
  “答應不答應。”默言輕輕撓著他的腳底板。邦邦踢著腿咯咯笑。而後張開雙臂撲入默言懷抱。默言緊緊摟住那個柔軟暖和的小身體,一股淚意從心底噴薄上來。她忍。
  “默言,你怎麽了嗎?”邦邦有點不安。
  默言深吸了口氣,說:我炸了蝦球。
  “哦,蝦球。”
  “還有給爸爸準備了炒麵。但或許會涼。我有點事要回去,你要把昨天的畫畫好。”
  昨天,邦邦畫的是:《我的一家》。獨缺女主人。好像一句有意的讖語。
  默言出去了。
  上海的秋天。有金黃色的梧桐樹。斑駁如傷口。天卻很藍,湛藍,如嬰兒的笑。
  她回望那座褐色樓宇。這個秋天這座城市就這樣淡出生命。倪燦回來了。
  開完會,打開辦公室門,看到她靜靜地坐在裏麵,像自己無端生出的恍惚。
  哥。若非聲音的叩門,他會揉一揉眼睛繼續工作。而後想默言做的小甜點。他不喜歡吃甜食,可是愛上了默言做的起司。
  人會改變的。他總想。對著窗戶,站在22層,俯視著上海的繁華,他總是這樣想。
  有一點感歎,落進時間的水裏。消失無痕。那屬於久遠之前,母親的囑托:你一定要照顧好她,讓她相信這個世界還是好人多。
  媽,我沒有辦法。她選擇離開我。而我也不再能確定這世間是不是好人多。我覺得我也不算好人。
  哥。她又叫了一句。
  他眯了下眼,揚起頭。不確信的時候,他喜歡揚頭,那給他自信,給他心理一副堅實的盔甲。
  她站起來了,個子很高,依舊,漂亮。
  他此刻隻能像其他男人一樣給她這樣的評判。
  相對如夢寐的場景並沒有出現。心裏有點平淡。而似乎是大半年前,他收到她的明信片,看到住址,急匆匆趕去美國,鄰居說她搬走了,那時候心還有點空茫。
  他似乎很久沒那麽匆忙地找她了。因為他隱隱覺得自己似乎找到了另一樣東西。足夠豐實他的人生。
  燦?他動了動唇,好像有點冷漠。
  哥。她眼睛濕潤了,一道痕跡像蚯蚓一樣扭動下來,沾染了精心的妝容。
  “坐吧,喝點水。”他去倒水。
  放到她麵前。
  “你跟以前不一樣了。”她有點不自在地說。
  “不錯。你呢?5年,我不太清楚你有沒有變化。”
  “我。”她抬起頭,深深吸了口氣,“我其實,很想你。很想邦邦。”
  他驀地撇向她。這句話,他聽過。
  彼時,什麽樣的情形呢?邦邦得了哮喘,他的事業在艱難的起步期。
  兩頭都想顧,兩頭都顧不上。
  他恨這個孩子,不如說恨自己;又愛這個孩子,不如說憐憫自己。
  邦邦喜歡跟他一起睡。每晚必等他回。保姆哄都哄不了。他回家換過衣服就抱邦邦。邦邦貼在他懷裏,抓著他的衣襟,好像是怕他走掉。他依戀爸爸。因為再沒有人給他溫暖。可是爸爸早出晚歸,也不容易見。他就執著地等。像等一顆啟明星一樣。他學話學得很晚,沒人教,很久以來他一直就像個小啞巴一樣用目光和行動執拗地傳達著他的渴望。
  但是哮喘並不像言語一樣匱乏。晚上,等邦邦睡熟了,他輕輕移開他的手,回到書桌上工作的時候,邦邦一抽一抽的喘息總讓他心疼得想流淚。
  他想念燦。苦苦找她。
  5年前最後一次見她。是一個上流圈的聚會。她跟一個行將退位的美國外交官同來。
  見到他的片刻她有一點瑟縮;而他就當不認識她。跟那個美國老頭寒暄,頌揚他的智慧,誇獎她的美貌。跟別人一樣做。她避著他的眼睛,一直垂著頭,兩手無措地扭著。
  他喝了些酒。酒意闌珊。瞅她孤身在人群外,上去拉了她走。
  她不斷地掙。到樓梯間。他停下,灼灼地盯她,眼睛通紅。“很快樂嗎?有沒有記得被你遺棄的東西,在那裏掙紮發黴。”
  她仰起頭說:哥對不起。我其實很想你,也很想邦邦——
  他截斷:別叫我哥,也不要提邦邦。你打算怎麽辦?
  她深吸一口氣,別過頭,說,我要去美國。
  他一記耳光就要上去。半途刹住。轉身走。
  他聽到她哭。很響亮的哭聲。
  哭什麽,他覺得很好笑,該哭的那個是他。
  再沒見。
  他後來打聽到她嫁了那外交官。
  這樣的歸宿未嚐不比跟他好。
  “哥你還不錯吧。”她說,眼睛帶著躊躇。
  “我知道你很好。”
  她給他明信片,夏威夷舒適的海。她很好。有閑有錢。
  她不曉得他怎麽看海。
  “爸爸,那是不是海鷗?”邦邦對著海麵上掠過的飛鳥說。
  沒錯。燦的願望就是見一把真正的海,看真正的海鷗。
  他抱起邦邦。迎著海風,望向大洋,如果坐個船一直一直下去,會到地球的另一邊,那裏有他的媽媽。
  有些感情就是沒有辦法訴說,藏在一個角落,偷偷舔噬,像一個賊。但是誰偷誰的心,不知道。
  “我,一直就那樣,無所謂好壞。我錯了。我以為我沒有把心給你,可是走了以後才明白,我把心留下來了。”
  “我沒有收到。它或許在空中遺失了。”
  燦身體顫抖,顯然無法忍受。
  過去就過去了,再不會有奢侈的青春等待揮霍,也不再有明澈的心境譜寫不可測的未來。他已經走過。成長要付出的代價,他一概接受。如今他覺得很蒼老,很疲憊。隻想什麽都不想,擁有一具暖和的軀體。
  “走吧。”
  “去哪裏?”
  “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去。”他想默言了。
  到酒店。他掏出手機,要給默言一個電話。
  “等一下。”燦說。
  “她是你女朋友嗎?”
  “不錯。”
  “你,愛她嗎?”她沉吟了很久,問。
  他想起以前,她抱住他,哭著說,我不要你有別人,我不要,不要。他對她說:哥不要,不要……從那天開始,他的不幸釀成,有些人不能愛,譬如她,有些人不適合愛,譬如他,因為愛了,他忘不了。
  他想了想,說:是。
  是的,他大概愛她。盡管他不能夠堅決地回答自己。因為他過了那個吟風弄月的年紀,被一場似是而非,或似非而是的混亂情感揉亂了全部旖旎的情緒。
  “哥,你記得我以前問過你一句話。”
  “我問你,什麽是永恒。”
  “永恒?”他笑了下。忽然難過。
  往事一幕幕過來。淋上了時間的油汁。
  “哥,喝一點。”她起了紅酒。
  他喝了。
  她拿過他的手機,卸掉電池。說:今天晚上,你什麽都不要去想。不要去想別人,明天我就走,明天你去擁抱你的愛,你的幸福,你的所有。
  她神色激烈。電池在她手裏。
  今晚以後,會發生什麽?
  可是就算發生,他也無力阻擋。
  酒意闌珊。
  她抱著腦袋說:“哥,我瘋了。知道不能再找你,可是我想邦邦,想你。很想。你不知道我的日子,都是碎片……我離婚了。我想回來,無論如何。”
  “哥,我看到了很多,愛不是關鍵,關鍵是擁有。”
  ……
  她後來偎到他懷裏。他早就醉死過去。不能喝酒。他一直不能,所以他享受不了醉生夢死。清醒的疼痛直接落在心上。
  早上,有默言電話進來。她把電池塞進去了。她把選擇權給他。
  可他沒有了,她不知道那個女人的脾氣。
  “你要去見她嗎?”她對他說。
  恩。他出去。卻知道無法挽回。
  機場。
  那個女子在看書。仿佛心無旁騖。離開他,她那麽無動於衷嗎?
  他站到她麵前。看著她的行李箱。裏麵鎖著以前的日子。她給予他的,溫暖、明媚、輕鬆。如今都要回收了。
  是愛的不夠?不夠信任。他沒給過她這兩個字,她也沒企圖索取過。
  這兩個人,不過玩了一場兩敗俱傷的遊戲。
  “不再來了嗎?”一陣後,他說。
  她沒支聲。神情閃爍。
  “很決絕。不聽解釋,也不需要解釋。你大概一直在等這一天。”
  她驀地扭過頭,尖利地盯著他,一陣後,目光軟掉,說:不過給大家留一條後路。
  “偉大。”他嘲諷。
  “那麽,你怎樣處理?告訴我。”她也嘲諷,卻避免目光跟他相撞,視線小心地停在玻璃窗外的飛機坪。
  “時間嗎?讓我亂哄哄地等著,爭風吃醋,為一個男人讓自己越活越卑瑣?或者壓根就等不到。”
  “你這麽不相信自己?”
  “我可以信嗎?你心裏清楚。”她抬頭笑。有點驕傲。
  他無語。
  一架飛機轟地拔地而起,像創口貼,被死命的揭開,豁出巨大的傷口。
  他放走了她。
  她也放走了他。
  回到起點。他似乎還擁有一個家。屋子幹淨整齊。冬天的陽光穿堂入室,仿佛也很濃烈。窗子外是繁忙的市井,在喧雜中提醒他什麽是日子。
  很巧,仿佛為慰藉他的失落。公司派他去海外公幹。走之前,他對燦說:邦邦是你的孩子。
  燦吸一口氣,我知道。
  燦花了很多力氣討好邦邦。姿勢笨拙,卻相當誠意。他一直看在眼裏。然而小家夥的恨跟他一樣也是根深蒂固,不那麽容易融化的。
  前日,燦應酬回,順帶給邦邦帶了點心。
  “邦邦,過來吃魷魚圈。”
  邦邦正坐地上搭積木,沒回話。
  陸非凡從書房出,說:媽媽叫你呢。
  邦邦便站起來,默不作聲地取過。又轉回原地,也不吃,把東西放邊上。
  “為什麽不吃?”陸非凡問。
  “不餓。”
  “平時看你吃的比誰都多。”
  “不喜歡,我喜歡吃蝦球。”邦邦衝著他吼。
  “由得你喜歡嗎?給你吃就吃。”陸非凡提高嗓門。他沒來由的煩躁。蝦球,他好像看到自己的心嘩啦撕了下。
  邦邦瞪他一眼,拿起吃的,往嘴裏塞,刷刷流淚。他出去了。
  那晚,到淩晨兩點才回的家。拉開燈,發現邦邦蜷縮在沙發上。客廳並沒開空調。很冷。他上去一把抱住邦邦。想:燦怎麽也不管孩子就自己睡了。
  送邦邦回房。放到床上,蓋上被子。要走。邦邦醒來了,迷糊說:爸爸別走。
  陸非凡便坐到床邊,邦邦伸出小手拉他的衣角,他猛然想起邦邦小時候在黑暗中等他,睡覺的時候拉他衣服不肯鬆開的情景,心潮了下。說:邦邦對不起,爸爸下午說的話不好聽。
  “爸爸,我想默言。她是不是永遠不會來了。”
  “恩。”他把邦邦的手塞到被子裏。
  “可是,默言說喜歡我。如果喜歡我,應該來看我。”
  “……邦邦,是這樣的,默言大概會怕你媽媽有想法。”
  “是嗎?”邦邦的神情非常哀傷。
  “那我可以給她電話嗎?”
  他搖頭。
  “爸爸,那個真的是我媽媽?”
  “恩。”
  “可是,為什麽她會扔下爸爸和邦邦?”
  他費勁說:“邦邦,大人都有一些說不出的難處,等你長大會懂。但是,你媽媽也一直在想你。”
  邦邦不說話,眼神有些發飄。然後說:爸爸,我不跟她好,你是不是會難過?
  “是,爸爸希望咱們家的人都快快樂樂的。特別是邦邦。邦邦不快樂,爸爸會難過。”
  “爸爸。我會乖的。”邦邦眼睛沁出一點淚。
  陸非凡給他抹,自己眼圈也紅了。
  他一直坐在邦邦身邊等他睡覺。可那個晚上邦邦老睡不著。一會兒眼睛就睜開,看到爸爸在,又閉上。
  他無法消化很多事:默言走了,永遠不會來,可她說永遠愛他;媽媽來了,說愛他,可她居然拋下他很長時間;爸爸不要默言要跟媽媽在一起,可以前他也和邦邦一樣喜歡默言。
  大人是不是都在撒謊?他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小腦袋沉甸甸的。
  那個冬天,他拒絕與任何人交流。在執拗的沉默中,哮喘來了。
  燦跟他一樣著急,忙著聯係醫院。又不斷地自責。晚上,總是獨自掉眼淚。
  他有時心軟。去她房間安慰。
  她睜著淚眼,說:哥你原諒我。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可是人是要走很多彎路的。年輕的我們總是太執迷於自己的想象。就像現在的默言。
  無所謂原諒了。他沒什麽求的,隻想麵目從容,平靜安穩地過完餘生。
  關於愛。不再想。
  結婚的念頭卻一直不敢提。每每湧出的時候,先想到給默言的戒指。想到很多個對弈長談的夜裏,想到她給他做的炒麵,想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氣,想她執拗地說,你也愛我。想她激烈地推脫他的熱情,又激烈地奉上自己的熱情。一個苦苦掩飾自己卻一個勁地暴露自己的人,那樣笨拙,那樣天真,又那樣……他無法想下去。
  每每要給她一個電話,像以前一樣,等著她周末過來,卻摁不下。
  無法收拾。他明白。
  那麽,讓她成為他生命一部分,藏起來,以告慰缺憾的人生。
  半年的公幹。
  半年後,物是人非。他在北京又遇到她。

  第三章 一半一半
  默言用了半年的時間把轉身的痛徹心肺化為對新生活的憧憬。
  小潮說:不要把價值觀建立在男人身上,缺了男人,你還有自己。
  她想可不是,他丟得下她,她也一樣。
  她不知道自己原來隻是在跟他較勁。
  在每個翻來覆去無法成眠的夜晚,她特別想聽他的聲音;可一想到他這會可能正摟著另一個女人壓根也不在乎她,也就冷了一半的心。又不是比誰長情。算了吧。
  然後,在小潮的鼓動下,她拓寬自己的交際圈,很快擁有了幾個不錯的朋友。一起打打球,喝喝茶,開開玩笑。輪到想念的時候,她就拿一本哲學書,潛下心,一行行抄。
  日子一天天過。嘈嘈切切,大珠小珠落玉盤。她想,年輕時總喜歡傷春悲秋,大概隻是因為需要這樣濃烈的情感,以使回憶的時候,有一抹別樣的色澤。
  那麽經過,就好。
  靜水潛流。她不知。她不曉得一切從容隻是因為沒人去觸摸。當然,如果久不被觸,也生鏽了,人是這麽容易倦怠的動物。但是他又來了。
  那是四月末。跟老江遊泳畢,共吃晚餐。AA。老江大名江天,她頂頭上司的親侄。供職B關緝私局。27歲。用他的話說,遊手好閑,不近女色。
  他們初見麵卻有點相親的意味。處長安排的。約她吃飯。
  她按時到達,見隻處長一人在,頗感驚訝:單獨請我?
  “哦,還有一人,我們稍微等等。”處長擠出一團笑,邊同她閑聊邊頻頻看表,而後到包房外打電話,幾乎是連哄帶騙外加威逼利誘,那次飯局的重要人物江天才在40分鍾後老大不情願的到來。
  “江天,……”江處介紹。
  默言才恍然這頓飯的真實用意。處長此前已經三番幾次關懷她的個人問題了,原來醉翁之意就在於此。不由用了相親的目光細細審查了對方一番。對方似有所察,抬頭瞟她一眼,很不耐煩地皺眉,而後接過菜譜嘩嘩翻。一張故作老成的娃娃臉安在人高馬大的身體上,讓默言頓生了啼笑皆非的感覺。
  這就是所謂男色可餐的江天了。默言暗暗想。小潮跟她說過他的名頭,據說人家夏天赤膊打籃球,女同胞見了個個流口水。“男人賣弄姿色比女人更惡心。”默言說。 “你大概誤會了,大家懷疑他有同誌傾向。”
  “GAY?”默言大跌眼鏡。
  “從沒聽說他交女朋友,整天跟一幫男人混在一起,聽說他媽愁死了,天天逼婚。”小潮擠擠眼睛。
  默言後來問過江天。江天說:女人很無聊。時間再往後躍上幾個月,老江就要打自己耳光了。
  那晚,散漫地聊天。處長半途如意料中接了個電話,回來就稱有要事要先走,囑江天送默言回。
  處長走後,默言看江天心不在焉,說:你解放了。
  “真的不用送?”江天瞅著她。又嘻嘻笑著說,“不過反正我也沒車,這樣吧,我給你錢打車。從這到你宿舍20塊錢左右,我給你50,你還可以順便買份消夜。”
  “謝謝啊。”默言說,居然收了。
  出去後,她走一程,看到有個大排擋,在賣炒麵。就上去要了一份。
  江天打車在她身邊停下,說:真沒吃飽?
  她沒有理他。
  不久後,他給她電話。約她去爬山。
  “不去。”
  “不去你去哪?”
  “你管呢?”
  “一般而言,我不喜歡別人那麽快拒絕我。叔叔說你喜歡爬山。”
  “我喜歡的事很多,譬如在家睡覺。”
  “睡覺?睡覺著什麽急,總有一天,你會長睡不醒,到時想爬山都不行。”
  “我忘了告訴你,我對你不感興趣。”默言把話挑白。
  “我好像沒說對你感興趣。”
  “為什麽找我?”
  “因為你對我不敢興趣。”
  默言承認他不僅臉皮厚,嘴皮子也很好使,被他唾沫星子攪了半天,睡意全無,就去了。
  江天弄了輛車,默言看出來了,是處長心愛的寶來1.8,天天整飭得油光可鑒,卻被江天當拖拉機開,在郊區的坑道上七扭八拐,美其名曰,加速折舊,爭取來年換輛像樣的。
  河北境內的什麽山,她不大記得。不是什麽景區,大概他跟他哥們來過,新開發出來的。
  默言酷愛運動,體力還不錯,就跟著江天爬。江天屢屢回頭,眼光甚是訝異,不久說:現在的女人都這麽剽悍嗎?怎麽甩都甩不掉。
  默言知趣:我換條道爬好了。
  江天咧嘴一笑,說: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想抓抓古人口中的柔荑,你怎麽也不給我機會。
  默言停下來喝水,邊說:你真沒抓過女人的手?
  “有啊,我媽。”
  默言喝完水,蓋上蓋,說:“我在考慮要不要滿足你一回。”
  “考慮得怎麽樣?”
  “想想還是不要破壞你對女人的暢想。”
  “不吊人胃口嘛。”
  默言竄過他,繼續爬,江天叫:好歹也讓我喝口水啊。
  爬到山頂,比江天慢不了多少。雖然累得很,但是山風撞懷,俯看蒼生,生出了壯懷激烈的感覺。她很陶醉。賞了一陣美景,忽聽江天在旁邊哼嘰了下。扭過頭,發現這家夥不知怎的,流鼻血,兩孔都噴,很慘烈,大概中暑了。
  “快坐下。”默言讓江天仰臉坐在山石上,她找了紙巾,給他擦血。又在紙上澆了些涼水放在額上冰鎮。
  江天說:程默言,你也不算國色天香,我怎麽噴血不止呢?
  “你沒出息唄。”默言笑笑,用紙巾揉個小團,插進他鼻孔,說:我流鼻血的時候,我媽給我塞個棉花團就行了,現在沒有,用紙將就,可能有點硬。
  “可是我怎麽呼吸?”
  “我不會堵得很嚴的。”
  江天插了兩團紙,哼哧哼哧誇張的呼吸,很搞笑。默言抿嘴樂。
  之後有天,江天又給她打電話,寫鑒定般說:可以繼續。
  “什麽?”
  “我說我願意跟你試試。”他懶洋洋說,似乎有點不大樂意,可問題是她哪裏願意。
  “我說過不喜歡你,而且不想戀愛。”
  “誰跟你戀愛了,交個朋友玩玩吧。”
  就做朋友。很輕鬆。大家無非打打球什麽的,他擅長滑板,她也給他做過拉拉隊。運動的好處,就是出一身臭汗,把臭事全部蒸發。
  這日,去遊泳。小潮慫恿的。要求她順帶數數江某腹上幾塊肌肉。
  她去了。換了泳衣,一點沒有忸怩的感覺。
  有一陣,想起跟陸非凡一起的夏季,教邦邦遊過泳,不知為什麽,不敢看他。可同樣捉襟見肘的泳褲在江天身上,她很自若,還真有空去完成小潮的任務。以至吃飯時,江天說:怎麽你看我色眯眯的。
  “不滿足你的虛榮心嗎?”江天身材還真不錯,雖然她沒有流口水。
  江天說,相反你看起來並不怎麽樣?我研究了半天,猜你內衣大概隻能戴A罩。
  “你還知道罩杯啊。”
  “猜得對不對吧。”
  默言當然不會告訴他。說:如果你打算送我內衣,我告訴你不遲。
  飯畢,因著路近,便走回宿舍。
  晚風拂蕩,襲來稠釅的花木氣息。默言張著手沿著纖細的花台邊沿走,跌跌撞撞,不時栽下,又不甘心地竄上去。像一隻學飛的雛鳥一次次的吃著苦頭,猶不甘罷休。
  “我是要敬佩你呢,還是鄙視你。”旁邊的老鳥,即江天手把手傳授技巧:手,手要隨著身體擺動。哎喲,程默言,你小腦真的不太發達。
  默言又一次晃下來。笑著,說:大概。
  “我給你示範。”江天輕盈地跳上去,三下兩下,很利索地竄到前麵去了。
  “怎樣?”他轉身,自得地索取激賞。
  默言零落鼓掌。有點嘲弄。老江有時候像個孩子。
  轉身又嗅著鼻子說:哎,丁香花開了?
  “什麽花?”
  “丁香。”默言指著前方。手機忽然響了。她掏出來直接摁到耳朵邊:“哪位?”邊向江天指點著方位。
  “我。”低沉的聲音,恍如隔世。默言興致勃勃的手猛然耷拉下。一種幽微的悸動觸電一樣襲過。
  好久,她反應過來,“哦”了聲,有點慌。
  “我記得欠你一頓飯。”他緩緩說。
  “哪有。”她慌裏慌張回。
  “你在我家做早餐那次。”
  “那個,開玩笑的。”
  “可我說過的話從不玩笑。”他聲音裏有隱隱的怒意。
  可是,他們的過去不就是一場玩笑嗎?他何必半年後來道貌岸然。
  默言頓在那,看江天已經跳到丁香樹下,正伸手要摘花,她連忙喊:別,不要傷害花。江天在那大笑,笑聲傳過來,不知陸非凡有沒有聽到。默言尷尬解釋:他,是警察,所以口不擇言,用了這個詞匯。
  “是不是打擾你了。”對方問。
  “……”
  “什麽時候開始的?”
  “哦,不久前。處長介紹的。”
  “挺愉快的?”
  “啊。”就像他是她的師長,她有點緊張卻極認真地跟他匯報。
  他沉默。她也沉默。她聽到他的呼吸。想到他擁抱她落在她脖子裏的那些癢癢的氣息。有點難過。又茫然掃向那幾株丁香。想起去年春天,她曾在丁香樹下久久徘徊。那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心像個花苞,要慢慢慢慢的綻出來,可惜的是他們的感情沒多久就夭折了。現在,物是人非,徒留悵然。
  “想什麽?
  “沒。”
  “向後轉,抬頭。”
  默言心重重跳了下,猝然扭頭,看到前方不遠處有輛車停著。車門很快推開,站起來的真的是他。她那樣悲哀地看著。隔著百米左右的夜色。
  隔著的不隻是夜色。
  “如果沒有影響你。跟你同伴說一聲,過來。”
  默言怔忡,半晌後,說不用了。軟軟放下手機。手心全是汗,虛的。她轉過身,逼迫自己朝江天走去。
  “我想回宿舍。”她對江天說。
  “行。”
  兩人慢慢前行。有車子從他們身邊擦過。
  “好車。”江天順著默言的目光看過去。
  “你相信時光嗎?”默言別過頭。時光的韌性,在於以為過不下去,忽然柳暗花明。
  對倪燦而言。
  那個已逝的冬天,她辛苦地想重新得到哥哥,擁有邦邦,可是這兩個人隻是把她當作寄居的客人。上海灰蒙蒙的,總是有陰冷的雨。落光葉子的樹橫在窗前,有一種落魄的意味。對麵人家的牆壁被雨浸濕,開始發黴。冬天總是不夠新鮮。
  在沉悶中,她有點癢。想跳舞。想看劇。想在聖誕節披上雪白的皮草圍脖。甚至有一瞬間想起南加州豐裕的陽光。那個待她不壞的老頭,把她像隻貓一樣摟到懷裏。
  也就想想了。此時此刻,看到哥哥,看到邦邦。她應該滿足。她記得在國外她是那樣撕心裂肺地想念他們。每晚每晚的噩夢。不是哥哥怒目而視就是邦邦出事。邦邦的麵孔總是模糊,她一直想看清楚一點,那是她兒子,她想看看他多大了,長什麽樣,可是夢總是成全不了她的想念。有次,終於想了法湊近了,顯示給她的卻是一張非常猙獰的成人的臉。她醒來,大口大口喘氣。
  她一直以為放棄是最好的防禦。可是時間之後,她明白,放棄了,也就無所謂防禦。
  她一直以為遊蕩能夠抵消遊移。可是,虛浮的漂泊,不過積累下越來越深重的虛無。
  為了守住對這個世界唯一溫暖的想象,她主動流放自己。可是這幾年不行了,因為她有了牽掛。她的兒子。
  “哥,也許是我錯了。”她對哥哥說。
  “大概是我。”他答她。
  “可以重來嗎?”她摸索著去抓他的手。
  他沒有看她。眼光像夜色一樣灰。他在想拒絕的理由,還是念起往昔的碎片?
  “你想我怎麽樣,我都可以做到。我會彌補——”她的手無力地捏著他。手骨大,很硬。是哥哥的手。曾經拂過她的臉,她的發。
  “燦。”他仰起頭,“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麽。你是邦邦的媽媽,我的妹妹。我記得。”
  “你願意怎麽做怎麽做。這也是你的家。至於哥,老了,也很累,已經不堅持什麽。”
  哥哥拒絕了她。而後去了國外。是逃避嗎?她或者她?
  走前說,邦邦是你的兒子。
  那個冬天。她跟邦邦在一起。邦邦啞巴一樣沉默而執拗。她忽然覺得他很像小時候的她。那樣恨。
  是她把恨種在他心上。偏偏她沒本事撬開他的心靈。
  “邦邦……”她熱絡的招呼從來得不到回應,時常的,卻聽到他在給誰電話。
  “我是邦邦,爸爸不讓我給你電話。”
  “我很想你。……我不要媽媽。”
  “你不能來看我嗎?”
  “邦邦很乖,沒惹爸爸生氣。上次畫畫拿了小紅花,可是爸爸不知道。”
  ……
  邦邦鼻息一抽一抽的,然後默默流淚。
  對方在安慰他。她知道是上次那個女子,她若不來,他們會結婚吧。可是她不明白,她又為何輕易放棄。哥心裏有她。她的直覺。雖然哥從未說。
  她的哥除了給邦邦電話,對她不過尋常的三言兩語。
  她把自己關在房子裏哭。那個冬天,眼睛發澀,心情冰涼,就像在地窖裏,她覺得大概丟失的東西再找不回吧。
  可春天到來的時候,轉機來了。哥對她說:燦,我們結婚吧。盡快。
  衝動讓陸非凡做下許多錯事。包括現在娶下燦。
  回國後,他先抵京。然後克製不住想見某人。這半年的疏離沒有冷凝對她的思念,反而助長著,像一蓬野草,越被遺忘,越欣榮。他有時候覺得奇怪,一直以來把自己釘在一場感情中,像個情聖一樣,把幻覺當作一場哀感頑豔的傳奇。可實際上,他早明白自己已做了叛徒。
  什麽時候倒戈的呢?
  是那個冰冷的冬季,聽著邦邦的哮喘,為生存掙紮?還是,那個落花的春天,默言用癡愚的笑與窒烈的吻摧開他的渴望?
  他害怕失去她,但是又無法光明正大的承受。於是拿出戒指,幾乎是匆匆地要將這段感情迅速捆紮好。默言不知道他的恐慌。他知道,心裏最深處有一塊沉重的陰影。他必須背起來,像背一個十字架。
  他希望他的人生有這樣一個投機的豁口。但是幸福最終不給投機者。
  他的妹妹來了。他必須接納。所以,默言離開前質問:你有什麽好的處置方法嗎?他回答不出。
  隻能讓時光彼此淡忘。
  可她真的忘了他時,他卻依舊暴躁。
  她張著手臂搖晃地走。幾步後回頭,笑。透亮的笑。對另一個人。她的頭發絞短了。就像上一場感情在她心裏已經喀嚓斷了。
  他在半夜醒來。四處找一本小說。翻到奧爾馬希和嘉伏蓮分手的場景。
  “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我再也不會想你。”
  他努力想強顏歡笑,她卻覺得他神色恐怖。她猛然轉過頭去,撞到門柱上。他看見她碰傷了,注意到她臉部肌肉因疼痛而抽搐。但是現在他們已經分手了——在她的堅持下。她的抽搐,她的痛苦,是偶然的,是刻意的。她將手放在太陽穴邊。
  “你會的。”她說。
  雨小心地落在旅人蕉肥厚的葉片上。
  他敲開燦的房門,說:結婚吧。
  他需要一個衝動的借口。
  窗外車燈猛然亮起,搖晃著進入室內。
  “我們好好過。”他努力清一下嗓。麵前光影突然浮蕩一片,就像老電影中粗糙的時光的顆粒。他心裏狠狠撞一下,明白一樣東西離他而去。如此輕易。
  燦一直急於彌補。但是她顯然並不適合妻子與母親的角色。
  長久的社交習慣,讓她熱衷於應酬。晝夜顛倒的緣故,經常邦邦也顧不上。後來邦邦上下學就專由保姆接送。陸非凡下班回家,想著跟她說些體己話,屋裏往往人跡杳然。等她回說她幾句,她偏頭,幾分委屈:“哥,我也很忙的呀。要參加各種活動,還要學習。而且,我是在幫你。”她在學鋼琴、學馬術。他談生意的時候,她主動要求去充當潤滑劑。
  他現在的太太,會說幾國外語,會跳芭蕾,懂得鑒賞珠寶,聽得懂高雅音樂。一舉一動,朝著上流社會的貴太太模式發展。確實很拿的出手。但是他要的,根本不是這個。
  他隻要一個平凡生動的家,有笑,有陽光。而不是現在這般虛華卻沉悶。
  生活是自己選擇的。盡量往好處想吧。他也就這樣浮浮沉沉過著日子。隻是很多不由自主恍惚的當兒,發現自己在懷念。
  轉眼又到年末歲終。他和燦積鬱的矛盾終於爆發了。
  晚上,他回家。照例去樓上看邦邦。保姆已經回老家過年了。
  邦邦縮在被子裏。他拉下被角,發現他麵目通紅,嘴唇發白。一急,摸額,燙得嚇人。連忙送醫院。
  肺炎。
  燦趕到的時候是第二天黃昏了。他的怒火無法控製地噴發出來。
  “你還是個母親嗎,你眼裏到底有沒有邦邦,有沒有這個家。我無所謂,反正已經毀了。可你知不知道邦邦多難。做了5年的私生子。有多屈辱知道嗎?好,既往不咎。你回來了,好好盡個母親的責任,可你不。虛榮,風光。你是來做陸太太的。對不起,我不是什麽外交官,也不是什麽大老板,我隻是一個混在職場要賣命的人。隻要一個樸素的太太,照顧好家。你能不能做到?”
  燦臉色發白,神情惶恐。一陣後,轉身奔出門。他沒有追。雖然有點後悔,但說出的那些話正是他積鬱的牢騷。如果夫妻間牢騷都無法發泄,那還有什麽意思。
  邦邦出院回到家。燦不在。
  他給她電話。
  她怯懦地說:我要靜心想一想。
  他停頓了下,說:我道歉,為上次的口不擇言。但是,你的確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邦邦是你的孩子,你難道不緊張不心疼?
  “我。”她在聽筒那邊抽噎,“我做一切不就是為了你。對,我沒什麽學曆,什麽都不會,什麽都不懂,可是我不能丟你人。我為什麽辛苦地學那些,語言,鋼琴,甚至讀哲學書,都是為了你,讓你能夠驕傲。我錯了。其實,你對我指摘,無非是因為你已經不再愛我。或許你從來就沒愛過我。”
  “好了。”他截斷,他不曉得女人怎麽說什麽話非得跟愛扯上邊。
  “回來吧。”
  幾日後,燦回到家。安分了好多天。每日送邦邦上課,晚上做飯,等他回來。
  他心情明亮了很多,計劃著春節的時候,一家人去希臘旅遊。
  晚上,他要燦。說起來,他們已經很久沒有性事了。回得晚,他累。回得早,她未必在家。而且,心情的緣故,這方麵也沒多大需求。他現在都很難想象自己當初對默言的渴望。
  躺在床上,他說:以前,你說過,想看海。藍色是一種明亮的顏色。
  “可是這麽多年,什麽海我沒見過。”
  “燦,你知道麽?有次我跟邦邦去海邊,我就想如果坐一個船一直走,走到地球另一邊,就可以見到你。那時候真想你。”
  “哥。我也很想你。可是,我現在越來越覺得有一種海是無法跨越的。”燦目光淒楚。
  “哪一種?”
  燦投身他的懷抱。沒說下去。
  事畢,躺了一陣,她起身,去抽屜取出一個盒子。
  是他向默言求婚的戒指。
  “哥,說實話,還想著她?”
  “不。”
  “騙我。”
  “結婚了,還想什麽。”
  “她對邦邦很好。對你肯定更好。”
  “說這個幹嘛。”
  燦垂下頭。過一會,說:知道麽?我一直想接近邦邦,可是邦邦一直在抗拒。在路上他一直會跟我提那個人。叫默言對吧。以前我跟默言在這裏跑步。遊樂園,默言害怕坐摩天輪……不僅邦邦,哥哥你也抗拒我……
  陸非凡沒話。
  “我真的在拚命地努力。但是我想我怎麽努力你們都不會接受我。”
  “好了。”陸非凡拉過她。
  燦眼睛紅紅的。這回忍著眼淚。
  “哥老了,也很累。隻想安穩地過過日子。”
  燦沒有支聲。他低頭看她的時候,她眼睛閉著,仿佛已經睡著。可他知道沒有。為什麽擁有了婚姻還那麽痛苦呢。
  春節後,燦離開了他。
  他回去時,看到她留給他的條:哥,我走了。也許回來也許不。你總讓我自卑,邦邦,總讓我無所適從。
  她在情感裏是個浪子,漂泊是她自保的方式。這回,他沒去找她。他承認自己的無能。
  日子像跟他開了個玩笑,轉了一圈,回歸零。他消滅自己的欲望,與邦邦一起在黑暗中點出一撮微光。小潮大婚前幾天,陪默言去動物園見她的那幫猴子們。
  剛在猴山站定,一隻老猴子便吊著樹幹刷地躍到默言麵前。小潮一臉驚詫,“真認識你?”
  默言也不理她,直接說,“她叫小潮,是我最好的朋友。很快要結婚了,一定要讓她幸福。”
  “哦?”小潮怪叫,“我難道淪落到要一隻猴子照應的地步?”
  默言微微笑,順手揉揉小潮的頭發。說,“要幸福。”
  小潮背過身,想是在壓抑一種感情。但迅速地,她回過頭,展顏笑,又摘下包,掏出一包薯片撒進去,說:猴猻們,艱巨的任務,幸福美滿,不大容易呢。
  猴子們四散搶食。不顧禮儀。
  “你也曾這樣調教它們嗎?”小潮問。
  “沒有。”
  “我以為是你創造出來的祖先崇拜。搞不好很靈。”
  “靈個鬼。”默言笑著打她一拳。
  “喂,你們——”管理員忽然出現了。此處禁止投食。默言連忙拉小潮跑。
  前些時剛下過一場雪,雪水凝成冰,路麵濕滑。默言倉促中摔倒。雙膝跪地。
  “哦。”她叫一聲,麵目扭曲。
  小潮一把拉起她,發現其右腿已經鮮血淋漓。她跪倒的下方正埋伏著一塊鋒利的石片。
  “小潮,我承認我有點失落。”晚上,小潮陪侍默言,默言說。
  小潮扭向窗。快過年了,窗外一束束火樹銀花,襯得夜溫暖而華麗。
  “我也有點。”小潮點點頭。
  “你說婚姻預示著什麽?”
  “什麽都不預示。我依然是我。走在自己生命的履曆上。”
  “可有一個人願意跟你一起走。”
  “不。多多說,我們相隔,像放牧一樣遙遠。”
  “相隔,像放牧一樣遙遠。”默言歎一下。
  “想念嗎?你在——”
  “我始終覺得兩個人走路要好一點。摔交了,有人扶。可是你會說,要自己站起來。我本質上認同這個觀點,可又做不到。”
  “當我沒說過那些屁話吧。”
  默言笑一笑,“睡吧。”
  她們在迷蕩進室內的光線中入睡。很快就睡著了。小潮側翻著身,手搭在默言肚子上,默言仰天,右腿有點蜷。兩人臉蛋都紅撲撲的,輕微的呼吸聲舒緩地爬滿室內,她們好像都很幸福。
  小潮和杜銘的婚禮選在了一個極其寒冷的天氣。默言抱著自己橫穿過一片葉子脫落的枯樹林,而後沿著一個結滿冰的湖,走向他們要成親的禮堂。呼吸的時候,她看到嘴角都是白霧,蜿蜒進青碧的空氣中。
  小潮一襲婚紗,裸露著肩脖,毫無懼意地對抗著寒冷。隻是嘴角的笑凍得有點歪。
  “真勇敢啊。”默言探手摸了摸她光裸的脖子。
  “冷死了。”小潮縮脖叫。
  “你不是不怕嗎?”
  “我怕你,”小潮瞅著她,“怎麽穿這麽俗。”
  默言穿了一件紅色的格子大衣,是幾年前的,因為挑不出更加喜慶的顏色了。
  “怕搶你風頭。”她把紅包給旁邊的伴娘,一個圓臉的女孩子,笑得很甜,當然絕對比不上小潮漂亮。
  “你來這麽早?客人幾乎都沒來。”小潮說。
  “我想給你幫幫忙。有事做嗎?”
  這時,杜家有人招呼女孩子過去綁花。默言便過去了。
  玫瑰與百合加點滿天星捆在一起,來賓簽名後每人都可得一束。
  “待會,你在這裏負責來賓簽到。”杜家某個類似於管事模樣的人把這個任務派到默言頭上。“我?”默言想想,也應承下來了。
  不久後,來賓一個個到來。默言禮貌地招呼著。
  江天龍飛鳳舞簽好自己的大名,“怎麽樣?”他看著默言。
  “你又不是什麽人物,簽這麽大幹什麽?”
  “我怎麽不是人物?難道鳥獸不成。”
  “一邊去。”默言轟著他。
  江天走幾步,扭頭,“我給你留個位,你待會找我。”
  “高先生,這邊。”杜銘的父親招呼著重要的客人過來。
  默言摁住簽名簿邊緣,看對方落筆。而後抬頭送上標準的淺笑。
  ……
  “這裏。”杜父又迎人過來。默言照例遞上筆,看到那雙手的時候,忽然怔住。對方接過筆,俯身草簽下自己的名字。
  陸非凡。流動的線條,清峻的姿態,她不知道他的字這樣好。她不知道自己這麽慌張,甚至她不知道自己從此刻起應該想什麽。
  杜父與之寒暄著,片刻人便走了。
  默言倏忽抬頭,視線裏已塞滿別人亂糟糟的身影。可他來了。
  陸非凡。她看那流暢的簽名。用目光輕輕掂量。
  最終,默言沒去老江那裏,而是坐到角落,背對著主桌的方向。依舊在逃避嗎?
