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阿耐:大江東去(第二部)

(2010-08-03 07:03:47) 下一個
第二部:1990-1994
  1990年
  雷東寶從縣農行出來,沒去韋春紅那兒,直接回了小雷家。他最近有些煩韋春紅,自打說了結婚後,她就上心了,總說著說著又繞個圈子誘他說到結婚上去,直說不就得了,饒什麽圈子,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淨耍小聰明。他就不想結婚?可現實問題擺著啊,他能怎麽辦?
  雷東寶今天走了山路,自打村口那條大路修好後,這條山路基本廢了。繞著山路騎摩托車,風聲呼呼的,不見一個人影。忽然一個轉彎,前麵豁然開朗,小雷家就在眼下。
  雷東寶不由停了下來,站在豁口往下看。從小到大,他不知多少遍地站在這個地方看自家村子,這幾年專走大路,今天忽然再看,竟然發現小雷家大大變樣。以前全村看下去全是一塊塊的地,跟烏龜背似的,現在則一半是五顏六色的屋頂,不是屋頂的部分,卻也不是象模象樣的地,即使距離那麽遠,雷東寶也能一一指出,這塊是魚塘,那塊是牛蛙場,分毫不會差。
  這一年,三大塊企業,沒一個是省心的。紅偉那塊兒最近業務量一直小小地降,庫存已經堆下不少,不知道開春時候會不會有轉機。忠富那兒是最省心的,雖然豬場今年銷售勢頭也不大好,豬肉價格一直穩吞,豬場今年是破例沒有增欄,但好歹東山不亮西山亮,牛蛙這種新鮮事物大量上市了,好多單位大量訂購了去發福利做禮物的很多,價錢賣得再黑也有人要。忠富精打細算了才留下幾隻做種的牛蛙。尼羅羅非魚也爭氣,生得多,長得塊,賣得快,今年淨見忠富挖魚塘了。忠富那兒應該不會虧本。最麻煩的是正明那一塊。
  現在看下去,電解銅廠已經初具雛形。短的是火法車間,長的是濕法車間,窄的是輔助車間。當初正明拿著寫得密密麻麻的安裝籌建計劃讓他簽字,他閉著眼睛讓正明讀,給聽得雲裏霧裏的,越聽越覺得高深。但又越聽越反感,什麽叫正規?造好車間才安裝設備就叫正規程序了嗎?那他以前當工程兵時候的怎麽算,為了搶時間,天上地下一起上,怎麽就沒人說不正規呢?他強烈要求一邊造房子一邊安裝設備。正明費盡口舌都無法說服雷東寶放棄想法,雷東寶不答應雷士根就不給錢,正明隻好找設備生產廠家和建築工程公司一起商量,雷東寶見幾個協商會開下來,吃了他幾十隻牛蛙還沒解決,火了,拍著桌子現場辦公,拿出愛幹不幹,沒得商量的流氓勁頭,設備生產廠家和建築工程公司反而協調好了,東邊上麵施工,西邊下麵施工,反正大家錯開施工,誰也不惹誰。
  因此,現在看上去廠房造得差不多,其實設備也基本定位就緒,安裝工作接近大半,也沒見死個人傷個人。若當初正玩個什麽正規,現在估計設備還在天上飛,才完成三個車間大殼子。
  壓縮工期就是省錢,士根就此算出一筆帳,拿來教育了一頓正明。但這些省出來的錢,相對預算缺口部分依然是小巫見大巫。雷東寶這下半年的時間就拿來借錢了,直接找銀行接,通過縣委找銀行借,村裏人集資,等等,能想的辦法都想了,好在銀行相信小雷家還得起,尤其是忠富那兒有賺頭,電線電纜廠也一直在產生利潤,隻稍微卡一下,卡出一些油水出來大家吃喝瓜分,錢就借出來了。
  今天也是如此。錢是借來了,牛蛙又送出一大袋。雷東寶心想,這筆錢專款專用,專門拿來設備啟動,和試生產原料采購。這個電解銅項目可真不得了,原本電纜設備有兩個不錯的工程師,看了這項目也說靠一個機械類工程師的本事拿不下,得加上其他好幾個門類的才行。因此,小雷家選送好幾個工人出去培訓,培訓費用不少。好多預算外產生的費用就是類似培訓費這樣因為對新設備的不熟悉,而沒預算到的部分,當初如果預算精確,雷東寶看著這麽大的項目預算,估計自己會否決這個項目。現在投資已經大半,再停止就不可能了,隻有硬著頭皮借錢繼續,好歹得把項目進行到底。
  士根現在一看見正明就皺眉,看到雷東寶則是拿出每個月的銀行費用歎氣。士根總說風險太大,風險太大,超過小雷家的承受能力,楊白勞都沒士根會操心。
  雷東寶當然也操心,可怎麽都趕不上士根那個操心勁兒。很簡單的事,隻要安裝調試成功,成功做出產品,產品讓自己的電纜廠用掉大半,以後的收入就不用愁了。多大的事兒呢,無非是最近得係緊腰帶,手頭緊一些,但投入大產出也大,未來的賺錢日子指日可待。風險超過小雷家承受能力了嗎?應該還沒,隻要他雷東寶撐得住,小雷家就承受得了。
  雷東寶啟動摩托車,下去村裏。經過塗成銀灰色的重油罐,他又想到賣重油的給他看的石油原油,原來不是湯湯水水跟菜油似的,而是跟瀝青差不多。上這電解銅廠很讓他長了見識。雷東寶拍拍重油罐,離開去了村辦。
  村辦裏熱熱鬧鬧,正討論今年分發福利。隻有士根、忠富、紅偉三個聲音不多,正明不在,正明現在忙得□乏術,據說一天隻睡六個小時。大家都說今年得分魚和牛蛙,大家也得嚐個鮮。雷東寶在外麵聽得分明,開門進去就說:“分你媽個鳥,分幾條魚,牛蛙不分。”
  四隻眼會計現在是元老,陪著笑道:“都說牛蛙好吃著呢,自家村裏都養了,總得讓我們嚐個味道。”
  “牛蛙貴,今年不分,想吃問忠富買。今年分什麽照去年的例,每人多分五條魚。有什麽好討論的,散會。士根,進帳單給你,一百六十萬。”
  雷東寶發話,大家的意見瞬間化為烏有,一會兒便作鳥獸散。隻有忠富留下來。士根與出納交待幾句,過來道:“東寶書記你早就該來。”
  雷東寶看忠富沒走的意思,又吞吞吐吐不說話,奇道:“忠富想請我吃牛蛙?牛蛙我吃膩了,你別想再引誘我了,挖幾隻青蛙出來紅燒是真。”
  士根冷靜地看忠富一眼,忠富一向不喜歡湊熱鬧,今天在村辦坐這麽久,一定有事情要講。他想來想去,想到一件,“忠富想問今年春節分福利從你那兒拿的豬肉、魚都怎麽結算,是吧?”
  忠富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頭:“還有村辦食堂常從我這兒拿的貨,村裏送禮拿的東西,年底該結帳啦。這些是單據,都有經手人簽字。”
  雷東寶有些意外,雖說前年開始,還是他主張村裏三個實體經濟單立,村裏再也不能從這家抓錢給那家,有關錢的支配,都定了很細的規矩。但因為前年還在整合,這些規矩都沒落實,到去年才開始執行。因此忠富現在跟他來個親兄弟明算帳,雷東寶一時有些不適應了。他拿來帳單看,才看了會兒開頭,就笑道:“忠富你還算客氣,我偷吃的你沒給記帳。”
  大家都忍不住笑,都知道雷東寶一路偷吃,直到有一天忽然覺得牛蛙肉不如青蛙肉有嚼頭,才作罷,期間忠富不知生了多少次氣。士根笑了後卻問:“忠富,你是不是擔心正明那兒虧空太大,想早早跟村裏算好帳,確定你的利潤數字,免得村裏占你便宜?”
  雷東寶一想,肯定是這意思,忙把帳單翻到最後,一看總數,果然巨大,不由“嘿”一聲,“忠富你這奸臣,不說早點提醒,由著我從你那兒亂拿東西,今天才一錘子打死我。”
  “你這是誘敵深入,一舉殲滅。”士根一邊冷冷補充。
  忠富隻得陪笑:“沒這個意思,村裏要用錢,我難道還能不拿出來?都是村裏的投資,東寶書記的決策,我不過是管管。不過親兄弟明算帳,數字還是得確認的。我還得根據這數字回去計算獎金。”
  雷東寶看著數字,心裏跟割肉一樣,這才借來的一百六十萬,眼看著得剜去一塊。他翻來覆去,看著無誤了,才將帳單扔給士根,悶聲道:“照算。我們不能當製度是隻屁。”
  忠富又笑,但很快就嚴肅地道:“看起來還隻有我一個人說經濟單立就經濟單立,正明如果還存著可以靠在村裏身上的念頭,這情況就不大好。經濟單立的話,發展資金其實也應該靠自己解決。我跟村裏算帳正確,看上去無情無義,可我按照規定,也沒要村裏一分錢擴大規模。”
  雷東寶一時無言以對,隻嘀咕一句:“你這鳥人,專門斤斤計較。”
  忠富認真道:“我不是斤斤計較,我看著電解銅廠投入資金比預算超那麽多,心裏急。雖然不屬於我分管,可到底是村裏的錢,我們都有份。”
  士根旁邊說了句:“不過忠富,村裏沒有厚此薄彼的意思。你千萬不要想歪了。電解銅廠作為我們村重點工程,村裏態度傾斜一點也是有的。”
  忠富道:“我不會想歪。可我提醒你們管住電解銅廠的支出,如果都依著正明這個沒吃過苦頭的小年輕事事求好,銅廠真成無底洞了。”
  士根與雷東寶麵麵相覷,好一會兒,士根才道:“正明冒進了點,年輕人,容易愣頭青。忠富,你還想到什麽?”
  “沒了。很高興你們沒說我背後挑撥離間。”
  “不會,怎麽會。忠富,明天就把錢劃到你帳下。”
  雷東寶還是沒說,一直看著忠富辦完手續,簽完字離開,才對士根道:“用了正明就得相信正明,小夥子有時候頭腦會發熱,大多數時候還是好的,村裏找不到第二個跟正明學得一樣快的。再說我們也都管著,不怕。”
  士根擔憂地道:“其實忠富提的我已經跟你提起好多次,今天忠富也說了,還拿出行動保存自己實力,可見正明做事,還是需要我們多加約束。”
  “我們怎麽約束?我們不懂技術,難道他遞上買這個要一萬塊錢,我們就跟小菜場買菜一樣壓下兩千?”
  “可總得想個法子,正明本來就大手大腳。”
  “好,我們都想,可你也別打擊人積極性。”
  雷東寶說完走了,士根知道他肯定又去電解銅工地,知道他對電解銅項目的狂熱,其實與正明差不多,雷東寶是生就的個性,正明則是年輕與經曆的一帆風順,導致兩人都喜歡超前。這兩個人合一起,豈是他和忠富兩個勸得回的。也好,讓忠富財務真正獨立,起碼保存實力。
  但正明那裏,怎麽想辦法約束一下呢?總得想辦法敲敲那小子的腦子。
  正明再一次問士根拿錢的時候,士根取出一份計算好的清單交給正明看。
  “這是我按照電解銅廠的理論生產力給你算的一份三年內利稅預測。我假設你能達到理論生產力的80%,原料及產品價格保持不變,人工支出也保持不變。你每年,合並電線電纜廠的利潤,減去銀行貸款的利率,減去問村民集資的利率,減去折舊,以及其他雜七雜八費用,你看看,你這三年之內預計利潤可能接近零。按照我們工資獎金分配規定,你這三年內會得不到多少獎金。我提行你,得計算著家用了。”
  “怎麽會?”正明有點發慌,拿了清單來看。
  士根冷眼旁觀,依然冷靜地道:“怎麽不會。如果你再不好好控製電解銅廠安裝支出,村裏問銀行再貸一筆款給你的話,你以後的利潤就得出現負值了。”
  “怎麽會,怎麽會,我已經精打細算了。”正明急了起來,他沒想到會有這種零利潤,甚至負利潤的情況出現。
  “你拿回去慢慢看,我也隻是給你一份粗的,有些屬於電解銅廠特有支出的部分我可能考慮不到,你如果想到了,添上去後告訴我一聲,我這裏也可以為未來三年的資金情況做好準備。”
  “士根叔,你的意思是……”
  士根不語,隻定定看著正明。正明差點被士根看出冷汗,忙借翻看清單避開眼光。好久,正明才道:“士根叔不會懷疑我做手腳,從設備采購中撈好處吧?”
  士根淡淡地道:“正明,你要想歪,我就沒辦法了。大家都姓雷,我看你辛苦一場,別到時撈不到好,白提醒提醒你,你這會兒非要從另一個角度理解我的好意,我也隨便你。”說完就搶來正明手中的清單撕了,不再搭理正明。
  正明忙道:“士根叔,這怎麽說呢,你別生氣,你原諒我年輕不懂事,嘴巴關不住。士根叔,士根叔……”
  士根見正明再三道歉,才歎聲氣,道:“我這裏沒什麽,隻是你做事別讓東寶書記失望,別讓你手下跟著你的人失望。你要拿利潤和獎金來說明問題。”
  待得正明保證回頭一定留心控製費用支出,一改原先大刀闊斧作風,士根放正明回去,心中則是暗自擔憂,東寶不出麵,正明能真的改了狂傲嗎?可是又很難說動東寶出麵,東寶本身就喜歡這種冒進。士根很想知道,更加少年得誌的宋運輝平時工作作風是怎麽樣的,會不會也是一狂三千裏。他寫了封很長的信給宋運輝,將電解銅項目的前前後後,和他的擔憂講述了一遍,希望工廠經驗豐富的宋運輝幫忙看看,有沒有什麽紕漏。因為這個項目涉及資金巨大,若是出現問題,小雷家負擔不起。
  他估計這封信到宋運輝那兒,差不多快到春節,正好宋運輝春節回來時候麵談。
  
  楊巡的商鋪租得很火。這個百貨日雜品行業圈兒裏麵,交流信息似乎有其獨特的地道戰方式,一傳十,十傳百地,不知怎麽就傳開去了。傳開後,租賃勢頭極好,豈止是原先預測的一天租出三個店鋪的量,依楊巡得意洋洋的話說,他辦手續都來不及,若是手續能辦得快,他一天還能多租幾個。
  眼看著趨勢火旺,楊巡打起了漲價主意,今天月租漲十塊,明天月租漲二十,後天說不定漲三十都不止。排後麵的又是罵又是急,可眼看著還是一家一家的商鋪標上租出去的紅牌,那些原先還想觀望幾天的人急了,急著抱錢過來簽訂合同,手續可以慢慢辦,可合同先簽了,錢得先交了,免得跟不上漲價。
  尋建祥一邊兒看著隻會驚奇,心說這才是真正生意經,他賣瓷磚時候怎麽就沒那麽靈活機動呢?錢超額收回,尋建祥心中痛快,可這會兒楊巡卻發愁,愁怎麽才能擴大市場在普通市民那裏的知名度,讓整個城市最犄角旮旯的主婦都知道這兒有個市場,做的是最低價的批發生意,讓整個城市的主婦想到買大宗商品就想到批發市場。
  今年的春節來得早。才過了元旦就得忙春節前開業。楊巡想了又想,不知想了多少主意,都覺得不行。楊巡眼看著時間不行,急得隻有操起舊辦法笨辦法,挨街挨戶地找居委會找門房什麽的送傳單做宣傳,深入婆婆媽媽群廣泛宣傳策動。聽到那些持家有方的老大媽總是問起他市場有沒有年貨的時候,楊巡忽然想到,為什麽不打年貨牌子?
  他回來連夜叫人拿碎石子把旁邊二期場地填平了,後麵幾天通過各種渠道,甚至包括東海項目後勤人員的渠道,聯係到水產肉禽蛋的供應大戶到市場旁免費擺攤,又爭取獲得所在區領導的支持,於是,市場就夾在所在區春節年貨展示會大紅橫幅下熱熱鬧鬧地開業了,這些彩旗橫幅還是區政府支援的。
  年貨場的人自然是多,用人山人海來形容一點不會錯。楊巡擔心人們隻去年貨場,不進來市場看,在布置會場時候他很做了些手腳,搞得彩旗飄飄淨指向他的市場。他看到總有人上當進了市場,但好像進來發現上當,好多人很快又走了。楊巡需要照顧場麵,要尋建祥看著究竟有多少有效人口進了市場。尋建祥當然也是關心,站在高處仔細清點人頭。
  楊巡似乎忙得焦頭爛額,似乎哪兒都需要他擺平似的,其實一半時間是興奮得如夢遊般地在場地亂竄,即使興奮地看著年貨場人流如織也是高興。尤其是看到市場裏有大筆交易完成,雙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時候,楊巡真是旁邊看著技癢,恨不得幫忙上去討價還價。夢遊好久才想到尋建祥正數著人頭呢,忙折返到門口,有些興奮有些擔憂地問:“怎麽樣?形勢怎麽樣?”
  尋建祥看看手表道:“開業到現在,三個小時多了,進去的人數不清了,不清楚哪些是走錯門的,哪些是特意逛市場的。我數拎著東西出來的人,說明肯定是在裏麵買東西了。第一個小時才二十幾個人,第二個小時就有六十多了,第三個小時七十多,現在好像人少了點,吃中飯去了?……”
  “下午肯定人更多。”楊巡毫不猶豫打斷尋建祥,憑經驗得出結論,“會傳開的,傳得很快的。”
  楊巡忽然想到什麽,立刻陀螺一樣飛快轉身,跑進裏麵去。尋建祥看著覺得楊巡會發現什麽重大事情,就跟了上去。果然楊巡跑到一家賣南北幹果的鋪子前,小聲神秘地道:“老董,三號鋪聽說一早上做了三百多塊生意了。”
  尋建祥才想這楊巡怎麽知道人家三號鋪做多少生意,那個老董就得意洋洋地道:“才三百,我光是瓜子就賣了兩麻袋。等下我老婆吃飯回來,我得趕緊去倉庫補貨。”
  “我怎麽說?生意比你窩家裏做批發強吧?後悔元旦前沒多進點貨了吧?”
  “最先誰信你啊,一個外地毛小子,要不是能拿個批發執照,誰來你這裏?哎,大姐,這紅棗是滄州的,河北滄州,小棗最好的地方啊……”老董一見顧客上來,就很沒良心地撇下楊巡他們,專心生意了。
  楊巡又這麽流竄著到東家說西家發財,到西家說南家興旺,一個個地把生意好壞大致套了出來,等走到盡頭,楊巡忽然“哈”地一聲一把抱住尋建祥。尋建祥也興奮,沒想到市場商戶們第一天的生意都這麽好,但忽然覺得不對勁,楊巡這小子好像想舉起他,他忙道:“你神力?我一百多斤你扛得起?”
  楊巡一聽,索性跳開幾步,“呸呸”往手心吐了兩口唾沫,雙手一搓,真是躍躍欲試。尋建祥見不得楊巡的土氣,猿臂輕舒,化被動為主動,一把抄起楊巡,還想在空中甩個弧度,被楊巡拚力掙紮著掙脫。兩人又是取笑幾句,才繼續回頭忙碌。
  看樣子,似乎市場開業,旗開得勝。
  楊巡最清楚人氣對於市場而言意味著什麽,早在兩年前他就曾為人氣做過種種出奇舉動,甚至不惜得罪老鄉。如今開業連續三天的人氣,讓楊巡仿佛看到二期三期推出時候,人們爭先恐後搶購鋪位的熱烈場麵。開業三天,他和尋建祥下了三天館子,一邊喝酒一邊吹牛,還不忘衝著鄰桌的女性吹口哨唱小調,嚇得鄰桌女性花容失色紛紛離席才罷。楊巡發現這沿海城市就是好,民風那個溫柔,換作在東北,搞不好沒多會兒,嚇走的女性就會帶一幫哥們打上門來,打個頭破血流。
  唯一美中不足,尋建祥可以跟宋運輝時時交流,楊巡想報個喜訊給媽媽,卻得例行等到周六晚。終於等到周六晚,也是春節就在眼前了。
  弟妹們都來過寒假,媽媽那邊接通電話,傳來的是好多人的嘈雜聲。楊巡把這邊市場的情況跟他媽詳細說了遍,才道:“媽,市場那些老板都不想休息,一定要開到年三十,回頭初五就開門。我算了算時間,都不夠回家住倆晚上。要不你們一起過來?正好我們一起看看海,我這兒現在也有地方住。我兩年沒見你們了,可想死了。”
  楊母聽兒子這麽說,鼻頭一酸,熱淚盈眶,“我們都想你,才剛寒假,你三個弟妹已經計劃著怎麽歡迎你回來。老大,你回來真有困難?”
  “是,就算是火車汽車都能趕上,最多是初二晚上到,初四中午走。你們來吧,讓老二老三多背些好吃的給我。”
  楊母想了一下,道:“要不,我這就讓老二帶老三老四去你那兒。我沒法離開,我要一走,那些借錢給我們的會以為我們一家卷錢跑了,不等我們回家,房子先得給扒了。你要能回,還是你回吧,你來露個臉,比我說什麽都強。你累一點。”
  楊巡不由笑道:“媽,別那麽神經緊張,我現在有那麽大個市場,哪兒跑得了,他們才不會以為我們跑了呢。”
  “別大意,人家又沒看見你的市場,借錢出去的都是提心吊膽的。我們還是小心點,不要讓別人背後說閑話。你看看,你能過來就你過來,過不來我讓你弟妹三個過去找你。”
  楊巡聽著頭大,知道別想說服他媽了,隻得答應還是他回去。他這一答應,害得弟妹們一陣歎息失望。原本還指望大哥能抵製住老媽的強權,幫他們爭取到去海邊看海的機會。
  楊母又道:“老大,你既然賺得比預期的要好,要不你留出二期的錢,多出來部分,我們還是先還了吧,省得借錢給我們的人夜長夢多。”
  楊巡幾乎是捂住嘴,才把衝到嘴邊的“不”捂回去,定定神,道:“媽,你要麽有空把最先借錢給我們的幾個利息算算吧,我這次回家先連本帶利還個五萬。”
  楊母應了“好”,但又跟著問一句:“你自己發展的錢留足的吧?別到時不夠。”
  “夠,夠。”楊巡應了。回頭卻翻開賬本算錢。他本來有計劃勒緊腰帶將二期麵積擴大,以多放幾個攤位。他想好了,屋梁朝著三期的方向伸出兩塊樓板的距離,錢正好夠用。可現在被媽一攪,去掉五萬,這兩跨的計劃就不上不下了。可是不答應媽,行嗎?顯然不行,媽會說出很多理由一直到說服他,媽的堅持楊巡最了解。楊巡不由感歎,大獲成功的事若不告訴媽,他心裏覺得遺憾,可是告訴了媽,喏,就是現在這樣的結果。
  楊巡畫著草圖,計算費用,想來想去,若隻伸出一塊樓板長度的話,破壞了格局,影響三期施工,可又沒賺來太多好處,很是不合算。他無奈地放棄計劃,索性春節前從銀行提了十五萬,反正這些錢放手裏暫時也沒法生錢,不如還了,還可以少付利息。心中真是鬱悶得可以,發誓以後生意的事還是別讓媽知道太多,媽思想太保守,動不動見到風就是雨的,太拘束他。
  這十五萬,幾乎連本帶利地還了楊母出麵借錢的一半。那些借錢給楊巡的,大年初三收到楊母親自送上門的錢和利息,還附帶糕餅一盒,都是喜歡,個個非常豪氣地說,其實不用還,等到一年後再還也行,就是借上兩年也無所謂,鄉裏鄉親的,誰不相信楊母的為人。楊巡自然是竭力宣揚他媽的信譽,說他還想借,他媽讓早點還。於是大家都做楊母思想工作,要她不必如此見外。楊母隻是微笑,卻絕不鬆口。
  楊巡在家住了一日兩晚就回了,剩下的錢交由他媽一一歸還。他本來心想這回回家打探一下戴嬌鳳的音訊,可回家這兩天一直被媽帶著還錢,幾乎是一刻不得閑。等在火車上搶到位置,才忽然醒悟,媽也提防著他打探戴嬌鳳音訊吧,所以才會把他回家的日程安排得密不透風,可見他再七十二變,還是逃不脫媽的手掌心。楊巡苦笑,環視火車上觸目可及的年輕女孩,幾乎沒一個有戴嬌鳳那麽漂亮的。他是一定要打探到戴嬌鳳蹤跡的,說什麽也要討一個明確說法。雖然,他現在好想身邊有個女朋友陪著他。
  開春,尋建祥一個朋友的妹妹過來海邊培訓。那女孩子他認識,小時候跟她哥哥屁股後麵小尾巴似的,嘴巴總閑不住,最愛吃零食,小嘴裏不是話梅就是橄欖,常被他們這些大男孩不齒。尋建祥不過是看哥們麵上幫忙接送,騎摩托車把女孩子從火車站接來,找到培訓處報名登記,再帶著女孩子在附近街巷繞來繞去找到一家幹淨旅館安頓下來,趁女孩子收拾的時候,他還出去買了一堆零食。男人家出手大方,網兜打開,零食呼啦拉撲出來鋪了半張床。晚上尋建祥請客時候,女孩子看著尋建祥的目光有些怪,羞答答地一個勁地幫尋建祥倒啤酒,卻又一次次地倒到外麵。尋建祥這才忽然意識到,對麵的小尾巴現在已經是大姑娘。兩人一直吃到飯店打烊,被店員出了惡語才離開。
  女孩子來培訓兩個月,尋建祥兩個月有了奔頭。先是驚了楊巡,惹得楊巡豔羨不已,心中癢癢,感慨從此少了個一起衝姑娘們吹口哨唱小曲的伴兒,一個遛彎兒,就把消息透露給了宋運輝,楊巡那是千方百計地尋找和宋運輝多接觸多說話的機會。然後驚了宋運輝,宋運輝一定要擠出一晚上時間請女孩子吃頓飯,一看這女孩不知比過去尋建祥鍾情的小麻雀似的張淑樺好多少。宋運輝心裏替尋建祥高興,回頭就給尋建祥吃了一顆定心丸,說女孩子隻要願意,東海項目給她留著位置,戶口可以給解決。
  看著尋建祥剛毅的臉上如今充滿甜蜜,宋運輝的心態就跟過來人似的。他很平靜的想到,好了,尋建祥終於找到女朋友,他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促成。然後想到,談戀愛時候都有些傻,等一結婚就冷靜了。最後想到,生了孩子,都是糠糟夫妻了。
  宋運輝今年春節也沒回家,既然是他親手製定的密不透風的安裝計劃,他自然無法在春節時候置身事外,他還得做做表率,誰讓他年輕資曆淺。隻能請父母妻女過來團圓。反正父母退休著,妻子休寒假,時間對他們都不很要緊。他事先做好安排,讓父母先經過金州,帶著程開顏一起來。
  不曾想程開顏卻是為了這次的團圓好生心虛。怕丈夫看見她紋過的眉毛不喜歡,怕幾次賭氣不接丈夫電話丈夫也會還以顏色,怕到了宋運輝的天下更加落單,到時人生地不熟,沒處找人撐腰。她愁死了,一向好睡眠的人竟然好幾天睡不好,因此出現在宋運輝麵前的時候,更加的熊貓眼。
  按說小別勝新婚,宋運輝發現,他對著妻子熱烈不起來。他親自去火車站接來四口人,女兒雖然看見他有陌生感,他卻對女兒親得很,恨不得開車時候也把女兒抱在膝頭。父母則是一口一聲心疼他瘦很多黑很多。隻有程開顏反常地話少,臉上又滿是憔悴。宋運輝幾次有意逗妻子說話,程開顏都是有些結結巴巴地三言兩語應付過去,隻牢牢抱住女兒,跟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樣。
  一夜之後,程開顏才鬆弛下來,感覺出丈夫還是她的丈夫,雖然丈夫更加高深莫測。而她也很快習慣了東海臨時宿舍區的環境。誰都對她很好很客氣甚至巴結,所有的人看見她都是一邊倒的好話,而她手上牽的女兒則是小天使小玉女,花仙子都不如宋引美麗可愛。她第二天就融入宿舍區家屬圈子,覺得自己在這裏生活的挺好。宋季山夫婦則是被眾人的熱情好客搞得異常內疚,兩個人低調了一輩子,忽然被人拱著高調,怎麽也不習慣,渾身不自在,索性帶著孫女要麽貓屋子裏玩遊戲,要麽遠遠出去,到東海項目周圍的農村兜圈子,順便帶菜蔬海鮮回來。
  宋運輝雖然忙,卻都是看在眼裏,他更適應父母的生活方式,也或許他從小就是在那樣的家庭長大,習慣家的安靜。但他也沒阻止程開顏,他自己也檢討過,他忙,沒時間陪妻子,那就別阻攔妻子找自己的樂趣。何況她也就呆一個寒假,放縱她一個寒假又如何。對於回來時候常看不到妻子的身影,他也並不很在意,他進門總是目光嗖嗖尋到女兒,跟女兒玩得昏天黑地,女兒愛怎麽蹂躪他都行。
  幾天下來,他當機立斷,讓後勤幫忙在最臨近東海項目的縣城問房管所租來一套一樓一底的老式房子,他把父母妻女都遷過去,指使人節後立刻去金州把妻子工作關係調到這邊縣教育局,把女兒安插到最好的城關幼兒園。程開顏的願望終於實現,但她卻覺得幸福來得太快太不實在,好像那些幸福都與她無關。離開東海家屬區的她又安靜下來,安靜下來無事可做的時候,她感到比在金州時候更大的空虛。金州時候有父母有朋友,可這兒全部陌生,隻有好靜的兩個公婆。一家人,包括宋運輝,經常靜得跟沒人似的,隻有女兒的腳步聲帶來動感。她隻有寄希望於東海的正式家屬區早點落成,她可以回到東海家屬那個友好熱鬧的群體中去。不過真正安穩地生活到丈夫身邊後,程開顏就不再東想西想心神不寧。每天丈夫回來時候都累得癩皮狗似的,用她以前同事的話說,丈夫就是要讓他忙,忙了就不會有時間想風花雪月。
  宋運輝感覺非常滿足,他終於過上一家人抱在一起的好日子,終於奮鬥出眉目可以讓家人孩子幸福於他的羽翼之下,他終於可以每天早上像天下大多數好爸爸一樣送女兒上幼兒園,而且因為掌握重要位置,他也終於不用為養活一家人犯愁。他每天很忙,每天最精神的時間是早上,這麽精神的早上他都要送女兒去幼兒園,講一路的故事,不講完故事女兒不下車。然後才帶著微笑上班,人們都背後說他家屬遷來後態度好了許多。
  因此,雖然宋運輝以過來人身份淡看尋建祥的戀愛,卻很鼓勵尋建祥早日結婚,爭取早日穩定。
  楊巡卻並不很羨慕宋運輝的居家生活,隻眼紅尋建祥的戀愛。他終於厚著臉皮找到舊時同學,許以好處,讓老同學幫打聽戴嬌鳳的下落。沒想到,戴嬌鳳的下落並不是神秘秘密,去年時候她就回了一趟家,與新婚夫婿一起回來,丈夫是個年輕有為的軍人,丈夫看上去很愛她,戴嬌鳳現在隨軍在上海。楊巡沒料到是這個結果,聽到這個結果,他心中似乎有一隻氣球呼地漏了全部的氣,一時滿心空落落沒有準頭。他還以為男人是那個揍了他的人,他心中隱約總有一絲攀比之念,想象哪一天終於可以一擲千金,出入華堂,將那個在三星級賓館璀璨華燈下儒雅高貴的男子比下去,一雪當年那男人搶他戴嬌鳳的恨。沒想到……楊巡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麽,現在隻知道,戴嬌鳳結婚了,而且很幸福,戴嬌鳳的幸福不需要他,沒人搶戴嬌鳳,沒人攔著戴嬌鳳回來,戴嬌鳳自己離開了他,戴嬌鳳的丈夫不是他。
  再看到尋建祥的幸福,楊巡更是失落。他這樣不知疲倦的人都甚至沒精打采了好久。
  楊巡最失落的春天,一個過去曾經一起在東北做生意的老鄉捏著他現在的名片找上門來。老鄉拿的名片是他春節回家還債時候散發出去的名片,老鄉找到楊巡之前,先帶著生意人的精明眼睛把批發市場角角落落巡視一圈,又到二期工地看了一圈,才找到辦公室裏忙碌的楊巡,落實楊巡所言非虛,果然有老大身家之後,才帶來消息說,大家手裏的錢存銀行不合算,還想存到楊巡手裏吃利息。楊巡此時滿身的沒精打采,卻滿心不知該落實到哪個仇家身上的恨意,一聽過去生意老鄉的消息,他心中閃過一絲豁岀命去的念頭,他對著很想幫他做借款中間人以從中賺上一小筆的老鄉不置可否,但回頭就十萬火急一個電話打到老家村裏,叫人找來他媽,他要他媽立即再幫他籌集自己,有多少籌集多少。他準備二期未完便上三期,爭取二期三期一起開業。他不給自己喘息機會,他隻想抱著頭衝,衝,他沒有其他方向,他如今唯一的方向隻有批發市場的建成,那麽,他就不要命的奔向那個方向。
  果然不出楊巡所料,他媽接起電話就說,“老大,你現在已經站穩根基,不要再試圖冒進。一步一步地積累不是好?再說,你看看你這回付出的利息,借人錢不是白拿,利息這東西太咬人。”
  這一回,楊巡見招拆招,沒再老實得沒一點花飾。“媽,現在大夥兒都看著我想出來的批發市場主意很成功,想模仿的不在少數。不過,等他們批地,批規劃紅線,批政策之類的前期工作做下來,起碼還得半年。不過也不能排除有些國營企業,所有批文都給開綠燈。媽,我給逼上梁山了,如果三期不和二期一起上,趁別人還沒造起市場前先把人圈住,等別的錢比我多的冒出頭來,我就沒優勢了。”
  “那會……?”
  “最怕的是別家一上來就很大規模,一上來就有很多批發商入住,一上來就品種比我這兒齊全,那我這兒的人氣就全完了。等著關門吧。我的二期三期一起上的目的就是得有場地招更齊全的批發商入住。”
  楊母一時沉默,老大的話,她大半明白,即使不能全明白,做媽的也真為兒子如此顯而易見,不僅僅表現在賺錢技巧,而且還有理論知識上的進步高興。可問人借錢這種事兒……楊母心中微歎,道:“我有數了。老大,你看看這回需要多少。按說,我們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楊巡說了個令楊母吃驚的數字,隨即又道:“媽,如果有難度,我委托以前一起去東北的老莫出麵幫我借,他拿一部分中間費。他主動找上門來,要幫我借錢。”
  楊母奇道:“無利不起早,他要你多大好處幫你借錢?”
  “利息之外,每一百塊,我得給他五塊錢好處費。”
  楊母大驚,忙道:“那怎麽行,哪有那麽高好處費的,還說是一起去東北做事的老鄉呢,吸血呢嗎?老大你別急醫亂投藥,這都快跟借高利貸差不多了,解放前借高利貸都是逼死人的,你別上圈套。媽想辦法。”
  楊巡知道媽這話出來,那就等於答應。於是他回頭就謝絕了老莫的提議,一心開始規劃三期立刻上馬。他基本上操心錢的事情,尋建祥掌管的是工程進度,兩人配合得很默契。很快,他就回家去取了一次錢,還是與尋建祥一起去的,數額不小。
  果然如他媽的預測,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不僅原先的債主依然願意借錢給他,其他債主也聞風拿錢過來,甚至,有些還問自己的親戚朋友借了錢,再來借給楊母,圖的是楊巡的高利息。楊巡真沒想到,大夥兒竟然都這麽有錢。
  令楊巡最沒想到的是,二期工程進行得接近尾聲,準備開始招商,三期也已經如火如荼,楊速他們準備過暑假的時候,他會接到妹妹楊邐的一封信。楊巡拆信的時候依然還在笑妹妹不知又想出什麽古怪主意,一周一次的電話不是可以說話的嗎,還要寫什麽信。但等看了第一行,就愣住了。楊邐非常不客氣,在信中對他這個大哥毫不留情地斥罵。
  楊邐指責楊巡,隻知自己痛快地做事業,為什麽要把已經辛苦一輩子的媽拉進戰場,讓媽為兒子提心吊膽。問楊巡回家時候為什麽不仔細看看媽的臉,發現媽的憔悴,卻眼中隻有媽幫借的一張張的錢。楊邐又說,媽這段時間頭發白了許多,從前麵看去,幾乎一片白,隻有後腦勺還有幾縷黑發,前年夏天做的一件短袖現在穿著空蕩蕩的,風吹上去都看不到腰,那都是愁的,因為媽責任心重,借了人的錢就一直擔負著巨大責任,不像某些人沒心沒肺還睡得著吃的下。原以為第一次借錢之後會有個了結,沒想到大哥變本加厲,而媽媽卻執迷不悟,不肯答應罷手。楊邐在最後嚴正要求大哥,為了媽媽的身體健康,立刻停止要媽媽借錢,不然,她會在暑假采取實際行動製止媽媽。
  因為父親早逝,楊巡在家一向有長兄代父的傾向,他也為家做了很多事,做那麽多事的目的就是為弟弟妹妹們過得好,不用太多體會失去父親的苦難。而楊邐因為是最小,從來是他保護最多的,他真沒想到楊邐會寫來措辭如此嚴厲的信。楊巡不由回想一下這三次回家取錢看到的母親,不錯,因為行色匆匆,都是當天到當天回,而且為了保護錢還帶著尋建祥等人,都沒在家過夜,確實沒好好看看媽。但他總還是看到媽了,而且跟媽說了不少話。他搜遍記憶,情況哪兒就像楊邐說的那麽嚴重了?媽說話走路依然開朗精神得很,媽也看上去挺滿意借錢時候大夥兒的踴躍反響,哪兒有什麽憔悴了?楊邐這丫頭見到風就是雨的,不知咋呼些什麽,還采取實際行動呢,他都攔不住媽,憑楊邐怎麽攔得住。他對媽的性格太清楚,他可以委托老莫幫助借錢,除非是媽不知道,但萬一被媽知道他繞過她,媽會趕上來罵死他。借錢這種事,媽肯放給別人去做嗎?
  再說,再過兩個月,第一批借的錢將紛紛到期,而他暫時還沒辦法將剛剛建成的二期交付使用,意味著他暫時還拿不到租金交給媽媽,需要媽媽拆東牆補西牆,拿新借來的錢還第一批借的那些。這種事,別說他媽媽不放心交給別人如老莫,他也不會放心交給媽媽之外的任何人。對於楊邐的嚴厲指責,楊巡心中有些生氣,他哪裏是沒心沒肺地好吃好睡著?最近天氣熱了,他經常與尋建祥兩個累得一頭紮工地裏,有一次醒來,發現身下是一堆橫七豎八的磚頭,硌得全身疼痛,差點起不來。他那麽拚,還不是為了家?媽也是一樣,維持一個家容易嗎,供養兩個大中專生容易嗎?楊邐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楊邐可知道,這個城市的另一角,有一個村眼紅他的市場,也趕緊批了農地準備建設新的貿易市場與他分庭抗禮,他若是沒腦袋清楚,快上那麽一步,等人家集一村之財力建設起來,這個城市還有他楊巡混的地盤嗎?他難,幸好還有媽媽知道。楊巡感慨,又感慨,感慨再三,終於決定不回楊邐的信。道理,媽媽肯定已經全說給楊邐了,無須他多說。而罵楊邐,那是他做不出來的,他難道還能跟最小的妹妹計較?等暑假他們幾個如果過來,讓楊邐親眼見到他這邊的忙碌,楊邐可能會回心轉意,眼見為實嘛。再說,已經不讀書那麽多年,楊巡也懶得提筆,寫封類似楊邐的洋洋灑灑的信,太讓人頭大。
  當然,他了解媽媽心裏的壓力,但很快,很快就會過去。夏天新建築保養得快,而且很快就可以在九月左右投入使用,差不多就是北京亞運會開幕的時間,對了,到時他得拿亞運會做做文章。二期隻要投入使用,錢就來了,很快,沒多少天了。再等三期緊跟著完工投入使用,到那時,他算了下,他手頭現金會有很多,而市場這個巨大資產就將全部姓楊。
  楊巡將妹妹的信塞進抽屜,楊邐的信並不會帶給他什麽阻撓,他依然會以自己的速度前進。當然,情勢也逼著他必須如此飛速地前進。競爭一點不亞於將要舉辦的亞運會上的競技運動,處處需要更高更快更強。
  
  楊巡的奔跑還沒到個頭,宋運輝那邊的安裝工作也是緊鑼密鼓地開展著,小雷家的電解銅項目率先衝到終點。
  宋運輝那是當仁不讓的開工儀式嘉賓。他其實忙得□乏術,但小雷家的電解銅項目不同以往,那意味著小雷家工業水平躍進一個新的台階,他清楚雷東寶們對電解銅項目的感情,他豈有不去捧場的道理。但他實在是忙,隻好周三下班就叫司機開車前去小雷家,他在車上睡一覺算是對付過去,大清早到的小雷家。
  雖是清晨,節日氣氛已經濃重,處處已經掛上大紅橫幅,地上遍插迎風彩旗。而進村的寬闊馬路,已經變成綠蔭匝地的林蔭大道,路兩邊的樟樹瞳瞳如華蓋。宋運輝看著眼前熟悉的一切,對自己的司機感慨:“你看,農村比我們早發展一步。”
  司機有些不服:“我們的也很好,更見規模。等我們的綠化長起來,一定不比報紙上拚命宣傳的寶鋼差。”
  宋運輝笑笑,心說當然,他在當初的設計中充分借鑒了寶鋼經驗,除了考慮充分美化之外,還在植物的選擇上選取吸附汙染物質的種類,他有野心,要把東海項目搞成係統內的樣板,即使目前情況進口國外設備不易,他依然想辦法從其他地方著眼,提高東海項目的檔次。
  宋運輝看看時間,沒先去雷東寶家,而是轉到電解銅廠。遠遠看到時候已經覺得很有不同,附近的養豬場房子,原先看著還覺得成排成行,很有規模,現在與電解銅車間對比著,隻顯低矮老舊。而電線電纜廠的那些廠房更不入眼,當年條件受限,車間都是隻有屋頂屋柱,透風透雨,簡陋得像鴨棚子。相比之下,電解銅廠簡直齊整得不像是一個國度的。
  憑經驗,宋運輝認為在這麽重大儀式之前會遇到一兩個熟悉的小雷家負責人在現場做最後掃尾工作,沒想到遇見的竟是預製品廠的紅偉。宋運輝上去扳轉紅偉的肩,果然看到一張疲倦的臉,笑道:“紅偉哥,好久不見,這麽早起來忙碌上了?”
  紅偉抖動唇邊小胡子,笑道:“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宋廠長,你趕夜路來的?趕緊去我家睡一覺,東寶書記這會兒估計還睡著。”
  “我車上打了個盹,不睡了。你忙你的,我進去看看。”
  紅偉忙道:“忙一夜,我也基本結束了,你等等,我交待幾句,陪你進去。”
  宋運輝驚訝地看著紅偉小跑過去指揮幾句,心說怎麽是紅偉在指揮掃尾?正明呢?等紅偉轉回來,他問道:“你是今天儀式的主要負責人?”
  紅偉一笑,“哪輪得上,等太陽出來,我該睡覺去了,沒我什麽事。最後清理一些建築雜物,據說跟水泥有關,跟水泥有關就跟我預製品場有關,當然得由我負責清理了。宋廠長這邊請,那邊大門已經鋪上紅地毯,我們還是別給踩個泥印子上去了。”
  宋運輝聽出紅偉言語中的怨氣,卻點頭安撫道:“你這一說倒是提醒我,等我那邊完工時候,也得委任最老成負責的人擔負打掃戰場工作,讓安裝工作有個完美結尾。紅偉哥,叫我小宋,我們還客氣個啥。”
  紅偉聽了心裏頓時舒服不少,便也不再提起清掃工作,免得顯出自己小氣,笑道:“你越做越大,專車和司機都有了,這些讓東寶書記說出來,我們聽著都有點嚇人。還好見了你你還是老樣子,一點架子都沒有。以前你還是大學生時候,到我們預製品場實習就沒架子,抬水泥挑石子樣樣都來。不像我們小雷家自己出錢買出來的那幾個專科生,書讀得不多,架子倒是不小,一個個好吃懶做,少爺兵一樣。唉,現在我預製品廠的人個個想轉到銅廠,我那兒就跟臭豬頭一樣沒人要留啦。”
  “都想偷懶吧。”
  “是啊,錢多了,人懶了。現在還不如招鄰村的勞力,又肯吃苦又聽話。你聽說沒有,以前跟我們鬧過矛盾的邵家村現在求著鎮裏要並給我們小雷家,說小雷家發展工業養殖業,人手不夠,土地也不夠,湊上邵家的人和地就齊了,你看一個個都機靈得很呢。”
  “還有這種事?”宋運輝不由得笑,卻沒順著紅偉的牢騷說下起,隻指著一隻銀灰色大罐問:“這是重油罐?外麵怎麽沒造一圈水泥圍堰?”
  紅偉道:“不知道,施工圖紙都是設備製造廠提供的,我明天跟正明提一下。來這邊,我開燈。”
  宋運輝道:“這事一定得注意著點,水泥圍堰的直徑與高度,要正好能擋住一罐重油萬一泄漏的體積。還有這種小滅火器也沒用,得換大號的。燒油跟養豬場以前燒煤又是不一樣,需要留意的事情很多。”
  紅偉嘀咕:“記著了,我會提醒正明,這小年輕,做起事來著三不著四。”
  宋運輝對設備不清楚,隻能大致看看,卻已經看出幾個小小的安全問題,心中真是有些替小雷家擔憂。不知道他看不懂的設備下麵,又會潛伏著些什麽危機呢?他一時也高興不起來了,問道:“還沒找到合適的工程師嗎?”
  紅偉歎氣:“有一個,專管電解的,負責電解車間。退休老工程師了,技術是沒話說的。老工程師脾氣好,跟正明合得來。有些年紀輕的工程師,聽說跟正明接觸幾次後,都找各種借口不來了。不過好在我們自己的工人出去培訓三個月已經夠格,還有我們自己掏錢培養出來的大學生也畢業派用場了。小……小宋,這兒也有問題?”
  宋運輝忙笑道:“沒有,沒有,我總算看到一個我熟悉的。這爐子是燒重油的?我們動力車間也燒重油,差不多的油槍。這兒沒什麽問題,感覺得岀,車間主體設備的安裝配備比較科學合理。”
  紅偉笑笑:“我也不大懂,現在隻有正明最懂。這個項目終於好了,再不開工我們村都快給榨幹了。但願機器一響,黃金萬兩,先把欠我預製品廠的水泥磚頭錢都還上。嗬嗬,應該很快的。”
  宋運輝一笑,依然對紅偉口氣中的怨氣不搭腔,隻就事論事地閑扯著,紅偉見此就不再多說。宋運輝心裏想,一個大項目肯定招很多人的怨,怨的人無可厚非,被怨的人也可能無可厚非,很多時候隻是一些觀念衝突,他大可不必臨時來一趟就充包公斷案。不過會提醒雷東寶適時化解一下大家的怨氣。但他估計雷東寶不會太聽他的提醒,雷東寶從來都不耐煩做思想工作,還不如跟士根說。
  一會兒工夫,掃尾工作如期結束,宋運輝讓不熟悉路的司機歇息,自己開車載著紅偉去住宅區,上車下車對紅偉很是周到,紅偉是一來就做銷售的,腦子活絡得緊,豈會看不出來,心下很是感動,說什麽都要拉著司機去他家睡覺。
  村子很快就熱鬧起來。穿白襯衫藍褲子敲隊鼓的少先隊員來了,小雷家自家的大紅鼓抬岀來了。主席台鋪上墨綠圍裙樣子出來了。麥克風一次次被彈響,大喇叭裏一次次傳出“喂喂”的測試聲。再過會兒,領導同誌們來了,於是宋運輝就不再有時間旁觀,他現在也是地位顯赫的領導同誌,同誌見同誌,話兒說不完。
  讓宋運輝捏一把汗的是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設備能否正常運轉,生產出合格產品。他太清楚設備啟動那一刻可能會出現的種種不可思議的事故,那樣的一刻他已經經曆多次,他對那一刻的要求是,隻要設備轉得順利,肉眼看著稍微象樣的產品能出來,風平浪靜什麽事故都不發生,那就是可以打滿分的成功了。
  好在,正明不負眾望。當一道道工序順利開啟,一件件半成品流轉於車間生產線,就隻那個工程,在還沒看到產品之前,宋運輝已經暗暗放心。正明也是好樣的。宋運輝倒是有些欣賞正明累得消瘦長臉上略帶張揚的神情,這種張揚,在有實力鋪墊的情況下,顯得朝氣蓬勃。當然,那也需要有個容忍張揚的環境,比如換到他的東海項目裏,即使倒貼他,他也不能太過張揚。但他欣賞有實力的張揚,也羨慕正明可以張揚。再想起紅偉睡眼惺忪時候的牢騷,不由笑了。估計隻是小雷家的人民內部矛盾。
  雷東寶送走各級領導,才有閑滾滾殺到宋運輝麵前,喘口氣道:“怎麽樣,快點表揚,再遲過期作廢了。”
  宋運輝聽了好笑,遞給雷東寶一張便條,“有些我能看出的安全小問題,我記錄在紙上,你交給正明改進。已經很不錯了,這麽大項目,能按時完成安裝,順利完成投產,你真該好好表揚表揚正明。”
  正明走過來聽見這話開心,嘴裏的謙虛有些言不由衷:“哪裏能跟宋廠長做的大項目比,宋廠長的一個項目,頂我們這兒的上百個。”
  “沒有可比條件,你們是在一窮二白基礎上靠自己雙手和智慧建設起來,我們有全國抽調技術人員的班底,有國家財力做後盾,我們做成項目沒什麽可稀罕的。正明,你們既然自己能消化一部分電解銅產品,照今天的生產勢頭,應該很快能產生利潤吧。”
  “肯定是。前途非常光明。”
  雷東寶讚許地拍拍正明的肩,道:“趕緊給我生出錢來,從今天開始我決不再給你一分錢。”
  “是。”正明有些調皮地立正答應。他心裏也輕鬆,順利當著眾人的麵完成開工儀式,他不知道多得意。
  雷東寶看著嘻笑,趕正明過去工作,回頭對宋運輝道:“這小家夥腦筋好使,人要是再有你的三分穩重,我就不用天天盼著你來了。總算好了,我得好好睡上三天三夜,為這個電解銅廠操心死了。安裝到後來,村裏大夥兒的錢讓我借空了,問銀行借的債越來越多,大家背著我什麽難聽話都有,說小雷家要給鬧破產了。正明差點頂不住,想打退堂鼓,我要他死也死在車間裏,不許給我退一步。我天天到現場支持他,其實我也擔心,可我得裝著天塌下來有我頂著的樣子。啊,累死老子了。”
  宋運輝聽著笑,“我每次安裝結束,也是睡它個昏天黑地。豈止是身體累,心更累。走,去你家吃些點心,我得走了,我必須明天早上趕回東海。”
  “那麽要緊?”
  “當然,你敢讓正明前幾天離開這裏三天嗎?”宋運輝猶豫了一下,又道,“修整一下,準備關心個人問題了吧?”
  “什麽個人問題?”
  “你不是去年夏天跟我電話……”
  “噢,這個,再說。我現在煩她,自以為小聰明。你爸媽好?等我這邊閑下來,我過去看看他們。”
  宋運輝見雷東寶不願提起的樣子,便也不勉強。走之前再去看看電解銅廠,這會兒從電解槽中拎出來的銅,已經黃燦燦地喜人。
  
  楊巡得到幾天後,才偶爾從宋運輝那兒聽到有關小雷家電解銅廠開機的消息。聽到時候,楊巡著實鬱悶了一陣子。心說,小雷家這麽大事,竟然都沒通知一下他,即使他成不了宋運輝那樣的露臉嘉賓,可好歹也讓他送個紀念品吧,小雷家上下竟然都沒想起他。說起來,他對小雷家貢獻不小,雙方互惠互利不少。當初電解銅廠準備投資,是他幫忙全國尋找工程師。他結束北方項目,但因為與小雷家的交情,他對原有電線電纜市場做了很割肉的移交,確保他走後小雷家的登峰電線電纜依然占有當地市場。他做事仁至義盡,可誰人能看得到?楊巡心中憤憤的,他媽的,都隻看到坐機關的蹲國營的,都看不到他們這些以前被稱為倒爺現在被稱為個體戶的人群,連小雷家都忘恩負義。
  楊巡跟尋建祥說,個體戶是社會最底層,爹不親娘不愛,政府隻罰不管,銀行理都不理。尋建祥也是深有體會,個體戶都是小老婆生的。但兩人沒生多會兒氣,因為最後得出結論,個體戶賺來的錢都是自己的,實惠。
  暑假時候楊巡想讓弟妹們過來玩,楊母不讓,楊母心疼錢。還是楊速回家兩天就看出媽的苦衷,帶上弟妹大熱天下地收拾承包地。楊速告訴媽,看報紙上說,種花比種糧食能來錢。對老二這條信息,楊母很能接受,她毅然做出決定,留下半畝地依然種水稻,其餘都種花。對於種什麽花的問題,一家四口興奮地討論好幾夜,大家決定把前院後院,還有承包地都種上桂花。因為家裏正好有一棵大的,可供扡插繁殖。
  說到做到,楊速砍了後院幾棵竹子,劈篾編成竹簾遮陽。楊母心靈手巧,在竹簾下插上密密麻麻的桂花枝。如此一手一腳親力親為地勞動致富,楊母心裏特別踏實。有三個兒女們支持著,楊母原本以為最頭痛的,拆東牆補西牆式的借東家錢還西家債過程,稍微好過了一點。
  九月的時候,市場二期終於通過各項驗收,可以交付使用。那天,楊巡想到,要不要請有關領導過來捧場?也不免想到要不要請雷東寶過來剪彩,當然,宋運輝肯定是不會來的,他知道宋運輝暗中幫他們,可明麵上,卻與他們這些個體戶是保持一定距離的,宋運輝為人謹慎,又正是奮鬥上升期,不敢沾染最容易被人聯想到經濟問題的個體戶。楊巡製作了很多橫幅以渲染氣氛,寫上比如“迎亞運,盼盼帶您逛市場”,“逛市場,看亞運”等等充滿時髦聯想的句子。而市場門口則毫無疑問放的都是韋唯的《亞洲雄風》。楊巡不清楚亞運到底能給他的市場帶來多少客流,但現在全國上下做什麽都要跟亞運搭個小邊兒,不搭白不搭,他怎麽可以不搭這輛時髦的順風車。
  就在二期開張日期越來越臨近,臨近到楊巡認為再不出聲請雷東寶過來看看就是沒誠意的時候,雷東寶卻並沒想起那個曾經常來小雷家打混的楊巡。雷東寶經常喜歡笑眯眯地看著電解銅廠冒著黑煙的兩條煙囪,欣喜電解銅廠的滾滾利潤。
  他這樣對電話那頭的宋運輝說,“銅廠開起來後,怪話就少了。有些人耐心不好……”
  “看到最黑的子夜還以為沒前途了,其實黎明就在前頭。現在做幾班?”宋運輝挺忙,拿出一隻耳朵給雷東寶,而且還得長話短說。
  “現在做兩班,估計很快得做三班了。每天看著煙囪滾滾冒煙就安心啊。”
  宋運輝手頭正好有人送文件來,他心裏打了個岔,漫不經心地隨口問一句:“黑煙還是白煙,還是沒煙?”
  雷東寶奇道:“當然黑煙,又不是燒沼氣,沒煙。”
  “噢。”宋運輝,看看文件,簽下字,忽然想到不對,忙問:“你說什麽,黑煙還是白煙?”
  “黑煙啦黑煙啦,又不是香煙岀白煙,你看哪根煙囪冒白煙的?”
  宋運輝立刻眉頭一皺,道:“快跟正明說,重油不能燒岀黑煙,冒黑煙有大麻煩。我具體得問問動力車間主任,你趕緊跟正明去說。”
  “什麽麻煩?”
  “應該是燃燒不完全,你先跟正明說去,立刻采取措施掐掉黑煙,不惜停機。我這兒問了確切的立刻打電話給你。”
  雷東寶心裏嘀咕,“燃燒不完全”?還有這種破問題?煤要是沒燒完,鏟出來敲掉外殼,裏麵黑的可以繼續燒,油也有燒不完的?哪會,他摩托車的汽油隨便拿火柴點一把就燒完,一點不剩,能岀什麽麻煩。雷東寶認為這是宋運輝小題大做,拿他們危險行業的大問題套小雷家銅廠小問題。他沒趕去找正明,就電話告訴正明宋運輝有這麽一個說法,讓正明重視重視。
  正明聽了沒扔下不理,倒是找去反射爐和鍋爐那邊,找兩邊師傅討論黑煙產生問題。鍋爐的說沒什麽,都那樣在幹,反射爐的說想想辦法,要不換一支油槍,換下的拆下好好清洗清洗,讓噴出的油滴細一些,那總能燒透了吧。正明完全是出於重視宋運輝這個人的原因而重視宋運輝提出的非議,而重視宋運輝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宋運輝說出來的話,似乎雷東寶最愛聽,屢試不爽,小雷家上下都知道。他站車間裏督促鍋爐的先換下油槍,因為鍋爐造價便宜,當然先拿鍋爐做試驗。油冷了拆卸,果然上麵有毛茸茸的結焦現象。
  宋運輝正要出去到動力車間安裝現場找有經驗的工程師請教重油燃燒冒黑煙問題,卻有門衛殷勤送來一個包裹,一看是他讀大學所在地寄來,又是梁思申,她這回暑假回了一次國。她一定又要買東西送宋運輝,宋運輝隻要求書。梁思申果然寄來一包裹的書,不過另有兩套小姑娘的連衣裙,不是市麵上常見的花花綠綠,而是幹淨清爽的藍白、藍黑,宋運輝看了非常喜歡。一時不忙於出去,看書裏夾著的一封信。
  梁思申現在雖然中文說得好,可書寫還是用了英語。她說,她滿懷希望而來,無限失望而去。那個人沒有遵守諾言等她,她回國先到北京,都來不及回家,先找到他的學校他的宿舍,原想給他一個驚喜,卻見到他的未婚妻,他的理由可以成為理由,他的理由是,他以為這是無望的等待。她不恨別的,她隻恨他為什麽在漫長的認識女朋友並把女朋友變為未婚妻的時間裏,不把真實情況告訴她,也恨自己當初沒把他放在第一位,沒給他大學畢業就回國的承諾以致最終失去他。但她認為錯誤的根源還是她自己,她並沒有為兩個人的愛情做最大努力,是她的行為先蔑視了愛情,愛情才報複了她。
  宋運輝看到這兒心說,別看梁思申平日裏挺理智的,沒想到也有犯傻的時候。話說明人不做暗事,那男人那邊瞞著她,這邊找個未婚妻,本來就是腳踩兩隻船的惡劣勾當,怎麽反而她先認錯了呢。卻看梁思申後麵寫道,她意識到,她去年做出留美讀碩士決定的時候,考慮個人多於考量兩個人,可能從潛意識上來分析,她更重視的還是自己。所以她以後也會正視自己的私心,不會再做出不著邊際的幻想。經老板推薦,開學後將到一家投行兼職,學習工作都會非常辛苦,她以後會經常聯絡父親和宋老師,請教國內金融和企業情況,希望宋老師不會因為她去年陷於感情而疏於與家庭朋友聯絡而放棄她。
  宋運輝看了釋然一笑,原先還以為疏於聯係的原因是大家久不見麵,又無血緣,再加沒有金州的生意聯係,自然漸漸沒有語言,漸漸不通消息,倒是沒想到還有小姑娘談戀愛這個原因。為此,宋運輝還曾失望了一下,現在知道了原因就沒事了,誰都會經過那麽一個不理智階段。宋運輝難得認準一個人,認準一個人就執著到底的,什麽理由都不用講。他微笑,很快寫了幾個字,傳真發給梁思申,除了感謝那些書和裙子之外,他寫到,“不用糾纏於過去,而且你沒錯,恨誰都不需要恨自己。把它當作一個經曆,回頭什麽事都沒有,重新開始。”
  幾乎是才發出去,他案頭的傳真機就“突突突”回吐一卷兒紙出來,“當然什麽事都沒有,這種分分合合我經曆得多了,從高中到現在。家來帶來崔健的磁帶,很有意思,Mr .Song有機會聽聽。”
  宋運輝哭笑不得,把傳出傳入的兩張都撕了,這才出去。看起來小姑娘是恢複了,在家時候還痛苦,說好要到沿海玩一趟的計劃都取消了,寫出來的信那麽言辭懇切。到了美國又如魚得水,還拽個十萬八萬的。但宋運輝到動力車間一問,立刻笑不出來。
  小雷家的電解銅廠,反正反射爐正常運轉時候,不需要時時刻刻盯著不放,隻要按時巡檢就行。大家就都聚到正在試驗的鍋爐麵前,看油槍清洗後又換上,一個工人就被正明指使出去看煙囪。工人看了跑回來說還是黑的,不過好像淡了些。大家看到成功,都有些高興,就考慮是不是進一步減小流量,增大壓力,讓油槍霧化效果更好一些。正明對這些不是很懂,但憑對水的了解,估計重油被蒸氣加熱成為流動性比較好的液體後,增壓應該也有這種效果,再說宋運輝提出黑煙是燃燒效果不好,那麽增壓如果提高燃燒效果,也正好節約能源,這事兒值得一試。
  他立刻吩咐下去:“某某你去調整油泵,提高油速,回頭就在外麵看煙囪,變淡就朝下做手勢,這樣;某某你管住反射爐的油壓,暫時保持反射爐油壓穩定;某某你慢慢給鍋爐燃油升壓,不要一步到位。”
  眾人領命,正要各就各位,忽然隻聽“嘣”一聲劇烈悶響,熱浪衝得眾人一個趔趄,眾人驚惶轉眼看去,卻見反射爐竟然從高處炸裂,噴出巨大火球,眾人一下都呆了。忽然有人驚叫,“關油,關油”,驚叫聲也叫醒眾人,立刻有兩個人衝去關油閥,關油泵。正明傻了,毫不猶豫就推著滅火器衝上去,可臨陣磨槍,他不會使用眼前龐然大物一般的滅火器,他幾乎是看一眼火焰看一眼說明書,終於才將滅火器用上。正好別的人也動手將滅火器開啟,從兩個方位一起噴射。
  但是,此時雖然油路截斷,火球缺少後勁,不再爆裂,可在大家驚慌的瞬間,火球已經點燃所經之處,火勢迅速開始蔓延。兩枝油槍隻夠截斷火勢向鍋爐蔓延,卻無法控製屋頂的燃燒,直到跟進的人手忙腳亂打開消防水龍,才總算此消彼漲,漸漸將迅速蔓延的火勢控製下去。
  手中的滅火器已經用完,正明沮喪地看著屋頂水龍與火龍糾纏,忽然電解車間工程師濕漉漉地從配電間衝過來,神經質地大吼著,近了才聽清楚,“誰開的消防水?誰開的消防水?電沒關就開消防水,全都不要命了嗎?誰開的消防水?……”正明無言以對。
  雷東寶聽見悶響就往窗外看,卻看到銅廠兩條煙囪之一竄出一團巨大黑紅色的火球,雷東寶一聲“壞了”,拔腿就往外衝。都忘了還有“交通工具”這種東西,隻是加緊用兩條腿飛快往銅廠衝去。村民們也是驚惶地,不由自主地從各個方向朝銅廠匯集,大家七嘴八舌地驚看著火勢漸漸被水龍壓下去,黑煙漸漸變淺,最終化為濃濃一蓬白煙,籠罩銅廠上空。
  這時才有人叫岀來,“你衣服燒穿了。”“你臉怎麽了?”“哎唷,我的腿。”“快送醫院。”眾人眼光向下,才看到正明他們幾個四處掛彩,搖搖欲墜。雷東寶指揮眾人扛起正明幾個,裝上外麵貨車趕緊運去縣醫院。後麵老工程師依然瞪著眼睛神經質地喃喃自語,“幸好我在高配,幸好我電閘關得早……”
  雷東寶這才留意到身邊的老工程師,忙抓住他雙肩問:“怎麽回事?”
  “估計……估計燃燒岀問題,反射爐燃燒岀問題,反射爐燃燒岀問題……要不是我正好在高配,及時合上電閘,這兒得死一地的人。”
  雷東寶隻覺得背後涼颼颼的,冷汗夾著剛剛跑出來的熱汗一滴滴從額頭滴下。“是燃燒不完全?煙囪裏的煙太黑?”他想到被他忽視的宋運輝的提醒,心下懊悔不及。
  “應該是,應該是,燃燒不完全,不知哪兒結焦了,終於有一天閃爆,爆炸。以前聽說過有這種事故,今天才第一次看見,看見……哪個混蛋想到用水的?”
  “你回頭總結一下,到底是怎麽回事,寫份報告。士根哥,銅廠先交給你盯著,暫時停工,等結論做出再開工。我去醫院看一下,你保險箱裏取點錢給我。”
  雷東寶交待一下,轉身岀千瘡百孔的車間,忽然覺得腿腳酸軟,這才想到剛才跑狠了。他小跑回去村辦取摩托車,又想到要給宋運輝電話,進門就聽見電話鈴炸了起來,接起,正是宋運輝。
  “小輝,反射爐炸了,我沒聽你話立刻停了它,炸了。”
  宋運輝愣住,才那麽一會兒的工夫?“具體的?說具體的。”
  “我看到煙囪噴出一蓬火,過去看反射爐上麵基本炸爛,屋頂油毛氈全燒了,瓦片全掉下來。還好電閘扳下,否則聽說得死人。我得去醫院看看,六個人受傷,總算他們拚死保住鍋爐沒炸。”
  宋運輝又是沉默了會兒,歎道:“回頭,趕緊把精力集中到收拾殘局上去。你們村建這銅廠基本上是耗盡所有資源,你得想辦法找錢修複銅廠。估計這麽一炸,問銀行借錢就難了。”
  雷東寶瞪著眼睛想了會兒,才垂頭喪氣地騎上摩托車去縣醫院。是啊,這麽一炸,炸飛多少鈔票,雖然才燒短短時間,可一間火法車間幾乎滅頂。銀行本來已經在嘀咕他們借錢太多,擔心他們還不起錢,若爆炸消息傳出去,銀行這會兒還不收緊錢包,不給貸款?
  雷東寶神思不屬,一路驚險地趕到縣醫院,幸好陪同過來就醫的人說,都是皮肉傷,沒生命危險。雷東寶一聲不吭地叉腰站在急救室外,動也不動。過會兒,村裏又有人陸續趕來,都是傷員的家屬,哭天喊地的。雷東寶依然沉著臉不語,兩眼死死盯著急救室門。
  終於,被處理好的傷員一個個出來,正明出來時候大夥兒幾乎不認識他,臉上手上都纏著紗布,奇就奇在腿上一點事都沒有。若不是他出來喊聲“書記”,誰也看不出這個半身白紗的人是正明。正明看到門口的雷東寶,搶過來“撲通”一下跪在雷東寶麵前。
  眾人驚住,正明的妻子也不敢拉丈夫,流著淚等在一邊,等候雷東寶發落。雷東寶陰沉沉地盯著正明,嘴角越來越往下沉,身邊的兩隻拳頭捏了又鬆,鬆了又捏,並非不想痛揍,而是無處下拳。終於抬起大腳,一腳踹了過去,也不看正明如何承受,轉身默默走了。正明妻子這才敢驚呼一聲扶起被踹倒在地丈夫,正明不等妻子詢問,先說“沒事,沒事,書記出氣了就沒事”。
  雷東寶悶聲走出醫院,在九月依然熱辣的驕陽下站了會兒,想了會兒,騎上摩托車趕去韋春紅飯店,將摩托車交給已然知道情況,不過不很驚慌的韋春紅保管,又問韋春紅要了些錢,直接跳上去市裏的汽車,趕去火車站。他要走個回頭路,找那個去年曾經拒絕過來小雷家的高級工程師。吃一塹長一智,如今才痛切地感受到,技術的無比重要。雷東寶手上除了一隻每天不離身的扁扁公文包,還有一袋韋春紅追到汽車站塞給他的一包吃的。雷東寶隻是一閃念想了想今天韋春紅怎麽沒一句廢話,但隨即就想更重要的事,他該如何說服高工,而更麻煩的是,他該如何說服銀行。
  韋春紅幾乎是小跑著攀著車窗才正好把吃的送到雷東寶手上,回店看到雷東寶的摩托車,心裏酸酸地想,他應急時候毫不猶豫把她當一家人,可就是不把一家人的手續辦下。思前想後,雖然不情願,還是拿起電話掛到小雷家村辦。一個不知誰接的電話,韋春紅淡淡地說:“我姓韋,請士根村長立刻給我來個電話,你們書記的事。”
  村裏其實都已經知道韋春紅和雷東寶的事,接電話的又是最看風向的四眼會計,四眼會計立刻抓起自行車去銅廠找士根。士根一聽皺眉:“她現在添什麽亂。”
  “是書記的事。你還是給個電話吧。”
  士根“哼”了聲,勉強走進銅廠辦公室給韋春紅打電話。沒想到那邊韋春紅沒說士根想當然以為的話,而是公事公辦地道:“估計你們書記還沒通知你們,暫時也沒法通知你們。他從我這兒拿了四百來塊錢去上海找一個高工了,現在趕去火車站。我想既然找人家高工救急,他總得表示一點誠意,我這兒拿的四百來塊哪兒夠,你們設法送錢過去火車站吧,如果他已經跳上火車,你們另想辦法。”
  士根沒想到韋春紅說話不俗,一時有些不適應,道:“謝謝你提醒。我這就也把你的錢送過去,是……”
  “那是我跟他的事,你插手太多了。”韋春紅冷冷地掛了電話,她不知多煩這個多管閑事的雷士根,不耐煩跟士根多說。
  士根語塞,看了話筒好一會兒,才急著招呼一個機靈的立刻跟上他去最近的銀行取錢,飛車趕去火車站,如果沒趕上雷東寶,就賣票去上海,直接趕去那個高工家。
  士根想都沒有想到,他去銀行取錢這麽會兒時間,村裏不知什麽情緒發了酵,原先都是還沒從驚愕中恢複過來的人們這會兒好像都醒了,不等士根趕去銅廠,就在半路截住他,群情激奮,“書記去哪了?”“損失有多大?”“堅決要求撤雷正明!”“銅廠會不會垮?”“我們的錢怎麽辦?”……
  士根被堵在半路一一作答,但是越答,問題越多。最後的問題,一致指向村裏問個人借的錢怎麽辦,有人已經喊出要村裏立即還錢,還不出就要正明這個罪魁禍首變賣家產負責。士根發現這樣下去沒個完,眾人根本不是要他回答,而是需要他這麽個標竿撒他們的氣。他很想對著大家大吼幾句,甚至抓住幾個無理取鬧的扇個耳光,可他秀才脾氣,做不岀這等雷東寶才做得出來的土匪事,他除了解釋再解釋,沒其他辦法。士根又急又累又餓,唇幹舌燥。
  忠富在牛蛙叫聲此起彼伏的葡萄架下,與紅偉兩個看著不遠處的喧囂,竊竊私語。
  “你看這事怎麽收場?”
  紅偉歎氣:“還能怎麽收場,繼續給張白條,拿走我們的利潤墊銅廠唄,總不能花那麽多錢就讓它癱那兒。唉,我本來還想上個項目的,沒錢了。”
  忠富想了會兒,道:“我不打算給了,沒底。我豬場也需要資金發展肉聯加工,避免春節那陣子豬肉價格不好也隻好賤賣生豬這種事兒再度發生。”
  “正明來問你拿,你當然可以說不給,書記來呢?”
  “我跟書記講道理。我們三家都賺錢當然是最好,如果一家不賺,隻要有兩家賺錢撐著,也能渡過,萬萬不能削了我們兩家賺錢資本扶持正明去,那會三方都塌。紅偉你也得堅持住,書記火力猛,光靠我一個沒用。”
  紅偉滿臉無奈地想了半天,道:“我們聯手!我預製品廠全部賣了都不夠銅廠塞牙縫。你看,這回爆炸,一半設備燒了,這一半又得多少錢啊。還有那麽多的利息。”
  忠富歎氣:“我也是給逼上梁山。隻指望書記以後能理解我們。”
  紅偉道:“要不,我們跟宋廠長說說,讓他跟書記說?別讓書記搞個批鬥會把我們扔台上逼我們交錢。”
  “怕沒用。宋廠長這人,輕易不肯開口。而且,時至今日,宋廠長的話還能在書記麵前占多少分量?你沒見現在宋廠長越來越淡岀我們小雷家了嗎?銅廠項目,他其中有說話嗎?我們找上門去,他會不會為難?”
  紅偉想了會兒,道:“忠富,我不如你細心,還真是這樣。我們的事,還是我們內部解決吧。可看著書記為錢發愁,我還真抹不下麵子。”
  忠富道:“我的理解是,我紮紮實實做好屬於我的這一塊,不讓書記擔心,這才是最體恤書記的辛苦。我如果錢多,當然會支援,可這一年來,我的養殖場已經快給榨幹了。我以前已經提醒過書記跟村長,我明人不做暗事。”
  紅偉道:“我今年夏天才活轉,我也有心無力。來,握手,就這麽定。”
  兩人在已經暗下來的葡萄架下握手,而士根聲音沙啞地依然在跟大家解釋。忠富遠遠看著感慨道:“如果換作是書記,他們誰敢這麽圍著。書記是我們小雷家的鎮妖石,沒他,誰都敢興風作浪。”
  紅偉一愣,看向忠富,“你小子平時不哼不哈,原來都看在眼裏啊。”
  忠富一笑,“我本來就是被書記降服的,哪像你一直就是嫡係。走,給村長解圍去。”
  紅偉想想,果然是,還為忠富開過批鬥會,不由大笑。東寶書記還真什麽都做得出來。兩人過去幫著士根說話,說一家銅廠炸了算什麽,小雷家還有那麽多掙錢企業,轉一天就是錢,怕個什麽。兩個管掙錢的這麽一說,大家於是轉了口氣問書記怎麽不出來說話,士根解釋說書記去上海請能人來,剛才都已經說上一萬遍了。大家這才恍然如才聽見一般,紛紛議論說書記看來也不要正明了。正明的親朋好友旁邊聽著都是滿心不是滋味。
  
  受小雷家炸爐影響,宋運輝立即下手布置東海項目安裝中的安全工作反思。讓各車間自查,互查,廠安全辦複查,層層落實安全檢查,並記錄在案。回頭,宋運輝找楊巡這個白手起家的人才,詢問小雷家遇到這等大事,該如何走出困境。
  楊巡怎麽都不會想到小雷家會岀這種事,但當著宋運輝的麵,一時還真想不出好辦法,反而說出一句更添宋運輝憂慮的話,“小雷家都是問銀行借的錢,靠的好像是縣裏支持。他們那麽一炸,縣裏還敢支持他們嗎?當官的都是最膽小怕擔責任的。他們還問村裏人集資,這麽一炸,隻怕現在村裏人先得起來造反了。”
  宋運輝看著楊巡,問:“有救,還是沒救?換你怎麽做?”
  楊巡不便胡說,認真想了會兒,才道:“都到這地步了,隻有豁出去上。沒有退路。”
  宋運輝見楊巡不肯說出有救還是沒救,心想楊巡這麽個泥鰍般的人估計麵對小雷家的現狀,心中也是沒底,楊巡一樣很了解小雷家,如果有顯而易見的可行之策,不會看不到。楊巡說得沒錯,退無可退,隻有豁出去上,或許還能尋覓一絲生機。而豁出去上這等混勁,宋運輝料想不用他說,雷東寶隻有貫徹得最徹底。
  楊巡卻在一邊兒輕聲嘀咕,“這個時候豁出去,還有人心甘情願跟他嗎?”楊巡總覺得雷東寶現在有些脫離群眾,不依靠群眾,比如如此地忽視了他。宋運輝沒有聽見,另外有事找尋建祥去了。尋建祥的女友全家上下都支持她進東海項目這個鐵飯碗,尋建祥的婚事就算這麽定了,宋運輝要跟尋建祥談談把他女友放到哪個部門才好。
  
  雷東寶再找銅廠高工,開門見山就把反射爐爆炸的事說了,又說他終於通過這次教訓看到他們這些農村人不重視技術因此不重視技術人才,以前可能很慢待技術人才的壞毛病。他請高工原諒他以前的錯誤,務必請高工一定要去小雷家幫忙。但是高工不願去,依然用目前政策比較緊來搪塞。
  雷東寶心想,劉備請諸葛亮用三顧茅廬,他也來那麽一套。他就每天等著高工下班,到人家家裏坐著。今天拎一尼龍袋新上市水果,明天買一隻奶油蛋糕上門,煙酒自是不必說。好在正好士根派人送錢來,他手頭不愁。高工終於被他煩死,說了實話:“你們那個負責的雷正明廠長,剛愎自用。技術不精,還偏堅持土法上馬。”
  雷東寶不知道“剛愎自用”什麽意思,但後麵的還是很能聽懂,忙道:“對,這回吃苦頭了。他現在半身燒傷,家也不敢回,應該已經知道後悔。高工你去,如果你願意要他,我用他,不要他,我就不讓他插手銅廠一根指頭。”
  高工看看雷東寶,道:“都憑雷書記一句話?”
  “對,都憑我一句話。”
  高工卻站起來拱手:“雷書記,我以前不滿雷正明廠長這個人,現在既不願跟雷正明合作,也不能搶一個受傷人的飯碗,說到底我不願離開上海。雷書記請原諒,斷了讓我去你那兒的念頭吧。”
  雷東寶再勸,擺出所有條件,高工不再響應。第二天又去高工家,卻見高工家一夜沒人,第三天又是。雷東寶心裏再急切,也知道人家不肯答應了,不便勉強,隻好怏怏而回。
  回家,更多頭大的事等著他。先去縣裏開會解釋事故,又去銀行開會解釋事故。但誰都知道開會解釋都是過場文章,要緊的還是如何消除縣裏和銀行對小雷家還款能力的懷疑。
  雷東寶心裏也清楚這一點。等他終於有時間坐下,也不回家吃晚飯,就召集士根、紅偉、忠富開會。士根心裏真冤,雷東寶不在這幾天,村裏人一直纏著他不放,沒想到雷東寶一來,那幫人都不見蹤影了,都是遠遠看著有雷東寶的村辦不敢上來。
  雷東寶這幾天明顯瘦了,紅偉看著東奔西跑累得不行的雷東寶,有些內疚地道:“書記,喝口水再說。”
  雷東寶沒喝,道:“正明老婆中午偷偷到縣裏找我,給正明求情。我要正明立刻回來電線廠坐著,電線廠利潤是你們兩個加起來的一倍還多,正明拚死也得給我把銅廠的損失掙回來。正明老婆不敢,怕人揍死正明,我說正明今天不回,以後死也別想回小雷家。我看他今天回不回。”
  “他還沒出院。”
  “死不了,又不是傷筋動骨,養這麽幾天夠了,男人破點相算什麽鳥事。今天銀行問我怎麽還貸款,我這幾天睜開眼睛也隻想這個問題,我怎麽先還了村裏的集資,再還貸款,錢從哪裏來。而且我還得把銅廠開起來,不能這麽不死不活吊著等機器生鏽變一文不值。你們說,錢從哪裏來?”
  忠富看到雷東寶的環眼在他們三人臉上掃蕩,便冷靜地道:“書記,別說我總是跟你唱對台戲,你心急,你也不能殺雞取卵。正明有錯,你得讓他養好了才來上班,他帶領電線廠還是不錯的,帶傷上班未必有太好效果。你也不能再刮光養殖場和預製品廠所有利潤,你得讓我們發展,不然我們會慢慢被別人趕超,以後沒發展了。”
  士根道:“都是一個村,要互幫互助。”
  紅偉道:“捆一起最後都是淹死,不如放我們好好活,歸還村裏的集資才不會沒著落。銀行貸款……國家的錢,拖一天是一天啦。”
  雷東寶不語,看著其他三個人眼珠子骨碌碌轉,還是士根又道:“你們兩個別這樣,關鍵時刻,別說甩手就甩手。”
  紅偉道:“士根哥,我們不是甩手,我們是保存實力,不能捆一起淹死。靠我們,就是把養殖場和預製品廠全賣了……那當然夠了。”紅偉說到這兒,不由紅了紅臉。
  忠富依然冷靜地道:“紅偉說得好,目前村裏最大難題是歸還集資款,這部分錢不解決,村裏別想太平。我和紅偉的利潤可以專款專用,解決這個部分。其他的,我準備上一個冷庫,可以緩解一部分豬肉的供求矛盾。”
  這時村辦的門忽然被打開,四人看去,墨黑的門外一個白乎乎的人。士根驚呼:“正明,你還真回來了?”
  正明掩門進來,看看黑著張臉的雷東寶,又不敢深入,就站在門邊:“我負荊請罪。大家說怎麽發落我吧。”
  大夥兒看著臉上手上依然纏著紗布的正明,雖然都惱他以前輕狂,可這會兒也有些說不出來。雷東寶靠著椅背,看看忠富紅偉,再看看正明。他早在上海找高工那陣子已經料到忠富和紅偉一定不肯再幫著背銅廠的爛攤子,沒想到兩人今天倒是直說,一點拐彎都沒有。但他們也說得對,不能捆一起淹死。可是他這個當家的怎麽辦?他看一眼士根,道:“士根哥沒錯。”又看一眼忠富,道:“忠富也沒錯。”再看一眼紅偉,道:“紅偉你也沒錯。你們都回去,誰有良心給我帶碗飯來,我老娘一準沒給我留熱飯。”
  士根這時候竟忽然想到韋春紅,想到韋春紅有條有理地安排他取錢去上海幫助雷東寶。如果韋春紅在,雷東寶不至於出差回家第一天就沒飯吃。那麽,他以前的堅持是錯了嗎?忠富一時有些失措,沒想到雷東寶竟沒像他設想的那樣逼他貢獻出利潤,還說他沒錯,讓他原本打好的那些準備對抗到底的腹稿全無用處。他不由斜睨一眼紅偉,道:“三個臭皮匠,頂過一個諸葛亮,我們還是一起想對策吧。”
  “我出去那麽多天,你們都沒想出啥,我也沒想出啥,還是回家吃飯睡覺,明天再好好想。正明留下,我有話問你。喂,都愣著幹什麽?想餓死我?那麽想我,立刻送飯來。”
  三人這才離開。這邊雷東寶就問正明:“你說你去年幹了什麽好事,嗯?我就差跪下求人,人家高工硬是一口拒絕。你說,你打算怎麽辦。”
  正明不敢過來坐下,依然站在門邊道:“書記,讓我將功贖罪,讓我回登峰廠,所有貸款和利息都登峰來還。”
  “登峰能還多少?隻夠還了利息,再還貸款一個零頭。操你媽的銅廠呢?銅廠就讓它破著爛著?”
  “登峰現有的,我會拚命工作挖掘潛力,提高利潤。我打算賣了摩托車還有一些金項鏈什麽的,再自己問人借錢,給登峰再上一條電線生產線,算是我賠銅廠的損失,增添的利潤全部還貸款。不然,我相信全村人都不同意我回登峰。銅廠……銅廠……”
  正明原以為他答不出拿銅廠怎麽辦,可能不僅得挨雷東寶罵,弄不好又得挨揍。可他卻看到雷東寶好像皺眉想到什麽,就乖覺地不說了,等在一邊。
  雷東寶聽到再添一條電線生產線增添利潤這句話,動心了。他伸出大掌抹了一把疲倦的臉,直著眼睛想了半天,被敲門聲驚醒,抬眼見正明放進忠富,忠富搬來一菜兩飯,菜正是雷東寶最愛吃的大蒜爆炒肥腸。忠富把飯菜放桌上,道:“書記,先填填肚子,後麵還有。正明,你自己能吃嗎?”說完就走了。
  雷東寶看看正明,“愣著幹什麽,來吃啊。你身體行不行?”
  正明走來勉強坐下,“隻要書記不罰我做苦力,能行。”
  雷東寶“嗯”一聲,不答,開始狼吞虎咽地吃飯。一會兒,士根紅偉都送飯菜來,忠富也又來,雷東寶招呼他們都坐下吃,說他吃完有話說。眾人不知道他想出什麽招了,當然坐下等。
  雷東寶吃完,不管大家都還在吃,伸掌抹一把嘴,道:“正明,拿出十萬來,算你將功贖罪,這些錢給士根哥入小金庫,我立刻要派用場。你們聽著,紅偉忠富你們兩個,我最近不管你們了,你們自負盈虧,村裏的集資也交給你們還。忠富上冷庫,我支持,紅偉你手裏錢沒忠富多,還是老實點。正明那些錢,我拿去催貸款,銅廠要恢複,登峰電線再擴一倍。反射爐換新以前,我們買銅塊,或者學他們那些小銅廠拿煤化雜銅燒岀銅塊來交電解車間煉,電解車間別讓歇著。我們隻有靠這種辦法,讓轉的多生出錢來,能生錢的多轉幾個,讓死的轉起來,才還得起貸款,否則靠現有的轉啊轉啊,五年十年能不能把貸款還幹淨還不知道,拖久了銅廠也廢了。紅偉忠富,尤其是忠富,你一定要給我撐足場麵,把農村特色養殖業搞得讓全省都知道我們小雷家,什麽評獎之類的都參加,我以後什麽人大勞模頭銜全靠你,我還得靠這些頭銜鎮住銀行搞貸款。就是這個計劃。正明,明天開始,銅廠電解車間開始生產,還是你管著,登峰也你管,等我貸來錢,你兩邊開始訂購設備搞安裝,登峰先上。你小子給我抓紮實安全嘍,再有個閃失,你直接照煙囪口紮進去,別想再來見我。就這麽定,你們有什麽補充?”
  眾人麵麵相覷,大驚失色,“還要借錢?”
  “不借錢靠什麽轉?我銅塊先買不起,沒銅做什麽電線,登峰不開起來,村裏最大頭的利潤不做出來,我們靠什麽來還錢?告訴你們,轉起來才有活路。現在虱多不癢,已經借了,不如再多借些,轉快點,債還快點。等還完債,我們就是一大攤子了。”
  連正明都不敢應。銅廠這一炸,炸飛了他的狂傲,他現在有些瞻前顧後了。
  雷東寶看大家都不說,道:“那你們說,不借錢,你們還有什麽辦法還貸?我看不出還有其他辦法,我在上海,在火車上,都沒看出還有其他辦法。你們隻要想得岀,我樂得不用低三下四找貸款去。”
  眾人仔細想想,都沒其他辦法,好像隻有追加貸款這唯一一路了。可是,如果銅廠再來一個反複,他們小雷家不就萬劫不複了嗎?誰都不敢點頭表態。
  雷東寶再等,等半天等不出一個屁,隻得扔給正明一句話,讓三天內把錢籌齊交士根,他打著哈欠走了。他是坐夜班火車回來的。
  他也知道多借一分錢,身上多添一份壓力,可是,有什麽辦法?銅廠這一炸,他給逼上梁山了。而再用雷正明,那是他找不到人無奈之下的無奈選擇,隻能求老天菩薩保佑不要再岀事故。
  士根他們看著雷東寶出去,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紅偉先道:“這不是更往懸崖上趕嗎?”
  士根看住正明問:“你跟書記說了啥?”
  正明看大家臉色不善,忙道:“不是我,我本來要拿自己的錢買電線設備,算將功贖罪,沒想到書記想到別處去了。書記給我那麽多工作,我壓得住嗎?”
  “唉,書記的性格,啥都別問了。我回去睡去,你們……”忠富收拾起自家飯碗,認命地走了,他目前還沒從震驚中恢複過來,不願多做表態,還是等睡醒再作理會。
  士根也起身,收拾了飯碗,卻又站住,對正明正色道:“正明,你應該清楚你這次闖的禍,現在全體小雷家人都被迫走上鋼絲繩,你今後拿出什麽態度來工作,自己好好考慮吧。”
  正明的臉上,還裹著大麵積的紗布,誰也看不出他臉上什麽表情。但正明嘴巴還是能發聲的。“士根叔,我明白。不過……你幫幫忙,我現在回不去家,好多人說要砸了我家。”
  紅偉一邊道:“砸了沒?至今沒砸。沒砸你還信?挺大一小夥子膽子那麽小。”
  士根道:“大家也是一時之怒,氣頭過去,不會看不到你這幾年在登峰的努力和貢獻。你安心回家。”
  紅偉更道:“剛剛書記在的時候你怎麽不說?書記跟你一起門口站一站,比啥都管用。”
  正明嘀咕:“書記都想殺了我,我哪還敢要求。士根叔,你是好人,你看得到我以前的好,別人看不到,不信你試試,他們不問錢怎麽來,都追問錢哪兒去了。”
  士根心裏複雜,一方麵紅偉說得不錯,雷東寶前幾天若是在,他就不會被村人圍堵,而正明說的更讓士根添堵,從老書記自殺事件他第一次被村民圍堵,到今天銅廠爆炸他被村民圍堵,村民這幾年拿那麽多錢,卻有說過感謝嗎?推己及人,他開始同情起正明,“走,去我家,你家今天也沒人。”
  正明連忙起身,跟上士根。紅偉看著正明,想著正明說的話,不免兔死狐悲起來,若是他管的預製品廠年初時候未能勉強度過庫存積壓打擊,若是他沒有想破腦袋想出辦法四處出擊為庫存找到市場,若是他管下的預製品廠出現虧損局麵,村民會不會就像對待正明一樣的對待他?
  紅偉忽然感覺到,他目前可以算作高的收入,遠不能合理支付他所擔負的責任。他惺惺相惜地想到,受到重創的正明應該更想到這一點。
  紅偉悄悄摸到忠富家裏,說了自己的想法,說得忠富臉上冒出細細冷汗,忠富想到,他風險更大,他下麵那些豬啊魚啊的東西,不明不白遭遇一把天有不測風雲的可能性太大了,若是出事,村人是不是也會像對待正明一樣地對待他?尤其是想到當年承包魚塘,隻要交足承包款,風險自擔,收入全部歸己,日子雖苦猶甜。相比之下,他目前的收入還真是微不足道。忠富歎了聲氣,道:“你等等,我去摸兩隻牛蛙給正明送去,聽說皮挺補燒傷。”
  士根回到家裏,他妻子便給他和正明端上一碗綠豆紅棗湯。他不由瞟一眼雷東寶的家,沒比他早回家多久的雷東寶家黑燈黑火,想來沒有什麽綠豆紅棗等著。他最近常想到韋春紅,按說,他和雷母都想法設法安插女人接近雷東寶,人家女人也喜歡雷東寶,雷東寶偶爾也動心一下,但也僅僅止於偶爾動心,與韋春紅的關係卻是一直保持著。士根真想知道,韋春紅這麽一個很有江湖氣的女人究竟是好在哪裏。
  雷東寶卻是去了縣城,因為他回家想洗澡,卻發現沒有齊整幹淨衣服可換,感覺韋春紅那兒一定有換洗衣服,才想到就“嗖”地飆出去了。雷老娘冷眼旁觀,無可奈何。
  雷東寶的摩托車才鎖好,韋春紅的飯店門已經不敲自開,韋春紅穿著件淡紫小花富春紡連衣裙,斜倚門邊揶揄地似笑非笑:“晚上銀行關門,有事明天請早。”
  雷東寶“哼”一聲,三步兩步跳上台階,進門同時順便也把韋春紅撞進門。“白去一趟。喏,錢還你。我上去洗澡,你給我準備衣服。”雷東寶一邊說著,一邊就三步兩步跳了上去。
  韋春紅剛燙了頭發,見雷東寶沒看見一般,好生失望。收下錢,跟著雷東寶拾階而上。她有時候也真恨自己不爭氣,每天生東寶的氣,可看見他又沒氣了,總是想不出辦法怎麽好好收拾他。
  雷東寶出來,見桌上放著兩瓶掛著露珠的冰啤酒瓶,還有苔菜花生米、油炸豆瓣,猶豫了下,還是手掌抹把臉,疲憊地道:“累死了,睡覺。”
  “那吃了這個再睡。”韋春紅端過一碗白木耳湯。
  “跟你說了我胃不好,吃甜的反胃。”雷東寶哈欠連天,眼睛都懶得睜開,熟門熟路摸到床沿,卻被韋春紅追上。韋春紅將碗遞到雷東寶嘴邊,另一手擰住他脖子,更有膝蓋頂住雷東寶的背,不讓他躺下,喝令:“喝,淡的,知道你不吃甜的。”
  雷東寶無奈,喉嚨裏咕嚕幾聲,不得不喝了白木耳,這才可以睡覺。韋春紅收拾好回來,見雷東寶什麽都沒蓋,就這麽胸口一起一伏地睡著了。韋春紅一肚子話沒法對著睡著的人說,隻得咬牙切齒虛張聲勢地揍了幾拳,自己也睡覺了事。
  雷東寶早上起來,想到小雷家的煩心事,躺床上想了好一會兒。他最清楚的是,未來幾年會提心吊膽了,他能做的,大約也隻有約束正明,不要再岀炸鍋的大事。還有,那該死的貸款。而今開始的貸款活動,將與以往有所差異了,昨天銀行已經對小雷家償貸能力表示懷疑,那麽,再要銀行貸款給小雷家,他需要給出什麽理由?他想來想去,什麽理由銀行都不會相信。那麽找陳平原幫忙協調呢?倒是容易請出陳平原這尊神,用正明罰岀的那筆錢。
  忽然雷東寶鼻端聞到一股饞人的香氣,緊接著屁股挨了一掌,又有聲音打斷他的思路,“死鬼,知道你醒著,還不起來,八點了。”
  雷東寶異常不滿,操,又來煩他,這人就是話多。可是,早餐的香氣夠誘人,他隻能起床洗漱。韋春紅斜睨著雷東寶一張臉皺得豬頭一樣往洗手間走,背後問了一句:“麻煩難收拾了?”
  “嗯,你聽說啥了?”
  “說你借了銀行那麽多錢,得還不出破產了,還說你躲出去躲銀行去了。我不信,你這人就是把你扔進老虎嘴裏,你也得折騰一番打下幾粒老虎牙,你那銅廠炸一聲,你能悶聲不響一點招都沒了?你可狠著呢,不僅對我心狠,對啥都狠,就是狠不過你老娘。”
  “不捎我一句會死嗎?”
  “當然會死,死得不能再死。哎,你小雷家到底怎樣啊。”
  “不好,麻煩很大,我又得往身上撂擔子了。”
  “噢。”聽雷東寶這麽說,韋春紅就不譏誚了,很是知心地道:“前兒你還說,等銅廠開了,你可以閉著眼睛做太上皇,看來是老天看你還年輕,不讓你休息。你就死了享福的心吧,你這人是勞碌命。”
  雷東寶濕漉漉的臉從水盆裏抬岀來,很是讚同地道:“沒錯,整個是勞碌命。”
  “以後該吃的吃,該睡的睡,該結婚的結婚,也別賴著等哪一天享福了天上掉吃的掉喝的掉媳婦,你就那命,老老實實認了吧。”
  “又來了。”雷東寶不理她,走去吃飯。好大一碗雞湯麵,被他吃個底朝天。
  韋春紅沒坐,就旁邊站著似笑非笑問:“昨晚到現在,還沒看我一眼,我胖了還是瘦了?”
  雷東寶眼睛都不抬,“不就燙個頭嗎。”
  韋春紅這才嘻嘻笑了,“好看嗎?”
  “難看,稻草一把。你短發最清爽。”
  韋春紅撩起就是一腳,氣哼哼收起碗筷走了。雷東寶本想立即就去陳平原那兒遊說的,可想到手頭沒帶東西,決定還是暫時不去。走下樓去,見韋春紅與幫工的在忙碌,也不理他,他就悻悻走了。
  韋春紅斜眼看著,忽然起身追出去,追到剛跳上摩托車的雷東寶身邊,淡淡地道:“我前麵男人的弟弟,想來我家倒插門。你說我答應呢,還是不答應?”
  雷東寶一愣,毫不猶豫地道:“你還想嫁別人?”
  “奇了,我為什麽不能想?賣給你雷家了?今天我把你東西收拾出來,晚上你有空來取一下,我看你媽看不起我不讓我進門,你也越來越不拿正眼瞧我,咱做人總得自己拎得清。就這麽說定了。”說完就轉身回屋。
  雷東寶不以為然地道:“想我晚上來?手段越來越高了。”
  韋春紅從門口探岀頭來,冷冷道:“稀罕,走著瞧。”
  雷東寶覺岀有些不尋常,隻得道:“你別添亂。”回答他的是“砰”一聲關門聲。雷東寶原地愣了會兒,騎車遠去。韋春紅在裏麵看著咬牙切齒。她也有點心冷了,不知道雷東寶當她什麽人,愛來來,不愛來就不來,比住旅館還方便,不用登記。住旅館還跟老板娘寒暄一聲呢,他卻一句好話都沒有。就算他遇到麻煩,可正眼看她一眼會死嗎?再想到雷母當初對她說的話,更是灰心喪氣。
  雷東寶到村辦,領了正明去登峰上班。他把銅廠的人也召集起來,一起站廠門口開一個會,不容置疑地宣布他的決定。他以最堅決的口吻告訴眾人:錢,不是問題。然後,他坐鎮正明的辦公室,一言不發旁觀正明開始工作。於是,眾人即使反對正明,質疑正明,當著雷東寶的麵,也不敢多說一句廢話,工作得以順利展開。正明沒想到雷東寶是以這種方式支持他歸來,雖然很不習慣雷東寶看著他辦公,可底氣一下大大充盈,整個人終於恢複精氣。他打電話把老娘妻子孩子從縣裏叫了回來,看來平安無事了。
  傍晚,雷東寶心想倒要看看韋春紅玩什麽手段,正準備要走,士根卻叫住他,說要請吃飯喝酒,跟他談談昨晚說的那個大膽決定。雷東寶跨在摩托車上不下來,問士根:“你要阻止我?灌醉我套我話?”
  士根道:“我要問你擔不擔得起這責任。我今天想了一天,全麵分析給你聽。你要去韋……那個飯店?”
  “是啊,她要扔了我的東西,我拿了就回來,你等我。”
  雷士根一愣,“韋……她挺有見識的。”
  雷東寶道:“再有見識也玩不過你,你管著印把子硬是拆散我們。現在你看,好了吧。我走了。”
  雷士根看著雷東寶走,一時看不清楚雷東寶到底是惱還是無所謂,想到若雷東寶還真與韋春紅分手了……他一時頭大萬分。
  雷東寶到了韋春紅店裏,韋春紅也正眼都不瞧他,自然也沒有好酒好菜招呼。雷東寶站門廳等了一下,不耐煩,就自己上了三樓,走進一看,果然地上鋪著一張舊床單,上麵亂糟糟的都是他的衣服細軟。雷東寶一時腦袋轉不過彎來,韋春紅這回是當真的?當真要招前小叔子上門?韋春紅若隻是說兩人斷交她要結婚,雷東寶並不會信,他知道韋春紅對他好。可現在韋春紅說得那麽有鼻子有眼,明確說明是前小叔子,而且還是倒插門,雷東寶麵對著這一地衣服細軟,終於不能不信了。
  韋春紅斜眼看雷東寶上去了,便交待幾句,也跟了上去。卻見雷東寶叉著腰站在一堆衣服麵前發呆,發了會兒呆,也不知怎麽想了,忽然蹲下扯住床單角狠狠打上兩個結,站起來,又是叉腰發呆,卻沒扛起布包,而是伸腿一腳將布包踢到屋角。待得雷東寶轉身,韋春紅看到他一臉沮喪,竟然是一臉沮喪。雷東寶看見韋春紅,立刻變了臉色。兩人瞪著眼對視會兒,雷東寶走過去,扛起背包,卻又放下,對韋春紅道:“現在扛出去,下麵那麽多人吃飯,你臉上不好看。你拿些酒菜上來,我等下走,不會賴這兒。”
  韋春紅不知說什麽好,轉身下去,拿了兩瓶啤酒,幾個冷熱菜上來,放下就走。雷東寶打個電話給士根,告訴士根他暫時不回小雷家,卻聽士根勸他,要他和韋春紅好好說說,不要鬧僵。雷東寶沒回答,扔了電話。他心底終於慢慢生出一顆一顆的火苗,不等第二瓶啤酒下肚,就已經燒岀一肚子的火。都在逼他。小雷家的時勢逼他,老娘逼他,士根正明忠富紅偉他們逼他,銀行貸款逼他,他自己的意氣逼他,本來還有個韋春紅這邊是最隨心所欲的,現在韋春紅也逼他。都逼他,逼得他沒個落腳地,逼得他每天忙得腳不沾地。都沒人體諒體諒他現在心裏壓力有多重嗎?雷東寶什麽菜都沒吃,淨是喝啤酒,兩瓶不夠他喝。他自己下去,熟門熟路又取四瓶上樓。
  醉眼朦朧中,他又翻出電話打給宋運輝,撥完號碼就急著道:“小輝,我問你,你說我他媽現在這麽辛苦幹什麽?我忙得跟龜孫子一樣,他們都說是應該,誰讓我他媽是書記。我想過點好日子,他們都反對,怕我隻顧自己過好日子不管他們。你說我他媽圖什麽?以前圖吃口飽飯,後來圖跟你姐過好日子,現在呢?好日子想都別想,我還要辛辛苦苦賣命。我這條勞碌命,他們看準我是勞碌命,都當我混帳看不明白,誰都逼著我拚命,嗬……”雷東寶忽然覺得不對,電話裏怎麽傳來“嗚嗚嗚”的聲音,好像並沒接通。他氣得扔了電話,繼續悶頭喝酒。
  韋春紅又偷偷上來瞧,見桌上菜沒動過,空酒瓶卻已經在地上橫七豎八躺了一地,不知幾隻,雷東寶手裏捏著啤酒瓶還喝。歇一口氣的當兒,韋春紅看到他岀掌從上往下抹了把臉,然後看他呆呆發愣。韋春紅一時心軟,走了進去。雷東寶聽見聲音轉頭見她,撐著酒瓶子起來,道:“打烊了?我走吧。”人卻往衛生間走去。韋春紅分明看到雷東寶臉上一臉的水,不知酒怎麽喝到臉上去了。她想著不好,也不顧害臊後麵跟去,等他方便完,衝完水,她硬按下雷東寶的頭,要他張嘴,她幫著雷東寶將一肚子的酒摳了出來。全是酒,沒一點菜。
  雷東寶吐完,更沒了力氣,靠牆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氣,韋春紅拉不動他,隻得從那一堆衣服裏拿來屬於雷東寶的毛巾幫他擦臉擦手。然後打掃衛生。雷東寶一動不動看著韋春紅忙碌。韋春紅忙完,見雷東寶的胖手直直伸向她,以為他要起來,便伸手拉他,不想卻被雷東寶拉倒,落到他懷裏。她聽雷東寶唉聲歎氣地說,“我累死了。”不知怎的,韋春紅的心又軟了,情不自禁地原諒他從來出差都不給她帶東西,原諒他拖了一年還沒結成婚,原諒他從來對她一陣熱一陣冷總體趨勢越來越冷。雷東寶沒有放開韋春紅,迷迷糊糊間,隻覺得要抱住什麽要緊東西,絕不能放手。
  第二天醒來,他看到自己躺在衛生間地上,身下墊了褥子,身上蓋了被子。他忘了昨晚做了什麽,起身時候也沒太多宿醉的難受。下去看到韋春紅,韋春紅不說話,卻眼皮紅腫看著他歎氣。雷東寶不知道昨晚跟韋春紅怎麽了,試探著強硬地道:“我不拿走衣服。”
  韋春紅歎聲氣,“唉,隨便吧。”轉身走開。
  雷東寶看著,發了會兒愣。很快韋春紅端來兩付大餅油條,一隻茶葉蛋,一碗豆漿。雷東寶吃,韋春紅坐旁邊默默看著,幫他剝茶葉蛋,兩人都是無話。等雷東寶吃完,韋春紅輕道:“你晚上來,我給你燉著冰糖梨呢。”
  雷東寶有些意外,不清楚韋春紅態度怎麽有了轉變,應了一聲“好”,但看著韋春紅臉色著實古怪,便問:“怎麽了?我昨晚怎麽你了?”
  韋春紅搖頭:“沒有。你回去悠著點上班,別太累著。上去換件幹淨襯衫再走吧,那件白隱條的,我早上剛熨的。”
  雷東寶更摸不到頭腦:“你幹嗎呢?你不會晚上要我好看吧?”
  韋春紅哭笑不得,隻得道:“怕就別來。”
  雷東寶這才覺得正常,上去換件衣服走了。韋春紅看著他滿是精神的背影,想到他昨晚滿臉的水,還有徹底的疲倦,心裏微微的疼。
  士根將從正明那兒罰來的錢交給雷東寶的時候,特意掩上辦公室的門,按住雷東寶準備簽字的手,嚴肅地道:“東寶,你要看清楚,這個數字不小,十萬。你想清楚了?”
  “不然你還有什麽辦法!?”
  “我怕你想得太簡單。這種事要是被告發了,你得坐牢。但你還別以為村裏人能幫你說好話,說你是為大家作犧牲,大家隻會說,書記拿去十萬,恐怕五萬落進他自己兜裏了,這事兒誰說得清啊。你看,你還得背黑鍋。”
  雷東寶皺眉道:“操,我每天衝人低三下四,有人還說我吃公家錢養那麽胖。都聽他們的,我們還做什麽事。”
  士根還是沒有放手,悠悠地道:“東寶,你還記得當年老書記自殺的事嗎?今天的錢,你經手,我也是經手,我怕,我不願擔負犯法的責任。根據忠富紅偉正明他們的說法,我們的收入不足以支付我們所負責任,雖然我們的收入已經被人罵太高。東寶,你為自己想想。”
  雷東寶索性放下筆,看著士根道:“你請我吃飯要跟我單獨談的就是這些話?他們幾個現在也吃到味道了?剛開始加工資時候他們還高興得跟錢是偷來的一樣呢。”
  士根道:“正明銅廠的事還不夠教訓他們?該想想辦法了。”
  雷東寶想了會兒,道:“你們一起想些主意出來,怎麽做。別都來問我,我隻有一隻腦袋。我現在先解決最要緊問題,你別給我打岔了。”
  士根一愣,誰打岔了?“你也別打岔,我問你,你拿走這十萬,你想好了沒有?我看照這勢頭,十萬口子一開,以後還得幾萬幾萬填進去,一直等到銅廠電線廠全部順利運行。我問了人,一萬,坐一年。”
  雷東寶反而笑出來:“我運氣不會那麽差吧?誰揭發我去?你們?收錢的人?拿來,我簽字。趁正明那兒正好現在沒錢發,趕緊重新定個工資獎金辦法出來。我看讓忠富紅偉也做些手腳,先掖陣子利潤,好讓新工資獎金辦法推出。具體你們去考慮吧,別忘了我。”
  士根見雷東寶說了就走,忙伸手拉住,“你急什麽,離晚飯時間還早,那麽早去幹嗎?還有件事……”士根老臉有些尷尬地摸岀一張敲了章的介紹信,交給雷東寶,“你媽那兒的工作,我替你做了,我說銅廠一炸,縣裏追究炸飛國家財產的責任,要靠韋老板出麵找領導擺平。你媽答應了。”
  雷東寶一時迷糊,拿到介紹信一看,才知道原來士根終於在結婚證明上蓋章。雷東寶“嘿嘿”一笑,把介紹信收進皮包,“你們真勢利,眼看著我現在坐在火山口上,你們才讓春紅進門。也不想想人家還肯來不。”
  士根臉一紅,道:“要不我去說說?”
  雷東寶笑道:“你還真想得岀,走了。羅氏沼蝦賣得好,我還得去忠富那兒拿兩袋捎去。”
  雷東寶是夜在韋春紅的飯店請陳平原吃的飯,席上自然有牛蛙、羅氏沼蝦、尼羅羅非魚。飯後騎摩托車“護送”陳平原的汽車回家,交給陳平原一個袋子,看到這樣大的數目,雷東寶原以為陳平原會嚇傻幾分鍾,但陳平原不,陳平原甚至都沒問要做什麽,對著一包錢吸了兩枝悶煙,終於答應收下,然後親自送雷東寶到樓下。雷東寶心說真狠,可也放心大半。就衝他跟陳平原那麽幾年的交情,彼此也算是知根知底,陳平原對別人如何,他不好說,對他,那是絕對不會收了不辦事的。
  雷東寶回到韋春紅那邊,把士根剛給的介紹信交給韋春紅,不過,雷東寶很真心地跟韋春紅說:“這一年我不會跟你結婚,會連累你。”
  韋春紅看看介紹信,再看看雷東寶,輕鬆地道:“我不怕。我隻懷疑你心裏壓根兒沒想跟我結婚。”
  “有些問題你想不到,別以為太簡單。”
  “我不怕。我隻要你真心待我,就像今天一樣認真跟我說話,我死也值了。”
  雷東寶雖然不能明白韋春紅幹嗎對他這麽好,可心裏還是著實感動,“幹嗎死啊活啊,那明天就去辦了。禮拜天這裏辦幾桌酒,我要把幾個人請來。”
  韋春紅有些無奈地看著雷東寶,無奈地笑道:“這幾個是不是你不用結婚做幌子請不來的人?”
  雷東寶“嗬嗬”一笑,默認,他也沒覺得被揭穿有什麽不好意思,早知道韋春紅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機靈得很。韋春紅也沒法拒絕,心說未來她的飯店可能就成雷東寶犯罪現場了。她還能不知道雷東寶的小雷家最近遇那麽多事,雷東寶想要做什麽。猜都猜得出來。
  
  楊巡的二期終於開業,他做了無數工作,才把原先食品日用品混雜的局麵調整了,改為樓下食品樓上日用品。期間不知吵了多少架,而且還動用武力強搬。楊巡負責吵架,尋建祥負責打架,但兩人因此好一陣子晚上不敢出門,怕被人黑了。終於全部搬好,雖然隻是花了半個月,楊巡還是覺得跟度過漫長一年似的,操心得即使是他那麽年輕的人,竟然也會冒出好幾根白發。
  楊巡還在市場沿街屋頂上花邊似的做了一圈廣告牌,那是他等火車經過上海北京看到在東北實踐過一次,如今照搬照抄,當中老大一塊就先給了他市場的聯係方式。這圈廣告牌生的意外財,讓楊巡終於可以在三期預算之外有了餘錢,可以拿回家讓老娘還債。
  楊巡眼看最近幾天稍微有閑,就跟尋建祥商議擬訂最近幾天的工作計劃,讓尋建祥可以行之有據,他準備回家一趟。不想宋運輝打電話來楊巡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吃飯。楊巡當然是滿口答應,都不問宋運輝有什麽事,也覺得到時尋建祥一起去也是理所當然。
  傍晚時候,宋運輝自己上來市場辦公室,看到兩個人就笑道:“大尋,你自己做飯吃。今天市規劃局長請我,我帶小楊過去看看,拿以前插隊老友名義讓楊巡認識認識規劃局的同誌。小楊,你換好點的衣服,帶足名片。”
  楊巡連忙答應,拿衣服的當兒,忍不住問:“規劃局具體幹啥的?”
  宋運輝笑道:“我們職工小區後麵本來規劃有條路,規劃局不知怎麽偷偷給改道了,這一來我們廠車不是要繞遠道進小區了嗎?我找他們市長說,他們今天請客道歉。小楊你這下明白規劃局是幹什麽了的吧?”
  楊巡笑道:“我也有聽說他們是做這個的,市場造之前還去他們那裏蓋章批規劃紅線,隻是有啥用啊……不過宋廠長介紹的人我一定要抓住機會認識,換個場合我遞煙上去人家還給扔回來呢。”
  宋運輝笑叱:“別說的那麽可憐,現在誰都知道楊巡大老板,開個老大批發市場,什麽貨色都有。你頭發抹的什麽啊。”宋運輝心中補充一句,跟漢奸似的。
  尋建祥笑道:“現在好多人給小楊介紹女朋友,小楊現在頭麵注意得緊,走出去看背影就是許文強。”
  楊巡隻是笑,並不反駁,收拾妥當,與宋運輝一起下去,上了宋運輝自己開的切諾基。宋運輝上車就跟楊巡道:“大尋女朋友……你跟她說話方便嗎?”
  “方便,宋廠長有什麽話要我捎給她?對了,她戶口已經轉過來,準備跟大尋領證轉正了。”
  宋運輝略微尋思了一下,道:“她一個人來這裏,心裏可能不放心。你有機會跟她說一下,隻要有大尋在,她在東海就沒人敢動她,我會逐步給她表現機會,一步步升遷。”
  楊巡立刻領會宋運輝的意思,點頭道:“她還小,不懂宋廠長跟大尋的交情,說話時候也談起過她的擔心,怕東海的好位置不牢靠。大尋口風嚴實,不肯亂吹你們倆交情,難怪她小姑娘胡思亂想。”
  宋運輝微笑,他還能看不出尋建祥看他平時這麽辛苦,不願拿小事麻煩他的意思。“我怕跟大尋說了等於白說,還是你幫我傳達吧,你把握一下怎麽說話,別嚇到小姑娘。還有順便也跟她說一下,別跟我太太提東海的事,沒事也別跟我太太走太近。我太太腦子單純又好管閑事,所以我才遠遠把她放到縣教育局,跟東海項目人員隔離,免得她操心那麽大個攤子,省得我上班是東海回家還是東海。”
  楊巡至此才終於融會貫通,明白怎麽回事。不由笑道:“我讚同宋廠長的意思,家裏嘛,男人出來獨當一麵,女人還是好好管好家養好孩子。女人外麵做事太辛苦,我們能擋著,就讓他們歇著。”
  宋運輝心中暗笑,他說的話,哪天楊巡不是完全讚同而且找出讚同理由的。不過這種話倒也讓人聽著歡喜,楊巡有楊巡的本事。一會兒到了飯店,與東海其他幾個職工匯合,大家與規劃局的和和氣氣吃了一頓飯。宋運輝如此介紹楊巡:這個小弟是我插隊時期認識,當年我就住他家,彼此兄弟相稱。於是,規劃局的自然對楊巡另眼相待,但楊巡還是替宋運輝喝了不少的酒。
  因此楊巡第二天上了火車,人還糊裏糊塗不是很清楚。但再不清楚他也算是個老出差,上去火車便逮住一個到乘警,想辦法混到一張硬臥,便抱著錢倒頭大睡。他年輕,一覺睡醒,早又容光煥發,什麽事都沒有。
  睡足之後,他才有充足的腦力仔細回想昨晚酒席上麵的閑談。這一回想,才終於明白,規劃局除了批紅線圖,果然還有其他很大“用處”,宋運輝幫了他一個天大的忙。他當然清楚,宋運輝幫他,隻是舉手之勞,但對於他來說,他不能不記宋運輝的恩情,而他的報答,自然是著落在尋建祥頭上。
  因著楊邐的信,楊巡回到家裏,看到媽媽的時候,自然是上下打量個仔細。果然見媽媽臉頰一邊一團黑斑,看上去異常蒼老憔悴。楊母看到大兒子意外回來,高興得很,可也留意到兒子的反常,笑著問:“你看啥?媽臉上還描花不成?”
  楊巡不敢在媽麵前胡說,忙笑道:“媽,你知道我突然襲擊來幹嗎?我來查你在家都吃些什麽。”
  楊母道:“還能吃什麽,地裏岀什麽我吃什麽唄。老大,你這回回來又黑又瘦,臉色也不大好,很苦?”
  “總算結束了,三期已經結頂,等著裏麵粉刷收拾一下,可以租了。媽,我這回帶來些錢,你把這兩個月到期的都給了吧。”
  “哦喲,好,好。我先給你做飯,晚上算帳。老大,竹園子裏捉隻雞,還是你殺。”
  楊巡分明聽出媽媽“哦喲”一聲中濃濃的如釋重負,也不知是他被楊邐心中斥罵後過分留意了,還是媽媽果真如釋重負。他到後麵竹園捉了隻公雞,知道媽得留著母雞下蛋。等他操刀放血做完,他媽也正好燒了一大木盆滾水出來讓他給雞褪毛。楊巡拿筷子把雞毛大致滑拉幹淨,便掏出內髒清洗,雞殼子交給他媽仔細拔去細毛。
  楊母拔著雞毛,閑閑地道:“這回做完,總可以歇一陣了吧?你個人問題考慮沒有?”
  楊巡沒想到媽媽問起他的個人問題,笑道:“有幾個朋友給我做介紹,我先看看再說。三期還沒完,沒時間啊,每天打仗一樣,空下來就是睡覺。不過看起來三期結束後,還得另外想項目出來,不能讓我的批發市場被人趕上。昨天跟著宋廠長和市規劃局的人吃飯,才知道原來全市有那麽多各種各樣批發市場準備開工,都是看著我這邊做得好,有樣學樣了。有什麽羊毛衫市場,輕紡市場,水果市場,食品市場,跟我學的食品日雜也要上兩家,那麽多,以後不知道要分去我多少客流。我總得想個辦法才行,別讓他們趕上我才行。”
  楊母聽了又愁上了:“他們怎麽也不自己動腦筋想主意出來?這樣抄人家的,鬧得你追我趕的還能有個完?”
  楊巡笑道:“媽你愁什麽,我回頭跟人簽店鋪出租合同一簽就簽五年,這麽多店鋪都給我拴著,他們就是開個比我大十倍的市場,也找不到人開店。就是開滿店了也開不出好店,現在個人大批發商都在我那兒。放心,人是活的,隨時可以調整對策,有的是辦法。隻是我得想辦法讓市場容下更多店鋪。”
  楊母道:“老大,錢會不會不夠用?”
  楊巡又是仿佛看到媽媽的擔心提到嗓子眼,忙笑道:“先緩緩再說,暫時不用。錢的事,我準備另外找個途徑解決。”
  “哎,不行,不能借高利貸,利息太黑。你還是計劃岀個數字,媽替你借,錢的事情,交給誰都不能放心。”
  楊巡當然知道錢的事有多重,除了媽他還真是交給誰都不放心。但是,他看看媽媽削瘦的肩胛,想到楊邐的責備,心中不忍再把如此重擔交付給媽,假裝若無其事地道:“我當然不會去借高利貸。不過媽你可能不知道,現在能借錢的已經不止銀行信用社,剛剛市裏成立一家國托,全稱是國際信托投資有限公司,拗口吧?我剛聽說我們這樣的單位也能問國托借錢。它隻要政策能讓我借到錢,我請宋廠長出麵幫我說一下,宋廠長在市裏說話有份,他幫忙,應該很容易借出錢來。媽,你知道宋廠長怎麽向人介紹我?”
  楊母聽著有理,便被兒子成功牽走話題,“宋廠長可真幫你,哪天他春節回家,你帶媽過去好好謝謝他,讓老二老三老四以後見麵叫他叔叔。”
  楊巡大笑:“人家還不到三十呢,哈哈,宋廠長每天最頭痛的事情是臉上沒有皺紋,表情嚴肅不到底。”
  楊母驚道:“這麽能幹?人家這是吃什麽長的?他怎麽介紹你?”
  “他說,他插隊時候來我們村,正好住我們家,我們家對他很照顧,跟一家人一樣。他這麽一說,人家市裏無論多大的幹部都對我另眼相看,起碼不會給我吃白眼。你說,借錢的事,隻要政策規定有份,我打著他的牌子,再上下活動一下,還不是一句話?”
  楊母連連點頭:“老大,隻是他跟你非親非故,除了大尋放你那兒以外,你說,他幹嗎對你這麽照顧?可不會是人家照顧你就上臉,粘住人家不放吧?人家宋廠長年輕不便明說,你不能白沾人家那麽多人情。”
  楊巡連連否認:“沒,哪會。那是宋廠長人好,再說他想照顧大尋,又沒別的辦法,就通過我多給大尋好處。不過我是真記他的情,可他早跟我說了,不許我請客送禮,大家那麽熟悉,如果我送上去他退回來,大家都沒意思。我猜他可能是上麵沒人,不敢留下汙點被人抓了把柄,他平常做人非常非常小心。但媽你放心,我會留意著,不請客不送禮,總還有其他辦法還宋廠長人情。腸子洗好了,雞給我,我快手。媽你老花眼鏡怎麽還沒配去?多不方便,算帳看賬本也累。”
  楊母不好意思地笑:“又沒多少大事,再說去趟城裏多麻煩,單為配付眼鏡花那車費幹嗎。”
  楊巡心中了然,媽省錢,“回頭我回去時候你跟我一起去,我們配了眼鏡我再去火車站,我給你挑付好看的,媽,金絲邊的好不好?媽戴上跟老師一樣。”
  “去,尋你老娘開心。”楊母雖然叱著,臉上卻是笑眯眯的。帶著洗好的雞進去煮。楊巡跟去,趴灶窩裏生火。母子倆話說個沒完,一直說到飯桌上。
  楊巡見媽吃了大半碗飯就擱下了,非要給媽再盛,楊母連連阻止,說晚上吃太多睡覺時候胃會不舒服。楊巡就沒勉強,媽在三年自然災害時候落下的輕微胃病,偶爾天冷或者紅薯吃多了會鬧幾下,他打小就知道。飯後兩人一起算帳,楊巡敲打計算器算一遍,楊母撥拉算盤算一遍,核對上了,就數岀錢放進一隻信封,寫上債主的名字,等明天還的時候一目了然。算到半夜,全部完工,母子倆看著桌上整齊厚實的一摞信封,相視而笑,都是滿心輕鬆,並不覺得辛苦。
  有道是無債一身輕。楊家的債雖然隻是還掉一小部分,但前景可期,而且據說還有了信托投資公司這樣的國家企業給借錢,楊母已經放下十二分的擔心,兒子回家第二天,她破例睡了個好覺,日上三竿才起床下樓,反而是楊巡已經起床做了泡飯。
  因此楊巡帶媽媽去市裏配金絲邊老花鏡,楊母也並沒太大反對,欣然接受兒子的提議,隻是對著眼鏡店雪亮的鏡子看來看去,總歎美中不足,她對兒子說,“莊稼人曬得一張黑臉,配個金絲邊當真傷料。”
  楊巡原本隻是為了讓媽媽安心,才胡謅了一個信托投資公司功能,讓媽相信他不會找朋友借高利貸,那還是聽有些朋友吃飯時說起,說別的市金融試點,金融市場搞得異常活躍,不再是隻有四大銀行那四張撲克臉。可沒想到,沒過多久,市裏也開了一家信托投資公司。楊巡連忙朋友托朋友地打聽上去,看看自己夠不夠資格貸款。如今那麽多市場申請開業,他簡直覺得身後追了一群狼,他必須分秒必爭地做大做強,跑在前麵,否則,不進則退,他這樣靠自己奮鬥,拿自己的錢掙錢的人,連原地踏步的福分都沒有。哪裏能有宋運輝東海項目那麽悠閑,造了一年還沒開工生產,人家照樣吃香喝辣。
  但楊巡不知道,宋運輝也有吃不下喝不下的時候。雷東寶忽然來一個電話說他登記結婚了,三天後在韋春紅的飯店擺宴,請宋運輝等宋家人出席。雷東寶打這個電話著實是硬著頭皮,因此他還沒等到宋運輝回答,就先老媽子一般絮絮叨叨解釋上了。“本來沒準備辦酒,都結兩次婚的,還辦什麽。可現在沒辦法啊,我銅廠這麽炸一次,資金吃緊,要找銀行的說好話。隻有搬出我結婚才能一次性把人都找齊了,讓他們當場表態,誰也別想踢皮球,誰也不好當著我這好日子說晦氣話,我這是把自己貢獻給村裏了。你來嘛,你不來象跟我賭氣一樣。”
  宋運輝佯笑道:“你這一說,我有事也不能說有事了,可你也早說幾天啊。我正好要接待一批評估組的,走不開。我爸媽……你就別勉強他們了,小貓一個人沒法走遠路,等這陣子忙過,我找時間上去,我們一起認識認識。”
  “算了,知道你不會來,沒時間。本來想找你問兩件事,你不來就等以後吧。等我忙完這些事,我可能去你那兒看看,跟你說說。”
  宋運輝略一沉吟,道:“來我家,你新太太還是請別帶來。”
  雷東寶一愣,心裏忽然有點反感,但還是道:“她開飯店也離不開,開個飯店跟坐牢一樣。回頭見麵再說。”
  宋運輝也聽出雷東寶的不悅,就道:“哪兩件事?先跟我說說。”
  雷東寶道:“電話裏不便說,見麵說。”
  宋運輝沒多說,不想解釋。雷東寶不悅,他也有情緒呢。雷東寶的妻子可以換,他的姐姐永遠隻有一個。他不想勉強自己愉快地接受雷東寶再婚。他帶著情緒,上班沒效率,難得地準時下班回家吃晚飯。
  沒想到,回到家裏,也看到剛進門的程開顏一張臭臉。他忽然想到什麽,忙將剛邁進院門的程開顏拉出來,拉到車上問:“怎麽,你也知道了?雷大哥打你電話?”
  程開顏奇道:“你大哥沒打我電話。我生氣,他們評愛崗敬業模範,我們科室隻有我一個人考勤從來沒遲到,可他們說我工作還不到一年,不能評。你說多不公平。”
  宋運輝這才放心,原來是這種小事。“咳,跟他們爭那種小事幹什麽,你看看你科室,你最年輕,最漂亮,爸爸最狠,老公也最狠,你什麽好的都占了,他們多嫉妒你。以後我們大方一點,這種什麽小評比都讓給別人去,我們大方在前麵,對吧?省得他們還來搶。你說,憑我們跟局長的關係,我們要真搶,那還不是我們的?我們不搶,讓給他們,嘁,我們才看不起這種小獎勵,我們注重實惠。”
  “對,我才不跟他們搶,犯得著跟他們搶嗎。讓給他們。”
  “這就對咯。跟你說件事,我大哥再婚了。等下我跟爸媽說時,你乖一點,帶小引離遠點。”
  程開顏大驚,一時果然忘記自己的不快,隻追著宋運輝道:“你呢?你也別難過,這種事你管不住的,人家還有眼睜睜看著父母重婚的呢。你真的別難過,你要心情不好,你爸媽就更傷心了。”
  宋運輝伸手親撫妻子頭發,有些強顏歡笑地道:“是,我聽你的。下去吧。”
  兩人走進家門,沒想到卻看到女兒宋引臉上掛著淚珠。程開顏忙搶著問:“怎麽了?我們小引怎麽了?”
  奶奶幫著回答:“這禮拜的小紅花沒評上,我們小引傷心呢。”
  宋運輝一聽反而笑了,一肚皮的情緒消散不少,“這母女倆還真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貓貓,告訴爸爸,為什麽這禮拜的小紅花沒了?”
  “午睡時候陳丁丁踩我枕頭,我掰倒他。”
  程開顏當過幼兒園老師,立刻嚴肅地道:“那怎麽行,陳丁丁摔疼了怎麽辦?”
  “陳丁丁不疼,他摔李隨意被窩裏了。”
  “那李隨意不得給摔疼了嗎?貓貓你是班長呢,要給小朋友做榜樣,不能先動手欺負小朋友,對嗎?這個禮拜的小紅花應該沒有,換媽媽做你幼兒園阿姨也不會給你。”
  宋運輝見他老娘欲待替宋引申辯,便拉了走開,“媽,我有件事要跟你們說,爸你也來。”
  宋季山嘀咕一句“我菜還沒洗完”,卻扔下菜跟了妻子兒子進他們二老的臥室。宋運輝開門見山,“大哥剛給我電話,他準備結婚了。女方是……”
  宋運輝還沒說完,他媽媽就插話道:“也該是時候了。”說完低頭就走,麵無表情,不等宋運輝說出女方是誰。
  宋季山卻是愣了好半天,歎道:“我們的萍萍,還是我們家的,到底還隻是我們家的。”
  “爸,那當然。想開些,你總不能讓人一直守著,不現實。我看看媽去。”
  “可他還當著那麽多人麵說不娶,騙誰呢,說了就要做到,哪有說話不算數的。我以前還以為他一心一意,他害了萍萍的事我也不追究了……我以後不認識他。”
  “爸,不能這樣。我們聽到這個消息都不會舒服,可也不能因此否定他,他已經不容易。”
  “你現在也是孩子爸,你設身處地想想。我陪你媽去,我們的女兒,就這麽讓人忘了……”宋季山說到這兒,聲音裏帶上了哭腔,他不再說下去,低頭找老妻去。
  忘了?應該不會,但也差不多了。宋運輝想著也是不平衡。但也不能對雷東寶太不公平。他到廚房找到父母,卻見兩人各自忙碌,時不時擦一把抑製不住的眼淚。宋運輝看他們都不說話,倒是一下無從勸說,隻好也默默幫忙。便是連宋引都感受到家裏的低氣壓,一時收了沒評到小紅花的胡鬧。
  吃飯時候,宋運輝還想勸說,但是宋母道:“小輝,說定了,我跟你爸統一態度,你別再做我們工作。”
  宋運輝沒再說話,心說現在大家都情緒不好,也不是多說的時候。再說爸媽都那性格,從來就因為成份問題不大跟人交往,像是養成習慣了,即使後來他有了出息,女婿是地方一霸,人家紛紛找上門來,爸媽也不改變態度,兩人就是安安靜靜、本本分分地過自家的小日子,在東海宿舍區人們千方百計想接近他們都沒門。他們兩個吃人苦頭太多,對外人基本不很信任。雷東寶本來就不是他們願意結交的類型,都是因為女兒而接受雷東寶,自然,現在雷東寶結婚了,他們就放棄雷東寶。宋運輝了解爸媽,也隻能為雷東寶無奈,他想雷東寶應該是不願看到這等變化的。
  
  雷東寶再婚,韋春紅的飯店樓上樓下全部坐滿,都是各個地方的頭麵人物。雷東寶穿上一套西裝,不是新的,以他身材,新的暫時買不到,做又來不及。韋春紅倒是穿了一件大紅小西裝領上衣,黑色直筒褲。士根當然也在場,看著覺得兩人無論年貌,倒是都挺般配,甚至比當年宋運萍與雷東寶更般配。雷母不願來,因此小雷家也隻來了幾個頭麵人物,顯得這個婚禮有點像工作的婚禮,交際的婚禮。
  雷東寶想請的人,都請來了,一個不拉。陳平原有意識地坐到銀行桌上,雖然他行動做得順理成章,滴水不漏,但雷東寶知道這是怎麽回事。讓雷東寶沒想到的是,韋春紅第一次上場,就做了他做好的賢內助。他的氣勢總是稍嫌咄咄逼人,而韋春紅的八麵玲瓏,卻是最佳化解。兩人一搭一檔,令銀行人員很難現場拒絕,再有陳平原以支持縣經濟發展,幫扶重點村經濟,以及縣委出麵拍胸脯擔保等話施壓輔助,銀行人員搞得非常被動,半推半就答應送出一百萬貸款的禮包,但被陳平原否決,說不夠,眾有心人又在旁邊起哄說應該送個更大禮包,這才討價還價說到一百五十萬。
  雷東寶心說,買個新反射爐加上安裝,足足已經夠用。但他著實不是很放心銅廠,不敢再次一把將寶全部壓在銅廠,而是側重先擴大登峰,再逐步修複銅廠。
  正明著手訂購登峰廠係列設備中欠缺一環的中小電纜設備生產線的同時,也訂購反射爐。同時還快手撈了一台現成的電線設備,立刻開始安裝。他雖然燒傷未愈,可也豁出去了,他需要做出事情來證明自己。雖然,他心裏偶爾還是為自己被村人的詬罵而不滿,但不滿歸不滿,做還是得做,否則他沒法在小雷家立足。倒是雷東寶雖然踢他一腳,他並不記在心上,他心裏最清楚,這回若不是書記支持,多少人是食他的肉而後快,書記是他大恩人。
  吃一塹長一智,正明做事謹慎許多。謹慎表現在,他考慮問題開始前思後想,照顧方方麵麵。因此在開始訂購設備的最初,他就已經想到擴大生產後麵對的銷售問題。除了挖掘現有外勤人員的潛力之外,當然還得擴展銷售渠道。他不由想到以前在登峰拿貨量驚人的楊巡。已經多日不聯係,他都已經找不到楊巡的聯係方式,隻好去一趟楊巡的家,問楊母要來電話。
  楊巡對於正明找上門來,並沒拒絕,但一隻皮球踢給宋運輝,給正明指明一條金光大道,規模巨大的東海項目,不正需要無數電線電纜嗎?而楊巡自己則是拒絕了再岀江湖,再做電線電纜買賣貿易。笑話,他現在已經做大,難道還有時間走街串巷一五一十開始發展新的客戶?他忙著應付身後群狼的追擊都來不及呢。再說,正明以及整個小雷家,包括雷東寶,當初對他有事有人,無事無人的輕視態度,讓他心生不滿。他當初為了報答雷東寶,在退出東北時,把手頭市場資源全部無償交給小雷家派去的人,並一一帶領引見客戶,熱心移交,又給安插在電器市場的好位置,方便店鋪批發,使得他退出後,他原有那塊銷量可以保持穩定,不致引起登峰忽然失去一條銷路。可沒想到人家這麽待他,銅廠開業時候招呼都沒有一個。他當然有意見,但看在當年交情他願意幫舉手之勞的忙,可要他分出大量精力幫忙,那就不可能了。
  楊巡隻是沒想到宋運輝會找上他。
  正明不敢直接找宋運輝,讓雷東寶出麵提要求。但宋運輝雖然一直關注並支持著小雷家的發展,卻因為並不認可鄉鎮企業的普遍產品質量,他又對東海項目把關甚嚴,因此在答應使用小雷家電線電纜上很有顧慮。雷東寶跟他提起時,他讓雷東寶給份小雷家產品目錄,說是回頭讓供銷人員和技術人員看看哪些可用。但接到傳真,宋運輝並未交給供應科,而是找到楊巡,詢問楊巡這個老電線油子對登峰電線質量的認識。
  楊巡一下子很為難,小雷家和宋運輝,都是他的恩人,區別隻在於前者是前恩人,後者是現恩人。他斟酌再三,才告訴宋運輝,小雷家的電線普通用著當然沒問題,質量應該還算是不錯。但要用到大型重點工程上,最好還是慎重。無論是銅絲的拉絲均勻、銅的純度、還是絕緣,都不能說是很達標。
  答案雖然不出宋運輝所料,但還是令他陷入為難之中。宋運輝知道小雷家最近不容易,需要外界援手,雷東寶這時候一定非常指望他這邊的大量幫助。但是他不能昧著良心做事,他這個企業,對安全的要求實在太高,對最容易導致安全事故的電器安全更是嚴上加嚴。換作以往,宋運輝當然可以跟雷東寶說明一下,說說自己從東海項目一開始就沒打算用登峰電線電纜的理由。但是現在,他有些難以開口,有了雷東寶結婚邀請而他不出席的一次小小波折後,他的拒絕,會讓此時正心憂小雷家的雷東寶產生什麽別的想法。
  而且更讓宋運輝頭痛的是,市區的那個宿舍區已經完工,他想假公濟私在那個市區宿舍區用點小雷家登峰電線,稍微幫小雷家一些忙的企圖都不能實現了,他如今麵對雷東寶的隻有完全拒絕。他告訴雷東寶,根據技術人員核定,登峰的電線不符合規格,擬不采用。又告訴了雷東寶一些東海項目的極嚴格安全框架。
  雷東寶倒也罷了,幾次出入金州,看到過金州的規矩,光看看掛牌進廠門檢查的那個嚴格勁兒就知道宋運輝那行當的危險。但他跟正明一說,正明卻並沒那麽容易說服。正明現在心急火燎地想看到成就,看到利潤,自然是一絲機會都不願放過,麵對宋運輝這樣掌握著大國企的自己人,想到那不會被死壓的賣價,他怎麽舍得放棄這大好機會。
  正明跟雷東寶說,“我們的電線在東北用到過大企業建設上的,而且宋廠長說他們用的上海那家的電線質量沒同我們差多少,書記,宋廠長不管電線這些小事,下麵怎麽說他就怎麽聽,要不書記你再跟宋廠長具體說明說明?他管著那個項目,投資那麽大,買些電線還不是他張張嘴就決定的小事。”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雷東寶不由自主就想到宋運輝對婚禮的拒絕。但雷東寶不是個把心思存進肚皮裏發酵的人,他當即就在正明的辦公室裏掛電話給宋運輝,也不管電話那頭人聲鼎沸似乎在開會的樣子,就對宋運輝道:“小輝,真不能用嗎?上海那個廠的電纜質量跟我們差不多,我們電纜的設備與上海那個廠是一樣的。你無論如何要想辦法給我解決一部分銷路。你有辦法的。”
  宋運輝辦公室裏正開個小規模會議,他隻能簡單地道:“上海那家與你情況不一樣,他們有國家蓋章認可的質保書,我如果有辦法不會不幫。”但當著這麽多同事的麵,讓宋運輝怎麽能說出其中真實原因。上海那家是業內認可的生產商,有上海那家的牌子掛著,即使岀什麽問題,采購和拍板的人都沒有責任。但換作是小雷家登峰這麽家普遍名聲並不太好的鄉鎮企業出來的東西,即使不是電線問題也會被賴到電線問題。如今他強力奪取山頭占了別人的位置,多少人磨刀霍霍等著找他的岔子而不得,他怎麽可能送個明晃晃的岔子上去讓人輕易地抓?他當然隻有走符合采購程序的路。
  雷東寶道:“小輝,那種質保書一張的能說明啥啊,最後還不是你一個簽字的問題嘛。你別跟我鬧脾氣,我這就出發上你家去好好說說。”
  宋運輝頭大,想想家裏父母的反應,隻得道:“你過了這陣子再來。電線的事有空我再跟你解釋。”
  雷東寶不再說,他聽出味道。正明看雷東寶放下電話後長長發呆,就不敢再提。雷東寶悶坐會兒,抽身離去,走到外麵,遠遠看著那個埋著宋運萍的山頭,又是好一陣子發呆,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感覺,宋運輝已經代表宋家表明態度了。雷東寶上一刻還想著要衝去海邊,向宋家表明態度,可下一刻就心虛了,說不娶的是他,沒人逼他。最後是他自己拿自己的話當放屁,也沒人逼他。要他還敢跟宋運萍父母說什麽?人家還怎麽相信他的話怎麽看待他的人格?
  但誰都不會給雷東寶傷春悲秋的時間,或者說是誰都不會相信雷東寶也有軟弱的時候。忠富找了半天才找到雷東寶,一臉終於逮到你的激動,拉住雷東寶上他的摩托車,一起去一家食品加工廠看一座冷庫。一路喋喋不休介紹冷庫的功用,和建造成本,令雷東寶都沒一點時間再想別的。等到眼見為實,看到冷庫,聽到冷庫主人說起冷庫的功用,雷東寶就立刻回頭對忠富道:“上個春節豬價那麽低,你岀欄又多,要那時有個冷庫,凍起來放沒兩個月,那肉價就又上去了。”
  忠富忙道:“可不正是那麽回事。但大多數情況還是春節需求最大,肉價最高。可往往春夏食料多,養豬成本低。如果春夏岀欄的豬用冷庫凍起來放到冬天賣,我就不用春夏時節放著那麽多食料可還得讓豬欄空著了。其他還有魚啊蝦啊也是一樣,凍到冬天賣高價。”
  雷東寶點頭,這理由正確。可問題是,“冷庫是好東西,你看中哪塊地,跟我說。但你自己能解決資金?我現在沒錢給你。”
  忠富聞言失望,但還是道:“如果村裏能幫我解決一部分資金,我現在就可以開建。如果沒有,我隻有拖到春節大批收錢回來後才能開建了。書記,一點都不能解決嗎?”
  雷東寶拿眼睛白了忠富一眼,都不願回答。忠富無奈,隻好認命,“那,書記,把豬場旁邊原來的殺豬場整改一下,弄得稍微好一點,殺豬場旁邊的一塊山地給我,我平一下造冷庫。”
  “好,你拿白粉圈個麵積出來,我回頭替你協調承包戶。”
  “好吧。”忠富不大善於偽裝,要求沒有得到滿足,他就有些愁眉苦臉。
  雷東寶伸出肥掌給他一拍,“村裏現在資金緊張到什麽程度呢?我告訴你,我已經開口逼正明做不要臉的事了。我們以前都是拿錢去取貨,時間長了,大家信任了,一般都是貨到付款,有時拖幾天也沒事。現在不行了,現在我們好不容易貸來的錢要用到刀口上去,沒錢買原料,怎麽辦?我要正明賴著,拖。你看看,最近正明都不呆辦公室裏,另外找間隱蔽的小屋辦公。”
  忠富一時沒聽明白,可也有點了解到雷東寶他們的難處了,便不好意思再提自己的。但還是奇道:“怎麽拖?那以後還要進原料怎麽辦?”
  雷東寶歎道:“這種事,隻有問國營企業下刀。今天拖這家不付,下月拖那家不付,先這麽一家家拖著唄,等都拖遍了,把第一家的還掉些,再進一批原料拖著。這比問銀行借錢還方便。”
  忠富終於明白,立刻靈機一動,道:“他們國營企業反正也是國家的錢,我們想拖得不是太難看,不如拿些小錢勾兌一下他們負責的,打通關係了,還能多拖些時候多拖些貨色,這還真比借銀行錢強啊。我有數了,我索性也這麽做,冷庫可以盡早建起來。”
  雷東寶橫他一眼,“哼”了一聲,“總算不問我逼錢了。我早讓正明這麽做了。問銀行貸款還不是要先撒錢。”
  忠富訕笑:“誰讓你有這麽好主意不早點告訴我。”
  “這不也是給沒錢逼出來的嗎?紅偉比你活絡,前幾天已經看出苗頭,早學了去。”
  忠富繼續訕笑:“我就這種地人的命嘛,隻會麵朝黃土背朝天地死做。嘿嘿。書記,回去載你去縣裏,還是回村裏?”
  雷東寶愣了一下,脫口而出,“村裏。”說出便已經知道怎麽回事,當然,他不會跟忠富解釋。
  楊巡的三期也終於交付使用。一等交付收到租金,他便西北風得意馬蹄輕,要尋建祥一起守護著一大包巨款回家,終於可以還清借來的所有。
  他最得意的是,除了還有部分土地轉讓費還沒付清之外,他目前收到的租金已經足夠支付所有建築費用。也就是說,以後拿來的租金,那都是淨賺了。他的市場以後隻要都租得出去,他以後隻要坐著收錢便是。
  因此楊巡還特意挑了個周日的時間,有意找楊邐在家的時候回家,讓妹妹也分享他的成功和快樂。回到家裏,見到媽媽與妹妹兩個坐在被窩裏取暖。楊巡見怪不怪,冬天時候家裏一向都是這樣取暖的,以前還老房子的時候,屋頂瓦片稀疏,一到冬天別說是西北風“嗚嗚”地往屋裏灌,雪花都會從瓦片縫裏鑽進來,一晚上過去,柱子邊能積岀小小一片白。打小,他們四個小蘿卜頭冬天就是這麽鑽在被窩裏,否則還不凍死。
  可尋建祥卻是少見多怪了,他最初看到還以為楊巡的媽臥病不起了呢,臉色那麽難看。但人家一家都歡歡的,他當然不便問,就一邊兒悶聲裝酷。
  楊巡自然也看到媽媽的臉色不好,精神也不濟,他一問,楊邐就道:“媽上上個禮拜已經感冒了,後來一直有熱度,我讓媽去醫院看看,硬是不肯,我又說不過媽。對了,上禮拜還吐了一次。哥,你既然來了,你說什麽都把媽拖去醫院吧,對那麽固執的媽隻有動用武力了。”
  屋裏的人都“噗嗤”笑出來,楊母笑道:“聽她胡說,芝麻大的事也能掰成西瓜呢。我沒事,現在糖供應放開了,我每天喝杯紅糖薑湯,不知道多舒服。都是自家種的老薑,夠勁,我已經燒下了,等下每人一碗,喝了能暖上一天。小尋同誌,讓你見笑了,我們農村裏人土方子多,身子皮實,哪裏那麽嬌了。”
  尋建祥卻不以為然,他在金州時候好湊熱鬧,算是見多識廣,看著楊母的憔悴,和楊母說話時候說不出的一種口臭,還有走路時候風擺楊柳般的不穩,總覺得問題嚴重,偷空跟楊巡說,“你最好還是把你媽送去市裏哪家大醫院看看,你媽那樣子,不像感冒,倒像是什麽慢性病。”
  楊巡一聽,嚇了一跳,他眼裏媽就媽,媽什麽時候都是媽,媽什麽樣子不重要,反正媽就是媽。被尋建祥一說,他也終於扒開眼前屬於媽的那層迷障,以旁觀者角度看媽,終於看出問題。要是沒什麽要緊,隻是感冒,媽年紀還不大,怎麽頭發白了大半,身子都瘦得佝僂起來了呢?楊巡大冷天嚇岀一頭冷汗,堅決要求立刻帶媽去市裏看病。楊母多次話裏暗示尋建祥稍作回避,離開廚房,她好跟兒子板臉拒絕,但尋建祥當沒看見沒聽見。楊母不便當著外人麵不給大兒子麵子,隻得答應還了錢後,就跟兒子去醫院看看。
  楊邐周日後回去上學,楊巡讓個朋友帶尋建祥到周圍山上逛,拿把氣槍打鳥,他自己和媽媽一起逐戶還錢,進展迅速。尋建祥就愛玩那種有些邪門的事情,可一天兩天下來,隻拎來兩隻麻雀,楊母替他找理由,不是尋建祥槍法太差,而是現在麻雀實在少。尋建祥心說還真是麻雀少,以前還以為像楊巡家那麽偏遠深山老林的地方,一定飛禽走獸滿地都是呢,原來難得撞見。
  星期四,楊母才終於答應去醫院瞧一瞧。醫生本來愛理不理的,一邊嘴裏唧唧哼哼,一邊早已下筆如飛書寫天書一般的病曆。但忽然在聽到嘔吐物的顏色後,整個人嚴肅起來,才開始拿正眼看著楊母,問岀一個一個跟感冒不搭邊的問題。然後就把病曆卡一合,帶上楊母交給腫瘤科。楊家母子都驚呆了。
  等檢驗結果出來,醫生輕描淡寫說是嚴重胃潰瘍,連尋建祥都大大鬆一口氣。但醫生讓楊母住院,說要準備開刀,別等胃爛穿了就不好治了。麵對嚴肅的醫生,楊母這才老實答應住院。
  三個人七手八腳找到病房安頓下來,護士就來叫楊巡,讓去研究手術方案。醫生卻關上門大罵楊巡,罵當兒子的為什麽沒早發現老娘身體有異常,讓老娘胃癌拖到晚期。楊巡驚呆了,一句辯解都沒有,緩緩癱坐地上。醫生依然沒放過楊巡,告訴他基本確定是胃癌,而且從病人診狀看還是晚期,目前需得手術確認癌細胞有沒有轉移或者蔓延。醫生要楊巡配合對病人保密,以免影響病人情緒。
  醫生走了,楊巡依然坐在地上起不來,被來來往往的護士踢到好幾腳。他腦袋空了,連哭都沒有想到。等終於被一個護士叱醒,眼圈一熱想要流下眼淚,忽然想到不能哭,哭一下就會被那麽精明的媽看出來,他連忙衝出去將頭埋到水龍頭下,讓冰冷的自來水將頭皮澆得發痛,直至麻木。
  楊巡這才回去病房,拚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幸好病房十來張床人來人往地熱鬧,時時有熱點焦點轉移視線,楊巡才算是有驚無險地度過難關。中飯時候,他拉尋建祥出來說明問題,要尋建祥先回去看住市場,他暫時不能回去了,他要陪著媽。然後他去書店買來有關胃癌的書,又不敢讓媽看到,將書用皮帶緊緊夾在身上。他覺得自己快崩潰了,他需要有人支持他。但他幾乎沒有猶豫,一個都不通知給弟妹們。三個弟妹都正是將近期末考試的時候。
  中飯後他就趕緊回家取東西準備在醫院打持久戰,現在有錢好辦事,他們這樣的城市也有了出租車。伺候了媽媽晚飯睡覺,他也裝睡,一直等到夜深人靜,他才偷偷起身,走到走廊看買來的那本胃癌書。一邊看,一邊汗流滿頰。上一次二期結束後他回家,再上一次他春節回家,還有上上次,甚至更早,媽媽一直胃不舒服的時候,他怎麽就跟死人一樣,沒想到要送媽媽到醫院看看?媽媽即使是鐵打的意誌,可媽媽終究是肉做的人啊。
  看著資料,楊巡想到很多。他如果從小能再乖巧一些,多留心媽媽飲食,多逼迫媽媽別總是把有限的飯菜留給四張無底洞似的嘴而自己隻吃很少,他如果那時候能多吃一些地瓜高梁而讓媽媽多吃細糧,媽的胃病會不會就不至於加重到今天這般地步?他如果不把生意的事情告訴媽,不讓媽為他一起操心,甚至後來操心借錢還錢背上一身債務,媽媽的胃病會不會不至於惡化?他現在隻有求告老天菩薩保佑,開刀出來結果是癌細胞沒有轉移。
  他一個人鑽在樓梯口悶頭哭了一夜,他知道不應該哭,會被媽疑問,可他實在忍不住。好在媽媽第二天醒來看到他紅腫的眼皮,沒說什麽,還鼓勵他要堅強,又不是什麽大問題,說胃這東西割了還能長,長了就是好胃,還比原來更好。聽著媽媽那麽鎮靜,楊巡更想哭,他隻好裝傻解釋說實在怕手術,想象不出刀子割到媽媽身上會有多痛。楊母說她也怕,要兒子多陪陪她。
  媽媽被推進手術室時候,楊巡一個人等在外麵坐立不安。中途楊邐回家看到紙條也趕來了,楊巡沒告訴楊邐真相,但不管真相如何,親人的手術已經夠讓人驚惶擔憂。楊巡一直在期待奇跡出現,心裏念叨著如果手術時間短,那就可能意味著良性,可能大家虛驚一場。這個時候如果走廊上有一尊菩薩,楊巡準保全程跪在菩薩前祈禱。
  但是,手術時間不短,也不長。楊巡兄妹協助護士將術後的媽媽轉移到病房後,主刀醫生把楊巡叫去,告訴他準備後事。
  楊巡不知道自己怎麽回的病房,整個人跟飄的似的。媽媽還沒醒來,對於楊邐的追問,他隻能聽不願說,他看著楊邐小小的臉,不知道這話說出來楊邐會怎樣。他心想著,如果當初楊邐來信罵他時候他腦子能開竅一點,媽那時肯定是有救。可那時,他還在給媽施加壓力,要媽背負巨大責任,幫他借錢。都是他,媽是被他害死的。他後悔無門。
  是媽媽醒來的一聲呼喚叫醒楊巡。楊巡連忙搶過楊邐抓著的媽媽那隻沒有輸液的手,急切地道:“媽,痛不痛,痛不痛。”不說則已,一說眼淚就抑製不住的紛紛落到他媽被子上。
  楊母拿手把兄妹兩個的握在一起,費勁地道:“媽都聽到了。媽不行了,老大,弟弟妹妹以後交給你,你要負責到底。老大,媽一直讓你吃苦最多,你別怨媽,媽心裏是最疼你的。”
  楊巡腦袋又似是被霹靂轟過,愣半天才明白媽都聽到了什麽,曉得媽可能是聽到手術中醫生的交談了。他這會兒也不用再克製自己,跪倒床前,淚流如奔,反而說不出話來。楊邐莫名其妙,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但也從媽的話中聽出什麽,大哭。反而隻有楊母鎮定,眼角掛著淚珠看著寶貝兒女,卻沒哭泣。
  楊母拆線後就堅決要求回家,但沒堅決地要求大兒子回去上班,她終於也軟弱了一回,不那麽理性了一回,讓大兒子陪伴她最後日子。她終於堅強地等到其他三個兒女都寒假回來,她說她滿足了。
  1991年
  上海外白渡橋邊,一輛嶄新的桑塔納出租車上跳下兩個身穿黑色長呢大衣的女子,尤其是年輕女子頭上還洋氣地戴著一頂不常見的帽子,兩人才剛站穩,便已招引四周目光無數。兩人沒管那些,隻對著眼前一幢看似很有年代的西式建築指指點點。年輕女孩拿出地圖有些自言自語地道:“這麽小的地方?證券交易所真在這兒?怎麽看著不像啊。”
  旁邊中年女子柔聲道:“應該沒錯,黃埔路十五號,剛上個月成立的,又隻有八隻股票,地方能大到哪兒去。囡囡,我們進去看看。”
  女孩衝媽媽做個鬼臉,興奮地掏出照相機橫照豎照對著門麵拍了好幾張,看得旁邊的媽媽心疼膠卷。跟著媽媽進門,女孩還在念叨,“這麽小的地方,可怎麽交易呢?真不可思議。”
  走進裏麵,打量著簡陋而臨時意味十足的交易廳,女孩更是滿臉玩味。這就是諾大中國的證券交易所,這兒除了交易股票,還交易國庫券,外麵還有自發交易郵票的人。可這兒低矮局促,沒一點她想象中的金融味兒。女孩並不像大多數在場人員似的盯著幾個數字議論,而是這兒晃晃,那兒看看,大膽地亂走,甚至走到樓上與工作人員交談。做媽媽的最初總要阻止女兒膽大妄為,金融機構怎是可以亂闖的,媽媽就是來自金融機構。但後來見女兒夾著中文英文地與一個看上去挺嚴肅的工作人員交換名片談上話後,便靜靜呆在一邊笑眯眯不語了。她看著她的寶貝女兒,梁思申,女兒聖誕節回家過節,她毫不猶豫請了長假天天陪著女兒,一直陪到上海。
  等女兒跟工作人員聊完,握手告別出來,梁母才眉開眼笑地道:“囡囡說起正事來還真是象模象樣呢。說什麽了?”
  梁思申笑道:“我本來就象模象樣的呢,就媽媽總是拿我當小孩。我問了他一些程序上的問題,幸好那位先生去國外留學過,我們能交流。當然我最關心爺爺甩給我的股票得什麽時候上市,那位先生不肯說。”
  “小財迷淨瞎操心,你那股票若上市,我們還不早知道了?還好,沒成一堆廢紙,看來還漲了。”
  “那個名詞中文怎麽說……”梁思申費力想了會兒想不出來,隻好道:“當然漲,看來還漲得不錯,翻幾倍了。媽,下次你來上海,可以把家裏那一疊國庫券拿來賣了,省得占著現金。”
  “又不等著錢用,放著就放著吧。再說也不用來上海,雖然股票隻能在上海交易,國庫券可是兩年前在全國好幾個城市可以上市流通了,否則國家每年國庫券任務怎麽完成啊。沒上市流通前,天下最難兩件事,計劃生育和推銷國庫券,那都是當任務壓下去的。現在不一樣了,現在還有人專門背一麻袋錢下鄉,換回一麻袋國庫券回來賺差價,鄉下人消息不靈通,一聽說有人收國庫券,打個六折七折就賣了,那幫收國庫券的發財好多。”
  “那為什麽不用報紙通知全國人民這麽個好消息?”梁思申聽著好奇怪,兩眼則是更好奇地看向交易所門口的一堆人,裏麵有人正大聲地發表著演說,似是對股市的看法。
  梁母也順著女兒眼光看去,兩人站路邊聽了會兒,梁母才道:“你看,都是上班時間,卻有那麽多年輕力壯的人在這兒無所事事,多麽浪費。這事兒不能大肆宣傳啊,否則全國人民都看錢可以那麽投機著賺,誰還有心思上班?我聽你大伯伯說,上麵對股市問題爭議很大,估計這兒還隻是試點吧。”
  梁思申聽著媽媽的話好生想笑,可又沒辦法用中文把滿肚子的反對表達出來,憋得難受,卻隻能說最簡單的:“這怎麽能說是投機呢?這……這很正常。”
  梁母阻止女兒說下去,“這種事情你別隨便議論了,國情不一樣。你爸說你這回讀了研究生後回來,整個人變得跟個小間諜似的,什麽都要打聽,聽了還做筆記。不過你爸讓我提醒你,別光顧著看熱鬧,當獵奇,你還得在了解中國國情後比較與國外的區別,再下定論。”
  梁思申臉上一紅,卻強詞奪理:“爸爸老奸猾的,為什麽不直接跟我說呢。”
  梁母故意義憤填膺:“是啊,你爸就是外強中幹,一說到批評女兒就頭皮發麻,把這艱巨任務硬推給我做。現在去哪兒?虹橋還是浦東?浦東也是去年剛下文件開發的,估計現在去沒看頭,什麽都不會有。”
  梁思申看著地圖,選擇浦東。梁母看著被稱作下隻角的浦東,不清楚女兒要看什麽。但見女兒到打浦路隧道口看半小時,記錄半小時內的車流量,又到延安路隧道看看,還到亂糟糟的南浦大橋工地參觀,問東問西。最後乘輪渡返回浦西。
  一天走下來,梁母雙腿差點廢掉,吃了晚飯就坐賓館床上按摩,看女兒則是依然精神抖擻伏案疾書,梁母不過去看,看了不懂,肯定都是英語。但做媽的還是忍不住好奇,問女兒到底算算畫畫的寫什麽。
  梁思申滿臉苦惱,“我不知道該怎麽跟吉恩匯報。一個上海市內,連接浦東浦西的隻有兩條過江隧道和輪渡,可隧道那麽窄,過隧道還得收費,這多影響辦事效率,多增加在浦東辦公成本。可是在金橋了解到的情況又是那麽讓人激動,我得怎麽選擇措辭,把吉恩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唉,剛看到的南浦大橋工地,橋還沒造好,浦東那兒的收費站已經早完工了,收費,收費,吉恩肯定會嚴厲地告訴我,收費比一條黃浦江更能有效分割兩地經濟。缺少浦西的強力支持,浦東怎麽辦?我要不要明天看了虹橋再下結論?嗯,從這兒看下去,虹橋可比浦東熱鬧多了。”
  梁母看著發愁的女兒,看著自己生出來的小小的女兒居然還能考慮那麽重大的問題,心中歡喜不已,當然提供最強大支持。“不要隻看到不足,要看到上海的變化。”
  “說到變化,更不能和吉恩提,他要是問我一句上海跟深圳廣州比怎麽樣,我就沒話說了。我跟吉恩吹的是上海,我跟他說我從小幾乎每年到上海一次,上海是中國最美麗的城市,上海也是中國經濟之都,我名字裏麵就有上海。可上海的現狀……總覺得不如廣州深圳。”
  “那沒辦法,當年開放的不是上海,是深圳,好在總算鄧大人現在想到上海了。不過你爺爺說,他不擔心上海,上海經濟實力強得很,上海本地也藏龍臥虎人才多得很,上海要麽不上,一上就肯定是最好的。你先別急著下結論,你先記錄,回頭到家裏跟你爺爺好好談談,那個老金融有他的老見解。你爺爺,解放前的上海見過,解放後的政策全了解,是塊老薑。”
  梁思申嘟起嘴巴想了會兒,隻能放棄,合上筆記本,又抽出地圖擠到媽媽身邊,笑道:“媽媽也是老薑,到了上海連地圖都不用。媽媽還記得解放前上海是什麽樣的嗎?”
  “哪裏還能記得,隻記住淮海路上的奶油蛋糕好吃得來,想起上海就想到奶油蛋糕,你是媽媽的奶油蛋糕。我還記得老家什麽樣子,可現在隻剩個洋房還像樣子,園子都給造了房子了,那些新造的房子真難看。”
  “我們明天再去房管處提要求,怎麽能說是歸還了我們房子,可還讓那些人占著我們的房子不搬呢?他們沒居住證明,我們可是有的。”
  梁母歎氣:“都難,那些人搬出去後住哪兒?有其他地方落腳的都已經搬走了,剩下幾家都是很窮沒去處的,房管處總不好趕人家住露天,這兒到底是社會主義國家。我們暫時也不會來住,就讓他們住著吧。”
  梁思申皺眉道:“要不我另外買房子讓他們住?媽媽老家這麽有紀念意義的洋房我們得收回。”
  梁母橫女兒一眼,“我跟你爸也想過這招,但是又麵臨幾個問題需要解決。首先我們沒上海戶口,不能在上海買房子,上海在這方麵控製得非常嚴,而我們當然不可能出錢讓那些住戶買房子,自己不要產權;其次,有錢也不能這麽亂花,爸媽對你回家時候揮金如土的大手大腳並不讚賞,爸媽的事情爸媽自己會解決;最後,即使把那些人遷岀了,我們暫時也不會來。這種混凝土加木結構的老房子不能每天關著不住人,長久不開窗通風爛得快。別管老房子了,這本來就不在這回行程計劃內。”
  梁思申做個鬼臉,不甘地道:“可是,媽,我要怎麽跟你說才行,我現在真的挺有錢。我現在本金足,就跟一個賭徒一樣,賭資充足,心態就好,投資方向掌握得很好,再說我這不還跟著老狐狸一般的吉恩學呢,十次投資,八九不落空。解決老宅問題,隻不過是拔孫猴子身上一根毫毛。”
  梁母不由笑道:“又來了,又來了,你前天一定要住這銀河賓館時候就說房價隻是一根毫毛,你有多少毫毛可以拔?老宅的事不能急,我跟你爸分析了,打算通過你爸一個朋友走走關係,爭取讓政府出麵解決問題。”
  梁思申這才答應,爸媽的能量,她從小就知道,她當初出國,別人搞個護照那是多麽困難的事,他們卻是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她嬉皮笑臉地道:“毫毛今天拔了明天長,越拔越多,越拔越粗,才不會少呢。再說住銀河賓館多超值啊,我上回聽一個東南亞華僑說,銀河老板是按照五星級標準造的賓館,可是考慮到上海已經有赫赫有名的五星級賓館,他的銀河在五星級裏並不出眾,不如自己降格到四星,做四星裏麵最好的,爭取最大知名度和客源量,這是非常高明的市場定位。所以我們等於是用四星的價住五星的店,多合算,肯定其他賓客也這麽想,我打聽了,據說入住率很高。”
  梁母聽了點頭,由衷道:“囡囡,你知道得真多,美國沒白去。明天虹橋經濟區就別打出租車了,媽媽真心疼花那錢,這兒看下去就是虹橋,明天走走過去。看時間安排……你要不要明天上火車去看看你那個大朋友宋運輝?還有時間。”
  梁思申將嘴翹得跟小豬似的,想了會兒,還是搖頭,“我還是擔心破壞印象。已經有好幾個原先印象中很英明神武的人,現在看著怎麽都那麽差勁。宋老師以前是我的大偶像,他好像什麽都知道,可現在……我不想破壞印象。”
  梁母看著女兒,大致知道女兒怕的是什麽,女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去年北京會前男友的事讓她心有餘悸,對人產生懷疑了。做媽的心疼女兒,自然得想辦法消除女兒心中陰影,她心中覺得,那個宋運輝能力了得,是扭轉女兒看人眼光的好節點。“你那個宋老師倒是常跟我們通電話,谘詢出來的問題,你爸說很有水準。你爸也經常要找他討論一些企業問題,一個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能做到這些,非常難得。你應該不會失望,媽幫你聯係吧,我有他電話。”
  “爸爸問宋老師谘詢什麽?”
  “你爸爸,嘿,看小宋與他不是一個省,什麽問題都敢問敢議論,不怕有後遺症,不像跟省裏那些企業家說話,我琢磨你話裏什麽意思,你琢磨我這話什麽背景,說不痛快。小宋很不錯,難得思想超前卻又腳踏實地不浮誇。我找他電話。”
  梁思申終於點頭。但母女兩個都沒想到,在辦公室找到宋運輝,宋運輝卻很遺憾地告訴她們倆,他這幾天壓根兒就抽不出時間,怕慢待了她們。母女兩個看看手表,晚上九點半,也是,這麽晚還呆在辦公室沒回家的人,怎麽可能有時間應酬朋友。可是,梁思申卻反而積極起來,翻出全國地圖冊,查找東海項目的位置,她發現,那兒離上海不遠,飛機火車都可以到達。
  宋運輝是真的遺憾地拒絕梁家母女的到訪。除了沒時間,工程於今進入收尾階段,他幾乎天天加班,已經一個月沒有回家,還因為最近的某些異動。總廠與金州不同,既然地處海濱,自然得利用得天獨厚的優勢造個碼頭。金州沒碼頭,也就找不出相關技術人員,碼頭建造就成了馬廠長引進故友的天下了。宋運輝對碼頭的一切知識都是從一窮二白開始,自然是指揮不靈。而最近馬廠長正好提出升級碼頭為分廠級別,提升他兩個親信為正副職,宋運輝豈能讓一個人事變動把碼頭永遠成為他權力盲區,他想盡辦法抵製,而且得想辦法在碼頭那塊土地上化被動為主動。這個時候,他精神高度集中,無暇他顧。梁思申母女若來,他最多抽時間跟她們吃頓飯,那怎麽對得起遠道而來的她們。
  看看時間,宋運輝起身收拾了東西,熄燈關門出去,到樓下碼頭辦敲門,招呼道:“老趙,不早,明天再做。我帶你出去。”這個老趙,就是馬廠長的心腹,實幹強幹,技術出眾,與另一個馬廠長心腹黃工一時瑜亮,但相比之下,老趙更強悍。馬廠長有讓老趙負責碼頭的意思。
  老趙從一堆資料中抬起頭,看看手表,才道:“好咧,順風車不搭白不搭。你今晚又不回家?不怕家裏跟你鬧?”
  “你不也兩禮拜沒回家了嘛……”
  “謔,宋廠把弟兄們的底細操個透底啊。不過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家裏跟我鬧翻天了。家屬才剛帶著孩子調來,人生地不熟,出門步步艱難啊。我好不容易回趟家,她有氣全衝我來。聽說宋廠愛人好脾氣。”
  宋運輝一笑,“我會叮囑後勤再努力一把,看來後勤保障工作做得還不夠到位。”
  老趙看看宋運輝,對於宋運輝的不直接回答沒有意外,早知道宋運輝四平八穩,口風嚴實,對於小小的挑釁絕不有所反應,也不知哪來的肚量。但上車後,老趙還是直捷了當地問:“宋廠,碼頭分管領導的確定,聽說宋廠屬意小馮?都說小馮是宋廠的人,我和黃工是馬廠的人,宋廠任命小馮是毫無疑問的事。是嗎?”
  宋運輝嗬嗬一笑,倒是有些意外老趙毫無掩飾逼問這個問題。他想了會兒,才慢條斯理地道:“且不說人事任命是黨組討論的事,不是我的一言堂。單說有誰若是任命馮工,你和黃工鬧起情緒來,碼頭該如何收拾?你老趙的脾氣,霹靂火也不過如此。”
  老趙也是嗬嗬一笑,傲然道:“對,憑小馮?不過我是不會那麽不顧大局鬧事的,宋廠對我有很深成見吧。”
  宋運輝冷笑,“小馮?馮工還大你幾歲,被你一口一個小馮,你的司馬昭之心還需要我的成見?老趙,你如果是個明白人,應該看清楚馮工這個名額隻是為體現民主,拉出來陪你們玩一遭。你和黃工究竟哪個中選哪個落選,你說發言權操在誰手裏?你這個霹靂火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老趙一愣,扭頭看宋運輝的側臉,一時無語。兩個都是馬廠長的人,提拔誰,還不是馬廠長說了算?對於宋運輝而言,提誰都還不是一樣,反正都不是宋的人。宋運輝倒是說實話,雖然話說得難聽。不過也無所謂,他對宋運輝,一向劍拔弩張,從不低三下四,宋運輝對他也從不假以辭色。
  車子很快到宿舍區,宋運輝停下車子,卻沒開門,對動手拉門的老趙道:“黃工已經接連好幾天陪著老馬碼長城,你也該想想辦法啦。”
  老趙再度吃驚,呆呆看著宋運輝,心頭閃過無數念頭。宋運輝卻冷眼看著老趙道:“你下了我可以關門。”
  老趙隻得識趣地下去,兩眼卻看看依然亮著燈火的馬廠長宿舍,再看看對馬廠長行止了若指掌的宋運輝,不由自主地搖頭。
  宋運輝沒有搭理老趙,自己進去宿舍。但關上宿舍的門,卻長長呼岀一口氣,他真頭痛,該怎麽料理碼頭的事,尤其是收服老趙。他點上香煙想了很久,沒得出自以為最妥善的方案。
  宋運輝當然是最想馮工居正,奈何馮工扶不起。隻有黃工和老趙兩個選擇。若是單純從他個人角度來選擇,當然選黃工,黃工雖說也是老馬的人,可到底是性格稍微含蓄些,容易差遣。而若大公無私地從工作角度來選擇,最好是選老趙,老趙這人能自覺做事,能鼓動手下做事。但這樣的人是麵雙刃劍,老趙能鼓動大夥兒猛幹,當然也能鼓動大夥兒歇火。若把老趙扶正,宋運輝想,他以後工作中有得頭痛了,但也有可能,他可能輕鬆了。
  宋運輝繼續點燃一枝香煙,又想到事情的反麵。如果不扶正黃工,或者如果不扶正老趙,又將出現何種狀況?看得出,黃工與老趙都對正位誌在必得,扶正一個,毫無疑問對另一個就是沉重打擊。沉重打擊之下,黃工與老趙又各將做出何種反應呢?宋運輝想到老趙剛剛的“情緒”說,忽然展顏一笑,不錯,老趙的火力啊,夠老馬頭痛。想到這兒,宋運輝忍笑將手中才吸了四分之一的煙頭掐滅在煙灰缸裏,放心睡覺。
  隻是那內耗!宋運輝無法不考慮到因此伴生而來的內耗給工作帶來的損傷。但是,當是時也,他又能做何選擇?這一刻,他隱隱開始理解當年金州時候水書記的苦衷了。
  
