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阿耐:大江東去(第一部.2)

(2010-08-03 07:03:28) 下一個

  1984年
  春節之前,雷東寶應老徐邀請,去北京見麵。老徐依然關心小雷家,不過如今是因為雷東寶而關心小雷家。老徐跟雷東寶講了很多最新出台的文件精神,告訴國家現在看到社隊辦企業的重要性,放開對社隊辦企業的資金約束,以後社隊辦企業的路子將越走越寬,老徐要雷東寶抓住機遇,千萬不要落在別人後麵。老徐還拿出他收集的全國先進農村模範事跡向雷東寶一一介紹分析,跟雷東寶商量小雷家什麽可以做,什麽有前途,還有農民的好日子能好到什麽程度。最後,兩人確定兩項目標,一項是養豬,一項是發展豬飼料。老徐讓雷東寶不能輕舉妄動,現在小雷家有錢了,所以養豬場必須有高起點,必須謀定後動。他給雷東寶訂立一項計劃,什麽先做,什麽晚做,什麽事情要找誰,什麽事情得重點解決。
  雷東寶整整跟老徐說了兩天話,他是個直性子,他照直了就問老徐怎麽知道這些步驟,老徐說,用腦袋想就行。雷東寶老老實實說,他就是想不出來。老徐就是喜歡雷東寶的這直爽勁,當然不會取笑。老徐又勸雷東寶一定要與陳平原搞好關係,說一個大隊集體的發展,離不開地方政府的政策支持,如今陳平原需要政績,小雷家需要政策,陳平原已經退後一步,小雷家何必僵持著不肯後退?退一步海闊天空,隻要小雷家堅持走發展經濟保持先進之路,而且走得出色,陳平原這個人,說難聽點,就是讓他叫雷東寶大哥都肯。
  但雷東寶實在不願見陳平原這個沒義氣。,老徐就教育他拿陳平原當磚廠電線廠之類送錢上門來的顧客,顧客送錢上門,陳平原送政策上門,誰也不會把送錢上門的顧客打出去,同樣拉攏了陳平原有好處沒壞處,做人要想得圓滑一點。雷東寶聽了隻能答應,說既然老徐苦苦相勸,他就認了,反正聽老徐的沒錯。老徐聽見“苦苦相勸”這個詞,笑了,跟雷東寶說話,就是這麽好玩。
  老徐當然也看著雷東寶削瘦不少的臉,就他妻子的去世表示慰問。兩人同病相憐,說起來都是無限感傷。但兩人對感傷的表現卻迥然不同,雷東寶雖然也歎了幾聲氣,黑了一會兒臉,卻很快就石破天驚地說道:“不管怎麽樣,我們打起精神都得好好活下去。你上有老下有小,我呢,我要為老婆兒子報仇。”
  老徐大驚,“你說什麽,為你老婆孩子報仇?你別做蠢事,沒見最近嚴打抓進去一大批嗎?”
  雷東寶道:“知道,我小舅子年前還托我嶽父捎話給我,要我最近小心著點,不許動不動拔拳頭,萬一抓進去一判就去新疆勞改。他生我氣,可還是關心我的,你看,我們還是一家人。我哪還會犯傻,我以後也蔫壞,讓市裏縣裏抓不著把柄。我回信告訴我小舅子,要他學你,看來他學得成。”
  老徐聽了不由得一笑,他對宋運輝沒太多好感,也就是因為雷東寶才多關心一些。宋運輝這等性格的人他並不喜歡。所以老徐隻抓住“報複”問個徹底:“小宋是聰明人,他有自己的路。你說到報複,我很為你擔心,你這性格跟霹靂火一樣,有幾個人能擔得起你的報複?你報複成功,你自己又會不會受到傷害?你把你的計劃跟我說說,說實話,不要瞞我。”
  雷東寶笑道:“我瞞你幹嗎啊,瞞得過你嗎?我還等著你給我岀主意呢。但我有話說前頭,這事,我非做不可,你不能攔我,你隻能給我建議。”
  “你說,我先聽了再說。”
  雷東寶一拍桌子,道:“一句話,很簡單,我要惡心死市電線電纜廠。”沒想到老徐家的桌子死硬,雷東寶這一掌沒排出驚天動地的響聲,卻把自己手掌震得死疼。他看看自己手掌,嘀咕一聲,才又繼續,“現在我的電線廠不是起來了嗎?總有一天,有我沒它,有它沒我。就這樣。”
  “你想壓倒市電線廠?我看你這時候更應該是投入精力大幹快上,你活得好,是對他們最好的報複。你如果把精力放一半到整人上,你還怎麽發展你們小雷家?別到時候人讓你整了,你自己也垮了,兩敗俱傷。”
  “老徐,你別婆婆媽媽,我不殺人不放火不犯法,他們有本事就跟我對著幹,可我這輩子說什麽都不會放過他們。”
  “你不能綁架小雷家集體為你自己複仇。東寶,你作為一隊之長,不能隻顧自己私欲。”
  “小雷家集體是怎麽來的?就是被我綁架著發展起來的。我綁著小雷家,小雷家隻有好沒有壞。我綁架小雷家,順手把市電線廠喀嚓了,把自己電線廠發達了,你怎麽能說我隻顧私欲?這事兒你別勸我,我就這事不聽你。”
  徐書記一時有點不能定論,能人與集體之間的關係,究竟應該如何分清主次。小雷家如果沒有雷東寶這樣一個能人,小雷家還哪裏會有今天的美好光景,雖然也會發展,可不會發展得那麽好。可既然要能人做事,如果像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一樣,那是不可能的,你集體總得滿足一些能人個人的私欲,讓能人綁架一下集體。可是,如果如現在小雷家一樣,集體如果完全維係於能人一手,能人究竟會不會把集體牽入歧途?能人的私欲會不會把集體吞噬,這是一個很值得關注的問題。老徐看到,小雷家能人當家問題,或許也是目前農村改革中出現的一個普遍現象。
  雷東寶見老徐不答話,卻用異常嚴肅深沉的眼睛看著他深思,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對於這樣的老徐,他有點心虛。他想,他是絕不會斷絕報仇的念頭的,老徐既然不喜歡,他就不說,免得老徐勸他,他不接受,兩下裏火氣爆起來傷和氣,他狡猾地轉了話題。“老徐,我打聽個事,我小舅子在他廠裏做得好不好?我怎麽聽說他做得不是很高興?”
  但老徐根本不上狡猾初段的雷東寶的當。“金州那邊的事我不很關心,不好意思,不過小宋應該不會差,他很受重用。還是說你的事,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們小雷家整一個大隊的經濟實力不能跟市電線廠比,我擔心你消耗不起這個精力財力,電線廠有國家撐著,你們隻有一個小小社隊辦集體,你們誰硬得過誰。古人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東寶,你當務之急,是發展小雷家自身實力,繼續帶著大夥兒奔四化,報仇的事,等你有了實力再說。”
  雷東寶聽了,考慮好久才道:“我知道你最好我過兩年就忘了報仇的事,那不可能。但你說得有理,我的電線廠還隻有他們一台不要的機器,鬥不過他們。我聽你一半,回去繼續綁著小雷家奔四化,先把報仇的事擱一邊。你別笑,讓我說中心事了吧?我知道你關心我,繞半天圈子想讓我放手,放心,我能應付,都不是大事。”
  老徐怎能不笑,雷東寶看著雖粗,卻是個明白人。但老徐也從這兩天的接觸中,看到雷東寶身上細微的變化,雷東寶的私欲重了。或許雷東寶自己沒意識到這一點,可是老徐卻已經敏銳地覺察。因為他過去欣賞的是雷東寶充滿原始激情的理想主義,是那樣的理想主義促使雷東寶公而忘私的帶領小雷家擺脫饑餓,豐衣足食。可是在全國上下已經意識到大鍋飯行不通的今天,誰又能否認雷東寶的私欲。老徐擔心的是,雷東寶這個文化水平不高的人未來將如何擺正私欲與公家之間的位置。雷東寶未來又會變成怎樣的人。
  雷東寶這次北京一行之後,眼界開闊許多,比去蛇口取經一趟還有用,因為老徐說的更有針對。回家就去找鄉長商量辦養豬場的事,沒想到被鄉長否決,鄉長說正要通知全鄉將土地承包期限延長到十五年,不許亂想什麽項目占用農村耕地。雷東寶說以前不是沒事嗎,鄉長說不行,年底才發的文件,現在不許了。聽說有文件,雷東寶才沒辦法,總不能讓鄉長違法亂紀吧。
  可老徐給的項目雷東寶認定肯定是好的,說啥也不肯放棄,再說老徐說得好,養豬場正好讓小雷家的女人也有地方去。這是因為去年天剛冷下來時候,忽然小雷家兔瘟肆虐,全村的兔子一個勁拉稀,拉著拉著就倒下了,那些原本指望養兔掙錢的女人哭天喊地的,再說到養兔就心有餘悸了。他這個做支書的總得給那些不敢養兔的女人找點活路,省得她們每天隻知道曬太陽嚼舌根子。但是,沒有地怎麽辦?
  雷東寶背著手將小雷家走了好幾遍也找不出一塊地來開豬場。而春節則是熱熱鬧鬧地來臨了。
  因為電線廠的效益不錯,小雷家人的年貨多得令人眼紅,有些家庭三代同堂,領年貨時候索性拉手拉車去,一拉就是一車。肉多得吃不完,家家戶戶門口掛起以前從來不見的香腸醬肉風雞等貨色,老少媳婦們互相取經怎樣做那些稀罕物兒。雷東寶自然拿自行車馱了年貨送去嶽父母家。
  天下過一場雪,地上斑駁的黑白。騎車經過一個個村莊,到處充溢著濃濃的年味,空氣中一會兒是殺豬宰羊的腥味,一會兒是小孩偷放鞭炮的火藥味,但更多是清冽而寒冷的空氣,吸進去五髒六腑都清淨。這場景是如此的熟悉,令雷東寶想起幾年前也是差不多的時候,他竟敢拎著一付豬肝一對兒豬蹄就往宋家跑,那時候如果去的是別的姑娘家,人家還不把這麽小禮物扔岀大門。隻有萍萍才會對他那麽好,留他吃飯不說,還怕他客氣吃不飽,偷偷給他盛來結結實實的飯。
  到了宋家,見二老坐在門口,戴著老花鏡拔雞毛。旁邊是一隻熱氣騰騰的大木盆,顯然是剛開水褪毛用的。雷東寶招呼了,將年貨放下,不要二老起身,自己去屋裏搬凳子出來。
  宋母也忍不住想到雷東寶第一次上門的情形了,心中一酸,可想到這是大過年的,忙找話打岔,“東寶,叫你別拿那麽多你還拿來,你得給你自己留點,以後人來就行,別拎東西。中午這兒吃飯,我們吃雞肉。”
  “好。年貨家裏還多,一家一半。爸媽,煤餅要不要買了?米呢?水缸水滿著嗎?”這是雷東寶每次來必問的幾件事。
  宋季山忙道:“小輝休探親假提前回來過年,這些他都做了。東寶你這麽忙還掛念著我們,真過意不去。”
  “這什麽話。”雷東寶說著站起身,“小輝呢?去哪兒了?”
  “還睡著呢,每天起床都那麽晚,他在廠裏累得很。”
  “我找他去。”雷東寶熟門熟路就進去找宋運輝,門都沒敲,直接進門,一掌拍下去,道:“起來,都幾點了?”
  宋運輝早聽見雷東寶來,早料到他會闖進來,睜眼瞪上一眼,懶懶地道:“非請勿入。”
  “又不是大姑娘閨房,稀罕個啥。我剛北京見了老徐回來,老徐說你受重用。”雷東寶也不知怎的,看見這個小舅子就英雄氣短,總覺得欠人家太多,很想討好小舅子。
  宋運輝心說重用個什麽,依然不理雷東寶。
  雷東寶見宋運輝賴著還不起床,卻睜著眼睛出神,不知他想什麽,就道:“老徐建議我們小雷家養豬,說人富了就要吃肉,人永遠要吃豬肉,豬永遠賣得出去。你看,道理就那麽簡單。”
  宋運輝這才起身穿衣服,懶懶地問一句:“你哪來的地建養豬場?”
  “對了,就這句話,鄉長告訴我不許占了農田。但你想,中央的政策老徐多清楚,我們縣的情況老徐也清楚,他跟我說出可以辦養豬場,肯定可以辦成,你說是不是?”雷東寶有些許討好地將掛床尾的衣服遞給宋運輝,忍不住加一句,“你工廠工資不高?怎麽還穿舊衣服。”
  宋運輝翻起眼皮看一眼雷東寶的舊衣服,沒搭理。如果能穿工作服,他最好都穿工作服,省心。但他更多考慮的是老徐的意見,雷東寶說得沒錯,老徐對小雷家的地理環境和社會環境都熟悉得很,怎麽可能會說出沒準頭的話,那不是老徐那種人的風格。這倒是激發了宋運輝心中的好勝心,難道哪裏可以找出變通的辦法?雖然看見雷東寶還是煩,可因為聽爸媽說雷東寶一直照顧著他家,他也不好一直冷淡人家。“中飯我們家吃吧,回頭一起去你們小雷家看看。”
  “我就等你這句話。小雷家我已經看了好幾遍,大隊開會也討論過,沒結果。我需要外人去看一眼,就跟老徐一樣。”
  宋運輝斜睨雷東寶一眼,心說這話有水平。正好宋母聽兒子起床進來準備吃的,見兩人客氣說話,放心很多,將泡飯鍋放上煤餅爐,便翻箱倒櫃找出一件深藍色薄花呢中山裝和一條褲子交給雷東寶,說這是給他的,女婿兒子一人一套,料子還是托人去上海買的,要雷東寶穿上試試,不行還可以趕在春節前改。
  雷東寶沒客套,忙依言試穿,宋運輝洗完臉一看,失笑,跟他的一模一樣,春節要是一起穿,外人看見定會誤以為是雙胞胎。老媽眼光老舊,金州都已經開始流行夾克衫和獵裝,媽做出來的衣服還是下擺老大,穿上去,遠看準像隻重心穩固的圓錐。不過,宋運輝相信雷東寶不會嫌棄。果然,雷東寶高興地說,比他準備春節穿的派頭得多,春節就穿這件了。
  宋母聽了高興,追著雷東寶前看後看,道:“喜歡就好,喜歡就好。小輝臭小子眼高手低,自己不會買,我給他做了他又不要穿,每天淨穿舊衣服。”
  雷東寶回頭奇道:“不好嗎?我在北京也看人們都穿這種衣服。”
  “老徐穿什麽?”宋運輝自己端了飯鍋上桌,揭開一看,裏麵還有饅頭,一看就知肯定是小楊的饅頭,上麵還討喜地戳了一個紅印。
  雷東寶想了想,道:“家裏都穿毛衣,北京屋裏暖和。出門穿長大衣,銀灰色的厚呢,周總理有張照片穿的就是那樣子。老徐派頭足,我不跟他比。”
  “這就是了。一起吃點嗎?”見雷東寶搖頭,宋運輝不勉強,自己饅頭醬菜稀飯地吃,一邊跟他媽道:“媽,我昨晚想了,人不就是隻立方體嗎,你把衣服圖樣給我,我自己設計你來改,我不信能比機械零件測繪還難。”
  “少作孽,你知道薄花呢要多少一尺?你這麽能怎麽不自己買衣服穿?”
  “我哪有時間,這不現在回家閑著嗎?媽你別怕,我先拿報紙畫,畫了粘好穿給你看,行的話你才改,又不難,不過是拿片布在身上比劃。”
  雷東寶聽了脫口而出:“你們姐弟一個樣,你姐每次做衣服也是要我拿報紙來剪……”話沒說完,屋裏三個人都沉默了。宋季山終於拔完雞毛走進門,外麵亮裏麵暗,他沒看清眾人臉色,進來就招呼宋母取大鍋煮雞,宋母這才走開。雷東寶猶豫一下,取出老徐寫給他的豬場計劃,交給宋運輝,宋運輝一看明了,大致差不多的套路,可見萬變不離其宗。雷東寶見宋運輝一看就懂,更不肯放宋運輝在家好生閑著,非要這個小舅子春節幾天好生替他出力不可。
  但雷東寶沒想到,宋運輝吃完早飯,竟真取出報紙攤飯桌上,將屬於他的衣服掛牆上,拿隻卷尺一會兒量衣服,一會兒對著鏡子量自己,順手就在紙上拿鉛筆畫出兩個圖樣,圖樣上標滿密密麻麻的數字。雷東寶看得目瞪口呆,這可是娘兒們幹的活計啊,小舅子這麽驕傲的男人怎麽也好這個?還好小舅子沒娘娘腔。這時廚房裏冒出雞湯的香味,雷東寶的肚子不由咕嚕嚕一聲,他也沒客氣,自己動手將宋運輝剩下的兩隻饅頭吃了。
  好一會兒,宋運輝才大功告成,叫他媽出來看。宋母一看,兩個小圖,她兒子得意洋洋跟她解釋,這個呈梯形狀的是現有衣服尺寸測繪,那個下麵稍微有點收緊,有條寬邊的圖是他設計的樣子,大家現在都這麽穿,最新式的,聽說是從上海傳過來的樣子,他目測的數據應該不會差太大。說到這兒時候宋運輝又意有所指地補充一句,上海比北京可時髦多了。不過雷東寶神經粗大,根本不接收意有所指的信號。
  可惜宋運輝解釋半天,他媽無法理解什麽斜度斜角弧度,撂下一句狠的,要宋運輝拿報紙剪出來穿上才算完。宋運輝無奈,他本來還想偷懶不剪報紙的,他充分相信自己的測繪設計能力,現在隻好拿米飯粘報紙,將樣子一刀一刀剪出,又拿米飯粘成衣服樣子,穿上身去。可米飯粘度有限,這兒粘上那兒爆,沒法穿得齊整,好歹宋母看出兒子剪出來的東西確實穿得進去,雖然樣子有些古怪。可想到好好一件衣服得拆了剪好幾刀,別提多心疼。但又想到兒子性格倔強,不給他改他可能一輩子不穿,隻得一路嘮叨著拿出針線笸籮,準備拆新衣。
  雷東寶看宋運輝穿報紙,竟也心動,因為他相信宋運輝的眼光,也想要改,他是個直性子,沒去想什麽兒子女婿的區別,有要求就直說。宋母無奈,隻得又拿出一把剪刀,招呼老頭子一起拆線。知道這兩個年輕的不會幹這種水磨活兒。想到這種事如果女兒在的話……由不得黯然了好一陣子。
  於是宋運輝自覺進去廚房燒菜。雷東寶看著心中覺得無比怪異,他以前就知道這個小舅子能燒菜,燒菜能動腦筋,水平坐宋家第一把交椅,都是從小父母雙職工,家裏沒人幫忙,小姐姐一個人忙不過來,硬給生活逼出來的。可今天又看宋運輝裁衣服又看他做菜,都是娘兒們的夥計,他還做得特好特歡,雷東寶心裏有話說,可不敢說,怕得罪小舅子,被小舅子的利嘴宰了。雷東寶也有怕的,不過更多是心虛,是失去萍萍後對萍萍家人的心虛。
  宋運輝燒出來的一桌菜,分別是蒜爆雞雜,糖醋魚塊,豆腐魚頭湯,辣子雞丁,炒小棠菜。除了小棠菜,其他都正對雷東寶的胃口,他終於在心中由衷地想,男人燒出來的菜就是不一樣,不像萍萍、萍萍老娘、自家老娘,三個女的燒出來的永遠是清湯寡水。雷東寶一個人猛吃的菜,等於宋家三口的總和。
  飯後,宋運輝騎父親的自行車出門,沒多久,就到小雷家,翻過小山頭,他這個職業搞化工的就聞到空氣中一股淡淡的塑料味。這就跟接近金州總廠就能聞到化學品味道一樣。他在山頭招呼雷東寶停下,問:“這是電線廠的臭味?”
  雷東寶道:“做漆包線時候還臭,還好我們電線廠隻有屋頂沒有牆。現在市電線廠做漆包線做不過我們,怎麽做價格都沒我們低。嘿嘿,我們有訣竅。”
  宋運輝看雷東寶一眼,道:“小心,這種氣體很毒,多吸會生癌。廢水不要亂排到河裏,人喝了也會生癌。”
  “這麽厲害?你看工人這不都好好的?”
  “慢性病。你最好盡量用其他不含氯的材料生產電線……”回頭一看雷東寶一臉迷茫,隻得作罷,隻說簡單的,“換一種不臭的塑料做電線,有沒有?燒起來不臭的。”
  “當然有,可價格高了啊,做了賣不出去,沒人要。”
  “噢,還有個賣不出去的問題,對了,成本,對,成本。”宋運輝自言自語。金州生產出來的產品從來不愁賣,都是國家統包的,難怪他在設備改造會議上說起成本時候眾人都是不以為然興致缺缺的樣子,原來是不比擁有這個成本意識。他在審批報告上寫了很多設備成本運行成本之類的問題,後來還被水書記添了好多社會效益政策影響之類的內容,可見金州與小雷家,思想意識差距極大。
  雷東寶聽了道:“當然要注意成本,否則白做還賠錢,誰幹?小輝,再爬高點,可以看見整個小雷家。”說完,他自己帶頭扔下自行車上去,宋運輝後麵跟上。
  宋運輝爬了幾步就問:“這個山頭坡度很小,可以依山建造豬舍,以後汙水排放有自然落差很便利。不過好像墳墓比較多,記得姐姐的也在這兒。”
  “就是這個問題。”最大的問題還是宋運萍的墳,否則雷東寶懷疑自己很可能就發號施令讓大家把墳遷了。
  兩人先到宋運萍墓前站了會兒,才走到山頂,又爬上一棵大樹,兩人分占一根樹枝往下看去,好半天,宋運輝才說一句:“你電線廠竟然沒排汙管?就那麽讓汙水順地表流到河裏去?”
  “地勢太平,沒法裝,裝了也不會流到河裏去,都半路呆著。”
  “裝隻汙水泵打壓。”
  “小輝,不是你們國營廠,用的是國家錢。”
  “一個個都毒死了,掙來錢還怎麽用?掙來的錢都做醫藥費?你不是全大隊報銷醫藥費嗎?正好。”
  “小輝,說話客氣點。那你說該怎麽辦?”
  宋運輝想了半天,才道:“找幾個人,挖個沉澱池,夠一星期汙水排放的量,沉澱後的水拿最便宜的潛水泵抽到簡易水塔裏,再讓磚瓦廠燒點瓦筒來,通到河道下遊去,盡量下雨天才排汙。”看看雷東寶有點似懂非懂的樣子,他隻得道:“回頭我給你畫圖紙,你叫他們照圖紙施工。這樣看來你養豬場隻能造山上,可以避開山頭,造半山和山腳,都沒有農田的。不過我不知道豬廢水怎麽處理。”
  “我們可以去省種豬場參觀。不是問題。”又喃喃道:“半山,半山可以避開萍萍的墳,可往後得每天讓豬臭熏著。不行,換地方。小輝,你再想。”
  宋運輝又想了好一會兒,才道:“沒辦法,除非把你磚瓦廠拆了,加旁邊魚塘,正好。要不,先把兩個魚塘填了,從連著魚塘的山體上挖土打石頭來填,打平的山體正好也建豬場,再偷偷摸摸吃掉幾塊周圍稻田,神不知鬼不覺的,夠麵積了。然後你先把豬場一期建起來,建起來後……最近幾年政策多變,不知道明後年會怎麽樣,到時再說。”
  雷東寶想了會兒,忽然拍手道:“好辦法,我先填兩口魚塘,我魚塘都填了鄉裏還能說什麽話。再填的都隻要說是挖泥挖出來的坑,要多少麵積就多少麵積,好,就這麽定。”
  “承包稻田的農民吃飯怎麽辦?”
  “招工進養豬場,吃工資,美死他們。行啦,就這麽幹。”
  宋運輝看看摩拳擦掌跳下樹的雷東寶,心想,如果一年半之前,他也會這麽說,可今天不會了,他冷靜周全地道:“我既然說來幫你養豬場的忙,我得把忙幫到底。還是那個排汙問題。我插隊時候養過豬,豬很髒,豬舍每天需要衝洗,以後豬場成規模養豬,為了避免豬瘟,肯定得將豬舍清理得很幹淨。毫無疑問,未來豬舍產生的廢水量會比電線廠多得多。你怎麽處理?直接排進河裏的話,這條河就得廢了。你還得考慮到下遊的人跟你們來吵架。還有,豬糞往哪兒堆放,怎麽處理。”
  “照你的意思我別養豬了?”
  “不是,你得先考慮了排汙問題,才能考慮豬場上馬。否則後患無窮。”
  “小輝,我說你書呆子氣。這條河每天多少人倒馬桶洗馬桶,比豬多多了,人能往河裏倒馬桶,豬為什麽不行?放心,水是活的。再不行,我們接自來水。”
  “人一天大便小便能多少,但豬的多少?”
  “你不如問沿河人口多少,豬多少。”
  宋運輝跳下樹,嚴肅地道:“再叫你一聲大哥,做事前請周全考慮,不要再吃盲目衝動的虧。我走了。”
  雷東寶心裏一虛,立刻想到自己的莽撞導致宋運萍去世那次,忙追上去道:“小輝,不一樣……”
  宋運輝沒回頭,但問了一句:“你準備初幾上我家?我把電線廠廢水處理的圖紙給你畫一下。你采納不采納請自便。”
  “小輝,不要這樣,你得想想小雷家鈔票緊得很,錢都得花在刀口上。不像你們國營大企業,國家給錢。”
  “錢再緊也不能拿河兩岸人的性命開玩笑。我走了,新年快樂。”
  雷東寶看著宋運輝甩上車揚長而去,喉嚨裏嘀咕著也說了句時髦話“新年快樂”,但幾不可聞。心說小輝跟那些國營廠技術員一個樣,什麽都要顧慮,結果什麽都辦不成。有什麽好想不開的,下遊的人如果吱聲,招他們幾個人進小雷家吃工資不就得了,美都美死他們誰還會來鬧?
  雷東寶忽然看到,宋運輝下山後卻是往村子方向去。他忙跟上,卻在電線廠那兒見到宋運輝。隻見他跟士根打了招呼後,皺著眉頭翻看原料,又看怎麽生產,然後找到一塊空地好像是用腳步丈量尺寸。士根見雷東寶跟來,忙問這是怎麽回事,雷東寶隻是說小舅子跟他鬧脾氣。但雷東寶心裏清楚,宋運輝在幹什麽。心說姐弟倆一樣的認真一樣的精細,可都膽子太小。女人膽子小沒問題,家裏窩著,男人怎麽可以膽子小。
  外人在場,宋運輝客客氣氣當著士根的麵與雷東寶道別,騎車回家。路上心想,成年人的脾氣怎麽可能會改,姐姐的血怎麽可能讓雷東寶蛻變。想到姐姐的死,宋運輝就氣不打一出來,心裏連“狗改不了吃屎”的話也冒出來了。
  騎了好一陣子,宋運輝的氣才消了一些,又不得不理解雷東寶,對剛洗淨泥腿子的人不能高標準嚴要求,他自己也知道很多國營廠都沒怎麽注重廢水處理排放,他是中國外資料的“毒“太深。
  但是,理解,並不意味著認同。宋運輝也知,決定權掌握在雷東寶手裏,而不是他的手心,以雷東寶剛愎的性格,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可以清高地拂袖不管,以後拿這種不計後果的人當陌路,可他又做不到,姐姐的墳碑上刻著“雷”姓,他不能拋下雷東寶不管。再說,以前雷東寶對他很不錯,他以前也挺佩服過雷東寶一陣子。幫他吧,能做多少做多少,采納不采納,隨便雷東寶了。
  春節後,不,春節沒過完,才初五,雷東寶在給出一份賠償後,強行收回魚塘承包權,開工填平養豬場用地。按照老徐給他製定的計劃,他還是第一次如此有計劃有步驟地開展工作。雷東寶心裏想的是,老徐不會想不到汙染的問題,老徐比小輝考慮問題更周全,但是老徐做領導那麽多年,知道什麽叫輕重緩急,所以他照著老徐給的計劃去做就行。小輝畢竟是太年輕,有很多事不懂。
  承包魚塘的雷忠富不幹了,才剛養熟手掙點錢了,就讓村裏將承包權收回去,這麽一筆賠償費哪夠找補。忠富問雷東寶要公道,雷東寶讓他個人服從集體,在小雷家就得聽他雷東寶,何況補償的錢不算少。雷東寶不管忠富答不答應,一口氣放光水捉光魚,將魚塘填了。忠富心疼,每天跟著雷東寶鬧,雷東寶被鬧煩了,又不能打人,現在與以前不一樣,他幹脆叫兩個小夥子守住忠富家的門,不讓忠富出門。忠富無奈之下,叫妻子拿著承包書找去鄉裏,向鄉領導告狀。
  鄉裏領導說占魚塘又不是他雷東寶造自家房子,那是為村裏辦好事,為整個村的人謀福利,當然得個人服從集體,承包自然中止,給賠償還是雷東寶有良心。忠富不甘心,又上告到縣裏,縣裏對雷東寶就沒那麽賣帳,一個電話要雷東寶去縣裏解釋。雷東寶二話沒說,去了陳平原辦公室,在陳平原的辦公室裏,陳平原現場辦公,叫經辦人跟忠富妻子說,個人服從集體是天經地義,別忘了這是社會主義國家。賠償已經夠合理,不許無理取鬧。
  雷東寶聽到無理取鬧這四個字,覺得對頭,他那是為整個小雷家辦大事,雷忠富卻為個人小利做絆腳石,又不是沒賠償,賠償了都還那樣,忠富太無理取鬧。如果不是他在宋運萍墳前發過誓,以後不再動不動就拔拳打人,他早親手將忠富修理了,哪裏還讓鬧到縣裏來。不過,雷東寶與陳平原之間的關係算是恢複了。當天他送去兩條好煙。
  從縣裏回來當晚,雷東寶便召集全村人到曬場開會。今年起,小雷家大隊改為小雷家村。換了個稱呼,不得不花錢換了一批公章,大家都不明白這麽改來改去有什麽必要。雷東寶叫慣了大隊,一時嘴裏改不過來,大喇叭裏通知開會時候還是一口一個大隊。
  忠富不肯來,硬是被雷東寶叫兩個人給架了來。忠富隻覺得這好像是趕批鬥會,批鬥目標正是他這個循規蹈矩養魚的人。
  雷東寶穿那套經過宋運輝設計的時髦薄呢衣服坐主席台,可台下人的看著都覺得不順眼,好像是綾羅綢緞披在草垛上,不搭調。隻有雷東寶自己對這套異常時髦的衣服非常喜愛,特意在今天開會場合穿出來。忠富則是被兩個人硬拖著站台下,正好對著雷東寶。
  雷東寶見人來得差不多,就用力一拍桌子,頓時下麵鴉雀無聲。他什麽廢話都沒有,直接就問下麵養魚的,“忠富,我問你,你養魚掙錢,是不是小雷家大隊給你的機會。”
  忠富不語,狠狠盯著雷東寶。旁邊早有人高低不一地回答,“是,當然是。”
  雷東寶板臉道:“讓忠富自己說。給你三分種,三分種不說,算是默認。”
  忠富依然不答,那麽多人的會場,硬是死寂了三分種。雷東寶看著表,一到三分種,就道:“好,你默認。我再問你,現在大隊有錢,可以想辦法辦養豬場讓更多人掙錢,這樣的好事你憑什麽要阻攔?”
  忠富倔強地道:“現在是村,不是大隊,此其一;其二,我沒憑什麽,我憑承包書,白紙黑字,我承包五年,現在才兩年你就收回,你東寶書記說話不算話。”
  “媽個逼,村就村。你那麽有文化,我要你算筆帳,你承包魚塘,一年上交大……村裏多少錢?能帶動村裏多少人吃工資?一樣的地塊,我辦養豬場,能讓村裏多少人吃工資,交村裏多少錢?你姓雷,你站小雷家大局想過問題沒有?你吃香喝辣時候,看著隔壁兔子死光血本無歸哭天喊地你怎麽想?我作為書記,要不要為他們考慮?大家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你隔壁楊大媽以前奶過你,你有沒有想幫他們?我最後一個問題,我雷東寶自己得到好處沒有?”
  幾乎是雷東寶說一句,下麵有人叫一個好,越到後麵,叫好的人越多。忠富站那兒無言以對,再要堅持什麽承包書,那簡直是與人民為敵,以後他還要不要在小雷家出門。他隻有繼續沉默。
  雷東寶聽了會兒大家的反應,又看看忠富終於目光不再倔強,才道:“忠富,我跟你說道理,也可以跟你動拳頭,但我還是跟你說道理,當著大家說。我看到你個人的損失,所以一定要賠償你。你去鄉裏縣裏告,你看到了,沒人支持你,因為你沒道理。我雷東寶有道理,所以不動拳頭,免得你這個大隊、村都要攪清楚的人說我逼你。今天跟你把道理講清楚,完了,到此結束。你還有什麽話說?有話今天都說完。”
  忠富沉默了會兒,道:“我說的話有用嗎?你白紙黑字都要作廢,我空口白話有什麽用?”
  “媽個逼,你吃飯還是吃屎?跟你講半天道理都白講?”雷東寶終於拍案大怒。
  下麵的村民早也騷動起來,一起責問忠富講不講理,有沒有良心,難道非要大家餓著肚子等他五年承包到期才能辦養豬場。有人還說,就是現在把魚塘還給忠富,他們也不讓忠富好生養魚,晚上投放六六六,殺得魚一條不剩。也有人息事寧人,勸忠富把賠償款拿了還鬧什麽鬧,回頭好好在養豬場謀個好位置,跟大家一起致富,比什麽都強。
  這時,士根上台,緩和氣氛,“大家聽我一句,忠富你也聽著。最早東寶書記開磚窯,我是第一個抵製的,後來事實證明,東寶書記是正確的。東寶書記邁的步子比我們大,我們一開始不理解也是有的。這幾年東寶書記帶著我們過好日子,徹底改變我們光棍大隊的麵貌,現在全村還有誰是光棍?隻有東寶書記一個人。東寶書記的成績擺在這裏,大家都看得見。忠富啊,有些事情你一開始難接受,我能理解,我以前也是一樣。對還是錯我們都別提了,都是小雷家人,一家人有什麽事不能說明白,非要去縣鄉告?你呢,回家好好為大家考慮考慮,不要光打自家的小算盤,想通了,來找我,或者找東寶書記。你自學技術養魚養得好,東寶書記還跟我提起你是個能人,要我養豬場裏好好用你做技術員。你想做,回頭有個機會等著你,我們正要組織五個人去省裏培訓養豬技術。你不想做,我還有個建議,你不如去別處承包魚塘,大隊照舊買你的魚發年貨,都是雷家人嘛。怎麽樣?回去考慮考慮,別總想不開。”
  忠富本來被雷東寶一席歪理氣得渾身充氣,沒想到士根伸來一隻看似無害的手,卻“嗤”一下將他全身的氣放了,他不是心悅誠服了,而是明白再對抗沒用了。他泄氣。雷東寶唱紅臉,士根唱白臉,他還哪有說話的份,他還哪能再拿白紙黑字跟全村雷家人講理。他低下眼睛,隨即也低下一直昂揚的頭顱。當那麽多人的麵,他想死的心都有。
  雷東寶這才宣布散會,士根走下來,卻硬拉著忠富去他家,坐一起好好談了一夜,給足忠富誠意和麵子,忠富這才緩過氣來,眼見無計可施,隻好跟著去了省裏培訓學養豬。
  引進的豬種在從省裏培訓回來的忠富等人的精心養殖下,半年多點時間便紛紛產仔。優良品種不是蓋的,最好的母豬一次產仔竟然達十三頭,最差的也有九頭,半年多時間,豬場養豬一下達到一千頭。大家說遠遠就能聽見養豬場的豬叫得歡。小雷家村很多娘們吃上工資飯,米糠都可以賣給村裏喂豬。
  按照老徐給製定的計劃,雷東寶在小豬生下來時候就派出兩個村裏最機靈的小夥子,到處聯係買豬的主兒。遇到食品公司或者肉聯廠之類的,就是雷東寶自己出馬,跟他們一家一家地簽下合同,隻等豬仔長大,賣豬拿錢。
  豬糞?供不應求。那些種糧種瓜的專業戶循著臭氣找來花錢買豬糞,一拖拉機一拖拉機地往家拉。不過豬場廢水還是得排到河裏,否則往哪兒去啊。
  隻是,等著母豬懷孕產仔、豬仔長大換錢的過程實在漫長,幾乎一年的時間,豬場隻有燒錢,花的錢都是電線廠、磚瓦廠、工程隊、和預製品場掙來的錢,錢“嘩嘩嘩”出去得跟流水一般,叫人心疼。但是,沒人提反對意見,因為都是農民,都知道一頭豬值多少錢,滿眼白花花的豬,拿腳趾頭都能算出值多少錢,再說,眼看著種豬又懷孕,眼看著又有千把隻小豬將岀生,那都是錢。大夥兒滿心充滿希望。
  忠富這人還真是好學能學,五個人一起去培訓,他卻學得最好,都說一窩豬仔生下來總得死掉一兩隻,忠富經手的豬仔成活率讓農技站的人讚歎。不到一年,大家在技術上的事都聽忠富的。雷東寶找一天全村人開會時候,封忠富做養豬技術標兵。忠富在台下聽著那個“封”字,鼻子裏“嗤”地一聲,很是不屑。雖然心裏也挺高興,這段時間裏終於將麵子掙回來,可看見雷東寶依然沒好臉色。但雷東寶也不管具體事,具體的都是士根在管,士根做人圓滑,忠富不是對手。
  雷東寶終究沒按宋運輝給的方案做廢水處理,他拿不出錢來了,豬場占的資金太多,他還得留點錢給全村老年人發勞保,報醫藥費。
  本來還想擴大電線廠的規模,再上一條生產線,也是沒錢。
  好在,豬的品種好,個個都是洋名字,什麽杜洛克,大白花;忠富配的飼料好,眼看著豬仔出生,眼看著豬仔長大,一天一個樣,一月大變樣,與以前辛辛苦苦養一年才見長大完全不同,平均一天竟能長一斤多,大家都說吃下去的都變肉了。緊趕慢趕地,春節之前,第一批一千來頭白花花的肉豬勝利岀欄,換來同樣白花花的大把銀子。可以預見的是,未來形勢將更好。
  至此,忠富雖然還氣雷東寶,可也對他的霸道決策沒話說。
  宋運輝春節休假完畢回到工廠,所在科的科長有點豔羨地告訴他,設備改造辦已經將與外商談判人員的名單列出來送審。因為這次除了任務很重之外,還涉及到與外國公司打交道,對談判小組的人員當然高標準嚴要求,除了技術過硬,還得政治過硬,雙過硬。所以廠部特別成立一個審核小組審核談判小組的十個人,春節後審核結果很快會出來。
  宋運輝一聽就覺得不對勁,這個名單很對勁,技術好的、能決策的、能拍板的、包括他這個能跑腿又英語好的都在了,問題出在那個政治過硬。他的家庭成分在檔案裏都有記錄,嚴審之下會不會被舊事重提?就算舊事不重提,他整黨過程中認尋建祥為友這事兒,至今還沒完呢,這哪算政治過硬?宋運輝總覺得通過審核的可能性很小,即使審核小組的人沒發現,難保有眼紅嫉妒的人揭發攻擊。
  想到盼望已久的與老外技術交鋒,而不是過去在北京的蜻蜓點水式上門拜訪,想到很可能這個希望會因為他在整黨會議上的表現而成泡沫,他心中百感交集。他勇敢直視自己內心,分明看到一個淡淡的“悔”字。他清楚,這等小事,他隻要找組織認個錯,交個心,這種事根本就不成其為什麽事。
  宋運輝內心鬥爭三天,卻沒有行動。第三天審核結果出來,十個人裏麵刪去一個人,那個不走運的人就是他宋運輝,原因就是整黨中的問題。而後,虞山卿因為技術過硬,年輕有為,和英語較好,被推薦作為第十個人送交審批。宋運輝人前裝作若無其事,人後不得不苦笑,他早該想到設備改造過程中還有個與外商談判的問題,早該想到嚴格的外事紀律對參與談判者政治麵貌的嚴格要求,恐怕年前虞山卿不怕被人側目,迫不及待拋出話題打壓他宋運輝的時候,已經考慮到這點了吧?虞山卿從劉總工那兒得到的提示?虞山卿這個人,如果預先知道將有與外國商團談判的可能,他怎能不放手一博。宋運輝心想,全是他自己太大意,給虞山卿機會。不過,也隻能這樣了,求仁得仁。
  水書記一看這個結果,火了,但是也沒辦法,外事紀律嚴格,自是非比尋常,他有些時候也不能總捧住一個人,那太明顯。再說這回談判主要側重技術,需多仰仗劉總工,虞山卿明擺著是劉總工的準女婿,他不便在此時插手把虞山卿拖下來,得罪主要人物。但他氣宋運輝沒出息,授人以柄,他幹脆叫宋運輝過來,虎著一張臉瞪著進門的宋運輝,瞪了宋運輝好一會兒,才短促而低沉地問:“你跟那小流氓是怎麽回事?”
  這回水書記不再是破口大罵,終於給宋運輝說話機會,宋運輝忙道:“他不是小流氓,水書記,不僅是我,一車間的很多人也為尋建祥惋惜,接觸過他的人都知道他是條真漢子。我剛進廠時候,是他帶我熟悉環境;我在一車間倒班,他一直風雨無阻拿自行車馱我上下班;即使他闖禍那天,我加班到很晚還以為得餓肚子了,回到寢室,尋建祥已經給我打了飯菜。他這次打架,是為飲食店工作的一個女孩,他們曾經有過戀愛關係。聽說那晚有人在飲食店對那女孩不三不四,尋建祥當然不答應,才會鬧大。但我也一直想不通他還有熊耳朵那些一起打架的人為什麽總是對前途沒信心,得過且過。明明都是急公好義的人,偏要穿花襯衫踢死牛皮鞋說話行事古怪招人厭才舒服,我一直懷疑他們自暴自棄,尋建祥那些朋友也常來我寢室,隻要看見我在看書做事,他們就不打擾,他們很講理。我們也常有談話,我不成熟分析,他們行事古怪有幾個原因,第一是因為每天倒班,按他們的話說,每天過日子就是圍繞睡覺一個主題,沒睡好的人一般脾氣比較大;第二是因為總廠規定,夫妻都是本廠職工的才能分房,我們廠女孩少,大多還是廠子弟,尋建祥他們在本廠找不到對象,可我們廠又離城遠,他們接觸到其他女孩的可能性很少,他們都是老大不小奔三十的人了,嘴上不說,心裏苦悶;第三,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看不到其他變化,走出門,又是看來看去隻有那麽幾萬個人,對於一個好動的年輕人來說,可能很束縛,這是我想的,因為我跟他們談起一車間設備改造時候,他們都很有興趣,還積極建言獻策。跟他們不熟悉的,可能一看見他們穿花襯衫,就覺得他們是洪水猛獸,但跟他們熟悉了,就會知道他們本質不壞。我很想幫他們擺脫迷茫困境,可我力有不逮。我最多隻能在他們出門時候老太婆一樣叮囑他們不許打架,如果他們真打架回來,我幫他們處理傷口。我不敢想象他們關十年後出來會是什麽模樣,十年最美好的時光都沒了,我怎麽還能忍心指責他們以前的過錯,也跟著不明真相的人稱他們是小流其實虞山卿也是知道的,不過可能我一來就去車間,我跟他們能混得比較好。”
  水書記最初皺著眉頭愛聽不聽,後來神情越來越專注,幾乎是看著宋運輝眼睛一眨不眨。等宋運輝說完,水書記想了會兒,問:“你在廠裏也有被束縛的感覺嗎?”
  “我文化程度稍微高一點,我能豐富自己的精神生活,還嫌時間不夠用。但他們不一樣,他們的精神生活需要外界來提供,可晚上工人文化宮隻開放閱覽室,他們隻有影劇院和聚餐喝酒兩條路。喝酒了還能不鬧事?其實集體宿舍還有許多這樣的人存在,尋建祥他們不是特例。別人越不理解他們越是鄙視他們,他們越跟別人擰著幹。”
  “又不是小孩子,那麽大的人……。”
  “所以他們特別愛看《加裏森敢死隊》,那裏麵小偷都能被重視,他們也希望有那麽個頭兒用他們。”
  “有什麽辦法激活他們?你回去也好好想想,青年工作確實是個問題,七六年前把他們運動得太足,現在又太不關心他們,你能發現這個問題,很好。不過,這回跟外商談判,甚至以後出國考察的機會都不會再輪到你,你自己調整好心態,不要學尋那個什麽他們自暴自棄。去吧。”
  宋運輝答應出門,把事情跟水書記講清楚了,他舒心許多,可是想到不僅參加談判機會沒有,出國機會也泡湯,他又鬱悶之極。出國,他向往了多少年的事,從梁思申出國那時候想起。可惜,非常可惜。而他也隻能徒呼嗬嗬。
  周末,參加生技處一個同事的婚禮。新郎新娘都是廠子弟,錢多,派頭大,硬是要到城裏的飯店包場子喝喜酒,大夥兒隻好都騎著自行車去。喝喜酒不能穿工作服,宋運輝隻能翻出自己設計媽媽製造的深藍薄花呢夾克衫穿上,沒鏡子,他也不知道是什麽樣子。梳順頭發出門,半路早給風吹亂了。同事們見了都說小宋這小夥子帥,說他平日深藏不露。宋運輝嘻嘻一笑而過。
  喝完喜酒,已經是晚上八點,冬日的夜晚漆黑一團。大家紛紛向新人告辭,新郎卻忽然拖住宋運輝,指指旁邊一個叫程開顏的小姑娘,要宋運輝幫忙搭回去。宋運輝答應了,見那個程開顏珠圓玉潤,眼睛嘴巴都是圓圓的,連手指頭都是圓圓的,看上去挺滑稽。
  宋運輝跟新郎同事再次告別,卻發覺大夥兒都笑得有些古怪,他忽然想到,會不會又是給他做媒的招數?怎麽不來點新招,每次都是自行車帶人,沒一點技術含量。看向程開顏,果然見她衝新娘做得意的小鬼臉,程開顏見宋運輝看過來,忙收起笑容,尷尬地幹咳一聲,一臉通紅。宋運輝哭笑不得,同事塞給他的是啥貨色,人家小姑娘都還沒長大呢。
  一會兒與大家一起上路回廠,程開顏一上車,他就聞到一股撲鼻的濃香。他忙騎車如飛,免得被熏死。
  騎岀好一段路,宋運輝不吱聲,後麵的程開顏也不吱聲。直到大約一半路程時候,程開顏才在後麵說話,“哎,小宋,都說你是神童呢,高中沒讀都能考上大學呀,真了不起呢。”
  程開顏的聲音與她的長相一樣,珠圓玉潤,如果用指頭戳一下,觸感甜膩柔軟。宋運輝聽了不好意思不回答,可也懶得多說,“沒啥了不起。”
  “可是你沒讀高中呀?”
  “自學呀。”宋運輝忽然發覺不對勁,他怎麽也“呀”上了。
  “難怪呢,你進廠沒人教你,技術也能學得那麽好。都說現在一車間的機修工有問題還打電話問你呢,是吧?”
  “人們都還說什麽?”宋運輝都有些不想回答這些白癡問題,想拿這話刹住程開顏的提問。
  沒想到程開顏不領會精神,繼續道:“人們還說你夠朋友,講義氣,放到解放前,就是辣椒水老虎凳都拿你沒辦法。”
  宋運輝沒想到人們對他挺尋建祥的普遍評價是這樣,還以為大家都認為他與小流氓同流合汙呢。他“嗬嗬“幹笑”兩聲,又懶得說話。他進金州後最煩的就是全廠人如三姑六婆湊一起東家廠西家短,又怎麽可能與明顯無知的程開顏話說短長。
  程開顏一路沒話找話,但宋運輝都當沒聽見,慢慢的程開顏也無話了。宋運輝好人做到底,一直送程開顏到她家樓下,好像是處長樓區域。程開顏跳下車,鼓起勇氣道:“你的手帕剛才幫我擦後座髒了,我替你洗洗再還給你好不好?”
  宋運輝嚇得忙說“不用不用”,跳上車溜了。洗手帕?這不跟小姐書生一樣了嗎?恐怖啊。回頭再看程開顏,卻見她還站路上,隻得又轉回去,對一臉欣喜的程開顏道:“你先上去,我下麵看著,你進屋後跟我招個手。快上去。”
  程開顏笑眯眯地又磨蹭會兒,才上樓。一會兒就從二樓一個窗戶伸出頭來,在上麵大聲說:“謝謝你,你早點回去吧。晚安。”程開顏的話還沒說完,那窗戶一下伸出另外兩隻頭,宋運輝落荒而逃。
  可宋運輝流年不利,逃得飛快,卻無意追上另一個騎車的,被那人叫住,原來是虞山卿。凜冽的寒風中,虞山卿的笑容跨越季節,先一步來到春天。宋運輝隻得將自行車慢下來,兩人並騎。虞山卿忽然問一句:“小宋,你老家在農村?從小在農村長大?”
  宋運輝不清楚那話是什麽意思,奇道:“你在學算命?全中。”
  虞山卿笑道:“不是我,是啟明,啟明說你肯定是農村來的,所以做什麽事都異常刻苦、用力,姿勢非常……非常那個,哈哈,強勢。”
  宋運輝心說,能有什麽好話,大學一個養尊處優的女同學就曾評論他和其他從農村來的同學,說他們這些人太求上進,姿態一點不優雅從容,不像伏擊在草叢的獅子,倒像是血紅著眼睛時刻準備搶食的狼。劉家雖然也曾在運動中起落,可劉啟明畢竟也是養尊處優。宋運輝心中異常氣憤,可佯笑著道:“你剛從劉總家出來?看樣子準備結婚了?”
  “早呢,早呢,嗬嗬,不急。你來這兒,也是從哪家姑娘家剛出來?”
  宋運輝笑道:“隻有當苦力的命,門沒進茶沒喝。哎,你說起農村,我倒想起去年夏天我小朋友來那次,哈哈哈。”
  想到那次劉啟明被梁思申氣哭的事,虞山卿有些訕訕的,再說,那次梁思申還用英語罵了他一句色狼,還是他回家拿字典一查才查出來的俚語,他一時沒法再太得意,立刻轉了話頭,繼續搶占高地,“下禮拜,我們得集體去上海量體裁衣定做西裝,如果最終談下來的設備在美國,正好我可以幫你帶東西給你那個小朋友。”
  宋運輝心頭刺痛,淡淡地道:“小虞,你努力終於有結果。”
  虞山卿“嗤”地一笑,笑得異常諷刺。他當然知道宋運輝話裏有話,但是綿裏藏針有什麽用?反正,機會已經屬於他了,談判,甚至出國,多少天,他可以緊密接觸最高領導,到時有什麽不可手到擒來?所以,在宋運輝麵前,他連含蓄都不必了。虞山卿得意地想,所有的,都是他親手努力得到,而且姿勢又是非常漂亮。
  宋運輝回到寢室,輾轉不能入睡,渾身火熱。即便是如此寒冷天氣,他兩手伸出被子抱頭沉思,還一點不覺寒冷。他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從小聽多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句老話,究竟算不算過時背晦?
  到第二天上班,大家還熱議這事,也有人指出虞山卿如果不是打壓下宋運輝,機會原本屬於宋運輝。宋運輝聽著頭大,巴望著他們不說。可同事們怎麽可能不說,多少年了,金州終於迎來這麽一件大事情可供大嚼舌根。這一天,宋運輝度日如年,還是逃到圖書館閱覽室躲清靜。經過劉啟明的時候,他神色如常。
  晚上,宋運輝吃完飯正半躺床上看書,程開顏上門。宋運輝好像是冥冥之中有感應,或者說是他正在等待程開顏的到來。他客氣但並不是很熱情地接待了程開顏,將杯子用開水燙了,才給小姑娘衝一杯開水。一會兒工夫,滿室都是劇烈的香。
  所以程開顏有點坐立不安,有勇氣上門了,卻沒勇氣抬頭。她拿來的一隻鋁飯盒放她麵前。還是宋運輝問一句:“你怎麽知道我住這兒?”
  “問同學的呀。一問就知道。”今晚不用迎著寒風,程開顏就說話細聲細氣的。
  “哦,對了,你們同學都是廠子弟。劉啟明你認識嗎?劉總工的女兒。”
  “當然認識,跟我哥是同學呢。”程開顏忍不住警惕瞥宋運輝一眼,“你也認識她?”
  “當然,我常去圖書館,常遇見。很嫻靜美麗的一個女孩。”
  “可她現在跟生技處的虞山卿是一對兒,就是那個踩你的虞山卿。你不知道嗎?她太可惡了,夥同虞山卿和她爸一起踩你,我爸說本來機會肯定屬於你的。你別理她。”
  宋運輝不由笑道:“她跟虞山卿同進同岀,我們全寢室樓都知道。前一陣她爸不是失勢嗎?那時候劉啟明上虞山卿寢室找他,虞山卿到處躲著避劉啟明,一直到劉總恢複位置,兩人才又好上。這些我們都看著。”
  “真的嗎?”一說到這種事,程開顏不再拘束,又被宋運輝說出的話驚住,兩隻眼睛更是瞪得桂圓核似的圓。
  “別說出去,劉啟明挺秀氣一個女孩,我們旁觀的都替她打抱不平,不忍心看這樣一個人傷心。你今天不用上課嗎?”
  程開顏不語,嚴肅地注視著宋運輝,心裏非常排斥宋運輝對劉啟明的憐香惜玉,好久,才勉強打起笑容道:“今天不用上課,明天呢。謝謝你昨晚送我,我媽媽說你真是個有口皆碑有責任心的人,送我到家還看著我上樓才走。她本來還想自己過來道謝的呢,我不讓她來,可別嚇著你。我……”程開顏將鋁盒推給宋運輝,“我做的肉餅蒸蛋,媽媽說食堂吃得不好……嗯,你一定得收下,這是我謝謝你的。”
  宋運輝沒推辭,打開飯盒一看,就是在飯盒裏蒸的,上麵還黃黃地臥了兩隻雞蛋,很香。他笑道:“謝謝你媽,不好意思,順路人情,還要你為我做個菜送我。很好吃的樣子,你會做菜?”
  程開顏老實地伸出一根指頭:“我隻會做一個菜,而且肉沫還是哥哥幫我剁的呢。”
  宋運輝看著程開顏嫩生生的窘態,今天第一次真正地笑出來,“我很會做菜,可在這兒沒用武之地。”他心情大好,起身去拿架子上放的筷子,回來嚐一口肉餅蒸蛋,味道還行,“一條枝上如果隻開一朵花,那朵花肯定開得非常好。你的肉餅蒸蛋也做得好,術業有專攻啊。”
  “可是我怎麽感覺你是在諷刺我呢?”程開顏一臉的不信。
  宋運輝忍不住又笑,程開顏懷疑得很有理,可見很有自知之明,這人好玩。“你雖然隻會做一隻菜,可做得很好。就像我技術做得好,做人很失敗一樣。這盒子我不倒出來了,破壞兩隻完整的蛋很可惜,等我吃完再還給你。你在哪裏上班?我到時送到你班上去。”
  程開顏驚訝地反問:“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誰嗎?虞山卿可是一開始就把我調查得清清楚楚,我煩著他呢。你不知道我是誰,昨晚還送我回家?”
  宋運輝立刻想到虞山卿一上來就追求機修分廠程廠長的女兒不果,又想到處長樓,不由脫口而出:“是你?”
  “還以為你早知道呢,你真是特殊生物,大家都還以為你眼高手低看不起全廠女職工呢,原來你是壓根兒沒看上一眼呀。你每天是不是淨盯著書本了?”
  “是,所以比誰都熟悉劉啟明。”
  程開顏臉上一黑,女孩的直覺告訴她,有問題,“你是不是很喜歡劉啟明?怎麽總提她呢?”
  “我們這幫光棍都在提,怎麽了?”
  程開顏有些黯然地道:“沒什麽,問問呢。我走了,八點前得回家。”
  宋運輝看看手表,八點差一刻。他起身道:“我送你,今天騎車來了嗎?”
  程開顏立刻滿臉高興,臉色變得飛快,“真的?你送我?我騎車來了,可我一到晚上就騎不好……”
  “慢慢走回去。不過你得告訴我你在哪兒上班,我沒好意思到處去打聽程廠長女兒哪兒上班。”
  “我在運銷處做統計,我在電大念會計。宋……你真會找我去嗎?”程開顏站起來,滿臉緋紅。她來時就念著阿彌陀佛,最盼望宋運輝別立刻把飯盒還給她,而是另外找時間還她飯盒,這樣就又有見麵機會,她真巴不得宋運輝能將飯盒送去她家,不過送去她工作的地方也好,一樣,一樣。
  宋運輝沒回答,但以笑肯定。送程開顏下樓時,遇見幾個人,都看看兩人,然後眼神了然。宋運輝不用推測,簡直已經可以下肯定,等他一路走著送程開顏回家,明天大家都得傳說兩人好上了,他一路看看程開顏,看看天,心裏隻覺得好笑。金州人不是愛家長裏短嗎,好,他設計激發程開顏的嫉妒,讓她散布對虞山卿不利的話語。他們這種廠子弟,有個固定而活躍的小道消息交流圈,被激怒的程開顏很容易對著小姐妹們詆毀劉啟明與虞山卿的關係,而劉啟明與虞山卿的這種關係又很能滿足別人幸災樂禍的欲望,這種小道消息,流傳得最快。何愁劉總工聽不到。
  唯有程開顏高興得輕飄飄的,恨不得回家的路沒有盡頭。隻有在想到劉啟明的時候,才心裏針刺一樣。因此她必須力促劉啟明趕緊結婚,免得宋運輝惦記。她想到的辦法是到處傳播消息,要劉啟明早日結婚,趁劉總工還在位兩年,趕緊生下孩子栓住虞山卿,否則兩年後虞山卿此人又會反複。很快,這消息在金州星火燎原。
  對於在過去運動中嚐夠人性反複的家長而言,虞山卿那樣的人意味著什麽,他們都心裏清楚,隻是女兒堅持,他們隻好掩耳盜鈴。可麵對大夥兒幾乎異口同聲的忠告,他們不得不歎一聲氣麵對。女兒的幸福太要緊,找對人比什麽都重要。
  去上海量身定做西服的前一天,劉總工招來廠辦審核組成員,以及生技處總工辦的相關人員,坐會議室一起考核宋、虞,以及全廠所有有一定英語底子的技術人員。很簡單,就是拿出一份英文資料,讓大家現場口譯。劉總工解釋說,雖然總廠有專職翻譯,中技公司也有翻譯,可談判團更需要的是專業類翻譯。
  隻有宋運輝成竹在胸,他幾乎可以如讀中文似地口譯,虞山卿手頭沒有字典,急岀一頭大汗,其他人也差不多。所以,劉總工大義凜然地總結,論技術,虞山卿不如宋運輝紮實得多,論翻譯,大家已經看到,這樣的翻譯水平能上場嗎?怎能在外商麵前丟中國人的臉麵。劉總工甚至非常嚴厲地說,虞山卿不配去,他的英語既然派不上用場,總廠隨便找個資深工程師就比虞山卿有用,虞山卿憑什麽資格去。劉總工還警告眾人,不能因為他而重用虞山卿,他不能因私廢公。劉總工最後還發誓,他要帶這個好頭,隻要他在位一天,他對周圍親友就嚴格到底。一席話,說得虞山卿灰頭土臉。
  宋運輝一臉激動地聽著,心底卻是冷笑。演戲,劉總工無非是被他逼上梁山,才演出這麽一出大義滅親的好戲給自己長臉,同時徹底斷絕虞山卿的出路,令虞山卿知難而退。這個當父親的當然看得出,要女兒主動脫離虞山卿是不可能的,隻有從虞山卿一方痛下毒手。
  宋運輝知道他這麽做是陰謀,是拿不上台麵的陰謀。陰謀就陰謀吧。除了背叛。背叛就是背叛,到哪兒都是背叛,背叛朋友的事兒他依然不幹。
  事後,宋運輝拿梁思申的照片打發了程開顏,讓程開顏懷疑他已有女友,知難而退。他一向不喜歡跟資質差的人浪費時間,認為那種人沒救。而程開顏正好是他一眼就看穿資質的人。
  一切都不露痕跡地過去,有人歡喜有人愁,可人人都認為歡喜的人歡喜得有理,愁的人是活該。宋運輝很想單獨跟虞山卿做一下溝通,再問虞山卿,究竟大眾眼裏,誰的奮鬥姿勢更好看一點?為什麽大家都否認虞山卿的姿勢?可宋運輝當然不會這麽去問,討得一些口舌上的便宜,又有什麽意思。
  時間安排得很緊湊,很快西服就做出來,可以試穿,因為是量身定做,幾乎沒有什麽需要修改。隻是大家穿上後都覺得渾身別扭,不明白外國人怎麽喜歡穿這種肩頭胸口墊得厚厚實實硬邦邦的衣服,這種衣服,天氣稍微暖一些就跟套一件鎧甲,豈不悶死。做衣服的老師傅據說還是當年上海灘的紅幫裁縫,有名氣得很,老師傅教育大家,這西裝不能疊,到哪兒都得拿衣架掛著。當然不能讓領導上車下車手裏掛一套西裝,當然宋運輝一人得包下一半領導的西裝,西裝死沉,壓得垮一個壯漢,壓得宋運輝恨不得拔根毫毛變岀一條扁擔。
  北京三月,依然春寒料峭,金州總廠一行十個人,一色的藏青西裝,一色的棗紅領帶,經過嚴格的外事紀律培訓之後,出現在與外商的談判桌上。議程,會場,都是中技進出口公司安排,連水書記都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派頭的場麵。宋運輝走進談判的高級會場,對著頭頂華美璀璨的枝形吊燈和腳底比他的床墊還厚實柔軟的羊毛地毯目瞪口呆。一直到外商進場才收回馳騁於屋子角角落落的好奇心,轉為對金發碧眼的德國人偷偷好奇。
  中技公司請來兩家公司,分別來自德國與美國,都是用英語會話。宋運輝和劉總工等技術人員都是考慮參數的吻合度,考慮技術的先進性,和價格的高低比較,而水書記與中技公司人員還得考慮到國際影響,考慮到友誼第一。宋運輝與劉總工配合得很好,在技術方麵,年老的有深度,年輕的有靈活,一老一少的搭檔,贏得對方工程師的尊重。技術問題的談判上,中方幾乎就隻有這兩個人發言。宋運輝會話雖然不好,不過有時隻要對著圖紙將兩個設備名稱說出來,然後兩手一比劃,對方便能清楚。技術方麵的談判很順利愉快,都是行家,一說就通,說通了大家就記錄簽字確認。但是價格與附加設施的談判,宋運輝隻能旁聽,他一直在想,友誼第一那麽重要嗎?為什麽老外不對我們友誼第一?但他人微言輕沒有發言權,在他看來,設備起碼多花了兩百多萬美元。
  最後確定的是德國的設備,宋運輝稍稍有些失望,仿佛如果是美國的設備,他就可以去美國看看梁思申似的。
  水書記表揚劉總工選人選得好,若不是劉總工力挽狂瀾留下小宋,哪來今天談判桌上兩人合挑大梁的局麵出現。宋運輝不知道劉總工真實想法是什麽,雖然在北京這一段時間裏,他與劉總工配合默契,劉總工依然不吝教誨,他依然尊敬長輩,可他現在已經知道,他對劉總工已不複過去的崇敬。
  回到金州,宋運輝便跟著劉總工他們就德方提供數據開始新設備選址勘測等工作,他這才又將眼光擴大一個層麵,原來化工機械還涉及到土木建築。宋運輝很快被破格提升為工程師、副科級別,此時,他的跑道線上,已看不見虞山卿。說來也怪,進出寢室樓,甚至也看不見虞山卿。不知是他工作忙碌,作息顛倒,還是因為虞山卿避開了他。是,一個年輕有為的男人,被準丈人指著鼻子鄙視,還如何見人。
  沒多久,宋運輝便頂著年輕工程師的職稱,與另兩個分管設備也參加過談判的中年資深工程師一起,被派往德國設備製造工廠驗收設備。水書記希望有人在設備封裝前便實地驗收設備,保證設備完好無質量問題,以免新設備運抵中國後才發現問題,退回重來,既影響工程進度,又影響雙方友誼。臨行前,水書記切切叮囑,三個人在德國展示的是全中國人民的形象,千萬小心謹慎,不要把臉丟到國門外。
  三個人穿著藏青西裝係著棗紅領帶帶著統一的黑色大皮箱又出發了。每個人的皮箱裏都有幾十包榨菜,那是新岀的帶亮晃晃包裝的斜橋榨菜,味道極其鮮美,開袋即食,異常方便,但價格也貴,市麵上還不容易買到,是總務處的同誌幫忙從市食品公司找人情挖來。其他都沒什麽私人衣服,統一的還有三個人新領的兩套土灰色工作服,一套深藍色連身工作服,一雙絕緣皮鞋。三人跟著中技公司的同誌走,但中技公司的同誌到法國後,送他們上飛機,讓他們自己去德國。宋運輝等三個穿著硬邦邦的西裝,被撐得像木乃伊似的輾轉來到德國,到了工廠,換上工作服的三個人恍若掙脫枷鎖。
  德國人的工作態度異常嚴謹,有時刻板得像機械人,頭腦中似乎沒“靈活”兩個字,所有的操作都依足規程。宋運輝的語言過關,工作間隙,與德國人可以聊得愉快,德國人也尊重這個年輕好學又有技術的年輕人,願意費勁講英語與這個中國小夥子交流。從聊天中,宋運輝學得很多管理方麵的知識。他這才知道,管理細則可以細到這種程度,比起他在金州一分廠一車間所做的崗位責任製,猶如土八路遇見正規軍。德國一行,除了讓宋運輝英語水平提高,技術更臻成熟之外,對國外工廠的認識是他此行最大收獲,真是天外有天。
  在德國的驗貨工作完畢,看著設備在貨運代理商的指揮下裝上貨船,宋運輝等一行三個才回家。三個人在德國省吃儉用,將一箱榨菜全吃完,省下一筆外匯,其他兩個工程師憑外匯換的兌換券從友誼商店扛回家用電器,宋運輝直接在德國給自己買了一隻函數計算器,又給父母買了一堆新奇好吃的東西,其他的錢,都買了新奇實用皮實的文具,回到金州一一分發。
  沒多久,設備安裝便在德國工程師的指導下,轟轟烈烈地展開。宋運輝作為與德國工程師的總聯絡人,協助程開顏的父親,如今已經升為總廠副廠長的程副廠長,開始具體安裝工程。他雖然依然掛職副科級別,可作用直逼處級。在他負責的範圍內,他要求所有的工作學習德國管理經驗,完成一批,驗收一批,合格一批,所有工序都有記錄,有責任人。他把他剛學來的管理知識加入自己的理解,充分運用到管理中去。他邊學邊做,邊做邊學。
  程副廠長不知怎的,很支持宋運輝,當然不是言聽計從,但總是能有選擇有指導地吸收宋運輝的意見建議,當宋運輝是自己人一般。宋運輝一直懷疑,程副廠長是不是看在女兒程開顏麵上如此關心他,可又不像,他不是讓程開顏死心了嗎?宋運輝想不出合適的理由,但因此對程家頗為內疚。
  由於程副廠長的支持,宋運輝工作非常投入。每天早上,他與德國工程師商議工程安排,每天晚上他親自檢查一天工程進度,他記憶極好,最小的工作安排也不會放過,檢查進度,檢查質量,督促整改,登記在案。第二天早上根據進度繼續與德國工程師商議工程安排。他不得不這麽認真,他不願金州的工人在嚴謹的德國人麵前丟臉,他得把檢查做在前麵,有問題趕在第二天德國工程師檢查前連夜改進,過程之中,宋運輝受益匪淺,他不僅學會的是技術,還學會管理,摸索出調動工人積極性的方式方法。
  工地氣象日新月異,設備安裝進度超於預期。所謂的預期,是根據國內其他廠家安裝類似設備所需工期製定的計劃工期。上上下下,加班都是家常便飯,管理人員更是沒有不加班的日子。對於宋運輝這等光棍而言,加班不是什麽問題,可是對於程副廠長等有家有口的人而言,經常加班是大問題,可程副廠長帶頭,別人不敢有怨言。
  程廠長有胃病,加班時候就需要家裏送菜送飯,往往也給宋運輝帶一份。宋運輝想推推不掉,想給程廠長錢,人家不要,令他萬分苦惱,因他知道程家要的是他對程開顏的表示。
  這天,他一身深藍連身衣褲從主體設備中檢查後爬出來,滿臉滿身都是灰是汗是油,兩手髒得像熊掌,工地上的人看了都是善意地取笑,宋運輝也是露出對比極其強烈的白牙一起自嘲,一邊叮囑。經過木工場所,他抓一把木屑搓洗手上的油汙,一路髒屑飛揚。這一雙手,如今前所未有的粗糙。快到指揮部的時候,看到一個有點纖細的女子拎一隻天藍色布袋走進他的辦公室,也是穿著工作服,戴著安全帽,與其他金州女子一般無疑。裏麵燈一點亮,宋運輝看清那竟然是程開顏。宋運輝怎麽也沒想到,以前珠潤玉圓看著好玩的程開顏竟然變得苗條纖細。他一愣,趕緊躲了,眼看著旁邊程廠長辦公室的電燈亮起,他估計程開顏從兩個辦公室相通的小門走了過去。他惹不起那女孩子。因此辦公室也不敢進,又折身溜回工地。等時間過去半小時,天色已暗,才悄悄地溜回。不料,正撞上程廠長送女兒出來,他躲都來不及。
  程廠長卻是神色自若地對宋運輝道:“小宋,又是才下工地?趕緊吃飯。我騎車送開顏回家,開顏一到晚上就不敢騎車。”
  宋運輝當然知道,這種情況他已經領教過兩次。但而今他吃人家的嘴軟,總不便無視半百多的程廠長的辛苦,隻好硬著頭皮道:“程廠長等等,我洗下手,我送。出去那一程路不好走。”
  程開顏立即笑逐顏開,急著道:“可你還沒吃飯呢,你吃完再送我吧,我不急呢,晚上又沒事兒。”
  宋運輝巴不得早早送走程開顏,但程廠長卻道:“小宋忙一天了,先吃飯,吃完也來得及。我正好也要跟你談些事。”一邊說著就走進宋運輝的辦公室。
  程開顏緊緊跟上,“爸爸,吃飯時間不好談事兒。”
  程廠長心說,沒見胳膊肘這麽往外拐的。宋運輝則是有引狼入室的感覺。這頓飯,他吃得如嚼沙礫,頭一直埋在飯盒裏,狀似惡鬼出世。程廠長笑道:“我以前跟我兒子說,小子,你每天放開了吃,把胃撐大了,以後去丈母娘家上門使勁吃,給你爹長臉,會吃的男人才像男人。小宋,看你吃飯,我都能多吃一碗。”
  宋運輝都不敢搭話,三口兩口將飯吃完才笑道:“那時在德國,每天做夢都想白米飯紅燒肉。回來在食堂裏整買了三碗紅燒肉才算吃了個飽。”
  程開顏聽了一直笑,“我明天做紅燒肉。”
  程廠長哭笑不得,開始後悔把女兒保護得太好,怎麽一點不懂含蓄,不懂她麵對的是個少年老成的宋運輝,不懂掩飾自己,這下得讓人笑話了。宋運輝看了程開顏一眼,沒敢應聲,說著“很快,很快洗完”,起身出去洗碗。程廠長當然知道那意味著拒絕,看女兒臉上卻還是頗為期待,他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得幫女兒另辟蹊徑。
  宋運輝載程開顏上路。程廠長不在身邊,他得趁機設法從程家最軟的環節入手,將每天被迫蹭程家便宜問題解決了。他小心繞行於最顛簸的臨時路,直到騎上開闊大道,才對程開顏道:“小程,謝謝你和你們一家。”
  “謝什麽呢,反正要給爸爸送飯,媽媽說一定要捎帶上你呢。你每天那麽辛苦,不吃好點影響身體。”
  宋運輝耐心等程開顏說完,才不緊不慢地道:“所以才要好好謝你們。不過我現在挺為難的。你知道什麽叫吃軟飯?”
  “噯,這不是個好詞……呀,是不是有人說你吃……吃……”
  “是的。所以……請你幫我一下?我知道這麽說很辜負你們一家對我的關懷,所以一直不知道怎麽說才好,但覺得你一定能理解我的苦惱,嘿嘿,理解萬歲,是不是?我現在很苦惱。”
  程開顏雖然心裏很不情願,可是看到宋運輝因被人說吃軟飯而苦惱,她就毫不猶豫地道:“我明天開始不來了,讓哥哥來。”
  宋運輝差點無語,可為了不再勉強吃程家飯菜,隻得繼續循循善誘,“那還是一樣的,前陣子不是不來,人們照樣說,我很為難啊。除了你沒人可以幫我,你跟你媽說停止,你媽才會聽你。你千萬幫我,拜托,拜托。”但宋運輝很懷疑這話的效果,他沒好意思深入分析原因,想程開顏未必能理解。
  程開顏非常不願意停止,但是見宋運輝這麽說,她沒法拒絕,隻好答應了,而且割地賠款一起來,還答應宋運輝,她回家隻說她不想送了,是她的意思。
  此後,果然程家不再另送一份飯菜,但是程廠長對宋運輝一如既往,不計回報地扶持,而且那些扶持與工作相結合,令宋運輝無法拒絕。宋運輝心頭的壓力越來越大。
  不久,在程廠長授意下,宋運輝向工地所有青年提出“我把青春獻給黨”的號召,設立一個專門筆杆子,天天發掘工地青年的先進個人事跡,公布在現場指揮辦公室門口黑板報上。事跡發掘的著眼點很別致,青年們每月平均加班時間都可以成為亮點,顯示新時代青年人忘我工作的精神。程廠長說,先進個人,需要先進事跡來說明問題,而先進事跡中的某些亮點是需要製造的,為宣傳所必須。人人都知道這是表麵文章,可人人都得煞有介事地將表麵文章做好。他要宋運輝寫的時候切不可大意,既不能太自我,又不能太浮誇,必須圍繞“青年”這兩個字大做文章,突出處在當今這個特殊年代的“青年”,這個八十年代新一輩的特殊性。
  程廠長經曆風雨,官場打混多年,如今拚得這金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自有許多獨到見解。這等見解,令宋運輝受用不盡。宋運輝一輩子接觸的最親近的人比如父母比如陸教授等都是文人氣質,滿頭滿腦都是忠孝節義的傳統思想,想走出另一條路的宋運輝不得不自學成才,在黑暗中摸索。程廠長的傾心傳授,才讓宋運輝真正接觸官僚,才令他耳目煥然一新。可是如此的程廠長,卻是程開顏的父親。
  宋運輝舉一反三,提出學習女排精神,“拚搏最後一百天”的口號,更加激勵工地所有同誌的積極性,也向外人展示工地的熱火朝天。程廠長采納這個建議,與眾指揮商議後,確定倒數一百天的起點日期。在那一天,彩旗插遍工地,淡灰色、昂揚的高音大喇叭翻來覆去地宣傳“拚搏最後一百天”,無形中,仿佛工地建設進入衝刺階段,眾人情緒進入白熱化,別說外人進來看到熱鬧,連在工地上工作的人們也受感染,加倍努力。
  因為是舊廠新建,許多水電動力等附屬基礎設施都不需新添,隻造一個主體設施,不需與地方交涉水路電路鋪設,工程相對比較簡單,工期也比較容易控製,快到年底,幾乎可以預計必定實現“拚搏最後一百天”的口號。走進工地,除了機器還沒開始全麵運轉,其他與所有已完成工廠沒差多少。設備油漆一新,掛牌清晰可辨,建築整潔幹淨,控製室窗明幾淨,仿佛隻等著有人宣布一聲“開動”,所有機器都可轟然運行一般。
  越是收尾階段,尤其是模擬運行環境的打壓試驗階段,所有指揮辦的人員越不敢掉以輕心,怕臨門一腳出現紕漏,前功盡棄。尤其,手中運作的是花大筆外匯買來的德國設備,萬一有所損傷,浪費的是國家寶貴的外匯,而更大損失是浪費不起的時間,設備如有損壞,得從德國再運設備,這一路的定做運輸報關時間,那得將大筆外匯買來的設備閑置多少時間。所有的人,都是捏著一手心的汗,包括德國工程師。中老年人體力受製,頂在一線的果然大多是宋運輝等年輕人。
  水書記是個會來事的,他本人也想趁新設備上馬的機會在部裏露臉,撈取政治資本,這就需要找各種題材在部裏的報紙露臉,在部裏的會議上成為議程。他先將宋運輝寫給他的報告作為金州黨委積極探索新時代青年教育工作的典型推薦到部裏。然後見到設備安裝現場幾乎成為年輕人馳騁的戰場,新一代技術工人如雨後春筍般蓬勃發展,他抓緊機會,請來市、省、部各大報刊記者,熱烈操縱了一場青年突擊隊員火線入黨儀式。這場儀式,有背景,有寓意,更有深刻的教育意義,尤其是照片上有些青年突擊隊員有些激動流出的眼淚,和記者忠實記錄的青年人累啞的嗓門,都讓坐在高位的領導看到金州人的風采,更看到金州黨委的號召力、行動力、凝聚力。水書記一波一波地宣傳著金州,當然他不能全部宣傳自己,他還得以伯樂姿態,將他破格發掘的宋運輝等人推薦出去,以他帶動宋運輝等人,再以宋運輝等人輝映他,這樣宣傳的效果更自然更可信。
  但是,令宋運輝感到奇怪的是,虞山卿又出現在他麵前,火線入黨儀式中,跟著水書記跑前跑後,好像幹得挺歡,挺受重用。打聽下來才知虞山卿已經與劉啟明拗斷,不再來往,索性也找關係調出劉總工控製的技術部門,轉到廠辦受水書記直接領導。程母還說,虞山卿這一舉動,倒是贏得大家一致喝彩,都說做男人總得有點誌氣才行。而且水書記與劉總工本不是一路,如今設備引進工作完成,安裝工作已經不需要劉總工的技術,往後的引進設備運行工作更不需要劉總工,虞山卿有什麽必要抱著劉總工的大腿受醃臢氣。
  宋運輝有些想不明白,虞山卿這麽明顯的牆頭草,水書記這麽個明眼人為什麽會用。可時間緊迫,不允許周密分析,他現在幾乎是日日夜夜連軸轉。新設備的應知應會已經全部教給從各個車間抽調來的年輕幹將,那些年輕人也都已經考試通過。晚上是模擬實戰演習,課堂從指揮部會議室搬到現場,所有的操作都是落到儀表上,與真正上馬不同的隻是儀表沒有通電而已。本來這些演習應該放在白天,但白天宋運輝沒有時間,正是設備打壓試驗最關鍵時期,他必須在場隨時快速解決問題,而且他私心也想親自參與設備方麵的所有問題,他想做新設備真正唯一的權威。好在程廠長支持著他的小私心。
  因為水書記早就策劃了盛大的開工典禮,相關領導得蒞臨總控室按下最關鍵的一隻按鈕,總廠特別購買了攝像設備準備記錄這金州曆史性的一刻。所以,尤其是開機演練,必須一試再試。程廠長也是非常掛心這事,你可以在安裝過程中小錯不斷,可在部委領導在場情況下,卻是絲毫差錯都不能有,為此他也經常出現在演練現場。
  可是,為了真正開機時候不出絲毫差錯,甚至保證操作流暢美觀,必須將操作工們操練得熟能生巧才能作罷。唯有夜夜練習,無一日放鬆。宋運輝讓在總控室掛出一行標語,“以半軍事化的管理,運作最先進的設備。”大家自己開玩笑的話是,“操,不信拿不下洋鬼子的玩意兒。”可幾乎沒多少時間開玩笑,說是半軍事化管理,其實比全軍事化還狠。
  宋運輝這個累不死的天天睡眠不足,一天隻能睡不足六個小時,人又黑又瘦,嘴唇燒起兩隻燎泡,左右一邊一隻,此起彼伏。要好的人都打趣他,說他這是找女朋友親嘴的下場。宋運輝覺得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累。旁人也看不出他累,都隻看到宋運輝眼睛賊亮,到處出現。
  開工典禮定在十二月二十六日,請來好多領導同誌。整個總廠辦公樓前鑼鼓喧天,彩旗飄揚。儀式過後,領導們戴著紅色安全帽緩緩步入新設備的塔罐叢林,由同樣戴紅色安全帽的程副廠長現場說明設備的先進性。然後,領導們來到總控室,受到頭戴白色安全帽的操作工們的鼓掌歡迎。幾位領導一番講話之後,最大領導站到總控台前,按下披紅掛彩的總控台上最大的按鈕。
  與平常演練一樣,操作工們每操作一個步驟,高聲匯報一聲,宋運輝翻譯給德國工程師,他們幾個逡巡於各類儀表前,時刻關注打印紙上表現出來的各種數值,隨時反饋岀操作指令。實戰畢竟與演習大不相同,什麽情況都會出其不意地發生,現場真跟戰場一搬繃緊。好在,機組順利開啟,有驚無險。而那驚,也隻是宋運輝等熟悉機組人員自己才知,總算沒有任何警報裝置啟動。
  當所有儀表畫出來的曲線都停留在一個位置相對不動時,宋運輝轉身向領導們匯報,開機順利成功。總控室又是掌聲一片。有人,去現場取來新岀產品的樣本,有人,在快速化驗之後向領導們匯報先進的數據,而領導們已經與水書記等握手,鼓勵祝賀都有。部裏來的領導竟然知道宋運輝,拍著宋運輝的肩膀直讚他年輕,年輕有為。宋運輝沒敢多在總控室逗留,他跟領導們匯報一下去向,便到設備現場查看設備真實運行情況,爬上塔罐查看現場的壓力表溫度表等儀器的現場數值是不是與總控顯示的數值相同,看氣液輸送設備有無跑冒滴漏,看高速運轉設備有無運轉不良,不隻他到處看,德國工程師也是嚴守現場,中國工程師們也沒一個離崗,都是如臨大敵。誰都輸不起。
  多年後,大家看到檔案館裏的影像資料,還是能看到宋運輝的特寫,紅色安全帽下,一張相對周圍領導顯得異常年輕的臉,以及嘴唇上觸目驚心的兩隻大燎泡。這是宋運輝自認為最值得驕傲的時刻,他的青春,他的理想,他的智慧,在這一時刻,得到最完美的結合,散放岀最美麗的光彩。多年後,他更上層樓,指揮更大工程,可,青春不再,激情不再。
  順利開機,做完一個白班,中班交接正常後,大家才陸續回到指揮部,都知道設備隻要正常運行起來一個班後,一般不會岀太大問題。宋運輝這才感到全身骨架塌下來似的疲憊,他跟同事說聲“我躺一下”,裹上一件軍大衣,就倒在長木椅上,呼呼入睡。辦公室裏餘熱利用燒出來的暖氣熱烘烘的,宋運輝睡得異常滿足,雷打不醒。
  程開顏下班後騎車來看熱鬧,見爸爸不在,忍不住偷偷摸過小門,想看看宋運輝的辦公室也好,沒想到宋運輝卻反而在。她看到宋運輝都不用枕頭依然睡得甜美無比,而頭發又髒又亂,原本閃閃發亮的眼睛藏在瘦得下陷的眼窩裏,兩隻燎泡倒是又腫又亮。程開顏看得哭了,跟家裏打個電話,默默坐在一邊陪著宋運輝。
  程開顏的哥哥被接到電話的媽媽指使,擔心地找上門來,卻看到妹妹坐一把小凳子上,握著宋運輝的手,趴宋運輝身邊打盹,滿臉都是笑意,臉頰卻有淚痕,他索性關燈鎖門離開。
  宋運輝這一覺睡得前所未有的酣暢,沒有夢,甚至沒有翻身,一覺睡到自然醒。醒來四肢百骸提不起勁,眼皮腫得睜不開,又是呆呆坐了好一會兒才能緩過勁來,看時間已經是下午。他拉下毛巾出去洗臉,水槽邊遇到同樣也是眼皮腫脹但臉上歡喜的一個同事,但他感覺同事的笑容有些詭異有些探尋。他揣著狐疑探到水龍頭下洗臉,鼻端卻聞到一股隱約的香氣,他更添狐疑,立刻停止水流,尋找香氣的源頭,很容易就嗅到兩隻手上。宋運輝愣愣地看著兩隻手,疲累的腦袋有些應付不過來,他都好幾天沒回寢室,哪兒沾染的香氣。
  但他很快就在晚上知道答案,是接替尋建祥入住的方平傳達給他目前繼新車間開工後最火爆的熱點:程副廠長女兒清早披頭散發走出宋運輝辦公室。宋運輝立即反唇相譏,可忽然想到兩隻手上可疑的香氣,他目瞪口呆。他想到程廠長昨日典禮後去了慶功宴,想到程開顏每天例行送飯到程廠長辦公室,即使不送飯也要過來拐一趟估計是看他兩眼,想到程開顏一到天黑就不敢騎車,想到程開顏愛用濃香的東西,想到清晨……披頭散發……他的辦公室……他都不需要有福爾摩斯的腦袋,就能推斷傳言會說些什麽。
  但他沒有想到,傳言比他的推斷走得更遠。有那麽多人喜看程大廠長出家醜,傳言最多是說一句宋運輝攀龍附鳳,對程開顏的貶抑卻是字字句句直指兩個字,“破鞋”。宋運輝心驚肉跳地看著傳言的發展,他嚐試解釋,可是連方平都小心指出他一睡二十小時中間並無停頓的說法缺乏旁證。宋運輝終於明白,這是一筆糊塗賬,因此他除方平之外,不再向任何人解釋。他更猜想到程廠長一家的窘況,那種越描越黑的窘況。
  周一上班,他走進辦公室,一眼就看到憔悴的程廠長。他還想上去跟程廠長有所表示,程廠長卻已勉強笑著搶先說傳言不足為慮,還讓宋運輝安心工作,不要為此分心。可是宋運輝怎能無動於衷。看著無私教誨他的程廠長困境之下依然如此寬容,想象著程廠長這樣的一個長輩為兒輩的事沒法抬頭見人,他心中的內疚越來越強烈,整一天上班都坐立不安。
  下班前半個小時,宋運輝請假早退,出現在運銷處統計辦公室門口。這天開始,宋運輝戀愛了。
  戀愛其實很簡單,程家一家四口都對宋運輝很好,尤其是程開顏對宋運輝是千依百順。宋運輝也是知恩圖報,對程開顏真誠相待。當東風和煦了,春江水暖了,楊柳絲兒泛綠了,春天順理成章地來了。
  1985年
  梁思申的聖誕禮物被收發室照著地址又送到總廠生技處,於是落到也在總廠的程開顏手裏。拿著沉甸甸的一包禮物,想到宋運輝曾經給她看過的照片,那照片裏不可企及、高雅得令人絕望的美少女,程開顏滿心不是滋味。中午,兩人相約一起在食堂吃飯,程開顏將包裹交給宋運輝時,又看到他臉上綻放的歡愉。
  程開顏忍不住嘀咕一句:“那麽高興幹什麽呀,你又不能飛過去。”
  宋運輝這才想起這件事還沒跟程開顏解釋,忙把與梁思申的關係與程開顏簡單說一下,沒想到程開顏聽了患得患失,既高興沒那麽個假想敵,又煩惱宋運輝沒有一開始就愛上她,一臉花花綠綠的表情。宋運輝沒去搭理程開顏的小心思,也顧不上吃飯,掏出鑰匙拿出鑰匙串上麵的小刀打開嚴嚴實實的包裹,一看,又是一堆書,忍不住失笑。再看書的標題,卻是管理方麵的書籍。他從德國回來,曾寫信告訴梁思申很多他在德國的見識和對德國工廠管理的讚歎,沒想到梁思申這個有心人就寄來這麽一堆書。
  程開顏雖然知道了宋運輝與梁思申的關係,可心裏沒法放得下,看著宋運輝拿信下飯,她無心咽食。再說,信上所寫都是英語,她想看也看不了,可越看不了越想看。她耐心等著宋運輝看完,仔細折疊好信壓進書裏,才問:“都說些什麽呀,這麽高興。”
  “他們美國的教育方式與我們非常不同,有意思。”宋運輝沒多說,就換了話題,“開顏,我打算春節前幾天回家,你準備請假三天,跟我回家見一下我父母。第三天我送你上火車回金州,你得跟你爸媽過年。我初三回金州上班,不能總讓別人替我春節值班。你看行的話,我晚上跟你爸說一下。”
  程開顏的關注點立刻跟著轉移,再無心思關心梁思申,“我……你太突然了,可是你爸媽會喜歡我嗎?我得拿什麽禮物去?穿什麽衣服最好?要不要儉樸一點的樣子呢?”
  宋運輝不以為然地道:“瞎操心。”
  程開顏聽了又羞又開心,即使她才正式與宋運輝交往沒多少日子,似乎這麽早跟他回家有些不合程序,可看著宋運輝的權威,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宋運輝根本就沒擔心程開顏會不會否決他的提議,他在程開顏鄭重答應時候已經看向身邊出現的虞山卿。他伸手與虞山卿打個招呼,虞山卿過來看一眼程開顏,才問宋運輝:“你們年度總結什麽時候給我?你不能跟我再拖下去啦。”
  程開顏瞥虞山卿一眼就低頭吃飯,不理。宋運輝微笑道:“我下午趕出來就給你。那麽要緊?”
  “當然,都等著你們這些總結寫總廠總結呢,你晚了我們巧婦難為。千萬幫忙,下午我再晚都等著你。”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耽誤你們,下午一定送到。”宋運輝伸手,與虞山卿拍了一下。
  虞山卿握著宋運輝的手,俯身用程開顏也聽得見的聲音輕聲問一句:“什麽時候吃喜糖?”
  “年後。”宋運輝回答得很肯定。
  “恭喜你,小子。”虞山卿鬆開宋運輝的手,走了。
  程開顏這才抬起頭,好奇地問:“他那麽踩你,你還對他客氣?”
  “該不客氣時候不客氣,該客氣時候客氣,又不矛盾。以後工作方麵還得經常合作,見麵總得留三分情麵。你飯都涼了吧?叫你去我寢室吃你不去。”
  “讓人看著多不好啊。”
  “我不是常上你家吃飯?有什麽不好?”
  “我家有我爸媽哥哥在,不一樣呢。”
  宋運輝哭笑不得,他都不敢提起如果跟他去老家住一天那意味著什麽,怕程開顏認真上了。
  反而程家二老都相信宋運輝的操守,一口答應女兒春節前請假跟去見一下宋家二老,程母更是將結婚日期提上飯桌,程廠長毫不猶豫說,早辦早好,早辦好宋運輝就搬來程家住,等分了房再搬出去。宋運輝很感激程家自始至終對他的好。
  宋家二老看見那麽個水靈靈的準兒媳也喜歡不過來。程開顏還想表現表現,顯示自己很賢惠,很能幹家務,但二老不讓。兩個小的都沒事做,宋運輝就帶程開顏去了一下小雷家的後山,到姐姐墳前,跟姐姐說一聲。程開顏心軟,哭得淅瀝嘩啦。宋運輝握著程開顏的手,等著她哭完,兩人一起下山。到下麵,才問:“聞到臭氣沒有?我們去看看,他那養豬場辦怎麽樣了。”
  “早聞到了,比我們總廠還臭。去看你姐夫嗎?”
  宋運輝點點頭,帶程開顏推著車走下去,一路告訴磚窯是怎麽建起來的,以前的魚塘怎麽給填了,為什麽會想到養豬,電線廠是什麽原因,還有那邊高大的龍門吊是怎麽回事。程開顏跟聽故事似的,覺得很傳奇。經過電線廠,抬眼見門口牌匾換了,變成登峰電線廠。宋運輝拐進去看看,沒看到汙水沉澱池,不由暗中搖了搖頭,但當著程開顏的麵,他不便說什麽,又找去雷東寶家看看雷母,寒暄幾句,送上年貨,兩人才一起去養豬場。
  程開顏到路上才悄悄問:“你姐夫是不是挺厲害一個人?一路遇到的人都對你客氣得不得了。”
  “他很能幹,但若是文化程度再高一點更好。”可這話出口,宋運輝想了想,又自相矛盾地道:“可他如果文化再高一點,可能就達不到今天的成就。”出國一趟,又主持大設備安裝半年,宋運輝考慮問題心胸成熟許多,對雷東寶已經能表示理解。做一件事,方方麵麵需要考慮的東西太多,條件不足的情況下,隻好抱著腦袋勇往直前了。雷東寶這個一村當家的,壓力不小。
  程開顏笑道:“你都說他能幹,他一定能幹得不得了。”
  宋運輝想,雷東寶能幹嗎?可似乎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能幹,“他……比較敢,敢作敢為,可考慮問題不很周到。我跟他正好相反,我沒他大膽。我們沒可比性。”
  說著就到養豬場,騎自行車,眨眼可到。小雷家的人大多認識宋運輝,他進養豬場跟進電線廠一樣便當。進去換上高筒靴,踩過藥水池,揭開氈簾子,裏麵就是熱烘烘臭烘烘的豬場。雷東寶正陪著陳平原參觀,一看見有外人進來,看清是宋運輝,撇下陳平原就跑過來,大叫著抓住宋運輝的兩手,“你今年一會兒聽說去西德,一會兒又聽說忙得不得了,想死你爸媽了。多謝你拿來的外國糖,你還記得我媽最愛吃糖。你對象?你媽才提起過。”
  “謝什麽,這段時間多虧你照顧我爸媽。我女朋友程開顏,開顏,叫大哥。”程開顏在與雷東寶大力握手中叫了聲“大哥”,覺得這個姐夫對宋運輝真熱情,因此她雖然覺得這個姐夫穿得很亂糟糟長得又凶,可也立刻接受了這姐夫。“大哥,你去忙,忙完我們再說話。”
  “你一起去聽著,又不是國家機密,順便給我岀主意。我這兒想再引進種豬,再造一排養豬場,可錢不夠,拉縣長來要政策。走。”
  宋運輝跟去,見程開顏有些驚訝地圓睜著眼睛,微笑問:“好玩吧?”
  程開顏點頭:“好玩呢,跟他姓一樣,風風火火,可一張臉真凶。”
  宋運輝笑笑,上前跟陳縣長握手,見雷東寶介紹得不好,自己重新介紹,“我在鄰市金州總廠一分廠XX萬噸XX工程工作。”
  “噢,知道,重點引進項目啊。你……我想起來了,你還上了省報。我還說看著名字這麽熟悉,原來是從你姐夫這兒聽到的,年輕有為啊,相當年輕有為。你該多給小雷家指導指導,東寶同誌政治覺悟太低,哈哈。”陳平原很是親切。
  程開顏非常不甘心地替男友補充:“宋運輝現在就管著大工程車間呢,是我們總廠最有前途的車間主任。”
  “你也不怕牛皮吹爆了。”宋運輝笑嘻嘻地說,“陳縣長,一直聽說您是全市有名的改革工作有力支持者,也是仰慕已久。”
  “東寶同誌才是改革的先行者,實踐者,東寶同誌不容易啊。”
  雷東寶一向不願意聽這種官話套話,打斷道:“我先行什麽啊,我最早偷偷摸摸承包到戶,還都是從小舅子這裏學來的政策,他才先行,他現在還先行到西德出差去了。陳縣長,你不是說我改革嗎,批我三十萬,我自己有多少墊多少,我爭取把豬場擴大兩倍。”
  “你別跟我打馬虎眼,你這些豬圈不都空著嗎?”
  “那是這幾天大豬剛出欄,等過年小豬就得全搬過來,不夠用了,不信你去看。”說完拉著陳平原就走,態度看上去極其粗暴,一路走一路道:“本來小豬早可以分欄,這幾天太冷,怕它們凍死。縣長你去數數,那麽多小豬,這些豬欄怎麽夠。”
  程開顏跟著去另一個房間,又趟過藥水池,一眼看見滿地雪白肥胖的小豬滾來滾去,非常好玩,雷東寶早一句話扔過來,“好玩個啥,你們結婚早點生個胖娃更好玩。”程開顏立刻一張粉臉通紅,旁邊的人都笑。
  陳平原問:“多少小豬?你這裏能養多少大豬?”
  “這一茬的還在生,生完得有一千五百來隻,我這裏隻能養一千隻大豬。聽說一般夏天豬賣得不好,我今年夏天打算留幾頭下來做種豬,爭取今年年底岀欄三千頭。鎮信用社說沒那麽多錢,陳縣長,我找你,你錢多,你的條子過硬。”
  宋運輝聽著心裏想了想,覺得這個擴大計劃可行。不過他沒插嘴。陳平原背雙手看著小豬,好一會兒才道:“我回去研究一下,最快也得年後給你。”
  “最慢年後吧,否則豬圈蓋起來都趕不上豬長肉,很快擠不下。陳縣長,你有錢。”
  “有錢也得走對程序,哪有今天要明天給的。”
  “後天,後天也行。你說,這如果擴大了,我今年就可以趕上市養豬場。”雷東寶討價還價堪比小菜販子。
  “索性再擴大一點,年岀欄五千頭,規模化養豬。”陳平原想了後又來一句。
  “怕市場容不下,活豬又不能庫存。”宋運輝終於插上一句。
  雷東寶卻道:“你給我六十萬,我就擴成五千頭。”
  陳平原道:“好。我明天再過來,今天中飯不吃了。小宋,經常回家來,多支持家鄉建設。”
  陳平原走了,宋運輝看著車尾風塵滾滾,問雷東寶:“五千頭,市場吃得下嗎?”
  “去年一千頭,再加一千也不成問題。今年大夥兒生活更好,肉吃得更多,五千,五千就五千。中飯去我家吃。”
  “回家去吃,她明天就得回金州。要不你一起去我家。”
  “也行,我交待點事。”雷東寶又進去養豬場,大聲喊出雷士根,要士根準備一筆錢拿信封裝好,明天交給陳平原。陳平原要的還不是這個。出來,他已經變了主意,“他要是批我六十萬,我就有錢擴電線廠,電線廠生意太好了,我得全力擴我的電線廠。豬場還是擴,他隻要錢給了我,三千五千隨我說了算。走。”
  “他不找你算帳?”
  “算什麽。誰找我算帳都輪不到他。”
  宋運輝一怔,忽然領悟到什麽,瞥了程開顏一眼,也是隱晦地道:“你小心著點。”
  “怕什麽。今天去你家吃頓好的,我媽燒菜最差,最好你燒菜。”
  “我也想吃小輝燒的菜,他總說他燒得比我好。”程開顏不明白兩個男人說話中的嚴重問題。
  “他肯定比你燒得好,他做什麽都動腦筋。小輝,瘦很多啊。”
  “他可辛苦了,一天睡覺隻有六個小時,有時候還沒得睡。現在終於好了,已經胖回來了。”
  “男人嘛,苦點怕什麽。以後你在家替小輝收拾吃的穿的,讓小輝好好幹活,他腦子好,別讓他把腦子浪費到小零小碎上。聽到沒?”雷東寶不由想起宋運萍在的日子,那時候他錢還不多,可生活多麽愜意,簡直是神仙日子。看眼前這個小程沒長大的樣子,以後小輝還不知怎麽吃苦,他得先幫小輝教育小程。程開顏笑著答應,卻一點沒覺得受教訓,因為大哥已經將她當作宋運輝的主婦看。
  宋運輝聽著一笑,卻想到雷東寶如今孤身一人,雷東寶是什麽都不會做,與他不一樣,總不能一直依靠雷母。他心裏矛盾了一下,道:“大哥,如果有合適的人,你再找個吧,家裏總得有人。”
  “胡說。”雷東寶一聲吼,就沒了下文,一張臉墨黑。
  程開顏嚇得貓在宋運輝背後,不敢看騎在旁邊的雷東寶。宋運輝倒是不怕,聽著還挺欣慰,為姐姐欣慰。可也不能總耽誤雷東寶,他歎了聲氣,道:“我和我爸媽都不會反對。”
  雷東寶不答話,脫下手套,將手心翻轉給宋運輝看。當年他在手心寫的字,如今雖然筆劃早已辨認不出,可好幾處黑點就跟紋身一樣永留手心。宋運輝也就不再相勸,他反正已經表明他的態度。
  宋運輝本來話就少,雷東寶一樣不怎麽會寒暄,再加兩人心情都不是很好,程開顏又被雷東寶嚇得不敢說,回宋家一路竟都沒說話。
  終究還是宋運輝下廚炒了兩隻菜,特意放到雷東寶麵前,算是給雷東寶一個安慰。卻換來雷東寶一個白眼。程開顏後來了解內情,感動得不得了,更對雷東寶刮目相看。
  送走程開顏後,宋母一直擔心家裏簡陋,會不會讓準兒媳看不起,宋運輝倒不擔心。他想上房翻修一下瓦片,卻被告知雷東寶早就做過。他看看家,也確實低矮老舊潮濕,好幾處漏風,該翻新了。他要父母把他拿來的錢加上家中儲蓄都拿來蓋房,父母卻說要給他結婚派用場,不肯。無論他把德國的居住環境怎麽跟父母宣傳,他父母就是不肯,一定要把錢花在他結婚上。他賭氣說他旅遊結婚,不辦酒席。說出這話,宋運輝還真心動,旅遊結婚是個好主意。
  年三十的白天,雷東寶照舊送年貨上門,宋運輝自作主張跟雷東寶商量蓋新房子的事。雷東寶已不再計較宋運輝叫他另娶,兩人當著宋家二老的麵謀劃,最後爭論結果,宋運輝出錢買全部材料,雷東寶叫來人工蓋房。房子式樣是宋運輝畫出來的,有點西德見過那些別墅的味道,兩層樓,屋頂和窗搞得很複雜,但被雷東寶否認一半,最後的定案四不像。兩人當場計算水泥石灰磚瓦等用料的數量價錢,宋運輝讓父母年後就把錢從銀行取出交給雷東寶。如果不交,他以後每個月從工資裏扣給雷東寶。宋家父母無奈,隻好答應。
  宋運輝也跟雷東寶說了西德人居住的環境有多美,房屋道路規劃多好,雷東寶要他有本事把小雷家規劃好,他也能把小雷家搞得像大花園。宋運輝大有興趣。他是個閑不住的人,當天就去小雷家山頭看了半天,可看著村裏密密麻麻的村屋,覺得無從下手。中國畢竟人多。
  閑時問起媽媽,小楊饅頭還來不來,宋母說夏天時候小楊饅頭跟幾個常買他饅頭的人家告了別,還真帶著他弟弟闖東北去了。宋運輝心下有點佩服這個小楊,年紀那麽小,竟能闖去東北,不過,現在是春節,小楊饅頭應該回家過節了吧,不知他在東北做得好不好。
  梁思申的聖誕禮物被收發室照著地址又送到總廠生技處,於是落到也在總廠的程開顏手裏。拿著沉甸甸的一包禮物,想到宋運輝曾經給她看過的照片,那照片裏不可企及、高雅得令人絕望的美少女,程開顏滿心不是滋味。中午,兩人相約一起在食堂吃飯,程開顏將包裹交給宋運輝時,又看到他臉上綻放的歡愉。
  程開顏忍不住嘀咕一句:“那麽高興幹什麽呀,你又不能飛過去。”
  宋運輝這才想起這件事還沒跟程開顏解釋,忙把與梁思申的關係與程開顏簡單說一下,沒想到程開顏聽了患得患失,既高興沒那麽個假想敵,又心煩宋運輝沒有一開始就愛上她,一臉花花綠綠的表情。宋運輝沒去搭理程小貓的小心思,也顧不上吃飯,掏出鑰匙拿出鑰匙串上麵的小刀打開嚴嚴實實的包裹,一看,又是一堆書,忍不住失笑。再看書的標題,卻是管理方麵的書籍。他從德國回來,曾寫信告訴梁思申很多他在德國的見識和對德國工廠管理的讚歎,沒想到梁思申這個有心人就寄來這麽一堆書。
  程開顏雖然知道了宋運輝與梁思申的關係,可心裏沒法放得下,看著宋運輝拿信下飯,她無心咽食。再說,信上所寫都是英語,她想看也看不了,可越看不了越想看。她耐心等著宋運輝看完,仔細折疊好信壓進書裏,才問:“都說些什麽呀,這麽高興。”
  “他們美國的教育方式與我們非常不同,有意思。”宋運輝沒多說,就換了話題,“程小貓,我打算春節前幾天回家,你準備請假三天,跟我回家見一下我父母。第三天我送你上火車回金州,你得跟你爸媽過年。我初三回金州上班,不能總讓別人替我春節值班。你看行的話,我晚上跟你爸說一下。”
  程開顏的關注點立刻跟著轉移,再無心思關心梁思申,“我……你太突然了,可是你爸媽會喜歡我嗎?我得拿什麽禮物去?穿什麽衣服最好?要不要儉樸一點的樣子呢?”
  宋運輝看著程開顏笑:“擔心什麽,你平常什麽樣子,去我家也什麽樣子,我前一陣趕新設備安裝,人又臭又髒,你們一家不也沒嫌棄我嗎?我已經去信跟爸媽說了你我的事,這次回去與他們討論一下結婚時間和程序,回來,就得問你爸媽要人咯。我這回春節就穿你替我做的衣服。”
  程開顏聽了又羞又開心,所有有關浪漫求婚的種種猜測和期待全都拋到腦後,對,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結婚這個結果。她開心得眼睛嘴巴都沒了,笑了半天,才聽耳邊又傳來宋運輝的聲音,“穿你的米黃色滑雪衫去,最好看,像洋娃娃。禮物?好像應該是我爸媽給你見麵禮?我不清楚,反正你別太隆重,以後都是一家人,沒必要講究這些。決定了?”
  程開顏重重點頭,宋運輝想問題很周到,她反正聽著就行。
  “那我晚上跟你爸媽說一下。哎,你說我們兩個,尤其是你,到結婚年齡了沒有?”
  “我怎麽會沒到。”程開顏急得瞪大眼睛,但見宋運輝笑得很是古怪,這才明白上當,“我跟你同歲呢,女孩可以比男孩早兩年結婚,你才不到結婚年齡呢,你才小孩子。”
  宋運輝笑眯眯地看著程開顏,不與她爭,卻看到程開顏身後過來虞山卿。他伸手與虞山卿打個招呼,虞山卿過來看一眼程開顏,才問宋運輝:“你們年度總結什麽時候給我?你不能跟我再拖下去啦。”
  程開顏瞥虞山卿一眼就低頭吃飯,不理。宋運輝微笑道:“我下午趕出來就給你。那麽要緊?”
  “當然,都等著你們這些總結寫總廠總結呢,你晚了我們巧婦難為。千萬幫忙,下午我再晚都等著你。”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耽誤你們,下午一定送到。”宋運輝伸手,與虞山卿拍了一下。
  虞山卿握著宋運輝的手,俯身用程開顏也聽得見的聲音輕聲問一句:“什麽時候結婚?”
  “年後。”宋運輝回答得很肯定。
  “恭喜你,小子。”虞山卿鬆開宋運輝的手,走了。
  程開顏這才抬起頭,好奇地問:“他那麽踩你,你還對他客氣?”
  “該不客氣時候不客氣,該客氣時候客氣,又不矛盾。以後工作方麵還得經常合作,見麵總得留三分情麵。你飯都涼了吧?叫你去我寢室吃你不去。”
  “讓人看著多不好啊。”
  “我不是常上你家吃飯?有什麽不好?”
  “我家有我爸媽哥哥在,不一樣呢。”
  “小封建。”宋運輝哭笑不得,當初踴躍找到他寢室去的也是這個小封建,不知她當初鼓了多少勇氣才出現在他寢室。對於程開顏那些丟西瓜撿芝麻的邏輯混亂思維方式,宋運輝有時簡直覺得不可思議,很想下手捏捏那張很無辜的臉。宋運輝都不敢提起如果跟他去他家住一天那意味著什麽,怕小貓還真認真上了。
  反而程家二老都相信宋運輝的操守,一口答應女兒春節前請假跟去見一下宋家二老,程母更是將結婚日期提上飯桌,程廠長毫不猶豫說,早辦早好,早辦好宋運輝就搬來程家住,等分了房再搬出去。宋運輝很感激二老一點不見外。
  宋家二老看見那麽個水靈靈的準兒媳也喜歡不過來。程開顏還想表現表現,顯示自己很賢惠,很能幹家務,但二老不讓。兩個小的都沒事做,宋運輝就帶程開顏去了一下小雷家的後山,到姐姐墳前,跟姐姐說一聲。程開顏心軟,以前聽宋運輝說起他姐姐的事就哭得淅瀝嘩啦的,今天也是。宋運輝握著程開顏的手,等著她哭完,兩人一起下山。到下麵,才問:“聞到臭氣沒有?我們去看看,他那養豬場辦怎麽樣了。”
  “早聞到了,比我們總廠還臭。去看你姐夫嗎?”
  宋運輝點點頭,帶程開顏推著車走下去,一路告訴磚窯是怎麽建起來的,以前的魚塘怎麽給填了,為什麽會想到養豬,電線廠是什麽原因,還有那邊高大的龍門吊是怎麽回事。程開顏跟聽故事似的,覺得很傳奇。經過電線廠,宋運輝拐進去看看,沒看到汙水沉澱池,不由暗中搖了搖頭,但當著程開顏的麵,他不便說什麽,又找去村辦公室。
  四隻眼會計認識宋運輝,一看見熱情得不得了,告訴說正好縣長下來,東寶書記帶著縣長去養豬場了。一定要帶宋運輝去養豬場看看,說那兒賺錢得不得了。宋運輝把程開顏向四隻眼介紹一下,自己帶著程開顏去雷東寶家看看雷母,寒暄幾句,送上年貨,兩人才一起去養豬場。
  程開顏到路上才悄悄問:“你姐夫是不是挺厲害一個人?電線廠和那個村辦公室裏遇到的人都對你客氣得不得了。”
  “他很能幹,但若是文化程度再高一點更好。”可這話出口,宋運輝想了想,又自相矛盾地道:“可他如果文化再高一點,可能就達不到今天的能幹了。”出國一趟,又主持大設備安裝半年,宋運輝考慮問題心胸成熟許多,對雷東寶已經能表示理解。做一件事,需要方方麵麵考慮的東西太多,條件不足的情況下,隻好抱著腦袋勇往直前了。雷東寶這個一村當家的,壓力不小。
  程開顏笑道:“你都說他能幹,他一定能幹得不得了。”
  宋運輝想,雷東寶能幹嗎?可他似乎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能幹,“他……比較敢,敢作敢為,可考慮問題不很周到。我跟他正好相反,我沒他膽子那麽大。我們沒可比性。”
  說著就到養豬場,騎自行車,眨眼可到。所以一村子都是豬臭蕩漾。小雷家的人大多認識宋運輝,他進養豬場跟進電線廠一樣便當。進去換上高筒靴,踩過藥水池,揭開簾子,裏麵就是熱烘烘臭烘烘的豬場。雷東寶正陪著陳平原參觀,一看見有外人進來,看清是宋運輝,撇下陳平原就跑過來,大叫著抓住宋運輝的兩手,“你今年一會兒聽說去西德,一會兒又聽說忙得不得了,想死你爸媽了。多謝你拿來的外國糖,你還記得我媽最愛吃糖。你對象?你媽提起過。”
  “謝什麽,這段時間多虧你照顧我爸媽。我女朋友程開顏,小貓,叫大哥。”程開顏在與雷東寶大力握手中叫了聲“大哥”,覺得這個姐夫對宋運輝真熱情,因此她雖然覺得這個姐夫穿得很亂糟糟長得又凶,可也立刻接受了這姐夫。
  “小貓?哈哈哈。好好疼你對象,你姐要能看見,她不知道會多高興。”
  “剛上山跟姐姐說了。大哥,你去忙,忙完我們再說話。”
  “難怪你對象眼睛血紅。你一起去聽著,又不是國家機密,順便給我岀主意。我這兒想再引進種豬,再造一排養豬場,可錢不夠,拉縣長來要他支持。走。”
  宋運輝跟去,見程開顏有些驚訝地圓睜著眼睛,微笑問:“好玩吧?”
  程開顏點頭:“好玩呢,跟他姓一樣,風風火火,可一張臉真凶。”
  宋運輝笑笑,上前跟陳縣長握手,見雷東寶介紹得不好,自己重新介紹,“我在鄰市金州總廠一分廠XX萬噸XX工程工作。”
  “噢,知道,重點引進項目啊。你……我想起來了,你還上了省報。我還說怎麽看著這名字這麽熟悉,原來是從你姐夫這兒聽到的,年輕有為啊,相當年輕有為。你該多給小雷家指導指導,東寶同誌政治覺悟太低,哈哈。”陳平原很是親切。
  程開顏非常不甘心地替男友補充:“宋運輝現在就管著大工程車間呢,是我們總廠最有前途的車間主任。”
  “你也不怕牛皮吹爆了。”宋運輝笑嘻嘻地說,“陳縣長,一直聽說您是全市有名的改革工作有力支持者,也是仰慕已久。”
  “東寶同誌才是改革的先行者,實踐者,東寶同誌不容易啊。”
  雷東寶一向不願意聽這種官話套話,打斷道:“我先行什麽啊,我最早偷偷摸摸承包到戶,還都是從小舅子這裏學來的政策,他才先行,他現在還先行到西德出差去了。陳縣長,你不是說我改革嗎,批我三十萬,我自己有多少墊多少,我爭取把豬場擴大兩倍。”
  “你別跟我打馬虎眼,你這些豬圈不都空著嗎?”
  “那是這幾天大豬剛出欄,等過年小豬就得全搬過來,不夠用了,不信你去看。”說完拉著陳平原就走,態度看上去極其粗暴,一路走一路道:“本來小豬早可以分欄,這幾天太冷,怕它們凍死。縣長你去數數,那麽多小豬,這些豬欄怎麽夠。”
  程開顏跟著去另一個房間,又趟過藥水池,一看見滿地雪白肥胖的小豬滾來滾去,喜歡得不得了,她還在說“好玩”,雷東寶早一句話扔過來,“好玩個啥,你們結婚早點生個胖娃更好玩。”程開顏立刻一張粉臉通紅,旁邊的人都笑,反而隻有雷東寶沒笑,他即使是笑也沒笑的樣子。
  陳平原問:“多少小豬?你這裏能養多少大豬?”
  “這一茬的還在生,生完得有一千五百來隻,我這裏隻能養一千隻大豬。聽說一般夏天豬賣得不好,我今年夏天打算留幾頭下來做種豬,爭取今年年底岀欄三千頭。鎮信用社說沒那麽多錢,陳縣長,我找你,你錢多,你筆頭硬。”
  宋運輝聽著心裏想了想,覺得這個擴大計劃可行。不過他沒插嘴。陳平原背雙手看著小豬,好一會兒才道:“我回去研究一下,最快也得年後給你。”
  “最慢年後吧,否則豬圈蓋起來都趕不上豬長肉,很快擠不下。陳縣長,你有錢。”
  “有錢也得走對程序,哪有今天要明天給的。”
  “後天,後天也行。你說,這如果擴大了,我今年就可以趕上市養豬場。”
  “索性再擴大一點,年岀欄五千頭,規模化養豬。”陳平原想了後又來一句。
  “怕市場容不下,活豬又不能庫存。”宋運輝終於插上一句。
  雷東寶卻道:“你給我六十萬,我就擴成五千頭。”
  陳平原道:“好。我明天再過來,今天中飯不吃了。小宋,經常回家來,多支持家鄉建設。”
  陳平原走了,宋運輝看著車尾風塵滾滾,問雷東寶:“五千頭,市場吃得下嗎?”
  “去年一千頭,再加一千也不成問題。今年大夥兒生活更好,肉吃得更多,五千,五千就五千。中飯去我家吃。”
  “回家去吃,她明天就得回金州。要不你一起去我家。”
  “也行,我交待點事。”雷東寶又進去養豬場,大聲喊出雷士根,要士根準備一筆錢拿信封裝好,明天交給陳平原。陳平原要的還不是這個。出來,他已經變了主意,“他要是批我六十萬,我就有錢擴電線廠,電線廠生意太好了,我得全力擴我的電線廠。豬場還是擴,他隻要錢給了我,三千五千隨我說了算。走。”
  “他不找你算帳?”
  “算什麽。誰找我算帳都輪不到他。”
  宋運輝一怔,忽然領悟到什麽,瞥了程開顏一眼,也是隱晦地道:“你小心著點。”
  “怕什麽。今天去你家吃頓好的,我媽燒菜最差,最好你燒菜。”
  “我也想吃小輝燒的菜,他總說他燒得比我好。”程開顏不明白兩個男人說話中的嚴重問題。
  “他肯定比你燒得好,他做什麽都動腦筋。小輝,瘦很多啊。”
  “他可辛苦了,一天睡覺隻有六個小時,有時候還沒得睡。現在終於好了,已經胖點回來了。”
  “男人嘛,苦點怕什麽。以後你在家替小輝收拾吃的穿的,讓小輝好好幹活,他腦子好,別讓他把腦子浪費到小零小碎上。小程,以後全交給你了。”雷東寶不由想起宋運萍在的日子,那時候他錢還不多,可生活多麽愜意,簡直是神仙日子。看眼前這個小程沒長大的樣子,以後小輝還不知怎麽吃苦,他得先幫小輝教育小程。程開顏笑著答應,卻一點沒覺得有什麽重男輕女的意思。
  宋運輝聽著一笑,卻想到雷東寶如今孤身一人,雷東寶是什麽都不會做,與他不一樣,總不能一直依靠雷母。他心裏矛盾了一下,才道:“大哥,如果有合適的人,你再找個吧,家裏總得有人。”
  “胡說。”雷東寶一聲吼,就沒了下文,一張臉墨黑。
  程開顏嚇得貓在宋運輝背後,不敢看騎在旁邊的雷東寶。宋運輝倒是不怕,聽著還挺欣慰,為姐姐欣慰。可也不能總耽誤雷東寶,他歎了聲氣,道:“我和我爸媽都不會反對。”
  雷東寶不答話,脫下手套,將手心翻轉給宋運輝看。當年他在手心寫的字,如今雖然筆劃早已辨認不出,可好幾處黑點就跟紋身一樣永留手心。宋運輝看了,也就不再相勸,他反正已經表明他的態度。
  宋運輝本來話就少,雷東寶一樣不怎麽會寒暄,再加兩人心情都不是很好,程開顏又被雷東寶嚇得不敢說,回宋家一路竟都沒說話。
  終究還是宋運輝下廚炒了兩隻菜,特意放到雷東寶麵前,算是給雷東寶一個安慰。卻換來雷東寶一個白眼。程開顏後來了解內情後,感動得不得了,更對雷東寶刮目相看。
  送走程開顏後,宋母一直擔心家裏簡陋,會不會讓準兒媳看不起,宋運輝倒不擔心。他想上房翻修一下瓦片,卻被告知雷東寶早就做過。他看看家,也確實低矮老舊潮濕,好幾處漏風,該翻新了。他要父母把他拿來的錢加上家中儲蓄都拿來蓋房,父母卻說要給他結婚派用場,不肯。無論他把德國的居住環境怎麽跟父母宣傳,他父母就是不肯,一定要把錢花在他結婚上。他賭氣說他旅遊結婚,不辦酒席。說出這話,宋運輝還真心動,旅遊結婚是個好主意。
  年三十的白天,雷東寶照舊送年貨上門,宋運輝自作主張跟雷東寶商量蓋新房子的事。雷東寶已不再計較宋運輝叫他另娶,兩人當著宋家二老的麵商量,最後爭論結果,宋運輝出錢買全部材料,雷東寶叫來人工蓋房。房子式樣是宋運輝畫出來的,有點西德見過那些別墅的味道,兩層樓,屋頂和窗搞得很複雜,但被雷東寶否認一半,最後的定案四不像。兩人當場計算水泥石灰磚瓦等用料的數量價錢,宋運輝讓父母年後就把錢從銀行取出交給雷東寶。如果不交,他以後每個月從工資裏扣給雷東寶。宋家父母無奈,隻好答應。
  宋運輝也跟雷東寶說了西德人居住的環境有多美,房屋道路規劃多好,雷東寶要他有本事把小雷家規劃好,他也能把小雷家搞得像大花園。宋運輝大有興趣。他是個閑不住的人,當天就去小雷家山頭看了半天,可看著村裏密密麻麻的村屋,覺得無從下手。中國畢竟人多。
  閑時問起媽媽,小楊饅頭還來不來,宋母說夏天時候小楊饅頭跟幾個常買他饅頭的告了別,還真帶著他弟弟闖東北去了。宋運輝心下有點佩服這個小楊,年紀那麽小,竟能闖去東北,不過,現在是春節,小楊饅頭應該回家過節了吧,不知他在東北做得好不好。
  