  她將手支到下頜。視線裏不段洇開地毯鮮亮的紅色,奪目得像血。
  她忽然想起半年前,聽杜銘說他已婚時,她燦爛地笑,主動講一個笑話。好像一點都不在意。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心怎樣的起伏,以至必須用肆虐的笑來掩飾。那個晚上,回去後她就一直坐在窗前,一動不動,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也不知能想什麽,隻聽夜風遠遁的聲音。想那就是成長的步履,倉促、迷亂,並伴著疼痛。
  我甚為想念你。她心裏拚出一個個字。
  不跟你聯係。隻是不想做一個留戀的人。你的生活躍向正軌。我終究也會一樣。
  我終究也會一樣,再見你的時候,送上清朗的笑。不帶任何意義。
  儀式開始了。司儀舌燦若花。大家都在笑。她有點不知所以。一陣後。她站起。從後門溜走了。
  最好朋友的婚禮,她選擇缺席。
  婚禮,是一場離別的盛宴。
  是用笑代替淚的,用祝福代替遺忘的。
  那麽,今天,她願意品味孤獨的滋味。
  別墅很大。有林有池。陽光漸漸升上來了,清寒的空氣染了層層的白。像女人沒有打好底的妝。枯黃的草東倒西歪,土地僵硬,是冬天的麵容。
  她一步步走起來。
  在一棵不知名的樹下站住。幾分鍾後,蹲下身拾起一塊碎石,順手扔向湖麵,當的一聲,石子被厚厚的冰層反彈出去。
  餘音嫋嫋。
  又是當的一聲,一塊石子擊向冰麵。冰層破了,粉白的碎裂痕簇擁著一個黑碧的深洞。她陡然扭頭,看到他,陸非凡,正拍著手,欣賞著自己的傑作。
  他歪過頭,向她點頭致意。清淡的笑,明淨的神情。萬裏無雲。
  你好嗎?她想是否要問這樣的話。雲淡風輕的。可是內心沒有這樣的從容。她隻是背過身去。當一個無禮者。
  幾步後,他過來。她聽到草壓彎的聲音。
  一陣後,他說:“走吧。”他伸出手抓住她。
  她掰。
  “杜力邀請,想到可以見到你,就來了。”他解釋。
  “程默言,也許不打破你的平靜更好。可是我,有一點私心。”
  他扯著她前行。她不肯,僵持著,可是他力氣大,她踉蹌了下,差點摔倒。
  “說過別跟我較勁。”他眼裏有怒意。可是該生氣的是她不是麽?她覺得有點疼,不一定是腿上的傷口。還有心。
  她定定神,一步步挪著。
  他說:你就是這樣,其實你知道你會跟著我走。
  “我不知道。”她聲音大起來,覺得自己很悲哀,她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自己所有的掙紮最後都被妥協收容。
  他開車。她不知道他要帶她去哪裏。重溫舊夢?用什麽容器、什麽液體,什麽溫度去點燃?
  天氣很不好,有點下雪的前兆。陰濕的,沉鬱著。她把頭靠在窗玻璃上。細細感覺玻璃的冷與硬。
  又有點疼。她低頭用手摁住腿。手上粘膩的一塊。剛才相持的時候,傷口崩壞了。
  紅綠燈。
  “默言,我。”他突然回過頭,像下了一個決心。就這樣看到她使勁捂還是捂不住的血。
  “怎麽了?”他驚訝。
  “沒什麽。”她搖搖頭,蒼白著臉,局促笑一下。
  “為什麽不說。”他轉為憤怒。
  “真的,一點不疼。”她又笑。
  他看著她,很恨,恨她這麽倔強。她軟一點,不就什麽事都沒有。
  他抓她的手。起先隻是想看看傷。可是抓住後,卻自如地一握,把她淹沒。心裏有一種久違的溫柔一點一點地卷出來。
  他把她的手放到唇邊,血染著他的唇,他說,默言,我想你。
  她別過臉,看窗外。仿佛那手以及那手上的溫暖與她無關。
  後麵的喇叭聲刺耳地響了。他不得已放下她。
  “不要去醫院,去我那裏。”她說。
  “不,不是這個路,我分了房。在曉荷灣。”
  “我製服上多了一顆星,加了幾十塊錢工資。買了你們公司的股票,不過套牢了。我一年的全部。你呢?”
  ……
  16樓。她開鎖的時候,他說,一年嗎?我怎麽覺得好像是上輩子的事。
  門開了,他一把抱起她。嘴角有堅毅的弧線。她此刻什麽也撼動不了他。
  放在沙發上,他卷起她的褲腿。
  “有藥嗎?”
  “恩,就在那櫃子裏,還有紗布。”
  他取了來,而後幫她清洗傷口,上藥、包紮。神情專注。她迷糊地看著他。漸漸忘記這一年來的隔閡。仿佛還是那個夏天。在上海那一間湧滿陽光的房子。他對她時而溫言細語,時而蠻不講理。
  雪在瞬間融化。
  有一種糾合不清的感覺熱辣辣的擠在喉頭,仿佛時光的哽咽。不就一年,為何覺得是上輩子的事,有一種油畫的觸感。
  他放下她的褲腿,略抬頭。看到她注視他的目光,有點癡愣,仿佛停在久遠前的某一刻,為一朵花流連,是他熟悉的她。他的心一點點動了起來,像酒精流竄到全身的酥麻感,又像被春雨輕敲的河麵。他靠近她。再靠近。額貼著她的額,呼吸雜著她的呼吸。
  她看到他挺秀的鼻梁以及目中燦亮的一閃,而後被他的氣息一點點侵吞。她心裏那個理智如巫婆的角色悄然遁走。此刻的她隻有柔弱。
  唯柔弱是愛願的識別,正如放棄是喧囂的解劑。史鐵生說。
  “疼嗎?”他問。
  “不疼。”
  “恨我?”
  “不恨。”
  他吻她。她也吻他。細細地吮允,就如細細地品清晨的花露。
  分開後,她仰頭緊緊看著他。眼睛潮亮,滲透著水意。她可是在詢問?他心上劃過一道難名的滋味,背過身。茶幾上有一本雜誌,他看到他,在封麵上。那裏頭有他一個訪談。
  她說:是小潮——
  “你不會撒謊。不要掩飾。什麽也不要說,我都明白。”
  “可我隻想說,我想給你做點吃的。”
  “恩。炒麵。”
  “胡椒和醋。”
  “不,不用醋。太酸。”
  久別重逢,她不過想煮一碗東西給他吃。他呢,不過要一段往事的慰藉。然後依舊各走各的。他明白自己,並不想奢望更多。
  但是這一天,他遲遲走不了,心不願走。隻因被溫柔纏繞。
  他一次次升起走的念頭,一次次把自己打敗。最後,雪落下來的時候,她對他說:走吧。待會就不好走了。
  他看著她,看著雪。那輕柔飄渺的玩意,一如難以捕捉的情感,在心裏稀蘇地落著,落得輕盈,落後無痕,隻一種涼像底色一樣貫注全身。
  “等你睡後,我就走。”
  他抱著她。軟軟的身體。她的頭靠在他胸前,頭發蹭得他有點癢,涼潤的臉頰卻讓他很舒服。
  “你們那個並購案還順利嗎?”一陣後,她忽然醒過來,說。
  他微微笑一下,並不答。
  “你知道嗎?我以前有一陣很莫名地擔心你的名字。怕你做不好事,被人笑。”她咕噥著。
  “你家裏人不該給你取這個名字。”
  ……
  擔心是種什麽感覺呢?
  他擁緊她,轉頭看窗外。
  我想看看月亮,
  卻看到你的模樣。
  希羅多德《曆史》中經典的句子。好像一個恍惚中不小心泄露的念想。
  人有很多念想。藏在心裏,明信片一樣,卻並不發送,代表人生中或大或小的遺憾。然而此刻,他有了釋放的貪念。
  “在我一半的日子裏,我不能忍受沒有你;
  在另一半日子裏,我又覺得無所謂,
  隻要我能再次見到你。
  這與道德無關,
  而在於你能夠忍受多少。”
  在清晨雪白的光線中,他寫下這段話。
  拉門的時候,她醒了,踏踏奔出來。
  “要走了?”她有點慌張地看向他。
  “恩。”
  她咬了下唇,點點頭,臉上有隔夜的無奈。隨即罩上幹淨的笑,“路上小心。”
  他出門。又轉過身。
  她靠在內室門邊,手搭著門柱,送著他。
  “希望不久的將來再見你。”他凝望她。
  又比畫著頭:我以為,長發更適合你。
  也許適合他。他不樂意她剪掉他。他在幹擾著她。那個懷抱,那種溫度,明知不過是虛幻,卻也會長久的沉溺。
  有這樣一種人,你賭不起。搭上全部的自尊與原則都沒用。
  他輕輕地擦過去,漫不經心,就像那句話,一半和另一半,帶點調侃,帶點無賴,在你卻是心癢難忍的全部。
  她不知道自己要如何處置這個影子,如何挑戰這段話。
  過年默言回了老家。一出站就看到妹妹,手裏拿一疊報紙,呼哧呼哧翻著。
  默言跳上去冷不丁拍了她一下,妹妹一個驚嚇,抬起頭,笑道:姐,你怎麽老嚇人。
  “幹什麽呢?”
  “找工作。”
  “找工作?”默言一愣神,忽醒悟過來,妹妹下半學期就要畢業了,“這麽急?”
  “這還叫急,我班都有兩位拿到OFFER了。一個是麥肯錫,一個是匯豐。羨慕吧。”妹妹塞好報紙,幫她提過行李。
  姐妹倆向車站行去。默言忽然想到什麽,說:你上次不跟我說有保研資格嗎?
  “我放棄了。”
  “為什麽呀?”
  “姐,我不願意你太辛苦。媽媽的手術費還有十來萬要還,家裏需要錢。”
  “這不用你管,過幾年,姐姐就可以把房給賣了。”默言的房是經濟適用房,須5年後才能買賣。
  “好啦,爸會更愧疚的。”妹妹回過頭,衝她眨一眨眼,說:“姐,還沒給我找個有錢的姐夫?”
  “啊,爸,怎麽樣?”默言拐過話題。
  “還是那樣,不愛搭理人。”妹妹說。
  “這不好。”默言抬頭看陸離的天,出神。
  “姐。”妹妹低聲說,“我想媽了。很想。”
  “恩。”默言看妹妹一眼,姐妹倆眼圈同時紅了。
  她們曾有一個幸福的家,雖然貧窮,但是豁達。父母安之樂命,從未給姐妹倆施加任何壓力。小時候,爸爸去田裏幹活,挑一副擔子,前後總會裝著他們姐妹;到田裏,父親勞作,姐妹倆摘菜,幹完農活就在田壟邊玩過家家。晚上,父親總給她們講故事,父親的心裏像是藏著一個新奇的世界,那裏埋著無窮無盡的新鮮玩意。母親也會在旁邊聽,邊打著毛衣,昏黃的燈光下鋪陳著一幅平靜而溫暖的家庭肖像。
  因著父母的好脾氣,家裏總會聚攏很多鄉人。母親燒開水,準備茶葉,供男人們在堂屋侃大山之用。女人們則圍在內堂,磕著瓜子,喁喁交流著老公和孩子以及散播著村上的小道消息。孩子們則總是突地把一扇扇門推開,一群尾巴轟地一聲從堂屋穿至明堂,又從後門出去,笑語尚未散去,人蹤已無。
  他們家一直人聲鼎沸,直到母親肚脹入院。一檢查,已到晚期。村裏人都這樣,為省幾個錢,有了病痛也忍著,直到忍不住去醫院,往往已沒有多長時間可活。家裏開始作壽衣,預備後事。無論舍與舍不得,這是恒常,天命。
  可她們舍不得。她們一家習慣了捆在一起的生活,怎麽也接受不了。
  爸爸堅持把母親帶回家,村裏的規定,人的靈魂必須引渡回家,否則她不會安生。屍體原是不讓運回外地的,但醫院自知失責,同意了他們的要求。
  路上顛簸,回家後,母親七竅流血。她跟妹妹給母親擦血,總也擦不幹淨。她們就哭。哭到麻木。
  出殯前三日,她和妹妹守靈。妹妹癡癡說:這樣也挺好。媽就在我們身邊,不要火化了,就這樣吧。
  是啊。就這樣吧。
  可是,母親還是走了。一樣東西在心裏生生鏟除。陽光卻照樣升起,璀璨鮮活。
  母親去世,父親沒流一滴眼淚。眼圈很紅。但是一直緊繃。默言知道,爸不想垮,因為她和妹妹已經垮掉了。
  得體地料理完後事,父親把自己關在屋裏,任誰也不開。
  而後,他拒絕與人接觸。
  父親的壓力比她們大。
  手術是爸決定的。爸隻想救好母親,看到一絲希望,哪怕傾家蕩產就撲上去做了。母親住院,父親一直在醫院陪著母親。她和妹妹因為一個要讀書一個要上班並都在異地,隻能偶爾去。那段時間,母親變得依賴父親,也許是預感來日不多,她很害怕,在胡思亂想至恐懼時,她必須看到父親。要一雙手,握住她,仿佛這樣才能不令她那麽快地滑向彼世。
  最後一次見母親,默言還記得,媽媽堅持送她到電梯。
  爸爸扶著媽媽。在電梯門合上的片刻,默言看到母親向她揮手,臉上是笑。第二天,打電話給媽媽,媽媽說:昨晚沒睡著,很舍不得你。
  就像是預言,再見到母親,已經是永久合上眼不會說話的母親。
  “是我不好。”爸爸一直這樣說,“如果不做,你媽媽還可以呆長一些的。……你媽媽不想走,她說她害怕。我說有我,沒事的。她信賴我,放心地把她交給我,可是我推走了她。……”
  “媽身體本就不好,不手術也未必能留多長時間。”默言安慰父親。
  爸兀自說:我沒有出息,沒讓她過過一天好日子。相反,走得還那麽痛苦。
  “媽心裏知道的,爸對媽很好。媽要看你這樣子,肯定會難過的。”
  母親走後,父親的靈魂好像就沒有了。
  一日,父親吞了安眠藥。因為搶救及時,救醒過來了。
  爸爸說:我想見你媽媽。
  “爸,你還有我們,媽說要你照顧好我們。”她和妹妹都哭。
  那是一段極其陰鬱的日子。
  時間散淡後,傷心就像藏在心裏的一塊冰,偶爾念起,還會覺得冷。
  父親老了很多。這兩年,默言每回家一次,就見父親老一次。一個人沒有存活的信念時,誰也無法阻止蒼老的降臨。
  “小言回來了。”父親在門口說,平淡的臉上,還是能夠捕捉到一絲喜悅。
  “爸,你又瘦了。”
  “不會的,爸現在什麽事都不做。”
  父親與她簡單地說了幾句,又回房了。
  妹妹看著她,聳聳肩,說:“跟你說的話已經多了,跟我壓根就不搭理。春天,我叫他跟我去采摘,他不肯;夏天,給他報了個團去雲南,錢都交了,他仍不肯。平時把鄰居叫進家,他嫌鬧,知道他難過,可是總要學會麵對。”
  “慢慢來吧。”默言說。
  麵對這種事,並不那麽容易做到。
  春節前幾天,她跟妹妹一起把父親動員出來。去個園和瘦西湖轉了一圈,結果把父親的回憶又扯出來。天陰寒,父親站在24孔橋上,說:小言,你滿月那天,我跟你媽媽抱著你來這裏玩,還照過相。默言記得那張相,媽媽抱著她,笑得很燦爛,父親站在旁邊,筆直,穿著中山裝,一臉嚴肅。那時候的父親顴骨突出,麵黃肌瘦。
  父親默默地看橋影覆在水麵上。宛如記憶的影子。陰深難破。默言和妹妹相看一眼,把父親拉開了。到市裏逛街。她們給父親買新衣,新鞋。父親仍是落落寡歡,隻一個勁勸她們不要花錢。
  “我什麽都不要。那麽老了。”父親說。
  可她們不管,看著好就買。妹妹一個勁地誇父親倜儻風流。導購小姐都說他女兒孝順。之後,父女三人一起去吃富春茶社。妹妹說:爸,我記得我們小時候你帶我們來城裏玩,總能吃一堆好吃的,冰磚,三丁包,雙麻酥餅,跟媽媽呢,什麽也吃不到。就盼著跟你出來。爸,你那時候跟我們一樣饞。
  “你媽媽是舍不得。她什麽也舍不得,很虧。”
  又扯起母親,姐妹倆緘口。
  父親歎口氣,說:我知道你們的苦心。爸以後不會添你們麻煩。
  “爸,我們不麻煩,隻要你過得好,我們就開心。”
  “爸明白。”
  父親低頭吃東西。孩子們孝敬的東西。也許想到20年前,他帶孩子們出來,臉上都是明媚的笑。時間無情,轉眼間,他成了孤零零的鳥,人生似乎隻剩下等死。父親又喟然長歎。
  默言跟妹妹睡一床。家小,她們從小到大就睡一床,感情非常好。雖然默言是老大,卻反是妹妹在照顧她。
  默言上高中,一月才回家一次,母親忙的時候,妹妹就騎車來校給她送吃的。她們一起吃飯,吃好後又一起轉學校門前那條破街,看到小攤,妹妹會買些橡皮筋之類的送給她。妹妹手很巧,會給她紮很多很好看的辮子。後來到上海,到北京,默言每去一個地方,妹妹就把腳印拓展到一個地方,喜歡去看她,給她帶衣服食物,禁止她瘦。默言喜歡被妹妹關懷。
  “姐,就沒人追你嗎?”這日晚,妹妹睡不著覺,跟她說閨房話。
  “老實交代,你是不是有?”
  “對啊,就是那個簽了匯豐的。”
  “說說看呢,對方怎樣?”
  “南京人,學生會幹部,家裏條件也很優越,不過我,沒有感覺。但有時候想,要是嫁了他,是不是可以輕鬆一點。”
  “什麽時候這麽功利啊,靠咱們自己,就不能創造好的生活嗎。”
  “恩,姐,我想進外企,可以多賺一點錢。讀研嗎,工作後也可以。”
  “有目標嗎。”
  “離校前,PG來我們學校設招聘專場,我投了簡曆,不過聽說我們學校可能總共才招7個人,有點危險。”
  “PG?”默言一愣。
  “對啊,姐你有沒有聽說,他們中華區總裁陸非凡,很有魅力的,才30多歲。”
  “是嗎。”
  “我在雜誌上看過他的照片,真不是一般的帥,那感覺真的說不出來,恩,簡勁有力,又內含激情。總之毛頭小夥子是沒有這種風采的。”
  “是嗎?”默言淡淡笑了下。失神。沒有誰比她更知道他的虛弱,同樣也沒有誰比她更知道他無可阻擋的引力。
  “我們學校很多女生,就是為了他才投簡曆的,可人家名草有主,聽說他夫人巨美。”
  默言又笑了下。不知有幾分屬於苦澀。雪夜後,他們未曾聯係,一個短信都沒。她卻記得他把一段話留在她那裏,他希望再見她,對她說屏棄道德。她知道他隱含的意味,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氣挑戰道德。這是個意亂情迷的問題。
  妹妹不久睡著了,有均勻的呼吸聲。默言看著漠漠的夜,想著他。無眠。
  什麽時候能不想他?
  新年鍾聲快敲響的時刻,老江向默言發出了愛的宣言。
  “我晚節不保,栽在你手裏,雖然覺得很沒出息,很看不起自己,很煩躁,但是無法克製想念你。從來沒有哪年像今年,我如饑似渴地想念上班,可我並不敬業。程默言,雖然以前一直沒覺得女人這種婆媽的動物沒什麽生趣可言,可是你讓我嚐到了抓耳撓腮坐立不安的緊張與急躁,我想我對你有點意思了。程默言。話雖肉麻,卻也是深思熟慮。我準備正式追求你。”
  默言愣一愣,就聽外麵,炮聲震天。新的一年到了。
  “新年快樂,但是我不考慮這個問題。”默言拒絕。
  “你以為你十幾歲,稚齒啊。”江天叫。
  默言掛上電話。妹妹遞給她一串鞭炮:姐,誰啊?追求者?肯定是追求者,才會有心跟你打年度電話。
  有心。的確,老江的告白不算突兀。她年前腿傷後第二個黃昏,他帶著玫瑰來了。
  她正在熬粥。屋子裏全是米香。
  他扔下玫瑰,說:我覺得有點俗,但他們說女人都好這一口。
  “他們是誰?”
  “我朋友。很香。我說粥。”他套上她的繡花拖鞋,腳後跟全裸在後頭。
  她撲哧笑。他轉過身。眼神異樣。
  “幹什麽?”
  “覺得你,很美。”
  她又笑,說:不容易啊,老江動了凡念。
  他居然點頭,稱是。
  蒸氣頂鍋蓋的聲音傳來。默言單腿跳著要去處理。老江一把拉過她,說:有男人在。這事你就別插手。他跑到廚房。幾秒後叫:怎麽做?
  “開小火。”
  “我開了,還是溢出來。”
  “把鍋蓋留一道縫。”
  “怎麽留?”
  默言嘀咕,什麽破男人,指望得了嗎?還是跳過去,給他示範。他有點驚疑:就這樣簡單?
  “對,這樣就不用管了。”
  “那我學會熬粥了。”
  “你這麽無能?”
  他撓撓頭皮,“主要我老媽太能幹,而且她說家務這種事都該由女人包了的。”
  那天,江天死皮賴臉留下來喝粥,稱裏麵有他的功勞。她也沒趕他。因為有了客人,還特意炒了兩菜。江天與她對桌吃,說:我從沒吃過媽媽以外的人做的飯。飯店的除外。
  “好吃嗎?”她隨口說。
  “好吃。希望一直有這個口福。”他看著她。歪著頭,像個孩子一樣期待著肯定的答複。而她隻是含混了一下。
  就是那晚,江天說夜色很溫暖。兩個人的晚餐也很溫暖。他把地板上的玫瑰一枝枝拾起。裝在瓶子裏。那個時候,他就有心了吧。
  可她卻在兩天後告訴他,玫瑰全死了,不好養。她學不會接受別人,因為滿身心全是另一個人的影子。就像此刻,她又想他了。
  他有心嗎?
  想著,她就想給他一個電話。新年快樂。她要他知道她此刻在惦念他。他呢?
  撥了陸家的號碼。
  響了幾下後,有人接了,女聲,是倪燦。
  她猝然又回到現實。看天空,就像一口燒焦的鍋,冒著騰騰的煙氣、散著嗆人的味道。她與他不過如此。
  “陸太太,新年快樂。我是程默言,想跟邦邦說幾句。”她提氣說。
  “好。”燦喚邦邦。
  默言跟邦邦聊了幾句。邦邦有點心不在焉。很快說:爸爸叫我放炮了。
  “那去玩吧。”默言掛下電話,想他們一家圍著慶祝新年,繽紛的禮花映出三人臉上斑斕的笑,一個幸福的家庭。她幹什麽呢。
  突然嗆了。不斷地咳嗽。然後她笑。跟著妹妹去放鞭炮。她也有她的生活。
  一半一半,她也如此。
  默言買了初六晚回京的票,因票不好買,隻搞到坐票。
  走的那個晚上一家吃飯,爸爸幾口後先退了。妹妹瞅瞅門,說:爸有點難過。
  默言點頭,她也很難過。雖然離家很多次,每次走,她都覺得心就像在分離一樣東西似的疼。
  “姐,有合適的,你交往。早點要個孩子,有孩子,爸爸說不定會開朗的。”
  默言也想要,可是這種事沒有辦法。
  7點鍾,她要走了。拜祭完母親。去敲父親房門。父親出來了,說:要走了?
  “恩。”
  父親跟她們一起出門。妹送她。
  臨上車,默言叮囑父親:要注意身體。一日三餐吃好,不許隨便對付。
  爸說我身體好著——
  兩人哽住了。說不出什麽話,眼淚要出來,默言便急匆匆紮進車。
  平時父親隻站在門口看車子遠去。但這回,他跟著車子走。
  司機在倒車。默言看到燈柱中的父親,插著衣兜,垂著頭,瘦弱不堪,仿佛一陣風就能摧殘,無法遏製地,她眼前一片閃爍的模糊。新的工作日又到了。署裏布置了一個新課題,又有材料趕。默言成日忙忙忉忉,也不作它想。
  周末,江天打電話約她晚飯。她直接拒絕。
  “加班。”
  “加班也得吃飯呀。”
  “我吃食堂。”
  十幾分鍾後,江天趕到總署食堂,找到正埋頭吃的默言。
  “說好一起吃的。”江天有點不高興。
  “我說了嗎。”默言把卡遞給他,“請你,刷吧。”
  江天刷了,自助。不久,他托了一盤菜到默言身邊。
  兩人默默吃。江天好像在賭氣。平時話很多的他此刻一個屁都沒。默言想了想,有點抱歉。這些日,每晚他都會給她電話,她都三言兩語敷衍過去了。每次收線的時候能感覺他的怔忡。有次掛電話,他說:怎麽我愛起來這麽難呢?她說,老江你找錯對象,轉過身去。他說你那意思你就高人一等了。她說我沒那意思,隻是。沒說下去,說自己心有所屬嗎?屬於誰,誰收容你?
  就是這樣,雖然知道不該,但是她無法接受別人。花開過幾次,來年的春天照樣開,她呢,難道一生就隻能動一次。
  “真對不起。”默言看著悶頭吃飯的江天,說。
  “你有什麽對不起。”他瞥過眼。
  “讓你不舒服。”
  “你有那本事?”
  “沒有最好。”
  江天歪過頭看她,眼睛眯了下,仿佛若有所思,一陣後,轉向餐盤,說:要多久?
  “什麽?”
  “加班加到什麽時候?”
  “說不準。”
  “我在車裏等你。”
  “不用,會很晚。”
  “我說等就等。”他端起盤子,說,“我吃飽了。”就走。他沒吃幾口,大概是氣飽的。
  8點不到,默言就把材料整完了。下樓,想了想,還是跺腳去找江天。
  江天就四仰八叉坐在車座上,目光有些飄。
  默言敲了敲車窗,他回過頭,還沒收起那一縷惘然。怔怔看她。
  默言說:難道不是等我?
  他才開門。
  默言坐上去,說:這又是借誰的車。有點檔次的樣子。
  “不用管。”他蔫蔫回。
  “去哪?”
  “不用管。”他似乎真生氣了,這讓默言有點小小的不安。
  車開出一陣後,江天才說,今天我們一眾哥們聚會,不知現在趕過去還來不來得及。
  “可我,並不想去。”默言還是說,她一貫不喜歡鬧哄哄的場合,何況她不覺得自己跟江天有什麽。縱然他生氣。
  “我滑板拿了獎項。大家慶祝。給麵子,好不好。”江天抬臉說,明明是哀求說得卻有點跋扈。
  默言忍了下,不太愉快地接受了。
  慶祝地點是一處四合院。大概他混的哥們之一是富家公子。如今隻有有錢人才能坐擁二環內的清淨場所。
  當然這幫年輕人顯然辜負了這樣的清雅之所。剛進院落,雜遝的喧鬧聲便隨著院內一溜蒼虯的老樹伸延過來。天上有一月,淡淡的模糊,仿佛被笑鬧聲攪碎。
  默言轉向江天,他不看她,手直接攬住她的腰。默言將他的手放下,他又攬。說:別做無用功。
  默言恨恨盯他。他無所顧忌地摟她進。手越來越緊,嘴角的笑越來越誇張。
  進去時,氣氛正HIGH,昏暗的光線下,一穿皮短裙的女孩正在當中的桌子上扭臀。姿勢撩人。圍著的觀眾紛紛怪叫起哄。
  “江哥。”一人叫。把眾人目光集中到他們身上。
  “這麽晚,該罰。”有人拿了兩杯酒到他們身邊。江天喝幹。默言想了想,也要喝,被江天奪過,代她喝了。
  又被起哄,叫不算,不準江天憐香惜玉。江天又連喝三杯。卻仍不放他們,有人尖叫著要他們KISS,還要求是舌吻。
  江天低下頭吊而郎當地看默言,閃爍的燈光下,眼睛灼灼地蕩著。
  默言沒有推搡,隻靜靜回看他。
  仿佛情意纏綿,又仿佛冷若冰霜。一陣後,江天嘴一歪,擠出一個古怪的笑,抬頭,說:我沒有展示隱私的癖好。
  也不管別人不依,拉了默言,擠到一邊,給她倒水。
  冷場幾分,氣氛重新點燃。這回是蹦迪。轟鳴的音樂聲哄哄傳出。燈光七扭八拐。照到人影上,仿似鬼魅。
  “剛才我要親你你會不會甩我一巴掌。”江天說。
  “知道你不會。”
  “為什麽?”
  “就知道。”
  江天笑了下,說:其實,有衝動來著。但怕你不再理我。一個人如果開始怕的話,說明什麽?
  “老江。”默言看他臉上的凝重。
  “不喜歡你這樣叫我。”
  “老江。”
  “說不喜歡了。”江天脾氣挺大,也意識到了,煩躁地止住,說:我們也跳吧。
  “不會。”默言搖頭。
  “不需要會,釋放。”
  “我不需要釋放。”默言仍坐著。喝礦泉水。
  “別掃興。”江天不依不饒。
  “那邊有落單的女孩。”默言沉靜地說,目光在燈光下一閃,水一樣的光澤,卻如遊魚,抓不住。
  江天恨恨瞪她一眼,真的穿過人群而去,拉起別的女孩,轉瞬間找不到蹤影。默言喝完一杯水,去洗手間。有人在補妝,有人在嘔吐。都是年輕張揚的身體。默言又轉去院子,打算看看老樹和月亮。卻隻看到激情的男女。隻好又折回去。
  燈光依舊閃著,音樂還叫人聾,江天的世界與她夠遠。
  回到原地。江天在。說:去哪了?
  “洗手間。”
  “剛有你電話,我代你接了。”
  “誰?”
  “沒說,雄性。”江天挑釁地看著她。
  默言拿過包,摸出手機,翻看來電記錄,居然是陸非凡。
  陸非凡此時在曉荷灣。取下手機,他把左手的紙袋扔到旁邊的垃圾箱。走了。
  剛從國外公幹回,可以直飛上海,卻臨時決定在北京轉機。
  就像手裏拎的那個玩偶,買下時一直覺得是一念之差,來北京大概也是。
  剛才手機裏的背景雜亂,顯示著程默言豐富的業餘,那個接電話的男子大概是她的新生活。如此,也罷。
  倪燦回來了。春節前就回了。像一隻流浪貓,轉了一圈累了還是要回到家。
  他收容。義無返顧。因為屬於他。
  燦抱膝蜷縮在沙發裏,偶爾投到他眼上的波光有些膽怯,就像一個自知做錯事的孩子。“哥,我以後不會走了。”她說。他點頭,她不會明白,他的心裏四散著漣漪。與她無關。
  晚上,燦拿起枕頭抱起被子上樓。
  他看著她,沒有阻止。
  “哥,我睡樓上那間,可以方便照顧邦邦。”她回頭解釋,怯懦一笑,笑完有點幹巴巴。仿佛曾經期待的東西已經枯萎。
  他隨她。依舊過日子。燦卻開始轉變。
  不再交際,送邦邦上下學、做家務,晚上給邦邦念故事。等他回家。也不知是不是等他,總之,他回家開門的時候,會聽到她急促上樓的腳步。等的人仿佛不是她,而是她慌亂的心。
  閑暇,燦開始學編織。拿著一本書,對著翻花樣。他不知道這樣的消遣會否讓她愉快。
  有次,他深夜回。她慢了幾步,停在了樓梯上。
  他說:你下來。
  她慢騰騰下來,像個被當場捉住的小偷。
  “如果我們僅是這樣,有意思嗎?”他撐著牆壁,噴著酒氣,說。
  “哥,你喝酒了。”她扶起他。
  “不喝酒能行嗎?燦,你不快樂,我也不快樂。”他繼續說。
  她無言。把他扶到沙發上,“要喝點茶嗎?”
  “逃避?要到什麽時候?”他盯著她。她局促地站著,繼續無言。
  他試著站起來,手撐了撐,碰到旁邊的毛線,說:你在做什麽?
  “啊,”她嘴角湧出笑,“織一件毛衣。”
  “織給誰呢?”
  “隻是學著玩。織完拆,再織。”
  “你很委屈嗎?”他繼續。
  燦搖頭。然後鼓了勇氣說:哥,其實比起我母親,我是幸福的,你肯跟我結婚,無論我怎麽任性,你都接受我,不管有沒有感情。
  後麵的話有點微弱。是她不願說的。然而說到感情,他對她感情的變化應該怪誰呢?
  他現在跟燦隻剩下義務和責任。這樣的念頭令他痛苦不堪。
  可是義務與責任在婚姻中難道不比愛情走得更遠?
  “哥,有一陣子,我們宿舍的人流行編織。我給你織了一副手套,可是好像有點小,我就沒給你。你記不記得,我曾經說要給你看手相,讓你攤開手。其實是在量尺寸呢。”燦安靜地回憶,眼神溫和,仿佛喚出了往昔。
  “燦。”他拉她手。忽然看到她手臂上的創口貼。
  “怎麽了?”
  她一醒神,說:沒什麽。你休息吧,我給你準備好了明天的衣服。
  她回了自己的房間。門輕掩上的聲音。那個房間裏,她藏多少事。但總之,他們有了各自的禁忌。
  唯一令他欣慰的是,邦邦終於肯叫燦媽媽。
  “媽媽,我不要穿那件紅色的毛衣。紅色是女孩子穿的。”早上上衛生間,他聽到邦邦在跟燦說。怔了下。而後迅速漫出不知所措的傻笑。沒有誰比他更期待母子倆堅冰的融化。
  後來瞅了個空,陸非凡把邦邦抓到一邊,說:你叫媽媽了。
  “恩。爸爸,告訴你,我本來不願叫的,可是有一次,我知道她是媽媽了。”
  燦接邦邦下課。邦邦一直不肯拉燦的手,自己在前麵橫衝直撞。有次,拐角鑽出一輛車,燦拚了命撲過去,母雞護小雞似的把邦邦推到一邊,自己生生撞了上去。
  看著突突往外冒的血,邦邦傻了一樣撲過去,不停叫:媽媽,媽媽……
  燦甚感欣慰。微弱地笑。眼淚出來了,卻是幸福的。這樣由衷的笑是這幾年頭一次。
  正逢陸非凡出差,燦一直沒告訴他。
  “媽媽說她一直想我。說在美國的時候,就想我長怎麽樣了。像她呢,還是爸爸。她哭。媽媽哭的時候我就不恨她了。我給她擦眼淚,說,老師說,知錯能改就好。爸爸,我覺得我可以當老師了。”邦邦自豪地看爸爸。
  陸非凡捏兒子的鼻子。
  “可是爸爸就不聽我的話。總是很晚回家,總是賴著不起床,說話向來不算數,你說要帶我出去玩的。”
  “我虛心接受。邦邦,你喜歡默言還是媽媽?”他問了。
  “都喜歡。默言是朋友,媽媽是媽媽。跟默言玩,媽媽呢,應該是在旁邊看著我的那個。爸爸,學校的阿姨總說我跟媽媽長得像。”
  “哦。”陸非凡有點怔忡。卑劣地發現自己居然有點企望邦邦更認同默言。
  他有點惆悵。也就惆悵了。生活就是這樣,不顧你的想望,自顧填你的履曆。而他也過了不顧一切的年紀。但或許,隻是因他這個妹妹,他們孽緣太深,他根本不可能展開自己的手腳。
  一個晚上,他回家,想了想,上樓,欲抬手敲門的時候,忽然辨聽到裏麵壓抑的哭聲。心裏一凜。推開門。聲音猛然收住。他到燦床邊,看到她用枕頭遮著自己的臉。他奪,她不肯。爭了一陣,他拉開了,她臉上都是淚痕。
  “你怎麽哭了?”他揩她的眼淚。
  她向外側歪過頭,青絲無力地綣在肩頭。像他們之間解不開的心結。
  “哥,上次離開你,我去了蘇州。一直住在那裏。”
  “咱們那一片已經開始拆遷了,以前我放學後等你電話的那家小賣部已經鏟掉了。我在廢墟中走,想,原來什麽東西都會走掉的,就像我上小學的時候,老覺得我們三個是不會走的,但是阿姨走了。我又覺得我跟你是不會走的,結果你上大學了。那麽我總不會離開蘇州吧,結果也走了,我們把蘇州拋在那裏,就像我把你和邦邦拋在那裏,久了,就走了。”
  燦的訴說有點淒涼。他不曉得怎麽安慰。
  是會走的,他比她更明白。
  “哥,說起來,我的目標很簡單,就是不要走。現在想想是最難達到的目標。我把蘇州的家收拾得很幹淨,後來想,有什麽用呢?發生過的東西絕對不會重來一次。哥,我不要你原諒我,一開始就是我錯,知道你終會離開我,卻總猶豫不絕地拉著你。讓你撇開白潔,還生下邦邦。哥,我其實隻是想信賴——”
  他沒讓她再說下去。往昔翻騰起來。燦總讓他疼痛,像一塊濕噠噠的影子,壓得他又重又冷。
  “哥,你不喜歡我做的事我不做了。你想做什麽我也不攔你。我隻是,想這麽跟你呆一段。”
  “別亂想了。”他抱起她。
  “哥。”她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今天想跟你一起睡。你是我妻子。”
  下樓梯的時候,聽到後麵門開的聲音,邦邦扶著樓梯杆,說:媽媽怎麽了?
  “爸爸想跟媽媽一起睡。把媽媽掠奪了。你也要來嗎?”
  “爸爸,你好像比邦邦還小,老要人陪,沒出息。”
  他看著燦,燦在笑。他低下頭,說:你兒子說我沒出息。
  幸福是否可以通過他的克製與收縮得到。如果可以,如果燦和邦邦覺得幸福,他可以犧牲自己。
  後來,他瞅了個空,帶太太和兒子去了希臘。
  天純藍,海純藍。燦躺在沙灘上,說:受不了太美好的東西。陸非凡知道除夕夜默言來過電話。他一直想著年後見她一次。並不是沒機會,去北京的機會很多,但是他一直未找。他有一根弦。繃得住的時候,他不會讓它奏響。
  這次去總部開會回國,卻想見她一麵。
  跟手裏那個玩偶有關吧。偶然在櫥窗見到的,迪斯尼童話《貓與老鼠》中的老鼠傑瑞造型,穿著阿瑪尼西服站在一堆珠寶間,眼珠子骨碌碌轉著,有點不懷好意地盯著背對他的女孩。是要嚇她一跳吧。他猜想。
  然而這樣道貌岸然的老鼠,到底會讓誰害怕呢?
  他進去詢問。店裏隻是展示用,並不賣,費了些口舌,他如願拿到了。
  購買的時候,有過瞬間遊移。卻也買下了。
  訂票返程的時候,他一樣有過瞬間遊移,還是定下了。無論該與不該,他或許就是那隻道貌岸然的老鼠。
  到北京,他住下酒店。而後去默言的住處。北京春寒料峭,卻難抵消他一顆漸漸躁動的心。
  他想他們不見麵也有兩月了。記得走前,他在紙上寫:隻要再見到你,與道德無關,隻在於你能忍受多少。他的想法很無恥,就像第一次他無恥地要求她做他妻子,照顧他兒子。她在一個燥熱的夏天走投無路,對他說,你贏了。
  她也贏了。
  可他們同時敗了。
  他摁門鈴。沒人應。他給她電話。
  手機裏傳來喧雜的聲音,震耳欲聾。他想她的人生還有這一種,但或許他並不熟悉她。那個穩妥站在他麵前的人何嚐不是一種人為的設定。
  “哪位?”年輕的男聲。有飛揚的氣勢。
  “找程默言。”
  “我也在找他。”對方說。
  “謝謝。”他掛了。
  如此這般最好。他把那隻老鼠扔了。錯過,何嚐不是一種規戒。然而,一樣東西如果要用借口來提醒,其實已到了心裏。
  他從不自欺欺人。
  “看上去有點失望。”江天逼視著她。
  程默言合上手機蓋。
  “你的心我一點都沒涉足,但是好奇了。”他研究她。
  站起身,拉過她。
  “幹什麽?”她甩手。
  “他誰啊。”他盯著她,倏忽的燈光濺入他的眼中,像明滅的火花。
  “跟你沒有關係。”她說。
  江天咧嘴微妙地笑了笑,說,“走了。”
  “哪裏去?”
  “回去啊,你不喜歡讓你陪著什麽意思?”他捏住她的手,把她捏到疼痛。
  曉荷灣家園。陸非凡扔掉老鼠的垃圾箱前。
  默言說:我們很多不一樣,性格、習慣、愛好,兩個人在一起,不應該一方為另一方犧牲。
  “你在犧牲嗎?”
  “沒有。”
  “那麽你怎知我在犧牲?”
