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子:夢回大清(下)

(2010-08-20 07:37:16) 下一個

  第一章 三年
  “劈裏啪啦——”鞭炮炸響的聲音不時地傳來,濃重的火藥味兒順著風從牆外飄來,還帶著一些碎屑,我靠在窗口的榻子上看了會兒,忍不住伸手去接了來,小小的但濃濃的紅色映入了眼底,是那樣地喜氣,嘴角不自覺地彎了起來……
  “主子,又笑什麽呢?”小桃笑嘻嘻地從我身後冒了出來,手上還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燕窩粥,“小心風涼,大過節的別弄得傷風頭疼。”說完用小勺攪了攪粥,又輕輕地吹了吹,遞過來,抬眼笑說,“快吃吧,涼了就沒性力了。”
  我微微一笑接了過來,“謝啦,桃兒管家。”
  小桃哧地一笑,“主子就知道拿我窮開心。”
  我笑著朝一旁點點頭,小桃會意,一偏身坐在了我身旁,順手拿過桌幾上的針線笸籮,取出一副鞋底子納了起來,嘴裏卻還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我說著閑話兒。我笑著聽著,思緒卻又飄到了窗外……
  三年的時間到底有多長?我現在已經沒了概念,原本應該是很難熬的歲月,卻眨眼間就滑了過來,仔細想想之前都幹了些什麽,卻沒什麽清晰的印象。如果說苦難能讓人印象深刻的話,那幸福隻能讓時間過得飛快,卻留不下什麽痕跡……
  三年,原該頹廢絕望的胤祥,依然朝氣蓬勃,每日裏興致勃勃地看書,寫字,練武,或陪著我種樹,看我做飯,侍弄花草,釣魚,甚至折騰家具擺設,讓自己一刻也不得閑,日子看起來過得很是充實。就這樣,他的身子骨反倒打熬得更好。
  隻是偶爾會站在花園裏的假山上向外望去,有次剛好被我碰到,卻隻說是登高望遠,雖說這假山不高,可還是比平地望得遠些,我聽了哈哈一笑。過了兩日,自己一個人走上去,遠遠朝他看的方向望去,卻才發現隱隱約約的紅牆綠瓦現了出來……心中忍不住一悸,那應該是雍和宮吧……
  雖說是被圈禁,可日子過得並不差,日常物品一應俱全,與之前所用的品質也絲毫沒有改變,不過這是在兩年前。之前的那一年過得甚是艱苦,不過也是看跟誰比,若是比尋常百姓家,那自然還算得上錦衣玉食了。
  當時的十三對這些卻是毫不理會,想必他早就心知肚明,皇室裏被圈禁的下場還會好到哪裏去。隻是轉年下,內務府送來的東西卻突然變好了,奴才們自然是欣喜萬分,甚或私下裏嘀咕,十三爺是不是要翻身了。
  胤祥卻隻是挑了些好的紙墨筆硯什麽的給我瞧,嘴上沒說什麽,眼裏卻有著淡淡的喜意一閃而過,我也是隨著小桃她們高興,心裏卻明白,是四爺……具體的時間雖然記不清了,但在曆史上,他早晚是要掌控內務府的。
  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感覺,但是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康熙皇帝看來是越發地信任四爺了,內務府這種掌握皇帝貼身事務多多的衙門,可不是任誰都能去的。那也就是說,我的事情於四爺並無什麽影響,看來當初想的是對的,若不是有康熙皇帝的默許,四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沒用吧。
  偶爾也想過若是康熙皇帝執意要我的命,那四爺他會怎麽做呢?救我還是……心裏突然一冷,趕緊把這個念頭打消,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了。隻是不由得一陣苦笑,笑自己明知道結果的事情,何苦還去想它,平白地讓自己痛呢。
  胤祥的好精神在秦順兒這些真心護主的奴才眼裏自然是好事兒,橫豎認定,因為有我,才有他主子的好心情。對於這樣的評定,我也隻笑納,也曾拿來與胤祥開玩笑,心裏卻萬分清楚,他所做的一切,無非就是那八個字——“厲兵秣馬,養精蓄銳”而已。
  若說以前的他對四爺是忠心耿耿,經過了他被圈禁而我又“死而複生”的事情之後,對四爺恐怕已是以命追隨了,更何況皇帝的態度又是這般曖昧。胤祥的一腔雄心壯誌恐怕從不曾打消過,想到這兒忍不住又是苦笑,就算他以為我已不在的時候,也不曾……
  這些也都還算好,人若沒了想頭兒,活著也就沒什麽意思了,隻是偶爾提起八爺他們來,胤祥的眼神讓我打從心裏寒起來,忙拿話岔開了,也不曉得他知道了沒有,但是以後我們再也沒有提過八爺他們的名字。
  十三對於外麵發生的一些事情似乎了然於心,想必四爺自有法子通知了他,更何況內務府也在他們手中握著。這些事情我全然不想去管,雖說是被囚禁在這一畝三分地兒裏,可心裏倒是覺得比先前的富貴日子強了許多。
  在我進來那年,府裏的奴才換了不少,可像小桃、秦順兒這樣的還是留了下來,剩餘一些新人倒也好,見了我也不太認識,也許是裝不認識,反正沒人見了我就突眼咧嘴,仿佛白日見鬼似的。倒是那幾個與我同時進來的丫頭,見胤祥如此待我,有兩個長得拔尖的心裏不忿兒起來。
  剛過了頭三個月,那兩個丫頭把心中的恐懼、不平、小心謹慎都壓了下去之後,見胤祥如此人品,又不像是被監禁起來那一臉的晦氣樣子,心裏自然都存了些想頭兒。她們原是四爺旗下包衣奴才家生子兒,出身雖不高,可到底是在旗的,給一個被圈禁的貝子做身邊人,倒也不算不配。
  可一來見胤祥對我千依百順,竟不似個爺對丫頭的樣子,就是一般夫妻也做不到的;二來府裏的太監總管是秦順兒,內府的丫頭們又是小桃在管,他們兩個人,對我一如胤祥,忠心耿耿,全心全意。她們的心裏頭不禁存了些疑問,曾私下言語試探,被我三言兩語地擋了回去,橫豎我又不能告訴他們,胤祥本就是我老公,小桃她們就是伺候我的雲雲。
  又過了兩日,竟被人聽到秦順兒私下裏叫我叫溜了口,轉過身來,就有人背後酸言酸語地說什麽,都是奴才丫頭,竟也被叫起主子來了……
  可終也有幾個伶俐的看出事情頭尾來,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胤祥他們如此對我,但是見了我總是客客氣氣的,甚或也以主子來看我。我隻是笑著說大家都是好姐妹,和平相處就好,沒什麽主子奴才的。可懂事的不說她也懂,那不明白的說什麽也說不明白了。
  又過了一個月,有一天正在看書,忽然聽小丫頭嘀咕些什麽打得狠雲雲,有些好奇,叫她們進來問也不敢回。還是小桃進了來,說是一個丫頭犯了錯,十三爺讓人打了她一頓,攆到柴房去了。
  我一愣,胤祥向來對下人寬和,很少計較什麽,怎麽這回……心裏想著順口問了句,誰呀?小桃抿了嘴,眼睛滴溜亂轉就是不答,一旁的小丫頭嘴快說了出來,被小桃狠狠地剜了一眼,嚇得忙退出去了。
  我心裏猜到了個大概,又聽小桃說什麽不用管那起子淫婦,心裏的感覺不免有些詭異。似乎自打我認識胤祥之後,隻是見他對我不三不四,瘋言瘋語,倒沒見過他把別的女孩兒放在眼裏。
  長春宮內比我美麗的女子比比皆是,外麵花花世界裏更是美女如雲,他卻從不曾招惹,要麽客客氣氣,要麽就是主子款兒,與我婚後更是如此。唯一一個疑似的可能就是七香,可還沒等我弄明白,人就已經送出去了,再沒人來礙我的眼,情敵二字與我而言就是空話。
  今天這一遭對我而言倒是挺新鮮的,可是很顯然,我和敵人還沒有正麵遭遇,就已經被胤祥提前幹掉了,想著想著不禁有些好笑。小桃見我不生氣,也鬆了一口氣,嘴裏雖不明說,也嘮叨出些前因後果來,簡單地說,就是某人的馬屁拍在了馬腿上……我問明了未曾傷及人命,也就不再提了。
  夜裏胤祥倒是笑眯眯地跟我說了大概,大有表功之意。我點頭承認,說是要是被那女人占了你便宜,我豈不是吃虧了。胤祥大笑……此事煙消雲散,再沒人提起了。隻是自那以後,人人見了我都規規矩矩的,並以主子相稱,我還想說什麽,秦順兒卻說是胤祥發的話兒。我原也怕惹了麻煩,胤祥卻說這地方天高皇帝遠,蚊子都飛不進來,倒想著飛出去呢。
  我雖然還是有些不安,但一來被人叫習慣了,二來日子漸漸長了倒也不太覺得有什麽別扭了。另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打圈禁以後,夏天的蚊子確實少了不少,看來禁衛軍圈得果然很嚴實,因而心裏踏實了不少。有一次在飯桌上說起來,胤祥一口湯全噴在了桌子上,小桃她們也笑得不行。
  日子就是這樣一天天過去,雖不像以往光彩照人,卻還能讓人有苦中作樂的能力,而且這是我來了這裏以後,所經曆過的最平靜的生活,沒有天下,卻有自己一方天地;沒有忙碌爭鬥的十三爺,卻有一個朝夕相伴、心意相通的丈夫,而且這裏沒有他……
  “又在胡思亂想了,嗯……”一個清朗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溫暖的臂膀已圍了過來,心裏突地一跳,回過了神來。這才發現手裏的粥碗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被取走了,小桃也不見了,我呼了口氣,捋了捋頭發,順勢靠在了胤祥的懷裏。
  “想什麽呢?”胤祥笑嘻嘻地在我耳邊說,暖暖的風吹得耳朵癢癢的,忍不住去撓,被他一把握住了手,卻換了自己的下巴來揉搓,胡子碴兒弄得我更癢,忍不住笑了出來。癢得受不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他的衣領處蹭了起來,胤祥一聲低笑。
  “這手裏是什麽?”胤祥順勢掰開了我的手看,我一低頭才看見方才的爆竹紙竟被汗水粘在了手心兒。
  見胤祥有些若有所思的,我笑說:“方才正在想今天占了便宜呢。”他一愣,我指著牆外不時傳來的乒乒乓乓的聲音,“你聽,別人花錢買炮,我們免費聽響兒。”
  胤祥“撲哧”一聲笑噴了出來,臉埋在我脖子裏,極低地叫了一聲“小薇”。每次隻有在沒人的時候,他才會這麽叫,仿佛這樣我們就又回到了從前,他意氣風發,而我——名正言順。
  我反握住他的手,摸著他修長手指上的薄繭,輕聲說:“我倒覺得這樣好,在自己家裏開開心心的,不用大過節的去傻笑給別人看,反正咱們這歲數也沒紅包可拿了,嗯……”胤祥抬起頭一笑,又親親我的頭發,卻不再言語,隻是抱著我輕輕搖晃。
  我深知道他的心事兒,無論如何,那個神采飛揚的拚命十三郎,落到連過節放鞭炮的權利都沒有的時候,心裏又如何會好受?他總是覺得虧欠了我,讓我和他一起受苦。
  見我看著他,他突然做了個鬼臉兒,笑說:“既是占便宜,那咱們就來個徹底的。”
  我忍不住笑了,“你還要幹嗎?”
  胤祥笑而不答,隻是回頭揚聲:“小桃,去,把那個鬥篷拿來,主子們要去假山上坐坐,讓廚房擺酒。”小桃忙應著去了。見我愣愣的,他低頭笑說:“光聽響兒沒意思,說不定還有哪個冤大頭放煙火呢,高處看得清楚些。”
  我哈哈一笑,見他高興起來,心裏也高興,扶著胤祥的手正要起身,“砰砰——”幾聲巨大的炮響傳了進來。我隻覺得胤祥的手突然僵住,捏得我生疼,心髒跳得仿佛要衝出喉嚨來,不禁下意識地用手握住了喉嚨……這聲音太熟悉又太陌生了,已經整整三年沒聽過了。
  突然覺得手在哆嗦,看了一會兒才明白那是胤祥的手在顫抖。我隻覺得口幹舌燥,心裏慌得不行,可還是鼓起勇氣看向他,一條青筋暴在額際,臉頰的肌肉也在不自覺地抽動,神情有些可怖。
  感受到胤祥的情緒激動,我突然平靜了下來,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兒。他一顫,低頭看我,見我一臉平靜笑意,一怔……我微微點點頭。
  就這麽過了會兒,一抹笑意突然出現在他唇邊,未等我再說什麽,胤祥回頭揚聲道:“來人,給爺更衣,備香案,接聖旨……”
  
  第二章 重逢
  胤祥轉身向屋外走去,到了門口頓了頓,手在門框邊捏了又鬆,猶豫間還是沒有回頭,終是大步地走了出去。“呼——”我出了一口長氣,向後重重地靠在了棉墊上,隻覺得腦子裏白茫茫一片。棉布簾子一掀,門外的小桃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臉上有些驚懼,又有些期盼,慢慢地走到了我跟前,緩緩地跪靠在了榻子邊兒上。
  我低頭對她微微一笑。她一怔,表情倒是放鬆了些,卻還是不說話,隻是用手揉搓著榻子上綢緞布麵的邊角兒。窗外頭早站齊了伺候的丫頭們,偏偏一點兒聲響也沒有,方才乒乒乓乓響個不停的鞭炮聲已是半點兒也聽不到了,那殘留的些許喜氣,也仿佛被眼前的壓抑無聲無息地吞沒了。
  “這些年,辛苦你了。”我低聲說。他們夫妻分別三年未曾見麵,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兒,對她我心裏一直有一份愧疚。
  低著頭的小桃一個哆嗦,也不抬頭,聲音裏卻帶了幾分哽咽:“小姐……別這麽說,這幾年,小桃過得很好……知足……”還未等我再開口,小桃猛地抬起頭來,半仰著身兒,急急地說:“主子,您也別擔心,據奴婢看,十三爺應該沒什麽凶險的,應該沒……”後半截子話她越說越低。
  我強笑著點了點頭,“我明白的,你放心吧。”
  小桃也勉強一笑,又木木地坐了回去。
  我轉頭望向窗外,庭園裏的那幾棵槐樹,早就隻剩了禿禿的枝子,正被無情的北風隨意拉扯著。我並不擔心胤祥此去會有風險,若真是那樣,就不會大張旗鼓地放炮傳旨,而是悄沒聲兒地一杯毒酒了事了,我擔心的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嘴裏喃喃地說了出來。
  小桃有些迷茫地半抬頭看著我,我還未及說些什麽,就聽見外麵一陣急急的腳步聲響起,小桃臉色一下子慘白起來,我的心也忍不住狂跳,快得有種讓人作嘔的感覺,隻覺得熱血一下下地往頭上衝,手腳卻偏偏冰涼起來……
  “刷——”布簾子一下子被人掀了開來,秦順兒幾乎是踉蹌著衝了進來,“主子……呼……主子。”他一下子跪在我麵前,隻是急促地呼吸著,幹咽著唾沫,臉上似笑非笑地憋得紫漲,大冬天的卻滿臉是汗。
  “嘶——”我忍不住吸了口涼氣,好痛,低頭一看,才發現指甲正狠狠地掐在手心裏,四道紅印兒清晰地印了出來。不知怎的,心裏突然安靜了些,“你慢慢說,別著急。”我輕聲說。
  看我平平靜靜的,秦順兒一頓,又喘了兩口氣,“是,主子,十三爺沒事兒,是宮裏傳了旨,皇上想見他,命他即刻進宮,也讓我告訴主子一聲,別擔心,有信兒立刻會來告訴的。”他一氣兒地說了出來。
  小桃喜極而泣的嗚聲響起,“小姐,小姐……”她淚流滿麵地隻會這樣叫著,秦順兒也是滿臉的喜意,傻乎乎地笑著。屋外嗡地響動了起來,歡呼、低泣、笑聲……毫不掩飾的喜悅瞬時充滿了整個空間。
  就這麽過了會兒,小桃和秦順兒慢慢地靜了下來,看著我。我知道應該高興的,為胤祥高興,為他的東山再起,前程似錦高興……可是我真的高興不起來,勉強咧了咧嘴,“你們下去吧,我想靜一靜,該怎麽做你們都知道,要是有什麽信兒,立刻來通知我就是了。”
  “是,那奴才告退。”秦順兒拉了一把還想說些什麽的小桃,轉身一同出去了,低聲說了兩句什麽,我也未曾聽清,隻是外麵立刻安靜下來。
  早就知道有這一天不是嗎,史書上對胤祥被圈禁了多久本就很有爭議,隻是沒有想到居然這麽快,不禁苦笑,難道竟然盼望長長久久地被這樣禁錮下去嗎?決定進來陪伴十三對我而言是一種解脫,可現在呢……
  這三年平淡卻安穩舒適的生活,不自由的身體,卻有著自由的心和言論,沒有爭鬥,沒有惡意,沒有防備,也沒有那麽多的愛恨情仇,這一切馬上都要結束了……最重要的是,胤祥邁出這個大門的一刹那,他還是光明正大的十三貝子,鳳子龍孫,從不曾改變。而我呢,我到底是誰……
  太陽穴一陣突突地跳,忍不住用手使勁地按了按,才覺得好些了。算了,不去想了,我不想來的時候來了,不想死的時候死了,以為不能活的時候又活了過來,一切都在被一隻無形的手撥弄著,半點兒不由自己。
  想想外麵的世界,也不免有兩分心動,若是初來之時,就被禁錮於此,恐怕瘋了的心都有吧?如此想來,上天待我不薄,還算是讓我循序漸進地去受罪。訕笑著咧了咧嘴,放鬆地躺了下去,命令自己什麽都不要再想了……
  迷糊中覺得很熱,搖了搖頭,張眼看看四周有些昏昏暗暗的,猛地驚醒過來,這才發現胤祥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了,把我抱到床上去,就在我旁邊和衣睡了。我有些怔怔的,看著他紅紅的仿佛還有幾分笑意的麵孔,睡得沉沉的,一股濃烈的酒味兒飄散在四周,心裏不禁一滯,他有多久沒喝這麽多酒了。
  不自禁地伸手過去輕輕撫摸他熱熱的麵孔,一股股溫暖的呼吸均勻地吹拂在我的手上,烏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線條堅硬的唇際,卻有一條明顯的笑痕印在嘴角。心裏不禁一暖,這幾年還能讓他時時開心,是我最成功的事情了。
  “啊!”我低低叫了一聲,撫在胤祥唇邊的手被他一把握住,人卻沒有醒,隻是在枕頭上蹭了蹭,含糊不清地叫了聲“小薇”,又睡去了,手卻是牢牢地抓住了我的不肯放鬆。我靜靜地坐在旁邊,看著他的睡顏,不知怎麽,突然想起了那年冬狩,胤祥被熊所傷,我去照顧他的那一夜。
  那時的他也是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繼而抓住了我的心,有些痛,更多的是歡喜,一如現在,從不曾改變……四周薄薄的床帳,罩住了我和他,籠住了一方天地。彼此溫暖的呼吸纏繞在一起,就算隻剩下一點點空氣,也要一起分享,直到今天才明白,這靜靜的一方天地,原來才是我想要的,而自己已經擁有了這麽久……
  “主子,你看這個好不好?”小桃笑眯眯地在我身邊擺弄著一堆堆的布料,這些綾羅綢緞,要麽是皇帝的賞賜,要麽是那些爺的賀禮,我全然不在意,隻是隨著小桃折騰。自那晚捋順了自己的心意,我就一心一意地替胤祥高興著,打算著。
  胤祥對我的心事兒也猜到幾分,原也怕我太過憂慮,又或橫生枝節,見我現在一副平和喜悅的樣子,雖不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他也沒有多問,但顯然是放下了心來。我知道他拒絕了再添加或更換奴才,明裏是說,剛蒙皇上開恩,應當報效皇上,為朝廷效力,而不是整理私宅,私下裏自然是不希望再有生人進府,於我不利。
  皇上的聖旨說得很清楚,原本胤祥跟廢太子之事有牽連,雖是無心,也要略作薄懲,現已三年,看他表現良好,因而放了他出來,為朝廷效力,以彌補過失雲雲……說到底,這道聖旨不過是一塊包裝精美的巧克力,扒掉層層外衣,不過也就剩了些甜甜苦苦的滋味罷了。其中滋味胤祥自然了解,不過對他來說,還是甜大於苦吧……
  胤祥已是恢複了過去的生活節奏,每日裏上朝,去六部辦差,竟似比原來還要忙些,每日都是天不亮就出門去了,夜深了才回來,可精神卻越來越好。私下裏言談皆是豪情,外麵卻又是一副謙和謹慎的樣子,我隻能低歎,這才是那個未來的第一賢王吧……
  府裏的東西都要換過,一來是因為胤祥已恢複了品級,日常用度自然不同,二來也是要去去晦氣,這些圈禁時用的東西,都要拿去燒掉。人人是歡聲笑語,精神百倍,我卻再也沒有裝修那時的心情了,隻是躲在自己房裏,每日裏看書寫字,甚至寧願笨手笨腳地做針線,也不想出了門去。
  如此過了些日子,連忙碌的胤祥也覺得不對了,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我隻是笑說,現在府裏來來往往的人太多,若是一個不小心,被人看見就不好了。他抱住我隻是沉默,最後在我頭頂隻低低說了句:“委屈你了。”我眼眶一熱,啞聲說了句:“在你身邊我還沒受過委屈呢。”胤祥沒再說話,隻是更用力地抱緊了我。
  “小姐,這個好不好?”
  “啊——”我回過神來,看了看,“嗯,挺好的。”
  小桃撇了撇嘴,“問了您十幾回,都是這一句,嗯,挺好的。”
  我哈哈一笑,“就是挺好的,橫不能挺好的東西我說不好不是?”說得小桃也是一笑。
  門外的小丫頭回了聲兒,“十三爺就回來了。”
  我一愣,與小桃對看了一眼,“今兒怎麽這麽早?”
  “秦總管沒說,隻是說一會兒子主子馬就到了。”
  “嗯,知道了,你去吧。”門外的丫頭退了出去。
  我想了想,“小桃,你去準備些粥水,先給十三爺暖暖也是好的,天太冷,容易受寒。”
  “是,這就去。”小桃忙應了去了。
  看著小桃的背影,突然想起來,前兩天和她說過讓她回家看看,她滿眼淚水的樣子。我起身向書房走去,想來胤祥回來若沒到我這兒,就應該在書房,讓小桃出門去見外人,雖說是她的丈夫,但不管怎樣也還是要跟十三說一聲的。
  府裏的奴才本就少,最近又忙得不行,基本都在前麵伺候著,後院的人少了不少,我也樂得清閑自在,慢悠悠地溜達著。心裏有些日子不曾這樣安適了,因此更是放慢了腳步,雖然四周光禿禿的,水麵也已經結了冰,隻有幾隻麻雀還是那樣肥肥笨笨地跳來跳去覓食。
  眼瞅著到了書房,門口竟沒有太監伺候著,想想可能是人還沒有過來,不會是去找我了吧。突然覺得有些好笑,搖了搖頭,正想轉身回去,轉念一想,別又走岔了,幹脆到書房裏等他就是了,那邊兒找不到我,自然會來這邊兒。
  抬腳上了台階,心裏想著上次看到胤祥書架上放了一本《雜人遊記》,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呢。現在不能出去玩了,看看這一類的旅遊指南也是好的,一邊想著,一邊順手推了門,邁步進去,那書放在哪兒呢,轉眼看去,層層疊疊的都是書。
  憑著上次的記憶踮腳伸手到上麵的書架去翻,剛抽出一本,忽聽到身後有門扇被推開的聲音,勉強回了頭笑說:“你到底把那本書放……”卻看到一個人影兒正直直地站在門口。“啪噠”一聲書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眼前突然模糊一片,“你……”瘦長挺直的身材,有些蒼白的麵色,略帶了幾分譏誚的嘴角兒,還有那雙黑得仿佛見不到底的眼,眼前明明是模模糊糊的,可偏偏又是看得那樣的清楚,四爺……
  四爺一手扶在門扇上,看來正要推門進來,現在卻是僵直地站在那裏,表情漠然,手指卻已捏得泛了白。“他要的,我也要……”
  “這也是你的選擇嗎?”
  “對,從你掰開我手指的那天起,我就瘋了……”
  “我還會再見到你的,是不是?……”
  他曾說過的一句句話如同炸雷一般充斥著我的腦海,或有情或無情地回響著。“啪”的一聲,眼淚落在了地麵上,聲音竟是那樣響亮,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四爺眸色一暗,隻覺得眼前的身影兒閃動,我不禁張大了眼……“咦,四哥,幹嗎站在門口不進去?”十三爽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四爺身形一滯,我下意識地轉了頭,快速地在臉上抹了兩把。
  “四哥,你……”十三笑嘻嘻地出現在門口,抬眼看見我也是一愣,眼光閃了閃,還沒等我看明白,他笑著說了句,“四哥快進來吧,站在門口搪風怪冷的。”四爺淡淡地點了點頭,邁步走了進來,坐在了一旁的太師椅上,順手拿起了幾案上胤祥寫的一幅字端詳起來。十三轉頭衝外麵喊了句,“順兒,快上茶來,就是前兒三爺送的那個老君眉。”說完回頭衝四爺笑說,“四哥,你也嚐嚐,三哥把這茶誇得跟瓊漿玉液似的。”四爺抬眼,略扯了扯嘴角,又低下頭去。
  胤祥轉過臉來笑看著我,仿佛一無所覺的樣子。我心裏一抽,腦袋漲得要命,嗡嗡的一片嘈雜,可直覺已讓腿自動自發地邁了出去,端正地福下身去,穩穩地說:“奴婢給四爺,十三爺請安。”胤祥大大地一愣,一時笑容竟僵在了臉上,四爺卻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又好像是很久。“嗯,起來吧。”四爺低沉的聲音響起,一如從前冷冷的,淡淡的,我心裏卻是一熱。
  “是。”我低低地應了一聲,隻覺得心裏雖然一片空白,情緒卻像是掉光了葉子的楊樹,光禿禿的很難看,但也算去掉了累贅,落得幾分輕鬆。
  正要起身,一隻手伸了過來,輕輕卻緊密地握住了我的手腕兒。我一頓,借力直起身來,抬頭看過去,胤祥淡淡卻滿足的笑顏頓時映入眼底。他用手輕觸了觸我的眼角兒,停了會兒,收了手,卻低聲問了句:“找我有事兒?”
  我搖了搖頭,“也沒什麽大事兒,回頭再說吧,你正事要緊。”他點了點頭。我向四爺坐的方向又福了福身兒,就低頭轉身退了出去。關門的一刹那,忍不住抬眼,卻隻看見四爺低頭的側影,還有他手中已捏得不成形的紙……
  一隻手突然輕貼在了我的額頭,不禁被嚇了一跳,一抬眼就看見小桃關心的臉,“您怎麽了,不舒服,打剛才就臉色不好,早上還紅潤潤的,是不是方才出門受了風?”說完又摸摸自己的額頭,喃喃道,“不熱呀。”
  我強笑了下,“我沒事兒,你別一驚一乍的,我又不是關公,哪能一天到晚老紅著臉。”小桃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旁的小丫頭也是抿嘴偷笑,她也就不再說什麽,隻是讓小丫頭把飯菜擺上來,胤祥早就讓人來回,說是今兒個要和四爺一起吃飯,不用等他了。
  小桃讓其他丫頭都退下後,坐在一邊兒陪我吃飯,這樣說話也方便些。她不時地夾這個夾那個給我,我隻是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嘴裏發苦,吃什麽都好像在嚼渣滓,喀啦喀啦的。以前的事情不停地在我腦海裏顯現著,初見、相識、相知……
  都說人一過了五十歲就會不自覺地回憶著過去,以感覺生命曾經輝煌的存在,不論生理還是心理,年齡越老想的就會越多……不禁苦笑,自己回想了這麽久,難道自己的心也老了嗎,雖然還有一張二十多歲的臉,心裏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了。
  “主子……”
  “啊!”我一愣神,看向小桃,她正好笑地看著我,“您這又是神遊太虛到哪路神仙那裏去了?”說完用手指了指,我順勢一看,才發現自己正在用筷子喝湯。臉一紅,瞥了正抿嘴偷笑的小桃一眼,放下筷子,拿起碗來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抹抹嘴兒,看看小桃目瞪口呆的表情,心情突然好了很多。
  小桃好笑地搖了搖頭,把我手中的湯碗接了過去,嘴裏嘀咕著“做派”、“破落戶……”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說:“主子,先兒聽秦順兒說,今年的正月兒燈會辦得時間長,各地都派了能幹的工匠來京城紮彩燈,一定很熱鬧。”
  我看了看她,想想胤祥是小年那天獲釋的,轉眼已是小二十天了,的確快到正月十五了。未圈禁之前年年都要去宮裏請安,一同賞燈;後來流離失所於窮鄉僻壤,便無燈可賞了。
  不禁有兩分心動,反正今年胤祥還是要去宮裏的,隻不過跟我卻再沒半點關係了,心裏冷笑了一聲,那鬼地方不去也罷了。見小桃眼巴巴地看著我,想想許久她也未曾回家了,剛才雖然沒說成,想必胤祥也不會反對。
  這幾年下來,經曆了這些事情,小桃也不再是當年那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小丫頭了,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她心裏有數兒。心裏隱隱察覺到自己最近心態太過糟糕,也許出去走走心裏會好得多,更何況這麽多年沒有出府門半步,外麵的變化一定不少,雖趕不上中國改革開放那樣的日新月異,但多多少少總是有變化吧。
  想著不禁一笑,“知道了,你快吃吧。”小桃見我開心,知道出門有望,心裏也極高興,又唧唧呱呱地說了起來,以前看過的燈怎樣的好,今年一定又會怎樣怎樣。
  到了晚間,我早早地睡了,許是下意識的不知道見了胤祥要說什麽,雖然睡得極不踏實,反反複複的,可怎樣也不願醒來,隻是迷迷糊糊中仿佛聽到有人歎息,而後額頭一熱,再睜眼時天已大亮,胤祥早就出門去了,還留話說,晚上有席,回來的遲。
  梳洗的時候見小桃一臉的喜意,一問才知道,昨兒晚上胤祥見我睡了,就問了小桃我下午找他去做什麽。小桃說大概是為了讓她回家看看的緣故,上午還曾聽我提過。胤祥想了想,也就允了,隻是說讓她自己小心些。小桃自然明白這話中的暗示,雖然警醒了一下,可還是歡天喜地地應了。
  我撓了撓臉頰,在鏡中對正給我梳頭的小桃笑道:“選日不如撞日,今日如何?”小桃手一頓,眼眶頓時紅了起來,咬著嘴唇兒隻是不說話。看她情緒有些不對,問了問才明白她竟然有些近鄉情怯。“我陪你去如何?”小桃一驚,未等她說話,我搖了搖手,“第一我也想出去走走,晚些好了,帶上鬥篷遮住頭臉,趁著天色暗,別人也看不清;二來,你回家也不可能沒人陪著不是,這是規矩;三者,雖說現在沒到十五,花燈卻應該已經做好了,趁著人少,正好去看看。”
  小桃一臉的猶豫,“那要不要告訴……”
  “不用了,我們速去速回,帶著侍衛,不會怎樣的。”小桃還是擔心,我卻渾不在意。昨晚上做了一夜噩夢之後,早就決定,橫豎死過一回,就是再來一遍,之前也要過得痛快些,真要發生些什麽也不是我患得患失,藏頭露尾就能躲得過去的。
  這一天在小桃又慌又喜,而我略有期待中迅速地滑了過去,我不太想告訴胤祥,既不想讓他擔心,也不想被他阻止,隻是覺得自己很久沒有為自己活著了,今天無論如何要去透透氣兒。
  到了晚晌,我讓小桃叫了秦順兒來,他恭敬地站在了門外,“主子有什麽吩咐?”
  我清了清嗓子,“小桃今兒個要回家看看,你十三爺許了的。”
  “是,那奴才這就去準備車。”
  “嗯。”我點了點頭。
  秦順兒回頭向一邊兒的小桃笑道:“恭喜你了,夫妻團圓。”小桃臉一紅,低了頭去。秦順兒笑著轉過頭來,“主子,那叫誰跟著,嫣紅還是雙喜?”
  “都不用。”
  他一愣,“不用?主子,這不行吧,這是規矩,奴才要回家,都……”他話未說完,看我披著鬥篷走了出來,他眼珠子差點兒沒掉出來。
  “嗬嗬,今兒秦順兒可是嚇壞了。”小桃在車上笑嘻嘻地說,倒是忘了她自己也擔心得要命。方才好說歹說,秦順兒都不肯。我隻好跟他說,他要是再說,我就脫了鬥篷,大踏步地走出去,古人還錯把孔丘當陽虎呢,我怕什麽。
  秦順兒雖不明白什麽孔丘陽虎的,可見我鐵了心要去,也隻能加派侍衛隨從,叫了兩個小丫頭跟著,又千叮嚀萬囑咐的才算罷了。
  我笑說:“反正他現在再跑去給你十三爺告密也來不及了。”小桃一笑,又看了我一眼,我歎了口氣,“知道了,姑奶奶,等你敘了舊,咱麻利兒地回家,我絕不亂跑的。”小桃笑出聲來,這才算踏實些。
  走過了一段路,街上漸漸熱鬧了起來。我的心也跳了起來,那麽多的人,這麽嘈雜的聲音,各種混合的香氣,都令我的心沸騰起來。感覺自己好像是第一次進城一樣,拚命地伸著頭看,過了會兒才想起小桃還在一旁,怕她笑話,可回頭看去,她早就牢牢地粘在窗邊了,原想笑,卻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賣硬麵餑餑的,賣半空兒的,賣年糕的,路上到處洋溢著過節的喜氣,人人也都是齊整了許多,歡聲笑語,新衣新鞋的,更多的是路邊商鋪人家紮的花燈,各形各色,果然漂亮。
  恍恍惚惚中,車已經到了靠近城西南邊的七爺府,人漸漸稀了起來,路也變得寬闊多了,看著小桃緊緊張張,猜東想西的樣子,我也隻能笑著安慰她,一會兒見了不就什麽都知道了嗎。
  早就吩咐過車夫去走邊門,到了不遠處,發現正門似乎車馬喧騰,嘈嘈雜雜人很多的樣子,心裏有些詫異,但人已經來了,也不好說人多就回。隻是隔著簾子,讓車夫小心些,別往人多的地方去。
  眼瞅著小桃小心翼翼地下了車,另外車上的小丫頭和一個太監跟著去了,我沒再多看,就放鬆地靠著車中的背墊兒,隻是把窗上掛的棉布簾子掀開了一些,一陣子寒風順勢吹了進來,隻覺得在家隻感到寒冷的風,在這裏竟然有了幾分清爽。在燈火隱約下,七爺府的正門熱鬧無比,想是在操辦著年下的宴席,當初我也是疲於奔命地參加各種推無可推的酒席,曾對十三笑說過節比打仗還累,打仗若看看對方不順眼,殺了就是,可是宴席上,不論對方多討厭,可還是得衝著他們傻笑假笑個不停,胤祥聽了大笑。想到這兒不禁微微一笑。
  角門兒的靜悄悄與正門的喧騰,交叉出一種奇異的感覺,突然覺得旁邊燈火閃耀,伸頭往外看去,竟是一片的花燈,交織在圍牆之側,牆裏高處一個涼亭隱隱約約地現了出來。看看四周除了我們,隻有幾個七爺府的家丁在私下裏巡視守候,我想了想,掀簾子走下車來,揮手止住了要跟的侍衛們,“我就在燈那兒看看。”他們看看不遠,也就停下腳步,隻是眼珠死勁兒盯著我。
  荷花燈、八角燈、走馬燈等等不勝枚舉,構思巧妙,做工精美,都是在現代再也看不見的精巧物件兒,更何況心裏明白,這裏放的隻是一般的,更好的自然放在七爺府裏頭,供他們自己玩賞。
  心裏好久沒這麽放鬆了,我腳步輕快地在燈影兒裏轉悠,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正看著一個走馬燈上的謎語琢磨著,身後一陣車馬響,心裏一怔,回頭看去。
  這邊兒偏暗,看得不是很真,但看著跟來的從人,馬車規格,來的人地位不低,而這邊兒對於我來說有些太亮了,我忙低頭拉了拉鬥篷,快步往侍衛們所在的地方走去。
  不遠處的角門也打了開來,小桃正快步地帶著丫頭們走了出來。她自然看到有人來了,因此也是加快了腳步,等我走到馬車邊上的時候,小桃也快到了我身前。
  不遠處剛來的那群侍衛太監看看我們的服色馬車,也知道是哪個皇子府裏的人,因此並沒有過來盤問,隻是把那輛油布馬車圍了個嚴實,一群丫頭婆子正伺候著裏麵的人下車。
  眼見小桃走得近了,我對著侍衛們揮揮手,他們忙去掀簾子,擺放腳踏,好伺候我們上車。許是小桃走得急了,剛到我身邊就“哎喲”叫了一聲,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我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她臉色有些蒼白,隱見淚痕,見我眯了眼端詳她,連連說沒事兒。
  我心知就是現在有事兒也不好問她,也就沒再多想,正欲扶了她的手上車,身後一陣腳步響。我一愣,回頭看去,一個丫頭正碎步走來,“這位姐姐請留步。”我和小桃麵麵相覷,我迅速地轉過身去,而小桃上前兩步迎了上去,就聽她笑問:“這位姑娘有什麽事兒?”
  我的心忍不住猛跳了兩下,就聽那個丫頭笑說:“我們主子聽著姑娘聲音熟,想請過去一下。”我皺了眉頭,小桃過去經常陪我出入各個皇親國戚的府第,有人認得她並不奇怪。
  反正胤祥已被開釋,下麵的丫頭從人出來轉轉倒也不是什麽大事兒,心裏一鬆,隻想著自己還是先上馬車為妙。還未及行動,身後更多的腳步聲傳來,“小桃,是你嗎?”一個我從未聽過的聲音傳來,帶著幾分溫柔,心裏不禁一怔,這是誰,她認得小桃,為什麽我不認得她?
  未及細想,卻聽見身後的小桃清清楚楚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我下意識地想偏頭偷瞄一下到底是誰,還沒等我動,就聽到小桃顫顫巍巍地叫了一聲:“二小姐。”
  四周突然變得安靜起來,隻有那花盆底兒踩在石板路上的“哢哢”聲,越來越近,一步步的,慢慢的,仿佛踩在我的心上。突然覺得一陣眩暈,這才發現自己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低低地喘息了兩下,腦海中各種念頭一起閃現,你推我擠,隻覺得腦袋都漲了起來。現在應該迅速地躲了我這個“妹妹”才對,可是背對著她很無禮,走開又不可能,躥上馬車也來不及了,那要是回過頭去……我咧開嘴苦笑。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她已經走了過來,心裏忍不住地想,這個妹妹好像叫茗蕙,進宮前她隨著二太太回江南探親去了,一直不曾見過。直到嫁了胤祥回門的時候才見到,不言不語的一個小姑娘,眉目還很青澀童稚,見了我們也隻是低頭輕聲問安,連頭也不肯抬。
  不用說我本不是她親姐姐,兩人也不是一母所生,就聽著太太素日的口氣,對她們母女也隻有厭的,並無其他親密。不用想也知道為什麽,二太太雖是側室,出身也是寒門小戶,可畢竟有一個貌端體健、大有前途的兒子擺在那裏。
  打那兒之後,我回去的次數本就極少,心中也不曾留意,可現在想起來竟是再也未曾見過她的,倒是那個很是精明的弟弟還見了幾次,其間他語言試探,神情曖昧,總是搞得我精神緊張,血壓上升,所以更是不願意回去。
  “小桃,果然是你。”那個柔和的聲音再度響起,夜空裏分外清晰,仔細聽來竟與我的嗓音有幾分相似,心裏一怔,轉念一想她和茗薇本是同父異母的姐妹,長相會相似,嗓音自然也有可能。
  “是,奴婢給二小姐請安。”小桃的聲音微微的有一絲顫抖,不仔細聽倒也聽不出來,一旁眾人隻會以為她是奴才見了主子畏懼,並不知道她畏懼的是主子見了主子該怎麽辦……
  這時一旁十三府的侍衛太監都已經躬身兒打千兒請安,我忙得往暗處蹭了幾步,也迅速低頭轉身,福下身去。“嗯,都起來吧。”一幹從人謝恩站起,我也隨著起身,又不著痕跡地再退了兩步,閃到了一個太監的身後。
  偷偷略抬頭打量她,高挑兒的身材,雪白的肌膚,杏眼柳眉,圍著一件雪狐皮鬥篷,眉眼長得真與我有幾分相似,與年幼時大不相同,不過……我自嘲地抿了抿嘴角兒,她長得可比我漂亮多了。正想著,茗蕙的眼風兒隨意地掃了過來,我一凜,忙低下頭去,心裏怦怦直跳,好在黑燈瞎火的,她並未在意。
  “許久沒見你了……”茗蕙的聲音裏帶著一絲飄浮感,聽起來有些虛無的感覺,我心裏一愣,隻覺得與印象中的仿佛有了些許不同,忙又凝神去聽,“已經多少年了,自從……”話未說完,她的聲音一滯,後麵的半截子話吞了回去,一時間周圍靜了起來。
  “是……”小桃囁嚅著回了一句,我不敢抬眼去看,隻是心裏猜測著茗蕙現在的表情,她究竟在想什麽呢……
  “側福晉!”一個略尖的婦人聲音響了起來,“這時候兒不早了,福晉和其他側福晉早就過去了,您看……”她又咳了兩聲兒,有些刺耳,“這各府的內主子們也都在呢,再晚了進去就太招眼了不是?再說這兒天涼,您這身子要是有個……”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這女人……
  “嗯,我知道了。”茗蕙的聲音一肅,音調也沉了少許,“陶嬤嬤,你先去知會一聲兒,我即刻就來。”
  那女人噎了半晌,幹笑著說:“是……那奴婢就先去了,您快著些就是了。”一陣衣服簪環響動,而後腳步聲響起,往正門的方向走去,我稍偏頭抬眼皮兒瞟了一眼,隻看見一個瘦高的女人身影兒,正快步離去,衣飾鮮亮,看起來是個身份不低的嬤嬤。
  我正琢磨著那個嬤嬤的語意態度,茗蕙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小桃,你今兒是做什麽來了,怎麽會在這兒?”
  “是,奴婢得了十三爺的允許,來七爺府看尋奴婢的丈夫。”小桃恭聲回道。
  “哦,是這樣,你們也是許久未見了吧?”茗蕙的聲音有些若有所思。“那你知不知道……”她略頓了頓,一笑,“算了,你自己保重吧,我先去了,若是有閑,見了再說吧。”茗蕙淡淡地說了一句,步履聲響,已是轉身離去,一旁的小桃和一幹從人都躬身相送,我自也不例外。
  心裏雖有不少疑問,可眼前最重要的卻是趕緊離開。小桃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做了個眼色,她會意地點點頭,拔高了聲調說:“好了,大夥兒收拾一下,趕緊回府吧。”說完就轉身往馬車邊走來。
  我暗暗地呼了口氣,忍不住往茗蕙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朦朦朧朧中也是花團錦簇的,一如我當初,隻是……微微搖了搖頭,小桃早已走了過來,我示意她先上車去,名義上我是跟她出來的,現兒有外人在,我自然得居後。
  一旁的小太監早已麻利兒地擺好了腳踏,看小桃先走了上來,伸出的手一頓,轉頭看了我一眼,見我臉上淡淡的,也機靈的什麽都沒說,就接著伸手去扶小桃上車。
  “喀噠喀噠”,一陣馬蹄疾馳聲從不遠處傳來,我一愣,小桃上了一半的車的身子也是僵在了那裏。她迅速地看了我一眼,滿眼驚慌,我卻顧不得她,轉回頭望去,隱隱約約地看不清楚,但是茗蕙那一行人卻已停了下來。
  馬蹄聲越來越近,燈火閃爍中,茗蕙越眾而出,麵上盈滿了笑意,就是離她有一段距離的我,也能感受到她那份喜悅,無形地飄了過來,我的心一沉,應該是他來了……
  現在再走顯然來不及了,沒有下人的馬車走在主子前麵的道理,而且十四阿哥府的侍衛親隨已迅速圍了過來,小桃蹭地下了車,挪到了我身邊兒。“噅”的一陣馬嘶聲,一匹白色的高頭大馬,嘶鳴著被迫停了下來,卻依然還在振奮前蹄,打著響鼻,一旁早有侍衛過去,伸手牽過了韁繩,一個人影兒利落無比地翻身下馬,大步向這邊走來。
  雖然隔得遠,十四阿哥的麵容在燈火下依然很清晰,英挺的容貌一如從前,隻是蓄起了胡須,看起來越發成熟,也越發的不像從前了。“爺吉祥。”茗蕙柔美的身形緩緩地福了下去,聲音裏卻又多了方才未曾有過的甜美。我忍不住抬了抬眉梢,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朗笑聲傳來,“快起來吧,你是有孕在身的人了,不用再行這虛禮兒,嗯。”我忍不住微微張大了口,他剛才說什麽……這茗蕙有孩子了……
  茗蕙搭著十四阿哥的手站起身來,微笑著說:“該有的禮數兒還是要有的。”她的笑容好甜,我有些怔怔地看著,又下意識地垂眼看向她的腹部。“您怎麽也來側門兒了?”她笑問。背對著我的十四朗朗一笑說:“方才看見了陶嬤嬤過去,才知道你怕正門人多來了這裏,反正我也不想去跟門口兒那起子眼高手低的雜纏,就順便過來了。”
  茗蕙撲哧一笑,略一伸手,我嚇了一跳,卻看見她伸手去幫十四理了理衣領,十四低頭又小聲說了句什麽,茗蕙微微側轉了臉,垂眼柔媚一笑。
  我心裏的感覺越發怪異起來,若說我不認識十四阿哥那個人,也隻會想就算在這皇宮內院,豪門親貴之中,也總有幾對夫妻有真情的,但是那個視女人如草芥的十四阿哥……我眯了眯眼看著十四阿哥的背影,有些古怪地想:這些年沒見,難道他換心換肺了不成?
  “十三爺府的丫頭,正要走……”這個幾個字突然飄進了我的耳中。我一醒神兒,才發現茗蕙指著我們正說些什麽,十四阿哥順勢偏了身兒看過來,我下意識地想背過身兒去,腿卻仿佛銅澆鐵鑄了一樣,一動也不能動。
  一旁的小桃福下身去行禮,見我愣著,悄悄地拉了拉我的衣袖兒,我一哆嗦,忙順著她的手勁兒福下身去,周圍的侍從也都打千兒致意。
  “都起來吧。”十四阿哥對我們揮了揮手,揚聲說道。我隨著眾人謝恩起身,十四的目光隨意地掃過眾人,不經意落在我身上,略微一頓。我忙垂下眼去,輕輕伸手拽了小桃一下,示意她趕緊上車。小桃點點頭,轉身招呼了小太監扶我們上車。
  小桃麻利兒地登上了馬車,轉身習慣性地就要給我掀簾子,我看了她一眼,她手一頓,生生地擰過身兒去鑽進了馬車。我搭了小太監的手,踩上腳踏,正要使力,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你等等……”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裏想不顧一切地衝上馬車,然後飛奔而去,可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卻如暮鼓晨鍾一般,重重地回響在腦海中。我緩緩地收回了腳,朝僵在車門口的小桃努了努嘴。小桃迅速地反應過來,一偏身兒下了馬車快步地迎了上去,“奴婢給十四爺請安,爺吉祥。”一旁的太監侍衛也都躬身而立,我伸手將鬥篷裏的布圍子往上拉了拉,遮住了麵孔,又順勢轉過身來,也躬立一旁,卻並未移動。
  “起來吧。”十四清朗的男聲傳來。我微微抬起眼,看見他隨口虛應著什麽,眼睛卻直直地盯著我這兒看,小桃雖刻意地擋在了他麵前,他卻仿佛一無所覺地繞了一步,往我這裏走來。
  這邊燈火暗淡,十四府的從人見他過來,忙提了燈籠跟在他身後,燭火一明一暗地在十四的臉上烙下了一片不明的陰影兒,有些急切,有些困惑,有些張皇,甚至還有一絲怒氣。見我抬頭,他一怔,雖看不清我麵容,卻下意識地停住了腳,臉上有些怔忡,仿佛一直找尋的東西到了眼前,卻突然沒有勇氣去看的樣子。
  我按照禮數兒垂下了眼,腦海中的各種念頭卻飛速地轉著,若是他問我話該如何答,若是強要我去了這蒙臉布又該如何……
  “爺,您這是……”茗蕙猶疑的聲音響了起來,我略轉眼看去,不知道她什麽時候走了過來,在離十四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我忍不住皺緊了眉頭,若說被十四認出來,可能還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他會念所謂的“舊情”放我一馬。可要是說這個妹妹……我可真沒什麽把握。
  十四阿哥卻仿佛沒聽見一樣,一雙濃眉隻是皺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我看。茗蕙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又緩緩地轉頭向我看了過來,她眼裏有著些許疑問,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
  突然她眼睛大睜,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臉色瞬時變得煞白,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後麵的丫頭忙伸手去扶,她看也不看地就甩開了丫頭的手,下意識地往前跨了一步,卻又猛地停住了腳,偏頭看看一旁的十四,又回頭死死地盯住了我,一隻蔥白的手緊緊地抓住了旗圍,青筋隱約可見。
  我隻覺得她抓住的仿佛不是旗圍而是我的脖子,周圍的氣氛太過壓抑,我不禁有些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一旁的奴才們更是屏住呼吸,一絲兒大氣也不敢出。
  就這麽靜靜地過了一會兒,又仿佛很久,“哢”的一聲響起,是花盆底兒敲在石板路上的聲音。我心裏一悸,頭越發的低,這個妹妹竟不肯放過我嗎?這些年來十四待她不薄,難道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內情,還是說……一時間心亂如麻,拳頭也握得死緊。
  “爺,時辰不早了,您看……是不是該進去了?”我一愣,抬頭看過去,十四阿哥也是一怔,有些迷茫地看向了她,茗蕙卻是一臉的溫柔笑意,恍若對眼前的一切渾不在意似的。十四阿哥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神色多了幾分探究。茗蕙雖在笑,手卻未曾從旗圍上放下,溫柔的神色中卻隱隱帶著一股倔強。“唉!”我在心裏低低歎了一口氣。茗蕙看起來像個賭徒一樣,迫切地想知道現實的她與虛幻的我在十四心中孰重孰輕。女人好像都這樣,隻有確定了自己在男人心目中的位置,才能夠放寬了心懷去看待其他。
  看著十四注意力不在這裏,我下意識地挪動了腳步,想往後退,身子剛一動,“哢啦”一聲,好像踢到了什麽小石子一類的東西。十四阿哥雷擊般地回轉了身子,邁步向我走來。茗蕙被他的身形帶得退了半步,一雙眼怔怔地盯著十四,已是淚盈於睫……
  我正暗暗叫糟,右邊突然傳來一陣人聲兒,十四阿哥頓住了腳步,轉頭往那邊看去。茗蕙偷偷抹了抹眼角兒,略整了整衣裳,也轉身望了過去。夜色隱約中數個人影兒走了過來,一聲朗笑:“十四弟這麽久,怎麽還不進去呀?”
  聽到來人的聲音,十四阿哥下巴的線條一硬,挺直了背脊。茗蕙怔了怔,臉上的表情讓人有些看不懂,仿佛籠罩了一層薄霧。我心裏有些奇怪,正揣摩著,胤祥已大步地走了過來,一身貝子朝服,皂黑的朝靴,玉帶圍腰,帽簪東珠,真真的英姿颯爽,許久不曾見他如此正裝的我也不禁看呆了。
  “哈哈……”十四阿哥朗笑兩聲,邁步迎了上去,“十三哥怎麽也來了這裏?”臉上的表情甚是欣喜。
  胤祥也是笑著快走了兩步,“早聽奴才們說你到了,卻老半天不見你,這戲眼瞅著就要開鑼,七哥都急了,今兒你這兒主客不來,戲可怎麽唱呀,這不,我就自告奮勇出來迎迎你呀。”胤祥揚眉笑說。
  十四已是一個千兒打了下去,見胤祥伸手來扶,邊順勢直起身來,邊笑說:“這還不是皇上的天恩,賜了貝勒名號,七哥和眾位哥哥們也抬舉我,快十五了,大夥兒湊在一起樂和樂和不是,主客兩個字可是萬萬不敢當的。”
  “嗬嗬,十四弟太謙虛了,這幾年你在兵部當值,又去了青海、甘肅勞軍,曆練得越發出息了,昨兒個皇上還誇你呢。”胤祥滿麵含笑地拍了拍十四阿哥的肩膀。
  我在一旁愣愣地看著他們兄慈弟恭哥倆兒好的親熱樣子,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從前的往事,倔強的十三,憊懶的十四……可是看著現在的他們,過往的種種卻越發的模糊了,心裏隱隱泛起了幾分苦澀來。
  “茗蕙見過十三爺,爺吉祥。”茗蕙柔美的聲音將我從回憶中拉了回來,我悄悄甩了甩頭。
  就見胤祥點了點頭,伸手虛扶,溫言道:“弟妹快請起。”茗蕙起身退在十四身旁,胤祥略打量了她兩眼,隻轉頭衝十四一笑,“幾年不見,弟妹氣色不錯,上回還是你們成親的時候見的呢。”
  十四阿哥的眼睛一直沒離了胤祥的臉,見胤祥見了茗蕙淡淡的樣子,目光閃了閃,突然哈哈一笑說:“可不是嗎,我記得那時候十三哥見了她,還愣了很久,差點認錯人呢,哈哈……”一旁的茗蕙臉色一暗,又強扯著嘴角兒笑了笑。胤祥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轉眼便破顏一笑,“十四弟說笑了,嗬嗬。”
  十四見胤祥不為所動,眼光轉向了我這裏。沒等我反應過來,胤祥也隨著他看了過來,見了我,一頓,偏頭看看十四,又回來看看我,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他看了看我身後的馬車,一轉眼看見了一旁候著的小桃,眸光一閃,“嗯哼”地幹咳了一聲,沉聲問:“這不是小桃嗎,你怎麽在這兒?”
  小桃忙上前兩步,福身下去,“爺,您不是準了奴婢來探望家人嗎,奴婢的男人就在七爺府,秦總管按規矩派了這些太監丫頭陪奴婢一起過來,現下正要回去呢。”
  “哦……”胤祥略點了點頭,“你不說我倒險些忘了,既然沒什麽事兒,那你們就回去吧,順便告訴秦順兒,今兒爺回去得晚,要有來客,請他們明日再來吧。”
  “是,奴婢知道了,奴婢告退。”小桃福了福身,轉身向我這邊走來。
  十四阿哥臉色一沉,抬腳欲往這邊走來,胤祥略一偏身兒,正好半攔住了他的去路,嘴裏卻笑說:“十四,快走吧,別讓他們等急了。”他朝茗蕙方向看了看,嘴角兒微微一翹,“再說,讓弟妹大冷天兒的站在這兒也不是個事兒呀,女人身子虛,受不得寒,前兒個聽四嫂說,她不是有身孕了嗎。”十四本來臉色有些陰沉,聽胤祥這麽一說,下意識地回頭去看了看茗蕙,我看不見他的神色,茗蕙的表情卻是柔順裏帶著幾分委屈,隱現淚光的眼隻是癡癡地盯著十四看。
  “咱們走吧。”這兒會子工夫,小桃已走到了我身邊,也不敢有稱呼,隻是簡短地說了一句。
  我眨了下眼,也沒說什麽,心裏卻踏實了不少。隻要胤祥在這裏,十四阿哥橫豎不能強行過來扯了我過去,沒有這樣的規矩,除非他想和胤祥撕破臉,看來不論他心裏有多少疑問,現在也隻能咽回了肚子裏去。
  我已打定了主意,反正最近是絕對不再出門了,今兒個一時的心血來潮,已夠我消化一陣子的了。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胤祥,心裏不禁苦笑,看來晚上回去有我好瞧的了。
  “您小心。”小太監伸手用力扶我上去。
  “哦,謝謝。”我挽住了車簾兒,習慣地道了聲謝。一片安靜裏竟是分外的清晰,自己也是一愣,十四阿哥已是雷擊般回了頭來,狠狠地盯住了這邊,一條青筋漲在了額頭。我刷地一下放下了車簾兒,心裏撲騰得厲害,小桃半張著嘴僵在一旁,外麵卻悄無聲息。
  過了一會兒,“來呀,好好地照顧著側福晉進去。十三哥,咱們也走吧,今兒人也多,正經說起來,做弟弟的還沒給你接風洗塵呢,改天定要登門拜訪。”十四阿哥一聲朗笑傳來。
  我豎起了耳朵,隻聽胤祥哈哈一笑,“十四弟肯登我的府門兒,那還真是求之不得呢,請!”
  聽著外麵一陣腳步聲響起,轉瞬間人已走了個幹淨,“呼……”我長長地出了口氣,對一旁的小桃揮了揮手,小桃點了點頭,“走吧。”外麵的車夫應了一聲,鞭子一甩,馬車吱呀呀動了起來。
  小桃整好了靠墊兒,扶著我坐好,自個兒掏出手絹兒擦了擦額頭,“我的好主子,今兒個奴婢的壽最起碼短了十年。”她苦笑著對我說。我幹幹地咧嘴一笑,心裏隻是一片的茫然。
  外麵人聲漸漸鼎沸起來,車子正從正門附近通過,來來往往的都是權貴的馬車。我隻想趕緊回了家去,可是車子走得慢也是沒辦法的事。
  突然馬車猛地一陣兒搖晃,“啊!”小桃尖叫了一聲,我下意識地咬緊了嘴唇,經過剛才那一聲,是再也不想發出半點聲音來。
  “怎麽了?”小桃略定了定,厲聲問。
  “姑娘,前麵車多人擠,咱們的車被迎麵來的蹭偏了軸,卡住不能動了。”車夫的聲音從外麵傳來,“你們得下來,小的們把車扶正了才好走的。”
  小桃回頭看向我,我迅速地盤算了一下,要是這麽當不當正不正地停在正門附近太久,事情反而麻煩。我咬了咬牙,伸手把臉蒙好,衝小桃點點頭。小桃會意,伸手去掀了簾子,外麵的小太監們早就趕了過來,扶我們下車。
  我一下車就閃過了一旁的樹下,青石路邊用木質欄杆挑掛著的燭台在燃燒著,順著風勢微微搖晃,照得前麵明鏡似的,倒是後麵黑了不少。小桃擋在了我的前麵,侍衛還有太監們上去推車,馬車夫拚命地吆喝著。旁邊與我們相蹭的車,也是下了人來,他們的車也卡住了,眼前一陣的忙碌。
  對方過來個打頭的,原本有兩分氣勢洶洶,十三府的領頭侍衛上去說了幾句,那個侍衛頭兒一愣,往這邊看了看,點點頭,不曉得又說了些什麽,轉身就回去了。反正各自去推自家的車子,隱隱約約地看不太清楚,不知道是哪家的貴婦出行,看架勢不比茗蕙來得差。我不想再惹什麽麻煩,下意識地又往後縮了縮。
  這裏離正門已有一段距離,那邊下來的人也是在原地等候,想來是不想徒步走過去。對於這些盛裝的貴婦而言,那樣既不方便也太沒麵子,還不如在這裏等的好。眼看著她們一群人走過來,站在了燭台的另一側嘰嘰喳喳地在說些什麽,我拉著小桃悄悄地又往後退了兩步。
  過了一會兒,馬車終於被弄好了,兩邊的車夫各自把車子往前麵帶了帶。小太監兒跑了過來請我們上車,我眼看著另一輛馬車上的人先走了過去,這才和小桃往自己的馬車走過去。
  剛經過蠟燭邊,不經意低頭,突然看見兩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正蹲在燭台邊,不知在地上挖些什麽。我腳步一滯,心裏有兩分不安,看看小桃還在一無所覺地往前走。正想著要不要讓那倆孩子離火燭遠點兒,對麵的馬車那兒已是一陣慌亂聲,“三阿哥呢,四阿哥呢?”一個本應溫雅但現在卻很急切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一怔,這聲音好耳熟呀……正想著,兩個孩子聽到召喚,大的那個猛地一下子站了起來,一頭撞到了欄杆上。欄杆晃了晃,上麵懸掛著的燭台也跟著搖晃了起來,裏麵的蠟燭搖搖欲墜。大的那個一愣,轉身往自家的馬車處跑去;小的那個卻正要站起身來……我眼看著巨大的蠟燭就要掉了下來,腦海裏雖一片空白,人卻已一步衝了過去,伸手去拉那孩子。剛拉住他的手,就聽小桃尖叫了一聲:“小心……”
  
  第四章 自由
  “主子,該換藥了。”小桃小心翼翼捧了一碗湯藥和一盒子藥膏進來,身後的兩個小丫頭也端著熱水、白巾什麽的。我伸了個懶腰,“嘶……”臉上一陣抽痛,忍不住上手去摸,“啪”的一聲被小桃拍了下來。
  我一愣,看看有些紅的手背,轉了眼去瞪她,這丫頭眼瞪得比我還大,嘴角兒卻是一絲笑意。轉身把手裏的東西遞給另一個丫頭,小桃輕手輕腳地來揭我臉上的布巾,嘴裏還在叨念著:“爺早就吩咐了,您要是再用手去碰傷處,允許奴婢們打的。”
  我向上翻了個白眼,“真不知道他想什麽呢,竟跟你們這麽說……哎喲……”傷口熱熱的,我忍不住叫出聲兒來。小桃越發地放輕了手勁兒,小心翼翼地在我臉上熱敷著。
  “大夫不是說了嗎,這傷口不能碰,過些日子就好了。”小桃把熱布從我臉上取下,回手接過小丫頭手裏的藥膏輕輕地塗抹在我的臉上,一陣清涼傳來,我閉上了眼睛。
  “其實又不重……”享受著藥膏帶來的舒適感覺,我小聲嘀咕著。
  耳尖的小桃鼻子裏“哧”了一聲兒,“那麽燙的蠟糊在臉上,還說不重,幸好有那塊布擋著,沒弄上多少,要不然這臉可就沒法看了。”
  見我不說話,小桃也沒再說什麽,隻是手腳麻利地幫我換完了藥,低聲吩咐了小丫頭們些什麽,就讓她們退下了。盡管閉著眼睛,我還是感覺到她坐在了我身邊,好像在端詳著我。我微微睜開眼,“怎麽了”。
  她開心一笑,“今兒看著可真是好多了,疤痕眼瞅著越來越小,四爺找來的這個大夫可還真靈。”我抿了抿嘴,別轉了眼睛,心裏有些茫然。“唉!”小桃突然低歎了一聲,“主子,您受傷可就這一回了,再來一次,爺的命也沒得要了。”我心一緊,一股酸熱的感覺布滿了胸臆,咬住了嘴唇兒,一痛……
  過了會兒,小桃也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我靜靜地靠在榻子上,回想受傷那天的情形,手不自覺地又往臉上摸去,剛碰到臉就想起小桃方才轉述十三的那番話,有些想笑,但不知怎的一陣淚意卻湧了上來,閉了閉眼,緩緩地把手放下了。胤祥……
  聽到小桃一聲尖叫,我下意識地偏轉了臉,一陣炙熱的感覺猛地襲來,幾滴滾燙的燭淚落在了我臉上。“啊……”我忍不住叫了出來,又忙捂住了嘴,把剩下的尖叫欲望生生咽了回去,隻覺得入手一片黏膩,臉上卻是火辣辣的疼。
  一旁早有老媽子和仆婦太監們跑了過來,一把就要將那個小男孩從我手裏拉過去。那孩子悶哼了一聲,一雙讓我看起來有些莫名熟悉的黑眸正安靜地盯著我看,我才發現自己的手正緊緊地握住他的,忙鬆了手。那孩子也不哭不叫,就這麽靜靜地被自家下人們抱了過去。見人群圍了過來,我忙用手摁住油糊糊的遮麵布,往一旁退去。
  小桃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了上來,“主……你覺得怎麽樣,燙著沒有?快給奴婢……我看看。”
  我一邊拉著她往自己的馬車那兒走去,一邊強笑著安慰她說:“沒事兒,沒事兒,一點點疼而已。”
  “那快給我看看……”小桃的聲音已帶了哭音兒,我臉上也是一陣陣抽搐的疼,可還是強忍著拉她上了車。小太監伶俐地把車簾子給我們掩好了,我這才稍微放鬆下來讓小桃幫我看看傷勢。
  “天呀,這可怎麽是好”,小桃顫顫巍巍地幫我把麵布摘了下來。我聽著她的低呼,心裏也開始打鼓,難道傷得很重?心一沉,可現下也沒有鏡子,就是有,以清代銅鏡的工藝水平,在這陰暗的光線下要是也能看出個好歹來……心裏不禁苦笑,那估計離毀容也就不遠了。
  “主子,這邊臉燙腫了,上麵的蠟燭膩子奴婢也不敢揭了去,不小心會留疤的,幸好您遮了那塊兒布,沒傷了眼睛,咱們還是趕緊回府去,請大夫瞧瞧要緊。”小桃借著窗外的光線,仔細地瞧著我的傷口,又不敢用手去碰。
  “嗯。”我強忍著疼微點了點頭,小桃挪過去略掀了車簾子,正要吩咐他趕緊走,府裏的小太監兒領著一個侍衛走了過來。小桃一頓,偏了偏身想把身後的我遮住。
  “姑娘,您是十三爺府上的人?我是四爺府侍衛副統領瑞寬,請問方才是哪位姑娘護了我們小主子,我們側福晉想見見。”那侍衛十分客氣地問道,又抬眼向馬車裏望了望。
  “正是……”小桃有些遲疑地答了一句,可又不敢回頭來看我,隻聽她頓了頓,就溫聲說,“是這樣的,剛才是我們府上的一個丫頭,可現在不太好讓側福晉見的,一來方才被燈油糊了臉,這會兒子臉腫得厲害,實在不雅相;二來也正要送她去看大夫,時間長了,怕更不好了,再說奴才們護主原是應當的,煩勞副統領代為回稟主子一聲吧。”
  我臉上雖痛,可還是忍不住微微一笑,小桃真的進益了,再不是以前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了。想到這兒,一陣無奈卻襲上了心頭,她不再是她,我又何嚐是我了……
  外麵那個侍衛想了想,點點頭,“既然如此,那姑娘名字是什麽,我也好回話的。”小桃僵在了那裏,她實在不知道這該怎麽說,我心裏迅速地盤算了一下,十三府裏就那麽幾個奴才,要是說謊很容易就被查了出來,雖說傷個奴才是小事兒,未必有人計較來查,可還是……
  “魚寧。”我低低地說了一句。
  小桃輕顫了一下,“魚寧。”她轉述了出去。
  那侍衛低低念了一句,笑說:“那我就去回話了,也請那位姑娘好好休養吧。”說完點頭施禮,轉身而去。
  小桃不再多話,對車夫說了一句:“快走。”就縮身進了馬車來,我們相視無語,直到馬車逐漸淡出人們的視線,才不約而同地呼了一口氣出來。
  “主子,現在感覺怎麽樣了?”小桃探了身兒過來問。
  我擺了擺手,方才因為緊張覺得還好,她這一說,臉上又疼了起來,雖然覺得應該沒有燙到太多,可心裏還是有些惶然。就算我不是美女,可也絕做不到對自己的容貌毫不在乎,心裏著急,忍不住往外張望,想看看到哪兒了。小桃見我這樣,也是連連催促車夫加快速度。
  偏偏臨近十五,城裏的人流大於往日,就算有侍衛們開路,終還是七扭八拐地走了一陣子,人才漸漸少起來,馬車的速度也提了起來。我皺緊了眉頭歪靠在車壁上,小桃不時地拿著手帕給我擦著額頭的冷汗。
  “還有多久?”小桃向外問了一句。
  “姑娘,過了這條街,離府裏就很近了。”車夫邊答邊揮舞著鞭子吆喝著。
  見小桃急得也是滿頭大汗,我衝她安慰地笑笑。臉猛地抽痛了一下,我還未及呼痛,一陣急劇的馬蹄聲突然在我們身後響起。我心裏一怔,還沒等想明白,聲音已經到了跟前,馬車刷地晃動了一下就停了下來。小桃正在彎身兒看我,一個猝不及防,被晃了個趔趄。我一隻手扶著板壁,另一隻手捂著臉,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她怎樣,車簾子刷的一聲被人從外麵扯了開來,“啊!”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
  一滴滴的汗珠不停地從他的額頭上流下來,濃眉緊皺,急促的呼吸帶動著胸膛上下起伏,翕張的鼻翼,還有那雙強自壓抑的眸子,擔憂、驚惶、急迫,種種情緒生生地撞了進來,一時間馬車裏悄無聲息,隻有那粗重的呼吸充斥其間……
  人的眼睛到底能訴說多少情感呢,我的痛明明白白地落入了他的眼底,而他的眼回應的卻仿佛是千百倍於我的痛……我勉強地咧了咧嘴,“別擔心,我沒事兒,你怎麽來了……”話未說完,一股熱流卻順著眼角滑了下來,不禁苦笑了一下,似乎每次受傷見了他都會哭。“啊!”我低呼了一聲,眼前一暗,已被一個充斥著汗味兒卻溫暖無比的懷抱擁入其中。
  “小薇……”胤祥啞啞地低呼了一聲兒,聲音裏隱隱的脆弱讓我眼淚流得更多,他輕輕地挪開我緊捂著左臉的手,仔細看視著。一旁的小桃早伶俐地從外麵拎了一盞小巧宮燈進來,在一旁照明。
  “還好……沒傷了眼睛,隻是被油脂子燙破了皮,現下有些腫。”仔細看過之後,胤祥有些安心地噓了口氣出來,又輕輕幫我捋了捋有些散亂的鬢發,低頭看我,柔聲說,“別怕,燙得不是很厲害,來前兒我已讓人去請醫生了,咱們這就家去,啊。”我點了點頭。
  說完他讓小桃幫著我把臉蓋好,又裹緊了我的鬥篷,他先出了馬車,把我從裏麵抱了出來。一旁的侍衛早就牽過馬來,伺候著我們上了馬。胤祥一手抱緊了我,另一隻手去帶韁繩,口裏呼喝一聲,駿馬揚蹄而去。耳邊聽著呼嘯的風聲,心裏卻甚是安寧,臉上的痛仿佛也輕了許多,我悄悄地抓緊了胤祥的衣服,“對不起。”我含糊地說了一句,胤祥好像什麽也沒聽到,他的手臂卻是一緊。
  疾馳中的胤祥不停地呼喝著馬匹快跑,不知為什麽,我倒是有點希望路途遙遠些,隻覺得好像很久沒有這麽貼心的感覺了。“噅”馬兒一陣嘶鳴,往前帶了兩步,終於停了下來。府門口站了不少人,秦順兒帶著人第一個衝了上來,小心翼翼地從胤祥手中接過了我。
  “小心著點兒。”一個聽著耳熟卻又不想不起在哪兒聽過的聲音響了起來,我轉眼想看過去,卻看到正要下馬的胤祥身形一頓,繼而他又翻身下馬,從秦順兒手裏接過了我往府裏走去,我隻覺得被他抱得緊緊的。
  “秦全兒,你怎麽在這兒?”胤祥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
  我一怔,秦全兒?這名字……“啊!”我忍不住低呼了一聲,胤祥顯然也聽到了,他的步子滯了滯,又接著往前走,我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嘴。
  “回十三爺的話,是福晉讓奴才來的,福晉聽說救了小主子的,呃……姑娘傷得不輕,趕緊讓奴才去請了個好大夫來,也算有個交代。現已在路上了,說話就到,爺去見見就知道了,這個大夫治外傷的手段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秦全兒邊走邊說,聲音有些喘。
  胤祥的聲音裏顯然有些詫異:“你說的可是陸文洪,前太醫院醫正?”
  “啊,正是。”秦全兒恭聲答道。
  “哦……我知道了,四嫂一向心慈,那你回去吧,告訴四嫂一聲,多謝她惦記了,改天我定上門道謝的。”胤祥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心一緊,他的聲音仿佛含了什麽,讓我想探究卻又有兩分畏懼……
  “啊,是……那,奴才先告退了。”秦全兒的聲音裏有兩分猶疑,很顯然他沒想走,但是胤祥話已出口,他自然不能再說什麽。心裏一陣熱血湧動,眼睛有些模糊了起來……他方才說的話我一句不信,什麽四福晉雲雲,要真是她,來的就不該是他秦全兒了,胤祥也心知肚明的吧。我臉上突然一陣火辣辣的疼,心裏也堵了起來,有些憋氣,眼前突然一陣暈黑……
  迷迷糊糊中,覺得有人在碰我的傷口,想躲又躲不開,正想掙紮,身上一麻,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再清醒過來,已是小桃在一旁伺候了,見我醒了,她高興得不行,說是快一天一夜了,可是醒了;忙去吩咐小丫頭兒去前頭請了胤祥過來,又看我口幹舌燥的,就用棉布沾了水,往我口中送。
  我醒了醒神,就想伸手去摸傷口,被小桃擋住了,現在並不是很痛,有一種清涼的感覺覆蓋在上麵。轉眼打量了一下四周,發現竟不是在自己的臥室裏,而是以前用來會客的內廳,不禁有些奇怪。可轉念一想,可能昨兒個也不好讓那個大夫進臥室,畢竟我的身份還是個“丫頭”。
  小桃一邊喂我水,一邊兒念叨著,說是大夫說了,我的臉若是養得好,應該不會留下什麽疤痕,但是飲食要清淡,還要多食用一些對皮膚好的食物,按時服藥,過了這陣子傷口長新皮的時候會很癢,不要碰水,也不要用手去摸雲雲。
  聽她這麽說,我心裏也鬆了一口氣,嘴裏再說不在乎,可要是真的容貌受損,隻怕天下沒有哪個女人受得了,我自然也不例外。轉眼看見床榻前放著一件胤祥家常穿的外襖,見我看了過去,小桃忙說:“剛才有急事兒,爺才去了前頭,昨兒看了您一宿呢。”我心裏一暖……
  “主子,那大夫真厲害,先兒您昏昏沉沉的不知道,隻是一直叫痛。”小桃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對我笑說,“就您那傷口看著可真嚇人,他不知用了什麽藥,輕輕巧巧地就把那些髒東西弄了下來,又給您下了兩針,您立刻就不叫痛了。”說完她轉手拿了個瓶子來,八寸高的一個瓷瓶子,看來毫不起眼。我伸手接了過來,在手裏轉著,湊到鼻子跟前,一股藥草氣息隱隱地透了出來。“聽說這是他家的祖傳秘方,當初皇帝爺親征時受了火傷,就是他家老爺子用這個治好的。”
  我一怔,擺了擺手,示意不想再要水了,小桃回手放下棉布和水碗兒,幫我擦擦嘴角兒又說:“我聽秦順兒說,皇上為這個賞了他家什麽……”說了一半兒她皺起了眉頭,“什麽來著……”小桃輕拍了下自己的臉頰,“瞧我這記性,昨兒說的,今兒就忘了。”我閉上了眼,也渾不在意,不管怎麽說,這大夫大有來頭就是;管他黑貓白貓,會治病的就是好貓,想到這兒,心裏不免有兩分好笑。
  她又想了想,一笑,“反正就是一般的王公大臣也不能去隨意請他看病,這回要不是四爺的麵子,大夫才不肯來呢。這陸大夫好像欠了四爺很大一個人情兒……”我猛地張開眼睛,昨晚見了秦全兒心裏隱約就猜到了,可現在……小桃卻沒注意,隻是自顧說著,“這是秦順兒聽他兄弟說的,聽說好像是四福晉求了四爺還是怎麽的,說是要為了小阿哥積德積福,不能不管……”我愣愣地看著她的嘴一張一合。
  “主子,你怎麽哭了,又疼得厲害了?”小桃突然有些驚慌地說,“您可別哭,淹了傷口就不好了,要不奴婢再去燉些止痛的藥來,大夫留了方子的。”說完她轉身要走。
  “不用了。”我一把拉住她,嗓子有些嘶啞。
  “可是……”沒等她說完,門口的小丫頭請安聲響了起來,簾子一掀,胤祥大步走了進來。
  見我清醒地望著他,胤祥一臉的喜意,可走近了兩步看見我臉上的淚痕,他不由得一怔,轉眼看向小桃,“這怎麽回事兒?”邊說著邊走上來坐在了炕沿兒上,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額頭。我從被裏抽出手來,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他一頓,回手緊緊地握住我的。
  看著一旁囁嚅的小桃,我不想讓她多說,“你下去休息吧,辛苦你了。”小桃一頓,忙福了福身兒,轉身出了門去。
  “疼得厲害嗎”胤祥溫聲問。
  我略閉了閉眼,“總會有點兒,不痛就不正常了。”說完想坐起來。
  見我掙紮著想起來,胤祥忙按住我,我扯了扯嘴角兒,“躺得我頭暈,身上也乏,想起來鬆乏鬆乏,再說隻是臉上傷了而已,不礙其他的。”胤祥見我堅持的樣子,無奈地搖了搖頭,輕手輕腳地把我抱了起來,半靠在他身上。就這麽過了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隻是緊緊地靠在一起。
  “我……”
  “你……”我撲哧一笑,“你想說什麽?”
  胤祥聲音裏也帶了笑意,“你又想說什麽?”我抿了抿嘴唇,被他這樣一問,突然不知道怎樣開口,一低頭看見他環住我的手,就伸手去撥弄他的扳指兒。胤祥也沒催促,隻是伸開手指包住了我的手,十指交錯……我愣愣地看著,隻覺得胤祥在我額側印下很輕但又好像很重的一吻。
  “對不起。”我低低說了一句。
  胤祥輕笑了一聲,“知道偷偷跑出去不對了?”
  “不是為這個……”
  胤祥身子一硬,過了半晌兒,伸過手輕輕抬起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臉轉向他,他定定地看住了我,眼裏有些不確定,“那是為了什麽?”他微眯了眼,沉聲說。
  我微微一笑指了指臉,“我已經有些老了,現在又變醜,覺得有些對不住你。”
  胤祥一愣,嗬嗬笑了起來,“原來為這個。”他低喃了一句。
  “你說什麽?”我聽得不是很清楚。
  正想再問,胤祥哈哈一笑,低頭笑嘻嘻地說:“老話兒不是說了嗎,醜妻薄地家中寶,本來我也沒倆錢兒,就這一畝三分地兒,現在醜妻也有了,這回寶貝終於湊全和了。”
  “嗤……”我輕笑了出來,看著他溢滿了笑意的黑眸,我垂下眼定了定,抬頭看向他,“昨天我……”
  胤祥輕輕地撫住了我的嘴唇,微微搖了搖頭,認真地說:“你沒事兒就好……你的心,我明白。”我眼眶忽的一熱,他用手細細地摩挲著我另一側臉頰,悄聲說,“可別再嚇唬我了,嗯?”一頓,他又低低地說了一句,“很疼的。”我有些哽咽地輕點了點頭,看著他朗然一笑,溫暖一如往日。
  “我有沒有說過,真的很高興嫁了你?”我輕聲說。
  胤祥一怔,烏黑的眸子瞬間有些濕亮,“沒有。”他啞聲說。
  “我很高興嫁了你!”
  “嗯……”胤祥什麽話也沒說,隻是抱住我的手臂收緊了起來。
  “嗯哼!”秦順兒的招牌幹咳聲在外麵響了起來,想來又有事兒來找胤祥了。我和胤祥相視一笑,我拍了拍他的手臂,胤祥卻開玩笑似的不肯放開,我瞪了他一眼,剛想開口,秦順兒囁嚅的聲音從窗外飄了進來,“爺,有客來訪……”
  舊北京城的外圍,仍是一片原野景色,人口稀少,保留了大自然最動人的某些特質。我緊緊地裹住了鬥篷,坐在青石上悠閑地環望四周。
  昨夜一場大雪將大地變成白茫茫一片,天上仍不停地飄著零星的雪花兒,遠處的青山,近處的白雪,四周一片寂靜,偶爾有幾隻喜鵲飛過,喳喳的叫聲隱約回響著。
  “呼……”我大大地做了個深呼吸,空氣中的甜味兒直入胸臆,多久了……到底有多久不曾這樣放鬆了?想想那天指導著廚子如何調底湯的時候,聽見秦順兒小聲地和小桃嘀咕,“你說,主子有多久沒這麽開心了?”
  聽見這話心裏有些愣,竟沒聽見小桃回答了些什麽,隻是想著之前的這幾年我也是在笑的,雖然有時候是強迫……想到這兒不禁有些自嘲,看來我的表演功力還是不夠呀。
  “阿嚏……”一陣冷氣弄得鼻子癢癢的,身後的小桃終於等到了機會,伸頭看看我,“您看,受風了不是,還是趕緊回去吧,剛才上了藥的。”我揉了揉鼻子沒說話,一個噴嚏還不至於就感冒了吧,新鮮空氣我還沒吸夠呢,好不容易從屋裏出了外麵來,適度的運動對於傷口恢複也是有好處的。
  見我裝沒聽見,小桃轉了轉眼珠兒又想出另一套說辭來,“今兒爺就過來了,上次不是和您說好了,要吃鍋子的嗎,現兒東西還都沒弄呢。”我抬眼看看她,糟了,我把這茬兒給忘了……
  連忙起身,“趕緊回家。”小桃笑嘻嘻地上來幫我收拾,一臉的勝利光輝。我好笑地衝她做了個鬼臉兒,她笑得更歡,伸手扶了我又吩咐身後的小太監歸置東西,然後才拉著我往回走。
  這是胤祥在城外的一個莊子,不大,卻修建的別有一番情趣。那日胤祥出去見客,轉回頭來就說送我去外麵的莊子休養。看他臉上雖然笑眯眯地說不忙,可眼裏卻有著隱不住的幾分急切,我把到嘴邊兒的疑問咽了下去,回頭就吩咐小桃準備打包走人,胤祥沒再說什麽,隻是揉搓著我手指的氣力略重了幾分。
  第二天胤祥陪著我到了這兒又住了一晚,轉天兒一早兒就回京城去了。那時候我還睡得迷迷糊糊的,等我徹底清醒了才發覺這是一個天高皇帝遠的好地方,看書、寫字、鍛煉身體,一時間仿佛回到了數年前,那相對幸福的時光。
  就這樣過了快一個月,胤祥也時常來看我。雖然享受著難得的悠閑時光,可偶爾也會擔憂,現在雖沒到了“無自由,毋寧死”的地步,可是嚐過自由滋味的我,不知道還能否心甘情願地再投入到京城那一團汙水中去。
  想著想著不禁有些失落,可轉念再想,京城裏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胤祥為什麽要把我送到這裏,我也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就是,無論如何我現在也不會舍了胤祥而去就是。想到這兒,心裏也是一鬆,不再胡思亂想,該幹什麽幹什麽去了。
  那幾天不知怎的非常想吃火鍋,辣鍋子對皮膚恢複不好,可現在清朝的鍋子跟現代的火鍋還是有很大差別的。我一頭紮進廚房裏,教廚子如何吊湯,如何調醬料。
  我雖然不會做,隻會吃,說得也是七七八八的,那廚子倒也明白,估計這一行的原理都是差不多的,雖然前後差了幾百年,廚師們的心也還相通。這切肉倒是不必擔心了,他的刀工比現在的片肉機強多了,拎起來看真的是透明的,讓我佩服不已。
  到了晚上,我早已讓廚子燉了一鍋豬蹄兒,倒在牛骨吊出的高湯裏,用銅鍋子端了上來。正經的銀霜炭紅彤彤地燒著,一點兒煙也沒有,香氣咕嘟咕嘟地冒了出來,湯汁雪白。我忍不住連連地咽著口水,丫頭們看著我的饞相,都偷偷地笑,我也顧不上,隻是催促著小桃給我弄調料來。
  相應的菜蔬肉品早擺了一桌子,這也就是皇親貴族,在冬日依然能吃到新鮮的蔬菜。招呼著小桃坐下,這火鍋人多了吃才香,她猶豫了半天才落座,我看她都這樣,其他的人也不必招呼了,就埋頭吃了起來。
  哲人說過讓自己感到幸福的理由其實都很簡單,隻是往往人們都視而不見自己身邊的幸福,而總是去追求前方看似幸福的東西,所以那麽簡單的兩個字才會變得那麽辛苦。現在對我而言,幸福的確很簡單,一鍋豬蹄兒就好了。
  小桃吃得滿臉大汗,隻說這鍋子跟以前吃過的不一樣,香得很,出汗也出得爽快。我暗笑,等過兩天自己的臉皮長好了,弄個辣鍋子出來,再拉她一起吃,估計她就不止汗出得爽快了。
  第二天胤祥就過來了,見我吃飯時懶洋洋的,以為是身體不舒服,就想要找大夫,忙被我攔住了。問為什麽,我忍不住漲紅了臉期期艾艾地說不出口,胤祥越發的奇怪,最後還是小桃強忍著笑告訴他,我沒什麽大事兒,隻是昨兒晚上的豬蹄兒吃撐了而已。
  胤祥一愣接著就放聲大笑,屋裏的奴才們也都別轉了臉偷笑,最後見我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才止了笑。又問什麽東西那麽好吃,小桃連說帶比地講述,讓他也起了興趣,說是要嚐嚐,讓我做了給他。
  可第二天京裏來了人,胤祥忙忙地關照了幾句,又說下次再吃,就飛身上馬走了。這一去就是小十天。昨兒個秦順兒派人來說,胤祥一切都好,今兒就要過來。我原不以為意,可小桃私下裏打聽了說,胤祥這些天都在宛平。
  當時心裏就有些怪怪的感覺,我曾聽他說過,宛平駐紮了綠營好幾千人,他們是火器營,火力在禁衛軍裏那是算一等一的,胤祥一個皇子去那裏做什麽呢?那天走得又那麽急,可算算日子最近應該沒有什麽大的動靜兒才對……
  心裏有疑問也不好露出來,隻是暗暗想著要不要試探一下,可心裏又有兩分猶疑,我從不插手政事,以我的那點子心思,恐怕沒有兩句話就能被胤祥看了出來,他又會怎麽想我呢……
  唉,忍不住低低歎了口氣,隻好見機行事了,想來這九子奪嫡已是到了關鍵時刻。康熙皇帝在位沒有幾年了,身體也肯定是一天不如一天,用腳指頭想也知道這些個皇子定然會用盡了狠辣手段,排除異己。胤祥和四爺自然也不例外吧……
  “主子,你聞聞這個香不香?”小桃端了個青花瓷碗兒過來。
  我聳了聳鼻子,“嗯,這新芝麻就是不一樣。”我笑了笑,回頭看看準備得差不多了,對一旁的小桃說,“不知道你十三爺什麽時候到。”
  小桃一邊擺放著碟子一邊笑說:“剛才來了人,說是過會兒就到了,先來回稟一聲兒。”
  “這樣,”我想了想,“那我到門口看看去。”
  小桃“嗤”地笑了一聲,剛要張口,我笑眯眯地說:“對,我就是等不及,怎樣?”
  “哈哈——”小桃好笑地搖了搖頭就要跟上來。
  我擺了擺手,“不必,就在門口,丟不了的。”小桃想了想沒再多說,隻是把厚厚的鬥篷拿過來給我圍好。“謝啦!”我衝她眨了眨眼,轉身施施然出了門。
  這個莊子依山勢而建,我登上高處,正好能看到前方的官道。攏緊了鬥篷,還沒坐上五分鍾,一隊人馬已經出現在了我的視線範圍內,我輕笑了兩聲,來得還真快……剛想站起身揮揮手,又覺得不太對勁,從來沒見過胤祥騎馬走這麽慢的,而且帶來的人也太多了些……揉了揉眼睛,運足目力再看過去,隨著他們離我越來越近,打頭的竟是三騎並轡前行,雖看不清長相,但肯定不是胤祥,會是……誰呢?
  正想著,一張溫和斯文的臉孔突然飄進了我的腦海。我猛地一頓,“咳咳”忍不住輕咳了兩聲,下意識地探起身兒望過去,難道是……
  