  小楊饅頭姓楊,叫楊巡,弟弟楊速。楊速初中畢業,兄弟兩就帶上兩擔家鄉產的插座插頭等小電器,坐火車趕去東北。一路聊天,楊巡感慨,爸爸起的好名字,害他們兄弟挑著饅頭擔子拎著雞蛋籃子天天走走走,現在又走走走,越走越遠,走去東北。
  有早年走出去的老鄉們在東北一個城市花錢找關係地租下百貨商店裏的電器櫃台,小楊兄弟前去替他們看櫃台。賣掉多,兩兄弟掙得多,賣掉少,兩兄弟掙得少。兩兄弟看一隻櫃台,楊巡嫌太閑,就帶上樣品走街串巷找單位去推銷。門房們見楊巡人小可憐,笑得又甜,常肯私下指點一二,告訴楊巡該找哪個關鍵人物。楊巡雖然人小,膽子卻大,再說已經做了一年的饅頭生意,嘴皮子靈光得很,即使麵對嚴肅的老頭都不畏懼,常能把人說得心軟。可他才開始做電器,不懂什麽單位用得著這些電器,經常磨半天嘴皮子,人家才勉強看他這個人的份上買兩隻插座。不過即使如此,也比他弟弟守櫃台的生意好一些。楊巡想,這就算是守兩隻櫃台掙兩份工錢的意思。
  這樣子東奔西跑兩個多星期,終於一家工廠供銷科長被大熱天汗流滿麵的小小楊巡感動,寫出五種電器問楊巡有沒有,楊巡忙說有,從包裏拿出兩種符合規格的讓科長試用,說其他三種沒帶著,等下立刻拿來。其實其他三種楊巡管的櫃台沒有,但他們老鄉在本市做電器的多的是,他找一下就在另一處櫃台找到那三種電器,跟經理叫老王的人老鄉見老鄉,拿家鄉話商量下分成,他就背上那三種電器飛快送去那家工廠,正好趕在下班前。那家廠供銷科長挺感動,要楊巡三天後來問問,看試用結果怎麽樣。楊巡三天後一問,科長一下要了五種七十多件,可把楊巡樂壞了,自行車整整送了四趟,花了兩天才送完。
  拿來一筆不菲的分成,楊巡高高興興地去農貿市場買了一斤最便宜的豬肚皮肉,和弟弟敞開肚子吃了一頓紅燒肉。然後他依然走街串巷,尋找蹲伏在角角落落的機會。依然是有時有收獲,有時沒收獲,但是那些要貨多的廠家他都好好記下來,隔三岔五上門去喊著叔叔伯伯地拜訪一趟,陪個笑臉,總能有點收獲。時間長了,手頭的單子越來越長,不得不在百貨商店買一本小筆記本記錄。這些都成了他手頭的法寶。兩兄弟的夥食也漸漸好起來,菜裏越來越多見葷腥。
  但好景不長,很快,東北的冬天就來了。東北的冬天嚴酷得令人絕望,漫長得令人絕望,從不長凍瘡的小楊家兄弟先是四隻手腫得跟他們以前賣的饅頭一般,然後破皮潰爛,偶爾見骨。兩人努力抗寒,努力適應環境,購買本地人的衣服禦寒,購買特殊的煤爐放屋裏取暖,零零碎碎添置下來,花去他們好多剛掙的錢。等他們學會伺候煤爐,他們手上的凍瘡才好歹慢慢痊愈。又摔了不知多少跤,兩兄弟終於把冰上騎自行車的絕招也學會,終於適應東北的嚴寒。
  終於等到他們期盼已久的春節。元旦後,老鄉們就聚在一起談論回家的事,說到回家大家都興奮,可想到租房或者倉庫裏放的貨物,大家又擔心一個春節回來都給小賊清了。楊巡不知道多想家,可考慮幾天後,跟大家提出,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要不大家把貨物都放到老王那隻最大的倉庫裏,他不回家,由他守著倉庫。要老王他們帶他弟弟楊速回去回來。他經常從那些老鄉手裏拿貨,大家大多認識他,相信他為人,再說又是摸得到家門的老鄉,岀什麽事有地方算帳,大家於是都感謝了楊巡,紛紛回去取貨,將東西堆到老王倉庫。貨物太多,好不容易才能塞進楊巡的一張床,又剩下小小一角給他生煤爐。
  楊巡一個人度過最淒清的冬天,每天鑽被窩裏看大家留給他生煤爐用的報紙雜誌書,餓了在煤爐上烤兩隻饅頭,隻有大年初一那天他才吃一頓餃子。春節後全城老鄉隻有他一個櫃台營業,生意倒是很好,賺了不少。等元宵過後,老鄉們才陸續回來,他守著倉庫將東西一件不少地交還老鄉,贏得那些老鄉對他的讚美,尤其是老王對他從此青睞有加。
  等將最後幾件貨色交出,天也漸漸暖了,很多工廠轟轟烈烈開工,需要購買貨品,楊巡怎肯放棄這等機會回家探親,直把這一波小高峰做過,又小賺一筆才肯回去。但回去之前,許多老鄉客客氣氣跟楊巡商量,要他幫忙帶點貨色回來。楊巡本不答應,他自己還想帶貨,半年做下來,已經知道什麽好賣什麽不好賣,他想帶點好賣的回來租屋裏放著,省得永遠隻拿小小分成。但回到租屋攤開信紙細細一算,那麽多人要他帶東西,他不如再問幾個人要帶什麽,都攢一起,索性叫一輛車放過來,不知有沒有得賺。他第二天就找運輸公司,問了去他家鄉的價錢。再跟老王他們一商量,大家都說主意好。於是本來想叫楊巡帶貨的,都數量翻倍。
  出門在外,做的都是小買小賣的小生意,都對進價異常計較。每個人心裏都有一處最便宜的進貨處,都會偷偷找上楊巡,遞給一張紙條,要楊巡保密,上麵寫著一商品從A廠家進貨,找甲某,是多少價錢,合計多少前,問哪個地址拿錢等,要楊巡一絲不差地按紙條上寫的去做,其中當然也有欺負楊巡人小聽話方便差遣的意思。沒等楊巡上火車,他們的電報早飛向家裏說明情況。
  楊巡一手接了二十來張紙條,他又不是個笨人,如果都按那些人說的做,他在家裏得忙得無頭蒼蠅一般找一個月的貨都不夠。他坐火車上畫了一張大表格,同一產品都寫在一條橫線上,幾家一比較,就可以比岀誰家最便宜,誰家質量最好等結果。回家後,他騎他媽的自行車貨比三家,拿幾個人加起來的巨大進貨量砸人家廠家,壓廠家的岀貨價,拿到比表格上的最低價更低的價,人家廠家見他還如同見親人。
  楊巡邊打邊學,學了就打,忙碌二十來天,將貨差不多配齊,隻差電線。十幾個人需要進電線,其中八個人想進一家叫登峰電線廠的貨色。楊巡以前一年天天挑著饅頭擔子到處轉,當然知道那家登鋒電線廠在哪裏。一大早他騎車出發,近中午才到小雷家村,坐山口上先把兜裏倆饅頭吃了,才衝下山坡到那登峰電線廠。
  到廠一看,好家夥,整三條生產線,其中一條還是簇新,壯觀地排列在三架棚屋下。因為車間沒牆,站門口就可一目了然。難怪品種齊全,那麽多人要的貨色全有。
  已經進了那麽多貨,楊巡稍有經驗,進廠門就直奔辦公室。登峰電線廠廠長辦公室裏有兩個人麵對麵坐著說話,那個對著門坐的凶漢看見楊巡,瞥了一眼閉嘴不說。背著門的那個就回轉頭來,看到毛頭小子楊巡,就道:“我們停止招工了。”說完就又背過身去。這裏麵的正是雷東寶與雷士根。
  楊巡立馬笑容可掬地拋出大買賣,“大叔,我來買兩千捆電線。”他既然人微言輕,那就進門就拋大買賣,砸死對方。
  這話一出來,雷士根又轉回頭,笑道:“回家叫你爸來,別尋開心。”
  “我叫楊巡,錢我已經帶來,跟大叔談個價錢。不過有些需要定做。”楊巡走進辦公室,鎮定自若地自己找凳子坐下。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雷士根立刻明白眼前這男孩子是真的送生意上門。忙起身拿雪白搪瓷杯給楊巡泡杯茶。楊巡總覺得身側像有一束火線烤上身來,順著看去,卻是雷東寶靠在椅子上沉默注視。他忙陪笑打個招呼:“大哥你好。”
  “叫他大叔,叫我大哥?”雷東寶依然虎視眈眈,“你家做什麽的?要那麽多電線做什麽去?他們放心你來?”
  “大哥年輕有為,怎麽看都不到三十,哈哈,這位大叔才是上了三十啦。我家老爹去得早,我跟人去東北做生意養家糊口,這次回來幫大家發一些貨。大哥,聽說小雷家村支部書記也是早年父親去世的,都說他年輕有為,我說這是咱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得早早跳出來掙錢吃飯,養活弟妹,不做事都等著喝西北風啊。”楊巡滿嘴好話拉關係。
  雷東寶一聽笑道:“士根哥,還真是那麽回事,我們還不是讓窮逼的。以前隻有一個目標,吃飽飯。”
  直等雷東寶說了話,雷士根才道:“還真是的,那時每天想著能不打光棍已經美死了。小楊,這是我們村雷書記,我是登峰廠廠長,也姓雷。你說吧,要什麽規格。”
  楊巡忙伸出兩隻手非要捧住雷東寶的一隻手握了,連聲說“久仰久仰”了,才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給雷士根。雷東寶對這種客氣早已習慣,沒啥受寵若驚的感覺,不過對楊巡印象加好。雷士根看了紙條,又看看自己手頭的報表,道:“有兩種沒有庫存,我安排下去立刻做,你後天來拿。”
  楊巡問:“雷廠長,你們電線足尺嗎?”
  “當然足尺,我陪你去車間隨便找一卷量一下。”雷士根摸岀一把五米卷尺,“東寶書記,你坐會兒。”
  “有沒有不足尺,短個四、五公尺的?”
  雷士根心頭不快,道:“你疑心倒重,跟我下去量量就知道。”
  楊巡察言觀色,忙笑道:“雷廠長誤會了,我們成批賣給國營廠的電線,一般都給居民買電線剪下幾公尺後的卷,反正他們拿去廠裏,電工自己還得偷剪幾公尺回家,沒人會查。可我們這樣剪了包裝會鬆,碰到仔細的會被看出來。不如你們這兒先扣下幾公尺,我們把價錢按比例扣除就是了。你看我畫紅圈的這幾種,就要短尺的。”
  雷士根還是第一次聽說這貓膩,不由與瞪著眼睛的雷東寶麵麵相覷,嘻笑道:“哪有這樣作弊的,不怕讓人查出來砸你鋪麵?”
  楊巡“嘿嘿”一笑:“我們小本經營,看到國營廠采購的又得遞香煙又得送好處,不從這裏短斤缺兩還賺什麽?他們拿了好處,還哪裏會來砸我們鋪麵。”
  雷東寶道:“還有比紅偉更滑頭的。你們都那麽做?”
  楊巡一笑,哪是都那麽做,那些定做不足尺的都是他自己要的貨,他到處上門推銷,找的大多是國營企業,最需要這種短斤缺兩電線。但他嘴裏說:“都那麽做,否則我怎麽知道。雷書記跟雷廠長慢坐,我自己去車間量尺寸。”
  雷東寶看楊巡笑著露著兩顆大虎牙出去,等看他走遠,才道:“這人誰敢用他?誰抓得住他?說話也不知道哪句是真的,什麽時候讓他騙了都不知道。”
  雷士根笑道:“看他量大,我們給他定做一批,我們自己不幹,還是足尺。不能明著開這個口子,我們那麽大攤子,要是都學會生了那小心思,我們還怎麽管得過來。”
  雷東寶點頭。想了會兒,道:“你防著點,如果有人開這口子,敢昧村裏錢,先往死裏打,再送他去坐幾年牢。看誰還敢。”
  雷士根猶豫了下,“四寶說,老書記收人錢物,批低價磚給人。”
  雷東寶一時愣住,死死盯住雷士根,好久不語。這時楊巡回來,跟雷士根就著各種規格談價,將價格壓到他滿意地步,才交出預付款,約定後天取貨。雷東寶一直不語,雙臂抱胸前發呆。連楊巡走時打招呼說再見都不理,想自己的心事。等雷士根回來,他才難得地壓低聲音,問:“你調查了沒有?”他知道雷士根不將細節調查清楚絕不會胡說八道,與四寶為人大不相同。雷士根既然說了,那就確有其事,所以這個問題才嚴重。老書記是他恩人,又是德高望重,哪裏能往死裏打。
  “調查了,證據確鑿。跑拖拉機的好幾個人知道。”雷士根取出一隻信封,“裏麵是證據。”
  雷東寶拿來證據細看,眉毛越擰越緊。看完,拍案而起。雷士根忙也跳起來,一把拖住雷東寶,“你不能急,我就是怕你急才一直沒跟你講,先把外圍調查做好了才告訴你。你妥善處理,老叔與別人不一樣。”
  “大夥兒都看著。”雷東寶簡直可說猙獰。
  “可他是老叔,不是別人。”雷士根死死拖住雷東寶,“或者悄悄把他撤職了,算他退休,對大家有個交待。”
  “不行。”雷東寶大力掙出去,“你守著電線廠。”便走了,直奔磚廠找老書記。雷士根無奈,拿起電話想跟老書記先說一聲,可想了想,還是放下。他相信雷東寶的處理,但他擔心,他最終還是沒敢大意,騎上自行車遠遠跟去。
  雷東寶找上磚廠,直奔老書記辦公室,一聲不吭進門,關門,關窗,將信封扔老書記麵前。
  老書記不知是什麽事,打開一看,臉色煞白,一言不發。
  雷東寶盯著老書記,咬牙切齒地道:“老叔,你是老叔,我先來問你,怎麽處理。”
  老書記還是不吭聲,摸岀一枝香煙,卻雙手顫抖,火柴劃不亮。雷東寶沒幫忙,依然盯著老書記,也不言語。
  有人來辦公室找老書記,機靈的在窗外一看裏麵那肅殺氣氛,立馬乖乖溜走。愣頭青的敲門,卻沒人搭理,隻好走開。裏麵兩個人在沉默中對坐足有半小時,老書記才終於劃亮一根火柴,點著一枝煙。
  雷東寶拿出他這輩子最大的耐心,才悶聲不響等著老書記將一枝煙死命地抽完。原以為老書記這下總該說話,沒想到老書記晃晃悠悠站起來,佝僂著背,走向門口,卻依然不表態。雷東寶不得不仗著年輕身手好,一腳伸出去險險地攔住門,不讓老書記打開。“老叔,給句話。”
  “你看著辦。”老書記站在門前,並沒施力開門,卻也沒看向雷東寶。
  雷東寶愣住,一張臉更黑,想了一下,便將攔住門的腿撤回,“老叔看著我長大,最後給你的機會不抓住,你知道我會怎麽做。”
  “我求你拜你,你會放我一馬嗎?我太知道你。”
  “既然太知道,為什麽你還明知故犯?你自討苦吃。”
  “又沒多少,我沒想到有人敢查我。現在的小雷家是你的天下啦。”說著話,老書記打開辦公室門,卻看到趕著進大門的雷士根,自言自語:“好樣的,雷士根,狗奴才。”
  雷士根感覺到老書記的目光如刀刮過他的臉,當然,他的招呼老書記不會應聲。他看著老書記走到大門口,試圖騎上自行車,不成,不得不推自行車出門。他趕緊跑進辦公室,看到雷東寶正好黑著臉走出來,他忙問:“沒吵?”
  雷東寶搖頭,“立刻,紅偉接手磚廠,你查賬,搞個一清二楚,張榜公布。”
  “其實老叔不聲不響退出已經夠說明問題,村裏大夥兒都心裏清楚,就算他退休吧,別追查得那麽徹底。打人不打臉,給老叔留點麵子。”
  “查!一查到底!老叔知道我會怎麽做。”
  雷士根猶豫了會兒,才道:“老叔知道的內情太多,萬一他要求我們公布送給那些縣領導和鄰市電線廠領導的財物呢?他如果嚷嚷出來,事情得鬧大了。”
  “士根,你前怕狼,後怕虎。照我說的做,查。你以為老叔敢鬧?這種事換成老猢猻都不敢鬧。”
  士根凡事務求百分百保障,豈敢像雷東寶般賭命。可看雷東寶那架勢,他既然說服不了,那就得查,不查不行,雷東寶也懂點財務,逼急了雷東寶會跳出來自己查,到時對老書記影響更大。正說著,紅偉被雷東寶一個電話叫來,風風火火趕到,跳下自行車就氣喘籲籲地問:“怎麽啦?岀什麽事了?我跟老書記打招呼,他理也不理我,臉色跟結結棍棍餓了三天一樣。”
  雷東寶簡短地道:“你今天開始接手磚廠,老叔岀問題退休。最後結果出來前,你們跟誰都別說原因。”
  雷士根道:“要不,開個村幹部會議,大家商量決定?”
  “你們都敢投票?”雷東寶瞪著眼睛反問。
  紅偉聽得雲裏霧裏,直到雷東寶騎車離開,他才從士根嘴裏得知事情來由,忍不住埋怨士根:“你這不是讓東寶為難嗎?你要他怎麽處理老書記?你把他們兩個都逼上絕路了。”
  士根歎息:“我本來也不想,可我管著帳,我再不出來說話,老書記會手指越伸越長。你以為大家就看不出來?都瞞著東寶一個而已,都趁東寶忙做戲給東寶看,最好東寶看不見時候自己也學著老書記撈一票。我管帳的不說誰說。而且我再不阻止老書記,大家連我們兩個管事的也會懷疑上。我唯一擔心的是東寶怎麽處理老書記,東寶這人一向下手太重。”
  紅偉想了會兒,道:“老書記也太不要臉,孫子都有了的人,明目張膽的,這麽貪全村人的錢,不怕出門讓人戳背脊。以前跟東寶提起過,東寶太相信老書記,放給老書記的權太大,不像對我們,每天查我們的進出,看帳跟查犯人一樣。”
  士根若有所思地看著紅偉,好久才道:“我一手管帳,一手管電線廠和養豬場,比你更讓人懷疑。不行,我得讓東寶把職責明確了,否則哪天我也會忍不住學老書記貪一把。對了,得跟東寶提一下,老書記是他慣出來的。人哪是神仙啊,白花花銀子誰不要。”
  紅偉忙道:“你別這樣看著我,我還行,最多吃人家幾枝香煙。我們賣出去的東西,價格明擺著的,誰敢像老書記一樣亂來啊。我現在沒空跟你說話,得跟磚廠的人開個會。晚上我們在一起勸勸東寶,別把老書記逼急了,和氣一點嘛,我們旁觀的也省得膽戰心驚。”
  士根還是若有所思,有點神叨叨地點點頭,去村辦查賬,貫徹雷東寶的“查”字訣。功課得做足,不能冤枉老書記,也不能放過老書記,但是處理手法上得勸東寶別太狠。隻是,雷士根被紅偉的話提醒,也擔心自己哪天蹈老書記覆轍,他要伸手,太容易了,比老書記更容易,雷東寶相信他,所有的印把子都是他抓著,他隻要做個假帳,神仙都查不出來。他現在憑良心做事,但未來呢?
  士根越想越心驚,到隔壁辦公室打電話給雷東寶那個岀過國見過洋世麵的小舅宋運輝,讓宋運輝這個大企業出來的人幫忙想辦法,怎麽管理小雷家村這些個村辦企業。士根看的書多,比較能跟宋運輝說到一起,而且他認為,由宋運輝來做雷東寶的思想工作,讓雷東寶改變管理方式,雷東寶才比較聽得進去。
  宋運輝新婚,除了工作,正天天研讀梁思申帶給他的管理書籍,還得幫新婚妻子程開顏看她的教科書,補她因為結婚忙碌拉下的課程。程開顏以為丈夫這個大學生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什麽都會。宋運輝驕傲,不願承認大學分專業學習,他學化工機械的怎麽可能懂會計課程,隻好現學現賣,自己學習領會再教給程開顏。不過這樣係統化地學習了會計知識,再看梁思申的管理書籍,容易理解許多。回頭,再把所學與嶽父討論討論,找岀國外管理與金州管理的不同。程廠長常感慨說,老外管得真細。宋運輝這才知道,他以前在西德工廠裏學得的東西也隻是皮毛,如今學得內髓,才知那些皮毛,卻是可以因地製宜,因人製宜的。
  隻是他現在才是一個處級配置車間的正科級副主任,他雖然常看書看得抓耳撓腮興奮異常,可苦於英雄無用武之地,除了跟丈人討論,向丈人建言獻策,其他什麽都不能做。這事兒不像以前在技術上作什麽改造,這事兒觸及到深層次的管理,挑戰甚至可能否定的是水書記的管理思路,他怎能膽大妄為胡亂放炮。好在,與丈人這個宏觀管廠的人無所顧忌地討論,夠他過足幹癮。
  雷士根的求援電話,簡直如同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令宋運輝差點在辦公室手舞足蹈。多好的機會,他從來就知道小雷家村是改革的先行者,試驗田,如今把國外先進的管理方式移植到小雷家這片最土氣的中國農村土地上,會開岀什麽樣的花朵?可現在的問題是,小雷家,或者說,雷東寶,能接受什麽層麵上的管理變化?就像雷士根在電話裏說的,可以怎樣說服雷東寶接受新的管理製度?他想,因地製宜:簡單,適應小雷家人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的現狀;直接,適應農村人直來直去的個性;嚴謹,適應小雷家目前的需要。
  宋運輝本來按部就班地運行新設備,年輕好動的心差點沒了方向,差點就要研究程開顏笨拙地打馬海毛圍巾的手勢,看如何幫她改良,這下又燃起前進的明燈,每天窩在他科級幹部級別的兩室一廳新住房裏,研讀梁思申帶來的書籍,思考小雷家的現實問題,有的放矢地列出想法大綱,偶爾與丈人商談可行性。
  雷士根放下電話,總算放下一頭心事,但是抬頭,卻見老書記的兒子倚在門口衝他客套地笑。他忙起身,沒等他說話,老書記兒子就道:“士根哥,幹嗎去呢?”
  老書記的兒子年齡比士根長,現下卻跟著村裏一班小夥子喊士根哥,士根自然明白原因,他是幫他爹探聽情況來呢。士根沒想撒謊,直說:“查賬去。”說完鎖上電話。
  “士根哥,你說都是姓雷的,東寶書記又是我爹一手提拔上來的,不能開恩一點刀下留人嗎?幹嗎非要學包公一樣逼我爹呢?”
  “你他媽但凡能正經幹點活掙點錢,你爹也不會給逼到今天這地步。別跟我說,我奉命查賬。你孝敬,你出頭替你爹頂著責任。”
  老書記兒子見奉勸不成,躁了,堵辦公室門口不讓雷士根去財務室,“雷士根,你這條跟雷東寶後麵舔屁股的狗,你奉誰的命查賬?你說,你說,告狀的是不是你?你這條狗,吃屎的狗……”
  雷士根為人內斂,聽到罵,卻不急不躁,兩眼看看門外曬場上探頭探腦圍觀的人,冷靜地道:“東寶書記還看著你爹麵子不處理呢,你先把你爹醜事嚷嚷開來,到底是誰要你爹好看?”
  老書記的兒子一愣,慌忙中捂住自己的嘴。雷士根趁機擦身而過,去財務室。老書記兒子一看不好,這個糙人怕雷士根查出證據,那是非看住雷士根不讓去財務室,搶上前去抱住雷士根不讓走,力氣用大了,摔得雷士根差點翻到。雷士根以為老書記兒子襲擊他,火氣終於上來,兩人扭成一團,打得不可開交。這下,本來雷東寶連紅偉都不打算告訴的事,經這麽一場打鬥,經老書記兒子一嚷嚷,飛速地大白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大家不僅知道了老書記貪財,還親眼看到老書記無理取鬧指使兒子不讓查賬,不管是不是老書記指使的兒子,這筆帳全都算到老書記頭上,老書記頃刻英名掃地。
  兩人很快被旁人分開,有勢利的幫著新發勢力新村長雷士根罵老書記兒子,祖宗十八代都給罵了出來,有息事寧人的推著老書記兒子回家,直把這個敗事有餘的人塞進院門才作罷。老書記本來是叫兒子出去探個動向,以便有所準備,一直站院子裏側著耳朵留神聽著,沒想到聽到兒子將事情捅到光天化日之下,聽到有人對他的辱罵唾棄。想到自己一世英名,運動時期都不曾倒下,此刻卻被眾人羞辱,再無顏出門見人,老書記後悔莫及,窩在家裏不敢出去見人,也不敢再要兒子出去見人。尤其是想到雷東寶不知會采取什麽措施毫無情麵地召集全小雷家人開會批鬥他處分他,他的黨票會不會被剝奪,他更是夜不能寐,天天如坐針氈。外麵有什麽聲音,他就風聲鶴唳一般豎起耳朵傾聽,又怕聽到別人的評論,又想聽到別人的評論,他茶飯不思,整天抽煙打發。
  終於有四隻眼會計第三天傍晚時候隔牆捎來一條最新消息,雷士根查出一疊不合理單價批條,甚至查出幾個月過分虛高廢品率,如今已經開始找人一一核對批條是否有貓膩,找磚廠考核本子核對廢品率是否屬實。老書記沒想到雷士根竟會查到廢品率上去,那是他做的最大的手腳,而不是吃人一頓收人幾塊錢這樣的小事,頓時知道問題嚴重,極有可能吃上官司。他悶坐炕頭,越想越煩,越想越沒臉見人,越想越後果嚴重,外麵春雨瀟瀟,他找根細麻繩半夜上了吊。
  一時,所有原本指責老書記的輿論都悶了聲,人死為大,有些開始數落雷東寶雷士根不該對德高望重的老書記苦苦相逼。雷東寶布置雷士根查賬後,自己連著幾天守在工地,監督工程,沒想到會聽到老書記的噩耗,他也傻了,懷疑自己是不是威逼過甚。他當天趕回村裏想參加老書記的葬禮,被老書記一家痛罵,他沒有回嘴,轉身離開。但是農村人罵人沒遮攔,老書記兒子一張嘴尤其漏風,一罵罵到雷東寶是掃帚星克死老婆不夠還克死親手提拔他的恩人,雷東寶才忍無可忍,張開蒲扇般大掌就是一耳光,打得老書記兒子眼冒金星,不敢再罵,但個個見麵橫眉冷目。雷士根文氣,卻是給老書記家人堵住家門痛罵。雷士根沒有還嘴,老書記死都死了,他難道能拿著證據自辯老書記這是罪有應得,自絕於人民?
  葬禮過去,反而是追查貪汙的雷東寶與雷士根被人指責薄情寡義。這件事卻也令小雷家人人自危,手中可以接觸公家錢的,有些小權的,都知道了小雷家村書記村長的鐵麵無情,連老書記都能處理,那些人自己心中掂量,還有誰的分量重過老書記。
  但雷士根好幾天沒法出門,家門被送葬回來的老書記家人堵著。雷東寶煞氣重,沒人敢堵他的門,可他家窗戶好幾扇被砸。對於老書記的死,雷東寶一直很矛盾。當年,老書記提拔他,重用他,維護他,沒有老書記對公社的陽奉陰違,就沒有他雷東寶今天的成就。老書記的家裏人罵他沒良心,他一邊真覺得自己沒良心,逼死老書記,一邊卻又覺得挺冤,他管著一個村,他如果放任老書記伸長手撈村裏便宜,他那不是失職?如果他放任老書記撈錢,村民得罵他與老書記穿連襠褲,可他才下手處理老書記,老書記一自殺,村民又罵他良心讓狗吃了,不是人。他怎麽左右都不是人呢?
  有圍繞在他身邊的人提醒他雷士根家被圍三天,可能斷糧。雷東寶知道,這會兒誰也不敢去惹那幫披麻戴孝哭哭啼啼圍堵雷士根家的老書記家親戚,死人家的親戚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做出來的事糊別人一輩子晦氣。隻有他出馬,即使他可能遭到圍攻謾罵,他也得岀馬,因為他是一村之長,徹查老書記的決定由他做出,他有責任擔負最大部分的壓力,而不是雷士根。前麵三天,老書記出殯之前,他一直忍著,隱忍不發,那是他對老書記過去的尊重。但是老書記既然入土為安,他不忍了。他的做人信條裏,“忍”字淡而又淡。
  雷東寶要四寶去買來一把葷素菜,他拎著直奔雷士根家,沒要任何人跟著。他大搖大擺地去,後麵遠遠跟了幾個偷看熱鬧的。到雷士根家門口,那些披麻戴孝的當作沒看見,都是默默低頭坐著,就是不讓道。雷東寶在圈外吆喝一聲:“讓個道。”沒人理他,都是估摸著雷東寶再煞,也不至於踩著別人腦袋走路。
  雷東寶果然沒有硬闖,但也沒有客氣,站在圈外,響亮地道:“這件事,是我要士根查,冤有頭債有主,你們要找,找我,捏士根這個好說話的,你們沒種。老叔以前是我敬重的人,出問題時我先找他,問他怎麽處理,他說隨便我處理。好,那就隨便我,即使是我親爹親娘,岀問題也是要查,死了也要查到底,好給你們一個交待,看我有沒有冤他,看你們有沒有冤士根。查出來的問題,昧錢的,父債子還,昧良心的,到此為止。今天,我把話扔這兒了,你們有種,繼續堵著,士根出不來,我請鄉裏出麵查賬。你們盡管逼我,我雷東寶打小是光棍,沒有怕的。”說完,將手中一捆葷素大力扔進圍牆,轉身要走。
  老書記家眾人麵麵相覷,嘴裏早仗著人勢罵岀斷子絕孫的話來。越罵越激動,老書記的老妻越眾而出,舉起纏白紙條的竹棒照雷東寶劈頭蓋腦抽過去,“賊種,你逼死我老頭,你還想逼死我?”
  雷東寶一把抓住竹棒,拉得老書記的老妻差點踉蹌而岀,摔倒在地,硬是被她那些親戚的頭顱頂住。雷東寶拿竹棒指著眾人,道:“本來想悄悄處理這事,老叔悄悄退休悄悄補錢,沒人知道,老叔自己也清楚,回家就不吱聲。硬是被你們自己吵上村辦捅出來,天下哪裏見過這樣的兒子,巴不得老子沒臉見人,老叔自殺,那也是讓他不成器的兒子逼死的。如今老叔已經入土,你們還不讓老叔安心,到處哭哭啼啼怕別人不知道老叔怎麽死的,好啊,我幫你們,老叔的問題查出來,我張榜公布,開會宣布,讓全村每個人都知道,你們滿意了吧?你們這幫逆子,老叔都是被你們害死的,害死了還不讓他好過。”
  雷東寶一邊說,眾人一邊鼓噪,有人想奪雷東寶手裏的竹棒,雷東寶不得不一邊大聲說話,一邊揮棒亂打。眾人忌憚他真張榜公布,可又騎虎難下,不能被人一嚇就回,而老書記的兒女親人哀慟老父之死,不是雷東寶三言兩語可以說退勸退。再說以往都是雷東寶唱紅臉,雷士根唱白臉,讓人有機會下台階,可如今雷士根被他們圍在屋裏,沒法出來對唱。老書記老妻急了,順勢往地上一滾,大哭“書記打人,書記打人,不要活了……”,抓起手裏能抓的東西都扔向雷東寶。
  雷東寶躁極,心說這幫人怎麽不聽勸不講理,索性扔掉竹棒,擼起袖子道:“笑話,我從小打架打到大,打人又怎的。”說著就要動手,先揍沒膽正麵對打總是偷襲他的書記兒子,沒想到雷士根家大門一開,雷士根踩過眾人衝出來,一把抱住雷東寶,緊張勸說:“東寶書記,你別管我,我家讓他們圍著,你去管村裏大事。我沒事,快走。”
  雷士根勸架,老書記家人反而來勁了,拳頭竹棒紛紛落在兩人身上。雷東寶火大,一把推開雷士根,先給老書記兒子一個耳光,又一把劈胸抓住撲上來的老書記老妻,拎起來大吼一聲:“誰敢動手?!當我雷東寶說話放屁?”老書記老妻本就喪夫之痛,幾天沒睡,頭昏眼花。被雷東寶高高拎起來天旋地轉地一撥拉,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她女兒先看出不對,忙大叫:“岀人命啦,媽,媽,你怎麽啦?”雷東寶沒想到老太這麽不經拎,拉回一看,果然見老太兩眼緊閉,牙關咬緊,忙將人改拎為抱,命令雷士根帶錢跟上,他準備帶人去鄉衛生所。
  雷士根不急著進去拿錢,攔住雷東寶先掐老太人中,身後,幾隻拳頭又落在兩人身上,但不多。本來也想抓雷東寶拚命的書記兒女們這時顧不得吵架打人,都將眼光焦急地集中到雷士根手上。幸好,老太在雷士根手下蘇醒過來,醒來就被老書記兒女一把搶去,眾人不敢拿老娘性命開玩笑,簇擁著老太回去家裏。老書記兒子咬牙切齒扔下狠話,要雷東寶管住他寡母。雷東寶冷笑,說誰想學老猢猻被他埋雪堆,誰盡管上。
  看著眾人退去,雷士根歎息道:“幸虧老書記家人口不多,否則我家得給他們扒了。唉,扒了也隻有認,誰讓一條命擺那兒呢。你讓你媽去哪兒躲躲吧,避開他們幾天火氣。”
  “他們?他們有那能耐,以前也不會被老猢猻這種人壓著欺負。都是欺軟怕硬的。不躲,怕他們怎的。”
  “好漢不吃眼前虧。”
  “怕什麽,我不做虧心事,不貪財不好色,他們敢亂來?你看你做人正,他們也隻敢堵你不敢扒你牆。他們還有理了?查!你今天開始繼續查,別讓人以為老叔是我們逼死的。”
  “東寶,別趕盡殺絕。老書記都已經去了,一條命放那兒,你不能再蠻幹。”
  “士根哥,你不查,我出錢讓鄉裏派人來查,這件事一定要處理個水落石出,否則影響我們村黨支部的威信,讓全村人還以為我們是舊社會的惡霸土匪。我們一定要把道理說清楚,不能死一個人讓他們鬧三天就悶聲不響,讓別人看見以為我們好欺負,我們以後還要開展工作,聽到嗎,還要工作。”
  雷士根無奈隻好答應,轉回家中打個招呼,去村辦繼續查賬。他雖然涵養好,可也不是土性子,他被堵家裏三天,他也氣;他雖顧全大局,他心裏也冤。本來他還顧著老書記過去的功德,有些可忽略的也忽略了,可現在如果不拿出證據說話,他與雷東寶還真坐實了迫害老書記致死的指控,他哪裏擔得起這罪名。雖然他還是有顧慮,鄉裏鄉親,做得太絕不好,何況人都已經死了,一條命抵多少錢都可以。可他真是不能不徹查了,無論最後是不是張榜公布,他都得把問題查個水落石出,他還得麵對自己充滿內疚的良心,給自己的良心一個交待,不是他逼死老書記,是老書記自己的行為逼死老書記自己。
  老書記家眾人退去後就沒再堵,人都是一鼓作氣,再鼓而衰。雷士根得以順利出門又查三天,經過多方求證,將最終意見遞交雷東寶。雷東寶看了,能具體落實的貪汙竟然有三萬元之巨。他召集所有村幹部開會,問怎麽處理,果然,大家都沒敢表態。大家最後要求把決定權交給全體村民。
  雷東寶也不表態,他這次學乖了,村民那些婆婆媽媽沒道理可講,他索性把決定權交給村民,村民自己怎麽決定,村裏就怎麽執行。雷東寶不急,耐心從月中捂到月底,這耐心,是每天挨老書記家人罵,每天被村人流言蜚語這等槍林彈雨之下的耐心,這耐心,對雷東寶而言,彌足珍貴,可那也是老書記的一條命帶給他的教訓:做事,不能想幹就幹。這還是雷士根背後苦口婆心勸出來的,雷士根列舉其他兩種比較婉轉的查處老書記的辦法,以此告訴雷東寶,做事未必隻有雷厲風行一條路。
  這期間,有風言風語傳到鄉裏,鄉長打電話下來責問,雷東寶暫時不回答,他不想透露。即使陳平原來電他也咬緊牙關不說,他要讓村民先決定,自行決定。
  每月月底,都需開會發放老年村人勞保工資,向村民交待村裏又做了什麽,準備做什麽。雷東寶當初定下這規矩,是為招工需要,他得公平公開地告訴村民哪兒又得招工了,你們掂量著報名,村裏擇優錄取,免得肥了東家虧西家。所以每月月底的會議老老少少都踴躍參加。今天更不例外,村裏出了那麽大個變故,上回還差點打起來,大家都想看雷東寶要給個什麽說法,村民都有興趣得很。雷東寶也正想利用今天的會議。兩下裏一拍即合,晚飯才吃完,曬場早坐得滿滿當當。
  雷東寶不管老書記家人來沒來,隨便。他到時間就走上台,向大夥兒宣布常規議程一二三,最後公布老書記的問題。他直捷了當地公布,可以確切查證的,證據明白無誤的,老書記貪汙磚瓦廠公款三萬多元,至於收受好處後,老書記擅自給人減價,具體造成磚瓦廠損失累計數字是多少,因為老書記已經去世,人證物證難找,這些既然無法最終確認,會上就不能不負責任地公布。雷東寶說完,全場大嘩,三萬多,還不算老書記背後收的好處,這都已經值三個萬元戶,夠全村老人一年的勞保金了。麵對真實而巨大的數據,全場一邊倒。
  雷東寶坐台上沉默會兒,陰沉沉盯著台下眾人交頭接耳,等差不多,才又大聲說,請大家回去後考慮,一,要不要把證據移送公安局,讓公安局深入調查,得出最終結論,張榜公布;二,要不要父債子還,由公安局追還那三萬多贓款。出乎雷東寶與雷士根的意料,眾人竟然都說要。混忘了今天會議之前大家還在指責雷東寶逼人太甚,逼死老書記,眾人說要追還贓款時候都沒想想,會不會逼死老書記的妻兒老少。
  雷東寶沒當眾答應,他宣布散會,讓大家好好想明白再投票表決。
  他把問題向大家交待清楚,終於卸下這一陣壓在身上的巨石。他率先離開曬場,鄙夷地將群情激奮拋到身後。他冷著一張臉冷著一顆心,在心裏想,都什麽鳥人,是非不分,眼裏隻有錢。他為他們做那麽多事,他那麽好的運萍為村裏的事殉命,他至今還住著老舊的泥房子,他一分錢都沒多拿,可是,他自己都是心如割肉一般地處理一個貪汙分子,那些村民卻不理解,隻有橫加指責。士根也是一般遭遇,士根管那麽多事,若是放在國營廠,那是要分房有分房,要獎金有獎金,可是士根家給堵時候,誰去解救?誰出來說句公道話?沒有。令人寒心。
  饒是雷東寶對小雷家一團熱心,此刻被德高望重的老書記貪汙眾人錢財,而眾人又是非不分,搞得沒了興致。
  老書記家人會後才意識到問題嚴重,等眾人入眠時候,月黑風高,出來悄悄找雷東寶求情。雷東寶任他們將門敲破都不開。事後老書記老妻找雷母求情,雷東寶依然不吱聲,既不說移送,也不說事情到此為止,任他們著急上火。他從實踐中學了深刻一課,他再不如過去般急公好義。
  而雷東寶忍耐不表態的火氣,都集中到市電線電纜廠。如今小雷家登峰電線廠三條電線生產線,已經與市電線電纜廠的電線生產能力相當。除了機電公司收購,他沒在計劃之列,沒法將市電線電纜廠的貨色擠出機電公司,其他,他要登峰電線廠的供銷員如陣地戰似的一個一個櫃台地拿下,一家一家工廠地拿下,一個一個個體戶地拿下,爭取把市電線電纜廠的飯碗搶個幹淨。
  那些市電線電纜廠坐北朝南慣了的供銷員哪裏是小雷家出去的生龍活虎供銷員的對手,他們的生產越來越收縮,除了小雷家沒法做的電纜設備還能吃飽,電線設備都隻能生產一些計劃內數目,一大半時間電線設備停工停產。不過無所謂,大家正好上班甩老K,工資照發,大不了沒獎金。
  雷東寶見市電線電纜廠大門照開,工人照常上班,心裏焦燥,心裏異常想上一台電纜設備全麵擠死市電線電纜廠。可惜,他才剛上了一新一舊兩套電線設備,地主手頭沒餘糧,沒法上電纜設備。
  隻能在去市區辦事時候,兩眼陰沉沉繞市電線電纜廠看一圈,暗中咬牙切齒。
  