  默言承認江天嘴皮子好使。但是感情憑嘴皮子恐怕不行。
  “我進去了。”默言轉身。
  江天拉住她的胳臂,說:我認真的。轉身,眼睛中的自嘲,被背影阻斷。幾日後,江天給她電話。
  “黑色、銀色,and寶石藍,你喜歡哪種顏色?”
  “幹什麽?送內衣嗎?”
  “想嗎?”
  “開玩笑,你買車?”
  “恩哼。”
  “你的車你喜歡就行。”
  “你怎麽這麽無聊,要我決定了還問你作甚?”
  “那,銀灰吧,耐髒。”
  又幾日,江天開了他的新車來接默言下班了。
  電話來的時候,默言還在敲電腦。處長連忙說:快回吧,今周末,早點走。
  “不要緊,沒多少了。”
  “下周再幹。”處長有點急不可耐,恨不能將默言趕走。默言不禁笑,想,大概江天數落他叔叔虐待下屬了。
  江天弄了輛切諾基。展示完畢,帶默言兜風。
  “你家離單位那麽近,要什麽車?增加馬路負擔,還汙染環境。”默言說。
  “為了讓你有機會向別人吹噓,我男朋友有房有車。”
  “誰我男朋友?”
  “不是?怎麽乖乖讓我帶出來了。”
  江天上四環,往京通快速開。
  “跑那麽遠幹什麽?”
  “城裏堵,開不起來。”
  “別開那麽快。”默言叫。江天已經開到120公裏。如果不是限速,他大概會飆下去。
  “放心。我們都是國家棟梁,不會讓它輕易夭折的。”
  兜了幾圈,江天把速度放慢,說:你好像不喜歡刺激。
  “恩。”
  “為什麽不嚐試?”
  “沒覺得有這個必要。”
  “有點自以為是。其實我們並不清楚自己要什麽。”
  “這也對。譬如說老江你。”
  “剛說了,別以為你自己明白什麽。我們現在正式交往兩個月多點。我給自己的目標是半年——”
  “半年才放棄?提前點,否則浪費時間加汽油。”
  江天忽然在邊道停下,小眼珠子狡黠地轉了下,嘴角有古怪的笑意,說:我的意思你待會明白,現在買一送一,有東西給你。
  他起身,從後座撈給默言一個係著蝴蝶結的粉紅色盒子。
  “蛋糕?”
  默言扯鬆緞帶,揭開蓋子,卻赫然發現是一身內衣,黛安芬的新款,深V誘惑。
  她臉蹭地紅了,有點尷尬。
  江天挑著眉說:你老叫嚷著送,沒辦法了。
  “我,不是說開玩笑的嗎。你,買的?”
  “你管呢,A罩。如果不合身,我竊喜,如果合身,證明我眼光好。”他甩給她一個懶散的笑,車裏在瞬間流竄了一種曖昧氣息。
  默言合上蓋,說:我不要。
  “難道我穿嗎?”
  “真不要。”她有點急,往他懷裏塞。他突握住她的手。她跳一跳,說:你幹什麽?
  “默言,我的半年計劃你明白了?”
  “可是,別人都說你是同性戀?”她有點氣急敗壞,索性口不擇言。
  “要不要證明?”江天舔舔舌。
  “我怕你了,江天。放開我吧。”默言才知引狼入室的後果。可這狼,是他自己鑽進來的,自己不過沒有趕而已。現在趕來得及嗎?
  當晚,他們吃飯。江天喝醉了,趴在桌上,比畫著對她說:我不知道我愛起來是這樣傻的。天天等你電話,可是你從來不給我電話。以後記得要主動一點,那樣我會很開心。我也知道,像你這樣的女孩子絕對不可能沒有前科,我想要個沒前科的,跟你說,試過的。後來放棄了。也不是覺得你多好,人有時候說不清道理,碰到了,就沒有辦法。你要對我好一點,你不待見我,我知道,有時候很傷心……
  默言有點動容,卻隻有動容而已。
  明知自己的感情既無希望又不道德,卻不舍得拋。哪怕放在心裏,潛藏著。
  桌上有假花。假花開不敗,但不值錢。心裏的惦念在想象中更美麗,但有什麽稀罕。
  最後默言和餐廳老板合力將體壯的江天塞入車,默言不知江天住哪,隻得開回自己住處。
  到小區樓下,驚見小潮。提了個行李箱,仿似來投奔她。
  默言停下車,叫:小潮。
  小潮跑過來,驚呼:你買車了?
  “不,老江的。”
  “你們真的在交往?”小潮嘖嘖稱奇,“我原來以為是老江的八卦呢?真的重新開始?”
  “噓。”默言壓低聲,說,“找我?”
  “對。”小潮指指行李箱,“我也要重新開始。最近我打算跟你住。”
  “為什麽?你跟杜銘吵了?”
  “恩。”小潮神色有點倦怠,說,“以後慢慢跟你說,老江怎麽辦?”
  “我沒本事把他扛上去,讓他這裏睡。”
  “好狠毒啊。”
  “那怎麽辦呢?”
  江天發出抽風箱一樣的鼾聲。默言和小潮一齊笑起來。
  默言去樓上取了床毯子下來,蓋到江天身上,正要鎖門走,江天像知道要被遺棄似的適時醒了,咕噥著說:就這麽打發我了?
  哦。默言堆出訕笑,說,你知道你很沉的,小女子扛不動。
  江天說:來。
  “幹什麽?”
  “扛我呀。”
  “跟你說扛不動。”
  “你過來呀。”
  默言隻得過去,拉開門。江天將手搭在她肩上,一用力,默言呼啦一下倒在他身上。掙紮著翻出來,說:幹什麽,吃豆腐。
  “你真的一點力氣也沒有。我自己來。”江天撐著站起來。
  “可以睡你那裏嗎?不用你扶,我自己走。”
  “小潮在。”
  “小潮不在就可以嗎。”
  “沒。”
  江天踉蹌著爬階梯。默言隻得上去,扶他。他也老實不客氣,一手將她的肩壓得生疼。
  將江天安排在客廳沙發。小潮剛好洗澡出來。
  “小水。”江天叫。
  小潮大名水弄潮。別人都昵稱她小潮,唯老江按機關叫法叫她小水。江天和小潮為B關一草一花,雖未謀麵,名頭久仰。
  江天在醉意中伸出手,小水同誌輕輕滑了下,說:幸會。
  江天說:傳說中的你沒有傳說中好看。
  “那你以為你是小貝還是基努?李維奇?積點口德,別人不說,對程默言我還是很有影響力的。”
  “別,女孩子不要太虛榮,一般人敢跟你說實話嗎,講真話的才是,諍友。懂嗎?……”江天大著舌頭,一頭倒在沙發上,轟然睡去。
  默言給他蓋上毯。倒了杯水放在旁邊,又拿了個盆放在沙發腳下,防止他嘔吐。
  “這家夥似乎來勁了。”小潮斜眼看著他,說,“你呢?”默言和小潮睡一張床。
  沒拉窗簾,外邊高速路上的燦燦燈火連綴一片,翡翠一樣傾瀉入室。
  “你跟杜銘究竟怎麽了。”默言翻過身。
  “我想離婚。”小潮無滋無味說,眼光的末梢帶出點惘然。
  “離婚?”默言愕然。閃婚閃離不是沒聽說過,可似乎演藝界才盛產這種戲,她的好朋友小潮也會趕這個時髦嗎。
  “還記得那個雨後的淩晨嗎?我把你叫出來,跟你說我爸媽的事。”
  “你爸後來——”
  “我投機了感情。”
  “50萬?”
  “杜銘讓他家裏想了辦法。父親從輕發落。還有一年就可以出獄了。
  “你跟我說過,電影中有種拍攝技巧叫‘魔術時刻’。就是捕捉曖昧不明、幽微難測的灰黑地帶,這種時刻又叫‘狼狗時光’,銜接白晝與黑夜的中間暮色,隻有短短幾分鍾。我想,生命中會有這麽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灰色地帶。
  “我是不是很壞?”小潮輕聲說。
  默言在被子下找到了她的手。
  “我除了從杜銘身上找一些你的影子,從不曾冀望愛。我以前一直覺得婚姻與愛無關。各取所需而已。然而有後遺症。我不能忍受性。每次,都覺得像一場夢魘。”
  “有那麽疼?”
  “我不行。很幹。”
  “也許要時間。”默言訥訥說。
  “可是就那樣,我居然也懷孕了。”
  默言掃向小潮的肚子,平坦的很,顯然那個孩子早已經被扼殺在混沌中。
  “你做了?”
  “對。”
  “他反對?”
  “對。他還哭了。你見過男人哭嗎?他哭了,趴在方向盤上,無聲的抽搐。然後有個晚上,他在家候我回來,突然朝我吼,說我不愛他。我說是。”
  “你這樣說?”
  “我早就跟他說過。他說他總覺得感情可以慢慢培養的。他等我。”
  小潮停下來,眉目鬱積更深,顯然內心的糾纏比她整理得要複雜。
  “他傻,他其實對我夠好。我四處玩,找著借口不回家,他不說我,每晚等,實在累了,就在沙發睡著。我一開門,他就醒,問我餓不餓。每天早晨,叫我起床,走的時候還要親我一下。”
  “那你為什麽?”
  “不珍惜嗎?我有什麽辦法。關於婚姻,我以為我有我的原則。我固然不愛,卻也未必想毀壞,他這樣讓我不安。”
  “你知道你為何不安?”
  小潮看著默言。默言捋過小潮額前粘濕的發,“你說我偏執,你一樣。顛覆你的原則又如何,你以為你看到的就是世界的本質?不。小潮,順從你自己的心。”
  ……
  當晚,兩人輾轉了好長一陣子,才恍惚進入夢境。
  早上默言被小米的清香熏醒,有點懵懂家裏是否出了田螺姑娘。暈忽忽出去,看到廚房探出一頭,才想起這屋還有一個差點被遺忘的江天。江天笑眯眯地說:我給你熬了小米粥。香吧,我覺得分外香。
  默言走進。灶台上一鍋粥在沸叫著。她揭開鍋蓋,滿滿一大鍋。
  “喂豬呢?還是我家的米不值錢?”
  “這多麽?”
  “有本事你都吃掉。”
  “我吃就我吃,灑泡尿什麽都沒的東西。程默言你咋這麽小氣呢。一上來就打擊人積極性。以為我天生勤快哪。”江天嘟囔著。
  默言沒理他。去洗漱了。過一陣,江天過來,撐著門說,“洗個澡可以嗎。”
  “恩。”默言開熱水器,給他放水。
  江天說:還合身嗎?
  “什麽?”
  “昨天送的呀。”
  默言想起就氣,不理他。說:把手放下,我要出去。
  江天說:你得瞅個機會向我展示一下,我買的我有權看。
  “放不放手。”默言氣急敗壞。
  “別不好意思啊。”江天玩味著她的神情,把手放下了。
  默言進廚房煎雞蛋,熱牛奶,拌涼菜。
  半小時後,聽到小潮大分貝的尖叫。
  默言跑出去。小潮剛把洗手間的門哐啷甩上。
  “這個人,洗澡怎麽不鎖門?”小潮得了便宜還擺出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仿似受損失的是她。
  默言壞笑:都看到了?
  “啊。”
  “那一瞬他的反應是什麽呀?”
  “你去看看唄,”小潮掃她一眼,“他不鎖門大概等著你看。”
  “少惡心啊。”
  “不過,身材真不錯哦。我替你鑒定了。”
  沒多久,江天衝出來了。說:水弄潮,你上洗手間怎麽也不敲下門。沒聽裏麵嘩嘩聲響。
  “誰知道是你,我壓根把你忘了。稀奇,男人我又不是沒見過。”
  “沒打算讓你看。”
  “行了。”默言笑,轉圜,“吃早餐吧。”
  當天,小潮和默言去逛街,江天做車夫兼跟班。
  開車回的時候,江天說:一生沒這麽屈辱。
  “就你這樣還想追人。”小潮撇嘴。
  “你以為所有人都像你,把男人當動物驅使。”
  “你們男人未必不想做動物。”
  兩人又嚷嚷起來。吵鬧間,杜銘的電話打到默言手機上。
  “小潮在你那?”杜銘小心翼翼問。
  “對。你放心,我會勸她回。”
  頓了半晌,杜銘說,“你跟她說我道歉。”又頓了下,說,“要不算了。你跟她說,我都依她。”
  “我會——”
  杜銘迅速掛了電話。默言抬頭,看到小潮正向她瞥過來。也沒說什麽。第二天,小潮就回去了。此後沒什麽動靜。默言以為他們大概和好了。
  又這麽過了幾天。有個晚上,默言被一陣癢絲絲的感覺弄醒,發現小潮睡在她身邊,正在弄她的頭發,眼睛迷蒙而閃爍。
  “默言,你睡著的時候很漂亮呢。”小潮輕柔地說。
  “哦,你怎麽來了。”默言揉揉眼睛。
  “不歡迎嗎。”小潮的鼻在被上嗅了下,說,“你曬過被了。陽光的味道。”
  又叫,“默言——”
  “恩?”
  小潮轉過身趴著,專注地盯著她。
  默言覺得今晚她的眼光很奇特,有點火焰似的。
  “你能摸一摸我這裏嗎?”小潮指著胸說。
  “哪裏?”
  “我時常覺得乳房脹痛,會不會得乳癌。”
  “你自己摸著有硬塊嗎?”默言緊張起來。
  “我感覺不出。你幫我查一下。”小潮脫掉自己的睡衣。完好的身體撲通一下展露在默言眼前。
  默言臉燒起來,說:你,你要去醫院看看。
  小潮拉過她的手,摁在自己的胸乳上。雖然同為女人,碰著那團有彈性的肉,默言心還是撲撲跳,要抽手。小潮說:你幹嗎這麽保守啊。
  默言便定了定神,按著曾經看過的自測乳腺的方式摁。並未感覺有明顯異樣,看小潮,撲閃著眼睛不知在想什麽。
  “默言,你覺得乳房是用來幹什麽的?”小潮忽然問。
  “哺乳啊。”
  “可現在很少有母乳喂養。為了不鬆弛。可是,幹什麽怕鬆弛呢,就怕男人厭倦嗎?說到底,乳房是為男人長的,給他們抓在手裏的。”
  “也不一定。”默言有點不好意思。
  “難道不是嗎?小的時候,男孩和女孩的乳房是一樣的,都是硬幣一樣的一個圈。長大後,男性充其量會從分幣擴充成一元幣,女性卻要膨脹成一個像氣球一樣的玩意,而且還恨不得越大越好呢。因為按男人的觀點,兩手捧住的總比一手握住的好。性感這個詞呢,是男人賦予的,成為女人自我衡量的標準。你說,要是把那皮球一樣的玩意按在男人身上,你會覺得性感嗎?”
  默言笑,說:說不定呢,女人也會賞玩的。
  “意思就是女性若站在社會權力主流,她也會製訂遊戲規則讓男性遵從,就像封建時代農民的理想隻是做地主?現在很多人有仇富心理,在網上發泄不平,其實他們並非感受到階層的不公,要打破遊戲規則,而隻是希望角色改變。”
  “好了,別形而上了。究竟哪裏痛呢?”默言問。
  “你不覺得很怪嗎,為什麽女人不能摸女人的乳房?默言,你是不是也隻打算讓男人摸你呢。”
  “……”默言啞口。一陣後,說:我並不覺得女性靠反其道來爭取權力。
  “那麽,靠什麽,獨立,自尊?”小潮套上衣服,嘲諷。
  “你還記得安卓珍尼嗎?就是講一種全雌性物種的小說。”
  默言想起來了。《安卓珍尼》,一個男性寫的女權主義文本。小潮給她看的。
  安卓珍尼是一種斑尾毛蜥,單性,全雌性品種,春季繁殖,雌性間進行假性交配。卵胎生,一次可產兩或三條蜥蜴。
  她一直不曉得,是否真存在這樣一種物種。她當時好奇那種生殖過程,母親產下女兒,女兒又成為下一個女兒的母親,我就是你,你就是她,昨天就是今天,今天就是未來,無所謂先後,無所謂生死,一種流水一樣的恒常,那是怎樣的境界?
  而小潮似乎更關注兩性間的侵犯。會用調侃地語氣說:真正的戰爭,正在陰道內進行著,勝負取決於男人的精子是否能夠遊到子宮,穿破卵子的壁壘,把女人生命最深處完全占據……
  ……
  她們倆不再說話,各自在各自的世界裏。
  默言在頭昏目眩中,看到一條有著小潮臉孔的蜥蜴。湊近了,卻發現是自己。默言有機會去上海出差。走前,她跟小潮說想順道見見邦邦。
  小潮笑著說:想見別人吧。
  默言不作聲。也想。不是嗎?
  小潮說:別把人家弄得雞飛狗跳的。不過諒你沒這本事。
  說話時,兩人正在逛商場。默言在施華洛氏奇專賣店停下。“幫忙給他太太選購一份禮物。”
  “你有這份止水心境?還是給自己裹一件偽裝的風衣?”
  默言側過身,微搖了下頭,小潮永遠的尖銳,但的確是,她並不知道自己確切的角色。“也許看人家恩愛幸福就此死心。”
  “就這點出息?”小潮讓店員將一款手鏈取出。大小不一的幾何體互相連接,充滿變化的觀感,像女人不可琢磨的性情。
  “這款如何?他送過你禮物嗎?昂貴一點的。”小潮問。
  CASH。突然冒出的詞,讓默言不禁啞然失笑。他總說要給她錢,她總是以此嘲笑他。實際上她從未受過他任何禮物。他不是個在女人身上用心的人,但或許是他不願在他認為不重要的女人身上花心思。
  然而,她又無法遏止想他那夜他擁抱她的情形,那眼內流動的波光總讓她做夢一樣的沉溺。若是假的,他簡直是高手。
  “就這款。”默言說。
  “很貴。”
  “不要緊。”默言叫店員,“兩條。”
  “兩條?”小潮驚訝。
  “一條給你。我沒給你送過這麽昂貴的禮品,覺得不平。”
  小潮笑,“我為什麽要跟陸非凡的太太戴一樣的。默言,不如給我弄個LV的包包。你難得的大方。”
  “沒問題,A貨。200塊錢就給你搞定。”
  滯留上海的最後一天。默言躊躇再三,給陸非凡打了電話。
  “我在上海,想看看邦邦。方便嗎?”
  陸非凡沉默。或把她看成要鬧事的第三者?她嘴角揚起嘲諷,馬上說,要不算了。
  “不。你去吧。”
  她沒問你在不在。她並不看他。就收拾了下,背了兩份禮物去了。
  剛出電梯,邦邦就跳了過來。撲到她腿上,說:爸爸說你要來,默言,你真的來了。
  默言蹲下來,使勁地親了他一下,說:想我了沒?
  “想了。默言你呢?”
  “當然。”
  邦邦拉著默言進。玄關處站著微笑的倪燦,穿著米色的針織與皮質拚接的連身裙,溫婉的模樣。
  “陸太太,你好。我叫程默言。”默言說。
  “我知道。坐。”對方審視著她,但她無從辨析其間的成分。沉澱很深。當然也許她看她也如此。女人間的戰爭一開始鬥的就是氣。然而,她何苦將自己放在這樣卑賤的位置?這樣想著,默言覺得無味,便燦爛笑。把自己的來意過濾純粹。
  沙發上有編織物,一條圍巾模樣,是織給陸非凡嗎?默言抬頭,一針一腳都是濃情,現在很少人織東西,他戴的時候會覺得愛意彌滿嗎?他們之間究竟有多少她不知的情。她呢,介入的模樣是否可笑。
  倪燦注意到了,將織物收起,說:隻是打發時間。
  默言也不知如何接話,將禮物拿出來,說,第一次正式見你,隨便買了些東西,不知道合不合你意。
  倪燦有點驚訝,連忙說:不用破費,說起來應該謝你。
  倪燦接了,打開盒子,隨便地看了下,說謝謝。表情平靜。
  氣氛有點尷尬。幸好邦邦扯默言上樓了。
  陸非凡果然不在家,大概不會出現。他很狡詐。知道回避尷尬。但也許這樣挺好。這次回去,默言準備打電話告訴他,我把那張紙撕掉了,祝你幸福。
  默言準備帶邦邦去動物園寫生。走前,征詢倪燦的意見。卻看到倪燦在沙發裏發呆。麵前一杯水,滿滿的,沒動。
  聽了默言的話,燦慌忙一笑,點頭,說好。
  “要一起去嗎?”默言邀請。
  “不。”
  “那,我5點前把邦邦帶回家。”
  路上,默言問邦邦:媽媽好像不太開心。
  “不知道。”
  “你要乖一點,聽媽媽的話。”
  “我很乖的。”
  “媽媽回來了你高興嗎?”
  “以前不高興,現在覺得還是有媽媽好。”
  “你說過的,爸爸媽媽應該跟孩子在一起。”
  “恩。默言,爸爸說你以後也會生一個小弟弟的。”
  “是嗎?”默言想陸非凡這麽說嗎,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你有了弟弟,會不會忘記邦邦。”
  “不會,邦邦是默言的朋友。”
  “真好。默言我們要拉勾。”
  兩人又拉勾,這是一份友情。她跟邦邦的緣分隻是這樣了。
  動物園很蕭瑟,春天還未完全展開的緣故,但是有一星星綠在昭示著生命新的契機。邦邦畫著籠中懨懨欲睡的野獸,默言在邊上坐著,抬頭看被枝杈切割成幾塊的天空。偶然從失神中醒來,發現自己在念什麽句子。
  一半的日子和另一半的日子。
  來這一趟,是對的。雖然難過一點,但是總會有這樣一次切膚的疼痛。心要橫著豎著劃過幾道才能死滅。
  4點多,陸非凡來電話。說就在園外等著,請她晚餐。
  “不用了,我要回了。”
  “出來吧。”他的聲音有點憔悴。
  默言領邦邦出去。一抬頭,就看到陸非凡的車,副駕坐著他的太太。
  邦邦奔過去。默言在後麵停步。暮色緩緩襲來,天光兀自不肯散場。狼狗時光,事物曖昧不明,拍攝出來卻異常清晰。
  陸非凡推門出來,掃向她,目光依舊如炬。她眼睛縮了下,忽然酸澀,看向別處,小心不再撞上他。
  “走吧。”他說。
  “我真的要走了。已經買了返程票。”
  “幾點?”
  “7點多。”
  陸非凡點點頭,說:還來得及。邦邦,把你的好朋友請上車。
  邦邦推了車門來拉她。默言想他依舊這樣無賴。然而再推脫,隻能說明自己另有想法。便也進了。
  車子從淮海路的霓虹中穿過。
  默言和邦邦坐後座,對著窗外指指點點。她很高興,有個孩子分流內心的蕭條。
  倪燦忽然說:程小姐,很喜歡孩子?
  “啊,對。”默言答,又補充,“真的喜歡孩子,我們同事的孩子沒有一個我搞不定的,我們處長說,我最適合做幼兒園老師。想想也是,當時考幼師就好了。現在我們同事帶孩子來單位玩,基本都我接待,都跟我特好。孩子很簡單,跟他們在一起也很快樂。隻不過呢,總有一天,他們要長大,忘記以前純真的心思。”
  “你自己,可以要一個。”燦說。
  “一定會要。”
  “有男朋友嗎?”燦繼續問。
  默言想了想,說:有。陸先生也見過。處長介紹的,我有他的相片。你幫忙參謀下?
  把錢包拿出來,那裏麵有她和江天的合影。小潮買了個新數碼相機,拿他們實驗。來之前,小潮把相片塞進她錢包,說必要時用得著,這也是武器,居然真用著了。
  默言將相片遞過去,燦看著,說:不錯。
  陸非凡忽然來了個急刹車。同時嘴裏咒罵了句,她不曉得是罵前麵超車的家夥還是罵他自己。
  邦邦吵著也要看,默言便又遞給他。
  邦邦說:這叔叔有沒有爸爸高。
  默言說:差不多。可能會高一點點。
  邦邦說:有沒有爸爸厲害?
  “哪一方麵?叔叔是警察。”
  “警察,哦,那以後別人不敢欺負我了。誰欺負我我就告你,你就讓警察叔叔揍他們。”
  “警察不能亂揍人。”
  邦邦想了想,居然問出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問題:默言,你喜歡這個叔叔還是喜歡爸爸呢。
  默言說:當然是叔叔了。
  然後陸非凡又是一個急刹車。
  這天他將車開得奇濫無比。
  在堂皇的五星飯店吃的飯。可似乎就她一個人在猛吃。連邦邦吃得都不多。說這裏的菜不好吃。一個人跳下來玩。
  陸非凡隨便吃了幾口,燦更是少。席間,陸非凡為燦布過菜,也為默言布過,默言都有點誠惶誠恐,因氣氛尷尬,她隻有埋頭吃,好像剛從非洲逃難過來。
  草草餐畢,她提出要趕火車。陸非凡也沒說要送。當然了,他要說她也會拒絕。
  默言跟他們一家告辭,在清寒的夜幕中打了輛車。上車的時候,迷離地回想著今天的一切,最後定格在陸非凡平靜的臉容上,茫然中有一種揪心的疼痛利劍一樣刺出來。
  有點近乎於受騙的感覺。
  她咬住唇,使勁地壓,才沒將落寞轉成自憐。
  剛進站。陸非凡的電話來了。
  等我一下。他說。
  默言想等你幹什麽。收了電話,進候車室。
  沒幾分鍾,陸非凡電話又來了,說:你下來。
  “……”她不知道說什麽。
  “下來。”
  “什麽事?快剪票了。”她勉強鎮定說。不想下去見他,她寧願自己懷了破碎的心回去收拾殘局。其實這樣,真的很好。
  “你不下來,我一樣可以進去。我想見你。”他沉著地說。
  “我想見你”這話打動了默言。
  剛剛已經見過,難道並不算,私人的見麵才是?
  女人大概容易心軟,所以才會拖泥帶水。理智告訴她不要下去,甚至要躲,可是情感還是慫恿她一步步下去了,盡管那腳步很猶豫。
  陸非凡在站外。手指夾著煙,並沒抽,那嫋嫋的煙柱一圈圈喪失在清寒的夜裏。
  默言遲疑了會,慢慢走過去。快到的時候,陸非凡像意識到什麽似的回過身。
  他皺眉搜尋她的表情。她就那樣穩妥地站著。夜暮四合。燈光與人潮把火車站裝點成嘉年華會。卻是關於離別的。
  “挺好。”她撇出笑。
  “明天再走,給你買了機票。”
  “不。”默言看一下手表,“還有半小時剪票。你有什麽要說的。”
  陸非凡卻不知怎麽說,頭看向別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擁擠在黃色的光焰中。
  一陣後,他忽然上去拉她的手,說:叫你別走就別走。
  “為什麽?”她有點憤怒有點賭氣地盯著他。
  “我不想你走。”他動了動唇,有點可憐地說。
  “你說的是真的嗎?”他問。
  這時她手機響,接過,是江天。
  “什麽時候回。”江天不耐煩喊。
  “明天。”
  “我接你。”
  “不用,我直接上班。”
  “我想第一個見到你。”
  ……
  江天繼續在電話裏跟她瞎侃。默言應付著。一陣後扭頭,發現陸非凡已經不見。她在人群裏倉促地搜尋他的背影,黑壓壓相似的背影,哪一個是他?那一刻不知為什麽,她眼睛濕了。
  “怎麽不說話?”江天叫。
  “沒。”她重重吸了下鼻。
  “哭?誰讓你哭?”
  “真沒?”默言使勁抹了下淚,奔向站內。
  來這一回,就是要叫自己哭上一次。
  回去後的默言有點無精打采。
  “老江有戲了吧?”小潮在一邊看她的臉色。
  “不知道。”
  “別騙我了。達達達達——”小潮一陣風似的從裏屋取出那個被默言扔到櫃裏的粉紅色盒子。
  “程默言,老實告訴我,你跟江天是不是——”小潮取出內衣,說,“很風騷啊。”
  “這個,是我——”
  “可別說是你給自己買的,依我對你的了解,你絕對不會買這樣的產品。哎,江天怎麽知道你的型號?”
  默言有點氣急,說:他發神經的。小潮我轉送給你。
  “我又穿不下。”
  “我問他要小票,你去換。”
  “你想挨他揍我可不想。”小潮拍拍默言的肩,“試試,說不準的,也許你會愛上他。我可不想看你在一棵樹上鬱鬱吊死,還是一顆結過果子的樹。”
  周一,江天定要見默言。便約了吃晚飯。
  飯後,去了水庫。
  兩人在水邊坐定,聽著細碎的蟲鳴,看著墨黑的水麵。沒有月亮,水偶爾會泛一下,亮出些幽深的光澤。
  風一陣陣地過來,將默言的發揚起。她的頭發長得快,可以散到肩上了,她在想要不要再剪。就像一年前,她剪掉三千煩惱絲,以為可以剪去那些若隱若無的纏繞,卻未能如願,她的理智與情感一直就這樣小小的打鬧著。
  他喜歡長發,他說那是水一樣的綿延。
  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陽光氣息,就像秋冬時分搭在黃瘦葉片上的一抹,暖不暖不知道,卻很耀目,讓人不自覺地想留住。可冬天的腳步從來義無返顧。
  江天忽然撩撥起她的發,說:很纏人呢。
  默言推掉他的手,用手撫住發,夾到耳根後。
  “你有時候很漂亮,尤其是在不待見我的時候。你說我是不是犯賤。”江天嘲弄地說,順手拿起一塊石子擊向水麵。扔得遠,很久後才聽到“撲通”的聲音。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那天為什麽要哭?”
  默言倏忽抬起頭。
  “別用這樣的眼神,楚楚可憐,我覺得我在欺負你。”
  默言搖頭莞爾。
  “你真的很漂亮呢。”江天呆呆地看,有清澈又訝異的眼睛。
  “冷麽。”他將外衣給默言披上,說,“這是我第一次對女人知冷知熱。
  “我知道你在想別人,覺得不太爽,我自己是一張白紙。可是呢,也知道像你這樣的,不會乖乖呆在那裏,等一個叫江天的人到28歲才為女孩子如癡如醉。”江天抬首望著越聚越低的雲,“要下雨了。”
  “對。”
  “我們等一場雨。”
  默言想自己曾等過雨,希望澆滅內心的驛動。江天呢,他因何等雨。
  雨卻來了。風疾草晃,落在水麵上是深厚的搖擺的陰影。一陣後,水麵刷刷揚起波瀾。
  他們實在憋不住倉皇逃向車內。看對方落湯雞的模樣,相視笑。
  回到曉荷灣將近午夜。
  雨已經停了。掩映在樹間的路燈將濕漉漉的地麵映得透亮。
  “再見。”默言推開車門出去。
  “等一下。”江天把自己的外衣拿出來,蹭蹭幾步,近前,披到她身上,說:穿著。喜歡你穿著我的衣服。
  “是讓我給你洗吧。”她抿嘴。
  “默言。”江天凝望著她,眼神一閃一閃。
  “怎麽?”
  “我能不能吻你。想。”
  默言歪過頭,調侃:老江,你不會真的沒有吻過女孩子。
  “是真的。說出來你不信,也不是沒人投懷送抱,就是覺得兩個舌頭攪來攪去很不衛生,也很無聊。可是現在我就想跟你攪來攪去。”
  說著,江天環住她,頭一點點往下湊。默言戲噱地等著,在最後關頭,用一根食指擋住了他的唇,說:這對你不公平,這樣,等你破了第一次,我考慮。
  “拒絕?”
  “跟你鬧著玩,我進去了,你開車小心點。”
  默言轉身的時候,江天忽拉過她,在她唇上擦過。而後露出沾了便宜的壞笑,迅速溜回車內了。
  默言並未反感。想,如果一個蜻蜓點水的吻能夠改變她,那是她的期盼。又孜孜想,人的一生究竟能落多少場雨,究竟有多少驚心動魄的雷聲響徹記憶,有多少摧枯拉朽的閃電照亮生命。年少時,把一次際遇看作全部,焉知年老時不為這樣的執拗發笑。
  電梯摁紐上的“16”發著紅光,像默言此刻通脫的心境。
  電梯門無聲地開。默言通脫地邁步。忽然怔住。有人。
  聲控燈在她的無可置信中滅掉。黑暗一片。沒有聲響。她想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午夜昏沉的腦子開始如常做夢。平時她都是在11點鍾睡覺的。
  愣怔幾秒,她跺腳。燈亮的瞬間,看到那人依舊在,就這麽勾魂一樣看著她。陰魂不散。
  她覺得是夢,一定是自己的理智擅自決定接受江天時,情感不甘心地開始阻撓。拍了下腦子,定定神,上去掏鑰匙開門。旁邊怎麽有人的氣息?熟悉的淡淡的陽光氣息,不夠溫暖,卻足夠致命。
  鑰匙插在孔上,她猝然扭過頭。
  他開口了:不認識麽?還是想當作不認識?
  “你,你怎麽來?”她說。有點見鬼似的驚詫。
  “讓我進屋吧,北京真冷。從沒等人等那麽冷的。”他轉鑰匙推開門,仿佛那是他的家,而尾隨在他後麵的的她仿佛是一個剛被收容的乞丐。他總有本事讓自己理直氣壯讓她氣虛膽怯。
  燈亮了。默言手機隨之響。
  她接。是江天。
  進屋了?
  恩。
  她到窗前。向他揮手。
  那我走了。
  好。
  我回家再打給你。
  恩。
  她用簡單的語氣詞回應著,心在虛,盡管知道光明正大的那個應該是她。情感裏,誰有依戀誰就虛。
  放下電話,抬起頭,陸非凡在盯著她,不,應該是盯著她身上的衣服,江天的。她有點不自在地把衣服脫下,扔進洗衣簍。
  “看上去挺好的。”他冷靜地說,眼睛直直注目她。有一簇火,閃爍跳蕩著。
  “你,為什麽不給我電話?”她側過身,避開。
  “想打來著,甚至想跟你共餐,準備這麽做的時候,看到你被迎上了車,你有約。”
  “剛看到你們吻了。”他又補充。
  “啊。”默言恍然地說,想了想,將心硬一硬,說:很正常。
  “是嗎?”陸非凡猛掰過她的肩膀,眼睛低低地覆蓋著她。說:想讓我吃醋還是覺得我不會?
  默言覺得那眼光有點刺,撇過頭,仍舊倔強說:那屬於你的情緒。我管不著。
  “那為什麽要去上海見我?”
  “我不見你。”
  “你以為我不知。”
  “我不見你。你別蠻不講理。”她叫。
  “你說實話。”他一用力,將她擄進自己的懷抱。
  “說實話。”他凶狠地看她,眼梢又有點被棄的可憐樣。
  “不看你,明白嗎?就是實話。”她垂死的魚一樣掙著。
  “不說實話對不對。”他忽然吻下來。雷點般的吻轟隆隆滾過。他有什麽權力?她問自己他有什麽權力。
  我嫉妒了。他告訴她。片刻後抱她到床上,肆虐地親熱著。
  “你這是強奸。”默言抵擋他。
  “告我,或把你男朋友叫過來。”他淩厲地說。
  “你別無賴。”
  “我就無賴了。你不知道我等了多久,5個小時,怕你不回來從來沒這樣怕過;你不知道我5個小時想什麽,想索性什麽都不要,把你要回來。不能容忍。”
  “討厭占有。”
  “你討厭什麽我就做什麽。默言,默言,屬於我好不好……”
  他溺水的孩童一樣叫著她。一遍遍。
  她忽然說:你真的要我做你的情人嗎?告訴我是不是!說是,我同意。
  陸非凡就像被猛地蟄了下,停住了。片刻後,他說:我大概瘋了。
  (她早已低聲告誡過他,從我們生命中的這一點開始,如果我們找不到我們的靈魂,就會失去它。
  天上下起了一陣罕見的大雨,他們走到窗前,向窗外伸出手臂,讓雨水盡情地衝刷著。他們對著街上短暫的暴雨大喊。
  “我們不要再相愛了,我們不要再相見了。”
  “我知道。”他說。
  這一夜她堅持著要分手。她坐下來,用她可怕的良心盔甲把自己包裹起來。)
  從什麽時候開始。
  貴州。她酒意薄醺,說要載酒行於江湖,帶上天真、癡語、醉態。
  蘇州。她仰著頭看他,毫無懼意:你也是。你愛我。你也是。你也是。
  北京。打個賭吧。賭心動。你離開我你不會幸福。那你就不了解我了。
  上海。雨沒有等來,在知了的喧囂中。她承認動心。
  “我們需要再賭一盤棋。”
  她看著他,微微笑了。“你下不過我。你走後,我一直操練,就想贏你。”
  “是麽?來一點酒。”
  默言打開一瓶啤酒,又切下一片檸檬。放置瓶口,晃了下,泡沫漫上來,浸潤檸檬的清香。
  “什麽喝法?”
  “小潮教的。她說這樣喝的時候,會感覺有無數雙嘴唇在親吻你。想讓你醉。”
  “我已經醉了。”
  鋪開棋局。
  “我贏了,你給我一點時間,一年。一年後,不行,我就放開你。”
  “你是給自己找個說法?”
  “我會用心下。”
  “我也會的。”
  兩人不再說話。一方要把情愛的戰局拉長,一方想偃旗息鼓。
  下了一小時,有點和局的傾向。
  “這怎麽算?”默言說。
  “我輸了,我是男的,贏不了你就是輸。”
  “你其實想輸。”她盯著他。
  “你想我贏嗎?”他也盯著她。
  “……不。”
  罷棋,一瓶酒也喝光。
  窗外天墨黑。
  暖氣已停,春寒料峭。北京最難熬的一段時間。
  四五點光景,遠天有隱晦的晨曦。陸非凡出門。
  夏天還在遠行,清晨的風,割在臉上,異樣的涼。

  第四章 是相逢也是別離
  陸非凡目前的生活可說靜水潛流。表麵上風平浪靜。內在漩渦四起。
  “如果我贏了,給我時間。”他的情感慫恿他。
  “如果我輸了,我放手。”他的理智告誡他。
  而他其實隻能輸。賭無非是一個不甘心的借口。他揮著繩索試圖向命運抗爭,揮到一半,先自繳械了。他無法不考慮他的負累。
  有次一家人去超市,邦邦指著灰色的價格查詢器問他是什麽。
  他拿起一盒酸奶實地演示:通過這個一掃,可以查到價格。你看屏幕,這酸奶,7塊8。
  邦邦興致勃勃,把車裏的東西一個個搬出去掃,每看到一個價碼都要驚嚇得呼一聲。後來,他跑到他身邊,認真地說:爸爸,我要是把自己掃一下,是不是可以知道我值多少錢。
  “試試。”他答。
  邦邦真的過去。片刻後回,叫著:爸爸爸爸,我值6塊3。
  他驚疑。跟過去,看到上麵寫著:煙熏火腿(八折):6.3元/個。
  當時他和燦大笑起來。可是現在想來,就是一個隱喻。邦邦值多少,對他來說,是個不可衡量的數字。
  撇開邦邦。他還有年少的債。他和燦,那種連在身體血肉中的含混的情感,根本沒有辦法拋開。
  不是沒想過離開燦。將她當妹妹。給她找一份平靜。婚前就想過。可是,他知道不行。
  有時候他做夢。夢到燦的母親從高樓跳下來,蝴蝶一樣輕盈。可是墜落的片刻又發出鈍物一樣沉重的轟鳴。
  “啪”。
  “啪。”
  ……
  震得他腦袋疼。他湊近,卻看到一張燦的臉。鮮血滿溢。
  下機後,直接回了公司。不久燦來電。
  “你回來了?”
  “恩。”
  停頓了下,燦問:公事嗎?聲音有點猶豫,不久後說,不用回答了。
  他也就沒有回答。他知道她要逼問的話,他會說出真相。
  之後,燦並沒什麽反應。隻是經常性的落落寡歡。讓他時不時的虧欠。
  “燦,不要老呆在家裏,想出去玩就玩,以前那幫太太——”
  “哥,其實,我不想與她們在一起,隻是以為你願意。哥我總是,猜不透你的心意。”燦睜著大眼睛,無神地說。
  之後他應酬,把燦帶出去。一次,居然碰到以前燦交往過的煤礦老板。
  那人看到燦眼光發直,握她的手久久不放。燦似也不以為意。目光甚至有點久別的光彩。
  “你好嗎?”她說。
  “好好。”那人說。又看向陸非凡,說,“一直不知道你們是沒有血緣的兄妹。聽說結婚了。恭喜啊。”
  陸非凡扭過頭。燦說謝謝。
  那天,陸非凡跟別人應酬的時候,透過人群,看到燦跟那人在一起聊天,居然可以看到久違的笑意。他想:她跟別人在一起未必如他想象的不愉快。他們究竟又為何卷在一起呢?