  梁思申與媽媽兩個坐了一夜的夜行火車,雖是臥鋪,可到站時候,梁母就喊不行了,到賓館住下就睡覺。梁思申就跟沒事一般,照樣精力充沛。到賓館大堂要總台幫忙找輛出租車,照著在上海打車的規矩跟司機說到XX縣XX鎮XX……說了半天才說到東海項目,司機卻一口說早說東海項目不就得了。拉起梁思申就飛奔東海項目。
  從出租司機的反應,從司機一路指點的東海項目專用宿舍區,為東海專修的公路鐵路橋梁道口,在在都說明東海項目的規模。梁思申隻知道宋運輝在指揮一項新工程,但沒聽宋運輝提起有多大,至此,才明白宋運輝上一年在電話裏承認的“我很驕傲”是在怎樣的前提下說出,連她都為宋運輝感到無比驕傲。
  市區到東海項目的道路漫長,司機沒話找話,問梁思申道:“你去東海找誰?剛開始時候去東海的華僑港商還挺多,這一年沒了。看你說普通話咬牙切齒的,也是華僑吧?”
  梁思申心情很好,笑眯眯地道:“我去找我的老師,他在東海項目做領導。”
  司機道:“那你不是華僑啊,你普通話說得真不好,差勁,高考拚音吃零蛋蛋吧。”
  梁思申大笑,“我高考才好呢,英語一級棒。拚音差點就差點唄。”
  “哎喲,牛皮吹真大,你老師該不會是東海項目老大吧。”
  梁思申知道司機揶揄,也有意裝作得意洋洋地道:“當然是老大,我老師怎麽會做老二。”
  司機立刻癟著嘴吹著氣道:“牛皮漏氣了吧,牛皮漏氣了吧,東海項目老大沒權,權都在老二手裏。聽說那老二年紀輕輕,手段特別陰毒,誰都玩不過他。可人家技術好啊,項目裏拍板都是他一句話,老大說話的份兒都沒有。你老師要是老大,嘁,我都不耐煩找他。”
  梁思申不知怎的,一下就感覺司機說的那老二就是宋運輝,心說Mr. 宋那麽好的人怎麽可能陰毒,肯定是外人不知內情胡說。她辯解道:“技術既然能那麽好,老二不當權,難道還讓沒技術的老大當權嗎?老二當權才合理啊。”
  司機嘖嘖地不以為然:“你小姑娘又不知道,技術好能掌權嗎,自古技術好的都是給人當牛馬的,手腕毒辣的才是當老大的。東海那個老二要不是手腕好,技術再好也沒用。不信你找到你老師問問,老二到底靠什麽混的。”
  梁思申再次不以為然,“未必隻懂技術不懂其他的才是真正知識分子技術人員,老二多方麵發展有什麽不好。”
  “小姐你這就錯了,一個技術人員哪有那麽多時間想勾心鬥角的事,就跟我開車不能看書一樣,知識分子掌權了技術還能好嗎?”
  “可剛才也是你說的,你前麵說人家技術好,項目拍板都是人家一句話。你豈不是前後矛盾?”
  司機一下沒了聲,但過一會兒便又恢複嘻嘻哈哈,“你這女孩子說話跟吵架一樣,你肯定是大學生辯論賽給刷下來的。反正你隻要問問你老師就知道啦,當官的沒一個好的。喏,看見沒有,那兒那根刷得紅一條白一條的煙囪就是東海項目的,那裏麵可大了,我們市裏還新造了一隻水庫專門給他們用。”
  梁思申故意道:“哇,那個年輕的老二真了不起,能領導那麽大的工程,還能把老大架空。”
  司機鬱悶得狠狠道:“那是陰謀家,陰謀家才那麽狠。”
  梁思申看著司機,笑眯眯的,卻不再擠兌。到了東海項目的大門,一眼看進去,果然兩眼三眼都望不到邊。她打發硬是要等她的出租車回去,掏出護照徑直走向門衛。沒辦法,這等扯虎皮作大旗的舉動還是她到那些省什麽什麽的大院找堂兄找伯父找出來的經驗,護照拿出去比什麽都靈。她如今拿出來的雖然還是中國護照,但已有綠卡,比身份證有效無數倍。
  果然,門衛一看護照就打電話給宋運輝的秘書,說有那麽那麽一個人找,該人自稱是宋廠的學生。秘書心說宋廠哪來學生,徒弟都沒有,但還是找到宋運輝說了了。卻看到宋運輝不由自主“哦喲”一聲,三兩句交代了問題,自己操車鑰匙下去接人。秘書領了宋運輝的吩咐到食堂通知做幾個小炒,心裏好生奇怪,來人究竟是誰,哪個學生值得宋廠那麽招待。
  宋運輝沒想到梁思申被他拒絕後還來,他開車出去時候已經猜到一個必然結果,肯定會有人戴上有色眼鏡看他了,而且肯定會有不良傳聞出現。他自以為已經做足心理準備,但車到門口,看到一襲黑色大衣氣度出眾站在門口的女孩時,還是愣了一下,一時沒法把腦子裏小小梁思申的形象與眼前這個婷婷玉立女孩聯係在一起。宋運輝跳下車時候,看到梁思申也是帶點疑惑地看著他,兩人都是試探性地問一句,“梁思申?”“宋老師?”讓一邊兒瞪大眼睛豎起耳朵的門衛們看足好戲。
  宋運輝立刻有意識地說了句:“嗬嗬,都長那麽高了,我印象中你還是剛去美國時候的小學生,才那麽點點大。”一邊說一邊拿手比劃一下,“來,上車,到我辦公室坐坐。”旁邊的門衛們捕捉到這一信息,立刻嚴謹記錄下來,回頭等待求證。
  梁思申卻看著眼前戴著她送的金絲邊眼鏡,比較黑比較瘦,卻長袖善舞的宋運輝很是陌生,雖然宋運輝的聲音是熟悉的。她猶豫了一下,坐進宋運輝替她打開的車門,有點拘謹地道:“謝謝宋老師,宋老師也跟十幾年前大不一樣了。”
  宋運輝看著梁思申微微一笑,幫關上車門,心裏卻從兩個“宋老師”的稱呼中聽出梁思申的不適。他坐上車,便聞到一股好聞的香味,不由側目看看如今長得如此白皙美麗的梁思申,也是不適應地立刻避開眼去,有些掩飾地搶著說話,“十幾年,好像有十一年了吧?”
  梁思申也是尷尬地道:“是,十一年。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麵目全非。宋老師,其實我不該來,已經在門衛聽說你很忙。”這個黑不溜秋的宋老師實在不符合想象,梁思申心裏依然無法接受。
  宋運輝有意緩解氣氛,微笑道:“你不僅成語說得好,現在詩詞用得也不錯了。你看,我這個項目最近接近收尾階段,千頭萬緒都需要一個最好最圓滿的結尾,不錯,我確實挺忙,我這麽安排你看行不行,我很想給你看看我的成績,帶你去廠區兜一圈,再到碼頭看看海,然後你到我辦公室坐會兒,中午一起吃飯。飯後如果你覺得無聊,我讓司機送你回市區,我聯絡尋建祥,就是以前你見過的我同寢室室友,讓他帶你看看他們私營企業自己發展起來的市場,你可能會看到一些有趣的、不同於你們成熟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形態,非常有意思。我實在□乏術,非常對不起。”
  宋運輝的不是非常非常客氣讓梁思申自然許多,她忙道:“謝謝宋老師的安排,如果你不方便,我隻跟你吃一頓中飯就回去。媽媽也不支持我在你這麽忙的時候過來打擾,不過……我真想看看說‘我很驕傲’的宋老師是怎麽驕傲的。對不起。”
  宋運輝立刻想到一年前差不多時候梁思申來的那個電話,不由會心微笑,伸出一隻手指著眼前一片鋼鐵叢林,毫不掩飾,也不想掩飾地道:“這些都是我的驕傲。”
  梁思申左看右看,不由想到來時路上出租車司機跟她說的老大老二,實在忍不住想求證一下,“宋老師,那麽說,這兒的工程都是你最後拍板的嗎?你是不是傳說中很厲害的工廠老二?是出租車司機說的。”
  宋運輝一愣,卻又微笑道:“是,傳說中篡黨奪權的老二。不僅是工程,財務、人事和後勤也是我拍板,不過名不正言不順了點。”
  梁思申並不會幼稚到以為宋運輝的直說是直爽,她好歹來自官宦家庭,知道有些話能說,有些話不能說,宋運輝對她直說那是拿她當好朋友自己人。她由衷道:“宋老師,我為你驕傲。你真了不起,不知道我到你那麽大的時候,能不能有能力指揮那麽大的場麵。但宋老師會不會太辛苦?說實話,我第一眼看到你,感覺你比我那個比你年齡還大兩歲的堂哥還顯老。我這麽說宋老師不在意吧?”
  宋運輝笑笑:“那是必然。一窮二白,白手起家,不靠自己多做,靠什麽?好在男人嘛,長相不重要。聞到海腥味了沒有?我們目前一期自備十萬噸級,可以停靠國際貨船。可能剛開業時候吃不飽,我打算聯絡本地港務局,看看能不能代替本地碼頭裝卸一部分國際貨物。”
  話說多了,梁思申才自然起來,“那是應該的啊,不能讓大投資的設備閑置著吃不飽。”
  “理論上是這麽說,不過國內企業條塊分割嚴重,我的設想如果想實現,需要協調市裏幾個本地機關部門之間的關係,估計有些人會埋怨我多管閑事。不過既然有想法,我就一定要把它實現了,能實現新想法,突破一個新領域,那種成就感,會比任何事情都有趣。”
  宋運輝此話一出,梁思申立刻感覺熟悉的宋老師終於回來了,連連點頭道:“是的,Mr. 宋,就是那種成就感。我剛到吉恩手下時候,原先還以為自己做外匯做股票已經是行家裏手,到了才知自己什麽都不懂,也是一窮二白,立刻花好幾天時間沒日沒夜把資料啃了一遍,再回頭,感覺自己煥然一新。啃下一個一個硬骨頭的感覺真好。”
  宋運輝微笑,終於又聽到熟悉的“Mr. 宋”,也很喜歡梁思申理解他的意思,讓他心中初見梁思申時升起的隔閡感減少不少。“你也是個用功的人,很不錯。我還記得你以前問我要不要去美國,我想,你現在的答案依然是肯定,是不是?”
  “Yes,of course。”梁思申脫口而出,隨即笑了,“我也有驕傲,不過比起Mr. 宋來略遜□。”
  “你還小。”
  “不小,剛才見麵就跟我提我當年那麽那麽小,極大打擊我的自尊。噯,Mr. 宋,這邊有人招手要找你說話。”
  宋運輝剛感覺小小車廂內壓抑氣氛消失,看到老趙招手極不願意回應,但既然也被梁思申看到,隻好下車去說話。老趙卻看著車窗裏麵的梁思申,對宋運輝道:“宋廠,聽說今晚要決定人選。三個人,你投誰一票?”
  宋運輝一笑,“我還以為你要跟我說碼頭引橋主體的事。老趙,我早跟你說過,我投馮工,估計我這一票最終不能決定什麽,但有一份可能我做一份努力。馮工之外兩個人之中,我希望是你,就事論事,我喜歡做事多快好省的人。你引橋主體周末能不能完工?”
  老趙呆了會兒,看著實話實得不給一些圓滑的宋運輝,一時無語。好久才道:“你投我一票,我三天內完成引橋主體。”
  宋運輝“哈哈”一笑,道:“我記著你這句話。假如老馬投你,我也可以投你,你得一言九鼎,三天給我拿出引橋主體。”
  老趙從宋運輝的話裏,聽岀宋運輝對人選的無所謂態度,遊戲態度,但也感覺出自己似乎希望不大,“宋廠是不是聽到什麽消息?”
  宋運輝攤開手,微笑道:“我聽不到什麽,我隻看到你做了什麽,自信點嘛。再見,我還有事。噢,對了,你們昨天跟港機廠的群架,報告還沒出來?”但宋運輝邊說,邊已經繞向車頭回自己駕駛座去了。
  老趙再次看看車窗裏的陌生女孩麵孔,嘀咕了聲,“多大的事兒。”
  宋運輝揚聲道:“黃工會寫。”說完關上車門,扔下皺眉的老趙揚長而去。
  梁思申一直看著聽著眼前一幕,等車子開走,才道:“Mr. 宋調戲老實人呢。”
  宋運輝一驚,不由看了眼梁思申,小姑娘難道看出來了?“哪裏有老實人。”
  梁思申笑道:“當然有老實人,聽了Mr. 宋這麽多捏巴捏巴沒一句幹貨的話,他還當真呢。爺爺早說過了,說話得特真誠,內容得一點沒有。”
  宋運輝不由失笑:“看你從小受的什麽熏陶,你要是長大了還了得。”
  “抗議,Mr. 宋,抗議。”
  “好好好,已經長大成人,奸猾大人一個。上海看些什麽?”
  梁思申把看到的聽到的說了一遍,“媽媽說上海變化小,可我還是感覺變化好大哦,上海現在就跟大工地似的,到處都在建設,灰得不得了。我谘詢了一下,已經有不少外資進入,不過,近兩年慢一些。”
  宋運輝點頭,想了想,道:“你有沒有興趣了解國營之外的經濟形式?比如村集體經濟,還有個體經濟。應該說這都是我國比較有特色的經濟體。今天飯後向尋建祥了解個體經濟,如果有時間,我再安排你了解村集體經濟的典型。”
  “有,我首先就要先了解Mr. 宋你的國營企業,我想從資金投入問到資金分紅流向,這麽一條線路。”
  宋運輝笑道:“早就猜到你會有興趣。不錯,你把資金流向作為切入點,非常有見地。你整理一下問題,吃飯時候我們問答。現在……前麵是臨時辦公室,我得冷落你了。”
  “好。Mr. 宋你忙你的,我整理一下問題。”
  宋運輝領梁思申進辦公室,看一眼經過眾人的眼神,估計他駕車外麵繞一圈的時間裏,大夥兒已經把該傳的傳了,該猜的猜了,雖然有興趣,但該不會往桃色想了。他如果一上來就把梁思申領進辦公室,估計整個辦公樓得沸騰,傳言要先入為主了,那就有些麻煩。他目前還是老二,當然不能在生活作風問題上被人捕風捉影。
  梁思申問宋運輝拿了紙筆,坐一邊兒想問題。但辦公室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眾生相走馬燈似的出現,害得她都沒法集中心思。索性擱筆,捧著熱茶杯看宋運輝指揮若定。她發現Mr. 宋的脾氣似乎並不是很好,說話嚴厲得很,她在風球外都似乎能感受到壓力。再估摸著進出人員的年紀,發現能進這扇廠長門的人似乎年齡都比Mr. 宋大,Mr. 宋還真是厲害。梁思申非常欽佩。雖然她爺爺她爸爸也都是一方高官,但她見多不怪,反而看著不同工作環境下的宋運輝感到血性。臨時辦公室很冷,但氣氛熱烈。
  讓宋運輝感到意外的是,老馬臨下班時候走進來,說要給難得一見的宋運輝的學生接風。宋運輝並不樂意,笑嘻嘻說:“小孩子家家,那麽隆重幹什麽。”
  梁思申一聽又不樂意了,“抗議,Mr. 宋給我們做輔導員時候比我現在還小得多。馬廠長,聽說您是這兒的老大?”梁思申主動伸手出去,心裏卻鬼鬼祟祟地想,原來這人就是被Mr. 宋欺壓的老大,聞名不如一見。
  老馬使勁握手,不疑有他,旁邊宋運輝看著哭笑不得,終於認清這個梁思申絕非善類,與他印象中一個人呆在異國他鄉的可憐小姑娘相差十萬八千裏。但到了飯桌,梁思申卻不願跟老馬搭話了,就跟老馬說句抱歉,說她出國日子久了中文說不好,就全程說英語了,她知道Mr. 宋聽得懂,無所謂。可宋運輝聽得懂,卻說得不好,回答問題回答得那個累,影響他自由發揮,最終梁思申說她的英語,他說他的中文。老馬聽著無趣,沒想到眼前兩個人說的沒一點私事,他隻能埋頭吃菜。
  宋運輝看梁思申準備不充分,而且也可能因為國情不同問不到點上,很多都是他自說自話。等看看差不多,才跟老馬道:“馬廠,剛剛碼頭上老趙找我,你決定了沒有?”
  馬廠長避實就虛:“你看用小黃還是小趙?哪個能力比較強比較服眾?”
  “我平常跟老趙接觸比較多,跟老趙談得來,看老趙自然好看不少。馬廠怎麽看?”
  “嗬嗬,我一視同仁,一視同仁。”
  “現階段,還是側重工作能力、工作實效來選擇幹部吧。不過,嗬嗬,馬廠,我前麵已經表態了,這事你做主,我不插手,你看我說到安裝工作就自說自話。”
  老馬嗬嗬一笑,卻衝梁思申玩笑地道:“你這個老輔導員老師,工作時候法西斯作風嚴重,大家都怕他。”
  梁思申笑嘻嘻道:“Mr. 宋做輔導員時候也一樣,隻有我不怕他。”
  宋運輝無奈地道:“一說話就小孩子氣,看看你手上戴的東西都是花花綠綠的。”
  “咦,抗議,這串東西一點不小孩子氣,你看。”梁思申摘下手上一串花花綠綠的東西,放到鋪著白桌布的桌麵上,“這白的,我讓刻成芸豆狀,是羊脂級的和田玉;這翠綠的蠶豆是緬甸翡翠;這墨綠的羅漢豆是和田碧玉;黃豆是和田黃玉;紅豆是珊瑚;這黑豆是更罕見的枷楠香,尋常沉香不燃燒不會散發香味,唯有枷楠香一直飄香,雕刻成型很不容易。我拿這些隨身帶著做參照物用的,這些都是上好的小料。”
  宋運輝和老馬兩個都聽得暈暈的,兩人雖然貴為一廠之長,可哪裏看見過這些傳說中的東西,一時兩人都拿了手串細看。宋運輝仔細看了才看明白,這些東西雖小,卻果然好看,他原先以為他給妻子買的玉鐲已經是潤澤了,沒想到還有更美的羊脂玉。“你怎麽懂這些的?這些好像是中國傳統的東西,不是美國的吧?”
  “當然,我從小耳濡目染,到了外婆家又看到不少,正好Mr. 宋送我的《紅樓夢》又說到很多這種東西,我就格外留意了,我得拿這些跟同學說明,我是地道的中國人。”
  宋運輝跟老馬道:“家世不一樣,眼界自然也不同。很說明問題。”
  老馬道:“北京工藝美術店裏好像看到過一些。”
  梁思申收起手串,笑道:“Mr. 宋就是看到也不會在意這些,這都是我們女孩子玩的玩意兒。”
  宋運輝微笑,覺得梁思申真是鬼精,還知道替他解圍消除尷尬。
  飯後出來,宋運輝直接送梁思申上車,到司機已經等候著的車前,宋運輝有些總結性地道:“梁思申,你比我想象中更出色。好樣的,回去好好讀書,好好做事。”
  梁思申聽了不由做了個鬼臉,卻等上了車才用英語道:“Mr. 宋,你老氣橫秋。”
  宋運輝一笑,看著車子絕塵而去,站在空地裏微笑了好一陣子,這個有意思的小姑娘,越來越有意思。
  晚上就碼頭負責人進行表決,有人提出黃工穩重大氣,是個坐鎮一方的好人選,宋運輝不發表意見,即使馬廠長一定要問,他也隻說由馬廠定,卻又問一句昨晚與港機廠打群架的事,有沒有處理報告呈交。馬廠長說黃工已經把報告交上來,黃工做事耐心周到,有板有眼。宋運輝隻說了句原來是交給馬廠了,就不再發言。氣氛微妙了會兒,大家又是討論,整整討論了兩個小時,最終黃工勝岀。宋運輝不耐煩地說句就這麽定,起身先走了。馬廠長一直看著宋運輝走出去,微微一笑,與大家又說幾句,才起身離開。
  宋運輝一路好生想笑,硬是忍著,回到寢室關上門,一個人了,才無聲大笑。雖說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可老馬還是反抗之心太熾了點,人這東西隻要一急,就容易顧首不顧尾,一向老謀深算的老馬也會急吼吼上了他的圈套。老趙啊老趙,今晚就能知道結果,知道後怎樣發火?
  宋運輝不去考慮這等羅嗦事,拿起電話給家裏打。接起的是妻子程開顏,幾乎是電話才掛通,程開顏就把電話接起。宋運輝很了然地問:“貓貓在你旁邊睡著了?”
  “是啊,今天她們幼兒園不知幹什麽,回來辮子都散了,全身都是汗,晚飯吃到一半眼睛閉上就睡了呢。貓貓一早睡,我們反而都不知道幹什麽了,清閑得慌,你爸媽也早早睡了。現在啊,電話鈴再響幾分鍾也吵不醒貓貓,你看她,小腳丫子還在被子下麵抽呢,一準兒是白天玩瘋了……”
  宋運輝笑眯眯地聽著妻子滔滔不絕。程開顏曾向他抗議,說他要麽沒時間回家,要麽回家就累得死狗一樣沒時間跟她說話交流,影響夫妻感情。宋運輝沒辦法做到每天都回家,但折中一下,每天聽妻子說話還是做得到的。跟著妻子的說話,他仿佛能看到寶貝女兒紅蘋果一般的小臉,想著都喜歡。等妻子的發言告一段落,他才問:“你們局裏的歌詠會怎麽樣了?爭取到去市裏比賽的名額沒有?還是你主唱?”
  “呀,你小看人,當然還是我主唱啦,我還跟他們說,我跟你一起學的聲樂,要是你在,我們還可以對唱呢。我們現在都是下午排練兩個小時,排練真好,完了就可以早早回家。今天說春節後市局舉辦元宵晚會,我們縣局唱開場。小輝,你說我穿什麽衣服才好?局長說統一服裝,局裏做。可是主唱是不是該穿得突出點呢?”
  宋運輝笑道:“主唱隻要一拉開嗓門,怎麽都變突出了,再說你又是你們局最年輕最漂亮的……”
  “哼,我知道你肯定這麽說,你要是混到土豆倉庫裏,一準披上土黃袍子混得跟土豆一樣灰頭土臉你才罷休。”
  宋運輝“嗬嗬”地笑,他還真會那樣做,入鄉隨俗嘛。“好吧,要是局長同意,你挑件好看點的長裙穿上,可別凍著。對了,梁思申你還記得嗎?她今天來了一趟,小姑娘長得我都快不認識,那麽高了。”
  “她……她都二十多了,她當然高,我們結婚前她照片上就已經很高了,你掩耳盜鈴。我多想見見她啊,你怎麽不帶來家裏,你該不會陪她玩了一天吧……”
  宋運輝聽著妻子聲調逐漸變高,漸漸語無倫次,隻得打斷:“我哪有時間陪,就跟她中午在食堂吃了頓中飯,飯後讓駕駛員送她去市裏找大尋玩。我們開了一晚上無聊會。”宋運輝伸了個懶腰,“看來開春之前,碼頭控製權能回到我手上了。你最近跟你爸打電話了嗎?如果通話,幫我問問水書記家裏的號碼有沒有變,再問問水書記近況。”
  程開顏卻追著問:“梁思申幹嗎這個時候忽然來找你?”
  “沒問,可能是完成她們學校社會實踐作業,到上海領略一下股市、浦東開發區之類的新事物,既然這麽近,就順道跟她媽媽一起過來我這邊了解一下國營企業,那我也順便推薦她了解大尋那兒的個體經濟。小姑娘沒白去美國,段位很高。你不會又懷疑上什麽了吧?”
  見丈夫這麽問,程開顏卻不好意思再表達懷疑,繞開了話頭,“那我們不說她了,其實你沒空可以叫我陪著啊,我陪她逛街買衣服,再去吃飯店。你怎麽又想起水書記了?要問些什麽?要不你還是自己打電話問我爸吧。”
  宋運輝心說看今天梁思申穿著打扮那架勢,還有手上那串花花綠綠,她哪裏可能在這種地方買衣服,但他也懶得提,怕妻子無中生有白操心。“你就問問水書記最近做些什麽工作,有沒有空閑時間出來走走,我想邀請他來東海看看,你爸肯定知道。我本來可以自己問,可這不是每天一頓忙碌下來,等有時間想起來打電話,不是中午就是晚上,怕影響你爸休息。”
  程開顏應了聲“好”,又忍不住問:“水書記現在又不管事了,你要他來幹什麽?”
  宋運輝微笑:“我想帶著水書記到東海項目轉一圈,想跟他匯報匯報近況,想看他會心一笑。”
  程開顏不由得笑:“嘻嘻,你不會是想聽表揚了吧?爸爸不才來表揚你了嗎?你還不夠啊。”
  宋運輝道:“不一樣,我要的不是表揚,是會心一笑。”
  “對了,水書記嚴厲,他一般不會表揚人,能跟你笑笑已經不錯了。你其實還是要表揚啊,比貓貓小朋友還熱衷呢。”
  宋運輝隻能無奈地笑笑,承認自己就是跟貓貓學的,熱衷表揚。然後去電尋建祥,了解一下梁思申玩得怎麽樣,尋建祥說才送梁思申回賓館,幾年不見,小姑娘越發壞得跟妖精似的,很有意思。宋運輝回想一下,梁思申可不真是精明得像個妖精,才多大的人,別人說個頭她就能猜到尾,跟她說話說費勁也費勁,一不小心就給拎到痛處了,可說不費勁也真不費勁,說什麽她都懂,不用解釋。想到這兒,宋運輝查閱電話號碼簿找到賓館電話,給梁思申打去。
  梁母接的電話,梁母說話很客氣。“小宋,不好意思打擾你這個大忙人。我們才回賓館呢,小尋帶著我們吃很多好吃的,小尋愛人也很熱心。思申正說明天早上要打電話找你呢,你來電話正好。思申……”
  梁思申拿起電話就道:“報告Mr. 宋,我正在做筆記。大尋說的楊巡那個人真是太神了,我真想見見他,可惜他媽媽去世,自古英雄多磨難。大尋也是,社會對大尋真不公平,可看到大尋滿不在乎的目光,我相信大尋一定能堅強麵對。呀,其實我真想看看楊巡的眼睛是怎麽樣的,大尋說楊巡整一個嬉皮笑臉的,應該不會吧?我問了大尋好多問題,奇怪,在中國開一個公司有這麽難嗎?個人真的不能開公司,還得掛靠?看來我把資金作為切入口有一定錯誤,光看資金流向其實還不能反映問題,我還得分析甄別政策對不同體製企業的區別對待。是這樣嗎?”
  宋運輝不得不笑著打斷:“你慢著,你慢著,再說我得掏筆做記錄了。楊巡這個人表麵嬉皮笑臉,本質應該與表麵相反,不經意的話,會被他迷惑。大尋是個真男人。個體戶開公司,就我所知,門檻很多,條框很多,但我沒法像楊巡那樣有親身體會,楊巡可以說是我國個體戶成長發展的一個典型。我跟楊巡的認識是在老家開始……”
  宋運輝簡略扼要地跟梁思申提了提楊巡的成長史,梁思申連忙騰出一隻手唰唰記錄,但隨即問了好多問題,“為什麽要那麽麻煩地饅頭換雞蛋、雞蛋換糧票鈔票地繞大圈子,不能直接饅頭換糧票鈔票嗎?為什麽要去東北發展?什麽叫紅帽子,為什麽要戴紅帽子,大家不是一樣掙錢嗎?憑什麽歧視個體戶……”
  宋運輝最先還能回答幾句,到後來被問得口吐白沫,不能回答,這才發現他平時看著以為理所當然的現象,竟然經不起梁思申的質問。他隻能回答:“製度的改變得一步一步地來,你不可能要求一躇而就。政治經濟學裏麵說,生產力推動生產關係的改變,而生產關係又促進生產力的發展,這其中需要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協調配合糾差,不能超前也不能落後。”
  “可是不正確的製度應該立刻更改啊,為什麽還要一步步來呢?楊巡那樣的個體戶為什麽不能讓他們放開了發展,非要給他們那麽多不合理的限製呢?他們隻要合法經營,合理繳稅,他們還能解決就業問題呢。那對楊巡他們不公平。”
  宋運輝道:“目前個體戶發展中存在很多弊端,擾亂市場秩序的鑽營行為比比皆是。比如生產假冒偽劣產品,仿冒名牌產品,亂定物價,目前國家開始清理三角債,起源就在新興的一幫個體戶拿了國營企業的貨物而不給貨款,導致不少國營企業難以為繼,不得不倒閉。國家沒法放開,才放開一點點,你看,就亂成這樣,且不說他們還是權錢交易的發端。”
  “Mr. 宋,你這是歧視,而且你顛倒因果。如果給予楊巡等個體戶平等權利,他們又何必鑽營呢?他們得不到合理空間,當然隻能畸形發展。這完全是不良的因開岀的罪惡的花。美國遍地個體戶,也沒見市場秩序不良啊。”
  宋運輝被梁思申駁得揮汗如雨,他又不便一本正經對著小姑娘上綱上線,隻好說:“製度不健全的情況下,一下放開,拿什麽去約束個體戶?這個問題太大,我建議你有時間去看看鄉鎮企業,尤其是村辦集體,那也是一種典型,可能可以回答你的一部分問題。先看,多看,別一錘子做出結論。”
  梁母一邊兒聽著也差點伸手捂住女兒的嘴,忙輕叱道:“別亂講,小心犯錯誤。”
  梁思申對媽媽的小心翼翼不當回事,卻被宋運輝拿鄉鎮企業糊弄了過去。她想了一下,道:“Mr. 宋說的那個小雷家村,我查地圖了,這回可能我來不及去。我隻有回家讓爸爸幫我找個典型的去看看。回頭有問題我再傳真給你。可以跟Mr. 宋討論,Mr. 宋也會找到問題讓我自己去發掘,Mr. 宋你其實也不是跟我爸爸那樣的正統官僚國營思想。這回到廣東看了深圳,又到上海看了剛開業的股票市場,我感覺,在這樣發展的環境下,爸爸媽媽的思想肯定是跟不上時代了。”梁母在一邊無奈地瞪眼。“但是,國家已經變化很大了,我卻看到更多問題。”
  宋運輝隻能又玩玄的:“這是因為進步,你在進步,國家也在進步。”
  梁思申畢竟對中文接收不良,消化不良,想了想,一時猜不透宋運輝話裏的玄機,“OK,應該是的。”
  “還有,有個態度問題我必須向你嚴肅指出。不錯,你留學美國,看到的聽到的學到的,不少是先進前沿的東西。但是你不能抱著挑刺的態度回國,見到不順眼的都是機關槍似的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一肚子怨氣。我們國家撥亂反正以來,國家正努力推行改革,努力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作為一個公民,我們看到問題,更應該想到我該怎麽做。你回頭考慮一下,空談,與實幹,你選擇哪樣?問題需要調查清楚,差距需要認識清楚,然後呢?什麽才是正確的態度?”
  梁思申的臉“嘩”地紅了,聲音立刻低了八度。“可是……可是我看到的也是問題啊。”
  宋運輝道:“你看到的確實是問題。但你在感覺國內大多數人,包括你爸媽,落在一口落後的井裏坐井觀天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你也隻不過是落在一口叫做美國的井裏坐井觀天,何況你還是在校學生,你的井口更小。你看待中國問題的時候,不能完全用你還沒經曆過社會的理想化標準來衡量,那就有點像跟小孩子比腕力,跟大人比精力,永遠都是你有理。你應該先認識中國的大環境,這就是我說的多看多想,不要急於得出結論。你說呢?”
  梁思申不由得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Mr. 宋,你好嚴肅。難怪你辦公室裏人都怕你。”
  梁母旁邊聽了鬆口氣,心說好歹還有人把越來越狂傲的女兒收拾了,女兒這個大朋友沒認錯。當爸爸的不舍得說女兒,當爺爺的會被激得血壓飛升,幸好還有個大朋友。
  宋運輝“嗬嗬”一笑,寬慰幾句,才放下電話。他難道還真要跟梁思申較勁不成,他隻不過因為出過國,多次接觸過洋人,清楚國外對中國的誤解,才能看到梁思申的怨氣,可小姑娘能這麽生氣,多少也說明是有良心的不是?
  想到中午還滿是小狡猾的梁思申也有咄咄逼人的時候,他還差點被逼問至無言以對,宋運輝一直想笑,他點起一枝煙,忽然發覺熱水瓶裏還沒水,拎起熱水瓶就去水房。不曾想,才出去,轉了個彎,就遇到老趙。宋運輝心裏還都是剛才的爭論,沒想其他,隨口說聲“還沒睡啊”,就想過去,卻被老趙跟上了。走上幾步,宋運輝才醒悟過來,再看老趙,卻見他悶著一張臉,手裏夾著一枝煙。宋運輝不主動說話,但放慢了腳步。
  老趙也不說話,一個勁吸悶煙。宋運輝等打了水轉身,見老趙還跟著,隻得說了句,“你已經知道?”
  “廢話。看你笑眯眯的,反正對你都一樣。”
  宋運輝一笑,“不一樣,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本來我周末可以驗收引橋主體。”
  老趙忽然笑道:“宋廠把我看成什麽人了,我還真鬧情緒了不成?又不是我兒子那年齡人。”
  宋運輝笑道:“那是,按說也不應該。那我就放心啦,我眼裏隻有進度、進度、進度。”
  宋運輝揚長而去,扔下老趙留在室外。夜風強勁,吹得他一身工作服變了形。宋運輝忽然想到白天工廠門口衣袂飛揚的梁思申,嗬嗬,可他哪有梁思申那等風姿。梁思申真是個天之驕子。
  梁思申卻沒宋運輝的好心情,她放下電話後,紅著臉跟媽媽說,她挨批了,挨了狠狠的批。然後追著媽媽問她是不是很輕狂,麵目可憎。梁母自然是一疊聲地否定。
  但梁思申還真是不敢再輕易發表意見,生怕被別人看輕狂了去。Mr. 宋會向她指出,別人可不會。再回頭一想,原先一直不敢見Mr. 宋,怕破壞小時候建立起來的高大全印象,現在一看全放心了,Mr. 宋超乎她的想象。最關鍵的是,Mr. 宋在實幹,實幹得精瘦黝黑,可站在那片令人驕傲充滿生氣的新廠區裏,Mr. 宋顯得那麽堅實。
  梁思申還很想知道,楊巡,那個應該是見縫插針發展起來的個體戶,長得什麽樣子。
  小雷家春節前分福利照舊,全村老少樂嗬嗬分享果實時候,除了高層幾個愁眉不展。誰都看得出可能的水深火熱,但誰都沒放在心上想。這麽多年風風雨雨下來,大家都已經相信村子相信東寶,相信他們的生活不會岀差錯。這不,豐厚的福利一點沒變不是?
  雷東寶和紅偉忠富正明幾個都跟楊白勞似的躲了出去,他們雖然有意拖欠部分國營企業的貨款不還,可心裏總是存著欠債不還是不道德事兒的道德標準,看到年底一到,一眾債主蜂擁上門,他們一個個避了出去,雷東寶自然是躲到了韋春紅的飯店裏。
  唯有大管家雷士根沒法躲,於是他在村辦被黃世仁們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坐在最中心的士根天天呼吸不暢。
  士根心說,再這麽下去,他即使不給討債的拿口水淹死,就得被大夥兒圍住悶死,他天天晚上打電話向雷東寶求救,終於雷東寶通過電話遙控指揮,糾集村子裏一幫男女老少,拿幾根毛竹封住村口大路。誰想進村,問清楚,若是來討債的,堅壁清野。於是,立竿見影地,小雷家村又恢複世外桃源之態,雷東寶和紅偉他們又悄悄回了家門。
  隨即,有機關部門來電詢問此事,士根接的電話。士根接電話後很擔心小雷家的賴帳手段會被上級機關處分,可出乎他的意料,來電關心之後便沒了下文。或許,此刻來電部門也正轟轟烈烈籌劃著歡度春節呢,誰耐煩管什麽愁眉苦臉的事兒。
  陳平原也來電話,也是士根接的,陳平原稍稍過問了一下有人要債不成的事,就要雷東寶打電話給他。士根有心想勸雷東寶裝不知道,但雷東寶說怕啥,怕誰都不怕陳平原。結果果然,陳平原啥都沒提起,隻說晚上一起到市裏吃頓飯,認識幾個鄰縣的致富先進帶頭人,還說有家眷也帶上。
  雷東寶一聽這等飯局,沒二話,跨上摩托車就去。到一家門麵裝飾堂皇,閃爍豔紅霓虹燈的飯店門口停下車,身後“吱”地一聲,一輛嶄新墨黑漆光發亮的轎車幾乎是頂著他摩托車後輪地停下。雷東寶往後一看,見車上下來一個穿黑皮大衣的胖男人,隨即車子另一邊下來一個司機,幫拎著一隻兩巴掌大的手提包,派頭十足。
  待到走進飯店落座,雷東寶才知,車上下來的那個胖子,與他同桌。一桌十二個人,除了陳平原和一個鄰縣的書記,其他都是雷東寶式的人,環肥燕瘦,以環肥居多。那個跟著雷東寶下車的胖子就坐在雷東寶身邊,說起話來聲若洪鍾。稍微一介紹,雷東寶就知道這胖子是誰。那是鄰近市區一個村的村支書,原先是個體戶,賣小五金的。發家後將全村人帶動起來,全村人投桃報李,一致要求他做村長做書記,上麵一紙任命,他真就幹上了。正好前幾年流行羊毛衫,他發動村子裏家家戶戶添置羊毛衫機做加工,最先還跟幾家上海羊毛衫廠聯營,後來踢走聯營廠,自己掛牌生產,村子裏先是遍地開花的羊毛衫作坊,然後變成遍地開花的羊毛衫小廠,等到去年那胖子要村民集資在國道邊開了一家很有規模的羊毛衫批發市場後,好幾家羊毛衫小廠脫穎而出,成為頗有規模的中號廠。
  那胖子支書在飯桌上說,現在他不用管別的,隻管收錢。但他也有宏圖大略,那就是協助縣裏市裏,大力引進外資。去年前年他們已經引進兩家港資企業,一家做針織服裝,一家做羊毛衫,產品全部出口,替國家創造外匯。而給村裏帶來的好處也不得了,那胖子口才好,能說,滔滔不絕一一說來,聽得雷東寶異常豔羨。而那胖子跟說書似的說起引進外資時候所作所為,諸如發動全村老少突擊打掃全村衛生,甚至玻璃都擦得幹幹淨淨,諸如村裏出錢統一將村屋外牆粉刷一新給外商良好印象,諸如借錢買日本產皇冠車,向外商展示村裏實力等,都讓大夥兒聽得讚歎不已。雷東寶聽著這些,眼前不知不覺浮現岀當年參觀天津大丘莊時候看到的一幕一幕,那豪華氣派的德國奔馳車隊,絡繹不絕的參觀者。
  等吃飯結束,陳平原特意把雷東寶叫到車上,意味深長地道:“那胖子,我早認識,以前他還是學你先進事跡的積極分子。我今天特意叫你來跟他見見麵,聽聽他這些年做了些什麽。雷老虎啊,你該醒醒啦。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你落後了,無論從思想,還是行動,你都大大落後了。”
  雷東寶被陳平原激得無話可說,抱著雙臂“呼呼”冒粗氣。
  陳平原又道:“你看到了,就是這麽近的一個榜樣,一個可以追上的榜樣。我怕你聽了沒效果,我給你總結總結。第一,你不能再局限於伸手問我要錢,你得廣開財路,想方設法,通過其他渠道引進資金;第二,你不能實在得隻知道開工廠,你要搞貿易,貿易靈活性強,來錢快;第三,積極引進外資,這是大方向。明白了沒有?你看看別人,吃完飯暖暖和和乘汽車裏,有司機開車,一口西北風都喝不到,你呢,還摩托車,都多少年老黃曆了。虧你還是先進,今年提你做勞模,我都沒臉拿你事跡往紙上寫。”
  雷東寶硬著頭皮說一句:“我這是艱苦奮鬥。”
  “艱苦你個……”陳平原生生將一句粗話咽進肚子裏,“全縣都知道你小雷家現在滿是討債的,討債的還告到縣裏來。這說明什麽?這說明你原先那套模式不行了,此路不通了,需要改換思路,另找出路了。我為你好,你可別因為我罵你幾句就好心當作驢肝肺,你小雷家何去何從,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雷東寶瞪著眼睛,牛蛙似的鼓了鼓腮幫子,可最終沒說出話來。陳平原斜眼看著,見雷東寶一直不表態,生氣了,撈過手去打開車門,推推雷東寶,道:“你下車前我最後再羅嗦幾句。這幾年,市裏縣裏組織,你自己上門,我知道你也參觀了不少先進集體。今天這頓飯,是我特意為你一個人組織的,目的隻有一個,讓你看看原先比你落後的人,現在如何比你先進。你雷老虎如果還有一些血氣,還是個男人,你做給我看。”
  看著陳平原的車子揚長而去,雷東寶呆在冷風裏差點吐血。他雷東寶,如今就這麽被人瞧不起了嗎?
  可其實小雷家現在並不差,雖然電解銅廠反射爐爆了之後至今還沒重啟,可登峰電線電纜卻是迅速擴大規模,銷售額迅速實現翻倍增長。至於債務,他們是有意拖欠,並不是無奈拖欠,這主動與被動之間,有本質的區別。但他們已經把買反射爐的錢交了,隻等著設備生產廠家生產出來交給他們安裝。紅偉的預製品廠也擴了規模,忠富的魚蝦豬都在年底賺了錢,冷庫已經上馬建造,雖然沒能在春節前完工。最關鍵的是,村裏又有了活錢。
  小雷家應該發展很好啊,反射爐爆了之後他們沒給貸款壓死,他雷東寶已經感覺自己能力超群了。可是,這話,經過今晚一頓飯,他再也沒臉提了。人比人,氣死人,一比較,長短胖瘦全都蓋不住了。尤其是,人家當初還是學著他的經驗發家,如今反過來可以做他的榜樣,飯桌上給他傳授經驗,叫他一張老臉往哪兒擱。他還有臉說小雷家不錯嗎。
  雷東寶悶悶不樂地回到韋春紅那兒,輾轉不能入睡。
  這個春節,他沒去宋運輝家,隻打了電話去,但前嶽父嶽母沒接。宋運輝倒是跟他講了不少時間電話,但雷東寶最想知道的如何引進外資的事,宋運輝也不知道。雷東寶又打電話給老徐拜年,也是急切地問起外資的事,老徐說幫他看看,不過老徐建議雷東寶還是自己找市裏相關部門了解外事信息,參加某些市裏組織的活動,那樣比較有針對一些。
  春節過後,忠富繼續快馬加鞭地趕他的冷庫工程,雷東寶則是找縣裏找市裏地要求介紹外資。終於在一次市領導外訪後傳來一條消息,有一家台商準備過來考察投資環境,打算成立出口用的冷凍肉食品加工廠。市裏要求幾個候選對象各自寫上自己已有優勢,供台商選擇。雷東寶得知這一信息簡直喜出望外,憑他手底的養豬場,這台商不正是衝著他小雷家來的嗎?這整個市整個省,又有哪家集體有他小雷家那麽好的底子,擁有那麽多的生豬存欄量?
  他回頭就把這一消息告訴忠富,忠富卻表示疑問。小雷家的豬場辦得好好的,得來的收入全部歸小雷家自己,何必要找個外資老板來管著?這反對被雷東寶嗬斥了,雷東寶說忠富小農經濟,以前隻看到眼前兩口魚塘,現在隻看到小雷家一個養豬場。忠富將信將疑地,隻好答應。兩人合著秀才士根,做出一份非常說明問題的報告,遞交市裏相關領導。大家分析以後都覺得,這事兒能成,比較一下市裏其他競爭企業或集體,沒一家有他們這麽好的現有條件,他們都覺得,台商若是想過來,那簡直是隻要帶著錢來就行,其他都是現成的。小雷家有地,有豬,有屠宰場,還有即將投產的冷庫。
  雷東寶想來想去,不等市裏給回複,就先布置下去,讓村裏立刻展開大掃除。房子是不用刷了,都是整齊的新房,但還是買來石灰,把所有的樹,包括行道樹和山上的果樹,在近地處都刷上一層白灰,遠遠一看,非常整齊。雜草拔了,玻璃擦幹淨了,村裏的水泥路都用高壓水槍洗了,誰走進小雷家,都會感到眼前一亮。
  為了工作,為了引進外資,雷東寶一絲不苟,不恥下問,去那已經引進了兩家外資的胖子處學習經驗,陳平原也派人下來以旁觀者的身份幫助發現不足。市裏也重視,台辦也來了人,查看牆上有沒有比較敏感的標語之類東西。市裏來人還酒後吐真言,說看了那麽幾個候選點,就小雷家的是最起眼的。
  在一次次地按照台商方麵的要求補充材料之後,不久,市裏就傳來消息,台商準備過來考察,而小雷家排在第一名。這個消息傳到小雷家,雷東寶立刻讓四眼會計打開久已不用的廣播喇叭,大聲把好消息傳遍整個小雷家,小雷家人沸騰了。
  雷東寶抓來村裏主要骨幹商量一下,決定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花血本買輛氣派的進口汽車。研究來研究去,大家又覺得一輛太寒酸,不如買兩輛桑塔納,人家也是合資的,沒比進口差多少。大家還籌劃著等台商到來那一天,桑塔納自然是要岀動的,而村裏還要把所有摩托車也召集起來,擦幹淨打足臘,整整齊齊排在顯眼處,震一震那些台商。小雷家別的不說,多的是鮮紅的進口摩托車。
  說到做到,雷東寶立刻讓村裏車隊負責人四寶著手買車。因為有吸引外資這麽個大任務擺在麵前,市控辦(市控製社會集團購買力辦公室)特事特辦,很快辦下各項審核程序,縣裏更是出力聯係桑塔納貨源,很快,四寶就帶著人乘火車去上海提車了。小雷家剛剛存起來的一些錢當然給搜了個空,好在縣裏特批一些貸款,總算把購車款圓滿解決。
  台商來的時候,小雷家一深藍一深咖兩輛桑塔納開去火車站迎接,接來齊唰唰四個台商,都是穿深色西裝,打筆挺領帶,雷東寶看看自己一夥兒人,一樣的西裝領帶,怎麽就不如人家的挺刮呢。不過,別看是台灣人,鼻子眼都差不多,最多他們皮膚白一些細膩一些。
  車子順省道開往小雷家,正好山上層層桃李花,車子裏的台商都指指點點地說真是太美了。正明妻子普通話好,文化程度高,人長得靚,由她跟台商介紹說這是村裏集體種的果樹,有些什麽品種,用養豬場的沼液沼渣培育。雷東寶當兵幾年,普通話也能說,可他說話跟吵架似的,怕嚇到說話細聲細氣的台商,不敢多說,就坐前麵聽著。但他此時吩咐司機把車子開慢點,讓台商看個夠。果然,台商在看到綠樹環抱的進村公路,和整齊漂亮的村民房子後,紛紛說,不錯,就跟世外桃園似的。
  但是,等到帶著讚賞表情的台商走出車子,站到空地上,立刻就有人聳聳鼻子,敏感地問:“什麽氣味?好像是塑料之類化學品的氣味。”
  雷東寶聞了聞,心說什麽大不了的事,他如實回答:“電線廠的味道,聞著聞著就習慣了。以前才臭,沼氣池沒造好時候,進村就是豬糞臭,這天氣早就有蒼蠅了。”
  幾個台灣人議論了一下,跟雷東寶提出要到電線廠看看。經過河水墨黑的小橋,四個台灣人繞有興致地跟著正明把登峰摸了個遍,最終找出臭氣源頭,又同時找到廢水源頭。四個人對著塑料原料包裝袋上麵的說明認真研究了好一會兒,又竊竊私語商量一陣子,有人開始搖頭。
  但四個人還是把小雷家準備劃出來做合資廠的地塊看了一下,又參觀了養豬場,以及其他魚蝦大棚,還把預製品場和開工一半的電解銅廠參觀了個透,沒吃晚飯,由小雷家的車子送回市裏賓館。
  當晚,陳平原親自氣急敗壞地打來電話,說事情黃了。台商提出,小雷家村汙染嚴重,不適合開辦食品加工廠。
  雷東寶不信,借口,這純粹是借口,他要陳平原幫忙問個究竟。陳平原說不出個究竟,但反正台商堅決否決了。然後,幾天之後,縣裏傳來消息,台商選中一塊被市裏排在末位,幾乎可稱作是不毛之地的地方,不僅要辦食品加工廠,還要辦一個大型養殖場。
  雷東寶真是徹底搞不懂了,怎麽可能會是這種結局。大家興頭一場,卻得到這麽個結局,都是很沒趣地聚在一起罵奸猾台商調戲人。可問題是人家還真是選中一塊地要投資了,人家是真心要投資不是跟他們鬧著玩的。究竟陳平原說的汙染嚴重算是怎麽回事。
  雷東寶終於想到宋運輝幾年前一個冬天,曾經就電線廠的汙染問題差點跟他翻臉的事。他一定要搞清楚這件事,立刻打電話過去問。宋運輝沒想到小雷家的引進外資工作居然會在汙染問題上吃癟,問清當天台商參觀詳情,掛了電話特意留出時間靜靜考慮,這才想明白,立刻打電話告訴雷東寶前因後果,告訴他汙染問題出在哪兒,汙染會對人身體造成何種影響,既然如此,一家做出口食品加工,要求極其嚴格的工廠是不敢冒險在這種汙染環境下開建的。
  雷東寶這才明白原因所在。看著台商說到做到,果真攜巨資進入,迅速開工建設,而那些轟轟烈烈都與他小雷家無關,他心裏不知道是後悔還是難過,總之沉悶了好幾天。但小雷家這回為了台商的參觀,卻又背了幾十萬的債。好在,他也虱多不癢了。
  隻是,大好的機會,一個幾乎是可以改變小雷家麵貌的大好機會,一個可以令雷東寶恢複揚眉吐氣日子的大好機會,就這麽眼睜睜溜走了。這簡直比機會沒來敲過門都令人難受、難堪。
  夜晚的時候,雷東寶抬頭仰望著電線廠的屋頂,聞著電線廠方向飄來的塑料臭氣,連說話的欲望都沒有。
  但他還是連夜召集士根等四個,說明汙染原因可能是什麽。宋運輝本就不是環保人,跟雷東寶說理由時候又是竭力求簡求易,本就不能很好說明問題,再經很不懂行的雷東寶二手販賣,聽到四個人耳朵裏,早就不知所雲,隻有一點還清楚,那就是汙染來自電線廠包裹在電線外麵的那層塑料。別人猶可,隻有忠富一張臭臉衝著正明一張燒糊了一小塊的臉一聲不吭。
  正明無奈地道:“忠富哥你殺了我也沒用啊,電線廠擺在那兒,換誰都一樣汙染,除非把電線廠拆了。”
  唯有紅偉最事不關己,做了和事佬:“我看這事情很難相信嘛,就一些些氣味,我們村裏人聞了那麽多年,看見哪個人橫死了?台灣人小題大做。那天沒塑料臭氣,他們也會推豬場臭氣,他們不想來,找個理由還能找不到?光說句我看你不順眼,我們就沒轍,是吧,忠富。咱幹嗎找爛屎往自己身上糊呢,他們不來就不來,我們靠自己又不會活不下去。”
  忠富歎了一聲氣,沒反駁,也沒辯解,悶下頭猛力抽煙。他又不是不知道錯不在正明,但他能對著雷東寶動氣嗎?若要追本溯源,小雷家養豬場起家並擴大的錢,好多還是靠著電線廠的利潤。而今可真是成亦蕭何,敗亦蕭何,他無話可說。
  雷東寶霸王似的坐在椅子上,兩隻眼睛看看正明,看看忠富,看來看去,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他深知自己是頭,是頭就得表態,他壓下自己的失望和抑鬱,揮一揮手道:“好了,這事到此為止。那幫龜毛的怕死,我才不信,他們哪天再來,我當場吃一把塑料給他們看看,看死不死得了。我看他們的話不能信,我家小輝也太小心,我們登峰開業後,我隻看到我們村民養得白白胖胖,看到哪個橫死了?事實最說明問題。引進外資不成功,沒關係,忠富你也別黑著臉,當時你也不是最讚成。我們正好照老路走,不用看人臉色,忠富你爭取把豬場做得比他們台灣人的大。就這樣,輸一次沒啥。”
  說完,雷東寶就揮手把四個趕出家門去,自己關門落閂,打算睡覺。但想到前兩天的不幸落選,想到落選前村部響不盡的來自各部門要員的關心電話和之後的冷落,雷東寶心中無限的失落,輾轉無法入眠。
  正好韋春紅收了店鋪打電話過來,韋春紅一問要不要給東寶留著門,雷東寶就不耐地道:“你不是買木蘭了嗎?”
  韋春紅幽幽地道:“你媽在嗎?你媽在我就不敢來了。”
  雷母當然每天在。雷東寶想起韋春紅春節上雷家過年時候老娘對她的冷嘲熱諷,鬱悶地道:“我心情不好,你別擠兌我。”
  韋春紅知道雷東寶這個人,隻是輕柔地道:“雖然你心情不好,可有些傳言我還是得告訴你,你可以著手有個打算。自打傳言台商是因為小雷家汙染問題放棄你們後,我今天聽到傳說,說小雷家的豬是死魚死蝦喂出來的,豬肚子賤,吃了不會死,人常吃這種豬肉得岀問題,尤其是小孩子。又說小雷家的魚蝦牛蛙是拿豬糞喂大的,那些魚蝦牛蛙肚子裏不知道多髒,說小雷家人真是斷子絕孫,做得岀那麽髒的事,難怪台商不肯合資。”
  韋春紅還說著,雷東寶已經嚷嚷上了,“說什麽話,說什麽話。”韋春紅沒有中斷,臨了又問一句:“真不給你留門了?那我關門睡覺了。”
  雷東寶忙道:“你話還沒說完,你趕緊來一趟。”
  “累了,再說到你家又得聽教訓。還什麽話?”韋春紅有些期待,期待雷東寶說出她想聽的話。
  雷東寶道:“有人送我一隻金戒指,很小,比你戴的小,我轉送我媽了,我說是你送的,她收得挺高興。”
  韋春紅在電話那頭撇撇嘴,“我也想著戒指呢,手指頭還空著好幾根。不去你那兒了,一天站下來很累。”
  雷東寶道:“明天有人再說起,你給辟謠,什麽話嘛,誰那麽沒良心喂屎給魚吃。”
  韋春紅有些失望,有意違拗:“我沒本事,又不知道你們在做什麽,說了也白說,經不起別人一聲問。”
  “少來,少來,你這張嘴,活人能讓你憋死,死人能讓你氣活,你能沒本事。”
  韋春紅幹咳一聲,道:“明天……你跟忠富他們說一聲,我這兒不要牛蛙魚蝦了。傳言一傳開,估計沒人吃那些,進貨也賣不出去。你還是想個辦法吧。”
  雷東寶一愣:“你怎麽能帶這個頭,你得給我拿飯店當辟謠的橋頭堡,你飯店裏也不進魚蝦,人家不更相信了?”
  “呀,奇了。你不想點主意扭轉局麵,靠我飯店裏擺滿小雷家的魚蝦有什麽用,就算把我飯店拖下水,你小雷家不吱聲,照樣沒人信。還是別犧牲我了,你想辦法吧。我睡覺,你也早點睡。”
  放下電話,雷東寶心想,難道真有人相信這事?即使小雷家想喂魚蝦吃豬屎,那也得喂得下去啊,魚蝦又不是狗,還能吃屎,魚蝦吃得才精細,不是特配的料不吃。雷東寶隱隱也為傳言與塑料無關而感到僥幸。他打算再看幾天,他不信那麽荒唐的傳言會有生命。
  
  楊巡率領弟妹三個以本村有史以來最盛大的葬禮送走母親,淒然回到母親音容尤存的家裏。家裏甚至連一張母親近期的照片都找不到,還是拿著身份證去街上讓人比照著畫出遺像,四個人才能抬頭就瞻仰到母親的臉。可惜身份證上麵的照片總是太嚴肅太死板,四個人隻能憑想象,回憶母親的音容笑貌。
  楊巡在祖堂清點租借的桌椅碗筷交還之後,又去村委還了鑰匙電線大燈泡,踏著冬日早落的夕陽回去沒了母親的家裏。一路上總是有人與他招呼,他都是陰著張臉,兩隻眼珠子沒有熱度,不,是低於零度。
  回到家裏,見楊速楊連已經自覺地在灶頭忙碌做飯。不等楊巡說話,楊速先鑽在灶窩裏跟楊巡道:“大哥,老四一回家就哭著跑上樓,敲門也不開,你去看看。她或者聽你。”
  “讓她去,她現在對我有意見。吃飯再叫她。”楊巡沉著臉,去水池洗了手,拉開動作並不熟練的楊連,他來掌勺。
  楊速沉默會兒,道:“大哥,老四不知道出去掙錢有多辛苦,她對你暫時的不理解,你別放心上。”
  “我怎麽會跟她鬧脾氣。我現在隻想一個問題,要不要給老四轉高中,你們兩個都上大學,老四一個人在這兒,我不放心,她要是個弟弟倒也罷了。”楊巡雖話裏充滿擔憂,可依然麵無表情。
  “轉高中會影響以後高考,老四轉去大哥那兒未必能進那麽好的高中。我們高中別的不說,老師猜題幾乎能猜到一半。”楊連就事論事。“而且就是轉學,也不能轉戶口,老四以後還得回來高考,挺麻煩。”
  楊速道:“大哥別急,我再半年就畢業,我爭取分配回來,看著老四。”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接下來的半年。唉,要不我把那邊市場先放一放。”楊巡無奈地想到,好歹這麽幾天看下來,尋建祥是個夠朋友的人,交給尋建祥半年,他家裏市場兩地跑,應該問題不大。
  楊速道:“不行,大哥你不親眼盯著,這種錢上麵的事,怎麽能放心托付。要不還是我退學吧,最後半年反正也不用再學什麽,呆著隻為一隻文憑。中專文憑算不得什麽值錢貨,老四才是最讓人擔心的。”
  “文憑不算什麽,戶口很算什麽。我現在想把戶口轉到那邊去,花錢都辦不出來。你好不容易考上中專掙來個城市戶口,別丟了。我這半年兩頭跑跑,那邊的大尋我能放心。”
  “大哥……”
  “別說了,你別看現在戶口不重要,以後你會明白重要性,你拿著農業戶口,對象都找不到。還得回家種地交糧。”
  “我不是這意思。大哥,問題是現在……”楊速頓了頓,招手叫楊連替代他坐灶窩,他走出來附楊巡耳邊輕道:“問題是現在老四看見你跟看見仇家似的,她能聽你的嗎?別你管著她,她變本加厲地別扭。她讓媽嬌慣的。”
  楊巡看看楊速,心說老二說得對。媽剛過世時候,楊邐哭得死去活來,但才回過氣來,就跟他吵架,把去年中寄給的信翻出來說事,說他害死了媽。楊巡自己都悔得不得了,哪裏會解釋,就任著楊邐哭鬧。這幾天裏,楊邐正眼都不瞧他,楊速說得很對,他留著管老四,恐怕老四就隻為了跟他作對而胡鬧。可是又怎麽能叫楊速退學?一張文憑一張戶口,那都是太重要了,有了那些,楊速可以堂堂正正做國家幹部吃公糧,他再活動一下幫楊速找個好單位,哪裏用得著跟他一樣天南地北地吃苦。楊巡一時難以委決。
  但是想到媽媽臨終時候的殷殷囑托,還有陪伴媽媽最後日子裏,媽媽對他的家務移交,他心裏說,怎麽都不能降低弟妹們目前的生活質量,怎麽都不可以媽媽才剛去世,他就把家搞得雞飛狗跳。他沉著地對楊速道:“再說,春節都還沒到,離寒假結束還早,我跟老四談談。”
  灶窩裏的楊連聽著對話,好不容易才有機會插嘴:“大哥,我可以跟學校說說,停課一年,回頭等二哥接上再回去讀書。沒關係的,而且我還可以督促老四讀書,除媽外,她最聽我。”
  兩個弟弟如此懂事,板著臉的楊巡鼻子酸酸的,強忍悲痛,道:“再說,你們的辦法我都記著。”
  飯菜做好,三兄弟都是有意無意地,選擇了全部吃素。楊連上去叫楊邐下來。楊巡本來還以為楊邐會賭氣不下來的,沒想到楊邐的腳步跟著楊連的下來了。但是楊邐才現身在樓梯間,就霹靂似地扔下一個炸彈。“我要分家。”
  楊巡愣住了,立刻一雙黑瞳瞳的眼睛射向楊邐。楊邐本來挑釁似的看向楊巡,一見這目光立刻嚇得渾身一寒,但還是堅持著尖叫:“我要分家,我自己過。”
  楊連想都沒想,轉臉就問:“為什麽?”楊速則是看著大哥,暫時不予表態。
  “我不要跟害死媽媽的人住一起,我要自己過,我從今以後隻有二哥三哥。”楊邐倔強地站在原地表明她的態度。
  楊巡墨黑的眼睛死死盯著小妹,心中光火,都那麽大的人,做事怎麽沒點準頭,他和楊速那麽大的時候早就開始出去做小生意,看人眉頭眼色,掙錢養家糊口,哪裏敢如此放肆了。但他隱忍不發,隻淡淡道:“吃飯,吃了再說。”
  “不吃,說完再吃。”
  楊速沒楊巡好耐心,見此低聲喝到:“老四,媽屍骨未寒,你這麽快就想拆家?你不怕媽難過?”
  “媽會支持我,媽見不得我跟害死媽的人在一家住著,我從小就跟媽睡一個被窩,媽的想法我最能理解。我要分出去,我不要跟害死媽的人有瓜葛。”
  楊速再次喝道:“胡說,大哥辛苦養家,你體諒過大哥的辛苦媽?你口口聲聲說理解媽,那你懂不懂媽最理解大哥,才含辛茹苦幫助大哥?我們一家最無知的是我們三個,我們對家裏一點貢獻沒有,還拿家裏的吃家裏的,我們才是榨幹媽媽生命的凶手,我們如果能分擔一些大哥的辛苦,還用得著媽媽出力嗎?老四你不許胡鬧,家裏已經去了媽媽,我們家不能再分了。”
  楊巡不由看看楊速,有點刮目相看,沒想到以前一直依附他的老二,已經有獨立見解和人格。看來中專裏麵當學生會主席還是很有好處的。楊邐卻道:“沒有,我們已經夠吃夠穿,是他好高騖遠、盲目擴張,才會害媽媽那麽辛苦。”
  楊速道:“老四你講不講道理。你以為大哥做生意跟坐機關一樣,每個月穩穩進錢嗎?我起碼跟著大哥去東北做過,做生意隻要一天不努力,就會不進則退,被人逐出市場,沒有飯吃。你不懂不要亂說,媽媽比你懂得多,媽媽都沒說大哥,你說什麽。”
  楊邐怒道:“你不要以為媽媽走了你得靠著他生活,就心甘情願做他狗腿子,做人要有些骨氣,不要吃嗟來之食。”
  楊連忙道:“別口不擇言。”
  楊速也光火了,怒道:“好,你不吃嗟來之食。你過來,我給你算帳,看你這幾年吃了多少嗟來之食。大哥出去做生意前,我們家隻有一間破屋和幾百塊錢的債,還有我們五張嘴。真要認真算,抵消過後,家裏一份家產都沒有。是大哥這幾年掙的錢幫媽解脫困境,又造起房子,付岀我們學雜費,還有你身上的衣服。你真要分家?告訴你,你一分錢都拿不到,你還得賠大哥這幾年貼在你身上的錢。你分啊,媽媽辛辛苦苦把一個家維持到現在,媽媽最寵你,媽媽去世沒幾天你卻是第一個跳出來鬧分家,老四你還是人嗎?”
  楊邐一時說不過楊速,又沒楊速聲音大,插不進話,早又淚眼婆娑。一時頓足道:“你才不是人,狗腿子沒你這麽做的,媽才去幾天你就欺壓我,你心裏才是沒媽媽。沒關係,你盡管逼我,你可以一分錢也不給我,我自己出去工作養活自己。”
  楊巡旁觀著,心裏為楊速的理解感動,但更對媽媽愧疚。他伸手壓下楊速,聲音不高地道:“吃飯,吵什麽吵。”
  楊連忙伸手拉楊邐,但楊邐扭身掙開,一戰失利,又要轉回樓上,以絕食抗爭。楊巡猛拍桌子,喝道:“楊邐,吃飯。吃完要分就分。”
  大家一時都愣住,呆呆看向大哥。楊巡黑著臉先坐到桌邊,又黑著臉道:“楊邐,盛飯。”
  楊邐看到楊巡墨黑的眼珠,一時腦袋一片空白,鬼差神使地真去灶間盛飯。楊速急道:“大哥……”楊巡沉著臉擺手阻止楊速說下去,高深莫測地坐著一聲不吭。楊連忙去幫忙盛飯,與小妹一起捧飯出來。四個人各據八仙桌一邊,悶聲不響吃飯。但誰都沒胃口沒心情,都是馬虎吃一碗了事。
  楊巡吃飯,將飯碗一推,道:“開始分家,我說了算。老二說得沒錯,家裏本來是負資產,早已被我們四張嘴吃空。但老二忘記一件事,我們每人名下還有一份承包地。我們四個現在誰都不像種地的,名下的地都轉包給別人。每畝半年六十塊。楊邐名下四分地,一年四十八塊。老二老三名下現在沒地。老三以前幫著賣雞蛋掙錢,我折算給你三年工資,每個月八十,逐月給你。老二貢獻更大,畢業前每月三百。楊邐你沒貢獻,但你還沒成年,不足十八歲,你依然可以住家裏不搬,一直住到十八歲。你生活費自理。這樣分配,你們有沒有異議。”
  楊連這回難得第一個發言:“我不分家,大哥你一分錢都不用給我,我就是不分家……”但說到一半,卻見大哥衝他偷偷使眼色,他一時不知怎麽辦,但立刻噤聲,感覺大哥有話要對他說。
  楊速感覺大哥行止怪異,因道:“大哥,你即使要分家,今天也不是時候。你就是要分家,我也不會要你一分錢,你已經為我們做夠多了。老四,你上去好好想想,老三,我們收拾桌子。”
  楊巡看著楊速,眼眶熱熱的,滿心安慰。他怕自己失聲痛哭,掏出香煙猛吸,楊邐早就抽身上樓去。楊巡沉靜會兒,又好好考慮了會兒,才能跟去灶間。楊速先輕道:“大哥,老四這人衝動,她現在自以為悲壯得很,你別生她氣。我們不能分家,你的錢我也一分不要。”
  楊巡歎聲氣:“老四這人,我現在不擔心別的,隻擔心她自暴自棄。就像你說的,她現在悲壯得很,她就像炮仗,一點就爆。依老四脾氣,一時三刻,想讓她講理,難。我剛才吃飯時候想了,她也不小啦,就算是你退學跟著她,老三停學一年管著她,她要自暴自棄,你們管得了?她是肯定會自暴自棄的。她要是個男孩,我隨她了,可她是女孩,她亂來會吃虧死。我隻能將計就計,老三,這任務就交給你。”
  楊連不知道怎麽執行,但忙上點頭道:“好,我等開學就回去學校申請。”
  “不用,唉……我就惡人做到底吧。明天我再提分家,你們都裝作勉強答應。老三,以後小妹的生活費我都打給你,不限多少,要用多少給你多少,你計算著用。你回頭裝生我氣,跟老四一起背後抱怨我去,罵我小生意人沒見識眼睛隻盯住錢分家都一定要搜光刮光,不給你們活路……”
  “大哥。”楊連出聲反對。
  楊巡搖頭,輕道:“聽我說完。你這麽跟老四說,爭口氣,咬牙忍一忍,你們兩個艱苦幾年,一起用我給你的工資,你的獎學金,還有你勤工儉學來的錢。你說你未來是重點大學畢業生,老四也一定要考上重點大學,你們要驕傲地拿血紅文憑給壓迫你們的初中生我一記最響亮耳光,這是唯一給媽媽報仇的辦法。老四現在恨死我,隻要能讓我生氣的事,她什麽都會血性地去幹。大概隻有這個辦法才能讓她接受你的錢活命,激她釘在學校裏,不要命讀書了。等以後,過了這難關,她氣頭過去,再跟她解釋吧。”
  “大哥,這話我說不出。”楊連一臉為難。
  “說不出也得說,這是任務,為老四好,一定得做。本來可以交給老二,可老二已經早爆了,不可能再讓老四相信。”
  楊速皺眉道:“大哥,別急,再想想其他辦法。這辦法……太邪門了點吧,誰家都不會想出這種辦法解決問題。”
  楊巡點頭:“我現在心裏很亂,好吧,先拖幾天,有新辦法的話,就照新辦法做,沒新辦法,隻有從權。不要計較過程,我們隻看結果。老四不走彎路就行。”
  兩個做弟弟的都一籌莫展。尤其是楊速,雖然早知道大哥以前做生意時候什麽辦法都用得上,鬼腦子特別靈,可怎麽都想不到大哥處理家務事也是不拘一格。可暫時的,他也想不出有更好辦法,楊邐從小被寵得太倔了。
  四個人清冷地度過第一個沒有媽媽的春節,楊巡不知挨了楊邐多少白眼,楊邐始終梗著脖子一點不肯被哥哥們軟化,三個哥哥最終不得已,隻能拿出分家這一激將的法子,四個人還鄭重其事地在協議上蓋了手印。楊邐果然被楊連激得熱血沸騰,咬牙切齒發誓一定要用文憑跳出老大魔爪。楊巡見激將法成功,心裏雖然非常難過,可隻能裝作憤然離去,讓離家稍近的楊速每禮拜回來一次關心楊邐生活。楊邐不知,看著楊巡的憤怒,她覺得自己勝利了。
  楊巡裝樣裝到底,雖然非常不放心弟妹三個,可還是給最懂事的楊速留下錢,自己裝作被氣走了。心裏一直念叨著家裏不要岀事家裏不要出事,好在楊速懂事,隔三岔五給個電話匯報一下。母親去世後,這個家需要艱難地調整重心,家裏的每個成員也需要艱難地調整重心。
  楊巡雖然擔心家裏的弟妹,工作的事則是一點不敢耽誤。他自己雖然沒總結,但覺得楊速說得沒錯,生意這事兒,須得日日努力,否則不進則退。他除了抓緊時間給頭頭麵麵的人物拜年,也一刻不拉地抽出時間,先單槍匹馬去市裏次高大廈裏的國際信托投資公司探路。
  楊巡騎摩托車到國托樓下,見門前廣場一排排自行車後麵,有一排全部放的是摩托車。他一向最煩摩托車自行車混放,取出時候得扛走好幾輛自行車才能把摩托車取出。因此見到廣場上有專放摩托車的,他立馬放車過去,而毫無疑問的,一個收錢大媽不知從哪兒機警地鑽出來問他要錢。
  楊巡幾乎是職業病似的,在這麽一長溜摩托車陣中,嗅到財富的氣息。他一邊停車,一邊順口就跟大媽搭話:“這兒人富啊,那麽多人騎車上班。”
  大媽道:“大半是國托的,瞧瞧,都是新買的。”
  楊巡一聽,心頭一震,連忙拿眼睛好好打量眼前的嶄新摩托車,飛快打量一遍之後,立馬決定返程,不上去了。還怎麽上去啊,坐駕都還不如國托普通員工,上去鐵定被人看不起,人家還怎麽肯掏錢貸款給他。楊巡做了這麽幾年生意,借錢還錢是家常便飯,他最清楚借出方的心理:借債的人越富,越光鮮,越借得到錢。越窮,越需要錢,越借不到錢。
  回去自己市場裏的辦公室,見幾個前市場員工在門口探頭探腦想進又不敢進的樣子,他兩隻眼珠子隻是稍微捎他們一眼,就徑直進去,理都不理。那些本地人,用他們的時候,他們幹活挑三揀四,暗著欺負他是外地人,拿方言背後亂笑,真不用他們,他們又戀戀不舍。但楊巡才不怕那些本地地頭蛇,他有尋建祥,他還有剛從老家帶來的一批老鄉,老鄉一來就接上手,把門的把門,把關的把關,把市場管理搞得服服帖帖,都有心一同地聽他的話。因此被解雇的本地人,想進門鬧事都別想。
  而市場門口原本亂停亂放,抓了這頭亂那頭的三輪車,大板車,也都整齊了許多,起碼,讓出一條可以讓人貨方便進出的寬道來。老家人就是讓人放心。
  尋建祥正大模大樣坐著舒舒服服地抽煙,見楊巡進來,扔一根香煙給楊巡,好奇地問:“不是說去國托嗎?還以為你得吃了中飯才回。”
  楊巡利索地打火點燃,吸上一口,才道:“國托那幫孫子太富,比銀行的還富,那樣的人,看得上我這騎摩托車上門的嗎?我看來得放血買車。你說哪種車好?”
  “你問我?你摸摸兜裏幾個錢不就得了?拉風點買桑塔納,實惠點買天津大發。”
  “怎麽能買大發,開岀去就跟跑出租似的,白買車了,沒點風頭。除桑塔納還有啥?隻能桑塔納了嗎?那就桑塔納,進口車可買不起。有沒二手車,便宜點的?”
  “二手的不便宜,摩托車店那個小白新買的上海牌二手轎車,都沒比大發便宜,還淨見他每天一條破席子墊著鑽車底下修呢。既然下決心買了,幹脆咬咬牙,買輛新的,風光到底。”
  楊巡愁眉苦臉地道:“可是,全部手續下來,車牌拿出來,得二十多萬吧,我聽說的。”不知不覺地,楊巡眼前似乎冒出吉普車的影子,而那拉風的吉普車影子,正屬於某個東北的夜晚,讓他銘心刻骨的回憶。
  “別一說到用錢,一張臉就跟臭屁一樣。我們先打聽著,可能稅務局還不一定批我們買車呢。”
  “對,不曉得買車錢給不給算到成本裏麵抵稅。要是能算,哈哈,國家替我們岀一些買車錢。大尋,你趕緊去報名學車,我的名也報上,我找稅務局去。”
  楊巡說完就走了,尋建祥當然沒起身相送,隻是看著楊巡背影想了會兒。他奇怪楊巡母喪之後回來似乎心事重重的,說話有時雖然好像挺開心的,可總給人皮笑肉不笑的感覺,剛才觀察仔細了,原來楊巡“哈哈”的時候,鼻梁上麵一絲不動,就嘴巴做出笑的樣子了。尋建祥聳聳肩,心說楊巡不至於這麽經不起打擊吧,他給判那麽多年坐那麽多年牢都還好好活著,楊巡何必為難自己。估計是還傷心著,過幾個月就好。
  尋建祥想著,起身出去市場巡查。這市場,即便是哪兒釘子稍微露出一點鏽斑,他都是知道的,而出自消防重點單位的敏感,讓他對市場的消防也加倍小心,所有幹粉滅火器上麵的壓力表,他每天都要親自查一遍,不行就換下。雖然楊巡曾經如釋重負地跟他說過,開市場有一個好,隻要房子不塌不垮,火燒水淹都沒事,旱澇保收,因為裏麵貨物都不是自家的。但總不能掉以輕心吧。尋建祥笑自己可能是跨入中年了,現在做事異常周全小心。
  如今他成家立業,收入穩定,住的是東海廠的市區宿舍,宋運輝給搞特權,硬是分給他妻子一套兩室一廳的,現在他隻等著妻子懷胎十月時候生個女兒或者小子出來,生什麽都好。宋運輝曾笑話他,說他現在一點浮躁的心都沒了,是,他現在生活有盼頭,有準頭,還浮躁個頭。不過他生活也有壓力,他現在要給懷孕的妻子最好的營養和最愉快的心情,以後要給生出來的孩子最好的環境和最好的教育,也讓孩子學宋運輝的女兒,活的跟小公主似的。他這爸爸得為兒女努力。
  尋建祥笑眯眯地巡視完市場,又跟市場裏攤戶聊天說話,算是了解攤戶動態。有他在,楊巡都不用操內部管理的心。
  楊巡跟跑進自家家門似的跑進稅務局,走進門這個辦公室打個招呼,那個辦公室打個招呼,幾乎是全部招呼遍了,走廊裏響徹大夥兒歡快的笑聲了,楊巡才跑進他的專管員的辦公室。專管員看見他就笑,但笑眯眯沒說話。楊巡走過去二話沒說就操凳子夾在專管員和一個膽怯的外來企業會計中間坐下,滿不在乎地看看那會計,才對專管員道:“你看你,你看你,我不在,你一個春節就餓成這樣子,前胸後背排骨都看不見咧。”
  專管員哭笑不得:“啊呸,你才餓成一根條肉,扔巷子裏狗都不理。”
  “狗能不理嗎,狗起碼舔我一口。哥兒,我有個事情緊急著要來請教你,路上狗追著都不停一步。”
  專管員立刻揚起嚴肅的臉,囑咐先來的會計出去會兒,聽楊巡谘詢買車的事。不等楊巡說完,專管員就輕輕一拍桌子,道:“你等著,我替你問問,有家單位那輛拉達有沒有賣掉。不管是不是二手貨,好歹是進口車。哈哈,蘇聯的。”
  楊巡笑道:“要還在,以後狗都別想舔到我了。”
  專管員笑著作勢要拿話筒扔楊巡,笑會兒才著手打電話。楊巡也是笑嘻嘻的,等著專管員打好電話問好情況,他就力邀專管員一起過去談。正好也是下班鈴下,兩人說說笑笑地出去先吃飯喝酒,都沒注意到走廊上那個先來一步的會計無奈的臉。
  楊巡和專管員酒足飯飽去到那家過去曾經輝煌過一陣子的集體單位,見那領導比較有些老實,等寒暄過後,帶他來的專管員走了,楊巡就說什麽都不肯付錢買車,硬是跟那領導談下租車一年,一萬五千塊給那家單位入帳,兩千塊私下給領導自己。大家倒是皆大歡喜。
  回到市場,卻見宋運輝在。他忙搶上前去問好斟茶。宋運輝見楊巡紅光滿麵,略有酒意,再說大家也是熟落無拘,就隨隨便便問一句:“你今天忘戴黑紗?”
  楊巡一時有些尷尬,難得期期艾艾了一下,才道:“不想到處跟人解釋說明,我媽是我自家的,藏心裏就是了。”
  尋建祥補充道:“有些人沒事做,看小楊戴黑紗上門,恨不得刨根究底問得小楊哭出來。還有人更下作,嫌小楊晦氣。”
  宋運輝一愣,心說楊巡這小子也真是不容易。楊巡卻早已道:“宋廠長來也不叫我一聲,否則中飯一起吃。”
  宋運輝擺擺手,“你忙,能見你一麵已經挺有福氣。我走了,剛剛搶著送一個癲癇發作的傷員過來,現在應該搶救過來,我去醫院看看。”
  楊巡一定要送宋運輝出去,反而尋建祥被他攔在辦公室,宋運輝哭笑不得。楊巡一路告訴剛剛是怎樣鬥智鬥勇租下一輛轎車,省去買車費用,又問宋運輝認不認識國托裏麵的人,幫忙做個介紹,一直絮絮叨叨說到大門口宋運輝車上。宋運輝上車前,拍拍楊巡的肩,很是溫和地道:“楊巡,我們多年相識,再有大尋一起,你以後不用跟我客氣,都是朋友。國托……我問問。”
  看著宋運輝走,楊巡原地傻了好久,但他以後敢像大尋一樣地與宋運輝交往嗎?他自問不敢。大多數時候,人得自知身份,謹守規矩。
  宋運輝心裏一直感慨楊巡剛才的表現。從尋建祥嘴裏知道,楊母對於楊巡的重要性,可是楊巡這麽年輕的人,卻能把所有感情壓在心底,卻總是讓與他相處的人開心歡喜,這人,宋運輝很想知道,楊巡夜深人靜一個人時候,心裏怎麽想。
  但眼前現實也不給宋運輝多想自己事情的時間,醫院裏有已經趕來的傷員家屬,還有碼頭分管領導之一——老趙。幸好傷員沒有大礙,看似口吐白沫,危險萬分,其實主要還是癲癇引起。宋運輝代表廠領導慰問幾句,便放心帶著老趙走出門診。順手,就把車鑰匙扔給老趙。
  老趙拿了鑰匙,禁不住嘀咕:“你全廠安插了多少眼線?我練車怎麽讓你知道了?”
  宋運輝笑笑,沒回答。等坐上車,才道:“有人被你占著車,都怨聲連天了,我還能不知道?”
  老趙“嘿嘿”,卻不敢說話。點火啟動,上路開順了,才一拍方向盤,道:“這車開著爽快,高,有勁。難怪馬廠換皇冠,你還開舊車。”
  宋運輝道:“現在開工在即,幾百隻手等著我批錢,不是十萬火急的花銷,都往後拖拖吧。都以為大工程是大金庫,你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
  “照這麽說,跑現場的人更該有車吧。你說,碼頭十萬火急的電話,哪次不是我跑去?”
  “我也在考慮,怎麽解決你配車級別不夠的問題。機會也就這幾天有,算是火線入黨。等開工運行平穩了,老趙,就沒你十萬火急的事啦。”
  “那幹脆提拔一級不就得了?”
  “老馬捏著配置,提拔的事你自己跟老馬說去。”
  老趙一時無語,節前沒被提拔的事還在眼前不遠,老馬怎麽指望得上。他氣的是老馬當麵跟他唉聲歎氣地說手中沒權宋運輝當道,可轉身卻為任命投上關鍵一票,反而不如宋運輝跟他實打實說實話。宋運輝再提老馬,叫他如何回答?
  車子裏悶了好半天,宋運輝才道:“吊機的事情怎麽樣了?”
  “我B方案,可人硬要A方案,你問我,我問誰?”
  “我從呈上來方案看,A方案不錯啊……”
  “不錯個屁,那方案是給內陸河道碼頭用的,我們是海邊,我們得考慮空氣較高腐蝕性,還有台風。B方案是我從市氣象局拿來曆年氣象資料,根據五十年一遇台風最大瞬間風力設計的,A那種花架子有什麽用。”
  “這問題說起來我得批評你,你這單槍匹馬個人英雄主義的作風要不得。你有想法,有好的想法,為什麽不拿到碼頭工作會議上討論,大家集思廣益研究取得最好方案解決呢?現在你帶人做一套,老黃帶人做一套,眼下這麽緊張的收工時期,你們怎麽能如此浪費人力物力呢?”
  “好,這就是問題症結所在。”老趙憤憤地把車子停到路邊,才有可能騰出腦子來好好說話。“你怎麽知道我沒跟大家討論?為什麽你這麽肯定?那是因為你們心中都有成見,都以為我沒上我心中有疙瘩肯定要反老黃,不僅你這麽想,碼頭誰都這麽想,我現在做人有多難你知道嗎?我說什麽都有人猜測岀另一層意思,懷疑我對老黃有不軌企圖。那你說,我們還怎麽坐下來研究討論,彼此取得諒解?”
  宋運輝聽了不由“哦”了一聲,心說倒是有理。接老趙遞來的香煙,兩人各自點上,悶了會兒之後,宋運輝才道:“也難怪別人這麽想。倒不是大家都對你老趙有成見,而是你老趙向來脾氣比較躁,大家都潛意識以為你不會跟信任領導很好合作。”
  “你看,對吧,我左右不是人。那你說要我怎麽做才好,我已經仁至義盡了,我如果真撒手不管跟新領導對抗,那就沒有B方案。可我有了B方案還得挨你們懷疑,那你說要我怎麽做?”
  宋運輝想了會兒,才道:“我得承認,當初任命老黃是錯誤的。如果任命的是你,你自己會收拾碼頭上下的輿論,你的強勢,讓人不得不接受你的壓製。現在弄反了。老趙啊,暫時,變動是不可能的。不過好在你和老黃多年交情,你找時間私下與老黃交流交流,脾氣嘛,也稍微收斂一下。”
  老趙耐心聽完,不耐地吐出一口煙,心說等於白說,什麽都不解決。他索性不說,開車上路。
  宋運輝也不說,兩人一直悶到東海。宋運輝想了一路,局勢已經朝著他原先的預料演變到今天地步,他還要不要坐山觀虎鬥?等車到辦公樓下,宋運輝才拎起皮包,推門下車,順口說一句:“這車你暫時用著,我不在你隻能廠裏開,別開岀去,你沒本。”
  老趙愣了一下,看看手中剛拔出來的鑰匙,再看看關門而去的宋運輝,一時無話。他倒是不愁宋運輝沒車可開,這個宋副廠長要真沒車開,馬廠長都會自覺把車送上門去。他隻是猜不透宋運輝是什麽用意。拉攏?可人家也沒對他假以辭色,似乎不像。
  宋運輝回到辦公室,秘書告訴他金州的水書記曾打來電話,宋運輝明白,水書記回到家了,打個電話報個平安。他忙電話過去,水書記精神還挺好,電話那頭笑嘻嘻地道:“小宋,我沒看錯你。以前你有篇寫給部屬報刊的文章說,要把金州的寶貴經驗在係統內發揚光大,你做得好啊,我看著都替你非常驕傲。”
  宋運輝笑道:“那都是水書記一向對我從嚴要求,不過我也隻敢到現在才請水書記過來看看,早幾天的時候還怕挨水書記批評。”
  水書記聽了這話異常欣慰,笑道:“不要那麽謙虛嘛。不過小宋,我還有一件事要批評你,你現在雖然已經坐上領導位置,可在金州時候的工作作風還沒改變,我在你辦公室看了三天,看來你還沒掌握領導技巧。你不能什麽事都攬到自己身上啊,你要發動部下幹,你給他們工作,激發他們積極性,同時呢,那也是讓他們獲得成就感,說白了就是讓他們感覺到自己做出讓領導看在眼裏的成績了。你不行,你雖然精通技術,可你得放手,不要搞得跟諸葛亮一樣,鞠躬盡瘁,什麽都抓自己手裏,你這樣下去,自己累死,手下人沒有機會得到鍛煉,無法提升境界,無法培養出一個強有力的管理團隊。”
  宋運輝沉默了會兒,道:“是,我也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為什麽我做主要領導會做得這麽苦,如何才能學得跟水書記的一招半式。果然水書記看出症結所在。可問題是,我現在無法放手,碼頭一塊都還不聽我。”
  “那也才隻碼頭一塊嘛。小宋,你現在是老二,你現在還無法全麵掌控局勢,這都不是理由。我喝口水。”水書記大概是心中又回到當年金戈鐵馬的年代,心情激動了,說話飛快,嗆了喉嚨。宋運輝則是一顆心愣是被吊到嗓子眼上,不知道水書記接下來會傳授什麽真經給他。他趁此間隙不由想到當年金州時候水書記一沒技術,二沒名正言順的權力,可水書記憑什麽趕走費廠長,令劉總工屈就呢?
  水書記好不容易才笑道:“我怎麽跟人說書的一樣,還非得賣個關子才行。小宋啊,你這時候應該大聲喝彩才對,我這才有勁說下去啊。”
  宋運輝不由笑出聲來,“水書記,我怎麽就學不會您的收放自如呢?”
  “那要靠修煉,你別好高騖遠了。我之所以不肯照你的安排好吃好玩,非要跟你在辦公室看上三天,當然,哈哈,也因為你那兒我早就玩過,不高興冬天挨著凍再玩一遍。我這三天看出你有個問題,估計是你有些小清高,還想裝作一碗水端平。可我告訴你,作為一個領導,無論多大多小,都要有意識地明確表現岀一定的傾向性,你有傾向,你手下的人才會明確知道該怎麽做才能從你手裏得到好處。你不要做得太隱晦,考驗手下的智力。隻要你表現出傾向,你不用指揮,事情自然朝著你希望的方向發展,誰都追名逐利,誰都愛名利,你不如亮岀大蘿卜前麵掛著,讓大家朝著那個方向走。你自己呢?省心省力。不用顧忌什麽,你現在做都已經在做了,不如做得更徹底些。”
  宋運輝聽了不由沉吟,“傾向性……”
  水書記笑道:“是啊,是你以前挺瞧不起的奸猾權術。”
  宋運輝一時異常尷尬,沒想到以前他對水書記的權術不滿,水書記全都看在眼裏。“水書記,我以前不懂事。您請諒解。”
  水書記又笑:“我又有什麽不能諒解的?你比我兒子還小,又是我一手帶岀來。我差不多也拿你當自己孩子看啦。你請我去你那裏參觀,又對我坦承布公,我真是高興。小孩子嘛,誰沒懷疑一下大人呢?”
  宋運輝放下電話,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不過也在這一刻,他知道該怎麽處理老趙這個人了。下班之前,他知會了一下老馬,以廠黨組會議的名義,讓通知下去,任命老趙為碼頭黨支部書記,級別因此提高。同時明確通知碼頭,施行B方案。
  老趙捧著這火燙煎堆,傻了。
  但是宋運輝暫時無法下放工作。全麵開工在即,事事都需限期完成,沒有糾錯時間,他隻能繼續親力親為。再說,兩年下來,東海大權基本掌握於手,他想,他應該有所行動了。
  因此開工典禮的事,他也主抓,不讓老馬他們插手。可以說,自從聆聽水書記的指點之後,他有點變本加厲地將老馬排斥在外。同事們或許是已經習慣這種一人獨大的局麵,也或許是聰明地接受到宋運輝的暗示,大家都順著宋運輝的心意做事,包括碼頭也沒作亂。而黃工,則是跟著老馬一起被架空了。老趙好幾天麵色不自然,脾氣也大,但宋運輝當作沒看見沒聽見,隨便他別扭去。宋運輝推己及人,他當年對待水書記的時候,何嚐不曾別扭過。或許現在登高看遠了,他能體諒並理解一眾人的心理,也更能合理順勢而為。
  典禮時候,上麵來人是免不了的,宋運輝又請來水書記,當然也請了丈人和閔廠長。毫不意外地,他看到水書記比正當令的閔廠長在典禮儀式上混得更好,到處都是水書記的熟人。而水書記,則是非常活躍,全沒了過去指揮若定的含蓄。
  丈人程書記自然是更關心女婿,一直密切關注著動向。晚宴之後,好好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女婿安頓好官員們,他跟著宋運輝上車去女兒家。路上他就建議:“小輝,有機會請水書記幫你介紹介紹上麵的朋友,也讓他發揮發揮餘熱。”
  宋運輝笑道:“爸,可不是。都讓爸看出來了。”
  程書記不由笑了出來:“現在鬼不少啊。不管以前跟老水有什麽齟齬,都放下吧。他老啦,你還年輕,你多尊重尊重他。你的尊重跟別人相比,分量大不一樣啊。”
  宋運輝道:“不過我真的敬佩他,我現在越進入角色,越能領會水書記當年手段的厲害。現在偶爾有空總是回憶回憶當年在金州的經曆,水書記真是跟活教材一樣。他如今對我的指點,讓我受惠無窮。”
  程書記微笑:“老水也是那麽多年大風大浪打磨出來的,他剛進廠時候,也隻是一個文弱書生樣的人,才沒你進廠時候頂著第一批大學生光環那麽風光,那時候他不上不下很吃虧的,又不是大學生,又偏偏戴著眼鏡從事文化工作,給歸到知識分子一類,我們這些工人都看不上他。他全靠自己摸爬滾打闖出的路子。他滿肚子的鬼,你好好學學他。”
  翁婿兩個言談甚歡。程書記心裏放心不少。他多少知道女兒的能耐,很是擔心現在的宋運輝翅膀硬了看他女兒不起,而他又鞭長莫及幫不上忙。等到女兒家,見女兒沒睡覺還等著,聽見汽車聲早早飛了出來迎接。兩個老親家也是跟了出來,大家都臉上露出的是由衷的高興,程廠長看得出來。他又是放了一大半的心。
  春節時候,程書記體諒宋運輝工作的繁忙,沒讓女兒回娘家過年,怕影響宋運輝的專心工作。現在燈光下見女兒跟沒出嫁時候似的,白而微胖,笑得沒一點心事,還是那麽愛嬌,程書記非常滿意。這就夠說明問題了。看來女兒跟她媽說的是真的,宋運輝雖然忙,常不見人影,可家中大權全交給他女兒,尤其是工資獎金一分不拉全上交,女兒還有什麽可愁的。
  程書記背後跟宋運輝說,把程開顏放到廠外的縣級機關裏工作看來是對的,既不用跟著丈夫在廠裏充夫人,勞心費神地應付擺平方方麵麵的關係,又可以輕鬆愉快地生活在丈夫的影響力之下,那樣隻占好處毋需操勞的角色,正好適合程開顏。
  招待了兩天爸爸,程開顏就有點想偷懶了。但程廠長不在乎,自己女兒什麽德性他又不是不知道,都是他自己慣出來的。等爸爸一走,程開顏就忙打電話向丈夫匯報,說爸爸老是看著她的紋眉皺眉頭,就跟宋運輝最初看見她紋眉時候差不多。還說她現在真後悔,很想洗掉它,可又有點怕怕的。宋運輝聽了真是哭笑不得,他現在已經看慣程開顏的熊貓眼,早見怪不怪,沒想到程開顏心裏卻一直惦記著他曾經的厭惡。
  所謂功夫在詩外。典禮隻是一個儀式,而儀式背後,卻是花樣百出的人與人。宋運輝有自己熟悉的人,又認識了幾個水書記的老友,而更讓宋運輝意外的,是一個高層帶來的兩個日本客人,是業內有名的設備製造商駐北京辦事處人員,還是宋運輝以前見過一兩麵的老相識。典禮時候人多,宋運輝隻拿出當年陪程開顏學日語還記得的幾句招呼語跟日本人打個招呼,到典禮後第二天,才有時間坐下來接觸。
  但宋運輝事前,還是悄悄問了上麵領導,難道西方國家的禁運開禁了嗎。領導說,具體開禁不開禁還不好說,但去年下半年起,日本已經恢複對華貸款,有些事,現在可以慢慢做起來了。宋運輝立刻領會到領導的意思,但還是追問一句,東海二期,可不可以申請外匯,進口國外先進設備。領導笑眯眯地沒肯定沒否定,隻說開始著手準備起來也好。宋運輝這才放心,跟日本客商就目前最新技術展開交談。
  終於等來這一天。
  
  楊巡接到宋運輝秘書通知,讓提前三天準備起來,跟國托總經理吃飯。楊巡第一次接到宋運輝如此鄭重其事的通知,考慮之後,覺得宋運輝的暗示有道理,既然他要借車顯示自己實力,那麽,他吃飯時候的穿著自然也必須展示實力。他立馬拖上尋建祥一起去上海買衣服。
  兩個大男人都不是逛街的料,走到繁華的南京路上,看到那麽多的選擇,都不知道該投哪扇門。看著都是一件件筆挺的西裝,都不知道怎麽才能算是好西裝。走了一遍又一遍,終於決定,選貴的。兩人於是專找上千塊的西裝來試。人家售貨員對兩個顯然是阿鄉的人愛理不理的,不肯把衣服拿下來給試穿。甚至眼睛都不斜他們一下,臉朝著別處懶懶地回答,輕蔑地道:“看見沒?那兒寫著,非買不試。五千塊呢,能隨便穿嗎。”
  尋建祥看著那售貨員的菊花頭,怒了,掏出一紮厚厚的百元人民幣往櫃台一拍,怒道:“操,大爺錢在這兒,看清楚……”
  卻被楊巡拉住,將錢收回包裏。楊巡黑著臉衝那售貨員道:“大爺有錢,不就五千塊嗎,大爺買一萬的去。”說著就拉冒火的尋建祥離開。
  那售貨員看到一紮錢時,到底是有些後悔,卻又很是有骨氣的轉開臉去,抱著手臂看都不看兩人一眼,冷冷地對旁邊一個售貨員道:“格年頭阿鄉有鈔票了。到上海來一趟,一麻袋一麻袋衣裳背回去。”
  楊巡和尋建祥聽著氣死,但楊巡還是拉住尋建祥,沉著地道:“別中她們圈套,她們那是拿話激你買她們衣服。”
  尋建祥一聽有理,氣哼哼道:“對,不買她們的,哪有這種嘴臉的。阿鄉又咋了。”
  “別生氣,上海人眼裏,北京人也照樣是阿鄉。”
  但兩人吸取了教訓,到其他店裏時候,就先裝作若無其事、有點傻冒地亮岀鈔票,立刻換來客氣的服務。兩人各買一套西裝,又被西裝櫃台那個略微油頭粉麵的中年男性師傅領著到襯衫櫃台各買兩件襯衫,一條領帶,這才被歡歡喜喜送走。走到下麵女裝樓層,兩個拎著貴重物品袋的人不用亮岀鈔票,也受到了歡迎,但隻有尋建祥買了些東西回去給老婆。楊巡看著花花綠綠的衣服配飾,不由又想到戴嬌鳳,眼前也恍惚真的看到戴嬌鳳,才一愣神,又消失不見了。楊巡暗歎自己眼花,心想若戴嬌鳳在身邊的話,到了這兒,還不是老鼠跳進白米缸。包括他現在身上的西裝,都還是戴嬌鳳在的時候給他買的,他自己都不懂得怎麽買。
  等兩人買了東西走到外麵,尋建祥呼岀一聲長氣,笑道:“讓那個西裝師傅一說,我發覺我還真是土包子,什麽都不懂。原來西裝還有流行不流行的,什麽今年流行雙排鈕,這個季節西裝反而不用雙排鈕,要什麽輕薄軟挺,原來有那麽多講究。我大氣都不敢岀,怕把那個師傅的奶油頭吹化了。”
  楊巡聽著表示讚成,“是啊,大尋,你底子好,穿哪件都登樣,我還真是穿了那師傅拿來的才好。嘖,貴是真貴,大尋,要不我們回去再一人來一套天冷點時候穿的?”
  尋建祥忙連連擺手:“算了,算了,再下去都夠一人穿一輛車子了。”
  楊巡歪著腦袋想了想,道:“還得回去,這西裝好看,給宋廠長也帶套去。”
  尋建祥連忙拉住楊巡,道:“他不會收你大禮的,趁早別買。倒是領帶可以考慮。”
  楊巡一拍腦袋,道:“我都被奶油頭師傅教育混了,還得回店裏,我們多買些領帶回去,回頭多的是送人要用。這上海人,勢利是真勢利,本事也是真本事,今天跟著奶油頭師傅學到很多。我以前做生意時候也是把電線什麽的搞了個明白,哪兒用什麽,我都知道,人稱百問不倒,這站櫃台的,都得這樣。我們市場裏那些攤主,那也個個都是人精。”
  尋建祥不由想到自己當年在金州時候的工作態度,笑道:“工作態度最認真的是個體戶,次認真的是計件拿獎金的,最不認真的是吃大鍋飯的。你看我,以前吃著大鍋飯,哪裏有心工作,還打架打到牢子裏去,哈哈。”
  楊巡點頭:“對啊,給自己幹才沒日沒夜呢,可還真沒見過像宋廠長一樣給公家幹也沒日沒夜的人,人家是奔前途的,做領導的,這境界我們達不到。”
  尋建祥笑道:“你錯了,小宋從來就是這樣,這人……不知道的人會說他沒趣。你就是不給他事做,他腦袋也不會閑著,自己找事做去。以前他才不忙,可他照樣不知道看電影,不知道喝酒打牌,還好小程全聽他的,要換作是我老婆,得天天跟他吵著要陪了。”
  楊巡又是點頭,但忽然想到自己,奇道:“我也是這種人吧?你看看我,才到東北時候,我媽還擔心我沒人管著得學壞,三天兩頭來信叮囑。可那時候老鄉聚一起打牌我從不參加,我那時候騎著破自行車滿城找生意,大街小巷跑得比本地人還熟。唉,我隻有……隻有那兩年玩了一陣子。”
  尋建祥不知道楊巡哪兩年玩了,見楊巡神色鬱鬱的,沒去追問,心說肯定是那兩年找個東北女朋友一起玩了。
  “現在旁人看著我每天在玩,到處吃喝,可哪裏知道陪吃陪喝是件苦差事。”
  尋建祥笑道:“是啊,回來還得裝模作樣拿本教科書看,不知道你看進去多少。有時候喝得話都說不清了,書都拿倒了,還裝模作樣看個半小時。還不如學小宋,喝兩杯就倒,倒下就睡覺,省得發酒瘋。”
  楊巡哈哈地笑:“我弟弟都大學了,我看了幾年高中課本還沒看完,都沒好意思做他們大哥。不過你還真別說,我再醉,拿著專管員給我的文件看,還是一字不拉背得下來,挑得岀刺,找得到擦邊球的。”
  尋建祥哼哼,“你們都是神人。小宋拿著《人民日報》當飯吃,你拿機關文件當菜吃。”
  “噢,宋廠長看這個?我們也去訂《人民日報》,看看有些什麽。我數理啃完了,化學怎麽也啃不下,算了,以後還是啃《人民日報》,宋廠長看的肯定有料。”
  “你們兩個瘋子。”尋建祥隻能這麽想,他實在看不出《人民日報》有什麽可看,而沒人教著,又怎麽啃書本自學。隻有拿神人、拿瘋子來解釋了。
  楊巡聽著這評價還挺受用,可不就是瘋子。要不是神經有些短路,當初怎麽會主動要求留在凍死人的東北給大夥兒看倉庫。可瘋子有瘋子的好處,瘋子摸得到正常人看不到的路。而且,還有宋運輝陪綁著呢。
  宋運輝看到打扮一新的楊巡,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個成天嬉皮笑臉的小子穿戴起來也挺有人樣。看著這樣的楊巡又是順眼,又是不習慣。以前的楊巡似乎隨時都可以伸手摸一把頭皮,這般登樣的楊巡卻有點陌生。
  可楊巡換了張皮,裏子一點沒變,看到宋運輝看他的目光充滿怪異,立馬笑道:“宋廠長,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楊巡心啊。嗬嗬。”
  宋運輝忍俊不禁,“不錯,不錯,不過嘴巴也得關嚴實點,到時候別嬉皮笑臉。第一次見麵,得給人留個有實力的印象,畢竟那總經理現在還掛著市計經委副主任頭銜。”
  楊巡不由奇道:“可那些當官的都吃我那一套啊。啊,對了,這回是要借錢,我自己得先擺出大亨樣。”
  宋運輝原本隻是感覺楊巡應該裝正經,倒沒想到為什麽,被楊巡這麽一說,才恍然點頭,心說楊巡這人真聰明,一點就透。可看到楊巡幹咳兩聲,裝模作樣挺胸凸肚裝正經人樣,又忍不住笑,不由開口指點了幾招,楊巡連忙牢牢記在心裏。旁邊尋建祥也是煥然一新地跟著,看著兩個瘋子交流心得,心說果然是一類人。
  楊巡第一天桌麵上認識國托總經理,第二天上國托辦公室拜訪,第三天趁星期天,自己開車上門帶著國托總經理一家女眷岀去玩,雖然總經理自己沒去。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總之就像楊巡自己誇口說的,什麽人,隻要他楊巡有機會搭上第一次,以後那人就跑不掉了。隨著與總經理個人感情的升級,隨著國托總經理夫人越來越離不開楊巡的幫忙,楊巡一步步在心中提高借錢的數額,順便地,他開始認真考慮,多方討教,選取新的投資方向。
  
  雷東寶沒想到,沒腦袋的人還真多。小雷家魚蝦吃豬屎,小雷家肥豬吃死魚的傳聞,竟然傳得星火燎原。一下子的,忠富辦公室門口門庭冷落車馬稀,豬場倒是每天還有幾隻岀欄,反正豬腦袋上又沒刻著“小雷家”三個字,拔毛殺了,誰也認不出是小雷家的豬。可是小雷家的魚蝦牛蛙名氣太大,以往市麵上不是小雷家的也冒充小雷家的,搞得滿城盡是小雷家,因此一說小雷家的魚蝦牛蛙吃豬屎,誰都不敢買著吃了,別說小雷家的魚蝦牛蛙沒人要,其他家的再改頭換麵也依然沒人要,凡是尼羅羅非魚、羅氏沼蝦、牛蛙,都沒了市場。忠富一下被打擊得發暈,整天欲哭無淚。
  正好冷庫竣工驗收,人家追著問忠富要錢,忠富隻能躲了,也沒臉問雷東寶要錢。以前口口聲聲說照規定不能問村裏要錢,村裏也不能問他們挖錢的是他,他現在怎麽好意思出爾反爾。
  倒是雷東寶黑著臉找到大棚裏,找到蹲在魚塘邊“戲魚”的忠富,分給忠富一枝煙。
  忠富哭喪著臉,對雷東寶道:“怎麽辦?還好剛出錢買下三個月的料,否則這幾天光見著一大群子張嘴吃,不見錢進來,我得殺魚殺豬了。可三個月後怎麽辦?沒想到還真有人信那謠言,這怎麽說都說不通啊。”
  雷東寶悶聲道:“是我們錯,我們知道謠言那天就得采取措施。”
  “可誰能想到還真有人信啊,過來瞧瞧不就是了?眼見為實,看看魚蝦吃什麽。我們哪來那麽多死魚死蝦給豬吃,我們就是把所有養的魚蝦都給豬吃都不夠,這誰想出來的豬吃死魚?”
  “那群腦袋沒的以為我們村隻養兩三隻豬。這確實是我錯,春紅提醒我時候,我都懶得理。現在晚了。”
  忠富見雷東寶一口承擔去了責任,心下感動,知道隻要雷東寶肯擔著,村裏就沒人敢追究他雷忠富。“書記,怎麽能說是你錯,我管著這塊,我才是應該想到的。你跟我說了我也當笑話聽,沒想到……我們這下完了嗎?”忠富以前一直覺得自己一手撐著村子裏的養殖業,居功至偉,現在出了事才知道,大力撐著他這一塊的其實是不懂養殖業的雷東寶,他一出事,就想找這根主心骨。主心骨雖然沒拿出主意,也一樣板著臉,可主心骨確認了責任,他心裏有底了許多。
  雷東寶想了會兒,起身道:“找縣裏去,再不行找市裏,讓他們出麵澄清一下。你跟我去,你說得清楚,告訴他們為什麽豬不吃死魚,魚不吃豬屎。跟笨人得說清楚,媽的。”
  忠富猶豫地道:“萬一他們搬出我們汙染的真正原因呢?”
  “操他媽,誰信。不信來看看我們小雷家的人,個個比他們城裏的結實。走,咱自己先不能怯了。”
  雷東寶一把拉起忠富,趕去縣城。兩人坐的是嶄新的車子。
  去到縣裏,雷東寶現在都不屑先找別人,徑直找到陳平原那兒,卻被秘書攔了出去。秘書偷偷告訴雷東寶,陳書記正生氣著,多方努力下來,還是沒能堅持住,還是得在兩會前退居二線,去市裏人大坐個副職。
  雷東寶想來想去,看來現在不是找陳平原辦事的時候,就拉著秘書把小雷家的事說了一下,要秘書幫忙岀個主意。秘書本就是跟雷東寶要好的,指點雷東寶索性奔市裏報社,到報紙上登一登,越是從高一級的地方壓下來,謠言越是消滅得快。再說,縣裏的影響也僅限於縣裏,可謠言傳起來沒有邊界,這時候不知道該傳到哪兒了,索性找市裏去解決。
  雷東寶一聽有理,千恩萬謝,立刻調轉車頭殺奔市裏。這時忠富忽然想到,有個小雷家的孩子前幾年大學畢業後分在報社,還是當年雷東寶出力把他塞進去的。雷東寶一拍腦袋想起來,確實有。當年參觀了大丘莊後,心裏一直想學個徹底,雖然他很想把那些有大學文憑的小雷家子弟都逼回村裏做貢獻,小雷家缺的是有文憑的人,但想到大丘莊的經驗,他就有心栽花,由他出力,把一個個孩子塞進要害單位。沒想到,才沒多少時間,竟然有孩子已經能派上用場。
  雷東寶終於取下黑臉。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辦事。雷東寶在小雷家子弟辦公室裏坐了沒一會兒,便得到報社社長的親自接見。
  見麵當然是握手寒暄,但社長握完手想收回,那隻手卻被雷東寶緊緊鉗住說啥不放。文氣的社長沒見過這麽魯莽的主兒,一時無法舌燦蓮花吐出流利外交辭令,任兩隻緊握的手在辦公室上空凝固。
  雷東寶不善言辭,可性格是個極主動的,抓住社長的手用力拖來搖了三下,又是大力地道:“社長,全問遍了,隻有你能幫忙。你一定要幫我們。”
  社長這時候心裏轟轟烈烈地湧現無數井岡山會師的場麵、工農兄弟喜相逢的場麵、老百姓盼來子弟兵的場麵,而且都是宣傳畫的熱情奔放筆法。社長鎮定再三才能從火熱大掌中解脫出來,卻暫時無法擺脫雷東寶創造的火熱氣氛,也是充滿熱情地請雷東寶坐下,認真傾聽雷東寶的控訴。
  原來,社長也早已聽到類似傳聞。雷東寶說哪有那麽多死魚,全讓村民撈去喂貓,一村子的貓還分不全,何況豬,更別說豬不吃魚。而豬糞?小雷家的豬糞全做沼氣了,沼氣拿來燒火取暖做飯了,都是喂人的,魚吃不到。社長聽著一時很有興趣,忠富旁邊看著小心揣摩上意,見此連忙邀請社長去農村逛逛,看看鄉下人的玩意兒。
  社長倒也爽快,立刻答應。雷東寶這就自說自話抓起案頭電話吩咐四寶老婆準備酒席,領社長下去坐車。社長一看來的是嶄新桑塔納車,他才剛報告上去還不見批複,心頭豔羨,又讓門衛上去叫來其他兩個同事,正好坐滿一車。雷東寶旁邊看著感慨,“到底是文化人,換我,這麽兩層樓的地方,扯開嗓門吼一嗓子得了。”
  社長畢竟是見多識廣的,對小雷家的工業並不是太驚豔,對於小雷家的養殖業卻是興致十足,尤其是看到不見一堆豬糞的養豬場,看到沼氣池的功用,與兩個同事好生議論了一番,說都快趕上煤氣的方便了,最要緊的還是廢物利用,白賺那麽多沼氣。
  四寶老婆一邊忙碌,一邊上門口趴著看客人來了沒有。好不容易見遠處有雷東寶胖大身影出現,她連忙吩咐升火炒菜。等到士根從村辦趕來,迎著客人進來食堂坐下,一盤油汪汪透著誘人光澤的油爆蝦就端上了桌麵。隨後是雷東寶最愛的爆炒肥腸。
  已是將近下午一點,大家早都餓了個透,上來也不客氣,先吃了會兒,社長才問雷東寶:“雷書記,按說你們畜牧養殖業發展得那麽好,而且這麽先進,我多少也算是市裏掌握宣傳的,怎麽心裏沒什麽印象呢?”
  雷東寶道:“你們報上登過,是我們縣委組織的,省報也登了,登好幾回了。”
  “沒印象。”報社的三個人想了會兒,終於有一個主編拍手道:“想起來了,幾年前的,上麵拿下來的。有的,有的,不過……”他看看同事們,有些惋惜地道:“大概寫的人是寫文件的好手,可不是寫新聞寫專題的好手,看了讓人印象不深刻。”
  “難怪。”社長點頭,“看了你們小雷家,說句實話,跟雷書記是個實在人一樣,小雷家的發展也是非常實在,村民生活過得好,村辦集體辦得興旺,可就是不會自吹自擂。”
  “社長,就是這話。我找你幫我小雷家是走對路了,你一看就看出好來。”
  社長微笑道:“雷書記,既然說幫忙,我就直說,不怕你惱。小雷家現在有個最大的缺陷,概括起來三點:宣傳,宣傳,還是宣傳。你聽說過X縣X村吧?我們幾個都好好參觀過一遍,但說起真正的實力,可能不如你們有貨。可他們書記跑外勤出身的,本身就會說,他又重視宣傳,隔三岔五鬧個新聞出來登報,那效果比做廣告還好,他們的兩家外商就是這麽招來的。以前老祖宗講究悶頭實幹,現在不行啦,現在既要幹,又要說。你說你們要是早早把你們那麽發達的養殖業宣傳出去,還哪來那麽無聊荒唐的傳言?”
  X縣X村,雷東寶知道,那書記正是年前陳平原特意安排一起吃過飯的。聽日報社社長說那家其實不如小雷家有貨,雷東寶心裏吃驚,打算哪天親自過去看看,眼見為實。這會兒就很有興致地道:“縣委陳書記也跟我說要加強自身宣傳,可我們莊稼人出身,還沒等吹起來,自己先臉紅了,不會啊。”
  社長看著雷東寶的大臉盤,不由笑了,也是有意賣弄,笑道:“怎麽能說是吹呢,宣傳是個很有技術性的工作。我為什麽要說三個宣傳呢?你聽我說。第一,你得為自己的宣傳定位。現在時代已經進步了,八十年代時候,我們要宣傳包幹到戶,和村辦經濟如何帶動村民致富,現在得趕上市場,現在要宣傳農村工業的蓬勃發展和擴大。你們村……”
  社長說到這兒,摸岀雷東寶剛交給他的名片,又從包裏翻出其他幾張名片,如同打牌一樣一字兒排開,“你看,雷書記,他們名片上的頭銜,和你的,你看看有什麽不同?你就一個市人大,村支書,別的沒了。看看他們,除了這些外,這位把所有村集體歸到集團公司名下,他做董事長,總經理。那位,才一家貿易公司,一家工廠,其實貿易公司還是從工廠分出去的供銷科,他們就一起注冊了個實業公司,實業公司總經理,這名字拿出去多響亮。你們別看隻是一個名字上的變化,這其中反映的是一個質的變化,說明已經從各自為政的農業社會轉變為工業社會,意味著你們已經走向規範化、科學化、自動化。否則你們說,誰知道你們養豬是這樣工廠化規模的?誰都想不到進你們豬場還要趟藥水池消毒,人還不如豬幹淨,都還以為是跟傳統農村養豬似的什麽都吃,吃飽在豬屎上打個滾。當然說你喂死魚,人家也信了。”
  雷東寶和士根忠富三個都是聽得連連點頭,雷東寶更是聽到一半就讓四寶老婆通知正明紅偉他們過來聽課。社長倒還真是難得見這等實誠人,再說也有他自己的考慮,因此也是說得賣力。“剛剛說了宣傳的定位,第二個要說宣傳的節奏。比如宣傳你小雷家,絕不能三年前見一次報就算完事了,你得不斷地,有頻率地把你們的消息發到報紙上來。我看,這回我們就把小雷家辟謠的報道作為宣傳的起點?就讓你們的小雷主筆撰寫。”
  雷東寶聽著覺得非常有理,扔下筷子,伸手一把抓住社長的手,使勁搖了搖,道:“社長,你這不止是幫我們辟謠,還在幫我們長遠規劃啊。怎麽謝你才好。”
  剛趕來聽了幾句的紅偉立刻靈活地道:“報社發福利嗎?我們這兒包好份子送過去,等過幾天西瓜葡萄梨子桔子上市,我們一份一份發車送過去。”
  忠富聽著心尖子裏悄悄滴血,可雷東寶卻笑道:“對啊,我們這裏的瓜果都沼氣池挖出來的渣種出來的,模樣好,又比化肥種出來的甜,吃過的人都知道,他們縣城的還特特意意騎車趕來買,就圖個好吃。”
  社長雖然一直說“怎麽好意思,怎麽好意思”,可在小雷家眾人一致勸說下,終於從了。大家於是又討論大綱,果然專職搞新聞的人有的是想法,說出來的意見,大家聽著都說好。飯桌之上,大家把下一步工作確定下來。
  酒足飯飽,司機開車送三個報社的回去,後麵帶上魚蝦牛蛙等物。
  這邊忠富抓住紅偉,心疼地道:“紅偉你怎麽給我獅子大開口。你給報社發福利……”
  紅偉忙拿手比劃一個大小,“你知道日報上登個這麽大的廣告要多少?你以為我們能白讓報社宣傳嗎?你這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上回我們電解銅廠開業,本來想登廣告的,一問實在太貴。你忘了?再說這回人家答應做係列,我幫你一口說個數,你看,人家後來多爽快。”
  雷東寶聽見了道:“忠富你別小氣,通過縣裏得花更多錢,還沒他們直接做效果好。我看這回那主編說得好,不僅要辟謠,辟謠的同時就是宣傳,直接就把小雷家提升一個檔次。正好都在,士根哥,你到工商了解一下,我們也搞個集團公司,看看要怎麽弄。”
  士根對這個決定也是熱衷,“好。我先去打聽清楚集團公司是個什麽樣的體係,裏麵資產怎麽歸屬,上下級自己怎麽往來。社長說得對,拿出去如果說是集團公司,那就誰都不知道我們是村集體企業了,以後正明廠的外勤走出能名正言順著點。”
  雷東寶嘀咕:“你說,他們那些已經成立集團公司的村子,他們是怎麽知道要成立集團公司的?誰教他們?報社好像也是問他們聽來。”
  紅偉看正明一眼,道:“前幾天,我還剛好與正明討論過,現在不少廠改名叫製造公司,聽上去好像好聽許多。集團公司還是少,能像我們村一樣有那麽多廠的村子不算多。這些事情,我們平常生意吃飯就會說起,聽見就上心了。”
  “以後聽見就跟我說。”
  “可早先我們也不知道到底算不算好事,不好隨便說。”紅偉道。
  士根則是若有所思地道:“書記,我們多久沒出去考察了?都有點坐井觀天了。以前你出去帶來不少好主意,宋廠長告訴我們的也都很先進,去年一年好像還真沒怎麽發展。“
  雷東寶悶聲道:“都耗在電解銅廠了。不是沒發展,是發展爆了。要不這樣,士根哥,你布置下去,所有在讀大學的,大學畢業已經分配的,一年起碼要寫兩樣出去開眼界看到的事情回來給我,寫得好,我們用上的,我重獎。”
  雷士根聽了又想笑又發愁,隻得道:“別想,現在那幫讀大學的,個個爹娘的話都不聽,還聽我們的?我們還是有機會多接觸接觸外界,看看別人做什麽。”
  雷東寶想起幾個村人家庭的事兒,不由失笑。果然,那些剛讀上大學的,表麵雖然恭敬,可誰都看得出那些小東西們心裏個個老子天下第一。可是,又到那裏找先進的好主意呢?雷東寶真是犯愁。就跟當年第一個跳出來分地,又想出開磚窯,忽然又搞了電線廠和養豬場,什麽時候,小雷家才能有新的,實質性的變化呢?
  
  好在不利謠言在報社同誌的策劃幫助下,反而壞事變好事。本來平白無故地宣傳小雷家,還不一定有人看,不一定有人在意。而因為謠言的渲染,大家都對小雷家抱著冷眼相看的好奇,反而更多人關注有關小雷家的宣傳。隻是報社不敢做得太□裸,就跟報社被小雷家買下似的,時間還是拖了一陣子,不過,效果最終還是出來了,小雷家的養殖又恢複正常。
  忠富唯一心煩一件事。報社拿了他手下那麽多東西,雷東寶不願由村裏出錢,說是本來就是為解決他這一塊的問題聯絡的報社。忠富心說,起先即使為了他這一塊,那也是村裏害的,不是他這一塊自作孽。怎麽能把帳全算到他這一塊呢?他不敢跟雷東寶多爭,隻能找講理的士根糾纏。可雷東寶不答應,士根也愛莫能助。
  雷東寶其實知道忠富生氣,可他就是冷冷看著不說,硬是跟忠富拗到底。忠富兩隻眼睛隻看到自家一畝三分地,而總是不考慮全村大局,令雷東寶不耐,趁此難得機會得擠兌忠富幾天,再放過他。
  韋春紅見危機過去,才敢再進小雷家的貨色。雷東寶沒怪韋春紅當初不幫忙,他知道這飯店是韋春紅的命根子,韋春紅曾跟他說起剛守寡時候沒收入,帶著個兒子窮怕了,幸好開個小飯店才算找到活路,因此能讓飯店風吹草動的危險,韋春紅都趕緊避開。不過雷東寶也知道韋春紅因此對他心存愧疚,他樂得裝作心有芥蒂,讓韋春紅千方百計來討好他。
  果然韋春紅打來電話,要他快去快去,說今天有人釣了一隻小臉盆大的甲魚賣給她,她燉了一鍋甲魚烏雞湯等他去吃。雷東寶一聽就饞了,不等下班,跟士根說一聲就要走。但忽然想到什麽,又打電話給陳平原。最近陳平原心情不好,總是要麽不接電話,要麽三言兩語。今天秘書又是為難地說書記整理著整理著又關上門抽悶煙了,電話一概不接。雷東寶就留下話,說有那麽那麽大的野生甲魚,還有家養烏腳白鳳雞,要陳平原想吃的話就去車站飯店,權當散心。
  結果雷東寶人還沒到,陳平原已經到了飯店,韋春紅差點鬱悶至死,那鍋湯,可是她用心燉給親親丈夫的,都沒假手高壓鍋,全是小火慢慢燉成。陳平原一來,精華得讓分去一半。雷東寶舍得,她可不舍得。
  等雷東寶趕到,兩人幫著韋春紅搬來兩扇屏風,在屋角隔岀個小小天地,不受打擾地吃菜喝酒。陳平原坐下就歎氣,說這幾天都是送行酒,他都不想去,不想看到那些嘴臉,誰不知道那些人的用心。還是跟老哥們喝酒的好,說是一聽雷東寶說的菜,就知道是個有心的。
  雷東寶不會花言巧語,陳平原是早知道的,他圖的就是雷東寶不善說話的清靜。他一說出來,雷東寶反而大笑,他清靜?還是第一次聽說,人都煩他的大嗓門。陳平原也無所謂,在雷東寶這個糙人麵前更是懶得擺架子,他最近越是這種時候越是不肯露一絲隨和,架子早端得累了,現在屏風一隔,他一門心思喝酒吃菜。
  這甲魚烏雞湯還真是鮮,一隻大陶盆下放一隻小小石爐子,幾塊炭火燒著,湯越來越入味。陳平原吃到半飽,才暫時放下筷子,喝口清涼的生啤,對依然埋頭苦吃的雷東寶道:“說說話,別光顧著吃。”
  雷東寶沒停手,“你說,我聽著。”
  陳平原酸溜溜地道:“我現在縣官不當了,現管也不是了,你跟我說話也不耐煩了。”
  雷東寶奇道:“不是你不讓我說話的嗎?行,我說。你到市人大,還是我頂頭上司,我不也是市人大委員嗎。”
  陳平原不由得笑,歎道:“那哪兒一樣。東寶啊,我跟你說句實心話,你……算了,這話說了你以後得看低我。”
  “什麽話這麽狠?你跟我說實心話,我謝你都來不及。”
  陳平原玩味地微笑:“真話?”
  “真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誰跟我說話,隻要不是惡意,罵我都行。”
  “我罵你幹什麽。我幫你。你啊,該開竅啦。”陳平原說到這兒,聲音低了下去。正好韋春紅親自端了醬爆肥腸進來,陳平原索性道:“老板娘你也坐下聽聽。”
  雷東寶看著陳平原,不懂他要說什麽。韋春紅忙笑道:“陳書記,我給你滿上,這菜還行嗎?”
  “體己菜還能不行,我不跟著東寶來,都還吃不上。”陳平原在韋春紅麵前就沒太隨意,端起剛滿上的杯子稍喝一口,才又道:“東寶,這幾年,我一直看著你,對你這個人,我了解得清清楚楚。說白了,小雷家有今天,百分之八十是你雷東寶一手撐起來,百分之二十是你手下四員大將的功勞。你這人缺心眼……”
  “這不是罵人嗎?”雷東寶豎起脖子不幹了。
  “是不是罵你,你聽下去。你缺心眼,你下麵四個,尤其是那個村長,一點不缺心眼。你缺心眼,村裏賺錢就跟你自己賺錢,錢落在自己口袋裏一樣高興,這麽多年,我看你也沒拿到多少。他們幾個,未必這麽想吧。以前你們剛分配改革時候,縣裏多少人反對,好像你們挖社會主義牆角。現在看看,你們拿得其實不多。他們能沒想法?”
  不僅雷東寶,韋春紅也被陳平原說呆了。陳平原看著兩人的表情,冷笑道:“讓我說中。”
  雷東寶承認:“對啊。電解銅廠剛出事那陣子人心有些亂,他們幾個跟我說起,說他們擔負的責任跟收入掛不上號。我答應他們讓他們自己提出方案,可他們至今還沒提出。我忙得倒是忘了。”
  韋春紅沒說,雖然她平時口齒伶俐,可她更會看人眼色,知道此時不是她插嘴的時候。
  陳平原拿筷子一指雷東寶,道:“關鍵問題就在這裏。你讓他們提的方案,是讓他們提高提成比例,對不對?可你想過沒有,分配方式這種東西,你容易建立,卻不能打破。你們提高提成,勢必造成別人減少提成。你們同村同門的,大家敢亂提嗎?不怕被人罵死?他們拿出來的方案,就是提,也不敢提太多。我看他們心裏想的是,與其背著罵名提一些些,還不如不提。東寶,你現在需要做的,是徹底改變分配辦法。”
  “怎麽變?”
  陳平原看看韋春紅,笑道:“再不變,老板娘掙的都要比你這個大支書多了。”
  “早就是我賺得多了,別看他汽車來汽車去的,好看個門麵。”韋春紅受到提示,這才敢插話。
  “對,這是實話,好看個門麵。東寶,我給你個提示。比如你的養豬場,你可以夥同他們四個各岀一些錢投資個豬飼料廠,現成的技術,做出來首先有個你們豬場這樣的大買家撐著,你說這廠能不掙錢?掙來就是你們自己五個人分。你們投的錢你們自己分紅,誰也沒話說。其他的,你比我更熟悉小雷家,你自己想主意吧。”
  雷東寶一聽,頓如柳暗花明,眼前豁然開朗。他瞪著陶鍋中的湯想了好一會兒,老實承認:“我背著一個村子,也早背煩了。我壓力那麽大,每天做事那麽多,可要不是我每天老虎一樣狠著臉,一次老書記自殺,一次上電解銅,一次電解銅廠爆炸,再一次台商不來投資,他們那些人早忘記我過去的功勞,早把我撕了。說起來我真是缺心眼。”
  陳平原微微一笑:“行,你明白就好。我們點到為止,回去你自己考慮。吃菜,這個甲魚蛋是我的。”
  雷東寶知道陳平原好歹也是上司,即便是半退,可怎麽也得保持著身份,今天能推心置腹到這份上,那是非常拿他雷東寶當兄弟了。他好好敬了陳平原三杯,心說到底是做大領導見多識廣的,就跟老徐一樣,想出來的東西就是高。
  等陳平原吃完,雷東寶送他回家,再回店裏,店裏的人也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回到店裏,雷東寶呼啦一下,就感覺酒勁上頭了。
  韋春紅看見雷東寶進來,早憋了一肚子話了,見左右沒人,忍不住道:“陳書記今晚還真是幫忙。你怎麽想?”
  “我還沒想好。”
  “你啊,就別硬撐著充好漢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你隻有喝得糊塗了,才會跟我喊你累死了,累死了。我以前還以為你這麽累這麽盡心,賺的多少的鈔票,結婚了才知道你賺的還不如我。你啊,都你這樣,共產主義早實現了。”
  雷東寶聽了卻是尷尬,“我什麽時候喊了,你別瞎編,我喝醉時候清醒著呢。”
  “少來。下次錄下來給你聽,多的是機會。”
  “你……你不能亂來,你是我老婆。我上去洗澡,等著你。”
  韋春紅不由嫣然而笑,舉手掠了掠頭發,白眼笑罵:“去,從沒說聲幫我打掃。”又出手推了一把,笑吟吟走開。
  雷東寶走到上麵,想了又想,好多主意一個一個地排隊似的跳出腦海,擋都擋不住。他非常動心。他想士根他們一定也動心。他打了個電話給士根,士根聽了果然聲音都變了,士根說他立刻找其他三個先聚一下頭,先好好想些主意,明天大家一起討論。
  雷東寶早上起來,酒氣消了,就感覺昨晚討論的事有些問題了。比如說飼料廠,養豬場用與其他廠一樣的價錢進他們五個合作的廠的飼料,道理上完全說得通,可問題是,有些事是能講道理的嗎。全村老少會怎麽看這件事?還有,雷東寶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心虛。他自信他有辦法讓全村人閉嘴,可他就是心虛,就跟是偷東西似的心虛。
  初夏的早晨來得早,雷東寶清早六點半回村子去,太陽已經曬得晃眼。想到回到村裏,還得與那四個開碰頭會,不知道那四個得怎麽想,他的眼睛不曬自晃。他們四個,如陳平原所說,比他這個缺心眼的多點心眼,他們隻有要求得更強烈。
  可是,陳平原的建議又是誘惑太大,大到讓人直想犯罪。
  果然不出所料,到了村辦,四員大將齊唰唰都早早等著他。再看時間,還不到七點。而那四個,個個有些神容憔悴。
  雷東寶心說,如果四個都強烈要求,他……他當然幹。但他此時一張胖臉不露一絲猶豫,更不能透露他的心虛。在誰麵前,他都要雄赳赳氣昂昂,包括在韋春紅麵前,這是他的習慣。
  他坐下,照例他先說話,他問大家:“昨晚開會,怎麽樣?”
  大家麵麵相覷,士根歎了聲氣,道:“我們當然說好,可是,難題來了。你說,廠子開在村裏吧,大家天天進出的眼紅著,當麵背後地罵著,哪天總得出事,即使不出事,這錢也掙得棘手。但廠子開到別處吧,我們難管,什麽時候給掏空了都不知道,還是得出事。”
  雷東寶不信士根的話,感覺這話充滿士根的一貫風格,可能也有忠富的考慮,但絕不是紅偉和正明的意見。他將臉轉向一起長大的紅偉,“你們昨晚說了半天就這意思?”
  紅偉看一眼士根,“我們昨晚沒討論岀結果,士根哥說影響不好,忠富說再看看,我和正明想先來個小搞搞。書記你怎麽想?”
  雷東寶看向士根,看了會兒士根泛青的眼圈,道:“士根哥心裏很想。”
  “誰都想,可想歸想,做歸做。大家都戳著我背脊罵,掙再多錢都沒意思。”士根沒否認。
  這種場合,正明一向開口少,他資曆太低。還是忠富慢吞吞道:“那倒不愁。自古成王敗寇,以前看不起個體戶,現在報紙上還討論上海姑娘爭著嫁個體戶。上海姑娘看中個體戶什麽?錢!沒錢什麽都是虛的。前幾天銅廠剛炸時候正明還不敢回家,這幾天呢?巴結正明還來不及。我不怕挨罵,我隻怕政策變,什麽時候說不許這不許那了,一下全部沒收。”對於政策變化,忠富最直接的感受就是那次魚塘被填,他雖然心中不再生氣,可難免種下忐忑。
  雷東寶自然沒想到忠富心底還有這種擔心,隻對於忠富說出來的話有感覺,“我也是擔心這個,別人指指戳戳不怕。我隻知道一個道理,帶著大夥兒一起過好日子,肯定沒錯。可……拿著村裏的好處給自己賺大錢,肯定政策不讓。正明,你還沒說。”
  正明看看大夥兒,小心地道:“書記,我不是對你的處分有異議。我隻是想,我可以因為銅廠爆給罰十萬,那我現在用最少的錢把登峰擴成最大,村裏該怎麽獎勵我?村裏肯定沒法跟罰十萬一樣獎我十萬,村裏人會反對,那村裏能不能想個變通的辦法獎勵我?我說的隻是我的事,其實也適用到你們頭上。”
  紅偉立刻道:“對啊,以前已經說過,我們擔的責任太大,跟我們收入不相稱。既然村裏沒法解決,聽說上回我們加工資縣裏就很多人反對,虧陳書記支持我們,現在支持我們的陳書記走了,那我們就得想個變通辦法啊,總不能讓我們義務勞動。指指戳戳我們別管它,我們隻要稍拿多點,都讓人背後罵,我們一分不多拿也沒人給我們燒香,人哪有良心。我看什麽顧慮都別管,我們大家湊一百萬給我,我先跟水泥廠談談讓我們拿下全省經銷權,等水泥穩定了,我再拿下鋼廠的。你們看……?”
  正明這下很快表態:“我支持,可我沒錢。我最近沒拿到獎金。”
  士根心裏說不出什麽感受,隻能一直沉默,聽大家發表意見。內心,多少有些支持,可又擔心東寶現在答應下來。見到紅偉正明說高興了,他隻得出來降溫,“書記,這幾天你得去市裏開兩會,你想辦法跟領導們溝通一下,問問意見,再問問其他跟我們差不多代表的想法。”
  “領導們……我還不如直接問呆北京的老徐,別個村怎麽在做倒是要問問。也不在這一天兩天,等我開完會再討論。”
  紅偉有些失望,出來之後回頭看看村辦,見雷東寶與士根正說話著。回頭卻看到忠富也是若有所思地跨在摩托車上沒行動,紅偉就吆喝了一聲:“忠富,想什麽呢?”
  忠富回頭一笑:“剛剛在想,你的提議挺好,都不用等到兩會後了,現在可以做起來。”
  紅偉也是一笑:“要是昨晚書記不說辦飼料廠,而是說水泥鋼筋,你昨晚早不會說拖幾天看看了。嘿嘿,嘿嘿。”
  正明哈哈大笑,先發動起摩托車走了。忠富訕訕地,與紅偉一前一後離開。紅偉本來沒想到,原本一門心思想著如何修改製度,提高收入。現在被雷東寶一提醒,眼前展開一片廣闊天地,他一晚上幾乎沒睡著,翻來覆去想出好多主意。想出來的主意不能付諸實施,紅偉心焦,尤其是幹活時候一會兒免費幫這個朋友催要幾噸水泥,一會兒幫那好友解決一下貨源,他越看越覺得遍地都是賺錢機會,還拖個什麽。他現在隻虧在手頭沒現錢。
  雷東寶呆在辦公室裏趕緊向老徐打電話請教。沒想到老徐與他那繼任者陳平原的態度完全不同,老徐不鼓勵雷東寶等幾個借小雷家的風撐自家的船。老徐說,雖然鄧小平早在八十年代中期就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但並不鼓勵先富起來的人挖社會主義牆角。老徐問雷東寶,一旦開禁,以後村民看著他權為私用,他還坐不坐得穩位置,以後說話還有沒有權威。老徐還問,一旦開禁,打開心裏靠禁忌維係的道德障礙,否定心中一向維持的是非觀,麵對利益,他們還有多少定力,保證自己不向逐利歪路深入?老徐說,作為一個領導幹部,作為一個致富帶頭人,犧牲小我是必要的。再說,五人已經獲得較高的收入,麵對更多誘惑,需要提高認識,善於克製自己的欲望。老徐還說,他原本一直看好並支持小雷家發展農村集體經濟,帶動全村老小致富的發展模式,對於雷東寶等幾個帶頭人暫時出現的私心雜念,他理解,但不支持。
  雷東寶本能地感覺老徐說大話說空話,可他又沒法有力辯解,因為他自己心裏想的也是老徐那套,從小受的是類似教育,因此他當年從分地開始帶著村民衝擊現有規章,從來打的就是大家一起過好日子的旗號,他理直氣壯,做什麽都不怕,法不責眾嘛。他心裏也是根深蒂固地相信帶大家過好日子沒錯。可是紅偉他們說的也有道理,他們要是自己出去開廠,早賺得流油了,可在小雷家做不好還得罰款,還得挨罵。還有,雷東寶想到自己的辛苦,自己的委屈,自己的功勞,憑什麽隻有他犧牲?
  雷東寶左右為難,在兩會上問了一下也是帶領村人致富的那些帶頭人。大家都似是對這話題有興趣,相約會後聚一起再談。再談時候,卻是答案五花八門,有個人的想法更絕,那人說,村裏的就是他的,他現在想要什麽都是村裏提供,還有必要把小錢放到自己口袋才算入袋為安嗎?沒必要。
  因此,雷東寶遲遲不能下決心再次召集四員大將開會研討五個人集資的事兒。
  正好這個時候銅廠的新反射爐進場安裝了。在報社的宣傳下,小雷家村有了些好名氣,終於讓正明招來三個銅廠的工程師,有了工程師主導工作,大家終於安心許多。吃過一次虧,即便是最勇的正明,也知道有些技術,是不能湊合著將就著過。
  
  楊巡終於靠耐心靠水磨功夫,以市場做抵押,從國托貸岀五百萬現金。利息不低,加上花在貸款上的交際費用,甚至還比問個人借錢的利息還高一點。但借出來的錢多,還省心,隻要借到錢,其他就是一年後還款時候的事了,不像問個人借的,三天兩頭得找找你,看你還在不在,試探你有沒償付能力。想起這些,楊巡就想打自己耳光,當初媽媽得為他在家裏承擔著多大的責任多大的壓力,他沒想想媽媽是人,還是女人,竟然一直需索無度,以為媽媽是鐵打的。
  拿到貸款的那天,楊巡照例是要請國托一幫相關人員吃飯,答謝大夥兒的幫忙。大家都沒客氣,楊巡又招呼得好,賓主皆歡地結束,大家又到一家新開張的卡拉OK唱歌。點一首歌得五元,得在黑咕隆咚的燈光下翻本子找到自己喜歡的歌,將歌名和序號抄在桌子上擺放的點歌單上,交給穿梭的招待員拿去給播音師放。但他們是吃完飯才去的卡拉OK廳,他們的點歌單交上去等了好久都等不到放,前麵點歌的人太多,輪不到他們。楊巡急了,他自己不在乎,不唱就不唱,輪不到唱正好省錢,可怎麽能讓國托的老爺們玩得不愉快。
  他當下就悄悄尿遁出去,千方百計找到放音室,交給放音師五十元小費,讓放音師把他們桌的歌提前。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很快他們桌的歌間隔著上來了。卡拉OK這東西很怪,平時聽人唱歌稍微跑掉都受不了,可在那兒誰都不會在乎,唱完下麵都有掌聲鼓勵。而更怪的是跳上去對著小電視機拿著話筒站著唱上一曲後,人都會變得莫名的興奮,男男女女矜持啊架子啊都丟了,個個都笑嗬嗬得跟打雞血了似的。
  尤其是這幫國托的,文化程度高,放開了玩的時候鬼點子真多,而且做出來的又很有意思。女同事上去唱歌,下麵男同事早拿了桌上的一朵假花下麵等著,等女同事唱完,男同事衝上去單膝下跪鮮花,引來一堂喝彩,那女同事走下來時候眼睛亮亮的,高興得不得了。還有個男同事學張學友學得好,可以跟著帶子裏的張學友一邊唱《吻別》一邊跳,跳得象模象樣的,又是引來滿堂喝彩,女同事們都興衝衝從旁邊桌收集了假花一起去鮮花,搞得非常熱鬧。大家一直唱到OK廳關門才罷手,一個個三更半夜還不知道累。好在他們都有摩托車,楊巡不需要送。但楊巡還是殷勤地開車跟在一個有權的中年女科長後麵,一直把人送到家門口,殷勤地幫人把摩托車推進車庫,看著人家上樓到家,才自個兒回家去。
  楊巡從那幫難得接觸一起玩的高文化水平人那兒,學到一句英語,“Lady first”。這與他從小在農村受的根深蒂固的教育不同,那幫高文化水平的男人別看工作時候看不起女同事,可見麵時候裝得體麵,好像是事事以女人為先,事事以女人為重似的,別說,女人們還最吃這一套。比如他開車慢吞吞跟女科長後麵送她到家,第二天就獲得女科長另眼相待。楊巡心說,女人可比男人容易糊弄多了。
  錢拿到手前,楊巡就已經就第二個項目的展開跑開了。他第二個項目還是市場,他嚐足市場的甜頭了。而在轟轟烈烈的輕紡市場、羊毛衫市場、小商品市場風潮中,楊巡看到他以前做熟的電器市場居然還沒人開始做,電器還是市裏的國營五交化市場占大頭,他決定重操舊業。重操舊業實在省心,找位置,做設計,都是心中自有乾坤。
  楊巡找的是火車貨運站旁的一個村子,那村子給新建通往東海項目的火車路一分為二,自家村子從東走到西都還得經常被道口叮當叮當地攔住堵上十來分鍾,搞什麽都不好,窮得有名。可楊巡看中那地方,那地方好啊,既有貨運站的便利,又是地塊便宜。楊巡想問村裏要二十畝地,十畝在火車路東,做市場,十畝在火車路西,做倉庫。村裏看見他如看見財神。可即便是區裏也在村領導們央求下痛快答應批地,那批地手續卻千難萬難,不知得敲上多少章才行,因是農地征用,條框太多。眼看著手續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批下,市場的建築設計卻已經完成,如今更是國托的借款也已到位,他怎能眼看著每天利息嘩嘩地往外流,而自己的市場卻無法上馬。他心急如焚之下尋找出路,四處燒香拜佛,獲取區裏相關頭腦的默許,應允他沒拿到批文前開工而不找他茬。楊巡的電器市場這才得以安心上馬,先上車,後補票。
  尋建祥看著燒香拜佛的開銷,心疼得什麽似的,在宋運輝麵前埋怨楊巡手指縫太鬆,花錢如流水。宋運輝卻知道楊巡的品性,楊巡該花錢的地方大撒把,送出去的東西都能讓對方拿著內疚,拿得一輩子記住楊巡這個人,但摳的地方卻是一毛不拔,而且別說是一毛不拔,即使是數錢的聲音都不會讓你看到。但宋運輝擔心一點,就像他剛上班時候不懂得利潤一樣,他以前以為隻要銀行帳戶裏有錢,就可以可心地拿來做事,從來不注意還有成本那麽回事,那還是水書記把他教育出來的。他懷疑楊巡也是如此,隻求成事,不計成本,以致前期成本太高,以後再怎麽掙錢也隻是替銀行忙碌,收入全部上繳利息。
  但宋運輝更知道,如今楊巡已經在全市上下混熟,有時候他都還要打個電話問問誰跟誰究竟是什麽關係,為什麽拿出來的批示彼此打架。也就是說,他在楊巡麵前已經缺乏一年前那種舉重輕重的分量。尋建祥的抱怨,宋運輝隻能聽過作罷,而不能像以前一樣一個電話把楊巡招來,細細關切一番。時過境遷,宋運輝不相信楊巡似的浮滑人能因為惦記他以前的好處而繼續一如既往地待他,人跟人之間,他從小便知,沒什麽溫情可言。
  但宋運輝沒想到,楊巡卻在忙得屁股冒煙之時,抽時間出來一定要邀他吃飯。
  而讓宋運輝更沒想到的是,楊巡找他也是為告狀,告尋建祥的狀。
  楊巡雖說如今已經不很需要宋運輝幫他引見要人,可對宋運輝還是一樣的客氣恭敬。他提議上最好的賓館吃飯,可一見宋運輝不肯,說是懶得與熟人打招呼,他就立馬想出一個替代方案,帶著宋運輝開車到一家河邊小飯店,那家飯店人少清雅,卻有養在河裏的活魚活蝦,非常生猛。宋運輝看著喜歡,他從小吃河鮮長大,對於東海附近特有的海鮮雖然也喜歡,可吃多了卻想河鮮,與楊巡的口味一拍即合。
  店家從河裏撈岀一把黃蜆,一條鯿魚,一斤帶青苔的老河蝦讓兩人過目,宋運輝看了笑道:“吃了那麽多蟶子螃蟹,反而怪想黃蜆河蝦什麽的。這條鯿魚就清蒸,別的都不用加,隻放少許醬油黃酒生薑蔥。”
  楊巡連忙道:“對,就吃它新鮮,還有這麽大河蝦油爆可惜,老板你就多加些鹽燒得幹幹的拿來。宋廠長,我們小時候釣來河蝦,小的油爆,入味,大的加鹽幹燒,肉幹幹的耐嚼。”
  宋運輝小時候比楊巡文氣得多,再加出身不好,從無釣魚摸蝦的曆史,對於河蝦之味便少了研究。聞言笑道:“你們一家兄弟出馬,整個河沿得讓你們占遍了。”
  楊巡笑道:“我哪會那麽文氣地釣蝦,我一般都是給妹妹裝好蚯蚓,讓她釣,我們兄弟三個水底摸螺螄摸河蚌,運氣好能摸些蝦來。我們家養的鴨子,一個夏天下來,隻隻肥得流油,生出來的鴨蛋黃都是紅的。哎呀,說著說著又想了,總算是摸到這麽個飯店,有時候海鮮吃多了嫌腥氣,就來這兒調和調和。他們本地人笑我嘴巴長得與眾不同,他們說海鮮不腥,河鮮才腥。什麽嘛。”
  宋運輝聽著笑,他爸媽也是這麽說,他們一家還奇怪縣菜場的海鮮賣得那麽貴卻還賣得那麽俏,可他們的宋引卻愛吃海鮮,大夥兒隻能跟著她吃,家裏宋引的嘴最大。“習慣問題,可能從小吃慣的東西最好吃,人念舊。你呢?你好像也是念舊地開電器市場了?做得順吧?”
  楊巡笑道:“怎麽可能做得不順,太順了,依樣畫葫蘆就行。隻有一條麻煩,以前都是拆了舊房子蓋新市場,或者舊房子改裝了開市場,現在麻煩,得征用農田,那要蓋的章多了去了,即使一天能讓我成功蓋岀一個章,我也得忙差不多一年。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幸好宋廠長去年帶我結識規劃局和建委的上層,現在天天得找他們。”
  “嗬嗬,難怪全市飯店讓你摸個底兒透,這家飯店這麽偏僻都能讓你摸到。原來天天都得燒香啊。”
  “可不是,這才求來天大恩情,他們答應我先上馬後補證。否則你想,我每天拖著不能上馬,一天白白生出多少利息,錢比砸水漂子還浪費。我現在把利息全拿出來送人情請客,市場早開業早掙錢早還錢,早一步進入下一個新項目,算下來那些送人情的損失可比利息損失少多了。宋廠長你說是吧?”
  “還得適可而止。也不是人人都吃那一套。”心裏隱約猜出,楊巡是迂回地向他解釋來了。
  但楊巡卻一筆蕩開,開始說他剛在北方開市場時候遇到的種種人為糾纏,說起那些簡直可稱作無理取鬧式的收費,一向在規矩行業裏工作的宋運輝駭笑不已,沒想到光天白日之下竟然還有問男人收計劃生育費之類的滑稽事。尤其是楊巡說起來繪聲繪色,聲情並茂,現場效果極好。
  宋運輝不喝酒,楊巡天天以酒洗胃巴不得不喝酒,按說沒酒的宴會氣氛不佳,但因為楊巡口才好,兩人吃飯照舊能吃得盡興。宋運輝不急於表態,等著楊巡繼續發揮,楊巡就如宋運輝所願,說了很多之後回到正題。
  “雖說不是人人都吃那一套,可架不住有人吃那一套啊。現在機關的工資又低,有辦法的跳出去到深圳海南闖去,沒辦法的看著我們掙錢眼紅。我挨罰挨多了,總算長了點頭腦,明白一些教訓。一樣是拿出去一百元,我先乖覺一些自己送上門去,最好還是送到個人腰包裏,那一百元叫做人情,以後人家看見我另眼相待。可如果不乖覺等著別人罰上門來,那一百元叫做罰款,錢交出去了還落不下一個好兒。我現在打點上麵換他們一個默許,讓我順利開工不來罰款,不僅我可以不讓錢躺在銀行白白扔掉利息,還換來長久的人情,等於是給未來鋪平了道路,還裝上路燈。可我現在為難,大尋不吃那套。”
  宋運輝隻能“噢”一聲,剝著鹽烤蝦看看楊巡,心說原來楊巡也有怨氣。可也不能否認,楊巡的理由成立。那送人情的苦頭他在東海項目之初也嚐過,雖然沒像楊巡似的還形成理論,可他也太知道,早送一步,自覺送上門,送得讓人眉開眼笑,那效果事半功倍。可能尋建祥沒有主事,沒有成事的迫切感,不能理解楊巡的苦衷。
  楊巡等了會兒,不見宋運輝問話,心裏明白還得他繼續說下去,他可不敢逼著宋運輝會話。“大尋為人爽直,以為哥們義氣能吃遍天下。再說他不能太忍,我一般不敢讓他跑出去辦事,怕鬧僵了難以收拾。再有,大尋要做爸了,現在做事的狠勁已經沒有過去足,他現在最愛做的是管住市場,不用說,大尋管的市場我最放心,有大尋在,我幾天不去市場看看都沒事……”
  宋運輝終於忍不住笑道:“你直說吧,大尋多義氣我知道,你說說你們有了什麽矛盾。”
  楊巡也笑,他鋪墊了那麽多,還不是因為不想惹宋運輝反感,既然宋運輝讓他直說,那他隻能婉轉地直說了。“宋廠,你信嗎,大尋這樣的好漢子,他這兩天能把我煩死。別人煩我,我最多塞住耳朵不聽,可大尋是朋友,朋友的話不能不重視。他現在每知道我從出納那兒提一筆錢去應酬,他就得嘮叨我一句。他沒像女人話多,他就嘖地一聲說我又怎麽怎麽了。可他是朋友啊,我得跟他解釋。我本指望解釋清楚了,他以後能不說,可下次取錢他照樣說。他結婚後變得跟守財奴似的,噯,我說他壞話了。”
  宋運輝繼續剝他的蝦,但輕描淡寫地道:“你看怎麽辦好。別人或者是光訴苦沒辦法,你小楊不一樣,你肯定已經想好招數,隻想通過我做個中間人做個見證。”
  楊巡有些尷尬,又有些高興,跟聰明人說話說費勁也費勁,說不費勁也是不費勁。他有些誇張地雙手伸過桌麵,握住宋運輝擒著蝦的右手緊緊搖了幾下才放開,道:“宋廠太理解我了。那我直說,說錯的話,宋廠當我沒說。我的意思是,一個單位得有一個頭,其他人都得聽頭的。大尋看誰都是朋友,再加他本來就在公司裏有百分之十的份額,他心裏跟我是平等的。這樣的關係如果我們能彼此理解對方的工作,那最好,一加一大於二。現在不能理解的時候,合作就費勁了,一加一甚至小於一。我的意思是,我把食品小商品市場百分之十的攤位分給大尋,租金按比例扣去管理費支出,其他都是大尋的……”
  宋運輝至此已經摸清楊巡的意圖,和楊巡的價碼,他不等楊巡說完,就徑直打斷,說出自己的價碼。“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樣吧,我做中間人,找個時間起草一個協議,你與大尋的合作終止於食品小商品市場,其餘你自己施展宏圖去,市場隨便你抵押,資金也隨便你操作,但你得保證兩條:一,大尋替你管著市場,你照付工資,你前麵也說了,大尋管得好,那就讓大尋繼續管下去;二,百分之十二的攤位分給大尋,租金按比例扣去僅限於市場的管理費支出。因為大尋退出,你總不能不給大尋一些補償,百分之十的數字不合理,百分之二的補償不算高。這樣定吧。”
  楊巡聽著宋運輝不由分說的開價,心說百分之二的補償怎麽不算高,大哥你知道攤位租金行情不。但那話是宋運輝說出來,宋運輝是他在這兒的靠山,再說宋運輝的其他條件開得幹脆而不糾纏,比他原先設想的還有利一些,他除了答應,還能做什麽?“好,就這樣定。謝謝宋廠長理解我,我本來還以為宋廠會罵我過河拆橋。這樣好,有宋廠理解,大尋也肯定能理解,我能保住大尋這個朋友。”
  宋運輝微笑,“這個周末,我們找時間簽一下。”心裏卻說,楊巡這小子,過河拆橋確實有,不過還算是合理。最難得的是當機立斷,竟然是一點情麵都沒有,什麽口口聲聲的朋友,凡是阻礙他發展的,楊巡揮刀子時候那個果斷利落。再想自己,想到自己目前麵對的牽絲絆腳的關係,他倒要學學楊巡的快手了。
  
  天,是越來越熱。人們一步步地抱怨熱死人,再熱肯定得熱死個把人,毫無疑問得熱死人,而炎熱的天氣還是一再地挑戰人的承受極限。原來人其實比自己以為的更能屈能伸。
  而宋運輝的心裏極限在看到報紙上麵的新聞時,也是著實如琴弦一般被撥弄了一把。日本首相海部俊樹訪華!這條消息看在等待蟄伏了兩年的宋運輝眼裏,其爆炸性效果卻是不言而喻。
  他拿著報紙翻來覆去前前後後幾乎一字不差地看了個透,再也找不出其他暗示信息了,這才放下報紙,燃起一根香煙靜思。毫無疑問,一扇門打開了。或者說,一座堡壘崩塌了。其後會不會產生連鎖效應?
  但沒等宋運輝一枝煙燃盡,一個電話直接追到他的案頭熱線。
  來電人的聲音充滿華貴的慵懶,絕對看不出第一時間打來這個電話的焦急。“小宋,你可以無視他們外相的訪問,無視接二連三公報的發布,今天他們首相的訪問,你再不能無動於衷了吧。”
  來電者名叫小拉,小拉既不姓拉,也不叫拉,原是他支邊下放時候被人硬按上的諢名。當年的他在別人快速起床三分種解決洗漱十分鍾奔到田頭的火熱進程中,他卻對著天邊粉紅的朝霞一聲長一聲短地唱革命讚美詩,因此總是拉集體的後退,被集體群眾怒斥為小拉,小拉人盡可罵。如今“小拉”這稱謂卻隨著小拉父親官複原職如今升為宋運輝係統的老大,小拉回城高考中榜,小拉搏擊商海迎風弄潮的成功,而成為限量特批產品,隻有親近之人才可以當麵稱他一聲小拉。準許誰稱他小拉,那是他給誰的天大麵子。這個麵子,宋運輝現在也是持有。宋運輝頗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能有這等天大麵子的原因並不因為他才識淵博,也並不是因為他是東海的常務副廠長,而是因為他不僅握有進口設備在東海的絕對話語權,還擁有係統內進口設備的發言權。正好小拉代理著一家歐洲製造商的設備在中國的銷售。沉寂兩年,小拉早已餓得嗷嗷不絕。
  宋運輝如實告訴:“可來訪的是日本首相。自從開工那天誰誰帶來兩個日本客人,他們最近拜訪和資料傳遞都做得挺勤。估計這個電話放下,下一個電話就會是他們打來。小拉,我越來越難堅持,你說喜從何來?”
  “小宋,我這回得批評你,你太不敏感了。你難道沒看出,日本首相的訪問意味著多米諾骨牌倒下第一塊嗎?第一塊倒下了,第二塊第三塊還會遠嗎?開始加快審批速度吧,不遠了。”
  “好,這就照辦。對了,你給我的資料中,還缺少幾份數據,我前兒直接問你代理的那家公司本部拿了,我有傳真知會你一聲,你看到沒有?”
  “看到了。秘書一看那麽要緊,天黑了都要趕著送來我家,老爺子一翻,喲,小宋這人做事還真一板一眼,認真。小宋啊,這些技術上的事你自己把關,其他,我幫你解決。快送申報資料進京,最好你來,可以直接先找我。”
  “好,屆時少不得麻煩你。”
  “哦,對了,南邊那家那家叫什麽來著,那家也是沿海的廠,你了解他們的設備嗎?”
  宋運輝立刻明白小拉太子的眼光瞄向那家廠了,看似漫不經心,但小拉瞄上的東西,能跑嗎。“我找找一個同學。過幾天去北京時候根據你代理的產品,我寫份建議吧。”
  “革命同誌啊,不愧都是下過鄉的同道。小宋,別那麽認真,你跟我說說就行,哪好意思占用你寶貴時間,都知道你忙。我隻要了解一個大概,知道一個方向就行。都說你國外技術情報掌握得全,問你沒錯。”
  宋運輝沒客氣,笑道:“行,不過我得先問清是改造還是換代。”
  “換代!都什麽年頭了,當然得換代!”
  小拉說得斬釘截鐵,聽得宋運輝搖頭。改造或是換代,一個文科出身的人怎麽可能了解,可小拉憑什麽說得如此有底氣,就是因為小拉心中有底氣,而且還是底氣十足。
  放下電話,宋運輝想了好久。期間果然那家日本公司打電話來報喜,建議展開新一輪實質性的會談。宋運輝雖然口頭答應,可心裏暗想,被小拉太子瞄上的東海,還有別家公司插手的份兒嗎。宋運輝心中暗暗歎氣。沒想到坐到今天位置,掙脫其他枷鎖之後,又來新的枷鎖。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枷鎖,這輩子,別想清靜。本來他一心看準可以進入的日本設備,打算速戰速決,以他淩厲的談判手段拿下一套設備,開始東海二期,以期盡早生產出他心儀得高端產品。他盼望這一天盼望得太久了。但小拉太子一個肆無忌憚的明示,讓宋運輝無法啟動。這時候,還奢談什麽理想。
  宋運輝不由想起女兒宋引前天跟他說的事兒。老師問小朋友們,長大了理想是什麽,宋引搶著說,要當爸爸,老師表揚了宋引。前天宋引說的時候,宋運輝還挺自豪的,全家也都鼓勵孩子好好學習,努力長大,以後也跟爸爸一樣出息。可現在宋運輝想著隻有苦笑,女兒拿他當理想呢,他的理想卻在哪兒?他以前上進的目標是什麽?現在呢?回頭看看,越來越發現方向偏離。但是他又能如何?身不由己。他死死地將煙頭掐滅在煙灰缸裏,這時候心裏開始理解嶽父養兒女的策略,和嶽父的苦衷。他現在心裏也不願女兒重走他的複雜辛苦路,他滿心地想,這樣的辛酸矛盾,自己嚐了也就嚐了,而女兒,他既然有能力,就得庇護女兒活得單純愉快。
  但是,妥協的想法隻在宋運輝腦袋裏存活不到三分種。打心眼裏的,他還是喜歡精英式的人物,比如老徐,比如梁思申,還有比如風度翩翩的小拉。他已經勒緊錢包在家買了鋼琴一台,他已經親自出馬為女兒物色到本市最好的鋼琴家教,他希望……隻要他能。
  周三下午例行的時事學習,宋運輝早在開會通知時已經指定學習日本首相海部俊樹訪華的幾篇報道,方平一早遇見他就問,是不是將提二期的事,宋運輝點頭微笑,原來誰都是明眼人,個個心中都有譜。但是與小拉的關係,就像小拉隻打他直線電話,打不通就算數,另找時間找他一樣,兩人都是單線聯係,沒第三個人知道。宋運輝也從不打算讓秘書,讓親信如方平者等知道。他不相信自己都守不住的秘密,別人能幫他守住。
  讀報還是由老馬主持,完了的時候宋運輝才開始談他的想法,提出全麵展開與日本公司的談判,快速推進二期進程。所有與會人員臉上都是不出所料,但又興奮激動的神情,但宋運輝隻是布置一個大概,大概的工作都是自身資料的收集和總結工作。這麽簡單的布置,出乎眾人的意料。都已習慣宋運輝的快速高效,一時有些不習慣任務的輕鬆。
  會議的尾聲,宋運輝跟老馬輕道:“老馬,我們兩個等下就二期的事討論一下工作分配吧。”
  宋運輝的話雖輕,可恰到好處地讓周圍幾個人聽個清清楚楚。眾人都在心裏愕然,不清楚強勢地大權獨攬的宋運輝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老馬也是在走進自己辦公室的時候,關上門推心置腹地道:“小宋,我看一個廠裏最犯忌的是政出多頭,二期還是你擔著吧,你行。”
  宋運輝看看高大魁梧的老馬說出這樣的軟話,忽然有些心軟。但隨即便笑道:“上回開工典禮上我不是已經挨批了嗎,現在回想起來,也是我的不是,年輕不懂事,做高興了恨不得什麽都手裏抓著,沒一點集體觀。這回二期是個改變的契機吧。還有一個主要原因,老馬,我出國多,這回去日本,我不占名額,由你主導吧。”
  老馬有些心動,但立刻想到宋運輝給的理由牽強,有些無事獻殷勤的尷尬,誰知道宋運輝打的是什麽主意,他決定以不變應萬變,不沾那誘餌。他即使不管事,他依然是穩穩坐著正位,急死蠢蠢欲動的宋運輝,他何必攬事上身,自找麻煩呢。宋運輝恨不得他做多錯多,可以借題發揮,他偏不上鉤,不給一絲口實。“小宋,還是你定吧,二期又與一期不同,二期需要更多與原有一期設備的銜接,這些銜接工作,你心裏最有譜,我還是別做二道販子了。”
  宋運輝嘻嘻一笑,卻沒再推辭,應了聲“好”,不過最後還是道:“估計很快就會安排去日本考察。老馬,出國人員的政審和出國前教育,需要你把關了。現在護照辦理卡得很嚴,我估計沒時間分出來管這個,而這事又不能委托其他無足輕重的人,隻有交給你了。等下我送個名單過來,各部門的都有,你取舍一下,我得去趟北京,趕緊把審批搞出來。”
  老馬看著宋運輝走出去,一聲冷笑,果然,早知此人不肯放權,一個人沒挫折沒生病,哪能那麽快改性。但是,老馬又想笑,饒他宋運輝上竄下跳忙得歡,可總是不能繞過他這個坐正位的,想那宋運輝不得不當眾表示要跟他商量二期的時候,不知道心裏多憋屈,沒辦法啊,這是程序,繞不過的程序。老馬“嘿嘿”冷笑,出國人員審批也是,別看宋運輝說得好聽,其實那也是繞不過的程序,他要敢不走這程序,萬一出事,他擔不起。
  不過老馬打定主意準備在宋運輝送來的人員名單上一筆不改地簽字,拿上來的名單有他置喙的份嗎。
  宋運輝對於老馬不上當光打太極的行為極為鬱悶,心說看來誰都不是笨人,誰都不是那麽容易哄騙上當的。但日本的商戶也是頭頂的上司介紹,他可絕不能直接跟那上司說,老大家的小拉已經找來另一家,小拉牌子比你硬上幾倍,領導你下回請早,這回肅靜回避。日本那邊的得敷衍,那是給領導麵子,最後才找個不得不什麽什麽的技術理由打發,那才算是交待得過去,最好,還是由老馬主持著打發掉,那就沒他宋運輝的後果,可現在老馬狡猾地不接,他隻能另想他招。到任何位置,都無法隨心所欲,太多的精力得花在無用功上,無奈。
  一直到下班,宋運輝都關在辦公室裏喝茶吸煙想招,順手擬了名單,卻是撕了又撕,頭大如鬥。一聽下班鈴響,就早早飛車回家。今天不在狀態。
  外麵下雨,程開顏聽說他能準時回家,就一定不肯走十分鍾路自己回家,一定要等在教育局門口等丈夫來接。等到宋運輝看到同等的還有其他三個婆婆媽媽,他照著一車子婆婆媽媽的指示把大夥兒都送回家後才回自己的家,心裏真是哭笑不得。他已經心煩一天,本想早早回家“啊嗚”一聲丟棄偽裝,跟女兒玩上一通,沒想到還得接受一群婆婆媽媽的碎嘴采訪。他耐著十二分的性子才不煩形於色,更是堅定決心,絕不能把女兒培養得無知至無恥,還一臉不知。
  程開顏看看出丈夫等她最後一個同事一下車就板下臉來,忙陪笑道:“雷雨來得急呢,正好你今天早早回家,瞧他們多謝謝你。”
  “雨不大,又不是刮台風,以後這種生意少給我兜來,我一天上班下來累得慌,不高興陪著一群老娘羅嗦。”
  “又不是我兜的,大家聽說你來接我,都踴躍著要見見你呢,大家這麽熱心,我怎麽能拒絕呢?”
  宋運輝“嘖”了一聲,“你不說又有誰知道,你自己吹著法螺到處說,人家再怎麽也得裝熱心捧場。她們這些本來幾分鍾就到家,現在一來二去,都幾點了,你看,比慢還慢,誰感激你。”
  程開顏無言以對,還真是處處被宋運輝說中,丈夫有時間來接,丈夫又是個好威風的人,她心裏得意,就不免坐辦公室裏跟誰都說,大家一起哄,就成現在結局。她紅了眼圈,嘟嘟噥噥地道:“又不是成天麻煩你,偶爾一次,你脾氣那麽大幹嗎呢。我業務不好,話不會說,別的都不好,好不容易有個登樣的老公,能不給大家認認嗎?”
  宋運輝再次哭笑不得,卻也不忍再肆意自己的脾氣,可也沒法消除自己的脾氣,隻得閉嘴,悶悶呼岀一口氣,被程開顏清清楚楚聽到耳朵裏,程開顏越發覺得自己沒用。好在丈夫對她還是好的,要他來接就來接,工資獎金也都交到她手上,可是,丈夫太高高在上了,她捉摸不透。不過爸爸跟她說過,別胡思亂想,好好靠著丈夫,丈夫就該比妻子強。她聽爸爸的,倒也不硬逼著自己去跟上丈夫。不過這回教訓她記下了,丈夫願意接她並不是意味著丈夫願意接別的女人,其中雖然還有一個長得眉清目秀文氣可人的,那以後她不做那壞事不就得了。
  但她很快就領悟過來,丈夫倒車停車的當兒,她湊上去甜膩膩地問:“小輝,你是不是一下班隻願意看到妻子女兒父母親?”
  “唔,是,聰明。”
  “行啦,我以後不帶同事下班了還騷擾你。呀,小輝,我這兒積水很深。”
  “等著,我抱你下來。”
  程開顏笑眯眯地,開心得不行。他們的女兒早聞見汽車聲音開門來接爸爸,見此吐著舌頭拿著小手指刮臉羞她爸媽,宋運輝的心情這才好起來,放下妻子抱起女兒,讓女兒騎在肩上作威作福。程開顏早笑眯眯下廚去幫婆婆的忙,留他們父女在客廳裏,女兒向爸爸匯報今天一天做了啥,旁邊爺爺補充。程開顏心說,女兒不像她,女兒是個小鬼精,除了爸爸降伏得了她,其他人都拿她小小女兒沒辦法。可這爸爸經常忙得沒時間,家裏隻有任由小鬼當家做老大。按說,小輝也不是那脾氣。
  跟女兒飯後又玩了會兒,又教會女兒兩個英語單詞,pig和dog,這才放小人家回屋睡覺。可惜,女兒睡前要聽的故事宋運輝胡謅不出來,他說出來的故事沒三句就穿幫,這方麵的功力,不如程開顏多了。
  小人家睡覺的時間,全家人都是如臨大敵,爺爺奶奶溜出園子乘涼去了,宋運輝坐書房裏,聽隔壁傳來女兒與妻子絮絮叨叨的對話,他全神貫注地聽著,聽著,忽然腦袋裏冒出新的念頭。他又沉下心來好好在心裏做了一番推演,這才舒暢地微笑起來。起身輕手輕腳摸到女兒房間裏,卻見蚊帳裏的女兒已經睡著。程開顏衝他擺擺手,悄悄鑽出來,他卻鑽頭進去又偷偷捏捏女兒的小掃帚辮子才作罷。
  下去乘涼,園子裏茉莉花香撲鼻。宋季山向難得一起乘涼的兒子驕傲地展示他從周圍山上移植成活的草藥。如今生活穩定,他終於敢公然撿起年輕時候愛好的中醫中藥,由著自己的愛好把家中小小園子種成百草園,給兒子書房門口貼上三味書屋。宋母則是精研飯菜糕點製作,當然目的隻為宋引小小嘴巴的喜歡。
  看到爸媽終於敢挺起胸膛說話,抬起頭笑,宋運輝心裏驕傲。他小時候的理想,其中一條正是要全力庇護全家不受欺負,如今,他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隻可惜姐姐……
  宋運輝扭頭看妻子,見三十歲的程開顏在月色下麵容嬌好如才剛二十出頭,兩眼清純更是不亞於二八少女,不由一笑,也好,能讓妻子沒心沒事地過日子,那是他這個做丈夫的本事。程開顏似乎感覺到有人注視,回頭看來,吐吐舌頭做個鬼臉,看那鬼臉,不得不驚歎遺傳的造化神功,母女兩個竟然一模一樣。
  回頭,宋運輝給了老馬一份與日商接洽的名單,和出國考察的名單。那份名單,宋運輝充分照顧到所有被他排斥的大佬,還有搖擺在老馬身邊的親信,當然也不會忘記安插他自己信任的做實際工作的人。老馬看了驚訝不已,此人什麽時候生了良心了?
  但宋運輝自己去北京時候,帶上親信方平親自會見了小拉引見的外商,卻把審批報告交給小拉,由小拉帶著宋運輝的另一個親信代為辦理。關在賓館裏整整昏天黑地地談了三天三夜。
  小拉隻在最後一天參與了一下,等結束談判,他去外商那兒說了會兒後來到宋運輝房間,將審批批複交給宋運輝,笑道:“這麽快就觸及實際問題了?你就不怕我拿不下批複?”
  “小方,麻煩你去看看周圍有沒有賣吃的,餓死。”宋運輝遣走方平,才跟小拉道:“他們的設備基本上可以用,他們自己也承認有兩套附加設備的功率跟不上,希望我外購。我有一個朋友以前做的設備倒是最合適的,可惜他們的現在還卡得嚴。估計得用日本的。”
  小拉點頭,“那就這樣定。”
  “有機會我把我那個朋友介紹給你,他現在美國讀MBA,應該快畢業了吧。畢業估計還是回那家公司,我改天讓他聯絡你。就我們行業來說,他們的設備是最全麵的,他那個人做事也活。”說著拿起批複,翻開看看,看到簽字和印章,不由揚揚手中的批複笑道:“早知道問都不用問,小拉兄出馬,無不手到擒來。”
  小拉不由笑道:“你幹嗎還一分鍾兩百字的語速啊,談判已經完了。老外說跟你說話太壓迫人了,問題又多又快,沒有充裕時間思考。聽說你已經安排人員考察日本公司?”
  宋運輝攤攤手,略表遺憾:“有些,我也不能太獨裁,剝奪廠長的意思。不過最後技術認定都在我手裏,讓他們去日本看看吧,從沒岀過國。你要不要與我們老馬打個招呼?”
  小拉一笑:“我不跟無法拿主意的人說話。要不你現在就幫我跟你的朋友聯絡?”
  “好。”宋運輝拿出信紙,邊寫邊道:“現在是他們那兒的早晨,不知他在不在,給他留個傳真。我把你大哥大的號碼寫上,如果我不在,直接找你,行吧?”
  “行,你已經把我身份在上麵交待了。你一手英語很漂亮啊。”小拉說著起身,叫門外等候的手下進來等傳真。
  “你也很不錯,口語尤其好。我們前三屆的人,按說英語好的人不多。剛進大學時候,英語課簡直是受罪。”
  小拉嗬嗬地笑:“我一向英語好,高中時候就背十四行詩。當年插隊時候我讀英語他們批我,我告訴他們,是恩格斯的語錄,傻眼了吧。嗬嗬,什麽叫做知識就是力量。他們背毛選,我背祖宗的。”
  “當年吃了不少苦?我也插隊,養豬,那挑豬泥的筐子特製,很長,我那時才初中畢業,挑著老是擱到小石頭上給翻了,打自己一身臭。”他說著把傳真交給小拉手下去發,要小拉手下看到方平叫回來。
  “我?那豬泥我也挑,叫積肥。但我挑著總喜歡繞大圈,因為有一戶農家園子裏總是開著花,最不濟也有幾朵臉盆似的向日葵,看著那些花兒,人才覺得還是活著的,生活還是有陽光的。那時候……人傻。”
  宋運輝不由得笑:“天啊,那農家估計怎麽也不會想到,幾朵花兒招來無妄之災。”
  小拉一想也笑,笑了會兒才道:“那時候我們天真啊,滿心都是理想。不過不能不承認,那時候特容易滿足,生活那麽苦,人還成天笑嗬嗬的。現在……現在你有沒有覺得理想不知失落在哪裏了?”
  “我承認,我前兩天才想過這問題。我女兒在學校裏說她的理想是當爸爸那樣的人,我忽然想到,我的理想呢?我好像現在隻有一個理想,讓家裏人在我庇護下無憂無慮生活,整一個小農經濟。”
  小拉一笑:“我現在理想是在美國或者加拿大買房買車。我第一步目標是把我兒子送出國讀書。實際吧?真不知以前那些花好月圓的理想跑哪兒去了,咱說起來也是受高等教育的,怎麽現在心裏隻有庸俗的生活呢?哈哈。小宋,我們同齡人真是有語言,我再告訴你一個笑話,我一個小小小小的表妹,她現在凜然叱我變得麵目可憎,可讓我整整氣了三天。再回頭一想,她還是抬舉我,我要是麵目可憎,那也算是有個性,我根本是麵目模糊,哈哈。”
  宋運輝聽了不禁也笑,“看來還是血肉模糊稍微有點血性,你們這些文科出身的,笑死人不償命。”
  小拉看到方平進來,就收聲了,又恢複一臉高高在上的模樣。正好此時虞山卿的電話進來,虞山卿的聲音很有興奮的意思。
  宋運輝不得不將話筒拉開一些才能避免耳朵受苦。“小虞,應該畢業了吧?還回原來那家做?”
  “當然,簽約的,否則以後一步別想入美國國境。總算苦日子到頭了,才上公司報到安頓下來,你傳真來得巧,我正好回原租房拿東西,等明天可能你秘書得給你我這兒的新號碼了。怎麽樣,還是年初的老樣子?”
  “老樣子。跟你介紹個朋友,你自己說吧。我下去找一下同事。對了,你太太那兒需要幫些什麽忙嗎?”
  虞山卿笑道:“不用你出馬,我有信心讓你介紹的朋友幫我。嗬嗬。謝謝你,兄弟,我很快會回國一趟,去看你。想要帶點什麽?”
  宋運輝一點不客氣:“帶套西裝來。”
  把電話交給小拉,宋運輝和方平下去討論與外商談話的總結。兩人沒坐大堂吧,而是坐到等候區的沙發上說話。方平原本隻聽不說,到這會兒兩個人了才發起牢騷。
  “宋廠,怎麽管管老趙才好。引進設備的事跟他們碼頭又不相幹,他這兩天爭著也要去日本,非得把我下麵的人擠走。這回老黃又沒去,他還爭什麽爭。”
  “港機也得引進,國產的噸位跟不上。這回我沒提,他急。”
  “急也不能這樣啊,他這人別的都好,就是特貪。什麽便宜都要先沾。”
  “嗯,不過他有一樣好,自己沾,還帶動著碼頭職工鬧好處,大夥兒都肯聽他,老黃在碼頭說話的份都沒有。老趙想去,不好拒絕,讓他伺候老馬去。你退出一個人,不久由你帶隊去歐洲。歐洲的事先藏藏再說。明天約見日商的事聯絡好了沒有?”
  方平點頭:“約好了。不過隻訂兩套設備,太給他們成套幻想,會不會事後引起反彈?尤其是我們上麵的不滿?”
  宋運輝歎息:“沒辦法啊,戲不做足,上麵怪罪。這回還算好,禁運搞得有幾家至今還沒動靜,前兩年籌建時候才忙,我們白天壓根兒沒法工作,都拿來應付那些走馬燈似的關係戶了。你那時還沒來。”
  方平笑道:“要不明天你借口不去,我去吧。”
  宋運輝笑道:“天子腳下,上麵拿探照燈照著我們呢,我既然來了哪敢不去。再說我得跟他們談談考察接待的規格,畢竟是老馬去嘛,怎麽都得打點周全了。我一個同學以前跟日本人打過交道,據說細節必須都談清楚才行。”
  這時候小拉說完電話下來,說與虞山卿已經初步談了個合作方案,等虞山卿回頭打報告申請了再定。看看時間已經很晚,小拉沒多占時間,感謝幾句走了。
  宋運輝親自送到門口看著小拉上車才回。走進大門,才對身邊的方平道:“明天跟日本人談的時候,你當著我麵聲音不重不輕地暗示一下,你就說老馬最愛說‘寡人有疾’。”
  “寡人?什麽寡人?宋廠再說一遍。”
  宋運輝隻得掏出筆在手心寫了給他看,“這還是你一個本家告訴我的,我那大學室友方原現在國外做研究,一直想回國來指導我。老馬難得出國,他這年齡,隻怕以後也沒太多機會了。我們辦事的得替他安排好。”
  方平記下這四個字,心中不知道宋運輝打的什麽主意,竟然肯屈居辦事的角色。“可如果真讓老趙去,那一隊人裏麵真正與設備相關的隻剩一個了,還怎麽談判?”
  宋運輝站電梯裏不便回答,隻是笑著不以為然地搖頭。方平想了想才一拍腦袋笑道:“你看,我又當真了。真沒法把他們當成旅遊團。有一個在已經夠分量。”
  “老馬也是懂行的,別小看他。早點睡覺,明天日本人比這三天的更難搞。”
  方平快手地開門,可忍不住嘀咕,“可真是浪費,這一隊人,得多少外匯。”
  宋運輝想不說,可不願低落了親信方平的士氣,隻得解釋:“有時候內耗雖然看不見,損失卻比這種浪費大得多。拿這種看得見的浪費解決一下內耗,也是不得已的辦法。老馬他們這批去日本考察的人員名單安排上,我側重建廠老功臣,有些東西……我們自己知道吧。我們廠新,做事環境已經算不錯,想想金州。”
  “是,大家都說,幸虧是做事的宋廠攬權,呃,主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意思差不多。”宋運輝笑笑,不過心想,如果換成是老馬攬權,估計大家在工廠建成後也會說幸虧是馬廠攬權,新廠,元老們多少占點便宜,誰攬權都一樣。
  宋運輝還是聯係了老徐,老徐挺忙,經常全國各地的跑,難得見麵,這回倒是有緣,宋運輝一聯係就約好時間見麵。這回見麵的地方是在全聚德。
  兩人交流了一下彼此近況,老徐奇怪宋運輝既然已經大權獨攬,為什麽還不下手,要宋運輝別拘泥成規,開始尋找機會。宋運輝沒隱瞞,說二期就是機會。宋運輝心裏,基本已經厘定思路,小拉這麽好的刀子不用,更待何時。
  梁思申的暑假,是陪著吉恩等三個上司考察中國。他們從北京開始,再到廣州,然後折回上海。梁思申根據爸爸的提議,沒聯絡外辦走走過場,搞個會見,就算完事。她通過爸爸的關係聯係到三地的計委和工商銀行,雖然是關係打頭,但三地這兩個機構都很願意安排這樣的會見,甚至可說是踴躍。如此高層的會見,自然比梁思申自己冬天時候在廣州上海跑一圈的效果好得多。再去證券市場,又是一番新的麵貌,裏麵人頭簇簇,甚至有人如打撲克牌似的一下拿出一疊幾百張身份證申購新股,據說是把全廠人的身份證拿來一起壓新股,因為新股中簽率太低了,每張身份證又有限購額度,不多拿些身份證來中不了,等中了大家平均分收益。吉恩等三個看看有限的股票,再看看無限的人氣,都很有感覺。回頭吉恩就說,上海很可能後來居上,成為全國經濟中心。
  但是,吉恩不是中國人,更不是上海人,吉恩肯定了上海的未來,卻認為現在還不是他們這樣的公司進入的時候。吉恩開玩笑說,他個人傾向拿現金來上海做一回大冒險家,大量接手星羅棋布地廁身中心市區的業績不良工廠,等待土地升值。吉恩說,那簡直是一本萬利的好生意。但老法師也有栽倒在小鬼手上的時候,梁思申告訴吉恩,中國的企業幾乎包了職工的生死,那是製度決定的現狀,買下工廠,必須麵對職工醫療和養老的包袱,升值預期是不是夠支付那包袱。吉恩思考之後,給了一個否定的答案,這個答案還是他在與計委人員對話後得出的結論,他否定的主要原因,還在於對上海未來發展速度的不確定。吉恩感覺中國的發展有許多問題不符合要求,比如沒有規範的製度,比如龐大的吃飯人口基數,比如均攤到人口頭上並不豐富的資源,還有官員們嘴裏說出來的無法讓他采信的數據。如此充滿風險的市場,在看不到相應高額回報可能的前提下,他不願涉足這樣的陌生領域。麵對梁思申不斷強調的上海這十來年的飛速變化,甚至是冬天到夏天才半年來的飛速變化,吉恩都是微笑聆聽,堅決說不,並教育梁思申,投資行業容不得感情用事。
  雖然目的沒有達到,但吉恩在幾天時間裏的交談中說的一句話,卻在梁思申心頭點燃一簇小小火焰。吉恩其實也是無意的,他隻是在梁思申的安排下,得到好於同行的對話環境,獲得更多內部信息之後,很有感慨地問梁思申,既然在中國有如此四通八達的人脈關係,有沒有考慮畢業後回國發展。梁思申當即回答沒考慮。吉恩當時也笑說,還好還好,他可不願把親手培養兩年的好手養熟了放走。梁思申當時還挺得意,她確實是個不錯的人才。但回頭回想起來,忽然想到,為什麽不。
  因此送走吉恩後,她回家過暑假,刻意地留意起四通八達人脈的好處。她的堂兄堂姐們此時對她已經另眼相待,她如今已經不是媽媽成分不好、爺爺奶奶不親的醜小鴨,她現在跟著堂兄堂姐們出去,那是替他們增光添彩的主兒。何況她出手大方,不吝於拔幾根毫毛,穿著打扮又很標青,又是適當時候語言不利落一臉傻氣,一時成為本省本土高幹子弟圈兒裏的寵兒。從大家吃飯聊天的話裏,梁思申了解了很多那些人辦事的程序,
  而她終於通過宋運輝與楊巡這個被宋運輝稱道的個體戶通上了話。
  楊巡對於宋運輝的這個要求,覺得莫名其妙。心說人家公主一樣的高幹子弟,即便是社會實習,也要比他們這種家庭的孩子方便許多,上麵一聲招呼,大家湊著上去讓人家公主調查,生怕湊慢了被上麵難看掉。哪像他們,從小就在社會實踐,比如楊速一畢業就得擔負起照顧楊邐的責任,楊連暑假到他的新市場打短工。他呢,他一直就在實踐,都沒時間讀書。還是楊連楊速給他帶來一些大學風行的讀物,可他看著不喜歡,沒興趣看下去,他最愛看的還是機關朋友轉給他的學習資料。
  但他不能不打這個費錢的長途電話。但是,才接通,才說上兩句,楊巡心頭的反感立刻煙消雲散。
  對方有很好聽的聲音,那聲音聽著都感覺得岀對方在親切地朝著他微笑。那態度,完全不是他常見的機關晚娘臉,或者子弟們的飛揚跋扈。那邊微笑而親切的聲音對他說,“我叫梁-思-申,名字有些拗口,那是我媽媽的不良愛好所致。我正在美國讀書,同時在一家投行工作掙學費。我這次帶隊回國了解國內經濟,接觸不少機關人士,獲得不少以前不知道的資料,但是我回頭總結時候,發現我接觸的不是政府機關,就是國營企業,其中缺少非常重要也非常具有活力的一環,就是個體經濟。我在家已經接觸了幾個,但很遺憾,可能是我的環境所致,我接觸的幾個個體經濟在我看來並不典型。宋運輝老師說,你是很典型的個人奮鬥事例,請問,你願意回答我幾個問題嗎?會不會打擾你的工作?”
  楊巡立刻爽快地回答:“沒事兒,你盡管問。”
  梁思申道:“好,你請先掛電話,我整理一下問題,很快再打給你,可以嗎?”
  楊巡又是爽快地回答:“沒問題,我今天下午奉陪。”
  梁思申微笑,放下電話。其實她心裏早想好問題,隻是不好意思讓楊巡付那長途電話費,就找個借口自己打去。稍等會兒,她才撥通過去,果然楊巡一直等在電話邊。
  “楊先生,有些問題你如果覺得涉及隱私,請盡管拒絕回答。第一個問題,是什麽促使你發起做個體戶的念頭?”
  “家裏窮,父親去世早,村裏分來的地一半在山上,種出來的不夠一家吃。孩子四個越大越能吃,眼看著東借西借的錢已經不夠我們溫飽,我這個家中的老大隻能出去做生意。我們是農村戶口,隻能種地,沒法進工廠掙工錢,除了跟著老鄉跑出去討生活,我們想不出還有什麽辦法。當時火車票錢一半還是借的,還得幫老鄉挑兩籮一百來斤的電器走一整天路去火車站,那時候我才初中畢業一年,現在想著都可憐,可那時候沒辦法,吃飯比天大啊。”楊巡本來就話多,再被親切的聲音一鼓勵,變本加厲。果然,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天”一聲輕呼,楊巡感覺非常滿足和自豪。
  梁思申雖然知道以前物質生活不豐富,可她畢竟生活在上層,沒見過如此的不豐富,連吃飽都成問題的。這一下把她原先想問的問題都打亂了,原先她要問啟動資金從何而來,可現在這問題還怎麽問得出來,飯都吃不飽,車票錢還得問人借,還哪來的啟動資金,那不是何不食肉糜了嗎。
  於是,對話的框架全被打亂了,原先設定的一問一答,變成楊巡的憶苦思甜控訴大會。聽著楊巡滔滔不絕講來,梁思申都感覺跟坐過山車似的,目瞪口呆。等楊巡大珠小珠落玉盤響完最後一聲“叮”,她才插話,“你這是從不可能中尋找出路。”
  楊巡講得興起了,真是從來沒說得這麽痛快過,一時豪邁地道:“沒有可能,創造可能。事情都是人做的,路都是人走的。”
  “是不是因為掙來的錢都落到自己口袋,所以動力十足?”
  “嗬嗬,是,是,不過那也是最先。”楊巡被問得有點害臊,“現在有些不一樣,現在好像……你爬過山沒有,剛開始爬的時候想著快點爬到山頂,爬到半山腰的時候,看到風景了,風景越來越好了,這時候爬山的動力除了山頂這個目標,還有樂趣,沒法表達的樂趣。”
  “噯,你說得真好,非常形象,我得記下來。我來補充,這種樂趣,來自你內心對生活的熱愛,對未來的信心和向往,還有你能勝任的精力。是不是?”
  “對,對,還有,把心裏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變為現實,做別人沒做過的事,也是非常有趣。”楊巡心說,跟梁思申說話也非常有趣,梁思申激發他思考,思考那些以前從未想過,甚至覺得有點高深的理論問題。
  “明白了,你是個創業型人士。楊先生,冒昧請問,從你的談話中,我沒聽到你有個人生活的時間。你有個人生活的樂趣嗎?”
  楊巡錯愕,“有啊,怎麽沒有。我家是村裏第一家蓋樓房的,我現在供弟弟妹妹讀書,看著他們不用愁吃飯穿衣,個個長得文文氣氣,我多開心。我自己也好,我現在基本上想吃什麽有什麽,想穿什麽也不用愁,不過我對生活沒要求,晚上彈簧床拉開,睡辦公室,挺好,以前還睡泡沫塑料上,現在已經好許多了。”
  梁思申卻心裏明白,這個楊巡根本沒生活。她就不再多問,也不作解釋,怕傷及楊巡的自尊。她找話題又轉了個方向。“在美國,經濟發展到現在,已經很難看到你說的那種批發市場,我們更多的是去一種叫做超級市場的地方,那裏有低廉的價格,齊全的商品。超級市場也分很多種類,照顧到美國人衣食住行的方方麵麵。可以說,沒有批發市場生存的空間了。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批發市場的生存時間,和未來轉型?”
  楊巡一愣,“什麽叫超級市場?比百貨公司大,還是比批發市場高級,是國營的嗎?牌子很硬?”
  梁思申一時覺得很難回答,“這個說來話長……”她開始就自己工作和居住兩處環境周圍的超級市場給楊巡展開說明,其中說明了市場的經營宗旨,經營範圍,資金來源,客戶細分,其中之匪夷所思,聽得楊巡茅塞頓開。楊巡激動地道:“你給我地址,我要問的太多了,我去你家問,電話裏說不清楚。”
  梁思申不由得笑,什麽嘛,采訪變為反采訪了。但她回家時間有限,與楊巡的路程一銜接,兩人沒法見麵,但梁思申欣賞楊巡的衝勁和能力,也感謝楊巡的幫忙,答應提前一天去上海,上海見麵。
  一席電話下來,楊巡一改原先對梁思申高幹子弟的模式認定,感覺梁思申一定是個很美很聰明很善解人意的女孩。他對梁思申充滿好感,和好奇。因此一旦梁思申定好回程機票,告訴楊巡她會在幾時幾刻到達上海銀河賓館入住幾號房間,楊巡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立刻起程趕赴上海。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在楊巡心中呼喚,聲聲切。
  遠遠看到銀河賓館,看到那比他心目中爭氣目標遠為壯美的外表,他在豔陽下的馬路牙子上足足靜止了三分種。梁思申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有了新的設定:那種類似外國電影放的女人似的長裙卷發高不可攀。果然是個出國去的人,儼然整個變成外國人。
  但楊巡沒多猶豫,幾乎是與上回見國托老總前買衣裝包金身差不多堅決,他飛快下定決心,入住這富麗堂皇的地方。隻是楊巡沒法確定,人家這麽好的地方讓不讓他住。好在他從來都是個膽大包天的,他才不管門口穿的製服比他身上短袖襯衫還挺刮的門僮的非議眼神,雄赳赳氣昂昂闖進賓館。可他進去一看,沒找到他常見登記入住地方的玻璃木框隔斷和半圓形小洞,周圍都是來來往往衣著光鮮的人,更是襯得他這個連辦入住登記都找不到地方的人一身汗臭渾身逷遢。他們市他常去吃飯的那家最高級的賓館是市府招待所剛改建的,已經是當地最好的所在,可哪裏像這兒大得無邊無際。
  楊巡自詡是闖過碼頭見多識廣的人,此時也難得地在晶光燦爛中發起暈來。在他估摸著天際盡頭那排長長櫃台應該是登記入住地方的時候,有個不重不輕恰到好處的聲音在楊巡耳邊響起,“先生,請問您找誰。”
  楊巡連忙轉過頭去,雖然他一眼看出這位身穿深色西裝套裙的女孩一臉禮貌背後的冷漠,但他還是如抓到稻草一般,勇往直前地問:“我要住這兒,哪兒辦登記?”
  那位女賓館委婉地道:“今天房價掛在這兒,您請隨我來看。”
  楊巡過去一看,還好,雖高,卻沒天價,雖然想到住一天那大把的錢就嘩嘩去了,可他還是鎮定自若地將一口熱血吞進肚子,從襯衫胸口口袋摸岀身份證和一把錢,交給櫃台裏麵長得非常美麗,打扮得非常洋氣,看著又非常舒服的女孩。楊巡看得出,人家並不歡迎他的錢,勉強同意他的入住,就像在南京路上的店裏買西裝,櫃台裏麵的女孩,不,似乎應該稱為小姐,臉上雖然沒有露出百貨公司售貨員的勢利,可骨子裏一模一樣。楊巡並不生氣,反而心裏痛快:哼,可你們還得讓我入住,還得掛著笑臉伺候我。
  楊巡早知道自己毫無疑問能入住這家富麗堂皇的賓館,因為現在隻要有錢,哪兒都去得。包括去機關辦事,以前騎摩托車去,進門登記出門注銷,門衛還恨不得把他扒開來清查,現在開車子進去,老遠門衛就恭敬過來給他開門,登記?早成曆史了。機關都能長驅直入,何況這兒。
  等著櫃台裏麵給他辦入住的當兒,楊巡趴在櫃台上東南西北上下左右地瞧新鮮。正好瞅見門口那個曾對他不理不睬的門僮殷勤開門延請一個高挑女孩進門,又幫著推進一車子的行李箱。楊巡眼睛夠飛行員級別,一眼就看清女孩穿得特別,穿的一條白色褲子好像是從小學生衣櫃裏翻出來似的,既不是西裝褲又不是長褲,褲腳就那麽半拉子地停在小腿肚上,整個是穿錯褲子的樣子。這麽熱的天,穿沒袖子的上衣那是沒錯,可墨黑衣服的領子卻高得可以當圍巾。還有,人家都是白襯衫黑褲子,偏那女孩黑短袖白褲子,跟所有人對著幹。
  可奇怪,那麽怪異,卻又那麽好看。
  楊巡猛盯著那女孩瞧,連櫃台裏麵遞給他鑰匙都沒聽見了。可沒想到那女孩落落大方走到他附近不遠處拉開大包取出護照,卻對著他微笑說話,“如果我沒猜錯,你是楊巡楊先生吧?”
  楊巡差點暈眩,“你……你是梁思申……梁小姐?”楊巡沒有叫人先生小姐的習慣,可這會兒硬生生迸岀“梁小姐”這三個字。果然是美女,而且是想都想不到的美女。楊巡腦袋裏毫不猶豫冒出這輩子見過最美的美女戴嬌鳳,對比之下,眼前的梁思申五官長得其實不如戴嬌鳳,可整個人卻是如有毫光散放,透著一股難言的氣質,那種氣質,讓楊巡說什麽都不敢猶如遇見戴嬌鳳時候一般撒手胡天胡帝。
  梁思申在尋建祥那兒見過好多楊巡的照片,驟然見到真人,雖然長相果然與照片上沒啥區別,可照片上的楊巡目光炯炯,透露靈氣,眼前這個卻是油汪汪汗光光,恍惚可以看到一腿子的黃泥巴。可仔細看了,眼睛還是那眼睛,深黑的眼睛裏透著深不可測。不過,也就隻一雙眼睛。就像老鼠全身一無可取,隻得一雙眼睛精光閃爍。
  梁思申的入住手續非常快,她拿到鑰匙,問楊巡是不是一起上去?楊巡幾乎是下意識地搖頭,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梁思申不知何故,就跟楊巡約下半小時後大堂吧見。梁思申帶著一堆箱子上去了,楊巡幾乎第一時間就衝向服務員指點給他的商店,立刻去買了兩件襯衫,一白一淡藍,還有兩條領帶,一條淺灰西褲,錢花得他心頭滴血,但他花得毫不猶豫。
  鑒於楊巡形象的不入流,梁思申考慮到別在楊巡麵前太表現特異,就換了深藍圓領T恤和牛仔裙褲下去,頭發還紮成一條馬尾。沒想到,卻看到楊巡煥然一新下來,身上的衣服顯然是新購,不僅帶著清晰折痕,還帶著一股特有漿洗氣味。梁思申心中爆笑,硬是壓住不流露出來,看著楊巡很是不自在地坐到她對麵。男孩子如此不自然是因為什麽,梁思申從高中時候就已經清楚,當然,多多益善,不會反感。
  楊巡見梁思申穿得簡單,一時有些失望,可也知道人家那是善意跟他拉近距離。不過,那麽簡單的衣服,梁思申穿著還是好看,原來好看在她的舉手投足。楊巡看到梁思申動作的時候,他眼前就跟花兒開放了一般。不過,楊巡依然明察秋毫地看清楚,梁思申額頭有點凸,微微有些小癟嘴,呃,胸口發育不良,細胳膊細腿。
  服務小姐上來細聲細氣問喝什麽,楊巡LADY FIRST請梁思申先點,梁思申要了個薄荷奶昔,楊巡看了半天,不知道什麽好,但總覺得男人吃什麽奶昔不是回事,別的時候在工地裏手握一根冰棍倒也罷了,可在梁思申麵前他怕丟份,還是點了熟悉的可口可樂。梁思申看楊巡猶如看到闖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反而不如板兒自然。
  梁思申也是有意緩解楊巡的緊張,看楊巡點完飲料,就緊著問一句:“楊先生是不是有做超市的打算?”
  “沒有。”楊巡毫不猶豫地否認。“我做生意這麽幾年,當中有贏有虧,我也看著別人有贏有虧,可我隻見過一種人從來不虧,就是手裏捏著鋪麵的人。”
  梁思申一聽,失聲驚道:“是,我們那裏也有這種說法。”再看楊巡,因為說起他的事業,整個人如破繭而出,靈氣纏身。
  楊巡笑道:“最近我又發現手裏捏著鋪麵還有一個好處,借錢容易。我以前做得最大的時候,錢不會比現在少,可問人借錢,誰都不會看到我倉庫裏的貨色,借錢能借出人命。現在一個市場放路邊,老遠就能看到,即使裏麵貨色全部不是我的都沒關係。大家都說這麽一句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看,就這麽簡單。所以我說什麽都不會做超市。一個超市,進貨賣貨,防偷防爛什麽都要防,萬一遇到個天災人禍,什麽都沒了。市場不一樣,最多上麵房架子倒塌,下麵最值錢的地皮還在,花點錢造起來很快。”
  “可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想法可能有短視嫌疑。很快有一天大家開始要求好的購物環境,需要空調,需要電梯,需要寬敞的間距,需要明亮的光線。如果這會兒有誰在市區開一家賣食品賣百貨的超市,你想,還有沒有誰願意去你那個市場買東西。”
  “不可能,大家口袋裏都沒錢,有錢也不會亂花,這樣的賓館連我都還是第一次住,沒人肯花錢買空調電梯間距光線,你不了解這裏人的想法,這裏的人是隻要有一分錢便宜,他們可以從城東騎車到城西買一大堆回去屯著。”
  “可是大家口袋裏的錢很快會多起來。”
  “沒那麽快。就算它十年吧,十年我早已把本賺回來了。”
  “如果你不開始考慮,十年後怎麽辦?”
  楊巡“哈”地一笑:“我把房子租給人家開超市,我那麽開闊的房子,哪兒找。”
  “哈,對,你有道理。”梁思申笑著承認楊巡的主意好,“還有,如果發展趨勢看好,十年後大家口袋裏錢增多,那麽你市場下麵的那塊地皮肯定是增值,你不僅是賺回老本,你還資本增值。”
  “對,就是你說的意思。你會理論我會總結。不過你說的超市,我還是有興趣。你們那裏的超市,除了買吃的用的,還賣什麽?超市怎麽歸類?比如賣吃的專門有食品超市,賣衣服棉被毛巾的有輕紡超市,賣電器用品的有電器超市,那我這邊的市場也可以這麽做,食品市場,輕紡市場,電器市場,什麽的,你說是不是?你們老資本主義國家,肯定經驗比我們足。”
  梁思申聽楊巡這麽說,一時啞然。這問題,問得太好。楊巡天資過人,一個問題就可以抓住市場布局的核心。
  楊巡見梁思申若有所思看著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問了個讓人笑掉大牙的笨問題,隻得尷尬地笑道:“我亂問的,你別當回事,嗬,你杯子見底了,再來一杯?小蛋糕什麽的也來一些?”說著就招手喊服務生過來。楊巡這一聲喊,聲驚四座,大家都轉臉朝楊巡瞧,正好看到著嶄新長袖子襯衫,挽起袖子露出的黑糊糊一條胳膊。
  梁思申不由微笑,連她那些堂兄堂姐有些都還沒改腔兒呢,怎好要求楊巡。也不為難楊巡,等服務生過來,自作主張給楊巡點了一杯綠茶,她自己要杯白開水作罷。這以後,隻要喝到一半位置,服務員就會來續水,楊巡立刻學了一個乖。
  梁思申耐心給楊巡講她見過有哪些超市,布局如何,規模如何,經營品種如何。楊巡問服務生要來紙筆,隨手記錄。他不由得想到,他現在的電器市場規模要比以前在北方的大得多,但是很明顯的,這邊的工業沒以前他北方呆的那個城市發達,他一直擔心的是市場能不能全部租出去的問題。照梁思申對超市的介紹,他想他何不把建材也歸到市場裏來,現在市裏到處都是造新房子,人們買電線同時也可以一齊買了水泥石灰瓷磚木板什麽的,那不是非常省力?他把想法與梁思申說了,他也不怕丟臉,笨就笨唄,誰讓他沒岀過國。
  梁思申說,他再記,一邊又問要了一張紙,開始在紙上比比畫畫規劃布局。梁思申講得一半,就停下來不再說,因看到楊巡皺著眉頭咬著筆頭專心致誌於紙麵,心無旁騖。這一停頓,整整停了二十來分鍾,人來人往,都與楊巡無幹。梁思申冷眼旁觀,看楊巡塗了一紙麵的布置之後又見縫插針地畫了一紙的數字,都不知道楊巡在算什麽。梁思申默默總結楊巡這個被宋運輝稱為典型的個體戶的性格,索性也取出筆來,在本子上略做記錄。忽然對麵楊巡拍案說了句什麽,又是聲震四座,梁思申受驚抬頭,看向楊巡,卻見楊巡舒舒服服靠在沙發上,咬著筆頭依然皺眉想著什麽。梁思申哭笑不得,終於還是伸出鋼筆,輕輕敲敲楊巡麵前的杯子,喚楊巡魂兮歸來。
  但楊巡雖被喚回,卻開始滔滔不絕講他麵臨的困局。楊巡對別人倒未必會說,可今天見了梁思申,不知怎的就想說,覺得梁思申懂,梁思申愛聽,他但說無妨。
  他說,他想起前陣子上海電視台放自己動手美化家具競賽,引得尋建祥每次看了學習提高回頭在家敲敲打打,聽說這樣的家庭還真不少,以致尋建祥過去做瓷磚的朋友來不及地從廣州發貨還得脫銷。他說人錢多了都想吃好點穿好點住好點,照這勢頭下去,家用低壓電器產品可能會更好銷,電器市場要不側重家庭,再加建築材料部分。他說這樣一來按品種劃分片區,品種太多,片區太多,房子不夠,他原以為得閑置一半的十畝用地看來很不夠用,又得買地。幸好的是批文還在先上車後補票的上車階段,改動一下還來得及,不好的是他手頭的錢太不夠用。錢不夠用可以分期上項目,可問題是他不夠用的是買地的錢,因此要麽再向國托借,有些難;要麽買地錢分期付款,也有些難;還有一個辦法是先把十畝的地先做起來,等新市場開業再吃下旁邊的地,但就隻怕已經被別的有關係的人捷足先登沒了他的份,或者他即使有份也被自己造的市場抬高了低價;或者要不加緊速度辦證,不惜一切代價先把批來地塊的證件搞出來,拿地塊抵押再去國托貸款,可這樣做風險太大,人如陀螺;也可以……,還可以試試……,再不行就……
  梁思申目瞪口呆地看著楊巡在短短時間內噴泉似的冒出無數可行性方案,難得的是每個方案都是有優有劣,有代價有巧取,她旁聽著都覺得好難取舍。而同時則是茅塞頓開,沒想到在國內辦同一件事,在特有政策約束下竟有那麽多擦邊球和歪門子,比她跟著堂兄堂姐們所聽到的內容真是豐富百倍。難怪在如此不利的政策下楊巡能鑽出一方天空贏得一片陽光,那全是因為他靈活機變,無所不用其極啊。她在堂兄堂姐們那兒說話有份,在楊巡這兒,隻能聽楊巡滔滔不絕。
  聽到最後,梁思申小心提示,“其實你可以跟賣地給你的村子簽訂一份協議,圈定某塊地在一年時間內你有優先購買權,地價也可以設定死。”
  楊巡立馬否定:“這要是地價不變,協議才能執行。地價要是跌了,我不認,地價要是高了,他們不認,農村誰跟你講道理,說狠了一村子人扛鋤頭出來把我市場扒了。協議簽不簽沒啥兩樣。我這樣,先跟他們提分期付款,談得下來最好,談不下來的話……的話,那就先把土地證搞出來,抵押,就這麽辦。”
  “你不是說,這種辦法風險太大,人如陀螺嗎?會不會逼死自己?”
  聽到“逼死”兩個字,楊巡忽然臉一黑,一時無語。梁思申不知就裏,以為楊巡心中犯難,便微笑道:“別急,慢慢想,務必想出個兩全其美的方案才好。上回我在附近一家飯店吃了很不錯的油爆蝦,我請你去吃,邊吃邊想。”
  “行。”楊巡答應著,又要揚起膀子招呼服務生,被梁思申伸出鋼筆壓住手指。他見梁思申微微伸手姿態曼妙地怎麽招呼了一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服務生立刻大步繞過來聽候吩咐。然後聽梁思申輕輕說簽單什麽的,一會兒就見服務生拿帳單過來,梁思申簽字確認,就算結了帳,所有的都是輕聲輕氣。楊巡頓有所領悟,厚臉皮隱隱發燙。
  梁思申微笑起身。她是看著楊巡是個能人,心有好感,才會誠意相待,否則,她隻有一邊看笑話。而楊巡則是起身恢複平靜,笑道:“我們平時說話粗聲粗氣慣了,土包子……”
  “誰還不是一樣。我剛到紐約時候,看到活生生的摩天大廈高可入雲,驚呆了,竟然握著嘴數樓層,結果數得天旋地轉,吧嗒一聲仰天摔地上,惹旁人笑死。你看,現在說出來你還笑我呢。”
  楊巡其實不用梁思申開解,他又不會太在意那些,但既然梁思申開解,那就更好,他更喜歡梁思申這個善解人意的女孩。不過,他發現一個重大問題,站在梁思申身邊,他似乎矮了一截。再看,果然梁思申穿著粗粗的高跟鞋。矮什麽都行,怎麽可以矮人一等?他怕梁思申注意到這點,就有意地說話轉移梁思申的注意力。
  “你說邊吃邊想,不用想了,我已經決定。人這東西,嘿嘿,沒有吃不了的苦,隻有享不了的福。人比牛皮筋彈性大多了。啊,外麵熱,你行不行,要不這兒吃,吃飯我請客,一定得我請客。”
  “你請也不要在賓館吃,賓館的菜千篇一律,絕燒不出濃油赤醬的油爆蝦,我這一去美國又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家,今晚最後一餐,得吃個夠份兒。你說好你請客的哦。”
  “那當然,請吃飯還不是小意思。就走過去?遠不遠?你吃不吃得消。”
  但楊巡看到梁思申踩著高跟鞋走得飛快,而旁邊走過的上海女子也個個穿高跟鞋如履平地,將大腳裙褲穿得搖曳生姿。梁思申身後,一陣香風。楊巡寧願走得稍後一步,看前麵活色生香。
  但等坐上飯桌,梁思申便就自己習慣的資金測算辦法詢問楊巡電器市場資金安排。楊巡本想飯桌上說說笑笑,活躍氣氛,融洽感情,他很想看梁思申笑,也很想引得梁思申對他好感,他時間不多,隻有這意外飛來的不到二十四小時。但梁思申一心隻說正事,他也沒法,隻好配合。
  梁思申原是因為跟楊巡沒太多可談,無非是想通過對話進一步深入了解個體戶對資金的運用又是如何見縫插針,因此要跟楊巡多聊多說。她心中有個報告隱然成型,切入點就在楊巡這個人,這個人立體的方方麵麵,甚至包括楊巡的思維方式。她心中有份執著,她說不出為什麽,就對上海如此著迷,她希望通過一個活力的楊巡勾勒岀一個活躍的個體群體,通過預測個體群體對經濟發展的影響,改變吉恩原有的對中國國營企業痼疾的不良印象,和對國營經濟主導下發展速度的深刻懷疑。她希望吉恩改變態度,認可上海。即使隻是口頭,即使沒有伴隨著布局調整深入上海,她依然會覺得高興。
  而且,她想到,她學成後回國工作的可能。
  楊巡不知道梁思申想那麽多,他享受了一個美好的夜晚,第二天又殷勤把梁思申送去機場,果然看到她又換了一套衣服,心說難怪大箱小包那麽多,光衣服就夠占地方。回頭,看哪個女孩都不入法眼,都成庸俗脂粉。止餘一個戴嬌鳳,楊巡不作評價。
  從此之後,梁思申的形象在楊巡的心中,就像崇洋媚外者心中的美國月亮,越是看不到,越是圓滿無缺。又像收藏家手中的古玉,越是玩味,越是圓潤。
  隻是楊巡想不到,他不過是梁思申的一個采樣標本,時過境遷,便也丟開了手。因為梁思申已經完成一份漂亮的報告,報告中有對新崛起的宋運輝等技術型國企領導人的描述,也有楊巡等私企領導人在經濟活動中越來越活躍的預測,報告引起吉恩對中國興趣的加大。吉恩看著英國新任首相梅傑訪華報到,決定把對中國經濟的關注繼續下去,並且加重關注的砝碼。
  梁思申繼續繁重的功課和有趣的兼職,忙得滿嘴詛咒的時候,依然不會忘記睡前搭配服裝配飾的樂趣。而老天也不會放任美麗女孩的青春時光孤單流逝,梁思申中學時候的一個男同學新學期過來同校讀法律,男同學典型北歐人種,高大帥氣,還有一雙迷人雙目。兩個人一個鋼琴一個小提琴,一曲《梁祝》,珠聯璧合。
  