  楊巡從各個廠家發來貨,可暫時押著不走,他到處找去東北運貨的車,滿市運輸公司地找,鄰市的運輸公司也跑了,到處留下電話,那電話是他所住村村辦的電話。
  他有耐心,直等了快一星期,才等到幾輛糧管所去東北拉大豆的車。司機是偷偷找上他偷偷地拉私活,因此運費比尋常便宜不少。
  這些貨色發到東北,楊巡沒在運費上做手腳,但是在進貨價上,他想,他既然憑本事拿到比眾人叮囑的價格更低的進貨價,那麽,其中產生的差價理所當然該由他吃下。但是,低於想象的運費已經令在東北的同鄉欣喜,眾人沒計較楊巡小賺一筆差價,歡天喜地拿了自己的貨色回去。這筆差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每件都是幾分幾厘不到一角的差價,可是,積少成多,軍綠色解放大卡車一車的貨色,夠楊巡賺得開心。
  電線上做的手腳,也讓楊巡稍稍地賺,賺得開開心心。他讓弟弟依然管著別人的櫃台,他開始專門側重於推銷電線。他手頭積累的企業名單越來越長,直接問他這個小鬼頭要貨的企業越來越多,他買了一輛二手三輪車,幾乎天天都有貨要送。北方短暫的夏天才剛結束,他就不得不再回一次家,進他的電線。這回,依然有人要他帶貨,他當然帶,可是,這回放來的一車,大多是他的電線,是他用自己初中畢業兩年多掙來的錢和問親戚朋友借來的錢,從登峰電線廠進的電線。他還從家鄉帶來剛成熟的碧綠的桔子,去工廠拜訪時候,這兒送一網兜,那兒送一網兜,異常受歡迎。他索性叫弟弟不再守櫃台,專門守著自家倉庫,專管發貨送貨。跟隔壁一家小廠攀上交情,每月送給私人二十塊錢,接來一根隻能接聽不能打出的電話線。他們的電話經常很忙碌。
  楊巡拿出來的電線質量與普通的差不多,但價格很低;楊巡這人腳頭勤快,會得自己尋上門來問要不要貨色,介紹又有什麽新品種;楊巡這人嘴巴甜不說,小恩小惠不斷,上門時候,什麽桔子茶葉米膏上海奶糖之類江南特產總是小小帶上一點,讓眾人笑納;楊巡這人送貨又最及時,風雨無阻,下刀子也不耽誤。隻要被楊巡沾上的客戶,都被楊巡伺候得舒舒服服,沒想再改換門庭。
  很快又到年底,楊巡隱隱已成當地電線大戶。他不僅零售,他還批發。不僅那些老鄉們問他批發,本地人也問他批發。不僅本市老鄉問他拿貨,鄰市老鄉也聽聞風聲問他要貨。他不得不一次一次地跑回家,運電線北上。隨著他資金滾雪球般地增加,到年底時,他可以腰纏十萬貫,硬臥回老家。過完年回東北,發去整整兩車電線,那已經用的全是他自己的錢了。
  人們都喊他“楊小倒爺”,楊巡都是挺得意地答應。他弟弟楊速,人稱“楊二倒爺”。
  從小楊饅頭,到楊小倒爺,楊巡用了短短一年半的時間。那速度,跟夏天發麵似的快。
  
  宋運輝以一個技術人員的精細,勾勒小雷家村辦企業的管理架構。他先是用一張圖表,畫出從上到下的結構分布,在連線上非常簡單扼要地指出相互間的製約關係、監督關係、人事關係、以及最要緊的資金往來關係和分配核算關係。
  宋運輝不是個自說自話的理想主義者,除了將框架圖拿去與丈人程廠長討論,獲得富有大工廠管理經驗的丈人的指點之外,他還得顧及小雷家的現狀,讓小雷家的執行者能夠認可這一管理框架。他將管理框架圖整理出來,整成三頁信紙,一頁是圖,兩頁是文字說明。雖然明知雷東寶可能不耐煩看那麽複雜的框架,可他還是寄給雷東寶,不可能越過雷東寶直接寄給雷士根,不過在信上注明這是應雷士根的要求而做,要雷東寶拿去與雷士根商量。
  因老書記的自殺,和小雷家村民的無理而有點消沉的雷東寶,接到宋運輝這封傾注心血的來信,又看到雷士根一直與他風雨同舟,一顆心終於溫暖起來,臉上恢複昂揚鬥誌。一個好漢三個幫,人怎能沒有朋友。
  出乎宋運輝的意料,雷東寶拿到信,沒立刻找雷士根,而是自個兒細細研究了一天一夜。這封信,正是他眼下急需的,是急需的,再硬的骨頭雷東寶也啃。經曆他信賴、甚至尊重的老書記的貪汙事件後,他心中“用人不疑”的信條發生動搖。他考慮到,是不是該限製士根、紅偉他們手中的權,免得他們哪天也落個上吊結局。但他隻去過部隊,參觀過蛇口,看過大城市風光,即使是見過大工廠隆隆作響的機器,可他沒見識過工廠的管理。他隻是知道,如果繼續沿用過去縣管鄉、鄉管村那樣的機關管理方式,以後老書記貪汙自殺之類的事還會發生。他正需要宋運輝這樣的來信。他以為這就是金州這樣萬人大廠的管理方式了,他想這樣很好,金州不是據說一個總廠下麵三個分廠嗎?他是一個村下麵好幾個分廠,差不多的結構,套用金州那一套剛剛好。他不知道,這其實是宋運輝捧著書本學習國外企業管理體係後,動腦筋想辦法,與金州現有管理體係的結合。宋運輝給的架構,比金州現有的管理體係,不知先進幾倍。
  雷東寶自己研究清楚,心中對有些可行有些不可行做了大致判斷,才拿著信找雷士根商議。雷士根與紅偉一起看了,也是考慮一天。雷士根想把三個人的想法記錄下來,寫信與宋運輝討論,雷東寶說要那麽費勁幹什麽,他們幾個又不是像宋運輝一樣被工廠捆死的,他們花三天時間找上去直接談不就得了。
  程開顏下班時間與宋運輝相同,但宋運輝上班一向早到晚走,一般都是程開顏先到家。程開顏騎車回家,正想跳下車,耳邊傳來霹靂般一聲招呼,驚得她雙手一軟,連車帶人一起歪斜,幸好來人伸出六隻手扶住,她才脫厄。一看,才知是宋運輝的姐夫雷東寶,她認識這個人,印象太深刻了,挺大男子主義,卻對宋運輝很好。共見過兩次,一次是春節前夕去宋家那趟,一次是她結婚,這個姐夫開了一部拖拉機,拉來一隻電冰箱送禮。其他兩個都是衣冠簇新,出門作客的樣子,不過甚有派頭,衣服料子好,樣式也新。程開顏忙將人往家裏讓,端茶倒水。
  雷東寶進門轉來轉去看看,道:“分出來過了?挺好,夠住。怎麽一個房間還全空著?”
  程開顏忙道:“我們結婚花錢挺多,我問我爸媽借了一些,爸媽說不用還了,小輝一定要還。小輝雖然是科長,工資級別算高了,可是他工作時間短,工齡工資少。嘻嘻,我更少。我們每個月工資拿來隻夠還債呢。”
  雷士根邊上看著,心說那麽老成的宋運輝找的老婆跟洋娃娃一樣嫩。不過態度真好,聽說還是總廠副廠長的女兒,她爸相當於地級市局長級別,可一點不傲氣,說起還債還笑嘻嘻的像開玩笑。
  雷東寶一點不客氣,道:“叫小輝快點回來。晚上給我們吃什麽?不能說還債就虧待我們。”
  程開顏聽了忍俊不禁:“怎麽會虧待大哥呢?小輝這家夥最不肯虧待自己的胃呢。大哥送我們的冰箱真好,省得我們每天一早起床去買菜。我看看有什麽。”
  “你整岀來,讓小輝煮,他煮得好吃。”雷東寶也到冰箱前麵看,果然見小小冷凍室裏都是東西。看來小兩口過日子真不會虧待自己。
  程開顏高興地道:“太好了,大哥,這可是你說的哦。等會兒小輝回來你來命令他,他可懶了,每次總找理由要我做菜,可他明明做得比我好呢。”
  “男人嘛,哪有天天在家做菜的,平時客人來才露一手就行。小輝要看書做事,你說你們廠哪個大學生有小輝能耐?”
  程開顏道:“是呀,人家做到車間主任,都起碼四十歲了,小輝才二十四歲就做我們總廠最厲害新車間的車間主任,部裏都知道他名聲呢。大哥,你也能耐啊,才那麽年輕就做村書記,我以前還以為村書記都是老得比我爸還老的人,腰都直不起來,手裏拿根煙槍,說話老是咳嗽,頭上還裹一條白毛巾,跟農業學大寨的陳永貴似的呢。”
  她這話出來,屋裏坐的三個男人都笑,雷東寶沒覺得什麽,雷士根卻想,這媳婦還能不讓宋運輝給吃得死死的?就像他家一樣,他媳婦啥都聽他。
  宋運輝推門進來,見到雷東寶很是驚訝了一下,但立刻知道他們來做什麽。與士根、紅偉寒暄一下,就打開廚房排風扇,應雷東寶的要求下廚做菜。程開顏一向喜歡黏著丈夫,又靦腆於招呼客人,索性鑽在廚房給宋運輝當下手。他們用的是市麵上還挺罕見的煤氣,火焰呼呼地竄,所以做菜很快,再加宋運輝又是快手,兩個灶眼兒一起用,一會兒工夫,方桌上已經擺滿菜肴。士根過來廚房道聲乏,紅偉笑嘻嘻來問一句有沒有外國菜,宋運輝索性把原本準備做清炒土豆絲的原料做了色拉。可大夥兒最終並不待見這個陌生的外國菜,每人隻吃幾筷,唯有雷東寶覺得好,都吃了。雷東寶還鼓吹他可能就是喜歡吃外國菜。
  程開顏貼著宋運輝坐,她本來以為應該像爸爸家來客人一樣,去小店拎幾瓶啤酒來招待,沒想到大家說不喝,說不能耽誤說正事兒。她又以為這可能是客氣,鑽進廚房小聲征求宋運輝的意見,沒想到宋運輝也說不用去買,她才作罷。隻是宋運輝做的菜,那些男人們吃得高興,她這個喜歡清淡的並不太喜歡,她本來喜歡的土豆絲又成了看上去有點髒的色拉,她隻好隨便吃點。飯後,自然是宋運輝招待客人,她不得不洗碗了,本來,洗碗倒是宋運輝的活兒。
  搬走飯碗,四個男人圍著飯桌討論問題。宋運輝攤岀一張繪圖紙鋪桌上,將雷東寶帶來的那封信也鋪開,四個人逐項討論,先定岀以雷東寶為總經理,主管常務,雷士根為專管財務的副總經理,下麵幾個村辦企業這樣的大框架。這些,都沒有異議。
  但是後麵的隸屬關係,分配關係,人事關係等具體互動,就複雜起來。幾乎是紅偉士根兩個作為下麵具體企業代表,與雷東寶扯皮利益配置。士根雖然被安排到副總位置上,可他還沒適應這身份,說到具體問題,自然而然就站到與紅偉一樣的立場上。反而是宋運輝置身事外,成了調解員,從他們三個的爭執中看出問題所在,調整關係分配。
  農村人嗓門大,尤其雷東寶嗓門更大,如今正是初夏,宋運輝的家擋著紗窗,卻開著窗,說話聲音傳到外麵,整幢樓的人都以為這家在吵架。家屬樓裏彼此比較關心,早有人敲門前來問詢,都是程開顏出去開門應付。
  宋運輝雖然是框架指定者,而且學習了國外先進管理經驗,但是他無法成為對立雙方的仲裁者。小雷家三個人爭執中說出來的具體情況,宋運輝聞所未聞,或者說,想都沒想到過。比如說正品當作次品賣,怎麽監管。比如說廠長收黑錢,開岀最低價賣那些產品,該怎麽監管。最要緊的是,有個什麽製度來約束或鼓勵廠長們不做出那樣的貪汙舉動,等等。這些情況,對於金州而言,簡直不成其為問題,金州都是國家規定的統一的進貨渠道和價格,統一的岀貨渠道和價格,分廠不管銷售,銷售都是交給總廠運銷處,而運銷處交給部裏的流通單位,運銷處的工作似乎隻是安排運輸車子,哪兒聽說會有那麽多利益貓膩。宋運輝眼界大開。
  這場討論,誰都不是權威,都是需要從討論爭執中獲得解決方案。宋運輝眼看天晚,將程開顏送去她父母家,他覺得夏天裏一個房間擠進四個男人,唯一一個女人很不方便。紅偉與士根都很表詫異,工廠生活區範圍,還送個什麽,都取笑宋運輝新婚夫妻太恩愛。雷東寶倒是認可,說老公對老婆好,天經地義。
  程開顏不在,四個人討論到很晚,累了,夏天反正也沒什麽,四個男人都席地而睡,從臥室睡到客廳,橫七豎八。第二天宋運輝去買些菜,又去車間請了一天假,回來繼續討論。宋運輝興致十足,覺得雷東寶他們嘴裏說出來的東西,比書上看到的實例鮮活生猛好多。反而是雷東寶總埋怨宋運輝提出的條框太麻煩,還是士根支持宋運輝,兩人都學過會計,士根還管著財務,自然清楚有些條框是非有不可。有時候,卻是士根紅偉一起支持雷東寶,因為小雷家實際局限,比如可以用得上手的人才匱乏,比如需要文字記錄的工作村人能否勝任等。四個人猶如上演春秋戰國,時分時合,這邊聯手那邊打架,但都是真誠討論,絕無藏私。
  一天一夜下來,大致方針決定,雷東寶與士根紅偉三個連夜坐火車回去了,他們工作很忙,最好是須臾都不離工作崗位。宋運輝借了一輛自行車送走他們,回來一手拖著另一輛自行車,一個人騎在黑暗的馬路上,心裏很是回味這一天一夜。他又開始很不安分地羨慕起小雷家激情四射的創業進程。相比之下,如今的金州總廠引進設備已經安裝投產,生活與工作又淪為一潭死水,沒有絲毫激情。
  可是,他明知這樣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卻又無能為力,金州總廠受政策限製,他這樣一個年輕人被破格提升,破格重用,已是非常不易,他應該不能再有非分妄想。他已經非常幸運,能正好撞到設備引進這樣的大好機會,正好趁機利用他年輕人特有的英語技能和對新知識強勁的吸收力,他才能突破頭頂無數資深技術人員的阻擋,在新設備安裝運行中脫穎而出,奠定地位。人人都以為他應該誌得意滿,可他依然向往不停奔跑。
  雷東寶才回去小雷家,報平安的電話裏很激動人心地說,本地豬肉價格放開了,現在市場上豬肉價格比原來的高,正好豬場新的一批肉豬要岀欄,這下可以賣個好價錢了。這財,發的是橫財。雷東寶懷疑說,是不是老徐鼓勵他養豬時候,已經看到有那麽一天。
  宋運輝一邊替雷東寶高興,高興他們總能抓住國家政策的先機,趕在改革浪潮的前頭。一邊替自己心煩,為什麽改革春風依然不渡玉門關。
  可很快,宋運輝就無法再無聊地煩惱自己的雄心壯誌不得酬。金州從西德引進設備投產後,產量增加,質量上升,可能耗增加,再加設備折舊,成本也增加。一年下來,金州的利潤不升反降,到年中一車間大修期間,竟然出現虧本。很快,部裏刮起一股引進設備反思風,矛頭直指金州等重點企業,部裏有一種聲音責問,設備改造,是不是等於盲目引進。
  水書記被叫去北京開會,被批得焦頭爛額地回來。但好歹他看出,這股風的刮起,有被他擠出金州的費廠長的功勞。水書記心中有數,但無法叫屈,誰讓金州引進設備後,利潤節節下降。他沒有底氣反駁,他關於質量方麵提高的發言,被上司批駁。他一向性格剛毅,不肯承認由他決策設備引進決定有誤,會議上被群起圍攻,他沒法發言,他就索性臉色鐵青,閉嘴不說,一直堅持到會議結束。上司問他有什麽打算,他強硬地說回去拿出方案。他就是不檢討當初決策中可能有的輕率拍腦子趕風潮思想,以給批評他的上司下台階,一是怕被作為會議紀要記錄在案,以後被人拿來當批判他的證據,他經曆的運動太多,早已知道做事不能留下尾巴;二是他不服氣,他就是不信引進什麽有啥不妥。
  回到金州,水書記召集相關人員開會,研究討論如何壓縮成本,增產創收。宋運輝也在被召集之列,如今他能坐在會議桌的末尾,而虞山卿則是坐在外圍,作為廠辦一員,做會議記錄。會議場上氣氛跟著水書記的臉而沉悶,可宋運輝卻唯恐天下不亂,終於又看到用武之地。
  一分廠廠長作為車間主任,雖然列席,可基本沒有發言的機會,水書記也知道一分廠廠長隻是掛個名,其實全是宋運輝在管。眾人討論的議題自然是如何壓縮引進設備的成本,水書記也直接指著總廠財務給出的成本分解圖問宋運輝,究竟哪個環節可以改良。
  宋運輝的眼鏡度數已經有些不夠用,為準確回答問題,隻好走到圖表前,一項一項看著回答。按照他的回答,眼下新設備因為運行良好,質量很有保證,從資料來看,運行效率與國外同行相比並不遜色。他可以當場拿出數據,國外先進水平的單位產岀,對應的水、汽、電、和正常運行損耗分別是多少,成品率是多少,他管轄車間的數值又是多少,兩者差別並不很大,新車間的運行技術應該不能成為成本上升的源頭。
  水書記嚴厲地道:“可是數據表明,新車間產品成本比一車間高得多。你怎麽解釋。”
  宋運輝奇道:“不可能,除了用電量比一車間高一點,新車間的成品率比一車間高得多,質量也好得多,這些完全可以抵消用電量高出一截提高的成本。”
  財務插了一句,“小宋,還有折舊,折舊也要計入成本,這一點你可能不清楚。你新車間的折舊太大,一車間的設備老得已經幾乎沒有折舊了。”
  “噢,對,我沒考慮到。”宋運輝很是懊惱了一下,他還算是學了會計的,怎麽會忘記折舊這茬。他忍不住問一句:“不會新車間的產品與一車間的同等價錢吧?如果這樣,等於雞蛋當成土豆賣,新車間產品背上巨大折舊,一點優勢都沒了。”
  “不錯,對於同類產品,國家都有統一定價。本質上來說,一車間與新車間的產品隻是壞土豆與好土豆之間的區別,而不是土豆與雞蛋之間的本質性區別。新車間的產品相當好銷。”
  宋運輝目瞪口呆,天下竟還有這等怪事?想到小雷家還在絞盡腦汁指定規程避免廠長營私舞弊將雞蛋當成土豆賣,金州卻理所當然地將雞蛋賤賣,這什麽製度。他奇道:“不是說擴大企業自主權嗎?我們沒有產品定價權嗎?”
  眾人都如看UFO上麵下來的外星人似的看著宋運輝,他的嶽父程廠長忍不住出言提醒,免得女婿出醜,他了解女婿,知道他看的東西太雜,思想太先進。“我們係統的產品屬於國家戰略物資,都是統購統銷,我們再說是重點企業,與那些小企業不一樣。我們的渠道和價格都是國家說了算,不可能有改變。”
  水書記有些哭笑不得於宋運輝的常識缺乏,緊盯著問一句:“每月折舊既然是固定的,小宋,你有沒有可能在稍微降低一下成品質量的前提下,減少水電等運行成本,或者大幅增加產量,以盡可能大地分攤每月的巨額折舊?”
  “可以,稍微改變一下工藝。”宋運輝回答了,可異常心痛,“可是,那麽好的設備……”
  水書記沒讓宋運輝的心疼表達出來,爽快拍板道:“很好,財務提出的分解成本,層層尋找原因的辦法很好,現在已經找出問題症結所在。小宋,接下去抓緊落實的重頭落在你頭上,你三天之內改變工藝,爭取以最快速度提高產品產量。”
  “一天,明天這個時候參數可以改變完成。”宋運輝胸有成竹地說,可心裏很不樂意。
  水書記意味深長地看著宋運輝道:“年輕人,看來有抵觸情緒。現在是講求經濟的時代,全廠工人的獎金也是與經濟效益掛鉤,你說經濟重要不重要。”
  宋運輝雖然訕笑點頭,可心裏著實不服,如果隻要這樣的質量參數,那還引進西德設備幹什麽?用這麽好的設備生產低質產品,簡直是殺雞用牛刀。他丈人程廠長見此連忙出聲自己先數落宋運輝,“年輕人看問題不全麵,不會算總廠的經濟帳,隻看到自己一個車間的局部,這樣要不得啊。”
  水書記聽了反而笑道:“這是老丈人藏私,沒把自己一手絕活教給寶貝女婿啊,嗬嗬,看來問題出在我們老程頭上。”
  大家都笑,會議開心結束。與開會之初的嚴肅氣氛截然不同。
  宋運輝自然知道丈人替他圓場,他也找機會打電話向丈人致謝。看來,與那些老領導們比起來,他的為人處事還嫩,沒法做到跟水書記程廠長一樣的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他回到車間,立刻著手下控製室改變參數。一分廠廠長也到場,當然坐在總調度座位上的隻能是宋運輝。一分廠廠長不得不無奈地想,即使這小子再嫩,卻誰也沒法將他從這個副車間主任位置上搬走,技術上,無人可以在近期內取代宋運輝的位置。一分廠廠長四十來歲,算是總廠裏麵年輕有為的領導,他對宋運輝,不像水書記與宋運輝之間隔著好幾層,他對迅速竄起的宋運輝有所忌憚。他深知,今天會議上如果換成是他回答水書記同樣的話,一向強硬的水書記可能都會氣得罵出來。他嫉妒宋運輝是程廠長的女婿,又是水書記的嫡係,他感慨有人就是好運氣。
  宋運輝不知道頂頭上司在他最忙碌的時候站他背後深思,他盯著表盤上的各種變化忙不過來,哪有心思想其他,晚飯都差點吃到鼻孔裏去。一直忙到第二天淩晨,各項數據才穩定下來,他又帶人到現場角角落落巡視一遍,在又看了一遍總控室數據後才回家睡覺。
  沒想到,他才要掏鑰匙開門,裏麵程開顏卻早一步將門打開。宋運輝看著睡眼惺忪的妻子,奇道:“小貓你沒睡?等著我?”
  “嗯,你去洗澡,我給你煮個蛋。”
  程開顏揉揉眼睛去廚房。宋運輝心疼,將她拖住,抱了會兒,才道:“別煮了,我困得很,洗完澡趕緊睡覺。”
  “不行,我得保護好你的胃。大哥沒你姐姐保護著,不是胃出血了嗎?”
  宋運輝抱起妻子,硬是將她放床上,按住她不讓起來,“你睡吧,我吃你的杏元餅幹,總算有機會偷吃你的餅幹了,哈哈。”
  見丈夫這麽說,程開顏放心,一轉身就小貓一樣地睡著了。宋運輝洗了澡出來,雖然真困,可不想辜負程開顏,吃了五六隻小小杏元餅幹,上床睡了。結果,早上還是他聽到鬧鍾把程開顏叫醒,讓她去上班。
  宋運輝睡到中午,做了菜等妻子下班回來吃。程開顏吃了就睡,宋運輝坐在她身邊想昨天會議的事。難道沒有辦法讓高質量的產品賣高價?為了經濟效益,真的要讓新設備自甘平庸?
  金州沒辦法如小雷家那般轟轟烈烈便罷,卻還要自甘墮落地倒退。宋運輝怎麽都不可能沒抵觸情緒。
  宋運輝鬱悶地也墮落了幾天。第一天下班與程開顏一起去嶽父家吃飯,吃完出來看電影。第二天自己做菜吃了,趁天光還亮,兩人在小操場上打羽毛球,打得大汗淋漓,程開顏別提多高興,丈夫終於陪她玩,宋運輝好靜,結婚以來大多數日子都是貓家裏看書,電視也不大看,大多數時候是程開顏一個人在客廳看電視,宋運輝一個人在臥室看書。程開顏很是有點怨。第三天是周末,宋運輝下班到總廠辦公室樓下接上程開顏,兩人直接趕去市裏,到一家老字號飯店吃了一頓。在市裏不同廠區,宋運輝不用表現岀適合領導身份的老成,一手推自行車,一手牽著程小貓,兩人沿街溜達,看市區夜景。
  街上也有很多其他年輕人在溜達,雙雙對對的,與宋運輝他們擦肩而過。
  程開顏取笑宋運輝,“你看,滿大街隻有你一個人穿工作服呢,最難看。”
  “人長得好,披麻袋都好看,咱有自信。”宋運輝笑嘻嘻的。
  “人家本來還想叫你去工人文化宮跳舞呢,哼哼,可你太難看了。”
  “你看看,那麽熱天,滿大街人都穿沒袖子的裙子,就你最老實。本來還想帶你去跳舞,這下不敢帶了,怕帶壞你這老實頭。”
  程開顏並不在意,笑道:“都是你那個美國小妹妹害的,現在全金州女孩子沒一個敢穿沒袖子的衣服,怕被人笑話。劉啟明到現在還為這事被人笑話呢。”
  “噢,這麽嚴重?梁思申這個小鬼,前幾天信裏說她喜歡上一個金發碧眼很有貴族氣質的男孩子。劉啟明另找男朋友沒有?”
  “沒呢,反而虞山卿香得很,很快找了,很漂亮,化驗室的。小輝,你出國看到那些西德女孩怎麽穿呀?老外是不是穿很少?”程開顏並不是很喜歡提到梁思申。雖然自己不小心說出來,卻不願接了丈夫的話頭。
  宋運輝笑道:“我才去多久,大多數時候都在工作,不過有些西德女孩晚上還真是穿得可怕,我都不敢抬頭看。北歐人長得高大,我在車間遇見……遇見……”宋運輝忽然想到什麽,呆立在路中兩眼迷茫地發傻。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呼之欲出,可又卡在一處無法明晰。是什麽?宋運輝絞盡腦汁卻想不出來。
  程開顏看著奇怪,拿手輕輕騷擾,見宋運輝不理,便下死勁推他,卻見宋運輝眉頭一擰,“嘖”了一聲,“別煩,我想事兒。”程開顏聽了老大不樂意,他態度怎麽可以這樣?扭著嘴就“噔噔噔”管自己走了。可走幾步發覺宋運輝沒跟上,賭氣不理,繼續走。走出好遠,才忍無可忍鑽進一條小巷偷偷回瞧,卻見宋運輝神不守舍地低頭慢悠悠走,根本就不知道或者不在乎她已經跑開。兩滴委屈的眼淚悄悄溢出程開顏的眼眶,他壓根兒就不在乎她。程開顏不知道宋運輝這是想起他在美國的小妹妹了,還是想到工作了,結婚半年來,她慢慢覺察岀,好像對於宋運輝,她總是沒法成為他心中的第一位,他隻有在工作學習之餘,才會看到身邊還有一個她。可等他投入到工作學習中時,他當她是透明,甚至如今天一般恨不得她自動消失。
  可對於她,宋運輝卻是她的全部。
  她看著宋運輝旁若無人地推自行車且行且思,好長一段路,都沒發覺身邊少一個人。她看著宋運輝慢慢接近她站立的地方,又慢慢從她麵前走過,臉上卻似乎有了笑意。程開顏很想不喊他,就讓她自己迷失在市區,看他宋運輝怎麽辦。可她不敢,天太黑,路燈太暗,她怕,再說回去廠區還有好長一段漆黑的路。她隻能在宋運輝背後委委屈屈含淚喊一聲“宋運輝”。卻見宋運輝做夢一下回過頭來,看見她就滿麵春風地倒退著走回來笑道:“小貓,你怎麽鑽那兒了,晚上鑽小弄堂不安全知不知道。”
  被宋運輝這麽溫柔地一關心,程開顏心中的怨氣一下沒了,可還是委屈,站在原地瞪著淚眼就是不挪窩。宋運輝走近才看清楚程開顏在流淚,忙道:“怎麽了?誰欺負你?還是哪兒摔著?”
  “你!”程開顏憤怒控訴,“你要我不許打擾你,你把我丟大街上,你那麽不耐煩,你態度粗暴。”
  宋運輝詫異地指指自己的臉,心說怎麽可能,他心裏對小貓那麽好。但看看周圍環境,想到自己很可能想問題想得出神忽略了身邊的程小貓,忙擱下自行車,騰出兩隻手擦幹小貓臉上的淚,握著兩隻貓爪子笑道:“我道歉,小貓,我想到工作了。剛好想出苗頭,很好一個主意……”
  “不要聽。”程開顏賭氣捂住宋運輝的嘴,“你一工作就忘記我。”
  “好好,不說。那兒有雪糕,我買一根給你,你等著我。”宋運輝飛快穿過街,買來一根雪糕,還真隻買一根,他自己對甜膩膩的東西興趣不大。剝開紙,才交給程開顏,“這下不生我氣了吧?”
  “革命同誌沒那麽容易被收買。”程開顏嬌聲嬌氣說出的狠話沒一點力度,“沒完。”
  “那你要怎樣?回家給你做鹽水棒冰吃?還是綠豆棒冰?”
  程開顏這才微微笑出來,扭捏地道:“回去……我要坐你前麵。”
  不出程開顏所料,宋運輝一臉尷尬:“不好,回去路上都是我們廠的,讓人看見影響很不好。”
  “就是要坐,就是要坐,否則我還生氣,誰讓你丟下我不管。”
  “你說熱不熱啊。”
  “不熱,騎起來風可大了。”
  宋運輝環視左右,四顧無熟人,才勉為其難地將程開顏扶上前檔,簡直是羞愧難當地恨不得淨找沒燈光的路走。程開顏窩在丈夫懷裏,丈夫被她欺負了來,她早沒氣了,委屈也沒了,高興地舉起雪糕非要獎勵宋運輝咬一口。一會兒雪糕吃完,她微微側身,趁著夜色,抱住身後的丈夫,她心裏異常滿足。宋運輝最先就跟做賊似的難堪,很怕明天就傳出宋主任家小夫妻你儂我儂之類的風言風語,他年輕臉皮薄,在車間裏扮老成都來不及,怎麽可以被人看見與妻子當眾親密。可過一會兒,他也沉浸到幸福中,騎車的頻率緩下來,一臉都是笑意。
  好在程開顏沒真為難他,快到廠區時候,她就要求跳下來,坐到後麵,規規矩矩地坐,隻是臉貼著丈夫的背。小夫妻都是笑眯眯的,話都懶得說了。
  宋運輝第二天神清氣爽地帶著程開顏去丈人家過星期天。他還有點大人樣子,再說這是在丈人家,可程開顏沒有顧忌。程開顏的哥哥還沒結婚,看見妹妹妹夫一親昵就說他們這哪像是結過婚的,簡直是倆小孩辦家家。程開顏就說哥哥眼紅嫉妒,她哥哥衝母親告狀,反而挨母親說誰要你惹妹妹。宋運輝早已知道程開顏在家是最受寵的寶貝,早見怪不怪,由著他們兄妹兩個鬧。他珍惜這種吵鬧,如果上天給他機會讓他有再與姐姐吵鬧的機會,他什麽都願意幹。
  丈人家很大,走進大門,地道戰似的全眼是小門。眼下程家已經搬到廠長樓,廠長樓外是空廓的綠地,樓裏是寬闊的樓梯和寬敞的房間,程家父母巴不得女兒女婿跟著他們住,熱鬧,但是女兒女婿都不願意,宋運輝是覺得不能總依附著丈人家,程開顏是想成天黏著宋運輝,獨門獨戶免受幹擾。
  程廠長天還沒全亮就去釣魚了,大約得等到十點左右才能回來。宋運輝回到自己家裏什麽都不做,到丈人家裏總不能那樣,他還是鑽進廚房洗菜收拾。程開顏現在當著小家,可回到娘家就圈著手啥都不幹。
  把中午飯的菜都快準備好的時候,聽客廳傳來一陣喧嘩,好像是丈人程廠長回來。宋運輝濕著兩隻手探岀腦袋一看,卻看到丈人與水書記一起拎著釣魚杆進門,說說笑笑的。宋運輝隻得擦幹手迎岀去,水書記見宋運輝,笑笑,卻對程廠長道:“他最沒心事,他生氣就跟我賭氣,小孩子。”
  程廠長看著女婿微笑,卻吩咐兒子:“去買壺生啤來冰著,請水伯母也來吃中飯,今天河鯽魚釣不少。”
  “不用去喊她,她去兒子家了。小宋,你會做菜?魚交給你收拾。”
  宋運輝拎了釣來的魚進廚房,卻被原本打掃衛生的程母接手,要他出去招待客人。他忙洗手出去端茶倒水,看到程開顏這個小家夥已經擺上瓜子糖果,而不是倒茶。程開顏對宋運輝說過,她看到水書記很怕。果然,她客氣完就鑽進房間去了。
  水書記坐下喝完一杯水,歎聲氣,“老程,左右不是人啊。我路上想來想去,明天還是跑一趟北京比較穩妥,明天的例會還是你主持一下。”
  程廠長看著宋運輝道:“你有沒有辦法在維持現有產量情況下,提高質量?能提多少提多少。”
  宋運輝忙道:“水書記,爸,這不僅是操作上不可能,理論上也是不可能的。我不是賭氣,不過我還是心疼那麽好設備隻做一些尋常貨色。”
  “搞技術出身的是不是同一腔調?”水書記在程家沒如平時端著架子,說話隨便得很。“考慮深入一點,多考慮考慮經營,不能做虧本買賣。”
  “他可深入考慮了,昨晚想得出神,差點把我扔在市中心。”聽到水書記批評宋運輝,程開顏忙出來打個抱不平。
  宋運輝笑道:“還真差點扔了她。我昨晚想到年初一個文件,爸這兒看到的,說我們這樣的大中型國營企業,可以申請直接對外經營自主權。我當時看了就記住了,但也沒太在意,昨晚才想起來,這倒是解決我們好設備生產低質貨的辦法。既然我們的成品在國內隻能雞蛋當土豆賣,那就想方設法賣到國外去,也不能讓外貿公司低價收購,我們直接賣,掙外匯,賣國際通行價格。我們的產品質量有國際競爭力。”
  水書記將信將疑地看著宋運輝,過了會兒,問程廠長:“你有印象嗎?”見程廠長搖頭,他又道:“我也沒印象,小宋,你會不會是理解錯誤,不是對外出口,而是擴大企業自主權?”
  宋運輝臉一紅,道:“應該不會錯,年初,春節過後不久,我看到的,找找應該可以找出來。”
  “你那時候忙著結婚,哪有精力看那麽仔細。”程廠長都有些不信。
  水書記笑道:“思路是對的,不過還是沒考慮清楚我們總廠的地位問題,我們做什麽都必須有國家明確文件出來才能動。今早我跟老程討論的也是這個問題,別的企業都已經執行價格雙軌製,我們還是束手束腳什麽都不能做。我手腳讓他們捆著,他們昨天卻來埋怨我做不到質量好、產量高、價格低三項一起抓。我周一說什麽都要去北京要政策,也弄個雙軌製過來,以後一車間專門做計劃內產品,新車間做計劃外的,看誰管得了我賣高價。人不能讓老費這種酸秀才憋悶死,老程你說是不是。”
  “這事不做不行了,否則獎金再少幾個月,工人得怠工,這個月統計出來調休的就特別多。老水,小宋說的事倒是也可以考慮,我們當初上新車間時候也考慮過外銷,大筆外匯買來的設備不反出去掙外匯,擱著心疼。你這次既然親自出馬去北京要政策,不如幹脆步子邁大一點,索性給部裏強化一下你的改革派印象。”
  宋運輝心想,這還改革派?金州這還是改革先鋒?其實民間早就價格雙軌製了,早幾年至今,雷東寶的預製品場買的鋼筋水泥都已經是計劃外物資,與物資係統給的價錢全不相同。但這話他不能說,言多必失。
  水書記想了會兒,問:“文件在不在你家?”
  程廠長摸岀辦公室鑰匙,要宋運輝去他辦公室把春節以來的相關文件全搬來。宋運輝出去了,水書記與程廠長又就雙軌製研究了很久,看向部委擺什麽理由比較好。但水書記終究還是對出口這件事上了心,問程廠長要電話,撥打電話給他一個在北京一家外貿公司工作的朋友。一通電話下來,水書記心情好轉不少,笑道:“小孩子記性還是好的,沒錯,不過具體在實施的還鳳毛麟角,全國還正在試點。原來我們施行的是外貿代購製,現在上海正試點出口代理製,工廠可以自己找國外客戶,自己定價格,自行結匯,自負盈虧。外貿公司隻代簽一下合同,收點代理費。如果我們也能這樣的話,那就活了。去年談設備時候那些老外都跟我說,利用我們中國廉價勞動力成本,配備先進生產設備,我們金州的產品肯定有競爭力。我得找部裏要政策,不給我政策,以後什麽都別說我。”水書記也是有點賭氣了,他那肯總被人一波接一波地批評責難。
  等宋運輝大汗淋漓地將文件拿來,將他說的那篇找出來,水書記看了笑,交給程廠長,程廠長也看了笑。水書記笑道:“到底是年輕,看問題一知半解,不過已經不錯了。部委領導會議上講話的內容沒形成紅頭文件前,我們都還不能理直氣壯地執行。不過這倒是一個口子,說明上麵肯開口子了,既然他們思想活動,那我就去鑽,蒼蠅不抱無縫蛋,我去做第一隻蒼蠅。”
  客廳三個人一起笑,不過笑完,都開始有的放矢地翻看文件,看能為自己找些什麽理由。誰找到,就拿來討論一番。程廠長的兒子買了啤酒早已回來,可插不上話,他不是那料。程廠長看了心裏微微難過,兒子若是能有女婿一半才幹,他做人真是雖死無憾了。
  水書記是個工作狂,幾個問題討論下來,就要宋運輝拿出紙筆,他與程廠長一邊討論,一邊就要宋運輝整理出明天他準備拿去北京的建議書。建議書分兩份,一份是要求價格雙軌製,一份是要求出口代理製。有關金州狀況,一個廠長一個書記都是肚子裏有貨,有關金州的產品,宋運輝肚子裏有貨,都不需秘書班子查閱檔案整理資料。主題拎得差不多,便由宋運輝趴桌上整理起草,兩個老的開始聊別的。
  但程母很快就招呼兒女進廚房擦桌子搬菜,分發筷子準備吃飯。程廠長見此特別囑咐宋運輝什麽都別幹,抓緊時間寫他的建議書。宋運輝也不想思路被打斷,即使吃飯也是草草而就,不到十分鍾就吃完,被程廠長兒子笑是抽水泵。反而是水書記與程廠長閑閑把酒聊天,水書記這會兒主意拿定,火氣就不再有,喝著微涼的生啤,還與程開顏開玩笑,不過程開顏怕他,對他的玩笑就是不領情。
  宋運輝做事快手,很快寫出一份自己喜歡的有關出口代理製的建議書,先拿出來交給正喝酒的兩位看。水書記與程廠長兩個老花眼可以一起遠遠地看,基本上沒什麽需要修改,回頭隻要拿給廠辦秘書謄寫完善就行。水書記對程廠長感慨,“你這女婿,搞經營比搞技術更有頭腦,腦子對政策敏感度高。可惜技術太好,反而讓我不舍得把他從技術崗位上換出來。”
  程廠長道:“我倒是建議他在技術崗位上好好做幾年,小孩子先練成熟些,才能做別的,否則考慮問題欠全麵。”
  “反對。老程,你這個搞設備的想問題死板。年輕人嘛,欠缺經驗,考慮問題不成熟,但是衝勁幹勁都是十足,我們老奸巨猾了,可衝勁幹勁都沒了。我們需要一批年輕人在前麵衝鋒陷陣,我們替他們把舵。我看這三年分來的大學生很有幾個不錯的,我們應該大膽啟用這批有知識有幹勁的年輕人。你很看不慣的那個小虞,性格能上能下,做協調工作非常出色,我準備讓他到二分廠廠辦任辦公室副主任,看他基層工作能不能做好。明天去北京也準備帶上小虞,我跑上層,兩個中年的跑中層辦事,正好需要小虞等幾個年輕的跑腿陪笑臉蓋圖章。第一批分來的大學生,就你女婿和小虞最出色,不過小虞技術沒法跟小宋比,以後會跟我一樣常被人在後麵不服氣,所以小虞以後底氣硬不起來,這是他的硬傷。”
  程廠長笑道:“小虞要是肯好好跟著你,學你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再加他的大學文憑,他的底氣怎麽可能硬不起來。”
  “那是你老程抬舉我,你沒見劉總工至今還看我不順眼,不過,我也每天問他研究所研究出些什麽新產品沒有。技術人員看見我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啊,嗬嗬。”
  程廠長聽了也大笑,水書記就是這麽豪邁,有時候能把旁人沒好意思說的話擺到台麵上自嘲。“現在提拔幹部不是講究四化八門嗎?我們小宋是最符合的,其實小虞也不錯,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對了,小虞缺個專業化。”
  水書記聽了取笑程廠長:“老程,你女婿那個提拔速度,你還不滿意嗎?你別衝我數你女婿的好處,我比你還早發現你女婿呢。換你坐我這位置,你都沒好意思那麽提拔你女婿。老程你承不承認。”
  程廠長被水書記直說得不好意思,笑道:“那倒是,換我,我得避嫌。不過老水,像你那樣能有膽魄發掘培養重用年輕幹部的領導還真是少數。”
  “我不怕他們因為年輕出錯,我不怕輸,我輸得起。”水書記睥睨自得,一點不謙虛。
  宋運輝這才知道,平日在工廠道貌岸然的大領導們,到另一個場合,說話那叫一個肆無忌憚。
  外麵兩個喝上了酒,就沒個完了,宋運輝在裏麵不得不集中精力,避免去聽外麵兩個的有趣講話。程開顏早打著哈欠靠宋運輝背上睡眼朦朧了,隻有程母依然打點精神,進出廚房做好後勤。好不容易等宋運輝把第二份建議書拿出來,兩個人才停止喝酒,原來他們是等著建議書。看宋運輝有些疑問似的看著他們,水書記問他還想問什麽,宋運輝問沒喝醉嗎,水書記真真假假地教育宋運輝,說做領導的不會喝酒是極大欠缺。宋運輝將信將疑。
  送走水書記,程廠長關上門就教育了宋運輝,一是不能透露看他文件的事;二是以後在任何場合遇見水書記依然不能隨便,他自己與水書記多年老友都沒隨便;三是掩蓋鋒芒,再懂也得稍微掩蓋一下。宋運輝受教。
  但宋運輝心中向往的依然是水書記豪邁的放肆。
  金州是個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小社會,水書記前腳上飛機去北京,各色有關新車間的傳聞便後腳傳遍金州。本來,新車間就像天之驕子,是國民黨軍的新編美式裝備軍團,新車間走出去的人腰板都比別人挺直一些,找對象也比旁人多幾分勝算,可一夜之間,卻成了被人取笑的中看不中用笑柄。否則,水書記心急火燎地跑北京幹什麽,不是才開會回來嗎。
  新車間工人也在總控室內部的議論中沮喪,為什麽花大錢花大力氣建起來的新車間卻成了總廠虧損大戶?為什麽前幾天忽然自甘墮落降低產成品質量?其實,新車間的獎金工資並不比其他車間高,大家在新車間工作得士氣昂揚,無非是因為新車間有新意,有奔頭,可如今,忽然如幻夢走向現實,原來自己一團熱心迎娶的公主,隻是人家調包的宮女。
  誰都知道,這時該做思想工作,擺事實講道理。可是,當懷疑在人們心中孳生的時候,道理豈是那麽容易被接受。何況,當初建設新車間,已經將該講的新設備優勢全部講完,把大家的情緒激發出來,就像人早早亢奮完畢,熱情早在安裝時候燃燒到最燦爛,除非現在拿真正的成績出來,否則何以形成刺激?以前,起碼還可以在質量上傲視一車間,可現在,質量的優勢也被迫自我扼殺,所謂價格雙軌製與外銷都還隻是水書記竭盡全力向上爭取的東西,成不成還是未知數,而且還不能事先拿出來說。宋運輝遇到思想工作的難題。
  按說,車間思想工作本是書記該管的事,可宋運輝心中一向把新車間當自己的戰場,自己的資本,新車間就像是他自己生出來的兒子,長得好看難看,他攬到自己頭上,養得好不好,他也攬到自己頭上,他對新車間,有著與旁人不一樣的感情和責任。因此,他才分外頭痛該如何調動工人們的工作積極性。於是,他小家才和諧美滿了三四天的生活又被工作取代,沒辦法,他必須想出妥善的解決方案,他需要單獨思考策劃。
  宋運輝有三種選擇,直麵問題,還是粉刷問題,或者甚至是逃避問題。最保險的是逃避問題,不作為,任工人人心浮動,隻要不出生產事故,所有問題都可以推給總廠決策。總廠都解決不了的事,他一個車間副主任哪有什麽責任。第二選擇是粉刷問題。掩蓋事實,往往使流言更加泛濫,還不如逃避。最險的選擇是直麵問題,最難預料結果的選擇也是直麵問題。可宋運輝以年輕人的血氣,選擇了這個最險的選擇。不是說理解萬歲嗎?隻要如實向工人說明,工人應該會理解新車間的難處。隻要理解,就會產生責任感。
  這是他把看電視的程小貓關在客廳,自己躺床上將心比心地考慮眾人對三種選擇的反應,想了兩夜的結果。他甚至沒與程廠長商量,因為他估計,以程廠長的保守,肯定會對他說,看看吧,先觀察一段時間,等水書記回來看政策取向再作定奪。可宋運輝怎麽等得住,當初設備引進審批報告遞上去多久才批複,這回的兩個建議書申請周期也可想而知。可是,新車間的士氣不等人,他不願無所作為。吃夠小時候被動挨打的苦頭,他如今絲毫都不願放棄主動權。他可以隱忍不發,但他必須主動掌握自己的人生軌跡。
  在班前會議上,他將真實情況向大家如實交待。他明確告訴大家,新車間設備在國際上的定位,在國內的地位,新車間產品目前在流通中遭遇的政策局限,為什麽總廠為攤消成本暫時做出降低質量提高產量的決定,新車間設備虧損點主要在哪裏。他發動大家討論,群策群力,拿出如何不把雞蛋當作土豆賣的措施。他也在最後勉勵大家,國家政策一直在朝著給企業鬆綁,開放企業自主權的道路上前進,政策趨勢是對企業的約束將越來越少,企業的自主權將越來越大,所以新車間的前景依然是樂觀的。但新車間目前處於黎明前的黑暗,或許有各種不利因素在這個時段出現,我們現在很艱難,這個時期更是需要大家抱成一團,同心協力,克服困難。
  流言總是難以在真實的土壤上存活。宋運輝將事實攤開來講,立刻消除了流傳在各班組間各種版本的流言。大家也在無聊而悲觀地盯著儀表盤的間隙,大聲就事實展開討論。說到流通渠道的局限,大家就把周邊親戚朋友所在企業那邊的活躍變化拿出來講,對比之下,越發悲憤於新車間這麽好設備所遭受的不平待遇,都說這是鳳凰迫降草雞窩,而並不是鳳凰本身岀問題。
  宋運輝將他自己的聲音傳遍每個新車間職工之後,自己並不參與討論,而是通過與個別職工的談話密切關注輿論動態,看應該做出何種糾正或補充。令他沒想到的是,不到兩天,這些以往自詡總廠精英的新車間職工中間居然產生一種悲情情緒,悲情發酵,卻令那些工人自覺多花精力在限定產量基礎上,相對提高產品質量。他們都說,樹掙一張皮,人掙一口氣,不能讓一車間甚至其他動力車間等輔助車間的人給看扁了。宋運輝本來隻想以開誠布公來消滅流言,讓大家安心工作,不要自亂陣腳,沒想到,效果卻走向他無法預測的一端。所謂人心叵測,誰也無法預料人心帶動下的輿論會走向何處。沒想到悲情,會把眾人團結在一起,迸發岀一種獨特的力量。
  宋運輝心中納罕,思前想後總結一番,將這一實例記在心裏。他即使不是有意識地記住,他估計自己也長久不會忘記這個實例,他通過這一實例,才清楚,原來人心的動員,既可以通過正麵鼓動來刺激,也可以通過反麵壓抑來刺激,全在因地製宜。
  但是,宋運輝的選擇卻給他自己帶來麻煩。他的頂頭上司一分廠廠長在每周例會上批評宋運輝,說在總廠還沒拿出最終處理意見之前,他怎麽可以擅自將總廠小範圍會議上討論的內容公布於眾,完全是沒有組織紀律意識的表現。宋運輝沒有解釋,也沒有反駁,隻低頭聽訓,心中不服與煩悶。一分廠廠長的司馬昭之心他清楚,可他和一分廠廠長都是水書記嫡係,嫡係內部怎麽可以當眾打架。如今既然一分廠廠長是他上司,當然隻有他忍。就像去年水書記手中沒有技術優勢,即使有人事優勢,可麵對劉總工與費廠長的咄咄逼人,水書記這樣強勢的人也會選擇忍。想要做成一件事,宋運輝越來越覺得,有一句話沒錯,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隻要看準了,咬緊牙關排除萬難也要走下去。
  可一邊的,隻要想到小雷家的飛速前進,宋運輝有時又會覺得氣餒。在金州這樣的大工廠做事,牽絆太多,內耗太大,成效太差。他有時在想,如果他去小雷家,又會怎樣?
  可宋運輝不知道,小雷家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麽一帆風順。
  雷東寶回去小雷家,與村幹部開了幾次會,將村集體企業機構改革方案的調子定下來,又起草完畢,便交給鄉領導審批。那些鄉領導看到以宋運輝思路為藍本的草案,都是對裏麵的陌生論調大為傾倒,於是,草案又送交縣裏。陳平原看了草案,將雷東寶叫上去詢問,雷東寶叫上雷士根去解釋,免得他自己被問急了當場急躁。
  縣裏最主流的反對意見,是有關分配問題。剛從平均主義走出來的領導們雖然已經接受了包幹到戶,適應了工廠承包,適應了多勞多得,可是,對於以村幹部為首的鄉鎮企業領導拿高額提成的做法卻非常不理解,很多縣領導當場提出質問,問以村集體資源獲取的利益,可以讓村幹部多享嗎?村幹部作為一村的領導,憑借職權製定向村幹部一邊倒的規矩,為自己謀取利益,是否合理?
  也有人問,依照小雷家村目前的經營情況,諸位村幹部同時作為企業負責人,大約可以拿多少。雷士根給了數目,大家都說高了。雷士根解釋說,企業工作的村民工資也將提高,有人又提出,把原本屬於村集體的那部分資金拿來瓜分給私人,比較不合理,不能用改革的名義挖社會主義集體的牆角。
  雷東寶一直沉著臉不說,該說的反正雷士根都知道,而且他聽得心煩氣躁,恨不得打人,還是不說為好。但他聽了兩個多小時辯論後,終於忍無可忍,問如果不相應提高管理者的收入,管理者的能力又體現在哪裏?這話是宋運輝教他的,他背下來了。他緊接著的第二個問題是,管理者的收入不與效益掛鉤,又該用什麽辦法來阻止類似已經自殺的老書記這樣的以權謀私呢?雷東寶說,縣領導們既然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倒是拿個辦法出來消除貪汙。
  有領導對於雷東寶這樣一個小小村幹部的囂張不以為然,說農村工作目前兩眼隻盯著發展經濟,忘記思想教育,正是因為忽視思想教育,所以才會出現管理者思想偏差。雷東寶火大,說老書記一向是村裏帶頭教育村民提高思想的人,而老書記的思想一向由縣鄉兩級來教育,縣裏思想工作是抓了,但為什麽老書記手中有了審批權卻第一個貪汙?縣裏領導被雷東寶問得很尷尬,可就是咬緊牙關不批準。
  雷士根眼看鬧僵,就迂回了一下,說分配問題可以以後再談,也可以按照領導意思削減分配係數。但這個草案中關鍵問題並不是分配問題,而是小雷家村集體管理機構架設的問題。雷東寶心說雷士根說得太客氣,直接就說縣領導見錢眼開,忘記主題不就得了。
  幸好陳平原拿小雷家的手軟,堅持將會議主持下去,將討論回到主題上來。對於小雷家機構的架設,尤其是雷士根看似很專業的解釋,讓縣裏領導拿不出反對意見,他們不痛不癢問了幾個搔不到癢處的問題,就將機構架設給通過了。
  雖然是分配問題還沒解決,雷東寶知道,想要縣裏將分配問題通過,除非村幹部全體不領餉,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雷東寶決定不管縣裏怎麽說,回到村裏,就開會將草案化為落實了。磚廠和預製品場都是紅偉負責;養豬場交給雷忠富負責,這個決定倒是讓雷忠富大為意外,看著台上依然在宣布任命的雷東寶,心情複雜;電線廠交給原本協助雷士根的本村高中畢業生雷正明,技術和為人靈活都拿得岀手;建築工程隊由一位村民承包,自負盈虧,因為雷東寶嫌建築工程隊收入少,麻煩事多。總負責是雷東寶,副總負責是雷士根,名稱沒改,還是一個書記,一個村長,沒采用宋運輝的建議,總覺得農村人用什麽經理總經理。至於如何分配,雷東寶幹脆不說。以前他什麽都先與村民通氣,現在則是懶得再說,反正他錢拿多了肯定得挨罵,罵就罵吧,他才不解釋。
  會上有人提出追還老書記貪汙款的事。雷東寶陰沉沉地看了老書記家的方向半天,回答一句老書記一條命夠值三萬塊。台下議論紛紛,雷東寶沒興趣聽,講完就走了。什麽民意,他現在不信了。他努力把村集體經濟搞好,他自己光榮,這塊生他養他的土地也光榮,他可以日子過得好,帶動小雷家這幫人日子也過得好,這就行了。民意?光聽民意,他能辦成什麽事?當初誰支持他開磚窯?當初承包土地時候誰乖乖聽話了?
  當改變架構後的第一個月工資出來,村民的議論爆炸了。雖然誰也不敢當著雷東寶的麵說什麽,但雷士根和那幾個廠的負責人都被人指著罵。連雷忠富都放棄過去的成見找上雷東寶訴苦,說還是降點工資。但雷東寶說,做得多,做得好,就得拿得多,有種誰也把豬養得好,頂替他雷忠富。挨罵怕什麽,做頭的哪個不挨罵,頭是那麽好做的嗎,能挨罵也是本事,隻要自己行得正站得正坐得正就行。雷忠富聽了由不得想到當初他承包的魚塘被扒了之後他如何罵雷東寶,如今雖然豬場興旺發達可他依然覺得雷東寶沒按承包書辦事是錯誤,但今天聽了雷東寶有關挨罵的解釋,倒是理解了這個不講理的書記。做頭的,哪裏可能事事擺平,總有一頭不伏貼地翹起,做頭的總會挨幾句罵,正常。雷忠富倒是為自己以前的不顧大局對雷東寶生出點歉疚了。
  為此,雷忠富沒少勸其他幾個也拿錢多了的豬場負責人放寬心。這算是替雷東寶分憂解難。
  雷母聽到的議論就多得多,回家很擔心兒子會不會又闖禍,苦苦哀求兒子把工資削減一半,免得哪天被抓去坐牢。但雷東寶告訴母親,以後誰還敢再當著她的麵說,她就說兒子不會霸著書記這個位置,誰有能耐當小雷家書記,她兒子當天就讓位。
  雷東寶如此蠻橫霸道,別人卻反而反不起來,反而在議論幾天後悄悄接受。反觀雷士根、史紅偉他們幾個越講理越講不清理,最後隻好把責任都推給雷東寶,說都是東寶書記做的決定,有本事都去找東寶書記。結果,村民不過是多喧鬧了幾天,後來也沒了聲音。
  反而是有人反映到縣裏,縣裏有領導來指責。雷東寶在電話裏沒客氣,也是給那句話,有誰能代替他,他絕不霸占著書記位置。可是,誰能代替他?縣裏雖然大會小會都把雷東寶的“自私自利”當作現象來研究,當作典型來批評,可他們改變不了現實。最終,鬧騰幾個月後,所有的反對全都不了了之,小雷家的管理架構改革被強行推行,順利推行,成功推行。
  連宋運輝都沒想到,小雷家在分配問題上竟然沒掀起翻天巨浪。他更是感覺到,金州與小雷家,這兩片土地,那簡直不在同一個國家。小雷家是塊熱土,一塊幹事業的熱土。
  因此,宋運輝想到自己的事業。他希望持續不斷地奔跑,可是,如果繼續目前的工作……他想到水書記在丈人家的那句話,“你這女婿,搞經營比搞技術更有頭腦,腦子對政策敏感度高。可惜技術太好,反而讓我不舍得把他從技術崗位上換出來。”經營,還是技術?宋運輝發現自己麵臨選擇。經營,是一條不可測的路,可也是充滿挑戰的路,似乎更是一條可以發揮他宋運輝主觀能動性的路,這不正是一條他向往的可以持續奔跑之路?可經營之路,他的起點是零。而技術,他已經小有成就。以他目前在一車間技術領域不可替代的地位,他隻要保持,就可以輕易守成。再加他的年齡優勢,他的身份背景,他早已穩當地廁身本年齡段,甚至三十年齡段人中的前列,他在工廠技術管理或者生產管理領域的前景指日可待,他隻要耐心等待充實資曆就行。
  隻是,他不滿足於安穩的現狀。
  在接到雷東寶的匯報電話後的發薪日,他終於還清欠丈人家的錢。雖然欠丈人家的錢並不多,可還清前與還清後總是不一樣,還清欠款,整個人一身輕鬆。從丈人家吃完晚飯,與程開顏一起在略微炎熱的夏夜中回家,宋運輝忽然跳離原來的話題,冷不丁問了一句:“小貓,你說我到你爸那歲數時候,會是什麽樣子?”
  程開顏不明就裏,笑道:“你肯定比爸爸帥,你比爸爸高多了。可是你有一項沒法跟爸爸比,你隻能有一個孩子呀。”
  宋運輝沒想到程開顏想的與他想的完全不同,不由笑道:“誰說隻有一個孩子,我還有你這個大孩子。小貓,我是說,我未來會不會有你爸現在的地位,還有,我在你爸現在這個年紀,我做什麽工種。”
  程開顏顯然沒想到宋運輝會提出這麽大的問題,想了會兒,才道:“以前爸爸說過,你比他的起點高,你又是比他早十年拿到科長位置,我想……我想……你肯定可以做得比爸爸現在好。可是,那你不是得升到部裏去了?我們難道得搬家到北京去住?那我不是要離開爸爸媽媽好遠了嗎?”
  宋運輝被程開顏無限發散性思維搞得笑岀聲來,卻也知道他是沒法與程開顏就此問題展開討論了。他隻得又轉了話題,問道:“小貓,你把工作轉到幼兒園去怎麽樣?省得天天穿工作服上班。”
  “幹嗎轉工作,我現在工作得挺好,大家對我都挺好的。再說我電大畢業了,可以爭取做會計了。”
  宋運輝循循善誘:“跟那幫運銷處的老油子混一起有什麽意思,不如去幼兒園,小孩子多好玩,又適合你的性格。”
  “不好,每天跟小孩子混一起,我還長得大嗎?不好。可當初爸爸也想要我去幼兒園工作,你們怎麽都看不起我?我能做好在運銷處的工作,別以為我隻會跟小孩子玩兒。”程開顏說起來有點生氣,當年為了不去幼兒園,還與爸爸小小生了一場氣,曆時三天,以爸爸投降告終。怎麽現在還得與宋運輝開戰,他隻比她大半年不到,憑什麽他也小看她。
  宋運輝沒料到程開顏如此反對,但他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但曲線救國:“小貓,不是說你能力不行,我的意思是,你那麽可愛的人,我真不願意你在運銷處被那些老油子近墨者黑了,我希望你一輩子都單純透明。而且,你忘了嗎,幼兒園有暑假寒假,那麽大段時間的休息,我想到你暑假寒假呆家裏,我一下班就可以看到休息了一天活潑可愛的你,並吃到你親手為我做的飯菜,我對那樣的生活向往不已。你說呢?”
  程開顏眼裏火花一閃,對,暑假寒假,一年裏可以慵懶上三個月,那三個月裏可以天天以飽滿的精神迎接宋運輝回家,而不是她有時累得頭昏眼花,宋運輝也累,兩人見麵都沒興致。再有,她可以有那麽多時間調理可口飯菜喂養丈夫。想到這兒,她來了熱情:“對,我這下可以有時間耐心學做衣服,還可以學打毛衣,我一定要給你穿上我親手織的毛衣。”
  宋運輝見這個小貓總有辦法把話題從東扯到西,有些哭笑不得。“那你找時間跟你爸說說,要他把你調去幼兒園。”
  “咦,你說不也一樣嗎?”說話間,兩人到了自己的家,程開顏先進門拿起掛在門背後的一把扇子扇了幾下,又朝正關門上鎖的宋運輝扇幾下。
  “你去說,我要是去跟你爸說,你爸肯定得問我是不是想生孩子啦,準備什麽時候生啦,你要我怎麽回答?你反正怎麽說都可以。”
  程開顏滿不在乎地道:“那你就說順其自然不就得了?又不是太大的事。哎,小輝,我們……”
  宋運輝料到程開顏想說什麽,連忙打斷她,“再等幾年,我們還年輕,才剛結婚,我們再過幾年無牽無掛的自由日子才要孩子。生孩子太危險,小貓,你再長大點才能生孩子。”
  程開顏聽了挺喪氣,“可是小孩很好玩的呀,我同學已經生孩子,不危險。小輝,你是不是不願跟我生孩子?”
  “不是,你忘了我跟你說的我姐姐的事嗎?小貓,我很怕你痛,更怕你有危險。我們考慮成熟後再要孩子,不急。”
  看著丈夫為她擔憂的眼神,程開顏心裏好感動,鑽進丈夫懷裏,反而是她來寬慰宋運輝,“不怕,大家都生孩子呢,很少很少會有人遇到危險。我不怕,我要為你生一個像你一樣聰明的孩子。以後孩子每天拿第一名,我以後每天都可以在老師麵前得意,哈。”
  宋運輝也知道難產致死是小概率事件,以前衛生條件差,人類都一代一代地在繁衍下一代,沒岀太多事故。可想到讓小貓冒著生命危險生孩子,他心底有堅決的抵觸,他那麽柔嫩的小貓,怎麽可能受得住懷孕生產的煎熬,他還沒做好要孩子的準備。
  程開顏又開始看連續劇,《血疑》,日本的,山口百惠飾演,這幾天大家見麵都談到《血疑》。宋運輝陪著程開顏看一會兒,就進去臥室看書。看了會兒,又想到剛剛想找程開顏聊卻未遂的話題,不由得攤開信紙,寫給梁思申。他很懷疑梁思申能不能看懂他信裏所寫,但他需要一個說話的地方,這件事,懂的人,他不便說起,包括丈人;不懂的人,他說了也沒意思,說了更鬱悶,比如對妻子。他就把自己的心情寫在信裏,不管梁思申看不看得懂,他算是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省得憋在心裏難受。
  在信裏,宋運輝寫道,“……我現在麵臨兩個選擇,一個選擇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獲得十拿九穩的成就;一個選擇是條不明前途的道路,我很想在投入所有精力將新車間建成之後,再想盡辦法,完成我在投建新車間之前,在項目建議書裏的設想,那就是把買新設備所用的巨額外匯,用新設備生產出來的高質量產品將外匯掙回來,其實,那也是我的理想。如今,因為受政策約束,新設備明珠暗投,降低規格生產舊設備就能做的產品,這令我很痛心,我不清楚水書記帶去中央部委審批的價格雙軌製建議能不能批下來,外貿自主權能不能獲得審批通過,隻要能被批準一項,新車間新設備就有前途能揚眉吐氣。我認為,能被批準一項,甚至兩項,都隻是時間問題,我能不能參與其中,為新設備的產品尋找出路,才是最大問題。因為我的技術,總廠是絕不肯放我脫離新車間的技術管理,讓別的不是最熟悉設備的人接手。而且我對怎麽走產品出口之路,或者價格雙軌之路也是茫無頭緒,很奇怪,你的企業管理書籍裏幾乎沒有有關銷售的內容,難道國外也是按照計劃渠道銷售產品,不需企業自己找市場,尋出路?如果國外也是這樣,那麽,我姐夫的小雷家村自己找渠道進貨,不在計劃體係內生產,自己找市場銷售,是不是標新立異,或者隻是夏日劃過天際的流星一般的短暫經濟現象?因為那麽多的不確定,所以我才覺得我的選擇有些難。既不願放棄既得,又擔心無法預料的前途。可是,守住既得,而不是開動我所有的智慧精力去求新求高,卻令我困惑。守成,那不是老年人才做的選擇嗎?我想,我還年輕,跟我同樣年齡剛分配進廠的大學生在這個年齡依然一無所有,還站在起跑線上。如果我放平心態,也以一個新人的心態和姿勢站回起跑線上,我可以做什麽,怎麽做?……”
  信中,宋運輝又寫了別的,他叮嚀梁思申在中學裏一定要好好讀書,考取最好的大學,因為一個好大學獨特的學習人文環境,對人一生影響至大,他講了他與來自名牌大學的虞山卿之間的修養區別。他也講了他的程小貓打出來的圍巾坑坑窪窪,可很感人,幸好現在有毛很長的馬海毛線,可以幫小貓圍巾裏麵的跳針遮醜。他甚至還給梁思申說了剛剛發生在小雷家大隊的改革。一邊寫一邊想自己太怪異,梁思申才是個高中生呢,連小貓都聽不懂的話題,梁思申能懂?可宋運輝還是手不由己地寫了,就好像是記日記,寫心得。就像,以前在大學時候,總把發生的見識的所有新鮮事寫信向家裏匯報,家裏有個一直關注著他的姐姐,而梁思申的回信也從來都是言之有物,絕不空洞,雖然有些想法幼稚,可她畢竟有想法,而且是視角獨特,觀點鮮明,甚至尖銳的想法。
  其實,寫完給梁思申的信,將自己心中一直反複的思路理清,明晰寫到紙上,宋運輝心中立刻有了清晰的決定。不,他不能按部就班地從新車間副主任,賺夠資曆後升到新車間主任,然後再賺點資曆,最好讓自己眼角盡快長出皺紋,明顯老成之後,轉到一分廠擔任領導,然後……再然後……一直到頭發花白,做個穩重的宋廠長。閑暇時間,釣釣魚,揩廠裏便宜自己打一套沙發,生個孩子抱著寵著養大,還有,每天學著旁人嚼舌根,成為傳播小道消息的一個可有可無的環節。
  那樣的人生,可怕。那不是他的理想和追求。
  水書記去了北京後還沒回來,傳來的內部消息說,審批工作異常艱難,因為這是一個太大的創新。對於金州這樣的大型企業而言,一舉一動,都關係重大,不可能一批就準。需要考慮的方方麵麵太多,水書記有太多工作要做,太多思想需要匯報。
  幸而,一車間的大修完成,由一車間拉動,總廠終於走出虧損。程廠長終於可以長舒一口氣,算是不負水書記所托了。但是,考慮到下半年已經開始,總廠利潤與工人獎金密切相關,水書記在電話裏指示想方設法挖掘潛力,提高利潤。程廠長召集分廠廠長,討論如何在下半年將前兩個月的虧損彌補掉。這事兒,一分廠廠長最在意,因為虧損就是發生在他任廠長的一分廠,他兼任車間主任的新車間。
  回頭,他在分廠例會上,就把任務向新車間布置下去,要求繼續提高產量,壓低質量,隻要與一車間產品質量參數持平即可。
  但是宋運輝陽奉陰違,不予執行。回頭,一分廠廠長看報表見新車間產量沒有變化,便打電話問宋運輝什麽時候改變參數,宋運輝給他一個回答,說質量不可能無限量低下去,再低,反應器上會出現大麵積結焦。一分廠廠長將信將疑,但又無法當場反駁,因為他不懂新車間設備。他隻好暗中找來新車間一個工程師詢問,工程師不疑有他,回答說有結焦可能,但參數變化幅度不大的情況下結焦可能性不大。一分廠廠長問,如果調整到一車間的產品參數,會不會結焦,工程師說,因為設備從來沒達到過這麽低的參數,所以必須與上次下調參數時一樣,邊調邊觀察,必須非常小心謹慎,但不是沒有可能。
  一分廠廠長從嚴謹的不肯得罪人的工程師嘴裏聽出苗頭,那苗頭就是,宋運輝也不知道會不會結焦,可宋運輝沒有嚐試,便拿話拒絕了他,本質乃是宋運輝不願執行他的決定。於是,一分廠廠長鼓勵工程師嚐試,可工程師說他不敢,連宋主任調整參數時候都戰戰兢兢,滿頭是汗,他技術不如宋主任,沒那個膽量嚐試那麽貴的設備。
  一分廠廠長既然把情況調查清楚,便又找上宋運輝,讓他務必嚐試降低參數,也提出他會在場,大家一起密切留意結焦產生可能。一分廠廠長把道理說得很婉轉,但他等待的是宋運輝的拒絕。而果然,宋運輝沒有辜負他的期待,又拒絕了他,但隻是可能帶有些輕蔑地告訴他,理論上而言,會結焦,昂貴的設備不能冒這個風險。
  如果換作別人,一分廠廠長可以把任務強硬地壓下去,但是對於宋運輝,這個有程廠長作為後台的手下,卻不行。他可以抓住宋運輝顯而易見的錯誤提出批評,但是對於新車間的設備他無從下手,批評出去,反而可能成為屬於他的笑柄。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束手無策,他等的就是宋運輝的再度拒絕,他索性將宋運輝交給布置任務給他的程廠長自己去處理。程廠長沒法壓宋運輝,那是程廠長自己沒用,自己下的指令被女婿頂翻,那是笑話。宋運輝如果頂不住丈人壓力最終調低參數,那麽,宋運輝存心與他一分廠廠長鬧對立的情緒昭然若揭。反正宋運輝將左右不是人,他正等著宋運輝自己入甕。他在找上程廠長談困難的時候也指出,宋運輝可能對他在以前一個會議上的批評有抵觸情緒,他還把那次會議向程廠長回憶一下,搞得程廠長很替女婿理虧尷尬。
  等一分廠廠長一走,程廠長就打電話到新車間,要辦事員立刻將宋運輝找到。
  宋運輝大致知道丈人上班時間就這麽著急冒火地找他,肯定與一分廠廠長剛被他拒絕有關。所以進到程廠長的辦公室,他就先聲奪人:“爸,參數不是不能降,可是再降,我們相比一車間沒一點優勢了。第一次降參數後車間反響很大,很多人有反對意見,我好不容易擺事實講道理讓他們體會總廠的難處,再說還有那麽一點技術優勢支撐著,他們才能想通。如果再降,兩個車間擺在可比條件之下,隻要從總廠調一下數據就可以得出新車間單位利潤還不如一車間的結論,新車間全體工人的臉麵往哪兒擱。分廠當然無所謂,可我得顧慮手下職工的情緒。”
  程廠長靜靜聽完,卻一針見血道:“小輝,你是不是挾技術自重,借機宣泄反感分廠廠長的情緒?你要認清你自己的位置,你雖然處於可以胡鬧的年齡,可你已經是中層幹部,作為幹部,你不能意氣用事,你得眼觀六路照看到方方麵麵。比如你即使想抵製上司的決定,這次你也不能做,因為這回提高利潤的指令是我下的,你不能讓分廠廠長看我的好戲。”
  看到宋運輝啞口無言,眼神中了然和複雜並存,程廠長歎息道:“去吧,趕緊去調整參數。至於你與你上司,誰都沒指望你們能團結在一起,可由你挑起矛盾,總是你失策。以後做事,三思而後行。”
  宋運輝答應了出門,回去就參照上次改變參數的經驗,這回很順利,幾乎是沒啥障礙地將參數降到一車間那個水平。都沒加班,晚上照常地下班,像是改個參數如小菜一碟。
  宋運輝自己知道,他冒了一定的風險,他甚至在調整參數過程中帶著對講機,直接站在現場觀察孔旁邊,隨時觀察現象改變。但是,他做得比上次調整時候潑辣,大膽,因此給外行人的感覺就是,調整參數是件容易不過的事。程廠長知道後,頓足長歎,還是年輕,還是衝動,不懂這個時候適當偽裝一下,裝作十二分艱難,也算是給一分廠廠長一個麵子,稍微堵住一分廠廠長的嘴。可這下,如此輕而易舉,誰都會說,宋運輝原本的拒絕那是存心為難人家不懂新車間的一分廠廠長嘛。
  回頭,程廠長把宋運輝教訓一頓,說他不是不準備進步的紈絝子弟,他還要進步,越是有靠山,就越要起碼表麵上給人一個謙虛好學的樣子,不能以為做了程副廠長女婿就得意忘形。程廠長還說,自己才隻是總廠副廠長,還不是第一把手,還做不來一言堂。程廠長要宋運輝戒驕戒躁,不許得意忘形。
  程廠長顯然很激動,又跟宋運輝分析了得罪一分廠廠長的利弊,根據一分廠廠長的能力,正好符合目前年輕幹部選拔標準,那人前途光明,何必為一點小意氣得罪一個可能永遠做自己上司的人呢。
  飯桌上程開顏哥哥聽著一直笑,說男人怎可沒有血性,他支持妹夫。程開顏就一直拿話想打斷她爸沒完沒了的批評,可她爸這回就是不聽她的,一直到她媽發話,才停止,偏偏她丈夫還向她爸提問,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問清利害關係才罷休。
  但是,宋運輝抵製一分廠廠長、最後卻是鬧個尷尬收尾的“事跡”還是傳開了。有好事者問起宋運輝,宋運輝隻是自嘲地笑說,那麽好的設備,不能墮落到如此地步,他不是抵觸一分廠廠長,他對上司沒有個人成見,他隻是抵觸一分廠廠長的命令而已,他對事不對人。總廠增產節能的要求,怎能總是用新車間設備墮落來完成指標,但既然嶽父兼總廠副廠長硬壓,他隻能遵守,他總得聽嶽父大人的話。
  這話傳開,新車間諸職工都因此心態平和地接受了再次降低參數,一分廠廠長心裏更不滿。在金州總廠小小社會中,這事很快便醞釀成為不得了的矛盾,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人們都說,宋運輝上有丈人支持,下有新車間職工擁戴,自己又握有過硬技術,頂頭上司拿他沒轍。也有人說,宋運輝遲早是繼續上升的料,一分廠廠長不明智,或者說是嫉妒,怕宋運輝壓倒他,才現在來不及地打擊。
  傳言有好聽有難聽,總之一分廠廠長全部聽在耳朵裏,照單全收。
  水書記中間回來一趟,得知宋運輝的狂逆後,心有不滿,懷疑小年輕仗恃技術,又仗恃他不在家時候是程廠長當家,所以小人得誌。但水書記沒太多表示,聽過便算數,沒當作重要事情對待。這令一分廠廠長很是困惑,不明白他該如何處理宋運輝。沒多久,水書記又去了北京,撂一個問號給一分廠廠長。
  其後,分廠與車間又因幾件小事產生齟齬,分廠有些無聊的這檢查那活動都在新車間遭到抵製,上令無法下達,分廠無限尷尬。可是新車間人卻對宋運輝擁護得很,因為宋運輝在新車間執行他自己的一套,衛生、秩序等都訂立在日常規章中,並不需要搞什麽突擊活動來表現。整個車間因為新,又因為管理得好,閑處無亂扔的廢棄物,所有工具器具都有固定存放位置,走進新車間隻見秩序井然。對於抵製分廠的活動運動,宋運輝從不說他的動機,但是下麵的人都說,我們執行的是高級製度,哪裏需要墮落到降貴紆尊,下麵的人正為降低質量的事煩躁,趁此終於有撿回自尊的機會。於是,“墮落”一詞,成了新車間,乃至總廠的流行語。
  因為拒不執行的事是宋運輝做出,因此所有的議論,也都被一分廠廠長歸到宋運輝頭上。一分廠廠長並不是個怕事的人,即使就級別而言,作為總廠最要緊分廠的廠長,他在金州的重要性並不亞於程廠長,對於一個手下的刺頭,他既然設套讓宋運輝暴露,下一步,他自然不會如祥林嫂般到處哭訴含冤尋求輿論支持,而是先去程廠長那兒打個招呼,然後就大會小會地批評宋運輝,進而暫停宋運輝的職位。
  程廠長一接到一分廠廠長挑戰書式的招呼,就立刻找宋運輝怒斥。但是宋運輝的回答令他歎息,宋運輝說,除了在技術方麵,他因為固執技術而不願違心接受分廠增產壓質量的安排,其他,都不是他願做的,分廠會議上他都是沒有異議,這種事反正是表麵文章,何必因此得罪人。但是,他控製不了新車間的民意,因為壓質量,新車間的職工抵觸情緒很大,麵對眾人的反感,他束手無策,不懂該如何製約那麽一大幫人。
  程廠長很無奈,當初宋運輝擔任副主任,有他的大力舉薦,但是他也考慮到一個年輕人能否挑此重擔,當然,他知道宋運輝的技術沒問題。但是,作為車間主任,管的不僅僅是設備,設備這東西,隻要掌握了技術,它們是死的,作為車間主任,還得管人,人是活的,人太難管,一個沒有太多閱曆的年輕人,要他管那麽一大幫子人,確實勉為其難。程廠長聽了宋運輝的解釋後,表示理解,他還安慰了一下女婿,旋即打電話聯係水書記。
  當然,程廠長就女婿與一分廠廠長之間的矛盾,除了用到宋運輝的解釋之外,他又有補充,他還提出,不如讓宋運輝調到總廠生技處,分管一分廠的新車間,以後繼續管著熟悉的新車間設備和生產,也算是繼續用到宋的技術。這樣的解釋和建議,讓水書記滿意。手下兩員他看好的幹將打架,是水書記最不願看到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兩個鬧到白熱化,他勢必得出手處理,處理哪個他都心疼,而且他肯定得處理宋運輝,因為上司與下級打架,為了維護總廠秩序,他總不能鼓勵下級造反。可是,他挺喜歡這個話不多、有點耿、能做事的小年輕,再加投鼠忌器,總得顧著點老程的麵子。好在,程廠長沒為難他,已經幫他把事情調解好,壓下宋運輝這一頭,把退一步的處理意見給他。這讓水書記心裏很是受用。水書記這才將他考慮已久的處理意見告訴一分廠廠長與程廠長,他的意見是,宋運輝的職位先擱一擱,冷處理,都別動,他回頭對宋運輝另有任用。
  一分廠廠長說什麽都不相信宋運輝是因為掌控不了新車間才總是不落實分廠的工作,在他眼裏,宋運輝對新車間的控製別提太有效,他這樣掛名車間主任的人都無法插手。但人家既然已經服軟,無論究竟是什麽原因導致宋運輝服軟,他都不便再予追究,因為他從水書記的處理中看出水書記對宋運輝的看重,打狗總得看主人,主人是程廠長的話,他還可以設法,是水書記的話,他哪敢亂來。但他沒恢複宋運輝的車間副主任工作,既然暫停了,他就強硬到底,否則他以後還怎麽在分廠一言九鼎。他讓宋運輝在生技科賦閑。當然,他也放出風聲,告訴他人,宋運輝不是管人的料。隻是,在一分廠廠長內心,卻一直畫著一個大大的問號,對於宋運輝此人,這個將眼睛深藏在黑色眼鏡框後的年輕人,他發覺,他琢磨不透。
  程廠長則是滿意水書記的處理,尤其滿意的是水書記對他女婿的重視,這讓他恢複麵子。他還提醒女兒最近別煩著女婿,女婿最近心情不好著。宋運輝更是滿意於這個結果,但是他不便說,對於丈人對他的幫助和無微不至的照顧,他感激在心裏。
  正好趁開學,程開顏調到幼兒園開始做幼兒教師,她脾氣好,自己也愛玩,跟小朋友混得不錯,回家說起孩子們來就嘻嘻哈哈。她聽了爸爸的話,以為宋運輝心情不好依然對她強顏歡笑,她就常講小朋友的糗事讓宋運輝笑。宋運輝其實並不心煩,他還到市工人文化宮報名去學剛興起的美聲,也給程開顏報了個名,兩人隔三岔五下班就去城裏工人文化宮練上幾嗓子。兩人都有樂感,年紀還算輕,嗓子也不錯,竟是練出點名堂出來,也很快樂,尤其是程開顏回來還可以教小朋友們唱歌。
  不過,在別人眼裏,都以為宋運輝受刺激了,一個本來穩重的人竟然去學唱歌,這事兒反常。輿論大多同情弱者,為此,一分廠廠長挺受詬病,誰都認為人家宋運輝本來把新車間搞得好好的,都是一分廠廠長妒賢嫉能,硬把人家一個大好青年給毀了,而且人家小夥子都沒出言指責一聲,小夥子不容易。
  讓宋運輝沒想到的,是新車間上上下下對他的無聲支持。
  宋運輝又開始有時間去圖書館閱覽室。再次接觸劉啟明,感覺劉啟明的氣質,文雅中帶點尖酸,其實並不可愛。不像小貓,小貓與她的家人,構成他的第二家庭。
  好不容易,梁思申的信姍姍來遲,包括一本有關銷售的書。展開信,宋運輝才知這封信為什麽拖延好久才到。原來,梁思申的外婆去世,她媽媽去美國奔喪,可是受到冷遇,沒人安排她媽媽的住宿,她媽媽不得不與她住在一個房間,單人床不能睡兩個人,她睡了好幾天睡袋。因此,梁思申有擔憂,這個家庭裏,對她最好的外婆去世,對她的態度可有可無的外公,與巴不得她不出現的舅舅會不會更當她是透明,她考上大學後的費用,他們會不會要她自己負擔,或者甚至要她回國讀大學。她說,這不是不可能,舅媽就曾提起要她回國讀大學,說供讀大學的費用太高,成年人應該自籌。她媽媽也有類似擔心,就此問過她外公,可外公或許是受外婆去世的打擊太大,沒有做出明確答複,令媽媽上飛機前還是擔心。
  梁思申說,她現在最擔心的是外公一蹶不振,從此兩個舅舅當家,她可能蹭在外公家沒有問題,吃住畢竟是小錢,但是讀書的學費問題就大了。從兩對舅舅舅媽對待媽媽的態度上就可以看出,他們視妹妹一家是包袱,巴不得逼她回國甩掉這個包袱,他們兩個可以盡情瓜分遺產。因此,她與同學商量,大家幫她想了很多主意,都建議她應該通過打官司合法取得外婆去世留下的遺產。但是媽媽不同意她的辦法,說那會傷及老外公的心,老外公剛剛去了老伴,不能再受打擊,不許她做傷害外公家的事。梁思申說,她不以為然,老外婆照著中國習俗沒有留下分割名下財產的遺言,這並不意味著她對外婆的部分財產沒有繼承權,這是在美國。她現在猶豫的是,要不要與舅舅他們翻臉。
  後麵,梁思申寫得有點草草。她說她去書店看了,企業管理類書籍還真很少講銷售的,所以她隻好先買一本專門講外貿的書寄來,這書主要講外貿文書規範,算是工具書的一種,也可能並不針對。她還說,她支持Mr.宋的選擇,混日子,那是浪費爹媽給的好腦筋。
  宋運輝看了信後,立刻回信,告訴梁思申,到哪兒,都得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裏,以免被動挨打。他說,他不知道美國的法律,但既然法律規定梁思申有獲得部分她外婆遺產的權利,她就有權享用這筆錢,她舅舅無權剝奪,他希望梁思申繼續想辦法,找在美國的成年人谘詢,如何避免被動。他也指出梁思申思考問題中的一處謬誤,既然是可以合法取得遺產,作為她舅舅應該也知道美國國情,所以不存在翻臉的問題,舅舅他們翻臉,隻能意味著舅舅們無理,意味著她舅舅們本來就打定主意想侵吞她這個孤女的份額。如此,如果舅舅們本來打算供養她,打官司雖然會讓舅舅們傷心,但道理講得通,官司後多孝敬舅舅們挽回感情就是;如果舅舅們本來就有逐她回國的打算,那麽打官司是遲早的事,遲不如早。隻是,宋運輝在信中擔心,一個小姑娘與親人打官司,法院會搭理小姑娘嗎?美國的法院究竟是怎樣的?梁思申的舅舅們在當地生活幾十年,又有點錢財,他們會不會與官員關係良好,台麵下就做了手腳讓梁思申輸了官司?這麽一來,梁思申豈不是更被動?因此,宋運輝奉勸梁思申,千萬三思而後行,一定得站穩腳跟,確信自己不受傷害,才能出手打官司,官司,並不是那麽容易打的,官司背後,有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貓膩。
  為此,宋運輝從總廠辦公室借來一本蓋有保密字樣的法律法規的書來看,越看越覺得梁思申的官司有點玄。他不清楚美國的法律怎麽樣,但總覺得各國的法律總應萬變不離其宗,忙又寫信追上去,列出注意點一二三,一定要梁思申將這些注意點都做到後才能打官司。信寄出後,宋運輝一直為梁思申擔心,擔心這麽一個小姑娘隻身在美國求學,萬一她舅舅真有歹意,她還真求天天不應。她若是回國上大學,現在高考競爭如此厲害,她一個受英語教育的人,得高複幾年才能參加中國的高考啊。他發覺,小小的梁思申真有背水一戰的艱苦。他愛莫能助,料想,梁思申的父母更是為寶貝女兒操心。
  沒想到,水書記跑部委終於跑岀成果,外經貿委批準金州進口設備生產的產品可以試點自找國外客戶,自行結匯,自負盈虧,由掌握進出口權的外貿公司代理出口。反而是價格雙軌製沒被批下來。
  水書記回來就火速成立運銷處管轄下的出口科,讓岀過國、懂英語、最懂新設備、最懂新設備生產出來產品、又年輕有衝勁的,他信任的宋運輝掛帥出口科。他本來並不願意把宋運輝調出新車間,可既然一分廠廠長不能容忍提攜一個年輕人,他隻能妥協一下做一些平衡。
  宋運輝得償所願,走馬上任,手下,三個比他晚進門的大學生,都是剛從車間抽上來。人稱四人幫。
  十月一日,虞山卿結婚。宋運輝攜程開顏參加婚禮。虞山卿被灌多了,背人處,拖住宋運輝酒後吐真言,怨說找個靠山與找不到靠山就是不一樣,出口科是他下死力跑出來的,本來以為他是最佳人選,可是,還是被有關係的人捷足先登了,他隻能為人作嫁。宋運輝理解虞山卿的努力,可是,機會隻有一個,他隻能不客氣了。換作虞山卿如果有靠山,虞山卿也不肯輕易放棄這位置,當年虞山卿為可能的出國都可以在整黨中踩他,虞山卿現在隻是硬不起來而已。不過,宋運輝沒有與虞山卿搭話,作為勝利者,他不會學虞山卿過去對他的嘲笑,他決定保持大度。
  宋運輝去參加了廣交會,當然是水書記親自帶隊。水書記很是滿意於宋運輝在與外商談話時表現出來的不卑不亢,比其他三個岀口科的人強得多。水書記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講些什麽,可他人老成精,旁觀就能看出外商們的興趣被宋運輝激發出來。他感覺,沒找錯人。
  宋運輝以對產品的熟悉,對國際上同類產品的熟悉,和對工藝的無比熟悉,打動外商。有外商要求或者同意找時間去金州拜訪。也有一個外商準備廣交會後就跟去金州。旗開得勝,這令宋運輝心中湧出無數成就感。
  工作繁忙,可總有少許閑暇。少許閑暇陪著水書記一起出去廣州街頭,兩人對廣州市麵的混亂大驚失色。同樣的貨物,換一家店,價格竟可以天差地別。好多不明身份的可疑人當街亂拉行人,拉到稍微角落的地方,扯開衣服,露出身上掛滿的幾十隻亮晶晶手表,就這麽當街談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看到價格如此便宜,東西又漂亮,水書記買了兩隻雙獅全自動帶日曆男表給他兩個兒子,又買三隻女表分別給老伴和兒媳。有些集貿市場竟然還有不需布票的漂亮布料賣,水書記十米十米地買布料,宋運輝也買,兩人像是不要錢似的買了好多,都很是欣喜。
  但是,水書記看著宋運輝自信成熟地與給金州做代理的外貿公司那些老練業務員交談,一點不落人下,看著宋運輝有效地指揮手下三個兵合理安排工作,水書記心中泛起狐疑。他與宋運輝帶著外商先乘飛機回金州路上,他問宋運輝,與一分廠廠長關係鬧僵,是不是意圖跳出新車間的曲線救國策略。麵對宋運輝的訕笑不答,水書記像是逗小孩似的索性將兩人關係一一剖解,一一逼問宋運輝是抑或否,宋運輝異常尷尬,滿臉漲紅支支吾吾招供說他覬覦出口科的原因是為兌現當初進口設備時候的設想,實在不忍心看著心血成就的新車間墮落得生產低檔產品。水書記雖然罵了幾句,可沒太放心上,人有點手段,這很正常,小夥子又沒損人利己,全是以貶損自己換取岀口科位置。隻是覺得小夥子難得,肯在優勢位置上斷然以退為進,忍辱負重等待時機,這等耐力,這等魄力,非虞山卿等人能比,這點,他欣賞。
  水書記自然是不怕小小年紀的宋運輝跳出他的掌心,他就猶如高高在上的如來佛,孫猴子蹦得越歡,他看著越高興。他早已攢足提攜機靈部下的資本,他自然無須有武大郎開店的狹小心胸。
  宋運輝回到金州,就將工作有條不紊地開展起來。人們都以為他應該穿上西裝接待外賓,可他依然穿工作服,隻是穿得整潔一點而已。他岀過國,明白人家工廠裏麵怎麽在做。他領外賓進新車間,新車間的工人都對他異常熱情。而他則是能如數家珍地麵對同樣懂行的老外的提問,並做出技術方麵的解釋,令老外很是信服。但是,為了拿出產品交給老外,在取得水書記的同意後,他回到總控室,監督接替他的新車間副主任改換運行參數,開始生產高質量產品。工人都依然稱他是宋主任,都笑說宋主任是抱大新車間,又給新車間找娘家,將新車間一手包了。宋運輝還是笑著說出那句話,不忍看著新車間墮落啊。因此,車間工人與宋運輝很是貼心。接替他的新車間副主任顯然沒法操控局麵,不得不向宋運輝低頭。
  一批外商拿著樣品回去自家進一步化驗去了,不久又有一批來。金州總廠的岀口科在挑戰中忙碌。
  外貿局麵的打開,令新車間又恢複一支獨秀的優勢。而這其中,宋運輝的努力眾所周知。宋運輝也清楚他個人對新車間的意義,若說心中沒一點誌得意滿,那是不可能的。
  梁思申連續接到宋運輝的兩封信,對於宋運輝說的無論如何都要掌握主動權的說法非常有共鳴,也對宋運輝的利害分析很是受教。但是看到第二封信就笑了,原來神勇非常的Mr.宋也有不懂的東西,她真是非常高興,立刻抓緊這個難得機會,寫信用美國的法律教育了Mr.宋。然後,她毅然行動,通過向老師求助,找到一個可靠而且能幹的律師,為她和媽媽代理爭取外婆遺產的事宜,那個律師,是她校友的爸爸。好在,她住校,打官司期間,不用回家看舅舅們臉色。
  但是,官司進展緩慢,聖誕節期間還沒結果。她回外公家挨了外公的罵,外公罵她敗家子,意圖瓜分家產,她也被媽媽來信責備,但是媽媽還是考慮到女兒的生存,寄來授權書,舅舅們更是翻臉不認。年輕的梁思申反而被激發鬥誌,咬牙切齒,非要把官司打到底。有理的事,她為什麽不堅持?她甚至與同學商量著,尋找第三方機構的幫助,逼迫外公不得不開岀支票,支付她這個未成年人最後半年高中的費用。然後,她隻能聽天由命了,官司如果能在她考進大學前結束,她就可以獲得不菲遺產,如果不能,她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到時,將有很多問題需要她麵對,她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她有同學們的支持,她也大膽大方地尋求大家的支持。
  離開父母,隻身赴美,讓梁思申成長。與親人公堂相見,更令她快速成熟。
  1986年
  雷東寶滿意地站在一團溫暖的臭氣裏,看著幾頭肥豬被趕上斜坡,趕進拖拉機,擠成一團地被運往殺豬場。身邊走來豬場場長雷忠富,雷忠富遞來一枝煙,雷東寶不吸,揮手擋回去,雷忠富也沒強勸,全村都知道書記不吸煙,光喝酒。
  “書記,一天一個價啊,每天到士根哥那裏批價錢,我都讓他加幾分。可價格這樣漲,要豬的人還一早就來排隊。我恨不得把那些豬娘也賣了。”
  “徐書記,我聽徐書記的話,沒錯。你們聽我的沒錯,忠富,服了吧?今年收入比你養魚,多還是少?”
  雷忠富嘿嘿地笑,不答。年中時候雷東寶頂著上上下下的罵名改革收入分配辦法後,他的收入到年底豬成批岀欄,豬價又漲時候,徹底爆發。前不久剛發年終獎,他拿錢拿得心虛,他的收入甚至高過雷東寶。可雷忠富不善溜須拍馬,不肯接雷東寶的話茬,雖然覺得雷東寶說得沒錯。
  雷東寶道:“開春,我再給你造排豬舍,隻能給你造一排,其他的錢我要拿來改造我們小雷家村。”
  雷忠富小心地問:“大家富裕了,會自己造新房,村裏忙活啥呢?”
  “你又沒集體觀念了吧。都插蠟燭一樣,這兒插一枝,那兒插一枝,從山頭上看下來亂套套,像什麽樣。”
  “可是,趁市麵好,更應該把錢用到發展上,豬場要是再建兩排豬舍,隻有更賺錢。”
  “你也算聰明腦袋,也不看看,哪裏還有再造兩排豬舍的位置?我得把你旁邊的屋子都騰出來,搬別處去,你這兒才能再擴。否則,你讓我造兩層樓豬舍?”
  “大夥兒肯搬嗎?都是祖宗傳下的地基啊。搬了的話,那些祖堂怎麽辦?還造嗎?”
  “村裏出錢讓他們住新屋,換你,搬嗎?”
  “可村裏得砸進去多少錢,書記,我們正缺錢。好吧,我不勸你,反正別人能搬新房,我也能搬,我幹嗎勸你。”
  雷東寶嘩啦啦地笑,道:“本來就別勸我,村子富了,不讓老百姓沾點便宜,我們不成剝削者了嗎?忠富,你放心,我看你比士根哥還能操心,我雷東寶做事心裏有數。”
  雷忠富將信將疑,下班後去已經被整岀半個山頭的後山瞧。卻見雷東寶、雷士根都在,還有一個陌生青年。走近一瞧,認識,這不是雷東寶那個很能幹的小舅子嗎?看來春節臨近他又回家了。雷忠富上去打招呼,宋運輝也認識雷忠富,兩人握手寒暄,旁邊雷東寶道:“忠富不放心哪,忠富非來看了才放心哪。”
  雷士根解釋道:“忠富,怨不得你不放心,我最先也不理解,前陣子跟鄉裏一說,也不知他們怎麽傳到縣裏,沒兩天縣裏就打電話來問,縣裏一直說好,說支持。我問縣裏我們把錢都拿來給村民蓋房了,發展缺錢怎麽辦。縣長親口向東寶書記保證,隻要小雷家建設得好,上級領導參觀了讚不絕口,村辦企業發展的錢,他批,問銀行貸款。”
  “問銀行借錢要利息。”雷忠富仔細地找出問題焦點。
  雷東寶笑道:“忠富你落後。靠我們自己一點一點滾,滾到什麽時候去。你看去年縣裏貸一大筆錢給我們,我們電線廠擴了,豬場擴了,一年多掙多少?明年就可以把貸款連本帶利全部還清,以後幾十萬幾十萬掙的都是我們自己的了。過去如果不是從信用社貸來錢開磚廠買拖拉機,你說我們磚廠猴年馬月才能打敗縣磚瓦廠?忠富,你要解放思想了啊。你跟我說的啥,再造兩排豬舍?眼光太窄了,我隻要拿到貸款,豬舍給你翻倍,讓你手下管一萬頭豬。”
  雷士根笑道:“要是手下的豬能跟以前魚塘裏的魚一樣多,忠富做夢都會笑咧。忠富,我們得分析,縣裏憑什麽要貸款給我們小雷家,而不是給別家。我們為什麽要把村民生活搞上去呢,首先是告訴縣裏,我們拿來的錢都是用來搞活經濟,富裕老百姓,不是胡吃海花;然後是告訴銀行,我們錢多,我們還得起,你們盡管放心貸給我們;最後,領導們要政績,要麵子,我們滿足他們,他們為了麵子更好看,肯定得支持我們。當然,村民日子過得好,我們自己不也得實惠嗎?小宋,你聽聽我說得對不對?不過我話糙,說不來理論。”
  雷忠富這才明白,這裏麵還有那麽多大道理在,原來村支書和隊長都是不一般的明白人。宋運輝聽了也點頭,原來又是一出曲線救國,神州處處是曲線。不過,宋運輝提醒道:“發展不能過快,得循序漸進。否則投資上馬太多,還貸壓力過重,你們村會不勝重負。”
  “小輝膽子小。你不是說你們廠國家一批就是成千上百萬美金嗎?還是美金,我們才一點人民幣。不怕。”
  宋運輝分辯道:“我們兩家性質不一樣,我們是大國營,不怕虧損,國家擔著。你們幾乎是小雷家自負盈虧,虧了,怎麽辦?”
  雷東寶狡猾地笑道:“我們虧了,也是國家的,銀行能挨家挨戶問我們小雷家村民要錢嗎?國家能把我們小雷家村沒收了?關鍵是,我們會虧嗎?現在,我們是做什麽,賣光什麽,我們隻要擴大規模,我們賺的錢就多。”
  宋運輝笑道:“你別跟我爭道理,反正小心無大礙。我跟你說了,這塊地,我隻能給你畫水電道路排汙等的配套圖,還有畫個房屋的位置。房子怎麽造,你自己看著辦,別造成我爸媽家那種不倫不類的,像足碉堡,裏麵廚房造得可以擺開大圓桌,廁所塞在樓梯下,都沒地方淋浴,這很不合理。寧可造得簡單幹淨點。有機會,你去廣州深圳珠海那一帶看看,那兒新造起好多房子,聽說是學香港的。我們這次去廣州,去看了白天鵝賓館,一點不比西德見的差。大哥,你能造房子,你去看了就知道怎麽造。”
  “你別廢話,你把房子裏麵房間怎麽安排都畫給我,我自然知道怎麽造。”
  宋運輝蹲下身,將自己曾經拜訪過的德國工程師家的屋內布局用樹枝在泥地上大致畫出來,三個雷在一邊看著議論紛紛。有說客廳門太小,不夠氣派,有說廚房太小,一家子人上哪兒吃飯,也有說要那麽大廁所幹什麽。宋運輝一一跟他們解釋,說廁所裏麵以後還得放洗衣機、浴缸等大家夥,廚房就是廚房,吃飯在別處,客廳門不用太大,太大冬天漏風,夏天管不住蚊子。小雷家三個人肯定了廁所,但是把廚房和客廳布局都中國化了一下,雷士根解釋得也有理,客廳門太小,怎麽抬得進老大的竹筐,這畢竟是農民家。
  眼看天暗得看不見,雷東寶才領著宋運輝回家去,他家,程開顏與雷母聊不上,正百無聊賴地等著宋運輝,見兩人回來才高興。等吃飯的當兒,宋運輝鋪開雷東寶提供給他的土法測繪圖,拿尺比劃著,計算著,先規劃出房屋位置,大多是三四家,四五家連著一排,房子南北朝向,南北縱向寬馬路配東西橫向人行道,馬路兩邊還要種樹;家家都有庭院,統一排水,統一接用鄉裏通來的自來水,電線就跟金州新車間老外的設計一樣,都埋在人行道下的電纜溝裏,宋運輝覺得這樣安放電線很整潔,費用也不比豎電線杆高到哪兒去,就蒙雷東寶國外都是這樣,雷東寶就給信了。
  隻要閉上眼睛,雷東寶就能想象得出新房子造起來後,那將是什麽模樣,簡直跟以前軍區司令部大院差不多,沒想到赤腳下地的農民們也能住上司令官們才住得起的洋房。他興奮地要宋運輝添魚池,添花園,添鍛煉場地,都被宋運輝無情否認了,宋運輝說,這才是一期,三十幾戶人家,花園魚池得等搬空一批,騰出一大批宅基地後,在二期三期時候再考慮。
  雷東寶的積極性沒被打擊,而是又狡猾地笑著取出另一張圖紙,那是全村勘測圖。他粗壯的手握住一枝細細的HB鉛筆,輕輕地在圖紙上畫出一塊麵積,說這是安置一期三十幾戶人家的地方,又往別處,輕輕畫出一塊更大的麵積,說這是眼下這三十幾戶人家分布的地塊。畫完後,考問小舅子,明白他這是什麽意思嗎?
  宋運輝考慮了一下,就明白了雷東寶的意思,雷東寶這是化零為整,把零落分布的農村宅基地都集中到一處,而且是集中到有緩坡的一處,整理岀大片麵積的平地給發展工廠豬場之用。等到二期三期上馬,小雷家可以騰出大片平地。他倒是煞費苦心,既然批不出農田,他就這麽螺螄殼裏做道場。既給了上級領導小雷家興旺發達的表象換取貸款批示,又給了小雷家村民實實在在的好處,最後還騰出村集體發展的空間,一舉三得。宋運輝由衷表揚雷東寶現在考慮問題很全麵。
  雷東寶聽了很得意,連聲說那是當然。然後,雷東寶就逼著宋運輝將他媽沒炒完的菜接手了,一點不拿宋運輝當客人供著。宋運輝也沒在意,覺得這樣才不見外。
  雷母見兒子坐客堂間長凳上,一隻腳還踩著長凳,知道兒子一時半會兒不會來灶房,便輕聲對宋運輝道:“小輝,唉,東寶還是能聽你的啊。”
  宋運輝感到雷母有什麽話要說,便側耳傾聽。“我們講得到一起。”
  果然,雷母道:“我背晦了,啥都學不會,燒出來的菜東寶不愛吃,扯來布料做的衣服東寶不愛穿,還得常去麻煩士根媳婦。唉,你說,哪天我要是不能動了……”
  宋運輝心領神會,道:“我會再做大哥工作。去年這時候我已經說了,大哥差點跟我翻臉。今年我再試試。”
  雷母忙道:“小輝,你們都是讀書人,講道理,我不是想讓東寶忘記你姐姐,你姐姐是好人……”
  宋運輝忙打斷這話,“這兩碼事。”但宋運輝不便背著雷東寶將話講得太明,免得雷母回頭拿他的話做雷東寶的工作,萬一給斷章取義了,得把雷東寶激怒。他索性揚聲叫在外麵幫雷母糊年畫的程開顏進來搬菜,打斷雷母神秘的談話。
  宋運輝很快將菜炒完,吃飯時候問雷東寶,“夏天改革分配方式後,有沒有造成村幹部與村民的對立?”
  “有,都背後罵我貪汙犯,但沒人敢當麵罵。”
  宋運輝不由得笑,這倒是雷東寶的風格,“作為幹部,群眾意見有時也得重視重視。”
  “重視個屁,今年年底,就是前幾天年終獎一發,大家又跟著我屁股差點喊東寶書記萬歲了。他們懂啥?他們隻看得見眼前一點點小好處。又不是你們廠,大學生多,心眼兒雜。”
  宋運輝笑道:“話不能這麽說,話不能這麽說,嗬嗬。好吧,趕明兒我給你寫篇套得上政策的東西,你背下來,以後你們村有領導來,你照著應答,外場麵還是要擺的,說話不能太□裸。跟領導說話,絕不能說為了防止貪汙,怎麽怎麽,你得說,為了鼓動大家的積極性,真正實現能者多勞、多勞多得的社會主義分配製度……”
  “行。”雷東寶答應,因為知道宋運輝本事好,又是一心為他好,但同時狐疑,“你說,你腦袋那麽好用,少想些這種有的沒的,不是能幹更多事?”
  宋運輝由衷地道:“這種想法,我以前也有,可現在明白,做事,首先得做人。或者說,一半做事,一半做人。大哥,你現在站的還隻是小雷家的小舞台,等往後豬場電線廠規模到相當地步,你也不能不花費部分精力在做人上麵了。現在,你們在加速往前滾,就像我們新車間建設時候,底下人看著麵貌日新月異的變化,人心極其容易調動,極其容易擰成一股繩,但當發展到一定規模,速度減下來,人心就會浮動了。這時候,你得做到平衡、妥協、拉打壓放,十八般手段一齊上陣。打江山與治江山,完全是不一樣的概念。”
  雷東寶卻不以為然:“小輝,我們是不一樣的人。你要我講英語,我講不來,我要你罵人,你也做不到。我什麽性格就怎麽做人,我要是變成你那樣小心仔細,別人會當我昨晚腦袋磕床沿,磕病了。我不是說你有病。”
  程開顏“嘩”地笑岀聲來,連連說“大哥說得對,說得好”,宋運輝也無奈地笑,確實,要雷東寶改變待人接物的方式,無疑削足就履。可是,他又覺得雷東寶如此直來直去實在危險,忍不住出言提醒。
  飯後雷東寶送他們走一段,見到宋運輝脖子上的圍巾,扯起來拉到程開顏麵前,拉得宋運輝也不得不跟著他走,“小程,你織的?”
  程開顏藏匿在黑暗中的臉泛著得意,“當然。大哥,我今年給你打一條吧。”
  雷東寶火燙似的扔開圍巾,忙道:“我有,小輝姐姐打的,我放櫃子裏,比你打的好得多。還有一幅手套。”
  宋運輝笑道:“別嫌,小貓這條圍巾拆了打,打了拆,整打了半年呢,她還未必有時間給你打。大哥,今年有沒有看到合適的人?”
  “什麽人?”
  “女人。”
  “放屁!”
  宋運輝這回改變策略,悠篤篤地道:“姐姐的性格我最了解,姐姐若是在天上看著你吃不好穿不好生活沒有著落,她會比你還急。你的心意姐姐還能不知道,你把思念放在心裏就行,生活還是要繼續的。”
  “沒可能,我對不起你姐,也對不起你,沒聽你話。你別管我,我自己做事自己知道。別說了。”
  “你還有個媽,你如果覺得你已經對不起我姐,你怎麽忍心讓你媽五六十歲的人還來伺候你?你現在這樣,對得起你媽?你別一負再負。”
  雷東寶這回想了一下,才道:“我有錢,我給媽請保姆。不用你操心。”
  宋運輝不得不道:“我也不忍心看你一個人,這不人道。不過你自己看著辦吧,我們又不可能硬塞一個給你。大哥留步,我們自己回去。”
  雷東寶左耳進,右耳岀,回到家就忘了。反而是程開顏念念不忘,坐在宋運輝車後,很是憧憬地道:“小輝,大哥對你姐姐真好啊,你以後會不會……”
  “胡說八道,不許胡說,我們要一直作伴到牙齒掉光,眼睛看不見。以後不許提什麽會不會。”
  程開顏被宋運輝責備了,心裏反而很高興,臉頰靠著宋運輝的背,甜蜜地道:“是的,我們一直到天荒地老。小輝,我就是老了,也是最好看的小老太婆,是吧?”
  “當然,不過你要生個女兒,最好看就輪不到你了。別給大哥織圍巾,他看不上。”
  “不是你嫉妒吧?嘻嘻。”
  “那當然,你一針一針織的,怎麽能給別人,大哥也不行。抱牢點,這段路顛。”
  兩夫妻嘻嘻哈哈地回家。不做車間主任,改做出口科長後,宋運輝在廠區稍微不那麽扮老成了點,顧家的時間也多了點,程開顏不知道多開心。春節前夕,程開顏跟著幼兒園一起放寒假,她還每天看外國電視,研究外國人的禮儀,等宋運輝回來就教他。兩人學得不倫不類,唯一一學就會的是進門出門時候來一個吻。
  