  回去時,燦在車上說:胡宗耀以前對我也挺好的,我生氣他哄著我,想要什麽,哪怕月亮他也會想辦法摘。
  “你想說我對你不好。”
  “哥跟別人是不一樣的。我從來不比較。”燦看著他,眼圈有點紅。他又一次覺得自己辜負她。
  虧欠。
  想罵人,為什麽他的人生都是虧欠。
  “哥,停下來,我想一個人走走。”燦忽然說。
  他自然不會讓她一個人走。找了塊地停車,跟她一起走。
  走一陣,想起來了,這條路,他們走過。兩旁栽桂花樹,秋天的時候,會有34路車從迷蒙的甜香中穿過。
  以前他送她回校,就是坐34路到這裏,然後共走一程,到校。秋天,銀桂飄香,跟在他們後頭,絲縷纏繞。走好久,仿佛還有。一如青春,懵懂無拘,走過了,發現留下痕跡。
  “燦,這花真甜,像你身上的。”有次,他摘了一把,給她。
  她深深聞一口,安靜地笑。
  “插在頭上會不會好看。”他說。
  她把花給他,他用一個發夾把花固定在鬢邊。燦俏立在月光下,剪剪雙眸,純真嫵媚。
  他心滿意足。不曉得這是不是叫美,隻曉得這樣的時刻真好。
  “桂花沒有了呢?”燦說。陸非凡看過去,桂花已經換做了法國梧桐,據說這更加小資。上海,喜歡玩情調,酒聲燈影,十裏紅塵,在夜裏勾魂蕩魄,它不曉得生命的本真更動人。可他和她其實也已經習慣夜的迷離。如今的清寒和落寞,走上去,隻是緬懷。
  淡淡的,歲月翻卷而去。
  34路車來了。已經換了新車,車身上是美寶蓮的廣告。巨大的紅唇,在路燈下招搖過去。
  燦悵然地看著遠去的車,不動。
  車影越來越小。
  他們走過的道也已經不是原來的道。
  胡宗耀開始頻繁約會燦。燦都正大光明跟他說:胡宗耀請我吃飯了。
  “胡宗耀送的。”她把一條鑽石項鏈扔在桌子上。
  “……你可以不要。”
  “懶得推。他的喜好就是送女人東西。反正錢花不掉。”
  “胡宗耀今天開了房,想要我陪他睡覺。”這種話她也說。是在報複他對她的隱瞞嗎?
  他沒說話。
  “如果我跟他上床,你會不會憤怒。”
  “……”
  “可是我們現在反正很生疏。”
  他不曉得燦想什麽。分房睡是她的決定,他不過尊重。
  “燦,如果我們都不快樂,是不是可以尋找其他辦法?”
  “你跟我在一起不快樂?”燦銳利而傷痛的眼光斜過來,倏忽又軟下,歎了口氣,說,“哥,我很累。以前也是。現在也是。也許,真的不該來到這世上。”
  這會,陸非凡隻覺得愧疚。為無法讓妹妹獲得生趣。可他也哪有生趣可言。
  有個晚上,燦要哄邦邦去睡覺。邦邦忽然說:爸爸媽媽,我要跟你們一起睡。
  他們對視一眼。燦說:你爸爸晚上要加班。
  “爸爸,陪邦邦好嗎?”邦邦眨著眼睛。
  他點頭。
  那晚,邦邦好像很高興。一會兒拱拱爸爸,一會兒碰碰媽媽。
  “爸爸,媽媽,你們以後要睡在一起,別的小朋友的爸爸媽媽都睡在一起。”
  “你怎麽知道?”陸非凡問。
  “我們小朋友也有好多秘密。”
  “都什麽秘密?”
  “那是保密的。”
  “邦邦,說吧。我們不告訴別人。”燦好像也有了興趣。
  “那我告訴你們,但是每告訴一條,爸爸要給我十塊錢。”
  “你要錢幹什麽?”
  “我們李老師說,現在是經濟社會,信息也是錢。”
  “你知道什麽是經濟,什麽是信息。”
  “經濟就是講錢,信息就是沒有什麽是白說的。”
  燦笑著說:你兒子跟了你別的沒學,就沾了你的一身銅臭。
  然後,邦邦開始跟他們講所謂的秘密:王小毛尿床了,費佳佳喜歡看超級女聲,是玉米,說李宇春帥。李老師上課的時候打了個噴嚏,把胸前的紐扣震飛了。許老師喜歡李老師,還送李老師玫瑰花。劉正飛說看到他爸爸親別的阿姨,告訴媽媽,結果他爸爸被他媽媽打成一個豬頭。我說我爸爸——
  “什麽?”
  “不告訴你。”邦邦得意的笑。攤開手,說,爸爸,多少錢了。
  “你說下去,否則一毛不給。”
  “我說我爸爸大混蛋,說話不算數。”
  “騙人。”
  “我可以說但是這一條得100。”
  “憑什麽?”
  燦又笑,說,現在是買方市場。你愛聽不聽,聽就得付。
  邦邦說:還是媽媽好。我跟小朋友說,我媽媽超級漂亮,什麽李宇春、張靚影哪有我媽媽漂亮,我說我媽媽褲子上有一個粉紅色戴蝴蝶結的貓。
  “這個你也說。”燦有點急。
  “媽媽,你現在還穿那個嗎?”邦邦就像個小流氓,一把掀開媽媽的睡裙。
  “不是了?”邦邦看了好像有點失望。燦臉有點紅,把裙擺往下挪,說,你說你爸什麽?
  我說爸……邦邦突然不說了,說,我口渴了,爸爸,給我倒水。
  可憐的陸非凡隻能起身,穿著薄薄一片三角短褲,抖抖擻擻去倒水。
  燦繼續問:爸爸到底怎麽了?
  “爸爸像個孩子,喜歡別人陪著睡覺,可是沒人願意陪他。以前,默言也不肯,現在媽媽也不肯。爸爸真可憐。隻好邦邦陪陪他。”
  邦邦使勁地拱到燦懷裏,說:媽媽你真軟。以前默言也這樣。
  燦沒說話。
  邦邦說:媽媽要不來,默言可能就做我媽媽。
  “你喜歡嗎?”燦問。
  “也喜歡,可是——”邦邦有點迷惘,那種“可是”他還解析不了。
  燦抱緊邦邦,好像怕被誰奪了。
  邦邦依著她,說:媽媽,你要對爸爸好一點。其實我對小朋友說的是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我愛爸爸。以前,都是爸爸一個人照顧我。
  燦眼圈紅了。
  陸非凡進來了,給邦邦喂水。然後抖抖擻擻鑽進被窩。邦邦立即翻到他身上,像八爪魚一樣纏著暖住爸爸。
  邦邦經常會用這樣的辦法讓爸爸媽媽睡到一張床上。他也許隻是不想爸爸寂寞,但也正是用這樣的方法在收縮著陸非凡和燦的距離。陸非凡自然明白,也不好辜負邦邦的好意,此後再沒與程默言聯係。
  但是想念,還是像刺一樣冷然地紮在心裏。
  4月份,公司大批招人。一樓大堂總有很多年輕的麵容匆匆閃過。
  這日,下電梯,門剛開,陸非凡還未及走,就有人急吼吼闖進來,與他兜頭相撞。
  他一定眼,看是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套在呆板的職業裝內,想來是參加麵試,這樣急促,大概時間有點緊張了。
  女孩低著頭一疊聲說對不起。抬頭的時候,有點驚詫。當然他更驚詫。總覺得那張臉似曾相識。還想看一眼,電梯門已經冉冉合上。
  怎麽這麽熟呢?他搖一下頭。上車的時候,忽然醒過來,原來那女孩長得幾分像程默言,聲音也酷似。真是姐妹,還是自己又想她了?
  下午辦完事回去,他叫過助手。問:上午有麵試?
  “對,集中在這三天。”
  “把今天上午應聘者的資料給我拿過來。”
  很快,他了解了那女孩的情況。程默涵,南京大學經濟係畢業,籍貫揚州。程默言的妹妹八九不離十。
  幾日後,他問人事經理招錄情況。這次進入最後麵試階段的有100人,隻30人可以錄取。程默涵排在29名。
  當然,潛規則的存在,排名25之後的都很危險。他的一通電話,相當關鍵,什麽也不用說,人事經理心領神會。
  兩周後,陸非凡接到程默言的電話。
  “你不需要這麽做。我們家的人願意靠自己的能力。”她劈頭說。
  “不相信你妹妹的實力還是不想與我有瓜葛?”
  “希望你沒有攙雜進去。”
  “程默言,你有時太倔強了。”
  “你說過我很多遍。”
  “然後呢?然後死不悔改。喜歡自己撞得鼻青臉腫連哭都不敢?”
  她沉默。他忽然也很難過。
  誰把她撞得鼻青臉腫連哭都不敢?不是他嗎?
  他一手持電話,一手在辦公桌上無意識地劃她的名字,默言,默言,是他無法吞吐的呼吸。
  “那一天,燦給你電話了吧,對不起。”他說。
  “我理解。”
  “你呢,好嗎?”最單薄的問候,可是隻能這樣。
  “好。”
  又沉默。半晌後,默言說:掛吧。
  好。他說。
  掛完後,下一次聽到又要什麽時候,需要什麽借口。喀噠一聲,對方掛掉了。
  一簇嘟嘟的短音。
  程默言擱下電話,轉過身,麵向電腦。繼續敲文件。一愣神,發現屏幕上顯出了一串非凡。非凡,他有什麽好自命不凡?她露出一抹淺淺的嘲諷,抹掉。敲上“為了促進海關精神文明建設……”
  那一日醒來,一個激靈,奔出臥室,陸非凡已走。她有點懊惱。自己怎會睡這樣死,如果醒著至少可以吃一頓早餐。當感情已經儉省到要用分秒計,她不知道除了該絕望還能怎麽樣。
  而後就空落起來。
  原來自己昨晚是那樣滿。就算知道要離別,知道他不屬於她,可他在她身邊,她就滿足。原來自己並不通脫。
  她突然決定等他一年。
  默默地,讓他在她心裏再停留一年,一年後怎麽辦,那屬於一年後再考慮的事,她暫時不想。
  上班,接到江天的電話。跟她甜言蜜語。說想她一個晚上,迫不及待等下班。說明白什麽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她苦笑。江天是個不錯的對象,可是當心已經交出後,哪裏還有存放別人的空地呢?
  “下班我接你。”
  “哦。”是的,她準備跟他說清楚,讓他死心。
  放下電話,又有電話進。她以為還是江天,說:又怎麽啦。
  裏麵一個柔美的聲音:程小姐,我是倪燦。
  她怔一怔,說:哦,陸太太你好。
  稱陸太太,可是昨天他們幾乎要背叛。她略有點愧疚。
  “非凡說有份材料丟了,可不可能遺失在你那裏?”燦緩緩說。
  很明顯的套詞。陸非凡走得再早此刻也未必能到上海。而且他並未帶什麽材料。她可以隨便抵擋一下,就應付了。可是程默言不喜歡撒謊。她覺得還沒到用撒謊來玷汙自己的程度。
  她直接說:對,昨晚你先生在我那裏。午夜12點見的麵,因為之前我跟我男朋友出去了。我們下棋,他說,如果我輸了就放棄。他輸了。一早就走了。
  謝謝。燦說。要掛電話。默言說等一下。然後說:相信他,他心裏有底線。他是個懂得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人。
  燦掛了電話。默言苦笑了下。成全別人,當然不包括她程默言。
  上班的時候,處長把她叫過去。笑眯眯地問:小程,你和小天怎麽樣啊?
  江天他們家族人眼睛都不大,笑的時候總是眯著。年輕人諸如江天眯得時候就賊眉鼠眼,一臉壞相,年紀一上去就讓人覺得慈眉善目,如沐春風。便如江處,喜笑,與手下關係融洽無比。
  “比普通朋友好一點。”默言有點不忍辜負。
  “好一點就好。我嫂子,也就是小天他媽媽,一個勁想要我把你帶去家。”
  默言微笑地搖一下頭。江處立即下台階,說:我說要帶也讓小天帶嘛,再說了肯定還早嘛,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我們江家兄弟三個,可就江天一個男丁,從小大家就寵,你有沒有覺出他有點嬌慣?”
  “除了不會做飯,我還沒發現別的。”
  “哦,嫂說小天現在會幫家裏熬小米粥了,不過隻熬小米粥,換大米就不會。她說肯定是小程喜歡喝。還有,嫂說小天現在精神倍好,從不給她使臉色。有時還能說幾句好話。嫂一定要見你,把她兒子改造得很好。”
  “是他底子好。”默言笑。
  “好女人就是一所學校……”處長一搭沒一搭跟她閑話。直至有人敲門。
  默言出去,對晚上的會談又感到有點生畏。雖然從沒應承過江天,可是這樣子去切人一刀她也與心不忍。可是拖的話,又怎麽對得起感情上空白的他呢?
  下班後,她姍姍出去。
  江天瞅見她,幾步下來,說:哎喲,怎麽這麽晚。又弄弄她的頭發,說:你今天特別漂亮。他心情不錯,在他看來,昨天應該是個飛躍。是,她也這麽想,可是朝相反方向。如果陸非凡不出現,也許今天他們就是正式的情侶了。
  “整點。”默言抬手看表,說,“你怎麽好像總是很空。沒有活幹嗎?”
  “你好像巴不得走私猖獗呢。”
  “否則你不失業?”
  “哪裏,最近不在一線,調綜合科,寫公文,不知怎麽看中我的,頭疼。默言,有個材料幫我整整。叔說你寫公文很出色,因為這個原因才調你到署裏的。”
  “小子,好好加油,別老指望別人。”默言坐上車,卻有點精神不振。
  “今天去我家吧?”江天說。
  “你家?”默言瞪眼。
  “別這麽害怕,我買了房子,你去看看,下周準備裝修了,給點意見。”
  “不去。”
  “你現在說話不好使。我在開車。”江天依舊很快樂。
  江天的房子在南麵。一個新樓盤,緊鄰新開發的地鐵5號線。房子有130多坪,三室兩廳,用於結婚是比較理想的。
  “我媽媽給我買的。”江天站在陽台上,指著前方一片褐色的小區樓說,那是我家。從這裏過去步行5分鍾。我媽媽舍不得我跑遠處。曉荷灣的房賣給我親戚了。因為遠,我媽媽依戀我。
  “你爸爸退休了嗎?”默言隨口說。因她從未聽江天說我爸如何如何,她以前想男孩子或許就有點戀母情結。
  結果話問完,江天就沉默了。
  默言以為別有隱衷,說,別說了。我不好奇。掉頭要轉去別處。江天拉住她,說:我爸犧牲了。
  用的是“犧牲”。默言驚詫地抬頭瞥他,看他眼睛有點紅。
  “我爸也是緝私警,交流在廈門。查過大案。後來遭到走私分子報複,被砍。很慘,內髒全部出來了。走得一定非常痛苦。我做這行,是為我爸爸。破一個案,就覺得為爸爸做了些什麽。”
  “對不起。”默言連忙說。
  江天用手把默言圈起來,說:爸爸是在我5歲時走的。可是之前我也沒機會經常見他。但是很崇拜他,覺得抓壞蛋的都是英雄。那時候想自己也做英雄。
  “你一定會的。”
  “其實我當年報考的是廈門海關緝私局。呆了一陣,一次出勤骨折了,我媽再不讓我去,通過叔把我調回來的。其實一直覺得窩囊。”
  “北京也一樣的。”
  “你不能體會坐大飛乘風破浪的豪情。”
  “想象得出,跳幫是不是很危險,你跳過?”
  “那沒什麽?很輕鬆。”
  默言笑。
  “如果我去南方,你同意嗎?”
  “啊?”
  “有這個可能。你同意我走嗎?”
  “那,要尊重你的決定。”
  江天說:你不像我老媽,死活不讓,不過,我有點舍不得,會天天想念你。
  江天?默言忍不住叫他。
  怎麽?他脈脈看著她。
  “我,我不好。”她囁嚅。
  “我覺得你很好。”
  “我……我不是處女。”她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這麽說了,或許想打消他的念頭,男人總會介意的。他就此知難而退更好。
  他的神情果然有點奇怪。呆呆地看著她。
  她心倒是一鬆,說:你知道我有過去的。我喜歡一個有婦之夫,做第三者,人格上有汙點。我覺得你可以找更好的。用小潮的話說,你這樣的,是珍惜物種,簡直瀕危。你再找找,完全可以找到比我好又很清白的女孩。
  他歪過頭看她,臉上肌肉有點跳動,嘴齜了好幾下,似乎有點無奈。但最後啞然一笑,用雙手摸住她的臉,說:聽著,默言。我是有點遺憾,甚至懊惱。可是想來想去,還是認識你太晚,這是我的問題。女孩子本來就容易被人采摘,你不可能一動不動挺到我江天28歲的時候來找你。所以我認了。
  默言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他說:可以嗎?這番話,我自己覺得很偉大。你覺得呢?呀,其實我心裏想真倒黴啊,好不容易喜歡一個人。
  默言但覺內心熱浪翻滾,溢上來的是一種苦味。
  她拿下他的手,轉過臉,說:可我介意啊。
  “好了好了。”江天把她的臉又轉回來,說:“獎勵我一下,給個吻,可以嗎?”
  “不行。不喜歡沒有技術含量的。”她抽身跑。他叫:哎,你怎麽知道我沒技術含量,我昨天上了一晚上網,專門研究各種技巧。
  那晚,她突然覺出了江天的可愛。默言約小潮吃飯。準備將自己的煩心事一吐為快。
  小潮前些時在跟杜銘協議離婚。默言勸她三思,她一思都沒思,回去後交割財產,去民政局將鮮紅的結婚證換回一張離婚證。這日過來,開了鮮紅的M6。她的財產除了車還有婚房。用她的話,小賺了一筆,杜銘有點傻。
  “是人好。”默言忍不住說。
  “人好不就傻嗎?”小潮深吸了口氣,說:經曆這一場,說不難過是不對的。我多少也會有點感情吧。其實不想要財產。回去時,他跟我說,什麽都依你,隻要你高興。我說從一開始你就想著擺脫我對嗎。知道實際上是我要甩了人家,可我真的煩透了他那種沒有個性沒有脾氣又讓你死活說不出壞話的樣子。就這樣他都不跟我吵,說隨你怎麽說吧,大概是我對你還不夠好。其實是我不好,我一點不像個妻子,從不給他做飯,不知道他穿幾碼的鞋,不知道他內褲是什麽牌子,不知道他除了喜歡讀書上網還喜歡什麽,甚至不願意跟他做愛,老說他技術不好。可他居然說是他不好。我真的忍受不了。我小潮,從來不喜歡對一個男人虧欠。”
  小潮說著,眼中滲出點點淚光。
  “你對他還是有感情的。你意氣用事。”
  “我不要感情。默言,我不要……”小潮背過身——
  做完手術。她虛弱地出來。看到杜銘慘白著臉站在外頭。她以為他要罵她。可他不動聲色扶住她:為什麽不叫我?雖然……可是我會尊重你。
  到車內。有一道刺眼的陽光進來。杜銘趴在方向盤上,肩頭聳動。無聲地哭。
  她第一次看男人哭。
  更早以前,杜銘在她宿舍樓前一次次溜達。碰到了,會湧出局促的笑:你好。
  她略點頭。繼續走。完全的忽視。
  有次偶然回頭,看到他還伸著脖子。覺得好玩,折回去,說:挺巧的,經常碰到你。他漲紅臉,訥訥說,其實,其實我是特意等你。
  後來一次吃飯,他說:你大概不記得是怎麽認識我,但我記得你。有次聯誼活動,你把我從角落裏拖出來跟我跳舞。那時候你醉了。酡紅的雙顏像熟透的蘋果,散發著發酵一樣誘人的氣息。你說,就沒跟我跳過。可我不會。你說我教你。旁若無人地教我。我再不管周圍的目光。小潮,一直是這樣,我家境很好,生活順遂,家裏人把我的成長安排得井井有條,人生就像個模子,隻要我往裏麵套,保準光鮮。我很聽話。我的家教就是培養我聽話,我以前從沒想過要去反抗什麽,直到遇到你。忽然覺得自己原來沒有活過。沒有按自己的心意活過。小潮,我喜歡你是因為你喚出了我被塵垢掩蔽的心。
  她搬過去跟他住。他說:是為錢嗎?
  她說也是也不是。她跳到窗台上,耷拉著雙腿,說:結婚是一種契約嗎?能約束什麽?
  “什麽也約束不了。小潮,我隻是希望你跟我在一起快樂。”
  那一晚,他們做愛。
  他笨手笨腳地撫弄她。她閉著眼一聲不吭。像隻是要完成一個交易。他放棄了。那晚上,他屋內燈亮著。醒來時,她發現他睡在一堆煙蒂裏。
  很累吧。
  他和她都是。
  “小潮,你能不能不要出去。”他囁嚅著,試圖挽留她。
  她覷他一眼。還是去了。
  他等著她。睡在沙發裏。燈亮的瞬間,他用手擋住光,頭傾側過來,我媽送來了餃子,給你熱一下。
  不用管我。她把鞋子踢掉。坐到植物的陰影裏。為什麽這麽抗拒?明明匱乏。
  爸爸媽媽在吵架。該摔的都摔了。一地狼藉。她撿著瓷片。走到媽媽跟前:媽,摔壞了還要買,不如整個塑料碗摔吧。
  媽媽一個巴掌甩向她,哭:你跟那個殺千刀一樣。我怎麽這麽命苦。
  媽媽拉著她擠公交車,頂著大太陽跑過兩個街區,而後躲在一個垃圾箱後。
  “待會你爸出來,你衝上去哭。”媽叮囑她。眼中有捉奸的狂熱情緒。
  爸和一個女人出來了。他們家的第三者。那個女人出人意料的樸素。樸素到有點醜陋的地步。她愣住。媽也愣住。愣怔的當兒,爸爸和那女人打車走了。媽媽哭:好歹找個漂亮一點的羞辱我啊。
  “你會不會永遠對我這麽好?”杜銘將餃子端到她麵前,她灼灼問。
  “永遠這樣的問題,我不知道。”他誠實地回答。
  媽媽哭著拉過她,說:這殺千刀答應我永遠對我好的。我為什麽跟他,為什麽啊。媽媽哭得撕心裂肺。
  沒有永遠。她想對媽媽說。
  我以前喜歡粉紅色,後來覺得那顏色俗不可耐。爸爸以前喜歡你,跟現在不喜歡你一個道理。
  感情是善變的。那是人性。製約人性的是責任與義務。爸爸終於想放棄責任是因為你硬是要感情。
  有一天默言也會忘記我。
  有一個男人會讓她一輩子難忘,卻不會有一個女人另她輾轉痛苦。所以我不敢確定。她說你要叫我姐姐。我會看著你。在人潮湧動中最後一個離開。
  什麽是感情。
  小潮把手放在杜銘的臉上。他伏在方向盤上的身子頓住。她觸到他的淚。是為得不到,還是為此去經年後的空虛。
  “對不起。”她說。
  他猛然坐直身體。
  一樣,坐直了,對她說,你要什麽都可以,包括離婚。隻要你高興。
  你呢,你剩什麽。
  剩等你的心。她想他會這麽說。但是他搖頭,什麽都不要。我努力了。
  “我記得他哭。”小潮對默言說,“也許一直會記得。縱然我不相信什麽,那一刻,我相信他真誠地為自己的努力付諸東流哭泣。”
  默言遇到杜銘。
  有個會在京西賓館開。他代表他們單位,她代表他們單位,在中午吃自助的時候遇上了。
  兩人同時伸手拿菜夾。他看到她的手,溫和地說:你先。她抬起頭,看到杜銘驚訝卻轉瞬平靜的臉。
  是涼拌土豆絲。她和小潮都喜歡的菜。
  默言拿過夾,和他的盤子,給他夾上。他說謝謝。她給自己夾,然後兩人穿插而過。沒有在一張桌子上就餐。
  下午5點多休會。默言出去。天色有點灰,不知道這個時候居然會起霧,薄薄的一層像帷幕一樣在天地飄蕩。
  她在公交車站等車。一陣後,有車停在她前麵,玻璃降下,是杜銘。
  “我送你回去。”他溫和地說。
  她點頭。
  車子上長安街。默言說:前麵左轉。
  她的同學小藍在附近開一家粥店。她很久沒光顧了。記得以前,總跟小潮去。小潮喜歡那裏的皮蛋瘦肉粥。
  “藍記嗎?”杜銘說。
  “對。”
  “如果是安慰,大可不必。”
  “不,我餓了。”
  杜銘沒堅持。
  拉開門,默言問服務員:你老板呢?
  正問著,小藍出來了,挺了個大肚子,原來是懷孕了。大叫一聲程默言,迅速給了她一個擁抱。
  “哎呀,怎麽老不來捧場?”小藍熱絡地拉默言的手,又看杜銘:這不是小潮家的嗎?
  “現在不是了。”杜銘老實說。
  哦。小藍眉眼飛出半個驚詫。又看默言。
  “我們一起開一個會。”默言簡單解釋。小藍領他們進包間。
  點上酒菜。杜銘靜靜說:第一次和小潮就是在這裏吃飯。她跟我說你。說有次她發燒了,你送她去醫院,一開始打不到車,背著跑。她說她記得你喘氣的樣子。
  “她很沉。”
  “不知道她會記得我什麽?50萬?”杜銘撇過頭。第一次,默言發現他嘴角的笑意中有她熟悉的表情,屬於執拗。她、小潮都有這樣的執拗。
  “喝酒。”她跟他碰杯,“你記憶裏的小潮是什麽?”
  “醉了。坐在陰影裏。看到我來,伸著雙臂,說,我要睡覺。我抱起她。覺得她是我的。可不是。我有時候想,她要永遠醉才好,有時候想,還是清醒好,這樣我看到我們的差距。
  “我不能接受她的生活方式。我媽媽也說我們很多不一樣。可是不能阻擋我狂熱地喜歡她。我媽媽說那是因為我想愛了。你覺得有沒有道理。”
  “你覺得呢?離開她,你不疼痛嗎?”
  “準確地說,是有點空。像個空瓶子,然後做夢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吹。但是我媽媽說,不一定是她。也許時間會醫治傷口,我會找到適合我的人。”
  “可我覺得是小潮。”
  杜銘看向她。奇怪的瞥的姿勢,有一種被點了穴的凝固的訝意。
  “是小潮。她總是在夜半嘮叨。對一盆花,一隻靴子。她晚上睡不著。因為——他父母晚上吵架。不,不隻此。”
  杜銘雙手籠住腦袋。“我什麽都不知道。我覺得她像公主。生活優越。然後任性。”
  又碰杯。
  “小潮走後我想了很多。以前覺得日子齊整固然非常無趣,現在有了波瀾,仍舊覺得無趣。想想,無論是誰,活得都不容易。都覺得是經濟的問題,其實不是。”
  “欲望。”
  “我想出國。叔叔在法國有公司。”
  “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但是,我告訴你我的經驗,人生有時候需要的是怯懦,而不是勇氣。有勇氣離開沒有什麽了不起,關鍵是能不能放下自尊說我要。如果我當初肯對自己說,我要。而不是顧慮尊嚴與原則,那麽我,遠比現在快樂。”
  杜銘怔怔的。
  兩人推杯換盞。在酒意中釋放著各自的塊壘。到10點多,都醉了。
  “不要緊,我叫人來接我們。”默言掏手機,給江天撥電話,可是她不知道她無意識中撥的是陸非凡的電話。
  “江天啊,我跟杜銘喝醉了,你快跟小潮來接我們,在阜外大街,藍記。”
  陸非凡停頓在那裏。默言已將電話掛了。
  “陸總,敬你。”上海的觥籌交錯繼續。
  默言在北京醉掉。
  她清醒要找的人不是他,可是她在無意識中惦念他。
  他飲下一杯酒。為所有無胸懷可依的情感。
  窗外是暮春的風,吹著桐花在街道四散。
  默言推開窗。迎麵一陣涼風,吹得眼睛迷蒙。同樣的時段,不一樣的景況。北京與上海究竟隔了多少路,為何春天的饋贈都不一樣。
  半小時後,江天電話進來了。
  “你怎麽還不來?”默言叫。
  “我去哪裏呀。”
  “叫你來接我和杜銘。醉了,醉得很厲害。”
  “在哪?”
  “不跟你說了嗎。”
  ……
  不久後,江天匆匆趕來。杜銘已經昏睡過去,默言還能睜開眼睛,但也僅隻於說胡話了。
  江天看默言這副模樣,一股怒火兜頭就上來了,恨不得一桶冷水將她澆醒。拉起她。上車。到車上給小潮電話:藍記,過來接你家先生,以後管著點。
  哎。小潮還來不及叫嚷。江天就怒氣衝衝地掛了電話。回頭看默言,她正歪頭睡覺。想了想,恨恨歎口氣,將她抱到後座,自己也進去,讓她在自己懷裏舒服地睡去。
  默言的身體溫熱而柔軟,雙頰有飄渺的笑意,發絲淩亂在白皙的頸中。而修長的脖頸又通向更加誘人的密境。江天的呼吸不由的紊亂起來。他低下頭,想這樣的生物大概就是女人。
  默言醒來時,已差不多到淩晨。先看到的是江天的臉,一點一點在打盹,而後注意到自己在他懷中。微薄的晨曦從車窗進來,新的一天到了。
  “喂。”默言推推江天。
  江天睜開眼,說:醒了呀。
  “怎麽在車裏?”默言坐起來。江天忽然慘叫一聲。原來手已經麻掉了,被默言一碰,像被千萬蟲蟻咬齧一樣地難忍。
  “哦。我幫你揉揉。”默言拉過江天的手臂,來回推拿。
  “啊,啊。”江天還在輕重不一的慘叫。
  “有這麽誇張。”
  “當然,你抱我一晚上試試。”
  “恩,對不起啊。”
  “是對不起。為什麽跟人家老公喝酒,你不怕小潮吃醋,也想想我呀,我女朋友跟別的男人喝得爛醉如泥。哦——”江天忽然瞪大眼,說,“你說你喜歡有婦之夫,就是他?你好朋友的老公。”
  “別瞎說。”
  “還另有他人。程默言,你風流情史挺多的嗎?我,是你第幾任?”
  “還瞎說。”默言狠狠捏了他一下,他又慘叫一聲,忽然翻過手,把默言抱到懷裏,說:“答應我,以後不許跟別的男人單獨見麵,尤其是喝酒,想喝找我喝。”
  “你放開我。”默言推他。
  “不放。你昨天在我懷裏睡的那叫香,太陽出來就不認了。”江天在她臉上狠命啄了幾下。
  “放開我。我要上班。”默言急了,狠命地打江天,對方才放了,悻悻地到前麵開車,感慨說:還不如想個法讓你長睡不醒。男人和女人呀,就像酒瓶和酒一樣互相厭倦,又情深意長。
  車子迎著初升的朝霞走。
  一輪紅彤彤的太陽似乎就要噴薄而出。5月的一個燥熱的夜裏,默言收到妹妹電話。驚喜交加的聲音:姐。猜猜,剛我和誰在一起?
  “我又不長千裏眼,哪裏猜得到。”默言看看櫃子上的鬧鍾,淩晨兩點,這丫頭在外麵瘋什麽。
  “姐,是我們陸總啊。”
  這個名稱讓默言像注射了嗎啡似的強迫性的將勁提了出來。
  “姐,今晚,我們新進員工聯誼,公司上層全出席了。陸總致辭,他真的很,很迷人,那麽年輕就做到這個地步,很了不起……”
  被男人套牢的女人大概就像她妹妹一樣語無倫次,言語匱乏。
  “我們新進的女生全被電了。當然,隻是崇拜嗎,沒非分之想的。可是你知道嗎?舞會的時候,他請我跳舞來著,沒請別人,就我,我一慌,踩了人家三次。他說不要緊張,我跟你唯一的區別隻是性別。姐,他的眼睛好,好特別。聲音也是。”
  陸非凡想做什麽?
  “然後他對我說,30分鍾後在公司樓下等我。我心都跳出來了。胡思亂想。不知道怎麽回事。但還是去了。”
  陸非凡你想幹什麽。用這種方式維持某種藕斷絲連?
  “他真的在車裏等我,說要跟我聊聊。然後我們去了咖啡座。一直聊。”
  “你說什麽了?”
  “我說媽媽手術失敗走了,我們一家都很痛苦,爸爸嚐試過自殺,姐姐辛苦還債。”
  “為什麽要告訴他這個?乞求別人的憐憫嗎?”
  “姐,你沒見過陸總,他很真誠的。不像別人說的那樣冷酷跋扈。在他麵前,就像對著兄長,很輕易地就說了很多。”
  “人家見過世麵,套你的話還不容易。你怎麽知道他沒有圖謀?”
  “他對我沒有什麽呀。隻是關心,外加勉勵。跟我講了一些為人處事的道理,讓人很放鬆,我不知道原來他那麽容易接近的。姐,你不要有成見,也別擔心我。他對我能有什麽圖謀的,一個小職員而已。也許真的如他所言,我跟他認識的某個朋友很像,所以覺得親切。”
  像?默言不由咬了咬唇。
  “姐,我們這批人要分到各個分部,北京、上海、廣州,你說我去哪?本來是公司隨意調的,但是陸總說我可以自由決定。”
  “聽著,不要他幫忙,分你去哪就哪。”
  “姐,我想留上海。我跟他說了,因為離爸爸近。”
  “……”默言啞口。
  她不曉得他們還要怎樣的掙紮。不甘心,吐幾個泡泡,將往昔推到水麵,然後呢,在還未及接觸陽光時就又下沉。
  徒勞。
  可心的沉浮明滅是不能自如安排的。隻有被動地挨。
  一定會有這麽一天。記憶與想念,不會比我們的生命更長;但是我與那一天之間,到底要隔多長的時候……
  默言想這一段話。
  江天出差了,沒有他騷擾的日子難得的平靜。周五下午,意外收到陸非凡電話。他在裏頭很簡單地說:我在天津A酒店,你過來。
  她想他憑什麽讓她過去。直接否:不去。
  他也沒說什麽,掛了電話。
  但是接下的時間,她開始坐立不安。
  不去不去不去。她催眠一樣對自己說。結果,一下班自動就走到單位後麵的北京站,買了去天津的最早的車。
  拿了車票,她兀自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這樣沒有出息。
  撕了吧撕了吧撕了吧。她又對自己念咒一樣說,結果,腳不受她控製地自動進了候車室,坐上了去天津的車。
  火車轟隆隆的開,她痛苦地摁住自己的腦子,有一瞬間,自私地希望火車出點事故,她成為屍體。
  到天津,找到他下榻的酒店。她徘徊再三,如煎鍋上的螞蟻,煎到大概發焦的程度,才一跺腳進去,時間已至晚上。
  敲門聲像她的心髒一樣撲通撲通。待會怎麽辦?不是自投羅網?陸非凡你為什麽還要我這樣,你明知我隻能這樣。
  門開了。他衝他微笑。神色恬淡。
  她咬著唇,臉色發白。
  他說:你掙紮了很久?
  她說:你很得意?
  他轉過身,不讓她看他的表情。
  桌上有台燈亮著,材料堆了一桌。他坐過去。翻了幾頁,而後轉過頭:我明天有個臨時的緊急匯報。你可以去裏間看電視。想吃什麽打電話要。
  她順從進去了。覺得累。與自己作戰讓她筋疲力盡。同樣她知道他也累。可是,拗不過心。他們要在這樣見一次少一次的情況下給各自再劃上點什麽。
  她摁了一圈電視。喝掉一杯水。躺床上睡。醒來,12點。外間的燈依然灼灼亮著。
  她衝了杯咖啡,給他端出去。
  他抬頭,露出清瘦的倦怠的笑:“謝謝。”
  “需要幫忙嗎?”
  “好。給我做幾個圖表。為了見你,助手也沒帶,但明天要見一個中央領導,他喜歡用數字說話。”
  “叫我來就是請一個免費的助手?”
  “可以給你薪水?”
  “怎麽做?”
  他拉過一張凳,讓她坐下,將一排數字指給她。
  她按數字給他繪曲線圖。
  幾小時後,他需要的圖表,已經依次從打印機裏刺刺吐出來。
  看到第三張表的曲線走向,他笑了,說:明天會出彩。還需要一張,我自己來吧。
  “我來,你明天匯報,睡一會吧。我反正可以睡一天。”
  他也老實不客氣,去休息了。走前衝她說,辛苦小程。就像她真的是他的助手。她狠狠瞪他一眼。可是能為他做點事,心裏卻又是甜的。
  完事後,她將數據認認真真核對了好幾遍,又幫他將資料整理好。才趴在桌上安心的睡去。
  他拍醒她。她揉著眼,看著閃爍的陽光和閃爍的他。他已經衝過澡,換過正裝。氣度從容。
  “好好睡一覺,等我回,別走。”他俯下身,溫和地說。她聞到他身上清淡的味道。
  “順利。”她散淡說,繼續把臉埋到臂彎。
  他一把將她抱到床上。然後站著看她。
  她也看他。心思不定的。
  他們之間隔著什麽,又連著什麽。這樣凝視的時候,總覺得心保持著一種奔離前的緊張姿態。
  最後他轉過身,說來不及了。
  房間安靜下來。默言的腦子卻開始喧囂起來。仿佛在打戰。不明意義。
  不知何時睡去。醒來,燈也亮了,陸非凡在她身邊,很輕柔地撫著她的發。
  “又到晚上了麽?”她朦朧說。
  “7點多。”
  “你,還順利嗎?”
  “很順利。”
  “恩。我想喝點水。”
  陸非凡給她水。她坐直身體,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後清醒一些了,說:那麽我要走了。
  “明天,好嗎?”他挽留。
  “不了。”默言爬起來。
  “有人在等你嗎?”
  “……是。”默言緩緩抬起頭。
  “那好。”陸非凡走出去。默言換過衣服,又溜去衛生間。出來時,陸非凡把自己的行李也整理好了。
  “不,不用你送我。”默言連忙說。
  “我沒說要送你。”
  默言有點訕訕。
  “知道你不讓,索性不碰釘子,我從天津直接回。”
  她有點悵然。他何嚐不是。兩人就這樣僵持著。想走又舍不得。不走又不行。
  相見就是別離。
  “差點忘了。有東西給你。”陸非凡說著從包裏取出一個信封。
  “什麽?”
  “給你的工錢。”
  “工錢,你算好讓我來幹活的?”
  陸非凡一笑。
  裏麵一張銀行卡。默言掏出的時候,手燙了下,說:什麽意思?
  “你妹妹告訴我還有13萬。我沒多給。”
  “我不要。”
  “算借的。欠別人不如欠我,我不會逼債,也不要利息。”
  “是借口?”
  “算是。請你成全我的借口。”
  “我偏不。”默言把信封塞回給他。
  “別這麽倔強行不行?”陸非凡加大嗓門,“有些話說出來沒什麽意思。你收著吧,就當我不想別的男人給你獻殷勤,就當我想要自己在你心裏的分量重一點,我出於自私的目的可以嗎?”
  他閉一下眼。
  默言摁住頭。她收下了。
  “晚一點走,有個地方很好,帶你去。”陸非凡說。
  他們步行去的。紫色的桐花落了一朵又一朵。晚上的風掠過樹梢,帶來一股子甜暖的氣息。春天正在蓬勃地招搖。
  路燈的光迷離地溢出來,鋪在他們一高一矮的影子上。影子比他們親熱,沒有隔著現實的距離,倒在一起。
  一處林子。全是泡桐。樹下是密密的草,青到發黑。天上是水墨一樣的雲,嫋娜著清淡的心事。
  他們坐到草地上。圍牆外是火車軌道。時不時有尖銳的汽笛一聲聲鳴起。
  “怎麽找到這裏?”默言問。
  “偶然碰到的,就像在人生的旅途偶然碰到你。”
  默言微笑,輕輕接住飄落的花。“青春的酒盅。”
  “適合倒一杯紅酒。”
  “為離別還是相逢?”默言歪過頭。
  他在她臉上找到第一次見麵時的癡愚與純真。那個時候,他未想到她會進入他的生命。而此刻,他也萬不料她要這樣撤出他的生命。都與花有關。
  他心裏滾過悸動。攬過她,看著蔥鬱的樹冠,良久說:為無由地一醉。
  “為無由的一醉。”默言跟著說,“這樣的時日恐怕不多。”
  “我不能駁斥眼裏的虛無,但可以允許自己在流動中老去。”
  默言抿嘴,說:陸非凡,你是個偉大的詩人。
  “逼出來的。今夜我好整以暇,為賦新詞強說愁。”
  總有一天,會天涼好個秋。那一天,多久才能抵達?就像現在猝然響起的急促嗚咽的笛聲,為了最後清醒的離別,提前阻斷人們纏綿的心緒。默言坐上火車,回了北京。陸非凡坐上飛機,去了上海。肩膀的依靠隻是短暫。但是心靈的潮汐卻定期發作。
  5月18日。默言經過東方廣場的BURBERRY專櫃。被模特身上一件淺金色的襯衫吸引住了。很適合他。低調的奢華。張揚的優雅。
  她躊躇再三,還是進去用不菲的價格買下這份根本不可能送出去的禮物。
  今天是他的生日。她從未忘過。
  晚上,她推掉所有約會。關了手機。一個人,吃一塊蛋糕,煮一碗麵,想一個人。祝他生日快樂!