  第五章 距離
  一行人越走越近,甚至馬蹄踩在積雪上的“咯吱”聲都清晰可聞,容貌也越來越清晰,貂皮氈帽,天青鬥篷,白皙的臉龐,嘴角看起來總是噙著一抹和善的笑意,雖不像三阿哥那樣書卷氣十足,卻也稱得上溫文爾雅——八阿哥胤。
  我輕輕用手捂住了嘴,突然很想咳嗽,現下也隻能強忍著。心裏略盤算了一下,若是現在走下去,馬隊離我的距離雖不算很近,可萬一有個眼尖的瞧見了,反而是麻煩,更何況並不知道他們的來意,是否會停留……
  向兩旁看看,除了眼前坐著的青石,就是一些幹枯的樹杈,也真沒什麽遮擋。實在沒辦法,我隻好緩緩地移動著身體,悄無聲息地蹲在了青石的後側,若不抬頭仔細看,應該發現不了。
  “哈哈……”一陣大笑聲傳來,在這空寂的雪地中,分外清晰。我忍不住苦笑,許久不曾聽見十爺這肆無忌憚的笑聲了,雖稱不上懷念,可還是能隱隱泛起一些過去的回憶。
  “八哥、九哥,”十爺的粗門大嗓又響了起來,“前麵的莊子就快到了,我說什麽來著,不可能會記錯的。”八爺、九爺的回答我雖聽不到,可馬匹不時打著響鼻的聲音卻越來越近,我下意識地又往裏縮了縮。
  “這是老十三的莊子吧?以前聽老十四說過,不過今兒倒是第一次來。”一個略微嘶啞卻仍不掩金石之音的聲音響了起來,清晰得就如在我耳邊一樣。心裏一寒,九爺的聲音就是炎炎夏日裏聽起來,我也會冷……
  心裏忍不住地想,對於這些個皇子而言,若是我擋了他們的路,恐怕他們都會下手把我除去,但是第一個動手的卻必是九爺無疑。八爺、十四爺可能還會想一想,而他恐怕會毫不猶豫地就這麽做吧。打我們認識的第一天起,敵人兩個字似乎就已經刻在了彼此的腦門上了,我對他從無好感,而他亦然……
  一雙烏黑淡漠的眸子突然閃現在腦海中,那要是他呢……我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哆嗦,閉了閉眼,把那個隻會讓我無端痛苦的念頭壓了回去。
  “咱們就這麽進去,也不知道方不方便。”八爺溫潤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慢慢地略偏了頭,從上往下看去,八爺他們都已駐馬於莊子入口處,身後的隨從們離他們倒有個五六十米遠近,想來是不想讓人聽到他們說什麽吧,不過離我很近,就在我所在的小山坡的斜下方。胤祥的莊子小,下人也沒有幾個,這會兒不知道門房兒去幹什麽了,想想方才我出來的時候也未見到他……
  “有什麽不方便的,咱肯進他的莊子,還是賞了他臉呢,一個剛放出來的罪臣,要不是今兒有事兒耽擱了,誤了驛站不得休息,我他娘的還不願意來呢。”十爺大大咧咧地說道。我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怨不得老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個草包還真是口無遮攔,這要是當初,我早就……心裏突然一滯,是呀,這要是當初……可現在早已不是當初了,他仍是天皇貴胄,而我則是個無名無分的小丫頭而已,一陣苦澀泛起,原來人沒了名分兩個字,就會少了那麽多……
  “老十!”八爺輕斥了他一聲,“別滿嘴的胡嘞,皇上早已下旨免了十三弟的錯處,你還胡說八道些個什麽。”
  “哼哼。”十爺滿不在乎地冷哼了一聲兒,“是呀,他命好,有人幫他頂著,誰讓人家娶了好媳婦呀,他……”
  “別說了!”八爺突然低吼了一聲,我嚇了一跳,很少聽八爺發火,除了那次……十爺一時也沒了聲音,隻偶有兩聲壓抑不住的粗喘隨風飄了過來。
  “好了,好了,八哥,老十,咱們也別站在門口吃風了,既已來了,有什麽話屋裏說吧。”九爺打圓場地說了一句,頓了頓,他又說,“這兒的奴才也真不曉事兒,爺們都在這兒站這麽久了,也沒個人出來應承一下,不會沒人吧?”
  “不會。”十爺回了一句,“前兒保勝不是來回說,胤祥那小子最近淨往這邊兒跑,我估摸著他和老四也在打綠營的主意,好在那兒有咱們的人,他們……”我豎起了耳朵,綠營?那不就是……
  “行了,”八爺淡淡地打斷了他,聲音已恢複了平常的溫和,“招呼個人進去探探,今兒都走了半天了,天寒地凍的,再不歇歇,人受得了,馬也受不了了。”
  “成!”十爺答應了一聲兒,回身兒就要叫人,不遠處卻又響起了一陣馬嘶,我心裏一喜卻又有些擔憂,應該是胤祥來了,可現在看十爺的態度,不知道一會兒又會怎樣,更何況還有一個身份未明的我呢……思緒輾轉間,我悄悄地探了點兒頭出去,現在大家的注意力應該都在門口,不會注意這裏才對。
  眼看著胤祥一行人快到了莊園門口,很顯然胤祥看到了八爺他們,加速催馬上前,不一會兒,他已到了莊子門口。“噅噅”,胯下駿馬一陣嘶鳴,又往前帶了兩步,胤祥朗笑道:“今兒是什麽日子,竟然能得八哥、九哥、十哥一起大駕光臨。”
  八爺嗬嗬笑了兩聲,“十三弟不會不歡迎吧?”
  胤祥已翻身下馬,一個千兒打下去;八爺也早已下馬,伸手去扶。胤祥邊直起身邊笑說:“瞧您說的,這可是請都請不來的。”說完又轉身要給九爺、十爺行禮,被九爺一把拉住,“行了,咱們兄弟就別這麽多規矩了。”我微微一怔,九爺臉上的笑意我還真是第一次見。
  “十三弟,氣色不錯呀。”十爺大剌剌地站在一邊哼笑著說。
  胤祥轉頭一笑,“十哥的氣色才好呢。”
  “哼哼,我跟你可沒得比,老十三你可是結結實實地養了三年,也不用操什麽心,哪像我們,一年到頭地操勞,為皇上效命。”十爺眯眼盯著胤祥,撇了撇嘴角兒。我忍不住緊緊地握住了拳頭,這家夥……
  胤祥倒仿佛什麽也沒聽懂似的,哈哈一笑,“說的是,這些年十哥你們一定辛苦了,倒是偏了兄弟我了,成,那以後要是有什麽吩咐,火裏水裏的,做弟弟的沒二話。”
  “哈哈……”兄弟四人一陣仰頭大笑,老十也上前拍了拍胤祥的肩膀。看著他們言笑晏晏,一片合樂,我心裏卻湧起了一陣無奈的疲憊,可能是我太怯懦,總裝著不知道胤祥同他們一樣,也會鉤心鬥角,心狠手辣的,仿佛那樣就不會破壞心裏僅存的那塊聖地。
  胤祥回頭吩咐跟來的秦順兒:“趕緊進去收拾一下,準備迎接貴客。”趁著八爺他們沒注意,胤祥使了個眼色,秦順兒會意地微點了點頭,轉身忙往莊子裏跑。我心裏明白,胤祥定是讓他去找我的。我忍不住苦笑出來,這回好了,要是八爺他們歇歇腳就走還好,若不然,看來我就得被迫進行雪地生存訓練了。
  “八哥,你們這邊請。”胤祥笑著一伸手,八爺點點頭,隨著胤祥往莊子裏走,九爺、十爺跟著,身後自有從人們去照顧馬匹。“聽說八哥這是去了趟運城,好像說那邊的糧庫出了點問題?”胤祥隨意地問了一句。
  八爺微微一笑,“也還好,今年雪天兒多,壓垮了不少民房,糧食收成本就不好,饑民一多,這放糧的事情就亂,皇上讓我過去看一下,也算那兒的縣令還有點腦子,沒惹了大事出來。”
  “好像山西知府是朱天賜吧,康熙四十年的探花,挺有學問的一個人,看著也很正氣,這些年怎麽才混了個縣令啊。”胤祥邊走邊笑說。
  八爺輕歎了口氣,“這人太正,就是這樣的結果,不過也確實有些不知變通。”
  “行了行了,兄弟這麽久沒見麵,就別再說這些讓人聽了就心裏汙塗的話。老十三,你這兒有什麽好東西招待哥哥的?”十爺大咧咧地笑說,“今兒和九哥為了迎八哥回來錯過了時辰,現在餓得肚子正較勁呢。”
  胤祥哈哈一笑,“好東西不敢說,野味兒還是有的,一會兒十哥嚐嚐。”
  一旁的八爺笑說:“老九和你一樣,也沒見他喊天喊地的。”
  十爺一咧嘴,“那是,九哥是神仙,兩杯水就能頂一天,咱可沒那本事兒。”
  說得眾人哈哈一笑,眼瞅著他們從我眼下走了過去,我屏住了呼吸……裏麵突然衝出個人來,胤祥他們順勢停住了腳步。我仔細看了看,竟是看門房的張成。
  “奴才給爺請安。”他紮手紮腳地打了個千兒。
  “行了,你這渾小子剛才跑哪兒去了?現在才露臉兒。”胤祥笑罵道。
  張成訕笑著一躬身兒,“是,回爺的話,方才人手不夠,奴才幫著弄了兩捆柴火,然後……”
  他還要往下說,胤祥揮揮手比了比身後,“好了,別廢話了,你趕緊幫著招呼一下,帶他們去休息就是了。”說完就對八爺他們笑著說,“咱們走吧。”
  張成應了一聲卻沒動,伸頭伸腦地往後看去,又往我這邊看。胤祥一怔,頓住了腳步,八爺他們也停了下來。我忙縮回了頭,人緊緊地團成一團兒。
  “你這是幹什麽,怎麽還不去?”胤祥低聲問,語氣裏有了兩分不滿。
  張成忙回說:“啊,不是,爺,奴才這就去,隻是方才小桃姑娘跟奴才說,寧姑娘出來迎您了,你沒見著嗎?”
  有些怪異的靜默氣氛包圍了山莊門口,一時間四周安靜得似乎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我緊緊地抓住衣領,死死地閉上眼睛……
  “哦,這倒是沒看見……也沒什麽,一會兒你去那邊兒看看,若是碰見了,讓她回來就是了。”胤祥很隨意地說了一句。
  那邊的張成估計有點兒愣神,遲了遲才說:“啊,是,奴才知道了。”接著踩雪的嘎吱聲音響起,就聽他招呼,“那邊的老幾位請跟小的來,馬房在這邊兒。”
  一陣忙亂的聲音過去之後,四下裏又變得靜悄悄的,我屏住了呼吸也不敢亂動,方才忙亂聲音之中也沒聽清胤祥他們進去了沒有,又不敢伸頭去看,心裏緊張,外麵的空氣又太冷,直想咳嗽,伸手捂了,才發現手抖得厲害。
  “哼哼,老十三你豔福不淺呀,這荒郊野外的竟藏了個貼心的美人兒,啊。”十爺哼笑著說道。
  胤祥哈哈一笑,“十哥您說笑了,一個丫頭而已,美人兒兩個字倒也還算不上。”
  “這麽惦記著你的,不是一般的丫頭吧?”十阿哥怪腔怪調地說。
  胤祥笑道:“還行,也算知冷知熱……那咱們進去吧。”
  我忍不住扁了扁嘴,知道自己不算美人兒,也知道胤祥本意,可聽他這麽一說,心裏還是有兩分不爽,隻是不知道他們現在各是什麽表情呢……
  “老十三你就別客氣了,待會兒請出來也讓哥哥們開開眼嘛,啊……”十爺卻還是不依不饒。
  “行了行了,”一直沉默的八爺輕斥道,“人家的丫頭,你非要追著看,這是什麽道理,一點兒當哥哥的樣子也沒有。”
  一旁的九爺也幫腔說:“就是,你自己家的丫頭還看不過來呢,又非要看人家的……好了,咱們快進去,這腳凍得厲害,雪太深,這麂皮的靴子也擋不住寒了。”
  胤祥哈哈一笑,道:“估計火盆子早升好了,那快進去吧。剛才已經讓下人去備酒了,咱們兄弟要痛飲一場,一來許久未曾一起樂和了,二來全當給八哥接風洗塵了,請……”
  “嗬嗬,那我可就不客氣了……老十,快走吧。”八爺輕笑了兩聲,一陣腳步聲響起。
  就聽十爺哈哈一笑,邊走邊說:“倒也不是對美人兒感興趣,隻覺得十三弟眼這麽高,就是想知道這還有什麽人比得上她呀……哼哼,怪不得人人都說男人薄情呢,這也就三年吧……”
  “老十!”腳步聲一頓,出聲喝止的居然是九爺。我心裏一愣。
  “行,行,我知道了,既然十三弟你舍不得,那就免了,估摸著早晚也見得到的不是。你這兒有什麽好酒啊,可別小氣,拿出來給哥兒嚐嚐。”聲音越行越遠,隻隱隱地聽胤祥答了句什麽。
  “呼……”當四周終於安靜下來的時候,我長長地出了口氣,似乎每次遇到八爺他們的時候就沒有好事兒,重者送命,輕者……我四下裏看看,苦笑,就是在這裏挨凍。
  這會兒子無論如何不能回山莊去,雖然是康熙皇帝默許的,但畢竟不能拿到台麵上;八爺他們若想興風作浪,難為胤祥,順帶扳倒四爺,那我可還真是一個手拿把攥的證據。靠在石頭邊兒上想了想,就算是從後門偷偷溜回去,可馬房就在後門那邊,那裏現在人多口雜的,這顯然不是個好主意。再說這莊子小,碰上十爺那樣混不吝的主兒,保不齊他真的跑到後院去看那個寧姑娘了。仔細想了想,突然想起前天出去遛彎的時候,不遠處看見一座小房子,問了底下人才知道那是個獵房,雖然在官道邊兒上,可平時也沒什麽人去,那兒未必有火盆什麽的,可也總比在這荒地裏受凍的強。更何況胤祥和小桃他們知道我在外麵也走不遠,必會派人來尋我……拿定了主意,我略微探出頭看看,莊子前麵有兩個侍衛在站崗,顯然是下不去了。沒辦法,看來隻能順著後麵的土坡溜下去了。
  我悄悄地站起身來,忍不住“嘶”地倒吸了一口涼氣,腿蹲得太久,站起來的一瞬,那麻刺的感覺就如針紮一般。我死死地咬住了嘴唇兒,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隻是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後麵挪。
  好不容易到了小山坡的後麵,腿部的血液循環也恢複了正常,我探頭探腦地察看了一番,還好,後麵這地方僻靜,山體雖倚著院牆,但是離後門還是有一段兒距離的。我盡量找平緩的地方,扶著枯枝往下蹭,悄無聲息實在是做不到,也隻好盡量小心外帶祈禱神佛保佑了。小心翼翼地折騰了十來分鍾,終於到了山坡兒的下麵。我看看四周確實無人,連忙撩起鬥篷,大步往小屋那邊兒走去。
  “呼哧,呼哧……”我大口地喘著粗氣,想想上次這樣在雪地裏狂奔,還是去踢小熊的那次,忍不住地想,那隻小熊不知怎樣了,媽媽沒有了,不曉得它能不能順利成長。轉念再一想又忍不住苦笑,就算它順利成長了,我也絕不想再見到它,它母親給我的刺激已經夠我回味一輩子的了。想想看,那麽大一隻熊站立在你跟前,紅眼,暴牙,流口水……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奮勇前進,眼瞅著小屋已近在眼前。
  “吱呀”一聲,木門被我輕輕推開,好在並沒有上鎖,想來這附近也沒什麽人煙,這屋子又沒什麽怕丟的。屋裏有些濕冷,木柴倒是有,可想了想還是算了,就算有火石,若是被人看見有煙升起反而不好。
  屋子裏布置得很簡單,放置了一些獵具,還有一些柴火、草料什麽的,窗邊倒是放了個木頭墩子,下麵是些稻草,也能當椅子坐。我方才走得很急,口渴起來,四下裏看看,好像沒有水缸,倒是有個白瓷粗碗放在隔板上。端起來看看裏麵有些土,拿雪水涮涮應該可以用,隻是不知道我要是喝了雪水會不會拉肚子呢?正琢磨著,“噅——”一聲馬嘶突然傳來。我手一抖,瓷碗掉在了地上,好在是站在了草料堆邊上,並沒發出什麽聲響。我悄悄地蹲下身子,慢慢地往窗口靠了過去,今兒是怎麽了,群英會嗎?又會是誰呢……應該不是八爺他們的人,除非他們會占卜,才能派人到這兒來找我。難道是胤祥派出來找我的人?可仔細聽聽,人數兒卻不少……他應該不會這麽大張旗鼓地來找我吧?我有些猶豫,可又不太敢探出頭去看,隻好貼著窗根兒下的稻草堆蹲好。小腿不免又傳來一陣酸痛,心裏不禁有些自嘲地想,恐怕A級通緝犯的蹲功也不過如此了。現在隻希望他們是過路的,不會想進了屋來。不然的話,就算是生人,這荒郊野地的也是個大麻煩。
  聲音越來越近,估摸著離這小屋也就十來米遠。“爺,前麵就快到了。奴才上次來,記得過了這屋子,就沒多遠了。”一個清晰的男聲傳來。
  我心裏一愣,這聲音有些耳熟,好像最近在哪兒聽過,在哪兒呢……轉頭想想,突然覺得鼻子一陣癢癢,一根細細的稻草不知道什麽時候掃了過來。一股酸熱直衝頭頂,我還來不及用手去遮,“阿嚏”,一個響亮無比的噴嚏就打了出來。我手忙腳亂地用手捂住了鼻子和嘴,心知不好,頭一陣陣地發懵。
  正沒了主意,“哐啷”一聲,木板門已被人一腳踹開,“什麽人在這兒!”幾聲怒喝傳了進來,幾個侍衛服色的人持刀站在了門口。
  正想掙紮著站起身來說話,那明晃晃的光芒已向我揮了過來。我下意識地抱住了頭,尖叫了出來:“不要——”
  “住手!”一聲斷喝從屋外傳來。我一怔,停止了尖叫,這聲音……我心裏一鬆。步履聲響,“你們都出去吧。”那聲音再次傳進了我耳中。
  “爺,這……”侍衛們有些猶豫。
  “出去。”那清冷的聲音淡淡地說。一陣腳步聲迅速響起,屋裏的人霎時走了個幹淨。
  我抱著頭蹲在哪兒,心跳仿佛如重錘一樣,一下下地擂在我的胸膛上。身旁腳步聲響起,一雙烏黑的皂靴停在了我的右側,上麵還沾了一些水漬,想來是方才走進來時沾的雪水化了。他向來有潔癖,不像十三,水裏泥裏的都渾不在乎……
  他為什麽來這兒,又或我為什麽在這兒,這些問題仿佛都不重要,沒有人開口去問,隻覺得心裏就如亂麻一般,屋裏寂靜無比,隻有彼此間交錯可聞的呼吸聲,才是最真實的存在。
  一時間我不動,他也不動,就這麽僵持在這兒。過了會兒,腿麻的感覺又上來,我齜牙咧嘴地去揉腿。頭頂上一聲輕笑,我怔了怔,這笑聲……突然一股大力傳來,我已被人從地上拉了起來,忍不住“哎唷”了一聲,身子一歪。一雙修長的手扶了過來,我下意識地扶了一下,然後放開手,趔趄著退到了一邊。抬頭望過去,四爺背脊挺直地站在我麵前,他的麵龐一如以往的清臒,薄薄的嘴唇緊抿,那雙沉如深潭的眸底卻依然清亮,原本因為我揮開的手而微皺的眉頭,卻因為看見我臉上的傷痕而柔和了下來。感到氣氛有些沉鬱,我努力地想笑笑,可雖然心裏拚了命地命令自己扯動臉皮,卻依然感覺臉上好像被凍住了一樣僵直。
  “讓我看看。”四爺低低地說了一聲。
  “啊——”我一愣,下意識地用手去遮住了傷口,忙又扯扯嘴角,強笑說,“沒什麽事兒了,已經好了……”四爺略眯了眼,眉頭複又皺了起來。“真的。”我囁嚅了一句。每次都是這樣,四爺若說話還好,他一不言不語,那一種莫名的壓力就會讓人覺得喘不過氣來。見他不說話,隻是盯著我看,我強壓住心跳,隻想隨便找點什麽話說。舔了舔幹幹的嘴唇,不敢再看他,我低了頭輕聲說:“嗯,那大夫挺好的,開的藥劑也很有效,說是祖傳的……嗯……”我清了清嗓子,“對了,您回去幫我謝謝福晉,那天幸好那位大夫來得及時,不然臉上真的就沒法看了。聽下麵人說,大夫是滿頭大汗的騎馬過來的,可事後也沒容我去謝。”我又幹幹地笑了笑。
  “若來晚了,他的命也別要了。”四爺淡淡地說了一句。
  我微微地一哆嗦,忍不住抬了頭去看他,原來我沒猜錯,果然是他……
  “那天,也多虧了你。”四爺啞聲說了一句。
  我心裏一熱,微微笑了笑,“孩子沒事兒就好。”
  四爺定定地看著我的笑容,臉色也越發地柔軟下來,往前走了兩步,輕輕地伸出手來。我怔怔地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心裏苦笑,他們兄弟都是一樣的堅持,不達目的絕不罷休,我慢慢地放下了手,偏轉了臉,露出了還有些疤痕的側臉。
  四爺的指甲修剪得很整潔,我垂了眼看著那指尖越靠越近,竟發現他有些微微地顫抖,我心裏一顫,近在毫厘的指尖傳出一股熱氣,隱隱約約地透過毛孔傳到我麵部的肌膚上……
  “啊,各位侍衛大哥是四爺府裏的吧,小的是十三爺府裏的,你們這是……”秦順兒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四爺的手一僵,我心裏一鬆,卻也隱有些失落。
  我不敢去看四爺的臉色,隻是低轉了頭,看著四爺的手臂慢慢地收回垂在身側,拳頭握得死緊,青筋畢露。我的眼眶有些熱,心裏卻隻能歎息,今天才終於明白,原來一毫米的距離,竟然有那麽遠……

  第六章 宮門
  我緊緊地屏住了呼吸,這個聲音我從未曾聽見過,可聽著他好像跟秦順兒很熟的樣子,誰呢……
  “奴才給德大人請安,今天這兒是您當差呀?”外麵傳來秦順兒翻身下馬請安的聲音。
  “德……”我低低念了一句,抬眼看向小桃,她微微搖了搖頭。
  就聽那位德大人哈哈一笑,“秦大總管,這是去哪兒?我記得你不是陪著十三爺去了別院嗎,怎麽這會兒又跑到這兒來了?”
  秦順兒陪笑了兩聲,“是,奴才原本是伺候著爺去的,隻是府裏頭有點事兒,奴才這才先回了來。”
  “哦——”那德大人長長地應了一聲,仿佛在思考著什麽,又問,“那這車裏的是……”
  秦順兒一頓,忙賠笑說:“是伺候十三爺的貼身丫頭。隻是其中一個身子不爽,可別院那邊又沒什麽大夫,爺這才命了奴才帶她們回來,好請大夫瞧瞧的。”
  “哼哼,十三爺還真是體貼下人呀。”德大人哼笑了一聲,“好了,那撩開車簾子給我看看。”那個德大人隨意說了一句。秦順兒一時沒了聲音,像是愣住了,他可沒想到這個德大人會提出這種要求。我心裏也是一緊,若說是平常,這些人哪有膽子去查皇子府的人,秦順兒方才已言明我們是胤祥的貼身丫頭,更何況他們不怕胤祥,難道也不怕他身後的四爺嗎?
  “德大人,這……這不太方便吧?她們可是十三爺的身邊人。”秦順兒稍稍提高了調門,語意裏隱隱有了兩分威脅。
  “嗬嗬,秦管家,咱是奉的皇差,最近有江南亂黨流竄到京城鬧事,皇上下令九門嚴查,你不會不知道吧?”德大人冷笑著說,“你看看城門那兒,過往車輛不是都在查?雖說是十三爺府的,可也不能例外;再說又不是福晉們,秦管家何必為難我們這當差的呢。方才十一爺府的也是查了才放進去的。”德大人的聲調很平和,仿佛並不把秦順兒的話放在心上,但我心裏明白,看來今天是不能善罷甘休了,腦子飛轉了起來……
  秦順兒一時也沒了主意:“那您稍等。”就聽腳步聲響起,秦順兒走到車窗旁,壓低了聲音快速地說,“姑娘,是九爺的人,但以前沒見過您的,他要搜查,這個……”
  我低低說了一聲:“不妨事兒,讓他們查吧,我自有主意。”
  秦順兒一頓,雖知不妥,但現在也沒了法子,隻聽他轉身說:“德大人,要查就快吧,這姑娘的身子可受不得風。”
  我緊緊地拿棉布捂住了麵孔,他們隻說有亂黨,又沒看見亂黨長什麽樣子,橫不能還要扳了臉過來看個清楚;那個德大人我也從未見過,他應該不認得我才對;可若是要非看不可,那也隻能證明一件事,就是八爺他們已經知道了。要真是那樣,我心裏冷笑了一聲,死過一次還會害怕第二次嗎?
  小桃的手指冰涼,她緊緊地抓住了我的衣襟兒。我對她微微地搖了搖頭示意她鎮定,小桃微微點點頭轉而低下了頭。我半靠在板壁上,做出一副身體不適狀。隻聽得外麵馬蹄聲緩步響起,秦順兒突然驚叫了一聲:“何義,你怎麽在這兒?”
  我略吃了一驚,何義,這名字聽著有些耳熟,能讓秦順兒如此驚慌,想必是認識我的人了,我的心一沉,果然……隻聽車外一個略微尖細的聲音響了起來:“秦大哥,小弟是奉了九爺的命令來協助德大人的。”他嗬嗬一笑,“畢竟各府裏的內眷來來去去的,讓這些兵痞子衝撞了可不太好,倒是咱們這樣的奴才行事方便一些。”他頓了頓,又笑說,“今兒也算公務在身,就不和您多說了,趕明兒個兄弟請您喝酒。”說完就聽見他翻身下馬,向這邊走來。
  我腦子如陀螺般轉了起來,在別院的八爺他們一定是猜到了或知道了些什麽,不過這信兒傳得還真是快,雖然不知他們怎麽辦到的,但是想必他們自有法子通知了京裏的人。但若說當街就揭破了我的身份這種蠢行,想來如八爺、九爺那樣的精明人,大概還做不出來。他們八成隻是想確定一下我的身份,偏生趕上那些所謂的亂黨鬧事,正好給了他們一個查驗的借口。
  舉凡有腦子的人,就會想到四爺若沒“他”的允許,是怎麽樣都不敢把我這樣的欽犯弄出皇宮去的,我又不是那樣沒名沒姓,少了也沒人知道的奴才。八爺大概是想賭一把,看看能不能抓一張底牌吧。康熙皇帝若活著,我自然什麽也不是;可皇帝若死了,那我就是對付四爺他們的一把利刃……
  我腦中各種念頭一擁而出,心裏盤算著。車外的秦順兒卻結結巴巴的,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秦大哥,您讓讓,兄弟看一眼就好,這邊兒德大人好交差,您也好帶著姑娘去看病不是?”車簾子被微微地掀開,何義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頓時映入我眼中,忍不住苦笑出來。對他,我還真有印象,唯一一次去八爺府,正是他引了路帶我進去的。
  心裏微微一歎,怪不得書裏說,和平是靠戰爭才能得來的,一味地退讓躲閃不會給任何人帶來幸福,哪怕我想做個隻會偶爾享受一下陽光的鼴鼠都是奢望。退一步海闊天空這句話,對於這些為奪嫡已殺紅了眼的皇子而言,就如同戰敗宣言一樣吧,就算前麵遍布荊棘,也要前行,因為隻要退一步,身後就是萬劫不複的深淵。
  眼看著那個何義慢慢地撩開了簾子,我悄然低了頭,捏緊了拳頭準備著……突然一陣破空之聲響起,“撲”的一聲,馬車裏瞬時又是一片陰暗。小桃已經嚇愣了,我定定地看住了前麵,如果我沒聽錯的話,那應該是一支箭——一支把馬車簾子牢牢釘起來的利箭!
  馬車外一片寂靜,車裏隻有陣陣急促的“呼呼”喘息聲。我偏了頭去看小桃,她正睜大了眼看著我,一隻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我這才反應了過來,原來這粗重的呼吸是自己個兒發出來的。我隻好勉強對小桃咧了咧嘴。
  “嗒嗒……”一陣如暴雨般的馬蹄聲響了起來,我下意識地想去偷偷掀了窗簾子看看是誰,卻發現自己一下也動不了,隻能僵坐著。一聲馬嘶之後,外麵再度安靜了起來,隻偶爾聽到馬兒噴鼻的聲音。
  “奴才給十四爺請安。”翻身下馬的聲音紛紛響起。
  “唔,起來吧。”十四阿哥隨意地說了一句。我的心一悸,之前雖已隱隱猜到是他,做了些心理準備,可現在猛地聽到他的聲音,心裏還是……
  “爺,您怎麽來了?您不是行獵去了嗎?您這是……”過了一會兒,德大人囁嚅的聲音響了起來。
  “哼哼,我怎麽來了?爺倒想問問你,之前邀你去打獵,你不是推說腹有不適,連床都下不了了,怎麽這會兒子又活蹦亂跳地跑到這兒來了?”十四阿哥笑嘻嘻的聲音響了起來,隻是其中隱含的冰冷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啊,十四爺,奴才這也是公務,耽擱不得,所以就是身子再不爽,這不是也得來嘛,嗬嗬……”德大人幹笑著辯白了兩句。
  “哈哈——”十四阿哥笑了起來,“德陽,你小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為國為民呀,真是佩服。”
  德陽……我皺了眉頭,這名字聽著好耳熟,腦中念頭一閃而過,他不就是那個……“十四爺,是……”德陽壓著聲音低低地說了幾句什麽。我雖伸長了耳朵,也隻隱約聽到個“九”字,忍不住輕歎了口氣,看來八爺他們一定是知道了些什麽……
  想想也是,這麽多年了,四爺這大變活人的把戲瞞得也夠久了。這世上本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不用說那些時刻伺機而動,等著抓住對方弱點而將其撕得粉碎的皇子們。胤祥的開釋就如同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種種惡意傾巢而來,如果說之前的圈禁隻是沒了自由,那麽開釋之後就是除了自由,而其他的什麽都沒有了。
  隻是心裏有幾分奇怪,看樣子八爺他們應該不是今天才知道的,要不聽方才他們對話的意思,好像九爺他們想把十四支走似的,可是之前聽十爺的口氣卻不像是知道了什麽的樣子……一時間心亂如麻,隱隱有個念頭在腦海中飄浮著,隻是怎樣也想不清。
  “秦順兒!”十四突然呼喝了一聲。
  “是!”窗外的秦順兒忙答應了一聲,“您有什麽吩咐?”
  “這車裏的是你們府裏的丫頭?”十四的聲音變得有些僵硬。
  “回爺的話,是伺候十三爺的丫頭,隻是有個在別院病了,這才送回來給大夫看的。”秦順兒恭敬地答道。
  “唔。”十四阿哥沉吟了一下,“那你們走吧。”
  我一愣,車外的秦順兒也是一頓,忙答道:“是,那奴才們先去了。”他頓了頓,“呃,爺——這支箭?”
  “哼。”十四阿哥輕嗤了聲,“佟希福,去。”
  “奴才遵命!”一個沉厚的男聲響了起來。我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佟希福,那不就是冬蓮癡心相戀的那個侍衛的名字嗎,他怎麽去了十四阿哥身邊,那冬蓮呢,她……
  心思混亂間,隻聽“噗”的一聲輕響,那支箭已被拔了起來。車簾子被風輕輕帶起了一點兒縫隙,十四阿哥正挺立馬上,瞬也不瞬地看著車裏,雖知他看不見,我還是下意識地用手捂緊了嘴巴,外麵的秦順兒忙麻利地把車簾子掩好,招呼著車夫趕緊出發。
  正要走,“十四爺,您這樣,奴才對主子不好交代呀。”德陽突然出聲製止。
  十四冷笑了一聲,“不用你交代,我自有交代,你去辦你的正事兒吧,嗯。”我雖看不到十四的臉色,但是聽著他揶揄的語氣,可以想見,就是再借那個德陽一個膽子,他也不敢去攔這個出了名膽大又火暴的十四貝勒。
  雖不明白十四阿哥心裏到底在想什麽,可不管怎麽說,他畢竟還是放了我一馬,心裏有些酸澀。馬車搖晃著走起來還沒兩步,突然又停住了,我的心還沒放回肚裏,就又懸了起來。
  “十四爺,您這是……”秦順兒有些惶惑的聲音響起。
  “哼哼,上次不是和十三哥說了嗎,他的那副弓箭要送我,今兒正好也沒什麽事兒,跟你回去取了來。”十四阿哥狀似隨意地說,“這個是十三哥出城之前答應我的,說就在府裏放著,讓我隨時去取,怎麽,沒什麽不方便的吧?”
  “啊……那倒沒有,隻是……”秦順兒尷尬地說道。
  十四阿哥哈哈一笑,“既然沒有,那就走吧。”
  馬車緩緩地動了起來,小桃顫抖著靠了過來,我強笑了笑,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心思已轉到車外跟隨著的十四身上了。他到底想做什麽,不讓八爺他們揭穿我的身份,可自己又偏偏跟過來……城外這一鬧,胤祥和四爺都應該得了信兒了吧。其他的皇子呢?他們的眼線可不是瞎子。八爺他們又會怎麽做?還有那個人……心念起伏不斷,馬蹄一聲聲仿佛都踩在我的頭上,太陽穴一陣陣地抽搐著,沒等我想明白,馬車已行進至離府門不遠的小街上。
  我聽著秦順兒在外麵嘰嘰咕咕地,在跟十四阿哥說些什麽,翻過來倒過去地就是想讓他先進了府去,可十四阿哥卻一反常態,什麽也不說,就這麽好性兒地由著秦順兒嘮叨個不停。我心裏苦笑,八成胤禎根本就沒聽清楚秦順兒在說些什麽吧……日日怕見麵,要是真的見了……我抿了抿嘴唇,那也就罷了。
  感覺到馬車的速度緩了下來,我做了個大大的深呼吸,回頭對一直僵著的小桃一笑。她一愣,我笑說:“聽說過三十六計嗎?”她傻傻地點了點頭,“其實還有第三十七計的。”我衝她眨了眨眼。
  小桃也眨巴著眼睛,剛要張口,車夫“籲”的一聲,馬車停了下來,我來不及再和小桃說什麽,隻是轉回了身,挺直了背脊,等著與十四麵對麵的一刹那。心裏雖平和了些,卻仍忍不住苦笑,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隻剩下第三十七計,裝傻充愣,死不認賬了。
  等了一會兒,外麵卻毫無動靜,我不禁有些奇怪,心裏隻是想著,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如果他抻著半個鍾頭都不來,那我還真不敢保證,到時候這勇氣還能剩下多少……
  正胡思亂想著,一陣腳步聲傳來,卻是府門的方向,心裏一怔……
  “奴才給十四爺請安。”一個略微尖細卻不慌不忙的聲音響了起來,聲音一入耳,我方才挺直的背脊就仿佛被急凍住了一樣,一寸寸地斷裂著,甚至那哢哢的聲音都萬分清晰地回響在耳際……
  這個聲音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如果說初生的動物會把第一眼看見的事物牢牢記在心裏,那人也會把死前最後見到的人和聽到的話牢牢地記在心……
  車外的李德全聲音雖然不大,卻如同魔咒一般,讓每個人都僵直在原地,無法動彈。隱隱約約聽他低低地和十四阿哥說了幾句什麽,十四阿哥卻沒再發出半點兒聲音。
  已顧不得緊張得仿佛隨時會昏倒的小桃,我的心裏一片空白……原本也曾想過,隨著胤祥的開釋,康熙皇帝對於我的再次出現會有怎樣的反應。不是沒想過最壞的結果,原以為能坦然麵對的,隻是事到臨頭才發現,死過一次的人還是會怕死,嘴裏一陣苦澀泛起,伸手想揉揉太陽穴鎮定一下,這才看到手一直在不停地抖。
  車簾子一動,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之後好像就再也不動了,一隻手伸了進來,緩緩地撩開了簾子,李德全那熟悉的臉孔露了出來。他掃了我一眼,見我死死地盯著他,他卻仿佛不認識我一樣,臉上的筋肉動也不動,隻是又轉了頭看向小桃,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下車。
  驚慌失措的小桃顯然也認出了他是誰,人仿佛凍住了一般,直直地盯著我看,嘴唇不自知地微微抽搐著。李德全倒也好性子,什麽都不說,就這樣站在車前靜靜地等待,隻是微微側著身子,擋住了外麵那些窺測的目光。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衝小桃點了點頭,雖然想擠出來個笑容來安慰她,可是……一股熱意卻不期然地衝上了眼眶,忙閉了閉眼,隻向她揮了揮手。過了會兒,耳邊傳來小桃窸窸窣窣下車的聲音,車裏一暗,馬車又動了起來。
  就這樣,一切仿佛如昔日重現,我又坐在這一片黑暗中,被帶向另一處黑暗,卻什麽辦法也沒有,隻能被迫感受著心被恐懼一點點蠶食的痛苦……
  京城應該已經被暮色籠罩住了吧,馬車裏越發地陰暗起來,我攏膝靠在車窗邊,猜測著現在走到哪裏了,是景山,還是……慢慢伸出手去,悄悄掀起一點縫隙,昏暗中,那抹大紅色看著越發地沉重了起來,不遠處宮門上的門釘卻被燈籠折射出了點點微光。我縮回了手,想自嘲地笑笑,卻怎麽也咧不開嘴,繞了那麽久的圈子,終於還是回到了原點。
  “站住!”一聲嗬斥傳來,腳步聲響起,想來是守衛宮門的衛士們來盤查。“啊,李公公,怎麽是您呀。”一個討好的聲音響了起來,李德全卻什麽話也沒有說。我不知道李德全做了什麽,外麵靜默了一下子。“快,開宮門。”方才那個聲音呼喝了起來。一陣雜亂,沉重的宮門“吱呀呀”緩緩打開的聲音傳了進來,我隻覺得那緊澀的門軸擠壓的仿佛是我的心,忍不住伸手按住了心髒。
  馬車走了半晌,外麵卻是萬分安靜,一路上不曾聽見一點兒人聲,隻有車輪軋在青石板路的“嘎嘎”聲。“好了,就停在這兒吧。”李德全吩咐了一聲。我心裏一頓,咽了口幹沫,瞪大了眼睛盯著車簾子。“你們都先下去吧。”一陣離去的腳步聲響起。過了會兒,車簾子被輕輕掀開了,外麵的宮燈發出了柔和的微光,照著車門口。
  李德全一臉的平淡,既不趾高氣揚,也不卑躬屈膝。“嗯哼,”他清了清嗓子,“您先下車吧。”
  我微微一愣,以我現在的身份,自然不能再稱什麽福晉、主子,但他並沒有直呼我的名字,也沒有叫聲姑娘,而是用了這個很模糊的“您”。心裏不禁揣測,這個康熙皇帝身邊的大總管,用了這個還算客氣的稱呼,對我意味著什麽呢?皇帝的意思是……看著他肅手站在外麵,我壓下心裏的疑惑和恐懼,慢慢從車廂裏挪了出去。
  一隻手伸了過來,我猶豫了下,伸手扶住他借力下了車。李德全的手和我的手一樣冰涼,隻是他的幹燥而我的手心都已經濕透了。不禁有兩分不好意思,我悄悄在衣襟兒上抹了抹手心,囁嚅著說了聲“謝謝”。他卻仿佛一無所覺,隻是挑起一杆燈籠,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我跟上。
  又回到這還算熟悉的地方,緩步其中,看著那些似曾相識的亭台樓閣,心裏倒是有些安定起來,我不是不曾為自己的生命努力過,隻是結果卻從不是由我自己來決定,既然如此……我冷笑了一聲,自己卻是一愣,許久不曾這樣了,那時候冷笑最多的時候還是在宮裏吧,心裏突然有些好笑,難道冷笑這種怪癖,一直留在宮裏等著我回來嗎……
  “這就到了。”李德全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卻看見我臉上淡淡的笑意,他一怔,那一直像張白紙似的表情,終於有了褶皺。我撇了撇嘴角兒,心裏倒有了幾分解氣似的感覺,也不開口,隻是像他之前那樣安靜地站著。
  李德全垂了垂眼皮,再抬眼又是一臉的平常了,“您跟我來吧。”
  我微眯了眯眼,這老油條……我點了點頭,跟著他轉向,順著一道回廊往下走著,路上依舊沒有碰到半個人影兒,看看四周,我可以肯定這裏不是西六宮,難道……
  沒走多久,一個在回廊深處的院落露了出來,再往前看去,似乎那是一個很大的院落群,隱約燈火閃爍,人影憧憧,隻是這個院子最靠外圍,卻一片黢黑,看著很不協調。我忍不住皺了眉頭,這到底是哪兒,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從未來過這兒。雖說宮裏沒去過的地方不少,可如果是後妃宮女可以去的地方我都去過,沒有去過的隻有……
  李德全腳步不停地走了過去,輕輕推開了院門,沒上鎖,裏麵也沒有人出來應答。他肅手請我進去。我心裏的疑惑越發地重了起來,可也沒有辦法,再放緩的腳步,終究也是會走了進去的。
  這是個不算小的四合院,與宮裏其他院落的格局也沒什麽不同,我打量著四周,房屋廊柱都是簇新的,地麵也打掃得很幹淨,與我上次被拘禁時住的蘊秀宮大不相同,心裏不禁苦笑,看來這次就是死,待遇也比上次強多了。
  “您這邊兒請。”掩好了院門的李德全走了過來,伸手指了指左手的一間耳房,“您暫時先歇在這兒吧,東西奴才都準備好了。”他頓了頓,垂眼說,“很多事兒就算不說,想必您也明白,奴才就不再囉唆了,您歇著吧,明兒奴才再過來。”
  聽他一口一個奴才,我心裏越發地混亂起來,真的不知道這再入宮門究竟是禍是福,可心裏也明白,若是想從這太監那兒弄個明白,那隻是白費心思罷了,可不管怎麽說,這應該是皇帝的意思吧。
  心裏千回百轉,看著四周黑沉沉的屋宇,一種說不出的任人擺布,卻又無法掙脫的絕望突然湧上了心頭。看著李德全一副看似恭敬的樣子,忍不住淡淡嘲諷了句,“不敢當,公公您也太客氣了,奴才這兩個字我可受不起。”
  可惜這樣的諷刺微風仿佛連他的眉毛都沒吹動,他隻是略彎了彎身,放了一隻燈籠在地上,就轉身出去了。外麵“哐啷”一聲,我忍不住扭了扭嘴角兒,這還用鎖嗎,我又不會飛簷走壁。
  院子瞬間安靜下來,隻有那隻燈籠隨著晚上的寒氣或明或暗。方才一直精神緊張也不覺得冷,這會兒一靜下來,那股寒意似乎不可抑製地從心裏泛了出來,與四周的寒風一唱一和。
  “阿嚏——”我揉了揉鼻子,無奈地搖了搖頭,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了燈籠。也許皇帝有千百種方法除掉我,但最起碼我還可以選擇不是因為肺炎。邁步向耳房走去,下意識地往正房方向照了照,“懋勤殿”三個字清晰地現了出來。
  我猛地頓住了腳步,喃喃地念著:“懋勤殿……”心裏已經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仿佛連苦笑的力氣也沒有了,沒想到有一天居然會來到康熙皇帝日常起居的地方。
  懋勤殿,位於乾清宮南麵,是它的一個組成部分,裏麵收藏著禦用圖書、文房四寶以及為皇帝準備日常用到的頒賜文件等等。怪不得這裏收拾得這麽幹淨,平常應該有懋勤翰林們當值的吧。
  快步進了耳房,強迫自己不要多想。借亮兒點燃了書案上的蠟燭,發現案上放著我再熟悉不過的食物盒子和暖斛子,又覺得屋子裏並不冷,四下看看,發現床榻前早生好了一個熟銅火盆兒。走近前看,床帳被褥也都是新的。
  我解了鬥篷放過一邊兒,順勢坐在床上,心裏亂糟糟的。今兒一天經曆的驚險和意外,比我這之前三年的總和還要多得多。每當我以為我已經明白了什麽的時候,就會又有一個變數衝了出來,衝我齜牙咧嘴地咆哮。隻覺得頭痛欲裂,“呼——”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床上。帳子邊緣垂下來了點點流蘇,正隨著室內的空氣微微飄動著,紅豔的牡丹繡在帳頂,不禁讓我想起了上次皇帝送的那件福晉行頭,也是這樣的大紅牡丹。
  我忍不住地想著,胤祥一定急壞了吧?他會不會又像上次那樣闖進宮來大鬧一場?四爺呢,他也一定知道了,這次他還能怎樣?人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兩次,幸運也是一樣的吧……
  “哐啷——”我嚇了一跳,驚醒了過來,猛地坐起身來,眼前一片暈黑,過了會兒才恢複了視力,四周看看才明白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連鞋子都沒脫。
  我使勁搓了搓臉,站起身來向外走去,門一推開,一股清新冷冽的風迎麵吹來,身上一寒,精神卻為之一爽。看看大門口,一個新的食盒和——一個幹淨的馬桶擺在那裏,我踱步過去,看了這頗為怪異的組合一會兒,苦笑著拎了進去。
  就這樣過了整整七天,每日都有人按三餐送這些東西過來,卻從不露麵。屋子裏倒是放了不少書本紙墨,可正殿和其他的房屋卻都統統鎖緊了,我也渾不在意,每日裏隻是看書,要是實在胡思亂想的受不了了,就到院子裏跑步。
  不知道這些天外麵是驚濤駭浪還是波瀾不驚呢,我隱隱覺得皇帝似乎無意殺我,隻是不到最後關頭,這也隻是種妄想而已。像上次那樣給胤祥的萬言交代似乎也沒了必要,這已經證明過了,沒有我,他也能活下去,不是嗎,想到這兒,忍不住苦笑……
  “呼呼——”嘴裏吐著白氣,我繞著院子不停地跑著,身上熱汗不斷冒了出來,身體雖累,心裏倒是舒服了不少,一天到晚老是想東想西的,真怕自己最後得了抑鬱症什麽的。
  雖不知道往後結果如何,沒命也就罷了,若是有命,身體卻壞了,那不是和沒有一樣嗎,人與人之間的勝利往往不是誰擁有得多,而是看誰活得更長。
  身後門口那邊突然“哐啷”一響,我一愣,今兒來得好像早了些,這還沒到晌午呢,心裏一邊想著一邊放緩了速度停了下來。快速地做了幾個深呼吸,平複一下心跳,我轉過了身來,“啊!”我低叫了一聲,倒退了兩步。
  秋香色的常服,暗金色的蟠龍馬甲,麂皮靴子,腰間的明黃荷包,冠冕上鑲著一塊溫潤美玉,已然有些花白的胡須,依然精芒閃爍的眼和永遠高傲翹起的嘴角兒……我愣愣地看著,數年不見,康熙皇帝竟然老了這麽多。
  康熙皇帝並不開口,隻是麵無表情地背著手站在門口,微眯了眼看著有些氣喘籲籲的我,眸色深得讓人看不清其中的真實,那曾感受過的沉重壓力又重新壓上了我的心頭。
  “嗯哼。”皇帝身後的李德全見我隻是不言不語地站著,就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我心一抖,下意識地就想跪下,可膝蓋硬得如鐵鑄一般,費了半天的勁兒才緩緩地跪下來。
  心裏突然明白過來,我根本不想再跪這個曾讓我假死過一次的人,正確地說我是根本不想再回到那種鉤心鬥角、爾虞我詐的日子裏去。不管心裏怎樣想,想生存下去的意欲還是讓自己磕了一個頭下去,隻是“奴婢”兩個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隻是含糊地說了一句,“給皇上請安,皇上吉祥。”
  “唔,起來吧。”康熙皇帝淡淡地說了一聲。我拙手拙腳地站了起來。康熙看了我兩眼,沒再說話,隻是往耳房的方向走過去。李德全忙趕了上去,恭敬地撩起了門簾,康熙一偏身走了進去。
  李德全並沒有放下門簾兒,而是轉了頭看向我。我心一緊,暗自做了個深呼吸,邁步向房裏走去。經過門口,我掃了一眼李德全,他低著頭,也看不出個所以然。我咬了咬牙,一低頭進了門去。
  一進門發現康熙皇帝已坐在書案後,正端詳著我早上寫的一幅字,我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那上麵就幾個大字,“不經死之懼,焉知生之歡”。見康熙並不發話,我實在不想跪了,就悄沒聲地站在了一邊。
  “字寫得不錯,比那時倒多了幾分挺拔。”康熙皇帝突然開口。
  “啊——”我一愣,“是,您過獎了。”我低低地答了一句,這種生死一線天的時刻,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能壓住心裏的慌亂,以不變應萬變了。
  在這以精明睿智聞名的帝王麵前,像第三十七計那樣的餿主意,我是別想了,忍不住苦笑出來……
  “恨嗎?”我心思一滯,回過神來才看見康熙不知道什麽時候已放下了手中的字幅,正目光炯炯地盯著我。
  我微微垂下了眼,“不。”
  “哦,為什麽?”康熙放鬆地靠在了椅背上。
  我雖低著頭,仍能感覺到那目光如利劍般穿透了我。我低喘了一口氣,“沒什麽好恨的,人能活著最重要。”
  “哦——”康熙長長地應了一聲。屋裏又安靜了下來,那種沉默的壓力,恍如浸透了水的沙袋一樣壓在我的心上,手無法自抑地顫抖起來,我隻能用力握緊了拳頭。
  “這幾年,胤祥的身子打熬得倒還好,”康熙仿佛自言自語一樣淡淡說道,“沒有枉費朕留了你一條命。”我的心猛地一抖,睜大了眼看向悠然看著窗外的皇帝。一種無法言喻的情緒湧了上來,想放聲大哭,更想憤怒尖叫,原來這才是他讓我活下來的真正理由嗎?我一直知道皇帝很無情,可真當這種視人如草芥般的無情落到自己身上的時候,那種悲憤的感覺不是用憤怒、恐懼、狂喊或大哭所能表達的。
  康熙皇帝顯然並不理會我心裏如岩漿般翻滾的情感,“你說過,都是朕的兒子,手心手背都一樣,不應該保了誰又舍了誰……”窗外的陽光清晰地照在康熙皇帝花白的鬢角上,眼角的皺紋仿佛堆滿了疲憊。我一怔,心裏翻滾著的各種情緒迅速冷卻了下來。
  我心裏仿佛抓住了什麽,皇帝今天來的目的看來不是想要我的命,不然他不會親自來,難道他殺人還需要解釋嗎?那是為什麽……難道,一個念頭如雷擊般閃過腦海。我愣愣地看著康熙皇帝,難道說他……
  “老十三就像他額娘一樣,是個極重感情的人。人人都說滿人多情,哼,多情——”皇帝回過頭來,目光如刀如劍,“你是個難得的女子,可是再難得,朕也不能讓你毀了朕兩個兒子。”
  我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手緊緊地抓住了胸口,這就是他今天要跟我說的話嗎?皇帝見我一臉的蒼白,目光閃了閃,轉了頭沉吟著說:“那時你肯為了老十三舍了一條命……”他回轉了頭,“現在呢?”
  “一樣。”我連猶豫都沒有就回答了出來,我說的是真心話,更何況在我內心深處一直藏著一個念頭,要真是這樣,也許一切就都結束了,這隻是一場充滿了甜蜜與無奈的夢而已。
  皇帝頓了頓,眼中精光一閃,他慢慢地說:“要是他和四阿哥隻能救一個,又怎樣呢?”
  我的心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眼淚瞬間不可抑製地溢滿了眼眶,果然問到這個問題了,當年十四阿哥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就知道,早晚這個問題會變成一個劫數。
  我頑固地不想讓眼淚掉下來,雖然淚眼模糊,卻還是牢牢地盯著康熙皇帝,耳邊傳來自己如同背書一樣清晰的聲音,“胤祥。”隻有這一個答案,不是嗎?我的心不停地抽搐著,如果不這樣說,我會害了三個人,而當初我早就發誓,我會讓一個人過得幸福,而為了另一個人……
  “是嗎?”康熙淡淡地應了一聲。
  “是。”我緩緩地跪了下來,“四爺對我是很好,可我不是為了這個才……”我頓了頓,“是因為他對胤祥的好,對胤祥是真正的兄弟情分,這在百姓家原本平常,可在這兒太難得了。所以我,是真心地敬他,敬他——如兄長,隻是這樣。”我認真地說出了這番話。
  康熙皇帝什麽也沒說,隻是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看。看著他閑適的表情,從方才起一直壓抑著的種種情緒,如海潮般拍打著我的胸膛。我腦中一熱,話衝口而出:“其實這很正常,人人都自私,出了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最愛的人。”我抬起眼看向康熙,“不要說是四爺,就是您和胤祥一起出事,我也隻會選擇救胤祥的。”
  康熙微微一怔,眯了眼看著我。我輕扯了扯嘴角兒,“這不關乎什麽綱常倫紀,這隻是人之常情,不是嗎?”說完我急速地低喘了一聲,人也癱坐在小腿上,該說的都說了,他要怎樣就怎樣吧。
  屋裏一片安靜,其間隻有我偶爾低促的呼吸聲響起。
  “哈哈——”康熙皇帝突然放聲大笑,我一哆嗦,越發地低了頭,“人之常情,哼哼,說得好。”一陣步履聲響起,一雙麂皮靴子慢慢踱了過來,在我麵前站定。我暗暗握緊了拳頭。
  衣履聲響,皇帝竟然半彎了腰,明黃的荷包就在我眼前輕輕搖晃著,他低聲在我耳邊說了一句,“別忘了你今天說過的話。”我情不自禁縮了縮身子,看著他緩緩抬起身兒,轉身往一旁走了兩步,突然抬高聲音,“李德全!”
  “奴才在!”屋外的李德全應了一聲,掀了簾子走了進來,肅手躬身。
  “去,叫十三阿哥到這兒來。”康熙低聲吩咐了一句。
  “是!”李德全打了個千兒,躬身往外退去。
  康熙皇帝轉頭又往書案後走去。我心裏一陣熱一陣冷,他叫胤祥過來,是不是說這關算過了?
  “起來吧。”康熙隨意地說了一句。
  我一怔,“啊,是,謝皇上。”我用手支撐著身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不知道一會兒見了胤祥,他是什麽樣的表情呢?
  康熙又拿起方才那張字幅,看了兩眼,見我望著門口,突然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對外麵說了一句,“老四,你先進來吧。”……

  第七章 正室
  “是。”外麵傳來一聲低低的應答。又過了會兒,門口的簾子慢慢地掀了起來,一陣冬天特有的凜冽空氣飄了進來,我微微一抖。
  一片淺藍色的長襟兒先露了出來,午後的陽光將他的身影拉得細細長長的。我低著頭站在了一旁,看著那雙皂黑的靴子,一步步走了進來,在距我身側還有幾步的距離停了下來,肅手站立。
  屋裏安靜得仿佛連呼吸聲都聽不到。“老四,”康熙皇帝突然出聲,“你來看看,這幅字寫得怎樣?”
  “是。”四爺應了一聲,邁步上前,恭敬地接了那幅字來看,展開的紙張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心裏涼涼的,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仿佛結了冰。方才就覺得康熙皇帝問的那些問題有些奇怪,讓人摸不清其中深淺,我明明白白地知道皇帝會這樣問,皇帝也萬分清楚我會怎樣答,可他為什麽還要這樣做。現在見到了四爺我才明白,那就是一個警告,一個砍在我身上,卻會讓四爺流血的警告。
  “寫得真不錯,那份挺拔,很像……”四爺頓了頓,“很像十三弟的筆意。”
  康熙皇帝哈哈一笑,靜了靜,又隨意地轉了頭對我說:“前兒聽說你燙傷了,現在怎樣了?”
  “唔,”我下意識地應了一句,“已經好了,謝皇上關心。”如果心髒上也會長汗毛,那現在一定都已經直豎起來了吧。我忍不住苦笑,還有什麽事情是皇帝不知道的呢?不知道四爺心裏是怎麽想的,到現在我也沒有勇氣和膽量抬起頭來看他一眼。他心裏應該什麽都明白吧,從他開始想要這個皇位起就……
  突然發覺借著屋外透射進來的陽光,四爺單薄的影子與我的恰好相融在一起,我似乎隻要微微動動手指,就可以碰觸到他臉龐的側影,心裏一陣欷?#91;……
  一個清朗的男聲在屋外響起:“兒臣胤祥給皇上請安,皇上吉祥。”我心猛跳了一下,胤祥來了……
  “老十三呀,進來吧。”康熙笑答了一句。
  簾子一掀,一個人影兒迅速地走了進來。先環視了一下四周,與我的目光一碰,那樣的熱烈、擔憂、喜悅,種種情緒如洪流般向我傾瀉而出。我情不自禁地咧嘴一笑,衝他微微點了點頭。
  “哼哼。”康熙皇帝在一旁輕笑了兩聲。我一凜,又忙低了頭。倒是胤祥向前跨了兩步,躬身打了一個千兒,笑嘻嘻地叫了聲:“皇阿瑪吉祥。”
  我偷眼看去,康熙一臉的平和,眼中不似方才精光四射,卻帶了兩分柔和打量著胤祥,又轉眼看向一旁恭敬肅立的四爺。
  我下意識地隨著他的目光看向四爺,他略微蒼白的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痛苦,沒有喜悅,也沒有失意,就是這樣安靜地站在那裏,什麽表情也沒有……我緊緊地握住了拳頭。
  這樣的表情我仿佛也曾見到過一次,那好像是小秋跟她相戀快十年的男友無奈分手的時候吧,她就是這個樣子,什麽表情也沒有,很是讓我無從安慰。而她自己卻是以這樣平靜的表情對著惶惶然的我說:“小薇,你聽過心碎的聲音嗎?我就聽到了,喀吧喀吧的,還真響呢。”
  “喀吧喀吧的……”我在心裏低喃。
  “老十三,上次問過你的事情,想得如何了?”康熙狀似隨意地問了一聲。
  “皇上——”胤祥的聲音一凜。我怔了怔,回過神兒來。胤祥已無方才的愉悅,雖還在笑,眼底卻有了兩分勉強。
  我忍不住皺了眉頭,胤祥悄悄轉了目光來看我,眼裏竟然有幾分無奈……我抿了抿嘴唇,轉眼看向康熙,“嗬”我嚇了一跳忙別轉了眼,皇帝正麵帶微笑地看著我,眼神中卻閃爍著讓人看不懂的光芒。
  “德妃前兒些日子提醒了朕,經過這些年,胤祥也該有個正室了,更何況你也一直沒有……”康熙皇帝沉吟了一下,伸手撚了撚下頜的胡子,一旁的四爺臉色變得有些凝重。胤祥的濃眉緊緊地皺了起來,卻沒什麽意外的表情,想來這個話題,皇帝之前已經和他提過了。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句話在過去不知道壓死了多少女人,而這麽多年一無所出的我,卻在胤祥的遮擋下,無風無雨地走了過來。這壓力若不在我身上,那胤祥必然……我不禁有些歉疚地對胤祥忌勉強笑了笑,他一愣,嘴角兒一彎,回了一個讓我安心的笑容。
  “皇上,”胤祥低身跪了下去,恭聲說,“兒子上回就和您說了,小……她身子一直不太好,等好了自然就……兒子一直也不急,所以這件事兒……”
  “哼,你起來吧。”皇帝輕哼了一聲打斷了他。胤祥一滯,張了張嘴還想說話,四爺略微偏頭做了個眼色給他,胤祥閉了嘴站起身來。
  我順勢看向康熙皇帝,他不理胤祥卻隻是輕笑著問我,“若是朕再賜一門婚事給胤祥,你又當如何?”胤祥身子震了震,抬了頭想要開口,康熙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見胤祥蒼白了臉,低下頭去,我的心一緊。
  “唔——怎麽不說話呀?”皇帝緊盯著我不放,我腦子裏亂糟糟的,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隻是看著康熙那咄咄目光,下意識地囁嚅了一句,“一哭二鬧三上吊吧……”
  康熙皇帝一愣,撚胡子的手頓了頓,而原本低著頭的胤祥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抬頭看向我,一旁的四爺仿佛沒聽到似的,隻是嘴角兒幾不可見地彎了彎。
  “咳咳,這樣就行了嗎?”皇帝輕微咳嗽了兩聲,有些感興趣地望著我。
  我臉一紅,低低地清了清嗓子,“不行也就這樣吧,反正爭取過了,不讓自己覺得後悔就是了。”
  “哦——爭取過了,是嗎?”皇帝若有所思地說了一聲。突然微微一笑。我低下了頭,卻不期然地對上了胤祥帶笑的眼,心裏一暖……“老四,這件事兒辦得怎麽樣了?”康熙突然問了一旁的四爺一句。我心裏一愣,抬眼看過去,胤祥也別轉了眼,看向四爺。
  “是,兒子已問過了馬爾漢,他說福瑞本就是他三服裏的兄弟,他的女兒原本就跟自己的女兒差不多,現又有皇上天恩,他是求之不得,相應的事務也都已經辦好了。”四爺沉聲地回說,麵無表情,胤祥卻是一臉了然的狂喜。
  “馬爾漢?”這個名字一入耳,我腿不禁一軟,身子晃了一下,跪著的胤祥和正低頭回話的四爺都迅即轉了頭來看我,我忙站穩了身子,對胤祥笑笑示意不妨事,四爺那裏卻是看都不敢看。
  “這樣就好。”康熙低喃了一句,“兆佳氏?魚寧。”
  我一愣,抬頭看看,卻看到皇帝、四爺的眼光都放在了我身上,這才反應了過來,忙得跪下了,輕聲應了一句:“是。”
  “朕已讓戶部尚書馬爾漢認了你做女兒,戶籍文書也都已經辦了,一會兒你就先回他府裏去吧,他家夫人自有分寸的。”我心裏五味雜陳,難道我就這樣變成了那個兆佳氏了嗎,這實在是……
  不管心裏怎樣想,我還是磕了頭下去,“謝皇上天恩。”
  康熙微微一笑,溫和地說:“朕也是念你一番真情,你隻要別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就好。”我伏在地上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胤祥。”他又喚了一聲。
  “兒臣在。”胤祥低下頭去。
  “朕現將戶部尚書馬爾漢之女賜予你為正室,回頭找了好日子,就行婚事吧。”
  “謝皇阿瑪!”胤祥大聲地應道,聲音裏充滿了喜悅。
  康熙輕笑了一聲,調侃道:“馬爾漢好幾個女兒呢,你也不問問朕把哪個給你?”胤祥嘻嘻一笑,撓了撓頭卻沒說什麽。
  腳步聲響,四爺踱了過來,啞聲說:“恭喜你了,十三弟。”他聲音裏充滿了克製著的情感。胤祥臉色一正,什麽也沒說,卻端正了身子,一個大禮行下去,四爺一把拉住了他。
  “四哥,謝謝您了!”胤祥充滿了感情的聲音響起,他頓了頓,“這回又麻煩您了。”
  四爺淡淡地笑了笑,“兄弟之間客氣什麽。”看著他們握在一起的手,我心裏一熱……
  突然覺得一道目光射了過來,我背上一寒,抬頭去看時,卻隻看到康熙皇帝看向四爺和胤祥的眼光,神色溫和,就和一般人家慈祥的父親沒什麽兩樣,我卻覺得更冷了,這樣親密的兄弟關係,才是他想看到的吧,而我……
  “李德全。”康熙喚了一聲。
  “奴才在!”門口守候著的李德全進了來。
  “你派人先送兆佳氏回尚書府吧。”
  “喳!”李德權一個千兒打了下去,到我麵前滿麵堆笑,“您請跟我來吧。”
  我點了點頭,轉身向康熙福下身去,他微笑著輕輕揮了揮手。我深吸了口氣,又轉身向四爺福下身去,他手虛抬,啞聲說:“不必多禮。”一旁的胤祥早過來扶起了我,我隻感到他的手炙熱。
  李德全打起了簾子,胤祥送我出來,低低地在我耳邊說了一句:“這些天自己保重,好好休養,想吃什麽使人來告訴我,我找機會去看你。”
  我笑著點了點頭,悄聲說:“放心吧,這方麵我從來不虧待自己。”
  胤祥噴笑了出來,抬起我的下巴笑看了兩眼,突然在我額角印下一吻,就轉身回去了。我臉一紅,忍不住瞟了一旁候著的李德全一眼,他側了臉,眼睛正看著遠處,一副什麽都不知道,什麽也沒看見的樣子。我幹咳了一聲,他這才回過臉來,笑著領我往外走去。
  沒走了兩步,就聽到康熙皇帝在屋裏笑言:“‘不經死之懼,焉知生之歡’,說得好,哈哈,老四,你拿了去吧,也算胤祥他們的謝禮了。”
  我不想再聽,低頭快步往外走,李德全一怔,也沒多問,隻是隨著我的速度加快了腳步。宮裏的景色好像並沒有什麽變化,我也毫無心思去追思回憶些什麽,雖不知道在那尚書府裏會如何,可我現在隻是想快些離開這裏。
  李德全帶著我繞過了一個回廊,已能看到守衛的侍衛們了,來往的太監宮女也都多了起來。我見了生人,下意識地就想把自己的臉遮起來,可轉念一想,李德全都敢帶著我光明正大地在宮裏走,我又何苦“做賊心虛”。
  那些宮女太監侍衛見了李德全都是躬身行禮,眼睛也都不往我這兒瞟一下,但我心裏明白,現在的一切都已落入有心人的眼裏吧,恐怕西六宮那邊……不由得方才想起康熙說的那句話,“德妃提醒的朕……”心不禁一擰。
  沒走多遠,就到了一個影壁牆的後頭,遠遠的宮門在望。李德全停了下來,“您在這兒稍候,奴才這就叫人套車過來。”他微笑著說。
  我點了點頭,“辛苦了。”
  他一彎身兒,“您別折煞奴才了。”說完轉身往一旁走去。
  我靠著影壁站了會兒,許是方才刺激受得太多,隻覺得這日頭曬得人頭發暈。看看李德全還沒有過來,不遠處站著一些目不斜視的侍衛,我張望了一下,看見左側有個小小的門。我緩步過去,在台階上靠著玉石門墩兒坐了下來。
  正想著,不遠處一陣腳步聲響起,我估計是李德全回來了,正想睜開眼叫他一聲,突然一個驚駭莫名的聲音響了半聲,卻又仿佛被強製咽了回去似的,“你……”
  我輕輕地噓了口氣,早就想到既然自己已經這樣光明正大地亮相,那麽隨之而來的熟人浪潮,必定會洶湧而來……我慢慢地睜開了眼,看了過去。
  白淨的麵孔,身材修長,俊秀的眉目倒與我有幾分相似,原來是他……明暉,這麽多年不見,當初那個有些狡猾的孩子,現在也變成了一個男人了。
  我心裏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的神情看起來萬分地吃驚,隻是他吃驚的好像不是我還活著,而是居然能在這兒看到活著的我。
  我伸手撐住門墩兒慢慢地站起身來,心裏盤算著要怎麽開口呢,還是當做根本就不認識……
  “明暉,你怎麽還在這兒,不是讓你去……”一個粗豪的聲音響起又生硬地打住,隨後一陣腳步聲傳來。
  我不禁苦笑,雖然明白長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可這樣接二連三的“短痛”,還真讓人有些吃不消呢。看著十爺張大的嘴巴,一口白牙映著日頭兒,心裏突然有些想笑的感覺,隻是轉眼就看到了跟在他後麵的八爺、九爺,卻說什麽也笑不出來了。
  整了整衣裳,我緩步下了台階,一步步地向他們走了過去,到了跟前兒,我沒有抬眼,隻是穩穩當當地福下了身去,恭聲說:“臣女兆佳氏,給各位爺請安。”等了一會兒,頭頂上卻沒有半點兒聲音,許久不曾請安,缺乏鍛煉的腿已然有些酸麻了。
  “快請起。”八爺溫潤的聲音在一旁響起。我又福了福,徐徐地站起身來,略抬眼看去。
  明暉已退到了八爺他們身後,臉色有些青白,隻是驚疑不定地看著我。見我抬眼看他,竟轉了眼去,我心裏感覺怪怪的。十爺還是大張著口,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著我,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我倒是第一次見他臉上有著如此複雜的表情,但是唯一能夠看出來的就是,他大概是眼前這幾個人裏,唯一不知道或者沒猜到我還活著的人。
  九爺什麽話也不說,隻是負著手看我,薄唇抿得緊緊的,眼底充滿了陰鷙。我下意識地調轉了目光,卻與他身旁的八爺碰個正著,那雙烏黑的眸珠裏,有驚疑,有猜測,有閃躲,卻也有一絲隱約的欣慰。
  “兆佳氏……”十爺哼了一聲,兩步就跨到了我的跟前,我下意識地就想往後躲,但馬上反應了過來,因此身子隻是晃了晃。十爺慢慢地低下了頭,近得呼吸可聞,我忍不住偏了偏頭,皺了眉頭看向他,卻是一怔。他的臉上充滿了類似於憤恨的表情,仿佛受了天大的騙似的。我不禁有些好笑,真的要憤恨那也應該是我吧?不等我多想,他冷冷一笑,“兆佳氏,是誰家的?”
  餘光看到八爺仿佛想開口說些什麽,他身旁的九爺卻不動聲色地輕咳了一聲,八爺頓了頓,低垂了眼,沒再開口。
  我心裏盤算了一下,想想方才皇帝說過的,溫聲回說:“回爺的話,家父馬爾漢。”十爺一怔,一旁的八爺、九爺也怔住了,明暉更是白了臉。
  我心知肚明,戶部尚書馬爾漢原本也是他們極力拉攏的對象,而現在卻變成了“我”的父親,這其中意味著什麽,八爺他們再明白不過了。想到這兒,不禁更加佩服康熙皇帝,這就是所謂的帝王心術吧。這些兒子們在想些什麽,做些什麽,恐怕半點兒也逃脫不過他的眼去。
  算算時間,離皇帝歸天的日子大概還有不到五年的時間,看來康熙在這個時候就已經決定好了,由誰來繼承大統,而他現在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在為了那個人的將來鋪路而已。
  看看眼前驚疑猜測著的八爺、九爺、十爺,一種有些嘲諷又有些憐憫的情緒浮了上來,他們這般碌碌經營,上下盤算又怎樣,結果他們隻是別人登基路上被除掉的石頭而已……
  “別忘了你今天說過的話。”方才康熙皇帝說過的話,突然在我腦海裏響了起來,心裏一冷,這才想到,我也是那個人登基路上不可躲避的一塊石頭吧?心裏一陣苦笑,看不見未來的自己竟還有心去憐憫別人。
  “馬爾漢的女兒嗎?哼。”十爺的聲音已經徹頭徹尾地充滿惡意了。我挺直了背脊看向他,見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十爺的嘴角擰了擰,大聲說:“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跟一個人長得很像呀,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哼哼。”
  八爺、九爺同時皺起了眉頭,可十爺話已出口,已是收不回來了,他們身後的明暉卻深深地低下了頭,看不太清他的神色。我閉了閉眼,抬眼看向正死盯著我的十爺,淡淡說了一句:“有呀。”他一愣,我微微一笑,“方才皇上就是這麽說的。”
  十爺還未及說些什麽,一旁的八爺已上前一步喝道:“老十,別再說了!”十爺瞪了瞪眼,還想說話,九爺卻給他使了個眼色,神色冰冷。十爺頓了頓,生生把話咽了回去,隻看見他的胸膛一起一伏的,四周安靜了下來。
  “呃,奴才給八爺、九爺、十爺請安。”一聲幹咳之後,李德全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偏了頭,這才看見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回來,身後還跟著幾個小太監,正在躬身行禮。
  “李公公快請起。”八爺溫和地說了一句,伸手虛扶,李德全借勢站了起來,滿臉帶笑。“各位爺來得這麽早,皇上還在書房呢,奴才這就使人去看看,若是得閑,好給您各位通報一聲。”
  “勞煩公公了。”八爺一笑。一旁的九爺也是麵帶笑意,“李公公,這回八爺回來還帶了不少好酒,回頭讓人給你送去,唔?”
  李德全忙得又打了個千兒,“那奴才真是生受了。”他客氣了兩句,就回身恭敬地跟我說,“那您請跟我來吧。”
  我點了點頭,剛要邁步,一直沒說話的十爺大剌剌地開口問:“老李,你這是送這位姑娘去哪兒呀?”李德全一愣,看了我一眼,又看看一旁的八爺、九爺,他們卻都沒說話。
  “嗯哼,”李德全咳嗽了兩聲,恭聲回說,“奴才奉旨意送兆佳氏回府待嫁。”
  “待嫁,什麽待嫁?”出聲的竟是九爺。我微微一怔。
  李德全倒是不慌不忙的,微笑著回說:“方才皇上恩旨,已將兆佳氏賜婚於十三貝子了,擇日嫁娶。”
  “嘩啦——”一種金屬器具掉在地下的聲音嚇了我一跳,眾人也都向我身後看去。“你說什麽?”一個有些嘶啞的男聲響了起來,我頓了頓,慢慢地回過頭去,正對上十四阿哥那蒼白得有些透明的臉……
  “劈劈啪啪——”炕邊兒銅盆裏的火炭不時地爆裂著,我掩了掩身上的貂皮小坎兒,看了一上午的書,這會兒覺得眼睛有些酸澀。緩緩伸了個懶腰,放下書轉手拿了放在一旁的銅棍,隨意地撥弄著燒得紅紅亮亮的炭灰。
  這幾天一靜下來,想到的不是胤祥就是當時十四阿哥那張蒼白的臉,他的眼中有著太多強烈情緒,多到我隻能視而不見。記得那時八爺他們的臉色也很難看,原本以為他們是因為我再次嫁給胤祥,便宜了我們而心有不甘,所以並未放在心上。
  可過了兩天靜下來仔細想想,我才漸漸地明白過來,原來我的“再度複活”不僅是康熙皇帝對四爺的警告,也是對八爺他們的警告。心裏不免自嘲,自己仿佛就是一個隨時會爆炸的手榴彈,隻可惜導火索卻不是握在自己手裏,隻能無奈地被別人隨意揮舞著。
  “寧姐姐,你在吧?”一聲清脆的呼喚在門外響起。我思緒一亂,有些無奈地笑笑,這個聲音現在我已熟悉無比,兆佳氏?瑞喜,馬爾漢大人最小的女兒,也是唯一一個沒有出嫁的,她才應該是真正的兆佳氏……
  自那日偶然在她母親房裏見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竟喜歡上了我,日日地往我這裏跑,拉著我做這個做那個,姐姐長姐姐短的親熱地叫個不停,絲毫不在意我有意無意下的淡漠。
  “你進——”我話未說完,門“吱呀”一聲已被推了開來,一張帶著甜蜜笑容的小臉兒先露了出來。“寧姐姐你又在看書了,仔細眼睛要緊。”我眨了眨眼,就聽著她身後的貼身嬤嬤低低地念叨了她兩句規矩什麽的,她衝我吐了吐舌頭就笑嘻嘻地邁步走了進來。
  “今兒個你又要幹什麽?”我好笑地搖搖頭。這是個精力充沛的丫頭,雖然隻有十五歲,可看起來已是個美人的樣子了,要不是那日聽馬爾漢夫人烏蘇氏念叨著什麽該給她找婆家了,她在我眼裏就是一個愛玩愛笑的小姑娘。
  “姐姐,今兒有我一個自小相熟的朋友要來,一會兒你和我去見見,好嗎?”她笑著坐到了我身旁,伸了手去烤火。我揚了揚眉,這些天陪著她畫畫、寫字、刺繡、擰胭脂,我並未拒絕,這樣找些事情做也可以不再胡思亂想,可是去見外人,就算我現在已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可還是有些……
  見我皺了眉顯然是不想見,她忙說:“我跟額娘回了的,我這個女伴兒,人可好了,又溫柔長得也好,就是以後你們也會常見到,所以額娘也說無妨的。”我一怔,以後會常見,這是什麽意思……沒等我開口問,瑞喜就笑說,“對了,我讓人擺了桌子在沁香閣那邊招待她,經過這兩場雪,那兒的梅花開得可俊了。”她猛地站起身來,伸手來拉我,“姐姐,咱們先去看看如何,有好的摘兩枝下來給額娘她們送去好不好?快走快走。”說完竟是等不得似的連連拽我起來。
  我哭笑不得被她拉了起來,眼瞅著就要被她拉出門去,“等等,你總得讓我穿上件兒大衣裳吧?”她回頭看了看我的坎肩兒,不好意思地一笑。一旁的丫頭早伶俐地拿了大氅過來給我穿上,嬤嬤們隻在一邊笑說,姑娘這聽風就是雨的性子可怎麽是好。
  瑞喜也不在意,拉了我就出了門去。一陣寒意撲麵而來,我緊了緊領口兒。一路上就聽著她嘰嘰喳喳地說笑個不停,心裏真是半點心事兒也沒有,最起碼這個小姑娘在此刻還很單純吧。
  我隻是笑著聽著她說,一邊隨意地看著四周的景物,這還是我這些天第一次來花園。尚書家的園子雖不大,但也可見其間所花的心思。馬爾漢大人隻與我見過一麵,一個很精明但人品還算正直的人,我的身份他提也不提。他自己卻以臣下自居,對我是十分的恭敬,除了感謝天恩,隻說了一些什麽我為兆佳氏一族添彩之類沒什麽用的話,然後就是讓他的夫人仔細地照顧我。
  我不禁暗想,就算與曆史不合,以這位尚書大人為人處世的風格,皇帝也會選上他吧,聰明卻不多話。她的夫人烏蘇氏是個以夫為天的傳統女性,以前並未在那些個貴婦的聚會上見過她,想來馬爾漢已經暗示或明示過她我的特殊,因此她對我也是萬分客氣照顧,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比起她自己的女兒也是隻好不差。
  我知道她一直在忙著幫我準備嫁妝,其實那些大半都是皇帝的賞賜和四爺的操辦,四爺……從那天過後,我就命令自己再也不要去想他,康熙皇帝已給了他明確的選擇,這樣的機會也隻有一次吧,他無從反對,也不想反對吧。心裏忍不住苦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和四爺之間就隻剩了苦澀,應該是從他做了那個選擇開始……
  “姐姐,”瑞喜拉了拉我的衣袖,“臉色怎麽突然白了起來,是不是太冷了?”
  “啊,”我勉強一笑,“是有點兒,應該快到了吧?”我順勢轉了話題。
  瑞喜也沒深究,隻是伸手拉了我加快了些腳步,“看,前麵再轉過假山去就是了。那兒的火盆早就命人燒上了,咱們快些走就是。”
  我一笑,“好。”抬眼看看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已是近在眼前。
  “對了,寧姐姐,我跟你說啊,一會兒你見了她,一定會吃驚的。”剛轉過假山,瑞喜略偏了頭對我笑說。
  我不在意地笑笑,“是嗎,那是為什麽,她有兩個鼻子還是三隻眼呀,唔?”瑞喜撲哧一笑。
  我心裏有些好笑地想著現在還有誰能讓我吃驚,我不嚇到別人就不錯了。突然覺得自己這些年雖然過得躲躲藏藏,可現在有這麽多人陪我玩睜著眼睛說瞎話的遊戲,感覺也不錯。一種想冷笑的感覺浮上了心頭,我淡淡地抿了抿嘴角兒。
  瑞喜嬉笑了一陣,又說:“姐姐,那倒不是,隻是你見了她的長相就知道了,跟你真有五六分相似呢。”
  我腳步一頓,“你說什麽?”瑞喜見我停下腳步,不明所以地也停了下來。
  “真的,所以那天在額娘屋裏見了你才有些吃驚,她是英祿大人家的二小姐,現在是十四爺府裏的側福晉,聽說十四爺對她很好呢。”說了一半,瑞喜突然往我跟前湊了兩步,壓低了聲音說,“您知道嗎,聽說她的姐姐就是十三爺原來的側福晉呢,不過好像是病死了,她家都不讓人提的,我也是前兒偷聽額娘她們說才知道的。”說完她還四處瞅瞅。
  我隻覺得手心兒一陣陣的冷汗冒了出來,“寧姐姐,你沒事兒吧?”瑞喜輕輕碰了碰我的肩膀。
  “啊。”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咽了口幹沫。
  她見我有些恍惚的樣子,眼睛轉了轉,突然明白了什麽似的一笑,“您不是怕她來找你晦氣吧,放心吧,她跟那個姐姐不是一母所出,感情也淡,以前都沒怎麽聽她提過的。”
  看著瑞喜一副你放心的樣子,我幹笑了笑,心裏隻是想,我倒是不怕茗蕙為了“姐姐”二字來找我麻煩,隻怕她是為了那個“茗薇”……
  正想著,就聽瑞喜輕叫了一聲:“喲,她怎麽已經到了,也沒人來通報一聲,這些個奴才……”
  我垂了眼默默地做了深呼吸,抬起頭往前望去,一個素白的身影正站在前麵的亭子裏,好像在望著亭下的梅林,聽見身後的動靜,她慢慢地轉過了身來,遠遠的表情有些看不太清楚,可是十四那天蒼白的臉卻清晰地浮現在了我眼前……
  瑞喜加快了腳步向前走去,嘴裏已經笑著招呼上了,我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心裏隱約能猜到她的來意,也知道早晚有這麽一天與她麵對麵,更明白以她現在的身份地位,是不敢對我怎樣的,執意要見我一麵,也不過是她心有不甘吧。
  “蕙姐姐,你什麽時候到的,怎麽也沒讓人通傳一聲?”瑞喜邁步上了亭子,伸手去握住了茗蕙的手,“喲,這麽冰。”
  茗蕙溫柔一笑,“已經使人去找你了,我隻是看這兒的梅花好,停下來看看而已,沒承想你倒過來了。”
  “那還真是巧,對了,你身子怎麽樣,孩子好不好,還有……”瑞喜像機關槍似的問個不停。茗蕙隻是笑著,偶爾細聲答兩句。我站在台階上,看著她一臉的溫柔笑意,隻覺得她笑起來跟我真的很像。
  “這位是……”借了個空,茗蕙把目光轉向我笑問了一句,她看起來一副根本就不認識我的樣子。
  我心一冷,瑞喜已轉過頭來,“哎呀,跟你說話都忘了,寧姐姐,快過來。”
  我淡淡笑了笑,往前走了兩步,站在了茗蕙的跟前直視著她,她的眼中仿佛罩著一層薄霧,若有似無地掩蓋著一些不為人知的情緒。見我這樣看她,她微微一怔,與我對視了一眼,勉強笑了笑,就有些不自然地轉了眼去。
  一旁的瑞喜衝我一笑,清脆地說:“寧姐姐,這位是十四爺府上的側福晉,雅拉爾塔?茗蕙,你看,長得是不是和你有點兒像?”她又轉頭笑向茗蕙,“蕙姐姐,這是我那就要出嫁的姐姐,魚寧,她比你大幾歲。”
  “茗蕙見過魚寧姐姐。”茗蕙緩緩地向我福了福身。
  我一伸手虛扶了一下,淡淡地說了句:“側福晉不必客氣,姐姐二字可不敢當。”
  茗蕙頓了頓,直起身來,垂眼輕聲說:“茗蕙見了姐姐就覺得很親,自然就這麽叫了出來,您不會介意吧?”見她連魚寧兩個字都省了,我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頭,還未及開口,茗蕙已轉頭對瑞喜一笑,“你方才不是說要摘梅花給你額娘送去嗎,我身子不方便,就不和你下去了,在這兒和姐姐說說話兒等你可好?”
  瑞喜一愣,看看她又看看我,我微點了點頭,她眼睛轉了轉,突然一笑,“那也好,你們先聊,我一會兒就好。”說完轉身帶了從人向下麵的林子走去。
  瞬時亭子裏一片寂靜,隻有亭下瑞喜的笑聲不時地傳來。看著靜靜站立的茗蕙若有所思的樣子,她不開口,我也不想說話,就溜達了兩步走到亭邊向下看去,瑞喜那紅色的鬥篷分外地顯眼……
  “聽說姐姐就要和十三爺大婚,以後就是十三貝子府的嫡福晉,是正室,真是恭喜您了。”茗蕙溫柔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正室……我揉了揉臉,轉回身來看向正盯著我看的茗蕙,微微一笑,“多謝,瑞喜說過你有孕在身,我這裏也恭喜你了。”
  茗蕙笑容一僵,垂下了眼,仿佛有些無奈似的一笑,“這也沒什麽,爺府裏頭的阿哥已經不少了。”說完她抬眼看向我,眼中有著羨慕,有著無奈,有著疲累,還有那麽一絲她極力隱藏著的陰沉情緒,“倒是十三爺是個癡情人,這麽多年都一心一意的,不管以前怎樣,姐姐你終究是個有福之人。”
  我心裏有些堵,她這些話句句溫和,可我句句聽著別扭,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能生硬地扯了扯麵皮。她頓了頓,突然低頭撫了撫自己的肚子,臉色更加溫柔,“我已經不想那麽多了,人得學會知足,懂得守本分,隻要保有自己的就好了,不能再去奢求別人的,這樣才能過得好,您說是不是?”她抬起頭看向我,嘴角兒翹了翹,目光咄咄。
  我一怔,她這是什麽意思,話裏有話嗎?眯了眯眼,隻覺得從方才就一直強壓著的厭煩情緒呼地一下衝了上頭。我剛要張口,一個清朗的男聲突然從亭外傳了進來,“哼,說得沒錯,這做人是得學會守本分……”