  除夕白天,宋運輝帶著程開顏去他以前上過學的小學初中看看。程開顏強烈要求去宋運輝以前插隊的地方,宋運輝說太遠,這過年過節的別到時候連吃中飯的地方都找不到。程開顏就回家求公婆,她倒是不見外,見到公婆照樣耍無賴。公婆許了,還給準備四隻肉包讓兒子掛胸口衣服裏麵,等餓了可以吃。宋運輝隻得帶著程開顏上路,但包子是說什麽也不帶的。
  天氣是越來越熱,大過年的隻下了幾場雪子,落地呆沒多久就化了,再沒幾年前滿地是雪的盛況。程開顏快活得不得了,一路嘰嘰喳喳全是她的聲音,一會兒問老是在他們麵前飛的黑白相間的是什麽鳥,一會兒問山怎麽越來越多,到了宋運輝以前插隊養豬的地方,已經物是人非,路過的沒一個人認岀已經長大長高又戴上眼鏡很有風度的宋運輝。
  宋運輝到空曠處,指著周圍告訴妻子,這裏人多山多平地少,窮得整個大隊隻有隊辦有一輛自行車,還是公社發給的,比小雷家當年還窮。當年天天吃紅薯幹,他插隊時候還不讓在山上種板栗之類的東西,說板栗可以當口糧,種了板栗就得扣掉一部分口糧分配,非常荒唐。程開顏從來沒聽說過農村這麽多古怪事,很是擔心地問胃病的人吃了紅薯不是難受死了嗎,又問大家餓死了怎麽辦。宋運輝開玩笑說,他餓死時候就盯著豬耳朵豬尾巴兩隻眼睛發綠,恨不得操起切飼料的刀子將豬耳朵尾巴割了。程開顏非常相信,直說宋運輝真可憐。宋運輝說,還有比這個大隊更可憐的,翻過那座不算低的山,裏麵還有一個村莊,聽說那裏的地更瘠薄,青黃不接時候吃草根挖樹皮也有聽說。程開顏聽得瞪大眼睛。
  兩人中午在路邊發現一家飯店開著,就走進去。一進去就發現裏麵真熱鬧,小小店堂竟有兩個大圓桌滿著,兩人進去坐一張方桌邊。程開顏點菜,宋運輝看看其他桌子的人,竟看到一個熟悉的,正是久違的小楊饅頭。看小楊穿著一件不常見的羽絨服,誌得意滿的樣子,宋運輝估計小楊可能賺到錢了。他把小楊的事向程開顏一說,程開顏就好奇地回頭看,輕聲問說小楊才多大的人啊。
  楊巡見新來的人總是看他,也留意了,卻見那個看上去有點派頭,穿著桂圓黃一手長呢大衣的人衝他笑笑,像是認識他的樣子,他便捏著一隻酒杯走過來,滿麵笑容地問:“大哥,我們見過?我看著麵熟就是叫不上名字了。”
  宋運輝心說這滑頭,“小楊,我不會認錯。我家在紅衛村,後來回家聽說你去了東北,怎麽樣,好嗎?看上去做得不錯。”
  “哎呀,是你,大哥,你還教我饅頭夾紅燒肉,我到東北天天吃饅頭,往裏夾東西時候就想起你。大哥結婚了?新娘子好漂亮。我本來替人看櫃台,現在做電線批發了。大哥以後要電線……啊哈,你也找不到我,我在東北啊,嗬嗬。大哥做什麽?坐機關的嗎?”
  宋運輝聽著發笑,卻道:“看來你做得很好,恭喜你。小雷家村登峰電線廠不錯。”
  “做再好也沒大哥派頭啊,大哥進門一站,還有新娘子,一看就是吃公糧的。不像我們是倒爺,說出去都丟人。不瞞大哥,我常往登峰電線廠進貨,大哥那裏有熟人嗎?能不能幫我壓些價?我春節後還得去登峰拉兩車電線走,我們小本生意,艱難著呢。”
  宋運輝聽著小楊竹筒倒豆子似的說話還是覺得好笑,不過他抓住了事情的本質,“兩車電線?你實力不小了啊。都是自有資金?”
  楊巡笑道:“都靠朋友幫忙,這兒借些,那兒借些,總算稍微做出點明堂。大哥,喝酒嗎?坐一桌。”
  宋運輝笑道:“謝謝,不打擾你。小楊,既然資金已經足夠,為什麽不就地在東北那些國營廠進電纜?如今價格雙軌製,抬點價,應該進得到電纜。對了,你弟妹們都因你過上好日子了吧?你這個當大哥的真不容易。”
  楊巡索性坐下來,詳細地道:“我讓大弟跟著二弟複習初中課本,明年繼續讀書,不讓他跟我做生意了。你說,我爸要在的話,他肯定不會讓我們失學,是吧?隻要有口飯吃,書能讀多少就讀多少,對吧?大哥你看上去就是讀書人。”
  宋運輝笑笑,道:“你真了不起。”
  “什麽了不起了得起,我隻是一個倒爺。說到電纜,大哥你可能不知道,能做電纜的廠正規,用到電纜的也都是國營大廠,我一個倒爺,誰理我啊。我現在跟著同鄉開發票,一張發票得給一份子抽頭,如果攤上個電纜大生意,這發票一開,同鄉還不得把我生意搶了去?現在自己開廠還得注冊了,可我們個人又不讓注冊,注冊了也不讓帶上發票全國跑,隻能回稅務所開票,你說我活得起來嗎?”
  “不是說很多個體戶拎著印把子全國跑嗎?找家不景氣的工廠,頂個紅帽子,承包也行。”
  楊巡皺眉道:“大哥,我出道晚了啊,印把子什麽好處都讓別人搶了,除非我現在找家機關掛靠注冊新單位,否則我還得靠著同鄉。大哥還有沒其他辦法?”
  宋運輝搖頭:“我聽你說的都跟聽天方夜談似的。不能跟登峰談談嗎?你拿他們那麽多貨色。”
  “不行,登峰財務很規矩。大哥,這是我名字,在東北的電話地址,我家翻過山頭就是,有機會過去坐坐。我那兒朋友等著我,我過去啦。”
  宋運輝微笑目送楊巡離桌,心說這家夥真主動,簡直有貼肉的熱情。程開顏一直旁聽著,這時才問:“他家翻過山頭就是,那就是你說的很窮的地方了?難怪長得不高,小時候營養一定不好。”
  “應該就是那個村出來的。我們農村長大的孩子一般從小營養都不怎麽樣,可你看我和大哥都還行,小楊這是人種問題。”
  “什麽叫印把子紅帽子?”
  宋運輝輕聲解釋:“比如我們廠,倒爺進門是不接待的,他們的東西我們也不要,怕來路不正。可如果他們帶著敲著公章的介紹信上門,情況就不一樣了。有些機靈的買通或者承包一家不景氣的國營集體小企業,一包包了那些小企業的公章發票介紹信,到外麵就冒充是那些小企業的供銷員,這樣我們就會接待他們。還有索性找機關事業單位掛靠,一起辦個工貿公司,每年交點錢,可名份就有了,走出去還是國營集體的,名聲比小雷家的村辦企業還硬。明白了嗎?”
  程開顏笑嘻嘻地問:“那你又是怎麽知道的呢?別是瞎蒙我這不知道的吧。”
  宋運輝笑道:“說你運銷處坐了也白坐,我還不是從供應科聽來的。幸虧調去幼兒園,孩子們不會笑話你。”
  程開顏嬌嗔著不依,可問題她是真的不知道。
  宋運輝他們倆吃完就走,比楊巡走得早。離開時候,宋運輝特意過去將一張名片交給楊巡,讓楊巡有空過去坐坐。這是宋運輝為了新工作,在外貿公司人士指點下特別到上海定做的名片,一麵中文,一麵全是英文。楊巡還是第一次見到名片,新奇得不得了,非要問岀在哪兒可以做名片才作罷。
  送走宋運輝兩個,楊巡對著名片留戀不已,嘴裏一疊聲的“派頭,噱頭”,打定主意也一定要印他媽的幾百張,幾千張,這玩意兒拿出去,可比介紹信派頭多了。
  可楊巡終究沒能在本地印刷廠印成名片,他吃完中飯就去張羅他一見鍾情的名片,可雙方談崩,一者是他嫌印刷廠拿出來的紙片不夠挺刮白淨,二者是那家校辦印刷廠不讓他印,說他沒有單位證明。兩下裏不合眼緣。
  楊巡也是略帶醉意,沒滑頭滑腦地想盡偏方非印不可,談不攏就爽快地走開,一個人騎著輛二十八寸老式自行車回家。回家有一座山要翻,自為了賣饅頭騎一輛自行車起,他都是從山腳平坦處開始加速,直踩得風聲呼呼,一鼓作氣衝上最高點,他控製得好,總是在最高點達到一瞬間的零速,然後兜著滿懷清爽的山風如自由落體般地飛翔,直衝到家門口。今天與一起做生意的朋友喝了點酒,自然是更加勇猛,平地加速時候用盡在東北馱幾十捆電線走街串巷的力氣,連羽絨服都是打足氣似的鼓脹起來,一如被拎岀水麵一肚子氣的河豚。果然,一舉衝上坡頂,隻是多日不練,力氣沒有使得恰到好處,沒在坡頂略一停頓,不得不使上並不怎麽好使的刹車。
  回到家,是小妹楊邐先脆生生叫著迎岀來,小妹穿的鮮紅羽絨服羽絨褲,還有頭上戴的粉紅絨線帽,都是他從東北買來,小妹愛不釋手,恨不得睡覺也穿著。小妹上來就嘰嘰喳喳匯報,“大哥,二哥不肯讀書,一定要跟你去東北。”“表姑來了,嘻嘻,聽說給你介紹那個呢。”楊巡心說,他這回衣錦還鄉,不出三天,就有人上門做媒,他很歡迎,有錢了,誰不向往有個女朋友呢?隻是回家看了好幾個,沒一個中意的。他如今在城裏混的時間長了,看到那些個手上凍瘡長得紅蘿卜似的柴禾妞並不待見。但是,他不排斥,看就看唄,又不是幹什麽壞事。
  進門,依然是見到一個穿著鼓鼓漲漲花布棉襖罩衫的柴禾妞,楊巡這就倒了胃口,與表姑寒暄幾句就拉著楊速走到後院,嚴厲地問:“你跟媽說不上學了?”
  楊速有點畏懼大哥,低聲道:“哥,做生意磨尖的屁股,再也坐不穩課桌椅了。讓我跟你去吧,我們老大個倉庫,你放心讓別人管嗎?”
  “放心,我怎麽不放心,老王倉庫不也是叫別人管著?你不讀書我才睡不安心。別跟我爭,我這兒沒商量,除非你說動媽。”楊巡酒後尿漲,找個圍牆外的屋角,左右一看沒人,就痛快撒一泡尿。
  “媽說讓我跟你去。”楊速隔著低矮破舊的圍牆回答。“媽說我從來不是讀書的料,不像大哥和楊連。但媽要我自己跟你說。”
  楊巡微一思索,便明白媽的意思,從圍牆外轉入,不容置疑地道:“你別跟我磨,晚上我和媽談談,你就是次次考鴨蛋也得給我上教室坐著。”
  楊速急道:“大哥,要不你回來上學,你一向功課好。我去掙錢,我真的不喜歡讀書。”
  “你那麽能?”楊巡忽然展開笑臉,揚聲道:“楊邐,你又偷聽,你也不換件變色龍衣服出來偷聽。”
  “大哥給我買。”楊邐笑著跑出來,撒嬌地扭著楊巡的手臂,“大哥,我鉛筆又斷了,卷筆刀不好使,還是你削的最好。大哥,還得磨刀。”
  楊巡警告似的瞪楊速一眼,被妹妹扭進屋去,將鋼鋸條磨出來的小刀在油石上來回地磨。這邊表姑有意問他:“楊巡,對象找了沒?”
  楊巡嬉皮笑臉地道:“想找,癩蛤蟆想找個天鵝吃吃呢。”
  楊母意會,兒子不中意那姑娘,便跟上一句:“這小子,嘴巴沒個正經。誰不知道你眼高手低。”
  表姑與那姑娘都明白了他們的意思,不再勉強,坐坐走了。楊母送走客人,笑眯眯地言若有憾地嘀咕說:“這三天來的客人比前三年加起來總和還多。害我都沒時間給你們做包子。楊連,看看麵粉發好沒?別找借口總坐火櫃上。”
  “好啦。”楊連推開作業,縱身跳下溫暖的火櫃,又從被窩挖出一大甑發得極好的麵,自覺開始揉麵。這套散手,楊家五口個個都會。楊速骨朵著嘴巴進來,自覺斬肉剁蔥。楊巡去灶下生火,空閑不添柴的時候,一隻腳拉風箱,兩手騰出來替妹妹削鉛筆,楊母將一隻肥雞汆進大鍋,上麵蓋上蒸籠,先蒸上一籠甜饅頭。隻有小妹彤紅的身影蝴蝶般地飛來飛去,一屋子都是過年的熱鬧。楊家今年才得有魚有肉,過年有個過年樣。
  晚上,等弟妹們都跑外麵放鞭炮,楊巡才與媽輕聲商量楊速讀書的事。對自己這個能力很強,在村裏做婦女主任的媽,楊巡向來不敢轉彎抹角。“媽,讓楊速留下來讀書,你別擔心我心裏委屈,我做大兒子的讓你和弟妹們生活過得好,我很得意。等他們讀上大學掙來工資,我再找機會讀書,有的是機會。楊速本來就不肯讀書,離開學校在社會上再混幾年,他更不肯坐下來讀書,他現在不讀以後沒機會了。”
  “話雖這麽說,可你一個人……好歹兩個人一起彼此有個照應。你掙的錢也不少了,要不你也留下來讀書。”生活的艱苦,讓楊母看上去比同齡人衰老。
  楊巡笑道:“那還不夠點,三個以後還都得讀大學呢,房子也得翻新,等春天雨水過後我們蓋幢水泥三層樓,以後不用台風來時擔心屋頂吹跑。媽,別擔心我,現在不比剛去東北那時候,現在去我到處都是朋友,不怕。”
  楊母沉吟道:“要不,看中個好姑娘,帶她一起去東北吧,隻怕人家好好姑娘肯不肯陪你去吃苦,再說你也沒到結婚年齡。”
  “媽……”楊巡有點不好意思,但見媽很是認真,不像玩笑,他倒是心動。在東北城市裏,晚上常見男女一對一對兒地挎膀子親昵地逛街,角落處做兒童不宜的舉動,他少年男子,看著不知多羨慕。
  “媽什麽媽,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如果沒找到個姑娘一起去,楊速還是跟你走。”
  “不行,楊速不能走。楊速性格悶,性格悶的人不讀點書,看上去整一蔫人,性格悶的人讀點書模樣白淨一點才擺得出去。我們不能毀他。”說到最後,楊巡不知不覺口氣露出斬釘截鐵的斷然。
  楊母看看兒子,不知不覺都點頭同意了。雖然她自己也剛強,可看到長子更有出息,做媽的很願意在長子麵前屈服。三兄妹好不容易放完一捆楊巡買來的鞭炮,楊速讀書的事已經塵埃落定,楊速很是失望,可隻能聽母親哥哥的。楊邐和楊連不知情,興奮地說今天的二踢腳都響兩聲,非常吉利,挨楊母嘖了個“小迷信”。
  一家五口守夜守到十二點,又去放了幾隻鞭炮,美美吃一碗湯圓,才楊母與楊邐睡溫暖的火櫃,三兄弟擠一張木板大床睡覺。
  這個春節,開天辟地頭一次的,楊母讓四兄妹撒開了吃。一條兩斤重紅燒鯉魚上來,五雙筷子插下去,一會兒不見蹤影。一隻肥雞白切,隻夠吃兩天。二十隻皮蛋隻需四個早上就全蘸著醬油吃完。楊巡東北帶來的肉腸早在春節前就消失無蹤,留不到過年。三個兄弟都是胃口如狼似虎的時候,一隻三斤重的紅燒蹄胖,楊母不得不將之破相,一分為二,一餐上半隻,否則一頓就不見蹤影。楊邐也不弱,最好的,哥哥們都自覺讓給楊邐。楊母說,一家五口張開嘴,合起來整一隻大畚鬥。
  不過,四兄妹也有吃膩的時候,到初四,就搶著吃媽做的麻油榨菜了。大魚大肉,方顯過年日子之豐美。
  
  雷東寶照例初一要上宋家一趟。早早過去,遠遠就見宋家碉堡似的房子,見屋頂上好像是宋運輝他們小夫妻在放鞭炮。宋運輝他們也看到他來,麻溜就下樓來迎了。坐在寬敞亮堂的客廳裏喝茶吃瓜子,雷東寶已經找不到當年宋運萍的身影,這是他在這新屋裏唯一的遺憾。
  吃中飯時候,宋運輝問起雷東寶認不認識一個叫楊巡的常在登峰電線廠買電線的男孩子,雷東寶想都不用想,直接就道:“知道,我看著他發財。小夥子滑頭,整個滑頭,從頭滑到腳。”
  宋運輝笑道:“對,就是滑頭,以前常來這兒賣饅頭,我從來沒見過這麽滑頭的人,可偏偏初一看還挺實誠。現在做得很好了?我聽說他還要從你登峰進兩車電線,多大的兩車?”
  “帶蓬的綠解放車,滿滿兩車,這回都是他自己的貨。你說他一年來賺了多少,都值幾個萬元戶了,別看他年紀小,跟我差不多富。”
  宋運輝大驚,再想昨天的相遇,怎麽也想不到那麽個小子已經是幾萬元戶,他衝他母親道:“我們說的是小楊饅頭。”
  “啥,小楊饅頭?”宋母的眼睛也驚得桂圓核兒似的滴溜圓,但回過神來就道:“這孩子會做生意,那副算計,人小鬼大。他一來這兒賣饅頭,別家都關門算了。”
  “昨天那個?看不出啊。愣頭愣腦一個挺熱情的人呀,哪兒滑頭滑腦了。”程開顏也吃驚。
  “可不就是他,做生意什麽辦法都想得岀。”雷東寶把楊巡電線短尺、批量壓價等事簡單介紹,“否則你說我哪會認識一個買登峰電線的,每次小楊的事都要我出麵拍板,麻煩得很。”
  “可不是那樣,他哪可能那麽快賺錢。不過太歪門邪道了點。”宋運輝不知怎的,心裏有點不平衡,直到想到歪門邪道,才平心靜氣。“難怪現在說,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
  家人麵前,雷東寶口無遮攔,“是這樣,現在最不賺錢的是老師和坐機關辦公室的,你們大國營還好點,還有獎金福利。現在基本不靠憑票買魚買肉,那些坐機關的沒啥好處,我春節前給幾個常給我們辦事的送兩隻雞幾斤牛肉兩條魚幾串香腸去,他們眉開眼笑的高興得不得了。還不如我們小雷家的,每個村民分到手的就有那麽多。你說他們還會造我的反嗎?嗬嗬。”
  程開顏心直口快:“那比我們金州好了,我們新車間上半年還愁獎金了,直到小輝把產品賣到國外去,獎金才落實。說起來,小輝的獎金還是水書記特批的,可比起那個小楊饅頭,真是差遠了。”
  宋季山道:“不一樣的,不一樣的,你們穩定,東寶也有小雷家做靠山,萬一哪天政策變一變,小楊饅頭這種人第一個吃虧,他們還沒勞保沒醫藥費,錢掙再多有什麽用,不像你們大國營的都是國家包著。”
  宋運輝道:“爸爸保守。你想,小楊饅頭一年掙好幾萬,尋常人一年生活費隻要一千,他一年掙的就夠活一輩子,他還靠著什麽國營廠幹什麽?他今年再掙個幾萬,勞保醫藥費都在了,不用在乎國家保障。大哥你說是不是?就像你們小雷家,也是沒國家保障,可你帶著大家掙夠錢,給農民都上了保障,由村裏包著村民。小楊饅頭不會吃虧。”
  雷東寶認同,“是啊,靠天靠地,沒處去靠,最後還不如靠自己,現在小雷家人,讓他們進城當工人都不幹,除非戶口轉成居民戶口。不信,你讓小楊饅頭坐辦公室去,他去不去?不去,我也不要去。管天管地的,人不自由。”
  宋運輝訕訕地笑道:“大國營和機關有自身的好處,舞台大,學習的東西全方位,對自身的提高也全方位。不能淨盯著掙錢。不過教師是真的吃虧。”
  “不掙錢,什麽都白搭。”雷東寶一點都不客氣。
  “所以去年才要弄個教師節出來呀,你們看,我最可憐,我是幼兒教師。”程開顏說自己可憐,別人看著隻會笑。
  “你這樣差不多了,女孩子嘛。小輝要是肯來小雷家,我立馬把電線廠擴了,全交給小輝。你們國營廠裏大學生磨洋工,我們村裏隻能要你們國營廠的工程師來兼職,國家還不許。”
  “小輝哪裏磨洋工了,小輝連業餘時間都在看書學習呢。”程開顏為自己丈夫抱不平。
  宋運輝終於笑道:“人各有誌,也未必事事可以用收入來衡量,比如說我就喜歡大舞台的感覺,做的很多事都是我以前想都沒想到過的,如果沒有大國營這個背景,我充其量也隻能做個技術員。別說是出國,到北京去國家部委的門都摸不到。”
  雷東寶不以為然地道:“你不一樣,本來你本身水平就好,機關裏有些大學生就沒你水平,你今年不出國,明年後年一樣能出國,全靠你自己。再說,我們說的是小廠,小廠哪裏有大背景,見到縣府就差不多了。現在有些集體廠包給廠長,工人更沒意思,遇到包得好的還行,遇到包得不好的,醫藥費都沒處報,你不知道?再說包的人又不愛惜機器,我們過年時候機器都上好油怕生鏽,他們承包的把機器往死裏用,維修時候不肯花錢,用最差的零件,等承包到期,承包人賺足錢跑了,留下一堆廢鐵給工人,再國營有什麽用?所以他們縣裏讓我把幾個廠包給個人,我不幹,他們罵我貪權,他們懂個屁,看別人包我也包?我跟吃屁?看看那個叫得挺響的海燕襯衫廠步鑫生,現在不是承包岀毛病了嗎?廠都要倒了。”
  宋運輝順勢把話題扯過,“你們還承包什麽,你們的分配製度更先進,承包隻是搞活經濟初級階段的事,國外管理哪見過這麽大規模承包的。”
  “是啊,所以我說他們鄉裏工辦的懂個屁。大拜年時候他們又開會教育我們村幹部不能光盯著無工不富,也要認識到無農不穩,被我頂了,我說我們種稻專業戶五個人把全村水田都包了,我們上萬頭地養豬,這算是工還是農?我們農了,我們也工了,我們都富了。隻有他們淨說廢話,什麽都幹不出來富不起來。”
  “規模化,做什麽都得規模化。大哥,必要時候還得引進一些工程師之類的人。”
  “等啦,現在都是些抱著鐵飯碗不肯走的,工資再低人再沒出息他們都要守著國營廠,隻肯星期天來我這兒拚命幹,掙點辛苦錢。等哪天承包到期設備成爛鐵他們沒處去了,隻有來我這兒。小輝我雖然最想你來幫我,可你還是別來,你那裏做大事,跟我小雷家不一樣,來了委屈你。”
  宋運輝微笑道:“到小雷家,怎麽會委屈?起碼大哥護著。”
  一家這才說說笑笑又扯起聊天。吃完,雷東寶就走人,他現在是忙人,不知多少人等著請他,就怕請不到。宋家親戚本少,運動時候又都避之不及,早冷淡得沒了親氣,現在也沒啥親戚可走動的,過年都是自己吃喝。
  楊家與宋家差不多,楊父去世後,楊家親戚們也都窮,幫不上,避著走,人情冷得可以,所以楊巡今年初發達,最多是拎些禮物上門走走,吃飯喝酒都不去,都是一家五口子關上門自家吃好的。唯有初二時候楊母率兒女們回娘家,一家才穿上嶄新高級的衣服,擦亮皮鞋出門。
  一行五個走在路上,非常紮眼。鄉下人最多見一件滑雪衫已經了不得,何況氣球似的羽絨服,連領子也氣球似的,緊緊包住脖子,都不用圍巾。還有楊巡楊速兄弟穿的帶毛領呢大衣,大家隻在外國電影裏見過,摩登得不得了。到了楊母娘家村子,正好有戶人家結婚,一行男女擁簇著新郎新娘敲鑼打鼓在前麵走。楊家兄妹四個都是最愛看熱鬧的年紀,隻有楊母著急趕路,千方百計想超過送親隊伍。楊家四兄妹看新郎新娘,送親隊伍裏的人看這衣著光鮮的五個人。
  總算快接近新郎新娘時候,前麵男方迎親的忽然促狹,朝人群放一隻二踢腳,嚇得送親隊伍裏的女孩子們雞飛狗跳。一個女孩子尖叫著後退,一頭撞進楊巡懷裏。楊巡雖然走南闖北,臉皮厚得如城牆拐角,可畢竟才虛歲二十,除了小學二年級前與女生同桌兩年,略有正常接觸,其他時候,與女人一向距離一米開外。這會兒一個裹著柔軟碧綠滑雪衫的女孩撞進懷裏,倏忽逃離後,又在他手心衣襟留下撲鼻濃香,這種感覺,令楊巡震驚。
  楊巡不由自主地舉手聞了聞遺留手上的香氣,眼睛著急尋覓過去,見是一個罩碧綠滑雪衫,戴黃色拉毛脖套,穿黑色直筒褲,罕見地有一頭泛黃卷發的女孩。女孩有雙大眼睛,不同於他人的高鼻梁,雪白皮膚,外國人似的。楊巡看那女孩,那女孩也正偷看楊巡,兩人目光一撞,都是做賊似的撇開臉去,一臉正經,有別於歡慶隊伍的正經嚴肅,就差幹咳一聲,以示正義。
  楊巡身不由己地被楊連拉著走,走到迎親隊伍那一方,忍不住又回頭看那碧綠衣服春意盎然的女孩,卻歡欣地看到女孩也正看向他。女孩水汪汪的大眼,撩動了楊巡一顆年輕火熱的心。
  正好,那家擺婚宴的就在楊母娘家隔壁沒多遠,楊巡有意借尿遁出來,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夾雜在楊母娘家熟人當中,沒多久就套取了綠衣女孩的情況。女孩叫戴嬌鳳,初中畢業後沒考上高中,在一家繡花廠工作,大約二十左右歲,聽說好多男人追求她,晚上她家門外狗叫鳥鳴此起彼伏。楊巡心說,那當然,這樣標致的女孩哪裏用得著讓媒人牽著上男方家去相,追求的人肯定一籮筐。
  女孩顯然也是注意到了楊巡,那麽一個穿得比新郎還晃眼的男子。兩個人就那麽隔著幾十幾百號人,眉來眼去。
  楊巡速戰速決,立刻回外公家找媽商量,告訴媽有個叫戴嬌鳳的女孩子,住什麽村,她爹叫什麽,要媽找人過去提親。楊母非常熱衷,立馬跟兒子出去瞧,見那個叫戴嬌鳳的女孩與新娘坐一桌,顯然是伴娘。但楊母以自己幾十年經驗看人,並不喜歡兒子看上的女孩,感覺那女孩目光太水,舉止打扮太風流了點,不像是個可以居家過日子的好女人。可眼看兒子兩隻眼睛像看到寶藏一樣閃閃發亮,楊母這個做媽的異常策略,說現在都什麽年代了,年輕人都是先自己談對象,談得差不多才讓父母找媒人說婚期。楊母要兒子自己先找戴嬌鳳接觸接觸。楊母著實不喜歡這樣一個風流的女孩做自己的大兒媳,心想著兒子很快就要去東北,沒幾天時間可以行動,要談最多也就談幾天,等一年後她大兒子回來過年,戴嬌鳳這樣風流的人還能等著她兒子?
  楊巡不疑有他,反而視他媽的話為鼓勵,回家後略悶兩天,等最近的那個鎮上百貨商店春節後第一天開門,他立馬上門買了一罐最貴的可蒙雙色美容霜,又到食品買一包什錦奶糖,包一包奶油話梅和橄欖,都裝在他寬大的大衣口袋裏,壓得沉甸甸地找去戴嬌鳳家。他知道見人總得帶上小禮,而他雖然不知道戴嬌鳳的口味,可被妹妹追著買糖買蜜餞總算悟出一些女孩子愛吃零食的道理,想當然地認為戴嬌鳳肯定也應該喜歡這些。
  當兩個人之間有著冥冥之中的緣分的時候,什麽小概率偶然事件都會發生。當楊巡正好問到戴嬌鳳家三間平房麵前,正激動地猜測著戴嬌鳳在不在家,猶豫著該如何敲門搭訕,如何約戴嬌鳳出來表明心意,正好戴嬌鳳端一盆水出來潑外麵溝裏,正好郎有情妾亦有意,戴嬌鳳輕聲指點楊巡到村後茶葉山上等她,楊巡喜不自禁地飛跑去了,覺得比小時候與小朋友一起滿山遍野玩抓強盜遊戲刺激得多。
  原來,不止他收集了戴嬌鳳的資料,戴嬌鳳也向人背後了解了他。兩人坐在茶葉地裏,吹著西北風談得熱火朝天。戴嬌鳳很喜歡楊巡送她的東西,迫不及待地掀開可蒙雙色美容霜蓋子聞香味,直說楊巡真能買東西。楊巡其實哪裏會買這些了,他不過是進店門一看這種雙色的最大罐最貴,就買了這種的。他也是第一次見這種東西,一看,原來罐子裏一分為二,一半是白的,一半是粉的。戴嬌鳳用生了一些凍瘡的手沾了一些抹手指上,果然壓倒一切般的香。戴嬌鳳用噴香的手揭開紙包,拈一粒話梅要楊巡一起吃,楊巡從來不知道話梅竟然如此香甜。
  兩人的關係進展神速,符合楊巡一向的行事風格。初十,楊巡就載著戴嬌鳳去他家跟他媽談,當天又殺奔戴嬌鳳家。兩家父母都當這兩個小年輕是兒戲,哪有三天就確定關係的,都沒太認真當回事,都說結婚登記還早,先慢慢認識,不急著下步。不過,細微的區別是,楊母使的是拖延之計,希望楊巡去了東北就忘記這姑娘或者姑娘忘記楊巡,戴家父母倒是中意楊巡,可交往才三天,他們怎可能太拿這事當回事?再說,戴嬌鳳還比楊巡大上兩年,戴家父母都有些擔心條件這麽好的楊巡會不會隻是一時衝動。
  可楊巡不這麽看,既然已經見過雙方父母,於是,在後麵五天內,楊巡一邊忙著到小雷家等地安排貨色,到市內聯係汽車安排貨運,一邊在戴嬌鳳的半推半就中完成人生的無數第一: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擁抱,第一次親吻……
  正月十六,元宵節後,在兩家父母集體的反對聲中,楊巡和戴嬌鳳帶著滿臉幸福激動的紅暈,乘上裝滿電線的卡車,奔赴遙遠的東北。尤其是戴嬌鳳什麽都沒敢帶,她是瞞著父母,一意孤行地要跟著楊巡私奔,楊巡的母親也是在最後一刻,從楊速口中得知楊巡帶上了戴嬌鳳,心裏第一個考慮是兒大不由娘了,第二個考慮是戴家父母得殺上楊家了。
  沉浸在幸福中的楊巡自然是不會想到戴家還會殺上楊家的現實,他把羽絨服給戴嬌鳳穿了,自己穿上順手買的軍大衣。他與戴嬌鳳兩個坐在後排位置,惘顧前麵還有一個司機,一個備用司機,他張開軍大衣將戴嬌鳳裹進懷裏,在寬大嚴實的軍大衣下,兩隻手胡天胡地,這一路本應無聊艱苦的旅程變得精彩瑰麗。楊巡第一次感受到,女人原來是這樣的好。
  楊巡原本與楊速一起住在倉庫邊一間小平房,倉庫與平房都是一家街道廠的資產,在街道廠圍牆裏。如今楊速不來,戴嬌鳳來,楊巡當然意思意思讓戴嬌鳳住小平房,他搬床到倉庫,伴著電線睡。可天寒地凍,哪裏睡得著,一夜醒來,凍得頭疼。第三天,楊巡歎著冷歎著頭疼,戴嬌鳳念叨著夜晚害怕,兩個人順理成章地住到了一起。楊巡沒忘給一起做生意的老鄉一個交待,請老鄉們坐兩桌,吃喝個痛快,宣布兩人從此是夫妻了。
  有個女人的小平房終究是不一樣,戴嬌鳳針線好,白天沒事做,給小小窗戶裝上鑲花邊的小窗簾,點著煤爐的房間擦拭得幹幹淨淨,很多時候爐頭放著一鍋肉湯,等楊巡回來,正好肉湯噴香,汆進去幾片大白菜,便是令人滿足的一頓飯菜。閑暇時候,楊巡帶著戴嬌鳳逛街,楊巡舍得花錢,戴嬌鳳雖然沒帶東西出來,可新添的衣服鞋襪好於家中十倍百倍。兩個人的小日子甜美而激烈。
  戴嬌鳳最先幫不上忙,但見楊巡每天進進出出地很是辛苦,想助一臂之力,慢慢開始讓楊巡教著熟悉倉庫中的貨物,也慢慢開始大膽接聽電話,順手記錄帳目。楊巡見她肯幫忙,自是歡喜,可他不舍得要戴嬌鳳像楊速一樣也騎著自行車送貨,他隻要嬌妻在小平房接聽隔壁轉來的電話,記錄進出帳目,管好他們的小家就行。送貨,他除了自己送之外,半雇了一個老鄉帶來的同齡人幫忙,雖然生意進一步擴大,可進出理得有條不紊,收入日見增長。生意做熟了,很多時候都是買主自己上門來拿貨,戴嬌鳳早已能熟練點數發貨,收錢存銀行,一點不會搞錯,是個很好的賢內助。
  楊母見事情已經無法逆轉,隻能認了這頭親事。她速速去信兒子,信中要求楊巡好好待妻子,不過沒忘記寄上避孕藥,她在信中說,兩人沒有登記領證,生出來的孩子沒有戶口,還得挨罰,非常麻煩。建議等楊巡達到結婚登記年齡領岀結婚證後才可以懷孕。小兩口對這事倒是沒意見,兩人正享受兩人世界的快樂呢。
  楊巡拐了人家的女兒,很知趣地就在賣出電線存了點錢後,給戴家一下子寄去兩千塊錢。戴嬌鳳看著心裏很感動,也覺得有麵子。戴家雖然來信說何必這麽客氣,可終究沒把兩千塊錢寄回,算是承認兩人的關係。
  楊巡算計著江南春暖花開的時節,回去再運一趟貨,戴嬌鳳想跟著一起走,可考慮到東北的生意,不得不留下。楊巡回家火速走後門從小雷家買了預製板材、磚瓦、水泥,又拿錢給楊速叫楊速去買沙子石灰,而楊母自己招呼泥水工安排建房,楊母能耐得很。等楊巡押著兩車電線回東北,房子已經挖好地基。
  回去,楊巡跟戴嬌鳳一說,又描繪了一下家中正再造的兩層帶閣樓新房,戴嬌鳳很是豔羨,兩人一邊猜測楊母不知會把哪間房留給他們倆,一邊的,戴嬌鳳心裏想著自家那老舊的三間平房,很想要楊巡也出錢把娘家的房子蓋上,可她想著那總是楊巡的錢,她父母結婚那麽多年還各自藏私房錢呢,她怎好意思才結婚就要楊巡岀這筆大錢。她就沒有提起,依然與楊巡過著快樂的日子。
  她不會偷偷昧賣電線的錢,兩人是夫妻,怎麽好偷拿老公的錢。每個月,楊巡都會從銀行帳戶裏取出一筆錢作為兩人的生活費,都交給戴嬌鳳支配,除了買吃穿用度,總是能剩下好多,她花錢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香香的,楊巡看著喜歡不過來。餘下的錢她還給楊巡,楊巡卻意外地反問交給他幹什麽,一家的錢她不管誰管。戴嬌鳳雖然愛打扮,可知道掙錢不容易,他們兩個不像國營企業工人那樣有保障,從來花錢適可而止。每月生活費都有不少節餘,她都是把錢存在活期上,積少成多,一段時間就換上一張定期存折。楊巡見戴嬌鳳很會持家,樂得放手。
  老鄉總是拿兩個人開玩笑,說兩人都那麽小,湊一起過家家似的。楊巡也不知道別人夫妻怎麽生活,他感覺,他和戴嬌鳳的日子過得非常好,他很滿足,戴嬌鳳什麽都好。
  