  卻連一個祝福的信息都不敢發。
  不知道自己這樣是苦還是傻。已經不能判斷。
  黑暗爬進眼眸。她的愛情在幻想中發光。無論最後如何收場,此刻她還有青春,她願意為他揮霍。哪怕無人知曉。
  那件衣服幾日後被江天翻了出來。
  “送給我的嗎?為什麽不送?”江天迫不及待地脫掉自己的衣服,試穿。
  小了點。陸非凡本就比他瘦一點。
  “你眼光差那就問問我嗎,要給我驚喜,可以拐彎抹角問別人嗎。現在怎麽辦?要不,咱們去換了吧。”
  “小票找不著了。”默言淡淡說。
  “真可惜。”江天痛惜地腸子都青了。
  “老江——”默言想跟他說,不是給你的,看他這副模樣卻又說不出。算了,打住。
  一周後,再見到江天,卻看到他穿上了那件襯衫,非常合身。可是紳士的優雅,卻並不太適合他。
  他洋洋得意地看著她的目瞪口呆。
  “你——”
  “我——”江天一笑,說,“小傻瓜,不能辜負你呀,好不容易買一件衣服給我,我還不能穿。你知道你買得多貴嗎?破襯衫,頂一個半月的工資。默言,想到你這個小氣鬼為我買這麽貴的衣服,我感動得豁出去了,好不好看?”
  默言震驚。慢慢地,眼睛濕了,這個傻瓜,他不曉得她不是買給他的嗎?這個傻瓜,怎麽會做這樣犯傻的事。
  “哦,別這麽感動啊。”江天毛糙糙擦掉她的眼淚,說,“其實,我心裏很肉痛啊,而且說實在話並不覺得我穿得多好看,可那是你的心意啊,你的心意這個價絕對值。”
  “你,你這個大笨蛋。”默言猛地推開他,衝他喊,“你笨不笨哪,你知不知道我不是買給你的。我是買給別的男人的。你知不知道我心裏從來沒有你。沒有。拜托你不要對我好。”她慌忙掏出錢包,扯裏麵的錢。隻有500。胡嚕一卷,塞給他,說:剩下的我明天給。
  江天癡愣愣地看著她,不敢置信的,眼睛睜大,溜圓,他的眼睛從沒這樣大過,也從沒這樣驚恐過。而後揚起手,鈔票飛落,一愣神後他迅速脫掉那件襯衫,狠狠摔地上。又衝去臥室拿了件他的T恤套上。他已經把他的一些日用品偷偷埋在她這裏了。
  然後,他在各個房間遲鈍地穿梭,把他的東西一點點全部清理掉。
  默言給他拿過一個紙袋。他瞥她一眼,眼睛很犀利,紅紅的,像流著的血。
  將雜物塞進袋。他轉身。
  這個健壯的男人一步步向門口走去,走得像一個瀕臨死亡的老人。
  走出這扇門,他們就完蛋了。
  房子中央是一條昂貴的襯衫,上麵灑著幾張紅色的鈔票。
  以這樣的方式結束,她沒有想到,但是,就這樣吧。她看他走。心裏有點閃爍的疼。然而,總有這一天吧。早點比晚些好。
  打開門的時候,他身體忽然搖晃了下,而後扶著門把,嘶聲說:你真的從來沒有過我?一點點都沒有?
  “……對不起。”默言隻能這樣回答他。
  他倏忽笑了下。離開了。
  上班。江處把默言叫過去。
  “你們怎麽了?小天說跟你完了。”
  “對。”
  “他提的嗎?”
  “我。”
  “為什麽呀?”
  “我,我的問題。”
  江處皺著眉,痛心疾首的樣子。
  “他沒事吧。”默言問。
  “有點蔫。又嚷著要去海邊。汕頭、廈門、湛江……哎。”
  默言想過一陣就會好吧。
  “我知道這種事勉強不得,可是,真的可惜啊。”
  “對不起,江天會,會找到更好的。”
  哎。江處連連歎氣,又無可奈何。
  此後,默言有很長一陣子未見江天,也無他消息。
  小潮不久搬來跟她住。小潮一來,小道消息也跟著一堆堆來。
  “江天交新女朋友了,很年輕,才20。不過沒你漂亮。”
  “江天又換女朋友了。這回的,像個小明星,不過美則美已,沒有靈魂。”
  ……
  “真沒反應?”小潮抬頭,又嘲笑著說,“好玩,我們兩個人,一個不相信愛情,一個可以做情聖。”
  “杜銘有沒有去法國?”默言追著問。
  小潮別過身:管好你自己吧。
  又幾日,小潮說:今天碰到江天,是他送我回的。剛他就在樓下。
  “啊。”
  “我邀他上來坐。他沒。”
  又幾日,小潮說:江天讓我去看他玩滑板。一堆人,他玩得可好。像舞蹈。
  漸漸地,默言知道,江天跟小潮在交往了。小潮經常出去。大半是跟江天玩。哈雷摩托,快艇,飆車。回來,小潮總是樂滋滋的。
  “你跟我說,是不是真的放棄杜銘了?”有晚,默言守著小潮。
  “你是不是吃醋了?”小潮眼睛輕浮地一瞄,而後笑著說:他走了。我困了。你別煩我。
  經過默言。把自己摔倒在床上。
  小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逃避。
  杜銘和默言喝醉那晚,她去接他。不方便半夜三更去敲他父母的門,便拉到自己那裏,確切地說曾經他和她共同的家。
  杜銘稀裏胡嚕嘔吐。吐後清醒了。喝著小潮遞給他的白糖水。沒什麽話。
  “你睡一覺。”小潮把一床被子扔給他。在要離開他時被他拖住。
  依然沒什麽話。
  小潮把他的手掰掉,說:睡吧。
  他忽然說:我想回到這裏。
  小潮愣住。
  “我一直夢見你。”
  “是噩夢。”小潮說。
  “對你來說是嗎?”
  “你醉了。”
  “如果我去國外呢,再也見不到你,你會否想起我?”
  “不知道。”
  翌日,小潮先走。杜銘還在睡著。在夢裏,他會否還覺得是在原來的家,可是原來的家有多少溫度。
  小潮碰到江天。大家都需要發泄。就一起玩。
  杜銘有次攔住江天的車。說:小潮,我有話跟你說。
  小潮下車。杜銘說:我要走了。
  小潮點點頭。
  “你高興嗎?”
  小潮沒有回答。6點多的光景。暮色銜接白晝與黑夜。什麽都看不清楚。但是拍下來卻棱角鮮明。有些東西需要時間來顯影。
  默言,你覺得我高興嗎?小潮翻過身。
  “你不。”
  “人生就是這麽揮霍的嗎?我們一本正經地嚴肅的揮霍。覺得很有道理。但是真的有道理嗎?”
  “現在還來得及。”
  “來得及什麽?我什麽都看不清。”一個周末,早上9點來鍾,默言剛起床。有敲門聲。她穿著睡衣去開門,門外站著江天。五大三粗,像尊門神一樣。她愣一愣,說:你怎麽來?
  江天麵無表情,說:不找你,找小潮。
  “啊。進來。”默言關上門,指指小潮的房間,說:那邊,門沒鎖,進去吧。
  她迅速退回自己房間。有點做賊心虛。應該還有點愧疚。
  默言繼續躺在床上邊吃餅幹邊看書。周末的清晨,她和小潮一般不做早餐,隨便對付。
  十來分鍾後,她的房門被敲響。
  “進來。”她喊。
  門推開,是江天。
  門又關上,江天靠在門上,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怎麽了?小潮還睡著。”
  “跟你談個交易。”江天說。
  “你說。”
  江天嘴一咧,說:是這樣,我覺得很沒麵子,初戀,連初吻都沒解決。又不想因這個被第二任女友嘲笑,你可不可以成全一下。
  “這個?”默言笑道,“以我的經驗,絕對不會被嘲笑。”
  “你是不願意嘍。”江天靠近她。
  “沒這必要嘛。”
  “好吧。”江天抽過一張椅子,坐到她旁邊,瞅瞅她手中的書,說,“你看什麽書?”
  “《時間的玫瑰》,你不愛看的。”默言把封麵給他亮一亮。
  “你怎麽知道我不愛看?”
  江天拿過書翻。一陣後,說:“確實沒什麽好看的。最討厭看詩。酸不拉唧。”把書擲給默言。默言探身接。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攬住她的背,低下頭,狠狠地吻住她。默言想叫。一張口,他咬住了她的舌,狠狠地咬。默言疼得要命。
  他箍她很久。默言歪著身子,腰酸疼,從沒覺得吻是這樣受罪的。
  一陣後,他放開她。
  默言低著頭,沒有說話。
  “為什麽不罵我呢?”江天奚落。
  “你吻也吻了,罵有什麽用。”默言說。卻又忍不住嘀咕,“幹什麽咬我舌?什麽吻法,像狗一樣。”
  “那是我自創的,江氏吻法。表明我對你這種人咬牙切齒,恨之入骨。”
  默言想笑,可是心先跳了下。也不敢看他。說:也好,你解決了。小潮大概也要起了。去吧。
  “趕我走?”江天拿過一塊餅幹,嚼起來,又吐掉,“真難吃。”
  “沒讓你吃,快走好不好。”默言叫。
  “我自討苦吃不是嗎?”江天抽掉她的書,把自己的臉轉到她麵前,似乎是代替那本書供她翻閱。默言看他的眼睛清亮,又糅合著一點說不出的狡詐。正要推掉這張臉,說時遲那時快,這家夥忽伸手勾住她的脖子,一用力,她湊上他的唇,好像是她迫不及待想吻他。
  她抗拒著。但是這家夥孔武有力,紮紮實實抱著她,他不放她就沒辦法,連呼救命都不行。這一次,江天沒咬她,但似乎在拿她試驗,吻得很笨拙,又很詭異。難不成還在自創吻法?默言被吻得頭暈腦脹,又是難過得要命。
  這樣的吻大概也會難忘吧。
  許久,他放手,看她狼狽的模樣,笑著說:知道罵人有用了吧,至少可以有效阻止再犯,你不罵我就是慫恿。
  “你這王八蛋。”默言狠狠罵。
  江天笑著聽,然後站起來,擠擠眼,說:對不起晚了。程默言,你的口腔裏有我永久的唾液,吐也吐不掉。
  “王八蛋。”默言繼續徒勞罵。
  江天擰開門,說:我跟小潮出去玩,你去不去。
  “鬼才去,滾。”
  “程默言,吻你的感覺真好。我又想了。”
  “滾,以後別到我家來。”
  自此後,默言開始躲著他,看他走近,渾身都要打個激靈。可他偏偏時不時光顧她那裏,光明正大,找小潮,與她沒關係。
  單位有公派去德國留學的名額。默言申請了。
  北京與上海的距離如果不夠遠,那麽再遠一點,到德國,如何?當然,她需要考試,拿下全獎。
  5月是全力以赴讀書的時光。雖然外麵,春意闌珊,雖然小潮,天天花枝招展。但她,程默言,安享寂寞。
  “聽叔說,你打算出去?”有天,她臥房門沒鎖,被江天推了進來。
  “啊,對。”默言繃直身體,保持警惕。
  “那麽怕我嗎?”
  “怕你?對,不喜歡被偷襲。”她緊緊盯著他。
  “我的意思,打算出國,跟我有關嗎?”江天眼光出奇的嚴肅。
  “沒有。”
  “也是啊。怎麽會為我,心裏一點點都沒有過。”江天歎了口氣,神情破天荒的有點抑鬱。
  默言沒話。
  “我——”江天囁嚅了下,說,“其實我有話想跟你說,但是,知道是自討沒趣,就不說了。你好好複習吧。順利出國。最好早點走。”他轉身,拉開門。
  又掉過頭,幾乎是惡狠狠說:我怎麽就忘不了你,我就不信了。
  門啪地撞上了。然後傳出他和小潮的呼聲。一陣一陣,像海浪衝擊礁石,帶著末日狂歡的氣息。他們在客廳看球賽。默言在他們興奮的間隙走神。
  離開,不過是無路可走。想盡早了結這一段難挨的時光。
  到6月初,陸非凡出事,她更清楚走是上策。那次尷尬的探視她永不想再來一遍。當時默言在網上看到的消息是這樣的:上海郊區某危險品儲運倉庫,因堆放在一起的氧化劑和還原劑發生化學反應自燃,發生爆炸,而後巨大的衝擊波把附近建築推倒,掀翻,造成直接經濟損失2億多元,15人死亡,8人失蹤,逾百人受傷。
  當時她不過跟其他人一樣不痛不癢地感歎一番。晚上,吃著飯,小潮忽問她:陸非凡有沒有事啊?
  “他,會有什麽事?”她愣住。
  “你沒聽說嗎?據說PG一幹高層正好在附近視察他們自己的廠子,波及了。”
  默言停頓幾秒,幾乎是立即拿過手機,撥號的時候一愣又停下,轉而撥給妹妹。
  “小涵,你們陸,陸總有沒有事?”脫口而出,又解釋:看到報道了,聽說你們幾個領導當時就在附近。
  “姐,你也知道了?是啊,受傷很嚴重呢,聽說有一個,我們也還不知道究竟是哪個,有生命危險,快不行了。”
  默言但覺身體發軟,腦子一片空白。
  “姐,你在聽嗎?”
  “啊。”默言勉強應一聲,掛了電話,臉色慘白。小潮噴出一口飯,說:陸非凡真,死了?
  默言呆呆起身。換衣服。
  “你哪裏去?”小潮叫。
  “我去上海。”
  “現在?”
  “恩。”
  “死了還看什麽。”
  “別胡說。”默言瞪她一眼。又有點悲哀地說,“知道去沒什麽用,可是我現在心裏慌得不行。”
  小潮有點不可思議,而後點頭說:“明白老江為什麽落敗了。你真的是個一條胡同走到底的家夥,不見黃河不死心。去吧,我咒陸非凡。”
  默言又瞪她一眼。
  半夜飛到上海。下機後,才知自己死頭蒼蠅一樣惶急過來,未必有什麽用。不知道他在什麽醫院,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去見他。在夜色裏彷徨良久,還是隻能打車去投奔妹妹。
  “姐,你怎麽來了。”妹妹打開門時,大吃一驚。
  默言勉強笑笑,說:突然想你了。
  “姐你究竟怎麽了?”
  “讓我在你這呆一下。”
  “跟我們陸總有關嗎?”妹妹忽然說。
  默言搖頭,假笑著,說:一點關係都沒有,是別的事。
  “不要騙我。每次我談到他,你的反應都很怪,陸總也很關照我,我想是不是你的緣故。”妹妹盯緊她。
  默言垂下頭,避開。
  “姐,告訴我是不是真的?”
  “他,有消息嗎?”默言艱難吐出這幾個字,等於認了。
  “不知道。”妹妹好像有點生氣,轉身去臥房了。
  門哐啷一聲合上,默言陷在空寂中。牆上的鍾當當走著,她來幹什麽呢?連妹妹都會看不起吧,這樣的感情。
  她覺得很累。又很急。卻沒人給她一點分擔。
  誰能告訴她,他好不好?她隻要知道他沒事,馬上就走。哪都可去,甚至德國。隨便哪裏。
  默言掏出手機,調出陸非凡的號碼,卻隻能看,不能打。
  如果沒有愛,可以;關懷光明正大;愛,讓人變得委瑣。老鼠一樣陰暗的愛。這般煎熬人,這般讓人難堪。她恨透了。
  一小時後,她手機響,是小潮。
  “到了嗎?”
  “我在我妹妹這裏。”
  “我的咒語失靈,他活著,幫你調查了,在某某醫院,沒大礙。”小潮硬邦邦說。
  硬邦邦的語氣卻有一份能捕捉到的溫情。
  默言心頭一熱,說:謝謝你。
  “別著急上火,知道嗎?人家什麽身份、地位?有太多人關注著,你的擔憂,我看到了可他知道嗎?在爆炸被襲那刻,告訴你,他未必會想你,心裏眼裏大概隻有他的太太和寶貝兒子。”小潮就是有本事將明明是關心的話說得尖酸刻薄。
  “知道了。”默言想掛。
  “你現在睡覺,想看他,明天,而且,我請你勇敢一點,帶上一束花,最好是玫瑰,讓所有人都知道你——”
  默言將手機放下。抬眼,妹妹站在跟前。
  默言有點喜色,說:他沒事。
  妹妹說:姐,你為什麽瞞著我?你怎麽可以?
  默言深吸口氣,有點痛,說:姐會努力的。努力開始新生活。
  “姐姐,太多人做夢。我也做。但我曉得隻是白日夢。可是姐姐你,做進去了。”
  “所以一發不能收拾。”
  “姐姐,他真的很難抗拒?”
  “是的,所以連夢也不要做,否則跟姐姐一樣,越活越卑瑣,還放不下。”
  妹妹點點頭,給默言端一杯水:你明天去看他嗎?
  “……不了。”
  “……聽說他太太在照顧。”
  默言抿著唇,傻傻點了下頭。
  翌日9點來鍾,默言打車去機場。陽光普照。道邊耀眼的綠閃閃的連成一線,從鋼筋水泥的樓宇上劃過。“不要相信,相信什麽道理……”一家清倉出貨的鞋店門口有大喇叭在吼著,《無地自容》的歌詞尾隨著車子,清晰地傳到默言耳朵裏。
  “這裏離某某醫院近嗎?”默言忽然問。
  “不遠。”
  “麻煩你轉過去。”
  默言跳下車。灰色冰冷的主樓,參差潮濕的綠植,來回走過肅穆的病人和家屬,以及道貌岸然的醫生。默言對醫院的感覺一直不好。
  她向特護病房走去。
  這裏更像星級飯店,錢將外麵的喧雜一律抵擋在外。貧窮與富貴隨處都有著清晰的分野。穿粉色製服的漂亮護士,標準的微笑像畫上去的。鮮花與綠蘿,在過道邊,像假得一樣缺乏生機。
  默言一層層上。知道他在8層。並且知道確切房間。但是她不打算進去。這一刻來,她無非要告訴自己,她來過了。
  8層有窗明幾淨的樓道。稀疏的人影偶爾通過。三兩句話嗡嗡地帶出來。默言記得母親那個病區很雜亂。
  她靜靜站了會,轉身,下到7層,坐在轉角處的塑膠椅上。窗開著,6月濃鬱的香氣和著絢目的陽光一起進來,懶散中讓人沉醉。
  她知道他沒事,他妻子在照顧他,這就好了。她閉閉眼,覺得很澀,這一刻,她終於看到自己最尷尬最局促的境遇。
  一陣後,她下樓。
  剛走一層,手機響。在空蕩的樓裏,分外刺耳。她取出看,居然是陸非凡。難道他感覺她來?躊躇了下,接了。邊往樓下走。
  “在幹什麽?”
  “上班。”
  “是嗎?”
  “怎麽。”
  冷漠得仿佛隨時要撂電話,可誰能想像她昨夜的驚惶與煎熬。
  “我不相信。”他說。
  不相信什麽,難道他料到她要像塊朽木一樣為他崩塌嗎?
  “我,有個預感。”他說。
  “什麽?”
  “會見到你。”
  他有什麽把握她非得像顆塵埃一樣漂浮在他的掌心。
  “你太自大了。”她回。
  “是嗎。”
  “陸非凡,你以為你出點事我就痛不欲生?”
  “我說,如果我毀容截肢,全身潰爛——”
  “你說什麽?”默言像被兜頭澆了盆冷水,的確她知道他活著,但是難道他不會出點什麽事嗎,聽說那些化學物有毒,而且,飛濺的物品隨時可以讓人致殘。“你,你……”她呼吸急促起來。
  對方輕輕笑了起來,說:你可不可以回個頭。
  她心重重跳了下,愕然轉身,看到他,倚在上層樓梯扶手上,衝她展出迷人的微笑。穿著藍條的病服,額上纏著紗布,卻難掩灑脫氣度。
  她有一瞬氣結,想撲上去,打他,如果可以,她也會像別的女人一樣軟軟的撒嬌,說:你很壞。真的很壞。
  然而不是這樣,她隻是淡淡笑了笑,說:騙我很高興嗎?
  “看你著急很高興。”他說。
  她眼睛裏蒙上一點霧,迅速地轉過身,說:你沒事就好,我走了。
  便逃也似地往樓下奔。
  一陣後,他電話又進來了,說:你這樣甘心嗎?
  不甘心又如何呢?
  透過樹隙的金色陽光在她鞋上調皮地滾動,有點像小孩惡作劇後戲謔的臉。程默言來是倪燦告訴他的。
  “她來了。”燦剛推開門,又迅速折回,轉向他。
  陸非凡抬起頭。
  “不過,大概不敢正大光明來看你。下樓了。”燦繼續說,臉色有點嘲弄。
  陸非凡迅速意識是誰。起身。推門的時候,他回頭,燦平靜地注視他。他還是出去了。有些事情,到瞞不住的時候就不必瞞了。
  事發的時候,他和兩個副總正在巡查廠區。忽然一陣地動天搖,看旁邊貨架紛紛墜落。大家以為是地震,紛紛逃竄。
  然後轟地一聲,就看不遠處一股濃煙滾滾襲來,一時間飛沙走石、天昏地暗。
  他躲的位置好,除了嵌了些沙石,蹭破了些表皮,並無大礙,但一樣被拉進醫院。
  燦很快過來了。看見他,也不顧旁人在,撲過去,說:哥,你怎麽樣,有事沒?
  “沒事沒事。”他一使眼色,下屬們紛紛避出去了。
  “哥。哦,”燦迅速把那哥字咬掉,不好意思地說:“叫順口了。真沒事?你不知道剛通知我的時候我多害怕。真沒事嗎?他們說得真可怕。”
  “那,”陸非凡撩起手臂,“這裏以後會是一條崎嶇小路,坑坑窪窪。這裏,”他指了指額頭,“會有一條蜈蚣。”
  “真的嗎?疼不疼?”燦說。眼睛腫得像個杏仁,估計剛一直在哭。他這個太太就愛哭。
  “說不疼你不信。”
  “哥。”燦叫他。
  “恩?”
  “哥以後就不怕自己弄丟了,會有人記得你。這裏有一條山路,這裏有一條蜈蚣。”
  “哥什麽時候丟過自己?”陸非凡說,卻忽然想起早些年,燦弄丟了,哭著對他說:哥,以後無論我落在哪裏,你都要把我找到。又想起,曾經去貴州找默言,找不著,可她把他找到了。
  燦需要他費勁心力找,程默言會把他找到。
  忽然出神。她知道他沒事嗎?她會不會也如燦這般害怕呢?
  他不奢望,寧願她不知道。
  燦一直在他身邊照顧他。呆了一天,他就嚷嚷要出院。
  “好了,我去跟醫生說。”燦無奈,開門,卻又迅速折回。
  默言真的來了,雖然有直感,卻並不希望。但是來了,他卻必須要見。雖然隻是一份無法言說的感情,為那顆心,他同樣要付出相應的尊重。
  她已經轉身,下樓。她不敢見他。連見都不敢。這樣卑微。他心頭酸澀起來。
  給她電話。她煞有介事冷淡著。可他知道她內心的火熱。
  “轉過身。”他說。
  她目瞪口呆轉過來。
  默言,真的很久沒見你了。一樣,我一樣想著你。他心頭潮湧,卻一樣沒有多餘話說。
  “我走了。”她倉皇地奔下去。卸掉一切不實際的婉轉念頭。
  “你甘心嗎?”他問。
  他甘心嗎?
  無論甘不甘心,他們似乎就隻能這樣,多走一步,也不可能。
  他返回病室,知道還需麵對另一份情。
  “走了?”燦似乎還很平靜,他明白她心頭估計已經轉過很多彎彎,這之前,她堅持分房,就已經繞了不少圈。她不願說,但似乎都明白,那麽今天,就坦誠布公吧。
  “走了。我們出院。”他打電話,讓屬下幫忙辦手續。
  晚上,邦邦睡了。燦下樓。給他水和藥片。他服過。燦轉身要走。他叫住她。
  燦臉麵有點痙攣,說:哥,我什麽都知道,你別說了。
  “把你知道的告訴我,我想知道。”他說,“坐下,燦。”
  燦垂著頭,雙眸被濃密纖長的睫毛覆蓋,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埋著不知名的秘密。
  她在窗邊坐下,咕咚咕咚神經質地將一杯水喝光。好像這杯水是魔水,可以給予她抵禦的力量。
  “哥,”她抬頭,“我知道的,如果我不是邦邦的媽媽,你一定會和她結婚的。”
  “說下去。”
  “年前,在北京的時候,有人告訴我,看到你和她在一起。然後,我知道你惦記她,有次你喝醉了,叫她的名字來著。哥,我,有點受不了。上次,她來,我知道你很困擾。後來又瞞著我去見了她。哥,你騙我了。你跟別人一樣,也會欺騙。”燦凜冽的目光有點傷感。
  “燦——”
  “哥,你不要說。”燦忽然大聲打斷他,眼淚婆娑,“哥,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但是請你先不要說出來,我不想聽,我還不能承受。等我可以承受的時候。我會慢慢消化。”
  “燦,你過來。”陸非凡招手。燦遲疑地過去。
  陸非凡很無奈地抹她的眼淚,說:燦,哥有很多弱點,需要——
  “哥你不要說好不好?你帶著邦邦離開我,我怎麽辦,你就讓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嗎?這世上我不再有別人。我隻有哥,還有邦邦。是,以前我離開你,可那不一樣,你在我心裏,是我永恒的哥。可是現在,你屬於別人,我怎麽辦。”燦神經質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陸非凡有什麽辦法。
  促他繼續隱忍下去的還有邦邦。
  他出差。一日,燦給他電話,說:邦邦發燒了。
  “去醫院沒。嚴重嗎?”
  “去了,現在好些,他吵著給你電話。”燦將電話給邦邦。
  “爸爸,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快了。”
  “爸爸快回來,邦邦想你。”
  “我也想。你難不難過?喉嚨痛嗎?咳嗽嗎?”
  “爸爸回來就什麽都不痛。”
  “那聽媽媽話,好好養病,爸爸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出現在你麵前了。”
  掛了電話沒多久,燦又來電話,說:剛邦邦把家裏全部的衣櫃都打開了。問他幹什麽,他說找爸爸。我想他估計燒糊塗了,剛打過電話,可他說爸爸說不定會藏在裏麵,然後哇地一聲撲出來,將邦邦緊緊摟在懷裏。
  陸非凡眼睛濕了。他愛兒子。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了。所以,他不能自私得將兒子成長需要的平靜再次攪亂。
  什麽都不要想。他有家庭。
  他的心就這樣鬆了。
  天氣一點點熱起來。陸非凡帶太太和兒子去遊泳。
  邦邦的遊泳技術是默言教的。
  當年,他躺在椅子上,看默言教邦邦遊。她幾乎不敢看他,偶爾瞄到他,臉先紅,他卻可以肆無忌憚欣賞她全部的羞怯。這不公平不是嗎?
  她身材還不錯,雖然不夠豐滿,但腰肢纖細,皮膚白皙,站在碧波中,像一枝亭亭的荷,一樣教人動心。
  他後來下水,朝她走過去。
  她眼睛看著別處。邦邦調皮,忽然從後麵一蹦,想是要跳上默言的後背,默言猝不及防,摔倒。他拉住她,一手的軟滑,又趁勢用勁,把她無賴地擁到懷裏。那時候,他聽到她咚咚的心跳,像要蹦出胸膛。“放開我。”她急促地說,臉漲得通紅。“怕什麽?早晚要習慣的。”他賞玩著她的表情……
  他嘴角展出迷失久遠的笑。燦拉著邦邦下水,他發現自己有點惆悵。很奇怪,在決定與她徹底鏟除關係後,他發現自己似乎越來越多的在想念她。
  桌子上的手機響。好像心有靈犀,是程默言。
  他接。
  “我是程默言。”她說。
  她依然煞有介事,誰不知道她?
  但或許此番通報未必沒有意義,他們沒什麽聯係,她焉能知曉她在他心中的位置?
  “恩。”他回。看向燦,完美的後背。想,是不是要提放棄。
  然而她先說了:我要去德國了。
  “德國?”
  “對。留學。”
  “……好。”頓了頓,他說。
  “給你電話,隻是想說,我們就此結束吧。祝你幸福。我也會的。”她要掛。
  他說等一下,不曉得為什麽要追那麽一句,追了後也不知自己適合說什麽話。
  “什麽時候走?”
  “明天。”
  “會去多久?”
  “一年。”
  一年,一年可以改變什麽呢?她對他的感情煙消雲散。他對她,也一樣嗎?
  但是,這,不是他們各自的心願嗎?
  “在國外生活,你保重。”他說。
  “恩。”她說,聲音有點輕,有點鼻音,她很難過嗎?是為離開他,但是他明白,選擇離去,一定也是為他。總是有這樣一個切膚的時刻,他不是她生命中的那個人。
  “需要我幫忙嗎?住地有無聯係好,還有,我可以給你打一點錢。”他說。
  “錢?不,不要。”她驚恐地說,“再見。”匆匆掛掉。
  她哭了嗎?
  有人說,再見,就是不再相見。默言使勁地忍住眼淚。
  她從來不是個愛流淚的人。但是心頭的無奈還是秋天冰涼粘膩的雨一樣蜿蜒出來。沒有出路的愛,要花這樣的代價去抹平,也許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可是,當她多年前遇到他,經過的時候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陽光味道,當他在露台嘔吐,霓虹照到他臉上孩子一樣的脆弱,當他從她身上拂去一片殘葉,明亮的眼睛催開黑暗,她就在劫難逃。
  兩年前,如果她哭,不讓他走,也許事情不會這樣,而她終於在他麵前流露軟弱,事情已經無法收拾。
  她總以為自己足夠堅強,可是愛情裏,堅強,無非是逃避的借口。
  誰都無法堅強。如果你愛。
  她花了兩年時間終於明白自己的軟弱,終於知道自己的在乎,卻也隻能咬下那個苦果。
  誰對誰錯。
  悲傷的結果,不是一個人造就。
  她在模糊的淚光中想起那枚戒指,他送給她的,說:沒有你我會死的,你高風亮節,所以嫁給我吧。
  這樣的求婚,她沒聽說過。
  她那時很動心,看著那枚戒指,有璀璨的光芒,相偎的情緣。戒指後是她深愛的人,用巴巴的眼光乞求她。可是為了該死的自尊,為了自己的執拗,她放下了。
  再沒機會。
  錯過,就承擔錯過的命運吧。她擦幹眼淚,深吸一口氣,不久後,臉上有一片繃緊的皮膚。
  去德國一年,藏他一年,而後抹掉,重新過日子。在青春的尾巴上找一份值得依托的未來。她希望。
  小潮砰砰敲門。
  “默言,默言……”
  她倉促掛上笑。而後開。小潮一頭摔進來。
  站定。看著她的眼睛,說:沒事吧?你。
  她堅定地搖頭。
  “其實默言,你要告訴他,把繩索給他拋過去,讓他抉擇。他下不了手,他就不是你要的人,懂嗎?你就太心軟,總是為別人想這想那,可人家誰想你啊。你在這裏哇哇哭,誰知道啊?傻瓜。”
  “小潮。”默言嘟著嘴,像個知錯的孩子一樣怯怯地看著她。小潮撫著她的背,說:“你這一走,我很舍不得呢。等我攢夠錢,就去找你玩。我會拚命攢錢。還有保證給你寄芥末青豆。”那是她們共同愛吃的一種零食。
  默言點頭。然後說:希望你能給杜銘打個電話,要活著快樂一點呢,就不要跟自己叫勁。
  “說我,你呢?老江去汕頭了。你知道吧。”
  江天前不久交流到汕頭去了,並未跟默言道別。默言是從處長那知道的。
  “嫂子很不開心。不放。”就餐的時候,處長跟她說。
  默言明白,江天的母親是因為自己的愛人出了意外很怕再失去兒子。心情是非常能夠理解的。但是江天一直有英雄主義夢想,不讓他做點什麽,他也不痛快。
  生命總是揮霍的,以這樣或者那樣的方式,江天選擇轟轟烈烈,也未嚐不好。
  後來,也就沒江天的音信。有些人在生命裏出現是偶然,大家都有各自的軌跡,交叉,再伸向別處。
  隻不過偶爾想起那孩子氣的家夥,默言還時常會忍俊不禁,笑完後有點淡淡的悵然。那屬於愧疚。老江,你好嗎?其實我很希望自己能夠紮紮實實地愛上你。可是我又不想利用你。
  “他其實人不錯。當然感情這事跟人好壞無關。我希望你們各自醫好自己的心病,有緣重新來過,無緣各奔東西。”小潮說。
  晚上,行李都歸置好。默言檢查完護照、簽證,再給父親、妹妹打一遍告別電話,再與小潮聊上幾句,就早早歇了。
  迷迷糊糊間,有人敲門。
  不久她屋燈亮了,在一片刺眼的光線中,她睜開眼,看到江天氣勢洶洶地站在她麵前。
  “為什麽不跟我說一聲。”他有點憤怒地說。還穿著查驗服,幾塊地方被汗水浸濕,析出一灘灘鹽漬,身上臭烘烘的,好像直接從值勤現場奔過來的。
  “……”默言眼睛迷糊了下,不曉得說什麽。
  “我明白我在你心裏什麽都不是,可至少曾經玩過呀,好歹給個信告一聲啊。江天我要走了,你盡快找個女朋友讓我嫉妒一把,開個玩笑也行。為什麽你,可以一句話都不說,就這麽狠心?讓我想一年,還不知道怎麽回事。”江天激憤的臉上有深沉的憂傷。默言有點不忍,動了動唇,幾下後,才無力說:“告訴你又怎樣呢?”
  “怎樣?”江天忽然拉她身上蓋的毯子。
  “你幹什麽?”默言叫,回扯。她穿著短短的吊帶睡裙,沒穿內衣。春光逼人。果然,江天怔了下。但是迅速地,他也不管他自己多髒,把她緊緊摟到懷裏,說:默言,我愛你,你知道嗎?至少我可以跟你說我愛你。我怕你拒絕,不敢說,但是你要走,我就說。你之後,我找過別的女人,試著吻過別人,摸過別人,也想過上床,可是,沒什麽意思,我腦子裏隻有你,我才想,我不是隻要一個女人,我是隻想要你,要你陪在我身邊,度過人生。可是,為什麽你偏偏?我有自尊,隻能走。我想放棄你。可是今天小潮跟我說你要走了,去那麽遠的地,我卻受不了了。原來我默默離開你隻是生氣,原來我一直盼著你什麽時候可以給我一個電話,說,老江你去了哪裏,怎麽不說一聲。原來,我說要離開你全是假的,一年,一年見不到你,我想都不敢想,在外地,雖然隔了距離,隻要想,馬上可以回來。可是,德國那麽遠,怎麽辦?默言,我剛有任務,但是聽到消息就趕來了,隻想在你忘掉我之前,告訴你,我愛你,還想等你。”
  江天緊緊抱著她。
  默言聞著那濃重的汗漬味,心有點潮。他是她的契機嗎?是不是又一個要被錯過的契機。為什麽沒有人可以給她指點。我們在愛情裏迷糊地走路,走對走錯但憑直覺。可是生命又不讓人後悔。人生的苦處大概就在這裏。
  塄一陣後,看自己的模樣,又開始掙紮。
  可這人力氣實在太大了。默言不得不叫:小潮,小潮。
  小潮踏踏過來,打開門,看默言上半身被緊摟著,下半身在床上痙攣般地蜷著,笑著說:老江,跟你說,告白歸告白,不要動粗。默言,有人稀罕總比沒人強,忍著點。
  然後關門走。
  “小潮你。”默言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江天得意地笑,說,小潮早被我收買了。知道怎麽收買的嗎?每天一包芥末青豆。她這個人看著挺矜貴挺厲害的吧,其實最容易打發。
  “你放開我。”默言哀告。
  “你的身體真軟。感覺好極了。”江天色眯眯地看著懷中物。
  “放不放?”默言提高嗓門。
  江天鬆開她一些,依舊瞄著她的身體,一陣後用毯子把她裹住了。
  “哦好像不行了。”他說著,彈弓一樣迅速衝出去。一陣後,默言聽到衛生間傳來嘩嘩的水流聲。默言在憤怒中卻又忍不住想笑。
  當晚,江天像個蒼蠅一樣在她耳邊嗡嗡,讓她到了把電話告訴他,讓她注意什麽什麽,讓她不許忘了他……默言在這樣的噪音中轟然睡去。
  走的那天,小潮破天荒出來做早餐。
  豐盛得要命:牛奶、雞蛋、小米粥、烤腸,色拉,甚至還炒了兩個菜。“多吃點啊,以後到國外就吃不到了,據說那邊的菜可難吃。”
  “我下次去見你,會給你帶好吃的。”
  “到了就把電話告訴我,你不舍得花錢,我打給你。”
  ……
  小潮接過江天的棒,蚊子一樣繼續嗡嗡說著。
  默言就不停地吃。告別的傷感被暖融融的友情遮蓋了。
  小潮本要送她,想了想,還是把機會給江天了。
  “老江,快樂地送走默言。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你了。”小潮拍拍江天的背。
  “好同誌,回頭我賞你一噸芥末青豆。”江天笑眯眯地在後備箱放行李。
  “默言,到了馬上給我電話。我等著哪。”小潮轉到默言前麵。
  “知道了。你記得早上要吃早餐,不願自己做,早一刻鍾起就可以吃食堂。晚上不要老是出去熬夜,對身體不好。到10月底,你就要穿秋褲,不要老說春焐秋凍……”
  “好了,”小潮眼睛有點濕,便把頭轉向江天,說:“江天你看到了沒,程默言老的話,會是一個很羅嗦很羅嗦的老太婆……真受不了——這天。”她急匆匆地走了。
  “羅嗦的老太婆,上車吧。”江天收回默言的恍惚,“可以對我羅嗦幾句嗎?”