  第八章 離京
  我猛地回過頭去,胤祥正負手站在亭下望著這邊兒,臉上神色倒還平和,隻是翹起的嘴角兒略帶了幾分嘲諷,見我回頭,他眼光一柔,笑了開來。我下意識地回了他一笑,一旁一道冰冷的目光掃了過來,我有些別扭地斂起笑意,衝他略點了點頭,就轉回頭避過了十四阿哥那有些陰沉的麵孔。
  茗蕙蒼白如雪的麵容瞬時映入眼簾,她的嘴唇有些神經質地顫抖著,眼睛卻死死地盯著站在下方的胤,隱約淚光閃爍。我低低地呼了口氣,那雙眼睛中流露的不是恐懼、害怕,而是深深的受傷……她突然一低頭,彎身福了福,我一怔。
  “寧兒。”胤祥的聲音低低地在我身後響了起來。
  “啊!”我嚇了一跳,轉過身去才看見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了我身後。胤祥仿佛想伸手過來擁住我,可能是記起了我身後還有人,緩緩地放下了手,隻是他眸中溢滿了笑意與溫柔,其中的深義讓我覺得臉上一熱。“你怎麽來了?”我垂下眼定了定才仰起臉笑問他。
  “今兒正好有事來找馬爾漢大人商量,順便過來看看你。”胤祥笑著說。
  “哦——”我抿了抿嘴唇,低低應了一聲。
  “怎麽了,不高興見到我啊?”胤祥見我麵色有些古怪,打趣地問了一句。
  我微微一笑,“那倒不是,本來以為你是特意來看我,還想著要不要痛哭流涕地表達一下我的感激之情,既然是順便,那就免了。”
  “嗬嗬,”胤祥輕笑了出來,他往前走了兩步,低了頭在我耳邊說,“剛才先碰見了馬爾漢大人,我也隻能這麽說呀。”
  “哧——”我低笑了出來,輕聲說,“原來如此,那我一會兒表達給你看。”
  胤祥臉上笑意更深,他伸出手輕觸著我臉上傷口愈合之後留下的傷痕。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指腹上薄薄的繭,垂眼看著他修長的手指,緩緩地滑過我的肌膚,那種有些粗糙的感覺卻讓我有一種很安全的感覺。我抬眼笑看向胤祥含笑的眉梢、眼角兒……突然一個念頭滑過了腦海,真正的幸福不是你得到了什麽,而是有那樣的一個人因為你的存在而感到幸福。
  “喀啦——”一個小石子蹦蹦跳跳地從我身後滾落了過來,我偏轉了身子看去,發現茗蕙一手捂著嘴,一手護住腹部,往後退了兩步又站定了身子,眸子卻瞪得大大的。我轉回身兒來略偏了頭從胤祥肩頭看過去,不知道什麽時候十四阿哥也上了亭子來,正默默地站在台階上看著我和胤祥,麵無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我與他目光一觸即離,心裏正覺得有些別扭,一隻溫暖的手輕卻緊密地握住了我。我抬頭,胤祥衝我微微一笑,回了頭笑說:“老十四,你不是來接你媳婦兒的嗎?我這兒還有些事兒,就不打擾你們了。方才說的那件事兒,你別忘了就是。”
  說完也不管十四阿哥他們,回頭幫我理了理鬥篷,拉了我就走。我下意識地想回頭看看茗蕙,可隨即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經過方才,我就已經明白,我與她之間的溝壑,不是隨便用幾鏟親情、溫情或指天發誓的泥土就能填平的。
  低著頭剛走到十四阿哥的身邊,他身形一動,我頓住了腳步抬眼向他看去,白米細牙正緊緊地咬著嘴角兒。我一愣,人人都說他和十三處處相似,倒像一母所生,隻是這個動作卻令我想起了那個人,我被皇帝勒令拘禁的那個夜晚,他也是這樣,緊咬著嘴唇兒,瞬也不瞬看著我……
  “十四弟,”胤祥一邁步很技巧地擋在了我和十四阿哥之間,“明兒個我們早朝時見吧,我估計這兵部一職定跑不了你去,皇上定要召見你的。”說完他笑著拍了拍胤的肩膀。
  十四看見胤祥擋在他麵前時微微一愣,眼神恍惚了一下轉而就恢複了一貫的犀利,他伸手抹了抹臉,再放下手時又是他平常那仿佛什麽都不在乎似的笑臉,“十三哥,這個現在可還說不準,一來是皇上的天恩,二來是哥哥們的提攜,我就隻有以命報效而已。”
  胤祥哈哈一笑,“咱們兄弟裏就你最懂軍事,方才在上書房,四哥、八哥他們都是這麽說的。行了,不管怎麽樣,咱們等皇上的旨意就是了。”說完他回頭看了我身後一眼,“這亭子竄風,你這側福晉有身子了,小心些才是。”胤笑著點點頭,眼中仿佛有什麽一閃而過,卻快得令我抓不住。
  未及細看,“走吧。”胤祥已低了頭對我輕聲說。我點了點頭,伸手扶了他的手臂,小心地下了台階。一陣輕微卻有些冷冽的寒風迎麵刮過,我下意識地偏轉了頭伸手擋住了麵部,一轉眼間,卻看見十四阿哥和茗蕙還站在原地動也沒動,隻有衣角兒隨風飄搖著……
  “這是去哪兒?”眼瞅著胤祥拉著我往大門的方向走去,我忍不住問。原本以為他是送我回房間的。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胤祥衝我擠了擠眼,我好笑地搖了搖頭,卻也沒再多問,隻是安靜地跟著他走。
  一路上竟沒碰到什麽下人,想想方才胤祥說過的他碰到了馬爾漢大人,看來這也就不足為奇了。看著拉我緩步前行的胤祥,突然發現這些日子不見,他看起來越發地沉穩,英氣勃勃中又帶了些以前沒有的威勢,那應該是權力所帶來的自信吧,我輕歎了口氣。
  據我那淺薄的曆史知識所知,現在的四爺、八爺還有十四阿哥的權力飛漲得最是厲害,四爺掌握了戶部,內務府,甚至順天府;而八爺的影響卻是無處不在的。聽方才胤祥的口氣,十四爺也馬上要掌握兵部了吧,這顯然又是一個各方權力博弈的結果,所以十四阿哥他方才才會……
  不期然想起了康熙皇帝那仿如黑洞般的微笑,有多少人的生命之光就這樣簡單地被那微笑吞噬了呢。人們最珍視的東西,對於帝王而言,恐怕也隻是一個簡單的加減計算;而身為一個小小的算盤子兒的我,現在被他撥到了上方,那什麽時候再被撥下來呢。
  “到了。”胤祥停下了腳步,我也忙收住了腳。
  一輛馬車正停在我麵前,“你這是……”我轉頭看向胤祥,“不是說這期間我不能出門的嗎?”他笑著眨了眨眼,突然一把將我抱了起來,“啊!”我差點尖叫了出來,趕緊伸手捂住嘴。
  這時才看到馬車後側站了數個侍衛,我臉大紅,剛要掙紮,突然發現那些麵無表情的侍衛都是胤祥的貼身侍衛。一怔,胤祥已把我妥當地放入車廂,“好好坐著,唔?”他笑著說完就放下了簾子。
  “喂!”我叫了一聲。
  就聽他呼喝了一聲:“咱們走。”
  “哐當”一聲,馬車動了起來,我晃了一下,趕緊扶穩了,挪到窗邊,掀起一角兒簾子看去,胤祥已翻身上馬,引馬走到了馬車旁邊。他低頭見我正看著他,就笑嘻嘻地做了個保密的手勢,我吐了吐舌頭做了個不屑的鬼臉兒,就放下了簾子。
  “哈哈!”就聽到外麵的胤祥大笑了兩聲,“快點兒走啊!”他大聲呼喝了一嗓子,嗓音中全是愉悅。我回身兒拍了拍車中的墊子,放鬆地靠坐在板壁上,一抹難以克製的微笑從心底浮了上來,讓我合不上嘴,就這樣一路傻嗬嗬地笑著。
  大概走了小半個時辰,一陣馬嘶,車子緩緩地停了下來,聽著胤祥吩咐侍衛們去一旁等候。門口一亮,他的笑臉露了出來,“先聲明,我自己下車,要不我寧可在車裏待著。”我笑瞪了他一眼,胤祥嘻嘻一笑,滑稽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等我下了車來,看看四周的景物,才發現這仿佛是在玉淵潭附近,在現代那裏以櫻花出名,而現在……“你看。”胤祥輕輕地攏住我,我順著他手勢看去,才發現在我們的下方是一大片梅花林子。
  跟我以前見過的都不同,不同於皇宮中的名貴,也不是馬爾漢府上的那種雅致;而是成片成片的紅色,紅得那麽豔,那麽恣意,那麽生命盎然……隱隱的暗香隨風飄來,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喜歡嗎?”胤祥略低了頭,用下巴輕蹭著我的額側,我笑著用力地點了點頭。
  “為什麽想到帶我來這兒?”我輕聲問,眼睛依然盯著眼前的美景。
  “那次送完你從別院回來,偶爾發現了這兒,我就覺得你一定會喜歡。”胤祥頓了頓,聲音突然有點沙啞,“可沒等我帶你來,你已被皇阿瑪帶走了。”
  我的心酸澀了起來,想抬頭卻動彈不得,胤祥緊緊地抱著我,臉緊貼著我的額側,仿佛不想讓我看到他的表情,我隻好靜靜地依在他懷裏。
  “對不起。”
  “對不起。”
  我們同時開了口,又同時一頓,我勉強抬了頭看看他,胤祥的黑眸也定定地盯著我。“嗬嗬。”我輕笑了起來,和著胤祥清朗的笑聲,我們越笑越大聲。“咳咳”我笑得忍不住咳嗽了起來,胤祥笑著輕拍著我。
  我做了兩個深呼吸,微喘著說:“知道嗎,我以前就跟皇上說過,我是個頭發長見識短的女人,看不了太遠的。”胤祥笑容一斂,眼中帶了些疑問,我伸手握住了他的臉,他抬手反握住我的手,“你看看這兒,有你,有我,這就夠了,這就是我能看到的,我也很知足了,所以,你永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也不要讓自己有理由跟我說這三個字,”我頓了頓,“我自己也一樣。”
  胤祥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我突然覺得眼前一暗,已被胤祥攏入了懷裏,隻覺得他在輕輕地摩挲著我的頭發,過了一會兒,才聽到他啞啞的聲音從我頭頂上飄了下來,“好。”
  在胤祥溫暖的懷抱裏,我覺得自己的心好像泡在了巧克力裏,那麽甜蜜又那麽溫暖,可隱隱還是有著一點點苦澀。我不想再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就抬了頭向胤祥笑道:“你帶我來這兒,不是隻讓我遠觀吧,我眼神兒不太好,若不近看,明兒個別人問起這兒有什麽,我隻能回說,紅啊紅啊一片紅呀……”
  “撲哧——”胤祥噴笑了出來,“說的是,咱們這就下去看看。”看著他神色中又帶上了慣常的頑皮,我也是一笑,扶著他的手臂順著小道走了下去。一走進林子裏,就看見無數的梅花千姿百態,那樣天然地美麗,有的梅花上還帶著殘雪,清冷又驕傲地開放著。
  那原本淡淡的香氣也濃烈起來,裹在風中肆意飄散,我深深地呼吸著,甚至覺得寒風也沒有那麽冷了,隻是不知道是因為香氣,還是因為陪在我身旁笑意盈盈的胤祥。
  “在唱什麽?”胤祥突然問我。
  “啊?”我正伸手去撫摸一朵開得特別紅豔的梅花,聽他這麽一說,才發現自己正無意識地哼唱著什麽,微微一笑,“隨便哼哼罷了。”
  胤祥端正了麵容說:“請隨便哼哼給我聽。”
  “嗤——”我低聲笑了出來,看著他含笑的臉,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唱歌給他聽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呢……我轉回身兒來隨意地在梅林中漫步著,聽著胤祥跟隨著我的腳步聲,一邊輕聲唱著:“……我能想到最幸福的事,就是和你一起變老,直到我們老得哪也去不了,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裏的寶……”
  “小薇——”胤祥在我身後不遠處輕輕呼喚了一聲,我心裏一熱,隻覺得臉上燒得厲害,正想轉過身來,“小心!”胤祥突然厲聲喝了一聲,我僵在了原地,隻覺得一股大力傳來,“砰”的一聲我被撲倒在了地上。
  一聲尖叫噎在了喉嚨,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緊緊地壓在我的心頭,一陣頭暈目眩之後我才明白是胤祥緊緊地壓在了我的身上,恐懼的浪頭迅速淹沒了我,“胤祥,你怎麽樣?回答我,胤祥,說話呀!”我胡亂地叫著他的名字,又反手去推他,我明明是在大聲地呼喊,可聲音卻弱得連自己都聽不清。
  “我沒事兒。”胤祥啞聲答了我一句,我心一鬆,差點哭了出來。林子外侍衛們的呼喝聲和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胤祥手撐在地上,把我翻了過來,急急地上下看了我一遍。
  我忙說:“我沒事兒,我沒事兒……這是怎麽回事兒,發生什麽事兒了?”
  胤祥衝我安慰地勉強一笑,“來,快起來,咱們先離開這兒再說。”我點了點頭,知道肯定發生了什麽,而現在不是問問題的好時候。胤祥迅速地站起身來,伸了手就要拉我起來。
  他身後一道光芒一閃,隱帶風聲。我大驚,張大了嘴卻什麽也叫不出來。胤祥卻敏捷地一閃,一個人影從他背後衝了過來,一把明晃晃的劍瞬時出現在我麵前,青布衣衫,臉上是青色的蒙麵巾。我手腳冰涼地看著這個人,胤祥方才和我過來時,並沒有帶佩劍,這可怎麽是好……
  “胤祥小心!”看著青衣人緩緩抬起的手腕,噎在喉嚨的恐懼終於衝口而出。那個青衣人一頓,回頭看向我。我忍不住縮起了身子,目光下意識地對上他的,那個本來充滿了殺氣的眸子一愣,我也張大了眼,那雙眼睛我仿佛似曾相識……
  我眨了眨眼睛,突然覺得眼前一花,轉瞬間已被那個人拽著脖領子拉到了一邊兒。“咳咳——”一種幹刺的感覺勒在喉部,我忍不住咳嗽了出來。
  “小薇,你沒事兒吧?”胤祥焦急的聲音響了起來,隻是離我好像有些距離,聽得不是很清楚。
  “沒事兒,咳咳,我沒……”我一邊用手揉著嗓子,一邊抬頭去看胤祥。這才發現他正站在十幾步之外,濃眉緊緊地皺起,一向暖如秋陽的眼眸卻染上了一片我從未見過的殺意,隱隱有幾分壓製不住的焦急流露出來,臉上卻是強自克製的平靜。
  見我抬頭看他,他快速地打量了我一下,我下意識地幹咧了咧嘴。胤祥眸色一沉,他仿佛想邁步過來,可又馬上頓住了腳步,隻看見他的手不自覺地在一張一合。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過,那些跟隨我們來的侍衛已經呼喝著叢林外衝了進來,“爺,您沒事兒吧?奴才來遲了,方才外麵有幾個人在搗亂,奴才們去追,他們卻跑了……”那個侍衛頭有些氣急敗壞地說著。
  胤祥不耐煩地一揮手。侍衛頭頓了頓,忙帶了幾個人跑去圍在了胤祥的身後。其他的人本想朝這個刺客殺過來,可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地上的我,回頭看看陰沉著臉的胤祥,他們都停住了步伐,隻是腰刀出鞘殺氣騰騰地瞪著這邊兒。
  我順了順呼吸,正想站起身來,突然覺得頰邊一涼,我一頓,停住了動作,低喘了兩口氣,慢慢地調轉了眼光……一把明晃晃的劍正準確地對著我脖頸上的大動脈,銳利的劍刃清晰可見。
  本以為自己會嚇得哭出來,可最後還是苦笑了一下,怪不得胤祥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最起碼現在作為人質的我還是安全的。我不自禁地看了看光亮的劍身兩眼,隻覺得有一股細薄卻堅韌的寒意滑過心頭。
  心裏有些不舒服,下意識地將眼光上移……一隻幾乎可以稱之為白皙的手正穩穩地握著那把劍,再往上看,那雙讓我有著熟悉感覺的眼,正瞬也不瞬地與胤祥對視。
  “這位朋友,我不知道你是誰,到底想做什麽,不過你最好放開她,我保證不為難你,即刻放你離去。我的侍衛都已經過來了,雙拳難敵四手,你的身手再好,帶著個女人也不方便行事吧?”胤祥的聲音響了起來,聽起來似乎一如既往,好像什麽都不在乎似的。
  我轉眼看了負手站立的胤祥一眼,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認識他這麽多年,與他相識、相知、相戀……到了今天才知道他生起氣來是什麽樣子,那個會笑嘻嘻地和我一起照顧初生小狗的胤祥,現在卻是一副毫不猶豫就可以把這個刺客的脖子給扭斷的嗜血表情,雖然他在笑。
  “十三爺果然一如傳聞中的豪爽,隻不過……哼哼——”那個青衣人低啞地笑了兩聲。
  他話音未落,“嗖”的一聲,一支箭破空而出,深深地釘在了我身後的樹上。我僵在原地,隻覺得手腳冰涼,那支箭方才就擦著我的臉飛了過去……
  對麵的侍衛呼啦一下把胤祥圍在了中間,胤祥的臉色變得鐵青起來,這麽多人居然都沒人發現還有人隱藏在周圍。那個青衣人轉頭看了那支與我擦身而過的箭一眼,手輕微地抖了兩下。
  “哼哼……”他有些不自然地輕笑了兩聲,“十三爺,你也看到了,在下若不能全身而退,你這位沒過門的福晉自然也就……”他話一出口,胤祥怔了怔,我也是一愣。
  這回的賜婚不同於上次,知道的人並不多,可他竟然清楚地知道我是胤祥“未過門”的福晉,難道他是八爺他們派來的?可是他分明就是那個人呀……更何況八爺他們又怎會在天子腳下暗殺皇子?可若不是這麽回事,難道他真是所謂的亂黨……我的腦子一陣混亂。
  對麵的胤祥臉色也是陰晴不定,青衣人又說:“所以暫借您的福晉一用,隻要在下確定自己和一班兄弟無恙……”他低頭看了我一眼,不等我反應,他抬頭一字一頓地說,“定當完璧歸趙……在下並無意去為難一個女人。”
  胤祥冷笑了一聲,一揚眉頭,“話說得倒挺漂亮,我不知你來意,憑什麽相信你,你又怎樣來完璧歸趙,唔?”
  青衣人低聲一笑,有些嘲諷地說:“就隻憑我這一句話,人也定會送還,至於十三爺你應不應,那就在您一句話了。”眼見著胤祥的胸膛急速地起伏了兩下,他閉了閉眼,這才調轉了眼光看向我。
  他眼中有著憤怒、焦慮、憐惜以及太多太多的情緒,我定定地看著他,隻覺得整個人都被他的眼光攏住了。突然發現在這樣的眼波之下,我一點也不介意因為坐在地上太久已經被殘雪浸濕的冰涼棉褲,和脖子上架著的那把閃著冷光的劍。
  眼前的情況不容我多想,不論怎樣,不能再讓胤祥留在這裏,太危險了,若是再冒出幾個人來可如何是好?我微微笑了笑,對他點點頭,無聲地說了一句:“放心吧。”胤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轉眼看向站在一旁正看著我們的青衣人,眯著眼緩緩地打量了他一遍,突然對他笑了笑,一揮手,“你走吧。”胤祥的嘴角兒有些扭曲,其間隱約露出幾分嘲諷與冰冷。
  青衣人不禁怔了怔,握劍的手也有些用力,手背上青筋也有些浮凸。對麵的胤祥聲音並不高,卻仿佛字字都如千斤重一樣,一個個地砸了過來,“不過你最好記得你說過的話,不然我會讓你後悔帶著痛覺生到這世上來。”
  青衣人身子筆直地站在原地動也沒動,仿佛什麽也沒聽到,隻是呼吸隱約間有些粗重。我忍不住低頭一笑,原來這樣冰冷無情的話聽起來也是可以感到萬分溫暖的……
  “哎喲!”我低叫了一聲,已被青衣人一把從地上拉了起來,見我叫痛,他緩了緩,握住我手臂的力氣也輕了幾分。站起來,風一颼,隻覺得屁股有些涼,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身後濕漉漉一片,不禁有些個尷尬,正想伸手去拽衣服掩了……
  “走吧。”青衣人低聲說了一句,伸手輕推了推我,“十三爺,您最好別讓人跟著,在下認識路,就不勞您惦記了。”他略微抬高了聲音。
  我看了他一眼,強忍著再去看胤祥一眼的衝動,轉過身往青衣人所指的方向走,手裏還不忘勉強遮掩著濕處。沒走兩步,不遠處傳來一聲再熟悉不過的輕笑,我臉一紅,心裏卻安穩了許多。
  僵僵直直地走了兩三百米遠,感覺那青衣人應該是跟在我身後的,不過是憑直覺,而不是靠耳力。越往前走路越發崎嶇起來,並不是我與胤祥方才來的那條路,又是一陣擔驚受怕,不禁有些氣喘起來,步伐有些踉蹌。正在想要不要問他一句會不會輕功什麽的,如果他會,我並不介意他夾著我還是扛著我走。
  “別出聲,抓緊了。”他突然低喝了一聲。
  “啊!”我剛想回頭,已被人一把抓了起來放在肩頭往前飛奔起來。我忙緊緊抓住了他後背的衣衫,一陣熱力透過指尖傳來,雖然沒有我想象中輕功該有的那麽快,但還是能讓我覺得屁股被風吹得涼颼颼的,隻是胃被他的肩頭硌得生疼。勉強抬了眼看著梅樹一棵棵地往後退去,被顛得有些難受,心裏卻無意識地估算著他的速度有多麽快呢……突然覺得他腳步猛然一頓,一陣天翻地覆之後,我人已經被送進了一片黑暗。
  頭一陣眩暈,眼前發黑,我一手扶了太陽穴,一手摸索著撐到了一邊的板壁。閉眼定了一會,才覺得眼前的暈黑感覺緩緩地消散了。我睜開眼適應了一下,再四下看看,不禁有種想哭的感覺,怎麽又進了馬車呢。
  最近跟馬車好像很有緣,自己家的、別人家的、皇家的,不知道坐了多少,這要是在現代,就相當於把法拉利、寶馬、奔馳那些好車都坐了個遍,這倒也罷了,可偏偏是在清朝,坐的是吱吱嘎嘎的馬車。
  看看眼前的這個,心裏不禁苦笑,今天看來要坐夏利了。正在胡思亂想,外麵傳來一聲輕喝,馬車緩緩地開動起來。我悄悄地靠近窗邊,想往外看,這才發現窗子已經被厚油布封死了,忍不住皺了眉頭。
  簾子一掀一個人影兒閃了進來,靠在另一側坐了下來,臉上的蒙麵巾依然沒有揭下,他也不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我。我悄悄地做了個深呼吸,心裏盤算了一下,故意不去看他,隻是合眼靠在了窗邊休息。
  過了一會兒,就在我快忍不住想睜開眼的時候,“你的身份還是多變呀!”他有些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定了定神,慢慢睜開眼,看了他在陰暗中熠熠閃光的眸子一眼,微微一笑,“彼此彼此,原本以為是唱正旦的,沒承想居然是唱武生的。若是知道您有這種本事,那次的壽筵還真是我太多事兒了。”我頓了頓,笑說,“您說是不是呀,趙老板……”
  青衣人的眼光仿佛有些意外似的閃了閃,什麽話也沒說,就低下了頭不知在想些什麽。馬車裏頓時安靜起來,我們兩個人隻是隨著車子的前進而輕微搖晃著。
  “居然……”他低聲說了一句什麽。我睜大了眼,可沒等我再細聽,他突然一抬頭伸手把蒙麵巾拉了下來,一張清俊的麵孔霎時現了出來。車裏雖暗,可隱約間還是能看得見那挺直的鼻梁,細薄的嘴唇,當然還有那標誌性的鳳眼,我眯眼又仔細看了看,他果然是在八爺府時想要伸手救我的那個人。
  趙鳳初見我上下地打量著他,仿佛有些不自在,他略偏了眼光,“嗯哼!”又作勢清了清嗓子,這才轉頭看向我,好像揚了揚嘴角兒,他輕聲說,“側福晉還真是好眼力呀……”我有些怔,他的聲音已不再如方才那麽低啞,隻是他說到“側福晉”這幾個字時,聽著似乎加了幾分嘲諷的重音。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可心裏還是有些不舒服,我隻笑了笑,隨意地說:“那是自然,像您這樣比女人還漂亮的男人不多,想忘也不容易。”話一出口,對麵的趙鳳初一愣,他定定地看著我,我也是眼珠不錯地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有些自失地一笑,“趙某一個戲子,難得您還記得。”
  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他現在的樣子和我印象中的那個身份低微卻有些傲骨的趙鳳初好像大不相同了。不過轉念一想,連我自個兒也跟當初不一樣了,就更別提這些跟皇親貴戚有著盤根錯節關係的人了,隻不過,他到底是誰呢,或者說,他屬於誰……
  任憑腦海中各種念頭呼嘯盤旋著,我臉上卻是淡淡的,而趙鳳初說了那句話之後也沉默了下來,隻是隨手捏著那個蒙麵巾在指間把玩著,也不再看我。我仔細地想了想,不管他說與不說,我總得探探他是哪個部分的,雖然知道此時的胤祥已經行動起來了,不過我當初在公司上安全課的時候,老師曾經說過,不論遇到何種情況,自救才是逃生中最重要的。
  “嗯哼!”我清了清嗓子,對麵的趙鳳初聞聲抬眼看了我一眼,潤了潤嘴角兒,我笑問,“趙老板,你還在唱戲嗎?”
  他頓了頓,打量了我兩眼,顯然在想我為什麽這麽問,過了會兒才說:“在下都一把年紀了,唱不動了。”
  “哦——”我拉長了聲點了點頭,又問,“那明複清反,母地父天?”
  他一愣,“你說什麽?”
  我看著他一臉的疑問,心裏琢磨著他要真的是亂黨,應該能聽得懂我這句話,或多或少也該有些反應。
  “您這話是……”趙鳳初坐正了身子,手臂搭在了膝蓋上,“在下不太明白。”
  我暗暗咬了咬牙,“我是說,你是不是搞反清複明運動的?”說完我緊緊地盯住了他,借著車簾縫隙中透來的光看去,他的麵容平靜得很,聽我說了這句話,隻是微微一愣。
  “運動?什麽叫運動?”頓了頓,他又有些好笑地說,“我從來沒聽說過。”
  我看他的樣子好像真的跟那些事兒無關的樣子,隻能幹笑了兩聲,“我也隻是隨便問問。”
  趙鳳初看了我一會兒,就放鬆了身體又靠了回去,“難道側福晉認為我是亂黨嗎?”
  我搖了搖頭,“倒也不是,隻是對你的身份有些好奇,把能連到一塊兒的事情放在一起想而已,畢竟你向十三阿哥行刺,又綁了我不是嗎?”
  趙鳳初把那塊兒布巾攥成了一團兒,聞言隻是一笑,“難道在下隻能和亂黨連在一起嗎?”
  我聽他一口一個亂黨說得萬分自然,看來他真的不是那邊的人,我一笑,“我見過你的次數不多,也沒什麽好連的,宮裏一次,”我頓了頓,“再有就是在八爺府了。”他手指的動作一僵,我心猛跳了兩下,難道他真是八爺的人,那他……
  “啪——”突然馬車外一聲鞭子脆響,我正全神貫注地盯著趙鳳初看,猛一聽不禁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窗邊瞅了一眼,再回眼來……“啊!”我低叫了一聲,趙鳳初不知何時已挪到了我跟前。
  見我睜大了眼睛,那雙細長的鳳眼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一笑,“很可惜,這回您又猜錯了,還是別費這個力氣了吧。”我眨了眨眼,不以為然。他突然用手中的蒙麵巾在我臉前晃了晃,瞬時一股甜膩的香氣襲來,想閉氣的時候眼前已是一黑,昏沉間隻想到這就是傳說中的蒙汗藥嗎……
  “她怎麽還不醒呀?”一個好像很清亮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噓,你小聲些,師傅說了不能吵醒她的。”另一個清脆卻壓得低低的聲音傳了來。
  “可是,我又沒要吵,唔……”那個很亮的聲音一悶,好像被人用手捂住了似的。
  我努力睜了睜眼,眼前頓時一陣暈黑,忙閉上了眼穩了好一會兒,頭暈的感覺才漸漸過了去。慢慢地張開眼,入眼就是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承塵,上麵的蛛網隱約可見,轉眼看看旁邊的牆壁,也有些斑駁了。
  “你醒了?”方才那個聽起來很清亮的聲音在我耳邊響了起來。
  我緩緩把頭轉向了右側,一個唇紅齒白的笑臉頓時映入了眼底,“你是……”我剛說了兩個字,就覺得嗓子燒得難受。
  抬了手握住嗓子正想咳嗽,“小六,你讓開!”隨著清脆的聲音,一個秀氣的小女孩走了過來,伸手輕推開了靠在我床邊的那個小孩兒。
  “大姐姐,你喝點兒水吧。”她未語先笑,一個酒窩頓時現了出來。我下意識地回了她一笑,勉強掙紮著坐起來。那個小女孩一手端水,一手還要來扶著我。我笑著擺了擺了手,自己慢慢地坐了起來。
  一邊喝水一邊打量著四周,這顯然是一間民房,除了桌子板凳炕頭兒,就隻有一個水缸擠在牆角兒而已。打量了一會兒,突然覺得有些不自在,低了頭才看見那兩個小孩兒正一齊盯著我看。我衝他們笑了笑,想想方才聽到他倆說的話,我啞聲問:“你們師傅是不是姓趙?”他們倆互相看了看,一起點頭。
  那個小點兒的伸手拽住了我衣袖兒,有些興奮地說:“師傅說讓您踏踏實實地住在這兒,別想太多,時候到了自然送你回家,他還說……”小男孩兒皺起了眉頭,“師傅還說,要您別節外生枝,說一說您就會明白的。”一旁的小女孩兒清晰地補充說道。
  就這樣過了整整一個星期,我偶爾還是會有想吐的感覺,不禁暗自咒罵那個姓趙的到底給我下了多少蒙汗藥,不過想想現在自己已是在河北易縣的地界上了,若是下少了,他是怕我這一路上給他添麻煩吧。這幾日我就是安安靜靜地待在這間屋子裏,倒不是不想“節外生枝”,隻是還沒找到機會而已。
  又過了幾日我才慢慢地弄明白,那個趙鳳初早就離開京城,自己與人合開了一個小小的戲班子,一般就在易縣周圍演出。那個周老板出了些錢,而他則負責教戲,那日在我房裏的小五、小六,正是他所收養的兩個孤兒,也是年紀最小的兩個弟子。
  可那日送我來的並不是趙鳳初,而是那個車夫,正確地說是一個女車夫,若不是那日小六問起來,我還真的不知道。
  “寧兒姐姐,你認不認得蘭兒姐姐,她很厲害的。”我當時正在翻皇曆。這幾日實在無聊,讓小六幫我找本書來,跟他說隻要有字就行,結果他找到的書就是我手中翻的這本皇曆。無奈之下,隻好隨便地翻著,心裏想著我和胤祥去看梅花的那天,是不是寫著不宜出行。
  聽小六問我,我也沒往心裏去,隻是隨口笑答了一句:“什麽蘭兒姐姐呀,我唯一認識的很厲害又叫蘭兒的就隻有慈禧一個。”
  “喔,那個慈什麽姐姐會射箭嗎?要是不會,那就沒有我們的蘭兒姐姐厲害了。”
  “哧……”我忍不住噴笑了出來,“慈禧姐姐”,嗬嗬,不知道西太後要是知道有人這麽叫她,會是什麽表情呢……
  他一說射箭,我突然想起了那天擦著我頰邊而過的利箭,不禁怔了怔,轉了頭看向一旁正跟著我傻笑的小六,“你們那個蘭兒姐姐箭射很好嗎?”小六大大地點了點頭,“是呀,師傅都說她好厲害的,那天就是蘭姐姐送你回來的。”我心裏一悸。
  這個有些神秘的蘭兒姐姐我是又過了三天才見到的,本是想去找小六的,結果推開門卻看見一個藍衣女孩兒正站在院中和小五他們說話。細細的眉,黑白分明的眼,看起來不像俠女,倒像是小家碧玉的樣子,見了小五、小六是一臉的笑意,看見我卻是迅速地冷了麵孔下來。
  其中的原因我隱約猜到了,唯一慶幸的是那天她沒有徹底了結我,已經算是很克製了,因此也沒想再去跟她攀什麽交情。因此隻是笑了笑就退了出去。沒走兩步卻聽見裏麵隱隱傳來一句:“清狗!”我一愣,腳步遲了遲,又趕緊加快了步伐回了自己屋子。
  那個蘭兒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她的口吻分明就是……可趙鳳初看起來又不像……心裏正想著,小五臉紅撲撲地從屋外跑了進來,看樣子是剛練完功,我也曾因好奇去看過一次,可卻再也不想看了,那種練習根本就不是“辛苦”兩個字可以說明的。
  “寧兒姐姐,你是不是想家了吧?”小五仰了小臉兒看著我。聽著那清清脆脆的聲音,小巧兒的酒窩兒時隱時現的,我不自禁一笑,小五和小六都是很貼心的孩子。拿出手絹正要給她擦汗,外麵“嘩啦”一聲,那個周老板破口大罵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個臭小子,架了個屎盆子在老子門口,以為老子看不見?你過來,到我屋裏去,我讓你這小兔崽子先嚐嚐滋味,你還跑……你給我站住!”小五的臉色一白,忙推開門跑了出去。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先兒趙鳳初給這個周老板留的話兒,說我是他的一個親戚,暫時借住一下。周老板也曾上我這兒來打探過一番,被我不鹹不淡地頂了回去。居移氣,養移體,這些年來我主子做慣了多少也有些威儀,那周老板雖渾,可他吃不準也不敢把我怎樣。
  隻是他好酒又好賭,是極不成器的一個人,原本祖傳了幾分田地,手裏也有倆錢兒,可早早地就被他抖摟幹淨了。我懷疑就是因為他不成器,趙鳳初才會選擇跟他合作。
  小六一向淘氣,而周老板人既刻薄又常在背後說趙鳳初的不是,因此小六經常偷偷地和他對著幹,若是被周老板發現了,不是打就是罵,可小六不在乎,打完了罵完了,還照做。
  今天估計他又輸了錢找小六撒氣,從我到這兒如此的吵鬧已經有過三次了,我心裏冷笑了一聲。第一次見他打小六打得狠,我給了他一隻鐲子,他兩眼放光,樂嗬嗬地走了;後來是對兒耳環,再後來是我頭上的簪子,這些東西價值不菲,而最重要的是,首飾內側都刻著兩個字:宮製。
  我曾無意間在那本兒皇曆中找到了兩張周老板的當票,上麵隻蓋著鮮紅的指印,當票上印製著由官府監製的文字抬頭,那就說明了兩件事兒,第一他常去的當鋪是官當而不是私當,第二他不識字。
  易縣是個小地方,要是一連十天連著收了三件宮製首飾,任誰都得掂量一下,更何況以古代人行進的速度,胤祥他們定然猜測這幾天我們跑不了多遠,附近縣鎮應該早就收到查訪公文了。
  不過應該是暗中進行的吧,不然縣城要是一貼文檔告示,戲班子裏的人肯定就會知道的,可這些天還是風平浪靜的,並沒有聽誰談起過。我一邊往外走,一邊想著今天該給周老板些什麽呢,身上的首飾剩的不多了,我不禁有些後悔,早知今日,我就應該盛裝打扮了再出行。
  一伸手摸到了脖子上綴著的扳指兒,心裏一暖,但這個我可不想給了那個周老板,可是……猶豫中剛要開門,突然發現院中沒了聲音,我下意識地站住了腳,等了會兒,輕輕打開門,周老板沒了人影兒,小五、小六也不見了。
  心裏有些奇怪,也隱約有些不好的感覺讓我不想留在屋裏,推開了院門,發現戲班子所租住的這幾個院落都很安靜,不若以往耍刀弄劍、吊嗓子、念道白地亂成一團。
  正想著是不是要出去看看,忽然前麵的院門有被打開的聲音,我心裏一急,四下瞅瞅,看見側麵有一扇壞了的院門正斜靠在牆角兒,我忙踮著腳藏了進去。沒過一會兒,那個蘭兒跑了進來,直向我的屋子衝了進去。
  不一會兒看她推門出來,我忙縮好,閉住了呼吸,“趙大哥,她不見了,這可怎麽辦,我再去找找。”蘭兒有些氣急敗壞的聲音響了起來。
  “不用了,官兵馬上就到了,你趕緊走吧。”趙鳳初清亮的聲音響了起來,聲音聽著離我有段距離。我一怔,他什麽時候回來的,方才我怎麽沒看見他,轉念一想,這些人都有輕功,我沒聽見倒也正常。
  “可是……”蘭兒還要說些什麽,也不知道趙鳳初是什麽表情,總之蘭兒沒了聲音,過了一會兒才聽她有些哽咽地說,“那我先走了,你千萬要小心,我在教坊等你。”
  “嗯。”趙鳳初淡淡地應了一聲。
  聽著蘭兒仿佛跺了跺腳,轉身走了,我覺得自己憋氣憋得都快要暈過去了,可是又聽不到趙鳳初走開的聲音,我也不敢亂動。正盤算著這什麽時候是個頭兒呀,院門一響,一個有些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希福,你怎麽來了?”趙鳳初低低地說了一句。
  一個有些低沉的男聲一笑,“裝模作樣地放那些亂黨們走而不讓他們發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接著他聲音一肅,“那件事兒怎麽樣了?”我心一沉,這個聲音雖然聽得不多,可是我卻是記得清清楚楚的。佟希福,是冬蓮的心上人,更是八爺的親信。
  “咱們先離開這兒再說,”趙鳳初壓低了嗓門,“萬一被人看見就不好了。”
  佟希福輕聲說:“也好。”接著他又笑謔了一句,“你的膽子好像變小了,不像當初徒手搏虎的勇士了,不是唱戲唱的吧,濟爾海。”
  “胡說些什麽,快走吧。”趙鳳初沉聲回了一句,他好像很匆忙,一直在趕著佟希福走。
  聽著他們的聲音越行越遠,我僵直在門板後又等了會兒,才緩緩地挪了出來,順著牆壁溜坐了下去。我不是沒想過趙鳳初在玩間諜的把戲,可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是滿人,一時間腦子亂糟糟的,自以為想明白的事情都被剛才發生的一切給推翻了。我愣坐了會兒,突然反應過來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不論方才是不是他有意放我一馬,這會兒八爺的人馬就在外麵,要是落入他的手裏……我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忙翻身站起,一時間隻覺得心跳得厲害,呼吸也亂得仿佛在跳快步舞。
  四周亂瞅的時候突然想起前天小六說我屋子背靠的是一座小山,裏麵有好些野兔雲雲。現在正門肯定不能走,後門估計也被封了嚴實,我忙退回到自己的院落往後看,房子後麵果然是隆起的小山脊。現在隻剩下華山一條路了,我一咬牙,把衣襟兒別在褲腰裏,踩著屋角的柴堆努力上房。千辛萬苦終於攀了上來,我盡量放鬆地伏在上麵,天曉得這種茅草房子承重是多少,我雖不胖,可是……
  正想著怎麽往後麵的山坡爬去,院門“嘩啦”一聲,已被人一腳踢開了,一堆穿著號褂子的兵卒衝了進來,一陣雞犬不寧之後,周老板被人帶了出來。我悄悄地探了點頭往下看了看,這才看見周老板他們那群人早就被綁在了眾人住的大房裏。
  見有兵卒向我這兒跑來,我忙縮回了頭,就聽見身下的房子裏麵是叮咣亂響。過了一會兒,“去跟佟大人回,這裏確實沒人在。”一個兵卒低聲說道,卻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我越發縮緊了身子,隻覺得心裏涼津津的,閉緊了眼,心裏玩命地祈禱著,但願這房子能撐得住我,千萬別有人想到房頂上來看一看……
  “你說,這是怎麽回事兒啊?嗯?”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卻是當地的口音。就聽周老板哭天抹淚,指天發誓說不關他的事兒,然後又不停地念叨著他死定了什麽的……那當官的不耐煩起來,一聲腰刀出鞘的聲音,“你要是再雞貓子鬼叫,老子要你的命,說,這誰的屋子,你的?”周老板立馬沒了聲音,隻嗚嗚了兩聲。
  我暗暗地想,若是想讓他們死,趙鳳初早就可以悄悄地把他們滅了口,沒必要搞得動靜這麽大,現在這樣倒仿佛在做給什麽人看似的,看來一時半會兒的這周老板還死不了。正想著,就聽到“咣啷”一聲,那當官的鬼叫了一聲:“他奶奶的,你這個混蛋,敢弄個屎盆子給老子。”我一愣,這才想起了方才周老板說小六怎樣怎樣的,“嗤——”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忙伸手握住了嘴,看來周老板這回是真的死定了。一陣腳步聲響,聽著這些個兵卒都奔著那個當官的去了,我悄悄地往後挪了挪。
  看來這房頂還算結實,正想著要不要現在就往後爬,以免一會兒有人真的爬上來就糟了,可又怕有人看見。正猶豫著,身後突然傳來“嘎吱”一聲,我大驚,正要回過頭去,一隻手伸了過來,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第九章 紅粉
  下意識的尖叫被生生憋了回去,我瞪大了眼睛,一股股的熱氣從翕張的鼻翼急促地噴出,一張端正又不失英氣的臉龐瞬時映入眼底……隱隱隻覺得這張臉好像似曾相識。見我滿眼的驚惶,他微微湊近到我的耳邊,聲音壓得極低,“您別怕,奴才瑞寬,是四爺的人。”
  我一愣,瑞寬……好像是那日在七爺府門前過來問話兒的那個侍衛首領,後來也曾見過的。仔細地打量了他一下,雖然當時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還是可以認得出來。我命令自己放鬆下來,又衝他微微地點了點頭。
  他見我示意明白,輕輕地放開了手,又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自己悄悄地往前挪了一點兒,向兵卒們集中所在的地方張望了一下。正房那邊依然在喧鬧著,聽著仿佛兵卒們在盤問著些什麽,高聲喝問與哭叫討饒聲交織成一片。
  瑞寬回過頭來,對我輕輕擺了擺手讓我待在原地,他先低著身子往房後退去,眼見他半截身子沒入房後,低下頭仿佛跟誰說了句什麽,又抬頭示意我過去。我咽了口幹沫,盡量悄無聲息地移動著,至於樣子好不好看,現在卻是顧不得了。一點一點好不容易蹭了過去,扒著後房簷兒才看見瑞寬站在了一把梯子上,底下有兩個人正牢牢地扶著。我忍不住咧了咧嘴,看來他們想得還真周到,知道我不會高來低去的功夫。轉而又想到若是他們沒來,我自己一個人想要下去還真不是件容易事兒。
  瑞寬不知道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麽,見我過了來,先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臂,進而將我整個人慢慢地拉了過來,低聲說了句:“奴才失禮了。”就將我半抱了起來放在肩頭,然後小心地下了梯子。底下的兩個人忙伸手扶了瑞寬,直到他站定將我放了下來,那兩個人才鬆手,沒說話隻是給我打了千兒。我忙得伸手虛扶了一下。瑞寬跟他們做了個眼色,那兩個人點點頭,轉身朝山坡下的小樹林裏奔了過去。
  “福晉,咱們這就走,有什麽話兒等離開這兒再說。”瑞寬神態恭敬地彎腰說道。
  我微微福了福身,低聲說:“真是有勞了。”
  他忙又彎了彎腰,“您折煞奴才了。”這才引著我往樹林裏走去。
  沒走多遠,就聽到了馬匹的噴鼻聲傳來。我張望了一下,方才那兩個人已經坐在馬上了,一輛天青油布的馬車就在他們身後靜靜地停著。瑞寬快走了兩步,將腳蹬放好,又掀起了簾子。我忙也快走了兩步,手腳並用地爬上了車去。
  轉回身兒正要坐好,一抬眼看見瑞寬一隻手伸在空中,有些愣地正看著我。我不禁有些奇怪,可轉念就想到方才自己上車的身手好像太麻利了些,我臉一紅,幹咳了一聲,“這個,逃命要緊,咱們快走吧。”
  瑞寬臉頰抽動了兩下,一低頭,沒說什麽就放下了車簾。隻聽見他輕喝了一聲,馬車晃晃蕩蕩地動了起來,馬車裏雖不豪華,卻布置得很舒服。一股讓我異常熟悉的檀香味隱約浮散在空氣中,我做了個深呼吸,順手拿過一旁的靠枕抱入了懷裏,心裏這才稍微覺得平安了些,一陣疲累傳來,我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福晉,再過一會兒咱們就進皇城了。”瑞寬靠近馬車朗聲說道。
  “我知道了。”我輕聲應了一下。
  冬日早上的北京城分外地安靜,隻有馬車車輪壓出的嘎吱生分外清晰。在路上走了整整三天,曉行夜宿,雖然瑞寬一直都是以我的舒適安全為第一位,但看得出來他心裏是很著急返回京城的。
  這幾天聽他大概說了一下我離後京裏的情形,有些事他不說,我也沒問。心裏頭兒明白得很,不論是因為他不知道,還是不能說,總之我問了也是白問。但瑞寬卻因我沒有追根究底而鬆了一口氣。
  我失蹤的事情並沒有鬧大。康熙皇帝親自下了旨意,表麵上婚事一切照舊,對我隻是暗裏查訪。一個皇子福晉被人綁走,傳了出去皇家臉上無光,於我的名節也有礙。
  就在三天前,胤祥已經成親了,鑼鼓喧天,八抬大轎把“兆佳氏”娶回十三貝子府。日子是早就定好的,既然我“沒失蹤”,自然要按照欽天監選的黃道吉日成婚,至於那個“新娘”,隨便找誰都可以代替吧。
  胤祥被困在京裏騰不出身來,找我的事情自然就落在四爺身上,八爺他們雖然暗地裏明明白白的,可畢竟不能搬到台麵上來說。這回兩邊人馬博弈的結果,在我的自救和趙鳳初有些不明的態度之下,仿佛是四爺贏了這一局。
  而瑞寬急著送我回來的理由,就是所謂的三朝回門。今天是麵聖謝恩的正日,也是我在各親貴福晉們麵前正式亮相的機會,娶親時新娘披著個蓋頭看不見臉麵還好,可是親戚見麵時總不能還帶著蓋頭出來吧。
  雖說能以我身子不爽為由推了這次妯娌相見,可這畢竟是萬不得已的辦法。胤祥被人說天生晦氣已經說的夠多了,我再不想又因為我而讓人在背後嘲笑他,因此也是催著他們快走。
  “呼……”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隻覺得這會兒臉上熱得很,正想伸手摸摸自己的額頭是不是有些燙,卻一眼看見了袖口邊兒滾的水貂皮。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才放下手來,今兒一早兒,瑞寬就告訴我,一套正福晉的冬服冠冕就放在馬車裏。
  這會兒這套可以稱之為豪華的禮服就穿在我身上,拜之前做側福晉時的經驗所賜,這衣服穿戴起來雖複雜,倒也難不倒我,更好在冬日的冠冕是冠帽而不是扁方兒,隻梳個盤髻就是了。
  這些都還好說,隻是方才進了宮門之後,好像有人來和瑞寬說了幾句什麽。過了會兒他才來跟我講,今兒皇上身子不爽,特旨免了晉見,而胤祥正往我這邊兒來。我心裏一喜,雖不知道康熙是真的身子不好還是他不想見我,這個結果對於我都是求之不得的。
  可我咧嘴剛咧了一半兒,瑞寬又大喘氣地告訴我,作為照看胤祥長大類似於養母身份的德妃要見我,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穀底。那個看似溫和寬厚的女人……若是不知道我真正身份,按照禮數兒,她應該是等我去拜見她,而不是單獨提出要召見,既然她知道了,那……
  “主子,請跟奴才來。”一個小太監畢恭畢敬地垂手說。
  “啊……哦,走吧。”我舔了舔嘴唇兒,對他輕揮了揮手。瑞寬送我到了西六宮側門就不能再前行了,臨去在我耳邊快速地低語了一句,我隻聽到兩字:“不要……”正想問他什麽不要,裏麵的太監已迎了出來,瑞寬忙躬身退下了。
  看著四周熟悉的宮牆、樓閣、甬道,沒過一會兒就到了長春宮門,抬頭看了眼那熟悉的三個字,我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福晉?”小太監見我站在門口不動,輕喚了我一聲。
  “嗯,走吧。”我勉強笑了笑。
  “十三福晉,您在這兒稍等,奴才去通報一聲。”小太監將我帶到了長春宮的後花園裏。
  我知道按照德妃的習慣,冬日裏她一向是在花園東頭兒的暖閣裏起居的。“勞煩公公了。”我笑說了聲。
  小太監忙打了千兒,“那奴才去了。”說完轉身往東暖閣快步走去。
  我緩緩地環視四周,有多久沒來了?好幾年了吧。這裏的一草一木,竟仿佛沒有什麽變化,就好像皇宮裏那些宮規一樣,不論合不合理,就那樣沉默而堅硬地存在著。而唯一改變的就隻有人。方才進了長春宮,一路碰上的宮女、太監,竟沒一個人是我認識的。
  我漫步走到假山邊兒往上望去,廊子還是曲曲折折地向上盤去,那個書房是不是依然靠窗放著書案,多寶格上擺滿了價值連城的古董字畫,旁邊是一個舒適的榻子?以前我經常和胤祥靠在那裏談天說地……一股難以克製的笑意浮上了心頭,我忍不住彎了嘴角兒,記得那次在書房……
  “喲,這是誰呀?”一個嬌俏的聲音突然在我背後不遠處響了起來。我一頓,苦笑了一聲,這個聲音還真是熟悉呀,她說話時總帶了一點兒甜膩的尾音,年氏……
  “是不是十三爺的新福晉呀?”一個溫婉的聲音輕輕地響了起來,“福晉不是說了嗎,今兒娘娘要見的。”
  “妹妹你說的是,瞧我這記性兒,昨兒爺剛說的,今兒就忘了,聽說十三爺這回又是寶貝得緊,成親那天都不讓人鬧洞房的,我倒是真想見見呢,看看她比……”年氏嬌笑了一聲,語氣裏有幾分好奇,卻也就有著幾分幸災樂禍,“又是”兩個字咬得分外清晰。
  “姐姐。”鈕祜祿氏急促地低喚了她一聲,顯然是怕她再說出些什麽,讓我麵子上過不去。我微微一笑,腦子裏浮現的不是鈕祜祿氏那溫和秀麗的臉孔,而是她的四阿哥,未來的乾隆皇帝弘曆那張沉靜的小臉兒。
  我默默地吸了口氣,心裏突然有了類似於歡愉的感覺,這會兒年氏說什麽我都不會在乎的,別說她想看看我怎樣,就是不想,我也會讓她看的。
  我扯了扯嘴角兒,擺出一個端莊有禮的笑容來,低頭慢慢地轉回身來福了福身,朗聲說:“兆佳氏?魚寧見過兩位姐姐。”
  對麵一陣靜默,“妹妹快請起。”鈕祜祿氏過了一會兒才忙忙地說道,聲音裏卻有了兩分猶疑。
  “她的聲音怎麽……”年氏囁嚅地說了一句。
  我直起了身子,抬頭看向她們,笑問:“我的聲音怎麽了?”
  “啊!”一聲有些淒厲的尖叫長長地響了起來。
  “哢啦”一聲,年氏踉蹌地退了兩步,花盆底兒重重地敲在青石地麵上,聲音甚是刺耳。原本脂粉嬌豔的臉,襯著她因驚恐而大張的眼睛,反而變得粉底慘白,胭脂血紅。
  眼看著她腿一軟,想要伸手抓住身旁的鈕祜祿氏,鈕祜祿氏卻隻是愣愣地盯著我,並沒有理睬她。年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握著絹帕的手青筋突起,一隻細長的手指哆嗦著指向我,嘴唇兒也不自知地顫抖著,嘴裏卻含糊不清地在說些什麽。
  原本在不遠處候著的宮女太監忙擁了上來,對麵一陣混亂。我心裏冷笑了一聲,掉轉目光看向從方才起一直默默無語的鈕祜祿氏。她還是怔怔地看著我,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看我的目光裏有驚訝,有了解,也有著些微的恐懼,而與年氏不同的是,她的眼底還有兩分釋然的放鬆。
  為了她這兩分釋然,我衝她微微一笑,不管我的存在對鈕祜祿氏有什麽意義,她能為了我還活著而喜悅,盡管隻有一點點,但那也足夠了。見我衝她微笑,鈕祜祿氏也回了我一笑,一個包含太多情感的笑容,仿佛是困擾了她很久,可現在卻恍然大悟,溫柔而無奈……
  鈕祜祿氏穩了穩情緒,正要開口。“你們都放開!”年氏一聲厲喝。我轉頭看了過去,她已被宮女們從地上扶了起來,冠冕有些歪斜,一個丫頭正想幫她擺正,卻被她一把推開。那雙美麗的杏眼兒圓睜,臉上恢複了血色,胸膛也急速地起伏著,紅豔的嘴角兒高傲地翹起,兩個碧綠的翡翠墜子不停地在她耳邊搖晃著,目光如利箭般不停地向我射來。我低低地哼笑了一聲,看來方才受了驚嚇之後,她已經明白過來了,我是人不是鬼。
  看著她盈滿了怒火、嫉妒、憤恨的眼睛,我不禁想,如果可以選擇,大概她寧願活見鬼,也不願意見到我這張臉吧?更何況她討厭這張臉的理由,不是為了我長得像誰,而是因為——我就是我。
  “哼哼……”思緒飄轉間,年氏已是跨前一步,不顧一旁伸手欲拉她的鈕祜祿氏,有些尖銳地笑了一聲,嬌聲說,“咱們這十三福晉長得還真像一個人呀!”
  我忍不住輕嗤了一聲,這種攻擊對於我而言連微風都算不上,往前緩走了兩步,我抬眼看她,笑說了一句:“是嗎?這倒未曾聽說過。”
  年氏碰了個軟釘子,她急速地喘息了兩口,下死眼地盯著我,顯然是在盤算著說些什麽才能刺痛我。“姐姐,咱們還是進去再……”一旁的鈕祜祿氏怕她再生事,連忙走了上來溫聲說道。年氏卻仿佛沒聽到一樣,頭也不回,不耐煩地反手甩了正扯著她袖子說話的鈕祜祿氏一把。鈕祜祿氏冷不防兒,不禁往後栽崴了一下,伺候著的丫頭們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鈕祜祿氏穩住了身子,臉色不禁一沉,示意丫頭們放手。她看了年氏一眼,一抹怨氣瞬間滑過眼底,她沒再說話,隻是悄沒聲地往後退了一步,安靜地站在年氏身後不再言語,垂下了眼,隻是手裏的帕子攥得死緊。
  年氏許是被我的再度複活氣瘋了心,一時竟不想想這是哪裏,我又是為什麽可以這樣大搖大擺地出現,她仿佛是個被激怒的黃蜂,揮舞著毒刺向敵人一次次地攻擊著,渾然不在意最後的結果是同歸於盡。
  她嘴角兒生硬地擰了擰,“哼,沒聽過嗎,妹妹大概不知道吧,以前沒了的側福晉可是咱十三爺的心尖子,比自個兒的命看得都重,雖說現在人死了,可在十三爺的心中……”她頓了頓盯住我雙眼,語帶嘲諷地說了一句,“跟個死人爭,妹妹以後可辛苦了,哼哼。”
  “死人”兩個字說得分外重,顯是譏刺我的“死而複生”。
  我原本麵帶微笑地聽她說個不停,心裏明白,她不過是個想拚命霸占自己男人全部卻不得的可憐女人罷了。可聽她一口一個沒呀,死呀的,最後竟當著我這個大活人說什麽死人,心裏不禁有些添堵。
  “哼,”我輕笑了一聲,年氏原本得意笑著的麵容一整,我笑看著她,清晰地說道,“謝謝這位姐姐提醒了,不過——”我也頓了頓,挑眉笑道,“與死了的人爭自然不容易,可總比跟活人爭要容易多了,不是嗎?”
  年氏的臉刷地一下變成慘白,身子晃了晃,仿佛比剛才初見我時更甚,她下意識地將屈起的指節頂在齒邊,神經質地輕齧著,眼中射出的光芒已不是用“惡意”兩個字就可以形容的了。
  她身後的鈕祜祿氏也猛地抬起頭來看向我,眼中的神采仿佛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我微微一怔,都已經過了這麽多年了,她們怎麽還是對我疑心重重,難道說……我忍不住皺了眉頭。
  “咳。”一絲輕微的咳嗽聲突然傳入耳中,我聞聲轉回身兒看去,與冬暖閣相連的廊柱邊,正站著幾個旗裝麗人,也不知來了多久了。一個端莊秀麗的臉龐先映入了我的眼簾,李氏正用帕子緊緊地捂著嘴,可忍耐不住的咳嗽聲依然從指尖傳了出來。見我看見了她,她勉強一笑就別轉了眼,又忍不住地輕咳了一聲,印象中一向精明厲害的眼,這會兒竟隻有一絲疲累現了出來。我有些奇怪地又看了她了一眼,就調轉了眼光看向一邊身量兒略矮的那個女人。平順的娥眉,挺直的鼻梁,抿得緊緊的嘴角兒,細長的丹鳳眼這會兒看起來深得仿佛看不見瞳仁兒,麵容看起來卻十分的平和高貴——四福晉那拉氏。看著她唇邊兒緩緩漾起的微笑,恢複了清明的眼,不知怎的,我心裏突然一冷,方才那話她也聽到了吧。
  那拉氏緩緩地走了過來。看著那笑容越來越近,我猛地反應過來,正要福身下去,她已走到我身前,一把拉住了我。我下意識抬眼去看她,幾年沒見,歲月已讓她的眼角兒有了輕微的紋路,可皮膚看起來依然白皙柔潤。“魚寧妹妹吧?”她笑問。我點了點頭,嘴唇兒動了動,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想行禮,手臂又被她拉得死緊,隻好幹幹地笑了笑。那拉氏對我的尷尬卻仿佛視而不見,隻是笑說,“我是你四嫂,今兒你四爺不在家,前兒就出城了,所以隻有我帶著幾個妹妹過來了。”她上下仔細看了我兩眼,好像在探尋我這些年的變化,又笑說,“對了,娘娘正等著見你呢,方才小太監一來說,我就自動請命來迎你了。”看著她的笑容,我心裏突然有了幾分無奈,這種明知是假還要當真的話,究竟還要說多少……
  我忙低垂了眼,壓下心底的不耐煩,隻是微笑著說:“怎麽敢勞煩您過來迎,這豈不是亂了規矩,魚寧愧受了。”
  那拉氏溫和地笑了笑,“你知道的,你四爺和老十三一向處得最好,你在我眼裏就和自己親妹妹差不多,哪來的那麽多規矩呀,妹妹多慮了。”說完她笑看著我,臉上仿佛隻有初見妯娌時的溫婉和善。
  我的心猛跳了兩下,這話一入耳,我仿佛又看見了那次在馬車裏,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那個那拉氏,也是這樣溫和仿佛又有些無奈的表情,可結果……“你知道的,你四爺和老十三一向處得最好”,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嗎?那這是她自己想說的話,還是東暖閣裏的那位讓她先給我提個醒兒呢?
  不及我細想,那拉氏已是轉手過來拉住了我的手掌,笑說:“那咱們快走吧,別讓娘娘等急了。”我隻覺得她的手指冰冷,握著極不舒服,下意識地想掙脫,忙又克製住了,任憑她拉著我往東暖閣走去。
  身後細碎的腳步聲響了起來,我知道年氏、鈕祜祿氏她們定然跟了上來。離東暖閣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快,德妃——那個看起來寬和,卻如母獅般守衛著自己領地的女人,她會如何對我呢?或者說,皇帝又會讓她如何對我呢?
  不論心裏多麽不想見,與她的距離還是越來越近。眼瞅著正門上的猩猩氈門簾被人掀了起來,有人從裏麵出來了,我一怔,那拉氏腳步也是一頓,再仔細看是個小太監。他一抬頭看見我們過來,忙得快走了兩步,到了我們跟前一個千兒打了下去,“奴才給福晉們請安。”
  “起來吧。”那拉氏和聲說了一句,“你不在裏麵伺候,怎麽又出來了,娘娘著急了?”
  那小太監一笑,“回福晉的話,是方才有人來回,四爺從城外趕回來了,這會兒同了十三爺正往這邊兒來,娘娘讓奴才去迎的。”
  對這小太監所說的話還來不及反應,隻覺得握著我的手指一緊。“啊!”我忍不住輕呼了一聲,下意識地轉眼去看那拉氏,她略偏了臉看不到表情,隻能看到隱隱哆嗦著的緊抿的嘴角兒……
  沒等我再仔細地看她,那拉氏已經回過頭來衝我微笑著說:“妹妹,咱們還是快進去吧,沒的叫娘娘等得心急。”
  “嗯,您說的是。”見她調轉了目光過來,我忙微微低下了頭,輕聲應了一句,至於背後年氏的輕哼聲,我寧願當做沒有聽到。
  “那你快去吧。”那拉氏吩咐了那小太監一句,就又拉了我往屋裏走去。門裏伺候著的小丫頭們早就把門簾子掀了開來,見了我們進來都福身請安。那拉氏和聲說了句:“起來吧。”又很隨意地對我笑說,“娘娘今兒一早就念叨你呢,看來心情好得很呢。”
  我勉強一笑,德妃心情很好的時候不算多,通常隻意味著三件事兒:皇帝好,十四爺好或是四爺有了好事兒;但絕不會包括了我。
  一進屋子一股熟悉的香氣飄進了鼻端,多寶格子上的擺設也沒有改變,我情不自禁地瀏覽著屋內十分熟悉的一桌一椅。
  “妹妹。”那拉氏輕呼了我一聲兒。“啊?”我下意識應了一聲,見她向我努了努嘴,做了個眼色。我順勢抬頭看去,暖閣子裏一個貴婦正半歪在那裏盯著我看,容長的臉麵,略微隆起的鼻梁兒,白皙的皮膚,烏黑的發髻,雨過天晴色的旗裝,一雙丹鳳眼兒裏透著柔光,隻是眼角兒卻多了幾道淺淺的紋路。我不禁眼前一晃,感覺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初見的那一天……
  多年不見,德妃的容貌仿佛並沒有什麽大的改變,看起來依然是個溫和瑞麗,卻又隱含著一股讓人不敢輕視的皇族威儀的女人,若是沒有四爺和十四爺的關係,她對我也不算差了。見我直直地站在她跟前,德妃略微抬起了身子,目光緩緩地上下打量我一回,眼中隱隱也透著回憶,有幾分憐惜,卻也有著更多讓我讀不懂的情緒。
  見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既不行禮也不說話,那拉氏悄悄地拉了拉我的衣袖。“唔?”我猛地警醒了過來,忙福下身去,恭敬地行了一個宮禮,朗聲說:“兆佳氏?魚寧給德妃娘娘請安,娘娘吉祥!”
  “快起來吧。”德妃溫和地說了一句。
  “是,謝娘娘。”我緩緩地站直了身。
  沒等我完全直起身子來,德妃輕聲說了句:“孩子,來,到我這兒來。”我身形一頓,有些愣地抬頭向她看去,德妃已坐直了身子,一臉溫和地笑看著我。
  一旁的那拉氏輕推了我一下,笑說:“妹妹怎麽愣著,娘娘叫你呢。”
  我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正笑著的那拉氏,以及她身後表情各異的李氏、年氏和鈕祜祿氏一眼,暗自在心裏做了個深呼吸,就微笑著低頭向閣子邊走去。沒走了幾步就到了德妃跟前,心裏正飛快地盤算著,要怎樣開口,又應該是怎樣的表情。可沒等我盤算好,一隻溫暖的手就握了過來,不是很緊,卻好像令人無法掙脫,我隻覺得自己手臂上的肌肉不自覺地一硬,忙下意識地看了她一眼。
  “來,”德妃卻仿佛一無所覺朝我微笑著,一臉的慈祥和藹,“過來坐我身邊兒。”她拍了拍身旁的墊子,我張了張嘴剛要推辭,德妃的手稍稍用了用力,我不敢掙脫,也隻好順勢坐下。
  “娘娘……”我隻覺得嘴巴幹得很,囁嚅著說了一句卻又不知道怎樣接下文,不知道為什麽,有些時候德妃比康熙皇帝更讓我害怕。正想著要如何開口以避免這樣的尷尬,德妃突然伸了另一隻手過來輕撫上了我的臉。我現在已經不是手臂僵硬而是全身僵硬了,隻覺得她放在我臉上的手仿佛是一個又重又硬的碾子,緩緩地在我臉上碾過來碾過去。雖然大腦條件反射下所發出的命令是要對著她笑,微笑也好,傻笑也好,但我卻不能確定自己的嘴角兒是否有努力去執行命令。
  德妃一邊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龐,一邊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渾然不在意我甚是明顯的僵硬。“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她突然開口,緩緩地說了這兩句話,我心猛跳了兩下,心知肚明德妃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這些年德妃或許一直認為,我嫁給胤祥,多少跟她的那番警示有很大關係。隻是她不明白,我是因為真心想嫁才嫁的。雖然自從來了這裏,我謹小慎微盡力不露了半點兒言語我來自未來,也盡量以一個古人行為準則來生活,但心的自由我從不打算放棄,這會兒聽著德妃仿佛有些感謝似的言語,心裏不自禁地泛起一陣冷笑。
  我垂下了眼,掩住了眼底可能會映出的真實情感,恭敬地答道:“回娘娘的話,還好,也不算辛苦。”話聽起來有些幹巴巴的。
  “唔,那就好。”德妃點了點頭,卻不甚在意,她微微抿了抿嘴角兒,“準備婚事也是很麻煩的,規矩太多,偏又一樣兒也不能少。”她笑著對一旁捧著茶盤走上來的那拉氏笑說了一句,又慢慢地收回了手。我心裏不自禁一鬆,隻覺得壓力驟減。
  “娘娘說的是。”那拉氏笑答了一句。
  德妃伸手接過了那拉氏親自捧過來的茶,一邊兒用蓋碗兒輕撇著茶葉沫子,一邊狀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那胤祥對你可好?”我覺得自己的眼皮急速地跳了兩下,不及多想德妃問這句話的意思,腦海中已自動地映出胤祥那張爽朗的笑臉。
  我情不自禁地窩心一笑,過了會兒才想起來還沒有回答德妃的問題,趕緊抬頭向她看去,扯了個笑容正要張口說些什麽,卻看見德妃臉上的笑容越發深了起來,眼裏也透著兩分愉悅,與方才的笑容大不相同。
  “娘娘,看來十三弟疼媳婦兒疼得緊,您就放心吧,看妹妹那一臉的甜意,還用她答嗎?”一旁的那拉氏笑謔了一句。
  下麵的李氏也賠笑著說:“就是,看魚寧妹妹的樣子就知道了。”她頓了頓,又說了句,“妹妹真是個有福之人,你們說是吧?”她輕推了推站在她身旁的鈕祜祿氏一下,鈕祜祿氏不善言辭,隻是微笑著點了點頭。年氏雖也笑著,隻裝作沒聽見,嘴角兒卻不以為然地擰了下,又拿著手帕子輕沾了沾唇邊兒做掩飾。
  我應景地擺出了一副嬌羞的笑臉,任憑她們打趣,心裏卻明白種種做戲的言詞和表情根本瞞不過眼前那些女人的眼睛,就更不用說德妃了。隻有方才我想起胤祥時的笑容,才是這屋裏到目前為止唯一的一個真實表情吧,也正是因為這個表情,才讓德妃和四福晉鬆了一口氣。
  “妹妹,你也嚐嚐這參茶。”那拉氏微笑著也捧了一碗茶給我,我忙站起身來恭敬地接了過去,道了聲生受。煙霧繚繞中,一抹人參特有的藥味兒傳了出來。
  我撇了撇沫子,剛端到嘴邊想喝,年氏嬌笑著說了句:“娘娘還真是疼新媳婦兒,這茶是皇上賞的,前兒拿了來,娘娘今兒才喝,就賞了魚寧妹妹。”我一愣,眼角兒卻不經意看到德妃拿著碗蓋兒的手頓了頓,那拉氏卻是一副有些惱怒卻不得發作的樣子,隻是尷尬地抿嘴笑了笑,我腦海中不期然地想起方才瑞寬說的話,“不要……”
  手裏這杯參茶轉眼變成了燙手山芋,不論好與不好,我都不想喝卻又不能不喝。我裝模作樣地吹沫子、撇渣子地拖時間,可再折騰下去茶就涼了。一旁的德妃並不說話,隻是慢條斯理地品著茶,那拉氏也轉了頭去和李氏她們說起了家常。
  我將臉埋入煙霧中,心裏仔細想了想,不管怎樣,也得作勢喝一口。我慢慢地將茶放在了嘴邊,咬了咬牙,正要喝,門口太監的尖厲嗓音響了起來,我第一次覺得這種聲音如此悅耳,“回娘娘,十三阿哥給您請安來了!”
  屋裏突然一下子安靜了起來,一抬頭,就看著一旁的那拉氏對我笑說了一句:“這十三弟來得可還真快呢。”我笑了笑沒說話,隻是順勢把茶杯很自然地放在了一邊,站起身來等著胤祥進來,忽然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顫抖。
  德妃將手裏的茶杯遞給了那拉氏,又緩緩地坐直了身子,她輕微地咳嗽了兩聲,“快讓他進來吧。”小太監應了一聲。
  沒過一會兒,就聽門外的腳步聲響起,簾子一挑,胤祥一偏身兒進了來。心髒猛跳了兩下,我隻覺得臉上有些燒,手心兒汗漬漬的,還在不停地抖。胤祥進門來卻沒先看我,而是笑著快走兩步,一撩前襟兒跪了下去,朗聲說:“胤祥給娘娘請安,娘娘吉祥。”說完磕了一個頭,又笑說,“四哥在皇上那兒呢,他過一會兒子就過來給娘娘請安。”
  德妃一臉的笑容,忙伸手虛扶,“快起來,你這孩子,這兒又沒外人,行這大禮做什麽。榮琳,快讓老十三起來。”德妃笑著對那拉氏說了一句。
  那拉氏忙笑著答應了,往胤祥跟前走了兩步,看胤祥笑著還要給她打千兒行禮,趕緊伸手攔了一把,笑說:“往常十三弟可沒這麽多規矩,今兒是怎麽了?”
  胤祥朗然一笑,“這回多虧了娘娘還有四嫂幫我張羅,我給你們請安行大禮那是應當的。”
  “嗤!”德妃輕笑了一聲,“原來是為這,看來要不是幫你娶了媳婦兒來,咱們還等不來你這大禮了。”一屋子女人都笑了起來,胤祥也混不在意地嬉笑了兩句。
  “好了,去和你媳婦兒坐吧,咱娘倆兒也好久沒像現在這樣說說閑話兒了,一天從早到晚的你們都忙,倒不似那時候……”德妃話音一頓,又聽她說,“去,叫人備桌席來,這眼瞅著快晌午了,你們就都在這兒用吧。”屋裏眾人忙賠笑答應了。
  我低垂著眼站在德妃的身邊,眼看著一雙天青皂麵的靴子出現在了眼前,我隻覺得屋裏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地盯住了我們,如芒刺在背。穩了穩情緒,我輕輕福下身去,“給爺請安,爺吉安。”一隻大手迅速地扶了過來,牢牢地握住了我的手腕,又熱,又緊。
  我隻覺得手腕上緊得都有些痛了,隱隱一絲顫抖沿著手腕一直蜿蜒到我心裏,我潤了潤有些幹澀的嘴角兒,原本以為是自己還在緊張,可過了會才發現竟是胤祥的手在抖,很輕,很輕,那感覺卻萬分的清晰,那絲顫抖仿佛一根細細的釣魚線,用力地係在了我的心上……
  下意識地抬眼看了胤祥一眼,他臉色不是很好,雖然臉龐修飾得很潔淨,但看著就有一股隱不住的疲憊感覺,而那雙烏黑眸珠之中的千言萬語隻化為了兩個字,心疼……被那樣的眼光看著,隻覺得眼底不禁一陣熱流湧動,眼前頓時有些模糊,我忙低頭閉了眼,努力地想把這股淚意憋回去。
  耳邊傳來年氏一聲嬌笑,“娘娘您瞅瞅,這新婚燕爾的就是不一樣,這才幾個時辰沒見,就這麽分不開的。”
  那拉氏也笑說:“就是,十三弟,快和你媳婦兒坐下吧,娘娘還等著和你說話兒呢,再說以後日子還長,要看多久有不成的。”眾人一陣笑聲。
  胤祥一轉頭笑說:“古人不是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嗎,我們也有小半日不見了,這裏外裏就一年半了,見著了親熱些也不算過吧,嫂子。”屋裏的人都笑了起來,李氏、鈕祜祿氏拿著帕子捂著嘴,年氏聽了想笑,可看了我一眼又不想笑,表情瞅著不禁有些怪異。“咳咳——”德妃笑得咳嗽了起來,那拉氏邊笑邊在一旁給她輕捶著。
  “好了,好了,聽你胡扯,你的臉皮厚,這兒還有你媳婦呢,還不快坐下說話。”德妃微喘著笑說了一句,又輕輕拍了拍那拉氏的手,衝她朝自己身邊點了點頭。那拉氏抿嘴一笑,就拿捏著挨著德妃坐了下來,眼底下隱隱有兩分得意,底下還站著的女人們眼中都迅速地滑過了些什麽,可再仔細看,卻還都是一臉溫婉恭謙的笑容。
  胤祥笑答了一聲,就拉我坐在了右邊的軟榻上。我原不想和他坐得那麽近,可胤祥的手卻如同銅澆鐵鑄一般,偷偷用力往外扯了扯卻沒拽動,感受著屋裏各人若有似無的窺視目光,我心一橫,貼著他就坐了下來,擺出一副低眉順目的羞澀狀。
  “前兒聽老十四說,吃過那藥後,娘娘的咳嗽已經好些了,今兒看著仿佛還有些不自在似的。”胤祥恭聲問了一句。
  “我感覺好多了,你也知道,這是老毛病了,一過冬就犯,過了春分就好了。”德妃說著又拿手帕子掩住嘴輕咳了一聲,那拉氏剛想站起身,李氏已捧了一碗蓋茶過來,遞給了那拉氏。那拉氏接了過來,輕輕地撇了撇沫子,這才恭敬地遞給德妃。德妃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又笑說,“我聽老十四說了,那止咳散是你尋來的,藥效還算不錯了。”
  胤祥一笑道:“娘娘若是覺得好,回頭再讓人送來,配藥的東西也不是什麽貴的,性力好是正經。”
  “也不急,我這兒還有呢。”德妃隨意地用手帕擦了擦嘴角兒,不知道心裏在想什麽,熟悉她習慣的我一看就知道她心裏有話,正在合計著該怎麽說。不知道為什麽,我情不自禁地去看了方才放在一旁的那碗參茶一眼,忍不住微微皺了眉頭。
  “嗯哼,老十三……”德妃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一個太監掀了簾子進了來,“回主子,席麵已經備齊了,都放在耳房了。”德妃停了停,又向眾人一笑,“這時辰過得可真快,既然不早了,就不等老四了,咱們還是先用飯吧。對了,吳安,去把上個月山西府進上的汾酒拿一瓶來。”
  “喳,奴才知道了。”小太監打了千兒,退出了屋子。
  看德妃站起身來,那拉氏忙伸手扶了德妃往外走,李氏她們也都跟在身後伺候著。德妃對胤祥笑說:“我雖喝不了,看著你喝也是高興的。可惜老十四不在,沒人陪你,你四哥也不怎麽喝酒,醉了也不妨,回去放倒了頭睡,橫豎這幾天皇上也免了你公務了,唔。”
  胤祥一笑,“既然娘娘今兒這麽有興致,那兒子可就放肆了。”
  德妃笑著扶著那拉氏的手往耳房走去,一幹人等也都伺候著去了。我往前剛要邁步,就被一股大力扯了回來,一個又濕又熱又重的吻壓了過來,一陣天旋地轉之後,人已被胤祥緊緊地摟在了懷裏,一股股熱氣噴在我耳邊,“小薇——”胤祥極低地喚了我一聲。
  我隻覺得有些腿軟,方才退去的淚水又退而複回,我忙吸了吸鼻子,隻覺得心裏頭有千言萬語,一時間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憋了半晌,隻在他懷裏悶聲說了一句:“我沒事兒,你放心吧。”
  胤祥稍微放鬆了些,低頭打量我,眼中已有了喜悅,卻與方才和德妃她們說笑時的笑意盈盈不同,眼睛也有些濕潤過後的清亮。我不禁一笑,輕聲說:“看來這回被你搶了先了。”胤祥微微一怔,眼裏打著問號。我示意他低低頭,在他耳邊輕聲說,“說起來咱倆每次分開再見麵,都是得哭的,一般都是我來,隻是這回我還沒開始,你好像倒先……”
  “嗤——”胤祥輕笑了一聲,“我又不是女人,哭什麽,那是……”
  我嘻嘻一笑,“我明白,那隻是沙子進了眼。”
  “哈哈!”胤祥大聲笑了出來,嚇了我一跳,忙伸手去捂他的嘴。胤祥笑著伸手握了我的手,正要說話,方才那個小太監掀了簾子探了個頭進來,看見我們正靠在一塊兒,嚇得忙縮回了頭去。我把手抽了回來,瞥了胤祥一眼,低聲說了句:“有話回家再說吧。”胤祥挑眉一笑,又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就往外走去,我跟在了他身後。
  一出門口,看見那小太監正目不斜視站在門外伺候著,仿佛剛才什麽也沒看見似的。見我們出來,他忙恭敬地引著我們往耳房走去。一進門不免又被這些個女人嬉笑了一番。胤祥臉皮厚,這樣的玩笑話自然不在乎,我卻突然發現自己的原來也不薄,這臉紅還是生生憋出來的,心裏不免有了幾分惶惑,生怕自己以後會不會變成了個厚顏的女人。
  胤祥挨著德妃坐,原本讓我坐在她另一邊,我連忙推辭,最後還是挨著胤祥坐了下來。德妃左側的位子空著,那拉氏隻是坐在了空位的旁邊,李氏她們順次坐了,我知道那位子是留給四爺的。
  鈕祜祿氏在有意無意的安排下正好挨著我坐,那邊胤祥在給德妃敬酒,又說笑話,我也借機跟鈕祜祿氏談了兩句,這才知道十四阿哥帶著家人都出城了,說是去行獵。我心裏想了想,雖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打獵,但是這會去搜尋我的工作,八爺、九爺應該不會讓他去做,可是那個佟希福……
  “魚寧妹妹。”鈕祜祿氏輕喚了我一聲。
  “啊?”我偏了頭看她。
  “你怎麽不吃呀,是不是不合你胃口呀?”鈕祜祿氏笑問了我一句。
  “沒有,可能是早上吃得太飽了。”我隨便找了個借口搪塞了過去。最近可能是奔波勞累,又或對蒙汗藥有過敏反應,我的胃口一直不是太好,現在滿桌的美酒佳肴,卻提不起我半點兒興趣來。
  “你看,娘娘今兒看起來還真高興呢。”鈕祜祿氏薄薄地抿了一口酒,又對我笑說。我應和地笑著點了點頭,心裏卻在想,這看起來很高興和確實很高興,它們之間的距離恐怕有從北京故宮到沈陽故宮那麽遠吧……
  正想著,卻聽年氏笑說了一句:“這新人是不是得喝個交杯酒呀什麽的?這回的婚事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一切從簡,我們也都沒能去湊個熱鬧。”她這話一出口,在場的七個人裏倒有一大半都變了臉色。
  那拉氏偷偷看了眼德妃那古井無波的臉色,又看了眼胤祥,微微皺了眉頭。正想開口,胤祥朗笑了一聲,站起身來,“側福晉說的是,怎麽著我們也得跟娘娘和各位嫂子敬個酒。”他低頭對我使了個眼色,我忙站起身來,捧起了自己跟前的那杯沒動過的酒。胤祥舉起酒杯,朗聲說,“那我們就先幹為敬了。”說完與我碰了碰杯,他自己一仰頭喝了下去。我拿到嘴邊,汾酒那沉重的酒曲味道撲麵而來,我忍不住一陣惡心。可箭在弦上,好在杯裏的酒倒得不多,我咽了口幹沫,一揚酒杯,就把那半杯酒生咽了下去,抹了抹嘴,我慢慢地坐下身去。耳邊聽著胤祥跟德妃她們又說笑了句什麽,眾人複又大笑了出來,我雖沒聽清,卻也隻是隨著幹笑,隻覺得胃裏燒燒的。
  鈕祜祿氏可能看我一直沒怎麽吃東西,又喝了這半杯酒下去,怕我不舒服,忙給我夾了一筷子糟鴨脯放到我碟子裏,“妹妹,吃點兒吧,墊墊胃也是好的。”
  我勉強一笑,“謝謝姐姐了。”
  雖然不想吃,可胃裏確實不舒服,我夾起了那塊鴨子,剛要送入嘴裏,一股子油腥味飄進了鼻端,我忍不住幹嘔了一下,忙把筷子放下,用手帕掩飾地擦擦嘴。隻覺得一股股難受的感覺往胸口頂去,門口進來個小太監回了句什麽,我都沒聽清。
  “寧兒,你怎麽了?”胤祥低了頭過來輕聲問了一句。
  屋裏不知什麽時候安靜了起來,顧不得別人,我看著胤祥有些擔憂的眼,正想安慰地笑笑,可那股惡心的感覺卻猛地頂了上來,我忙站起身子,向外跑去。
  “寧兒!”
  “妹妹。”
  身後一片呼喝聲,我也顧不得許多,伸手正要去掀簾子,簾子卻從外麵被掀開了,一個人影兒一閃,我心裏一怔想停卻已來不及,人就這麽一頭撞了過去。
  被人這麽一碰,那股子難受的感覺再也忍耐不住,我“哇”地一下幹吐了起來,那人卻一把扶住了我。我一天沒吃東西,隻是吐了些清水出來,全都濺在了那人的衣襟兒上,身後的驚呼聲和桌椅碰撞的聲音交雜了在一起……
  吐過之後覺得舒服些了,我用袖子擦著嘴,一邊喃喃地道歉:“真是對不住了,我……”
  正想抬頭,卻聽見身後的年氏喊了一聲:“哎喲,爺,您的衣裳……”