  宋運輝接觸外賓久了,終於知道當初在上海統一定做的第一套西裝有多傻,那條鮮紅的領帶有多滑稽,穿上那麽一套,如果兩頰搽上兩團胭脂,幾乎可以上台演醜角。自從西德回來後,隻在去年秋季廣交會,與水書記一起穿得跟工作服似的再次亮相,以後再也沒穿,都不好意思穿。但是,上海商店掛著的他看得上眼的,又貴不可言。
  宋運輝是個非常關注周圍環境的人,從小被異常對待的生長環境,讓他自然而然地培養出對環境的敏感,一付精益求精的大腦,又讓他對關注的問題追根究底。他此時已經知道,當初尋建祥他們的蛤蟆鏡喇叭褲之類在著裝中的定位,明白小梁思申對劉啟明嘲笑的根源在哪裏,明白工作場合與工餘場合的穿著可能或許應該有所不同。
  但是,宋運輝無財力講究,也不願太有別於工廠其他人。反而是他手下三個人,工廠給定做鎧甲般的西裝外,都在得到年終獎金後,去上海花血本買了套嶄新西裝,據說還是香港貨,上班時候進出廠門都穿著西裝,非常招搖。宋運輝不幹,他隻在上海茂昌眼鏡店換了副眼鏡,由原來的黑框換成金絲邊。他年輕白皙的臉,配金絲邊眼鏡與幹淨挺刮的夾克衫式藍灰工作服,這是他出席所有場合的打扮。程開顏總想好好打扮宋運輝,照著電視上演的什麽燕尾服騎士裝之類的打扮自己的丈夫,可都被宋運輝拒絕。反而是宋運輝出差上海北京廣州,尤其是去廣州,常給她帶來不一樣的漂亮衣服。
  春暖花開季節,金州的價格體係也終於鬆動,被批準在一定範圍內試驗雙軌製。於是,一直在部裏為雙軌製跑動的虞山卿也被安排到運銷處,實施雙軌製,新辦公室就在宋運輝的出口科隔壁,他又與宋運輝站到一起。虞山卿的級別上升為副科,頂頭上司是運銷處的處長,其實他全權負責起了價格雙軌製的運作。有別於宋運輝的低調,虞山卿到運銷處上班始,就基本沒有穿過工作服。
  誰都看得出,虞山卿如今是水書記的得意,雖說他的頂頭上司是運銷處的處長,可大宗定價權都在水書記,虞山卿繞過處長直接向水書記匯報。宋運輝的出口訂單,也都是需要水書記的認可,但是,宋運輝明顯感覺得到虞山卿與水書記的熱絡程度超過他與水書記的。虞山卿已經可以直進直岀。
  或許別人對於雙軌製背後的運作不知情,不知道虞山卿春風得意背後的隱情,宋運輝當然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他深入接觸過小雷家不受國家約束的價格體係,知道社會上有楊巡那樣的滑頭人,知道目前從虞山卿手中批貨的就是楊巡那樣的人,楊巡對雷東寶所做的小動作,當然更會對虞山卿們來做,因為相對雷東寶不大可能在價格上有所鬆動的筆杆,虞山卿手中掌握的批條簡直是金礦,而虞山卿本人更不需對價格浮動擔負太多經濟上的責任。但是,僅憑虞山卿這麽一個小小副科,是沒法有太大動靜的,因為虞山卿並不掌握著定價權,難道這就是水書記用虞山卿的目的?這也是兩人關係如此熱絡的原因?如果換作是別人運作雙軌製,與水書記關係密切,宋運輝還不會太在意。但是虞山卿不同,兩人同時進廠,一時瑜亮,宋運輝多少更在意一些虞山卿的動向,有意分析其中成因。
  宋運輝將他心中的猜測單獨問嶽父程廠長,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程廠長竟然震驚於他的推理,宋運輝這才想到,程廠長雖然閱曆豐富,老謀深算,可終究是幾十年如一日地在金州這個小社會打轉,在金州類似行業裏打轉,能夠解剖麻雀,對外麵日新月異的變化卻如瞎子摸大象,沒有全麵宏觀的概念。宋運輝不去打擾嶽父,看著嶽父點燃一枝香煙,癟著嘴思考。
  過一會兒,程廠長才問:“你說的小楊這種倒爺,他們不需要做帳嗎?”
  “對,倒進倒出都是他們一家人,他隨便支配他的錢。眼下市場上我們金州產品的價格比計劃渠道流出去的高,而且是高不少,這其中的差價,可以讓經手人有許多發揮餘地。”
  程廠長想了會兒,才道:“這個人選,虞山卿比誰都合適,這人投機,什麽都做得出來。換你去坐虞山卿那個位置,你得經曆多少思想鬥爭。也好。水書記再做幾年該退休啦,做得那麽辛苦,過五關斬六將的,才坐到這個位置,也該是有想法的時候啦。”
  “需不需要開始與水書記保持距離?”
  “不用,平時怎麽樣,現在還是怎麽樣,當什麽都不知道。”
  “可不,所以我單獨跟爸說,請爸拿個主意。還有,我想,媽、哥、開顏,最好都別知道。”
  程廠長點頭,“你說得對。即使別人已經風傳了,我們也當作不知道。別的事可以跟水書記談,這種事,怎麽跟他說,隻有裝聾作啞。你繼續做你的出口,也是不錯的,你不要學虞山卿,你還年輕,來日方長,不能毀在眼前。虞山卿跟著水書記做這種事,等水書記退休,接替上來的人誰敢用他。”
  “是。”宋運輝答應,心裏卻想,虞山卿完全可以撈夠後,等水書記退休,就出去做倒爺,比小楊饅頭一窮二白赤手空拳地開創天下容易得多。但他見嶽父怏怏不樂,就不說出來打擊嶽父了,反而寬慰道:“爸,別去想它,這事兒做了心裏不安,睡覺也不安心。往後,太多人會知道,又不是隻有我們兩個才看得出。”
  程廠長卻怏怏道:“難怪,我說這回怎麽定價權老水自己緊緊抓著,誰都不讓插手。原來沒法讓別人插手。”卻又忙盯上一句,“千萬別自作聰明去告發或者揭露,老水的位置輪不到我,你更輪不到,損人不利己。你也別看著虞山卿撈錢不服氣,別人看著你隨時有出國機會,更不服氣。”
  “不會,怎麽會。”宋運輝明顯看出嶽父心中的不平衡,他估計嶽父現在的心情就像他從雷東寶嘴裏聽說小楊饅頭的動靜時候差不多,是那種豔羨禁忌而不得又不敢的複雜。宋運輝反而對虞山卿的角色並不羨慕,虞山卿觸的那禁忌,太過下作,不過,倒也適合虞山卿這個人。隻是奇怪,嶽父除了不快,作為一廠之副長,卻並無氣憤,似乎視水書記與虞山卿的勾兌為理所當然。宋運輝猜知水書記的貓膩後,水書記在他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他很是憤慨了幾天,本以為嶽父能做出跟他一樣的反應,疏遠水書記,起碼,在與他的單獨交談中痛斥幾句,甚至以其自身地位做出一些明智選擇,可沒有。宋運輝有點失望,這就是官場?
  回家,他獨自思考了好一陣,才明白,金州總廠的官僚是一張盤根錯節的網,牽一發而動千機。目前盤踞在網頂端的幾位大員,都是水書記的親信,比如他嶽父程廠長。水書記如果倒台,其他人上台,作為一個沒有過硬技術沒有後台背景的程廠長,結局也可想而知,連劉總工都可以被打入冷宮,何況別人。所以,想要程廠長從內部破網,那是不可能的。
  就此,宋運輝發散性地考慮了很多網絡內部關係的糾結,當然,最終考慮到他自己的地位。他憑什麽坐穩目前出口科科長的位置。他想到,他目前靠的是兩樣,一樣是獨一無二的技術,對新車間的絕對權威,和目前掌握在手心的與外商關係;另一樣是與程廠長與水書記等的關係。可是,即便是劉總工這樣的人都可以被放棄,而且是寧願犧牲擱置總廠改製進度來達到劉總工被放棄的目的,他這種對新車間的絕對權威,夠不夠分量?而與外商關係,與水書記的關係,更是存在很大變數,變數的源頭,就是水書記。直至想到這一層,宋運輝才能理解嶽父無奈的態度。但是,宋運輝也分明看得到,自己心頭的那點不情願。他不願看到自己的未來如此被動,一如嶽父程廠長,雖然拿著釣竿與水書記同進同岀,卻連一句重話都不敢說,即使背後也不敢。這一次與嶽父的對話,讓宋運輝明白一件事,人不可能永遠處於從屬地位,比如嶽父程廠長。人得在工作之外有所布局,主動,是最好的防禦。
  虞山卿官升副科,便很快分到大一點的房子,裝修結束,請幾個相熟又崗位要緊的朋友去他家吃飯。宋運輝問程開顏去不去,程開顏最煩以前追求過她的虞山卿,她也不喜作假,不喜就不去。宋運輝就自己去了。
  都是三十來歲的年輕新貴,見麵都很隨意。虞山卿的妻子下廚做菜,虞山卿招呼客人。一見宋運輝,虞山卿拉著他進門,一邊大聲嘲笑,“小宋,宋科,今天不穿工作服了?”
  裏麵眾人都笑,宋運輝一眼看去,都熟悉,都是科級副科級的幹部,都是用得著的人,錯落地坐在一套三張紫紅色人造革沙發上。他笑著道:“我品味有問題,沒辦法。”
  虞山卿笑道:“客氣了吧?誰都知道宋科給太太買的衣服最有品味。小宋……雖然一屋子人裏麵你年紀最輕,可說到含蓄低調,我們都不如你。你們說是不是。”一邊遞香煙給宋運輝,宋運輝雖然不吸,但一看殼子就知道,是良友。
  有人笑道:“你們兩個一分進廠門就交相輝映,哪個低調了?都高調……”
  “聽見沒有?聽見沒有?別丈八燈台,照得到別人,照不到自己。喲,新房很不錯嘛,這家具是什麽式的?捷克式?”宋運輝看到虞山卿新房裏家具簇新,油漆影得見人影。
  “存那麽多錢幹嗎,現在東西都亂漲價,錢存在銀行越存越不值錢。”
  “是啊,我前幾天回家,我說怎麽進門一股酸味,原來是我愛人抱來一缸醋,她不知哪來聽來的傳說,說米醋快要漲價。我說她一年都吃不了那麽多醋,她說那就洗頭除頭屑。”
  “我愛人買米買醬油買麵,什麽都往家裏搬,廚房進去都沒處擱腳。反正總是要用到的,堆著就堆著唄。”
  “也沒漲多少,急什麽……”
  “怎麽會沒漲多少,別看幾分幾角地漲,可每天都要吃飯,每天都要穿衣服,積少成多,一個月也得差個十來塊,一年算下來不少啦,再說後麵還不知道怎麽漲呢。”
  大家就物價亂套似的瘋漲議論紛紛,宋運輝回頭,見虞山卿並不熱衷,他也並不熱衷。最近到處聽到大家有關漲價的議論和抱怨,可他就是沒從雷東寶與楊巡那兒聽到抱怨,他們正廣開財路,哪裏管得了一分一角的漲價。估計虞山卿也是,宋運輝倒不是,他隻是覺得計較一分一角沒什麽意思。他過去對不參加討論的虞山卿道:“參觀一下你的書架,行嗎?”
  “書者,輸也。總廠讓我們兩個書蟲專管內外銷售,大大失策。嗬嗬。”虞山卿將宋運輝領到書房,進門就見長長兩排的書。
  宋運輝卻先看到掛在牆上的吉他,拿手指彈了一下,想到過去還住集體宿舍時候的日子,笑問:“還彈嗎?”
  虞山卿索性將吉他取下,卻沒動手,左看右看,道:“沒有彈的環境,沒有那個熱情了,叫誰來聽?”
  宋運輝猶豫了一下,道:“劉啟明。”
  虞山卿一笑,“找個她那樣的耳朵還不容易,隨便抓個女孩來,都會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彈,可我隻覺得對牛彈琴。我倒是想找你來聽,衝你毛衣裏麵穿硬領襯衫,我就願意彈奏給你聽……”
  “我不懂,我更不懂。”可宋運輝心裏卻是動了一下。
  “別裝低調,你家愛人在幼兒園說,你回家就聽上海外文書店買來的交響樂。”
  “那跟我看技術書沒啥兩樣,都是工具,工作時候必須用到的道具。”
  “試想,一個穿著工作服看似簡單的年輕人,哼著貝多芬的月光,唱著瓦格納的歌劇,老外麵前,該多震撼。水書記說你做什麽都用心,我說你做什麽都有一股常人難及的狠勁。”
  “姿態異常難看。”宋運輝不由想起過去虞山卿轉述的劉啟明的話。隨即指著一排書,笑道:“這些書,非常小眾。可見你虞科本質上是個什麽人。”
  “這些也是道具,蒙人的道具,可惜我現在混跡的場合用不上,我現在最需要的是俗語大全,最需要的是姿態難看,借用你的名言,就是墮落,墮落,哈哈。”
  宋運輝終於心中確定虞山卿似乎是一味地在跟他攀搭關係,笑道:“我的名言是,人不能這麽墮落。 哎,小虞,說吧,你要我做什麽。”
  虞山卿絕沒想到宋運輝會自己提出來,一時有點尷尬有點被動,嗬嗬笑上兩聲後,才道:“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沒錯,我想請你小宋幫忙,這忙,隻有你幫得上。”
  宋運輝大致已經明白是什麽事,但還是佯作不知,“那是你虞科抬舉我,我哪有那麽重要。是什麽產品需要出口?”
  虞山卿忙道:“我怎麽敢插手出口的事。是這樣,一位大買主希望采購一部分新車間的產品,用作他們出口產品的生產原料。可我一問之下,聽說新車間兩個月內的產品都得交給你的外貿訂單,不可能給我哪怕是小小的一噸。所以我隻有向你通融,勻給我一千噸,我那位買主對於總廠而言,實在是個太重要的客戶。”
  不出所料,宋運輝心說。“小虞,這事要緊,你得趕緊跟水書記說,讓總調安排新車間生產。”
  虞山卿苦笑道:“水書記能安排的事,還需要找你嗎?就是因為水書記也安排不下去,總調說產能隻有這些,國際友誼第一,你的外貿訂單又是緊扣時間不能拖延的,誤點得賠外商美元,壓根沒法安排我的一千噸……”
  “你看。”宋運輝攤開手,微笑,“新車間的產品基本上用於出口,我在訂單上簽時間的時候,也是根據設備產能來簽,幾乎很少打出時間餘量。否則新車間產品壓庫,創匯不足,影響獎金的話,去年部裏抓虧損的事又得重演,車間也得找我造反。”
  虞山卿道:“聽說,有那麽一次,一位老客戶臨時要求加量,你答應了,也如期保質保量給貨了,可見有辦法。今天,你千萬再答應我一次,要不,我匯報給水書記,請水書記跟你說。”
  宋運輝笑道:“這種事,有,不過因為是外貿訂單,新車間上下才買帳,但也害得我沒日沒夜在總控盯了一周。至於內貿的,我還是建議你讓水書記壓下去。”
  “水書記可以壓,可是壓下去後,新車間還不得找你去拉負荷?你不去總控盯著,他們敢拉?再說我不能事事都麻煩水書記啊,讓別人說我狐假虎威。而且縣官不如現管,誰不知道你在新車間一言九鼎,隻要你出馬,新車間誰不聽你的?你就幫我盯三天吧,求你。”
  “你事急,我不跟你繞圈子,直說吧。這種事,我可一不可再,多次越界到新車間伸手的話,我怕有人誤會我有野心,想做新車間的影子車間主任,做實際架空什麽什麽的勾當。這事你隻要把總廠到分廠的程序走通,要我到新車間加班,那還不是你虞科一句話的事。”
  虞山卿是個靈活人,立刻領會,臉上陰轉多雲。不錯,新車間的車間主任還是一分廠廠長兼著,宋運輝與一分廠廠長曾經公開齟齬,這才調到運銷處做出口,總廠誰都知道,當然,他是不便三番兩次地插手新車間的事務了。他了然地道:“看來,還是得請水書記出麵。”一分廠廠長隻賣水書記的帳。
  宋運輝笑:“唯一的路。至於我們之間,你壓根兒不用那麽客氣,一個電話我就會做到。”
  虞山卿拍著宋運輝的背開心地笑:“是啊,不過禮多人不怪啊,是不是?看中哪本書,盡管挑。”
  宋運輝笑道:“你出去,盡主人本份去,讓我慢慢挑。”
  虞山卿又親熱地拍拍宋運輝,才出去了。裏麵宋運輝對著書架回想了會兒,覺得不錯,是該這麽回答。其實他在新車間確實一言九鼎,因為外貿訂單的充足,新車間獎金大增,地位大增,誰見了他都好看,比看見一分廠廠長親得多,再說,新車間誰都從曆來事件中知道,他護著新車間,扶著新車間,對新車間萬分的感情,即便是從個人感情上來講,新車間職工也擁戴他。但是,他怎麽可能自說自話為虞山卿做事,虞山卿在做什麽,哪天總有人會知道,他不能給人一個他與虞山卿沉瀣一氣的假相。而且,他現在進新車間,背後總是追著一分廠廠長的眼睛,他如今目的達到,何必繼續自己出麵與一分廠廠長作對,他得扛上一枚最過硬的令箭,而這枝令箭,讓虞山卿為他去申請,再合適不過,他不想自己出麵,以免有人擔心被架空。
  在虞夫人叫吃中飯前,宋運輝挑岀兩本書先放書桌上,準備飯後借走。一本是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一本是尼采的《偶像的黃昏》。菜很豐富,竟然還有罕見的大對蝦。
  回到家裏,看到家徒四壁的自家,再想到被家具塞得滿滿的虞山卿新家,不由新生感慨。不久之前,虞山卿還一直有意避著他,見麵也沒什麽話說,現在虞山卿主動邀宴,而且還可以放下身段陪笑臉求他辦事,這都隻能說明一個問題,虞山卿內心強壯了。而虞山卿內心強轉的原因在於,他自知與水書記的關係是如何之鐵。繼續抽絲剝繭,找出鐵的原因,毫無疑問,這與虞山卿跟他相同資曆,工資甚至還不如他,卻能將家塞得滿滿,香煙老酒都是高級品有關,那些好處,虞山卿豈是獨享。以虞山卿與水書記的這等關係,哪天英語會話也不錯的虞山卿如果忽然想插手出口科了呢?宋運輝心想,他憑什麽守住出口科的地位?新車間離得開他嗎,出口科非他不可嗎?虞山卿,又是曾經多想進這個出口科。宋運輝無法不感受到危機。
  讓新車間超負荷增產的事,果然由虞山卿上報水書記,由水書記直接下令給一分廠與總調,宋運輝扯著虎皮令旗下新車間幫了虞山卿一個忙。隻是,令宋運輝心裏難過的是,虞山卿要去的這批產品,內銷價格遠遠低於外銷,金州非常吃虧。但是宋運輝有什麽辦法呢?那枝審批價格的筆,又不是握在他手上。而且,新車間設備的調度,他即使明知價格不對,心中反感,他又能不來嗎?而他更是深刻感受到,虞山卿與水書記的關係。
  人無遠慮,必有近患,宋運輝不得不開始考慮,如何鞏固自己在出口科和新車間的地位,他一直在想著如何保持自己在新車間位置的不可替代,因此,他在教別人掌握技術的時候,開始有意保留。寧可自己辛苦一點,經常新車間與運銷處兩頭跑,也好過可有可無,總得擔心被人一腳踢開。他總結出,劉總工在設備改造之初被重新啟用,與新設備安裝時期被棄用,主要原因,還在於劉總工掌握的技術,並沒有達到非他劉總工不可的地步。隻有在設備改造之初,需要劉總工主持對外國人的談判,與國內配套的設計時候,才非劉總工不可,水書記才親顧茅廬,不惜代價請出劉總工,但過後,就卸磨殺驢。宋運輝心說,他得盡可能久地保持他在新車間的唯一性。至於出口科,成亦蕭何敗亦蕭何,都在水書記一念之間。
  事後,宋運輝便出差了。省化工進出口想代理金州化工的出口業務,通過朋友,委托再委托地一直找到水書記,水書記讓宋運輝去談談,水書記有個前提,他說不能不給原來給金州做代理的化工進出口公司麵子,過去人家幫過忙,大家一直關係良好,現在不能過河拆橋。但是,水書記已經在宋運輝心中失去光澤,水書記的話,宋運輝不會再如過去一樣奉為聖旨,他現在隻會把水書記的話當作底線,底線之上,他隨意發揮。他從水書記話中找出的底線是,給不給省化工做,無所謂。因此,宋運輝盡可以放開了與省化工談判。他想碰觸一下代理費的數值,雖然壓下代理費,錢並不會落入他的腰包,但他想要嚐試。
  宋運輝有恃無恐,談得很放開。但在談的過程中,了解了省化工的福利待遇之後,除規定代理費外,他提出幾點附加,其中就有安插人員進省化工等條件。省化工的經理答應得異常艱難,可最終還是看在金州巨大的代理費預期的麵上,咬牙答應。
  等宋運輝三天後回金州,妻子程開顏卻交給他一個小小盒子,他打開,裏麵是一串漂亮的紫色珍珠項鏈。程開顏說是虞山卿的妻子前天上來他們家聊天,走的時候一定要把這個送給她,說是感謝。宋運輝將珍珠翻來覆去,問程開顏這玩意兒大約值多少錢,程開顏說不知道,本市百貨店沒見過這號的,本市的都是白的,但估計得好幾百。又問宋運輝要不要還回去,幫人一點小忙,似乎不值好幾百。
  宋運輝也是一樣的想法,隻是一個幫忙,似乎不值好幾百。他也在心中疑問,虞山卿何以出手如此大方。他想了一會兒,終於認定兩點,一是,這條項鏈是別人送給虞山卿的,所以本市沒見過,虞山卿送出手時候也不很在意;二是,難道新車間的產品如今在國內那麽好銷?宋運輝對國內市場不是很清楚,如果真有不菲的需求量,那將有其他客商找到金州來,虞山卿難道是看出以後還將有很多麻煩他的機會,所以先送上珍珠墊底?可是,他怎能收虞山卿的禮,與虞山卿同流合汙。他問程開顏要不要留下珍珠,程開顏說不願意要來路不正的東西,宋運輝很欣慰,便讓程開顏退珍珠給虞山卿妻子,怎麽來怎麽去。當然,怕程開顏說話有誤,退不還珍珠,宋運輝自己先想好應對話語,教給程開顏。
  回頭上班,宋運輝將與省化工的談判結果與水書記說了一下,尤其是那些附加條件。他並沒暗示明示,上來就直說他覺得附加條件挺適合水公子,就是照著水公子的條件與省化工談的,說省化工答應可以兩夫妻一起去,而且以省化工與金州的火車距離,不算離家太遠。他又把省化工答應的房屋、收入等福利條件與水書記詳細闡述。他去時已經想到,水書記一個兒子遠在上海,另一個在金州高不成低不就,不如去省進出口公司作全方位提升,反正有老子在金州支撐,省化工不敢虧待了水公子。
  水書記也很爽快,當下就直說這兩個名額讓他兒子兒媳去正合適,也很感謝宋運輝想得周到。與宋運輝詳細商量了後一步怎麽調動兒子的工作,便要宋運輝出麵全權負責後續事宜,包括在金州和省化工兩處。
  宋運輝第一次做這等以權謀私的事,從水書記辦公室出來,心裏再次感慨自己的墮落,說明白了,他現在這個角色就是狗腿子的角色,與虞山卿沒什麽差別,與虞山卿所謀也是一樣。他開口與省化工談附加條件之前也猶豫過,可終於還是開口了。原因很簡單,上有所好,下有甚焉。他又怎能例外。與其要他學著嶽父時常陪著小心跟水書記釣魚,或者學著虞山卿與水書記利益往來,他還不如做這麽一次掮客,把水書記的兒子安排到外貿,讓他幫著照應著水書記兒子在省化工獲取利益,他反正不經手錢,不用時時低頭哈腰陪笑臉,眼不見為淨。為了一個在外貿的兒子,水書記是說什麽都不會繼續偏向虞山卿,讓新車間經常墮落地生產低價內銷產品了。他是用自己的墮落,換取新車間的不墮落。他安慰自己的良心,不,他並不是為自己謀私利,他為的是他的寶貝新車間。他盡量忽略他的另外一個目的。
  回頭想想,原以為做這等宵小之事會非常難堪,可做了才知道,好多事都是大家心知肚明,隻少個提出來的,隻要條件成熟,這種事,都是順水推舟。
  宋運輝拒收虞山卿的禮,可虞山卿又沒法繞過宋運輝。因此,虞山卿求上宋運輝的時候,不得不看宋運輝的眼色,聽宋運輝的牢騷,宋運輝說總是插手新車間的工作,得看人臉色,虞山卿就把這話放大幾倍,傳達給水書記,以便水書記從上往下地加壓,讓新車間盡快岀貨。所有的抱怨,宋運輝都不直接向水書記說,而是由虞山卿出於個人需要,積極傳達。幾次三番,水書記煩不勝煩,知道這條關係不能不理順,否則宋運輝沒法幹活,而宋運輝此時又不可能離開出口科,出口科也需要他。水書記索性特事特辦,讓宋運輝跨單位到新車間又兼了一職,調任副處。宋運輝這個車間副主任的資格比現任的副主任老,又是副處,自然成為順位的第一副車間主任,一分廠廠長被無形中架空。虞山卿至此才明白,他被宋運輝利用了。可他也隻能吞下這個啞巴虧。
  而宋運輝心照不宣,明白這個職位與水書記兒子的速速開赴省城就位大有關係。而他,則是終於又可以名正言順地回去新車間了。回頭向程廠長交待過程,程廠長直說高明。
  這時,久無音訊的梁思申終於傳來消息,在她憋了一肚子火,準備將情況捅給媒體之前,傳統而又好麵子的外公舅舅們屈服,她與外公舅舅們庭外和解,拿了符合她意願的一筆,這筆錢足夠她讀書安家,但她也被痛斥為白眼狼,以後別想再上外公家的門。她秋天將升大學,已經選擇一家很不錯大學的通知書,她準備中學畢業後回國一趟,見麵詳談。
  宋運輝終於可以為梁思申鬆一口氣。但他告訴程開顏,梁思申將回國的時候,程開顏心裏很有點擔心,而且擔心外露,露了好幾天。出於一種深刻的擔心,程開顏在避孕措施上做了手腳。未幾,她果然懷孕。程開顏的懷孕令她自己心中放下一塊石頭,令她丈夫欣喜若狂。可她實在有點受不了宋運輝的謹慎,先是帶著她托關係找到相熟婦產科醫生,問詢各類注意事項;然後宋運輝每天研究有關書籍,每天對著她千叮嚀萬囑咐,就差恨不得一條繩子把她綁在床上養胎。程開顏感覺異常甜蜜,她雖然覺得宋運輝因為他姐姐流產去世的陰影而對她關心過頭,可她甘之若飴,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幸福的孕婦。
  宋運輝兼職新車間後,忙了許多。但再忙碌,他也不要妻子忙碌,他動手將家務做好。程開顏隻要做一些些不用彎腰的輕鬆家務,比如洗碗、擦桌子等。程開顏常心疼宋運輝的忙碌,可宋運輝卻並不覺得累,或者辛苦,他反而覺得生活又多一個目標明確的盼頭,生活比之前的更有意義。隻是,程開顏的擔心換成宋運輝的擔心,宋運輝的擔心恐怕隻有等程開顏將孩子順利生下,母子平安,他才會放下擔心。
  金州是個緩慢行走的巨人,但是在等級製度的運作上,卻是雷厲風行。宋運輝調升副處級別沒多久,都不需他向相關科室提出要求,相關科室已經笑容滿麵地自己送上門來,遞上幾串鑰匙給宋運輝,讓他自己從處長樓群中挑一間中意的。金州總廠幾萬工人,上千科級幹部,處級幹部卻隻百來號人。物以稀為貴,在金州,升到處級後,便基本上是萬眾仰望了,被萬眾仰望的人,自然是可以方便地撈取有利福利,不,甚至不需動手,自有人上門巴結。
  宋運輝這個農村長大,從小親近土地的人,再加擔心程開顏懷孕,行走樓梯不便,他挑了一間一樓房子。房前房後都是寬闊的空地,處長樓的特殊地理位置,又決定此地樓距開闊,不存在太陽照不到一樓的難題。房子雖然沒有程廠長的廠長樓那麽寬敞,可已經是三室兩廳,其中正廳寬闊,可以騎自行車饒廳轉圈,而且還可以是28寸大自行車。房子裏麵已經粉刷,所有水泥地上鋪的是白底紅花藍葉的地磚,衛生間地麵已經鋪上馬賽克,還配有一隻難得一見的雪白馬桶,和雪白立式瓷洗臉盆,這還是今年年初才改造的,與廠長樓同步。
  可是,宋運輝連原本的兩室一廳都填不滿,還空出一間什麽都不放,如今搬進處長樓,有限的幾件家具更是如小人物匯入人民大眾的汪洋大海,找都找不到。請朋友幫忙搬家,兩人住進新房子的第一天,等客人散盡,程開顏笑著踢開兩間什麽都沒放的房間的門,打開兩間房間的電燈,指著裏麵道:“我們當年結婚時候沒好好裝修房子,是多麽的正確呀,嘻嘻,我們早就知道我們很快會換房子。小輝,哥哥都嫉妒死了。”
  宋運輝穿著皮鞋在空闊的房間裏走來走去,他有意踩得很響的腳步聲仿佛都有回音,他聽著靜謐中清脆的腳步聲響,有點誌得意滿。“我們是處長樓最年輕的戶主,不久,我們的孩子將是在處長樓出生的唯一嬰兒。可惜你爸媽也有大房子,我家剛造了新房爸媽不愛搬家,否則我們還可以與老人同住。這間,等我有空布置布置,做孩子的房間,這間做書房,擺兩張桌子,以後我看書孩子做作業,一個小廳給你看電視,大廳……大廳那麽大幹什麽,哈哈。”
  反正家裏沒旁人,程開顏肆無忌憚地道:“書房隻要一張桌子就行,誰知道我們孩子上小學之前,我們是不是還得搬家,跟我爸做鄰居去,這事兒沒準頭,剛結婚時候哪能知道我們這麽快就搬處長樓啊。我要在門外種上花,還要養隻貓,以後和孩子玩,哈。”
  “這事兒你去考慮,你是這兒的女主人。不過挖土之類的工作等我回家來做。”
  “你不能不管家庭設計,我一個人做不來呀。”
  “你主內嘛。我得新官上任三把火,把位置的樁腳打結實了。所以,家裏的事我會幹,可家裏的規劃,你多動動腦筋,可以問你媽,她不正剛好退休了沒事幹嗎。”
  “對,我隻要說我身子不方便,要我媽住這兒也行。”程開顏忽然壓低聲音,鬼鬼祟祟地笑問:“你上任三把火,是不是要擼誰呀?先說給我聽聽呀。”
  宋運輝眉毛一揚,有點張狂地道:“需要擼誰嗎?不需要。因為我從沒真正離開過新車間。我唯一要做的事隻有一件,那就是保證我在新車間獨一無二的地位,進一步提升新車間對我的依存度。”
  程開顏疑道:“可是,大家不是都說新車間少不了你嗎?”
  “那隻是短期現象。”宋運輝微微一撇嘴,“隨著基礎知識越來越紮實的大學生分進新車間,看得懂英語資料的將越來越多,我的那些優勢,很快會被別人追上。當別人與我的差距縮小到某一可承受範圍之內時,我的位置就不穩了。我現在所要做的,是得把貿易、生產、新產品開發、新工藝改進、甚至包括設備改良等聯係在一起,全麵提升新車間的技術領先地位,爭取在國際市場的競爭力,順便,推動我自己永遠領跑。”
  “那你不得忙死了嗎?”程開顏看著宋運輝很是崇拜。
  “忙,不會死,人隻有越忙越活,忙活。這就像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一樣。自從與外商充分接觸後,我才真正了解國際市場。以前,在報刊雜誌上閱讀到的信息太過有限,而且很多非業內人士寫的東西局限性很大。我很有意在新車間先進設備的框架上,研究如何進一步提高質量,爭取產品價值的提高,同時我得發動新進大學生研究改造工藝,看還有沒有挖潛改造,節約成本的可能,以前水書記提出的解剖成本產生過程每個環節的方法值得借鑒。前段時間,我們是引進設備,消化新技術。如今,我們要在消化基礎上,進一步提高。引進、消化、提高,嗯,哪天若也能技術輸出,那才叫真正的成功了。”
  程開顏似懂非懂,基本不懂,反正是水汪汪的眼睛看著隻在她麵前激情彭湃滿眼憧憬的丈夫,滿臉是滿足的笑意。
  她既然不懂,也不裝懂了,她就聽丈夫的,做賢內助,管好自己的小家。她現在滿心規劃的是家中南北兩個院子,該種些什麽才好。她的眼裏也滿是憧憬。
  說到小雷家的發展前景時候,雷東寶也是激情澎湃,滿眼憧憬。他沒宋運輝的話多,但是他還有肢體動作,他兩條手臂一起上陣,一揮一舞之間,將他的熱情感染到他人。
  桔子花開的季節,滿山飄香,掩過豬臭。小雷家村屋改造一期全部搬遷。從山頂看下去,新村裏整齊漂亮的二樓房子,雪白牆麵,橙紅屋頂,還有寬闊而超前的水泥馬路,路邊都是剛種上去的才筷子粗的小樹,前院後落的,則是村民原來宅基上搬來的果樹,雖然裁掉很多枝椏,依然有成蔭的感覺。還有,是喜氣洋洋,迎風招展的彩旗,和同樣喜氣洋洋,已經搬進新居的村民。
  雷東寶早就請了陳平原,可陳平原比較忙,等村民入住了一周後才能抽出時間。不過,陳平原來的時候,帶來縣府的筆杆子兩名,以及其他隨行人員。雷東寶不得不讓那些彩旗在綿綿春雨中多插一周。
  陳平原等縣領導沒有一來就爬山,而是直接走進新村。分管城建的一來就問,電線杆呢,進水出水呢?有的領導則是說,縱向的路太寬了,這麽寬的路邊還做人行道,太奢侈,隻要有橫向道路的寬度就行。
  陳平原對雷東寶比較了解,直接就指著漂亮的房子和環境問:“怎麽想出來的?讓誰設計的?”
  雷東寶得意地道:“自己設計的,沒請設計院,設計院能有我們設計得好?我們超前,我們看的是西德的樣,我小舅子畫的總圖,我們小雷家建築工程隊自己畫的施工圖。士根,你來說。”遇到羅嗦問題的表述,雷東寶都是交給秀才雷士根。
  雷士根於是詳細解釋:“我們村目前開手扶拖拉機跑運輸的有幾家,我們南北走向的一條主幹道路就是按照兩輛拖拉機的寬度設計的,方便以後麵對麵兩輛交匯。聽說,西德小區裏麵的道路也是這麽設計,人家車子多,路都得那麽寬。我們村除了拖拉機,目前還有了四輛摩托車,自行車不計其數,隨著村民生活越來越好,擁有的摩托車會越來越多,為安全起見,得劃出人行道。電纜鋪設,與進水出水也都是照著東寶書記家小舅在西德見的,參照他們安裝設備的西德設計做的,都鋪在地下,你們看……”
  雷士根撬開一塊水泥板,讓參觀的領導看個仔細,“這是擱電纜的溝,你們看電纜都擱在紅磚上。旁邊一條溝是汙水溝,什麽生活汙水啊,下雨天的雨水啊,都流到汙水溝裏,我們這回最大的革新還是在汙水溝上,以後我們村後沒糞缸了,大便小便全部通過汙水溝排走。所以你們看,我們的新村看上去特別幹淨。”
  縣裏的領導都被上了一堂課。有人很不識相地問:“你們兩位書記和村長的房子,分別是新村裏的哪一幢?”
  “不要以為我們多勞多得,就是貪汙犯嘛。我們這回分房很明確,從村子西邊開始拆,拆到誰家,誰家先搬。士根家下批可以輪到,我家,早著呢。”雷東寶也回答得不識相。
  還是陳平原說話有水平,他問:“村民對搬遷怎麽看?有沒有人不願意的?”
  “誰會不願意啊,搶著搬,這批輪不到的都追著我趕緊造二期,好像我不急一樣。村裏白送他們一套新房,搬進去就能住,誰不喜歡?”雷東寶得意洋洋的,大嗓門即便是屋裏的人都聽得見。
  陳平原問:“你們的思路是不是這樣:村裏先集中開發一塊山坡荒地,荒地上免費建造房子,置換村民手中位於平地上的宅基地,以後,那些置換出來的宅基地,經過平整,再成片開發,以解決你們小雷家村辦企業用地審批難的問題?”
  雷東寶笑道:“不是。我們村有錢,有錢就得讓大家過好日子。”這話,是宋運輝教他的場麵話,雷東寶記不住全部,宋運輝那些繞來繞去的書麵話太繞口,雷東寶要用自己的表述,但是意思還是清楚的。
  陳平原聽了笑,想了想,對身後的筆杆子道:“這部分如果寫出來,應該這麽寫,小雷家村抓住農村改革契機,通過創辦村辦企業,走改造農村經濟之路。不僅富了每一個村民,也充實了集體經濟。豐厚的集體經濟基礎又可以在改善村民物質文化生活,提高村民精神文化素質方麵,起到決定性作用。大致就是這個意思。”
  雷東寶聽著心說,怎麽跟宋運輝寫給他的是一個調調。
  陳平原說完又問:“你們的錢都投入到新村改造,你們照顧到了享受,有沒有照顧到村辦企業的發展?”
  “沒全部,建新村投了一半,另一半拿來擴豬場。”說到工作方麵,雷東寶的話就順暢了,“陳縣長你一說就說中我心事了,我要不建新村,不顧村民死活,我那一半錢投到電線廠該多好啊。可我們的錢是村裏人一起掙的是不是?怎麽可以不讓村裏人享受?我當然可以再掙幾年,掙夠了才改善村民生活,可那時大家自己新房子都蓋起來,拆了多可惜,再說,什麽時候才算是掙夠錢?所以我們村委會決定,每年拿出一半村集體收入,改善村民生活。發展當然得打折扣了。可如果縣裏支持,貸款給我們,照我們小雷家發展勢頭,不僅可以按時還貸,還可以更好發展我們的村辦企業。縣長,你得支持我。”
  陳平原這次回答得倒是爽氣:“下周一,我安排一下,你們帶上帳簿到縣裏開會,我請農行和縣信用社相關人員過來,大家坐一起聊聊。”
  “好。”雷東寶答應得跟部隊裏喊號子似的,又拖住陳平原到遠遠的,輕聲道:“陳縣長,你以前答應我的,我隻要做出樣子來,你就會撥款給我。”
  陳平原微笑輕聲道:“我當然不會忘記,你沒見我帶著筆杆子?你們的事跡,我要替你重炒冷飯。嗯,我有件事要跟你說說,你後天到縣裏來。”
  雷東寶心裏一寒,操,別是又要問他拿錢。可他又不能不答應,小雷家需要貸款。
  縣領導們又到電線廠和養豬場視察一圈,拍下很多照片,才打道回府。
  不過,出乎雷東寶的意料,陳平原這回並沒伸手問他要錢,雷東寶雖然拎包裏帶著錢,可沒機會拿出,陳平原自始至終沒給一個暗示。
  陳平原一見雷東寶單獨來,就遞給他一張報紙,得意地笑道:“你看看,第一版,上麵是不是介紹你們小雷家。”
  雷東寶拿來一看,果然是。當下認認真真看了一遍,笑道:“吹牛吹大發了。”
  陳平原笑道:“沒吹牛,實事求是,誰有懷疑,上你們小雷家一看就行。這回你給我長臉,這篇報道上去,不用我去報社活動,自動登上一版。我也發了一分給市四套班子,你等著接待領導們參觀吧。”
  “我哪有那本事接待領導,市領導們又不是你,我們知根知底,市領導弄不好被我得罪怎麽辦。”
  陳平原不以為意地笑笑,道:“我清楚你不喜歡接待,但你這回得當作任務來完成,一定得好好給我完成。貸款我已經替你聯係農行,農行知道你們運作,說基本沒問題。你拿到錢,得答應我立刻開始上新村第二期,二期的範圍得擴大。”
  雷東寶一點不客氣地問:“為什麽?”
  “不瞞你說,內部消息,縣委書記將調到市裏。我!那個位置必須我去坐。你明白了嗎?”
  雷東寶想了會兒,就點頭,心裏想的是,以前老徐說過,這個陳平原能辦事,隻要抓得住他,他辦事能力很強。目前通過接觸來看,陳平原雖然貪,手指長,可隻要他答應辦的事,從來不拖拉,辦事能力確實強,比其他縣裏官僚作風十足的幹部強得多。雷東寶反而現在並不反感陳平原,隻覺得老徐看人真準。陳平原做書記,比外麵再派一個過來強,誰知道派來的又是誰。有老徐那樣的領導當然是上上大吉,但是陳平原那樣的拿錢就辦事的也不錯。他就直捷了當地道:“行,以後有人來參觀,我就說這新村是你教育我們為人民服務的,新村設計是你幫著想點子的,我們村辦企業都是你在扶持。”
  陳平原本來多少還端著一點領導的架子,可聽雷東寶一說,“噗”一聲,一口水全噴了出來,大笑。“哪能說得這麽□裸,也稍微婉轉一些。”
  “那不行,我就那麽個糙人,你讓我照著報紙背,別說別人聽著假,我也背不出來,要我命嗎?”
  陳平原一想也是,笑道:“也行,你平時怎麽說話,市領導,甚至省領導來了也怎麽說話,不要改也算是鄉土本色。嗯,反而能取信於人。”
  雷東寶倒是直說:“你本來就幫我們大忙,加點小忙給你又怎麽了。那你答應我們貸款的事呢?沒錢我沒法上二期。”
  陳平原微笑道:“急什麽,我這就給你聯係。”心裏想,這糙人說的糙話還真是討人歡喜,怎麽聽怎麽真,也果然記情,記著他幫小雷家的那麽多忙。他要秘書聯係農行行長,放下電話對雷東寶道:“除了參觀時候的應答,你也得草擬幾份報告,以後免不了有些報告會要你參加。你讓你們那個村長草擬吧,我這兒筆杆子寫出來的東西與你們村裏寫出來的味道搭不上。我的這件事情,隻能辦好,不能辦砸。”
  “知道,我們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
  陳平原一愣,又笑,這人怎麽把《大海航行靠舵手》也搬出來了呢?不過雷東寶把他們之間的關係這麽一比喻,他倒是放心了,雖然小雷家與他的關係並不是魚兒非水不能活,可是,雷東寶能這麽想,倒也是好事。
  過會兒,雷東寶就舒舒服服地呆在這間以前老徐坐過的辦公室裏,看陳平原與縣農行行長通話。通話很順利,很快就得出結論,過了周日,下周一就要小雷家派人去農行辦手續。過後,陳平原問:“一百五十萬,滿意嗎?”
  “滿意,我回去就平二期的地。五十萬給二期,二期的規模可以比一期大一倍。一百萬給村辦企業,加上我的自有資金,到年底,你看著,我的養豬場爭取可以年岀欄一萬頭,不行的話,八千頭十拿九穩。”
  “噢?一萬頭是什麽概念?”
  “全省最大。比國營的還大。”
  陳平原一愣,沉默下去,想了好一會兒,才道:“我再給你二十萬,你年底一定給我達到一萬頭。你如果達到了,我請省裏領導給你題匾,就題‘萬頭養豬場’。”
  “這容易,隻要你給錢。”
  兩人拍手成交,兩人都心裏很是愉快。陳平原又看到當年老徐在時,樹小雷家為典型給自己帶來的好處。雷東寶看到的則是一百七十萬資金在前方閃閃發亮。有這些錢在,他什麽事不能幹?回去小雷家,就號召閑人們,將剛騰出來的舊屋扒了,準備擴建養豬場和電線廠。同時,原定留給二期的地,開始平整。
  沒人反對二期,想到可以白撿一套新房子,搬進窗明幾淨的新家,誰都高興。而電線廠與養豬場的擴建,又讓兩家企業職工與職工家屬感到高興。全村上下都是高興,仿佛那錢是縣裏白給的,而不是縣農行借給的。
  果然,接下來,接二連三的參觀團,取經團,雷東寶最先還看在陳平原麵上接待一下,後來來的人他也看看級別,如果不是很重要的官僚團,他不出麵。眾人對於超前意識的新村一期,自是交口稱讚。
  
  沒想到梁思申暑假時候也不能回國。宋運輝接到梁爸爸憂心忡忡的電話,說梁思申如今沒法再住外公家,做父母的決定親去美國,幫女兒在讀大學的地方物色一套房子,否則遠隔重洋的父母不能放心。
  但到八月,梁爸爸卻笑嗬嗬地又來電,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梁思申在美國那個萬惡的資本主義國度不知多如魚得水,與幾位家境優裕的同學一起到大學城附近找房子,各自買了合適的小套,又很快學會開車,買輛小小兩廂微型車以備上課下課用,都不需他們父母幫忙。幾個小孩子雖然麵孔稚嫩,可應付起購□務來,無比務實踏實。梁爸爸還說,親眼目睹之後,做父母的心裏總算踏實了。他們回國後,梁思申將進中學同學家的家族企業做辦公室小妹,算是勤工儉學,一點沒有拿了足額遺產從此做紈絝子弟的意思,她幾個家境優裕的同學也是各自找勤工儉學機會,看來都是積極上進的人,他們看著很滿意。宋運輝說,可能是獨立的生活和來自獨立生活的壓力,反而培養了梁思申獨立自強的精神。梁爸爸表示肯定。梁爸爸也請宋運輝有空過去玩。談話中聽得出,梁爸爸的口氣帶著高位者的不容置疑,不過再是權高位重的人,遇到兒女之事。也是一樣慌了手腳。說到女兒,梁爸爸言語間不知道多欣慰多驕傲。
  梁思申不回國,程開顏倒是鬆口氣,不再掛心。
  而宋運輝則是繼續利用自己抓住新車間銷售與生產大權的契機,一步一步鞏固自己的地位。閑暇時間,督促新車間技術室翻譯編寫操作規程,他自己則是撰寫多篇有關新技術新設備消化應用的文章,投稿於部門刊物。當然,投稿前,必須先得到總廠批準,敲章認可。
  宋運輝寫的是一個係列,上中下三篇,題目為《引進,隻是開始》,他以獨特的視角,講述從金州設備引進之後,國際市場方麵對產品需求的參數變化,產品在國際市場上麵的價格體現出來的優勢增減,分析國外產品為什麽能在人工比中國貴的前提下還能保持價格優勢,又分析目前風起雲湧的自動化設備在減少運行成本和控製質量穩定方麵所起的重大作用,由此提出他的論點:國外設備引進隻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在引進設備的良好框架下繼續革新技術改造,趕上國際技術領域和市場需求的風雲變幻,保持設備永恒的先進性,才是設備引進的最終目的。
  本來,宋運輝隻寫了一篇,就是係列中的上篇。但是他的文章視野開闊,角度新穎,觀點獨特,富有激情。文章登岀,立刻引起部領導上下的重視,視之為全係統設備引進的寶貴經驗之談。上麵立刻打電話下來,詢問金州總廠如何能大膽走出計劃經濟體係,從國際市場高度回頭審視自己的產品。上麵的領導要水書記盯住寫這篇《引進,隻是開始》的職工繼續深入剖析引進工作的方方麵麵,深入分析設備引進與現有製度的銜接與碰撞,分析金州總廠如何以設備引進為契機,大步邁入國際市場的曲折裏程。
  水書記本來對於宋運輝這篇文章並不是太在意,原來還以為隻不過是一篇闡述設備引進消化改造的技術性文章,他不懂技術,略略看一眼就審批通過。這會兒被上麵電話提醒,再叫秘書問宋運輝拿原稿來看,看著看著,一朵微笑升上他一向尖銳的眼睛。他拍著扶手舒心而笑,沒想到,去年因新設備虧損,因費廠長打壓受部裏一肚子的窩囊氣,最後的出氣口竟然著落在宋運輝的一篇文章上。
  宋運輝正與技術員就一批出口產品的參數要求,現場調度指揮。水書記上午來電邀見時候他沒法脫身,一直到快下班,才踩著下班鈴聲衝進水書記的辦公室。水書記作為金州總廠多年領導,當然清楚現場如戰場的道理,他伸手要宋運輝坐下,舉起宋運輝寫的手稿,笑問:“如果我要你續寫第二篇,第三篇,你能不能寫出來?準備怎麽寫?”
  宋運輝還以為水書記是讓他繼續深化消化引進設備,考慮了一下,才沉穩地道:“起碼得再給我一年時間,我可以從設備改造方麵入手,不過寫出來的東西不會比這篇有內容。”
  “為什麽?”
  “這篇寫的正好是我們處於一個拐角時期,走出拐角,前麵豁然開朗,一下看到好多新事物,可以寫的內容很多。可我估計未來一年之內,新車間基本上走在直路上,看到的新景物隻會是細微變化,這種細微變化隻可意會,寫出來並不會太好看。”
  水書記不由笑了,擺手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既然在拐角看到許多新事物,接觸到許多新變化,有沒有考慮分析一下激發我們走出拐角的因素是什麽?引進來當時我們的考慮是什麽?引進來走出去的時候,我們遇見多少新舊思想碰撞?我們當時是如何決策?”
  宋運輝聽了,大大地愣住,看著水書記好半天,才道:“這個題材……太大。”
  “對,這是一個很大,而且很嚴肅的題材,按理說,應該交給專人深入研究之後才能提筆書寫。但是,所有人之中,有誰,對這一拐角的感受能如同你我的深度?誰,又能正確描畫我們麵對衝擊時候的矛盾心情?非你我莫屬。當然,由你執筆。你盡管去寫,大膽點,不用掩蓋思想衝擊和觀念衝突,第一要求,求實,第二要求,還是求實。但是,雙軌製就不必寫了,別人也做得挺好,我們沒優勢。”
  水書記雖然鼓動十足,宋運輝依然猶疑,因為他早在寫第一篇的時候就已經考慮過這些問題,他不敢寫,怕太觸動政策,言多必失。政策這東西是高壓線,有事沒事離遠點,平時做做也就罷了,這等白紙黑字放到係統刊物上登載的東西,他還是謹慎再謹慎。“當初,對我觸動最大的是新車間做多虧多,雞蛋當土豆賣,但這其中涉及到計劃經濟的局限……”
  “我理解你的顧慮。這方麵你可以避重就輕,考慮如何在不批判計劃經濟體係的前提下,寫出我們當時的矛盾。你回去好好考慮,先打個提綱給我。走吧,下班。”
  宋運輝跟著起來,一直沒說話。等秘書過來鎖門,他跟著水書記一起下去,騎車到半路,才終於想明白,對身邊的水書記道:“水書記,我有數了,避實就虛,就是避實就虛,就談我們作為國營企業,麵對既要顧全大局實現國家計劃,又要改革思路提升企業經濟效益,在這樣的矛盾衝擊中,我們如何把握好一個度,如何做到引進來,走出去。”
  水書記聞言想了會兒,知道這個宋運輝終究是不敢寫得太直,“你說的也是一個不錯的角度,你先好好考慮個提綱,要抓緊,我們要爭取把續篇登載到下月期刊上。”不過水書記略微失望,這麽一來,他出氣的力度就得打個折扣了。
  宋運輝回家,程開顏已經做好飯菜等候,這幾天她依然暑假,有的是時間慢慢伺候兩菜一湯。
  既然已經想到思路,也別什麽提綱不提綱,宋運輝飯後就把自己關在隻有一張桌子的書房,奮筆疾書。寫著寫著,覺得越來越解氣,真是恨不得聽水書記的話,第一求實,第二還是求實,把去年那個時候受的那些醃臢氣都放出來,什麽雞蛋當作土豆賣,簡直是打擊,荒唐。他忽然想到他作為新車間的車間主任,心裏那麽解氣,水書記作為金州的廠長兼書記,去年壓力最大的是水書記,水書記又何嚐不想找個出氣口發泄去年被費廠長暗搞的惡氣?難怪剛才談話時候水書記說感受最深的是他們兩個,其實,誰又能真正體會水書記去年那個時候的巨大壓力。
  回憶的閘門打開,宋運輝不由又想到,他去年那個時候,還為了脫離技術崗位,走向經營道路,而有意與一分廠廠長鬧矛盾。現在想來,真險。如果水書記是個爆脾氣的,去年看他如此亂上加亂,還不一刀軋了他。無論水書記是個怎樣的人,毫無疑問,水書記對他是仁至義盡。寫的時候,宋運輝不由得稍微走出保守,朝水書記的求實求實傾向了一些。
  因為事事都是親曆,寫起來毫無障礙,無非是組織語氣詞匯的工作。程開顏不甘寂寞,一會兒走進來要求親一下,一會兒送來一根自製冰棍,一會兒又拿冰塊偷偷刺激一下丈夫,但這些小動作都不會打斷宋運輝的思路,搞得已經在家憋悶一天的程開顏非常沒勁。她又知道丈夫的工作重要,宋運輝是以別人兩倍的工作時間幹事才有今天地位,她不敢強扯丈夫陪她說話,隻有自己滿心鬱悶。
  宋運輝一陷入工作就非常專心,很快就將水書記吩咐的文章寫出。他寫上勁了,麵對翻過一頁之後的空白信紙,忽然一笑,決定一鼓作氣,索性再來一篇,繼續換個角度剖析去年的拐角。這篇,他詳細描述水書記的大膽用人策略。說水書記用人不拘一格,跳出金州化工原有的行政格局,全方位信任、提拔、培養、任用一批年輕有知識的幹部,給予年輕幹部廣闊的用人空間。其中,當然有他這個特例,還有虞山卿。因為這也是他最深切的感受,寫來依然是下筆如飛。寫完,他都不要回頭再看,馬屁文章,絕對的馬屁文章。雖然說的是真實,可有些真實的東西大肆宣揚出來,就成了馬屁。宋運輝還不習慣於奉承馬屁,因此有些羞於回頭麵對。掂著那幾張寫用人策略的信紙心說這怎麽當麵交給水書記,有心想撕毀算了,可猶豫再三,還是與前一篇疊在一起,放入公文包。他終於不再用舊書包,換了一隻黑皮公文包。
  再看時間,不得了,已經接近零點。過去臥室一看,卻見程開顏半躺著看書。他站門口笑道:“又是瓊瑤小說?這麽晚睡,不怕明天身體難受。”
  程開顏堵了一肚子悶氣,道:“你這會兒有空理我了?你好不容易理我,我敢睡嗎?”
  宋運輝隻得好聲好氣地道:“你別生氣嘛,我還不是工作。快別看了,躺下睡覺。我洗個澡就來。”
  程開顏還想說,卻見宋運輝早就轉身去衛生間,氣得將書摔地上,關燈就睡。宋運輝洗澡回來,見屋裏一團漆黑,早就了然,躺下笑道:“一個人關家裏一天悶壞了吧?我本來還把設備調度工作安排在早晨進行,就是想著晚上可以準時回家陪我的小貓。沒想到下班時候被水書記叫去吩咐工作。沒辦法啦,我明天回來好好陪你。”
  “你總是工作工作工作,你工作最重要,工作起來眼睛都不看我一下。你心裏還有我嗎?”
  “怎麽會沒有?你是我的小貓。快睡吧,我倦得眼睛都睜不開。乖。”
  “不乖,宋運輝,我想跟你吵架,你就行行好跟我吵幾句吧。我開燈啦,你別睡,你別總拿我的生氣不當回事。”
  宋運輝哭笑不得,拿程開顏的話當小貓叫,伸手抓住她想去開燈的手,抱進懷裏,笑道:“乖,小貓,聽話,睡覺。”說著說著就迷迷糊糊起來,困得一頭紮進黑甜鄉裏。
  程開顏聽著宋運輝嘀嘀咕咕,略一仔細,就知道他已經睡著,真是氣不打一出來,很想岀拳敲醒宋運輝,激怒於他,可想到他又不是貪玩,而是工作得那麽累,拳頭又砸不下去,隻有自己心裏憋悶。她覺得生活無趣之極。
  水書記倒是沒想到還有意外之喜,看了宋運輝寫他大膽用人的那篇文章,心裏很是歡喜。即使知道這篇有馬屁成分,可是相對於大多數馬屁響而無用,宋運輝的馬屁,水書記還專門派人送去部門雜誌,略施小計,讓這後續兩篇文章依次分兩期登載。於是,由宋運輝執筆的上中下三篇《引進,隻是開始》,有因有果,步步揭示引進取得成就的最大原因在於什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就在於水書記的英明領導。
  三個月連載下來,水書記在部裏也徹底擊敗費廠長,風頭一時無二。
  宋運輝看著水書記如此熱衷,心裏不由想到成千上萬地掙著錢的雷東寶與楊巡。相比雷東寶與楊巡光明正大地名利雙收,宋運輝總覺得水書記這樣一個擁有智慧和極高能力的人為那麽點虛名和小利營營役役,很不值得。但回頭一想,自己又何嚐不是為點蠅頭小利甚至溜須拍馬?
  雖然水書記對宋運輝照舊青眼有加,可宋運輝心裏卻越來越否認自己。
  雖然是縣長陳平原拍板,銀行行長一力答應,可七手續八手續地辦下來,還是耗費很多時日,都已看得到田間地頭夏天的蹤跡,那貸款才姍姍來遲。雷士根還以為雷東寶已經等得忘了這事,沒想到他才辦了手續回村,早見雷東寶在村辦公室裏探頭探腦,沒等他走近,雷東寶就高聲而呼,“士根哥,今天辦成沒有?”
  “哎唷,總算辦成,好了,我先解決一批火燒屁股等錢用的項目。東寶你別走,我還等著你簽字。”
  雷東寶聞言歡快地道:“我簽字,你立刻把錢全提出來,明天我帶正明去把電纜設備搬來。”
  雷士根正走到門口,掏出鑰匙準備開保險箱的門,聞言將鑰匙又掖進口袋,皺眉正色道:“東寶,二期那些水泥磚頭預製板還欠著紅偉那兒的錢,二期工程款才付了一半,大家還等著搬進去住,還有你答應陳縣長擴充養豬場,一筆貸款到期要到銀行轉一下,到處都急等著錢,可你那套設備一占就是一大半,我哪裏拿得出來。”
  “紅偉那裏不短錢,欠著就欠著,明年還他。工程款你要付也行,沒多少。這幾天每天有豬出欄,豬場自己可以解決擴充資金,最多少擴一點,貸款你明天就去銀行轉出來。你還有什麽難題?多大的屁事,值得你皺眉頭?小家子氣。開保險箱,照我說的做。”
  士根依然不肯,“東寶,你別急,聽我算帳給你聽,這筆帳我早已經算了很多遍。你一套設備還是二手貨,先得占去那麽多錢。設備拆和運輸先要錢,設備安裝又要錢,設備車間也不能學電線廠隻有一個棚,還有配電房要新造,更要錢。再往後機子開起來,要的銅比電線廠多幾倍,吃錢跟喝水一樣,我們還有錢供電纜廠嗎?你起碼得有三百萬才夠開電纜廠,我們現有的一百七十萬遠遠不夠。你可以說你以後還可以問銀行貸,可你也要想到,你這回貸來的錢沒聽陳縣長話把養豬場擴到一萬頭,你沒了信譽,還讓陳縣長以後怎麽幫你?再說問銀行借錢又不是不要利息,我們借那麽多錢,利息背不起啊。”
  雷東寶這回沒解答,而是抱臂穩坐,看著雷士根道:“你還有多少廢話,都說,說完給我開現金支票。電纜我非上不可。”
  雷士根無奈地道:“東寶,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知道你急著想上電纜,可你別忘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曾說徐書記也已經勸過你,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就不能再等一年?別還沒出手,自己先被債務捆死。隻要再一年。今年我們可以擴大養豬場,再上電線設備,把這兩項穩下來,明年順理成章上電纜。”
  “明年就有錢了?明年你就找不出理由反對了?你這性格,我上什麽新項目你都會反對。你把保險箱鑰匙留下,你不肯開,我叫出納開。”
  “東寶,我不是存心反對你,你別那麽想。要不,你讓我考慮一天?明天這個時候我答複你?”
  雷東寶起身道:“明天這個時候,你不開支票,我撤你職,多的是人搶著你位置給我開支票。電纜,我非上不可。你想清楚。”
  雷士根聞言愣住,看著雷東寶背影,怔怔道:“東寶書記,你就那樣打發我?”
  雷東寶站住,但沒回身,“你有話好說,有屁好放,但你不能攔我上電纜。你隻要拿我當兄弟,你不能攔我。隻有這件事上,我六親不認。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拖一天想幹什麽,你想找小輝。告訴你,小輝來也沒用。”
  雷士根終於大聲直言:“東寶書記,你以為我們上了電纜就能打倒市電線電纜廠?那不可能,他們有計劃渠道,有計劃收購,他們是鐵打的飯碗。再說國家那麽大,東邊不亮西邊亮,你靠一條電纜設備想逼死他們?你別想得太輕易,你會先逼死我們小雷家,我們小雷家全靠自己,經不起折騰。你作為村幹部,不能不負責任。”
  雷東寶仰天一笑:“哈,我不負責任?給你一天時間,你想清楚,我哪次折騰你沒反對,我哪次折騰最終被證明是錯誤。”
  雷士根看著雷東寶橫行而去,嘴上沒說,心裏卻想,對,每次雷東寶岀大舉動,他都反對,從磚廠開始一直反對到養豬場,最終事實總是證明,雷東寶是先行一步,搶占先機。可是電纜廠,明擺著錢不夠,與以前克服克服就能過去的情況不一樣,他就是拖欠了全部應付款都克服不過去。上電纜廠,擺明了是錯誤決策。可是,他已經把自己的顧慮全部說給雷東寶,雷東寶卻給他這麽個答案。他相信,雷東寶今天就能出手把他廢了,換成別人坐這個掌印把子的位置。雷東寶為了去世的愛妻,什麽都做得出來。
  雷士根心裏生氣,多年交情,雷東寶竟然會為一件事說廢就廢他,太沒人性。雷士根很想撂攤子不幹,讓雷東寶想上啥就上啥,他眼不見為淨,這兩年的高收入夠養活他。可是,想到雷東寶一天到晚的辛苦才支撐出小雷家的今天,想到雷東寶曾經單刀赴會把他從老書記家人手底解救出來,想到雷東寶這幾年對他徹底信任交付大權,他雖然生氣,可心裏依然是感激。他不能袖手不管,看著雷東寶不理智,折騰得被小雷家眾鄉親千夫所指。
  雷士根唉聲歎氣,雖然已經被雷東寶戳穿他施緩兵之計,向宋運輝求援,可他還能做什麽?解鈴還需係鈴人,上回雷東寶喪妻沉淪,是他找宋家父母勸說雷東寶。這回電纜廠的事,顯然隻有宋家弟弟才能本事化解。他知道宋運輝家裏已經裝上電話,他等到晚飯後才又回村辦,對,就是堂而皇之地,不怕雷東寶看見地回村辦聯係宋運輝。
  他在電話裏告訴宋運輝,“東寶早兩年就已經對市電線電纜廠刻骨仇恨,原因你也知道,他一心想報仇。可是我們的登峰電線廠隻能擠壓市廠一半的江山,搞得市廠產品積壓,電線設備沒法開工。可市廠電纜設備一直紅火,東寶看著眼睛出血,一直動腦筋想開我們的電纜廠擠垮市廠。可是,我們現在資金缺口極大,我這兒有份資料,是我這幾天計算出來的,我讀給你聽。”雷士根解說得很相信,他也相信宋運輝聽得懂。
  宋運輝邊聽邊記錄,等雷士根說完,他草草回看了一下,就道:“你還沒算電纜設備的地麵基礎的土建費用,這筆費用不小。即使是村裏其他四個實體未來產生利潤一分不差地都用到電纜設備安裝上,你們的錢缺口還是很大,對了,即使能讓你們束緊腰帶把設備安裝好,你們調試的材料費估計都得岀問題。你們還有可能向銀行貸款嗎?”
  雷士根把宋運輝說的要點也記錄下來,“你問到點上了。我也是愁還能不能貸到下一筆,才堅決反對東寶上這條電纜線。我們現在拿到的這筆銀行貸款,縣裏是指定我們要拿來擴展養豬場,擴展電線廠,還有改造村民居住環境,給縣裏掙臉的。如果被東寶挪用,你說,縣長還能不惱?縣長還等著我們粉刷整齊了給他長政績呢,我們不做到,還想再申請到下一筆貸款嗎?可是……你也知道東寶和你姐姐的感情,他今天說了,這事沒商量,非上不可。我不答應,他就撤換我。小宋,我被撤換沒關係,我憑著老關係還可以繼續開兔毛收購店,可我不能眼看著你姐夫犯錯啊。他這回太冒進,可我估計除了幾個像我一樣了解財務的人才會反對,其他人都會聽他,大家聽他聽慣了,都相信他做得好。我不攔著,東寶明天就會帶上一百六十萬去把那條二手設備盤下來,他做得岀。小宋,你幫我勸勸他,不要讓他犯錯,拖全小雷家陷入困境。他可能隻聽得進你的話。”
  宋運輝一時無法定論,看著那些數據,對雷士根抱歉地道:“士根哥,你給我一些時間好好分析一下,看究竟能不能操作,有沒有其他竅門。大哥做事一向粗中有細,他的直覺,或者說眼光,往往很準,半個小時後再給我電話。”
  宋運輝放下電話,抓來一枝HB鉛筆開始計算,這是他這個技術人員的慣性,手頭喜歡鉛筆勝過其他。雷士根雖然料想宋運輝也不會聽他一麵之辭,答應得痛快,知道肯定要給宋運輝思考的時間,因為這畢竟是一個影響小雷家的決定。但等待宋運輝給答複的半個小時還是漫長得讓他差點發瘋,一個人坐在村辦,將報紙翻得驚天動地。
  雷士根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東寶是為誰報仇?就是為宋運輝的親姐姐。看當年葬禮上麵兩人差點打起來,可見宋運輝也是一腔血性。如今他又是少年得誌,他哪裏咽得下姐姐慘死的那口氣。按說,按照他的分析,明眼人都能看出這個項目不可能,可是,宋運輝沒有即時否認,這是不是說明,宋運輝心裏頭也有蠢動?雷士根心想,光一個東寶書記就已經夠強硬,如果又多一個撐腰煽風的,東寶還肯罷休?他剛剛這個電話,會不會反而是引狼入室?
  雷士根無奈地歎一聲氣,索性起身前去找雷東寶。雷東寶見雷士根一臉無晴無雨就是有點悶,沒多問,估計雷士根告狀不順,他有點高興,當然答應半個小時後的電話由他來打。雷士根想賭氣離開,反正這已經變成他們雷東寶一家子的家事,他還旁邊湊什麽熱鬧。但被雷東寶硬拉著去村辦。
  很準時地,雷東寶迫不及待地撥通宋運輝那兒的電話。但宋運輝顯然是沒想到來電的會是雷東寶,驚異地問:“大哥你怎麽……”
  雷東寶急道:“你別問我為什麽,我問你能不能上。”
  宋運輝沒肯定也沒否定,隻說:“我不清楚你們電纜設備是怎麽樣的……”
  “與電線的沒差多少。”
  “哪能這麽比,電線的設備都不用做設備基礎,你電纜設備光拉銅的和絞線的就得用基礎。你們買的二手設備包括哪幾樣,明天給我一份傳真。我明後天問我們供應科的同事找家電纜廠看看,徹底給你估算個用款計劃表,如果你能吃得消,就上,吃不消,創造條件上,實在不行就拉到。星期六晚上我下班回家一趟,見麵再商量。”
  “你先說能不能上。”
  “理論上,所有的設備都有可以上馬的可能。但就看要不要上。上這條電纜線,真能保證擠垮市電線電纜廠嗎?”
  “不能擠垮,起碼也讓它不好過。小輝,你就不想報仇?”
  宋運輝心說,想,當然想,他最想的還是揍雷東寶,根源是雷東寶的性格,而不是其他。但他嘴裏隻是說:“等我調查之後跟你說。”
  雷東寶有些沒勁,“你這人,非得萬事具備才肯下結論。就不能估計一下嗎。好吧,買好車票跟我說一聲,我去車站接你。”
  放下電話,回頭看雷士根,有意給自己爭氣,“你看,小輝沒反對。”
  雷士根針鋒相對,“他也沒支持。”雷士根旁聽,雖然不知道宋運輝在電話那邊說了什麽,但就宋運輝還要過來一趟,又在半小時合計後沒當場下結論的態度來看,說明宋運輝並不像雷東寶那樣的感情用事。他有些死馬當活馬醫治地想,也好,隻要是理智的,就能清楚究竟電纜設備能上不能上。隻要到時宋運輝能拿出讓人信服的理由來說明上電纜設備的可行性,他幹嗎非要反對。
  雷東寶卻不以為忤,大方地道:“士根哥,這方麵你要向小輝學習,反對還是支持,都能拿出充足的理由。你這也擔心那也擔心,可從來你拿出來的理由大半不能說服我,你說,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雷士根怔怔看著雷東寶出門,心中忖度,看來他剛才對雷東寶有些小人之心。雷東寶並不是一味隻想著報仇才否決他,而是因為他拿不出足以說服雷東寶的理由。
  因此,周日清早宋運輝從夜行火車下來,被雷正明騎新買摩托車接上來到小雷家,雷士根一直拿出十二分的關注,看宋運輝如何對待電纜設備問題。紅偉也蹭過來看著,雷東寶一看,索性把雷忠富也從豬場叫來。
  宋運輝都已經主持過一次引進設備的大工程,小雷家的事情簡直是小菜一碟。他風塵仆仆而來,去雷東寶家衝洗一下就全力以赴投入工作,雷東寶讚賞地拍拍他肩膀,很親昵地誇他是累不死的超人。雷士根在一邊兒看著心想,雷東寶自己又何嚐不是個累不死的,但雷東寶好像對宋運輝青眼有加,什麽都叫好。
  宋運輝上來就給大家一個表格,這是他一貫工作作風,事事條理清楚。但是,上麵大多數空格未填,基本是個空表。雷士根疑惑地看著宋運輝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他就不信宋運輝能拿出比他的計算還詳細的表格來。
  但是,上來,宋運輝第一個問題就不在雷士根的考慮範圍之內。“你們二手設備有沒有配備圖紙?據我經驗,一般類似你們說的年份的設備圖紙大多流失。”
  雷正明主管此事,見問就道:“還真圖紙不全,我看大多數圖紙得找不到。”
  宋運輝道:“如果這隻是電線設備,沒圖紙就沒圖紙,現場安裝時候適當調整一下就是。你們現在的電纜設備需要做設備基礎,這水泥澆下去前得先找有資質的設計院來設計,根據設備情況預留水電路線和地腳螺絲孔。所以,你們的當務之急不是拿錢去把設備搬來,而是先找人去現場有的放矢地測繪設備。我把這項工作放在第一欄,這項工作大概你們這兒人手頂不上,得找兩名專業工程師前去。費用一欄,你們看看需要多少。時間如果緊一些,加上來回路程,大約需要兩周。”
  雷東寶非常幹脆,手起筆落,把一個數字填在第一欄的費用下麵。
  宋運輝道:“第二步,依然不是交錢。電纜與電線不同,根據你們買的二手設備型號,做出來的電纜需要吊裝,靠人力不行。你們決定一下,用行車,還是用龍門吊。行車的話,還得專業設計院設計車間,那些架行車的牛腿梁不是幾根水泥澆上去就行,還得根據行車設計強度。下麵也要做基礎,龍門吊就簡單一些,但車間高度得增加。我建議你們還是用後者。”
  雷東寶依然是幹脆地道:“聽你的。”
  於是,宋運輝把第二項填上,嘴裏並不閑著:“那你們現在就開始物色二手或者訂購新龍門吊。等確定龍門吊可以安裝的日期,再決定付錢拆設備。這兒的龍門吊大致費用我已經了解來,載重我也標一下,差不多這樣就夠。”
  雷士根這才明白,他與宋運輝的區別在哪兒。區別就在,宋運輝懂行,即使不懂電線怎麽做,可懂機械設備安裝的總體框架。宋運輝這麽一步一步地把項目分解開來,使得本來看似一下就不夠用的錢忽然暫時有點寬裕。如此細節理性的分析,自然也牽著雷東寶點頭配合,全無對他時候的斷然否定。雷士根心想,這就是工作方法問題,他服。
  於是,他也不非要持反對態度,配合著宋運輝一步一步地推進進度的說明,他就小雷家村四個實體的收入預期,在不同時段填入款項補充。但在場誰都看得出,隨著安裝層層推進,小雷家資金缺口越來越大。雷士根斜睨越來越沉默的雷東寶,果然見他臉色越來越難看,漸漸憋成豬肝色。
  宋運輝並不發表否定或肯定的意見,隻不偏不倚地給出沒有傾向性的計算,把所有可以考慮節約的也都考慮進去,因為他來前也不清楚究竟這個設備可不可行,他需要小雷家眾人拿出數字來配合著說話。但說到安裝完畢,該下手調試時候,他還是搖頭道:“看來,這下一步沒必要再討論了。把你們所有人的家底都翻出來,估計也不夠。”
  雷士根本來一直反對上電纜線,可如今被宋運輝如此抽絲剝繭將所有可能逼到絕路,得出絕無可能的結論,此時反而心裏很堵,滿不是滋味,仿佛剛才經曆一場資金大戰卻最後大輸一般的憋悶。可他還沒回答,卻忽然瞥見雷東寶中邪了似的,劈胸抓住宋運輝前胸,一把提了起來。在場其他四個慌了,都起身勸解,可見雷東寶目如銅鈴,麵如重棗,隻差伸出蒲扇般大掌呼嘯扇去。
  雷東寶的思路原本被宋運輝牽著走向很具體的前景,心裏滿是衝鋒陷陣的豪情。待得分析越來越深入,他的呼吸卻越來越困難,他甚至都無力反駁,因為宋運輝的否決嚴謹周密,並無他可突圍的地方。待得宋運輝說出沒必要再討論,他耳邊忽如鍾鼓鐃鈸齊鳴,一腔熱血倏然衝頂,他急紅了眼。“宋運輝,你還姓宋嗎?你忘了你姐?你小子還有沒有血氣?……”
  周圍四人七手八腳拉扯,都是大力氣,慌忙之下,隻聽“嘶啦”一聲,宋運輝穿的短袖自胸裂開,他卻總算得以脫厄。宋運輝驚魂甫定,看著雷士根他們抱住雷東寶,看著雷東寶依然衝動地衝他聲嘶力竭地狂吼,不明白雷東寶怎麽忽然發作,難道他講的道理還不清楚?一時沒法答應。
  雷東寶心裏極端失望,隻想找什麽發泄,猛然掙開眾人,操起一把長凳狠狠朝桌子砸去。雷士根一見急了,忙大叫:“小宋,你快出去,快走。”
  那邊,雷東寶卻大喝一聲:“走什麽,我又不吃人。”
  眾人看去,卻見他已經扔下長凳,隻是依然黑著一張原本就黑的臉。宋運輝這才道:“你搞什麽,發瘋啊。”
  雷東寶依然氣呼呼的,一屁股拎起一把東倒西歪的椅子,黑著臉道:“開會,商量一百七十萬怎麽用。”
  宋運輝一點不客氣地道:“商量什麽啊,你幹脆一言堂算了。哪有一言不合就開打。”
  雷東寶這才抬眼看宋運輝一眼,卻見他上身隻剩一件汗背心,“怎麽回事?嗯,等會兒去我那兒拿一件,嗯,對不住你,我悶壞了。你就不會一上來就跟我說不行?你搞七搞八吊我半天胃口才說不行,耍猴嗎。”
  宋運輝沒好氣,想說一句“就是你這臭脾氣害死我姐”,看在場人多,不便任性。但還是道:“跟你說了幾次,臭脾氣不會改改嗎?大家都是同事,你做人怎麽能這麽霸道,一言不合就動手。”
  “別說啦,是我不對。”
  其他四人看著黑臉的雷東寶被宋運輝數落,反而不忍,紅偉忙旁邊說一句:“東寶書記平時不是這樣。”
  宋運輝不語,悶聲聽小雷家五個人商量。聽他們決定優先擴大養豬場,再上兩套電線設備,其他錢用來改善村民居住環境,聽著細節,他實在忍不住,終於還是插嘴,把他通過關係,與一家大電纜廠聯絡得出的結論告訴在場。他告訴他們,電纜不止電力電纜一種,其實分很多,現在估計會比較熱門的有什麽,設備價格比較能吃得住的又有什麽,他與人家討論綜合評分最高的又是什麽,要雷東寶別淨盯著市電線電纜廠的那套低技術設備,要競爭,要壓到別人,必須先武裝自己,把自己的產品結構完善豐富起來,對方不攻自破。
  雷東寶血性地想上電纜,不管通信電纜還是電力電纜,白貓黑貓,隻要是貓就行。當下就又高興起來,商量之下,決定先上過渡性質的額定電壓比較小一點的電力電纜和分支電纜,起碼,可以搶奪市電線電纜廠的一部分電纜市場。同時,又可以把從電線開始到電纜的品種按照民用低電壓到工業用高電壓的分布,一環扣一環地得到完善。這個結果,大家皆大歡喜。
  宋運輝原以為平靜下來的雷東寶起碼會訕訕地不好意思,卻見雷東寶一點都沒啥變樣,就在那兒支使雷正明開始去市麵上了解設備,又要雷士根準備好錢,要雷士根緊著點在村屋改造上的花銷。還是雷忠富建議,村屋改造二期別太大規模,應多留點活錢搞發展,不出一年,等電纜設備開啟起來,村裏錢多了,三期隻有搞得更好。大家又不愁著這一年兩年的。
  雷正明說,問題是沒地了,擴了養豬場就沒電線廠的地,就等著二期搬出多一點的人騰地出來,這二期的錢不能不花。雷東寶肯定雷忠富的說法,說這地的事他從去年頭痛到現在,越想越不能大活人讓尿憋死。鄉裏不批,村裏不會偷偷占用?等廠子造起來,鄉裏難道還有發動群眾拆了廠子的道理?
  小雷家的五個熱火朝天地討論怎麽非法占用農地,怎麽給被占農地的農民安排出路,宋運輝又沒了事做,看著他們五個的熱情發愣。他們都是自發自覺地幹事,而他呢?卻是越幹越氣餒,還得打起精神鼓動別人。他羨慕小雷家單純的做事環境,小範圍靈活的機製,合理的分配製度,還有一日千裏的進步。
  他相信,不用等明天,今天散會,下午開始,雷正明就會開始籌劃電纜設備的工作,就是照著他剛剛給的進度表具體而微。而不用幾天,定設備,平地,建廠房,安裝,豬場和嶄新的登峰電線電纜廠所有工作都會轟轟烈烈展開,完工指日可待。報紙上一直鼓吹的深圳速度,可能也不過如此吧。
  他羨慕。可他也僅僅是羨慕。他羨慕的結果,是往後不厭其煩地被雷正明打擾,幫助確定設備,確定安裝步驟,確定很多很多雷正明不懂或者沒把握的大場麵。他看到雷正明這個比他稍微年輕一點的小夥子迅速成長起來,雖然隻是高中畢業,能力卻比同齡的金州總廠大學生大大超越。所謂用進廢退,把雷正明與金州那些大學生相比較,這個詞匯是最好寫照。
  