  “沒有。”默言上車。
  車默默開出一程,江天說:其實我一直在想,索性把方向盤一拐,你就留下了。
  “你不會的。”
  “恩,留下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什麽歌來著?你有沒有覺得所有好聽的歌都有一段蹩腳的愛情。似乎隻有悲劇才產生偉大。可我不要。我喜歡輕鬆,快活。寧願像小醜。”
  江天開始吹口哨,有童年捕蟬的快樂。默言偶爾也哼一下,配合著,好像他們要去郊遊,心情飛揚。機場高速兩邊全是密匝匝肥碩的楊樹。陰影一塊塊覆到車身上,間歇性的清涼。
  到機場,默言跟另一個同事匯合後,就打發江天走。
  “快回去吧,順便好好安撫你媽媽。”
  “默言。”
  “恩?”默言抬頭,看到江天眼裏依依的不舍。有人把她當寶貝,可是她卻喜歡做垃圾,這世道真不知道怎麽回事。
  “默言,真的要走了?一年那麽久?”江天眉骨動了下,有點不知所措,而後一把抱住她,孩子氣地說:“怎麽辦?不想你走。你真要走?別走,我們回去吧。機場沒什麽好玩的,全是人,又吵,我帶你去廈門,看鼓浪嶼……”
  “江天。”默言的心海風般呼嘯了下,第一次,她主動伸出手,環住江天,在他胸前輕輕說,“如果一年後,我心裏沒別人,你心裏也沒別人,我們就在一起。”
  “我等你。”
  “答應我別等,你試試別人。真的,千帆過盡後才知道自己要什麽。”
  “不,我現在相信瓊瑤大媽的一見鍾情。”江天鬆開她一些,目光炯炯,說:我等你把別人抹掉。默言,你要努力。
  默言抬頭看著他,心裏忽然迷蒙。就像一片冷風颼颼進去了,扯來一片雲,落下幾滴雨。
  她咬住唇,點頭。

  第五章 陪上一生的情動
  德國的天氣比想象中還要好。
  整片瓦藍的天,有一種天堂啟開的感覺。陽光在天地間揉開,一眯眼的時候,有串串彩色的夢幻般的氣泡。從樹葉後麵眺望美因河,它在搖曳的縫隙中閃爍著不確定的藍色,淡淡的霧氣,像塞尚的畫,也像青春過後的迷茫。默言腦中的往事在她散步時會像水中的波紋細碎的跳動。隔著國度,如煙似幻。
  房子早在出國前就在網上聯係好了。一間頂層閣樓,有一張小床,一個寫字桌,桌子上方是一扇傾斜的大窗。透過窗外的瑣細葉片可以看到一個洋蔥頭一樣的天主教教堂的屋頂,每到一定時間,教堂的鍾聲,像個恪盡職守的仆人一樣分毫不差地響起。白天汪進來的藍天,像一塊蛋糕一樣誘人,晚上的天空點綴著星星,讓你仿佛回到童年,在奶奶的大蒲扇下看一顆星星講一個故事。睡眠像遊魚一樣穿過每一個夜晚。
  還沒開學。這一周,默言學習語言,熟悉環境,準備找一份工作。
  周末的黃昏,房東海德太太在花園教默言修剪花枝。海德先生在門廳戴著老花鏡看報紙。他們領養的女兒安娜在兩棵櫻桃樹之間的秋千板上蕩秋千。黃昏特別漫長,金紅色的光線明信片一樣凝滯不動,四周靜極了,樹梢上的鳥仿佛睡著,默言懷疑他們一不小心就可以從歇息的枝幹上一頭栽倒。
  客廳的電話鈴響。幾分鍾後,海德先生在門口叫她。
  “程,你的電話。”他臉上有午後陽光一樣慵倦但善意的笑。
  “謝謝!”默言放下剪子,扯下橡皮手套,飛快地奔進室內。桌上銀色的聽筒在光線裏像金色,無比輝煌地等著她。
  “你好。”默言說的是中文。現在找她的大概是小潮。默言猜。
  “我在法蘭克福機場。”卻是個男聲,有沉睡在她記憶裏的微沉的磁性嗓音。
  默言有點愣。
  “來接我。半小時,隻給你半小時時間。”
  對方將電話掛上。
  半小時之後呢?他有什麽把握她半小時一定趕到?她抬頭。窗外一隻鳥掠過。咖啡的濃香在客廳裏遊走。教堂的鍾聲又當當響起。德國,這是全新的國度,他怎麽來?帶著中國的侵略式傲慢。難道她依然躲不開嗎?
  “朋友?”海德先生在邊上問。
  “對。”默言回過神,思索片刻,說,“我要出去一趟。”
  她到自己房間,換過衣服,搭地鐵去機場。
  躲不開。依然是。
  看到他的時候,黃昏還沒完全落幕。燦燦的金黃下沉為紅黑,邊沿有點不甘心的描金。西邊的雲濃煙一樣滾在一起,像一鍋熟透的飯,大米飯。
  陸非凡懶洋洋倚靠在不斷開合的鋼化玻璃門邊,頭向一邊側歪著,目光微微合著,仿佛不堪旅途疲乏,又仿佛對周圍的喧囂不屑。與往常的紳士派頭不一樣,這次他穿著文縐縐的休閑款棉質襯衣,下配水磨的淡藍仔褲,有她陌生的年輕不羈。因為閱曆和成功,他的身上又沒有年輕人的清澀與張狂,隻有沉澱下來的灑脫氣度與逼人光焰。這個人實到了人生的黃金時期。默言必須費很大的勁才能平息內心的茫亂。她相信很多女人必定也像她一樣傻呼呼地陷在表相的迷亂中,呼吸急促、心情緊張。沒有任何抗拒能力的繳械投降。她因而看不起自己。
  默言慢吞吞近前。站在兩尺開外。
  陸非凡這時抬頭,眼睛亮了下,站直一點,伸出手:很久不見。
  她伸手:很榮幸能夠在德國見到你。
  迅速放下手。側過身。“你打算住哪裏?我對這裏還不熟悉。”
  “那跟我來。”他提起行李,招手打車,用熟練的德語跟司機報了地址,車子在清風宜人的夜色裏穿過。
  “公差嗎?”
  “也算。”
  “德國很漂亮。”
  “我們歐洲總部在慕尼黑,我時常去那裏,那有德國最好的藍天,從來沒見過的純粹,會讓你心軟,想,在這世界,你還錯過了什麽?”
  “不知道就很圓滿。我奶奶一輩子沒出過我們鎮,但是走得時候也沒可惜未曾去過哪裏。奶奶比爺爺先走,走前,奶奶拉著爺爺的手,說,來生還要服侍你。我們在旁邊都很感動,對奶奶來說,走前最遺憾的是不能再照顧爺爺。”默言抬起頭,謙遜一笑,“我又扯遠了。德國很好。樹林很多,湖泊也很多,還有天鵝。我第一次見天鵝。等過陣子,我賺一點錢,就去自助遊。第一站我就去慕尼黑,參觀你們歐洲總部,可以嗎?跟你開玩笑呢,我想從那裏坐火車去維也那。”
  “你願意明天就可以跟我去慕尼黑,然後維也那。”
  “謝謝。我還要準備開學,德語,我說得不好。聽說這裏上課會用德語授課。”
  “默言。”他側過臉,“我為何來?”
  車子停在一幢巴洛克風格的公寓前,那房子有很多窗戶,都有繁複的裝飾圖案,像無數雙窺視的眼睛,不過很多眼睛是瞎的,沒有燈。綠植沉穩地爬了滿牆。帶著點舊時代的濕氣。沉重的鐵門,有銅塑的人像把手,推開時,呀的一聲,有點恐怖片的感覺。歐洲很多房子都很老,有著暮年的氣息。
  陸非凡從門房處拿了鑰匙,而後他們倆踏著寬大的木質樓梯到3層,打開左手第一間的門,擰亮燈,璀璨的水晶吊燈瞬間映照出一間幹淨奢華的居室。堂皇的壁爐,端莊的絲絨扶手椅,貝殼裝飾的金色鏡子,漩渦圖案的天棚。
  “如果是要給我安排,那謝謝。不用。我喜歡我的住處,一間可以看到星星的閣樓。一種可以想象的詩意生存。”默言側過身。露出恬淡卻堅毅的笑。
  “如果是借口呢?”他盯著她。看到自己不安的心。曾經他被這個女人折服的時候,他也這樣不安過。以前不知所以,現在明白是怕失去。
  然而失去,不過遲早的事。
  “我說我不能忍受沒有你。”
  “你也說無所謂。”
  他把她的身體扳過來,急迫地想看到她的慌亂。她望向別處,無動於衷。房子忽然很安靜,似乎能聽到灰塵漂浮的聲音。
  “說實話,出來不是為讀書。如果半年心上就沒有人,我就回去。”她說。
  “現在還有?”
  她回過頭,抬頭看他:你不要擾亂我。
  聲音怯怯的。像有著委屈。她原來不夠堅定。
  “默言,就這樣忘記我?而且,完全能做到。”他臉麵痛苦。嘴唇翕合,卻不能說更多話。
  他去衛生間洗臉。嘩嘩的水聲響了很長時間。
  出來時,一半的頭發都濕了,額前幾綹粘到旁邊,她注意到一條淺淺的傷疤,像一個勾。是那次爆炸留下的吧。
  她又一次想起那次探視。她再不想那樣,坐在角落裏,連看一眼都不能。
  你甘心嗎?他問她。
  不甘心又如何。做情人嗎?她於是又勇敢起來。
  “想忘掉我也可以。”他點頭。明亮犀利的眼光有一種蕭索。像月亮上的斑。
  “這裏,你住也好不住也好,隨你。信用卡,你用也好,不用也好,也隨你。我明天就走。今晚,你想走就走。”他把鑰匙和卡放在桌上。
  那我走了。她背起包。輕聲說。
  門開了,又關上。她走了。毫不留情地走了。
  他不顧一切地來,就是為了看她這樣毫不留情地撣掉他?他忍受不住了,幾步走到窗前,推開。看到她在樓下駐足。一抹燈光亮著她。夜色無法將之消融。幾秒後,他拔腳往下跑。
  她聽到腳步,轉頭:“請你吃飯。我不能太沒禮貌。”
  又回頭,目視前方:“你會說是欲擒故縱的遊戲。可是,真的不是。我在努力。”她邁步。
  他停在後頭。她在努力。努力忘記他。
  一小時後,他們從餐館出去了。
  “我帶你去個地方。”默言有點醉了。
  河邊的一個荒僻的小碼頭,石階一直伸向河中。夏日晚上有涼爽的風,挾著濕漉漉的水氣和草木的清香。風拂出細碎而明亮的波紋,順著水麵那條銀色的路一直往前看,是一輪飽滿的月亮。長長的野草密布在河兩岸,夾雜著紅色的花。有水鳥貼著水麵展翅掠過。
  “好看嗎?”默言撥開草,跳上石階,到盡頭,脫下涼鞋,坐上去,直接用兩腳踢碎粼粼的細浪。
  “不冷?”陸非凡走到她身後。
  “不,水像棉被一樣熨貼。”默言抬著頭看月亮,有點陶醉地說,“我小時候看過《希茜公主》,我記得她說:如果你感到憂愁,就到樹林裏遙望大自然。這兒很適合忘懷呢。我想來想去,世界這麽美好,我幹嗎要跟自己過不去。”
  “別氣我。如果你無法不氣我,就保持沉默。”
  “可我就想氣你,希茜公主還說,上帝在這裏關上一扇門,就會在別處開一扇窗。你不覺得好像是在對我說的。”
  “惹怒我要付出代價。”陸非凡把手搭在她肩上。他喜歡醉後的默言,羅裏羅嗦,有家常的溫暖和嬌柔。他想擁抱她。
  可她是滑溜溜的魚。她撥開他的手,迅速跳下石階。跑了一陣,到一塊沙地,那有大片鬆軟的沙泥。她取一根樹枝,在沙上劃字。
  陸非凡。他的名字。
  水一波一波漫上來,將名字迅速地衝掉。
  “要是人心裏的東西也能這樣衝掉就好了。幹幹淨淨。”她回過身看他。
  又繼續寫,陸非凡、陸非凡……好像要把他全部忘光,像這波浪一樣無情。他再一次忍受不住了。
  有一天,他在她心上什麽都不是,他怎麽辦?
  對,他在責任和激情中掙紮,很煎熬,可是沒有一份煎熬像如今這般尖銳,那是他茫無所知的體驗。
  他看過去,她拿著樹枝在沙灘上跳躍,有柔柔的薄薄的細腰,裙擺和長發隨著身體起伏,臉在月光下有光潔的弧度,她就像風中一枚青青的草葉。讓他心醉。
  他看過許多女人,包括燦,可能都比她漂亮,但是唯有她,會讓他醉。是從心底裏卷出來的,和著柔軟的情愫和低低的韻律,迎麵纏繞著他,令他醺醺然,想忘記一切。
  那麽忘記吧。忘記。
  他幾步過去,從後麵抱住她。而後奪掉她手裏的細枝,扔得遠遠的,說:不許忘記我。
  “說我無賴,沒本事,也不許忘記我。”他把下頜抵到她柔軟的發上。雙手緊緊地捆著她。
  “默言,知道我因何來,我無法忘記你。一刻也不能。你也一樣。”
  她身體微微地顫抖。眼睛卻筆直地看遠方。
  風有點涼,但是身上卻開始燃燒起來。
  他們不再說話。聽水鴨子劃破水麵的刷刷聲,風吹草葉的沙沙聲,夏蟲低低的呢喃聲,還有兩顆心共鳴時如樂音一樣充滿節率、舒緩優雅的聲音。
  那夜,他們呆到很晚,然後回公寓。
  他躺在沙發上,柔和地看著她。她坐在他旁邊,用指肚在他臂上的坑窪處蹦過。
  “要是那一刻我走了,你怎麽辦?”
  “你不會走。老天還要你受幾年折磨。不,幾十年。幾百年。”
  “你真狠。”
  她笑笑,又探手撩過他的發,順著他額上勾形的疤劃過。
  “好像你做對什麽,給你一個記號。”
  “我對你好像從來做不對。你不要這不要那,真煩。”
  “那我接受。拿了錢,前塵往事從此一筆勾銷。”
  “非得這樣想嗎?你要想,花自己愛人的錢是幸福。”
  “可你不是。”默言放下手。要跳開。陸非凡拉住,乞求:別走,我認錯還不行嗎。
  後來,他在她懷裏睡著了。她沒睡。久久地看著他。昏暗的光線搭著他半邊臉,那裏有一個模糊的笑。另外半張臉,緊緊貼著她,默言能感到他呼吸的重量,他的氣息會從她的衣服裏鑽進去,噴到她身上,而後留下一小灘的暖。
  就是這樣的暖,讓她像在地獄裏。分裂。
  清晨下起小雨。他還在睡。她輕輕抽身,給他蓋上毯。走了。他去慕尼黑之前給她電話,說辦完事再過來。她說如果你想著我就不要來。
  可是如果她想著他呢。
  周二去學校注冊。功課不忙。她奔波著找一份兼職。法蘭克福還下著細雨,如牛毛,如春草,教人煩躁。
  周三回家,海德先生在看電視,“慕尼黑普降暴雨。氣候降至同期最低。飛機延誤。……”
  默言心裏忽然一跳。看自己穿的薄毛衣,想到陸非凡的行李,他並未帶什麽外衣。這邊的溫度本身比上海低,加上連綿的雨。
  到自己房間,她徘徊了下,給他電話。
  “你還在慕尼黑嗎?”
  “恩。”
  “雨很大嗎?”
  “本來想今天走的,看來走不了。”
  “你帶外套了嗎?如果沒有,要買一件。我記得你容易感冒。”
  “是嗎?”
  “你不會不知道。”
  “想起來了,你在的時候,我總是假裝生病。你走後,身體知道沒人照顧,就堅強了很多。”
  “裝?”
  “是啊。”
  “你求婚那次也是?”
  “是啊。”
  “你真是——”她笑。
  在微笑中結束電話,卻沒有結束惦念。心像一撮茶葉在沸水中一點點舒展起來。往事就是那杯熱水。她想他了。盡管知道不該,周四的時候,默言還是坐了火車去了慕尼黑。
  到站,果然有雨。雖說不上傾盆,卻也如豆點。建築在雨霧中有點像恍惚。
  默言搭車到市中心的H&M,購下一件男款風衣。而後打車去了PG的歐洲總部。
  那是一幢咖啡色的樓。有點舊。門前有大片的草坪,整飭得像積木。德國、美國的國旗和印有公司LOGO的旗子插在前麵。被雨淋得粘在一起。
  附近有咖啡館。飄出的濃香像手一樣挽留住匆匆而過的路人。
  默言進去,找了個靠窗的位置,要了咖啡。
  雨絲在窗簷麵條一樣垂下來,施特勞斯的音樂像她坐的絲絨椅子,有點過氣的悶。她兩手焐著杯,趴在桌上,眼光貼過去,可看到大理石的桌麵上有被年複一年的新杯底磨出的新紋,縱橫交錯。無數人在這裏呆過心事滿懷或者無所事事的一刻。
  一陣後,默言坐直身體,從包裏取出芥末青豆(小潮托陸非凡帶給她的),扔了幾粒進杯中。浸了會,用小勺舀起,放入嘴中,正要咯蹦嚼,瞥頭看到陸非凡出來了,哦,不是一個人,旁邊還有一個身材高挑的歐洲女人。挽著他的胳臂,親熱無拘。
  兩人站在門口,似乎等車。陸非凡偏著頭說話,飛揚的神采,女人抬首看他,微醉的眼神,他在女人麵前很自如呢。默言想,又嚼爛一顆豆子。
  車子出來,陸非凡和女人進去。迅速的,車子消失在淋漓的雨中。
  默言繼續喝咖啡。抱著靠枕,喝得漫長,因為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麽。
  到慕尼黑,沒馬上給他電話,是因為還不敢縱容自己。那麽現在,可以回去了吧。他不需要她的外衣。
  她結賬。提了袋子。漫無目的地走。
  一陣後停住。對自己的優柔反複產生無比的惱意。為什麽她永遠需要這樣難堪的掂量。趁著這衝勁,她給他電話。不久後,就坐在他的酒店等他了。
  麵前是纏枝花紋的金色鏡子,裏麵的她臉色蒼白,表情別扭。她不曉得今天會發生什麽。
  “這與道德無關,隻取決於你能容忍多少。”
  他曾經暗示過她。這次是她主動。
  “你想我了?”他靠著門,挑著眉說。現在是三小時後了。
  她揚起困意闌珊的臉。猛然看到自己的處境,一隻自投羅網的獵物。她咬咬唇,再咬一下。
  “別緊張,開玩笑的。”他收斂起輕浮,“你來我很高興。因為明天一早就準備走了。”
  她看著表。10點。在下意識算計還有多少廝守的時間,還是慶賀他能迅速滾蛋?
  “我想——”她啟口。
  “你想問我剛才和誰在一起?”
  “不。我想問子約。”她盯著他。
  他揚起嘴角:一個打算交往的對象。
  “我那時不出現,你也無所謂。”
  “那時那麽想。”
  她倏忽把衣服袋子砸到他身上。他上前緊抱住她。
  “後來就不行了。其實早知道自己做了叛徒。默言,我要怎麽待你。”
  “你說,一半的時候無所謂,你說隻要見我一次。”
  “見一次少一次,做情人又能怎樣。不錯,這麽想過。”他說。
  “我努力。”他又說。
  “默言,這次來,我明白了,壓抑是擋不住渴望的,我想和你在一起。”說完這句話,他放開她。
  這句話對他來說,不容易出口。他必定是掙紮了很久。
  那一晚,他們並沒發生什麽。隻是她洗漱的時候,他推門進來,抱住她,頭低低地靠著她的頭,在鏡子裏就像兩個纏綿的果子。
  她刷牙的手停住,滿嘴泡沫。鏡子裏有她吃驚但是粉紅的雙顏。他摸她那一塊麵頰,說:繼續刷。
  她像鋸子一樣拉著牙刷。身後是個惱人的大包袱。
  他的身體,他的呼吸。
  她把嘴巴弄幹淨。他的唇在摩挲她的發,手在解她衣服上的扣子。上麵三顆。她不敢動。
  他的手似乎要進去,但還是停住了,放下去,隻是緊抱著她。鏡子裏有他迷亂的眼睛,火焰簇簇跳著。他的身體要比她燙。他是充滿渴望的。
  然而,他還是知道不行,他很有分寸。
  翌日,在機場告別的時候,他說:下次帶你去維也那。
  她愣愣看著他。他一笑,捏了捏她的鼻頭,說:別傻瓜一樣瞅著我。好像我是個大騙子。
  你難道不是嗎?她輕聲嘟噥。
  他擁抱了她一下:相信我。
  恩。
  那我走了。
  哦。她神情有點留戀。
  他撫了撫她的發,說:你這樣,我很甜。喜歡被你記著。
  可是你呢?你不知道記著你要付出很大代價的。她語氣軟軟的。抬頭無辜地看他。
  我也一樣。等我。
  恩。你快走吧。不早了。
  再呆一會。
  ……
  有點難分難舍。他覺得心很痛,那來自離別。可是他們分開不就是為了忘記,以至於要隔那麽遠。可是哪怕海角天涯,不能忘掉了,終歸忘不掉。他們隔了茫茫人海,彼此找到了,可是不知道是否能夠彼此擁有。她大概也抱了這樣的心思,所以,共有的一刻才如此的珍貴。
  這樣愛。
  他的航班在催促了。
  “你快走吧。別像個孩子磨磨嘰嘰。”她假裝明快地笑。他也明快地笑。提了行李,轉身。
  “凡。”她在他身後這樣叫。
  他驚訝地側過身。
  “不習慣嗎?”
  “沒,我媽媽以前這麽叫我,我想起媽媽。”
  “凡。”
  “恩。”
  “凡。順其自然。我不想因為我的愛給你枷鎖。隻要你過得好。你過得好我必定也會。”她眼中閃爍,卻笑著。
  “默言——”
  “別說了,我數到三,你走好嗎,不要回頭。”
  “一、二、三……”她緩慢數。三個月以後,陸非凡又來過一次。時序已入冬。這當中,小潮與杜銘的關係發生了戲劇性改變。
  默言有一晚給小潮電話。卻是杜銘接的,聽了她的聲音很快把電話轉給了小潮。
  “剛杜銘?我沒聽錯吧?”
  “一小時後打來。”小潮的聲音裏透著點嬌軟的喘意。
  一小時後,默言便知曉一切。
  默言出國後不久,杜銘回來了,給小潮買了一個巨大的毛絨玩具。
  “我去法國旅遊了。不,想常住的。不適應,就回來了。”
  “這個給你。”他把玩具結結實實送到小潮懷裏。
  小潮抱住。從底部翻出商標,上麵有MADE IN CHINA的字樣。杜銘眼珠子都要瞪起來。
  “義烏小商品批發市場隻需要20 塊人民幣。可你花了20歐元。”
  “我,我真的是在法國買的。然後丟人現眼的背回來的。”
  小潮撲哧笑,說:我熱愛國貨。
  杜銘神情一鬆,又猶豫著問:“你跟老江還在一起嗎?”
  “……”小潮不置可否。
  日子還是以前的日子。各過各。直到小潮病了。
  發燒,燒得她像個刮掉鱗片的魚,尾巴也搖不起來。沒有辦法,默言不在,隻能厚顏向前夫求助。杜銘迅速趕來,送她去醫院。生病的小潮依然很挑,隻看中醫,拒絕打吊針。杜銘急得六神無主,通過父親的關係,找了個專家延至家搭脈問診,而後拿著藥方去同仁堂捧回一堆中草藥。
  買天平,買量杯,買瓷罐,像個嚴謹的科學家一樣,稱著精確的克數,一絲不苟為她熬藥。
  “就是這副精確的樣子突然打動了我。”小潮說。
  “也許我再找不到這樣的人,可以為我的一生精確地奉上關懷與溫暖。”
  病好後,小潮買了一件黑色的袍子,送給杜銘。
  “為什麽送這麽喪氣的衣服給我。”杜銘說。
  小潮逼著他穿,然後左看右看,說:你不覺得你像個魔法師嗎?戴上一副眼鏡,就是成人版哈利?波特。那,這間小黑屋歸你,放滿瓶瓶罐罐,你拿著魔術棒在裏麵點石成金。
  杜銘居然煞有介事地走進去,拿起一支筆在小潮麵前搖來晃去,說:變、變,變——你喜歡變什麽?小豬還是小兔。
  “你喜歡的小潮。”
  杜銘將她抱住,摸她的額,又用自己的額碰,說:不燙了吧。
  “恩,細菌不會傳給你了。”
  然後吻了。
  然後,杜銘會經常來小潮這裏。不,以前他們共同的家。給小潮做飯吃。
  “難吃死了呀。”小潮總是叫。
  “難吃你做呀。”小潮給杜銘做。
  “也不怎麽樣嘛。”杜銘皺著眉頭。
  “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哦,很好吃。”
  “最近不怎麽出去了?”他問她。晚上,他們一起上網、看碟。
  “隻是不喜歡夜。”
  “默言說你爸爸媽媽老吵架。”
  她跟他說家事。
  “……爸爸那次後,我晚上越想睡就越睡不著。耳朵總是在搜尋著聲響。也很怕自己弄出聲響。直到我們搬了大房子。但是爸爸媽媽關係已經不好了。其實爸爸並不想怎麽樣的。他有仕途。媽媽總是不放過他。那個時候,媽媽不上班做全職太太了。整天胡思亂想。最後把爸爸逼急了。就跟那個女的交往。很醜。可是大概很溫柔吧。從不要名分。是爸爸主動給的。”
  “我判給我媽媽。然後我就成了那種問題少女,整天標新立異,跟著男生跑,在學校攪局。其實不過是自卑。我家裏那點事,我們那的人全知道。我爸爸媽媽都被說得不像樣。我呢,不過想表現得不在乎而已。越是這樣,越不招人喜歡。我一直沒什麽朋友,老師都不喜歡我,哪怕我考試一直前三。直到碰到默言。那家夥單純得緊。有個幸福的家庭,總覺得天底下的不幸都是編造出來的。我以為,隻有同性,不牽涉到性,才能有純粹的愛。”
  ……
  杜銘生日那天,小潮給杜銘買了一打CK的內褲。
  酒足飯飽。小潮把盒子給他,杜銘拆,看到後,臉居然紅了。
  “你要不要試試,大小?”小潮說。
  “好的。”杜銘去洗澡。穿著幹淨的內褲出來。下麵有點問題了。
  他抱住小潮,說:有點小。
  小潮身體依舊很緊張。
  杜銘撫摩著她,說,我愛你。
  沒有做,隻是愛著。
  “他像撫摩瓷器一樣照顧我的感受。我問他以前。他說以前隻以為我不願意。我說為什麽輕易放棄。他說他隻想一輩子不讓我委屈。我知道一輩子這個詞匯太過輕率。但是,對他,也許可以試試。總應該相信一些什麽東西。譬如眼睛裏的真誠。譬如情動時的眷戀。”
  “現在好一點嗎?”默言問。
  “有進步。”
  “複婚吧。”
  “程默言,你想結婚想瘋了,怎麽人家稍微有點苗頭,你就拿個繩索要把人捆在一起。恩,說你,跟陸非凡和好了,江天怎麽辦呢?”
  默言心裏仿似被踢了下。
  江天每周一次給她電話,她越來越窘迫。
  有時候跟她瞎扯淡,那還好些。
  “你知道出海時突然想拉肚子怎麽辦嗎?唯一的辦法就是截下一個貨船送上去解決問題,可是貨船上的船員看到緝私艇威風凜凜的過來,往往畢恭畢敬拿出倉單等著我們檢查,而內急的同誌一上船就急急忙忙問廁所在哪,一溜煙屎遁了,往往把那些船員看得哭笑不得,有損關威。……相比之下,尿急就比較容易解決,走到船尾的甲板上,麵朝大海開閘泄洪,但是這一係列動作也是飽含技術含量的,需要掌握技術要領。船尾隻有膝蓋高的欄杆,必須防備站不穩被拋進海裏,雙腿分開立好馬步,立身中正,手上動作嫻熟迅速,還要看好風向,如果有人想迎著愜意的海風舒展自己的內急,那恐怕隻會“出師未捷身先濕”了……”
  有時候他跟她告白,那就狼狽了。
  “出海過程中最難以忍受的是寂寞。為了伏擊走私船,經常是在一個隱秘的角落,一守守上大半夜,甚至整個通宵。夜靜思亂,我隻能想你了。……”這個時候,他聲音柔軟下來,在電話裏弄出一堆啵啵的噪音。
  “江天,我們說的是一年後心上沒有人才在一起。我還不行。”
  “可你答應我努力的。”
  他哪裏曉得她與陸非凡新的波瀾。
  妹妹跟她說,陸非凡跟她一起回過揚州。“他辭職了,你知道麽?然後收購了一家行將倒閉的國企,股份重組,占了大頭。那是一家做陶瓷的企業。為什麽要出大錢買下那企業,是因為咱爸以前做瓷器的。然後,他跟我回去,說動爸爸去做藝工。他的做法是對的,沒有活幹,悶在家裏,才會越來越老。有工作,生命有了新的奔頭,現在爸爸開心了不少。”
  她明白他為她花的心思。
  “陸總在人事、管理、以及市場定位上都做了改革。企業麵目一新,很有發展潛力。他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做。”
  “你願意嗎?”
  “不。姐,你跟他到底怎樣。我聽說他和他太太關係不大好。姐你條件那麽好,何必呢。就算他再好,這樣,也會招人指責……”
  默言的心種下一片藩籬。
  聖誕前幾天,法蘭克福下了第一場雪。陸非凡踏雪而來。
  給她電話的時候,默言還在中餐店打工。與上次差不多同樣的時間,但冬日的黃昏早早過去,天色清寒,雪意朦朧。
  “我在家裏等你。”陸非凡說。
  默言掛下電話,立即請假,幾乎是飛回去的。
  所謂的家,自然是陸非凡租的公寓,默言並不住,但會定期清潔。撣沙發上的灰塵時,會想起那一晚,他埋在她懷裏睡覺,像個戀母的孩子,而她心滿意足,覺得與他難分難舍。陽光飄進來,金色的光芒在房間裏簌簌走動,她就那樣無法克製的恍惚。
  分別後,陸非凡也有電話來,總是在深夜,而他大概是在上班時間。對她喁喁細語,柔情款款,她一而再覺得是毒藥,卻總是不要命地喝下去。擁著清涼的夜色與輕軟的被子,她的眼睛熠熠生輝,而語言,像水珠一樣一滴滴落下去。滴答,滴答,在心湖上濺起漣漪,難以平複。
  飲鴆止渴。為了那液體緩解喉嚨的片刻快感。還是要喝。
  她沒辦法。知道是一副枷鎖,越接近,捆得越牢,越難脫身,卻還是義無返顧地奔過去。
  就像現在,她的腳步越來越快,她怕他等得著急,另外她也迫切地想見到他。
  到公寓樓的時候,天色暗淡下去。雪在燈柱中一絮絮飛。高大的樹木,與樓宇一樣頂著粉雕玉琢的白帽子,這是聖誕老人給天地的禮物,大家都說今年可以過上罕見的銀色聖誕。
  是因為他要來,才下一場雪嗎?
  戀愛中的女人總有本事為自己的愛情貼金。
  剛站定,她就看到公寓樓下的他,半靠著厚重的鐵門,氣定神閑地迎著她。
  怎麽她就不能如他那般灑脫恣意?默言氣惱地聽到自己的心在咚咚敲著鼓。情怯就像膠水一樣,讓她懦弱地釘在當地。
  陸非凡迅速奔過來。一步,兩步,三步……
  她低頭數著,又覺得不該這樣膽怯,倉促抬頭。“砰”一聲,卻結結實實撞了他的下巴,他慘叫了聲。
  “哦。”她懊惱,伸手撫他的下巴,“我……”
  他捉住她的手,一臉的促狹,說:怎麽還這麽怕我?
  她撞上他明亮的眼睛,那裏有清亮的笑。她也笑,說:“你是我的克星。”
  “一個勁叫著獨立,卻也這樣沒出息。這就是現代女性。”他刮她凍得通紅的鼻子。
  “感情裏無所謂獨不獨立,愛無所謂對錯。”她狡辯著。
  他寬容似地定定看她。而後為她拂身上的雪。愛到一定程度,才會這樣默契與溫柔地為對方做著事。默言想。假如這一刻可以長存,她願意釘死在這裏。
  她臉上斜撲上了一絮雪,有點冰涼,他伸出的手卻很快融化了它。冰涼和暖意混合在一起,蚯蚓一樣在臉上慢慢爬,而後滲到心上。她抬起頭,燈光揉碎在眼內,波光粼粼。閃爍的除了燈光,還有思念。
  第二天,雪過天霽。兩人搭列車去維也納。車廂很舊,人也很少。窗外金色的陽光鋪到人身上,搞得人昏昏欲睡。默言就蜷縮在陸非凡的懷裏,補充著昨夜因為興奮而流失的睡眠。
  陸非凡送給她一個泰迪熊的鑰匙鏈,非常可愛。她當即就把自己的鑰匙全部掏出來,一一掛在泰迪熊的褲子皮帶上。
  “好搞笑,他就像個倉庫管理員。看上去很市儈。”
  她舉著鑰匙,晃著,發出泠泠的響聲。
  “有時候看著,覺得很像你呢?”
  “我?”
  “恩?就知道給人錢,錢,錢有什麽用啊。”
  “當然有用了。”他把她拖到自己身上,“沒有錢,怎麽來看你。”
  “這就是聖誕禮物嗎?”
  “不。你,有沒有給我備上一份禮物?”
  他這麽說,就是打算陪她過聖誕了。她心裏升上一點甜意,可是轉瞬又想到了邦邦和倪燦,負罪感上來了。他們之間永遠有一道陰影,在她想忘乎所已的時候,刺上來。
  這麽些日,她從未問過他的家事。因為怕,怕良心的攻擊。
  “睡吧。”她跳下床,去隔壁了。
  在陌生的地方,她一直想讓自己縱情一把,可自己並不是那樣能豁出去的人。他呢,其實也一樣。這注定他們的痛苦。因為道德,不問前因,隻問後果。
  早上,他在衛生間刮胡子,電動剃須刀孜孜的聲傳出,讓屋子裏充滿溫馨的氣息。她跳起來,開窗。陽光和寒冷一起進來,奇特的感覺,生活從來不會是單一的滋味。她看著雪,在漫天的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美麗,卻轉瞬就會消失。
  然而,這個時候,她的手心上跳躍著光芒。青春的璀璨不也如此。
  她衝進衛生間。看他下巴上的白沫,玩興大起,說:我幫你刮吧。
  “哦,不要。刮破了,你會心疼的。”
  “誰心疼,正想給你來幾道口子。”
  “真的?”他把剃須刀給她,說,“下手重一點,讓我痛一點,也好一輩子不忘。”
  “那疼了,別叫啊。”她舉著家夥,謀殺的姿勢。
  他笑,找了張凳子坐下來,“如果死在你手裏,我也很高興。”
  “真的嗎?”
  戀愛中的人總是這樣說,因為死可以停留他們心中最美麗最難忘的一刻。而生活中,美麗像花瓣一樣總有一天會沾上黃斑,枯萎。人們對幸福的期望實際上蘊涵了悲劇意味。
  默言很小心地刮著,不敢用力。
  “這不行。”陸非凡叫。
  默言摸著他的下巴,還有短短的硬硬的一茬。
  “男人為什麽要長胡子,每天那麽麻煩要刮。”
  “女人也有她的麻煩。都逃不脫。”
  “造物主所以很怪。其實最怪的是,男女之間要愛情。以愛情的名義四處奔波。真累。隻有繁衍沒有愛情多好。”
  “你這樣覺得嗎?”
  “啊。”
  愛情,又甜又疼,可是沒有疼哪有甜,所以人們為了那甜,寧願選擇疼。
  默言刮得不利索。陸非凡還得自己割掉最後的草皮,洗幹淨。默言說:讓我聞一聞。
  湊近嗅了下。說,有點像草場,還未從晨曦中醒來的草場。
  “你是昨夜迷路的小羊。”陸非凡亮燦燦的目光慢慢深邃。
  “恩。”默言咬下唇,轉過頭。她真的迷路了。迷在他的眼睛裏。
  陸非凡這次打算履行諾言帶默言去維也納。兩個人的旅行,真的讓人遐想。
  他們第一程便是參觀希茜公主與弗蘭茨皇帝居住過的霍夫堡。
  穿過黑色鑄鐵的巴洛克大門,越過深如溝壑的長廊,到盡頭,他們看到一個沒開燈的大廳,借著探過來的晨光,迅速被其間的奢華震驚。地板上鑲嵌著繁複的渦形花紋,天棚上吊著巨大的水晶燈,白色牆壁上畫滿了金色的枝蔓。大廳的中央有一座白色扶梯,像柔軟的藤蔓一樣蜿蜒而下。這就是皇宮裏舉行舞會的地方吧,希茜公主和弗蘭茨皇帝曾在這裏跳完圓舞曲的第一個段落。
  “真的喜歡希茜公主?”陸非凡問。
  “啊,那屬於女孩子的夢,女孩子都有公主夢。何況希茜公主是我遇到的第一個將奢華解釋為無罪之美的公主,她鼓勵著女孩子用純潔的心去向往精致的生活。(注:陳丹燕之語)是不是愛情,有金錢作包裹,才能有這樣絢爛的色彩呢。飛揚的群裾,璀璨的皇冠,馬車、宮殿,甚至森林、湖泊……都是她的。有時候也很能理解現在女孩子的心態。”
  “以前或許也做過這樣的白日夢,現在挺清醒的。其實公主有公主的煩惱。曆史上的希茜不快樂。宮廷生活的壓力把她和皇帝的愛情謀殺了,她的第一個孩子病死在她懷裏,第二個孩子成人後自殺,因為她把她對宮廷的厭惡傳給了他。她一生消磨在匿名旅行中,在旅途中被刺。就是這樣的,光鮮的愛情後麵總是有一段濕漉漉的隱衷。可是我們活得太累的人們不愛聽。於是童話大行其道。”
  默言轉身望向陸非凡,很抱歉的笑,仿佛為破壞這樣的氣氛致意,又仿佛對他們的現狀豁達。餘下的幾天,維也納一直下小雨。
  冰冷的。敲在肌膚上,有撞擊的質感。
  他們在古老的旅館裏住宿,在淺灰色的小鎮間穿梭。遊興不減。
  陸非凡來過歐洲多次,但多帶著任務,來去匆匆,唯此次,可以帶著相機,從從容容將這個城市或大或小或壯觀或瑣細的場景攝入鏡頭。當然了,他鏡頭裏少不了那個與他一起構築甜蜜旅程的女人,用鏡頭偷偷觀察她,是另一種醉。
  她俯身看藝人製水晶,釀甜酒,偶爾抬過頭,搜捕他的蹤影,目光撞上,燦燦一笑。
  她在樹下觀看古樹的虯枝,他出奇不意,跳起來抖一下枝幹,雨點紛披掛下,她也不逃,也不惱,就直直地承接著他帶給她的雨。
  看完分離派展覽出來,她說:奧地利是座有趣的城市。精致華麗,敏感脆弱,像那個哈布斯堡王朝。把一個國家的大誌向剔除幹淨,專用在享受上。國家四分五裂,藝術卻在噴薄,人們浸淫在精神的幻覺中,“不看世界的世界觀”風行一時。
  “那麽,我們的人生呢?可以這樣輕嗎?”他說。
  默言買下一遝克裏姆特繪畫作品的明信片。抽出一張,在背後寫字,準備給小潮寄去。
  克裏姆特的畫有一種痙攣的情欲。頹廢的金色,纏繞的身體,在性的漩渦裏無以掙脫。
  陸非凡一張張翻著,說:你喜歡哪一張?
  默言翻出一張《吻》。
  桌子前是一方窗戶,雨淅瀝淅瀝落著。盤曲的深色枝幹在雨霧中若隱若現。
  畫上的男女在華麗的裝飾紋中仿佛融在一起。男性自上而下有某種急迫,女性跪著,扭過臉,筆直的身體和勾著的腳掌顯示著某種慌亂中的僵硬。
  一個簡單的吻,卻好像要用出全身的力量來抵禦。
  就像他們,不斷地接近,難分的愛,卻需要保持足夠的理智來抵禦逐漸楔入的情欲。
  陸非凡看著畫。他想起和燦。做愛前,他總是輕輕地吻她的臉,唇,卻絕不深入,好像對一個孩子的寵愛,撫摩身體的時候也是輕輕的,惟恐唐突。而對默言,他總有強烈到掠奪的欲望,有時候想不顧一切地用暴力攪動,讓她感到顫栗與痛苦。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在各自身上與心上烙下印痕。也因此,他不敢碰她。連吻都不敢,他很怕身體裏隱藏的什麽東西會蹦出來,爆發,以他的理智無法控製的力量將他焚毀。
  每天晚上,他們道過晚安,分房睡。她從不挽留,他也從不暗示。似乎隻有身體的幹淨才能讓他們有光明正大呆在一起的理由。
  他們克製著,盡管這很難克製。兩情相悅,一舉一動都會以欲念傳達出來。所以,他們的心走得越近,身體上的距離越遠。
  後天就是聖誕夜了。維也納的雨還在下。單調、沉寂,又有點煩躁。
  她寫下好幾張明信片,筆在手裏來回轉了好幾下,終於撲騰掉落。她說:回去吧。邦邦在等你——
  她知道不該說,卻還是說了。
  這期間,邦邦和倪燦也給他電話,她每次都走開。她不知道他怎樣答複家裏,她也不想知道。原以為美好的旅程,因為負疚,所以隻是受難之旅。他給她的所有甜蜜,想起來全是痛苦。
  邦邦——陸非凡告訴過她,邦邦一直以為真的有聖誕老人存在,平安夜入睡前總央求他把窗戶打開一道縫,怕聖誕老人進不了屋。他一直不知道他的禮物其實是爸爸偷偷放到他床邊的……
  “我說過跟你一起。”他簡明地回答。
  “……不要讓邦邦失望。”
  “你呢。”
  “我是大人。”
  “可一樣有情感的需求。”他把她的臉靠在他胸上,“邦邦也需要學會接受。你呢,要學會給自己機會。有些東西丟失了,就找不到了。”
  她心裏有點迷糊的熱意。忽然想起,一次去古鎮。她進一家作坊看別人釀酒,他在外麵搜尋每個值得保存的鏡頭。她拗不過主人的盛情相邀,進裏屋飲下一杯新鮮的酒,出來時發現不見了他。
  他的手機在她的包裏,可怎麽聯絡他。她四處奔波,小鎮看著不大,卻死活找不著。
  一直奔到天暗,她忽然非常害怕,怕就此再找不著他。一年前,也是這樣。那時候,她覺得自己有年輕的心,完全可以新的起航,如今,她隻願怯懦,怯懦地去藏好一份不易的愛。
  可是,那是建立在不傷害別人的基礎上。現在她終於想怯懦,情形卻逼得她要堅硬。人生真荒謬。
  他堅持不走。訂了回法蘭克福的票。兩張。他給她機會。
  平安夜。
  默言在廚房靜靜地備晚餐。陸非凡在外室打電話。給他的兒子和太太。這樣的情形總令人壓抑。她扭大水喉,用嘩嘩的水聲遮擋他家裏的聲音。
  不久後,陸非凡拿著她歡叫的手機到廚房。也有人給她電話。她擦幹手,接。是江天。
  不知道怎麽回事,手機嚴重漏聲。江天的話陸非凡聽得一清二楚。
  “親愛的,節日快樂。”江天已經把稱謂升格。她屢次反對,但反對無效,嘴長在他身上,她還回不去給他嘴裏塞棉花。
  默言抬頭看陸非凡,他在咚咚砍土豆。似乎並不注意她。便對裏頭的人說:警告你,不許這樣叫我。
  這樣的語氣,他會覺得親熱嗎?