  第十章 新生
  年氏那聲呼喚之後,屋裏一下子安靜了起來,我覺得自己的脊椎仿佛被急凍了一下,動也不能動,隱約間似乎都能聽到關節間“嘎巴嘎巴”的聲響。一時間連想吐的感覺都沒有了,隻有手指僵硬地攥緊了方才下意識抓住的那片衣袖,而四爺身上那淡淡的佛香味道卻在不經意間纏繞了過來……
  過了一會兒,“寧兒?”胤祥在我身後低低地喚了一聲,聲音聽起來卻有些堵塞之意。
  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猛地驚醒過來,這才發覺屋裏靜得有些嚇人,不用抬頭我也猜得出眾人現在臉上的表情和心裏的盤算,腦子飛快地轉了轉,“哇”的一聲,我又吐了起來,不過這回卻是實實在在的“幹嘔”了。我的嘔吐聲仿佛是一個解咒的衝鋒號,屋裏原本僵直無聲的人們又都活動了起來。
  就聽見德妃一邊吩咐人去給四爺取衣裳,一邊又命人去宣太醫,身後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響起。一雙溫暖有力的手臂先環了過來,我借機鬆了手,依入了胤祥懷中;不知誰遞了塊手帕子給我,我順勢接過來捂住了嘴。一轉眼間,看見那雙修長的手在空中停了停,就緩緩地收了回去,身旁一陣香風掠過,年氏和李氏已靠了過去,半蹲下身要去幫四爺收拾。
  四爺站起身來,揮退了一旁的李氏和年氏,略躬了躬身,“娘娘,恕兒子失儀,先換了衣裳再來給您請安。”四爺慢聲說了一句,音調一如既往的低緩卻吐字清晰。
  “快去吧,那西屋裏暖和,穿得單薄些也不妨事兒,去那兒換吧。”德妃溫和地說了一句,語調中透著關心。
  “是。”四爺應了一句。一旁的那拉氏隻吩咐了李氏、年氏兩句,自己卻留在了這裏,鈕祜祿氏也沒動。眼看著四爺腳步欲往西偏房走去,不知為什麽又頓了頓,這才往外走,李氏她們忙帶著丫頭跟了出去。我別轉了眼。
  見我幹嘔不止,胤祥一邊輕輕地拍著我的背部,嘴裏一邊喃喃念叨些“別這麽用力,輕點兒……好了,好了,沒事兒了……”等等這樣沒有什麽實際意義,可聽起來卻很熨帖的話。
  真的嘔吐固然是件難受的事情,可假裝嘔吐也好不到哪裏去,本來就覺得不舒服,又這麽折騰一下子,不一會兒我就覺得臉上熱得厲害,嗓子也幹燒了起來。
  “還愣著看什麽,快去外頭尋了翠雲,讓她去取我備用的衣裳來,她知道放在哪兒了。”那拉氏有些焦急的嗓音響了起來,一個小太監忙著答應了去了。
  再吐下去就真成了表演了,若不是有方才的真吐墊底,估計這些人尖子們,早就看了出來,反正現在眾人的注意力都已經分散開來,氣氛已不若方才詭異,我捂著嘴咳嗽了兩聲,又做了兩個深呼吸,就抬起頭來想說話。
  一抬頭正對上胤祥滿是擔憂的眼,英挺的眉頭也皺了起來,見我看他,他卻迅速放鬆了表情,安慰地衝我笑了笑,“這會子覺得怎麽樣?”說完又扯了袖子,來擦我額頭上的汗。
  我咧了咧嘴,“好些了,許是早上吃的不合適了,你別擔心。”話一出口,這才覺得嘴裏一股嘔吐過後的惡心味道。
  “妹妹,給,快漱漱吧。”鈕祜祿氏不知什麽時候拿了一盅子茶來,這會兒子得了空,忙給我遞了過來。我趕緊說了聲多謝,沒等我伸手,胤祥早接了過來,先試了試溫度,這才送到我唇邊。我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才湊了過去漱了幾口,早有那機靈的丫頭,捧了痰盂兒伺候在一邊。
  我剛把手裏的茶杯遞出去,胤祥已不管不顧地一把將我抱了起來,快走了兩步,將我放在了緊裏頭的暖榻子上。德妃本坐在桌旁,見狀也不禁一愣。原本我正不舒服,也沒想那麽多,可胤祥一起開身子,我的目光與德妃對個正著,我臉一紅,心裏卻一冷,德妃看了看我,又看了胤祥一眼,隻微微笑了笑。
  “福晉,衣裳奴婢已經取來了。”一個丫頭的聲音響了起來,鈕祜祿氏忙走了上去,伸手接了過來。
  那拉氏轉了身對正偏身坐在我旁邊的胤祥笑說:“妹妹的衣裳也弄髒了些,一會兒太醫就過來了,看著也不好,再說穿著也別扭,不如先換了幹淨的才是。”那拉氏頓了頓,又對德妃賠笑說,“娘娘,橫豎這飯在這兒是用不成了,不如您先回東暖閣,讓十三弟陪著您先說說話兒,他一個男人在這兒也幫不上什麽忙。”
  德妃微笑著點了點頭,胤祥低頭看了看我,我眨了眨眼示意無妨,他一笑,這才起身來對那拉氏略躬了躬身,“還是四嫂您想得周道,那就麻煩您了。”
  那拉氏抿嘴一笑,“十三弟你還跟我客氣什麽。”
  德妃站起身來,對我溫聲說了一句:“小心別再受風了,一會兒再來和我說話。”我忙低頭恭聲答應了。
  胤祥扶著德妃往外走去,臨了又回頭看了我一眼,這才去了。那拉氏和鈕祜祿氏帶著丫頭們上來幫我收拾,屋裏的空氣中還漂浮著嘔吐過後的味道,雖說我隻吐了些清水出來,可畢竟不太好聞,我喃喃地道歉了幾句。
  鈕祜祿氏撲哧一笑,“妹妹可別太客氣了,怎麽跟十三爺一個樣子。”
  那拉氏一邊我幫收拾一邊笑說:“這才是夫妻呢,自然什麽都一樣的。”屋裏的人都笑了起來,我也幹笑了兩聲。
  快弄完了的時候,德妃派個丫頭過來傳話,說是收拾好了就趕緊回東暖閣,一來那裏暖和,二來娘娘不放心,要親自看太醫診脈。那拉氏忙站起身來答應了。過去的女人穿穿戴戴的實在麻煩,饒是弄得簡單,也還折騰了一會兒。
  那拉氏原本還要找兩個小太監抱了我過去,我忙推卻了,隻說自己已經好多了,那拉氏也沒再堅持,隻是和鈕祜祿氏一邊一個扶了我出門。我原本想拒絕,可仔細想想,不管她們是真的關心我還是隻是做給他看的,總比那兩個壓根不管我的要好些,因此也就“弱不禁風”地任她們扶了我出去。
  剛走到門口,已經有小太監來回,太醫已經候著了,四爺和十三爺正陪著德妃。他話音剛落,就聽裏麵傳來年氏的一陣笑聲。我倒還好,那拉氏和鈕祜祿氏卻同時皺了眉頭,又都狀似不在意地瞅了我一眼,我隻當做不知道。沒走了兩步,正要上台階,聽著裏麵的德妃說了句什麽,聽不大清,隻聽年氏玩笑著回了一句:“娘娘,您別太著急,肯定沒什麽大毛病,這女人吐了,除了腸胃不適就是有喜了,這才成婚,總不會是魚寧妹妹她……”
  她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一個茶碗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也不禁愣住了,她說什麽,有喜……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猛一聽這消息仿佛是在說別人,心裏感覺一片空白,我嫁給胤祥已經多年了,從無任何消息。雖然一開始我並不想要什麽孩子,總覺得自己的出現如同一場夢,私心裏不想有著太多的牽絆,而當後來真的想要的時候,卻也沒有什麽結果,也不是不曾胡思亂想過,自己是否也如同項少龍般,於時空轉換間出了什麽問題……
  “妹妹,咱們先進去吧,你剛才好些,別又吹了風。”身旁的那拉氏輕聲說了一句,語氣裏卻有了幾分心不在焉。我扭頭看了她一眼,她略衝我笑了笑,就率先抬腳往屋裏走去,隻是眼中有著掩不住的思疑揣測,臉上表情雖還鎮定,可卻連扶著我走都忘了,門口守著的小太監忙得掀起了門簾兒。
  倒是一旁的鈕祜祿氏默默無聲地站立了一會兒之後,繼續扶著我往上走。我心裏一時間也說不清是什麽滋味,隻是下意識地轉頭想對她笑笑,以示感謝,卻看見她正低著頭,眼光卻仿佛放在了我的腹部。
  一進門,就覺得屋裏的空氣仿佛是一鍋放了太多調料的高湯,又熱又黏,五味雜陳。方才進了門去的那拉氏正賠笑著跟德妃說,我已經好些了雲雲。鈕祜祿氏放開了手,隻默默地行了個禮,就自走到李氏、年氏身旁,侍立站好。
  我還來不及去看眾人的表情,德妃已暖聲問道:“怎麽樣,你這會兒子可覺得好了些?”
  我忙福下身去,“回娘娘的話,已然好多了,方才真是失禮了,擾了娘娘的席。”
  德妃輕咳了一聲,“你這孩子,快起來,人都不舒服了,還在乎這些,來,過來給我瞧瞧。”
  “是。”我應了一聲,正要站起身往前走,一陣虛弱猛地襲上了膝頭,身體不禁一晃,一個人影兒罩了過來,胤祥的大手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寧兒,小心些。”胤祥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在努力克製著什麽,手熱得如同著了火,我不禁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頭,眼眶一陣酸熱。若說方才聽年氏那樣信口一說,我還隻是有些驚疑不定,那現在我寧願被人說婚前不檢點,也希望她所說的是真的。
  沒走兩步就到了德妃坐著的暖炕前,胤祥小心翼翼地讓我坐好,又有些手足無措地想幫我整理,可手伸了伸終還是克製著縮了回去。他轉身往一旁的太師椅走去,我順勢看了一眼,一雙天青色的麂皮靴子瞬時映了眼簾,胤祥的腳停在了那雙靴子旁邊,他一撩衣襟兒坐下了。我不露痕跡地轉回了眼,稍稍吸了吸鼻子,這才抬頭看向德妃,心裏不禁一激靈,可又強自鎮定地與德妃對視。她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緩緩垂下目光瞟了一眼我的腹部,又抬眼看向我的臉。雖然是在看我,可她眼中卻有些迷離,仿佛一時間陷入了對過去什麽事情的回憶中去了。
  對於德妃,一直有一份隱隱的畏懼存在於我心底,我對這個看似溫和的女人,向來是能躲就躲。可方才胤祥的表情卻給了很大的勇氣,我的手情不自禁地放在了肚子上,背脊卻挺得越發地直了。
  屋裏眾人也都不敢發出任何聲音,隻是種種揣測的目光,像X光機一樣,在我周身掃描著。估計年氏方才那番自以為是的笑話也都把她們驚到了,在這些女人眼中,我大概就是一隻不會下蛋的母雞,雖然我自己對於能不能的問題,也一直懷疑著,但我並不在乎。可方才那拉氏、鈕祜祿氏還有德妃的眼光、表情才讓我切身體會了,胤祥這些年所受的壓力和閑話,心裏不禁泛起類似於委屈的情緒,眼眶也越發地熱了起來。
  德妃突然輕輕歎了一口氣,眼神也漸漸恢複了清明,正與我的目光一對,她明顯地微微一愣。我雖不知道自己目光裏到底包含了些什麽,但是為胤祥心疼的感覺超越了一切,我直直地看著德妃,臉上雖恭敬,眼光卻毫不退讓。
  屋裏越發安靜了起來,就這麽過了會兒,德妃突然微微一笑,表情有些無奈又仿佛有些憐惜,隻是看起來朦朦朧朧的,恍若罩了一層薄霧,並不真實。我情不自禁地怔了怔,眼看著她慢慢伸出手來拽過了我的手,手指有些冰涼,不緊卻令人不敢掙脫地握了起來。她用另一隻手在我手背輕拍了兩下,突然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你這孩子,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我低低地吸了一口氣,不禁有些驚訝,除了康熙皇帝與我那次密談之外,德妃是第一個表現出在跟“茗薇”說話的人。底下也隱約傳來了一絲抽氣聲,我偏了眼去看,卻看見了那拉氏因為某些事情吃驚而張大的眼,她正有些呆愣地看著德妃。
  我忍不住眯了眼,可沒等我再細看,她表情一滯已迅速地低下頭去,隻是拿手帕子掩飾地沾了沾唇邊兒。我不經意卻快速地調轉了眼,正好看到德妃從那拉氏身上收回的目光,眼底的壓力一如她同我“談心”的那次,我忍不住手心一涼,冒了些虛汗出來。
  德妃表情如常,仿佛剛才什麽也沒發生,手還是牢牢地握著我的。她正要開口,門口簾子一掀,一個中年太監走了進來,一個千兒打下去,“奴才何義給德主子請安,太醫已經候著了,您看……”
  德妃點了點頭,“起來吧,今兒是哪位太醫當值呀?”
  那太監一躬身,“回主子話,是太醫院醫正林德清。”
  “唔。”德妃揮了揮手,“你去讓他來吧。”又回頭對我笑說,“寧兒,先讓丫頭們扶了你去裏屋。”她頓了頓,又說,“不管怎樣,看看總是好的,嗯?”
  我一低頭,低聲應了句:“是。”心裏卻想著,不管怎樣嗎……
  一旁的丫頭們早已走了過來,伸手扶了我往裏屋走去。胤祥身子一動也想跟上來。我對他笑了笑,示意無妨。胤祥一頓,想了想,就對我暖暖一笑,又坐了回去。可身後那道炙熱的視線直到門簾放下,仿佛還緊緊地貼附在我身上,至於另一道……我微用力地搖了搖頭,讓自己不再去想。一旁的丫頭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卻也不敢多問,隻是伺候著我躺好,又放下了簾子。
  就聽著屋外的德妃讓那拉氏她們去另一旁的耳室先回避一下。雖然這是規矩,可經過方才那一陣,我隱隱覺得德妃似乎是做了什麽決定,一個跟我來之前完全不同的決定,方才那拉氏的表情也說明了一些……隻是不知道這決定對於我而言,是好是壞罷了。
  聽著屋外窸窸窣窣的一陣衣物摩擦的聲音響過,想必那拉氏她們已經都退下了,不管她們心裏怎麽想,顯而易見的是德妃不想讓她們知道看診的結果。
  “臣,林德清給德主子、四爺、十三爺請安。”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響了起來。聽起來有些耳生,過了這麽些年,想必太醫院的醫正也換過好幾茬兒了。
  “林太醫,快請起,這也有些日子不見了,上次你開的方子我都照服了,感覺好多了。”德妃溫和地說了一句。那林太醫忙自謙了兩句。德妃笑說,“既然這樣,你就先去診脈吧,有什麽結果,立刻來告訴我。”說完就使喚人帶他進來給我診脈。
  丫頭們把我的手從簾帳裏拿了出來,又用帕子蓋了,這才有幾隻手指輕輕地按在了我的脈絡上。我心裏也不免有了幾分緊張,隻聽林太醫在帳外恭敬地笑說:“夫人不要緊張,放鬆才好,不然脈象亂了,臣下不好診治。”
  我忙深呼吸了兩下,穩定了一下,輕聲說:“那麻煩您了。”林太醫忙道不敢,又細細地切起脈來。我仰望著帳頂,心裏不停地默念著九九乘法表,讓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
  這麽診了一會,林太醫又要求換隻手。一番折騰之後,太醫大人又細細地號了一遍脈。就在我不知道背了幾遍九九八十一的時候,他突然收了手。我心猛跳了一下,嘴巴張了張,卻什麽也沒問出來,隻是任憑丫頭們把我的袖口挽好,又放回了帳裏。
  耳聽著林太醫的腳步聲往正屋走去,我忍不住豎起了耳朵,隻聽他剛說了一句:“回娘娘的話……”
  “林太醫!”德妃輕喝了一聲,那屋裏立刻沒了聲音,我隻覺得自己的耳朵再用力豎的話,恐怕就會掉下來了,可還是什麽也聽不見。
  “呼——”我長出了一口氣,算了,不想了,愛誰誰吧……攤開了手臂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上,心裏拚命地讓自己想些別的事情,可滑過腦海的還是……
  “刷”的一聲,簾帳突然被扯了開來,日頭一下子照了進來。我眼前一刺,忍不住用手遮住了眼,“怎麽回事兒……”話還沒說完,人已被一股大力拉進了一個懷抱中,我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想掙紮,可那熟悉的體味立刻就飄入了鼻中。我手一頓,顧不得被晃得金星亂冒的眼,忙抱住了胤祥,隻感覺到他的頭深深地埋入了我的頸窩,“胤祥,怎麽了,你……”我話沒說完就頓住了,因為一股熱流正順著我的脖頸淌了下來……
  我頓了頓,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地拍著胤祥的背部,他卻隻是密密地攏著我,頭埋在我肩膀也不說話。我心裏隱隱地猜到了是為什麽,一時也說不清是什麽滋味,隻有一種好像突然中了大獎,卻被告知在這段時間,中了獎要拿百分之九十去交稅的感覺。時機好像不太對。
  屋裏的氣氛卻很安逸,隻有一個自鳴鍾發出“哢嗒哢嗒”的搖擺聲,窗外的陽光薄薄的灑了進來,外屋也是一聲不聞。我也不想說什麽,隻覺得上次這樣拍撫著胤祥的時候,好像還是十幾年前,他跟人幹架的那個夜晚,那晚我的存在對於他來說,就是全部吧,想到這兒不由得心裏一陣溫暖。
  感覺著胤祥好像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卻還是不抬頭,我不禁猜測著他是不是因為方才太過激動而不好意思抬頭看我,可不管他好不好意思,我的肩膀已經有些承受不住了。我翻了翻眼皮,笑說:“你最好是有什麽好消息告訴我,也不枉費我溫柔地拍了你這麽久。”
  胤祥“哧”地一笑,一股熱氣直直地噴進了我脖領子,我情不自禁地扭了扭脖子,他順勢抬起了頭,手略微放鬆卻依然環著我,笑問了一句:“要不是好事兒,你又怎樣呢?”
  我裝作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還好,雖然眼圈有些微紅,但眼裏的神采卻是我從沒見過的,有著滿足,有著喜悅,還有著更多的驕傲。我心裏不禁歎息了一聲,我們那次大婚的晚上,胤祥也是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卻沒有這樣驕傲的感覺,也許一個再出色的男人終還是需要兒女來證明他的“驕傲”吧,至少在這個朝代……
  雖然心裏各種念頭兒翻攪著,我嘴裏卻隻是笑著說:“要是不好,那就捶,雖然拍了半天已經有些累了,但這點子力氣還是有的。”胤祥咧嘴一笑,沒說話,隻是又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起我來。
  被他看得有些毛,我咽了口幹沫,剛要張口,胤祥突然伸長了手臂,一隻大手就那麽輕輕地覆在了我的腹部。感覺好像暖暖的,我下意識地去看他的手,他湊在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兩個月了。”我隻覺得一股熱血猛地衝上了心頭,燙得仿佛心都疼了,眼淚卻刷地一下流了下來。
  雖然方才已經猜到了,可現在親耳聽到,感覺是那麽的不同。我不想哭,卻仿佛身體裏所有的水分都變成了眼淚,就這樣不停地流淌著。胤祥拿手帕子擦了又擦,見還是止不住,幹脆將手帕扔到一邊兒,反過手來輕拍著我,嘴裏又習慣性地開始嘟噥著一些言不及義的安慰之語。
  淚眼蒙矓中,看著胤祥溫柔的臉,溫暖的眼,還有那輕柔的拍撫,我突然明白了過來,自己這麽多的眼淚,是在替他流著。這麽多年,胤祥心裏一定有太多哭不出來,又不能哭的眼淚了吧……
  當我在胤祥的肩頭開始打嗝的時候,他的外衣已經被我的眼淚浸透了,有多久沒有這麽痛快地哭過了?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放縱地表達自己的情感也變成了一種奢侈。
  一塊手帕遞了過來,看著胤祥的笑臉,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衝他笑了笑,伸手接過來抹了抹臉,又擤了擤鼻涕。
  胤祥低笑著問了一句:“要不要洗把臉?”
  我忙搖了搖頭,“不要,叫人笑話。”他輕笑了兩聲,也沒再堅持。哭過之後,心裏也清爽了起來,眼下能想到的問題立刻冒了出來,我忍不住轉頭往外屋看了一眼。
  沒等我說話,胤祥已在我耳邊輕聲說:“你放心,娘娘既肯在她屋裏找太醫來診脈,心裏自然有數兒,更何況,原本叫的不是這個太醫。”我一怔,轉過眼來看向胤祥,他翹了翹嘴角兒,眼裏閃過了些什麽,又低聲說,“方才娘娘見你吐得這樣厲害,就打發了人,專門請的這個太醫來,這姓林的做了醫正,可是四哥保舉的。”
  “唔——”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臉上也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一時間也想不清這之間的利害關係,或者說不想去深想。
  “嗯哼!”屋外突然傳來了一聲輕微的咳嗽,我立刻就聽出是德妃的聲音,雖然她一直都有痰症,但這聲聽起來實在是刻意無比。
  胤祥也站起身來,對我做了個安撫的眼神,我點了點頭,他轉身往屋外走去。聽著屋外傳來了低聲交談的聲音,我也沒有刻意去聽,心裏頭已壓了太多的事兒,不想再去猜東想西的,眼神卻情不自禁地落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孩子嗎……
  門口簾子一動,一個人低頭走了進來,我沒抬頭,隻是緩緩地做了個深呼吸,心知肚明德妃一定會跟我說些什麽的。一抹冷笑情不自禁地浮上了嘴角兒,又忍不住摸了摸肚子,定了定神,才以一種可以稱之為毅然的表情抬起頭來向她看去……
  一雙烏眸卻正正地撞進了我的視線,“啊!”我忍不住低呼了一聲……
  四爺踱了兩步,負手站立在了窗邊,一言不發隻是靜靜地從頭到腳掃視了我一遍,眼光又落回了我的臉上,冷靜的眼,平淡的臉,被遮擋住的日光,在他臉上折射下了不明的陰影……可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覺得他的思緒仿佛並不在眼前,而是飄搖在一個我已無法觸及的地方。
  屋裏安靜得好像連呼吸聲都聽不到,我低垂下眼睫,沒有勇氣也沒有力氣再去與他對視。四爺的存在對於我而言,就像一道膝上的傷口,不論表麵的皮膚看起來恢複得有多平滑,可一遇到陰天下雨或疲勞的時候,內在的傷處總是會隱隱作痛,而且會這樣伴隨一生。
  午後的陽光漸漸西移,離床榻不遠處,四爺的身影被拉得有些歪斜,我下意識地盯著那道影子,看著它被拉得越來越長,也仿佛離我越來越遠……
  “太醫囑咐過了,你要多休息。”四爺那冷靜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我微微偏了臉,不想去看他,隻覺得自己的嘴唇兒動了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你身子太虛,心血太虧,太醫已開了方子出來,切記按時服用……”聽著四爺幹巴巴地轉述,我心裏突然泛起一種奇怪的預感,仿佛這是一種告別,以後很難再有相見的感覺了。
  按理說他不應該出現在這兒,這些泛泛的醫囑,不論誰來告訴我也用不著四爺他親自……思緒翻轉間,也不知道他說了多久,我忍不住抬起頭來,看向立在窗邊的四爺,這才發現他已停了口。光影搖曳間,四爺的表情有些模糊,我下意識地眯了眯眼想看清楚。
  四爺突然往前跨了一步,他身後的原被擋住的日光一下子刺了過來,我下意識地伸手擋了一下,眼睛猛地受了刺激,隻覺得一些光點不停地在眼前飛舞,不禁伸出手去揉了揉。
  我努力地想睜大眼睛看清楚,可滿眼的光影卻讓四爺的表情在我眼中依然模糊,恍惚中隻看到了一雙仿佛如海浪拍岸般翻騰著萬千情緒的眸子。隱約間一隻修長的手抬了起來,微張的手指隔著空氣順著我臉部的輪廓,緩緩地滑了下去,一瞬間,我仿佛感覺那冰涼的手指,就在我頰邊掠過……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再睜開,眼前的圖像仿佛是被拍打過的電視機,嘈雜的雪花一下子變得萬分清晰。四爺看向門外的眼,以及那淡淡的表情,都清楚地定格在我眼中,而方才那樣的火熱情緒好像從沒出現過似的,一切都隻是我的幻覺。耳邊卻傳來一句再淡漠不過的吩咐:“不管怎樣,你好自為之吧。”
  我一怔,還來不及說什麽,四爺已轉身向屋外走去。眼看他伸手要去掀門簾,卻半截停住了,“我定會……”四爺突然極低地喃語了一句什麽。一個念頭突然電光火石般地劈進我心裏,盡管腦子裏還有些混亂,我猛地打斷了他的話,嘴裏恭敬卻也淡漠地說了一聲:“謝四爺關心,魚寧恭送四爺。”聲音清晰穩定。
  四爺背脊硬了硬,微微地側了頭,卻終沒有回過頭來再看我一眼,就這麽站了一會兒,一掀簾子邁步走了出去。
  門簾兒飄落的瞬間,德妃端坐在外屋暖榻上那有些單薄的身影兒現了出來。她臉色蒼白得仿佛有些透明,怔忡地不知在想些什麽,見四爺出來,她作勢要站起身來,四爺向她走了過去。
  屋外傳來了關門的聲音,顯然德妃和四爺離開了這間屋子,也許他們之間的交談不想再讓我聽到吧。愣愣地看了會兒不再飄動的簾子,我緩緩地調回了眼光,一時間隻覺得方才四爺那仿佛火熱的眼光和冰冷的話語,不停在我胃中翻攪,剛想靠回軟墊,突然覺得自己的背脊有些酸痛,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在挺著背脊,伸手先去後背揉了揉,這才再靠了回去。
  我閉上了眼睛,方才的一幕幕走馬燈般從腦海中滑過,德妃、那拉氏、胤祥,還有四爺……看起來德妃原本對我是有什麽打算的,那拉氏也知道,而胤祥和四爺顯然也猜到了什麽,不然就不會有瑞寬那句我沒有聽明白的警告,可我突如其來的“喜訊”,顯而易見地打破了某種平衡,而德妃也改變了主意。
  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摸了摸肚子,在外頭漂泊的那幾年,因為我身體虛弱,經期不準,福嬸兒曾請了兩個大夫來給我看診,雖然是鄉野大夫,但他們的答案基本趨於一致,那就是我的體質極寒,天生的氣血不足,總之一句話,不太容易受孕。
  這些話的前半部分,以前來給我看診的太醫們都曾說過,可那最後一句,卻從沒傳進我耳朵,我忍不住咧了咧嘴,胤祥的笑臉在我腦中一閃而過……而四爺又和德妃做了什麽樣的承諾或者是交易呢,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想著四爺方才那奇怪的表現,我之前那種感覺越發地強烈起來,以後我可能再也看不見他了,方才他進來說那些沒什麽意義的話,仿佛就是一個告別,一個在德妃監督下的告別。
  眼底不禁一陣酸澀,很熱,卻沒有半滴淚水流出來,隻是覺得眼角兒漲漲的……我忍不住低低地歎了一口氣,雖然今天我和四爺進行了相識以來語氣最冷漠距離最遙遠的一次談話,但是卻感覺彼此的了解從沒有這樣深;所以我能理解他莫名的出現與冷漠的理由,他也一定明白我那時之所以會打斷他的原因……
  我用力地呼了口氣出來,真想把所有壓在心頭的沉重,一股腦地傾瀉出去。眼睛有些酸痛,我伸手捏了捏鼻梁,突然覺得身下有些硌,到墊子下摸了摸,這才發現是一麵小小的銅鏡,不曉得什麽時候被落在了這裏。
  順手抽了出來,枝葉繁複的花紋覆蓋了整個鏡子,做工甚是精良。我下意識地照了照,不知怎的,腦中突然想起紅樓夢中的那個風月寶鑒,不知道會不會照個骷髏頭出來,“嗤——”我輕哼了一聲,好笑地搖了搖頭。
  一張雖有些模糊卻很淡漠的臉孔映了出來,我不禁一愣,忽然發現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很像一個人,也是那樣淡淡的眼,平白的表情,是那麽熟悉……我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慢慢地把鏡子放了下來,隻覺得心裏堵得要命,原來那人不是天生的一副淡漠表情,他不哭不笑是因為他不能哭,也不能笑,就一如我現在……
  我用手背覆住了眼,腦子裏仿佛被壓了塊醃菜的石頭,冰冷沉重卻什麽也不能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覺得不對,拿開手張眼看去,胤祥正默默地斜靠在門邊看著我。
  靜靜對視了一會兒,胤祥突然咧開嘴衝我做了個鬼臉兒,我情不自禁笑了出來。剛要說話,卻看見胤祥的眼神轉到了我手中,我下意識地順著他的視線低頭一看,握著的銅鏡中,卻閃爍著一雙來不及收回的笑眼,忍不住用力握緊了鏡子。
  “呼——”我輕噓了一口氣,放下了手中的鏡子,抬起頭對一直盯著我的胤祥笑說,“我想回家,現在可以了嗎?”
  胤祥微微一笑,邁步走了進來,我這才看見他手裏拿著一件貂皮外氅。他彎下腰幫我將外氅裹緊,一把將我抱了起來,這才對我笑說:“放心吧,娘娘說,讓你回家好好休養,一切有她。”他對我眨了眨眼,又低聲說,“別擔心。”我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這些日子的經曆讓我疲憊不已,我現在隻想回到那個熟悉的地方,那個唯一讓我感覺溫暖的……
  胤祥抱了我剛要走,突然又停下了,我不禁有些奇怪,睜眼看向他,胤祥卻往床上看了一眼,轉眼笑問我:“那鏡子,你不要了?”我一頓,眼光不禁轉到了那麵鏡子上,那淡漠的表情一滑而過……
  我搖了搖頭,“不要了。”我頓了頓,清晰又堅定地說了一句,“本來就不是我的,不能要。”胤祥一愣,沒說話,隻是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隻笑了笑,“這屋裏,除了你,沒什麽是我的。”
  胤祥聞言一怔,“哈哈——”接著就放聲大笑,我的耳朵緊緊地貼著他的胸膛,感受著那無比熟悉的震動。胤祥低下頭來,眼中閃爍著愉悅的光彩,他低聲說了一句,“咱們回家。”
  我點了點頭,“好,回家。”

  第十一章 明黃
  “薔兒,笑笑給額娘看。”我輕輕揮舞著小巧的撥浪鼓,左右搖擺的鼓槌兒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引得炕上的小嬰兒伸長了手臂,努力地想要觸到那晃動著的物體。她小嘴兒微張,咿咿呀呀的,不知在說些什麽,隻露出了光禿禿的柔軟牙床,一雙再熟悉不過的清亮黑眸,正盛滿了純然的喜悅。
  忍不住伸出手去,輕摸著嬰兒特有的柔嫩的肌膚,卻被她一把握住了食指,“嗬嗬——”我輕笑了出來,扯動著手指跟她進行一場拉鋸戰。嬰兒雖小,力氣卻蠻大的,把我的手指攥得死死的。
  “薔兒,你個子不大,力氣倒是很大,跟你阿瑪一樣啊……”
  “那是當然,不看是誰的女兒。”一聲朗笑在我背後響起,我回過頭去,不知道胤祥什麽時候回來的,一臉笑意地站在門口,秦順兒正幫他解外氅係扣兒。
  胤祥等得有些不耐煩,伸手扯了一把領口,一個琺琅的絆子兒從領口崩了出來,落在水磨地上蹦了幾蹦,發出幾聲脆響兒。薔兒停止了與我的拔河,轉過頭來想往地上看,胤祥已大踏步地走上來,從我身前壓過去,低了頭親向女兒的臉龐,“我的心肝薔兒,給阿瑪親親。”一股室外特有的冰涼又清新的氣息,從我鼻端飄過。
  薔兒鬆開了我的手指,改為伸手去抓摸她老爸的臉皮。嬰兒的指甲甚是尖利,胤祥卻渾不在意,還不停地往她的手指上吹熱氣,忽然又用嘴唇含住她的手指,做出要吞下去的樣子,薔兒卻興奮得尖笑了出來。
  我笑著搖了搖頭。“主子,給。”小桃笑著走了上來,與我對視了一眼,眼中也充滿了好笑,她把一個官窯手爐遞了給我,熱騰騰的。我微笑著點了點頭,轉手把手爐塞進那個眼裏隻有他寶貝女兒的父親手裏,胤祥張開手握住了,一邊暖手,一邊不停地逗弄著孩子。
  我往後坐了坐,靠在了大抱枕上,順手撿起了早上還沒有做完的小棉襖,有一針沒一針地縫製起袖口來。學會縫製衣物,是我流浪那幾年來最大的成就。屋裏的炭爐不時地劈啪作響,窗台上水仙正開得萬分嬌豔,幽香淡淡地染過了這屋裏每一個角落。
  看著胤祥滿懷愉悅地與女兒逗弄著的樣子,我忍不住微笑了起來。從薔兒來到這世上,她所享受的愛,大概是這皇室裏所有女孩子都得不到的,因為她有一個不計較性別而全心全意愛她的父親。
  雖然能懷上這個孩子近乎奇跡,但是我懷孕的過程卻異常順利,沒有任何不良反應,甚是輕鬆自在地走完了這個對女人來說相對艱難的過程。而胤祥緊繃的神經,卻是直到看見我和孩子並排躺著的笑臉時才放鬆了下來,我猶記得那時他寬大的手臂覆蓋著我和薔兒,是那樣地輕,又是那樣地嚴密……
  “在想什麽,笑成這樣兒,嗯?”胤祥不曉得什麽時候湊了過來,一手攏住了我,另一隻手卻握著我拿針的手腕兒,顯是見我心不在焉的樣子怕嚇著我,不小心再刺到了我自己的手指。孩子安靜地躺在他身後,顯是方才折騰了一陣有些倦了,胤祥已幫她嚴實地蓋好了小被子。
  一陣窩心的溫暖溢滿了我的胸膛,忍不住仰起頭,湊了過去輕輕親了親他的臉龐,又笑說:“沒什麽,胡思亂想罷了。”
  胤祥笑眯了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做出一副色迷迷的樣子,邊笑說:“胡思亂想的好。”
  “哧——”我垂眼輕笑了一聲,嘴角兒不能控製地又翹了起來,眼前一暗,胤祥低了頭用額頭抵住了我的。我禁不住抬起眼看向他,那雙總是熠熠生輝的眸子,此時卻幽然得一如仲夏的夜晚,一時間我仿佛感受到那輕柔又溫暖的夜風從我心頭吹過……
  “嗯哼!”一聲明顯拿捏了分寸的輕咳響起。我伸手擋住了胤祥離我不過三寸的唇,一陣不滿從他眼裏滑過,我笑瞪了他一眼,探頭從他肩膀上看去。小桃正站在門邊,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但卻不是因為她看到什麽,而是因為她又打斷了什麽。我心頭一陣無力,估計這府裏奴才們都已經對我和胤祥之間時不時的“激情澎湃”見怪不怪了,學會適度適時的咳嗽已經不再是秦順兒的專利了。
  “福晉,小格格該喂奶了,奶娘候著呢,奴婢過來抱格格。”小桃兒恭聲說。
  “嗯。”我點了點頭,“去吧,她有些困,要是實在睜不開眼,待會兒再吃也不妨。”
  小桃兒一笑,“是,奴婢知道了。”她走了過來萬分小心地把孩子抱起,又對我們福了福身,這才轉身往側屋走去。
  “今兒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我輕輕掙脫開胤祥的懷抱,走去一旁的案幾上,幫他倒了杯茶。
  胤祥一轉身靠在了方才我靠著的抱枕上,一手接過了熱茶輕噓著,一手撫著剃得發青的頭皮。“過兩天就該是皇上六十五歲壽筵了,這回要大操大辦,八哥他們也都摩拳擦掌地想要在老爺子麵前露露臉兒,把這筵席辦得漂漂亮亮的。”胤祥邊說邊喝茶,可不知是因為水燙還是別的什麽,他皺了眉頭。
  “哦。”我虛應了一聲,伸手拿過方才放在炕邊的小棉襖繼續縫著。
  “哼!”胤祥冷笑了一聲,“不過看來沒那麽容易就是了。”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將杯裏的剩茶一飲而盡,又用手指把玩著那個茶杯,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垂下了眼睫沒說話,屋裏頓時安靜了起來。
  看著繡線緩緩地從布麵上拉出,腦海中的曆史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康熙六十五歲生日嗎,現在是康熙五十七年,還有不到四年,這位清朝最偉大的皇帝也將敵不過人類的自然規律,駕鶴西去。
  去年,西疆的準噶爾部大舉興兵進攻青海,燒殺搶掠,殺死蒙汗,囚禁了大喇嘛,得到消息的康熙皇帝雷霆震怒,立刻派遣大軍,入青海平亂。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次平亂將以失敗告終,全軍覆沒,這才會有了那位大將軍王——胤。我在心裏歎了一口氣,若是不曾握住軍權,十四阿哥是否還會對皇位旁落而那麽憤憤不平呢……
  “小薇,小……”胤祥輕聲喚著我。
  “啊?”我抬頭,“怎麽了?”
  胤祥一笑,“你呀,我說什麽你都沒聽到是不是?”他無奈地搖了搖頭,顯然對我時不時就會神遊太虛的習慣無可奈何。
  我臉一熱,“你說了什麽,很長嗎,再說一遍會很累?”
  “哧——”胤祥噴笑出來,好笑地搖了搖頭,“那倒不是,嗯哼,”他清了清嗓子,雖然笑著,卻帶了幾分正經地說,“這回的壽筵,皇上讓你出席,也順便帶咱家薔兒去給老爺子瞧瞧。”他頓了頓,又說,“眼瞅著薔兒的百日就要到了,前兒聽四哥說,娘娘還打算給她好好過一個呢。”
  “唔。”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對於薔兒出生,對外宣布是因為我身子不好早產了,孩子身體虛弱,德妃還特意命人去潭柘寺燒香還願,說是感謝神佛保佑,讓我們母女平安;更借著這個理由,免了別人上門探望道賀什麽的。記得那時聽胤祥回來跟我這麽學,我們同時去看那白白胖胖,能吃又能睡的女兒,忍不住一起大笑了出來,這個好壯壯的孩子,哪有半點早產體虛的樣子。
  那康熙皇帝為什麽想見這孩子了呢,德妃肯來操辦薔兒的百日,自然也是得了皇上允許的。整整一年,我一步都不曾離開過十三貝勒府,德妃倒是不停地讓人送來各種賞賜,那拉氏她們也不曾再露麵,隻是每月都讓人來瞧我,各種禮物也是不斷,而那個人就是鈕祜祿氏。
  至於茗蕙,我隻偶爾聽胤祥說過,她得了個男孩兒,十四阿哥雖也高興,但他並不缺兒子,仿佛也沒有大肆操辦,隻是請至親好友吃了一頓,胤祥和四爺自然也在其列。
  “孩子還好,就是這當娘的臉色差了點兒。”我記得當時胤祥赴宴回來後這麽說了一句。經過那次之後,胤祥心裏對茗蕙起了反感,他不想多說,我自然也不會追問。經過那次接觸,知道她是個外表柔弱,內心卻堅韌無比的女人,自然有能力守衛住自己的領土,用不著別人為她操心。
  “別想太多了,皇上自然有他的用意,若是皇阿瑪真想怎樣,你早就……”胤祥低聲說了一句,他臉色也有些不好,顯然是聯想到,他的皇阿瑪要是把我怎樣怎樣,那我就……
  我正要開口勸慰,胤祥已回轉過臉色來,“行,不說這些了,回頭你好好想想,咱們用什麽進上,不一定要奇珍異寶,那皇上見得多了,倒是想些別致的為好。”
  我一笑,“好,那容我這兩天想想,再與你商量。”
  胤祥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正要說話,對麵屋裏突然“哇”的一聲,哭聲響起,我與胤祥相視一笑,沒再多說,一起起身往側屋走去。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我喃喃地念著,看著眼前火樹銀花的夜景,腦海中不期然想起在《牡丹亭》中看到那句話。還在冬末,但眼前卻是萬紫千紅開遍,大概隻有皇族貴戚才有這樣的財力去擁有這些夏日都不常見的美景吧,可是這又能持續多久呢……
  “妹妹,又在念叨些什麽?”一旁的鈕祜祿氏笑問了一句,她懷裏正牢牢地抱著薔兒,看了我一眼,又低頭去逗孩子。
  我一笑,突然覺得自己的手一緊,低頭看去,一雙烏亮的眸子正盯著我看,小小的手卻穩穩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對他微微一笑,他這才轉過臉去接著看鈕祜祿氏逗孩子,四阿哥——弘曆,未來的乾隆皇帝。不論他以後是否會變成那個好大喜功、驕奢好色的乾隆,眼前的他卻是一個知書達理、聰敏體貼的孩子。最特別的是,一個七歲的孩子,卻有一雙那麽冷靜的眼,不知道這是不是康熙皇帝欣賞他的理由之一。
  今天是陰曆三月十八,康熙皇帝的六十五歲壽辰,我正和鈕祜祿氏同乘一輛車向紫禁城進發。鈕祜祿氏知我不喜熱鬧,自身的存在又比較特殊,所以特意跑了來,揀了個人少的時辰與我一起進宮。
  人若是沒有朋友,活著一定很痛苦,親情,愛情,友情,對一個完整的人來說,應該是缺一不可的吧。鈕祜祿氏對我不善表達卻堅持不斷地交往,我心裏一直感激,也曾想過,也許就是這樣的特質,才讓她有那樣的善終,一個活到八十幾歲享遍人間榮華富貴的太後娘娘。
  “今兒的壽筵好像放在了清音閣那邊,聽說是皇上親自在神佛麵前撚的戲,咱們也跟著樂樂,沾點兒皇上的福瑞。”鈕祜祿氏笑著對我說。
  “是。”我應了一句,又問,“那咱們是不是得先去娘娘那兒?”
  鈕祜祿氏點了點頭,“是啊,先去給娘娘看看,看主子怎麽說,橫豎今兒是皇上想見他的小孫女兒。”說著她又低頭哄著薔兒,“看我們的薔兒,長得多俊,大了肯定是個美人兒,弘曆,你說是不是?”小男孩兒認真地上下看了一遍,莊重地點了點頭。我和鈕祜祿氏同時一笑。
  馬車一路暢通無阻地直奔長春宮而去,眼瞅著進了夾道,卻突然停了下來,我和鈕祜祿氏對視了一眼,就聽外麵一個太監聲音響起,“兩位福晉,德主子特命奴才在這兒等著,娘娘已和四福晉、十四福晉和各位側福晉去清音閣了,二位福晉也請跟奴才來吧。”
  “知道了,那走吧。”鈕祜祿氏應了一聲。
  “喳!來,這邊走。”那太監應了一聲,馬車軲轆轆地又向前走去。
  沒過一會兒,就隱約聽著絲竹之聲傳來,到了側門,門口早有小太監跑來放好了腳踏,伺候著我們下了馬車。
  “妹妹,咱們……”鈕祜祿氏剛開口,門裏突然閃出個人來,我們嚇了一跳,借著燈影兒一看,竟是大太監李德全,我不禁一怔。
  “奴才給二位福晉請安。”他一個千兒就要打下去。
  鈕祜祿氏忙伸手虛扶,“李公公不必多禮,平常伺候皇上,也受累了。”
  李德全順勢站直了身子,嘴裏恭謙地說了兩句這是奴才的本分之類的話,話音一轉,他又笑說,“側福晉,德主子她們都在萬字樓那說話兒呢,奴才這就讓人帶了您過去。”說完他轉身對我略一彎腰,“十三福晉,請您帶著小格格跟奴才來。”
  我點了點頭,轉頭對鈕祜祿氏笑說:“那姐姐您先過去吧,我一會兒就來,幫我和娘娘說一聲。”鈕祜祿氏點點頭,什麽也不問,隻是將薔兒小心地遞了過來,又伸手拉住弘曆,跟著一個小太監往側門裏走去,我眼瞅著她進了門去。
  “那您跟我來吧。”李德全輕聲說了一句。
  我幫薔兒掩了掩包裹著她的小被子,這才笑說:“請公公帶路。”李德全道聲不敢,一轉身領著我也進了側門,走的卻是另一條路。沒走多遠就到了一個小院子,上麵寫著“聽鸝”兩字,李德全卻沒停腳,又往前走了一段,一個角門兒露了出來,門口有兩個小太監守著,見了我們過來,忙開門讓我們進去。
  順著一個小廊子走了沒多遠,燈火閃爍下的正房露了出來,李德全卻猛地停住了腳步,我一驚,也忙頓住了腳步。他的臉色有些驚疑不定,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不禁也嚇了一跳,三爺、四爺、胤祥、八爺他們還有十四阿哥竟然都站在院子當中,垂手肅立。
  “福晉,您在這兒稍等,奴才去稟報一聲。”李德全急急地說了一句,不等我回答就加快腳步往正房走去。三爺他們聽到腳步聲,都往這邊看來,我隱在陰影兒裏,一時倒沒人注意,他們的目光都放在了李德全的身上。李德全匆匆打了個千兒,就要進門去,一個小太監閃身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麽,李德全表情有些驚愕,他皺了眉頭想了想,也快速地跟那小太監說了一句什麽,就掀開簾子進去了。
  我也不禁有些奇怪,可既然八爺他們都在那兒,我不想露了形跡惹麻煩,正想著是不是再往後躲一躲,一個身影兒輕巧快速地走了過來,我仔細一看,正是方才那個攔住李德全的小太監,不知道他從哪兒繞了過來。
  他快步走到我跟前,打了個千兒,低聲說:“福晉,李總管讓您先跟奴才來。”我點了點頭,心裏大概能猜出,在李德全去迎我的這段時間,肯定出了什麽大事兒,估計今天皇帝沒有心情來見我們了……
  我剛轉了身跟著那小太監往外走,就聽屋裏“嘩啦”一聲巨響,仿佛什麽東西被踢倒了,我嚇了一跳,懷裏的薔兒也哆嗦了一下就想哭,我忙輕輕掩住她的嘴,低聲地哄慰了兩句。
  “好啊,你們還想瞞朕到什麽時候?全軍覆沒,隻跑回來六個人,好,好……”康熙皇帝怒吼聲中竟帶了些哆嗦,顯然氣急攻心……
  我猛地轉回身來,看向院中那群神色各異的阿哥們……青海大敗,十四阿哥即將出征,眼前的一切嚴絲合縫地按照著曆史的軌跡發展著。
  “唉——”我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為了那明黃的座位,最慘烈的爭奪終究還是開始了……
  “嗚……”許是小孩子對周邊的氣氛最是敏感,我懷裏的薔兒終是忍不住,嗚咽了起來。聲音雖輕,可在這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的院落裏,聽起來分外清晰,院裏原本表情各異的阿哥們都抬了頭,向我這裏望來。
  我盡力壓低了聲音哄著孩子,薔兒睜著烏亮的眼睛看著我,哭聲不高,可身子卻不安分地扭動著。我心裏雖惶急,可還是做出笑容安慰著她,薔兒漸漸地沒了聲音,眼睛轉動著,開始對周圍的物事兒感起興趣來,我輕噓了一口氣。
  “福晉,”見孩子安靜下來,一旁被薔兒的哭聲弄得幹著急的小太監忙湊了過來,低聲喚了我一句,“您看,咱們是不是先走?許是小格格冷了才哭的,那邊偏房裏暖和。”
  我點點頭,這個小太監很機靈,看來是李德全的心腹,“請公公帶路。”
  小太監忙道聲:“不敢。”一弓腰,就要引著我往先兒來時的路上走。
  “誰在那兒,給我……”一聲呼喝傳來,我腳步一頓,那小太監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回頭往院子裏瞧去。
  懷裏的薔兒哆嗦了一下,顯然被這一聲吼嚇了一跳,我忙輕輕晃了晃她,卻忍不住皺了眉頭,這個十爺,大晚上的鬼叫什麽……
  十爺聲音突然低了下去,八爺低斥他的聲音隱隱傳來,可是聽不清在說什麽,隻聽著十爺自以為低聲地嘟噥了一句:“分明有人在那兒嘛。”
  我正想跟小太監說不必管他,趕緊走路就是,就聽身後突然安靜了下來,眼前的小太監也隻垂手低頭站立不動。我緩緩地轉回身來,卻是李德全走了過來,他幹咳了一聲,“皇上口諭,朕因身子不爽,今晚的宴席著三阿哥、四阿哥和八阿哥代朕出席,其餘皇子各司其職,都散了吧,欽此。”
  院子裏的眾阿哥一齊跪下,獨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口呼:“兒臣領旨。”李德全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離去,自己卻沒有回屋去,而是轉了身往我這邊走來。十爺從地上一躍而起,嘴裏招呼著眾人;八爺卻看了我這邊一眼,又側頭和九爺說了兩句什麽,九爺站起身來,伸手扯了十爺率先往外走去,十四爺卻沒理會十爺回頭招呼他一起走的手,隻是默不作聲地背手站在了八爺身邊兒。
  看著李德全越走越近的身影兒,我心裏微微一怔,難道在康熙心情如此不爽之際,還會想見我這個對他而言可以說是“不吉”的女人?但轉念一想,他再不爽,橫豎也不能把我們娘兒倆燉了下酒。“哼——”我低低地冷笑了一聲。旁邊的小太監聞聲抬起頭來看向我,臉上有些好奇,一抬眼看見我正微笑著看著他,他臉色一肅,忙又低下了頭去。
  轉眼間,李德全已走到了我身前,“福晉,”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幹澀,不若以往那聽起來很幹脆的保定口音,“請您跟奴才來。”我沒說話,隻是點點頭,抬腳隨他往下走去。院子裏的人已散了個七七八八,偏偏我最不想看見的那幾個還磨蹭著沒有離去,聚在院門處一起小聲地商討著什麽。
  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三爺、四爺、胤祥、八爺、十四爺一齊轉了頭看過來,其他人臉上的表情看來都很平常,仿佛並不驚訝於我的出現;隻有自打胤祥被圈禁之後就沒再見過我的三爺睜大了眼睛看著我,隻是眼光裏閃爍的卻非驚訝,而是——果然如此……他們看了我一眼之後,眼光又都不約而同地移向了我懷中的孩子,臉上原本平靜的表情或多或少的都波動了起來……
  胤祥本來皺著眉頭,見是我們,眼光一閃,臉上的表情卻溫和起來,今兒皇上要見我,四爺和他都是知道的,他低聲和三爺他們說了一句什麽,就大步地走了過來。我調轉了目光,隻看著一身朝服朝冠穿戴周正的胤祥,停下腳步,又半轉了身子護住了薔兒,將那些或火熱或冰冷的視線隔在了身後。
  轉眼胤祥已走到近前,先笑著伸手摸了摸薔兒的臉蛋兒,又探頭輕輕親了一下,薔兒咯咯地笑了一聲,我卻隻覺得身後如芒刺在背,那幾道目光仿佛想在我背上盯出個洞來。薔兒的笑聲卻如火上澆油一樣,原本如炬的目光,瞬間卻仿佛化為燎原的熊熊火焰,我不禁哆嗦了一下,忍不住地聳了聳肩膀,似乎這樣就可以把這種灼熱從自己背後抖掉。
  “寧兒?”胤祥輕喚我了一聲,伸手輕捏了捏我的肩。
  “啊。”我下意識地應了一聲。
  還沒等我再說話,李德全已靠了過來,恭敬地說:“十三爺,您先去忙吧,這兒有奴才伺候著呢。”李德全話雖說得婉轉,確是再明確不過的逐客令。
  胤祥放在我肩膀上的手頓了頓,就收了回去,他麵色不變,隻朗朗一笑,“那就麻煩公公您了。”
  李德全躬了躬身,“這奴才可不敢當。”
  胤祥借著給薔兒整理被子,輕輕又堅定地握了一下我的手。他的手溫暖幹燥,那股暖意一時間仿佛順著我的手指,蔓延到了心底,我忍不住微微一笑,輕輕點了點頭,胤祥咧嘴一笑,轉身往四爺他們那裏走去。
  “福晉,請。”李德全一伸手,門口的簾子早已打了開來,一股龍涎香的味道撲麵而來。康熙的威儀仿佛也融進了那香氣,心猛地一縮,我忙做了個深呼吸,這才邁步向屋裏走去,進門的一刹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又忙轉回頭來。
  秋香色的簾子飄落在我身後,將屋裏與外麵隔成了溫暖和寒冷兩個世界。可那一眼所看到的一切卻都緊緊地跟隨我進了來,胤祥的隱憂,三爺的若有所思,八爺的怔忡不明,十四阿哥的銳利陰沉,還有四爺那猝不及防下沒有來得及收回、看起來仿佛有些茫然的眼光……
  “嗯哼。”李德全輕咳了一聲。我身子一抖,這才回過神來,抬起頭看過去,幾步之外的康熙皇帝正歪靠在大靠枕上閉目養神。李德全對我擺了擺手,轉身退下了。一個小太監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在我麵前擺了一個軟墊,又躡手躡腳地退了下去。
  看著那墊子,我忍不住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卻還是得跪。等我規矩地跪好,屋裏又靜了下來,皇帝不開口,也輪不到我說什麽。我隻是低了頭看著這會兒困倦起來的薔兒,一個小小的哈欠,水嫩的小嘴兒,柔軟的牙床……一抹微笑不可抑製地從心底浮了上來。
  突然一種被人盯視的壓力襲了過來,我一抬頭,正對上康熙皇帝那探究的目光,看著那堆滿了皺紋的眼角兒,我下意識地垂下了目光,輕聲說了一句:“兆佳氏給皇上請安,皇上吉祥。”
  “唔。”過了一會兒,康熙才淡淡地應了一句,那種壓力繼而也消失了。
  “這就是薔兒嗎,李德全……”康熙皇帝慢聲問了一句。隱在我身後的李德全聞聲走了上來,彎了腰要從我手裏抱走薔兒,我下意識地不想鬆手。李德全的手頓了頓,卻仿佛一無所覺似地笑說:“福晉您先放右手,這樣奴才抱得穩妥些。”我看了他一眼,輕輕地鬆開了手,眼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抱著薔兒向康熙走去。
  “皇上,您看,小格格好像是困了,眼都睜不開了。”李德全將薔兒抱到康熙眼前笑說了一句。康熙隻是轉頭看了看,臉色卻還是淡淡的,他突然轉頭看了我一眼,我心裏一驚,忙得垂下頭,又坐跪了回去,這才發覺自己因為緊張,方才竟一直挺直著身子。
  “起來吧。”康熙吩咐了一聲。我低聲謝恩,慢慢站起身來,偷看過去,康熙正伸手出去隨意地摸了一下薔兒的臉蛋。
  “咯咯……”可能薔兒困得迷糊了,以為摸她臉的是她老爸,又或真有什麽血脈相連之說,薔兒竟脆脆地笑了一聲。
  康熙的手一頓,接著坐直了身子,伸手從李德全的手裏把孩子接了過來,姿勢可以稱之為熟練地把薔兒抱在了懷裏,臉上的表情也溫和了起來。薔兒卻一無所知地大大地打了個哈欠,皇帝微微一笑。
  我悄悄地吐了口氣出來,看著正輕輕地拍撫著薔兒的康熙皇帝,從方才起一直緊緊捆綁著心的繩索仿佛鬆開了一些。
  “前兒聽德妃說,你給老四府裏那些孩子們,每人都做了雙鞋?”康熙看似不經意地問了我一句,聲音卻刻意地壓低了些,目光也還是放在薔兒身上。
  “是。”我恭聲答了一句,“這些日子,四福晉她們不知送了多少東西過來,又不時地派人來看望我,東西倒在其次,主要是這份心意,魚寧感激不盡,又沒什麽可以回報的,四爺府裏什麽沒有,所以,就做了幾雙鞋子,給小阿哥小格格們,東西雖小,也是份兒心意。”
  “唔,你倒有心。”康熙輕聲哼了一句。
  我也聽不出是褒是貶,姑且就當是誇獎聽了。“皇上過獎。”我恭敬地回了一句。
  康熙一愣,眯眼看了我一下,我謙遜地笑了笑。康熙倒沒怎樣,一旁的李德全卻有些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年氏不是與你不和嗎,以前她還……”康熙頓了頓又說,“我聽說這回薔兒過百日,獨她送的禮厚,你給她小格格做的鞋子也分外用心,這是為什麽?”康熙轉手將薔兒交給了李德全,又伸手接過了小太監捧上來的參茶,慢慢地抿著。
  我情不自禁地看著抱在李德全懷裏已經睡著的薔兒,李德全卻做了個眼色給我,我這才反應過來康熙皇帝還在等我回話。“皇上,隻是禮尚往來罷了。”一陣譏諷的冷笑突然浮上心頭,年氏想什麽我再清楚不過了,四福晉她們心裏想的不是都一樣嗎?女人啊……“更何況魚寧曾聽人說,這世上沒有永恒的朋友或敵人,隻有永恒的利益,年氏現在變得友善也不足為奇吧。”我清晰地回道。
  皇帝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目光變得有些迷離,嘴裏卻隻是喃喃地念叨著:“永恒的利益嗎……”
  “說得好!”康熙突然緩緩地笑了出來。“說得好……”那股熟悉的壓力又冒了出來。我半垂了目光,看著康熙有些花白的胡子和隱在其中那譏誚的嘴角兒,隻覺得自己的身子不自覺地緊縮著。“先是人之常情,現在又是永恒的利益,朕有時也覺得很奇怪,英祿那古板性子是怎麽生出你這麽個女兒來的,唔?”康熙微笑著說了一句。我的心猛跳了跳,情不自禁抬眼看了一眼康熙,他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一時間我甚至有種被看穿了的感覺,雖然明知道不可能,可還是打從心底裏發起冷來,隻能勉強咧嘴幹笑了一下,卻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唔……”李德全抱著的薔兒哼唧了兩聲,估計是被我們說話的聲音吵醒了,小小的身子也在扭動著,仿佛想哭。康熙轉頭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掩飾不住滿心惦念的我,對李德全點點頭。李德全這才走了過來,將孩子交給了我。那熟悉的奶香又包圍住了我,我的心情一下子平靜了下來,隻是輕聲哄慰著她。
  “好好照顧孩子吧。”皇帝淡然地說了一句。
  我抬頭看向康熙那又恢複了波瀾不驚的表情,彎了彎身,“魚寧現在隻想這一件事。”
  康熙盯了我一眼,過了會兒才說:“那就好,你去吧。”說完又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
  我無聲地行了禮,轉身隨著李德全往外走去。屋外寒冷的空氣霎時包圍住了我,我卻覺得這寒冷比屋裏更溫暖。
  李德全默默地領著我往前走去,一陣彎彎繞繞之後,絲竹之聲越發地清晰起來。“福晉,前麵再走一點,就是萬字樓了,德娘娘她們都在那兒,您放心,那沒有外人,娘娘早吩咐過了的,奴才不便陪您過去,先行告退。”
  “辛苦公公了。”我彎了彎身。李德全躬身連道不敢,我忙虛扶。他直起身來看了我一眼,卻沒再說什麽,隻是自行轉身往回走去。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門後,我這才緩緩地吐了口氣出來。
  康熙對我顯然早有打算,可我不是紫霞仙子,連開頭都猜不出,更不用說結尾會如何了。我隱隱可以感覺到,現在讓我活著對皇帝的“大計”更有利,不然又何來這一次又一次或明或暗的警示呢。從胤祥走出圈禁大門的那時起,甚至應該說,從四爺不顧一切要救我的那一刹那起,皇帝就已經有了決定了吧。
  可不管我的命運會如何,四爺的命運卻是顯而易見的一件事,皇帝心裏繼承大統的人選,應該已是四爺無疑了。不然我的存在與否,對一個宗室王爺來說,根本不算什麽,可對皇帝……而最有競爭力的十四阿哥,馬上就要被派去邊疆了吧?
  皇上對自己的兒子們再了解不過,真論有勇又有謀,可以和四阿哥一爭長短的,就隻有十四阿哥一個。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皇帝早早地打發了他走,離開這是非之地,細算起來,未嚐不是對他的一種愛護……我忍不住苦笑出來,康熙皇帝對自己的兒子都如此算計,那我又算得了什麽呢?
  “阿嚏!”薔兒打了個小小的噴嚏。“啊。”我低呼了一聲,自己一個人在這兒胡思亂想,竟忘了這寒冷的天氣。我四處張望了一下,前麵那燈火輝煌的萬字樓,我實在是不想去。根據經驗,舉凡宮裏有大宴會的時候,外圍的偏房都會升起爐火,以備茶水、奶子、羹汁什麽的,這樣可以給那些主子們提供更快捷的服務。
  轉身往右側走去,燈火隱約中看得出,是宮女們當值時輪班休息的偏房。過了這麽久,宮裏能認得出我的下人屈指可數,所以我也不甚在意。一進去,迎麵就碰上一個小丫頭,她雖不認得我,卻認得出我的服飾品級。吩咐了她去熱些奶子來,我轉身進了一間耳房,果然大熟銅的火爐燒得正旺。我拖了個杌子,在火邊坐下,爐火照亮了薔兒的臉,紅彤彤的,她高興地用力轉著頭,想去尋找那溫暖的所在。
  “嗬嗬。”看著她著急的樣子,我不禁笑了出來,伸手去握住她的小手,“很暖和是不是?”門口簾子一響,估計那小丫頭回來了,“奶子拿來了?先給我吧。”我一邊逗弄著薔兒,一邊伸手去接,一個溫熱的杯子遞了過來,“謝……”我正要道謝,卻看見握住杯子的是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我的手不禁僵在了半空中。
  “拿著呀,怎麽,怕有毒嗎?”我身後的十四阿哥淡淡地說了一句。
  杯子穩穩地停在我頰邊不過數寸,一動不動,一股股熱氣就那麽若有若無地飄了過來,不一會兒就覺得頰邊有些濕潤。“唔……”懷裏的薔兒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我這才發覺自己的手臂有些僵硬。垂下眼看了看薔兒被屋裏的熱度熏得紅撲撲的臉,心裏突然一鬆,一股平靜的感覺迅速抹過了心頭。我轉手要去接過杯子,十四阿哥的手卻一緊,仿佛沒想到我會接,停了停,才鬆開手。
  杯裏牛奶熱熱的卻不燙手,我低頭聞了聞,就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一邊喝一邊心裏感歎,這新鮮牛奶就是好喝,什麽添加劑也沒有,本來在現代是十二分地討厭老媽每天早晨強迫我喝牛奶的,在這裏我卻愛上了這股味道,溫溫厚厚的,一如他……
  “你倒信得過我,就不怕有毒嗎?你不是一向避我們如蛇蠍……”十四阿哥冷哼了一聲。
  “啊?”我聞言抬起頭來看向他,屋裏明暗不均的燈火不停地閃爍著,一片陰影兒虛攏著他的臉龐,看著有些虛幻,我眨了眨眼。
  見我抬起頭來,十四阿哥原本看起來有幾分譏誚的臉色卻是一怔,“哧”一聲輕笑傳來,他略略地偏過了頭,笑容頓時軟化了他那譏諷的嘴角兒和有些陰沉的眼。
  一瞬間,我不禁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倚著月亮門兒,笑得有些無賴卻很陽光的少年。一方柔軟的絹帕撫上了我的嘴唇,不禁嚇了我一跳,剛要往後躲,“別動!”十四低喝了一聲。
  我不自禁地僵了一下,可轉眼就覺得不對頭,又想去推他的手。十四濃眉一皺,哼了一聲,突然鬆開了手,手絹順勢飄了下來。我下意識地伸手抓了起來,手絹上麵沾了些牛奶的殘跡,淺淺地暈了半個圈兒。我的臉不禁一熱,這才明白方才喝奶時胡思亂想,竟不小心弄了個“白毛胡子”出來,忙得又趕緊在嘴邊兒擦了兩把。一股淡淡的麝香味飄入了鼻端,猛地反應過來這是十四的帕子,不禁感覺有些尷尬……
  “啊……”我輕呼了一聲,帕子已被十四從我手中抽走了。他看也沒看我,隻是順手把手帕塞回了袖口裏。我幹笑一聲,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麽或做什麽,隻能用手背又隨意地抹了抹嘴角兒,突然覺得身旁一暗,轉頭一看,十四阿哥竟坐在了我旁邊,彼此之間近得仿佛呼吸可聞。
  我忍不住微微皺了眉頭,正想著往旁邊挪一挪,十四淡淡地說了一句:“這是薔兒?”
  “是。”我微微地點了點頭。
  “能讓我抱抱嗎?”
  我一怔,看著十四沉穩的麵孔以及那似乎從不曾在他臉上見過的清澈眼神,不由自主地輕輕伸手將已睡著的薔兒遞了出去。
  十四阿哥小心且平穩地將孩子接了過去,手法甚是熟練地將薔兒抱在了懷中。看著他輕車熟路的樣子,不知怎的,茗蕙那白皙秀氣的臉龐浮在眼前,我心裏一緊,下意識地甩了甩頭。
  十四伸了手指輕觸著薔兒的臉龐,臉上若有所思,眼底卻潛著一絲溫暖。我好像從沒看過十四阿哥安靜無語的樣子,任何時候他都是要麽神采飛揚,要麽嬉笑怒罵,要麽冷眼譏諷,總之不是現在這樣,平和沉默。
  心裏隱隱覺得有些奇怪,正想著,就聽十四說了一句,“這孩子長得像老十三呀。”
  “啊,是,要是不像就糟了。”我順口接了一句,說完才覺得這話怎麽聽著怎麽別扭。
  “嗬嗬。”十四阿哥輕笑了出來,抬眼看向我,眼底一片溫暖。我扯了扯嘴角兒就轉開了眼睛,不想再看他,他的眼神讓我覺得不安……
  “唔……”薔兒在十四的懷裏扭了兩下,仿佛也知道睡在了陌生人懷裏。我忙伸手去拍撫,想把孩子抱回來,可又怕惹了這位爺的性子上來。十四倒還好,低頭看了看欲醒的孩子,又看了一眼有些著急的我,沒說什麽就將薔兒抱還給了我,我不禁感激地對他笑了笑。我低頭輕哄著孩子,薔兒漸漸地安穩了下來,又沉入了夢鄉,我卻不想抬頭去與十四阿哥麵對,隻感覺到他的目光直直地盯著我看。
  “小薇……”十四突然低低地喚了我一聲。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的聲音裏所包含的不是柔情,也不是怨恨,而是一種痛……
  嘩啦一聲,門口放置的小花盆不知被誰踢了一腳,靜夜裏破碎聲聽起來分外的響亮。沒等我抬頭,十四阿哥已經沉聲問:“誰在外麵?”聲音裏竟含了一股殺意。
  “十四叔,是我。”弘曆清亮的童音在門外響了起來……