  宋運輝出差回來,一直等待著老馬一朝重權在手,大刀闊斧行動。但很遺憾,他看到進出老馬辦公室的人次增多,可一直不見老馬采取任何措施。
  老馬自然是不信宋運輝忽然放權。對於旁人勸說趁機行事的建議,他一概哈哈一笑置之。猶如一大家子,鬧騰得慌的是誰?是偏房們。正室一貫以不變應萬變,坐看雲卷雲舒。他少做少錯,身處正位,誰奈何得了他。老馬已經想明白了,何必與偏房爭一口氣,放他宋運輝心甘情願做牛做馬去。
  因此對於宋運輝交來的出國初步名單,他並不多插嘴,交上來幾個,他轉手給幹部科幾個,讓幹部科拿硬杠子先做個篩濾,剩餘的人他全部打包又交還宋運輝,說這幾個人都可以,包括他自己。宋運輝一看人數差不多,就不作修改,事情本來會在比較令人失望的平淡中解決。偏偏碼頭老趙一定要去,老趙先找宋運輝,宋運輝給老趙講了程序,要老趙去找老馬。老馬對老趙挺失望,已經不再拿老趙當自己人。見老趙竟然還敢不要臉地討要上門來,他不作當麵拒絕,因他不想與老趙這等人理論,他打個電話問清宋運輝在辦公室,索性帶著老趙一起去宋運輝那兒,讓宋運輝無法踢老趙這個皮球。
  老馬見到宋運輝,非常主動地說,他這方麵不拿主意,免得拍板定下來的設備要麽不夠先進,要麽配套係數不合理,白浪費了國家寶貴外匯不說,還得影響大家的工作進度。老馬建議,誰去,定什麽設備,還是請宋副廠長統籌考慮,至於他去,可以現場發揮領導帶頭作用。老趙去不去,老馬請宋運輝根據設備引進要求,斟酌而定。
  宋運輝聽了微笑,不出所料。但他偏拗著老馬的意思,無視老馬前麵說的話,隻說既然老馬親自出馬,老趙自然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宋運輝當場拿出名單,將方平手下的一個人勾去,填上老趙。當著老馬的麵,硬是再確認一下老趙如今的歸屬。老馬當場鬧個沒趣,悻悻而走。而老趙雖然勝利贏得出國機會,卻隻能勝不驕,良心讓他沒臉宣揚贏得機會的原因,那是因為再一次背叛老領導。老馬和老趙都沒法說,各自將所有的話悶在心裏。
  但老馬也是生氣不願管事,把出國的事又全扔回給宋運輝。諒他不敢不辦。
  宋運輝看著老馬等人熱熱鬧鬧地出國,不由想起自己的第一次接觸外商,第一次出國。雖然時間已經過去好幾年,可程序幾乎沒變,出國人的激動心情似乎也沒啥變化,甚至統一訂購西裝、皮箱的舉動也一成未變。唯一變化的是西裝,終於不再那麽死硬厚重。
  宋運輝歡送走老馬等人。等過幾天又迎回老馬,考察的事就算勝利完成。老馬隻字沒提日商的要求,每日裏隻在辦公室與同好聊那日本往事。然而,在老馬等人勝利考察回來後沒幾天,就從北京傳來消息,老馬等人被人告了,事情在部裏鬧得沸沸揚揚。進一步的消息傳來,原來老馬等人在日本嫖妓,而且還有照片為證。這一下,整個東海工廠炸鍋了。
  嫖妓,這是多麽古老的字眼,這是一個解放初期就被消滅的字眼,竟然會活生生出現在當今生活之中,這是一個無比爆炸性的話題,稍一出現,一夜之間便在東海廠星火燎原,更在口口相傳中出現無數不同版本。老馬一聽見這個消息,就知道考察團裏出現了內鬼,而且內鬼是哪一個,他也猜到,正是宋運輝親信方平手下那個斯文技術人員,但為時已晚。從老馬到老趙,一幹人都無顏見人。
  隨即工作組進駐東海廠。
  小拉一聽到風聲,就打電話過來問宋運輝:“你設計的?”
  宋運輝連忙否認:“我又不是神人,我指揮得了東海廠的同事,怎麽可能指揮日本人搞那一套。唉,他們到底是黨性不強,沒能抵擋誘惑。不過小拉兄,你怎麽能說我設計的,這指控我可擔當不起。”
  小拉笑道:“問題是目標都指向你。首先,老馬下去,你最得利。其次,告發的人正是俗稱你的人的隨訪人員。小夥子敢越級告發,誰在撐腰?”
  宋運輝也是笑道:“這麽說,如果我還說是巧合,就沒人信啦,我索性也別裝矯情了。嗬嗬,不過有沒有人懷疑你小拉兄?此事一出,我們訂購該日商的設備就得避嫌了,最得便宜的是另一家設備供應商啊。”
  小拉笑道:“得,原來這事兒是團夥合謀。既然出了這種醜聞,那個誰誰也沒話好說,也得躲那日商遠遠地避嫌,這事兒啊,還真是一舉多得。無論如何,我承你的美意。你嘛,也得小心著點,別讓手下透露是你指使的告發。”
  宋運輝微笑:“小拉兄,這件事的主體,並不在誰的告發,而是在醜聞這件事本身,這是你我誰都無法設計的事。因此所有相關的人,怨誰都不如怨自己,你說呢?我聽到這件事的第一刻,就知道有人肯定會怨上我,有人從不會審視自身的錯誤,永遠都是從別人身上找理由。可問題是,我很難申辯,我不忍這個時候跳出來揭露本質撇清關係。小拉兄,隻有你體貼我,你得補彌補我吃這個暗虧的心理損傷啦。”
  小拉一笑:“我心裏有數。不過現在時間敏感,我也不想讓那個人沒麵子,我這兒的設備商,我就晚幾天再組織過去你那兒吧,你看拖上半個月一個月的,你那裏要不要緊?”
  宋運輝道:“這事情沒給出個初步處理結果之前,急吼吼來可能不大合適。現在應該說是處在主要領導身犯個人問題,工廠管理暫時出現停頓的微妙時期,沒有上級指定的臨時負責人,誰方便出麵接待新一批外商嘛。”
  小拉會心一笑,可也毫不掩飾地道:“這事,我替你趕緊解決了。你也找找這幾個……”
  宋運輝記下小拉說的這幾個名單,思考了一枝煙的時間,又把方平叫來細細吩咐一遍。這才放心進京找人。
  考察醜聞並不是一件太複雜的事,工作組下來沒幾天,就把事情搞清楚,回去匯報去了。等宋運輝從北京回來沒幾天,上麵的處理結果也拿了下來。
  誰都以為老馬既然托病不出,一定會托病到底,不會列席宣判會議,沒想到老馬來了,倒是其他幾個闖禍的沒好意思露臉,因為也知道部裏的處理還輪不到他們這些幹部。部裏來的欽差先宣讀對宋運輝的任命,任命宋運輝為廠長。然後宣讀對老馬的處理。
  老馬鐵青著一張臉,一言不發,一直隱忍。而就在欽差才剛開口宣布會議結束的一刹那,老馬提前站了起來。誰都以為老馬心頭窩火,無視會議進程,提前離場。大家都看著老馬直著眼睛到欽差身邊,拿起文件仔細看了一遍,仿佛剛才老馬沒聽清楚似的。隨後老馬將文件重重拍桌上,轉身又走。宋運輝見老馬看完文件,那眼睛便死死盯著他,眼光充滿仇恨,不由低下眼去不理。但眾人卻都眼睛瞬也不瞬地看著兩人的互動,會議室一片寧靜。可還沒等眾人幻想岀什麽,眾人眼前隻覺一花,隻聽“啪”一聲脆響,眾人都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隻見宋運輝一副眼鏡飛向牆壁,嗆然碎裂,而宋運輝則是一手捂臉,踉蹌退開,早有離最近的人衝上去,抱住激怒的老馬。老馬無法再出手,隻能破口大罵:“姓宋的,你這陰毒小人,你不得好死。你千算萬算,你終於把我們算計了,可你等著,總有人算計你,陰謀家不會有好下場。大家都看清楚,姓宋的手段毒辣,內心陰暗,你們早日覺醒……”
  老馬傾盡全力一掌,打得宋運輝眼前金星亂竄,耳邊嗡嗡不絕,一股甜腥味在嘴裏彌漫開來。宋運輝猝不及防,更是無法回手,好不容易才能穩住身形,還是被同事衝上來扶住才罷。他看見老馬嘴唇歙合似乎是在罵他,可他驚恐地發現,他聽不見,耳邊的嗡嗡聲蓋過一切。他無法管老馬說什麽,強自鎮定,大聲喝道:“老馬,如果還是男人,你好漢做事好漢當,不要再丟人現眼。我言盡於此。”在說話的當兒,眾人都見到有鮮血從宋運輝的嘴角緩緩淌下。他說完這些,才對扶住他的人道:“送我去醫院。”
  好多人反應過來,要麽簇擁著宋運輝離開,要麽收拾起紙筆離開,誰都不願留下陪伴大勢已去的老馬,誰不知道陪著老馬罵人傳到宋運輝耳朵裏會是什麽後果。隻留老馬一人跳腳怒罵,罵到沒有意思,收口離去。從此東海廠沒有老馬。
  宋運輝雖然被大群人簇擁著,可滿心都是荒涼。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若是換作剛畢業時候,他仰首看到上層打架,他會罵一聲無恥。因此可想而知簇擁著他的這幫人心裏在想什麽,他能看見這幫人的口是心非,可他無法驅趕他們的簇擁。他索性一言不發,閉目養神,什麽都裝聽不見,其實他在接近醫院的時候,已經能聽到車外的市聲。好在醫院確診他耳朵問題不大。
  又被大夥兒簇擁上車子,宋運輝才坐上,司機就問:“宋廠長,回家還是去廠裏?”
  就那麽簡單一句話,宋運輝卻是一時答不上來。他愣了一下,往後視鏡一照,鬱悶地靠回車椅,好久才道:“批發市場。”
  他應該回家的,可是想到父母看到會擔心,宋引更會問個沒完,他就不敢回家。最怕讓宋引知道,她心中偉岸高大的爸爸竟然挨了別人的打,不知道宋引知道了,小小心裏會留下什麽陰影。這就是他把家搬離宿舍區遠遠的原因之一,不讓馬屁精們把宋引捧暈了,也不讓對手把宋引傷害了。他自己一路走來太辛苦,真不願讓父母妻兒一同受苦。他現在別的也不多想了,隻想著怎樣悄悄回家。他不知道別的官員是怎樣庇護自己的家人。
  不由想到精靈似的梁思申,真不知她的父母是怎麽教育她的。
  心煩意亂間,看到車子走上去市裏的公路,那是去尋建祥那兒的路。可宋運輝忽然有不耐煩地跟司機說,“回家,開回家去。”
  司機沒吱聲,但開始找地方調頭。宋運輝又恢複沉默,但漸漸的,一種可稱之為愉快的情緒如醉酒般在全身彌漫,和著避震很好的進口車的輕顫,和著坐滿四個人卻依然保持的嚴肅緊張的靜謐,混成隻可意會的享受,美酒般的醇厚。
  因此下車的時候,宋運輝雖然鼓腫著一邊臉,口齒也是含糊,卻已一臉滿不在乎,大度地吩咐陪他坐了一下午悶車的同事回去好生招呼欽差,也讓開始著手準備小規模歡送老馬的活動,具體讓看老馬自己的意思。
  晚上,尋建祥從妻子那兒獲知消息,打電話過來關心宋運輝,宋運輝隻是捂著冰毛巾漫不經心地說,不過是代價而已。尋建祥金州出身,了解大企業的那些桌麵桌底較量背後的齷齪,但對於宋運輝這回以一個耳光換來正位,其中的過程,尋建祥有些不敢深想。他已經越來越感覺宋運輝變了,變得像當年的水書記們,變得不再有單純的血性。
  楊巡卻是一從一個東海廠後勤采購那裏得知消息,立刻準備禮物,自己開車開奔宋運輝家。雖然東海廠那個後勤跟他說宋廠長要麵子,此時未必喜歡人去,全廠領導都不敢去,可楊巡還是去了。他相信,自古伸手不打笑麵人。
  但令楊巡沒想到的是,他進入宋家,宋家其他人都在小院子裏乘涼,宋運輝卻在書房。書房朝北,宋引積極要求投前帶路,帶著楊巡到書房門口,即便已經是初秋,楊巡依然感覺熱氣轟然撲麵。
  楊巡看到的宋運輝臉上紅腫基本已經消退,台燈光暈下略現疲憊。不等兩個男人開口,宋引已經嘀嘀呱呱地說話:“爸爸,楊叔叔送來好幾枝桂花,真香。”
  宋運輝起身,請楊巡入座,順手倒茶,嘴裏依然略帶含混地道:“你又送東西來?跟你說了多少次。嗯,桂花正當季,謝謝你。別的都拿回去。”
  宋引立刻道:“我跟媽媽說去。”說著就劈劈啪啪順著木樓梯跑下去了。
  楊巡搶了熱水瓶自己倒水,又順便把宋運輝的也滿上,“早知道宋廠長不肯受禮,可上門提東西慣了,不拿些東西在手上不敢敲門,嗬嗬。不過聽你的話,不敢亂來,隻拿來幾枝剛摘的桂花,還有剛下的蓮蓬和蓮藕,都不是什麽值錢玩意兒。”
  宋運輝笑:“東西不算值錢,搜羅起來可得費心。那就謝謝你了,小楊。你的電器市場怎麽樣了?”
  “我把原先二十畝地的證照全拿出來,憑這些再問國托要了兩百萬,又問村裏批了十畝地,我打算電器市場與建材市場一起上。前幾天錢拿來,才去廣州和上海看了一遭,看起來市道不錯的。”
  宋運輝驚道:“那麽說,已經借了七百萬?壓力大不大?”
  楊巡笑道:“說實話,借五百萬時候壓力大,等再借兩百萬,反而沒壓力了。現在反而是國托巴結我。宋廠長這麽熱還在做什麽?”楊巡其實想問的是,什麽事這麽要緊,要才剛挨了打還急著做。
  宋運輝又不是不知道,但依然微笑著從一堆國內國外的資料中,把一刀信紙撿出來遞給楊巡,當然也有調戲楊巡看不懂的意思。楊巡果然一看就笑嘻嘻遞了回去,“天書,絕對是天書。宋廠長,你是我見過唯一一個工作那麽辛苦的國營廠領導。我見的好多晚上搓麻將喝老酒,以前的是打牌喝老酒。”
  “辛苦,哼,辛苦都是為對得起自己,再辛苦也抵不過人際關係兩三下散手。想要專心做事,先得昧心清理環境,做人難啊。哎,小楊,你怎麽想到建材市場那一塊?這主意不錯,我們職工宿舍樓完工入住,好多人著手自己裝點房子。這市場倒是有前途。”
  楊巡一拍大腿,道:“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到好處,這還是我特意跑去上海跟你那個美國學生梁小姐討論出來的,梁小姐也說好。宋廠長和梁小姐兩個都是見多識廣,出國去過的人到底不一樣,想出來的招數我都拿來當寶貝。改天等我稍微空點,我也得去外國看看,領領世麵,嘿,我一定要去美國看看梁小姐……”
  宋運輝聽著楊巡左一聲梁小姐右一聲梁小姐,忽然心生不快,淡淡打斷:“小楊,你以前那個妻子,找到沒有?”
  楊巡一愣,“沒,她已經結婚了。”忽然想到,他以前曾跟宋運輝提起過這事,宋怎麽會又想起來問,估計是忘了。卻沒想到宋運輝又反常地關心了他一下,“沒考慮找個對象?”楊巡有些言不由衷地道:“我媽才去世不到一年,唉,等最小妹妹考上大學再提。現在家裏還按不平。”
  “你那麽辛苦,找個妻子,給你解決一下後顧之憂很有必要。”
  楊巡笑嘻嘻道:“我本事沒宋廠長大,我的老婆,不,太太,一定要漂亮、能幹,最好我還不是她對手,我得一直追著她。”
  小子想吃天鵝肉了。宋運輝聽著楊巡的話,順理成章地想到楊巡想的是誰,心頭更是不快,楊巡憑什麽。他的眼睛在台燈光暈之上再次打量楊巡,看到的楊巡雖然如今一身儼然,可依然抹不去的低俗。他心中一聲冷笑,便也將此事拋到腦後。在他婉轉示意較累打算早睡之下,楊巡識趣告退,宋運輝送他出門。但回來,宋運輝依然坐台燈下翻閱最新資料,那都是他托老同學方原替他收集寄來的最新國際動態。如今,意大利總理安德雷奧蒂剛剛繼英國首相後訪華,國際市場的大門已經轟然打開,而他,則已經手握東海廠的主動權。如今唯一難事,大約隻有錢從何來這件事了。這事,小拉也幫不了。
  除了進京跑路子,他必須做出最能感染人的二期方案。
  眼下,雖然腦袋有些淤塞,可他興奮不願入睡。
  程開顏剝了一些新鮮蓮子上來,非要一粒一粒親手喂給丈夫吃,就跟她剛才剝了喂女兒一樣。女兒吃時專心看著她的手,丈夫卻是專心看他的資料,因此丈夫的嘴唇總是在叼走蓮子的時候有意無意擦到她的手指,她很享受這小小接觸。程開顏坐在扶手上,貼著丈夫,不打擾他,繼續剝蓮子喂他。
  生活是如此安定,她是如此滿足。
  蓮子吃到宋運輝嘴裏,有淡淡的清香。可他現在嘴巴一邊疼痛,並不願意咀嚼,但看程開顏如此體貼,他不願拂了妻子的好意,也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強自忍著疼痛。順手又抽出一張紙來,記錄考慮得還不十分成熟的處理決定,他決定根據部裏處理老馬的力度酌情減輕對跟隨老馬去日本那幫人的處理力度。老馬已去,群龍無主,那幫人受此教訓,還能反到哪兒去。唯有老趙,宋運輝落筆時候很是猶豫。老趙此人,其技術在碼頭舉足輕重,猶如所有有才幹的技術能人,老趙從來對上司的指示並不認帳,也並不隻針對他宋運輝,這估計是技術管理者的通病,他自己也有。他今次有意借日本之事挫傷老趙的嬌驕二氣,也挫傷老趙在碼頭的威信,同時借處分之舉,令老趙在碼頭排位再落黃工之後,他估計老趙將因此順從一些。隻是,他下筆唯艱,老趙這人,實在是重不得輕不得。
  他運掌轉動著一隻蓮蓬,老馬去後,現在的東海已經如這蓮蓬般盡在他的掌握,他的決定,已不再需要假惺惺地再走一個會議過場。隻是諾大東海廠,豈能如蓮蓬般乖覺。
  楊巡從宋運輝家出來,聞著一車子的桂花餘香,看看宋家小樓,滿是感慨。怎麽有人能如此用功,怎麽有人能有如此定力用功。若是賺的錢都能歸自己,用功倒也罷了,換他,沒日沒夜都行。可宋運輝才拿的是些工資獎金,圖什麽啊。
  楊巡不由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心說,難怪那樣的梁思申會一直拿宋運輝當老師。他這時也有些欽佩起來,不像以前,也就當個靠山而已。但他心中有所嘀咕,感覺宋運輝與尋建祥沒以前那麽親密,似乎尋建祥結婚之後,兩人來往沒以前頻繁。
  看看時間還不算晚,楊巡想也要用功一把,便找去給他做市場建築設計的工程師家裏,催催進度。果然知識分子晚上愛做事,那工程師也在家裏看書。楊巡走進去,看到牆邊擱著兩塊圖版,分別是兩幅鉛筆畫的畫。一幅一看就是他的電器建築市場,另一幅則是高樓的樣子。楊巡把剛想出來的細節與工程師商量了一下,討論設計圖中的增減。隨後指著另一幅圖畫問:“這大廈造哪兒的?派頭!”
  工程師撇撇嘴,道:“新華書店那塊兒。”
  “那兒?那兒全是房子沒有空地。把原來的新華書店兩層樓拆了?”
  “是啊,新華書店搬走,那兒拆了給他造。你道這塊地賣價是多少?才比你那電器市場的高兩萬。”
  “啥?這麽便宜?什麽來頭?”
  “省裏誰的兒子,聽說前兩年海南撈了一票,現在殺回老家。這塊地,章全敲岀了,可錢還沒付,厲害吧。我還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拆老新華書店,什麽時候付了我們設計費,他們即使不付,估計我們院長到時間也會乖乖把設計圖送上去。”
  楊巡不由想到自己批一塊地的艱難,不由感慨:“人比人,氣死人。可如果他們不付錢,你們組的獎金不就泡湯了嗎?”
  工程師咬牙切齒:“讓我們奉獻,還是看得起我們。嘿,人比人,氣死人,這份圖紙還是我們院長盯著繪,他們都在院裏加班,我拿來畫效果圖初稿,想著生氣真懶得畫。都占得我沒時間做你的事。”
  “不是說海南撈一票了嗎?這點設計費怎麽也不肯付?”
  “唉,說起來真不想幹了。哎,對了,你的市場裏麵真的不要行車嗎?你說否則裝卸木材時候不是得辛苦死?我給你留著高度餘量,到時候你真反悔了也來得及。”
  楊巡忙道:“不用不用,真的不用。你千萬別升高屋頂,這造價差好多呢。你還是幫我怎麽給屋頂透光,給我多省點電費。你反正照著造價最低水電最省的辦法來設計。我說你怎麽不出來自己單幹,我們這樣的活兒,你一年拿兩票就能抵過工資獎金。”
  那工程師輾轉歎息了一陣子,想到住的是設計院分給的房子,捧的是設計院給的鐵飯碗,到底是吃人家的嘴軟,想著單幹的好處,猶如猴子看見炭火中的烤栗子,終究不敢探手撈取。徒餘歎息。
  楊巡看著真是有些不屑,有些人除了牢騷還有什麽?真刀真槍遞到他們手上,他們嚇得回頭就跑。楊巡索性再遞刀槍上去,一臉誠懇地道:“你的本事大家都清楚,你要是出來,我別的不說,你半年的工作量我給你保證,我做不到,你盡管找我。不僅我還要上二期三期,我那些朋友個個都是籌了錢準備上馬工程,我看你別的不用愁,隻要愁你一個人做不做得過來。你……”
  饒是楊巡舌燦蓮花,那工程師依然連連搖頭,說什麽都不敢趕如今風起雲湧的下海的趟兒。可被楊巡說得情緒激動,繞得腦袋如麻,工程師鬼差神使地把已經做好的設計圖紙交給了楊巡,感念楊巡的知遇之情。
  楊巡不動聲色地接了圖紙,迅速找借口道別。捧著圖紙上到車上,楊巡自己也不敢相信剛才一幕。這是他交給工程師的私活,原該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工程師計較得每次修改都要做個記錄,兩人一起簽字以備結算加價,而工程師也是岀盡百寶勾引楊巡修改方案。沒想到今晚幾碗迷湯灌下,工程師拱手交出圖紙。
  事不宜遲,楊巡趕緊捧著圖紙去找才剛開進工地的包工頭商量。已經鑽進蚊帳睡覺的包工頭看了說就憑這些圖紙已經可以施工,隻餘屋頂圖紙還沒,但屋頂與食品市場的跨度差不多,可以照食品市場的屋頂施工。楊巡當場拍板,明天他找單位曬圖,明天當即開工上馬。至於什麽透光啊節水啊的,楊巡就來不及考慮了,先把現成的便宜占了再說。既然人家拖欠設計院的設計費,影響工程師他們的獎金,他們都不敢有所行動,他楊巡本就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哪裏就肯痛快掏錢了。當然也不付。
  抱著沒花一文錢的圖紙出來,楊巡心中滿是興奮,一時不願回家,忍不住驅車趕往市中心,看那新華書店地形。這幾年的發展,本市主要商業街的一邊幾乎全部矗起高樓,而反觀新華書店這一邊,卻是暮氣沉沉,昏暗路燈光下一片黯淡。楊巡不住感慨,誰來改造這塊地誰肯定能得利。可惜他實力不夠,非常不夠,不過即使夠實力,估計他也拿不到這塊地塊的改造權。別說是拿不到,他跟規劃局幾個人也算是常有走動,這地塊的改造規劃,卻都沒聽他們提起。可見,那本來就不關他這種小老百姓的事。
  楊巡挺無力地看著那片美好地段,有心而無力。看了好久,垂涎好久,才打車回頭。
  卻見國托營業部門口排著好長的隊。有人自帶板凳,有人站著,有人幹脆坐在台階上。什麽事情這麽熱鬧?楊巡是個好事的,見此就將車停在路邊,穿過馬路過去打探。他還沒看清楚什麽,已經有人在隊伍裏喊了一聲,“楊老板,你也來買債券?”
  楊巡一看,隱約好像是食品市場裏的一個攤主,隻是叫不出名字。他好奇地問:“債券利率那麽高?有多少?”
  那人“咳”了聲,道:“還不是以前存的三年期保值儲蓄到期,看來看去存有獎儲蓄還不如買債券,存了那麽多年房屋有獎儲蓄,一生一世都得不到頭獎,好歹這兒一年期債券利率有13%多,怎麽都比存銀行一年期強。楊老板你也來存嗎?沒多少債券,你也來存,後麵人都別排隊了。嗬嗬。”
  楊巡也是“嗬嗬”地笑,“我哪有錢,我還問銀行借錢呢。你慢慢排,我走了。”
  楊巡笑眯眯離開,心說,難怪問國托借錢要那麽高利率,不過,比起問個人借錢的利率來,怎麽都要稍微好點。看來那攤主也是手頭有餘錢的,就像他以前做電器生意時候,時間做久了,日積月累錢就出來了。可攤子就那麽大,錢再多也用不出去,隻好存起來。好在他以前沒那麽死腦子,錢多了有錢多了的去處,不像大多數人,守著個攤子就是一輩子。
  但是,楊巡忽然想到,既然市場裏的攤主那麽有錢,那麽問他們借錢,不知借不借得到?想個什麽辦法可以問那些個小生意人借到錢?楊巡現在充分感覺到,這年頭隻要借到錢就有好處,好處多大暫且不論,反正抵得過利息那肯定是綽綽有餘。
  怎麽借錢?!
  這一下,楊巡立即從剛剛占了工程師小便宜的喜悅中解脫出來,開始苦思冥想如何從市場那些已經有些積累的攤主那兒掏錢。
  
  宋運輝第二天起床照鏡子,除了眼皮有些腫脹,臉上已經看不出痕跡。他去上班,他不提起,大夥兒也心照不宣地全不說起昨天那事。有人進來陸續回話匯報,什麽都跟沒發生過似的。終於有人過來匯報老馬拒絕廠裏給開的歡送會,宋運輝說那樣也好。宋運輝心裏恨不得將老馬亂棍打出,從此永不放入東海疆域,可惜,有些事他無法做。這個環境注定了他隻能玩陰的。
  中午,在於幹部處討論其他赴日員工處理方案後,下午幹部處過來匯報,老趙拒絕處理,提出辭職。這一消息大岀宋運輝的意料,幹部處處長也是看著宋運輝隻會說“我已經安撫下他,讓他考慮三天後再說”。
  宋運輝遞一枝煙給幹部處長,自己的一枝將點未點,不由想到自己這麽幾年來多人對他的遊說,讓他下海遊泳,以及虞山卿經他勸說自動辭職後不錯的境遇,毫無疑問,老趙這樣的技術人才不會無處可去。隻有老馬那樣的年紀一把,技術並無出眾之處的人才會死活賴著不走。他想了會兒,對幹部科長道:“老趙的辭職需要我的簽字,你那兒做好兩手準備。”
  但幹部科長才出去沒多久,門外便“篤篤”地傳來囂張的腳步聲,宋運輝抬眼,老趙已經出現在門口。
  宋運輝起身,也沒說話,做手勢請老趙坐沙發上,遞給一枝煙。老趙將手續單子拍到沙發中間的茶幾玻璃上,也不說話。
  宋運輝拿起手續單子,兩眼看著單子,嘴裏噴出一口煙,才道:“雖然目前的政策趨勢並不明朗,離開國企後你的戶糧問題可能會成為麻煩,不過根據我幾個早幾年辭職朋友的境遇來看,隻要手中有技術的,不怕出去混不出天地。從你個人前途而言,我不阻止你。”說完,便擱下香煙,抽出鋼筆將字簽上。
  老趙見此冷著臉要取走單子,宋運輝將單子抽回,壓在自己手掌底下,看著老趙道:“既然我已經簽字,從此以後我們不再是同事關係,無上下級關係,以後見麵的機會估計也不會多。最後機會,我們開誠布公說說話。你老趙的脾氣,我不喜歡,但你老趙的技術,我是欣賞的。業內的技術尖子,碼頭方麵,你有份,主設備方麵,我有份,這不需要評比,大家眼睛都是雪亮的。所以早在四年以前,已經有中外合資企業跟我聯絡,開岀天價工資請我過去主持工作。也毫無疑問,肯定有不少人來挖你老趙,工資也不會低。因此我無意攔你大好前程。這兒呆著不愉快,換個環境也好。若幹年前,我也是這麽鼓勵一個我的同事,別怕,有本事哪兒都去得。現在他已經走到美國了。”
  宋運輝斜睨老趙若有所思,繼續道:“你肯定會說,我自己為什麽不走。我不是沒想過,在以前一個單位人事關係不順的時候,在東海項目遇到擱淺的時候,我都想走,可我最終沒法放棄這兒大規模建設的吸引力。相比之下,目前進入中國的合資企業,規模都太不入流了。比如我們東海廠,目前準備新上二期,規模你已經知道了,而配套的,2#碼頭的建設也將展開,老趙你看,你離開東海,三年之內,有機會接觸十萬噸級類似專業碼頭嗎?作為一個工程技術人員,我有一種癡,希望更多接觸高新技術,參與高端工程的建設,把腦袋裏向往的東西變為現實。我相信人同此心,你同樣也是一名優秀技術人員,我真誠希望你回頭好好考慮自己的心意再做決定。手續單給你。”
  宋運輝的手才一移開,老趙立刻將單子搶在手裏,想起身,雙手撐到護手上,卻又僵住,憤憤地道:“你現在還貓哭耗子,你逼得我不能不走,我能不走?”
  宋運輝起身,冷冷地道:“大男人,自作自受,這點擔當你不會沒吧。我跟你攤牌,你如果走,2#碼頭工程不會沒人做,不過是我指揮上多點麻煩而已,一個工廠從來不會少一個誰就轉不起來,接替人手是你建設1#碼頭時候培養起來的,好幾個人很樂意取代你,這些人未來也將是搶你飯碗的好手。你如果不走,我照舊處理你,暫時撤銷你所有管理職位,保留副處級別,去生技處悶上兩個月,等洽談2#碼頭進口設備時候才放你出山。你斟酌著辦。”
  老趙此時真想衝上去,學老馬,扇這鳥人一個耳光。可終於沒動手。這宋運輝從來沒跟他說過好聽的話,但從來說的都是大實話。他心裏恨宋運輝恨得牙齒癢癢的,可又無法不承認宋運輝說得對。未來那些裝過十萬噸級碼頭的徒子徒孫們,哪個出來都可以頂了他的飯碗。其他工種可以遍地開花,可合資碼頭能有幾個?因此他竟是橫不起來。
  老趙沒有吱聲,也一時無法決定去留,恨恨轉身出去。但去時的腳步聲已經沒有來時的囂張。
  宋運輝看著老趙離開,忽然心中沒了剛開始時急欲挽留的心態,不像是過去,即使是虞山卿的離開,他都有些遺憾。正如他剛才說的,諾大工廠,缺了誰照樣轉動。又不是小雷家那樣的小廠。
  想到小雷家,才想到,已經好久沒與雷東寶通話了。雷東寶也是沒來電話。這世上還真是缺誰都沒什麽大不了。
  
  雷東寶在兩會時候與大家討論結果,終究覺得陳平原的建議暫時不可行。於是他就不再提起。他不提起,紅偉他們悄悄提了幾次未果,也不再提起。此時銅廠的反射爐終於又開始啟用。承蒙市裏的日報幫他們宣傳,他們的名氣又開始蒸蒸日上。
  反射爐一開,銅廠流動資金立刻吃緊。再加登峰電線廠的急遽擴張,登峰的流動資金也捉襟見肘。偏偏這個時候,全國清理三角債的力度一日緊似一日。從中央到地方,統一行動,步調一致,遠非過去讀幾個文件走幾個過場那麽簡單。原先小雷家打算沒有流動資金硬幹,這下不行了,原材料廠家不肯再讓欠著,非要見款發貨。而那些原先被小雷家欠著貨款的單位則是持著紅頭文件前來討債,理直氣壯。對於後者,小雷家人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我就是不還,難道你還拆了設備走?但對於前者,尤其是正明,最是撓破了頭皮,不得不將電線廠原來的三班改成兩班,及至銅廠全麵開工後,為了保住銅廠,電線廠的兩班都已經開始岌岌可危。機器吃不飽,工人曬太陽。
  正明此刻即使有私心,也沒時間打理。
  雷東寶則是在一場秋雨一場寒的雨天,車子碾著滿地的落葉,被縣裏叫去問話。
  以前,陳平原在的時候,小事一個電話,大事都是陳平原自己經手,雷東寶去縣裏都是直接見陳平原。而這回,叫他去的是分管副縣長,雷東寶雖然熟,可不親。不過再怎麽不親,熟人依舊是熟人,熟人見麵好辦事。
  副縣長很給麵子,一見雷東寶來,就把別人轟走,關上門與雷東寶單獨談。副縣長專管清理三角債,對付的人多了,找小雷家的光榮事跡還得一張張地找。總算找出兩份,攤放在桌麵上,看了一下才能開始談話。雷東寶早已等得不耐煩。
  “有兩個單位通過當地政府找到我們市裏,市裏再轉我們縣,說是你們欠了一家銅礦一家塑料廠不少錢,還說你們一直扣著不給。有這回事?”
  “有。”雷東寶不解釋不否認,有就是有。
  副縣長沒拿雷東寶當外人,“你們不是效益挺好的嗎?我看一下,今年至今上繳稅收已經不少。”
  “攤子鋪太大,沒辦法。銀行又不借錢給我,我隻好賒帳。現在清理什麽三角債,完了,我賒帳都沒地方賒了。我最掙錢的電線廠跟銅廠現在吃不飽,下半年上繳稅收打對折都不到了。”雷東寶最清楚,每次他隻要一提繳稅,鎮長就拿他沒轍,他今天也拿來對付副縣長。
  “哦,怎麽回事?”
  “都不讓賒帳了唄,我們電線廠隻好開一班多點,全力支援銅廠,銅廠沒法停啊。結果銅廠做出來的銅自己消化不了,賣給別人,別人還想欠我們的呢。照這麽下去,我們電線廠得越轉越死,總有一天全停。”
  副縣長找來訓話的人個個都有理由,他料想雷東寶也不例外。因此就討價還價地道:“上麵有清理任務,完不成大家都沒意思。你看看這個月內你還岀一部分怎麽樣?你作為村黨支部書記,這回要帶頭執行政策。”
  雷東寶道:“我又不想跟你們對著幹,可這些錢還了出去,我小雷家不得喝西北風了嗎?我們所有的廠不得停了嗎?我們人一天不吃飯可以去討飯,豬沒吃的怎麽辦?不行,沒錢。”
  副縣長讓搞得很沒麵子,說話加重了口氣。“雷同誌,這是中央布置下來的任務。執行不執行,是考驗你的黨性的關鍵。你別忘記,你作為村支書,你必須服從上級黨委命令。而你作為村集體經濟的領導,你又必須服從縣政府的領導。文件精神早已傳達,我限令你……”
  “別,別,你別給我定時間。其實很簡單,你批多少貸款給我,我還多少錢給他們。大家都好,銀行也好。問問銀行,我從來不欠他們利息,我這人有黨性的,欠人的事不幹,苦村民的事也不幹。你非要硬性限我也行,要麽你沒麵子,要麽餓死小雷家人,你看都不好。”
  “雷同誌,我跟你講工作,不是跟你講條件。”
  “我誰跟你講條件,我跟你討論解決辦法。”
  副縣長沒麵子了,怒道:“一星期內,你先解決三分之一。沒有討價還價。”
  雷東寶“謔”地起身,也是怒道:“你這是自找沒麵子。”說完就轉身離開,不顧副縣長在他身後氣急敗壞。
  縣裏憑什麽?小雷家有今天,哪樣是靠著縣裏了?全靠的是小雷家人自己。這十多年來,縣裏支持過什麽?倒是查賬有之,勒索有之,任務不斷,批評不斷,就是他們小雷家的分配方案,縣裏都要插手插嘴,他們憑什麽。他們沒貢獻,就別想在小雷家多一句嘴。
  雷東寶狠狠地想著回韋春紅處午餐,這話說出來,卻把韋春紅嚇個夠嗆,奉勸雷東寶這會兒還可以回去說句好話,平民百姓的怎麽可以跟縣裏對抗呢。雷東寶才不聽,他對抗縣裏的曆史源遠流長,老徐時代對抗過,陳平原時代對抗過,隻要有理他就對抗,結果呢?這兩個領導都對他很好,可見大家說到底都是認準一個“理”字。
  但是雷東寶回去路上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就是那個副縣長剛才提起的問題。不錯,他作為黨員,他應該服從黨組織的領導,這道理他早就知道。可問題是小雷家村集體經濟都是小雷家村人一手一腳創造出來,縣裏憑什麽理所當然地來指手畫腳?而且還是阿狗阿貓的隻要掛一塊政府牌子就來說三道四?憑什麽?
  雷東寶滿腔的不情願。當然,什麽一周的限令,當它放屁。
  回到村裏,雷東寶趕緊到處找士根,準備向了解政策的士根詢問。村辦不在,雷東寶就找去家裏。才走進居住區,卻見一戶人家門口一地的瓜子殼。雷東寶正氣悶著,就站那兒大聲問:“誰亂吐瓜子皮?出來!誰吐的?啊,誰吐的……”
  雷士根正在家中午休,才剛聽得雷東寶的叫聲,就一骨碌下床走出門去。他知道村裏人一向有些壞習慣,難得雷東寶今天管這事兒,他得出去響應一下,免得雷東寶吼半天吼不出一條人毛子,失麵子失威風。他走到門邊,順手抓起簸箕笤帚,開門出去。他出去得也算是快了,不想走到外麵一看,已經有好幾個人抓著笤帚簸箕出來,其中還包括一向最不老實的老猢猻。士根一向知道雷東寶的話在村裏管用,卻不知道是如此管用,一時看著那些搶著打掃的老猢猻們和在一邊嗬斥教育的雷東寶沉吟。
  雷東寶叉著腰教育了會兒,回頭卻見士根站不遠處發呆,就叫了聲:“士根哥,正找你。我問你,村集體所有能不能換成全體村民所有?”
  士根被問個意外,奇道:“村集體所有不就是全體村民所有的嗎?還改它個什麽?不用改。”
  士根才說完,雷東寶就聽見身邊清晰可聞卻很輕的一聲“嗤”的譏笑,看去,卻是老猢猻。雷東寶對於士根的回答並不滿意,村集體可以被縣裏管,他要的是村民所有不讓縣裏管,要如果都一樣,還改個什麽。他就問顯然有反對意見的老猢猻道:“老猢猻,你怎麽看?”
  老猢猻一見雷東寶重視,立馬換上討好笑容,積極地道:“書記,村集體是村集體,全體村民是全體村民,性質不一樣。如果是村集體所有的東西,那是公家的,國有的,我們能用,鎮裏縣裏市裏也都能用能管。要換作是全體村民所有的,那隻有我們村裏的能管,其他誰都不能說三道四。嘁,怎麽會一樣呢?”老猢猻說完,一點沒忘記捎帶雷士根一句。
  雷士根怏怏的,可也無話可說,因為聽著老猢猻說的話有理。地上一片瓜子殼經不起好幾個人一起打掃,三下兩下早就給掃得沒了蹤影。雷東寶這才放這些人走,不過難免後麵追一句:“以後曬太陽扯蛋不許亂吐瓜子殼。”眾人都是唯唯諾諾笑笑而去。雷東寶這才抓住老猢猻道:“你這老混帳,說話倒是有見識,來,到我家說說。士根哥,我洗把臉再去村辦。”
  老猢猻一聽得意了,屁顛屁顛地跟著往雷東寶家走,士根無奈,隻得獨自走了。老猢猻最是個閑不住的,多年沉寂之後受此重用,巴不得把心裏滔滔江水都傾倒給雷東寶,跟在後麵就歡歡地道:“書記,其實瓜子殼不是那幾個吐的,說實話,不怕你沒麵子,你媽帶的好頭,大家都不便說。可你有威信啊,你隻要一說,誰隻要聽見都會趕來做……”
  “操,你們有那麽好心?”
  老猢猻忙笑道:“我們不服別人,當然沒那麽好心,可都服你書記,你指哪我們打哪,真話,真話,我老猢猻又不是逮誰服誰的,可就服你,別看你態度粗,不講理,可你一顆心全為小雷家,我們誰不記你的情呢。”
  雷東寶這會兒腦子裏全是錢,聞言就道:“我扣你們錢,看你們還服不服。”
  老猢猻忙道:“書記一直隻給我們加錢,你要扣錢肯定是有理由的,肯定是為村裏的事,我們怎麽會不服?我們又都不是傻瓜,我們都看在眼裏,要是換個書記,像士根那樣的隻會把錢存進銀行不敢亂花,像紅偉他們肯定揣進自己兜裏,哪裏輪得到我們。我們誰不知道,我們有好房子住,有勞保拿,有病白看,孩子有大學上,靠的都是書記你。書記你扣我們錢,那肯定也是暫時的,為村裏好的。你不說別的,我們叫別人都叫名字,叫你都是書記。”
  雷東寶聽著很是受用,也覺得老猢猻說得很對,沒有他,哪來小雷家的今天。以前還以為大夥兒沒良心,現在看起來,大夥兒對他還是有良心的,村裏這幾年那麽多大事,有好事有壞事,壞事時候士根正明忠富他們被罵死,村民又何嚐罵到他頭上,看來老猢猻寶刀不老,說得硬是有理。
  老猢猻擦眼觀色,雖然雷東寶隻是幾聲“嗯”,可他還是看出雷東寶聽著心動。心中得意,頗有懷才不遇,一朝得遇伯樂的感覺。他見雷東寶進去衛生間洗臉,抬眼打量了一下難得一進的書記家,見書記家竟然還不如他家豪華,心中感慨。等雷東寶貓抓胡子般地洗了臉出來,他忙迎上去道:“書記,剛才你問士根村集體所有能不能換成全村村民所有。依我看,這是行不通的。村集體所有屬於國家,你想換成村民所有,你說國家會那麽傻,肯批嗎?”
  “操,我恨的就是這個問題。我們村這些個家當,哪樣是靠國家的?他們國營企業都是國家管著,國家給錢,工人戶口還是城鎮戶口,我們村的哪樣不是靠自己力氣靠自己的錢?憑什麽我們有點錢了,國家就要說是他的了?”
  “書記,理兒是沒錯,可問題是你沒法做到。你要是把國家財產的性質給改了,這罪名……我不曉得得定成什麽罪名,可肯定比貪汙公款嚴重吧。書記,誰去冒險都行,你不能冒險,你要是給作為帶頭的捉進去了,我們這些老的都還靠誰?你倒是應該讓村長士根去做,村長本來就應該做事的,結果都變成你在做事。他那樣的會計早該換了,天下哪有他那麽實誠的會計,我們村的收入他都一五一十交給稅務,不怕多交,隻怕少交。他自己膽小怕事怕惹禍上身,害我們小雷家每年交出那麽多錢,這些錢你說拿來做發展,十個公園也造起來了。天下哪來這麽蠢的財務,書記你要有麻煩事交士根去做,正好給大家換個財務省點錢。書記你別瞪著我,我老猢猻看你一心為公我才對你說,這話就是當著士根的麵我也敢說,看他敢不敢跟我辯論。別看他裝得跟個好人似的,其實心裏才沒裝著我們全體村民,隻想著他自己太平無事。”
  雷東寶聽得眼睛翻白,可也不得不承認老猢猻說得有理,老猢猻說的可能正是其他好多村民的背後議論。這種話,他老娘也曾衝他嘮叨,可惜老娘水平不好,沒老猢猻說得有條有理。不說別的,士根管著財務,名頭掛著老二,可是跟錢有關的貸款卻都是他雷東寶一個人在跑,最困難的時候還得他靠結婚換來貸款,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可是,又怎麽說士根這個人呢?最起碼,錢啊章啊的放在士根手裏,他就是出去玩個十天半月都不用擔心。要不是士根管得細管得小心,紅偉正明他們幾個早不知滑到哪兒去了。這點,老猢猻他們肯定是無法知道的。人啊,要用他,就得用他的正麵忍他的反麵。
  老猢猻見雷東寶若有所思,心裏很是高興,於是拱手道:“書記,我今天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都是為了我們的好書記。我別的話沒了,告辭。”
  “嗯,好。走吧。”
  老猢猻才走,雷東寶客廳電話響起。那邊士根焦急地道:“書記,銀行剛剛通知我,說縣裏下命令封了我們的帳戶,要把我們帳戶裏的錢提出去還三角債。”
  雷東寶不以為然地道:“我們這段時間錢那麽緊,帳戶裏哪裏有錢。愛封封去。”
  士根囁嚅:“這個……有差不多一百萬在賬上。明天不是星期天嗎,我想掙一天的利息也好,付款都讓我拖到星期一。”
  “什麽?你媽拉個逼。一百萬!我老子……我……”雷東寶氣得差點氣血攻心,電話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氣。一百萬啊,最近流動資金本來就緊張,這要一百萬給封了,他們小雷家還不給卡死。他真是殺雷士根的心都有。
  可再怎麽生氣,殺人放火的事情還得往後靠,先解決錢的問題。他連忙打電話找陳平原,陳平原倒是爽快,答應幫忙。陳平原幾個電話打下來,就告訴雷東寶,趕緊悄悄去銀行把錢提出來,別讓任何人知道。也給縣裏留點麵子,留個十萬八萬的放賬上讓縣裏封去,免得有人一分錢沒封到狗急跳牆。雷東寶得令,虎著一張黑臉就往村辦跑,都不願看見士根,拎起出納,他親自開車往縣裏去。把個士根內疚得差點內出血。
  副縣長出手如此狠毒,雷東寶心中燒起一團毒火,一口氣飛車到銀行,問清帳戶上的數字,留下十元零頭,其他一口氣全提了,有些人給臉不要臉,他還給他們留什麽麵子。可他生氣歸生氣,規矩一點沒忘,找到相好的櫃台主任,悄悄塞過去一個紅包。櫃台主任於是貼心地告訴雷東寶,最好去市裏開個帳戶,讓縣裏撈不到手。市裏銀行要效益,才不會搭理縣裏的指令。
  雷東寶心領神會,立馬帶著錢殺到市裏,在市裏最大的工商銀行開了戶。銀行正是千方百計想著拉儲蓄的時候,一見有人拉著一百萬開戶,眉開眼笑的,親熱得不得了,當下就有一位主任出來,把雷東寶請進辦公室去交流感情。
  主任笑眯眯地說:“雷同誌是小雷家的書記雷東寶嗎?”
  雷東寶雖然今天心裏窩火,可被主任這麽春風了一下,心平氣和了不少,“你知道我?”
  “怎麽會不知道,日報裏常報告你們的事跡。按說沒有人民銀行批準,我們是不能擅自給你開戶的,不過你們例外,像你們這樣大名鼎鼎的集體來我們銀行,我們大大歡迎。嗬嗬,嗬嗬。不過要雷書記星期一派人去人民銀行辦個手續。”
  雷東寶笑道:“我拿錢來,你們還能不給開戶?不過有話說前頭,如果我們縣裏想來你們銀行堵我們的錢,你們不能答應。”
  那主任又是嗬嗬一笑,“雷書記爽快人,我喜歡。我們市行,跟他們縣裏不搭界,你完全不用擔心。雷書記,有沒有想過把基本戶移過來,以後一個口子出入,辦事方便?”
  雷東寶道:“隻要你貸款給我,我就把基本戶移過來。”
  “哦,你們現在的固定資產多少?資本規模多少?目前貸款是多少?流動資金缺口有多少?”
  這些個數字,幾乎每天就在雷東寶腦袋裏盤來盤去,他雖然不能說得一字不差,可基本可以報岀大概數目。
  那主任聽了奇道:“你們貸款總量並不大。”
  “你的意思我還可以貸?”
  那主任不置可否地一笑,道:“不過你們那個縣級銀行也差不多就這麽些貸款規模了。”
  雷東寶一聽,拿拳頭重重一捶,道:“我把基本戶移來,以後進出都在你這兒。主任,我等你一起吃飯。我先跑趟市人大,你等我,我五點半來接你。”
  那主任嘴裏連說客氣客氣不用不用,可三兩下之後早就同意了。雷東寶就扔下出納,自己跑去找陳平原,詳細告訴陳平原來龍去脈。陳平原一聽說雷東寶把錢取光,“媽的”一聲就跑出來了,說雷東寶這是不給他麵子。雷東寶隻好說“他媽的,我道歉行不”。陳平原看著這個粗貨,隻會搖頭。
  雷東寶心裏明白,跟陳平原這等交情,隻要不是殺人放火的是,陳平原不會太怎麽樣他。他見陳平原不生氣,就道:“我還有個問題要問你,我怎麽可以把村集體所有改成全村村民所有?”
  陳平原還是有些氣悶的,再說現在已經不做縣委書記,也顧不得威儀,悶悶地道:“他媽的,上回不是在你老婆店裏跟你說了?你不會拿我好心當作耳邊風了?”
  “我哪裏會當耳邊風,我回去還跟他們幾個開會討論,可現在我們流動資金吃緊,哪裏還有錢搞那些。我知道你為我好,可村集體所有轉村民所有那是另一回事。”
  “怎麽不是一回事,更容易,媽的木頭疙瘩腦袋好好轉轉。”
  雷東寶想都沒想,就拍著桌子道:“我腦袋哪有你靈光,你是市人大我是村支書,你知道你直說,賣什麽關子。”
  陳平原這時候不怒反笑,對著雷東寶哭笑不得,終於想到縣裏為什麽翻臉不認模範,把小雷家的帳戶給封了。而又隻需他周旋幾句又給開了,都是眼前這個蠻子不會做低伏小。他也懶得指出,隻是笑道:“回去自己想去,那麽簡單的事情都想不出,還做什麽帶頭人。”又忍不住開雷東寶一句玩笑,“都我教你,要你腦子幹嗎用,我得鍛煉鍛煉你的腦子。”
  雷東寶憋著臉看陳平原思考,忽然靈光一動,霍然開朗,一拍大掌,道:“有數,有數了。好辦法。”
  陳平原也笑,但旋即翻臉道:“滾,你一來我就不清靜。”
  雷東寶道:“晚上一起吃飯。”
  “不吃,你這種人沒情沒調,誰耐煩跟你吃飯。什麽時候你老婆店裏有野味再來喊我。”
  “行,這還不是小事。陳書記再幫我介紹一個好會計,會那個做帳的。”
  “沒賣給你,自己找去。走走,我下班了。”
  雷東寶一走,陳平原卻點上一枝煙歡笑,他現在一下清閑下來,其實心裏挺悶,拿個雷東寶這樣皮糙肉厚的老相識調戲一下挺開心。但吃飯就免了,這個雷東寶,一點情趣都沒有。
  雷東寶卻是借用陳平原的電話,要紅偉趕緊飛車來市裏一起吃飯,紅偉能說會道,可以調節飯桌氣氛。
  飯桌上,雷東寶終於知道一件事,現在好多公司單位專門養著一個財務,這個財務也叫公關,專門跑銀行拿貸款,拿來貸款,按照數額拿提成。說是到報社發個招聘廣告,自有人上門應征,要麽是俊男倩女,要麽是家有後台。紅偉當時笑嘻嘻說要俊男有什麽用,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哄堂大笑。
  雷東寶回來,就著手落實招聘公關員的事,但是他多要了一個人,要求一個會做帳懂稅務的老會計,工資直接寫在廣告上,三千。士根看著心裏有些難過,可對於雷東寶的決定,一向沒有他插嘴的份兒。
  重賞之下有勇夫,當即有好多會計上門應聘。雷東寶就著小雷家這一個月的帳目考來應聘的誰能少繳稅,考來考去,終於錄取一個原紡織局下麵一家倒閉企業的會計,一本稅法簡直倒背如流,做出的帳目出神入化。反而是做公關的人卻沒找到,不是人家嫌小雷家偏僻不肯來,就是小雷家的嫌人家不好看不會說話。
  雷東寶也就陳平原那兒得來的主意召集其他四個骨幹開會商量。說是商量,基本就是他一個人說主意。
  “我想好了,我們全村人集資辦個公司,以後村裏三個實體的進貨岀貨全部給這個公司做,賺來的錢全歸這個公司,把這三個歸什麽村集體所有的工廠豬場全部挖空,全部讓欠債,等哪天再把三個工廠豬場買下,歸我們全村人。集資辦公司,一定要體現誰事情做得多誰本事大誰位置重要,不是你想出錢就給你岀,你錢岀得多你讓你占大份,沒門。我這麽想,公司一共集資兩百萬。我占10%,二十萬,你們每個占5%,十萬,我們五個人一共占30%。再設20%,給四眼四寶老五他們一些中層平分,我看每人可以分到0.5%,一萬,工程師和新來會計全部有份。剩下50%,全村老小分了。男女不論,老小不論。攤到每個人頭上的錢不多,我看誰都拿得岀。我這麽定,你們有沒有意見?”
  眾人麵麵相覷,忠富紅偉正明眼裏都有興奮,可都是礙著輩分兒,把說話的第一順序交給士根。但大家都看士根愁眉苦臉的並不興奮。雷東寶就問了句:“士根哥,你是錢拿不出還是怎的,你要真拿不出,我借些給你。”
  雷士根被問,不得不回答:“書記,你的意思,我想再問得清楚些。是不是以後通過集資公司的設立,我們把村裏原來的利潤都轉到集資公司裏,我打個比方說,如果今年有兩百萬利潤,我們每個人就可以拿二十萬,或者十萬。同時我們又有高於別人的工資和獎金……”
  正明道:“把工廠的利潤都做到集資公司了,我們還哪來利潤發獎金。士根叔算錯了。”
  “好吧,獎金沒有,工資還是在的。”
  “我們工資並不高,高就高在提成獎金。”紅偉也插話。
  忠富也道:“這個主意穩妥,比上回的主意好,我看全村人也沒話說。”
  士根卻道:“全村人會說話的。我們集資公司的利潤其實靠剝取村實體的利潤而來,而實體屬於全村,我們靠著在集資公司投入大比例份額就拿這部分剝取來的利潤分配,明眼人全都看得出,並不公平。大家鄉裏鄉親,我們怎麽可以拿得太狠。”
  紅偉立刻道:“士根哥,怎麽會不公平。書記拿最大份,我擁護,村實體沒有書記,就什麽都沒有。其他我這邊我不敢說,養殖業要是沒有忠富,沒人想得岀養魚蝦牛蛙,別看這些東西小,產出比豬還高。無論什麽東西新養起來的時候,忠富都是卷鋪蓋睡在旁邊盯著,大家有目共睹,忠富拿屬於養殖業的一大塊,沒人會不服。正明小小年紀,經曆爆炸之後沒被壓垮,反而把登峰的規模搞成全省最大,又拚命把銅廠運行起來,正明臉上傷疤是證明,瘦那麽多是證明,誰說正明沒資格拿大份?本身以前的分配就是對我們的不公平,我們承擔那麽大責任,付出那麽多精力,我們多拿是體現多勞多得原則,沒錯。”
  忠富這時候幽幽開口:“士根哥,不怕你惱。書記明確提出這個分配辦法,是讓我們有個名份明著辦事拿分配。我說我和正明忠富他們如果哪天憋不住不公平,暗中使小手撈錢呢,可能拿得比這明著分的還多。我們是相信書記,我們還得對得起書記提拔,我們才不亂伸手,可你也不能總拿不公平考驗我們的自覺啊。”
  正明早就想說,可他在哪兒都可以耀武揚威,就是在這個場合需得收斂,尤其是在雷東寶麵前。但等到紅偉和忠富一陰一陽地說完,他覺得全讓他們說了,但他還是要表態:“我強烈地同意書記,和紅偉忠富兩位。”
  士根皺起眉頭,大口吸煙。雷東寶看著士根道:“士根哥,隻剩你沒表態。”
  士根道:“這個決策關係到全村,全村人都討論後再做決定。”
  “我們五個人內部先統一意見。”紅偉等不及雷東寶發言,直接緊逼。
  士根又是狂吸好幾口煙,才道:“我保留意見,而且我的貢獻沒有你們四位大,如果算份子,我就跟全體村民吧。要我拿5%,我於心難安。”
  眾人一下都驚住,看向雷東寶。雷東寶也是驚訝地看著士根,一時無語。
  沉默良久,雷東寶才道:“好,士根哥,你保留你的,我做我的。我們等不起。你要拿小份就拿小份,我不強你。但我給你保留你的5%,什麽時候你想通,拿錢來交上。你隻要想得明白,現在地位置也還是你坐著,你當定小雷家的總管家。你們呢?”
  忠富、紅偉、正明都讚同。雷東寶就道:“忠富和紅偉你們稍微比正明空點,你們拿個具體辦法出來,要快,拿出來我們就開村民大會表決通過。這個集資公司紅偉當家,紅偉你那裏最抽得出時間。”
  士根輕輕問一句:“跟他們說集資公司真實目的嗎?”
  “我那麽傻,讓縣裏抓我坐牢啊。”雷東寶忽然想到,凜然問士根:“士根哥,你會不會去揭發?”
  士根歎道:“我們合作那麽多年,你怎麽能這麽不相信我。我說得再徹底點,得罪了你的話,我全家還想在村裏呆著嗎?”
  會議算是圓滿地結束,紅偉立刻鑽進忠富家裏商議,正明雖然沒有攤到任務,可心熱,到電線廠和銅廠轉了一圈,也鑽進忠富家裏。
  隻有雷東寶回家越想越煩,敲開士根家的門,一言不發拉士根進自己家坐下。兩人相對吸了半天香煙,士根才道:“東寶,膽子別太大。”
  雷東寶道:“我哪次沒被你說膽大,結果呢?”
  士根歎息:“這回性質不同。”
  “哪回性質不嚴重?你哪回不是愁得睡不著覺?我們多年合作,我信誰都不如信你,你為什麽永遠不支持我?你到底安的什麽心。”雷東寶說得生氣,一拳砸在桌上,砸得三夾板桌麵硬是發出斷裂聲。
  “東寶,自從你帶動磚廠開啟,接受我的計件辦法後,我一直服你,也跟定你。我對你沒貳心。可我能力有限,我又膽小,我真是吃力不起了。這回的集資,我擔不起。我是真的擔不起了。你每次大膽,我都要好一陣子睡不好覺,這回,你給我留條命吧。我不願操心死,我寧願做死,你相信我,隻要你用得著,說一聲我就會上。可就別讓我占5%集資了。”
  雷東寶真是悶得想砸家具,可愣是提不起氣來,瞪著眼睛看士根半晌,道:“我要你還是做你的村長,做實體的二把手,別想退出。你要不在,這一大攤子,我不在的時候,能交給誰?”
  “東寶,你信任我,我肯定會做好。我跟你說了,我做死不怕,我怕死操心了。”
  “好吧,算我欠你,你隻對我負責。媽個逼,你真……媽個逼。”
  士根走出雷東寶的家,看著夜晚漫天星星,歎了聲氣。
  
  集資公司的細則很快形成並張貼出來,消息也很快傳遍全村角角落落,即便是沒識幾個字的人也圍到公告前好好閱讀。公告欄前一片唧唧喳喳,都是白天不用上班的老頭老太。
  這等熱鬧事,老猢猻自然是不肯錯過。他擠進人群,在喧鬧聲中將公告從頭到尾看上幾遍,心頭隱隱響起前幾天雷東寶跟他說起的事。老猢猻隱隱想到什麽,又隱隱覺得這不大可能。此時有人問老猢猻去不去村裏交錢,老猢猻卻是毫不猶豫地說,去,當然去,全村人民都做的事,他當然不能拉下。
  大家議論半天,交錢,當然是毫無疑問的,村裏這十幾年,在雷東寶上台後做的事件件都是為村民好,這件事,村民當然一如既往地支持。唯一爭論的議題是百分比。
  雷士根在村辦坐著,打開窗戶傾聽窗外村民議論。聽了半天,他想,村民若是知道了集資公司的真正目的,知道他們以前創造的財富被如此比例了,他們還會隻是如此平和地議論嗎?可士根再想,回想當年正月時候雷東寶率先扛起鋤頭背著一背脊的疑惑和嘲諷修整磚窯,還率眾抵抗政策的謬誤,從此帶領大夥兒走上致富路,無論如何,雷東寶拿個大頭也是合適,論理誰都不該反對。可是,為什麽他的心裏如此矛盾呢?
  逐漸地,開始有村民從銀行取出錢來,到村辦交錢。這點兒錢,對於享用村裏給的好處這麽多年的村民而言,並不是負擔。士根如常工作,他也並不解釋,他雖被掛名5%,可他拒絕出錢。可他心裏為雷東寶攥著一把冷汗。
  雷東寶則是沒想到,歪打正著解決了兩百萬的流動資金問題。看來,群眾的力量若發動起來是不得了的。
  其後好事連連,那個新招的會計跟著雷東寶去銀行送一次報表後,七枴八彎找到親戚與銀行裏的一個要緊領導搭上關係。付出代價之後,小雷家沉屙已久的流動資金問題終於得到解決。
  小雷家又衝上快速道。這一波衝擊,是由正明作為先鋒,而那麽多村民第一次因為投入了錢而搖旗呐喊得響亮。小雷家集資公司的業務也正常順利地展開。其實是換湯不換藥,原先屬於各企業的貿易活動如今都改換到集資公司門下。集資公司名喚“雷霆”,雷霆公司一上手,便樁樁生意獲利。
  
  宋運輝從北京出差一周回來,老馬早已卷了包袱離去。這一次出差,算是他第一次不用提心吊膽,不用擔心後院被抄。正與副,一字之差,卻是意味大大不同。
  回來先聽匯報,看到幹部科的科長進來,宋運輝忍不住先關心一句:“老趙有沒有走?”
  幹部科長道:“幸好沒走,廠長沒批他的手續單,我不給他辦手續。大家都勸他留下,他難得聽勸,終於答應去生技科報到。”
  宋運輝愕然,他沒批手續單?被幹部科長如此肯定地一說,他都有些懷疑自己當時有沒有簽字了。但他還是不動聲色地道:“對,那天我也慰留,希望他留下繼續為二期做貢獻。其他幾位的處理落實下去沒有?”
  幹部科長繼續匯報,基本上,出了這等駭人聽聞又無可爭議的醜事,沒誰有魄力大吵大鬧,即便是老趙都隻敢辭職而不便多說什麽。一簇波瀾興亦忽焉,退亦悄焉。
  一直忙碌到傍晚,才有時間處理秘書給他的來電記錄上的私人電話。秘書順便問一句,“廠長,市裏放出一百個大哥大,問我們廠要不要留幾個。聽說機子很俏,有些人搶都搶不到。不過我打聽著,東海這邊沒信號,廠長家裏倒是有信號。”
  宋運輝想起小拉每天扛著的磚頭一樣的大哥大,心說這東西方便是真方便,人到哪兒一找就靈。“多少一隻?”
  “聽說買隻大哥大要兩三萬,入網費要三千。緊俏的是大哥大,郵電手裏都沒幾隻,算是給我們麵子才給我們保留幾隻。”
  宋運輝想了想,道:“算了,這筆支出不合算。你下班吧。”
  宋運輝心說,即便是東海有信號他也不買。本來就已經因為二期批準上馬,每天被各方勢力找得無處遁形,這要配個大哥大,白天黑夜都讓找得到,他還不給折騰死,這下找不到人的借口都沒了。他看到私人電話記錄裏有雷東寶的電話,就先挑出來,打過去雷家,不想雷母接電話說是雷東寶去了韋春紅那兒。宋運輝想想,心有抵觸,就沒問韋春紅那兒的電話是多少。再看楊巡的電話,卻是留著個不熟悉的90開頭的號碼。宋運輝愣了一下,不由笑了,楊巡這小子,倒是那麽快就用上移動電話了。
  但他沒給楊巡電話,而是先打到尋建祥家裏。尋建祥告訴宋運輝,楊巡在食品市場宣稱以六折租價提前優惠出租新電器建材市場的鋪位,一個月後將提高到七折,再一個月後還得提高,越早租下越有折扣優惠。尋建祥說,“我打算租下一個攤位以後賣瓷磚,我做這個有進貨渠道。不過我打算再多租下一個,等開業後轉手給別人。你有沒有意向,如果你手頭有些餘錢,這倒是不錯的投資。”
  宋運輝笑道:“我哪有餘錢,剛給貓貓買了一架鋼琴,才把問我父母借的錢還清。你要有餘錢,這倒是不錯投資,尤其是你可進可退,萬一開業後租價好,你就直接將攤位轉租出去,租價不好就自己擺瓷磚攤兒做生意。我不行,我才多少工資啊。嗬嗬。”
  尋建祥道:“小宋,這事兒我就直說了吧,我自己一個攤位,另一個就算是給你租的,算是我借錢給你租,租價要沒升,算我自己開店。賺了歸你。我跟你通聲氣兒,你要是反對不是哥們兒。看你出手緊巴巴的我難受。”
  宋運輝一聽便明白尋建祥的意思,笑道:“你這是幹什麽,我要真想要錢,掃掃門縫就有不少,拿你這麽些的算什麽。你也別替我難受,這事很簡單,以後出門咱們自己吃飯,你付錢。春節見麵,讓你太太給我家貓貓織件小毛衣,我家開顏那臭水平真是沒法提。”
  尋建祥這才無話,知道宋運輝是說什麽都不肯收的。“當老大感覺爽吧?”
  宋運輝笑,看看已經黑暗一片的辦公室外麵,感覺大約是沒人,才道:“不錯。而且相對而言更進一層,看到的全局更加全麵。有些水書記的感覺了。”
  尋建祥猶豫了下,道:“水書記後來做事都沒人性了。我們這些小青工在他眼裏跟隻螞蟻一樣。”
  宋運輝聽了,不由“呃”了一聲,臉上變色,對著話筒說不出話。尋建祥在另一頭意識到什麽,忙道:“你沒有,別瞎操心。這麽晚還沒回家?出差那麽多天,早點回去吧。”
  宋運輝答應,放下電話,拿起抽屜裏的兩隻飯碗,有意識地拐去宿舍區的食堂。食堂裏燈火通亮,可吃飯的稀稀拉拉沒幾個人。賣飯窗口內外的人看到他出現,都很是驚訝,按說,宋運輝即使出現在食堂,也應該是出現在廠區裏麵的食堂,而不會到這個。飯窗裏麵的小頭頭看見了連忙迎岀來,要炒熱菜給宋運輝,宋運輝沒答應,買了一條已經半冷的紅燒鯧魚和四兩飯,端著飯碗坐到兩個青工旁邊。那兩個青工也沒比他年輕幾歲。
  見兩個青工訕訕的,他就微笑著主動搭話:“做長白班的?這麽晚才吃飯?”
  “沒,倒班的,今天輪到白班。廠長才一個菜,喝我們的湯。”
  “好。我才兩隻碗,想打個湯都不成。”他當真伸勺子取湯,一點沒客氣。“我以前倒班時候,白班一下班就等著吃飯,四點半食堂開飯,我來不及地就衝進去,嗬嗬,順便帶著兩隻熱水瓶。從沒像你們這麽晚吃飯。”
  大概是看宋運輝說得隨意,兩個青工也隨便起來,“吃那麽早幹嗎啊,吃完新聞聯播都還沒放,幹等著看動畫片兒,旁邊農村又沒啥可逛的。”
  宋運輝“噢”了一聲,想到他以前的宿舍時代,尤其是尋建祥荒唐的那段過往。他如今還真是向水書記無限靠攏,把自己過去經曆過的不解和誓言都忘了。“工廠才剛起步,女工招用得少,也是個問題。看來以後化試、水處理等車間招工得有側重。”
  大家都笑,這還真是一個大問題,沒住過宿舍的不會了解。一笑拉近距離,兩個青工終於肯開金口痛說生活的不便。萬變不離其宗,與八九年前宋運輝自己住宿舍時候沒差多少。唯一明顯的區別是,現在人對精神生活的要求更高。
  飯後宋運輝回家去,想來想去,想不出措施怎麽改善單身青工們的精神文化生活。隻在工作便條上記下一條,“餘熱蒸氣並不少,供應時間也沒設限,為什麽不能想法為飯菜保溫,體貼食堂就餐職工冷暖。”其他的,當年他沒想出來,因為他自己業餘生活忙得恨不得不睡覺,他無法理解別人為什麽可以無所事事,因此當年水書記布置他想辦法,他想不出,現在自然也沒什麽招。看來,得布置給團委好好研究。什麽時候也問問尋建祥的意見。
  想到尋建祥,不由想到尋建祥要送他白賺錢的主意,不由好笑。虧他怎麽想出來的,還是朋友嗎。
  但更想到,楊巡這家夥真正精明。打個六折先期出租攤位,不僅把攤位租賃工作做在前頭,先套住那麽多攤主,保證自己新市場開業不至空空蕩蕩。更是拿先得的租金解決楊巡的資金缺口問題。六折,這個折扣確實大,可考慮減去一年期貸款利率的數量,和爭取貸款不容易所需花費的隱性支出,到頭來,楊巡真正給予先期租賃戶的好處也是有限。可就是因為這麽漂亮的六折,先聲奪人,生生吸引眾人的目光,引發眾人的極大興趣。楊巡想得岀這主意,也黑得下心拿出這麽漂亮折扣,這個人,宋運輝想,真是個算計到極致的人才。
  想當年才那麽小的時候,賣幾個饅頭,楊巡都能雞蛋糧票饅頭地不厭其煩地搗騰著,倒騰出比別人多的收入,何況現在,跌打滾爬那麽幾年,更應爐火純青。
  因此宋運輝想到自己,想到剛才想出來的豐富職工業餘生活的招數,心想與其花巨資在生活區建設金州那樣的工人文化宮,電影院,還有什麽公園娛樂設施,並養上一大幫碎嘴子的老娘們一輩子,還不如把這錢花長遠點,幹脆把單身宿舍造到市區或者縣城去,讓社會提供多樣化多選擇的社會娛樂生活。這一想,豁然開朗。這思路,竟然還是楊巡間接點明。
  楊巡沒想到宋運輝這麽晚還會給他電話,他捂住大哥大周圍擋住噪音,才能清晰聽岀是誰打來電話,一聽是宋運輝,忙趕著朝清靜地方走去。“宋廠長,哈哈,這是我大哥大,以後你想到我小楊了,打這個,你就是在天涯海角,我也立馬飛到你身邊繞著你轉。”
  宋運輝笑道:“正要問你,在市裏用這個信號好不好?我聽北京他們說,電梯內不能用,有些室內信號差,我們這兒呢?”
  楊巡笑道:“看地方啦,有些信號強,有些信號差。我們食品市場辦公室那兒,好笑得很,我得拿個籃子把大哥大掛天窗上才有信號,放桌上根本不行。你們東海那裏更不行,一格信號都沒有。全市好多地方我都試啦,你們家那兒有三格,還算行了。我這工地上吧,白天信號差,晚上信號強,跟冷熱病似的。不過好用,誰找我都方便得很。宋廠長也要買一個嗎?”
  宋運輝笑道:“不買,太貴了,用不起。你前兩天找我什麽事?”
  楊巡當然知道宋運輝在說笑,笑道:“沒什麽,正好有朋友給我送來兩籮貢桔,我問問你在哪裏。聽說你出差,就直接送你府上了。呃,還有……宋廠長,給我個梁小姐的地址行嗎?我電話裏問她,她說了半天英語我記不下。”
  “你……去美國?護照做了?”
  “嗬嗬,不是,聽說國外過聖誕過元旦的,我給梁小姐寄些小玩意兒過去,謝謝她幫我找岀建材市場的主意。”
  宋運輝聽出楊巡醉翁之意,便道:“小梁的生活很不錯,要求也高檔,我們這兒的東西她可能看不上眼。我以前寄去的也隻是一些書什麽的,其他在美國應有盡有。”
  楊巡道:“我不求她喜歡吧,我得把感激表達出來,做人總得有來有往。”
  宋運輝心說,呸,你楊巡又不是尋建祥,才沒那麽有良心。不過他還是答應,“明天我到廠裏給你發傳真,電話裏還真是說不清楚。我給你提個醒,小梁喜歡什麽和田玉啊珊瑚翡翠啊還有檀香沉香什麽的東西。”
  宋運輝雖然提點了楊巡,楊巡也囫圇記下了,可等放下電話把囫圇記下的東西拿出來反芻,卻不清楚是哪幾個字,隻有檀香好像有些印象,還在北方時候,戴嬌鳳有一陣子喜歡買噴香的上海產檀香皂。可那麽高檔的梁思申不會看上一塊錢還不到的檀香皂吧。楊巡都不知道問誰去才好,但總糾纏著宋運輝聞到底,卻是不大敢的。
  楊巡當晚就在工地上到處打聽,終於從一個師傅級的木匠那兒打聽到一種叫紫檀的名貴木頭。老師傅亮岀他的木工刨子說,他刨子上的木頭是老紅木,是拆了以前木器店收來的老家具腿做的,老紅木做出來的刨子不開裂耐磨損,全市都找不出第二把,可這老紅木比起紫檀來,還是差了幾個檔次。老師傅說,他聽他以前的師傅說起,解放前,那是要做大官做大老板的人家才用得起紫檀做的家具。楊巡一聽,心說就是它了,肯定就是紫檀。梁思申那樣的人物,這種做刨子的老紅木怎麽看得上眼,肯定隻看得上當年大官大老板用的東西。在木匠老師傅的指點下,楊巡打算全市尋找紫檀。
  楊巡想不到,從小見慣的木頭竟然有如此廣闊的天地。楊巡純粹是因為交易中不上當受騙的本能而鑽研了幾招,賣得一隻漂亮的紫檀梳妝匣。他照著師傅的傳授給紫檀上光打蠟,可對比著寶光流動的紫檀,看那修點斑斑的舊玻璃鏡子,實在是如美人臉上落下一個蒼蠅屎,出奇的難看。他趕緊找來一塊全新鏡子玻璃,叫人精心鑲嵌了,這才讓梳妝匣完美如新,他襯墊妥當將此物航空郵寄了出去。連郵局檢驗的也都以為是新貨。
  
  宋運輝到第二天上班稍微空閑時候,才打電話給雷東寶。雷東寶接起電話就說,“你最近哪那麽忙,早上才給你一個電話,你秘書總算不說出差說開會,不是避著我吧,啊?”
  宋運輝本來還想著雷東寶要怎麽跟他說話,他又得怎麽跟雷東寶說話,一聽這個開場白,心說糙有糙的好,一顆擔心全放下了。“嗬嗬,昨晚才出差回來,給你電話你沒在家。最近好不好?”
  “好,完成一大心事,總算背一屁股債又活過來了。可這幾天睡不安寧。”
  “虱多不癢,債多不愁,你又不是第一天背債,一百萬和一千萬有什麽區別,再說負債的是小雷家,再還不出,銀行也不至於拿塊橡皮把你們小雷家從地圖上抹了,你更沒事。愁什麽?”
  “我……做了件事,我問了其他人,可這問題不好亂說,其他人我也不信。我對這事吃不透,晚上就睡不好。我得找你商量。”
  宋運輝看看手表,他緊接著還有個會,隻得不由分說地道:“你來一趟吧,電話裏沒法說清楚。買好車票,給我個電話,我派車去接你。”
  雷東寶放下電話,心裏感覺怪怪的,好像電話那端的宋運輝非常陌生,不是那個他看著長齊胡須的熟人。但雷東寶並沒太在意,承認肯定是自己難得的小心眼,對著宋家心虛。回頭拎起隨身小包,取了些錢就投奔火車站去。他也沒給宋運輝打電話通知是哪個班點,他又不是嫩秧子,出差多了,還需什麽人接送?
  但到了東海廠,雷東寶終於動怒了。先是在大門口被攔住,然後出來個自稱秘書的人,把他送到廠外東海招待所入住,然後他等,等得不耐煩睡上一覺,醒來還沒見宋運輝。卻見桌上添了一些水果點心。宋運輝一直沒露麵,也沒打算送他去宋家。
  從下午一點一直等到五點鍾,終於外麵走廊一陣喧嘩,雷東寶所在的門被敲響。雷東寶沒動,坐沙發上抱手臂看著。但沒一會兒,門被鑰匙從外打開,毫無疑問,這是宋運輝的地盤。宋運輝料到雷東寶生氣,見此情形隻得陪笑道:“大哥,開一下午的會,讓你久等。走,我們去吃飯。”
  宋運輝一開口,雷東寶便無法再生氣,人家嗓子都啞了,可見是真忙,他還怎麽說。他起身,問一句:“你家還是飯店?”
  宋運輝略帶尷尬:“都錯,招待所。我已經跟家裏電話,晚上不回去了,陪你說話。”
  “好,開始拿我當外人了。”
  “這話說的,該不會是跑那麽遠路,專門尋上門來找我茬吧?要真拿你當外人,剛才開會間隙說什麽也拿上廁所做借口出來跟你照個麵。大哥,這邊。”宋運輝伸手拉了一把,將雷東寶攔向餐廳,“我爸媽那兒,年紀大的人頑固,你就別計較了。等下開顏會來,我讓她早一步下班,應該快到了。”
  雷東寶到底是有些遺憾,運萍父母拒絕他。“你到底什麽會,這麽忙?”
  宋運輝笑笑,等餐廳負責頭目歡迎如儀完畢,兩人坐下,他才道:“銷售工作總結檢討會。說白了,罵人,廢人。有些人過慣計劃經濟日子,對於我的走出去找上門戰略貫徹不力,幾個老的照樣過著等客上門的清閑日子,還真給他們等到不少客,可是價格不行。我今天跟他們落實新考核製度,他們急了,急有什麽用,做不到就下。”
  雷東寶奇道:“你們國營還有下來的?”
  宋運輝笑道:“下還真有點難,體製問題,隻能折中一下,級別還掛著,工作不讓負責。這幾天已經有兩個副處級的讓我發落去做普通科員。我們廠新,包袱比較小,曆史負累也少,我已經申請上頭,試點靈活管理機製。我想農村包圍城市,改造工作一個部門一個部門的推開,方便我親自插手。銷售部門的試點,還請教了楊巡這個專門做倒爺的,還真收獲不少寶貴經驗。大哥,來這兒吃點海鮮,我讓他們給你準備的。”
  “都照著你說的做?你們廠長不說話?”
  “我現在是正職。”
  雷東寶看著宋運輝,咂舌道:“坐衛星咧。到底還是你讀書的,升得快。謔,開顏,你好。你怎麽越活越小了?一點不像廠長夫人。”
  剛進來的程開顏聽了隻會做鬼臉,說雷東寶現在胖得跟貓貓玩的皮球一樣圓,宋運輝一邊兒大笑。他還想教雷東寶吃一種小小的螺,可惜雷東寶嫌煩,盤子轉給程開顏,自己吃肉多的。宋運輝也沒勉強,他罵了一下午的人,影響胃口,喝水多於吃菜。
  雷東寶稍微填飽,就開始說他在小雷家推行的新政,以及推出新政的原因。宋運輝聽著直皺眉頭,連連搖頭。雷東寶把事情講完,問道:“你什麽意思?我們縣原書記……喏,老徐後麵那個,他說行。”
  “他說行,你為什麽還睡不著?說明你心虛。”
  “我為什麽要心虛?小雷家天下哪樣不是我掙出來的?我拿百分之十,小雷家誰敢說一聲不?!”
  “你不心虛你為什麽睡不著?你吼大聲說明你外強中幹。”
  “宋運輝!沒人跟我這麽說話。”
  程開顏忙小聲道:“你們小聲點,又不是在家裏,這兒都是小輝部下,吵起來多沒麵子。”
  宋運輝拍拍程開顏的手,道:“不擔心,麵子不是靠維護出來的,麵子是靠平日裏一點一滴做出來的。”
  “對。”雷東寶附議了一聲,但隨即領悟,宋運輝這話側麵嘲諷了他,他氣道:“四隻眼的賊陰險。你說我做錯啥了?”
  宋運輝道:“你這麽做,明顯是挖公家牆腳,經不起調查論證。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是交給人一個大大的把柄,萬一有誰要抓你一下辮子,你麻煩很大。可你這個人,又不是楊巡那樣千伶百俐能把方方麵麵都擺平的。你表麵風調雨順,可你心裏最清楚,這事情麻煩不小。”
  雷東寶不耐煩地道:“我哪天不是給人抓辮子,可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
  “不錯,我還參與過一次。可以前你都是為村民謀好生活,村民會扛起鋤頭跟你幹,現在呢,誰會跟著你對抗上麵組織檢查?你要真是個黑得下心的,多拿就多拿了,小人坦蕩蕩,不會晚上睡不著覺,可惜你不是。”
  程開顏聽丈夫硬是把“君子坦蕩蕩”給改成“小人坦蕩蕩”,忍不住低頭悶笑,挨了宋運輝桌下一腳。雷東寶卻是沉默了,他心裏其實一直清楚,可是不肯承認,這回終於被宋運輝點破,他無法蒙混下去。宋運輝看著雷東寶,讓雷東寶考慮會兒,才道:“清楚你錯在哪兒了吧?”
  雷東寶大聲道:“我沒錯,誰能否認我在小雷家的貢獻?我拿這些個份子誰敢不服?我還拿少了。”
  宋運輝冷靜地道:“理是沒錯,可人心肉長的,肉長的怎麽講理。你自己都內疚得睡不著,你說村民了解真實內情後怎麽想?別自欺欺人。拿出辦法來,有錯改錯。”
  “小輝,你銷售會議還沒開夠,拿我當孫子訓?”
  “回避解決不了問題。我旁觀者清,我看你前麵兩條道,一條道是你維持現狀,睡不著沒什麽,幾天過去熬疲了,照樣睡好吃好。另一條道也不是要你學士根,而是讓你的雷霆公司真正賺錢,而不是刮三個實體的錢肥雷霆公司,這樣分來的錢你拿著心安理得。”
  “就算我願意,紅偉他們不答應。你想過沒?”
  “那都是看你的態度,你看看我,我拿的有紅偉他們多?不一樣沒日沒夜的?機關那麽多幹部,誰不是拿一點點工資?”
  “你少給我說大話,你是你,別人是別人。你開著公家車子,吃喝都是公家,你還要什麽錢?”
  宋運輝火大:“你這麽說,我沒法跟你說了。你當我什麽人。但我再說一句,算是廢話。作為一個集體經濟的領頭人物,如果你先貪財,如果你失去你的信念,如果你沒有一點犧牲精神,你那個集體經濟將很快缺乏向心力,很快土崩瓦解。”
  雷東寶對於宋運輝的話領會一半,大聲駁斥:“我哪裏貪財?我問你,多勞多得對不對?”
  宋運輝悶在那兒,無法再說:雷東寶完全無法理解領導的藝術。程開顏見兩人吵架一樣,一直想勸他們冷靜,這會兒才有機會插嘴,自然不便偏幫丈夫,打個圓場:“多勞多得當然對,國家說的。”
  雷東寶卻道:“我不是問你。”
  宋運輝歎一聲氣,道:“理是沒錯,可人是講理的嗎?人要講理,那管理就太簡單了,跟一加一等於二一樣簡單。”
  雷東寶道:“好,既然沒錯,我就做到底。誰要跟我不講理,我打也要打得他講理。”
  要是換了別人,宋運輝早就話不投機半句多,可對著雷東寶,他走又不能走,說又說不通,隻能坐那兒生悶氣。心說既然堅持自己沒錯,那還辛苦跑來這兒問什麽。程開顏見氣氛那麽僵,隻敢小聲跟丈夫道:“我吃飽了,回去哄貓貓睡覺去。”
  宋運輝看看雷東寶,叫服務員去叫來小車班值班的,把程開顏送走。
  這邊雷東寶一個人時候緩下勁來,等宋運輝回來,就道:“你說服我啊。”
  宋運輝被這話驚得兩眼滾圓,奇道:“我為什麽要說服你?”
  “你是我親戚,你既然說我有錯,你拿出理由說服我。”
  要是換作別人說這種話,宋運輝一早拍案而起,這不是調戲他嗎。對雷東寶他也想拍案,可終是忍住。也懶得說話,悶頭吃菜。雷東寶卻不想放過他,一疊聲地要他說。宋運輝心裏真疑問,當年姐姐是怎麽對付雷東寶的。宋運輝也有耐心,不說就是不說。
  兩人吃飽回到房間,雷東寶坐下就道:“你剛才一直跟我拗勁,我知道你大領導不方便在手下麵前服軟。現在我們兩個人,你說吧。”
  宋運輝歎口氣,疲倦地道:“你隻要相信我是為你好,你就相信我的話。但我的話是不是有理,這件事上麵我們兩個站的立場不同,看出來的理由不一樣,你不用一定要我說服你。就像以前我爸讓人批鬥,批鬥的人心裏認為他們占著理,他沒錯,可我們一家不那麽想。理沒有絕對。大哥,你有你的理,我不是你上司,沒法讓你服從我的理,我說再多的理你也不會認同,白說。你若是勉強因為我是誰而相信我的理,照著我的理做,你心裏別扭著,你也做不好。你說呢?其實我該說的理前麵都已經說了。我再講一點我的經驗,任何有關錢財分配辦法的改動,都不能太激進,不要一步到位,否則一定會引起極大反彈……唔,就是那些沒得到好處者的極大反對。你們小雷家分配方式這回的改變,步子跨太大了,是質變。”
  雷東寶聽宋運輝繞來繞去說了半天,道:“你到底什麽理由?”
  宋運輝愣了一下,道:“你不是一直睡不著地在愁嗎?你愁的還不是集體資產讓你們挖牆角,你擔心名不正言不順嗎?就是這個理由:集體資產,不能擅自轉為私有。”
  雷東寶道:“你這裏的集體資產都是國家一五一十投資的,當然不能私有。我們那兒不一樣,我們都是靠自己搞起來的。我要是一開始就說我開磚廠我當個體戶,你們給我幹,我岀工資,現在這些錢不都一開始就是我的了嗎?我哪裏還用才拿10%?全都是我一句話的事。我已經夠客氣。”
  宋運輝聽了,想了好一會兒,才道:“你也有理。”
  “那你說……”
  “為自己,為家人,別做出頭鳥。我的意見:雷霆公司這個形式好,第一年先別挖村集體的牆角,先依靠村集體的實力,向外發展貿易。不要給新公司太多唾手可得的好處,是逼他們自我發展的關鍵。第一年所賺分配後,看看村裏大家意見,再看看社會環境變化,你再決定下一步怎麽走。一步一步來。你以前那麽激進,是因為小雷家本來就是窮到底的,折騰得起,可你也因為一次冒進讓我姐早早離開我們。現在小雷家家大業大,你也已再婚,你凡事要考慮再三。”
  宋運輝提到宋運萍的死,雷東寶立刻跟挨了針刺的氣球一樣,立刻縮了進去。一下子幾乎什麽理由都不需要,就順利接受了宋運輝的建議。他沒再跟前麵似的大聲,而是歎氣道:“挖集體牆腳這種事,我沒當回事。其實我是不想對不起村裏那些人對我的死忠。”
  宋運輝聽著“死忠”兩個字,心下駭然,自覺把它們改換成“死心塌地的信任”。而雷東寶對他姐姐的舊情,讓他心中好過不少。
  回去,雷東寶依然召開五人會議,把雷霆公司分階段走的想法說了。紅偉、正明、忠富三個人麵麵相覷,不肯吱聲。雷東寶再三問三個人意見,隻問岀紅偉一句話,紅偉說,那樣的話,雷霆公司的總經理太難做了,他顧得了建材廠顧不了公司,為了別兩頭都落空,他還是專心顧住建材廠為好。雷東寶生氣光屁股朋友不幫忙,一口應承下來,這個貿易公司他自己來。
  三個人忽然都想到,這麽一來,他們三個不都成了隻管生產的車間主任?但是,雷霆公司已經在他們的支持下成立,雷東寶坐在那兒一張臉跟雷公一樣黑,他們暫時都沒法再有言語。
  雷東寶說幹就幹,第一件事是把三個實體所有供銷人員全部抽調出來,騰出村辦會議室給他們辦公。又把三個實體其他電話都拉來村辦,隻給每家留下一個號碼。他出手,誰敢攔他,誰又敢有半句異議。紅偉、正明、忠富三個人臉都黑了。紅偉更是後悔不迭。
  而抽調出來的供銷員們,卻看到另一片天地,相信屬於他們的機會來了。
  雷東寶自己近來沒做具體銷售,他隻能纏著宋運輝給他岀主意,宋運輝給他岀主意,讓他分成銅材、鋼材、建材、電器、食品等五個部門,讓各部門獨立核算,自負盈虧。
  於是,雷東寶成了總經理,下麵添了五個經理。小雷家的財權在雷東寶一聲令下,全部集中到雷霆公司。一群人摸著石頭過河。即使有五個經理原先的熟悉門路,可到底雷霆公司的模式還有待磨合,一行走得風風雨雨。
  
  梁思申聖誕前一天收到來自國內的包裹,打開一看,卻是來自楊巡,很是驚訝。她識貨,扒開碎紙條看清紫檀花開富貴妝奩盒,愛不釋手,一看就感覺這玩意兒逃不出清三代。但看到明晃晃亮晶晶突兀不搭調的新鏡子,再看楊巡寫的字跡漂亮的信中說他怎麽新鏡換舊鏡,她真是欲哭無淚,對著嶄新的鏡子做了一個苦瓜臉,足足維持了十秒鍾。
  楊巡心中雖然沒說什麽,可梁思申還能不清楚為什麽,她不願欠楊巡的情,照著這紫檀妝奩盒的價,給楊巡買了一隻名牌鋼筆打火機套裝盒,與送給宋運輝的禮物包裹在一起,郵寄給宋運輝,請Mr. 宋幫忙轉交。
  這一回的聖誕和新年長假,她沒有回國。而她的同學們和同事們卻都各回各家,過他們家自己的聖誕。包括這半年一直跟她走得親密的老同學。她對聖誕節沒什麽感覺,就抱著提琴去她做義工的老人院,給那裏的聖誕做伴奏。
  夜深人靜回來,一個人駕車“唰唰”地趟過無人的公路,從黑暗走向另一處黑暗,似乎總也走不出濃濃黑暗的包圍,她忽然感覺非常寂寞,非常孤獨。周圍靜得像真空,她迫切需要聲音填補真空。停車翻出磁帶,卻是貓王經典。一會兒,熟悉的旋律在車廂彌撒開來,“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Do you miss me tonight……”
  聲聲問,問得梁思申越發孤獨,一個人靠著椅背垂淚。遠近黑暗中雖有喜慶燈火,可那些都是冷得,冷得跟路邊的雪一樣,與她無關。
  回到一個人住的小窩,錄音電話有綠燈閃爍。打開,卻是老同學的聲音。老同學說,在新年鍾聲敲響的這一刻,他要大聲說,我愛你!
  梁思申握著臉流著淚,喃喃重複,“我恨你。”她這才明白,她的這個聖誕,為什麽如此脆弱。
  1992年
  程開顏和同事一起去市局送資料,事情早早辦完,兩人卻都不急著回家,中午在市局食堂吃了飯,到市裏逛一圈兒街,才乘大客車回縣局。路長人困,剛上車時候還聊了會兒天,一會兒兩人都倦了,坐位置上閉目養神。
  但是,後麵兩個乘客的大嗓門聊天卻令程開顏坐立不安。別人或許聽不懂,程開顏卻聽得清清楚楚,後麵兩個男人議論的正是她的丈夫宋運輝。後麵兩個男人估計是東海廠的,他們沒想到隔牆有耳,隻管肆意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將廠裏上至廠長,下至工段長的所有人一一議來。當然重點照顧廠長宋運輝。兩人說,宋廠長這麽一個沒有輝煌出身的人憑什麽年紀輕輕踢走馬廠長登上主位,實在是因為宋廠長陰險狡詐,心狠手辣。此人之心計從年輕時候就可以看出,據說當年殺開血路搶得總廠副廠長獨養女兒,從此奠定人脈基礎。一個人連感情問題都能如此精心運作,何況其他。聽得程開顏直生氣,什麽嘛,當年明明是她倒追宋運輝,這幫人怎麽可以這麽顛倒黑白。但她沒出聲反駁,自她爸當上官兒之後,她從小在金州聽的這種胡說八道多了,從小受爸爸告誡不得爭辯,如今自然也不會爭辯。但她聽著生氣,一邊又是心虛,怕旁邊同事聽見了懷疑她丈夫是個什麽狗官,偷眼瞧去,見同事肅然端坐,似是睡著。程開顏都沒敢試探同事究竟是不是睡著,隻得一個人渾身尷尬著,聽後麵兩人繼續批點,聽到兩人換一個人議論,她才如釋重負。
  她憋了一路,回到家裏才有公婆可以一起議論。她告訴公婆,舉凡陰險狡詐,心狠手辣,拉幫結派,排斥異己等罪名,他們共有的親人宋運輝全占了。宋家二老聽了憂心忡忡,他們的好兒子怎麽可能變成那麽一個他們從來最厭憎的人呢?三個人在廚房間在晚餐桌討論再三,一致覺得,那兩個男人的話是誣陷,是無中生有。他們的宋運輝,他們每天看著,看著他辛苦工作,看著他拒絕送禮,這些都是實實在在,蒙騙不來,怎麽可能變得如此陌生。不可能。
  但是,他們雖然在心裏否認,卻又都吊頸期待宋運輝早點回家稍作解釋。
  等到宋運輝終於帶著一身煙酒臭味回來,被家中老老少少這麽一問,不由笑了,沒想到自己現在存於工人心中的形象會這麽差,口碑如此不堪,幾乎跟所有大中型企業老大一模一樣,或許可以稱為“模式”。他沒解釋,但反問:“有沒有說我貪財好色,不學無術?”
  程開顏回想了一下,搖頭。宋運輝就道:“這就是了。他們說的都是工作方式問題,工作時候總有側重有傾斜,沒被照顧到的人口岀怨言也是有的。附屬車間的人還眼饞重點車間呢。可對於人品,他們沒法指責。你們以後別操那些心。”
  眾人一聽,這才放心。宋季山見兒子又是揣一大堆東西準備上樓去書房,就略帶著欣慰隨口問一句:“又工作沒做完,帶回家做家庭作業?等下半年貓貓上小學,你們還不得一起搶書房?”
  宋運輝笑道:“一到春節都是些吃吃喝喝迎來送往的事,反而沒時間幹正事。前兩天看到《人民日報》上一篇社論,好像有些意思,我讓辦公室整理岀這一年有關此事的報摘,我得看看,或許是今年兩會以前的放風。”
  宋季山點頭:“是啊,該看,該看,你都做到廠長了,犯啥都不能犯政治錯誤。政策一定要學透。”
  宋運輝答應著,卻有點陽奉陰違。他看政策是為行動,怎麽一樣。他走進冰窟一般的書房,橙黃的燈光似乎都不能溫暖書房半分。他才說了一聲冷,程開顏就伸出手給他看,“你看,以前家裏有暖氣片,我都忘了凍瘡是什麽滋味,現在年年都長凍瘡。小輝,我們搬去公房住吧,保暖好一些。”
  “也一樣,鋼窗都漏風的。這小院子挺好,貓貓還有個跳繩打乒乓的場地。你冷了就點上電暖器,別淨想著省電省錢。”
  “怎麽能不省著點呢?我工資可比你們廠職工低多了,淨靠你一個人賺怎麽夠啊。”
  宋運輝笑道:“我廠裏哪有你那麽清閑的?小貓,替我揉揉肩膀,我今天看一天圖紙,脖子都僵了。”
  “行,我最拿手。”程開顏摩拳擦掌,卻將冰涼的小手伸進宋運輝衣領內,凍得宋運輝輕呼一聲“謀殺親夫”,程開顏大笑。不由想起車上聽來的兩個工人議論的話,說宋運輝是殺開血路才攀得她這個總廠副廠長女兒,程開顏想與宋運輝議論一番,但見丈夫低頭認真看剪報,就閉了嘴。這丈夫,那是她們程家一家緊緊攀著他。
  宋運輝不知就裏,翻開剪報第一頁就看到剪自差不多一年前《解放日報》署名“皇甫平”的四篇文章,才看一眼標題,就忍不住彈指一讚,“老崔的眼力不錯,拿這四篇打頭陣,與我想的一模一樣。我正要找的這四篇。”程開顏一看,發黃報紙上的標題分別為《做改革開放的“帶頭羊”》、《改革開放要有新思路》、《擴大開放的意識要更強些》、《改革開放需要大批德才兼備的幹部》。程開顏看不出有什麽不同,奇道:“這幾年不一直在喊著改革改革嗎,我都從你嘴裏聽到好幾回了。”
  宋運輝道:“不一樣,我們的改革一直是曲線行進,這兩年反和平演變,反資產階級自由化,改革調子降到低潮。不過這四篇畢竟來自《解放日報》……”他說著往專題報摘的後麵翻,翻看其中標題,嘴上停頓好一會兒,才又慢悠悠道:“我今天看到《人民日報》也終於又彈改革的調子了,題目是《在改革開放中穩步發展》。看來,這一年來針對皇甫平文章的爭鳴,應該是有個總結性發言了。”
  程開顏好奇地道:“爸爸以前不看這些的,怎麽你淨關心這些,這些跟你做廠長又沒關係的。”
  宋運輝不便說嶽父不懂政策,才會被水書記捏著走。他隻能道:“現在時勢不一樣了,改革開放時期,得跟對中央腳步。貓,讓我安靜看差距。”
  “不嘛,我要暖手,不說話不就得了。”程開顏不肯走開,令宋運輝很有引狼入室的感覺。宋運輝無奈,隻能肩負程開顏的半壁江山。不過程開顏沉默了會兒便覺沒意思,悄悄下樓跟公婆一起看電視去。
  宋運輝一個人慢慢將剪報看個透徹,時間已是差不多半夜,一家人早都睡了。他揉著眉心疲倦地想,目前已經開始二期前期工作,並已洽談設備引進,需不需要配套大手筆地改革現有工廠製度?雖然有今天剪報閱讀墊底,對於前麵一年來的發展脈絡已有清晰認識,可是,這就動手做大手筆,會不會在係統內太過突出?可是,不動手,舊體製對生產銷售的局限又是令他不願再忍,尤其是對比著楊巡那邊花樣百出的手法,他更有暮氣沉沉的疲累。要不,找個借口,以配合設備進口為幌子,從新設備引進人員那個口子開始試點新製度?就如過去在金州時候對新車間的有限改革?
  天寒夜長,此時想起過去金州時候的新車間,想起當年的那一團火熱,再想當年摸索的改革之路,心裏猶如翻看曆史書一般的明晰,竟是又看出當年表麵現象的背後。聯係如今自己肩頭的壓力,不得不感慨當年水書記的魄力,水書記原是可以隨大流不做排頭兵的,可見水書記這人性子中也不安分守己。
  他走下樓去準備盥洗睡覺,卻見窗前屋簷下掛著高高低低的醃貨,外麵清涼的月光將這些香腸、醬肉、板鴨、風雞、魚鯗等的身影投射到裏麵地板,落下老大一地的斑駁。年貨還沒發,父母也不會大舉買那麽多的東西,這些東西還能從哪兒來。他雖然一直拒絕受賄,甚至把家庭地址遷岀廠宿舍範圍,不公之於眾,可總有人無孔不入。有些都已經是勾肩搭背的老友,拒絕錢財可以,可這些魚肉之饋,他都已經不好意思開口說不。不由想起程開顏說的車上兩個工人對他的議論,這要是讓那些工人知道他家魚肉多得冰箱塞不下,他的人品問題也得受質疑了。誰知道,哪天“貪財好色”的帽子真會戴到他的頭上。
  這兩年,自擔綱東海重任以來,麵對種種愈發加碼的誘惑,他真是心驚膽顫。而他自己為著項目所做的人際勾兌,他也隻能安慰自己,他都沒拿到自己口袋裏。隻能如此了。
  而他,後天又得去北京出差,拜年。
  
  楊巡快馬加鞭趕著進度,可惜天公不作美,這一年天寒地凍的,白天溫度都降到了零下,不得已將泥水工工程停了,提前讓水電木工進場。楊巡很希望過寒假的弟妹們能過來他這兒過年,讓他可以繼續趕進度,無奈楊邐一年下來依然沒有軟化跡象,當然問都不用問,不會過來過年。楊巡隻能停了這邊,交給已經在這邊安家的尋建祥幫忙看管,他開著拉達車,大包小包地塞了滿滿一車,趕回家去。
  除了楊速還在上班,過寒假的楊連和楊邐都在。楊連看見大哥,情不自禁給了個大擁抱,搞得楊巡挺不好意思,楊邐則是淡淡的,大哥在的時候她就悶在自己窩裏不出現。好在楊巡回家就腳不點地到處呼朋喚友,楊邐因此不用自閉。
  當然,楊巡回家第一件事,是給媽媽上墳。楊連想跟著一起去,楊巡沒讓。他一個人上山,就像平時跟媽媽做匯報似的,一五一十地把這一年來的大事小事做了詳細匯報,甚至還談到他心儀的洋氣女孩梁思申,用梁思申隔海隔洋寄來的打火機點的蠟燭香火。
  梁思申卻並沒接受到楊巡傳遞的信息,她在猶豫之下,才接受了久不通音訊的外公的邀請,去外公家過除夕。
  事情是源於她的一個郵件。她料到外公家記恨她,不會接她電話,不會放她進門,因此媽媽電話裏跟她說了上海老屋拆遷的事,她想來想去,隻有用郵件形式將此事傳達給外公。她寄給外公的信件包括拆遷通知的傳真件,包括她和媽媽一起去上海,在老家舊址拍的幾張照片,以及一張現今的上海地圖。她並沒有投石問路的意思,不過是想完成一件使命,打算著讓包裹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沒料到外公竟然會讓秘書打電話來邀請她去過除夕。
  她是硬著頭皮去的,她勸說自己,這隻是為了完成媽媽的心願,幫媽媽去看看外公。她實在是討厭兩個舅舅,還有,她如今到底是為自己過去打的那場比較決絕的遺產官司有點汗顏。
  這幾年,她自以為滄海桑田,可走近外公家,看著略帶中式園林格局的戶外綠化,感覺外公家變化不大,似乎連樹木花草都不曾長大,還低矮了一些似的。她坐在機場租來的車上深呼吸幾口,才將車子熄火,挽起拎包走出車門,她沒拖出車後的行李箱。
  屋子裏麵也幾乎沒變,連傭人也沒變。但梁思申被留在玄關等候,等傭人進去通報。她淡淡站著,這時候反而心情平靜了,看看鏡中的自己,已非當年青澀。一會兒,外公親自出來,卻沒走近。兩人默默對視會兒,外公才開口道:“請進來喝茶。你舅舅他們都還沒下班。”
  梁思申不由鬆一口氣,討厭的舅舅舅媽們不在就好。跟外公進去裏麵。陳設也幾乎沒變,不過現在梁思申開始能看出好來,那瓷器,那木雕,原來都有來處。但外公卻戴上眼鏡仔細打量她,一直沒有主動開口說話的意思。她並不膽小,從包裏掏出一件件的東西,擺到前麵矮幾上,先挑岀一件,交給外公,“外公,新春愉快。一件小小禮物,請您笑納。是我從國內帶來的西泠印社的印泥。這些是我回上海拍的照片,有老宅的,也有新外灘的,外公要是喜歡……”說到這兒,她停下了,因為看到外公正慢吞吞翻看她送的印泥和印泥盒。
  外公看了會兒,語氣緩慢,卻目光尖銳地問:“你現在過得好嗎?應該不錯。”
  梁思申微笑:“是,挺不錯。”
  外公了然地點頭,道:“謝謝你的印泥。西泠印社的印泥倒是一如既往,難為你從國內帶來給我,千裏送鵝毛,禮輕情意重。這外麵的青花釉裏紅小盒,才讓人生買櫝還珠之思啊。看來你現在真是過得不錯,不錯到能講究這些了。”
  梁思申還是微笑,心說千挑萬選的禮物,看來外公識貨。她不願小人得誌似地聲明自己脫離外家後過得很好,可又難忍當年被舅舅們視作窮親戚的惡氣,就想了用這一隻清三代的印泥盒說明問題。但既然外公看透了,她樂得大方,“這是媽媽提醒送的禮物。”
  外公點頭,也不再問,打開相冊看老宅照片。一看被搭建得亂七八糟的老宅,老頭子情緒激動了,指指點點問題非常之多,梁思申一一解答。外公終於充滿期待地問:“你爺爺不是高官嗎?有沒有辦法讓老宅免予拆遷?或者我回去跟他們談談?”
  “我爸爸已經努力了,可是那兒需要經過一條高架公路,沒法讓公路為老宅改道,再說爸爸畢竟不是上海市的。媽媽讓問外公,有什麽需要保留的,她盡力拆下來保留。還有上海市政府補償的拆遷款,她讓我在這兒折合成美金支付給外公。”她將一張支票取出,推到外公麵前。
  外公沒取支票,卻來回翻閱相冊,連連歎息。好久才有些賭氣地道:“算了,早已給破壞得差不多,我早年親手挑的彩色玻璃一塊不剩,連屋架子都殘缺不全,還留什麽留。唉……”他將手中相冊摔到矮幾上,梁思申看著心想,還是一樣的躁脾氣。“支票拿回去,沒幾塊錢,留給你用。你現在做什麽?畢業沒有?”
  正說著,一個表姐先回家來,對梁思申倒也客客氣氣問好。梁思申心說她回家時候,堂兄堂姐們都說她生活奢侈,養尊處優,她自己也覺得是。可現在與表姐稍一對比,立見高下,表姐才是真正的養尊處優,而她則需要奔波照料自己的生活。一雙手伸出來,怎麽都不可能有表姐的綿柔觸感。形容中,更是沒有表姐的悠閑單純,她則是因覓食行動帶來的一身精明銳利。
  這一認知,令梁思申銳氣大傷,沉吟許久,直到表姐上去更衣,她才緩過勁來,與外公簡單說起近況。外公眼裏的驚訝稍微撫慰了她,但她說完這些,就與外公告辭離開,不願意吃那拿腔拿調的年夜飯。外公眼裏卻是更添驚訝。
  行李箱子原封不動地拎回,梁思申坐在夜班飛機上,思緒萬千。沒對比不知道,對比了才看清自己的身份。想到與表姐同樣出身某家門第的高中同學,想到她一直來相處時候的有勁沒處使,現在才明白,兩人不是同一種人。若是她當年沒出國,而是一直依附在爸媽羽翼下,雖然物質生活沒那麽優裕,可她終是不需這麽早為生活操心操勞的吧?因此如今,除了風花雪月,有些生機勃勃的話題,她還真沒法與同學交流,說了,找不到絲絲入扣的響應。她確實喜歡同學的英俊帥氣,可就是一直不願承認他是男友,原來是因為沒法在同學身上尋到支持點吧。她閉目暗歎,還以為愛了呢。
  靜悄悄回學校上課,回吉恩手下上班,隻覺得生機勃勃地幹活的同事分外可愛。
  
  楊巡開著車子回家,雖然這車子比較老式比較陳舊,可畢竟這既不是拖拉機也不是小平頭卡車,這是村裏第一次開進來的小轎車,著實在村裏轟動了一下子。多少老少特意為了看這輛車子而來,不惜翻越山頭,多年來第一次走出家門。楊巡最先還頗為得意地帶著幾個老小在村子裏的機耕路上兜一圈,才一天下來就疲了,將鑰匙交給楊連,有人上門,讓楊連帶領參觀。
  但楊巡開著車子去小雷家時候,卻是一點沒體現出什麽優勢,小雷家村辦門口,雪亮的兩輛新桑塔納。棱角分明,比拉達可漂亮得多。
  雖近年末,可村辦人來人往,依然辦公不息,一點沒有農村常有的春節前後懶散景象。楊巡才將車子停到村辦摩托車群邊,就見老相識正明匆匆從一辦公室出來,神色不快。楊巡當即伸出頭招呼一聲,“正明廠長,拜年拜年,嗬嗬。”
  正明聞聲一低頭,見車裏居然是過去的老客戶楊巡,不由驚道:“楊巡?呀,發達了?”
  楊巡鑽出身來,笑嘻嘻關門,順便踢車子一腳:“發個屁達,租來的車子。正明廠長這身皮大衣老噱頭。”
  正明勉強笑笑,不甚熱情地邀請:“去我那兒喝杯茶?要不你還是見了書記,回頭去我那兒吃飯。”
  楊巡笑道:“正要找你,我那兒開了個電器市場,問問你要不要去弄個攤位。我先給書記拜年去吧,等下找你去。”
  正明臉色毫不掩飾地一沉,“這事兒,現在不歸我管了。你找書記說吧。楊巡,拜年了,有空過來坐。”說完就沉著臉走了。
  楊巡怔怔地看了會兒正明背影,心說難道正明被收了權?才發愣著,裏麵傳來雷東寶一聲大嗓門,“楊巡,死哪兒去了?快進來,老子看看你長高沒有。”雷東寶說完,裏麵傳來眾人一陣哄笑,辦公室玻璃窗後探出無數腦袋。
  楊巡悻悻的,他這幾年迅速成長為有頭有臉的楊老板,那種被人當小孩子取笑摸頭皮的事情早已成為曆史,而且是幾年前的曆史了,這會兒雷東寶這麽說,他當然並不會反駁,可心裏並不舒服。他隻得整岀笑容,若無其事地大步走進辦公室,進門便派香煙。
  雷東寶看著楊巡,感覺這小子長進不少,說話做事,多了些派頭,少了點滑頭。他不等楊巡東家長西家短地招呼齊全,就大聲道:“小楊,你今年管理費呢?”
  “還沒到帳?我來前已經電匯過來。忘什麽不行,怎麽會忘了繳管理費。喏,我帶著單子。”楊巡趁機將打招呼行動告個段落,坐到雷東寶麵前,將銀行開給的電匯存單給雷東寶看。“書記,怎麽小辦公室不坐,湊大辦公室熱鬧來了?”
  雷東寶將單子看了看,交還給楊巡,“這是臨時的,我把我們所有外勤都集中起來搞個公司,為以後聯係業務方便,打算把辦公室搬到市裏去。正在市裏找辦公室,找到就搬。你呢?看你混得好啊,一個人做生意,車都有了。”
  “那是借的,拿來充門麵的,哪有書記氣派,走出去前麵兩部車,後麵一群人,嗬嗬。書記,拜個早年。”說著公然把一包香煙老酒往雷東寶桌上放。
  雷東寶也沒客氣,說聲“謝了”,就收下。“小楊,我聽說現在私人去工商注冊容易不少,你幹嗎還掛著我們小雷家的名頭每年交管理費呢?這筆錢自己用著多好。”
  “我那兒規模大,還得替工商管著各攤位的經營,得替稅務管著市場統一開發票,要是掛的私人名頭,有些手續不讓辦啊。誰都知道我那市場是個人的,可誰都非要我拿出集體資質來不可。我就那麽喜歡交管理費給村裏嗎?還不如咱拿出來玩了吃了。書記,一年多不見,你又發福了啊。娶個飯店老板娘做太太,別的不說,口福就是好。”
  雷東寶哈哈一笑,才待說話,卻見忠富風風火火闖了進來,進門也不找雷東寶,直接奔向一個外勤人員,劈胸抓住那外勤人員就道:“你怎麽進的豆粕?你怎麽進的豆粕?你跟我去,你要敢吃一口,我放過你。”說著就把那外勤往外拖。
  那外勤自然是不肯去,回頭向雷東寶求救:“書記,前天進的豆粕,你有簽字的。就是前天那批。書記……”
  雷東寶這才發聲問:“怎麽回事?”
  忠富一點沒放過那外勤的打算,憤憤地衝著那外勤道:“怎麽回事?你說怎麽回事?你跟書記說怎麽回事!賊胚,他媽的,跟我進了那麽多年貨,你存心搞……”
  “忠富,好好說話,到底怎麽回事?”
  “這賊胚,趁過年進的好料,豆粕都黴臭得近身不得。後天就是春節,全國都休息,想退都來不及。人能休息,豬還得吃飯,這春節十天豬吃啥?等死?豬隻好吃黴豆粕,到時想退貨都沒法退,這賊胚不是給我設圈套?跟我進那麽幾年貨,死人都知道進什麽貨,這賊胚心裏有鬼,騙書記不懂行,還賴書記簽字。”
  楊巡見此變故,心裏立刻明白出了什麽事,悄悄把椅子往牆邊轉移,冷眼旁觀,一聲不吭。果然見雷東寶瞬間眉毛吊起,殺氣騰騰起身,劈手將那外勤從忠富手中搶來,一言不發,“啪啪”就是兩個大耳光。楊巡心說,雷東寶發火了。
  雷東寶打完耳光,依然揪著那人,狠狠盯著他,牙縫裏隻冒出一個字,“說!”聽完忠富所述,雷東寶不懂也懂了,這事兒有極大貓膩。他怒火中燒,最恨有人騙他。
  那外勤本想抵賴的,此時被兩個耳光一扇,啥念頭都沒了,一聲都不敢岀。雷東寶等半天沒聽見響動,就大聲喝道:“四隻眼?叫來。”立刻有人跑出去找四眼會計,愣是把四眼會計從年貨分配現場找來。雷東寶這時放了那外勤,退身坐回自己辦公桌,指著那外勤對跑進來的四眼會計道:“他家,爹媽兄弟四戶,停發今年年貨,已發的也追回,一根雞毛也不給。媽的,賊胚,想揩村裏的油。”
  那外勤頓時傻了,沒想到雷東寶還想得岀這種連坐的主意,這下他還不給父母兄弟揍死?一時都不顧雙頰腫痛,連聲道:“我做錯事情,我立刻聯係對方退貨。我立刻……”忠富這時候反而一言不發,冷冷站一邊看著,什麽都不說。楊巡忽然想起剛剛身為登峰電線廠廠長的正明離去時候的怒容,估計也是遇到差不多的問題。雷東寶這個外行領導內行,那麽大一個攤子,剛上手時候還能不出問題?他見那外勤哭喪著臉過來打電話,就閃身讓位,跟依然呼哧呼哧的雷東寶說聲“我去看看正明廠長”,就快速脫離風暴圈。
  忠富見此也走,但他沒打招呼。雷東寶一眼看見就又大喝一聲:“忠富你去哪?處理完再走。”
  忠富冷冷道:“喂豬去。”
  雷東寶不強留,鐵塔似地坐那兒盯著忠富出去,忠富走得如芒刺在背。雷東寶等忠富走得不見,才收回眼光看那外勤說電話,聽外勤說得不是回事,他便湊到電話邊問外勤:“他不發貨?”
  外勤忙道:“那邊廠長說他們廠今天開始休息。”
  雷東寶問:“你知道廠長家在哪裏?廠長爹媽家在哪裏?”
  外勤道:“知道,在……”
  “那好,告訴那廠長,要麽他發貨,要麽我這邊發人,兩卡車人去他家過年。我雷東寶說到做到,等他一句話。”
  外勤戰戰兢兢轉達了,那邊立刻傳來哇啦哇啦不斷的罵聲,雷東寶聽不清楚,也不想聽,就盯著外勤臘月天冒著黃豆粒大的汗珠不斷解釋,不斷做出私人承諾,終於那邊喀嚓一聲掛了,這邊外勤跟雷東寶說:“他們立刻發貨過來,不遠,明天一定到。”
  雷東寶還能聽不出外勤承諾的是退還好處,他抬手又是給個耳光,罵道:“蠟燭,不點不亮。我等著,年前不到,我把你們連夜趕出小雷家,以後也別想進小雷家門。你們也都聽著,誰敢采購中下小手,全家三代開除岀小雷家,房子收回。媽拉個逼,想蒙我,摸摸自己卵蛋幾隻……”
  這邊雷東寶對著一屋子外勤破口大罵,那邊楊巡逃出暴風圈,向正明廠裏去,回頭卻見忠富也憤憤跟了出來,走得比他更快,眼看追上他。他隻得有口無心地打個招呼:“忠富哥,一起去正明廠長那裏喝杯茶?”
  沒想到忠富正火著,一聽這邀請,就悶頭跟上了。楊巡悔得不行,心說別讓雷東寶看見以為他有事沒事搞串連,可事已至此,也隻能硬著頭皮。兩人一起到了正明辦公室,正明也是臭著一張臉。忠富直接就問正明:“你也是材料進貨岀問題?質量問題?”
  正明搖頭:“規格不對,我要的緊俏貨不給進,我不要的垃圾貨進那麽多,我年後開工吃啥啊。”
  兩人同歎一聲氣,搞得楊巡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連忙遞煙給兩人,寬慰道:“都有一個過渡期嘛,慢慢來,慢慢來。大節底下的,生氣犯不著。”
  忠富看著楊巡若有所思,看得給他遞火的楊巡毛骨悚然。忽然忠富一拍桌子,道:“我也做個體戶去,一家子養一百隻豬,也比辛辛苦苦養一萬隻賺得多。”
  正明看看楊巡,道:“小楊,我們不拿你當外人,你可別給我們說出去。”
  楊巡陪笑道:“媽的,別嘴上一套心裏一套,你們不正希望我傳話給書記,嚇唬嚇唬他嗎。誰耐煩管你們雷家自家的閑事,我離開這個辦公室就回家去,過完春節就離家,你們的事跟我無關。不過我倒是歡迎你們春天裏到我那兒作客,我帶你們海邊玩去。”
  正明一笑,道:“我以後沒錢才去你那兒,你不許到時候嫌我吃窮你。”
  “嫌啥啊,你去我逮住你不放,給我做電器市場的頭兒去。正少個懂行的,隻怕你嫌我那兒工資低,規模小。”
  忠富歎道:“正明,你看他多快活,自己給自己做,賺賠都是自己,哪來那麽多窩囊氣。”
  楊巡心說,他多的是窩囊氣,進去機關,哪個小毛子都敢訓他,都因為他是個個體戶,不能撂挑子。但他依然笑嘻嘻地道:“忠富哥,這話我倒不是威脅你,剛才書記的態度你也見了,你是小雷家的人,你自個兒最清楚,你那位置是想坐就坐,想撂就撂的嗎?我即使不在老家做事,每次春節回家,也都是帶著煙酒要把村裏書記村長拜一遍的,那叫拜土地爺。何況你們。你們說,這過年過節的,何必拿想不開的事搞自己腦子呢。”
  正明和忠富相顧啞然。楊巡見機,殷勤提出請兩人吃飯,兩人都沒胃口,推辭了,楊巡於是順理成章地告辭離開。走到外麵,心裏想著雷東寶一個人也難,又要顧著村裏發展,又要把全村老老少少擺平了,還得讓幾員大將心甘情願地賣命,他想著都難。遇到今天的事,換他還真不知道怎麽兩全其美地解決,他很想回去了解雷東寶是如何解決,以便取經,可又不願此時鑽那台風眼自討沒趣,還是乖乖走了。
  回家看到妹妹的白眼,不由心底失笑,他還擔心雷東寶呢,可他自家才四個人的事都還沒擺平。
  楊速坐著機關,雖然最後幾天早已無所事事,可依然得捱到最後才能放假,還是楊巡開著車去接楊速回來,楊連當然也一起跟著去。楊邐在樓上看著雖然眼饞那車子,可硬是忍著不下來,鐵骨錚錚。
  這一年,楊邐由楊速照料,也漸漸肯聽楊速的話。可楊速全聽大哥的話,一點沒有含糊,氣得楊邐生氣楊速沒骨氣。楊邐本想在飯桌上噎楊巡幾句,但抬眼看見楊巡墨黑的眼光,心中略寒,不敢出言捋那虎須,隻是悶聲不響。楊巡也不去招她,既然楊速半年下來都沒軟化了楊邐,他也隻好再等,等楊邐夏天考完高考再說。
  楊邐反正年夜飯吃完就上樓,三個哥哥都看著她走,沒辦法。等上麵轟然傳來關門聲,楊巡才收回目光,對楊速道:“老二,坦白你的女朋友。”
  楊速一驚,楊連卻看著楊速開笑,“二哥,哪兒露出馬腳讓大哥看出來了?”
  楊速尷尬地道:“八字還沒一撇,再說機關裏窮,我留不留得住她還難說。她是個小學老師,挺溫和善良的一個姑娘。大哥,等楊邐考完,我早點出來跟你做事吧。”
  楊巡點頭,“可以。你這件毛衣是她給你織的?”
  “原來問題出在這兒,嗬嗬。不是,這是科室裏一個阿姨幫我織的,我人緣好,那些大媽大姐都幫我。有時候我拿給楊邐的好菜也都是委托他們幫做的。”
  楊連大笑:“白讓大哥嚇岀真相來,哈哈。”
  楊速尷尬地笑道:“大哥現在眼睛太厲害,大哥兩隻眼睛對著我,我五髒六腑都跟透明的似的,啥都不敢瞞著。大哥可以做刑警去了。”
  楊巡一笑,道:“別瞎扯,是你自己膽小。初二拿些東西上她家走走,禮多人不怪。老三呢?”
  “沒,沒有。我聽媽的,安心讀書。”
  “沒出息。”楊巡這個大哥卻是另類。
  楊速小心地問:“大哥,你呢?你的個人問題更該解決了。”但楊速不敢提戴嬌鳳。
  楊巡大大方方地道:“我看中一個人,她在美國讀書,跟她比,我跟老鼠對比孔雀一樣。不過誰知道呢,十二生肖裏麵,老鼠照樣排第一。”
  楊速道:“大哥,我們兄弟倆,要錢沒有,力氣一把,你隻要吩咐一聲,我們赴湯蹈火。”
  楊巡笑道:“嘿,玩兒你哥了,你有才啊。這兩天罰你教我讀英語。”
  “大哥饒命……”
  三兄弟說說笑笑,可隻要稍一冷場,那就是徹底的冷場,三個人的臉色都是沉重。媽媽去世一年,三人都是非常想念。靜默中,忽然聽到樓上傳來輕輕的哭泣,楊邐也是想媽了。三個人更是無語。
  大年除夕,更深夜長。
  
  韋春紅總算是春節閉門歇業,本來說好雷東寶開車去接她,可臨了雷東寶卻是來電說有事忙碌,她隻得自己騎著木蘭摩托車來,後麵放滿年貨行李。
  小雷家人看見她倒是客氣,都爭著與她招呼寒暄,但到了雷東寶家,雷母照樣是愛理不理的老太君樣。韋春紅這回學乖,進門就是一個厚厚的紅包,也別什麽金項鏈金戒指了,直接還是給錢最實惠。果然,雷母眉開眼笑。立馬認了這個兒媳。
  韋春紅這才又將摩托車開岀去,把兒子接來雷東寶家。雷母背後悄悄問韋春紅,怎麽還不懷孕。韋春紅可真說不出,她也不知道,她也真想跟雷東寶生個兒子。可肚皮不爭氣,硬是不見動靜。看著雷東寶挺喜歡她兒子,還特意帶著她兒子上山打麻雀,她真希望讓雷東寶有個親兒子可疼。
  雷東寶這個春節過得滿腹心事。雷霆公司運轉不久,麻煩不斷。資金有限,進來的產品有限,卻要首先滿足村裏的三個實體。因為給實體的貨色都是成本價,相關經手人不大有賺頭,不大有賺頭就不大有獎金,因此大家都想盡辦法做盡手腳,把東西賣給他人而不給實體,搞得實體差點無米下鍋,忠富正明紅偉他們就來造反。再有類似黴豆粕這樣的陷阱,一個小小雷霆公司才剛開業沒兩個月,竟是矛盾百出。雷東寶頭大萬分,罵下這頭冒出那頭,每天都跟填滿炸藥的雷管似的,到處放炮。但是,放炮之餘,他還是得收起暴躁,一一校核與三家實體的往來,千萬不能將正明他們的工作積極性打壓了。
  初一時候,無數人川流不息地上雷東寶家拜年,看得韋春紅的兒子驚詫不已。韋春紅則是作為主婦,熱情地茶水招待。雖然忙得沒有坐的時候,可是她今年才算是真正有了主婦的感覺,雖苦猶甜。士根他們四個當然都是來了,不過年初一誰都事兒多,雷東寶沒多留他們,約他們四個初三晚上一起吃飯。
  初三那天,韋春紅最忙,一個人獨立燒岀一桌大餐。以她本事,自然不在話下。雷東寶想幫忙,可隻有幫倒忙,韋春紅也不願男人幫忙,硬是把他推出去,還不如要她兒子幫忙湊手。雷母自然是老太君一樣地一邊兒看,本想指導幾下的,可惜韋春紅廚藝太好,她插不上嘴,隻得作罷。
  士根等四個都不敢拿架子,雖說是晚上吃飯,可人早早來到雷東寶家集合,等候開會。誰不知道這頓飯並不容易吃啊。雷東寶也沒二話,坐下就跟他們四個討論村裏的事情。韋春紅兒子好奇地站一邊兒聽,隻感覺像是吵架或者訓話,聽了會兒沒意思,還是幫他媽去。
  大家話題轉來轉去,終於轉到雷霆公司上頭。雷東寶一下就把話放桌麵上,“你們別老挑毛病,我問你們一句話,這個公司,如果換成你們來做,兩個月內,你們能做到我今天這地步嗎?我把話放這兒,你們要是誰能做得比我更好,說出來,我讓位。”
  眾人都是不語,他們有自信管好原本屬於自己的一塊,但未必能按得下其他兩塊滑頭外勤的調戲。雷東寶可以說打就打,說罵就罵,甚至還可以開除誰的村籍,他們可做不到,也不敢做,怕晚上回家挨悶棍。要全麵順利管好雷霆公司,還真是難。但這麽一承認就等於承認自己年前理虧,他們硬是不能說。再說,大家都幹得好好的,何必節外生枝弄出個雷霆公司來,又不是原先說的初衷,這種不三不四的集資公司,他們沒興趣。還不如照原樣來做。可是,說了有用嗎?雷霆公司才被雷東寶興興頭頭地辦起來,難道能因他們幾句話就關門大吉了?那不是拿全村老小的集資當兒戲嗎?因此說了是白說,白說誰還說。
  士根見大家靜默不語,就打個圓場道:“新體係上場,都有一個磨合的過程,大家都不能心急。書記,他們三個也是為工作著急,又不是跟你有什麽個人恩怨,你那麽嚴肅幹什麽。”
  雷東寶不客氣,直說:“個人恩怨沒有,個人小算盤不少。看集資公司搞成這性質,你們都埋怨我多事。他們幾個外勤跟我玩心眼,你們幾個跟我鬧脾氣,巴不得我火氣上來解散公司恢複老樣子。我告訴你們,死了這條心。這幾天管下來,我越管越管岀味道,問士根哥,第二個月利潤是不是上來了?你們啥都別鬧,乖乖聽我話,等年底分紅。”
  忠富終於忍不住,道:“書記,我們爭的不是你管我管的問題。隻要你管得好,那種黴豆粕的事情不再出現,我樂得少做事。可是書記你想過沒有,進銷都讓你包了,我不用出門,不跟同行交流,我這兒不知道什麽時候豬肉好銷,為什麽好銷,不知道現在大家愛吃肥肉還是瘦肉,不知道我養的種豬該怎麽合理分配繁殖季節,不知道現在市麵上肉長得快飼料用得少的優良品種有沒有出現。產銷脫節,導致銷售不能指導生產,生產又不能鼓動銷售調整方向,我們兩頭都是盲目行事,總有一天我們養岀的豬跟不上市場。我這兒還算是簡單的,正明那裏的產品好幾個係列,數不清的品種,現在產銷脫節,生產的盲目生產,銷售的盲目銷售,進料的又盲目進料,等哪天倉庫擠壓了,你們等著看好戲。我們有私心有雜念,沒錯,可我們也不肯讓我們管的豬場毀在我們手裏,到時候被全村老小唾罵。書記,我今天也說實話,雷霆公司這麽做,行不通。”
  雷東寶聽著吃驚,他都沒想過其中還有這等影響溝通的不良反應。他問紅偉:“你也這樣?”紅偉毫不猶豫地點頭。雷東寶怒道:“集資公司第一個方案時候你們怎麽都不說?讓你紅偉當總經理你也肯當。那時候我拿膏藥封你們嘴巴啦?現在一說以前掙的錢不歸自己,你們又撕橡皮膏了?啊?”
  都知道雷東寶發火時候什麽事都做得岀,紅偉和忠富兩個於是低下頭不說。韋春紅在裏麵聽見,本想出來勸勸雷東寶,大年初三的發火晦氣,但她想到自己一向不管小雷家的事,平日裏也不在小雷家行走,小雷家的事她還是少插手為好。再說雷東寶解決得了,不用她夫唱婦隨。
  唯有正明依然抬著臉道:“書記,忠富哥要是不說,我還沒想到脫節問題,我也正納悶,怎麽這陣子家用電線積壓那麽多。這麽一說就對了,按道理說,最近北方市場家用電線低穀,我因為現在不直接管銷售,這些問題沒直接反饋給我,都給忽略了。我們倒不是以前有意不說,有些事沒做過之前,預先想都想不到。”
  雷東寶道:“這就是了嘛。沒做過的事,我們能想到多少想多少,沒想到的誰也別怨。既然已經上手了,埋怨啥都沒用,隻有想辦法做到底。我說你們有情緒,你們這幾天淨找我茬,你們給我想過一個辦法沒有?你們的事,你們怎麽與銷售協調,你們自己最清楚,這些人以前都歸你們管的,現在你們要他們做什麽,他們敢放一個屁?你們把這些問題往我麵前推,都不想著解決,你們不是鬧情緒是什麽?不是存心要我好看是什麽?說!”
  正明連忙收聲,不敢頂嘴。有些話,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最後誰有理,要看誰說話。雷東寶咄咄逼人,誰跟他論理。但忠富卻是越聽越氣憤,不願再忍,開口為自己爭辯。“書記,我們提反對意見,就一定是鬧情緒嗎?我們一聲不響把新公司成立後的不適應自己承擔下來,怎麽不見你說我們沒情緒?再有,我們為什麽不能鬧情緒?書記分配不公,我們做多拿少,還要求我們這也做到那也想到,對我們要求特高。我們難道是小娘養的?我忠富不會說話,不會拍馬屁,我隻會做,書記你要看不慣,開除我,我沒怨氣,你找聽話能幹少拿的人替我。你要找不到人替我,說明我厲害,我值大價錢,你加錢給我。我覺悟就那麽點點高,我到現在還不是黨員,我不夠格,我隻要求公平。”
  士根坐一邊聽得心驚,一直伸腿下麵踢忠富,反而被雷東寶抓住,讓忠富完整說完。等忠富說完,雷東寶問:“那你要多少?我們上一回第一個集資方案,你會不會覺得拿太多?吃下去會不會把你噎死?我都沒膽吃,你們有膽?你們別吃又不敢吃,吃不到又怨我,你們這樣對我也是不公平。媽的我今天脾氣真好,還跟你們雜種講理。我說你們急什麽,現在開始起,賺的錢大頭都在集資公司,照我們現在發展勢頭,沒兩年就把前幾年的利潤都賺來了,這筆分成不少。你們看長遠一些不行?第二,你們現在跟我鬧情緒,你們光顧著跟我鬧情緒,可你們想過長遠沒有,你們甩手不管,我隻好讓別的機靈的管,哪天雷霆公司裏麵的那幾個做強了,他們會逼我坐下談重新製定分配比例,誰都不是泥捏的好貨。到時候你們怎麽辦?紅偉你別眼睛瞪得銅鈴一樣,這種情況你被我提醒了才想到,算你豬腦,你們聽我說下去,乖乖都別插嘴。”
  雷東寶給自己倒茶,喝上一口,才道:“第三條,你們不當家不管事,我當著整個村的家,我不能撐死你們,餓死他們。你以後拿大錢住洋房,旁邊住著個不出五服的雷家人飯都吃不上,你有臉你好意思?第四,公平是沒錯,媽的我還想公平呢,以前一個個提拔你,你們孝敬我一根毛沒有?村裏給你們機會把你們培養成材,你們怎麽報答村裏?媽個逼,要走,自動退出房子,退出自己和爹娘老婆兒女戶口,退出以前爹娘老婆兒女從村裏領的錢和福利,你不讓村裏占便宜,你也別占村裏便宜,公平合理。我話說到這裏,吃飯,邊吃邊討論。”
  忠富聽得臉色通紅,心中氣悶,紅偉和正明則是活動開了心思。士根這時候就不說話了,一直低頭吸煙。韋春紅早在裏麵聽得心驚肉跳了,一聽“吃飯”兩個字,連忙搬著熱菜出來,也順帶把雷東寶埋怨上了。“我說你這是怎麽做的主人家,客人來了光聽你說話,光知道撒自己臭脾氣。你也不看清楚,不是自己人能對你說那麽大實話嗎?你還那兒挺委屈,要真弄個奸的來,什麽都順著你,什麽都是你對,背後把你搞得惡人一樣,自己偷偷摸摸做好人搶了你的功勞,最後一頓卷包把你害了,你才哭都沒處去呢。忠富哥,他就那脾氣,別跟他拗勁兒,隨他去,三天兩天他就想通了。他死鴨子嘴硬,往常你們不在跟前時候一個勁誇你們好,見了你們就死樣活氣裝上了,什麽嘛。”
  韋春紅這邊沒說完,士根那邊一張臉唰一下全紅了,但其他人都沒留意到他,對於其他人來說,韋春紅的出現恰到好處,將剛剛被雷東寶搞僵的氣氛稍微調和。雷東寶於是順勢伸手把忠富按到位置上,一邊道:“我跟你說啊,忠富,你要再敢說走,我媽個逼先殺了你,再去自首。我說到做到。我們五個兄弟,最苦最難的都熬過去了,別好日子麵前反而鬧翻臉。以前是一條心,現在還是一條心。你有意見,打罵都行,我也稀罕你啥都敢說的脾氣,村裏就你最能跟我對著幹,可你不許說走。說走就不拿我們當自己人了。記住啊。”
  韋春紅忙道:“長記性最好是連幹三杯啦,我把酒滿上,嗬嗬。正明兄弟看起來餓壞了,兩隻眼睛盯牢一盤鯡魚幹不放,我說你們別光顧著說話,可憐可憐我們正明兄弟。媽,您也稍微喝點不?”韋春紅雖然問著,下手卻是不由分說把雷母的酒杯都滿上了。一轉眼,卻看到士根一臉尷尬相,她不知道士根為什麽表情特異,這隻能回頭再跟雷東寶說了,此時,她就熱情地拿了她兒子的筷子給大夥兒夾菜,先給雷母,第二個就給士根,一口一個“士根哥”,叫得士根滿臉堆笑道謝。
  正明和紅偉兩人靈活,連忙借讚美好菜調劑氣氛,韋春紅等他們一輪酒幹了,利索地又給大夥兒把酒倒上,這才回去廚房。飯桌上五個人這才又安靜說話。前麵大家把話都說開了,好也說了,歹也說了,大家都亮岀底線,後麵的話就好說許多,忠富正明紅偉三個終於答應在雷霆公司兼職,主管原先屬於他們名下的那部分業務。韋春紅不時插進來調節一下氣氛,雷東寶想胖起嗓門都不成。隻有士根悵悵的,為韋春紅無意掃到他的話尷尬。
  當然,不免的,雷東寶還是有所退讓,三個人在雷霆公司的兼職,都拿不錯的工資。
  一桌飯終於吃得勝利結束,雷母早早已經去睡覺。等送走眾人,韋春紅也沒讓雷東寶幫忙收拾桌子,一邊自己利索忙碌著,一邊問雷東寶,“士根哥剛剛坐上桌的時候怎麽一臉尷尬相?你看到沒有?”
  雷東寶回憶會兒,道:“沒留意,當時光顧著忠富了,媽的忠富脾氣還是老樣子。”
  “會不會我說什麽得罪士根哥了?”
  “你怎麽會得罪……哦,我想起來,我們集資,士根哥不敢做,他一份名字掛著,錢沒岀。被你一說他多心了。”
  韋春紅撇嘴,“他還真機靈,這份錢不出,他就是好人。可又打量你們不會年底分紅時候少他一份。他倒是又做好人又拿好處,兩手抓,兩手都硬。”
  雷東寶一愣,不由笑道:“別胡說,他不是那種人。他就是膽小,他沒那麽多壞心眼。哎,你這是幹嗎?”
  “煙別吸了,先泡泡腳,鞋子給我,我給你換雙鞋墊兒。”又招呼兒子過來一起坐下,“腳盆子大,你們爺倆一起泡著,水不熱了招呼我一聲。”說完忙自己的去了。
  韋春紅兒子乖乖坐著泡腳,都比雷東寶還安靜。雷東寶看著眼前眉清目秀的小孩子,帶著酒意,想起自己差點出生的孩子,要是在的話,也讀小學了吧。想到他看不到自己親生兒子,眼前韋春紅的兒子看不到生身父親,不覺憐惜起眼前的孩子。
  “小寶,你爺爺奶奶家住得好嗎?幹嗎不跟你媽一起住?”
  “媽說飯店裏人雜,不好。我也想跟媽媽住。可現在媽媽跟你結婚了,奶奶說我不是你家人,我以後別想跟媽媽住了。”
  “什麽屁道理,你愛住就住過來,我當你老子,你當我兒子,以後沒人敢欺負你。可你媽忙飯店,不肯住過來,你做做你媽思想工作。我媽不會做事,我忙,都照顧不了你,你最好動員你媽住過來。”
  韋春紅在裏麵聽著高興,但還是出來道:“小寶爺爺奶奶寶貝著小寶呢,不肯放他過來住。唉,當年那是搶著要養小寶。來,腳挪開,我給添點熱水。”韋春紅當然也不敢把兒子放到雷母手下,那到底與親爺爺奶奶不同。
  雷東寶不疑有他,就伸手揉揉小寶的頭,道:“明天帶你去高一點的山,不信就找不到野兔。”
  韋春紅看著嘻嘻地笑,“好啊,帶點錢去,打不到買也買它幾隻來。我準定燒大大一鍋湯等著你們。”
  韋春紅的兒子歡呼雀躍。雷東寶槍法好,訓練有素,今晚吃飯又是跟霸王似的威風,小寶引以為偶像。
  雷東寶當然槍法好,部隊訓練出來的,他還會自己調準心,將一杆氣槍調得無比順手。又問人借了一杆獵槍,帶著韋春紅的兒子第二天一早就出門,鑽進深山老林亂摸。沒成想,真給他打到一隻山雞,兩隻野兔,還有好幾隻鳥,兩隻鬆鼠。他看看一大堆的收獲,心裏也有些得意,帶上小寶,殺奔陳平原家,因為陳平原曾跟他提起過愛吃野味。反而是小寶一聽說去大領導家裏,心裏忐忑的,有些害怕。
  雷東寶熟門熟路摸到陳平原家,拎岀一隻野兔一隻山雞,帶領小寶上樓去。陳平原一看,倒也喜歡,尤其喜歡山雞那幾根尾巴毛,先拔下來插花瓶裏了。雷東寶坐在沙發上,看茶幾上的煙灰缸裏一堆煙頭,陳平原笑容裏帶點勉強,就直捷了當地問:“陳書記,他們說古河村村長抓了,那是要你好看,對不?你別太當回事,誰嘴裏都有準頭,進去不會胡說。”
  陳平原勉強笑道:“你胡說什麽,他抓進去跟我什麽相幹。不過這話倒是真,嘴巴得有些準頭,關死也不能說,否則放出來誰都避著你,再沒人跟你做朋友。”
  “那當然,沒義氣的人誰理。古河村那個到底怎麽回事,還真背後指使人打死倆啊?”
  “那神經病,當幾天村長就以為他是黃世仁了。東寶,不提這些。野兔你哪兒打來?”
  “想去我帶你去,你自個兒摸不到路。”
  陳平原沉吟良久,道:“行。東寶,今天不留你。我得立刻出去找個人,你開車帶我一程。”
  雷東寶開車帶著陳平原到市裏一處大院,放下陳平原才與小寶一起回家,一路一直在想,那個古河村村長據說與陳平原關係挺好,不知道是不是他對陳平原那樣的好。古河村長搞廢品處理,自己做老板,雖然企業沒他小雷家的規模,可人家拿來的錢全進自己口袋,派頭可比他雷東寶大得多。他們好多廢銅就是問古河村進的,彼此常有接觸。以往也沒見古河村長有那麽凶狠啊,嗓門還沒他雷東寶響亮。聽說那村長這回花錢買通人殺了兩個逼問他要債的,結果給查出來了,看來是個借錢賴帳的主兒。看陳平原今天那樣子,那村長不會也是曾通過陳平原問銀行借過錢吧。
  殺人抵命,那村長進去了,明知要死了,會不會放開手什麽都說了?要那樣,陳平原可能就慘了。但雷東寶相信陳平原要是慘了的話,嘴巴不會那麽沒準頭。剛剛陳平原自己不已經說了?雷東寶把心事放一邊不理,心說他怎麽也跟士根似的膽小如鼠了。
  春節過後,雷霆公司換一種模式嶄新運行。有忠富他們三個熟手管理,下麵關係一下理順。尤其是紅偉那邊,紅偉本來就比較閑,常幫著朋友介紹鋼筋水泥,這下自己有了貿易公司,他就直接推銷鋼筋水泥什麽的給朋友,紅偉那兒的生意局麵最先打開。反而是忠富這人比較悶氣,謹守本份,他那一塊一直隻顧到自己。而正明越忙越瘋,兩眼掛滿紅血絲,人走路都跟車軲轆似的轉得飛快。士根看著這樣的發展,才總算鬆了一口氣。心裏倒是開始活動,要不要跟雷東寶要求把他的那個份子給補上。隻是實在沒臉開這個口。
  雷東寶吃一塹長一智,這回貿易公司的事,不再放任三員大將由著性子做。他這回逮誰問誰,非要把每筆交易的來龍去脈搞得清清楚楚。紅偉和正明兩個被他搞得非常煩,可也沒辦法。但雷東寶就這麽把生意的事情摸了個熟,心裏想,也沒啥難的,也就比過去的規模大點,意思還是差不多。他既然搞清楚,那就開始大刀闊斧地插手,目標是要繞開所有供銷社之類的經銷商,直接跟經銷商背後的廠商取得聯係。他比正明紅偉兩個空閑一些,他就拎上行李備足名片,一家一家地上門拜訪廠家。
  這期間,自然耽誤了鎮裏縣裏還有市人大組織的學習會議,尤其是耽誤了鄧小平南巡重要講話精神的學習。縣裏不知道雷東寶村裏鬧了個雷霆公司那一岀,原先做縣長的現任縣委書記見他上任後雷東寶不再勤著上門說話辦事,心裏有些不快。就在一次會議前特意強調,小雷家必須雷東寶出席。沒想到會議時候一問,雷東寶還是出差沒來。其實這回倒不是雷東寶有意不來,而是出差去到小地方,他又是個隨性的人,沒有隨時打電話回來聯絡遙控的習慣,壓根兒就不知道有這麽個會。但雷士根如此解釋,新書記卻並不太信。新書記心頭難免留個不小的疙瘩,認定雷東寶如今財大氣粗不給他麵子。
  這個時候,古河村原村長在看守所裏,見保命無望,果然一股腦兒地把這輩子做過的壞事全咬了出來,自己沒命,說什麽都要拖上幾個陪綁的。因為那村長買通殺人的案子大,影響大,破案還是省裏派人下來協助,務求抓出殺人凶手後麵的團夥,他這一咬,立刻上達省裏,省裏異常重視,下人下令,秋風掃落葉般地將陳平原等人直接拿下,雙規都省了。
  雷東寶出差帶著豐碩果實回來,正好聽到陳平原被抓的消息。他累得在韋春紅那兒昏天黑地睡一天一夜醒來,打算開始到處問訊行動,開著車子才回到村裏,卻見好多人遠遠圍在村辦外麵,交頭接耳。他坐在車裏問一個村民這是幹什麽,那村民說,據說上頭派人下來查帳,把士根管的財務室全部查封了。現在士根在裏麵配合調查。
  雷東寶忽然想到,不知道士根把那些送人錢財的說明單子放在哪裏,要是正好放在財務室的保險箱裏,事情鬧大了。雷東寶這時候真希望士根聽到風聲已經銷毀那些東西,或者早已轉移到別處。這時真是後悔過去的大大咧咧,聽任膽小如鼠的士根為了以後什麽說得清楚,把那些單據都留下,他還規規矩矩在上麵簽上字。早就應該銷毀了它們,燒光才幹淨。雷東寶在車裏發了好一會兒愣,不想進去村辦,轉個方向盤,就開岀村去。
  才沒開幾圈,雷東寶忽然想到,他幹嗎離開?逃跑?他怕什麽?他做那麽多,既沒自己昧下,也沒給自己謀利,他理直氣壯,他有什麽可以怕的?那麽回去?
  雷東寶幾乎是勻速地在路上開了一截路,終於沒有回頭,而是一踩油門直奔縣裏。他心裏很慌,士根曾經的警告清清楚楚地被他回憶起來。如果沒有意外,上麵來人查封財務室幹什麽?既然查封財務室,後麵的事情就清楚明了,他肯定得擔負起行賄的罪責。那他現在該怎麽辦?他很想找個懂政策的人商量商量。這個時候,他還能找誰?當然是找最可靠的。他回去韋春紅那兒,想給宋運輝打個電話,做個谘詢。
  但沒想到,剛剛離開時候還沒事,才去村裏轉一圈回來,車子還沒停穩,前前後後上來幾個人圍住了他的車子,其中一個他認識,老相識了,是鎮工辦的李主任。李主任態度挺好,笑容可掬,卻是打開門就不由分說地坐了進來,客客氣氣地道:“老雷,我們到縣裏去一趟,把有些事說說清楚。都是工作,請你配合配合我們。”
  雷東寶心說完了,看來連進門打電話的時間都沒了。他沒說話,也沒反抗,靜候處置。
  韋春紅聽得門前有人停車,下意識探頭出來,還以為雷東寶什麽忘拿了,結果卻看到幾個彪形大漢硬擠進雷東寶的車裏,將雷東寶拉到後麵,他們占了駕駛位。韋春紅急了,連忙跑出來大聲斥問:“怎麽回事,東寶,東寶……”
  雷東寶深深吸口氣,想囑咐幾句,可看著被緊閉的車窗,知道說也沒用,索性不說。車子一溜兒開走,拋下韋春紅站在空地裏驚惶失措。
  雷東寶出事了。毫無疑問,雷東寶出事了。韋春紅不是尋常沒見過世麵的女子,最近陳平原等一幹人有去無回,她早有耳聞,昨天也曾提醒了剛出差回來的雷東寶,因為早知雷東寶與陳平原走得近。今天這陣勢,雖然她還是第一次見,可還能猜不出這是怎麽回事?天哪,她要救雷東寶。
  可她竟然沒能邁上門口台階,雙腳一軟,一屁股坐在門口起不來。天啊,東寶到底犯了什麽事,東寶到底有沒有得救?她心慌意亂地直坐到屁股冰涼,腹內打鼓,這才搖搖晃晃起來,跑去廁所拉肚子。關進小屋子裏,一時膽怯,怔怔落下淚來。
  但韋春紅也沒多哭,擦掉眼淚出來,先濃濃煮了一碗生薑湯喝了,立刻打電話給小雷家村裏她最熟悉的忠富。忠富接到電話也呆了,一連串的“什麽,什麽”。但忠富也清楚雷東寶肯定有什麽,從今天上麵派人查封財務室,到以前銅廠炸了後雷東寶想盡辦法籌款,這其中有的是辮子可抓。他隻是意外,再意外,從心底來講,他認為,雷東寶這人其實比清白還清白,可有時候,有些事情怎麽說呢?
  “嫂子,別急,我們都會想辦法。你那兒有沒有路子?”
  “再有路數,也都隻是些縣裏的熟人。這回陳書記都進去了,我還能找誰去?這縣裏的人避諱都來不及呢。忠富哥,東寶以前那個小舅子,你認識嗎?找他行嗎?總是自己人。”
  忠富想了想,道:“嫂子,書記這件事,我們村裏會出力保他,你先放一個心,我這就找人商量去,我可能是村裏第一個知道書記進去。宋廠長那兒……有些玄,他們以前走得很近,這兩年……你也知道的。這麽大的事,他不會不管,不過也……”
  韋春紅道:“我明白你意思,你們跟小宋說,我一直敬重他姐姐,隻要他出聲,我願意退岀,隻要他能救東寶。忠富,還有村裏這邊你幫我盯著點,你們千萬組織上去跟縣裏說清楚啊,東寶這人其實最傻的,他沒撈錢,他隻是威風個外場麵。”韋春紅太知道人情冷暖,嘴裏苦苦相求,心裏著實沒底。
  忠富道:“我們都知道,我們每天看著最清楚,嫂子你放心,別人我不敢說,我一定盡力。我這就跟紅偉他們商量去,士根哥給留在財務室配合查封,暫時沒辦法。等下給你答複。”
  但打完忠富的電話,韋春紅一點不敢放心,因為她聽出忠富顯然也是沒主意了的樣子。她稍微思考了一下,便把店子交給手下暫管,她跨上摩托車直奔小雷家。
  果然忠富已經與紅偉在一起商議,正明不在村裏,暫時找不到人。韋春紅進門,忠富和紅偉都是默默地看著她,沒好意思開口說。韋春紅失望地道:“你們不管嗎?”
  紅偉內疚地道:“我們不是不管,我們也剛被通知不許離開,等候調查。工作組已經進村,副鎮長帶頭。我們已經把意見反應上去,可看起來沒用。不騙你。你如果有其他路子,趕緊著手。”
  韋春紅聽了呆住半晌,才淒然道:“我還指望著你們組織出麵,總有點力道。看來都指望不上,人走茶涼啊。”
  忠富道:“嫂子放心,書記與別人不一樣,人走茶不會涼。等這邊可以讓我們自由,我立刻去找宋廠長,當麵與他說,他不好拒絕。我們見過好幾次麵,這點麵子他會賣的。”
  韋春紅又是發呆,看來組織能指望,可組織幫不上忙。“你們什麽時候能自由?”
  “不知道。要不,我們先打個電話,我跟宋廠長更熟一點,以前他大學時候還在我手下實習過。”
  紅偉說著就要繞去忠富辦公桌,韋春紅一愣,下意識地伸手過去按住電話,不讓他打。電話裏說話,那翻臉太容易了,一點不用麵子。紅偉一想也是領悟,一時無計可施,不由扭頭問忠富:“我們這電話會不會被監聽?”
  忠富想了會兒,頹然道:“我們……應該吧。算起來我們是同夥,看剛才通知我們時候口氣那個嚴厲。”
  紅偉翻出筆記本,找到宋運輝電話,交給韋春紅,“嫂子,我這邊電話要給監聽的話,你那兒估計也逃不掉。可好歹你自由的。你出去給宋廠長打個電話,起碼讓他知道這事兒,外麵電話你可以說得詳細點。”
  韋春紅無話可說,可不,小雷家這五個人向來一起決策,逃不過雷東寶,基本也逃不過這幾個,剛才忠富紅偉的話也算是說到足了。她收下宋運輝的地址走出去,外麵風大太陽亮,她給照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定下心來騎上摩托車,她忽然咬牙決定,幹脆直接上東海廠找宋運輝去。人總得有幾分香火情,說啥雷東寶以前做過他幾年姐夫,宋運輝要真出言拒絕,她滾釘板給他瞧。
  韋春紅取了錢,又冷靜將店子交待了,就趕去火車站,直奔去找宋運輝。
  當門衛報給秘書說廠長嫂子韋春紅找,秘書一下“嘁”了回去,廠長哪來哥哥,表哥堂哥都沒說起過,哪來韋春紅韋春綠。韋春紅被門衛反駁,這才想到自己急瘋了,又兼一夜沒睡糊塗了,忙又說,是廠長大哥雷東寶的妻子,十萬火急事找。秘書知道雷東寶,這才要門衛先好生招呼,他找宋運輝匯報了。宋運輝對於竟然是韋春紅來找,異常吃驚,為什麽雷東寶不來?他隱隱皺起眉頭,心中感覺這十萬火急有異常。
  一會兒,秘書帶韋春紅進來。他一看到披頭散發的韋春紅一改當年櫃台後麵齊整精明模樣,心裏“咯噔”一下,立刻要秘書帶上門出去,有什麽事都半小時後再說。
  韋春紅看著宋運輝這兒一道一道嚴格的門子,看到宋運輝辦公室機關似的布局,看到東海廠一望看不到邊的規模,心裏立刻把宋運輝當成救命稻草。等秘書掩門出去,她“撲通”一下,跪在宋運輝麵前。宋運輝正給韋春紅倒茶,見此大驚,熱水瓶中滾燙水衝出來,燙到他左手,手中杯子都甩了出去。
  “你……你起來,大哥怎麽了?”
  “東寶給牽連進去,宋廠長,隻有你能救他了。”韋春紅被宋運輝托起,也沒堅持,坐到旁邊沙發上,“噯,宋廠長,你的手……”
  “你別管,大哥怎麽回事,你說得越具體越好。”宋運輝將手浸入旁邊洗手盆,“還有雷士根他們有沒有出事?”
  韋春紅見問,心裏明白,她把宋運輝想岔了,看來宋運輝肯管,否則不會問那麽詳細,否則隻有堵住她的嘴,讓她說不出話,再冷冷打發了。她連忙將事情來龍去脈說個清楚。
  宋運輝的手一直浸在水裏,擰眉聽著,等聽完才發覺自己站了半天,被燙紅的手別說是已經浸涼,都已經泡發。他還是站著,在韋春紅焦慮的目光緊盯之下考慮好久,才坐回辦公椅,沉吟著問:“大哥進去應該是與前縣委書記有關。大哥前麵一天跟你說的看來並不確切,你其實也不知道核心內容。”
  “是,我隻知道他和陳書記很要好,但他們有沒有……”韋春紅三枚手指做出數錢舉動,“我真不清楚,數目就更不知道了。士根他們應該清楚,可他們的電話現在據說不能打。我當時怎麽就忘了問他們具體多少錢了呢?”
  宋運輝看著韋春紅江湖氣的舉止,可這回他來不及感慨,他現在滿腦子忙著找辦法先了解情況。別說雷東寶有行賄嫌疑,他懷疑雷東寶村裏搞什麽集資公司,這種挖集體牆角的舉動算起來罪名也不小,都不知道去年雷東寶到他這兒商量之後怎麽在做,要真已經有了侵吞村集體資產舉動的話,雷東寶真是罪上加罪了。村財務一查封,有什麽貓膩查不出來?隻要有心。但他確實是不便打電話去小雷家問,問了,估計要麽雷士根不知情,要麽不敢說。
  韋春紅一直盯著救命稻草,見救命稻草一直轉著鉛筆發呆,終於忍不住問一句:“宋廠長,你老家還認識人嗎?你打個電話去,人家一定賣你麵子。”
  “叫我小宋。”宋運輝放下手頭鉛筆,不用翻電話號碼本,熟門熟路地撥出一個電話。他跟老家基本上是恩斷義絕,老家往事不堪回首,他一向無心經營老家的人脈,以前,反正有事找一下雷東寶就是。現在雷東寶出事,他能找誰?當然,通過關係繞來繞去總是能找到人的,但這樣找到的人有沒有用,卻是一個大問題。
  他找的是老徐,幾年前老徐是雷東寶那兒的縣委書記,又是雷東寶的好友,找老徐,最起碼能找到解決問題的捷徑。但是,在接通電話報上名號的瞬間,宋運輝忽然想到不妥。現在雷東寶犯的事正是行賄老徐身後的陳平原,如此敏感時候,一向行事謹慎的老徐敢貿然出麵嗎?別引火燒身,讓調查組把懷疑的目光聚焦到老徐身上才好。既然雷東寶能行賄陳平原,又何嚐不會行賄老徐?否則平白無故兩人何以如此交好?連他都不會相信,別人又會怎樣懷疑?可是,這時候掛電話已經晚了,老徐的聲音已經在那端響起。
  “小宋,小宋,心太急了吧,才離開北京,又來電話催我。趕緊的出國考察去,我讓你纏煩了。”
  “老徐,不知道這事該不該講,雷東寶,我大哥,出事了。昨天給帶走,估計是‘兩規’,他還有個市人大頭銜。昨天同時查抄小雷家村財務,副鎮長領導的工作組也已經進駐。從我幾年旁觀,大哥有事。他現在的愛人在我辦公室,可惜她知道不多。”
  韋春紅不知道這個“老徐”是何許人也,僅僅是聽宋運輝說電話,就感覺老徐的官職可能比宋運輝大,而且,她又從宋運輝嘴裏,聽到新的一層信息,難道人大頭銜可以保護雷東寶?看來做官的人想的就是不一樣。隻是,她看著宋運輝覺得他太鎮定了點,要是急點就好。
  老徐那邊則是好久的沉默。過好久,老徐才道:“小宋,我了解一下,再跟你通氣。”
  宋運輝隻好放下電話,老徐那邊連雷東寶岀什麽事都沒問,他心中很懷疑,老徐不想濕手抓麵粉,惹這一攤子麻煩事。他放下電話,韋春紅也失望,這麽短的電話,鬼都聽得出沒意思。
  宋運輝不知道老徐什麽時候會來電話,不知道老徐會不會來電話,隻好無奈地把電話撥給最順手的楊巡。
  “小楊,你認不認識老家縣裏的官員?雷東寶雷大哥進去了,你有沒有辦法幫我打聽一下?”
  “雷書記?”楊巡驚住,“宋廠長,大概是什麽事?”
  “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你有沒有空過去幫我了解一下。你常進出小雷家,你方便。不要打電話。”宋運輝把韋春紅跟他說的那些情況擇要跟楊巡說了。
  楊巡聽得好一陣子發呆,“好,我立刻過去。我公司還掛靠在小雷家,我……我得回去看看。宋廠長你有沒有什麽要帶去?”
  “沒……哦,這兒有個人,你過來一起帶上。”放下電話,宋運輝看著韋春紅,道:“我不留你,你在縣裏關係也廣,趕緊回去也好作為。有情況隨時聯絡。等下你跟小楊一起回,他會照顧你,他也很會辦事。其他關係,等我一個個找過去。你留個你常用的電話給我。對了,三天後我得出國,你就直接找小楊商量。”
  韋春紅前麵聽著有理,但聽到最後,不禁急了,“宋廠長,如果東寶還是你親姐夫,你三天後會出國嗎?我們真沒人能找了,隻能指望你了。”
  宋運輝被說得一陣尷尬,隻能耐心解釋:“就是我親姐姐被抓,我也隻能出國去。我們這回出國不是去玩,也不是開會,而是需要考察和談判,需要現場決定很多重大事情。我是廠長,天下刀子我都得去。大哥的事情……我跟大哥相識十年,不需要你對我著急。”
  “那你倒是急給我看啊。”韋春紅看宋運輝那麽平靜,平靜得跟沒事人一樣,急得肝火旺了,也不管誰是誰了,更不管宋運輝最後一句話對她的暗示。
  宋運輝看著韋春紅,一言不發,隨她鬧去。他依然轉著鉛筆想他的路子,想了會兒,打電話找市裏的朋友詢問,這樣的一個身份,這樣的一件事情,會是如何的處理程序,又如何可以探知消息,最要緊的是,量刑如何。
  聽得這些,韋春紅氣得發抖的人才平靜下來,探到宋運輝桌邊旁聽。這會兒,她倒反而從宋運輝的平靜神情裏,看到力量。她是聰明人,從宋運輝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重複的話裏,聽到不少頭緒。她看宋運輝又打了幾個電話,又是進一步明確之後,才見宋運輝放下電話,呆呆盯著牆壁發愣。這會兒,她不催宋運輝了。
  這時候楊巡敲門進來。宋運輝示意楊巡關門,便嚴肅地道:“你們去,記得要做這些事,記牢……”他不寫在紙上,隻是邊想邊說,說一件,問清兩人理解不理解之後,才說第二件,一直到口述完畢,再問一句:“你們都記住了嗎?”
  楊巡點頭,韋春紅雖然心力交瘁,可也盡力記住了。楊巡卻忽然問一句:“宋廠長,鎮上會不會接手小雷家的那些企業?”
  宋運輝搖頭:“我至今還不知道這事情性質有多嚴重,除了跟你說的這些,不清楚是不是還有其他。可我估計還有其他的事。如果真是不幸,很可能連鍋端了,士根他們也一個都跑不掉。這種情況是最差打算,可如果真出現這種情況,小雷家所有會被鎮上接手。你怎麽會問這些?”
  楊巡皺眉:“我還掛在小雷家名下,要是小雷家整套班子換了,我可能得麻煩。最近有些跟我一樣的紅帽子企業出事,掛靠企業換班子後,不認前任製定的掛靠協議,打官司告狀地要討回我們這些戴紅帽子的財產。”
  宋運輝一驚,看著楊巡愁得墨黑的臉,道:“這是個問題。你現在的資產不少,任誰見了都會起意。估計小雷家隻要換掉大哥和士根兩個,你的事情就麻煩了。現在看來,大哥基本上是逃不過,即使……處分還是會有,村支書是不能當了。大哥與士根兩個,逃不過大哥,基本上也逃不過士根,五個人全部端掉的可能性稍小,但兩個人端掉的可能性很大。你得有心理準備。”
  楊巡一張臉更黑,“雷書記一向不沾手錢,錢的事都通過士根村長。要岀事情,肯定兩個人一起岀。我……唉,即使為了我自己,我也得豁出去救雷書記。”想到老家幾乎沒有的人脈,楊巡眼睛都直了。回去,他得靠以前一起做生意的老鄉引見,一五一十地從最初做起。他弟弟楊速,才跑腿的一個,哪兒排得上號。“宋廠長,你老家認識人嗎?同學,鄰居?”
  宋運輝搖頭,將韋春紅介紹給楊巡:“大哥的愛人,開著縣裏最好的飯店,交遊一定有,你們多交流。小楊,我相信你無孔不入。我這邊會再找人。”
  楊巡直著眼睛看了韋春紅半天,心裏滿是怨氣,硬是吞進肚子裏不說。小雷家那樣,卻害他可能倒八輩子黴,毫無疑問他這回回去得放血,放血後還不知道他的紅帽子如何。宋運輝理解楊巡的心情,不得不出言安撫楊巡。
  “小楊,你放心去辦事。即使是最壞結局,隻要在本市打官司,有我。”
  楊巡聽了這話,雖說心下稍微一寬,可他又不是第一天出來混,有些事哪是一句話那麽容易了。他欲哭無淚,欲言無聲,隻會連連搖著頭,衝宋運輝抱抱拳算是作別,垂頭喪氣而去。
  宋運輝送走兩人,心頭七上八下。剛才一位朋友在電話裏的話他沒跟韋春紅說,那朋友說,進去兩規的人,幾乎沒有不交待的,三天問下來,神仙也挺不住。基本上雷東寶所做的那些事,想瞞過是不可能的,眼下外人能做的,大約就是在定罪量刑上麵下一點功夫。但如果此案涉及者眾,尤其是涉及的頭麵人物多,那麽處理時候也不能太過厚此薄彼了,唯有判決之後,再徐徐圖之。
  宋運輝點上一枝煙,心說,陳平原和其他相關涉案政府工作人員等,那些人的關係網隻有比雷東寶更廣更密更有針對,想讓雷東寶獲得異於他們的輕判,幾乎等同六月天飛雪一般的不可能。最多,他隻能做到讓雷東寶這個行事任性又留下一大把辮子給人抓的人別被抓作禍首處理,別被判得太重。如果照此定位,他帶上楊巡展開的援救工作,可能更有效更實際可操作一些。可那樣的結果,對楊巡就不利了。隻要雷東寶被定罪,如果加上雷士根也被定罪,楊巡頭頂上的紅帽子岌岌可危。因此,楊巡會接受他的定位嗎?
  宋運輝一枝煙沒吸完,就動手毫不猶豫地撥打楊巡的手機。自然,雷東寶對他而言,是重中之重,就算是他不願意看到韋春紅,可如他剛才對韋春紅所言,他和雷東寶十年的交情,又豈是心中幾個疙瘩可以抹煞。楊巡的問題,他隻能放到後麵考慮了。在雷東寶麵對的牢獄之災麵前,他必得側重挽救雷東寶。
  楊巡接了宋運輝的電話後,不得不將車停靠到路邊,無法繼續開行。他的腦筋隻要稍一遛彎,就能想清楚,宋運輝的目的何在了。可宋運輝能惘顧他楊巡的處境,他楊巡能惘顧自己的處境嗎?如果雷東寶的案子身後沒綁著他公司的掛靠關係,他當然也願意照著宋運輝說的做,他願意提供這個幫忙,出錢出力,把雷東寶那兒的損失盡量降到最低。可是,問題牽涉到了他,牽涉到他窮盡多年賺得的所有資產,涉及到他媽付出生命支撐起的家業,涉及到他楊家一門今後的生計,要他還如何為朋友兩肋插刀。宋運輝說得容易,可真若有人接管小雷家,官司打起來,即使最後能贏,最終吃苦的還是他楊巡。他太清楚自己目前緊繃的資金鏈,他都已經為了建設資金而做出種種努力,包括提前出租電器建材市場的攤位,他的資金鏈不堪一擊。他哪裏經得起官司。
  楊巡想來想去,越想越悲哀,他畢竟隻是個無依無靠的個體戶,他人微言輕,他除了照著宋運輝說的去做,還能如何?他無力說不,他沒有資格拒絕,更沒有資格表達他的憤怒。因為他知道,宋運輝是他在這裏的靠山,而眾所周知,宋運輝是他在這裏的靠山,因此,宋運輝才可以惘顧他的好惡,將任何事情強加給他,他還隻能欣然接受。本來,他救雷東寶,為自己,也為以前雷東寶給予他的恩情。而今,他的心頭有些感覺已經變味。
  而再變味,他也隻能做。他別無選擇。他自己的事,他隻有在完成宋運輝指定的方案之下,另做安排了。
  楊巡考慮到未來可能的變故,不得不先回自己的辦公室,把所有銀行裏的資金轉進自己的個人帳戶,免得遭遇傳說中其他紅帽子企業的悲慘下場。若是小雷家真是兩大頭盡去,真是未來被鎮政府派人接管,那麽,以後跟他打官司的可能就是鎮政府這個國家機關,他從來都知道,民不與官鬥,跟鎮政府打官司,即使不輸,也會九死一生。他隻有現在就做最壞打算。
  然後,他開車載著韋春紅上路,心裏憋屈,老拉達車子開得跟雲霄飛車似的,車身抖得跟散架一般。看得旁邊的韋春紅擔心緊張得脖子疼,比做一天的婚宴還累。等到楊巡靠邊兒加油,她連忙鑽出來坐後頭,眼不見心不煩。但心不煩路上的事兒了,卻又開始煩雷東寶的事。她是雷東寶的妻子,可是,他們說話討論,都撇開了她,並不征求她的意見,當她透明,她卻隻能什麽怨言都沒有,好像她欠宋運輝似的。可她是雷東寶合法的妻子啊。
  楊巡於車流激蕩之中,忽然聽到後座傳來的壓抑啜泣聲,不由一歎。“你啊,哭什麽呢。你好歹還有人幫著你一起想辦法。雷書記這人最多行賄,不會受賄,就算是實打實判刑,也不會多少年,再靠人活動一下,很快就出來,你們最多有些日子不見麵,這日子不會太長,你一個人也不會苦到哪兒去,你就想開一些。我就慘了,你知道嗎?我已經注定上千萬資產得毀了,我會窮得倒欠一屁股債,這輩子還有翻身機會嗎?我不知道。所以我比你更想救出雷書記。可是,宋廠長已經明確告訴我,雷書記想無罪是不可能了。明知我已經沒希望,可我還得去做,你說我現在什麽心情?求求你,別哭,饒了我。你會親自來求宋廠長,我知道你是狠角色,你就再忍忍吧。”
  韋春紅一時無言以對,到此才算是真正明白大夥兒的打算了。她不由喃喃地道:“宋運輝這個人真冷。”
  楊巡沒搭話,但在心裏說,宋運輝要是個婆婆媽媽的,能混得到今天位置嗎。其實怪誰都沒用,隻能怪自己沒出息。人宋運輝也還不是一窮二白一步一步往上竄的。隻是楊巡心冷,上一回,他眼看已經積攥萬貫家財了,忽然來個煤礦瓦斯爆炸的事,無緣無故他就讓老王給拖累了,一敗塗地不說,戴嬌鳳都離他而去。這回,又是那麽的莫名其妙,好像老天見不得他好,追著他跟他沒完沒了。他真是千算萬算,都算不到會敗在別人的事上,一次又一次,他鬱悶至內傷。心頭無法不生出一絲前所未有的沮喪來,這老天,到底要拿他這個先失去父親,後失去母親,還拖帶著三個弟妹的人怎麽樣啊。
  星夜兼程地趕回老家,把韋春紅送回飯店,楊巡坐在車上發了會兒呆。去弟弟那兒住?他倒是出錢給楊速買了房子的,可是,遇到那麽大事,會不會影響楊速的心情,乃至影響正緊張準備高考的楊邐?楊邐為了安心讀書,最近沒住學校宿舍,而是與楊速一起住。楊邐鬧著與他分家,與楊速可沒分,以楊邐的腦瓜,還想不到這房子不是才開始工作的楊速買得起的。楊巡幾乎沒太大猶豫,還是決定不去楊速那兒,想隨便找個旅館住下。可是想到即將到來的破產負債可能,他心裏涼涼的,車子徘徊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良久,棄便宜旅館於不顧,轉而殺奔市裏,住進一家新開三星級賓館。錢……花光它。恨死。
  一夜,哪裏睡得著覺,雖然是又餓又累,可楊巡躺在黑暗裏,看了一夜天花板。直到早晨微光透過厚重的窗簾,他才終於能看清天花板的模樣。他下意識地,將手伸向床頭櫃,不覺碰翻電話筒,淅瀝嘩啦鬧出煩人聲響。他氣得一躍而起,看著電話生氣。但隨即鬼使神差地,他照著話機上說明,撥打岀一個國際長途。
  楊巡沒指望那邊能有人接,估計會又是電話錄音,因此聽到話筒裏傳出真實的似是微笑著的聲音,他如中大獎,身不由己站了起來。“你好,我是楊巡,中國的,楊巡。你今天倒是在啊。”
  梁思申不由看看時間,奇道:“你那兒才清晨啊,這麽早。我才回家,你有事?”
  楊巡忽然不知道說什麽好,以往給梁思申打電話前,都是千思萬想想好話題,可這回,他根本就沒想好,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這回死定了。”
  楊巡在東北工作過,普通話很不錯,梁思申確信自己沒聽錯,等待楊巡下文,卻沒等到,想了一想,大致想到了什麽,“你項目定得太大,導致資金是不是出現緊張……嗯……就是錢們青黃不接?”她一時忘詞,隻好挑相近的說,自己都覺得不倫不類。
  “不,我計劃得很好,本來不會有事。可是,對了,你知道紅帽子企業嗎?”
  “知道,宋老師跟我提起過,我也了解過,聽說你公司就是紅帽子企業,真不公平。”
  “對,很不公平。我的問題就出在紅帽子上。給我掛靠的是宋廠長以前姐夫做書記的村集體,因為生意交往,我們很熟,他們答應給我掛靠,我每年交納一定的管理費。有這種關係,我公司工商執照上的單位性質就變成了集體,可以做大。但是我公司所有者那一欄,寫的是小雷家村。這種事法律並不允許,但大家都在做,雖然彼此簽訂協議,可這協議法律上不承認,掛靠純粹是靠私人關係,私人信用。可現在宋廠長的前姐夫岀經濟問題給抓了,另一個相關的人可能也逃不過,小雷家村村務很可能被鎮政府派下的人接手。類似事情我聽說很多,接手的人為顯示自己清廉,必須清算前任的老帳,也為做出成績,清理起掛靠的紅帽子企業來,下手忒狠。再說我資產不少,又是一塊肥肉,正好彌補小雷家村這回的損失。所以我估計,我死定了。”
  國際電話的效果再不好,梁思申都能聽得出楊巡的沮喪,她一時也沒空想楊巡為什麽找她說,她家又與楊巡家不是一個省,幫不上忙。她隻能安慰道:“你別心灰意懶的,這事兒應該說得清楚。比如你可以讓權威機構證明你所轄資產的實際出資人是你,而不是那個村莊。”
  楊巡歎氣:“這是一個辦法,沒錯。可你想過沒,他們如果一上來就跟我打官司,申請訴訟保全,給我封上幾天,我本來就緊張的資金鏈會怎麽樣?不用等判決,我自己乖乖繳槍不殺得了。抵抗是死,不抵抗也是死。”
  梁思申想了一想,還果真如此。“那宋老師能幫忙嗎?”
  楊巡又是長長一聲歎息,“希望我沒事,能逢凶化吉。可能這是我打給你的最後一個電話,如果出事,以後就打不起了。”
  “不會,你會解決問題的,我感覺你思維非常活躍,不拘常理,總能想到別人想不到的辦法。還有,即使出現最壞結果,憑你的能耐,東山再起也不是難題。別難過,你一定行的,隻要你努力,不放棄。”
  聽著這話,楊巡混沌一夜的心裏猶如注入一汪清泉,頓時神清目明,“你說,我能行?”
  “是的,這種事如果放別人身上肯定沒希望了,但你肯定還有20%的希望。你趕緊去那村莊所在地,跟當地鄉鎮官員周旋,把工作做在前頭,而別等他們下手再做反應。會有希望的,總有講理的人。”
  “實際上,我昨天一聽說就開車趕來,現在已經到了。”
  “這就是了嘛,我就說你行的,看你愁的。來,打起精神,出去吃頓飽飽的早餐,收拾幹淨臉麵,辦事去。”
  “是。”
  “祝你好運。”
  “是。事成我會打電話給你。再見。”
  很神奇,楊巡恢複平靜。他依言洗臉刮胡子,幹幹淨淨,打起精神出門。
  一晚上亂成一團的思緒,此時迅速規類為兩線,一條線,是照著宋運輝說的做,另一條線,則是開始接觸接管小雷家的鎮政府官員。他跟宋運輝通了電話,再就此事商議該去找誰後,昂然出發。他不信,他楊巡會向某些倒黴的紅帽子看齊。
  宋運輝不曉得楊巡是經過了怎樣一夜的輾轉,現在竟然已經恢複平靜和理智。他放下電話,趕緊洗漱吃飯,先送宋引去學校。照常上班,但他先打電話給司法係統的朋友打探消息。暫時還是沒有消息。
  宋運輝便投入緊張工作,後天出國,今明兩天太多事情要趕著做。但生產會議期間,後勤科長卻忽然衝進來,報說幼兒園來電話,宋引忽然上吐下拉給送進醫院,懷疑是急性闌尾炎。宋運輝頓時變臉,立刻中斷會議,回辦公室給家裏打電話,給程開顏單位打電話,要他們都趕去醫院。他這邊也派了廠辦得力人手帶著一輛車去醫院,以備女兒萬一轉院。可他硬是走不開,這會議,開得如坐針氈。女兒,他最寶貝的女兒。
  漸漸有消息傳來,果然是急性闌尾炎,已送市醫院,準備手術。宋運輝草草結束會議,直奔市醫院。但是手術室門口,隻見他父母和廠裏職工,卻不見程開顏。剛才打電話到程開顏辦公室,沒在,難道也在開會走不開?她那算什麽會議。宋運輝焦燥,跟他父母一樣坐立不安。廠辦的辦事員上下聯絡,等辦完事情,宋運輝就叫他們兩個先回去,他自己留著。
  也不知等了多久,更不知坐下起立了多少次,終於手術室門打開,女兒被推出來。一個中年醫生跟岀來,看見宋運輝迎上去,就了然這是院長嘴裏的東海廠廠長,醫生挺客氣,非常詳細地跟宋運輝講了究竟,保證這隻是很普通很普通的手術,更保證手術成功。宋運輝當然清楚闌尾手術要這麽個市裏最好醫院的主治醫師外科主任出手是大材小用,可事情出在女兒身上,再理性的頭腦也變為感性,做爸爸的隻有焦急,恨不得替女兒挨那一刀。宋引終於被安排進幹部病房,安然睡覺。臉色有些蒼白,其餘全部無礙。
  宋母這才慢慢止住淚水,宋季山看看這寬敞幹淨的雙人病房,跟剛從外麵匆匆進來,手裏拿著一堆藥的兒子說:“小輝,我們不要搞特殊化吧。”
  宋運輝皺眉:“特殊時期,唉,特殊化一次。再說我們貓貓在幼兒園好歹也是班長小幹部。”
  宋母聽著不由含淚“噗嗤”一笑,打了兒子一拳,“還老不正經。你放下藥回去吧,晚上再來。知道你忙。”
  “你們先去吃點飯,我這兒守著貓貓,等下你們替換我。”宋運輝掏岀錢包交給父母,推不肯走開的兩人出去。自己回來,對著蒼白的女兒靜坐。都不知道怎麽會闌尾炎,真是預先一點征兆都沒有,飯吃得好好的,車上也唱唱笑笑的,下去都不要他抱,自己跳下去的。好好岀的門,忽然就給手術了。真是病來如山倒。
  但是想到他後天就出國,顯然是不可能為女兒的手術拖延時日,他心頭擔憂。市裏與縣裏好一段距離,他不在時候勢必沒法好好派車給他們,他們三個,看護起來就麻煩了。到時候,老的老,沒用的沒用,叫他如何放心得下。而這時候程開顏還不知在哪兒,他現在有些後悔不要大哥大,否則聯絡起來多方便。
  宋季山夫婦很快吃飯回來,宋運輝的秘書也跟上來,帶來蘋果和糖果糕餅,也給宋運輝辦好醫院食堂的飯菜票,非常貼心。宋運輝跟父母交待一下,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回到廠裏,先給程開顏電話。沒想到程開顏卻是正等在電話邊。
  “貓貓闌尾炎已經手術完,沒事,住市一院住院部五樓510。你趕緊回家收拾貓貓換洗衣服,還有臉盆熱水瓶飯碗筷子等物,立刻趕去醫院,準備晚上陪護。對了,早上你怎麽不在?”
  “貓貓痛不痛,我怎麽不在呢……”
  “你早上哪兒去了?”
  “我……我去買一下軟麵抄,順便逛街了。”
  “一條街每天逛,才多大地方,你還沒逛夠?趕緊請假,回家收拾好給我電話匯報收拾了些什麽。”
  “好的,你別那麽凶啊,我又不是……”但程開顏還沒說完,電話那端已經掛了。她隻好無奈地去找局長請假,心虛,當然不敢指責宋運輝,更別提要求宋運輝派車接送一下。
  宋運輝掛了程開顏的電話,氣得也不想吃飯,立刻根據計劃,召集會議。反而是秘書回頭擬了個清單,偷偷找上回家的程開顏,告知程開顏要帶上的具體東西,又叫小車班悄悄跑一趟,也別給廠長知道了,把程開顏接去醫院。因為早知道廠長太太是個沒用的。
  而此時,接二連三的電話一直打進來。秘書記錄下來,見縫插針地匯報給會議間隙回來拿資料的宋運輝。其中一個來自本市司法係統的電話說,很不幸,小雷家財務室查出不少行賄證據,白紙黑字,數目和受賄人一清二楚,數目不小,十多萬。又有人舉報雷東寶帶頭組建什麽集資公司,侵吞集體資產,舉報內容正在調查中。秘書告訴宋運輝,打電話來的司法係統同誌給予兩字評價,“真傻”。
  是,真傻,宋運輝都料不到雷東寶會傻到留下白紙黑字的行賄證據,至此,雷東寶無幸免可能。
  宋運輝感覺自己是拚著十二分的毅力才堅持到下班的,可下班時間,他卻還不能走,他還有好多工作必須完成,而他的心已經飛向醫院病房,飛向正在回家處理雷東寶事宜的楊巡那兒。他是吃著秘書給他打來已經放冷的飯菜上路去醫院的,飯菜放在旁邊位置上,遇到順暢的地方,或是紅綠燈,趕緊塞上幾口。卻直到醫院都還沒吃完。那時,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
  宋引卻是醒著,而且雙眼活躍著,一看見宋運輝來,就大叫一聲:“爸爸,貓貓痛。”看到爸爸,宋引剛忍下的淚水又冒出來。
  伴在床邊的宋母立刻轉身看來,見到兒子,就道:“你還來幹什麽,後天出國,行李還沒整理呐。貓貓挺好,醫生很負責,下班後還特意來轉了一下,看看我們貓貓。”
  “我不看一下貓貓,能放心嗎。媽,你吃飯了沒有?”宋運輝早已旋風一樣刮到女兒床前,聽女兒對他絮絮叨叨,一邊設法安慰女兒:“貓貓,你們班上其他勇敢的小朋友最多摔一跤流一些些血,他們不哭不稀奇,可有些小朋友打針還要媽媽抱著哭呢,我們貓貓就不一樣了。以後老師問誰是最勇敢的小朋友啊,我們貓貓第一個舉手,告訴老師,貓貓開刀住院都不哭呢,就是痛得冒眼淚,貓貓也是不鬧出來。”
  “是的,是的,爸爸,貓貓回去跟老師說。”但貓貓強忍著不哭,卻還是苦著臉道:“貓貓肚子痛。”
  宋運輝聽著心如刀絞,恨不得此時躺在病床上的是他。好在宋母幫了兒子的忙,宋母嫻熟地給貓貓講故事,講著講著,將貓貓的精力分散開去,講著講著,貓貓倦了,宋母張羅著讓貓貓在床上小便了,就讓貓貓睡覺。病床很小,可貓貓睡前隻要奶奶摟著,宋母隻好艱難地半身躺在床頭,讓貓貓放心地睡著。宋運輝忙找來凳子墊到老娘身下,可床高凳子矮,宋母照樣是吃力。
  一直等宋引睡熟了,宋運輝這才問老娘:“開顏呢?怎麽一直不見她?我廠裏車子送她來的。”
  宋母沉吟:“我不大放心開顏守著。她太年輕,不懂伺候病人。再說貓貓從小就是我帶大的,生病時候最需要我,醒來就一直要我抱著不放。”
  宋運輝皺眉:“你年紀一把怎麽吃得消,平常都要失眠了,這兒一夜熬下來還了得。”
  “沒關係,愛失眠的正好伴夜。你們年輕人愛睡著,萬一半夜貓貓醒了叫不應,貓貓會心慌。等明天開顏來接替我,我就能睡去了。你回吧,你這幾天忙。”
  宋運輝更是皺眉,老年人熬夜,與年輕人熬夜,豈可同日而語。他要程開顏趕來,就是要程開顏擔起夜晚陪護貓貓的工作,沒想到留下的還是他媽。他看看病房內醫院有意留下的一張空床,對母親道:“我經常出差,一半行李總放皮箱裏沒取出,出國也沒啥大不了,回頭不用半小時整理。媽,我一向睡得晚,不如你先去那床上睡著,我陪貓貓上半夜,等我要睡時候叫你起來,你陪下半夜。”
  宋母嘀咕:“你啊,別哄我,別等我一覺醒來已經大天亮,你自己守了一夜。”
  宋運輝隻得笑道:“那也沒什麽,我以前還做夜班,回頭白天就查資料,沒事。再說後天出國,飛機上得坐一天,正好這兒累了上去飛機睡。媽,醫生說今晚是貓貓最折騰的時候,你先睡著,等我折騰不住肯定得叫醒你。這會兒趁貓貓睡著,我又夜新鮮,你趕緊打個瞌睡。現在兩個人守著不合算。”
  宋母想了會兒才道:“好吧,你平時十一、二點睡,你到那個點兒就叫醒我。貓貓打了很多吊針,萬一她想小便,你用尿盆接著,拿這塊布旁邊擋著,這些軟一點的衛生紙擦幹淨,手得輕輕托起貓貓的腰,別讓拉著傷口……唉,算了,你還是叫醒我。剛開顏就要抱著貓貓去廁所小便,你們年輕的個個粗心。”
  “哦,有數,媽你睡去,我看貓貓嘴唇有些幹,給她弄點水潤潤。”
  宋母一看,果然,不由感喟:“唉,還是你心細,那做媽的……”但隨即緘口不言,洗臉睡覺去。宋母並非對兒媳沒意見,可見過多年前兒媳日語讀不好與兒子那場鬧得挺大的怨氣,和兒媳從來做事不經大腦的種種,老兩口兒背後暗暗商量,有什麽不行的,他們兩個悄悄添補了,別告訴兒子讓小兩口鬧矛盾。兒媳看來不會長進,而家庭安穩太要緊。
  宋運輝見老娘這樣說,不由跟著問一句:“開顏明天來?這安排是誰出的主意?”
  宋母連忙道:“我說的,我讓她回去,貓貓也更粘我。”
  “知道。媽你睡,我關了燈想些事。走廊燈夠亮。”
  宋運輝看老娘睡覺,料想她也睡不太好,主要還是擔心兒子半夜不會叫醒她,擔心孫女半夜起來沒人照料。再想到程開顏,不由怒氣中燒。這當媽的,今天什麽日子,別人要她回她還真就回了,上不能體恤婆婆的老邁,下不能體會女兒的痛苦,做人要是沒腦袋也就罷了,可連起碼的道理都沒有,活得可叫渾渾噩噩。女兒剛開完刀,她忍心走開,一顆心還真堅硬。以前以為她工作不好,不愛用功,總昨天叫嚷著出錯挨批,今天擔心著工作壓力,起碼家裏照料得好,與他爸媽合得來,沒那麽多婆媳糾紛,現在看來……她隻管住縣城一條商業街。人,活得怎麽在做人都不知道了,這麽漠然,真讓別人無力。
  宋運輝忍氣,掏出紙筆,趁著走廊透進來的微光,給明天早上會來接班的程開顏留紙條,要程開顏明晚別先急著離開,等他下班過來安排他出差時候一家人照顧貓貓的時間表。他估計,程開顏明早肯定不可能早來,不可能坐五點的早班車在他還沒離開醫院前趕來。對著這樣無知的妻子,還有對著這樣逆來順受吃苦耐勞的父母,他真是擔心得不敢出差。他一向不願意讓廠裏的人太接近他的家務事,此時他沒辦法,隻好打定主意,讓秘書天天過來看一趟,看看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事。
  他久久看著熟睡的女兒,看著有一半長相酷似妻子的女兒,心裏發狠,說什麽也要親手管束起來,不讓女兒學她媽,惹人瞧不起。
  又不由想到雷東寶的事。也是如此讓他痛感無能為力。當下辦事,誰不知道其中有關係需要勾兌,可誰能像雷東寶那樣清清楚楚給人留下把柄。這一來,不僅雷東寶自己逃不脫懲罰,把柄指向之人也因證據確鑿,手腳都做不出來。宋運輝能理解他那個司法係統朋友的感歎,“真傻”,不,豈止是真傻。雷東寶做事風風火火,大而化之,今日終於撞到南牆。他不由得因此反思自己的尾巴,不知道有沒有什麽不慎露在外麵。
  宋運輝因為陪著女兒無法睡覺,楊巡卻是疲累得快抽筋,卻無法入睡。自從小雷家財務室被抄岀行賄的真憑實據,縣機關內部一下眾口齊罵,而縣政府對待小雷家的態度也忽然轉向強硬,楊巡真是欲哭無淚。
  剛才與朋友介紹的相關人等吃飯,有人搖頭說,本來陳平原的案子,大家誰都留著一手,因是多年同事,多年千絲萬縷的關係,誰都不願痛打落水狗,即使有省廳盯著,可省廳到底盯著的主要還是命案,而不是其他經濟問題,大家都等著風頭過去再作處理。可現在好了,出了這麽白紙黑字的憑據,不僅陳平原罪上加罪,罪無可赦,又拔出蘿卜帶岀泥,害其他一幫人今天陸續被招進去說明問題。因此惹得全縣上下人人自危,擔心有人豁出去拔出更多蘿卜牽岀更多的泥,或者讓擦邊球小傷筋骨。也因此,個個都將害事態嚴重化的雷東寶和不知好歹的小雷家村罵個臭死。
  這會導致什麽?楊巡自己有些猜到,也在飯桌上谘詢了有關人等。大家一致認定,這下,對小雷家村這個行賄集體的接管,將真刀真槍。縣裏肯定得做出嚴厲而明確的表態,必須派得力人手下去,徹底清理小雷家村目前存在的經濟問題,以給上級一個交待。而接管的具體當事人,則是說什麽都不敢在處於關注焦點,又有行賄前科的小雷家靈活機動,肯定得公事公辦,免得染上一身腥膻,被人背後議論。而難保,更有接管人是得陳平原等人提攜照料,那麽,在對小雷家村存在經濟問題處理的時候,更會無限上綱了。
  楊巡沒想到,在梁思申的鼓勵下,一天跑下來,卻得到更差推論。他早知道這等處理經濟問題的敏感時期,他即使想走關係請人情,已經是艱難,因為誰都不願在敏感時期和敏感問題上沾染敏感因子,他勢必將在掛靠問題上付出巨大心力,求得多位掌權人士說話,承認他的公司隻是掛靠而不是小雷家所有,才能算是勉強完結。這對他這個已經離開家鄉很多年的人來說,已是艱難,因為這已經涉及到千萬資產。而眼下,被雷東寶和小雷家行賄證據被搜這麽件事一搞,人人自危,那些原本可以彈性的,可以在最大值和最小值之間遊走的定性,將會走向從嚴。若不是身心俱疲,楊巡此刻都想駕車連夜趕回辦公室,立刻著手應付即將到來官司的事宜。
  梁思申說他能在別人看不到希望之處硬是發現20%的希望,他也承認他有這能力。可眼下,看出去隻有墨黑一團,希望?何在?不僅是他沒有希望,他也看不到雷東寶的希望在哪裏,他和雷東寶,幾乎是百分之百得給從重從快了。
  楊巡恍惚睡著了,恍惚又沒睡著,累得渾身稀軟,腦子卻不肯停頓。他一早就起床,去外麵狠狠吃了十六隻生煎包子,要是有本事,他真想吃下六十六隻,以求六六大順。他還喝了一碗添足一勺辣醬的豆腐腦。飽飽暖暖地吃完,腦袋反而停滯了,睡意襲上心頭,似乎除死無大事,吃飽睡足再說。
  但回到飯店,楊巡硬是把自己用涼水衝醒,等到七點半,就開始撥打宋運輝工廠辦公室的電話。卻直到差不多八點才被宋運輝接起,他沒想到宋家也有事,從來上班早到的宋運輝也會準時。
  楊巡照舊保持著禮貌,想先客套幾句,可宋運輝早就一句話就將話題轉入正題。
  “小楊,你來電正好,我也要找你。我昨晚沒法接觸到電話,對不起。聽說小雷家財務查抄岀行賄證據,看起來你在那裏的跑動得換個策略。”
  “宋廠長,我要跟你說的也是這事。這事幾乎已經傳開,上午我去找人,有人還答應幫忙,下午都拒絕我,有人還說,雷東寶?誰還敢沾手他的事?有稍微熟悉的,直接勸我別管,話說得很難聽,我就不複述了。基本上,目前不止沒人願意幫雷書記,更多人可能順手打壓一把。而且聽說現任縣委書記對雷書記印象不好,縣長也不喜歡雷書記,我看想在縣裏扭轉局麵有難度,未來隻能走市裏的路子。宋廠長,你有沒有市裏的路子?”
  宋運輝愣住,他想了很多,但沒想到雷東寶的犯傻,還犯到官官相護的體係。對了,證據的搜岀,不僅讓陳平原罪上加罪,還更牽岀一批其他的人。這些人都是本鄉本土成長起來,在小小一個縣衙裏麵沾親帶故,牽累其中一個,還不招惹一夥的人憎惡?如此,可見在縣裏著手,根本無用。
  而市裏?宋運輝揉著眉心,疲倦得想不出主意。“小楊,你看呢?我明天出國,兩個禮拜後才回。雷書記的事,需要你著力了,你幫我辛苦一下。”
  楊巡直接道:“現在憑我從小到上地跑,沒用。說實話,憑宋廠長老遠找關係,你的級別也不夠。再說我的事和雷書記的事牽連在一起,不用你吩咐,我自己會跑。但我起碼在目前已經看不到希望。宋廠長,這事我會一直看著,一直摸清情況,其他,我使不上力了。”
  宋運輝歎息,“小楊,你回來吧。對了,有沒有去一下小雷家?那些村民有沒有提出保雷書記?”
  楊巡繼續直言不諱,“有個以前的造反派書記告了雷書記一狀,說雷書記新搞的一個集資公司目的是什麽……”
  “啊,這個我知道,村民什麽反響?”宋運輝已經無奈地看到雷東寶眾叛親離。
  “村民都罵。士根村長他們幾個不敢出門。”
  “唉,有數了。我找找上麵的,你跟韋春紅說一下情況。小楊。多謝你。”
  上麵還能找誰?與雷東寶不同一個省,他所有的人脈,隻剩遠在北京的老徐。但是,老徐還沒來電。顯然,他此時再去電,已經不合適。唯有……唯有早一天飛往北京,麵見老徐相求。可是,女兒還躺在病床,父母妻子都無法托付,還有廠裏一大攤的事沒吩咐完。他唯有兩步走,先要辦公室問今天有無去北京的機票,他自己則去電老徐辦公室,了解老徐今明兩天在不在。
  反饋很快回來。中午十二點,有一班飛機飛北京,是他最不願意坐的前蘇聯“圖”係列飛機。而老徐辦公室的人員說,老徐這幾天都在。宋運輝隻能加速起來,派人買機票,寫下紙條吩咐程開顏多做夜間陪護,然後幹脆叫上常務副廠長同車,一路交待未來兩周工作重點,又趕緊回家收拾了行李行頭,急匆匆先飛北京,連去醫院看一眼宋引的時間都沒有,紙條還得裝在信封裏,讓秘書帶給程開顏。一家人,現在都留在醫院陪著宋引。
  想到女兒最痛苦的時候他無法陪在身邊,想到女兒小小身體上五花大綁似的繃帶,想到昨晚女兒看到他時候深深的依戀,還有想到白發父母因此多一層的操勞,他心如刀絞。此去兩周,他除了無能為力,還是無能為力。
  可他還是必須立即趕去北京。
  此時他深深感覺,如果程開顏可以托付……
  但程開顏不能托付。他此時既然不能一個人撕成兩個用,隻能撕碎了心。他一路在心裏念叨:貓貓,寶貝,爸爸非常愛你,爸爸回家一定好好補償你。
  下了飛機,他直奔老徐辦公室。
  老徐看到筋疲力盡的宋運輝,不知道宋運輝這是為了女兒為了心疼老母一夜沒睡,還以為宋運輝是為雷東寶的事奔波如此。他見麵就了然地道:“我沒想到東寶做出這麽多蠢事。沒想到。”
  宋運輝一聽也是了然,老徐已經著手。“謝謝,謝謝老徐。大哥這個人,唉,現在村民都在反他。”
  “難為還有你為他操勞,了解他的人都會幫他。把你了解到的情況說說。”
  宋運輝將楊巡了解的和他了解的都說了,老徐靜靜聽著,並沒插話。等宋運輝說完,老徐才道:“你明天出國?”
  宋運輝點頭,“我即使不出國,也已經看不到還有什麽途徑可以幫大哥。老徐,請你幫忙。你了解大哥為人。”
  老徐歎息,心想,當年奉勸雷東寶與陳平原為友,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現在看來,似乎隻能用“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來解釋。雷東寶的成長軌跡,伴隨著農村的改革開放進程,這進程,這軌跡,都是摸著石頭過河,誰都難以預料。老徐以前是說什麽都想不到,雷東寶會是因這麽兩件事獲罪,以前,最多是以為他會像天津大丘莊那個禹作敏一樣,傳說占據村莊做其土霸王,他也因此一直在電話中通過政策引導,不讓雷東寶無知者無畏。可沒想到,事情會出在這兩處,而其中集資公司的事,還是他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做的。要不是宋運輝說,他還不會想到問到這一岀。
  “你……集資公司的事,你為什麽不勸阻他?這問題性質非常嚴重!”
  “我勸過,也差點鬧翻臉,我已經把話說得非常難聽,甚至搬出我去世的姐姐來脅迫,才讓他放棄念頭。可金錢的誘惑還是驚人,他回去還是上馬集資公司,不過不再是原先設想的慢慢掏空村集體資產轉為村民所有。但這個轉變,哪裏解說得清楚。”
  “他啊,他啊。他以前闖禍,因為有全體村民支持,因為實質是給村民帶來好生活,才會處處化險為夷。我本來也想從這一點出發為他開脫。你今天一說集資公司,一說村民反他,我們還能從哪裏著力?師出無名啊。我原想把他作為一個農村改革進程中的活標本,向他們省領導闡述基層做成一些事的困難,作為一個帶領全村人致富的帶頭人需要做出多少犧牲,還想說集體的帳不能算到一個帶頭人頭上。可是岀了集資公司這麽一件一看就是為個人謀利的事,東寶,唉,他以往的成績隻能一筆勾銷了。”
  宋運輝沒想到老徐的考慮又是不一樣的高度,但至此也隻能無語歎息。
  兩人感歎半晌,老徐轉了話題。“你盡管出差去,東寶的事,我再看看。說說你出國去的事。我建議你這回出去,就你們工廠的發展,幫我打聽一下國外融資的事。八十年代初,儀征化纖通過中信公司對外發行債券,引入資金,到後來我國其他行業與國外資本合作合資,解決國內企業發展資金不足的問題,這在當年,幾乎是開創性的大事。你出去側麵了解一下,你那樣的企業引進外資,有些什麽利弊,有些什麽障礙和優勢。你們這個行業,也需要開創。”
  即便是憂心忡忡,宋運輝還是眼前一亮,“是條路子。”
  “對,不要故步自封,隻知道伸著手問國家要錢。你資質好,人又年輕,還是個外向型人才,你要多挖掘自身這方麵的優勢。南巡講話你們應該已經學習領會,改革和開放,兩者相輔相成。如今政策已經明朗,你應該乘這股南巡春風,為自己設計新路。現在你已經牢牢掌握東海廠,應該從事務性工作中脫身出來,做些高瞻遠矚的事了。”
  “是,老徐,謝謝你提點。”
  “不用謝。好好利用你的外向型優勢,有什麽體會和消息,多多與我交流。我目前了解這些融資方式……”
  “老徐,已經下班時間,邊吃邊談?”
  “不去,跟你這個老熟人不客套,我已經快一周沒跟兒子交流,兒子快不認我。我在這兒跟你說完,三言兩語。”
  果然是三言兩語,老徐取出一些資料,交給宋運輝拿回去路上看。宋運輝回頭找地方住下,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回家,問到隻有老父一個人在家,程開顏果然聽話陪在醫院,他總算是有些放心。囑咐父親回頭要母親回家休息一天,老年人身子拖不起。而雷東寶的事情,有老徐如此關注,他已經不能再多要求。他唯有照老徐吩咐出國做出事來,回報老徐,也才可以進一步要求老徐。
  