  “在幹什麽?想我?”江天依舊輕佻地說。
  “做飯,跟一個朋友一起。”
  “男的女的?”
  “男性。”
  “你氣我呢?”
  “真的。”
  “行,程默言我一點都不介意。不,我想你最好把他趕走,想著有個人可以看著你與你共餐就很不爽。默言,其實今天我挺難過的……”江天語氣有點低落。
  “怎麽了?”
  “前些天,我和一個同事在海上執行任務,走私分子的大飛,就是那種大馬力的摩托艇,居然不要命地朝我們撞過來,我們的艇當即就翻了……”
  “啊,那你有沒有事?”默言情急脫口,話出來後,才意識他要有事早就不會跟她在這裏通電話了。
  “親愛的,我沒事。但是我同事……”江天聲音沉下去。
  “你,江天你不要再做海查了,很危險,你媽媽一定擔心死了,你要想想你媽媽……”
  “你也擔心我嗎?”
  “我。”默言又看了看陸非凡,躊躇了好幾下,還是說:當然。
  這個時候,土豆子彈一樣蹦了出來,陸非凡把手砍傷了。
  “你——”默言去抓陸非凡的手。電話也不能撂。兩頭似乎都是傷心的人。可她不是揪世主。
  “恩。默言,跟你說,以前我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現在有了牽掛,就不敢為所欲為,做什麽事都很小心。那天,我就是想著你,想著要見你,硬是在冰冷的海裏撐著等到了救援。”
  默言單手擰開水喉,用水衝著陸非凡手上的血。
  “默言,你過年回來好嗎?我想見你。我去你那裏,手續辦起來很複雜。”
  陸非凡的血止住了,留下一道淺淺的口子。
  默言咬咬牙,說:江天,有個事不想瞞你。很感激你對我的情意。可是,我不知道怎麽安放。因為心裏麵有別人。他現在和我在一起。
  江天好像被打擊了。
  “對不起。我——”
  電話猝然斷了。默言虛虛地持著手機。
  “他愛你。”陸非凡說。
  “其實我真的也想愛他。”默言深吸口氣。
  “是我自私。”
  “是我沒用。”默言繼續切菜。
  “為什麽不問我怎麽處理跟倪燦的事。”
  “如果令你為難,我寧願不問。今天,不要想不愉快的事了。”
  晚餐後,他們出去散步。
  大家都在過節,街道上空無一人。他們的身影倒在路燈下,被惶急的雨浸濕。黑潤的一片,仿佛有著深深的鬱積。
  他快樂嗎?跟她在一起。有一天,他犧牲全部,跟她在一起,會幸福嗎?
  她突然一點把握都沒有。盡管她知道她會愛他。然而有時候愛不是兩個人的事。她開始講一個故事:
  有一對戀人,相愛多年,修成正果,打算結婚。準備婚禮的過程中,他出事了。一場車禍使他癱瘓。她對他一往情深,等著他好,沒等到;然後等著結婚,也沒等到。外界的和內心的阻力重重。一年一年,他盼著她來又說服她走。一年一年,病也難逃愛也難逃。後來有一次,她狠了心,調到外地去了。但是斬斷感情不是這麽簡單。她還是千裏迢迢往這邊跑。他病更重了,全身都不能動。
  “你要是愛她,你就不能害她,除非你不愛她,可那又為什麽要結婚呢?”他那麽想。
  “我知道他這是愛我,可他不明白其實是害我。我真想一走了事,我試過。不行。我知道我沒法不愛他。”她這麽想。
  “不不,她還年輕,她還有機會。”
  “可什麽是機會。機會不在外邊在心裏。婚姻的機會有可能在外邊,可愛情的機會隻能在心裏。”
  那麽,為什麽不能結婚?
  他說:因為你活在整個這個世界上。所以,有時候這不是光由兩個人決定的。
  “後來呢?”陸非凡問。
  “還是分手了。”默言說,“就像他們勉強在一起成全愛不一定會幸福,我們也一樣。你跟我說過你和倪燦的事,我思考過。以前,不願意信念毀滅所以才離開你,你現在親手毀滅了她的信念,她怎麽辦?”
  “可是已經毀了,我是普通人。”
  “我明白。可是你的心很軟。她跟你相依為命那麽多年。”陸非凡忽然想起他做過的那個夢。燦的母親從高空墜落,他湊近看,卻是燦。他怎麽可以要她重複他母親的命運。
  然而他一生的愛,就這樣錯位?
  默言很早就去睡了。他知道她累。她永遠為他考慮,而他永遠在犧牲她。他也不想。可是誰能給他突圍的方式。
  他關了燈,陷在沙發裏。濃黑之後,眼睛慢慢適應黑暗。正麵一塊四方形的窗透進一柱深藍的夜色,窗外在落雨,輕手輕腳,溫軟地像風拂落花一般。可惜他無從擁有閑適的心境。焦慮像疾行的車輪一樣倉皇地碾過他。
  半夜默言起來了。摁亮燈。鬆散的腳步由於驚訝驀地停住。幾秒後,她繞到他麵前。
  她低頭看著他。柔和的眼睛裏有水一樣綿軟而晶亮的關切。片刻後,她把他的腦袋擁到懷裏,說:如果是死局,就不要費腦細胞了。凡,我想,人生,曾與你這樣一個賞心悅目的人共持一段光陰,也就夠了。當然,你也要這麽想。現在,你該去休息。
  他順從地站起來,去房間。推門的時候,他的手留住她。“我睡不著。”
  她上他的床。他把腦袋枕到她腿上,側靠著她,深深地聞她的體味。有一點清新,又帶一點醇厚。茉莉與煙火氣息的交織。美好而溫暖。
  “我給你按摩一下眉骨。我看過一本書,說嬰兒要是睡不著,就輕刮他的眉骨。我試試。”她略有點清涼的手左右來回地撫摩他,這讓他很舒服。
  “我是嬰兒嗎?”
  “恩,比嬰兒還小,還難纏。”
  “默言。”他用手環住她柔軟的腰,說,“你的腰這麽軟,這麽細。”
  他輕輕地觸撫她的腰,跟屋外的雨同一的節奏;她機械地給他按摩,跟心跳一樣的速度。
  “以前,每次躺在床上閉目的時候,一天做的事就在腦子裏盤旋,思前想後,惟恐出差錯。那時候很想有一個人能像你現在這樣安撫我。默言,你真的很美好。”
  他的手探入她睡衣裏頭,貼著她的腰,很緩慢地向上行走著。
  她沒動。手卻停止了。
  “我想擁有你。很多次。你總是不肯。”
  她愣愣看著他。迷糊的目光漸漸洇出熾烈的光。
  他把手滑出來:“你想要我嗎?”
  她很痛。心裏像硌著無數塊不規則的石頭。但漸漸的,有一股沸騰的暖流在她的心尖匯集,而後充盈她的全身。她迅速伏下身,咬住他的唇。他也一樣。無比迫切。就像仇人一樣狠狠揪著對方的靈魂。
  卻僅隻於此。無法再進一步。
  因為彼此懂得。與道德無關。上海下了一天的雨,空氣裏充滿冰涼發黴的水氣。
  倪燦趴著窗子,像個囚徒一樣呆呆地看著。她的心也在蒙蒙下雨。
  哥哥這次出去的時間有點長。他跟她說去德國。她沒問什麽事,因她知道,而且她還知道隻要她問他必定會如實回答,然她並不能承受那個可怕的答案。
  這個哥哥,讓她越來越害怕。她覺得她像一張紙,一陣風,也不需要太強烈的風就可以把她吹走,被雨衝得稀巴爛,什麽都不是。
  她忽然很後悔,明明知道結局,卻硬是要求證。而深陷下去,隻有越來越重的失望,還有不甘。
  “哥,由你看著,大概不會變壞。”她記得他說過的話。那個夜裏,她嘔吐,他拍撫著他的後背,溫存地說。眼光清澈明亮,像一個誓言。
  然而年少的誓言,注定要被雨打風吹去。
  她一直提醒自己,不要主動進去,不要。她一而再逃避,然而還是逃不脫,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她知道她隻有他,她的世界全部是他搭起的,沒有別人,而一個人的大廈又是怎樣的脆弱,一抽身,就會嘩嘩傾覆。
  爆炸那次,他就試圖把自己撤出來了,她不讓,要他還頂著。他頂著。那是因為邦邦,她不曉得他心裏有她多少,還夠不夠做那根柱子。
  他時常出神,心門卻關著,她走不進。或許那個女子可以。
  “爸爸,默言為什麽不來看我了?”邦邦有次問。
  他說:她出國了。
  她驀地一鬆。那個人走了,走得背影都沒有,他會慢慢沉下心來,把他們的家園修補好吧。
  “哥,合約滿,我們回蘇州。”她提議。
  蘇州是他們的血脈,根,她有把握在那地方把他的情懷喚出來。
  “為什麽?”他問。
  “哥,我們不缺錢,我不要你這麽累,我們找個小地方好好活著。”
  他沒說話,但是真的聽她的,遞了辭呈。然後,他去歐洲。
  “你非要去嗎?”她挽留他。
  “任期內最後一件事。善始善終。”他這樣回答她。很冠冕的理由,但是她明白他的目的。
  不久後回國,迅速辦了離職手續。她興致勃勃開始回蘇州的準備。他卻沉默了。一個晚上,他把她叫到他房間。她的心冰涼地跳了下。預感不好。果然他說:我剛在揚州買下一處產業。
  她驚懼地盯著他。
  “曾經我以為可以這麽過下去,為了你和邦邦。但是她走後,我很痛苦。原來,我——”
  “我知道我不該來。一開始就知道。”她冷冷打斷他。衝出房門。
  她知道。第一次回來,她跟他說,我把心都給了你,他說我沒收到,她就應該知道了。倘若那時不知,到他責怪她隻想做陸太太的時候她就該知道,他所有的挑剔隻是對她沒了感情。可是以前他怎麽說,永遠。
  那夜,她一直哭。哭到邦邦出來,推她的門,說:媽媽,是不是爸爸欺負你?
  “邦邦。你過來。”她擦著淚,招呼邦邦。邦邦近前,她抱住他,好像這是她最後的武器和支柱。
  “邦邦,如果有一天,爸爸、媽媽要分開,你願意跟誰?”
  她緊張地看著,看著邦邦臉上的迷惘。
  “為什麽要分開呢?現在不很好。”
  “一點都不好。”
  “我要爸爸媽媽在一起。爸爸媽媽就該跟孩子在一起。媽媽,你不要離開我和爸爸。我們兩個人很辛苦的。”邦邦說。也許想起以前的日子,眼淚一串串下來了。他哪裏知道,這次是爸爸要離開她。
  不久後,她找了他的助手,了解到他找了律師分割他的財產,股權期貨房產,幾乎百分之九十給了她。可她要錢做什麽。
  那幾個月,除了在邦邦麵前扮演恩愛,背後他們幾乎無話。是她不睬他,她恨透他,每次他試圖要與她交談的時候,她便甩手。
  “燦,離開彼此,或許會有一份海闊天空。”他有次追著她的背影喊。
  海闊天空?他是,她不是。她心裏是冷笑。
  然後,他又走了。她沒有挽留。一個眼神都沒有。
  聖誕夜,他打電話回家,吩咐她晚上不要忘記給邦邦禮物。她問他,那麽你呢,你給她什麽禮物?是你嗎?
  “燦,如果你給我機會,我可以處理好。”
  “用一堆錢打發我,很好嗎?你以為我看中你的錢嗎?”
  “你要理性一點。不是小孩了。”
  “哥——”她忽然哽咽。她很久沒叫哥了。
  整個少年的記憶倏忽飛到腦子裏,那裏有兩個相依相偎的人,世界再怎麽冰冷,她也一直以為他們那點溫情是像根一樣緊緊攀著大地的。他們是水乳交融,難以分割的。
  可是,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雨從樹梢緩慢地掉落,原來,已經停了。
  “媽媽,爸爸什麽時候回來?”邦邦舉著書站在她身後。
  燦回過頭,說:說今天,你再給爸爸打個電話。
  “真的嗎?”邦邦難以抑製歡喜,蹦跳著去打電話。
  手機鈴聲從門口傳出。邦邦立馬摔下電話去開門。陸非凡把兒子抱了起來。
  “爸爸,你怎麽才回,邦邦想你了。”
  “我也想。今年收到聖誕老人什麽禮物了?”
  “是一個書包,聖誕老人怎麽知道我的書包壞了呢?”
  “他是聖誕老人嘛,在天上看得很清楚。”
  燦歪過頭,看著他們父子親熱。有一道暖流從心裏柔柔的溢出來。那兩個是她最愛的人,如果沒有陰影該多好。
  “燦。”陸非凡叫她。
  她咬著唇看她。
  “你瘦了。”他溫和地說。
  “你一樣。”
  他緘口,疲憊如海浪一樣襲來。
  那個晚上,倪燦一次次站在樓梯上往下看,發現陸非凡房中的燈火一直亮著。他可是在醞釀什麽。而她必須在他醞釀成熟前,給自己找好一副堅實的盔甲。
  上海的天氣實在陰鬱。濃雲聚在一起,仿佛密謀。倪燦覺得自己像一隻過冬的蘋果,看著完好無損,果核處已然潰爛。
  她找胡宗耀。
  實際上,她喜歡熱鬧,為了哥,她一直在迎合他,失去了自己很多快樂,可是他總是不滿足。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接到意外的電話,胡宗耀很高興,約她吃飯。
  她刻意打扮一番。其實她喜歡把自己整飭得漂漂亮亮,享受別人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然而哥喜歡樸素,她隻能一次次放棄成為晚會的焦點。
  很奢華的場所,金黃色的水晶吊燈把她映得分外耀眼。這,她可以從胡宗耀幾乎合不攏的嘴品咂出來。
  “小燦,你怎麽一直這麽漂亮。”胡宗耀叫她小燦,曾經想叫她燦,她不讓,因為那屬於他哥。
  “小燦,你怎麽一走就杳無音信,為你,我都跟我家的黃臉婆離婚了,就等你。”
  她小口抿著酒,不去分辨男人話中的真偽,總而言之,對男人來說,什麽話都可以輕飄飄地拉出來,像拉一坨屎一樣。
  “小燦呀小燦,我對你可真是真心的。你結婚,你不知道我多難過。”
  ……
  “有沒有時間,我帶你去狩獵。我在東北買了一塊林子。”
  她沒回答。知道,男女交往的規則,索取自然要付出代價。
  飯畢,他送她一份禮物,Chanel No.5。
  “記得你以前喜歡這款香水。夢露說,我睡覺的時候隻穿香奈爾5號。”他的眼中露出一點猥褻的笑。
  曾經,她陪他睡過,用過這款香水。
  她有點想嘔吐。
  她記得那些日子,他給她一棟別墅,很粗魯地對待她,她趴在床沿一次次嘔吐,燠熱的夏季讓那些穢物的腥臭蒸發得滿屋子都是。他捏著鼻子,拍著她,說:好了好了,我以後輕一點。
  他對她並不算壞。因為她年輕,他時常像父親一樣寵著她。
  “你要什麽?”每次她生日,他都問她。
  “什麽都可以啊。隻要你說。”他哈哈笑著。
  她毫無情麵地問他要高級時裝,要首飾,要香水,要名表。有一款項鏈,價值百萬,他眉頭都沒皺。“應該的,女人的美麗要這些東西襯托。”
  他喜歡看她漂漂亮亮的。她隨他出去,他分外驕傲。除了做愛有點急不可耐,他並沒太多缺點。
  她不喜歡聞煙味,他居然戒了。她去他辦公室,聽他凶狠的訓人,可看到她,立馬是軟綿綿的笑。
  甚至,在她離開他時,他表現出了癡情,一直在她學校等她。有個晚上,見著她,說:小燦,我哪裏做錯了,我知道我有老婆,可是我對你是真心的。如果你需要婚姻,我可以離。
  她並不愛他。所以對他的告白也不放心上。
  然而,在她投放在別人身上的感情千瘡萬孔時,念起他來,有點感傷。
  “小燦,先別回去好嗎?”出飯店,胡宗耀叫她。
  她看著,很明白男人的心思。
  “到我家看看,行不?實際上那房子是買給你的。你曾經對我說,你要一幢攀滿薔薇的房子。”
  她望向天空,雲糾結在一起。她忽然想:如果她出軌,哥是會心安理得地提出離婚,還是憤怒。她忽然很想看他憤怒。
  憤怒才意味著她在他心裏。
  她躊躇。一躊躇,胡宗耀就沒放過她。
  車子叫人開過來了。他把她拉進去。
  她在車裏呆呆地坐著。旁邊是胡宗耀在喋喋誇口。無非是錢。
  “你有過多少女人?”她忽然問。
  “哦。”他笑,笑得滿嘴流油,說,都是玩玩的,隻有對你真心的。
  “對別人也這麽說嗎?”
  “哪裏啊。真不騙你。我發誓。”
  她冷笑了下,最聽不得承諾。她的心又刀割一樣疼起來。
  “你好像不大開心?陸非凡是不是在外麵有女人?”
  “沒有。”她斷然否定。
  “是啊,聽說他在私生活方麵很幹淨。我想有了你,別的女人也看不下了吧。可是你,怎麽不開心?”
  他真的關心她開心與否?她開不開心應該由哥來關心。
  “不用你管。”
  “好好,不管。隻是燦,無論你碰到什麽事,都可以來找我。一直以來,把你當女兒一樣愛護。有時候,想輕一點,可是你又太漂亮。”他的話很直。
  房子在郊區。很大的別墅。都說煤礦老板有錢,像他那麽奢侈,她還真目瞪口呆,陸非凡跟他比起來,小巫見大巫。
  房子是西班牙建築。真的有她中意的玫瑰園。當然,時令不到,否則滿園的玫瑰齊齊綻放是很讓人驚豔的。
  “你要春天來才好。”胡宗耀說。
  “我能想象。”
  “還有。”他帶她到樓上,打開窗,正對一條河,河對岸是層疊的樹,雖然蕭瑟,然而別有風格,也可以想象夏季滿片蒼鬱。
  “你說喜歡睡覺時聽著水聲。我都做到了。”他望向她,眼睛有點誠摯。
  真的是為她做的嗎?
  她願意相信是真的。因為她被自己的懷疑瘋掉了,哪裏有天長地久,母親早就告訴她,愛上一個人,就是承擔苦難的開始。
  那麽讓我們鬆一下。
  胡宗耀去衝澡了,直奔主題,是他的風格。
  她呢?留還是走?
  留下來,下場可以預見。但是哥真會生氣嗎?
  走,走哪裏去?家,家還是那個溫暖的港灣嗎?
  她忽然想征詢他的意思。
  她給他電話。
  “你在哪裏?”他問。
  “胡宗耀帶我回他家了。”她慢慢說。
  他頓住。她希望他罵她一通,就像有一次,她在更衣室換衣服,胡宗耀來電話,哥怒不可遏,狠狠甩著她的手,說:如果你覺得沒必要尊重我,我也就隨你。
  沉默。
  然後他說:是你的意願嗎?
  當然不是,可是哥,你為什麽不能阻攔我。
  她放下電話。胡宗耀已經穿了睡袍出來,這回,他似乎克製著,說:小燦,我有東西給你。
  她憂傷地坐著。耳邊有水聲。她喜歡水,是因為蘇州他們老家門後有一條河,她在裏頭洗她和哥哥的衣服,他在旁邊釣魚。
  “噓——不要吵,魚都被你嚇跑了。”他說。陽光流溢在他俊朗年輕的側臉上,青春多麽美好。
  她呆呆地看著,覺得她和哥哥要一直這樣不長大,真好。
  哥的衣物多是她買的,他總是很不好意思,撓著頭。她就抿著嘴笑,說:阿姨不在,我就是你媽媽。
  “你——小不點。”他瞟她一眼。
  哥哥那時候很瘦弱,她也是,他們都很饑餓,吃飯總覺得吃不飽,然而心靈很充實。她跟哥哥一起做作業。她總是偷偷看著,想,這樣做兄妹,相依為命真好。她沒有什麽大的目的,就隻想永遠和哥哥在一起。苦一點,沒關係,累一點,也沒關係。她不要哥哥多有錢,哥哥如果有問題,她可以扛。
  她眼睛有點濕。當胡宗耀把一枚3克拉的鑽戒拿出來的時候。
  她哭,是因為憂傷,與物質無關。在以前那個貧瘠的歲月,她和他都很美好,可是,當他們擁有了物質,一切都很輕薄。
  “送給你。”胡宗耀把戒指帶在她的手上。
  “我聽人說過送女人什麽禮物,都不如戒指。我胡宗耀一輩子沒動過情,但對你是真的,你什麽時候都可以回到我身邊。”
  然後他吻她戴戒指的手。
  而後終於急迫起來。
  她沒有反抗,也不迎合。就跟以前一樣。
  承受侵犯,內裏有點痙攣,想嘔吐。
  如果她是男的,會不會好一點。不會對哥有這樣的依戀,也不用承擔肉體的傷害。
  他很快完事,有點懊惱,說:對不起。
  她冷淡地說沒事。
  她穿衣服,他不讓,撫摩著她。說:你真美啊。
  她說:如果我很醜,你不會喜歡我吧,你跟你老婆離婚,隻是她不夠美吧,可是女人,總有一天,會變老變醜,我也一樣,所以,這個還給你。
  她把戒指摘下,扔掉。
  戒指在地板上滾動,發出木訥的聲音。
  他說:小燦這不一樣。
  她笑:我不信的。
  她讓他送回家。在樓下,她望望上麵,說:如果願意,你可以上去喝杯茶。我哥他在。
  “哦不。”胡宗耀是個膽小鬼,有本事占有她,沒有本事為她決鬥。
  她輕哼了下,說:再不要找我。
  門一推就開,陸非凡跟邦邦趴在地上玩飛行棋。
  他怎可以這樣沒心沒肺。
  她倚著門,哥回過頭,淡淡說:你回了。眉眼什麽都沒有。他要光明正大跟她離婚吧。他要說,她同意。跟胡宗耀出去時,她知道自己毀了。
  可是此刻,她的心還是痛了起來。她猛地跑上樓。到衛生間,嘩嘩嘔吐。
  “媽媽怎麽啦?”邦邦呆呆說。
  “或許是爸爸不好。”陸非凡也呆呆說。他無法安慰她。
  一陣,他問兒子:你覺得爸爸對媽媽是不是不夠好?
  “這個。”邦邦皺著眉想,然後鄭重說,“爸爸你應該多親親媽媽,像我們小孩子,做了好事,或者考了100分,大人都會親一下,那表示喜歡。你多多親親媽媽,媽媽會覺得你喜歡。爸爸,我好像,從沒見過你親媽媽。”
  “……”
  “爸爸,你有什麽事嗎?”邦邦像小大人一樣問。從前,家裏就他們兩人的時候,他們也會這樣互相分享心事,兒子用他單純的眼光看他的事,有時候會有出人意料的效果。他突然想跟兒子說。
  “邦邦。爸爸很難過。已經很長一陣了。”
  “爸爸為什麽難過?”
  “爸爸喜歡默言,讓媽媽難過了。然後默言打算忘掉爸爸,可是爸爸舍不得被她忘掉,就去找她,結果讓她也難過了。”
  “哦。”邦邦眨巴著眼睛說,“我喜歡爸爸,喜歡媽媽,也喜歡默言,為什麽要難過呢。”
  “媽媽隻有一個。”
  “對啊,媽媽就一個,都知道呀。”
  “如果——”陸非凡想說,如果爸爸讓默言做你的新媽媽,你能否接受。還是沒說出口,小孩子還承受不了這種壓力。“燦,我們該好好談一談。”陸非凡站在門口。
  燦趴在床上。停住哭泣。她知道那冰冷的一刻終要來了。
  “晚上,我們找個地方。你不要哭了,哥很不好受。”
  他難受嗎?
  樓梯上響起他的腳步,毫不遲疑,他想得很清楚嗎?她渾身痙攣。
  晚上,他們把邦邦托付給保姆,說要出去。
  邦邦說:那你們好好談。
  邦邦的眼睛有點憂慮,陸非凡蹲下來,對兒子說:你放心,會好好談,不欺負媽媽。
  “爸爸是男人嘛。”兒子拍拍他的肩,哥們一樣。
  酒吧裏的一個包間,他們對著坐。中間隔著生疏的距離。
  燦打扮得很漂亮。CHANEL的紫裙,配DIOR的淺駝色大衣,雍容華貴。就像跟他出來應酬,而不是分手。
  空調打得很熱。暖氣烘烘遊弋。仿佛屋裏藏著很多個隱形的圍觀者。燦脫外衣。脫的時候,眼角掃過哥哥。哥哥在點煙。火光一閃,他的臉似乎跳了下。她也跟著跳了下。
  他們再沒回旋餘地了吧。
  “哥,能不能給我點一支?”她走到他旁邊,從拈出一支煙。他看著她。
  她拿火機。他奪掉了。“你不要抽。”
  “為什麽?哥,其實我會。早就學會了,為了你,我戒了。也許我一直不是你眼中純真的妹妹,我虛榮、墮落,鍾情名牌,喜歡享受,還做過人流……也許我真的,學不會做你妻子,無論怎樣努力,還是不合你意……”她點燃,火亮的時候,陸非凡看到她眼中的淚。一閃一閃,他的心刺了下。
  “也許這樣是好的。我也不想再做你的妻子。不想了。因為做不到。”她拿過他的煙,猛吸一口,手急劇抖了下。
  她真的不想做他的妻子。一直以來,她隻想做他的妹妹,跟著他,不離不棄,這是她永恒的夢境。可是,哥哥與妹妹有什麽長久可言。他的眼和心總會為另一個人長久占據,而她這個揀來的妹妹隨著時間的散淡早晚淪為他偶爾的探首。她的不甘也是因此生的吧。所以她留下了邦邦。
  “哥。”她歪過臉,楚楚看著他,帶著淚笑,說,“你是我永遠的哥哥。
  “再不用說了,哥,我成全你。今天跟胡宗耀出去,我就知道我完了,我找了一個借口離開你,不知道你高不高興。邦邦留給你,你和她會好好照顧他的,我知道。我不配做一個母親。可是哥,我真的很愛邦邦,離開他是不得已。因為我害怕。其實不該回來。不回來,你不會那麽痛苦。充其量我痛苦一點,可是我的人生一開始就注定了,就像我媽一樣,這幾天,我一直夢到她,也許不是夢,她可能就在我身邊,幾乎天天在與我對話。”她說得有點神經質,眼淚啪嗒啪嗒下來,澆滅了煙。
  她呆呆地看,仿佛不知所措。他在一瞬間忽然看到她20年前跟在他母親身後的模樣,渺小,謹慎,抬頭的時候眼內有一抹尖銳。20年來的光景匆匆掠過,倏忽灼傷了他。他與她是個繩索,十幾年前捆在一起,注定理不清,斬不掉。真教人恨。
  “好了燦。”他的心哆嗦得不行。還是把燦拉到懷中揩眼淚。這一刻他徹底死心了。他知道他的枷鎖無從掙脫,有些人生來就要背負十字架。雖然他不是耶穌。
  他又想起默言。走前,她將一張卡片壓在他的箱底。克裏姆特的《吻》。拚盡全身,隻為雙唇碰觸的一瞬熱度。熱終會冷。他們的際遇便是如此。
  他的心被剁得細細的。雖然零部件完整,此後卻不再有拚接成功的可能。他在愛情中終生退場。
  “哥,真的有點舍不得你。”燦伸手抱住他。將頭貼在他胸前,堅硬而柔軟,寬厚而溫暖,哥的胸懷如此讓她留戀,卻不能成為終生的巢穴。她閉上眼睛。想好幾年前,哥在輔導她作業。用黃豆擺了一桌。哥拋起一個,用嘴敏捷地接住。
  “賞你一粒。”
  “誰要,吃了要放屁。”
  哥傻傻地笑。
  阿姨過世。哥哥在帳子裏。沒有哭。像一根木頭。她悄悄給他做一碗麵,在帳子外,無措地盯著他。
  你要吃一口飯啊,無論如何要吃飯啊。阿姨走了,我會照顧你的。她一而再在心裏說,卻沒說出口。可是哥,她打定了主意,這輩子要跟他一起。
  人要不長大多好,出色的哥哥永遠停留在少年,在蘇州縣城一條小河畔,隻有他的妹妹可以看到。陽光下飛揚清朗的臉,暗夜裏明亮耀目的眼。
  還有,他下棋、釣魚的水準跟讀書一樣高。
  那時候的哥哥,像一個夢境一樣迷人。
  媽媽告訴她不要愛男人,她隻依戀她的哥哥。哥哥跟那些男人是不一樣的。
  “哥,也許阿姨不把我帶到蘇州就好了。”她說。
  她的人生或許會一團糟,但也糟不過現在。所有的感情都賭氣地押進去了,血本無虧。隻有邦邦。
  邦邦是什麽,證明愛過嗎?
  “哥你,愛過我嗎?”
  “恩。”煙霧繚繞。陸非凡的眼睛被熏得迷離。
  愛有很多種,他和燦是其中一種,進入身體,彼此折磨。似親人,更似仇人。怎麽也扯不開,愛著恨著痛著厭倦著。
  “哥你真好,現在還騙我。其實我明白。會有這麽一天,你不碰到她,也會有別人來驚醒你沉睡的心。我呢,不過比別人更早認識你。”她撇著嘴嘲諷。而後笑,“不過哥,謝謝你。”
  燦把自己的發髻散下來,“我想要你給我再梳一次頭發,紮一個辮子。可以嗎?”
  她想做什麽?語氣如此平和,卻透著徹骨的寒冷。
  可是往事是溫暖的。
  她從手袋裏拿出小梳子。他接過。梳理她的頭發。多年前那個夜晚重新出現。
  她在他的箱子邊。很想成為他能夠帶走的行李。
  他拍死叮在她腿上的蚊子。懵懂無覺她的疼痛。
  他理著她的發,聞到她身上甜甜的香。屬於他的迷亂的青春大概就從那時開始。
  辮子梳好了,沒發帶,就用她手上的水晶鏈子捆。在昏暗的光下,珠子反射出一圈的星亮,像她眼眸中的漆點。
  很漂亮的妹妹,他一直是疏忽的。或許真的,她在一個不適當的時候進入他的青春,以他無覺的速度,擾亂他的判斷。
  怎樣呢,是對是錯,已經無法分清,果子已由前因種下。糾纏若此,隻能支撐殘局。這個妹妹,他永遠不能怎樣。
  她抓著他胸前的襯衣,睡了。嘴角居然有輕盈的笑。
  默言打開鎖,房子裏有一股夾雜著塵氣的燥熱。
  她回家了。曉荷灣,她程默言一個人的家。
  聖誕之後,他便回了。她沒送。
  在窗口,她看著他迅速消失在晨霧中的背影。雨已經停了,接替的卻是濃重的霧,他們找得到屬於他們的路嗎?
  “如果你要我一輩子記得你,我會的。”走前她說。
  他默默地把她摁到懷裏。一陣後,鬆開,轉身。下了幾步樓梯,他又放下行李跑回來,她倉皇奔過去,與他再度擁抱。
  她緊緊抓著他的紐扣,惆悵與無力像黑暗一樣吞噬著她。
  凡。她叫。
  恩。他輕柔地回應。
  凡。我……她覺得心顛來倒去,神經質的痛。他就這樣走出她的生命?
  凡,你走吧。她站直身體,可手依然拉著他的衣襟。
  他用手摸摸她的臉,捏捏她的鼻子。仿佛在嘲笑她沒出息。她微弱地笑著回應。而後放下手。放走他。
  天上轟地響過飛機的聲音。她猛然醒過神,看到自己空白一片的心。
  她慌忙給他打手機,但是已經打不通。窗外的霧不知何時散盡,陽光沒有出來,天地模糊難辨。
  幾日後,她回國。
  默言扔下行李。想即刻打電話,倦怠卻先上來了,她歪在床上昏睡過去。
  雨收住了。陸非凡和燦出去時,看到太陽正從東邊躍出來,四周全是金燦燦的光芒。
  “哥,你像鍍金的。”燦笑著看他。
  “你也是。”
  陸非凡手機響。助手通知他9點有重要會議。他看看時間,告辭燦直接去公司。
  燦在清晨繁忙的交通中,站定了看著鍍金的哥哥消失。
  她又笑了笑。
  她的人生就這樣了。定格在這樣的記憶中也不錯。昨天哥溫暖的懷抱讓她做了好夢。以後,她要做一個永遠醒不來的夢。
  上海天晴了,雨移到了北京。
  要麽燦爛,要麽傾盆。北京的氣候要極端些。
  默言坐在雨中,茫然。
  雨是突然下起來的。一覺醒來的默言精神本來極好。一大早就去超市采購,她打算待會給陸非凡一個電話,晚上,她想他或許可以吃到她的美味。
  買好菜,在附近的河邊流連。因這河令她想起維也納的多瑙河。她和陸非凡曾經坐船在河中飄。
  多瑙河的顏色說不上來。她覺得是藍,他非說是綠,還嘲笑她色盲。可她就覺得藍,是那種單薄的藍,因為在流動,所以人們總是誤為綠色。
  或許陽光燦爛的時候,他會首肯她的眼光。
  河岸邊到處是葡萄園,發酵的酒氣有時候會順著清淡的風蹭過來。
  “好酒。”她嗅著。他又嘲笑她酒鬼。
  或許到陽光燦爛的時候,他會發現在多瑙河邊喝上一杯新鮮的葡萄酒是多麽愜意。
  “啊你在想什麽?”她回頭問。
  “施特勞斯。不過我隻知道《藍色多瑙河》。”陸非凡又用德語說了一遍“藍色多瑙河”。
  船夫聽到了。居然放起了這曲子。
  “來吧。”陸非凡一欠身,他們兩個人就在搖晃的船板上跳華爾茲。
  說多滑稽就有多滑稽,說多快樂也有多快樂。
  船夫搖著櫓,好像也是圓舞曲的節奏。
  默言微微笑了。這北京的破河與多瑙河真不能同日而語。治了臭,臭了治,不知幾回,還怎麽開奧運。
  水麵起了漣漪,她沉浸在往事中,不知道是下了雨。
  手機在雨大時提醒了她。她接的時候,嚇一跳,雨怎麽下起來了。再看電話,是陸家的,他難道心有靈犀?
  她喜滋滋喂一聲。卻聽到邦邦的聲音。
  “默言。”稚嫩的語氣裏有一絲絲憂慮。
  “哦。”她有點慌,因為她想自己或許在傷害他。他要質問,她不知道是不是說真話。小孩子不能欺騙,然而還承擔不了真實。
  “默言,你在德國嗎?爸爸說你在。”
  “我,剛剛回來。”
  “你是不是想跟爸爸在一起?”
  “……”默言渾身的血一下凝住。
  “媽媽有次告訴我,你想和爸爸在一起。爸爸昨天也問我,要是有一天,爸爸媽媽分開怎麽辦?然後爸爸媽媽昨天晚上出去了。一直沒回家——”
  “默言,你跟我說過,爸爸媽媽應該跟孩子在一起。我不想爸爸媽媽分開。”
  默言的良心狠狠踢了她一腳。踢的她胸口發悶。
  “默言,我要跟別的孩子一樣,有爸爸,也有媽媽。他們好好的,為什麽要分開啊。”邦邦話裏已經帶著哭腔。
  是啊,孩子的要求並不過分。他無助地落在這個世上,隻不過要一份周全的愛而已。她有什麽資格去剝奪。
  她的心涼透了。
  “邦邦。”她艱難地張口,“默言會勸你爸爸和媽媽和好。”
  “哦,爸爸媽媽回來了。”邦邦或許聽到開鎖的聲音,歡欣地掛了電話。
  默言在雨中瓢潑。又一次,她忘了在下雨,雨還是這麽大。因為她的心已經早早打烊。
  沒有出路了。就像他走前她在窗口呆呆凝望他,前麵是漫天大霧,照不到路。她其實已經領悟天氣的隱喻。跑回來,終究是還害怕承擔勇敢。
  勇敢是那些對愛絕望的人才選擇的盔甲。她終究年輕,還不能忍耐漫長的餘生隻得聽情動的遙遠回聲,並在蒼茫的夕陽下懷念情愛燃燒後的餘燼。
  也不知怎麽回家的。她機械地洗澡,換衣,然後一頭栽到床上。
  “媽媽。爸爸呢?”邦邦盯著媽媽,小臉緊繃繃的,似乎很緊張。
  “爸爸去開會了。”燦說,蹲下來,摸摸邦邦的腦袋,良久又說,“媽媽對不起你,你要原諒媽媽。”
  “……”邦邦張著口,感覺媽媽有點異樣。
  “你今天要去上英語課的。媽媽今天有點累,叫阿姨送你。”
  “小周。”燦喚保姆。
  “媽媽你送我去。”
  燦笑了笑,眼睛突然潮濕。
  “媽媽。”邦邦更不知所措。
  “沒什麽,有一個蟲飛進眼睛了。”燦揉著。
  “那我給你吹吹。”邦邦撥拉著媽媽的眼皮,一口氣進去,燦的眼淚更多了。
  邦邦還是跟保姆走了。
  燦梳洗。而後拿著藥片和水進入哥哥的房間。
  沒有什麽要說的了。她用手拿起藥片,手在顫抖,表示著恐懼。
  不,不用。畢竟哥還沒有說出最後的話。在這一刻結束最好。
  以後,他是她永恒的哥,他必定也會永遠地記得她。
  她果斷地吞下藥片。而後躺到床上。
  片刻後,她看到了母親。從頂樓跳下去,像一隻蝴蝶,掙脫了塵世的枷鎖,輕盈自由。
  默言也在飄,在水火兩重天,靈魂出竅。
  冰涼的瑟縮,炙烈的焚烤。難道就是所謂的煉獄,誤入歧途的人總要有這一刻。
  難過。真難過啊。她的牙齒咯嘣響。蜷成一團,又把被子踢了。
  她要完了吧。是吧。
  哦,不行。她迷糊中抄起手機,撥過去。
  很久後,通了。
  “凡——”
  她還未說什麽,對方已經截住她,“我待會打給你,現有事。”
  她的耳邊是空洞的噠噠聲,仿佛在嘲笑她的多情。
  不過是一場虛妄。她怎能渴求他對她視若生命。
  嘲諷。
  雨下得傾盆,可是她缺乏眼淚。
  總是在最需要號啕的時候,她沒有心思。
  轉過去,撥小潮的電話:你在哪?我有點不舒服。
  她要活下去。她熱愛生命。
  “默言,你回國了?哦……”
  默言的手已經垂落,手機當地砸下地板。空虛的回音她聽不到。
  陸非凡送倪燦去醫院。
  保姆發現的。中午吃飯,夫人還沒醒,便去敲門,裏麵無應答。她猜夫人是不是出去,便開門,發現夫人躺在床上,起初還以為她在睡覺,重新掩上門,過了一陣,越想越不對勁,才通知陸非凡。
  倪燦在醫院搶救。陸非凡在外麵像困獸。
  排山倒海的譴責。
  以及鋪天蓋地的內疚。
  默言,燦用上了生命,請不要怪我。
  他所以沒有勇氣給她回過去。
  小潮偏偏不在北京。本能地要打給杜銘,忽想到江天這幾天正在北京休假。就打過去。
  “江天,默言回來了,你去看看她怎麽了?剛她跟我說不大舒服。對了,杜銘那有她屋的鑰匙,你去要一下,萬一她開不了門,你就直接進。待會給我電話。”
  “我憑什麽去?”江天卻來了這麽一句。小潮一愣,轉而冷峭說,“算我沒說。”
  “等等。”江天截住,“我想問你,程默言到國外,是為了忘記還是為了偷情。”
  “活該默言不要你。追別人去吧。”小潮狠狠砸下電話,又打給杜銘。然後自己訂票返京。
  江天緩慢披上衣服。
  媽媽說:哪裏去?