  快年底時候,劉總工退休。到退休時候,劉總工雖然依然占著總工位置,可那位置形同虛設。他還占著研究所的位置,但研究所隻在他手下造起一幢漂亮三層樓,其他研究人員、研究項目等都沒到位,研究經費更不必說。劉總工的退休,如樹枝上勉強支撐到這個季節的枯葉,在空中打了個小旋,無聲無息地飄落,沒有砸岀多少的響動,雖然大家都看得見。
  宋運輝也看見,同樣級別,另一個總廠副廠長也前腳後腳地退休,卻是座談會、茶話會、歡送會,大聚小聚,熱鬧非凡。雖然並不是所有人都是虞山卿,可絕大多數人的人情薄如紙,他這個狗崽子出身的人從小就體會深刻。宋運輝可以想象劉總工麵對如此對比反差的心情會是如何,但他對兩個退休的都是保持中庸的態度。
  聖誕到來,虞山卿請幾個年輕要好的在家搞了一個聖誕派對。虞山卿會來事,家裏用拉花蠟紙裝飾得紙醉金迷,桌上是隨意取用的可口可樂、青島聽裝啤酒和張裕紅葡萄酒,香煙是紅白相間的萬寶路,還有上海帶來的暖房西瓜,據說要九毛錢一斤。糖果餅幹瓜子更是不用說,來者一人還分了一塊DOVE巧克力。
  這回,挺著大肚子的程開顏也跟著去了,見此情此景,大為傾倒,宋運輝把手裏的巧克力也給了程開顏,讓程開顏與也是大肚子的虞山卿妻子呆一起聊天。客廳裏眾人則是瘋玩,最先還知道擊鼓傳花,抓倒黴的出來喝酒表演,後來都是帶著酒意互相起哄,宋運輝被哄著唱了一首《今夜星光燦爛》,不三不四的花腔男高音。一直鬧到很晚,宋運輝擔心程開顏撐不住,沒想到程開顏玩得高興,還不想走,硬是一直玩到零點過後才散。
  從熱鬧溫暖的虞山卿家走出,經過冰冷的寒夜街道,回到自家裝有科長樓不具備的暖氣片的更溫暖的家,兩人看著空曠的客廳一時都是漠然,相比虞山卿的家,他們倆的家,大,卻簡陋,簡陋得寒酸。程開顏拿牙齒細細地很不舍得地啃著DOVE的巧克力,感歎這巧克力真是比麥麗素香得多。
  程開顏隻是感慨,而宋運輝卻是感慨萬千。雖然他因為從事出口工作,見識過比虞山卿家更奢華的所在,可是,那些都那麽遙遠,即使奢華得跟天宮一樣,他也不會太在意。隻是,虞山卿近在咫尺,虞山卿家的奢華,讓宋運輝汗顏,尤其是看著程開顏珍惜那塊小小的巧克力,小孩子似的享受巧克力的美味,他更覺內疚,他沒能力給予妻子更好的生活。他心裏很亂,一夜輾轉反側。
  
  處長樓有工廠餘熱利用的暖氣片,程開顏到了冬天除非上班,其他時間都是窩在家裏不肯出來,怕冷。外麵的小院本來歸程開顏打理,但現在都是宋運輝休息日在管。周日的早晨兩人晚起,吃完早飯,宋運輝找把剪刀和鏟子,出去院子收拾,程開顏捧著肚子在窗戶裏麵看著。他剛搬進來時候做了一件缺德事,用四分小鍍鋅管從屋子裏偷偷引出取暖熱水鋪在泥土下,還是晚上趕工的,免得太明目張膽。所以他家前院裏的菜長得特別水靈,後院的花樹都經冬不凋。程開顏強忍著不把這等好事告訴別人,每每站窗口看見自家院子綠衣盎然,她總是想笑,她想笑的是,宋運輝這麽正經的人居然也會做滑頭事。
  宋運輝挑幾棵菠菜拔了,敲窗交給裏麵的程開顏,見程開顏胖麵孔紅彤彤的像蘋果,忍不住開個玩笑:“這回春節去我家,從我姐夫那兒拿包豬糞來吧,保準菜長得更好。”
  “咦,不要,豬糞種出來的菜我不吃,想著就倒胃口。”
  “要不埋桂花和梔子花下麵?明年開岀來的花一定又大又美。”
  “你才又大又臭,髒死了。不行,一定不要。”
  宋運輝想了一下,道:“要不,今年讓我爸媽過來吧,你不方便。小貓,關上窗,別凍著。”
  程開顏笑得甜滋滋的,關上窗,把菠菜拿進去。宋運輝在外麵修剪菊花。這陣子一直忙,沒時間收拾,菊花開過後,枝幹立刻就老黃了,而地下卻有肥嫩的青苗鑽出來。宋運輝將枯枝一一剪去,留下嫩苗。做著這些事,人仿佛心平氣和起來,最近一直煩躁。
  沒想到有人聲從後院那兒傳來,是一男一女在議論他們家後院正盛開吐香的臘梅,又是詩又是詞,非常風雅。宋運輝隻覺得那聲音熟悉得很,尤其是女聲,熟悉到心扉的那種感覺。他忍不住放下手中勞作,耐心等那一男一女的聲音慢慢靠近。程開顏看到有異,也一起注視。過會兒,卻見劉總工與女兒劉啟明一起從牆角轉出,劉家父女看到宋運輝也是驚訝。宋運輝這才明白為什麽女聲這麽熟悉,劉啟明的聲音一直像他姐姐的。
  劉家父女都穿長呢大衣,還是劉總工先說話:“小宋,這是你家院子?後麵開得多好的臘梅,我們經過公園看到的臘梅都還沒開。還有這些個菜,這兒一帶就數你的院子料理得最好,年輕人哪來那麽大耐心?”
  宋運輝忙笑道:“劉總這麽冷天還出來?好像是快下雪的樣子。沒辦法,我家那個現在嘴刁,她就是要吃天鵝,我也得晚上冒險扒動物園的牆。劉總裏麵坐坐?”
  宋運輝隻是客氣客氣,以為劉總工近日心情不好,又帶著女兒,不會進他家坐,沒想到劉總工卻是欣然答應,跟著他進門。程開顏卻見劉啟明如見情敵,並不歡迎,但是既然丈夫迎他們進門,她也隻得端茶倒水歡迎。
  劉總工和劉啟明各自坐在木椅子上,都是好奇地打量這簡陋到都沒有一張沙發的寒酸客廳。
  宋運輝見此,微笑道:“家中簡陋。劉總請喝茶,這茶葉是老家山上出的,還不錯。”他端把竹椅子坐在一邊,把另一張木椅子讓給程開顏。
  劉總工倒是一點不客氣,指著空空蕩蕩的屋子問:“總廠上上下下,小夥子們沒事都在家自己敲組合櫃,你好歹也下過基層,這點動手能力總有吧?”
  程開顏道:“他要麽早出晚歸,要麽鑽書房裏看書,哪兒有空。好不容易禮拜天休息一天,才有時間整理整理院子。”
  劉總工笑道:“都說你少年有為,有為,看來也是刻苦出來的,拿別人吃喝玩樂的時間做事。”
  宋運輝微笑道:“在劉總麵前,誰敢自誇刻苦。尤其是劉總還是在那麽亂的年代裏做出那麽多事。”
  劉總工長歎一聲:“有什麽用啊,做技術的最辛苦,最容易被淘汰,也最沒花頭。還是現在的年輕人聰明啊,你們這些人都是大學畢業,都是拿技術做跳板,這才對。對了,你有沒聽說一分廠人事調動?聽說分廠長要去總廠做副廠長了。”
  宋運輝隻有比劉總工更早知道此事,從他嶽父那裏得知,但此時也隻是笑笑道:“有聽說。不知道新車間未來車間主任是哪位。”
  “都說是你。”劉總工說話時候兩隻眼睛滿是審視。
  宋運輝又是一笑:“劉總哪兒聽說。”
  劉總工卻是一笑,不再提起,閑閑又說了沒幾句話,就帶上女兒告辭離開,前後不到十分鍾。宋運輝將兩人送出,回來與程開顏道:“你有沒有看出,劉總似乎對我有敵意?”
  宋運輝微笑道:“在劉總麵前,誰敢自誇刻苦。尤其是劉總還是在那麽亂的年代裏做出那麽多事。”
  劉總工長歎一聲:“有什麽用啊,做技術的最辛苦,最容易被淘汰,也最沒花頭。還是現在的年輕人聰明啊,你們這些人都是大學畢業,都是拿技術做跳板,這才對。對了,你有沒聽說一分廠人事調動?聽說分廠長要去總廠做副廠長了。”
  宋運輝隻有比劉總工更早知道此事,從他嶽父那裏得知,但此時也隻是笑笑道:“有聽說。不知道新車間未來車間主任是哪位。”
  “都說是你。”劉總工說話時候兩隻眼睛滿是審視。
  宋運輝又是一笑:“劉總哪兒聽說。”
  劉總工卻是一笑,不再提起,閑閑又說了沒幾句話,就帶上女兒告辭離開,前後不到十分鍾。宋運輝將兩人送出,回來與程開顏道:“你有沒有看出,劉總似乎對我有敵意?”
  “他現在看誰都來氣。再加他寶貝小女兒到現在還沒嫁出去,人家虞山卿又混得那麽好,他更生氣。別理他,說話太不客氣,兩隻眼睛看著你直勾勾的。”程開顏即使為了劉啟明也要詆毀劉總工,何況劉總工還真是不客氣,笑起來皮笑肉不笑的。
  “對了,就是眼睛直勾勾,皮笑肉不笑,你旁觀者清。我感覺他就是純粹為了看看我這個新貴的家才肯進我的門,他有點過敏了。”他忍不住,又多一句嘴,“劉啟明的聲音依然像我姐姐的。剛才還沒見麵時候,牆角聽他們父女說話,驚訝得不得了。”
  程開顏警惕:“你還想著她,你以前就聽過她聲音,是不是一直對她有好感?”
  宋運輝連忙否認:“胡說八道,你怎麽這麽會聯想?你別忘記,我好兄弟尋建祥就是被她和虞山卿告進牢裏的。”
  “可你現在不是和虞山卿混得很好?”
  “心照不宣而已,虞山卿也心知肚明。走,去你媽家。”
  程開顏想想有理,心裏也知道宋運輝一直反感虞山卿,原來還有這麽一層原因在。但是,她對劉啟明還是不放心。
  晚飯時候,下雪了。呆在溫暖的房間裏看雪,感覺有些奢侈,因此宋運輝貪戀這份奢侈,在窗邊看了好久,也想了好久。他剛才與嶽父談了一分廠廠長升官的事,程廠長也說,一分廠廠長年輕有為,升到副廠長後,眼看就是未來廠長。料想一分廠廠長升上後,會主管生產和技術兩大塊,很大可能成常務副廠長。宋運輝想到他曾經與一分廠廠長的矛盾,心中開始預計有些不妙。現在看著窗外的飛雪,心事重重。可當初與一分廠廠長作對,那也是不得已。不知現在有什麽挽救措施。
  到九點多,程開顏看完有個很帥男演員的《尋找回來的世界》,準備睡覺,電話鈴響。電話雖然就在程開顏身邊,但隻要宋運輝在,她從來不接,怕接起是一聲“Hello”,尤其是這種這麽晚打來的。宋運輝拎起電話,也是自覺地一聲“Hello”,就怕是天涯海角來的電話。程開顏粘在丈夫身邊,聽電話裏不很清晰地傳來一聲女子的“Hello”,她便知難而退了,說明不是她爸媽的電話。
  宋運輝卻分明聽到後麵是清晰可辨的“Mr. Song”,他驚喜,脫口而出:“梁思申?好嗎?”
  程開顏聞言也是大驚,卻不喜,停下腳步很是犯難,旁聽,還是不聽?
  梁思申語速有點慢,好像是一字一拖音,聽著有點怪,倒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我挺好,宋老師,聖誕快樂,新年快樂。但是,我不敢想象,宋老師的聲音變化好多。”
  “我也不敢想象,當年才小學的梁思申現在都上大學了。新年快樂,沒出去玩?你們現在應該是放假吧?”
  “現在是早上,我要趕功課。以前有兩次打電話來,你都沒在,沒人接聽,爸爸又說你就是這個電話。我想今天再試試運氣,我今天果然好運氣。可是,為什麽我打通電話,反而覺得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呢?對了,宋老師,你現在做什麽?”
  宋運輝聽了覺得有趣,本來還以為梁思申窮人孩子早當家,變得犀利異常了,她寫的信就很有思想,沒想到說話卻那麽可愛。宋運輝考慮到國際長途昂貴,便簡要說一下自己做什麽。“我做產品出口,管著一個出口部門,同時做車間管理,手下四百多號人。你告訴我你新家電話,以後我去美國可以先知會你。”
  “你管的人還不如爸爸多,可爸爸年紀比你大。我做臨時工的也是一家進出口公司,可是我們做衣服,我每次上班就是給他們打數不清的單子,非常複雜,做錯就麻煩了。你聯係的是美國哪家公司呢?我現在水平很好,可以幫你調查公司資質。”說完,梁思申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宋運輝笑道:“好啊,你把電傳號給我,我明天上班發給你。給你個鍛煉機會。我們接觸的都是較大規模的公司,合同訂立後憑信用證發貨,對方即使是一個皮包公司也無所謂。聽得懂我的話嗎?”
  梁思申慢吞吞地問:“皮包公司是什麽?”
  “就是沒有辦公室,沒有幾個工作人員,隻有一個人拎著皮包到處跑,皮包裏麵是錢、印章、發票、介紹信等全部公司家當。”
  梁思申奇道:“這又怎麽了?美國好多小公司是這樣,有些就是在家裏做買賣,隻要資金實力好,信譽好,誰都不會歧視皮包公司,銀行照樣開信用證給他們。宋老師犯錯誤,不該歧視皮包公司。”
  “我們這兒的皮包公司意義有點不同,這事說來話長,不浪費國際長途。這兒皮包公司打一槍換個地方,信譽不是很好。”
  “噢,明白了。真希望宋老師在美國的客戶都是皮包公司,那就太好玩了。宋老師請記我的電話和電傳號碼,我一定查出個皮包公司給宋老師做新年禮物。”
  宋運輝拿來旁邊的紙筆記下號碼,完了忍不住問:“你以前說話很快,現在怎麽說話像錄音機變調一樣慢?”
  “沒人跟我練中文,可我英語說得可快了。我真悲哀啊,聽說這叫忘記根,忘記祖宗。”說著梁思申就用英語把前麵的話複述一遍,果然嘰嘰呱呱就跟錄音機快進似的,而且詞匯量也大得多,宋運輝耳朵忙不過來。“我上次跟爸媽也是講了好幾天話才恢複過來。媽媽說,我現在隻適合聽兒歌。”
  宋運輝聽著哭笑不得。兩人又說兩句,梁思申說話費太貴,以後再打,就掛了。宋運輝心裏很高興,回過頭,卻見程開顏神色不愉地在一邊發呆,心裏立刻明白,不得不收起笑容,走過去若無其事地說了句“那麽多年沒見麵,一時拿起電話沒話可說了”,就把事情打發過去。不過心裏挺不喜歡程開顏疑神疑鬼,早上劉總工來後程開顏是揪住劉啟明的事追問,解釋清楚了,晚飯還問,搬出他以前說劉啟明氣質好之類的話,要深挖宋運輝心底深處的根,宋運輝被搞得挺煩的,因為對劉啟明他以前確實心中有鬼。可是,梁思申那麽小,又礙著程開顏什麽事了?宋運輝覺得不可思議。可程開顏還是追問都說了些啥,宋運輝忍不住給了她一句“你怎麽這麽庸俗”。程開顏委屈得哭,宋運輝也心煩得懶得去勸,本來挺好一個晚上,硬是被打破了。
  外麵,雪卻是停了,地上都沒積雪。
  又是一個年底。
  1987年
  元旦過後,宋運輝奔赴廣州會見一位港商。港商住白天鵝賓館,宋運輝住係統在廣州的招待所。
  閑暇出來逛街,廣州的街道比金州繁華得多,宋運輝此時已多次來廣州,光是廣交會就來了兩次,他此刻已能將廣州閑閑逛來,而不是剛第一次來的時候對廣州的亂驚得目瞪口呆。接近春節,好多商店火熱地掛出大幅招牌,招引顧客,商業氣氛濃厚。相比之下,金州所在的市區最多放出一塊小黑板,上麵寫上草草幾個字,路人一不小心就忽略。宋運輝貨比三家,買了些禮物以便回家春節可以送人。因為程開顏身子不方便,他今年準備叫父母過來過春節。在金州的春節肯定與在農村家裏的春節不一樣,大約會有許多人上來串門,他也得去一些朋友領導那裏拜年。沒有拿得岀手的禮物不行。
  可是,東西真貴!並不是宋運輝眼高手低,看得上眼的都是貴重東西,而是去年與今年比較,物價上漲太明顯,而工資上漲太不明顯。雖然去年年中時候,金州貫徹國家有關工資與職務掛鉤的精神,進行了工資改革,宋運輝的工資提到副處級別,與其他副處再也不存在多少工齡工資差別,可是,錢到用時方恨少,他家隻有程開顏陪嫁的一些家具,他需要花錢填滿他空闊的家,他底子太薄,幸好程開顏從不埋怨,程開顏隻要有他在就是天堂。看著廣州街頭琳琅滿目的商品,宋運輝捏著手中緊巴巴的幾張大團結,很是窘迫。不出金州,還不覺得錢的少,到了國外,反正是知道自己錢少,有心理準備,可出了金州,尤其是上廣州上海這樣的地方走一遭,才真正受到心靈的震蕩。
  宋運輝帶來廣州的旅行袋沒裝滿,旅行袋癟癟、錢包也癟癟地回家了。乘火車回金州,毫不客氣坐的是14級以上幹部才能乘的軟臥。經過上海時候跳上滿嘴酒氣的虞山卿。相比之下,虞山卿的旅行袋不僅漂亮洋氣,而且充實。虞山卿分給宋運輝吃塗抹著奶油椰絲的麵包,又拉開拎包送給宋運輝幾盒音樂磁帶,說是特意帶給他的,還有一條沉甸甸的漂亮絲綢圍巾和一包上海什錦糖。宋運輝送出的隻有可憐巴巴的一瓶夏士蓮。好在,這玩意兒還沒北上到上海,虞山卿還沒見過,看著滿是英文的包裝,虞山卿也不知真高興還是禮節性表示高興,看上去反正挺受用。
  兩人都是天南海北說了一通,甚至還討論了廠衛生院那些婦產科醫生哪個頂用,然後,不免都說到最近全廠上下都關心的總廠人事。
  “小宋,你看閔那個拚命三郎去總廠,基本不會變了吧。”閔,就是一分廠廠長。
  “我看應該不會變。我隻愁新車間新來哪個車間主任。”
  “哈,你愁什麽不行,愁這個,一看就是跟我打馬虎眼。有你在新車間一天,哪個車間主任來都是虛職。我才愁。我就是奇怪了,你跟閔明明是一號人,怎麽就對不上眼。難道是同性相斥?”
  “你愁什麽,閔上來肯定不會管經營。我才愁,全廠人民都知道我跟他不對路,隻有你說是一號人。”
  “閔跟你最對路,都是抓效益的狂人。以後你我手中出去的條子,都得在他手裏溜一彎,他還能不擼下一大批?走著瞧吧。”
  宋運輝倒是一愣,沒想到虞山卿看到這條。他沉吟會兒才道:“你還是不用愁。閔再怎麽樣,也不會駁水書記麵子。不是說閔是水書記一手提拔的嗎?”
  “希望如此。怕隻怕……翅膀硬了。”
  宋運輝再愣,看住虞山卿,虞山卿沒回避,也看著他。“很可能,我們兩個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還沒意識到?”
  宋運輝前思後想半天,才恍然:“你是說,閔的這回任命,將是從部裏壓下來?水書記也無能為力?”
  “我沒說,我又沒看見任命。你丈人沒跟你說?”
  “我元旦後一直出差,你忘了?不過……水書記是什麽人,他在金州,哪有擺不平的事。起碼,他退休前兩年裏,你不用愁。我反正還是愁,以後新車間歸閔管。”
  “兩年後,估計是閔的天下了吧。一般來說是,不,肯定是。我們還有兩年存活期。”
  宋運輝看住虞山卿,微笑道:“你別跟我綁一起,兩年,那也隻與我有關,跟你什麽關係。你喝多了,來,喝口水。”心說虞山卿酒後真言,總算今天抓住機會可以壓他一頭。他隻能不予計較。
  “三個人,才半瓶茅台,怎麽會多。”
  “茅台?真的假的?”
  虞山卿一笑起身,翻上他的床鋪取來一隻瓶子,扔給宋運輝,“還有半瓶,給你,應該是真的。你這人洋酒喝了不少,中國酒反而不認識。”
  宋運輝打開瓶蓋一聞,濃香撲鼻,笑道:“好酒。我要喝上一百毫升,回頭你背我下火車。”說完把瓶子還是放回虞山卿麵前。
  虞山卿一聲冷笑,將茅台酒瓶收回:“小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看不起我?連要你收個禮也還得我求你。還有閔。可你們現在拿我沒辦法。等他兩年後上位,第一個先把我這個馬屁精鍘了。然後才輪得到你。可他也不想想,他也是靠丈人發家,金州哪個領導屁股後麵是幹淨的。”
  宋運輝這才明白虞山卿的顧慮,虞山卿雖然從水書記那裏批得條子,可生產的安排大半需要從一分廠廠長手裏經過,閔這個人一向好名,看重一分廠的效益,又是個狠角色,不知虞山卿在他手裏吃過多少排頭。閔做了總廠副廠長,可上麵依然有水書記,虞山卿隻有反而好過,少了個直接經手的。但兩年後水書記退休,那就難說了。宋運輝看著滿嘴酒氣,臉卻不是很紅的虞山卿道:“可閔還是有能力,他的今天,有偶然,更多的是必然。”
  虞山卿冷笑一聲:“算了吧,為你自辯吧。你現在當然可以這麽說。但你想過沒有,同樣一件工作,你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你憑什麽?無論什麽工作,上麵給我的時候我都得千恩萬謝感謝領導給我機會,即使再不願做,也得接受,也得去做好,你用得著接受嗎?你還可以挑三揀四,可我能挑揀嗎?即使明知道給我的是火坑,我也得含著笑跳下去,還得替領導把火扇得旺盛,換你你願意嗎?你從進廠門起就比我們幸運,你有人推薦,你一來就住三樓,你不用勞動一天,你被水書記重點培養,可我呢?我就好像是個陪讀,處處襯托你的光彩。有你這樣同屆進廠的人光輝地站在前麵,為了不讓自己太落魄,當有人扔來一個機會,無論機會是火是冰,我都得接著做好。你說哪來的公平?閔看我伺候水書記他看不起,閔自己回家伺候老婆怎麽就不是低三下四……”
  宋運輝心說這不是指著和尚罵賊禿嗎,不得不打斷:“閔還不知道上位不上位呢,你急什麽。即使上位,你也還有兩年好日子。再說了,不行就去海南深圳嘛。連廣州現在出差都不用太在乎全國糧票。”
  “是啊,別鼠目寸光以為在金州做個土皇帝,大家都得聽他的,天下大著呢,也不出門看看市麵。”
  宋運輝奇道:“你火氣那麽大幹什麽,閔這不還沒上位嘛,誰知道他兩年後又什麽態度。坐到正位置上,說不定他主意也會變。”
  虞山卿又是冷笑:“你是真傻還是假傻,眼看著兩年後的勢頭是他姓閔的,眼看總廠副廠長的任命一定下來,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早已緊緊團結到閔廠長周圍,拍馬屁趁早?你當然還可以超然幾天,你的產銷都是被你自己捏著,我呢,多少人想捏死我向閔邀功,閔都不需出手。這是大勢,即使水書記還在位,他也隻能眼開眼閉了。但你的好日子也不會長,絕不可能讓你安閑到兩年後。”
  宋運輝又悟,一時看著虞山卿無語。看來,虞山卿已經吃到閔周圍新一代勢力的苦頭了。被虞山卿一說,宋運輝才明白其中利害,看來虞山卿說得有理。那麽,既然水書記都已經要眼開眼閉,他嶽父程廠長,自然就更無能為力。他的好日子,怕也等不到兩年後。但是,虞山卿既然能依附水書記,難道就不能依附閔?依附誰還不是一樣?
  宋運輝看看虞山卿財大氣粗的裝扮,心說,一個,可能已經插不進去,閔周圍本來就有一幫親信;另一個,可能虞山卿也不屑吧。天下,又不是隻有金州頭頂那麽小小一塊,虞山卿這一年下來,已夠資本。但是他自己呢?如果閔上台後開始收拾他,不,可能還得牽累上他嶽父,他到時該怎麽做?
  看來,他當初為了出口科的位置,做事還是欠了思量。
  他真不知道,到金州那麽幾年都做了些啥,除了頭上一頂處級幹部帽子,可家徒四壁,位置岌岌可危,他連虞山卿都不如,虞山卿起碼務實,他卻馬屁也拍了小心也賠了,到最後卻隻得來個虛名。他這幾年,走錯了嗎?
  虞山卿不動聲色地看著宋運輝思考,心說這人雖然聰明,可終究是嫩了點,經驗不足,竟然沒考慮到他說的這些。不過,這話他今天不說,等宋運輝回到家裏,程廠長也已經會考慮到,這種廠子弟的女婿,就這麽占便宜。可有人就是這麽幸運。
  虞山卿等宋運輝考慮會兒,才敲敲桌子道:“有筆生意,參數比一車間的高些,比新車間的低些,隻能新車間降格來做,我一直猶豫。可那價格不錯,量又大,不接可惜。你看,你春節前能不能親自上陣調整一下參數,幫我趕出這批貨?你的辛苦費,我會提議買家支付。這個數……”
  宋運輝看著虞山卿手指在桌麵畫下的數字,心中一擰,這都夠他兩年的工資,真是巨大誘惑。換作一天前,他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但是今天,他看看衣光頸亮的虞山卿,一時沒法吱聲。
  虞山卿料到宋運輝心中鬥爭的激烈,沒步步緊逼,卻狀似無意地說了句:“快過年了啊,沒辦法,每年都有那麽多婚禮要參加,這一個金州,你說哪來那麽多結婚的。你更不得了,新車間工人結婚都個個邀請你,夠把你撕成肉鬆。嗬嗬。禮金準備了嗎?”
  宋運輝搖搖頭,已經無法忍耐小小車廂的窒息,起身急促道:“對不起,我上個洗手間。”
  虞山卿微笑點頭,掏出一隻式樣漂亮地打火機“叮”一聲點燃一枝雪白健牌香煙,斜睨著奪門而出的宋運輝背影笑得意味深長。
  然而,宋運輝在走廊吹了十分鍾風後回來,給虞山卿的回答是拒絕。這個答案,多少也在虞山卿意料當中,一次引誘就能讓這個年輕又前程大好的得意少年低頭,那宋運輝也太不成材了點。不過,兩年,隨著閔上台動作,隨著宋運輝開始吃苦頭,他還有機會。
  “算了,今天這話你當沒聽見,我當沒說。早知道你不是個貪小的人。不過你也看開一些,有些事大勢所趨,別死認劉總工的軌跡一條路走到死啦,時代已經不一樣,老弟。記著,兩年內,我總是在這兒的。”
  宋運輝心裏很矛盾,可依然堅持微笑道:“明白。”他雖然拒絕了,可心裏並不輕鬆,於是就不把虞山卿這邊的一條路塞死。
  虞山卿吐出一口煙圈,將手中白淨的煙盒遞給宋運輝,卻被宋運輝推回。虞山卿忍不住笑道:“你這個人,煙酒不沾,做人有個什麽趣味,他人跟你交往又有什麽趣味。”
  宋運輝笑笑:“幸好隻做外貿,看來也隻能做外貿。”
  虞山卿還是笑,忽然一拍腦袋道:“哎呀,你看我這記性,我在上海看到有鳳凰小毛毯賣,給剛出生小孩子用正好,也給你帶了一條,差點忘記交給你。”
  宋運輝看虞山卿果然從包裏拉出兩條漂亮毛毯,一條給他,忙笑道:“怎麽好意思。”
  虞山卿把毛毯往宋運輝懷裏一塞,道:“有什麽不好意思。我們兩個,一起進廠就是緣分,旗鼓相當還是緣分,以後被閔一起發落,依然是緣分。嗬嗬,孩子也差不多時日出生,更是緣分。以前雖然為了爭奪機會我們有明爭暗鬥,不過那些都是過去式啦。為了這幾世修來的緣分,我買嬰兒用品時候怎麽能不想到你孩子?拿著,別客氣,我這不是放長線釣大魚。”
  聽虞山卿這麽說,宋運輝當然不便再推辭。下一站有別人進來,兩人就不便再肆無忌憚談金州的事,一起聊些老外如何暴發戶如何,一路時間就打發了過去。
  春節很快來臨,雷東寶親自送宋季山夫婦來金州,還帶來不少年貨。雷東寶這回拿出來的年貨不同以往,竟然有罕見的海參、幹貝、蟹子、裙帶菜。大家,包括雷東寶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吃。雷東寶說這是楊巡帶來送他。因為登峰電線電纜廠眼下貨色齊全,楊巡見了他不知道多親。
  雷東寶第二次來金州,他竭力要求宋運輝帶著進去繞一圈。宋運輝依言,帶上雷東寶將廠區轉了個遍。冬日的夜晚來得格外的早,等兩人一圈兩個多小時走下來,廠區已是燈火通明。雷東寶站在二分廠大門,看向一分廠邊沿新車間燈光璀璨,如同水晶宮一般的塔罐叢林,豪情滿懷地跟宋運輝說,他以後也要把小雷家建成這樣的壯美。
  新車間剛建成時候,宋運輝最大的愛好就是帶著程開顏,騎車到二分廠門口看新車間的燈火輝煌。可現在聽著雷東寶的豪言壯語,他竟沒有自豪,也沒共鳴。
  他出差回來,閔廠長已經新官上任。一分廠換上的新分廠長以前就是閔的親信。程廠長的分析與虞山卿差不多,如今的金州上下,已經飄蕩起繡著“閔”字的大旗。臨近春節,閔廠長還未有任何動作,可是宋運輝已經感到黑雲壓境。此時此地,要他如何歡喜得起來。
  
  楊巡今年早早結束生意,攜戴嬌鳳踏著積雪,春風得意地回家。下火車,他就財大氣粗地叫了一輛等客的破轎車,拉著他們倆先去楊家。可楊巡終究還是怕他嚴厲的媽,怕媽看到他的奢侈,車到山嶺下,他就讓停車付費,寧可大包小包扛著那麽多行李走一段路翻過一個山頭才辛苦回家,差點被戴嬌鳳笑話死。
  他將千嬌百媚的戴嬌鳳領回家讓母親瞧瞧,和放寒假的弟妹們一起吃個中飯,大家見麵都是客客氣氣,楊巡這提了一年的心才總算放下。中飯後,楊母就提出戴嬌鳳也是離家一年,楊家不能自私地強留著她,楊家不能搞重男輕女的封建套路,她安排楊速跟著騎車馱戴嬌鳳的行李,而楊巡當然是馱著戴嬌鳳,客客氣氣送戴嬌鳳回家。
  戴嬌鳳原本一直以為楊母很嚴厲,今天這一接觸,也是跟著楊巡一起鬆口氣,覺得楊母雖然說話權威,可笑容可掬,是個明理的長輩。而且,還送她一堆見麵禮,很是周到。唯一美中不足,楊家新修好的二層樓新房,樓上三間臥室,楊母一間,楊邐一間,三兄弟共用一間,就是找不到她的落腳地。那她春節還要不要來楊家過?戴嬌鳳不知怎麽處理,問了楊巡,楊巡含糊其詞。戴嬌鳳看不出,楊巡這半天下來又怎會看不出母親想什麽,他能看不出母親有意把他們兄弟三個塞一個大臥室是什麽意思,家裏又不是沒地方。但當著戴嬌鳳的麵,他隻有敷衍再三,怕這未來婆媳關係鬧僵。
  送走戴嬌鳳,楊巡回家背著弟妹們與母親商量,果然印證他的猜測,母親不允許未領結婚證的戴嬌鳳春節來楊家過夜。楊巡據理力爭,說這種規矩無稽,可母親在家一言九鼎,咬緊牙關就是不許,搞得楊巡非常氣悶,可也無奈。他與戴嬌鳳正一團火熱,兩天不見就非常想念。可春節回家,需要到處拜訪朋友,感謝朋友們一年來的照顧,一起展望未來一年的好年景,大家見麵總要喝幾口酒,說幾句話,他一時忙碌得有些脫不開身。
  當然,他最需要拜訪的是他的大戶,小雷家村的登峰電線電纜廠。這個登峰電線廠變為登峰電線電纜廠,雖然廠名隻變了兩個字,影響卻是不得了。反正高壓線他也暫時做不了,現在手頭隻要拿足登峰廠的,那就是全係列,他雖然沒跟登峰廠的人說,可在外麵他打的就是登峰廠門市部的牌子。帶著這塊牌子,和全係列的登峰產品,再加他千方百計印來的名片,他走進那些國營大廠時候,腰杆子都挺拔粗壯了些。隻可惜登峰廠的產品年底才真正形成係列,他的腰杆子才粗壯不到一個月就回了家。
  因此,他送給小雷家相關人員的年貨最是豐厚,大多數是本地采購,可有不少是他從北邊帶來的渤海灣特產,說起來還是山珍海味。可他要求小雷家給他一份許可證書,認可他做地區門市部或者批發部的請求被否決。因為雷東寶總覺得楊巡這小子滑頭滑腦,不可信任,某些敲上大紅印章的文件交給楊巡這種人,他不放心。
  楊巡無奈,也不敢強求,因為以後還指著登峰廠及時安全保質保量地供貨呢。楊巡第二個需要拜訪的人物是老王。
  老王大約是楊巡家周圍最早一批走出農村,奔赴大江南北尋找生路的人,當年借蜂箱在鐵路上幾乎是免費運貨,很是賺了一些狡猾錢,是出了名的倒爺。後來憑借著手中資本,很快就站穩腳跟,成了東北一個城市裏同鄉中的佼佼者,他擁有最大的倉庫,當然也擁有最大的生意額。老王最初眼裏看到小楊巡,還是因為楊巡第一年做生意時候主動要求春節不回家,替大夥兒看倉庫,大家的貨就是湊齊放在老王倉庫裏。等開春大夥兒轉回,楊巡有條有理地發還大家的貨物,小夥子的吃苦耐勞給老王留下很深印象。此後老王幾乎是看著楊巡一步一步地成長,直至成為當地電線電纜批發零售行業的有名人物,直至老王自己有時也要問楊巡拿電線。因為是老鄉,也因為都是領頭羊,又因為同在一個城市做生意,需要守望相助,大家經常一起吃飯聊天,老王與楊巡的關係現在挺好。
  老王生意做久了,開始產供銷一體化,想將所有的利潤一網打盡。於是在老家找一家小學,搞了個校辦廠,先期投進去沒多少錢,放幾台膠木成型機,幾台腳踏衝床,小作坊似的開業,校辦廠做出零部件,交給四鄰八鄉的鄉親拿回家裝配好,每個給幾分錢幾厘錢的組裝費,做得很紅火。此後老王賣的電器開關都用上他自己廠產的貨色,這比從那些最小的街道小廠進的貨色還便宜。又是市麵上要什麽,他家校辦廠生產什麽,老王家鄰居族人就裝配什麽,調頭非常靈活,於是利潤越做越多,盤子越做越大,車間設備越來越多,衝床從腳踏變成機械的,給老王廠做加工的人也越來越多,從一個村彌漫到另一個村,老王成了當地有名的帶動大家致富的能人,再也沒人很不尊敬地喊他倒爺。
  楊巡來到老王的校辦廠,見雖然臨近春節,可低矮昏暗的校辦廠平房裏麵依然熱火朝天,每台機器上的燈泡散放著昏黃的光芒,映照得工人冬天裏汗浸的臉也泛著微光。楊巡看著好生羨慕,他知道這些工人正在趕製老王明年北上將要捎帶的貨色。他則是需要春節後才能從各處進貨,特別是有些國營廠惰性十足,問他們買貨就跟問他們取命一般,拖拖拉拉,每次進貨都是個曲折漫長的攻關過程。唯有登峰廠才是錢貨一手交易得爽快,有時打聲招呼,說是車子等著,連夜都能替你趕出來。人都是趨利避害,幾次下來,隻要登峰廠做得岀的貨色,楊巡當然隻從登峰進,誰還去看國營廠那些大爺的臭臉。
  老王辦公室的地麵擺滿東西,簡直難以駐足。老王兒子已經成人,才初中畢業一年,已經能替老王打理校辦廠的生意,而老王的妻子老蚌懷珠,逃外麵親戚家做躲風頭去了,不過,反正老王也沒打算好生過春節,隻想過一個勞模的春節,妻子在與不在一個樣,整天與兒子一起泡在校辦廠。
  楊巡站到門口,熱情地大喊一聲:“王叔,春節還不歇著?”
  老王抬頭見是楊巡,伸腳踢開地上一些包裝,替楊巡整岀一條羊腸小道,“你怎麽會來?你媳婦沒跟著?”
  “小鳳回娘家住著。”楊巡當然沒臉說出具體原因,“王叔,這些都是春節後拿去的嗎?要不要拚車?我估計還有半個車廂空位。”
  “正好,給我。我正愁一輛車裝不下。你要些什麽,這兒挑幾個?都在。”
  楊巡沒客氣,蹲下身冬摸西摸,挑岀幾樣,寫個數字給老王,“王叔,春節後一起走吧,我到那兒就去銀行拿錢給你。”
  “我元宵過了再走,你等得及?”
  楊巡笑道:“等不及,我還是先走吧。反正貨都托給你了。王叔,你這家廠,看著都讓人眼紅啊,才兩年不到吧?都紅火成這樣了。”
  老王心裏美,臉上也美滋滋的,“要說,自己開家廠,別說是發貨發得心裏有數,做的東西也是最好銷最合我脾胃啊。”
  “更別說掙錢啦。”楊巡陪著笑,“王叔有福氣,兒子都那麽大能幫上忙了。我家弟弟妹妹還都讀書,我如果想有家廠,看來還得與人合作,指望不上弟妹。”
  “楊速不是挺能幫忙?他書讀得怎麽樣?”
  “我媽管著,我媽不讓楊速出來幹活。好歹他去年考上普通高中,我家楊連考進重點高中,兩人剛考完大考,才歇兩天,就被我媽抓著做寒假作業了,讀書可真苦。王叔,你這幾個貨色……好像是給煤礦專用的?”楊巡兩年生意做下來,已經熟能生巧。
  老王神秘地笑,“隻有你看出來。怎麽樣,你敢不敢做煤礦的生意?”
  楊巡一聽,眼睛發亮:“我有種電纜幾種規格正好是煤礦專用的。聽說煤礦電纜一拖就是幾公裏,隻要聯係上煤礦,那就是大買賣了啊。王叔,你有門路?”
  老王呲著牙齒又笑:“剛聯係上,好不容易拉上的關係。等我做鐵了,拉你一起認識認識。”
  楊巡有些好奇地伸長脖子問:“聽說煤礦那邊管得特別嚴?有沒有這回事?”楊巡說的時候忍不住搬起一隻減壓啟動器,瞟幾眼就看出裏麵的芯子沒用銅或者鋁,而是包得很好的水泥管。都是這麽在做,賣的人都懂那竅門。雖然問題問出去了,可楊巡早從這台減壓啟動器裏摸清楚答案。就這種沒法減壓,隻能當閘刀用的減壓啟動器也能賣到煤礦,那煤礦能管得嚴嗎。
  老王見楊巡翻看減壓啟動器,又見楊巡展眉一笑,知道楊巡已經清楚答案,他便不再回答,隻笑道:“走,我們去喝幾杯,廠子扔給我兒子。小楊,你看我做人爽快不?結婚早,兒子生得早,我還沒爬上四十,兒子已經能替我管家,女兒已經長得林妹妹一樣好看。嘿嘿,我老婆還能給我再生兒子。做人……啊”
  楊巡放下減壓啟動器,心裏也打算上做煤礦的生意,不過見老王不願多說,他也不再說,他本就是個最會看人眼色的人。“不是說沒拿準生證不讓生嗎?不怕罰款?”
  “怕什麽,我有錢,我有錢生得起,養得活,罰幾個錢算什麽?你也早點生,還等個啥?”
  “我哪像你王叔,啥都安定了,想怎麽生就怎麽生。我現在今天跑這裏明天跑那裏,落腳點都沒有,哪敢生。”楊巡心說他媽早說了,不能給弟妹帶個壞榜樣,他去年要抓住戴嬌鳳,不得不對媽陽奉陰違私奔了,可生孩子的事,老婆已經到手,緩幾年沒事。
  到了酒館子,兩人立刻不說了,都知道計劃生育抓得緊,萬一被誰偷聽泄露出去,警察都會出動抓大肚皮。兩人說說行情,不知不覺就是一餐。
  楊巡與老王喝了幾口酒,胸口一團春意盎然。趕緊騎車大老遠,繞去戴嬌鳳家看望。戴嬌鳳也想他,一直嘀咕著要跟著楊巡走,楊巡異常為難,隻好照舊推說你戴嬌鳳也看見了他們兄弟仨睡一屋,實在沒戴嬌鳳住的地方,等他這幾天想辦法解決了再來接她。而戴嬌鳳回家受父母兄弟教誨,已非東北時候隨便楊巡瞞天過海,很敏感地問是不是他媽不讓,才會房子造好那麽多天,卻沒留出她的床?楊巡當然一口否認,可饒是他否認得堅決,戴嬌鳳還是神情不悅,敷衍楊巡的親熱。
  嶽家也敏感這個問題,生氣於楊巡的母親不認這個事實媳婦,不讓戴嬌鳳春節去楊家過,說這明擺著是欺負人。戴家有意早早擺出晚飯,早早請楊巡吃完,早早要他回家上路,戴家的大義凜然地說,沒領證的姑爺在女方家過夜不好,太晚離開也招人閑話。
  楊巡感覺自己是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
  雖然是早早被趕出戴家,可一路月黑風高,行路難,行路難,大冷天騎得滿頭大汗,速度卻快不上去。其實他今晚是想趁天黑賴在戴家的,可沒想到人家不讓,他走得極其沒有麵子。騎了也不知多久,天黑得連手表都看不清,終於到了進村的山坡。可今天楊巡心灰意懶,沒勁衝坡,衝到一半就跳下來,改為推著到頂,才捏著刹車緩緩趟回家。
  家裏隻有楊連看著書等他,其他人都睡了。他走過去翻著一看,是本《古文觀止》。楊巡拿著楊連的書上床躺著看,初中畢業多年,這種書看著異常陌生。不過想當年他的語文也不是太好,他擅長的是數理化,不是有說“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嗎?那真是應到了他的身上。起碼,他算帳總是比人快一拍。
  第二天早上,楊巡自以為晚起,沒想到弟妹們都還睡著,睡得跟死豬一樣。他悄悄下去,卻見媽拎著一桶洗好的衣服從外麵進來。楊巡忙上去接了桶,又幫媽從屋裏背岀晾衣服的竹竿,支到外麵石凳上。一邊輕問他媽:“不是給你買了洗衣機嗎?幹嗎不用?看你手都凍爛了。”
  楊母緊著埋怨:“你這人不會買東西,這洗衣機是給通自來水人家用的,我們用得有一個人挑水,麻煩,還不如到溪坑裏洗著方便。錢多也不是這麽亂用的。還有電視機,這裏隔著大山沒信號,你買來電視機有什麽用,還彩電,這不是花冤枉錢嗎?以後再買大件來,你先寫信跟我說一聲,不能用就別亂買,浪費。我托人去問著,誰家要電視機洗衣機,我原價賣了,聽說還開後門才賣得到呢。”
  “不會讓楊速楊連挑水?他們都是大小夥子了。”
  “你這話才笨,老二老三除了暑假寒假休息日,其他時間都住宿,連楊邐都住在學校,誰能幫我。要我挑水,還不如拿去溪坑蹲著洗。”
  “那叫他們禮拜天挑水,把水缸也挑滿了,反正你家裏也得用。他們禮拜天回家帶衣服來洗吧?那麽多衣服你一個人怎麽洗得過來。”
  “老大,你不要為用洗衣機而用洗衣機,你孝敬我我知道,我還是喜歡手洗衣服,你別跟我說了。快去洗臉,貓舔過一樣,滿臉油光光的。”
  楊巡本來想趁著弟妹們都還沒起床,跟媽好言相求戴嬌鳳的事,訴說一下他的為難。但見媽一如既往的強硬,連洗衣機這等小事都強硬,一時不知道怎麽開口。折身進去廚房,往灶上大鍋裏倒一桶水,鑽進柴窩開始燒水。一會兒楊母晾曬完衣服回屋,上灶前舀岀半開的水倒進熱水瓶裏,等三兄妹起床用。她又快手淘岀半籮米,倒進大鍋煮粥。這才招呼楊巡出來洗臉,由她燒火。
  楊巡刷著牙,想著戴嬌鳳,心裏堅決地要把這事跟媽說明。他急著洗完臉,撈起大勺揭起鍋蓋攪了幾下,才貓到媽麵前,陪著笑道:“媽,讓小鳳來吧,雖然沒領證,可那是遲早的事。”
  “不行。你下麵還有三個弟妹,都是尷尬年齡,他們要都學了你,高中就談戀愛怎麽辦?大學不考了嗎?你跟小戴在外麵我們看不見隨便你們,回家不行。我早說過了,你是大哥,你得帶頭做榜樣。你現在做的榜樣很好,連楊速不愛讀書的現在也肯刻苦,你要是領著小戴來住上,你怎麽介紹?叫弟妹們怎麽學你?再說我是村婦女幹部,我自己兒子都帶頭無證結婚,我以後還怎麽管別人晚婚晚育?”楊母語氣非常嚴厲
  楊巡被媽的一頓道理打回,無奈地道:“媽,小鳳是個好女孩,在東北幫我很多忙,什麽苦的都幹,她不是你說的風流女人。而且我們已經在一起,我春節不讓她來我家過,我怎麽對得起她。”
  楊母沉著臉,道:“你這話不對,我沒反對她來我家,前兒她來我看著也高興。但春節她來後,晚上得回去,不能住這裏。小戴要是吃得了這個苦,她每天都可以來,我歡迎。你要記住,你不僅沒領證,也沒擺酒席。名不正,則言不順,這話你要記清了。”
  “媽,你不覺得太對不起小鳳了媽?她一個女孩子,你要她回家怎麽做人?”
  楊母道:“你以為……”忽然刹住,做個眼色,楊巡回頭一看,見是楊速和楊連前腳後腳地下來,他隻得也不說,上樓拖楊邐起床。他也不想跟媽為戴嬌鳳的事在弟妹們麵前爭執,他做大哥的不能帶這個壞頭。爸去世後,媽一個人含辛茹苦把他們四個拉扯大,他不能不體諒媽的辛苦。
  等兄妹都吃完飯,楊巡帶兩個弟弟,自行車後麵各掛兩麻袋穀子,去村尾碾米。他從小幫著寡母做事,又是老大,練就靈活主動,比如碾米這等事,都不等他媽吩咐,他揭開米缸一看快要見底,就自覺想起要碾米了。楊邐也要跟著去,四兄妹一人一輛自行車,很是浩浩蕩蕩。都是因為楊巡賺了大錢,一家人如今走出去不知多少精神。
  一路上,楊巡幾次三番想跟弟妹們講戴嬌鳳的事,可幾次三番地噤聲。作為大哥,他在家裏一向是弟妹們眼裏的第二權威,如今他能幹賺錢,弟妹們看見他更是崇拜。他還真如媽所言,他怕說了與戴嬌鳳的真實情況,把眼前三個水靈單純的弟妹給教壞了。他自己也知道未婚同居不是件好事。
  他隻能在心裏唉聲歎氣地想,唯有春節後回東北再好好向戴嬌鳳賠罪了。隻是不知道戴嬌鳳還會不會不管不顧跟他走,戴家這回會不會看緊她。
  
  雷東寶在宋運輝有暖氣片的家睡得溫暖舒適,竟然睡過了頭,誤了火車,這才到了晚上天色墨黑才被四寶的拖拉機接回到小雷家。雷東寶路上早把宋母給他準備的中餐點心都吃光了,回到家裏饑腸轆轆,馬馬虎虎叫一聲“媽”,便下手翻灶台,看有沒有吃的。他們家依然還住著祖傳泥巴房子,村裏統一造的新村還沒輪到他,
  等雷東寶的媽聽到兒子呼喚,從鄰居家遠距離奔襲衝進廚房。雷東寶已經翻出一盤碼得整整齊齊的餃子,他好奇問道:“媽,你會包餃子?誰送來的?”
  雷母忙道:“士根媳婦送來的,士根媳婦真是能幹,裏裏外外一把抓。我下給你吃。”
  雷東寶疑惑,“士根媳婦又不會做餃子,前兩天士根還提起。到底誰拿來的?”
  雷母不敢看向兒子,尷尬地笑著道:“沒誰,沒誰,就那啥,那啥,宗梁伯外甥女過來包的。你隻管吃,又沒讓你付錢。”
  “她來幹什麽?”雷東寶知道這個宗梁伯外甥女,托關係進豬場幹活,倒是個手腳利落的。
  雷母“吭哧吭哧”半天才道:“宗梁伯帶她來坐坐,人家小姑娘勤快,進門就幫著收拾。是個好姑娘呢。”
  雷東寶不響,立刻明白宗梁伯來幹什麽了,打開窗子,就把幾十隻餃子連布帶碗全摔了出去。關上窗,才對他媽正色道:“媽,你不許自作主張。你懂啥屁好姑娘?那麽好的萍萍以前你還嫌,你懂啥?遇到個拍你馬屁的你就說好?以後還不知怎麽整你。早跟你說了,我們都對不起萍萍,你別插手我的事。”雷東寶翻出一大碗冷飯,拿開水一泡,拌上白糖開吃。
  雷母被兒子訓得哭出來,又想到抱孫子無望,越發悲慟,拍著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數落:“你三十出頭啦,人家士根兒子都已經上幼兒園,你好歹給我們家留個後啊,你就算隨便娶個老婆給你死去爸留個後,我也沒話說啦,你爸要是在,我早就多生幾個,也不會稀罕你啦,嗬……哈……,我死了怎麽向你爸交待啊,我還不如一頭撞死,省得看你一輩子光棍啦,省得被祖宗大人罵啦……”
  雷東寶聽得心煩,捧起飯碗去他自己屋子。雷母委屈哭了會兒沒人響應,即使有人路過聽到也沒人敢進來管書記家的事,她哭會兒便生著氣回她屋裏,賭氣不給兒子做晚餐。雷東寶坐自己床頭,嘴裏完成任務似的扒飯,兩眼看著床尾的烙鐵燙花樟木箱發愣。那樟木箱是他當年特意叫工程隊的木匠精工細作的,裏麵放的都是隻能放進他一隻拳頭的小衣服。樟木箱防蛀,裏麵的小毛衣小鞋子小襪子都還保存完好,可是做那些小衣服的人不再了,這些小衣服也沒人來穿它們了。最後一口飯梗在雷東寶喉嚨裏,咽不下去,倒是眼淚,在他眼眶裏緩緩打轉,終於還是沒有落下。可雷東寶嘴裏含著那口飯,傻傻地坐到半夜。
  第二天一早,雷東寶去豬場,說什麽都要雷忠富把宗梁伯外甥女開除了。雷忠富最先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偷偷叫女孩子先回家過春節,準備等雷東寶氣頭過去後再婉轉幫女孩子說說情。待得打聽清楚原來宗梁伯曾領女孩子去東寶書記家,才知道宗梁伯觸黴頭了,卻是沒想到東寶書記還守著當年葬禮上的誓言,心裏倒是佩服。回頭給女孩一點鈔票意思,打發了她。又跟宗梁伯通聲氣,雖然挨宗梁伯幾聲罵,可人還是開了。宗梁伯最多背後罵罵,對著雷東寶卻什麽話都沒有,還被人笑話不看眼色想攀貴親,很是氣了幾天。這以後,小雷家上下誰也不敢再提起給雷東寶做媒的事。
  辦完豬場的事,雷東寶就到村辦,要士根幫著收拾禮物,再從小金庫包岀兩千塊現鈔,說他要送人。雷士根依言提出,記錄下用途,以後找機會讓雷東寶也簽字確認,密封到信封裏,收於保險箱。
  雷東寶提著他千年不變的黑色人造革右下角印三潭映月風景的公文包來到陳平原書記的辦公室,這間辦公室,也曾是徐書記坐過的,不過,新的辦公樓正在不遠處建造,陳平原在這間辦公室不會坐得太久。
  雷東寶還在走廊時候已經被陳平原的秘書拉住,要他說話小心點,說裏麵正生氣。雷東寶問生的什麽氣,秘書知道雷東寶與書記要好,就說書記本來有個很好的機會,可是半路殺岀程咬金,上麵又下達一個必須大專文憑的硬杠子,陳書記硬是被這硬杠子打下馬。雷東寶聽著也生氣,可轉念一想,他推崇的老徐和宋運輝都是大學出身,果然都是本事了得的人,而現在雷忠富在縣裏推薦市裏安排下去農大進修,雷正明帶幾個小年輕去高專進修機電專業,已經能畫圖紙能看圖紙,一邊進修一邊岀成績,可見讀書還是有用的,也可見人家上麵那大專硬杠子還是有道理的。
  但陳平原也有他的道理,“我們那時候哪有考大學這種事,我們家庭成份差的哪裏輪得到推薦上大學,當年不讓上大學,現在又問我們要大學文憑,這不是捉弄人嗎。”
  雷東寶笑道:“我小學文憑,不也活得好好的?你還盡推薦我做省勞模。”
  “我們不一樣,你掙錢憑本事,我們這裏除了本事還今天一條硬杠子明天一條軟杠子,天天給杠子打得滿頭開花。你說我能力有沒有?不說別的,現在全市各個縣,我這兒經濟工作做得好,年財政收入最高,遙遙領先。我這兒思想工作做得好,你給增補上市人大,還有其他幾個先進分子。我這兒就是教育工作也是做得最好,今年夏天哪個高中升學率最高?還是我們,比市一中升學率還高。呀,這麽多硬杠子我都超標,偏偏就不敵文憑這條硬杠子,你說做人還有什麽公平可言?”
  雷東寶將報紙裹纏的兩千元錢放到陳平原麵前,“高興點,過年過節的。”
  陳平原愣一下,卻一改以往的稍微客氣推辭,一把將報紙包攬入抽屜。完了卻不吱聲,低頭悶吸一枝香煙,好久才道:“東寶,你看我幾歲?”
  “幹嗎?反正不年輕,別想再找對象。四十吧。”
  陳平原寫下一個數字,舉起紙給雷東寶看,見到雷東寶吃驚的表情,他歎聲氣:“我這年齡,錯過這次去市裏發展的機會,等這一屆做下來,該讓我去縣人大養老嘍,我這人也該過期作廢嘍。”
  聽著這話,雷東寶不由想到宋運輝的煩惱,頓時對陳平原有了理解。“你們這些做官的,很多有本事的想做事,做不痛快,做多事了,遭人紅眼,最沒意思的是,我們隻要傻大膽肯幹,早幹一步,就能掙大錢,你們隻有死工資。你們除了個官銜,啥都沒有。”
  陳平原聽了既有同感,又傷自尊,佯瞪一眼,道:“你別胡說,這種話也亂說,我們是人民公仆,為人民服務。”
  陳平原本想拿套話壓住雷東寶不得胡說,到底他是縣委書記,雷東寶是他手下村支書,不能讓雷東寶在他麵前太放肆了。可雷東寶天不怕地不怕,滿不在乎地道:“胡說啥啊,我小舅子做上處級幹部了,本事比我好得多,我有事都要找他商量去,可他一個月工資還不如我一星期的,他看見我就心煩。你還不是一樣。”
  “別瞎猜。”陳平原幹咳幾聲,整整喉嚨,“你無事不登三寶殿,每年春節前後找我準沒好事。直說吧。”
  雷東寶道:“向你匯報,去年跟你說的萬頭養豬場,我們做到了。我們還做到豬場的豬種檔次在全省領先。今年賺了不少,還了銀行不少,總之是大豐收。大家都要我來感謝縣委領導得好。”
  陳平原不耐煩地笑道:“東寶,你說套話不在行,還是趁早別講,跟我說實話,你又想幹什麽大計劃。”
  雷東寶“嘿嘿”一笑,道:“我不是跟你說套話。你別插話,你一插話我更說不清楚,我的意思是,現在不是過去,現在得拿技術說話了。像我們養豬,這養豬學問大,有些人喜歡吃五花肉,我們就養腰身特別長的豬,有些人現在不愛吃肥肉想吃瘦肉,我們就養腿特別壯的豬,我們現在一分場、二分場、三分場養的都是不一樣的豬,不能串種。賣出去也是不一樣的價,那種豬腿特別壯的,賣給做出口的,價錢特別好,花一樣的飼養成本,特別掙錢。年底時候又開動兩條電纜設備,現在雖然還沒開始好好掙錢,可已經前途一片光明。陳書記,你幫個忙,跟銀行說一聲,我今年貸款還不出,都壓在電纜設備上了。”
  陳平原狠狠瞪雷東寶一眼:“好,你說完了?我問你,不經批準私自占用農田是怎麽回事?去年跟你說的這貸款是給你什麽用的?你又給我做了什麽用?你那小雷家村現在一半新一半破跟剃陰陽頭似的,比全破的還難看,你怎麽給我長的臉。你這言而無信,還想讓我幫你。上麵都在問我怎麽樹的你這個典型。”
  “沒辦法,錢不夠啊。總不能房子造好農民餓著肚子住新房吧。那地你要麽也給我補批了吧,又不是多難的事,人家村裏現在也都在批。”雷東寶都沒想承認錯誤,依舊好像還是他得理不饒人。
  陳平原想了好一會兒,道:“地可以批給你,貸款我也可以給你說說,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你們新村裏麵那麽寬那麽平的水泥路,你再給我延長點,伸到省道為止。你們村辦企業不是很興旺嗎?有錢也不會把村子弄整齊點?怎麽能讓領導每次參觀先走一段讓你們拖拉機壓壞的機耕路?”
  “這得花多少錢,不行,我們現在先發展,再享受。要不你再批我點錢。”
  “今年不能再給你錢,我全縣的錢都放你兜裏怎麽行,我也給你算筆帳,你現在修路要五十萬,這年頭物價日漲夜漲,等明年同一時候你再想修,一百萬都拿不下來。你想清楚。再說你小雷家富裕村的形象好,宣傳做得出來,以後市裏也會貸錢給你。”
  雷東寶心說,看來不答應不行,隻得道:“好吧,答應你,我再旁邊種上樹,搞得像杭州蘇堤一樣美,好不好?”
  陳平原沉穩地道:“當然好,還有……”
  “你不是說一個條件嗎?不行,說好一個就一個。”
  陳平原哭笑不得,從桌上翻出一隻講義夾,交給雷東寶:“我辛苦讓人收集的資料,明年你把這些能拿的獎都給我拿了,什麽養豬獎養牛獎,農村改革先進獎之類的,你小雷家發展不能光盯著經濟效益,你還得盯住社會影響。你要明白一點,社會影響就是財富,你社會影響越大,辦事越方便,貸款也方便。等你社會影響大了,哪天你還不屑來我這兒拜年,你都能拜到省長辦公室去啦。給。”說完將講義夾扔到雷東寶麵前,“叫你們村長去做,你做不來。”
  雷東寶看都沒看,將那夾子哪兒來哪兒去。“拉倒吧,這種東西我再也不信了。以前你也是給我搞個什麽人大代表,可才出了點什麽事,擼起帽子來比變戲法還快,有啥用啊,還不如錢實在。”
  “你這鼠目寸光,盡看著眼前。不是跟你說了嗎,靠些獎狀巴結上市長,比我這個縣委書記有用。給你好處還往外推,木疙瘩腦袋。拿著,愛做不做,聰明人肯定做。”
  雷東寶想不理,陳平原早褪下文件給他,留下講義夾。雷東寶說聲“小氣”,陳平原終於爆一句粗口,“媽的,誰像你們農村破落戶,沒規矩。”罵出來後,陳平原憋了那麽多天的一口氣才終於順暢了,可心裏一直懷疑雷東寶不知怎麽在笑他小氣。雷東寶卻若有所悟,大腿一拍,道:“對,我回去也把規矩做出來,否則電線廠每天隻看見丟扳手榔頭。書記,批張飯條,中午了。”
  陳平原摸岀幾張餐券交給雷東寶,正好走廊傳來響亮的電鈴聲,下班了。陳平原仔細鎖上抽屜,看著雷東寶把資料塞進黑人造革公文包,包身又恢複鼓脹,這才領雷東寶一起去機關食堂。
  機關食堂裏好多人都認識雷東寶,不過好多人都不主動上前跟他打招呼,一則因為他們好歹是縣機關,而雷東寶來自基層,上下有別。二則雷東寶這張臭臉,笑起來也是凶相,他跟你客氣點,握手跟搓麻花,拍肩跟造房子打樁,細皮嫩肉的縣機關人員沒幾個吃得消,看見他個個敬而遠之。雷東寶不知就裏,看到順眼的就上去一熊掌,震得人心肝肺打秋千,巴不得他快快離開,他提什麽事都是好說好說。
  這個春節,楊家比去年過得更富庶,家門口屋簷下掛滿雞鴨魚肉,可大家卻反而不稀罕葷腥,一家人搶著吃素。初一時候楊巡飛奔去戴家,厚厚地發了一疊壓歲錢,又送準嶽父母一人兩千塊錢,才換來戴家的笑臉。他這才鬆了口氣。
  定下心來的楊巡才留意到,四周圍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熱情地吼著“一把火……一把火”,他問了戴嬌鳳才知道,原來昨晚的春節聯歡晚會上,有個台灣來特別帥的混血兒歌手費翔且歌且舞唱了首《冬天裏的一把火》,特別好聽。楊巡瞅著戴嬌鳳說費翔說得高興,忙趁熱打鐵問戴嬌鳳今年跟不跟一起去東北。戴嬌鳳反問他明年春節讓不讓她去楊家。楊巡扯了半天兩人的事與家裏無關雲雲,可戴嬌鳳就是認定明年春節。楊巡就橫下心腸問戴嬌鳳,是不是明年春節他還是沒法讓戴嬌鳳去他家,她就不跟他去東北。戴嬌鳳肯定,並說不明不白地跟了他一年,沒想到他是個膽小鬼。楊巡初一一大早騎半天自行車過來戴家,又陪著笑臉做了半天孫子,見戴家收了他錢後轉為笑臉,而戴嬌鳳還一直不冷不熱,這回又說他是膽小鬼,他終於火了,說出不去就不去的話。他硬撐著笑臉與戴家眾人告別,借口說有人在家等他,中飯也沒吃就走了。
  楊巡這一走,戴嬌鳳並不覺得怎樣,隻是生氣而已,戴家人卻慌了,急著要戴嬌鳳第二天親自去楊家言和。戴嬌鳳不以為然,她在東北常與楊巡打打鬧鬧,床頭吵架床尾和,吵幾句嘴又沒什麽了不起。她就是不去。
  楊巡非常鬱悶地回來家裏,楊母卻說戴嬌鳳不跟去東北也好,大家都安分過日子,等結婚年齡達標那一天。楊巡指責他媽不近人情,說他一個人在東北多辛苦孤單,有戴嬌鳳說說話解解悶,還有戴嬌鳳照顧他,戴嬌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媽怎麽能隻看到結婚年齡一點,不看到其他。可楊母堅持做人要行得正,站得直,原則性問題不能丟,絕不能錢掙多了做個被人戳後脊梁的淺薄無恥暴發戶,說楊巡與戴嬌鳳交朋友她沒意見,可人決不能在領證前帶回來住。楊母又問楊巡早上口袋裏鼓鼓囊囊一包錢去哪裏了,楊巡回答說在戴家發了壓歲錢。楊母嘴上不說,心裏卻鄙夷戴家,兒子掙的錢兒子怎麽花是兒子的事,她不插手,可戴家太貪,女兒還沒出嫁,就這麽好意思拿她兒子那麽多錢,戴家就能心安理得地拿得下手?楊母理所當然地認為,戴家家風不正,才會養岀個跟人私奔的女兒。楊母也不想想,私奔的另一個參與者是她嚴格家教下的兒子。楊母反正是怎麽看戴嬌鳳怎麽不對味。
  楊巡沒想到他敬愛的母親大人還有那麽不通融的一麵,本來心裏生戴嬌鳳的氣,這下卻兩頭生氣。可兩頭又都是他愛的人,他沒有其他辦法,隻有運內功把兩頭氣自我消化。這一個年過得極其不快樂。他想他媽應該看出他的不快樂,他也一直勸媽媽鬆口,可他媽在他走之前還是沒鬆口。他備足貨物走之前又去戴家,戴家見他再來,都鬆口氣,可戴嬌鳳還是要楊巡在明年春節她去楊家過年與她今年不跟楊巡去東北之間選擇。楊巡要戴嬌鳳再忍一個春節,反正明年春節過了沒多久他就到領證年齡,可戴嬌鳳嬌縱地翹著嘴說,她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戴嬌鳳說完就不理楊巡,拿著一本最時興的台灣人瓊瑤寫的小說《心有千千結》看。楊巡說了半天好話,戴嬌鳳就是背對著楊巡不理。楊巡隻得怏怏而走,自己一個人押上送貨車去了東北。
  對峙的雙方,一個是他老娘,一個是他老婆,兩個人都不肯退讓,楊巡還能有什麽辦法。
  可令楊巡沒想到的是,他到了東北,在倉庫卸完貨,請司機吃頓燉菜,安排司機住下後,回到他去年新買的兩室一廳家裏,卻見門縫透出燈光。他警覺地拔出鑰匙伸長手臂開門,人遠遠站在樓梯口。沒等他將鑰匙旋到底,門卻嘩啦自己打開,站裏麵的是戴嬌鳳的二哥,戴二哥後麵是拿眼睛白著他的戴嬌鳳。楊巡欣喜若狂,一掃一路獨身一人的鬱悶,衝進門抱起戴嬌鳳打轉。搞得戴二哥看著不得不轉開臉去。
  楊巡雖然嘴上沒將老娘老婆掛嘴裏比較,戴嬌鳳嬌嗔地逼問他誰對他更好的時候,他也都是嘻嘻哈哈打混過去,可心裏卻覺得,老婆比老娘講理,老婆比較疼愛他。
  可楊母接到楊巡來信,知道戴嬌鳳由二哥陪著又跟去東北的事後,輕蔑地在心裏想,她兒子若是個窮小子,戴家還會殷勤將女兒往她兒子懷裏塞?還不是看準她兒子的錢?可楊母自然是不願將如果變為現實一下,來考驗戴嬌鳳究竟心裏想什麽,她隻有在信裏叮囑兒子,所有人都見錢眼開,包括最親近的父母妻兒,錢隻能抓在自己手上,天王老子都不能相信。楊母寧可陪上自己,也不願兒子在戴嬌鳳那兒吃虧。
  但楊巡與戴嬌鳳小別勝新婚,又是風雨過後見彩虹,哪裏肯認同老娘如此刻薄的話,再說春節沒讓戴嬌鳳進楊家門,他總是內疚,在錢上麵,他當然對戴嬌鳳有所鬆動。
  小兩口又和好如初了,可戴嬌鳳心裏有了疙瘩,而且還有了危機感。去年不管不顧跟著楊巡一起來了東北,原以為與楊巡是一輩子的事。可今年被楊母這麽搞一下,又聽家裏父母一分析,她不能不擔心,楊母會讓她進楊家門嗎。如果進不了楊家門,她以後可怎麽辦。她總是問楊巡,萬一他媽不簽字認可不交出戶口簿不讓他們結婚,他們還能不能結婚,楊巡一口咬定他媽隻是不讓他沒領證前不許帶她進楊家,沒說其他。可楊巡雖這麽說著,自己心裏也沒底,他總感覺母親對戴嬌鳳有著一種根深蒂固的排斥。他告訴戴嬌鳳,即使母親反對,隻要年齡一到,他也死活要與她結婚,誰也攔不住。
  戴嬌鳳還是提心吊膽的。不過兩人一如既往的好,錢多,人年輕,社會又開放了,玩的地方多,兩人的日子過得不知多風流瀟灑。兩人沒事時候經常去舞廳,最先兩人不敢跳,漸漸放開了跟著別人學。有時放快節奏音樂時候有人在場子中央跳霹靂舞,楊巡跟著也學,別人能把動作做得跟機器人一樣,楊巡做出來的動作總像婁阿鼠岀洞,賊頭賊腦。不過無所謂,自己開心就好。
  