  楊巡回到在建中的電器建材市場時候,天色已暗。他走出車子,站在一團墨黑的樹蔭底下,看已經結頂的市場,心中感慨萬分。如無意外,不用過多久,這個他花無數心血建起的市場,就得被人覬覦了。他若是已經把攤位賣了倒也罷了,可他隻是租賃出去。沒想到即使手頭沒握著貨物,即使已經做上媽媽嘴裏說的十拿九穩的“地主”,他依然可以遭遇滅頂之災。若說前一次受老王出事牽連,可他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他也有賣偽劣電器。但這回,他招誰惹誰了?紅帽子又不是他想戴的,他不過是被迫戴上紅帽子,他為了紅帽子還求爺爺告奶奶,在小雷家陪足笑臉,又奉上不菲的管理費。憑什麽小雷家出事,最先肅清的是他的紅帽子?如果說紅帽子違規,那他們倒是弄個文件出來給他一條活路啊。他勤勞致富,他不偷不搶,他辦市場豐富市民生活,他還解決那麽多人的工資收入,他做得比那些國營企業還多,為什麽因為他是個體戶就這也不許,那也不許?他就那麽傻那麽愛戴紅帽子嗎?他是走投無路給逼的。
  楊巡氣憤地看著自己的心血,滿腹牢騷。不由想起梁思申的話,是,這太不公平了。苦點累點都沒什麽,可想到自己作為一個個體戶,受到如此的不公平,他心裏氣憤。
  他沒做壞事,他隻是不能在貧瘠的土地上做一個喂不飽自己,喂不飽一家的農民,他要吃飯,媽媽弟妹們要吃飯。可他又沒辦法像個城市戶口一樣地可以讓政府包分配,他隻是個農民,他隻有靠自己努力掙錢養家。可他做的是與別人一樣的事,為什麽總遭低人一等的待遇?連自己掙的錢都不能名正言順屬於自己,還得掛著別人牌子,這下好,人家翻臉了,他的財產得充公了。
  這個時候,工地上的人都歇息了,左近都是農村,一片寂靜。隻有火車經過時候才帶來地動山搖。楊巡沒心思回家,靠著樹幹對著還沒粉刷外牆的市場發呆。他氣憤了一陣子,後來心中便除了氣憤的情緒,其他什麽都不想了,就呆呆站著。對周遭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但忽然間,一個影子般出現的黑影打破由屋頂昏黃照明燈營造出的靜謐,楊巡沒處著落的目光立刻有了焦點,沒處著落的思緒也忽然有了起點,沒處著落的情緒更是找到興奮點,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精光大盛,一如發現獵物的豹子。
  小偷。年輕的小偷。有把力氣的年輕的小偷。沒三分種,楊巡就得出精確答案。依然沒三分種,楊巡心中製定捕獵方案。
  那小偷大概打死都不會想到,就算是時運不濟給遇上個盡職的門衛吧,可哪來這麽個如此不要命的門衛。他手裏還抱著一捆鐵杆呢,可那人上來不要命地拿拳頭往他身上招呼,就算是打到鐵杆上也不在乎,小偷一下給打懵了,手中鋼筋全數落地,砸了小偷的腳,也砸了楊巡的腳。但小偷卻見那人根本無視鋼筋的阻攔,依然奮不顧身地往前衝,渾然視他這麽個大漢為無物。小偷心下怯了,扔下鋼筋,往廣闊天地裏找處最黑暗的所在,撒丫子就逃。
  楊巡卻壓根兒不想放過那小偷,操起一根落在地上的鋼筋,一根筋地撒丫子地往前追上。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即便是小偷看上去牛高馬大,即便是依照常規看楊巡肯定體力上不是對手,但一個人若是豁岀命來,連皇帝都要拉下馬,何況其他。小偷眼見後麵那追上來的人悶聲不響死追,寂靜的夜裏除了高頻率腳步聲不聞其他,而有那麽幾次,小偷稍微腳步一軟,後麵鋼筋已經呼嘯而來,小偷差點嚇死,隻覺得今天隻要慢跑一刻可能便會葬身這黑暗之中,不知不覺,小偷向著光亮有人處跑去,隻望遇上路到哪個大俠。
  楊巡什麽都不想,就是悶頭追,心裏充滿燃燒著的憤怒。終於追上小偷,他卻發現有人護住了小偷,而他卻被另外人從後麵抄上,猛地摁到地上,反手壓住。麵對一室嚴厲責問,小偷和楊巡兩個都是氣喘籲籲,無法說話。原來,小偷跑進了市公安局特警支隊。特警看到楊巡手操鋼筋,目露凶光,毫不猶豫就認定楊巡是個行凶現行,兩個人湧上身死死壓住他不讓走。楊巡在下麵本來就喘不過氣來,這被一壓,差點肺部漲裂。
  直到楊巡終於緩過氣來,事情才水落石出。特警都忍不住笑了,說這真是天下奇聞,小偷給追得逃進警察局避難。唯有楊巡笑不起來,事情怎麽到了他手裏全都變味了呢?本想抓個小偷出氣的,結果小偷反被警察保護起來,他還得被特警當凶手一樣地撲倒,胸口還給撞得悶悶地疼。所有事情怎麽到了他身上,都成不公平了呢?
  楊巡悶悶地從特警支隊出來,手中依然持著一杆鋼筋。雖然小偷被特警留下,可他並不高興,他胸口一團子惡氣還沒岀,怎麽高興得起來。
  路上既看不到賓館門口常停著的出租車,也看不到遊弋的三輪車,天太晚,街道就跟死了一樣。楊巡也不知道剛才追小偷究竟跑了多少公裏,此時也累得跟死了一樣,出了特警支隊,就蔫頭耷腦坐在路邊發呆。才是初春,夜風很冷,楊巡卻滿頭大汗。他不知道該起步走,還是從此躺倒不幹,他心頭一片抹不開的陰霾。
  終於力氣恢複,他才怏怏起來,拖著腳往市場方向走。以往市場到特警支隊的距離,踩一腳油門眨眼就到,可今晚走在這隻有幾盞昏黃路燈的馬路上,卻似乎永找不到頭。楊巡走得灰頭土臉,剛才那一場長跑幾乎抽幹他的力氣。好不容易走到空曠處,郊外的夜風帶來清爽氣味,但路燈卻反而沒了,走路全憑天上一彎新月。周圍沒人,鬼都沒有,楊巡依然悶聲走著,甚至目不斜視。
  忽然有卡車開過,帶來一陣光亮,卻濺起路中央一個水坑裏的漫天水花,濺得楊巡滿頭滿腦都是水。楊巡毫不猶豫就操起一塊石頭砸出去,石頭卻沒追上車,氣得楊巡終於指天畫地破口大罵出來。他要罵的人太多,要罵的事太多,嘴巴卻隻有一張,饒是他伶牙俐齒都趕不上胸口一團濁氣的噴湧,才罵上兩句,便隻剩“啊……啊……”的嘶叫。他叉著腰在黑漆漆的夜裏嘶叫良久,才感覺胸口悶氣稍散,人腦子清楚了一些,可支撐著他走回市場的力氣又消失殆盡。他不得不再次席地而坐,直到天蒙蒙亮,才回到車上,一個人再也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後座,沉沉入睡。
  夢裏,他似乎見到媽媽,他如常地跟在媽媽身後邊做事邊訴說最近的不快。可媽媽越走越快,他卻兩腿猶如灌鉛,步履維艱。終於他追不上媽媽,他所有的話依然憋回肚子,而他又似乎知道媽媽會一去不回,他急得隻有淚流滿腮。
  楊巡是在市場建築工頭的拍窗大叫中醒來,醒來時候渾身酸痛,包括喉嚨也痛,眼睛也痛。對於工頭的請示,他有些心灰意賴,還忙個啥?忙了這麽多年,到頭來卻是為人做嫁衣裳。他隨意嗯嗯啊啊了幾聲,就開車走了,回家關上門繼續睡覺。他想到要給梁思申打個電話,可是終於沒打。若是告別的最後一個電話,大前天晚上已經打了;若是報喜的電話,喜從何來;而若隻是隨口的絮叨,他一個大男人,今兒落到這等地步,哪兒還有臉找喜歡的人說。他竟是無處可說。既便夢中的媽媽回到世上,他此時也不會說,他已經不是嬰兒,不是少年,他是男人,他必須擔負重任,他最灰暗的時刻不能讓媽媽弟妹們跟著操無謂的心,他依然會像過去煤礦爆炸累他積蓄殆盡時候一樣,事情過去東山再起的時候,他才會偶爾雲淡風清地提上一句。還是昨晚在曠野的嘶吼,才能消解一二。
  楊巡好生睡了一覺,一直睡到下午才起。起來後無所事事,發了半天的呆,卻又鬼使神差地出現在工地上。他不知道此刻除了來工地,還能去哪兒。他不知道不工作,他還能做什麽。他幾乎是慣性地做事,似乎他生到世上就是為了做事,他前世一定是牛是馬是騾子。做著事情,真是比睡覺還有效,楊巡做著做著,人又活了過來。雖然他心裏反感,可還是給韋春紅打電話,給剛在老家認識的新朋友們打電話,還給士根打,給正明打,不管對方吞吞吐吐還是語焉不詳,他都要輪流問一遍,這麽一天天地下去,他堅持著每日一問。
  可不知為什麽,雷東寶的案子從這個時候起,外傳的消息越來越少,案子似乎進入地下。
  但越是進入地下,楊巡越是擔心。而他唯一知道的是,進入小雷家的清查小組剛剛離開,又一個工作組進入蹲點,全麵接管小雷家日常管理。還是清查時候的那個副鎮長牽頭。正明說,那副鎮長鐵麵無私,下來先剝奪了他和士根、忠富、紅偉四個人的權力,他們四個現在賦閑,還得隨時配合調查,交待情況。
  清理掛靠公司的手還沒伸出,可楊巡仿佛已經看到那隻手近了,近了,越來越近。連忠富、正明、紅偉三個小雷家的支柱都不惜清除,楊巡猜知,那副鎮長手中的刀子一定雪亮。
  他絞盡腦汁想辦法,怎麽才能擋開那隻手。
  唯一知道的是,如此風口浪尖之上,他現在若想托關係找那副鎮長說話,一準是碰一鼻子冷灰。說不定還把副鎮長的眼光招引到他的身上。
  
  與楊巡差不多,宋運輝這幾天出差國外,也是度日如年。但是工作必須做,何況工作也是他紓解煩悶的辦法。否則,難道要他把這些跟部下說?期間也有與秘書通電話,秘書總是跟他說家中情況安好,宋引滿一周拆線後安然出院,早又活蹦亂跳。宋運輝這才算是放下家中這一頭的心事。
  可是等他在上海虹橋機場岀關,看到迎在外麵的秘書,心裏卻“咯噔”一下,感到壞事了。果然秘書告訴他,老太太積勞過渡,感冒轉成肺炎,宋引出院之時,也是老太太住院之日。宋運輝隻覺得腦袋嗡嗡作響,最差的情況果然被他預料到了。他不能再等,要求廠裏開來的麵包車星夜兼程,趕回家去。路上,秘書告訴他,老太太總是不放心兒媳做的事,非要日日夜夜在醫院盯著。而老太太最不能放心的是兒媳陪夜的問題,說是考察了兒媳一夜後再不放心,寧可要兒媳白班她自己輪到夜班。而老先生每天早上去菜場買菜,一早做了營養色相俱全的飯菜來回市裏,一周下來也是麵無人色。秘書說,他看著不放心,陪老太太熬了幾夜,可終究不可能幫上太多。現今宋引已經回家,由程開顏在家照料,老太那邊是老先生日夜陪著,還有工廠派去的人。還有尋建祥知道後也是天天上去探望,送菜送飯。
  宋運輝聽著臉色鐵青。他料想得到,程開顏的問題肯定是更嚴重,隻是秘書不方便說出來。他這回沒有放過,非探根究底地把事情問個清楚。果然不出所料,程開顏沒法好好照料病中的宋引,做事總是無能無腦,不能想想宋引剛做手術有什麽不能動,有什麽不能吃,也不能好好問醫生或是自己看書學,不得不令他母親晚上操勞,父親白天操勞。她倒不是不想出力,她也是守著病弱的宋引天天垂淚,可是她不得其法。
  秘書在說明時候一再解釋說是程開顏從來沒做過這些,又擔心傷心,難免手忙腳亂。但宋運輝心中卻是留下無比清晰的兩個字,“蠢貨”。依然結婚也有一子的秘書雖然不說,心裏卻想,幸而宋太太嫁的是宋運輝那樣的能人,若是換個丈夫,遇到家中出亂子,哪裏有那麽多雙手伸出來幫忙。可秘書也不由替那個麵粉團娃娃似的程開顏擔心,廠長發起火來,有得她受了。老娘累垮,廠長能放過她嗎?這麽沒用的妻子,天下還真難找出幾個。也隻有從一個廠長家走進另一個廠長家,才養得出來。
  宋運輝後來就沒有再就此事說話,一路聽取秘書匯報工作。但秘書看宋運輝總是間隔一段時間猶如胸口憋悶似的呼岀一口長氣,心裏暗說,這就是“氣鼓鼓”。宋運輝感慨,反而是工廠卻是一點事兒都沒有,一個個聰明人幹著本職工作,用腦子做出來的事,基本上不會有岔。
  回到市裏,他先去母親住院的病房。一夜奔波,到病房時候,已經接近中午。老兩口看見風塵仆仆的兒子,消瘦一圈兒的臉上都是露出光彩。宋季山是個懂行的,跟兒子解釋起病情來頭頭是道,說到底,就是累的。宋運輝心疼得不得了,隻會抓著老娘的手紅眼圈兒。
  等父親解釋完,宋運輝問了些母親的感受,又問要吃什麽他叫人送來,宋母早笑嗬嗬道:“吃的東西多著呢,小楊每天送好吃的來,今天這飯店的肉,明天那飯店的魚,天天不重樣。小楊那張嘴還靈光,他一來連護士都忍不住笑。小尋送來的粥最好,小尋愛人細心,粥裏的雞肉都要細細撕成絲。貓貓剛能吃粥的時候,看見小尋送來的粥眼睛跟狼一樣。”
  宋季山也笑道:“你快跟他們說,以後別送來,我們說了多少次他們都不聽,一定說你不在,他們代你行孝。”
  宋運輝心中溫暖,但還是問一句:“程開顏來過沒有。”
  宋季山兩口子都敏感地聽出兒子連名帶姓稱呼兒媳,心頭都覺不妙。宋季山忙道:“我們不敢讓她來,她帶著貓貓,貓貓又是剛恢複,上車下車不方便。再說也怕傳染貓貓,醫院裏不幹淨。”
  “她要真想來,跟我廠裏打個電話,誰會拒絕派車。”宋運輝冷冷地,鼻子裏也忍不住哼出一聲。
  宋母忙道:“哎,小輝,你不能這麽想。你自己忙,常不顧家,平常開顏擔著一家的事,已經夠辛苦。這回也都是她挑大梁,我們老的還要給她添煩,真是……不中用了。”
  宋運輝再度冷笑,“她擔著什麽家事,連貓貓生病都是戀著你而不是戀著她這個做媽的,還不說明問題?原來我在家時候她裝給我看的,還以為都是她哄貓貓睡覺。每天隻知道逛街逛街,貓貓都還比她正經幾分,知道回家跟爺爺背詩。媽,你安心養著,我去找找醫生問個清楚,回頭我帶貓貓來看你。知道你想貓貓了。”
  宋母聽了著急,隻好道:“小輝,你要這樣想,我擔心。你別氣開顏,否則我晚上睡不好覺,養不好身子。”
  宋季山也道:“你忍忍,都是出國沒休息好鬧的,火氣太大。別一回來就尋吵架。這幾天開顏一個人帶著剛出院的貓貓,也辛苦。”
  宋運輝聽父母那麽說,尤其是不忍逆了生病中母親的心意,隻得忍了,回頭找醫生了解病情。回來,卻看到楊巡已經帶了飯菜過來。不等楊巡看見招呼,宋運輝先主動上前握住楊巡的手,左手拍拍楊巡的肩膀,感慨地道:“小楊,這幾天謝謝你。難為你壓力那麽大,還來照顧我爸媽。”
  楊巡明了這一握的分量,但沒居功,隻是道:“宋廠長以往這麽照顧我,我今天才有報答機會。”
  宋運輝又是拍拍楊巡的肩,沒有再說。候著宋父宋母吃完飯,宋母倦怠了午睡,宋運輝這才和楊巡一起離開,找就近小飯店吃飯。走到外麵,宋運輝就迫不及待地問楊巡:“小雷家那邊的事怎麽樣?有消息嗎?”
  說到小雷家,楊巡的臉就掛了下來,長長歎岀一聲氣,“東寶書記真傻啊。我昨天才聽說士根村長恢複工作了,還是做村長。我逼問士根村長才知道,原來東寶書記把所有責任都認了,說他自己本身就是個惡霸,在村裏說一不二,別人都沒法做主。還說士根村長一直不同意他這麽做,他成立集資公司,隻有士根村長反對,因此士根村長是村裏唯一一個沒出錢集資的。三個下麵的廠長也是被他逼著答應集資,要不答應他就開除他們。聽說估計再過幾天正明他們也會恢複工作。宋廠長,這事對我算是好消息,就算是士根村長不敢阻攔鎮裏縣裏清算掛靠公司,起碼也能給我通個消息。但東寶書記這麽大包大攬擔下責任,別人就難幫他了。村裏人還照樣罵他。”
  宋運輝皺眉想了好久,才道:“大哥,唉,都什麽時候了,他還想的是小雷家,沒想想自己怎麽脫罪。”
  楊巡道:“他這麽費心保存士根村長他們四個的實力,可是等他不知道哪天放出來,那些人還能認他?啊對了,韋嫂子讓我跟你說一聲,東寶書記的媽由她接去縣裏了,省得留在村裏挨人家罵。”
  宋運輝點頭,心說韋春紅倒是個好樣的。“大哥這個人,小雷家經濟是他兒子。小楊,你的事你勤著打聽清楚,方便我們這邊提早行動。”
  楊巡苦笑:“宋廠長,我本來還真怨你,以為你隻顧東寶書記不管我了。不過現在看來,小雷家工作組做事非常狠辣,我的事……我的事……我但願真能有需要請宋廠長幫忙的時候,那就好了。”
  宋運輝無語,可見,楊巡的事,有多棘手。
  楊巡又道:“東寶書記那兒還遇到一個問題,沒一個律師敢給他辯護。都說他們以後還想在本地混,不願得罪人。這是韋嫂子說的原話,看來她已經給東寶書記找律師。”
  “律師不是問題。小楊,隨便吃,今天不耽誤時間。”宋運輝才剛回來,私人公家都有無數事等他,吃飯形同完成任務。“小楊,律師我會找,你的事如果真打官司,也著落在這個律師頭上。不過……律師能起多大作用。”
  楊巡道:“問過朋友,說是找個司法局或者法院出來的律師,但這些地頭蛇效果再好,去到外地也沒用。而且,他們能有宋廠長一句話有力?”
  宋運輝淡淡笑了笑,他想到出國前老徐原本設定救雷東寶的招數。確實,有些時候,何須律師。
  回到家裏,卻沒見到母女倆個。宋運輝急了,幾乎是竄著跑上樓梯把房間搜了個遍,都沒發現一個人影。不是說程開顏留家裏帶宋引嗎?人呢?難道又逛街去了?他總算是沒失去理智,盛怒之下往縣教育局打去電話。沒想到,程開顏果然在教育局。
  程開顏聽到丈夫回來的消息,自然是高興的,尖叫著笑道:“小輝,不是說晚上才到嗎?噯呀,這幾天我們可真是累壞了……”
  “貓貓呢?”宋運輝不耐煩聽程開顏的話,直接打斷。
  “貓貓跟我上班呢,大家都說她好乖,好漂亮。”
  “她不能上課,你還帶她上班?她中午睡一覺怎麽辦?今天中午睡了沒有?她需要多休息恢複身體你知不知道?叫貓貓聽電話。”
  程開顏沒想到丈夫一上來就沒一句表揚,氣鼓鼓地把電話交給宋引,宋引拿起電話就道:“爸爸,貓貓想你,快來接貓貓。”
  聽到女兒的聲音,宋運輝一顆堅硬的心才柔軟起來,溫柔地對著話筒道:“爸爸很快就來接你,你讓媽媽陪你出來到門口等著。乖,爸爸給你帶了好多好吃好玩的。”
  程開顏看女兒接電話卻是如此雀躍,可見丈夫的火氣隻針對她。她回想一下,感覺壞就壞在不該帶著貓貓上班。因此收拾好工作帶著女兒到門口等宋運輝,看見丈夫從車子裏出來,她就急著解釋:“爺爺奶奶不在,家裏冷清著呢,我就帶貓貓來上班了。貓貓也愛熱鬧呢,她想午睡的話,我肯定翹班帶她回家了。”
  宋運輝抱起女兒好好親了幾下,才道:“中飯也是在食堂吃的?你可真做得出來,貓貓得的可是腸胃疾病。”
  程開顏一時尷尬:“現在中午還沒午睡時間,回家做來不及。”
  “回家做你也做不出什麽,你都退化到肉餅蒸蛋了吧。既然你可以翹班帶貓貓回去午睡,那麽翹會兒班給貓貓煮一頓適合她的飯菜,很難?你一下這麽熱愛工作了?貓貓,走,爸爸帶你看奶奶去。”
  程開顏見宋運輝扔下她往車裏走,她忙追上道:“我也要去看爸媽。”
  “不勞你,你安心工作。”宋運輝在車裏放了他歐洲之行買來的小熊和小公主,宋引一鑽進車門就看見,兩隻眼睛就離不開,都沒空去瞅媽媽一眼,看媽媽眼裏迅速冒出的淚水。宋運輝也不看程開顏,放下宋引,經過程開顏身邊,扔下一句輕哼,“越來越木。”便迅速開車離開,不讓貓貓看到程開顏的哭。若不是因為貓貓,他斷不止隻說這麽幾句不痛不癢的。
  程開顏被一句話說得珠淚婆娑,她帶一個康複的女兒容易嗎?他回來卻一句好話都沒有,分明是把他爸媽生病的氣岀到她頭上了。程開顏委屈得直哭,心說這要是在金州就好了,她現在一個人在這兒隻能任憑宋運輝欺負。她越想越鑽牛角尖,同事出來相勸也不聽,哭哭啼啼回去家裏,收拾了一包衣物,自己趕去火車站。她要回金州。
  宋運輝帶女兒回家,好生親密了會兒,見程開顏沒跟來,就把女兒交給司機,讓司機帶去市醫院,他自己則是很無奈地趕去廠裏。一直到晚上,他才能帶著疲倦下班,趕去醫院。他中途猶豫了一下,終究沒到家裏拐個彎,把應該已經下班的程開顏帶上。在醫院裏,宋母笑著說,看到貓貓的小臉,比吃藥都管用。而宋季山則是悄悄把兒子叫出去走廊,問兒子與兒媳怎麽了。
  宋運輝冷笑:“她竟然帶著貓貓上班去,她什麽時候這麽熱愛工作了?完全是湊熱鬧。她既然這麽能幹,早可以來你們這兒轉一轉,她既然不想來,我硬拉她來幹什麽。”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懂事,你怎麽忽然計較上了?”
  “平常沒事,她愛不懂事不懂事去,現在什麽時候,你們住院一周她竟然不來看一眼,她竟然給貓貓吃食堂,食堂那早稻米貓貓現在能吃嗎?她是越活越回去了。”
  “是我們讓她別來的,不能累到貓貓。她聽我們話,你別怨她。”
  宋運輝又是一聲冷笑:“我哪兒怨她,我怨她她聽得進?她還覺得她有理呢。”
  宋季山聽著心下著急,幹咳一聲道:“你別這麽做,這話傳出去影響不好。不知道的人會說你以前靠著丈人升官,現在位置坐穩了,就看開顏不順眼。”
  宋季山這話不說則已,一說出來,宋運輝急了,簡直是火冒三丈。宋運輝硬是看在公共場合的麵上,從齒縫中迸岀一句話:“我是小白臉?”
  宋季山忙道:“你這是幹什麽嘛。你是不是我們還能不知道,可人言可畏。”
  宋運輝冷笑:“讓他說去。”轉念一下,終於恍然,“你們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供菩薩一樣地供著程開顏?你們……你們怎麽還這麽委屈自己?好吧,就算是我們勢利,你們以後不能委屈自己,拿出長輩的樣子來。唉,我以前瞎眼,還以為你們友好相處,原來是你們委曲求全。”
  “也沒有,開顏這人小孩子脾氣,心地卻好,我們也喜歡她,沒委屈自己。”
  宋運輝再度冷笑:“遇到你們這樣委曲求全的公婆,她還要怎麽樣。”宋運輝不願再聽父親的勸解,先自回去病房。又說笑會兒,看時間不早,不能影響宋引將養,隻得帶上宋引回家,他想的是,後天大約可以出院,他明晚來陪一夜。而今晚,他能開車回到家已經算有萬分毅力,他累垮了。不由再次歎息,程開顏,程開顏,做人竟能做得如此行屍走肉。這回無論如何都得給她一個教訓,什麽人言可畏,他怕過誰來。
  但沒想到,回到家裏卻不見程開顏。難道是賭氣離家出走?她能去哪兒?這什麽時候,她還鬧出走?想到程開顏的沒用,宋運輝有些慌,可想到她無知至無恥,又怒氣中來,不可遏製。心說,他媽的,憑她那些能耐,想出走也走不遠,最多貓在什麽同事家裏,跟他玩心眼。他強自冷靜地快手收拾宋引,準備帶她睡覺。他自己也是幾乎兩夜沒睡覺,他也得早睡,即使一肚子無名火也得早睡。
  但他進家門沒多久,門口就傳來急促敲門聲。宋運輝心說,來了,要演戲給他看了。他放下女兒出去開門,見果然是程開顏要好的同事,心中再次冷笑,不出所料。宋運輝心說,他一定竭力配合演戲。但不等他說話,那同事就急著問:“宋廠長,小程在家沒有?我今晚一直過來看,一直沒見你們家亮燈。”
  宋運輝客氣地道:“她不在,我才回來。”
  那同事急道:“壞了,看來她真回娘家了。你接走女兒後,她哭半天,我聽她提起要回娘家。我擔心她一個人……”
  宋運輝聽了頓時隻有岀的氣,沒有進的氣,兩隻眼睛都突了出來。那同事忙道:“宋廠長,你忙,我把信送到總算放心了,你肯定有辦法。”
  宋運輝瞪著那同事離去,狠狠一腳將門踢上,黑著臉回去客廳。可看到正坐在小椅子上等他來洗腳的宋引,忙把怒氣吞下去,裝作雲淡風輕,心裏的怒氣早已星火燎原。他匆匆替女兒洗好腳,沒時間立刻送女兒睡覺,將女兒裹在毛毯裏放沙發上。宋引不知就裏,還覺得挺開心的,說自己像不倒翁。
  宋運輝可笑不起來,這兒到金州得在省城換一次火車,若是時間不湊巧換不上,就得在省城找地方住下,而火車站又魚龍混雜,憑程開顏這麽蠢的一個人……他不敢想象。他翻出筆記本,看到本市火車時刻表指明下午隻有一班火車去省城,五點才能發車,那麽程開顏應該還在車上。他毫不猶豫地抓起電話打給本市認識已久,經常一起開會的公安局長。他火冒三丈,為了女兒他克製了臉上的表情,卻再也無法克製說話的刻薄,他告訴公安局長,他愛人今天精神出了點問題,一個沒看管住就離家出走了,估計正在哪班火車上,請局長幫忙把人找回來,雲雲。局長一口答應幫忙。
  宋運輝相信警方的力量,這才放心帶女兒上樓睡覺去。女兒好久沒見爸爸,鬧著不肯睡,可宋運輝真是累得想一頭栽倒不起來。硬撐著放倒女兒,他就下來守到電話機邊。這時候他殺人的心都有,可現在就是給他刀子,他也提不起來,他累得兩眼打晃。
  終於公安局長電話進來,說人已經找到,看上去精神很萎靡。他問是委托省城兄弟到站接應,明天火車送回,還是今晚就在半路下站,請半路市局同誌幫忙送回。宋運輝選擇了前者,再是千恩萬謝。人終於找到,他不再擔心,但怒氣更熾。剛才對著電話,他真想對市局局長說,接應個什麽,關一夜明天押回。他終於能夠睡覺。
  第二天睡醒,宋運輝才想到昨晚做得不妥,兩夜沒睡加旅途勞累,他肝火太旺了些。早上也隻能帶上女兒去上班,把女兒交給相熟的尋建祥妻子帶著,在招待所休息。他則是大把工作要做,出國完成的考察,需要立刻布置落實。他把去火車站接逃妻的事摜給尋建祥,這事,他可真沒臉交給秘書去處置了。他把經過跟尋建祥約略說了下,希望尋建祥做個調解員。
  尋建祥對於他們夫妻的事比較清楚,但再怎麽清楚,調解前也得問清楚宋運輝的意思,免得越調解越出錯,反而影響人家夫妻關係。他在電話裏問:“你的意思是什麽?我總得把你的意思傳達給她。”
  宋運輝略一考慮,道:“金州別的廠子弟女婿怎麽在做,我也怎麽做。看起來我沒必要獨立特行,傳統之所以成為傳統,還是有存在理由的。”
  尋建祥沒廢話,一聲“知道了”就掛了電話。回頭細想,呆住,宋運輝終於翻臉。想了又想,心裏感歎,傳統還真是強大,他看著宋運輝一家這麽過來,這一家終於也逃不出傳統的一套。但想想程開顏在女兒生病婆婆累病這一陣子裏沒頭沒腦的表現,若換作是他,可能耳光都過去了。宋運輝早不應該娶那種養嬌的子弟。但又反過來一想,那時候在金州,憑他都還娶不到妻子,哪裏還敢奢望廠子弟,要是有廠子弟送上門來,他想都不會想,娶!再說了,小時候撿到籮裏就是花,哪裏會考慮那麽多,他當年不也是看著小麻雀般的女孩當寶嗎?人還不都是一樣的,結婚時候宋運輝才多大啊,又沒經驗,哪裏知道娶的是那麽個麻煩貨。尋建祥有的是辦法替好友找到理由,三下五除二,剛才的感歎全部消失。
  他都不用跟程開顏講道理,他腦袋裏有的是無數實例。別以為找個好女婿就可以魚肉到底,除非是找個笨瓜,聰明人遲早翻臉。想清楚,以後一大家子都靠著宋運輝。尋建祥知道這話說出來傷人,而且殘忍,程開顏這人本質不壞,她也不是有意傷人。可是,想到好友一世辛苦卻沒法像他一樣可以回家可以跟妻子有商有量,想到好友家裏有事都需自己操心操勞而從來不能像他家一樣他在前麵衝鋒妻子在後麵押陣,想到最近幾天好友家的兵荒馬亂而他妻子卻是照顧了自家還不會走路的嬰兒又能照顧到宋家父母晚餐,他其實這會兒想抓起電話給宋運輝,程開顏想走讓她走,離婚算了,這種女人比他妻子腳趾頭都不如。
  他是想到做到,立刻打電話到宋運輝剛添的大哥大上。他直捷了當地問宋運輝:“你們還有沒有感情?”
  宋運輝聽著一愣:“你別亂扯。我們還有貓貓。”
  “我沒亂扯,我有理由。你說,你有心事時候找誰?我一向跟老婆說,你沒有。以前你還衝我發泄,現在整個悶嘴葫蘆。你從來壓根兒看不起你老婆,我老婆雖比我小,但我們有事一起商量。你說你們這種關係算是什麽夫妻關係。你最多因為女兒不考慮,我看你也因為做著官,怕名聲不好不考慮。現在沒人得罪你,我得罪你吧,但話說前麵,你要聽著不高興,別拿我老婆出氣。”
  宋運輝聽著愣了半天,才歎聲氣,道:“你說得都對,但你隻要勸她別再給我添亂。我家……我不想破壞它。”
  尋建祥心裏十萬個為什麽,可也隻能照做。回頭去火車站接了程開顏,那個陪著的警察還仔細地跟他咬耳朵,要他小心看好程開顏,說是有輕微精神問題。尋建祥聽了真是哭笑不得,心說宋運輝可真損,這理由也想得岀來。他又想,兩夫妻都這樣了,還維係著幹嗎,離!
  可看著程開顏可憐的樣子,他來前想好好多損話沒法說出來,對著程開顏的淚眼,他說上一句,吞下兩句,說得不耐煩之極,沒十句話就不肯說了,中心思想幾乎沒說,心說這事應該交給他老婆。領著程開顏走到廣場上,請她上摩托車,程開顏卻道:“我不回去。我要回金州。”
  尋建祥將頭扭過,不去看那淚眼,狠下心道:“媽的那也離了婚再走,屁股沒擦幹淨走什麽走。”
  程開顏卻呆住了,離婚?一張臉頓時煞白。尋建祥心裏念叨著好男不跟女鬥,勉強地轉回頭,一看程開顏那樣,奇道:“不離婚你回金州幹嗎?不存心不想過日子了嗎。哎,你又不是十七八歲小姑娘,說走就走。你就算是要走,換別個做媽的,就算是跑出去討飯也要帶上女兒,就你還真放心把女兒扔下,也不想想小宋一頭是老娘一頭是女兒哪裏照顧得過來。老實說你不想離我也要勸小宋離,沒見過你這樣當人老婆的,你以為人家娶你進門是當你太婆供著啊,你算老幾?就算是水書記女兒也輪不到做太婆。我再告訴你,你爸以前上台靠拍水書記馬屁,現在上台靠你老公,全金州誰不知道。就算今天讓你逃回娘家,你爸也會親自把你押回來,到時你連你爸老臉也丟光。上車,哭什麽哭,小宋對你夠客氣,你還不知足。”
  尋建祥一頓發作完,才心說完了完了,什麽委婉什麽策略,都沒用上。他隻圖自己嘴皮子痛快,卻得辜負宋運輝的囑托了。再看程開顏,卻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倒了。尋建祥忍不住扇了自己一個耳光,趕緊叫輛大發車將程開顏送進醫院。程開顏沒大事,一會兒就給搶救過來,尋建祥索性順手將她送進宋母的病房,看著程開顏拉住婆婆的手大哭不要離婚不要離婚,他鬱悶而走,實在呆不下去了。程開顏怎能這麽粘乎,他老婆不是這樣,他周圍弟兄不是這樣,沒見過這種輕不得重不得,道理講不通,難為宋運輝還跟她生了女兒。
  回頭唉聲歎氣地把事情告訴宋運輝,宋運輝隻淡淡地說,“隨她去。”
  程開顏要到這個時候才知道問題嚴重了,想到尋建祥的話就不寒而栗,隻會拉住宋母哭得死去活來,要公婆幫她的忙。宋季山也是個實心眼,對兒媳的要求隻會說,“兒子認同你,我們才是一家,兒子不認同你,我們也沒辦法。”程開顏隻有繼續哭。宋季山其實真想跟她說一句,拜托別影響病人,可實在說不出口。老兩口這時也厭煩上了這個媳婦。
  宋運輝早一步下班,從招待所帶了特製飯菜,帶上女兒趕去醫院。宋引坐爸爸車子的時候一向很興奮,今天是啃著炸魚排一路小嘴唧唧喳喳不停。宋運輝看著寶貝女兒,心說他怎麽可能離,離了女兒怎麽辦。他的心思,還真是句句都讓尋建祥說中。但雖然不會考慮離,對於程開顏,他心中厭惡感加重。
  到醫院看到哭得鼻青臉腫的程開顏,他隻俯身給一句,“不許在貓貓麵前哭。”就不再理她。一家人坐下吃飯,程開顏哪有胃口,可硬是不敢說了,就是塞也要塞下去。唯有宋引心疼媽媽,一個勁問媽媽為什麽哭,宋運輝抱走宋引,溫和地告訴女兒,“媽媽看到奶奶生病在傷心呢,貓貓生病時候媽媽也哭。貓貓別惹媽媽,媽媽現在跟貓貓去年養的含羞草一樣,碰不得。”宋引不信,硬是伸出小手指戳了媽媽一下,沒想到程開顏見隻有女兒搭理她,心頭百樣感受,忍不住流下眼淚。宋引這下信了,不敢再招惹媽媽。
  吃完晚飯,宋運輝暫時留下母親一個人,把父親妻女送回家。一路之上,程開顏坐在後麵眼淚汪汪,忍不住叫一聲“小輝”,卻被宋運輝冷冷一句話堵回去,“請以後叫我小宋。”宋季山旁邊聽著不語,裝瞌睡。程開顏無奈,隻得再問:“那你要我怎麽辦?你說我做吧。”
  宋運輝又是冷冷地道:“請你閉嘴,我不想在貓貓麵前跟你討論這個問題。”
  宋引感覺不對,小聲地問:“爸爸跟媽媽吵架?”
  宋運輝道:“沒,爸爸媽媽討論很嚴肅的問題,就跟你們幼兒園老師開會一樣嚴肅。”
  宋引一聽有理,“噢”了一聲就不語了。宋運輝這才又對後麵的程開顏道:“看見沒有?長點記性。饒了我們daugther,這個詞你應該懂。”
  程開顏不敢說,心說自己怎麽做什麽都錯。等到回到家裏,程開顏想追出去跟又要回醫院伺候老娘的宋運輝說幾句,宋運輝卻坐在車裏跟她冷笑,“我還以為你追出來想代我去陪我媽。你我,還有什麽需要說的嗎?伺候好貓貓,用肥皂給她洗一遍手。”
  程開顏看著宋運輝開車離去,又是哭泣,卻沒有辦法。她又不是不想做好,可他們要她怎麽做啊,她怎麽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呢?
  宋運輝回去路上一路想著尋建祥的話,黑夜之中,他真誠地問自己,到底與程開顏有沒有感情。但是什麽叫感情?若是說當初對劉啟明那樣的一見鍾情,那是沒有的,若是說符不符合尋建祥說的理由,那也是沒有。可他和程開顏相處那麽多年,總是有感情的吧,他們是一家人。他一路臉色陰晴不定,但到了病房,他媽擔憂地問他是不是真要離婚,他卻是毫不猶豫地說不會。他一路想明白了,他不能做別人口裏的中山狼,也不能讓貓貓沒有媽媽,再有,他愛惜自己的羽毛。這麽多年都過來了,也不是太煎熬,若不是這回貓貓和老娘接連生病,尋常不會出現那麽多不快,而這幾天這等盛況哪有可能常有。算了吧……
  幸好老娘的感染已經好轉,隻是身體虛弱,一夜倒也沒事。這一場混亂,總算是鬧哄哄地過去了。
  等宋運輝親自接老娘出院的時候,嶽父的電話也如期而至。沒比宋運輝預期的早,因為宋運輝估計嶽父不是程開顏,嶽父需要前後周密的考慮,不會沒頭沒腦就來電話,也沒比宋運輝預期的晚,嶽父心疼獨養女兒。聽到嶽父聲音的時候,宋運輝心下冷笑,可見傳統都是經過實踐考驗實踐篩選的。
  程書記電話裏問:“小輝,開顏昨天打電話來,整哭了一個小時,怎麽回事啊。”
  宋運輝將車子停在一邊兒,胸有成竹地回答:“這事本來我也想告訴爸的,但想想夫妻間小事,又沒什麽大不了,自己解決就是,還是不要打擾父母。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其實隻跟開顏說了幾句話,我想不到她為什麽口口聲聲離婚,還不怕危險逃回家去。爸,我等下再給你電話吧,我正開車,接我媽出院。”
  程書記被宋運輝的話說得怏怏的,掛下電話,對身邊的老妻道:“今天禮拜天,不知道開顏家怎麽鬧饑荒。小輝這回語氣不善,看起來兩人問題很大。我真擔心開顏。”
  程母道:“給開顏打個電話吧,不行五一節回家一趟,小兩口冷靜一下也好。”
  程書記搖頭:“別,小輝那樣的人,又那麽年輕,外麵多少不要臉的女人盯著,幸好小輝是個正派的。你要開顏回來……”
  “那我們跟小輝說說吧,開顏從小什麽都不會,他們結婚時候小輝又不是不知道的,他到現在才要求開顏,不是太過分了嗎,人不能得誌便猖狂啊。”
  程書記擺擺手,道:“親家母住院了,剛剛小輝說接他媽出院回家,在路上……看他回家怎麽在電話裏跟我說吧。再說他現在就是想猖狂,我們也沒辦法啦。”
  程母歎道:“按說,貓貓住院,婆婆住院,我們開顏已經夠辛苦了,小輝這樣還不能好好待我們開顏……”
  兩夫妻在家唉聲歎氣,鞭長莫及,隻能等女婿來電說明。這二十多分鍾坐立不安。好不容易電話響起,程書記立刻將手按到電話上,但沒立刻拿起,直等電話鈴聲響過三聲,才拿起,聲音四平八穩地道:“小輝,到家了?”
  “是啊,爸,最近出國兩周,好久沒打電話問個好。開顏也在邊上,你們先說?”
  “啊,你說吧,開顏一說又全是哭,一個小時沒幾句幹貨。按說我們不該插手你們小夫妻的事……”
  “爸,我很歡迎你插手。事情是這樣,貓貓闌尾炎住院,雖然對於大人來說不是大事,可小孩子哪裏痛哪裏癢的說不清楚,需要有知疼知熱的大人照料。開顏不會照料,也沒有好好學著做的意思,照顧的工作基本是年邁的貓貓奶奶擔著,因此奶奶等貓貓出院就病倒了。我很遺憾的是,我媽病倒住院一個禮拜,開顏沒去市裏看上一眼,名義上說是因為要在家照料貓貓。但是我回家時候看到她帶著貓貓上班,而且不顧貓貓消化道疾病剛開過刀,給貓貓吃食堂的粗糙中飯。在貓貓麵前,我不便責備,更不可能吵架,我不願影響貓貓幼小的心靈,但開顏隻聽我說了幾句話,卻不管貓貓還休養期和我媽正住院,不管我出差後剛剛下了長途飛機又長途汽車回來,兩夜沒睡,她丟下人出走了,我不得不請求公安局的朋友連夜尋找。我更遺憾的是,她被朋友接回來後口口聲聲倒打一耙說我要跟她離婚,導致我爸媽都一致指責我,說我忘恩負義。開顏就在電話邊,爸你可以問她我有沒有一句撒謊。”
  宋運輝說完,不等程書記說,就把電話塞給了程開顏,料想程開顏肯定又得哭哭啼啼,就出去外麵院子,抱起女兒到公園玩去。他不願再多解釋,解釋清楚,就算程家承認是程開顏的錯,那又怎樣?回頭不時用新用上的手機打一下家裏電話,一直等不忙音了,才施施然背著女兒回去。
  回到家裏,宋母一看就笑道:“別總是背著抱著,醫生說貓貓也要適當走走鍛煉腳勁。”
  宋運輝笑道:“還能讓我背幾年?等大了想背都背不到,現在能背多背背。爸種的是什麽?”
  宋季山這才加入說話隊伍:“碗蓮,剛一個老朋友送來的。小輝,我把別人送你的一套評彈磁帶送他了,他喜歡的。”
  宋引過去看,好奇地問:“爺爺,金魚會不會把碗蓮吃了?”
  宋運輝衝他媽做個眼色,就關門進去屋裏找程開顏。宋母想方設法留住宋引不讓進去,估計裏麵兩口子得吵架。
  果然,程開顏看見宋運輝進來,就避開眼去,小聲道:“爸爸讓你回來給他個電話。”
  宋運輝淡淡地道:“以後有什麽話,最好長話短說,也可以提筆寫寫信。長途七毛錢一分鍾,你一個電話打下來,幾乎是低收入人一月工資。雖然說是公家付錢,我們也不能這麽糟蹋公家的錢財。”他說完,才拿起電話給嶽父打。“爸,很對不起,剛才怕貓貓看到她媽媽哭,又跟著哭,就抱著貓貓出去了。唉,這兩天每天這樣,大人哭小孩鬧。”
  電話那端傳來程父的一聲歎息:“是啊,當爸爸的哪個不心疼女兒啊。”
  聽程父這樣,宋運輝一句話都說不上來了,隻能道:“是,爸爸,我明白了。”
  “開顏小孩子氣,我和她媽沒在眼前盯著,你又忙,讓你爸媽受累了。你幫我向你爸媽道個謙,是我們以前太溺愛開顏了。”
  “爸,快別這麽說,我們小夫妻的事害你們操心,真是罪過。”
  “小輝,你媽現在好些了嗎?”
  宋運輝與程父又客客氣氣說了會兒話,就掛下電話,麵對程開顏,也沒好意思多說,歎一聲氣走開,看外麵祖孫三個曬太陽去。但想了想又回來,他自己也差點不自覺了。忙進去廚房燒菜做飯。程開顏怯怯地跟進來,也來幫忙。宋運輝斜她一眼,沒吱聲,但也沒將要洗的魚肉類東西扔給程開顏洗,自己洗了切好。程開顏基本上插不進手,但好歹進來就沒溜走,不像以前看到婆婆在忙碌她就不插手了似的。
  宋運輝在心裏捶胸頓足地想著:生活啊,生活啊,真是他媽的。
  
  雷士根恢複村長職務後,基本上不作決策,大事小事都是向工作組匯報了才做。但是上傳下達的任務,他還是需要完成,不可能所有的事都讓副鎮長過來坐鎮著。這回是副鎮長代表工作組傳達命令,讓忠富、紅偉、正明三個人恢複工作。
  士根接到這個命令,很是高興,放下電話就興衝衝去找三個人傳達,心說事情終於是解決了。他先到最靠近的紅偉家,又找到正明家,三個人一起來到忠富家。忠富卻是淡淡的,不冷不熱。
  士根高興地道:“終於好了,這一下東寶書記不用在裏麵擔心廠子停下來了。你們說說,後麵的工作我們怎麽開展的好。”
  正明立即伶俐地道:“我們前陣子老挨罵,這一下沒開個會就恢複工作,會不會太簡單?下麵會服嗎?”
  紅偉道:“這倒沒問題,以前怎麽管,現在還是怎麽管。不過……正明那兒攤子比較大些,不服的人多。”
  士根忙道:“這些話都別說啦,紅偉等下自己去上班,忠富也沒問題吧。正明,我等下與你一起過去。”
  忠富這才幽幽地道:“士根村長,你壓得住嗎?”
  士根尷尬地道:“不行也得行啊。否則怎麽辦,讓登峰和銅廠爛著停著?上麵的意思是,把集資公司解散,集資的錢哪兒來哪兒去,按銀行利息記息,其他所得三三分,你們每家廠三分之一,以後還是以廠為主導。我看也隻有這樣了。東寶書記把責任都攬到他自己身上,解脫岀我們四個,還不是希望我們在他不在的時候管住家業。我們就是壓不住,也得硬著頭皮上啊,不能讓東寶書記白受罪。”
  忠富冷笑道:“東寶書記的這個責任,本來不會成為罪名。法不責眾,大家都交了錢,那就是大家都同意的事,即使鎮上縣裏認為不妥,也不會全賴到東寶書記身上,不需要他出來擔負罪名。可正有你士根村長一個人岀淤泥而不染,而不是其他無關緊要的人不出資,就坐實集資公司這件事肯定性質不對,肯定是我們幾個核心的人瞞著村民幹了見不得人的事。也正好坐實老猢猻的誣告。現在你脫罪了,你當然要好好大公無私地表現表現,我不行,集資的事是我催著書記做的,我不能書記說我沒事我就有臉回去老位置坐著。我坐不住,那位置燙屁股。懇請村裏還是另找一個能人替代我。”
  士根一下子紅了臉,包括正明和紅偉也一時避開眼去。好一會兒,士根才道:“忠富,這是我不對,害了書記。我請求你能不能看在書記麵上把養殖場做好,讓書記在裏麵能夠放心。我現在沒別的能做,隻有拿行動出來,把小雷家村好好支撐住,等書記出來交給他,別讓書記出來看到啥也沒了,傷心。這些都是書記的心血啊。等書記出來,我主動退位,作為謝罪。”
  忠富道:“我跟你想得不一樣。我本身就是看著書記麵子留下來,既然書記被冤枉,我也沒必要留著,我倒是要走給那些鎮上的人看看,這些個位置有多香,我們多愛呆著,書記又撈多少好處。我也要給村裏那些沒良心的看看,我忠富哪兒對不起他們,拿個合理的份子還得挨他們罵十八代祖宗。這幫人不窮到底不會知道我們好處,不會知道書記原先多想著他們。正明紅偉,你們別學我,你們要是換個地方,沒村裏那麽多投資墊著,你們難賺,到底義氣要顧,自己收入也要顧。我隨便出去養幾隻豬就能拿回在村裏一年的收入,我走給他們看。”
  紅偉猶豫著道:“忠富,可是養殖場好不容易架起那麽大盤子,你要一走,不是得毀了嗎?”
  忠富冷笑道:“我沒書記好心,我可以跟著書記建起養殖場,也可以親手毀給他們看。讓他們看看,別以為做幾天苦工拌幾把豬食就他娘的有資格對我對書記指手畫腳。有些人犯賤,需要血淋淋的教訓。”
  士根雖然極端尷尬,可還是勸道:“忠富,你那樣痛快是痛快了,可書記回來看到樹倒猢猻散,十多年心血變成廢墟,他會怎麽想。我還是厚著臉皮替書記守住家業,不能讓老猢猻他們當權啊。”
  忠富道:“我這人說話做事認死理,以前書記在,我也不一定對他客客氣氣,現在書記不在,我倒是要為書記做些事。我整也要整倒養殖場,讓那些沒良心的看看,書記在與不在不一樣,讓那些沒良心的後悔去。士根村長你不用勸我,你沒書記那威信,我不會服你。哪天你養殖場撐不下去了,你打報告給鎮裏,翻我十倍收入,再要承認集資公司沒罪,可以請我回來。我可以壓一萬塊跟你打賭,養殖場少個我,不到一年必敗。你們走吧,以後小雷家的事與我無關。”
  忠富起身送客,士根他們坐不住,紅偉訕訕地道:“忠富,何必呢。我們好歹還是朋友。”
  忠富道:“對,我跟你和正明還是朋友。”
  士根越發沒意思,歎息而去。紅偉定定地看了忠富會兒,才拉上正明離開。
  但沒過多久,紅偉又折返忠富家,又是訕訕地道:“忠富,我也走。”
  “你?你這是幹嗎,你也得顧你收入啊。”
  “這幾年掙的錢夠做老本,出去後也不開廠,做貿易。我跟那些羅紋鋼廠水泥廠什麽的熟,生意做得起來。不能讓那些沒良心的看死,他們罵我,我還得掙錢養著他們,我沒那麽犯賤。”
  忠富感動,伸出雙手握住紅偉的,道:“我嘴巴壞些,以前也常跟書記鬧,可書記的功勞我都是看在眼裏的。這回集資公司的罪名全是讓我們催出來的,我們得自己心裏有數。”
  紅偉歎道:“忠富,我沒你忠心,被你提醒還得想半天。跟書記老同學到現在,這點義氣一定要講。再說,一帶兩便,我們也不該再呆在村裏做義務勞動啦,以後肯定風聲更緊,別說集資公司,就是現有的收入還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那些鎮裏的現在權大得很,看我們錢多還能不動什麽念頭。走吧,我們又不是不靠著村裏就吃不了飯的。”
  忠富道:“我還煩士根,本事沒有,小心過頭。要不是他不出集資款,要不是他怕這怕那留著證據,書記哪裏會有事。讓我以後聽他的?等太陽西邊岀吧。”
  紅偉也是抓著忠富的手,再三緊握。兩人雖然知道出去後單獨創業不易,可多種因素之下,兩人還是毅然選擇離開。兩人都覺得,其實,這又何嚐不是一個機會。起碼,書記不在,沒人敢橫到收回他們的房子,趕出他們的戶口。不過都沒直言,都是心照不宣。
  楊巡終於找上宋運輝。宋運輝從大哥大變聲的話筒裏依然能聽得出,楊巡這個一向嬉皮笑臉的人難得也有說話緊張的時候。但宋運輝正忙,與楊巡約定晚上與市宣傳部長會餐後再聯絡他。
  宋運輝的老同學方原從美國來,被宋運輝安排著了解東海廠已經完工的一期和正待起航的二期的技術,又被宋運輝邀請給全體技術人員做前沿科技報告,並會後討論,就一期現有設備和二期待定設備的改造更新展開討論。但宋運輝聽著覺得不實用,到底學校的與工廠的有脫節。那個報告相當不錯,非常有啟發,但是討論就差強人意了,到底是學校注重理論更多。
  但不管效果如何,宋運輝借機布置任務下去,讓所有技術人員學習國外先進技術,爭取日日有創新。有將任務布置給一位副廠長,讓他牽頭在全廠範圍宣傳開展“日日創新,人人爭做技術標兵”活動,有獎征集整改意見,即便是一道小小工藝的簡縮,一顆小小螺釘的移位,都是創新的一部分。
  有人不信宣傳,移一顆小小螺釘都算是創新?於是有個小青年與寢室諸友一起竊笑著,往一隻信封裏加入一條合理化建議,說某條疏水管位置不合理,正好布置在某某通道上,情況緊急時候很容易成為絆馬索,影響安全。讓他們沒想到的是,他們的信件第一天拿上去,第二天就見到廠長頭頂藍色安全帽,親自過來查看。看了之後沒走進控製室,便離開了。那幾個小青年心說,嘁,還說一顆小小螺絲釘移位都行,穿幫了。
  但沒想到,過一會兒,技術科的人就過來測量,而車間主任則是笑嘻嘻過來控製室,說某某幾個中頭獎了,打響日日創新活動第一炮,廠長剛剛打電話來大力表揚。這倒讓幾個小青年不好意思了。而更讓他們不好意思的還在後麵,下班時候,竟然門口宣傳窗也上了。幾個小青年都沒想到還有這等殊榮,雖然還沒說有什麽獎金,多少獎金,可人的自豪感一下上來了,回家硬是輕飄飄地得意,當然嘴上是不認的,嘴上都是說這有什麽這有什麽。
  這第一炮雖小,卻跟千金市馬一樣,一下在東海全廠職工心上眼前燃起希望。死馬且買之五百金,況生馬乎。原來廠長真的說到做到。
  於是建議不斷呈上。宋運輝每次都是自己親自過去看看,如果遇到的是工藝問題,還走進控製室與工人交流一下。無他,他感覺,他親自出馬,才能讓工人感覺得到其中的重視。他想,東海廠有什麽?東海廠沒有曆史,東海目前規模在同業中偏小,產品在同業中不是尖端,成本更是沒有什麽可說。東海廠要立足,要發展,要獲得上級青睞,更要獲得資金劃撥,東海憑什麽?而他宋運輝一不是上麵有人,二沒幾個久經考驗的老友,三沒在係統內錯綜複雜的關係網,他憑什麽立足,憑什麽保證自己不遭遇老馬一樣命運?都唯有“技術”兩字。他必須保證東海廠有過硬的技術,尖端的技術,還有尖端而不可替代的產品。唯此,他才可能不可替代,東海廠也會有長遠發展。當然,他得加倍辛苦。創業的人需得多付出一份辛勞。
  宋運輝的辛勞除了工作上的忙碌,還有交遊方麵的忙碌。比如今晚與宣傳部長的會餐。他感覺自己現在少了好多學習的時間,每天都是很晚才能回家,看技術書籍,似乎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
  與宣傳部長的會餐差不多結束時候,宋運輝早一步打電話給楊巡,讓他到會餐賓館一樓大堂吧見麵。這家賓館是剛剛開業,港資,三星,目前是本市最上流。而此時已經有其他賓館紛紛申請立項。
  楊巡早就等得著急,一聽召喚,飛車趕到。正好看到宋運輝在大堂與人握手告別。楊巡在一邊耐心等著,看著宋運輝與之握手的那人,心說宣傳部長的臉常在電視上見到,他可真會占近水樓台的便宜。
  等終於宋運輝有閑了,楊巡才露臉上去招呼。宋運輝看看人頭簇動的大堂吧,沉吟道:“我們另找地方吧,你上我車。”
  楊巡道:“宋廠長不嫌的話,上我辦公室談。這些話原是不方便讓外人聽到。”
  宋運輝點頭,兩人一起奔赴楊巡的辦公室。開到一處大廈,宋運輝下來奇道:“你這會兒還有心思搬辦公室?”
  楊巡勉強笑道:“人越晦氣時候,越要弄些新鮮刺激的東西讓自己高興。”
  “沒那麽簡單,你楊巡睡工地啃地瓜都行,哪會講究這些。”
  楊巡這才會心真笑:“讓宋廠長猜中了。現在食品日用品市場租得太好,我把我占的兩間辦公室也租了出去,掙來的租金來這種講究地方付了房租,我還有賺。我想著,越是有問題的時候,越要把門麵弄光鮮一點,讓別人琢磨不透。否則要都看著危險問我討還電器建築市場的租金,我就死定了。”
  宋運輝一笑,果然,楊巡會打算。上去電梯走進辦公室,見果然煥然一新,布置有些正規的樣子。下麵是灰色化纖地毯,上麵是白色石膏板吊頂,清爽幹練。宋運輝不由讚一聲:“不錯,挺有實力的樣子。”
  “沒辦法,以前就是穿著破衣爛衫都沒事,現在快要出事,人家都盯著我看呢。宋廠長請坐,晚上不喝茶吧?”
  “不喝,本來就睡得不好,還哪敢喝茶。你也坐。說說,小雷家那邊準備動手了?”
  “小雷家那邊最近事情真多。忠富和紅偉一起走了,不肯再幹,聽說副鎮長親自出麵挽留都不幹,隻有正明留下來。工作組還是依照原計劃,從各係統抽調老會計審計村裏所有的帳,聽說沒什麽大事,士根村長的帳一向清楚。”
  “那你的掛靠企業得被他們查出來了?”
  “是的。正明跟我說,士根村長隻是解釋了一下,沒有堅持說我的公司不是他們村裏出資。”
  “為什麽?這很容易說明。”
  “聽說審計組說隻憑合法合規的書麵證據說話,而正明說,士根村長想保住位置,不願硬頂審計組,免得他自己作為知情人之一也給牽進去。正明還說,士根村長跟他商量,兩人一定要忍辱負重,在小雷家頂住,替東寶書記守住小雷家。那就勢必犧牲我。”
  “士根?他還沒迂腐夠?”宋運輝驚訝,卻也覺得順理成章,誰讓士根一向是個保守小心的人。“如果隻憑合法書麵憑據說話,那他們采取措施是難免的了。是不是紅偉和忠富離開小雷家後,對小雷家影響很大?”
  “是啊,這個影響對我來說太要緊了。紅偉這人一向精明,手頭的客戶都是他自己抓著,他一走,別人都沒法接手,整個建材廠幾乎停產。忠富技術好,以前都是忠富一手抓配料比例,他這一走,先死魚蝦,現在據說開始死豬。那些鎮上的人都急了,找忠富和紅偉,可兩人提出條件,要縣裏認定集資公司無罪,還要工資翻十倍,鎮裏和縣裏都不敢答應,這事情就這麽拖著。這兩塊隻有虧沒有賺,正明說,小雷家的資金一下吃緊了,銀行還貸壓力很大,都是通過他賺的來還,他們已經把老本還出去了,資金越來越緊縮,眼看下半年可能要無法還貸。再加上那些客戶聽說小雷家出事,都是不敢做大,小心觀望著,正明那兒的量現在也上不去,利潤很受影響。因此,鎮裏說什麽都要盯上我這塊肥肉了。”
  “要命。”宋運輝皺眉。要是小雷家的企業這麽搞下去,總有一天越縮越小,一直到關停。沒錯,這樣更顯得楊巡這塊肥肉的豐腴。
  “我今天找了律師後給你打的電話。律師說,先從老家那邊找相關人遊說,不過我看這希望不大,我認識的人都還沒那麽大麵子。律師還說,鎮上完全沒必要到我們這兒打異地官司搶奪我的市場,直接就在那邊告我侵吞公款,順便還可以再告東寶書記挪用集體資金,罪加一等。政府在當地告我,我哪裏還有贏的可能?”
  宋運輝更是皺起眉頭,楊巡那一攤子要是再加到雷東寶頭上,雷東寶判死緩都有了。“你有沒有跟士根說這個問題會捆綁上東寶書記?”
  “還沒說。我估計說了也沒用,現在他做不了主。我準備跟你談了後,明天過去一趟直接跟他說。起碼他能努力一把。”
  “他媽的。”宋運輝終於忍不住,罵岀一句粗話。“我都已經找到那邊市長在黨校的同學出麵說項,要添上這事,大哥還出得來嗎?這個士根,我真想掐死他。”
  “我明天還打算聯絡一下忠富和紅偉,看看他們能不能為我為東寶書記回去村裏。”
  “你那紅帽子到底怎麽戴的,具體說說。”
  “我公司的資信證明由小雷家開岀,才能到這邊工商注冊。出資也是我的錢先打到小雷家,再從小雷家匯來,
  到我這邊賬上。如果他們硬要不認,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再說現在縣裏對東寶書記很不友好,對我們更不會網開一麵。”
  宋運輝皺眉低頭考慮,好久才道:“我再想辦法。問題看來越來越嚴重。”
  楊巡也歎岀一聲長氣,“宋廠長,我這兩個月,人整整輕十斤。白頭發都出來了。”
  宋運輝下意識地看看楊巡年輕的臉,無言以對。悶悶而回。
  回到家裏,見程開顏還等著他,他倒是驚奇。麵對程開顏遞上的一杯菊花枸杞茶,奇道:“怎麽想出給我喝這個?”
  “媽說,你老在外麵吃喝,要喝些這種東西清火保肝。”
  “我又不喝酒。”不過宋運輝還是把茶喝了,“以後不用等我,你還是平時對爸媽和貓貓用心些,早起把早餐弄豐富點。爸媽老思想,總是泡飯,貓貓會營養不良。”
  “那你看吃什麽好?我說早餐啦。”
  “有葷有素,葷的給貓貓和我們,早上的營養很要緊。爸媽可能喜歡素淨些的。上去睡吧,我想些事。”
  程開顏還想問要些什麽葷的,最好怎麽做,但見宋運輝眉頭緊鎖,不敢打擾,做個鬼臉上去了。宋運輝看著程開顏的背影,不由搖搖頭,一下又變成小媳婦了。
  他往菊花茶杯裏又添些水,想了半天雷東寶的事情,終究沒想出招數。不過這條新出來的枝杈,他明天還是得盡早告訴老徐。反而是楊巡這邊,他這幾天與律師接觸下來感覺,隻要他出力,對方想到這邊查封楊巡的資產不是那麽容易。
  但想到這一來往插手幹涉司法進程的道路越走越遠,不由搖頭苦笑。救雷東寶,救楊巡,他並沒感覺有多少對不起良心。說他幹涉司法,那真是……宋運輝想到四個字,“逼良為猖”。
  
  楊巡準備趕赴小雷家之前,忍不住開車拐到食品日用品市場對街看了會兒。天還早,市場還沒營業,可那些攤主們早已大車小車地推著貨品進門,場麵之熱鬧,不亞於早上的蔬菜批發市場。楊巡看著又是驕傲,又是心碎。這地方曾經啥也不是,隻有長途汽車開過時候揚起一蓬灰。是他開起的市場帶旺了這塊地方,當然,最旺的還是他的市場,目前他的市場攤位轉租價已經是原來的翻倍。可想而知,等攤位租約到期時候,他下次收租就能大賺。可是,他等得到下次嗎?
  他的市場大門朝向東南,早晨的太陽把門口兩隻銅球照得金光閃閃,從市場出來的人個個似乎是迎著朝霞,激情滿懷的樣子。楊巡正是背著光,愈發顯得陰暗。但他還是被已經早早上班監管著市場的尋建祥發現了。尋建祥大步穿過街道,走到楊巡身邊。反而是楊巡先搶了話說。
  “大尋,你這麽早來?不幫你老婆帶一把孩子?”
  “丈母娘在。你怎麽來那麽早?臉色不對啊,昨晚幹嘛了?”
  “你看你,想歪了吧。昨晚我跟宋廠長在一起說了一夜話。大尋,這邊如果有事,打我上回給你的那個電話。”
  “怎麽,事情還沒了結?”
  “沒,更糟。你說我這人運氣怎麽這麽糟。幸好我還有你們這幫朋友。大尋,這邊托付給你。”
  尋建祥瞅瞅楊巡,覺得今天楊巡的口氣很怪,“你怎麽好像是去自首啊,這話怎麽說的?不會有什麽事?”
  楊巡鬱悶地道:“哪是去自首的,是自投羅網去,弄不好真就給抓了。大尋,反正拜托你,有大問題你還是先打宋廠長電話吧。唉。”
  尋建祥看著楊巡,真誠地道:“兄弟,自己小心。這邊的事你放心,會替你守住。電器市場那邊我也會每天看看去。”
  楊巡拱拱手,歎息了聲,上車離開。誰知道呢,萬一那邊做事雷厲風行,他回去正好自投羅網也難說。即使不是自投羅網,也不知道哪天開始市場就不是他的了。好在還有朋友可托付。楊巡想到當初尋建祥老是管著他支出的時候,他怨聲載道,還相商宋運輝,把尋建祥剝離出去,一時有些內疚。但又想想,這又何嚐不是朋友長久相處之道呢。
  楊巡從食品日用品市場離開,巡回告別似的又來到電器建材市場。電器市場基本輪廓已經出來,這幾天已經進入掃尾階段,房子裏麵已經清理幹淨,窗戶待擦,門外停車場也待整理,再過十天就要開業。屋簷的一溜兒廣告牌,十有三四已經放上花花綠綠的廣告,這個地方比起食品市場,顯然花頭少得多。
  已經有人在清理廣場,拿錘子敲掉水泥渣。楊巡坐在車上看了會兒,沒精神走下去,他最近有氣無力得很。正要離開,卻見到有幾個人從大門走出來,看穿著不像是做工的。楊巡以為是看攤位的,要換作以前,他早迎上去,但最近積極性不高,懶得主動出擊。看到門衛往他這邊指點著說什麽,他便不急著離開,但也懶得下去,就坐在車裏,搖下車窗等著。這才注意到附近停了一輛新車,好像還是國外來的好車。看來是有錢的主兒。於是楊巡下意識地掏名片。
  那些人果然衝著楊巡走來,楊巡隻好跳出來等候。越看,感覺這些人越有來頭,不像是打算租攤位擺攤兒的個體戶。果然,名片遞來,其中一個竟然是市裏的副局級幹部,那個年輕的大約三十多的,叫蕭然,則是掛著公司董事總經理的職務,看上去非常洋派的樣子。看那副局級幹部看上去對那年輕的很是殷勤,楊巡看人老練,心說那年輕的一準是什麽長的兒子,而且那個長一定來頭不小。
  那個蕭然看了楊巡的名片,客氣地道:“原來那家很興旺的食品市場也是你的?楊經理很不容易啊。你這個市場準備……唔,電器建材市場,好,你打算近期開業了吧?”
  “十天後,十六號,到時歡迎蕭總光臨。蕭總看樣子不是來租攤位,來看看?”
  蕭然道:“給我設計辦公樓的設計師說,這間市場也是他設計的,我來看看。”
  楊巡一聽,心中似曾相識,想了會兒,忽然明白麵前這人是誰了,設計師提起過,他也過去看過,市中心最熱鬧地方新華書店拆了讓給了這個人,省裏哪個領導的公子,難怪有個局長跟隨陪同。但蕭然僅僅是過來看看那麽簡單?“哎呀,我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你蕭總。我這市場比起蕭總的來,差遠了……”
  “你這裏麵的攤位租金多少?食品市場的每年租金是多少?”
  楊巡心裏一凜,不由想到慘遭拆除的好好的新華書店,想到一直沒付的建築設計院的設計費,心說他的市場要是讓這人看上了,哪裏還能落下個好,弄不好就給巧取豪奪了。他笑道:“倒是記不住,還得回去查查帳簿才能知道。最多比菜市場租金貴點吧。”
  “噢。看來收益不好。買你的食品市場,五百萬夠不夠?”
  蕭然看似淡淡說來,楊巡心裏卻是“咯噔”一下,心說果然有問題。他笑笑道:“造價都不止五百萬,再說現在除了一些日常管理費,付一些工人工資,沒多少開銷,隻要等著每兩年收次錢,我哪裏肯賣。喏,這個建築市場加火車路那邊的倉庫我倒是願意賣,反正也才開起來。這市場光基建方麵我整整投入一千五百萬,加上一些其他費用,一千八百萬。我其他不保證,這裏的攤位已經全租出去了,不用一年,這兒也是食品市場的熱鬧。”
  蕭然一笑,“一千八百萬,你獅子大開口。你還不如索性說不賣。”
  楊巡繼續陪著笑臉道:“嗬嗬,價沒亂開,局長隻要查查我從國托借的錢就知道,光問國托就借了七百萬,再我十年生意做下來到底有些積蓄,還有這兒預租的租金,我說一千八百萬是保守的,因為知道你們可以查我的帳,也因為,說實話,我哪舍得賣。眼看著都可以坐著看錢進來了,賣了不可惜?我啊,不肯做生意,以前做過生意,最怕貨品砸在手裏,燒了淹了,血本一轉眼沒了。做市場好,他們租攤位的生意做不下去是他們的事,我這兒鐵打的江山,隻要人氣燒起來,不怕租不出去。我一個美國做市場研究的朋友說過,美國人做生意,做大了也喜歡買些好物業出租,掙鐵穩的租金,又可以等物業升值。我兩個市場都才做起來,人氣還沒燒到最旺的時候,現在賣,我虧。再過兩年,租金翻倍了,我的賣價也可以翻倍了。”
  楊巡說著說著,忽然心中隱隱生出一個新的想法,媽的,要是把市場賣給眼前這個高官的公子……於是,他悄沒聲地轉換了口氣,吹噓起自己的市場。
  蕭然鄙夷地微笑道:“這市場已經全部租出去了?我沒見到幾家擺上貨物啊。”
  楊巡笑道:“剛剛天還沒全亮,裏麵暗,蕭總一定沒看清楚,現在差不多東窗全亮了,裏麵光線足夠。我帶你進去看看,那些已經做好的架子,都是空著等擺放貨品的。別看大模樣相近,細節都有不同的,因為我要在市場裏統一貨品擺放,讓人進來一看就整齊舒服,我要求他們貨架規格必須大致統一,嗬嗬。現在已經擺上的大多是要出動鏟車的笨家夥,不怕現在現場亂晚上給誰搬了去。那些瓷磚鏡子啥的都還沒放上呢。”
  蕭然立刻點頭,道:“那勞煩楊經理帶我們進去看看?”
  “請。”楊巡帶人進去,這兒指點,那兒說明,果然是所有攤位全部已經出租。其實,還有幾家沒出租,是楊巡看著基建的錢已經夠用,不舍得再打折租出去,打算等人氣燒旺了,租個好價。但他現在經驗豐富,即使沒出租,也給做出已經出租的樣子,讓人一進來就看到市場的興旺。這一點,即便是行內人也完全可以蒙了過去。
  蕭然認真聽著,但那副局長卻問楊巡:“小楊,你走那麽快幹嗎?後麵老虎追著嗎?”
  楊巡忙笑道:“我準備回去一趟老家,請些個老領導參加市場開業典禮。嗬嗬,路挺遠,想早點上路,半夜可以趕到。對不起對不起,我走慢點,嗬嗬。”但他還是看了看手表,計算時間,心說晚飯得在路上吃了,又得半夜才能到老家。
  蕭然將目光從貨架移開,若有所思地看楊巡舉止,等楊巡將眼睛從手表移開,他都沒移開眼睛,隻是高姿態地說了句,“那就耽誤楊經理幾小時時間。我們這就看看你的帳目去。”說完,他就帶頭出去了。
  楊巡驚住,等好一會兒才體會岀蕭然那話背後的意思;真的要買?他連忙跟著快步出去,一口道:“不行,我不賣。”
  “你剛才不是還說一千八百萬要賣?”
  “我兩個市場,本來互相可以照應,算是聯號市場,要是賣了一個,我另一個不是影響差很多?我這個建材電器市場就是靠著我食品市場的牌子,人家信我,知道我做的市場能旺,才搶著來租。我還等著電器建材市場帶旺食品市場,讓人一看就知道我實力強,租我這兒放心。不像那邊有家二手設備市場才開沒兩個月就到了,那些租戶那個狠啊,我這兒就不會,我聯號的,讓人放心。要麽兩個市場一起賣,要麽一個都不賣。不,我都不願賣。”
  “小楊,你消遣人?”旁邊那個副局長端莊地喝了一聲。
  “不,哪會。”楊巡立刻不出聲了,看蕭然走出外麵指揮一個跟班打電話叫會計去楊巡辦公室的所在。一行到了車前,蕭然對楊巡道:“楊經理,你坐我車。你食品市場開多少價?”
  楊巡不滿姓蕭的囂張,便開始有意裝傻,大驚道:“兩個一起買?你買得起?個人買還是國家買?”
  蕭然回頭衝副局長道:“哈,他說我買不起。你聽聽。”
  “對啊,設計院他們說的,說你付不出錢,設計費都沒付。”
  “嘁,我們蕭總會付不起?看看這車子,一個輪胎就夠。”
  楊巡冷笑:“我車子也是租的。”
  蕭然和副局長反而笑了,副局長道:“小蕭你別在意,生意人說話直。”
  蕭然再次鄙夷地道:“十足鑽錢眼子裏的。”
  跟班連忙道:“對啊,都賺多少錢了,還不肯買輛車用用,這種拉達,零件都找不到了吧。摳門了。”
  楊巡不語,坐在比宋運輝的車還高級的車裏,心緒起伏,考慮盤算著如果賣市場的得得失失。他們愛笑話隨便笑話去,他才不在意,其實,他也無法在意。至於辦公室裏的帳目,他是不怕給看的,他早就做足費用,方便開業後大大地折舊,攤薄利潤。另外,他考慮到自己目前的危險處境,起碼,將所有資產賣給這個蕭然,他還可以帶著錢遠走高飛。
  但是,這倆市場傾注他多少心血,又明知有無限美好的前景,賣掉,怎麽舍得。這是非常優良的資產,尤其是食品市場,如今攤位費節節高升,意味著他未來租金的超出預期,如此坐等收錢的好地方,他哪裏舍得賣掉。他一時臉上陰晴不定。蕭然在一邊坐著,斜睨楊巡的臉部表情,輕輕一笑。
  一行幾乎是強行闖入楊巡的財務室,楊巡很不喜歡這種被動的感覺,可就是沒辦法。陪同的那副局長可以掐死他。蕭然帶來的財務挺不錯,不僅很快就把兩間市場的造價查出,也很快查出市場的租金。蕭然得到全部數據,就起身道:“楊經理今天別上路了,等我電話。”
  楊巡隻是黑著臉道:“我不賣。誰會賣生錢的聚寶盆。”
  蕭然戲謔地笑道:“隻要價錢合理,天王老子都能買。”
  “那也不行,我哥不會答應。”
  “哈哈,叫你哥也過來等著。”蕭然邊說邊走,旁若無人。
  楊巡後麵跟一句:“我哥才沒那麽空,他是東海廠廠長宋運輝。”楊巡說這話的時候,挺起胸膛,一副朝中有人的模樣。
  蕭然微停腳步,看著副局長道:“還有些來頭嘛。難怪你一個愣小子也能有今天。”
  楊巡索性繼續裝傻:“你什麽來頭?”
  蕭然哈哈大笑:“小子,你以為打撲克牌嗎?請你哥來,我不跟你談話。”蕭然大笑而走。
  楊巡卻聽出其中細微變化,前麵,是“叫你哥”,後麵,是“請你哥”,可見姓蕭的不得不顧忌宋運輝的身份。既然如此,他裝傻到底,免得被姓蕭的欺負到底。但事先,必須與宋運輝通一下氣。
  宋運輝聽了楊巡解釋,便語氣嚴厲地道:“小楊,這事你必須清楚強調,我與你的市場無經濟關係。”
  “是,這我知道,怎麽能讓宋廠長羊肉沒吃到,反而染一聲膻呢?以往我打著你牌子出去的時候都是這麽在做的,大家都知道你是非常重舊情的人,才對我如此關照。”
  “那就好。你的意思是,脫出市場,逃了和尚也逃了廟?”
  “是的,就算是他們開始清算我的紅帽子,他們也不敢亂動蕭總的東西。我這樣想,就算是蕭想壓我價格,我也賣,總比到時給封掉的強。這回我看,就算最後沒有被封,我上下活動花出去的錢也能讓我九死一生。而且我看那些跟我一樣的紅帽子後來上告啊反訴啊上訴啊,幾年折騰下來我看也沒結果,跟政府怎麽打得贏官司,我耗不起。不如拿了錢,人藏起來,錢稍微處理一下,化整為零。他們抓不到錢,對抓我這個人也沒啥興趣了,東寶書記那兒他們也不會多去折騰一個罪名。”
  宋運輝想了會兒,道:“金蟬脫殼,不,壯士斷臂,也好。隻是你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我聽你說起過,你本來有很多打算。可憐的。”
  不知怎的,楊巡聽到“可憐的”這三個字,竟是鼻子酸酸的,不由伸手擰住鼻子扭到疼痛,才深吸口氣,道:“保存實力。”
  “那大尋那一塊呢?”
  “宋廠長放心,我會處理好。大尋也是我的朋友。”
  “好,有人來電話的話,我這兒會應付。你如果改變主意,立刻知會我一聲。我等下去二期工地,你如果找不到我,打我秘書的傳呼。”
  “宋廠長,讓我怎麽感謝你。對了,有件事你也盡管放心,我這兒處理完,立刻去老家處理小雷家的事。”
  “算了,別送上門去。我已經跟正明聯絡過,士根等會兒會打電話給我,我來處理。”
  “宋廠長,我要真有你這麽哥就好了……”
  “灌我迷湯呢,你。快好好想想,怎樣應付人家的強行收購。方方麵麵想得周全些,別東西姓了人家的姓,錢一分沒到賬上。”
  楊巡笑嘻嘻答應著,放下電話心裏有了底。宋運輝一向如此,從不對他信誓旦旦地保證,但隻要答應的事,宋運輝總有辦法做到圓滿。 而蕭然的收購,他想通了,別管那人有多囂張,什麽都別在意,他隻要在意結果。這姓蕭的,實在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到哪兒找來頭那麽大的人去,有姓蕭的頂著,那些想打他紅帽子主意的人,隻有知難而退。隻要眼看著爭不到他的資產,一段時間過去,清理小雷家的那幫人自然會放過他。除去那姓蕭的,還有誰敢接手他的市場?
  這時候,他反而有點迫不及待地等待蕭然的來電了。
  宋運輝卻接到那副局長的電話,那副局長說些工作上的事,送上地方政府的溫暖之後,問起楊巡的事。宋運輝於是情真意切地給副局長“回憶”他在插隊時候受到楊巡一家的照顧,如何的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希望以後多多看在他的麵上提供方便。宋運輝估計,效果應該是很不錯的。
  但令宋運輝和楊巡都沒想到的是,沒多久,蕭然竟客客氣氣地親自給楊巡打了個電話,說明他不會奪人之愛,希望以後有空和宋運輝一起吃頓便飯,交個朋友,這市場的事就別提了。楊巡放下電話,真是欲哭無淚,天哪,竟然弄巧成拙。他這時候真是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要不要這會兒轉過頭去,自己找上蕭然,說他非賣不可?他哭喪著臉坐辦公室裏,翻來覆去地想,去找,還是不去找。
  但是,即使去找,之前也得把事情來龍去脈弄個清楚吧。楊巡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個地方。是因為蕭然忌憚他背後宋運輝的身份嗎?可能。雖然宋運輝並不隸屬地方政府,可是既然同在官場,總有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時候,蕭然即使來頭再硬,也得稍微掂量。但是,蕭然純粹隻是因為看宋運輝麵子嗎?楊巡想,未必。原來是如此氣勢洶洶誌在必得,忽然偃旗息鼓斯文客氣,其中並不能用一個麵子來徹底解釋。莫非,蕭然在財務室摸透他的底細,順藤摸瓜找到了小雷家?
  想到蕭然可能已經找到小雷家,而更有可能直接從小雷家當地政府入手,也不再與他楊巡談話,直接通過那邊打官司這邊查封,雙管齊下的辦法接手他兩家市場的話,那真是比原先預計更雪上加霜。想到這兒,楊巡臉色煞白。如果這樣,他真是連置喙的餘地都沒了,等著束手就擒,乖乖把心血凝成的市場交出。
  宋運輝這時候卻在二期工地上接到雷士根的電話。聽到士根穩吞的聲音,宋運輝真是氣不打一出來,真不知道天下哪來如此保守的人。
  但宋運輝還是力持禮貌,走到安靜處接聽電話。“士根哥,我想跟你說說最近的事情……”
  “宋廠長,你——你應該清楚,電話裏說不方便。”
  宋運輝心下生氣,但嘴裏已經冷靜地道:“士根哥,你放心,我是黨員,也是國家幹部。我的話很簡單,也很原則,有些事我希望你跟組織上解釋清楚:一,雷東寶組建集資公司不管初衷如何,最終目的是擴大經營,方便開展工廠注冊範圍之外的貿易工作。而他被抓之前,也沒有瓜分村裏已有資產的企圖;二,雷東寶行賄是村集體行為,而不是個人行為。尤其是其目的並非為個人,而是為集體;三,你必須把楊巡掛靠小雷家村集體的來龍去脈講清楚,並出示有效證據說明。這並不隻為楊巡個人,更是為雷東寶解脫。如果確定楊巡不是掛靠,那麽,雷東寶豈不是犯了私自轉移挪用侵占公款的罪名?那是與貪汙類似的罪名,是原則性問題。士根哥,希望你認清現實,不要給雷東寶雪上加霜。”
  “會……會這樣?說東寶書記貪汙?怎麽可能……”
  “不然,你以為將以何種形式收回掛靠公司?總有一個裏應一個外合,不是主事的大哥下手,難道是你士根哥暗中在財務上做的手腳?”
  “沒……”士根下意識地叫岀聲,隨即喃喃地反複:“怎麽可以這樣,怎麽會,怎麽會……”
  “怎麽不會。士根哥,你可別害了你們的東寶書記。”
  “我不會。”士根立刻否認,“那麽是我做錯了?”
  “你以前怎麽決定,我不會插手,以後怎麽決定,我依然不會插手。作為一個黨員幹部,我唯一希望的是,請你尊重客觀事實,堅持用事實說明問題,有問題,別隱瞞,沒問題,別栽贓。”
  士根喃喃地道:“宋廠長,你說重了。你不知道,現在村裏好多人蠢蠢欲動,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從維護小雷家安定,維護成果不要旁落出發的啊,我……”
  “士根哥,對不起,打斷你一下。對於小雷家的村務,我不會插手,這是原則。但是對於影響到一個人的原則性的是非問題,我一定要搞清楚,尤其是我的親戚朋友。這關係到東寶大哥的人品,聲譽,和未來生活。士根哥,我清楚你的意圖,也清楚你怎麽在做,但我反對一切糊稀泥的辦法,尤其是往東寶大哥身上糊稀泥。”
  “唉,我怎麽辦才好,怎麽辦?要不,我讓我一個侄兒過去宋廠長這兒一趟。”
  “不要想當然,要多學習多了解法律知識,按正規合法的程序辦事。人你就別派來了,我翻來覆去隻有這麽幾句話,不會再多,我不願做私下交易或者動作。”
  士根放下電話,愕然,現在的宋運輝,官腔好大,態度好高高在上。但是,士根更愕然的是宋運輝的話。他相信,宋運輝打這個電話來不是無的放矢,他細細回味宋運輝剛才所說,越想越委屈,宋運輝態度變化如此之大,是不是宋運輝把他看作是什麽人了?他心裏煩躁了好一陣子,才又回頭吃透宋運輝的話去。但是,難道真的如宋運輝所言,清理楊巡的掛靠公司,會影響到東寶書記?若真是如此,還真的得找律師把政策問清楚了。
  士根思來想去,再想到如今村裏的凋敝,心中很不是味道。這是不是間接地也說明了他不是那料?他多少對自己有些失望。以前,總覺得雷東寶魯莽有餘,現在才知,步步艱難,走不一般的路,需不一般的勇氣。難道,也要他拿出雷東寶的魯莽,來對抗縣鎮兩級的決定?他該怎麽做?做了之後,後果又會如何?他幾乎是一下想到無數可怕後果,最令他頭痛的,還是老猢猻一個堂侄最近的活躍,大有向村幹部位置問鼎的意思。如果讓那人上位,士根無法想象後果。
  可是,他要怎麽做,才能既守住小雷家的江山,又將問題說清楚?士根抓破頭皮。尤其是麵對如此嚴重的後果,他真是無法下手做出決定。這一點,宋運輝可知道?
  宋運輝當然清楚士根這人畏首畏尾,原沒指望士根做出驚天動地的事來,但隻希望士根在有人下來調查的時候實話實說,別總跟打烏賊仗似的把水越攪越混。他這時深刻體會到,未必聰明人就能把事情做好,最要緊還是做事的態度和方式方法。比如楊巡,他暫時沒看出楊巡有多少絕頂聰明,但楊巡做事就是有效有力。
  比如,楊巡一直等到下班,估摸著他在車上了,才打電話給他,除非是十萬火急需要他立刻知道的事,楊巡不會在班上打擾他。楊巡在電話裏將蕭然的意思說了,又說了自己的猜想,語氣裏滿是無奈和歎息。
  宋運輝聽了,不得不將車子停到路邊,掐了電話安靜考慮。蕭然真想取道小雷家入手,雷東寶更加麻煩。蕭然為了得到市場,隻會把掛靠這件事往死裏砸,砸死才方便他低價順利地接手。可是,蕭然是省裏某人的公子,他目前的影響,卻隻能是市裏。蕭然若調轉槍口從小雷家入手,他現在一點招兒都沒了。
  此時,他深知,他說一聲“我盡力了”而不再挽救雷東寶和楊巡,那兩人都將無話可說。還能要他怎麽辦?他是真的盡力了,而且是十二分地盡力。如今他工廠上二期,他本來就已經精力不濟,他還得分心小雷家惹岀來的事,要不是有楊巡可以方便地供他差遣,他將更心力交瘁。可是,他又怎能不管?他怎能眼看著雷東寶身負行賄侵占挪用等罪名將牢底坐穿?他想了好一會兒,給家裏打個電話,說不回去吃飯了,便趕去市裏,找司法局局長吃飯請教。他終究是年輕,不懂官場太多套路,他需要有人指點他最好的切入點。
  但是,司法局長給出種種可能,卻最後都被兩人同時否定。在當地沒有一個強有力的親朋好友幫忙,有些招數想使也使不上,何況雷東寶又把政界的人拉下馬那麽多,這是多大的忌諱。
  宋運輝無可奈何,知道從自己角度入手的話,已經此路不通。他送走司法局長,開車回家路上,沮喪得氣悶,一時無法集中精力開車。他將車子停在路邊,搖下車窗吸煙。想了好一會兒,決定給韋春紅打個電話,通報消息。
  韋春紅聽到是宋運輝親自打來,而非讓楊巡傳達,很是吃驚了會兒,一時忘了客氣應答。宋運輝也不想跟韋春紅客套,直接將話說明。他給予韋春紅很洋氣的稱呼,因為他既不願稱大姐,更不願稱嫂子。
  “韋女士,東寶大哥的事,到目前為止,我已經很難有所作為了。根據我谘詢政法係統有關領導,大哥的罪名如果沒有意外,將會比較嚴重,除了行賄,還有侵占、挪用等罪名。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怎麽會又多一項?又哪兒岀問題?”
  “跟小楊的掛靠有關,這事兒,士根不認,罪名就很容易按到大哥頭上。我在做士根的工作,但難說,即使士根出頭,也不一定有用。大哥的媽現在還住你家嗎?”
  “還住,她不敢回去。我找雷士根去,刀架脖子上也要他把話說明白。”
  “可能沒用,這是上麵想不想聽的問題。現在看來,隻有從上麵著手開展工作,可是,上麵我不認識人。不過我會繼續努力,你在就近聽到新情況新變化,也盡管給我電話。”
  “噢,知道了,我會處理。我這兒生意做不下去了,我這麽高級的飯店,以前吃飯大多靠公款,現在人家繞著我走,我得賣了飯店搬市裏重開去,這個電話很快沒人聽。等我搬好給你打電話。”
  宋運輝原以為韋春紅會像大多數女人一樣來句“那可怎麽辦啊”,卻沒想到不僅沒有,人家還當機立斷搬了生意做不下去的飯店。他猶豫了一下,問道:“大哥的媽跟去嗎?”
  韋春紅也沒隱瞞:“她不敢一個人回小雷家,可又不放心跟著我走,怕我欺負了她,一定要說給我去市裏新飯店洗菜洗碗去。我哪能要她幹這個啊。跟你宋廠長,我說句沒良心的,救得岀盡力救,救不出也別鑽裏麵拔不出來,別把外麵的人也拖死。總之我們手中還是要抓著錢,你抓著權,我問人了,都說就算是給關進去,以後還是得花錢找關係打點,讓早點出來。宋廠長你是明白人,我要做什麽先跟你說清楚,免得你誤會,這邊東寶的所有事情,我還是一如既往。”
  宋運輝心裏感慨,確實,這是保存實力謀發展的辦法,難為韋春紅一個女人家做得出來。難怪……難怪雷東寶信誓旦旦後,會違背諾言娶了這麽個女人,原來真有她厲害的一麵。他也不願在韋春紅麵前示弱了,道:“我會盡快請朋友幫忙引見你們那邊的市長,前一陣彼此都不得閑。這事,得跳出縣的地域處理。你確實別瞎忙了,保存實力要緊。”
  從電話收線的一刻起,宋運輝才第一次有了正眼看韋春紅的想法。
  而沒多久,楊巡放在老家的朋友就來電匯報,蕭然果然去了那裏,開始廣泛接觸有效人脈。蕭然開始釜底抽薪。
  這讓宋運輝認識到,權力追求的道路上,沒有最高,隻有更高,永無止境。此時他算是與韋春紅共勉,保存實力,謀求發展。
  楊巡的電器建材市場如期開業了。從幾個受邀而沒到場的地方官員名單中,楊巡看出蕭然的影子逼近。楊巡心頭異常惱火,解決完開業事宜,將還有些亂糟糟的市場一把扔給熟手尋建祥,他趕緊著乘火車趕回老家。他心裏憋著一股毒氣,聽說姓蕭的正在他老家地盤出沒,他非要做些事情出來,讓那孫子明白明白,什麽叫做強龍鬥不過地頭蛇。
  楊巡回到老家先找韋春紅這個因為官司而串在一條繩上的螞蚱,他一說蕭然在本地活動的事,韋春紅大怒,孫子,她老公給抓進去坐牢,啥人都敢欺負到頭上來了。但她怒完,卻也一時束手無策,問楊巡有沒有辦法給那孫子一個教訓。楊巡說,他知道有這麽個武瘋子,最見錢眼開,隻要給錢,要那武瘋子做啥就做啥。他說他是個被蕭某人盯上的,希望韋春紅出麵邀岀那武瘋子,砸爛蕭某人的車子,讓姓蕭的明白,沒人是孬種。
  韋春紅也正是為了丈夫的事氣不打一出來,見有出氣的所在,一口答應,先跟著楊巡去找出武瘋子,以後便是她自個兒接觸。她向來一張嘴能把死人說活,活人說死,一個武瘋子雖然頭腦不清,可她還是有辦法將瘋子說正常了。
  楊巡則是接著找去小雷家,找到雷士根。他在士根麵前,沒二話,先拍出一萬塊錢,放到士根麵前。士根連忙把錢推回,道:“小楊,你的事,你也知道,我沒辦法。”
  楊巡又掏出三萬,放到士根麵前,“這些是定金,隻要你一句話,咬牙堅持住我的公司是我的,隻是掛靠,並且拿出真憑實據交給我洗清我,這些都是你的。你的未來也不用愁,我會安排你,隻要事成,我給你一套我那邊的房子和家具,讓你管我的電器建材市場。”
  士根聞言,將錢摔回楊巡懷裏,不屑地道:“還沒輪到你小子來我麵前狂。我做的一切都是為小雷家,為書記回來把江山交還給他。你給我再多錢也沒用。”
  楊巡沒二話,毫不猶豫將錢收回,塞進包裏。陰惻惻地道:“士根村長的意思是,你可以什麽道義都不顧,什麽道理都不講,隻要坐定村長位置,抓牢村裏一把手的權,是嗎?”
  士根發怒:“你走,輪不到你來指點。”
  楊巡“謔”地站起來,冷笑道:“狗逼急了跳牆,人逼急了……你以為你有命坐住村長位置?雷村長,夜路小心。”
  雷士根氣得臉色發青,渾身發抖,看著楊巡出去,卻連罵都罵不出來。但是,心中卻是生出大大的恐懼:是,楊巡要是被搞得傾家蕩產,還能不找上他拚命?又想到前幾天宋運輝劈頭蓋臉的一頓子官腔,他心中更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楊巡走後,韋春紅才安排武瘋子趁蕭然進縣衙辦事,讓武瘋子操起鐵棍將雪亮如鏡子的車子砸了個稀巴爛。早有人吆喝著過來阻止,但是武瘋子哪裏聽得進,將鐵棍舞得爛雪片似的,勇往直前。韋春紅見此悄悄溜走,心中稱願。
  蕭然果然大受驚嚇,留下司機善後,連夜乘過路火車離開,不敢久留。回去立刻調查是不是楊巡所做,卻得知楊巡這幾天好好在市場呆著。於是有人分析,他這是得罪了地頭蛇。若是在自己老爺子的地盤,蕭然即便是掘地三尺都要找出武瘋子背後黑手,但那是別人的地盤,他有能量,但沒那麽大能量跟瘋子沒完沒了。一時收斂許多,不敢再親去收拾小雷家。而他不親自去,自然效果打了折扣。
  士根也聽說了蕭然的遭遇,立刻聯想到楊巡的威脅。他不知道武瘋子背後究竟是誰支使,但他感覺得到背後風聲呼呼。他都有些怕走夜路,怕真有悶棍呼嘯而下。
  可是,要他怎麽做呢?現在鎮上自己行事,都沒來詢問他的意見。他找到主管副鎮長說明問題,主管副鎮長敷衍了他,他一籌莫展。而村裏的資金卻是越發吃緊。但是,對於所有有關雷東寶的議論,他不再閉口不言,他開始主動向大家說明雷東寶的難處,和雷東寶的考慮,就像宋運輝說的,拿客觀事實說話。但毫無懸念地,這些消息被人告發上去,他被訓斥,被要求與雷東寶劃清界線。
  雷士根的頭發幾乎白了一半,每天憂心忡忡地數著螞蟻走路,才人到中年,腰背卻是明顯地駝了。正明也是日子不好過,但正明比士根狂多了,遇到有人反他,他一改以往的文明,開始對罵,下黑手,非搞得人一家子趕來賠罪才作罷。誰的話正明也不聽,以前隻聽一個雷東寶的,沒辦法,他見了雷東寶就怵,本能地沒底氣,對士根就不同了。等他帶領的銅廠和電線廠慢慢緩過氣來,鎮裏特地開會表揚了他,他順勢徹底將兩個廠攬為自家天下,村裏再難插手。
  而忠富原先轄下的養殖場終於沒人有本事統攬全局。鎮上特意請市縣的農技人員前來指導,可總歸不是係統統抓,指導工作成本高而效益低。尤其是牛蛙等特種養殖,農技人員心中也是沒底。士根無奈,隻得做出清欄的決定,將能賣的豬魚蝦牛蛙等都賣了,免得死在手上砸在手上,最後一文不值。很快地,養殖場一片蕭條,養殖工人沒活可幹,沒工資可領。
  那紅偉原先管的預製品廠也沒差多少,紅偉做得更絕,成立公司後,回頭就把得力人手抽在,隨即處處給小雷家的預製品廠設卡,真正搞死了預製品廠。
  又加正明不肯再交出財權,村財政頓時入不敷出。所有村民斷了原先優厚的福利。小雷家上下頓時怨聲載道。
  這上下,都沒半年的時間。而這個時候,關於陳平原連帶經濟案子的審訊工作也告一段落,準備交付庭審。
  
  楊巡聽到韋春紅的匯報,又查證蕭然真的不敢再去,這才匯報給宋運輝。宋運輝聽著哭笑不得,沒想到最原始的辦法,也是最直接有效的辦法。楊巡又說,有人開始向他暗示,讓他將兩個市場賣給蕭然,以謀脫身。
  宋運輝笑道:“看來敵人是紙老虎。”
  楊巡摩拳擦掌地道:“我現在不賣了,他媽的,要他再敢跟我過不去,我豁岀全部身家,一輩子陰魂不散地纏死他,看誰比誰有耐心。”
  宋運輝微笑:“先別下結論,如果真是對抗不住,還是賣個好價錢,全身退出為上。這事現在且慢考慮,我去北京核審設計去,回頭請出個高人來,回老家找市長談。從現在通過市長黨校同學的朋友與市長的間接對話來看,我們的父母官是個有能力有思想也有人情味的人。我開始對從高層入手解決這個問題,有了一些信心。”
  楊巡一聽,毫不掩飾地跳了起來,原本坐著的人興奮地繞著椅子轉了幾圈,才又重新坐下,道:“宋廠長,你這麽說出來,說明絕對有六七成把握,宋廠長,我的下輩子全靠你了。”
  宋運輝笑道:“我有太太有孩子,不管你的下輩子。”
  楊巡嘻嘻一笑:“明白明白。我等著,這下我可以睡安穩覺了。”
  宋運輝正色道:“我其實沒有把握。請不請得出高人,還心裏沒底。怎麽請出高人,他肯打個電話呢,還是跟我親自去一趟呢,也沒底。關鍵是有這麽一件行賄領導的案子擺著,高人會擔心若花太多精力拯救東寶大哥,會招致他自己受人非議。他曾答應我幫忙,可至今沒響動,我擔心就是因為這個。但不管了,時間已經拖得太長,我必須在大哥受庭審前做完最後掙紮。你也做好兩手準備。”
  楊巡點頭明白。但既然還有最後掙紮,他就不急著賣出市場。再說,交易雙方,誰心急,誰受困。他即使拖,也要拖到最後一刻,即使法院傳票來了也不管,除非有人穿著製服把他抓走。
  但楊巡同時,也做了兩手準備。他恨蕭某人,他不信這天下除了姓蕭的,就沒第二個有權有勢的人。他開始在機關朋友圈中打聽誰能與蕭某人爭風。
  宋運輝收拾行李再次北上,尋找老徐。
  但楊巡還是高興得早了一些。宋運輝才去北京,他晚上和朋友吃完回電器建材市場的辦公室睡覺,正看報紙呢,被賺開門抓走。楊巡滿腦子的掙紮,卻忘了手腳上的掙紮。見到門衛驚恐地縮在房間裏看著,他想大聲叮嚀,嘴巴卻被捂上。楊巡都一時來不及想他為什麽被抓,而是想到該找誰通知大尋,通知宋運輝。待到被抓到一輛掛著老家省名車牌的麵包車前,楊巡卻不想都已經知道,自己為什麽被抓。
  他心中反而就跟懸念得以解開一般,吊了幾個月的心事終於當啷落地,反而安心。要來的終於來了,那就死心塌地地接受。從今天開始,做另一番打算。
  楊巡表現岀的忍讓和配合,很快讓來抓他的幹警感覺出來。幹警把他塞上車,與本地配合行動的警察告別後,一行開著麵包車連夜上路回家。楊巡被銬在車把子上,見那四個幹警也沒把他怎麽樣,就放下心來,很是友好地問:“同誌,剛才我沒聽清楚,到底為什麽抓我?”
  一位並沒太如楊巡想象中的莊嚴,而是好聲好氣地說:“你啊,別明知故問,拿話套我們。現在開始好好考慮,究竟錯在哪兒,回頭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另一卻是快性子,直斥道:“為了抓你,我們連夜來,連夜回,你小子這時候別跟我們玩心眼了。剛才跟你說了,你涉嫌夥同他人貪汙挪用公款,金額巨大。你自己想好吧。”
  楊巡歎一聲氣,輕聲嘀咕:“那明明是我的錢。前一陣鎮上來電話要我上交每月利潤,我跟他們解釋我隻是掛靠,沒用小雷家村一分錢,反而每年上交管理費,他們不聽,還威脅我要把公司搶回去。這倒好,幹脆抓了我走,回頭他們要怎麽收拾我的公司,我也沒辦法了。唉,個體戶難啊。”
  夜路寂靜,反正閑著沒事,四個幹警就好奇問楊巡究竟是怎麽回事。楊巡對這事也沒啥可隱瞞的,把自己創建兩個市場的事一五一十跟車上的人說了,尤其是把錢的來源說得清清楚楚。那幾個幹警聽著都是將信將疑,動用他們審訊犯人的手段翻來覆去地問,問得楊巡頭昏腦漲差點都要懷疑自己是否對政府撒謊時候,才有前麵開車警察好言相勸。
  “楊巡,你要相信黨和政府會調查清楚此事,還你一個清白。”
  楊巡舒服地坐在車椅上,歎息道:“隻怕等我清白了,公司也垮了。現在不是他們不知道我清白,而是他們從上到下不想給我清白。小雷家村長為了填補他們書記被抓後的財務困境,非常需要我這筆資產。我上回去找過他,他就是不肯答應拿出當年我們簽訂的協議去鎮上說明白這事。鎮裏的人我也去找過,他們說他們不承認被抓書記跟我簽的協議,隻認我公司工商注冊資料寫的內容。一半當事人賴定我,我現在又被你們抓了,你們說我還有啥指望。”
  幾個幹警都沉默了,這事他們目前作為執法人員,不便隨便表態。但心裏都是覺得楊巡這人還真是挺冤,就那麽一個程序不合法,給人揪住小辮兒了。因為那麽一點心態上的小諒解,這一路之上,四個幹警對楊巡便和氣了許多,起碼當作平等人看待,路上見到早點攤兒下去買早點,還順便同樣給楊巡帶一份,一點沒虧待楊巡。楊巡也讓他們放心,說他不能跑,他必須回去交待清楚事情,跑了反而更無法說明問題,更無法回去公司,等於白扔了一筆資產再也沒法要回。
  楊巡於是挺被優待地送進看守所,承那四位幹警仗義執言,他進去挺受優待,並沒吃上尋建祥說起過的那些苦頭。但是,一進看守所,人就完全與外界隔離。雖然□並沒受什麽折磨,粗茶淡飯對於楊巡來說也無所謂,可是,想到外麵莫測的風雲,想到蕭某人的虎視眈眈,楊巡就跟一個被關在黑屋子裏的豹子,一個小時比一個小時擔心,一個小時比一個小時急躁,自己也開始能感覺得出自己心中的暴躁了。
  他最想知道的是,他最大的指望宋運輝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他被抓的事,有沒有有效行動起來,采取措施。
  
  宋運輝進北京公事,晚上幾乎是很罕見地婉拒設計單位領導的宴請,趕著去見老徐。
  老徐是早已約好的,還是在老徐家見麵。宋運輝被領入客廳,卻見飯桌邊不止老徐一個,還有其他陌生的兩個。老徐見宋運輝進來,握手時候拉著宋運輝給其他兩位介紹,說得很是推崇。
  “就是他,我剛跟你們介紹的,我看著他讀書工作,現在真給我們省掙臉。小宋,兩位都是前輩,是我的老領導,老上司,現在依然是你老家的父母官。你在外麵做得好,回家時候怎麽也不說拜訪拜訪領導,說起來大家都還不認識你。”
  大家一陣寒暄握手,互相介紹認識,宋運輝才知,老徐請來的是省裏的父母官。都不知老徐怎麽請到。等剛一坐下,宋運輝忽然想起來,對其中一位胖胖的省長道:“省長,我想起來,我當年還在金州時候,您是那兒的市長。我們新車間進口設備開工剪彩,您當時也在場,還跟我握過手。”
  省長揚眉一笑:“對,有這回事,當時你也在場?”
  “是的,我指揮開工,省長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那時候嘴唇老大燎泡,看見的人都笑。”
  省長“噢”地一聲,笑道:“記得記得,我們當時可沒笑你嘴上燎泡,都驚訝你年紀輕輕竟然能擔此重任。那麽大一個工程,當年你們水書記可真敢放給你指揮。真是個人才,不錯,不錯。”
  省長說著,又伸過手與宋運輝緊緊握了一下,很是重視。老徐見此笑道:“他們現在的東海廠準備上二期,規模比當年金州的新車間要大,技術也更先進,不過對於已經身經百戰的小宋來說,這些都已經是小意思了吧。當時他們部裏就是看中小宋這個長處把他調到東海的。小宋,我們這一代的都很羨慕你們新一輩的,正好趕上好時候,有那麽多大事可以做。”
  宋運輝笑道:“可我當時還被水書記罵不知足,水書記說我每天躍躍欲試地慫恿他改這個造那個。”
  “哦,老水現在可好?好多天沒見他。”另一個省廳領導關切詢問。
  “前幾天水書記剛去了趟我那兒,身體比前幾年還好。我正好需要製定東海二期的詳細工作計劃,請水書記過去發揮餘熱,幫我們查漏補缺。水書記的行政經驗,真是一寶。可我在金州時候還沒那麽深的體會,總看著我姐夫的小雷家村飛速發展,嫌我們金州發展不足。水書記前幾天還提起,說那時看到我們這一批小年輕那麽亢奮,他不知多頭疼。”
  眾人聽了都笑。省長笑道:“改革初期確實存在農村快於城市的現實,農村搞承包好幾年後才有工廠承包。我還記得當時全省還學習過一次小雷家村的經驗,老徐,是你上報的吧?”
  “是啊,那時候我還是縣委書記,小雷家帶頭人雷東寶的衝勁很讓我感動。他們是真正從一窮二白過來,這方麵小宋比我更清楚。小宋,你給兩位前輩領導說說。”
  宋運輝明白,這是老徐給他的機會,於是根據年代,一一清楚回憶過來。不回避錯誤,不誇大優點,因此聽上去客觀公正。楊巡的事他暫時不提了,相信隻要雷東寶的事情得到正確處理,楊巡也跟著沒事。
  兩位領導聽得很專心,不時提出原則性的問題。好在宋運輝一向了解政策,對於小雷家發展路上與政策的衝突,或者對政策的超前,他並不回避,但他更多是解釋那些衝突和超前產生的內在推力,包括市場的要求,和人心的思變,他不願表現出一廂情願的樣子,隻是給予他們客觀,再客觀的現實。他相信,眼前兩個都是沉浮官場多年的老手,什麽樣的人沒見過,想蒙他們,他還不是那塊料。
  省長聽到小雷家集資辦雷霆公司的反複思考,不由對老徐道:“雷東寶這個人有時候太自說自話。”
  老徐道:“性格決定。當年他要不是自說自話,不會潑膽領先周邊鄉村一步,帶領小雷家走出貧困。可現在也是因為自說自話,對於原則性的公私問題認識不清。估計走到現在,他心裏存在混淆,他就是小雷家的公,小雷家的公事就是他的私事。”
  省廳領導點頭道:“對,有因有果。再說,我們的改革一直是摸著石頭過河,經常是有一部分人因為某些機遇,率先衝到前麵。當時看到時候會以為他們違背法規,可後來製度的跟上,幾乎可說是為他們除罪。這一方麵鼓勵他們更加敢闖敢做,可另一方麵不免也在諸如雷東寶同誌這些人的心中留下一個不好的誤讀,以為政府默許他們一再挑戰政策。”
  宋運輝承認:“知識的局限,認識的局限,令他們中間有些人跟不上形勢。走到一定台階之後,沒法進一步學習提高。比如雷東寶,老徐和我都算是苦口婆心為他解說政策,可最後打消他借公謀私念頭的,還是親情。我有次問大哥,你們怎麽了解政策。他說平時去鎮裏學習文件,不過他經常懶得去,平時大多通過電視看新聞。我問他看電視能有看報紙一樣激發思考嗎?他說他跟我不是一類的人。可見廳長說得有理,他們因為理論隻是沒法跟上,才會導致對政策的誤讀。”
  省長也道:“對的,背上那麽多資產,積累那麽多經驗後,還是盲目,這不應該,看來我們要對這部分同誌加強政策時事的學習和引導。小宋,你繼續說雷東寶同誌怎麽犯事。”
  宋運輝繼續一一講來。但等宋運輝說完,老徐卻對省長道:“要不讓小宋回避一下,先回去賓館?”
  省長笑道:“那怎麽行嘛,小宋飯才吃到一半,怎麽可以趕他走。小宋,吃菜,我看你光顧著說,沒動過幾筷。”
  宋運輝連忙對省長夾的一筷子菜表示感激,但還是謙遜地道:“我擔心會不會因為我跟雷東寶大哥的關係,影響我的表述。要不我還是回避一下,免得幹擾討論。”
  省長笑嘻嘻地道:“坐下,還有問題要問你,別想臨陣脫逃。”
  但其實他們後麵並沒就雷東寶的問題做太多議論,宋運輝也知道,作為一個領導人,不便根據一麵之辭做出判斷,沒那麽不負責任。倒是他們與老徐交流其幾項省裏發展計劃的審批。宋運輝這才明白,老徐是憑什麽把這兩位父母官請來,心中感激不已。
  等送走兩位領導,老徐關上門就道:“小宋,今天談話的結果,我並不很樂觀。你跟我說說你準備見市長的計劃。”
  “老徐,怎麽謝你。”
  老徐擺擺手,“這是我跟東寶的事,不用你謝我。你趕緊說說,不早。”
  宋運輝道:“我已經通過大哥過去的手下史紅偉收集到過去日報對小雷家的所有報道,我已經根據這些報道寫了一份材料,很簡單,可也才寫到一半。”他從包裏掏岀材料交給。
  老徐看看,道:“你現在哪有時間,能寫這麽多已經很不錯。你不容易,跟東寶的這份情誼能維持那麽多年。”
  “我這是應該,可我真沒想到你能這麽大力幫忙。今天還為這事特意請我們的父母官到府上吃飯,不知給你添加多少麻煩。”
  老徐笑道:“東寶這人,有他的可愛,也有他的可恨。不過不失為一個真心好漢子,也不失為一個有魅力有性格的人。他這人啊,有天生的向心力。可有時候真是可恨,無知得可恨。你今天說得不錯,把他的正反兩麵都擺到桌麵上,不會引起反感。可是去市長那裏也準備那麽說?”
  宋運會意:“我有數了,我傾向一些,再提些要求。不過書麵材料還是折中,回頭我可不可以給省長一份?”
  “好。市長那裏我會先去個電話,以前同僚。小宋,以後必須找出時間,常回老家轉轉,那也是工作。”
  “是。”
  老徐看看宋運輝,道:“看來你剛才也聽出來了,別愁眉苦臉,東寶行賄的罪責不可能逃脫,你早應該知道。”
  宋運輝點頭,“我……唉,擔心大哥,他這樣一個人,關上個幾年,出來性格都挫平了。”
  老徐卻道:“東寶應該接受一些實質性的教訓,這對他有好處。他需要思考,需要挫平後的圓滑,不能再一意孤行,為所欲為。”
  宋運輝低頭承認,他也感覺雷東寶現在有些無法無天,可雷東寶真受挫折,他還是不忍心。“我仿佛能看到胖得像球一樣的大哥眨著無辜的眼睛,憋牢裏委屈。”
  老徐忍俊不禁,“小宋,你也有那麽感性的時候。”但老徐隨即臉色一緊,“東寶有功要獎,有罪要罰,你不能過額要求。”
  宋運輝這才不得不調整思維。雖然他和老徐一起幫雷東寶的忙,但他差點弄混了身份。老徐的態度卻已經傳遞給他,公是公,私是私,他別想暗渡陳倉。畢竟,老徐與雷東寶的關係才是朋友。
  但等宋運輝回到賓館,卻有同事告知,秘書來電,說廠長的好友大尋緊急尋找廠長。宋運輝心下一凜,本能地感覺到,楊巡出事了。果然,電話打去,那邊尋建祥說,才剛飯後發生的事,楊巡連話都沒留下一句。還是留守的門衛是楊巡老家帶岀來的人,盡職地找到他家把事情告知。宋運輝隻會搖頭。若說雷東寶的麻煩還有一些自身因素的話,楊巡簡直是六月飛雪般的冤。不由想起以前梁思申大聲為楊巡這樣的個體戶鳴不平的話語,可憐的楊巡,怎麽會投胎做了個體戶。
  事已至此,宋運輝對楊巡的事暫時無能為力,不得不靜等雷東寶的處理結果。隻要被認定雷東寶隻有行賄一罪,那麽也就說明掛靠成立,楊巡也就沒事。不然,他宋運輝還能幹涉司法?而楊巡的市場就是市場,市場搬不走吃不掉,就算是有蕭然這樣的人妄圖染指,但隻要事實證明市場是楊巡的,難道蕭然還能強搶不成?
  可是,宋運輝也知道,事不宜遲。雷東寶的事,必須在開庭前有個著落,而楊巡的事,也是夜長夢多。這麽多事經曆下來,宋運輝已經知道,節外生枝的事層出不窮,以後還會有。
  可他如今這麽忙,這麽忙,恨不能把一個身子撕成兩個使。一半放到小雷家去,一半留在東海廠。對了,他還要放一半在家裏,宋引都說她天天見不到爸爸的麵。
  是不是能者多勞?宋運輝感覺,以前他是找著事情做,而現在則是事情撲麵而來,非得逼著開始學會他抓大放小,責權下放。可縱然如此,雷東寶的事,他還是無法下放,楊巡的事,則是不忍下放,這兩件是,他必須攬在身上。
  但擔憂過,行動過,下一刻,宋運輝便收拾心情,平靜地召集這回一起來北京的成員開會討論白天與設計院的對話,斟酌明天需要強調的事宜。一碼事歸一碼事,宋運輝現在雖然不能做到完全控製情緒,可也已經能做到不把情緒帶到下一件事情上去。
  
  宋運輝終於取得老家市長約見的時候,已經是好幾天後。這幾天,幾乎是他和尋建祥一起軟硬兼施地抵製住當地工商部門對市場的查封,但也造成挺不好的影響,當地人開始傳說楊巡的兩家市場雇傭了來自新疆青海的勞改犯看場子,很有流氓嫌疑。
  那是因為宋運輝還沒出差回來時,區工商很不正規地過來要求市場停業整頓,厘清投資人資格後再開業。當時就被看守的尋建祥頂掉,尋建祥說楊巡還沒被判刑,誰知道是不是給錯抓,怎麽可以據此把市場查封。區工商說尋建祥不懂政策,尋建祥說他法律方麵自學成才,又是一聲大吼,要所有他帶來的去新疆青海自學法律的人工進來給區工商檢閱。區工商看到一屋子傳說中的重刑犯,頓時嚇得口齒不清,不敢停留,鑽過人縫逃離。
  這消息自然傳到幕後指使人的耳朵裏。蕭然不由聯想到他愛車的恐怖遭遇,做事時候不免患得患失。宋運輝回來了解情況,也沒客氣,要尋建祥找兩個麵目不善的去蕭然公司敲敲門看兩眼巡幾遭。宋運輝發現惡人還須惡人磨,對付有些無賴,隻有祭岀流氓手段,楊巡此前已經用過一次,他現在再用,依然靈驗。但他還是去市工商打了招呼,起碼,有行動的話,讓先通知一聲。
  回到家裏,聽到女兒說幼兒園哪個小朋友因為打人被老師批評,宋運輝感覺人怎麽長大了以後,人生觀全顛倒了呢。
  宋運輝終於見到市長,他沒想到,市長見到他很客氣和熱情,一開始就說,本來應該早點見麵,可因為前一陣出去學習,一直沒法安排專門時間見麵。前幾天則是去省裏被省長找去談話了,談話的內容之一,就是小雷家的問題。省委省政府對農村改革中出現的新問題非常重視,以小雷家為典型,專門召開一個專題會議,邀請相關縣市領導出席,討論小雷家出現這種變化的深層次原因。
  市長沒有隱瞞,將會議就雷東寶問題做出的決議告訴了宋運輝。會議結論,雷東寶的問題必須一分為二,雷東寶所犯的違法問題,必究;但是對於雷東寶在改革摸索過程中所走的歧路,黨和政府必須肯定他的積極性,但對他的錯誤采取教育引導的措施,而不能因為一個錯誤而否認他過去的摸索成就,一棍子打死。
  市長說,他也一直關注著雷東寶的案子,考慮在南巡講話春風下如何正確客觀對待農村改革前沿分子的問題。農村改革因其前沿分子的起點低,覺悟參差不一等因素,改革道路行走到現在,出現不少需要麵對的現實問題,雷東寶的例子就是一個典型。下一步市裏將根據專題會議精神,就此問題廣泛開展基層教育,提高幹部群眾對改革的認識。
  同市長的會談非常友好盡興,這位市長也是工廠出身,對於宋運輝的東海廠很有興趣,兩人有相通話題。說到未來進一步改革開放的方向,宋運輝把自己了解的吸引外資種種方式與市長進行探討,市長也提出如何引進外資解決現有國營企業機製僵化、技術老化、資金不足等方麵的想法。兩人為此延長會見時間,一直談到中午飯桌上,握手再見時候充滿惺惺相惜。
  為此,市長又特意安排宋運輝與小雷家頂頭上司的縣委書記會談,讓宋運輝幫雷東寶跟主事的縣委書記溝通交流。有市長鋪路,會談自然比較順利。宋運輝為了雷東寶,拍了一下這位現任縣委書記的馬屁,又把他接觸過的從老徐開始的三位書記回顧了一下,也把他與老徐因小雷家開始至今的友誼渲染一下。那縣委書記原也跟雷東寶沒有太大的怨氣,再說已經從省裏開會回來了解了上麵領導銳意改革的態度,他自然順水推舟了一下,做了個順水人情。
  宋運輝沒法有時間等到層層辦完手續,接楊巡出來;再說也是有意要把好消息跟韋春紅通一下氣,他走出縣委,便找到韋春紅的飯店去,卻見韋春紅正叉著腰,披頭散發地指揮工人拆卸搬運東西。他進去時候,正好聽見韋春紅尖著嗓門罵人,罵一個拆錯螺絲,差點摔壞吊燈的工人。那些工人哪知道這吊燈是韋春紅的寶貝。
  宋運輝旁觀會兒,等韋春紅罵完一段,才上去拿兩枚手指輕輕拍拍韋春紅的肩,沒想到韋春紅一會頭,掃來刀子一樣眼光。等到韋春紅看清是宋運輝,才轉顏為笑,道:“你怎麽會過來?哎呀,我這兒正拆著,沒法請你喝茶。”
  “我簡單說兩句,得連夜趕著回去……”
  “自己帶車子來的?”韋春紅往外一看,“一看就是好車子,大領導就是不一樣。東寶怎麽樣?你肯定是為東寶的事兒來。”
  宋運輝道:“我們遇到好領導,大哥有福氣。不過行賄的罪名不能免,刑責逃不過,一段時間內大哥人身自由還是問題。不過其他集資公司等的事,省市縣都已經有定性,回頭也會通過鎮工作組到村裏宣傳,恢複大哥名譽。楊巡的事也不再受牽連,明天有關手續完成,他可以出來。我實在等不住今天得回去,想托你去接他一下。”
  韋春紅一聽,念一聲“阿彌陀佛”,總算放下心來。“小楊有大弟在這兒,你看我明天肯定也離不開新店子,我會讓他大弟去接。那東寶會輕判吧?聽說好多行賄的都沒判就給放出來了。”
  “大哥行賄數額巨大,又涉及太廣,估計沒那麽輕易放出來。你還是相信政府公正處理吧。”
  韋春紅撇撇嘴,“相信?要沒你上上下下的跑,哪會一下忽然咕嚕咕嚕冒包青天?我不是睜眼瞎,知道誰在出力。謝謝你,宋廠長,我以前心急冒犯你,你別掛心上,你大人不記小人過,等回頭東寶能讓探視了,我好好跟他說說。”
  宋運輝笑笑,不去搭理韋春紅的那些江湖氣,隻是道:“我最近做大項目,比較忙,沒時間常跑來這邊。大哥判決下來後,還得你多費心探視照顧了。不過你千萬要跟大哥說明,他問題的從輕,全是現在南巡講話帶來的政策好,全是省市縣三級領導的好意。你別挑起他的對立情緒,別讓他在裏麵憋岀一肚子氣,對以後出來重新開始不利。我走了,不打擾你,你忙。大哥不在,你一個人多擔待多辛苦些,一個人帶著婆婆,也要注意安全。”
  韋春紅聽得宋運輝話中態度的轉變,不由感動,送走宋運輝後,回頭想起來,鼻子酸酸的。心說,宋運輝也是個大領導,當然,領導也有不少好人,但要看是對什麽人了,以前的宋運輝,可不怎麽的。
  
  楊巡在裏麵度日如年,憂思如潮。忽然稀裏糊塗被放出來,走出陰寒環境,放到燦爛的夏日陽光下,一時天旋地轉,不能適應。把等在外麵的楊速擔心得半死,楊速好不容易才把胡子拉碴的大哥喚醒過來,喚岀人氣。
  但楊巡一恢複神智,立刻趕著拋出一大堆問題:“我的市場怎麽樣?誰放我出來?怎麽回事?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楊速被問得手忙腳亂,忙道:“要不是韋嫂子通知我,我還不知道大哥在這裏。韋嫂子隻說是宋廠長幫的忙,其他也說不上來,我都問了。大哥,我們先回去,你洗個澡。”
  楊巡點頭,心說果然是宋運輝,宋運輝這回的恩情可大了。他騎上楊速摩托車的後麵,卻忽然問道:“老四快考了吧?在家複習嗎?”
  “老四七號考,大哥。你別擔心,老四成績好,不怕考不上。你別那麽小心。”
  楊巡想了想,“去找個旅館,不回了。你給我留意著點,哪兒有公用電話,停一下。”
  “大哥,回家吧,我不信老四看到你那麽辛苦還跟你慪氣。家裏有電話,洗了澡吃點東西慢慢再說。再說你這樣子,讓熟人看見多尷尬,影響你形象。”
  楊巡搖頭:“去旅館,都最後幾天了,不冒那險。電話立刻找,我等不及。他媽的,我進去得蹊蹺,有人正好趕著宋廠長出差時候弄死我,肯定有人趕緊趁機對我市場下手。我現在眼睛還有些不適應,你幫我留意。”
  “大哥……”看著楊巡渾身髒汙,臉龐削瘦,楊速恨不得代大哥受那老罪。他出來做過,知道其中辛苦,因此比其他兩個弟妹更能體會大哥的艱難。他眼睛熱熱的,發動起大哥留給他開的摩托車,上路先找公用電話。
  終於找到,楊速眼看著大哥飛速撲向電話,惡虎下山似的,忙跟去將錢放台子上,自己回頭找剛剛看到的一個茶葉蛋攤兒去。楊巡撥通自己的大哥大,一聽到接通,而且對方傳來的是尋建祥的聲音,一顆心頓時放下一半。
  “大尋,沒事吧?”“小楊,你出來了?”兩人幾乎是同是搶著說話,又一起忍不住神經質地大笑起來,笑得一邊兒公用電話老板拿楊巡當神經病。這一笑,讓楊巡心中安心暖心,比看到楊速還開心。原來這就是兄弟。
  “市場沒事,今早小宋就跟我說了你今天出來,我總算放心了。媽的我再讓他們跟姓蕭的幾天,嚇死那龜孫子。”
  “怎麽回事?姓蕭的又來?打死他,我抵命。”
  “哪用那麽拚命。你再也想不到,這是一貫正兒八經的小宋給我岀的餿主意,他讓我每天派兩個麵相最凶的去姓蕭的公司門口轉悠,不時拿摩托車跟著人家好車在城裏兜風,咱不惹事不犯法,把那姓蕭的嚇得沒辦法,又沒理由叫人抓我們,後麵幾天鬼影子都不見一個,不知躲哪兒去了。我讓人繼續盯著,沒事也煩死他這孫子。”
  “痛快,痛快。”楊巡聽著再次放聲大笑,聽得那電話老板直皺眉頭。“大尋,多的不說了,謝謝宋廠長,謝謝你。市場開著,你管著,宋廠長照應著,我不擔心啦,我洗澡睡覺去。哈哈,我明後天辦點事,晚點回去。”
  楊速從旁邊農堂口買來四隻茶葉蛋,正好聽到大哥歇斯底裏的笑,心裏發毛。待得大哥打完電話,看大哥交電話費,楊速卻發現大哥的手微微顫抖,不知怎麽回事,但總之是裏麵坐著的日子不好受吧。楊速心下難過,不再將手中茶葉蛋交出,而是不動聲色地剝好了,才交給楊巡。
  楊巡一見茶葉蛋,眼睛裏麵迸岀的亮光簡直賽焰火噴發,一把抓來就三下五除二地塞進嘴裏,嘴裏連說:“好吃,好吃,幾年沒吃這麽香的茶葉蛋了,以前我們火缸裏煨一罐子,一人最多也隻能吃到兩隻。你也來一個,好吃。”
  “大哥慢吃。”楊速都來不及剝,眼睛卻心疼地看著大哥兩手捧著一個雞蛋熱情地吃,又把第二個遞上,不專心,自然是剝得斑駁。楊巡接來,又是兩口解決問題,但這回不順,吃猛了,蛋黃卡在喉嚨,上不上,下不下,轉眼臉色憋得血紅。
  楊速嚇得連忙扔下手中茶葉蛋,給大哥捶背,好不容易才聽大哥“呃”地一聲出來,他的眼淚也跟著下來。楊巡回頭看見,沉默了一下,可隨即便笑嘻嘻道:“我這身衣服好幾天沒洗,你回頭打兩遍肥皂都洗不掉手臭。我衣服可以扔,你手可不能剝皮嘍。不要你剝茶葉蛋了,你現在也臭。”
  楊速含淚道:“大哥,你為我們辛苦了。”
  楊巡笑笑:“走,我要洗澡。開好房,你去拿幾件衣服給我。刮胡刀別忘了拿。”
  楊速連忙答應,載上大哥去常住的旅館。但眼淚一時收不住,涓涓滴滴而流。楊巡在後麵看見,心下欣慰,反而安慰大弟,“別難過嘛,比起東寶書記,我這才幾天嘛。十二天,正好一打。再說人家也知道我冤,我在裏麵沒吃苦。對了,老二,等下你給我拿來衣服後,留下摩托車給我用,你回去上班去。我得找兩個人。”他有意說得挺多,分散大弟的注意力。
  楊速想到大哥剛剛微微顫抖的手,哽咽道:“大哥,聽我一句,又不是天上下刀子,你再心急也給我今天好生休息一天,睡個好覺。有事明天再說。大哥……”
  “行,行,聽你的。”楊巡真有點受不了長得比他高的大弟流眼淚,連忙一徑地答應下來,但心裏想,等楊速離開他自會行動,他哪兒歇得住。但沒想到,洗澡下來,又吃兩隻茶葉蛋,往床上舒舒服服地一躺,卻早沉沉睡了過去,雷打不醒。楊速不放心回來看一眼,他都沒聽見。一覺睡到第二天天亮,還以為這是第一天下午。好在楊速早送了早餐來:豆漿,肉包,生煎,好大一堆。
  楊巡再次吃得如惡鬼轉世,將一堆早餐收拾了,就征用楊速的摩托車,趕赴小雷家。他有恩報恩,有怨報怨,他跟雷士根沒完。
  楊巡在村口找到一條木棍,操著這木棍殺去村辦,進去看見雷士根就劈頭砸下。雷士根本能一閃,那木棍砸在書桌麵上,硬是砸裂桌麵。士根嚇得連忙躲避,一邊大叫:“楊巡,你幹什麽,不要犯法。”
  “犯法?老子沒犯法你都能陷害老子坐牢,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打死你也是坐牢,不打死你也會被你害得坐牢,老子先打死你撈個痛快。”楊巡將木棍舞得呼呼響,追著士根往外跑,早有村人聞訊探頭,看到楊巡神情跟瘋子一樣,想攔可不敢攔,但也有人回家扛鋤頭準備助陣。到底不能讓外人欺負了雷家人去。
  正明正好有事出來,見此連忙跑上來,勇敢地迎上楊巡,一把抱住不放。嘴裏說著好話,“小楊,你可出來了,我擔心死你。走,上我那兒喝茶去。”
  楊巡被正明抱住,嘴巴可沒給抱住,大聲怒罵:“擔心?你們擔心你們書記去,要不是省裏專門開會給你們書記平反,你們書記殺頭的罪,把我也連累進去坐牢。你們知道這都是誰幹的?都是雷士根這畜生。我前幾天找這畜生,要他向上級說明,你們知道他怎麽說,他說他不管,他隻要做定村長,我們死活他不管。我明明掛靠小雷家,全村人都知道,這畜生竟敢昧著良心說是我和書記夥同挪用小雷家的錢,呸,你們小雷家哪兒拿得岀上千萬現金給我?畜生你以為誣告我和你們書記等我們判了死刑你就能坐穩村長位置啦,你休想,我楊巡九條命,我就是死變鬼也要殺了你。正明哥,放開我,別讓他跑。”
  士根一時心虛,隻得大聲道:“我跟你說了,這是鎮上麵的決定,我解釋了沒用。”
  楊巡卻是今天存心賴上士根:“你放屁。要不是領導們明察秋毫把我放了,我本來還真信了你的鬼話。現在知道,不是領導沒長眼,而是你誣告陷害。還有,你們集資公司的事,你們書記花多少心血,為個公司到處求爺爺告奶奶討生意做,眼看著生意做起來,利潤來了,這個畜生他自己沒出錢,眼看別人有錢拿他沒錢拿,他就想出個大家都別想拿的損主意。你們書記是那種人嗎?我就是跟他多年老交情,隻拿小雷家名字掛靠一下,你們書記都要我交管理費,公私分明,他會貪你們一點點錢?他要想貪,隻要免了我管理費,我把一半錢交給他,他就能發財。隻有你這跟著書記最近的畜生敢誣陷他,你披著忠臣的皮害書記,你這畜生最奸,害死書記你能當書記,你眼紅這位置。可憐你們書記,為了村裏發展行賄,罪名還都自己擔著,不舍得要這奸臣陪著坐牢,他還蒙在鼓裏,以為這畜生是忠臣。你們書記結果有什麽好處?好處大家享受,坐牢他一個人坐,好歹我陪著他坐幾天。坐牢啊,我昨天出來都站不穩,我才坐幾天,你們書記已經坐幾個月。他媽的都是這畜生害的。現在省市縣領導都已經認定你們書記隻有行賄一條罪,沒別的罪,我總算放出來,你們說,我要打死這畜生,有沒有道理?正明哥你別攔我,我今天非打死他。”
  楊巡說話放機關槍一樣,密不透風,雷士根都沒法插嘴,插嘴也插不進去,隻會聲嘶力竭地喊:“你胡說,你侮蔑,你胡說,你誣蔑……”
  但村人可就不那麽想了,聽著楊巡又是省長又是專門會議地一說,都被楊巡權威地將思維引導過去。再說村裏剛剛斷了全村的福利,本來大家都已經心裏在嘀咕懷念過去在書記領導下的美好時光,這一會兒兩者一結合,還什麽真相,他們願意相信的才是真相,大夥兒一致將憤怒的眼光射向雷士根。士根見此不得不聲辯:“是老猢猻告的書記,我再解釋工作組也不聽。”
  楊巡卻道:“一個局外人能告倒書記?我這回坐一次牢給審訊了以後最清楚,政府是講理的,是要看確鑿證據的,要告書記,憑老猢猻拿點道聽途說能告得倒?書記是誰啊,是市人大委員,縣府直進直岀的人,能一告就倒?都是你畜生做的手腳,你故意留著行賄憑證讓工作組查出來,把書記陷害下牢。你還喊冤,秦檜都比你清白。他媽的我以前一直當你是好人,我坐牢了才知道你是誰,畜生,沒良心的畜生。”
  楊巡恨雷士根,再加他對小雷家這一陣子的事那麽清楚,硬是牽強附會諍諍有辭地將雷士根越描越黑。也存心的,為了報答宋運輝,他要扭轉村人對雷東寶的不良印象。他做到了,他以一個才剛被釋放的充滿深仇大恨的苦主形象出現,讓眾人有點不得不信。起碼有一點大家相信,要不是原本被定為書記罪名之一的掛靠公司的事沒事,楊巡怎麽可能被政府放出來。經楊巡“血淚控訴”,大家都恍然,原來其中有雷士根小算盤在。這一相信,便連帶著把楊巡其他的話也相信了,大家都在心裏初步建立起一個概念:對了,書記本來就不該是那麽有私心的人,誰都知道的,哪能一下變得那麽壞了,也就隻有身邊最信任的人才能把書記搞死啊,這雷士根還真奸。
  便是連正明都聽著糊塗了,小聲問楊巡:“真的?”
  楊巡狠狠道:“假的?我坐牢難道是假的?我都給他害得坐牢了,我還能有假?我都要殺人抵命了,我還有假?”
  士根麵對周圍一雙雙變得懷疑起來的眼睛,麵對指鹿為馬的楊巡,氣結,悲涼地道:“我這兒發下毒誓,我要是存心做什麽對不起書記的事,天打雷劈,斷子絕孫。我現在所做一切,都為以後等書記出來,把小雷家囫圇交還到他手上。我有為了小雷家對不起楊巡的地方,可我沒對不起書記。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該怎麽做還是怎麽做。”
  士根說完,駝著背怏怏走了,眾人都看著他,唯有楊巡在他背後冷冷地道:“你這毒誓發得好,什麽叫存心做對不起書記的事,誰能剖開你肚子看出你心裏怎麽想?想賴也沒那麽明著賴的。你承認你昧著良心陷害我了是吧?那是我放出來了,殺到你麵前來了,你賴不掉了。你存心欺負書記關在裏麵,跟你死無對證,你才能發什麽狗屁毒誓,你還想騙誰啊。你們別信這畜生鬼話。”
  眾人原本有感於士根的悲涼,心中稍微猶疑,但被楊巡這麽一說,都又被楊巡牽走思路。正明也狐疑地看著士根的背影,見士根不再辯解,心中又信又不信。他嘴裏邀請著楊巡去他那兒喝茶,眼睛卻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士根背影,心裏打定主意,即便是以前為了電線廠和銅廠的生存而不肯交錢給村部,以後那就更不能把錢交到雷士根這樣的人手上了。是,他為自己鬧獨立找到充足的理由。
  楊巡則是看著雷士根的背影狠狠地想,想欺負老子?老子劈不死你也玩死你。
  正明拖楊巡到辦公室,親自端茶倒水,詢問楊巡被抓進去幾天的情況。楊巡很幹脆地道:“一句話,讓我出來想殺人。”
  其他跟進來的人驚道:“那書記……”
  “還用說。我進去還是受照顧的,那些政府的人看我冤,好心跟裏麵打了招呼。書記讓雷士根那些行賄條子害得得罪多少人,他在裏麵能有好日子過嗎?我說你們中間哪個但凡有些良心的,找門路托關係幫書記走走人情,讓他在裏麵少受點罪。”
  外麵一個聲音笑嘻嘻地傳進來,跟著人也出現,“小楊,你道是你那麽神,幾句話就能讓政府幫你在看守所說話?當然你水平好也是有的,一張嘴說得幾個要緊的人都同情你。後來的好日子,就靠忠富第二天不經意間知道你進去,幫你做的活動了。”
  楊巡朝外一看,竟是紅偉,忙起身道謝:“紅偉廠長,我也奇怪我日子怎麽這麽好過,可再好過,裏麵那也不是人過的日子。多謝你和忠富廠長。”
  紅偉擺擺手,示意楊巡坐下,笑道:“知道你來鬧事,我趕緊過來向你打聽些事兒。你這裏麵進去一遭,肯定已經摸透裏麵的套路,你跟我說說,我現在已經跟忠富為書記做了這些……”紅偉一一說明他和忠富為改善雷東寶在看守所的生活而做的努力,“你看,有沒有做到點上。”
  楊巡還在考慮,正明已經道:“後麵的事我來吧。”
  紅偉意味深長地笑:“村裏剛剛岀過事,多少碧綠的眼睛都盯著你這塊肥肉,你哪兒拿得岀錢來活動?”
  正明道:“你們還不是用的自己的錢?”
  楊巡道:“錢跟錢不一樣,紅偉廠長現在掙的錢都是自己的。不,我現在要喊紅偉經理了吧?你們做的基本都到位了,我聽說書記這個案子很快就會審理,省市兩級也已經有指示,你們還是等著判了以後做努力吧。”
  “肯定會判?行賄?”
  “聽今早宋廠長電話裏的意思,肯定會判。”
  “唔,行,小楊,回頭常聯絡。我現在做鋼材,掛物資局名下,順便也做些水泥,以後你要水泥鋼材的話,給我點生意。正明,大哥大還我,那麽喜歡,你自己也可以去買一個。”紅偉將正明手中的大哥大搶回,匆匆與楊巡握手話別,說是去找忠富說明去了。
  巡見正明挺喜歡大哥大的樣子,就開解道:“大哥大這東西家裏用著好,養岀用電話習慣了,這一到出門就麻煩了,老想著找公用電話,好像一會兒不打電話天要塌下來一樣,麻煩。對了,你們還是用集資以前的工資考核辦法嗎?”
  正明鼻子裏“呼”地一聲,看看辦公室裏其他的人,搔搔頭皮沒答應,隻是站起來道:“走,中午我請客,給你壓壓驚。單獨請你,夠意思吧?”他一手就拖了楊巡起來,走到外麵才問楊巡:“你剛才罵士根村長那些話到底幾分真?我聽著都讓你搞糊塗了。”
  楊巡笑道:“你愛信信唄。謔,車子歸你開了?好。當然得快配一隻大哥大。”
  正明卻盯著楊巡道:“你現在真有千萬資產了?怎麽擴張那麽快?”
  楊巡笑道:“千萬資產是有,可負債也不少。不像你,你再負債也是村裏的,債主找不到你頭上。我負債,債主都找我。現在紅偉經理也差不多了,忠富廠長也一樣吧。”
  正明發動車子開岀去,嘴裏嘀咕:“可你們責任與收入對稱啊,我現在責任那麽大,可收入被這回的事一搞,別想再提了,想想都心裏不平。早知道應該跟紅偉忠富一起走出去,起碼人家也說我義氣,唉。”
  楊巡聽到這兒,眼睛一亮,心有所思。他的心,在說與不說,說給自己,還是說給別人之間激擺。正明瞥見楊巡若有所思的表情,心中一動,好言相求:“小楊,楊老板,我們多年交情,說起來我和你聯係最多。你每天見那麽多生意人,你倒是給我岀個好主意。”
  楊巡還是第一次聽小雷家的負責人對他那麽客氣,心裏一時什麽味道都有,既有洋洋得意,也有高興欣慰,還有一些小小的酸楚,他從一個小楊饅頭,也能混到今天。因此心情分外爽快,將本想收為己有的主意免費派送。
  “我那兒電器建材市場有不少攤位是國營或者集體企業負責人的親信家屬租的,你有數了吧?”
  正明不由刹住車,停到路邊,“你意思是……”
  楊巡隻得明說:“剛剛紅偉經理進來我就在想了,不讓你們組建集資公司,村裏人看著你們多拿心裏不舒服,那麽現在紅偉他們走出去自己開公司,你跟外麵的公司做生意總沒事的吧?村裏人看不見摸不到,心裏也沒那麽多話要說。你手頭那麽多東西,交給別人還真一下不能放心,交給紅偉倒是知根知底。”
  正明轉念一下,“哈”地笑岀聲來,連連笑道:“有數,有數,嗬嗬,交給別人不放心,交給紅偉哥沒二話。你那兒攤位還有沒有?租給我一個。”
  楊巡有點不舍那麽好的機會給了紅偉,但都已經給了,也隻好死心,他還真有些猶豫,自己有沒有那麽多時間打理買賣電線之類的事。因此,租金上是要小小割一刀的。回頭,他把尋建祥早租到的攤位,用高價轉租給紅偉的公司,算是兩邊都幫。
  事後,不斷有這個公司那個私人地通過各種渠道向楊巡提出要求購買兩處市場,楊巡卻是風聲鶴唳地都看到那些詢價人背後有蕭然的影子,他再也不敢放出誘餌打動蕭然的一顆狼子野心,怕再惹事端,索性都是一口回絕,不賣,他說什麽都不賣。
  他感謝尋建祥,信任尋建祥,便把電器建材市場也正式交給尋建祥管理,他放心。他感謝宋運輝,知道送錢肯定送不進去,就悄悄到房管所通過各種關係,出錢把宋家如今租住的房子買下來,證照上麵都是用的宋季山的名字。楊巡送別人東西的時候,總是方便的很,他有的是辦法。但對於宋運輝則是不同,他對宋運輝因感激而崇敬,當然就有些小心翼翼,不敢在宋運輝麵前亂來。
  但是,不把房子的事與宋運輝說明又不行,那房子每月要去房管所付租金的,若是不及時把事情告訴宋運輝,到時間也不知誰去付租金,若是宋家人還好,若是東海廠哪個馬屁精幫辦著,那就麻煩了,對宋運輝名聲有影響。而楊巡又知道,宋運輝這人是個多注重名聲的人。
  楊巡沒法拖太多時間,隻得找時間去宋家投案自首。而且,他也知道跟其他人說沒用,隻有找宋運輝本人。總算在星期天才約到時間見麵。他非常乖覺地挑著時候,下午兩點到,正好大人小孩午休結束,又不算太晚,不用影響人家一家晚餐團圓。
  果然,他到宋家時候,看到一家子老小都聚在太陽退去的院子裏,宋運輝則是爬在人字梯上,照著下麵老兩口的要求在上麵綁從電線裏剝出來的銅絲。宋運輝看到楊巡進來,就笑道:“小楊,你坐會兒,我把絲瓜棚子搭好。我答應了好幾天,今天才有空,再不搭絲瓜藤得沒處攀了。貓貓,給叔叔倒水。”
  其實是貓貓媽進去倒水,因為宋引堅決要求給爸爸扶著梯子。楊巡在下麵看著道:“宋廠長做什麽事都認真,搭個絲瓜棚子都方方正正,每一邊幾乎一樣長度。”
  宋季山在一邊兒笑道:“我們還都埋怨他慢,搭了一早上才那麽點,下午等我們睡完他才又搭岀兩平方米,又不是綁鳥籠,要那麽精致做什麽。”
  宋引立刻揭發:“楊叔叔,爸爸說給貓貓做小兔兔籠子,一直賴帳。”
  楊巡忙道:“回頭楊叔叔給你做一隻。你要什麽樣子的?”
  程開顏端水出來,好奇地看著楊巡問:“小楊,你真進去過?怎麽一點沒變呢。”
  楊巡笑嘻嘻道:“大尋也說我才進去那麽幾天不算,以後見他還是得喊大哥。什麽東西這麽香?謔,梔子花。”
  宋運輝在上麵擰緊一根銅絲,繃直了拿手指彈一下,發出一聲脆響,才道:“大尋沒讓你喊大叔,那是他進去幾年脾氣變好了。我看你這十幾天什麽都沒變,一出來就去小雷家搗亂。”
  楊巡才要說話,卻聽旁邊宋母輕輕地問一句,“你在裏麵有沒有見東寶?”
  宋運輝一聽,不由低頭看了他媽一眼,但不出聲,同時看到他爸也拿眼睛看著楊巡要答案。楊巡忙道:“看到了,不過是遠遠看到,沒說上話。書記瘦不少,沒辦法,裏麵吃不飽。不過看上去精神挺足,走路還是噔噔響的。有人在外麵托關係照應著他,你們盡管放心。”
  “噢,誰?”宋運輝在上麵問。
  “紅偉和忠富兩個,他們出來做生意,手頭有點活錢。看起來正明想跟他倆裏應外合,正明也想好好幫書記。”
  “士根呢?”
  “士根現在有心沒力。村裏都發不出錢,他工資也成問題。正明說士根做事往前看一眼,起碼往後得看三眼,想到的比別人多,做出來的比別人少。”
  宋運輝聽著覺得正明說得有意思,低下頭卻又見父母兩個都不監工了,一致巴巴兒地看著楊巡,心裏知道,兩人對雷東寶還是有感情的,畢竟那麽多年。估計父母都希望從楊巡嘴裏聽到有關雷東寶的更多消息。他想了想,道:“我們廠要新造一批宿舍,電線電纜什麽的,你讓紅偉跟運銷科聯係一下吧。”
  楊巡本來想踴躍地說,他也可以做,可轉念想到,宋運輝忽然冷不丁提出要提供生意給紅偉,估計事出有因,是想要紅偉把掙來的錢花到雷東寶頭上去。他立刻不提自己想做,忙又補充:“紅偉現在還做水泥鋼筋的生意,要他到時候也拿個報價來?”
  宋運輝想了想,最終還是道:“算了,小楊,還是你來做吧。回頭東寶大哥那邊的事你多留意著點,庭審那天,你代我到個場。”
  楊巡開心得差點竄起來,東海的二期在建,不知又得造多少宿舍,那是多大的生意啊。“放心,我跟他們都打過招呼,我大弟也幫我留心著。程序我現在已經全知道,裏麵沒白去自學一遭。”
  宋運輝終於把絲瓜的網全部繃好,伸手拉了拉,自信地道:“好了,天羅地網,這下賊都翻不進來。”宋運輝說完,收拾工具下來,卻見女兒還堅定地扶住梯子,他反而沒法下,宋母看見忙把宋引拉開,宋運輝才得下來,引楊巡一起去書房說話。
  關上書房們,宋運輝就有些緊張地問:“小雷家那邊又岀什麽事?”他看出楊巡進來時候神情有些不自在。
  楊巡忙道:“沒,那邊沒事,就等著開庭。開庭應該也是走個過場。韋嫂子認識幾個人,她到時會通知我。我……我真沒大事,這回宋廠長幫我那麽大忙,我還一直沒上門來感謝一下,心裏一直記掛著。”
  “嗬,我道是什麽事。大尋一個人管兩個市場,可以嗎?”
  “好,沒話說,本來管一個市場真是埋沒他,害得他每天都閑得想拿抹布擦滅火器了。現在閑了反正跳上摩托車到另一個市場,總有事等著他。反而我閑了。”
  宋運輝笑道:“大尋啊,變得真多,以前我們同宿舍時候,他閑下來就喝酒打架。小楊,有什麽事你直說吧,你一天兩個電話跟我約,不會沒事。”
  楊巡道:“還真沒什麽大事,就……”他類似於羞羞答答地把用牛皮紙檔案袋包好的證拿出來,攤到宋運輝麵前。
  宋運輝心說果然有事,估計又是要請他幫忙看看重要合同。他拿出來一看,卻驚住,“小楊你這是幹什麽。”
  楊巡誠懇地道:“宋廠長,我絕對不是行賄,我又不是神仙,一早知道你們宿舍項目要開工。我是真不知道要怎麽謝你才好,你一直拿我當自家弟弟照料,這回要不是你,我傾家蕩產了。可是你又什麽都有,不要我幫,我真想不出做什麽才好,每天內疚得睡不著。這房子,產權拿下來才好修一下,瓦片翻一翻,窗戶重新做,住起來才象個家。我真沒別的意思,就隻是弟弟想送樣東西給哥哥。”
  “咳,你胡鬧。拿回去退了,我不要。你幫我把大尋安置好,把市場做好,保證大尋平穩收入,我還得謝你。這回放你出來的事,我也不是特意幫你,東寶大哥沒事,你當然也沒事,你不用特意來謝我。你拿回去,不拿回去我生氣。你這是把我看成什麽人。”
  楊巡不肯接宋運輝遞來的牛皮紙袋,低頭低聲道:“宋大哥,你最了解我,你看我從小吃苦,現在爸媽也沒了,弟妹們還得我拉扯著,我做什麽都得靠自己,以前隻有我媽知道辛苦,現在隻有自己知道了。說真的,那麽多年生意做下來,本來是不相信還有什麽好人的。可這回你和大尋這麽幫我,我就是被抓進去時候心裏也很坦然,我不怕,因為知道外麵有你和大尋在。我這是第一次,第一次遇到大麻煩沒急得噴火。我沒有什麽別的意思,更沒有壞心眼,我隻想讓對我好的人日子過得舒服些。我可以不做東海廠宿舍擴建的生意,表明我不是放長線釣大魚想要從你那兒撈什麽好處。我這回的心意很單純。希望宋大哥也僅僅隻拿我當好朋友看待。”
  楊巡的話,說得宋運輝都不忍狠下心來批他,宋運輝隻得揮揮牛皮袋,道:“朋友有送那麽重禮的嗎?你把這個拿回去,我反而隻稀罕你放回來那天捎來的桃子、鹹菜、鹹筍、豆幹這些東西,我們全家都喜歡。”
  “那不一樣。宋大哥,你現在即使是要我拿回去,我又往哪兒放呢?房管所賣岀的東西又不會收回。”
  “你把名字改你的,我問你租。”
  楊巡笑嘻嘻地道:“大哥,我會拿你的租錢嗎?再說,這房子你做戶主了後,老老小小的戶口也可以遷過來,以後貓貓就近讀小學中學也省得你動用特權找人找關係了啊。大哥,這隻牛皮紙袋就放你這兒,以後你辦什麽證件,就是裝隻電話拉條有線電視線也方便拿取,省得非要寫上我名字的,辦事還要叫我。哪天你們廠子別墅什麽的房子造起來,你不愛住這兒,搬那邊住去,寧可那時候再把房子還我也不遲。你這性子,又不會怎樣的。”
  宋運輝一時給搞得挺猶豫,楊巡說的也是有理,租著房子住,每次要辦個什麽,家裏幾個都派不上用場,都要他廠裏派誰去房管所開證什麽的忙碌,非常麻煩。再加貓貓麵臨上小學的問題,雖然他為著程開顏,一直與縣教育局幾個高層的敷衍得很好,貓貓上學不是問題,可是老拿這些小事麻煩人也沒意思。再說貓貓還沒上學,他就把特權搞到前麵,令貓貓從小享受特權,宋運輝認為這也不是件好事,對貓貓身心發展不利……
  楊巡見宋運輝沉默,忙起身道:“這些先寄存著,我得去接一下國托老總太太,我先走啦。”
  楊巡不等宋運輝反應,一早一溜煙地跑了。等宋運輝拿起牛皮紙袋起身,腳步聲早傳到樓下。宋運輝對著牛皮紙袋看了半天,心裏非常矛盾,最後將袋子扔進他專用小櫃子裏,不再去想。他確實有計劃等二期順利上馬產出之後,改善全廠職工生活條件,他屆時……如果搬走的話,把紙袋囫圇還給楊巡吧。
  