  他也不理,出去了。
  聖誕夜後他一直過得不好。一次執行任務,心神不定中踩空掉水,差點被螺旋槳打中。又一次,兩語不和,他擼起袖子,差點跟監管對象打起來,處長憂慮他的狀況,批了他的假。
  江天回京。不語不思。有時候恨起來,會握成拳打到牆上,“去她的。沒她過不下嗎。”有時候悲哀起來,會抱著頭,一遍一遍想她。
  他不知道自己愛起來這麽蠢,一個大男人被女人牽鼻子走,真正可悲。
  又命令自己冷酷起來。就這樣,有時候跟朋友們混混,有時候泡泡妞,堅決地不去給她電話。
  一定會抹掉她。
  可是現在,他卻又熟門熟路往曉荷灣去了。
  不去,管她是死是活。跟他什麽相幹。他要拐方向盤。可是,又有聲音出來了:你不是想她想瘋了嗎?見一麵,哪怕罵她一通再走,解恨。
  在樓下停下車,杜銘的車也恰好到了。
  “鑰匙?我去。”他說。
  “可是小潮——”
  “羅嗦什麽。”
  江天有點蠻橫。杜銘一猶豫,也就把鑰匙給他了。
  江天上樓。腳步堅實,內心卻有點忐忑。
  罵她一通,就完了吧。他們。
  該死的雨怎麽這麽大。鬼天氣。
  砰砰敲門。無人應。
  不在,還是擺架?他可想不到她病。
  春風得意,她病什麽,要病也是他病,他差點命都沒有。
  直接開門。屋子靜得像鉛塊。
  不在吧。他想。偏頭,卻看到她的臥室門開著,地板上落著一張被子。他走過去。不禁又氣又憐。
  她蜷縮著睡著。像是冷得不行。可是被子全部被蹬到地上。
  發神經嗎。他想。撿起被子。重重扔到她身上。她動一下,轉過身。他猝然看到她的臉,依舊讓他無法控製地心動。
  程默言也不算美,可怎麽就能催開他心底全部的柔軟。
  她緊閉著眼,麵部繃緊的肌肉顯示著某種焦灼的痛苦,幾綹頭發粘在額上,全是汗。臉燒得紅撲撲的,居然很誘人。
  默言。他喉頭低低地動了下。靠近她。
  她嘴唇蠕動,說著什麽。他湊近,聽她在說冷。他用被子蓋緊她。想了想,脫了鞋,鑽到被子裏。他一動不動躺在她身邊。覺得與她無比遙遠又無比親近。他感到靠她身側的那灘肌膚慢慢燃燒起來,而後不可阻擋地蔓延全身。他伸開四肢,緊緊抱住她。
  她不說冷嗎?他可是個大暖爐。
  可是這人身體怎麽燙得要命。像一把火,颼颼點燃了他。
  默言,我,我……他口幹舌燥,朝著她的嘴吻過去。
  主要,你的嘴太幹了,他說。
  她居然很配合,一點反抗也沒有,任他輾轉。
  他的膽子又大一些,不,應該是欲望又強了些。他一點點解她的衣服。她仍舊沒有反抗。在他扯的時候,甚至配合地翻了一下身。
  他呼吸漸漸急促。褪去遮掩的她,他無數次想過,卻從沒想到會這樣美。
  他的唇惶急地印上去。惶急,而忘了她在生病。
  病,不過是虛弱的借口。
  意誌垮掉,身體也跟著倒下。
  默言迷糊知道有人在侵犯她。她閉著眼,也不必去看。隨便吧。還能怎樣?
  她的愛情從今天開始死亡。
  進入的疼痛是如此撕心裂肺。然而正好,正好可以抵消內心無邊的寒冷。
  她咬著唇,渾身都是冷汗。她覺得她要死了。
  也就是那刹那,她突然叫,凡。
  凡……
  聲音微弱下來。
  停頓。
  結束。
  江天很奇異地看到了血。她下體出來的血,有點害怕,更多的是茫然。
  然後,他兜頭抱住她。一遍一遍說:我不知道。默言,我不知道你……
  她睜開眼睛,沒有焦點的空洞的眼睛。
  “你有沒有事?”
  她不答。卻掙開他,披上衣服。然後抱著膝坐著,頭歪在膝上,眼睛仍舊沒有焦點。
  “默言,你是不是恨我。對不起,可我控製不住。我那麽想你,又恨又想。”
  “小潮說你有點不舒服,哪裏不舒服。”
  “默言……”
  她最後打斷了他。
  “沒怪你,我沒事,你回吧。”
  她的語氣很鎮定。不容抗拒。江天隻有悻悻離去。
  的確。呆著又有什麽意思。
  凡。他知道了她愛的人的名字。
  他也知道她並不愛他。從一開始,她就試圖用各種理由來嚇唬掉他。包括貞操。
  這樣的感情,是不是一種錯誤。
  真教人恨。他一拳砸在緩緩而下的電梯上。電梯嚇得一哆嗦,抽風一樣顫了下。
  默言坐了很長時間。
  抬頭的時候,看窗外,雨終於停了。
  她下床,接了杯水喝,站了一會,覺得不是很飄了,就回房揀起地上的手機。撥過去。
  這回他接了。
  她頓了下,叫:凡。
  很細膩很柔婉也很深情。凡,這輩子隻有一個凡。屬於她的青春和愛情。縱然苦澀多過甜蜜,她終不後悔。
  凡。她又叫一句。嘴角有微微的笑,可是眼睛裏有涔涔的濕意。
  他有點詫異了,很久,清了下嗓,說:我在。
  “以後不叫了。”她笑著說。同時吸了吸,阻止眼淚的落下。已經不需要了。眼淚,多麽奢侈,多麽晶瑩又多麽軟弱的東西。
  “默言。”他解釋,“剛燦吃安眠藥,急救。所以我——”
  “知道了。”她渺渺說,“她死都不怕,就怕你不愛她,所以,別辜負了。”
  他無話。
  她深吸一口氣,“就這樣了,保重。”
  電話掛掉。
  他很快打過來,她關機,不再接。
  她打電話叫PIZZA。拿了在陽台上邊看潑墨般濃重的雲邊扯了吃。吃完後,覺得身體好像有點力量了。
  她知道她的愛情已經落幕,她終於迎來這麽一天。
  就像一個傷口沒有長好卻急劇地落了痂。隻有刮掉後,才能看到那鮮紅的肉和白色的膿。
  屬於疼痛。有一瞬,陸非凡想奔出去。
  去找她。
  無論德國還是哪裏。
  他不能想像沒有她。
  他的心痛到極處,一腳已經邁開,然而另一腳終不能跨出去。室內燦做胃鏡傳出的痛苦呻吟生生阻住了他。
  為什麽他要活得這般累,為什麽他不能恣意生活,為什麽生活給他的永遠是冰冷的雨。一點一點,腐蝕他,在心上長出青色的蘚。
  他左右彷徨,在極度冰寒中,還是收回了腳,坐在走廊的塑膠椅上。像個空心人。
  燦搶救過來了。臉色發白。她一直盯著窗外。現在陽光已經落盡。隻餘一層浮雲。重重地塗染在天際。
  哥過來了。站在床頭,說:好些了嗎?
  她點點頭。
  哥停頓了下,說:不要做傻事了。你對我有什麽意見,可以直接說。他的聲音沙啞,枯澀,有一種無奈。她也很無奈,她其實已經不想活了,這麽醒過來,她不曉得算怎麽回事。因而,她扭過頭的時候,隻有羞赧。怎麽沒有死徹底一點呢?
  “哥。”她想說你其實不用救我,然而哥怎麽可能?最後說出來的,隻是“對不起”。對不起,害哥操心了。她偷看他的臉色,平日裏的幹練沙子一樣沉澱下去,疲憊氣泡一樣浮了上來。竟似有點洶湧。哎,她原是想解脫他的。可惜。她微微歎了口氣。
  哥也歎了口氣。而後目光瞥向遠處,說:燦,我們回蘇州。
  蘇州的老屋已經拆了。陸非凡買了一棟近河的別墅。早晨起床,拉開簾子,可以看到一帶水蜿蜒流過。水麵跳蕩著細碎的波光,仿佛往事在時間中蒸騰。
  燦說還記不記得少年。他們老屋後的河,不夠清冽,但是總有潺潺的流意在她夢境穿過,像溫柔的手撫慰著她的心靈。她說她一直覺得是他。哥。
  可是現在他隻記得多瑙河的水。
  記得那裏有一塊很大的草坡,記得雨,淋上去,草葉幹淨澄澈,記得她鞋子上的泥漬,記得她被洗濯的笑意,記得他們一起在船上共舞,她誠惶誠恐,隻怕會掉下去。
  他當時想他在呢,怎會讓她掉下去。
  可是她掉下去了。
  他也是。
  他發現他的靈魂丟失了。
  他發現自己真的愛她。
  在他風華正茂的時候遭遇愛情,卻不能也不配去享有。
  維也納的照片他都洗出來了。很多風景。偶有她被攝入鏡頭。
  蹲著看街頭藝人製作葡萄酒。認真得仿佛學徒。他記得他那天走失,她一遍遍找他,找到黃昏,看到她,整個人要癱掉了。而他無辜說:我一直在這裏等你。
  在哈維那咖啡館懶洋洋的睡覺,拿著他給她的泰迪熊。他記得閃光燈亮的時候,她醒了,迷糊地嘀咕了句,又舔著唇入眠。她真的很能睡。
  她洗了澡穿了睡衣濕漉漉地出來,他也按上一張。她說刪掉刪掉,這個也拍。他說我獨賞。她真美,又開始讓他醉。
  他真想念她。
  他撫摩著照片上她的輪廓。細膩地深情地遊走,昏暗的眼睛有曾經在開著花。
  箱子底還有她偷偷藏的克裏姆特的《吻》。
  他明白她的意思。
  為一個真正的吻,要付出全身的力氣,以至於抽筋了。
  愛是窒息的感覺。像是要死了。
  可他的人生絕不允許自己這樣沉淪。他在蘇州開始創業,用事業來麻痹與升華自己。
  貌合神離。燦終於明白了。
  蘇州根本無法愈合已經破碎的東西。鏡子拚接起來,照過去,臉上是一道一道的痕。
  哥哥的靈魂不在了,燦的靈魂能到哪裏去。
  雖然他們一起對著邦邦微笑。
  邦邦是他們的紐帶,他們都愛他。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
  時序進入春天。江南有暖融融的陽光,豐沛的雨水,鮮嫩的枝葉,肥美的花朵。
  四月,一場雨跟著一場雨下,雨停後,園子裏開滿丁香,蜜蜂蝴蝶滿園子遊走。燦在陽光下曬被子、曬衣物。而後在衣櫃裏放上一瓶桂花香水。這樣衣服上總能有淡淡的甜香。
  哥哥說過這味道屬於她。
  以後,誰都不會忘記了。
  四月底,天已經相當燠熱。她出門。
  在這幾個月裏,大家都按部就班,哥哥做實業,邦邦上學。都很出色。邦邦長得像她,可在其他方麵都像哥哥,這多麽好。
  她很滿意。就這樣了。這個家。
  走之前,她去見哥哥一次。
  去了他公司。
  哥哥的助理招待她。說他在開會,讓她進辦公室等。她就進去等。坐在哥哥的老板椅上,想象著哥哥運籌帷幄的樣子,這多麽令人驕傲。
  然後,她看到了那張畫。在桌子上。
  一對融在金色裏的男女,正在搜尋一個吻。男人撫著女人的臉,急迫中有微微的顫栗,女人扭過頭,閉著眼,慌亂中有全心全意的認真。風暴還未開始已經醞釀了一生。
  可是她,好像從來沒有感覺過這樣的激情。她眼睛刺了下,眨了眨。把卡片合過去了。
  半小時後,哥哥來了。
  “燦。”哥哥朝她笑,並未問她何以來。
  “哥。”她也朝他笑。她喜歡哥這樣溫和的笑,像多年前的少年,有清風在臉畔吹過的痕跡。
  他們也隻是當年的孩子。
  “餓不餓?”哥說。自殺後,哥對她一直很溫柔,很客氣。近而不親。她不怪他,自殺那刻起她就沒什麽想法了。
  “有一點。”
  “哥這裏有李子蛋糕。酸甜的。”哥打了電話,不久後,有人送上咖啡和蛋糕。
  哥哥批閱文件,她吃蛋糕。
  好極了。哥留給她無比美妙的感覺。
  “哥,”臨走的時候,燦說,“在你床頭櫃上我也給你留了樣東西。”
  而後翩然走掉。
  在回家和火車站的拐口,她躊躇了會,而後走向火車站。那天,有極端燦爛的陽光。像她的名字。
  三月的時候,默言就被處長叫回國了。
  “小天出事了。”江處跟她講事情始末:
  一次,江天帶幾個手下追擊一輛走私船,七拐八拐,繞過好幾道岔口,進入某江域一窄小的水道。船上的走私人員見海關的大飛步步進逼,將船停到岸邊,一溜煙就跑了。江天等跳上船,想把船開走,卻發現怎麽也啟動不了。正在這時,江邊忽然呼啦啦湧來了一幫村民,五六十人之多,個個拿著鋤頭、棍子,氣勢洶洶。
  這附近有很多臨江的村落,村民從事著走私或與走私有關的行業。可以說,走私撐起當地經濟的半邊天,海關緝私人員是極不受歡迎的。
  情況緊急,江天迅速勒令部下回大飛。他用高音喇叭勸解村民,可反激起村民的騷動,開始有人扔石頭,其他人紛紛仿效,石頭就跟雨點似地砸到大飛上,“嘭”的一聲,窗玻璃碎了,鋼化玻璃瞬間散成無數大小不等的碎片,往大家身上飛去,很多人鮮血淋漓。
  江天迅速向上級匯報情況,看事態緊張,決定撤離。可大飛一調頭,要過橋時,發現橋竟被封鎖,村民從橋上撒下漁網,如果硬衝過去,緝私艇的螺旋槳就會被漁網纏死。這時有人用啤酒瓶裝上汽油做成燃燒瓶,點燃了從橋上扔下來。燃燒瓶一落水麵就炸得粉碎,漂浮在水麵的汽油燃燒成一片熊熊烈火……
  救援到來時,江天等幾人都已經燒傷了。江天尤為嚴重。臉部熏黑,這不算什麽,關鍵是手臂和側身灼傷了大片,必須做植皮手術。
  “你走後,這孩子就跟不要命似的,恨不得天天有任務。出一次海原是可以休幾天假的,他不休。嫂子天天擔驚受怕。你過去看看他,勸勸。”處長歎息。
  沒什麽好推辭的。默言回國。
  幾乎沒歇息,約了小潮一起去汕頭。
  “默言,你好點沒。”小潮憂慮地看她。
  默言微笑著搖頭。看舷窗外的雲。層層疊疊,異常的厚重,可是如果摸上去,其實什麽都沒有。
  “小潮,我的愛情好比一場寒熱,再怎樣瘋狂,癡愚,也總有退燒的一天。”
  “可是,你好像燒壞的樣子。”
  “是嗎?確實有點傻的。”默言拍拍自己的腦門,對著小潮笑笑,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看開。現在的她,還是會想念,但是絕不僭越。
  “有過一段,也挺好的。”她又說,有點癡傻的笑影,她的確看到了在維也納他們陷入情網,在那個冰冷落雨的季節,甜蜜還是和著水分滴下來,落在心上是久久的甜,似乎可以享用一生。
  可是回憶之後是一串需要用時間去收回的惘然。
  人生有命。這是智慧,抑或無奈。
  “你真的有毛病。”小潮扁扁嘴。
  “你呢?複婚嗎?”
  “不,我還要戀愛。好好的愛。”
  “我看你才真的有毛病。”默言說。
  她隻想和愛的人在一起,可是不能。可偏有很多人,有奢侈的感情,卻不記得給愛情一個擋風遮雨的巢。人跟人真的不能比。
  醫院到了。小潮說:我就不進了吧。
  “還要成全我嗎?一起吧。”
  “你對他沒別的念頭?”
  默言笑笑。
  “怪不得他傷心。”
  江天已經做過手術,新皮接上去,奇癢難忍。默言他們進去時,就聽他在啊啊地亂叫。
  江母開門。見到她們愣一下。
  默言說:伯母,你好,我們是江天的同事,從北京來看他。
  “哦,”江母張著口,盯著默言,良久說,“你是小程。”
  這時就聽身後殺豬般的嚎叫突然靜止。
  默言點頭。江母讓開門,她們就看到江天裹著層層紗布伏在床上。
  “很可憐的,背部也做了手術,他隻能趴著睡。”江母刷刷掉眼淚。
  “您別難過。會好起來的。”默言給江母遞過紙巾,有點無措地安慰。小潮推了默言一把,示意過去跟江天說幾句。
  默言呆在那。良久才過去。這時聽得門哐的關上,小潮和江母避出去了。
  默言在床頭,蹲下去,說:好一點沒?
  江天不說話。賭氣。
  “一定很難受吧。”
  江天仍不說話。他的臉因為伏著,所以根本看不清表情。
  “你忍一忍,慢慢會好的。”默言繼續找話。然而因為沒有回應,她的話很快枯竭,便不說。這樣靜默了一會,她站起來,說,那我走了。
  他這時才急,扭過頭,說,不看我就走,那你來幹什麽。
  “是你不讓我看啊。”
  “你到底想不想看。”他嚷,還是原來那副德性,“要不是我叔叔把你叫來,你不會來吧。”
  “哦,那倒是。”默言揚眉。
  “你這也叫安撫病人。好聽一點,哄人也不會?”
  “你教吧。”默言語氣溫和下來。江天眼睛也愣了愣,閃出一點神采,而後說:扶我起來。
  默言小心扶他,還是碰到傷口,他又是一通殺豬叫。
  “默言,我全身都很癢,難受的很。”
  “我知道,我真想給你撓撓,可不行。”
  “那我就想象。”江天閉著眼,想了會,說,現在好受多了。
  “我現在很醜,怎麽辦?”
  “男人幹嗎怕自己醜,至少你是個英雄。”
  “真的嗎?”江天嗬嗬笑,說,“默言,你還是有拍馬屁的潛質,有望晉升。”
  “誰想,你不說哄你嗎?”
  “默言,”江天拉住默言的手,眼光誠摯。說,“陪我幾天,沒別的想法。”
  江天的傷痊愈得很快。默言現在可以每天扶著他在醫院的園子裏穿梭。
  南方真熱,4月的季節,溫度已經飆到30多。木棉花開了滿園,大朵大朵的花,在枝幹上神氣活現。空氣裏有被太陽曬了一天的草木的芬芳。江天說,這是個戀愛的季節,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默言把便當盒放在石桌上,那裏有她為他煮的爛爛的蔬菜,和烤得焦焦的魚,當然還有美味的湯,不過湯是他媽媽做的。
  江天要默言喂他。默言也依從。
  江天說:過去就過去了。
  默言恩一聲。也許真的過去了。
  我們的流年在疼痛中過去,陽光如此實在。
  還有年輕的尾巴。
  “老話說,沒有什麽過不去的,隻有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江天拍拍自己的肩,“你要有委屈,我不介意你趴在上麵大哭一場。”
  “啊,恐怕還沒趴上去,你就慘叫一聲,把我嚇跑了。”
  “試試。”江天斜覷著他,嘴角有一顆米粒。默言順手拂去,江天摁住她的手,而後緩慢地,用另一個手攬住她的腰,看她幾秒,他把唇湊過去。
  一個混合陽光的吻。
  默言在心裏想:如果氣溫一直停留在零度,我們就成親。
  江天很快揚起頭,對她身後說:媽媽,你當看免費電影呢,還帶顏色。
  默言轉過身,看到江母目瞪口呆的樣子。她有點尷尬。江母立即收回嘴,湧出笑,結巴說,繼續,你們繼續。
  默言抿唇笑,陽光灑下來,真美好。5月份,默言回德國作論文、答辯。6月底回國。江天在機場接她。
  他痊愈了,臉上、身上有些疙瘩的痕跡,可並不影響他的心情。他吹著口哨。一如一年前送她,說,喜歡輕鬆,寧願活得像小醜。
  可他不是。
  默言想自己也會慢慢喜歡這種生存。生活的沉重,就該由態度來超越。
  7月1日,默言回署裏上第一天班。江天回南方。他們都還要在自己的崗位作出成績。新的生活勃勃開展。
  正在默言對未來抱以希望時,邦邦給她電話了。
  “默言,默言……我一直打你電話,可是打不通……”邦邦哭著,全是驚惶。
  默言心驀地一沉,一道陰影帶著濕氣襲來,急問:怎麽了?邦邦你不要急,慢慢說,到底怎麽了?你爸爸……
  “你快來,媽媽死了,爸爸也快死了……”
  默言趕到蘇州。出來開門的邦邦又瘦又小,眼睛裏全是害怕和驚嚇。
  默言來不及問細由,一頭紮進屋裏。
  “爸爸在那個房間,他好幾天不吃東西了。”邦邦一指。
  默言惶然穿進去。
  將落的夕暉從窗戶平鋪進來,將陸非凡的臉罩上一曾陳腐的屬於銅像的暗黃色。大半年未見,他憔悴了很多。顴骨突出,眼窩深陷,下巴全是密紮紮的胡子。若非有微弱的鼻息傳出,他這樣跟雕像又有什麽區別。
  邦邦在邊上說:接到媽媽的骨灰後,爸爸就病了,我和阿姨送他去醫院的。從醫院出來,爸爸就這樣了。不吃不喝,就躺著。爸爸還有邦邦,爸爸怎麽可以這樣?邦邦啪啪掉眼淚。
  默言將邦邦拉至懷裏,安撫著。起先心鈍鈍的,好像無從反應;慢慢地有了些細微的痛,零星的痛又蜿蜒起來,連綴一片,雨幕一樣;一股熱浪驀地騰起,翻滾到喉頭,說不清是愛是憐,是怨是恨,是氣是急,出口的時候都化作了一種類似於嗚咽的聲音。
  陸非凡你怎麽可以這樣糟踐自己?
  你以為你活著就你一個人嗎?
  你就不能好好地活著?
  她放開邦邦,轉而推他。狠狠地推。
  他醒過來,眼睛眯著,像不適應光線,也像不適應人影與聲音。茫然。
  默言想吼:你想怎麽樣?可是臨出來,卻是細微地:你餓不餓?
  他搖頭。又閉上眼睛。
  “爸爸。”邦邦撲上去,手捏著被子,拚命說,爸爸,我是邦邦。你跟我說說話。爸爸——
  默言拉過邦邦,發狠似地說:我會把爸爸叫醒。我會讓他照顧好你。一定會的。
  “默言,你一定要讓爸爸好起來。”邦邦又哭。
  默言去廚房,打開冰箱,裏麵的菜都爛了。問邦邦:保姆呢?
  “阿姨害怕,就走了。”
  “你一直沒吃東西?”
  “酸奶和餅幹昨天都吃完了。我好餓。”邦邦的眼淚又刷刷出來了,稚氣的臉上有著遭遇世事後的無助與惶恐。
  默言摟緊他,除了對不起,竟是說不出別的話。
  她出去采購了足夠一個禮拜的食物,回來做了幾個小菜,熬了點粥,讓邦邦吃著。她自己又進去推陸非凡。
  任她叫,喚,推,搡,他隻是不肯醒來。
  是什麽樣的夢讓他這樣迷失以至於失去行動能力?
  是什麽樣的情緒擊穿他讓他隻想靜靜消隱化作塵埃?
  默言很急。無措地急。她可以看自己退場、疼痛,可以看他遠去、幸福,甚至一輩子不見他,卻不能忍受他這樣頹唐。
  你不知道你這樣是在害我嗎?你讓我怎麽過?她用手撫著他的臉,拂去他額前被汗團濕的發。
  她的手又移到他的唇上,幹澀的發白的唇。這裏他們曾有過最親近的接觸。她忍不住伏下身,將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臉上,輕緩地摩擦,給他滲入愛的溫度。然後,用舌尖溫軟地探開他的唇。
  沒有什麽,看你還醒不醒來,看你還記不記得我。默言閉著眼想。無望和難堪,想念與掙紮,洪水一樣泛濫心頭,在細膩而卑微的吻中,讓她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單薄。像一根羽毛一樣,飄飄呼呼,無從安置。
  他終於有反應了。她卻離開他。站起身。
  他睜開眼。恍惚中,看到一絲光源。明亮、燦爛,溫暖、舒適。令他想到五月的葵花,想到秋天的日頭。還有蔚藍的天,絲縷的雲。他的心猝然鬆下,這時候,他找到了光源,那是她的眼睛。
  “默言?”在他要展開笑的時候,卻毫無防備地被她眸子裏炭火一樣的憂傷擊穿。
  “你,來了?”他試探。嗓子很鏽。
  “吃飯。”她毫無表情。
  “默言?”他又說。
  “吃飯。”她加重語氣,像幼兒園暴躁的老師。
  她把粥端過來,一口口喂著他。他吃著,不作聲。目光從溫柔過渡到迷茫終止於蕭條。
  晚上,默言安置好邦邦。到他身邊。
  他說:你何苦來呢?
  她慘淡地一笑,說:你說呢。你怎麽不能把自己管好。
  “我挺想的。”他咽一口唾沫,費勁地說,“所以把你鎖了,犧牲你,自私得就想好好過日子。可是也不行。哦,我現在明白,我對燦的傷害,跟離不離開你沒關係。一顆心出去旅遊了,再找不到回家的路……”
  燦失蹤了。陸非凡在床頭櫃上看到他曾經買給她的鏈子,太陽、月亮、星星的那條,她曾說,他是太陽,她是月亮,邦邦是星星。她說她的目標很簡單,就是不要走,可是她哪裏知道,這三樣東西從來沒有在一起的時候。旁邊有她的留言:哥,我把衣服和被子都曬了,你和邦邦會重新找到陽光的感覺。而我呢,要出發了。你就當我也是去尋找陽光。不要找我。因為這是我最後的期望。
  他尋找了幾天,無果;報了警,依舊沒有下落。他想她或許同以前一樣離開他了。分開一陣,靜思一下未嚐不好。他也就沒有頑強地找下去。可是一個月後,噩耗傳來了,警方讓他去西藏辨認屍體。
  燦選擇在青藏線上結束自己的生命。火車隆隆的碾過。灰飛湮滅。最後一刻,她是仰看著西藏純藍的天的。
  他想起她在愛琴海,流著淚說:受不了太美好的東西。
  她心裏一直有陰鬱的一塊。她把人世的光芒寄托在他身上。然而他承受不住。
  他不過一凡人,怎禁得起這樣沉重的希望。
  她隨身帶了個筆記本,寫下她在西藏遊曆的感悟。最後一頁是留給他的:哥,我忽然想,媽媽其實並沒有死,她隻是失望了,對自己,對世界,她於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不再回來。我不曉得那個地方是不是完美,想來也不完全是,可是至少給人一個救贖的希望。躺在這塊土地上,看著純淨到毫無瑕疵的天空,聽著幾千幾萬年的風亙古地吹,感受著大地渾厚低沉的脈搏,我忽然想,我的靈魂曾經不在這裏,靈魂也不止於此,我不過途經這裏。生命聲聲不息。那麽,哥,我是否可以懷抱著某種樂觀的心態去祈願我的下一個生命。也許,它就成了一棵樹,守候在你的窗前,風吹葉動,那或許是在跟你說話。雖然你不知道是我,我也泯忘了對你的記憶。但是,想到可以那樣陪伴你,守候你,我就感到非常非常幸福。哥,讓我再叫你一聲。我知道給你帶來很多麻煩,但你要相信我也不願那樣,就是因為太想跟你在一起了。哥,如果你接到我的不好的消息,你不要難過,因為我是快樂地走的,想著可以永遠呆在你身邊,我真的很開心……哥。
  陸非凡淚如雨下。
  在當地火化了。他捧了骨灰盒回來。將它與母親放置一起。然後他又在園子裏種了一棵櫟樹。據說這種樹很好養。也據說夏天的時候,會開簇簇粉色的小花,像妹妹這樣臭美的丫頭是需要這種裝飾的。
  燦,你永遠在我身邊了。
  陽光酷烈。可是他的心卻如秋收後的荒原,野火在一點點地燒,終於幹淨了,連殘渣都不剩。
  他覺得累。30多年來的疲倦和虛無像一個繭一樣把他一點點裹起來。他的意誌沉睡過去。
  “你不用太責怪自己。正如她所言,她是懷抱著希望去的。你要相信她會有一個更好的未來。”默言歎口氣。
  靜了靜,又說:你還有邦邦。
  還有她。她沒說。不必說了。她不過是一個凝望的人,遠遠地看著他在這個人世或喧囂或寂寞的活。她懂得他,但終隻能留下最後的背影,將他疊在內心深處,等著記憶自動刪除。當然,她也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記憶不會比生命更頑強。但是她離那一天之間究竟隔著怎樣的距離。
  “起來。”她抓著他的領子,振作精神,笑著說:“洗個澡。你真的很髒。又髒又臭。”
  她放了水。試了試水溫。
  將他的睡衣抱進去,扭頭說:可以了。
  他慢慢下床,站起來的時候,趔趄了下。她奔過去,扶住他,說:你一下老了50歲。
  他笑一笑。
  她替他解衣,說:你別難為情,我反正看過你的。而且現在,我就當你是80多歲的老頭。我沒有別的意思。一點都沒有。
  需要強調嗎。他溫和的目光秋陽一樣搭在她臉上。
  她的手微微地痙攣了下。
  他躺在浴缸裏,她把水溫調得稍微低一點,手很緩慢地拂過他的全身。最後一次這樣近地接觸他了。最後一次,像妻子一樣愛著他了。最後一次,看他像個嬰兒一樣毫無掩飾地將自己奉獻在她麵前。她心裏有著涔涔的濕意,又熱乎乎地,為著他安靜溫和的注目,為著他信賴的裸裎。她嘴角微微揚起,迷迷蒙蒙著他,而後輕輕哼一支兒歌。
  風不吹,樹不搖,鳥兒也不叫。
  小寶寶,要睡覺,眼睛閉閉好。
  他閉上眼睛。感受無聲的愛在心裏攢湧的感覺。像陽光跳蕩在多瑙河上。
  “默言。”
  “噓——”她阻止了他的話。撓著他的腳心。說,“享受。”她不知道他想說的是:想不想看看陽光下的多瑙河。我們一起。
  那個晚上,他在她懷裏睡。柔軟的身體與美好的夢境讓他迅速放鬆,沉酣地睡去。許多年之後,歲月把他壓榨成一個無悲無喜、無風無浪的老頭子,他也不會忘記那個夢。
  秋日豐實的陽光重重地塗染著多瑙河,她和他飛揚恣意的笑劃開層層細浪。生命與愛情在夢裏雙雙豐收。他的眼內全是金色。
  他睡了很久很久。久到邦邦以為爸爸不會醒。
  “不會的。”默言做好豐盛的菜,“爸爸以後會很快樂地跟邦邦在一起。”
  “哦。”邦邦無滋無味地低下頭。
  默言出去看園子裏的樹。新栽的,因為乏人澆水,有點蔫,她舀來水,讓樹吃了個飽。然後抱著膝坐在園子裏的台階上,發呆。
  邦邦坐到她旁邊,也抱著膝,發呆。
  一陣後,默言摟過他,他倒在默言溫暖的懷裏。就像幾年前,這個懷抱是他熟悉又留戀的。
  邦邦流眼淚。
  “別哭。”默言慢慢揩,“邦邦受苦了,但是也長大了。是男子漢大丈夫,以後要照顧好爸爸。”
  “恩。”
  “你和爸爸要從今後要好好地活著。”
  “恩。”
  “記住隔些天就要澆水。你爸爸喜歡這棵樹。”
  “恩。”
  “默言喜歡邦邦。邦邦是默言見過的最可愛也最勇敢的孩子。默言以後也想生一個像邦邦一樣懂事的孩子。”
  邦邦的眼淚和鼻涕已經把默言的衣服染濕。默言眼裏也有淚,卻沒掉。她不哭的。不想。
  “默言。”邦邦聳聳她。
  “恩?”
  “默言,能不能——”邦邦想了一陣,說,“做我媽媽。”
  默言心裏刺了下,突然的冰涼,而後惶然搖頭。她再回不去了。燒已經退了,縱然她被燒壞。事後的藥也補不了。
  陸非凡在金色的夢中醒來。發現原來是黃昏的光線刺到眼內了。那片刻,他像不堪適應似地流出眼淚。
  默言沉默地看著他用過餐。而後說:我們出去散散步?邦邦一起?
  邦邦不去。那就他們倆。
  去哪裏呢。隨便亂走吧。
  陽光還沒退去。在天邊鋪呈一大塊。默言想起法蘭克福,也有這樣金紅色的冗長的寧靜的夏日黃昏。她總是一直沿著美因河走。在灘上用細枝寫他的名字,看河水調皮地將名字擄去。
  “活著是我們的使命。”她對他說。
  “別說教了。我不會有事。”
  “那你答應我了?拉勾行嗎?”
  拉勾。
  “說話算話,否則是小狗。”她說。
  “行。”他看著她,有金黃的餘暉灑在她身上,耀眼得像那個夢。
  “默言。”幾步後,他叫她。
  “恩?”她歪過頭。
  “哦,隻是想叫你。默言。”
  “哼。”她扁了下嘴,調皮地笑了。
  過天橋,一個流浪歌手抱著吉他在唱歌。
  “你是不是不願意留下來陪我,你是不是就這樣輕易放棄,花開的時候你就這樣悄悄離開,留下來,留下來……”
  齊秦的《花祭》。默言放給江天聽過。江天並不喜歡這首歌,說,總是喊留下來留下來,要不就是離開我離開我,太單調了。
  可是她感動又喜歡。她明白所謂的喜歡,隻是一樣東西與她的心境契合罷了。是不是就這樣輕易放棄。花開的時候。花真的開了麽?一朵花的開如果是建立在另一朵花枯萎的基礎上,那麽堅持有什麽意義?
  “聽完再走怎樣?”她扭頭。
  “好。”
  兩人就扶著天橋的欄杆靜靜聽。橋下是車水馬龍,眾生繁華。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收尾。
  一曲畢,日頭已經收斂,沉沉的深藍鑲在天際,像扣了一口簇新的鍋。
  “走吧。”她仰著天,將某種傷感收回肚裏,轉過身,說,我們走吧。
  他說等等。撫住她的肩,看她的眼睛。
  她倉促笑笑。
  他伸手,摸到她眼內的潮濕。
  “很好聽,不是嗎?”她掩飾,撥過他的手,跑遠了。
  風在身後追著她。
  嘈雜的市聲一下子過濾,他隻覺得這個黃昏分外寧謐。
  又一程。在馬路邊,她停下,左右瞅著,說:我請你吃樣東西。
  “恩。”
  她蹦跳著過去。
  “等一下。”他叫她,“你的包我給你拿著。”
  “不沉。”卻還是摘下,交給他。他怕她溜嗎?她是想溜,可不是現在。
  她買了兩杯珍珠奶茶。把一杯給他。兩人靠著路邊的鐵柵欄喝。
  “無聊的珍珠。”默言嚼著,“騙人的,但可以消遣。”她目光遊移。不看他。腳在地上一下一下磨著。
  吸完,她低著頭,說:我想去那個商場用一下洗手間。
  “好。我等你。”他平和地說。
  她轉過身,欲言又止。就垂著頭,拖遝著。
  “看我一下。你總應該知道,我不值得你害怕。”他靜靜說。
  她瞟他一眼,很虛地笑:可我總是害怕。然後飛快地朝商廈奔去,半途回過身,作了個手勢,小手勾了下,讓他信守諾言。
  他就這樣看著。一直看著。他知道她不會出來了。
  默言回到北京。從包內翻出了他最後留給她的卡片。
  克裏姆特的《吻》。
  一對為一個真心的吻要陪上一生情動的人。
  背麵,他寫著:做了一個很美的夢。你與我在一起。裹在一片混沌的金色中。想過挽留。終於沒有這麽做。無賴地糾纏了你很多次,每次都無法給你要的承諾。現在,你不需要了,我也要從你生命中退場。然而會永遠記得愛過你。記得自己那麽用力。記得你的美好。然後用一生去與想念與記憶作鬥爭。
  他從來沒有向她表白過。雖然後來,她感覺了。可畢竟從沒說過。可是此刻白底黑字落實的時候,卻到了緣分的盡頭。這句愛的表達隻為他們的故事劃上一個支離破碎的句號。
  她的眼淚終於無法控製地洶湧而出。
  她記得她對他說,媽媽走的時候我沒哭。她會不會怪我。他說不會。你媽媽說不定是去天上做神仙了。她說,我隻是覺得眼淚是絕望。我總是相信終有一天,我會再見到媽媽。
  她的愛情在她肆虐的眼淚中終於噴薄散盡,隻留下今後漫長日子中一個個偶爾的恍惚。那個時候,她或許有了孩子。孩子皮得要死,上竄下跳,她拿了雞毛撣子追著嚇唬,突然地,她眼皮跳了下,想起曾經,她想過和他有個孩子,一個像邦邦一樣的孩子。
  或許,是某個忙碌備飯的黃昏,油漆裏嘩啦爆響,她的腦海裏忽然浮出一碗炒麵。那道菜,她或許早就生疏了。可是半夜的時候,她一個人悄悄溜下來實驗,加上胡椒和醋,舔噬生命中豐富的味道。
  或許是旅遊的時候,或許是花開的時候,很多很多……
  她跟他一樣要用全部的力氣與想念與記憶作鬥爭。
  ……

  尾聲:
  幾年後的暮春。上海。一陣雨後,桐花四散落地。
  默言和小潮在逛街。彼時,她已經升格做了江太太(或許是姓王姓李,這不重要)。
  她在恒隆廣場試一條裙子,在鏡子前照看,她希望小潮說不好看,那樣她就可以不買,可小潮偏偏說:超級好看。
  “可是很貴。”
  “哎喲,我說你能不能為女同胞長長臉,就別為男人省錢了。”
  於是買下。
  挎著手提袋下樓。兩人在馬路邊伸手要打車,忽聽有人叫:默言。
  默言渾身一震。小潮比她更快地扭頭。笑說:陸非凡啊,幸會,幸會。
  默言看著前方的景物在霎時一片模糊,很久後,她才慢慢慢慢回身。
  是他了。
  風華正茂的陸非凡。嘴角有清淡從容的笑。可是好像有點陌生了,是時間嗎?她在他眼裏想必也如此。
  她倉促湧出笑,依舊的狼狽。還怕他嗎?已經做了別人的太太。
  “你好。”他伸出手。
  “哦,好。”她也伸出。
  就這樣,連在一起的手成為鴻溝。她呆呆地看那雙手。
  不知什麽時候放的,也不知說了什麽話。默言的意識自這刻起模糊。
  直到走出很遠,小潮拉她衣角,說:怎麽這麽熟?
  什麽。默言停住腳步,看到路邊一棵高大的泡桐。地上落滿沾了泥漬的桐花。風一吹,狼狽地滾動,幾步後又停下。飛落的東西再怎樣用力也不能完好如初。
  她大慟。
  “真熟。”小潮兀自感慨,“他身邊的女人,怎麽這麽熟……啊,”她指指默言,“跟你很像呢?”
  他身邊還有人嗎?她不知,見到他,她就已經不知道自己。
  然而在那一瞬,她忽然記起他的眼睛,初見時覺得陌生,先前說不上什麽,現在才驀然想起,原來是眼睛,他眼睛裏的光芒已經不在。
  陸非凡看著她遠走。紫色的桐花在後麵追逐。
  這個斑斕的春天,他無法不想起曾經,他們靠在一起,聽汽笛,看桐花。感受人生中心醉的一刻。
  時間遙遙地散去,心裏那份情結卻永遠定格。
  默言,你說,
  是離別還是相逢都當飲一杯酒,
  以桐花為盞,以春風為懷,
  為無由地一醉。
  這樣的時日從此不多。
  我不能阻止眼中的虛無,
  卻可以允許自己在時光中老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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