  宋運輝的這個春節,卻是有生以來過得最熱鬧的春節,熱鬧得他都覺得忙死。
  宋季山夫婦在兒子家住得挺好,他們雖然來自農村,可知書達理,做事膽小而願做無限犧牲,正好程開顏性格嬌憨,個性隨意,不計較小家庭裏有別人進入,有人替她打理家務她來不及地歡迎,樂得不動腦筋。宋運輝忙,顧不上家,也正好扔給父母。於是家裏的事都是宋季山夫婦與程開顏三個人商量,大家還都不是拿主意的主兒,總是謙讓來謙讓去的。人家兩代住一起總齟齬,他們兩代住一起挺和美。
  程家夫婦本來擔心女兒吃虧,幾天下來見女兒吃好睡好,臉蛋更是紅潤,這才放心。春節時候程開顏哥哥有了女朋友,也是廠子弟,不過女方父母乃是布衣。程廠長擺出一張大圓桌,初一那天把兒女親家都請來,好好吃了一頓。掌勺的是程母與宋運輝。宋季山夫婦看見程廠長這麽個大官非常拘束,尤其是宋季山坐在親家旁邊,以他一向聽領導話跟領導走,領導叫幹啥就幹啥的個性,這一頓飯他吃得極其辛苦,程廠長夾給他吃什麽他就吃什麽,奮力完成任務。好在程廠長還得照顧兒子的準親家,否則宋季山得吃撐死。
  其實程廠長兒子的準親家更拘束,本來就是一個廠的,以前抬頭不見低頭見,而且兒女又還沒結婚,說話非常尷尬。反而宋季山夫婦的拘束比較不顯。
  宋運輝初二早上去給水書記拜年,與嶽父一起去的,進去看到一屋子人,開總廠幹部會議似的,有頭有臉的都在。不由大樂,那麽多人在,他倒是不尷尬了。可近中午時候,大家都散去,個個奔赴婚宴,有些又得再次遇見。初二以後又是初四,一天中、晚兩場,參加不盡的婚宴,送不完的賀禮,送得宋運輝荷包空空,心裏吐血。賀禮雪片樣地飛出去的時候,宋運輝總是心不由己地想起那天火車上虞山卿跟他說的那些話,和那些真金白銀的誘惑。可想歸想,要他真正伸手去撈,他做不出來。
  因此他隻有不得不問父母借點錢應急。他是領導,送禮當然得送大點,可是他與其他領導不一樣,人家是家底厚實多年積累的老財主,他卻正是沒有家底正需要花錢時候,他送完存折上的錢,無奈之下要問父母伸手借的時候,心裏真是很不是滋味。偏偏一月份的工資又是為了照顧春節,提前發了,宋運輝上班後到了二月十日,習慣性地想到工資,兜裏卻隻有問媽借的幾塊錢。沒錢的時候再想到來自虞山卿的誘惑,再看著虞山卿每天瀟灑地從他辦公室門前走過,心裏一窩子的不快。
  在總廠,當他完成一件又一件重要工作,攻克一個個的堡壘,正如雷東寶看著水晶宮似的新車間為他自豪時候一樣,他心中充滿自豪感。可是再多的自豪感也無法讓人屢屢餓著肚子唱山歌。餓著肚子唱一次兩次,還算是革命豪情,可一再地唱,不免令人英雄氣短。後麵一個月的日子該怎麽過?
  春節後上班,最令人高興的事,是在出口科桌麵上一大堆來自四麵八方的來信中淘岀一份來自梁思申的快件。梁思申果然守信,說要給Mr.宋一個新年禮物,她果然將禮物送來。她把宋運輝給她的美國客戶名單做了詳細了解,給出一份略現稚嫩,卻頗有章法的評價報告。她說,這是她在打工的公司評估生意對象時候常用的辦法,她照搬照抄。其中,她用紅筆圈岀兩家公司,在一片英文字母的海洋中特意用中文注明“皮包公司,嘻嘻嘻”。宋運輝看了大笑,梁思申這是嘲笑他呢。可也驚訝,這紅筆圈岀的兩家去年一年的生意額不小,可以說是金州總廠的大客戶,從來都是講究信用,信用證來貨往,一點沒有所謂皮包公司的低級倒爺樣。難道國外的皮包公司與國內的不同?梁思申在信的最後要Mr.宋猜猜她讀什麽係,宋運輝心說,會不會是現在國內最熱門的經濟管理,或者計算機?
  他看看時間合適,就越洋電話打給梁思申。梁思申正在家裏,接到電話,大約是非常意外,一句“Mr.宋”足足拖了十秒鍾,從低音差點吊到High C。宋運輝哈哈笑道:“新年快樂。年夜飯怎麽吃?春節怎麽過?”
  梁思申簡單說了一下,就調皮地問:“猜到我讀什麽了嗎?猜到有獎,猜不到罰請我吃頓飯。”
  宋運輝道:“經濟管理,計算機,或者跟我一樣學化工?你女孩子不會讀文科類吧?”
  “No,全錯。我學數學。接觸數論後我喜歡上數學,很多人說我是瘋子,上回通電話沒跟Mr.宋說,非常遺憾,沒突然打擊到你。其實很多掩蓋在表象下的現實總能嚇人一跳,比如皮包公司,Mr.宋你能想到我圈岀的兩家公司,他們的辦公地址就是他們的住宅嗎?所以我這樣的女孩學數學也沒什麽大不了,即使我數學畢業後去華爾街做金融,甚至我也開一家皮包公司跟Mr.宋做進出口生意,都沒什麽大不了。隻要是我自己想做,做著心裏愉快就行。”
  “是不是你父母反對你選擇學數學?”
  “咦,你怎麽總能猜到我想什麽?對,我爸媽反對,這真是一件令人氣餒的事,我原以為他們應該支持我的愛好,可他們說數學不實用,未來不容易找工作。可我天高皇帝遠,我堅持自己的選擇,半年下來我感覺很好。我本來也擔心女孩子會不會不適合學純數學,可都已經反了爸媽了,我隻能硬著頭皮一定要爭口氣學好,現在看來一點沒問題,我學得很輕鬆。Mr.宋,你當年為什麽學化工?”
  “我考大學時候其實隻有你們的高一這麽大,我當時覺得化學反應很神奇,化學的世界很有趣,就那麽稀裏糊塗報考了化工係……”
  “對對對,我也是,我也是,我跟你的想法大同小異,所以我說爸媽不理解我們年輕人,我們跟他們有那個什麽……對,代溝。”
  被梁思申說成是“我們年輕人”,宋運輝不得不憋住自己想狂笑的衝動,他隻能硬忍著一本正經地道:“你們不僅有代溝,還有因為所處大環境不同產生的思想距離。比如我厭惡皮包公司,沒想到我有兩家信用很好的客戶卻正是你給我圈岀的皮包公司,而且看來還是個體戶,這就是兩個世界不同地理人文環境造成的客觀差異。你喜歡數學,你就堅持,大不了以後找不到工作也開家皮包公司,我提供最優惠的貨色給你。”
  這話,宋運輝年前已經在考慮。他原先以為根據梁思申爸爸的說法,梁思申的經濟條件應該不會差,得來的遺產可以買房子買車子,還可以接父母去美國看一趟。可年前梁思申來的這個電話言簡意賅,沒說多久就掛怕太多電話費,宋運輝就有點意識到梁思申那兒的經濟條件並不如他所想象。再看今天他打電話過去,梁思申說話簡直沒個完,連代溝都挖掘出來了,因此更印證他的猜測。他很想幫幫這個獨在異鄉的堅強女孩,他如今太能理解一分錢憋死英雄的味道,料想梁思申也差不多,他很直接地解釋道:“很簡單,現在就可以做起來,那些公司的聯絡方式你已經都有。我可以做到的操作方式是,比如,我給他們的貨定價一百美元一噸,給你的是九十五美元一噸。你可以用這個差價照著我給你的客戶名單與他們聯係。明白我的意思嗎?”
  梁思申驚道:“那不是太簡單了嗎?會不會是作弊呢?你這樣做好嗎?”
  梁思申那來自大洋彼岸單純而緩慢的聲音卻如衝擊波正正地打在宋運輝的心上,他一愣之下,連忙道:“沒關係,我們的出口價格都有一個可以上下調整的幅度。我上麵說的差價隻是比方,你覺得多少數字可行?啊,不過你可能先得籌集一部分資金,用來開信用證給我,或者你可以找一家公司合作,由他們幫你開信用證,你拿傭金。你看什麽辦法比較合適?”宋運輝有些語無倫次地轉開話題。
  梁思申果然笑道:“真沒問題?我現在就可以開家皮包公司,我有資金,可以把我的房子抵押出去,也有儲蓄,而且我現在已經懂怎麽做進口。”
  宋運輝這才籲一口氣,問道:“再有一個問題,你有時間嗎?會不會影響你的學習?”
  梁思申卻加快了她原本慢如蝸牛的語速。笑嘻嘻道:“我不僅有時間,而且有精力。Mr.宋請相信我,立刻給我一份英語資料和報價。”
  宋運輝也笑嘻嘻地道:“行,為了你偉大的皮包公司,我這兩天整理一份專門給你這個門外漢的資料,盡快寄給你。你如果有為難,千萬不要勉強,這不是遊戲,是需要投入資金的,萬一賣不出去,你完了。我給你的隻是建議,你一定要審時度勢看可不可行。”
  “Mr.宋,不行也得行啊。因為我計算了一下,等我讀完大學,我還想讀碩士博士,兼讀MBA,這樣下來我的錢可能會不夠,我不能最終走出校園的時候變成窮光蛋,那很糟糕,我現在就已經緊著點在花。所以你提供給我這麽好的機會我一定要抓住。我現在的工作很受好評,Mr.宋,相信我會做好。謝謝你給我的這個機會,太棒了,我一定做好,我感謝你。”
  宋運輝建議的時候是衝口而出,而完了卻是將信將疑,總覺得梁思申一個才大學一年級的孩子怎麽可能做跨國生意。可想歸想,他卻一點不放鬆地抓緊時間就給梁思申組織資料了。小家夥既然如此積極地自力更生,活得如此有理想有想法,他當然大力支持,而且是毫無保留的支持。組織資料雖然麻煩,可宋運輝毫無怨言,而且心態好得簡直像是在做遊戲,與梁思申玩一個跨國大遊戲。即使以後梁思申臨陣退縮,那也就算作給她一個鍛煉機會吧,如果不給予小孩子機會,小孩子永遠不會長大。
  好在他回家做的家庭作業都是英語,程開顏肅靜回避。
  夜深人靜時候,宋運輝回頭捫心自問,他清楚地知道,他為什麽送上門去趕著要幫梁思申,除了對梁思申缺錢生活的感同身受,他更是一種發泄吧。他就是缺錢,就是舉債,他也不肯跟虞山卿同流合汙。而他又不是不能手段靈活,他可以肥了梁思申。再說,等閔開始動作之後,他還有好日子過嗎?他對事業,對金州,已經產生懷疑和倦怠。
  不久,梁思申來電說,經過調查與核對成本,這生意可以做,不過因為她在校,很多事需要委托代理公司辦理,所以利潤會被分攤得比較薄。宋運輝沒任何猶豫,直接就在電話裏告訴梁思申,給她每噸降下五美元。梁思申大喜,可又再次結結巴巴問Mr.宋這麽做會不會犯錯誤,宋運輝告訴梁思申,這在他權限範圍之內,要她別擔心。不過他自己心裏清楚,給梁思申的價,是絕對優惠價,那是給大戶和常戶結合體的最優惠價。可是,為什麽不給梁思申賺?
  中午下班時候,宋運輝被虞山卿叫住,虞山卿臉色不太好,像是有心事。即使騎自行車上,也是懸懸地探過身來,輕輕地問:“聽說沒,下午總廠主要領導會議,要討論到我們運銷處。給透露點消息啊。”
  宋運輝點頭,看看旁邊沒太近的人,才道:“運銷處其他科室有什麽可以討論的,還不是你的內銷科和我的出口科。”
  虞山卿笑道:“你也別等文件出來,晚上直接去你嶽父家吧。回頭有跟我有關的,千萬先通個氣,讓我有點準備。”
  宋運輝笑道:“你倒是急什麽啊,今天的會議,能具體到我們兩個身上嗎?最多是調整一下運銷處任務和框架,我們兩個,等往後溫火慢熬吧。”
  虞山卿長長歎一口氣:“你有根基的人,才有資格等溫火慢熬,我沒根基的,恐怕會議結束調令就來嘍。”
  若是換作以前,宋運輝還會對這種話嗤之以鼻,而今在閔廠長的壓力下,他已深有感觸,對虞山卿已能理解,“沒那麽快的,起碼水書記還主持會議呢。”
  “但願吧。哎,有消息千萬吱一聲,我們好歹同年進廠,別讓我被人打個措手不及啊。”
  宋運輝看看虞山卿焦躁的神色,再次理解,畢竟,水書記之與虞山卿,當然是不同於程廠長之與他,關鍵時刻,是不是一家人,就大不一樣了。
  家裏,父母已經回老家,程開顏的幼兒園還沒開學。宋運輝回到家,看到桌上已經有一盤炒好的菠菜,就放下包轉到廚房,把正在水槽前忙碌的程開顏拖開,“自來水水冷,告訴你了,菜等我回來洗。洗菠菜得在水裏泡多長時間啊,你。”
  程開顏甩甩手上水珠,笑嘻嘻讓開,可還是貼著宋運輝,“我把水早早放出來熱著,一個小時後就不涼了。我還拖了一把地。”
  “跟你說了這種危險工作別做,萬一在剛拖的水痕上滑一下怎麽辦?還是等我回來做。嗯,後天開學了吧。”
  “對啊,又可以見到那些小寶貝們了。可是,我也有點擔心呀,小朋友撞來撞去沒準頭,萬一撞到我肚子上……我想讓我媽去醫院打個病假條,這就休息起來行不行?會不會太特殊化呢?”
  “不會,你情況特殊。”宋運輝脫口而出,卻又忍不住笑了,小貓有什麽特殊情況,哪個孕婦還不都是一樣?不過他還是道:“讓你媽去打假條吧,再說你一個寒假暖屋子蹲下來,開學每天去凍著會不適應。”
  程開顏放心了,貼著宋運輝從水槽轉戰到灶台,她本來就是個被養嬌的,可看著丈夫做事這麽認真拚命,她都不好意思跟丈夫開口要特殊化,怕被宋運輝駁斥。如今見丈夫這麽體諒,為她考慮得這麽周到,她心裏不知多高興。
  宋運輝卻忽然想到一個大問題,大事不好,程開顏請病假減少收入,他們目前又是存折見底,而孩子又眼看著出生,正是急等錢用。他還沒還了問他媽借的錢呢。眼看著三月份孩子出生,到時手頭隻有他一個月的工資和程開顏一個月的病假工資,這日子……
  宋運輝心中的搖擺幅度越來越大。
  程開顏午睡後找她媽聊天要假條,晚上順便賴娘家吃飯,她媽還巴不得,立刻打電話給宋運輝讓晚上過來。但程廠長很晚了才結束會議回來,見女兒女婿在,還以為宋運輝急著打探會議消息,脫下大衣就道:“今天討論倒是有不少涉及你的工作。奇怪,閔這回有耐心,沒大動作。”
  “反常才麻煩。爸,給開顏請了一個月病假,等產假後再請幾天,準備一直休到暑假結束,正跟媽商量呢。”
  程廠長忙道:“好,這樣好,最好你們還是搬來這裏住,多點照應。她媽也退休了,正好兩人作伴。”
  宋運輝回頭問妻子:“好不好?”
  “不好,等我不能自理了才過來。”程開顏大力反對,因為在媽媽家裏她就不能總粘著丈夫。
  程媽媽立馬從廚房持著鍋鏟跑出來扔下一句話:“你一個人呆家裏我不放心,明天就搬過來。小輝,這任務交給你。”說完又立刻衝回去。
  宋運輝看著程開顏笑道:“聽媽的,我也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家,媽退休了也悶,你正好陪媽說說話。”
  程開顏做了好多鬼臉才答應。程廠長才放心,又有點氣悶女兒嫁出去了不肯再聽他的,隻聽她丈夫。他喝了口宋運輝遞來的水,道:“今天閔提出來,說運銷處在編人員越來越多,尤其是你們出口科和內貿科,每個科室才一個二十平房的辦公室,裏麵一塞就是十幾個人,人均占用麵積比坐牢的還不如,他提出未來運銷處的對外聯絡工作越來越多,總是讓外來人員進出總廠大門對我們這種企業的安全不利,不如運銷處搬出總廠大門,另外造一幢新的。”
  宋運輝有些驚奇:“太客氣了吧,尤其是對我來說。”
  程廠長搖頭道:“不見得,我認為他是打一個拉一個。”說到這兒,程開顏早聽得不耐煩,跑去小廳看電視劇去了,程開顏的哥哥也趕緊溜走,不愛聽這個。程廠長以往從來在家無用武之地,總算現在女婿可以商量。“閔說到閑雜人員進進出出時候,特別提出你們兩個科,他還說虞山卿帶了個壞頭,從沒見虞山卿穿工作服,倒是表揚你堅守廠規,進出都穿工作服來著。你做人比較內斂,他一上來不便抓你,虞山卿正好撞他槍口上。”
  “他那不是讓水書記難堪嗎?”
  “虞山卿一個小卒子而已,搬遷運銷處,隨後擴大出口科和內貿科,才是重中之重。”
  難怪虞山卿這幾天一直焦燥,看來他早有預料。宋運輝心說,虞山卿社會經驗還是比他足了不少,誰知道閔和水究竟合演哪一岀呢,或者是水想借閔的手撤下虞山卿都難說。“他們不怕虞山卿造反?”
  程廠長哼了一聲,“虞山卿反得起來嗎。再說,擴充內貿,他也是有好處的,讓批評一句著裝又怎麽了。虞山卿沒你那麽驕,你挨不得批評。”
  宋運輝這才又想到,人隻有自嘲才是最大的幽默,因為不會傷害別人。而在一個權力關係複雜的環境下,大約隻有批評自己人才可以確保無患。他一時也搞不清了,閔和水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什麽虞山卿的焦燥卻是那麽的真實。
  程廠長總結似的道:“走著瞧吧,不過從年齡看,這金州的天下總有一天會是閔的。小輝,你以前得罪過閔,以後還是收斂著點。我也是很快就要退休的。”
  宋運輝有些無奈地道:“我還是先照顧眼前,別的什麽都管不著,等開顏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心裏卻說,他看來得主動做些什麽了。
  閔廠長果然上台抓生產,抓技改,動作幅度很大。閔廠長年輕,有技術之外又有精力,一分廠和二分廠的兩處技改一起上,一時論證會議開得轟轟烈烈。宋運輝時常參與一分廠的技改會議,倒是深刻感受到閔廠長帶來的全新蓬勃活力,這是他喜歡的活力。他當然是喜歡這種活力,他就事論事,不肯旁觀,從自己的許多想法中篩選岀兩條也遞交上去,一條是有關新車間的工控係統改造,一條是一分廠產品流程改造。他其實有很多有關一車間的技改想法,但以前可以提,現在他作為新車間主任卻不能提了,那是撈過界不給人家一車間主任麵子。這就跟以前閔廠長是一分廠廠長時候並不見他雷厲風行,直到升上總廠,才大力出手一樣,到什麽山頭唱什麽歌,位置不同了。
  宋運輝也是忙,把程開顏放在她娘家,他放心不少,出差就多了點。出差,也是為了拿多點的補貼,他得千方百計地掙錢。一趟東南亞兩國回來金州,原想已經接近下班,就不去廠裏了,給一個電話到出口科打聲招呼。沒想到出口科同事傳話,讓他隻要一回來就到閔廠長那兒報到。宋運輝不知道閔廠長找他做什麽,小心起見,先打電話問問嶽父,知道沒岀什麽大事,才打電話給閔廠長。閔廠長建議他索性一起吃晚飯。
  總廠廠長級別的沒幾個人,閔廠長家就在程廠長家一個樓。宋運輝直接就穿著毛衣帶上兩包算是國外貨色的芒果幹過去敲門。閔廠長愛人出來開門,閔廠長則是在廚房忙碌。宋運輝不由心裏好笑,看來廠子弟的不會做家務是一脈相承,閔廠長的愛人也是不燒菜。
  閔廠長愛人一見宋運輝,就爽朗大笑道:“終於讓我看到你,嗬嗬。小宋,裏麵請。穿這麽少不冷嗎?”
  “從丈人家過來,很近。一些芒果幹,剛出差帶來的小特產。”宋運輝把東西交給閔廠長愛人,對走出廚房的閔廠長道:“閔廠長,不好意思,讓你辛苦。”
  “有急事,不能讓你休息,不過你是水書記禦封的累不死,我可以少點內疚。你的整改報告怎麽隻有兩項?”
  “目前新車間需要做的是改進工藝,完善產品係列,設備改造方麵暫時還不需要。隻有工控方麵國外發展太快,我們的設備雖然才上馬兩年,卻已經稍有可以改進的地方了。”
  “哦,你一直在跟進國外的技術發展?”
  “我出口與技術一起管,跟外商接觸時候就經常會向他們了解一下。有些人懂行,說起來頭頭是道。”
  “哦。這樣,我們把新車間的問題先擱擱,看來還不是最要緊。聽說你對一車間的改造很有想法,我以前也是一車間出來,你跟我詳細說說。”
  宋運輝有些驚訝,他飛速回想一下,他有關一車間設備改造的思路隻與劉總工說起,閔廠長怎麽會知道?
  難道是閔與劉深有接觸?他有點保守地道:“從八四年開始做新設備,後來沒回一車間,對一車間的情況已經生疏。估計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
  閔廠長搬出最後一盤菜,“來,請坐,喝酒嗎?”
  “不喝,一喝酒就倒下。”
  閔廠長愛人笑道:“全廠好像都知道小宋不喝酒不吸煙家務活什麽都做,是個五好丈夫。”
  宋運輝笑笑,坐到飯桌邊。閔廠長倒是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酒,客氣地笑道:“我每天晚上喝一杯,你不喝就不勉強你了。我兒子在市一中住宿,平時隻有我們夫妻兩個吃飯。希望我兒子以後也能跟你一樣考上大學,不過要像你一樣初中就考大學是不可能了。”
  “我雖然考進大學,不過大學不如虞山卿。”
  “大學好當然要緊,但腦袋好最要緊,腦袋好之外還得有恒心有毅力。你一進金州,一年多點時間就把一車間所有資料全部整理出來,應知應會和崗位責任製也是你一手下來,對一車間的了解,這個總廠沒幾個人可以趕上你。所以,別人說對一車間情況已經生疏,我信,你說,我不信。
  宋運輝微笑,“總體還是記得的,但是沒法像以前那樣傳感器在哪兒閥門是什麽型號都一清二楚。可我記得當時對一車間的那些改造設想都不是很宏觀……”
  “小宋,不要跟我打馬虎眼,有什麽想法,你肯定都有記錄。你是怕一車間上下不滿吧,不用想那麽多,你盡管跟我說。除了新車間,一車間是總廠的重中之重。我對一車間整改的要求你出差前已經了解了吧?”
  “我現在很難說出個子醜寅卯,腦袋裏比較沒有頭緒,回頭我整理一份資料給閔廠長吧。其實新車間工控設備的改造也很有必要,對提高產品質量和控製廢品率非常有效。我把新車間與發達國家的同類設備廢品率比較了一下,我們處在中下遊,很有提高餘地。”
  “新車間我們放一放,我們的當務之急是一車間,一車間的產品現在在國內都叫不響,我們必須做出改進了。我們已經討論岀一些方案,但是據說你有更全麵係統的。你盡管做,不要有顧慮,一車間主任親口推薦你。”
  閔廠長如此緊催,宋運輝也隻能答應,“我盡快拿出我的建議吧,不過我的建議隻是零敲碎打,需要總廠生技處統籌。”
  “你不用謙虛,你看得多,不僅在國內看,還看出國,又有新車間的一手資料。技改工作很需要你來統籌。你推三阻四,不會是對我個人有想法吧?我知道你這人是很堅持自己意見的人,你既然有好的想法,不拿出來你自己心裏樂意?還是你現在鋒芒磨鈍了?”
  宋運輝被閔廠長咄咄逼人的問題問得都不好回答,隻得道:“感謝閔廠長賞識,我會盡力而為。”
  “這就好嘛。以前我們因為工作有過衝突,但個人生活方麵沒有過結,我們就事論事,大家都不要有太多思想包袱,一起把金州的產品質量和生產效益提上去。現在社會物資極大豐富,可物價也跟著漲個不停,我們做領導幹部的不能不看到職工手裏的錢慢慢縮水,我們得從技改中要效益,從效益中提取獎金,你說對不對?”
  宋運輝沒想到閔廠長說出這麽實在話,這又是與水書記不同的風格。他聞言點頭。
  “比如說你新車間,目前你那裏的出口占了幾乎所有新車間產量,你知道你們的利潤在總廠全部利潤中占多大比例嗎?”見宋運輝點頭表示知道,閔廠長才繼續說下去,“這就是技術的力量。現在的市場不再是兩年前,貨好貨壞一個價,你說的是雞蛋當土豆賣。當時你大力抵製降低品質的決定,還跟我鬧不愉快。你當時說什麽?人不能如此墮落。對了,堂堂一車間也不能如此墮落,現在的產品在全國排末尾。我們都是從一車間出來的人,無論如何,不能坐視不管。你說是不是。”
  宋運輝有點不清楚閔廠長究竟是什麽態度,“對一車間的改造,是我早已有之的願望。我也希望能為一車間的整體提升岀一臂之力。”
  “不能隻是一臂之力,必須是全力。我希望你來做這個技改小組負責人,水書記也同意由你掛帥。”
  宋運輝驚異,但一力推辭,“如果是新車間的改造,我當仁不讓,不會有人比我更熟悉新車間。但是一車間又不同,我最多隻能提出一些浮在表麵的問題,我接觸一車間的時間畢竟不長,很多設備都沒爬進去看一下,我沒資格作為技改小組負責。”
  閔廠長倒是爽快,“我不勉強你,但我要給你時間表,你不能說個盡力,就給我拖上一個月,一車間不同其他,不能拖。”
  “其實劉總工心裏的一本帳最清楚。如果劉總工出馬,我拎包都不夠。”
  “我會與水書記商量。你吃飯,別光顧著說話。”閔廠長自己倒是把一杯酒喝完了,他愛人給他盛來一碗飯,“一車間的產品如果做出口,可以賣多少價?”
  “基本上賣不出去,沒法說出確切價格。”
  “哦……總有個大概吧。”
  “沒比計劃收購價高多少。”宋運輝立刻想到虞山卿,又想到閔對效益的追求,顯然,虞山卿現在的所作所為與閔的追求效益相違。
  閔廠長顯然不是很相信,但也沒追問到底。“外貿難度大不大?”
  “外貿難度其實就在於我們能不能隨時跟進世界範圍的技術潮流,隨時調整產品係列。如果墨守成規的話,恐怕產品會越來越難外銷。”宋運輝沉吟一下,終於道歉:“閔廠長,我以前年輕氣盛,說話做事有些少年得誌,請你別放在心上。”
  “你現在多少年紀?”
  “26。”
  “什麽?”閔廠長與愛人一起吃驚,“這麽年輕,讓我們這些老的怎麽活。你就是現在年輕氣盛少年得誌都沒人說你,何況以前。呃,我們二十四五的時候在做什麽?”
  “我們那時候唱樣板戲開批鬥會,也忙著呢,哈哈。”
  閔廠長道:“過去的問題解決就解決了,誰還記著那些,都是對事不對人。小宋,以後你也別放心上,你這是記性太好,這種垃圾信息也記。我炒的菜怎麽樣?都說一流。”
  閔廠長愛人笑道:“難得下廚呢,說是你小宋來,要好好招待你。”
  宋運輝忙笑道:“倒是與我們家一樣,平時我早出晚歸,都是我家小程燒菜,偶爾來客人,也是我燒菜。說起來廚師做得好的是男人,裁縫做得好的還是男人,嗬嗬,閔廠長的菜果然一流,這肉絲刀工好,火候也恰到好處。”
  一頓飯吃得高高興興地結束,閔廠長說宋運輝才岀遠門回來,就不再留,親自送出門去,幫開著樓道燈,等宋運輝進了程家門才關燈關門。弄得宋運輝滿心都是疑問。閔廠長需要這麽客氣嗎?
  回家與嶽父程廠長說起,程廠長說,閔剛上台,總得團結一幫有用的人,找到他宋運輝是合理不過的事。但是等閔上台坐穩之後會怎麽做,就不清楚了,那得看閔為人是不是包容。說這話的時候,宋運輝感覺到程開顏靠在他背上的分量一下加重,意識到程開顏聽得發悶睡著了,隻得悄悄與嶽父說聲抱歉,扶程開顏回屋睡覺。程廠長看著挺無奈,他還有一肚子的話呢。
  宋運輝出差回來上班後,除了看到技改工作進行得有條不紊,而且行之有效之外,其餘看不到有什麽變化。他照舊上班,並應閔的要求翻出筆記查找當年對一車間的有關改造思路。幾年新車間實際操作下來,又是一年多對外貿易眼界開闊下來,他對一車間的技改又有新的想法。但因時間和精力有限,他不可能如過去一樣靜下心來,專心研究,將想法化為思路,將思路落實到具體。他幹脆將技改思路寫成兩份,一份注明是小改小鬧,但影響有限;另一份注明是大改,需要進一步組織班子進行論證,效果較好。
  寫出後,他找到總廠辦,在管理嚴格的文印人員指導下,呆恒溫、鋪防靜電地板的文印室裏等候文印人員複印出來三份,他一份交給水書記,一份交給分管生產技術的閔副廠長,一份交給負責技改的生技處。他本人都沒去,讓新車間的辦事員循規矩呈交各自的秘書。他現在老成持重,不再做那越級的勾當。
  但是,把方案交到生技處後,他還是親自打電話給生技處處長,說明一下文案的來由,以免人家生技處長以為他趁新領導上位爭搶飯碗,想岔了。在這麽個人口眾多,關係盤根錯節的總廠做事,做大事小事盡可能得照顧到方方麵麵。宋運輝以前厭惡,現在熟能生巧。
  原以為閔廠長會很快來電,沒想到水書記更快來電。水書記一個電話就把宋運輝叫去辦公室。
  水書記看上去有些激動,看見宋運輝進門,就搖著手中的方案複印件問:“有關一車間的改造思路應該是過去行成的吧,為什麽過去不提,現在才提?”
  宋運輝隻實事求是地說明:“我不清楚是誰將我過去的技改思路反映上去的,當初我隻跟劉總工演示過一次,後來因為新車間上馬就沒再提起,我也沒就改造再作考慮。這次既然被閔廠長要求翻舊帳,水書記知道我,我要麽不做,要做就不願亂做一氣,就有了兩份方案。”
  水書記笑道:“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把你抽回技術部門,可把你放在出口科看來又是很開闊你的思路。”
  宋運輝也是忍不住笑:“可不是,眼界打開後促進思考,最關鍵是思考的方向有了準頭。水書記替我安排的上進軌跡真是一步一個腳印。”
  “嗬嗬,說得我都不忍心抽你回生技處。不過小宋,我還是認為你不可替代的專長在技術方麵,今天看了你的方案,我更確信……現在出口科業務已經大致穩定,你應該考慮抽調精力回來生產技術方麵。小虞,你探頭探腦做什麽?進來一起說話。”
  宋運輝去給虞山卿開門,心裏反複琢磨水書記的話,等寒暄後坐下,才道:“水書記,我明白。前一段時間確實沒把握好側重點。不過如果缺少與外界的接觸,缺乏國際市場先進裏麵的引導,我怕單純的技術工作會迷失方向。”
  水書記點頭:“你在上次那個《引進,隻是開始》係列裏總結的你以出口市場導向促進新車間產品管理,我與部領導、和幾個兄弟單位領導都交換過意見,認為這是一個可行的經驗,不過考慮到人的精力有限,一個人不能旁騖太多,所以這個經驗不值得推廣。還是說你,你反正累不死,你就給我繼續累著。不過,下一步你應該側重培養你在金州技術領域的權威。小虞,你別不服氣,技術方麵,你沒法學小宋腳踏實地。”
  宋運輝還沒說話,就被虞山卿搶了去,“我要是進廠就跟著小宋一起下基層就好了,白蹉跎那麽一年。水書記……”
  宋運輝看出虞山卿給他做的眼色,起身告辭出來。回想與水書記的談話,感覺水書記對他,那是真的夠用心。他前不久才剛在考慮自己該如何平衡出口貿易與生產技術之間的側重,也谘詢過嶽父的意見,沒想到今天水書記就對他提出他水書記的考慮。水書記的考慮,讓正處於十字路口的宋運輝明確方向。他心中感激不盡。再比較虞山卿,若不是他當初在水書記指導下邁出走到基層的第一步,他的今天會是如何呢?一個人的發展,真是充滿變數。
  宋運輝原以為閔很快就會找他,沒想到方案交給閔三天,才被通知去總廠辦公室。他不是閔的親信,閔肯定不可能像水書記一樣直接就把他叫去辦公室解釋,閔怕在他麵前丟份。但是為什麽以閔親自出馬,甚至家宴款待的待遇才要去的方案,到三天後才給回音呢?按說,他的方案上去,以閔也是一車間的出身,應該知道分量,應該加快叫手下親信技術班子吃透,盡快給他回複,或否定或肯定,早早應給答案,為什麽整整用了三天?
  宋運輝不免想到,他隻把一車間技改的設想告訴過劉總工,他當初就曾懷疑閔與劉總工接觸得到這一消息。因為水書記的有意排斥,閔做一分廠廠長時就刻意與劉總工保持距離,當然,現在劉總工雖然退休,水書記卻依然在位,閔依然不便大張旗鼓地請出劉總工發揮餘熱,他們的接觸在總廠誰都認識誰的前提下,可能得有些克製。這是不是他的方案整整用了三天才有回音的原因?他想,如果真是這樣,閔這又何必,跟水書記明說一下不就行了?
  他拿上自己的手稿去閔廠長辦公室,路過嶽父辦公室,看到分管基建和後勤的嶽父辦公室裏一大幫人,心說基建和後勤總是最繁瑣。
  閔廠長見麵,平常總是嚴苛的一張臉難得掛著笑容:“小宋,果然肚裏有貨,沒想到你拿出更讓人驚喜的第二方案。以你個人而言,選擇哪種方案?”
  宋運輝笑道:“我好大喜功,又不需要考慮經營層麵的問題,當然選擇第二方案。不過最終還是要根據總廠全局而定吧,我對全盤不熟悉。”
  “我們確定第二方案,一車間的設備光小打小鬧看來已是不夠,我們必須走快幾步,稍微超前。技改嘛,總是要投入資金的,有投入才有產出。當年上新車間,水書記還不是頂著巨大資金壓力?現在看來,大投入大產出啊。”閔廠長取出一張紙,“你有沒有信心做第二方案評估,然後設計的召集人?”
  宋運輝早有考慮,“我沒資格。”
  “可以把你調到生技處或者一分廠。”
  “我更喜歡目前的工作。一車間技改隨時可以召喚我,我會分精力出來。”
  閔廠長神色中顯露不快,“小宋,你依舊固執。”
  “對不起,閔廠長知道我這人一向理想主義。”宋運輝沒多回答,要他怎麽說?他能把親手打岀的天下拱手交人嗎?而且離開新車間和出口科,他跟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有什麽差別?誰知道這是不是閔的調虎離山之計。
  “還是年輕。這事擱擱再說,你回頭考慮一下第二方案的實施框架,要具體一些的。”
  宋運輝答應了出來,就跟嶽父就此事打了個招呼。程廠長也覺得此事挺難處理,因為召集人不同於其他崗位,是個臨時位置,沒有編製。如果總廠一個出爾反爾不實施技改了,那麽那個一車間技改召集人將何去何從?可是閔打著賞識的旗號,如果真賞識倒也罷了,可從程廠長到宋運輝,都不覺得閔會真正賞識宋運輝。程廠長知道這個閔一向是個強硬的人,得不到宋運輝的自願,可能會直接問水書記要人。程廠長不敢怠慢,親自過去水書記那兒阻止。沒想到閔已經在水書記辦公室要人。
  讓程廠長沒有想到的是,水書記一開始就不同意宋運輝全職去主持一車間的改造工作,說這種事既然方案拿出來,全廠那麽多工程師,難道都是吃幹飯的?不能所有機會都給一個宋運輝,也要培養其他技術人員,一花獨放不是春。閔廠長說到有不少設備可能需要引進,而一車間的改造又是一場抓時間抓成果環環相扣的戰役,不能如新車間上馬時候有足夠時間摸索求進,必須抓緊在隔年一次的大修期間完成所有前期準備,在明年春天大修期間打一個漂亮的安裝攻堅戰。這場戰役,需要一個有設備引進、設備安裝經驗,又充分徹底了解一車間設備的人來指揮,如今一車間機修工段有些事委決不下還找宋運輝,可見宋運輝對一車間設備的熟悉。這個指揮人選,全金州舍宋運輝其誰?而對於宋運輝來說,當然是偏袒,又是隻給他機會,可是,偏袒那也得看能不能偏袒岀個成果來。閔廠長直接就問程廠長,答不答應放女婿出山。
  程廠長見閔廠長要人要得咄咄逼人,也不知閔究竟是怎麽想,但懷疑水書記可能會點頭答應。隻得立馬更改策略,將計就計,說宋運輝上一次新車間設備的引進安裝工作都隻是輔助,與主持查得遠,再加年輕不穩重,做事隨心所欲,這個指揮的位置,即使宋運輝敢坐,別人也不服。如果閔廠長看好他,那最好幫個忙,來個設壇拜將,開會明確一車間整改工程,設立工程指揮,讓宋運輝的工作可以名正言順。當然請保留出口科職位,既方便部分設備零件的引進工作,又讓宋運輝這個精力過剩的有地方發揮作用。
  對於手下人想幹什麽,水書記當然看得清楚。閔想拉小宋也罷,想打小宋也罷,他都不允許,這總廠還是他的天下,他同意程廠長的意見,不過他提出小宋慢一步介入,等改造項目在部裏立項之後再說。程廠長很是感激水書記對他女婿的庇護,而閔廠長自然是怏怏的,回頭先抓項目論證和項目立項。
  宋運輝不明白,閔為什麽在被水書記行使拖延政策後依然盯住他,難道真是對他情有獨鍾?他有那麽出色?他當然出色,但還不至於讓閔如此牽腸掛肚。他總覺得,閔一心想抓他入閔的勢力範圍,然後,究竟是重用,還是其他?他無法推測,隻有求助於程廠長。程廠長說,一切皆有可能,隻有打陣地戰似的,為自己每一步都設置保障。
  方案論證與立項,都很快捷,閔自己已經通過的方案,所謂論證工作就是替閔找理由,立項,就是拿這些理由去說服部裏。這回,水書記都沒參與,放手讓閔去做。閔是他一早認定並培養起來的接班人,雖然知道閔一心想盡快掌權,這是人之常情,但他當然是不會立即放手交權,做一個被架空的太上,他隻會適當地放,誘導閔去做事。而宋,又何嚐不是刺激閔的大好餌料?
  宋運輝得以在大戰前的相對空閑時間裏,幾乎是手把手地教梁思申做成第一筆生意。不過梁思申也爭氣,居然能說服客戶接受來自她的訂單,在產品裝運前,她已經在美國確認買家,簽訂合同。有第一筆就有第二筆,等貨物到港交付,接踵而來就是第二筆的時候,梁思申就有了熟門熟路的味道,而且提貨數量也是大增。宋運輝都不知道梁思申這個小姑娘是怎麽做到又找到下家,又說服銀行擴大信用證規模,問梁思申,梁思申沒有隱瞞,一五一十實說,原來差價決定業務,業務取信銀行,就是那麽簡單。宋運輝心裏嘀咕,美國的生意真容易做,哪像這兒,還有平價議價、平改議、議改平、價格雙軌、計劃收購、關係戶等等無數規矩,倒是與小雷家的有些做法差不多,可是小雷家又是哪能那麽容易獲得銀行取信。
  隨後,閔廠長果然依言開會確認項目,確認項目指揮,甚至確認項目指揮的權限。宋運輝不得不開始忙碌,根據心中既定腹稿開始籌備工作,而且還得推翻原先那種敷衍認證重新開始精確計算。其實宋運輝忙碌得心情愉快,他本來就喜歡技術革新,喜歡開拓新的領域,再說閔廠長非常配合,要人給人,要錢給錢,使得宋運輝工作非常順手。後來,閔廠長索性把一分廠所有技改工作全都交給他,讓他係統指揮,閔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須搶在明年大修前完成所有籌備,力爭大修期間爭分奪秒完成設備技改。
  宋運輝是個越忙碌越興奮,越興奮就越能岀成果的人,再加閔的傾力配合,他成功指揮起一分廠,甚至總廠的相關人員一起忙碌地圍著技改工作轉,就像當年新車間建設時期。而一分廠技改金額雖然沒新車間建設時期大,可細碎工作一點不少,一分廠的技改不僅占據所有一分廠全體的精力,也牽動著總廠上下許多人。宋運輝依然不能確認閔對待他的思路,可隨著工作的開展,他都沒時間再想其他。而程廠長主管基建,也是因此投入忙碌工作。
  期間,程開顏生了,生了個女兒。程開顏推進產房時候,宋運輝和他告病退的爸,以及原本就退休的媽都因宋運萍的事而在外麵急得如熱鍋上螞蟻,連程廠長夫婦都沒他們急。直到程開顏折騰了半天被推出來,宋運輝提了九個月的心才終於放下來,程開顏痛得哭,他就坐床邊抱著安撫,還得他媽抱著孩子過來他才有時間看上女兒一眼。他跟程廠長說,他要學嶽父對待程開顏一樣地對待女兒。可說實話,看著紅皮老鼠一樣的女兒,他心裏怪怪的,什麽感覺都有,就是沒強烈地感覺自己也是個爸爸。
  宋程兩家人都圍著程開顏和小囡囡轉,程開顏覺得自己真幸福。出院回家後,媽與婆婆繼續圍著她倆轉,程開顏都不用自己動手。三個月產假過後又是暑假,她真心覺得宋運輝為她換的工作真是好。
  五月時候,很多五月新娘。程開顏的哥哥結婚了。宋運輝家外麵前後小院的花草開得姹紫嫣紅,他卻沒時間信守諾言,抱小囡囡賞看鮮花,小囡囡幾乎都不認識這個不著家的爸爸。
  梁思申卻帶來令宋運輝感慨的消息,小姑娘告訴他說,美元對馬克與日圓等主要貨幣大幅下跌,她拿出一半錢去炒日元,因為她來自亞洲,而她中學同學有炒馬克的,炒英鎊的,大家常電話來去地切磋,倒是大學同學少有那閑錢出手,不過研究理論,站旁邊七嘴八舌的多,而且大學同學個個好推理。操作下來,她發現自己瞎貓撞著死老鼠,竟然是日圓相對美元升值最多,她賺了。宋運輝心說他是掌管著出口才知道一些外幣匯率之類的情況,好奇梁思申隻跟他做單一中美貿易,怎麽會知道這些情況,梁思申說她中學時候就和同學一起模擬股市操作了,現在既然手裏有了錢,怎麽可以眼看著坐吃山空,當然得讓錢生錢,實現增值。梁思申又說了他們幾個中學同學的交流溝通情況,聽得宋運輝眼界大開,才真正明白自己這做出口賺的美元是怎麽回事。他積極要求梁思申給本有關匯率的入門書,梁思申寄來兩本,卻附加了條件,要他將翻譯好的交給她爸看,說她爸也是做銀行的,應該看看。不過宋運輝暫時沒時間。
  這一回的國外設備訂購,宋運輝因為已經有外貿經驗,做得遊刃有餘,確定合同時候,他還谘詢了一下炒匯的梁思申,確定合適幣種。當時一家日本公司可以提供相對價廉物美的產品,而且還附加後續服務,唯一要求是日圓付款。水書記和閔廠長一致看好那家貿易代表態度可親的日本公司,但被宋運輝否定了,他以廣場協議與最近日圓相對美元的升值曲線來說明付款時候實際支出貨幣肯定比購買其他國家設備的實際指出多。水書記和閔廠長都被他煽得一愣一愣的,同意他的意見。而宋運輝感覺收獲最大的,還是他與那些設備供應商建立的關係,與第一次新設備購買時候不同,這一次,有些設備供應商在中國已經設立辦事處,有了固定工作地址,從與設備供應商的交流中,他進一步獲取最新行業谘詢。
  反而是在國內訂購設備千難萬難,要求確定一個供貨日期,有時簡直要求爺爺告奶奶。
  小雷家村春節過後就遇到一件大麻煩。
  春節大量肉豬岀欄,豬場將豬舍衝洗幹淨,準備開春小豬長大後進欄。春節時候天冷,連刮幾天西北風,衝出去的髒水冰在陰溝裏。春節時候大夥兒又歡度節日,沒人盯著清理結冰而不臭的豬糞用拖拉機運走,春節哪個富裕的農民還幹這臭事。沒想到春節後天氣放暖,髒冰融化,又是下一場大雨,糞水合著新岀的豬尿一起排進河裏,下遊村莊養的大魚小魚全部肚子翻白,白花花浮了整個河麵。
  小雷家下遊的村莊邵家村因為地處下遊,自打周圍鄉鎮企業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後,他們門前流過的河水幾乎沒幾天清澈過,總是一會兒黃一會兒綠一會兒紅,染坊一樣熱鬧,可河裏養的那些魚卻跟得道成仙了似的,百毒不侵,依然活得自在。往常小雷家流下來的臭水雖然氣味不對勁,可風向一變就聞不到,再說又不會熏死人,小雷家人自己不也熏著嗎,所以大家雖然總要罵上幾句,可也沒法太在意,人家可是天天一車一車地拿拖拉機載走豬糞,不就是放點豬水下河嗎?總不能關了人家的豬場吧。可這一回死得滿河飄的魚卻是真金白銀,心疼得跟鄉裏簽下承包河流養魚合同的村民對著滿河白花花的魚肚皮哭天喊地。
  邵家村村長氣得找上小雷家,要求小雷家出錢賠償。既然對方來的是村長,這邊就由小雷家村村長雷士根接待。雷士根雖然知道豬屎豬尿放到河裏去確實髒,可不承認邵家村的魚是被小雷家的豬尿毒死。他也有理,豬場的臭水都往河裏放了兩三年了,怎麽會今年才死魚?肯定是上遊別的哪家企業放毒。邵家村的村長就問為什麽小雷家和小雷家以上的河流都沒死魚,就隻死了小雷家下遊邵家的魚,這說明即使不是小雷家的豬尿,也是小雷家放的其他毒水。雷士根說小雷家門前的河壓根沒養魚,死什麽魚。要追究也得再往上遊追究。
  一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兩個村長都不讓步,邵家村村長轉個身又告到鄉裏。小雷家村工作搞得好,鄉裏比較疼愛小雷家,雷士根在鄉裏一向直進直岀。邵家村長在鄉裏說話還有點顧忌,雷士根卻還是一樣的說話,於是爭論局勢變成好像是邵家村犯紅眼病告黑狀,小雷家人盼青天。鄉裏要邵家村別逮誰是誰,看到小雷家農村經濟搞得好就抓小雷家要錢,邵家村長冤得什麽似的,非要拉鄉長去邵家看死魚。正拉扯間,中午下班電鈴響了,鄉裏工作人員都積極踴躍地下班回家,撇下邵家村和小雷家村的兩個村長。
  邵家村的村長受托而來,見事情沒辦成,無法回去向村民交待,就拉住雷士根要一起回去跟村民說,雷士根不肯,騎上新買摩托車自己走了,邵家村村長的自行車怎麽也追不上,心裏又羞又氣。
  雷士根回村與雷東寶說起這事,雷東寶說小時候還見豬糞扔進河去,大魚小魚追著吃的,哪裏還會毒死魚,跟雷士根一起議論邵家村的不是東西,自己把魚養死,想敲詐小雷家村淘本。兩人都覺得是這麽回事,雷士根本來還想爭論岀不是小雷家的事情後稍微給邵家村一點賠償,因為好歹是把人河水弄髒的,可想到邵家村不上路,擺明著詐錢,他也不幹了。
  當晚,豬場的一堵牆就給人扒了。正好扒的是小豬哺養場,半夜三更,寒流入侵,扒開的牆洞周圍好幾窩小豬凍得“嗷嗷”叫,扒牆聲豬叫聲驚醒夜班管理員,大家操家夥衝出去抓了兩個,其他跑了。農民對待對手一向下手無情,夜班的有些去堵牆趕豬,有些就把被抓的兩個人扒了大衣綁在豬場門口兩根電線柱上,等待第二天領導們來了處理。被綁的兩個也凍得“嗷嗷”叫,豬場的披著大衣指著他們笑罵。
  逃回去的邵家村人見少了兩個人,少的都是誰家侄子誰家外甥親連著親的,這與烏合之眾不同,不能不回去找。可再回去豬場,卻見狼狗出場,燈光雪亮,小雷家人嚴陣以待,邵家村人都不知道該不該露麵。他們又不是不知道小雷家人的驃悍,連市裏欠小雷家錢他們都敢打上去要,可麵對著被綁電線杆上的親屬,他們又無法不救,於是,派了幾個人回去邵家村叫人。
  小雷家的狼狗聞到人味兒,躍躍欲試,小雷家人感覺不好,也打開豬場自用的大喇叭叫人求援。冬日的村莊本來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聲音,灰色腳盆般大的高音大喇叭一喊,小雷家村的人也都起來馳援。這時天漸漸亮了,連著小雷家與邵家村的路兩頭,黑壓壓的兩軍對壘,高過人頭的是鋤頭柄釘耙柄。
  雷忠富一聽豬場出事,是第一個“哧溜”岀被窩的,去豬場了解後,連忙找上雷東寶和雷士根咬耳說了最近天氣返暖,原來凍結的豬尿大量排放入水,又一場雨,把春節幾天休息沒清的豬糞衝下河裏,這麽多豬尿豬糞下水肯定可以害死一河的魚,雷忠富本來就是養魚改養豬的,懂行。
  雷東寶與雷士根知道這下騎虎難下了,如果這時答應賠償,對方還以為是槍杆子底下岀賠償,以後邵家村的氣焰將大增,小雷家的以後還怎麽做人。可既然毒死他們的魚,不賠又說不過去。正好鄉書記帶著派出所民警過來勸架,雷東寶順勢作大方,便要小雷家的收隊回家,把晚上抓住的兩個邵家村人交給派出所處理。邵家村的人不肯撤,村長仗著人多勢眾,一定要拉鄉領導去看死魚的河。鄉領導們去看了,看到一條寬闊的臭水溝。這種臭水溝裏還能不死魚?
  雷東寶乘雷士根摩托車後麵,主動趕到鄉政府,等鄉領導們回來處理。路上他與雷士根商量,這事怎麽辦,承認還是不承認,若是承認了,以後邵家村的人不是有理由堵他們排水溝了嗎?如果不承認,又用什麽借口賠錢。豬場不能不辦,豬尿不能不排,承認,無異是斷豬場後路。
  鄉領導們回來,不能下斷論說是小雷家村的豬尿害死邵家村的魚,還得先把河水取樣交給市裏去化驗。可鄉裏還是批評了小雷家村把一條河搞得跟臭水溝一樣,於是邵家村的村長支書跟著一起指責,要豬場停辦。雷東寶原本一直聽著,聽雷士根與大夥兒爭論,聽來聽去聽不出合理解決辦法,索性一聲大喝止住大家的吵鬧,告訴鄉長,萬頭養豬場是縣裏要辦的,也是縣裏樹了一年多的典型,給縣裏不知掙了多少光。豬場一定要辦下去,豬糞豬尿一定要排,領導看著該怎麽辦吧。
  鄉領導當然也知道小雷家養豬場的牛氣,自然不肯停辦這個縣裏樹立的典型、鄉裏財政的大戶,可問題就是雷東寶問的那麽簡單,怎麽辦。他們不能做決定,向縣裏匯報,要求縣裏解決。
  沒想到縣裏的答複很簡單,縣裏說小雷家經濟是全縣農村經濟的典範,邵家村有什麽問題自己克服解決,還要邵家村向小雷家學習,大幹快上,搞活全村經濟。邵家村的村長支書不敢找去縣裏,隻好蹲鄉裏拖住鄉長書記要求解決。雷士根根據邵家村村長的賠償要求,主動放下五千元現金支票走了,雷東寶走以前還問鄉長,豬場一直要辦下去,這問題怎麽解決,總不能老問小雷家要錢。邵家村的也問鄉裏這問題怎麽解決,邵家村的河不能不養魚。鄉裏頭都大了也拿不出辦法。
  既然誰都沒辦法,再說邵家村又把錢拿了,這事兒就不了了之。小雷家養豬場汲取教訓,再也不敢不清當天豬糞,但臭水照排,邵家村的河流繼續做陰溝,邵家村的人再往上反映都沒用,縣裏一心隻支持小雷家。邵家村的人隻有怨聲載道,卻無可奈何。
  雷東寶起先還挺關心豬場豬糞豬尿的問題,要雷忠富想辦法解決,他自己也想著要麽修長溝把髒水排到邵家村更下遊的地方,可後來既然上級不提出整改,邵家村拿了賠償後沒再有大動靜,他也就將此事擱下。
  而小雷家上下見出了這麽大事,上級還是包庇著小雷家,一個個身體壯膽氣豪,自然是更不會用心去解決豬場的問題,而且更是理直氣壯地為了壯大農村經濟而排汙。於是,不僅邵家村,邵家村的下遊也怨聲載道,可大家的怨氣又能傳達到哪兒呢?漸漸的,大家都說雷東寶這個人霸道,不僅在他自家村子裏一言堂,周圍村子也在他麵前說不上話。小雷家的豬屎一臭一條河,雷東寶的臭名也順著河流往下傳。偏雷東寶是個擰著來的人,既然大家這麽罵他,他索性把以前的內疚也丟了。
  而因為登峰電線電纜廠兩條電纜設備的開工,需要動用大量銅材。早有機靈的個體戶聞風而來,在附近村莊找地塊做起廢銅回收生意,準備將廢銅整了賣給耗銅大戶小雷家電纜廠。邵家村自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村裏開起好幾家廢銅回收場,邵家村好多人進廢銅場就業,天天幾根煙囪冒出充滿燃燒聚氯乙稀的臭氣黑煙,而邵家村廢銅回收排出的酸處理廢水和鹵素廢水繼續往下遊跑,一站接著一站,下遊還有下遊。
  年底豬場再次豐收大賺,可豬場再豐收也比不過電線電纜廠的賺頭。可電纜廠的開工引導得周圍村莊大上廢銅收購加工場,終於天下烏鴉一般黑,小雷家的臭水臭氣不再一支獨秀,從此邵家村的人不再埋怨小雷家。
  不過,周圍村莊也不得不通上了自來水。因為河水不能用了,被酸水鹵水汙染的地下水也不能用了,大家隻有被迫趕超城裏人,用上自來水。
  這一年,楊巡私自打著登峰電線電纜廠的牌子在東北搞他的電線電纜批發,久而久之,人們也認可他是登峰電線電纜廠的門市部,生意越做越大,資金越滾越雄厚。楊巡在登峰的進貨量越來越大,於是在雷東寶麵前越來越說得上話。不過雷東寶依然不很喜歡楊巡,常當麵指責楊巡小子越來越狂,狂得沒邊兒。不就是做個倒爺嗎,有什麽可狂的。楊巡也就在雷東寶麵前沒法還嘴。
  1988年
  元旦淩晨天還墨黑,雷東寶就坐上借來的一輛深藍桑塔納去火車站接人。他心說這車子真好,別說村裏的那些拖拉機,那都不是車,就說他常揩油的陳平原的北京吉普,坐著哪有這車子的穩,車椅子又軟,車裏開起暖氣來,一點不漏風,棉襖都穿不住。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腳撐不開,雷東寶現在胖了,他人本來就高大,一胖,走路就更擲地有聲,隻是坐車就麻煩了。
  雷東寶心裏謀劃著要麽也買一輛用用,但心裏把村財政去年一年掙的錢一算,不舍。去年一年大豐收,不僅村裏存錢多,全村有近三十個人燒包地買了摩托車,雷東寶也買了一輛雅馬哈的。可用錢的地方也多,村裏搞一個三期,把全村舊房全部換成新房,現在村裏看去齊唰唰都是新房。又照著陳平原的囑咐,把村路一直通到省道,這是最燒錢的,簡直跟用一張一張十元票鋪出來差不多,縣裏批給的一點點補助杯水車薪。村裏還得還那麽多銀行貸款,至今還沒還完。雷東寶也沒想好好還,他兩隻殺氣騰騰的環眼一直瞄著被他的登峰電線電纜廠擠壓得隻能靠生產10kv以上電纜維持生計的市電線電纜廠,他等著市電線電纜廠難以維持,然後他說什麽都得出錢把市電線電纜廠吞並。可他真鬱悶,這種國營廠即使幾周不生產,依然能維持一口氣吊著不關門。若換作他們小雷家,三天不開門,他就得愁全村農民吃飯問題。這真他媽不公平。
  雷東寶買月台票進去火車站裏麵等,這時天已放亮,西北風呼呼的,站台上沒遮沒擋,凍得工作人員直哆嗦。雷東寶剛在車上捂得滿臉通紅,這會兒硬是給西北風刮得嘴唇青紫。好不容易火車呼嘯著進站,雷東寶立馬找到軟臥車廂跑去等候,不出所料,他等的人正是坐軟臥來。他上前就跟攔路搶劫似的搶了來人的行李包。
  來人是雷東寶最崇拜的老徐。老徐穿一件駝色羽絨服,別說這種羽絨服罕見,這種顏色在冬天裏也是罕見。這兒放眼看出去,滿眼大多紅綠籃三色滑雪衫。老徐一個人來,看見雷東寶就大笑,一點客氣寒暄都沒有,“東寶,小宋信裏說你現在是你們豬場最佳代言人,你還真胖了許多啊。”
  雷東寶也是大笑,看到老徐他就喜歡,“小輝他說我什麽?敢背後出賣我?這個叛徒。老徐,你一點沒變啊,啊對,我沒通知陳平原,你說的。你就住我家吧,我剛搬新家,大得說話有回音,給你留著兩間房,隨便你睡。”
  老徐笑道:“讓我吃什麽?你們自己開著養豬場,豬肉得隨便我吃。”
  “那還不容易,你進豬場隨便拿手指哪頭,我立馬叫人放倒了煮給你吃,現在光大豬就有整整七千頭呢,一年岀欄一萬多頭。陳平原給我布置任務一年岀欄一萬,我哪是個乖乖聽話的。老徐,這邊。”
  老徐一看,居然是輛嶄新小轎車,他進裏麵坐下,坐的是後麵,雷東寶當然也跟到後麵坐。老徐好奇地道:“小宋說你買了輛摩托車,你這又買了汽車了?”
  “沒,問市物資局借的,哪能讓你坐摩托車吃西北風。物資局現在錢多,辦的貿易公司光賣批文就能掙錢,國家給的平價銅給他們手裏一轉就成議價了,這一轉手二轉手,一年掙了我們電線電纜廠不知多少錢,夠買好幾輛車。”
  司機聽了在前麵笑:“你們一家還是中號的,他們進鋼材的才埋怨大呢,可又離不了我們物資局,自古華山一條道兒。”
  “那是他們懶,我好幾年前就已經直接從鋼廠進鋼筋。我一半的銅也沒從你們那兒進。”
  “雷書記,你那鋼筋是小廠產的,當然能從小鋼廠直接進,你那一半的銅用的是廢銅回收銅,我們也都知道,可他們要用鋼板鋼卷銅板銅卷的還就非從我們物資局走不可,大廠誰理你們啊。你說是不?不怕告訴你,就隻我們這一條道兒。”
  雷東寶回頭看向老徐:“你看你看,我還真沒辦法。我等明天火大了也辦家煉銅廠,等我有錢就辦。”
  老徐一直微笑聽著,這時才道:“我一直想看看你們下麵怎麽操作,沒想到一來就接觸。東寶,說說你電線電纜廠的進貨岀貨。”前麵的司機一聽這話,立馬玩了個高難度動作,汽車繼續飛馳,他回頭好好看了老徐幾眼,感覺來人不尋常,有點不敢多嘴了。
  雷東寶卻是老實不客氣地一口拒絕:“我說不清,士根心裏有帳,回頭我讓他匯報。我隻管幾項大的,像電線廠的塑料粒子進貨,是小輝幫我聯係的他同學的廠,便宜;銅進貨,一半是周圍小銅廠進,可他們給的不夠我用,隻好問物資局要;還有預製品場的水泥鋼筋進貨;豬場的我更不管,都是問糧管所進的,能壞到哪兒去。小的我全不管,讓廠裏自己進貨,大隊監督。”
  老徐笑道:“好樣的,你這抓大放小的魄力,我還得跟你學。你們從小個體廠和物資局進貨差價多少?”
  “還差價,差價個頭,能拿到已經謝天謝地。就是年三十半夜火車裝到,我們也得立即衝出去搶,遲一刻就沒了,得從物資局不知道誰辦的貿易公司拿,價格沒個準。”雷東寶這話說出,前麵司機嗬嗬地笑。
  老徐聽了微笑,“你賣電線時候,該輪到你翹尾巴了吧?”
  雷東寶立刻興奮,目露凶光,“老徐,你一說就中。我們現在手頭有錢,有錢,就能心狠手辣,做出來的東西不一定你來買我就賣,燙手一樣。我現在做出來的東西就捂著,價高的才賣,一點不怕沒錢買料發工資,我比你買電線的錢多,看誰急得過誰,你急不過我你就得岀高價,嘿嘿。”
  老徐連連點頭,“沒有特權的話,就看誰有手段誰錢多。嗯,這倒是跟賭錢一樣,誰手中籌碼多,誰下注時候膽氣壯一些,敢用的招術多一些。”
  雷東寶聽著覺得有理,可忍不住問一句:“老徐你這樣的人也會賭博?”
  “打個比方,嗬嗬。”老徐有些不好意思破壞自己在雷東寶心目中的好印象,“說說你的豬場,還是我給你岀的主意。別總說電線廠。”
  雷東寶胖了後說話聲聽上去更不客氣,再加日積月累的在村裏做老大,口氣中不知不覺地帶著霸道,不過老徐早已知道這個人,即使多年不見,也不會不適應雷東寶的凶神惡煞樣。兩人一路說了好多小雷家村的經營,老徐說很受啟發。
  車到小雷家村村路,老徐看著眼前已經完全陌生的村莊大驚:“這是你們小雷家?”
  “那當然,十個人來,十個人不信。連我以前都想不到。”
  “小宋給我描繪過,但我的想象還是有局限,跟不上你們發展的速度。真想不到。”
  “他忙,一年多沒來了,來了也一定不認識路,這條路他還沒見過。”
  桑塔納簡直是一馬平川地直接開到雷東寶的新屋,那是全村最大的五幢房子之一,其他四幢分屬雷士根,雷正明,雷忠富,和史紅偉等四大員。雷東寶說,五人貢獻最大,住大房子一點都不用不好意思。反而是其他四個還嘀咕一下,拿那麽高收入還住村裏分配的最大房子,會不會挨村民罵,結果,這回沒人罵,大家似乎已經習慣這等不公平的分配。
  四大員一齊等在雷東寶家歡迎老徐,老徐對這種陣仗見多不怪,很是親切地與大家握手寒暄,不過要求先上屋頂看看村子全貌。雷東寶帶老徐上去,老徐進村就聞到濃烈的混合臭味,在雷家依然如故。因此上了屋頂平台就問:“豬臭,之外還有什麽臭?”
  “電線廠的塑料加熱也臭,沒辦法。你看電線廠屋頂密密麻麻的煙囪。小輝一來就搖頭,他洋派。”
  老徐倒是不以為怪,他這次是私訪,想通過私人關係了解農村經濟發展的第一手資料。在因公出差時候,他見過好多地方也是這樣的汙染,雖然人們在他到來時候做過手腳,可他本人就是一手一腳從基層倒班出來,那些手腳他還能看不出來?經濟開始複蘇的地方大多這樣。“電線必須用這種含氯的塑料?”
  “不用也行,可原料價格太高了,我做了得虧本。”
  老徐點頭,這是實話,需求決定生產,對於小雷家村辦企業來說隻能做到這地步。“車間看來還真不要有牆的好,可以盡可能把氣排出去。這種塑料有毒,你們盡量不要讓孕婦進車間。唉,目前還是隻能上初級低端產品,像小宋那邊新設備的高端產品,大部分還得靠出口來消化。豬場怎麽也這麽臭?冬天都這麽臭,夏天還了得?”
  “豬場一直這麽臭的,沒辦法,我們每天都用一輛大拖拉機專門拉豬糞了,豬場嘛,不臭哪算豬場,每天臭水都夠氣味。你看,周圍滿山種的果樹毛竹也都是豬糞養的,春天滿山都是花,哈哈,都是臭豬糞養岀來的。老徐,你看山上種滿果樹,這都是你幫我們想的主意。大多數果樹才開始長果子,可惜沒人願意承包山頭,果子不好賣,放沒幾天就爛。去年秋天果子第一次結那麽多,我發動全村吃桔子吃梨,他們說桔子上火梨清火,正好調和。”
  老徐聽了笑,“放心,隨著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吃水果的人會越來越多,不過你得選個能人專門負責提高果樹品質,種岀最甜最大的果子。找找農科院。下去吧。”老徐自己先下,雷東寶後麵跟上,“東寶,你房子外麵那麽漂亮,裏麵怎麽不好好搞一下?起碼也拉車家具回來放著。”
  “我搬進新家時候小輝就跟我說,要我等他回來才做家具,他給我畫怎麽擺。可他哪有時間啊,他女兒半歲了還不認得他,我指望不上他。老徐,你本事比小輝好,你幫我。”
  “哦,對,他信裏跟我說了,他那邊改造工作其實比新建一個車間還羅嗦,他起碼得今年秋天才有時間幫你。你們家小輝大有前途,腦子好,又肯幹,更是遇到好時代,我想著他做的那些事都忍不住手癢,總是要他多多寫信告訴我詳情,看來不應該啊,他那麽忙我還霸占他時間。”
  “他這人累不死,不累他他才蔫蔫地死樣活氣。老徐,今晚你住這間,全是新的。”
  老徐在雷東寶麵前毫不拘束,聞言就探頭過去看,見大大的空屋子裏隻有一張床,兩張木椅子,不過倒是有一張獨腳金雞桌上放著一台電視機,電視機用一隻亮閃閃粉紅的罩子套著,床上的兩條被子當然也是亮閃閃的錦緞麵子,盤龍繡鳳,一床大紅一床鮮綠,床頭的枕頭是橙紅色。總體很是俗豔。老徐心說難怪經常出國的宋運輝要說他來替雷東寶布置,若是雷東寶那個文雅的妻子在的話,這個家可能會是徹底不同的一種格調。不過老徐相信雷東寶已經把最好的給他了。他微笑道:“不錯,不錯,我晚上就宿這裏。你呢?你哪間?看看。”
  雷東寶也高興老徐這麽不見外,帶老徐去他房間。老徐進門就看到也是這麽孤零零一張床,一隻舊三門大櫥,和一隻舊五鬥櫥,看來是以前結婚用的,倒是床尾放的一隻樟木箱與眾不同。老徐走過去一看,道:“你的保險櫃嗎?這個箱子做得不錯。”
  雷東寶沒回答,出手打開給老徐看。老徐一看了然,沒再說話,也沒像宋運輝那樣有所勸慰,隻拍拍雷東寶的肩膀,扯他下樓。
  雷母早在聽說有這麽個北京來的大官要來,就計劃著出逃了,今早一早就躲到隔壁。在鄰居家隔窗看著下車的老徐如此氣宇軒昂,一副大領導派頭,更是說什麽都不敢回家。樓下茶水飯菜都是隔壁士根家和正明家的媳婦過來料理。老徐時間緊,上來就拋出一個個的問題詳細詢問在座的小雷家四大員。包括小雷家的管理架構,他也了解了個清楚。老徐看得多,有時提出某個模範村是怎麽在做,與在座討論其合理性。
  雷士根類似大總管,被問得最多,他漸漸發覺老徐除了問岀一個現象外,還非要深挖痛掘,刨岀事情的成因,還與大家議論目前的合理性,和未來可能的變數。老徐站得高看得遠,那些遠見性的東西自然不是小雷家五個能趕得上的,令在座五人受益匪淺。不過雷東寶這人雖然崇敬老徐,卻不盲從,他認為未來不可能實現的事情直接就反對,弄得四大員都有點替他捏一把汗,雷士根與雷東寶坐一起,不時踢腳提醒雷東寶不要那麽衝。老徐反而喜歡雷東寶的自信,雷東寶有道理他就接受,雷東寶沒道理他就岀話一把拍死,也沒給雷東寶留情麵。
  四大員終於看出,老徐與雷東寶交情匪淺。都是心說,還真是人夾人緣,這樣差別巨大的兩個人竟然也能成朋友。
  第二天,老徐才坐著雷東寶的摩托車全縣看看,那都曾是他的轄區。回來在村裏巡走,經過一座小橋,忍不住問這橋下是不是他們曾經釣魚的那條清水河,雷東寶答應是。老徐看著橋底滿是白沫的汙濁河水感慨萬分,而且是一路感慨。他給雷東寶講了去英國考察後了解到的英國發展-汙染-再治汙這麽一段曆史,不管雷東寶聽不聽得懂,他全說了,可是他也知道沒用,大環境如此,這是發展必須經曆的階段,他不可能阻止沿河無數企業停工。他離去上火車前,要雷東寶回家做一件事,就是把所有排汙的明溝都做成暗溝,排汙口都通到河流的水平麵下,起碼能消除部分臭氣。他說他回去找找其他地方的經驗,看能不能把容易解決的汙染問題盡可能解決,而又不太影響小雷家的經濟效益。
  老徐走的時候且喜且歎,這片令人欣喜、充滿蓬勃希望的田野上,許多事情似乎正被突如其來的經濟利益裹挾、扭曲,而剛剛獲得財富的人們還來不及意識到發展帶來的衍生物——汙染。
  故地重遊,前後天差地別的對比,給老徐極大震撼。
  