  梁思申終於結束邊工作邊讀MBA的苦難生涯,心裏不知多惦記媽媽做的好菜好飯,早早跟吉恩請了假,訂票回家。進關時候見到幾個中國人麵孔,難得有個不歪瓜裂棗樣的男子,她不由看了兩眼,卻發現那男子似乎麵熟。那男子見有東方族裔美女看他,微笑著就過來招呼:“請問是華裔嗎?需要我幫你填卡嗎?”
  梁思申搖頭:“不用,謝謝。可是我怎麽覺得你麵熟?”
  男子大方遞過護照:“我叫虞山卿,護照上照片是過去在國內照的,應該說變化挺大。”
  梁思申接過護照一看,不由笑了,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啊,原來是以前被她奚落過的虞山卿。“看來我沒認錯,好多年前我在金州總廠外麵一家小飯店裏見過你。對不起,以前比較胡鬧。你是出差還是……看樣子你好像在美國呆好久了。”
  虞山卿稍一回憶就想起來,也沒太在意,笑道:“地球真小,你一提醒我倒是想起來。我為美國一家公司工作,還是做老本行,已經在申請綠卡。對了,這回我先去北京轉一下後,得南下去看看你的宋老師,有沒有興趣同行?你們現在還有沒有聯係?”
  “當然有聯係,你要去看宋老師正好,我給他搜集了些資料,還有信件,本來想到家再寄給宋老師的,這下我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捎帶?我到北京才能取出行李交給你。”
  “哦,以前你也給小宋寄書寄資料,小宋從來隻給看不給借,嗬嗬。這回還是化工資料?我也給他帶了些前沿資料,回頭估計他還會抓住我逼問上半天,他對前沿資訊可追得緊。啊,難道你也做我們這行業?”
  “不,我在華爾街,我帶給宋老師的是一些融資案例。”梁思申掏出名片給虞山卿,虞山卿也忙拿出他自己的交換。
  “哦,目前國內因為鄧小平南巡講話,又掀起一股建設風潮。可不少企業因為資金不足,無法盡善盡美,比如你宋老師的二期,也是遇到資金緊張的問題,不得不在設備上有所取舍,幸好他是個懂行的,知道怎麽取舍可以把影響減到最小。你們在華爾街的公司有沒有考慮向中國投資?中國現在非常需要外資。還是說小宋,他曾經希望設備提供公司以設備折價作為投資,可惜沒談下,否則倒是個好辦法。”
  “是,宋老師說起資金來總是很頭痛,可是我們對國內市場做過考察,國內企業普遍包袱沉重,尤其是以前你們金州總廠那樣的老企業,每家都身負無數退休職工,而機構內部又是人浮於事,非主營附屬經營多於主營,令投資者望而生畏。”
  “東海廠目前沒包袱,我看小宋的經營思路也是比較現代,把那些後勤都扔給社會。東海廠應該說是優質資產,再說有個好主事的。你們可以考慮東海廠啦,東海廠資金隻要一解決,小宋這個拚命三郎肯定立刻上三期,我就有大業務了,嗬嗬。”
  虞山卿隻是說笑的,並不信眼前這個小姑娘有什麽能力,口氣也是比較輕佻。但梁思申卻聽進心裏,心裏動起了念頭。不過梁思申沒說出來,卻轉換了話題。她和虞山卿不熟,不願意將心事拿出來同虞山卿商量,再說,因為以前的小小敵意,現在對虞山卿依然沒好感。但有件事她得打聽清楚,覺得有意思,“虞先生,以前小飯店遇到的那位小姐,現在是你太太了嗎?她有沒有在美國?”
  虞山卿卻是性格裏喜歡與漂亮女孩搭訕的,聞言笑道:“都是被你破壞的,你那一通經典點評,害得我看見她心裏就犯疙瘩。我太太很美麗,現在帶著孩子住在北京,我也不把他們帶去美國了,估計我很快會被派駐中國。你有沒有考慮在國內投資一些房產?我這回帶錢來,準備在亞運村買套房子。現在聽說資金實力雄厚的紛紛到國內買工廠,資金實力跟我一樣隻是工薪的,回國買房子。嗬嗬,你看我班門弄斧,你做那行的肯定比我更清楚。”
  “唔,我也有聽說,港台東南亞的財團有那動向,偏都還打著愛國的旗幟。”
  “對嘍,你消息果然靈通。不過梁小姐這樣的人才還是留在美國享受生活,回國吃苦的事還是交給我們男子漢來做,嗬嗬。你如果準備在北京買房子,跟我說一聲,我北京朋友多。”
  梁思申聽著不舒服,便微笑道:“我更喜歡上海。這回我堂哥和人開發一片別墅區,俗話說,朝中有人好辦事,我在堂哥的項目裏獲得特殊優待,堂哥照著我給的圖紙和我劃定的區域給我單獨造一幢,我回去驗收,不知道他給我造得變型沒有。”
  虞山卿立刻閉嘴,心說這女孩真驕狂,一點沒變。就跟上回在金州時候一樣,虞山卿再一次自愧不如。因此,上了飛機,就按座號就座,沒再願意跟梁思申坐一起。梁思申稱心如意,慶幸虞山卿知趣,沒貼著上來,否則一路十幾個小時,耳朵還不生繭。她並非不知道善意待人,但她不願意為不必要的人做出忍讓。
  飛機到達北京,虞山卿被妻子兒子接到,梁思申投入父母的懷抱。虞山卿沒宋運輝那麽自律,他也不管妻子在場,一定要上去跟看似高官的梁思申的父母認識認識,握一個手,交換一下名片,又提醒梁思申把箱子裏的資料拿給他帶去東海廠。
  等終於在門口告別,梁母不屑地對女兒道:“那位虞先生,出國鍍金幾年,市儈本性不變。”
  梁父微笑:“少了市儈簇擁,功成名就的人會缺少一種樂趣。”
  梁母道:“難怪你家呢,舊時謝王堂前市儈,而今飛入兒子家。”
  梁父也不示弱,“你家,王四娘家市儈滿蹊,子子孫孫無窮匱。”
  梁思申從小聽多類似鬥嘴,但她功力大遜,沒法將唐詩宋詞信手拈來,隻好道:“我們的工作都是圍繞金錢轉,我們是典型市儈一家。”
  梁父笑道:“市儈很有意思嗎,都要爭著做。”
  梁母反唇相譏:“問岀這種弱智問題的人才是真沒意思。”
  一家人都笑了,梁思申知道,從來都是爺爺奶奶家欺負媽媽,媽媽回家就欺負爸爸出氣,早已形成良性循環。他們挽起行李上了旁邊的國內出發,同去上海。梁思申此時除了手中一隻拎包,什麽都不用拿,行李都交給爸爸拖著。她好奇地問媽:“這回你們怎麽這麽隆重,兩人都來接我?”
  “你爸說,值此你去留兩彷徨的關鍵時刻,要用家庭的巨大溫暖把你拉回家裏。”
  “可是你們平時電話裏都沒說,還說支持我在美國發展,今天才忽然說出來為難我。”
  梁父尷尬地道:“接到你確切回家時間的電話那天,我和你媽媽都高興得沒睡著。我們才決定,我們的私心應該說出來,我們想要你近一點,離我們近一點,就算是在上海發展也好。”
  一家三口本來被外人虞山卿一打岔,都沒跟往常似的見麵先哭一場,但這下被梁父一說,母女倆的眼圈都紅了。梁思申搖著爸爸的手嘟噥著道:“你們怎麽不早說呢,公司剛跟我簽了三年合同,我這下肯定走不成。”
  梁父忙道:“不急,不急,現在回國也很難找到適合你的位置,你在外麵多鍛煉幾年回來也好。我和你媽媽隻是說個我們的意見,主要還是看你自己的意願。”
  梁思申做個鬼臉:“又來了,又跟電話裏一樣偽充大方了。”
  梁母無奈地笑道:“俗話說,蕎麥三隻角,越小越惡,我們家現在全聽小的。”
  梁思申當仁不讓:“那當然,基因好。”
  “既然你回不了,還買梁大的上海別墅幹嗎?他讓你解決滯銷貨,你還真替他解決啊。”
  “梁大氣憤我當年撿便宜買下爺爺的五萬股原始股,我有意氣他說我用賣股票的錢買別墅綽綽有餘。對了,爸,股票賣了沒有?”
  “沒賣,我看還不到時候。”
  “就是。剛剛經濟複蘇,我看也不是賣股票的好時機。爸,我帶來美元付梁大,我們別管你的銀行,在黑市兌人民幣吧,人家說現在黑市要比銀行裏高三塊多。”
  梁母終於替從來不舍得說女兒不是的丈夫打抱不平,“你爸懂還是你懂。”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國內的情況,可能是爸爸懂多些。”
  “這話明顯不服。”梁父看著女兒一直眉開眼笑的。
  “那當然了。”梁思申笑道,“媽,等你們退休了住到上海,那就不用梁思申了,可以改名叫梁於申。”
  “可別,人家還以為我們冒充香港武打小說作家呢。唉,梁大還說,他要安排你跟什麽人見麵呢,又看中你的錢?”
  “爸爸在呢,魑魅魍魎來也不怕。我也正想見見,聽說印尼金光集團在香港注冊的中策公司,目前正在大舉收購國內公司,我很好奇,那麽多國營公司要打包出賣嗎?究竟他們能給什麽價?上回我和吉恩他們一起來的時候,他們賣企業的心還沒那麽迫切。因為南巡放開了嗎?爸爸,是嗎?”
  “差不多。先看看梁大的人怎麽說,不過你別答應。買國企涉及的政策非常多,你手裏的錢若真捂不住想投出來的話,還是投到省裏去方便。上海這個地方,水太深。”
  梁思申立刻嚴肅地道:“爸,我隻運作資金,我不要運作梁家的勢力。那很……腐敗。”
  梁父聽了不由臉上一熱,不過對著女兒,他沒氣性,還是笑著道:“那樣很好,有骨氣。看著梁大梁二他們到處打著父輩的旗幟招搖,我看著也不喜歡。可對自己女兒,總想網開一麵,嗬嗬。”
  梁思申道:“我以前不是跟你們說起過一個叫楊巡的個體戶嗎?可憐的他,戴著紅帽子辦企業,差點讓人賴帳當作挪用集體資產罪抓了,剛剛關了十二天才給放出來。我就不給他們遭遇的不公平雪上加霜了。”
  “好了好了,我們不說這些,你忘了上回你宋老師怎麽跟你說的?爸爸做行李去。咦,手上又換什麽了?”
  梁思申忙把手上一串木珠子褪下來交給媽媽,“媽你聞聞,好香呢。這是印度白檀,最好的檀香原料呢。我還帶了些別的香料,都在大皮箱裏。你知道嗎,我好不容易弄到那麽大一塊龍涎香,我一直沒想好該怎麽處置它,要是也做成串珠兒,那好像太浪費了。”
  “是了,我替你想到,你別墅外麵種花種樹的,幹脆設立一個主題,全部用能開香花的草樹。這事兒交給媽,媽幫你全國植物園地物色樹種。”
  “我說了,別墅給爸媽退休了住。媽媽最古典,正好養花蒔草。我是城市女孩,我還是住公寓樓算了,我養自己都成問題,還養花呢。”
  梁父做了行李回來,笑眯眯地跟著妻女兩個進安檢口,全然沒一點大領導的樣子。一家三口上了飛機,正好一行,女兒自然是坐在中間。梁思申看看爸爸鬢間的白發,看看媽媽眼角的皺紋,雖然爸媽兩個都比同齡人看上去年輕,可梁思申開始心疼:原來爸爸媽媽都老了。
  梁家第三代的老大梁凡,長得榮華富貴,一團驕氣。當年剛大學畢業時候,還是個目中無人的公子哥兒,可幾年工作下來,雖然依然派頭十足,可那種孤芳自賞的氣概卻隱在背後,而顯山露水的滿是惟我獨尊的氣概。既便隻是來機場接小叔一家這麽小的家事,他竟然出動轎車兩輛,司機兩名,跟班兩個。其中一個跟班似乎都沒幹什麽正經事,隻要給梁大提好磚塊似的大哥大就行。
  但梁大在旗鼓相當、甚至地位身份高於他的人麵前,則是舉止含蓄大方,絕無當下新發財主們的逼人富貴氣。
  梁大引領小叔一家來到一輛黑色別克林蔭大道前。梁父見了先微笑道:“老大換車還真快,去年還是皇冠,今年又改美國車了。”
  “而且美國都去年才上市。”梁思申繞著看了一圈,“不錯,後麵夠坐我們一家。”
  梁大聽著心裏挺得意,親自開門請小叔一家坐進去,梁思申落在最後。梁大自己坐進副駕位置,回頭問梁思申,“小七,你現在開什麽車?記得你以前說開歐洲兩廂車。”
  梁母則是問:“你外公開什麽車?”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外公用賓利,外公老派,用司機。我現在用的是Cherokee 84版的Chief。”
  梁大奇道:“是切諾基?你女孩子開那車?”
  梁思申笑道:“是,我們好幾個同學特意為了抵製新Cherokee買了84版,女孩子開這車威風,陰陽調和。”
  梁母笑叱:“又亂用成語。”
  梁大繼續好奇地問:“你們那兒誰開我的林蔭大道?”
  “中歸中矩的人,但反正不是我們。”
  梁大笑道:“玩個性!你給我的別墅設計也是玩個性,要不是我給你盯著,他們不知道給改成什麽樣。不過材料受限,有些沒法做到。那麽多大麵積的窗,你就不怕賊跑進門嗎?小嬸,前麵就是,你看看大門怎麽樣。小嬸眼光最好。”
  梁母一看,笑了,“跟囡囡爺爺住的大院一樣門禁森嚴,不如圍牆頂再滾一圈兒鐵絲網。不曉得裏麵有沒有造得跟碉堡一樣。”
  梁大訕訕的,本來是想謙虛一下,可沒想到小嬸一點不客氣。更見小叔護著小嬸,也是跟著笑,他沒法回嘴。他現在貸款還仗著小叔呢。梁思申沒那等領悟力,並不覺得好笑,隻是道:“不知道頭頂飛機飛來飛去吵不吵……”才說到在一半,車子已經進大門,她一看周圍,不由奇道:“天,怎麽造得這麽整齊,間距也那麽小,雞犬相聞了。”
  梁大臉都黑了,沒好氣地道:“這是台灣設計師設計的,我們沒用紅瓦白牆磚,已經口碑很好了。”
  唯有梁父厚道地問一句:“賣完了嗎?”
  這一問,才把梁大問回魂來,“一放出去就賣完。他們附近一個也是別墅區,房子沒我們造得漂亮,可也賣完。上海有錢人真多,我那個合夥人沒騙我。小七,這兒大半是外銷房,以後很多跟你一樣的人入住。到了,你們認得出哪幢是你們的嗎?”
  梁思申跳下去,一眼就看出是哪幢,但沒說,笑眯眯看著跟岀來的媽媽的反應。果然,隻聽媽媽一聲重重吸氣,眼睛嘴巴都是滾圓。隨即,梁母踩著高跟鞋飛奔向房子。梁思申在後麵慢慢跟上,對梁大道:“大哥,謝謝。”
  梁大問道:“你外公以前在上海的家真是這樣?”
  “更大。這是我拿著照片請同學縮的。你自己沒在這兒置下一幢?”
  “有,你左首一幢,再左首是我合夥人的,哼,就這中間五套不算雞犬相聞。”
  梁思申笑道:“你那幢不漂亮,太規矩,為什麽不抄襲我的設計?”
  “我還沒抄襲你的設計,你都那麽尖酸,我要是真抄襲了,以後還想見你?我不喜歡你的設計,區域劃分不明顯,客人一進門就把一樓一覽無餘,太沒隱私。窗戶也太大,但可移動的窗戶太少。看以後冬天不凍死你。”
  梁父最先隻是聽著,沒說。但進門一看房子四大皆空的結構,不由搖頭,“囡囡,你沒老大務實。老大工作幾年了,到底是想法不一樣。廚房沒隔開,以後做個煎魚紅燒肉的,還不把一屋子人臭死。房間也不說隔小點,以後空調打起來多費。”
  但是梁母卻看得愛不釋手,拉著女兒的手激動地道:“裏麵也差不多,以前家裏客廳鋪著進口花崗石,你外婆常招朋友們來跳舞,客人來前傭人先打上滑石粉,我那時候雖小,可心裏還有印象呢。囡囡別聽你爸的,他們碉堡裏才把房間隔得跟集體宿舍似的呢。”
  梁大笑道:“小嬸現在要跟我們算變天帳。嗬,小叔,我合夥人來了,他是……”梁大靠近梁父,耳語幾句,梁父立刻點頭“唔”了一聲,兩人一起迎岀去。
  來者是個與梁大差不多年齡,大約三十來歲的男子,與梁大同一個重點大學畢業,當年一起當學生幹部,一起做學校裏的風雲人物,一樣的高幹子弟,也是差不多的飛揚跳脫。來者一來就與梁父緊緊握手,連聲道:“非常感謝梁叔叔幫我們解決資金問題。我們已經把貸款連本帶息歸還,幸好趕在大限之前歸還,沒有做對不起梁叔叔的事。”
  梁父微笑道:“難得你們第一次操作大項目這麽成功,非常不容易。老大一直提起你,說你是這一行的新星,沒想到這麽年輕,更不容易。自古英雄出少年。”
  梁思申旁邊聽著,心說爸爸夠假惺惺。再看梁大的搭檔李力,心說到底是上海人,與老家那幫高幹子弟又有不同,穿著很是熨貼,舉止甚有風度。不過,梁大其實已經是很不錯。隻是從小光屁股一起長大,實在看不出梁大有什麽好。
  那邊梁父已經與梁大李力說到一起去哪兒吃飯。梁母卻拉著女兒走上二樓,看得激動不已,一定要請半年病假給女兒裝修這房子,說要根據少少的記憶,裝修出老宅的風格來。梁思申卻道:“媽,你吃那苦頭幹嗎,大的東西讓老大辛苦,他反正也要裝修,他已經要我從美國買了浴具廚具拿集裝箱打包回來了,看來那位李先生的也是其中一份。我買了三幢別墅的東西,六套浴具,三套廚具,好多燈具,三套中央空調,還有我這套的意大利花崗石,一隻柴油取暖鍋爐,一些五金,一些家具,反正正好裝一隻集裝箱。等房子大致裝潢好了,媽媽你再來布置。”
  梁母聽了倒吸冷氣:“囡囡,你太浪費。”
  “不浪費,媽,下去走好。我說服老大相信我,從國內采購進口的還不如我們一起從美國采購了打集裝箱過來合算。這邊的接收代理單位是老大找的,他有本事。他肯定也有本事找到合適的裝修工人。”
  沒想到梁大正等在樓梯下,聞言道:“小七,你向我保證你挑的東西一定漂亮,要不行的話,我找你退貨,還有李力的也要還你。”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貨已售出,概不退換。你教我的。大哥,等會兒你把我和媽媽先順路送到銀河賓館,我們休息一下。我把給你買的東西的照片給你,我給你買了彩色玻璃浴室吊頂,非常歐洲。”
  梁大驚道:“小七,不會吧,不會那麽惡俗吧?”
  “是不是教堂的那種彩色玻璃?那種很精彩,可以把浴室的燈裝在彩色玻璃上麵。”那位正與梁父說話的李力插了一句。
  梁思申衝梁大道:“聽見沒有?你若不識貨,請轉手給李先生,我沒給他買浴室吊頂。我們都有一間浴室非常大,如果沒有一些岀彩的,光是用這邊單調的白瓷磚,會像醫院。”
  李力道:“我也正考慮這個問題,可惜當時梁凡沒跟你說瓷磚也裝些回來。梁小姐,我學建築,回頭由我監工保證你房子的裝潢品質。”
  梁思申忙笑道:“怎麽可以讓李先生大材小用。那麽李先生的房子是自己設計的了?”
  “是,我帶著鑰匙,去看看嗎?就在旁邊。”
  李力說著,引梁思申出去看他的房子。留下這邊梁父梁母抓住梁大就問這位李力人品民族籍貫,當然,最要緊的是:婚否。誰都看得出李力正衝梁思申孔雀開屏,也誰都看得出梁思申對李力相當客氣。梁大說這位李力別的都好,唯獨女友眾多,沒辦法,太出眾。梁父梁母立馬心領神會,這種危險人物不能接近。
  梁思申走到太陽下才感覺挺困,打起精神跟著李力看了一下他中式風格濃鬱的外牆設計,非常喜歡,感覺有文化。李力也沒否認,很是耐心地告訴梁思申,這是蘇州哪家園林風格的牆頭,哪家園林風格的屋簷,哪家園林風格的門楣,等等,說起來果然是如數家珍。梁思申一向最服氣術業有專攻的人,雖然聽得雲裏霧裏,卻是認真記憶。
  “僅僅是看外麵,中式風格與西式建材結合得真好。”
  “是,改良中式。我準備裏麵的裝潢也是用改良中式,說什麽也不敢用大木桶洗澡,大灶燒飯。這邊請,那兒曬。”
  “梁大要是不肯用彩色玻璃,看來不能轉手給你了。”梁思申順著李力虛虛的一指轉身,卻見李力正凝神看著她。她不是個傳統的,見此笑笑,走開。
  李力後麵微笑跟上,道:“北京頤和園石舫上就有中式欞格配彩色玻璃,別有風味。對了,蘇州離上海不遠,你如果喜歡,我帶你過去看看。還可以順大運河轉道杭州。蘇州的美,需要走街串巷慢慢品味。而蘇式家具向來是中國古家具一大風格獨特的派係。”
  梁思申聽著非常心動,但腳步卻是已經不聽李力地往別墅外走。“我正想找個時間去蘇州,很想把手中幾塊和田玉仔料交付雕刻,很想看看你說的蘇州園林。可惜……我隻有很短的休假,對不起。”
  “蘇州很近,我是最好的導遊。隻要給我一天時間,明天晚上送你回上海。”
  梁思申很是心動。可明天早已買下機票安排回家,隻得遺憾地道:“我希望我下次來上海的時候,最好的導遊能有時間。嗯,有個問題請教,你建造這個別墅區的公司,是私營還是國有?好像機製很靈活。”
  李力一笑,卻堅決地道:“國營,當然是國營。”這時到了梁思申別墅的門口,麵對梁父別有意味的眼神,李力卻此地無銀地道:“剛才看了我的別墅,我感覺梁小姐比我更適合我那幢中式改良小樓。”
  梁思申微笑:“那才是牛頭不對馬嘴。”
  李力目送梁家三口上車,卻從後窗見到梁思申坐下就蜷到梁母懷裏,小孩子一般。對比著她剛才參觀他別墅時候優雅的舉止,李力微笑。梁大看見,一點沒客氣地告訴後麵的一家,“小七,李力對你有意思。”
  “很正常。”梁思申一口當仁不讓。
  梁大不以為然,“你們的口氣倒是旗鼓相當。”
  梁父梁母的眼光在女兒頭頂交流,心中倒是想法一致,女兒明天就離開上海,管他李力張力,明天都成過去式,因此他們絕不插手。梁思申懶得再說,埋頭睡覺。等晚飯時候被媽媽叫醒,頭重腳輕地衝了個冷水澡下來,看到爸爸與梁大李力兩個似乎已經談了很久的樣子。梁父看到女兒穿一身挺淑女的珠灰紗裙,看不出以往經常穿著的誇張,這才鬆口氣,看向李力,但他看到李力卻張揚地凝視他的寶貝女兒,這令梁父非常不滿。
  梁思申從來習慣被注目,老美隻有更張揚的,她不以為意,先延請媽媽坐下,她才坐下,看到桌麵放一張上海地圖,就拿起來問梁大:“大哥,你說你下一個項目在哪兒?什麽規模?多少投資?”
  梁大剛才與梁父說的正是這件事,但被敷衍。見七妹問起,就指著地圖,與李力一起詳細介紹。梁思申聽了,看看爸爸的神情,了然,便搖頭道:“你們這個投資和計劃,即便是我上回與吉恩來上海了解的投資項目中,你們的項目也已經可算是一點優勢都沒有。你們做的是商務樓,可這點點的規模……我語文不好,總之是效益不會好。”
  梁大在家人麵前一點不含蓄,“所以才要跟小叔商量擴大貸款規模。小七,我們的規劃大廈旁邊是一家製衣廠,因此我建議你收購這家工廠。等我們大廈投入使用,你的製衣廠就成黃金寶地了,而且那時附近在建的地鐵一號線也可以開通。這方麵李力可以幫忙。”
  梁思申看一眼梁大,又打開地圖細看那位置。梁母卻道:“梁大,你該不會要你妹妹出錢買下土地給你留著吧。”
  梁思申看著地圖笑道:“大哥打的就是那主意。等他和李先生想用了,就讓李先生想辦法弄一紙拆遷通知書,然後那製衣廠就跟外公的老宅一樣,說拆就拆了,隻給我們一點點錢意思意思。”梁父聽了啞然失笑,不再擔心女兒不小心答應梁大。
  梁大大窘,道:“小七你怎麽能這麽想,我怎麽可能占家裏人便宜。我希望你投資這家製衣廠,是希望你的資金能幫我們保住這塊地皮,等地鐵開通,我們的大廈建成,你的地皮升值,那時你賣給我們,正好轉手獲得不菲利潤。我不想肥水流入外人田。”
  梁思申沒再與梁大理論,李力既然可以巧取豪奪把一家製衣廠賣給她,當然哪一天翻一下臉也可以把她手裏的製衣廠拿走。她才沒那麽傻,這種事她回家時候跟著堂兄堂姐聽得多,即使有梁大保證又如何。她隻是埋頭看手中梁大給的項目可行性計劃,看著這份不規範的計劃書心中暗自計算。
  李力今天除了說明,不參與要錢的工作,看到氣氛冷場,就微笑道:“不早,梁叔叔梁阿姨,要不我們上去用餐?”
  梁思申跟著父母上去,但一直手持可行性計劃翻看。到了樓上餐廳,因為是大圓桌,大家坐得比較散,她就靠近爸爸,將心中的疑問說給爸爸聽,主要還是計劃中她認為的數據不合理處,和梁大他們高得不成比例的管理費用支出。梁父欣喜於女兒的快算,點頭輕道:“我沒算這些,不過我看老大那派頭,大約知道他的錢都跑哪兒去了。”
  “我算他們的人均工資開銷,差不多都可以與發達國家媲美了。而且這個項目的周期比別墅長得多,爸爸……”
  “放心,我沒答應他們。三十層商務大廈又不同小別墅,不是鬧著玩的。”
  梁思申笑,親昵地道:“是啊,爸爸對國內事情的了解可比我深入。”
  梁父這才放大聲音,笑道:“你又隻承認縱深,否認我橫向的開闊。”
  梁思申裝傻,“我沒睡醒,爸爸總抓我話裏的紕漏,沒見過做爸爸的這麽小心眼的。”
  梁大忙道:“小七,你學的是管理,我們的計劃你看出什麽紕漏沒有?”
  梁思申笑笑:“我語文一半已經還給小學老師,剩下的一半隻能勉強看得懂幾個數字。我隻看岀,你們的計劃真是像武打小說裏寫的四兩撥千斤:自有資金那麽少,規劃卻那麽大。我收回剛才說你們計劃沒優勢的話,你們已經很有想法。”
  一桌子的人越聽越不是滋味,可看上去梁思申又滿臉似是真誠。隻有李力,原先接觸梁思申不多,心想這還是個小姑娘,再說中文說得不好,可能是詞不達意。可梁大卻不會那麽想,堂兄妹從小一起長大,梁思申從小就是說正經話的時候,往往都是背後設陷阱的時候,那小子哪天老實過。梁大就直接問:“小叔,小七的意思,也是你的意思?小叔,可最近資產增值得厲害,你看,我們操作別墅項目也是四兩撥千斤。小叔,你支持支持我。”
  梁思申笑道:“讓大伯伯指家銀行給你,別老纏著我爸,我爸今年的彈性留給我,早在北京就答應我了。”
  梁大隻得道:“小七別胡鬧,我跟小叔談正經事。”
  梁思申嘻嘻一笑,不予理睬,開始跟媽媽說悄悄話。她相信爸爸自有辦法對付梁大的廝纏,也相信梁大東山不亮西山亮,從她爸這兒得不到好處,自然能通過大伯伯疏通其他銀行貸款,隻是手續麻煩點,程序多一些而已,她才不擔心,梁大也不會太焦急上火。那個李力地頭蛇要梁大加盟,還不是看中梁大是棵搖錢樹,以梁家在省金融界的根深蒂固,梁大有的是辦法。當然,最捷徑的當然是找她爸。
  果然,梁大後來再提,梁父就是一句“好好吃飯”,梁大便識趣不提。梁大是個傲氣的,能如此廝纏,已經不易。於是話題轉入其他海闊天空。一時,除了梁思申這半個毛子,其他都是中文底子紮實,見多識廣的人,大家今晚聊的是老上海在這幾年的變遷,梁思申幾乎隻能旁聽。梁母與李力聊得興致勃勃,梁父也是,弄得梁大後來都沒趣,心說李力這是存心討好小七的父母。梁思申也感覺到了,於是她與媽媽換個位置,與梁大討論別墅裝潢。
  但梁思申心裏卻想著梁大那個項目的投入資金,與項目旁邊的那家製衣廠,她忍不住要求梁大陪她過去看看那一片地皮。梁大正沒趣著,就找個借口,與梁思申一起出來。兩人駕車著這塊地方看了一圈,梁思申指著製衣廠旁邊一塊黑魆魆的所在,道:“把那塊也拿下來,規模就有了。”
  “那是一家燈泡廠,不小,比製衣廠可大多了。”
  “我看看。”梁思申下車,以步當尺,量了製衣廠,又量燈泡廠,心中記下數字。梁大擔心安全,隻能陪著,大熱天熱岀一頭的汗。等兩人繞一大圈終於回來,卻見車子旁邊停了另一輛車子,一個人哈哈笑著走出來,正是李力。
  “我知道你們肯定逃來這兒。怎麽,梁小姐有興趣?”
  梁思申笑笑,“對你們的項目沒興趣,但是對這塊地有興趣。”
  梁大也微笑:“你想虎口奪食,那是不可能的。”
  李力卻道:“梁小姐如果願意合作,甚至合資,我們可以更改計劃,擴大規模。不過一千萬人民幣並不……”
  梁思申一口打斷:“兩千萬,而且是美元。李先生可以給我什麽待遇?絕對控股?”
  “小七,你沒那規模,少吹。”
  李力一時無法說話,他現在隻能設定梁思申說的兩千萬美元是真實,可他又怎可能讓梁思申絕對控股。他微笑道:“我回頭召開公司高層會議討論,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建議。”
  梁思申想到李力說那句“國營,當然是國營”背後的意思,大致猜知李力的退縮,便也不再勉強,要求梁大送她回去賓館。李力提出反正倒時差睡不著覺,不如逛逛夜上海,梁思申拒絕了。回來路上,梁思申對梁大道:“大哥,其實你沒控製著你們的聯盟。”
  “資金都是我在控製。”
  “可即便是我,都可以說出無數合理辦法轉移資金,讓你無從管起。何況是李力那樣一個地頭蛇。看到沒有,今天他說起想跟我合作的時候,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樣子,沒你什麽事兒。”
  梁大一時無語,默默開車。但開著開著,緩緩停到路邊一個角落。梁思申見此道:“我們雖然經常吵架,可我還是見不得別人欺負我們梁家人。你純粹是李力的融資工具。”
  梁大反問:“這樣的合作有什麽不好?我不用操心別的,拿我應得的一份,有什麽不對?”
  “我隻是擔心。對於自有資金投入這麽少的公司,如果僅僅操作一個可操作性強的別墅項目,你應得的一份不會少。但是對於大廈這樣操作難度高,操作周期長的項目,你融資來的那些錢可危險了。別人可以丟卒保車,你呢?”
  梁大想了好一會兒,道:“我想想。”但又不死心地問一句:“你的兩千萬美元?”
  “試探李力的。喂,你已經被李力吸引住,我們可是旁觀者,三思三思。”
  梁大答應,但一顆心卻是在利潤預期和風險預期之間徘徊。
  梁思申見此,真是恨煞,恨不得伸手敲破梁大腦袋,強行灌輸風險意識。可惜,現在她可以幫助梁大提高認識,可不能幫助梁大接受認識,她隻好徒呼荷荷。
  回到賓館鬱悶地一邊整理行李箱裏的東西,一邊跟父母談起她的發現。她兀自發表高論,“梁大作為梁家第三代,生在父母羽翼下麵,從小沒有吃過苦頭,從來一帆風順,他不知道做事之前,最先應該考慮的是留下逃生的後路。他現在沒風險意識,將那麽重要的資金的支配權交在李力手裏,萬一市道不好呢?李力可以打包裹走開,他可就害死自己,害死梁家第二代了。他真是不吃苦頭不知道後路的重要,我怎麽提醒他都沒用,他隻看到豐厚的利潤預期。利潤固然重要,可是大災大難之下能夠脫逃那才算真本事,真收獲。梁大那個新項目起碼需要兩年,兩年裏麵會出現什麽波折,他真一點不考慮嗎?……”
  梁思申對著大皮箱發表演講似的說得興起,一點沒留意到爸媽兩個的眼光在半空劇烈碰撞,交換著驚異、憂慮、和關心。終於梁母打斷女兒發言,道:“囡囡,那意思是你吃過苦頭知道留後路了?你一點都沒跟爸媽講,你還一直跟我們說你在美國花好朵好的,是不是那年與外公官司之後……”
  “沒……”梁思申本能地否認,可說出之後,才想到,自己剛才的長篇大論裏麵,可能泄漏了一些在美國獨自生活辛酸的點滴。“其實沒太大問題,外公給的錢應該夠我讀完大學,但我那時候有些擔心萬一畢業找不到工作呢?別的同學都有家可以依靠,我卻是可能連回家飛機票都得擔心。因此我開始學習怎麽增值我手頭的錢,可那時候炒匯心態不好。幸好後來Mr. 宋幫我,他讓我工作,自己賺取利潤。手頭錢多了再去炒作錢,心態就完全不一樣了。其實也沒什麽辛苦。”
  “可你都沒跟爸媽說。”
  梁思申忙笑道:“又沒多長時間,隻有中學最後半年等待官司結果,和大學第一年有些心慌。後來就順了。再說我的同學們都很好,他們都鼓勵我。你們看,隻用這麽短短時間換取我現在的堅強,不是很合算?”
  梁思申越是說得輕鬆,做父母的聽著越是傷心。梁母索性抱住女兒哭泣,惹得梁思申都覺得自己委屈起來。
  “爸爸,快勸勸媽,我現在有目共睹的好,沒什麽可傷心的。這是真的,真話。”
  “可是,我們當爸媽的其實更喜歡看到孩子笨笨的,可無憂無慮的……”但梁父很快就看到女兒急得想跳的神情,連忙改口道:“行了,不說這些,我們還是說說笨笨的梁大。囡囡你的心意很好,指出的問題也是相當尖銳,切中要害……”
  “又來了,先來幾句肯定,再來個但是,你怎麽改不了的職業病,對女兒不用那麽虛偽。”梁母心疼女兒,但又不能責怪女兒不說,隻好拿丈夫撒氣。
  梁父隻能無奈地笑,隻能跳過過場,直接說但是。“囡囡,爸爸舉個例子。如果有人剛生一個孩子,正喜氣洋洋慶祝,你過去跟那家子人說,你孩子以後肯定會得流感,現在應該如何如何避免,你孩子以後肯定會衰老,現在應該如何如何保養,等等。這話雖然良藥苦口,一點沒錯,可這個時間下麵,誰願意聽?沒罵你一句‘掃興’已經是客氣。你跟梁大也是一樣,道理都是說給願意接受的人聽的。你心意正確,可手法急躁。如果你在人家孩子感冒時候再說話,那就成雪中送炭了。”
  梁思申一聽,有理,可怎麽才算是正確的方法?“那我們就得眼睜睜看著梁大做錯事情?”
  “作為家裏人,你如果有那認識有那能力,最好的還是不聲不響替梁大把障礙掃清了。對了,說起來我想起你宋老師,小宋心思縝密,他才是那個不聲不響為囡囡掃清障礙的人啊,囡囡媽,我們什麽時候得上門去謝謝小宋。”
  梁思申一聽,前思後想著,不由心虛,若不是爸爸提醒,差點沒體會到宋老師對她的拳拳關心是如此不易,如此難得。“爸爸,所以Mr. 宋會成為那麽大工廠的領導,那是與他的做人做事肯定很有關係的,是不是?真好,上帝先保佑Mr. 宋,可我真沒良心。”
  梁思申看手表已是吉恩他們上班的時間,便電話過去詢問亦師亦友的吉恩,有那麽一家沒有負擔隻有優勢的中國大型企業,其國外融資可行不可行。她還跟吉恩說了一下自己曾經在宋運輝谘詢時候想到的幾點看法,幾條操作思路。吉恩聽了很有興趣,覺得如果這個企業真的能如梁思申所言那麽簡單,那麽,簡單的案例倒是可以成為打入中國的試水場地。他要去傳真號碼,讓梁思申稍等片刻,他立刻考慮需要梁思申具體了解的數據和條規。
  梁父梁母對女兒的報答方式非常讚許,也非常支持,紛紛拿出自己的知識獻計獻策。梁父更是站在政策的高度,想到如東海廠這樣的大中型國企引進外資時候需要對上做到的工作。做父母的,即便是心中早已紅塵滾滾,看透人生不過如此,可對待自己的孩子,總是一廂情願地希望,自己的孩子會是塵世間的一個例外。
  梁思申接到吉恩的提示傳真,回頭自己好生考慮,做出一份方案草稿,一份讓爸爸拿去辦公室傳真給吉恩,一份讓爸爸傳真給宋運輝。但梁父不甘心做一個二傳手,發傳真之前,一定要宋運輝的秘書找到宋運輝,跟宋運輝通一下話。他沒提以前宋運輝對女兒的關照,人家不說,做了也不說,他也不說,做了也不說。這點品格,他可不能落了下風。
  宋運輝與梁父時有通話,不過大多是過年過節通個電話說一聲好。對於梁父格外的關心,宋運輝心懷詫異,不過很是受梁父關心的啟發,對於梁父提出的越過市級銀行,直接找到省行簽訂貸款協議的嚐試建議,他很有興趣一試。宋運輝如今英雄受困於床頭金盡,對來自梁思申的境外融資歡迎,對來自梁父的省行融資,一樣來者不拒,樂於嚐試。
  
  楊邐拿了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立刻跟著二哥,背上兩人所有行李,踏上東去海邊的火車。一路之上,她一直擔心兩件事,一件事是大哥會不會罵她。大哥兩隻眼睛凶起來的時候,簡直如同兩口通往地獄的深井。另一件事,是大哥會不會祝賀她高中。媽媽已經不在,她現在才覺得,大哥是如此之重要。
  楊邐是忐忑不安地跟在二哥身後出的火車站,難得的老實乖覺。原本說好的是到大哥辦公室找大哥,但忽然聽到二哥喊一聲“大哥”,她忙抬頭看去,果然見大哥微笑著迎上他們,大哥的微笑隨著慢慢接近,而慢慢放大,終於變成大笑。這樣溫暖的笑容,終於讓提了好幾天心的楊邐把一顆心“咚”地放下。大哥做得很自然,好像中間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拎走了她手裏的行李,看著她說老四越來越好看。
  楊邐終於坐上大哥的汽車,看著車外大毒日下揮汗如雨的行人,她心中為大哥充滿自豪,可她真沒臉說出來,她以前錯得太多,現在一下改口,她覺得心裏別扭。楊巡看得出小妹的尷尬,也沒勉強,隻是上了車翻來覆去地看錄取通知書,一個勁兒歡喜地說,“真好,真好,我們家一個比一個出息,越考學校越好。老二,過兩天我們一起開車送老四上學去,上海,不遠。”
  楊速笑道:“老三呢?怎麽不來?”
  “老三在宋廠長廠裏社會實踐,花頭真多,做小工嘛就做小工,輪到大學生頭上就變成社會實踐了。老四,交大啊,連宋廠長聽說了都說好,還說要請客祝賀。我跟宋廠長約約,後天星期六晚上,我請他。”
  楊邐這才期期艾艾地找話說:“隻是考個大學而已,又不是什麽要緊事。大哥別破費了。”
  楊巡笑道:“我跟老三也說了,你們隻要好好讀書,能讀多高就多高,能出國讀就出國去,我供著你們。”
  楊速道:“現在再加我的一份子。大哥,我們去媽媽墓地說了。”
  “很好,很好。”車廂裏一時有些沉默,三兄妹畢竟還是一說到媽媽都是難受。
  終於到了楊巡辦公室,楊速見大哥把所有行李都拎出來的意思,奇道:“大哥,你住的地方與辦公室在一起?”
  楊巡笑道:“老板老板,白天做老板,晚上睡地板,我住辦公室地板。你們暫時也跟我艱苦一下,老四住會議室。”
  楊速和楊邐麵麵相覷,沒想到錢賺那麽大的大哥對他們那麽大方,置下房子家具給他們,可自己卻睡辦公室地板。楊巡見此卻又笑道:“我一個人買個房子住不方便,不像辦公室每天有人打掃。老二既然來了,第一件任務,給我們買套房子吧,以後估計我們一家聚在這兒的機會更多。”
  楊邐更是更是內疚,為自己過去對大哥的態度而慚愧萬分。以前,她真不懂事,如果不是楊速在她考後,在她了解分數滿懷欣喜之後,將情況說明,她到那時候還憋著一股子勁,想要拿著錄取通知書向大哥耀武揚威呢。楊速還說起當年媽媽和大哥一起趁家中經濟情況稍有好轉,逼他回校讀書的事。楊邐現在才知,媽媽是犧牲了大哥的學業,養活他們三兄妹。她當初還那樣對大哥,真是沒良心到極點。
  但楊巡才與宋運輝一說,宋運輝就讓三兄妹收拾收拾,晚上一起吃飯。說是一桌子的老熟人。
  楊巡立馬掏錢讓楊邐買衣服去,那麽聰明的妹妹,他炫耀都來不及,絕不能讓妹妹白襯衫黑褲子將就了。楊連也早早乘廠車回市,與大哥他們匯合,四兄妹整齊體麵地去新造三星級賓館赴宴。尋建祥和妻子抱著孩子也來,七個人圍大圓桌坐下,卻見門口走進一男一女,被服務小姐領來他們桌子。男的在這麽熱天氣裏竟然穿著長袖襯衫,一絲不苟。女的長身玉立,卻是穿得怪裏怪氣,上身鵝黃衫子,下身深紫寬腿窄腳長褲,都是綢緞料子,燈光下熠熠生輝,光怪若離,即便是站著,都似乎全身閃動,萬般妖嬈,更何況是款款走來。
  尋建祥先看見女的,一見就笑了,對妻子道:“原來是梁思申來,難怪。”但隨即看見旁邊的人竟是虞山卿,一張臉頓時陰了下來。虞山卿見到桌上竟有尋建祥,一時也是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楊巡則是一看到梁思申,就站了起來,兩眼跟著梁思申光波閃耀。梁思申見此,衝楊巡擺手打個招呼,便走到尋建祥麵前,輕笑道:“大尋,機會來了。以前你帶著我欺負虞先生,今天我們人多勢眾,還加上個小尋寶寶,看虞先生哪兒跑。”
  虞山卿忙借機笑道:“原來以前你們是有意找上門去欺負我,我還真敗在你倆手下。大尋,以前對不起你,金州的環境讓人變質。現在我們都已經出來,聽說你做得很好,恭喜你,真替你高興。你家寶寶真可愛。”虞山卿說著,忙掏出包裏一隻原來準備送給宋引的小熊,交給小尋寶寶,又送出一瓶香水給尋建祥太太,非常客氣熱絡。
  尋建祥一時也難以發火,伸手不打笑麵人,握了握虞山卿的手,便把他介紹給楊巡去對付。虞山卿對付楊巡,則是職業了許多,他一向風度翩翩,進退有據。梁思申見尋虞會麵安然度過,這才放心,剛才宋運輝已經在電話裏交待於她,如果他還沒到,要她幫忙調劑尋虞關係,她總算是不辱使命。她與上回已經見過麵的大尋妻子說了幾句,送上禮物,這才坐那兒衝對麵的楊巡微笑。
  楊巡連忙把弟妹們都介紹給梁思申,語氣裏滿是難得的不自然,和滿滿的驕傲。梁思申一聽說楊邐剛考上交大,而且還是理工科,不由“咦”了一聲,道:“真了不起。”不由心想,難怪說老子英雄兒好漢,看來基因還是要緊的,楊家一門聰明,楊巡那腦子就不知道有多活。
  虞山卿卻又特意伸出手去與楊邐握手,笑道:“小校友,很難得遇到。現在高考越來越激烈,女孩子考上理工科更難得。祝賀祝賀。”又不由回頭問身邊的梁思申,“你在哪個大學上本科和MBA?”
  梁思申報了兩個名字出來,虞山卿一聽就笑道:“有人生來就是混頂級的,是讓人在她麵前自慚形穢的。”
  宋運輝帶著程開顏和宋引一起匆匆趕來,聽得桌上歡聲笑語,這才放心,將程開顏介紹給虞山卿和梁思申。梁思申這是第一次見到程開顏,一見程開顏肥白臉上有點糊開的藍紫色的紋眉,立刻想到明永樂青花瓷的特征,想到進口蘇麻裏青的顏色,不由暗笑。宋運輝看出梁思申眼睛裏的變化,有些惱火,因道:“梁思申你這是穿的什麽衣服,明天去廠裏可不許這麽亂穿。”
  虞山卿與程開顏是老相識,寒暄時候見程開顏一個勁警惕地看梁思申,心下了然,笑著打圓場道:“他們混華爾街那一行的女性,平時上班穿得比男人還男人,連酒會都穿工裝。梁小姐又是東方人,又是年輕小姐,自然是穿得更加刻板。物極必反,出門當然是怎麽風情怎麽穿了。這一年幾十萬美元的年薪不好掙啊。”
  梁思申做個鬼臉,才不當回事,卻蹲下去與眼睛亮晶晶看著她的宋引說話,“你是貓貓?”
  “是的,香香阿姨。我還叫宋引。”
  “唔,香香阿姨,好聽。阿姨讓貓貓也變香香貓貓,這串珠子香嗎?貓貓戴上。”
  宋引聞著喜歡,高興地道:“貓貓是香靈貓。”
  梁思申笑死,抱起宋引坐在她身邊,程開顏立刻貼著貓貓坐下,非常警覺。那邊宋運輝送一隻皮包給楊邐,恭賀她考進那麽好大學。楊邐生嫩,看著那麽大的廠長不知道怎麽稱呼,就說“謝謝宋叔叔”,聽得一桌子人哄笑,宋運輝也笑。梁思申笑道:“哎唷,我宋老師宋老師地喊了十多年,可終於有人自甘墮落跟我同輩分了。”
  眾人再次大笑,虞山卿更是道:“那也得你心甘情願,否則你這張嘴饒得過誰。”
  “沒辦法,小學還傻著的時候看到大學生輔導員多崇敬啊,後來想改口都不成,隻好陽奉陰違勉勉強強地喊Mr. 宋,再不肯喊宋老師了。”
  眾人又笑,楊巡再想不到梁思申是個這麽活潑的人,坐在對麵看得眉開眼笑,誰都看得出來他的司馬昭之心。唯有程開顏認真地道:“可畢竟還是老師,不一樣的。”程開顏心說,怎麽能不認老師呢,危險啊。
  梁思申微笑,一臉誠懇地道:“是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程師母教導得是。”
  虞山卿強忍住笑,扭過臉去不對著宋家夫婦,免得宋運輝尷尬。宋運輝真是無語,可今天楊巡的伶牙俐齒指望不上,楊巡正對著梁思申發花癡。好歹尋建祥見此道:“呀,我們幹坐著大笑幹什麽?點菜,點菜,大家都說一樣自己最喜歡吃的菜,小宋說他公款請客。”
  服務員小姐正好站在梁思申身邊,梁思申洋人脾氣,也不知道謙讓,轉頭道:“我要吃油爆蝦,要吃煎帶魚。呀,我數學不好,兩樣了。貓貓呢?”
  “貓貓吃蔥油餅。”
  楊巡忙道:“上回的鱔背你也喜歡,我就要蔥爆鱔背吧。”
  楊家其他三位個個心中一聲哀歎:大哥啊,一向英明的大哥啊,也不能這樣沒策略啊。
  宋運輝看看楊巡,再看看梁思申,兩下一對比,一笑。虞山卿更是一點不客氣地拿著垂憐的目光看楊巡,好在楊巡今天不計較。唯有尋建祥一點不客氣地衝楊巡笑上了,笑得楊巡終於訕訕的閉嘴。
  宋運輝本性嚴肅,遇到梁思申在場,卻是沒辦法嚴肅,隻得岔開話題,道:“你們兩個住一個賓館倒是方便,明天楊連也到賓館匯合吧,廠裏派車來接。呃,你們兄妹該不會都跟著楊巡住辦公室吧。”
  “前陣子忙得沒心思,明天開始讓老二買房子,還好辦公室大,房間多,大家臨時擠擠沒問題。”
  梁思申心說楊巡這人可真是實幹,不像梁大,實力不知有沒楊巡強,車子已經換了幾遭。“你官司的事真沒問題了?有沒有趕緊想辦法把紅帽子摘了?”
  楊巡道:“宋廠長幫忙,真沒事了。不過紅帽子還得戴著,沒辦法,個體不允許注冊這麽大規模的公司。”
  梁思申關切地道:“合資的行不行?我可以提供身份給你,聽說外資獲得的政策優惠很多。”
  楊巡眼睛一亮,道:“我去問問。”
  宋運輝一笑:“早已經替你考慮過,不行,外資暫時不能進入商業領域。”
  梁思申笑道:“好,小楊可以心理平衡了,外資和你個體一樣受歧視呢。楊邐妹妹,介意不介意離開哥哥們幾天,陪我在賓館住幾天好不好?我一個人人生地不熟,有些害怕,你千萬幫我個忙。”
  楊巡和宋運輝都是心說,梁思申這人獨自美國都敢闖,還有什麽害怕的?借口。大約是看著楊邐一個女孩子家住辦公室不方便,不顯山不露水地幫一個忙。楊巡也沒推辭,大方地道:“謝謝,正好讓楊邐學學你。等下飯後我送楊邐過來。”
  梁思申答應,斜睨了程開顏一眼,正好被虞山卿看到,虞山卿心說,這女孩子可真會做人,這麽一下就消了程開顏的擔憂,否則,知道她一個人住賓館一個房間,程開顏的擔心還不百上加斤?宋運輝也體會到了梁思申的苦心,不由心下歎息,無奈地看了一眼程開顏。
  很快,虞山卿便抓住宋運輝談起設備的問題。他如今見多識廣,與身在學術界的宋運輝老同學方原又是不同見地。梁思申聽著,有聽沒懂,見尋建祥妻子抱孩子出去小便,主動請纓幫忙,領著她們找洗手間。走到餐廳門口,遇到一行人進門,一個個衝著奇裝異服的梁思申看。楊邐看著真是羨慕,立刻覺得自己新買的裙褲沒勁了,輕聲跟大哥說,她要學梁思申,讀書又好,人又能打扮。楊巡實事求是地說,這輩子估計難學,尤其難學的是梁思申良好出身帶來的氣質上的舉重若輕。楊邐初生牛犢,不信這邪,非要這幾天學個究竟。
  但楊巡看到那個剛進門的蕭然,鬱悶,看到蕭然一步三回頭地看梁思申,更是鬱悶。但想到梁思申肯定看不上蕭然,才心下如出氣般舒服。等到梁思申回來,他就指給梁思申看,那個人就是前一陣子搞得他無比頹喪的公子。宋運輝也是久聞大名,扭頭看去,卻見一個有頭有臉的人。梁思申不由感慨:“看不出,人麵獸心。”楊巡聽著大感欣慰。
  宋運輝卻是看看梁思申,警告道:“梁思申,本地隻有這麽一家好賓館,與這人得低頭不見抬頭見,千萬別招惹。”
  梁思申笑嘻嘻道:“Mr. 宋真有長輩樣。”
  宋運輝哭笑不得,虞山卿笑道:“誰敢欺負梁小姐?這人十年前就能欺負我,不讓她欺負已經上上大吉。”
  尋建祥一聽,歡聲大笑,小聲告訴妻子是怎麽回事。尋妻更是喜歡梁思申。但尋妻以女人的直覺,明顯感覺岀宋運輝對梁思申的關切。她看看黑瘦精幹的廠長,再看看美麗風情,卻不是花瓶的梁思申,心說難怪今晚程開顏坐立不安。
  虞山卿又與宋運輝說起正事,梁思申無聊,拉起宋引的小手道:“貓貓,跟阿姨一起去找冰淇淋好不好?楊邐妹妹一起去不去?”宋引立刻踴躍響應。
  楊巡聞言立刻道:“一樓西餐廳有,大堂吧也有。可以要他們拿上來。”
  虞山卿實在忍不住,抽空給楊巡一句:“你真煞風景。”
  宋運輝笑道:“你一向最能揣摩女孩子心思,一點沒改。當年全廠女孩圍著你轉。”
  梁思申臨別贈言,“還是我們程師母慧眼獨具,不上虞先生的當。”她帶著楊邐和宋引,下去大堂吧吃冰,宋引喜歡這個軟軟香香的阿姨,一定要跟梁思申坐一起。楊邐還是第一次到這麽高檔的環境,左右亂看,梁思申便要楊邐拿出身份證來,到總台補登記一下,要來早餐券。楊邐一定要跟著,看個究竟,心裏非常羨慕。
  再回餐桌,給大尋女兒帶去冰淇淋,楊巡早已望眼欲穿。
  飯後,大家各自回去,虞山卿與梁思申在大堂喝茶。兩人就東海廠目前的地位,與可能達到的境界交換看法,梁思申需要虞山卿的專業意見,虞山卿則是想慫恿梁思申將東海廠做成一個項目,兩人一拍即合,又是套路一致,更因虞山卿英語好,術語懂,不用梁思申費勁憋岀中文,於是兩人談得非常有效果。這一談,基本補充了梁思申明天要與宋運輝對話的思路。甚至有些隻需要再跟宋運輝求證一下,而不需費勁查問。談話時候,兩人都是順手做下記錄。
  那個蕭然包著飯店一個房間,飯後下來消遣,看到梁思申是那樣一個人,便不願惹她,知道是個華僑是個過路神仙。一會兒楊巡送楊邐過來,蕭然就抽身走了。對於楊巡身邊的楊邐,他還看不上眼。
  楊邐跟梁思申上去,徹底為梁思申的隨身用品傾倒。小姑娘還是第一次知道,女人可以如此寶貝自己。
  
  梁思申一早收拾停當,走到大堂等候東海廠的車子來接。宋運輝昨晚說的是七點半,她提前了十分鍾下來,以便悠閑地把掛了塊碩大塑料門牌的鑰匙寄存到總台。沒想到,樓下除了東海廠的司機,其他該來的都來了,不該來的也來了幾個。虞山卿也早已衣履筆挺拎著個大包等在樓下,楊巡正與他說話,而楊連則是隻有旁聽的份兒。這些人看到穿著中歸中矩白襯衫藏青西褲的梁思申,都是一愣,隨即會意而笑,都想起虞山卿昨晚的解釋了。
  梁思申打個招呼,去總台辦理手續,卻不料長長總台麵前人山人海,都是要求入住的。總台的小姐一邊客氣解釋暫時沒房,一邊熟練收起梁思申的鑰匙牌。梁思申忍不住問總台小姐:“昨晚全住滿了?”
  小姐忙得披頭散發卻眉開眼笑地說:“是啊,除了四間豪華套房,全都住滿了。這幾位客人得等今天退房的房間做出來後才能入住。”
  “是不是有旅行團或者會議?”
  “沒呢,天天都這樣。你們是外賓,又是東海廠訂房,才優先照顧。”
  “天哪,恭喜發財,獎金多多。”梁思申差點翻了白眼,如此高的開房率,簡直是奇跡。返身出來滿是人,她下意識舉起大皮包攔在胸前,卻見身後一個人大惑不解似的看著她,她一看,可不正是昨晚楊巡指給她看的人麵獸心蕭然。她沒搭理,閃出人叢。這時候楊邐才吃飽飽地下來,兩眼雪亮,恨不得立刻左右沒有旁人,她可以嘰嘰呱呱暢談第一次吃自助餐的感受。
  虞山卿笑問梁思申:“你們在美國上班就這打扮?我還真有聽說沒見過。”
  梁思申笑道:“不,在美國全套,馬甲、西裝、小領結,一件不少。”她隨即便轉頭跟楊巡道:“小楊,這兒賓館竟然幾乎全部住滿,你聽說市內還有沒有其他賓館開建?對了,即便是東海廠訂房,我好說歹說死磨硬纏,他們也才給我九折。還有昨晚餐廳這麽高的上座率。這生意太一本萬利了。你官司結束,何不考慮上個賓館?”
  虞山卿又搶著道:“做投資的人還真能發現問題。”
  楊巡瞥了虞山卿一眼,但還是等虞山卿說完,才道:“我打聽過,投資不小。光是每個房間的平均裝修費就要十萬,很多東西需要全套進口。”楊巡拿手指半空畫一圈,“這樣的投資我拿不出,我倒是有建議宋廠長來市裏開個接待賓館,不過宋廠長說他不願背太多非主業包袱。”
  梁思申笑道:“大投入意味著高門檻,高門檻意味著高收益。咦,Mr. 宋的車子怎麽還不來?”
  楊巡一指門外,道:“這不來了嗎?有什麽廠長,有什麽下手,不會早一分,不會晚一秒。”
  虞山卿和梁思申一起出去,虞山卿忍不住對楊巡道:“你不如退而求其次,造個二星的,現在這樣的賓館也少,都還是招待所改建。”
  “唔,我想想。”楊巡答得有口無心的,卻專心地給梁思申拉門,“晚上再一起吃飯?我知道一家油爆蝦做得最好的飯店。”
  梁思申微笑,但一口拒絕:“謝謝,晚上肯定沒時間。再見。”
  車子一開,虞山卿笑道:“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是什麽感覺?”
  梁思申笑道:“前輩珠玉在前,豈敢班門弄斧。”笑語著,她便取出一份手稿,交給虞山卿,“你看看,這樣的想法離你的構思還差多遠?Mr. 宋會不會接受這樣的構思?”
  虞山卿接了就看,沒二話。梁思申心說,這人自命風流,做起事來,卻是個正經的。
  兩人且走且議,一直到工廠,直把前麵的司機鬱悶死:沒一句聽懂的,沒一句插得上話。可正因如此,司機反而對兩人無比崇敬,覺得這兩人肯定是有本事的。
  兩人到了廠裏,宋運輝分別親自介紹了之後,便把他們交給相關人士接待。如今又是恢複過去外商人來人往的熱鬧,眾人已有接待套路。不過宋運輝對虞山卿放心,對嫩生生的梁思申卻是不敢大意,介紹之後,坐在一邊看梁思申舉重若輕地說明議題,簡介思路之後,才微笑地看看梁思申今天嚴謹得有些過分的打扮,留下自己得力秘書,離去。
  被宋運輝留下的秘書從廠長這些舉動中,立馬體會岀其中的重視。而且看出,廠長除了重視這個議案,卻更重視眼前這個一本正經的女孩子。這不能不讓秘書浮想聯翩。
  梁思申哪裏知道這些細微曲折,還以為這是應該的。她開始與在座認真討論一個個數據的生成和來由。因為不是同一套會計係統,因此每一個數據的取得,都需要問清來龍去脈,從源頭上探尋到數據脈絡,一路尋來若是都對得上號,才算通過。以免牛頭不對馬嘴,獲取錯誤信息。因此,大量時間花在核對脈絡之上。梁思申原本以為這是很簡單的事,半天就可以完成,下午她便可以回去賓館整理數據,做出初步報告,晚上傳真給吉恩,沒想到,卻卡在基本問題上麵。
  財務處的人原本抱著對“外來和尚會念經”這句話的懷疑,不過是因為廠長親自開場,才稍有重視。最先有些煩梁思申的細致,但後來卻慢慢被梁思申一追到底的認真工作態度所折服。可梁思申中文說得還行,寫的時候卻不得不時時請教旁人,怕岀差錯,這就成了大家輕鬆取笑的亮點。梁思申也無所謂,解釋說自己先簡體後繁體弄得邯鄲學步,整岀個黃皮白肉的香蕉樣,反而不會寫中文。
  宋運輝下午開場時候又到窗口看看,聽趕緊走出來的秘書大致匯報情況後,便不再牽掛,相信梁思申自己做得好。倒是挺詫異,原來她一邊讀書一邊工作,還真是象模象樣地在工作著。聽秘書匯報,看來梁思申是個熟手,不像新手上路。
  等忙了一天,夏日的天色都已黯淡下來的時候,宋運輝從二期現場回來,經過會議室,看到虞山卿占用的那個會議室已經熄燈,而梁思申占用的會議室燈火通明。他站在暗處,透過窗戶凝視,見裏麵大家一天忙碌下來,都是東倒西歪,唯有梁思申一人腰板筆挺,梳在腦後的發髻一絲不亂,姿態依然優雅如天鵝。那樣子的認真,令梁思申全身如同散發熠熠光澤,就如她脖子上那串珍珠項鏈的柔和純正。這一刻,宋運輝忽然覺得梁思申很美麗,不,是魅力非凡,她已不再是個單純活潑的小妹妹。他不由駐足。
  但有人嘻笑打罵著上樓的聲音驚醒宋運輝,他忙從會議室窗口走開,回去自己辦公室。坐到辦公桌邊,分明感覺到自己的一顆心跳得如剛做賊逃回。他愣住了:天,他想哪兒去了。
  直到傳來敲門聲,他才回過神來,不得不幹咳一聲,才開腔讓門口人進來。秘書進來說看到這邊燈亮,問他有沒有什麽安排。宋運輝問會議室的討論還要到什麽時候,不如明天繼續。秘書領命出去,但宋運輝也跟了過去。他問財務科副科長談得如何,財務科副科長說,有這麽幾個內容,不知道該不該透露給外商。
  宋運輝沒回答,看向梁思申。梁思申立刻道:“不如這樣,這幾項內容你們整理一下,告訴我大致概念,讓我心裏有個數,但我不記錄到會議紀要中。宋老師,相信我,我不會做雙麵間諜。”
  宋運輝看到梁思申真誠閃亮的眼睛看著他,一時不敢對視,扭過臉去,又看向財務科副科長遞給他的幾項內容,卻是幹脆地道:“小梁,工作歸工作,立場一定不要模糊。今天的會議就到此結束吧,明天繼續。”
  梁思申有些失望,她本意完全是想為宋老師做成一件事,她確實模糊了立場,將立場明顯偏向宋老師。可沒想到宋老師不領情,但宋老師也沒錯,工作歸工作,做領導人都是那樣,沒感情可言。就跟她爸也一樣,工作時候連爺爺都別想插手。她略帶沮喪地“噢”了一聲,垂眼收拾一下資料,卻還是認真地拿出剛才她的記錄,交給宋運輝秘書。
  “這些是我們今天討論得出的專有名詞中英文對照,請你拿去打印並複印,明天會議上可以參考。即便……以後也可以用得上。宋老師,請給我半個小時,我想就今天的會議,和昨晚與虞先生的討論,有幾點想法需要和你交流。”
  “啊,好,我送你回城,邊走邊說。”又回頭對秘書道:“這份英漢對照找誰連夜做一下,你拿紙筆跟車記錄。”
  梁思申本想說,最好是私人對話,但忽然想到國內國情與國外又有不同,便是釋然。她從小聽多媽媽對爸爸的“教導”。媽媽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總叮囑爸爸作為一個年輕幹部,最不能在男女關係上犯錯誤,哪怕是被誰捕風捉影了也不行,那會影響名譽。宋老師如此年輕,又身居高位,還沒有爸爸那樣的堅實身份背景,自然行事必須步步為營,不敢稍微行差踏錯。一念至此,梁思申豁然開朗,當下遵循宋運輝“工作歸工作”的基調,起身微笑道:“為安全起見,宋老師最好請個司機師傅開車。我的中文並不過關,可能需要宋老師配合思考。”
  宋運輝看一眼秘書,秘書便領命而去。梁思申拉大距離,以工作時候常用禮數,請宋運輝先行,自己則是大聲感謝了在場諸位一天的配合,才跟岀門去。宋運輝看在眼裏,按說應該是為梁思申的機靈大方鬆口氣的,可心裏卻是萬般的不情願。可這不也正是他自己想要的嗎?
  兩人走到樓下,等在車邊,等候司機,啟動了車子,都沒進去的意思。夏天的夜晚還是熱烘烘的,綠化很好的廠區裏蚊子逼人。宋運輝想說些輕鬆的,卻一時張不開嘴,不知道說什麽。反而是梁思申微笑地問:“虞先生先走了嗎?”
  “噢,他中飯後就走了。不過他去趟北京,很快再過來。他的工作作風倒是一點沒變,節奏總是把握得非常好,有生活有工作,兩全其美。再忙的時候也不忘風度。”宋運輝說到後來,忽然感覺味道不對,他這是想說明什麽。
  梁思申笑道:“那是應該的,做人應該有種態,說白了,死也要死得有模有樣。”
  宋運輝笑了一聲,但忽然想到多年以前,虞山卿有意刺激他的話,那是劉啟明說的,說他姿態不美。那麽多年過去,其實他一直耿耿於懷的,也以此嚴謹要求自己的。但今天看到梁思申一天會議下來依舊珍珠般的美好姿態,他終於看到距離。以前,說到底還是不肯承認的,可今天,麵對比他小很多的梁思申,他沒有理由可尋,差距就是差距。他昨晚還笑話楊巡,其實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幸好秘書跟來,笑道:“廠長,我已經跟您家去了電話,說有工作不能回家吃飯。外麵熱,車裏坐吧。他們都真佩服梁小姐,一天下來,穿著長袖子,就硬是不挽起一下。虞先生也是,虞先生還下了工地。”
  梁思申笑道:“這還是好的,在美國,有時全身盔甲在太陽底下活動一天,全身濕透,也不能脫一下,這是我的職業要求。我坐前麵。”
  宋運輝微笑,卻坐到駕駛座後麵的位置,與梁思申形成對角。坐進車子就道:“小梁,有什麽議題,我們抓緊。”
  “好。我需要了解一下高層管理的態度。問題有五……”
  秘書立刻攤開紙筆,掏出小手電掛車椅背後,記錄。司機趕著過來,見此什麽都不說,一聲不吭把車開岀去。唯有宋運輝覺得這樣很好,他喜歡這樣的環境,喜歡這樣的團結緊張,又嚴肅活潑。因為剛才有關姿態的問題想了一下,他唯有投入到得心應手的工作當中,才覺得心境自由,收放自如。
  梁思申問完所有問題,滿意地合上本子,由衷地道:“宋老師,我一如既往地佩服你。從那時候輔導員始,你總能最言簡意賅說明問題。”
  宋運輝聽了一笑,伸手熄滅一直晃在他麵前的手電。“我本來想表揚你的,可被你一說,我沒法再開口,否則成互相吹捧了,成什麽話。”他在黑暗中看著梁思申年輕光潔的側麵,微歎道:“可惜,你這樣的人才,不肯回國。”
  “不,我正考慮回國,但我在尋找最合理的回國方式。”
  “唔,對,不能放棄對事業的追求,不能放低對自己的要求。一個人,工作著才是最美麗的。”
  梁思申不由得笑,“宋老師,你是徹頭徹尾的工作狂,跟我的老板吉恩一樣。可是對我來說,不!套用你的話,工作歸工作。我最多隻能做到跟虞先生一樣,掌握好工作節奏,工作生活兩不誤。”
  宋運輝聽了也笑,對秘書道:“現在的年輕人會生活。”
  到賓館下車,卻看到楊巡大步迎上來。宋運輝心頭不快,但就此止步,等楊巡出來,他微笑道:“小楊,你在正好,我還有些事,你陪小梁吃個晚飯。”
  梁思申大大吃驚,回頭看向宋運輝。宋運輝仿佛是看到梁思申眼裏的失望,心頭如被什麽揪了一下似的,但還是立刻硬下心腸解釋道:“我需要跟人飯桌上說幾句話,不好意思。小楊,把你熟悉的好餐館說出來讓小梁挑挑。”
  梁思申回過神來,忙不慌不忙地道:“明白了,宋老師走好。我明天早上七點半還是在大堂裏等。”
  等宋運輝的車子離去,梁思申才搖搖頭,想了想,又搖搖頭,和莫名其妙的楊巡一起走進大堂。楊巡看玉人如此,不由問一句:“不愉快?”
  梁思申搖頭,“工作就是工作,沒什麽愉快不愉快的。隻是……宋老師活得太艱苦了。”
  “是啊,他們廠裏人都說宋廠長是拚命三郎,有人被宋廠長砸下的工作逼瘋了,個個在後麵跺腳罵,可都還真心佩服他。你今天工作上一接觸,知道辛苦了吧。”
  “不是,不全是。咦,楊邐妹妹呢?”梁思申不願跟楊巡背後議論宋運輝,說宋運輝最逼的還是他自己,逼得他自己六親不認,這話怎麽能說給楊巡聽。她索性岔開話題。
  “我讓兩個弟弟帶楊邐唱卡拉OK去。你看上很累?回去休息吧,我等下給你送餐上去,別出來了。都說跟宋廠長做事是奔命。”
  梁思申搖搖頭,“你在西餐廳等我,好嗎?我一會兒下來。”
  “好。不過這兒西餐廳的牛排能砸死人,別說我沒警告你啊,他們都說得帶著牙醫來這兒吃牛排。”
  梁思申被楊巡略帶誇張的表情引得一笑,“小楊,我一天會議下來腦子很緊張,有沒有放鬆的地方?”
  楊巡笑道:“有,路邊攤兒,喝啤酒吃螺螄劃醉拳,可惜你肯定不會去。你先上去,我想想。”
  梁思申看看手表,“二十分鍾。”便進去電梯。楊巡對著電梯想了會兒,忽然飛奔出去,找去路邊攤擋,急急吩咐做了幾隻菜,壓下錢給老板,才能連菜盆一起取走。又一氣買了四瓶啤酒,要老板一起捧到車上。這才又飛奔回賓館,正好,二十分鍾,看到梁思申換了一身衣服,簡單黑色T恤和牛仔短裙,走出電梯。
  “我買了煎魚,炒螺螄,花生米,拌黃瓜,炒麵,還有啤酒,我們去水庫邊吧。今天月亮很好,水庫邊肯定安靜。”
  “蚊子會不會大合唱?”
  “蚊子還會抬轎子,不過別怕,我是山裏長大的,有辦法。”
  梁思申想了想,道:“算了,太遠,西餐吧,幾天不吃有點想了。”
  楊巡挺無奈,心裏估計梁思申黑天黑地的不敢相信他,也是,憑什麽信他?兩人坐下,梁思申要了紮啤,不等菜上來,先喝了一口,冰涼感覺順喉嚨而下,頓時如四肢百骸一陣舒爽。不願看著楊巡欲言又止的表情,便直接問:“小楊你請說,你什麽事找我。”
  楊巡已經吃過晚飯,也是一紮啤酒在手,他心裏想的隻是想看看梁思申,但知道這麽說出來肯定會出事,他無論如何都得說些別的。“你早上說的門檻,我很有興趣。一天跑了幾個地方,規劃局,建設局,旅遊局,還有工商,問下來,果然很多人存了造兩星級賓館的心思。另外紡織局和二輕局申報造三星,旅遊局準備把原來的舊賓館改造成三星。誰都看得見肥肉,誰都想吃。我幹脆問旅遊局的,本市四星有沒有市場。他們不敢答。”
  梁思申並無吃驚,“你準備跨四星門檻?不過那麽大投資,可不能想當然,需要事先計劃好了。我有個堂哥正好有份並不算是太好的可行性計劃,但還算是係統,基本上把需要考慮的項目都考慮進去了,你需不需要參考?”
  “需要。我也覺得不能拍腦袋,我想就造價再跟別人商量商量。”
  “好,借用你的大哥大,你幫我撥個號碼。”梁思申報岀梁大的電話號碼。楊巡一邊撥一邊吃驚,不清楚這意味著梁思申記憶好,還是她對堂哥的電話熟悉。
  但梁思申滿腦子都是東海廠的數據,即便是衝了個澡,也沒法把自己放鬆下來,楊巡也看出梁思申不能專心,就沒深入說出自己的想法,轉而說些市場裏發生的趣事。那些市井趣事,梁思申從沒聽說過,也覺匪夷所思,這才聽得雙目閃亮,笑聲不斷。簡單飯後,她便上去整理今天會議資料,對楊巡說了抱歉。但楊巡已經挺滿足了,他今天終於逗笑了梁思申,看到她開心的笑,這已經是進步。
  梁思申那是真的上去工作,既便楊邐回來,也沒停止。完了收拾資料下去,到商務中心發出。這才回去房間,拉上窗簾。
  但她不知道,有個人去而複返,坐在車裏一枝一枝地吸著煙,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一直到那扇窗戶的窗簾拉上,宋運輝的雙眼才停止激動的搜尋,閉上眼睛,卻精準地將煙頭掐滅在煙灰盒裏。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他是餓著肚子回到家門口,卻過家門而不入,一個轉彎又趕半小時的路、加一次油回到賓館。他滿心的隻想將梁思申叫岀來,隨便找個借口單獨談話,他有的是話題。可是他最終沒走出車門。
  晚上十一點,小姑娘終於睡覺了。她真是個聰明實幹的好女孩,應該早早休息,明天還有一整天的會議等著她呢。宋運輝憐惜地想著,卻沒想到自己也要睡覺,也要早起,明天有更多工作麵對。他憐惜著梁思申,他卻滿心的甜美,流淌不息抑製不住的甜美,他一個人在寂靜的車廂裏笑,回想著與小姑娘認識的點點滴滴,想到兩人由來已久的對世界認識的交流,對彼此知識範疇的促進提高,嗬,原來,兩人一直心意想通著。
  認清這一點,宋運輝滿意地駕車而回。不需要空調,也不需要磁帶播放音樂,降下車窗,腥熱的夜風都透著甜潤。宋運輝忽然感覺天溫柔得如黑絲絨一般,星俏皮得如同梁思申的眼睛,而家中小院盛放的茉莉花香,以及草蟲鳴叫,都似是梁思申衣帶攪動的風,那麽清新,那麽甜美。
  他以前夜歸時候怎麽從來不知?
  是,他愛,他在愛。
  他此時已經不再為真相而驚惶失措,他此時開始享受那種美好。當然他也知道,他不能有所作為。那種無法作為的感覺是苦的,可他此時卻也願意享受這帶著香味帶著甜味的苦,因為這種苦讓他感知味蕾的蘇醒,進而感知小院裏的花香蟲語是私語纏綿,感知被垂下的絲瓜撞擊一下是有趣的鈍性碰撞,感知碗蓮缸裏金魚尾巴掃岀的漣漪如流波漱玉。他進而聯想到咖啡,他不厭其煩地半夜泡一杯不合時宜的咖啡,站在小院裏細細地品。
  這咖啡是別人送來,放了多日,早已板結,可宋運輝今夜喜歡這咖啡的味道。以往一到晚飯後,他總是拒絕所有影響睡眠的飲料,比如茶,比如咖啡,他嚴謹得刻板,因為他不願意不良睡眠影響第二天的工作。而今夜,他心甘情願地墮落。
  他喝完咖啡,卷起父母中午睡覺的一領草席,攤到書房地板上獨個兒睡。沒料到,他睡得很好,很放鬆,連夢都沒有。第二天按時醒來,也沒流連床榻的痛苦,渾身都是活力。
  他愉快地下廚切蔥花,打雞蛋,拌麵粉,為一家人攤雞蛋餅,不厭其煩。看到程開顏睡眼惺忪一頭亂發地下來,他也能視而不見。等全家人都起床下樓的時候,他正對著麵前一桌子的傑作高興,蛋餅、肉粥、牛奶,唯有他的是牛奶加了咖啡。他還在桌子中間插了一朵院子裏剛剪下的月季。
  眾人都好奇問他今天是什麽日子,可他隻是笑而不言。
  而楊巡則是睡不著覺。起來三四次,衝了三四次不算涼的涼水澡,還是渾身燥熱。眼看兩個弟弟睡得那麽好,他倒也不羨慕,索性不睡了,爬到辦公大樓的天台上曬月亮吹冷風。還好蚊子沒功力飛那麽高,下半夜的天台也已經涼快,他反而靠著陰涼的水箱睡著了。
  當然,一大早,城市最早的陽光也曬到他屁股上,他下來洗漱一下,也不顧兩個弟弟的側目,趕去賓館陪梁思申吃早飯。他到的時候,餐廳都還沒開門,他硬是等了會兒才進去,還看了好一會兒服務員擺台。
  梁思申卻是有點辛苦地被飯店的morning call叫醒,先去商務中心拿了吉恩的傳真,一路看著傳真去餐廳。卻不想被人從後麵追上,攔住。她看去,卻是有些憔悴的李力。李力微笑看著她,溫柔地說,“梁凡半夜讓我幫忙發一份傳真,給你。我開一夜的車,總算趕在傳真前把原件送到。君子不辱使命。”
  梁思申詫異地看著李力,驚訝得失聲。好久才道:“謝謝,謝謝,不敢當。我請你吃早餐。”
  李力疲倦地閉了下眼睛,“我好像更需要休息。可總台沒房間給我。”
  梁思申忽然感覺李力那種頭發微亂的倦態非常性感,一顆心頓時亂了半拍。“啊……先吃早餐,若還沒房間……如果不介意……嗯,有時間,請跟我去上班,我請他們安排招待所。”
  “好。”李力也是密切注視著梁思申的眼神,兩人都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出特殊的內容。因此李力嚐試著伸出手去,托住梁思申的臂彎,但被梁思申避開了。李力一笑,沒再嚐試,跟上梁思申一起走進餐廳。這對俊男倩女的同時出現,把熱絡了一晚上、苦等到早上的楊巡驚呆了。
  楊巡仿佛至此才能明白,原來梁思申還有其他的社交圈,梁思申這樣的美女應該早有別人追求,別人也不是瞎眼。梁思申當然清楚楊巡的意思,隻是覺得沒必要,以後也沒交集,因此不予點破拒絕。此時她也沒打算做賊一樣地避開,就把李力介紹給楊巡,普通朋友一般地認識認識,大家圍坐一張圓桌吃早餐。取餐後,梁思申讓李力把原件交給楊巡。楊巡心中很想拒絕,可不願做得那麽沒派,隻好收著,心裏想著出門就撕了它。
  李力敏感地看看楊巡,心中略做對比,便不放到心上。他隻是很大方地跟梁思申道:“你盡管看傳真,別耽誤你工作。”
  梁思申雖然答應,但沒好意思這麽用功,等會兒車上反正多的是時間。正好楊邐也取了早餐來,梁思申一看,兄妹倆麵前的盤子都是堆得山尖兒似的,而她和李力麵前的盤子則是簡單得多,她的是兩片麵包,一隻煎蛋,幾片水果,一杯豆漿。至於吃相,不提。而她看到楊邐看到李力的時候羞答答的,眼皮想抬不抬的,說話則是跟蚊子叫似的。
  李力本來沒吭聲,但吃到一半忽然問一句:“你反對梁凡跟我合作?”見梁思申點頭肯定,又追問一句,“為什麽?”
  “梁大連這都跟你說,究竟是你太精,還是他太傻?可見這不是平等合作。”
  李力微笑:“我喜歡這樣勢均力敵的對話,我也把你的話當作對我的讚美。不過你有沒有考慮過,當我拿下如此稀缺地段地皮的時候,有多少人捧著錢來找我?其實我也是有相當優勢的。”
  梁思申一笑,李力雖然說得婉轉,可言下之意很明白,給梁大麵子才選擇跟梁大合作。梁思申有些強詞奪理地道:“既然如此熱門,不如拿下地塊,直接轉手,投資少,見效快,效果好。”
  李力不以為然地反駁:“對於一個熱愛建築的人而言,有什麽比在顯眼地段豎起一件自己的作品更有吸引力的?任何豐碑,都不如一件百年作品。”
  楊巡一聽,就想說這個李力聰明麵孔笨肚腸。不想卻聽梁思申真心實意地應了聲,“有理。”楊巡愣了一下,直覺地認為梁思申這是客氣,給人麵子。但他卻把李力的這句話記住了。
  李力卻是眉飛色舞地道:“看著理想變為藍圖,藍圖變為成品,那過程中的享受,無可比擬。”
  “是。”梁思申依然讚同。
  “好,既然我說服了你,你得幫我說服梁凡。不然梁凡這兩天老拿我當不良小人。”
  梁思申笑道:“不,我承認你的理想主義,但不承認其他。你那不是職業精神。”梁思申自我感覺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她覺得李力即使有理想,可理想在他那個項目中也不會占太大比重。“啊,對了,想請教你,最近什麽書好看,我這回帶些回去。”
  李力便也不再提上海的事,想了想,道:“剛岀的一本餘秋雨的《文化苦旅》,你一定喜歡。等下我去書店看看,如果沒有,把我的一本給你。還有前兩年台灣人三毛寫的係列……”
  梁思申笑道:“三毛的早看了,沒那麽誇張吧,我也去過。還有呢?港台的我接觸得多,不用推薦了。”
  李力無奈地道:“要我怎麽說?你幹脆到我書櫃裏自己去翻吧,我自認幾乎把福州路的好書都淘來了。”
  “真的?那以後你搬去別墅,我豈不是可以近水樓台?”
  這樣的話題,楊巡一句都沒法插嘴,楊邐也還嫩著,應付高考都來不及,這方麵的事知道得少,楊家一家大約隻有楊連此時說話有份,可惜不在。楊巡好生灰心。李力卻是應付自如,“好多書我還來不及看,便宜你。有些可是書店也未必找得全的稀缺貨色。”
  “非常好。”梁思申很喜歡。可惜時間不允許,她沒法多說,匆匆吃完算數。而李力卻因魅力而早早獲得總台小姐讓他插隊拿到的房間,終於沒跟去東海。楊巡很是失意,連楊邐都看得出來。梁思申當沒看到,匆匆踏上東海廠來接她的車子,告別楊家兄妹離去。
  至此,楊巡基本上弄清李力這個人的身份,高幹子弟,他媽媽的又是高幹子弟,他這輩子接二連三吃癟在高幹子弟手裏。但楊巡也苦笑著安慰自己,從東北時候被人打得無招架之功,到如今跟蕭然可以有來有往,誰知道跟那李力未來有何交集。他捏著手裏李力給的可行性報告,卻也不小心眼兒地撕了,回頭先看清楚了再說,知己知彼。
  梁思申心裏卻是愉快,心情就跟清早的太陽一樣亮堂。令她更高興的事,宋運輝今天心情也很好,對她沒再如昨天那麽避嫌,而是溫和地待他,卻有求必應。工作更因昨天的磨合,今天效率大增。梁思申一天來的心情都很好。到下午四點的時候,早早結束了工作。
  但她還是小心了一下,問秘書可不可以這時候找宋廠長匯報一下。她現在覺得宋運輝有些可怕,領導樣子太足。秘書候著宋運輝的忙碌告一段落,引著梁思申進廠長辦公室。宋運輝見到她,就示意秘書出去,和氣地問她:“兩天下來,有什麽想法?”
  梁思申道:“就目前來看,不算是優質的贏利資產,不過是可以預期的優質資產。但我目前掌握的隻是財務數據,有關工廠發展前景,我需要就項目發展規劃,回去尋找專門評估。因此項目發展規劃的二期,希望能給我一份英語資料。項目發展的三期預計,我主要是聽取虞先生的意見,應該隻能作為參考,不能作為有效資料對待。還有,我希望有一份市場預期。這可能超出合理要求範圍。”
  宋運輝微笑聽取,一邊在紙上用鉛筆擇要記錄。等梁思申說完,才道:“二期的英語資料,一星期內給你。三期的預期,也是一星期內給你。市場預期……我這兒有份年初製定的年度計劃,你先拿去看看。目前銷售工作基本符合計劃。未來兩三年的市場,我可以給你做個展望,但不能以此為準,也是一個星期。然後,我需要對你提要求。”
  梁思申猶豫了一下,爽直地道:“宋老師,雖然我們是在嚴肅地談工作,可是……你太嚴肅了,讓人害怕。”
  宋運輝聽了忙笑道:“好,好,我改。”不錯,他心裏頭到底還是有些緊張的,不免形之於色。“我的要求不高,有來有往,希望你隨時跟我聯絡,告知進展。”
  “會的,我可能還會做內奸。”梁思申這才覺得好受些,覺得這屋裏的氣氛一下鬆弛下來,“還有,我明天準備走了……”
  宋運輝一下茫然若失,脫口而出:“昨晚有事走得匆忙,今晚單獨請你吃飯,賠禮道歉。你想吃什麽?”
  “海鮮,特色海鮮。可現在,讓我參觀工廠好嗎?我還真沒見過這樣的工廠。”
  “好,先跟我來看個總體。”宋運輝帶梁思申走到地圖前,兩手比劃著道:“你看,這個半島,我們現在才占著這麽一小部分,二期結束,是這麽一塊。我的理想是,吃下整個半島。到窗口看看。”兩人來到窗前,宋運輝指點著告訴梁思申,這兒做什麽,那兒做什麽。然後才叫人來,扔一頂安全帽給她,要人帶她去主車間。
  縱橫交錯的鋼鐵叢林看得梁思申欽佩不已,又聽陪同人員說,宋廠長對主要設備了若指掌,她現在雖然覺得宋運輝有些生分,有些嚴肅得可怕,可敬佩之心卻是油然升起。也覺得自己前麵有些太自以為是了,她沒看到,數據背後,是那樣一個鋼鐵城市,而這才是一期呢。
  她一直要求看到碼頭才回,一切,已非她上回來時可比。她本來已經有些勉勉強強才叫一聲宋老師,叫出來的時候更多揶揄,而已經習慣喊Mr. 宋。一圈兒看下來,她又有叫回宋老師的感覺。
  “非常壯觀,真令人激動。尤其是想到負責的人是宋老師,啊,我真自豪。我回去一定好好努力,一定要促進三期盡早上馬。我也要做壯觀的一份子,這真是人一輩子最好的豐碑……”
  時間已經下班了有一會兒,宋運輝和梁思申一起下樓去。聽著梁思申有些孩子氣的激動,宋運輝心裏高興,一徑寬容地笑著,一邊不斷與路過的同事招呼。他已經想明白,他不能占有這個美麗的女孩,也不願因為自己複雜的背景傷害到梁思申,她是那麽的美好。但是他要讓她高興,竭盡全力地滿足她。而他,隻要旁觀她的幸福,他想,他應該滿足了。
  他親自駕車,載著梁思申往外走,一邊信口報岀哪家飯店有哪些特色,讓梁思申挑選。兩人輕鬆議論著,汽車駛岀大門。夕陽雖然當頭照進車窗,可宋運輝並不覺得難受,反而覺得夕陽這暖暖的色調很是沉醉。但忽然身邊的人連聲驚叫,“停——停,停……”一隻手也急急搭了上來,正好搭在宋運輝手上。宋運輝不由緊急踩下刹車,但自覺將手拿開,不願褻瀆。他這才看到,路邊停著一輛黑色不知什麽車,應該是挺不錯的車,而一個年輕高挑男子正大步向他們的車子走來。
  這個人,不認識。宋運輝直覺到了什麽,心頭一緊。這時候梁思申已經按下車窗伸出頭去。
  “你來這兒有事?”
  “找你,門衛說你還沒出來,我想總等得到。”
  “你這麽等著?”
  “是啊,我相信隻要你出來,肯定看得到我。這位……”兩人對話著,李力終於走近。宋運輝看到,是個儒雅帥氣的男孩子,不會比他小多少,但也不會比梁思申大多少。
  “宋老師,是我小學時候的輔導員,現在是東海廠的廠長。”梁思申又探回頭,對宋運輝有些尷尬地介紹:“這位叫李力,我大堂哥的合夥人,昨晚連夜給我送份資料來。”
  宋運輝力持溫和地道:“請他一起去吃飯吧。”
  梁思申將話傳過去,李力立刻答應,但是站著不動。宋運輝當下領悟,堅忍著用最平和的聲調對梁思申道:“去吧,上他車去。我在前麵帶路。”
  梁思申卻沒猶豫,對外麵的李力道:“你跟我們車子後麵。宋老師帶我吃海鮮去。”
  宋運輝稍有欣慰,但還是堅持道:“天開始暗下來,他人生地不熟,萬一跟錯就糟了。你這兩天好歹有些熟悉,幫他在旁邊指點著點,去吧。”
  梁思申聽這麽說,倒也覺得有理,笑說著“兩個臭皮匠”,開車門下去。宋運輝看到那個李力滿麵笑容地俯身跟他打了個招呼,致謝的意思,然後兩個年輕人披掛一身夕陽走向另一輛車。那邊,李力紳士地搶前一步給梁思申打開車門,而梁思申的腳步是輕快的。宋運輝看著心如刀割。
  原以為打算旁觀梁思申的幸福,可是眼看到她的歡笑,他卻如此心痛。他忍痛著將車開岀去,隻覺一轉一個腳印,一個腳印一滴血。就像他給宋引講故事時候講到的小人魚的故事一樣,他也是化尾為足,忍著鑽心的刺痛,旁觀愛人的幸福。
  然而,還不僅僅是旁觀,他還在菜桌上做了一回長輩。好在他大哥大電話眾多,他終於找個合適的電話,找借口離開。離開時候還拍拍李力的肩膀,收獲李力感激的笑容。
  宋運輝繼續死忍,忍著將車開岀一段,這才停下,泛岀一臉辛酸。旁觀,哪兒那麽容易。
  而在宋運輝離開後,梁思申掰起指頭回憶,長輩一樣的宋運輝究竟應該多少年紀。說出來,別說是李力,她自己都不信,宋老師竟然這麽年輕。她禁不住圓睜雙目,一連串的“天哪”。李力這時候一聲“嘿,你別動”,掏出一枝自動鉛筆一本筆記簿,“唰唰唰”畫下一個人像,然後笑著轉給梁思申。畫中人神情驚異,靈動若生,不是她是誰?梁思申快樂地征求了李力的同意,將畫像撕下來,收藏進自己的皮包。
  他們兩個誰也不會想到,不遠的地方,宋運輝一個人貓在漆黑樹影之下,麵若死灰。他才活了一天,不到二十四小時。
  此後,宋運輝喜歡上咖啡,什麽都不加,唯有濃濃的苦,和香。
  而今,連尋建祥都不會知道他的心事。以前他還會有痛恨,有激憤,有懷疑,而今,他認為到他現在的年紀,一切因果,都已是自作孽而已。
  
  雷東寶在裏麵的日子,最先是受罪,然後是煎熬,後來是麻木地等待。大多數同牢房人的案子早已判了,就他等啊等啊,對外界一抹黑地等。而令他欣慰的是,宣判後,被轉移到勞改農場後的第一天,就有人過來探訪。這讓他充分感覺到,外麵的人沒拋棄他。這個感知,令半年多不得不聽話因此麻木下來,差點以為沒權沒勢等於被世界拋棄的雷東寶,終於有了一些感動。
  他迫不及待地想見來探望他的人,他想知道,究竟誰對他有良心,誰對他沒良心。他跟著管理員出來,其實急得恨不得飛奔,可終於沒有,他已經如同關進馬戲團的獅子,懂得聽取號令,懂得看人眼色行事。他一路焦急地想:是誰,是誰,是誰!他眼前無數人麵滑過,等他最後到達那房間門口時,他不由自主地停住,在一門之隔處與自己打賭。他最希望一門之隔的人是宋運輝。
  但他賭輸了,外麵的人是世人認為最應該來看他的人,是兩個女人,一個是他媽,一個是他妻。雷東寶心中挺沒良心地小小地失望了一下,在他心目中,這兩個人是毫無疑問該來看他的人,她們倆不來看他,那才是怪。但是雷東寶被關了那麽多天,親情的承認他並不太掛心上,他現在下意識地最要的是友情是社會的認同。而唯有宋運輝,一個人身上集合了他所有的需求。
  但是,宋運輝沒來。他等著兩個女人哭完,他被她們哭得有點心酸,但他迫不及待地問的問題與她們倆無關。
  “我一會兒給審這個問題,一會兒被審那個問題,最後隻判了我個行賄罪,是不是你們在外麵替我折騰了?怎麽折騰的?”雷東寶問完,看看兩個人繼續抽泣,沒打算回答的意思,他迫不及待地又問:“小雷家現在怎樣了?”“他們幾個死哪兒去了?都不來看我?”……
  好不容易,韋春紅才勉強止住眼淚,雖然內心對於雷東寶沒問一句家裏的事有些不滿,但想他在裏麵受夠委屈,她也不計較了,開始哽咽著回答。
  “你的事,哪天等宋廠長來,你再問他吧。我們全都使不上勁,我們最多想辦法讓你在裏麵的日子好過些。其他的,後來聽說都還是省裏發話的。我隻知道,就在那麽一天,宋廠長找上我,說事情了結了。”
  “唔,應該是他。”雷東寶心裏挺滿意。“他知道我判了嗎?”
  “知道,楊巡一早告訴他了。判的那天他沒來,聽說他挺忙的,全世界地滿天飛。小雷家的人也都來了,但今天輪不到他們,他們都得排隊等。”
  “是誰?都來了些誰?”雷東寶忽地眼睛一亮,上半身猛地趴了過去,急切地盯著韋春紅。
  “都來了。士根是一派,忠富紅偉正明是一派,還有一派是年輕的,說不上名號的。三派人見不到你,在外麵打架呢。”
  “怎麽會成三派?怎麽回事?打什麽架,聽士根的不就得了?”
  韋春紅沉默了會兒,道:“最先村裏都對你有誤會,以為你不知道貪了多少呢,縣裏更是沒話說,誰都繞著你走,當你瘟生一樣,害我飯店也開不下去,隻好搬市裏開去了。媽也在村裏呆不住,跟我搬去市裏。唉,雷士根這個人,口口聲聲說是為你,可做出來的事,哪件都不對,還不如不做。這蠢貨,我殺了他的心都有。”
  說了這些,韋春紅渴望地看著瘦了不知道多少圈的雷東寶,等待著,等雷東寶問她究竟遭了多少罪,安撫她誇她堅強,最好還能跟宋運輝一樣地表揚她做得好。但是,等了半天,瘦了而且蒼白了的雷東寶並沒問,而是低著眼皮想什麽。韋春紅看著雷東寶,卻也沒忍心提出要求,他都那樣了,她還好意思要求他?她甚至都不忍心把村裏發生的那些曲折告訴雷東寶,怕一心隻牽掛著小雷家的雷東寶受不得那打擊。
  但雷母就絮叨上了。雷母告訴雷東寶,他出事後,那些村裏人怎麽罵他,怎麽當著她的麵罵,都罵了些啥,害她都不敢在家待著,隻好求兒媳收留。韋春紅聽著,一邊小心地打量雷東寶的臉色,她真害怕雷東寶會生氣,會暴跳如雷,擔心雷東寶這個啥都不怕的霸王在這麽個環境下麵拍桌子鬧事。但是,她發現自己擔心得多了。她看到雷東寶瞪著眼聽著,但神色木然,並無激動。韋春紅心裏反而提起另一種擔心。
  雷東寶是怎麽都不會想到,他被關在裏麵半年多的時間裏,他心心念念惦記著的小雷家村竟然連他老娘都容不下。他老娘被逼出走小雷家村的時候,他卻正犧牲自己成全小雷家,他咬緊牙關忍受苦楚,隻想保留小雷家的實力。可是……他們都忘了他帶給他們的好處了嗎?他們都瞎眼了看不到他的功勞嗎?還有雷士根,竟然都保不住他的老娘,他托付錯了人?雷東寶心中無限失望。他不知道那幫人還來看他幹什麽,他隻看到他老娘都沒法回家的現實。
  韋春紅沒有打斷婆婆的話,但一心留意著雷東寶的反應。那麽多時間都沒看到雷東寶哪怕冒出一絲絲的怒氣,她從擔心,變為害怕了。她真怕雷東寶已經不再是雷東寶。
  韋春紅連忙打斷婆婆的絮叨,講忠富和紅偉反岀小雷家的事說給雷東寶聽,講正明把持小王國的事說給雷東寶聽,又把村裏現在青黃不接,村人又想起雷東寶好處的最新現實說給雷東寶聽,還說了現在那幫由他主持由小雷家出錢培養岀來的大學生們發出的清醒的第三種聲音,那幫人正反思小雷家以前的發展,認識雷東寶的巨大作用,並且與正明他們爭鳴。
  雷東寶依然沉默地聽著,間或地,隻是伸手將韋春紅穿在外套裏麵的襯衣的領子拉了一下,想要替她扣住領口紐扣,都沒其他動作,和臉部表情。他失望,徹底的失望。韋春紅的敘述雖然解了一口他剛才差點咽不下去的氣,可他依然失望。除了忠富和紅偉,哪個人是真正體會到他這麽多年的良苦用心?那幫人,看到的都是利,唯有利。也唯有利,忠富和紅偉悍然出走剝奪的利,才能讓他們認識到,缺他不可。他的用心竟然沒人看到。
  他關在裏麵半年多的所有想頭,竟然都錯了。而他那麽多年的用心,竟然也都錯了。
  韋春紅擔憂地看著雷東寶的沉默,終於忍不住逼問:“東寶,你想什麽?你說句話啊。”
  雷東寶還是等了會兒,才道:“不說小雷家的事,你看見士根,要他回去。說說你,飯店搬到市裏,生意好不好。”
  韋春紅實事求是地道:“沒以前好,隻能勉強維持。市裏好飯店多,又是做出名氣的,人家都衝那兒跑,我的不突出。”
  雷東寶現在也隻能束手無策,“委屈你。”見韋春紅點頭,再看韋春紅憔悴的臉,他別過眼去不要看,道:“我那些錢,你都取出來,把飯店好好搞搞。我沒多少錢,你全用了吧,反正我裏麵也用不到。”雷東寶本來不想說那麽多,但怕他不說明白,他老娘阻止韋春紅用錢,隻好羅嗦到底。
  韋春紅點頭,歎道:“我看看。”但心裏暖暖的。因是知道雷東寶不是個甜言蜜語的,但他的行動夠說明問題。他們隻是半路夫妻,即使半路夫妻,也沒兩年,而且還沒孩子。想要恩情比海深,韋春紅想都不願想,她看得太多,才不會輕信。因此雷東寶能做到這樣,她夠領情了。
  雷東寶卻起身道:“你們回吧,早點回去,晚上還趕得到家。以後沒事不用來看我,我在裏麵挺好,不吃虧。”
  韋春紅卻是恨不得拉住雷東寶,再好好看清楚,可沒辦法,這畢竟不是尋常環境。“東寶,我給你存了五千塊錢,你別省著用,多買些餅幹糖果吃吃。”
  “知道了。”雷東寶轉身走了,沒多少猶豫。但臨到門口,卻又轉身,囑咐一句:“你給我守住啊。”
  韋春紅一愣,饒是她伶牙俐齒,此時也說不出話來,看著原本寬闊得跟門板似的雷東寶的後背,現在瘦成半掩的門,而那半掩的門又在她眼前消失,她心中好一番甜酸苦辣。此時身邊雷母的哭聲又起,她也忍不住了,跟著一起哭哭啼啼,攙扶著一起出去。兩人竟是因此同一條心了。
  雷東寶則是失望之上再加失望,今天所見所聞,沒一件是稱心的。不說小雷家的,就說老婆,想了那麽多天女人,今天見了卻跟見到老娘一樣沒感覺,怎麽臉上都是皺褶。知道她辛苦,但是……他知道自己這麽想是沒良心,可他還是失望。
  而對小雷家,他那一手開創起來的天地,他除了冷笑,隻有冷笑了。他以前原來一直是傻瓜。他竟然要到今天才看清楚。原來那些就是他所謂的心血。
  雷東寶才剛到勞改農場,暫時還沒被安排工作,與老娘等見麵回來,犯人小頭目安排他擦樓梯。要是在大半年之前,誰敢要他做這等羅嗦事,他一早端起髒水盆兜頭扣下去,但現在,他連馬桶都刷過,擦個樓梯又有何難。而且,雷東寶今天異常配合,一句廢話都沒,拿起抹布就奮力擦洗,那架勢,就跟以前在部隊時候想爭做先進分子似的積極。小頭目看見還覺得這樣子挺合理,知道雷東寶剛才見媳婦去了,新犯人見媳婦還能有什麽好事,肯定對方想跟他離了。天雨逢屋漏,誰這時候還能開心起來。
  雷東寶機械似的擦著欄杆,心裏反複思考韋春紅帶給他的這些少信息。所有的信息,除了宋運輝幫他減輕刑罰一項,其餘都令他絕大失望。他選的管家雷士根竟然不對。他奇怪了,為什麽會不對。以前他經常出差,經常偷懶,可隻要村裏有雷士根在,就不會亂套。而大家也信服雷士根,全村除了聽他的,就剩聽雷士根的。怎麽他一個出事,雷士根就壓不住了呢?還有紅偉,還有忠富。這兩人終於讓小雷家人認清他的作用,可這兩人也把小雷家的半壁江山毀了。雷東寶想著又是心痛。
  可才心痛一小會兒,雷東寶就想給自己一巴掌,那幫沒良心的,他還心疼個啥?可想著想著,又心痛了。那是他這麽多年的心血啊,他這麽多年一門心思地經營,一顆心全扔在小雷家了。看現今連福利都發不出,一半實業倒塌,他豈止心痛,簡直是滴血。即使事實證明小雷家離他就不能活,可他依然高興不起來。雷東寶的心矛盾著,衝擊著。原先的冷笑,幾桶水擦下來,變為傷心。
  雷東寶在晚飯後,躺在新人不該有的不差的床位上,看著外麵黑暗的天,不覺想到當年小雷家的老書記。這個時候,他終於能夠理解老書記為什麽會自殺。老書記即便最先確實沒臉見人,可最後上吊那一刻,可能更多的是失望,失望於那個時候沒一個人站出來說話,為老書記過去的功勞呐喊,為老書記的功過做客觀定調,確認老書記擔負的過大責任,以及沒相應配套的利益分配。而這其中,也有他雷東寶的一份“功勞”。老書記當年的失望,如今也讓他雷東寶嚐到滋味了。
  這滋味,很不好受,令雷東寶滿心灰暗。令他都不願去想,等他服刑完畢,該回哪兒去,怎麽回去。雖然他已經知道,照如今的勢頭,他已經無法照原計劃回去了,可他現在都灰心得沒心力想那些出路那些未來。
  但饒是再灰心,雷東寶依然能察覺周遭的變化。他不曾如其他新人般的受辱,他的床位第二天升到靠窗,他的工作第三天得到改變,竟是人人羨慕的散仙般好活兒:管泵房。所有人見了他,臉上都是有了笑意,言語間都是帶上客氣。雷東寶不是傻子,早猜到一定是有人替他活動了。隻是他不知道,到底是誰在外麵替他活動,以往,他或許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小雷家人。而今,人心已經叵測到令他灰心的地步,他還敢指望誰來幫他?而今,有誰幫他,是他的運氣,再非理所當然。
  他獨個兒清閑地呆在泵房,閑時曬太陽睡覺,倒也閑散快活。不久,血色恢複了,鬆垮的肉皮又貼緊骨肉,整個人恢複精神。可他心裏不快活,整個人跟看透了俗世一般,看什麽都不順眼,看什麽都沒勁。不過不再如以前那時候似的說出來嚷出來,他現在是什麽身份,處於什麽環境,還有他說話的份嗎?他更多時候是看而不說,硬生生給自己的一張嘴上了膠條。這一看而不說,沒想到竟是看出好多以前忽略不計的瑣碎人情。原來他以前看的大江大河底下,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水滴石穿,那一份陰柔功夫。雷東寶不用參與集體勞動,更有機會旁觀者清,看得驚詫不已。
  這時候,又說有人來探監。別人好不容易得一被探的待遇,他卻得一周一次。
  他進去小屋,看到兩個人在,一個是紅偉,一個竟是想也想不到的楊巡。這回的小屋與上回見老娘老妻時候的又是不同,這回的小屋竟像是可以促膝談心的,而紅偉也是違規送上大包吃用的物事。沒人監督。
  雷東寶打開包袱,濃香撲麵而來,他顧不得說話,先下手拈了塊紅燒牛肉大嚼。紅偉看得目瞪口呆,楊巡在一邊兒卻是笑道:“紅偉哥你沒進這裏麵清湯寡水幾天,不會知道。我才給關了十幾天,出去當天,我弟弟買茶葉蛋給我吃,我狼吞虎咽地差點噎死。書記慢吃,喝口茶。”
  雷東寶哪裏肯喝茶,卻是奇道:“這明明是春紅燒的紅燒肉,她怎麽沒來?”
  紅偉忙道:“書記你總得給我們機會,我們也是說服了韋嫂子才搶來機會。忠富和正明兩個要知道他們稍微離開一下我就有機會進來看你,一準得跟我鬧翻了。他們兩個這兩星期也一直跟我一起在外麵活動。”
  “小楊呢?小楊你來,是誰指使的?”
  楊巡忙笑道:“還能受誰指使,宋廠長唄。宋廠長自己實在掏不出這麽來回三天的整時間,讓我一定幫他好生來看看大哥,問問書記需要什麽。”
  雷東寶聽著心裏終於舒服不少,這世道即算是全部人都跟他講利,也還有老娘、春紅,還有個宋運輝跟他講情。“紅偉你先別說,讓小楊說說我的事到底是怎麽解決的。春紅說你跟著小輝最清楚。”
  “還真是除了宋廠長,沒比我更清楚的了,我還跟著書記進同一家看守所住了十幾天,可惜當時見到書記卻沒能招呼。”楊巡十足口才,一件事到他嘴裏,想要搓圓捏扁成什麽樣,就是什麽樣,何況更是這麽一件起伏跌宕他自己又身臨其境的。有些情節,連紅偉都是第一次聽到,雷東寶更是除了吃肉,不再有其他動作,一對眼睛漸次恢複神采,從一包肉轉向小楊。卻是沒人提醒他們探監時間言簡意賅,注意時間有限。
  雷東寶直到這個時候,才知道自己的事情竟然有這等曲折,曲折得他想都想不到。他自己的事情,反而還不如楊巡知道得清楚。連紅偉都是聽傻了,才知道他看到的一件事的背後還有另外好多件他所看不到的事。難怪當初竭力奔走,卻是一事無成。但紅偉回顧前後,還是歎息道:“雖然是宋廠長在忙碌,可說到底還是上麵領導一句話的事兒。”
  楊巡斜睨紅偉一眼,下麵踢他一腳,嘴上卻是大義凜然地道:“別看領導隻是那麽一句話,那一句話是容易說出來的嗎?書記平時的一點一滴,上麵領導都是看在眼裏,要是換個人,換我楊巡,領導理都不會理我。”
  紅偉這才想到,這兒不是家裏,不能亂說。雷東寶則是一邊吃著,一邊悶聲不響看著聽著楊巡說話,心說這小子機靈,說不出的機靈。一句話,把方方麵麵都安撫了,隻除了踩他自己一腳。以前還真沒太在意這小子的機靈。
  紅偉見雷東寶不說,隻是一個勁兒啃咬牛筋,隻得道:“書記,我把小雷家的事跟你說說吧。”
  雷東寶實在是不想聽小雷家的事,可紅偉那麽熱衷,就讓他說吧。於是點頭。可紅偉說的沒比韋春紅說的多上多少內容,雷東寶聽得意興闌珊。隻是他現在涵養好了點,再加有牛肉塞口,他懶得打斷。
  紅偉說完,道:“書記,雷士根在外麵,我不高興讓他跟來,你看有沒有什麽話跟他說。”
  雷東寶終於放下手裏的肉,他實在是撐飽了。雖然還有食欲,可肚皮裝不下。“你們想辦法,讓我早點出去。”
  “那是肯定的,小楊也一起在活動。小雷家的事呢?正明想要你個示下。”
  雷東寶定定地盯著紅偉,盯得紅偉心下有些冷。好一會兒,雷東寶才問:“我的話還有用嗎?”
  紅偉忙道:“村裏都是你一手抓起來的,你的話還能沒用?”
  雷東寶硬是把衝到唇齒間的話咽下不說,淡淡地道:“下回讓士根來看我,我有話跟他說。你這麽傳達出去,士根這人小心,不會信你。小楊,回頭跟小輝說,我早出去的事,他別操心了,都已經不是最大問題了。還有要他幫我多謝老徐。對了,有個忙要你們幫我,春紅搬到市裏的那個飯店現在沒起色,你們兩個都是長年跑江湖的,給我出出主意,怎麽讓火起來。”
  楊巡笑道:“最近時興吃粵菜,就是廣東菜,上桌先點一盤基圍蝦,都成慣例了。本地菜做得再好也不入流。”
  雷東寶想了想,道:“小楊,你帶著你韋嫂子出去見識見識,她小地方出來的女人,到了大城市就吃不開。紅偉,你以後在市裏請客的話,多光顧她的飯店。還有,士根麵前,你想我說些什麽?”
  紅偉忙道:“是啊,書記說得一點沒錯,你太了解士根這人,他沒見到你真人說話,不會信任何人。書記,你見了他就跟他說說吧,別當小雷家村是不會走路的孩子,要他整天抱著背著,他得放手讓孩子走路啊,他看得太嚴實了。”
  “正明不是已經鬧獨立了嗎?”
  “章還抓他手裏,獨立也是有限。萬一鎮裏又想岀個餿點子來,我們招架不住。”
  雷東寶點頭,下一步便看向楊巡,要楊巡說話的意思。楊巡忙道:“我正準備去上海考察賓館飯店,不如韋嫂子找時間跟我一起去,上海一趟下來,該學的也差不多齊了。”
  雷東寶奇道:“你考察那些幹什麽?也想開飯店?”
  楊巡道:“我想建個賓館,可拿到人家一份辦公樓的可行性報告,才知道這種大工程裏麵套路太多,我以前也去住過四星級賓館,可那時候光顧著看人,沒留心看別的。”
  紅偉笑了,有意調節氣氛,拿楊巡開玩笑:“這也太丟臉了,住到賓館光掛著看外國人的臉。人家鼻子比你高吧?”
  “是啊,是啊,人還都一股臊氣,隻好拿香水壓著。他們男男女女都噴香水,走進電梯裏,我真能讓熏死。”楊巡心裏卻道,哪是看外國人,他兩隻眼睛光顧著看梁思申不放了,誰知道老外鼻子有多高。
  雷東寶這才一笑,說句還真聽小輝這麽提起過,這才三個人說了些外麵的閑話,說物價又有開始漲的勢頭,說大夥兒又想著囤積東西了。又低聲說了幾句他們在外麵找人幫忙的活動,雷東寶就趕著他們回去了。雷東寶拎一包吃的回去水泵房,這會兒卻是靠著牆根曬著太陽,慢慢撕著一隻雞腿吃。今天的會麵,挺好的,有些事兒看起來讓他高興。
  當然,他心裏清楚得很,紅偉與楊巡這兩個人來,當然有些過往交情在裏麵,但更大原因,還是因為“利”這一個字,他現在算是看明白了。楊巡為什麽這麽積極?楊巡與他沒直接利益關係,可楊巡得瞅著宋運輝的眼色。而紅偉,不是他現在眼睛有問題,將他人好心當作驢肝肺,他卻是清楚看出,紅偉最想的是他在士根麵前說一句話,說什麽話呢?紅偉已經說了,正明需要一個印把子來名正言順。估計不止正明吧,紅偉何嚐不想回去原來的預製品場?
  唉,看起來以後做事,得放明白些,別自己一腔兒血氣,也得顧著別人感受。但是,雷東寶從楊巡和紅偉兩人的言語行動中,也終於學會一門學問:牽製。如果沒有宋運輝和雷士根兩個人在利益上的牽製,他就隻能被動等待外麵的人發發善心,救援於他了。不像現在,他反而更加確定,他在牢裏的日子會過得挺好,他服刑的日子會比較有彈性。而這一切,都源於宋運輝和雷士根的為人。宋運輝是沒的說,做人越來越讓人無話可說了。而別人都說士根如何如何,他卻不以為然,士根缺乏大氣缺乏機變,那是沒錯的,但士根基本可信,這才是一切。士根與宋運輝不一樣,士根也有他的小算盤,有他的小權術,可士根即便以前不是最清楚地知道,現在經曆他雷東寶入獄這麽一段時間,士根也應該看清楚,離了他雷東寶,雷士根不能活。因此,士根最能知道他該怎麽做,士根那些個小性子,逃不出到多遠去,因此會更加忠誠於他雷東寶。別人看不出士根的好,可他看得出,有士根在,小雷家的天即使塌下來,地也不會陷下去,小雷家在雷士根手中,等於是在他手中。若換個別人,哼,他最多是做個太上皇地給供起來了,小雷家還哪裏有他說話的份兒。他挑的人,沒走眼。
  紅偉的傳話,終於讓他看到另一個側麵的士根,一個被人謾罵背後的士根。這個新的認識,令雷東寶心裏愉快,他畢竟還是與老書記有所不同的。原因在於他看對了人。
  他慢悠悠地吃著肉,這時候,心裏和胃裏都有飽的感覺了,不再嘴裏叼著一塊,手裏撈著一塊,眼裏盯著一塊,兩眼碧綠。他悠閑而好心情地想,士根來的時候,他該怎麽與士根說。他當然要感謝忠富紅偉正明對他的幫忙,但是,現在他懂得,這些人還得有所牽製。他再也不會像過去一樣,傻兮兮地一門心思隻想著集體的好,隻想著把事情幹成了。他如今也知道,他得給自己留條後路,一條他未來可以順利回去小雷家的後路。
  他一整天地將小雷家的人梳啊理啊,心裏如走一盤棋子,這個人放這兒,那個人放那兒,然後走棋看三步,每個人的作用,他都要好好思考再三。他第一次地,如此精細地盤算著小雷家的人事任命,而不再憑著血氣憑著直覺,一錘定音。
  他慢慢地將韋春紅做的牛肉豬頭肉雞肉吃個舒服,晚上回去,卻大方地把剩下的一半在牢裏分了。眾人見他簡直如見恩人,再加他前幾天從小賣部買了東西也是大家有份,此後大家都喊他大哥,他的大事小事,除了吃喝拉撒等需要他自己做的,其他都有人包圓了去。
  很快,一星期又過去,雷士根奉命前來探望雷東寶。雷士根帶來的是他自家媳婦做出來的好吃的,花色繁多,但不像韋春紅對雷東寶知根知底,知道隻要一味肉就能讓雷東寶歡喜到底。同來的還有正明,正明帶來上海新岀的三槍牌內衣數套,摸上去非常舒服。雷東寶雖然自己幾乎是瘦去一半的肥肉,可看到蒼老的士根還是驚住了。他看著兩鬢花白的士根,簡直不相信,自己才在牢裏呆了不到一年。他都忘記了桌上好吃好喝帶來的巨大誘惑。
  “士根哥,你這算怎麽了?生病沒有?”
  士根一聽這個“哥”字,眼淚都來了,隻覺得這世上幸好還有東寶還是理解他的,他一切辛苦一切委屈,這才算是不枉。正明卻哪裏知道這些曲折,看著隻在心裏說,雷士根可真會做戲,都把事情搞成那樣了,他還好意思在他這樣一個知情人麵前演戲。
  雷東寶沒想到士根會岀眼淚,愣了會兒,伸手拍拍士根的手,也不知怎麽勸,索性跟旁邊的正明說話。他問了電線廠和銅廠的事情,知道最近楊巡拿來一大單東海廠宿舍區電線的生意,又是宋運輝做主提前付款進來,解了登峰廠資金難的大問題。登峰隻要解決資金,那就什麽問題都沒有,照舊好好地轉。雷東寶鼓勵了幾句,便讓正明先出去外麵等著了。
  士根這才收了眼淚,與雷東寶對視。“東寶,我沒用,做什麽錯什麽……”
  雷東寶擺手,“有對有錯,錯的是你本事不好,小雷家又不是那麽容易管的。但你印把子抓得牢,位置抓得牢,這事兒對,做得好。你聽著,我告訴你下一步該怎麽做。”
  雷東寶也不清楚士根會不會聽他的,但他當仁不讓地先說了,口氣就跟過去在士根麵前下命令一樣的堅決。他相信,士根是個有太多主意卻抓不住一個主見的人,而這主見,需要有人強行塞給士根,就像他以往做的那樣。士根接受或不接受,他都得說,他唯有這一機會。
  他讓士根回去先把兩輛車子賣了。士根說一輛被清算小組的副鎮長開去了。雷東寶說不管,賣了,要買主自己找副鎮長要車去。拿來的錢,村裏收著,也不發給村民。村裏要是沒錢,說話都不響,一定要捂著錢才行,幾十萬也好。
  第二步,把村子裏的實業承包出去。誰有錢,誰承包。但盡量包給原先就管著的忠富和紅偉。原本就是小雷家的人,知根知底,不怕他有錢不交承包費,也不怕他做不好。但忠富那兒投入較大,需要村裏出錢援助。村裏隻可打借條借出賣車的幾十萬,絕不可以以不收承包費來支持。如果再不行,他們支不起兩個場,就把豬場什麽的分割了承包,甚至一排豬舍一排豬舍地分開包,一定要保證村裏拿得到承包費。有這場地在,隻要運作得好,不怕招不來鳳凰。
  ……
  雷東寶一一細說,難得的事無巨細,雷士根一一傾聽,時時點頭。雷東寶所言,也正是雷士根所想之中的一項,此刻被雷東寶說出,士根便似心中有了根底,知道後麵的事該怎麽做。士根要的就是那麽一根主心骨,但這個主心骨也不是誰都當得上,那是需要他多年認證才能確認。比如雷東寶,士根也不是一開始就信的。但信了之後,便成了習慣。即便是今天,雖然知道從這兒問雷東寶討了主意去,回頭鎮裏縣裏要是知道了,需有羅嗦,也知道雷東寶的主意並不算高明,他知道還可以舉一反三,如此這般。但他好歹有了主心骨了。
  最後,雷東寶給了士根一句話,“你回去,就跟他們說,這是我的主意。”
  “鎮裏……會反對,這話不能公開說。”
  “誰讓你公開說,你隻要跟相關幾個人說。其他那些沒腦袋的,以後什麽都不用跟他們說,說了也白說。”
  “還有,東寶,你跟紅偉他們幾個提提,別總衝著我鬧事了。我也是沒辦法啊。”
  雷東寶看著士根的眼睛,道:“你當然壓不住他們。可小雷家想活過來,離不開他們。”
  士根被雷東寶的眼睛壓迫得低下頭去,“書記你在的時候,他們都還要時常折騰,他們哪兒會把我放眼裏。”
  雷東寶道:“他們三個,你不是對手。你聽我的,正明之後也有幾個新竄上來的小年輕,你可以這麽安排他們……”雷東寶把這些個年輕人的位置跟士根說一遍,“你跟他們幾個說清楚,這位置是我給的,給我做好,也給我頂住,這是他們自己出頭的機會。你這人別的地方使不上勁,你隻要替我出麵頂住他們,不要讓他們退縮。”
  “正明他們反對的話,怎麽辦?”
  “告訴他們,他們反岀小雷家,多少人恨他們,最反他們的就是這幫年輕的。我讓他們做些退讓,是為讓他們回來,把位置坐穩。先少廢話,把位置坐回來再說。”
  雷士根想了半天,才歎道:“書記,也隻有你想得岀這樣霸道的主意。我去試試,往後讓他們兩派人相互牽製吧。”
  雷東寶見士根聰明地領會了他的本意,都不需他解說,心裏放心。但道:“你別自以為是,回頭你得扯出我的牌子,否則沒人服你。這事兒,你有空找小輝說說,小輝如果能發話,更好。”
  “會不會……忠富紅偉不肯答應,不肯回來承包?”
  “那是不可能的,誰也不會跟錢過不去。”
  士根領命而去,去的時候,似乎背都直了些。
  雷東寶回來,坐水泵房外,又是思索許久。不錯,他對士根也不敢全信,因此,他的主意,是極大分散所有人手裏握的權力,包括士根手裏的。而且,他非要設計著士根必須仗著他的支撐去做事,讓士根明白沒他支撐寸步難行,也要大家因此知道,是他,依然掌握著小雷家背後大權。他雷東寶不會輕易放棄小雷家。
  隻是,當初兄弟般的情誼呢?雷東寶對著腳邊一朵小小黃花發了會兒呆,最後歎了一聲氣。他若是一無所有的話,兄弟,還哪來的兄弟。他隻有如此了。
  
  楊巡帶著兩萬塊錢,做出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作派,與楊速一起去上海住賓館吃飯店去。遵照雷東寶的囑托,他們帶上韋春紅。但韋春紅肯跟他們一起吃遍黃河路的飯店,卻不肯跟著他們住四星甚至五星的賓館,自己找家旅館住下了。一行三人倒是真開了眼界,上海這花花世界什麽都有,什麽新奇的都看得到,外國要命地貴的東西也能在上海見得到。韋春紅拿著一隻傻瓜相機到處拍照,準備回去重新裝點飯店之用。
  楊速此時打扮又與楊巡不同,到底是學生出來,身上穿著一件白色文化衫,胸前一個“禪”字,後麵則是一個“煩”字,外麵套一件墨綠磨砂真絲夾克衫。楊巡說,明明是件老頭汗衫,寫上倆字就變文化衫了。楊巡則是白襯衫配淺灰色西服,看上去挺幹淨。而周末能出來的楊邐皮帶上別著一隻索尼隨身聽,兩隻耳機隻有說話時候才肯取下一隻來。楊巡旁邊聽著都是嗤啦嗤啦的噪音,挺是不屑一顧的,覺得這十足是小孩子的玩意兒。不過他對楊邐把本來說要拿來聽英語的隨身聽變成聽歌,並無意見。他有錢,買得起。他還跟楊速一起給楊邐寢室搬去一張單人席夢思,讓小妹舒服睡覺。
  吃中飯時候,楊邐一定要把新買一盒磁帶的歌放給楊巡一起聽,硬是把一隻耳機塞進大哥的耳朵裏。楊巡一邊與韋春紅就這家飯店的布局和菜單交換看法,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耳機裏有些聲嘶力竭的歌聲,並沒太當一回事,既然楊邐一定要他聽,他就聽著唄。但忽然,一陣嘶啞中帶著激昂的旋律傳進楊巡的耳朵,如此反複第二次時候,他不由專心捕捉,終於在第三次重複時候,他聽出其中的歌詞: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麽,擦幹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麽,擦幹淚不要問為什麽……
  楊邐見大哥果然專心起來,得意地笑了,跟二哥道:“我給大哥聽的是鄭智化的歌,我就知道大哥肯定會喜歡,這是有滄桑的人才能體會的歌。我們班的都可喜歡了呢,可我說他們都是天涼好個秋,為賦新詞強說愁,大哥才是真能體會這歌的人。”楊邐一邊說著,一邊獻寶似的把歌詞指給大哥看,又動手把歌再放一遍。
  楊巡心說,滄桑個頭,再多滄桑也不能掛嘴邊,把現在的日子過好才是實貨。他就隻喜歡那四句,多少次,他都是在風雨中擦幹眼淚,繼續前進,就跟這首歌裏唱的一樣。他跟著歌聲將歌詞看下來,終於完全弄清那四句歌詞是什麽。但看清楚了歌詞,楊巡忍不住笑了。夢,他又不是楊邐,哪來的夢。他向來是前有狼後有虎,哪來的時間做夢,都是實實在在地突圍、突圍,讓一家人好好活下去。如果把媽換作老水手,媽隻會對在風雨中哭泣的他說,老大,你必須!他笑笑,將手中的歌詞傳給韋春紅,“你看,我妹說這歌是我們這種人聽的。”
  “你跟我哪兒同。”韋春紅立馬將楊巡從陣營中拖出去,但還是看了歌詞。看完笑眯眯看著楊邐,將歌詞還給楊巡。楊巡一看韋春紅的臉色就知道她心裏在笑什麽,他將歌詞交給楊邐,笑道:“大哥神經粗,生活都顧不過來,哪裏還想那麽多夢啊啥的。”
  楊邐一張嫩臉立刻紅了,反而是楊速笑道:“大哥別不承認,我們怎麽會沒夢呢?我們以前一天忙下來,常躺在床上吹大山,說我們要什麽要什麽,還不是做夢啊。”
  楊巡笑道:“那不一樣,我們那時候哪想得到什麽海洋、文明的,我們都想著好吃好穿、實實惠惠的東西。”
  楊邐立刻不服氣地道:“那梁小姐呢?大哥別否認,她是你的夢想。”
  楊巡頓時一臉尷尬起來,但還是強詞奪理地道:“現在順利了,當然想什麽做什麽,以前飯都吃不上,還什麽夢啊夢的。喏,喏,這首《年輕時代》說的就是你們。”
  韋春紅笑問:“哪位是梁小姐,我怎麽從沒聽我們楊兄弟提起過呢?小楊,你也真是太不上道了,有這一茬說什麽也得跟老姐姐提提,我們都能替你幫忙不是?”
  楊巡隻得道:“哪有,看他們說的。梁小姐是個國外長大的女孩子,特別漂亮,特別有氣質,還特別聰明,誰見了都喜歡,可……”
  韋春紅從這“特別”有三中聽出不同,笑嘻嘻地道:“男人嘛,都一樣的德性,找老婆時候好高騖遠得很,也不想想這樣的老婆肯不肯伺候你臉色伺候你吃穿。”
  韋春紅這話出來,別人有可無可,楊邐卻是大大不服,“娶妻子又不是找老媽子,結婚是對所愛的人最好的承諾。一家人是平等的,不存在誰伺候誰的問題。”
  韋春紅又不會跟楊邐這麽小的人計較,婚姻這種事,沒經曆過,一個小小姑娘能知道什麽,她隻微笑著道:“是啊,年代不一樣了,現在女孩子比我們那一代的幸福。我們都落伍了。”
  “不,這得靠自己爭取,千萬不能認命。”楊邐認真地要跟前輩女人爭個水落石出。楊巡隨便她去。
  韋春紅不動聲色地微笑道:“你說不能認命,又為什麽說你大哥喜歡梁小姐是做夢呢?所以說,理想是理想,現實是現實。”
  “那不是一回事。”楊邐被韋春紅噎得無言以對,臉色通紅低頭吃飯。
  楊速想笑,又忍著不笑,怕嬌氣的楊邐受不了,一時麵目古怪。楊巡早知道妹妹不是素有小阿慶嫂之稱的韋春紅的對手,見此笑道:“做人做事其實都是兩套標準,對自己的親人都是格外心疼些。我們楊邐心疼大哥,對我的要求就不那麽高,省得我累死。”
  韋春紅聽了嗬嗬一笑,舉起啤酒杯道:“小楊,你好樣的。”與楊巡對喝一口之後,她又道:“我看這兒的有些菜,還是都廣州空運過來。你說,這兒是上海啊,每天與廣州都有飛機跑著,我們那兒隻我一家的話,飛機一星期才給跑一趟廣州,誰給空運啊。運來也不知能活一星期不。唉,粵菜,粵菜,有些難啊。”
  楊巡指著一盤基圍蝦,道:“成本高,價錢也高啊。你看看這基圍蝦,才幾隻,要九十八元一盤。”但多的,楊巡就不說了。他若是積極鼓勵著韋春紅上粵菜館了,萬一生意不好,韋春紅還不得難看了他。
  韋春紅一臉為難地看著那基圍蝦,嘀咕道:“除了蝦肉硬實點,蝦殼能整個兒脫出來,你說哪有河蝦好吃?這人啊,一張嘴巴真不講道理。”
  楊巡笑道:“韋嫂子如果不想廣東進貨,也可以從我們海邊進貨嘛。反正也是海鮮,現在大家隻講究吃海鮮,誰分得清楚是粵菜還是哪兒菜的?回頭要廚師,我也可以找給你。”
  韋春紅還是猶豫,這決心要下的話,可是下大了。看樣子現在這店麵還不夠用,得換個更敞亮的,起碼得整岀一個寬敞的門廳,鋪上紅地毯,放上玻璃魚缸,讓進門客人看到海裏的魚蝦在這塊陸地的飯店裏生猛地遊。而飯店最要緊的廚房,看來她也是插不上手了,這幾天吃的菜,大多是她從沒見過的沒想過的,如果飯店想上檔次,說什麽都得找個大價碼的廚師來當廚。這一切,得下多大決心啊。
  以往,韋春紅飯店的每次變化,都是循序漸進,都在她可控範圍之內,在她那一間屋子下麵兩層做足道場。可是,若照著雷東寶說的上粵菜館的話,這變化可就是改頭換麵,徹底質變。韋春紅忽然覺得,要是有個人可以一起商量一起著手該多好,雷東寶要是沒待那裏麵,她可以跟雷東寶討個主意打個商量。現在就算錢都在她手上,可又有什麽意思呢,她不敢這樣子地花。看看眼前這餐館,手筆太大了。光是頭頂的這些燈,就把雷東寶當年送她的吊燈全比了下去,她要是想給飯店改頭換麵,那是方方麵麵,事無巨細,都得考慮啊。她能行嗎?韋春紅有些動搖了。
  楊巡見韋春紅明顯是考慮什麽的樣子,便不去打斷。他也是看著飯店,比較著吃過的賓館餐廳,再回頭回味那本差點被他撕了的可行性報告。當時他看到那麽厚厚一本的是時候,還心說小題大做,他那麽大的兩間市場都那麽來了,什麽報告都沒有,現在不也好好的。等這會兒用心看了這些飯店賓館,考慮到開建的方方麵麵,才知道他以前那兩個市場算是簡單,現在考慮的四星級賓館則是大不相同。多看一項,對那可行性報告就多一份體會。難怪梁思申要他參考那報告。但他也不免心裏酸溜溜地想,原來那臉色蒼白的小白臉還真是有點花頭的。
  正想著,韋春紅問楊巡:“小楊,看了這麽些,你準備上手嗎?”
  楊巡點頭:“想,更想。”
  “可那麽多東西,我們以前見都沒見到過,更別說用過,你不說別的,你現在回去,能造得出四星級的房子來?你哪兒去買那些個漂亮大理石,還有沙發啊,地毯啊那些東西,我們以前見都沒見過,都得從頭學起,可房子造起來的時候,我們還來得及學嗎?我們不說別的,就是這兒擺的這些個花都不認識啊。”
  楊巡笑道:“這倒不用擔心,我已經問過,他們都是問香港人什麽的要的設計,我們才多少眼界啊,國外的人設計出來的才好,東西也從國外買。我隻擔心錢。本來還以為隻一個屋架子最值錢,還想著哪兒要十萬塊錢一個房間。現在看來,十萬都還不夠,光一個衛生間,包括瓷磚全套進口,已經占去一半。這錢啊,用起來嘩嘩的,還得拖上兩三年才能完工。可就是得有這錢的門檻,以後才能賺更大的錢。”
  韋春紅疑惑了,怎麽楊巡跟她考慮的完全不一樣,她問道:“你自己一點不懂,你那麽多錢嘩嘩地用岀去,不怕他們騙你?真讓香港人設計,香港人騙了你,回去貓香港不出來,你哪兒找人要回錢去?你不擔心這些?你擔心錢有什麽用,你要不熟悉,錢嘩嘩的都填了無底洞。”
  楊巡奇道:“這也能成門檻嗎?沒關係,誰都不是生來就知道的,邊打邊算,邊算邊學,別人能行,我們一樣也能行,又沒比別人差多少。宋廠長那麽大的工廠都造起來了呢,相比之下,我們才多大房子。最關鍵是錢,有錢就能用能人,有錢就能做得好。”
  韋春紅不以為然,“楊兄弟,自己不熟悉的東西,做起來晚上睡得著覺嗎?”
  楊巡見韋春紅步步逼問,不似常態,忽然意識到,韋春紅哪是在問他楊巡,而是在問她韋春紅自己,她想借他楊巡的嘴,說出“是”或是“不”,韋春紅投入這花花綠綠的大上海後,心裏一時沒了主意。他又如何能替韋春紅拿這麽個大主意,他笑道:“肯定睡不著覺,但讓我先想著唄,我現在閑得慌,找點事情想想,折騰一下自己,省得讓人拉去打牌搓麻將。韋嫂子,我先想著,等條件成熟了,再上手,有備無患。”
  韋春紅聽了,果然鬆一口氣,“是啊,先打算著,多看看,多問問,錢也開始計劃起來。對。”
  楊巡見果然是那意思,便更加注意自己的說話。“可不,現在每天變化多大,就說這麽好的飯店,以前別說進來吃飯,真是想都想不到還有這麽好的地方。可現在你看,進也進了,吃也吃了,更好的地方住也住了,你說,以後哪一天條件成熟了,自己也造了,說出去誰都不會說我是說大話吹牛……”
  楊邐這時候才插話一句:“這叫誌存高遠,立足眼下。”
  對!這回韋春紅和楊巡都讚同楊邐說的話。韋春紅心想,眼下老家條件沒上海那麽好,可不能好高騖遠,隻能誌存高遠了,等條件成熟才做打算。楊巡卻是想到,對了,一定得誌存高遠,比別人高,比別人遠,意思就是比別人想在前頭,比別人跑在前頭。早起的鳥兒有蟲子吃,說的就是這道理。
  韋春紅思慮停當,當機立斷別了楊家兄妹,卷包回家,就此次上海之行,對自家飯店菜品和飯店軟裝修做進一步改良,改洋氣。而楊巡則是要楊速陪妹妹逛街,他自己則是一張地圖一份可行性報告,獨自來到李力那個項目的所在地,對著實際環境,對著地圖,再一次深入研究那份可行性報告。他看到有關項目地理環境的描述中,有說項目距離火車站直線距離多少公裏,實際車程多少時間,距離規劃地鐵一號線出口多少米,距離某某高架出口多少米,周圍有些什麽樓堂館所,預測人氣將近幾何,等等。
  楊巡看著心裏笑嘻嘻地想,他無師自通,辦第一個電器市場的時候,就本能地想到火車站這個交通方便、人流如織的好地方,後來辦的兩個市場都是基於同樣的考慮,與這本可行性報告所言,思路幾乎沒什麽兩樣,他真是天才啊天才。
  但他還是認認真真將環境徹底考察了,又循著地圖找去其他幾家著名賓館,循著可行性報告的思路,分別將這些賓館的地理位置客流可能情況粗粗分析了一遍,心中頓時有了賓館所需地理位置的概念。他本來還覬覦著蕭然拆了至今還未開工建設的市中心寶地,現在想來,那塊地段熱鬧是熱鬧,可地皮狹窄了些,缺少退後一步建停車場的位置,人流也煩雜了些,三教九流都可以一步從街道跨到賓館門口,賓館玻璃門與街道太沒有距離。對於好賓館而言,未必是個合適位置。不過,依然是個好位置。
  楊巡邊走邊看,邊看邊想,很晚才回到居住的四星級賓館。但才進大堂,就被笑眯眯的大堂副理攔住,大堂副理說,楊先生登記入住的是兩位先生,可現在有位小姐這麽晚還在房間,敬請楊先生協助配合賓館管理。楊巡連忙解釋這是自家妹妹,但顯然大堂副理是不肯信的,不過人家大堂副理笑眯眯地左一個對不起,右一個我們很為難,令楊巡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耿到底,隻好帶著大堂副理和一個保安上樓,上去給他們看了身份證,這名字明明白白一看就是兄妹仨,人家才作罷。
  楊邐看著很氣憤,說剛才在大堂吧看到一個老外搭上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兩人一起上樓都沒人理,她聽得懂他們說什麽呢,大堂副理怎麽不管,隻敢管中國人,窩裏鬥。楊巡一想,對啊,他幹嗎那麽配合那麽不讓人家的為難?但再一想,住這四星級賓館已經算好了的,以前住在旅館裏,門都不能鎖上,隨時別人都可以進來檢查,而且還哪那麽客氣,誰跟你笑眯眯的呢,床底都要翻一遍。楊邐說國人真沒尊嚴,楊巡就說算啦算啦,又不是什麽大事,他被抓進去坐十二天都沒處說,給查一下身份證又怎麽了。
  楊速沒大哥小妹兩個口齒好,他聽了半天後總結,國人就是崇洋媚外。但那個時候,楊邐已經換了注意點,換上新衣服給大哥看了。楊巡看楊邐換上一件據說是外貿店裏買的米色水洗真絲短披風,那種一看就有別於小城市甚或過去小村落姑娘的風姿,他不由叫了一聲好,但隨即,便認真地對弟妹兩個道:“我決定了,一定要上四星級賓館。”
  妹妹楊邐這麽一個鄉下小丫頭,打扮打扮就能出落得跟上海姑娘似的。他也要打扮,他要用先進的實力來打扮自己。男人,光穿衣服漂亮又什麽用,男人要有讓人瞧得起的實力。
  梁思申回去,將初步報告交上,經過一次會議討論,大家都覺得東海廠是個不錯的項目。於是,評估工作就在吉恩的親自掛帥下展開。梁思申心裏高興,自然是非常積極。一則,終於沒有辜負對宋運輝的承諾,二則為能幫上宋老師的忙而歡喜。她本就工作刻苦,自然,東海廠的案子,她更是心甘情願地拿回家做。
  但打宋運輝的手提電話真是麻煩,她從打爸爸手提電話的音質中領教過。本來國際長途的通話質量已經不好,打那手提電話更是時斷時續,因此隻要固定電話找得到人,梁思申堅決不打那個9字頭的號碼。但她星期六晚上的時候打給廠裏,難得宋運輝周日沒在廠,她便理所當然地打去宋運輝的家。
  接電話的是程開顏,程開顏非常敏感地聽出電話那端是梁思申。對於梁思申,程開顏雖然列席飯桌親眼看到梁思申,又已經幫他們確認師生身份,可心裏說什麽都不敢大意,總感覺梁思申這個人是妖,渾身說不出的妖氣。她知道對方是梁思申後,便渾身套上鎧甲,進入戰備狀態。
  “小梁嗎?你好。星期天沒休息嗎?”
  “程師母好。我這兒是周六夜晚,加班。請問宋老師在不在。”
  “噢,他在外麵種花。對呀,你上回送我們貓貓的木頭珠子,真是奇怪了,怎麽現在還那麽香。”
  “那是檀香木,木頭本身含有香脂,香氣不會消退。程師母,請幫我叫一聲宋老師,有問題十萬火急需要請教他。”
  “禮拜天還那麽要緊嗎?他好不容易才休息一天呢。你什麽事跟我說吧。”
  梁思申聽著連翻白眼,這程師母也太天才了些,警惕性可真高,也不看看她和宋老師究竟是什麽交情,想得真是下作。但現在電話把持在程師母手裏,她隻能好聲好氣地道:“也好,國際長途費用高,我長話短說。有關東海廠引進國外資金的問題,我需要知道,東海廠有沒有這個自主權?如何與國家劃撥款進行區別?外資進入需不需要經過嚴格到令人絕望的審批才行?先這三個問題。”
  程開顏沒想到梁思申是真搶實彈地問問題,當然答不上來,支吾起來。而宋家最愛接電話的其實是宋引,小人兒一看電話被媽媽搶先了,隻好在一邊兒乖乖地聽,卻從媽媽的答話裏聽出這電話找的是爸爸,立刻悄沒聲跑出去找外麵種花的爸爸去了。宋運輝進來,見程開顏背對著門衝著電話嗯嗯啊啊,似乎沒有要去找他接聽的意思,以為宋引小家夥謊報軍情,或者是大家共同的朋友來電,就走過去聽他們說什麽。程開顏看見宋運輝忽然出現,心裏發虛,連忙把話筒塞給宋運輝,自己避開。
  宋運輝疑惑地接起電話,卻聽裏麵即便是經過電話變調,依然嚴正的聲音,“……程師母,請你不要以歪想耽誤事情。這些問題你無法轉達,請你放下捕風捉影的誤解,請宋老師……”
  宋運輝隻得幹咳一聲,就中打斷:“梁思申,是我。星期六沒休息?”宋運輝驀然接到梁思申的來電,而非傳真,又從梁思申的話中猜到程開顏與梁思申說了什麽,他一時極其尷尬,說話極不自然。
  梁思申絕沒想到,自己終於忍不住做出的有理有節的抗議卻被宋老師聽到,想到宋老師因此的尷尬,梁思申心慌意亂之下,做出最本能的職業反應:“唔,對不起,Mr. 宋,我題外話說多了。周末沒休息,我想盡快把東海廠的事爭取岀一個初步結果來。”但她畢竟不是個楊巡那樣沒話也能找出三句話的人,說完這些,就有些茫然地接不上話了。
  程開顏走開一邊兒,偷瞧宋運輝臉色,卻見宋運輝一張從來都異常鎮定的臉竟然紅到脖子,兩隻眼睛更是殺人一樣地四處搜尋,程開顏連忙縮頭貓進樓梯下麵,不敢讓宋運輝的眼光掃到,知道惹惱宋運輝了。她也不知梁思申在電話裏跟宋運輝說了什麽,惹得宋運輝臉紅脖子粗的,可真是個妖精。她怎麽就從來沒能讓宋運輝的情緒如此激動呢?她不信其中沒鬼。
  宋運輝下意識地搜尋,沒見到程開顏,嘴裏則是心不在焉地道:“這事真得你多操心了。我正在外麵種花,有朋友送我幾棵牡丹花的種子,據說得當年種下育苗最好。啊,對了,你剛才說有幾個問題……”
  梁思申聽岀宋運輝果然的滿心不自在,她想到自己這麽尊重的人被家裏一個無知愚婦弄得臉麵無存,也不知這種事有多少次在宋家發生,宋老師工作中又不是隻接觸她一個年輕女性,她為宋老師難過,自己反而不尷尬了,這才說話順溜起來。“Mr. 宋,我在上海的別墅也正在裝潢,請我大堂哥和上回你見過的那位李力先生幫忙。正好想要在外麵種花種樹呢,他們問我種什麽,我都不知道,不知道美國的花怎麽和中國的花對應起來,隻好全扔給我媽做決定。我媽說外麵全種上香花,咦,我覺得是個好主意,Mr. 宋自己會種花,有沒有好的建議呢?我家與上海的經度緯度差比較多,好像Mr. 宋這兒正好差不多呢。”
  宋運輝以前哪是個愛花的,他以前從無什麽其他愛好,前不久才忽然,忽然地開了竅,可這竅開得卻是那麽痛苦。而今卻被梁思申無意地問起,他需得收斂心神,才能徐徐說來:“我家外麵的院子一般都是我父親在打理,他以前學中醫,因此對草藥有特殊愛好,自己從周圍山頭收集適合本地栽種的草藥,把家裏院子種得滿滿當當。我平時也沒時間,偶爾才幫幫忙,建議說不上來,不過感覺院子裏的植物有個主題,是很有意思的事,尤其是中藥,總讓人體會到苦中有甜,甜中帶澀的別樣境界。你的香花主題也是不錯,女孩子嘛,應該。這樣吧,我請我父親擬一份本地比較容易生長的香花香料名單給你參考。”
  程開顏雖然避開,可並沒走遠,一個房子能有多大,她把宋運輝的話聽得清清楚楚,果然,說什麽公事,說什麽國際長途費昂貴,兩人拿起電話還不是肆意聊天,真拿她當白癡嗎。她聽著宋運輝以難得溫厚的聲音對梁思申說電話,她的心都痛了,宋運輝何嚐如此耐心地待過她?梁思申有不懂,他這麽詳細解釋,還拖上他老爸幫忙,她不懂,宋運輝就是鄙夷,待遇的差別怎麽這麽大。她聽著聽著,越想越是難過,躲在樓梯下黯然淚下。
  梁思申那兒聽了高興地道:“真好,謝謝Mr. 宋。隻是我忽然變卦了呢,我覺得用中藥做花園,這是多有深度的一件事。能不能……能不能麻煩爺爺幫我擬一份稍微簡單點的,可操作性強一些的單子?”
  “你多大院子?”
  “大約三百平方,因為大堂哥是開發商,我才有機會要求單獨設計。”
  “老天,上海寸土寸金。梁思申,你現在看來真是不錯。”
  “是的,我自認我是中學同學中,目前發展最好的。當然,繼承遺產的除外。Mr. 宋如果在美國,肯定隻有做得更好,不過Mr. 宋的事業更是終身成就,我上回參觀之後,至今還在為Mr. 宋驕傲。”
  “嗬嗬,謝謝。”宋運輝聽著心裏愉快,覺得梁思申真是個善解人意的人,而不像程開顏總是磨磨嘰嘰,說他一個大廠長,享受待遇比過去金州的廠長差許多,可他還這麽忙。程開顏哪裏能體會到他的樂趣,這就是境界,一個人的境界,受限於眼光。“這樣吧,我讓我父親最近整理岀一份可觀賞,可聞花香,又與中藥有關的明細來給你。你跟我說說你工作上遇到什麽問題。”
  “好。Mr. 宋,我們經過研究我拿回去的這些數據,以及你後來傳來的三份文件,我們認為東海廠的現狀是一家高速成長中的企業。而對於未來的預期,我們初步確認,結合中國國情,我們認為持續高速成長的可能性比較大。再加二期三期產品預期已經可以達到出口標準,我們看好。我們現在的考慮是,根據我們原來的討論,我們注資參股,未來拿到香港上市,在政策上會不會遇到很多障礙,你們的決定權有多少?其次,目前國內合資的前提設定,似乎是以合資帶來先進技術,先進管理,以及資金,對於我們這樣隻帶來先進管理,同時卻又帶來緊箍咒的資金,會不會排斥?再有,目前類似東海廠這樣的大中型國企,長期是國家劃撥資金為主,連銀行貸款都是不很常見,我們這樣的資金,會不會被允許?會不會需要經過嚴格到令人絕望的審批才行?”
  “這些都是好問題。你回去後,我與相關部門已經有溝通,有的支持,有的有疑義,最大障礙就是你們的身份,如果你們是一家先進國外同行,可能合作會相當順利。但有個好消息是,我們已經組織學習六月份國務院通過的《全民所有製工業企業轉換經營機製條例》,在條例中,我們國有企業被賦予十四項重大經營自主權,因此我們目前正麵臨新一波企業改製的起步階段,這十四項自主權,對於我們國企步入市場化經營非常有利。你看,你的兩個顧慮幾乎可以說迎刃而解,以後的決定權,更多在企業自身。而其他問題的,我們可以努力,事在人為。我明天上班,把條例傳給你看看。”
  “是,我們聽說這個政策,也已經拿到文本,不用給我傳真了。但是我們有疑慮,會不會有反複啊?都說……政策多變。不過,這是私人話題。”
  宋運輝一聽這個“不過”,都忍不住想笑,多可愛認真的工作態度。“那我也說說從我個人角度看這個問題。從我工作以來,經曆著調整、改革、調整、改革這樣的螺旋型發展道路,從總體來說,方向一直是朝著改革開放邁進的。至於有些特定階段的特殊情況,你別多有顧慮。現在還不是強調進一步開放了嗎?而楊巡那邊私人經濟那一塊的發展,你可以看到,更是直線邁進。我相信,生產力會推動生產關係的變革的,經濟體製改革的步伐不會停滯。這話,你聽得懂嗎?”
  梁思申對於生產力生產關係的問題,不是很懂,因此嘀咕一句:“聽不懂,硬聽。”
  宋運輝聽著覺得非常有趣,“嘩”地一聲大笑出來,剛才的尷尬不快退到腦後。於是,宋運輝將政治經濟學中生產力與生產關係之間的矛盾統一,與梁思申講了一遍。梁思申這才清楚還有這麽一種名詞。
  程開顏等宋運輝放下電話,依然癡癡地站在樓梯陰影下麵,回想宋運輝打電話時候的歡欣和耐心。這樣的語調,傻子才相信他們兩個無辜呢,這麽明目張膽地在她麵前調情,當她程開顏是死人嗎?
  宋運輝放下電話,便四處找程開顏。幾乎是下意識地,他徑直來到樓梯下麵,正看到程開顏咬著嘴唇死死盯著他,眼睛裏滾動著淚水。宋運輝也不語,靜靜盯著程開顏。他沒做什麽,他對得起家庭,而程開顏太過份。他都不願解釋,也不願吵架,隻盯了會兒,便轉身走開,繼續種他的花去。
  程開顏也早知道丈夫不會搭理她,但她要說個明白。她追上去道:“你們到底是什麽關係?你接聽她電話時候,眉眼都花了,嘴巴恨不得滴下蜜來,有你們這樣的師生關係嗎?”
  宋運輝鄙夷地站住看著程開顏,“這個問題,你已經問第幾次?我又已經回答幾次?你如果相信我,卻還問那麽多次,那麽你對我到底是什麽態度?你如果不相信我,我回答你也沒用。建議你打電話問問你父母,該怎麽處理,但請不要謊報軍情,粉飾你自己,抹黑於我。”
  程開顏聽了噎住,無法回答,心寒地道:“你這是對待一個妻子的態度嗎?”
  “那麽先請問,你自重了嗎?你給我抹黑時候,你想過是怎麽對我?你電話裏胡說八道時候,你想過你對待別人是什麽態度?”
  “可是我是你妻子。”程開顏頓足。
  “建議你先做好一個合格的人。”宋運輝不屑地離開,對於後麵程開顏聲嘶力竭的“我怎麽了,我到底怎麽了”的問話不予搭理。
  宋母候著兒子走近了,才輕聲急切地道:“小輝,你別氣她了,你好好跟她說說吧。兩個人過日子不能這樣,對貓貓也不好,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已經在書房睡了幾天了嗎。”
  宋運輝輕描淡寫地道:“媽,市區的宿舍區正在建造,上回我把房子讓出去給更需要的,這回我準備要一套。是那種兩層帶閣樓的小別墅,你看你要不要和爸搬去住?”
  “不要,這兒住著挺好,要是住到你們宿舍區去,左右都是人盯著我們這些廠長家屬,還怎麽做人啊。可……你不會搬去那兒住吧。”
  宋運輝笑道:“我這麽打算。我把程開顏挪到市教育局去,她愛熱鬧,這兒住著太拘了她,以後我市裏晚上有事的話,也可以就近有個落腳處。但她一個人實在帶不好孩子,貓貓還是跟著爺爺奶奶過,我基本也住這兒。”
  宋母立刻警惕地道:“你這是什麽意思?鬧分家啊?不行。你有什麽話跟開顏說個明白,別這麽陰著人家。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官做大了,想做陳世美。”
  宋運輝鬱悶地道:“為什麽一定要跟我的官位掛鉤呢?你們每天看著,難道看不出來,我每天進步,她每天不進反退嗎?難道我進步是錯誤的,她退步反而是值得同情的?媽你放心,她即使再不是個合格的妻子,我也不會主動提出離婚,除非她自己提出。但我不願見她,我也沒辦法,這麽幾年,我盡力了。她自己不對自己負責,我無能為力。”
  宋母急道:“你是不是另外有人了?你要死了,怎麽可以這樣。”
  宋運輝輕道:“我沒有人。我現在是別人丈夫,我不能也不會做出軌的事,那麽多人看著我呢。”
  宋母急得眼淚流了出來:“你們怎麽鬧成這樣,那你可怎麽辦呢?貓貓怎麽辦呢?”
  “以前怎麽過,現在還是怎麽過。她本來就做人做得木知木覺的,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媽,別擔心,最多以後飯桌上少放一對碗筷。”
  “小輝,不要這麽絕,再想想辦法,你本事好,你多想想。我們一家人不容易,開顏又沒大錯誤,你做什麽一定要下手那麽狠呢?你要真這樣,唉,要不我把貓貓丟下,我跟你爸回老家去,看你還離不離得開開顏。”
  宋運輝沒想到媽會這麽說,他一時接不上話來,低了好一會兒頭,才道:“媽,我本事再好,可我也是凡人,工廠事情已經夠讓我操心,家裏的事,還是饒了我吧,讓我清靜清靜。媽,我還是你兒子啊。”
  宋母聽了這話,本來垂著的眼淚變為大滴大滴落下,“我是怕你被人戳著背脊罵死。”
  宋運輝點頭道:“媽,我知道怎麽做。別傷心,這樣反而更好,她也省得每天疑神疑鬼,勞心費神。你跟爸說說。”
  過一會兒宋季山帶宋引外麵小河岔裏撈魚蟲回來,宋引看到奶奶和媽媽都在哭,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問誰都不說,她也忍不住哭了。宋運輝抱女兒上去書房講故事,心裏更加堅決,說什麽都要把程開顏分出去,否則以後多的是這樣不正常不健康的環境。
  分家這件事,宋運輝並沒與程開顏提起,也讓他爸媽別提。直等著廠裏別墅趕著造好,內部裝修也完成,他才殷勤親自開車載程開顏抱著宋引去市區逛了一天,然後才領到新房子,漫不經心地提起以後就搬來這裏。把程開顏高興得還以為宋運輝回心轉意,再說,她也喜歡住在市區,逛街多麽方便。不久,宋運輝便把程開顏的工作關係戶糧關係都調到市區,這種事現在對他來說,易如反掌,都不用他自己出麵,秘書全部幫他完成。宋運輝跟程開顏解釋,讓貓貓再跟著爺爺奶奶半年,等縣中心幼兒園畢業,小學就來教學更好的市區讀書。三言兩語,就把程開顏賺來市區別墅,從此程開顏獨守空房,他隻偶爾在市區忙碌到太晚,才到程開顏處略住。他終於不用天天勉強自己麵對程開顏,那原本也是一種煎熬。
  程開顏最初感覺不對的時候,還鬧了一下,被宋運輝大義凜然地教育一番,說她不以丈夫事業大局為重,好房子先讓給她住,她還反而心生不滿,程開顏都覺得自己理虧,不好意思再鬧。可沒等程開顏寂寞下去,東海廠一幫女馬屁精們就蜂擁而上,包圍了程開顏。那幫人多會伺候程開顏臉色,天天陪著程開顏進出,弄得程開顏簡直忙碌快活得丈夫不來都不在意了,反而丈夫很晚回來一趟,還影響他們一屋子人打牌唱卡拉OK。
  倒是兩廂裏都滿意的結局。宋運輝大大鬆一口氣。
  不久,去北京辦事,遇到金州的閔廠長。閔廠長說起程書記退休提要求,想好好安置兒子的事。閔說,現在總廠準備把設在海南的辦事處撤回來,因此如何安置程書記兒子的問題就擺在眼前了。宋運輝知道,前陣子嶽父把兒子弄到油水足的海南辦事處去了,據說是炒地皮,但見麵說起來,宋運輝都不知道大舅子在做些什麽,口才倒是練得發達不少。宋運輝隻知道大舅子倒了很多海南椰子汁給金州總廠做福利,也希望他的東海廠買椰汁發福利,早被宋運輝否決了。如今閔特地約好跟他北京見麵商量,無非是閔賣個好給他,要他記下人情而已,諾大金州,放置一個肥缺給他大舅子還是有的。但可想而知,閔肯定不會因為退休一個程書記,而給程兒子一個肥缺,當年閔還是分廠長的時候,都已不把當時身為總廠副廠長的程放在眼裏,現在更不會。但一定會因為他宋運輝,而給程兒子好位置。因為無論他當初是怎麽出的金州,隻要沒公然撕破臉皮,他就與其他那些金州出來的一樣,是理所當然的金州幫的一員。作為總幫主的閔,自然需要記得他的好處。這就是他宋運輝工作十年努力十年的結果。
  宋運輝有些戲謔地笑問閔廠長:“他能做什麽?”
  閔廠長笑道:“有,他能幫妹妹看住妹夫,出謀劃策。”
  兩代女婿出身的兩個廠長相視而笑,宋運輝道:“那請閔廠長幫忙給他個事務性的重要崗位,總廠最需要螺絲釘啊。”
  “行,去你一手弄起來的新車間做副書記兼工會吧,升正科,我照應不到的時候,你自己去罩他。”
  宋運輝一聽就笑了出來,“這什麽職位,硬派的,老閔你現在也圓滑了。”車間一向不專設副書記,都是車間主任兼的,這個位置一看就知道什麽來由,程開顏的哥哥坐在這種位置上隻要稍微居安思危一下就能清楚想保住位置必須如此這般。也就閔這樣同是女婿出身的人才想得到這種缺德主意。
  閔廠長得意地笑,自己受的氣多了,便是在別人那兒出一口也是爽快。宋運輝也沒立即投桃報李,但兩人坐一起議論了好一會兒當前政策的應用。說起來,閔也是個硬手腕幹實事的,但當年一山不容二虎,現在隔山相望,倒是惺惺相惜,經常見麵就有無數話題了。
  
  楊巡從上海回來,便著手照著李力的可行性計劃,編製自己的計劃。他做得很認真,為此四處考察詢價。當然,最主要的文字工作,他還是交給了楊速。他出力最多的是找規劃局的友人,仔細琢磨哪塊地他可以拿到。
  可各色地塊比較來比較去,都逃不過一個最基本問題,他究竟還是不能用個體名義上如此大的項目。但是要他再用小雷家名義注冊,打死他吧,他再也不敢了。現在兩個市場還掛著那紅帽子,那是實在沒辦法,但如果新造賓館依然掛紅帽子,更大投資下去,他以後隻怕睡覺都得睜一隻眼了。
  但是,他現在還有其他辦法嗎?他想到有人說起的花錢移民到什麽小島國,然後用外商名義來投資。外國的個體戶就不是個體戶了,叫做外商,外商是政府的座上客。如果說小雷家那頂帽子叫紅帽子,楊巡不知道外商這頂帽子是什麽顏色。
  楊巡先不忙著移民,他還記得自己戴紅帽子遭罪時候,梁思申說過用外商名義幫忙的話。既然那時候她可以幫忙,賓館如果掛梁思申的名頭,豈不是方便許多?小雷家是鐵打的江山流水的兵,誰知道哪天班子又有變化,他楊巡又得吃一次苦頭。而梁思申如果掛名,楊巡想來想去,覺得梁思申不是那種翻臉不認賬的。他想請梁思申幫忙搞一個假合資,除了解決帽子問題,還有享受外資企業的種種優惠,當然醉翁之意,也在想多接觸梁思申。
  等他將可行性報告做出個大概,就打電話去找梁思申。此時,天氣已寒,海邊雖然不會嗬氣成冰,可陰寒刺骨。梁思申對於接到楊巡的電話倒是有些意外,還以為楊巡知難而退不會再找來,她還能看不出楊巡接近她的主要意圖是什麽。再接到楊巡電話,她都心裏有些佩服,這人,真是百折不撓。
  “楊先生,快新年了。做什麽呢?有沒有啟動新的項目?”
  “正為這事找你。我照著你給我的可行性報告做了一份四星級賓館的可行性研究報告,可記得你上回說,那份報告並不太好,我想請你幫我看看我的報告,你是內行,你又在國外看得多,你能提供我意見。”
  “可是,我有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你的資金實力夠了嗎?四星級,不同於三星,建築要求高許多。”
  楊巡道:“資金需要融資解決。不過現在最大問題是身份。我問了,現在最吃香的身份是外商,我想冒昧請你幫忙,你在我賓館項目裏虛假入股可以嗎?隻需要你提供身份掛個名字,不需出資。我保證,一定做好這個項目,不會坑你。”
  “三星不可以嗎?”梁思申有意回避。
  “三星和四星,一個是門檻問題,你說得對,資金門檻高,技能門檻高,超越我的人就少,另一個問題是,我第一次接觸三星級賓館,一次是外麵看,一次是進去住,都是我最倒黴的時候,但四星,嗬嗬,我遇到你,很高興。我一定要上四星。你手頭有傳真機嗎,我這就傳給你。”
  楊巡反正臉皮夠厚,直接說出來,等著梁思申要麽含羞不語要麽大發嬌嗔。沒想到梁思申那邊卻是笑嘻嘻地給了一句,“我的榮幸。你暫時別傳給我,我聖誕之前去北京,聖誕時候去上海,不如你傳真到上海,又清晰又便宜。”
  “好,掛名的事你別當負擔,不掛名我也不會強求。不過千萬請你看宋廠長麵上給我提些建議意見,我周圍都找不到那樣的高人,四星級項目,本市都沒人做過。”
  梁思申一笑收線,心說楊巡這人可真有趣,不過,給他掛個名也無妨。這麽大的項目,楊巡自己出資籌資上馬,他這麽多年生意做下來,當然知道風險利益所在,當然知道如何回避風險。錢是楊巡自己口袋裏掏出來,他當然不敢有所閃失。即使最後造到一半停頓了,損失也是楊巡的,她這邊的責任,容易逃避得很。她可以仿照金光集團,到香港注冊個離岸投資公司,沒多少麻煩。
  她現在的麻煩是,人仰馬翻地安排籌劃老板吉恩上麵更大的老板拜訪北京高層,並洽談包括東海廠的幾個項目。她很快就得收拾先去北京打前站,與幾個項目首腦先行會談。總得談出個有眉有眼,才可以寫出報告,交給老板的老板,讓老板的老板出麵時候知道講什麽,講什麽不會錯。工作都是他們做的,手是老板握的。
  她還得與吉恩一起拜訪上層官員。有些官員是香港方麵同事安排,但更多則是需要她想方設法找關係。通過梁家人找關係,通過宋運輝找關係,不過,這已經差不多了。隻要三個電話,總能聯絡到要找的人。除了她的個人關係,主要還是她扛出去的牌子,如今大夥兒對外資都歡迎得很。
  這樣的忙碌,這樣的充實,她喜歡。她更喜歡她這回的聖誕假期可以回家去過,可以回她上海新裝好的家。李力和梁大都準備聖誕時候喬遷,而且兩個時髦的人準備一齊舉辦一個Party慶祝入住。她可以接了媽媽過來一起玩,媽媽肯定也是喜歡的。
  心裏歡喜之下,忍不出搬出數學的喜好,拿一桌子的數字做個小小遊戲。她對東海廠的銷售數據很有感覺,報告寫得無聊,她需要遊戲鬆快頭腦,她給東海廠的銷售做個數學模型。她一邊做,一邊竊笑,嘴裏鼻子裏不斷唧唧哼哼,不就是人類活動的痕跡嗎,隻要是人為的痕跡,總是有章可循,不信做不出一個模型來。隻是不曉得一本正經的Mr. 宋拿到這樣的數學模型會是什麽表情,肯定氣歪嘴巴又說不出來,誰讓他一定要端著老師的架子呢。
  做到半夜,眼睛看著電腦上麵的數字文字都會飛了,這才完成,打印出來,哈哈笑著傳真給宋運輝的秘書。她知道這麽匆匆做出來的模型仿真效果不一定好,但先扔過去氣死送老師這個嚴謹的人再說。
  宋運輝哪知道這茬啊,看著滿紙的公式,不知道梁思申想說明什麽問題。但他看到傳真上麵的一行句子,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送給宋老師玩”。他就不動聲色地將紙收起來,趕明兒北京會麵時候當麵問她。這小姑娘,哪裏會知道他見她一麵有多艱難。就為這個特別的小姑娘,看看她,玩都玩得與眾不同。
  後天,東海廠引資組的幾個組員即將赴京,與先到北京的梁思申等會談。他也非常想去,但他不能。即便是他平時去一趟北京猶如家常便飯,可此時也不能。
  楊巡卻是知道了梁思申到上海的日期,他早早就在那別墅附近定了房間。但他一點沒放鬆自己的事情,依然東奔西走為賓館位置忙碌。有天有人告訴他,何不動動蕭然那塊處於鬧市中心地塊的主意。聽說蕭然如今轉移方向,正打市第一機床廠的主意,因為據說有外資對第一機床廠產生濃厚興趣,有合資提供先進技術,並包銷大部分成品的打算。蕭然想事先拿下第一機床廠,成為合資中方,往後享用國外先進技術,一本萬利。
  楊巡聽了隻想殺人,他媽的這真是比在原新華書店上麵造大樓更輕鬆快活的賺錢辦法,隻要跑幾處科室將機床廠所有權換手,回頭合資以後,老外管技術老外管銷售,蕭然真是隻要翹著腳等收錢便是了。廠子就在他姓蕭一家的勢力範圍之內,賺來的錢難道害怕老外偷走了不成,這又不是開小店,老外可以卷包就走。這人啊要是投胎投對地方,以後就一帆風順了。
  楊巡想到,蕭然若真有轉向打算的話,首先,蕭然手頭資金未必允許他兩個項目都做,其次,市府也未必願意看著這麽一塊中心地段總是荒著不開發。隻要蕭然真正有心,這塊地可能很快轉手。雖然這塊地並不是最理想的所在,可這是市中心啊,這種地段萬裏挑一,打燈籠都找不到。不管以後開發成商場或是賓館,反正當下是事不宜遲,一定要快速著手。
  楊巡找與蕭然接近的朋友去向蕭打聽,結果這幾天蕭然因機床廠的事去北京見外商了。楊巡急也急不起來。
  反而是梁思申見到了蕭然。她是在香港同事的餐桌上見到蕭然,蕭然也顯然認出是她,兩人隻是客客氣氣寒暄幾句作罷。蕭然想不到曾經穿得風情萬種的梁思申來自這樣的企業,先還以為可能是跟班之類的花瓶,後來一桌飯吃下來才知,原來還是總部欽差。梁思申則是沒想到蕭然竟然涉足實業領域,還以為象蕭然、梁大、李力等這些個公子們最愛做的是倒手買賣的差事,人輕鬆,賺錢又多。
  飯後她問了香港同事才知,蕭然這一單,他們隻是做個谘詢,項目所在地就在東海廠附近,市第一機床廠,是個相當規模的機械企業。而這蕭然的身份,正是機床廠代表。梁思申對於蕭然的這個身份心有懷疑,她接觸的做工廠的人都沒那樣子,但也難說,公子哥兒橫行起來,能量極大發揮。但她沒閑暇關注此事,她日程表安排得密不透風,飯後就是與某些相關官員的會見。這是吉恩幹的好事,吉恩實在吃不消中午這個紐約半夜的時間出來見人,所有活動都安排到早上或者晚上。好在現在中方官員真配合。
  忙完之後,回到房間,立刻收到蕭然電話,要求見麵一談。梁思申不曉得這人找她什麽事,很是勉強地下去見麵。蕭然竟是一見麵就送上一副精致蘇繡,精美得讓人一見就無法不喜歡。
  梁思申沒動麵前的禮物,隻納悶地看著蕭然,道:“蕭先生希望我把蘇繡轉送給誰?”
  蕭某微笑道:“古人有說化幹戈為玉帛,我把這蘇繡作為帛,希望能抵消梁小姐心中的些許誤會。小小的禮物,梁小姐不會見笑吧。”
  梁思申有些費勁地聽完蕭然的話,道:“我不清楚你說的幹戈是哪項。會不會是蕭先生心中有什麽誤會?”
  蕭然一筆蕩開去,說起其他。“我這回來京談的項目,將為我們市引進好幾項目前領先於國際的先進技術,而且,未來的產品也將由外方負責銷往國外,為國家爭取外匯。這方麵,梁小姐一定也清楚。”
  “我不清楚,這是香港同事從事的工作。”
  蕭然有些疑惑地看著梁思申,道:“但無論如何,這樣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還是希望梁小姐大力支持。我年初與你的朋友楊巡在小事上有些誤會,目前已經解釋清楚,但總感覺楊先生對我深有誤會。希望梁小姐不會受楊先生的影響。這小小禮物,是我一點小小誠意,希望梁小姐轉達給楊先生。”
  “噢,原來是這麽回事,這不是什麽大事。”梁思申這才動手將禮物推回蕭然麵前,“你放心,我是愛國華僑,我不會在引進外資的事情上做壞事。何況香港區的項目與我們無關。禮物請你收回去,我們有嚴明製度,這樣的禮物足以令我引咎辭職。”
  蕭然將信將疑,但送出去的禮物他可沒好意思收回,隻是笑著道:“隻是小小絲綢上麵繡幾朵花,並不值錢,梁小姐盡管收著無妨。”
  梁思申笑嘻嘻道:“騙我老外?這樣的手工出來的雙麵繡,再配這麽一隻讓人生出買櫝還珠之思的嵌螺鈿漆盒,還說不值錢?蕭先生不要害我哦。”
  蕭然見梁思申說話爽直可喜,這才相信她剛才說的愛國華僑的話,笑道:“既然如此,我可不敢害了梁小姐。不過真不行嗎?我隻說我們是親朋好友,他們老外知道個什麽。”
  梁思申微笑道:“不,天地都知道,良心也知道。蕭先生,既然沒別的事,我回去休息了,不早,明天我們還有很多工作。對不起。禮物我不收,結帳你紳士優先吧?”
  蕭然笑嘻嘻起身:“再談十分鍾?我們彼此認識一下,OK?”
  梁思申並不喜歡蕭然,純粹是楊巡那兒先入為主了,但也不至於去搗亂他的合資大事。不過她是個爽快的,既然說十分鍾,那就再坐一會兒,又不是太要緊。“我都盡量避免說中文時候帶入英文了,你們反而一口一個英語,真怪。我們怎麽彼此認識一下呢?我早知道你是誰了,你也知道我是誰。還有什麽更多的?”
  蕭然卻被這麽直的話問住,一時說不上來,隻會嘻笑。好不容易才很沒麵子地衝口而出一句:“你的性格非常可愛。”
  “謝謝。”
  “聽你口音,你應該是從大陸出去的吧?但性格又不像大多數留學生,你性格都有點像美國本土出生的人,俗稱香蕉的。”
  “沒錯,我很小就出去了,你眼光真好。但你的性格與大多數高幹子弟差不多,沒什麽出奇。隻是我很奇怪,你怎麽做起實業來?實業又苦又累,回報率不高,不是你這樣的顯赫高幹子弟做的事。”
  蕭然微笑道:“實業救國。高幹子弟做事,也一樣是天地知道,良心知道。”
  梁思申不疑有他,“你真不容易,佩服。我最佩服我的老師,你們那兒東海廠的宋運輝廠長,他真了不起。”
  蕭某笑道:“回頭我還正準備新年時候與宋廠長見一次麵,討教工廠管理的經驗。如果梁小姐屆時列席就好了。”
  梁思申微笑:“有機會的。十分鍾到,君子守諾,我上去了,再見。”
  蕭然笑送梁思申,他留梁思申十分鍾倒也沒什麽企圖,純粹是夜長無聊,找個解語花蜜聊半夜也好。又知道毛子直爽,最好三言兩語能有幾個機會。不過這下他是真正放心了,估計梁思申再不會因楊巡的事跟他搗蛋。
  事後的談判,果然並無節外生枝。蕭然放心不少。
  梁思申則是回去就將蕭然放置腦後。不久,宋運輝就來了,與吉恩就某些事宜交流了一天。說實話,梁思申並不擔心宋運輝的能力,但擔心宋運輝能不能適應這樣的談判,一直像個內奸似的提心吊膽著。後來一直見宋運輝應對自如,尤其是與吉恩談到細節時候,各色數字信手拈來,不需翻看資料,在場誰都佩服,這才發覺自己多慮。而且她看到宋運輝手下也是一口流利英語,強將手下無弱兵的樣子,她很為宋老師自豪。因此她也小心做好自己的工作,可不敢讓宋老師批評了。有些語言上的歧義,她就主動友好地提出糾正,使會談交流順利。
  回頭,吉恩私下對梁思申說,他沒想到號稱陳舊老邁的中國國企有這樣精幹的領導班子,這樣的領導班子,令人對他們的管理,對他們的未來放心。
  但吉恩與梁思申都沒想到,在與有關部門對話的時候,會遭遇當場爭議。有一位領導當場質問宋運輝,這樣的合資,既不帶來先進技術,又不帶來先進管理,純粹是一種資本運作。等到合資公司上市,外方卻可以通過股市攫取成倍利益退場。這樣的合資,究竟能為東海廠帶來什麽?究竟真正便宜的是誰?那位領導說,這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原則性問題。
  梁思申覺得這種問題小題大做,還原則性呢。資本運作本是很正常的事,資本運作得好,獲取相應效益也是很正常,何必說得好像運作資本的就跟空手套白狼似的呢?對工廠運作,他們自然沒法插手,但是對於上市,他們可需要做大量工作,他們並沒閑著。再說,上市之後,這是雙贏的事,東海廠因此可以擴大融資渠道,不需再向國家伸手要錢,何樂而不為。
  梁思申見到宋運輝解釋了,但後來他們一方的聲音越來越小,不久,宋運輝站出來說抱歉,說暫時中斷會議,他們需要內部討論。吉恩與梁思申等人不得不退場。但一整個早晨,都沒恢複會談。吉恩估計,中方爭辯激烈了。梁思申更是異常揪心。她不明白,不是說有國務院通過的新文件給與企業自主權了嗎?為什麽還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等待的時候,梁思申向吉恩說抱歉。幸好,吉恩說這不是她的錯,連中方內部都產生巨大分歧呢,明顯看得出,有人支持有人反對,兩個極端陣營裏的人都不少。
  中午時候,宋運輝宴請外方,非常周到,但也非常無奈地說對不起,有關議程不得不押後。
  當著眾人的麵,梁思申不便直言相問,知道此時問也問不出來。她看到宋運輝看向她的時候,眼睛裏有話,這話,是三個字,“對不起”。她在征詢吉恩的意見後,告訴宋運輝,這不影響她們總部大老板來訪,以及與更高層會麵。
  但是,梁思申心想,看樣子,會麵將少一項實質性內容。隻是奇怪了,怎麽有人會有這樣的刻板想法。
  梁思申飯後趕上一步,私下詢問宋運輝,有沒有辦法單獨交流一下。宋運輝搖頭,今天會議的局麵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來者應該說都是積極響應引進外資的主兒,也已經了解閱讀他們引進工作的簡要報告,為什麽在聽了外商的介紹後,忽然會做出這麽不可理喻的反映呢?而且,看樣子,有這不可理喻想法的還不在一個兩個。都是在了解到上市溢價發行,老外會賺取多少利潤預期之後,忽然好像覺得不能這樣便宜了老外的樣子。壞就壞在他預先沒說清溢價,而老外又太實在。
  這一意外,令宋運輝不得不改變預設方案,安內先於攘外。
  蕭然晚上完成一天工作,疲倦地下樓找酒吧,想喝上一杯舒緩神經。卻見到梁思申已經在座,而梁的對麵是一個戴著金絲邊眼鏡,麵部輪廓堅毅,膚色偏黑的年輕人,看似是個強有力的人。這個人蕭然似乎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有哪個年輕人長成這樣子的。他走過去時候,卻聽男的正有些激動地用英語跟梁思申說話。蕭然自己英語隻有高中水平,見英語好的人唯有佩服。他也不怕自己的出現有不識相嫌疑,他反正當仁不讓地站到桌子旁邊了,然後他看到年齡與他差不多的這個年輕男子目光如電“唰”地看過來。蕭然喜歡這目光中蘊含的壓力,有這目光的人,肯定是某個領域的精英。
  梁思申是晚飯後幾乎十分鍾一個電話,好不容易才逮到遲歸的宋運輝,並再三要求才拉宋運輝下來說話的。她本想問問白天的事究竟會怎麽樣,沒想到宋運輝一口咖啡下去,滔滔不絕就牢騷開了。梁思申對宋運輝這個永遠似乎風平浪靜人物的牢騷大是意外,但聽著聽著也同仇敵愾起來,這是什麽邏輯,資本運作怎麽到了某些人嘴裏就跟東海廠賣國敗家一般罪名了,怎麽會有人抱持這麽低級的思考。難怪宋運輝如此生氣,那些領導指出東海廠賣國敗家時候,何嚐不會指責身為廠長的宋運輝的不察之罪?宋老師冤大了。
  但兩人的話題才剛打開,因此梁思申對於蕭然的出現並不歡迎。可還是客氣了一下,把蕭然介紹給宋運輝。梁思申見到,宋運輝與蕭然握手時候,這個姿態擺的……總之很有領導樣子。她從小領導見多不怪,對此隻有覺得好笑。
  蕭然聽說這是宋運輝,心說難怪了,應該有這樣子,但沒想到是這麽年輕。不由又看一眼梁思申,心中玩味地一笑。宋運輝則是看著蕭然這個人,他還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蕭然,不像梁思申,他對蕭然絕不原諒。在楊巡已經打出他旗號之後,蕭然繼續為所欲為,逼得他不得不動用流氓手段,這樣的人,見麵握手,心照不宣而已。但他不會多作殷勤,也不會繼續剛才敏感話題,都已經為了避免隔牆有耳用英語對話了,旁邊坐個蕭然還讓他怎麽說下去。宋運輝索性拿出那份銷售數學模型傳真紙,鋪到桌麵上。
  “這是怎麽回事?”
  梁思申一看,哈哈哈地笑起來,笑顏燦爛。宋運輝不得不避開眼去,搭理討厭的蕭然。“看看,小姑娘拿一堆數學公式來戲弄我們這些畢業多年的人。”
  “沒有,這是我辛苦一夜給東海廠做出來的銷售數學模型,這可是以應用數學仿真銷售實踐,不是純粹胡來。我做好後抽樣檢測了一下,還行的。等我最近時間閑一些我會繼續完善它。”
  宋運輝在看國外管理書籍時,有些就有類似公式,當時也沒怎麽看懂,請教了幾個人也沒給予太多見解,隻好跳過算數。到今天才知這原來與應用數學有關。他當下就報出幾個本月數據,要梁思申演示。梁思申卻雙手一攤,告訴他電腦不在手邊,幹不了。但梁思申還是問侍應生要了紙筆,就最簡單的一組程式演算了一下。
  宋運輝不便一直盯著梁思申計算,隻得與一直旁觀的蕭然說一句話,“蕭總也來北京公幹?”
  梁思申快嘴說了句:“蕭先生作為市第一機床廠的代表,與我們香港區同事就合資問題有些商談。蕭先生說,實業救國。”
  蕭然立刻坐立不安了,這等話騙梁思申可以,蒙宋運輝可不行。宋運輝也是奇怪,他與市一機廠長有過接觸,因為市一機的機械加工能力的確了得,可什麽時候蕭進入了?看看蕭的表情,他心裏想,不知蕭又逮到什麽肥肉了。但因著蕭然的身份和他自己的身份,宋運輝不會直言質詢。
  梁思申忽然感覺在座沉默下來,抬眼一看,奇道:“怎麽回事?不對?”
  宋運輝隻是將眼睛看向蕭然,依然不語,而蕭然不得不尷尬地解釋道:“某些手續完成後,現在的市一機將歸於我的公司。”
  “現在還不是?”梁思申想到蕭然給他的名片,上麵卻已經白紙黑字寫著一機廠廠長。而談判席上,蕭然的同事也是認他作廠長的意思。
  蕭然依然尷尬地笑道:“時間問題。很快。”
  梁思申認真地看了蕭然一會兒,卻對宋運輝道:“宋老師,這是我先得出的一個結果,你看看。”
  宋運輝也不打算管蕭然的事,拿起結果一看,卻驚道:“八九不離十。”
  梁思申得意地笑:“數學之美。”
  蕭然不知道數學美在哪裏,這時候心急地知道,梁思申肯定要向她同事透露此事了。他感覺這個半洋人肯定不給情麵,就準備從宋運輝方麵入手,但梁思申這時卻起身笑道:“好了,宋老師終於讓我騙倒了。我休息去,兩位再見。”
  宋運輝看著梁思申走掉,便招手簽單結帳。一邊就先下手為強,把話堵死,“跟老外,就算是華僑,有些話也不能直說,他們有他們的工作原則。”
  “宋廠長的意思是,談判會受到影響?”
  “多多少少。你也不用從梁小姐那兒著手,沒用,我師生情麵她都不會給。直接回去考慮明天怎麽彌補修複吧。”
  蕭然看著宋運輝,忽然笑道:“謝謝宋廠長結帳。不過我建議梁小姐還是別跟那些同事說的好,別讓人誤以為她捕風捉影。我隻不過是在酒吧說句玩笑而已,她何必當真,我們應該以各部門出具的帶印章的證明為準。”
  宋運輝一想,笑道:“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好,我白操心了。我們以後還多有合作的地方,預祝我們合作愉快。”
  蕭然微笑道:“好,不留宋廠長,相信你工作很忙,很有幾個電話要打。晚安。”
  宋運輝倒是站住,看住咄咄逼人的蕭然,意味深長地一笑,這才說一句“晚安”而走。這一下,蕭然反而感覺有些背脊發涼,他知道宋運輝不是嫩生生的梁思申,這一笑,誰知道笑出什麽禍端來,半年前的事情他還沒向宋運輝說明一下呢,難保人家不記掛在心上。
  宋運輝看著急忙跳起來攔住他的蕭然,聽著蕭然尷尬地說“忘記解釋幾句,再請坐下三五分鍾”的話,才大模大樣坐回去,聽蕭然急急解釋。
  宋運輝這才清楚知道蕭然對市一機的意圖,心裏直想罵人,但嘴上卻是客客氣氣地道:“我也忘記解釋,梁小姐小學就能出去留學,她家背景可想而知。希望蕭先生不要令她太為難。”
  蕭然終於明白宋運輝剛才臨別一笑的意思,那就是:你們兩個高幹子弟,狗咬狗去吧。這是底層爬出來人的普遍看戲心理。他明白後,還真出了一身冷汗,換作他自己坐上梁思申的位置,若是被人愚弄調戲了會怎麽辦?自然是傾盡全力,調動一切社會力量,不讓愚弄他的人好過。雖然他還不知道梁思申究竟是誰家女兒,但宋運輝說得對,能小學時候就把女兒送出去讀書的人家,背景可想而知。雖然他家背景不弱,可他深知一點,與梁思申那樣的人必須搞好內部團結,有矛盾也轉化為內部矛盾,硬碰硬沒意思。
  蕭然知道,此時,為了談判順利,他隻有向宋運輝低頭。
  宋運輝今天一天憋悶,受足不懂裝懂又手握重權者的鳥氣,好不容易可以衝梁思申說出,可又被蕭然打斷。他早看蕭然不順眼。此時見蕭然終於被他打壓得收斂驕狂,起碼欠了他一份人情,這才見好就收。但上樓去的時候心裏也是歎息,還是不得不搬出梁思申的背景,算是以毒攻毒,雖然知道梁思申不願搬出背景。但否則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想想還真是悲哀。
  回頭,宋運輝向梁思申打了招呼,希望梁思申不要搬出蕭然的事與香港同事說起。因為這起合作的案子,成的話,蕭然肯定有辦法拿下市一機,一點疑問都沒有,別人不用節外生枝。梁思申聽得目瞪口呆,什麽實業救國,這也太巧取豪奪了。聽完宋運輝的招呼,梁思申道:“我怎麽那麽想破壞蕭的好事呢?”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在國內沒幾天,做完好事就走。可楊巡因為跟你認識,得被人遷怒了。這種人,楊巡當不起。”
  梁思申嘀咕:“我不要回國了。今天這都什麽事兒啊。”
  宋運輝不置可否,但一時有些不舍得放下電話,就找話說道:“今天早上的局麵,大約誰都不會料到。會不會給你的工作減分?”
  “如果最後不成,肯定減分。不過沒關係,不會以一次成敗論英雄。我已經在新擬一份報告,希望大老板會談時候增加遊說內容。我也更提醒他們看到一點,因為觀念落後,這裏還是一篇未深度開墾的□地,我們有許多機會,但我們有許多導向性工作需要做。Mr. 宋,不知道為什麽,我已經直覺不看好與東海廠的項目了,對不起。”
  “我也有這直覺,可能我們這個項目太超前了一些。下一步……會見後去上海度假嗎?”
  “是的,Mr. 宋,如果你有空,歡迎你來。樹木花草大致是照著爺爺給我的單子種的,我想明年春天的時候,一定會很美麗了。可Mr. 宋,很遺憾。”
  宋運輝明顯聽出梁思申情緒低落,原因可想而知,“別難過,這隻是發展過程中的一個曲折。很難說十年以後,這個項目如果重提,可能受到多大的歡迎。我支持你的新擬報告,這才是積極態度。你做得對,你一直做得很好。”
  “謝謝。可Mr. 宋,你怎麽辦?你的老板會不會降罪到你頭上?可沒人鼓勵你呢。”
  “放心,再多的曲折也經曆了,這點事情不在話下。而且作為成年人,必須能夠自我消化情緒。謝謝你關心。不早,早點休息。”
  其實宋運輝已經輕鬆好多了,沒想到在梁思申麵前能說那麽多,而且獲得共鳴,有些事情隻要說出來,不知能消氣幾許。他今天最鬱悶的是老徐的態度。老徐本應是最積極支持他引資的人,最早就是老徐提出對外引資。但在了解早上會議的情況後,老徐忽然沉默了,找不到人了,在老徐秘書處的留言,至此未獲得回複,這是前所未有的現象。宋運輝料到,在有些人左一個原則右一個賣國的帽子下麵,老徐回避了,老徐不希望受到牽累。一個經曆過這麽多年官場的人,誰都知道需要回避一些原則性問題,也誰都知道沉默觀望等待事情發展到熟透才可以說話。
  宋運輝想到梁思申的新擬報告,不由會意一笑,這小家夥倒是轉頭很快,也很機靈,這是個積極擺脫困境的好辦法。那好,他也照著做。他也年輕,年輕人摸著石頭過河容易犯錯誤,但隻要總結錯誤,整裝新發就行。他可以抓住這回案子中的一點散枝開葉,如果不願接受資本運作,那麽退一步,自己尋找代理,進發香港股市。今次的被中方幾乎否決的合作,起碼表明一點,東海廠是個受資本青睞的企業嘛。既然如此,當然需要抓住時機了。
  他考慮著,就一個電話把隨行人員叫來,讓大家擬定退一步的新方案。誰都不是那麽容易給打死的。
  宋運輝原本以為,他今晚會挺火大的,但沒想到心態會如此之好,思路會如此之積極,連隨行手下都被他的積極應變所鼓動,心悅誠服地努力工作。他一再地想到梁思申,但想到梁思申不久將去上海,而上海那兒有李力,還有李力殷勤替她裝修的別墅,他心中歎息。
  梁思申接了宋運輝的電話後,心中異常憤慨。以前聽堂兄堂姐們說起的時候,並無太多感覺,還以為他們隻是憑優勢獲取利益,現在自身經曆蕭然這麽個人的手段,才知以前自己想得還是太光明了些。再想到曾經在蕭然手底下九死一生的楊巡,也不知楊巡半年前如何生受,那姓蕭的可以如此對付國營大廠市一機,對付區區楊巡隻有更易如反掌。可憐的個體戶楊巡。
  想到這兒,梁思申心想,她可別給脆弱的個體戶楊巡惹禍,人家已經夠不容易,即使生命力如此頑強,可怎敵環境風刀霜劍。她雖然心中百般不願,還是打點起笑容,下樓與蕭然把酒說一聲誤會。不得已的,她也不得不擺擺兩位伯母的娘家,兩位堂姐的婆家,自己諸侯王般的二叔,也聽蕭然不斷地把兩人的關係從遠方繞過來,原來爺爺輩那兒還有些不近不遠的交情。梁思申心說這個蕭然別的腦筋不知道,這方麵的記憶可真強啊,估計出去辦事,這等爺爺叔叔伯伯的喊過去,才那麽無往不利。梁思申記數字時候頭腦一流,可蕭然的關係網絡卻搞得她頭昏腦脹。
  兩人就像拿著撲克牌比大小似的亮了半天牌,蕭然自知頗有不敵,言語中殷勤許多。梁思申被家譜搞得昏頭昏腦之際,忽然聽到蕭然也打算去上海發展,在上海買了別墅,別墅就跟他在同一個區,因為他認識李力。梁思申頓時把李力也鄙視了。但說話時候,她反而笑眯眯承認自己也是李力朋友,也住那別墅區,這回正要去參加李力喬遷Party。她和蕭然竟然一拍即合了。梁思申不得不把自己也鄙視了一把,看已經交談得熱絡,這才連忙借口時差難受,回去休息。
  上樓時候一路感歎,類似宋老師楊巡他們這些沒背景的人做事不容易。
  