  第十二章 詔書
  我心裏一緊,想不到會是這孩子,那會是誰讓他來的?鈕祜祿氏,那拉氏,德妃,還是他……一張張麵孔迅速地滑過腦海,我的眼光卻落在了十四阿哥的臉上,他的表情平滑如絲,看不出一絲情感的褶皺,隻是默默地盯著火盆中不停跳躍著的火焰。
  “哼。”他突然極低地哼了一聲,轉頭看了我一眼,清亮的眸子裏閃過一絲類似於嘲諷或是自嘲的情緒,沒等我分辨清楚,一抹朗然的笑意已浮上他的麵孔,我一怔,十四阿哥揚聲說,“是弘曆呀,快進來吧。”
  看著他新換上的一臉愉悅,我忍不住低低地歎了口氣,十四阿哥也好,八爺也好,甚至四爺和胤祥,仿佛人人都在懷裏揣著數個麵具,在需要的時候,可以隨時取出附在臉上,久而久之,笑也好,哭也好,估計連他們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了。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剛和胤祥成婚的那段日子,新婚燕爾,那時他黏我黏得緊,我曾半開玩笑地問他,我到底有什麽好。胤祥攢眉扁嘴地想了半天,說了一句,你什麽都好。
  我當時大笑,拍著他的肩膀說,想不出來沒關係,不用如此痛苦為難,我不會因為這個把你休了的。胤祥噴笑了出來,卻沒說什麽,隻是笑眯眯地看著我,可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了一句,你笑就是笑,哭就是哭,這樣最好。
  當時我不明白,還笑說他誇獎人還要打啞謎,胤祥卻隻一笑,不再多說什麽,隨口說起了別的,就把這個話題繞了過去。可現在想想,“笑就是笑,哭就是哭嗎……”我低喃了一句。
  忍不住又看了十四阿哥的笑容一眼,不知道為什麽,了解他越多,卻越發覺得他隻是個可憐人罷了。門簾子一掀,一股冷空氣迅即躥了進來,一個小小的身影踩著穩重的步伐走了進來。
  到了十四跟前,他停住腳步,“弘曆給十四叔請安,十四叔吉祥。”弘曆朗聲說,又一彎身請了一個安。
  “嗬嗬。”十四一笑,伸手扯了他起來,“快起來,給十四叔看看,有些日子沒見你了,聽說前兒太傅還誇你來著,皇上聽了也很歡喜呢。”
  弘曆笑眯眯地一抹鼻子,“是,太傅說我寫的字不錯,有些像十四叔您之前的風格呢。”
  “是嗎,”十四哈哈一笑,“敢情兒,看來還真是叔侄,字寫得都像,趕明兒個,你寫篇字來,給十四叔瞧瞧,唔。”
  “好。”弘曆響亮地回了一聲。
  我怔怔地瞧著這一大一小,叔侄兩個,十四的溫和慈藹雖不曾見過,但也不出意料,可弘曆略帶撒嬌的孩童口吻,卻讓我覺得有些別扭。之前見他數次,每次都是穩重有禮,少年老成的樣子,那雙冷靜的眼,讓人覺得他仿佛不是一個七歲的孩子。可今天看起來,他倒像是一個七歲的孩子了,可反而讓我覺得更不自在……
  沒等我琢磨過味兒來,弘曆一轉身就向我靠了過來,嘴裏甜甜地叫了一聲“十三嬸”。“啊!”我下意識地應了一句,弘曆已半倚在我身邊,伸手去輕輕摸了摸薔兒熟睡的臉龐,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妹妹睡著了?”
  “是啊。”我笑著點了點頭,眼角兒不經意間掃到十四阿哥看著弘曆那若有所思的眼光,心裏不禁一跳,忙鎮定了一下情緒,才笑問,“你怎麽來了?”
  弘曆嘻嘻一笑,“方才有小太監來回,說您這就過來了,可等了半天不見您,娘娘就問怎麽還不來,福晉和額娘怕您迷了路,要自己出來找,我就請命了。”
  我忍不住一笑,“你額娘放心你一人出來?”
  弘曆一吐舌頭,“我後麵跟著一堆太監嬤嬤,再說正戲剛開始,福晉她們也不好走開的,宜主子和其他幾位娘娘也在呢,一屋子人,三哥又跟阿瑪在一起,沒在這兒,所以我就來了。”說完又低頭去看薔兒。
  “喔。”我點了點頭,伸手摸了摸他這會兒被火烤的有些紅撲撲的臉,“那辛苦你了。”頓了頓,我又狀似不在意地問了一句,“今兒唱的正戲不會是《滿床笏》什麽的吧?”
  弘曆一愣,抬頭看向我,傻傻地問了一句:“您怎麽知道?”
  我微微一笑,“若是唱《挑滑車》那一類打來打去的武戲,你才不會出來找我呢。”
  “哧!”一直默然無聲的十四阿哥噴笑了出來,我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那暖暖的眸子和他真像……我忙轉回了眼,身旁的弘曆臉卻越發紅潤,他扭股糖似的叫了一聲“十三嬸”,我微微一笑。
  “好了,戲都開演了,你和弘曆也快回去吧,讓娘娘她們等急了也不好。”十四阿哥笑著對我說了一句。他活動了一下肩膀,站起身來又問,“弘曆,你阿瑪他們都已經去萬壽亭了嗎?”
  弘曆忙站直了身子,恭敬地答了一句,“是,阿瑪和各位叔伯都已經過去了,侄兒出來時,碰見九叔了,他正吩咐人去找您和十叔呢。”
  “唔。”十四阿哥點了點頭,“誰在外麵伺候著呢?”他揚聲問了一句。
  “回十四爺的話,是奴才,秦全兒。”一個聽起來很爽利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秦全兒是四爺的身邊人,不論是誰派他來的,一定知道我和十四阿哥在一起,如果被有心人看到,估計又是謠言滿天飛,雖然這會子,這皇宮裏知道這件事的人,一雙手外加兩隻腳都數不過來,可該掩著的事還是要掩著的。
  十四阿哥一聽見他的聲音,就先低頭看了我一眼,眼中的嘲弄之色更濃,他擰了擰嘴角兒,眯眼盯著我,卻對外麵說:“你進來幫著收拾一下。”
  “喳!”秦全兒應了一聲,一掀簾子進了來,先麻利地請了個安,接著就走了過來,肅立在我身邊。
  我給薔兒略收拾了一下,就要站起身來,“哎喲。”我忍不住低叫了一聲,方才一直全神貫注地應付十四阿哥,竟一無所覺,這會兒子想站起來才覺得腿麻得不行。身子一晃,我又坐倒回凳子上,一旁的弘曆和秦全兒忙伸手扶了我一把,他們身後的十四阿哥卻緩緩地收回了他欲伸出的手,緊握成拳。
  “福晉,讓奴才來吧。”秦全兒賠笑著說,“您抱了小格格這麽久,手臂也酸了。”
  我點了點頭,“那麻煩你了。”
  “主子,您折殺奴才了,來,您給我。”秦全兒半彎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接了薔兒過去,又輕又穩地將孩子抱在了懷裏。
  他一轉身在門口輕咳了一聲,簾子一挑,門口露出一個小太監的臉,眉精目靈的,雖然從沒見過,但他能出現在這兒,那自然是“自己人”。秦順兒一偏身出去了,十四掃了我和弘曆一眼,一轉身,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十三嬸,我扶你起來。”一旁的弘曆輕聲說了一句。我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弘曆對我微微一笑,那雙令人萬分熟悉的眸子裏再沒有撒嬌的柔軟,而是洋溢著一片冷靜,我心裏忍不住苦笑起來,什麽也沒說,隻略略借力站了起來。
  弘曆見我站起身來,卻沒鬆手,將他的小手送入我手中,又牢牢地握住了我的,無論如何,這溫暖的小手還是一個孩子的手,我略用力握緊了他的,弘曆仰頭對我咧嘴一笑,童真的笑容一閃而過。
  一出門,冷風迎麵吹來,我不禁伸手緊了緊領口,先看了一眼正緊緊抱著薔兒的秦全兒,他對我點點頭,眼光一飄,我順著他的眼光看去,這才發現十四阿哥還沒有走,正背著手站在院門口,仰頭看著天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聽見我們走出來的聲音,十四慢慢地轉過身來,靜靜地看著我,冷冷的月光灑在他臉上,映得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眼中有著欲言又止的神情。我在心裏低低地歎了口氣,不論他好與不好,悔與不悔,我都沒有辦法做出半點回應,哪怕是恨意或憤怒。
  低頭深思中,突然覺得周圍的氣氛有些奇怪,一抬頭,卻發現十四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我跟前,眼睛卻望著我身後,臉上的神色十分古怪,嫉恨、不屑、狂傲……種種情緒猛地一起出現在他臉上,讓他的臉看起來有些扭曲。
  我忍不住地想要往後退一步,躲開他身上突然冒出來的戾氣,“啊!”我低叫了一聲,左手緊緊地被十四握在了手中,我下意識地往外扯動著,十四的手卻如銅澆鐵鑄一般,牢牢地圈在我的手上。
  一旁秦全兒睜大了眼睛,半張著嘴,什麽也說不出來,他身後的小太監把頭低得不能再低了。隻覺得弘曆的手忽地一下濕熱了起來,可我卻沒法分辨那是我的汗,還是他的。
  “你……”我嘴唇囁嚅著,一時間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隻是努力地掙脫著,盡管十四握得更緊。不一會兒,手腕就有些麻辣辣地疼起來,心頭一熱,一股火氣躥了上來,我正想著是給他手腕一口還是踢他膝蓋一腳的時候,十四突然低了頭,嘴唇離我的耳朵仿佛隻有半寸,一股熱氣噴了過來。
  我大驚,可沒等我反應,十四阿哥低聲說了一句:“你不是又想咬我吧?”我一怔,雖然是他不對,可是猛地一下被人猜中了心思,臉上還是不禁一紅。十四嗬嗬輕笑出聲,又問了一句:“如果我出了事,你是不是還是不會來救我?”
  我一怔,情不自禁側過臉看了十四阿哥一眼,他在笑,笑得有些吊兒郎當,可他的手在抖,微微弱弱的,可確實在抖。這絲顫抖卻讓我已到嘴邊的“沒錯”兩個字,怎樣也說不出口。
  嘴唇兒不自覺地哆嗦著,可這句話終還是沒說出來,我呼了口氣出來,隻能把頭轉了開來。突然覺得十四的手不抖了,可一股溫熱柔軟卻覆蓋在了我的手心。等我順勢低頭去看時,十四阿哥已經抬起了頭,咧嘴一笑,笑容滿是愉悅,白牙明晃晃的,“保重。”他低聲說,恍若道別一樣,我不禁一愣,說完他直起身來,深深地往我身後看了一眼,轉過身大笑著走了。
  一時間被十四阿哥搞得暈頭轉向的,我下意識地看了看手心兒,十四阿哥嘴唇的溫熱觸感仿佛還留在上麵,忍不住用力搓了搓。一旁一直愣著的秦全兒幹咳了一聲,“福晉,時候不早了,咱們是不是……”他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那小太監也乖巧地一直沒有抬頭。
  我點了點頭,“走吧。”
  秦全兒微微一躬身,對那個小太監低聲吩咐句什麽,自己的眼神卻情不自禁往我身後飄去。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剛要邁步,才發覺弘曆一直很沉默,微微扭頭不知在往後看什麽。
  “弘曆?”我輕輕地喚了他一聲。
  “喔,十三嬸,我們快走吧,這兒好冷。”這孩子仿佛才反應過來,見我看著他,忙拉著我就走。
  我沒說什麽,卻隱隱猜到了弘曆和秦全兒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心裏一燙,麵上卻還是自然地隨著他往外走去。秦全兒走在了頭裏,那個小太監撐了一盞宮燈,跟隨在我身旁。到了院門口,我邁步走了出去,終是忍不住地往後看了一眼,屋子廊柱後,一襲天青色的襟角兒隨風飄了一下,又瞬間消失不見了……
  一種莫名的感覺瞬時填滿了內心,仿佛二氧化碳一樣,無色無味卻沉重。我略微加快了步伐,隻覺得手裏一緊,低頭一看,弘曆正被我突然加快的速度,扯得踉蹌了一下。
  他卻一聲不吭,頭也不抬地努力加快了腳步,我不禁有些歉疚,忙放緩了腳步。弘曆若有所覺地抬起頭看向我,見我正看著他,他咧嘴一笑,一口細米白牙也是亮閃閃的,我忍不住回他一笑。
  “福晉,再走不遠就是萬字樓了,您看……”秦全兒略緩了腳步,側過身恭敬地問了我一聲。我邊走邊用手揉搓著眉心,每次見了宮裏的人,男也好女也罷,明裏暗裏刀槍劍戟的,總覺得長此以往,人會短命。
  “知道你十三爺在哪兒嗎?”我低聲問了一句。
  秦全兒一愣,又瞥了一眼走在我們旁邊的小太監,那小太監忙回道:“回福晉話,奴才方才見到秦順兒公公拿著十三爺的手爐往戲台子那兒去了,估摸著十三爺應該在那兒。”
  “哦……”我慢應了一聲。
  秦全兒機靈地問:“福晉,要不要小的去請十三爺過來?”
  “不用了。”我笑了笑,“回頭你去給德主子回,就說薔兒可能受了風,有些發熱,我先帶她回去了,回頭再來給娘娘請安。十三爺那兒,你看他閑了,告訴他一聲就是了。”
  “啊,是。”秦全兒一怔,又忙應了一聲,他自然知道該怎麽回。我也不在乎德妃信不信,反正她最明白讓我今天進宮來的目的,既然皇帝已經看過了我們母女倆,她見不見的根本無所謂吧。
  正想著,不遠處突然一陣光亮閃動,應是有人往這邊走來了。沒等我說話,秦全兒已回頭跟我賠笑著說:“福晉,走了這麽會兒,要不要歇歇?”我不禁一笑,點了點頭。秦全兒轉身領著我們往旁邊走去,那兒有個小小的廊子,被幾個奇形怪狀的山石半掩著,夜色昏黑之下,還真看不太清楚。
  我剛剛踏上了廊子,就聽到一陣嬌笑傳來,腳步不禁一頓,才又慢慢地坐了下來。弘曆卻沒坐下,隻是半依在我身邊。聽著那隻聽了一晚卻再也不會忘記的笑聲,八福晉那嬌豔的麵孔不期然地浮現在了我的腦海。
  八福晉那嬌媚又帶了不容別人質疑的話語聲越來越近,嘰嘰喳喳地無非在說些女人瑣事。“福晉,咱們快些走吧,良主子早就陪著宜妃去了萬字樓了。”一個溫和的聲音響了起來。“哼。”八福晉重重地哼了一聲,“知道了,就這麽急腳鬼似的,就算你婆婆氣性大,也不至於嚇成這樣。”八福晉的話一出口,四周立刻沒了聲音。
  我用手輕捋著弘曆光滑柔軟的辮子,大致能猜到方才那個溫和的聲音應該就是那一向很少見麵的九福晉。以前見過她兩次,看著是個溫和沉默,少言寡語的女人。
  敢在宮裏明目張膽說宜妃脾氣不好的,大概除了皇帝也就是這八福晉了。想到這兒,我不禁苦笑,要是這樣說來,那次在八爺府,她對我還算客氣的了。
  正想著,就聽見外麵有人幹咳了幾聲,笑說:“聽說今兒的戲不錯,那個紅角兒不比以前的趙鳳初差,嗓子清亮得很呢。”一旁眾人剛應和了兩聲,就聽見八福晉哼了一聲:“聽見這些戲子的名字我就煩,沒有一個好東西,說起那姓趙的,我就想起那個女人……”話未說完,她又咽了回去。
  外麵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八福晉還真是難伺候,別人幫她轉話題,她居然一點麵子也不給,怨不得八爺失勢的時候,連她娘家人都躲得遠遠的。轉念又想起她方才說的話,那個女人,難道是指……
  隨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這些貴婦身上隱隱約約的脂粉香氣也隨風飄散了過來,我忍不住皺了皺鼻子。就這麽會兒,風越發大了,我正想回過頭去看看薔兒會不會冷,就聽見一個太監細聲細氣喊了一句:“誰在那兒?”
  我扭回頭看了看,才發現原來小太監手裏半掩著的燈籠猛地被風一吹,竟搖晃了起來,光影閃爍間被個眼尖的看見了。我不禁皺了皺眉頭,無論如何,這當口我可不想去見八福晉這個母老虎。
  沒等我想出對策來,弘曆已經站直了身子,對我笑了笑,又躬身行了個禮,轉頭朗聲說了一句:“是我。”說完邁步走了出去。秦全兒衝一旁的小太監一抬下巴,那小太監忙追了出去。
  “侄兒給八嬸兒、九嬸兒請安。”就聽弘曆恭敬地給八福晉和九福晉問了聲安。
  “喲,是弘曆呀,這黑黢黢的,你怎麽躲在那兒,就帶了這麽一個小太監?”八福晉顯然沒想到會是弘曆,頓了頓才說話。
  “是,侄兒方才聽戲聽得悶,就帶著小六溜了出來,可又有些內急,所以……”弘曆奶聲奶氣地答道。
  “哼哼……”八福晉不以為然地嬌笑了一聲,一旁的女人們也都笑了出來。
  “弘曆,福晉和你額娘她們都在萬字樓了吧?”九福晉笑問了一句。
  “是,和各位主子在一起。”弘曆朗聲答了一句。
  “天兒這麽冷,你就別在外麵跑了,小心凍著,讓你額娘擔心,跟九嬸一塊兒回去吧,我有好東西給你玩,好不好?”九福晉溫柔的聲音聽起來很舒服,並不虛假。九爺那張陰沉的麵孔不期然地出現在我眼前,我忍不住搖了搖頭,想不到他竟娶了這樣一個性子和順的女子,可那溫文爾雅的八爺,卻是……
  “行了,咱們快走吧,你剛才不是急得很嗎,這會子又跟個孩子說個沒完了。”八福晉不耐煩地打斷了九福晉,說完抬腳就走,花盆底兒敲得青石地麵分外的響。
  “八嫂……”九福晉低喃了一句,雖然看不見,可我也能想象九福晉那尷尬的麵容。倒是弘曆清清脆脆地應了聲“好”,又追問給他什麽好東西,多少挽回了一些九福晉的麵子。就聽她笑語了兩句,帶著弘曆和一幹人等追了過去。
  人聲越來越遠,我又靜坐了一回,這才站起身來和秦全兒笑說:“咱們走吧。”秦全兒點了點頭,悄沒聲息地跟在了我的身後。
  雖然沒了燈籠的照明,可四周隱約透出來的光華,還是能讓人看得清路,黑暗所帶來的模糊反倒給人一種被保護的感覺,我的心慢慢地放鬆了下來,在這皇宮中,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平心靜氣的感覺了。
  轉過了一個涼亭,秦全兒趕了兩步上來,低聲說:“福晉,奴才這就去叫人備車,您在這兒先等一會兒,十三爺那邊,奴才自會命人去通稟。”
  我伸出雙手接過了薔兒,對他笑說了句:“多謝。”秦全兒沒再多說話,隻打了個千兒,一轉身向右側走去。我看看薔兒睡得熟熟的小臉兒,不禁一笑,低頭輕輕親了親她。
  抬頭看看四周,這兒離著萬字樓好像還有段距離,但是戲曲的咿咿呀呀之聲不絕於耳,聽著挺清晰的,可黑糊糊的也實在判斷不出這兒到底是哪兒。想了想,我轉身走了兩步,半靠半坐在了亭子的台階下,這兒正好背風,而且就算有個人來人往的,也是我看得見他,他看不見我。
  一個人坐了一會兒,就越發覺得冷了,我抱緊了孩子,正在心裏默默地哼著“為了你受冷風吹……”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傳了來,我凝神聽了聽,不是花盆底兒而是靴子的聲音,那應該是秦全兒回來了,可再聽聽,又仿佛不是一個方向傳來的。
  我閉緊了嘴巴,隻是安靜地坐在原地等待,要說這些年在宮中得到的教訓之一就是,不論你聽到任何聲音,請不要隨便起立走動,不然很可能會踩到雷。
  “九哥,你怎麽才來,我等你半天了,老爺子那邊兒有動靜了嗎?”十爺刻意壓低的聲音突然傳了來,我身子不自覺地一僵。就聽十爺念叨著,“這老十四也真是的,這節骨眼的,一轉眼兒人就沒了,八哥已經派人去找了,說什麽這回也不能讓老四他們再占了先。”
  “哼,”九爺輕哼了一聲,“怕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吧。”語意帶了兩分不屑,更多的卻是森寒。
  我心裏一涼,十爺的聲音卻是一滯,過了會兒,才訥訥地說了句:“你是說他去找……”
  “好了。”九爺打斷了他,“有什麽話回去說,張廷玉他們方才被宣進去了,我送太醫出來的時候,剛好碰到,咱們先去找八哥聽戲吧,你出來得太久,多少人盯著呢。”
  “喔。”十爺愣愣地應了一聲。
  我平心靜氣地坐在原地不動,卻能猜到他們在說西征的事情,估摸著九爺是剛從康熙那兒回來。在這時分,康熙宣了首輔們進去,自然是去商討這場自熙朝以來最大的戰敗了,也難怪一眾阿哥都蠢蠢欲動,百萬雄兵在手,就等於王權握了一大半,更何況康熙沒有再立太子,誰能帶兵,自然可以看出所謂的“聖意”。
  “哼。”我忍不住低哼了一聲,就是因為對這“聖意”的錯估,八爺和十四阿哥才會兵敗如山倒吧。
  “誰在那兒?”九爺突然厲喝了一聲。我的心猛地一跳,差一點叫出聲來,我沒動也沒出聲,他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沒等想明白,就聽到一個小太監有些驚恐的聲音:“奴才劉貴給九爺、十爺請安。”
  我緩緩地吐了口氣出來,嚇我一跳,還以為……
  “唔,你來這兒幹什麽,鬼頭鬼腦的。”十爺大咧咧地問了一句。
  “回爺的話,奴才過來找十三福晉,她要的車備好了……”
  那小太監話還沒有說完,我已經悄悄地站起了身,貓著腰一步步地往亭子上走。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九爺他們定料不到我非但不躲不閃,反而往那最顯眼的地方去。
  “九哥——”十阿哥低促地叫了一聲。
  “行了。”九爺輕喝了他一聲,頓了頓,又衝那小太監說,“我們沒看見什麽十三福晉,誰讓你來的?”
  那小太監恭敬地回說:“是德主子宮裏的陸公公。說是小格格不舒服,十三福晉要先回府,吩咐了奴才到翠波亭這邊兒來迎,陸公公也沒說得太清楚,估摸著福晉可能帶著小格格在廂房那邊。”我忍不住微微一笑,秦全兒果然精靈得很,知道這種事兒跟四爺越不沾邊越好,先去回了德妃,讓她再去吩咐人送我回去。
  “唔。”九爺淡淡地嗯了一聲,“那你去吧。”
  “喳。”小太監應了一聲。腳步聲響起,聽著是往我方才來的方向去了。
  等那小太監去得遠了,底下突然安靜了起來,隻偶爾傳來些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緊緊地抱住了薔兒,縮在了亭子的柱子後麵,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寂靜中,仿佛都能聽到自己心髒怦怦的搏動聲。
  過了會兒,“九哥,我這邊兒沒人,你那兒呢?”十爺雖然壓低了嗓門,靜夜裏聽來還是分外清晰。我忍不住又往裏縮了縮。
  “沒有。”九爺冷回了一句。
  “那丫頭那麽精,就算人在這兒,估摸著一聽咱倆說話的聲音,早跑了。”十爺大大咧咧地說了一句,好像放下了心來,嗓門也大了起來。
  “算了,在不在這兒都無所謂了,哼。”九爺陰沉地說了一句,“咱們先回去吧,這又耽誤了不少工夫了,八哥估計都急了。”
  “哦。”十阿哥渾不在意地應了聲,然後突然問了一句,“咦,九哥,你手裏……”他話沒說完突然沒了聲音,支吾了一下,才大聲說了一句,“那咱們走吧。”說完靴子聲響,不一會兒就沒了聲音。
  我微微探了頭出來,剛好看到不遠處九爺、十爺的背影一閃而過,可心裏並沒有躲過一劫的安定感覺,反而跳得越發厲害。想想方才臨走時,十爺說的那句,手裏什麽的,雖然沒聽清楚,可是……我不禁皺了眉頭,心裏越發覺得不對頭,胤祥的笑臉突然從腦海裏一閃而過,我心一悸。
  再等了一會兒,我慢慢地探出了身子,四下裏張望了一下。登高好望遠,方才在亭子下麵,隻覺得四周黑漆漆的,不辨方向,可這會兒底下的宮牆殿宇,花園走廊就著搖曳不停的延綿宮燈,瞬時出現在我眼前。
  九爺他們離去的那條路,是通往暢音閣方向的正路,而它的右邊還有清音苑,清音廊曲折相連,左邊才是萬字樓。方才聽秦全兒說,一幹貴婦們都在萬字樓,而阿哥們則陪著皇親國戚們在暢音閣聽戲。
  我咬了咬嘴唇,站起身飛快地下了亭子。往右走不多遠再一拐就是清音廊,這會兒子大部分的太監侍衛都伺候在了暢音閣,清音廊反倒異常地安靜,隻有被風吹得明暗不定的宮燈,偶爾飄動一下。
  我做了個深呼吸,抱緊了孩子開始發足狂奔,心裏一邊慶幸,今天穿了雙麂皮宮靴而不是花盆底兒,不然我可沒本事踩著高蹺跑百米。“嗯……”薔兒顯然感受到奔跑中的顛簸不適,她不舒服地哼了一聲。
  肺中燒得仿佛被人生生塞了一把辣椒麵進去,我大口地呼吸著,瞪眼咬牙地往前跑著,天曉得,自打我從學校畢業不用再趕早自習之後,有多久沒這樣狂奔了。更何況,那時候是校服運動鞋,一身的輕便,哪像現在,就聽到頭上咣裏咣啷的,珠釵和步搖相互撞擊響個不停。
  一時間也顧不得薔兒,隻能玩了命地往前跑。眼瞅著燈火輝煌的暢音閣越來越近,人聲也隱約傳來,我這才放慢了腳步,一邊緩著自己的呼吸,一邊輕聲哄著不停伸手伸腳掙紮著的薔兒,薔兒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沒走多遠,清音廊與暢音閣相連接的月亮門現了出來,門口站著兩個太監守衛著,而不遠處的正門,數個手握腰刀的侍衛正站在門前,負責伺候上菜的太監宮女們川流不息。
  我站住了腳,這會兒子胸膛裏那股火燒火燎的感覺才輕微了些,身上的熱氣卻依然蒸騰。我偏了身兒隱在了廊柱後麵,隻覺得臉上熱乎乎的,順手用袖子抹了抹臉。
  方才隻是覺得心裏有事兒,隻想趕快離開那裏,趕在九爺他們前頭找到胤祥,可到了跟前,我反倒有些不知所措,直覺讓我快跑,可直覺沒告訴我跑完之後要怎麽辦啊……我不禁苦笑出來,總不能衝進去告訴胤祥,你老婆第六感發作,趕緊跟我回家。
  心裏一陣猶豫,不一會兒汗一落,身上頓時覺得涼颼颼的。不遠處還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仿佛什麽事情也沒發生,正想著是不是要先離開,那邊兒的月亮門裏人影兒一閃,又有兩個太監走了出來。
  我忙又往陰影兒裏縮了縮,就聽著那兩個太監從我身邊走過,一個聽著有幾分耳熟的聲音小聲說道:“你趕緊去找十四爺,他和十三阿哥他們現在都在清音苑,別忘了剛才告訴你的,要讓這個耳環看著是從十四爺身上掉下來的,知道嗎?”
  “小的明白。”另一個太監應了一聲,迅速地跑走了。
  “耳環……”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右耳卻空空如也。“呼——”我輕輕地吐了口氣,一種類似於笑意的情緒緩緩了浮了上來,嘴角兒下意識地抽動了下,隻是這種感覺好像剛上浮了一半兒,就那麽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半截,讓我再也笑不出來。
  這樣的把戲到底還有多少,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鼻梁兒,突然想起了中學時很流行的一款簡易電子遊戲,就是一個小人兒在窄小的屏幕中,不停地閃躲著從頭上飄落下來的刀槍劍戟,雖然每次過關都會暗自慶幸,可真正能放鬆下來的時候,卻不是因為過關,而是遊戲結束的那一刹那,盡管那意味著“死亡”……
  “好!”一陣叫好聲突然傳來,我下意識地往那個方向看了看,清音閣……胤祥的笑臉立刻從我眼前滑過,我忍不住低頭看了薔兒一眼,恍惚間,那熟睡中的小臉兒與那張溫暖的笑臉有些重合。
  我閉了閉眼,這一年多來的是是非非,如走馬燈般在我腦海裏轉了起來。胤祥的朗笑,四爺冰涼的手指,康熙似笑非笑的高傲眼神,還有德妃那看似溫和卻如同連光線都可以吞沒的黑洞一般的笑容……長久以來被壓抑住的感覺仿佛如熔岩一般從我心中淌過,胸膛裏突然覺得有些燙得厲害,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物極必反吧。我睜開眼微微一笑,好吧,既然躲閃的遊戲我並不擅長,那今天就改玩“拳王”好了……
  我慢慢地從廊柱後麵走了出來,眼前一片清亮,抬頭看看,才發現今晚的月亮還真是澄澈。不遠處傳來一聲低呼,顯是那兩個守門的太監發現了我,我回過頭衝那兩個人笑了笑,他倆就那麽傻乎乎地看著我,一時都沒反應過來,我到底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又要幹什麽。我才懶得管他們怎麽想,轉過身兒來就往清音閣走去。
  沒走多遠,太監侍衛就多了起來,人人見了我都是一臉的驚詫,倒不是因為認識我,不過我一身皇子福晉的袍褂,他們倒都認得,隻是這地方是那些爺們待的地方,我的出現實在是太紮眼了,一時間他們反倒愣住了。
  眼瞅著清音閣的門口近在眼前,一個品級不低的太監跑了過來,一個千兒打下去,“主子,這是清音閣,萬字樓在那邊兒,要不要奴才領路?”
  “起來吧。”我笑著說了一句。
  “是。”那太監站起身來。
  我打量了他一眼,二十來歲,長得挺白淨的,一臉的忠厚老實,隻不過我沒印象,不認識。看他的表情應該也從沒見過我,不過這隻是應該,這皇宮裏的人,人人都戴著麵具,看他年紀不大,卻已是總管級別,用腳趾想也知道,他臉上糊的麵具絕不止忠厚老實這一層。心裏想著,我嘴裏卻隻是笑說:“這是清音閣不是萬字樓?”
  “正是,那要不要奴才……”那太監一哈腰恭敬地回說。
  我沒等他說完,就接口說:“太好了,我去的就是清音閣,看來沒走錯。”那太監愣愣地抬起頭看著我,沒說完的那半句話仿佛是塊幹饅頭似的卡在他氣管裏,噎得他的臉有些發紅。我衝他微笑著點點頭,抬腿就往裏走,心裏倒也不是很急,隻要我人到了那兒,那耳環別說是從十四阿哥身上掉下來的,就是戴在他耳朵上,我也不怕。門口一個小太監見我走了過來,出於職業本能地就給我掀開了簾子,我進了門,回頭笑說一句,“多謝。”
  那小太監卻恍如未聞,隻是臉色發白地看著我身後。我順勢往後麵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那個太監低下去的頭。我沒再說話,隻是邁步往裏走去,心裏大概能猜出來,這太監必是八爺黨中某人的心腹吧。想到這兒,我不禁加快了些腳步。這個太監過來攔我,那就證明八爺他們肯定得到信兒了,雖然我人在這兒不怕他們再搞什麽小動作,不過俗話說得好,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不管怎樣,先去把那個耳環弄回來要緊。
  二樓傳來的笑鬧聲不絕於耳,我也不管這屋裏伺候著的太監宮女們,見了我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隻是心裏邊走邊盤算著如何才能把這件事擺平。還沒等我上樓,一聲輕呼傳來,“十三福晉。”我一愣,這兒居然有人認識我,再一抬頭,樓梯上秦全兒那瞠目結舌的表情頓時躍入眼簾。
  我心裏怔了怔,立刻就明白了,他肯定是來跟四爺回話,說是我已被送出宮了雲雲……我不禁有些又好氣又好笑,要不是他找了個說話不過腦子的小太監來接我,我又何苦跑到這兒來,我低聲說了一句:“你過來。”
  秦全兒迷糊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似的三步兩步就從樓梯上躥了過來,“福晉,您這是……”他低促地問了一句。
  我搖了搖頭,隻是伸手把薔兒遞給了他,“好好看著孩子,一會兒再來找你。”說完我就往樓上走。想了想我又停了下來,回頭問了有些惶然的想跟著我上樓的秦全兒一句,“十四阿哥在上麵嗎?”秦全兒一愣,下意識地點點頭,“那八爺他們在嗎?”秦全兒忙搖了搖頭。
  我點了點頭,心說那就好辦了,做了個阻止秦全兒再跟上來的手勢,就一個人往樓上走去。越靠近二樓,裏麵的吵鬧聲也就越大,許多聲音聽起來甚是陌生,倒是三爺那溫文爾雅的聲音,一下子就能辨認出來,戲曲絲竹之聲也越來越清晰。
  一上二樓,迎麵就能看見一幅幅檀木精雕的隔扇,上麵挑著宮燈,若隱若現的,仿佛就是數個包房,把裏麵聽戲的廊道和外麵的樓梯走道分隔開來。我忍不住一笑,這樣最好,要是那麽多人都在一間屋裏,我還真得琢磨琢磨要不要來個集體亮相。可接著又忍不住苦笑出來,這麽多隔扇,我怎麽知道十四阿哥在哪個“包房”裏,自然也就沒法找到那個伺機而動的小太監了,難道要一個個的去窺伺,那我不成了……我有些沒轍地揉了揉太陽穴,豎著耳朵聽了聽,別說十四,就是胤祥的聲音我都沒聽到。
  每個隔扇外麵都有兩個小太監隨時伺候著,自打我一上來,他們人人都瞪圓了眼睛看著我,仿佛看見了外星人一樣。我往裏走了兩步,下意識地掃了他們一眼,正想著與其亂找耽誤時間,還不如下樓問一下秦全兒來的要快些。
  其中一個小太監本來正探頭探腦地往一個隔扇裏看著什麽,剛好回過頭來與我掃視的目光一對。他一怔,眯眼看了看我,突然神色有些不對,猛地就低下了頭。我一愣,仔細地看了他兩眼,燈火陰暗下,也看不太清長相,隻是周圍其他的小太監也不敢與我對視,但都是規規矩矩地垂下了目光而已。我彎了彎嘴角兒,大概就是他了,邁步踱了過去,在他麵前負手站立好。那小太監的頭越發低,也不請安,一旁的小太監卻是傻掉了,隻知道愣愣地看著我。我在腦海中努力地回想,四爺和康熙每次這麽站著的時候,都是怎麽看我來著?
  “老十四,你今兒怎麽了,剛才還跟吃了嗆藥兒似的,鬧著和四哥喝酒,這四哥他們剛一走,你怎麽又蔫了,這麽會兒就上頭了?”我剛站定,就聽見胤祥熟悉的戲謔聲從隔扇裏傳了出來,要不是到了近前,還真聽不到。
  我心裏一熱,果然沒找錯人,接著又是一冷,看來八爺、九爺早就知道他和十四阿哥坐在一起,這種事情鬧開了,不論事情真相如何,沒臉的隻會是胤祥,一個連自己老婆都看不住的男人,謠言的威力不在於人們信不信,而在於有太多人去說……心裏一陣怒火上湧,我暗暗地做了個深呼吸,往下壓了壓。聽著胤祥方才的話,我盤算了下,按照時間來看,我和四爺他們大概是前後腳兒,這小太監應該還沒有下手,心裏不禁一鬆。
  我也不說話,隻是下死眼地盯住了那個小太監,自己明白沒有康熙和四爺身上的那種威儀,因此隻好在硬件上下工夫了。就在我覺得自己的眼睛瞪得都快要凸出來的時候,那小太監的頭越發的低,而左手卻也握得越發的緊了。
  我心裏忍不住一笑,不管是自己照貓畫虎的功力高,還是這小子做賊心虛得太厲害,隻要達到效果就好。我往前踱了一步,那小太監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身子,我略偏了偏頭,指了指自己的右耳,齜牙一笑,低聲說:“還給我,不介意吧?”
  那小太監瞪圓了眼睛,鼻翼翕張,牙關咬得死緊,無意識地搖著頭,可壓製不住的粗氣偶爾還是噴了出來。我皺了皺眉頭,看他的神色,仿佛還在是老老實實地把東西交出來,還是頑抗到底為主子盡忠的選擇中遊移。
  旁邊另一個小太監已經有些傻了,其他伺候著的小太監們也都是伸脖瞪眼地往這邊探望著。我不禁有些急了,再拖下去,驚動屋裏的胤祥也就罷了,一會兒八爺他們趕了來,事情可就沒這麽好收場了,更何況這樓上還有這麽多人,就算有個把人出來上茅房,看見我都是個問題……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我猛地往前跨了半步,一把握住了那小太監的左手,正要去掰,那小太監卻是下意識地猛力掙脫了一下。我沒想到他有那麽大膽子,一下子被他甩了個趔趄,我心裏的火兒一下子躥了上來。正想再衝上去,那小太監抽回的手肘卻是重重地打在了那檀木隔扇上,“嘩啦”一聲,隔扇搖搖欲墜地晃了兩下,我嚇了一跳,忙衝上去扶,一旁傻站著的那個小太監也反應過來伸手撈了一把,隔扇勉強地又立在了那裏,二樓頓時安靜了許多。
  握著我耳環的那個小太監已經嚇呆了。沒等我再有動作,就聽隔扇裏麵一聲暴喝:“這是誰呀,他娘的搞什麽鬼!”眼瞅著各個包房裏人影兒閃動,我下意識地一把將那個小太監推進了隔扇,自己也跟著跨了進去。差點被那個小太監絆了個跟頭,一隻手伸了過來一把扶住我,看著那熟悉的綠玉扳指,我咽了口幹沫,抬起頭衝著眼睛瞪得溜圓的胤祥幹笑了一聲,“是我……”
  一旁滿臉戾色的十四正要站起身來,一抬眼看見我,身形頓了頓,又眯起了眼,看了看倒在他腳下的小太監,又看了看我,一時間仿佛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我不自在地對他點頭示意了下,就轉開了頭。
  一轉頭我才發現,一個年紀較輕的阿哥也坐在屋裏,手裏的筷子正伸到半空中,就那麽愣愣地看著我。有些眼熟,我卻不記得他是誰了,忍不住仔細地看了幾眼。他見我看他,突然咧嘴一笑,一口白牙明晃晃的。
  “小……”胤祥低低地喃語了一聲,我這才收回了打量的目光。沒等我再說話,一股柔和的力量傳來,轉眼間我已安穩地站在了胤祥的身旁。看看他微皺著眉頭正要開口,我忙做了個稍等的手勢,胤祥濃眉一斂,臉色有些古怪,卻還是閉上了嘴巴。
  我自轉身走到那個仍然趴伏在地上的小太監身邊,彎腰說了句:“現在可以給我了吧?”小太監一臉的驚嚇過度,嘴角兒不自覺地抽搐著。我忍不住在心裏歎了口氣,今兒這事兒不論最後結果如何,這小太監的下場都可想而知。方才的一團火氣頓時低了不少,正想著叫這個小太監先站起來,我微微伸了伸手,“你先起……”我話未說完,小太監原本用來半支撐著身體的左手,神經質似的就往回縮了縮。看著那捏得死緊的拳頭,我不禁有些又好氣又好笑,真不知該說他是愚忠呢,還是天生一根筋。
  我正要再張口說,“啊……”那小太監突然痛叫了出來,臉色頓時慘白如紙。我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一隻烏黑的皂靴正牢牢地踩在那小太監的左臂上,他的左手因為疼痛而五指大張,一隻精巧的珊瑚耳環現了出來。
  我愣愣地看著一隻修長的手拈起了那個耳環兒。燈影兒下,那耳環紅得分外鮮明,就那麽輕巧自在地在十四阿哥的指間微微搖晃著,隻是十四阿哥略偏了頭,一時間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哎,這個小太監好像是十哥府上的吧?”一旁一直無聲無息坐著的那個年輕阿哥突然大大咧咧地插了一句。背後隱隱傳來了一聲極低的粗喘,我下意識地回過頭去,胤祥的眸色越來越深,太陽穴突突地跳著,他顯然明白了些什麽。那個阿哥一說話,十四阿哥仿佛被驚醒了一樣,慢慢地轉過頭,看了我一眼,就伸手把耳環遞到我跟前來。
  我心裏緊了緊,那眼神很古怪,就好像玩俄羅斯輪盤賭一樣,當對方飲彈身亡,自己開槍慶祝時,卻發現裏麵原來還剩下一顆子彈……我正遲疑著要不要伸手,一隻大手已伸了過去,不知什麽時候站起身來的胤祥笑說:“謝啦,老十四。”
  十四阿哥的手下意識地躲了躲,看了一眼已是滿麵春風,仿佛沒有半點兒芥蒂的胤祥。他突然懶懶地一笑,就任憑胤祥拿走了耳環兒,又踢了一下在地上咬牙忍痛的小太監一腳,抬了抬下巴,那小太監忙半爬著退到了屏風外頭。
  胤祥一回身兒,低頭看了看我,把耳環遞了過來,低聲笑說了句:“這怎麽就掉了?”
  我伸手接了過來,握緊,又清了清嗓子,“是我方才等車回家的時候,不小心掉的,回來找,遠看著被個男的撿走了。”我頓了頓,又笑說,“這不是你送我的嗎,所以就趕緊追來了,他的腿腳兒快,我緊趕慢趕到了這兒,就聽著這小太監說什麽耳環的,就忙跟了他進來,誰曉得那麽巧,他是來伺候你們的,後麵的事兒你就都知道了。”
  “哦,還真是巧呢……”胤祥長長地應了聲,眼底閃過一抹銳氣。
  屋裏有些安靜,十四阿哥垂下了眼,那個年輕阿哥卻是一臉玩味地應了一句:“可不是巧,哼哼。”我心裏略輕鬆了些,真話假話他們自會分辨,隻要能明白八爺他們的“意思”就行,我就算沒有白跑這一趟。
  胤祥突然咧嘴一笑,“你找個人來尋就是了,還自己巴巴地跑來。”
  “嗬嗬,”我也打了個哈哈,“一著急,就沒想那麽多。”
  “這不是十三哥你送的嗎,嫂子自然急得昏了頭,這可是情意呀,哈哈。”一旁的年輕阿哥戲謔地說了一句。按說我應該臉紅一下以做羞澀,可今兒碰到的事情太多,已沒有多餘的力氣去用來害臊了,我隻能幹笑了下。
  “老十七,你少在那兒胡扯。”倒是胤祥笑罵了一句。一旁一直安靜坐著聽我說話的十四阿哥卻冷冷地咧了咧嘴角兒。十七阿哥胤禮,我恍然大悟,怪不得看著眼熟,以前也見過幾次,隻不過那時候他年紀輕,現在他的樣子變了不少。
  雖然很少聽胤祥提起,但我卻從書中知道,在四爺登基前的那幾年,他都在古北口練兵,甚至最後控製了豐台大營,是四爺順利繼承大統的一大助力,現在他應該算是鐵杆兒的“四爺黨”了吧。想到這兒,才明白,怪不得他剛才點了一句這小太監的來路。
  在方才我那番虛實交加的描述之下,眼前這三位人精自然都已明白,這個耳環原本要用來做什麽用的了。若說今日之事,隻是讓胤祥他們越發多了層防備,卻會讓十四阿哥心中添了一根刺吧。看著談笑風生的胤祥和十七,還有依然鎮定自若地喝著酒的十四,我心裏隻能苦笑,他們這份深沉功夫我這輩子是練不來了。
  “老十七在咱們成親的時候,還在外頭練兵呢。”胤祥回頭對我笑說一句。
  十七阿哥已是站起身來,笑著給我打了個千兒,又說:“那時候也沒來得及送份賀禮,嫂子不怪罪吧?”
  我忙虛伸了伸手,神差鬼使地說了一句:“您別客氣,以後送也行。”
  “噗——”在一旁坐著喝悶酒的十四阿哥一口就噴了出來。胤祥卻放聲大笑,眼睛都快笑沒了。十七阿哥憋笑憋得嘴角兒有些扭曲,卻故作正經地給我躬身行了個大禮,“小弟明白了,謹遵嫂子令。”
  我滿臉通紅,第一次嚐到了手足無措的尷尬滋味,正想著不顧一切地轉身衝出去。“十三弟怎麽這麽高興,說來也讓我們樂樂,嗯?”八爺的溫和笑語聲從屏風外飄了進來……
  胤祥的笑聲頓了一下,彎著腰做戲的十七阿哥也緩緩地直起身來,與胤祥快速地對視了一下,又都齊齊地看了我一眼,倒是十四阿哥恍若未聞似的給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嗬嗬,是八哥來了。”轉眼胤祥已扯開了笑臉,給我做了個眼色,就轉身往屏風外迎去。十七阿哥也跟在了後麵,我則情不自禁地往裏麵退了幾步,緊靠著屏風的另一側昏暗角落裏,放著一個半人多高的衣裳搭子,上麵搭著胤祥他們的大氅。
  我一閃身靠了進去,又貓著腰縮了縮,抬頭想看看是否能藏得密,卻正對上十四阿哥似笑非笑的眼神,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又低下了頭,心裏暗自琢磨著能不能趁著胤祥他們出去說話的時候,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這兒溜出去。
  可要是十四阿哥揭破了怎麽辦,又或是八爺他們非要找麻煩又該怎麽辦?下意識地偏頭從衣裳縫隙中看出去,隻看見十四阿哥正垂了眼,捏著手中的杯子緩緩轉動著,臉上的神色卻如地上的青石一般,平滑而堅硬。
  如意算盤還沒撥了幾個子兒,一陣笑聲傳來,人影兒一閃,八爺已瀟瀟灑灑地邁步走了進來,身後卻隻有九爺相隨,倒沒看見十爺。我苦笑著咧了咧嘴,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就算這兒的視線再昏暗,要是仔細去看,有人沒人還是分得清的,我的頭越發低了。
  八爺他們一進來,卻隻是看著胤祥他們,眼光根本不往我這兒看,“快起來。”八爺一把扶住要給他行禮的胤祥和十七,又笑說,“咱們兄弟私底下哪還有這麽些個規矩,大麵兒上不錯也就是了。”胤祥咧嘴一笑,“八哥隨和才這麽說,這規矩可不能亂。”
  八爺嗬嗬一笑,又轉向一旁的十七阿哥笑說:“十七弟,你回來幾天了?今兒才見到你,要不是我們來找十三弟,還看不見你呢!”聽到八爺話中有話,十七阿哥卻笑嘻嘻地又打了個千兒,“先給八哥九哥賠個不是,我這一回來就去跟皇上回話,然後就被皇阿瑪指到兵部去和他們打擂台,家都沒回,要不是今兒是皇上大壽,這還不算完呢,不信您問十四哥,還是他今兒去了兵部,我們碰上一起來的呢。”
  “喲,這有些日子沒見,老十七的嘴皮子倒是越發利索了啊!”九爺在八爺身後笑說了一句,“哈哈……”屋裏幾個人也都心思各異地跟著笑了起來。“老十四,怎麽一個人喝酒,也不說話?”八爺轉臉笑問了一句,臉色一如平常,倒是九爺的眉頭動了動。
  十四阿哥站起身來,手裏還握著酒杯,有些搖晃地衝八爺彎了彎身兒,就大咧咧地一笑,“看著八哥你們親親熱熱地聊天,我心裏高興,聽著就好,還有什麽可說的?咱們兄弟也好久沒在一起說說閑話兒了,是吧,九哥?”說完一仰頭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聽著十四仿佛有意無意加了重音的“咱們兄弟”幾個字,九爺臉色一時間有些硬,不過他一向陰沉,倒也不太顯。聽十四這麽一說,他扯了扯嘴角兒,反倒一臉的笑意,“老十四說得是,一年到頭的忙,連說個親熱話兒的工夫都沒有。”
  “可不是,皇命在身,身不由己啊!好在大家兄弟,親熱又不隻在話頭兒上,心裏有才是真,兄弟一心,其利斷金嘛!”八爺微笑著說了一句,神色依然溫和,眼神卻隻對著胤祥他們,看也不看十四阿哥一眼。
  我心裏忍不住冷笑,八爺不辭辛苦地跑了過來,就是為了跟十四阿哥說這一句話吧?雖然十四阿哥在別人眼裏看來是個鐵杆兒的“八爺黨”,可他與九爺十爺的最大差別就在於,他有做皇帝的野心,這點八爺自然心裏有數,因此不管出於什麽目的,八爺是一定會來安撫他的。唯一出乎他們意料的就是,這本該在事後才用得上的安撫,卻因為我的出現而提前了……
  “八哥說的是。”胤祥和十七都笑著應了,十四阿哥也是一笑,點點頭,又好像方才什麽都沒發生過,什麽也沒說過的樣子,隻是笑著招呼著八爺他們坐下,又命人取了杯子來,他親自斟酒。
  我緊縮在牆邊,心裏倒是有些安定了下來,八爺他們自打一進來,眼光都不曾掃過我這邊一下,自然不是衝著我來的。更何況,若是把我揪出來,隻會把事情弄得更尷尬而已,已然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再四處找石頭問是誰的這種笨事,八爺他們自然不會幹,胤祥他們自然也明白。
  可不管他們心裏怎麽想,我貓著腰半蹲了這會兒工夫,腰部已覺得酸得有些發緊,腿肚子也不自覺地顫抖著。忍不住苦笑出來,要是再這麽下去,就算八爺他們不想揭穿我,我自己就得把自己給“揭穿”了。
  心裏正想著,隔板外麵卻傳來一陣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從身邊經過,向屏風的另一頭走去,腳步雖輕,卻還是能聽出,是太監們穿的薄底兒宮靴而非宮女們的花盆底兒。
  “奴才給各位爺請安。”我仔細看了一眼,正是方才在樓外想攔著我的那個年輕太監,忍不住微微一笑,終於來了。果然八爺問了一句,“吳安,什麽事兒啊?”那太監畢恭畢敬地回了一句,“回爺的話,薩蒙老王爺來了,十爺已經先去陪著了。”
  這個王爺我從未聽說過,但是我知道八爺是負責這次壽筵的內務總管,有王公貴戚過來,他是一定要去接待一番的,我輕扯了扯嘴角兒。“哦,知道了。”八爺應了一聲,轉而又對九爺笑說,“老王爺終還是趕過來了,皇上這回一定很歡喜,老九,咱們趕緊去迎迎。”
  說完站起身來,笑說:“老十三,那你們自便吧,剛才還說沒工夫說說話兒,這剛坐下酒還沒喝,事兒又來了。”胤祥嗬嗬一笑,“八哥貴人事多,哪兒像我們這些閑人,也隻能坐在這兒喝喝酒了。”屋裏眾人皆是一笑。八爺又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對十四說了一句,“老十四,你也過來吧,前兒你不是還說要和老王爺討教一下,當初他和圖海公、培良公共戰之事的嗎?”
  十四阿哥一愣又一笑,“是啊,八哥不說,我差點把這茬兒忘了,”說完站起身來,撣了撣衣裳,對胤祥一拱手,“十三哥,十七弟,改天我請客,咱們再痛快喝一場。”胤祥笑著點點頭,十七卻笑嘻嘻地說了一句,“那我可等著了,十四哥別哄我,到時候找上門的。”
  “哈哈。”屋裏眾人哈哈大笑,胤祥和十七恭敬地送了八爺他們出去,外麵雜亂的腳步聲也越走越遠。我長長地呼了口氣出來,慢慢地坐在了地板上,齜牙咧嘴地揉著有些刺痛的雙腿。
  “福晉,”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地響了起來。“嗬!”我嚇了一跳,忍不住低呼了出來,方才心思都放在自己的腿上,竟沒聽見有人過來。“是奴才。”腳步聲朝我出聲的這個方向走來,我一抬頭,秦全兒那張看見我之後才放鬆下來的笑臉露了出來半邊。
  我輕輕地吐了口氣,伸出手去示意他拉我起來。秦全兒忙伸手過來,輕巧地將我扶了起來。“嘶——”我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身子也搖晃了兩下,手緊緊地抓住了秦全兒手臂。他忙撐住了我,“福晉,您沒事兒吧?”我搖了搖頭,“外麵怎麽樣了?”
  “十三爺送八爺他們出門去了,您跟著奴才來就是了。”秦全兒快速地說了一句。我點點頭,知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再待下去,不定還會出什麽事兒呢。秦全兒扶著我往外走,走了幾步,腿上的刺痛就淡了許多,我鬆開了手,“快走吧,我沒事兒了!”
  秦全兒點點頭,收回了手,做了個跟著他走的手勢,我示意知道了。一出屏風,就發現剛才站在門口的小太監已不見了人影兒,沒等我細看,秦全兒已招呼著往另一個方向走。到了跟前兒才發現,這還有一道比較狹窄的樓梯隱在拐彎處,估計是方便下人們上下用的樓梯。
  秦全兒伸手了引著我往下走。“薔兒呢?”我低低地問了他一句。“您放心,小格格好著呢,奴才這就帶您去!”我點點頭不再說話。拐了兩拐終於下了樓,樓梯口卻守著一個小太監,正在抬頭張望,見我們下來了,忙跑去門口探頭出去看了看,才把簾子掀了起來。
  秦全兒帶著我往外走去,冰涼的風瞬間吹上了我的臉,心中的燥熱頓時解了不少。沒走幾步,幾間耳房輪廓隱現了出來,屋裏微微有著燈火閃爍,我忍不住加快了腳步,眼看著到了跟前,卻聽見薔兒開心的笑聲傳了出來。
  我不禁一笑,薔兒的笑聲就仿佛是一副解毒劑,一直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前麵的秦全兒快走了幾步,在門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然後才把門簾子掀了起來,我笑著對秦全兒點了點頭,一低頭進了屋。
  地上的銅火盆劈劈啪啪燒得正旺,條案上點了一支紅燭,屋裏的光線有些暗,可依然看得出薔兒並不在屋內。我一愣,回過頭去想問秦全兒,卻發現他根本沒進門,心裏一緊,不禁有些奇怪。還沒等我張嘴喚他,“咯咯……”薔兒的笑聲從裏屋傳了來,我略鬆了口氣,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今兒晚上被八爺他們嚇得成驚弓之鳥了。
  “薔兒,怎麽這麽開心啊?額娘來了。”我笑著說了一句,往裏屋走去,“屋裏的是誰,真是謝謝……”話未說完,裏屋的棉簾一掀,一個修長的身影走了出來。
  我大腦瞬間空白了一下,隻能直直地站在了原地,看著薔兒細細小小的手指,正在那兩片薄薄的嘴唇之間,開心地摸來摸去……
  屋裏偶爾飄進來微弱的風,使得蠟燭上那細小的火芯不時地被扯動著,四爺的神色在昏暗的燭火下顯得有些模糊晃動,嘴唇抿得緊緊的,隻有那雙眸珠依然熠熠生輝,正動也不動地盯著我——他在生氣!
  今天發生的一切,表麵上看是我贏了,簡單得好像從沒發生過一樣,但是也有人說過,越平靜的水麵下,水的流速越快。在眼下這步步為營的時期,輸贏兩字之間的差距,細得可能還沒有頭發絲兒粗。今晚我的一舉一動,還不知要讓多少人在私底下重新謀劃呢。
  感受著四爺如炬的目光,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今天才真實地感受到了四爺的威嚴。那股沉默的壓力,讓我的口舌發幹,四肢冰涼,仿佛所有的血液轉瞬間都變成了雪水,以極低的溫度在我體內緩緩地流動著。眼珠也好像被凍住了似的,根本無視於大腦要自己轉開的命令,就那麽僵僵地盯著四爺看,我以前從來沒有這種感受……以前?我不禁一愣,四爺好像從來沒有對我發過火,不管是我生生掰開他手指離去,還是偷跑出來執意要回去照顧胤祥,他都沒有像現在這樣!
  腦海中不期然地冒出了我掰開他手指的那個夜晚,額上迸起的青筋,急速翕張的鼻翼,握得死緊的拳頭…眼眶覺得一熱,猛然發現好像一直都是這樣,我惹他難過,他對自己發火,心裏一陣針刺……
  “嗯……”四爺懷裏的薔兒掙紮了起來,顯然見我久久不過去抱她有些著急了。我往前蹭了幾步,走到四爺跟前,伸出了手。四爺顯然以為我想接過孩子,他的手緊了緊,又放鬆開來,眉頭卻微聳了起來,語調中帶著極力的壓抑,“你知不知道今兒晚上有多危……”他話沒說完卻看到我沒有接孩子而是把右手舉到了頰邊,不禁一愣。
  我笑了笑,以很正經的語調說:“今兒晚上的事情做都做了,後悔也來不及,可以後我都不會再這樣自以為是地逞英雄了,要不然我就是這個……”我張了張手指,做了個小烏龜的樣子。四爺原本皺著眉頭聽我說話,突然看見我這個手勢,他的嘴角兒忍不住一翹,又忙輕咳了一聲,臉上還是淡淡的,可眼神終究軟了幾分下來。
  我順勢放下手,從他懷裏接過了薔兒逗哄著,孩子開心地靠在我懷裏,身上依稀帶著四爺的體溫。我低聲說了句,“對不起。”過了一會兒,一旁的四爺突然極低地噓了口氣出來,“你呀……”那其中包含了太多說不出口的意味。他默默地站在我身邊,屋裏好像一下子靜了起來,隻有偶爾拂過我耳邊的呼吸,還帶著些溫度。
  我一邊做著笑容哄孩子,可心裏隻覺得空落落的,雖然想著四爺許是為了我的安全擔心,但心底卻一直有個聲音模模糊糊地回響著:“他是為了……”
  “咯咯……”懷裏的薔兒笑了出來,我回過神來,卻看見四爺正伸了手指,摸著薔兒細嫩的臉頰,他的眼睛卻看著我。
  我臉一熱,忙轉了眼光四處看去,卻猛見一絲白色映入眼中,我一怔,一絲白發正隱在四爺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鬢邊。燈火那麽昏暗,這絲白色,卻亮得那麽刺眼,我的眼光下意識地往旁邊一滑,卻發現他眼角兒的紋路什麽時候變得那麽深……
  心裏一時間有些堵,可沒等我再細看,“嘶”的一聲,就聽見四爺輕微地倒吸了口氣,忙低頭一看,薔兒正撅著嘴咬什麽。這孩子向來對於出現在嘴邊的獵物使用啃咬戰術,而四爺的食指,已被她用力地含進了嘴裏。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伸出一隻手,握住了四爺的手指,輕巧地幫他拔了出來,這動作做得再熟練無比。
  “這孩子就喜歡這樣,真對不起。”看著薔兒那不甘願的臉,我有些好笑地說了一句。正想著找手帕子來幫他擦擦,卻聽見四爺低聲說了句,“不妨事。”聲音裏卻帶了一絲笑意。我忍不住抬頭看去,他的臉上帶著一絲憐愛的笑容,低頭看了看薔兒,又抬頭看著我,微微一笑,“這孩子長得像老十三,性子卻像你。”
  我隻覺得身上越發得熱了起來。說實在的,方才四爺對我冷漠,我心裏難免有幾分別扭和失落,可這會兒他像以前那樣溫和地對我,我卻覺得,還不如讓他對我凶來得要好,心裏不免有幾分自嘲,這是不是就是人的劣根性?
  心裏胡思亂想著,嘴裏卻還是囁嚅地答了一句,“我長相和性子都一般,但要是認真比起來,我還是寧願薔兒性子像我來得好些。”
  “嗬嗬。”四爺輕聲地笑了出來,我就那麽傻傻地盯著他看,有多久沒看見他這麽笑了,十年,還是更長?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池邊涼爽的夜晚,那個笑就是笑的夜晚。
  “嗯哼。”屋外的秦全兒輕輕咳嗽了一聲,四爺的笑容一斂,我也忙垂下了眼,一時間屋裏的溫度仿佛也隨著笑聲的消失而降低了。過了一會兒,視線裏的衣襟兒一飄,四爺已轉身往外走去,門口的秦全兒早伶俐地把簾子掀好了。
  到了門口,四爺轉頭看了秦全兒一眼,他一哆嗦,低聲地回了句,“一會兒奴才就親自送福晉回去。”頓了頓,四爺才淡淡地“嗯”了一聲,秦全兒的頭卻越發地低了。四爺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沒再多說什麽,隻是挺直了背脊,大步地向外走去了
  秦全兒又低又快地跟我說:“福晉,您在這兒稍等,奴才去去就來。”說完他打了個千兒,就急急地往外追去了。我長長地呼了口氣,看看四周,這兒既沒有胤祥,也沒有四爺,對於我而言,就隻是一間毫無意義的空屋子。
  我低下頭對薔兒說:“咱們這就回家去,這鬼地方再也不來了好不好?”說完晃了晃她,薔兒興奮地笑了出來,露出了柔軟的牙床,我忍不住一笑。
  這回秦全兒總算是把安保工作做到了家,我安安靜靜地出了宮,又平平安安地到了家,直到我下了馬車,秦全兒的臉色才好看了些。“福晉,奴才就不送您進去了,十三爺估摸著還得過會兒子才能回來,奴才待會兒就去回話,您放心吧。”
  我點了點頭,微笑著說:“辛苦了。”秦全兒自謙了一番,他看著我把薔兒交給迎出來的秦順兒,就恭敬地打了千兒,說:“那奴才去了。”
  “好。”我說完話轉身想進去,眼角兒卻掃到秦全兒嘴巴動了動,卻又猶豫地咽了回去。
  我不禁有些奇怪,站住了腳又回過身子來,笑問他,“怎麽,還有事兒嗎?”他搖頭,“沒事兒,沒事兒,”見我微笑地看著他,他想了想,還是低聲地說了句,“也沒什麽,隻是奴才好久沒聽見四爺笑了。”說完他一躬身,帶人趕著馬車就走。
  “主子。”秦順兒小心地喚了我一聲。“啊?”我猛地回過神來,一回頭,看見他正有些擔憂地站在我身後幾步,“主子,這風涼,您站久了小心受風,小格格也冷。”
  “哦。”我點點頭,勉強咧了咧嘴,笑說:“咱們趕緊進去吧。”秦順兒沒再多說,忙引著我進去了,大門在吱呀聲中重重地關上了……
  剛把薔兒哄睡沒多久,胤祥就急急地趕回了家來,見我好好窩在被窩裏衝他笑,他放下心來,脫了外套就那麽冰冰涼涼地鑽進了被裏。一陣尖叫笑鬧之後,我被胤祥輕輕地抱在懷裏,聽著他平穩的心跳。
  今天懸了一天的心這才放了下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累了,嗯?”胤祥笑問了一句,我點點頭,在他懷裏蹭了兩下。胤祥並沒有問我今天發生的一切,我心裏清楚,他之所以不問,是因為我知道的他都知道了,而我不知道的,恐怕他也知道。
  過了一會兒,就在我睡眼迷離的時候,“小薇,答應我,以後不要再這樣衝動行事了,萬事有我呢,嗯?”胤祥有些低沉的聲音在我頭頂上響了起來。我努力眨了眨眼,讓自己清醒一些,這才抬頭去看胤祥,他的臉上眼底寫滿了擔憂,“今兒是運氣好,要是以後……”他話未說完,臉色已然陰沉了起來,顯然是想到要是今兒運氣不好的下場……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心裏很清楚現在的時局,已不是靠點小聰明就能左右的了,一個弄不好,幫倒忙都是有的。“我答應你!”我很認真地說了一句,胤祥微微一笑。看著他依然微皺著的眉頭,我也很正式地問了他,“那你能不能也答應我一件事兒?”
  胤祥眉頭一挑,看著我認真地樣子,他的神色也凝重了起來,但還是笑著說:“說來聽聽。”我一笑,“回十三爺的話,我以後能不能不再戴耳環了?望您準許。”胤祥一怔,接著就放聲大笑,我輕輕地又伏回了他的胸膛,笑聲震得我耳膜有些不適,可這種不適讓我很幸福。
  “咳咳,”胤祥笑得咳嗽了兩聲,他伸手輕輕鉤起了我的下巴,懶洋洋地笑說:“準了。”看著他因為大笑而有些漲紅的臉再無一絲陰霾,顯得越發的年輕俊逸,我大大地咧嘴一笑。
  看著胤祥的笑臉,突然想到了方才秦全兒臨走時說的那句話,我腦中不期然地想起以前在哪兒看過的一本書,裏麵有句話好像是說,為了這樣的笑容,情願踏過煉獄之火。我情不自禁地想,如果是為了這樣的笑容,我也甘願……隻是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那煉獄之火會化身為一紙詔書。
  
  奪嫡
  同年六月,十四阿哥入住兵部,提調古北口,綠營,江南大營各地兵員,向陝西集結。同年九月,京城黃土墊道,香案遍布,康熙皇帝親授十四阿哥天子劍,大將軍印信,讓其奉節出京,兵發青海,直討叛逆。而十四阿哥也終於成為了皇位的直接競爭者,手握數十萬雄兵的“大將軍王”。
  轉眼見十四阿哥領兵出關已經三年了,除了開始進行了一些所謂的誘敵深入,小心試探之外,他一直都是帶兵突進,殺得敵人是丟盔卸甲,四下逃竄。尤其是近來,戰果累累,喜訊不斷從前方傳來,十四阿哥的能征善戰,已是朝中大臣們的每日裏都交口稱讚的話題。
  而胤祥和四爺則每日在戶部裏忙得是昏天黑地,前方籌糧,後方賑災,事事說到底,根兒都在錢上,因此戶部大概是除了兵部以外,京城最忙碌的衙門了。最近這兩年我就沒在掌燈前見胤祥回來過,而他每次回來也就是逗逗女兒,和我說上幾句話,然後就一頭紮入書房裏,要不就是直奔雍和宮。
  胤祥也曾萬分歉意地說冷落了我,我每次都隻是說:“隻要身子骨兒沒問題,你高興怎麽來就怎麽來,不用擔心我!”胤祥聽了隻是把我進緊緊地摟在懷裏,低聲對我說:“現在忙是為了以後能好好地陪我,喲後年自然就會明白的!”我聽了隻是西歐啊著點了點頭,說了句,“我等著。”
  其實我現在就很明白,這三年是四爺、八爺、十四爺拚命積攢各自實力的重要時期。十四爺連戰連勝,兵權在手,八爺廣交朝臣,行走六部遊刃有餘,四爺卻是咬緊了牙關,埋頭做事,而且是做事實。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領兵打仗最怕補給不上,士兵不是戰敗而是被活活餓死的先例比比皆是,可偏生這兩年,河南大旱,山東蝗災,四下裏看去,都是一雙雙要錢的手。而四爺和胤祥這些年來緊縮銀根,拆了東牆補西牆,又四處追債,卻從未讓前方的糧草吃緊過,雖然打勝仗的功勞都算在了十四阿哥身上,皇帝也看在眼裏,可這背後的勞苦,卻應該是放在皇帝心裏的。
  這些話我不能跟胤祥講,想來他和四爺如此拚命地做事,心裏未必打的不是這個算盤,自然不用我多嘴多舌的。即使我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這皇位也應該穩穩當當是四爺的。
  更何況,長久以來,我一直對自己的存在甚有隱憂,胤祥的命運已因為我有著些微的改變,不然,他本該是多子多孫的。所以我更不想去改變四爺的命運,哪怕是無意間的碰觸,那樣的結果無論如何也是我所承受不起的。雖然以前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曆史的軌跡在前進,可在我沒有看見四爺黃袍加身的那一刻之前,一切微小的細節,都可能意味著改變。
  因此,我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封閉在了府中,甚至希望別人忘了還有我這麽一個人。對外隻是宣稱身子不好,需要靜養。胤祥自然是毫無異議,我等於是他的一個軟肋,而康熙皇帝和德妃自然也是心裏有數,雖然不明白他們究竟是怎麽想的,可年節召見一律減免,日常的賞賜卻是隻多不少。
  這三年來,我隻是在府中認真地操持著家務,照顧著胤祥和薔兒的生活起居,卻從不曾問他一星半點兒關於朝局變化的事情。原來的一番私心看在胤祥眼裏,卻讓他覺得我真是個知書達理,安於本分的女子,對我也是加倍的溫柔,我心裏隻能苦笑,我之所以不問,不是因為不知道,而是因為知道的太多了,而現在已經是康熙六十一年九月了,離那個日子沒有多遠了。
  我最近這兩年不時會有眩暈的毛病,請了太醫來,說是因為身體虛弱,五髒不合,才會如此,換了現在的話就是,就是提虛貧血,導致腦部供血不足,所以才回有頭暈的感覺。
  胤祥不知道弄了多少補血的藥材的補品給我,也不大見成效,可也沒有再壞到哪裏去。太醫們都以為是我生產的時候失血太多才會導致這種狀況發生,我和胤祥卻覺得還是當年那碗毒藥的後果。可不管怎麽說,貧血不是什麽要命的事情,我也不太放在心上,隻是堅持每日裏鍛煉而已。
  剛在窗邊寫了幾行字,就覺得一陣頭暈,忙閉上了眼睛,等待著這股眩暈的感覺過去。“額娘,額娘……”薔兒脆脆的聲音從外屋傳了來,我趕緊揉了揉太陽穴,才放下了手中的毛筆,就看見簾子一掀,一個小小的身影而已搖搖晃晃地跑了進來。
  小桃兒有些急切的聲音隨後而至,,“哎喲,我的小祖宗,你走慢些,這摔了可怎麽是好!”薔兒是小桃一手帶大的,我覺得有時候她比我還要緊張。薔兒不管不顧地撲在了我的身上,我笑著一把將她抱起放在膝上,還沒等我說話,一隻翠綠的大螞蚱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我嚇了一跳,忍不住後閃了一下,仔細再看看,才發現那是草葉編的,又上了漆的手工品。
  薔兒見我躲,咯咯地笑了起來,“額娘,好看嗎?”我好笑又好氣地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呀,嚇我一跳,這哪兒來的,秦順兒給你的?”說完幫她理了理因為跑而有些亂糟糟的辮子。
  這孩子精力旺盛得很,一天到晚跑東跑西,事事好奇,見人就親熱,那性子竟越來越像胤祥,全然不若小時候的安靜。有時候不免好笑地想,這孩子除了是我生的之外,竟無一點像我,可想到這兒的時候,心裏去泛上一種奇怪的感覺。
  “不是,哥哥給我的!”薔兒搖晃著小辮說道。“哦!你弘曆哥哥來了?”我漫應了一聲,能讓薔兒叫哥哥的,也隻有弘曆那孩子了。這些年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隻有紐祜祿氏時不時地帶著弘曆來登門拜訪,與我閑聊。隻不過說的都是些家長裏短的話,她從不提四爺、那拉氏、德妃,我也從不過問。
  “給嬸子請安,您吉祥。“一個清脆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我抬頭看過去,弘曆正微笑著站在門口,躬身給我打了個千兒。這個未來的乾隆皇帝,今年已經十一歲了,七歲新的盤龍小褂分外合身,麂皮靴子一塵不染,黝黑的辮子梳得油光水滑的,配上他那沉穩的笑臉,舉手頭足間已隱然有著成人的風範了。
  我忙對他招了招手,又把薔兒放下,看著弘曆穩重地走了過來,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側臉,笑問,“什麽時候來的,你額娘呢?“弘曆清晰地答道:”額娘可能剛下車,方才在門口先碰見妹妹,額娘就讓我先跟著妹妹進來。”說完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我騎馬來的。“說完露齒一笑,笑容裏帶了兩分頑皮。
  聽到紐祜祿氏來了,我忙站起身來,準備出門去迎她,雖然我天生好靜,不過能有個朋友陪著說說話,對於心理健康還是很重要的。我轉頭看了弘曆一眼,還沒等我說話,他已笑著說:“嬸子,我帶妹妹去玩,您和額娘去說話吧。”我笑著點了點頭,就看他低頭對薔兒溫言道:“哥哥帶你去玩好不好?”
  “好!”薔兒高興地應了一句,看都沒看我一眼,拉著弘曆就往外走。
  我忍不住好笑地搖了搖頭。“唷,你這似笑非笑地想什麽呢?”紐祜祿氏笑聲傳進了我的耳朵裏。我抬頭看去,她正笑倚在門口看著我。見弘曆要帶薔兒出去,她低聲又囑咐了幾句才讓他們走,我對門外站著的小桃兒揮了揮手,她忙跟了上去。
  “姐姐快坐。”我笑著招呼著紐祜祿氏,她笑著走了過來,一偏身兒靠在了抱枕上,又讓身後跟著的丫鬟們把大包小包的東西都放在了炕桌上,這才命她們出去。我伸手拿了杯子過來,斟了一杯參茶給她,笑說了句,“怎麽每次過來都拿這麽多東西,我又沒得人情還。”
  紐祜祿氏“哧”地一笑,先拿起杯子,慢慢地喝了一口,又拿帕子沾了沾唇角兒,這才笑說:“瞧你說的,好像我拿東西過來,就是為了向你要人情兒似的。”我嘻嘻一笑,“這不是不好意思嘛,裝也要裝一下不是?”紐祜祿氏吃吃地笑了起來,瞥了我一眼,又轉手從桌上挑起一個竹子編的簍子來。
  “這是你最喜歡的清茶,前兒江浙府尹送來給四爺的,先偏了你了,回頭你叫人收好了吧,夠你喝上一陣子的了。”她溫婉地笑說了一句。聽到四爺兩個字,我不禁有些怔,好像這些清茶都是別人送給四爺,而每次又被紐祜祿氏拿來送給我,有時候我也會想,難道四爺也喜歡還喝清茶,還是……
  “喏。”紐祜祿氏看我愣愣的,有些好笑地伸長了手,遞到我麵前,我忙站起身雙手接了過來,道聲多謝。這清茶的味道淡,胤祥向來不喜歡喝,我卻愛它有些清苦的味道,紐祜祿氏自從知道我這個愛好之後,每次來都會我帶上一些。
  “對了,上次你說編給我的那個帶子,做好了沒?”紐祜祿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了我一句。我忙起身往書桌那走,從筐裏拿起了那根帶子,嘴裏邊笑說:“早做好了,就等著你來拿了。”
  上次弘曆生日,我用紅繩子編了一個幸運帶給他,告訴他這會帶來好運氣,那孩子開心地收了起來,不知道怎麽的讓紐祜祿氏看見了,說有趣,讓我也給她編一個,這隻是個小玩藝兒,我自然答應。
  伸手遞給她,看她微笑著拿在手裏端詳了一會兒,卻沒帶上而是轉手放進了袖子裏,我不禁有些奇怪,卻也不好問。紐祜祿氏卻毫不在意地喝了口茶,說起了一些張三李四的事情,有邀我去庵堂住一陣子。
  雖說她早已有弘曆這個寶貝兒子,可是定期去庵堂吃素齋的習慣並沒有改,見我有些猶豫,她斜了我一眼,“咱們就坐著馬車去,待上幾天就回來,那兒沒別人,就咱們姐倆兒個帶著孩子,再說你這老窩在家裏成什麽樣兒?”看我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她戲言般問了一句,“難不成你是怕十三爺不願意?”我笑了笑,“那到也不是,我晚上先問問他吧。”
  “這不就行了?”紐祜祿氏一笑,又關心看看我說:“那庵堂有神佛保佑,你多去去也沒有壞處不是?”我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心裏明白她的言下之意,顯然是說那個庵堂祈求生子很靈,我若想再生個兒子,就應給多去祈福才是。
  我不清楚弘曆是不是靠紐祜祿氏的虔誠祈禱得來得,可薔兒對於我而言,不亞於一個奇跡,可一個奇跡若出現兩次,那就不叫奇跡了,我在心裏苦笑著,不著痕跡地把這個話題帶了過去。
  直到送紐祜祿氏走,她還不忘叮囑我,盡快給她個信兒,我胡亂地點了點頭,想著晚上和胤祥提一句,就說他不願意讓我去,我也好回了紐祜祿氏的一番善意。沒承想晚上一說,胤祥竟然說好,說是看我一直悶在家裏也不好,他又沒有工夫陪我走走,借這個便兒,正好讓我放鬆一下。
  一邊幫著胤祥解外麵的搭襻兒,一邊將他礙事的辮子撈了起來,讓他先拿好,我開玩笑地問了一句,“你就不怕再弄來個趙鳳初來?”胤祥的手一僵,我以為是自己玩笑開過了頭了,又觸疼了他,剛要開口解釋,胤祥已是一笑,“你放心,現在你就逼老八他們去幹,他們也不肯。”說完將辮子甩到了背後,大馬金刀地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我走過去倒了杯參茶給他,自己才轉身坐在一旁喝著清茶,胤祥皺了皺鼻子,斜視著我杯中的茶水說了,“真不知道那東西有什麽好喝的,沒滋沒味的還發苦。”我嗬嗬一笑,“苦也是一種滋味啊,細細品還是別有滋味的。”胤祥不以為然地看了我一眼,“那又是什麽好滋味了?”說完就用手捋著額頭,一臉的疲憊。
  我放下了杯子,悄然走到他背後,用手指輕柔地幫他按摩著額頭和頸椎,他抬眼一笑,抓住我的手親了親,這才放開手閉上眼,讓我繼續給他揉。“你還是去吧,再過些日子,想出門也沒那麽容易了。”過了會兒,胤祥幽幽地說了一句。
  我的手指一頓,低頭看著他,胤祥慢慢地睜眼於我對視了一會兒,這才握住了我的手腕一轉,將我帶到他身前,就那麽半坐著靠在他懷裏。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眼光卻好象穿透了我,落在一個未知的地方,手指卻隻是下意識地卷繞著我鬢邊的一縷散發,纏繞,放開,纏繞,放開……我垂下眼,安靜無聲地靠著他,緊緊地,現在我能給他的幫助也就盡此而已了。
  “皇上的身子骨兒越來越差了,這些天又沒上朝,這已經是……”胤祥低聲說了一句,我略抬眼看去,他正低頭看著我,眼理由著憂心,有著沉重,有著無奈,卻也有著一絲光亮。我輕輕地歎了口氣,“是人早晚都有這麽一天,隻要別到了那一天,卻覺得這輩子活得很後悔就是了。”
  胤祥微微一怔,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咧嘴一笑,“你說的是。”說完重重地在我嘴上親了一下,就不管不顧地衝外麵喊著,要秦順兒趕緊給他擺飯。“知道你吃過了,再陪我吃一頓好不好?”他笑眯眯地低了頭問我,“好呀,撐著總比餓著好。”我笑著點點頭,胤祥“哧哧”一笑。
  看著席間已然恢複正常,不停說笑著的胤祥,我也一直在笑,隻是心裏卻壓抑著一種悲哀的情緒,胤祥雖然在笑,心底的感覺也是一樣的吧。皇宮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地方,竟然會讓兒子隻有在父親逝去之後才能看到希望,一個“朕”字,到底會扭曲了多少人的情感。
  我不認為我剛才的那句話,就能解了胤祥心中那個陰暗的疙瘩,那隻是個讓人逃避道德底線的借口罷了。哪個陰暗得讓人無法說出口,卻實實在在深埋於心底的念頭,可能就像一把鈍刀,在一點點地切割著每個皇子的心,他們卻已經無暇哀歎他們父親即將到來的死亡,隻是因為他們全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明天……
  不管出了什麽想法,第二天我老老實實地跟著紐祜祿氏走了,一路上就聽見薔兒嘰嘰呱呱的笑鬧聲,弘曆為了陪她,竟然沒有騎馬,而是規規矩矩坐在了馬車裏。
  我和紐祜祿氏隨意地談笑著,看著弘曆好性子地任憑薔兒在他身上揉搓來揉搓去,臉上卻沒有一絲不耐。我很早就放棄了去研究乾隆皇帝個性的想法,既然他七歲的時候我就看不透,更不用想在以後的歲月裏弄明白。
  可不管怎樣,隻要讓他對薔兒出處了真正的親情,那麽薔兒再未來的歲月裏,就會有了一個強而有力的保障了。雖然我不知道紐祜祿氏的母子與我親近的真正想法是什麽,可想想自己一開始接近紐祜祿氏的目的也並不純潔如白雪,心裏也就釋然了。我已經努力地去給薔兒種樹了,能不能遮蔭乘涼,卻還要看她自己。
  庵堂裏的姑子們一見了紐祜祿氏和我都是笑臉相迎,忙前忙後的,依我看來對我們倒是比對她們日日供奉的神佛來得還要恭敬些。紐祜祿氏倒真是一心虔誠我佛,一聽講經最少也是一個時辰,我也隻能無語相陪。
  可沒過了兩天,薔兒可能是因為到了新鮮地方玩得太瘋,夜裏睡得也不塌實,隔天就咳嗽起來,身上也有些燒熱。紐祜祿氏想叫人去請太醫來,我嫌麻煩又耽誤時間,隻好哄著薔兒先跟我回家。
  “姐姐,真是對不住了,誤了你的正經事。”紐祜祿氏一笑,隨著馬車的搖晃,她頭晌的墜子也是不停地擺著,“瞧你說的,要是這樣說,那還不如說因為我叫你們來,薔兒才受的風,我得罪過豈不是更大了?”
  我輕拍著懷裏已經睡著的薔兒,“其實你不用跟我回來的。”
  “好啦,看見薔兒這樣,我的心也放不下,哪兒還能靜下心來吃齋念佛。”我們相視一笑,紐祜祿氏說完伸手輕輕摸了摸薔兒的額頭,“還好,熱得倒不厲害。”
  過了兩個時辰,京城已經豁然在望,沒一會兒就進了城,天色暗淡,路上的行人已經少了許多。我婉拒了紐祜祿氏要送我回去的心意,她見拗不過我,隻能任我下了車,笑說下次讓我多陪她住幾天,我忙答應了,這才目送著她的馬車往雍和宮的方向走去。走出了很遠,弘曆還探出了頭朝我們張望著。
  我上了馬車,馬車裏守著的小丫頭示意薔兒還在睡,我點了點頭,替薔兒緊了緊被子,“滿子,我們回去吧。”我輕聲說了一句。外麵的小太監應了一聲,一聲鞭響,馬匹繼續前進,侍衛們也紛紛上馬前行,自有人先行回去通知。
  又過了半個時辰,十三貝勒府的輪廓隱見。“你去告訴滿子,從角門那兒進去就是了,別又折騰得人仰馬翻的。”我低低吩咐了一聲,那小丫頭忙湊到門邊,撩起簾子來說了句。“知道了。”小太監幹脆地應了一聲。
  沒走一會兒,角門已經到了,早有人迎了出來,車子三拐兩拐進了二門。我一下車,小桃兒已跑了過來,伸手接過了薔兒,臉上已變了顏色。我忙低聲安慰她,“她沒什麽大事兒,隻是咳嗽,身子有些發熱,去請太醫了嗎?”
  “是,貴和一來報信兒,我就打發人去請了。“小桃兒恭聲回了一句,又說,”十三爺還沒回來呢,秦順兒今兒也跟著去了。”
  “嗯!”我點了點頭,就邁步往裏屋走,身後的小桃兒不聽地念叨著什麽就不應該出去,又說一定是那庵堂地氣不好,接著又數落起跟著我出門的小丫頭,說連服侍都不會,這才兩天,就能讓小格格生了病。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她除了不敢說我的不是之外,能數落的都被她數落到了。還沒等我進門,一個小太監跑了過來,叫了聲,“小桃兒姐”,接著一眼看見了我,忙得給我打了個千兒,我隨意揮了揮手就要進門。
  倒是身後的小桃兒問了一句,“太醫來了嗎?”我聞言站住了身子,回過身兒看著那小太監,他忙恭敬地回說:“福晉,太醫已經來了,不過不是平常給咱家看病的林醫正,今兒當值的不是他,是個新來得姓方,奴才也不認識,請是請回來了,可奴才還是想著回來問問,能不能再去家請了林太醫來?方才奴才好象看見秦管家的背影兒,可叫他也沒理,許是奴才看錯了,又怕裏邊著急,這才趕緊進來先回事兒。”
  “嗯。”我點了點頭,又回頭對小桃兒說:“你先帶薔兒去耳房給這位太醫瞧瞧,隻是拿了方子先別抓藥,知道嗎?”
  “是,奴婢明白。”小桃點了點頭,忙領了一幹丫頭,帶著薔兒走了。“你說秦順兒已經回來了嗎?”
  “看著像,不過不知道去哪兒了,要不要奴才去找他?”我想了想,“不用了,你先去帶太醫進去吧。”
  “喳!”小太監打了個千兒,忙退了下去。
  仔細想想,以前薔兒看病留下的脈案抄本都放在了胤祥的書房,那地方不好讓別人去亂翻,想了想我還是自己去一趟為好。我們的臥室離書房不遠,單有一條廊子連著書房院子的側門,平時隻有我和胤祥走動,奴才們自然會去走院落的正門。走了沒多遠,轉過那個月亮門,就是胤祥的書房了,還沒到跟前,我腳步不禁一緩,屋裏麵竟然亮了燭火,難道是胤祥回來了?
  正琢磨著想要加快腳步,突然看見秦順兒從裏麵走出來,我剛要叫他,就看他快步地往院門走去,揮退了那些門口伺候著的小太監,然後又自己小心地把院門關了起來。
  我的腳步越來越猶豫,到了側門口終是停了下來。誰來了?難道是四爺,不然為什麽弄得這麽機密?我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不管他們在說什麽,外覺得同時出現在胤祥和四爺跟前可不是個好主意。既然胤祥已經回來了,那我隨便叫哪個人去找秦順兒取脈案都可以。
  這是屋裏麵胤祥的聲音傳了出來,“這些年辛苦你了。”我聽了一愣,難道不是四爺?可也不想管那麽多,是誰都跟我沒關係。
  正想轉身往回走,一個聲音如雷擊般在我耳邊響起,“從四爺救了奴才阿瑪一命那天起,奴才的命就是四爺的了。”清朗的男中音,字字句句都如同念道白一樣地清晰。這個聲音我怎麽也不會忘記——趙風初。如果說那時知道他是八爺的人就如同頭上先改良一道霹靂,那現在知道他其實是四爺的人,這道霹靂已經狠狠地劈落在我的身上了。頭猛地暈了起來,身子有些晃,我忙伸手在門邊撐了一把。
  “你妹妹她——”胤祥仿佛有些猶豫似的,“我原不知道她是你妹妹……”
  趙鳳初沉默了一下,才又開口說話,音調不高,卻充滿了堅定,“十三爺不必往心裏去,奴才早就跟四爺說過了,自從香兒她存了那心思,奴才就知道結果會如此,原是她自己癡心妄想,作繭自縛。”趙鳳初的聲音越來越低。
  時間我隻覺得天搖地轉的,香兒,他在說誰,難道是……我忍不住將頭靠在了冰冷的廊柱上,耳朵裏隻覺得嗡嗡的。
  可胤祥有些沉悶的聲音依然清清楚楚地飄了過來,“好在小……”他猛地頓了頓,清咳了一聲,又說:“好在最後也沒出什麽大事兒,現在這樣也好,把她放在廢太子那兒,最起碼落個清閑,那自然有人回照顧她。”胤祥微微地歎了口氣,可在寂靜的夜空中聽起來卻分外地清晰,“多少她也服侍了我幾個月,也幫著做了不少事情,再者就是衝著你,四爺也斷不會叫她沒了下場,你家裏的人現在也就剩下她了。”
  “奴才明白的,您放心。”趙鳳初應答的聲音突然有些沙啞。
  “好了,不說這些了,今兒可是你難得‘領了差事兒’到我這兒來的,八爺那邊怎樣了?老十四的探馬不是三個時辰一趟嗎,如今他們聯係可還像從前那樣瓷實?府中有什麽動靜?”胤祥換了輕快些的語調問道。
  趙鳳初恭聲答道;“是,依奴才看來,十四爺現在對京裏的情況也有些吃不準了,倒是八爺攔了不少消息,十四爺他雖然……”
  我緩緩地轉過身,慢慢地往回走去。因為頭暈,身子就有些搖晃,可歪歪斜斜的竟也沒有摔倒,終究還是一步步蹭了回去。眼瞅著臥房就在不遠處,我的腿突然一軟,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不是不明白什麽叫現實,也不是猜不到胤祥他們有很多隱秘不會讓我知道,可剛才那短段的幾句話,卻把我之前所經曆的,所猜測的,所自以為明白的很多東西一下子打了個粉碎。
  “福晉。”耳邊突然傳來了小桃兒的驚叫聲。
  我有些昏沉地看了過去,隻看見了燈火中人影閃動,頭腦中卻是一片黑暗……一時間隻覺得周圍亂糟糟的,忍不住甩了甩頭,想讓自己情新醒一點。
  “嘶——”我倒吸了口氣,頭部有些沉甸甸的疼。耳邊不時傳來有些惶急卻又刻意壓低了的模糊聲音,惟獨一個怒吼著的聲音十分清晰。我用力眨了眨眼睛,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床上。
  一轉頭,看見胤祥張暴躁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秦順兒,林醫正怎麽還不來?要是他再不來,我就……”
  “胤祥。”我大喊了一聲,耳朵裏反饋來的卻是一聲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的聲音。
  可胤祥卻一個箭步就躥了過來,“小薇你醒了?你覺得怎麽樣?頭疼不疼?身上有沒有哪兒不舒服?你……”
  一連串兒的問題飛快地從他嘴裏冒了出來。我愣愣地看著他,他臉色有些紫漲,一根青筋卻凸顯在額頭,不時地跳動著,眼睛裏閃爍著無盡的關心和些微的恐懼。見我直直地看著他卻不說話,他臉色漸漸地白了起來,聲音竟然有一絲顫動,“小薇,你沒事兒吧,你……”
  他的擔憂著急害怕仿佛一根針一樣,一下子捅破了我心中那個漲滿了懷疑、受傷、背叛、心痛等等各種黑暗氣體的氣球。“呼——”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對他微微一西歐啊,“我沒事兒,隻是頭疼而已,瞧你急的。”
  胤祥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見我確實是麵帶笑意,神誌清醒,這才大大地鬆了口氣,將他的頭埋在了我的胸前。一股熱氣頓時透過薄被,吹到了我的胸膛前,熱得讓我覺得有些燙。
  “小薇,小薇,小薇……”胤祥含糊不清的聲音從被子裏傳來,他就這麽不停地念著我的名字。我的眼淚不可抑製地掉了下來,隻能用手輕輕地捋著他的頭發,低聲說,“我在這兒。”
  過了一會兒,胤祥抬起了頭,眼中稍微有些發紅,他清了清嗓子,“隻要你沒事兒就好,我……”
  他話未說完,滿頭大汗的秦順兒跑了過來,“爺,林醫正到了,奴才領他進來……啊,福晉醒了!”他話說了一半才看見我正清醒地看著他。
  胤祥低頭柔聲對我說,“既然太醫都來了,還是讓他看看吧,八成你也受了風寒了。”我點了點頭,聽見他說風寒,突然想起薔兒,忙伸手抓住欲站起身的胤祥,“對了,薔兒她怎麽樣了?”胤祥忙安撫地拍了拍我的手,“她沒事兒,隻是受了風,太醫說不用吃藥,喝點薑糖水就可以,你放心。”
  我疲憊地點了點頭,閉上了眼,任憑胤祥出去和太醫寒暄,心裏隻是不停地告訴著自己,沒有人幹淨得一如初雪,而我嫁的是一個皇子,一個會去爭奪皇位同時心裏也有我的皇子……胤祥為我做得夠多了,更何況,我也不覺得他事事都告訴我會讓我過得比現在更幸福,今晚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我就這樣一直告戒著自己,直到自己沉入深深的睡眠中去。
  轉眼到了十月,內廷裏傳來了各種消息,康熙的神誌已經有些不太清醒了,朝中之事已完全不能打理。上書房的那幾個大臣都陪在他身邊,眾阿哥們卻都被擋在了暢春園之外,個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麵子還得做出一副哀戚的樣子來。
  進了十月,我就再沒看見過胤祥,他和十七阿哥一直都守在四爺身旁,隻有秦順兒偶爾地帶些話兒來給我,無非是讓我保重身體,看好薔兒雲雲。我深知現在已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時刻,因此隻是讓秦順兒告訴胤祥六個字——“一切安好,勿念”。
  十一月終於來了,京城裏暴雪肆虐,狂風呼嘯。聽府裏的小太監們說,京城四周搭滿了帳篷,都是那些各省的外派大員,在等著給皇上請安,或者說是等著給老皇帝送行,然後再弄明白究竟會向哪個新皇帝請安。每個大臣心裏都有個小九九,也都在暗自祈禱,自己沒有押錯了邊吧。
  我靠在窗邊靜靜地望著緩緩飄落下來的白雪,手裏不停地編製著一根帶子。自打那晚之後,我總是喜歡弄點事情做,這樣才好不讓自己再去胡思亂想些有的沒的,日子雖然過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心情卻慢慢的平靜了下來。
  “主子,今兒的雪真大,別站在那兒,小心一會子頭又疼。”小桃兒一進門就走道炭盆邊加了塊兒炭進去。
  我搓了搓手,從窗邊溜達回了書桌後坐下,笑著接過了小桃兒遞過來的清茶,“是啊,我最喜歡大雪了,白茫茫一片,覺得心裏也幹淨了許多,是吧?”
  小桃兒調皮地吐了吐舌頭,“是啊,你喜歡,小格格更喜歡,方才還鬧著要出去玩呢,這千哄萬哄地才去乖乖睡了覺。”我微微一笑,發現小桃兒眼角兒也微微有了些痕跡,心裏突然有些熱,回想當年初見之時,她還是個身量不足的小姑娘。
  “主子,您怎麽了?”小桃兒見我一直盯著她看,不禁有些奇怪。
  我笑了笑,“沒什麽,隻是突然想起了你當年的模樣,這些年辛苦你了。”小桃兒聽我提起當年,臉便紅了。
  聽我說完,她低下了頭,再抬頭眼圈卻有些紅,“主子,我要不是跟了您,現在還不定怎樣呢。”
  我笑了笑沒再說話,小桃兒也自去拿了塊兒帕子繡了起來。屋裏很安靜,隻有窗外的白雪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我將頭埋在從杯子裏不斷升騰而出的熱氣中,心中不知道為什麽突突地跳了起來,不知道胤祥他們怎樣了。
  突然屋外一陣哢嚓哢嚓的腳步聲,沒等我抬頭,“主子。”就聽見秦順兒在屋外喚了一聲。我抬起頭對小桃兒抬了抬下巴,小桃兒放下了手裏的東西,快步走過去掀起了簾子,秦順兒帶著一頭的雪走了進來。他一個千兒打下去,“主子,宮裏來人了,接您進去。”
  我還沒什麽反應,小桃兒已驚呼了一聲,她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兩步兒,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臉上的表情卻是掩不住的驚慌。看來小桃兒也已經明白,舉凡我進宮,那就代表沒有好果子吃。我很想笑,卻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來。
  秦順兒瞥了小桃兒一眼,上前一步,低聲說:“主子別擔心,萬歲爺回宮了,各位皇子的福晉都要進宮,隨著宮裏各位主子們一起為皇上祈福,從人也不用帶。”
  “嗯,我知道了。”我點了點頭,心裏不免懷疑,皇帝此舉不是要把各位皇子的家人作為人質,以令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吧。“小桃兒,你去幫我收拾一下,還有薔兒的。”
  聽秦順兒那麽一說,小桃兒的臉色恢複了一些,應了一聲轉身就要去裏屋。秦順兒忙扭頭跟了一句,“小格格就不用了。”小桃兒一愣,站住了腳。他轉過頭來跟我回說:“宮裏頭說了,各府裏的十歲以下的小阿哥和還有格格們都留在府裏,由嬤嬤和教引太監們照顧,十歲以上的阿哥則跟隨著各自的父兄一起。”我對小桃兒揮了揮手,她忙進去收拾了。看著秦順兒正恭敬地站在原地,我嘴巴張了又張,最後還是沒敢去問胤祥他們現在何處。
  轉眼間,小桃兒已經收拾好了東西交給了秦順兒,又轉過手來幫我把大氅穿好,再抬頭,她眼圈又紅了。我笑了笑,“好了,我隻是進宮而已,倒是你,幫我把薔兒帶好,回來要是看她瘦了,我可不依。”小桃兒強笑著點了點頭。我轉身往外走去,雪花一下子撲麵而來,冰冰涼涼地化在了臉上,令人精神為之一爽。
  秦順兒伺候著我到了府門外,宮裏的天青油布馬車早已等在門外,幾個太監正一動不動地垂手侍力著,猛一看,還以為是幾個雪人。見我出了來,這才行動迅速地搬了腳踏子過來,有接過了秦順兒手裏的包裹,放入馬車中。
  我撐著秦順兒的手進了馬車,在他鬆手的那一刹那,我問了一句,“今兒是幾啊?”正要放下簾子退下的秦順兒一愣,趕緊回了一句,“主子,今兒已經十一了。”
  “喔——”我點了點頭。秦順兒見我無語,這才放下了車簾子。
  馬車搖搖晃晃地開動起來,“十一嗎?”我低喃了一句,那也就是說,離那個日子隻剩下兩天了……
  屋裏檀香繚繞,德妃虔誠地跪在菩薩麵前,不停地祈禱,我也跪在她身後的蒲團上,心裏卻隻是在猜測著,胤祥他們真的準備好了嗎,史書上的記載沒有騙人吧,今天已經十二了,還有一天……
  “魚寧,魚寧……”德妃的呼喚聲突然闖入了我的腦海,我驚醒了一下,一抬頭才看見德妃正回過身來看著我,“你怎麽了?”她緩聲問了我一句。
  “沒事兒。”我微微搖了搖頭,搪塞地說了一句,“隻是一時有些頭疼。”
  德妃隨意地點了點頭,示意我扶她起來。我趕緊站起身來,輕輕扶她站了起來,坐到了佛堂一邊的春凳上,又倒了杯參茶給她。德妃接了過去慢慢地飲著,過了會兒突然問道,“你頭疼得厲害嗎?”我搖了搖頭,“沒什麽,老毛病,習慣了。”她定定地看了我兩眼才垂下了眼,淡淡地說了句,“那就好。”
  自打我進宮來,德妃就一直把我帶在身邊,倒是四福晉和十四福晉分別帶著各府裏的女眷,在兩個側廳裏焚香祈福。宮裏的氣氛越發的緊張,宮門口守著的內監也多了許多,嚴防各宮裏的人相互亂躥。
  吃飯要麽是陪著德妃,要麽就是自己一個人,睡覺也是睡在德妃睡房外的小花廳裏。四福晉和十四福晉也是分開的,並不相處於一室,因此我跟那些女人們雖然是共處一院,竟然是連一麵都見不到,盡管我對見不到四福晉她們這件事兒一點也不介意,可心裏畢竟有些奇怪,隻是德妃不說,我也不能掐著她的脖子
  去問,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十一月十三日,雪下得越發的大了,扯棉絮似的不停地飄著,剛消停了兩天的北風也呼呼地刮了起來,聽起來有些撕心裂肺的。我一天都是心不在焉,腦子裏一片空白,機械地做著平常在做的事情,潛意識裏卻在等這那一刻的到來。
  不知道德妃心裏是怎麽看我的,一時間我也顧不上她的想法,隻是偶爾視線從她身上劃過,才發覺她也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神經緊緊地繃了一天,隻到伺候德妃睡下,宮女們也都退了出去,我才木木得走回了自己的床榻上,放下簾帳,抱膝坐下。
  “不會吧事情不會有變吧?”我有些神經質地自言自語,之前的每件事不都在它該發生的時候發生了嗎?難道……”我情不自禁地開始啃著手指甲,那股難言的壓力越發如吸飽了水的海綿一樣,沉重地壓在了我的心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突然覺得外麵有些混亂,可仔細聽聽,依然隻有風聲呼嘯。我重重地靠回了板壁上,“哎——”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沒等我這口氣出完,就聽見常春宮的宮門被打開的聲音。我如被雷擊一般地坐了起來,宮門一旦下鑰,除非有特殊情況,否則直到明天,都是絕對不允許被打開的。
  裏屋傳來了哐啷一聲,接著就看見德妃跌跌撞撞從屋裏跑出來。她向我的方向望了一眼,那麽黑的屋裏又隔了一層簾幕,她的眼光卻反射著灼人的光芒。
  屋門一下被推開了,兩個宮女惶然的舉著燈進來了,還沒等她們開口,一個小太監撲了進來,一頭跪在地上,淒啞地哭喊了一句“德主子,皇上——駕崩了。”他話音未落,“娘娘!”宮女們驚叫這衝了過去,扶住了已經軟倒了的德妃。
  屋裏頓時亂成一團,有哭的,有喊的,一個宮女忙上前去給德妃揉著胸口,沒兩下,德妃就吐了口氣出來,宮女們手忙腳亂地扶了她坐好。她用手在胸口用力地壓了壓,就伸手腿開了眼前的宮女們,不說話隻是死死地盯著那個小太監。
  我無意識地用手抓緊了心口,隻覺得心髒跳得好象很慢又好像很快。
  好在那太監終是把下麵的話說了出來,“方才隆科多大人已宣布了皇上的遺詔。”說到這兒,他重重地地咽了一口唾沫,那聲音在這呼吸都已聞不到的屋子裏,大得仿佛是在平靜的湖水裏仍了一快石頭。他喘了口粗氣,一字一句地那封詔書背了出來,“皇四子胤真,人品貴重,深肖朕身弓,必能溘承大統……。”
  “先帝啊!”德妃突然放聲大哭,屋裏的人全都跪下一起哭了起來,門的那拉氏他們也都跪下痛哭了起來。屋裏屋外跪了一地的人,人人哀泣,不遠處其他的院落也是哀鳴不斷。報喪的鍾聲沉重又緩慢的敲響了整個京城。
  十一月十六日,康熙的梓宮停放在了乾清宮。四爺,不,應該說是雍正皇帝已經帶著一幹皇子親王貝勒們,在那兒為康熙守二十七天的靈。在這節骨眼上,八爺他們自然是隨君伴駕,估計皇帝會不錯眼珠地盯住了他們。
  那拉氏他們已經準備著如西六宮了。不少院落已經騰了出來,太妃們自然有太妃們的去處,就是德妃也是要搬家的,隻不過,她搬去的是慈寧宮。
  這三天,我要想走出宮門,總會有人從身後冒出來,必恭必敬地攔著我,要不是有人按三餐送飯,我還真懷疑這位新科的太後娘娘是不是把我給忘了。望著屋簷下的冰掛,我不禁想著這些太內也沒見到胤祥,不知道他有沒有找我。頭又是一陣暈,眼前有些發黑,我忙閉上了眼,自從那次之後,我這頭暈的毛病好象越來越嚴重了……
  “在想什麽?”德妃慢條斯理的聲音土燕在我背後響了起來,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那股眩暈的感覺瞬間消失了,我定了定神兒,這才慢慢地回過身來。德妃正一身縞素地站在門口,午後的陽光籠罩住了她,卻背脊依然挺得直直的。
  我穩步地走了上去,行了個宮禮,“在想胤祥。”我直白地回了她一句。
  她明顯一楞,顯然沒有想到我會給她這麽個答案,臉上的神色一時有些怔忡。她看了我半晌,我也豪不回避地看了過去,她的肩膀忽然鬆了向來,一瞬間好象老老了許多,身子晃了一下。我條件反射地扶了她一把,一入手,隻覺得她的臂膀真稱得上是瘦骨伶仃。她並沒有推開我,而是任憑我扶著她,坐在了窗下的榻子上。
  “我才剛告訴他,你頭痛又有些犯了,先讓人送你回去了。”他說完輕輕地咳嗽了起來。過了會兒,才伸手從袖中取出了一個朱紅色的小匣子,她也沒有打開,隻是用手指輕輕地來回撫摩著盒子那光滑的表麵。
  我安靜沉默地站在一旁,可眼光卻隨著德妃的手指不自覺的移動著,心裏猜測這那到底是什麽。“拿去吧。”過了良久,她好象終於下了決心似的把那個盒子遞給了我。我有些遲疑地接了過來,一時間反倒沒有勇氣去打開它。德妃看我遲疑的樣子,輕輕地呼了一口氣,淡淡地說:“知識先皇的遺旨。”
  我一驚,猛然覺得手裏的盒子好象著了火私的很燙手,手指不自覺地一鬆,那盒子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散了開來。一張薄薄的淡黃色的紙張從裏麵飄了出來,落在地上,隱約有些紅色的痕跡溢過了紙背。我緩緩地蹲下了身,暗暗地做了個深呼吸,伸出手指輕輕地將那張紙翻了過來,字體有些歪斜,上麵隻有四個朱紅色打字——人之常情。
  “其實這很正常,人人都自私,出了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最愛的人。”我抬起眼看向康熙,“不要說是四爺,就是您和胤祥一起出事,我也隻會選擇胤祥的”……我輕扯了扯嘴角兒,“這不關乎什麽綱常倫紀,這隻是人之常情,不是嗎?”
  “哈哈……”康熙皇帝突然放聲大笑。我一哆嗦,越發地低了頭,“人之常情,哼哼,說得好。”一陣步履聲響起,一雙鹿皮靴子慢慢踱了過來,在我麵前站定。我暗暗握緊了拳頭。衣履聲響,皇帝竟半彎了腰,明黃的荷包就在我麵前輕輕搖晃著,他低聲在我耳邊說了一句,“別忘了你今天說的話……”
  數年在殿前與康熙的那番對話,清晰地在我腦海中響了起來,一字一句,猶如在耳。我伸手撚起了那張紙,站起身來,心裏竟有了幾反好象的感覺,這算什麽,皇帝在用我給他的理由來解釋他為什麽殺我嗎?
  “人之常情嗎?”我一字一頓地念了出來。
  “皇上說,你看了之後,一定會明白的。”一直默不作聲的德妃突然開口說道。
  我嘲諷的一笑,“是啊,不明白又能怎樣?”
  德妃被我噎的一怔,可臉上卻沒什麽怒色,隻是有些不堪重負地看了我一眼,閉上眼幽幽地說了句,“那時候我以為把你許給了老十三,一切就會風平浪靜,看來終是我錯了。”
  我心裏不禁一痛,那晚胤祥那欣喜若狂的表情,還有四爺蒼白如雪的臉色,一直都深深地刻在我心底,它曾幫我支撐過了許多難關。我喃喃地說了句,“我隻想讓他們兩個都開心,這有錯嗎?”
  德妃聞演身子一抖,她睜開眼看著我,眼圈兒發紅,卻一滴眼淚也沒有,“你沒錯,隻是你想讓他們都開心的那兩個人,不但是兄弟,更是君臣。”德妃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可到最後卻尖利了起來。說完她猛地站了起來,喊了聲,“來人啊!”一個老太監應聲進來,疾步走了過來,頭也不抬地將一個青花瓷壺放下就出去了。
  德妃伸手拿起了桌子上的一個杯子,緩緩地將壺裏水倒了出來,一股再熟悉不過的味道傳了出來。德妃看了看我,就將那杯茶放在了桌上,“這不會讓你有什麽感覺的。”
  我隻是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了,紐沽祿氏溫柔的笑臉,仿佛如同一根燒紅的鐵千,帶著嘶拉拉的聲音從我腦海中狠狠劃過,我哆嗦著嘴唇問了一句,“是因為我已經喝了三年了嗎?”德妃默然。
  我一把抓起了那個茶杯,溫熱的茶水瞬間濡濕了我的手指,正想狠狠地把杯子摔在地上,突然想起紐沽祿氏平時總是笑說,這清茶是誰誰誰送個四爺的,她好不容易才弄出來送給了我。。。。。。四爺這兩個字,讓我放鬆了太多的警惕,我緩緩地放下了手來。
  “這樣對皇帝好,對胤祥也好,你也不希望他們因為你。。。。。。”德妃歎了口氣,“你最明白的,不是嗎?”
  我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心裏已經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了。每個人都說我明白,可是我到現在隻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命運早在三年前就決定好了,而現在則連掙紮的機會都沒有了。。。。。。
  門扇突然被輕輕敲了兩下,一個沙啞的聲音回說:“啟稟太後,萬歲爺和十三貝勒過來了。”我下意識地就想往外衝去,可沒跑了兩步就停了下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德妃則慢慢地從我身邊踱了過去。
  花盆底兒清晰的敲在青石磚地上,哢答哢答地一步步向門口走去。站定,她的背脊又挺得直直了,“先帝爺做了他該做的,我也做了我該做的。”說完她推開門,毫不遲疑地走了出去
  “皇上駕到——”
  “萬歲爺吉祥。”
  “皇上吉祥”一片問安聲傳來。
  “起來吧。”四爺熟悉的聲調傳了來,我心一抖。
  “兒子給太後請安。”
  ”胤祥給太後請安。“
  胤祥,我在心裏喊了一聲,忍不住地朝門口走去,透過縫隙,看見德妃正彎身扶起四爺和胤祥。四爺還是那樣的冷峻,身上穿著喪服,可嘴角兒上翹,卻帶上了一絲以前所沒有的高傲。四爺一直都是傲氣的,卻從沒有這樣睥睨天下的高傲,明黃色的帽簷中央,鑲著一塊美玉,腰間則係上了九龍盤珠袋。胤祥也是一身素服,但卻是英姿颯爽,臉上的神色比以前穩重多了,一舉一動中都帶了一種氣質,這大概就是一個掌握了權利的男人的自信吧。我轉過了身子,慢慢地走回了塌子邊坐下,伸出手,拿起了那半杯殘茶,在手指間搖晃著。
  “你們怎麽來了?”就聽著德妃柔聲說了一句。
  “兒子本來是要去請安的,聽說您到這邊來了,我就趕緊過來看看。昨兒太醫不是還說,您這兩天身子太虛,別太累才好。”四爺恭敬地答了一聲。
  “我也不過是這兩天心裏堵得慌,想散散心,不知道怎麽就走到這兒來了。倒是皇帝你身子骨要緊,這不知道還有多少大事等著你呢,你就別再替我操心了。”德妃溫言地說了兩句。
  胤祥在一旁笑說了句,“萬歲爺就是對太後心太重。”
  “我知道,可做皇帝,這身子就不是一個人的了,是全天下的了,私情兩個字,倒是要放一邊了。”德妃語重心長地說了這麽一句。
  “兒子知道了。”
  四爺的話音剛落,宮門外就傳來了陣陣腳步聲。“皇上吉祥,太後吉祥。”是八爺的聲音。我一怔,思緒一晃見,也沒聽到八爺說了些什麽,隻聽到四爺淡淡說了聲,“朕知道了,你先去處理吧。”八爺的聲音頓了頓,才必恭必敬地說了聲,“臣,遵旨。”隻是語意中多少有些澀。我腦中不期然地想起了方才德妃說的那句話,“他們是兄弟,更是君臣。”心中一涼。
  “咱們走吧。”德妃說了句。
  “是。”四爺答了一聲。
  就聽見太監們高喊一聲,“萬歲爺起駕了。”屋外不一會兒就靜了下來。杯子裏的水也邊得越發地冰涼起來,那股頭暈目眩的感覺又襲了上來。
  “我隻想讓你們兩個都開心,不過剛才看起來,你們兩個真的很開心啊。”想這四爺嘴角兒的那絲高傲,胤祥的英姿颯爽,我昏昏沉沉地舉起了杯子,眼前的杯子好象有些模糊,我將手裏的杯子一傾……

  第十六章 續夢
  “喂,你醒醒,難道喝礦泉水也會醉人嗎,怎麽開始胡說八道了!”一個我聽起來很熟悉,卻又仿佛很久沒有聽過的聲音,不停地在我耳邊回響著。我一揚手隨意地揮了一下,很想將這聲音趕走,卻隻聽啪的一聲,好象打到了什麽,接著就聽到一聲尖叫,然後一股劇痛從我手臂傳來。
  “啊——”我大叫了一聲,猛地坐了起來,頭呼地一暈,我忙用一隻手撐住額頭,又在眉心上捏了捏,這才往自己的手臂上看去。一隻手正掐住我一點兒肉皮在那裏扭動,我順著手臂往上看去,圓眼,圓臉,圓鼻頭……小秋正一臉怒氣惡狠狠地盯著我。
  “小秋,是你嗎?”
  …………
  “廢話,不是我是誰,你可真行,竟能弄到中暑,還找了個那麽僻靜的地方,要不是…………”
  ……………………
  “今兒是你把我從蘊秀宮弄回來的?”
  “都錯”小秋回頭過來笑說,“第一,我是請大叔幫忙把你運送回來的;第二,你中暑的地方是慈寧宮花園的後身,什麽秀不秀的,我從來沒聽說過;再來我還沒問你,你怎麽跑到那去了,那一般不對遊人開放的。”
  我雖然能想到,故宮裏根本沒有什麽蘊秀宮這麽一間屋子,可聽見小秋的證實說法,還是讓我心裏有些疼,那個夢實在太過真實了。我喘了口氣,隨意地說了句,“我迷路了,也不知道怎麽就繞到那兒去了。”小秋哦了一聲,倒也沒放在心上。
  ………
  “秋兒,你信不信穿越時空這種事?”
  ………
  “那你寫出來好了,你不是很喜歡寫東西嗎,反正是你的夢,你想怎樣就怎樣。“
  ………
  我楞楞地對著電腦好久,才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打開了一個空白的文檔。我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一個不著邊際的夢有什麽好寫的。隨有把文檔關掉了,正想關了電腦睡覺,一陣微風從開啟的窗子那兒飄了進來,“小微。。。。。。”微風如同一個輕輕的低語,從我耳際邊滑了過去,我一下子坐直了身體,慌張地四處張望著,可卻再聽不到那個聲音。
  也許隻是風聲,我放鬆了背脊,低頭看看小秋熟睡的臉,想想她剛才說的話,我不禁一笑。她說得對,夢是我的,我想怎樣就怎樣,也許在現實中我再也見不到他們,可在夢中還是可以的,可以繼續幸福下去。
  我又打開了一個空白文檔,仔細地想了一想,認真到敲下了四個字的標題——《夢回大清》。

  番外:四福晉篇
  “四哥,今兒個您一定要應承我!”
  “胡鬧!”
  “四哥,您不知道,她真的很特別……”
  我在書房門口就聽到裏麵十三弟和他的一來一往,無奈的搖頭笑了。一個多月了吧,就從上回十三弟從內務府回來開始,一直鬧著他幫忙討一個秀女過來。他哪裏肯做這種事,偏偏十三弟拗著性子非要他答應不可。十三弟的性子我是知道的,雖然倔強,但一直以來除了四哥在心目中占有特殊地位之外,還沒見為第二個人如此執著的,心下不禁對那個秀女有了點好奇。
  “十三弟,又在鬧你四哥了。”我笑著,掀開門簾走進去。
  “四嫂。”十三笑嘻嘻的請了個安,“今兒您過生,特地給您賀喜來了。”
  “謝過十三弟了,不過賀喜是名,怕是找著機會勸你四哥才是真吧。”忍不住取笑他。
  “看四嫂說的,冤枉啊!”十三口中喊冤,臉上仍笑嘻嘻的,“不過看在我這麽誠心祝賀的份兒上,四嫂您也幫忙勸勸四哥嘛。”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四哥決定的事兒誰能勸得了的。”
  “那不一樣,您今兒個可是主角兒,您說一句,那可頂我十天半個月的磨了。
  我笑瞥十三一眼,走到書桌前。“爺,讓十三弟這麽懸著也不是辦法,您不如先去看看那個姑娘再做決定如何?”
  他不答應的原因我是可以約莫得到的,一方麵是那姑娘是秀女,畢竟是要進宮的,沒大選之前她的身份是忌諱,而另一點也是最主要的一點,卻是因十三弟這回反應太過特殊,最怕是被狐媚子女人給纏上了。
  他不答應是想等十三弟冷靜下來自然忘記這回事,但十三的執念太深,與其這樣一直耗著,不如讓他先去看看那個女孩的底細,才能決定是留是放。
  考慮了一會兒,他微微點頭。十三弟歡喜道謝,我隻是淡淡一笑。其實他何嚐不是這個意思,隻不過是要由我說出來罷了。
  丫頭在門外說家宴已經備好了,我應了聲,陪著他和十三弟一起走了出去。這樁事兒也就隨風而去,不再縈懷。
  這時的我並不知道,日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我都在為自己說的話懊惱後悔。
  小薇。
  這是很長一段時間,十三弟在公事之外最常說的字眼。
  我一直知道它代表一個女孩,一個在十三弟心目中有特殊地位的女孩。因為總是聽到這個名字與聰慧、可愛聯係在一起,聽到十三說她能唱動聽的歌兒,能寫一手好字,能講好笑的笑話兒,還能不動聲色的給老十排頭吃……
  但我從沒意識到,或者說從沒想過,這個名字在他心目中也有著特殊的地位。
  他是從不注重男女情愛的,從我跟他的那天起就知道了。他沒對任何女人動過心,對我沒有,對其他妾室也沒有,即使是如今最受寵年氏也是一樣。數年來,我已經習慣和適應了他的冷情,甚至以為此生都不可能見到他動心的時刻。
  我以為……
  但我錯了。
  當我看到十三弟談起那個名字的時候他臉上迅速浮起的刻意的淡漠時,我隱約感覺到我錯了。
  當那個名字在十三弟口中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甚至在理當談起她時他們都會特意避開的時候,我開始了解我錯了。
  而在那個早晨,當他們避無可避的講到那個名字時,我明明白白的意識到——我錯了!
  那個早晨,聽說十三弟在前一天和老九的跟班打了起來,還受了傷,又被關在長春宮思過。於情於理,我這做嫂子的定要問候一下的,於是趁著清晨進宮給娘娘請安的機會見到十三,還有他。
  他和十三正坐在花園涼亭裏談天說地,遠遠看過去,似乎正說的暢快,但我隻感覺他們之間的氣氛古怪。我頓了頓腳步,又想起了早上來長春宮一路上聽到的流言蜚語。
  十三見我來了,站起身請了個安。
  我笑問:“看十三弟精神還不錯,聽說昨兒個傷著了,現在可好些了?”
  “謝嫂子關心,已經好很多了。”
  “嗯,可要多注意休息呀。”瞥到了十三被仔細包紮起來的手腕上綁著的帕子,那上麵分明繡著一枝寒梅,心中一動,“很精致的繡工,這是誰的呀?改天我也想請她幫忙繡點圖呢。”
  十三神色僵了一下。“是小薇的。”
  “小薇……”我淡淡重複,眼角餘光看到他的臉色倏的刷白,扭轉了頭瞧向假山,但那瞬間他漆黑眼眸中流露的東西仍深深撞進我的心裏,讓我那一刻甚至無法呼吸。“那我可不能請她幫忙了,不然十三弟……”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能笑得出來,更不知道為什麽就停不下口裏的話,看著那個愈發僵硬的身軀,隻是下意識的想要讓那個傷了我心的人更心痛……

  之二
  “阿瑪……”
  “噓,小聲點兒,阿瑪已經歇下了,別吵到他。”我輕掩住那張發出清脆童音的小嘴,使個眼色叫丫頭抱了弘暉出去玩。
  回頭看著斜靠在軟塌上小睡的他,忍不住在心底歎了口氣。也隻有這個時候,我才能放任自己細細地看他吧。
  冬獵回來已經有段日子了,可他的身子一直不見大好。傷勢已經無礙,精神卻始終欠佳,臉上血色少了很多,且越發瘦了下去。
  隻是,我不知道,他的消瘦究竟是因為身體的病痛,還是心……
  皇上冬獵返京,兩件大事兒轉眼就傳遍了宮裏,一個是他們遇熊受傷,另一件是皇上賜婚,而兩件事的主角兒都是十三和小薇。
  知道皇上將小薇許給了十三弟,我是鬆了口氣的。或許這樣,就能控製住那些已經幾乎無法遏止的東西。
  畢竟,十三是他最疼愛的弟弟啊。
  十三仍是天天過府,談政事,談趣聞,一切仿如從前。但在他不經意他望時,十三看著他的眼中會泛起感激與歉疚,而在十三神采飛揚渾然忘我滔滔不絕時,他會片刻恍惚,雙眸黑不見底。
  他們都在痛,都在掩飾,卻無法逃避。
  對這一切,我心痛,我嫉妒,卻無能為力。隻能當什麽都不知道,照常過自己的日子,照例定期進宮給娘娘請安。
  “福晉,娘娘正在梳洗,請您先在這兒等會兒。”
  “知道了,冬蓮姑娘不用招呼我,伺候娘娘要緊。”我笑著應聲。
  目送冬蓮的背影在娘娘寢房門簾後消失,我徑自坐下來看者周圍景致,慢慢品茶。
  若有若無的聲音隨風送了過來,有人在低聲哼著曲兒,那是我從沒聽過的調子,隻覺得低柔婉轉,更如清泉般純淨流暢,讓人情不自禁的沉浸其中。
  我心中一動,莫非是……
  站起身來順著聲音找過去,掀開一邊窗簾,庭院裏正站著個宮女裝束的女孩。
  長發烏黑,肌膚白皙,麵容清秀。她正在將剛折下的梅枝插進花瓶裏,花木扶疏,白雪掩映,畫卷一般的場景在我眼前鋪開。
  她並沒有可以讓人一見驚豔的美麗,卻有種讓人移不開眼的魅力。或許是因為她眉目之間的清朗,或許是因為她神色蘊涵的柔和,看著她,隻覺得身心都變得柔軟和溫暖起來。
  難怪……難怪……
  一直以來,到娘娘這裏請安時她都碰巧出門辦事,讓我在聽到她名字許久之後的現在才第一次見到她。見了,才知道為什麽十三會待她愛若至寶,為什麽他直到現在還對她念念不忘。
  怔忡間,她的歌聲漸漸清晰。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我如遭雷擊。
  部分記憶倏地鮮活起來。
  這些日子,他在書房練字時眼底的迷離,麵容上我從未見過的柔軟,還有書桌上越來越多的一篇篇的《水調歌頭》……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福晉。”身後的叫聲拉回我的神智,冬蓮正站在我身後,“娘娘請您進去。”
  我淡淡點了下頭,卻沒動身,又瞧了眼窗外:“那姑娘是誰呀?”
  “誰?”冬蓮順著我眼光看過去,笑了起來,“那是小薇啊。她怎麽又糊塗起來,插梅也可以回屋裏插,沒的大冷天兒的在外麵受凍。”
  小薇。
  果然是她。

  之三
  我猛地站起身,桌上的茶盞被袖子帶翻,滾落地麵,“啪”的一聲碎裂。
  索額圖謀反!
  無數思慮瞬間滑過,我暗暗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關閉府門,傳令府內,自今日起任何人出府必須經總管批準,更不得接待訪客。”
  “若是宮裏……”
  “爺不在,女眷不便接待外客。”我淡淡說,聽得總管應聲,不再理會,邁步走進內屋。
  讓丫頭在外麵伺候,確定房內隻有我一人的時候,我才放任自己虛軟在床塌上,渾身顫抖。
  還好,還好他不在。
  娘娘到香山祈福,卻病倒在那兒,他得知消息立馬向太子告了假,當天就趕過去。
  當時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中酸澀,但此刻卻隻覺慶幸。若他被攪纏進這樁事兒,那後果……
  我打了個寒噤。
  整個內城已經被封鎖了,任何人都出不去,讓我連叫人送個信兒給他的機會都沒有,隻能祈禱他不要太快回來。
  隻是前幾日聽說娘娘的病情有所好轉,若真大好了,那他有什麽理由不回來?
  除非是為了……
  我閉上眼,他臨走時候的神情,有著對娘娘病情的擔憂,但眼中的那抹期待又是為了什麽,我不可能不知道。
  罷了,罷了。隻要他能不回來踏進這個陷阱,不管是為了誰,都好……
  漫長的一個月,終於過去。
  我走在長春宮的的回廊上,恍如隔世。
  春風迎麵,春花燦爛,宮內靜謐安詳,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可之前那些日子的驚慌恐懼,早已深深烙印在我心裏,恐怕一輩子都消除不了。
  “娘娘,媳婦給您請安了。”
  “嗯,快起吧。”
  我站起來,抬眼看去,笑道:“娘娘今兒個精神很好呢。”
  “哎,年紀大了,身子也就不由人,說病就病的,好起來也難。”
  “娘娘還年輕著呢,再說爺這些日子天天都在佛堂念經給娘娘祈壽,隻是病去如抽絲,您也別太急,慢慢調養就是。”
  “他的孝心我是知道的。”娘娘歎口氣,欲言又止。
  我忙把話題轉開,又說笑了片刻,看娘娘精神有些不濟,便起身告辭。
  穿過庭院,我忽地頓住腳步。不遠處一個窈窕身影正斜椅著欄杆坐在回廊上。
  “福晉?”
  我恍過神,笑了笑,繼續前行,不經意的道:“茗薇姑娘好象瘦了很多啊。”
  “小薇她前陣子也病了。”玉哥兒笑說,“她那個人啊,平時伶俐的很,可時不時又會犯暈,在山上那會兒,不知道怎麽回事就跌到池塘裏去了,要不是讓四爺救了上來,怕早一命嗚呼了,不過還是受驚著涼,就這樣昏迷了半個月呢。”
  “這樣啊……”我淡淡笑著,在太監的扶持下上了馬車。
  簾子低垂下來,我收了笑容,閉上眼,眼中酸澀。
  仿佛平靜的日子過得特別快,轉眼過了五月節,十三弟大婚的日子到了。
  心底其實是隱隱期盼著這個日子的,這天一過,一切都已定論,我知道,以他的性子,就算再怎樣情不自禁,也不可能放任自己……
  “主子回府了。”丫頭在門外輕聲稟報。
  我應了一聲,天色已經全黑,婚宴早就結束了吧,隨口問:“爺現在在哪兒?”心中尋思是該備消夜還是醒酒茶呢?
  “主子進佛堂去了。”
  “……吩咐廚房備些點心消夜。”我低聲吩咐,雙手不自覺的握緊了手帕。
  緊閉雙眼卻理不清心思淩亂,直到半個多時辰之後,我才站起身,讓丫頭捧著茶點隨我走向佛堂。
  佛堂門大開,門口站著秦全兒,見我過來愣了一下,忙上前請安。
  “爺還在裏麵?”
  “回福晉,主子到練功房去了。”
  “哦,那你怎麽還在這兒?”
  “主子讓奴才在這兒候著。”
  我怔了一下,心潮翻湧,腳步卻有自由意識般邁進佛堂。
  腳下似乎踢到了什麽東西,我凝目瞧去,一顆檀木佛珠正滾動著,又撞到了另一顆……
  無聲地深吸口氣,我勉強克製住顫抖,讓丫頭留下,獨自轉身朝練功房走去。
  剛進了院子,利刃劈風之聲就傳了過來。我仿佛被釘住了腳步,再也移動不了。
  閉上眼,卻抗拒不了滿耳充斥著的狂亂的聲音,一下下將我砍得體無完膚,當我以為這種折磨永無休止時,一切歸於寂靜。
  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又有了力氣,走近窗邊。順著半開的窗戶看進去,他正背對著門靠在牆上,燈火搖曳,映著他腳下的利刃寒光凜凜,他瘦削身影長長的拉在牆上,隨著火光的跳躍而劇烈顫動……
  我緊緊咬著下唇,嚐到一絲腥甜。

  之四
  馬蹄踏著石板路發出清脆的嗒嗒聲,在寂靜的夜裏散漫開。
  我坐在馬車上,雙眼微啟,看著一旁的小薇。
  她正閉上眼休息,沒有血色的臉,連嘴唇都是蒼白的,額頭上滲出汗珠,慢慢滑落。
  這模樣和下午見到她的時候可是有天壤之別了。
  記得下午到十三貝子府去接她時,見到她讓我愣了一下。從上次在宮裏看到她算起,也有兩個月沒見了吧,她仿佛變了個人似的,不複原先大病初愈的荏弱,麵色紅潤起來,精神奕奕,更多了一份原先沒有的柔婉嫵媚,整個人象會發光一樣,讓人移不開眼。
  這樣的女人,他有可能忘嗎?聽說前陣子他特意找了小薇原來的貼身丫頭送到了貝子府……
  任憑心思翻湧輾轉,嘴裏還和她說笑著,談十三的往事,談十三對她的讚譽。
  她愣了一愣,然後紅了臉:“他過獎了,過獎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在皇宮呆了這麽久的女人竟還有這樣全不造作的真性情,連我都快要喜歡上她,難怪……
  隻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這樣的道理她不會不懂吧,男人們要你爭我奪是他們的事兒,可是作為女人,就不該以為自己的位置有多重要……
  “是呀,所以我早就決定做胤祥的褲子了。” “衣服可以不穿,褲子總不能不穿吧。”
  這是我完全想不到的答案。或者說,是我們這樣習慣了世俗禮教的束縛、習慣了在男人背後默默跟隨的女人從來不曾有也不敢有的想法,可她竟能堂而皇之的說出來,並且說的理所當然。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邊笑邊看著小薇,終於明白了她的與眾不同到底在哪裏。她的純真、她的溫暖、她的平和,都來源於那隱藏在隨意笑容底下的堅強和自信。
  那是我、也是其他皇家女人都不會有的東西。
  絕望和認命,讓我長久以來壓抑在心底的感情噴薄而出,我大笑著,眼淚隨著笑聲流出來……
  “嗯……”一旁的小薇突然低低呻吟一聲,把我從回憶裏拉了回來。
  她動了動,眉頭緊蹙,臉上現出掩飾不住的痛楚。
  隻是,這痛楚是因為她的傷,還是……
  夜風將馬車的簾子微微掀了起來,前麵騎著馬的筆挺背影就這樣撞進我眼裏。
  那個一直以來泰山崩於前而不變顏色的人,竟在今晚當著眾人的麵,失態了。
  小薇的自信給了她眾多的優點,也相應給了她足以致命的缺點。誰不知道老八媳婦是母老虎一個,就算不論地位權勢,單是八福晉的潑辣勁兒也能讓一般人望而生畏,從沒人敢隨便捋虎須,而她竟敢在眾人麵前毫不留情的兩次削了老八媳婦的麵子。真不知道該說她勇敢呢,還是愚蠢。
  第一次我幫她解了圍,可第二次,事起倉促,我隻有眼睜睜看著小薇跌下去。
  但如果當時能預知後麵的發展,我寧可不顧一切的把小薇拉上來,讓跌下去的人換成我,至少,不會讓他的弱點就這樣毫無防備的展示在那麽多人麵前。
  可是我不會預知,所以隻能看著小薇跌下去,看著從門外的人群裏突然衝出一條人影,將滾落在地上的小薇緊緊抱進懷裏。
  那瞬間,我的心已經停止跳動,他的臉在眼前放大了無數倍,那眼底的怒火,臉上的驚慌與疼惜,抬起她的手腕的手的小心翼翼的溫柔……
  我從不知道他會有這麽多柔軟的情緒,更不知道他的情緒竟能如此赤裸裸的外露,而他的剛毅和她的嬌柔,竟融合的順理成章,他們相互凝視的眼神,仿佛天地間隻剩下了彼此,再無他人。
  在幾乎凝滯的氣氛下一步步走下階梯,我半跪在小薇身旁,“爺,我看小薇可能是傷著骨頭了,還是趕緊宣太醫看看要緊。”
  小薇身子微震,看向我的眼中已經沒了剛才的迷離,她側過身子似乎想靠向我,卻又震動了一下,繼續留在他的懷裏。
  心底有種情緒在醞釀,“四嫂,我沒想過那麽多有的沒的,隻想認真和胤祥過日子。”言猶在耳,她為什麽還是放不開他?!
  “十三弟呢?”我忍不住說,提醒她,也提醒他。
  我沒再看小薇,隻是盯住他,想知道她在他心底到底有多大分量,是不是連倫常都可以不顧,連名譽都可以不要,連最親的弟弟都可以舍棄?
  所以我沒錯過他仍在看她傷勢的眼中流露的驚醒與掙紮。瞬間出現的那種不顧一切隻想將她擁抱的絕然幾乎讓我崩潰,但最終理智終於接管,他的眼神平靜下來,隻餘一絲痛苦。雖然托著她手腕的手依然溫柔,可我知道他已經回到了四貝勒和胤祥四哥的身份。
  風勢漸小,簾子垂落下來,掩蓋了外麵的一切,也掩蓋了我心裏的那道身影。
  他的痛苦、他的掙紮、他的溫柔,都是給她的,再不會分給旁的女人一星半點,所以,我隻能放棄任何不切實際的希望,或許四福晉的名分,就是我能得到的最多。

  之五
  “主子,夜深露重,您回房休息吧。”
  “嗯,知道了。”
  我應了聲,再次看了眼遠處燈火朦朧的窗口。那裏,影影綽綽的現出一個人來。
  這夜色、這燈光、這人影,就象幾個月前的那個晚上看到的一樣。
  別轉頭,朝內房走去,路上經過花園,那張燈結彩的景象已不複見。冷冷清清的空曠空間,讓人完全想不到幾個時辰前這裏還在大宴賓客,笑語喧天。
  今天是年氏生的小女兒滿月的日子,府裏大張旗鼓的給辦了滿月酒。席上熱鬧非凡,而年氏更是抱著小格格在眾多女眷中穿梭著,笑聲從院子外麵就能聽到。年氏一向受寵,這次滿月酒更德娘娘定下的,也難怪她會如此得意。今兒晚上特地裝扮了,嬌豔容顏幾乎把所有女眷的光芒蓋盡。但……
  “哼。”我在心底冷笑。
  她也未免太過高估自己的地位。若不是要為了那次投毒事件粉飾太平,娘娘又怎麽可能做出這種要求,他,更不可能為了一個格格來做這種虛禮。至少,為了她不會。
  他心裏到底在意的是誰,即使別人不清楚,我卻不會不知道。小薇受傷的那天晚上,年氏為了博取他的重視,差人攔住要給小薇診治的陸太醫證實自己有孕,盼著他的看望,可等了一夜,也沒盼來他的人。
  他一直在書房。
  夜深時,我從年氏的房間出來,最後一次去看小薇。遠遠的,就停住了腳步。
  書房的窗戶大開,他站在窗邊,銀白月色灑在他直挺的一動不動的身上,在臉上勾勒出些許陰影,而那雙始終凝視著對麵窗子的眼眸,竟似癡了。
  而我,也隻能怔怔的凝望著他,許久。
  為誰風露立中宵?
  我為他,他不是為我。
  回到房中,又看了眼鏡子,鏡子裏的人身著正裝,端莊高雅,胭脂薄薄的擦在雙頰,妝台上的燭火映得眼瞳依然神采奕奕。
  抬手輕輕撫上大紅色的緞麵,冰涼的觸感從指尖滲入。從沒這麽清楚的認識到,這身衣服,其實就是我的身份、我的尊嚴、我的全部。打個寒噤,突然覺得衣料上的手指竟是如此蒼白……
  不要再做無望的期待,每日每日都在這樣對自己說。
  但仍是忍不住要每時每刻的注意他。
  “爺,這幾日公事繁忙,您也要多注意身子啊。”我讓丫頭將晚飯擺在書房內的茶幾上,終於忍不住說。
  前幾日,十四弟到府上找他議事,眼看過午了,我正要到書房留客用飯,卻在門口聽到十四弟提議到十三貝子府看看去。我就怔在了外頭。
  上次滿月酒小薇托詞微恙沒來,他是否一直在掛心?
  片刻後,他答:“也好。”
  他的聲音比平時更低了幾分,是否在壓抑著什麽東西?
  不容我再細想,他們一掀門簾走了出來,我裝做不知的要留客,與十四客氣了一番便送他們出了府門。他們的背影漸漸消失,他離開時候的眼神卻在我腦海裏愈見清晰……
  下午,他從十三府裏回來,神色淡淡的一如以往,我卻能感覺到似乎有什麽已經變了。
  這幾天,他在書房的時間越來越久,有時甚至通宵達旦的在處理公事,真的有這麽忙嗎?還是……
  他從卷宗中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起身坐在茶幾前,“你吃了嗎?要不一起吃?”
  “好。”驚訝與喜悅交織,卻努力克製下去,我在側位坐下。
  與他一同吃著飯,隨意說些府裏的事兒,就象是平常人家的夫妻……
  “前兒聽人說了句話,倒是挺好笑的,可細想還真是個理。”他隨口說著。
  “什麽話?”我興致高了起來。
  他淡淡一笑:“人哪,有什麽別有病,沒什麽別沒錢。”
  我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暗自慶幸,幸好剛才沒喝茶也沒嚼東西,不然樣子可要狼狽了。
  他哪兒聽的這種話呀……
  心突的一揪,笑容未變,喉頭卻幹澀起來。
  抬眼看向他,他臉上仍掛著淡淡的笑容,可那雙眼……
  忙拿起茶杯遮住臉,眼垂了下去,可他闃黑雙眸裏麵的血絲,那掩飾不住的幾乎要將他吞沒的東西,卻已經深深烙印在我的心裏。

  之六
  天,晴了。
  說來也是奇特,從出事那天起,天氣就陰沉沉的暴雨傾盆,幾乎沒停過。現在放晴了,卻也到了該走的時候。
  “主子,外麵都收拾好了,請您上車。”
  我走出房門,眯眯眼,適應了外麵明亮的光線。一輛輛馬車在園子外麵排成長長的一隊,馬車與院落之間人來人往,卻沒往日那種輕鬆快意的笑聲,隻是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著。
  春風緩緩地吹著,帶股暖意,園子裏鮮花爛漫,鳥鳴蜂飛,可我隻覺得沉重且詭異的氣息漂浮在我身周。
  在丫頭的扶持下上了車,坐穩後便輕輕掀開窗簾。他在前麵對秦全兒說了幾句,便翻身躍上馬背。
  他騎馬的身姿依然筆挺,仿佛沒有事情能壓倒他體內鋼鐵般的意誌。可身旁缺少了十三弟的相伴,讓那陽光下長長的影子比任何時候都要孤寂。
  我雙眼又微微眯了起來。
  這幾天,他越發瘦了下去。聽說,他在煙波致爽齋外麵跪了一夜,後半夜還下暴雨,第二天就燒了起來……
  我蹙了蹙眉,無聲歎氣。
  車輪軋在官道上,轆轆的響著。車外麵不停有馬匹來回穿梭,卻聽不到人聲。
  我獨自坐在車上,隻覺得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又掀開窗簾,卻一眼看到路邊的樹林。
  “嗬嗬。”我自嘲的低笑起來。獨立的空間,再沒其他人打擾,不正是前些日子我希望得到的嗎?
  那時候的我,眼睜睜看著小薇頻繁的出現,看著他一次次地看向她的方向,隻想找個地方平息紊亂。而我知道的,也就是眼前這片林子了。
  那個中午,我遣開貼身丫頭來到這裏,本想清淨清淨,可沒多久就聽到馬蹄的得得聲越來越近。
  兩個人朝我所在的地方騎過來,沒看清臉,可我已經認出了其中一個。那種騎馬的姿勢,在這裏,恐怕隻有這一個了吧。而伴在她旁邊的那個人是誰,連猜都不消猜了。
  微微苦笑,躲到哪裏都避不開呀。
  “啊……”前麵傳來小薇的叫聲。身下的馬才稍稍跑的快了一點,她就掌握不住平衡了,身子一歪,便要摔下去。
  “小心!”一直在慢慢跟在她身邊的十三忙的靠過去拉住她,可沒成想小薇的那匹馬被叫聲驚了一下,竟朝另一側快跑起來,將他也帶下了馬。
  十三用身子護著她在草地上滾了兩圈才停下來,顧不上起身就忙的上下打量小薇有沒傷著,之後安定了,又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笑什麽。”小薇推了推他,試圖要拉開他環在腰上的手,卻被他愈發摟緊了,“我就說不要再練了,這些天還騎的不夠多嗎?要真有這天分,早練成了。”
  “那怎麽成,到群賽那天,你怎麽交差呀?”
  “那還不簡單,到時候拿張白紙貼在馬屁股上……”
  “咦?”
  “寫上‘新手上路,要超請便’……”
  “哈哈……”十三笑得喘不過氣,“小薇啊小薇,你怎麽能有這麽多鬼點子?”
  小薇安適地躺在十三懷裏:“不好麽?”
  “當然好,我的小薇永遠是與眾不同……”十三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笑容斂起,微微側身將小薇半壓在草地上,俯首吻住她……
  我轉身悄悄從另一邊走了出去。風輕輕吹著,仿佛仍帶著他們柔情蜜意。
  夫妻之間能有感情作為基礎,實在是太大的幸運吧。
  可十三和小薇,我不知道是該說他們幸運,還是不幸。
  靠回背後的枕頭,我閉上眼,淡淡思量。
  不知道現在的小薇和十三到底是在哪一輛車上呢?
  這些天發生的事兒,就算不全知道,也了解的七七八八了。
  小薇為十三頂了罪。乍聽這個消息時,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究竟是怎樣的感情,值得讓她用性命來托付?她對十三的感情真的這麽深嗎?那麽他在她心裏又算什麽?
  呼吸一滯,那張帶著絕望痛楚的臉驀然浮現。他發燒那天,我被叫進行宮照看。那一夜,除了喂他吃藥和不停地為他抹汗之外,就是怔怔的看著他,和他臉上那種仿佛失去了一切的神情,以及他幹裂的唇上那道深深的齒印。
  我仿佛仍能看到那齒印上餘留的絲絲血跡,在眼前暈開成一片殷紅……
  時間就這麽一天一天的在靜默裏過去,然後,京城到了。
  在府門口下了馬車,我穩定了一下長久趕路的眩暈感,轉眼已經瞧見管家正向他請安,而他仍騎在馬上。
  他向管家囑咐了幾句,挺起身,扭轉馬頭。
  “爺。”我快步走過去,叫住他,“您……保重身子。”
  他低頭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府裏,辛苦你了。”
  我微笑著應聲,目送他飛馳而去,心卻冷得發抖。
  他最後的一眼,充滿了訣別……
  我知道他要去哪裏,可我不知道他能什麽時候回來。
  我知道他這一去將麵對的巨大的危險,可我沒理由阻止他的行動,更沒能力去阻止。
  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四周的景物在我眼前模糊一片……
  

  番外:十四by輕嫣
  雍正四年五月允褆自景陵撤還,削爵、拘禁於壽皇殿。壽皇殿前有景山後有永思殿、觀德殿。風景獨特,甚有皇家的風範和氣派。
  看著這一山一景,扶著這宏殿圓柱,就讓人想起了這裏囚禁過一位倍受康熙和母妃寵溺的皇子,囚禁過這樣一位威風凜凜上陣殺敵的撫遠大將軍。不由的黯然掉淚,這樣一位驕縱而意氣風發的皇子,竟在這裏渡過了十幾年!
  怎是個悲涼說得清,淚眼中想著想著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時代,那個景象,那個淒美悱惻的故事裏。
  允褆住在壽皇殿已經有一個月了。心境早在景陵時就消磨的有些平淡了。一大早,像往常一樣習武完必就由著貼身侍女茗芸伺候著在康熙禦容前跪坐一會兒。這時他喃喃自語道:“皇阿瑪,兒臣來給您請安了。今兒天氣暖和了,適合出獵,兒子應該陪您出來溜溜馬。”說著嗓音竟有些嘶啞,茗芸趕忙來攙扶起十四爺。
  “爺,您又傷感了。先喝些茶,休息一下。”茗芸扶他坐下,敬上茶又回道:“圖大人一早就來了說是奉了皇上的口諭,等著見您了,我已經安排大人在前殿了,您?”芸兒還是沒往下說,知道她這主子的火爆脾氣,每次提起當今的皇上,就是一場風暴。
  “哼!我倒要看看。我這四哥又要把我往哪裏貶置。”說這話時,十四已站起身,一甩袖子,快步的往前殿走去。
  雍正貼身侍衛圖理琛看到十四趕忙請安,“奴才圖理琛參見十四爺!”
  “有話說吧”。十四沒有特別的表情,冷冷道
  “奴才奉皇上口諭,在這裏伺侯十四爺,並保護十四爺的安全。”圖理琛不敢抬頭還是跪拜著回到。
  “好!好啊……”十四咬牙道:“隻是委屈你了。我這蝸居的囚犯還親自動用你這四品侍衛看管啊,四哥真是有心啊!”
  “奴才不敢,奴才是受了皇命而保護十四爺的,奴才願意伺侯十四爺。”圖理琛磕頭回道
  十四站起身,走向圖理琛,一腳狠力的踹去,“好個奴才,你去告訴雍正,我好的很,用不著他的人伺侯,我也沒做過什麽虧心事情,需要整天有人保護我,連額娘也沒讓我見上一麵,他哪裏還有什麽兄弟之情。”圖理琛這一腳被踹嘴角都滲出血來,連忙繼續跪著正要磕頭想再說話。芸兒扶著十四就連忙衝他擺手,然後一個勁的揮著手,圖理琛無奈就下去了。
  芸兒扶著十四,說道:“爺,何苦和一個奴才逗氣。氣壞了身子還不是自己難過。芸兒知道爺這幾年心裏苦。有什麽苦您就往芸兒身上撒,犯不著和不打緊的人生氣啊!”茗芸一番溫言軟語,十四就坐了下來。
  夜已經有點深了,十四還沒有進屋休息,隻是坐在院子亭子裏發怔。這時聽到腳步聲,以為是茗芸就說道:“芸兒你回屋去吧。這裏涼,我一個在這裏靜靜。”
  “你當真沒做過一點虧心事!”聲音冷淡而威嚴。十四一驚,回過頭了。這正是當今皇上雍正。
  十四雖然萬般不願還是站起身來。跪下磕拜。
  “起來吧!”聲音裏沒有任何波瀾。順便自己就坐在了十四的對麵
  “你我就當是兄弟敘舊,免了這些傷感情的東西吧。”雍正語氣多了些少許的無奈淒涼。
  “臣弟不知道今天還能和皇上您述兄弟之情。可是這兄弟之情念在哪裏?八哥九哥怎麽就去了。十哥?三哥?五哥呢?”十四逼問到。
  “你倒想的周全,你怎麽不想想十三弟呢。他也是被皇阿瑪圈禁了整整十年,還有他那個美麗聰慧被皇室除名,賜了毒酒的十三側福晉雅拉爾塔。茗薇呢?”雍正在說這句話時也是隱忍傷痛。
  “是啊。茗薇,小薇。她!”十四提起這名子。難已控製的悲傷,一般悲痛的湧上心頭,那種心痛,那種悔恨。讓他日日夜夜都沒有擺脫和遺忘過,二十年間的事情還是曆曆在目。
  “你隻知道你的痛。你可知道我的痛。十三和你都是我最親兄弟,你以為我不心痛你。可你什麽時候親近過我。自小你就和老八在一起,從未聽過我一句半句。倒是遇到老八的事,你連命都不要的在皇阿瑪麵前保他。”這個一向冷靜嚴厲的皇帝悲慟道。
  “說小時候吧。就說小時候。!”十四有些激動浮燥:“茗芸!茗芸!
  說著茗芸跑出來,“爺,您吩咐”
  十四擺擺手,對茗芸說:“去準備些酒,我和我的四哥要好好述述兄弟之情。茗芸聽到知道是皇上來了。先跪拜請安,又趕忙把酒端來。雍正看到她先是一怔,十四連忙擺手讓茗芸下去了。
  十四拿起一杯酒就喝幹說道:“小時候,你總是一副冷麵相,說翻臉就翻臉我不小心弄髒你臨的一幅字,你就打了我一巴掌,對我總冷言冷語。還諸多幹涉我的出入各宮,你對十三哥呢?總是暖言暖語,盡心調教。八哥對我們兄弟總是溫和的。有什麽事都不忘提點著我和九哥十哥。”
  “你竟不了解我以前的苦心,你被額娘驕寵慣了。平時傲慢貪玩,我能不管你嚴厲些嗎。十三她沒有額娘,平時就待他軟些,他又規矩內斂。自是費心就少些,虧得你還是撫遠大將軍連這種事情都看不明白。”雍正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十四心裏一熱。難道這麽多年他都沒有真正了解過他這位親哥哥。難道竟是他一直誤解了。他心裏軟嘴上並未有軟,又喝了一杯酒道:“那你對我們兄弟幾人現在又是怎樣?”
  “我們自生在這帝王家,又有了先前的那些是是非非。如今到了這個時候,還能回頭嗎。我做兄長的已經盡了責任保你平安。好在這裏環境優雅,你的福晉孩子家人我也會照顧好她們,不讓她們受到什麽委屈的。以後我活著還能有機會恢複你的一切那就要看情事了。別的兄弟的境況也都是他們自己選擇走的路。我也奈何不了。”雍正緩慢的說到。
  “你安心在這呆著吧。養心殿還有公文要批。”他站起身又恢複到先前來的時候冷漠和威嚴。隨即又深深的看了一眼已經從屋裏出來跪送的茗芸,溫言說:“好好照顧你們家爺。”
  茗芸不知道為什麽被這眼光一看,臉不禁一紅。回道:“請皇上放心,奴婢會盡心的。”
  十四站起送駕,還未抬頭就聽到雍正又說道:“當年,小薇並沒有被那毒酒毒死。”
  十四一驚拉住了雍正的袖子。:“你說什麽?她沒死,那她在哪裏在哪裏?”
  雍正拂開十四的手說,“你就別問她在哪裏了。我知道她的死是你心頭的一根刺,要不你也不會弄這樣一個丫頭在你身邊。我隻告訴你她當年沒有死。你知道她現在在哪裏又能怎麽樣,她現在能幸福快樂生活在別處。也是你我的造化了。”
  茗芸這才注意到。這兩個已到中年的兩個男人眼睛裏都含了淚。這小薇應該是個不尋常的女人吧,讓皇上和爺都這樣傷痛?十四爺是從來沒向她提起過的……
  十四已經不記得怎麽樣送走的這位皇兄,繼續喝著酒,千思萬縷也縷不出來的思緒,這麽多年了,他的心終於又有勇氣麵對自己。他是高興還是心痛,這些都已經不重要,隻是這日夜思念又不敢流露於人前的感情一湧而出,他踉蹌了站起了身,用盡了力氣,心嘶力竭喊道:“小薇,你在哪裏,你倒底在哪裏啊……雅拉爾塔。茗薇!茗薇!”這樣悲切,這樣的淒涼哭喊聲。怕是整個景山也要傷心欲絕吧。
  茗芸的心都被爺喊碎了。哭著去摻扶十四到屋裏。十四躺在床著,模糊的望著茗芸,拉住她的手“小薇,真的很想看到你的笑容啊。很美,很美”
  茗芸被這一拉。臉涮的也紅了,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看爺這樣子,又不禁眼圈也紅了。坐在邊上說:“十四爺。您累了。”
  十四過了片刻才安靜下來。總算是睡著了。芸兒靜靜守了一夜,也沒有合眼。
  茗芸想到的一些皇上和十四爺的剛才談話。不由莞然一笑,這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和勇善戰的將軍。兩個竟像兩個剛剛打完架孩子,又是互說委屈又是互訴忠腸。隻是仔細踹磨一下這兄弟兩人的恩恩怨怨倒也不是旁人一時半時能夠體會的。
  熟睡中的十四爺看起來倒真像個受了委屈,帶著淚痕的孩子,讓人好不憐惜。剛毅的麵孔在睡夢中卻顯示出柔和的線條,祥和寧靜……
  於是茗芸的思緒就回到了那年冬天
  這天,雪下的很大,白皚皚一片,地麵上也積了厚厚的一層。大街上隻能看到零星的幾個人,也都是急匆匆的走過,她小小個子走起路來,磕磕絆絆的,隻能聽著冷風呼呼的吹著。一股透心的冷氣直灌全身。她隻盼望著有個好心人快把她買走,就不用每天被這個凶女人罵,吃不飽也睡不暖。
  她沒有記得是自己什麽時候被人從家裏拐騙出來的。之前的事情多半都不記得,她應該有慈愛的父母吧。可是記事時就是那和幾個小姐妹被人伢子賣的時候
  人伢子也凍的蹦來蹦去,嘴裏還在街上叫賣,這時有一小隊人馬路過。烈馬在這樣積雪的道路上也跑的慢了很多,人伢子看出這幾個男子衣裳貴重,氣質不凡,料定是有名望的公子少爺。便攔著其中一位說:“大爺,看看我這幾個姑娘,雖然小,但是個個水靈又通透的,買了回去做個丫頭吧。”
  這人一聲訓斥,“什麽人。敢擋我們爺的路,也不擦擦你的狗眼。”
  “不要和他羅嗦,趕路要緊。”其中一人衣著甚是華貴,樣貌氣宇軒昂的說道。
  茗芸當時知道,如果她們今天賣不出去,過幾天人伢子就要把她們賣到春香樓了。她雖然並不知道那裏是做什麽的,也是明白不是什麽幹淨地方,人伢子出門前就對她們說過:“我也是仁至義盡了,要是給你們找個有錢人家賣了做丫頭以後還落過好歸宿,要是賣不出去的話我就和春香樓的老鴇說,都賤賣給她。以後你們就很難出頭了,知道嗎?”
  茗芸當時就死命的抓住了剛才說要趕路的人,她的個子太小了,隻能抓到這個人的褲角,她就像抓住了救命的浮木,死死不放手,“大爺,求求您,買了我吧。我什麽都能做。不會的我也會學著做,我不想被賣到春香樓去。”說著就跪到了地上,響響了嗑了幾個頭。再抬頭,腦門上已經沾了血漬。
  十四本是趕路,可這一拉倒看清了這個孩子的模樣,這眼睛,這臉龐讓他震驚,停下來。問到“多大了?”
  人伢子賠笑到。“七歲了,您眼光真好。這裏孩子就數她水靈,聰明些。我看她和您也有些緣份,就要了吧。“
  其它的孩子見茗芸這一磕頭,也都跟著一個個的嗑頭,哀聲懇求。
  十四雖見這樣,可也是狠了狠心,使了個勁,把這丫頭甩了下來。
  大喊了一聲:“走。”
  跟隨的幾個人馬,也就隨著駕車的聲音,疾速而馳了。
  茗芸坐在地上,已經不想再起來了,正是萬念俱灰。
  天氣已經漸暖。金色的陽光照進屋裏,顯的人更加慵懶了。十四這時醒過來,隻是微感到頭痛。芸兒卻一早的就收拾齊當,準備給十四更衣,洗漱了。
  十四看著這個丫頭精心的樣子,心裏一熱:“芸兒,一夜都守在這裏?你也乏了,先去休息吧。”
  “爺!芸兒不累。倒是您昨兒喝了些酒,今天就別出去練身子了。”芸兒正把已經準備好的膳食端了過來。
  “去吧。晚上過來我還有些話和你說。”十四若有所思的說
  茗芸這才請安退下,出了屋子,院子裏很靜,除了幾個掃院的老仆,也沒什麽人。隻感覺這裏幽雅清靜。一眼望去,高山連綿,鬱鬱蔥蔥,人的心境也隨之的開朗起來。
  茗芸正延著走廊準備回屋睡覺。不遠處卻看到一位年輕的男子背麵而站。他身穿官服,腰有佩劍,雖一身武將打扮,卻周身透露著溫溫儒雅的氣度。她這才想起,這正皇上貼身侍衛圖理琛。想著這事情也是難為了他。
  “圖大人。茗芸給您請安了。”茗芸一拜
  圖侍衛轉過身一看,是十四爺的貼身侍女連忙說:“姑娘快請起。”
  茗芸微微一笑,說道:“為圖大人安排的居所,圖大人還滿意嗎?昨兒沒有親自安排圖大人的住宿。還望大人不要怪罪。“
  圖理琛還禮道“姑娘客氣了。一切安好了。有勞姑娘了。”
  “十四爺一直是這樣的脾氣,您以後還要多擔待些,皇上那裏。”茗芸想著這必竟是皇上安排來的人。
  圖理琛打斷了茗芸的話說道:“姑娘還請放心,在下雖然是皇上下旨來保護十四爺的。可這也是皇上體恤十四爺,在下也不是多嘴的人,既然跟了十四爺,以後就忠於十四爺。圖某也不會做一些不利於十四爺和皇上的事情。
  茗芸這才知道倒是小看了這位大人了。“是茗芸多嘴了。大人包涵了。”說著這才告辭,回到自己的屋裏,她才感覺到自己真的是累了。也沒有洗嗽就躺在了床上。這一覺醒來,外邊已經天黑了。
  想著爺的吩咐就趕忙洗漱穿帶整齊出了自己屋的來到了院子。院子竟沒人,她又趕過了十四爺的書房,看到爺又坐在那發征。
  “茗芸給爺請安來了”茗芸拜了個福
  “起來吧”十四溫聲說到“茗芸,你在我身邊也有很多年了吧。”
  “是啊。將近十年了”
  “十年了。真快,當時我看到你時還是孩子,如今都長成亭亭少女了。”十四一笑又說道,“昨天我和四哥的話你也聽到一些,是不是很想知道茗薇是誰啊?”
  茗芸連忙回道“芸兒是想知道,爺如果想說,芸兒給你沏壺好茶,陪您好好聊聊。”說著她就起身,不一會兒,端了來煮茶的器皿,沏了一壺上等的好茶。
  十四端起茶,輕輕的喝了一口,隨即就娓娓道來。
  那是先皇四十年的事情了,大選將近。秀女都安排到鍾翠宮。每三年一選,其實也沒什麽稀奇的。可是那一年卻讓我記憶猶新。你知道嗎?這些秀女就算不被皇阿瑪選上,也有可能會指給各皇子的,所以適婚的皇子也會更加關注這些秀女。
  昨天我提到的雅拉爾塔。茗薇,她便是其中的一名秀女。”說到這裏,茗芸看到十四爺臉上露出一絲的笑容。這種笑容是她從未看到過的。有些幸福有些悲傷,還有些天真。
  當我知道這個名子的時候還沒有見過她,是聽八哥九哥十哥從宮裏回來提到過的。那天我沒趕上,他們正想著去看看選來的秀女,於是就繞道而行,沒成想碰到四哥和十三哥和一名秀女站在水池邊搭話。九哥十哥便湊上,調侃了幾句。八哥這才知道這名秀女叫茗薇,是官任戶部侍郎,雅拉爾塔家,也就是他的隨身明輝的姐姐,八哥也注意清朗文秀的女子和明輝倒有幾分相似,隻是茗薇的眼睛又多些清澈和直白。八哥當時也是看上了這位秀女,隻是晚了四哥一步。八哥當時也頗為不快。我替他不值。便忿忿然的要找額娘,想替他掏了來,可是八哥說:“她要是想跟我,現在就已經是我的人了,就罷了吧。”其實論相貌論性情。八哥可是我們當中居首的。這樣有才情的人她都沒入眼,當時就想著一定要見見她倒底是怎麽樣的天香國色呢。
  現在想想那天如果我不有事耽隔了,就不會比他們晚認識她。如果不是十三哥先認識了她,讓四哥求了額娘要了她,那我也不會經常在額娘那見著她,可是也就是十三哥先認識了她。才成為我一直的遺憾吧。
  第一次見到小薇去看額娘。說好了和十三哥去打鷹的。十三哥說先去額娘那裏,我去找四哥,路過偏院時,在門口卻看到了。四哥一身水的背對著我。和一名宮女麵對麵的站著,看不到宮女的臉,地上也是水還有打翻的盆。四哥好像正在摸著她的臉。
  四哥常是冷麵對人。這下怎的對一個宮女百般溫柔了。我一向看不慣他對我整天苛責的樣子,便調笑道:“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四哥轉過身來,我就看到了這個宮女,眉目的確和明輝有些相似,明牙皓齒,雖不是什麽國色天香,倒是清朗文秀,自是一番氣度。
  她也一身的水。不禁問她“是你啊”小薇答到“就是我”我當時才明白為什麽八哥也會喜歡這個秀女了。她機敏且和皇子說話不卑不亢,大方而又活潑,自然天成。
  四哥走後。就不禁拉住她,看她有些緊張的臉龐,這時看到十三站在門口,也看清了十三憤怒的表情。頗為得意的,輕輕的在她麵上親一下,當時竟是故意氣著十三哥的”十四講到這裏時。意味深長頓了一會。
  他又講起了曾經握著小薇手,教她寫字時的樣子。茗芸也跟著會心的笑了起來。十四說到:“那時候年紀還小,還沒有太接觸過女人。站的和她那麽近。心裏還是甜絲絲的。看似有模有樣的教字。其實心裏卻享受著她身體的清香。可巧當時又讓十三弟看到了。”
  茗芸笑到,給十四爺和自己又倒了杯茶說:“那十四爺和這位姑娘一定有一段感人的故事。”
  十四的笑容隱去了。悲道:“故事倒是有。不過並不感人。她那段感人的故事也沒有我。我後來竟是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
  茗芸想這其中必是有一些隱情和傷痛的事情,嘴上也就不再問了。
  十四說起小薇和十三的一起相識和相愛的場麵。特別是說起,小薇不顧生命從熊和十三搏鬥中,智救十三時。芸兒竟驚呼起來好險啊。想到這姑娘真是有情有義啊!
  十四從沒有像那天一樣被人拒絕過,也沒有像那天一樣這麽忌妒著十三哥。當他抱著她,問她,如果站在垂死邊緣的人是他是,她會不會不顧自己生命危險救他時,她果斷而又堅決的說了一聲:“不會。”
  他忘不了那天抱她回去後。自己牽了馬,瘋狂的跑了半。他真想一直騎在馬背上跑的很遠都不想停下來,希望能跑到天涯海角,把這個女人忘的一幹二淨。
  看著夜已經深了,因為正巧是農曆十五,月光也格外的明亮,透過潔白的紗窗,便照的整個屋裏都通透起來。茗薇起來剪了剪燭芯,又沏了杯茶給十四爺。
  “爺,時候不早了。您是不是先安寢呢?”
  “不用了。爺每天被困在這裏,能有什麽事情做,休息完了呢。還能做什麽? 走來走去也不能出這座壽皇殿嗎?”十四忿忿的說
  茗芸心裏一緊,但麵上卻是微微一笑,“芸兒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女子能有這個魄力。”
  “哈哈,她膽子不是一般的大啊。”十四放下茶杯,就講起上在暢春園,小薇給十哥奉茶的那件事情了。
  “嗬嗬,你是沒看到十哥當時那副表情啊。我從來沒見過他吃過這麽大的虧。”
  茗芸正喝著茶,也跟著笑的放下了茶杯:“這姑娘真真是,我都差點像十爺一樣了。”
  “她那幾聲笑,把十哥可憋悶壞了。也就從此記住了這個丫頭了。這得罪皇子的事情不是每個人都有膽量的。不過。”十四一鎖眉頭,又說道“她這樣不記後果,在宮裏是很危險的事情。還好那次我和八哥幫她先圓住了這個場,要不然好旦也會挨點苦頭的,十哥的娘可是自皇後先去以後,在後宮地位極高的。是一般嬪妃都比不了的啊。”
  茗芸聽著這話,想著他們雖都生在富貴之鄉,可處在這樣冰冷無味的家庭中,卻處處凶險,殺機四伏啊。
  “隨後我就隨八哥去了四川,十三哥和四哥就去了江浙。”十四想著當時回來就去額娘那。一是去看看額娘,二是就想去看看小薇,路過院子,就聽偏僻的地方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他隨著這聲音找到,就看到一個宮女在那喊著:“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一邊喊著還伴隨著一些簡單的動作,動作雖是簡單倒也別致,大致看來不是什麽武功,倒像是一些健身的運動,不禁低聲一笑,這樣的動作,也叫這丫頭想得出來。
  十四停了一停說:“這就是我教她寫字的那次,她當時用的毛筆,一看精細和作功都不是宮裏內製的。那是隻有江漸一帶才能出的精品,十三和四哥剛從江漸回來,四哥一向對書法有著濃厚的舉趣,再著十三哥看到和我小薇用的筆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我想著這是四哥送的。當時她一再的向十三撇清我和她,心裏好不是滋味。雖每次被十三撞見我和小薇在一起,可是我向來都是一副憊懶不羈的樣子。當時一語道破就也是想不通。她既然和十三哥好,怎麽和四哥又牽扯上了呢,想著她每次看四哥的眼神,總是死盯盯的看著,要不是旁人提醒,她根本就收不回來。那絕對是團火。像是要燒到骨子裏去,可看十三卻似流水,溫柔到心裏去。偏偏對我卻總是避而不及,對八哥更是沾都不敢沾。現在一想難道她真是天上幻化的仙子,總是透露出洞查一切的結果。她的眼睛總是悲憐的看著我們幾個兄弟,像是早就知道一切悲劇。”
  說到這,茗芸想著他們兄弟如今僵持到現在,也不僅僅是為了那個位子。而是在過程之中發生的點點滴滴已經足夠把兄弟之情磨的情如紙薄了吧。
  “爺,有句話一直想勸慰您。其實咱們在這裏雖然沒什麽自由,卻也清靜淡泊,有朝一日,興許還能回王府和福晉家人團聚倒也能過些安樂日了,可是那高高在上,整天煩務壓身,處處堤防,連妻兒都不敢親近的人,是連個說知心話的都沒有,也未必就是幸運的了。”茗芸低聲道。
  十四深深看了一眼,茗芸和小薇眉目頗為相似,竟性情卻也有些相同。她這幾年跟著他也是南征北戰,學了不少男兒氣慨的東西。說話直率卻有分寸,心思也較為縝密。剛毅卻也不失溫柔。
  “芸兒這幾年也大了,說話竟也不似平常家的女孩了。小小年紀竟有這等見識。”十四微微一笑,“等著有好的人家,爺也要給你做主嫁了去了。”
  茗芸一下子臉就紅了,“爺真不正經,人家好言好語的說些正經話,卻惹得您拿芸兒打趣。芸兒才不嫁呢。伺侯爺一輩子。哪也不去。”卻又發現話說過了,一扭身;“不和您說了。”茗芸臊的站起來扭身就要走,站起身透過窗子卻看到了外院門口一個筆直的身影,這時天已經朦朦亮,這身影卻也風姿卓越,像極一幅圖畫。不由一楞。
  十四看茗芸向外往去,也隨著望去,臉色一變,說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說著站起身,大步開門走過去,茗芸就也隨著走了出去。
  圖理琛一看十四爺走了過來。連忙拱手拜道:“卑職見過十四爺。”
  十四哼了一聲。“你一夜都守在這?”
  “回十四爺,卑職的確一夜都守在這,十四爺沒有歸寢,小人不敢擅自離守。”
  “好啊。聽了我們一夜的談話,都清早了怎麽還不去你主子那回稟去呢?”
  圖理琛一聽這話,連忙跪下,“卑職不敢,卑職的主子就是十四爺。”
  “不敢,哼。”十四一甩袖子,對茗芸說道:“茗芸,去準備紙墨。”
  茗芸領了命就進屋準備了紙墨。十四走到桌前連忙提起了筆。頓了頓,在紙上迅速的了寫起來。茗芸在旁邊看到,不由一驚。
  十四快速寫完,遞給了圖理琛,你看看吧。
  圖理琛接過來,一看,不由心裏叫了一聲不好。
  紙上是一首七言的詩,詩上寫道:
  仰首我欲問蒼君,禍淫福善恐未真。
  豫讓憂死徒吞炭,秦檜善終究何因。
  無賴劉邦主未央,英雄項羽垓下刎。
  自來豪傑空扼腕,嗟籲陵崗掩寸心。
  十四站起身來,對圖理琛說:“去啊,拿了這個給我四哥看去。”
  圖理琛焦急道:“不能啊。十四爺,您這樣做會惹了大禍的啊。”
  “嗬嗬。今天送不到四哥那裏,你就別再讓我在壽和殿看到你。”說著一轉身對茗芸說,“我乏了,要歇會子,沒什麽事不要打攪爺了。”
  茗芸答道是,就下來伺侯十四安寢。
  圖理琛拿著這燙手的詩詞,一臉躊躇,看來這趟皇宮是非去不可了。連忙回了屋子,洗了洗臉,整理了衣裳,換了官服。走道壽和殿門口,由於時候還早,掃院的還未到,一條大路一鋪滿了一層厚厚的黃葉,整個景山也變成了金黃色,微風掠過,黃葉輕起,好不淒美的畫卷。不由眉頭一皺,這當真是個多事之秋啊!
  “圖大人。”溫柔一聲,打斷了他的思路。轉過身一看,是茗芸姑娘,站在了身後。
  茗芸看圖理琛回過身來。連忙跪下,重重的磕了一個頭。
  “姑娘這如何使得啊。快快請起。”圖理琛哪裏受的了這一拜。
  “大人您一定知道奴婢要說的話就在這一拜了,還希望大人進了皇宮要保住咱們十四爺。茗芸感激不盡啊。您知道奴婢從小就伺侯十四爺,十四爺受這幾年受的苦已經夠多的了。還望您在皇上哪裏多擔待些啊。”茗芸說的不由的眼淚落下。
  “姑娘的心意,在下知道,可這件事情不是你我能夠掌控的,總之,在下會盡力而為的。姑娘還請放心,再怎麽樣,皇上和十四爺也是一個親娘兄弟的。”
  圖理琛扶起茗芸安慰道。心想這皇上的心意又怎麽能猜的透呢。這一去終是凶多吉少的。
  “茗芸等圖大人回來。”茗芸站起身,望著圖理琛。
  “在下,別過了”圖理琛轉過身,快速的往山下走去了。
  圖理琛這就進了宮,等到皇上下朝已經到了晌午,他一見皇上連忙跪下。
  皇上心情似乎還算不錯笑著問道“你今兒怎麽過來了。十四還好吧。”
  “十四爺還好,今天是十四爺讓奴才來的。”圖理琛實在不知道這封信該怎麽樣拿出來。
  “哦?”雍正看著圖理琛這一幅為難的樣子,臉上也嚴肅起來問道“說吧,十四讓你來做什麽的。我也知道,他心裏是看你不順的。”
  “十四爺有封信讓奴才呈給皇上。”圖理琛這才拿出,遞給了皇上貼身的太監。
  雍正打開這信一看,越看臉色越青,不由站起來,恨恨的把這封信按到了桌上一拍,“好個大膽的十四啊。”
  “來人啊,這個親弟弟倒真是抬舉朕啊。”這聲怒衝龍殿。聲聲都是天子之怒!讓人不寒而栗
  隨著天子的喊聲,門外的侍衛都已經進得屋裏,同時振聲道:“奴才在”
  眾人一見天子威怒,個個都已經跪倒,沒人敢發出半點聲音。
  四周一片肅靜,進來的侍衛個個拱手候命。圖理琛的眼前卻掠過清晨茗芸在景山跪拜相求的情景,不禁也是磕頭一拜:“皇上三思啊!”說完這話,頭卻一直低著不敢瞻望天顏。
  雍正看了一眼圖理琛。手用力緊緊地抓住那張紙,身體卻慢慢的坐了下來。坐穩後,手也緩緩的放鬆下來。隨之麵色倒也似平時般的清冷了,又對著侍衛擺了擺手,以示退下。等到侍衛都退出後,雍正這才淡淡道: “隨他吧。”
  圖理琛心這才放下來。抬眼看到。皇上已經端起茶,輕喝了兩口。
  雍正放下茶杯想著十四這脾氣竟是一點沒有改變。又看了看圖理琛也是難為了他,就讓他起來回話。
  “朕聽皇後說十四福晉這幾日稍有微恙,你去十四府上看看。找幾輛車接了十四福晉去景山看看他去。想他們也是很久不得見了。”還是剛才淡淡的聲音。
  “奴才領旨。”圖理琛雙手一拱,接了旨意就要退下來。
  皇上卻接著問了一句:你可知道十四身邊的那個丫頭,他從哪裏得來的。”
  圖理琛未曾想皇上會注意到茗芸,拱手回道:奴才隻是聽說是十四爺從街上撿回來的。”
  皇上聽後也沒在說話。擺了擺手,圖理琛這才退出大殿。
  圖理琛出了紫禁城,咐吩了自己的手下去壽皇殿轉告茗芸,準備一下。也是讓她放心。自己就去了十四王府。
  茗芸接到了圖大人的消息,揪了一上午的心才放下來,轉憂為喜,連忙告訴了十四爺,也張羅著準備迎接十四福晉。
  茗芸在壽皇殿口等到了傍晚,才見到三兩個馬車沿著山道走了上來,領頭騎著馬的正是圖理琛。圖理琛走在馬車的前邊,遠遠望著站在門口的茗芸,路上的黃葉都已清掃幹淨, 夕陽西下,紅光微照,襯著這巍巍青山,她遠遠站立,柔和的麵龐上呈現出純真而甜美的笑容,雖端站在那裏,手卻抬起衝著他俏皮的搖了搖,。看著這遠山遠景,圖理琛的心情也豁然舒暢開來。
  不大一會,車馬也就到了門口,茗芸福下身道:茗芸奉十四爺命來恭候福晉。”
  十四福晉由隨身的侍女,攙扶下了車。見到茗芸拉起她的手微微顫聲道:快些領我進去吧。”
  茗芸一邊帶了福晉走進了後院的小廳,一邊笑著說道:爺說都是一家子,您來了就先免了那些規矩了。”
  說著也就進了屋裏。十四這時也迎了上來。福晉一看十四爺走過來,不禁眼睛一濕,福身拜到:妾身拜見爺了。”
  “免了吧”說罷十四扶起福晉一起坐了下來。
  茗芸端了些茶點。然後就拜了拜。聲稱要準備晚膳就拉著福晉帶來的侍女退了下去。
  十四望了望多年不見的福晉,看她顏容消瘦,麵色憔悴,想是為自己日日擔心,身子也弱了下來。夫妻雖多年未見,竟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麽。麵麵相望,眼中除了關切,便是無盡的淒涼。十四緩緩問了問福晉的身體看了太醫沒有。吃了些什麽藥,福晉隻說是一些小毛病,望爺不要太過惦記。
  他們大婚也有二十多年了。夫妻相處的日子卻寥寥無幾。十四想起初見她時, 她還是像茗芸一樣十六、七歲的樣子。也曾是明亮的眼睛,甜甜的麵容。
  十四自從四哥前幾天來過,自己的思緒便總是不斷的回憶起多年前的許多事情。雖然是不間斷的浮現在眼前,但是卻曆曆在目。
  他笑了笑說:沁兒,我倒想起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了。”
  十四福晉一聽,微微一征,卻也帶了些驕羞的笑容, “爺今兒倒想這麽多年前的事情。”嘴上雖這樣說著,但她也是一天也沒有忘記那日見到十四爺的情景。
  話音雖落,兩人卻都沉寂在以往的故事裏。
  而十四的思緒卻是先由小薇想起的。
  還是那個冬天,皇阿瑪下了一道旨意----要去東北冬狩。他們幾個成年的阿哥全都跟了去,當然還有幾宮貴妃也都跟去。小薇也隨著德妃娘娘伴駕出行。
  也就是這次出行,小薇不顧了自己性命救了十三,卻為四哥受了重傷而肝腸寸斷。也是讓十四才意識到原來她心裏竟有著兩個人。她怎麽能呢。他一邊快馬加鞭,腦子也停不住的思緒,她怎麽能,怎麽能為了十三舍命,為了四哥而傷心欲絕,卻如此絕然而堅定的對他說不會,硬生生的把他拋了出來。他從未想過自小心高氣傲的他,竟為了一個女人摔的這麽重,傷的這麽重。
  待到牽了馬回來。不遠處,看到四哥在十三的帳子外邊呆呆的站著。他的傷應該是不輕的。怎麽還站在這呢。栓了馬回來。正想著去看看十三的傷勢。卻見四哥已經轉身走向自己的營帳了。四哥的背景似乎比平時更加的孤單和落寞。
  進得屋來,竟然看到,十三和小薇深情款款的相擁著,這才明白四哥為什麽沒有進來又悄無聲息的走了。他應該是看到的吧。他的心是不是也像自己的心一樣心如刀絞呢。
  十三哥看到十四很是得意,得意是自然了。如果有如此的女子哪天為了自己也不顧了性命,他是不是也可以這樣得意。小薇的臉這時卻脹的通紅。看他傷勢也沒什麽大礙,他卻說剛看四哥來過。倒想看看小薇知道四哥看到十三和她,她究竟是怎麽樣的心情,雖和十三像往常一樣暢快的談著,眼睛卻緊緊的盯著她。她是痛苦的,像是撕裂了一樣的痛苦。雖極力掩飾但是他能看得到,十三也是看得的到的吧。
  到了晚晌,皇阿瑪賜宴,各宮嬪妃和阿哥們都趕來參加禦宴,十三哥和四哥雖有傷倒也趕了來。十三看起來神采飛揚,竟像沒受過傷一樣照樣和他聊著,四哥也是像往常一樣清清淡淡的。隻是沒想到十哥卻把小薇在皇阿瑪麵前捅了出來。小薇低著頭,不得不出了人群。在皇阿瑪問她話時。她卻表示出一副慷慨激昂,口沫橫飛的還振振有詞的大表忠心。額娘、幾個阿哥們均是一楞。她什麽時候變的這麽見不得視麵了。隨之一想也就明白了。她是不想引皇上注意才如此裝扮。皇阿瑪見是普通的宮女也就沒再理會她。
  他的心情漠然汕汕不快。看著十哥和十三沒完沒了的喝著酒,更感覺無趣了。便坐在一邊倒也清靜。卻聽到身後隱隱的聲音。
  “這個茗薇怎麽是這樣的。雖認為不是什麽國色天香,但也是名門閨秀啊。一看也不過如此嘛,想不到,十三爺和八爺竟…… ……”
  “小桃,別說。被主子聽到。”一個聲音打斷了剛才那個宮女的話。
  隔了一會兒。又聽到,”我倒看這個茗薇姑娘應該是位極聰明的人。”
  十四不由回過頭看了看,不遠處站著兩個宮女。其中一個圓圓的臉,大概十六 七歲的樣子,眼睛很清亮,前邊的流海有些微卷,膚如凝脂。長的倒有些異國的情調 他走了過去,兩個宮女一看,便不再說話。同時請安。十四看了看這個宮女問到:你哪個宮的。叫什麽,誰家的?”
  “奴婢是宜妃娘娘跟前的。叫完顏,沁。是羅察家的,”她不緊不慢的說道。
  “哦,原來是他家的。”
  “也是今年選秀進宮的。”
  “回十四爺,是的。”完顏。沁微微一笑回道。
  “起來吧。”說著十四也就離開了。不過倒是記得了這位女子。
  和十三十哥四哥出了院子,竟又碰到了小薇。她是給十三送了解酒的藥。十哥卻又不自覺的招惹她,又被她戲弄一番。弄的一群人大笑不止,十哥怎麽就不長記性偏要和她對著。還記得上次在八哥府上一起喝酒。說起九哥有位妾侍平時伶牙俐齒,十哥拿了杯酒站了起來。瞪著兩隻大眼,臉衝著我們大聲的說道:”嘿!我就不信了,還能有比雅拉爾塔家的茗薇利害的。”說罷還狠狠的喝了手中的那杯酒。當時我和九哥八哥差點沒笑背過氣去。喝完酒隨後還說道:我就沒見過這樣的丫頭啊!可惜怎麽就跟了十三呢。”說這話時他和九哥都停了下來。八哥卻隻是微微一笑,“明兒也給你配個這樣的丫頭,省得你整天鬧無聊。”十哥憨笑道。 “我可消受不了。再說這樣的也難找啊。”
  茗薇就是這樣一個讓人又恨又憐又愛的女子。
  他去四哥那裏,又看到小薇正給四哥身邊的李海是同樣的解酒藥丸,她倒對他們還是不偏不倚啊。不僅心裏一沉,拉住了她,緊緊地捏著她的下巴,看著她的眼睛,直想看到她的心裏去。她想推推不開。打又打不到,沒成想咬了我一下。手一痛就放了下來。不禁一笑,這才是她啊。嗬嗬……卻看她又恭敬的站好,每次隻要她對自己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心頭就窩火。他想告訴她,他是在意她,他是惦記她,他是想著她的。可是話總是到了嘴邊又難已說出去,他隻能像這樣看著她,
  “小薇,我……”不巧。這時卻聽到四哥進來了,他才隻好又換成了平時滿不在乎的憊懶模樣。
  他竟然失去了這次機會,隻是沒有想到卻失去了以後所有的機會。過了些日子,德妃娘娘把他叫了過來。說道: “小薇這丫頭,聰明也大方,我看你四哥和十三哥都對她不錯。我還真難拿注意把他許給誰呢?一個是親生的兒子,一個是自己帶大的。他們倆對她又都如此的上心。”
  他則半認真半開玩笑憊懶的說道: “這還不容易,額娘如果犯難,幹脆就賞給了兒子吧。我可是您最疼的兒子。”
  德妃娘娘心裏一驚。剛才的微笑也淡了去。 “女兒家生的太好。果真不是什麽好事。看來她以後是福是禍就看自己的造化了。”
  他見額娘這樣說,也沒有再說些什麽了。
  過了幾日,就聽到宮裏有人傳說額娘要把小薇許給十三。他還是一陣怒火,想著前幾日暗示額娘他對小薇有意,可是額娘又……他就急匆匆的衝進長春宮。
  德妃娘娘正在和近身的宮女在內室拚繡花樣子,說說笑笑的。見他來了更是高興,示意讓宮女收拾起這些零碎。傳了他進來。他雖心中忿然卻也壓在心頭,連忙請安。
  德妃讓了座,他心頭焦急想問清楚關於十三指婚的事。剛剛開口說道:“兒子今天來是聽說……”
  德妃笑笑打斷了他說:“你先別說,先聽說對你說件喜事。昨兒,皇上問起十三和你的年紀。是想你們也到了該指婚的年紀了。讓我物色一下哪家的姑娘和你們較為般配。”
  他倒沒想到,竟連自己的婚事,他們也定下來,心下更是一驚。
  德妃不緊不忙的又說道:“員外郎明德之女今年十六,和你年紀倒也相當,雖說應該長幼有序,應該先張絡十三的婚事。可是早年聽玉華大師說十三不易早娶。所以,就想先讓你占個先,先娶個側福晉,你看如何呢。
  他也漠然一笑。回道:兒子沒有見過這位姑娘,自是不知道。兒子平時能記得的姑娘總出不了娘娘宮裏的幾個而已。”
  德妃並未動聲色,還是剛才的態度:你這孩子,又來哄額娘。這長春宮裏能有幾個入眼的,就是茗薇也還出色些。我看十三倒對她上心,她對十三也中意。雖說我們皇家的孩子都是皇上指婚。但額娘還是希望你們娶得稱心。我看他們配。有機會我回了皇上,也定了下來。至於你這門親事呢?這次給你選個側福晉,等十三娶了親之後,你再迎個嫡福晉,都自己立了院子。以後就不用我操心你們了。”
  他越聽心越冷,麵上也帶了出來。
  “額娘問了十三哥中意的是茗薇,可您一向最心疼的兒子。怎麽不問問中意誰呢。”他話剛落起身竟跪了下來。
  德妃見他這樣,也收去了笑容。就示意讓宮女都退了下去。見所有的人都下去以後,才起身把兒子扶了起來。說:” 明德之女模樣不比別人差。性子也是溫柔可人。有機會額娘讓你看看她,你一定會滿意的。
  他心裏焦急,‘兒子中意的是……”
  德妃臉色微怒打斷他的話:“別以為我平時一直驕慣你。你就可以事事由著自己的性子來。我知道你的心思,十三的心思,更知道你四哥的心思。但是我絕不允許你們兄弟為了一個女人而產生間隙,特別是你和你四哥。我一直不明白。你們倆個都是我生的。怎麽就合不到一塊。十三整天跟著你四哥。你倒天天跟著老八。倆個親兄弟處處對立。宮裏人都傳我隻心疼你這小的。這都是不知情的人搬弄是非。你四哥是我生的第一兒子。我怎麽會不疼。他剛生下沒三天。皇上就下旨把他交於佟貴妃帶。白天我是不敢露出微色。隻有晚上夜夜掉淚。夜夜站在窗前向著佟貴妃宮殿的方向望著,看著,就盼著過節過年的在禦宴上見他一麵。他心裏的傷又怎麽會是你能了解的。自小就見不到額娘。雖說佟貴妃視他為已出,可是必竟不如自己的額娘來的親。自懂事就慎言謹行。又要處處提防迎合別人。身邊也沒個說真心話的親人。日子久了就成了你們看到的冷心冷麵的樣子。就連我這親娘現在和他都親近不得了。他現在是有話也說不出啊。可是為娘的知道我的孩子不是這樣的。他心裏是熱的,也是需要人心痛和關心的。這次我看得出他有了心上的人。本是想全了他的意思。卻沒想你也和他一個心思。姑娘是好姑娘,可怪就怪你們兄弟不應該同時看上,我告訴你,對你們兄弟我是至始至終都是同樣的,也沒有偏過誰,你們可明白額娘的苦心啊?”德妃一番話。說的潸然淚下。不由的拿出絲帕擦了擦眼淚。
  他的心裏雖是有所感觸但終是不平。
  德妃又冷靜了一下說道:你和十三的事就這樣定了。這事我是問了小薇的。是她自己選了十三。你就死了這心。你娶側福晉的事情我已經稟明了皇上,他是準了的。至於以後你要娶的嫡福晉,你也可以自己留心,看中了告訴額娘,額娘自會為你做主。”
  他這時心裏萬般委屈也說不出口了。小薇自己選的,是她自己的意思,他還能說什麽?隻是他知道如果讓小薇用心去選的話,雖不是自己,那未必就是十三。
  正在這時。宮女通傳說宜妃娘娘宮裏來人。說是宜妃娘娘請了各宮的娘娘,稍會去暢音閣聽戲。
  德妃和他聽罷,才端坐好。宣了宜妃的宮女進來。
  他一看進來的宮女,倒是見過,就是完顏。沁。她端端敬敬的給德妃請安,又見他也在也是請安。
  德妃微笑看著完顏。沁說道:宜妃娘娘的請,我自會去的。你回了你們娘娘吧。”
  他望著完顏。沁,卻心生一念,衝德妃笑著說道:娘娘不是讓兒子自己選福晉嘛。兒子就選了她了,侍郎羅察家的女兒。她對兒子也是鍾意的。我不要什麽側福晉,隻想要娶個嫡福晉。望娘娘成全。”
  完顏。沁一聽這話,連忙跪下。:娘娘。奴婢……?”姑娘的臉自是通紅的。也說不出話來
  德妃一征,也萬萬沒想到。轉眼看了看完顏。沁說道:你是羅察家的完顏。沁。”
  完顏,沁連忙回道:”回娘娘。是的。”
  “嗯,倒是個標致的孩子, 羅察家倒是配得上。隻是這事有些突然。還要和皇上、宜妃娘娘商議了再說。”德妃這時已經露出疲倦之色。“你們都下去吧。”
  他和完顏。沁這才請了安退了出來, 完顏。沁沒再抬頭看他,向他請了安就往回走。突然被他拉住了她的手,笑著問她:“你不願意。”
  完顏。沁還是低著頭。回道:婚姻大事奴婢不敢擅自主張。”
  他抬起她的下巴,逼問道:我隻問你願不願意。”
  完顏。沁望著他的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十四看著她眼中竟有些淚痕心中一軟說道:先回吧。”
  這一轉眼,二十幾年過去了,當時自己為了爭強好勝,竟真的娶了眼前沁兒。兩人大婚之後雖說不上百般恩愛。倒也是情投意和,相敬如賓。
  十四福晉也看著沉思的十四,象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從帶來的包袱裏拿出一件披風,柔和說道:”爺試試這件披風。是當年皇上狩獵賞了娘娘,娘娘賞了我。放著一直沒用。聽說今年冬天寒冷,就親手改了給爺逾寒。“說著就站起身給的十四披上。
  十四披上看到剛剛合適,心存感激。如今他還有什麽親人呢?有的也是和沒有一樣,唯一能給他帶來溫暖和關愛隻有這結發的妻子了,不禁用手就握住了福晉的手。
  “這些年真是對不住你了。”福晉見他真情流露,也是百感交集,倚在了十四的懷裏,這眼淚更是停不住了。
  茗芸和福晉帶來的侍女在外見十四爺和福晉如此,也沒有打擾。悄聲的放好膳食,就退出去。隨後她安排了福晉的侍女。自己提了食盒向圖理琛的屋子走去。到了門前輕輕的敲了敲,見圖理琛開了門,茗芸拜了萬福道:大人勞累了一天,茗芸備些小菜膳食順路給大人送了來。”
  圖理琛見是茗芸。回禮道:”有勞姑娘了。姑娘進來坐吧。”茗芸笑了笑。隨著他進得屋裏。屋裏是格外的整齊,茗芸把食盒放在了餐桌上,裏邊的飯菜和酒壺也一一拿出擺放妥當。這時卻看到靠窗的書桌上平鋪了一張畫卷,旁邊還有打開未晾幹的筆墨,想是剛剛畫完的。不由就走了過來。畫裏是簡簡單單的綠竹, 隻見此畫行筆沉著,墨色淋漓,微微一笑說道:”大人畫的綠竹疏密有致,瀟灑奔放, 竹的神韻均已在此呢!”
  茗芸看著這幅畫心裏甚是喜歡。忍不住又鋪平了畫卷,拿起了筆,在上邊題道: 虛懷若穀自清高,滿目青山碧海濤。 圖理琛見茗芸的題字絹秀中透著蒼勁,和畫上的綠竹竟是相成一家,看著畫笑著說”姑娘的字為這畫添色不少。”
  茗芸笑了笑也未說話。走到酒杯前,倒了兩杯酒,端向圖理琛。舉杯相敬,
  “大人,茗芸在這裏恭敬您一杯。”
  圖理琛接過酒杯,說道:”姑娘不必客氣,”話音落下,就一飲而盡。茗芸也就隨同喝了一杯。
  兩人放下酒杯,圖理琛請了茗芸坐下,問道:不知姑娘是哪裏人氏?”
  茗芸淒然一笑,“大人莫要見怪。茗芸自小記事就是在被人販賣,早已不知道自己姓自名誰了。若不是當年被十四爺收進府裏做了侍女,境況就難已預知了。”
  圖理琛未曾想這個體態端莊,頗有才氣的女子竟是如此身世,“是在下唐突了,姑娘恕罪。”
  茗芸笑而不答,兩人一邊喝酒一邊天南地北的聊了起來,看天色已晚,茗芸就起身相辭,“叨擾大人多時,也該回了,隻是大人在這裏切勿客氣,有什麽需要敬請吩咐茗芸。
  圖理琛站身還禮,送了茗芸出來,回到房裏竟還留有淡淡的餘香,走到桌前拿起剛才那張畫卷,回味猶常。
  清晨一早,圖理琛就送走了福晉,惜惜依別, 福晉又免不了一陣淚水漣漣,茗芸也是兩眼含淚。十四則是深情暗藏。遠望相送。
  隨後的日子倒是平靜下來,十四還是象往常一樣,練練身子,和茗芸談談詩詞,下下棋,對圖理琛的態度倒有些轉變。不時的兩人一起練武,偶而還對酌相談曆史的風雲變幻。茗芸看在眼裏,心裏很是安慰,十四爺和一個誌趣相投的男人切磋相論,總是比她相陪要舒心的多。她對圖理琛的照顧也是像對十四一樣無微不至。相互也就未有太多客氣。
  隻是,初春的一天晌午,宮裏來了人。圖理琛急忙回報十四,十四正和茗芸在下棋,興趣正濃,看圖理琛進來笑道:你來正好,看我們這盤棋她是不是已經被我團團圍死了。”
  圖理琛臉色凝重道:宮裏來人了。皇上請茗芸姑娘進宮一敘。”十四聽過臉色瞬間一變,氣憤難平,嘩的一聲。打翻了整個棋盤。
  茗芸還是和宮裏的人一起進了紫禁城。心中總是忐忑不安。皇上召見應該不是簡單的敘談。可她隻是十四爺身邊的一個婢女,難道?心中一驚,不敢再往下想。隻能由著太監的帶領進了層層的宮門,路上偶有過路的侍衛和宮女,都是匆匆走過。來往宮人雖多。可所到之處盡顯安靜肅穆。
  不大一會兒,茗芸就被帶到了養心殿的偏廳,門口待等的太監又帶她進了後殿,一眼便望見身穿明黃色錦袍,表情冷峻的皇上。
  茗芸連忙跪拜:奴婢茗芸磕見皇上。”語氣淡錠中隱隱透露著不安。
  雍正剛剛下朝正在批閱湊章。頭隻是稍微抬起,看了她一眼,茗芸未敢對視,卻能感覺到這目光複雜難猜。
  “起來回話吧。”見皇上放下了折子。四周的侍衛都已退下,隻有隨身的太監伺侯在旁。
  “你跟了十四多久了?” 雍正的語氣不怒而威
  “回皇上,有十年了。”茗芸小心對答。
  “那在這之前的呢。你在哪裏?”
  “回皇上, 奴婢自小被人誘拐流離失所,承蒙十四爺解救,才得已有個棲身之所。”
  雍正隻是微微一笑。對身邊的太監說道:把昨天怡親王送朕那幅丹青給她看看。”
  茗芸從太監手裏接過畫卷看去,裏邊畫的是位女子。身穿滿州貴族華服,笑容端莊又帶些俏皮,亭亭玉立,清秀可人。 “你可見過這位女子,” 雍正看著她沉聲問道。
  “奴婢從末曾見過。”她簡單地回答
  雍正冷哼了一聲,繼續問道“我看你的眉目倒是有她幾分神情。”
  畫中之人和她的確是有些相象,隻是看上去更為活潑,率真,她還是恭敬回道:“奴婢出身貧微。怎敢與畫中人的風姿相比。
  雍正的眼睛閃過一絲寒光,象是一道冰椎直穿茗芸的眼睛。臉上卻還是微微一笑
  “你可知道,欺瞞聖駕可是什麽罪責。”
  茗芸不敢。望皇上明簽。”她知道這道劫是過不去了。連忙跪下。
  這時聽有人通報,怡親王已在殿外侯旨, 雍正立刻傳旨詔見。怡親王允祥匆匆走進殿前向皇帝請安。
  茗芸也跟著向進殿的王爺請安。這一抬頭。十三的臉色微變。隻是稍等了片刻就鎮定下來。眼神中透露些失望的神色。茗芸也注意這位怡親王,麵色削瘦,眼睛深黑卻似飽含深情,偏偏長得又是劍眉星目英氣逼人。這氣度竟與十四爺不相上下。
  “怡親王。她就是我向你提起的十四的丫頭。茗芸。” 雍正眼中流露的竟是些悲涼之態
  十三雖然心裏早有準備,聽後還是控製不了自己激動的情緒。走近茗芸,:
  “茗芸,你告訴我。小薇她現在在哪裏。她過的好不好。她知不知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她啊!想著和她能再見上一麵。”說這話時,十三已滿眼是淚。
  她看著這個滿目悲傷的男人,她知道這就是和皇上,十四爺同時愛上了一個女子的男人。也是這個女子舍去自己性命相救的男人。她抵製不住自己的眼淚,跪了下來,扶住十三。
  “十三爺。奴婢真的不知啊。……”
  雍正聽完也站起身,走近跪著的茗芸兩眼緊緊的盯著她,又一字一句的說道:“十年前的冬天,你遇到十四苦苦相求,求他救你。可是他由於皇命在身,甩你而去。過後,四處尋你,卻一直未尋到。直到一年後的一天卻突然帶你進了十四王府,你中間那一年在哪裏呢?”
  “奴婢當時被賣進了春香樓。”茗芸直了直身子回道
  雍正抓住了她的胳膊,冷冷的說道:“到現在你還在騙朕!當年賣你的人朕早已把他關到了內務府。他已經招認,你還要對質嗎? 朕知道你不說,是有苦衷,可是你可知道朕的心情嗎。當年皇子之爭,是因為朕,才讓怡親王被人陷害,也害了十三福晉。 朕心中虧欠他們太多了。雖是能偷偷救出了十三福晉,可是她一直擔心那些圖謀不軌之人陷害朕,陷害怡親王,怕先皇再追查此事。才誓死不讓朕安排,而是自己一個人遠走他鄉,不知下落。自朕登基, 朕沒有一天不在尋找她。沒有一天不是……”說著卻停了下來。這個想字雍正卻不能說出口。
  “難道你真忍心不再讓王爺再見上小薇一麵,真的忍心不讓他們再續情緣。茗芸,你可忍心。” 雍正雖是聲音冰冷,卻眼睛含情。字字真誠。
  十三的眼睛痛紅。隱忍著悲痛。卻滿懷期望的望著茗芸。
  “皇上,王爺,不是茗芸狠心,是奴婢答應過小薇姐對誰也不會說的。就算是死。茗芸也不能有違當年的誓言啊!”茗芸泣不成聲的哭道。
  這句話讓十三震動,也讓雍正怔住。他扶起茗芸。聲音也放柔和了些。
  “你隻說是如何遇見小薇的又是如何到了十四那裏的吧。”
  這段回憶對於茗芸是美好的。也是慘忍的。當她萬念俱灰的坐在雪地上時,她以為自己的一生就會在春香樓裏度過了。就在她如此絕望的時候有一雙溫暖的手把拉了起來。她是一個年輕女子。衣著雖是簡單,卻周身透著貴氣。她溫柔,美麗,聰慧,在茗芸的心中她就是上天來解救自己的仙女。
  下雪的冬天是寒冷的,可是她現在卻能在溫暖的屋子裏。吃著香甜的飯菜。並且還有一個關心她的姐姐。她從未試著想過自己也能這樣幸福。
  姐姐抱著她親呢的說:你沒有名子。我給起個名子, 我叫如薇。你就叫如芸。飄逸瀟灑如雲。好不好。”
  她很高興的點了點頭。
  “小薇姐,我以後就是你的人,你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一輩伺侯你,聽你的話。”
  小薇笑了笑說,”傻丫頭。自己要走的路要自己決定,你永遠是你自己的。不是別人的。”
  她隻是搖搖頭不明白。小薇輕輕的捏了捏她的小鼻子說以後我就會教你,讓你明白了。
  她由北方被小薇帶到了南方。小薇說:南方的氣侯好。空氣濕潤,沒有冬天也沒有寒冷,風景秀麗,人傑地靈。我們就在杭州西湖安家。過過西湖泛舟,人間天堂的生活。嗬嗬……想想就愜意。“
  她們在杭州買了一個小院子。雇用了一個老花匠,幫她們打點花園,收拾庭院,小薇每天早晨教她做操,識字。寫小楷。下午就帶她去西湖散步,遊覽。小薇有一天非常高興大聲的喊道。這裏簡直太美了。純天然,沒汙染。如果有照像機就好了。可以把這樣優美的景色保留下來。”小薇就是這樣整天說一些別人從來沒說過的詞語。
  有時候天氣太熱,傍晚小薇就站在院子裏對著她說。“真是熱。要是有空調就好了。我們就不用這麽熱了。”
  “晚上,蠟燭就是不亮。芸兒這樣看書,早晚都要變近視眼的。要是有電燈就好了。”
  她以為那時候自己小,見識少。不懂。可是這麽多年過去,她卻還是不明白當時小薇在說些什麽。有時候她想也許那是天堂上仙女們過的日子吧。
  她們的生活是溫馨,平靜而充滿了樂趣。這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可是,她漸漸發現小薇並不是像白天看起這麽開朗,無憂。
  她注意到小薇有時候接連好幾夜都不會睡覺。坐在書桌旁邊,徹夜的寫字。一邊寫一邊掉著眼淚。卻還是不停的寫著。她有時候就會收起一兩頁偷偷的看看。大多是一些小薇和她講過或者沒有講過的小笑話。雖說內容是讓人發笑的。可看這個紙上的淚痕是讓人心碎,心痛。而小薇有時候還會隻是看著毛筆,默默的坐著,一坐就是一夜不動。不時的還會摸著自己隨身帶著的扳指,摸著摸著就是一連串的眼淚。每次看到小薇這個樣子。她都難過的也跟著哭。
  小薇有時候會抱著她,喃喃地說:
  “芸兒,有一天你長大了會遇到一些愛你的人。也會遇到你愛的人。有些人值得你去愛,去等,甚至去死。不管遇到什麽危險,困難你都願意為他分擔。但也有些人你不能愛,不能說,隻能深深的埋在心裏默默的想念。那是因為選擇隻有一次。你選擇了的就要用心去珍惜,嗬護,沒有選擇的就不能……”
  她那時候聽完卻總是堅定的說。“芸兒一生隻想著姐姐。隻愛姐姐一人。誰都不想,誰都不愛。”
  小薇淒然一笑:“又說傻話了,那是不一樣的。”
  她就這樣經常陪著小薇度過這徹底不眠之夜。
  日子過的很快。冬去春來。又是一年。這一年。芸兒就把小薇視為最親的親人,是她的母親,姐姐和老師。小薇也對她關懷備至,如珠如寶的照顧著。
  隻是有一天。她正在屋裏練字,小薇姐匆忙的跑進屋,關上了門,對著她說。
  “今天出門好象有人一直跟著我。我想我們要離開這個地方了。明天就走。芸兒,收拾收拾東西。”
  她雖然很舍不得這個家可是小薇說走自然是有原因的。她們兩個開始收拾細軟和平時用的簡單的東西。小薇還讓老花匠去外雇輛馬車,準備明天一早就動身。
  不料到了晚上卻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從此也改變了她的一生。
  來人穿了一襲月白色的長袍,長的非常文雅,白麵如玉,眉目清朗,她還沒見過如此俊美的男子。隻是這人過於陰柔,少些英氣。
  小薇見到他,先是一征,隨後鎮定下來,請進屋裏。轉身卻讓她回到裏屋睡覺。親自在外廳招呼客人。她哪裏肯睡。偷偷站在門邊上。往外望去。
  “請坐。”小薇讓下坐。
  “十三福晉,別來無恙啊。”來人微微一笑
  小薇淡然一笑,“八爺果然耳目眾多,沒想到這麽快就能在杭州就找到我。”
  “其實我也沒有想到,這次來杭州辦差,竟然能遇到弟妹!”這位八爺笑如春風,溫暖至極。隻是眼睛卻冷淡無情。
  小薇站起身來堅定地說道:“此行大概會讓八爺失望了,我是絕對不會讓你再利用我去陷害他們,連屍首也不會。”
  八爺哈哈一笑,然後突然臉色一變,陰沉地說道:“他們是誰。你的夫君十三弟還是那個救你出來胤縝呢。告訴你。我想做的事情就能做到。以為他真的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救你出來。哼!弟妹還是請坐下說話吧!”小薇並不理他,依舊直立地站在那裏。
  這位八爺也不介意。自己拿著茶,慢慢的品著,“陷害!嗬嗬!當初是十三他自不量力以為能替別人頂罪。卻落得這樣的處境,隻是我沒有想到。你竟然有這麽大的勇氣去救他。”八爺一笑又說道:
  “我們兄弟幾個誰又沒陷害過誰。這場戰爭本來就尋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道理。”
  小薇聽後冷淡地說道:“八爺究竟想怎麽樣。”
  哪知八爺竟話鋒一轉“當日胤縝救你,你以為我不知道?我隻是好奇為什麽你一進宮就靠向他們。你父親和兄弟本就是我的人。按道理你也應該明白。可是你卻偏偏選了他。”
  說這話時。他失去了笑容,隻是手緊緊抓著小薇的手腕,小薇掙紮不開,就狠狠推開了他。
  八爺的臉色在小薇推開他時,卻緩和下來,“如薇,如芸……倒是很像親姐妹。你連名子都由茗字改成了如字。想必是不想再讓人找到了。”
  小薇的眼中有些疑慮。不解的看著他。八爺還是在笑,隻是這個笑容卻多了許多溫柔。
  “十三真是有福氣,能有你這樣的一個女人為了他舍去一切,甚至犧牲性命都在所不惜。如果我能擁有這樣的一個女子。絕對不會讓她吃半點苦的”。
  小薇看著他的眼睛,“你會的。在你從小的夢想中選擇的話。你就會。”
  “你……”他們倆個人突然都不再說話。
  “你明天就速速離開這裏,因為你父親和兄弟必竟向我出過力,我也不會這麽絕情。以後也不會再找你。隻是你自己要藏好,不要讓別人找到。因為,想利用你的不僅僅是我。不過……”他停了停又說:
  “你身邊的這個孩子我要帶走,”八爺這句話讓小薇立刻警覺起來
  八爺擺了擺手說道:“你不要緊張,其實我能找到你也是因為這孩子。十四當時也遇到了這孩子,隻是當時身負皇命,不得相救,過後他又瘋狂的找尋。我輾轉打聽到消息,沒想到卻找到了你。帶走她不僅為了她好,也更是為了你好,而且我答應了十四一定會幫他找回這孩子。”
  “不行。這孩子不能離開我。”小薇哪裏舍得交於他
  隻是她在裏屋聽了。卻跑了出來,跪下來說:“姐姐。我願意跟他走。我願意,您答應了吧。”她哭著說
  小薇實在不解。“芸兒,這裏不會有人逼你,更不會讓你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
  “姐姐,雲兒不能再托累您了。”她雖然不大聽懂他們所說的話,但是最後她聽懂了是因為她才讓小薇姐見到了自己不想見到的人。也是因為她才讓這個人找到她們。
  小薇自己身處險境,四處飄蕩,如果有一天。出什麽意外這孩子也就隨她。小薇不敢再想。隻得對八爺說:“好吧。我把孩子給你。但是,你絕不能留自己身邊。以後你末必是贏家。我不想讓她將來有任何不測。”
  小薇緊緊把芸兒抱住,流著淚說道:芸兒,一定要記住,無論遇到什麽困難都要堅強的去麵對,生命是你自己的。幸福和快樂也是自己的。”
  就這樣,她跟八爺走了。再也沒有見過小薇。八爺也信守了諾言再沒找過小薇,也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見過小薇,連十四也沒有告訴過。而她從此就跟了十四。十四爺對她非常的好,問她叫什麽名子。她說叫如芸,十四爺說以後你就叫茗芸吧。
  更雅致些,茗芸知道姐姐的名子也不是如薇而茗薇,這樣也就答應下了。她從此就把這一年的生活深深的埋在了心底,隻有在深夜會想著這個曾經給過她溫暖的姐姐。她曾經有過這麽快樂的生活。
  雍正和怡親王聽著這個故事。聽到小薇還是這樣的想念她們,為了他們,所做的一切犧牲,不禁痛徹心扉。更吃驚於老八曾經找到過小薇。而且一直到死還為小薇保守這個秘密。
  怡親王悲痛難忍,眼淚也不住的留了下來。拉著茗芸說:“茗芸姑娘,你帶我去找她,你告訴我,你們當時住在什麽地方?”
  “王爺,小薇姐不會再住在那裏了。”
  雍正強忍著一切的悲痛說:“十三弟,你放心我一定會不顧一切代價把小薇找回來了。”
  這個讓人思念,讓人心痛,讓人牽掛,讓人不能不愛的女子。她究竟去了哪裏?
  茗芸回到了壽皇殿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大殿依然是那麽的安靜。詳和。她知道今天告訴皇上與怡親王小薇姐的事情,瞞不了十四,見到十四時就全盤的也告訴了十四。
  十四聽得是臉色青白,不禁勃然大怒。指著茗芸說道:
  “你。你竟然騙了我這麽多年,枉廢多年來我對你的信任,我對自己的格格都沒有對你這樣經心條教過 你太令我失望了。你走吧。走吧,走啊……!!”
  茗芸這一天的眼淚流的太多了。她不想再掉淚了。強忍著說道:“十四爺。小薇姐她從來都不是你的。”
  說完就跑回自己的房間,她何曾想這樣。從小自第一見到他,氣宇軒昂的十四就是她心中的英雄,她崇拜他,敬重他,甚至深深地愛著他。可他從來都是當女兒一樣的教導她,關心她,卻從來沒有當她是一個已經長大的女人。當看到十四思念小薇時傷心的樣子。她同樣是跟著傷心。她的心又有誰知道呢?
  十四在自己屋裏是又氣又恨。所有的人都知道小薇沒有死。甚至連八哥都知道,可是他們都在瞞著他,就連茗芸也知道也在瞞著他。他想自己真的很失敗。從來都是心高氣傲,現在卻處處受人蒙蔽。叫他如何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就這樣一連兩天他都不吃不喝把自己關在屋裏。誰也不見。
  第三天的下午卻傳來了雪上加霜的事情。圖理琛急敲著十四屋的門說道:
  “十四爺。你快出來吧。皇上傳來口諭。”
  “他還要怎麽樣?”十四的聲音沙啞而沉重
  “皇上傳諭說十四福晉病情危急啊。準您速回家探視。”
  “什麽?”十四打開門跑了出來。樣子憔悴了很多。“快。帶我回去。”待趕到時,看見十四福晉,躺在床上。正由侍女喂湯藥,藥已經是喂不進去了。十四心中焦急,就讓侍女們站到了一邊。自己親自來喂。
  “沁兒,沁兒。是我回來了。眼開眼睛看看我,”十四溫柔的說
  十四福晉似是聽到了十四的聲音。勉強的睜開了眼睛,
  “我是在做夢是嗎?是您回來了是嗎?”
  十四抱起福晉,讓她靠在自己的胸前。低語道:“是我,沁兒,是我來陪你了。你把藥吃了,就能好的。”
  福晉微微一笑,說道:“爺,我知道我撐不下去了。現在能死在您的懷裏,我就心滿意足了,沁兒不知道您能回來,沁兒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
  十四不禁抹了抹臉上的淚痕,說著說:“沁兒怎麽會難看呢?沁兒在我心裏一直都是最美的。”
  聽這話時,福晉臉竟微微泛紅。就象是情蔻初開的少女:“沁兒記得第一次見到十四爺。您就深深地烙在了沁兒的心裏。後來,在娘娘那裏您說要娶沁兒做嫡福晉,而不娶側福晉。沁兒真的很開心。爺對沁兒很好。可是沁兒知道爺心裏的那個人不是沁兒。沁兒很難過。可是沁兒已經很努力了,隻是希望爺您能夠快樂。”
  十四淚流滿麵,哽咽著說道:“我心裏是有沁兒的,沁兒是最好的。你快好起來。我求了四哥。咱們一家團聚,你說好不好。”
  沁兒笑著睡了過去,過後幾天,十四一直守在福晉的身邊。但是十四福晉並未堅持幾天,就去了。十四到現在才知道自己的妻子對他是這樣的重要。長長的一生中,真正關心和愛自己的人能有幾個?懂得珍惜才能懂得幸福,可惜這個道理每個人都知道,隻是每個人到了最後才會深深的明白。
  十四料理完福晉的大葬,又回到壽皇殿。茗芸一直照顧在旁。他已經不再怪她,她說的對。小薇一直都不是屬於他。
  茗芸正在院子晾曬衣服。圖理琛走了過來。“姑娘,在下是來請辭的。”
  “大人要去哪裏?”茗芸問。
  “皇上要我去西伯利亞前往伏爾加河下遊探望土爾扈特部,這一去不知多久回來,”圖理琛似乎有話要說,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那大人要保重啊。聽說那裏天寒地凍,四季如冰。”茗芸關切的說
  “多謝姑娘關心。不知是不是會一直在壽皇殿?沒有想過以後嗎?”
  “大人說笑了。我隻是孤兒,自小在十四爺身邊長大。十四爺在哪裏。茗芸就會在哪裏。”茗芸笑了笑說“如果姑娘願意,我可以……”圖理琛實在不知道怎麽和茗芸開口。如果茗芸願意的話,他真的想給她幸福
  茗芸知道他的心思,可是她現在的是不可能離開十四爺。她正要開口婉拒,這時門房的守衛告訴她,怡親王來了。說要見茗芸。
  茗芸辭別圖理琛,來到殿前來見怡親王,“茗芸參見怡親王。”
  “姑娘快請起。”怡親王精神略好,深黑的眼睛望著茗芸,接著說道:“姑娘,我仔細的想過。小薇當初和你分開時是一定留給了你找她的線索,以她的性格是不會對你置之不理。如果你在別人那裏生活不下去,是還能夠回去找她。你就告訴我吧。我知道小薇是想我的。她在等我。”
  “茗芸,你就告訴怡親王吧。小薇究竟在哪裏。”這時十四也走進殿來。
  “滿地愁英落,緣堤惜棹回,小薇姐說,她原名應該是薔薇,開滿薔薇花的地方就能找到她。怡親王,奴婢知道的真的就這些了。”茗芸終於把最後知道的也告訴了十三。
  十三頓時振作起來,高興的說道,“知道這個線索就一定能找得到的。我這就去江蘇那裏薔薇在四月正是盛開的時候。謝謝姑娘了”
  十三轉到十四麵前拍著十四的肩說:“謝謝十四弟了。”
  十四也拍了拍十三的肩說:“你一定要找她回來。重新給她幸福。”
  十三向皇上告了假,就去了江蘇。一連在這裏呆了十幾天,去了很多大的花市,還有大的花圃,可是就是沒有小薇的消息。但是十三還是抱有希望,他想最近總是在繁華的地方找。是不是應該去比較幽靜的地方去看看。所以他就轉頭帶人去了比較靠近鄉下的小鎮。這裏種花的人家也是相當多。
  一路走過,處處盡顯江南的水色妖嬈和錦繡怡人。十三也走過幾家種有薔薇的院子卻始終不見小薇的影子,景色雖好。卻已無瑕欣賞。
  這時遠處有上小女孩大概五 六歲的樣子。蹦蹦跳跳的跑過來。嘴裏還哼唱著
  “愛你不是兩三天,每天卻想你很多遍……”後邊的基本是哼著曲調,音調倒還準
  一聽到這首歌。十三就想到這是小薇唱過他聽的,也是他經常想小薇時也哼唱過的。就連忙攔住了小女孩問道:”小姑娘,這首歌是誰教你唱的?”
  小女孩抬頭看了看他,眼睛轉轉,奶聲奶氣的說道:“誰教我的啊。當然是娘親教我的。”
  十三一楞又問道:“你娘親是誰啊。”
  小女孩扁扁嘴不高興地說道:“娘親就是娘親還能是誰啊!”
  “你能帶我去見你娘親嗎?”十三想問小孩子的確是問不出什麽
  小女孩眨著大眼睛想了一想說:“可是我爹說了不讓我帶不認識的人回家。”
  十三一聽臉色微變。小薇她,她不會,不會的,小薇一定會等他。等他來接她。
  連忙又問道:“那你現在去哪兒呢?”
  小女孩子還是奶聲奶氣,慢吞吞地說道:“我去落惜小築找我娘親啊!”
  “落惜小築。 滿地愁英落,緣堤惜棹回,”十三喃喃地說道臉色微喜。
  “小薇一定是在落惜小築。一定是的。”
  “小姑娘,你帶我去落惜小築好不好呢:”
  小女孩兒看著這個怪怪的人。歎了口氣說:“好吧。看你也不像什麽我爹嘴裏的壞人。我就帶你去吧。可是我們院子裏的薔薇,你是一枝也不能摘,知道嗎?”
  十三高興的點了點頭。“你放心,我們一枝也不摘。”小姑娘依舊哼著歌,蹦蹦跳跳的前邊帶著路。拐過一處小路就到了一個非常優雅精致的小門前,門上掛刻有“落惜小築’小牌子。
  小姑娘推開門。抬眼望去,裏邊院子裏種滿了薔薇花。院中站了兩個女子。小女孩高興的跑過去。
  “娘親”兩個女子同時轉過頭。小女孩撲到其中一位的懷裏興奮地說:
  “有個人讓我帶他來落惜小築呢?”
  而十三已經看到了。站在小女孩娘親旁邊的就是小薇,是他日夜思念不能忘懷的小薇。小薇笑著也看向他。這一看才發現是十三。是她朝思暮想的十三。兩人相見。千言萬語這時卻隻是化作了眼淚。他們忘形的望著彼此,忘記了時空,忘記了所有的一切,眼裏也隻省下彼此。十三快步的走了過去。用手摸著小薇的臉頰。小薇握住十三的手。他們緊緊地緊緊地的抱在了一起。