  參與大老板會見的時候,梁思申自然是沒份坐到會見室的沙發上,連宋運輝都隻能在諾大會見廳裏敬陪末座。但她看到一個姓徐的什麽長在進門經過她,並和她略微禮節性握手交談後,很是留意了她一下,她很懷疑是不是兩個伯母的娘家跟這個姓徐的有關係。而那種關係,她反正是不大搞得清,也懶得去搞清。
  會見的語言都是事先雙方磋商過的,基本沒有意外。兩邊老大都講一下,就像是敲章背書。梁思申眼觀六路地做好自己的本份,等寒暄結束,就坐到大老板身後做會談記錄。這一天,她著裝儼然,穿藏青西式褲裝,唯有盤在腦後的頭發顯示女性身份。
  會談結束,宋運輝忙於送客的當兒,忽然聽到老徐問他:“小宋,外方那位女孩你認識嗎?”
  宋運輝一看,指的正是梁思申,一時心下警惕起來,但還是道:“梁思申,跟我們合資洽談的主力,年輕有為。”
  “幫忙介紹一下,我有個問題想問問她。”
  宋運輝覺得老徐這個要求太過突兀,但想到梁思申複雜的身份,倒也不用太過擔心,這才引老徐與梁思申見麵。他沒想到,彼此介紹後,老徐卻微笑地問出一句打死他也想不到的話,“是龍涎香嗎?”隨即,他看到梁思申眼睛一亮,燦爛如星。
  “是的,龍涎香,而且還是灰白色的。半年以來,還是第一個人準確說出是什麽。”邊說邊從口袋裏掏出一隻小小布包,打開,裏麵是灰白色比小指甲還小的一小塊東西。
  宋運輝見到老徐竟是莫名的激動,接過小布包摘下眼鏡細細端詳。他不清楚,這麽小小的東西難道非常珍稀?他看到梁思申也是很高興有人識貨的樣子。過得一會兒,才聽老徐說,“我很小時候聞過這種香味,但都已經做在香囊裏,隻聞其味,不見其形,後來破四舊什麽的,這些就憑空消失了,不過記憶中還留著這種味道,今天難得見到實物。”
  梁思申相當大方,將老徐遞回來的龍涎香推回去,道:“這塊龍涎香大約很高興換一個識貨的新主人。我還有,這塊您留著吧。”
  老徐連忙笑道:“怎麽好意思。龍涎香貴勝黃金,又比黃金更加難得,我怎麽可以奪人之愛。”
  梁思申笑道:“是的,非常難得,以前我外婆隻有小手指那樣大的一塊,去世時候還要帶著走呢。我的一塊較大。”她用兩隻手比劃了一下,“是我替一位老貴族做些小事,又用那麽大一瓶白檀油換來的。您是真喜歡,而且真識貨,這小小一塊您留著吧,說實話,這東西還真難找,全靠緣分。不留下這一小塊可能您會後悔好久呢。隻是那麽小的東西,實在不好意思號稱送人。”
  老徐聽著笑,看了看宋運輝,宋運輝也笑。“老徐收下吧,小梁以前是我學生,一向為人真誠。”
  老徐倒也沒猶豫,終於收下,但微笑道:“不能白拿小梁的東西。小宋啊,我們約個時間,你帶小梁去我家,我也有些收藏的小東西讓小梁挑一件玩玩。禮尚往來。”
  宋運輝本以為老徐隻是說場麵話,沒想到老徐是真的與他約時間與梁思申約時間。但是梁思申大老板中老板小老板都在,哪裏找得出時間,老徐隻能作罷。卻令宋運輝和梁思申都沒想到的是,老徐晚上專門差人送來一件小小禮物,梁思申打開一看,竟是一隻做工異常精美又保存完好的香囊,倒出香囊裏的小小物事一看,卻是一粒小小羊脂玉掛件。梁思申激動得連忙問宋運輝要了老徐電話,打過去表達感謝。
  宋運輝旁邊聽著,不知道老徐那邊說什麽,隻聽見梁思申說,“我太喜歡了,我一直想擁有這樣一隻香囊……是,一看就是內造的……還有羊脂玉,我原以為我手串上的兩粒從和田玉人手腕上磨來的籽料已經是頂級了……呀,這下換成是我放長線釣大魚了,我賺了……真的嗎?我真的可以去您家看您的收藏嗎?……好啊好啊……天,真的?寶釵用過的那種土定瓶?……是,我有一隻甜白釉的,哪天您去美國……是,一屋子呢,我帶著照片。我,可我……九點後可能才自由……那我九點後來,我一定要打擾您……”
  宋運輝看到梁思申歡呼雀躍,卻真是不懂梁思申有什麽可以那麽高興,也沒想到老徐竟然願意晚上九點之後還接待小客人,那是極大例外。他接著接聽了老徐的電話,老徐請他拔冗一起去,說是雖然與梁思申言語投機,可畢竟是個女客,夜晚不是非常方便,須得請宋運輝幫忙。宋運輝答應了,回頭問梁思申究竟看什麽去,梁思申說古董玩物。
  但後來梁思申被老板們拘住,九點都無法脫身,宋運輝隻好幫忙打電話給老徐推辭。宋運輝沒想到,老徐口氣中竟還是挺遺憾的樣子。真不曉得這一大一小哪根脈搭在一起了。
  宋運輝拉開窗簾看向窗外,北京的天空此時正在下雪,撲到窗玻璃上的雪花晶瑩柔白,猶如老徐送梁思申的和田白玉。宋運輝不由得感慨,出身,出身帶來的機遇自是不用再說,出身帶來的情趣愛好,看看梁思申與老徐的一拍即合,看看老徐對梁思申的隨和友好,那是他多年爭取而不得的。而這些,他隻有寄希望於他的女兒——宋引了。
  他,則是開荒的牛。
  1993年
  梁母先女兒一步,早早趕來別墅。本想幫女兒忙,先把衛生打掃了,讓女兒清閑。不想被梁大接來別墅一看,什麽都是妥帖的,除了人氣,其他什麽都有。原來是李力早讓人把房子整理了,平時也有李力的保姆過來抹灰一遍。便是梁大也熟悉,進門就把空調開了,房子頓時慢慢暖和起來,很是奇異的,房子一暖和,房間裏麵家具的線條似乎都柔和起來。
  一樓大開間,除了傭人房和衛生間,其他都是敞開的。廚房的家具是整套從美國帶來,原木配不知什麽做的台麵,非常厚實華美。梁大介紹說,大家看了都說這廚房好,回去都叫木匠照著做,可五金跟不上,隻能學個樣子。台麵則是隻能用花崗石代替了。
  梁母東摸西摸地看,嘖嘖稱好,“老大,我們家也算是好的,從來都是吃機關小灶,可比起囡囡的來,還是差很遠啊。”
  梁大道:“我們是窮國的富人,跟小七怎麽比。小嬸,你今晚住我那兒,這邊床上什麽都還沒有,小七不讓我們開她那幾大包放窗簾床上用品的包,上麵還給畫了大叉叉,寫上不許動。”
  梁母抿嘴笑:“當然不能讓你們動,女孩子的這些東西,任你是她堂哥也不能動。我來吧。”
  梁大在背後白了這個小嬸一眼,這小嬸從來就特別資產階級,以前爺爺奶奶都斥責,反而現在大家一窩蜂都趕著這等調調兒學了。他也學,可就是沒小嬸那種矯情。但他才想把小嬸往樓上引,卻聽外麵車子聲響,扭頭一看,是一輛出租車停在外麵車道。梁母也停下看去,卻見女兒從車裏鑽出來,也沒看房子,低頭大步走到車尾,大力拖出兩隻大皮箱,又從後車位拖出一大一小兩隻箱子。等梁母驚詫之下趕出去,梁思申早已把箱子全部拖出,過去跟司機算賬。
  梁大裏麵看著大是驚詫,看不出堂妹竟然力大無窮。他忙走出去幫忙,拎起一隻箱子就覺得重。梁母心疼,但梁思申沒讓她拎,自己拖起一隻箱子進門,一邊回答母親提問。“一半是老大李力他們的東西啦,這兩個奢侈鬼,襯衫一人一打,還有內衣毛衣大衣運動服籃球鞋網球拍香水護膚品,愛俏得不得了。當然,還有爸爸媽媽的。幸好同事一起來中國,否則我這麽多行李,罰款都罰死了。”
  梁母一聽,倒是應該,梁大李力兩個雖說是順手把這個房子裝潢了,可她知道女兒這人難弄,這半年來不知多麻煩人家,好多錢可能都還是這兩個人墊著的,就算是兩箱東西全送也是應該。再看女兒,穿的是薄薄一件毛衣,外配厚厚一件長黑呢大衣,一頭卷發隨隨便便梳個麻花辮兒。反正梁母怎麽看怎麽覺得好看。梁大才不會對著這個毛毛蟲小七戴玫瑰色眼鏡,他一邊幫拎一邊取笑:“小七,大力士嗬,看不出啊。”
  “我今年練boxing,咱現在整個是藍領的胚子。”梁思申將最後一個箱子拎進,這才甩了大衣,歡呼著與媽媽再次擁抱。
  “拳擊?虧李力還拿你當淑女。”梁大搖頭,“小嬸,等會兒去我房子吃中飯,我吩咐保姆了。我先走一步,公司有事。晚上李力回來可能要請客,我也會在。哼,李力不知道請的是野人。”
  梁母也不是個好惹的,笑嘻嘻道:“老大,你也不用來,你這張臉從小看到大,不稀罕了。把你那個傳說中反傳統反封建的女朋友拉出來陪我們就行。”
  梁思申一聽,奇道:“老大也玩性格了?”見梁大奪路想跑,忙道:“老大別走,你的衣服拿給你。”
  梁大這才蹲下,看梁思申從箱子裏拿出他的衣服,一看之下,愛不釋手。“小七眼光還是不錯的。”
  梁思申索性把李力的也都整理出來,與梁大一起抱到李力的房子。李力房子的保姆見慣梁大,放手任他們參觀。梁思申上去看到李力臥室是鐵灰色真絲寢具,樓上樓下全套不上漆的紅木家具,不由咋舌。再回頭看梁大的房間裏也是差不多,但梁大的顯然是進口家具,異常奢華。兩家房子比較,就跟她新背宋詞所說,“競豪奢”。回來跟媽說起,兩人都感慨,說梁大和李力真能花錢。
  隨即,母女倆開始布置窗簾寢具,兩人說不完的話。梁母看著女兒矯健地跳上跳下,嫻熟利落的手法,不由想起梁家其他第三代,估計包括梁大等男孩都不怎麽會做家務,可見女兒這幾年一個人在外麵是吃苦的。但這話也不能再問,女兒不會回答。她最想知道的女兒跟外公打官司那半年生活費從哪兒來,周末上哪兒去等問題,女兒都一概回答是同學爸媽幫助解決。想起這個,梁母便覺得自家女兒過得再奢侈也是應該的,因為都是靠她自己,而梁大之類的則是差遠了。
  但有一個問題是要搞清楚的,梁母問:“囡囡,李力是不是真跟你有那麽回事?梁大好像認定你和李力的關係了似的,他以前不是說李力這人女朋友多嗎。”
  “媽,這事你別太封建,李力不過是看我相比國內的人稀奇難得,我不過是看李力相比其他國內人有趣一點,普通的男女朋友而已,你不用想得太複雜。李力的祖宗說過,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梁母一想,可不真是如此。但又一想,女兒小小年紀怎麽能看得如此清楚,這才是大大不妙。她不得不厚起臉皮,忐忑地問:“囡囡,你在美國有沒有李力那樣的朋友?”
  梁思申笑了,連聲道:“媽咪,媽咪,媽咪,我不是亂七八糟的女孩,我也沒時間亂七八糟。你放心,但你別多問了,這問題多不好意思。”她一邊說著,一邊拎起熨鬥將床單在運輸中揉縐的部分熨平。
  梁母隻得再拿丈夫的話安撫自己,女兒現在是美國女孩,當初送她出去時候就已經打定主意放她自由學習,現在就應接受這樣的女兒。
  這時候梁思申已經熨好窗簾,跳開來站到門口,開心地道:“好了,媽媽,我們的雖然沒梁大的豪華,可我們的床睡著更舒服。這間主臥是你和爸爸的,我們現在布置我的臥室去。媽,你不用動手,我來。”
  梁母放手讓女兒抱走一捧窗簾寢具,後麵跟著女兒走去次臥。從小跳舞的女兒身材非常美妙,有修長的腿,窄翹的臀,纖細的腰,和曲線美妙的頸。這樣的女兒,放哪兒都是發光體,梁母想像得出女兒身周群男環伺。她可真想替女兒篩濾那些男子啊。可惜鞭長莫及。
  梁母這才看明白,女兒還說不如梁大他們的繁華,其實床上用品和窗簾配套,用足心思,肯定花錢不少。
  一套房子這麽布置下來,才終於有了人氣。冬日的陽光透過窗簾撒到地毯上,令人忍不住慵懶得想歎一聲氣。梁思申這時候和媽媽一起坐在茶幾前,擦拭著從寢具包裏掏出來的瓷器玉器。梁母這才明白女兒為什麽嚴禁別人動她的這幾個軟包裝,原來是內裏另有乾坤。
  梁思申忽然道:“媽,我有點不想和李力他們晚上吃飯,隻想和媽媽一起吃。”
  “行,等下我們問問梁大的保姆,讓她帶我們去菜場。我知道你準又想吃媽做的好湯了。”
  “不是這個原因。其實我這回挺沮喪的,替宋老師做的項目給黃了,失敗的原因,我真是想都想不到,吉恩他們議論起來紛紛搖頭的時候,我都不好意思得想鑽地底下去。總算宋老師臨陣不亂,另想辦法準備獨立從香港上市,才算是我們前麵的功課沒白做,可以順利轉交給香港區。我還是遭批了,我也害得宋老師遭他的上級嚴厲批評。可同時,一個高幹子弟的項目卻順利通過了。那個高幹子弟巧取豪奪一家效益還算不錯的中型國企,拿來與日商合資,以後他就可以坐收漁利了。他現在都還沒注資進那家國企,明顯是合資成功他才注資,合資不成他抽身走人,可那樣的事情卻反而成了。那人還是李力的朋友,是我們這房子的鄰居。”
  梁母道:“不想吃就不吃吧,不過因為這個理由不理李力,有點牽強。”
  “我也知道,應該把工作當作球賽,球賽結束後交戰雙方應握手友好,更沒理由遷怒隻是觀眾甚至路人的李力。可我就是想不通,找宋老師談話,被宋老師也批評了。他說他已經承認自己的錯誤,錯估領導的心理承受力,我也應該借此事了解中國國情,而不能一味抱怨。他說凡事都有程序,不能急於求成。他還批評我嬌氣,不能接受曲折失敗,這麽點曲折根本不算什麽。宋老師還給我講了那個個體戶楊巡的故事,楊巡真是有九條命,不說他以前的起落,就說他最近,他辛苦建起的兩個貿易市場,中途他母親還勞累過度送了命,他妹妹因此跟他反目,可等市場賺錢了,剛才說的那個高幹子弟就覬覦上了,還把楊巡送進去坐牢十二天。楊巡可說是九死一生,可人家意誌力那個強,現在又打算上四星級賓館了。再一個是宋老師的姐夫。他姐夫作為村書記,為了村裏的發展行賄上級領導,現在被抓了被判刑了,村裏人卻好多還不理解他,以為他撈飽了,其實沒有,他理想主義得很。可他姐夫還在牢裏想方設法指導村裏的工作。好,我被宋老師說得沒怨氣,可我生氣了。若說社會資源是一隻蛋糕,可當梁大蕭然李力等人可以輕而易舉侵吞掠奪優良資源的時候,其他人怎麽辦?宋老師付出過人的努力,楊巡付出血淚,宋老師的姐夫付出自由。以前我認為行賄是罪惡,可在現實之中,卻不是非黑即白,還有深深淺淺的灰色。如果說行賄是罪惡,可那些導致資源分配不公的梁大蕭然李力們怎麽算?他們才是本源。所以我厭惡他們。如果說那是一場球賽,那也是滿場黑哨的球賽。”
  梁母驚異地看著女兒說這些話,好不容易才插上一句:“我們一家也是高幹子弟,你爸在工作中也是很受優待。”
  “是的,那是搶別人的資源。”
  “囡囡,別想那麽多。社會環境是這樣,我們不搶,可優惠也會自己送上門來。你爸已經說過,我們夠吃夠穿夠住,女兒有自己有發展,我們做到手別亂伸,那就行了。管住自己最要緊。”
  “可悲哀的是,老板鑒於我這回在大老板會見大領導準備工作時候的出色表現,打算以後讓我側重分管中國區的業務,我以後會經常回國。原因是什麽呢?因為我是高幹子弟,很多別人找不到的門,我找得到,別人找不到的人,我扯著‘梁’字大旗一個電話就行。我這算不算搶了別人的先機,違反公平競爭原則,搶跑?”
  梁母低頭擦拭一隻雨過天青色的瓷瓶,好一會兒才道:“囡囡,你不能因為看到的眼前幾件事就否認所有高幹子弟。權力,可以行善,也可以作惡,不能一概而論。比如說你用你的身份,幫助你宋老師解決資金問題,這就是善用。比如你在安排大老板會見中容易找人,其實衙門裏的人應該是這麽方便讓人找的,你擁有的關係隻是讓他們還原為人民服務的本職。而且你組織的會見也是令雙方都受益的,這不能說是侵占別人利益。象你說的那個高幹子弟,那才是十足惡棍,梁大李力他們,也過多躺在祖蔭下麵享福,他們已經侵占別人的機會。囡囡,不要拿別人的錯誤苛責自己,媽媽看著心疼。”
  “媽媽,你總站在我一邊。”梁思申愛嬌地在媽媽肩上趴著,“媽媽,我是不是很傻?我前所未有地覺得我傻。”
  “沒有,梁家第三代,不用看都知道你最行,現在連你爺爺奶奶也默認。媽媽那是相當的揚眉吐氣啊。囡囡,這隻瓶子是做什麽的?”
  “這隻應該是仿品,仿宋代汝窯膽瓶,不過這隻算是仿得好的,瓶底也是老老實實寫著大明成化,從線條和釉色來看,我懷疑是個玩票的文人所為,做工相當好,釉裏也添了瑪瑙,你看,釉色跟玉似的,還有細細的裂紋,隻差一個胎體顏色稍微不對。”
  梁母細細地看下來,笑道:“果然好,跟那《紅樓夢》裏寫的似的,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這隻膽瓶啊,有靈氣。”
  “是的,背了唐詩宋詞才知道,有些需要好多話來描繪的東西,一句詩卻可以把千言萬語都概括了。媽媽,你真狡猾,轉移話題。”
  梁母哭笑不得地捶了女兒一拳,笑道:“小壞蛋,連你老娘也不放過。好啦,高幹子弟的事多說無益,你自己知道怎麽做就行。不愛跟李力吃飯,正中媽媽下懷,打電話推了吧,我們自己吃。這瓶子擺哪兒好呢?你這兒也沒博古架。”
  “這些東西正正經經放起來就沒意思了,既然喜歡,放在唾手可得的地方,插一枝花,放幾隻水果,都是好的,每天都可以看見。若怕敲碎,地上墊了厚厚地毯就是。”
  “唔,手法是大了點,可意思是對的。這兩隻墨綠的是……”
  “碧玉荷葉碗,玉質不算一流,可那麽大一塊玉能這樣已經算是上乘。雕工卻是一流。我是買下一塊碧玉請土耳其人雕的,餘下的雕了這幾隻小杯子,還有幾粒珠子。媽媽你看,這隻清代和田青白玉香爐放在這兩隻碗中間,每隻碗裏注水,漂一朵白玫瑰,該是多美。”
  “假洋鬼子露餡兒了不是,放夏天開的梔子花才是最好呢。這屋子外麵好多香花,有你放的料。這幾天漂幾朵臘梅,閑花照水,行了。”
  梁思申做個鬼臉,與媽媽一起繼續擺放這些小玩意兒。她告訴媽媽,自己這麽幾年掙的錢,一半在這些小玩意兒上麵了。梁母少少地知道女兒這幾年掙了不少,想到上百萬的美元都換來這些小玩意兒,不由強烈心疼。可這些小玩意兒卻是真的好看,尤其是當梁思申拿出辛苦收集的那些香料來,梁母更是愛不釋手。做女孩子時候的夢想,卻在女兒一輩身上實現了。
  但梁母卻也煩悶地想到一事,如此出色的女兒,眼中可還看得上誰。這才是最大麻煩。
  母女倆出門買菜回來,天色已暗,看得出別墅一大半的房子已經亮燈,可見已經有人入住。安步當車,說說行行,倒也難得閑適,反而是陪她們去菜場的梁大家保姆先騎車回了。母女到得家門口,卻見門口放著大大一束玫瑰,廊燈下麵看著,異常難得。梁母笑了,“哦喲,李力來過,肯定是他。我們正商量著明天買花去呢,他就送上門來。有女兒真好,有人送花上門,嘿嘿。”
  梁思申兩手拎滿東西,騰出手開了門,才看地上的花。一看卻大笑了,“媽,媽,是爸爸送的。祝……王女士、梁小姐新年快樂,哈哈,爸爸真可愛。”
  梁母聞言,忙在料理台上扔下買的菜,趕緊湊到門口來看,母女倆樂不可支。梁母尤其感慨,雖說當年與丈夫結婚,婆家一直沒好臉色,可有丈夫的愛護,小家庭生活過得多麽甜蜜。她趁機也教育女兒,“囡囡,你看,找對象要找你爸爸那樣的人,家裏會體貼妻子愛護孩子,外麵又會做事撐場麵,做人還知情識趣,會讓一家人都開心,那才好。”
  “這就難度大咯,媽媽要求太高。媽,我現在還不打算……”梁思申還沒說完,院子木籬笆門外麵有人揚聲說話,打斷母女倆對話,“梁小姐,可找到你。我們能進門嗎?”
  梁思申朝外看去,見黑地裏有兩個人,但看不清楚是誰。另一個人也說話,“梁小姐,我李力。伯母好,新年快樂。”
  梁思申輕輕跟媽媽說一句,“另一個人就是我下午跟你提起的那個高幹子弟。他怎麽會來?”但說著話,人也隻能迎出去。雖然知道木籬笆門從外麵可以打開。外麵李力穿著一身黑色長大衣,長身玉立,身形瀟灑。其實蕭然也不差,隻是梁思申對他的印象先入為主地壞了。
  梁母看著兩個年輕男子進來,脫掉大衣後都是深色西裝,也覺得蕭然人模人樣的,真看不出手段有那麽狠毒。兩人都對梁母很尊敬,李力一看梁母有下廚的意思,立刻就打電話給家裏的保姆,讓過來幫忙。梁母微笑地看著,卻並不拒絕。蕭然當然從旁邊看出那麽點意思來。
  李力微笑看著梁思申,“很累?那還出去買菜幹什麽,開個單子給我保姆不就行了?”
  梁思申本來愛屋及烏地煩上李力這個高幹子弟,可見了真人卻心軟了,李力笑容那麽有味,聲音也是那麽有味,跟夏天見的時候差不多。見問,她癟了癟嘴,道:“很倦,不想再為一頓飯一本正經。”
  “這可怎麽好,工作很煩心?”李力看梁思申脫了黑色及膝長棉大衣後,裏麵穿的是寬鬆的米色毛衣,米色褲子,都是很柔軟的樣子,柔軟得令人想緊緊抱一把。“還是一來就布置房間,累著了?可別也累著伯母才好。不過窗簾之類的裝上,房子漂亮好多。我不敢替你另添家具,怕不配套。房子看上去還是有些空曠。”
  “還沒謝謝你呢,房子裝得相當好,好得超過我的原意。空曠就空曠吧,最好小偷也嫌。”梁思申將粗粗的麻花辮子甩到身後,看向蕭然道:“蕭總不是準備節後與日本公司簽約嗎?怎麽還有空出來玩?”
  蕭然笑道:“看你這麽倦,我都不敢提我的事了。我們剛談下合同,可中文翻譯文本照著我們的意思,英文的……據說一字之差,意思就可以差許多……”
  李力補充道:“我們第一次跟列強打交道,不敢大意。蕭讓我找找上海有沒有合適的人幫看看,確保無虞。這樣的人還真難找,我介紹了你,沒想到你和蕭已經認識。”他又對蕭然道:“你看,明天行嗎?今天梁小姐才忙碌一天。”
  梁思申忙道:“我記得一月三日日商就要去現場商談合同最後事宜,時間很緊。再說香港區的工作我並不熟悉,蕭先生提起的資料我沒看過,我也需要時間消化。就今天開始吧,事不宜遲。蕭先生請相信我,我今天所站立場純粹是私人,李先生不會介紹錯人。”
  梁思申的話說出來,李、蕭兩個都笑了,李力當然清楚,這是他麵子夠大,純粹是因為看在他沒介紹錯人的麵子上,梁思申才今天就開始動手。而蕭然則是放下一百個心,不由伸手心照不宣地拍拍李力的臂彎,以示感謝。梁母在一邊看著,心說女兒說話夠大方。剛才還真有些擔心她耍情緒呢,這樣,彼此麵子上須不好看,以後大家都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李力道:“你這兒書房還沒台燈,不如去我那兒,或者蕭那兒。”
  “不去,你那兒不是中央空調,冷。不如你們先回家吃飯,我這兒慢慢把台燈裝起來。”梁思申看一眼手表,“七點鍾我們開始工作。”
  “我們幫你裝。”兩人不約而同地說。
  “不,不是行貨,我得自己裝。”
  蕭然微笑道:“我先走一步,七點準時來。”
  李力笑道:“我保姆在這兒,隻能留下蹭飯。梁大師總是需要個把打下手的,我勝任。”
  蕭然一笑離開。梁母看著心說,這蕭然看上去是挺講道理的人啊。可見人人都會兩麵三刀,不知道李力背後一刀是什麽樣的。她也不怕人家嫌她礙手礙腳,吩咐了保姆該怎麽做,便跟去書房裝台燈。
  原來這是梁思申收來的一些破口或者漏底的明清薄胎瓷,有官窯,也有名家手筆,可因為破了相,價錢猛跌。梁思申買來,因勢利導,將這些白如玉、薄如紙、明如鏡、聲如磬的薄胎瓷細細打磨,做成燈罩。隻是梁思申一直對燈座不滿意,隻好將就。李力旁觀著,這才明白梁思申為什麽不讓別人動手。若不是梁思申自己知道,誰能清楚,一隻水墨繪就寥寥幾朵墨荷的大碗該朝著哪兒放。李力歎為觀止,原來梁思申是這樣地在玩。
  梁母卻知道,女兒這是在外公家受刺激了,奮力想過得更好給外公舅舅他們看。那是每天少睡兩個小時都甘心。
  但雖然有梁母在場,兩個年輕人裝配一盞燈的時候總是有手腳接觸,撞上了,相視一笑,溫馨如點亮了的薄胎瓷燈罩。但所謂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這兒的風雨,便是不識相地不肯離開的梁母。
  再抬起頭,李力不得不換了一種眼光,看房子中他原先沒見過的擺設。原來這一件那一件,小小東西裏麵,都是凝聚心思,都有來龍去脈。那不是他竭力模仿個大輪廓可以比擬。比如那維多利亞式的圓鏡子,隨隨便便放在乒乓球桌般大的書桌上,工作累了抬頭望一眼,正是女孩兒心思。而一塊拳頭大的壽山白芙蓉隨形章順便就做了鎮紙。不懂的人可能隻會覺得好看,可懂的人卻看出道道。而更多的,是李力認都不認識的。他開始自慚形穢。他原先一向自傲於他的見多識廣的。他真不懂,梁思申這個半洋人怎麽知道那麽多中國傳統的東西,他哪知道梁思申在中西合璧洋為中用的外公家寂寞地陪著類似好東西好幾年。
  李力都不知道還有哪件東西又有什麽來曆,害得他下去用餐端起飯碗拿起筷子時候,都要忍不住暗自端詳一番,怕做錯說錯什麽,怕就像他經常嘲笑暴發戶似的,被梁思申母女給嘲笑了。果然,梁思申說,那筷子是烏木鑲銀,東南亞貨色,《紅樓夢》裏提起過,就在劉姥姥二進大觀園時候。李力都覺得自己也差點成了二進大觀園的劉姥姥,不知道梁思申怎麽看他這個人。李力第一次地,極端地不自信起來。
  七點,蕭然帶著助理準時敲門。四個人坐書房說話。老大的書桌四個人用都富富有餘,盡可以將文件滿桌攤放。
  梁思申先將英語文件大致看了一遍,以求心中有數,她看英文可比看中文順手得多。看完,便將英語的翻譯出來,與蕭然手中的中文翻譯文本逐條對照。可她中文詞匯畢竟沒那麽專業,翻起來不得不東拉西扯地解釋一通才罷。可好歹,還真找到兩處對不上號的地方,不過大家都覺得不應該是陷阱,而是翻譯錯誤。李力不得不陪著,一直陪到晚上十一點。
  本以為對照結束,事情完成。沒想到梁思申將手中英文部分整理清楚,對蕭然道:“我有幾個臨時想到的問題,不知道該不該提醒你。”
  蕭然忙道:“請講,求之不得。”
  梁思申道:“我這是第一次看到你們的合同。我看到,這兒一欄,應該是你簽名。但問題是至今你還不是市一機的一員。我隻說個萬一,萬一合同另一方什麽時候想毀約的話,他們隻要提出當年你的簽名是虛假簽名,因此而宣布合同無效,你有沒有想過未來的應對?這種情況很容易發生,合資後,外方可以看到過去資料,你的身份變遷就瞞不住了。”
  蕭然不由一愣,看住梁思申好一會兒無語。確實,梁思申今天是站在私人立場上,友好地提示他,而不是告發,因此才讓他認識到事情嚴重性。他好久才道:“我明白,我這就去抓緊。還有呢?都不知怎麽謝你,指出這麽重大的紕漏。”
  “不用謝。我第二個問題是,你這合同中所謂先進技術的引進,似乎沒有具體化條規,究竟是先進設備的引入,還是中方員工出國培訓學習,還是合資雙方聯合組建科研室研究新技術,這方麵似乎應該明確一下,效果大有不同。”
  蕭然忙道:“我們討論的是引進先進設備,員工培訓,以及部分中國沒法加工的部件引進,因為我國有些材料處理技術沒法靠引進幾台設備過關。”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給你補充在這兒,你自己把中文部分補上吧。引進設備具體事項前麵已經談了,我給你補充一些細節,是需要你再跟對方談的。比如設備安裝時候外方來幾個人,費用誰負擔,來幾天,超過幾天費用又怎麽算。中方員工培訓接待工作如何。這些小細節可能也比較費錢,需要談判時候考慮得周到些,吃穿住行都得包括,畢竟,日本的費用比美國還高。另外,建議你提出組建聯合研究室,掌握核心技術才是合資最終目的。”
  蕭然又是連連點頭,讓助理記錄。“熟人好辦事,而熟悉業務的人能辦成事。太重要了,都不知道怎麽謝謝你,梁小姐。”
  梁思申卻對著“熟人好辦事”慪氣上了,心裏反感頓起,將原先想說的幾句話吞了回去,微笑道:“差不多就這些,該考慮的你們都考慮到了,我最多隻能指出一些操作上的小問題。不好意思,李先生都得悶得打瞌睡了。”
  李力忙笑道:“哪裏會,我就跟白聽了一堂課似的。其實很多原則性大問題我們倒是不大會忽略,反而一些細節性的操作方麵的問題,我們因為沒做過,就沒有認識了。”
  “是這樣。蕭先生,我的老師,你也認識的宋運輝,他多次引進國外設備和技術,又多年從事外貿,他對中方該做的事清楚得很,隻有比我更清楚務實,你如果不放心,可以找他請教。他英語也相當好。”梁思申想讓蕭然對宋運輝屈服去,有意放出誘餌。
  “一起吃過飯的宋廠長?”李力想起那個與他似乎差不多大的宋廠長,沒想到那是個有真本事的。
  蕭然道:“宋廠長比較忙,可若是有事,我還真要找上門去。”話是這麽說,蕭然心裏卻是裹足。北京一次麵對麵的接觸,他自知,不是宋運輝的對手。
  梁思申這才起身送客。感覺李力雖然依然溫柔,可總是有哪兒不對勁。
  媽媽已經在新的床上睡覺,可梁思申一時睡不著。今天按說是幫人做事,手有餘香,可她厭惡這件事的當事人,幫忙後心裏一點都不愉快,即便是在幫忙的當時,她都有想出壞主意做小手腳的意思,可是看在李力麵上,硬是將口吐譏諷的衝動都抑製了。當然,她也清楚自己這忙幫得消極,以往,她拿到項目,都是先看總體,先揣摩主流意向,大致推測其中得失,但這回,她隻抓住了細節,懶得顧全大局。大局,早已毋庸置疑地被玩轉於蕭然的鼓掌之間了,她替考慮大局幹什麽。她還嫌自己幫多了,可又沒辦法,本性如此,看著剛在國際市場蹣跚學步的國內企業,她總忍不住伸以援助之手。祖國太窮,經不起經濟列強以成熟商務經驗盤剝。
  再獨個兒靜靜回想那份合同,卻總覺得漏洞頗多,最大的漏洞便在所謂的技術引進,其實隻是核心零部件的引進。說到底,等於沒有引進技術,把市一機當作低級加工廠。但梁思申感覺蕭然對於她的引進核心技術才是目的的提醒似乎並不關心在意。她想了想便也明白了,蕭然的目的便在賺錢,而技術研發卻是那麽耗錢的勾當,蕭然即便是技術消化都不願做,隻想著盡快將權勢轉換成資產,資產轉換成搖錢樹。這是多麽短視的行為,這也隻有蕭然那樣的人才做得出來。
  而且,梁思申無法不想到外方百分之五十一的控股。雖然合同表明,總經理由中方委任,經營權也是中方掌握,可是,沒有掌握核心技術的中方,即使拿著一枝簽字的筆,又有何用?梁思申實在看不到蕭然所謂的主導權究竟在哪裏,這主導權太不堪一擊。而且……梁思申想到一條她在資金操作中常用的招數,她都忘了那份冗長的合同中有沒有提起相關事項。她抓起窗簾往外看看,周圍房子的燈光都已熄滅,這大冷天的,人們大概都已經睡覺。梁思申隻得作罷。
  說到底,心裏總是存著那麽點不甘心,帶著點不願為虎作倀的心理。
  等第二天早上醒來,忘了也便忘了。
  
  程開顏打算元旦請假回金州探望一下父母,她想帶著女兒一起回家。打電話到宋運輝的手機,宋運輝正好在工地上,接通電話,先聽了宋運輝幾句教訓,斥她屢教不改,不分事情輕重,上班時間打他工作電話,又斥她下班忙著趕局,隻有上班時間有空打電話。
  程開顏無奈地拉著一張臉,任宋運輝教訓了,誰讓宋運輝教訓的都有道理,她無法反駁呢。等宋運輝教訓完,她才提出要求,“元旦三天,我想帶著貓貓回娘家。前麵一天你送貓貓來市裏吧。”
  “你一個人,帶著貓貓乘火車?”
  “那你跟我一起去嘛,你都好久沒去金州了,爸爸說都好久沒跟你聊天了。爸爸剛退休,悶得慌,要我們去熱鬧熱鬧呢。”
  “我剛北京回來,沒時間,你不能一個人坐火車,帶上兩個牌友吧,車費我們出,給你爸熱鬧熱鬧。貓貓沒法跟你去,我已經給她請假,讓她跟楊巡的車子去上海玩。有場演奏會,讓貓貓去現場看看。代我向你爸媽問好,說我為三期找錢找得緊張,抽不出空過去。”
  “貓貓不去,你一起去吧。哥哥進了新車間,想你過去正好和所有新車間領導吃頓飯呢,那些人都是你老部下,驕狂得除了聽閔的,就隻聽你的。你幫哥哥說說話。”
  “這都什麽老皇曆了,我離開金州那麽多年,人走茶涼,誰還記得我。要真有用,你哥哥搬出我名頭就是。我元旦也有事,去看大哥。沒別的事了吧,我掛了。”
  程開顏急道:“你……你都好幾天沒來了。快帶貓貓過來市裏啊。”
  “有空你不會自己去看貓貓,沒見我都出差兩周了嗎,難道還要爸媽帶著貓貓去市裏看你?你到底長沒長腦袋?回你爸媽家好好問問你該怎麽做。再見。”
  宋運輝最煩程開顏總掛在別人身上過日子,對於那些沒腦袋的提議,越來越沒好臉色。接了電話回到二期碼頭臨時指揮點,再看碼頭主要設備吊裝。老趙對他的進出都沒什麽反應似的,但厚厚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卻常斜睨過去看廠長一眼。老趙在前兩個月忽然被從生技科抽回來又負責碼頭工作,什麽前麵談話後麵勉勵的人事常用套路一點沒有,令老趙被貶那麽多日子的怨氣沒處訴,如今需要壓工作給他,也不給他提條件的機會。但是老趙坐到原來位置,遇到事情卻一五一十地擔上責任了,沒辦法,他天生這個命。可心中對這個身形比他單薄,卻將他指揮於股掌之間的廠長恨得牙根癢癢。
  但這會兒大家都全神貫注看吊裝,大冷天海麵風大浪急,吊裝難度不低,沒人多說廢話。老趙自然也知道,若不是有那些難度在,廠長也不會趕著從北京回來第一時間來到現場。老趙雖然藝高人膽大,而且施工方也有指揮員在,卻也不敢掉以輕心,不敢時時因為廠長到來而心有旁騖。臨時指揮點鴉雀無聲,眾人凝神屏息,空氣中隻有風聲濤聲。
  終於,在吊裝就位之後不久,老趙中氣十足地吐出一聲悠長的“好”,有這老法師定調,大家這才掌聲歡呼聲一片。宋運輝也是放下一顆心來,走到老趙麵前,道:“老趙,借過說話。”
  老趙隻能過去,但嘴裏卻道:“趕緊地,我還得去看看銜接得好不好。”
  宋運輝笑笑,道:“應該這麽負責。未來兩天,工作的重頭基本在碼頭,你元旦就別休假了。我這回不準備加班,有事去一下外地,路上可能也聯絡不上,碼頭的工作就靠你了。”
  老趙皮笑肉不笑地道:“奇怪了,廠長怎麽衝我請假了。我哪敢攔您啊,你愛去去唄,愛住四星五星也去住唄。”
  宋運輝依然隻是笑笑,輕描淡寫地瞄老趙一眼,便轉身走出臨時指揮點,去現場查看,都還比老趙快上一步。老趙氣悶,人家這明擺著表明,隻是跟他老趙打個招呼,他老趙自作多情幹什麽。可人家又不跟他拗勁兒,老趙都沒法繼續冷嘲熱諷。隻得憋一小口氣,跟去現場,得,他還反而成了廠長跟班,跟著。
  宋運輝看老趙在現場歡快的勁兒,笑視。但他在碼頭的現場少說話,即使有份說話也不說,外行人言多必失,他可記著以前金州基層對不懂技術的水書記的嘲諷呢。他隻是聽碼頭其他技術管理人員跟在他旁邊向他不斷解釋。
  一直等到吊裝完畢的設備初步固定下來,宋運輝這才走到激動的老趙身邊,拍拍老趙的肩膀,讓老趙聽他說話。“你說,一個工程技術人員,一輩子能有幾次這樣令人激動的機會。可是,我們緊跟著就有更大型的三期!”說完,宋運輝意味深長地笑視老趙三秒,便轉身走了。老趙愣住,他從宋運輝的笑容中,看出一句宋運輝心底的話,“看你老趙舍不舍得走。”老趙看著宋運輝的背影,鬱悶地想,真有緊接著的三期?更大型?那意味著更漂亮的設備?宋運輝還真攥住他命根子了啊。
  老趙不知道,宋運輝看似輕描淡寫地發落了他,其實一直暗中密切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直到確認他確實垂頭喪氣地認了命,這才放心自己駕車,連夜奔赴雷東寶勞改的農場。宋運輝不能再不去看雷東寶,楊巡已經傳話給他,雷東寶一定要他去探望。本來應該是在那邊出力最多的楊巡同行的,但他需要楊巡帶著宋引去上海跟難得來一趟的梁思申開眼界,隻好讓紅偉先去處理探訪事宜。
  終於在九三年的第一天,宋運輝看到雷東寶。
  雷東寶看到宋運輝,沒二話,直接就叫紅偉出去外麵守著,別偷聽,別進來。宋運輝好笑於雷東寶依舊說一不二的氣勢,但他卻起身送走紅偉,還主動陪個不是,讓紅偉氣順。等宋運輝轉身,雷東寶就嚷嚷道:“你死哪兒去了,這麽多天也不來看我。”
  宋運輝笑道:“少羅嗦,知道你裏麵日子快活的很,我不擔心。有什麽話快說,別辜負我趕一晚上的路。我晚上睡一覺,明天大清早還得趕回去。”
  雷東寶道:“你看看,我瘦了這麽多。也不說關心一下。”
  “我一直胖不起來,我都沒怨。不過瘦點好,健康,以前你胖得不象話。但體型改了,為什麽脾氣不改改?還以為你這回應該吸取教訓。”
  雷東寶道:“我吸取教訓了,但我現在沒法好脾氣,你知道嗎?我現在不能求著他們來找我,我得壓著他們來找我。這裏麵呆久了,看得多,看清楚人的良心沒法良多久。小輝,小雷家的預製品場和豬場準備讓紅偉、忠富兩個承包,這是我發話他們才能承包。現在他們還沒坐穩,你說,等他們坐穩了,我在這裏麵還有屁用場?”
  “他們兩個是熟手,坐穩不用半年,春節後就能見效吧。”
  “對了。你說等他們坐穩,我還怎麽回去?小輝,趕緊想辦法讓我出去。”
  “我一直讓楊巡在跑這件事,紅偉他們也在跑。但按你的刑期,起碼還得坐到明年這個時候。”
  “明年?還一年?你不如直接判我死刑當場槍決。你給我辦保外就醫,我這麽胖,他們說,弄個肝硬化什麽的出去,方便。”
  宋運輝沉吟,好一會兒才道:“楊巡跟我提起過你目前的舉動,我也料到你可能在為回去做準備。但你以為你真的回得去嗎?你以什麽身份回去?你回去打算坐什麽位置?你想過沒有?你如果保外就醫回去,你最多隻能通過士根操縱局麵,你不可能再恢複書記身份。可首先,你名不正言不順,再加通過士根過濾,發號施令的威力剩下多少,可以預期,不會比在這兒的威力大,但反而容易讓人認清你已經是強弩之末。其次,你若是敢稍微舉動大點,你以為沒人敢把你假生病舉報了?你以為上麵有些想看著你倒黴的人能容忍你那麽舒服?再有,你到底想清楚沒有,你想要什麽?還是那個管著三家實體的虛位,還是別的?我的問題可能殘酷,可對你,你還是當作良藥苦口吧。”
  雷東寶好一會兒的沉默,低頭看著桌麵沉思。宋運輝的問題太殘酷了,殘酷得猶如一根悶棍,把他熱切盼望了半年的心打得跟眼下室外溫度一樣的涼。可問題是,他即便是不深思,也願意相信宋運輝所提問題的殘酷,相信宋運輝的分析有理。
  宋運輝等雷東寶想好半天,才繼續開口:“大哥,你想明白點,你回不去的。因此你在裏麵時候不如與人為善,積點功德,讓他們一輩子感謝你。忠富,是個好樣的,你得側重,可惜你我都幫不上忙。紅偉,也是不錯,你讓士根在人手上配合一下。正明那兒,我在給你造輿論,讓誰都知道他這位置是你給的。你靜靜在裏麵修養一年,收收心,等待出去後東山再起。”
  雷東寶沮喪得都不願說話,什麽,近半年來的打算都泡湯了?不,他需要好好想想,他現在暈了。
  宋運輝耐心地等,也不再說話,看著雷東寶耷拉著嘴角深思。雷東寶果然是瘦了,不過還好,沒皮肉鬆弛的感覺。人卻居然白了。有改變的是,原先一往無前的衝勁。現在的霸道,多多少少有些虛張聲勢的意思。畢竟是虎落平陽,困於囚籠。老徐後來見麵就沒再提起雷東寶的事,對於他的偶爾提起,老徐顧左右而言他。不過宋運輝心想,作為朋友,老徐已經是足足的盡力,他如果再有要求老徐,那就是他的不識相。如雷東寶所言,時間長了,良心能拖多久?倒並不是別人沒良心,而是人類的遺忘功能,與生俱來,無法抗拒。而雷東寶算是以前積德,所遇到的人在宋運輝看來,都已經算是很出人意料了。
  雷東寶思索著宋運輝的話,可是心裏卻又是有另外一堆問題抗拒著宋運輝的話:他真的回不去那生他養他的小雷家了嗎?他真的要放棄心血打就的江山嗎?雷東寶心中異常的抗拒,可還是因為這些話是宋運輝所說,他隻能去順著想,逼迫著自己去想。
  宋運輝看著雷東寶風雲變幻的臭臉,伸手拍拍雷東寶的手背,道:“慢慢想,不急。想好了跟楊巡說,我再確定下一步你怎麽出去。”
  雷東寶急道:“你意思是,我要是想回小雷家的話,你就不讓我保外就醫?”
  宋運輝不否認,“回去小雷家的話,恐怕等待你的是羞辱和失望。好馬不吃回頭草,連韋春紅都看得很明白,再辛苦,也得一舉把飯店遷到市區。”
  雷東寶無言以對,當然,他是有話說的,他又不是不會強詞奪理,他隻是不願跟宋運輝強詞奪理而已。“那你想關死我啊。”
  “哪有的事,一年後肯定要把你弄出去的。隻是保外就醫這樣有風險的勾當,如果沒有你的性格收斂來配合,我難道想看著你再回裏麵蹲到刑滿?你啊,什麽時候能學會前進三步,站住想一會兒,或者甚至不惜退後一步。”
  雷東寶不語,既不答應,也不否認,隻是覺得沒意思。宋運輝怎麽管到他頭上來了?可結合著前麵的話,又清楚宋運輝是為他著想,他才說不上話來。他感覺宋運輝現在說話和以前不一樣了,現在說話當仁不讓,就跟大多數一把手一樣。
  但雷東寶還是問了句:“你說,你姐要是在,我會不會落到今天這地步?”
  宋運輝被雷東寶問得愣了一下,卻實話實說:“我姐姐的去世,都沒能讓你收斂多少,我不以為她在世會影響你多少。而且,你現在已經另娶,你還是多想想另一個人吧。”
  雷東寶卻道:“我在裏麵,想更多的是你姐。其實你姐要是在,她會改變我的。她耐心好,會磨,我又愛聽她的,唉。我回想起來,我跟你姐結婚後,變了很多,細心很多。下次你來,或者楊巡來,帶張你姐照片來吧。”
  宋運輝再愣住,沒想到雷東寶會提出這要求。好久,才略帶違心地道:“另一個挺好,程開顏要是有她一半,我做夢都笑出聲來。你別不懂珍惜,別等失去了才想到人家好處。”
  雷東寶卻是堅持,“我都關在裏麵了,沒別的指望,這點小要求你都不肯滿足?”
  宋運輝也是硬下心腸拒絕,“照片都是我爸媽存著,我爸媽不會答應。”
  雷東寶很是失望,舉起拳頭衝宋運輝揚揚,無奈地道:“那你多來看我,兩天三夜嘛,不要說抽不出時間來。”
  “大哥,我這回連元旦出來,都是冒一定風險的。再說工廠現在大規模上馬新設備,一年內都沒太多時間。不過我春節一定會再來看你。你想吃點什麽,我給你帶來。這回給你帶來的是北京的醬肘子和烤鴨,已經不是很新鮮了,你吃個意思。”
  雷東寶想了會兒,道:“要你媽做你姐以前常給我做的茭白炒香幹,還有魚幹。我這兒有得吃,現在隻饞這些。”
  宋運輝沒想到老虎會提出想吃素,不由搖搖頭,可忙接著又點頭答應。都不忍心拒絕。兩人又說了一些話,還是三句不離小雷家。分手時候,兩人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這令雷東寶放心,見麵時候因為監獄管理人員在場,因為紅偉在場,沒有如此握手,雷東寶總是覺得少了一些什麽。現在這麽有力一握,他放心了。他可以安心思考宋運輝今天提出的那些尖銳至殘酷的問題。
  可泵房的陽光無論如何都沒有過去小雷家磚窯邊的陽光溫暖。
  楊巡原本借的那輛拉達,真是除了喇叭不響,其他什麽都響,兩年下來,他都學會修車。這回租賃到期,他反複心疼地考慮了,終於還是決定買輛新車。出去風光那是別說了,所有人都似乎有同一種想法,似乎他換新車說明他又哪兒賺大發了,越發相信他。最要緊的是,拉達修車費都拖死他了,權衡之下還是買新車。可楊巡極其不舍得買進口車,一樣是四個輪子,何必花那大錢,隻是楊巡也清楚,他好歹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老板,買輛剛從口彩極好的大發改名到夏利的沒尾巴車也太小氣了點,他沒有其他選擇,唯有買上海大眾的桑塔納。他想買黑的,就跟大多數機關領導開的車子一樣,可是沒有,他隻好買了輛深藍的。
  楊巡覺得深藍挺美,好多高檔西裝就是深藍色,可見男人適合深藍。
  楊巡開著深藍的桑塔納,載著小宋引,和一大堆行李,被一向幹脆強硬的宋運輝拎著耳朵千叮嚀萬囑咐,才被放馬上路。楊巡隻覺得身上壓力千鈞重,他自己都還是隨隨便便度日呢,卻得照顧小宋引一路。上路之後,宋引可開心了,可以去上海玩,可以沒家長管,可以跟著一向有求必應的小楊叔叔,她一張嘴都沒停過,一路跟著宋運輝塞在錄音機裏的兒歌磁帶唱歌。那些小蜜蜂小鴨子的兒歌楊巡都還是第一次仔細聽,再加宋引學鋼琴培養出來的良好樂感,聲音脆生生的又好聽,楊巡本來以為帶一個小孩上路是挺麻煩一件事,這下不覺得了。
  但一個小時後,事情來了。一會兒宋引渴了,楊巡非得從碩大行李包裏翻出一隻帶吸管的,據說是宋運輝從國外帶來的貓貓專用杯,宋引才肯喝;一會兒宋引要小便了,小姑娘已經知道害羞,決不肯路邊一蹲隨便解決,把楊巡那個為難啊。而且小姑娘冬天衣服穿得多,一層層地穿起來就頭大。一會兒宋引又餓了……
  楊巡跋山涉水,曆經千辛萬苦,又在進上海市後莫名其妙地被罰了若幹款,傍晚,終於將宋引送到梁思申的別墅門口。看到別墅門口溫暖的燈光,楊巡那個如釋重負啊。他是說什麽都不敢帶著宋引住賓館了,他對付不了,小姑娘事兒太多。他想到活得更精致的梁思申,他相信梁思申對付得了。他都沒先去住賓館,直接先找到梁思申的別墅。
  而宋引這時候也是累得欲哭無淚,又餓又困。
  梁思申接到楊巡從門衛打進來的內線電話,就裹上一件大衣,禮節性地出來迎接。若是對李力他們,她最多站在門口,已是仁至義盡。但是對楊巡這個出身低微的人,她不願自己稍微的疏忽就傷了人,她的有限社會經驗告訴她,越是出身低的人,越是在乎這些細小禮儀。
  但梁思申跑到車前,卻驚住了,她看到車裏顯然還有個小小人兒。燈暗看不清楚,等楊巡停好車打開頂燈,她才看清,裏麵那個耷拉著臉的小姑娘是宋引。也真難為楊巡帶這麽小姑娘走這一路了。梁思申趕緊跑到宋引那一側,打開車門,微蹲下去,柔聲道:“貓貓,跟阿姨進屋好嗎?”
  宋引嘟著嘴巴,眼淚卻吧噠吧噠地落下來了。梁思申一時也是無措,看看楊巡,楊巡道:“坐長途車很累,貓貓累著了,我又不大會照顧。而且還沒吃晚飯。”
  “宋老師可真敢,也不讓個大人跟著照料。貓貓,來,阿姨抱進去。”梁思申不再指望宋引自己跳下來,抱起小姑娘,裹在大衣裏,衝回房間,“小楊,你自己跟上,外麵冷,快請進。”
  梁母在屋裏等著,看到女兒抱進一個小姑娘,大吃一驚。及後知道這是宋運輝的女兒,立刻熱情得不得了。梁母有經驗,先給宋引脫了厚厚冬衣,又是拿熱熱的水給小姑娘洗臉洗手洗腳。梁思申幫不上別的,想到冰箱裏有好不容易搜羅來的冰淇淋,忙取出交給宋引,這下宋引樂了。
  但梁思申一頓忙碌下來,才發現楊巡還沒進來。忙又旋出去看,卻見楊巡還鑽在車後座愁眉苦臉地收拾宋引的行李。梁思申大笑,還真難為了楊巡,於是進屋拿了隻大盆,讓楊巡把東西暫時先扔進大盆裏,走裏麵燈光下慢慢整理。楊巡這才拎了宋引的大行李,又從後麵拎出一隻大帆布袋,跟梁思申進屋。
  梁母常有聽女兒說起個體戶小楊,還以為是那種貿易市場裏麵練攤兒的攤主形象。及至楊巡進門,放下東西,站直了,梁母看清楚,楊巡個頭不高,一米七左右,與她女兒站一起差不多高。人長得濃眉深目,剃著個幹淨的小平頭,態度笑容可掬,整個人透著股活躍的靈氣,觀之可親。倒是並不低俗。梁母驚訝了,這似乎不像傳統個體戶的形象啊。再看楊巡的衣裝,筆挺西裝,雖然下擺有些坐縐,可衣服合身合適,並不像時下三教九流個個將緊巴巴的西裝穿得象浙東小木匠。沒比李力他們差,隻是,臉上缺些書卷氣,多些江湖氣。
  楊巡走進別墅,原以為可以看到一屋子的富貴,卻沒想到,除了一屋子的熱,一屋子的香,看過去整個房子空空蕩蕩,並無想象中紙醉金迷的感覺。楊巡有些吃驚,但嘴裏早已說裏麵真溫暖真舒服了。與梁母見麵,梁母是個一望即知的官太太,養尊處優的樣子。楊巡以伯母稱之,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梁思申早已抓起電話打給宋運輝。“宋老師,宋引剛到,有些累,還沒吃飯呢,挺乖,小楊做得很好。要跟她說說話嗎?”
  宋運輝正等著這個電話,忙道:“還好,還好,我還真有些擔心。有人送了我兩張上海新年音樂會的票,我想讓學鋼琴的貓貓受點熏陶。不過看來小楊不是陪著看的料,你有時間嗎?你正好會小提琴,我這是存心要差遣於你了。”
  “嗯,我有,我會陪去。宋老師一回家就很忙?”
  “是,而且貓貓的媽媽又要趁兩天元旦,回家探親一趟,否則她可以陪著去上海。小梁,還有個不情之請。貓貓跟著小楊住賓館不方便……”
  “嘿,我正要提出呢,我雖然不大會照料,可正好我媽媽在,貓貓跟我媽說得可好了呢。”梁思申拿著話機,走到宋引身邊,單膝跪下讓宋運輝聽到宋引說話,然後就把電話轉給宋引打。
  趁著宋引說電話的當兒,梁思申輕聲對楊巡道:“我跟宋老師提了要求,小宋引這兩天就跟著我們住,你看行嗎?你一個人帶著小姑娘進進出出也拖累。”
  楊巡沒想到梁思申這麽客氣,忙笑道:“我謝你都來不及,我也算是耳朵好的,可愣是聽不懂小姑娘唧唧咕咕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還有這音樂會的門票。”楊巡從西裝內袋裏掏出門票兩張,遞給梁思申,“也你行行好帶她去吧,你們母女倆正好兩張票,小姑娘可以跟進去。這種什麽交響樂我聽著得睡著。”
  梁母聽了卻道:“小楊,明天還是你和我們囡囡一起去,我聽見交響樂最頭痛。再說你開著車子來,負責接送。回來正好一起參加李家的派對,他們可要瘋到半夜呢。”
  但三個大人說話的時候,卻都聽清楚宋引對著電話泫然欲泣地說想爸爸想奶奶想爺爺,可就是沒說想媽媽。梁思申驚異,悄悄拍拍楊巡,拉到遠處,才輕聲問:“小楊,程師母和宋老師怎麽啦?”
  楊巡沒想到梁思申這麽敏感,竟然從宋引的話裏聽出不妥來。他考慮了一下,才回答:“宋廠長廠裏給他分了一套市區的住房,也是別墅,當然沒你的漂亮。現在廠長夫人搬到市裏去住了,工作也遷了過去,孩子跟著爺爺奶奶還是住在離廠子比較近的縣裏。”
  梁思申聽了楊巡如此委婉的解釋,又想到見過的程開顏的言行舉止,心下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了。不由歎一聲氣,為宋老師惋惜。楊巡倒是吃驚,沒想到自己這麽隱晦的說法卻被梁思申理解了,他最大的疑問是,梁思申也沒比他妹妹楊邐大多少,而且一輩子養尊處優,這樣的人怎麽會如此細心入微?而他妹妹楊邐,卻是有時真讓人欲哭無淚啊。
  梁思申低眉想了會兒,抬頭卻見楊巡一臉疑惑,還以為楊巡還沒看出宋運輝家有不妥,忙佯笑道:“你看我這蠍蠍蜇蜇的性子,太無聊了。你有沒有在賓館住下?不如也住我們這兒吧,房間多,宋引也熟悉你,大家熱鬧點。”
  “好,那我把行李去拿下來。謝謝。”楊巡自然是一萬個願意,但楊巡一點沒忘記追問一句:“梁小姐,宋廠長家的事,你見麵最好別跟他提起。我有個不明白,你條件這樣好的人怎麽也能看得那麽清楚,抓住那麽小小的一個細節?我家楊邐,很多時候我非得敲鑼打鼓才能讓她明白。我兩個弟弟也沒強多少。”
  反而是梁思申看著楊巡笑道:“你太會奉承人了,我哪有那麽機靈。比你差遠了。”
  楊巡並不諱言,“我會看人眼色,是從小做小生意訓練出來,生意做不成就沒飯吃。一次吃苦頭,二次長記性,都是逼出來的,我家老二雖說也做了一些生意,可總是沒那麽吃苦,現在很多時候沒那麽靈活。你呢?我想不出還有什麽辦法能讓我家那幾個弟妹,尤其是楊邐,長長記性。”
  梁思申沉吟良久,看看母親並沒留意著這邊,才輕道:“我剛出國時候,還很小,過了五六年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日子。”梁思申攤攤手,“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這種心理上的巨大落差。”
  這樣的回答讓楊巡目瞪口呆,“我還以為你一帆風順,是個誰都捧在手心裏的嬌嬌女。”
  梁思申微笑道:“索性我把另一個你可能心裏藏了很久的疑問也打開了吧。宋老師是個很好的人,他當年盡他的力量,幫我解決我父母都幫不上忙的大問題。我非常敬重他,感激他。可惜我能力有限,沒法在宋老師最熱衷的事業上幫老師的忙。過去吧,隨便吃些晚餐。”
  楊巡再次吃驚,原以為宋梁的關係,無非是宋運輝現在地位超群,自然是身邊門庭若市,梁思申才會拿著一個久遠的什麽師生關係拉上交情。而宋運輝當然也不會放過梁思申背後的背景,兩人的關係自然緊密。而且,他甚至還有其他桃色懷疑。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還有那麽一段過往。他如今也是欠下宋運輝天大人情,都不知如何可以快快償還,他非常理解梁思申對宋運輝的心情。但他也看出,梁思申似乎並不願意過去的事情讓父母知道,這種心情他也理解,他在外麵吃苦,他也不會告訴媽媽。至此,他才看出,光彩照人的梁思申背後,竟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麵。當然,他不會將這些在飯桌上提起,但他心裏卻覺得,與梁思申的距離更近了。
  梁思申雖然不知道怎麽照料宋引,可是愛屋及烏,對宋引非常殷勤,她媽媽在喂宋引吃飯,她看到宋引喜歡吃海鮮,也不急著自己吃飯了,趕緊替宋引去魚刺。宋引這時候有些恢複,又是餓急了,飯吃得相當好。梁母也非常喜歡這個小姑娘。
  眾人終於緩一口氣了,梁思申才對楊巡道:“那位蕭總,就是……”她看到楊巡會意地點頭,心中滿意楊巡領會迅速,接著道:“他的合資談判估計很快能成,他對各方麵條件沒太多堅持。因此,估計他很快,會在新年上班後沒幾天內正式入主市一機。估計他有一陣子可以忙了,你最近不用太提防他。”
  “這麽快?”楊巡有些吃驚,想了會兒,問:“你了解他入主市一機,有沒有帶資金進去?”
  “什麽意思?”
  “意思是,他肯定要拿錢買下市一機的資產,才能把資產換到他公司的名下。可是他神通廣大,他有沒有可能不出錢就把市一機歸到他名下,錢以後慢慢付?”
  梁思申想了想,道:“有可能。不過我建議你別管這閑事,你沒法管,也管不了,多管還得惹禍。”
  楊巡道:“我當然沒法管,他別來管我,我已經感謝老天了。但我得搞清楚一件事,他如果真金白銀地入主市一機的話,他就沒錢開發市中心一塊已經拆出來的地了。這塊地我已經看過紅線圖,足夠我開發賓館,這地段太好了,下麵還可以開商場,這麽熱鬧的地方開商場,以後租金沒的說。不曉得你有沒有經過那條街,鬧市裏拆出來很明顯一塊,瘌痢頭似的。”
  梁思申一想,不由得笑了,“你反應可真快。倒是個很好的機會呢。”
  “是的,蕭的資金實力,我懷疑有限,因此拆了那麽多日子,到今天還沒正式開工。隻要他在市一機真金白銀地出錢了,他肯定得賣出那塊地。我可以全額付款,他為什麽不賣給我呢。”
  梁母一直旁聽著,這時候忍不住問一句:“既然是好地,旁人當然也看得見,憑什麽蕭總一定要賣給你?再說,有前嫌在,他更不會賣給你。”
  楊巡道:“伯母說得有理。但我肯充冤大頭,願意讓他敲一筆竹杠,讓他心裏滿意。這樣的好地,憑我公司的性質,憑我沒什麽背景,我一輩子都拿不到這樣的好地,隻有問別人買二手,我想得明白。”
  梁母沒想到這個年輕人有如此氣量,真是把韓信學個十足十。這才明白女兒為什麽這麽推崇他。
  梁思申笑道:“如果這樣,我就不留你了,你晚上住賓館去。我有辦法讓蕭然把錢全部注入市一機去。但如果你在這兒,被他見到了,他會懷疑我受了你的什麽影響,與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其他努力,你自己回去做吧。”
  楊巡欣喜得眼睛燦若流星,“你隻要能替我製造蕭某資金緊張問題,其他我全部能做到,我有的是人幫我傳遞消息給他。哈哈,太好了。”
  楊巡正欣喜著,小宋引卻道:“小楊叔叔,爸爸說過,嘴巴裏含著飯,不能說話,不禮貌。”
  楊巡被宋引在梁思申麵前揭露,一張臉皮再厚也掛不住了,老臉頓時一紅到脖子。
  梁母都笑了,梁思申也是忍俊不禁,但硬是死忍。她越是這樣,楊巡越是心虛。可他還是收拾起臉麵,笑道:“也是,你們吃飯真好看,剛才梁小姐給貓貓剔魚刺時候,都不用動手,全部用刀叉做完,真衛生。我都還不知道西餐怎麽拿刀叉,以後開賓館的話,走進自家西餐廳,我這老板第一個出洋相,嗬嗬。”
  梁母這時候都有點服氣楊巡的能屈能伸了。她笑道:“小楊,請允許我倚老賣老,我有些粗淺的吃中餐規矩,你要是聽著還有些意思……”
  “伯母,我從小長在農村,出來後也沒誰特意教我,都靠看別人怎麽做事,可衣服可以買,規矩買不來。伯母肯教我,那是抬舉我,我先謝謝伯母。”
  梁母見楊巡說得誠懇,倒也喜歡,果然等著喂好宋引,就耐心教楊巡飯桌禮儀,一邊不斷糾正楊巡現有陋習。楊巡雖然聰明,可這種陽春白雪的東西學起來費勁,他學得笨手笨腳,滿頭大汗,把西裝都脫了。梁母看著有趣,教得開心。
  飯後,宋引讓梁母領著上下參觀了一遍,對梁思申屋裏一隻大大的鴨嘴獸毛絨玩具愛不釋手,抱著拖來拖去。但很快她就倦了,畢竟小小人兒趕了那麽遠的路程,被梁母哄睡在主臥。楊巡則是跟著梁思申進入書房,兩人商談可行性報告事宜。
  梁思申事先看到小宋引眼皮打架,問楊巡道:“你開了一天車累不累?要不先把報告放我這兒,你先去賓館休息,明天我去找你,你還是別來這兒了,蕭明天會來這兒參加一個Party。”
  楊巡道:“你要是不累,我沒事,我皮實。”
  梁思申看一下厚實的報告,猶豫了下,還是道:“你還是回去,這麽多內容,我得好好看完想一下,不可能今晚就跟你談什麽。我經驗有限,得給我充裕的思考時間。”
  楊巡心說,沒關係,你看你的,我看你就行。但這話怎麽說得出來,說出來梁思申得跟他翻臉。他隻好訕訕地道:“那行,我先回去,對了,我們家楊邐,小姑娘花錢太快了,這還是在讀書呢。你有什麽辦法教教她?”
  “不是自己的錢,花著心裏不踏實。我有過教訓。不過你做哥哥的有實力,又能提供,倒也無所謂。”
  “我不是不肯給錢,我就怕把她培養成紈絝子弟了,那可怎麽對不起我媽。我得去看看她到底怎麽在過日子。”
  “你這大哥又當爹又當媽的,可真不容易。你可以給她充足的實物,但限製零用錢數目。不過小姑娘剛剛進大學,開始學打扮談戀愛,花銷大點也是應該的。”
  楊巡在門口想了想,道:“我得跟她說,你的吃穿都是用自己掙的錢。你別出來,外麵冷,一冷一熱容易傷風。留步,留步。”
  梁思申於是沒有跟出去,站在門邊看楊巡上車,開走,這才回來。梁母說,這個楊巡也是想打她女兒主意的。不過拋開他想打她女兒主意的妄想,這人倒是極其可愛上進的。梁思申讚同,兩人都覺得楊巡非常不容易。
  梁思申回頭靜心看楊巡的可行性研究報告。一看之下,便清楚,楊巡是下真力氣做這報告的,研究調查工作做得充足,數據翔實可信。比之李力那份華而不實、花拳繡腿的報告,楊巡的這份才真正有了點“可行性”的意思。而楊巡這份報告,卻是脫胎於李力那份之上,更有對比。
  梁母跟著女兒坐在書房,捧著一本從李力碩大書櫥裏挑來的書看,見女兒最先是認真看那份報告,大約九點之後,那些地球那端的人起床上班了,她看到女兒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打出去,據說是找同學找朋友谘詢相關問題。然後一個一個電話回來,一張一張傳真紙吐出來。梁母很喜歡看女兒工作的樣子,那麽嬌嫩的臉,卻又是那麽認真,真是矛盾的完美統一。
  但梁母終究是熬不住夜,拋下女兒回去睡覺。梁思申自己對賓館行業不懂,本著負責任的態度,她必須找人把方方麵麵弄清楚,因為這個賓館項目,還是她最初提醒的楊巡,而且,她清楚以楊巡的實力,楊巡輸不起。
  等萬事俱備,已經淩晨,她打著哈欠下樓查看門窗,卻看到楊巡拎來的一隻帆布大包卻沒拎走,還放在門口,可能是被垂下的窗簾不小心遮住,當時誰都忘了提起這個帆布包。
  梁思申心說楊巡怎麽拎那麽個難看的行李袋出來,但剛才楊巡到賓館後來個電話說明房號總機,也沒聽他提起遺落要命行李在她這兒。她伸手拍拍帆布包,卻覺得是什麽硬物。她看包沒鎖著,好奇地拉開一看,卻見一袋子的舊木料,擦拭得幹淨,老舊畢現。梁思申稍一打量便清楚,這全是名貴木材的老料。
  既然不是私密物件,梁思申就拿出來看了。她比喜愛瓷器更喜愛老料,看著這一堆有些可能來自桌子,有些可能來自椅子,有些上麵雕花宛然的小料,她忍不住一塊塊攤在地上辨認。心裏隱隱想到,楊巡拎這一堆木料進來,不會無的放矢,可能是送她來的。這個禮物,她相當喜歡,楊巡怎麽能想到送這麽別致的禮物。有幾人能知道,這等破木料是難得一見的寶貝呢。這其中,有紫檀,有海南黃花梨,有金絲楠木,還有幾可與紫檀亂真的老酸枝。還有一件藥杵似的東西,顏色看似黃花梨,卻是紋理不對,她小心刮起小小一塊求證,見新出木料色澤嬌黃如蛋黃,肌理細膩如象牙,竟是上好黃楊。
  梁思申頓時想到,她的幾個台燈燈座有料了,沒想到千萬裏的輾轉,還是回到故國,才能找到與薄胎瓷燈罩適配的東西。她想,不管這些東西是不是楊巡打算送給她的,即便是楊巡準備送給別人,她也要橫刀搶之,甚至一塊不拉地搶來,不惜不要臉地搬出幫楊巡做的那些大事小事來市恩。她實在是喜愛,也不管楊巡的企圖了。
  第二天,依然寒冷刺骨。梁母和梁思申都感覺小宋引穿的衣服不夠好看,梁思申便交給媽媽一些錢,讓媽媽帶著宋引去逛店,她則是與楊巡聯係了,奔赴楊巡所住賓館。見到似是等候多時的楊巡,梁思申劈頭就問那隻大帆布包裏的東西。
  楊巡被梁思申提起,才想到有這茬事兒,看到梁思申熱切的眼神,頓時得意地笑了,道:“送你的,都忘了這茬事兒。這些都是我讓收舊家具的收來的小料,還有三四根大料背不過來,你要喜歡,我什麽時候等有卡車來上海,叫人捎來。”
  “非常好,我非常喜歡,昨晚沒經你同意就拿出來玩了好一會兒,謝謝你。我現在真想就留在國內,將這些木料拿出去加工。”
  “你可以留下圖紙,我叫人加工。我認識幾個老師傅,帶著老花鏡做工,手藝是好得沒話說,慢也是慢得沒話說。”
  梁思申一笑,道:“不急,我很快就會回來,找你介紹那些老師傅。”
  楊巡笑道:“看起來我上回把牌子做壞了。他們跟我說,那隻紫檀木盒子配上新玻璃鏡子,傻透了。”
  梁思申一聽,開懷大笑,楊巡終於自己意識到了。楊巡看著梁思申的大笑,心說還真少有女孩子肯這麽大笑的,梁思申底氣十足,笑起來自然也不遮遮掩掩。兩人這才轉入話題。
  梁思申拿出晚上多方谘詢後得出的結論,一點一點地與楊巡商量,在國內,這些那些的有沒有必要添加或者刪除。但有一項開銷,梁思申覺得肯定必須支出,那就是員工的培訓。而且她感覺這個培訓費用相當厲害。
  “不知你有沒有留意到,他們服務非常規範,比如進來敲門的次數,間隔時間,還有,他們將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床單拋出去,落到床上就基本不用再拉扯了,這都需要招式。比如餐廳的服務,從哪兒上菜,怎麽換骨盆,我基本上……在國內的三星飯店很少享受過這樣的規範服務,隻有合資的,或者有國外公司管理的賓館才有。把一個從來連賓館門都沒進過的孩子培養成合格服務員,而且還得是在你們市目前隻有三星級賓館的前提下培養四星級服務人員,估計得送到上海來了。你想,這筆費用支出會有多少。肯定不菲,必須列入預算。”
  楊巡想了想,道:“是啊,我都得培訓。不然下麵人做得好不好,我看了也不知道。”
  “這方麵,我建議你找專業人士,出高工資聘請。我看你在工資支出那一欄裏,預算的支出偏小。加個零都不為多。”說著,梁思申不由分說,就在楊巡所做報告上麵,出手添了個零。“你也已經在預算裏考慮到未來一年兩年建築成本和人力成本的增加。現在再看看這些數字,你覺得自己的實力夠造起一座四星級賓館嗎?我怎麽總覺得資金不是存在缺口,而是根本性的不足?”
  楊巡沒豪言壯語地回答沒問題,而是拿起報告皺眉沉思。原先這份報告出來,他已經在為籌資犯愁。賓館,畢竟不是貿易市場,那些高級奢華的部分無法省略。這一顆一顆的星分出的級別,在星級賓館評定標準裏,那是有絕對的硬杠子,他問旅遊局的人看過。現在的數據,這也沒法省,那也沒法省,又被梁思申一說,新添巨額費用。再加上,如果蕭某的那塊地真的被他吃來的話,支出又將超出預算多多。
  梁思申見此,善意提醒,“千萬不要冒進,這個項目是需要巨額投入的項目,而且是中途萬一資金跟不上,已有部分一無用處的項目。”
  楊巡沒看梁思申,擺擺手阻止梁思申說下去,也終於忍不住摸出香煙來點上。梁思申想了想,摸出包裏的計算器推到楊巡麵前。楊巡見此,衝梁思申一笑示意,抓走計算器。這個笑,全然沒有楊巡平時笑的樣子,倒是很有職業精神的虛假的笑。梁思申也忍不住為自己的這個發現而笑,第一次見到楊巡的時候,隻覺得他象老鼠,現在真是一日千裏,變化大了。她不去打擾楊巡,將那些數據在心裏大致心算,可以相見,楊巡的資金缺口太大。她想到一些替代方案,或者說是循序漸進的方案,但不清楚國內可不可以這麽做,安全等方麵有無保障,因此暫時不說。
  楊巡幾乎是燃盡一支煙,這才從椅背上直起身,將報告又平攤到桌麵上,對梁思申道:“你聽聽,我有兩個打算。第一個打算,如果能吃下蕭的地,我現在的資金預算隻夠造起一家商場和賓館主樓的殼子。我可以讓出一年租金,讓租我場地開商場的租戶自己裝潢商場。以後,反正已經豎起來的大樓不會有建築安全問題,可以籌集資金慢慢裝修。考慮到九二年一年以來物價的飛漲,還有我那兩家市場的評估價越來越高,我懷疑我造好的大樓也會升值。我隻要把一部分先盤活,派上用場,說明我的項目是活的,就能拿這大樓貸款去。第二個打算,如果沒有吃下蕭的地,其實反而麻煩。我在別處任何地方都沒法把底層的房子盤成店麵。這個項目,可能真得因為資金原因推遲了。不過我有個想法,我可以找錢多的國營單位合資,旅遊局的倒是想跟我合一下,可惜他們沒錢,但我可能還是會要他們加一股,這樣以後評定星級酒店時候就是自己人評自己人。我還可以找誰呢?除籌到這些錢,還有,他們最好有很多外國客人……”
  楊巡說到後來,其實已經忘了對麵的梁思申不是他自己弟弟,有些不成熟的話說出來未必合適。他自顧自地皺著眉頭,嘀嘀咕咕將腦袋裏所有想法一股腦兒地倒出來。梁思申坐在對麵,繼上回銀河賓館初見之後,再次見識楊巡迅速發散的高效思維。而當年至今電器建材市場成功的事實證明,楊巡當年的思考完全有效。梁思申默默聽著,漸漸認真起來,將談話記錄到紙上,等楊巡說完,她都已經記了滿滿兩張紙。
  楊巡說著說著,忽然抬頭發現梁思申沒有任何反應,卻是拿著寫滿英文字母的兩張紙靠到椅背上思考。楊巡一時也不知道梁思申這是什麽意思,估計她是聽煩了他沒有頭緒的說話,可人家素質高,有禮貌,不肯出言打斷他胡言亂語,幹脆不理他。楊巡挺沮喪的,有意大聲嘀咕了一句,“看來,隻夠造家三星級的。”
  梁思申被楊巡忽然的大聲驚了一下,抬眼看楊巡一臉鬱悶,道:“那還不如不造。如果能拿下蕭的地皮,不如索性商場上麵造辦公樓,省心。”
  “是啊,我就是想造四星,我想死了要造四星。”楊巡實在忍不住,忘形地做了一個擴胸動作,咬牙切齒地道:“事在人為,不信造不起來。前一陣在上海參觀四星級賓館,有一家賓館進去就有四條很漂亮的大理石柱子,一問,用的全是意大利進口的花崗石,一條柱子得一百萬。燒錢嗎?燒!可燒得值嗎?值!一看就是派頭。回頭再看三星級的,看不上眼了,什麽印度紅花崗石也拿來做地板,鋪的地毯沒彈性,全不是回事。你想,這樣一家四星的豎起來,起碼十年裏麵,市裏沒一家能趕得上的。現在開發區發展得那麽好,外商投資來得那麽多,以後隻有更多,你看,換你兩年後來,看見我的賓館,你還肯住原來那家三星的嗎?”
  梁思申聽著楊巡近乎慷慨激昂的發言,不由笑了,這話說得好像兩年後賓館肯定造起來似的。“我肯定住你家四星的。”梁思申一本正經地說。
  楊巡也笑了,不好意思地道:“野鴨還沒打來,嘿嘿……啊,都幾點了,吃中飯去。”
  梁思申收起自己記錄的資料,拿起楊巡給她報告,問一下,也收進自己包裏。去餐廳路上,梁思申忽然問起,“還準備掛名中外合資嗎?”
  楊巡笑道:“當然想,掛個中外合資的牌頭,別說政府看見我親熱,就是招工都比國營企業有優勢,我還問過銀行,銀行不肯貸給我這個個體戶,卻肯貸款給合資公司。你說我現在掛名是村集體性質,其實是個體戶,想找個好一點的會計,人家都還吊著賣,外地人更不肯來,說是沒法辦戶口。這要是合資的話,那些人得打破頭走後門讓我招。啊呀,我又想到一個省錢辦法,你說,我每個部門都花大錢招老手來,放到職高去,給我定點培養一群小姑娘出來,那培訓費不是省下一大半來了?我隻要打著中外合資的名頭,又給職高解決分配,那些職高看見我還不親死?梁小姐,你隻要答應給我掛名,我也跟付小雷家村掛靠管理費一樣,付你管理費。”
  梁思申笑道:“看來我得吊著賣,管理費比例提高。”
  楊巡也跟著笑,他聽出梁思申鬆口,有答應給掛名的意思了。“你的管理費肯定高,我還得請你經常出來晃晃呢。還有,以後你來,住宿吃飯一條龍全免。”
  梁思申嘻嘻地笑,但直到在餐桌邊坐下,才道:“再給我幾天思考。你也回去想辦法谘詢一下我這個洋個體,與你這個土個體的合資,政策上有些什麽要求,有沒有我接受不了,無法做到的內容。我也回頭經過香港時候查詢一下,從香港投資有沒有什麽特殊要求。”
  楊巡聽著這話,忽然覺得一隻耳朵在跳。心裏想到,隻是掛名,梁思申何須做得如此周密?
  然後,楊巡便聽了一頓飯的天方夜譚。梁思申告訴他,她天南海北旅遊接觸到的各色風情的高級飯店,那種奢華精致,真不是什麽一百萬一根的花崗石柱子能撐得起來的。但有些精致,梁思申明顯留意到,楊巡是無法體會其中妙處的,楊巡更中意揮金如土的奢侈,比如意大利的金馬桶之類的噱頭。因此,梁思申心中揣測,楊巡肯幹加苦幹,是個做事情的人,可是,會不會最終搞出來的是個奢華元素堆積得如鬧哄哄亂糟糟若集貿市場的怪胎?以楊巡的眼光,能不能合理有效地選擇專業人才?她覺得,這才是楊巡四星級計劃中最大的疑問。
  因此,對於後麵楊巡不斷放出的合資善意,她始終守口如瓶,她絕不打無把握的仗。不過,她願意幫忙,借名字給楊巡,做一個假合資。
  楊巡卻是始終摸不透梁思申的心意,感覺這女人真是出乎意料的難搞。可問題是,自從他富起來後,見多的是女孩子臊眉搭眼往前湊的,尤其是現在西裝筆挺,大哥大包小巧,還有汽車一輛,連挺稀罕的女大學生也向他低頭,他總能一眼看透那些女孩的用心。唯有梁思申,妖精一樣的狡猾,看似簡單直爽,可總是難以掌握。他想,這肯定與梁思申是國外長大有關,見多識廣。
  但無論如何,梁思申隻要肯借外商的牌子給他用,他已經無限感激了。他一個個體戶辦的公司,如果能憑此躋身中外合資的行列,那無疑是鯉魚跳過龍門式的身份飛躍。不說別的,他即使是買車,都可以少交一大筆的稅,車頭掛上一塊噱頭的黑牌照。
  梁思申吃完中飯就走了,楊巡其實很想留住梁思申多說說話,可是沒門,他再好的口才,見了梁思申也露怯。他隻好又找出去,有的放矢地看上海的那些豪華賓館。
  梁思申回到自己嶄新的別墅,站院子裏看看稀稀落落的綠化,實在是還看不出好來,卻見李力別墅門口有人進進出出地搬運東西,她走過去看,見李力正站在屋子中央指揮大家搬桌子挪椅子拉彩燈,喜氣洋洋好不熱鬧。梁思申見李力沒看到她,就走過去打個招呼,說上幾句,為了陪宋引看演出請一小段時間的假,才走開。李力今天請的還有幾個是住別墅區沒回家的老外住戶,他其實很想問問梁思申國外原汁原味新年晚會的場麵布置和晚會程序,可一想到梁思申屋裏那些在他看來心思用到極致的擺設,又閉嘴了。他倒不是怕眼光有限被梁思申嘲笑,那是客觀因素受限,沒辦法,而是怕問了卻做不到,被梁思申看死。
  梁思申從李力家出來,卻欲哭無淚。心頭出血啊,她從美國特特意意背來的一身行頭,看來今晚用不上。李力家沒有中央取暖設備,估計晚上就算是人多人氣足,也不可能熱到哪兒去,她怎可能穿一身晚裝出席。當初裝潢之前的采購,她提供選項,可梁大和李力都沒選擇中央空調,她都不知道這些人是什麽考慮。媽媽也是對中央空調千般不滿,說是耗電太過,看在怕女兒凍著的份上才咬緊牙關地用。可出門時候,關空調比關門還積極。梁思申有些不能理解媽媽梁大李力他們的想法,他們又不是用不起。
  進到自家別墅,撲麵的暖香,梁思申心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暖。
  正好宋引睡了午覺下來,梁母搬出一堆給宋引買的衣服,三個人歡天喜地換著試,把宋引高興得不得了。自從宋運輝坐正廠長大位之後,宋家家境改良,可畢竟沒梁思申那樣的大手大腳,梁母又是個手頭散漫的,再說梁家也是有心報恩,因此宋引有知以來,還是第一次一下買那麽多衣服玩具。她都還是抱著個新買大熊貓睡覺的,別提多開心。
  梁母一向眼光挑剔,梁思申小時候的衣服,她都不願買街上的,而是自己照著上海買來的裁剪書做,現在給宋引買的衣服,梁思申看著都覺得好。梁思申一高興,撲上樓去,把本來準備給晚上用的晚裝穿下來,給媽媽看。梁母一看,“噢喲”一聲,兩眼閃亮。原來是一件太陽黃的曳地長裙,隻一根吊帶繞過頸子吊住,襯著雪白雙臂和雪白半截玉背,梁思申從樓上下來時,當真是搖曳生姿,步步生蓮,隻是梁母有些不好意思看女兒前麵開得極深的大V領。反而是小小宋引還挺封建,吐著舌頭刮臉羞羞。梁思申學著模特兒扭來扭去,一口一聲“好看嗎,好看嗎”。梁母笑說,好看是好看,就是穿不出去。宋引卻說好看,可是真流氓。弄得梁家母女哭笑不得。
  梁思申笑著刮宋引鼻子,“小封建,我小時候還想學女特務呢,可比你開放多了。”又攤開手,露出一把化妝品來,“看,還沒完,你們看我徹底改變風格。”
  梁母和宋引眼花繚亂地看著梁思申拿不知什麽粉硬是把雪白皮膚弄成閃著細細金光的太陽棕,一頭卷發飛瀑而下,兩隻眼睛畫得如煙熏似的,一張嘴唇卻如粉紅蜜桃。再配上累累垂垂的萊茵石手串,碩大萊茵石耳環,再看,果然味道全變。如果說妝前的模樣是優雅的天鵝,那麽妝後的模樣雖然依然優雅,可是充滿野性的張力,猶如蓄勢待發的優雅的豹,與被拳擊練得圓潤彈性的雙臂相得益彰。這回,梁思申則是跳起來,問媽媽怎麽樣。
  宋引說,還是剛才好看。梁母卻看著女兒低低聲念,“阿彌陀佛,幸虧李力家沒暖氣。”心說宋引當然不會覺得好看了,這打扮,那是狩獵用的,狩獵異性專用,梁母都不好意思多看女兒。可還是忍不住問:“囡囡,你在美國就這麽穿?不怕……不好意思?”
  梁思申一聽就明白媽媽的意思,哈哈大笑,笑得梁母也跟著笑起來,女兒這樣子太快活了。可正好這時候門鈴響,梁母一聽,就恨不得衝上前去,掩在女兒身前,做英雄保鏢狀。可女兒早快她一步開了門。
  進來的是端一隻大紙箱的梁大,一進來見大廳有小嬸和一個女孩,順著小嬸眼光才看到門後露出一隻頭的梁思申,他也沒看清,就道:“小七你鬼鬼祟祟躲門後幹嘛。小嬸,我拿來一些水果,小叔怕你們倆沒車子,偷懶不肯拎水果回家,索性不吃……”梁大忽然看到梁思申從門後出來,頓時目瞪口呆,話都說不利索了,“小……小七,你幹嘛……”
  “梁大,向後轉,背對小七。”梁母忍不住發話,不許梁大看女兒,堂兄妹也不行。到底美國是美國,中國是中國,國情不一樣。
  梁思申看梁大果然乖乖轉過背去,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得打跌。梁大嘀咕道:“笑什麽,你晚上敢穿出來?看不凍死你。”
  “所以我遺憾死了,隻好穿給媽看。大哥,哎,你們晚上會穿什麽?我學著點,省得媽不放心。”
  “男的都是西裝,你想女的能穿什麽,這麽冷的天,反正下麵是裙子就行。小嬸,下午要用車嗎?要不要我把車留下?”
  “小七要去看音樂會……”
  “媽,這種小事別占著老大的車,我自己打電話叫車。容易記呢,讓你撥四個零,2580000。”
  “要不……梁大你晚上沒事吧,陪小七一起去,我一聽太重的音樂就偏頭痛。”
  “沒辦法,小嬸,我有事。這個……小姑娘是誰?”梁大終於忍不住問出來,心中好奇得要命。
  “我小師妹。老大,你回吧,看你怪不自然的,你怎麽也這麽封建呢。”
  “我怕小嬸剝我皮。那我走了,小嬸再見,小七,晚上穿好看點,我得顯擺顯擺你。再見。”
  “唔,等等,蕭然這人跟李力好像挺不錯,一起來找過我,你認識他?”
  梁大想都沒想,就道:“他跟李力關係好,我不喜歡他,這人做事太草菅人命。小七,你也少惹這種人,不過量他也不敢對你怎麽樣。”
  “對了,就是草菅人命,老大你明察秋毫,蕭這種人是衣冠禽獸。我跟他接觸幾次,若不是最後擺出梁家,他囂張得很。謝謝你,晚上不會給你丟臉。你那個性格女朋友到場嗎?”
  “不到,她不適合那場合。”梁大出去時候,還是忍不住看了梁思申一眼,“小七,你這樣子,李力看了得出鼻血。”
  等梁大走後,梁母才道:“梁大還算正派,女朋友護得緊呢。”
  “可李力太複雜,梁大不知道會不會吃虧。”
  “放心,李力隻要是個心中有數的人,不敢讓梁大太吃虧,梁大舅舅放不過他。囡囡,要不,我們搭配你晚上的衣服?”梁母對此事也是熱衷得緊。
  “麻煩大了,我還真沒帶著那樣的衣服來。”但說歸說,母女倆抱起宋引一起上去,三個女人一頭紮進梁思申的衣服堆,梁母感慨,難怪要帶上那麽多箱子,全是衣服。梁母又想,以前回家沒帶那麽多,這回怎麽反常,難道是……女為悅己者容?為李力?還需要悅李力嗎,簡直是手到擒來。
  梁思申獨自帶穿著新衣服的宋引出門去聽音樂會,原以為帶小孩子聽音樂會是一件苦差,得時刻留意關注小孩子的嘴,別製造出噪音。沒料到,宋引卻對台上演奏的音樂熟悉得很,聽高興了還跟著哼哼兩句,手舞足蹈。梁思申本來想聽到半場就走的,料定宋引不會有耐心,見此,當然奉陪到底。中場休息時候,她耐心問宋引怎麽熟悉的這些音樂,一問才知,原來是宋運輝隻要在家時候就放著音樂,早上送宋引上學去車上也放,宋引從小耳熟能詳。一家子就隻有他們爺倆愛聽吱吱嘎嘎的外國音樂。梁思申似乎還記得小時候她說起音樂來,宋老師全然不懂的樣子,沒想到現在連他女兒都懂,宋老師這個人,可真是非人的刻苦。也可見,宋老師對女兒培養的意圖,肯定那個宋師母插不上手。
  因此,聽足全場,帶興奮得嘰嘰喳喳的宋引回家,梁思申換裝出現在李力家晚會現場的時候,已經挺晚。
  梁母原以為女兒起碼得過了半夜才回來,她留下門,打算著先上樓去睡覺,明天丈夫一早就會趕來呢。沒想到她才上樓梯,卻聽門被打開,竟是女兒與梁大一起回來。梁母驚了,認定出什麽事,急忙下樓,卻正好聽女兒問梁大:“你們究竟是什麽聚會?為什麽會有大麻味道?”
  梁大一聽驚住:“你說什麽?你有沒有搞錯?”梁母都驚住,大麻?
  梁思申正色道:“我進門聞到大麻味道,跟人說幾句要緊話就裝肚子痛出來了。不願跟這種人混搭,也不想傷了晚會主人。”正好聽到外麵有腳步聲趕來,梁思申忙道:“說我進衛生間了。”便鑽進一樓衛生間裏麵。外麵梁大和梁母都是被梁思申這幾句話震住,釘在當地沒法動彈,直至門鈴響了好幾遍,梁大才過去開門,將晚會主人李力迎入房間。但梁家人都不約而同不提梁思申的話,敷衍了李力,將李力硬送回去晚會。
  一會兒等梁思申出來,梁大才低聲問:“小七你確信不會搞錯?”
  “我中學就知道這玩意兒。你回去看看誰有區別於醉酒的迷幻狀興奮的,以後離那人遠點,去吧,好好玩。”
  梁大沒走,抓住梁思申問了好些常識性問題才走。梁思申等門關上,就對媽媽道:“媽,我真厭惡。”
  梁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卻是恩怨分明地道:“別讓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你不能把全部人都厭惡上。梁大和李力兩個,我看就不是那樣的人。”
  “對,包括蕭然都不是,雖然我不知道是誰。但李力的朋友中,一個蕭然不夠,現在又是那麽個鬼,所以我選擇退出,道不同不相為謀。”
  梁母這才明白女兒為什麽反應如此激烈了,原來有對李力失望的情緒摻雜在裏麵。再想女兒下午試裝時候的遺憾,原來她對李力是抱一定期待的。“李力是李力,他未必知道他的晚會上還有這麽一出……”
  “可他知道蕭的為人。我進去就找蕭,提醒他投入市一機的資金必須屬實,不能是虛假注資,否則合資合同可告無效。蕭當時挺頭痛的樣子,可還是與李力一起彈冠相慶,說當時幸好大家商議了好辦法,沒做傻事,沒在市中心拿地時候拿出太多錢,否則現在錢讓那地占著,注資市一機就有大問題了。媽媽,你看,他們是一丘之貉,我看到過蕭轉一個身是什麽麵目,李力還不是一樣?他們堂而皇之地做壞事,還麵有得色。真無恥。”
  梁母心說,原來不僅是對李力失望,“唉,又回到這一問題了。走,上去睡覺。這事兒我們誰也說不清。”
  梁思申憤憤地上去睡覺,心中則是更能體會到楊巡當初受蕭然逼迫時候,那麽一個已經擁有兩家市場的個體戶卻是那麽的渺小。一個殫精竭慮做出來的美好計劃,敵不過蕭然等人一枚肮髒手指的稍稍撥弄。一個個體戶究竟需要麵對多少的不平等,她數不過來。
  不遠還有晚會音樂穿越牆壁,傳入梁思申的耳朵。那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梁思申不承認媽媽所言,自己也來自那個世界。不,她是靠自己的能力學識立足於她的世界,而非那個世界。
  這一個新年,梁思申難得不是在孤寂中度過,可是心情卻是不佳。
  但是與來上海一起過元旦的爸爸說起,她有投資給楊巡的打算,卻被爸爸否定了。爸爸與媽媽又有不同,爸爸能以何年何月何地發生的實際事例,來說明個體私營戶的信用低下。大如眾所周知的三角債的成因,小如處處可見的短斤缺兩,以及爸爸所在銀行貸款時候對個體戶的考慮。爸爸說,國營集體企業出問題,可以層層向上級主管部門反應,而平常,上級主管部門也是層層監督國營集體企業的發展,因此可靠。可是個體戶出問題,他一逃了之,你往哪兒找,找誰,讓你找到了,也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難道一輩子盯著他?
  爸爸的話都是有理,可是梁思申聽著總覺得似是而非。她終於想到一個問題,她所在的美國,如果較真起來,不也基本上是個體戶的天下嗎?美國的個體戶都好好的,沒惹事,依法發展企業,依法獲取社會資源。為什麽到了中國卻不行了呢?
  於是爸爸又拋出無數例子說明,便是連小小的宋引都能說出,個體戶不好,個體戶會騙秤。經過一個上午的教育,梁思申終於明白一個道理,中國的個體戶與美國個體戶的生存環境不同,中國的個體戶猶如熱帶雨林中匍匐在植被最底層的植物,雖然在爭陽光爭雨露之中培養出頑強,可也在慘烈的爭奪戰中造成扭曲。梁思申想到在南美雨林中見過的那寄生在大樹上吸血的藤,想到那絞殺大樹的榕,想到豬籠草之類充滿誘惑的陷阱,還有充滿毒液長滿惡刺的種種,人類和植物,哪個都逃不脫生存環境的漂染。
  真失望,祖國竟然不是想象中的美好。
  等第二天收拾了小宋引的東西,交給楊巡帶回去,梁思申跟楊巡說了蕭然在原新華書店那塊地上本來就沒多少投入,因此也不會考慮賣出那麽一塊寶地籌資,楊巡神色黯然許多。回頭宋引跟著楊巡到家。宋運輝風塵仆仆趕回家裏,見女兒已經到家,就打電話給梁思申道謝。梁思申不由得問起,如果注資給楊巡這樣的個體戶,需不需要留意人品風險。
  宋運輝一時很難回答,從個體戶這一團體的總體性來看,信譽並不好。但楊巡這人他熟悉,按說……可是,宋運輝又一想,楊巡以前在東北的敗落就是賣劣質貨,楊巡的信譽究竟能有多少成色,還真難說。宋運輝很難回答,於是問準備就什麽項目注資,待得了解到是就四星級賓館項目注資,宋運輝這才否定了。他不便質疑楊巡的信譽,但是楊巡見識方麵的欠缺是明擺著的,並不是楊巡沒有見多識廣,而是楊巡缺乏見識辨認高端的自身素質基礎。他把自己的懷疑告訴梁思申,而他的懷疑,正好與梁思申對楊巡的認識一拍即合。
  因爸爸對個體戶的認識,和宋運輝對楊巡本人的認識,梁思申收回原先因看不慣蕭然囂張,有些賭氣的投資想法,轉而死心塌地隻給楊巡外商名號方麵提供幫助。
  楊巡帶著梁思申的許諾回到家裏,雖然興奮於終於啃下一個硬骨頭,爭取來金光閃閃的外商頭銜。可是,這一趟上海之行下來,四星級賓館建造更大的問題又擺到他的麵前:資金,又翻倍了的資金預算。
  如果說原先他的資金實力,加上與人的合作,他還可以占據大頭的話,那麽現在看來,他自有資金實力,隻有再加銀行貸款,才能與合作人平分秋色。可是,出資那麽多的合作人,必然也是實力雄厚的,說話響亮的,人家能同意在項目中屈居老二嗎?
  看上去不可能,可楊巡既然認準了,就不肯放手。天下哪裏那麽多不可能的事,他這身份,辦那麽大兩個市場,照理也不可能呢,可他不是變通變通都做到了嗎?可見事在人為,大活人不能讓什麽原則什麽規矩的憋死,大活人總能把不可能變為可能。
  於是楊巡開始到處找人吃飯談合作。可大夥兒都被他吹得對項目發生興趣,卻對他這樣一個個體戶牌子的合夥人沒有興趣。一圈兒遊說下來,無果。但等楊巡因著春節請客送禮的關頭展開第二輪遊說,富裕的紡織局領導卻對楊巡說,造四星級賓館的設想很好,紡織局準備把原先的三星級計劃上升為四星,但紡織局打算自己造,自己掌握主動權。人家紡織局領導推心置腹的話讓楊巡生不起氣來,明明紡織局有錢,卻還要與一個實力不夠的個體戶合作,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這裏麵有貓膩嗎,這不是明擺著與自己的大好前途開玩笑嗎。
  楊巡一時灰溜溜的,是啊,有實力的比如紡織局,不屑跟他合作,沒實力的旅遊局,他不屑合作,這事兒還真是有些犯難。如果隻是以前預算的那個缺口,他還可以東拚西湊找幾家小的,湊齊數字,可是,現在顯然不行。他也知道,合作的人太多,又太有實力的話,影響他的控製權。他如果沒有控製權,還做什麽四星級,給人賣命啊,不幹。
  計劃不順,楊旭心裏挺惱火。而偏偏此時,從外辦的朋友那兒得知,蕭然的合作計劃卻是順利推進,外商與之已經進入實質性會談。楊巡實在是心有不甘,找到國托老總密晤。不過也是不出所料,國托老總連說不敢,說風險太大,他怕坐牢。國托老總還以老友身份勸說楊巡,不要好高騖遠,做幾倍於自己實力的事。楊巡聽得悻悻的,可看樣子,似乎真的得把這項目放棄了。
  但楊巡即使情緒再低落,也得出力為宋運輝春節探望雷東寶的事打前站。這當兒,楊連楊邐兩個都已經放寒假回來,如今他們都已經不回老家,而是聚集到大哥周圍。楊巡已經讓楊速出力買了一間三室一廳的房子,平常他是沒空裝修的,都是楊速自己買材料找人工,尋建祥也是常來幫忙。好在他們近水樓台先得月,找齊材料人工倒是不會出岔。隻是楊巡聽楊速說,現在物價漲得快,市場上好東西人們還搶購,搶去回家存著。楊巡倒是不以為然,他們現在用的都還是媽幾年前搶購來的臉盆熱水瓶,毛巾也是至今還沒用完,花色造型全已過時。可是那樣動腦筋搶購,才得來一些些的蠅頭小利,還不如多動動腦筋在賺錢上。物價上漲,賺錢隻有更容易。
  但是楊巡覺得奇怪,有錢買臉盆熱水瓶,還有電視機錄像機倒也罷了,怎麽也有人買建材回去藏著?真是錢多了沒處使了嗎?看他轄下的食品小商品市場也是一樣,雖說是年關,可出貨量也是高得驚人。馬大嫂們一個個驚呼著錢不夠用,錢不值錢,可又一個個不要錢似地往家裏搬吃的用的。楊巡也是在下麵的壓力下,漲了一次工資。但是買木料瓷磚回家,不會是無的放矢吧。
  楊巡讓楊速在建材市場逮人提問。楊連和楊邐都拿這當社會實踐作業來做,眼睛亮晶晶的很是熱衷。楊巡倒是反而奇怪了,這有什麽可熱衷的。
  
  宋運輝春節時候,好歹還是帶上妻女,去了金州總廠丈人家過年。與以往不同,這回他即使想做個樣子下廚,程母都不許了,幫忙也不要。程家上下都對他客氣得煥然一新。程家主力去年退休,如今立刻門可羅雀,因此,宋運輝在程家所受待遇更是突出體現。
  但宋運輝隻在程家吃了一頓年夜飯,和兩頓初一初二的早飯。其餘的飯,都是輪流在別家吃的。初一中午,他和嶽父一起上樓給水書記拜年,隻有他被水書記留下與水書記一家吃了一頓,他堅持下廚做一隻糖醋排骨,水書記笑眯眯地也沒攔著,但上菜時候吃了第一口,還痛快地叫了一聲“好”。一直地,水書記說宋運輝是他編外孩子,是最繼承他實幹精神的門生,反而說得水書記的兒子回頭偷偷做鬼臉。
  水書記消息靈通,居然也知道他這回引資的失敗。水書記真心誠意地告誡宋運輝,即便是年輕人的思想已經走在前麵,可有些原則性的底線還是不能碰,還得顧慮到上麵領導的接受度,不能自以為是。水書記建議宋運輝不能光顧著悶頭做事,要錢要政策才去部裏,而是應該有的放矢地展開有利於自己的遊說,在係統雜誌上通過其他人投稿形成一股討論思潮,發動兄弟企業一起提高認識,以向上級機關施壓,這才是辦事正道。
  水書記在送別宋運輝的時候,很是語重心長地告誡宋運輝,如今該是大幅度減少放在工程技術方麵的時間,而向行政管理全麵過渡了。水書記也拿閔廠長的例子教育宋運輝,閔現在也是放棄原先專長的生產那一片,改向全麵發展。這是作為主要領導者的必經之路。
  宋運輝帶著水書記的告誡,下一站來到閔廠長家拜年。與閔,現在已經談笑無忌。宋運輝雖然嚴肅,閔卻比他更無味,閔反而還被宋運輝揪住調笑。兩個人湊到一起,沒別的話,就是一個主題,“找錢”,與個體戶楊巡的主題一模一樣。閔倒也直爽,他也讚同這回上級否決宋運輝的籌資計劃。宋運輝小小惱了一下,說他思想還不如水書記開放。接下來便強行灌輸自己的融資思路給閔。這一說,說來話長,閔聽出了興趣,於是,兩人從客廳關進書房,從書房說到餐桌,閔夫人在外麵婉言謝絕了其他非重要來客。於是初一的晚餐就在閔家吃了。
  宋運輝冷眼旁觀,看得出如今閔家風水輪流轉,閔廠長在家做了老大,夫人家來人對閔也恭恭敬敬。而閔的夫人,臉上顯然是已經看不出什麽丈夫出軌的傷痛痕跡,一直熟絡大方地幫助丈夫招呼絡繹不絕上門拜年的客人。雖然家務有一保姆操持,可是閔夫人有意很多事親力親為,給上門拜年的下級留下很好印象。閔夫人的長袖善舞,多少有些抵消閔這個人個性上的生硬。宋運輝看著心中感慨,他就不敢放重要客人上他家,父母的家,怕委屈了父母,而程開顏的那個家,怕程開顏闖禍。
  閔當然也說他自己的思路給宋運輝。閔說,他打聽到現在有那麽一家大國企通過部、省、市三方聯合投資,上了一套先進設備,不妨試試。也有某家企業則是與省工行洽談合作意向,大家都拭目以待這一家企業能走出多遠,能不能因此突破政策設限。宋運輝說,他早向那家部省市三方聯合投資的企業取了經,可人家花在本地修橋鋪路上的錢不知凡幾,他現在還拿不出那錢。倒是銀行的路可以試試。
  談話時不時給拜年的人打斷,因此持續到挺晚。等宋運輝回家,見嶽家四口正好湊成一桌碼長城。在東海別墅,宋運輝一向嚴禁宋引上門時候家裏有麻將牌出現,但現在也隻好看著女兒觀摩麻將大戰,心中無奈。隻好旁邊觀戰一會兒,早早帶女兒去臥室講故事。
  程開顏的哥哥雖然小聲抱怨這個妹夫現在抖起來了架子大,可第二天初二卻一早就蹲候在父親家,把宋運輝拉去他家吃飯。他請了一桌的新車間主要領導,他是打著宋運輝的旗號請來的同事,他需要宋運輝出麵維護一下他的地位。果然,同事都賣宋運輝的麵子,即使參加婚禮的,也半路溜出來出席。晚上,當年因技術好被宋運輝大力提拔重用的新車間主任更是拉宋運輝去他家吃飯。宋運輝一伸手把大舅子也拉上了。吃完回去嶽家,這回三缺一,倒是沒支起麻將桌,但是三個大人打關牌,宋引看電視。
  本來宋運輝想把女兒留在嶽家,到假期結束跟程開顏一起回東海的。見此情形,他真怕自己的苦心教育在這麽幾天裏開了倒車,他初三那天也不怕女兒辛苦,帶上女兒離開嶽家,去勞改農場探望雷東寶,完全不顧程家一家的反對。他反而覺得讓女兒看看社會的陰暗麵勞改農場,都比讓女兒看媽媽和外公外婆掛著一臉的貪欲搓麻將的好。
  因為有楊巡的事先打點,他初三到達所在地,初四就見到雷東寶。
  春節時候旅館全關門,這地方還沒好得春節不關門的賓館,宋運輝是臨時通過儲運科長住到一位東海廠客戶家裏。他若隻是一個人,隨便哪兒過一夜便也罷了,可既然臨時起意帶著女兒,他不願女兒吃苦。那客戶也是個戴紅帽子的個體戶,對廠長上門自然是客氣得不得了,當祖宗供著。一聽說宋運輝是去勞改農場探訪一個誰,他是本地人,就跟楊巡一般人頭熟悉,當晚沒辦法動手,第二天就跟著宋運輝的車子一起去農場,一去就主動幫忙打點。
  等在小接待室裏,宋運輝心中很有些擔心。上回他來探望雷東寶,將雷東寶的未來描述得很徹底,他一直在顧慮,怕雷東寶會不會因此深受打擊,今天給他看一張霜打茄子臉。可他也無奈,他不能由著雷東寶胡來。他心裏矛盾,他有賭一把的意思,他賭的是雷東寶一向強硬的神經。可是他又擔心,在這樣的環境裏,雷東寶還能強硬到底嗎?他望著接待室門口,很怕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個蒼白、浮腫、遲鈍的雷東寶。連小小的宋引都能感受到爸爸的緊張,不由自主地鑽進爸爸懷裏,一起擔心。
  宋運輝一直側耳細聽外麵的動靜。外麵很靜,無法提供宋運輝想要知道的信息。終於有人聲傳來,卻是高亢的大大咧咧的聲音,宋運輝聽見這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調門,笑了,心頭一顆大石落地。低頭低聲教導女兒,來人,得喊姑父。
  很快,雷東寶帶一路招呼,出現在接待室門口。這一次,雷東寶早已知道是宋運輝來探他,進去喊的人已經告訴他,這是他現在享受的特殊待遇。但他沒想到,屋裏不僅有宋運輝,長條木椅子上竟然還站著一個漂亮的小姑娘,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小姑娘已經清清亮亮地喊了聲,“姑父”。隻這個再常見不過的稱呼,卻將雷東寶釘在當地,久久不能動彈:宋家還認他。
  宋運輝自然了解雷東寶的心思,上去握住雷東寶的手,拉進裏麵,關上門。“大哥,這回沒瘦,氣色很好。”
  雷東寶卻不急著理他,隻是一個勁兒地打量宋引,道:“像,活脫脫就是小一號的你姐。叫貓貓?貓貓,姑父現在沒壓歲錢,但姑父答應你,等姑父出去,你想要什麽姑父給什麽。”
  宋引看著這個陌生而又凶相的人,卻感覺這人好像對她很好,這雙努力想笑出一點彎度的怒目很是親切。但宋引還是很有原則地道:“爸爸說,不能拿別人給的壓歲錢,不能拿別人給的東西。”
  雷東寶湊到宋引麵前,硬是擠出小聲音,怕嚇到小小女孩,“別人是別人,姑父是姑父,姑父是自己人,知道嗎?”
  宋引怪怪地看看這個怪姑父,扭頭向父親求助。宋運輝忙道:“姑父是貓貓親戚,自己人,跟舅舅一樣。”宋引這才伸出小手,老三老四地摸摸這個姑父長滿短草一樣胡子的臉,道:“姑父,你該剃胡子了,再不剃會變成小刺蝟。”
  雷東寶放聲大笑,隻覺得被宋引摸過的一邊臉都酥了,伸出拳頭擺到宋引麵前,笑道:“姑父一隻拳頭都比小刺蝟大,姑父不剃胡子隻會變大刺蝟,這麽大,姑父刺蝟,哈哈。”一邊說,一邊裝出刺蝟走路的樣子,逗得宋引也跟著哈哈大笑。
  宋運輝也是笑嗬嗬地在一邊兒看著,聽著雷東寶一口一個姑父,其實在他心目中,是想說姑父比舅舅親的,可是不願混淆了宋引的常識,才勉強說姑父與舅舅一樣親。他看一大一小玩了會兒,才道:“貓貓,下來坐爸爸旁邊,爸爸跟姑父說些事。”
  宋引雖不情願,可還是乖乖坐下來,可還是衝雷東寶做個鬼臉才肯罷休。雷東寶也是坐下,但還沒坐穩,就道:“你立刻想辦法讓我出去,我等不住了。”
  “大哥,上回……”
  雷東寶抬手,阻止宋運輝往下說,“我不要聽你的。一句話:小雷家是我的,我決不離開小雷家。你不要管我回去怎麽做,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沒頭沒腦的。你隻管想辦法讓我出去,我出去是福是禍都自己擔,如果又給抓回來,那是我自己沒本事,我既然沒本事,那就死心塌地坐足日子,不會再唧唧歪歪。可你一定要一個月內讓我出去,再不出去,我沒機會了。”
  宋運輝不以為然,“萬一回來坐足日子,不是你想的那麽容易。是不是春節前他們來看你說什麽了?”
  “隻要我一個月內能出去,他們說什麽都沒用。”雷東寶盯著宋運輝,滿眼都是堅決。不錯,宋運輝元旦跟他說的顧慮有理,但他回去消沉一陣子後,想到,那隻是宋運輝的顧慮,不是他雷東寶的顧慮。這其中的區別就跟東海廠不是宋運輝的,而小雷家是他雷東寶的,天差地別。 他絕不能做老書記,自己順理成章地去找死,他是雷東寶,小雷家是他一手撐起來,他要回去,要去搶回來。那些都是他的。“我回去後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後果自負。”
  宋運輝聽了皺起眉頭,“廢話,你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後果自負,我袖手旁觀?你說,我元旦跟你說的那些問題,可能性大不大?你這幾天認真考慮了沒有?”宋運輝見雷東寶關了那麽多天依然牛拉不回,又是說出不經腦子的話,還振振有辭,小火氣來了,不知不覺拿出平時跟下級說話的居高臨下態度。
  “我考慮了,總之我不能坐著等死,我要出去。我隻要出去,他們肯定聽我,沒二話,我已經想好辦法。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工作作風完全不一樣。你的有道理,放到我身上不靈。總之一句話,小雷家是我的,隻要我在。我再晚去,沒我位置了。我要冒險。要是我丟了小雷家,我寧可這兒坐到死。”雷東寶敏感地捕捉到宋運輝口氣的變化,心中也是不快,若隻是與宋運輝兩個人,他早據理力爭,可是當著一個圓睜著雙眼看著他的宋引,他大聲不起來,怕嚇到孩子。
  “我知道你考慮了,可你依然秉持你一貫思考作風,隻想到前衝,沒想到善後。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大哥,你看看你這回進來,外麵多少人在為你奔走,那都是在替你善後。你要是出去又是一貫的橫衝直撞,有個萬一,那不是浪費大家的苦心嗎?不是要大家又從新開始奔走嗎……”
  “小輝,你當我什麽人!”雷東寶一聲斷喝,止住宋運輝說話,但立刻知道不應發火,連忙衝宋引小聲道:“貓貓,姑父跟你爸爸玩,別怕,別怕。”等到宋引安穩下來,雷東寶才壓低聲音說話,可還是壓不住激動,“你看低我。你放心,你想辦法讓我出去,以後我怎麽樣,後果自負。”
  宋運輝心說不可理喻。但他克製激動,反而心平氣和地道:“交往這麽多年,如果想要看低你,不用等到今天。如果今天才看低你,說明我以前沒眼光。既然如此,好吧,我這就開始找人。你在裏麵也別閑著,好好想想怎麽回去。一般而言,回去的第一次亮相需要好好安排一下的。”
  “這我知道,隻要你那邊有消息,我打電話讓他們過來。”
  宋運輝愣了下,心說好大口氣。但他沒再多駁斥,隻神色如常地與雷東寶說了一些社會上發生的大事小事,某些新的政策出台,及其意義。不過沒說起老徐,因為他國外融資事情的失敗,老徐沒什麽擔當的行為令宋運輝反感,但兩人依然經常通話,隻是春節之前都沒提起雷東寶。中飯時間到,宋運輝才帶著女兒離去。
  宋運輝走後,雷東寶心裏微微失望。他很不認同宋運輝想要強加給他的觀念,而且宋運輝不理解他對小雷家的深厚感情,因此宋運輝不理解他急需複出的焦急。他現在是必須搶著回去,搶回小雷家,他一天一天地看著小雷家離他越來越遠,他能不急?宋運輝要他以後離開小雷家東山再起,那怎麽可能,那還不如要他投胎重新做人。可惜宋運輝不能理解他,即使他再三說明小雷家是他的。讓他最失望的是,宋運輝否定他的思考,甚至都認為他沒思考過,不經大腦就說出想法。
  他如果沒考慮,他倒是真認同了宋運輝元旦時候的說法。可是他偏偏認真考慮了。他不斷通過被探訪和收信,獲取小雷家的相關信息。他了解到,忠富最終還是沒回來承包豬場,他讓士根出麵勸說沒用,讓紅偉勸說也沒用,忠富就是一口咬定產權關係不清楚的事情再不做了。忠富不幹,倒是有其他幾個小年輕躍躍欲試,可是被紅偉他們打壓,小年輕們到他這兒求援。紅偉和正明倒是各得其所,但士根管不了他們。雷東寶相信,總有一天紅偉正明翅膀會硬,這一天不會太遠。還有很關鍵的一點是,陳平原的案子也終於判了,也到這個農場服刑。兩人見麵,說起前塵往事無限感慨。牽出陳平原的由頭畢竟不是雷東寶,再說陳平原太清楚雷東寶此人還想不到做帳之類的細心事,雖然剛被再壓一條收受小雷家賄賂罪名的時候,很是憤怒了一陣子,可過後,再說在裏麵得雷東寶這個手頭有糧人的不少資助,兩人又走到一起,互相照應。雷東寶認為這麽一來,縣裏反對他的聲音可以因此小很多。雷東寶認為,他非立即出去不可,也認為現在時機成熟。
  問題關鍵在於,宋運輝對他有成見,因成見而否認他。而他麵對的難題是,他現在是困獸,他無法做出什麽來證明自己。
  宋運輝的成見倒是一直都有,隻是這回說出來特別讓身陷囹圄的雷東寶受不了。怎麽說的跟他是個小屁孩似的,他前麵闖禍,還要宋運輝後麵收拾。可偏偏宋運輝說出這種話來,雷東寶最不敢反駁,就隻有宋運輝可以說他,宋運輝姐姐的一條命,宋家還沒找他算賬呢,他這輩子見了宋運輝永遠矮一截。因此雷東寶無限憋悶。他心裏冤啊,這回,他認定自己是深思熟慮的,可是宋運輝固守成見不相信他。要他怎麽解釋才好?
  他興衝衝地去,怏怏地回,不過他心中有一點倒是肯定,宋運輝這人一向言出必踐。
  可是,宋引的出現,帶給雷東寶冬日裏的一絲和煦。這孩子的小臉,真像她姑姑。
  宋運輝帶著女兒走到外麵,心裏很不舒服,想吸一枝煙解解氣,可是歎氣不敢,吸煙也不敢,因女兒在身邊。而且女兒的小嘴還嘀嘀叭叭好奇地問個不停。
  “爸爸,姑父是好人嗎?為什麽這麽凶?”
  “姑父是好人。就跟大象一樣,別看大象那麽大,可不吃人。”
  宋引聽了,偏著頭想了想,拍手道:“我知道了,姑父的眼睛跟大象一樣,也一點都不凶。”
  “唔,對。”宋運輝一聽忍不住笑出來,讚歎女兒的觀察真仔細,“對啊,以後老師會教貓貓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心裏想什麽,眼睛就會露出來。姑父心裏不凶,眼睛看上去就挺善良的。像老虎要吃人,可凶了,眼睛看上去就很凶了。”
  宋引舉一反三,“爸爸心裏愛貓貓,眼睛就跟巧克力一樣。可是,姑父是好人,為什麽坐牢呢?”
  這個問題,宋運輝早就等著宋引問出來,胸有成竹。“姑父是好人,這是不用懷疑的。就像貓貓也是好人,可上禮拜走路不小心把熱水瓶踢翻了,被奶奶捉住打一下手心,有這事嗎?”
  “有。可後來奶奶就心疼了。”
  “對了。貓貓被奶奶打一下手心,可並不是因為貓貓是壞孩子,貓貓被奶奶打了手心,可還是好孩子。姑父也是,不小心做錯事了,姑父是大人,就該國家來打他手心,姑父就坐牢了。可姑父還是好人。是不是好人,要看他心裏有沒有想做壞事。明白了嗎?”
  宋引點頭,“懂了。貓貓踢熱水瓶時候,心裏沒想踢,所以貓貓做了壞事,還是好人。”
  “對,貓貓真聰明。”宋運輝親了女兒一下,這才心情轉好。這時東海廠客戶從裏麵出來,他拉開車門,請客戶進來。客戶向他說了一些活動的事,宋運輝聽出客戶在這邊活動的水平,便把楊巡的名字告訴他,希望楊巡來時候,客戶能配合。客戶當然一口答應。
  又到客戶家吃了一頓非常豐盛的便飯,宋運輝帶女兒回家。但是在出城的三岔路口,宋運輝停住,想了好一會兒。回家,還是去小雷家?最後一拍方向盤,去了小雷家的方向。這時候宋引裹著小被子在後麵午睡,都不知道爸爸心裏經曆了那麽一段波瀾。
  等宋引醒來,宋運輝教育女兒,即使心裏沒想著做壞事,可壞事畢竟還是做了。即使還是好人,但就跟幼兒園做了錯事一周的五角星就沒了一樣,還是不好。所以好人除了心地好,還要好好動腦筋,做事前想想,做出來的時候會不會做錯。不能做事不經大腦,等做錯了事要別人收拾殘局,看準了別人知道他是好人,而肆無忌憚地犯錯,不長進,那也是非常不負責任。所以好人更應該是個負責任的人,周到的人……
  但是,麵對著女兒不懂地提出來的一連串問題,宋運輝最終隻能放棄努力。這道理,連雷東寶都聽不懂,何況小小的宋引。可雷東寶給他的感覺就是這樣,看準了他會出來收拾殘局,雷東寶就諸多要求。毫無疑問,如果外麵闖了禍又坐回來,不出半年,雷東寶又會向他要求想辦法出去,才不會搭理什麽後果自負的誓言。這種事,雷東寶已經一而再地有前科了,所謂本性難移,當年姐姐的死都沒讓雷東寶收斂幾分,後來該娶的老婆也又娶了。狼來了說得太多做得太多,宋運輝有些不能相信雷東寶真的有了思考,真的有了切實準備,尤其是在他看死雷東寶出去必將麵臨嚴酷生存環境的前提下,他更是不能相信,衝動的雷東寶能力挽狂瀾。
  可是,麵對雷東寶那一雙困獸般的眼睛,要他如何拒絕?
  他也隻好狼來了似的對自己說一句:幫此一回,絕無下回。看來,他又要做幹涉司法的壞事了,如果被女兒知道,她的爸爸存心在做壞事,不知道女兒怎麽看他這個爸爸。幸好,女兒的世界目前還是光明,至今,他還隻能教滿身陽光的女兒,不一定做壞事的就是壞人,等女兒再大些,能理解了,他才能教女兒,什麽是“灰色地帶”。
  但是想到好人雷東寶出來即將麵臨的嚴酷生存環境,他還是心軟,決定走回頭路,去老家,將市縣兩級官員拜訪了,正好是有拜年的借口。他還去小雷家,初五傍晚才到的小雷家,找到士根,找到紅偉,找到正明,但沒找到正重新創業的忠富。他跟士根與紅偉正明的談話,有彈有壓,更是在士根家吃了晚飯出來門口,對著一村子窗戶背後伸長的耳朵,揚聲扔下一句狠話,“有我在,就有雷東寶。”他相信,包括士根、紅偉、正明,都得掂量掂量這句話的份量。
  但他總歸是東海廠的廠長,初六得上班,他不得不星夜兼程地趕回去。宋引陪了他半路,小嘴巴跟小麻雀似的說個不停。然後,就在後麵睡了。宋運輝終於歎出一聲氣。
  一邊是變化如此巨大的小雷家,一邊是負著保外就醫身份的雷東寶,這兩者,怎麽齧合得起來?雷東寶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啊。宋運輝實在是看不出雷東寶有什麽辦法能越過雷士根發號施令,能指揮已經翅膀硬起來的紅偉和正明,更別說都已經不願回來的忠富。難道還有其他取勝竅門?宋運輝在雷士根家一頓晚飯吃下來,都沒發現其他竅門的蛛絲馬跡。
  宋運輝真是替雷東寶歎息,小雷家這麽個地方,專屬色彩非常濃厚的地方,雷東寶經營十多年,竟然沒經營出非他不可的局麵。這人,腸子的彎頭真是太少了一些。
  可是,本來還指望著他吃一塹長一智,現在看來還是不行,是他指望錯誤。
  這一夜的趕路,不說他累,連後麵睡著的貓貓也累。可他過家門而不入,將貓貓交給爺爺奶奶,他直接去了廠裏。中午睡一覺才稍微恢複。現在比當年三班倒時候似乎容易累了。
  晚上找楊巡說話。楊巡想說飯店,宋運輝沒胃口,讓楊速做些白粥青菜,就在楊巡新家和一群楊家人一起吃。一餐飯其實全是宋運輝在說保外的事,楊速楊連楊邐都不敢在宋運輝麵前開口。
  楊巡聽完宋運輝的要求,等楊速他們收拾了飯碗去,小心翼翼地道:“宋廠長,能不能寬限一個月。年初有幾塊地要落實主家,我得一刻不離地盯著。我想找個好的地段,商場賓館一起發展。”
  宋運輝想想,道:“也行。我先讓另一個剛認識的朋友跑動起來……”
  楊巡一聽忙道:“這麽急?那還是我去,我都跑熟了,省得多走冤枉路。”
  “忙你的,你那也是要緊事。對了,等會兒你拿輛自行車扔我車後麵,你開車帶我去別墅。累死了。”宋運輝在楊巡麵前都不想擺架子,半躺在沙發上,半閉著眼睛,問道:“你那項目到底準備怎麽樣,小梁也跟我提起你的。”
  “宋廠長,你看上去那麽累,我還是早點送你回家,你早點睡覺。我送你去縣裏吧,市裏可能程老師還沒回來。”
  宋運輝微微搖頭:“說你的。”
  “這事說來話長。”楊巡坐在宋運輝對麵,一五一十把自己的打算,和一步步的演變跟宋運輝透底。
  宋運輝聽得昏昏沉沉,哈欠連天,但還是一字不落地聽下去。等聽完,這才睜開眼睛,道:“超前了些,不是思路超前,而是你的資金實力還遠遠不夠。藍圖倒是非常不錯,先商場後賓館的步驟也是合理,但資金方麵你缺口太大。你應該也已經做過兩個工程,知道中途超預算的支出層出不窮,防不勝防,我看你最後預算數字還得再乘個一點五,才能過關。建議你先做幾個別的項目,回頭再上你的四星級賓館。可能到時候我東海廠自有資金也不錯了,可以合作。”
  楊巡眼睛一暗,又一亮,心裏忽冷忽熱。但他就這幾天的奔波,實事求是地道:“是啊,宋廠長,我也知道難度很大。可是我很想做個能提升我檔次的項目,別讓人總是一看就是低層次的個體戶,把我跟擺地攤的混一起看。我真想做成這個全市第一的四星級,晚一年的話,就沒意思了,紡織局也正要上呢。”
  宋運輝聽了點點頭,這是個理。“我前一陣也替你想到這事。你現在已經發展有一定規模,一定實力,你下一步該往哪兒走。是縱深地圍繞兩個市場做文章,繼續做大做強市場,還是鋪開攤子,做類似四星級賓館那樣的與市場不相幹的項目。我今天精力不濟,腦子不夠用,你自己今天想想。我建議不要開發了一項,扔下,再開發不相幹的另一項,毫無關聯的項目非建設性支出會比較高。唉,我還是走吧,楊速,對不起,留你和弟妹們在家裏。”
  楊巡忙跟上宋運輝下去,到了車上,才道:“市場方麵的工作我也在展開。我最近撥一筆小款,支助四個跟我出來已經在市場做了一年的,在兩個市場裏擺攤。這幾個人機靈,一年市場混下來,基本看出點門道。我讓他們先做著,留意我還需要做些什麽補充,幫我聽顧客意見。他們是我的人,應該比其他攤主更能跟我說實話。”
  宋運輝點頭,“不錯,你更是他們的恩人,他們會報答你。也要留意讓他們在市場裏培養起一股勢力,不要讓那些攤主聯合起來跟你講價。”
  楊巡笑道:“宋廠長真是明眼人,這麽累的時候,還是一眼看出我的險惡用心,嗬嗬。是啊,不能讓他們攤主抱團。我得一批一批地培養自己人,下點本錢,就是以後辦事也會方便些。我有我的門路,他們也會慢慢發展出他們的門路。我們以前在北方做生意時候,本地去的人也是抱團的。”
  宋運輝聽著笑,楊巡這人,十二分做人,十二分做事,這麽早就開始知道用恩惠培育自己人,可是雷東寶這麽多年,卻是公私分明得六親不認。即使換取一些村民的口碑又如何?村民的口碑卻是隨時可以因為幾件小事改口的。真希望雷東寶能汲取教訓。可是,他宋運輝可真累,雷東寶豈是一個腦袋容易轉彎的主兒。
  楊巡開車將疲倦的宋運輝送到東海廠宿舍區,看到別墅黑燈黑火,但他想搶上前敲門,卻被宋運輝阻止了。楊巡都不知道程開顏在不在家,但明白宋運輝不喜歡別人管他家事。
  楊巡便扛了車後的自行車下來,騎著回他自己的家。這兩年人模廝樣地開起摩托車,開起車子,今天重新踩上自行車,竟是有些不穩。一會兒騎順了之後,則是無法適應路麵的黑暗,真想自行車前也變出一盞大燈來。
  騎穩了想到,宋運輝這麽疲倦之下,回來第一天還堅持著來找他辦雷東寶的事,那雷東寶的事豈是十萬火急可以形容的。宋運輝心裏肯定很急。雖然嘴上沒說,他楊巡自己也得知道好歹。可是,他也忙啊……
  回頭想宋運輝與他的談話,似乎字裏行間都不是很讚成他上四星級項目。宋運輝的前瞻性眼光他一向是佩服的,再加上梁思申的反對,還有那麽多他想拉攏的企業的反對,現在他似乎成了孤家寡人,隻有他一個人在堅持四星級項目了。至此,楊巡不得不反思宋運輝疲倦之下,不經意說出來的話,他楊巡現在做大了,接下來的項目,該何去何從。縱深嗎?平鋪嗎?
  可前提是,放棄四星級項目嗎?想到放棄,楊巡心裏就跟割肉一樣地痛。仿佛是懷胎幾月,卻要被迫引產,那前幾月的美好念想美好憧憬,就得全部作廢了一樣。而他這四星級項目之思,卻是差不多都要懷胎十月了。放棄嗎?
  回到家裏,一屋子的弟弟妹妹,一屋子的煙火氣,與宋運輝家的黑燈瞎火截然不同。楊邐看到大哥回來,笑著問:“大哥,宋廠長到底幾歲?我怎麽看他怎麽不像你說的才三十出頭的人。”
  “人家一夜沒睡,昨晚連夜從我們老家趕回來,昨天白天又忙了一天,今天他們東海年後第一天上班,鐵打的人都得垮了。”
  楊連道:“不是,我們說的是宋廠長說話做事,比我們那些三十歲的老師輔導員們要強多了。二哥說是因為社會鍛煉人。”
  “社會鍛煉人是一方麵,個人努力又是一方麵。你們看你們大哥我,你們學校裏找得到我這麽成熟的同齡人嗎?”
  大家都笑,楊邐卻不給麵子,“大哥,那是不一樣的。宋廠長他一上來就給人肅然起敬的感覺……”
  “對,一上來就迫得人想叫宋叔叔。”楊巡打趣妹妹,覺得楊邐這大學生怎麽比他以前想像中令人肅然起敬的大學生單純得多。
  楊邐急了,跺足追打大哥。楊巡讓她敲幾粉拳,才笑道:“來,我們學習宋叔叔,體會宋叔叔談話精神,四個人來投票。剛才宋叔叔反對我上四星級賓館,你們呢?一人一票,不許多投。”楊巡實在是不忍放棄,幹脆眼睛一閉,將決定權交給家裏人。總比拋硬幣好吧。
  沒料到,三個弟弟妹妹居然都說“反對”。楊巡看著第一個說出“反對”的楊速,奇道:“你意思是,反對宋叔叔的話,還是反對我上四星級?”
  楊速道:“我反對你上四星級,以前已經說過多次,大哥一直沒當回事。我以前還懷疑我是不是不了解運作過程,現在看來宋廠長也是這個意思。”
  楊巡愣了一下,卻聽楊邐道:“我反對的原因是,大哥上四星級項目是賭氣行為,有點向梁思申孔雀開屏的意思。剛才你吃飯後說是為了提升自身檔次,擺脫約定俗成的個體戶形象,可你的最終目的是梁思申。”楊邐被大哥一口一聲“宋叔叔”搞得很窘,便也抓住大哥痛處猛打。
  楊巡還真被楊邐抓到痛處,可他裝作若無其事地問楊連,“老三,你怎麽看?”
  楊連道:“我讚同大哥樹立個體戶新形象,但從宋廠長說的話來看,大哥現階段有好高騖遠的傾向。我反對現階段上四星級賓館,讚成往後延。”
  楊邐又笑道:“眾叛親離啊,眾叛親離。”
  楊巡都沒法對付楊邐,好在楊連笑道:“老四是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典型。”
  “對,女子無才便是德。”楊巡笑了一下,立刻轉移話題,怕楊邐這個嚇不死的總找他的茬,“好吧,不上四星就不上。你們說,我下一步幹什麽?”
  一時,兄妹三個八仙過海,各出奇招。可惜楊巡聽著都覺得乏善可陳。楊速按說是有工作經驗的,可腦子太保守了些,比尋建祥更保守,出不了大點子,都是一些小打小鬧。而楊連楊邐的則是天花亂墜,缺乏可操作性。各自提出建議後,又捉對兒廝殺駁斥,一家人又是嘻嘻哈哈地鬧騰到很晚。
  楊巡看著心裏很滿足,大年夜之前,他開著車子載弟弟妹妹回了一趟老家,站在媽媽墳前的時候,他心裏挺自豪的,他把這個家撐下來了,而且弟妹們都不錯。可見做老大的未必要學劉慧芳那樣拉著個苦瓜臉。但等兄妹們各自回房看書的看書,睡覺的睡覺,楊巡躺在自己床上又想開了。看來雷東寶那邊的事得抓緊辦,不辦不行。而四星級……他想起楊邐說的話,楊邐諷刺他是向梁思申獻媚,還真有這意思,小丫頭片子眼光真毒。
  那就……不上了吧。楊巡歎了聲氣,隻能如此了。這幾個月奔波下來,他的努力也已經是強弩之末。宋運輝和弟妹們的明確反對,隻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可他真心有不甘。隻是,後麵幾天對幾塊地的關注,他還是不會放棄,拿一塊地難,拿一塊好地更難,拿到一塊好地,意味著後麵的很多很多。熱鬧路邊的可以做商場,不熱鬧路邊的可以造公房。如今工資漲得厲害,效益好的企業變著法兒給職工發福利分房子,春節前楊速帶著楊連楊邐調查下來發現,好多趕著漲價來買木頭水泥的,都是等著企業分房,可見,分房也是一種趨勢。而楊速跟調查到,市場那些攤主們,掙了錢先想到的也是買房子,俗話說安居樂業,可見人同此心。
  但楊巡正想著,門卻被楊邐敲響。楊巡下去放楊邐進來,奇怪老四為什麽這麽晚找他。但見楊邐一本正經地說要跟他好好談談,他也隻能擺出好好談談的架勢,聽楊邐說話。
  楊邐卻還真是認真的,但坐下期期艾艾了好一會兒,才幹咳一聲道:“大哥,我跟你談談你和梁思申的問題。”
  楊巡嚇了一跳,眼睜睜看著楊邐,這瘋姑娘怎麽了,讀大學才半年,怎麽變得這麽大膽。但見楊邐也是滿臉不自然,他感受稍微好點,勉強做出大哥虛懷若穀的樣子,道:“你說,你說。”
  楊邐深吸一口氣,道:“大哥,我把你和梁思申兩人跟我們寢室裏的同學討論了,大家都說,你們倆絕對不可能,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即使大哥你賺更多的錢,都沒用。大哥,我覺得室友說得對。不知道你想過沒有,你和梁思申怎麽溝通?她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我對香水都還覺得稀罕的時候,她卻那天跟我說,她不用香水,她隻用天然的香料,自己搭配。她沒說為什麽,但我們猜她的鑒賞水平超過我們不知凡幾。她那樣的人,可能看得上你嗎?大哥,不是我貶低你,你雖然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可見識的都是低層次的東西,我相信你也認識到這個問題,所以你想上四星級賓館,以擺脫低層次。可我今天越想越覺得你這個想法是錯誤的,你不可能以開四星級賓館來提高層次,你應該通過學習高層次的知識來提高自身修養,以你的財力,隻要提高自身修養,你就能達到高層次了。我建議你把梁思申當作天邊的月亮,月亮美麗,你看看就行,可別非要去摘那個月亮,鬧猴子撈月的笑話。不,大哥,我不是說你不自量力,而是說你和梁思申不在同一個世界,不能走到一起。可大哥你在你的世界裏是最好的,你別生氣……”
  楊巡擺擺手,阻止老妹越說越錯,越錯越說的趨勢,他已經明白楊邐要說什麽,他也知道楊邐的出發點是好的,因此他雖然臉上尷尬,卻能接受楊邐的說法,但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跟楊邐一起討論這種事,隻得避實就虛地道:“老四,你也長大了,你的意見很好,很好……”可楊巡又不能說好在哪裏,難道要他表決心以後隻拿梁思申當月亮?“要不,你以後和老三一起,製定一個計劃,讓我看哪些書,怎麽提高修養。”
  “好,我和三哥這就做起來。”可楊邐終究還是忍不住,一臉尷尬地道:“大哥,那你答應我們,什麽時候找個大嫂。”
  對於這個問題,楊巡卻一點都不再尷尬,笑道:“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你們急什麽,沒見我那麽忙嗎,哪有時間。沒別的事了吧?回去睡覺,我也得睡了。”
  楊邐做個鬼臉,嘟嘟噥噥站起來,但走幾步,卻又折回身,俯身到大哥耳邊,輕道:“有個老鄉跟二哥說,你以前那個戴,這次春節回家過年了,聽說她丈夫部隊轉業留在上海。二哥不讓我們跟你說,怕你心煩。我覺得你有知情權。”
  楊巡沒想到冷不丁冒出個戴嬌鳳來,一時愣住,楊邐見此溜了。楊巡看著楊邐溜走後半掩的門,一時感慨,這一年忙忙碌碌,竟然沒去想一下戴嬌鳳。這一想,他連忙跳起來掩上自己房間的門,腦袋裏則是左一邊戴嬌鳳,右一邊梁思申地纏上了。可是,怎麽能比。即便是他這等被楊邐斥為沒修養的眼光,都看得出當年的戴嬌鳳是如何之俗豔,還真是不能對比,否則,過去總是一段美好的日子。
  楊巡不敢再想下去,不是恨或者怒,而是怕,他一直不敢發掘過去與戴嬌鳳分手的原因,隻好承認自己最錯。楊巡勉強自己去想剛才楊邐對他和梁思申的評價,這一想,更憋悶。原來他在楊邐心目中形象那麽差,差到梁思申在天,他在地。還兩個世界呢,楊邐還不如直說。其實他也沒太多奢望,隻是看著梁思申喜歡,喜歡就湊上去追求,沒什麽大不了。梁思申都還沒拒絕他呢,楊邐著什麽急。至於結婚,他信奉的是宋運輝曾經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你是個有經驗的人,更不能學毛頭小子見一個稍有模樣的女孩子對你好就衝上去結婚。結婚找妻子是一輩子的事,一定要認準一個好的,寧缺勿濫。”楊巡心想,不錯,女人的味道他嚐過,結婚的味道他也嚐過,而且現在找個女人也不是太難。但是妻子,他賭氣地想,他就是要找個月亮。
  而四星級賓館的計劃,雖然心疼,可他說到做到,硬幣拋上去的一刻,已決定落子無悔。
  第二天,他打電話問紡織局要好的領導,紡織局的賓館項目進行得怎麽樣了。紡織局領導正好有事情要問他,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決定,拎起他這幾個月的心血趕赴紡織局領導那兒。他向紡織局要好領導透底交出他辛苦做出的可行性報告,報告補充,上海那些主要賓館特色照片及他個人感受描述,他也用了一個小時與那領導確定選址ABC。他關上門強烈向那領導建議親手指揮四星級賓館項目,因為原因一二三。
  領導當時雖然沒有表態,可是第二天卻給楊巡一個電話,告訴楊巡二輕局正試點機關職能轉變改革,有些職能要取消,有些二輕局下屬企業要脫鉤,有關的會議,他問楊巡有沒有興趣跟他的一個朋友去聽聽。那位領導提議楊巡留意二輕局這回剝離企業的去向。楊巡一聽,頓時隻覺得眼前大方光明。心中則是冒出好人必有好報的想法。
  在紡織局那位要好領導的幫忙之下,楊巡與二輕局職能轉變試點辦的同誌聯係上了。楊巡天生自來熟,有粘功,很快,便與那個二輕局的領導成為好友。豈止是參加有些可以有外人參加的擴大會議,他都能看到第一手的文件資料。他手頭很快有了一份剝離企業名單,也有一份市二輕局所有從屬企業名單,他拿到名單當天,與楊速一起,花一晚上時間在地圖上標注出來,然後一家家地看過去。
  但楊巡畢竟忙,第一天與楊速轉了一圈,統一思路之後,他得立刻趕去幫助宋運輝辦理雷東寶出獄的事情。人在這世上,做事依靠朋友,因此別自己有事了才找上朋友,而是應該朋友有事,有力出力。他去勞改農場所在地找到宋運輝推薦的客戶,果然,依仗那客戶活泛的社會關係,他這回做事,事半功倍。等他回來向宋運輝匯報,基本已經其他什麽都已確定,隻剩程序完整走上一遍。具體日子還不知道是哪天,但不會出一個月。
  宋運輝知道後,就通知雷士根去農場探望雷東寶,估計雷東寶有些具體事宜需要雷士根落實。隻是宋運輝心想,雷士根這種人,敢嗎?但不管了,雷東寶說過,隻要放他出去,其餘都是他自己的事。
  宋運輝自己都忙不過來,他最近與省市兩級商談東海廠擴容計劃。東海廠一期雖然並沒太大規模,但對地方而言,已經是利稅大戶,省市兩級都對繼續擴容計劃很有興趣,尤其是對宋運輝向他們描繪的出口創匯預期非常熱衷。但是事情需要按部就班地辦,並不是楊巡那兒做事,說做就做,桌子一拍就行,宋運輝得三天兩頭跑去省市兩地開這會那會,不斷研討不斷商談,還得上上下下做通無數人的思想工作。果然是如水書記所言,以後大半精力,得花在這種工作上。生產建造等方麵的工作,不得不慢慢交了出去。
  等來楊巡好消息的時候,他休息天找個宋引還沒起床的時間與父母談話。他告訴父母雷東寶在勞改農場的實際境遇,他最近為雷東寶所做的事情,雷東寶又將於某段時間出獄。宋季山夫婦都是沉默地聽著,沒問,但也沒走開。一直等到宋運輝說完,宋母歎聲氣,道:“也好,也好。”拍拍褲腿欲走。但是宋季山卻冷不丁問一句:“小輝,你這是在犯罪啊,你懂嗎?”宋母一聽,也不走了,關切地盯著兒子看。
  宋運輝沉默一會兒,才回答:“我知道。但這回事非得已。下不為例。東寶也說了,隻要這回放他出去,以後有什麽事,他後果自負。”
  “他說是他說,但你不能說事非得已啊。今天是他,明天還有別的你推不開不得已的人的話,你要下不為例到什麽時候?這口子你不能開啊,小輝,你別以為你現在官大了,位置硬了。人是不能犯錯的,你別忘了,人要翻船那是太容易了。小輝,這口子你千萬不能開啊,你答應我們。”宋季山想到自己幾十年的遭遇,對稍一不慎貽誤終生的教訓刻骨銘心。
  宋運輝點頭,“我也不想做的。可是這回……好,我肯定以後不會再做。”
  宋母卻追著道:“還有一件以權謀私的事,你一直做得很好,我們也是一口回絕別人送禮,做人做得腰板筆挺。可是,你有時間得與開顏說說,她上回來,說起晚上和朋友搓麻將輸贏上麵小來來的事,說得麵不改色的。不是說聚眾賭博要抓的嗎,是不是有人看你麵上不抓?”
  宋運輝皺起眉頭,“她答應我隻玩火柴棍,不玩錢。看來又是耳根子軟,沒堅持住。”
  宋母道:“你這得管管,還有你要弄清楚,有沒有誰見我們這兒送不進東西,就送到開顏那兒去,她年輕人貪新鮮。”
  宋運輝聞言倒是一笑:“這個問題不會有,誰也沒那麽傻,我早放話出去了,她那兒下功夫,隻有事與願違。送禮的都精著呢,知道她是個沒用的,誰肯空砸。都是隻有些貪小便宜,貪她房子大沒人管又清閑,樂得到她那兒鬧。”
  宋季山夫婦聽了都放下心來,一致道:“那好,那好,我們都相信你肯定不會做壞官。我們一家子吃壞官的苦頭吃太多了,你肯定不會學那壞樣。”
  宋運輝聽了發笑,父母當他還是小孩子呢,還學壞樣。但轉念一想就笑不出來,他現在,可也不是什麽好官了。其實,哪有什麽好官,都是官僚而已。走上那一條道,就隻能照著那條道上的規矩。但這話是不能與父母解釋了。就像他以前看著水書記是如此灰色,他現今又能好到哪兒去,他現在幾乎是水書記的關門嫡傳弟子,可想而知,真實的他,被父母知道的話,他們會如何震撼和傷心。他決定不說,隱瞞到底。
  但是心裏無法不為父母的殷殷囑托而歎息。
  正好這個星期天是要帶宋引去市裏學鋼琴的時間,他怕程開顏忘記,就打電話過去敲定一下,中午帶宋引過去吃飯。電話過去時候程開顏都還沒起床。宋運輝隻好把話說白點,讓程開顏想辦法趕緊起床去買菜。
  星期天的青少年宮,總是有很多家長等在各才藝班的教室門外。宋運輝拿一本書坐在走廊的長凳上看,裏麵宋引跟著老師學鋼琴。這本書是他要求梁思申寄來,原版的《LACOCCA》。他需要借助閱讀維持英語水平。而這樣的書,正好一舉兩得。過去那些太專業的書,他而今沒精力一手字典一手書地苦啃。
  大多數家長圍在窗外看孩子上課,正好也有一位孩子家長與宋運輝差不多,坐在長凳另一頭啃書。那本書,比宋運輝的更厚。長凳兩頭的兩個人都對周圍的嘈雜聽而不聞。
  等到連宋運輝都凍得有些受不住的時候,終於開始有班級下課。宋運輝合上書,等女兒出來。不由看看長凳那頭的另一個啃書的,那人也正好看他。宋運輝看到的是一個臉色蒼白形容幹淨的女子,大約三十來歲,唯有鼻子凍得通紅。兩人都作了一下家長式的微笑,但都沒搭訕一聲。三十女子便轉臉看向一個教室門,神態微傲。
  宋運輝忽然想起,忙起身走到樓道轉角處,拿出移動電話給程開顏打,要求程開顏把所有與麻將有關的東西都收拾到看不見的地方,不能讓宋引看到這些烏煙瘴氣的東西。但程開顏草草答應了,卻一直問他糖醋排骨該怎麽做。他懶得說,讓程開顏將菜放著等他到了再說。回頭,卻看到那三十女子從一間教室費勁地抱出一個小男孩來,左臂掛一架電子琴,看似不堪重負。果然,走幾步就聽那三十女子道:“寶寶下來,媽媽背你好不好?”
  正好這時宋引從教室裏衝出來,撲騰著抱上爸爸的腿。宋運輝忙抱起宋引,與裏麵對他很客氣的老師招呼一下,準備離開。卻見那母子還在原地,女子臉色通紅,背著衣服穿得圓球似的兒子,一手扶著牆壁可還站不起來。宋運輝一看對宋引道:“貓貓,爸爸幫幫那阿姨好嗎?你自己走。”
  宋引道:“好的,爸爸,小弟弟的腳受傷了。”
  宋運輝看去,果然。難怪那媽媽那麽辛苦。他人高,就隻看著上麵了。他走過去,微笑地接過孩子抱起來,對那三十女子道:“我幫你抱到樓下,背著孩子,上樓容易下去難。”
  那女子漲紅著臉終於得以脫身,連忙說謝謝,起身整整肩上的大包和電子琴,一手牽住落單的宋引,跟宋運輝下去。三十女子問宋引:“小妹妹你學什麽琴?”
  “我叫宋引,我學鋼琴。小弟弟叫什麽?學電子琴嗎?都學幾年了?”
  宋運輝聽著笑道:“老三老四的,問題這麽多。”
  那三十女子笑道:“宋引真乖,小弟弟叫陶令田,才開始學電子琴呢。”
  “小弟弟的腳怎麽了?痛嗎?”
  那陶令田在宋運輝懷裏甕聲甕氣地道:“熱水瓶燙的,不痛,媽媽說過,男子漢流血不流淚。”
  宋運輝一聽,笑出聲來,拍拍男孩子道:“好樣的,小男子漢。”又回頭對那媽媽道:“這孩子,教得好。”
  三十女子微笑道:“過獎,他就是淘。宋引爸爸,我自行車在這邊。”
  宋運輝跟過去,見是一輛二十六吋女式自行車,車後綁著一張小椅子。宋運輝這人向來細心,不由自主伸手測試了一下小椅子的牢度。宋引卻拍著他的腿道:“爸爸,我們送小弟弟回家吧,小弟弟腳痛呢。”
  那三十女子忙笑道:“謝謝宋引,不用,不用,不能麻煩你們。宋先生,我來。”那女子已經把電子琴橫放到車頭,騰出手抱了孩子,準備放後麵小座位上。而那自行車正好靠著牆,借著牆的支撐,可以讓她做出大動靜。小男孩還真是樂觀,揮手向宋引說再見。
  宋運輝不勉強,隻伸手幫扶一下車頭,等女子放好孩子,握住車把,他才放手。那女子非常感謝,但表現不卑不亢,與宋運輝父女說了再見,推車出去。宋運輝覺得這個女的很堅強,氣質難得的沉靜,他對這樣的人有好感。等車子開出去,卻見女的在他們前麵人行道上,推車急急地走。宋運輝一想便知,前麵掛個沉重的電子琴,後麵坐一個已經受傷的小男孩,沒幾個女子還敢騎著車走。既然看著順路,有心幫這個難得的媽媽,停車下去道:“陶令田媽媽,住哪兒?我帶你去。”
  三十女子愕然地看看宋運輝開的車子,連忙搖頭,急欲擺脫幹係的樣子,陶令田卻道:“我們住西門,挺遠的。”
  宋運輝一聽,車子都得開好久呢,走都不知道走到什麽時候。不由分說,抱起陶令田扔進他的車子,又把自行車扔進後備箱,打開後麵車門對著愕然的女子道:“請上車,都是家長,幫一把是理所應當的。”
  那女子見此也沒再推辭,連連謝著鑽進車子。宋運輝從她上車那姿勢,判斷她基本上沒怎麽坐小車。他自己上車,後麵立刻傳來女子歉意的聲音:“真對不起,這麽麻煩你。昨晚我做了夜班,才會這麽弱不禁風需要你們幫忙。”
  “舉手之勞。陶令田媽媽是醫生嗎?”宋運輝才說完,宋引就在前麵拍手道:“爸爸猜對,阿姨身上有醫院味兒。”
  大家都笑,女子在後麵道:“小姑娘真是小精靈呢。我是醫生,在一院心血管科,都叫我陶醫生。”
  宋引自然不知,宋運輝卻從兒子跟媽媽姓裏嗅出點不同,但他不是多嘴的。也不用他多嘴,宋引已經在旁邊驕傲地道:“爸爸是東海廠的宋廠長,大家都叫爸爸宋廠長。”
  陶醫生大驚,剛才還以為這個戴著眼睛的男子是個尋常書生呢,看了車子才轉換觀念,以為是現在剛興起的什麽外商辦事處的經理,沒想到這麽有來頭。再看那人,果然覺得氣宇軒昂。沒想到這麽大廠的廠長如此好心,陶醫生很是感動。但她隻說了“謝謝宋廠長”後,便不再多說。反而是宋引和陶令田,一個嘀嘀呱呱,一個甕聲甕氣,說他們學音樂的那些小破事兒。
  宋運輝也不再多說,他不是個喜歡跟女人搭訕的人,照著指點將母子倆送到家門口,再幫卸下自行車,便告辭走了。感覺那陶醫生可能沒丈夫,他開著車子送人到門口別太眩目,給陶醫生惹麻煩,也弄不好給自己惹來風言風語。
  到了東海宿舍區的家,宋引早跑著進去了,宋運輝看著心中歎息,到底是女兒和媽媽。他不吱聲,進去關上大門,細心審視了一遍,將放著麻將牌的櫥門緊緊合上才放心。然後他便脫下大衣,係上圍裙,操刀下廚。程開顏拉著女兒跟進寬敞的廚房,宋運輝看一眼這個妻子,見她熊貓似的黑眼圈,料定又是打牌到通宵。他懶得過問,動手煮他的菜。
  正好剛才有一強烈對比,人家陶醫生夜班後獨自帶孩子上課,坐等時候抓緊時間看專業書,人跟人真是不能比。宋運輝每看程開顏一眼,心頭厭惡添上幾分。因此對於程開顏的曲意奉迎不予回應。程開顏這回帶丈夫女兒回去,卻是被父母看出夫妻不和,背後好好被教育了一番,支了很多高招。可是她做不到,要她每天下班乘那麽遠的長途車回去縣裏住她先做不到。而宋運輝壓根兒不露麵,她想以柔情打動可找不到人實施。終於露麵了,可人家愛理不理的,她又沒招了。有牌友給她支招,要她見了丈夫死纏爛打。可是當著女兒的麵她怎麽好意思,隻好尷尬著,大半時間盯著丈夫的後背。
  宋引卻跑來跑去自己玩,一會兒手裏舉著一樣東西跑來道:“媽媽,貓貓撿到麻將牌。”
  程開顏一見正是前陣子遺失一直沒找到的,欣喜地道:“貓貓真乖,媽媽正找不到呢。貓貓哪兒撿到的?還有一塊……”
  宋運輝聽了打斷:“別找了,洗洗手等吃飯。”
  程開顏這才想到丈夫最煩麻將牌,剛才還特意打電話讓她清場。她爸也帶著牢騷跟她說過,現在形勢不同,要對宋運輝多遷就了。她不敢再提要貓貓幫找麻將牌,領貓貓去水鬥邊洗手。這邊宋運輝幾乎想都不用想,就隨口發出指令,“拿把小凳子墊高點,袖子稍微擼高些,打一遍肥皂,兩隻手指圈住貓貓手腕,不要讓水順手腕流到毛衣裏去,天冷。”
  程開顏照做,可宋引卻笑嘻嘻道:“媽媽不要,貓貓自己會洗。”程開顏哪敢違背宋運輝的話,硬照著程序給宋引洗了,反而弄得宋引很不高興。宋運輝忙裏偷閑看見也隻會搖頭,怎麽一點活變都沒有。而宋運輝臉上越不耐煩,程開顏手腳越不麻利,越做越錯,宋運輝看著心說怎麽有人能越長越蠢。他身邊工作的人個個百裏挑一的好手,因此看著程開顏異常不順眼。
  一桌子的菜雖然缺蔥少薑的,可也豐盛。喂宋引吃飯的卻是宋運輝,他看著程開顏的手勢就不放心。而飯才吃到一半,便有人開始劈劈啪啪來敲門,都是早早報到的牌友。宋運輝真是後悔今天車子停得太遠,沒讓那些牌友看見有他在家而不敢敲門。因此程開顏提議飯後讓貓貓在樓上睡一覺,他堅決拒絕,準備飯後帶著貓貓去市圖書館看書。
  飯後宋運輝自覺收拾飯碗去洗,這是他的習慣,冬天水冷,他在家時候都是他洗碗,包括市縣兩處的家。程開顏也沒去搶,但是跟過去低低聲地問:“小輝,你說要我怎麽辦呢才好。”
  宋運輝真是哭笑不得,有這麽笨的問題嗎,他幾乎是帶著笑臉看向程開顏,卻輕道:“你可以要求離婚。”
  “不,不要。”程開顏驚呼一聲,看到宋運輝殺人般的眼光,忙捂住嘴,從指縫裏冒出輕輕的聲音:“不,死活不離。”
  宋運輝隻能裝作滿不在乎地道:“你媽教你的?那就耗著唄。”他看到程開顏眼淚流出眼角,不理,放好碗抱起女兒就走,不給女兒就近看到程開顏淚眼的機會。但車到門口,等著門衛開大門的當兒,他想了想,終是沒走出來。本想要門衛出麵,在他不在時候管住程開顏不許搓麻將的,但想著又頭痛,不肯落下麵子開這個口。
  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他竟在閱覽室看到楊巡。
  楊巡拿著弟弟妹妹給他做的圖書證,已經是第二次來圖書館看書。第一次來是懂事的楊連陪著,上下見識一遭,又學會如何借書或者閱覽。今天楊巡有空,就自己過來。書多得令楊巡目不暇接,反正都是他沒看過的,他一下都不知道第一本該看什麽。他想到楊邐說他文化素質低,他就拿一本古文觀止來看,但才看幾頁就暈了,胃口極其不搭,他就換了一本唐詩三百首。總算是翻出幾首他學過的和被媽催著背過的。他又重讀一遍那幾首熟悉的,最後還是索然無趣地將書擱回書架。挑三揀四地,終於找到一本老外馬歇爾寫的《經濟學原理》。原以為這書如過去小學初中時候的政治書一般不入法眼,沒想到一看卻看進去了。早上看了不夠,下午到外麵隨便吃一頓,回來又看。
  這書,雖然寫的東西大而無當,看似都不能操作,可有些內容卻讓楊巡情不自禁地在心裏“噢”上一聲,恍然領悟到有些看似尋常的現象竟是可以這麽解釋,道理原來可以這麽講,還有這麽深層次的原因在裏麵。
  宋運輝看到楊巡的時候,楊巡壓根兒沒注意到身邊有人。一直到宋運輝好奇地翻看書的封麵,楊巡才看到宋運輝。他笑著輕問宋運輝,“這書可以看嗎?”宋運輝沒說,但是翹起拇指比劃比劃,楊巡釋然,心說自己誤打誤撞碰到好書了。宋運輝帶女兒坐在楊巡附近,挑了兩人愛讀的,安靜地看。宋引早就久經沙場,人小鬼大地翻看畫報,挺像模像樣的。宋運輝又去書架找找,記下幾本書名書號,交給楊巡參考。
  而宋運輝帶宋引來的主要目的,還是讓宋引感受圖書館的氛圍,令她對這樣的氛圍習以為常,而不是對什麽麻將桌習以為常。小人兒宋引捱上一個小時就投降了,宋運輝也沒勉強,帶女兒離開。楊巡思想鬥爭了一下,依依不舍地跟了離開。反而是宋運輝看到楊巡跟來,走到門外才問:“你跟來做什麽,看你的書去,這種書如果有興趣,一氣嗬成先看上一遍,領會其中宏觀思想,以後放在床頭慢慢再領悟細節最好。”
  楊巡笑道:“好不容易逮住你一下,有幾件事要跟你說說,還有雷書記的事,有些電話裏沒法說。”
  宋運輝看看女兒,笑道:“晚飯一起吃,我現在帶貓貓去兒童公園。你還是回去看書吧。”
  宋引得意地衝楊巡做個胡子貓的鬼臉,楊巡也衝她吹胡子瞪眼一下,這才告別。
  晚上,三個人在新開的粵菜館“南海漁村”吃飯。楊巡用宋引掌握得不是很好的家鄉話與宋運輝說了給雷東寶奔走的細節,又說了他領士根與雷東寶見麵時候,雷東寶對士根的吩咐。楊巡很是疑惑地問宋運輝:“宋廠長,可能是我年輕不懂事,我怎麽看著雷書記這些計劃不合時宜呢?以前我看到他扇人一個耳光,別人反抗都沒有,現在他什麽都沒有,他那……還行嗎?”
  宋運輝聽著楊巡轉達的布局,就覺得不是很適宜,聽楊巡這麽問出來,他搖搖頭,半晌才道:“不讓他試過,不行。你想改變他布局,他不聽。讓他去試吧。紅偉答應我,有大事小事都會向我傳達。”
  楊巡忍不住補充一句:“宋廠長,別說我臭嘴,雷書記這樣會闖禍的。不怕別的,我最怕連累幫我的那些領導。”
  宋運輝很無奈地還是搖頭,“我們到那幾天好生盯著,別讓事態擴大化。市縣相關的我都已經跑了一遍,唉……不說了,你弟妹他們上學去了?”
  “是啊,寒假沒幾天,總算今年春節又熱鬧了一下。一家兩個大學生,鬧得我都招架不住。”
  “嗬嗬,大學時候思想行為都比較激進些。那本《經濟學原理》是他們推薦你看的?”
  “不是,自己誤打誤撞的。他們給我買了一堆書,我看著都不是很喜歡。不過經濟學那本雖然才看一天,我總覺得對思考問題很有幫助。它講的道理並不一定對,可我學到可以從那麽一個角度看問題。”
  宋運輝笑道:“相當不錯,你領悟很快。不過我有個很不上台麵的建議,嗬嗬……”宋運輝說著自己先笑,這事他自己也做過,“你要有時間,把那些什麽邊際成本之類的名詞強記下來,偶爾可以活學活用嘛。那些名詞可是很上台麵的。”
  楊巡一愣,隨即也跟著笑起來,可不是,偶爾搬出去唬唬人,唬倒一個算一個,顯得自己素質挺高的。宋運輝卻見到蕭然和幾個人從門口進來用餐。他看到蕭然好像看到他,隻得舉手示意了下,果然蕭然微笑大步走過來。楊巡見此,隻得站起來迎接。蕭然這回對楊巡客氣了許多。
  宋運輝客客氣氣對蕭然道:“聽小梁講,你的合資公司進程順利啊。”
  蕭然笑道:“這還是梁小姐幫了很大的忙,她給我的幾條提示,條條都是真金白銀。合資合同昨天終於簽下了。本來正準備請外辦鄭主任引見,明天上東海廠拜訪宋廠長討教呢。梁小姐說,宋廠長是涉外領域的好手。”
  宋運輝微笑道:“嗬嗬,這麽客氣。原來明天鄭主任過來是這件事啊。是不是市一機有引進設備的工作需要谘詢?”
  蕭然笑道:“宋廠長真是……沒說的了,果然是行家裏手。正是。說到引進設備的一係列工作,外辦一致推薦東海廠。宋廠長,我能不能派幾個大學生去你們那兒取經?”
  宋運輝大方地道:“說什麽取經,大家互幫互助是應該的。這樣吧,我明天安排一個已經在兩家大廠做過兩套成套設備進口的負責同誌去你那兒建立班子,幫助工作。你隻要叫幾個剛畢業英語好的人配合就行。等設備進入後,我再讓一個負責外事接待的同誌去市一機指導你們國外專家的生活安排和相關安保要求,不過這方麵可能鄭主任會做得更好。”
  蕭然忙笑道:“那不一樣,外事辦經驗雖多,可有些企業相關方麵的問題可能考慮不周全。宋廠長,太謝謝你了。明天讓我做東,我們還是這兒吃飯?給個麵子。”
  宋運輝也笑道:“還從沒和蕭總吃過飯,明天我請。對了,後天我去省裏,還要拜見令尊,請蕭總事前幫我美言幾句。”
  “好說,好說。對了,宋廠長,哪天梁小姐來,也請通知我一聲,我還欠她一份大人情。要不是她提醒我事先做好有些工作,這回還真沒這麽順利。”
  宋運輝道:“那是她的工作,他們在有些規範方麵比我們早走一步。明天你來,我們再詳細討論一些合資合作中麵對的問題吧,我對你的合資工作也很有興趣,希望能有借鑒。看你那些朋友都等著你,你忙去吧。”
  蕭然滿意而走。楊巡實在是憋氣,可也沒辦法,人家含金匙子出生,命就是那麽好,想做什麽就能做到,而他計劃了那麽多月的四星級項目還是得拱手讓出,能有什麽辦法。
  楊巡也隻能忍氣吞聲,但他將自己應合二輕局改革的想法跟宋運輝說了。宋運輝一聽,很是鼓勵楊巡將此事做好。但宋運輝回家路上再想到楊巡的想法,更覺這方案值得深挖痛掘,潛力無窮。他回到家裏,就一個電話給梁思申,建議總是把投資中國掛在嘴邊的梁思申也考慮楊巡說出的方案,尋找其他比如她父親所在地區有沒有同樣改革正在進行。相對於楊巡,他相信梁思申的外資更受歡迎。
  楊巡大清早起來,驚訝地接到梁思申的來電。電話裏,梁思申字正腔圓地問他“您吃了嗎”,他驚訝了一下,連聲回答,“還沒吃,還沒吃。你呢?”
  梁思申卻在那邊笑嘻嘻地道:“那您忙什麽呢?”
  楊巡終於聽出梁思申說話之後“唧唧”地笑,估計這家夥不知在開什麽玩笑,便也半真半假地笑道:“早起背唐詩呢,今天背李白的《將進酒》。”
  梁思申又是笑道:“對不起,我剛問北京同事學了幾句話,知道你不會生氣,在你麵前亮亮。我也正背唐詩宋詞呢,免得回國時候總讓人笑話沒文化。你也喜歡李白嗎?”
  楊巡頓時背後有細細冷汗滋生,但他還是厚著臉皮坦白:“說不上喜歡誰不喜歡誰,隻是看著李白的詩對胃口,你看這句,‘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寫得多好,我們喝酒喝痛快了也是那樣,最好是上哪兒唱卡拉OK去。再看杜甫的,愁眉苦臉的難受。”
  楊巡本來橫下一條心想,想取笑就笑唄,他初中生,就那水平。今天還是第一天捧起唐詩來背,誰讓他閑得慌。豈料梁思申也是個沒文化的,一聽楊巡的話,大為投緣,道:“我也是,我跟人一說我要背唐詩,他們就一致推薦李杜,可是我也看著杜甫難受,自覺把這個杜想像成杜牧,那就好多了。你比我能幹,我現在都背短的,回頭過幾天我回國,我們比誰背得多。呀,我們說正題。”楊巡比宋運輝可親,因此梁思申與楊巡說話,反而比跟相識多年的宋運輝說話熟絡隨便得多,“聽說你們那兒二輕局改革什麽職能?是不是有一些企業要賣掉?你準備憑此啟動你的四星級項目嗎?”
  楊巡一想,立刻把來龍去脈想清楚,肯定是宋運輝跟梁思申說的,傳得真快。“四星級我不準備上了,押後,沒資金。二輕局準備剝離一部分企業,但是如果還算可以的,一般早被內部下手,甩出來的都是些沒人要的。我大致去看了幾家,都是些扶不起的阿鬥,真要下手的話,以後工作量肯定很大。我正一家家地比較,你也有心?”
  梁思申道:“是的,我有心。我在你們的昨晚問了我爸爸,他們那邊內地,還沒正式啟動。我有幾個問題,買來企業,一定要照原樣經營下去嗎,可不可以轉換經營?原先那些工人,甚至退休人員,都得拿來背上嗎?原先的欠債,需要一起繼承來嗎?原先的應收款我們可以追來嗎?還有沒有其他曆史問題需要留意?外資允許不允許加盟?”
  楊巡一聽,心中立刻咕嚕咕嚕冒出點子,“這種事情都是靈活的,就跟農貿市場買東西一樣,批發是一回事,零售又是一回事,批發的話在政策上的彈性肯定很大,加入外資,那就更優惠。隻要有實力雄厚企業參與,直接越過內部收購,可以要他們本來不打算剝離的企業。但這事得抓緊,改製不等人。我們聯手吧。我可以拿出兩千萬資金。你放心我,錢合起來用,我肯定想辦法不讓它虧,我做生意以來,除非是飛來橫禍,從沒虧過。我不會也不敢昧你的錢,我知道你大有來頭。”
  梁思申聽了好笑,但覺得這是實話。“我年初已經在香港注冊投資公司,本來是準備給你賓館合資用的。你介意我占股份的大頭嗎?我要百分之六十股份。如果你覺得不合理,你不用為難,請直接拒絕。”
  楊巡心中頓時冰火兩重天,又是高興,又是擔心。高興的是,梁思申願意跟他合作,而且手筆不小。梁思申這一出手,意味很多,對他個人,對他未來合資公司的實力,還有他終於可以有個不用戴紅帽子的公司,等等,都有好處,可是,梁思申占百分之六十,卻意味著梁思申掌控著最終決定權,他雖然拿出兩千萬,可是他沒說話權利,他的決定可以被梁思申一口否定。如果公司不是他能說上話的,那還有什麽意思?
  但楊巡立刻又想到,梁思申遠在美國,就算是她占百分之百的股份,錢到了他手裏,還不是由他天高皇帝遠地支配著?而他,拿出去就是響當當的合資公司總經理。再說,誰都知道,錢落到誰手裏,誰是大爺。合起來五千萬,雖然他的資金還在銀行等著貸出來,可梁思申拿進來的則是實實在在的美金,僅梁思申的資金就是相當大的實力,再加,梁思申那不知多深的背景,更是意味悠遠。當務之急,無論如何都得先拿下梁思申,將資金引入。
  但是楊巡知道,答應得太幹脆,那邊會起疑心。雖然他倒真是沒有下套的意思,他非常想成就這個合作,可是他必須用點心思,而且,他用心思這種事,也是自然而然,這麽大事,想要他不用心思都難。他考慮之下,道:“估計你基本上就是提供資金,不參與操作。我作為實際操作者,對於隻有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占有心有不甘。但是我隻準備拿出這部分資金。你看……”
  “我理解你的意思,我當然更有意增加投入,把你的股份壓到更小,可是那對你太不公平。但我如果注資少,公司注冊資金實力不夠,則缺乏規模效應,你談批發的時候底氣不足,那也不行。你說呢?我相信我的提議應該是比較折中的比例。但我們可以就你應得的合理報酬做出協議,目前還隻是一個初步意向。”
  楊巡一聽,卻覺得有勁無處使,忍不住笑出來,梁思申在電話那端聽楊巡笑得莫名其妙,奇道:“怎麽了?是不是我的話犯了政策方麵的低級錯誤?”
  楊巡忙笑道:“不是,不是,我本來……你別生氣,可是你談判時候實在太實誠了點,不等扯皮,你自己就呼呼呼往外倒條件,一點都不會趁機抓住要點跟我好好殺價。可能你們那兒……嗬嗬,談判比較規範。沒什麽,不過這說明你誠心。我也不是別人,我以前多得你無償幫忙,我也很誠心。報酬方麵我不跟你談,隻要做出成績,我自有分紅,做不出,我也沒臉要工資。就這麽簡單合作,你看怎麽樣?”
  梁思申一聽頓時滿臉通紅,確實,她的工作以後台居多,正式的交鋒,她有做,但沒太實質性。而且似乎因為規模問題,不需要太多敵進我退的招數。但是,楊巡說得對,她應該可以為自己爭取更多條件的,幸好楊巡沒跟她計較,自覺提出不要報酬。她一時尷尬地道:“那個,我認為我們已經是朋友,對朋友,我認為應該坦誠相待,你看,你也是真心誠意對待我,說明我找你合作沒錯,是吧?”
  這回輪到楊巡輕飄飄地找不到北,迷失了談判桌上應有的方向感。他爽快地道:“這樣吧,這事我跟宋廠長談談,請他做個中間人。你的錢到這兒,有宋廠長監管著,你可以放心。事不宜遲,我們得立刻動作起來,我今天就去工商就成立合資公司開始工作,前期費用我先墊著。二輕局那邊我開始尋找更大目標。以後我們經常通電話,有資料,我傳真給你。”
  梁思申這才偷偷做個鬼臉,微笑道:“好。我等下把剛注冊的香港公司的資料傳到你傳真上。現在注冊資金還不足,但隻要項目確定,我可以立刻增資,這方麵程序我會完成。”
  放下電話,楊巡隻覺得兒戲。這麽大的合作,就憑這一個電話?就憑這一個電話,他現在開始就要以合資公司身份與二輕局相關人員商談?楊巡畢竟有些沒法接受這麽巨大轉折,思考再三,也不管楊速正叫他吃飯,他打電話給宋運輝。畢竟他在這邊已經是有頭有臉,若是身份叫嚷出去,若是以後忽然不成了,還不讓人笑話死。他需要宋運輝幫助確認。
  但沒想到電話打來打去打不通。好半天才終於打通,宋運輝聽見是他,就笑道:“你們兩個人自己搞合作,都來找我幹什麽。自己好好談去。”
  楊巡立刻明白,原來剛才梁思申占住了宋運輝的電話。他忙笑道:“怎麽可以,我可得第一時間向宋廠長匯報。你在上班路上嗎?要不我去一趟當麵跟你說?”
  “多大的事情,電話裏說吧。難道還對合作不滿意?說實話,這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氣,我唯一不知道的是,這好處怎麽會輪到你頭上。你有什麽問題?”
  楊巡聽了這話,一時不知道自己的該不該說,可謹慎起見,他還是笑著道:“可是……會不會太草率了一些,才三言兩語就確定了?我都有些不敢相信。梁小姐不會是跟我開玩笑吧?”
  宋運輝笑道:“你這奸商,平時彎彎腸子太多,人家跟你爽直你反而渾身不對勁。是不是?”
  楊巡訕笑,“宋廠長號脈一流。”
  宋運輝這才肅然道:“對於你們兩個的合作,我放心梁思申,她一向工作認真,說到做到,而且她有這資金實力,也有這辦事能力。我隻對你不放心,希望你不要辜負小梁對你的信任。我要知道的還有一件事,你固定資產固然不少,可你手頭現金卻不多,你合資資金從哪兒來?如果貸款,你準備利息放在哪兒算?”
  楊巡忙道:“這個請宋廠長放心,偷雞摸狗的事我不會做,要做也做大點的壞事,沒必要為這種小事壞了名聲。我有絕對把握貸款兩千萬,利息我自己支付,不會打到合資公司賬麵上。”
  宋運輝道:“行,這你自己把握。小楊,你是聰明人,你應該知道合作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害,這回合作,對你而言,可能也是為你打開一扇通往更高境界的大門,希望你珍惜機會。而對梁思申而言,三千萬人民幣不會要了她的命,她做事非常潑辣,中學時候就敢在美國跟她外公打官司,她不會因為三千萬在你手上而不敢壯士斷腕。你要心中有數。”
  楊巡唯唯諾諾。放下電話,這才相信,這事是真的,真得都不需要咬自己一口證明不是在做夢。他回頭飛快扒飯,轉身飛一樣飆出去,投入合資公司相關前期工作中。
  宋運輝上班接待了與外辦鄭主任一起來的蕭然。要緊的事,昨晚飯桌上已經談成,見麵主要談合資相關的事。宋運輝聽得出,市裏對這回的合資很支持,畢竟是目前市裏排得上號的大投資。再加產品基本由外方負責出口,未來將順理成章地為市裏掙得外匯。誰都看好市一機的發展前景。但宋運輝聽了介紹後,心頭總是有隱隱的不安,可又說不出不安在哪裏。隻是當著喜氣洋洋的當事人的麵,他沒依據的不安,就不說了,隻跟著一起說好。
  中午時候,他在招待所宴請蕭然一行,不想接到程開顏電話,說她爸媽來了。宋運輝一愣,當即明白,是他昨天說出離婚,招來嶽父嶽母上門。他在電話裏答應晚上過去別墅,但可能會稍晚半個到一個小時。
  但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他趕著來到別墅,卻看到一屋子的人,和一大圓台麵的菜。來者,都是以前他從金州挖來的主力。大家都是高高興興地與老領導老程說著話,宋運輝卻在心中一沉,知道嶽父今天要給他上課。但人已進門,他不能不入席。
  老程看到宋運輝進門,一邊說著話,一邊似是老態龍鍾地撐著桌沿要起來,“嗬嗬,我們宋廠長回來了。工作辛苦啊……”
  宋運輝見此不由愣了一下,嶽父起身迎接他,這不是一向的規矩,他忙搶上前按住老程,道:“爸,歡迎你來,退休了,早該出來走走,這兒多住幾天。媽呢?”宋運輝看看周圍,卻看到大舅子從廚房端著一隻盤子出來,心說好嘛,全家總動員。他心裏約略有數,便衝桌邊幾位他手下道:“我們家團圓,你們都來幹什麽?回你們家吃去,今天我嶽母大人做的好菜是給我吃的。”
  眾人都對宋運輝的話很是吃驚,剛被宋運輝按下的老程忙道:“難得見麵,有你這麽趕人的,大家都坐下,這個家聽我的,我長輩。”
  但是曾與宋運輝住過同寢室,而今是宋運輝嫡係的方平卻看得出宋運輝笑容下眼光的不同,他乖覺地起身,笑道:“時間不對,我得送孩子去奶奶家了。對不起,程書記,我罰一杯。”方平說話時候已經端起杯子,等話說完,酒也一氣嗬成,拱拱手逃也似的走了。眾人一看不對,紛紛仿效,一哄而散。老程都來不及說句整的,也說不出整的,眼看著眾人紛紛而走,頭也不回。老程氣得瞪目無語,抓起酒杯死命砸到地上,晚走的人都聽到那一聲脆響。
  宋運輝發話之後,便袖手旁觀,眾人的離開,在他意料之中,但是嶽父的反應,卻是在他意料之外,難道嶽父早前還認為可以在他宋運輝的絕對地盤上開他宋運輝的批鬥大會嗎?嶽父怎麽會想出這麽幼稚的主意。即便是現在的金州,恐怕也沒幾個人肯捧前程副書記的場,何況是東海。
  聽到響動的程母衝出廚房,後麵跟著程開顏,兩人一看人去樓空,都是大驚。老程更是用顫抖的手指指著依然站著的宋運輝,道:“你……你給我下馬威嗎?”
  宋運輝不語,兩隻眼睛也不看老程,隻看向程開顏,看得本來叫來父母撐腰,變得理直氣壯的程開顏心中一陣陣的寒,不由自主躲到她媽身後,避開宋運輝眼光。宋運輝這才收起眼光,淡淡地道:“家務問題屬於隱私問題,內部解決即可,不必興師動眾。菜差不多了吧,媽你圍裙給我,來我家沒讓你們做菜的道理。”他走過去廚房。
  但老程喝了一聲:“都坐下,吃飯。”
  眾人才剛坐下,老程就問:“我外孫女呢?小輝你為什麽隔離他們母女?”
  宋運輝卻問程開顏:“你認為我隔離你和貓貓?”
  程母道:“小輝,你爸問你問題,你回答便是。”
  宋運輝淡淡地道:“自從上回貓貓闌尾炎她向爸媽謊報軍情——當然,爸媽都相信女兒說的是真話——可我真不知道她究竟怎麽跟你們說這件事。我對爸爸說出隔離兩個字,很驚訝。當初搬來這兒,原因我都跟她講清楚的,怎麽會變成隔離,什麽時候的事?昨天我還帶貓貓來,本來是好好的,我做了飯菜大家吃,結果被她接二連三上門的麻將牌友趕走。我在春節已經跟爸媽表明,不喜歡小孩子接觸麻將,昨天來前也跟她預先通話提醒。現在人都在,不存在背靠背,爸媽可以問問,是不是這麽回事?希望爸媽主持公道。”
  程家人都看向程開顏,程開顏委屈地道:“可是我昨天又沒放她們進來,你是生氣我要貓貓幫我找麻將牌。”
  程開顏這麽一說,等於坐證宋運輝的解釋,程家人都無話可說。隻有程母擔憂地道:“可是這才一點點小事,小輝你怎麽能說要離婚呢?”
  宋運輝道:“原來爸媽是因為這個原因召集一大幫金州舊人來說話。我還是不知道她怎麽跟爸媽說的。我的原話是,她可以提出離婚。我的願意是,我們雖然感情已經出現很大問題,可是受程家舊情,我不會主動提出。但既然今天她鬧到爸媽和哥都辛苦過來,我也把話放到桌麵上,我要求離婚,我因為種種小事積少成多,已經徹底放棄與她交流感情。希望爸媽答應,如果不答應,那麽生活維持現狀,我不會強行委屈她。”
  老程被宋運輝一上來就一個下馬威,搞得顏麵無存,又第一個問題就被駁回,一肚子氣正沒處出,聞言怒道:“我們的態度是,不許離婚。小宋,我們開顏在你麵前不是對手,你所謂種種小事積少成多,那是你的借口,隻要你願意,你有的是辦法讓我們開顏出錯出醜。今天你既然自己提起還記得我們的舊情,我們老倆口求你,你對開顏開恩,你好好待她就是報恩了。我們以前還指望你以後知恩圖報,現在你翅膀硬了飛出金州,我們管束不住你,隻求你好好對待開顏。行不行?你說話,我現在也不敢要求你。”
  宋運輝道:“好。我明白爸的意思。媽,你也是這意思?”
  程母道:“小輝,再怎麽說,我們對你一直不錯,你也喊了我這麽多年的媽。你聽我說一句,一日夫妻百日情,你們又還有一個女兒,幹嘛鬧得那麽僵呢?開顏有錯,你可以當麵指出,也可以跟我們說,我們會批評她,你怎麽可以狠心說離就離呢?你把我們一家都當什麽了?當年我們白對你那麽好了嗎?開顏爸白提攜你了嗎?你這是要讓我們老臉往哪兒擱啊……”程母說著哭了起來。
  宋運輝心說,這話聽著怎麽就跟豬養肥了卻吃不到肉似的遺憾呢。但他還是答應道:“媽,我知道了。哥的意思呢?我和你妹談戀愛,你也出過很大力的。”
  程哥知道自己靠著宋運輝,當然得誇大自己當年的作用,忙道:“是啊,以前爸布置我送妹妹去你那,我自己不談朋友都送,我們一家為了你和我妹在一起花了多少心血,你……”程父一聽不對,下麵踢兒子一腳,程哥連忙止住。
  宋運輝卻是驚住,盯著程哥看了好久。他問的時候不過是客氣一下,沒想到引出這麽一段話,他愣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道:“謝謝哥,我知道了。”但不再說話。原來是這樣。
  老程一路想了一肚皮的主意,卻因著兒女兩個沒用的嘴巴,幾乎作廢。倒是程母追著問:“聽說你心裏有別人?”
  宋運輝冷冷地道:“除了梁思申還有幾個?程開顏,我還年輕,還有前途,請別拿無中生有的事毀我。”
  “梁思申是誰?”老程盯著宋運輝問。
  “梁思申不是誰。”宋運輝這下已經完全抵製。
  “既然不是誰,為什麽不可以說?”
  “爸爸既然這麽問,我也不敢不說。梁思申是我大學時代做輔導員輔導的附小三年級孩子,此後她出國,一直有聯絡沒見麵,因工廠融資問題,終於這回見麵,我還帶程開顏一起出麵宴請,她因為人家長得好,當場給人沒臉。你們要我怎麽對她的荒唐猜測做出解釋?我怎麽知道梁思申是誰?爸、媽,夫妻關係都成這樣,別人都知道我行得正站得直,她卻帶頭到處給我造謠作踐我,要我怎麽理性待她?”
  程開顏急道:“可是你一向對人表情嚴肅,你隻有跟梁思申打電話時候眉開眼笑,都能滴出蜜來。你還要說沒有,你不知道多喜歡她。”
  宋運輝道:“我真神,對著個電話,跟人九歲的小姑娘戀愛一談就是十多年。”
  宋運輝這話說出,後麵任憑程開顏怎麽急著列數事實,大家都憑自身經驗感覺她捕風捉影。宋運輝耐心等程開顏的控訴告一段落,才道:“爸媽,哥,你們都看到了。本來怕辜負你們,怕你們傷心,我忍氣吞聲算了,畢竟說出去你們肯定說我本事比她大,肯定是我設套害她,我也不願背那黑鍋。今天既然你們一定要把話都擺到台子上說了,說很明白了,好,我今天發誓,我會用盡一切辦法離婚。這種日子,我過夠了。”
  老程忙強自鎮定道:“小宋,你不要前途了!”
  宋運輝攤牌:“我有前途,那是爬到部裏去。我沒前途,可我蹲在東海一點沒問題。我為活命活長久點,寧可蹲海邊吹海風一輩子,不要前途了。離婚,非離不可。你們盡管想條件,除了女兒,你們要什麽,我盡量滿足。你們考慮吧,我不陪。”
  宋運輝還沒起身,老程就道:“小宋,不要讓我在這個係統裏沒臉。你別想離婚。”
  宋運輝拿眼睛緊盯程哥,嘴裏道:“非離不可,不惜一切代價。希望你們理性,別逼我不理性。”不管後麵程家再說什麽,自顧自離開。心想,也好,索性豁出去,看他們能跳到哪兒去。
  而程哥被宋運輝盯得渾身發寒,心中知道,自己的命操在宋運輝手裏,等宋運輝一走,就抓住父親要父親不可輕舉妄動。老程看著這一對被自己寵壞的兒女無話可說,看著母女兩個抱頭而哭,他一張臉憋得通紅。
  而宋運輝跳上車後,才一個人悶在車廂裏大爆粗口。他媽的,今天才知道,這一生人都被當年相對他而言老奸巨猾的嶽父給設計了,竟然一家人動用一切資源捕獲他,為什麽不去捕虞山卿,看他傻容易掌握嗎?真難為程開顏那白癡這麽多年沒吐露一點風聲,就隻有他一個傻瓜蒙在鼓裏。當年為了保住嶽父地位與閔對抗時候,不知道他們程家怎麽想。到底誰傻都不知道,他最傻。
  可一個人終究罵不長久,終於還是找到尋建祥說話。沒想到尋建祥卻反而大驚小怪地看著他,說這是誰都知道的套路,以前早就告訴過他,怎麽他到今天才明白。宋運輝這才想起以前尋建祥說的金州幹部找女婿的方式,原來他以前一直以為自己聰明程開顏傻,那些約定俗成的事不會發生在他身上,沒想到人家那是大智若愚,他才是真傻。尋建祥勸宋運輝想開些,畢竟以前總是得到過嶽家的好處,說他有今天嶽家出力不少。但宋運輝想不開,他恨有人明目張膽地愚弄他,他也不認為自己的快速升遷得嶽家多少好處,做程家女婿反而使水書記當年不敢用他作自己人,而閔忌憚他與嶽父聯手的勢力,以致一直打壓,他根本不承認自己現在的地位得自程家,而當他想到別人都與尋建祥一樣想法,把他看作那種小白臉女婿的時候,他心中更加憤恨。
  這婚,打死他也要離。被人罵一輩子白眼狼都無所謂。
  宋運輝回到家裏,卻沒臉跟父母提起這些。但想到程家肯定千方百計阻礙離婚,他想到他的軟肋:宋引。思之再三,他當晚就聯絡楊巡,將父母和女兒送去楊巡家裏。反正楊巡家夠大,裝得下他們一家。第二天便讓手下給宋引辦了轉學手續。
  但他暫時忙得沒時間關注程家行動,他第二天吩咐完便出差省城。
  在省城的時候,從楊巡那兒獲得消息,雷東寶保外成功。
  