  後記
  兩年後的壽皇殿。
  茗芸跑到十四的屋子裏高興的說道:“十四爺,怡親王和小薇姐已經到了。”
  十四一聽,麵露喜色。:“走,跟我出去迎迎。有些日子沒見過他們了。”
  十三和小薇已經走進院裏。茗芸連忙跑過去拉住小薇。十四則請了十三進了屋裏。
  十三笑笑看了看小薇和茗芸說道:“十四弟。圖理琛前兩天已經回京了。皇上說他也該娶親了。想把自己的格格許給他。他竟還在推托。皇上有些不高興,問他究竟什麽想法。逼他老半天。他才說非茗芸不娶呢?
  茗芸一聽臉就紅了。“王爺又拿奴婢開心。”
  十四笑笑看著茗芸:“你倒是給人家回個話啊。我看圖理琛是個人才,再說,你總不能在我這裏呆上一輩子,這事就讓十三哥和小薇做主了吧。”
  茗芸在這兩年也見過圖理琛幾次。也深深的為他的執真的感情所感動。可是她怎麽忍心讓十四爺一個人在這裏呢?
  茗芸紅著臉說道:“茗芸不論嫁給誰,都要在這裏伺侯十四爺。”
  小薇一聽笑笑輕輕拍了拍茗芸的頭說:“這丫頭答應了呢?”
  眾人均都哈哈一笑。……整個壽皇殿都蕩漾了溫馨而快樂的笑聲。
  
  番外:秦全兒by從此是精靈
  看著一臉倦容的四爺,一瞬不瞬盯著床上躺著的人兒-十三福晉,約莫著已經有三個時辰了。十三福晉終於還是撿回了條命,或者是天可憐我們爺,又或者爺那份摯熱的感情感動了天,他終於放了十三福晉一條生路,而我卻在忐忑,以後的路將如何去走啊,四爺怕是已經不管不顧了,早在他打定救她那天起就什麽都不顧了。
  床上的人兒動了一下,我看向她,蒼白的臉色並沒有妨礙她的俏麗,而體現她靈魂的那雙眼睛此時卻緊閉著,正是因為那雙此時緊閉著的雙眼,使這幾年來發生了多少意想不到的事情。我的思緒不禁飄到了那年的選秀女上……
  “四哥,今兒個您一定要應承我!”那天十三爺一從內務府回來,就央求著爺替他給討個秀女,而四爺卻硬是答應不下來,而十三爺卻像著了魔似的,隔三岔五的來找爺,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模樣,連我這個做太監的心裏也充滿了好奇,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兒能讓一個皇子如此這般的迷戀,難不成長了三頭六臂不成?心下裏也盼著爺能應承下來,讓我也見識一下這般人物,而我隻是做奴才的,隻有在邊上替著著急的份。
  這天正趕上府上福晉的生辰,十三爺瞅著爺高興,又拉上當晚的壽星做說客,爺終於在猶豫間答應了下來,看著十三爺滿心歡喜的離開,我也跟著高興了一陣。但是誰會想到那晚的當事人彼此之間會竟糾纏在了一起,再也理不清楚了。
  那天去接爺下學,卻發現爺與往常有了些許不同,他不像往常樣把手裏的東西遞給我,拿在手上若有所思的樣子,好象也沒有發現我站跟前,我趕緊從他手上接過了東西,而巴圖也已經牽了馬過來,爺也回過了神,卻也不接過來,回頭朝長春宮方向走去,截住了剛要出門去看秀女的他的親額娘-德妃娘娘,終於是開了口要了那個十三爺口中的秀女,我跟在身後,這才知道,他已經碰到了當時還是秀女的十三福晉-雅拉爾塔。茗薇,恐怕那個時候,她已經種進了爺心中,再也揮之不去吧。
  從德妃那裏出來,爺就去了十三爺那裏,隻見他們低聲商量了很久,又匆匆出去了一趟,終於在接近黃昏的時候爺遞了張紙條給我,正色道,“你過先下秀女的住所一趟,把這張紙交到一個叫雅拉爾塔。茗薇的秀女手上,那邊我已經打點好了,你到秀女住所那拐角,自然有人接應帶你進去的。記住,千萬不要讓人發現了。”我攥緊了這張字條,字條上的字我也是看見過了,還是我認得的,就兩個字“裝病”,當時我也不知道其中奧妙,隻按爺的吩咐去辦事,不作他想。這一路到也順利,到了那個秀女的門前,我輕敲了下門,裏頭傳來一聲“誰呀?”我便趕緊把字條放在了門口的地上,閃過一旁,躲到了柱子的後麵。過了會,門猛得一下打開了,一張不是十分漂亮卻非常清麗的臉出現在我麵前,隻見她探出頭來看了看,好象是沒有發現什麽東西,眼看著她將要關門,我看著著急,恨不能把字條遞她麵前去,正在我左右為難的時候,她終於還是看見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它撿了起來,關上了門,我也終於放鬆了下來,回去回了爺,交了差。現在想想,她終究還是跟爺們有緣,聽說她真的在第二天病了,錯過了選拔。而四爺又去了趟長春宮央求德妃,德也最後也是應了他,要了那個秀女,留在了她宮裏做了女官。
  自從那以後,爺給德妃請安的越發勤了,總是時不時到長春宮走動。這天,他突然住了腳,讓我留在了原地,而他就向著一個方向走去,我抬眼望去,發現那個宮女正在賣勁的擦著些個器皿,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擦器皿這樣枯燥的活兒竟然也能幹出趣味來,她竟然還哼著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小曲,也沒有發現爺已經站在了她身後。突然她手上的抹布一甩,接著就傳來銀鈴般的笑聲,在她看到爺的時候卻再也不動了,爺背對著我,也擋住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隻是等爺再回來時,他前衣襟上已經濕了一大片,而我卻驚訝的發現,爺竟然在笑!回到德妃娘娘那用飯,那宮女也是在旁伺候了會,她退了出去後沒有多久,十三爺借方便之由也跟了出去,過了許久沒有回來,爺也起了身跟娘娘請了辭,看時辰不早,德妃也就點頭答應了。我自然的緊跟在了後頭,爺突然停了腳步,害我差點撞在爺身上,順勢看去,發現十三爺和那女官在那陰影裏談著話兒,聲音雖不大,卻剛好能夠讓我們聽見,他們說完出來時,正好與爺對上,我分明看到那女官的詫異,而爺卻招呼了十三離了去,就在拐彎的時候爺卻突然回了頭,朝身後深深地看了一眼,我一驚,難道爺對這宮女也有了些興趣?
  回到府裏以後,爺進了福晉的屋,說了會話就出來了,那晚他誰的屋子也沒有進,隻是坐在書房裏看書。而我發現他怕是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一個多時辰過去了,也沒見書頁翻過去一張,眼睛似是穿透了書本一樣,不知道看到了哪裏去了。我也在隱隱的擔心,看這情形,爺八成是看上那宮女了,可十三爺喜歡的緊啊,人也是十三爺先看上的,他們兩兄弟又向來交好,爺比自己親弟弟都照顧著十三爺,這下出了這麽個女子,該如何收場啊?
  再見茗薇姑娘是在皇上那次暢春園的賜宴上,那天皇上點了好幾位娘娘隨駕,德妃娘娘也在其中,而爺也是伴駕的皇子之一,自從跟著爺,做了他近身的人,這種場麵到也是見了幾回,隻是奇怪那個叫茗薇的宮女竟然也在德妃的隨從中,這種場合,所帶隨從都有數額限製,看來她還是很受娘娘恩寵,沒多少日子就升到如此地位,剛剛又聽到十爺在她那裏吃了排頭,一副忿忿的樣子,爺聽到時到是沒有什麽表情,隻是在看到茗薇離了宴後,瞅了個空也走了出去,卻命我留在了原地,再回來時,眼中噙著笑意,而他的左手仿佛摸過了什麽寶物似的,席間盯看了好幾回。
  回府後不久,爺便和十三爺領了公旨,到江浙一帶辦差去了,我自然是同行的。那天晌午過後,十三爺跑著過來找爺,獻寶似的拿出兩樣東西,我一看,也就是一塊硯台和墨,隻樣子精巧了些罷了,也沒見什麽特別“四哥,這是我在一筆墨齋看到的,極好的徽墨和端硯呢,看著精巧吧?小薇空暇時喜歡寫字,字兒寫得也挺好,這個送她,她應該會喜歡的。”說完笑盈盈地看著爺,爺隻是淡淡的看了一眼,說了個好字,十三爺這時也注意不了這些,隻抱著他的物件顧自高興呢,仿佛這會兒那人就在眼跟前似的。而我心中卻也咯噔一下,前幾天跟著爺去挑了套毛筆兒,爺甚是仔細的挑了有些時候,看中那套店主本是不肯賣的,爺楞是加足了銀子,買了回來,那會兒還奇怪,大遠路的買什麽毛筆啊,還花了那麽大價錢,不像爺平時的作風,現在想來估計也跟那十三爺口中的小薇有點幹係吧。想著抬頭看了下爺,又看了下十三爺,不知道這和諧的氣氛會不會哪天一下就消失了,作為奴才的我也隻能在心裏希望著不要有這麽的一天啊。
  終於到了回程的那一天了,爺和十三爺跟皇上回了話,又到德妃娘娘那裏請安,自然是帶了不少禮物過去,多半是在湖廣停留時買的絲織品。進了娘娘屋裏,卻沒有發現早走的十三爺的人影兒,心下就明白他身在何處,估計爺心中自是再明了不過了。過了一會看到茗薇姑娘掀了簾進來,看德妃正歪在軟塌上,上前了幾步,福下身去說到,"回娘娘,十三爺在外麵,給您請安來了。”之後就見十三爺風風火火的進來了,見了禮就坐在了娘娘身邊。娘娘也讓茗薇姑娘給爺請了安,到也沒有什麽了。但是,當茗薇姑娘收拾著爺帶回來的禮物時,我就看見爺手上還留了一匹織品,而姑娘也過去想拿了去,我當場愣在那裏,從我的位置看過去,爺的手竟然在布匹之下握住了她的,而茗薇姑娘當下估計也是驚住了,我不自覺的抬頭看向了十三爺,他正跟娘娘說著笑話兒,許是沒有注意到這兒,我稍稍的鬆了口氣,再看向那兩人,茗薇姑娘還立那不動,而爺竟然也沒有放手的意思,茗薇姑娘此時的臉臉已經漲得通紅,我也不知道爺今兒個是怎麽了,以前斷不會如此啊。突然聽到十三爺不知道說了句什麽,我也沒有聽明白,光注意著爺他們了,茗薇姑娘就加重了拉扯的力道,不曾想卻一下坐在了地上,怕是十三爺也看出了什麽吧。爺雲清風淡的解釋了下,竟然把個娘娘給逗樂了,滿屋子的宮女太監都跟著笑了起來,我也隻能跟著扯了下嘴皮子,看往過去,隻有茗薇姑娘在那裏苦笑著。
  爺突然給我使了眼色,我一下回過神來,在衣襟裏還揣著那筆呢,爺出門前再三吩咐今天悄悄送了過去。我悄聲的退了出去,隻往下人房走去,一時也不知道茗薇姑娘住哪裏,隻估摸了個方向走著,心想等下找個小太監問問就是,正想著就見一小太監過來,他還認得我,給我請了個安,我便問他茗薇姑娘住處,誰曾想那小太監竟然是她認下的弟弟,到也巧了,一聽說有東西帶給姑娘,他便自告奮勇接了過去,我也不好推辭,隻是再三叮囑他定要交姑娘手上,他一口一個讓我放心,請了個辭轉身就走了,我也匆匆回到屋裏,輕輕在爺耳邊回了話,他也沒多表示,繼續跟娘娘拉著家常,不多會也就請辭回了府。
  回到府中,爺又問起,我隻是照實說了,隻見他眉頭一皺,說到,“找個機會去打聽下, 是送到姑娘手裏了嗎?別弄岔了!”
  “嗻!”我趕緊回話,到也忐忑起來。幸好後來落實那物件卻是被姑娘收了起來,這才放心,也給爺回了話去。這事兒也算告了一段落,而我的心裏卻是越來越不塌實了。
  又過了幾日,聽說著十三爺跟九爺府上的德陽打了一架,傷著了,當晚皇上讓他歇在了德妃娘娘那兒。第二天爺去了娘娘那裏找十三爺一塊上學,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回來後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半天沒有動靜,早上從娘娘那裏出來時還是平常樣子啊,這會兒怎麽就這樣了呢?我想著隻有一個可能,自然是跟那茗薇姑娘脫不了幹係。而那幾天,十三爺過府的次數也見著少了,緊接著有關十三爺和茗薇姑娘的謠言也就這麽起來了,傳的沸沸揚揚,都說到不著邊際了,竟然有人說茗薇姑娘已經被十三爺寵幸過了,說的人言之鑿鑿,說是很多人親眼看到十三爺躺在了茗薇姑娘的床上,時間就是他受傷的那天晚上,我終於明白爺那天關了自己半天的原因了。心下卻在想,這下到也好,或者爺就此斷了念想了呢。
  事實在證明事情並沒有按我希望的那樣發展下去,爺隻是在那段時間少出門,也吩咐下人不要跟人家嚼舌頭根子,事情也就這麽歇下來了。隻是之後有一次爺辦差回來,讓我送了一套宮製的書給茗薇姑娘,又不讓說明是誰送的,我那顆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我也終於明白事態的發展並不是說控製就能控製的,那次接踵而來的冬狩就把整件事情推到了浪尖上,收都收不回來。
  那年冬天皇上下了旨到東北打圍獵,那些個皇子阿哥多有隨行,還點了幾個平時得寵的娘娘隨行,那德妃娘娘也在其中,當然還有頗得她賞識的茗薇姑娘。自從看到她出現在隨行的隊伍裏時,我的心就是惴惴的了,隻能安慰自己十三爺也在隨行的隊伍中,爺應該不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
  一路上女眷都是坐在車裏的,也就沒有再碰到茗薇姑娘,到是十三爺失蹤了會,不知道跑哪裏去了,找回他後隊伍不知道何故停了下來,好在時間也不長,接著往目的地趕,終於在天將黑的時候到了地方,紮營安頓了下來。那晚皇上和大家一起用了膳,席間到也其樂融融,到是十三爺隻喝了幾杯酒就不適的退了出去,心下嘀咕,估計是在席上沒有看見那位茗薇姑娘著急了。爺也當沒有什麽的隨了他去。
  誰曾想第二天就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爺一早出了門,也沒有讓我跟著,過了不多久,他的伺衛跑來找我,說是爺探路的時候碰到了兩隻還沒有貓冬的黑瞎子,被傷著了,我忙放下手頭的東西,趕了過去。等我趕到的時候,隻看到爺身上滿是血跡,陸太醫正撕剪著爺的內衫,我忙蹲下緊跟著伺候著,就怕萬一有個閃失,幸好聽著陸太醫說並無大礙,隻傷及了皮肉而已,我這才放下心來。
  這個時候一個伺衛慌張跑著過來,說是十三爺被那黑瞎子纏上了,還沒有等我回過神,一道女人的影子跟著跑了前去,看清楚了竟然是茗薇姑娘,我心下一怔,卻發現爺這時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我大驚的說到,“主子,您別亂動,您,您不能起來呀……”而他全然聽不見周圍勸阻的聲音,抹掉了要給他止血的參片,踉蹌著就跟了過去,也不顧大冬天的光了個膀子,我趕緊接過了遞過來的外衣,還有幾片參片,也緊跟了去,讓他披上了外衣。
  等我們趕到時,隻看見十三爺拿著刀還在跟那黑瞎子周旋,卻是找不見茗薇姑娘的蹤影,爺好象發瘋般問著旁邊的人,終於有人看見了她,她竟然就在離黑瞎子不遠的樹林邊上,我看見爺臉上已經全部是汗了,滿臉焦急的神情,眸子裏竟有著極度的恐慌,全然忘了自己還是負傷之人。
  突然從林子裏滾出一隻小熊,難道……我心下一慌,而小熊淒慘的叫聲也把那隻與十三爺搏鬥的大熊給引了過去,走向了正坐在地上的茗薇姑娘,當他發現的時候已經全然不能動彈了,爺的臉色一變,瞬間完全沒有了血色,不顧一切的想衝上前去,幸好我事先叫好了兩個伺衛,好不容易把他給按住,他卻像瘋了般狂吼,“小薇,小薇,快跑,快跑啊!”
  十三爺卻已經跑了過去,而十四爺竟然也在那裏狂吼。突然爺掙脫了伺衛的製服,搶過了一把弓和一羽白箭,以最快的速度射了出去,正中了那黑瞎子的要害,終於那笨重的家夥倒了下去,爺往後退了退,打了個踉蹌,我趕緊上前想要扶住他,卻被他一把推開,徑直了往前走了去,當眾人找到茗薇姑娘的時候,十三爺已經暈倒在了她身旁。而爺急走了幾步來到她麵前,輕喚了一聲小薇,轉而去看十三爺的傷勢,我知道他的心是放下了。
  接下來一片混亂,傳太醫的傳太醫,做擔架的做擔架,十三爺終於是被抬了走。這時茗薇姑娘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卻好象崴著了腳,臉色很難看,眼看一個趔撅要倒了下去,一直注視他的爺伸手扶住了她,又好象對她說了什麽。這個時候十四爺卻去而複返,脫了自己的大氅下來包在了茗薇姑娘身上,又順勢抱起了她,對著爺說了句,“四哥,還是我來抱吧,你也受了傷。”
  爺伸在半空的手就停在了那裏,卻也找不出任何反駁的理由,這下子估計也想起了自己身上的傷來,那傷口因剛才那一箭,又加深了不少,此時真滲著血出來,我趕緊叫了兩個伺衛,給爺披上了大氅,敷上了參片,將他扶走。走了幾步,爺突然回過了頭去,看了一眼十四爺的方向,臉色一凜,我趕緊示意那兩個伺衛,架似的把爺拉回了帳篷。我心中突然一個轉念,難道十四爺他也……?如果我的想法兒不幸是真的,這又如何是好,這圈裏麵的還沒有繞出來,卻又繞進去了一個,我輕歎了口氣,這個豈是我這個做奴才的理得清楚的。
  等我們回到了屋裏,德妃娘娘和太醫已經在帳裏侯著了,一臉的焦急,爺隻問了十三爺的情況,娘娘說到是不礙事,隻傷了皮肉,爺點了點頭,躺在了榻上,娘娘也緊跟著過去,嘴上吩咐著讓太醫趕緊著給瞧瞧,爺突然抬起頭對娘娘說,“額娘,今兒個晚上讓你身邊的茗薇來照顧我吧。”
  說完竟然昏了過去,屋子裏亂成了一團,而我的心卻“咯噔”一下,再難平複了!
  德妃娘娘竟然應承了爺,讓茗薇姑娘去了爺的帳子伺候,一起去的還有娘娘身邊的李海兒,卻又把我給調到了她身邊,說是一下從她那裏去了兩個人,讓我過來接個手。就這樣我來到了德妃娘娘的帳裏,心裏想著調李海兒過去怕是別有用途吧。
  小心地跟著娘娘回到她帳裏,等著她用完了膳,我便站立垂首一旁等著伺候。猛然發現,四周圍不知道何時已經是靜悄悄的,沒了聲響,正奇怪著,娘娘那餉兒卻出了聲,“秦全兒,你伺候四貝勒多長時間了?”我一驚,忙走上前,跪了下去,這才發現帳內除了我們倆已經沒有了別人,這會兒也沒有多想的空閑了,口中答道,“回娘娘的話,已經一年三月有餘了。”誠惶誠恐的樣子。
  “哦,起來回話吧,現在也沒有旁人。”德妃說道,我口中謝著恩,起身站在了一旁,卻仍然低了個頭,也不知道接下來她會再什麽問題,心想著不要是有關茗薇姑娘的就好。
  “貝勒爺和幾位福晉平日裏處的可好。”娘娘接著問。
  “回娘娘的話,挺好的。”我答完了這句,氣氛又凝重了下來,好一會兒娘娘也不開口,而我不敢抬頭看究竟是個什麽狀況,緊張地連呼吸都不敢有太大的動靜。
  “那貝勒爺跟那茗薇姑娘又是怎麽一回事情?”詢問的語氣裏帶著探究,也聽不出什麽情緒來,我最怕的問題還是提了出來。心下也沒有盤算好怎麽回答,一驚,兩腿自然的一低,就這麽跪了下去,說不出半個字來,隻是呆在了那裏。
  “但說無妨,我不怪罪就是。”
  我腦海中突然閃過了爺那張蒼白的臉,這些日子他消瘦了許多,也更加少了言語,當下就做了個決定,“回娘娘的話,爺到沒有怎麽說起過茗薇姑娘的事情,隻是讓奴才送了幾樣東西過去給她,瞅著也不是很差的東西,至於爺心裏怎麽想的,奴才的確是不知!”
  我的頭垂的更低了,心裏想著:“爺,奴才隻能做到這些了,以後的事情隻能看造化了。”
  “起來吧,今天的談話,我不希望有第三個人知道。知道嗎?”我點頭應承著,“你出去叫冬梅她們進來吧,經這麽一折騰,我有些累了,你也去歇著吧。”我答應著退了出去,喚了冬梅她進去來。就小跑著回到了自己的帳子裏,深深呼出了一口氣,心卻還跳得厲害,想想剛才,不確定自己是做對了還是錯了。
  第二天一早,跟著娘娘又去看了爺,茗薇姑娘竟然不在帳裏,卻是冬蓮在伺候著,娘娘臉上明顯不悅了下,喚過了冬蓮輕聲問著,估計是問茗薇的下落,我隱約聽見十三爺的字句。過了會娘娘叫過了冬梅低聲地吩咐了幾句,冬梅掀了簾就出去了。或者是動靜大了點,爺竟然是醒了,我發現爺似是越發的落寞了,臉色還是一樣的蒼白,那眼神兒也失去了平日裏的氣勢,沒有了神。娘娘看到,趕緊吩咐我去把準備好的早點端上來,我趕緊著遵照著辦。心裏卻想茗薇姑娘難道去了十三爺那裏,不知道這一夜又發生了什麽事情,看著爺現在的樣子估計對他來講並不是一件什麽好的事情。
  等我端著早點回到帳裏,茗薇姑娘竟然還是沒有影兒,德妃娘娘從我手中接過了粥碗去,親自喂爺進食,爺的臉色終於也有了些許好轉。正吃著,就見門簾子一動,茗薇姑娘進了來,先是給娘娘請了個安,又緊著給爺請了安,爺隻是閉著眼,沒有說是什麽,娘娘卻淡淡的問出了剛才那個問題,她果然是去了十三爺那裏。
  茗薇顯然是愣在了那裏,不知道怎麽回答的好。“額娘,是我讓小薇去的,昨兒個老十三為我受了傷,兒子心下惦記著,就遣她代我去看看。”
  突然,一直閉眼休息的爺開了口,就這麽一句話,他的心意估計不僅茗薇姑娘聽明白了,娘娘也是聽了個明明白白。事情竟然也就這麽過去了,之後娘娘又去看了十三爺,我發現十三爺的情況不知道比爺好多少,神清氣爽的,竟然又能夠逗著娘娘說笑了,仿佛就沒有受過這個傷一樣。見他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隻坐了會就離開了。
  為什麽兩個傷的差不多的人竟然會有這樣的天差地別,一個一夜之間就恢複了精神,談笑風生,而一個卻還萎靡著還沒有精神,這太醫開的藥竟然不及一個叫做茗薇的女子的藥效來得好!
  如果昨天這味叫茗薇的藥是讓爺服下了,那今天的情形就是截然相反了的吧!從十三爺那裏出來我一直在想著這個問題,但是這個畢竟是如果,我知道經過昨晚,估計該發生的事情都發生過了,答案也已經清楚的擺在了麵前。不過爺還有德妃娘娘,她畢竟是爺的親額娘啊,或者爺還是有著很大的希望的,不然他今天也不會那麽說了。
  而事情如果真有那麽簡單就好了,之後偏又發生了一件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我還清晰地記得那天午後發生的事情,那天娘娘躺在床上小憩,我也趁這工夫靠著柱子打起了盹,這個時候帳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忙站直了身子,帳外傳來了十四爺的聲音,“額娘,額娘!”
  聲音一到,人也跟著進來了,床上的德妃動了動,睜開了眼,冬梅扶了她起身,在她身後墊了個大抱枕,她的麵容自然的放柔了下來,微笑著招呼著十四爺坐下。十四也找了就近的地兒,也就說著誰誰今天打著了什麽了,誰誰又出了洋相,皇上又誇了誰了,突然話鋒一轉,說到,“額娘,你身邊的那個叫茗薇的挺機靈的丫頭怎麽不在啊?”
  “哦,我讓她伺候你四哥去了,你四哥身上有傷,她比別人心更細點。”娘娘答到,忽然又問,“怎麽,有什麽事情嗎?”
  十四爺挪了個地兒,緊挨著德妃坐下,有點撒嬌地說,“額娘,這丫頭我也喜歡的緊,你就跟皇阿瑪說一聲,賜了給我吧!”我當一下呆在了那裏,我的擔心終於也是成了真,如果這時我還有什麽困意的話當下全部都消失的無影無蹤了。我也看到德妃拍著十四爺的手一僵,緩緩站起了身,轉過頭看著十四爺,說道,“你這是當真?”
  十四爺把玩著腰間的玉佩兒重重的點了下頭,“那要是我不允呢?”德妃平淡又仿佛有點半開玩笑地說到,十四爺抬起了頭,有點撒嬌又帶點耍賴的說,“那我就撞了那個柱子去,額娘,你就幫了兒子這一回吧,以後我好好念書就是了。”德妃沒有說答應也沒有說不答應,隻是說著考慮考慮,就讓十四爺退了出去,十四爺神色不安地掀著簾出去了,留下陷入沉思的德妃,還有心裏大驚的我,這十四爺橫插了這一杠,德妃娘娘的想法就再也簡單不起來了。
  回到爺身邊伺候已經是到了濟南府的低界上,我終於是結束了那膽戰心驚的日子,好象又是恢複到了之前的平靜。但是這平靜沒有能維持多久,就發生了一件事情,對旁人來講或許不是什麽太大的事兒,但是對於我們家爺,十三爺,甚至十四爺,還有就是茗薇姑娘,卻是件石破天驚的大事了,從此一石激起千層浪,平複已經是很難,自家的心情也隻能是自家知道了。
  那日,濟南府的官員在大明湖畔搭台觀禮,還備了碩大豪華的龍舟,爺自是要隨行,還有他的額娘德妃娘娘。我心裏卻預感著今晚有什麽事情要發生,而之後傳來的消息,也正是驗證了我的預感,不僅真的發生了事情,而且是件大事情,皇上給十三爺指婚了,對象正是我們爺心心念著的茗薇姑娘。我自是一驚,沒有想到這件事情這麽快就定下來了,沒有任何的預兆。從旁的太監宮女們那裏知道,今兒個十三爺本是沒有出席的,也沒有到那龍舟上伴駕同遊,卻偏又在路邊逛廟會當口被十爺看見,誰知道當時他身邊還帶著德妃娘娘身邊的茗薇姑娘,被皇上一並喚到了船上,一下兩下的,皇上竟然一高興把姑娘賜給了十三爺做了側福晉,又聽說這個提議還是德妃娘娘給說出來的。周圍一陣議論紛紛,羨慕的,諷刺的,挖苦的,讚歎的,不以為然的,但是這通通與我無關,我隻想知道我們爺當時怎麽樣了,不要做了傻事才好啊。
  我焦急地站在下人艙裏,打聽著任何新來的消息,還好,到了散席的時候,除了皇上賞了茗薇姑娘一個珍貴玉鐲子的消息,再沒有別的消息。我懸著的心終於是放下心來,爺終於還是忍住了,不管當時發生了什麽,都不重要了。
  晚上伺候著爺就寢的時候發現他右手的小指甲斷了,右手掌左側也新添了一個傷口,我隻當作沒有看見,沒有問起,也是不敢問的,其實不問我心裏也是清楚不過了,當時爺是怎麽強忍忍下來的啊。想到晚上爺回來時的滿臉落寞,越發蒼白的臉,一言不發的坐了很久,隻聞他的歎息再沒有其他,之後便早早吩咐我們伺候就寢了,連平日裏睡前看書的習慣也省了。
  回京的路上竟也平靜,隻是每位爺臉上表情各異,一路上有點詭異的氣氛,爺是盡量避免著與茗薇姑娘的接觸,臉色越發的冷淡,話也越發的少了,隻是他無意間眼神的投向卻清清楚楚出賣了他的心。不過這之中有一個人卻是和大家不同的,那就是十三爺,自從賜婚了以後,就沒有見笑容從他臉上消失過。他依然是跟往常一樣跟在爺身邊,偶爾會消失一會兒,但是我看得出爺和十三爺之間已經隔了點什麽,而且是不能被點明的東西。不過感情像是比以前更好了些。
  回府以後日子照樣的過著,不過爺去宮裏的次數到是沒有以前多了,隻是些例行的請安,看他也是些避諱著什麽吧,心想爺若是真這麽就此放下那也就好了,但是連我都知道這談何容易呢!自不說爺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的時間越來越多了,就是各房去的次數也明顯少了許多。而爺的心事兒卻是更加的重了。
  那天我正在廊下走著,迎麵走來了福晉的貼身丫鬟珍珠,我拉開個笑臉迎了上去,這珍珠平時最得福晉的心,我自是要小心著才是。給她打了個千,就聽她說,“秦全兒,福晉讓你過去會,有話要說。”我趕忙應著跟了過去,想著福晉不過也是問些爺日常起居的事情,平時也常在問起的。
  跟著珍珠進了門,見福晉坐在那裏繡著花兒,我忙上前請了個安,她見是我,就譴退了身邊的丫鬟,隻留了珍珠在身邊兒,我心裏一緊,這場景特別的熟悉,曾經在德妃娘娘那已經上演過一出了,我也終於是反應過來,這不是普通簡單的詢問,估計又是跟一個人有關。我心裏麵直打起了鼓!
  “秦全兒,”福晉輕輕地聲音喚醒了我,“奴才在!”我忙答道。“爺這幾日都在幹些什麽啊?最近怎麽少來走動了。”
  “回福晉的話,爺這幾日公事較多,就是在書房也是要呆到子時以後啊!”
  “我聽說他各房都少走動了,最近看他越發的瘦了,笑容也更是不見了,是不是在冬狩時候發生什麽事情了,還是……?”我一驚,跪在了地上,“奴才該死,奴才沒有伺候好貝勒爺,奴才……”
  “好了,我知道這不關你的事兒,我隻問你一件事情,爺現下這樣,是不是和她有關係?”她加快了語速,有點不耐煩。我猛抬起了頭,直直地看向她,這又是如何被她知道的呢,而口中愣是說不出那個是字兒。福晉看向我來,臉色微微一變,說到,“我明白了!”回頭又喚道,“珍珠,賞秦全兒幾塊碎銀。”又說到,“今兒個就拉個家常,沒有必要讓爺知道,省得他煩心。”我點頭稱是,領了賞退出了門去,手上的碎銀卻似有千斤重,壓在了那裏。
  跟著爺領旨去了安徽辦差,同行的還有十三爺,不曾想這一辦就是將近半年。這其間十三爺跟茗薇姑娘是書信不斷,府上的幾位福晉也是常有書信來問候,而每次爺都隻是草草看了一眼就收了起來。書信是一並著送來的,爺的書信數量照比著十三爺的要多,基本每位福晉都有托書過來,偶爾也有捎帶衣物的,而十三爺就茗薇一封,但是總是厚厚的,每次都見十三爺在那裏笑的眼淚水兒都要出來了,真不知道那茗薇姑娘都寫了些什麽。而爺終也是好奇的,每次收了信就會看向十三爺那裏去,這個時候爺的眉心就會微微蹙攏來,眼睛裏的顏色是黑的不見了底,手也緊緊地握著。十三爺偶爾也會無意間抬起頭來看一眼爺,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感覺仿佛自己聽到了金屬碰撞的聲音,馬上兩道目光別了開去,但是過不了多久十三爺的笑聲又會傳來。
  終於有一天,爺收了信後,走到了笑得前仰後翻的十三爺旁,說到,“十三弟,有什麽好笑的東西,讓四哥也樂樂吧,這些日子把人都憋悶壞了!”十三爺止住了笑,抬頭看了爺一眼,眼中什麽東西一閃而過,但是馬上又是笑容滿麵的,把信紙兒遞給爺說到,“四哥,你看看,這小薇也不知道哪裏弄來那麽多笑話兒,以前卻從來沒有聽說過,你看這段,再看這段……”十三爺說得興奮,往爺手裏放了一堆紙兒,而我看爺臉上也漸漸放柔了,笑意也從他眼中溢出來。“四哥,平時我跟你說的笑話兒,都是從小薇這裏看來的,想想她真是個特別的人兒,真是很想她啊!”說到這裏突然頓住了,十三爺終究是考慮到了什麽,平常這茗薇姑娘是根本觸及不得的,大家都在刻意的回避,看來今天十三爺有點忘形了。爺很快把話題岔開了去,再也不提。
  一日午後,我跟著爺出門散心,走了好長一段路,看一個水塘子邊上有幾個姑娘在那裏嬉戲,爺愣愣地站住了,望了好一會兒,喃喃道,“我看到小薇了!”我聽了一驚,回了聲,“爺!”他一下清醒了過來,帶著我到了一個繡莊,走了進去,我心下很是納悶,爺這又是唱得哪一出?老板熱情的迎了上來,爺也不多說,隻說要定多少數量的荷包,又仔細兒挑了一塊布料,挑了個花型,還有線的顏色。接著爺從腰帶裏取出了一張紙兒來,讓老板照著上麵的字兒繡到裏子裏去,我仔細地看了過去,一驚,這不是前些天不見了的茗薇姑娘的信紙兒嗎?十三爺那幾天翻個遍的找,怎麽也找不見,懊惱了好幾天呢。今兒個卻在爺手裏頭出現,怕是那天看信的時候偷留下的。老板還殷勤地招呼著,問了別的荷包樣式和布料,爺淡淡地說隨意,他隻是為一個人這麽上心啊,說白了別些個人隻是個遮掩而已。我在心裏歎到:爺啊,這輩子,你許是放不下這個人了。
  終於是回了京城,爺和十三爺複了命就直奔了德妃娘娘的長春宮去了。荷包是挨個定了名字給的,由娘娘統一分發了下去,斷是不會弄錯的。因這次爺和十三爺辦差辦得好,皇上很是高興,爺的貝勒品級又上了一級,而十三爺也封了貝子,娘娘自然是高興的很,留了爺他們用膳。
  十三爺在屋裏看不到茗薇姑娘,問了娘娘,娘娘答說是在裏屋收拾著他們帶來的禮物,就急急地進了去,也帶進去了爺的目光,外頭的人都笑開了。娘娘跟爺聊著天,好久也不見十三爺出來,就笑嘻嘻地讓冬蓮去請了他出來。冬蓮進去一會出來說道,“他們小倆口正親熱著呢,怕是一時半會也分不開來的。”笑聲兒又傳開了,還夾帶著戲語,而獨是爺想裝著笑都已經裝不出來了,臉色越發的冷漠,拿著茶碗的手也在輕輕的抖動。又過了好一會兒十三爺終於是出了來,娘娘就緊著笑話著他,十三爺也不惱,笑著說,“我是等著有點兒急了。”屋裏剛消的笑聲兒又起了來,而我卻感到爺的周圍冷的很。
  皇上又要南巡了,這次讓太子留下監國,爺也被留了下來,為的是輔助著太子爺,德妃娘娘因為皇上特許了每年這個時候要去香山祈福的也沒有隨行,茗薇姑娘自然也是跟去了香山,隻有十三爺跟了前去。
  爺送了娘娘去了香山也馬上回轉了,幸好這香山和皇宮還是有些個距離的,想著也不會惹出什麽事端來。以為日子就這麽過去了,突然間娘娘那裏帶了話來,說是娘娘在香山身體不逾,隨行的陸太醫也拿不定主意,當下皇上又不在,隻能過來請了爺去。爺向太子爺請了辭就直奔了香山去了。
  到了香山見著娘娘,到不是什麽大病,隻是染了風寒,吃了藥卻一直不見好轉,反而越發的重了,爺坐在床前寬慰著娘娘,不多會兒,茗薇姑娘走了進來,給娘娘和爺請了安,我偷偷看了她一眼,發現她臉色不是很好,精神也很不濟。她就一直呆在娘娘身邊伺候著,有好幾次我都看到她好象有話要跟爺說,卻每次欲言又止,怕是爺也看出了什麽。
  伺候著娘娘躺下,爺讓我自己在屋裏呆著,獨自出了門去,爺還是決定去見了,見了又怎樣呢,隻是徒增傷心罷了。一柱香的工夫,爺從外頭進來,看不出任何情緒來,我也不多說話 ,隻在旁邊小心伺候。
  這一住有了些日子,隻按時給娘娘請安,照顧娘娘喝藥之外,就是關起門來讀書,處理京城送來的公文,也沒有再去找過茗薇姑娘,到是相安無事,娘娘的病也一天天的好轉了起來。看著爺想也有了回京的打算,突然京城接連兩天沒有送信和公文過來了,由過了兩日,派了人去京城打聽,卻一個沒有回來,我也感到了事情的不簡單。爺這回也不敢輕易回了京城去,就又住了下來。又過了幾天,太子突然派了人來,臨出門時執意著讓爺回去,爺推脫不過,隻能答應了回去,這邊剛聲音落下 ,那邊茗薇姑娘卻失足落了水,爺想都沒有想就衝了過去,把姑娘撈了上來,回頭幹脆的回了太子派來的人。
  茗薇姑娘這次的病著實不輕,撈上來時已經是昏迷不醒了,陸太醫看了以後開了些藥,說是隻能看姑娘自己的造化了。爺那天就一直守在姑娘床前,一夜沒有合眼。第二天去跟娘娘說了要親自照顧茗薇姑娘,說是萬一有個事情難向十三爺交代,娘娘自是明白個中道理,隻是之前的事情也沒有多阻攔,由了爺去。
  除了用膳和睡覺的時間,爺就呆在了姑娘的房裏,而茗薇姑娘卻也一直不見好轉,燒一直沒有退下去,時醒時昏的,就是醒來神智也不是很清楚,有好幾夜爺都守在那裏,連藥都是他親手喂了下去。在沒有旁人的時候就呆呆地握著她的手,喃喃地叫著小薇,而我隻能在旁邊幹著急,什麽都做不來。或許是爺的深情感動了老天爺,那天陸太醫來過了之後,告訴爺說姑娘的燒退了,過幾天就會醒來,爺終於是放鬆了心情,折騰了這麽幾天,他的臉越發的瘦,越發的蒼白了,神態間滿是疲憊。
  隨後的幾日,茗薇姑娘還是一直昏睡著,爺時不時的到她屋裏轉轉,用手探探她的額頭,沒有再燒才放心的離開,隻讓冬蓮她們仔細伺候著。一直到十三爺風塵仆仆的趕來,爺才退過了一旁,去的不再那麽勤了。而茗薇姑娘也在十三爺來了之後不久醒了來。
  不久德妃娘娘也被皇上派來的人接回了宮,而宮中的確是發生了大事情,索額圖竟然想扶持太子登基逼皇上退位,終是胳膊擰不過大腿,敗了下來,最終是被圈禁了起來,太子到是沒有被牽連的太深,依然做他的太子爺。而爺當時遠在香山,更是沒有什麽瓜葛,不曾想竟然躲過了一劫。
  經曆了那麽多事情,爺越發的不愛說話了,更稱病向皇上告了假回家靜養,讀書參禪,與各房福晉也更加的不親近了。我真怕他哪一天參到了什麽,進到那佛門裏去了。
  大紅色的喜帖靜靜地躺在書桌上,燙金的喜字兒格外地紮眼,喜帖的上方,一隻胳膊支在了那裏,胳膊上的那隻手握成了拳,支撐著腦門,我看不清楚爺的神情,隻知道爺自從接了這張喜帖起,就一直是這個姿勢,已經一個多時辰了,而喜帖也始終沒有被打開過。
  燭火在那裏一閃一閃地跳動著,偶爾傳來一聲“劈啪”的聲音,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聲響,氣氛讓人窒息。我終於忍不住,拿起剪刀,走到桌子邊上,拿開了罩在蠟燭上的罩子,剪下了一段燭芯,這時爺猛得抬起了頭,我一驚,隻見手一抖,那段剪下的燭芯正好掉在了喜帖上,緊接著一隻手覆在了上麵,火熄了。我驚恐地跪在了地上,口中忙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罷了。”爺的聲音傳來,帶著點沙啞,我吃驚地抬起了頭,隻見爺已經站了起來,手上拿著那張喜帖,走到了我麵前,喜帖上赫然一快被燒過的痕跡,就像一隻醜陋的蝙蝠趴在了上麵,露出猙獰的表情,煞是礙眼。我看著爺蒼白的手,顫聲說到,“爺,讓奴才看看您的手吧,得趕緊叫個太醫來瞧瞧吧。”
  “不礙事,沒有特別疼痛的感覺。你把這張帖子給福晉送去,讓她看著置辦點東西,就跟她說東西往好的去置辦,十三弟不是別的人。”爺吩咐道。
  我接過了帖子,打著燈籠到了福晉院子裏,等著珍珠的傳喚,心下還想著爺的手,那麽大團火怎麽就不燙手呢?“秦全兒,秦全兒!”突然耳邊傳來珍珠的喚聲,我忙答了聲,“想什麽呢,那麽出神,福晉讓你進去呢!”說完就轉了身去,我緊緊地跟在了她身後。
  進了屋子,我遞上帖子,重複了一遍爺的話,福晉打開了帖子,臉上浮出了一抹笑意,“這十三弟的事兒,早說要辦要辦的,到今兒個終於是定下來了,他這下終於是可以安了心了。”話語間掩不住的高興。我低頭站在那裏,想到,高興的人何止他十三爺一個人啊,這府上除了一個傷心得已經不知道疼痛的人之外,剩下的都應該是開心的吧。
  “秦全兒,”福晉喚了我一聲,“奴才在。”我忙答到。這麵上是怎麽回事情,我撲通跪在了地上,說到,“都是奴才該死,不小心給弄的。”過了會兒,又聽她說到,“算了,既然爺沒有怪罪我也就不說什麽了,不過以後得小心著點,這到了遞帖的那天,人家看著了,以為我們家爺對人家有意見呢。珍珠,你給好好給補補,添上些紅色,好看些。”說完就把帖子遞給了珍珠。“秦全兒,我這就過去爺那裏一趟,這麽大個事情我一個也不好就這麽做主了,怎麽也得跟爺商量一下。”我慌忙起身,答到,“是,奴才在前麵引著路。福晉您請。”
  這一路我忐忑的到了書房門跟前,到了裏屋報了爺,迎著福晉進了屋裏。福晉進了屋,剛想福身行禮,爺就出聲製止了,“就我們兩個,沒有外人就免了這俗禮吧。”福晉答了聲是就坐了下來,臉上明顯帶上了些喜色。
  “這會過來有什麽事情嗎?”爺一貫清冷的聲音傳來。
  “妾身看到那張帖子了,這麽大一件事情還是覺得要跟爺來商量一下的好。怕送小了失了對十三爺的禮數,禮大了又怕失了對太子爺的禮數,還是得讓爺先定奪下的好。”福晉不緊不慢的說到。
  “恩,到是你想的周全,既然你想周全了就著手去辦吧,對了,眼見著十三弟也要開府建牙了,再置辦點到時候用得著的,等大婚過後再送去,他現在日子還緊些,我做四哥的總得幫襯著點的。”爺又說到。
  “是,妾身明白了。”福晉輕聲答道。“那府上派誰過去給十三弟府上呢?”
  “這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主張,你置辦好賀禮就可以了,免的太辛苦了。回頭你看看,找個人陪你一起去,人多了,也好有個商量。”爺淡淡地答到。
  “是,那妾身就告退了。”福晉福了福身。
  “恩,早些歇著吧,趕明兒起就得忙著了。”爺揮了揮手
  “爺……”福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還有什麽事情嗎?”爺抬起了眼。“不知道今晚爺過不過屋裏去?”很小聲的詢問聲。“哦,今天還有公文要處理,就不過去了,改天我會去你那屋裏看你的,早些回去歇了吧。”說完爺就坐在了書桌後麵。我趕緊著到了門口,掀起了簾子,口中道,“奴才恭送福晉。”她抬起了頭又往書桌方向望了一眼,轉了身離開了,我明顯看到福晉臉上的落寞。
  放下簾子,我走到了旁邊,想去給爺收拾收拾床。“秦全兒!”爺的一聲呼喚傳來。“奴才在。”我忙跑到了書桌跟前,低了個頭,“趕明兒你出府到雅爾拉塔家打聽打聽,小薇進宮前是由誰伺候的,現在身在何處,別太張揚了,打聽出來就來回了我。”說完又低下頭處理他的公文了。“嗻!奴才遵命!”
  我退了出去,繼續收拾著爺的床,爺啊,你又是何苦來著,應該是放棄的時候了,十幾天以後,她就是十三福晉了,你最在意的弟弟的媳婦,你的十三弟媳,一切都已經定了性,再難更改了,不放下又能如何呢?徒增了傷悲而已啊!
  我默默站在長春宮的某個院子裏,望著眼前那間被打扮地喜氣洋洋的屋子,紅綢帶,紅燈籠,一地的紅紙,到處都是紅的,而到了我眼裏卻成了血,現下屋子裏的爺從心底裏流出來的血,鮮紅鮮紅的,在那裏肆意的流淌。剛從德妃娘娘那裏出來,知道茗薇姑娘已經去了十三爺的宮殿,其他阿哥也吵著去鬧洞房了,連這院子裏的小丫頭小太監們都跟著去湊熱鬧。自從上次那件事情後,十三爺大婚是宮裏頭件喜事,大家都想趁著鬆口氣,緩緩勁兒。
  爺這些日子身子越發的瘦削,臉色也越發的蒼白了,以前的衣服穿他身上好象寬大了些,在府裏的日子在書房以外已經很難看到他的身影,每次聽他屋裏傳出的陣陣梵音,我的心就涼下一陣。爺今兒個早早就差了人讓福晉她們進宮幫忙,而自己呆坐了很久,才帶著我匆匆往著長春宮趕去,給德妃娘娘請了安,卻徑直來了這,茗薇姑娘的住所,人已去,樓已空,徒留失心人。我這個時候真恨不能讓老天再造出個茗薇姑娘來,收拾這滿地的傷心去。正想間,爺從屋裏出來,手上疊著幾張寫了字的紙,抬頭看了看,“你就在額娘這裏等著,我去完了十三弟那裏自會回來。”說完把紙塞入了衣襟中,頭也不回的走了。
  屋裏傳來了笑鬧聲,好象幾位阿哥都在,我終是不放心的,跟了來,又怕爺發現,遠遠地躲在了假山洞裏,看著爺,他隻站在門口卻不進去,負手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隻有風吹起他的衣袂,落葉悄打在他的身上,遠遠望去就如一座雕像般—落寞。不知道過了多久,門打了開來,太子打頭從裏頭出來,不知道跟爺說著些什麽,最後出來的是十三爺,他像似被硬拉了出來似的,遠遠的看不清楚表情,隻看到他站在了爺麵前,周圍都安靜了下來,卻也聽不見他們的對話,隻見著他們向我這個方向走來,我隻能趕緊的退了出去,做我該做的事情。
  是晚回了府,爺是坐在福晉的馬車裏回來的。席上他是誰敬的酒都喝,卻是少吃菜,當下就不行了,竟然比十三爺早醉了去,福晉也沒有辦法,稟了德妃娘娘匆匆就趕回了府。到了府上爺卻醒了轉來,吩咐了幾聲就匿身於書房,也不傳任何人伺候,連我都被阻在了門外,隻說了誰都不許打擾再無聲響。福晉在書房門口足足站了一個時辰,也隻能黯然的離開了。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想想這一傷到底傷到了多少人去啊,那廂必是濃情蜜意的洞房花燭,而這廂?豈是一個冷字可以形容的,唉,明天還有一個家禮,按照規矩新媳婦要給叔伯兄弟點煙遞茶,到時候見麵不知道又會是如何的光景啊,我心裏已經隱隱開始擔心了。
  第二天的家禮,爺沒有讓我跟著,隻帶了他的長隨。這一天我卻是心不在焉的,做事情的時候不是落了這個就是落了那個,剛剛差點把架子上的唐三彩給摔了,我隻能回了爺的書房,收拾起他的案子,恍惚間一頁紙掉下來,忙蹲身撿了起來,上麵不全是爺的筆跡,我本看不懂幾個字,隻能識得痛,愛,落等少少的幾個字,趕緊收拾了,等著爺回來。
  入夜時分爺回了來,看不出任何表情,隻吩咐了準備消夜到年主子屋裏,再無其他,我忙跑著去張羅,一切準備妥當後,隻見那嬌滴滴的年主子靠在爺身上,滿臉的歡喜,而爺臉上帶了淺淺的笑意,眼中卻隻有茫然,隻一杯杯喝著酒,臉色微紅後就吩咐著睡下了。家禮上究竟發生了什麽我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是爺終究是走出了他的書房,又變回了那個四貝勒,或者也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爺一連著幾日都去了年主子的房裏,府上就能經常可以看見這位主子春風得意的到處串門,生怕沒有人知道似的,我也隻能暗暗地在心裏歎氣,現在我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找茗薇姑娘,也就是現在的十三福晉以前的貼身丫鬟,爺已經催了好多次,說是在十三爺開府的時候人一定要送到,銀子到是沒有少給我,也終究是這些銀子讓我找到了那個叫小桃的丫頭。自從十三福晉進了宮沒多久她也被安排出府嫁人了,丈夫在七爺府上當差,但也不見得多出頭,聽說讓她伺候她原先的主子時,她想都沒有想一口答應了去,看來十三福晉待她們也是不薄的。那個讓爺傾心的女子在我心裏又多了份好感。卻又如何,現在名分已定,什麽都是枉然。
  帶著小桃回了爺,想不到爺卻留小桃在屋裏說了半天的話,我進進出出的忙活著,聽到最多的也就是小薇二字,而小桃自是戰戰兢兢地回答著爺的問題,估計心裏的疑問也是很多的,隻是不敢說罷了。
  爺賞了些銀兩給小桃,讓我帶著在府上住下。找了個日子,我把小桃送了過去,又見到了成為十三福晉的茗薇姑娘,聽說十三爺十分疼愛他的這個福晉,恩寵有佳,今日看來是不假,她比上次我見著時豐腴了不少,也越發的水靈,更多添了份神韻。
  她們主仆相見那場景也讓我動容,十三福晉滿眼的驚喜,奪眶而出的淚花兒我都看得真真切切,沒有任何的掩飾與虛假,也就這般女子才能讓爺傾心如此吧。當她看到我的時候,臉上又是一驚,隻讓我傳了一句話給爺,“貝勒爺心意小薇欣然領下,多謝爺的費心,也望爺多保重身體,珍重再珍重!”爺,您的一片心意畢竟沒有白費啊!我不敢忘了一字,爺一回來就原樣兒說了一遍給他,爺什麽都沒有說,我隻看到他眼中已然有了笑意,漸漸地濃了。
  爺一直是個情緒深埋的人,喜怒都不輕易露於表麵,一直是那副清冷的樣子,卻有著不怒而威的氣勢。但是爺對底下人卻也善待,一般不要做太出格的事情,爺也不會太多追究。我以為爺終究也會把他對十三福晉的那份感情掩埋得很好了,從此滴水不漏,卻不曾想在那一天爺的心緒不僅裂開了個口子,而且讓我有史以來第一次見到爺那樣的失控,差一點我以為就天崩地裂了。
  那個地方就是八爺府,那天據說八福晉邀請了很多福晉到府上聽戲,角是名角,那個趙鳳初聽說連皇上都喜歡聽他的戲。但我知道爺並不是為了他跟八爺去府上的,而是那個也在邀請之列的十三福晉。
  我自然是跟著,府上的福晉也都去了,也好順便著一起回來。剛隨著各位爺進了二門,卻見前麵站了一大幫子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卻突然發現爺一個箭步奔了上去,我不知個所以然,忙跟了前去,發現爺已經半跪在了地上,懷裏躺了個人,看服飾不知道是哪家的側福晉,我趕緊上前了幾步,一驚,原來是她—十三福晉!爺就那麽抱著他,捧著她的一隻手,仔細地看著,我看見憤怒,心疼,憐惜,甚至瘋狂從爺眼中迅速溢出,流淌在臉上,漾了開來,那是怎麽樣一張臉啊,那是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從他臉上看到的表情啊!今天卻這般顯露無疑!十三福晉好象手腕受了傷,爺正一瞬不瞬的看著她的手腕,用手小心的托著,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被捏碎了般。爺的眼對上了十三福晉的,而十三福晉卻也定定地看著爺,眼中滿是複雜的神情,他們就這麽互相對視著,周圍的一切好象不存在般,天地之間隻有他們兩個。我死死地看著他們,已經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來擋住別人的目光。
  這個時候八爺卻硬進入了去,我也回過了神,看到福晉不知道說了什麽也已經蹲了下去,十三福晉好象是想往福晉那邊靠過去,卻像被什麽生生的拉住了般,動彈不了,我仔細一看,手,是手,那寬大袖口下麵,難道爺他?我不禁瞪大了眼睛,這再下去,不僅我們爺十三福晉,就連十三爺等等都要卷入到一場大是非中去啊 ,難道爺就這麽不管不顧了嗎?冷汗從我頭上流下,滴到了肩膀上,“十三弟呢?”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轉瞬間氣氛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爺啞聲回了聲音的主人,他的嫡福晉,眼神卻不曾離開過十三福晉,我剛放下的心硬是又被揪了起來,我看了看周圍圍著的這些個人,一個個臉色各異,目光卻齊刷刷落在了那相擁的一對人身上,包括了府上的幾位福晉。大福晉臉上什麽都看不出來,淡淡的,雖然不得爺寵愛卻有著與爺一樣的性子,喜怒不輕易顯現,而其他幾位福晉格格,我卻不敢再看了。
  突然十三福晉動了動,她終於是已經清醒了過來,像她這般聰明的人,終究是懂得處理這樣的場麵的,她回絕了八爺要請太醫的意思,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卻好象腳也受了傷,我的視線又重回到了爺身上,他還是那樣的神情,仿佛天底下再沒有人般,隻剩他的茗薇!好在十三福晉已經完全的清醒,回頭跟福晉要個太監扶她上車,而我此時注意到,她的袖子動了動,“來人那,”那是爺的聲音,正常的聲音,他終於還是回到了他原來的位置,我趕忙跑了上去,打了個千,口中叫了聲“主子!”
  “你去把十三福晉抱上馬車,手腳輕著點兒。”說完站起身來,臉上依然是那分清冷的表情。
  “嗻!”我趕緊應了聲,蹲身下去,小心的對著十三福晉說,“福晉,奴才抱您起來,您別使勁兒就是了”,“好的,多謝!”我一怔,心裏一暖,我做奴才那麽多年,從來沒有從主子那裏聽過一個謝字,做奴才的誰不知道那是本分,那是個什麽樣的人兒啊,但是容不得我多想,那麽多人看著呢,我隻讓十三福晉不要用力,把手搭我身上就是了。
  我輕輕的抱起了她,十三福晉不是很沉,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有別於府上那些個福晉身上各異的濃香,給人以恬淡溫暖的感覺,第一次我仿佛感受到了爺的心情,這麽一個女子,叫他如何放的下啊。我自然是小心翼翼抱著,生怕弄疼了她半分,心裏清楚的知道這個時候如果我弄丟了百萬兩黃金,都不比弄疼了十三福晉一丁點來的更厲害些,今天我徹底的明白,她不僅僅是深得爺的喜愛,已然已經是爺心尖上的肉了,已經割舍不掉了。
  剛剛臉色各異的福晉們這個時候也七手八腳的圍了過來幫忙,臉上卻已經換成了一色的擔心,我在心裏冷笑一聲,這些恐怕都是做給爺看的吧。突然八爺走了過來,在十三福晉耳邊輕輕說了句話,別人自然是聽不見,抱著十三福晉的我卻聽的很是明白,我自然不去管那麽多,看著爺示意繼續往外走,一路抱著十三福晉到了車上,福晉吩咐了我去喊陸太醫到府上,我也不敢耽誤,徑直了朝太醫院跑去。
  催著陸太醫匆匆趕回了府裏,剛進了內院沒有多久,卻被年主子的貼身丫鬟杏兒叫住了,說是年主子身子突然不舒服了,讓陸太醫給瞧瞧,我不知道裏頭的情形如何,隻能隨著去了。這一去卻得來一件大事情,年主子有喜了,那年主子自然是喜上了眉梢,仿佛得了什麽寶貝似的,對我說,“秦全兒,你去告訴爺一聲。”那廂又讓屋裏的小丫頭去稟了福晉,卻也不讓陸太醫離開。
  小跑著到了爺的書房,一看見我進門,爺馬上就問,“太醫怎麽說?”
  “回爺的話,太醫說年主子有喜了,恭喜爺,賀喜爺!”說完就跪拜了下去,我隻能說著奴才該說的話,我自是知道,他問的是誰,“胡鬧!這太醫請來是幹嗎的?秦全兒,你把那太醫給我帶到集粹軒去,馬上!”爺冷著的臉更冷了,連帶著話也如掉出的冰渣子一樣。“嗻!”正要退出時,卻用聽見他吩咐道,“讓福晉到年主子那裏看著,讓廚房給年主子那院另開個灶。還有,你在那等著,太醫給十三福晉看完出來就到我這裏來回話。”爺說完就轉過身,站在窗前,眼睛直直地盯著一個方向,我知道那就是集粹軒,想必此時十三福晉正躺在那屋裏。不再多想我從爺的書房退了出去,去辦我該辦的事情。
  進屋的時候福晉已經坐在了年主子的屋子裏,微笑著跟她說著什麽,我請了安,趕緊向福晉回了葉的話。而那年主子看到我身後沒有爺的影子,那張滿心歡喜的臉瞬間垮了下來,眼神不覺地凜冽了起來,我渾身一哆嗦,不願再多做逗留,請了太醫就往著集粹軒的方向走去。
  我躬身在門外等著,過了好一會兒,陸太醫出了來,我忙著把他往爺的書房裏帶去。一切都結束了,忙亂的貝勒府也安靜了下來,我立在那裏,想著這一天發生的事情,一幅幅從腦海中翻過,卻是如何理都理不清楚了。
  太醫走了以後,爺就一直呆在屋裏,晚膳也是人端進裏書房用的,此後就一直負手站在窗前,看著那個方向,集粹軒裏宛如有磁鐵般不僅牢牢吸引住了他的目光,連他的身子也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卻有幾次他踱到了門前,又舉足不前了,隻深深歎了口氣,複又回到那窗前,我用心記了記,反反複複竟然有六次之多。
  不知道夜有多深了,燭花劈啪的炸響著,顫顫的印在爺的背上,連帶著爺也仿佛微微的顫動著,風吹過,帶來沙沙的樹葉兒的聲音,不禁又讓我想起了十三爺大婚時爺站在門前那寂寥的背影,今晚給了我同樣的感覺,同樣的近在咫尺,卻好比遠在天涯。
  “爺,十三福晉這幾日氣色好了很多,聽說十三爺這幾日就要回來當差了呢。前些日子都是十三爺伺候的十三福晉,說是連喂藥都是不假於他人之手。”
  “……”我回完了話抬頭看了看爺,爺的眉舒展著,不再似前幾日那麽皺著,抹都抹不開來。自從那日十三福晉借口四貝勒府裏有孕婦,不適宜留病人,要是過了病氣給孕婦,誰也擔待不起,執意要回家去,爺也沒有挽留,就這麽讓十三爺帶了十三福晉回了貝子府。而自從回了府,十三福晉就一直抱病在家,一度還病的很重,十三爺整日魂不守舍的,爺便攬了十三爺的差事,讓十三爺回去照顧。爺自然也是不放心的,因知道我家弟弟在十三爺府裏當差,就讓我時常去打聽十三福晉的病情。今兒個帶回的消息終於是好的,十三福晉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了。
  聽了這個消息,爺卻沒有讓我停了對十三福晉的打探的意思,我還是三四日便過府去找自家弟弟,借口打聽著十三福晉的事情,不露痕跡。我那弟弟年紀尚小,看到兄長的經常去探望,自是高興,問什麽他也就答個什麽,而他也正巧是在十三福晉跟前兒當差,知道不少的事情。十三爺對自己福晉的寵溺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了,但是聽著柱兒描述的卻又超出了我的想象,據他所說的,怕是十三福晉要了天上的月亮,十三爺也會毫不猶豫的給摘了去。這些自然是不能稟了爺的,我就挑些十三福晉的有趣的事情,還有十三福晉收拾的貝子府,真是讓人稱奇,很多東西都是想都沒有想到過,讓我越是打聽的多越是佩服這位神奇的福晉,這差事也做的有意思,而爺每次聽都非常的仔細,眼裏經常會出現盛不住的笑意,也會不時的冒出一句,“也就小薇能想得到。”或者“這就是她啊。”
  就如今天,我回完了話,站著等他發話,他卻坐那裏竟然半天不見動彈,見我長時間不開口,突然間像醒悟過來什麽似的,抬眼看著我,“怎麽?就沒有了?”眼中分明帶著渴望,“回爺的話,就這些,奴才三天前才去的貝子府。”我繼續垂首。“哦,才三天啊,我以後好久了呢!”爺似喃喃自語,我突然想起了什麽,“對了,爺,府上的敏主子經常去探望十三福晉呢,說是跟十三福晉挺投緣的,十三福晉還說敏主子有後福呢。”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突然說了這件事情,隻是覺得這也是有關十三福晉的事情,很自然的就回了爺。“哦,是嗎?我也好些日子沒有去夙敏那裏了,今兒個就去她那裏用膳吧!”隻見爺揮了揮手,我忙著去張羅用膳的事情,那晚爺就歇在了敏主子屋裏。之後爺也經常過那園子去,敏主子可能做夢都不會想到她的得寵就是因為十三福晉的一句話的緣故,或者她心裏早就是知道了的。我也不想費勁去猜什麽,盡心地做著我應該做的事情。
  不久我的這個差事結束於爺與十三爺去桐城辦差那個時候,我自然是跟了去,而聽說十三福晉也讓德妃娘娘接進了宮,說是要親自照顧,讓十三爺放心辦差。再回府時聽說府上莫名死了兩個奴才,怎麽死的,大家遮遮掩掩的,我也不好多問,隻知道是十三福晉奉德妃娘娘的懿旨來過府上之後,沒有多久發生了些事情,這兩個奴才就自盡了,具體什麽事情也就無從知道了了。大家或者會把兩件事情撇的清清楚楚的,我心裏很是明白十三福晉又一次全身而退了,越發的佩服起她,想著如若她生為男子,又不知道會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情來呢。爺對這件事情竟然也就不多做處理,隻給了兩家各送了一百兩銀子,就這麽草草結束了這件事情。
  時間過的很快,轉眼到了年主子所生的格格滿月的日子,年主子屬於早產,不過小格格到是生的珠圓玉潤的,看爺也是喜歡的緊,府裏小阿哥,小格格本也就不多,那些日子園子裏又充滿了年主子得意的笑聲,還有她經常抱著小格格出來散步的身影。這次府裏破例的大辦了一次滿月酒,聽說是德妃娘娘親口吩咐下來的,請了很多王公大臣,親王貝勒,到也是不小的排場,一下子府裏充滿了道喜的聲音。而十三福晉卻是稱病沒有出席,隻十三爺一個人來赴的宴,也不奇怪,十三福晉自從那次八爺府上受傷大病一場以後就甚少出得府來,大大小小的宴會也很少露麵,好像是得了德妃娘娘的默許的,自然也是皇上默許了的,其實想想到也自在,這可能又是她一處聰明的所在吧。
  一日爺回了府,叫人砍了幾節竹子來,說是要做個杯子,不知道爺哪裏得來的這個想法,忙乎了半天,終於是做了個出來,爺讓人把水調歌頭的全文刻在了筒壁,上了色,做了些處理,還真是有點情趣。從此爺總會不時的把玩著這個竹杯子,一把玩就是半來個時辰,而那個時候的爺神色是最柔和的時候。十三福晉曾經養傷的集粹軒也被爺改了做他的另一個寢室,屋子裏隻稍做了些擺設的改變,那張榻子爺不允許任何人碰,也不許人移動,老樣兒放在那裏,隻在榻子右麵一丈左右的地方加了張床,屋子裏少讓人走動,即便是打掃,那張榻子也是絕對不能碰的,就是蒙了塵也不許用布擦洗。那個屋子便成了書房後爺常去的地兒,每每那時,爺從不讓人進屋伺候,隻一個人關在屋裏,如同與誰有約一般。
  日子過的波瀾不驚,但是十三福晉的消息還是時不時的可以聽到,遠的不說就是在那次德妃娘娘的壽宴上,就有好幾處話段子,說是那次的壽禮娘娘最喜歡是一個蘇繡做的炕屏,具體什麽樣子也不是我們這些個奴才看得見的,是十三福晉送的。還有老是和十三福晉不得勁的十爺,又被十三福晉給堵成了啞巴雲雲,件件精彩,件件吸引人。我卻發現爺的皺眉紋一日深過了一日,去那屋的次數也明顯的增多了。
  而這次承德行獵,十三福晉又是一鳴驚人,竟然得到了皇上的賞識,還隨行伴駕了一會,這個可是別的皇子福晉絕少可以得到的機會啊,十三爺自然在那日也出盡了風頭,春風得意。而十三福晉卻是個連馬都騎不好的人兒,就因為這個她成了這次行獵大家的笑談,隻要是說到騎馬大家定會說到那個玲瓏剔透的十三福晉,這個騎馬仿佛也成了她唯一的瑕疵,這個估計就是大家喜愛說的理由吧。不曾想就是這麽不會騎馬的人卻得了一向重視馬上功夫的康熙爺的賞識,真讓人不得不佩服,也嫉妒死了一群隨行的福晉格格們。
  都說天有不測風雲,這本來一派祥和的行獵突然電閃雷鳴,烏雲陣陣,前幾日裏還說說笑笑的,今兒個宮裏就來了好多的兵,緊接著皇上關了好幾個皇子,其中竟然還包括了十三爺,爺一得消息趕緊進了別宮求見皇上,到天黑也沒有回來。我被留在了府中跟著福晉,這時候滿屋子已經充斥了太緊張的氣氛,仿佛一觸及就會爆發了出來,卻難為福晉還能鎮靜地坐在那裏,像往常般安排著一切。
  宮中的消息終於是傳了來,爺在皇上的煙波致爽齋門口跪了一夜,而更讓人震驚的是十三福晉頂了十三爺魘鎮的罪名,那可是死罪啊!為了十三爺,她終究是連死都不顧了,卻還能這麽轟轟烈烈的。爺回來後就高燒了兩日,福晉盡心的伺候著,卻又一次傷透了心,夢魘中的爺口中喚的分明的是另一名女子的名字,而她卻一直不假他手,守護著這個心不屬於她的男人,或許福晉她早已經習慣了,四貝勒府不比十三貝子府,早就有了幾房妾室,但是她的眼神還是出賣了她,她或許已經明白這次是那麽的不同,一個真正走進爺心中的女人,或許那個女人這麽一死,她夫君的心也就跟著這麽死去了。大家隻是不說而已,其實心裏卻是明白的很。
  承德行獵也就在幾日後草草的結束了,半個月的光景又回到了京城,十三爺等幾位阿哥被皇上關在了宮裏,而十三福晉也被單獨的關了起來,聽說是讓貴主子看著,就等著日子處死了,但這個消息是絕對封鎖的,外麵的人並不知道發生了那麽一件天大的事情。
  自從爺回了府以後,就把自己關在了書房整整一天,出來時傳了福晉交代了些事情,福晉走出屋子的時候我分明看到了她眸子裏的絕望。終於這屋子裏就剩下我和爺兩個了,爺看著我,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秦全兒,你跟著我也好些年了吧,可有回家的念頭?”我一驚,忙跪下,說到,“爺,奴才這幾年蒙爺不棄,也過了有模有樣的日子,暗自發誓這輩子就跟著爺您,秦全兒的命都是爺您的,哪有回家不回家的話。”好半晌爺深深歎口氣,接下來說的事情卻讓我目瞪口呆,想都不曾想到的,但我卻已經是義無返顧了。
  我又抬眼看了看爺,十三福晉還是沒有醒過來,想想昨兒淩晨我忐忑不安的等在這所房子裏,院子裏都是貝勒府的死士,心中一直在祈禱著爺能夠順利的歸來,正焦慮間,終於那扇沉沉的門被匆忙打了開來,爺急匆匆的趕了進來,身後跟了兩個死士,手裏赫然抱著十三福晉,隻見她臉色蒼白,已沒有了平日裏的生氣兒,那雙靈動的眼睛此時也緊閉著,等不到細想,人已經到了裏屋,大夫在那裏拚了命的救著十三福晉,爺是一步都沒有離開,盯著床上的人兒,頭發有些散亂,臉色也是白得跟紙一般,唇已經沒有了血色,眼中除了焦急沒有了其他,竟然看不到一絲絲的恐懼。
  我不知道爺用了什麽方法把十三福晉弄了出來,也不知道外麵現在是什麽光景,我隻知道按照爺的吩咐收拾了這屋子,等在這裏,也隻知道十三福晉命終於是被救下來了,也知道爺又一次的瘋狂了,隻不過這次更激烈了一點,連生死都被他置之度外了。我不知道十三福晉醒了後會怎麽樣,也不知道爺會怎麽安排以後的日子,怎麽安排十三福晉,也不知道這以後的路是條活路還是死路,我看著眼前的這對人,仿佛生來就該那樣,他們的手緊握著,爺自從知道十三福晉沒有事了之後,一直就守在床前,臉色一直是這麽的平靜,不同於以前的清冷,甚至我看到了一絲滿足。
  我的眼神凝結在他們的身上,心裏暗暗下了個決定:如果老天一定要讓一個人死去,那就收了我秦全兒吧。

  番外:八爺by心跳
  “納妾?”
  正在寫字的筆停了停,我抬頭瞥了眼前麵坐著的兩人,然後繼續寫下去,口中笑道:“老十,你什麽時候開始學做媒人了?”
  “八哥,也不是我們要多事兒,隻是前陣子您推拒了好幾門親事,外麵的傳言可就不太好聽了。”老九的聲調還是不緊不慢的,“想必八哥也聽說過吧。”
  “哼,想想我都氣的慌,這樣汙蔑八哥,不知道是誰造的謠,等找著人非把他大卸八塊不可!”老十氣哼哼地說。
  傳言——懼內嗎?
  微微一笑:“旁人愛說就由他們說去,管他做什麽。”
  “八哥,我們兄弟自然是知道您不重女色,又與嫂子情深意篤,可外人不明白啊,所謂眾口鑠金、三人成虎,這種話傳了出去,對您,對咱們今後的打算,可都不是件好事兒呀。再說了,這人選也不是隨便定的,這張大人的千金,知書達理、溫柔賢淑,是個知進退的,嫂子是明理的人,想來也不會反對才是。”
  “對、對,九哥說的對,咱們就是這麽想的。八哥你看看畫像再說嘛。”
  他們兄弟一唱一和,看來今兒定是要我應承下來才作罷。練字的筆不停,我笑說:“納妾,也不是不行,若有美貌勝過你嫂子的姑娘,我自然可以考慮。”
  “嫂子的容貌在整個京城也是數一數二的,八哥,你這不是擺明了要為難我們嗎?”老十嘟囔著,老九卻不再多說,想必是了解了我的意思,將話題慢慢轉開。
  又談了會子政事,他們告辭離開,書房又隻剩我一人時,臉上習慣性的笑容才收斂起來。
  將毛筆擱在筆架上,我放鬆身體靠上椅背,合起眼。
  我何嚐不明白老九說的道理,隻是事有先後,比起應付謠言,更重要的是要利用安親王的地位權勢鞏固自己的實力。不納妾,為的是安撫安親王一家,無關感情。成親幾年,夫妻情分是有的,可情深意篤?哼……這種詞兒用在我們身上,真是不合襯到讓人打冷顫了。
  女人啊,驕橫潑辣也好,溫柔賢淑也好,骨子裏,都是一樣的矯揉造作、沉悶無趣。沒有必要花費心思。
  隻是這樣想的我當時並不知道,不過幾天就要碰到個讓我費盡心機也得不到的女人。
  “咦?”
  中午剛下學,路過褚秀宮,正在講著課上趣聞的十弟突然停住話,眼光朝一邊兒看去,滿臉驚訝。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閃進眼裏的那兩道人影,也讓我怔了一下。
  今兒個是秀女進宮的日子,老四和老十三到褚秀宮去做什麽?若說老十三小孩兒心性想看看秀女倒也是情有可原,老四可不象這麽閑著沒事兒幹的人。
  十弟腳下方向一轉,不做聲的跟了過去。我淡笑。
  老四和十三一向跟我們不對盤,說不定這次能抓到他們什麽錯處。老十這回腦子倒是動得快。
  剛入園子,就聽到人聲傳了過來。
  “你知道我們是誰?”是老四在說話。
  “現在知道了,給倆位阿哥請安,爺吉祥。”一個從未聽過的姑娘的聲音,清脆動聽,又有種平和的穩定,一點兒也不象話裏所說的第一次見阿哥時候一般女子該有的謹慎和慌張。
  “她怎樣,有意思吧?”老十三的笑語得意滿滿。
  “哼。”老四的聲音還是淡漠,可我倒聽出了其中的一絲異樣來。
  讓老四都動容的女人,我定要見見。
  “四哥好興致,居然也會跑到這邊來看秀女?”十弟先一步走了出去,我隨後轉出。
  “十弟,別胡說。”對上一雙眼,我停住話聲。
  黑白分明的眼瞳,先是迷惑,然後轉為了悟,再來驚訝、無奈、甚至是一絲自嘲的笑意和一抹戒備……
  原來一雙眼在瞬間可以有這麽多感情表露,而且是如此不設防地坦然流露出所有真實情緒,在這個什麽事都有七分遮掩的皇宮裏,這樣透明的人兒,實在是不多見了。
  那雙眼終於依著禮節垂了下去,我這才看清了那女孩兒的外貌。
  十四五歲年紀,麵孔僅是清秀,但那股子氣質耐人尋味,難怪連老四都……
  “八哥,十哥興致也不錯呀。”十三閃到女孩兒身前擋住她。
  “嗬嗬,隻是下了學路過,聽見這有人聲,過來瞧瞧,可巧兒就碰上了。”神色不變的看著十三保護性的動作,還有那女孩兒看向十三的眼中分明流露的憐惜,“這位姑娘是……”
  女孩兒似是突然驚醒,這才記得給我們請安,正待自報姓名,卻讓剛到的明輝搶先叫了出來。
  沒想到她竟是英祿家的姑娘。
  看到十弟同樣是滿臉的驚訝,我自然明白他在想什麽。英祿家的女兒,為什麽會和老四十三他們在一起,為什麽反而對我們滿是戒備甚至有些敵意?
  看著那女孩兒隨太監離開,耳邊響起十弟的聲音:“明個兒選秀女,我得去瞅個熱鬧,四哥,八哥,十三弟,一起呀。”
  瞥到老四眼色一沉,十三臉上的怒氣一閃而過,我笑意又浮上。
  再寒暄幾句,與他們分了手,我和十弟轉身朝納蘭貴妃的宮裏走去。
  既然老四和十三這麽在意她,這個女孩兒,我定要搶到手!
  重重的腳步聲從門外踏進門裏。同時,老十怒氣衝衝的聲音也響了起來。
  “這個茗薇,膽子倒不小,竟敢裝病!”
  身旁的明輝身子一抖,頭垂下去,臉色煞白。
  “又在胡說了,老十,你這毛病可要改改。” 將書放在桌幾上,“明輝。”
  “爺?”明輝忙應聲。
  “不知道茗薇姑娘的病怎樣了,這兩天你抽個時間探望一下。畢竟進了宮,你們姐弟以後見麵的機會就少了。”
  “是。謝爺體恤……”明輝麵孔上血色漸回。
  拍了拍他的肩,我微笑:“我知道你擔心你姐姐,放心,德娘娘為人親切是宮裏有名的,茗薇姑娘在長春宮定不會受了委屈。若需幫助,我也自然不會坐視。”
  “爺……”
  “約莫時間十四弟也快到了,明輝,你到門口迎著吧。”
  著看明輝離開,嘴角仍泛笑意,明輝激動到熱淚盈眶的雙眼卻讓我想起了另一雙非常相似的、這兩天一直在腦裏遊蕩的眸子。
  “到底是什麽樣的女人,讓老十這樣氣惱?我倒想見識一下。”
  老九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這才發覺剛才竟恍神了那麽一霎。
  “還有誰,雅拉爾塔家的茗薇啊。九哥你這兩天忙著皇上的差使沒碰上,八哥和我可見到了,那丫頭和老四十三他們在一塊兒,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在幹什麽。八哥看在英祿的份兒上向納蘭貴妃要她,偏讓老四占了先……”
  “所以你今兒不服氣偏要在選秀的時候鬧上一鬧,是不?可偏能讓你鬧的人不在……”
  “九哥,你……”老十臉漲到通紅。
  “好了。”我打斷老十的話,“選秀這等大事豈容你去胡鬧?虧得茗薇姑娘這回沒出現,不然有的你苦頭吃。”
  “在談那個茗薇嗎?”帶著輕鬆嬉笑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人還沒算正式進宮呢,名字倒讓宮裏的人說了不知道多少遍,雅拉爾塔家的姑娘,好象比蓉貴人還風光啊。”
  人影閃了進來,伴隨著十四熟悉的笑容。
  皇宮裏,人人似乎都有一張麵具,即使是在關係極好的兄弟之間,也會習慣性的帶上。我的笑容,十四弟的笑容,九弟的莫測高深,甚至是十弟的莽撞……這一張張麵具,掩蓋了其後的真實情緒。是否有一天,那雙清澈透明的眼眸的主人,也會讓麵具遮蓋一切,讓虛偽成為本性?
  微笑招呼十四坐下,不動聲色將話題引開。
  待正事談完他們告辭離開,天色已暗。
  沒有點燈,我獨自坐在書房內,任由黑暗漸漸籠罩自己。
  昨天下午接到納蘭貴妃的口訊,說德妃先一步開口向她要了茗薇,她沒好拒絕。當時也在場的十弟蹭的就冒了火,嚷著要在選秀的時候大鬧一場,非把茗薇給搶過來不可。我自然知道十弟此去若真鬧了起來會引發的嚴重後果,可偏阻止的話就是說不出來。這不是我的作風,卻是第一次順由自己心意來做的事。
  為什麽老四要的東西總是能得到?皇阿瑪的關注、太子的信賴、群臣的敬畏……包括女人的心!若我的額娘也有德妃那樣的地位身份……
  自小就知道了,有一個出身卑微的額娘,即使身為皇子,也得不到應有的尊重,甚至正是因為出身皇家,才更要背負身份等級與世俗眼光的壓迫。也正因為出身的限製,即使比旁人更出色,我也隻能壓抑住驕傲和銳氣,讓自己更加隨和來抹平嫉妒與中傷。隻有在獨自一人時,我才能真正放鬆,任由情緒流露。
  或許,這正是我對茗薇不願放手的原因吧——她擁有我一直羨慕和渴望的真實。
  麵具帶得太久,很累,很累。
  喧鬧聲漸漸褪去,皇上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
  “老十,今個兒怎麽這麽安靜呀,誰給你氣受了不成,啊?”
  我微笑著看旁邊的老十起身回話,心裏卻突然有了些猶豫。
  德妃娘娘的隨身女官與十阿哥對上的事兒,這會子估計已經傳遍整個暢春園了,話風是從我們這兒傳出去的,也就預料到了皇阿瑪的過問。在這個最提倡尊卑有序的地方,一個女官敢頂撞皇子阿哥,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雖不能就此扳倒德妃在宮裏和皇上心裏的地位,可她也要承擔教導不嚴之過,這一時段失了聖意的可能性也是非常大的。
  隻是,那個茗薇的後果……
  “回皇阿瑪。”老十的聲音響起,我倏然一震,突然發現自己的左手已伸了出去,竟是想拉住老十阻止他下麵的話……
  神色不變地縮回手臂,目光瞥向德妃那裏,卻不見茗薇的身影。眼角餘光中看到老四和十三的臉色已沉了下去。
  “……也沒什麽事兒,就是兒子剛才不小心被狗給咬了……”
  “哈哈……”老十之後的話被笑聲淹沒,皇上笑得開心,旁邊的其他人也湊趣地隨著笑,卻是神色各異。
  老十重新坐下,輕輕哼了聲,挑釁的目光與十三對視。
  緊握的左手慢慢放鬆,我垂眸淺飲,不再管老九的探究與老十的突然變卦,隻是為自己這幾天來的屢屢反常而暗自慎戒。
  在皇宮,容不下善良和心軟。
  我走在偏僻的小路上,遠處燈光隱約,映照著那一方的熱鬧,而我,已從其中退出,任清冷寂靜將自己吞沒。
  這種感覺,自小便已習慣。隻是,小時候是因為被排斥被孤立而躲在僻靜處獨自傷心,現在,則是主動退出皇宴,在該做的事情做完後,給自己一個喘息的空間。
  信步前行到湖邊,我停下腳步。
  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另一個人。
  月華如練,披灑在那人身上,淡淡的泛起一股光暈來。湖水、山石、碧草、紅花、伊人。站在樹叢旁,我已不想移動腳步。
  寧靜柔和的麵容,似與月色溶為一體。夏日的夜風和著花香漂浮在空氣裏,仿佛是下午她撞到我時留在我懷中的那抹馨香。
  現在的她,柔軟而溫暖,但我忘不了下午她站在門口聽到老十說話時候因怒氣而嫣紅的臉和眼裏仿佛要迸發出來的火光。
  不能否認,當時的我是期待她的爆發的,我想知道,在進宮了這麽些天以後,她是不是還能保持當初的真性情?所以,當她怒火消失反而一如往常平靜且規矩地給我們請安奉茶時,我反而是失望了。
  沒想到,隨後她竟會用了那樣一個法子來向老十反擊,老十咳到滿臉通紅的樣子,還有當時她恭謹表情下的倔強,讓我到現在想起來還是忍不住要滿懷笑意。
  她沒有變。不但真實,而且聰慧。
  “喀拉。”踩著碎石路走動的聲音慢慢接近。我笑容斂起。
  是老四。
  遠遠的,我冷眼看著他們並肩而坐,隨意的交談、老四的大笑。當他的笑聲漸消,手撫上她的臉時,沉沉的陰冷自我心底泛出。
  “那到難為了十爺,先來咬我這隻狗。”記得剛才她忿忿不平的聲音清晰響亮。這樣一個妙語如珠的人,在十三和老四之中,選擇的仍是有權勢的那一個嗎?
  直到他們分別離開,我仍一動不動地站著,任由心重新凍到僵硬。
  老四和十三之間,終於出現了一道裂縫。我知道這裂縫之間夾的是什麽。
  雅拉爾塔·茗薇。
  她,或許是一枚很有用的棋子。
  轉身離開,將所有的情緒排離,習慣性的笑容再度掛在臉上。
  台子上的自鳴鍾滴滴答答地走著,一時間這成了書房裏麵唯一的聲音。
  “八哥,我不明白德陽到底錯在哪裏,你要讓他在外麵跪上這麽大半天?”
  老十還是耐性不夠,打破沉寂。
  放下公文,抬眼掃了下自鳴鍾,然後吩咐人扶德陽進來。
  “奴才給八爺請安。”德陽聲音虛弱。
  “知錯了嗎?”
  “是,奴才不該忘了尊卑,在宮裏和十三爺動手,惹皇上生氣,也給九爺添了亂。”
  輕歎一聲,我站起來走到他身前:“明白就行。罰,是為你好,讓你記得以後別那麽莽撞。若非念在你平日忠心為主的份兒上,你九爺也不會為你出頭作保,想想那樣的話,你現在會是什麽個狀況?”
  “是,八爺的教誨奴才一定銘記在心,更會盡心盡力地辦差,以報九爺大恩!”
  微笑再度出現,我聲音放柔:“好了。你自小便隨著九弟,在我們眼裏,也就象一家人一樣,客氣話就別說了。你的傷怎麽樣了?這幾天就好好養身子,讓大夫仔細看看,別落下什麽內傷。我這兒還有支皇上賜的雪蓮,倒是治傷靈藥,呆會兒差人送到你房裏去,吃了說不得傷勢會好的快些。”
  “爺,這……”德陽臉上泛起感動。
  讓人扶了他出去,轉眼瞥見老九領悟之色,我淡淡笑著。
  “八哥教的不僅是德陽,也是我們兄弟了。昨兒個我們的確是鹵莽了點兒,不過也沒想到十三的火氣那麽旺,一撩就起。”
  中秋夜,不管誰被諷刺是沒娘的孩子,都會火冒三丈的吧。這幾個沒嚐過其中滋味的阿哥,卻是不會想到。我在心底冷笑。
  老十三的感覺,我也曾有,在年幼因額娘身份沒辦法和她在一起,甚至連麵都很少見,每過中秋,看到別的兄弟有娘親伴在身旁,心下的滋味,恐怕這一生都不會忘記。
  “別忘了我說過的,不要招惹他們,老四和老十三自己也會鬧出事兒來。”
  老九眼睛閃了閃,會意地笑了:“那是,咱們隻管看熱鬧就是了,何必惹到自己一身腥。”
  “鬧事兒?什麽事兒?”隻有老十還懵懵懂懂的,隨即象是想到了什麽,神色中露出一抹古怪,“不會是指老十三昨兒晚抱美人兒入睡的事兒吧?”
  我一怔。“什麽?”
  “今兒一早進宮,就聽說了,昨兒晚上,老十三睡到了長春宮女官的床上。”
  “是誰?”
  “還有誰,不就是雅拉爾塔家的那個。”
  茗薇?!
  笑容不再,原先的那些個推敲假設,竟因老十的這句話徹底顛覆。茗薇最終選擇的是老十三嗎?為什麽?
  心思翻湧間,驀然瞧見老九看我的眼神從驚訝到了悟,最後竟泄出了些諷刺的笑意。
  “奴才見過八爺,爺吉祥。”
  “起來吧。老十四在嗎?”
  “回八爺,十四爺在房裏寫字兒呢,奴才這就通稟去。”
  “不用了,你去忙吧,我自己進去就好。”
  微笑著打發了十四宮裏的太監,我轉過回廊,已經到了老十四的書房前。
  書房窗大開著,十四正坐在桌前愣愣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隻見那臉色喜悅一陣、惱恨一陣、恍惚一陣。
  頓了頓腳步,我笑道:“老十四,在學什麽功課呀?”
  十四微驚,朝我看過來,刹那間,已轉做平日滿不在乎的笑臉。
  “什麽風兒把八哥吹來了?今兒個不是說要處理皇阿瑪交代的差事,不能進宮的嗎?”
  我笑著走近他,眼角瞥到他平放在書桌的紙張上一個個“佛”字兒,“十四弟這是要開始學佛經了嗎?”
  “沒,寫著玩兒的。”十四隨意說著,將那紙隨手揉成一團,扔到一邊兒。
  “剛去皇阿瑪那兒回了話,想起來昨兒個老十三受傷,不知道今兒傷勢怎樣了,就過來看看。”
  十四臉色微沉,隨即又哼笑起來:“老十三啊,八哥你就不用擔心了。他好的很。”
  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情緒還是被我看了個清楚,那是怒火。因為嫉妒嗎?沒想到那個茗薇居然如此厲害,連十四也陷進去了。
  微微一笑,我將話題轉開,又談了陣子話,看著天色暗了下來,便起身告辭。
  十四送我到門口,突然頓住,眼睛死死盯住不遠處水塘邊兒的一對人影。
  是十三和茗薇。
  十三正講著什麽,原本嬉笑著的臉慢慢沉了下去,但當茗薇握住他的手時,他看向她的雙眼再度明亮起來。
  我知道他的眼為什麽而明亮。
  是茗薇臉上濃濃的憐惜。
  默然與十四分手,我回到府裏,照例地換了衣衫,坐在榻上繼續看公文,卻怎樣也看不進去,那個充滿憐惜的表情塞滿了整個頭腦。
  “爺,水端來了。”
  “放在那邊,你下去吧。”
  站起來走到臉盆前,俯首要洗臉清醒一下,卻不經意看到了水麵的倒影,呆住——
  下午在十四弟臉上出現的神情,我也有嗎?
  我閉了閉眼,任由毛巾落進水裏,擾亂了那個影像。
  中午九弟看我的眼神究竟是什麽含義,我終於明白了。
  馬匹在雪地上飛馳的聲音由遠及近,然後從我們身邊掠過,帶來一陣刺骨寒風,而後消失在風雪裏。
  脖頸一涼,隨著風勢有雪片飄進衣襟裏,那股寒意直鑽心底。
  “咦?老十四這是怎麽了,下這麽大雪還往外跑?”旁邊老十原本高昂的叫嚷聲卻被風吹得零散起來。
  我不做聲,回想著剛才與十四錯麵的時候看到的他的表情,心裏泛起一陣不安。
  “又和誰鬧別扭了吧。這個老十四,最近總是古古怪怪的,動不動就發火,可不象原來的他了。”老九慢條斯理地說著,語含嘲諷。
  他這話,說的是十四,暗地裏也是指的我吧。
  前陣子出京辦差,說實話我是鬆了口氣的,至少這樣可以不再聽到老十三和茗薇的傳言。我不是已經在朝廷站穩了腳跟的老四,更不是毫無野心的老十三,我要成功,就必須拋棄兒女情長。
  對茗薇是什麽樣的感覺?那一夜我反複自問,卻無法理清。或許,自小從未享受過嗬護的我是在貪戀她的那種溫暖,或許,隻是出於對十三能夠得到那份溫暖憐惜的嫉妒。
  所以,在我尚未深陷的時候,最好的辦法是暫時遠離。
  但如今看來,我做的顯然並不成功。老九這話,是暗示,也是警告。若我再不知克製,甚至因此誤了大事,我知道他們會怎樣做。
  兄弟?哼哼……如果我仍是年幼那個毫無權勢的八阿哥,老九和老十又豈會跟在我身邊,若有一天我再度沒落了,又有誰能死心塌地的隨著我?老九他們,也不過是將賭注投到了我這邊,希望背靠大樹好乘涼罷了。兄弟之情?在我的生命裏,早已經不存在這種東西。
  兄弟尚且如此,何況陌生人。為了那麽一個溫暖的表情就要放棄已經辛苦得來的一切嗎?更何況那份溫暖也不是給我的……
  我輕輕拍拂了下身上的積雪,轉頭朝老九笑道:“老十四不過是發發小孩子脾氣罷了,不用操心,碰到大事兒他可把握的住的。”
  老九也是一笑:“八哥說的是,我倒多慮了。”轉頭吩咐親隨跟著十四隨身伺候著,而後率先駕馬前行。
  老十自是不去管我們話裏的意思,隻是嗬嗬笑著,跟了上去。
  我冷眼看著他們的背影,心裏寒意更甚。
  “小薇、小薇……小心!”
  我猛地睜開眼,眼前一片漆黑,隻聽到黑暗裏麵掩飾不住的粗重呼吸。
  十三的聲音,竟入到我夢裏來。
  隨意太醫慶幸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虧得茗薇姑娘挺身而出吸引了野熊的注意力,不然十三爺的傷可不會象這樣簡單了……”
  呼吸漸漸轉緩,睡意全消,我坐起身來。
  下午回到營帳,遠遠就見人流湧動,一問才知道是老四和老十三在探路的時候碰到野熊,受了傷回來。當下便決定去探望。即使與老四他們暗地裏鬥得再厲害,在表麵上,還是要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樣來,這個時候,尤其要表現。
  可在老四的營帳外碰到了德妃,知道老四已經服了藥睡下了,不好再打擾,便陪同德妃一起到老十三帳子裏去看看。沒想到卻聽到老十三昏迷中的叫嚷,以及太醫的話。
  茗薇,竟可以為老十三連命都不要嗎?
  無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覺,而在聽到的那一瞬間,我甚至看到了老九的動容。
  黑暗之中即使不看,也知道此刻嘴角浮起了苦笑。老九的反應並不奇怪,這樣一個女人,讓人不能不動容。無論是她表現出來的勇氣,還是那份勇氣之後支撐著的感情。
  如果當時碰到熊的是我,她會這樣做嗎?
  這個問題一遍遍地泛上心頭,卻不縱容自己再想下去,不允許自己有哪怕隻是片刻的脆弱。
  我是額娘的驕傲,是老九老十他們的支撐,我必須堅強,因為沒有人可以依靠。
  從來沒有。
  漫天的風雪終於停了。
  老四和老十三的傷勢穩定,各地使者又陸續達到,讓圍場裏的氣氛從昨天的緊張凝重轉為輕鬆。一路走來,歡歌笑語灌了滿耳。看著那些個笑臉,竟然有些羨慕起能夠這樣暢快歡笑的他們。
  “八哥。”
  老九突然停下腳步,低聲叫著。
  回過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眉微挑了起來。
  遠處,一個人從僻靜角落走出來,低頭整了整衣服,然後神色自若地融進人群裏。
  太子!
  皇上的賜宴馬上就要開始了,他不陪著皇上見那些使節,卻在這裏做什麽?
  看著太子快步走遠,而後消失,我們停在原處,目光仍放在太子剛才出現的地方。
  果然不出所料,不久,另一條身影緩緩步出。
  與老九對視一眼,我看到他眼中的亮光,我相信此刻我眼中出現的也是同樣的光芒。
  隻能說是機緣巧合了。若非皇上臨行前交代了我們一些緊急公事要處理,此刻的我們恐怕就在宴席場地應酬,哪裏能看到這一幕。
  太子與當前正當寵的鄭貴人……
  這枚棋子兒的價值,可大得很呀!隻要時機掌握得法,說不得就能天翻地覆了。
  我含笑招呼老九朝宴席方向走去,心裏已經開始醞釀之後的行動。
  皇宴那裏熱鬧非凡,外國使節和蒙古的王公大臣們正輪番個兒地給太子和阿哥們敬酒,發自心底的愉悅讓我也微笑著,因為這是頭一回看到太子春風得意的模樣卻沒有憤懣的感覺……
  眼光一斜,心神微亂,笑容不自覺地淡了下去。
  老四坐在位子上,朝前方看著什麽,目光專注。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在這樣的場合失神,我也知道他在看的是什麽。
  於是很輕易地找到了她——茗薇。
  兩個多月來,這是第一次看到她。她仿佛變了一些,有些許憔悴,也少了之前見她的時候感覺到的輕鬆和從容,卻多了些溫柔;她又仿佛沒有變,仍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若是老十三看到他們這樣的對視會是什麽表情?我心底冷笑,暗自期待仍在笑著與十四說話的十三能轉過頭……
  卻不想茗薇先轉移了視線。
  當那雙眼睛不經意與我對視時,我向她微笑點頭,而後看清楚了她的眼神。
  心中仍殘留的愉悅就此蕩然無存。
  “這個茗薇,千萬別落我手裏頭,落我手裏頭了,我要把這些全要了回來。”老十邊叫嚷著邊掀了簾子進帳。
  “茗薇?她又怎麽惹著你了?”我笑問。
  宴會散了之後,我和老九留下來向皇上回話,老十便與老四他們先行回營帳去歇息。就這麽會子工夫,他們居然又碰到茗薇了?
  老十漲紅了臉又不說,還是跟來的十四笑著說明原委,才知道原來他們回營路過十三帳子的時候,老十又被茗薇給戲耍了一番。
  “頭埋在雪堆兒裏醒酒?嗬,這倒是個不錯的法子。”我笑著說。
  “八哥!”老十嚷著。
  我一笑,不再取笑他,再談上幾句話,十四便借故告辭。待他背影消失在簾子外麵,我看了眼仍是氣到臉紅脖子粗的老十,又想起十四臨走時即使是笑意也掩藏不住的心事。
  這個茗薇的影響力啊……
  “嗯哼!”老九清了清嗓子,驚醒了我,我再度掛上笑容,不去理會老九那幾乎已經見慣了的略帶諷刺的目光,繼續討論剛才的公事。
  隻是心裏暗自惱怒,每每在我以為可以擺脫那種紊亂的時候,她偏要出現再度擾亂我心神。而更可笑的是,這一切她都是在無意中完成。
  她會對十三給予憐惜和溫暖,會對老四展露心痛與柔情,可對我,隻有冰冷。
  門被推開,發出吱呀低響,而後是輕輕的腳步聲,盤子放在桌麵上的輕微碰撞摩擦聲,然後腳步聲慢慢退了出去。
  依然斜靠在軟榻上閉目養神,四周重新靜寂下來,思路也回到剛才的斷裂處。
  混亂的日子終於過去,宮裏又恢複了原來的平穩,似乎一切都很好,象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隻是朝中少了幾名大員,宮裏少了部分內臣。
  索額圖,沒人想到他竟然這麽大膽,不過也夠愚蠢,在如今這太平盛世作亂,唯一的結果就是自尋死路。所以他的失敗毫不奇怪。隻可惜的是這回沒把太子拉下去。
  由此可見,皇上對太子的感情仍是深厚,所以,當初沒把太子和鄭春華的事給捅出來倒是明智之舉。任何一步棋,都應該起到相應的作用。若是當時便告發太子,恐怕不僅不能把太子扳倒,反而對我們不利。
  不過,一直以來太子一言一行的背後都有索額圖的指導,索額圖這一倒,太子少了一個強力支撐,以他的才智絕不足以領導朝綱,我倒要看看當太子在政事上一次次讓皇上失望的時候,皇上對他還會不會象現在這樣信任?
  如今朝廷裏麵能給太子實質性支持的,恐怕隻有老四了吧……
  這個老四,我原來倒是小瞧了他。
  原期望著他和十三就算不為茗薇反目,也至少會有了心結,不再那麽配合無間,可沒想到,即使是在茗薇即將被賜婚給十三的時候,他第一個關照的,還是十三,甚至一手促成了十三的婚事。
  而後的日子,他即使明顯消瘦,即使愈發沉默,即使加倍冷冽,在處理公事的時候卻依然冷靜如常,毫無差錯。而十三,經過這一次,對他更是全心輔佐,跟著辦了幾次差,迅速成長起來,待人處事的功夫竟讓我們刮目相看,讓老四辦起事來如虎添翼。若是老四一早就預估到了這一點,那他的心機之深沉,已是我們不能及的了。
  想到這裏,突然發覺,以往竟從未認清楚過真正的老四。
  隻怕這宮中的人裏,隻有茗薇真正了解他吧。
  賜婚時老四說完那句話後茗薇的表情,我到現在依然記得——從一開始的茫然和為難轉為深刻的痛楚,唇被咬出了血印,又被滑落的淚珠洗刷。可她的痛苦裏也帶著了悟和自嘲……
  當時不是很了解那自嘲是什麽意思,現在卻完全清楚了。那時的茗薇就知道在老四心裏,再深刻的情愛也比不過另一樣東西。
  若論理智,我不如他。
  所以我站起來阻止,給了機會讓老四表現出他的兄弟之情,給了理由讓茗薇更加敵視我,卻最終無法挽回什麽。
  隻是,好歹我是爭取過的,總比老四一手將人讓出去的痛苦要好一些吧,至少不會象他那樣的食不下咽、抑鬱難消啊。
  我諷笑著坐起身,一旁的小幾上在剛才下人進出之間已經擺好飯菜,撿起筷子進食,笑意漸收,飯菜入口,隻覺滿嘴苦澀。
  “你命中帶煞,不宜早娶,要是娶了,是煞你還是煞我?”她低笑著問十三。
  “當然是煞你!”老十回答。
  “奴婢謝皇上,謝德妃娘娘。”她朗聲謝恩。
  當我說完話後,茗薇抬頭看向我的眼中的敵意和憤怒;當老十有意攪局後,她由彷徨轉為堅定的神色……
  其實,將茗薇推出去的人,何止老四,我又何嚐不是從另一方麵親手將她的心推給了十三。
  “爺,十四爺到了。”王義在門口通稟。
  我應了聲,頭沒抬,隻吩咐著請人進來。
  不多時,便聽到十四的腳步聲跨進門裏,隨後響起的是他的笑語:“胤禎給八哥請安了,九哥十哥還沒到嗎?”
  我停下筆,示意他坐下,“他們早先進宮去了,呆會兒就到。”說著話,同時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
  十四仍是慣常的嬉笑麵孔,聲音也輕快的很,可那笑意一直沒達眼睛裏去,連帶著那輕快的聲音也顯得有些刻意了。
  “八哥又在練字兒了?”
  “是啊。皇阿瑪吩咐了要每天寫十幅字兒,今兒個還差兩幅呢。”我微歎一聲,轉而笑道,“書法這事兒,我實在是不擅長,怎樣也寫不成十四弟那般好字兒來。前兒德娘娘送了額娘一本兒佛經,我看那字體挺拔飄逸,到挺象你的,這還在驚訝呢,辦差的空隙還能為娘娘抄佛經,十四弟實在是孝心可嘉啊。”
  十四端著茶的手頓了一頓,而後若無其事地淺飲一口,“這回八哥的讚譽我受之有愧,那佛經可不是我抄的,宮裏什麽能人沒有啊,字寫的好的也不乏其人。”他口中說的平淡,眼神卻恍惚了起來。
  這份恍惚是為了什麽,他不說我也明白,自然更不會點破。
  近期十四越發與我們走的近了,除卻我在朝中不斷擴大的勢力的影響以及我們一直以來刻意的拉攏,茗薇,隻怕也是原因之一。因為老四的動心,讓德妃拒絕了十四討茗薇的請求,因為老四的支持,讓十三如願得到了茗薇。老四因此得到了十三的全心支持,相對的,也將十四越推越遠。許是因為他與十四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才會如此忽視,可這忽視倒讓我們漁翁得利,十四的潛力,比起十三來可是毫不相讓啊。
  正待轉移話題,腳步聲在門外響了起,門簾一掀,老九他們走進來。
  “怎麽了?”看到他們麵色古怪,我問道。
  “剛從宮裏得到消息。”老九頓了頓,接著說,“老十三的婚期定下來了。”
  我微怔,一轉念間已經明白皇阿瑪的意思,眼光不由地掠過十四,他刷白的臉有瞬間扭曲,額頭上一根青筋爆了出來。
  收回視線,再轉向老九時,正碰上他探究的目光。我微笑。
  若老九以為我也會象十四那樣,他可就錯了。對於茗薇,我是有過動心,可也僅止於動心,一個已經屬於別人的女人,我不會再允許自己繼續沉迷,更不可能象十四那樣毫不考慮地付出深刻的感情。
  或許這樣是最好的,站在旁觀者的位置上,才不會受傷。
  回到府門口,我下了馬,韁繩交給下人,一言不發地朝門內走去。
  身後急奔的馬蹄聲嘎然而止,雜亂的腳步聲跑了過來,同時伴隨著叫聲。
  “八哥,我知道我錯了,你別惱了好不?”
  腳步頓住,我淡淡道:“錯了?你可知道你錯在什麽地方?”
  不用回頭就可以想象到老十張口結舌的模樣,我低歎口氣,緩步走進花園涼亭,遣退下人,回轉身看向跟隨來的兩人之一:“老十,若還當我是你八哥,口是心非的話,今後不要在我麵前說。”
  老十臉漲紅:“八哥,你說過老十三的婚宴上不要鬧,我知道我沒聽你的話,可我隻是看不過老十三那副得意的模樣想滅滅他的威風,又沒鬧大,八哥你為什麽會這麽生氣,我就不明白了。”
  想滅老十三的威風?我心底冷笑,最後被人嘲笑的是誰?
  “八哥,我們今兒個行事是有點兒左了,尤其是太子還在,不該去為難老十三。虧得八哥來的及時,不然我們就做出了違逆聖意的事兒。今兒的錯我們定會仔細反省,請八哥放心。”老九頓了頓,而後施禮,“時間不早,我們這就告辭了,您也早點歇息吧。”
  我微微點頭。老九畢竟是心思靈活,轉念間已明白其中的利害。
  他們腳步聲漸漸遠去,我倚欄而坐,仰首看天,隻見月明星稀。
  夜色已深,園子裏隻聽到蛙鳴聲聲,這般的清幽與早些時候皇宮內鑼鼓陣陣喜氣洋洋的景象形成鮮明對比。
  老十三得意嗎?是該得意,娶到那樣一個七竅玲瓏心的女子。
  當十四敬茗薇酒時,連我都不禁擔心。不是為茗薇擔心,而是為老十和十四會不會把婚禮攪亂擔心。皇阿瑪同意十三這時候成親,自是為了安撫人心,讓宮裏宮外的人知道皇家依然一切如常。如果在這樣一個做戲給大家看的婚禮上鬧出事兒來,那鬧事兒的人,隻怕後果堪輿。
  可沒想到茗薇會說出“夫妻本是一體”的話,順理成章地讓十三代喝了酒,將一切化於無形。這樣的女人,讓人讚歎,也讓人放不下。
  失去這樣一個女人而得到十三的忠心,這樣的選擇究竟是對是錯?當時在門外不知道站立了多久的老四,即使強力克製也禁不住蒼白了臉的老四,是否在心裏後悔?
  細碎的腳步聲打斷我的思緒,兩條人影從園子那頭走了過來。
  前麵一個,是熟悉的窈窕身形,夜色將她的人籠罩住,我卻能清晰地明了那麵容上的嬌豔與明媚。
  我微笑。
  當年我成婚時,也曾遇過與十三同樣的難題。當時在朝中並無勢力的我娶到了安親王的外孫女,自是惹人眼紅,成親當日麵對的暗諷與挑釁比起十三這回來隻多不少。也有人借敬酒之名想讓我們出醜,而她的對策是幹脆的仰首喝下三杯烈酒且麵不改色。當時她的酒量讓大家鼓掌叫好,從此不再為難我們,也讓我暗自驚歎不已。可當我應酬完之後回房,才發覺她早已醉倒——方才的她隻是驕傲到不願示弱而已。
  我身邊的這樣一個特殊的女人,雖然沒有茗薇的聰慧,雖然性子有些嬌蠻潑辣,但此時此刻當我記起她曾為了捍衛我們的尊嚴而勇敢站出來的模樣,心中柔情忽升。
  其實她才是我名正言順要好好對待的女人——我的妻。
  “茗薇倒是個厲害角色,以後可不能再小瞧了她。”
  從宮裏出來即將分手之際,老九突然低聲講這麽一句,我一怔,對上老九的眼光,心中了然。
  剛才十三和新福晉見家禮,雖然不說,我也知道老九期待著能從老四和茗薇之間抓到點把柄,可除了老四剛進來時候茗薇有瞬間不明顯的失態之外,她對老四與對其他兄弟的態度毫無二致,這讓老九在意外之餘也對她起了防心。
  說出這句話的老九,已經正式將茗薇列入敵手之一了。
  而他特意對我這樣說,自是不想我去阻止他的行動。我淡笑。
  若是對掃除未來障礙有利的行動,我豈會阻止?我可不管要遭殃的人是誰。
  將方才茗薇敬茶時凝視我的目光拋在腦後,我快步進府,隨口問:“福晉呢?”
  “回爺的話,福晉正在房裏,您要找,奴才馬上就給福晉傳話兒去。”
  擺下手,“不用了。”
  打發了太監,我朝內房走去,遠遠看到房裏的燈光映照出窗子上的人影來。
  “小姐,現今爺對您的寵愛可是越來越多了呢。”房內隱約傳出陪嫁丫頭寶珠的笑語聲。
  “夫妻嘛,不都是這個樣。”她的聲音帶絲慵懶,又帶點得意。
  “那可不是,放眼宮內,有哪個阿哥對福晉是象貝勒爺對您這樣的專寵啊。”
  她哼笑:“男人啊,專情的有幾個?你也不是不知道,前陣子他還不是有了異心,現在能對我這樣,恐怕良妃娘娘的話起作用不少吧。”
  我欲推開房門的手在半空頓住。
  “良妃娘娘?小姐,您上回進宮和娘娘說了那麽半天的話,到底是說些什麽呀?”
  “沒什麽,不過是想娘娘得機會給他念上幾句,哼,見天兒的為別人的女人魂不守舍的,哪兒象是個做大事的男人……”
  不再聽下去,我疾步離開,雙耳轟鳴,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臉色鐵青。她嘲諷的語氣、前幾次進宮請安額娘看著我欲言又止的模樣以及擔憂又心疼的眼神,此刻全部匯集成急欲破胸而出的憤怒。自成長到能獨當一麵之後,我從未受到如此羞辱!而給我這般羞辱的,竟是我的結發妻!
  原先曾經感動於新婚時她的護衛行為,現在才知道自己竟是表錯了情,她在意的,隻是她自己的尊嚴,從來沒有將我包括進去。
  想到這裏,我突然有放聲狂笑的衝動,卻習慣性地克製下去,手握成拳狠狠錘向一旁的廊柱。
  手上的劇痛讓我漸漸清醒了過來,靠欄而立,我閉上眼,寒意徹骨。
  方才刻意遺忘的帶著一絲憐惜與溫柔的目光又重新在眼前晃動。這是茗薇第一次不帶敵意地看著我,此刻,這目光竟已成了我唯一的溫暖和安慰……
  從乾清宮出來,老九微微沉吟,而後問道:“八哥,皇阿瑪命我們協助三哥編書一事,您覺得應該從何著手?”
  我尚未回答,老十已插嘴:“說什麽協助編書,不過是讓我們幫忙找人,從舉人裏麵挑也就是了。”
  “老十,若真是如此簡單,哪需要我們來做?”老九打斷他的話,“三哥那兒的翰林學士本來就多,若是他們都沒辦法做成的事兒,必然要找更多學問高深的文人才行。問題是我們要從哪裏下手。”
  我微微一笑:“若說文人,我府裏倒是有現成的一位在。”
  老九雙眼一亮:“八哥說的是何焯?我剛才竟沒想到。他可是個人才,不講學問,單憑他在江南文人中的地位,就不容小覷了。”沉吟一下,“但隻他一人,即使有再大的影響力,隻怕也沒辦法滿足我們所需吧。”
  “九哥忘了朝裏還有一個人嗎?”老十得意地笑起來,“說起影響力,他可絕對不下於何焯啊。”
  老九看了我一眼,口中應道:“張大人啊……”
  他那一眼的含義我自然明白,當時回了老九他們納妾的提議,已然得罪了張之碧,此刻即使是奉皇命辦事,他是否盡心協助也不是我們能夠控製得到的。
  低垂下眼,掩去波動的情緒,我聲音依舊平和:“張大人的才學我一向仰慕,我們就挑個日子過府拜會。”
  “八哥?”老九訝然。
  我淡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至今尚無子息,對皇阿瑪與額娘已甚感慚愧,想來也該是納妾的時候了。”
  銀白色的月光,由敞開的窗子瀉進屋裏,灑在桌麵鋪平的畫上。
  我直立桌前。從白天老九和老十的驚訝目光中我可以猜到他們的想法,他們不曾想到我會同意納妾,但他們更想不到的是,我同意,不是為了辦差方便,而是為了這幅畫。
  “哼,若是想她,就早要了來,別等著人家成了別人的福晉才拿個畫像睹物思人。”
  畫中,少女拈梅而笑,麵容清秀,笑顏婉約,除卻眉宇間仍留存的稚氣,倒與另一人有幾分相似。正因為這樣的相似,才會讓她毫不容情地發難吧。
  畫像中的少女麵目漸漸模糊,而另一張蒼白的臉和痛楚的眼越來越清晰。
  小薇……
  當幾天前的那個晚上,這個名字頭一次從我口中毫不猶豫地叫出來時,讓我自己也是一驚,冬獵時十三在重傷昏迷時仍叫著茗薇名字的影象再次閃過,而後被失落與自嘲代替。
  即使和十三叫著同樣的名字又能如何?我不是十三,沒有人會為我舍命相護。
  那個瞬間,茗薇沒有了我慣常看到的骨子裏的柔韌與堅強,隻剩下仿佛一碰就碎的脆弱。隻是,這份脆弱究竟是因為她的傷痛,還是那時正抱著她的人?
  那個瞬間,老四的行為已經逾距,可他並不在意,當時的他恐怕已經什麽都不在意了吧。他在意的,隻是茗薇的傷,隻是茗薇與他眼波糾纏時的洶湧暗流。
  那個瞬間,老九動了一動,我知道他要對老四和茗薇有所行動,而我用對茗薇的問話打斷了他。不願此刻動手自然有我的考量,但身後老九的諷刺眼神仍是讓我微微心虛。
  那個瞬間,很快過去。迷霧從茗薇的眼中消散,她已恢複理智。
  我淡淡看著茗薇也掛上麵具一樣的笑,心微沉。
  我不是老四,沒有人會用真麵目對我。
  我淡淡看著老四的嫡福晉在為他掩飾。
  老四是幸運的,娶到一名賢妻。
  我呢?
  抬眼看向台階上的人,熟悉又陌生。
  賓客散盡,我尚未開口,她已將那幅畫拋在我麵前,還有那句滿含嘲諷的話。
  可她不知道,這並不是茗薇,而是當時老九他們勸我納的妾。
  畫卷慢慢展開,左下角一行小字——張之碧之女。
  聽到耳語,我抬頭,將舉在唇邊的酒杯放下,微微一笑,掩去眼中閃過的光芒。
  “八爺,今兒個是您大喜的日子,這酒可不能不喝呀。”一旁的眾人仍在嬉鬧起哄著。
  我站起身,笑道:“各位大人,這酒我肯定喝,不過要等接完太子爺的駕才行。”
  眾人一愣,刹那間靜了下來,麵上都帶了些訕訕之色。
  我視而不見地招呼老九老十隨我去接駕,卻在轉身時在心裏冷笑一聲。
  這些個人的心思,我自然知道。
  即使表麵一貫和氣,實質上我們與太子內裏的競爭,從來沒停止過。現在他們在我府上碰到太子,自然會被太子劃定為我的人。這樣的認定,對那些還在三心兩意的牆頭草來說,可是大大不妙的事兒啊。但,這正是我想要的結果,這樣一來,還在猶豫的那些個也不得不靠到我這邊來了。
  果然,當太子看到我身後的文武官員,笑容變得勉強起來,臉色也隱隱泛青。
  這兩個月來老四和老十三到桐城去巡視河道,沒了他們的協助,太子已經接連辦砸了兩件差事,引得皇上心中不滿,他早已不複當初的意氣風發,如今見到我府內景象,心裏是何等滋味,我自然清楚的很。
  顯山露水原本不是我的風格,可如今太子是外強中幹,已無法動搖我的地位,而且我手中還握著一個殺手鐧……
  行禮之後引太子入府,心中思量著下一步的行動,麵上仍是微笑著與他寒暄,觥籌交錯間,夜色已深。
  賓客盡歡而散,我緩步回房。不用看,也知道房裏已被裝飾成喜氣洋洋的紅色。腳步頓了一下。
  當年我新婚,紅色的房間,嬌豔的臉,驕傲而倔強的眼,仰首幹杯的姿勢,如今化為滿臉的怨憤與不甘……
  老十三新婚,紅色的房間,鎮靜的神色,麵對刁難落落大方的笑語“夫妻本是一體,又何必分彼此”……
  如今,當我邁進新房時,麵對的又會是什麽樣的女人?
  門輕輕被推開,床邊的身影安靜端坐,我走近,伸手,蓋頭滑下。
  畫像中的人真實地落入我眼底,但那緊張且謹慎的姿態,和規矩的低垂的眼,讓我再也找不到原先的那絲熟悉。
  莫名的失落感籠上心頭。
  寒風推開了半掩的窗子,直灌進房內。
  我半躺在軟塌上,看折子的眼沒有移動,聽到有人輕輕走進來關上了窗子,走近掖了掖蓋在我身上的被角。
  一年來已經熟悉的香氣傳入鼻中。
  “爺,天寒,您早點歇息吧。”
  “你去歇著吧,我還有折子今天要看完。”淡淡說著,目光仍未移動。
  身邊的人靜默了一下,而後無聲的退離書房。
  待腳步聲遠去,我疲倦地閉上眼。
  今天從德妃壽宴返回的路上我們的交談又重現眼前。
  “這個茗薇!這個茗薇……”
  老十邊走還邊恨恨自語著。
  我一笑。這四個字幾乎成了老十的口頭禪了,每回他和茗薇碰頭,被嗆到說不出話的總是老十,也難怪他這麽惱火。
  “一個女人家,和她計較什麽,犯不著為她發火。”老九勸道。
  老十愣了一下,臉色緩了下來,哼聲道:“九哥,你不知道,我也不是要和這丫頭一般見識,隻是這樣獨一無二的女人竟是站在老十三那邊兒,著實讓人惱火……”
  我心中一動,側眼看去,見老十盯住正和太子講話的十三的眼裏充滿敵意。
  這敵意中是否也含有嫉妒的成分?
  “十阿哥說得對,我費盡心機把你弄到手,原是該小心些的。”
  “女人就應該遵從三從四德才是……可是我阿瑪不在這兒,丈夫也沒說什麽,那就隻剩下……十爺要是非讓我聽,那我聽從您的吩咐也就是了。”
  她與十三緊緊相握的手,她帶著溫暖和柔情的與十三密密糾纏的目光……
  獨一無二呀,老十這回的說法倒真是貼切。
  我低頭,遮住一閃而過的苦笑。
  是啊,縱使有相似的眉眼又如何?茗薇隻有一個。
  最終——不是結局的結局
  當十四求見時,我正在為家人畫像。
  這次圍獵之行,可謂天翻地覆。太子、十三和茗薇分別被拘,一時間朝廷動蕩,眾人惶惶,在皇上沒有明確旨意之前,為了避嫌,大家都采取了保守態度,做好自己分內的事之後便各自回府閉門不出,而作為這場變故的主導者,我自然更是如此,隻在府中靜待事情發展。
  聽到下人通報,我微微一笑,收了筆,叫人帶十四進來。
  “爺的畫,是將妾身美化了呢。”被畫的人湊了過來看著畫像,輕笑著,“若妾身也能有這樣的精神,可就好了。”
  笑容停滯了一下,我眼望畫像。的確,畫中女子不象眼前人的柔弱,眉宇之間的從容、眼瞳之中的靈慧、神色蘊涵的堅定……
  隨手將畫紙揉成一團,“是畫的不象了,改天有空重畫吧。”
  身邊的腳步聲退離,我眼望長廊,見到十四的身影正走過來。
  他來的目的是什麽,我已經猜到了。
  這麽多天,終究是忍不住了嗎?若不讓他見見茗薇,隻怕他這心結永遠解不開,而一個被悔恨束縛住的人,對我再無幫助。
  “皇上安排八爺總管內務府,足以說明對您的器重,真是恭喜八爺了!”
  “大人客氣了。蒙皇上信任,做臣子的隻有盡心辦差才能不辜負皇恩啊,以後若有需要大人指導的地方,還請不吝賜教……”
  做戲一般的客套話從一下朝就開始,直到快出了午門才結束。
  圍攏在身邊的人潮漸漸散去,我垂眸。
  今兒是回京的第一個早朝,太子被拘禁,而皇上任命我為內務府總管,其中的含義,所有人都看了個清楚吧。也就難怪下朝後人人都湧過來巴結一番,甚至是原先始終站在太子一邊的也不例外。
  所謂的忠誠……不過如是。
  連皇上都可以為了保護朝局穩定而犧牲無辜的十三,這些個人自然也可以為了自保而放棄原則和忠心。樹倒猢猻散是常規,無論是誰,在失勢時都必須做好眾叛親離的心理準備,畢竟茗薇那樣的人,太少太少了。
  利用與被利用,我已習慣,自私與冷漠的人性,我也已適應,可仍是在心中存留著一線希望,希望能有一個人向我證實世間尚有無私與純淨的感情。
  這個人,我找到了,但即將在我手中死去。
  放任無奈與悲哀潛入心底,我慘然而笑。
  仿佛是一個在黑夜裏徘徊了一生一世的人,在終於找到一盞明燈時,卻不得不將之打碎,因為隻有將自己沉入更深的黑暗中,才能存活。
  停下腳步,微閉雙目,一幕幕畫麵從眼前閃過。
  初見時清澈的眼眸……
  暢春園月光下的祥和……
  她看向十三的眼中的溫暖與憐惜,看向我目光裏的冰冷……
  賜婚時清朗堅定的聲音“奴婢謝皇上,謝德妃娘娘”……
  次次與老十鬥嘴時的機智應答……
  對我唯一一次毫無敵意的柔和眼神……
  受傷時蒼白的麵色……
  闖進煙波致爽閣時義無返顧的勇氣與決然……
  “爺,九爺十爺就在宮門等候。”
  耳邊突然響起的聲音驚醒了我,竟發覺眼內潮濕。深深呼吸,再張開眼時心情已平複,回頭望了望身後肅穆莊嚴的宮殿,我繼續朝外麵等候的老九老十那裏行去,步履越來越堅定。
  心中最後的柔軟部分,自此被我拋離。
  

  番外:四爺之冰火兩重天
  楔子
  明黃的綢緞袱子軟軟的搭在龍椅上,映著蒼色的月光,越發的顯得冰涼起來,我用手慢慢的滑了過去,不帶一絲溫暖……環顧四周,高高的朱紅廊柱,水滑的白玉欄杆,還有那靜坐案頭的緋色玉璽,除了自己的呼吸,再也沒有半點兒響動,眼前的一切終於都屬於了我---愛新覺羅。胤禛。
  白天的喧囂恍然如夢,百官朝拜,自命不凡的老八,驕傲的十四也都匍匐在了我的腳下稱臣,我的滿腔抱負,也終於可以經由自己的手來實現了,無數的公文,奏折,批複讓我忙碌不堪,那個時侯心裏感覺是滿滿的……可為什麽要有黑夜呢,為什麽要有閑暇呢,為什麽……心這樣空呢……
  “四爺,你以後一定會得到你想要的,一定……”那溫柔卻堅定的聲音又在我耳邊響了起來,是嗎,我真的得到我想要的了嗎,那你為什麽不在我身邊肯定的告訴我一聲”是的,四爺”……小薇,這個名字如熔岩般迅速填滿了心房,心被燙的那麽疼,可卻發現自己在微笑,每次都這樣,想她就會痛,可再痛自己也是微笑的。
  我緩緩的向後靠了過去,如往常一樣,思緒迅速的回到過去,隻要是獨處的夜晚都是這樣,我都靠著回憶讓自己溫暖起來,笑著入夢鄉,事情過去了這麽久,可一切仍如昨天發生的一樣鮮活,一如那次的初見……
  剛出了禦書房的門兒,“四哥”, 十三弟笑嘻嘻的聲音在我背後響了起來。“今兒太子爺去了戒台寺,給皇後娘娘祈冥福,咱們不用再去鹹安宮伺候了,四處逛逛如何,你看天兒這麽好”,。
  我習慣性皺了皺眉頭,還沒來得及開口,,十三已嬉皮笑臉的開口”,我的好四哥,隻是隨意在宮裏走走,今兒太傅講的中庸聽的我頭都大了,您就不用擺出這付道學麵孔來吧,怪嚇人的”。
  忍不住好笑的撇了撇嘴角,淡淡說了句”你也有怕的”,十三見我態度緩和下來,做了鬼臉兒,”怎麽沒有,眼前不就真真兒的有一個”,說完拉了我就走,嘴裏邊嘮叨些宮中瑣事。
  北京城正是初夏,春風拂柳,楊絮飄舞,萬般的生機勃勃,我和胤祥閑庭信步的隨意走著,心裏有兩分閑淡,卻沒什麽輕鬆隨意……’輕鬆隨意”,這四個字,從我懂事開始就與我無緣了。
  生下來就被抱進鍾粹宮,以慰皇後喪子之痛的我,在還沒明白什麽是兄弟父子親情的時候,就已經懂得了如何在嫉妒,流言,詆毀中生存下來,不讓人知道我的渴求,不讓人了解我也會在乎,也會痛。
  不禁然想起前兒偶爾聽到老十跟他那一群人說什麽,老四就是個石頭人,冷眼,冷血,冷肚腸。”哼”……忍不住冷笑了一聲,石頭嗎……”四哥”一邊的十三猛地扯了我衣袖一下”你看那老家雀兒,真肥,有個彈弓子就好了”。
  看著他雀躍的臉,我心中一暖,嘴上卻說”都多大的人了,還想胡鬧”,胤祥也不搭話,就笑眯眯的瞄著那隻鳥看。我順勢抬眼看了看那隻麻雀……真的很肥,就那麽悠閑的落在樹枝子上,曬著太陽,見了人竟是不怕。看著那隻萬分閑適的鳥,心裏突然興起一陣厭惡,往下壓了壓,轉手扯了胤祥走人。
  胤祥也不在乎,還是有一搭無一搭的和我隨意聊著天,我的心慢慢的放鬆了下來,虎狼似的兄弟怎樣,嚴格冷漠的皇阿瑪又怎樣,還有那……見不了幾麵,也沒什麽話說的額娘,我還有十三弟不是嗎。人人都說是我照拂著他長大,可別人不知道,他又何嚐不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膀臂呢。
  正想著,十三弟卻站住了腳步,仿佛在仔細聽什麽,又探頭往前頭看了看,我正疑惑的隨他的視線看去,他突然加快了腳步,在個假山石後一轉,人就不見了。
  我一怔,四下裏看了看,這才發現無意間竟走到了儲秀宮的後花園外。忍不住皺了皺眉,現在正是三年一選的時候,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今兒上午秀女們應該都已經入宮備選了,那十三弟他……
  不及再細想,隻是趕緊的挪動腳步追了過去,這種地方,這種時候,要使出了什麽亂子,可不是鬧著玩的。沒把柄老八那群餓餓狼還要生生的變一個出來呢,這會兒子要是……
  剛轉過假山石,就聽見一個說不出的清亮偏又溫柔的聲音笑說”你也一樣還是神出鬼沒呀,小鬼”,我下意識的停住了腳步,十三弟笑嘻嘻的說了句什麽我沒有聽仔細,隻是默默的看著眼前一襲青衣素裙的少女。
  眉清目秀,紅唇雪膚,幹幹淨淨的一個人,卻不是什麽讓人一見驚豔的美人,可是我卻不想移開目光,因為我從未見過那樣清朗自信的眼,那樣暖的笑……她就那樣的笑著,任憑溫暖隨意流淌,滑過別人的心上。
  “四爺來了,四爺吉祥……”一踏入長春宮,奴才們紛紛肅立請安,我淡淡的點著頭,隨著小太監慢慢的往裏麵走著。不期然,十三弟的聲音又在耳邊響了起來,”四哥,你就應了我吧,那個丫頭真的很好,沒的讓老十那混人弄了去,啊……四哥,你別沉著臉不說話呀,我……”。
  想想胤祥扭股糖似的賴皮樣子,現在還有些好笑,嘴角忍不住彎了起來,”四爺”,小太監低低地喚了我一聲,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已到了額娘正殿的影壁前麵,忍不住皺了眉,卻也隻是漠漠的看了他一眼。
  小太監臉色一白,忙的低了頭,”四爺,請您在這兒稍等,奴才這就去通報一聲”,”去吧”我微微點點頭,那小太監忙的回身往影壁後走去。看著他惶惶然的樣子,心下已經習慣了,眾人見了我一般都是這樣的表情—畏懼。
  我從來沒在乎過,這樣也好,人性本涼薄,見的還少嗎,倒不必像老八那樣,髒的臭的也是違心的一視同仁,盡數籠絡……一雙明朗幹淨的眼不期然的閃過了腦海,心裏一怔,就那樣對視的一瞬,竟到今天還記得嗎?

  番外胤祥之拚命十三郎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午後,那時剛剛跟老十那粗坯幹了一架,諳達師傅不說是他挑的事兒,卻罰我跪台階子,四哥偏生不在宮裏,三哥又不管事兒,就任得他們欺負人,不過想想老十鼻血橫流的德行,倒也值了。
  趁著沒人注意,偷溜了出來,內務府那邊有一片海子,我心煩的時候經常喜歡去那兒,那兒人少又安靜。雖然知道現在秀女們都住在那兒,也懶得去理,躲過了守衛的侍衛太監,剛順著牆邊兒走過去,就隱隱的聽到一陣歌聲傳來。
  從未聽過的調子,卻別有一番味道,心裏不禁好奇了起來,放輕了步子走過去,一個穿著藍衫子的姑娘正坐在水邊閉著眼哼唱著,一雙雪白的腳就那麽自然寫意的泡在水裏……是個秀女。
  不知為什麽我的心跳了起來,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陽光透過楊柳,就那麽斑斑點點的灑在她身上。我曾在宮裏的石階上跪到被曬昏過去,那時候恨透了太陽,隻覺得它是那麽無情……
  可現在越靠近那個女孩,越覺得放鬆起來,陽光包圍著我和她,原來溫暖的感覺是這樣的,四哥也讓我覺得很暖,可那種感覺跟眼前的感受不同,我一步步的走過去。
  都走到她身後了,她還是沒發覺,麵上的表情是那麽柔軟,一種說不出的平和緩緩從她自周發散了出來。楊柳扶風,映得她的臉一明一暗的,突然給我一種不確定的感覺,忍不住踏前一大步,站在了她身後。
  她顯然有了感覺,可不看身後,卻探頭探腦的往水麵看去,我不禁好笑起來,忍不住開口“你好自在呀”。在她差點栽到水裏之前一把把她拉了回來,看著她驚魂不定傻傻看著我的樣子,更加好笑。
  可等她以小鬼兩字稱呼我的時候,我再也笑不出來,我反諷了回去,隻見她愣了愣,然後就很開心的承認了自己也是小鬼,真是個奇怪的姑娘,這有什麽好高興的。
  眉清目朗,朱唇白膚,外貌倒在其次,美人兒我見得多了,她卻別有一種由內而外的斯文氣質,一雙自信清正的眼,微微彎起的嘴角……她叫雅拉爾塔。茗薇,這是一個會與我糾纏一生一世的名字,隻是我這時候還不知道,心裏卻因為她阿瑪是老八那邊兒的人而起了些戒心。
  一個布巾溫柔的擦了過來,我有些粗暴的推開,一半兒是因為驚訝一半兒是對她的出身有些顧忌。她狠狠的瞪了回來,可依然溫柔的給我擦拭著頭上的傷口,我不明白,她卻隻是淡淡地說那傷口看來太礙眼。我愣在那兒,任她擦拭,又把手帕浸涼了敷在我額頭上之後,然後她又是那麽悠閑的坐了回去。
  我心中說不出的是什麽樣的滋味,卻情不自禁的靠了過去,她想推我,弄了半會兒子推不動,也就放棄了,任我靠著。沒人動,也沒人說話,可感覺真的好暖和,心情也平和得一如眼前的水麵,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讓我眷戀不已,我在心裏暗暗下了決定,這份感覺我要牢牢的握在手裏,不讓它溜走,也決不讓給任何人。
  就這麽待著直到她穿了鞋襪想走,我拉住了她,在她掙紮之前,明白地告訴她,我定會討了她去,在她的閃躲中,偷了香,我笑著離開了,留她在那裏怔忡著……
  再見已是在宮裏了,居然又是水邊,不知她是不是對水有著特殊的偏好,見了我她有些驚訝,彼此交換的對話與上次也沒什麽不同,我雖皺了眉頭跟她對嘴,心裏卻開心地想大聲喊叫,她還是她,她沒變,我那天所經曆的不是一場夢。
  正笑鬧間,四哥走了過來,我剛跟四哥打了招呼,就看見她的臉色變了,眼中有著不敢置信,激動,可慢慢的一切都歸為平靜,她看我們仿佛跟看路邊的石頭沒什麽區別,我的心又跳了。
  她規規矩矩的一個大禮行下去,四哥也覺得有些意思了,上下打量著她,跟四哥這麽多年,還真沒見過他認真去看哪個女人,可一時也沒多想,十哥就躥了出來攪局。
  原本早就跟四哥說好了,卻沒承想八哥他們斜刺裏插了進來,就算是因為她阿瑪的原因,他也大可不必做得那麽明顯,倒是覺得他們衝著我,也就是衝著四哥來的多些。
  先下手為強,四哥陪我去求了德娘娘,又給貴主兒事先遞了話兒,這才算定了下來。私底下讓奴才遞了紙條給她,卻沒告訴她是誰給的,又是為了什麽,四哥看在眼裏也沒說什麽,隻是默認了我的任性,我就是想知道她會怎麽做。
  等我心滿意足的坐在她床邊看著她的時候,她正踏踏實實的悶頭睡大覺,我忍不住伸了手過去,她終於在我的身邊了。
  我的生活終於變得不同了,她到底有多少驚喜帶給我,她的奇思妙想,她的言談舉止,她的一筆好字,她的那些我從未聽過的小曲兒,她那層出不窮的笑話,最最重要的是她的溫柔和懂我。
  小薇,我就這樣稱呼著她,就在我發現我再也不想離開她,對她的感覺已不再是隻是想占有的那天,我這樣叫了她。她挑了挑眉毛,就這樣認可下來,在我麵前她從來都是那樣的直白,如同清澈的溪水一樣,把我的心思一一反射出來,除了提到那個人的時候……
  四哥的情動是我原本沒有想到的,那樣冷清的一個人,卻把心中壓抑已久的感情給了她,在我發覺的時候,四哥已經放下得太深了,我惶惑了,小薇原本沒在意的,可不知為什麽,她看四哥的眼神總是不自覺地帶著一抹憐惜。
  懼怕,疏遠,通常都是這樣的眼光投向四哥,就是德娘娘也從未用過那樣的眼光看向四哥,可能就是這樣的憐惜讓四哥的冰冷熱了起來吧。這樣的痛苦折磨我卻無法跟任何人訴說,一個是我最敬愛的兄長,一個是我最愛的女人,我又能把誰從另一個人眼中徹底抹去,左右為難,原來就是這樣。
  心裏的壓抑終於在中秋月爆發了出來,借了個碴兒,我狠狠的跟德陽打了一架,那小子就是九哥的一條狗,教訓了他隻是出了口惡氣,可心情依然糟糕透頂。皇阿瑪的訓斥也沒放在心上,渾渾噩噩的走在宮中,一抬頭時,卻發現自己還是回到了她在的地方。
  小薇的眼淚重重的滴在了我的手腕上,卻如春雨般滋潤了我幹涸欲裂的心,她滿眼的傷痛憐惜,那時她眼裏隻有我。突然發現,這就夠了,她的心裏有我,她懂得我。
  一夜好眠,醒來時看到卻是不知所措的小薇和加倍冷漠壓抑的四哥,我當作什麽都不知道的隨四哥出了門去,四哥什麽也沒說,我們都如往常一樣,談論朝廷政事,人情世故,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可直到分手之時也沒談及昨夜發生了什麽。看著四哥瘦削的背影,我知道他在痛,在忍……因為我也是一樣。
  就在這樣的糾纏模糊之時,一隻發了瘋的熊,卻用它的利爪撕開了我們之間所有的遮掩躲閃。當我看見小薇麵對那隻瘋熊之時,我的心膽欲裂,直到我親手摸到她,聽她親口跟我說她沒事兒的時候,才放心得讓暈眩襲來。
  等我從昏沉中醒來,第一眼看到就是小薇輕蹙的眉頭和與我緊握的手,看見我醒來,她大大地無聲的笑了出來,我也笑了,這好,她毫發無傷……
  “隻有我,好不好”,我這樣的問她,經過了差點失去她的痛苦,我再也顧不得了,我隻要她的答案,明明白白的答案,不然我真的會發瘋的。
  “好”,一個堅定地回答讓我的心狂喜起來,我無比珍重的與她分享了我們之間的第一個吻,她的眼淚流了下來,我的心一緊,生怕是她後了悔,她卻淚眼迷蒙的對我說,沒見過喜極而泣嗎。嗬嗬,我的小薇呀……
  那天,我知道德娘娘讓小薇去服侍四哥了,就愣了在帳篷裏整整一天,服侍我的那個小丫頭叫什麽,東蓮還是冬梅的,眼中總是閃爍著擔憂,她定是知道些什麽吧,我知道小薇和她處得很好。一天下來,讓我吃就吃,讓我睡就睡,直到晚上奴才們都退了出去,我再也忍不住,溜去了小薇的帳篷。那丫頭見我進來吃了一驚,卻沒說什麽,福了福身就出去了。
  小薇的氣息就在我四周漂浮著,這種熟悉讓我漸漸的平靜下來,靜靜的等,好像很久,又好像一瞬,她回來了,我借著燈火看去,小薇滿眼的無奈傷痛就那麽清晰的顯現出來,我的心一緊,她和四哥定然發生了什麽。
  其實我和四哥一樣,我們都在逼她,因為自己無法放手,又不想彼此兄弟情分有半點兒損傷,所以就隻有迫她選擇,那樣不論結果如何,我和四哥都可以接受,或者說是認了吧。
  小薇被我嚇了一跳,我故意逗她開心,笑鬧中,突然看見一處吻痕清晰的印在她耳後,我的心仿佛被人狠狠的踩了一腳,四哥……她顯然也發覺了,沉默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麵色蒼白,嘴唇兒細細的顫抖著,剛要張口告訴我發生了什麽,我卻急急的阻止了她。
  “回來就好”,我這樣告訴她,她愣住了,然後就和著眼淚,大大的咧開了一個笑容,是那樣從心底發出來的喜悅。我緊緊的摟住她,這時才發覺方才脫口而出的正是我的心底話兒,回來就好,真的,那意味著她拒絕了四哥,選擇了我。
  小薇睡著了,我癡癡的看著她的睡顏,我睡不著,想來四哥也睡不著吧,今天發生的事兒實在是太多了。其實我明明白白的知道,小薇與我在一起的時候,是無比的自由自在,可她與四哥在一起的時候,卻有著一種莫名的張力。
  我先認識的她,我想盡辦法引她注意,我故做不知她與四哥之間的吸引,對她是,對四哥亦然,我是拚命十三郎,行的正走的正,可我今天頭一次覺得自己卑鄙……小薇囈語了幾句,聽不清說的什麽,可眉頭卻皺得緊緊的。我靠過去輕輕的吻著她的眉頭,看著她漸漸鬆弛下來,摟緊了她,我閉上眼,卑鄙就卑鄙吧……
  日子就在這種看似明朗,實則暗潮洶湧的情形下一天天滑過,小薇有意識的疏遠了四哥,我卻也沒什麽欣喜的感覺,隻是加倍努力的幫助四哥做事兒,而四哥越發的沉默寡言。
  我帶著小薇溜了去逛廟會,卻被老十他們逮個正著,被帶到了皇阿瑪,一番言語交戰,德娘娘竟回了皇阿瑪,要把小薇指給我,我一時有如在夢中,狂喜的手足無措。
  八哥他們從中作梗,十哥的惡言相向,都讓我憤怒又恐懼,這時小薇卻笑著問我,”是煞你,還是煞我”,我怔仲間,十哥已大聲的說,”當然是煞你”,我心裏一緊,她卻向十哥笑了笑,朗聲說”奴婢謝皇上,謝德妃娘娘”。
  我的眼腫脹酸熱,很久沒有想哭的感覺了,隻覺得所有的眼淚都從心上流了過去,留下了一絲濕潤。那一刻,我眼裏不再有皇阿瑪,不再有八哥他們,甚至沒有四哥,隻有她……隻有袖下我們彼此緊緊相握的手。
  以後的日子是那樣的幸福,皇阿瑪要南巡,我伴駕出行,四哥卻留了下來扶持太子,料理國事。小薇卻隱隱的有些心不在焉,仿佛對四哥留下這件事兒不太願意,她不說,我也無法問,她和四哥之間已經久沒見了。更何況,她這樣待我,我除了真心,能回報的就隻有全心的信任了。
  南巡到一半,發生了大事兒,皇阿瑪火速返京,可京裏的消息往來這時候卻斷了,我也不知道四哥那邊兒到底怎麽了,強耐著不安返回的京城,才知道索額圖反了。他竟想趁皇阿瑪不在京城的功夫,輔佐太子親政。
  我頭嗡的一下,立刻想到了留下來陪侍太子的四哥,要是他也卷了進去,那可就……可還好,一進京城,四爺府的人已經在等著我了,說是四爺才從香山碧雲寺回來,因為德娘娘病了,他一直伺候著,我的心大大一鬆,暗自慶幸德娘娘病的真是時候。
  京裏的混亂很快的鎮壓了下去,仿佛又是一片平和,索額圖圈禁,一眾黨羽殺的殺,流放的流放,迅速土崩瓦解了。太子因事先並不知情,與皇上一番造膝密談之後,地位也還是巍然不動,四哥因為不在其中,自然也是沒事兒,我這才放下了心事兒,隨四哥重返香山。
  給德娘娘請完安後,才知道小薇竟然病了許久,出門的時候四哥臉色怪怪的,我也顧不得,繞到後院推門進去,小薇正沉沉的睡著,她瘦了好多,臉色也不好。一旁的丫頭大概跟我說了她的情況就退下去了。
  我輕輕伸手去摸她的臉,卻被她一把抓住,嚇了我一跳,看著她吃驚的表情我不禁好笑起來,可跟著她就狠狠的給了我一口,痛得很,我大叫,你這是幹嗎?她卻哭了出來,我一愣,她很少哭的,趕緊過去摟住她……
  小薇低低的說了句什麽,我沒聽清就問她,她咧開嘴,”你會痛,那我就不是在做夢”,嗬嗬,我心中一暖,低低的笑了出來。小薇的臉上一派的放鬆,再也沒有我離京前的那種隱憂,不一會兒她就在我懷裏睡著了。
  肯定發生了什麽,但我不在乎,現在她就在我的懷裏,全心信任的睡著,我輕吻上她的額頭,”我再也不會放你一個人了,決不” ……
  
  番外:十三之寒夜
  整整三年了,大婚的那夜曾經是我以為幸福的開始,可不曾想,最終的結果卻是這樣。我靜靜的靠在窗前的塌子上,努力感受著早那已冰涼的溫暖。
  這是她最喜歡的地方,似乎時不時地就看見她歪在塌子上,要麽拿著一本書,津津有味的看著,要麽端著一杯清茶,若有所思的看著窗外,可眼中總是帶著那樣的平和和心滿意足,每每讓我那顆或憤怒,或躁動,或不安的心平靜下來。
  “哎喲,你又不洗手不洗臉的就躥了上來,髒死了”,每次我偷偷跑去撲到塌子上嚇唬她的時候,她都會這樣輕嗔一句,可眉梢嘴角兒的笑容卻是遮也遮不住的,從不管我是一身的臭汗還是滿臉的塵土,就那麽輕柔卻密實的環抱住我。
  “小薇”,我低喃了一句,眼眶有些發熱,澀的難受,卻是一滴眼淚也沒有,我幹扯了扯嘴角兒,從皇阿瑪告訴我,她已被處死的那天開始,我就再也沒有流過眼淚了吧。小薇,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為有你的陪伴,我才會那樣開心的笑,可到現在才發現,沒了你,我連眼淚都沒了。
  思緒忍不住又飄回了那個漆黑的夜晚……“為什麽!!為什麽!!您明知道不是她做的,為什麽還要下這個旨意,我的額娘已經不明不白的沒了!!現在連她您也不放過嗎!!!我難道不是您的兒子嗎!!為什麽我唯一有的您都要拿走……”我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胡亂的狂吼著,甚至忘了眼前是我最敬愛,也最害怕的皇阿瑪,隻覺得這些年來所經受的委屈和傷痛一下子都湧上了心頭。
  九哥十哥的嘲諷與陷害,大哥八哥十四阿哥的不理不睬,宮裏奴才們的輕賤眼神,一幕幕的從我眼前飄過,我不禁握緊了拳頭,這些年我是靠著四哥才一步步地挺了過來。四哥用淡漠卻實際的行動撐起了我的一片天空,可小薇,她卻溫暖了我的心。
  “啪”,一記重重的耳光落在了我的臉上,一絲鹹腥從我嘴角兒滑了出去,我愣愣的看著皇阿瑪,他的嘴唇緊抿成一線,臉上帶了些怒色,眼神卻不若以往那樣炯炯有神,令人不敢直視。
  “你-混-帳”,皇阿瑪的聲音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樣,他頓了頓,略微背轉了身,隻有背脊被呼吸帶動有些起伏。我突然發現皇阿瑪好像又變老了些,以前鬢角的白發有這麽多嗎,背負著的雙手看著也是那樣的幹瘦,心不禁一軟。
  “沒有一個父親會去害他的兒子的……”,皇阿瑪突然低低的說了一聲,微不可聞,我一怔,回過了神兒來,再看過去,他已經轉過了身來。那個那看著有些蒼老的老人已經消失了,眼前的還是那個驕傲威嚴,一生文治武功的的康熙皇帝,我心裏一陣苦澀。在那冷漠傲然的逼視之下,我情不自禁的低下了頭去,可心底的傷痛,不甘,絕望卻令我的身體不可抑製的顫抖了起來。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隻是一瞬,頭頂上傳來了皇阿瑪緩慢但又仿佛是隱藏了些感慨地聲音,“我也問過她,有沒有想過你以後怎麽辦”,我的心猛跳了一下,如雷擊般抬起頭,瞬也不瞬的看著皇阿瑪,小薇她……
  皇阿瑪微眯了眼,牢牢的盯住了我,可眼光卻仿佛穿透我的身軀,而看向別處,“她說,兩害相較取其輕”,皇阿瑪緩緩地說完,就合上了眼,臉上的表情好象有些不適重負似的。可那樣輕輕的一字一句,都恍若把我的心放在門軸的縫隙裏,緩緩的碾壓著。
  “夫妻本是一體,何必再分彼此”,大婚那晚,小薇微笑卻堅定的這句話,曾令我在那些兄弟麵前驕傲了那麽久,原以為是白頭偕老的誓言,可現在卻變成了畿語。一時間隻覺得眼睛又熱又腫,心裏卻燒痛的好像剛吃了一把火堿,一個泡一個泡的燎在了我心上,“小薇,不值得啊,你不值得”……
  一陣腳步聲響起,我下意識的抬起頭,模糊中看見皇阿瑪正站在我身前,他默默地注視了我一會兒,轉過眼淡淡地說了一句,“那你就別讓她死的不值得”,說完轉了身頭也不回的就出去了。
  我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原本又麻又痛地膝蓋已經沒了知覺,想起小薇的言笑宴宴,令我心頭一熱,想到這樣的溫暖我再也不會有了,又令我心頭一冷。就這樣不停的一熱一冷,讓我的心開始麻木起來。
  一股熟悉的檀香味道若有似無的傳了過來, “四哥……”,我啞聲喊了一句,身後傳來了一聲輕微地歎息,隻覺得一隻有些冰涼的手,正輕輕的從我的額頭撫至我的發辮,又落在了我的肩上,用力一捏。
  我略偏了頭看向那隻蒼白冰冷卻堅定的手……那是我以後唯一擁有的了吧。“啪”的一聲,然後又一聲,我愣愣的看著一滴又一滴滴眼淚落在了肩頭和衣襟上和四哥的手上,原來我還會哭。自從那年被十哥他們狠揍一頓,在四哥懷裏大哭一場之後,我有多就沒哭過了,十年,還是更久……
  四哥緩緩的走到了我身前,輕輕的矮下身來,兩手放在我的肩上,與我平視。模糊中我隻能看見四哥的臉色蒼白如雪,嘴唇也青白的沒有一絲血色,隻有那雙漆黑的眸子依然充滿了堅定和……不能掩飾的傷痛。四哥定定的望了我好一會兒,才說,“好兄弟,你忘了吧”,他的聲音嘶啞的好像被沙子揉過似的。
  我隻覺得心裏一片空白,忘了……怎麽忘,我直直的盯著四哥,他與我對視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垂了眼下去,隻是雙手越發用力的握住我的肩膀,用力的甚至讓我覺得有些痛,但是那痛卻安慰了我的心,四哥,他也痛吧。
  “一天忘不了,就十天,十年忘不了就一年,終究,終究會忘的……”,四哥越說聲音就越低,低的就像一根細細的繩索,勒在了我的脖子上,讓我難以呼吸,我忍不住伸手扯了扯衣領。
  四哥一回手,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腕,竟火一樣的燙,與方才的冰涼截然相反,我掙了一下,竟紋絲沒動。他死死的盯著我,“老十三,就算四哥求你了”我一反手握了回去,“四哥,一天忘不了,十天,一個月忘不了,一年”,我強咧了咧嘴,四哥的手一顫,“也許終有一天會忘了,可在忘了之前,我該怎麽活”。
  四哥一怔,嘴巴張了又張,可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心裏越發得痛了起來,鬼使神差的又說了一句,“四哥,你又是多久才忘記的”,說完我就後悔了,他臉色一瞬間白得有些透明,過了會兒,他才有些踉蹌的站起了身來,一時間屋裏靜的隻有我們的粗重的呼吸聲。
  心碎和後悔的感覺令我的頭沉重的有如石鼓,我低垂著頭,聽著四哥的腳步緩慢的往門口挪去,過了良久,原因為四哥已經走了,突然聽他啞聲說了一句,“原是四哥對不住你”,說完,他一轉身走了出去。
  我愣在了那裏,可那個時候我真的不明白四哥的意思……
  沒過多久,皇阿瑪就放了我出來,我每天隻是喝酒,騎馬,要不就是無所事事的,靠在那塌子上一整天。四哥來看過我一次,看著我半醺著邀他喝酒,什麽也沒說,轉身就走了。倒是老十四來過一次,眼裏沒有嘲笑,卻有著莫名的失落。
  我心知肚明,那封調兵令,十有八九是他的手筆,可眼前我竟是連看也不想看他,隻是一個人喝著酒,不知道什麽時候,他走了,我也混不在意。
  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了一段日子之後,有天早上,小桃兒紅著眼拿了張宣紙給我,抖著手打了開來,看著那熟悉的字體,我的眼又不禁酸脹起來,“世上隻有絕望的人,沒有絕望的事”,我輕輕的,一遍又一遍的念著……這是她什麽時候寫的,難道說她早料到了這一天嗎。
  看著落款畫著的那個鬼臉兒,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總是這樣,每封給我的信上,都畫著不同的鬼臉兒,笑的,皺眉的,吐舌頭的,各個都像她。我忍不住用手指摩挲著那個鬼臉兒,仿佛那上麵還留著她的溫度,這是她留給我的,我明白……
  四哥再見我時,不禁有些吃驚,看著我笑著迎接他,他的眼竟紅了,一向不怎麽喝酒的他,竟整整陪我喝了一下午。再見無期了吧,我掃了一眼放在一旁的聖旨,什麽也不想說,隻想再踏踏實實的和四哥呆一會兒,他也是越發的沉默,可看我的眼神總帶了兩分憐惜和愧疚。
  那愧疚我一直不明白,我早知道四哥他為了救小薇,曾在煙波致爽齋外,整整跪了一夜,又為了我的事,去求德妃娘娘,愧疚的原該是我才對,從我向小薇要了承諾的那一天起。可我也不想問他,四哥他明白我的心,而我也知道,報答四哥最好的辦法,就是幫他得到他想要的。
  “呼”,我輕輕的呼了口氣,手裏的那張宣紙,我細細的折起,貼著胸口放好,看著窗外的梅樹已綴滿了半熟的果實。不禁回想起以前,小薇曾在那兒摘了果子,在身上蹭蹭就放入了嘴裏,不管一旁的小桃兒和秦順兒大呼小叫,還笑嘻嘻的說,“你們沒聽過嗎,不幹不淨,吃了沒病”。
  “哧”,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站起身來信步向屋外走去,走到梅樹下,伸手摘了一個,也放在身上蹭了蹭,一口咬下去,又苦又澀,可心裏卻是甜的,恍惚間,我覺得小薇仿佛就在我不遠處。
  “主子,主子”,不遠處秦順兒氣喘籲籲的向我跑來,臉上帶著一絲異樣的潮紅,他的表情好象有些扭曲。我不禁有些好笑,突然想起來這奴才提過,今天有新的秀女進來,我也沒放在心上,他一早就去辦這事兒了。
  我不禁自嘲的一笑,一個被圈禁的皇子,也還有這樣的排場……秀女,我微微一怔,心口突然熱了起來,我順手握住了胸口,小薇……
  看著秦順兒越來越近,臉上的表情竟是狂喜,難道……“這世上隻有絕望的人,沒有絕望的事”,我喃喃著念著,腦海中突然閃現過了四哥的那句話,“原是四哥對不住你”,四哥他……
  我的心跳得越發的快了,回頭輕撫上那顆正在微微搖曳的梅樹,小薇,真的,是你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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