  楊巡先獲得雷東寶出來的消息。他立刻打電話轉告宋運輝,可宋運輝出差,隻好留下話給住在他家的宋季山夫婦,因為宋運輝一天打一個電話回家。楊巡實在不放心雷東寶被韋春紅接出來,總怕好事多磨,雖然自己忙得正是關鍵時刻,還是決定將手頭事情放一放,趕去勞改農場親自去辦手續。
  楊巡見到也來迎接的韋春紅。相比去年雷東寶剛入獄時候,韋春紅臉上滋潤了一些,人也豐滿了些。等在外麵的兩個人的心情自然是不一樣的,楊巡想著早完早了,他可以趕回去繼續談判二輕局兩家相鄰廠的收購。而韋春紅則想著盡快見到丈夫,終於又可以與丈夫生活在一起。
  雷東寶終於出來,穿的是韋春紅剛送進去的家常衣服,整個人因為瘦了近一半,看上去反而精神。雷東寶出來看到楊巡,顯然有點意外,計劃中楊巡不用來,而是韋春紅接了他先回市區的家,修整後再去小雷家。這一年來,雖然雷東寶也知道楊巡為他奔走都是為宋運輝的緣故,可到底是楊巡為他做了不少事,他對楊巡開始另眼相待,不再是以前拿他當後生小子。
  再看韋春紅,描眉畫鬢的,一臉喜氣。雷東寶心裏喜歡,毫不猶豫坐到後座,與韋春紅扭坐一起。不過嘴裏一點不落空地吩咐:“小楊,辛苦你,當天回去。”
  楊巡笑道:“不找個旅館先住一宿嗎?”
  韋春紅早已笑罵:“扯你娘的臊。”
  楊巡哈哈大笑,可也隻能對後麵兩個不聞不問,專心致誌地開車。一路拖拖拉拉,直到下午三點多才到了市區。但這時睡了一覺醒來的雷東寶卻吩咐楊巡立即轉頭,去小雷家所在鎮。不說楊巡吃驚,連韋春紅都奇道:“剛才不還是說先回家看你老娘,先洗個澡嗎?不急呢,後天才安排小雷家的歡迎儀式。你媽說清早燉好黑棗蹄膀等著你呢。”
  “這不是才想到我提早出來了嗎,今天禮拜六,一定要今天去了鎮裏,後天才能回小雷家。明天再去鎮裏,還找個鳥毛,人都沒有。”
  楊巡不曉得雷東寶為什麽忽然要去鎮裏,以前都沒跟他說起。但他今天反正是車夫,盡到車夫責任就行,多聽多做少說。但韋春紅立即警覺地道:“去找鎮裏?那小楊趕緊回我家飯店,我們拿幾條香煙。”
  “拿煙幹嘛,我給他們送大禮去,隻有他們謝我,沒我求他。”雷東寶不願。
  “大禮?什麽大禮?公事還是私事?”
  雷東寶不耐煩地道:“別多問,公事。”
  可韋春紅還是盡職地道:“公是公,私是私,你再天大的大禮,進門還要跟人陪個笑臉呢。去吧,小楊,辛苦你去我店裏。”
  他們兩夫妻說話,楊巡一直沒插嘴,但心裏嘀咕,究竟是什麽大禮,讓眼下幾乎與鎮裏反目的雷東寶可以成為座上賓,而且,看雷東寶的意思,後天還得憑今天的鎮裏一趟,才能榮歸小雷家。什麽大禮這麽靈?楊巡百思不得其解,但看雷東寶那樣子,也不知道因為他在而不說,還是跟誰都不願說,看來是不肯說了。楊巡當然也不會問。反正他把雷東寶順利接出,送到家裏,任務算是完成,他今晚還得連夜趕回去,明天好生休息一天,明晚還得與二輕局的朋友見麵。
  沒料到韋春紅拿了香煙出來,兩夫妻一商量,跳上韋春紅的摩托,留楊巡在飯店吃飯休息。楊巡見此便告辭了,去老家轉一圈,飛車回去。
  但楊巡走到半路,忽然想到,打官司時候那位負責清理小雷家資產的副鎮長的強硬手段,及其鎮上對雷東寶在小雷家村影響力的徹底鏟除,知道了那些的雷東寶在農場束手束腳地憋了一年之後,以他的火爆性格,會不會……
  想到這些的楊巡想回去,可想到那次他對宋運輝說出疑問時候,宋運輝的無可奈何,他思量之下,沒有回頭,繼續走回家的路。不一會兒,他自己的事情千頭萬緒地占領了他的腦袋。好啦,雷東寶的事終於暫時告一段落,他楊巡很有路邊找家廟,進去燒柱高香的想法,保佑雷東寶萬事順心。他終於可以全心全意,不,最主要是全力,投身於自己的事了。
  因為與梁思申的合作非常刺激。他當然是因為某些方麵的原因,上緊了發條似的將自己的工作節奏快上加快。他有意跟梁思申競爭,你的思路快,還是我的思路快,你的行動快,還是我的行動快。因此,他不得不全身全心地投入,快馬加鞭地運作,而且樂此不疲。
  但他即使年輕,即使精力旺盛,也縱有老虎打盹的時候,他車子開到半路,實在困了,這兩天都幾乎跑在路上。他裹上大衣在後座打了個盹兒,凍醒了才又上路。好歹堅持著到了家裏樓下。卻看到宋運輝的車子也停在樓下,很是顯眼。
  楊巡也沒在意,關上車門就要往樓道走,卻聽身後有人喊他名字,回頭看去,是宋運輝從車裏探出腦袋。楊巡一想就笑道:“對了,宋廠長你沒鑰匙,我帶著,我們上去吧。”
  宋運輝有點嘶啞地道:“上來坐坐,才不到五點,我們不上去打擾。”
  楊巡一想也對,就算是他有鑰匙,可晚上時間,門肯定反鎖,上去就得吵醒全部人。他轉到副駕駛位置,進去坐下,對宋運輝笑道:“回來有會兒了吧。”
  宋運輝說話有些甕聲甕氣,“也才剛到。沒想到有段路麵趕什麽檢查搶工修好了,一路太順,早到了也不好。你那邊怎麽樣?你做事周全,到底還是去了一趟。”
  楊巡笑了笑,道:“都最後一關了,想來想去還是去一下,不能馬虎。還幸好去了,本來說好正明要去,結果有事沒去,隻有韋嫂子一個人坐長途車去。雷書記倒是沒說什麽,可我想雷書記不會沒看出問題來,正明不去,小雷家兩輛桑塔納又賣了,派輛小平頭跟韋嫂子一起去總行吧。”
  宋運輝閉門一想,對,這是個問題。雷東寶出去,最頭痛的是誰?是目前已經掌權,又如魚得水的。而雷東寶前陣子的遙控指揮,多少是助長了士根,壓抑了其他人吧。“大哥回去,有得苦頭可吃了。但願他別做得過激才好。”
  楊巡這才說出自己的疑問,“雷書記昨天下午一定要去鎮裏,還說,不去鎮裏,禮拜一就別去小雷家了。又不要我送他去鎮裏。對了,他說要給鎮裏送份大禮。”
  “大禮?”宋運輝看看楊巡,見楊巡點頭肯定,他也疑惑,雷東寶現在還有什麽大禮可以送給鎮裏?但不得不說,不去鎮裏擺平,還真是星期一別去小雷家,弄不好自找沒臉。
  “肯定不是行賄去,雷書記還說,他送那麽大禮去,都不用帶上香煙送人。”
  宋運輝眨眨疲倦的眼睛,想半天想不出來,歎道:“他意識到有問題就好,意識到就能解決。”
  但宋運輝終於還是忍不住,八點左右時候打電話到韋春紅那邊詢問雷東寶,究竟準備怎麽做。說實在話,他對雷東寶,遠遠不如對楊巡放心。雷東寶那邊倒是早起來了的樣子,說話聲音依然震響。說了會兒回家感受後,又要宋運輝謝謝楊巡,說楊巡很周到。
  宋運輝道:“楊巡夠交情,一直記得你以前提攜他。你昨天去鎮裏,跟他們打個招呼嗎?倒是應該。”
  “小楊這個耳報神,這麽快就說了?這張嘴。小輝,你忘了元旦跟我說的話了嗎?”
  “對,可是你沒當回事。”
  “誰說我不當回事,我隻是一定要出來。等會兒鎮裏的幾個領導會上來,我們中午一起吃飯,繼續商量。我跟他們說,他們也看到了,派誰下去小雷家都不靈,沒人管得住。小雷家隻有我行。我答應他們,小雷家村集體經濟改鎮集體,以後歸鎮裏所有……”
  “換他們支持你回小雷家主持工作?”宋運輝立刻明白過來,倒吸一口冷氣,怎麽都不會想到,去年還考慮著想把村集體所有轉化為村民所有的雷東寶,會想出倒行逆施的主意,而這,隻是為了他重新掌權。
  “對,不然我名不正言不順,靠士根做傳話筒,傳到什麽時候。弄不好還給抓進去。”
  “可是你把村集體交給鎮裏……”宋運輝才說出半句,客廳裏的楊巡聽到,嘀咕了一聲,“那不是把小雷家出賣了嗎。”宋運輝一聽,對,就這意思,他對雷東寶道:“怎麽跟村裏人交代?”
  雷東寶道:“村裏人對我交代了沒有?除了這個辦法,你難道還有其他高招?”
  宋運輝愣了會兒,道:“難怪忠富不肯回來,他是個最明白的。大哥,你會毀了你的名聲。”
  雷東寶不容置疑地道:“小輝,你錯了。老話說,有奶便是娘。隻要我回去,坐穩了,我還是他們的父母官。”
  宋運輝無話可說,沒想到雷東寶現在竟然如此不擇手段。可再想,又無可厚非。照其他人的思路,為了權,什麽事做不出來?可是,雷東寶終於也走到這一步,宋運輝竟然很是不能接受。但他隻是跟楊巡說了別泄露風聲給小雷家人,就不想多說,那種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但小雷家,以後就不再是小雷家了。
  回頭他還是堅持自己送女兒去學鋼琴。沒敢讓父母送,怕半路出什麽麻煩,知道程開顏父母還住在別墅,他怎麽可能放心。但是他累,將女兒送進教室,他自己坐長椅上打盹。不知不覺睡了過去,而且睡得很沉。走廊上人來人往,他都沒醒。
  但不知什麽時候,他被身邊熟悉的吵鬧聲吵醒,不滿地睜開眼睛,卻看到程開顏一手緊張地扯著宋引,一手指著陶醫生在罵,聲聲責問陶醫生究竟是什麽爛女人,搶別人丈夫。而陶醫生則是站著沒說別的,最多一聲“告訴你,你誤會了”。再看,竟然程母也在程開顏後麵罵,而老程在後麵掠陣。宋運輝一看吃驚,忙起身道:“幹什麽?”
  程母這時別轉槍口,厲聲問道:“小宋,這是怎麽回事?原來你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找的是這個女人。這女人是誰?我們向他們組織反映去……”
  程母的指責聲中,陶醫生把手中拿著的包交給宋運輝,冷冷道:“剛才看到你睡得包掉了,幫你拿著,孩子下課,先幫你帶著。多大的事兒,我走了。”
  宋運輝迷迷糊糊中這才弄清是怎麽回事,見程母拖住陶醫生不放,忙道:“搞什麽,你們別誣陷好人,吵吵鬧鬧讓孩子看著不好。媽,你放手,不要牽扯別人。”
  程母激動上了,哪裏肯放,眼瞅著女婿睡著大覺,旁邊一個女人管著女婿的包拉扯著女婿的女兒,這場麵還說沒問題,騙誰呢。“小宋你幹嗎護著她,啊,你說,你們到底怎麽回事?你告訴我她哪個單位,我找他們領導去。”
  宋運輝怒道:“你們想幹什麽?放手!程開顏,放開貓貓。”
  程母硬是不放手,但程開顏看到宋運輝眼睛盯過來,趕緊將女兒放了。宋引嚇得立刻跑進爸爸懷裏,隻有老程一直沉著臉後麵看著,一聲不吭。而此時陶醫生見宋運輝的解救沒法讓她脫身,隻得取出日常放在包裏防身的手術刀,比劃著冷冷地對程母道:“你這隻手再不放,我這刀切下去了。你放心,我不會傷你主要動脈靜脈和神經,但你會覺得有點痛。”說著,不由分說的,手勢嫻熟地切了下去。程母嘴裏一聲“你敢”都還沒滾出,就眼看刀子無情落下,她不由自主就縮手進去,一張臉都嚇白了。陶醫生冷笑一聲,脫身而去,不作他顧。
  宋運輝在後麵心說慚愧,但當下還得麵對一向挺溫和今天忽然撒潑的嶽母。隱約有些明白,這就是傳說中難惹的母老虎。但他一宿沒好好睡覺的腦袋吱吱地痛,看著嚴陣以待的程家,他隻能無力地問:“你們要怎麽樣?我把貓貓放車上去,我們另外找地方談,行不行?”
  老程這才慢條斯理地道:“你們都平靜。小宋,你上星期說的話,我們都想了,你有你的道理,開顏作為妻子作為母親,都有一定不足。也是我們平日管教不夠。這樣吧,你給開顏機會,也給我們機會,這段時間我們都住縣裏或是市裏,你挑個地方,開顏請假,我們盯著她好好帶貓貓,好好伺候公婆。你看開顏表現再決定去留,就算……你看看我們老麵子。”
  宋運輝雖然聽著這話猶如做夢一般不敢置信,可這一刻忽然明白一個道理,程家說到底是脫不了的市井氣,那是與他家截然不同的一種氣。但麵對老程如此的軟話,他也不能繼續強硬,隻得緩兵之計,“我一夜沒睡,沒法考慮。你們給我一天時間考慮,我明天答複你。”
  “明天還找得到你們嗎?又要我們下禮拜來這兒守著?”程母情緒依然激動。
  宋運輝道:“明天開始,我一周不出差。隻要我在廠裏,容易找。”
  “這不是什麽難題,這很容易,答應還是不答應,簡單。你難道還要我們跪著求你?”程母道。
  宋運輝看看女兒,見女兒一張小臉漲得通紅,滿臉都是緊張,他隻得屈服了,“好吧,你們別墅去等著,我立刻搬過去。”
  但程母道:“貓貓跟我們走,否則我們不相信你。”
  宋運輝驚住,但瞬間一張臉冷下來,不肯再受她們要挾,決定長痛不如短痛。他對這老程冷冷地道:“爸,建議大家做事都留個餘地,不要拿女兒挾持我。如果非要逼我我撕破臉皮,我拿你們兒子挾持你們。他在海南做的事,我可以壓閔廠長一年不處理,也可以鼓勵閔廠長嚴肅處理。那是最高坐牢七年的事。你們讓開路,衝你們剛才的態度,我不會再考慮重修舊好。現在隻有一句話:好合好散。算是看在過去的份上。一個月內,手續我會派人上門辦理,一個月內你們不答應辦理,我處理你們兒子。但不管怎樣,一個月內,我把你們女兒調回金州。”
  “宋運輝,不要欺人太甚。”老程也終於按捺不住,怒形於色,“別仗著你還在台上,你走著瞧……”
  “我不用走著瞧,我這幾天已經被秘書告知有些誰找過我想做說客,我已經跟他們通話。你可以再找,但你請認清現實,我起碼還有三十年在台上。我還是那句話,你為兒女留些餘地。好合好散的話,我還可以照顧他們這輩子不受欺負。”宋運輝毫不猶豫打斷老程的話,大聲嚴厲地壓到一切地說出他的。但他不得不將一隻手按住女兒,不讓女兒看見場中的一切。
  “不,小輝,我是貓貓的媽啊。”程父程母都憋一肚子火山不得不留有餘地的時候,終於程開顏大聲哭喊出來。這一哭,憋得滿頭大汗的宋引也終於哭了。
  但宋運輝依然冷冷地道:“貓貓不需要你。”說完,大力推開擋在中間的程開顏,擦過老程離開。既然女兒都已經看到,他也豁出去了。似乎聽見後麵有驚呼聲,但他沒有回頭,大步離開這是非地。
  宋運輝的身後,老程沒顧得上女兒差點被宋運輝推得摔倒,而是半眯著眼看著宋運輝的背影沉思。一路之上,不管程母如何憤恨地痛罵,老程都沒開腔,他被宋運輝今天截然不同的表現驚住了。他需要重新思考。
  回到家裏,立即接到兒子氣急敗壞的電話,老程沒聽,讓老妻接聽後轉達。他緊抿著嘴隻擠出一句話,“下手真快”。連寶貝女兒程開顏一路的哭哭啼啼他都沒管。
  一直坐到中飯桌上,老程才開腔,對女兒道:“你現在看看,這輩子,對你最好的人是誰?”
  程開顏被這問題問得意外,看了眼媽,才道:“當然是爸媽。”
  老程歎了聲氣,道:“是啊。爸爸這輩子,最寶貝的也是你和哥哥。每回想到你一個人在這邊不知道好不好,爸爸經常擔心得非打一個電話聽聽你聲音才能放下心。開顏,回金州吧,回爸媽身邊來。”
  “老頭子……”不等程開顏回答,程母先驚呼起來。
  “沒辦法啦,看明白點,宋運輝這個人有老水的手段,更有老水沒有的底氣啊,沒辦法啦,時代也不一樣啦。你們看,現在外向型幹部,他是,技術型幹部,他又是,年輕化專業化,他都占,我還知道,東海現在大上項目,死活就是離了他不行。而且現在廠長負責製,廠長越來越一個人說了算,他在這邊呼風喚雨,連金州的閔都跟他交好,我們除了答應他離婚,還能怎麽辦?看今天這架勢,我們要是不從,我們走後,開顏會被他搞得骨頭渣子都不剩。還是自己走,彼此留些餘地吧。”
  “不要,爸,他以前對我一直很好的。一定是他外麵有了人,隻要把那個人除掉,他還是會回到我身邊的,我們還有貓貓,貓貓要我。”
  老程悲哀地看著女兒,看來女兒不會明白,那個子虛烏有的美國女孩和今天剛遇到的一個孩子媽,都不可能是。兩個人是不是有關係,演戲本事再好也看得出來,宋運輝與那孩子媽沒目光交流。以宋運輝那算計,外麵有人的話,那是絕對不可能讓家裏知道半點風聲的。別說是外麵有沒有人,這幾天他們商議怎麽揪住宋運輝的時候,他都發現女兒其實對宋運輝在外活動一無所知,隻知道宋運輝清廉得常給家裏上課,不許收受他人禮物,這樣的一個人,簡直嚴苛得不是人。這樣的一個人,哪會象他兒子一樣渾身把柄多得跟維吾爾族小姑娘的辮子一樣。而這樣一個人,隻要離了心,別說是他女兒,他都不願與這樣一個人做對手。
  老程強壓著激動,道:“開顏,乖,聽爸爸的,相信爸爸做的肯定是對你最好的。”
  程母激動地道:“老頭子,這麽放過他?沒見他拿我們當什麽人了嗎?”
  老程深深歎息,“不是放過他,而是放過我們自己。你看他拉下臉的樣子,你跟他鬥得起嗎?他現在正如日中天,我已經日薄西山,不是對手了。放過自己吧,別不自量力。”
  一家人吃飯吃得沒滋沒味的,程母一直摔東摔西,程開顏一直啜泣,而老程時時歎息。等吃完飯,老程歎了好幾聲氣,主動給宋運輝打電話。那邊,宋運輝也是剛起床吃了一些,一聽到老程的聲音,全身細胞進入一級戰備狀態。
  老程稍微調整了一下呼吸,平靜地問道:“小宋,我們兩家,以前可是自願結婚?”
  宋運輝道:“以前以為是。”
  “好吧,我以前是不是將經驗傾囊相授?”
  宋運輝不知道老頭子問這話是什麽意思,但不願否認事實,就答:“是。”
  “我以前有沒有竭盡全力提攜你?”
  “是。”宋運輝想了想,沒把“但是”說出來,等待老程的下文再說。
  “開顏媽是不是有好吃好喝的,都惦記著給你也留一份?”
  “是。謝謝媽。”
  “你和開顏,總有一段美好時光,有沒有?”
  “有。”
  “我們曾經是一家人,是不是?”
  “是。“
  老程深深歎一聲氣,道:“好吧,就這些,希望你永遠記得這幾句話。你叫人來辦手續吧。”
  宋運輝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盯著“嗚嗚”作響的電話好一陣子都沒回過神來,心裏開始隱隱覺得勝之不武。他在電話邊愣了許久,回頭抱住哭過後眼睛依然青腫的女兒,但心中猶豫許久,還是下定決心:離。可心中也清楚,他心虛,他無法再為自己找任何理由。
  而雷東寶用一個禮拜天的時間與鎮領導達成交易,星期一騎著韋春紅的摩托車,到鎮上與領導匯合,一起趕往小雷家。才到小雷家路口,早有人發現通報進去,頓時裏麵敲鑼打鼓,鞭炮震天。好多人湧出來迎接,看年齡分布,迎接的人大多是父老鄉親。都是些斷了退休金收入,斷了年貨發放,又沒處開發其他財源,精力也不允許,因此如今非常樸素地惦記著雷東寶的好處的人們。
  而敲鑼打鼓列隊歡迎的,則是在村集體工作的工人。大家都是想給雷東寶這個過去的老領導一些老家人的溫暖,而這溫暖卻正是雷東寶算計之中。他在鑼鼓喧天中,輕輕對原本有些將信將疑的鎮領導道:“看見沒?”
  領導深信不疑,伸手拍拍雷東寶的臂彎,以示確認。而這情形,又看在小雷家諸人眼裏,這無異於以事實向眾人說明:政府依然支持雷東寶。
  雷東寶看著眼前這一切,得意洋洋地想,幸虧宋運輝元旦提醒了他,進一步擊破他心中僅剩的一點點幻想,讓他終於能夠將自己擺在最壞的絕路上擺出問題,思考問題,解決問題。這一想明白,眼前一切就跟唱戲一般,好玩。其實宋運輝說什麽人際關係複雜而複雜,複雜個頭,清楚得很,那些唧唧歪歪婆婆媽媽的都別管,抓大放小,揪住主流就行。說到底,誰還不是盯著自家眼裏的那一塊好處?最要緊是弄清楚好處是什麽,誰跟那好處有關係。
  雷東寶看到,士根在,紅偉在,正明在,四寶在,四眼會計在,該來的都在,沒想到忠富也在。大家熱烈握手,說的話八九不離十,都有那麽一句,“書記,你可回來了。”而此時,雷東寶既非黨員,自然更非書記,旁邊的鎮領導聽著多少有些尷尬。雷東寶對這些小細節卻是從不講究,覺得大家這麽喊也是理所當然。他握住忠富手的時候,問道:“忠富,我回來了,你什麽時候回來?”
  忠富嘿嘿地一笑,道:“書記,我正要跟你說說。早等著你回來這一天呢。”
  “好,要的就是你這句話。”雷東寶伸手拍拍忠富的背,拍得忠富全身地動山搖,痛苦不堪。
  終於簇擁著來到曬場,四眼會計遞上話筒,請誰講話。士根還客氣著正準備說先交給鎮領導,雷東寶卻早一把搶過去,也沒坐下,就扯開嗓門說了。“同誌們好,我回來了。我是大老粗,前段時間犯了錯誤,可領導看我本心是好的,安排我重回小雷家。領導說我本心好在哪裏呢?我好在,有錢大家賺,有機會大家上,小雷家人抱成一個團,發財一起發。好了,現在請領導講話,安排工作。”
  當然,領導才不會說雷東寶那樣沒水平的話,領導先說了一大堆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之類的話之後,才開始安排工作。雷霆公司恢複工作,轄下是所有小雷家的村集體實體。公司由鎮政府委托雷東寶全權負責,鎮裏派遣原工辦會計替代雷士根,雷士根專職任村書記。雷霆公司恢複工作後的第一項任務,是恢複小雷家村集體經濟的活力;第二項任務,是在公司平穩發展的基礎上,在鎮政府的宏觀指導下,試點實行規範化的股份製改造,爭取走在全市股份製改造鄉鎮企業產權歸屬的前列。
  台下眾人都被文質彬彬的鎮領導的話震得暈暈乎乎的,雷東寶也至今還說不全那一大串的什麽產權什麽股份之類的名詞,但他清楚,這是他與鎮領導昨天一天談判得出結果。他們昨天討論得很明確,雷東寶想,既然事實最可能如宋運輝所言,他雷東寶最終被小雷家的既得利益者送回坐牢,他不可能再擁有對小雷家實業的絕對擁有權,那麽,他要抓住絕對控製權。他想抓住控製權,就必得引入名正言順的外力,強壓現在的掌權者,如士根,如紅偉,如正明等,而他也需要在村裏獲得發號施令的權力,那就隻有依靠鎮裏。而鎮裏如何名正言順的進入小雷家集體,又是一個問題,總不能一紙文件,把小雷家自身發展起來的企業收歸囊中,鎮裏的領導經過討論,又請示請教市裏領導之後,終於得出股份製改造這一條新鮮的路子。雷東寶對於名詞不懂,但是對於鎮裏拿幾份村裏拿幾份個人又拿幾份的條碼爭得清楚得很,最終確定,鎮裏拿走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村裏以地折價拿走百分之三十,而公司全體職工拿走剩餘百分之三十股份的初步方案。但是,這些設定方案,鎮領導在會議上都沒細說,不僅是條例還有待完善,最主要的是,還得看雷東寶能不能有效積極地恢複現在發展得有些畸形的小雷家集體經濟。經濟平穩發展的基礎上,才能談改革。
  因此,與會村民能看到的聽到的,就是那麽一個現象,雷東寶以前是作為村支書來管理小雷家村,而現在則是通過鎮政府委任,來管理小雷家村的集體經濟。這裏麵細微的不同,那些當權者自然能聽得明白,但是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管住小雷家的錢,那還不等於管住整個小雷家村?錢是命脈嘛。而且大家也都想當然地認為,隻要雷東寶回來,他反正有本事,錢到他手裏,等於大家又有錢花了,那是最好。現實已經表明,小雷家離不開雷東寶。
  因此,等鎮領導發言完的時候,下麵自發的掌聲熱烈。令鎮領導明顯感覺到,這一年來,他們靠行政命令都無法挽救的小雷家,是那麽如饑似渴地等待著雷東寶的歸來。這一刻,鎮領導心中也對雷東寶充滿期盼。
  隻有士根越聽越心驚,雖然他坐上村支書的位置,可是,為什麽把他排斥在村經濟實體之外?為什麽要從鎮工辦安排下來一個會計?是不是雷東寶終究還是不滿於他前陣子的表現?他不由想起當初宋運輝在電話裏斥責他的那些話,會不會雷東寶也認為,是他雷士根害了雷東寶呢?本來是滿心歡喜地安排了這場歡迎雷東寶歸來的場麵,而現在的雷士根則是心裏有些涼。
  鎮領導安排下工作後,在大家的鼓掌鑼鼓聲中打道回府。而雷東寶則是開始行動,第一個來到登峰電線電纜和電解銅廠,了解帳目。此去,他帶上的是鎮裏委派的會計,而不是雷士根。雖然他已經進一步清楚了雷士根的為人,但他打定主意,再也不能用這麽一個一點活變都沒有的人管理財務,他這一回因雷士根而跌的跤夠慘,他又不是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裏。他怎能在同一個地方再跌倒一次,他索性賣一個好給鎮裏,說是讓鎮裏派一個人來管住小雷家的錢,其實因為他以前也知道找一個合格的財務人員有多難,而找一個能放心的更難,機關派出來的人,自然是鎮裏考察過的,以後即使有問題,那也是鎮裏的責任。
  雷東寶雖然以前被宋運萍教著會看報表,但他自己也清楚,他再怎麽能幹,也沒眼前這個久經工業企業的老會計眼睛尖,他就聽鎮裏派來的會計匯報。一邊聽,一邊與登峰辦公室裏的舊人們東拉西扯。他才坐牢一年,登峰的人事沒什麽變化,基本還是老一套的班底,是他扶著正明建立起來的。大家最先還有點不熟悉,但幾句下來,又一切照舊,反正正明是廠長,而雷東寶是太上皇。
  一上午下來,雷東寶已經了解個八九不離十。他開口指揮辦公室人員安排工辦會計的中飯,他則起身道:“正明,我沒地方吃飯,中午這頓吃你的。多給我上豬肉。”
  正明一聽就笑了,“書記,我早讓我太太準備著了,你就是不說我也要拉你去。本來還想,今天中午輪不到,就晚上,晚上輪不到,等明天,反正這天氣,菜放冰箱裏也不會壞,總能等到書記。哈哈,結果是我拔了頭籌。書記請。”
  雷東寶笑嘻嘻出去,但走到外麵無人處,就聽正明道:“書記,這回本來說好去接你,結果正好銅礦那邊來人,你也知道銅礦那邊一向尾巴翹得老高,隻好臨時連夜跟嫂子陪了不是。你要生氣,打我罵我都行,千萬別記在心上。”
  雷東寶道:“你他媽的小兔崽子,我當然知道你不敢跟我玩心眼。你要玩心眼也犯不著今天這個時候,多的是以後給我下套的機會。走,去你家,你什麽太太,拗口不,老婆就老婆。”
  正明這才稍喘一口氣,但也是因為拔得頭籌,到底是壯了一點聲色。他如今與村裏對著幹,說什麽都有點害怕雷東寶回來,先剃他這個刺兒頭。
  但才走進正明家,雷東寶在簇新的黑色皮沙發坐下,就一點不客氣地道:“正明,把你的第二套賬拿出來。”
  正明一驚,看著雷東寶猶豫地道:“書記……哪來第二套賬。”
  雷東寶拿手指指著正明,道:“少給我裝糊塗,你那些糊塗裝給士根看還行,給我看你還嫌嫩。你這個月排的輪班我已經清楚,別人看不出你產量,我能看不出?你少在我麵前裝神弄鬼。今天來你家吃飯,我們兩個人說,是給你麵子,讓你以後還有臉坐那位置,你要拎不清,你看看我的下場,明天就是你的。”
  雷東寶一點都不客氣,也一點都不顧忌自己眼下的敏感身份,他以最理所當然的態度,大拳毫不猶豫地砸向雷正明,打得正明一個措手不及。正明一時傻了,捧著剛泡的茶跟泥塑木雕似的站在原處,動彈不得。不知道該承認,還是否認。但心裏卻是非常清楚,雷東寶一句話就抓住了事情本質。也難怪,當初那排班、那工作量、那考核,都是在雷東寶支持下製定,並壓製下執行,雷東寶不知道其中關節,還有誰知道。但是,那第二套賬要是交出,登峰財務狀況又得暴露在公眾眼下,他手裏有多少活錢,又得被人眼紅,毫無疑問,村裏肯定又得伸手問他拿錢,可那是他好不容易在一年時間裏才拚命護住的錢啊。如果說,雷東寶把整個小雷家看作是他雷東寶的,那麽這一年下來,正明也是早把登峰和銅廠都看成是他自己的了。一年含辛茹苦地撐下來,現在要他交權,他怎麽舍得。
  雷東寶不催,坐沙發上盯著正明,等正明說話。
  正明的妻子嚇得都不敢出來,窩在廚房輕手輕腳。而正明一直等著雷東寶開口,雷東寶卻是硬不開口,舒舒服服坐沙發上盯著他。正明終於受不住,道:“書記,你這話是哪兒說的……”
  “拿出來,少廢話。”
  “可是書記,你也最清楚,登峰好不容易給救活,還是東海廠拿一筆預付款給救活的。書記,登峰是你下最大心血扶植起來的,你忍心看著它又倒下嗎?銅廠才開始走上正軌,我正等著它出效益,要是你把錢拿去全分給那些年紀大的,我還拿什麽運轉廠子?……”
  “小子,我跟你說什麽了,你跟我廢話一籮筐的?老實點,拿出來,我要看正確的。”
  正明一聽,咂摸出另一種味道,這才磨磨蹭蹭地上樓去,搬出一袋子的賬,交給雷東寶。“書記,你輕點聲,我這是藏屋梁上的,沒別人知道。你可千萬別說出去,說出去的話,登峰完了。我對外一直說虧損的。”
  雷東寶掖了第二本賬,暫時沒看,依言接受正明的款待。而正明此時已經明白,來者不善,他開始惴惴地不安,擔心自己地位的失去。他手中的地位,士根難以剝奪,下麵人難以反水,隻有目前有鎮政府支持的雷東寶可以輕而易舉地拿走。就跟過去雷東寶沒出事前一模一樣。雷東寶能給他,也能剝奪他。
  “書記,你……你準備……”正明想到書記出事時候,他沒跟紅偉忠富一起反水,這回書記出獄他又臨時變卦沒去迎接,這些往事,放誰身上都能記仇,雷東寶剛才雖然說沒關係,可真沒關係嗎?
  雷東寶道:“你原來怎麽幹,現在還怎麽幹,所有收入支出都入明賬上去,明賬由雷霆公司總抓。就這樣,一切行動聽指揮。”
  正明心中萬般不願,嚐試了大權獨攬之後,誰都不願輕易放棄。但看雷東寶的眼神,在在隻說明一個意思:屈服!不屈服滾蛋!正明的心在屈服與不屈服之間徘徊,皺著眉頭一時無法表態。
  而雷東寶又緊追一句:“想好沒有。”
  正明終於壯起膽子問:“書記,你能不能把未來計劃跟我說說。比如會不會把錢抽走,比如會不會壓縮登峰,支援其他幾個……比如現在幾乎等於關閉的養豬場?如果你這麽做,我反對。”
  雷東寶環眼一瞪:“你憑什麽問我?我隻要你回答,答不答應我的話。”
  正明暗暗吞一口唾沫,在雷東寶的逼視下終於喃喃地道:“我……我當然全聽書記的。”
  “對嘛。”雷東寶舉起酒杯,要正明幹上一杯,這才罷休。但這頓飯他才吃了一半,就推杯離開,撇下滿臉鬱悶的正明夫妻倆,走進忠富家。
  忠富對於雷東寶的突然出現,有些意外,“書記,你不是在正明家吃飯嗎?這麽快?”
  雷東寶笑道:“工作餐,吃一半想到你了,趕緊過來……”
  忠富笑道:“書記,我們家接著吃下半部分。不過你別勸我回小雷家,我那邊已經盤活,離不開了。那邊賺的都是自己的,賺得多,不想回來。”
  雷東寶沒想到忠富一口堵死他,愣了一下才道:“我親自請你出山,你也不肯?”
  “書記,我做人一向一根筋,什麽錢多做什麽,而我自己掙的錢,誰也別想拿走。以前給村裏掙了不少,也算夠我報答村裏對我的培養。書記,我不是針對你,但我真不肯回來了。請你千萬諒解。”
  雷東寶眼巴巴地看著忠富,好一會兒才道:“好吧,你做你自己的去,我支持你。有機會你也支持小雷家。這裏是你的娘家,外麵有誰對不起你,你回來招呼一聲。唉……你還是不肯回。”
  忠富聽了這話反而愣住,他本來等著今天回得鬥誌昂揚的雷東寶說出你敢不回來開除你村籍開除你五服之內親戚村籍之類的話,沒想到雷東寶說得這麽溫情。忠富反而軟了倔強的頭頸,舉起杯子道:“書記,對不起,我開小差走了,沒能堅持跟著你幹,這杯酒,我自己罰了。但隻要你需要技術指導,一句話,要啥有啥。”
  雷東寶沒讓忠富獨喝,陪著一起幹了。他吃菜喝酒,想了好一會兒,才又道:“本來想要你回來重新啟動養豬場,相信你隻要一點點啟動資金就能很快擴大。我們的底子還在。可你既然不來,交給別人的話,這啟動資金就不是小數目了,我暫時拿不出來,豬場還是停著吧。忠富,這一行你熟,你幫我找找,有誰家要承包養豬場養殖場的,我們把它們承包出去。你也可以回來承包嘛。”
  忠富依然不能適應雷東寶對他這麽客氣,他忙笑著道:“書記,我會盡力。你去年叫士根分塊將豬場承包出去,這本來是好主意,可士根沒膽魄,做不出大事,你說多少價格,他一點不敢改動,怕人說他自己撈足好處把豬場低價包給別人。書記,隻要你肯靈活價格,能高能低,我會找人來承包。”
  雷東寶道:“有數,這事以後我自己管。你跟人去說,多承包,就批發價,便宜。少承包,零售價,貴。這是沒辦法的事。再有,承包一年,是一年的價,承包兩年一次性付清,我給他們打八五折。承包三年一次性付清,我打七五折給他們。我們優先便宜那些承包三年的。這年頭,我才聽說銀行利息又漲了,又來保值儲蓄。我打七五折也沒什麽太吃虧。”
  忠富聽了歎道:“人跟人是不一樣的,書記,你早這麽跟士根說,現在豬場肯定興旺。我現成的有幾個朋友想包豬場,我跟他們說說,包括冷庫、沼氣池都可以包給人。但書記,我有個私人問題,你是不是等錢用?正明那兒不是有些錢嗎?”
  雷東寶點頭,“我等錢用,你盡管給我找承包人。正明的錢都在這本小賬上,我還沒看數字,但這一年他日子不好過,錢不會多到哪兒去。看今年這勢頭,物價又是那樣的漲,都跟八七年八八年似的,照以前的經驗,不趕緊著搶筆錢好好大做一番,哪兒還找這麽好的時機去。這物價漲了又不會回落的,所以這個時機借到錢是關鍵。承包費拿來我都投到電纜設備上去,再上一套生產線,爭取把我們自己做出來的銅都自己消化掉。所以一定要快,快點抓錢。”
  忠富聽得瞪著眼睛看著雷東寶發傻,沒想到雷東寶一回來,果然是又有轟轟烈烈的計劃,想把停頓下來一年,已經生鏽老化的小雷家快速運轉起來。以前,他多少有些不服雷東寶,他文化水平比較高,對雷東寶的所作所為有時多有腹誹,總覺得時勢造就了雷東寶。雖然雷東寶也確實為小雷家做了不少事,也對他忠富有栽培提攜之恩。但後來雷東寶盤踞在大位上,就有些占山為王的意思了。他不願回來,是當初就料到雷東寶肯定回小雷家,回來又是執行那種土匪政策,他實在不願麵對,又不想與雷東寶翻臉,既然已經趁機出走,那就出走到底。現在聽雷東寶如此這般一說,才明白,原來以前雷東寶也不單純是運氣好,抓到什麽做成什麽,雷東寶是有考慮的。
  但是,忠富還是在肯定雷東寶的同時,迅速再次決定不回小雷家,不要什麽大發展大規模。料想雷東寶還是那脾性,那脾性,他實在不喜歡,還是別回來傷了和氣。如現在,和和氣氣做個朋友多好。因此,吃完飯,忠富就騎上摩托車出去,親自過去那些想要承包豬場的朋友那兒,積極幫助雷東寶拉人。
  雷東寶則是提著小賬,找到紅偉。而紅偉那時候在家不安地等待,雷東寶早先還在裏麵時候跟他說過,回來會先找他談話,他不知道要談什麽,但看雷東寶歡迎儀式完畢先去了電線廠,然後又去正明家吃飯,顯得對正明異常重視,紅偉心中有些吃味。畢竟他是雷東寶光屁股時候的朋友,畢竟他是在雷東寶落難時候支持雷東寶的關鍵角色,雷東寶怎麽可以忘了他。
  紅偉有些賭氣地等著,眼看手表上的時間指向一點,他也不挪窩,坐在沙發上一口一口地喝茶。但終於等到雷東寶的時候,他還是有些歡喜的。他看看雷東寶的臉色,微笑道:“你好像沒怎麽喝酒嘛。”
  “喝啥子酒,都說話。老猢猻逃了沒?”
  “還能不逃。不過讓我派人跟上,在市長途汽車站逮住扇了幾個耳光。聽說你回來,那些本來反士根的人都沒聲音了,估計都在看你怎麽做。今天你和鎮領導一起出現,真出人意料啊,我看有些人臉都綠了。”
  雷東寶聽著發笑,“哈哈,老子們打下的江山,他們想白撿?做夢去。就算是讓他們搶了,等老子回來,也得一個個撚死他們。”雷東寶說著,紅偉跟著一起笑,但雷東寶轉臉就問:“你家還有沒有其他人在?”
  紅偉立刻會意,上去讓他父母先出去外麵曬會兒太陽,盯著有沒有人走近。清場完畢,雷東寶才道:“這回我吃虧,在裏麵想來想去,最傻的一件事還是沒聽你和忠富的勸,早點鬧個體。可現在我才回來,目標太大,鬧不成了。明著鬧不成,我們走暗的。你既然已經反出去,就別回來了。你照舊做小雷家這些產品的生意,但你賺的錢,你要心中有數。”
  紅偉愣了一下,沒想到雷東寶跟他提這計劃。他想了會兒,才道:“你意思,要我退出預製品場的承包?”
  “對,你給我把公司辦得遠遠的,別讓人進門出門都看得見。賺了錢也暗暗的,別拿出來顯,跟誰也別顯。誰也不知道哪個每天對著你拍馬屁的背後一轉身就告了你。給抓進去不死也得脫層皮,什麽都沒了。你答應嗎?答應的話今天就辦移交,早點搬走。”
  “我……我考慮一天,行嗎?”
  “考慮你個屁,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爽氣點。”
  “可我預製品場還有不小的收入……”
  “幹不幹?”
  紅偉被催不過,隻得苦著臉道:“幹吧,你要我幹的,我能不幹嗎。”
  “這不結了嗎。好,你等下就這眉眼去預製品場辦移交,背後想罵我,今天也讓你罵個痛快。回頭我讓正明單線聯係你。還有,正明那小子,你逮空訓訓他,別以為我不在一年他是個人了,告他,敢讓我不痛快,當天就撤了他。”
  但紅偉心裏想著別扭,他做人靈活,心肝百竅,想來想去,還是道:“其實我不離開,你不是身邊多個左膀右臂嗎?幹嘛要弄得我跟給趕出去似的?”
  雷東寶想了想,才道:“鎮裏已經很明確,村裏這些廠,我們別想私有了。什麽股份製改造,也別想有我們當初自己製定的比例。想賺錢,靠你。你先做一段時間地下黨。”
  紅偉想了會兒,才道:“隻要登峰和銅廠順利,其他都不是問題。”
  “就是這麽說。我現在手頭資金成問題,攤子不能鋪大,隻好專攻一點。看來看去,三家實體,還是登封最能出錢。登峰的發展有兩大障礙,一個是錢,說來說去都是錢;另一個是正明。我今天跟你說的事,你不能跟正明說,正明小子要是沒眼色,我這幾天就擼下他,這些話他要知道了有麻煩。紅偉,你一個人的任務很重,外麵全靠你了,你隻要管住外麵的場子,我這邊就放心大膽地幹,再出事我也有地方投靠。這個任務,我隻放心交給你。你說,你能不能讓我放心?”
  紅偉實在是覺得有些玄,但想到最壞也不能比前幾個月沒錢又被鎮裏管東管西時候的更壞,再說,雷東寶已經發話,照雷東寶那脾氣……前麵即使是陷阱,他還是閉著眼睛聽雷東寶的命令跳吧。這輩子從小跟著雷東寶跟慣了,再滑頭也不敢滑哪兒去。再說,還有宋運輝過年時候撂下的那些話呢。
  紅偉重重地點頭表了決心。
  紅偉在雷東寶授意下,下午就怏怏地去預製品場迅速辦完移交,收拾東西離開。等他才走,雷東寶便下令收回預製品場,交付一位小雷家的年輕後生管理。這個年輕人,正是雷東寶坐牢時候去探訪他的年輕人中的一員。這幫年輕人都是他當初送去外麵培訓或者讀大學,長了見識長了知識回來的一批後起之秀。隻因後起,最好的機會已經被前人所占,他們苦幹巧幹,卻隻能占領部門位置,他們心有不甘。眼下這幫年輕人中的一員忽然得到才剛回來的雷東寶的重用,頂替的又是當年號稱四大金剛之一的紅偉的位置,大家一下看到前途閃亮的希望。這幫年輕人都認為,未來的機會是屬於他們新一代的了。於是,所有的人心中都是蠢蠢欲動:既然紅偉可以被頂替,正明又算什麽?都是書記一句話。
  正明當天就靈敏地感受到這股來自下麵的壓力,這股壓力與雷東寶中午半頓飯時間施加給他的壓力疊加,令正明在家坐立不安。正明看到,雷東寶不僅抓走他手裏的小賬,更一舉拿下他培植多年的登峰人事的半壁江山。他等著夜深人靜,才偷偷潛去找紅偉說話,可紅偉隻扔給他幾句不明不白的,紅偉要他看清形勢,摸清鎮領導今天陪雷東寶回來這件事背後的深刻含義。而且是紅偉自己也在猜疑雷東寶究竟在鎮上使了什麽手段,正明一說會不會是宋運輝找人活動才讓雷東寶跟以前一樣風光地回來,紅偉與正明一致覺得有這可能。
  而紅偉更沒想到的是,雷東寶要他離開預製品場的命令,竟是一石二鳥之計。沒想到雷東寶隻提拔一個人,便輕易收獲一幫人的心,才一天之間,便扶持出一幫新的主力。紅偉想來想去,這不是雷東寶這個粗人的風格,一定是戴著眼鏡的宋運輝幫助出謀劃策。既如此,看來宋運輝是打定主意扶著雷東寶走一段了。紅偉此時也有些擔心,雷東寶對他,是不是調虎離山。但再想到雷東寶今天中午的推心置腹,紅偉又感覺不象。紅偉自己尚且弄不清楚,正明就更無法從紅偉這邊摸清底細,正明幾乎一夜失眠。
  除了忠富,所有人的命脈,而今又被雷東寶牢牢抓在手裏。
  而這一切,都在雷東寶元旦以來日思夜想盤算出來的算計之中。回小雷家的第一頓晚飯,他和剛晉升的年輕人一起吃,同桌的還有好幾個同一幫的。雷東寶說起來就是我大老粗,以後要靠你們這些我花錢培養出來的大學生撐場麵,以後小雷家的發展都靠你們。弄得這幫年輕人個個歡欣鼓舞。
  隻有士根,一直等著雷東寶找他談話,卻一直沒有等到。眼看著雷東寶一整天忙忙碌碌,他也不好去打斷。但眼看著雷東寶去了正明家,去了忠富家,又去了紅偉家,卻一直沒到他家,士根一顆心七上八下。再加鎮裏直接派下一個經驗豐富的會計替代了他,他忽然感覺到,自己可能已經不再是雷東寶圈子裏的人,更遑論當年似的左膀右臂。雷東寶是不是不敢用他了?
  士根不知道,但他站在門口,等著雷東寶回來。他得找雷東寶談話。
  好在,雷東寶吃完飯,早早回來久違的家。雷母知道兒子回得安穩,早在中午急著趕回家住,大家對她那個客氣,與一年前出事時候截然不同,好多人一起幫著打掃房子。雷東寶看到家裏亮著燈,心中終於生出疲倦,這一天,雖然沒掄大錘沒挑重擔,可勞心。他把兩三個月拿定的主意一朝施展出來,這會兒腦子空空蕩蕩,需要補充,更需要休息。看到士根略微佝僂著背攔住他,雷東寶心裏有些不情願。
  士根幾乎是陪著笑道:“東寶,你村支書的位置,我沒辦法代著了,等你恢複身份,我們立即向上麵申請。去我家喝杯茶?”
  “困了,不喝。士根哥,以後你管住村裏,我管住實體經濟,我們……啊……”雷東寶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才又道:“我找時間跟你談話,基本照舊,你以前怎麽做現在還怎麽做。”
  士根怔怔看著雷東寶離去,走進家門,一個人在夜色中站了許久。
  雷東寶回到家裏,從窗戶中看出去,看到士根還站在那裏,心裏有些不忍,可還是沒走出去安慰哪怕一句半句。以後他無論做什麽,士根這樣的人無論如何不能再讓占有重要地位。而今是晾著士根,讓士根重新認識自己隻有幾斤份量,等士根重新認識徹底消除過去做老二帶來的優越感後,他再酌情用士根。而他相信,士根不敢有變。沒他,士根能活?敢活?
  今天這一場回來的好戲,雷東寶唱得非常滿意。
  而那邊廂紅偉等正明走後,才忽然想起他曾答應給宋運輝電話匯報雷東寶回來情況,這一白天都被雷東寶回來出手的一係列招術震了,都差點忘了還有受人所托那麽一回事。
  但還沒等紅偉打電話,宋運輝的電話先追過來。紅偉連忙將這一天的事情跟宋運輝說了。但是紅偉又是奇怪了,宋運輝為什麽不直接打電話給雷東寶,非要來問他?難道不都是宋運輝幫出的主意嗎。
  宋運輝放下電話卻是想了好久才罷。沒想到雷東寶向鎮裏交出村集體的效果這麽好,可見雷東寶以前早已知道的;沒想到雷東寶會如此處置村集體的人事,可以說,完全不是過去那個雷東寶的風格,不過也不能說是斷裂,元旦前那陣子,雷東寶遙控指揮小雷家工作時候,已經顯現雷東寶開始平衡各方勢力的思考。
  宋運輝又將雷東寶對各個主要人物的安排細想一遍,心中大約有些明白,春節他去探望雷東寶那次,雷東寶為什麽隻口口聲聲地向他強烈要求出來,卻不肯透露出來打算的哪怕一絲細節。包括將村集體送給鎮政府,包括幾乎不念舊情地對村集體人事的整肅。這些打算,雷東寶是不好意思跟他說出來的吧。雷東寶寧可一團魯莽地開罪他,都不願說出自己的打算,因為雷東寶自己心裏清楚,他那些打算是怎麽一回事的吧。可雷東寶還是做了,為了回去,為了回去後站穩腳跟。宋運輝心中暗歎,雷東寶終於務實了,可這務實,是怎樣的教訓催化得到。宋運輝不知道雷東寶在勞改農場拿出那些主意的時候,一個人的心中經過幾番撕裂,幾番抉擇。但而今雷東寶做了。宋運輝毫無疑問的相信,在見識“做”的效果、嚐到“做”的甜頭之後,雷東寶未來的出手會越來越無內疚。
  而宋運輝也終於可以對雷東寶放心了。
  
  梁思申終於獲得休假,按照楊巡傳真的合資手續要點,匆匆到香港辦理各種證明,將第一筆款匯入籌建中的合資公司驗資賬戶。然後又轉道上海,帶上各色證件,給楊巡辦理手續。
  宋運輝正因為離婚而接受什麽婦聯工會等組織的調解,煩不勝煩,又不便做得太過火,因此不願因為接待梁思申而節外生枝,他讓楊巡盡量少安排梁思申與他見麵,但讓楊巡出麵安排梁思申與蕭然見麵。楊巡雖然著實不願意,可也隻能打電話過去聯絡,有什麽辦法呢,誰讓人家比他強太多,他就是被欺負死了也得忍聲吞氣。不過梁思申的牌子比較好用,蕭然電話裏對他客客氣氣,竟比宋運輝的牌子更管用。楊巡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有點明白宋運輝讓他出麵的意圖,就是調和他和蕭的關係。
  天氣已經開始轉暖,梁思申穿一件白色低領毛衣,下麵牛仔褲和咖啡色麂皮摩托靴,斜披一條在楊巡看來很黯淡的披肩,頭發束在腦後,戴一副大大的太陽鏡,大步走出機場。楊巡看著覺得說不出的瀟灑,楊巡覺得梁思申除了眼睛是黑色的,其他幾乎與外國人沒什麽區別。梁思申也看楊巡,規規矩矩一套藏青色西裝,裏麵一件雞心領毛衣或者背心,可是配的卻是暗紅色領帶,有些不協調。
  楊巡而今在梁思申的督促下,辦事也有些規章起來,上車便把這幾天的行程安排交給梁思申過目。梁思申一看就問:“為什麽不安排與宋老師的見麵?宋老師沒說去出差。你把電話給我,我跟宋老師約一下,這個蕭總的飯局可以拿掉,改喝咖啡。”
  楊巡隻得解釋:“宋廠長正辦離婚手續,你不知道中國離婚有多難,他現在不方便與其他女的多接觸。”
  “哦,怕被人說三道四?楊巡,你知道宋老師為什麽忽然決定離婚了嗎?我覺得他早在幾年前就應該離婚。”
  “不知道,宋廠長嘴嚴。哎,你怎麽看出宋廠長早該離婚?我怎麽覺得一年前他們還好好的?”
  梁思申奇道:“你真沒看出?宋老師話裏話外對太太一直不很尊重,這還不說明問題嗎?”
  楊巡發愣,還有那樣的標準?他要是娶了梁思申,那肯定是尊而重之的,但梁思申尊不尊重他就難說了。他嘀咕道:“你真靈敏。”
  “不,你用詞錯誤,這兒應該用敏感,你真敏感。”梁思申笑嘻嘻的糾正楊旭的錯誤,這麽幾天電話來去,兩人熟得不能再熟。“嘿,背多少唐詩了?我們對詩?”
  楊巡隻得道:“不跟你對,你有時差,白天等於睡覺,我勝了也沒意思。”他早聽說梁思申瘋狂老鼠一樣地背唐詩,為的就是過來時候壓倒他,他也隻能每天背,被逼迫得苦不堪言。
  “楊巡,你這是變相認輸。”
  “誰說……”楊巡忽然想到激將法,忙將嘴邊的話吞回去,平靜地道:“好吧,我認輸。”
  梁思申鬱悶地瞅楊旭一眼,道:“你真沒勁。我們改變行程,變緊湊點。我去賓館登記入住後,你忙你的,我去看看蕭總的工廠,晚上再一起吃飯。飯後看你打算收購的兩家工廠,不過你得提前把資料交給我看。”
  楊巡有些想陪在梁思申身邊的意思,但被梁思申一說,也隻得答應。隨即他便在紅綠燈之前開始聯絡通知改變行程。
  令楊巡沒想到的是,送梁思申到市一機門口,蕭然竟然在門口親自迎候。楊巡決定說什麽都得問出梁思申究竟有些什麽來頭,令蕭然這樣狂妄的人都收斂幾份。楊巡因此也收獲蕭然居高臨下的一次握手。
  梁思申跟著蕭然進去市一機,對城市不算邊緣的地方有這樣規模的工廠感慨不已,光是有規模的廠房就有好幾排,裏麵車間與車間之間的道路,都不比外麵的市政馬路窄。光是衝著這地皮,梁思申感覺,蕭然就撿了老大一個便宜。
  但蕭然開門見山,走進辦公室就對梁思申道:“梁小姐,幫我看看上次你看過的合同,能不能找出條款暫時阻止日方提出的增資計劃。”
  梁思申一想,道:“增資是好事啊,是不是你資金緊張沒法增資?”
  “是這樣。主要還是日方提出的增資規模太大,他們派技術人員入駐後,現在提出市一機的精密鑄造車間和熱處理車間設備落後,需要改良,而且提議新車間為長遠發展計,遷出市區。董事會將在下月初召開,按照章程,他們作為占股份大多數的股東同意,就等於通過增資決定。你幫我看看,我跟李力他們商議下來,都覺得可能得咬緊牙關變賣家產跟上,或許你熟悉國際條規的漏洞,你請千萬幫我想想辦法。”
  梁思申不由“咦”了一聲,點頭道:“對了,因為牽涉設備改造,你必需注入實際資本。但可以根據工程進度分期分批。”
  “是這樣,可我入股市一機已經幾乎傾家蕩產。沒閑錢。”蕭然接了秘書剛拿來的文件,坐到梁思申身邊交給她,“這邊又暫時還沒開始投入新產品出口創匯,暫時沒太多入息。我最好能想辦法拖,拖到產品出來,有利潤之後再說。”
  梁思申看看蕭然,點點頭,心說這才是他正經所想,以市一機的產出發展市一機。她微笑道:“給我安排一個不受打擾的空間,我仔細看看。”
  蕭然當即起身道:“這辦公室讓給你用。梁小姐喝咖啡嗎?”
  梁思申拒絕,揮手示意蕭某出去,舒舒服服地坐沙發上看合同細節。但是仔細看了兩遍,都沒看出可幫蕭然解決問題的辦法,她便罷手了。她來,本來就是受宋運輝所托,宋運輝要她幫忙解決一下蕭然的問題,說他正找蕭然的爹辦事,想給蕭然一個人情。既然辦不到,她也隻有罷手。她出去叫來蕭然,道:“從條款上基本沒有可鑽空子之處。你無法避免董事會的召開,也無法避免董事會多數票通過增資決定。但是你別急,看你這臉色變的,都唐三彩了。”
  蕭然一聽有門,一張臉立刻舒緩下來,笑道:“難道還有合同外的辦法嗎?我也在想,這樣的合同怎麽可能有空子可鑽。但又想,既然是人做的,總有缺陷可找,就找了宋廠長出主意,果然你有辦法。”
  “宋老師太過分了,皮球踢給我。我沒好主意,我隻會教你耍無賴。你瞧,這兒對例行董事會的時間有約定,但是對於隨機召集的董事會沒確切約定,可是這條又有規定,必須三分之二以上股東參與,才算決議有效。你有百分之三十九的股份吧,你就想各種借口拖。你剛才帶我參觀時候已經說了,五月份可以出產品,你拖到五月後吧。沒多久,很容易拖。”
  蕭然一聽,再看梁思申嚴肅的臉色,大急,“你……你想到什麽?請說,請趕緊說,謝謝你。”
  梁思申道:“剛才你提出日方急切希望增資擴建這件事讓我考慮到有些惡意可能,我提出來供你參考,希望你能想到辦法避免事態惡化。第一惡意可能,如今日方以市一機設備不合要求,提出增資改良設備。如果你拖,或者拒絕,他們可以此再提出,不合要求的設備製造出來的零件不合生產要求,因此這部分零件需要從日方進口。但是在合同中你們沒有對從日方進口零部件有價格約束,日方可以設定高價給你合資廠。如果這零部件又不是市場常見的成品,你隻能勉為其難用他們的高價零部件。這種綁架已經付出大頭的客戶的事件,在國外常有發生。如今你既然已經投入那麽多資本,又已經花大錢進口安裝新的設備,你當然不可能不做原先談好的產品。但這樣一來,你的成本將大大增加。而你隻能啞巴吃黃連,誰讓你不肯增資引進新設備呢?你既然自己做不出那零件,你隻能花大錢進口。”
  蕭然一聽愣住,“會嗎?真是惡意?可我們和外方是本著友好促進進行合作啊,合作雙方存有惡意的話,還怎麽合作?管這兒的總經理畢竟是我。”
  “我隻能說,一切皆有可能。但在日方做出確切行動之前,我們無法做出定論。我隻是從日方這麽快就要求增資的行為中看出疑問。或許是我多疑。需要我說出第二個惡意可能嗎?我想,不管有無惡意,是否真正友好合作,你有預防還是必須的。資本從來不是善良的東西。”
  “資本從來不是善良的東西。”蕭然不由跟著複述一遍,心裏再想洽談時候日方人員熱情有禮的談話,外辦接待時候上升到中日友好高度的互讚,還有兩國官方的一些接觸,怎麽可能在這樣大的合作項目裏出現惡意?這本來是跟國營企業合作的項目啊,隻是半途被他橫刀奪愛而已,那個號稱一衣帶水的日方怎麽可能存有太大惡意?蕭然有些將信將疑,可又忍不住想要知道第二個惡意可能。“梁小姐,請說,越詳細越好。”
  梁思申道:“我考慮到的第二個惡意可能是產品定價。你合同上約定絕大部分產品返銷日本,價錢基本上是由日方決定。日方的價格可能不會定得太高,如果剛才所說的進口高價零部件侵吞部分利潤的話,你可能還會做出一個產品,虧本一個產品。可你對虧本卻無法質疑,誰讓你逃避增資,不建立兩個關鍵車間呢?因此,如果日方惡意,綜合“不,我可以設法在全國找出能加工這部分進口零件的廠家,我不信就加工不出來。”
  梁思申冷靜地看著失色的蕭然,道:“我所說的是對方惡意的情況下,如果對方惡意,我想你是永遠不可能找到生產出日方認可零配件的中國廠家的。決定權完全掌握在他們手裏,他們製定的產品標準。”
  蕭然額角開始有冷汗沁出,一張原本白皙的臉漲得通紅。而這時門外下班的電鈴忽然想起,驚得蕭然全身一震,呆了好久。“可能性大嗎?這種事你們國外是不是很多見?”
  梁思申不肯承擔,搖頭道:“我隻是因私人交情,向你提出最壞可能,讓你盡量避免走進陷阱。但也可能這些都是我的杞人憂天。我沒見到過你和日方的談判,沒法做出更進一步的推斷。總是小心行得那個什麽什麽船。”
  “小心行得萬年船。”
  “對,就這句老話,我外公常說。但你別太擔心,三個臭皮匠,抵過一個諸葛亮,你回頭和你們工廠的人商量商量,他們懂行,可能拿出懂行的主意來規避,也難說得很。總之先小心為上。別太擔心,或許真的都是我杞人憂天。”
  蕭然自言自語:“可你憂得也太真了些。這種事在國外是不是很常見?請你告訴我。”
  “那是要看合作雙方誠意的。不能說常見,可也偶爾有見報。五花八門都有。OK,蕭總,請送我回賓館。我回去再想想,你也找別人想想,這幾天隨時恭候質疑。”
  蕭然忙站起來道:“說好我今天請客,不能食言,要不然李力明天趕來揍我。請。”
  梁思申笑道:“今晚才不要跟你吃飯,看你一臉食不下咽的樣子,我才不跟你有難同當。我尋楊巡開心去。”
  蕭然隻得佯笑道:“那可不行,我今天這頓不請,回頭怎麽跟宋廠長交代。要不我們把小楊也叫來。我再請幾個有趣的人來,既然你在這邊與小楊合資,多認識幾個人沒錯。”
  梁思申笑道:“對啦,我就是要大大敲你一頓,哼,我的谘詢費是按小時論價的,不低。”
  蕭然真有些哭笑不得,可也隻能安排同桌吃飯的人。他自然是一叫就有人來的。梁思申在邊上就道:“對了,蕭總,我正式畢業工作才一年,以前都是邊工作邊讀書。我除了英語沒大問題,其他說出來的話,你可能得在心裏存一個問號。”
  蕭然道:“但願吧,我但願你說出來的都是廢話。可聽著不像啊。走吧。”
  梁思申沒想到,蕭然竟喊來一桌的企業家,有國企的,有集體的,也有楊巡這樣的私企的湊數。看上去個個都是精明人。梁思申想到,蕭然這頓飯上麵,想找這些有豐富經驗的人討教了。
  這樣的一桌,楊巡自然是敬陪末座。坐在梁思申身邊的,一個是蕭然,另一個是大集體企業的總經理申寶田。申寶田目光堅毅,可眼角皺紋卻讓他看上去像隻中年狐狸。果然,蕭然並不隱瞞,等酒過一巡,他便開始向各位企業家討教。而討教結果,卻是更肯定梁思申的說法。但大家都有一個大前提,沒跟日商合資過,不知道在中日友好的前提下,又在有政府工作人員接待和接見的前提下,會不會可以避免有些事的發生。
  這時候,蕭然心中更不肯定了。而楊巡在這種飯桌會議上沒有發言資格,他就是知道也不肯說。他看到蕭然的沮喪,心裏還挺高興的,他媽的,一山更有一山高,蕭然這種人自有老外欺負。
  等飯局結束,楊巡載上梁思申去看想要收購的廠,那個申寶田卻特意讓司機開車追上來,再次重申很高興認識梁思申,希望以後多有聯係。也非常善意地與楊巡交換名片,邀請兩人這幾天參觀他們工廠。寒暄過後分手,梁思申笑道:“我這外商身份好像真的很吃香呢。”
  “不早跟你說了嗎,本來兩處廠子拿著有困難,可一說是愛國華僑回來投資,我再做些努力,事情就順了。哎,蕭總的事,麻煩的可能性有多大?”
  梁思申笑道:“做生意哪兒存在什麽國與國的友好,都是想盡辦法求取最大利潤。我從日方這麽急迫的拋出增資方案來估計,這事麻煩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九。本來日方不肯提供核心技術時候,我就心裏有疑。楊巡,我看你都快在飯桌上幸災樂禍了。”
  “哈哈,當然,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我怎麽能不幸災樂禍。有沒有辦法解決?”
  “我又不是神仙。合同定下的事,哪是說反就反的。蕭總有本事,找他爸通過其他途徑解決,誰知道呢。”
  楊巡卻笑道:“難。我這回因為跟你合資,聽外辦的人反複教育我:涉外無小事。蕭的父親再有來頭,也不敢在涉外大事上亂來。我等著看好戲。”
  梁思申笑道:“我看到蕭總愁腸百結那樣子,真開心,可看著他被日本人欺負,我又心有不甘,還是幫他指出了。看他自己造化,我也隻能做到這一步。咦,你說的兩家廠還挺市中心的啊。”
  “是的,這地方算是涉外區,你看你住的涉外三星級賓館就在前麵不遠,這兒還有一家海員俱樂部,這塊在造的是另一家三星級賓館,過橋那兒準備造四星級賓館,是我提醒他們造的。這兒附近還有不少機關,什麽海關商檢之類的。我看著這樣的地方挺不錯,唯一不好是這兩家廠中間有條馬路穿過,不曉得能不能想辦法把它們合起來。下車看看嗎?”
  “當然。”梁思申等車一停就跳了下去,楊巡都來不及遵循外辦教的禮儀給梁思申開車門,每次都那樣。但楊巡伸手從後麵操了一件風衣,出來遞給梁思申。梁思申正跳下車後感覺有些夜寒,看到這風衣忍不住一笑,披在身上。
  兩人沿著馬路走去工廠,沒想到一間工廠的一個車間還開著夜班,可兩人走進去看,看到蒼白色熒光燈下,倒有一半的人坐在柳條筐上聊天喝茶,還有人打撲克。梁思申想到資料上說,這家工廠工人一百二十五個,退休工人一百五十個,等於一個工人要養一點幾個退休工人。這樣一家毫無優勢的老廠,背著如此沉重的包袱,還怎麽前進,在職職工當然得過且過混日子了。
  兩人粗粗看了下便出來,走到外麵,楊巡解釋說:“這家廠有些本事的人,要不停薪留職,要不泡長期病假,都出去找活了,留下這些女的老的磨這一個月一百多塊錢的工資,可能這幾天又有活了,才開個夜班。”
  “你資料裏說,我們不用接手這批工人,那他們去哪兒呢?退休工人又去哪兒拿工資呢?”
  “這些人怎麽能要,你管他們嚴點,他們到你家門口滾釘板,你想開除他,他帶一家老少來你家吃飯,你催他們工作,他們總有辦法偷懶,你又不能人盯人地管,這些都老油條了,像你一個女孩子進來,他們能把你氣哭。這些人又沒什麽技術,拿來最多掃地,可掃地他們還不幹呢,怕被人瞧低了。我食品市場開業時候用過這種人。我跟二輕局談,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要,全下崗,我們出錢工齡買斷。”
  楊巡見梁思申似乎聽不懂的樣子,忙又解釋道:“那意思就是以後你工人和這家廠再也不相幹,沒工作了,但我把工人以前工作的工齡花錢買斷……這個你可能不懂,這邊人的退休工資是根據工齡來計算。”
  “買斷!”梁思申聳聳肩,“聽上去挺可怕。好像工人進了企業,就生是企業的人,死是企業的鬼一樣,出來還得買斷彼此關係。真搞不懂彼此都怎麽想的。不過已經比兩年前好,兩年前我們谘詢的的時候,都說人和廠打包一起賣。嚇退好多人。楊巡,如果二輕局堅持人和廠不能分離的話,我們寧可不要這項目,人的包袱是無底洞。”
  楊巡本來以為梁思申這個心地挺好的人會問出那要人家下崗工人以後怎麽過日子之類的問題,可沒想到梁思申巴不得買斷,還對買斷挺有腹誹,楊巡地轉念一想,想到梁思申來自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對此早見怪不怪,這才能想明白究竟。他領梁思申看對馬路的另一家廠,這家隻有門衛在,裏麵黑咕隆咚。兩人粗粗看一下就出來。
  直到沒有門衛陪著了,梁思申才笑道:“其實……其實我們打算買來就拆了它的,我們還幹嘛裝得一本正經地進去看啊。我們還是看周圍環境更要緊。”
  楊巡一聽笑道:“總得讓你董事長知道確實有這麽一家廠在,不是我說謊。喂,走這邊,那邊堵死的。”
  “噓,小點聲,半夜三更的,你以為是打劫啊。我又沒耳聾。我們到路燈下再看看地圖,好嗎?我印證一下。”
  楊旭當然說好,兩人在地圖上看了會兒,梁思申道:“可惜,這兒離商業中心到底是還有段距離。我總覺得你的方案不可行。不過先買下再說,市區地段的地皮總是稀缺資源。”
  “為什麽是稀缺資源?”但楊巡問出,便明白梁思申的意思,笑道:“對,就那麽塊巴掌大的地方,你割一塊我割一塊,沒幾天就瓜分完,我們手裏拿著錢的得先下手為強才是。哎,你到底什麽來頭,為什麽蕭對你那麽客氣?他對宋廠長都沒那麽客氣。看這邊,是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半幢樓是他們的。”
  梁思申看看,卻見工藝品進出口公司門口兩塊牌子,另一塊白色長條木板上寫著什麽電子儀表廠。原來工廠上麵才是辦公樓。這樣的辦公環境可不怎麽樣。
  對於楊巡的另一個問題,梁思申也沒遮掩,笑道:“有次我跟蕭總在北京比誰家爸爸厲害,誰家伯伯厲害,比來比去,他比不過我,以後見我就服輸了。嗬嗬,對於他這種倚仗身份權勢橫行的人,唯有更大的權勢才能讓他屈服。”
  楊巡雖然沒問出梁思申的後台究竟是什麽明確身份,可也總算清楚,原來是比蕭然還更厲害的。“你既然有這樣的身份,你手頭又有錢,你為什麽不去你爸爸那兒做呢?你到那兒還不是跟蕭一樣想幹什麽就什麽。”
  梁思申不願解釋她有多清高,不願說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她隻是笑嘻嘻地道:“我喜歡你楊巡啊,我偏要跟你合作,做做個體戶呢。”
  楊巡心知這話不真不實,可聽著還是舒服,“你放心,我這個項目一定要做它個響當當的,讓你做個知名個體戶,年底上台戴大紅花。你看那幢樓……”
  兩人嘻嘻哈哈打趣著,卻一點沒偷懶地把整個涉外區好好看了個透,梁思申即便是穿著平底摩托靴,都走得筋疲力盡,自覺如殘花敗柳。楊巡看著倒是有點服氣,這嬌小姐做事還真是認真。反而是他勸梁思申悠著點,別一口氣把明後天的事情都幹了。而其實,楊巡真想伸手扶梁思申一把啊,這樣的夜晚,哪對出來壓馬路的男女不是相依相偎的?楊巡的手指不知道蠢蠢欲動了多少次,他那是用了吃奶的童子功才克製住自己。
  梁思申上了車,禁不住捂住嘴打個哈欠,揉揉眼睛道:“我臨時又有兩個想法……”
  “明天說,今天你早點休息,好好睡一覺,臉色都變了。”
  “車子上可以抓緊時間說。”
  “我要專心開車。不聽。”
  “總經理哪有那樣對董事長的?不是說按照國情,進了企業就是企業的人了嗎?你得聽我的。”
  楊巡嘻嘻一笑,換作別的女子,他早一句占便宜的話扔出去,對梁思申就免了,其實他真想笑嘻嘻問一句,那我就是你的人了嗎。估計梁思申肯定得換個大紅臉。但他還是實在忍不住,笑道:“我是企業的人,也是董事長的人嗎?”
  偏偏梁思申沒那曲裏拐彎的市井文化,理所當然地道:“當然,你想不幹,拿出錢買斷。”
  楊巡哪好意思解釋,隻好自己幹鬱悶,這段路又短,很快就到賓館。但是楊巡陪梁思申進去,卻被蕭然從大堂吧跑出來截住。這回,與蕭然坐一起喝啤酒的是幾位政府官員。蕭然急切地對梁思申道:“市外辦鄭主任在,請你一起說說話。小楊你先回去。”
  楊巡看一眼睡眼惺忪的梁思申,對蕭然道:“蕭總,梁小姐有時差,站著都晃。她現在腦子已經不好使。”
  梁思申隻得強打精神道:“那楊巡你先回去,蕭總有事,我就是夢遊也得支持著。再見,明天別來叫我,我醒了會給你電話。”
  楊巡有些不放心,看看那個肚子裏什麽壞水都有的蕭然,道:“那我也幹脆坐大堂吧裏把剛才我們說的整理一下,完了你還可以過目,方便我們明天工作。”
  梁思申愣了一下,心說楊巡沒那文字任務啊,但楊巡既然要留下那就隨便。她和蕭然一起到了另一桌,那桌,幾個市政府涉外官員與梁思申討論市一機合資究竟是不是存在陷阱。他們說,經過剛才打電話一波了解,有些地方確實出現外商在合資中利用中方剛走進市場不懂深淺,給中方合作者下套的情形出現。這些官員也緊張,市一機的外資是他們積極參與引進,若是出現問題,他們難辭其咎,蕭然不會放過他們。
  梁思申硬著頭皮聽了半天,聽來聽去還是這些擔憂,她困得要死,隻好截斷官員們的提問,她采取主動。
  “蕭總,剛才楊巡替你想了個主意,本來想明天告訴你。日方不是想另外找塊地建兩個新車間嗎?你不會自己找塊地先買下,然後給出虛高評估價,作為你的出資。你現在隻有這兩條路啊,一條增資,一條等著他高價賣你零件,不如你主動跟他們一起玩,他日本人怎麽玩得過你本地人。”
  這話說出,一桌子人都舒了一口氣,蕭然更是眉頭舒展,指著角落裏的楊巡道:“他想出這主意?腦子滿靈活嘛。”
  “不是他是誰?我們學院派的,他實戰派的,有的是野戰經驗。不過你還是得拿出錢來。但蕭總,我提醒你預防萬一,萬一日方惡意,或者萬一他們沒有惡意,你都不能把事情做死。”
  蕭然點頭,連聲說謝。隨即便問在座官員現在開發區的地價。梁思申見此便告辭,拉了楊巡離開,蕭然也沒再挽留。走進電梯,梁思申才告訴楊巡,剛才如此這般借他的名頭給蕭然出了個好主意。楊巡自然知道,梁思申這是幫他的忙,他送梁思申進門才離開。
  但梁思申第二天睡飽睡足,躺在床上卻想到另一個主意。她當即打蕭然的移動電話,笑嘻嘻道:“蕭總,沒想到我醒來都九點多,賓館沒早飯了,你那兒食堂有飯嗎?我順便找你談些事,我想到一個幫你解套的主意。”
  蕭然現在見到梁思申如見救星,忙道:“我也還沒上班,跟你住同一個賓館。我讓他們準備客房服務,你要不介意就過來我這兒用早餐,我這兒是大套間。”
  “行,二十分鍾。你讓他們給我送水果和咖啡。”
  二十分鍾後,梁思申出現在蕭然的套房,一件黑色V領毛衣,下麵依然是牛仔褲,進門要求開著門,蕭然自然答應。蕭然很殷勤地斟咖啡給她,笑道:“你每一次出現,都是給我帶來幸運。你這回會在國內多久,我很想請你出去遊玩散心,想出海嗎?或者,你的工作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你盡管吩咐,有些地方我隻要打個招呼。”
  梁思申笑道:“別光顧著說話,我是餓醒的,得先補充能量。”吃上幾口才道:“想打個招呼辦成事,我不會回老家去做嗎?我就想著自己玩,才能比較深刻體會中美兩國之間商業文化不同在哪兒。我說到底,是個研究經濟的,喜歡比較。現在看來,我很有可以憑自己本事施展的機會。還有比如蕭總你這回的案例,昨天我一路勞頓,沒想太深,昨晚受楊巡提醒,我倒是有了新的主意,可以幫你賺一筆脫身。不過需要動用不少資金。”
  蕭然有些誇張地道:“你先慢說,讓我先想好我該怎麽感謝你。我已經無法承受你帶給我的這麽多好處。”
  梁思申聽了笑道:“嘿,這是你自己說的,我沒逼你哦。我本來不想走後門,可是這個後門不能不走,不願花費時間在消磨時光上。你給我辦個這邊的駕照吧,每次來需要人接送,我都跟囚徒一樣無力。”
  蕭然一聽就笑道:“行,我今明兩天裏就拿給你。好了,我終於可以鬆一口氣,稍微安心地請你給我幫忙。”
  梁思申也笑。她終於慢吞吞地講出自己的設想,“我今早剛剛才想到,還沒整理,你也隻能將就著聽。昨天的主意是在開發區拿低價地,做高估算,坑日方一道。我今早想,你索性把市一機的地塊全麵置換出來,搬到據說稅收政策更優惠的開發區去。是不是有這一說,就是稅收政策方麵?”
  “有這優惠政策,確實是吸引日方搬遷的良方。可是對我有什麽好處?現在的資產都是屬於合資公司……哦,我清楚了。”蕭然忽然想到其中關鍵,雙掌一拍,興奮地盯著梁思申,久久不能言語。半晌,才幾乎咬牙切齒地道:“我既然能把開發區的低地價評估成高地價,自然能把高地價評估成低的。沒關係,也不用什麽開發區政策吸引日商,我自然會拿出市政規劃要拆遷了工廠,讓市一機不得不搬到鄉下去。”
  “對啦,你反應真靈敏。”
  蕭然大喜,起身去吧台拿了一瓶酒過來,是人頭馬XO,他給兩人各倒一杯,興奮地與梁思申碰杯,一飲而盡。道:“通過這個辦法,我可以把投入基本收回,剩下的扔給日本人玩,他們最多讓我所占股份越來越少,可沒辦法讓我淨身出戶。不過我需要找家公司先低價買下市一機地塊,這得出資不小。”
  “對,得找一家你信得過的有資金實力的公司,偽裝買入低價的市一機地塊,等事情過後,轉手以實際價格整塊或者分割賣掉,你拿差價,那家公司拿手續費。如果你想好,你可以找我,我正好有筆資金進來,而且你也知道,短期大筆貸款對於我來說不是太大問題。我正尋找投資項目,楊巡給我找的項目我並不是很滿意,我找其他的。如果你願意跟我合作,我需要的手續費是你在新華書店的地塊,地價不足部分,我另外貼錢給你,也可以幫你在國外開外匯賬戶。我想,對於需要如此巨額現金流的操作,你很難找到類似我這樣的合作者。”
  蕭然被梁思申的表述驚住,一聲“你”之後,好久無法說話。反而是梁思申微笑道:“對,我。李力可能沒跟你提起,我最擅長的是運作資金,對於楊巡實打實的苦幹我實在興致不高。雖然你說的實業救國很有道理,可是要我做實業,就跟不給我駕照,讓我每天非得等別人接送一樣不自在。其實你又何必陷在實業裏麵等細水長流的收入呢?還不如拿筆錢立刻轉向。短、平、快。”
  “我拿筆錢就想開發市中心那地塊。”
  “人不可能所有便宜都占。我幫你脫身,你得給我甜頭。不過這是我的建議,接受不接受在你。這幾天你打定主意了,可以找我,我們商談具體細節。等我回去美國了,你可以聯絡楊巡。”
  蕭然勉強一笑,道:“你要的甜頭太大,我吃不消。”
  梁思申當仁不讓地給蕭然洗腦:“對,不過這是你們的觀念問題。這種事在國外很常見,我們一直這麽操作。什麽叫資本主義?就是以資金為本。誰出資,誰拿大的甜頭。但在國內,可能因為都是習慣國家撥款,對於我們的資金運作視作洪水猛獸。我舉個例子,比如說你有一千萬資產,但還不夠上市規模。我有資金,我注資一千萬讓你改造,直到符合上市規模了,你上市。你上市後,原本的一元資產溢價為幾元,十幾元,你是不是賺了?這時候我把屬於我的一千萬原始股賣了,獲得幾倍十幾倍的溢價,我抽身做別的去。國內的人就會對我掙的這筆錢不以為然,覺得我拿多了,甚至覺得我白沾好處。可是,他們沒看到我的資金在其中的作用。這其中的作用是題外話,我不說了。我這兒說明一個問題,觀念有必要更新,跟上國外發展,既能在國內更好掙錢,也不會受外資蒙騙。你呢,也可以將我這套理念學了,憑你良好社會關係,跟那些即將上市的公司勾兌去吧。隻有比造房子買賺得更好。”
  蕭然被梁思申說的這些所謂先進理念打得暈頭轉向,他也知道現在股市的賺頭,誰都知道買到原始股就是掙到錢。可是哪是那麽容易買到原始股,但如果從注資改造公司開始加入,到後來以他個人社會關係將公司上市,那麽……可是,真有那麽容易嗎?他疑惑地問:“那你為什麽自己不這樣操作?”
  梁思申微笑:“你做了就會知道,這其中需要做很多工作,並不是說說那麽容易。可是我已經習慣美國的生活,我的朋友們也都在美國,我沒時間也沒你那麽多的人脈在國內操作。”
  蕭然想了想,點頭道:“不如我們合作,你出思想,我做實際工作。”
  梁思申不客氣地笑道:“我不跟你合作,你沒楊巡那麽容易操控。跟你合作,哼,我還能在美國睡安穩覺嗎。我們惺惺相惜,偶爾遇特殊機會可以互惠互利地雙贏一下。”
  蕭然也笑了,也對,梁思申有的是優勢,想要找個他那樣的合夥人,自家堂兄表哥隨便抓一個就行,何必找他這麽個陌生的。但他被一下湧來的那麽多思路攪得腦袋裏亂亂的,他答應梁思申好好思考後,不管是肯定還是否定,一定會在她回美國前給予答複。
  梁思申這才收蓬回自己客房。反正把話撂給蕭然了,蕭然答應的話,是大好事,他那在商業中心的地塊實在是鑽石一枚。不答應也無所謂,她努力爭取了就行。
  回頭梁思申把設想說給楊巡聽,楊巡聽得發傻,這都大圈套套小圈套,得幾重圈套啊。虧梁思申想得出這麽大手筆的主意。但楊巡思索後就肯定地說,與蕭然的這筆交易準成。因為蕭然這衙內雖然呼風喚雨,可名聲並不好。那些機關或者國營單位肯給他政策,或者沒辦法讓他賒賬,可未必敢把大筆的錢交到他手上,誰都怕他賴賬,隻有不怕他賴賬的人才敢拿出錢來,而這樣的人中有錢的鳳毛麟角。
  梁思申奇道:“我低價吃進他的市一機地皮後,他得等我將地賣了換來錢才能給他那個差價,他又沒法接觸到錢的,賴什麽賴。”
  楊巡道:“他那種人你能用常理猜他嗎,我那兩家市場一點沒招惹他,他都要強買,你說他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衝他那霸道,沒幾個人敢拿大筆錢同他冒險,你也小心。其實你不用給他出主意,讓他困死在日本人手裏,讓他活該去。”
  “我也想讓他活該的,可想到活該在日本人手裏……有些不願意。好啦,這事我們沒法著急,我們還是做自己的。我發現我把錢拿來國內用,真好用,可以做很多大事。早知道以前不亂花了。”
  楊巡愣愣地看著梁思申,心說有人怎能如此好命。
  可楊巡也因此被結結實實上了一課,原來錢可以這樣地生錢,而不是過去以為地按部就班地生錢。
  但梁思申的等待沒持續多久,蕭然隔天便給梁思申一個明確答複。蕭然通過楊巡的電話約梁思申喝茶,梁思申聽見隻是喝茶,簡直想嗚咽著感謝。這幾天真是怕了吃飯,做什麽都是吃飯,每吃飯都是叫上一大桌,每頓飯都少不了時興的甲魚,和林立的酒瓶子,真正是吃不消。可是人家就圖著見她這個外商一麵,好像一起吃一頓飯才是表示尊重,不坐一起吃飯是不給麵子。梁思申不知道還有這樣的邏輯,才知道以前自己高幹子弟的牌子有多好用,那意味著可以隨心所欲地拒絕。可她既然已經有意擱置身份,非要以平等態度參與競爭,她的脾氣就不允許她打退堂鼓,隻有怨聲載道地奔赴飯局。可是楊巡還說大家對她已經非常客氣,因為她是外商,換作其他國內女子,飯局上先集中火力灌醉女人。梁思申心說,真低劣。
  與蕭然約定的時間是晚上八點。前此的一頓飯一直從五點半吃起,等回到賓館,已經是八點。梁思申隻得先找到已經等候在大堂吧的蕭然,扭著嘴道:“對不起,剛吃飯喝酒回來,一身煙酒臭,你等等我,不好意思,二十分鍾。”
  蕭然了然地笑道:“真傻,自討苦吃。”
  一會兒等梁思申換了衣服下來,蕭然繼續取笑:“何必呢,非要把自己墮落到低三下四的境界。你這是千金小姐吃飽了閑的,扮落難公子玩。你有本事錢也別拿出來,外商身份也不要,你再試試,看你能走幾步遠。明明是那身份,何必矯情。”
  梁思申無言以對,白眼相向。唯有跟上來詢問的侍應生要一罐啤酒,算是出氣。蕭然卻是笑道:“辦事情未必都要請客吃飯,你看我……”他將一隻信封推到梁思申麵前,“你的駕照。”
  “噯,好,終於有件順心的事。”梁思申打開信封一看,駕照上自己剛拍的大頭照傻傻的,可那就是貨真價實的駕照。“你車子在嗎?讓我試試國內駕車?你可以相信我,我車齡十年。別一臉心疼嘛,你可以旁邊看著。”
  蕭然一臉大牙疼似的道:“我剛換的新車……”
  “大方點啦,我下回在這兒買了新車先給你開一下。”
  蕭然鬱悶了一下,可終於還是起身,道:“走,開小心點。”又跟侍應生說了別動他的桌子,兩人一起出去。
  蕭然以前一輛車被楊巡和韋春紅指使人打壞,修好後,他別扭著用了些日子,終於還是決定新買一輛。才剛買來的一輛白色寶馬,心疼愛護得不行。上了車就一直嘮叨讓梁思申注意這注意那。梁思申也不是太妹,穩穩將車開了出去,幾個彎道下來,蕭然已經放心,心說這十年車齡沒假,聽說老外從小拿車子當腳。
  這時候蕭然才敢說話,“我找人同日方談了一下。日方的意思很明確,他們有意提高在中國公司的技術水平,所以才會提前把決定核心零部件質量水平的兩個車間建立起來。他們的目標是減少運輸環節的成本,盡量實現比較高的國產化率,以最有效地壓縮總體成本。經過一天的談話,我們都覺得對方很有誠意。你說呢?”
  梁思申本來就因為晚上吃飯應酬遇到一幫粗俗的人而鬱悶,打開車窗開了會兒車才緩過氣來,但被蕭然這話一問,又鬱悶了,商業合作,憑什麽相信對方誠意?誠意再多,也不如一紙合同。但見蕭硬是要相信誠意,她也隻能道:“我記得有這麽一句話:立法其上,取法其中。我們做方案的時候,總是把困難想得多一些,預先想好周全對策,以免臨時手忙腳亂。而如果最後一路順風走到尾,那是最大的好事。雖然我沒機會分一杯羹,不過還是誠摯地恭喜你。”
  蕭然這回倒是難得認真地道:“這回還真嚇了我一跳。我幾個朋友都說,人家是老牌資本主義,做了上百年的生意積累的經驗。我們跟他們比,就跟光屁股小孩上戰場,全看對方良心了。幸好談話表明對方不錯,可想到這幾天聽的有些外商提供的設備是舊貨外麵噴新漆,有些外商圈下地皮卻遲遲不開發,你說的對的,先把困難想多點有好處。可是這樣一來,我得籌備資金了。我谘詢一下廠裏的工程師們,都說那些設備能早點上當然最好。”
  “說的是,中方有中方的弱點,不過外資進入中國也未必無敵。我們這幾年一直在考察中國市場,可一直不敢大膽進入,有很多顧慮。比如對政策摸不到頭腦,對當地市場沒基本認識,對當地工人表現出來的思維更是無法認同。因此我們都傾向合資,善用中方優勢彌補我們的缺陷。其實日方找到你,也是他們的幸運呢,多少事從此暢通無阻。”
  “對,你說得對,你說的是從外方角度看問題,看到的是我們沒意識到的問題,對,我也有優勢,不錯,就是這個原因,這就對了。”蕭然到底不是幼稚的人,一直對外方那種唯利是圖的資本家的誠意放心不下,但等梁思申一說外方的顧慮,他倒是放心了,彼此有所倚仗的時候,就得向對方輸出誠意了。“宋廠長推薦我找你真是找對了,宋廠長也說要多聽聽你這種來自那邊陣營的人的意見。”
  “宋老師是很有涉外經驗的人,早十來年前就從事對外貿易了。我很佩服他。這車不錯,動力性能尤其好,可惜是自動,手動更好玩。你錢要是不夠想賣商業中心那塊地皮的話,看我們那麽多交流的份上,你得優先考慮我。”
  “哦,你考慮多少價?”
  梁思申笑道:“我哪知道,我連那塊地麵積多少都隻是個目測概念。但我記得你和李力說的你買下那地的價。”
  蕭某也笑:“那價翻倍都太便宜你。這樣吧,明天你讓小楊去我那兒拿資料,我跟他談。我們是朋友,不傷和氣。”
  梁思申笑道:“不,跟你談隻有我來,小楊送到你手裏,還不給你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明天我看資料,晚上再一起喝茶?”
  “去,你捏著底價跟我談,我又顧忌著那麽多人麵子沒好意思駁你,你這不存心賴我嗎。”
  “你才是真矯情,是朋友就不能談生意?你沒誠心,拋個誘餌逗我開心呢。”
  “看見了吧,跟女孩子談生意多麻煩,態度不好就是罪過。”
  梁思申不由笑道:“不然要朋友幹什麽,朋友就是拿來糟蹋的,知道真相了可不許反悔啦。我明天去你工廠拿資料。”
  蕭某笑著搖頭,卻道:“你啊,口口聲聲不想利用身份,可你又無時無刻不在利用身份。別人能這麽跟我說話?你說你掛著一副清高牌子有什麽意思。”
  “俗話說,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充分說明我能屈能伸,你別想打擊我。我們回去吧,路怎麽走?”等蕭某指明方向,梁思申又道:“回國開車不舒服,冷不丁亂穿馬路的人多。咦,你電話響。”
  蕭某接起電話,但“喂”一聲後,卻把電話遞給梁思申,並等梁思申在路邊停車後,自覺下車去。梁思申看著心說,有人良心不好,可行為舉止可愛,有人良心挺好,可行為舉止讓人厭惡。
  楊巡幾乎找遍角角落落都找不到梁思申,無可奈何之下才想到蕭然,沒想到居然真的在一起,楊巡驚訝。但他沒多廢話,道:“你快來市第一醫院,我剛得知消息,宋廠長下午工地摔下送醫院手術,失血很多,還在搶救。”
  梁思申大驚,幾乎是飛車回城,嘴裏卻安慰蕭然說她從小飛車,不怕。蕭然豈敢不怕,又沒好意思說怕,一顆心在嗓子眼吊了一路,終於在市一院放下。而梁思申則早將車子隨處一拋衝出去了。蕭然沒跟上去,但見梁思申如此焦急,不由想到去年在北京初見梁思申與宋運輝在一起時候的場景,這樣的師生關係,令他玩味。他不信其中沒有曖昧。
  楊巡看到梁思申披一頭沒一絲裝飾的卷發衝來,黑毛衣下麵是咖啡色碎花長裙,與環境格格不入,就像是什麽電影裏跑出來的人。他趕緊迎上去道:“剛才不敢說太清楚。宋廠長掉下來的高度不算高,可下麵正好堆了不少雜物,一根鋼筋刺穿腹部。除了失血很多,還不知道其他器官有沒有受大影響。現在裏麵是最好的醫生在搶救。”
  梁思申瞪著楊巡說不出話來,怎麽也不敢想這種事會發生在一向謹慎的宋運輝身上。想到鋼筋穿透的痛,梁思申不寒而栗,更想到宋老師這一路送醫流失的血,她腿腳發軟,伸手攀到楊巡身上才不致不支倒地。把楊巡驚呆了。楊巡忙伸手扶住梁思申,語無倫次地道:“別害怕,別害怕,有我,有我。宋廠長的媽已經昏過去,你可別……”
  梁思申瞪著眼睛搜索門口一群等待的人,終於找到宋運輝的秘書,她推開楊巡,撲過去抓住那個她認識的秘書的手臂,可忽然說不出話來,她一急起來滿腦子都是英語,中文竟然一個不見,隻急出兩眼的淚。好在秘書知道她要問什麽,詳細告訴她究竟出了什麽事。原來是宋運輝去碼頭看安裝,爬的是一處安全高度,大家都不以為會出事,沒係安全帶,沒想到宋運輝會失足落下,那下麵正是一堆等待清理運走的廢鋼筋等物。當時大家也不敢拔鋼筋,就地用焊槍燒斷露在體外的鋼筋,才能趕緊送醫院。
  梁思申聽得牙齒“嗒嗒”作響,好半天才終於憋出中文:“很痛……”可梁思申又想到,宋運輝的性格異常堅毅,那麽痛的時候,估計他肯定閉口死忍。這時楊巡過來扶住她,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頭看著楊巡輕道:“我想到宋老師的姐姐。”
  楊巡也知道宋運輝的姐姐是怎麽去世的,也是與鋼筋有關,不由臉色大變,忙道:“別胡說。”
  “是,是,我亂說。”梁思申連忙承認,靠著楊巡不再說話。這時她看到一群人後麵有個女子坐在僅有的兩把椅子的其中一把上麵哭,女子身邊有兩個老人陪伴。而那兩個老人眼下正以嚴厲的目光盯著她看。楊巡見她留意那邊,看了下,輕聲告訴:“是程開顏和她父母。”
  梁思申看著痛哭的程開顏,忽然想到什麽,忙輕問楊巡,“宋老師最近是不是因為離婚精神欠佳?”
  楊巡點頭,“我看他常失眠,煙吸得很凶。這兒別說了,人多口雜。”
  但梁思申已經將憤怒的眼睛射向程開顏。
  老程也盯著梁思申,他憑直覺意識到,這個裝扮得與眾不同的女孩就是女兒嘴裏所說宋運輝的那個美國學生。從女孩驚慌失措的表現,他感覺宋運輝騙他,宋運輝與那女孩絕非那麽簡單。老程憤怒了。是,為什麽這麽巧,宋運輝鬧著離婚時候,這個女孩恰好在此?
  不僅是楊巡,連旁邊其他東海廠的人都看得出梁思申與老程之間目光的火爆。楊巡不希望梁思申此時忙中添亂,忙推著梁思申走開,一邊附耳輕道:“你千萬忍著點,這兒是國內,宋廠長又是離婚時候,你一個女孩子千萬別給他添亂。你到時候一走了之,宋廠長會被人非議。”
  梁思申立刻想到她這回來宋運輝決定不見麵的原因,頓時大怒,壓低聲音厲聲道:“為什麽?為什麽會被非議?”火氣大起來,她也不軟弱了,終於離開楊巡站直站穩,“宋老師為什麽要容忍他們的無理取鬧?”
  楊巡忙輕道:“沒人無理取鬧,但離婚是麻煩事,不是你說離就能離,沒象你們外國人那樣方便。這兒離婚跟脫皮一樣難。你千萬別鬧,肯定給宋廠長惹事。平時你怎麽鬧都行,現在人躺在手術台上,鬧不起。”
  梁思申聽到“人躺在手術台上”,才一陣清醒,不敢再有動作。但嘴裏喃喃用英語罵了半天粗口。而楊巡的一顆心則是偷空悲哀了一下,梁思申剛才都趴在他身上了,怎麽人們還不會想到他和梁思申是什麽關係,而隻想到梁思申與宋運輝是什麽關係。
  楊巡見梁思申終肯忍住,便忙得寸進尺,耳語:“幫個忙,你剛才表現實在很讓人有不好聯想。為了宋廠長的名聲,你想個辦法,別讓別人把你和宋廠長聯係在一起。”
  梁思申本就憋著一肚子火,見楊巡這麽說,氣得一腳跺在楊巡腳板上,怒道:“叫你那麽閑,下樓,去看外科急診。”
  楊巡冤得不得了,他可是真心為宋運輝考慮,沒想到梁思申這個蠻婆不領情,他痛得手中手機包都掉了,心說還真得看外科去。梁思申見楊巡還真痛得呲牙咧齒,才意識到自己一腳重了,忙蹲下撿起楊巡的包,一手扶住楊巡問:“真痛?誰讓你胡說八道。”
  楊巡咧嘴道:“你……即使我是你的人,你也不能下腳這麽狠。原來以前都是披著羊皮的狼,裝的。”
  眾人見梁思申隻是一臉內疚,卻無言反駁,都心中想到,原來這兩人才有關係。連老程都不能不信,看得出這樣子不是裝的。但大家心裏頭都是再加一層心思:楊巡這小子高攀,可憐,男的自認是女的人,以後更有得苦頭吃。
  楊巡痛過會兒便告沒事,但想到走廊風大,梁思申又是從不肯多穿衣服,今天更是連披肩都沒拿,就脫下自己西裝給梁思申。正好尋建祥從宋母病床邊脫身過來這邊打探,見此情景也沒心思多想,跟梁思申打個招呼,問問楊巡裏麵還沒動靜,就又下去陪著宋母。而一些市領導也開始陸續來訪。走廊上站滿黑壓壓的人。
  終於,宋運輝被推出來,眾人都簇擁上去,前麵都是領導,病床邊宋季山有份,程開顏也有份,梁思申與楊巡都沒份。兩人隻好站在外麵聽醫生介紹情況。醫生麵對那麽多領導,說得深入淺出,誰都聽得懂。梁思申聽了終於放下一顆心,沒事,而且沒後遺症,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剛才真怕刺穿的是肝膽脾之類的內髒。
  但等楊巡忽然想到該去病房攔住閑雜人等,尤其是肯定會讓傷痛中的宋運輝煩不勝煩的程家人的時候,卻發現早有護士在門口把關,將所有人都攔在門外。經過公推,才讓宋季山和宋運輝的秘書進門。過會兒,尋建祥背著剛醒來的宋母也進了門。
  楊巡和梁思申在門口守候了會兒,不久尋建祥出來讓兩人回去準備明天接班,兩人這才離開。但楊巡忍不住想去護士站勾兌一下感情,他進去發現裏麵有幾個醫生在開會,說的正是宋運輝的病情,他就在門口聽了會兒。梁思申則是見到一個女醫生從護士站與護士長親密地拉著手出來,轉到樓梯角說話。那女醫生細聲說的話,有幾句漏進梁思申耳朵,“是啊,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你也看到,隻有同事朋友幫得上忙……你剛才攔得好,要不然病房裏不太平了……唉,也可憐,都可憐。可現在隻能顧得上病人了……怕剛才電話裏說不清楚……明天還得你幫忙……說什麽呢,廠長女兒是我兒子班上的同學,前兒我兒子不是腳燙傷嗎,我那天正做一晚上手術,沒力氣背兒子,那廠長看見好心送我們倆回家,難得的沒一句廢話……是,你也知道現在男人,我寧可不要他們幫,免得無窮麻煩。讓他們伸手幫忙,他們恨不得要我以身相許還人情債……對了,千萬別提是我要求的,這種事說出去都是是非……”
  梁思申這才知道,看似簡單一件事,竟也是有因有果,原來是以前宋老師幫了一次人,而現在人家回饋。聽得轉角那兩個人開始說再見,梁思申連忙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開。過一會兒,見女醫生和護士長拉著手轉出來,梁思申仔細看了一下,見是一個長相文氣,略帶職業性冷漠的三十來歲女子,一雙眼睛似會說話,但估計說出來的話帶刺。想到女醫生悄悄幫宋老師的忙,梁思申在那女醫生經過時候就一直討好地微笑著看她,但女醫生沒看到她,匆匆而過。
  一會兒楊巡出來,楊巡比梁思申主動得多,已經勇闖進去與給宋運輝主刀的醫生攀談在一起,說好送疲憊的醫生回家。他出來讓梁思申一塊兒走。梁思申跟上,但回頭時候,看到程開顏和她父母還守候在門外走廊,沒有離開的意思。她忽然有絲感慨,看來,程開顏是愛宋老師的,可是,當一個人的愛不是另一個人的那杯茶時,愛是負擔。程開顏這麽庸俗的人,隻怕到死都不會知道宋老師的追求是什麽。
  下到下麵停車場,梁思申看到隻穿著毛衣的楊巡踴躍上去幫兩位主刀醫生將自行車扛到車後,梁思申忙打開車門請兩位醫生上車,她自己坐到駕駛位上。楊巡安置好自行車上來,見梁思申坐那兒,沒敢吱聲,怕後麵兩個醫生嚇到,隻得坐上副駕位置旁邊指揮。沒想到梁思申開車極其老練,他不知道梁思申已經通過蕭然拿到駕照,隻得心中念叨千萬別半路遇上警察。
  直到把兩個醫生都送到家,楊巡才道:“你趕緊把位置讓給我,要是讓警察查到你沒駕照,你麻煩。”
  “放心,剛剛蕭總把駕照給我做出來了。哎,楊巡,注意到沒有,剛才一路上都沒見一輛出租車。原來還以為出租車挺多的,賓館門口總停著幾輛。”
  “是啊,出租車愛做賓館生意,有錢人多嘛。蕭某人對你倒是有求必應,考個駕照多難啊。”
  梁思申一笑,“沒見我幫他很多忙嗎,我的谘詢在國外都是收費的。楊巡,等下我先回賓館,你能不能辛苦一下,再回醫院,把那三個老弱婦孺送回家?”
  “誰?噢,那三個,讓他們呆著,他們精力好,老拖著離婚手續,害宋廠長一家在我家住了那麽多天,宋廠長每天拉著臉沒精神。讓他們在走廊上耗點精神才好。”
  梁思申不由歎一聲氣:“我算是明白宋老師的心情了,煩他們,可又不忍心。算了,你不幫就算了。我剛才聽到……”梁思申把剛才聽到的那個女醫生與護士長的話與楊巡說了一遍。
  楊巡本來還在想,梁思申剛才走廊看見程開顏還跟仇人一樣,現在又不忍心了,做人這麽不幹脆,就跟宋運輝似的,離婚就離婚,拖那麽久幹嘛,害死自己。當斷不斷,反遭其累。但這兩個人都不是他能拍著後腦勺喝醒的,他隻好見怪不怪。後來聽了梁思申轉述的女醫生的話,他淡淡地道:“這個時候多的是伸手想幫宋廠長的,有人隻怕排不上號幫不到忙,你別去瞎摻和。”
  梁思申笑道:“我又不是傻瓜。隻是覺得那個女醫生幫忙幫得到位,說說而已,你緊張什麽呢。楊巡,我聽今天蕭總跟我說的一句話有道理,他說我既然有點來頭,沒必要一邊矯情地說不沾那光,一邊其實又在因著來頭放肆。”
  楊巡不由笑著搶話道:“這兩天的酒席吃煩了?”
  梁思申見楊巡明白她想的是什麽,也笑了,“是,明天你跟他們說,大小姐煩了。再有什麽事,我打幾個電話找人,我又不是跟蕭總一樣做違法亂紀的事,沒必要自找麻煩非找彎路走不可。明天那些什麽的都取消。”
  楊巡道:“你大小姐終於想通了,難得。怎麽我前兩天也這麽跟你說,你不聽呢。”楊巡心說梁思申做生意真是遊戲,哪有拿那麽大筆錢由著性子來的,別人都是為了做事用盡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她卻放著大好資源不用,頭巾氣得可以,好在終於想通。
  “前兩天我還沒吃苦頭。”梁思申不由做一個鬼臉,“對了,明天我跟蕭總談商業中心那塊地的轉讓,他還是打算跟著日商增資,那就不得不賣掉商業中心那塊地皮。你看那塊地值多少?我提議,這麽一塊稀缺地段的地皮,那是再貴也非買不可。”
  “噢,那我明天一起去,什麽時間?我安排一下。”
  梁思申道:“你還是別去了。蕭總見了我沒辦法,我對他潑皮無賴都可以,你在場他會轉移視線,他也巴不得隻你跟他談呢。你明天還是去接替大尋吧,正經兒的商業談判需要你的經驗手腕,跟蕭總那樣不正經的,我來。”
  楊巡無奈,也確實,梁思申已經說得夠給他麵子。於是他把自己的心理價位說給梁思申,又告訴梁思申那塊地幾大缺陷分別是什麽,以便明天梁思申討價還價。說完了才送梁思申上樓進門,他自己開車回醫院。
  這時候宋運輝病房外麵的走廊已經空了,包括程家三口也不在,宋運輝的秘書姿勢強硬地坐在門口,大約是堅壁清野的意思。不過誰都認識楊巡,楊巡一去,秘書就告訴他,宋廠長沒醒,可宋家父母不見兒子醒來不肯睡,要楊巡勸勸。楊巡說這哪是勸得了的,他進去替了尋建祥,因尋建祥家裏還放著宋引,怕尋妻一個人照顧不過來。而後,他陪著宋家父母在半黑暗中坐了一夜,一直等清晨宋運輝醒來,是宋母先看到兒子蘇醒。正好此時梁思申也清早趕來探望,大家都哭了。
  宋運輝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父母和梁思申,這幾個人的存在,讓他蘇醒的感覺很好。因為傷痛,也因為剛剛蘇醒,宋運輝有些放縱自己。於是在旁邊不大被重視的楊巡注意到,宋運輝的眼光經常長久落在梁思申身上,然而又在梁思申看過去的時候,宋運輝將眼光似是不經意地避開。楊巡心驚,隱約明白宋運輝心裏在想什麽,但也猜出宋運輝不想讓梁思申知道,而更知道梁思申則是一直拿宋運輝當長輩。楊巡雖然心中極不願意看到這一出,他在心中早已將梁思申宣布為己有,隻是人家不承認而已。可是他清楚,此時他不便在場。他抬腳離開,還順手拉走秘書一起下去吃早飯。
  梁思申熟練而快捷地動手把病床稍微升起,又拿包裏偷拿來的賓館毛巾給宋運輝洗臉擦手收拾停當,才將手中拿來的小籠包交給宋季山夫婦,含著笑哽咽著道:“爺爺奶奶可以放心吃早飯了,吃了後你們回家睡會兒吧,我等下開車送你們走。”回頭看到不見了楊巡,奇道,“楊巡呢?這家夥餓壞了吧,吃早餐這麽積極。”她說著話,早動手將凳子椅子拚起來,方便宋季山夫婦吃飯。
  宋運輝微笑道:“爸媽,你們快吃點。吃了回去睡覺,不然我也不敢睡了。我這兒有他們陪著。”
  “我們不累,看到你醒來比吃人參都強。等下叫小楊回家睡吧,他一晚上也沒睡。”
  “護士會來的,這兒是高幹病房。爸媽,回去吧,你們這樣我沒法修養。小梁,等下你負責把我爸媽送回去,要小楊也回去睡。別跟貓貓說,就說我出差了。小梁,你回頭也忙你的去吧。”
  宋季山道:“我們回去也睡不著,還是這兒打個盹。大尋等會兒還會來。那個……貓貓媽昨晚說……”
  宋運輝斬釘截鐵地道:“我不見她。”
  梁思申想起昨晚,“宋老師是不是有個女醫生朋友?昨晚我偷聽到她提示護士長攔住閑雜人等,否則昨晚病房肯定一屋子的人,誰都進來。她說她是貓貓小同學的媽媽。”
  宋運輝閉上眼睛艱難地想了會兒,才道:“有,陶醫生,三十來歲。謝謝她。爸媽,你們吃早餐,我看著,快坐下。”
  宋季山夫婦這才開始吃喝。梁思申看著宋運輝笑道:“宋老師,饞吧?”
  宋運輝虛弱地微笑,“別招我。”
  梁思申笑道:“我在濃香的生煎包子麵前徘徊好久,最終決定不刺激你,改買小籠包,嘻嘻。當然,等宋老師健康時候,我還是會把刺激宋老師當作鴻圖大業來完成的,難度越高越刺激。”
  宋運輝隻能又笑,連剛進來測脈搏量血壓的護士聽著也笑。梁思申看著血壓計上麵的汞柱,又看護士的記錄,笑道:“宋老師,你真需要我刺激呢,你看你現在血壓這麽低。”
  宋運輝笑道:“別調皮,說說你這幾天做了些什麽。”
  梁思申端把凳子輕輕放到床頭,開始跟宋運輝講這幾天的事。“楊巡看下的兩家廠不錯,二輕局願意給不小的優惠,也不要求我們一定要維持原有的營業。我想拿下這兩家廠,先儲存起來備用。因為我看中蕭總的商業中心地塊,他一意孤行要配合日方增資計劃,其實我感覺那計劃很可能是惡意,可是蕭總卻相信日方什麽支援中國建設提高核心技術之類的話,資本在其運作時候有慈善一麵嗎?不肯能。但我決定就此罷手,不勸他了,沒人能替一個成年人拿主意。他準備出讓商業中心的地塊以籌資,我今天跟他談價。這種他急需用錢的時候我當然要趁火打劫……”
  “先弄清那塊地的產權,要楊巡去弄清楚,這種人拿出來的東西很多拖泥帶水。”
  “噢,明白,我拿來資料讓楊巡去查。還有一位來自既非國營又非個體的企業,叫集體企業的,那位管理者叫申寶田,那位申廠長異常熱情地希望我這個外商與他合資,或者幫他介紹外商來跟他合資,可是怪了,我看他企業做得挺好的,一半產品出口,報表顯示利潤不錯,楊巡說這家企業前景也不錯,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合資要讓我受惠。關鍵是,他開給我的價優惠得讓我得誤會他是不是我爸的什麽老相識。為什麽?因此我懷疑他另有企圖,我不答應他。楊巡說由他去接觸,套出申廠長的企圖來再議。”
  宋運輝失血過多的腦袋一下聽得有些暈暈的,也就沒發表意見,隻微笑道:“看來你跟楊巡配合得不錯。”
  “是,楊巡太寶了,好像沒什麽他辦不成的事。我看著醫生多嚴肅啊,他卻沒幾分鍾就攀上給宋老師動手術的醫生兩名……呃,陶醫生來了。”
  陶醫生其實已經來了會兒,但見裏麵兩人說話,以為是公事,就沒打擾,在外麵等了會兒。但看裏麵那相對,又敏銳地感覺似是有一條親密的線柔柔牽著中間,男的全心全意地寬容,女的全心全意地信賴。陶醫生不能不聯想到宋運輝離婚的原因。
  陶醫生微笑進門,坐在梁思申讓出的位置上,又微笑詢問一下宋運輝的身體感受,正要打開血壓計,梁思申就在旁邊站著道:“護士小姐已經來測量過,58-85。”
  陶醫生已經從剛才的對話中聽出這個女孩子是外商,她衝梁思申微笑一下,將聽診器放到宋運輝胸口聽了一遍,道:“恢複得挺好,果然是老大主刀,看來不會有問題,隻等著後麵日子漸漸好轉了,別擔心。不過我看記錄,你的身體有點象過度使用的機器設備,需要長時間修養調理。”
  “他工作起來不要命。”宋母道,“醫生,他能吃時候,吃什麽東西最好呢?”
  陶醫生想想道:“我去擬個菜譜兒,回頭交給你們,不過也不能做準,宋廠長年輕底子好,最要緊還是愛吃多吃少操心。”她又熟練地翻翻宋運輝眼皮,幾下檢查後起身道:“出血多點,沒太要緊的髒器損傷,不幸中萬幸。手術又成功,以後隻要慢慢將養就行,千萬別急。這是持久戰,伯父伯母也得養好身體準備好吃的調理宋廠長。我走了,早班前還得看一圈我的病房。再見。”
  梁思申送陶醫生出去,到了外麵,才輕聲問:“陶醫生,真沒事嗎?請問有什麽需要注意的要點?”
  陶醫生看看眼前這個長相和衣著都美麗的女孩,輕聲道:“沒大事,後麵保養要緊。千萬別讓宋廠長過早操心。”
  梁思申忙道:“我明白了,我的小事也不跟宋老師說了。我第四天打算離開回美國,那時候宋老師能恢複多少?”
  “放心,宋廠長年輕,恢複會比較快。”
  梁思申這才放心,看著陶醫生離開後才回來病房,見宋運輝看著她,眼睛裏有問詢的意思,她忙笑道:“我私下又問陶醫生,陶醫生還是說沒事。可見是真沒事。不過剛才我看陶醫生走的時候,剛好兩個護士也一前一後地走開,我很無聊地看著她們輕盈地飄一樣地走,很壞心眼地想到一句唐詩,嘻嘻,真對不起陶醫生。”
  宋運輝朝門口斜一眼,笑道:“別賣關子,說吧,現在沒別人。”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一行白鷺向青天。”
  宋運輝想笑又不敢笑,怕撕痛肚子,忍得異常辛苦。倒是宋季山夫婦終於展開鎖了一夜的愁眉。楊巡和秘書進來,見剛出去時候相對淚眼的四個人這會兒都笑眯眯的,都是好生奇怪。
  宋運輝看到楊巡等兩人進來,便知道他今天的快樂時間到頭了。他虛弱地問一句:“現在幾點?”
  秘書立刻很職業地快速回答:“七點四十三分。”
  宋運輝閉上眼睛想了會兒,才道:“爸媽,你們回去吧,八點後屬於非私人時間,唉。小楊送回去,小梁也去辦事吧。”
  宋母悶聲道:“我不回,我照看兒子還分八點不八點?現在都什麽時候,還工作個啥。”可宋母積弱慣了,倒底還是沒敢大聲理直氣壯地表達自己的意願。
  楊巡在一邊忙道:“對了,宋廠長提醒我。等下一上班還不是很多人來探望慰問。有些領導來了宋廠長能閉上眼睛躲過,可你們兩位老人家就得成慰問對象了,宋廠長擔心領導們握著你們的手你們沒法應對,還累得宋廠長掛心。大伯、伯母,你們累了一晚上,不如回去睡一覺吧,八小時以外再回來。”
  楊巡說著,一手攬起稍一驚訝的宋季山就往外推,另給梁思申一個眼色,梁思申連忙也跟著挽起宋母朝外走,弄得兩個老人身不由己。而楊巡還在一路寬慰勸說著,都是入情入理的大道理。可憐宋家父母這兩個逆來順受至根深蒂固的人,反抗都沒太大動作。梁思申雖然把宋母往外送,可也忍不住覺得自己狠心,不由回頭想看一眼宋運輝的反應,直想著要是宋老師也不舍得父母離開,她就罷手。可她沒想到,驀然回頭,看到宋老師的眼睛有些怪異地看的是她。她幾乎是本能地止步想作確認,卻發現宋運輝的眼睛早轉開了。快得令梁思申都以為自己眼花。
  梁思申疑神疑鬼地走出去。而宋季山夫婦坐上車後,也是雙眼帶著疑問看著梁思申,他們多了解兒子,他們能看不出兒子在這個女孩麵前的異樣?但是他們都選擇不問。他們決定把疑問留到兒子康複後再說。
  楊巡也是一肚子的狐疑,他現在開始回憶宋運輝家發生矛盾究竟在哪個確切時間,會不會宋運輝的離婚真的與梁思申有關。
  一車子的人各懷鬼胎,是梁思申開車送他們回楊巡家。但半路之上楊巡接到尋建祥電話,說是程開顏哭哭啼啼找上他家問他要宋引,被他拒絕。楊巡想來想去,覺得這種時候當媽的要求帶女兒是無可非議的,可是也能順理成章地推測宋運輝肯定是不肯把女兒交出去受程開顏灌輸什麽的。他當即指使尋建祥辛苦幾天,無論如何都要隔絕那母女倆,不惜一切代價。宋季山夫婦手足無措地看著前座楊巡對他們宋家事的自作主張,輕輕討論後,不得不做出決定,以後兩人輪流去探視兒子,以便有人可以留在家裏照料孫女。
  楊巡一直感覺梁思申開著車有些心不在焉,但見她車子開得四平八穩,也就不說了。一直等一行到了他家樓下,等宋家父母離開,他才折回來問還在車裏發呆的梁思申想什麽。梁思申心說楊巡倒會看眼色,她猶豫了下,將車窗咬到底,將心中的疑問拋給楊巡:“你守了一夜,看到宋老師……有沒有什麽不同?”
  楊巡沒想到梁思申敢問,他猶豫了下,道:“他是他,你是你,別當心理負擔。”
  梁思申默然,這話聽出,她看到的不是幻覺。楊巡見此道:“別想太多,你很快回美國的。路上專心開車,去市一機有段路自行車亂竄。”
  梁思申拿眼睛看了楊巡會兒,看得楊巡差點昏倒之前,才啟齒:“楊巡,你才大我一歲吧,你做事真成熟。”
  楊巡暈忽忽地看著梁思申開車離開,心裏一陣一陣的激動。又用疲憊的腦子很快想到,梁思申臨走那句話,當然表示對他的肯定。那就意味著她不會想太多。他也不願梁思申想太多。
  梁思申開出小區,忍不住在路邊停了會兒,愣愣地想了會兒,決定聽楊巡的,不想。且不說還不知宋老師究竟想什麽,就如楊巡說的,他是他,你是你,自己心裏有數就行,她明天就要走的。就算真有那麽回事,她也不信以前的大多數時間裏宋老師對她就是那麽回事,既然如此,她以前怎麽待宋老師,現在依然如故。看得出,宋老師也並不願讓她知道。
  她長吸一口氣,將事情拋到腦後。思之無益,思之作甚。她早就清楚人的感情不是理智能控製的,何必自己也鑽進去摻上一腳,讓宋老師愈加煩惱呢。至於宋老師的離婚,不,她不以為與她有關。她剛才有些多慮。但她知道,她得收斂點行止了,她是健康人,她此時需要承擔責任,不管是不是自己的。
  與蕭某的談話異常順利。兩人都是從小生活優裕,有些手頭散漫的人,而蕭某急等用錢,知道梁思申背後有財神,又不敢放手欺負了梁思申,梁思申則是找到自己心理價位,拉鋸幾下,都覺得滿意,便很快拍板。若換作楊巡,即便心中有心理價位,他也會在談判中伺機更下一層樓,軟磨硬泡地將價格打壓到最低。
  梁思申會談後,由蕭某助手陪同,去現場旁邊的一幢大樓俯瞰。果然這是好地段,即便是她這樣的外地人都看得出這塊區域的熱鬧成熟。若不是蕭某身後被日方緊緊追逼,蕭某怎麽舍得放出這麽一塊寶地。她得此地,隻能說機緣巧合。蕭某助手說,原本蕭總準備在此建造大型商場,圖紙也已做出,更不用說拆遷,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助手還談了一下商場的規劃布局。梁思申看看遠近稀稀落落的商業樓群,心說這麽宏大的計劃,有配套的巨大消費客流支撐嗎?國人工資有那麽高?她當初與楊巡談樓下商場樓上賓館時候,都沒那麽大規模。
  當然,她知道,規劃必須超前,至於怎麽超前,她有的是在歐美老牌資本主義國家逛街積累下來的經驗和眼光。但她難以把握,如何選擇一個合適的度。不能超前太多,又不能同流合汙。怎樣才能做出符合大環境的合適風格?
  她想到歐洲中等城市的那些別具風情的購物街。但又不知道那樣的風情適不適合這兒人們的購物審美。當然,她必須與她的合作者,當地商業奇葩楊巡商量。她此時可真想衝去將楊巡拎出被窩開始討論。
  好在楊巡也沒讓她久等,就在她回到賓館對著規劃圖描描畫畫時,楊巡睡了半天找來。兩人就建築成本,未來的管理成本,和客流消費額度等問題討論再三,楊巡更是滿城飛地找商業係統的人了解市區一百二百之類的年銷售額,他因著兩家市場,已經基本成為商業係統的事實編外,因此數據容易取得,雖然不知道數據的真實性幾何。
  兩人即使去宋運輝那兒探望時候,也忍不住竊竊私語,討論一番。令宋運輝頓生局外人之感覺,而且他還敏銳地覺察出,梁思申對他似有回避。但宋運輝隻能無奈地看著,楊巡在場,他插嘴都不願意。
  楊巡對於梁思申歐洲風情街的提議非常熱衷,他還希望能不能搞個歐洲多國風情薈萃街,讓全市沒出過國的人開開洋葷,最好一條街就把什麽英國王宮美國白宮法國愛麗舍宮都縮微了一網打盡。倒是把梁思申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這樣的雜燴建出來是什麽鬼模樣,一定是四不象。她隻得把規劃圖複印件與初步思路帶回美國,請相熟朋友幫忙大致策劃。
  而購買二輕局兩家工廠的事情也在梁思申回國前獲得定論。在與有關領導頻繁會麵,一次次重複回答一些諸如最愛哪種國內美食還會不會讀寫漢字以後有什麽打算等等的低級問題,而不是就梁思申幾年以來對中國經濟的調查展開討論之後,對方領導似乎都很滿意。於是簽署初步意向,其餘交給楊巡跟蹤落實。但梁思申不知道對方領導滿意在哪兒。
  梁思申休假結束,不得不回去美國。兩宗收購一起進行,令新辦合資公司資金吃緊,她在賣大學區房子和如今所住房子還是抵押房子之間猶豫良久,決定抵押。她將所得匯給楊巡,提議增資。楊巡不得不勒緊腰帶加大貸款,按比例跟上增資。不過楊巡心裏清楚,他的被迫增資與蕭某的被迫增資應是不一樣的概念,他和梁思申的增資目標明確,思想統一,都是為了合資公司的實力和前程。
  兩人的合資公司雖然出師大捷,順利超過預期。但是一開始就背負的巨大債務壓力,令兩人的行止大受影響。尤其是楊巡,年前他還為了心目中的四星級賓館項目豪情滿懷地考慮過借個兩千萬三千萬的,可真有一千多萬的債務上身,卻又是不一樣的感受了。雖說是虱多不癢,債多不愁,可虱子多了會吸幹人血,債務多了可壓垮一個人,千萬級的債真不是百萬級的債能比。再想到隔山隔海的梁思申也背著一屁股的債,楊巡倍感壓力。
  因此,楊巡更加精細地計算收入支出。能拖著付的就賴著,非付不可的就協商分期付款,實在逃不過的,如蕭某那兒的錢,也是拖一天是一天,硬是在銀行裏掙得幾天利息,拖過一個周末,才在星期一把錢打到蕭某賬上。但是對於二輕局旗下兩家廠的收購,他談下的是分期付款、年付。而遣散原有職工所需買斷工齡的錢,也是分期、年付。當時有個二輕局的與楊巡混得很熟的領導打趣,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合資公司做事如此摳門。
  不過楊巡做這些瑣碎的省錢事情都沒怎麽跟梁思申一一報上,他在梁思申麵前與跟尋常合作人麵前不一樣。若是對於尋常合作人,那他楊巡是非把自己的勞苦功高一分不差地傳達的,讓合作人知道他楊巡不計得失,為大家的事奔走,這個人情那是非要合作人銘記在心的。但是對於梁思申,他卻覺得,男人嘛,總得有點男人的擔當,事無巨細地將功勞傳遞過去,不成了碎嘴小男人邀功嗎,不說。最多就是在事情完成後,向梁思申說一聲。好在上回梁思申回來見識過辦事有多辛苦,對他工作的迅捷進展都是表揚有加。這讓楊巡忙得心裏愉快。
  楊巡為此忙得腳不點地,幾乎回家隻有睡覺一事。而這個時候,宋運輝的受傷好歹加速了離婚步伐,一紙離婚書出來,宋運輝手下也順手附上程開顏的調令一份。老程早知回天乏術,帶妻子女兒乘宋運輝安排的車子回金州。他也清楚,要不是他最後撂下的幾句話壓著宋運輝,這專車送回的待遇,是別想得到的。誰家離婚不是老死不再相見的?宋運輝的例外,無非是再繞也繞不過他老程拋出的“情、理”二字。
  在楊巡依然忙得不見蹤影的時候,宋運輝終於可以將父母和女兒搬到原先程開顏居住的別墅,他出院也住了過去,從此一家都住到市區。生活是方便了許多,可宋季山卻想念縣城那老房子的靜謐,想念幾年種起來的一花一草。還是楊巡支使弟弟楊速找幾個老鄉把老房子裏的植物都移栽了過去,這反而令宋季山內疚不已,覺得自己的一念私心給別人添不少麻煩。
  宋運輝受傷時候,自然不會有人通知遙遠的雷東寶。等宋運輝活泛起來,他也不會脆弱地一個電話打給雷東寶要才剛回小雷家重展宏圖的雷東寶特意過來看他。隻待離婚的事情塵埃落定,才打電話給雷東寶,告知一聲他離婚了,依然沒說受傷的事。
  雷東寶倒沒說什麽,一向知道宋運輝這個人性格,別看悶聲不響,其實特有主意。雷東寶隻是問宋運輝現在心情如何,聽宋運輝的回答是“自在”,他便撂開手了。畢竟他與程開顏隻是幾麵之交,他一顆心毫無疑問地偏,偏向宋運輝。
  雖說論理,宋運輝出離婚那麽大的事,雷東寶應該過去一趟表一個態,可是他實在是抽不出時間。原計劃用承包養豬場的錢接濟如今被整合到一起的登峰,可是也不知為什麽,承包豬場的人不知太會算賬還是沒長遠眼光,都沒個敢長遠承包的,雖然承包者都很踴躍。因此,雷東寶籌劃再上一條電纜生產線的計劃資金告急,而定做設備的預付金卻已經交去設備生產單位那兒了。
  可是,現在小雷家通過其他辦法籌資很難,前一段時間的動蕩,包括雷東寶自身的入獄,都讓手裏揣著錢的人對借款給小雷家躑躅。縣裏的人一則避諱,怕幫了小雷家,被認作陳平原第二,沒人敢出麵替小雷家周旋;二則避雷東寶,陳平原出事時候從小雷家搜出重要證據的一幕還在眼前,雷東寶這樣的人,現在誰還情願幫他。雷東寶簡直是求告無門。
  若是換作以前,拖一拖也就拖一拖了,總不能沒有條件硬上。可是雷東寶知道他現在不能拖。他現在是保外就醫出來,他還在鎮上做了承諾換來今天地位,他若是不在特定時間裏做出成績,給對他寄予厚望的人們以信心,給被他打壓下去的人以壓力,他後麵無法立身:誰肯再給予他支持?誰肯再委屈服從他的打壓?因此,雷東寶必需沒有條件創造條件,非上不可。
  好在紅偉一肚子委屈地辭去占據多年的預製品場位置,交出十拿九穩的多年利益所在,在新創的貿易公司盤踞一個月,對雷東寶聽其言,觀其行之後,才徹底清楚,雷東寶讓他新創這個貿易公司,那是真把他當自己人看待,給他權,給他物,更給他信任。不過錢卻是要他自己掙出來。氣順之後的紅偉這才活泛起來,開始積極率領原屬小雷家的一幹銷售活躍分子奔走爭取業務。
  雷動寶也意識到,既然計劃承包豬場的錢落空,那就隻有另外設法。而目前最能設法的隻有通過登峰自己積極造血,養活發展自己。但積極造血也得苦幹加巧幹,雷東寶合著紅偉將眼光瞄上收益最好,來錢最順的電力局采購電纜上麵。問題是誰都知道電力局那塊是肥肉,一塊肥肉旁邊無數廠家眼巴巴盯著。本市電力局的一宗大買賣,撇去那些外省來的流寇,省裏一家國企就死咬著不肯放鬆,那家國企借著與電力局多年交情,和同是電力係統國企的身份,大有將登峰擠出局之勢。而電力局的個人雖然早被紅偉這個本地人麻痹,可是又不敢公然拒用係統內工廠的產品,一時左右為難,暫時袖手旁觀,坐山觀虎鬥。
  別人等得起,唯有雷東寶等不起。既然巧取不行,雷東寶毫不猶豫想到強奪。他要紅偉候著,那家省電線電纜廠長一來,第一時間通知他,他要“勸退”那家廠。紅偉聽著有些心驚膽顫,不知道雷東寶要做什麽,問又問不出個準的,勸又勸不回雷東寶不來魯莽的,隻有自己天人交戰著猶豫要不要告訴雷東寶那家省電纜廠廠長過來親自拜訪的準確時間。可紅偉又知道,他不說,自有別人巴巴兒地跑去跟雷東寶說,多的是想尋找機會露個小臉的人。紅偉隻能緊盯著是電業局的人獲取消息,第一時間將省電線電纜廠長到來的消息匯報給雷東寶,又不得不遵照雷東寶要求,千方百計厚著臉皮三顧茅廬敬請對方那個派頭很大的處級級別的廠長一起吃飯。
  紅偉在三星級賓館訂了稀罕的一間包廂,在恭候對方廠長到來期間,不斷勸說早到的雷東寶不要使用武力,不要自說自話。雷東寶最先一聲不吭似聽非聽,後來聽得不耐煩,反問一句:“我把那廠長當菩薩供著,他就肯退出?今天吃飯目的到底是幹嗎?恭喜他們廠拿到業務?”
  紅偉皺著眉頭道:“書記,我這還不是擔心你?你現在的身份要是被個不懷好意的人利用了,我們小雷家的還有什麽盼頭?我們都擔心你啊。要不我們分配一下,今天什麽狠話胡話都我來說。”
  雷東寶鄙夷地道:“你有什麽狠話?前幾天為什麽不說?”
  紅偉無奈地道:“逼上梁山了我也會說。書記,就你不能說,你不能給自己惹麻煩啦。為了我們全體,你忍忍吧。”
  雷東寶斜紅偉一眼,懶得說話。紅偉見此也不敢再說,看看其他兩個公司業務員,更是不敢進諫,隻得作罷。但是沒想到省電線電纜廠的廠長卻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紅偉偷偷瞅著雷東寶的臉色,先雷東寶一步將那家廠長罵了個透。雷東寶倒是依然一聲不吭,沒有怨言,耐心等待。雷東寶想的是,能不等嗎?能拂袖而去嗎?他現在沒那底氣,再不平也隻能忍聲吞氣地等著。
  終於,千呼萬喚地,那個廠長在登峰一個業務員的引導下,帶著兩個手下來了。那廠長進來就開宗明義,“今天我來是看電業局老鄭的麵子。”
  雷東寶主動上去握手,聲若洪鍾,“那當然,我們村長支書啥的,進機關排不上號,說不來話。廠長今天坐主位。”
  那廠長見此,矜持地微笑,卻當仁不讓地坐上主位。廠長沒想到對方帶頭的雷東寶卻一屁股坐在末位,正好坐他對麵。雷東寶有意坐在廠長對麵,環眼直視那廠長道:“我大老粗,不會說話。有啥過節,廠長擔待著點。來,上酒上菜。”雷東寶最後一句就跟在小飯館吆喝似的,驚得旁邊穿著紅褂子的服務員一愣,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微微撇嘴出去通知。卻把對麵的廠長看樂了。
  但那廠長雖樂,卻不忘正事,看住雷東寶道:“這頓飯不好吃,你們先別忙著上酒上菜,說說你們想怎麽樣,讓我決定吃不吃這口飯。”
  雷東寶也是咄咄逼人看著那廠長,一點都沒有紅偉指望的收斂樣子。“說話前我們別忘介紹。廠長,我知道你是誰,你樹大招風,誰都知道你姓啥名啥,兒子一個。我大老粗,沒人知道。我自己告訴你。我叫雷東寶,原小雷家村支書,去年犯事坐牢,今年保外就醫。誰能保外就醫?兩種人:一種是得治不好的傳染病的,一種是得治不好的壞毛病的,我沾一種。廠長放心喝酒吃菜,傳染不了你,我沒得傳染病。”
  廠長一聲哈哈,“雷同誌請客怕掏錢還是怎的,吃前先封人筷子啊。得,你碰過的菜我絕對不動。服務員,麻煩你分菜,今兒辛苦點。”但廠長不免想到,既然不是傳染病,難道得的是治不好的壞毛病,要人命的癌?臉色不象啊。“吃飯規矩嘛,雷同誌開門見山,我們入鄉隨俗。雷同誌請繼續開門見山,今天擺這一桌鴻門宴,準備跟我們說什麽?”
  雷東寶一掌拍在大圓桌上,道:“好,爽快。我大老粗,也不會轉彎抹角。我說實話,登峰電線電纜廠是我一磚一瓦建起來,到今天,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它。現在登峰有麻煩,等著市電業局的業務開鍋,求廠長撒手放了市電業局的業務,你們反正生老病死都有國家養著,我們一個村老小都指著登峰吃飯,不一樣。來,吃菜喝酒,我大老粗不會客氣,你們自便。”
  廠長沒動筷子,也示意兩個手下別動筷子。“雷同誌,既然看老鄭麵上我來了,我得把話跟你講明,大家各憑本事八仙過海,最終結果看市電業局決定。你要管你一村人的吃飯,我要管國家企業的運轉,我們各有立場。但我看出我們都不是為個人,你也是個好樣的。既然如此,我們認個朋友,以後一個行業吃飯,彼此照應。”
  雷東寶道:“認我做朋友,不難,你們家底子足,先留口飯給我們吃,讓出本省的生意。以後隻要是我們登峰認準的生意,你們自動退場。紅偉,給廠長倒三杯酒。廠長,你要是答應,我們幹了這三杯。”
  廠長沒想到雷東寶這個粗人這麽攀他的台麵話,一時沉下了臉,道:“雷同誌既然提出我們無法做到的條件,顯然是不想交我們這些朋友,我們也不高攀,走,雷同誌的鴻門宴,我們咽不下。”
  “慢著,飯不吃可以,把我心意帶走。”雷東寶說完搶過服務員托盤上的酒瓶,磕掉瓶底,狠命插到桌上。犬牙交錯的瓶身當場插穿當中的玻璃小轉台,隨著一聲脆響,死死矗在圓桌當中。雷東寶瞪著血紅的環眼,盯著驚愕的廠長,猙獰地道:“別讓我再看到你!”
  廠長的臉色由紅轉白,一語不發,拂袖而去。後麵雷東寶霹靂似的追上一聲:“都愣著幹什麽?吃菜,喝酒。”
  紅偉好一陣子才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看著雷東寶久久不能說話。心裏卻是漸漸想到,說了半天,原來雷東寶淨在威脅那廠長,他得了大病才得保外就醫,他可以豁出一條不長的命為登峰賣命。試想,誰敢跟一個不要命的人爭生意?若是楊巡那樣的個體戶,還真難說到底誰更強硬,可國營廠長能否強硬到最後,就難說了。
  雷東寶看著紅偉道:“你別磨蹭,快點吃完。吃完你們派幾個人給我跟去他們住的地方,穿馬燈一樣敲門在他們麵前露露臉。”
  紅偉聽了半晌才道:“是,我們去,趁熱打鐵。書記你吃完還是回家,你別在場。”
  “行,紅偉,我沒看錯你。換作是……別人……唉,算了。吃。”
  紅偉立刻想到那個別人是誰,雷東寶一定想到的是雷士根。這回雷東寶回來,先是用鎮上派下來的會計頂替了雷士根,將士根高高供起來做個有名無實的村支書。財經大權卻是被雷東寶牢牢捏在手心,等雷東寶徹底接手了登峰財務之後,將鎮上派下的會計供到雷霆公司,名為總抓村裏實業的財權,可實際再也接觸不到各實業的明細帳目,這個財權總抓,與當年士根的事無巨細完全不同。紅偉想到,從雷東寶欲言又止來看,雷東寶對士根的感情一定比較複雜。
  紅偉心想,他原本也在揣度雷東寶這回保外回來究竟變了沒有,看到雷東寶回來一係列的作為,他心生忐忑。可剛才看到雷東寶一身匪氣威脅省電線電纜廠長,他反而放心了。看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雷東寶還是原來的雷東寶。他有些摩拳擦掌地對雷東寶道:“書記,放心,這筆生意我保證它跑不了。”
  雷東寶卻看看門口堆著微笑進來的穿黑西裝飯店經理模樣的人,對紅偉道:“紅偉,你跟經理好好算算損失,一分不差賠他們,我們以後還要來這兒吃飯。”
  紅偉卻笑嘻嘻看看雷東寶想裝慈眉善目卻一點沒有善樣的黑臉,起身與賓館經理好言商量賠償事宜。這邊雷東寶若無其事地吃喝,還招呼其他三個一起吃喝,說是吃飽的有精神,吃飽了好辦事。可是等一桌吃完,他卻埋怨星級賓館的菜實在不實惠,花那麽多錢,才吃個七成飽。還不如韋春紅的飯店實在得多。
  雷東寶回韋春紅的飯店,見飯店還有一半客人,生意看來挺是紅火,就要了一碗飯,站灶台邊就著油炸花生米三口兩口吃完,這才算是吃飽,都不等韋春紅切了肉菜過來。韋春紅勸誘雷東寶去前麵好好坐著吃不成,隻得站在旁邊笑眯眯陪著說話。韋春紅看雷東寶,怎麽看怎麽好看,雷東寶瘦那麽多回來,韋春紅恨不得一天五頓地喂丈夫,可惜她現在飯店開在市裏,雷東寶不能天天來。
  雷東寶等吃完才有暇開口說話:“當然成,我出麵能有不成的道理?講理不聽,講歪理,歪理再不聽,出拳頭。”
  韋春紅笑嘻嘻道:“你能講理?你不直接命令人家聽你的,還給幾句似是而非的理由,已經算是給臉了。你啊,隻講自己的理,說來說去還是歪理。”
  雷東寶笑道:“可人家聽我。”
  “人家聽你的拳頭。”
  雷東寶嘿嘿一笑,“我的拳頭,配我的腦袋,絕配。”
  韋春紅深深注視著雷東寶,道:“你這回出來後,心計多了不少。可你掩飾得真好。東寶,你越來越能幹,這本來是好事,可想到你為此吃的苦頭,我想都不能想。”
  “又來了,又來了,別大腳裝小腳,我還不知道你,你敢想敢做,砸人家車子的事都幹得出來,你還有不敢想的。我上去看電視,你下麵慢慢磨蹭。”
  韋春紅笑捶一拳,道:“客人不走,我難道還趕他們啊。你慢慢歇著,冰箱裏我給你冰著菊花茶呢。”
  雷東寶答應著上去,路遇一個眉清目秀的服務員,不由看了兩眼。韋春紅後麵看著當即吃味,決定這幾天找個理由開了這個服務員。她知己知彼,知道自己容顏老去,更清楚雷東寶需索強烈,她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將任何動向任何可能掐滅了。
  雷東寶上去樓上,並沒開電視,而是躺床上想心事。如韋春紅所言,他現在花更多時間在思考上了,可是他遮掩著沒讓大家知道。但這些自然是逃不過韋春紅的眼睛。雷東寶也沒打算瞞著韋春紅,他覺得這一場大禍下來夠考驗兩人的關係,韋春紅是自家人。既然是自家人,雷東寶什麽愛恨情仇都不瞞著韋春紅,包括他嫌韋春紅看著蒼老,也不怕打擊了韋春紅。
  他躺床上想有關雷士根的安排。他已經有些不忍心再晾著士根,準備冷擱雷士根這麽長時間後,可以稍微放點事情給士根了。可是今晚砸完酒瓶想到雷士根在場會怎麽做的時候,不由得又臨陣止步。士根這人身份特殊,不隻是一個簡單村民,而是一村之長,用他,就得給他發言權。可是,怎麽敢再給士根發言權。他往後要做的計劃裏多少燈下黑的事情,能讓士根知道嗎,能讓士根參與嗎。前車之鑒,士根知道後會有什麽反應,幾乎不言而喻。
  可是,想到多年左膀右臂般的交情,想到士根佝僂下去的背,雷東寶心下搖擺,一直下不了狠心。一直到韋春紅飯店打烊了上來,他還在瞪著天花板發呆。等韋春紅當著他麵寬衣解帶,準備進去洗澡,他才追著問了一句:“春紅,你看我用士根先管一下魚塘發包的事,怎麽樣?”
  韋春紅想了想,道:“士根這個人,你交代下去的事,他給你打個折扣,倒是一定會做得四平八穩。換作別人,可能不會那麽穩妥,不過會照著你的意思發揮,做得好做得不好都有可能。怎麽,你念舊情?”
  雷東寶眨巴幾下眼睛算是答應。韋春紅又道:“難得見你婆婆媽媽。不過我勸你別用士根,這人……表麵膽小,實質狠心,你別指望他血性做你自己人,士根隻做他認定對他無害的事,即使對你大大有益,隻要對他有害,他就不敢做。我討厭他,男人做到他這份上,算是沒種。”
  雷東寶本來一直想著士根雖然膽小,卻是忠心。可被韋春紅一說,倒了興致,士根可不就是那樣。他終於放下士根,不再為安排士根費心。
  當晚,紅偉欣喜來報,省電線電纜廠長連夜逃離。雷東寶無動於衷,這個結局他猜得到。換著地方給關了一年多,什麽惡人沒見過,什麽惡事沒聽說過,他當時聽的時候還充滿正義地不屑,但是今朝有事上身,他不知不覺地用上了。有些非正常的擦邊球,還真管用。雷東寶隻在電話中進一步指使紅偉,密切關注市電業局的動向,防止省電線電纜廠玩地下工作。
  正明被雷東寶收權,便賭氣有意消極怠工,看雷東寶如何憑一身蠻勁運作廠子。可他終究還是嫩了點,沒看到雷東寶在小雷家的威望等於在廠子裏的威望。雷東寶一呼百諾,身後跟上的豈止是三個臭皮匠。而正明最為後悔吐血的是,去年年中,因為私心而將銷售大權轉交紅偉,將幾位要緊業務員交給紅偉管理,這一下,雷東寶一來便輕易繞過了他,直至而今,正明確切知道,雷東寶居然全額拿下市電業局的采購任務。全額!以往憑他多年與市電業局領導建立起來的良好關係,電業局為了照顧係統內工廠,總得分點不小的份額給其他工廠,可是這回雷東寶竟然拿到全額。沒人告訴他原因,曾經是他屬下的人現在看來也沒跟他說實話,怎麽可能雷東寶請省電線電纜廠的廠長吃一頓飯就勸退人家了?不知雷東寶用的是什麽辦法。
  但無論用的是什麽辦法,雷東寶為登峰拿到口糧了。正明看到他麵臨絕境:如敢繼續怠工,他在登峰的重要性將繼續被削弱。
  因此,雷東寶周一早上上班,看到正明掛著尷尬的笑臉,主動走進他的臨時辦公室。雷東寶壓根兒不給正明麵子,徑直地問:“你想通了?投降?”
  正明的一張臉更是尷尬,可也隻能無奈地道:“投降,我投降。書記看我年輕不懂事,饒我一回。”
  雷東寶正色道:“饒你一回可以,我不跟你小孩子家慪氣。可你也看到,別以為登峰少了你不行,我告訴你小子,就算是你老婆離了你都照活。你管事管得這麽沒斤兩,算你沒用。”
  “不是我沒用,是我遇到的人是書記,換作別人頂替不了我。”正明不得不聲明,免得雷東寶真把他當作沒用的人,順便緊跟著拍個馬屁。
  “不用拍我馬屁。我問你一件事,你答得讓我滿意,我繼續用你,你答得讓我不滿意,回家吃老本去。我這幾天看賬,你說,做電線賺錢,還是電解銅賺錢。”
  正明一時心下打鼓,不知道能讓雷東寶滿意的答案究竟是雷東寶以為正確的答案,還是實際正確的答案。他不敢亂答,怕讓雷東寶揪住辮子,隻能繞著圈子謹慎而全麵地闡述。
  “因為電解銅設備曾經出過問題,我們一直不敢很快加大生產能力,現在電解銅產能還隻到設計負荷的一半。再加我們資金不足,現有流動資金東拚西湊的也隻能滿足這些產能。因此我們的電解銅產量基本隻供自家電線生產,沒有供應市場。我想給電線廠增利潤,隻要壓電解銅的理論出廠價就行。同時因為沒有滿負荷生產,利潤率沒法拉上去,所以從目前公司賬上,根本沒法看出電解銅設備究竟能否實現利潤。但跳出登峰看電解銅設備的話,這條線應該是能掙錢的,而且能掙得比電線好。”
  “媽的,你既然曉得,我說拿來錢搶著上一條電纜生產線時候你怎麽不反對?想要我好看?”
  “書記,你息怒,息怒。”正明坐立不安,忙拿話岔開,“書記,我想著我們最好把電解銅開到滿負荷了,最近的資金側重應該放到電解銅那兒……”
  雷東寶打斷正明說話,“你有啥高見一口氣說出來,別一茬屎一茬尿來試探我底細,你這些個屁話誰不懂?最起碼,我現在為市電業局的任務開足馬力,就得讓電解銅設備滿負荷。我現在問你,你做了那麽多年廠長,跟省電線電纜廠對了那麽多年,你想過怎樣解決他們沒有。”
  正明訕笑道:“書記,他們是電力係統內部的廠,再怎麽都有飯吃的,他們不像我們廠,他們不愁業務。”
  雷東寶一陣見血:“因此你從來沒有想過怎麽解決他們。正明,現在全登峰隻有你沒事做,電解銅開足負荷的工作交給你做,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
  正明沒想到,這一下就把他貶為車間主任這樣的角色。但他不敢抗爭,對著雷東寶緊盯著他的眼睛,他隻敢答應,“是,絕對沒三長兩短,但負荷不能開太足。”他此時已經深信,雷東寶毫無疑問是記恨他。可是他目前別無良方,走,暫時沒處去,那就隻有委曲求全地留。
  雷東寶“啪”一拍桌子,道:“他媽你小子,我以前看著你機靈,今天才曉得你十足跟屁蟲,沒腦袋。你給我聽著,回頭利用你那些老關係弄清楚省電線廠從哪家廠進銅,你給我想辦法斷了他們的源頭。怎麽做,你自己想辦法。我隻有兩點要求:一,保證登峰的電解銅夠用;二,保證省電線廠三天兩頭斷頓。明白沒有?你倒是想偷清閑,想光鑽進車間拉個滿負荷就好,你媽的,我白養你那麽多年嗎?我看你是我花力氣養出來的,才放你看我一個月好戲,等你自己主動上門認錯,算你一個投案自首。你今天給我弄清楚,既然你是我養出來的,我隻有榨幹了你才會放你走。別給我再動歪腦筋,你還嫩,你……”
  正明硬著頭皮聽雷東寶破口大罵,但越聽越放心,看來雷東寶一如既往地用他,沒有削弱他的意思,原來被罵也可以是件好事。一直等雷東寶罵得口幹喝水,正明才遞上一杯水插嘴,“書記想搞垮省電線廠?”
  “搞得垮它嗎?別忘了他們是係統內企業,國家給飯吃。可我們得惡心死它。去吧,做去,我知道你小子偏門點子多。”
  正明忙道:“有辦法,肯定有辦法。反正書記的意思我清楚了,弄不垮它,咱就惡心死它,讓它不死不活。這一行誰不知道誰啊,別看他們是處級企業,養的人多過我們兩倍,可還沒我們生產量大呢……”
  雷東寶看著正明趴在他身邊絮絮叨叨邀功一般地分析敵我,當然要比他雷東寶能想出來的詳細得多,他不發表自己見解,隻耐心聽著,偶爾鼓勵幾句支持幾句,然後看正明歡歡兒地出去幹活了。他知道,此役,終於把他不在小雷家這一年裏正明一人獨大培養出來的驕狂打滅了,打得片甲不留。正明真是太小看了他雷東寶,他又不是雷士根,他承受得住登峰因為失去正明出現些許倒退,就是損失個百把萬他也不會眨一下眼皮。花再大代價,他都必須讓他的威信恢複到一年之前,不容許有任何人膽敢挑戰,即便是犧牲一個那麽有用的正明也在所不惜。他想盡辦法的辦出獄是為什麽,難道是來息事寧人的嗎?不,他是收複江山來的。他不允許他的江山裏有正明指手畫腳。
  但正明好歹是他一手培育出來的人,他之所以培育正明而不是別人,那是看到正明的好處。如無意外,他還是要用正明。因此,他才動動腦筋有策略地收服,而不是逆我者亡。眼下正明在繼被他剛回來時候的權威打擊後,又被他的成就打擊,被他的策略打擊,終於不再自以為是,他才賞出一顆糖安撫。
  自此,小雷家內部,算是擺平了。
  既然已經安內,雷東寶就沒理由再拖延,鎮上要求他兌現出獄時候對鎮裏的承諾。但是,此時已經站穩腳跟的雷東寶豈肯乖乖交出他領導著小雷家人一手一腳打下來的江山的一部分無償送給鎮裏。可不交又不行,如果是別人給鎮裏的承諾,他可以賴,可這是他親口對著眾人承諾,他要是敢賴,他現在的身份還特殊著呢,他是保外,而不是正式刑滿釋放,都不夠鎮裏發怒稍微動手打擊一下,他不堪一擊。
  雷東寶的煩惱被韋春紅看在眼裏。韋春紅在縣裏開飯店多年,為人又是八麵玲瓏,早就認識鎮裏的一幫頭頭腦腦。她主動請纓,問雷東寶討來一把令箭,暫時放下飯店的生意,為雷東寶四處活動。她不是小雷家人,她出麵意味著私人出麵。以前雷東寶與陳平原的交往是公家出麵,才會在村辦留下一堆紙條成為把柄,讓人至今想起依然膽寒。而現在則是私人出麵,一切天知地知。韋春紅伶牙俐齒,正好彌補雷東寶不會作低伏小的缺憾。
  但是韋春紅三趟活動下來,心裏開始懷疑雷東寶的決策。因為一個鎮裏領導酒酣耳熱與她稱兄道弟後隱晦地告訴她,股份製改革對雷東寶個人而言是個大好機會,何必要抵製。她回到家裏,一個電話把雷東寶叫過來,兩夫妻湊一起商量。
  雷東寶聽了韋春紅的陳述,久久無語。那個鎮領導的話一語點破夢中人。對,他去年想把村集體所有改為村民所有,嚐試村民做村集體的股東,連宋運輝都反對,更別說上麵各級領導。出事後要不是宋運輝替他奔走疾呼,這一嚐試可能會成為他罪名一樁。可是而今是鎮裏出麵支持的股份製改造,而且是試點,那等於是拿了一把裹著紅頭文件的尚方寶劍,未來如果有人反對,那也是追究不到他雷東寶頭上來的。趁此大好機會,正好再次推行村民所有。村民所有,就有他雷東寶所有的一份。原本小雷家實業屬於村集體所有,沒他雷東寶一份子,他嘔心瀝血,也隻拿個死工資,為村集體發展坐牢,回來還差點沒有位置。如果股份製改造,雖然得分割給鎮裏一塊肥肉,可是他個人得益,小雷家村民得益,唯有小雷家村集體吃虧。但隻要鎮裏吃了肥肉不說話,誰會在乎村集體吃虧?
  如此一想,雷東寶腦袋裏豁然開朗。於是與鎮領導密切合作,兩方各自派出年輕有知識的人馬匯成一路,出去其他省考察已經試點成功的鄉鎮集體企業的股份製改造成功範例,考察了解別人是怎麽正確合理地處理鄉鎮集體企業的產權歸屬問題:既不能明目張膽地將產權交給個人,搞個領導拿大頭村民拿小頭,又不能不改製,繼續走集體道路,那麽路該怎麽走。
  這種細節處理方麵的事,端的是水磨功夫,雷東寶非常頭痛一次次的會議討論,他不能當老大拍板,還得聽一籮筐的廢話。但是他不交權,因為他交權就意味著士根將成為主導,他不能讓謹小慎微的士根破壞了這回股份製改造試點。
  經過近兩個月的考察,經過近兩個月的開會扯皮,又通過鎮領導向市縣兩級匯報請示獲得批準,終於確定改革方案的大綱:建立村民發展基金協會,以基金協會形式與鎮裏合股。既然大綱確立,一班人馬便開始緊鑼密鼓的文案工作。雷東寶當仁不讓,大權獨攬村民發展基金協會成立細則的製定。說到底,還不是去年流產的改村民所有的那套思路?各位村民按照貢獻大小,在基金協會裏占一定比例的份額,未來就按照份額分配紅利。換湯不換藥。
  原本誰都反對的,被譽為挖集體牆角的行為,因為改頭換麵,弄了個新鮮的、以村民集體出麵的村民發展基金協會,股份製改革就得以順利推行了,而且上上下下人人還將之視作改革,視作先進,視作創新。雷東寶真是不明白,但他這回學乖了,跟誰都沒說,隻默默地做,加油地做,快速將改革一推到底,在年內順利完成股份製改革試點。於是,小雷家集體統一改名為雷霆(集團)股份有限公司,鎮裏倒是沒好意思白占農民太多便宜,再加雷東寶袖手旁觀著讓村民鬧騰了幾次,因此股份公司裏是農民發展基金協會占了絕對大頭。
  這事兒,讓小雷家又作為先進上了一回報紙。
  沒想到雷霆集團才成立,便遇到一個開門紅。因為電視上馬俊仁口口聲聲說他的馬家軍長跑成績卓越是跟喝了甲魚湯有關,於是中華鱉精橫空出世,於是飯店裏請客吃飯桌上斷斷少不了一隻王八。市麵上甲魚頓時吃緊。聰明人立刻瞅準這個難得機會,全國各地蜂擁發展甲魚養殖,全國各地的魚塘頓時成了香餑餑,魚塘承包費用日日見漲。
  小雷家那些荒廢了一年的魚塘蝦塘也立刻有了用武之地。雷東寶將刀子磨得雪亮,合同要求承租方必須承包三年,一次□足三年承包費用,一分一厘的折扣都沒。這麽苛刻的條件雖然嚇跑一群小戶,可也有人咬牙簽下承包合同,迫不及待地交出一刀刀的承包金,就怕晚簽一天,承包價格又漲。
  雷東寶當真沒有想到,原本承包豬場籌資的打算,最後卻落在魚塘得到實施。這個時候登峰已經通過紅偉率隊四處出擊搶奪生意,積累不少流動資金,再加發包魚塘意外獲得一筆流動資金,雷霆集團現在竟是資金充裕,日子豐足。這讓有些原本對股份製改造持觀望態度,擔心或等待雷東寶再次因此獲罪的反對派村民不再有公開發表反對意見的機會。而對紅利發放的期待,令雷東寶在小雷家的威信再次恢複巔峰狀態。村裏又恢複他一個人說了算的狀態,村辦形同虛設。
  隻有忠富沒有回來,忠富幾乎是清心寡欲地在別處養他的豬,賺他自己的錢,隻因戶口還在小雷家,而占著一個隻屬於不在雷霆工作的普通村民的份額。即使雷東寶親自出麵兩次邀請他回來重啟養豬場他都沒答應,被雷東寶逼急了,他就說,他隻想與雷東寶做個朋友,而不是做上下級。雷東寶反而對忠富敬重起來。
  雷東寶也沒因為士根是村領導,而給士根大份。他似乎是公事公辦地,號稱公平合理地給了士根與忠富一樣的,隻屬於不在雷霆工作的普通村民的份額。其實村幹部中隻除了士根,誰都在雷霆有一份工作,因此誰都看得到士根的吃虧。但是士根無法反對。他是明白人,他也看得出股份製改造與當年村民所有方案隻是換個名目,當年是他主動要求空缺,不敢占有股份,甚至後來還因此差點加重雷東寶的罪名,如今他還哪好意思提出要求。雷東寶不給,他沒臉提。
  村民都是最拎得清的,一看士根隻拿最低份額,立刻明白士根後麵再也沒有雷東寶撐腰,於是誰都不再拿士根的話當回事。士根當然可以想辦法訓斥,可是他也沒意思,懶得強出頭,就呆在雷東寶的陰影下麵做他的傀儡支書。他也清楚,若不是雷東寶還受限於保外就醫的身份,他連這個支書都做不住。雷士根徹底心灰意懶。
  一切都似是有了改變,一切又似乎沒有改變。
  但雷東寶身後那個保外就醫的身份就像是消失了一下。看到雷東寶這個人,沒人會耐心地探究他的真實底細,都隻看到本市改革試點產生的第一家鄉鎮集體股份製改造成功的雷霆股份,都隻看到這麽一家從村辦開始的企業如今引進國外先進設備,都隻看到城裏人意外地出現在鄉鎮企業的辦公室裏做事……
  隻有雷東寶自己清楚,改變的隻是名字,其餘的都沒改變。
  東海廠眾人誰都沒有想到,宋運輝出院第二天就蒼白著臉來上班,而並未在家修養。也沒想到上班第一天就開會公開批評自己在安全問題上麵的忽視,給東海廠一向優秀的安全記錄抹黑。會上,宋運輝給予自己很重處分,包括行政上的,和經濟上的處分。
  所有人都驚愕,沒想到宋運輝對自己也是玩真的。私下裏議論很多,有說廠長是做給上頭看的;也有說廠長自己“以身作則”敲掉大家的月度安全獎,心裏過意不去,拿個處分的幌子遮羞。但隻要是有其他企業工作經驗的人都無法否認,廠長這一手硬,廠長既然能如此強硬地處理自己,當然也會同樣強硬地處理別的安全問題。誰的心裏都繃起一根安全生產的弦。
  但是令宋運輝沒有想到的是,小拉來電慰問時候,竟然帶來一個流傳範圍還不廣的小道消息,有人說,宋運輝這回毫無前兆的離婚,與年前那宗被否決的合作議案的外方其中一名女職員有關,因此有人懷疑年前那份合作議案的背後有什麽貓膩。小拉要宋運輝小心,流言可能三人成虎。
  宋運輝當然也清楚小拉為什麽對他這麽貼心,沒有無緣無故的好,隻是因為他這兒申請部、省、市三塊政府合作投資三期的報告在省市兩塊已經有通過的跡象,再等部裏通過,三期便成定案。誰會看不到這是一塊肥肉?
  正因為這是一塊肥肉,宋運輝一直知道身後不知道多少眼睛覬覦著他的位置,他時時感覺如履薄冰。此次受傷兼離婚,正好梁思申不期而至,他早就想過可能出事,但他病床上能做的隻有讓梁思申八小時內走開,他沒好意思向梁思申說明,不能要求梁思申不去看他。其實他當時也軟弱地期待梁思申的探望。而今既然傳言已經進京,他無法不采取行動滅火,他不願讓傳言傷害到水晶般透明快樂的梁思申。很簡單,找個其他女子引開投注到梁思申身上的目光就行。至於傳言對他的傷害,他不是最在意,他現在已非當年之弱不禁風,他現在除了有小拉之類的人向他積極透風,也有要好上司與他抱成一團。
  宋運輝本想待身體好些再作計較,但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他還在恢複,有人已經迫不及待地上門給他做媒。做媒的人都很抬舉他,介紹的女孩個個都是鮮嫩的未婚少女,有兩個才剛大學畢業,照片上看比梁思申都小,都長得很美。倒是廠裏沒一個女孩敢大膽地衝他拋眼色,他積威如冰山。
  宋運輝一直到宋引暑假時候才恢複過來,又可以自己開車送女兒去少年宮學鋼琴。並不意外的,他遇見陶醫生。陶醫生穿得很簡單素淨,咖啡色水洗真絲短袖,配灰色褲子。看在宋運輝眼裏,感覺配色並不協調,但穿到陶醫生身上,就讓人看著舒服。
  兩人在醫院已經認識,見麵招呼一聲,各自送孩子進教室,回頭坐到一起,—長木條椅的兩頭,中間距離之大,令其他家長常有中間插上一座之思。果然有個家長到中間坐下,但大約坐上了就感覺左右兩邊氣場不對,又訕訕走了。宋運輝與陶醫生對視一樂,宋運輝先道:“陶醫生好久不見。出院時沒找到你向你道個謝。”
  陶醫生微笑道:“看上去氣色好了許多。前一陣子都是看到小宋引的爺爺送孩子來,現在看來宋廠長是大好了。”不過陶醫生眼裏看到的宋運輝臉色還是不算最健康,但穿著不大常見的深藍針織T恤和深藍褲子的宋運輝隻要不細看,與平常人已經無異。“還在按時服藥嗎?”
  宋運輝笑道:“藥已經停了,不過按時服藥膳。陶醫生寫給我爸媽的營養餐我這幾天翻來覆去地吃,其中一隻紅棗當歸燉老母雞我已經吃到第三隻,嗬嗬。正想要請教陶醫生,藥膳能不能也停了。”
  陶醫生一聽忍不住笑了,她是醫生,知道有些病人和家屬對醫生的迷信,醫生說出來的話有人當聖旨照做。可想而知,宋運輝那兩個看上去老實本份的父母會如何謹遵她的營養餐單子給兒子進補了,可憐眼前這個年輕有為的宋廠長,回到家裏一樣也是遇到雞毛蒜皮的小難事。“那菜單隻是參考,主要還是要多吃多休息。可憐的,當歸的味道可不好聞。”
  宋運輝微笑道:“這話我自己去說,我爸媽肯定不信。本來想請你到我家吃飯,感謝你在醫院時候對我的照顧,順便可以請你幫我阻止我爸媽繼續做藥膳給我吃,不過我家最近不大方便,不敢連累你。陶醫生今天休息,昨晚沒上夜班吧?”
  “是的,醫院照顧我,一般星期天不會排班給我。不過偶爾科室的同事有要緊事,還是得頂一下的。”陶醫生看看手表,微笑道:“孩子們出來還早,我看會兒書,對不起。”
  宋運輝倒是一愣,他這兩年被當作中心當作重心慣了,沒想到在陶醫生手上吃了個冷遇。他見陶醫生果然從一隻人造革黑包裏掏出書來,忍不住問一句:“陶令田的爸爸呢?”
  陶醫生看宋運輝一眼,淡淡地道:“我當年非要讀研,得罪他了。”
  宋運輝問出的時候已經在想自己怎麽這麽八卦,等陶醫生一回答,他挺內疚地道:“對不起。家庭中兩個人如果在思想方麵不一同進步,也是很麻煩的事。我也因此剛離,背上個陳世美的美名,嗬嗬,工地摔下來被譽為報應。陶醫生,今天天氣難得好,不曬,沒太陽,等下帶著孩子去海邊玩玩,怎麽樣?孩子們一定很喜歡沙子海水。”
  陶醫生不願趟這個剛離婚男子的混水,客氣地道:“謝謝,真是很好的建議呢,可是田田下午還有補習,沒辦法。真不好意思。”
  宋運輝微笑,沒有再提,兩人各自看書。間隙的時候,陶醫生偷偷看看一邊兒的宋運輝,又轉開臉去。這樣的男人,誰看不出他的好?可是誰敢招惹。大概隻有病房見過的那個光彩照人的女孩才能讓宋運輝傾情以對。陶醫生心中暗暗歎了聲氣,繼續看書,可是心卻亂了半拍,為宋運輝去海邊玩的邀請,為宋運輝這樣的人特意問起她的前夫。他這算是什麽意思呢?
  宋運輝在看的是虞山卿發給他的最新技術動態,他而今雖然已經步步退出具體技術工作,但對於最新技術動態的把握,他依然不願放棄。他見過水書記因為不懂技術在某些時候的無奈,他現在可以不做,但是他不能不懂。這也是他目前在部裏立足的根本。目前係統內誰家要上新設備,部裏召開論證會議的話,領導一定會想到他。他與那些專門的技術專家不同,他能給出的是綜合評分。
  宋運輝心中有些文人氣,多少是為自己能從技術方麵立足有點驕傲的。因此他也更不敢懈怠,千方百計獲取信息,提高自己,以免不進則退。看資料期間,他的手提電話叫了幾次,一次是二期工地有事請求批準;一次是老家幾個官員明天過來考察經濟技術開發區,大家約定見麵;還有些常規的問候。他接電話時候沒像那些大哥大們似的聲若洪鍾,唯恐他人聽不到,他都是接起就離開,鑽進樓梯拐角盡量不影響別人。
  陶醫生冷眼旁觀,心裏也清楚,一個這麽年輕的人能當上東海廠廠長,又不是高幹子弟,一定是有過人的地方。起碼看來,這人的修養超過當下好多人不少。她見過的人多了,那些人作為病人到她麵前時都客氣禮貌得很,可是再禮貌,修養還是掩蓋不住。若說人中龍鳳,大約就是宋運輝那樣的人。
  宋運輝接一個電話回來,見陶醫生合上書本看他,就微笑道:“陶醫生知道哪兒的麵包好?打算中午不回家了,帶孩子好好玩玩去。”最近他受傷離婚,很是影響到女兒,他今天本來也是忙,可是為了女兒還是休息,多陪陪女兒。
  “新街那邊有家台灣人開的西餅店,很多花色的麵包蛋糕……”
  “新街?哪兒?”
  “在我們醫院後門出去往左,兩個十字路口後往右去大概一百米。”
  宋運輝想了想,印象中醫院後門好像是自行車亂竄的弄堂,哪來什麽好路,還十字路口。他笑道:“那兒跟你家倒是順路,一個方向,要不等下你幫我指個路吧,先謝謝了,絕對不敢多占你的時間。”
  陶醫生想到自己剛才有些生硬的拒絕,不由笑道:“助人為快樂之本,應該應該。”她感覺宋運輝也不是個太難接近的人。
  宋運輝也覺得跟陶醫生說話比較自然,說出來的她聽得懂,領會得了,又有適當反應,很合他脾胃。幹脆又再接再厲地問:“象今天這樣去海邊帶些什麽吃的比較好?我帶了兩壺水,一些香蕉,麵包應該多帶幾個吧?還應該帶些什麽工具……比如鏟沙子啊捉小魚小蝦啊之類的?”
  工具?又不是修設備。陶醫生聽了不由莞爾。“應該多帶些淡水,玩了後要簡單洗洗腳,大人還不在乎,小孩子皮膚嫩,鹽漬著又太陽曬著,容易過敏。有鏟子當然最好,剛退潮的沙灘上有些小洞在噴水,一鏟下去就是一個蛤蜊。沒工具就用手唄,一樣好玩,沙子軟,也不會傷手。宋廠長應該不是本地人,這些可能以前沒玩過吧?”
  宋運輝點頭,“我內地人。”但忽然想到,他河裏的那些玩意兒也沒怎麽玩過。按說來海邊的時日已經不短,似乎不能再用內地人做借口,可他還真是第一次帶女兒到海邊玩,他這爸爸挺不盡責。“陶令田下午的補習要緊嗎?要不然一起去,兩個小孩子玩得到一起多好。光我帶著女兒玩,嗬嗬,我這人沒意思,可能我女兒劃拉幾下水就要嚷著回家。一起去吧,難得星期天有時間。”
  陶醫生聽宋運輝說他自己沒意思,想到宋運輝住院時候有人議論說他是個相當嚴厲不苟言笑的主兒,不由好笑,不知道宋運輝板著臉怎麽跟他女兒玩,心裏有點軟軟地動搖。但剛才已經將拒絕說出口,隻得道:“要不等下田田下課,我聽聽他的意見,沙灘離市區遠,我都還沒帶他去玩過呢,他一定喜歡。那……宋廠長,先謝謝你了。”
  陶令田當然愛去,而且是非常踴躍的愛去。宋運輝在陶醫生指點下去西餅店買了一大包吃的,四個人一起上路。兩個小的坐在後麵早已熱火朝天地玩上了,他們玩的是宋引的玩具。陶令田是小男孩的聲音,甕聲甕氣,宋引是小姑娘的聲音,嬌聲嬌氣,一車廂就他們兩個說個沒完。陶醫生坐在前麵本來有些尷尬,但兩個小孩說得熱鬧,他們大人反而不用說了。她不愛多說,就靜靜聽宋運輝磁帶裏放的音樂。偶爾看看認真開車的宋運輝,心中略有感喟,這樣的生活,隻有外國電影裏才看得到。她提醒自己不要被虛榮捕獲,得站穩立場。
  宋運輝心中也有些異樣,感覺有些不大正常。也就沒有意找話說,好在陶醫生也沒開口的意思,兩人似是有默契。
  這海邊的沙灘是一塊□地,不大,沒開發過,車子開到機耕路的盡頭就得停下,須得步行一長段路才能到達。好在海邊沙地雜草不多,走著容易,孩子們也不要抱,早歡快地奔跑起來。兩個大人隻得快步跟上。一會兒陶令田被細藤絆倒摔了一跤,一骨碌就自己爬起來。後麵兩個大人都還擔心他不自在,前麵宋引嚴肅地伸手使勁摸摸陶令田的膝蓋,也不知哪來的肯定,說個“不疼”,陶令田也點頭肯定地說“不疼”,兩人又拉著手跑起來。
  後麵兩人都看著好笑,相視一笑,跟著一起到了潮漲潮落的海水邊,大人小孩都甩了鞋子戲水。沙灘大概有一兩百米長,已經有人在別處玩鬧,大家互不幹擾。陶醫生反而不大敢下去太多,淺嚐輒止,是宋運輝拎著兩個孩子玩,幾個海浪刷下來,兩個小孩下半身早濕了。但大人小孩都不當回事。
  陶醫生玩了會兒便上來,鋪開報紙打開塑料袋,將吃的喝的鋪將開來,坐在一邊等一大兩小玩餓了過來吃。沙灘邊上有幾棵木麻黃,雖說今天陰天,可沒遮沒攔地坐著總是不舒服,陶醫生占了其中一處樹蔭。一會兒在遠處打排球的一群男女也發現這塊寶地,拎著東西過來,擺開架勢準備野炊。陶醫生見這幫人不像學生,卻言語斯文可喜,她也不嫌鬧,顧自悠閑地給切片麵包塗果醬。閑著沒事,有些麵包就畫上兩隻眼睛一張嘴,有笑有哭,很是可愛。可旁邊那群野炊的卻是才剛煙熏火燎地在一連串有關燃燒的術語中升起火來,有人餓得不時過來參觀陶醫生麵前的吃食,眼神如狼似虎。陶醫生哭笑不得,但她生性淡漠,沒開口搭理,那些人見此也知難而退。
  宋運輝帶著孩子玩得差不多,才拎著大大小小六隻鞋子上來找陶醫生。他雖然有卷起褲腿,可也基本整條長褲都濕。帶著孩子們往樹蔭走,他光顧著抓一會兒撿貝殼一會兒踢沙子的兩個小孩往回走,沒去留意那幫野炊的人,等到有人帶著驚訝的口氣喊出“宋廠長”,他才抬頭,臉上略略變色。不錯,他有想過找個誰來引開那些留在梁思申身上的視線,但沒想過用陶醫生,他對陶醫生敬重得很,不願傷害。可沒想到來這野沙灘玩,竟然會被東海廠一幫年輕技術骨幹逮到。他,和陶醫生,還有兩個小孩,誰見了這陣勢都會在心裏冒出一個“哦”。
  可即來之,隻有則安之了。宋運輝有些強自鎮定地掃了野炊的人一眼,才道:“你們也出來玩?吃什麽?燒火怎麽燒出那麽大煙,小穀,你還是動力車間管鍋爐的,整出來的篝火燃燒不充分啊。我老遠看著這兒跟燒烽火似的。”
  小穀被點名,忙道:“用的是濕樹,得等會兒木頭燒幹了煙才能小下來。”其他人都不說了,感覺這是撞破廠長約會,廠長麵子上肯定下不來。但都好奇地偷看,尤其是看年紀不小的陶醫生,和小小的陶令田。
  宋運輝點點頭,此時恨不得拔營離開。他硬著頭皮捉著兩個小孩坐到陶醫生旁邊,還得微笑衝陶醫生解釋,“這些個年輕人都是我們廠的技術骨幹,別看年輕,都很能吃苦上進。”完了才有些尷尬的低聲道歉,“對不起,我也沒料到……”
  陶醫生也是滿臉尷尬,但見宋運輝如此,她隻能以不變應萬變,衝那些年輕男女點點頭微笑。宋運輝想了想,索性對那些東海廠男女介紹道:“這位陶醫生,我住院時候承蒙陶醫生照料。你們吃飯還早?我多買了些吃的,一起過來吃點。”
  眾人眼睛裏又都寫上“恍然大悟”四個字,原來是那麽回事:公子落難,小姐多情。但誰都推說不餓,沒敢上來吃。反而是宋引和陶令田被大人勒令著吃了一隻麵包後,就逡巡到篝火旁邊湊熱鬧要吃的。這邊宋運輝和陶醫生更沒話說,反而變成看那幫年輕人玩。兩人都知道那幫年輕人想什麽,可都沒意思去解釋,免得越描越黑。
  宋運輝吃了半飽,才跟陶醫生說話,“陶醫生,你看那邊伸出來的半島上麵,是我們東海廠。能比較明顯看到的是煙囪和主反應塔。天氣好點的話,還可以清楚看到碼頭設施。”
  陶醫生聽了點點頭,想了想,卻接不上來話,她無話可說。宋運輝理解,那麽多人瞅著陶醫生呢,就算是專業演員都會不自在。他隻得再唱獨角戲。“看到遠一點的煙囪沒,那是二期的,下半年可以竣工。屆時,可以預料,生產出來的產品,將是我國同類產品的尖端,填補該類產品的某些空白,而且將改寫此類產品的國家標準。雖然目前國際上麵已經有成熟的技術,可是在國內,我們還需在先進進口設備的基礎上自己摸索運行經驗,你看,就靠眼前這些小夥子們。”
  陶醫生知道宋運輝在有意緩解氣氛,隻得勉強道:“真不容易。”
  宋運輝笑笑,也是沒話找話,“不過他們比起我們當年已經算是容易。不說別的,便是能用上的英漢技術辭典已經出來不少新的,新的工具書也出來不少,不像我們當年,基本上是摸著石頭過河。”
  這回陶醫生終於能搭上話,“有利有弊,我們出來時候滿眼都是機會,等他們出來,基本上已經一個蘿卜一個坑,被我們先來的占滿了。機會上說,他們差了我們許多。”
  “我七八的,你呢?”
  “同年,我高一讀完老師讓我試試,沒想到考進了。”
  宋運輝笑道:“這下可找到同道了。我進大學後做了兩年小小弟,一直等到三年級才有人比我小。他們大同學說話我沒法插嘴,說的那些東西我體會不了,隻好埋頭讀書。然後繼續向下發展,找附小的小朋友玩。不過女生小點可能是受保護,男生小就是被欺負了。”
  陶醫生笑道:“哪裏受保護了,也是一樣被欺負的。不過幫了我一個忙,分配時候他們看我還懵懂,沒把我分進婦產科。那時候我們沒多久就捏手術刀,現在分進來的孩子等一年都還等不到,想起來也算是運氣了。”
  宋運輝拿手指指忙於做飯做菜的一幫人,道:“他們運氣也不錯,我們正處於飛速擴展階段,等下周我去趟北京,估計三期也可以談下來。我們今年一招就是三百多大學生,為三期預備的,下月起都是他們手下的兵。他們那些分進老廠子的同學可都沒那運氣。”
  “真快,好像才剛奮力掙紮出來,忽然輪到我們為他們安排前途。”
  宋運輝一愣,點頭讚同,“對,不說還真沒想到。你提醒我,這回大學生分進來我得給他們講講話,這回進來的機會沒去年前年進來的好,得先拿話壓壓他們的燥氣。現在分配進來的大學生一年比一年基礎紮實,不過一年比一年不肯吃苦。”
  “那是,生活好了唄。我們醫院剛來的大學生,一個不高興,檔案都不要就走了,傳來消息說有個在深圳一家醫院,有個幹脆去海南做了賣藥的。非常可惜。想想我們,都是忍無可忍,咬牙再忍,那時候哪敢輕易說走啊。進了醫院,生是醫院的人,死是醫院的鬼。”
  “我有一度曾經想走,實在對以前那個單位的遲緩發展忍無可忍,幸好來東海主持工作,要是沒這個機會,可能我現在某家外資企業。今天說起來回頭一看,竟然滄海桑田已經走過那麽多變革,畢業這麽些年的變化真是巨大。”
  “包括人,包括這社會。”
  “對。原以為走進校門,天地開闊。沒想到走出校門又是一番世界。這幾年什麽世界觀人生觀幾乎日日在變,跟著社會的變革和開放一起變,唯恐跟不上形勢被淘汰出局……”
  兩人說著說著,竟是很有話說。兩眼都看著各自的孩子不讓闖禍,嘴裏則是一句接一句說得熱絡。兩人都是少年得誌,說起進步時候的遭遇,說起一步一步走來內心的掙紮,都是很有感受。
  陶醫生忽然冷不丁感慨一句,“我有時候想我怎麽變得如此麵目可憎,可回頭又想,我內心時時掙紮,說明我還是好人,還有希望。”
  宋運輝聽了一愣,細細想來,陶醫生這話滿是滋味,可竟是答不上來,半天才是一句,“沒想到我們畢業工作已經十一年。”
  陶醫生卻是冷靜地道:“我五年製,畢業十年。”
  宋運輝一笑,不由收回眼光看了陶醫生一眼,忽然很有親親眼前這個女子的衝動。他忙收回心神,抓起一塊畫了笑臉的麵包,道:“我把孩子們的份兒吃了吧。畫得挺有意思。”
  陶醫生笑笑:“大人挺沒意思,隻好做些有意思的東西取悅孩兒們。我們吃了就走吧,孩子們也玩累了。”
  “別,你看他們精神還挺好。難得出來玩,讓他們盡興玩到坐上車就橫七豎八睡著那種狀態。等下教我們挖蛤蜊?”
  陶醫生點頭同意。這一天他們四個玩得盡興,回去時候,兩個孩子果然在後麵橫七豎八睡著,是陶醫生在後麵坐著看著兩小。宋運輝渾身輕鬆地回家時候想起一天的玩樂,立刻非常精確地得出結論,今天最愉快的,是與陶醫生邊吃邊聊的那段短暫時間,竟是一拍即合的感覺。宋運輝心說自己這是怎麽了,是不是離婚讓他花心起來,他似乎對陶醫生很有點好感。他不由得內心小小掙紮了一番,可還是決定麵目可憎地順其自然:他還想逮空找陶醫生聊天吃飯。
  但宋運輝最必須要吃的是送別小拉父親的聚餐。小拉父親年紀一到,光榮退休,眾友好紛紛設宴相送。論理,以宋運輝的級別是排不上號的,可因為有小拉,因為小拉還想繼續後父親時代,他才有機會與係統內大佬同桌敘餐。閔廠長作為一方大員,卻是理所當然位於受邀之列。兩人出發前便已通話,約定上海機場見麵,一起赴京。
  閔廠長帶著幾個隨員早到,見宋運輝隻單身出現,奇道:“你還真是一個人去?”
  宋運輝笑道:“知道你帶著人,我還帶什麽。”
  閔也笑道:“你這是明目張膽地、令人發指地侵占我們金州的資源,現在都輪到不跟我打招呼,直接電話動用我的人手。”閔一邊說著,一邊將宋運輝的機票交給他,“你說說,你這是第幾次動用我們金州駐上海辦給你辦事?”
  “哪來那麽小氣,我這不是怕三天兩頭一個電話煩死你嗎?”宋運輝看看票價,將錢數出來交給閔的秘書,順便把身份證和機票也遞過去,讓一起去辦登機。不過他當然不能明目張膽、理所當然地使喚金州的人,還得與秘書寒暄幾句。完了才跟正主兒閔道:“前幾天電話裏一直沒說,這事兒得見麵才能道謝……”
  “謝什麽。”閔一聽就知道宋運輝想說什麽,一口打斷,“雞毛蒜皮的小事,給老程女兒安排個好工作還不容易。聽說上麵準備給你東海升級?”
  宋運輝一笑:“我也正問他們,怎麽打發我?把我高配,還是調個高級別領導來管東海?可是給我升級的話,太超前了吧。”
  閔不由笑道:“趕緊去改了的身份證,改老幾歲,省得總資曆不夠。我還聽說,新來的頭準備單獨見你。有這事?”
  宋運輝衝左右看看,閔連忙揮手讓手下離開三米,宋運輝才輕聲道:“有這事,主題也交給我了,說是要談產品升級的事。還有一件事,我已經拒絕,你肯定不可能聽說:上麵想讓我回金州。”
  閔頓時愣住,盯了宋運輝好半天,才輕道:“誰的意思?什麽原因?你前天一定要跟我同行就是想跟我說這件事?”
  “是,提醒你早做準備。電話裏不便說。誰的意思暫時不知道,我也不便問,你也知道我級別不高,有些時候隻有聽的份兒。估計是上麵有人非議金州這幾年沒有上大項目。可我怎麽可能離開東海,東海沒包袱,管起來輕鬆,我幹嘛回金州找罪受,再說我現在避著前妻都來不及,哪還敢回金州。於公於私都不回,可我想著,我不去,上麵會不會考慮別人?”
  閔一張臉煞白,細細汗珠頃刻鑽出額頭毛孔,他相信宋運輝的話,正因為宋運輝於公於私都不可能回金州,才會跟他實話實說。他不由握住宋運輝的手,急切地問:“你看還有沒有其他原因?這事太突然。”
  宋運輝搖頭,“別急,我還想問你金州內部有什麽變故。叫我回去這事我估計是不知道誰想叫我回去當槍使。我的低級別都已經影響到東海升級,怎麽可能去替代你在金州的位置,回去也是做副手。所以我估計有兩個可能,一個是有人看中我在東海的位置,想等我結束二期,爭取來三期投資之後取而代之,做便宜老大,當然,那是非得把我先遠遠調開才行的。另一個可能是有人想安排你我鷸蚌相爭吧,目標對準的是你。也可能一箭雙雕,我們兩個是捆一起的螞蚱。”
  閔握住宋運輝的那雙手不知不覺地用上了大力氣,他悶頭想了好一會兒,才道:“肯定與你無關,不然不會預先讓你知道,你別扯上自己讓我寬心。是有人想搞我。搞我的人很知道,我的軟肋在哪裏。唉,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前陣子果然托大了。”
  宋運輝很有感慨:“金州太複雜,內耗太大,讓我回去坐你位置我都不願去,一大半精力都得花內耗上麵。我看你這兩年一半時間扔內耗上,還哪有精力考慮發展,可惜啊。你原來是那麽大刀闊斧。走,進去登機。”
  閔心事重重地跟著宋運輝進去安檢,但一直到飛機上坐下了,才又跟宋運輝道:“小宋,把你準備跟新領導談話的大綱給我看看。”
  宋運輝不由一笑:“我哪有大綱,又不是做報告。我這回去是應考,所以晚上還約了一個外商代表了解動向,臨時抱佛腳。老閔,我倒是有個提議,別忘記發揮發揮水書記的餘熱。水書記又不可能再影響你,好好待他,一則可以顯得你厚道,二則水書記可以幫你理清內部,讓你可以脫身內耗,他也可以老有所為,雙方得益的好事。而你這回去北京,多留幾天吧。”
  閔聽了沒有反對,點點頭,但也沒明確表示肯定。宋運輝知道閔心裏矛盾,水書記離任前擺了閔一道,閔不可能不記恨,要他重用水書記,那真是為難閔。可不與水書記言和,將水書記收為自己人,水書記卻可以讓閔猶如陷入水草堆裏的泳者,任期陷於內耗,直到被上司訓斥。這就是金州,誰都可以是障礙。因此宋運輝引以為鑒,在東海重用技術型人才,寧可忍受碼頭老趙那樣的人時時放刁,也不願放太多官僚生事。寧可忍受一個蘿卜一個坑,人手常常捉襟見肘,連自己有時出差都沒陪同,也不願放任何人無所事事,因無事生妖。
  但是宋運輝又看著身邊沉思的閔,在心中懷疑,就算是他好意提醒了閔,可這回閔進京活動又能獲得多少效果。閔這個不上不下的工農兵大學生,雖然生產管理上有一套,可是基礎知識的薄弱擺在那裏,閔又沒水書記的開闊胸懷,在而今這般百舸爭遊的年代,管理者如果沒有前瞻的思維,不說別的,金州自他宋運輝走後,已經多年沒有拿得出手的技改了。也不全是內耗的事兒,說內耗,那是他給閔找理由。再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閔的老靠山剛退休。
  雖說以前他和閔有過不愉快,可就事論事,誰坐到他和閔的位置上都會起衝突,是工作造就,與人品無關。事後閔也守信,給他挪到東海,無論是否被迫,總是幫他一個大忙。現在兩人又相處融洽,宋運輝說實話,不願金州換了主子。可是除了出個讓水書記發揮餘熱的主意,他也幫不了多的,比起閔,他在上麵的關係還嫩著呢。誰知道,或許這回閔不是因為自身管理方麵的原因,而是因為得罪了不知哪個上司呢。
  宋運輝也擔心他的仕途,小拉父親退休,對他衝擊不小。而他現在起碼在私德方麵有些“臭名昭著”,又是拋棄發妻,又是與外商勾搭,如果新領導聽到這些,難免心裏落下不良的第一印象。所以他最先也不急著離婚的,後來實在是忍無可忍。現在倒好,陶醫生無意之中幫了他一個忙,加上他的暗中促進,很多人都開始傾向於相信他確實因為性格不合過不下去才離婚,而不是因為有第三者。既然已經離婚,新找一個女友也是理所當然。陶醫生年齡不小,學曆不低,中人之姿,還不如程開顏,而且還是單親媽媽,無家庭背景,總體條件並不好,可這些正說明他是個正直的人,並不是因為色衰愛弛拋棄發妻,也並不是因為另攀高枝而拋棄發妻。這時候身邊的閔重重呼了一口氣,宋運輝也忍不住深呼一口。東海隨著三期上馬,規模進一步擴大,企業級別提高在所必行,上級到底是青睞到破格提拔他,還是會適配一個級別符合的人來當他頂頭上司?小拉爸退了,他明天麵見新領導,等於麵試。麵試結果,天曉得。因此他在麵試前不敢大意,不得不進一步利用了陶醫生,盡管海邊一遊之後沒再見過陶醫生,但他在同僚麵前有意識地曖昧了一把,讓眾人都以為有那麽一回事。
  他現在的處境,沒比閔安逸。可與閔不同的是,他有過硬的技術,東海現在缺了他還真轉不起來,這就是他的仗恃。而閔就不一樣了。
  宋運輝想到,他必須更多努力,在上麵多打樁腳,才能確保江山穩固。再看閔,曾幾何時,閔也是那個時代的一麵旗幟,才可能年紀輕輕便受重用。可時過境遷,閔現在卻成了落後者。宋運輝想到而今新分配大學生開闊的眼界,全新的科技知識,以及咄咄逼人的氣勢,他每每心生不進則退,心力交瘁之感。他從新進大學生那兒看到,他需要學習的有很多,比如計算機技術及應用,比如自動化控製,比如國際金融,比如最新環保知識,等等,他即使隻做到粗淺了解,都有些力不從心。他現在都有些感覺他仗恃的過硬技術都有些岌岌可危。難道他需要轉向,學習水書記,做一個嚴格意義上的政客?
  他本來是以平常心對待即將到來的麵試的,可是看到閔被他一句話刺激得一路兩個小時都緊繃著臉閉目沉思,不免兔死狐悲,沒想到閔的心理這麽脆弱,原以為混到閔那級別的人,多少不受幾句風言風語的影響,可從閔的緊張反應來看,閔很把他的警告當一回事。可見閔的地位也脆弱。脆弱的地位,才有脆弱的心理。而他又好到哪兒去呢?看著閔的緊張,他不免也深思了一路。
  下了飛機,是虞山卿接了他。虞山卿也認識閔,不過隻寒暄了一下,沒什麽熱度。宋運輝心裏敏感了一下,告別閔他們上車後,就問虞山卿道:“你這生意人,怎麽不趁機與閔廠長拉拉關係。”
  虞山卿笑道:“看死他沒生意給我做。再說我們以前徹底翻臉的。喂,宋大廠長,您老真會粉飾形象啊,玩起輕車簡從的招數來了,想給新領導好印象吧。”
  宋運輝不由笑道:“什麽事經你嘴巴一說,怎麽都變味了呢。我這回來沒別的事,送舊迎新,完了拍屁股就走,帶那麽多人幹嗎,讓他們無所事事看我給新官上任的火燒一把啊。小拉呢?你晚上一起去歡送宴會嗎?”
  虞山卿微笑:“你們各路諸侯這回來了不少,你知道我們怎麽說你們?上京趕考!嗬嗬。來個係統外的新領導,是有些人的機會,更是有些人的噩夢,不過對於你宋大廠長而言,絕對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看好你。但很多人並沒留意到你,你行政級別不高,倒是隱身了,也是好事。別跟我提歡送宴會,我哪有份,我是邊緣活躍分子。”
  宋運輝聽著覺得與自己平時電話裏打聽來的差不多,有些放心。“你好啊,做生意就做生意,竟敢管起國家大事人事調度來,你說閔廠長會怎麽樣?”
  “他還能咋樣,過時了。他留用不留用,對我都沒什麽區別。唯有你,Dear 宋,You are my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裸吧?”
  兩人俱是大笑,宋運輝笑罷才道:“虞山卿,你做起真小人來,比過去在金州可愛多了。說說你們怎麽分析我。”
  虞山卿笑道:“還能怎麽分析,你自己還會不知道?你這樣子一號人,缺了你暫時不行,你又不是誰的派係誰的親信,誰來都不會對你反感。如果是新官上任想燒把火,正好得重用你。我看啊,你還是一個電話讓你幾個手下收拾資料趕緊來,趁熱打鐵申請三期趕緊批準。”
  宋運輝微微一笑,“不急。趕考後再說。”
  虞山卿故作驚訝,道:“你該不會想著趕考後立刻回去修整方案,成倍擴大申請規模吧。”
  宋運輝笑道:“你就大膽設想吧。成日隻知道盯住生意,多了還不夠多,大了還不夠大,你到底有沒有底?”
  虞山卿笑嘻嘻道:“哪裏有底。哎,先別去賓館,我帶你打高爾夫去。”
  “小拉還等著我。”
  “哦喲對了,差點忘了這茬。提醒你一下,小拉最近心情不好,你自己悠著點。我勸他今時不比往昔,別鬧脾氣壞了老交情,可他不采納,反而說我勢利眼。等下送你到賓館我就不進去了,省得他見了我生氣。”
  宋運輝一笑,沒應茬。心想虞山卿現在對係統裏的事情這麽熟,這當下怎麽可能還與小拉綁一起,與其跟著小拉通過小拉找關係,不會他自己直接找嗎。虞山卿當然不肯再去硬著頭皮挨小拉的脾氣,這符合虞山卿一貫性格。
  虞山卿果然送到賓館門口就止步。宋運輝進去大堂左右看看沒見到小拉,便自行前去總台登記,房間是小拉替他定的,小拉自會找到他。但沒想到正登記著,一個年輕女子僅穿泳裝光腳披著浴衣跑下來,到總台交涉要回鑰匙。宋運輝聽著好像是這女子長住這家賓館一個客房,今天去賓館遊泳池遊泳,回頭簽單時候,卻發現已經退房,連遊泳館寄存箱裏的衣物都已被取走,女孩硬是強披了一身遊泳館浴衣下來,要不就差一點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
  宋運輝心想怎麽還有這種事,但他沒多管閑事,辦了手續便上去入住。不想才進房間,就接到小拉電話。小拉在電話裏二話沒說,先問一句:“剛才一幕活劇有意思嗎?”
  “什麽活劇……哦,你什麽意思?那女孩子是你什麽人?”
  “情婦。可我厭煩她每天跟我使小性子,今兒讓她吃點苦頭。你休息吧,我走了,晚飯前我會讓司機來接你。”
  宋運輝目瞪口呆地看著話筒,好久無語。這才明白剛才一幕是怎麽回事。原來是小拉心情不好,就趁情婦去遊泳,下手退了房子。房子肯定是以他名義租的,他去退當然容易。可斷交就斷交吧,何必弄得人家女孩子大出洋相。這才明白虞山卿這麽八麵玲瓏的人為什麽不肯見小拉,原來小拉是這麽在發脾氣。當然小拉是不敢衝他這麽撒氣的,可宋運輝引以為戒。誰知道這是不是小拉給他的下馬威呢:就設計著等著他進門看這幕活劇。
  宋運輝一時想不清楚他撞見這一幕是巧遇還是被設計,但他再懶得去猜小拉的心事,還是虞山卿那樣的避開最好。他自然不會乖乖在房間裏呆著,也不去剛剛新老交替的辦公大樓,他去找老徐說話,尤其是找老徐了解政策。下去大堂時候,那女孩還在哭鬧,宋運輝遠遠看看,沒有停留,找一輛出租車走了。
  老徐對他熱情,不過在他和老徐之間,雷東寶已不再是話題。
  老徐卻是問起梁思申。宋運輝很是詫異,心說緣分就是緣分,沒有辦法。
  晚上歡送宴會,新領導沒到場,據說昨天的更高級別歡送宴會上已經到過。大家都在敬酒,宋運輝眾所周知的不會喝酒,可今天也叫嚷著說是拚著老命也得敬,然後就“醉”在一邊。他理所當然地不醉也醉,省得被小拉逼著表態。他心想小拉這是何必,這個時候就算是大家都給他當場寫下血書保證以後好好待小拉,可以後真能保證?小拉太自以為是了點。他不如裝醉。
  果然小拉沒有再找他。曲終人散,宋運輝心想,小拉的一頁該翻過去了。
  宋運輝回到賓館,虞山卿已經在等他。兩人就現在技術發展說到半夜,都是感慨技術世界日新月異,變化太快。尤其是電腦,虞山卿說起來直搖頭,說他現在回美國去,最頭痛是遇到電腦,那些指令總記不清,隻一個“dir”沒忘記,可也沒大用。兩人談到半夜,終於說到私事。虞山卿說想把妻子移民出去,帶著女兒去美國受教育,這事已經有些眉目,問宋運輝要不要把女兒托付給他妻子帶去美國,虞山卿保證簽證通過。宋運輝笑笑搖頭,這麽明顯的行賄,他哪敢接受。但是與虞山卿分手後,宋運輝著實心動。看看梁思申的教養,要是哪天宋引也能那樣出色,他做夢都會笑出來。可是,問題是,哪來的錢。
  想到錢,想到虞山卿的收入足以把妻兒送去美國接受良好教育,他宋運輝如此出色,指揮著如此龐大的重點工程,卻不能夠,心裏很是不平。對了,楊巡已經通過梁思申,將考出托福的楊連送出國,楊巡都已有這等財力。這一想,宋運輝對著天花板發了好一陣子呆。他到底為啥辛苦為啥忙?
  第二天清晨,宋運輝穿上深灰西裝走了二十幾分鍾,去輪候新任領導問話。都是熟知規矩,因此宋運輝到了等候地點,就看到也才剛到此的閔廠長。宋運輝熟門熟路地找杯子,給自己和閔到了兩杯水,一起坐下。閔心裏緊張,有意想以說閑話緩解氣氛,就道:“小宋,你怎麽還是沒一點酒量。”
  宋運輝微笑道:“我進醫院聞到酒精味都暈。他們說我動手術時候別浪費麻藥,直接拿酒精在我鼻子邊晃幾下就行。你也是約今天談話?”
  閔遲疑了一下,搖頭道:“我昨天提了,不知道能不能約到。你約今天?幾個小時?要是半天,我今早就不用等。”
  宋運輝立刻明白,他竟然比閔更早被約,而閔看來還不知道約幾時。“我已經約定今早,不知道談幾個小時,初次見麵,估計時間不會長。”
  閔想了會兒,道:“你談話時候幫我提一下,我怕他們沒傳達上去。你倒是機靈,什麽時候約的,也不跟我說一聲。”
  宋運輝說了實話:“我沒約,是上麵通知我今天來。”
  閔頓住,看了宋運輝好半天,才道:“等下你出來如果沒見到我,打我這個電話,告訴我一下你們談話內容。看來我還真有麻煩。”
  宋運輝歎道:“你打電話問問其他幾個,他們有沒有被約見。不要急。我進去了。”
  宋運輝背負著閔焦燥的眼光,走去目的地。他對於今天約見的主題胸有成竹。產品升級?那是他一直關注的項目,說起來都無需資料。但是他對於比閔早被約,卻心下忐忑,上麵這是什麽意思?如果是好意,在這麽一個新舊交替的時候,這回被迫太拋頭露麵,絕不是他一向的風格。他在去的路上就打定主意,將話題收窄,盡就自家東海廠出發說事兒。
  沒想到,一談談了那麽久。
  宋運輝傍晚快下班時分走出辦公室,便知道這事兒明天就得在全係統傳開。現在這時候,不知多少遠的近的目光盯著這扇門,從門的一開一合揣摩上頭旨意。宋運輝從這扇門走出來,沒去各辦公室坐坐,就直接慢吞吞走回賓館。一路回想今天一天的談話,回憶有沒有說錯什麽可以及時彌補。不知不覺走回賓館,直到被人擋住,才收回思考,卻見是滿臉憂容的閔廠長。他連忙如是條件反射地道:“走,去我房間,先說話。”
  “說到我的問題了?”閔不顧這還是大庭廣眾,焦急地問。
  宋運輝卻按兵不動,直到進門,才道:“不,我懷疑上頭準備調整產業布局思路,向沿海轉移。今天有關產品升級換代的內容談得不多,跟我預料的差不多。更多的是談市場,原料供應和銷售兩方麵都談,是從我口頭請求上三期的一條理由中扯遠的。我說從目前經濟發展和內需飛速上升來看,不遠的將來我們將向海外尋求原料供應;同時我們也可以通過改造設備提升產品質量,發展來料加工。因此亟需在沿海擴大布局,以減少運輸成本。我從領導對這個思路中有關思路的了解,感覺他對沿海布局已經很有考慮。所以我想你不用擔心了,他既然一上來就考慮沿海,一定就是有所側重,叫我先來談話也是理所應當。看來我的三期很有希望了。”
  “你寬慰我?”閔一時有些不信。
  宋運輝道:“我寬慰你幹什麽。我說起我從金州出身,順便提一下你,看得出領導都對你沒印象。他新來,這很正常。如果真有拿下你的考慮的話,應該對你很有印象。”
  閔聽了大鬆一口氣,拍拍宋運輝的手,誠摯地道:“謝謝你,這樣就好。還有沒有跟你提起回金州的事?”
  宋運輝道:“沒有,我也放心不少。走,請我吃飯去。邊吃邊談。”
  閔起身道:“那好,虛驚一場。走,請你吃海鮮,我要好好請你。那看來我可以回家等約見了。”
  “你還是再留兩天活動活動,我想要我回金州的傳話不會是空穴來風,你找找是來自哪裏。別太大意。”
  閔答應,回頭好好請了宋運輝一頓,席上多次與宋運輝說,要同聲共氣,互幫互助。宋運輝都是答應,同僚嘛,又是沒利益相關的,當然是互相幫襯著點。而且他還真擔心要他回金州,那地方,想著都頭痛。倒不是怕它的內耗,他現在也不是什麽善主。而是怕它沉重的經濟包袱。
  還有,他不願直接麵對也在金州,估計這輩子都不會離開金州的程家。
  想到今天白天的談話,想到本係統很可能下一步對沿海地區的側重,宋運輝有足夠理由懷疑,他還真的可能如虞山卿笑話所言,得回去重寫三期計劃,將規模和產品檔次再度提升。想到可能有的飛躍,宋運輝熱血沸騰,昨晚想的為啥辛苦為啥忙的念頭又拋到腦後。人生能有幾回博,他有幸輪到這等大好時機,那是前輩子修來的運氣。打死他都不會想離開做虞山卿那等生意,再賺大錢又有何用,換得來這樣的機會?
  可是,大錢還是有用的。宋運輝到底已不是二十才剛出頭的毛頭小子,住寢室吃食堂,隻要有事做就甘之若飴。他現在有個寶貝女兒,他對女兒有所期待。他還想梁思申,想得心痛。要他怎麽辦才好?
  
  楊巡這幾天非常忙。自從梁思申上回來了確定下方案,她又快遞過來大致布局思路,以及相似建築風格的照片,楊巡就開始緊追設計院加班加點地設計。但是設計師們都對楊巡嘀咕,這樣的建築風格,工程上能做到,可是裝飾方麵不可能,現在哪兒找得到這樣的外牆飾麵板。如果沒有那樣的外牆麵板,那種味道根本出不來。
  楊巡看來看去,沒覺得那飾麵板有多特殊,不就是顏色灰黑的石板嗎。而且這石板坑坑窪窪,都還沒他老家人們做墳用的石板光滑。這些個設計師都是城裏人,從小隻見水泥不見石板,難怪不認識。楊巡讓設計師定下尺寸,就要人找鄰近采石場看誰能做,他覺得容易得很。但一問下去,才知道這事兒不是那麽回事,得用花崗石才行。楊巡派楊速出去,一找找到福建,訂做一大批。
  楊巡已經有建築兩個市場的經驗,什麽事要預先做,什麽事要延後做,什麽事可以拖一拖,他現在門兒清。他們現在最終確定的項目是大型商場,與蕭某的想法一致,因為他們實在不願放棄這等市中心風水寶地,這樣的地塊,不做商場,簡直是暴殄天物。可是因為資金有限,他們隻能造起裙樓五層,留下設計餘量,待以後再往上升。
  而這樣的計劃,也還是楊巡精密統籌下才行。他幾乎是暫停在二輕局那邊收購的支出,集中力量拿下商場項目。他結交銀行朋友,以外資企業出麵申請貸款;他同時要設計院在設計完成前先拿出與梁思申寄來的照片風格差不多的效果圖,通過關係上達到市領導們眼前,讓市領導們眼前一亮,認為商場的建成將提升商業中心的形象,於是把關注商場建設進度提入每月工作會議議程。楊巡又憑此與銀行扯皮,要求銀行多多貸款支持市重點工程建設。在幾番公關之後,銀行終於貸了。貸了一千萬。
  拿到這人生第一筆從銀行貸出來的一千萬,楊巡感慨萬千。他這一路從最傻的以存錢來積累資本,到問親戚朋友借錢做大,再到飛躍一步問信托投資公司借錢,一直到今天問銀行借錢,其中滋味,百樣感受。為此楊巡好好花一個小時總結了一下,他發現,靠自己一五一十地存錢積累資本,那是最傻的辦法,而問私人借錢則是能逼死人,問信托公司借錢也不好,利息太高,也能逼死人,唯有問銀行借,雖然他身上又多添一千萬的債務,可是他反而不愁了,不急了,他總結出一條,問銀行借錢,能養肥人。
  他看得出,自從他借到錢,他與銀行相關人員的關係,從原來的他單方麵地求人,變為大家是朋友,不再是他一個勁地去電話聯絡銀行人員,銀行的也是常與他電話聯絡,詢問工程進度。楊巡考慮,可能是銀行怕他還不出錢。楊巡當然不會因此作魚已上鉤狀,他繼續與銀行相關人員搞好關係,並且憑著手中已經拿到一千萬,而加深交情。
  這時,他不得不一改過去求人辦事自貶身份的作風,而今他作為外資企業總經理,指揮的又是一個顯山露水的大項目,他需要擺出樣子讓別人信任。但是這樣的角色轉變有些艱難,他不是個好演員,他以前都是本色表演,現在讓他轉型,他除了衣著方麵可以做到,因為可以請教梁思申,也可以學學宋運輝,可是言談舉止實在難以一步到位。甚至還有邯鄲學步的傾向。沒辦法,他從穿街走巷的小生意做起,看著別人臉色說話慣了,到而今說著說著又忍不住想取悅人,讓場麵盡歡,不知不覺就把自己的地位踩了下去。他很懊惱,可也沒辦法改變自己的習慣,隻能時時提醒自己,不能再低三下四。
  也正是因為楊巡長年練就的圓滑,遇到有些不方便當麵拒絕的問題,楊巡就抬出國外老板不同意這麽一句。沒想到,別人還真吃這一套,開放那麽幾年下來,大家多少有些知道國外老板的有些想法與國內的很不一樣,有些想法千奇百怪的很,真沒什麽道理可講。因此都能理解外國老板的拒絕,有些還反而替楊巡惋惜,吃外國人的飯不容易。
  梁思申絕沒想到,自己的形象竟被楊巡塑造得如此偉岸高大,如此一言九鼎。她因工作如今時常穿梭兩國,趁出差上海,工作不緊,乘火車過來一趟看看合資公司進度時候,根本就沒想著穿著要與偉岸高大配套,她隻是簡簡單單的一條牛仔,上麵是寬寬大大的鹹菜綠帶帽線衫,一切隻為乘車方便。她知道最近楊巡很忙,沒讓楊巡來接,她反正現在對這個城市熟悉得很,自己去賓館就是。即便是沒出租車,走過去也不遠。
  可沒想到,火車進站時候,她看到燈光稀疏的空曠站台上矗著楊巡。楊巡既然來接,她當然高興,拖著行李大步走向楊巡。
  卻不料楊巡在軟席車廂沒看到梁思申,以為她臨時改主意了。楊巡等梁思申,自然與等其他夥伴不同,那是揣著一顆鹿撞的火熱的心,因此沒看到梁思申從軟臥車廂出來,他疲累了一天的身體終於垮下,怏怏而回。卻不料才走幾步,就被人從身後拍了一下,回頭,可不就是梁思申。他頓時大笑起來,情不自禁一把抓住梁思申雙臂,才想到不妥,急忙放手,搶過梁思申的行李。
  “你怎麽沒坐軟座?吃得消硬座?”楊巡一邊問,一邊打量梁思申,感覺今天她的打扮就跟一個小女孩似的,非常隨意。
  梁思申笑道:“還硬座呢,買來的票是無座。我想著這近十個小時怎麽辦啊,就找列車員幫忙,他們還真幫忙,把我安置到餐車。我就坐那兒吃飯喝茶看書,時間很容易打發。”
  楊巡笑嘻嘻道:“你亮出護照了吧?不然誰理你。”
  梁思申也笑:“那當然,我又不傻。你不是忙嗎,還來接我幹什麽。”
  “你一個女孩子,我怎麽放心讓你這麽晚一個人走夜路。何況你這身穿著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我把你送到賓館,我還得去工地盯著。”
  “哦,連夜施工?這麽抓緊?那我放下行李也去看看。”
  “不是,今天特殊,按照施工要求,今天混凝土澆築不能中斷,這是一個很關鍵的環節,否則很影響施工質量。我得現場盯著,那些建築公司的人滑頭,我怕我的現場施工員盯不住。昨晚已經盯了一晚,今天再一夜下來應該差不多。現在還好,等下到了下半夜,不看緊的話,他們水泥配比不好都做得出來。聽得懂嗎?”
  梁思申驚道:“懂一半。那你已經一天一夜沒睡?不,可能是兩天一夜沒睡?來來來,箱子還給我,車鑰匙也給我,我給你當車夫。”
  楊巡聽著舒服,頓覺一身勞累值得。他沒把箱子交給梁思申,但把車鑰匙交出。他可真想挽住梁思申的胳膊,可是有些不敢莽撞。他忽然有意試探地道:“這兩天有人給我做媒,還是個什麽長的女兒,看照片長得不錯。你要不要跟我去相親?”
  梁思申不以為然:“我去幹什麽,做參照物去?不怕人家女孩子自卑死?”
  楊巡沒想到等來這個答案,隻得笑道:“你可真是厚臉皮。不錯,看到你以後,我看別的女孩子再也沒法動心。你說怎麽辦吧。”
  梁思申笑道:“騙誰呢,你臉皮才真是城牆拐角,這麽大一個塊兒,還想我對你負責到底呢,臭不要臉。”
  楊巡真是啼笑皆非,心知他一張嘴能天花亂墜,梁思申一張嘴也毫不示弱,他別想在梁思申麵前討得便宜。隻得訕訕笑道:“臭不要臉就臭不要臉,誰讓我喜歡你呢。可你也稍微說點客氣話,我都為了我們的公司兩天一夜沒睡。”
  梁思申幫著楊巡把行李箱放車後,卻笑嘻嘻道:“你二弟還扣在我手裏做人質呢,你還敢有那麽多要求。給,你二弟照片。他一切都好,要我傳話讓你放心。”
  楊巡坐在梁思申旁邊,但沒急著就昏暗路燈看照片,還是追著問他的主題,“你現在三天兩頭跑中國,會不會哪天就在中國設個辦事處長住了?會在北京還是上海?”
  梁思申開車上路,一邊不忘回答:“我享受美國的生活,並不想回中國,這兒的生活很不方便。現在年輕,我樂意兩地飛行,以後就難說了。楊巡,謝謝你對我好,但從理智上說,你如果不純粹是說笑,你的想法並不現實。”
  楊巡當真沒有想到梁思申說得那麽幹脆,不由愣愣看住梁思申,看著這張皎潔的臉在昏暗中猶如白玉一般,潤,卻是冷,好半天才道:“我是認真的,不過你別有壓力,當我單相思就是。就算是你回國,我看你也看不上我。我又不是傻瓜,哪會連這點都看不清楚。”
  梁思申沒想到楊巡這麽說,心中隱隱感動,這才認真起來,卻不再回答。到了賓館,她自己下車出去登記,楊巡等在車上。等她稍微收拾一下自己出來,透過打開的車窗,卻見楊巡已經放下車椅熟睡。梁思申沒有打擾,去工地的路她熟,就讓楊巡睡上一會兒。想到剛才的對話,她有些挺無奈。她並不想與合作人有感情牽扯,可是她在美國並不是那麽受歡迎,沒想到回國卻是到處受寵,她自己也想不明白,搞得她挺無措。尤其是宋運輝那兒,她都有些不知道怎麽麵對宋老師。反而與楊巡打鬧慣了,楊巡又是個特別能體貼的人,她在楊巡麵前倒是無所謂。
  一直等確定到了工地,梁思申才搖上車窗,拿鑰匙戳戳楊巡。見楊巡一骨碌彈起,笑道:“睡那麽香,真想讓你多睡會兒。不好意思叫醒你。”
  楊巡冒了好一會兒傻氣,片刻小睡讓他有些頭重腳輕,腦袋發脹,一時也沒急智應對梁思申,隻問道:“到了?”
  “嗯,是不是停這兒?要不要停到更近點的地方?”
  “就這兒,就這兒。鑰匙你拿著,等下你看看就回吧,工地不是你呆的地方。”楊巡說著開門下去,腳沒踩穩,梁思申見他挫了一下。梁思申關住車門,跟著下來,忍不住一把抓住腳下有些踉蹌的楊巡,借口道:“你走慢點,我不熟,怕跟不上。”
  楊巡以為還真是這樣,反而伸手來扶住梁思申,果然走得慢如蝸牛。梁思申有些哭笑不得,隻好讓他扶著,待到見他活動會兒又靈活開來,才將手臂抽走。隻見楊巡站到高處,暗夜中兩隻眼睛閃閃發光,四處巡看。見到不對的,就對這擴音喇叭吆喝一嗓子,要是施工方不改進,楊巡就開罵。梁思申隻能看,雖然看著也不懂,但她有生第一次感覺到罵人也並非一無是處,楊巡在這樣的場合破口大罵是理所應當。一切順利時候,楊巡就指點給梁思申看,這個方位以後是柱子,那個方位以後是台階,腳下這一大片是被梁思申硬性要求留出來的開闊停車場。梁思申聽著迷迷糊糊,不便幹擾楊巡的工作,給他增添麻煩,就開走車子回去睡覺。
  但梁思申的出現卻令施工方好生奇怪,都沒想到,原來傳說中嚴苛的外國老板是這麽一個年輕女孩。
  梁思申相信,楊巡的忙碌,甚至拚命,肯定不是做樣子給她看,從楊巡話裏話外輕描淡寫的態度來看,楊巡將為合資公司拚命視作理所當然。就算是楊巡為他自己所占的股份努力吧,作為合資公司的另一個大股東,梁思申深感內疚,相比楊巡,她做得太少。因此從分配上來說,楊巡很吃虧。
  梁思申的職業就是投資,她深知以資為本的經濟社會主流思維,因此也非常認可報酬與酬金之間的合理掛鉤。可如今對於楊巡的超值和無償付出,梁思申有些一籌莫展,怎麽合理確定楊巡的工作價值,怎麽與楊巡商談確定楊巡作為經理人那一塊的工資?她希望合作雙方是公平合作,她不願占另一方的便宜,自然也不願看另一方吃虧。可她當然也清楚,楊巡這麽不計報酬地為兩個人的合資公司苦幹,還有感情成份在裏麵,這一部分,又該怎麽量化?梁思申最頭痛的是這個,她清楚認識到,她欠了楊巡很大一筆人情債。
  因此梁思申第二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關切地詢問楊巡有沒有休息,早飯吃了沒有,其次才問工程進展。聽得出楊巡電話裏的聲音很是沙啞,又是一夜沒睡,而且還是高強度的管理工作,鐵打的嗓門都給噴砂了。從電話裏得知,水泥澆築剛剛結束,現場稍作清理,大家都回去睡覺。於是兩人約定辦公室見麵,梁思申簡單查閱最近一段時間的支出帳目,楊巡顧自睡覺。
  周日的辦公大樓安靜得幾乎不見人影。梁思申幾乎是比一個正常上班族還早半個小時就出現在辦公大樓,被門口的門衛盤問再三,才得放行。但兩個門衛還是一臉懷疑的模樣,不相信這個穿著簡單的年輕女孩子會是楊巡那個合資公司的董事長。一個人盡心盡責地跟著上了電梯,盯著梁思申神色自如地走進門洞大開的辦公室門,這才盡心盡責地離開。
  梁思申走進辦公室,拐過密密麻麻布置的辦公桌,打地道戰似的找到楊巡的總經理辦公室,卻見裏麵一片靜謐,看不到楊巡的人。梁思申疑惑,楊巡開著門會去哪兒?可能去廁所了吧。梁思申見到桌上顯然是一摞賬本,就走過去看。走近辦公桌,卻看到一隻手孤伶伶地矗在桌子後麵。梁思申嚇得一聲尖叫,奪門而出,站到走廊上大喘氣。腦子裏放電影似的浮現無數凶殺恐怖鏡頭,鏡頭中都有一隻蒼白的手。
  梁思申左顧右盼,不見有人出現。忽然想到這會不會是楊巡的手,難道是楊巡……她不敢亂想,深吸一口氣,壯著膽子進去再探。這回小心留意,果然見辦公桌下麵露出兩隻鞋。再進,還是那隻手高高舉著,這回看清這手臂是擱在椅子邊上,順藤摸瓜看下去,果然桌底下團著一個人。看衣服,可不正是楊巡,隻是楊巡的臉鑽在椅子下麵,看不清楚。
  梁思申不敢碰那條手臂,戰戰兢兢地移開椅子。隨著椅子的移開,隻見椅子下麵果然露出楊巡的一張臉。大概是障礙移去,這張臉上的嘴美美咂巴一下,舒展身體換了個舒服的睡姿。梁思申目瞪口呆,可扶著椅背隻會兩腿哆嗦。直等驚魂甫定,看著差點嚇死她的楊巡,梁思申伸出美腿比劃了幾下踢下去的姿勢,不過終是沒踢出去。可憐的,累得滑到椅子底下都能睡著,可見有多困。
  梁思申沒打擾楊巡,從文件櫃底層找出一床毛毯給楊巡裹上,她自己坐一邊兒仔細查看帳目上的支出單據。順手把數字分門別類記錄到兩張紙上,以一目了然。一邊記錄一邊心驚,工程才剛開始,地麵建築都還沒豎起來,這花錢就跟流水一樣,嘩嘩地往外流。再看銀行利息,竟是如此之高,高得簡直不可思議。難為楊巡拿著手頭幾塊錢艱難調度。再看目前的資金狀況,楊巡沒跟她叫苦,她也看不懂國內的賬,但是她會自己加加減減得出大致數據。
  楊巡的大哥大沒關,雖然是星期天,可偶爾也有鈴聲響起。梁思申怕鈴聲吵到楊巡,又怕關了電話萬一有誰有要緊事聯係不上,就隻好替楊巡做秘書,來一個電話記錄一個。偏偏來電的好多人普通話不好,梁思申又是個普通話不標準就聽不利索的,好生折騰。
  臨近中午,電話更多。但一個電話她接起“你好”了一聲,那邊卻是頓了一下,才疑惑地問:“梁思申?”
  梁思申的頭皮一下麻了,她這回來不打算通知宋運輝,怕見麵尷尬,難以應付,可沒想到被電話活捉。她隻得硬著頭皮道:“是我,Mr.宋。來上海出差,趁星期天趕來看一下進度和資金情況,下午回去。所以……沒打算打擾你。聽楊巡說,Mr.宋恢複得很好了。你找楊巡嗎?他在睡覺,據說他忙了兩天兩夜。”
  宋運輝在電話那頭別樣滋味。可他卻正在少年宮走廊,等著女兒下課,附近有陶醫生坐著。因為上回去海灘,陶醫生見了他有些別扭,見麵就坐得遠遠的。“楊巡如果醒來,要他給我電話。我和他老家的市府有幾個人來,中午一起吃飯聚聚。我建議你就別來了,這種吃飯喝酒沒什麽意思。”
  梁思申看看依然潛伏於桌底的楊巡,道:“Mr.宋可能不用等楊巡了,我看他等我回到上海都不一定會醒。”
  宋運輝實在忍不住,問出心底的疑問:“楊巡就在你身邊?”
  梁思申不由偷偷做個鬼臉,回答:“是的,我在楊巡辦公室看賬。剛進門時候差點嚇死我,楊巡睡得就一隻手懸空露出桌麵,畫麵異常恐怖。天哪,我尖叫了一聲逃走,大著膽子回來才看清這是活人。Mr.宋離楊巡辦公室近嗎?我給宋引帶了些漂亮的文具,本來想請楊巡轉交……”
  “我在少年宮三樓,你出門右拐上中山路,往前走就是,不到十分鍾。”
  “好,十分鍾。”既然通了電話,避而不見就太明顯了,對別人可以,對Mr.宋,梁思申做不出來。
  而宋運輝通完話後,便將脖子轉向樓梯,若不是女兒不知什麽時候可能出來,他很想迎到樓下去。陶醫生雖然看書,可是海邊一會之後,她對宋運輝雖然拉開了實質距離,卻全身觸角地關注起宋運輝的動靜。宋運輝打電話的聲音不大,她聽不出再講什麽,但她是個細膩的女人,她看出宋運輝結束電話後,雖然依然坐在椅子上沒動,可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充滿等待。他在等誰?陶醫生敏感地想到宋運輝住院時候見過的那個女孩。
  果然,不到十分鍾,陶醫生見到一個高挑修長直發飄逸的女孩從暗暗的樓梯升起,可不就是那女孩。她同時看到宋運輝幾乎是丟下平日與身份相稱的雍容,簡直可稱為活潑地跳起身迎上。陶醫生一陣心寒,再看時候,見那女孩已經走到光亮處,額頭皎潔如月,粉唇嬌嫩如花,這樣的女孩,宋運輝那個前妻怎麽是她對手。宋運輝這麽一個少年得誌的人,當然需要的是這般如花美眷。陶醫生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梁思申看出宋運輝的克製,因此她心裏比宋運輝的克製更壓抑。但她一路已經想好該怎麽見麵,因此一上來就將一隻粉紅色雙肩書包交給宋運輝,微笑道:“這個禮物送晚了。Mr.宋,看上去氣色很好。”
  “謝謝你惦記著。”宋運輝含笑看著這回穿得不張揚,但當然還是有別於國內女孩穿著的梁思申,“來這兒也不說跟我打聲招呼。行程再忙,一個電話不行嗎?”
  梁思申聳聳肩,做個鬼臉,“對不起。Mr.宋太偉岸,有時候不敢打擾。”
  宋運輝請梁思申坐下,笑道:“是不是又遇上普通話好的華裔了?發音好了許多。”
  “嘻,我真差勁,什麽變化都逃不過Mr.宋法眼。是的,現在手下有個北京男孩,我學他的貧,真有意思。可我的舌頭死硬,‘兒’不起來。對了,看來這回來一遭都沒法跟瞌睡蟲楊巡麵談,我對賬單有幾個疑問,不知道問Mr.宋可不可以?”最上問著,手上早把寫著問題的紙片遞給宋運輝。
  宋運輝一看滿紙描花似的中文夾漂亮的英文,一笑,心說楊巡怎麽答這些問題。但他嘴裏問一句:“你現在的工作可以常回國?”
  “是啊,洋鬼子逼我回來做高幹子弟。其實我不願搞特權的,可我又喜歡我的工作,很悲哀,先做著吧。起碼收入很好看。我想回頭尋找一個單純點的職位,我不喜歡接觸太多醜陋。”
  宋運輝一時無言,這樣的話,他若幹年前也憤然想過,可如今卻變得迎合。他隻能勸導:“醬缸也需要有人稀釋,你自己行事隻要堅持原則,不同流合汙就行。比如說你的工作,我相信最高級的投資需要把握經濟脈搏,而經濟則是離不開政治的,你要是人為地為了避開自己高幹子弟的特權而放棄上進,我覺得有些矯情。你既然無可避免地已經站在比別人更高的高度,我建議你順勢而為,用你的努力一方麵更提升自己,一方麵報效社會,這是比回避更積極的態度。你好好考慮我的話,不要意氣用事。”
  嚴肅認真的宋運輝反而令梁思申感覺熟悉而親切,她低頭將宋運輝的話想了半天,覺得很是有理。“明白了,Mr.宋,你比我爸媽說的都有理。”
  宋運輝一笑,“我正經曆著,深有體會。來,解答你的問題,有些具體的還是需要楊巡解釋。先這條……”
  陶醫生斜睨看過來,見這一對郎才女貌,旁人看著都已賞心悅目,而看兩人又似是商量討論著什麽,態度認真而美麗,實事求是地說,這個女孩無論從哪個方麵來看,都是一個可遇不可求的人。看人家女孩子多年輕,眼睛多純淨,想來思想也很陽光,笑容更是燦爛,這樣的女孩誰不喜歡?誰願意自討苦吃伺候一個有曆史的複雜女人?陶醫生自嘲地一笑,笑自己自作多情,人家請她去海邊玩一趟就思想上了,也不看看自己是誰。
  一會兒音樂班紛紛下課,陶醫生留意到,宋引跑出來,與那女孩親密擁抱,兩人很是熟悉的樣子。她的兒子也出來,她領著兒子不得不經過宋運輝的身邊,宋運輝還沒留意到她,那女孩早已看到,微笑衝她招呼,“醫生,你好。”
  陶醫生隻得點頭微笑:“你在……”旁邊陶令田卻大聲插話:“這個阿姨好香啊。”
  宋引立刻回答:“姐姐的香我家裏也有,姐姐送我的。”
  宋運輝將梁思申送的書包交給宋引,“你看,阿姨送你的書包,喜歡嗎?”宋引連忙接了去,嘴裏說著“謝謝姐姐”,手上忙著翻看。陶醫生明白地聽清楚,這父女倆在女孩的輩份上稱呼有分歧。宋運輝教育女兒:“貓貓,我們是不是與陶令田弟弟分享一下?”
  宋引雖然不舍得這些粉粉的罕見的文具,可還是拿出一支筆一塊橡皮送給陶令田,不聽陶醫生的拒絕。陶令田還是孩子,當仁不讓地拿了。梁思申喜歡這麽大方的宋引,蹲下去抱著又親了一下,道:“貓貓真好,姐姐喜歡你。”可她看看手表,道:“宋老師,這回時間緊張,我得走了。下回來再跟貓貓玩。”
  “行,你去忙。小楊做得已經很不錯,你多鼓勵他。”宋運輝回頭又跟陶醫生道:“陶醫生慢走,我送送你們。”
  陶醫生忙道:“我們等下逛街,不用送了,謝謝宋廠長。”
  梁思申看看陶醫生,沒說什麽,隻是覺得宋運輝做那些個雞毛蒜皮的小事情挺有意思。五個人一起下樓,陶醫生看著梁思申與大家揮別,飛一樣地開車子離開,心裏感慨,這才是與宋運輝是同一階層的人。她隻是為自己歎息。
  宋運輝哪裏想得到陶醫生的心早已一波三折轉了好幾個回合,他笑眯眯地與陶醫生母子告別,開車送女兒回家。他是個精細人,他並非沒有注意到陶醫生,可這個時候,他的心隻有一個方向。
  梁思申飛快趕回楊巡所在的辦公大樓,下車時候有個中年婦女衝過來大聲問:“喂,你是梁小姐嗎?”
  梁思申不知怎麽回事,見來者不是很客氣,她隻應一聲“是”,但沒停留,大步徑直走進大樓。她似乎聽到那中年婦女與門衛大聲吵鬧什麽,但沒駐足,走進電梯上樓。她臨走時候掏了楊巡的鑰匙串,找出辦公室鑰匙,回來自然是用鑰匙開門。果然不出所料,楊巡還睡著,不過總算換了個姿勢。
  梁思申不去打擾,將剛才與宋運輝討論後理清思路的問題去掉,重新謄寫一遍問題。已經是吃飯時間,肚子雖然有些餓,可事情沒做完,梁思申不想吃飯。
  但做著做著,卻覺得身邊有異,轉眼看去,卻見楊巡睜開眼睛看她。見她看過來,楊巡嘶啞著嗓子道:“好啊,偷看我。”
  “這真是賊喊捉賊。”梁思申不由得笑,“我聽見你不磨牙了,知道你肯定醒了。果然。”
  楊巡訕訕地道:“誰磨牙,我睡相好得很。”
  “醒來就好,宋老師打電話來,說你們老家有幹部過來,他要你一起去吃飯。這兒有張單子你看看,都是你睡覺時候有人打電話找你,我給你做的秘書記錄。”
  楊巡一看紙上夾雜的中英文,索性閉上眼睛不看,撒賴似的依然躺著,“都不理,我還沒睡醒。我陪你吃飯去吧,回頭再來這兒,我睡覺你做事。知道你在我身邊,我睡著可安心了。”
  “嘁,你能知道我在才有鬼呢。我來的時候你那樣……”梁思申就地取材搬來椅子做出楊巡的睡姿,一條手臂高高懸在半空,她腰肢柔軟,高難度的諸如臉鑽椅子底下的動作也模仿得十足十,笑得已經躺在地上的楊巡差點滿地打滾。“看見了吧,還說睡相好,差點沒讓你嚇死,打911報警。”
  楊巡笑著起來,道:“我睡得那麽死嗎?我心裏還想著一定要等你過來,跟你解說一下。不過你看我心裏想著一定要中午起來陪你吃頓中飯,我說什麽都做到了。心裏就跟裝了個鬧鍾似的靈光。”
  梁思申見楊巡勉強起來,兩眼眼白血紅,心下不忍,道:“你還是再睡著吧,我替你買些吃的來,你隨便吃點。先去洗把臉,舒服一下。”
  “什麽時候不能睡,你卻是好不容易來一趟。等我會兒。”
  梁思申看楊巡翻出毛巾牙刷腳底發虛地晃出去,渾身衣服更是抽抽巴巴跟抹布似的,心裏感動,更是覺得自己太占人家便宜。一會兒見楊巡一頭是水地回來,她吩咐道:“梳梳頭發,換件衣服,我到外麵等你。”
  楊巡忍不住吹一聲口哨相送,可又想到,這會不會太流氓。終於打扮妥當,與梁思申匯合,他又變為西裝革履。梁思申彎著眉眼做個鬼臉,對於楊巡著裝的不足就不提了,隻道:“我已經退房,行李箱放在車裏。送你的六件襯衫也放在後麵。既然你醒著,那我不客氣要問你一些帳目上的問題了。資金方麵需要我再出力嗎?我看著覺得你融資太吃力。”
  楊巡腦袋還有些混,道:“帶那麽多襯衫幹嘛,我又穿不完。謝謝你啊。”
  “一般照西方規矩,襯衫得一天一換。嘿,我們說正事兒。”
  楊巡想了想,道:“噢,正事。銀行融資渠道已經打開,有一就有二,我不再太擔心。他銀行也怕我還不出,我跟他們說,他們不貸給我,我造個半拉子的樓換不來錢,換不來錢就還不成銀行,他們賬上不是出死賬了嗎。現在第一筆貸給我,我們等於是同一條繩上的螞蚱了,他們不敢不繼續貸給我。”
  “可利息很高……”兩人走出電梯,見大廳有門衛看著,梁思申便自覺閉嘴。走到外麵,才剛又想說話,忽然不知從哪兒冒出許多人來,將兩人團團圍住。
  楊巡一見這些人便知是怎麽回事,忙大聲道:“你們有什麽事找我,找政府,不要打攪外商。”
  那些人才不聽他,有女人甚至伸手拉住梁思申,七嘴八舌說話。梁思申哪裏見過這陣勢,驚住了,站圈子裏力持鎮定,但對護著她的楊巡道:“楊巡,別動粗。”然後才對那些圍住她的人們道:“我中文不好,你們說的話我都聽不懂,你們能不能找個普通話標準的跟我說?或者英語更好。你們別拉我衣服,這樣很侵犯我。”
  那些人看得出梁思申不是國內人的樣子,聽她這麽客氣地說話還是給點麵子的,紛紛放手。楊巡這才鬆口氣,但緊緊站在梁思申身邊,一邊輕聲解釋:“這些都是我們收購的兩家二輕局下麵企業的職工,他們不滿意買斷工齡,已經吵了好幾次。”
  梁思申奇道:“不是說跟政府機關協商解決的嗎?”
  一個女工大聲用並不很標準的普通話道:“梁小姐,你一看就是個好心人,你受騙了。你把錢給楊畜生,楊畜生隻給我們五分之一,剩下的一年付一次。你看我一身是病,以前還可以單位報銷,拖再久總還能報銷幾塊錢,可現在你們不要我們,又不給我們錢,我們還怎麽活啊。你行行好,你錢多,你要楊畜生做回好人吧,你給我們也行。”
  梁思申費勁地聽著,聽完回味了好半天,才道:“我大概意思有些知道了。就是買斷工齡……”
  “我們不要買斷工齡,我們生是工廠的人,死是工廠的鬼。一年工齡才三百塊,誰愛賣啊。”
  梁思申聽著心驚,一年才三百?她問:“意思是一年三百,如果工作十年,就是三千?如果是將退休的工人,那是多少呢?”
  “我說那楊畜生肯定是瞞著外國老板做壞事,看看,真不知道吧。退休的也一樣,買斷了以後就沒退休工資了。年紀輕的買斷還好,拿筆錢正好出去別的地方幹活,他們年紀大的身體有病的可怎麽辦啊,這不是要人性命嗎。梁小姐,你好心,你一定不要讓楊畜生騙了,你得開除他,別讓他把你名聲敗壞了……”
  梁思申開口說話,但是哪兒壓得過這些女工的大嗓門,隻得伸手虛壓,等大家靜下來才道:“我再問個問題,現在是楊巡先付買斷款的五分之一是不是?以後花幾年再把剩下的五分之四付給?國家政策是什麽?該付多少,怎麽付?”
  女工們又七嘴八舌,但見到梁思申側耳費勁傾聽,才有人組織了一下,讓那個普通話雖不標準但還能聽清的說。梁思申聽下來這才清楚,原來楊巡做的都符合政策,隻是政策有鬆有緊,楊巡卻往苛刻裏執行。她當然不會當眾責問或者否定楊巡,隻是誠懇地道:“謝謝你們這麽生氣還善待我,我聽明白了。我這就與楊巡商量,盡快給你們答複。請相信我。”
  眾人一時麵麵相覷,對於外國老板這麽客氣的表示有些接收障礙,卻真的表現出好說話的樣子,那個代表與大家嘀咕商量後,道:“我們看著你是個好人的樣子,梁小姐你可別辜負我們這些大媽大叔啊,我們都等著錢看病過日子呢,沒錢我們怎麽活啊,現在物價又高,開銷又大,哪兒都要花錢,梁小姐,我們都指望你啦。你把廠子再開下去吧,讓我們都有個依靠,你錢多,聽說你賓館住一夜都要三四百塊,都夠我們一年工齡啦,梁小姐,你一定別讓楊畜生騙了,他不是個好人啊。他肯定昧你的錢,你查他,到派出所告他。”
  楊巡一言不發地站一邊,對於別人怎麽罵他都是一副聽而不聞的樣子。梁思申一疊聲地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們立刻開會。謝謝你們善待,回頭很快答複,謝謝,謝謝。”
  眾人將信將疑地讓開一條道,讓兩人離開,看兩人上車,卻是看到那個外國老板開車。眾人頓時心頭起疑,難道外國老板反而是讓楊畜生管的?也有可能,看外國老板一臉嫩樣,而楊畜生卻是兩隻眼睛深不可測的陰沉樣,可別什麽商量開會下來,外國老板又被楊畜生控製。但等眾人反應過來,已經悔之晚矣,車子早已絕塵而去。
  車上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梁思申需要時間消化剛才那些工人們的突然襲擊,楊巡則是需要消化剛才那些工人當著梁思申的麵罵他楊畜生憋出來的情緒。
  兩人到了飯店,停在停車線上,梁思申才道:“謝謝你的沉默。”楊巡幾乎是同一時間說一句:“你應對得挺好。”
  兩人不由在車內對視,楊巡搶著道:“你有什麽想法盡管說,我受得住。”
  梁思申看看楊巡沒刮胡子亂糟糟的臉,和滿是血絲的眼睛,哪裏好意思說,隻是道:“剛才看到你兩隻眼睛跟狩獵的豹子似的,擔心死,好在你真能克製。”
  “你看到我?我還以為你看那些工人都看不過來。”
  梁思申認真地看著楊巡道:“楊巡,在我心目中,我們首先是合夥人,對內,我們有問題可以爭吵,對外,我們站在同一陣線裏。在現場的時候我當然先要顧及你的態度,但是現在,我們下車,邊吃飯邊商量這件事,我有異議。”
  “我知道你有異議,但我有理由。下去吧。”
  兩人進去飯店,才剛坐下,蕭然卻從不知什麽地方鑽出來,帶有一些酒意坐到兩人這一桌。楊巡雖然視蕭然如寇仇,可在實力不允許時候他才不會表現出來,隻指著蕭然對梁思申道:“你問問蕭總,他們市一機的工人現在組織起來罷工怠工,市政府派人下去談話都沒用,那些工人盡想著當家做主人。不得不說,買斷工齡是必須的,有些人不能用就不必用。”
  梁思申道:“你不用借題發揮。對於買斷工齡,我也讚成。看過那些人的工作態度,我不以為值得繼續用他們……”
  蕭然卻插話:“你們可以不用,我不行,我得用,我一時上哪兒找那麽多技術工人去。梁小姐,你們那兒老板怎麽用工人?也是計件?得一天八小時猛幹才做得足計件?遲到早退得重罰?上班時間看報喝茶上廁所聊天都要罰?我們工人反了,說又不是管牲口,寧可不幹內退,拿幾塊錢值得那麽辛苦嗎。都罵資本主義呢。”
  梁思申聽了奇道:“這是很正常的職業要求啊,是不是工人懶慣了,不肯辛苦?你們工資跟上沒有?要是辛苦一倍,工資沒增加一倍,他們當然不幹。”
  蕭然道:“問題是辛苦一倍,工資也翻倍……不,是獎金,計件獎金,可人家不要那增加,寧可要清閑,沒辦法講理。你們那邊怎麽處理這事?我這邊日方管理人員沒招了,隻會說想不到想不到。”
  梁思申又沒管過工廠,隻得道:“建議你請教宋廠長,我在國內看了那麽些個辦公場所,唯獨他那兒沒看到閑人。”
  “不一樣,他那兒是新企業,從頭開始,誰都是新的,容易管。我那兒是老企業,技術最好的人也是最油的,水火不侵,帶頭抵抗。唉,反而是剛開始擴建的新廠容易管。”
  楊巡心說,殺心重點,開掉幾個,看誰還敢鬧。難不成少一個工人機器還真轉不起來?但這個乖,他自然是不肯教給蕭然的。
  蕭然也是急病亂投醫,才會找到梁思申,見梁思申這兒問不出什麽,又問另一個話題,“我們那些來協助安裝管理的日本人,都是男的,可都要一人一個房間,你說這是幹嘛,浪費不,好好的標準間讓一張床空著,這錢還都是我們合資公司出。外辦還說這是日本人的習慣,有那習慣嗎?他們也不過是日本的工人而已。”
  梁思申道:“這是習慣,需要確保每個人的隱私。我們出差也都是這樣。有說,寧可異性住一屋,也不可以同性住一屋,會被人另眼相待。蕭總還有事嗎?我今天三點的火車就走,隻有這麽一些時間與楊巡談點公事。對不起。”
  “哦,你忙。”蕭然倒也爽快,但起身時候,忽然又好奇地問一句:“日本人怕別人當他們同性戀?”
  “你想歪了。”梁思申說得一本正經,令蕭然本來笑著的臉有些尷尬,他明顯看到梁思申眼睛裏流露出的嘲諷,似乎是在嘲笑他是個沒見過世麵的土包子。蕭然心中憤懣。
  楊巡看蕭然離開,才道:“那麽浮躁的人也想管工廠?他也就欺負欺負我們這些要靠著政府機關辦事的人,底層工人才不理他是什麽高幹子弟。好吧,我們統一第一個思想,我們解雇所有人,花錢買斷工齡是對的。然後呢?”
  “楊巡,別那麽嚴肅。你看你。”梁思申摸出隨身的鏡盒,對準楊巡,“你兩隻眼睛血紅,像要吃人的狼。笑一笑,就成小白兔了,多好。”
  楊巡哭笑不得,“別看我眼睛全是血絲,我這是在翻白眼。吃點什麽?油爆蝦?”
  “要吃蔬菜,小兔子。”梁思申收回鏡子,看楊巡點菜,自己心中把語言組織一下。她還是第一次發現楊巡嚴肅起來非常凶,兩隻眼睛像是會殺人似的,令她看著害怕。但她不知怎的,對待楊巡有的是一張一弛的手段。
  楊巡本來因為被人在梁思申麵前罵畜生,滿心是火,又是看見仇人蕭,更火上澆油,不知不覺口氣壓抑不住有些不對,可被梁思申俏笑幾下,早投降繳械,拿梁思申沒辦法。心說梁思申可真會調戲人,可偏偏他吃這一套。他點了兩個菜一個湯,知道梁思申洋人脾氣不喜歡浪費。
  梁思申等服務員走開,就道:“我不了解這兒的政策,對於解雇工人,給予工人適當補償,我覺得是應該,照這兒的辦法是買斷工齡。但是我不認可你一筆錢分幾年給。聽聽他們今天的聲音,這筆錢對於我們,是影響進度,但是對於他們,影響的是他們的生存。即使對於我們來說,進度意味著一切,可是你不能不承認,你不能無視他人的生存……”
  “你錯了,他們沒生存問題。我現在已經給他們的錢多於他們的年收入,他們以前怎麽過,現在還怎麽過,不會受影響。以後他們有沒有收入,怎麽過,那不是我考慮的事,該由他們自己考慮。他們的問題是,以前國家抱著他們,他們靠著國家過一輩子。現在國家不抱了,他們想通過鬧事粘在你我身上靠一輩子。你聽出來沒有?包括蕭總的工廠也是一樣,一方麵是他的管理水平差,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工人靠著國家靠慣了,懶慣了,一下讓外國人管起來的時候,吃不消了,寧可懶著,拿少一點的錢。你在國外,沒見過這些事,以為他們鬧,是因為他們有多大委屈,不是。”
  梁思申道:“你說的也有道理,但是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你帶我見識過他們的工作,我並不認為我有義務抱他們一輩子。但是我們必需公平合理地對待他們以前的付出,關注他們的生存。我們按照政策一次性地把買斷工齡的錢付了,他們可以合理投資,或許是新的生活的起點。最不濟,也可以存起來,有筆錢傍身,做人心裏有底。可是一次一次地付就沒這效果。另一方麵,我們一年付一次,肯定沒考慮付給他們滯後付款的利息,我們這是利用強權強扣他們賴以生存的錢來發展我們的事業,吞沒這筆錢產生的利息,這種做法非常惡劣。我不認為我們可以這麽做。再有,我是從企業形象來考慮。我們準備做的第一個項目是商場,商場需要給人親和的形象,才能吸引顧客前來消費,要是傳出去我們是恃強淩弱的人,是不講理的人,以後誰還敢來我們的地方花錢?剛才包圍我們的工人,以後就是我們的顧客,他們的言論會影響他們周圍一大幫人,以致最後影響我們的形象。最後是我的個人感受。我看今天包圍我的人年紀都不小,他們未來的就業很成問題。我為我必須解雇他們,斷了他們的依靠而內疚。他們很可憐,而我們應該還沒難到付不起這些錢的地步。我願意付出利息,專項資金支付這筆買斷工齡的費用。”
  楊巡幾乎是從聽第一句始就想駁斥,但是忍著,並不是因為梁思申說得有理,而是因為他不想讓梁思申難堪。但他心裏還是左一個“理想主義”,右一個“不切實際”,幾乎全盤否認梁思申的話,隻有最後一條,他承認這才是梁思申的理由,大小姐可憐窮人,大小姐的錢來得太容易,也願意花得容易。他不。他從小隻有比今天這些人更窮,他靠誰去?親戚都不讓靠呢,沒錢時候就餓著唄,餓不住就挖空心思賺錢,靠自己才是辦法,妄圖靠別人的都是懶漢。他初中開始就賣饅頭掙錢,他還放棄高中一力養家,他那時候還不到法定工作年齡呢,可見隻要想賺錢,總有辦法,那些四五十歲的女人男人哪會沒處就業。沒法就業,那也不是他的原因,是那些人自己的原因。他根本不接受梁思申那一套。
  楊巡耐心等梁思申說完,才非常幹脆地道:“第一,貸款不容易;第二,我拿不出這筆錢。你已經看過帳目,我們資金緊張,我請的施工隊是帶資進場,等工程結束我才付錢給它,也沒利息這回事;第三,分期付買斷工齡費符合政策規定,不是我有意苛刻;第四,我有基建經驗,我手裏的每一分錢全有規劃。我們的項目這才是開始,我必須在每一個用錢的口子都死死卡住,不留一點餘地,否則,今天可以為買斷工齡費開一道口子,明天就有其他理由讓我開別的口子,那就沒個完了,我們的預算肯定超支到不知哪兒去,影響的是我們項目的生存。以上是理由。最後說我個人的意見。我們的分工很明確,以前早已說定。既然我管著這邊的實務,你得放手給我,不要幹涉。隻要我不犯法,你不要插手。另一方麵,我人都可以給你,我當然會對你負責,不要相信他們說的,我不會騙你。”
  梁思申無言以對。如果說她可以反駁楊巡的一二三四,可是她無法反駁楊巡最後的個人意見。對,這是他們的分工,隻要不違法,她沒有理由幹涉。可是她無法漠視那些人可憐的樣子,而那些人本來可以悠悠閑閑過他們吃不飽餓不死的日子,因為她的收購,那些人失去工作,她總應該做些什麽,有所補償。總不能克克扣扣那些不多的補償款。可是楊巡有楊巡的理由,楊巡作為工程的負責,對資金的用度有楊巡的計劃,她不能幹涉,除非她全盤接手。
  楊巡知道梁思申口齒伶俐,但見梁思申不再說話,一臉鬱悶,心裏知道這是怎麽回事,這人太講理。不像他,為了目的,歪理都在所不惜。他忽然有些反悔自己把話說得太重,太硬,不讓梁思申有半絲回旋餘地。但他硬是守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說出有餘地的話。他將蘑菇菜心往梁思申麵前推推,方便她夾到,心裏記下,看來蘑菇菜心也是梁思申愛吃的一道菜。
  梁思申考慮了好久,問:“買斷工齡費用一共需要多少?哦,對,我這兒有,我最先還搞不清這筆賬。”她拿出記錄疑問的紙,重看一下確切數據後,想了會兒,道:“這筆錢我來解決。但我要說明,錢到賬上,你不能挪作他用。”
  楊巡奇道:“你還有錢?”
  梁思申點頭,“我誤打誤撞買的一些原始股,現在應該翻了很多。”
  “不行,現在賣股票不是時候,二月份狂跌後還沒恢複過來,現在賣太虧,割肉。”
  “我知道,我就是做這行的。可是……咳,股票還在我爸爸手裏,你借電話給我。”
  楊巡立刻放心,沒人願意這個時候割肉拋這些股票,梁思申的爸爸肯定不會答應。他將電話交給梁思申,果然,他雖然聽不到對方的聲音,可是從梁思申的每一句話裏,他聽得出,梁父拒絕得非常幹脆。他心疼地看著梁思申憤怒地結束通話,但不準備放棄他的堅持。他開始有意岔開話題。
  “你說帳目裏有些問題不明白,我們抓緊弄明白吧,不耽誤你回上海時間。”
  梁思申挺沮喪,白了楊巡一眼,默默吃菜吃飯。爸爸拒絕了她,爸爸也是與楊巡一樣的意思,政策怎麽樣,就怎麽樣,不要節外生枝。爸爸還說,口子不能開,一開沒法收,誰也不知道還會有什麽這樣那樣的理由問她要錢。爸爸支持楊巡。
  正好隔壁桌一個北方人大聲地說“我就這樣,你咬我啊,你咬我啊”,楊巡見梁思申生悶氣,笑著道:“我大方,讓你咬一口吧,別生氣了。”
  梁思申又白他一眼,“今天吃素,不吃豬肉。”
  “好好好,我是豬,反正今天一會兒狼一會兒兔子的,再做一回豬也沒什麽。對了,那位申寶田你還記得嗎?我們這回問銀行貸款,多虧他同意擔保,否則我們還真難找到能讓銀行滿意又肯擔保的實力企業。像宋廠長那樣的企業管理嚴格,不可能給我們提供擔保。”
  梁思申不好總給楊巡臉色,楊巡又不是她什麽人。隻得有氣沒力地答一句:“知道他,我哪有資金跟他合資。”
  楊巡道:“你有沒有資金不是問題,關鍵是你有外商身份就行。他這事也挺難說出口,總算跟我關係很好了才肯跟我說,也因為我跟他說了,跟我說就是跟你說,一樣。他那企業原本隻有幾十個人,他腦子活,有幹勁,幾乎是靠著他一個人,把隻有幾十個老弱病殘的虧損小廠盤成現在規模。可那是集體企業,他出再多力,拿的也隻是有限幾個工資錢,拿多了上麵主管部門要批評,下麵工人要反對。他心裏氣不順,我也替他不順。他最先單純是一股熱血要搞活一家廠,現在廠活了,流水的錢從他手裏過,他卻沒份,當然要開始有想法……”
  “我不幫這個忙,我明白你要說什麽,但是這個忙不合法。”
  “不合法,可合情合理。在我看來,這個廠幾乎等於他自己開的,做到今天,他理應獲得該得的一份。你知道宋廠長的姐夫嗎?雷書記幾乎是親手把小雷家村的經濟搞上來,可是最後他想把村集體股份製了,他隻占好像10%的股份吧,這也差點成為他的罪名,是宋廠長跑關係幫他擺平。雷書記最後還是為了村集體的事坐牢,當時他後麵一個妻子為了避禍把飯店搬走,可沒錢擴張,因為別看小雷家村集體資產千萬,可雷書記本人隻有那些收入,沒法支援他妻子。我理解雷書記和申寶田這樣的人,以前都是不計報酬有些理想主義地隻想把企業搞好,可人到底是有私心的,不可能一輩子大公無私,你說是不是?幫他們個忙吧。申寶田會支付報酬。”
  梁思申本來根本不予考慮,可楊巡策略地提到類似的宋運輝的姐夫,她這才留意著聽。她聽著覺得付出跟報酬不相襯,當然不對,但是不允許在股份製裏占份額,那就不對了。說明這個法律不正確。她在與東海廠談合資的時候也遇到過政策陳舊匪夷所思的問題,她能理解。可是她知道申寶田要做什麽,以她名義假合資,實質是申寶田自己占有外資那個份額,或許還有其他操作,她曾經聽人說起過。但是這樣的操作很不光明正大,她接受不來,那與宋運輝姐夫的股份製是不一樣的操作手法。或許申寶田那麽做是不得已,但那是申寶田的事,她不想掙這筆報酬。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楊巡,請他找其他人。”
  “很難找其他人,不理解我們國情的老外不敢找,對我們國家有敵意的老外不敢找,不知根底的人不敢找。我勸他找個長期有來往的國外客戶,華僑也好,他不敢,同一行業的人,更容易受到誘惑,畢竟這不是法律保護的事情。他很難,幫幫他。我可以安排他跟你見麵談談。”
  梁思申想了會兒,道:“對,他們都很難。兩件事,買斷工齡費年付這件事合法,但是不合情不合理,申寶田的想法不合法,但合情合理。”
  楊巡沒想到梁思申並不隨他的思路走,而是把兩件事相提並論,其中頗有比較,你既然同情申寶田合情合理的想法,因此可以做不合法的事,為什麽要在買斷工齡上做不合情不合理的事?而那還是合法的。楊巡都不好意思再為申寶田的事說話。
  但是楊巡又豈是一個肯善罷甘休的,他一下就想出另一個主意,“可以兩件事一起辦嘛。幫申寶田辦事,拿來的酬金去買斷工齡。”
  梁思申道:“雖然看似兩全其美,可我抵製申寶田的想法,他應該尋找更合理的途徑。”
  楊巡實在忍不住道:“梁思申,你別書生意氣好不好?要是有合理途徑,宋廠長的姐夫還能坐牢?你看我也是,我兩家市場到現在還掛在小雷家村名下,去年也為這個坐了十二天牢,未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出事一下。當時你答應無償借名字給我做合資企業,那也是不合法,可合情合理。當然我知道你對我好。可申寶田那裏,是不是因為他提出報酬刺激到你?你用這說法拒絕我,是純粹為拒絕而拒絕。”
  “楊巡你錯了。掛名不僅僅隻是給一個名字那麽簡單,作為法律認可的公司股東,未來還牽涉到各種責任。有些責任即使我在國外也擔不起。對你不一樣,你有宋老師為你擔保,我又熟悉你,我願意冒險。而對於申寶田,我完全不熟悉。我建議你別鑽牛角尖,你今天沒睡好,脾氣大。今天的你脾氣壞過往日所有我見過的你。”
  “有關責任的回避,我早已與申寶田商量,可惜你打斷我,沒給我時間說話。可以這麽說,從今天我們被圍住那個時候起,你心裏已經在否定我,不是我脾氣大,而是你心裏早有立場。”
  “有嗎?”見楊巡點頭,尤其是見楊巡疲累未睡醒的臉,梁思申有些內疚,“真對不起,那我少說一句話。但是申寶田那一塊,我確實沒有興趣。他可能是你的朋友,可我並不喜歡他。還有那些買斷工齡的費用,我回去再想辦法。”
  對於梁思申的退讓,楊巡有些哭笑不得,怎麽有人能這麽講理,令他簡直有渾身巧舌無用武之地的感覺。但他立刻又抓住重點,笑道:“那你跟我合作,拿我當朋友,是因為喜歡我?哈哈……”
  “是啊,喜歡你,怎麽了?好奇怪嗎?至於笑成這樣嗎,嘴巴都塞得進拳頭了。”
  楊巡毫不回避地道:“我太高興了,我很喜歡你,終於知道你也喜歡我。你不知道我多……”楊巡表白的話才到嘴邊,忽然發覺不對,兩個人的喜歡絕不是一回事,他倒不怕說出來讓梁思申說自作多情,他就怕說出來後人家女孩子尷尬,以後避而不見。他低頭幹咳一聲,抬頭就轉了話題,“我們還是說正經事。申寶田申總這個人,我是佩服的,我佩服他的腦袋,佩服他的手腕,還佩服他的義氣。讓我佩服的人不多,申總算一個,宋廠長也算一個,沒其他了。我特別能體會他創業時候吃的苦頭,他那些走南闖北打開市場的事情,我也遇到過,說起來都是一肚子辛酸。他企業穩定手頭有錢後,那些進一步發展的考慮,或者如何轉型的考慮,也是我的考慮,我們經常聚頭聊天,我從他那裏收獲很多。也是因為這樣,他才會拿我當朋友,把他實在沒法說出來的小算盤說給我聽。我不會逼你答應,我隻想請你幫我,幫他等於幫我。你慢慢考慮,不急,這事就算是運作起來,也需要一段時間。隻希望你看我麵上,幫幫我。”
  梁思申看著楊巡的態度,心中疑惑。但是楊巡不等她再次說出拒絕,就開始滔滔不絕地向她介紹商定下來的操作辦法。原來申寶田的工廠不少產品出口,申寶田想用低報價轉移資產出境,然後用這個差價通過梁思申進來合資。隻要當事人自己不透露,沒人會知道實情,環節之中隻有申寶田最須操心,怕的就是境外的那個人拿了錢蒸發。那就是黑吃黑,申寶田一點辦法都沒有。因此申寶田要找的就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申寶田通過蕭某了解到梁思申的家庭背景,通過楊巡了解到梁思申在本地的投資,以及為人,說什麽都認準了梁思申,要楊巡千萬幫忙。
  楊巡口才好,說了這些後,又介紹方案最終確定前的一波三折,說明申寶田的誠意和難處。梁思申都無法插嘴。便是連結帳時候楊巡都在說,楊巡還能準確地摸出正好的錢付賬。一直到車上,楊巡不得不中斷一下,梁思申才有機會問一句:“你這張嘴是怎麽長的?說得我現在感覺我要是不答應你,簡直罪大惡極似的。我現在的感覺是,堂堂申大總經理太可憐了,簡直是水深火熱。我梁思申是唯一救星,可我見死不救。”
  楊巡笑道:“那你救吧。”
  梁思申卻道:“楊巡,你要是睡足了,這張嘴是不是更厲害?”
  楊巡厚著臉皮道:“答應吧,互惠互利的事,為什麽不做?特別是對於你,在本市你投資數額越大,上麵就越重視你,我們以後的銀行貸款隻有更容易,得到的其他優惠也越多。”
  梁思申確實心思活動,楊巡這個人說話煽動性太強。但是一想到吃完飯回去辦公室,可辦公室門口卻可能還等著那些等錢的工人,她又冷靜下來。但她已經感覺不便太硬生生地拒絕,聽得出楊巡確實與申寶田關係很好,不僅僅是利益關係。她想了好一會兒,才道:“楊巡,我……你說我傻也好,說我書生氣也好,可有些事我說什麽都不願做,這是我的原則。原因說出來,可能你會覺得我驕傲得不可一世,我建議你問問宋老師,我自己不便說。”
  “你盡管說,我們是朋友,我也知道你為人,不用擔心我誤解你。不如我先說我對你這個人的認識,你這人聰明,受的教育也高,見識更是沒話說。從做人方麵看,你可能因為從小家境好,人很大方,對誰都一視同仁,對下層的尤其有同情心。你對我好,可能最先也是因為同情心。我最意外的是你能看懂別人眼色,反應靈敏,後來你告訴我剛到美國時候你吃過苦頭。但是你畢竟還是沒吃過大苦頭,所以你有很多你說的原則,做事束手束腳,能上不能下。可是做我們這行的怎麽可以這樣呢?用申總的話來說,做我們這行,要廣交一切可以交的朋友,要尋找一切可以找到的機會。包括蕭某人,他以前害得我坐牢,可我還是為了我們原新華書店地塊要跟他交涉辦完所有手續。機會遍地都是,但你如果隻能上不能下,不能彎腰去撿,你就找不到機會。既然這樣,你說你又何必跟我合資,走進這一行?我們合作,不僅是資金合作,我們還要動用你的外商身份,來爭取政策優惠,我們動用我的,是我很強的活動能力,和吃苦肯幹精神。要不也不會湊巧是我們兩個來合作,合作都是有原因,原因是我們的合作能最大地提升我們的競爭力。可是你如果非要放棄你的優勢,削弱我們的競爭力,那就是傻透了。我知道你是高幹子弟,而且可能比蕭某人後台更硬,可我知道你不願跟蕭某人一樣仗父母輩勢力橫行,所以我沒問你,也沒向宋廠長打聽你的後台到底是誰。我不願為難你,我看得出你討厭蕭某人那樣的高幹子弟,不肯跟這種人同流合汙,我更討厭,我這一輩子不知道吃了高幹子弟多少苦頭。可是你通過自己努力創造的優勢,為什麽要放棄?你放棄,等於是合資公司放棄,你這不是增添我的工作難度嗎?再說我也不是沒原則的人,申總的事,他隻是在正當渠道沒有辦法的情況下,變通一下拿到本該屬於他的一份,如果換作宋廠長也這麽做,那就不行了,宋廠長的工廠更靠的是國家的投資。你不行回去想想,你如果一定要拒絕,我也沒辦法,我一定尊重你的決定。但你答應我好好想想。”
  梁思申又一次無言以對,被楊巡,以及前麵的宋運輝一說,她的一些堅持怎麽這麽傻呢。她隻能看著楊巡再問:“你這一張嘴是怎麽長的?”
  楊巡笑:“我對你才那麽多真話,對別人哪那麽多廢話。”
  “對別人沒那麽多廢話,可能不能多一點同情?”
  “有手有腳身體健康的懶漢,我為什麽要同情他們?”
  “可他們中間有長期生病的,有五十來歲很難找工作的,他們以後的生活很成問題。”
  楊巡完全可以把剛才說過的話重複一遍,可是看著小小車廂內,近距離對著他認真說話的梁思申,他感覺自己犯賤了,沒法再硬性拒絕。再說,他看到梁思申剛才沒反駁他要求她想想的話,人家那麽認真對待他的話,他是個男人,怎麽可以不認真對待她的。他索性幹脆地退步:“好,我聽你的,挑出因為生病或者殘疾生活苦難的,年齡大以後難就業的,先把這些解決掉。資金我來解決。”
  梁思申聽了一愣,說聲“謝謝”之後,啟動汽車開向火車站,好一陣子沒說話。楊巡隻好找梁思申可能感興趣的話題說話,同時又想提升自己在梁思申心目中的形象,“我看完馬歇爾的經濟學原理後,宋廠長又推薦我看企業成本核算方麵的書,你還有沒有好的書推薦?宋廠長說,他看的很多書還是你推薦的。”
  梁思申沒想到楊巡還看這些書,“我看過的書,不知道國內翻譯過來沒有。因為宋老師懂英語,推薦給他比較方便,你還是問宋老師比較直接。”
  “國外一定有很多成熟經驗,看看你就知道。其實你經曆很少,可是你懂得很多。我以前的經驗都是靠教訓得來,可總是靠教訓那也太傻,傷自己元氣,應該多吸收國外那些老牌資本主義國家人家經曆過的經驗教訓。要不等我忙過一陣子,出國看看?”
  “這個容易,我回去就給你寄邀請函,你先開始辦護照。楊巡,每次來,都發現你言談舉止變化好大。宋老師說得沒錯,你是人精中的人精。”
  楊巡笑嘻嘻地道:“我現在吃飯很有規矩。”
  梁思申聽了發笑,可她有些覺得,以楊巡現在的追趕速度,她再不加油,很快哪天就會被楊巡趕上。那可大大的不行。可是加油,又毫無疑問得像楊巡說的,要廣交一切可以交的朋友,要尋找一切可以找到的機會,那麽很難避免接二連三地與父母的關係網交叉,即使她想不特權,都回避不了。怎麽辦?看來還是Mr.宋的話,既然已經站在這個高度,隻有順勢而為了,以積極的態度應對。
  楊巡卻在說笑的同時,心知雖然他在買斷工齡費用問題上有所妥協,可梁思申未必領情,因為他前麵是以經費不足和銀行貸款困難加以拒絕,後來卻是答應由他自己解決買斷工齡費用。這其中的矛盾,明眼人一望即知。梁思申那是修養好,才沒當麵指出他前言後語的矛盾。可是楊巡心裏也有那麽一點點的冤,他無非是體貼梁思申才一再不合常理地妥協,妥協後又大包大攬,造成言語間明顯的瑕疵。楊巡知道這個瑕疵可大可小,可要是不抓緊機會彌補,弄不好造成兩人之間的不信任。再加他擔心梁思申這麽個著裝明顯不是本土的瘦女孩子晚上一個人走出火車站實在危險,他於是不容分說非要跟著梁思申上回上海的火車。
  梁思申並不想楊巡同行。楊巡是個事業上的好手,可不是個生活上的情趣人,梁思申與他的共同語言僅限於工作,其他乏善可陳,基本是敷衍,梁思申想不出好幾個小時對著楊巡說什麽,一直勉強自己敷衍是件累人的事。而又看得出楊巡兩天兩夜沒睡很是疲勞,要楊巡陪同她回上海說不過去。再有,她被楊巡一段飯時間的滔滔不絕弄得腦子缺氧,需要清靜一會兒好好思考。可是楊巡的兩隻腳生在他自己身上,梁思申學不來那些客氣人推推搡搡地拒絕,隻得認可楊巡陪同。
  而楊巡的陪同也不隻是擺個花架子,除了拎包指路之外,楊巡有辦法靈活的找到過路火車專門辦理補票的車廂,然後熟絡地搭上一位乘警消失片刻,然後又笑嘻嘻現身領著梁思申來到幽靜幹淨的唯一的臥鋪車廂。梁思申好奇問楊巡做了什麽手腳,楊巡但笑不語,一直回避不肯透露。
  小小的四人包廂很擁擠,床上已經躺了兩個男子,梁思申跟著楊巡進去,一抬頭,便看到楊巡伸展身子放行李時候露出腰間的一圈皮帶。眼看著楊巡跳下時候肯定要與她臉對臉,梁思申不得不後退一步,走出小門,覺得這氛圍異常曖昧。等楊巡下來,她便借口洗臉收拾,拿著一隻拎包走開了。楊巡隻聽楊邐說過,洋人這隱私那隱私,好多事情你就是看見也要當作沒看見,於是楊巡就沒跟去,等了會兒沒見梁思申來,以為女孩子洗臉程序複雜,也不在意,躺在床上耐心地等。可頭才沾到枕頭,困意便排山倒海地襲來,他鞋子都沒脫就睡了。
  梁思申到餐車硬臥之類的地方逛了一圈才回來,見楊巡和衣而睡,知道他累,沒打攪他,獨個兒爬到上鋪躺著想事兒。她記性好,獨個兒靜靜一想,當時被楊巡攪得腦子發暈以為是對的地方現在回味著覺得不對勁。楊巡一邊兒口口聲聲說申寶田可憐、困難,一邊兒又對真正可憐困難的人們拖延發放買斷工齡費,明顯的雙重標準。但再一想,那標準是她梁思申的標準,楊巡心中可能不這麽想,楊巡心中的標準始終如一的很,始終貫穿著一條明顯的利益主線。
  對於楊巡最後答應先付清困難人員的買斷工齡費,而且可見他能從銀行籌到資金,梁思申心裏想著,何必呢,在這種小錢方麵克克扣扣。對於她和楊巡而言,這些錢不是大事,但是對於那些失去工作的工人而言,這些錢意味著很多,梁思申不明白克扣這種錢有什麽意思。可那是楊巡的思路,沒想到慈祥親切的爸爸也是這種思路,他們的思路裏,似乎可以為了集體的管理方便,而令一部分人承受些許不至於死的不便,甚至苦難。詭異的是,政府顯然也允許這種思路,因此才有政策條款支持這種思路,令楊巡延期付款做得理直氣壯,而爸爸因此還婉轉地批評她不識大體,爸爸不願拋出股票折換現金也是基於這項政策。梁思申不明白,憑什麽可以如此理直氣壯地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
  再想到她買梁大與人一起開發的別墅,多麽簡單的事兒,可是因為她或者爸媽都沒有上海戶口,這事卻成了難題。後來還是李力通過關係七搞八搞弄給房子安個外銷房的名頭,她這個已經拿了美國國籍的華裔才算如願以償成為業主。反而她爸媽的外地戶口卻沒有這等政策,說什麽都無法成為實際戶主,李力和梁大無縫可鑽。梁思申心想,古怪至匪夷所思的政策可真多,竟然還有這等歧視本國公民的政策堂而皇之地得以執行著。
  再想到楊巡這個私人辦企業的沒法注冊,因此還受累坐牢,申寶田與宋運輝姐夫麵臨的產權問題模糊,處境各有炎涼,梁思申開始理解申寶田。說起來,楊巡估計是感同身受吧。
  看著為兩個人合資公司疲倦得睡得極香的楊巡,梁思申竭力要求自己寬容、理解。她估摸著楊巡可能無法認同那些失去工作的人們,對於他來說,每一步都是汗水,都是他辛苦掙得,哪裏有伸手問別人要錢的好命。他說那些人是懶人,該遭貧窮,那也是他該有的理解,不能算錯。楊巡一向來被別人剝奪著各種權利,從夾縫中求著生存,他自然也無法看到別人的生存需求。隻是爸爸……梁思申有些不便多想,爸爸那似乎叫做不知疾苦。
  梁思申感慨了會兒,若不是與楊巡合作這兩個項目,她還不會看到那麽多,以前見識一些泛泛的東西,最多一眼帶過,不作思考。而今切身相關的問題,逼得她不得不思考她所處的美國與眼下中國的差別。
  她決定投資國內的時候,曾被同學朋友嘲笑她心裏有割舍不下的故土情結,因為誰都知道她在美國投資做得很好,實在不應該抽調資本投資政策風險很大、收益不明的不規範市場。連吉恩也這麽說,吉恩說她傾盡家產做出的這兩項投資缺乏風險意識。梁思申當時用一句中國的老話來回答吉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無法旁觀國內蓬勃的改革開放,她想參與,她也正好有這實力,於是她選擇楊巡。選擇楊巡的目的,在於楊巡與中國體製相衝突的個私業主身份,當然還因為楊巡的為人與能力。而今她算是初步如願以償了。可是她麵對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田野,心中百樣滋味。
  她拿出筆,將心中的感受記錄下來。她準備這幾天因公與上海官員接觸時候提出她心中的這些問題,進一步確認國內的政策,並看看能否探討問題的解決。她接觸的都是經濟官員,她的團隊應邀來浦東發展,她相信她摻雜在公事議題中的私人問題應該會獲得答案,不管這答案在她這個接受多年美國思維的人眼裏是合理還是不合理。她也已經想好她會寫一份工作要求之外中國市場調查報告,糾正團隊內部很多人對中國的認識。
  不過,她想,她會首先把草稿傳真給爸爸和Mr.宋看。
  楊巡黑甜一覺,被梁思申叫醒時候,正好見到火車進站,而梁思申早已拿了她的行李下來。楊巡匆匆去洗了把臉,這一覺終於睡足,他起床便已精神煥發。楊巡是理所當然地護著梁思申走出深夜的火車站,他沒想到梁思申住在別墅而不是與同事一起住在賓館。他其實極其想接受梁思申的好意,在別墅休息一晚上再走,但是他不能,明天大量的工作等著他,他必須連夜趕回去。
  楊巡一路在掂量梁思申送給他的兩句話。梁思申說,她回去美國後,會專門為申寶田的事情注冊一家公司。但是梁思申又說,她請求楊巡多放一些寬容來考慮弱勢的失去工作的人們,不是別人都跟他楊巡一樣能幹。
  楊巡不知道他睡覺期間梁思申做了什麽想了什麽,怎麽會輕易做出那麽大的讓步。他回想梁思申從火車去別墅的路上提出的其他有關合資公司的政策或市場問題,看不出那些問題與梁思申的讓步有什麽關聯。梁思申都已經心平氣和地用到“請求”兩個字,楊巡很想答應她,可是想到公司每一天的巨大開銷,想到項目至今才隻是一個開始,後麵更多用錢時候,他斟酌再三,還是硬著心腸決定拒絕梁思申的“請求”。甚至給申寶田幫忙所得酬金他也早有用途,不打算提前支付買斷工齡費。他有他的計劃。
  送走楊巡,梁思申在花木扶疏的花園裏逡巡了會兒,循著空氣中清新而又甜美的花香,找到牆邊的一簇白花。她不認識這種葉子似是玉米似的植物,但知道這是Mr.宋的父親寫給她單子上的植物。她這一年已經來上海四次,次次都聞到不同花香,梁大說過幾天園子裏的桂花會開,她挺有一些期待。走進裏麵,家俱不多,略顯空曠的屋子裏也是一室花香,原來是來自沙發邊茶幾上的一束同樣的花。
  花被插在一隻青瓷執壺裏,執壺是她的,但不知是誰挑的這隻本不與插花相幹的執壺,一束花竟被插得極有味道。梁思申想來想去,隻想到一個人。抽出執壺下麵壓的紙條一看,果然是李力的傑作。李力說他剛出差回來,有急事相詢,讓梁思申回到家裏無論多晚多早都打電話給他。李力的字一如既往的漂亮。
  梁思申看看手表,做個鬼臉,不客氣一個電話掛給李力。然後開門出去,坐在台階上等被她吵醒的李力過來。
  夜涼似水,在皎潔的月光下,欣賞一個美男子披拂花香而來,是件賞心悅目的美事。梁思申一直等到李力走近,才道:“是不是不應該打攪你?”自從元旦疏遠了之後,兩人還是第一次單獨見麵,梁思申覺得不便請李力半夜進門。
  “應該,很應該。你這麽晚才回來?”
  “是。本來想明天給你電話,但看你留下紙條似乎很急的樣子。”
  “不好意思,買通我的保姆擅自進你家門。送你一件小禮物,我畫的花瓶,前幾天去景德鎮做的,請你這方家看看還行嗎?”李力說著坐到台階上拆開包裝,在月色下亮給梁思申看。他畢竟是個爭勝好強的,有個機會去景德鎮玩,便用心學上了,這就拿來梁思申麵前顯擺。
  梁思申看了一下,微笑道:“很多仿製品因為出自工匠的手,即使仿製尺寸相當,可整件東西依然透著濃重的匠氣。這件的形體一般,少點靈巧,可上麵彩繪布局卻是非常漂亮,有清三代雍正時期的雅致。真是你畫的?屋裏你插花用執壺,也虧你想得出,真漂亮。”
  李力得意,笑道:“這叫匠心獨運。本來想用這隻瓶插薑蘭,可惜感覺不對,這麽熱鬧的粉彩不合薑蘭的素雅。回家再看這隻,對比後才知你那隻青瓷執壺之美,我這隻花瓶太鬧。”
  梁思申奇道:“什麽,半夜要我打電話給你,就是談這些?要不我收拾收拾睡去,你自己慢慢參悟?”
  李力笑道:“當然不是這件事,你別心急,哪有見麵就開門見山的,總得找幾件風雅事寒暄寒暄。有這麽一回事,最近我又看準一處地塊,說起來的時候,蕭然想參與。可是我想知道,蕭剛為出資他的合資公司賣掉一塊市中心地皮給你,現在他跟我說他的資金不成問題,我能信他嗎?”
  梁思申沒想到是這麽個問題,想了想才道:“我倒是剛今天中午遇見蕭總,談了幾句話。但我跟他從未談過他手頭有多少資金的話題,我想,你是他的朋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一些。”
  李力也料想梁思申不會直說,但他還是繼續問:“你看蕭拿得出一千三百萬嗎?”
  梁思申搖頭:“不清楚,我對你們這些人在國內銀行借貸的途徑和手段都不了解,你們的能量不符合常規。”
  “你的意思是,蕭現在拿不出這些錢,需要通過銀行借貸才行?他的合資公司不是章程裏麵注明不能用於抵押和擔保嗎,他還有什麽渠道籌資?啊,對了,你們今天中午見麵都說了些什麽,蕭很重視你的經驗,常說有問題要請教你。對不起,希望這個問題不會令你為難。”
  梁思申笑道:“你要真不想讓我為難,你就別說出來。蕭總問了我一些工廠管理方麵的問題,這方麵我外行。他的合資工廠好像出現一些麻煩,工人習慣於以前的工作節奏,而日方管理想提高工作節奏,雙方正鬧得不可開交,好像已經影響到正常生產。”
  “那麽說,他的合資工廠現在無法產生預期效益?”
  “恭喜你,套話成功。”
  李力一笑,知道梁思申其實精得很,即使有意放水說了他想知道的情況,也非賴是他套出她的話。隻因她現在正在蕭然的地盤投資,不便得罪蕭然。他笑道:“我何嚐套出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啊,還有,這事你最清楚,年初蕭跟我打聽他的日方合作夥伴會不會有惡意,你看日方惡意的可能性有幾成?”
  “惡意可能是我教給蕭總的,不過是做最壞打算的意思。最後可能性有多大,我想蕭總應該心知肚明,要不然他不會賣了市中心地塊便宜我。”
  李力一時沒法定論,蕭然那邊的資金究竟保險不保險。梁思申側目看李力思考,問了一句:“你不是一個項目正在造樓,旁邊一家廠正成你的囊中之物,難道你還有實力再買一塊地?梁大好像說你們資金緊張啊,你有能力再背一個項目?”
  李力顧自出了會兒神,才道:“最近大家都搶著批租地塊,一般……聽說你最近通過二輕局改製拿下兩家廠,是不是也是協商議價的方式?你準備把那兩塊原廠房用地用於自己開發,還是倒手轉讓?”
  梁思申一想,便明白李力吞吞吐吐不便說明的意思,微笑道:“我的用於自己開發。對了,我雖然沒參與具體操作,可也大致了解到,兩家廠的轉手,基本沒有交付評估,這價格……如果同樣一件事,你在上海操作的話,可能你說的通過協商議價的方式得到的地價更低吧。我早跟蕭總說,象他這樣的人,想不通的才弄一家工廠管管。”
  李力微笑:“我記得你以前問我的一句話,你問我為什麽拿了地皮不轉手賣掉。我今天才知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出來的人問出來的問題個個事出有因。不過還來得及。”
  梁思申笑了笑,“對了,官員都跟我說浦東即將大發展,鼓勵我們去浦東投資。你看呢?”
  “浦東可能是未來的希望吧,不過目前看來,增值不高。而且交通著實不方便,即使南浦大橋開通,可一道收費站就夠阻攔人氣。”
  “是的,我看浦東荒得很。不過我明天可能還是會談到浦東。你們明天上班幾點?我準備八點五十分與同事在賓館匯合。”
  李力立刻明白,起身告辭。他沒要求明天送梁思申,因為知道梁大有車有司機給梁思申。
  李力的談話,讓梁思申的情況通報提綱又添一筆。李力才是被她套出話來,但見李力得意的模樣,他大約是享受著他的特權吧。梁思申很有感想。在回國感受的新鮮感過去之後,她終於體會到有種混亂的感覺無處不在。她想回去後好好查閱一下英美等國發展初期的曆史。
  
  陶醫生做事喜歡條理,她一向喜歡提前五分鍾到達目的地,送兒子去少年宮學琴也是如此,不過她看到家長中有個人跟她差不多的習性,那就是宋運輝。但今天路上遇到自來水爆管,她不得不繞了遠路,因此趕到少年宮的時候幾乎是壓著上課鈴聲,而看到宋運輝則是已經坐在走廊椅子上認真看一份傳真。
  陶醫生安頓好兒子,看到走廊上基本快坐滿,隻得坐到宋運輝騰出一隻包讓給她的位置。卻看到宋運輝在看的傳真全是英語,心中暗服,心說這人坐到那位置,還是有原因的。她搭訕著問一句:“最近一陣子沒見你。”
  宋運輝笑道:“最近常跑北京,沒法過來。你英語還行嗎?這份傳真寫得很有意思,通過一個對中國有善意的,又與我們有不同意識形態人的眼睛看中國,這與我們看中國的視角很有不同。即使我常出國,我也看不到這個視角。”宋運輝說著,掏出包裏的一把小刀開始裁傳真,分出第一張交給陶醫生。
  陶醫生接了傳真道:“常參考國外醫學資料,不知道看不看得懂經濟類的。”
  宋運輝笑道:“我的英語也是靠翻閱專業資料鞏固下來,學的第二外語日語因為不大用得到,基本荒廢。”
  “我也是,德語基本隻認識幾個字母了。最近忙啥呢?”
  宋運輝愣了一下,這話現在可不大有人問他,而且問了他也不會實說。但是麵對陶醫生輕輕巧巧的提問,他竟沒掩蓋,實實在在地道:“最近我們部裏換新領導,新領導跟我談話後,對於我們的項目挺重視,加快了三期批準進度,可沒想到會遇到新問題,三期批準後,我們廠的行政級別就得升了,可是問題卡在我這兒,我的行政級別不夠。現在部裏都在笑話我:如今誰最想身份證造假?宋某某!我年齡趕不上……”
  陶醫生沒想到宋運輝跟她說實話,她作為一個優秀的醫生,見識的頭麵人物不少,聽得出什麽是真什麽是假,她先是意外,隨即便感同身受地笑了出來,打斷道:“是的,是的,我評職稱什麽的也遇到這個問題,還有病人看病也懷疑我,百口莫辯,隻好拉倒,逼自己清心寡欲做個好人,不爭名利。”
  宋運輝聽了也笑,但感慨地道:“我要是能退倒也罷了,正好蝸居東海廠這個半島上修心養性。可是我這位置是不進則退,多少級別相當的人嗅到這個機會,爭著想把現有東海廠變為一個分廠,三期變為另一個分廠,把我變為一個分廠長,由他們來當現成的廠長。你說我能甘心嗎?”
  陶醫生奇道:“還有這種事?總不成跟我們科室一樣,主任醫師讓資格老的去做,手術讓我來做吧?連我都不能甘心,你怎麽能忍受。”
  宋運輝笑了一笑,道:“製度殺人。這篇傳真中也有反映。”
  陶醫生想了想,道:“差不多。我最近的一次職稱評定,本來我可能又是被犧牲的一個,正好在深圳一家醫院工作的校友來邀我,給我解決職稱和戶口。我索性向院領導攤牌,讓我評,我不走,不讓評,我出走。好了,什麽周折都不需要,順利評上。他們最終還是需要有人做事。”
  宋運輝知道陶醫生這話是針對他說的,笑道:“是,我們所倚仗的唯有一手過人技術。好在我們幸運,前麵有曆史原因造成的一大段人才空白。不過有時候體製內的事難說得很,難說,難說得很。你包裏……”
  陶醫生忙打開手中抱著的黑包,掏出正叫得歡的傳呼機,等她看清上麵是醫院號碼的時候,旁邊宋運輝的手機也遞了過來。陶醫生感激,可是看看手機上麵花花綠綠一大堆按鍵,不知從何下手,隻得道:“幫我撥個號碼行嗎?”
  宋運輝看著陶醫生手上的傳呼機,接通了才遞給陶醫生。原來是有床手術,非陶醫生過去不可。宋運輝在一邊聽得斷斷續續,可也大致聽得明白,等陶醫生放下電話,他就主動地道:“去吧,田田下課我先接走,你得空了打我這個電話,我再送田田到醫院或者你家。”
  陶醫生想,也隻有這樣了。但她忍不住請求:“謝謝,那就拜托了。你帶著田田……如果遇到熟人,請千萬別介紹這是某醫院陶醫生的兒子,謝謝。”
  宋運輝一愣,但他沒問,隻是答應一聲,看陶醫生匆匆起身要走,他囑咐一聲:“別心急,路上小心。“
  這下換陶醫生愣住,回頭不由看了宋運輝一會兒,這才匆匆離開。宋運輝回味陶醫生剛才的話,心說難道上回遊海邊的事也傳到陶醫生醫院了?難怪她後來一直避開他。宋運輝不由覺得好笑,人們可真閑。有些人還閑到找機會勸他別找有曆史的、帶拖油瓶的、好強的,幾乎每一個人在他麵前說起陶醫生的時候,都是反而讚美他的情操,讚揚他不去追逐石榴裙,是個本分人,隻是可惜陶醫生……。宋運輝倒是覺得陶醫生挺好,見識過那麽多女子,除了梁思申,他也僅僅是看得上陶醫生,他看得上的就是陶醫生的好強和聰明。他本來沒把陶醫生怎麽想,可後來那麽多人弄假成真地跟他提起陶醫生長陶醫生短,儼然把陶醫生當他女友的時候,他才考慮了一下。
  宋運輝也是有婚姻曆史的人,作為一個理性的技術出身的人,他分析他婚史上麵最大的錯誤是沒找對一個能交流心靈、相濡以沫的人。因此他不免在考慮第二次婚姻的時候,側重考慮溝通。而目前能溝通得好的,不,簡直是無障礙的,唯有眼前這個陶醫生。但這隻是他的技術性選擇,至於感情方麵……梁思申是跟著他一起長大的……可惜,即使他現在已經有資格,他還是怕,越是愛,越是怕。他怕得不敢說出口。怕一說出口,換來梁思申對楊巡的那種輕忽。
  宋運輝自己都覺得這想法不三不四,可他就是這麽說不清道不明著,膩歪著,無法自拔。因此他反而挺同情楊巡,那傻小子,就不怕被打擊至死嗎。
  手中的傳真是梁思申昨天傳到他辦公室的,跨國傳真,即便是梁思申有意用打字而非手寫,並且放大字體,看著還是有些微吃力,畢竟不是母語。昨晚已經看了些,沒想到梁思申從最先的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慣、四處指手畫腳之後,開始思考、對比、尋找原因。這家夥成長得真快。
  他想到,與梁思申算不算溝通順暢?他想來想去,豈止是順暢,而且更是挑戰。梁思申的開闊眼界,梁思申的咄咄逼人,目前讓他每次都全力以赴。因此,梁思申無論是思想上,還是形象,在他印象中,都是鮮亮,逼人的鮮亮。陶醫生與她比,幾乎是兩個極端。反而無可參照,不用對比了。看著傳真中模糊的字,宋運輝心想,他到底想怎麽樣。
  胡思亂想了會兒,才繼續專心看傳真,越看越是感慨。雖然梁思申的有些思考依然有看不慣這個看不慣那個的影子,可是,這一篇裏麵,看得出她的思考,而且已經是成熟的思考,令他都看到許多新的知識,新的思想。若不是因為英語看著費勁,他會興奮得一目十行。
  文章不短,幾乎是宋引下課,他才勉強看完,看完之後,他極想與誰好好談談。那感覺,就像當年讀大學時候,忽然接觸另一個世界,見識另一種思想,滿心都是歡喜。他領著宋引和陶令田下去,帶著兩個孩子先去西餅店買了幾塊奶油蛋糕,讓兩個上課上餓了的孩子坐在車上先充饑,自己忍不住一個電話打給老徐,他感覺,處於老徐的地位,老徐應該是更想看到這種文章的人。
  宋運輝當然也清楚,自己對梁思申這篇文章的看法有情人眼裏出西施的意思,他向老徐推薦的時候竭力做到客觀,先把老徐已經見識過的梁思申這個人介紹一下,以說明這是一個有什麽視角的人,然後才將文章中的幾點內容擇要介紹。老徐說,他常看香港等地的報紙,其中對大陸的評論各有精彩,但文人寫出來的東西常有腳不著地的飄,太過注重意識形態,缺乏實事求是、循序漸進的誠懇。他歡迎有調研有類比的報告,要宋運輝趕緊寄給他。聽著老徐這話,宋運輝就跟聽到自己孩子宋引被人表揚學習好為人好一樣歡喜。
  但是老徐隨即就問:“你自己的事怎麽辦?耐心等上級有關部門派個人來壓你上頭?”
  宋運輝沒想到老徐也知道這事,歎氣道:“這事我很被動,甚至可以說狼狽。按條規,我四不沾,上麵已經跟我明確說明,這回再難破格提拔。說實話,即使上頭體諒,安排一個傀儡來,可是傀儡坐到我頭上後,嚐到甜頭的人是很難繼續傀儡的。可我又難拒絕工廠升級,下麵還有那麽多人等著這個大好機會提高行政級別呢。”
  老徐道:“這事,我替你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好辦法來。但不能拖嗎?據我所知,他們還是很重視你這一塊的,聽說你產品質量提升方麵抓得很緊,他們都等著你這邊放一顆衛星。”
  “唉,放了衛星之後,我總得獎勵有功之人,總不可能提拔了一串處級幹部跟我並列。而且現在二期陸續開工,試驗條件更好,照目前研究進度,我估計出成果就在年內。還能拖幾天啊。”
  老徐笑道:“對於你而言,起碼還得拖一年才夠。你得找出適當理由讓上司不便派遣他人。”
  宋運輝心中感激老徐替他考慮,“謝謝你,老徐。我現在算是想盡一切辦法地拖。包括加緊洽談香港上市的事,加緊促進三期資金到位,讓設備早日進入洽談的事。但很多事,都在一念之間,不是我能指望的。”
  這邊宋引早就習慣看爸爸打電話談公事,陶令田卻是小孩子心性,吃完好吃的蛋糕,直爽地大聲問道:“宋叔叔,我還能吃一塊嗎?”宋運輝隻得回頭說一句,“還可以再吃一塊,不能再多,免得吃中飯沒胃口。”
  老徐聽見了在那端笑道:“你管孩子管得也不錯啊。百忙當中有沒有考慮一下婚姻大事?”
  宋運輝不由笑道:“嗬嗬,正在分析我應該適合哪種人,以免再誤人誤己。老徐有沒有金玉良言?”
  老徐笑道:“你這做技術的,拿你沒辦法,不能感性一點嗎?就你這性格,我一點不成熟的建議,你看看能不能找個知識型的,可以讓你看得起她。嗬嗬,我們不說閑話,言歸正傳。關於你東海升級這件事,我是這麽想的,欣賞你的大有人在,很多人跟我差不多,大概也未必願意看到你頭上壓一個人,對你對他們都沒意思。前期你的活動宗旨基本上在討上司們一個保證,這保證吧,比較難。你要不調整一下策略,改為讓他們對這件事一致沉默,不表態,心照不宣一起拖,這就相對容易一些。一年,說長不長。”
  宋運輝恍然大悟,連聲道謝,到底老徐宦海沉浮多年,想出來的主意技高一籌。想到上回去北京找老徐的時候也談起這事,老徐也一時沒想出辦法,看來老徐今天的主意是幾天考慮後的結果。這年頭,大事小事,拖拖拉拉的多了,隻要沒人牽頭,拖到什麽時候去都不知道。現在部裏在興風作浪的是那些覬覦東海現成便宜位置的人,領導們因為製度有明文,不便明確表態反對,他宋運輝更不便封住領導的口,他才多大。可是讓他們沉默,還是可以通過努力達到的。
  宋運輝頓時躍躍欲試,本來想讓誰把梁思申的傳真複印件帶去北京,這下不用了,他準備自己再走一遭。
  中飯後陶醫生做完手術打電話給他,請他把陶令田送到她家那邊。這年頭有車的人少,上回去海邊的事傳到醫院,已經讓陶醫生不勝其擾,她還哪敢讓宋運輝開著亮晃晃的車到她醫院示眾,那不是敗壞她的好名聲嗎。陶醫生打完電話後急著踩自行車回家,卻看到宋運輝早已帶著兩個孩子明晃晃地站在車外等待。陶醫生欲哭無淚,宋運輝就不知道收斂著點嗎?
  宋運輝見到陶醫生,卻立刻想到老徐說的“看得起”這三個字。當時聽著感覺有些突兀,現在看著陶醫生才想到,“看得起”這三個字,確實高難度。老徐實在是個人精。讓他宋運輝真心看得起一個人,豈是易事。
  因此不由得好好打量了陶醫生幾眼,見陶醫生大概是察覺到他的打量,臉色緋紅。這還是宋運輝難得看到硬氣的陶醫生露出小女兒態,心中詫異,不由心中一軟,不忍再用苛刻的眼光打量。正好宋引與陶令田兩個小的商量得熱火朝天,陶令田說他用手術刀做的削筆刀有多好用,宋引說她爸爸替她改造的卷筆刀強得多,兩人都不服氣,宋引一定要看看陶令田的小刀。宋運輝趁此要求陶醫生,能不能讓宋引上門看看,他忽然極想看看陶醫生一個女人帶著陶令田是如何艱難地生活著。可是被陶醫生拒絕了。陶醫生的拒絕很簡單,就隻“不方便”三個字。
  宋運輝問的時候,就預料到以陶醫生的脾氣會堅壁清野,果真被拒絕了,反而心裏喜歡她的毫不含糊。他卻粘粘乎乎說他準備再去北京,問陶醫生有沒有要帶去的,有什麽要帶來的。再次不出預料地被拒絕後,宋運輝帶著女兒滿意而返。倒是把陶醫生弄糊塗了,宋運輝到底想幹什麽。
  但宋運輝卻是因著對老徐的敬重,開始認真考慮陶醫生這個人。打算以後給女兒宋引買東西,開始一式兩份,一份給陶令田。在陶醫生麵前,宋運輝長袖善舞,沒有什麽怕不怕的。
  但是宋運輝去北京做的說服工作並不順利,他畢竟級別還太低,說話不夠響亮。而那些想著擠進東海做老大的,反而都是比他官大一級的,很有一些人更因為多年呆在機關,深深懂得這個部門裏麵的套路,就近下手,事半功倍。宋運輝感覺非常吃力。都清楚東海是塊多麽鮮嫩的肥肉,誰不想來分一杯羹,升級別的事更讓東海站到明處,引發某些人的食欲。宋運輝努力,那些人也努力,各自八仙過海。宋運輝背後是東海的力量,而那些人雖然各自為營,卻有一個共同的目標,那就是想要促使部裏派員下到東海廠。到得北京下了幾場大雪的時候,宋運輝都累得不想做了,考慮是不是退後一步,將拒敵於國門之外,修訂為關上門打狗。
  而這時,剛剛試點改革工作完畢的雷東寶,卻從紅偉那兒得到消息,處處被他們圍著打追著打的省電線電纜廠正與港商洽談合資。
  雷東寶立刻憑直覺意識到,這是一個嚴重的動態。但是究竟嚴重在哪兒,他召集幹部開會時候,眾說紛紜。有人說跟港商合資會給省電線電纜廠帶來資金,對方以後就敢壓低價格跟小雷家競爭,也可能拿錢上更多設備,對小雷家實施反包圍。有人說港商會不會帶來技術和設備,讓小雷家拍馬也追不上省電線電纜廠做出來的產品質量。還有說,合資後會不會讓省電線電纜廠的產品打到國外去,那倒是更好了,讓出國內市場給小雷家。雷東寶聽著覺得都不是回事兒,要兩個大學生調查了市裏幾家中外合資企業,看看人家合資後都幹些什麽。他再要求鎮裏想方設法搞清楚省電線電纜的合資內容。
  正明現在又恢複成為他手下的老二,正明異常自信,認為從市裏的幾家合資工廠來看,合資改變不了什麽,要雷東寶不用擔心,還是一如既往地擴大規模,用利潤上一條電纜設備。
  這個時候,因為電線設備簡單易操作,價格又低,入門容易,周圍已經零零星星開起隻有一條兩條電線設備的小廠,那些小廠幾乎是一家人上陣,成本極低,有些象小雷家剛發展起來那陣子。但是現在的小雷家卻有些正規,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成本方麵是無法與那種作坊式小廠匹敵了。
  因此雷東寶感覺現在前有狼後有虎,形勢就跟現在的嚴冬那樣嚴峻。
  他約下宋運輝,元旦時候登門說話。
  1994年
  每到年底時候,飯店的生意總是特別好。但生意好歸生意好,韋春紅還是百忙當中留意到雷東寶想元旦兩天休息去見前妻宋家一家的計劃,而且從探詢中來看,雷東寶似乎壓根兒就沒考慮過要帶上她。韋春紅心裏挺無奈的,心想,活人沒法跟死人鬥,雷東寶錢包裏一直放著宋運萍的照片,壓根兒都不怕她怎麽想。
  終於,韋春紅在忙碌中想到一件事,她的月經好像有近一個月沒來了。她是過來人,知道這事兒意味著什麽,尤其是對她和雷東寶的關係意味著什麽,她狂喜,與雷東寶結婚以來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下,整個人安泰起來。她當晚就繞著圈子問雷東寶有沒有覺察她有什麽變化啦,問雷東寶現在最想要什麽啦,可惜雷東寶的回答沒一個是與孩子有關,似乎是看死她已經不能生孩子。韋春紅揣著個大喜的謎底還想不厭其煩地繞圈子,雷東寶卻不耐煩了,要韋春紅加緊收拾他元旦出門的行李。
  韋春紅無奈,隻得追著雷東寶走幾步,才能趴到雷東寶肩上,得意地笑道:“我啊,可能是有了。”
  雷東寶奇道:“有什麽……啊,你說啥?懷孕?”雷東寶的兩隻眼珠子頓時像是要蹦出來似的,反身抓住韋春紅,對著她的肚子坐看右看,一張臉肌肉抽搐,煞是恐怖。
  但韋春紅是知道雷東寶的,雷東寶此時的臉再難看,韋春紅也知道他這是驚喜過度,而雷東寶這樣的反應正是韋春紅想要的。她歡快地鑽進雷東寶懷裏,一點沒顧忌地、大聲而堅決地道:“我要給你生個兒子。”
  “生啥都行,隻要是你下的蛋。”這話說出來,雷東寶自己也知道不妥,但他高興壞了,終於又等來兒子,不,女兒也行,隻要有一個,他不知多羨慕那些拖兒帶女的人。但有前車之鑒,他高興不忘安全,“春紅,今天起你給我好好躺床上,別動,哪兒都別去,叫你妹來伺候你,飯店也少管,給我好好……孵蛋。”雷東寶高興得忘了詞,說到最後忘了世上還有“保胎”兩個字,想來想去還是“孵蛋”。
  韋春紅本來就高興,見雷東寶高興得忘形,她更是滿心歡喜,捶著丈夫的胸口大笑,兩個人笑得忘乎所以。
  終於笑得累了,韋春紅才道:“可還得去醫院看一下,是不是……”話說急了,一口唾沫嗆住,她劇咳起來。雷東寶看著害怕,似乎韋春紅現在是玻璃人兒似的,連忙大手給韋春紅按摩胸口。他的大手沒輕沒重,揉得韋春紅胸口衣服團如抹布,可是韋春紅喜歡,對於她咳嗽過後雷東寶的手不老實地揉來揉去,她笑得花枝亂顫,都忘了說話。老夫老妻的,這都是久違的親密了。
  一頓兒鬧騰之後,韋春紅才笑著道:“明天我想去醫院化驗一下,你陪我去嗎?我可真想你一起去,有好消息能一塊兒高興。”
  雷東寶笑道:“當然去,明天一早我先去掛號,你晚點起來,慢慢收拾了才去,省得凍著。回頭我去趟你家,把你妹去叫來陪你。”
  韋春紅微微頓了一下,才道:“可你定的明晚出發去見你宋廠長去呢。”
  雷東寶想了想,道:“這事拖一拖,先得把你安頓好了再說。我給小輝打個電話,讓他別等我了。”
  韋春紅撒嬌兒似的按住雷東寶,道:“慢慢來,我們明天查了確定了再打電話。今天打這個電話算什麽呢,報喜?你存心氣他嗎。”
  雷東寶聽著有理,再想,即使明天檢查好了,這事兒最好也別跟宋運輝提,免得宋家一家又想起宋運萍。韋春紅見雷東寶竟然真的答應,有些意外。在有關宋家的問題上,雷東寶還是第一次沒自作主張,肯聽她一聲勸。她無法不感慨地道:“這夫妻啊,有了孩子才真像一對夫妻。”
  
  梁思申沒有想到,以為這輩子都將老死不相往來的外公會親自打電話給她。
  外公的電話難得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道:“我是你外公。聖誕節你來我家,一起吃頓飯。”
  外公是有備而來,梁思申卻是回了半天神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她對於外公的命令有些反感,再說外公的大宅幾乎是她少年時候的噩夢,能不去就不去。“謝謝外公。我已經預訂好回國機票,對不起,沒法接受您的邀請。”
  外公“嗯”了一聲,卻道:“我已經收到你的卡片,卡片上麵是你的簽名嗎?我在一份報紙上看到同樣簽名,說中國情況的,是你寫的?”
  梁思申驚愕,沒想到外公還看英文報紙,這是她征詢上司和宋運輝的意見後,向報紙投的稿,沒想到被采用,她還好好買了一疊報紙放著打算送人。“是我寫的,我最近因工作常跑國內。”
  “寫得有見地,我跟老友說起來都很有麵子。”
  梁思申心裏不由得“嘿”了一聲,原來如此。外公可是一點都沒變,以前外公對她青眼的時候,都是她一手小提琴在派對中給他掙臉的時候,屢試不爽。梁思申不由一笑,有些得意地一笑,若說前年還是她主動上門展示她的成就,那麽今天是她的成就吸引外公主動打電話示好。這其中的微妙變化,讓她愉快。因此她能大方地道:“謝謝外公,如果您需要報紙派送老友,我這兒存著不少。”
  外公卻石破天驚地來了一句:“你給我一份回家時間表,我要跟你回去。”
  梁思申大驚,可力持鎮定:“我擔心舅舅們追殺,需要看到他們的書麵授權。其次,我需要看到醫生證明才敢帶您去。最後,要跟隻能跟您一個人。”
  外公大怒,掛了電話。但沒讓梁思申高興太久,不到一天時間,外公的電話又來,要梁思申打開傳真,他竟然乖乖發來兩份書麵文件。梁思申欲哭無淚,隻得背負兩家舅舅刀子一般的目光,伴著八十歲老外公回國。雖然因此有幸坐了商務艙,可是到底是擔心老外公的身體,老外公睡不著找人說話,她隻能陪著,一向能在飛機上睡好吃好的梁思申竟然沒睡好,掛著兩個黑眼圈下到上海機場。
  梁母親自飛到上海迎接老父。梁思申見麵就輕輕叮囑媽,外公現在老了,以前好的品德倒未必留存,壞的脾氣反更見長,她要媽不要太委屈自己,別什麽都順著外公。梁母不答應,鞍前馬後地伺候得周到,可也氣得不輕。
  還是梁大的車梁大的司機。外公老派人,一定要坐到司機身後那個位置,梁思申勸誘他上海現在變化很大,坐前麵才看得清楚,外公卻固執地道:“我是老上海了,駕駛員先生,儂地圖帶了海法,我呢尋幾和平飯店。”
  梁思申把媽媽推進後座應付外公,自己與梁大的司機一起將行李往後廂裏塞,可塞來塞去還差一隻旅行袋放不下,隻得抱著這隻碩大旅行袋坐到前麵副駕位置,因為早知道外公向來坐車不肯將就,她若是把包塞進後座,隻有委屈她的媽挨擠。
  梁母見此忙道:“囡囡,把包遞給我,你這樣還怎麽坐。”
  梁思申道:“沒多少路,我抱著,不重,外公派頭大,不喜歡擠著坐。外公,你最好講官話,你現在的上海話夾著粵語,上海人廣東人都聽不懂你,你太高深了。”
  外公卻沒發脾氣,隻是感慨地看著車窗外麵,道:“變化太大了,比我十幾年前來的時候又好一點了。”外公果然不再講上海話。
  梁母心說,老頭子怎麽肯聽外孫女的話,不肯聽女兒的話呢?“爹爹,我們不住和平飯店吧,囡囡在上海有套別墅,外麵看上去跟我們老屋差不多,裏麵暖氣也好,我們住囡囡家。賓館再好,到底沒自己家方便。我昨天已經到了,把暖氣開得熱熱的,爹爹不用怕凍著。”
  外公道:“上回去你家住,連熱水淋浴都沒有,害得我回家剝了層殼才洗幹淨。我們還是住飯店吧,聽說上海現在五星級賓館都有。”
  梁思申笑道:“好的好的,聽外公的。上海現在好賓館不少,我帶你去住靜安希爾頓,與老宅近。”
  梁母剛想給女兒使眼色,不料卻聽她父親道,“來上海怎麽能住美國賓館,不會是和平飯店老掉牙不能住了吧,好吧,我先到囡囡家看看。”梁母目瞪口呆,這才明白女兒了解老頭子性格。梁母從小與父母分離,對父親的性格所知不多,現在見老頭子性格如此古怪,不由想到女兒小小年紀時候在這樣的外公手下過日子,難怪後來會扯大旗反水。當年她簽署文件授權女兒打官司時候還很是內疚,可從機場一路下來,這些內疚一點點磨蝕。
  梁思申坐在前麵微笑,外公仗著手裏握著不菲財物,最喜歡給兒子們出難題,這會兒想在女兒麵前也顯擺一下,她就順著唄,挖個圈套讓老頭子跟她擰,看老頭子掉不掉進她的圈套。若換作平日裏老頭子吃飽睡足的時候,她還真不能保證自己能贏,可今天一路飛機從美國飛來,老頭子哪兒還鬥得過她這年輕人。
  但一路對上海的變化頗有挑剔的外公還是站在別墅外麵震驚了。他不等別人給他開車門,就自己走下來,不顧疲倦,繞著別墅看了一圈。梁母不得不在後麵陪著,等一圈下來,便道:“爹爹,外麵冷,快進去吧。”
  外公卻神情嚴肅地又走到一株臘梅旁邊,深嗅一下,才道:“臘梅,幾十年沒見了,花朵還是像蠟紙一樣透。香。以前我們家的一株更大,一直可以開到春節以後。梅花種了沒?啊,這是,還是哪兒挖來的老梅樁,不錯不錯,是綠萼,最難養的品種。囡囡出來,欄杆上爬的都是些什麽藤?”
  梁思申剛把行李收拾進去,聞言隻有三個字,“不曉得。”
  外公卻道:“小姑娘有良心,我本來以為她拿著老宅的拆遷費吃光用光了,沒想到還原樣仿造一座,跟祖宗當年造的沒差多少。這一下我來上海有落腳地了。”
  梁母忙道:“拆遷的那筆錢都我另立一個戶頭存著,等下我把存折給爹爹。這房子用的都是囡囡自己的錢。囡囡現在有錢,她還在國內有兩處投資,都是不小的排場。”
  外公奇道:“我不是說這些拆遷的錢給你們用嗎?”
  梁母不卑不亢地道:“我們現在的日子都過得挺好,囡囡又有出息,爹爹的錢還是專款專用,給爹爹在國內時候用吧,省得換美元。”
  外公一時無語,當他發現他的錢不是那麽好使的時候,他感覺他得收起脾氣了。“王家第三代裏麵,你的囡囡是最有才氣的。”
  梁母得意地道:“梁家小一輩裏麵,我看看也是我們囡囡最有才氣。還得謝謝爹爹把囡囡帶出去讀書,囡囡有今天,跟所受教育分不開。爹爹進去吧,外麵太冷,上海是濕冷,凍著了不好受。”
  外公這才肯進去,但門口時候不屈不撓地問:“我女婿呢?”
  “爹爹來上海的消息太突然,他沒準備,他得把工作交出去後才能來。很快的,明後天,再加元旦,我們陪爹爹在上海好好走走,他在上海有很多朋友。”
  “他在做什麽?”
  “我們那兒省工行負責人。”
  “也有出息,不靠著我反而都有出息。房子不錯,就是太空了點。”
  “囡囡自己不常來住,想稍微布置一下夠生活就行,等我們退休來住時候再依著我們性子布置,她可孝敬我們呢。爹爹的房子在樓上,我扶你上去,先洗個臉,吃點東西,睡一覺吧。”
  “下麵不能住?我不要爬樓梯,你布置一下。有什麽吃的?”外公洗了手,懶得洗臉,開始饒有興趣地看梁思申費勁收集的那些小玩意兒。梁母隻得去吩咐從梁大家搶來的保姆做雞粥配肉鬆、醬瓜等小菜。
  梁思申早跑上自己房間洗澡去了。因為她了解外公,知道陪外公這幾天將是一場持久戰,消耗戰,必須得分秒必爭地保養好自己。
  
  韋春紅雖然巴不得立即飛到醫院查出個結果,但她還是守在飯店,等娘家侄兒買來飯店一天要用的菜蔬,過秤對賬完畢,才吩咐幾句離開。到了醫院,雷東寶早已給她掛上了號,她喜滋滋挽著雷東寶的手臂上二樓婦產科。
  這回雷東寶沒胡亂吱聲,站在外麵走廊上等。眼睛很想看婦產科病房,但是見那門口總是進進出出女人,他覺得總盯著挺流氓,就隻好無聊地看向樓梯口,心裏卻是激動得恨不得衝進裏麵旁觀旁聽。
  但是等了半天,等來的卻是韋春紅煞白的臉。
  一頓子檢查做下來,韋春紅當天就住進醫院。
  昨晚還那麽歡喜。韋春紅看著丈夫進進出出地忙碌,一直默默流淚。醫生告訴她,雖然要等所有結果出來再說,但基本上□是保不住了。她以後將永遠沒有孩子。這讓她如何麵對雷東寶?她怎麽說都有兒子了,可是雷東寶還沒有,看昨天雷東寶多喜歡孩子,可是她卻不能給他生了。她對不起雷東寶。而且,往後沒有孩子的夫妻,像夫妻嗎?
  等雷東寶辦完所有手續,坐到她病床邊,一臉無奈地看著她,她強忍著傷心,違心地道:“東寶,我不能讓你雷家絕後,我們離婚吧。”
  雷東寶沒想到韋春紅這個時候會說這種話,愣了好半天,長長歎了聲氣。“你別胡思亂想,養好身體等做手術。我出去外麵吸根煙。”雷東寶背著手出去,但走到門口回頭一看,見韋春紅臉色白得像鬼一樣,忍不住又折回來,好聲好氣地道:“我們雖然是半路夫妻,可我坐牢時候你也沒離開,你說我會離開你嗎?你當我姓雷的是什麽東西?”
  韋春紅這才伸出兩隻手死死拽住雷東寶的手臂,神經質地道:“可是我不能生……”
  “閉嘴,這是我的命。看來我命裏沒兒子,才會先害死一個,再害你生病,都是跟生孩子有關……”
  韋春紅一聽傻了,都忘記自己的難過,十指緊緊摳著雷東寶,道:“你也快閉嘴,這是什麽話。好好,我不說,我再也不提。你趕緊去叫我妹來伺候,這兒是婦產科病房,你男人家不方便。快走,快走。”
  雷東寶卻是沒走,任韋春紅緊緊拽著他手臂,安撫道:“你別緊張,不怕,醫生說手術簡單,不會比生孩子痛。麻醉下去什麽都不知道,醒來就完事了,沒幾天拆線出去,活蹦亂跳就跟啥都沒做過一樣。這手術不傷筋骨。別怕,別怕,你不是一向很膽大的嗎?”
  韋春紅一向不僅膽大,而且堅毅,這會兒被雷東寶當作女兒哄著,反而抽抽嗒嗒地滿是傷心滿是軟弱起來,“我往常哪兒是膽大了,是沒人靠才硬撐著,才剛安定下來,本指望靠著你,再生個一兒半女的,我也不開飯店了,專心伺候你,可……我怎麽命這麽哭哇……”
  雷東寶抱住韋春紅,讓她哭個痛快。他心裏開始謀劃,首先要到宋運萍墳前燒柱香,然後得到後山那座廟裏捐點功德,除了叫韋春紅的親妹子來,還得找現在為了生意已經舉家搬遷到市裏的紅偉家人一起來伺候。而宋運輝那兒,那是說什麽都沒時間去了。
  終於安撫下韋春紅,雷東寶立即開始行動起來。回到小雷家村裏的家,他鬼使神差地走上二樓,翻出久不開啟的那隻他自己敲的樟木箱子。打開來看,裏麵宋運萍一針一線做出來的嬰兒衣服依然顏色鮮亮著,就跟中間沒有流逝過那麽多年似的。他對著一箱子的小衣服吸了一枝煙,終於痛下決心,提起箱子來到宋運萍墳前,念念叨叨地將這些都燒了。他扶著香對宋運萍說,他對不起她,但希望宋運萍保佑韋春紅手術順利,要宋運萍有賬都算到他頭上來。他看著黑煙扶搖直上,漸漸與冬日低沉的烏雲混為一體,他相信天上的宋運萍一定是聽到他的話了。
  也是奇怪,等他說完燒完,山上的風才忽然大了起來,似是要下雪的樣子。雷東寶沒緊著下山,給宋運萍墳頭拔草培土打掃完了才下來,直奔後山寺廟。他這時候深信他的命一定有問題,否則怎麽會有接二連三的厄運找上他家的門?以前他總說他參過軍,入過黨,死也不信鬼神。可這時候他動搖了。他對著神佛深深拜了下去。希望臨時抱佛腳會有用。
  
  宋運輝從北京回來,本來就心情不好。接到雷東寶的電話聽說這事,心裏更是堵了好久。上回雷東寶出事的時候,他接觸過韋春紅,對韋春紅這個人由本來的厭惡轉向欣賞。他在電話裏要求雷東寶這時候要對韋春紅加倍的好,說韋春紅這個女人不容易。針對雷東寶本來想來他這兒商量的事,他說其實沒什麽別的要說的,對付外強,最要緊的是做大做強自身的實力。中國市場那麽大,不會因為來一家外資企業就打碎其他所有的飯碗,隻要自身夠強,全國多得是吃飯地方。
  宋運輝自己也在加緊做做強自身實力的事。東海廠升級行政級別的事基本已拖無可拖,他一個人經常往北京跑的努力難以扭轉那麽多人長住北京影響出的大局。上司已經明確告訴他,做好準備,迎接一個空降領導。不過上司也許諾,他的廠長位置不變。但是經驗告訴宋運輝,不變是相對的,變是永恒的,他唯有做強自身,掌握大局,才能讓空降者無隙可趁,他的地位江山永固。
  因此三期項目才剛批下,宋運輝便大張旗鼓走出一條人事安排新路子——競聘。三期項目的所有領導崗位都還是一個個的蘿卜坑,等著一隻隻大蘿卜填進去。即使東海廠目前還年輕,可也已經有了小小的一些慣例,如果按照慣例,那麽當年從一期領導班子裏抽二期的,現在就應該從二期領導班子裏抽三期的。其他車間的猶可,唯獨碼頭,則是永遠逃離不了老趙的控製了。宋運輝扯起人事改革試點的旗幟提出競聘,就是為了打斷連鎖在新、舊班子間的鏈條,打斷他們之間的橫向聯係,改為以他為中心的放射性縱向聯係。隻有這樣,才能確保空降領導下來之後,不可能一次策反一連串的人背棄他宋運輝。
  每一個集體都有一群被既有管理者擋住去路的蠢蠢欲動者,每個蠢蠢欲動者都希望繞過擋道者越位而出,為此,每個蠢蠢欲動者都有設法展示的必要:展示其技能,展示其忠誠。而競聘,就是宋運輝堂而皇之地給予那些蠢蠢欲動者展示自己的機會。宋運輝心中早有人選,但是他需要競聘這樣一個跳出慣例,卻又合情合理的程序。
  競聘的事,他督促得很緊,即使他去北京的時候,東海廠這邊的程序也沒有任何停頓。所有的競聘人都是依照競聘條例作為硬杠子打分,綜合分數高的人中選,最後麵試。所有的條例都是宋運輝推敲而定,分數分配暗中傾向他中意的人。而即使有黑馬跳出打亂計劃,那也不要緊,還有麵試。
  宋運輝從北京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審閱已經統計出來的競聘分數。一看之下,基本八九不離十,都在掌握之中。看到老趙的綜合打分排在第五位,都還不夠麵試資格,他不由得一笑。他身邊主抓此事的副廠長、宋運輝從金州帶來的嫡係方平一見了然,笑道:“老趙還不知道這分數,公布前要不要先找他談談?”
  宋運輝再次一笑,循著數字翻到老趙的評卷,仔細看了,才道:“壓分壓得厲害。這樣吧,其他有彈性的項目我們不變,這個年齡……這麽明顯的地方,我們給他往寬裏評,讓大多數人一看就認為評分者傾向老趙。你回頭改一改,今天就上櫥窗公布。”
  方平一聽就笑出聲來,“對,讓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壓力很大吧?都找著你來呢,尤其老趙這門大炮,沒把你家門檻踏平已經算客氣了。”
  方平苦笑,“找我家倒也罷了,他一手壓製碼頭人員參與競聘,一手直接在我辦公室拍桌子,完全是肆無忌憚。”
  宋運輝很是感慨:“同樣是膽大,有人表現出的是無知者無畏,有人表現出的是有恃無恐,原因全在他所處的大環境。老趙不審時不度勢,看不到碼頭已經有新人湧現,而表現一如既往,那就麵目可憎了。你去辦吧,我等待他下班前來轟炸我。”
  方平笑道:“我拖一拖,差不多快下班時候貼出去。等老趙知道我們都已經下班了,他即使跳也要等元旦加星期天沉澱個兩天再說。廠長你還是早點走吧。”
  宋運輝笑道:“不用等,這就貼。你要清楚,現在的老趙不再是有恃無恐的老趙,而是無知無畏的老趙。我們越是做得透明,做得公正,分數出來後,老趙如果敢跳,就越是成為笑柄。他要是找你,你理直氣壯地告訴他,時代不同了,長江後浪推前浪,競爭淘汰前浪是客觀規律。”
  “我還是擔心他不理智,廠長,你這幾天不在,你沒見他到處怎麽揚言。”方平想了會兒,道:“我還是先會議公布,緩衝一下。廠長你別參加。”
  宋運輝搖頭:“不行。我們這回競聘的原則是公開、公平、公正,我們要做到不僅做法上三公,程序上也要做到三公。有結果不能先小範圍會議公布,不能給人討論以後再公布結果的印象,一定要第一時間麵向全廠職工。不要怕衝突。添加劑的研製,成熟了沒?”
  “已經成熟好幾天了,等著你最後簽字。他們都很希望廠長親自到現場看他們提取樣品,給出化驗參數。還有,有個不情之請……”
  “沒門,聖誕節已經過去,沒聖誕老人了。”
  “聽完再拒絕嘛。”
  “知道你想我表揚你那些小兄弟,有你跟他們稱兄道弟差不多了。你回頭安排主事的寫篇論文,立刻要辦公室潤色一下,要專人去爭取春節前塞進期刊裏發表。競聘麵試安排在元旦後第二個工作日,越快越好。”
  方平也是有點仗著自己是嫡係,問了一句:“為什麽這麽緊?”
  宋運輝笑道:“這還不明白?影響一下春節前獎金發放嘛。你出去叫銷售科長過來。”
  隻有宋運輝自己心裏清楚,凡是成果,他都要在新領導來前公布,凡是人事,他都要在新領導來前落實,就是這麽簡單。
  這一天很忙,他出差那麽多天,明天又是元旦,大量的事趕著要他審核過目。競聘第一輪的結果在門口櫥窗公開,公開後即嘩然。果然不出所料,老趙沒法跳。硬杠子加公平、公開、公正,老趙沒理由跳,他又不是混人。老趙隻有生氣地怠工。但這正中宋運輝的下懷,他還隻怕老趙占著大權搞對抗,沒想到老趙這麽沒鬥爭策略。
  宋運輝一直在辦公室忙到晚上八點,也是等到晚上八點,都不見老趙衝進門來理論,他還略微有些失望。下去取車回家,被冷風一吹,忽然想到,是不是他的手腕又進步了,令老趙無招架之力?宋運輝回想一下所有步驟,打開車門前忽然一笑,所有的步驟,那可都是冠冕堂皇,讓人無從指責。
  小小的成就,讓宋運輝從北京帶來的灰色心情稍微起色。
  回家他趕緊吃飯,出差回來,家裏的飯菜特別香甜。
  宋母幫他整理行李,拎出一隻塑料袋奇道:“又買烤鴨,不是吃過嗎?又不好吃,還不如溫州麻油鴨。”
  宋運輝忙道:“那是給陶醫生的,還有那盒紅盒子北京點心。明天你和貓貓去少年宮帶給她去。”
  “明天元旦,停課。要等下禮拜了。這烤鴨不會壞了吧。”
  宋運輝一拍腦袋,懊惱地道:“你看我都忙得忘了這茬了,媽你知道陶醫生排班是怎麽樣的嗎?”
  “我怎麽知道,你不是常送她回家嗎,你送去她家啊。我看你對她有意思。”
  宋運輝笑笑:“目前還沒有意思,不過看陶醫生這個人不錯,有骨氣。好吧,明天早上我過去她家一趟,也不知道她家具體在哪裏,那邊小弄堂太多。媽,我明天中飯晚飯都不來吃,你們不用等我。”
  “又誰啊,元旦也不讓歇著。不是說東寶來嗎?”
  “哦,對,東寶現在那個妻子生病住院,來不了。對了,我今天都忙昏了,我得幫他谘詢一下陶醫生,弄不好東寶家以後沒孩子。”
  宋母驚訝,不由衝旁邊一直在給宋引紮兔子燈的丈夫道:“東寶命硬啊,誰都克。”
  宋運輝聽了一愣,心說難道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數?
  宋運輝沒討到陶醫生的傳呼機號,可想到韋春紅等著上手術台,隻得厚著臉皮豁出去問曾經治療過他的一院醫生要陶醫生的號碼。想到這麽冷的天要陶醫生出門找公用電話回電話,他有些過意不去,可事情緊急,他隻能對不起陶醫生。但他識相地開車出去,到了每次送陶醫生和田田回家停車的地方,剛想打傳呼,卻看到附近有間小雜貨店還開著門,櫃台上有一公用電話。他想到陶醫生肯定是常來這兒打電話,想到陶醫生大冷天的晚上看到非醫院號碼打她傳呼未必下來回電,索性過去雜貨店買包煙,再向雜貨店老板打聽陶醫生究竟住哪兒,果然問到。
  他摸著黑順著指點進去小弄堂,找到一幢老式三層宿舍樓,就著打火機的微光曲折地爬上堆滿雜物的樓梯,又蜿蜒穿過堆滿雜物的走廊,才摸到陶醫生黑暗的家。宋運輝心說怎麽這麽艱苦啊,看這房子布局,好像是集體宿舍,估計開門進去,最多隻有一個房間。陶醫生不是個挺好的醫生嗎?可能人太清高,不肯低頭為自己爭取。
  宋運輝不敢大意,就著走廊唯一一盞昏黃廊燈確認了房間號碼,又看到門上有孩子塗鴉,這才敲門。宋運輝都感覺陶醫生門還沒開的時候,旁邊一串的房門都微開偵探了。
  陶醫生開門出來。屋裏雪亮的日光燈光一下也照亮走廊,照亮門口的人。陶醫生看到是宋運輝,驚呆了。宋運輝看到陶醫生一改往常著裝的灰暗色調,穿著一件銀白撒梅花織錦麵子的貼身棉襖,披散著一頭烏發,也是驚住,但由不得退後兩步,幾乎是貼上陶醫生家對門人家的門了,才道:“對不起,陶醫生,這麽晚打攪你。本來應該早點來,可我今天剛出差回來,一直忙到現在。想找你谘詢一件事,我有個親戚的妻子——這位親戚是我很要緊的人——今天住院,是□肌瘤。那手術我記得以前在國外刊物裏看到過,說有些可以不必切除。具體……”宋運輝對於婦科病有些不便這麽大庭廣眾地說,可是又不能不說,這麽晚來敲陶醫生的門,隔壁不知多少隻耳朵警惕地探聽著,他隻能開門見山。“具體我也說不清,我這就撥通他的電話讓他跟你說。我就怕明天上手術台一刀割了,那就不可逆轉了。”
  陶醫生聽宋運輝這麽說,這才舒口氣。她是醫生,常有病人上門谘詢,她也有時帶家境困難的病人來住一宿,宋運輝一上來就把事說開了就好。她聽宋運輝一說便知是婦科疾病,便接了宋運輝已經撥通的雷東寶的電話。雷東寶正陪在韋春紅身邊,雖然已經是休息時候,可兩人哪兒睡得著,都是在黑暗中瞪著眼睛看黑暗。一聽說可能有救,雷東寶連忙把電話拿給韋春紅,緊緊盯著韋春紅介紹病情。
  宋運輝靜靜看著陶醫生一改平日裏的平淡,以一臉職業的溫和和權威拿著手機說話,看上去非常可信。裏麵陶令田還沒睡著,不見媽媽講故事了,又不敢跳出熱乎乎的被子,就在床上大叫:“媽媽,誰啊,媽媽……”
  陶醫生沒說“宋叔叔”,而是抽空回了一句:“是貓貓爸爸,田田乖,等媽媽會兒。”
  宋運輝心說,陶醫生可真是細心,連一個稱呼都不會搞錯。隔牆的耳朵們聽了肯定會以為是田田幼兒園同學的爸爸。這與莫名其妙的“宋叔叔”完全是兩種人。
  這邊韋春紅一放下電話,立刻一拍枕頭,道:“走,出院。宋廠長那個朋友說盡量不割,能保就保,先確保是不是惡性了再說,還說看診狀,惡性可能性不大。咱不看這兒了,朝中有人好辦事,咱去宋廠長朋友那醫院住去。”
  雷東寶說話就收拾起來,“連夜去,媽的,老子就不信,每天活蹦亂跳的能壞到哪兒去。今天燒香時候那和尚就說我抽的簽好,逢凶化吉。”
  “對嘍,我說呢,每天精神頭挺好的,怎麽一下病了呢。看起來醫生也有不一樣的,不負責點的給你一刀割了幹淨,負責點的才給你修修補補。”
  “給你!”
  “是,是,給我。先回家收拾行李吧,出院讓我妹來辦。東寶啊……老天保佑,最好別割了我……”
  雷東寶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地聽著韋春紅念叨,想到今天在宋運萍墳前燒香時候的異兆,再想到都快半夜了,是宋運輝找人忽然送來希望,心說難道是宋運萍顯靈了?但他異常肯定地打斷韋春紅都一些神經質了的念叨,道:“還是小輝。”
  “對,還是宋廠長,唉,看看他,就知道以前運萍姐一定是個極好的人。東寶,我們……”
  “別說了。”雷東寶也不敢說。他拿摩托車載著韋春紅回家,收拾好行李,連夜趕去火車站。
  這邊宋運輝見陶醫生肯包攬事情,心裏感動。等陶醫生放下電話,他才輕聲道:“那是我姐夫。我姐姐十年前生孩子時候去世……現在生病的是他現在的妻子。大哥很想要孩子。”
  陶醫生為難地道:“可是我很難保證最後結果,而且病人年紀也已不小。你勸勸他們想開些。”
  “那是自然的,可隻要不割,就有希望。噢,對了,我從北京帶了隻烤鴨來,正宗全聚德的,裏麵還有麵餅和甜麵醬。吃的時候切一些青瓜絲和大蔥絲,生的,蘸醬與鴨肉裹一起。也沒什麽特異,隻是嚐個意思。”
  “噯,怎麽好意思,你拿回去吧,烤鴨難得,你家裏……”
  “我常跑北京,他們早吃過。還有一件事,我們爭取來幾個明年中心小學的名額,田田確定到哪個小學了沒有?我看中心小學與一院挺近,要去的話你早作決定。那兒教育質量很不錯。”
  陶醫生可以拒絕宋運輝的任何好意,可是無法拒絕田田的入學名額。按照片區劃分,田田是沒法進中心小學的,就近的那所小學教學質量哪能與中心小學比。但接受宋運輝這個天大好意,以後她就挺難再說別的拒絕了。但陶醫生還是堅決地道:“非常需要,很感謝你。那我就走個後門吧。需要什麽手續呢?”
  “我讓秘書聯係你。很晚,不打擾,再次感謝你,陶醫生,再見。明後天我姐夫他們還得請你幫助。”
  陶醫生想送送,但被宋運輝拒絕。她敞著門照亮一段走廊送宋運輝離開,看著那不算高大的背影出了會兒神。這才想到宋運輝不知是怎麽找到她家的。這簡直又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她發現自己都快與宋運輝糾纏不清了。天哪,等明後天宋運輝的姐夫的妻子住進來,她去婦產科找好友相幫,那又將是一個話題了。她真有些頭痛。
  宋運輝磕磕碰碰地終於下樓,回望身後這幢黯淡的宿舍樓,心說陶醫生真是太不容易,這身臭脾氣還真是讓人服氣。想到陶醫生居然也有秀發,宋運輝有點不懷好意地一笑,到底還是女人。其實他手頭暫時還沒有中心小學的入學名額,去年這個時候,他還是通過關係把宋引塞進不在片區的中心小學。今天見了陶醫生,忍不住想幫她一個忙,就想到這一個陶醫生最難拒絕的田田入學問題,撒了一個善意的謊。田田不是他的孩子,為田田爭取名額可能會有些難度,但是他擔當得起。
  
  梁思申看到爸爸早到,想到有爸爸幫著媽媽對付外公,她就可以脫身辦自己的事去。可沒想到她的如意算盤才端上飯桌,外公就堅決提出要跟著一起看看她的投資,爸爸媽媽也要去。梁思申認為外公純粹是湊熱鬧,但爸爸媽媽是不放心她,怕她對國情不了解,被楊巡暗中欺負了。爸爸早就提起過要好好看看現場的。
  無奈,梁思申隻能問梁大借了車子,她開車,爸爸指路,一路顛簸。本來是可以叫梁大司機隨行的,可是外公臭脾氣,後座不肯擠坐三個人,一行四人又不能撇下誰,隻有梁思申開車。雖然是梁大的別克林蔭大道,可路況不是太好,國道總有修路,走走歇歇,半路還住一宿,元旦早晨才趕到楊巡給訂的賓館。外公一定要住總統套房,可是進了總統套房又譏諷小小三星級賓館的套房也敢叫總統套房,好不要臉。
  梁思申進自己的標間洗臉收拾回來,見外公還在嘮叨,這回話題轉移到套房客廳裏的紅木雕花椅子,說拿些個紅酸枝刷上油漆冒充紫檀,大陸現在窮得沒一些文化底蘊,而爸爸媽媽隻能在一邊無奈地看著。梁思申心裏不平,道:“這種價格有這麽一套仿古家具已經很不錯了,起碼靠背上的雲石是真的。爸媽,我去看看工地,我叫楊巡在那兒等我,你們先休息一下,中午再跟楊巡見麵。”
  外公連忙道:“我也要去。不看工地來這兒幹什麽?做事業的人啊,一定要從最細節的地方著手,不要怕苦,不要怕累,不要怕髒,不要坐在辦公室不肯下去。一定要自己親手掌握第一手資料,知道嗎?第一手,不能是二傳手,資料一個轉手就失真了,你拿不到一手資料,做不出最佳決策,你就完了。”
  梁思申不予搭理,轉了話題,“外公,你可以把路上我讓你摘下的戒指戴上了。現在安全,不怕。”
  “哦,對。你們等我一刻鍾。”
  外公進去裏麵收拾自己。外麵梁家三口大眼瞪小眼,梁父揉揉耳朵,輕道:“怎麽那麽好精力啊,我一輩子恐怕都沒說過那麽多話。”
  梁母皺眉道:“囡囡,等會兒你跟楊巡他們說一下,老外公老了,他說什麽,叫他們都別當真。”
  梁思申道:“媽,你也去收拾一下,別讓外公搶去風頭,等下看著,外公出來可噱了。”
  梁父梁母將信將疑去他們的標準間。梁思申等在客廳,等了好久,等到爸爸媽媽收拾得非常體麵地進來,外公才姍姍開門出來。果然,頭頂幾根灰白頭發一齊向後梳得一絲不亂,一套深灰西裝,裏麵就雪白襯衫和銀灰領帶,配的領帶夾和袖扣都是白金鑲鑽。而手腕戴的也是一隻鑲著滿天星一般鑽石的手表,手指上則是一枚水頭十足的拇指蓋大翡翠戒指。果真是一望即知的大老板。
  外公將手臂上的水貂毛領羊絨長大衣遞給女兒,道:“等會兒樓下出門前再給我穿上。這兒兩隻鑽戒,你們兩個一人一隻,別讓人說我女兒女婿連鑽戒都戴不起。送給你們。以前是我跟你媽戴的。”
  梁思申一看,男式的方戒上麵,鑽石足有小黃豆般大,果真是以前外婆在的時候看到過的。但外公這話難聽,梁父不便說什麽,還是梁母接了戒指,婉轉地道:“姆媽戴過的東西,爹爹還是留著做念心吧。我們這幾天跟著爹爹時候戴著,回去時候爹爹還是帶走的好。姆媽留下的東西不多。再說囡囡爸是公職人員,戴這些不方便。”
  “我送你們的,有什麽不方便。拿著,我沒別的給你。”外公說著就腰背筆挺沒有一絲老相地先出去了。但是走到門口時候卻頓了一下,梁思申在後麵朝天翻個眼白,搶上前去給外公開了門,外公這才出去。後麵梁父梁母看著哭笑不得。怎麽美國住半個世紀了,還那麽多臭規矩。
  楊巡是很想去賓館等梁思申的,可梁思申說沒法確定時間,他隻好等在工地的臨時辦公室裏。
  因是元旦,臨時辦公室外麵的街上人頭攢動,相對而言,臨時辦公室和正在裝修外牆的的工地顯得冷落。尋建祥陪妻子逛街,陪著陪著不耐煩了,抱起孩子開小差,到楊巡的辦公室喝茶聊天。但楊巡沒時間跟他聊,楊巡一心兩用,一半的心關心著窗外,看梁思申來了沒,一半的心在手中的收支簡明明細表上。上回梁思申來查賬,楊巡旁邊看著都替她辛苦,而今工程進入白熱化,每個月光是單據就是厚厚一疊,梁思申哪兒查得過來,楊巡索性讓會計做個傻瓜都看得懂的簡單表格,把收支現金都放到表格上,讓誰看到都一目了然,比看賬本容易。楊巡小心,想在梁思申來前再看一下簡賬,對目前工程的總體趨勢再作一個回顧。不想看著看著便鑽進去了,一目了然的賬果然好,攤在桌上一起看,不知不覺就看出某種資金流向的趨勢。這個發現讓楊巡激動,不得不分出充滿等待的半顆心來深入挖掘這個趨勢。
  反而是尋建祥沒事幹,三心兩意地管著女兒,兩眼一直看街上的熱鬧。忽然看到一輛豪華轎車劈人波斬人浪而至,恰恰停在商場門口開闊的廣場上麵。然後,一個穿黑色長大衣女孩快速從駕駛位跳出,打開後麵一扇車門。而又一個穿黑色長大衣的男子從副駕位置走出,也是順勢打開後麵車門。於是,尋建祥看到後麵兩扇車門分別鑽出一男一女,令他大笑的是,那兩個也是一水兒的黑色長大衣。四個人黑大衣的區別,隻在長短差別十公分而已。他禁不住笑道:“操,梁家人走出來跟解放前黑幫似的。”
  楊巡被提醒,連忙起身,大跨步迎出去。尋建祥也抱著女兒跟出去。
  梁思申帶著父母外公來到已經結頂的商廈大樓麵前,外公兩手叉腰上看下看,爸爸媽媽也是坐看右看。梁父趁機悄悄將戒指袖給梁母,梁母也知道丈夫驕傲,不肯受嗟來之食,就幫他收進包裏。梁父輕道:“一路看過來的商店,還是我們的外觀最氣派,你看對麵那家,門麵小眉小眼的,卻還把進門台階弄得這麽高,學人民大會堂。”
  “我看著也是我們囡囡的最好,但願我不是瘌痢頭兒子自中意,看看爹爹怎麽挑剔。”
  梁父看看嶽父大人,將“不出象牙”四個字硬生生咽進肚子裏。卻見兩個男子迎出來,一個高,一個中等偏矮。中等偏矮的這個看上去沉穩有力,不像傳說中練攤兒的個體戶,梁父就認定高的那個是楊巡。梁思申也看到尋建祥,笑嘻嘻跳過去幾步,嚷嚷著“大尋大尋”,湊近了摸尋寶寶的臉。“大尋,孩子都那麽大了,比夏天見的那次又大好多呢。”
  楊巡與梁思申很是熟絡地打個簡單招呼,就直奔梁母,笑道:“伯母,歡迎大駕光臨。這位是梁伯父吧?我是楊巡。”楊巡閱人多矣,一看梁父就知道那是個有身份的。他伸出兩隻手去握,心裏非常想弄清楚梁父究竟是做什麽的。
  梁父意外楊巡是這麽一個人,伸出手並不敷衍地握了一下,道:“小楊好,百聞不如一見。辛苦你為了我們來看,還元旦加班。”
  楊巡忙笑道:“工程一直趕工,沒有什麽元旦星期天的,早一天投入使用,早一天可以還貸。”
  外公叉腰認真看了會兒,回身忽然發現,大家各忙各的,就他一個人沒人理,隻有尋建祥的孩子兩眼圓圓好奇地看他。再看身後,卻是有幾個本來逛街的人百無聊賴地瞄上他們這一群看似有些異常的,很有為圍觀之勢。外公咳了一聲,卻不用中文,而是用英語問梁思申,“囡囡,為什麽這麽好的地段,隻造一幢五層樓作罷?”
  梁思申看看周圍有些圍觀的人,想到外公看起來並不是真悖,知道敏感話題用英語說。她因此也不隱瞞,用英語回答:“資金問題,我們先上裙樓,把黃金店麵資源利用起來,未來再上辦公樓。”
  外公點點頭,但道:“辦公樓本身也是資源,市中心立一幢高樓比任何廣告牌都有用。辦公樓出入的人流一半消費肯定就近貢獻給樓下商場。”
  梁思申不肯再承認資金不足,便道:“從投資角度而言,上麵的建築是不斷折舊的資產,而下麵的地皮是不斷增值的資產,因此投資時候我們綜合計算的不是收入最大值,而是收益率最大值。從目前的市場來看,還不具備建造高層辦公樓的市場容量。”
  外公卻不屑地道:“市場是可以培養的,你第一個造最好的辦公樓,你第一個發財。難為你在美國紐約看著大世麵,來這兒沒法施展,說到底是個資金問題。”外公得意地看看梁思申神色不快,再得意地看看周圍圍觀者把他當作中心,這才得意地幹咳一聲,用中文道:“誰是這裏的經理?我們進去裏麵看看。”
  梁思申微笑著依然用英語道:“從來,資金永遠跟不上一個成長型企業擴張的步伐。要不然,現代資本社會不會有金融業的發展。但把資金不足掛在嘴上的人,不是別有所圖,便是固步自封。可是盲目融資大上項目而不考慮收益率的話,那就是資本社會的不合時宜者。”
  外公經驗豐富,可是理論方麵哪是混跡現代金融界的梁思申的對手,又加梁思申說話一點不給麵子,不像他那些兒女們都對他唯唯諾諾,頓時一口氣噎住,大怒。梁父一直一眼關六,見此對妻子輕道:“你女兒讓你爸吃癟了。”
  梁母連忙將臉扭向反方向,輕笑道:“我聽不懂他們說什麽。小楊,你穿那麽少不冷?年輕人火氣就是好。我們能進工地看看嗎?”梁父見了一笑,也扭過頭去當沒看見。
  楊巡何等機靈,連忙道:“我們先去臨時辦公室,戴上安全帽再進去。這邊請。伯父伯母小心,這邊電纜坑還沒填實。”又走去攙住老外公,道:“外公看上去身體真好,尤其是這火氣,一點不輸我們年輕人,我在外麵都站得有些冷了。外公我們進去裏麵暖一下好不好?”
  但外公並不領情,隻是淡淡看了下楊巡,主動大方地伸手與楊巡握了一下,淡淡地否決楊巡的奉承:“你隻穿一套西裝,手比我熱。”
  梁思申一聽就笑,看外公很有氣派地轉身跟去辦公室,她在後麵跟楊巡道:“誰是你外公?自找。叫伊王先生。”
  梁思申因是在老頭子麵前討了便宜,因此笑靨如花。楊巡毫不客氣地貪看,也沒心思叫屈,隻笑嘻嘻地輕道:“你又沒告訴我你外公姓什麽。四個人都穿黑大衣,就你最好看。”
  梁思申橫了楊巡一言,不理他,顧自進去,追上爸爸。她媽媽到底是不放心,留下來陪著外公慢走。尋建祥見此拉住楊巡,道了再見,悄悄離開。這一家人的氣派太大,他有些吃不消,還是避開為妙。
  梁父對女兒笑道:“還確實有模有樣在做事。”
  “爸爸以為我在搭積木啊。早說了楊巡是個很能辦事的人,吃苦耐勞,勤儉節約,還有……還有忘詞兒了。”她說著就嘻嘻笑出來,這些話好像還是從小學課本上學來。
  梁父卻是微微搖頭,又回頭看了楊巡一眼,輕道:“沒那麽簡單。這個人深得很。”
  梁思申聽著有些疑惑,她不覺得,她覺得楊巡是個熱情上進的年輕人,與她差不多,但比她更能吃苦。“爸爸,他才比我大一年,你別把人想得複雜化。”
  梁父看看女兒光滑年輕的臉,微笑道:“等下你去看看工地,我在辦公室看一下賬。”
  梁思申見大家都走進來,隻得用家鄉話道:“爸爸,不能這樣。合作首先要建立在信任基礎上,我自己按照約定有查賬就行,你別插手。”
  梁父雖愛女兒,卻從不在原則性問題上退讓,他既然已經跟女兒打了招呼,就直接對跟進辦公室的楊巡道:“小楊,我不跟去工地看,麻煩你在現場照料他們。你們財務室在這兒嗎?我這個老會計進去坐坐。”
  楊巡聽了有些奇怪,但是一對上梁父深不可測的眼睛,立刻清楚是怎麽回事,忙打開旁邊的一扇防盜門,引梁父進去,再打開文件櫃,打開電熱器,打開電燈,笑道:“伯父這兒休息會兒,這兒是所有憑證,我給伯父拿下來解解悶兒?”
  梁思申無奈地看著那屋,無語,自己戴上帽子轉去工地。梁母看著這父女倆,心裏大致有數。父親要越權管女兒的事,女兒不讓管,別扭。外公也要跟上,梁母忙道:“爹爹別去,那兒路不好走,我們還是外麵轉轉,看看這兒周圍環境。”
  老頭子不肯,非得跟去看到一地狼藉,梁思申也隻能跳來跳去地走,這才罷休,讓女兒陪著走出去外麵轉。楊巡安頓好梁父,跑出來又跟梁母交代一下什麽路能走,怎麽走,這才回去工地。見梁思申已經順著樓梯準備上二樓,他忙跳躍著跟去。裏麵好幾個管道工和電工正忙碌著,見來了不認識的人,都站著瞧。楊巡大聲招呼他們繼續幹活,自己追著梁思申上去,差十幾米遠的時候才道:“你跑那麽快幹什麽?”
  “下麵割管子的聲音很煩,我想樓上樓下結構差不多,還是上來看清靜。你怎麽來了?我自己看就行。”
  “你第一次來,我不放心你。看看還行嗎?上個月還沒裝上玻璃的時候看著跟涼亭一樣,一裝上玻璃再看,就全不一樣了。現在誰見了都說洋氣,夠氣派。小心,別走太過去,那是自動扶梯口。”
  梁思申探出腦袋看看上麵,再看看下麵,但說的是不相幹的話題,“楊巡,我爸職業病,仔細得過頭,你別在意。”
  楊巡本來一點都沒在意,因為查賬是理所當然,沒想到梁思申反而向他道歉。他忙笑道:“什麽大事,這是應該的。隻委屈你爸爸,看樣子他不是常做這種會計苦差使的人。隻有自家父母才會這樣為我們操心。別跟你爸慪氣。”
  “你怎麽知道我跟我爸慪氣了?才不會,我隻是怕你敏感。我爸膨脹著呢,需要我媽和我聯手打壓。”
  楊巡笑道:“其實你爸沒錯,錯的是你。如果你以後跟別人合作,千萬不要錢一扔就什麽都不管了,管了還怕是幹涉我的日常管理。我不清楚你們那邊是怎麽樣的,這邊拿了錢關門打狗的事多的是,做假帳,假報銷什麽的還算是小的,卷了錢消失的事都有。你說的財務交由第三方會計師事務所審計,那隻是理論上保證財務製度的辦法。其實我要作假,跟他們串通就是,多的是辦法。你是太相信我了。”
  梁思申聽得發愣,看著楊巡道:“第三方也作假?”
  楊巡笑道:“還有很多辦法,你爸肯定知道,才會要求看賬,都正常得很。要按常理,你應該安插一個人在財務室,最好還是做出納,可以跟我互相牽製,那才是正確。你幸虧傻人有傻福,遇到我這麽個老實人。”
  梁思申聽著心裏發毛,要是照楊巡這麽說,那麽爸爸短時間裏看賬其實也沒什麽用,如此說來,她的投資成敗,難道全維係在楊巡這個人的良心上?但她還是有些不置信地再問一句:“會計看不出管理者作假嗎?難道不會舉報嗎?”
  “在這裏,從來是老板讓怎麽做就怎麽做,沒二話。你爸清楚。”
  梁思申好好想了好一會兒,腦子都有些沒法轉彎,好不容易才道:“那麽說,楊巡,我現在全副身家都放在你手裏,我還有貸款也投入你手裏,那意味著我小命就是捏在你手裏了?”
  楊巡微笑道:“通常情況下,是這樣。”
  梁思申又是想了會兒,才道:“你好奸,我錢全進來了你才告訴我。你這也是關門打狗。”
  “我最先哪知道你這麽傻啊,還以為你們那裏資本主義隻有比我們更黑暗,你什麽都知道。以前我不是什麽都跟你商量嗎,你說起來頭頭是道,什麽提防風險分散風險的,我還以為假帳對你來說隻是小兒科。”
  梁思申無言以對,心說自己是真傻,“地球真危險,我要去火星。”
  “你看你,不跟你說,我覺得瞞著你不是回事兒,跟你一說,又怕你擔心。我看你也別多想了,合作都這麽多天,我要卷錢逃走早逃了,不會等錢全變成水泥磚頭才忽然想起來你錢還在我手裏。放心吧,我要是敢怎麽樣,宋廠長先不會放過我。還有你爸。一個蕭某人都可以讓我坐牢,你要真拿我怎麽樣我怎麽逃得過。你相信我是講信用的人。”
  梁思申想來想去,除了一聲“天哪”,說不出其他的。還有什麽可說的?反正是小命捏在楊巡手裏就是了。她看得到蕭總可能被日方玩弄,可看不到她會被楊巡捏在手裏,她還以為這兒的人跟她所處的國度一樣具有職業精神。她剛才還怕楊巡敏感呢,楊巡哪會敏感,處於絕對優勢的人有絕對好心情。
  楊巡見梁思申那樣子是真的驚住了,而絕非假裝,心裏也是無比驚訝,他一直以為梁思申說什麽總有些感覺吧,沒想到……原來當時梁思申要求與他合資,還真是如宋運輝所言,是他撞大運。難怪上回就買斷工齡費爭論時候,他要求梁思申不要幹涉他在這兒的管理,梁思申立刻收口不說,看來那是他們那邊的規矩。但是楊巡看著梁思申不快,心裏不忍,忙道:“你是真的不用擔心,我不是那種亂來的人。不信你去問問宋廠長我這人是怎麽樣的。”
  梁思申搖搖頭,想說,又沒話說,好久才道:“那就……托付給你了。謝謝。”
  楊巡想說他那麽喜歡梁思申,哪裏舍得壞她的事,可是想了想又沒說,不想搞得就跟拿著梁思申的錢要挾梁思申的感情似的,不夠男人。他本來多的是花言巧語,可想來想去,這也可能惹梁思申生氣,那也可能惹梁思申懷疑,反而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兩個人默默站了好一會兒,梁思申才道:“你別管我,我心裏不舒服,我隻是從小霸道,不喜歡被別人掌握主動權而已。可合作雙方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既是你掌握著主動權,也沒什麽,一樣的。”
  楊巡道:“你以前跟我說過,合作雙方是平等的,即使你所占股份比我多,可是我們做事都得平等協商著辦。你尊重我,我怎麽可能對不起你。但現在說什麽都沒用,看以後吧。走,上去五樓看看,那兒與一到四樓都不一樣,以後準備做倉庫和辦公室。”
  梁思申環視大廳,沒了剛開始時候的興致,覺得沒意思透頂。“算了,懶得上去,太冷了,還是回賓館捂著去。這兒你做得挺好。”
  楊巡不由伸手攔住梁思申的去路,可想了半天,才道:“別太情緒化。社會上做事情,玩命的時候都有,這些小事算什麽。你回去想想辦法怎麽約束我,別我主動跟你說明情況你反而不高興。你可能還是太嬌了點,換作是我,拚死拚活都要爭回主動權,哪有說退就退的,甚至當麵不開心都不會,就裝傻,還樂嗬嗬感謝對方提醒,不讓對方防著我。當然換作別人也不會提醒你。想開點,你這麽下去,你爸你外公會斬了我。”
  “我外公才高興你欺負我,以前還逼得我高中畢業時候跟他打官司。”梁思申嘴上隨口說著,心裏卻是想著楊巡的話。她一向是不承認自己嬌氣的,總覺得自己很堅強。可現在楊巡這話說得很重,也很準,按說她確實不應該露出聲色來,可見她還是嫩了點,不夠江湖。
  “你爸會斬我。我一看就知道你爸肯定做大官。”楊巡有些低聲下氣地逗梁思申說話。他還真擔心梁思申帶著臉色下去。他和梁思申兩個人之間的矛盾容易解決,隻要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可要插上其他人,那就簡單問題複雜化了。他有些後悔剛才跟梁思申說這些大實話,護住了梁父,卻犧牲了他自己。
  “我爸不是什麽大官,隻是省工行行長。我伯父他們,還有我伯母們的兄弟們才是大官,中央地方都有。放心了吧,我爸斬不了你。你就可著勁兒欺負我吧。”
  楊巡悄悄引開話題,“老天,所以我說你是真傻,你放著這樣的爸爸,還那麽苦哈哈地自己在美國借錢,誰像你這樣傻?哎喲,你告訴我倒也罷了,這下我知道了,以後再辛辛苦苦找路子想辦法去銀行借錢時候心裏得沒勁透了。”
  “這是職業道德問題,即使那是爸爸自己的錢,我也不能亂要。我可跟你把話說在前頭,你不能跟我爸訴苦換取他同情,讓他設法貸款給你。”
  “我要訴也不會訴我的苦,我的苦跟你爸有啥相幹,要訴就訴你的苦。”
  梁思申白了一眼,“我傻,我爸可不傻,哪會相信你這不相幹的人。說好,不許嚐試。”
  楊巡不由感慨:“宋廠長還真是了解你我,難怪我問他打聽你爸到底做什麽的,他一直不肯告訴我。他知道你傻,不肯動用你爸的關係。他也知道我滑頭,再說我們受政策歧視貸款不容易,我肯定會想到走你爸那條捷徑。行,隻要你開心,相信我,我答應你就是。就當你沒告訴我唄。唉,你幹嘛告訴我,害得我以後做夢都心癢。我們都是太相信對方,不該告訴的都告訴,弄得反而不上不下。”
  梁思申明白楊巡想說的是什麽,看著他搖頭晃腦,心裏哭笑不得,“嘿”了一聲,走開幾步,一腳踢起一塊小木頭,正正兒地打中楊巡,她這才“哼”了一聲扭身去樓梯。雖說神色如常了,可是剛才楊巡跟她說的所謂國內常識,卻成了胸口的一團硬塊,放不下,又看來無法解決。
  楊巡臉上雖然笑嘻嘻的,嘴裏也是蓮花朵朵,可是心下的硬塊隻有比梁思申更多。看到梁思申一行四個時候還不怎麽在意,但是當看到梁父一來便直搗黃龍,而且還是違背梁思申的意願鑽進財務室,楊巡就知道來者不善。楊巡做事,那是無論如何不肯乖乖一五一十做賬納稅的,即便這是與梁思申兩個合資的企業,他也是要做些手腳。他可以自詡他做的都是良心事,但是梁父會怎麽看?梁思申可能會相信,也可能是不得不相信他做的是良心事,可是梁父可能相信嗎,或者說是梁父肯忍聲吞氣的相信嗎?而那些賬外賬、小金庫之類的東西,如果要解釋,那是說來話長,可問題是那些賬外賬之類東西解釋得清楚嗎?再有,有了那些賬外賬之後,梁父能相信合資企業的收益會是一個正確數字嗎?
  楊巡隻好搶先一步向梁思申坦白從寬,先爭取梁思申的諒解和理解,然後才能麵對梁父的詢問。他很希望梁父是一個高高在上,已經久不接觸帳目的行政幹部,不懂企業的那些貓膩。不懂,光看賬麵,那就跟梁思申一樣,無法懷疑。然後放他以後還是繼續憑良心做事。
  但那希望比較渺茫,梁父既然一來就目標明確,那很可能事先早有計劃,甚至早有向別人谘詢中小型企業可能有的財務手腳。楊巡心裏忐忑不安,看到梁思申神色恢複後,就希望梁思申趕緊下去臨時辦公室,以中斷梁父的看賬。但是偏偏這時梁思申又不下去了,四處東張西望的,五個樓層全部跑遍,還拿照相機足足拍了兩個膠卷。楊巡又不能催,隻有提醒她已經到中飯時間,不好耽誤外公他們吃飯。但是梁思申還是耽擱到十二點才罷休,理由是宋運輝去火車站接人,火車十二點到站,本來就是約定十二點半吃中飯。
  楊巡心說,離吃飯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不知道梁父該怎麽拷問他。他與梁思申一起下去,梁思申沒就商場的現場提出什麽問題或建議,楊巡的心思也不在這邊。但讓楊巡意外的是,梁父看到他們進辦公室,就合上憑證結束查閱,關掉電熱器出財務室,看著手表說該回去準備吃飯了。楊巡無法從梁父臉上看出什麽,既沒有讚同也沒有苛責,這才是最讓楊巡感到心虛的。
  楊巡開車跟著梁思申的別克來到賓館。他們四個去房間修整一下才去餐廳,而楊巡則是先到餐廳的大廳等候。其實這賓館他也不常來吃,貴。同樣的菜,外麵便宜,而且量多。不同樣的菜,外麵變化多端,不像賓館的菜幾年一個樣,菜單跟木乃伊一般。而且還總是訂不到包廂,有些客人不喜歡。但是梁思申等人看起來喜歡環境多過喜歡菜,他隻能定賓館,想起這一餐即將有的花銷,他就心疼。可這些錢,不能不花,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沒多久梁思申便先進來,穿一件沒有袖子卻高領厚實的黑色粗毛衣,下麵是白色長褲,又是非常出眾。楊巡心說她就不怕冷嗎,真會出花頭,可也看著真好看。梁思申披一大廳的眼光,輕輕坐到楊巡身邊,輕輕地問:“楊巡,我還有一個不明白。你說你原先不知道我傻,才沒跟我提起國內賬麵還有這麽多作假的事。可上回初秋我回來看賬,你應該看出我跟你們的思維不同,可為什麽你選擇今天才告訴我?”
  楊巡心下一沉,沒想到梁思申還在追思這個問題,看來即便是梁思申的這一關也不容易過。但他隻是微笑地道:“我本來都不認為這是問題,今天看你對你爸態度不對,勸你時候才偶爾提起來,沒想到你看得這麽嚴重。”
  梁思申看了楊巡會兒,對這個答案有些失望,感覺楊巡言不由衷,便拿來菜單翻閱,不再繼續話題,“我記得上回在這兒吃的一盤煎豆腐,真好吃。外公老頭牙齒不靈,也讓他吃這個。”
  楊巡看向梁思申,忽然看到梁思申露在外麵的雪白膀子上麵有細細亮閃閃的粉粘著,顯得肌膚更加晶瑩如玉,不由呆住,心說真是妖精啊。梁思申見楊巡久久不搭話,回眸一看,見楊巡眼神直勾勾看著她手臂,她不喜歡這樣的眼神,隻得幹咳一聲,道:“剛剛給宋老師打電話,說已經接上他姐夫,很快就到。”
  楊巡被驚醒,忙忙地轉開眼,正好看到梁家三個上輩的人進來。都是很派頭的人物,尤其是王老先生,楊巡相信王老先生今天在商場門口繞一圈,肯定引起很多議論。他連忙站起來,轉到上位的位置,給雍容走近的王老先生拉椅子。外公坐下,客氣地拍拍楊巡的手,說聲“謝謝”。梁母坐到外公右側,梁思申就挪過去坐到媽媽身邊。外公看著梁思申道:“不怕冷啊。”
  梁思申笑笑:“又不是出門。”抬眼看到宋運輝合著一個結實高大的胖子與一個幹癟憔悴的女子一起進來,這回輪到她站起來,剛坐下的梁父回頭一看,也站起來,甚至迎上去。楊巡看著心中感慨,這就是待遇。楊巡看著梁父一手與宋運輝相握,一手握住宋運輝的肩膀,非常客氣,非常熱情,他忙上去歡迎雷東寶和韋春紅。
  宋運輝與梁父經常通話,可就是沒見麵。這回見麵都是覺得與心中想像相符。宋運輝見梁父開場這麽熱情,心裏非常開心,他是兩手握住梁父的手,寒暄得真誠。然後又把雷東寶夫婦介紹給梁父和走來的梁思申。梁父一看,差不多就是那種土霸王式的農民企業家。但看在宋運輝的份上,他對雷東寶和韋春紅也是很客氣。
  雷東寶卻看著梁思申瞪眼,心說哪來穿得這麽妖怪的人。要不是宋運輝預先已經跟他說明梁思申是國外來的,他就要認為這個女孩有精神病。韋春紅卻是習慣性地微笑著,心想原來這就是楊巡心儀的女孩子,看起來楊巡確實有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嫌疑。
  梁母見丈夫當仁不讓地把宋運輝引坐到他自己身邊,心想不能怠慢了宋運輝的姐夫,就挽起韋春紅的手,坐到她身邊來。可是韋春紅非要把這個位置讓給雷東寶,招呼雷東寶過來坐,她覺得雷東寶坐到宋運輝下首是受慢待。雷東寶卻無所謂,按下要讓位給他的宋運輝,大大咧咧坐在宋運輝的下首,不肯坐到韋春紅身邊去。這一些,這一桌其他人都看在眼裏,隻有梁思申想都想不到還有這麽複雜的心理活動,她既然沒法與媽媽坐一起,就退一個位置,坐在楊巡和韋春紅之間。
  外公一直留心地看著新認識的三個人,隻對宋運輝有些好感,對雷東寶和韋春紅,直接視為下等人。宋運輝聽梁父介紹,站起來與外公握手的時候,外公客氣地問:“宋先生是做什麽的?”
  梁思申搶著用英語回答:“Mr.宋讀大學時候是我的老師,現在是一家國營大企業的廠長,這個廠覆蓋整個半島,規模相當大。Mr.宋一手創辦的這家企業,在我們投資者眼裏,是國內排得上號的優質資產,技術先進,產品高端。我們曾經熱切地想與之資金合作,可惜國家不批。”
  宋運輝知道梁思申與外公的矛盾,因此沒有揭穿她的略微誇張,隻是微笑地用普通話回答:“過獎了。”
  外公沒想到年輕的宋運輝是這樣一個人,心想,難怪剛才他女婿親自起身迎接,估計是宋運輝身份重要。他讚許地道:“我這麽多年看下來,看到這個社會的技術更新越來越快,快得我們老頭子們越來越跟不上,隻好眼睜睜地看著新領域被年輕人占領,錢都讓年輕人賺去。現在是你們年輕人的世界,沒辦法啦。”
  梁思申並沒有意外,外公對外一直很正常,但是梁母在一邊意外了,還以為老頭子對宋運輝特別青眼。宋運輝則是客客氣氣地道:“我們年輕人有些不切實際的理想,希望通過我們的努力能讓我們國家追趕上西方發達國家的技術步伐,支撐我們奔跑的是對技術的熱愛。目前的結果比較讓人滿意,我們新研製的添加劑又能讓我們的產品邁上新的台階,為國家掙得更多外匯。”
  梁思申飛快看向外公,可惜外公隻是誇獎年輕人愛上進,倒也沒說什麽。梁父梁母相對而笑。其他三個都沒聽出什麽,都覺得大家客氣得假惺惺,宋運輝真能扯,沒老頭子實在。
  外公又問雷東寶:“這位先生做什麽的?”
  雷東寶懶得搭理,他心煩著呢,恨不得趕緊來菜來飯快點吃好去醫院。還是宋運輝回答:“這位雷先生是一村之長,帶領全村千多人發家致富,辦起收益良好的村辦企業,目前產品是全省龍頭。”
  外公好奇地問:“是不是報紙上說的鄉鎮企業?”
  “是的。”宋運輝回答一句,就不再繼續,而是對楊巡道:“小楊,《公司法》已經通過,今年七月實施。到時估計你可以獨立注冊有限責任公司,不用再掛靠。你現在先想辦法把關係理順一下吧。”
  楊巡奇道:“真的可以我一個人注冊一家公司了?”
  宋運輝道:“好像不是,具體文件我還沒見到。”
  梁父道:“一個人不行,有規定人數的限製,不過我們看著也不是難解決的問題,可以把家裏父母兄弟拉來,每個名下登記極少部分的股份也行,與一個人登記沒差多少。”
  楊巡忙急著問:“梁伯父,那我以後可以憑自己注冊的獨立公司去銀行貸款嗎?銀行對我們的貸款會不會政策放寬一點?”
  梁父微笑道:“《公司法》都才表決通過,相關配套還得再等一等。不過對私企的政策,估計即使有放寬,也是有限。”
  雷東寶笑話楊巡:“有你這樣急的?才讓你見天日,就想沾國家便宜,你等等吧,等我鄉鎮企業吃飽了,才輪到你。”
  外公看到大家說話的中心不是他,挺心煩的,就插話道:“你們老是階級階級,我看不是階級,是等級。連個公司都要分上三六九等,把國營吃飽才有鄉鎮的,這還怎麽公平發展。這是養懶惰壓勤快。國營因為體製問題,很難有效運行,世界上所有國營企業都是浮腫虛胖,養得再大也是吹胖的氣球,沒有效率。你們看到英國撒切爾夫人……”
  梁父一聽不對,衝妻子使個眼色,梁母立刻對父親耳語:“爹爹,公開場合還是別說這話題。不合適。”
  外公閉嘴,但是生氣話沒說痛快,衝女婿道:“你們一幫官僚。”但想想不對,左右看看,又衝宋運輝道:“我看你能理想多久。”
  宋運輝隻微笑一下,沒搭理。但是雷東寶卻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言論,他甚少有怕的東西,忍不住問:“老爺子,國外也有國營企業?怎麽樣的?”
  外公看看雷東寶,不耐煩地道:“不說啦,說了怕回不去美國。你們官僚已經警告了。”
  這時梁母與韋春紅商量著點的菜陸續上來,楊巡一看,還好,隻是家常可口小菜。心中對溫厚的梁母又添敬愛。宋運輝坐在梁思申對麵,他不免總是特別關注一下梁思申,因此發現今天梁思申偶爾走神,好像總是在想什麽。他不由看看梁思申旁邊的楊巡,心裏忽然有了很不好的聯想,難道梁思申對楊巡有意思了?可看著又不像,兩人沒有眼神交流。
  這時,梁父也是敏感地察覺出對麵的寶貝女兒不時失神。他想了會兒,對旁邊的宋運輝道:“小宋,我們打算明天中飯後啟程回上海,你這一段時間裏有空嗎?我們想單獨跟你說說話。”
  梁母聽見了,微笑同宋運輝道:“小宋,你女兒好嗎?一年沒見都想她了。”
  雷東寶和韋春紅旁邊聽著都心說,梁家父母怎麽都對宋運輝這麽客氣,難道是想招女婿?宋運輝也沒想到梁家父母都對他那麽熱情,忙答應做完雷東寶的事立刻過來。但是楊巡卻是心虛地想到,飯前看了賬後一言不發的梁父,會不會有話要問宋運輝。但又一想,問了才好,當初梁思申就是因為有宋運輝的介紹才相信他的。隻是楊巡真受不了梁家一家對宋運輝這麽好,他對梁思申有誌在必得之心,尤其是在心中約略知道宋運輝也對梁思申有心的情況下,他有些嫉妒宋運輝的待遇。
  反而是梁思申插不上嘴,又是心裏有心事,沒興趣活躍。看看旁邊的韋春紅,忍不住比較兩人伸出來的手,再忍不住把年紀更大的媽媽的手與韋春紅的來對比,心想這個女人真辛苦。韋春紅早留意到梁思申好奇地打量她,她更直接地打量回去,看著梁思申精致到看不出化妝的妝容,“嘖嘖”稱道:“梁小姐真是美人兒,整個人跟嫩豆腐做出來似的,皮膚鮮嫩得掐得出水來。”
  梁思申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形容,不由笑道:“謝謝。不過我幾個表姐才真是鮮嫩得掐得出水來。”
  外公正閑得無聊,大聲道:“你表哥也比你嫩。不過你比他們都漂亮,大眼睛高鼻梁,都是跟著你外婆學的。說來說去,三代不離舅家門。可第三代隻有你的腦袋像我。”
  韋春紅聽了笑道:“這麽漂亮的小姐,在美國後麵追求的人有一排了吧,誰見了不喜歡啊。”
  除了外公,誰都以為梁思申聽了韋春紅這樣的變相奉承會害羞一下,沒想到梁思申卻微笑道:“謝謝。不過外公加給我的優點放到美國都不算什麽,老美天生的比我眼睛大鼻梁高皮膚白身材好。反而我若是細長的丹鳳眼、塌鼻梁、加淺棕色皮膚,那就是異國風情了,後麵追的人才可能論打計。”
  韋春紅笑道:“那你快回國唄,這兒喜歡你的人肯定多到天上去了。”
  梁思申微笑,“我不回國,我工作生活都在美國,習慣了。韋姐姐平日裏工作很辛苦吧?”
  “我開家小飯店,每天從早做到夜,也是習慣了,女人有點事做,自己掙錢自己花,心裏舒坦。”韋春紅不知道飯桌上除了雷東寶和宋運輝,還有誰知道她即將住院,她也不願說,不是自家人麵前,這種事多說無益,何必搞得別人吃飯不開心。但心裏替宋運輝想到,看來與梁家姑娘的事兒沒門。
  梁思申不由看看氣質上比韋春紅更粗糙的雷東寶,心說雷東寶肯定不夠疼太太。這邊被晾的外公卻用英語對梁思申道:“大陸搞女人半邊天,經濟上沒給半邊天,權利上沒給半邊天,幹活卻要女人頂半邊天,搞什麽鐵姑娘,弄得不男不女,滑稽,什麽流氓邏輯。”
  梁思申聽了不由得笑,也用英語道:“媽媽可沒吃虧,你別擔心。”又有意補充一句,“Mr.宋,請你當作沒聽見。”
  外公沒想到宋運輝還能聽懂,立刻笑嘻嘻地對宋運輝道:“聽懂也沒啥,事實嘛,你說是不是?”
  宋運輝說了句四平八穩的:“承認差異,尊重各自選擇。”
  外公這才用中文道:“大陸人才多,不容易,不容易,宋先生,什麽時候跟你去你工廠看看。宋先生家父母做什麽的?幾品官?”
  宋運輝小心地繞開問題後麵可能有的陷阱,微笑道:“父母怎麽樣都不重要,最終還是靠自己。比如梁思申,不需要父母護航,小小一個人在美國做得很出色。”
  梁父一笑,端了宋運輝的碗,親自給宋運輝舀了一碗湯。外公有些訕訕的,將湯碗頓到女婿麵前,也要女婿盛。梁父笑著給盛了足足一碗。梁母旁邊聽著開始有些可憐起老爹來,這麽大年紀的,哪是這兩個官場裏打混的中青年的對手啊。楊巡隻知道這些人肯定話裏有話,但不知道有話在哪兒,隻有不插嘴才是皇道。雷東寶本來想有兩個美國華僑在,正好問問合資企業進來會怎麽樣,可看看老頭好像還在宋運輝麵前吃癟的樣子,就不問了,這幾天有的是時間跟宋運輝探討。
  一頓飯沒喝酒,吃得比較簡單,很快就結束,宋運輝帶著雷東寶他們離開。楊巡也跟著離開。上了宋運輝的車子,雷東寶才問:“小輝,這梁家是不是想招你做女婿,對你這麽客氣啊。”
  宋運輝笑叱:“胡說,是人家梁家人太客氣,我以前做外貿時候小小幫了梁思申一個忙,梁家一直感謝我。”
  韋春紅有意替宋運輝解脫,笑道:“人家小姑娘早說了,不會回國的,還在國內招什麽女婿啊。”
  宋運輝心中一緊,隻笑笑不予回答,卻在車子開出去時候從倒車鏡發現梁思申披了大衣從賓館大門出來,也上了一輛車子。他猶豫了一下,開得很慢,果然看到後麵車子跟上後,才平穩開出去醫院。
  梁思申飯後回房間,她爸就過來要跟她談話。她感覺爸爸要說合資商場的事,可是她自己現在都還沒調查清楚,心裏沒底,沒法稀裏糊塗回答爸爸的問題。她就有些耍賴地要爸爸睡午覺休息,她跟宋運輝有事要談,搶著逃走,正好看到宋運輝車子開出,她沒猶豫就跟上。她決定先將心中的疑問向宋運輝提出。下意識地,她認為宋運輝會回答她。
  宋運輝開車抵達醫院,帶著雷東寶他們出來,等梁思申也從車裏出來。韋春紅在一邊看著羨慕得不得了,這麽一個小姑娘,嫩豆腐似的,開的車比眼下停車場的哪輛都氣派。她想著這樣的小姑娘肯定不會得她身上的這種倒黴病,人家養護得多好,連手上都沒一絲疤痕。雷東寶卻笑對宋運輝道:“還說沒事,沒事老跟著你幹嘛。”
  雷東寶嗓門大,梁思申走出車門就聽見,隻得笑笑道:“還真有事,我得私下請教宋老師幾個問題。”
  宋運輝道:“那麽嚴重?你爸該不會也是因為差不多的事跟我約談?”他本來想讓梁思申在車上等等的,可想到醫院在傳的他和陶醫生的緋聞,他這樣上去找陶醫生有些自投羅網,不如讓梁思申跟著,讓誰也搞不清楚。
  梁思申跟著進去,道:“應該是差不多的事,我爸爸不放心我。他一直否決我不通過他回國投資,我不想正中他的下懷。”
  “哦,楊巡怎麽了?”
  “宋老師,你先忙你的事,等空餘我再打攪。”
  宋運輝一笑,估計肯定與楊巡有關,要不是針對人的,梁思申沒什麽不方便說的。他依照約定,帶人到了陶醫生的辦公室。他沒想到,陶醫生看到他進門時候本來笑容可掬的,可一看到最後冒出來的梁思申,忽然神色變了一下。他捕捉到這麽一絲細微的變化,心中立刻有了想法。韋春紅尤其是把陶醫生當救命稻草,進門後全副精力都放到陶醫生身上,她以女性的直覺感受到,宋運輝帶著梁思申來,是做了一件錯事。但是她沒有發言權。
  宋運輝說話開始小心起來,但他還是在介紹完彼此後,被陶醫生驅逐出辦公室,理由是男性不方便旁聽。梁思申一心掛著自己的事,見宋運輝出去,她本來就沒進門,就更不會進去裏麵,反而還在宋運輝出來後,禮貌地幫陶醫生關上辦公室門。宋運輝一看隻會扼腕,又不好說什麽,都不知道裏麵陶醫生會如何對待韋春紅。但事已至此,他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先解決了梁思申的事再說。
  梁思申將今天早上與楊巡之間的事扼要說了一遍。宋運輝一聽就感覺楊巡有其他想法,要不然不會這麽巧,梁父今天冒出查賬的念頭,他今天湊巧才把真相告訴梁思申。但他不便判斷,楊巡究竟是為什麽有假帳,為了應付稅務工商,還是為了應對梁思申。他皺眉問一句:“你對楊巡有想法?”
  “是。可是我清楚問他,為什麽早在發現我的思路與他有異的時候,不告訴我,而是在今天我爸爸查賬這個事實存在之後才告訴我。應該說我們的溝通渠道一直是順暢的,我們常就不同觀念交換意見。但是楊巡避開這個問題。”
  宋運輝猶豫了一下,問:“你認為呢?”
  梁思申雙手一攤,道:“我也不清楚楊巡究竟怎麽想,問他,他又不是解決問題的態度,沒法溝通。Mr.宋,楊巡以前有與誰合作過嗎?我想谘詢一下那位合作人。”
  宋運輝低頭想了會兒,道:“大尋,尋建祥。再以前楊巡在東北那會兒的事情,我沒經曆,隻有聽說。”見梁思申想問什麽,宋運輝擺手阻止,“我回憶一下以前他們的合作。”
  梁思申點頭答應,退開三步讓宋運輝自己考慮。不過心中不祥的感覺更甚,如果沒什麽波折,楊巡和尋建祥的合作何需宋運輝考慮後才說出來呢?
  這時陶醫生簡單看了韋春紅的病曆及檢查報告,大致確認與自己想的沒什麽區別,準備帶韋春紅去相好的婦科醫生朋友那兒去。開門走出來一瞧,卻見外麵走廊上的兩個人離得遠遠地站著,梁思申神情嚴肅,兩眼卻烏溜溜看著出來的一行。宋運輝卻是一時沒注意到有動靜產生,隻顧低頭想事,直到雷東寶喊一聲才回過神來。但陶醫生早就開口:“宋廠長你們要不在這兒等會兒,我帶韋姐過去一下。”
  宋運輝想了想,道:“一起去吧,決定下來住院的話,可以開始辦手續。小梁,你下麵去等會兒。”
  梁思申跟著他們一起走,但問:“我可以找大尋了解情況嗎?”
  宋運輝斷然道:“大尋還沒我了解,你下去等會兒。不會太久。”
  “OK。”梁思申也是回答得幹脆,看到一條樓梯便與眾人告辭下去了。倒是把宋運輝驚異了一下,不知梁思申是不是生氣了他的拖延。但他現在管不了那麽多,等下安排住院的時候他還得找人打招呼一下,盡量安排得舒服,也不能吧所有事全賴在陶醫生那兒。
  陶醫生旁觀,可忍不住道:“下麵冷。”
  韋春紅連忙道:“她車子可好著呢,比宋廠長的還好,凍不著。”
  陶醫生點點頭,道:“其實後麵也沒什麽事,基本上是與主治醫生見個麵,安排住院,住院後才安排各項檢查。抱歉,你們在那邊醫院做的檢查,這邊不能采用,還得重來。宋廠長說得沒錯,隻要再一會兒就行。”
  “辛苦陶醫生。”宋運輝聽得出陶醫生說話總是有意無意針對梁思申,不由一笑,但不予應答。“我要不要找範主任要個好床位?”
  “老範恐怕不在,今天元旦呢。這兒到門診的過道有些冷,韋姐捂緊領子了。”
  宋運輝便不聲不響地在後麵跟著,到門診的婦產科,他與雷東寶在走廊等著。雷東寶沉默了會兒,對宋運輝道:“剛才你那陶醫生說了,看檢查可以不割,但春紅那年紀,以後生孩子有問題。”
  宋運輝沒想到雷東寶提這件事,“那你準備怎麽辦?”
  雷東寶歎出一聲悶氣,“我認命。”
  但宋運輝聽出雷東寶心有不甘。當然,怎麽可能甘心?雷東寶太想要孩子了。可是,雷東寶又能怎樣,隻有認命一途。
  韋春紅進去一會兒後就出來,由陶醫生陪著去住院樓辦住院手續。等辦完手續住下,陶醫生飛快開列一張單子讓宋運輝回去準備,示意宋運輝可以先走了。宋運輝不明白女人怎麽是這種心理,看到梁思申時候有情緒,現在卻又趕著他走,簡直是矛盾百出。宋運輝既無法婉轉應對,又不想采取太多措施讓陶醫生深入誤會,隻得悻悻離開,給韋春紅準備專門的護理東西。韋春紅隻能看著幹著急,心說別看宋運輝帶著眼鏡看似細心,其實也是與雷東寶一樣不懂女人心。
  回頭韋春紅把自己觀察到的陶醫生與宋運輝的關係和雷東寶一說,雷東寶就大大咧咧地表示,宋運輝那身份那地位那見識,哪個女人見了不喜歡,他要是誰都答應,還不成了花癡。但雷東寶沒告訴韋春紅的是,他感覺宋運輝對那個妖精一樣的女孩子很好,雖然看似隻普通朋友的樣子,可他認識宋運輝久了,難得見宋運輝對女人如此無微不至,似乎以前對程開顏都沒那麽關心。他怕韋春紅一張嘴關不住,不告訴韋春紅。而另一方麵,在雷東寶心目中,宋運輝似乎是比韋春紅更親近的人。
  兩人見暫時沒事,下去找公用電話,找家人乘火車過來伺候。這兒醫院吃方麵的條件肯定是沒家裏的好,可這兒有希望。他們不想太麻煩宋運輝,用雷東寶的話說,大事情才找宋運輝。
  宋運輝下來找到梁思申的車,看進去,這家夥竟然坦然地在睡覺。宋運輝覺得不可思議,梁思申絕不是沒心沒肺的人,那麽就是心理素質太好。他敲開車門,坐進裏麵,果然見梁思申有些睡眼惺忪,而車子裏放著舒緩的音樂。他笑道:“你還真睡得著,佩服。”
  梁思申微笑:“有什麽睡不著的,一路開車過來,路況不熟悉,路麵又差,後麵又坐著親愛的爸媽,一路提心吊膽,很累。至於楊巡那兒,最壞的結果也壞不到哪兒去,我不無謂操心。”
  宋運輝笑道:“剛才還一臉焦急。”
  梁思申不好意思地一笑:“沒辦法,太想知道真相。我不希望跟個傻瓜一樣的做傀儡,自以為還參與著。Mr.宋,楊巡和大尋現在看著挺要好的啊,是不是有些事不便實說?”
  宋運輝沒有猶豫地點點頭,確實,尋建祥與楊巡的合作,其中關鍵,不是能跟旁人多說的。但他不會不幫梁思申,他有引導性地問:“你看楊巡對你們的合作所得會怎麽樣處理?”
  梁思申毫不猶豫地道:“從楊巡已經說過的話來看,目前的賬不可信。我也很懷疑,楊巡手頭有沒有一本真實的賬,沒有的可能性很大。但是楊巡又說他會憑良心做事,我想他也不敢亂來。但是他最終會憑良心算給我多少,就是他自己說了算了,沒個確切數字。他會給我他認為合理的一份,而這個合理,估計是建立在他評估我和他的關係基礎上的。這個認知讓我不快。我第二個不快是,我以後是不是不得不被利益捆綁著,不得不順著楊巡的性子與楊巡相處?那可就太讓人感到猥瑣了。Mr.宋,從楊巡與大尋合作的曆史開看,請問我考慮的這些可能性大不大?”
  “對的,從楊巡和尋建祥的合作來看,楊巡最終分家時候給大尋他認為合理的一份,而不是計算下來應得的一份,這還是我出麵談下來的。而從楊巡手頭可能沒一份可以算出真實收益的帳目來看,他也隻有最終給出他認為合理的一份。但這最終,確實取決於你們的關係。”宋運輝想到楊巡對梁思申明顯不過的心思,心裏很能理解梁思申說出的“猥瑣”兩個字,梁思申豈肯猥瑣地為了利益與楊巡保持曖昧,但是楊巡,可能真的最後會拿這條關係作為衡量分配的標準。連宋運輝想到這個,都有大大的不快。“你準備下一步怎麽做?如果撤資,會對楊巡造成重大打擊,我建議你不要這麽做,一切可以談。”
  梁思申想了會兒,才道:“我現在先得回去經受爸爸拷問。爸爸的意思肯定是撤資,但是撤得出來嗎?都變成建築物了,還申請了不少銀行貸款。眼前的情況是,我已經跟楊巡捆綁在一起了,不繼續都不行。但是我可以動手消除我的兩個不快,也不會對楊巡造成實質性傷害。我剛才躺著的時候想了,我轉合資為借款,我隻收取借款利息的固定收益,等下與楊巡談,條款分明地簽定下來。那麽,以後在還款方麵不用牽扯上其他的。”
  宋運輝思考了一下梁思申的想法,道:“好像是唯一的辦法。不過從目前已經上漲的地皮價格來看,你的辦法讓你吃虧。”
  “是的,這種市中心的物業,最大的一塊收益應該是在物業增值上。不過我願意承擔這份吃虧,承認我投資失敗。”
  “對不起,我事先沒提醒你國內投資還有這些不合規矩的地方,我沒想到這一塊。你今天找楊巡談,如果不順利,你找我,我對楊巡有一定影響力。但楊巡應該沒理由不接受你的方案,你的方案為他考慮得很周全。”但宋運輝也想到,楊巡肯定無比失望,本來,與梁思申合作得好的話,是多好的溝通梁家的橋梁,楊巡這麽靈活的人不會想不到。楊巡因小失大。“對了,你爸爸那邊如果說服不了的話……”
  梁思申一個鬼臉:“我會耍賴。”
  宋運輝不由得大笑,但也感慨:“你做事果斷得令人吃驚,這麽大的事,你敢當天決定。不過建議你,以後做出開始的決定時候,再多想想。”
  梁思申抗議:“我做開始的決定時候,已經想得很周全了,但是我認識有限,我對國情到底還是不了解。為此支付學費,我認。”
  “楊巡會很傷心。”
  “那是他必須支付的學費,但我認為我仁至義盡,錯不在我。”
  宋運輝點頭,道:“但你等下與楊巡談話時候盡量不要這麽理智,不如與你爸商量一下怎麽談,或許可以將理由放在你爸逼令退出上,給彼此都留個以後和氣見麵的餘地。盡量不要扯上大尋這件事,大尋現在楊巡手下工作。”見梁思申點頭答應,宋運輝才繼續道:“你回去心平氣和接受拷問吧。我得去給我姐夫的現任妻子買些東西,嗬嗬,有事電話聯係。”
  梁思申等宋運輝出去關上車門,才長長鬆一口氣,放鬆下來。小小空間裏麵對宋運輝,她異常不自在。如今答案已經從尋、楊合作中找到,她問心無愧了,她的猜測沒錯,那麽她的行動必須緊跟著采取。
  宋運輝走出小小車廂,卻是滿心依戀。他坐回自己的車子回味了一會兒,才回想剛才的談話,讓他如何能不幫梁思申?他想到自己是否因為感情問題有意為難楊巡,但這一想法才剛冒出腦袋,就被他自己否認。不,不可能,他今天公平得很。楊巡做假帳而不事先告知的事,即使梁思申肯認,梁父肯定不肯忍,楊巡的這種態度,與當年他與之談尋建祥該得份額時候大概是差不多的當仁不讓,他能體會梁父心中的氣憤。他因為種種原因可以退讓一步,接受楊巡認為合理的分配,但是梁父呢?現在回想,宋運輝認為梁父都未必肯接受梁思申的方案。梁家,又是與他不一樣氣勢的人。看看蕭的張揚便知,梁家即便是涵養再好,有些事也未必能忍。不知道梁思申的耍賴能不能見效。楊巡不知道將為他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多大代價。
  宋運輝思慮再三,決定當作不知道,不給楊巡電話通知。
  陶醫生有意無意地往窗外看著,見宋運輝走回自己車子後,卻好一會兒都沒開走,心說人家這是在沉醉呢。不由撇撇嘴,滿心不快。可又想,又與她有何相幹,她真是無聊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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