  元旦,宋運輝難得放自己一整天假,一覺睡到中午,還是被他媽叫醒。他的忙碌一家人有目共睹,誰都不舍得叫醒難得好睡的宋運輝。他起來就發覺家裏不合常理的靜,一查,果然是小貓程開顏帶著小小貓宋引出去玩了,宋母說小程去了小虞家。宋運輝看看正是吃飯時間,拿起電話本來想打到虞山卿家要小貓回家,可想了想,決定還是自己過去一趟。他要爸媽自己吃飯,不用等他們。
  女兒出生,宋運輝即使再忙,也沒忘記要給女兒找個好名字,沒想到父母與妻子都中意宋穎這個名字,宋運輝不喜歡這種一看就是太多小女兒味的名字,硬是要改,不過拗不過一家其他三口的堅決反對,隻改字不改音。南邊人說話不分前鼻音後鼻音,大家也就湊合同意。倒是虞山卿見了這名字大力叫好。虞山卿的妻子與程開顏差不多時間進產房,孩子生下來後,兩家交往因孩子而密切,大人小孩經常一起走動。宋運輝知道小貓這個鍾點還沒回家,定是與虞山卿妻子難分難舍。
  他套上大衣從樓梯下推自行車出門,屋後的臘梅又大好多,大冬天裏開得又香又美。他知道宋引雖小,卻已知道臭美,最愛頭上戴幾朵嬌黃臘梅,對著鏡子麵前左顧右盼。沒想到出門就遇見手上捧著十來包方便麵的劉總工。劉總工退休一年下來,人看上去反而年輕了一些,可見少了心事。宋運輝主動跟低頭走路的劉總工打招呼。
  “劉總,好久不見。”
  劉總工一愣抬頭,就笑眯眯道:“你也是難得白天在家屬區出現啊。怎麽樣,一分廠技改到什麽進度了?”問了又嗬嗬一笑,“你看,我都退休了,還問這些事幹啥。”
  宋運輝忙道:“我們做技術的,說起一輩子伺候的設備,多的是感情哪。劉總,很想請你做顧問,可惜閔廠長一直不允許。”
  劉總工又是嗬嗬一笑,“老了,還是小閔體恤我,讓我安心養老。再說我也幫不上忙,有你在,差不多了。你好樣的,虧你拿出那樣的第二方案,太冒險你知不知道?”
  宋運輝心頭一亮,小心地道:“謝謝劉總考慮三天後還是批準通過。”
  劉總工歎一聲氣:“謝什麽。看了你的方案,我才知道我真該退了,給你們這些年輕人讓路。唉,長江後浪推前浪啊,可惜我們那時沒那麽好機會,一生蹉跎。你去哪兒?”
  “中飯了,找女兒回家吃飯。”
  “噢,我剛才經過,見你愛人在小虞家裏,聽說你跟小虞走得近?”
  “是啊,真巧,我們一起進廠,連孩子都是差不多時間出生,孩子媽常帶孩子一起玩。”
  劉總工有些神情古怪地看看宋運輝,忽然提醒一句:“你好好一個年輕有為的……唉,別同流合汙。”
  “是,謝謝劉總提醒。”
  劉總工又看看宋運輝,“老水去美國,是你安排的?”
  宋運輝萬分小心地回答:“水書記帶隊去美國現場檢驗待裝船設備。”
  劉總工仰天“哈”地一聲,“他去?他什麽用?小宋,再勸你一句,你大好青年,少助紂為虐。”
  宋運輝沒有應聲。劉總工走出一段路,看到自家在望,才對宋運輝道:“謝謝你陪我老頭子走一段,不過我還是多嘴,雖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人總得有點堅持。小夥子,你勤奮好學,又何必自甘墮落。”
  宋運輝聽著隻覺得臉上發熱,看劉總工上樓,才轉身上自行車去虞山卿家。他不得不在心裏感慨,劉總工現在說這些很有氣節的話,當年呢?人在江湖,誰能由己?可劉總工的話還是敲打了他的心扉。
  虞山卿今年明顯收斂,沒再呼朋喚友辦極其奢華的聖誕晚會。不過,家中物質之豐富,依然如故。宋運輝上門就被滿眼先進家用吸引,尤其是那套看上去低調華貴的木質音響。
  虞山卿關上家門,就低聲道:“扣留你孩子,就知道能引你上門。嘿嘿,你難得休息啊,我們今天喝一杯?”
  宋運輝大步跨過去,先眉開眼笑摸摸女兒的胖臉,才跟虞山卿道:“你好像有事?”
  “對,我們書房說話。”虞山卿拖宋運輝進去書房,關上門,才嚴肅地道:“老幹部處幫劉總工等五個老幹部買了明天進京的火車票,奇怪的是,他們沒要老幹部處預定部招待所的床位,看來不是遊山玩水。”
  宋運輝不由想到剛剛見到的劉總工手中捧的方便麵,還有劉總工一再的告誡。愣了會兒,才道:“你說……你會不會是風聲鶴唳?你去年一直擔憂到現在。”
  “不。我了解消息後才側麵打聽一下,知道有人關注我內貿科和你的出口科。還有,我愛人說,一年來。有兩個老頭曾借口關心上來家東張西望幾次。然後,你難道不覺得現在是他們最佳進京告狀時機嗎?”
  宋運輝聞言沉默良久,才道:“去年初,劉總工也是有些莫名其妙地進我家考察一圈。不過我家一樓,不進門也可一目了然。你的意思是,他們趁水書記出國,準備在部裏攪岀一些響動?”
  “對。這幾天水書記肯定會聯絡你,但不一定聯絡我。如果水書記有電話來,你跟水書記說一聲。我看他們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小宋,無論如何,水書記待你如同親生,這種事,你必須第一時間通知水書記。”
  宋運輝雖然有些吃驚老頭子們真會動手,可沒太吃驚,他從去年虞山卿焦燥時日起,已經感覺總有人會看不下去拍案而起。他定定看了虞山卿好一會兒,才道:“我晚上聯係水書記,我知道他現在哪裏。我也奉勸你,最近別太招搖,穿工作服上班,別給水書記惹麻煩。”
  虞山卿點頭,“我知道你對水書記是有良心的。這回水書記出國,究竟是你大力促成,還是閔大力促成?”
  宋運輝再度驚異,看了虞山卿好久才答:“我最近一直忙於工作,竟沒留意。是閔提議的,閔建議水書記退休前到處走走看看,我順水推舟。難道是……”他沒說出來,可立刻想到閔與劉總工早已暗通款曲,可見閔策劃已久。
  “閔連一年都不能等。此人做人也太刻薄。我還聽說他暗中查賬,如果不是財務處朋友經我逼問跟我說岀疑點,我一點不會懷疑到閔。我很懷疑,閔想通過這麽一手,徹底清除水書記退休後在總廠的影響,方便他自己以後在總廠一手遮天。小宋,你是最能威脅閔地位的人,如果水書記不保,你得留點腦袋考慮後路了,閔這人不能容人。”
  宋運輝點頭,這點,他早就與嶽父預見,可有時身不由己。他一點不客氣地問:“你自己考慮後路了嗎?有沒有想過怎麽不影響水書記?”
  虞山卿冷靜地道:“我想與水書記商量後定。小宋,你打電話時候這麽告訴水書記。”
  兩人開門出去,看到各自兒女,卻又換上笑臉。宋引隻要媽媽抱,不要爸爸抱,依然令宋運輝心煩。
  送妻女回家,宋運輝便拐去嶽父那裏,將虞山卿的密語說與嶽父。程廠長聽完反問一句:“你相信虞山卿?”
  宋運輝搖頭,“不信,他無非是想搞大事端把我也拉進去一起焦急,然後最好與他一起對抗閔。可我個人沒啥可焦急的,唯獨如果牽涉到水書記,我得為此做點事。”
  程廠長異常自信地道:“閔不可能出手對付老水,這是虞山卿誤導你多想。我們總廠以前書記廠長打得不可開交,這都沒事,人之常情,現在閔對你藏著手段,這也正常,唯獨閔不能反水。你想,坐高位的最怕什麽?最怕下麵背叛。閔敢反提攜他上進的老水一次,以後他在係統內的名聲就做臭了,誰都知道他腦後有反骨,誰還敢提攜他?閔還年輕,還要找機會上去,即使在金州,他也還沒坐穩一把手位置,他哪敢對老水明目張膽。他花力氣安撫好老水統共加起來也不足一年了,急什麽急。老劉他們想趁現在還有力氣,上京告狀才有可能。”
  宋運輝聽了大受教益,人與人的關係,真是千變萬化,萬花筒一般,稍轉一個角度,又是一副絢爛圖案。“那麽,閔查虞山卿的帳目,是不是表明閔還是想在內貿這事上有所作為?會牽累到我的外貿嗎?”
  “你啊,怎麽能被虞山卿轉移注意力呢?早跟你說了,虞山卿不值一提,水書記沒把虞山卿當人用,閔更不會把虞山卿當人對付。閔要留意的是你。反正你小心做事吧,別做多錯多,被閔抓住把柄往死裏整。現在要你向閔臣服也不行了,你這人做不出這種低三下四事,閔也不願意養你這條凍僵的蛇。你還是管好你自己,跟虞山卿撇清關係,晚上找時間與老水通個電話通報他一聲讓他有所準備,其他你都別參與。”
  宋運輝聽了這些不由笑了,“爸,虞山卿那些事,拿到爸麵前真是不值一提,我明白了。劉總工他們會威脅到水書記嗎?”
  程廠長搖頭:“不知道。老水不上路,沒讓我們參一腳,誰知道他平時怎麽做的,老劉他們總是抓到一些風聲的吧。與你無關,你那外貿能做出什麽手腳。不過如果老水真出事,閔不知多快活,他可以早日出頭。但你就麻煩了。”
  宋運輝有些無奈地道:“沒想到上進太快也是壞事,會搞得閔睡不著覺。福兮,禍之所伏。”
  “是啊,誰讓你一上來就鋒芒畢露。我再替你看看你去哪裏更好,估計金州……除非你肯忍氣吞聲。看樣子,這事我得抓緊了。”
  “爸,給你添煩。”
  “煩什麽啊,說不定柳暗花明,人這幾十年,起起伏伏多了。你就安心做你的項目,千萬不能岀大紕漏。”
  宋運輝從嶽父家出來,唯一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麽嶽父總是認為他不肯忍氣吞聲。他已經辯解過幾次,嶽父依然不認可,難道他現在看上去就這麽張狂?按說不啊,他對出頭露麵的事一向推而又推。
  回到家裏,本想陪快不認識他的女兒睡覺,不料一進家門,他爸就塞給他一張紙條,上麵十來個來電需覆。他沒勁地看看那些總廠分機號,一時懶得回複,就找以前讀大學那城市的電話打過去,這個號碼有些眼熟,心說難道是同學找他?他一邊撥號一邊又想到梁思申家電話,難說,他讓去美國檢驗設備的同事帶去美國托客戶郵寄的包裹這麽快到梁思申手上了?沒想到,對方接起電話的聲音,竟然是如今很是熟悉的梁思申的。
  宋運輝大驚:“你怎麽回國?沒聽你說起。”
  “本來不回的,可家裏出了點事,我後天就得去北京上回去的飛機。老宋你有時間嗎?如果有時間,我明天就去北京,我們北京見個麵。”梁思申現在稱宋運輝老宋,最先有些戲謔,後來就叫順了嘴。
  宋運輝想想火燒眉毛一般的日程安排,隻得很是遺憾地道:“□乏術,一天都不能離開。希望你暑假能回來,那時候我這兒的項目告一段落。對不起。家裏沒要緊吧?”
  “太遺憾了,我好想看看老宋現在有多威風八麵,可是我查了從我這兒到你們那兒的行程,無論如何我都來不及趕上回美國的飛機,太遺憾了,你沒空。我家差點岀大事,可被我治好了,現在沒事了。”
  宋運輝忍不住笑:“你念數學,又不念醫學。”
  “話雖這麽說。”梁思申笑嘻嘻地耍頑皮,“我爺爺這個老革命退休了還想革,以前的關聯單位請求他幫忙參股一家股份公司,他老人家積極踴躍地把當年的補發工資和現在的儲蓄傾囊而出買了幾百張股票,買了後自知理虧,不敢跟奶奶講。才剛不久前奶奶要準備送禮的錢,才知道爺爺把所有積蓄買了幾百張廢紙,奶奶急了,住進高幹病房昏迷不醒。爸爸讓我趁假期回來看奶奶一眼,說可能是最後一眼,我火燒屁股般來了,在奶奶病床前一口答應買下那幾萬塊股票,又不到一萬美元,算是給奶奶買個安心上路。沒想到奶奶一聽就睜開眼睛活過來了。我後來揚眉吐氣地跟奶奶說,怎麽樣,孫女比孫子好吧,奶奶聽著生悶氣,我就被爸爸叉岀病房。他們真是過河拆橋,嗬嗬。”
  宋運輝知道梁思申現在惡補中文,最喜說話帶四個字成語,今天這麽一大段難得沒說壞,有時說得就不三不四了。想到她一出手就是一萬美元,真夠大方。“難怪,看來還是孫女好,你看我就是生女兒。你別擔心,國家對股份製國營企業不會放任不管,你的股票不一定會變廢紙。不過你別太大手大腳,還有MBA學費等著你。”
  “老宋,你不能學我媽的婆婆媽媽,你知道我在炒匯,在跟你做生意,我在積極地掙錢不很積極地花錢,進多岀少,我不就有剩餘了嗎?”
  宋運輝沉吟一下,道:“我半年後可能轉行,不做出口。雖然總廠肯定還是希望與我移交下去的外商做生意的,不過你得開始有思想準備,萬一你以後拿不到那麽優惠的價格了呢?”
  梁思申想了想,道:“老宋,我明白了,你叫我有備無患呢。爸爸也是這麽跟我說。不過我還是深信我買下爺爺的股票是一舉兩得。因為首先可以救奶奶的命;其次,股票雖然是風險,但是你們既然都說了國家不會不管,為什麽又擔心股票變為廢紙呢?萬一股票可以交易了,我手中的這幾張票子不就升值了嗎?當然,它們也可能變成廢紙;最後呢,我手中的錢需要分散投資,而不能把雞蛋放在同一隻籃子裏,掉了一起碎。我把一萬美元投資到中國的股票市場,其他投資到別處,我總有一處賺得歡欣鼓舞,把損失的部分全賺回來,對吧?我這叫分散風險。”
  宋運輝聽了差點悶掉。他這兒每天還在愁工資不夠用,如何維持溫飽生計,又不能要來他這兒住的父母幫岀飯菜錢,人家梁思申卻拿著大把鈔票考慮如何投資分散手中一大把錢的持有風險,他隻能老實承認:“以我們國內現在的溫飽環境,果然是沒法對你那兒的金錢運作感同身受。不過,我看出你很有想法,你肯定能做得很好,我真為你的出色高興。”
  “對,對,老宋,你什麽時候跟我爸媽說說,我爸爸自以為金融專家,其實一竅不通,我被他倆聒噪得發瘋。他們為什麽隻看住自己眼前一米,不能看看世界通例呢?還是老宋最好,跟你說什麽你都能理解。
  “不能說一竅不通,沒規沒矩,你爸爸懂的你就不懂。我請人帶到美國給你寄的東西,你不在沒關係吧?”
  “沒關係。我也有東西帶來給老宋,不過行色匆匆,沒好好準備。爸爸說等有人出差去你那兒捎上。他會安排,跟我保證春節前一定送到。老宋,家裏好多好吃的,我真不想回美國,我現在每天都要吃一團烤紅薯,我把醬肉塞烤紅薯裏,味道怪裏怪氣的香,還有香瓜子,小核桃,蜜餞,吃都吃不過來。可是呢,我做夢還是想披薩想色拉了,最想的是亮堂的洗手間。還有還有……”
  宋運輝聽著直笑,這個小家夥,每天過的都是美國物資豐富的好日子,還怎麽能適應中國家中的環境呢?雖說,她家的環境,那還是在國內算好的。有時他出國回來,也得有一兩天不能適應家裏環境呢,幸好現在有點權,家裏給通了暖氣片,否則可能更受不了,尤其是沐浴,那個衛生間裏的一切。他估計,梁思申是不會回來中國定居了,她在美國混得如魚得水,與本地人沒什麽不同,回來,幹什麽?做外商辦事處工作人員嗎?不過,這些考慮,對於才讀大學的梁思申來說,還早呢。
  宋運輝笑眯眯地放下電話,卻見程開顏怪怪地盯著他,滿臉生氣。不由驚道:“怎麽了?小引……”
  “跟誰打電話呢,這麽開心,也不怕吵醒小引。”程開顏一摔手轉回房間。
  宋母過來輕輕對兒子道:“開顏好像對你的電話不高興。”
  宋運輝看看房間門,心說程開顏生了小孩後怎麽這麽怪,凡是別人打來非工作電話,他說得高興點,時間說長點的她都要生氣,都不知有什麽可生氣的,大多數還是男的來電呢。他看看手中其他沒打的電話,放下,先去房間看妻女。程開顏看見他就轉過身去不理,宋運輝怕吵醒女兒,不敢說話,張開手臂把坐著的小貓抱進懷裏,一聲不響抱了會兒,才感覺程開顏原本充滿抵製的硬骨頭變軟。他又抱了會兒,才貼著妻子耳朵輕聲道:“還有好幾個分機電話,估計都是工作,我去處理一下?”
  程開顏翹著嘴,好久才不情不願地點頭。她也知道丈夫忙,可丈夫知道她多想他說說話嗎?每天忙得連人影都不見,她高興了委屈了累了想他了,這些都跟誰說?當然可以跟爸爸媽媽公公婆婆說,可她更想跟丈夫說啊。她看著宋運輝走出去的背影,忍不住眼圈一紅掉下眼淚。他能花那麽多時間跟別人說電話,怎麽就不能跟她多說會兒話呢?總是輕視她。
  程開顏鬱悶的是,她的煩心事跟自己媽媽說,還被媽媽批評,說她不能體諒做丈夫的辛苦,又說她不知足,要換個沒上進心的嫁了,她出門哪有這麽風光,住的房子哪有現在這麽大。媽還說,女人就該做賢內助,媽要她知足,小輝那樣的好丈夫全總廠女人都喜歡,都很不得踢掉她程開顏趁虛而入幫小輝做飯洗衣養孩子。被媽媽一說,程開顏也一直覺得自己埋怨丈夫早出晚歸沒道理,她也自我批評沒做好宋運輝的好妻子,可她就是難受啊,她要求不高,隻要有人疼她跟她說說話就行呢。
  可是,她拉不住丈夫,這不,丈夫才走到臥室門口,外麵客廳的電話又響了。這隻電話,比爸爸家的還忙。她聽丈夫在電話裏大聲小聲的吩咐工作,說個沒完,她流了會兒眼淚,看女兒醒來,隻好收回心思對付女兒。沒想到小小女兒會聰明地拿手抹她的臉,女兒是在給她擦眼淚吧。程開顏又心酸了,對著女兒,心裏發誓一定要對女兒非常非常好。她這一刻覺得,其他都不重要了,就女兒最重要。難怪幼兒園時候看到那些母親對兒女像對命根子一樣,她自己做了媽媽,也走上這條路。
  宋運輝打完全部自己轄下的電話,才打給似乎是廠招待所的一隻分機。接通,那邊就說哎呀宋處我們等了你半天,你家電話都打不通。那邊說有兄弟廠家廠長率隊過來取經,取的就是一分廠技改的經,閔廠長正在招待所接待,要宋運輝立刻過去見麵說話。
  宋運輝聽著暈菜,又來了。自從金州總廠開始舊設備大規模改造後,因為改造思路之獨特,他在係統雜誌上發表的方案文章獲得很大反響,兄弟單位接二連三地派人過來考察,連部裏都有人下來,他最先還親自接待一下,後來忙不過來,就讓手下出麵。可這回人家是廠長過來,閔廠長都出麵,他又怎能不去。無奈,與父母說一聲可能晚上不回來吃飯。進去房間跟程開顏說,卻見妻子紅了的眼圈,可他又要出門了。他隻能很抱歉地連說對不起,卻隻能忍心地套上大衣出去。程開顏沒措施,隻覺得宋運輝跟著老外學謝謝對不起說得越來越順溜,可越來越沒誠意。
  宋運輝到廠招待所會見室一看,來賓個個看上去比閔廠長年長,他進去簡直是雪裏紅,雪白頭發堆裏的一個年輕紅顏。雙方一介紹,宋運輝才知道,對方廠名中原,來的有廠長總工分廠長以及各級技術人員。對方隻有一套一分廠的設備,生產規模還比一分廠的小,再加一個機修分廠,成員倒是比金州簡單。相對金州是小廠,相對其他企業,那也是巨無霸。看著那些都有五六十歲的技術員,宋運輝心說,那些人能管事嗎,即使跟劉總工一樣能接受技改思路,可也不會自我發揮,找出具體技改步驟。比如他現在手下用得好的都是年輕人,年紀大的人,接受起國外資料來,簡直是要他們的命。
  但宋運輝還是一視同仁地向來客侃侃介紹金州的技改思路。一分廠的設備幾乎是全國大同,與來客的工廠設備具體而微,宋運輝說起設備不足來,來客都是深有體會,或者一點就通。但來客都是時不時爆出這樣也行嗎的疑問。宋運輝可以理解,他主導的技改組成員也經常向他如此發問,他鼓勵類似的發問,而且鼓勵他們自己通過計算和小規模試驗獲取答案。他的知識,又何嚐不是看著新車間設備,和此後更多對外界接觸,對照一車間設備之後的思索?來客的問題,他有問必答。
  那個白發蒼蒼的廠長對宋運輝異常欣賞,坐在旁邊總是一下一下地拍宋運輝的肩膀,一句“年輕有為”不知翻來覆去說了多少遍。閔廠長一直微笑著沒離開,一直旁聽,宋運輝心想閔不知是什麽心情,可他也沒招,他沒法把客人的注意力從自己身上引到閔那兒,他說了多少遍這技改方案是閔推動主持都沒用。都是內行人,那些冠冕堂皇的套話大家都會說,又都能識破其本質,宋運輝相比這些官場打滾幾十年的老油子,資格著實還嫩了點。
  宋運輝本來是想今天休息一天陪陪家人,沒想被叫來陪中原來的客人吃完飯,又被中原的廠長叫住說了好一會兒話,結果比上班時候還晚回家,回家時候隻有爸還等著他,其他人都睡了。他到自己房間,見程開顏倚在床背上外衣都沒脫就睡著了,估計想等他,可沒等到,自己先忍不住睡著。他幫程開顏躺下,她都沒醒。他不由笑著搖頭,還孩子媽了呢,她自己都還是大孩子。
  可是,他還不能睡,他還需聯絡遠在美國的水書記。他找到帆布工具袋,媽來後,這個工具袋給洗得非常幹淨。找出筆記本根據水書記行程推斷他在哪個方位,他才打電話出去。
  等好久,才等到水書記被找到,又打電話過來。水書記顯然興致勃勃,啞著疲累的嗓子,大聲開心地問:“小宋,有什麽要緊事這麽急著找我?”
  宋運輝道:“中原總廠廠長率隊過來取經技改……”
  “你和閔副廠長接待一下,還有呢?”
  宋運輝用盡量平穩的口吻道:“小虞虞山卿讓我千萬轉告水書記,劉總工等一批老幹部明天準備去北京,行蹤可疑。小虞請水書記盡可能快與他聯係。”
  水書記那邊好一陣沉默,好久才道:“知道了。你還有什麽事沒有?”
  “沒了。其他人都好。”
  但是水書記沒說再見,而是沉吟好一會兒才道:“給我閔副廠長電話。”
  宋運輝立刻找出來念給水書記。放下電話後,他不知道水書記將如何處理這件事。後麵的電話,水書記會先打給虞山卿呢,還是閔?宋運輝不得而知。
  他第二天上班就給內貿科一個電話,告訴虞山卿他昨晚已通知水書記。虞山卿道謝,但聽上去情緒有些低落。宋運輝忍不住問他水書記去電沒有,虞山卿說了個一言難盡,說找時間詳談,就結束通話。宋運輝有些好奇,可好奇終於被忙碌衝。從水書記直接找閔說話,宋運輝就感覺到水書記可能有辦法處理此事。既然如此,他還操心個啥。
  但是,總廠的一切依舊有條不紊,不知有幾個人知道桌麵下的暗湧已經上演。
  宋運輝如今中午都不回家吃飯,有爸媽在家料理,他不需分心照顧家中雜事。接近下午下班時候回辦公室,卻見虞山卿坐他位置上等他。運銷處現在已經部分搬到廠區大門外,而宋運輝的技改組在原先總廠辦公樓的運銷處占了幾個辦公室,虞山卿如今出現在總廠辦公樓,肯定是專門來等他。
  宋運輝進去看看其他兩個同事,知道那兩個一時半會兒沒法下班,隻得過去自己桌子,跟虞山卿道:“你等等,我收拾一下一起走。忙嗎?”
  虞山卿起身讓開,嗬嗬一笑:“當然忙,不過不會有你那麽忙。不好意思,讓你早退。”
  宋運輝笑笑,將東西收拾進工具袋,這時下班鈴響,大夥兒一窩蜂衝岀門去,宋運輝與虞山卿都是有意識地延後幾分鍾,等大部隊浩浩蕩蕩開走,才慢慢下去。騎車到空曠處,虞山卿就迫不及待地道:“小宋,水書記今早剛給我電話,說機票沒法改簽,沒法提早回來。你有沒有辦法讓你美國客戶幫忙一下?”
  宋運輝昨晚早想過這點,據說最近因為美國假期,飛機航班都滿得很,再加每周來往中美的飛機又不多。“我問問,不過基本上沒希望。水書記起碼得兩周後回來吧。”
  虞山卿歎息:“你知道兩周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水書記不能親自出麵到部裏說明,而是需要有強有力的人代表他出麵。你說水書記會找誰?然後水書記需要許諾釋放什麽條件給那人,讓那人給他出力?”
  “閔!”宋運輝想都不要想,誰還比閔更有資格?閔或許還能規勸劉總工們半路折返,之前許以好處,答應他們告狀的訴求。那麽,劉總工們希望看到事情得到怎麽樣的處理?閔又希望從水書記那兒撈得什麽樣的好處?前者,可能虞山卿會成為替死鬼,代替水書記犧牲。後者,他宋運輝的前途會不會被水書記當作籌碼換取閔的行動?誰知道他們的暗箱裏麵怎麽操作呢?
  虞山卿毫不客氣地道:“對,隻有他有資格。我是劉總工他們這幫失去權力滿心失落的人欲除之而後快的,而你,你掌控著出口科,手中權力也不小,你雖然看上去兩袖清風,可誰能相信你一塵不染?你也在名單之內。然後,全總廠都知道你是閔屁股底下最活躍的一座火山,閔即使不提出他的條件,水書記又怎會不知道你是一個重鎊砝碼?你我目前都水深火熱,但你隻有比我更深陷一層。你別僥幸,有辦法的話,你還是想點辦法出來吧。”
  宋運輝心說虞山卿與他想的一樣,兩人現在還真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雖然他的出口科絕對沒事,但他絕對是閔的眼中釘。他想了半天,才道:“我沒辦法,他們兩個人的交易如果是把我拿去做砝碼,我嶽父出麵都沒用。但小虞,刀子會先砍向你,你絕無幸免之理。我嗎,等技改結束,也是決定我去留的日期。”
  “你為什麽認為我一定會被砍?說說你的理由。”
  “小虞,你就別僥幸向我求證了,你自己還會不知道?體麵一些,你自己走,幫水書記一個忙,不體麵一些,你魚死網破。以你的性格,你隻有這兩條路。”
  虞山卿焦燥地拚命按鈴,把那隻轉鈴按得異常刺耳,可好久都不說話。到那片科長樓區,他才忽然問一句:“你的意思是,讓我走?”
  宋運輝沉靜地道:“外麵海闊天空,金州對於你又不是什麽寶地。你何苦死心眼。”
  虞山卿跳下車,攔著宋運輝也跳下,又不敢大聲,壓低了的聲音卻有些咬牙切齒,“你為什麽不走?你完全可以憑技改工程要挾。你現在如果說走,技改還不得前功盡棄?”
  宋運輝當然是知道虞山卿巴不得拉住他一起以走相威脅,因為虞山卿手頭的砝碼最多隻能威脅一個水書記,而他手頭的砝碼卻是可以威脅金州總廠。兩者如果相加,當然,宋運輝知道,他可以憑此提出要挾了。可是,他大好一個人,怎能與虞山卿同流合汙。他有他的清高。他定定看住虞山卿,冷靜地道:“我熱愛我手頭的工作,反而是他們可以拿不許我技改來要挾我。而且我起碼還有一段緩刑期,小虞,你還是盡快拿出選擇吧。”
  虞山卿聽了瞠目結舌,定定看住宋運輝好久,才極其憋悶地道:“你……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傻瓜,你這是給人買了還替人數錢。”
  宋運輝一聲訕笑,“可不,人各有命門。小虞,好合好散,留幾分情麵,以後如果跟金州的人見麵,還能繼續合作。”
  虞山卿搖頭:“小宋,事到如今,我倒是要問你,你究竟是真傻,還是假傻?情麵這東西你還真信?離開金州的話,我對金州還算個屁?我手中再有一手資料又還能說明什麽問題?”
  宋運輝冷冷地道:“可是,你以為你有其他選擇?你魚死網破對你有什麽好處?你會魚死網破別人就不會?你想坐牢幾天嗎?我身後還有老婆孩子嶽父嶽母妻舅一大家子,我能為所欲為嗎?你好好回家冷靜想想,你別無選擇。”
  宋運輝拿開虞山卿扳在他自行車上的手,轉開車頭騎車離開,留下虞山卿一張臉鐵青,站寒風裏發呆。其實,宋運輝心裏才不管虞山卿結局如何,可虞山卿如果真魚死網破,那破壞力,隻有強過劉總工們,遭殃的是水書記。對於水書記,宋運輝心裏很複雜,水書記對他此生的影響,他豈能熟視無睹。雖然他並不認可水書記在內貿科可能有的貓膩,可水書記出事,他當仁不讓,想伸一把援手。不過,他也很無奈地想到,很可能,昨晚水書記與閔廠長通話的時候,他已經被扔到交易台上,作為籌碼了。他隻能憑良心做事吧。
  他相信,水書記也會找虞山卿說話,許以條件,請虞山卿走人。虞山卿這個主事的離開,閔再著一把力,這件上訪的事,幾乎可以不了了之。宋運輝看不出劉總工他們還有什麽上訪的動力。他們又不會不知道,水書記盤桓金州那麽多年,豈是他們容易告倒的。再說,價格雙軌製,本來就是國家允許的政策,大方向沒錯。隻要等虞山卿一走,水書記將所有汙水往虞山卿身上一推了之,劉總工他們還玩什麽。
  但是,宋運輝清楚地知道,反正無論如何,他的未來,如虞山卿所言,等技改結束,也是他被宣判之時。誰知道閔會如何“重用”他。虞山卿都說,全金州都知道,他是閔寶座下最大的一座活火山,他想否認都不行。
  宋運輝想著就異常沮喪。明知山有虎,他是洗幹抹淨自己走近山林送入虎口。連嶽父都沒辦法,嶽父的位置,來自水書記,對上麵的關係,由於水書記的壓抑而空白,水書記如果放棄他宋運輝,他隻有任憑閔廠長處置。嶽父說,水書記沒把虞山卿當人用,其實,誰在水、閔眼裏是人了?都是棋子。
  宋運輝覺得自己又看穿了不少。不,他不心灰意冷,他才不會氣餒,他隻是冷心。也覺得現在做得累死累活,實在是如轉盤上的小白鼠,無意義得很。甚至,有些滑稽。
  他在實現他的理想,高位者卻在利用他的幼稚。
  如果說人生還有“幻滅”這麽一種狀態,他現在就差不多已經進入。
  但他回到家裏,還得以一家之長的責任心,擺出若無其事的麵孔。爸媽帶著宋引已經累了一天,程開顏需要養足精神對付晚上的宋引,他得擔負喂女兒吃飯的責任。可才進家門,程開顏就交給他一個電話號碼,說廠辦的要他千萬別忘記去招待所一起吃飯。宋運輝想了想,把紙條壓到電話機下,對妻子微笑說,他又不是賣給金州了,他想在家好好吃頓安生飯。他接了妻子手中的女兒,看到妻子眼裏流露岀的歡欣。
  他父母看到他能準時回家吃飯,也是非常高興,全家圍坐到飯桌邊的時候,都是喜氣洋洋。宋運輝看著心說,他真傻,以前怎麽能如此忽略他的家人。他本來還以為自己需要強顏歡笑,但沒多久他的心情就被溫暖的飯菜和溫暖的親情融化。
  看程開顏放著自己的飯碗,先專心喂女兒吃奶糕,他搶過小勺子,“你也累了一天,喘口氣吧,晚飯我來喂。”
  程開顏笑道:“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是工作狂呀,你加班我也得加班嗎?小引我來喂。”
  宋季山一邊兒笑道:“小輝上班上傻了。”
  宋運輝看著一桌子都笑他,才想起這個元旦可以休息兩天,他也忍不住笑,將小勺子塞回給程開顏,“那我專心吃飯成嗎?你們白天有沒有出去走走曬曬太陽?”
  “有啦,怎麽會沒有。我和媽逛了好半天呢。”
  “買些什麽?別又是光給小引買衣服。”
  宋母笑道:“有啊,有啊,我們開顏買了一條健美褲,很時髦的。開顏還給我們買了陽離子布做襯衫,花了不少錢。”
  程開顏眼睛亮亮地道:“媽前幾天給我織了一件棒針衫,配這健美褲特別好,我們幼兒園阿姨都這麽穿呢。”
  宋運輝以前閑的時候還關心流行,最近忙得吃飯時間都沒有,不知道健美褲陽離子是什麽,“這回總算總廠開良心,獎金給我發得多,你們是該添點衣服。”他這個學化工的對陽離子最百思不得其解,“陽離子能做布料?什麽樣兒的?”
  程開顏捂著嘴大笑:“我就知道你會問陽離子呢,媽,給我說中了吧。小輝是個書呆子。”說著起身把小勺子交給宋運輝,“我拿給你看,省得你一頓飯都想著陽離子。”
  宋運輝笑道:“我徹底搞不懂現在的東西了,什麽朱麗紋,牛肚布,喬其紗,還是以前的石磨籃、寶石籃容易理解一些。我怎麽跟個老古董一樣。”
  宋季山道:“我也不懂,我們男人懂這些幹什麽。”
  宋引看到大人們說話,她就不老實,宋運輝隻好專心對付,七騙八拐才唯下一口奶糕,抬頭,卻見程開顏換了一身衣服出來,看著程開顏身上麻袋般寬大的藍一塊白一塊的棒針衫,還有下麵一條把大腿包得緊緊的黑色彈性褲子,真是哭笑不得,程開顏生了孩子後一直胖,穿著這樣的彈性褲子,兩條腿就跟大象腿一般的肥碩,偏偏上麵的棒針衫也是肥大。他忍不住道:“別人沒穿時候你先穿,別人都穿時候你不穿,這才對。不好看。”
  宋母忙問:“棒針衫不好看還是健美褲不好看?健美褲要十二塊多一條呢。”
  宋運輝搖頭:“棒針衫也就罷了,下麵的健美褲真是太俗。”但一眼看到程開顏漲紅了臉,忙道:“開顏你氣質溫柔,穿這種健美褲埋沒你,我們不穿這種低級衣服。”
  程開顏並不很領情,骨朵起嘴對宋母道:“媽,小輝老是出國,岀得眼高手低,回來也沒見他穿多好,淨穿著工作服而已。他還嫌我們穿不好呢。”
  宋母忙息事寧人:“什麽低級高級,我看開顏穿得挺好,小輝你就是花頭透,你倒是給開顏找好看的來?”
  “就是,就是眼高手低。”程開顏搶回女兒的小勺子,還衝宋運輝得意地一聲“哼”。不過她雖得意,心裏卻是動搖,想著回頭可以把這健美褲折價給誰,她非常重視宋運輝的臉色。
  電話鈴卻是不客氣地響了。宋運輝拿起一聽,果然是招待說那邊催他吃飯,他沒敷衍,直接說吃完飯才過去。那邊很為難地做他思想工作,宋運輝並不動搖,放下電話就說,“拿我當奴隸使喚啊。”
  宋季山道:“別這樣嘛,工作重要,領導要你去,你怎麽能一點麵子都不給就回絕呢。”
  “我都已經每天不著家了,連頓飯都不讓在家吃嗎?我又沒賣給他領導。”宋運輝見女兒看著他強硬說話有些怕,忙放緩聲音,“小引,張嘴讓爸爸看看咽下去沒有,啊……”
  “就是,又沒賣給他們。我們小輝大小也是個副處級幹部,哪能隨便他們呼來喝去的。小輝,回頭早點回家,半夜風大,我昨天晚上起來給小引喂奶時候聽你鼻息很重,好像給凍著了。”
  宋運輝照著尋常吃飯速度吃完飯,又洗好碗,才裹上工作棉襖出門。外麵還真是冷,風吹臉上跟帶著毛刺似的,微疼。閔陪著中原廠的領導們已經吃完,大家又去房間聊天吸煙。這一回,他們看了新設備後,滿是對新設備的問題。宋運輝把這些都記下,心說原來他以為是理所當然的事,別人卻是不知。他回頭就又寫了一篇文章交給係統內雜誌。那雜誌編輯跟他已經熟悉,對他寄去的稿子非常歡迎。還讓宋運輝有時間就每個月交一篇,他給留著位置。
  第二天,虞山卿大約經過一夜思索,知道自己勝算不大,也可能已經與水書記在電話裏達成什麽協議,宋運輝上班時候接到虞山卿一個電話,說是趁大家都上班,叫輛車來悄悄搬家了。虞山卿在電話裏說,他既然走,妻子也不打算留在金州任人欺負,等他落腳後再給宋運輝電話,以後大家都關照。
  宋運輝這才略微放心,將因由告訴嶽父程廠長,程廠長也說虞山卿還是走的好,不走,隻有便宜閔,讓閔更得勢。閔越得勢,宋運輝的日子隻有越難。宋運輝說,他現在的日子還能難到哪兒去,前途一片灰暗,做人一點都沒意思。程廠長說,他準備跟水書記好好談談,要水幫忙,水總是欠他們一個人情。宋運輝心說,那些人有人情嗎。
  但他須有始有終,無論閔想把他怎麽樣,水又不想幫他怎麽樣,他先得把事情做好,不想心有旁騖。他也不能心有旁騖,否則如果技改那麽多羅嗦事岀個紕漏,他更被人抓住把柄。他木然地積極著。
  春節前夕,梁思申父親果然托人捎帶一行李箱的東西特意轉道金州交給宋運輝。宋運輝沒想到梁思申送他那麽多東西,送他的有四件白襯衫,一件V領毛衣,一條牛仔一條西褲,一套輕薄軟挺一看就是高級的西裝,還有四條領帶兩條皮帶,以及領帶夾袖扣等東西,甚至還有一枝漂亮鋼筆和墨水,一塊簡單大方的手表,和一副漂亮的金絲邊眼鏡架。指明送給程開顏的是一條看上去很漂亮的不知什麽材質的項鏈,也有一塊手表,還有看上去非常奢侈的香水、絲巾、胸針、耳環各一。宋引有兩隻小巧絨布玩具,會叫會笑,幾本漂亮的書,兩套漂亮的衣服,以及竟然有十包之多的奶粉。宋季山夫婦是一人一件毛衣,和一對金戒指。其他都是巧克力。
  宋運輝是在家打開行李箱的,看這麽多東西他便心知肚明,梁思申這孩子人小鬼大,對“人情”兩個字記掛深著呢,梁思申知道他的幫忙。但這孩子太過世故,竟然懂得這樣子地來感謝他。梁思申來得匆忙,就算是她們美國商店什麽都有,可要辦足一箱這樣的禮物,還是需要時間,再說,又是千裏迢迢運來,可見梁思申的用心。對著這一箱價值沒法計算的禮物,宋運輝一陣一陣地心虛。可他自然是無法退回去了,這麽一箱子,除非他自己拎去梁家,怎麽郵寄。
  程開顏對著送給她的一堆物品喜歡得不得了,即算是知道那是梁思申送的,那個梁思申就是以前那張讓她知難而退的照片裏的美麗女孩,她都有些顧不上了。她不知道這條透明璀璨的項鏈是不是水晶製就,怎麽能那麽美麗。對著流光溢彩的絲巾,再想起那條十二塊多的健美褲,心說,健美褲還真是低級。難怪宋運輝出國看多這種東西後眼高手低。不過,一家人還是都追著宋運輝問梁思申為什麽要送他們這麽多東西,宋運輝沒說理由,隻說人家小姑娘在美國繼承遺產錢多,隨便花。但他要求家人別帶金的出去,以免被人誤會。家人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價格,他知道,他難保也有其他人也看得出。他感覺自己有些做賊心虛。
  而水書記與劉總工等一幹老幹部幾乎是前腳後腳地回廠,回來後就跟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的,風平浪靜。唯有虞山卿和妻子一起辭職了,開金州總廠人事有史以來最令人驚奇的記錄,竟然有人丟掉鐵飯碗搞什麽下海勾當,海,是那麽容易下的嗎?大夥兒都預測虞山卿會被海水嗆死。而運銷處內貿科的人當然是換了,換上的是閔以前分廠時候的辦公室主任。
  
  楊巡的媽還是拒絕戴嬌鳳春節住到楊家,在與戴嬌鳳的電話裏,楊母說都已經兩年了,又不急著這最後幾個月。戴嬌鳳含冤帶怒,可也沒辦法,誰讓自己沒有那一張大紅證明。
  小兩口子兩年相處下來,感情更好,可沒了當年如膠似漆的熱乎勁,楊巡先送戴嬌鳳回娘家,戴嬌鳳見楊巡走的時候沒偷偷拉她到一邊捏一把摟一摟,心裏慌慌的,很怕楊巡已經淡了對她的心,這一回家被他媽一教唆,就給改了心思。她隻好叮囑楊巡三天就來看她一次,楊巡對已經住一起兩年的戴嬌鳳不油嘴滑舌,實事求是說有困難,他這幾天回家要拜訪好多人喝很多酒,不會有太多時間。戴嬌鳳送走楊巡後,於是益發提心吊膽,天天如熱鍋上螞蟻。
  戴家父母看在眼裏,紛紛替她出謀劃策。
  為了行路方便,楊巡叫家裏買了摩托車,讓楊速暑假學會摩托車,平時載著楊連楊邐上下學,又可以多多回家看老娘。等他回家,就他自己騎著摩托車到處找人拜年送年貨。他這次東北的事情結束得晚,回來已經是陰曆十二月二十八,他這一年做的大多是登峰電纜電線的產品,當來回來第一個要拜訪的人就是雷東寶。
  楊母是個識大體的,知道摩托車對於大兒子來說是工具,雖然要一萬多塊錢,她不知多心疼,可還是咬咬牙托關係幫大兒子買好,平日並不怎麽讓楊速他們用,怕用損了。隻有天氣不好時候,最嬌的楊邐上學去不方便,她才肯網開一麵讓用一下。放在家裏,她沒事就擦拭上油,一輛摩托車半年下來還跟新的一樣。楊巡騎岀去,她自然是千叮嚀萬囑咐,要兒子萬萬不可喝酒。
  到小雷家那兒,臭,是難免的,奇怪的是到處熱火朝天地在挖溝,老人小孩都忙。楊巡先到電線廠對帳,完了到村辦找到雷士根說話,好一會兒才見雷東寶大冷天滿頭是汗的回來,原來也去挖溝。老徐來一趟,要求雷東寶把明溝變成暗溝,他記心上,也照做了。
  雷東寶進門就問楊巡:“都說你有老婆了?我記得你才二十出頭吧。”
  楊巡忙笑道:“我二十二了,雷書記你親自挖溝?”
  “親自你個屁,我又不是國家領導,挖溝能少我塊皮?馬屁沒這種拍法。你才二十二……士根哥你看,這小赤佬做啥事都搶人前麵。楊巡,聽說酒席也辦了?怎麽不叫我們去?”
  “酒席還沒辦,我這不還沒到結婚年齡嗎?就在東北請朋友們吃兩桌,算是見個麵。這邊沒擺。”
  “這邊怎麽不擺?這邊大哥你不認嗎?我今天想喝酒,你把老婆叫岀來一起喝。”
  “那還不是雷書記一句話。我們去哪家飯店?我這就去接她過來。”楊巡看看手表,“不過可能要多會兒工夫,得花一個多小時吧。”這麽冷天,楊巡著實不願頂著寒風騎一個小時的摩托車來回,就多說了一些時間。
  雷東寶好奇了,“來回你家要那麽多時間?楊巡你不想請我們喝酒就直說。”
  楊巡索性把皮夾掏出來交給雷東寶,“雷書記想喝酒,我請都請不來。這不我老婆住娘家嗎,離這兒遠。”
  雷東寶笑著打開楊巡皮夾,料到皮夾裏有鬼,果然,打開就看到透明塑料裏麵夾著一張明眸皓齒的女孩照片,他仔細看了下,摸岀自己皮夾交給楊巡看,“你看,我老婆什麽都不用打扮就比你老婆漂亮。”
  楊巡早聽說過雷東寶的家事,聞言連忙搶過皮夾,唯恐雷東寶中途變卦。一看,一個比普通人漂亮一點的女人而已,最多不過是很文氣,一看就是讀書人。比他的戴嬌鳳稍微差點。他很不服氣道:“你的當然好看,比我的還是不夠,我的……雷書記,我帶你一起去看看。我老婆,那跟大城市的沒什麽兩樣。”
  雷士根連連跟楊巡使眼色,楊巡這個一按尾巴全身動的這次竟然沒看到。果然雷東寶一聽楊巡說他老婆不如楊巡的,急得跳起來扯起楊巡領子往外拉,“不吃飯,先去看你老婆。我就不信。”
  楊巡嚇一跳,心說這是怎麽回事,回頭向雷士根求救,雷士根說你自求多福,楊巡一肚子激情給逼出來了,大聲說:“去就去,我老婆放哪兒人都說是美人。”
  雷士根在辦公室偷笑,實在好奇不過,也抓起桌上鑰匙跟出去,他很想看看這個老鼠般機靈的楊巡找到的漂亮老婆究竟能美到哪兒去。一行三人三輛人高馬大的鮮紅摩托車,齊唰唰飛馳出去,殺奔戴嬌鳳家。都是一窮二白走出來的人,都是現在手頭有大票子的人,買摩托車時候不約而同都是買的最好的。
  雷東寶看到從飯桌邊迎過來的戴嬌鳳,立馬沒了聲音。戴嬌鳳確實漂亮,雪白皮子,會笑會說話的大眼睛,櫻桃小嘴,洋美人一般,著實是這小村飛出的金鳳凰,放北京天安門也能掙一把子臉回來。雷士根看著也是驚奇,心說楊巡還真是個千伶百俐的,做什麽都能鑽營到最好的。
  楊巡一看雷東寶的神色,便知雷東寶認輸。但他看人說話,換作別人他立馬要討還公道,但對雷東寶,他還不敢。戴嬌鳳也是個伶俐的主兒,見楊巡這樣子,就知道雷東寶是個說話有份的,她正愁進不了楊家門,見此就抓緊機會搶著道:“我們在東北常說起雷書記,今天見到雷書記真是太好了。雷書記請坐,我進去再做幾個菜。我們要好好向雷書記敬幾杯酒感謝雷書記對楊巡的照顧呢。”
  雷東寶道:“你們結婚都不敬酒,現在還敬個屁,不喝。我們外麵吃去,不稀罕你們敬酒。”雷東寶挺鬱悶的,不願看到這個比宋運萍漂亮的女人。
  戴嬌鳳不明就裏,但抓住機會忙道:“唉,我不知多想,可人家媽媽不讓呢,說不到年齡沒法領證就不算結婚,春節都不讓過去,更別說在這兒擺酒敬雷書記了。哪天我能進門了,雷書記說要我敬你幾杯就幾杯。”
  雷東寶詫異,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麽一段隱情,他指著戴嬌鳳問楊巡:“大夥兒不是說她跟了你兩年嗎?”
  楊巡一張老臉竟然泛紅,“當然,我們……我們一起兩年。”
  雷東寶奇道:“你東北擺兩桌說她是你老婆,回家就不算了?你這算什麽道理,對得起人家小姑娘嗎?哎,小戴你拿杯茶來,這小子噎住了沒法說話,給他潤潤。”
  楊巡無奈,看著一屋子姓戴的,隻能拉住雷東寶:“雷書記,我叫你大爺,你出來我跟你說。”
  雷東寶嘀咕,“有什麽話不能明說。”但還是跟來出去,聽楊巡解釋。楊巡原以為雷東寶會理解,沒想到雷東寶聽完鄙夷地看著他,道:“虧你還是個男人,白長那麽大個兒,又想吃又不敢認,什麽玩意兒。”說完扯開嗓子叫:“士根哥,我們回去,不跟楊巡吃飯。”
  連戴嬌鳳都跟著跑出來,看勢頭感覺事情可能鬧僵,一臉緊張,唯恐闖禍。雷士根忙笑道:“東寶你這是幹什麽,過年過節的,楊巡難得回來一趟。走,小戴你帶我們找家近一點的飯店吃飯,過年大家都忙,我們不打擾你爸媽。楊巡,載上你老婆。”
  楊巡怏怏的,可又不能不聽,雷東寶是他的祖宗,他現在對外都打著登峰的名號,得罪雷東寶,立刻信譽玩完。可也不能怨戴嬌鳳,這事本來就是他媽不上路,可他能怎麽辦?他是夾在風箱裏的老鼠。戴嬌鳳坐在楊巡後麵心裏忐忑,可別給楊巡惹禍,可又在心裏帶著期待,希望雷東寶能壓迫楊巡向他媽反抗。她可太需要身份了,否則怎麽跟姐妹們解釋她跟著一個男人失蹤一整年,春節回家還在家裏單個兒過。她都沒臉見人,還不如在東北自個兒過春節快活。
  戴嬌鳳帶大夥兒去的是一家悅來飯店,門楣上貼一張鮮紅條幅,上書“客如雲來”,下麵門窗玻璃上貼滿“活雞活鴨”,“山珍海味”之類的話。走進裏麵,果然有客有雲,幾乎是人手一枝香煙,人人頭頂都是一朵白雲。
  雷東寶坐下便摸岀兩張五十塊的拍桌上,“士根哥你點菜,我請客。”
  楊巡忙陪笑:“雷書記,說好我請客的,我賠罪還不行嗎?”戴嬌鳳也在一邊拿大眼睛央求雷東寶,但不敢說話,雷東寶沒事時候就已經一臉凶相,心中不滿時候更是不能看。
  雷東寶拿環眼盯著楊巡,盯得楊巡膽戰心驚,一直等雷士根點好菜,付好錢,雷東寶才道:“楊巡,你這人,我打一開始就不喜歡你,原先還以為我討厭你滑頭滑腦,今天總算明白,你這人心裏沒準星。”
  楊巡連忙解釋:“雷書記,我這麽做其實也是為小鳳好,你想,我媽是個厲害角色,小鳳這時上我家門,以後有得苦頭吃……”
  “你這話好沒準頭,要是厲害的是小戴,你是不是要把你媽趕出門,讓小戴當家?你不明擺著欺軟怕硬嘛。老娘老婆擺不平,要你男人什麽用,我看你誰也別怨,全是你自己的事。你心裏就是沒有準星,誰強你偏誰,誰沒好處你踩誰。滑頭。”
  戴嬌鳳旁邊坐著一聽,一個身子不由自主就偏離了楊巡,可不就是,明擺著就是看她好欺負,楊巡就偏著他媽,跟了他兩年,一點都不為她出力,由得她在人前沒麵子。原來平日裏的甜言蜜語都是虛的。
  楊巡一向油嘴滑舌,應答便給,遇到雷東寶一針見血的大白話,反而應答不上來,又是一臉通紅。卻見戴嬌鳳紅了眼圈,連忙貼近戴嬌鳳的耳朵,輕輕聲道:“你要相信我愛你。”
  “你就好聽一張嘴。”戴嬌鳳一點不給楊巡麵子。
  一頓中飯,吃得楊巡差點筋疲力盡,他這還沒說上幾句話,他的伶牙俐齒遇到雷東寶,一點用處都沒有。吃完送戴嬌鳳回家,戴嬌鳳下車就摔手進去屋裏,一句話都沒有,把他晾在寒風裏。楊巡陪半天不是,可還是沒用,戴嬌鳳關著房門不理他。
  楊巡悶悶不樂地往回家去,順路看見老王的校辦工廠,把手一扭拐過去討主意。他都不知道該怎麽處理戴嬌鳳與他娘的矛盾才好,總不能與媽吵架吧。
  老王的校辦廠今年沒擴,因為他覺得這樣已經差不多大。楊巡進去時候,老王自己在踩衝床,做小插件,老王是個見縫插針地賺錢的人,累不死,苦不死。楊巡難得不嘻嘻哈哈地進門,一聲不響抓把凳子坐到老王身邊,老王見此奇道:“你今天怎麽了?哪兒吃晦氣來?”
  楊巡重重歎息:“唉,我媽跟小鳳……唉……”
  “還不讓上門?”老王心說全天下都知道寡婦老娘難弄。見楊巡點頭,老王關切地問:“小鳳跟你鬧開了?”
  楊巡直著眼睛再次點頭。老王就道:“我跟你說,老娘是老娘,老婆是老婆,老娘再生氣,到死還是你老娘,老婆逼急了會飛。”
  “我又不是不知道。可我能把小鳳領回家嗎,那還不鬧翻天了?我還有一幫弟妹看著呢。”
  老王奇道:“你媽幹什麽反對小鳳?退一步不行?”
  楊巡一時沒法說,他媽說小鳳一看就是水性楊花,越看越水性楊花,一年比一年水性楊花。他加工了一下才道:“我媽說小鳳風流,我這老實頭看不住她。”
  老王一聽忍不住笑,做娘的大概都看著自己孩子是老實頭,可楊巡這人,人家不被他耍已經上上大吉。不過老王看著戴嬌鳳也覺得這人可能不安於室,平時與大家打打鬧鬧全無顧忌,哪像人家尋常小媳婦。換他也不喜歡兒媳婦是這樣的。但楊巡又另說,楊巡有的是本事錨住戴嬌鳳。老王笑嘻嘻給楊巡岀主意:“你又不缺錢,幹脆去縣裏市裏買間商品房,你媽不讓小戴進門你就讓她住商品房,兩頭遠遠隔開,你兩頭跑,兩邊不得罪,又兩邊討好。春節領小戴回去拜個年,你媽總不至於把小戴趕出去。即使沒領證也跟領了證一模一樣,小戴還會埋怨你?”
  楊巡恍然大悟,“王叔,多謝,多謝,我明天就去辦。哎呀,早問你了多好。”楊巡心情一好,嘴上話就多了起來,“王叔,你錢比我多,還辛苦踩衝床幹什麽,雇個人,一天也沒多少。”
  老王唉聲歎氣:“我老婆前幾天抱女兒回家來,給計生辦的抓了,一定要我罰款,我給罰得心疼啊。這個春節我不休了。”
  楊巡早知道老王小氣,做生意從來都是斤斤計較,到處揩油,這回被計生辦罰了錢去,還不等同割老王的肉。“王叔你不正想要個女兒嗎?千金千金,花這點錢值。哎,王叔,你現在一大半做的都是煤礦貨了啊。”
  “都是些小煤礦,年後爭取打進國營大煤礦。你怎麽樣,這一年打進去沒有?”
  “我都忙著做批發了,王叔,你打進國營大煤礦,不妨順路問他們要不要電纜,我優惠批給你。我量大,你再也拿不到我這麽低的出廠價。”
  老王道:“我倒是想,可我沒錢。我生個女兒給罰去一大筆,剛又給兒子在市裏買了套房子放著準備讓他找對象擺噱頭用,現在手頭鈔票緊。再說現在煤礦窮,不肯給預付款,我小本經營的哪裏還有錢進電纜。”
  楊巡心說,罰款加買房子,加起來也沒幾萬,老王哪裏能窮成這樣,無非是想跟他掉槍花。他將計就計,道:“王叔,隻要是國營煤礦的生意,你電纜先拿著,煤礦什麽時候給錢你什麽時候付我款。國營煤礦,還怕拿不到錢?”
  老王頓時眉開眼笑,連連誇獎,“小夥子,做生意愣是有魄力。難怪後來居上。”
  楊巡心裏得意地想,那是當然的,他把腦筋放在擴大生意規模上,老王之類的人則是把精力集中於針頭線腦,幾年下來,當然不同。
  從老王那裏出來,楊巡心情好不少,又飛馳去戴嬌鳳那兒,說明他準備在市裏買商品房給戴嬌鳳住,他愛戴嬌鳳,當然在美人的眼淚攻勢下,割地賠款地答應房子簽戴嬌鳳的名字。他既然有行動出來證明不是嘴花花,戴嬌鳳自然就相信楊巡。兩人本來感情就好,戴嬌鳳愁的本就是楊巡愛她不愛她的,到此便又親熱作一團。
  隻是,買房子的事並不是說做就可以做,一是春節前後,人家房管所不辦事;二是買房並不是你想買就買,不是市區戶口還不給買;三是都不知道哪兒有房子賣,他們這些不住市區的不知道行情。楊巡又是春節進完貨後急著要趕回東北去,人家已經千裏迢迢來電話催他,他隻能把任務托付給戴嬌鳳的哥,要她哥找到房子,他會帶錢南下買下。大家都覺得這辦法挺好,戴嬌鳳雖然這個春節還住在娘家,可心裏順了,就不想東想西了,娘家住得舒坦。
  
  跟縣裏的那些個同誌聯絡感情,以前興送年貨,隻有他們下鄉時候才需擺開桌麵招待一頓好的。現在年貨之外最好是吃一頓,雷東寶從善如流。雷東寶不像楊巡那樣擅長花言巧語,他就是發動攻勢灌酒。可他灌人一杯,別人也回敬他一杯,兩桌酒席一起開,等大家吃好喝好,雷東寶也腳底踩花步。
  他們吃飯的地方是個體性質的車站飯店,飯店老板娘韋春紅,做人八麵玲瓏,人稱小阿慶嫂。雷東寶經常上門,韋春紅早已與雷東寶熟得互知底細。她眼觀八方,眼看著雷東寶送走客人,歪歪斜斜地準備上摩托車回家,便走過去輕聲道:“雷書記,你今天喝那麽多,回去路上又暗,不如坐我店裏喝杯茶消消酒,等酒勁過了再回家吧。否則太危險。”
  雷東寶酒氣粗,膽氣豪,連聲道:“沒事,沒事,我一點沒醉。”
  韋春紅一把拔下摩托車鑰匙,扭身就往店裏走,“有事沒事我比你清楚,雷書記就一點麵子不給,一口茶都不肯賞臉嗎?”
  雷東寶鑰匙被搶,沒辦法,又不好岀力氣從人家女人家手裏搶,隻得被順藤牽回車站飯店。飯店幾乎打烊,隻剩下幾個服務員打掃。韋春紅遞來一隻灌滿熱水的鹽水瓶讓雷東寶暖手,雷東寶當然拒絕這種娘娘腔的東西,韋春紅也不勉強,收起來不管。雷東寶坐著喝了幾口水,卻是酒勁突突地上來,上下眼皮打架,坐著看會兒人家打掃,不知不覺就迷糊過去。
  一會兒,他被人推醒,他懶得睜眼,聽見耳邊一個溫柔聲音說話,“雷書記,都這麽累,隨便哪兒睡一下吧。”
  雷東寶毫不猶豫接受建議,“嗯,行。”覺得這椅子舒服,就想躺下去。
  身邊有個人笑著挽起他,“這都要睡到地上去啦,走,我們稍稍走幾步就是床。”
  雷東寶聽著隻覺得這個聲音熟悉,乖乖被身邊人挽著走。可費勁走了半天樓梯還沒完,他忍不住出聲,“怎麽那麽遠,有完沒完。”
  身邊溫柔聲音告訴他,“就到,很快就到。”雷東寶又乖乖地走,倒是有一半分量掛身邊人身上。不過這回倒是真的很快就到,他摸到床,就閉著眼睛甩掉外套毛衣褲子,鑽進被窩。被窩又香又軟,還很溫暖。雷東寶很是享受,很快睡去。
  扶雷東寶上三樓睡下的韋春紅這才近身,稍稍揭開被子,取出兩隻充滿熱水的鹽水瓶,又將雷東寶隨地亂扔的衣服撿起。抱著雷東寶亂七八糟的衣服,韋春紅坐床頭看著雷東寶發愣。她開飯店這麽多日子,多少男人對著她嘴花花眼花花,隻有雷東寶一張臉雖然土匪似的,做人卻是規規矩矩,她心裏好喜歡他,多想有這麽個男人做身後的依靠。可是她自知長得不美,中人之姿都沒有,年紀又不小,不知會不會比雷東寶大,又是寡婦人家,人家大名鼎鼎的雷書記怎麽會看上她。她最多單相思而已。
  她看了好一會兒,拿來新毛巾,倒出鹽水瓶裏的溫水給雷東寶洗臉擦手。一隻略顯粗糙的手指忍不住輕輕描過雷東寶的輪廓,一遍又一遍。又坐床頭將雷東寶的衣服尺寸量下來,將補得亂七八糟的地方拆了重補,非常困了,她才罷手,看看房間裏唯一的這麽一張床,她猶豫半天,心慌慌地先關掉點燈,又在黑暗中站了會兒,才顫抖著雙手寬衣解帶,慢慢滑進那唯一的被窩裏。
  有男人的被窩,自然不是鹽水瓶能比。
  雷東寶睡得渾身舒坦,兼有異常熱烈的春夢一場。可睜眼發現眼前這不是他的家,整個人徹底清醒,跳起來對著陌生環境發呆。他漸漸清楚地想起,這裏是什麽地方,昨晚都做了些什麽,而那個懷中的女人……
  雷東寶意識到犯男女問題了。他焦燥地起身穿上衣服,當然是不會細心到留意補丁的變化。他飛奔下樓,看到老板娘韋春紅靜靜坐一樓摘菜。聽見響動,韋春紅很是害臊地更低下頭去,眼皮子都不抬地道:“雷書記起來啦?你坐會兒,我去煮個酒釀圓子。”
  “昨晚是你?我認錯,你說吧,要我怎麽樣。”雷東寶站樓梯口看著韋春紅,心說昨晚上怎麽會把這女人當成萍萍。
  韋春紅聽著這麽無情的聲音,心裏發苦,但反而能若無其事地起身,淡淡地道:“要什麽怎樣,你鰥我寡,又沒害到誰。我不會要求你什麽。圓子很快就好,稍等等。”
  雷東寶莫名其妙地看著韋春紅走進廚房,心說平時看看這女人挺正經,怎麽把男女關係看得這麽隨便。他想了想,並不想吃什麽圓子,大步走出飯店。可摸了半天沒找到摩托車鑰匙,門口卻傳來輕哼聲,“起碼吃了早飯才走吧,鑰匙在我這兒。”韋春紅說完又快步扭身進去。雷東寶無奈,心虛地看看周圍,見左右沒人,也趕緊跟進。但他不肯輕易就範,跟進廚房就道:“鑰匙給我。你自己想好,要我怎麽認錯。但我告訴你,我不會再結婚。”
  “誰不知道你的曆史?你有過去,我也有。我也不會跟你結婚,你休要想得美,以為你是香餑餑。”
  “那你要我怎麽樣。你不用扣鑰匙,直說,我不會賴帳。”
  “誰說要你負責,我才是要你原諒,昨晚喝醉的是你不是我。該我向你賠罪,請你吃了早餐才走。”
  雷東寶不客氣地道:“你到底什麽意思。”
  韋春紅又氣又急,滿臉通紅:“你不用懷疑,我不想陷害你,我也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可……可我們平日裏不是說得挺好的嗎,我也隻是……隻是……一個人孤單……你應該理解的,好吧,我不應該貼上你,你說該打該罰,怎麽辦吧,我好漢做事好漢當。”韋春紅盛岀一海碗酒釀蛋花圓子,也不看雷東寶,捧去店堂。回來又與雷東寶擦身而過,又盛一碗,也搬去外麵。
  雷東寶瞪眼看著韋春紅進進出出,想到似夢非夢的一場,心頭又是狂跳。他堅持道:“你把鑰匙給我,我不吃飯。”
  韋春紅猛然抬頭,泫然欲泣,泛紅的眼睛盯住雷東寶,忽然掏出鑰匙往桌上一拍,尖叫一聲,“滾,我還沒那麽賤。”
  雷東寶拿起鑰匙就走。但走出門外,才止步想了會兒,忽然覺得似乎有點對不起韋春紅。但雷東寶還是沒折返,跨上摩托車逃也似地離開。
  一路上,雷東寶都不敢開動一下腦子,怕頭頂中央不由自主冒出夜晚的一幕。他覺得自己真流氓,怎麽就能跟一個沒關係的女人上了床呢?他必須拒絕回憶,將腦子封閉。
  可老天爺看來並不想放開他,他才馳上小雷家村的村道,遇見的人十個中有一個要低頭哈腰地跟他打個招呼,內容正是“東寶書記昨晚沒回家啊”。雷東寶不知怎麽回答,一概聽而不聞,目不斜視而過。
  可是,雷東寶越想逃避,越無法逃避。回到村部,雷士根拿張紙條給他,告訴他有那麽幾個人打電話找,雷東寶一眼先看到其中的宋運輝。見宋家人猶如見宋運萍,雷東寶看見宋運輝的名字,心裏就一個激靈,臉色大變。旁邊雷士根看著奇道:“怎麽了?今年我們沒欠哪家錢。”
  雷東寶搖頭,卻被雷士根問得激起匪氣。做都做了,還怕見人?他很是反常地一把將椅子往地上重重一頓,搬出電話撥給宋運輝。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的熟悉聲音,雷東寶反而跟審犯人似的爆喝一聲:“你找我什麽事?”
  宋運輝奇道:“幹嗎,不能找你?你忙就別回電,回電就別那麽大脾氣,沒人招惹你。”
  雷東寶硬充起來的氣在從不怕他的宋運輝麵前泄了少許,“你現在架子大了嗬,打你電話還專門有個女人先擋著,官不大架子賊大。”
  宋運輝奇怪雷東寶怎麽硬擰著挑他發火,他索性不對抗了,冷嘲熱諷也停止,直接實打實地道:“昨晚跟爸媽商量了一下,決定今年春節還是不回老家了吧。昨晚打了你三個電話,你媽一直說你還沒回。去哪兒了?”
  雷東寶做賊心虛地就把宋家人不回來過年與他昨晚的耍流氓行為聯係在一起,急著問:“幹嗎不回,幹嗎不回?元旦前不是說得好好的嗎?你們不把我當親戚了嗎?”
  宋運輝在雷東寶咄咄逼人的追問下,不由自主地沒采取任何抵觸情緒,老實回答:“本來是真想回的,不光爸媽想家,我也想,還想看看你的小雷家又有什麽大變化。可你也清楚,最近甲肝太流行,我們大的也還罷了,我們擔心小引小孩子一路火車汽車的遭感染。大哥,你要走得岀,就來幾天吧,請你媽一起來,我家暖和。”
  宋運輝的聲音溫和平實,就跟宋運萍一向說話,對雷東寶有種奇特的安撫作用,讓他的蠻橫無處興風作浪。雷東寶的氣一泄到底,有氣沒力地道:“知道了,我這幾天走不出,春節幾天怎麽都會去你家。你床給我弄結實點,別一翻身就晃。”
  宋運輝心中總覺得雷東寶有什麽話心裏悶著,所以才態度如此反常,他依然溫和地道:“大哥,你一定要來,不僅是我,我爸媽也等著你,我們家親戚有限,春節最盼望你來。”
  雷東寶頓時悶住不能說話。悶了好久,也不管剛剛回避出去的雷士根匆匆從門口經過,敢作敢當地道:“我沒臉見你們。”
  這話說出,不僅是電話那頭的宋運輝,就是門口的雷士根都驚住,都一致聯想到雷東寶的宿夜未歸,揣測他昨晚有什麽豔遇。宋運輝胸口有巨大失落,一時無言以對,看著滿桌的圖紙發呆。那邊雷東寶焦燥地等待宋家人代表宋運輝的批判,卻長久沒等到回音,急得又喝:“你還要不要我去你家。”
  宋運輝長長一歎:“大哥,也該是忘記的時候了。我們家一直對你敞開大門。”
  雷東寶更急:“不是那麽回事,我沒忘記,可我……我昨晚喝醉,喝醉你知道嗎?”
  宋運輝的口氣溫和得很假:“大哥,快五年了,你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我們都是男人,我理解。大哥,這事不用解釋,我也一直在勸你另找一個。”
  “放屁!你當我發的誓是放屁?放屁,放屁!”雷東寶被理解了,卻更是急得隻跳,一室殺氣騰騰。
  宋運輝冷靜地道:“我從來當你的發誓是放屁。並不是不相信你的誠意,而是我正視人的七情六欲。你是個正常男人,比尋常正常男人更精力十足,你能打五年光棍,我們一家都不敢相信。姐姐在天之靈會欣慰你找到新的幸福。不說了,我很忙,你春節來可以看到我們一家的反應。”
  宋運輝冷著臉放下電話,忍不住操起一隻茶杯狠命摔到地上,驚得路過的同事大驚失色,都還是第一次看到宋運輝發那麽大火。不錯,他曾多次理智地規勸雷東寶另外找人結婚,但那事真冷不丁地竄出來攤到他麵前,他卻一下無法接受,極端地無法接受,難道,姐姐就這麽被那人忘記了嗎?這麽輕易?
  雷東寶更是在村辦暴跳如雷,什麽,宋家人從來當他的發誓是放屁?從來沒相信過他?是不是宋運萍在天之靈也不相信他?而雷東寶更氣的是自己不爭氣,竟然真的出軌,沒守住。而他的誓,那還是在萍萍靈前發的啊,這樣的誓都能違背,他說話還真是放屁,他這人還算是人嗎。
  雷士根在隔壁辦公室聽雷東寶暴跳如雷,心裏大概清楚昨晚發生了什麽事,他多年下來已經了解雷東寶這個人,知道這人說單純,有些地方還真是單純,為了一個誓言,多看女人一眼都不,很多農村男人喜歡說葷話打趣小媳婦,雷東寶從來不幹。昨晚雷東寶不知在哪兒破了戒,料想他心裏頭不知怎麽犯渾。雷士根不願看到雷東寶發狂,更不願別人看到雷東寶發狂,而後竊竊私語,破壞雷東寶形象。他強自鎮定思考會兒,想出一個主意,走去雷東寶的辦公室,狀似無意地道:“東寶,豬場在殺豬,你快去。”
  雷東寶一聽,果然紅著眼睛衝了出去。
  雷士根立馬打電話給豬場的雷忠富,讓雷忠富見到雷東寶就把殺豬刀交岀,眾人回避。
  過了很久,雷忠富以探詢的口氣問雷士根,東寶書記已經殺了二十來頭準備春節供應的豬,還要不要讓他宰殺計劃外的。雷士根問得雷東寶已累,坐在殺豬場門口悶氣,才撒腿趕去豬場,將泄氣血皮球似的雷東寶拖去人跡罕至所在,坐下好生說話。
  “東寶,我媳婦是個醋壇子,你知道吧?”雷士根看看雷東寶,見他似乎沒反應的樣子,拿胳膊肘捅捅雷東寶,“我說話你聽著沒?”
  “聽著,誰不知道你老婆醋壇子。”雷東寶整個人蔫蔫的,還渾身是血,就像慘遭人一頓胖揍似的,可說話依然有中氣。
  “是啊,我媳婦年紀比我小不少,最愛跟我撒嬌,老要我指天發誓我一輩子心裏隻有她一個。我當然發誓,這不明擺的嗎。可她還不滿意,又一定要我發誓我一輩子隻有她一個女人,她如果現在死我也隻能有她一個,就說是學你的好榜樣。”
  雷東寶悶聲道:“榜樣個頭。”
  雷士根順水推舟:“是啊,凡男人都說榜樣個頭。我沒瞞我媳婦,不怕她生氣,跟她實事求是解釋,要一個青壯年男人守一輩子不可能,但我會在心裏把她永遠放第一位,沒人能替代她。我媳婦最先愣是跟我鬧,要我簽字畫押寫下這輩子隻能有她一個,可鬧了兩天也想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反而怨我這人太實在,為什麽不騙騙她。東寶,我比你長幾歲,看的書比你多,見的世麵沒比你少,你聽我一句,我早知你遲早有這麽一天,你還是認清現實,順應現實吧。誰都知道弟妹在你心頭是第一位,沒人能替代,你不用苦著自己證明什麽啦,這種事情我媳婦這麽愛吃醋的人都不能不承認,弟妹一向是最明理的,她能不理解你?恐怕,她還支持你呢。”
  “屁話,不可能。”
  雷士根瞄著雷東寶的臉色,揣測著他們剛才的通話,再聯想以前宋運輝據說曾經勸雷東寶再婚,他冒險道:“不是沒有可能。弟妹的意思,宋家人最清楚,可能比你還客觀。小輝他就不反對。”
  “沒可能,沒可能,沒可能……”
  “對弟妹,你心裏有她,比什麽都重要。你過得不快活,她反而難過。東寶,你別鑽牛角尖,聽我一句。”
  雷士根拍拍雷東寶的肩,起身離去,他想留空間給雷東寶自己想清楚。可沒走出幾步,就聽到後麵響動,回頭卻見雷東寶板著臉跟上。他忙道:“東寶,今天沒大事,分肉的事我會解決。”
  “我是書記。”雷東寶給出一句,悶聲繼續走路。
  雷士根明白,雷東寶就是這性格,即使天塌下來,他該做的還是做,說好聽點,是堅持不懈,說難聽點,有時有點一根筋。所以才會有以前宋運萍剛去世,他硬是累得胃出血的一幕。
  但雷士根一點不敢懈怠,一整天一直關注著雷東寶的情緒,好在雷東寶一整天陰沉,卻是沒有發火。但分完年貨,雷東寶卻在人皆散場的時候,問了雷士根一句,“為什麽我媽守得住?”
  雷士根愣了一下,“女人與男人不一樣。”
  雷東寶卻來了個意外的結論,“守不住的女人很賤,守不住的男人也很賤。”
  “你不是說你喝醉了嗎?喝醉情況下,罪名不能記到你頭上。”
  雷東寶悶悶地道:“你不知道。唉,你不知道。走了。”
  雷東寶都沒好意思說,他不敢回想昨晚,其中原因,卻是他除了覺得自己賤之外,還覺得快樂,他覺得這才是最對不起宋運萍的地方。
  當年宋運萍剛去世時候,帶著火熱滾燙的悲傷,雷東寶一諾至今,倒也能克製自己。可那麽一夜之後,重嚐甜頭之後,他孤衾獨眠,一具火熱而年輕的身子難以抑止地心猿意馬。他想要得越迫切,內心鬥爭得越激烈,似乎是兩三天都不能忍,白天走出去看到年輕娘兒們,感覺個個都是那麽□。好在很快初一,初一之後,他鼓起勇氣拎東西趕去宋運輝家。
  以往雷東寶來金州,宋運輝要麽脫不開身,要麽雷東寶來去不定,從不迎接。但這次雷東寶來,因為正是春節休息日,又是知道雷東寶心裏有結,他就早一步迎到宿舍區唯一進出大道上。
  他雖說那天打電話時不快了一下,可回頭再想,人得公平一點,雷東寶做到今天這一步已經很難得,對他宋家一直照料有加,這幾年下來,不是血親,勝過血親,他還那麽計較幹什麽?理智上說,他應該為雷東寶祝福。他迎在路口,也無非是表明一個態度,讓雷東寶上他家不為難。
  這年頭,騎摩托車的畢竟少,而騎大功率值萬把塊錢摩托車的更少。雷東寶如騎高頭大馬般凜然而降,宋運輝看著心裏感慨,這樣出眾的雷東寶,能守到今天,太難了。他自己也是個優秀的,在金州同齡人中一枝獨秀,他深知地位給他帶來的魅力,各□惑對他的種種勾引,很多時候防不勝防,他都不敢告訴小貓,怕小貓天天疑神疑鬼。相信雷東寶身邊展示魅力的女性隻多不少,多少人等著雷東寶意誌薄弱時候趁虛而入,一次酗酒之後,還真是個機會,宋運輝都想認識認識哪個女的這麽有本事。
  雷東寶看到路邊揮手致意的宋運輝,一個急刹,差點人仰馬翻。他摘下大口罩大喊一聲:“你怎麽會等著?等多久了?”
  “快一個小時吧,本來小引和她媽也等著,凍得受不了回去了。今天閑嘛。又帶來那麽多東西?”
  雷東寶卻盯著宋運輝單刀直入:“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直說。”
  宋運輝笑笑,仰臉道:“都是人,何必拿自己當神,神仙還思凡呢。你搞得那麽緊張幹什麽。走吧,我就擔心你來了金州又貓門口不敢進我宋家門,才費勁巴拉等這兒一小時多。”
  雷東寶一聽急了,“誰不敢,我雷東寶打死做不出這種膩歪事。”
  宋運輝繼續笑笑:“再有件事,預先跟你通一下氣,你那些情事就別跟我爸媽說了……”
  雷東寶立刻警惕地道:“你爸媽會生氣?會不認我?”
  “去,我爸媽都已經把你認作親生,誰生你氣。但有些事吧,你做就做了,說就別說了。你說我一屋子老老小小,合適嗎。再說,你也得幫我忙,開顏總愁外麵狐狸精搶她丈夫,你要那麽一說,讓她知道外麵狐狸精那麽能耐,她還不每天跟我煩?你可千萬別一句話破壞了我家安定團結。”
  雷東寶心不由己地被宋運輝捎帶過去,“小程不是挺講理的嗎?”
  “女人一當媽了就不講理,以前我姐懷孕時候你不也被她折騰得吃不消嗎。走吧,不早,該中飯了。”
  雷東寶拿環眼看看穿著一身並不出眾衣服,卻文雅中帶著奮發意氣的宋運輝,不由嘀咕一句:“你還真是全身帶桃花,小程還真得看緊你。”
  “你別給我添亂,我已經夠煩。”見已經成功把雷東寶的關注點引開,宋運輝就不再拿自己糟蹋,“小雷家今年好嗎?”
  “有我在,怎麽會不好。今年養豬場可以拿自有資金擴張,電纜廠流動資金多得用不完存銀行,銀行看見我跟親人一樣,哪像以前問他要點錢得找縣長書記……”
  “是啊,現在銀行變著法兒吸引大夥兒存錢,可再想辦法也吸引不了我,我沒錢。現在我們工廠工人要比社會上人窮了啊。你大把拿錢進銀行存著,銀行當然看見你像看見親人。以後貸款會不會容易一點?”
  “貸款杠子太多,我們鄉鎮企業是後娘養的。可我總有辦法,放心。你們現在還真不行,越來越不如賣茶葉蛋的。出來幫我們村上大項目吧,我前幾天跟大家提收購廢銅,沒人敢響應。”
  宋運輝笑道:“你啊,不能讓你有錢。不過你們是真的做事,一分一厘都是靠自己掙出來的。不像我們,你知道這幾天廠辦的人在討論啥?都那麽多聰明人,有人計算出來,以現在的利息,一百塊錢存八年,拿出來正好翻倍。也有人說不如存住房有獎儲蓄,十萬戶算一個單位,保證有兩人中獎拿到商品房,沒中的也好歹有些利息,要中到了就是一大筆。你說心思都花這上麵,還能好好工作?”
  雷東寶聽了笑:“你們廠,能人多,可都不好好做事,浪費。”
  “我一直好好做事,可沒比他們上班一張報紙一杯茶的拿多多少,久而久之,我現在也終於心裏不平衡了。”
  “我也不平衡,縣裏那些老爺還都說我們爆發,可我們那都是辛辛苦苦幹出來的,比起那幫官倒,你說,他們憑什麽耍耍嘴皮子倒個批文、靠關係搞個平轉議,一轉手就是十來萬進帳?過去我們老書記昧了村裏幾萬塊錢他都沒好意思再見人,現在都昧著國家的錢,誰還拿幾萬塊當事?今年我們村幾個大學生回家過年,我跟他們講勞動致富,他們反對,他們跟我提什麽東歐改革,要拿小雷家做試驗,操,我怎麽能帶小雷家做那種沒影兒的事。”
  宋運輝笑,但沒接茬,因為處長樓區到了,雷東寶大嗓門,不知多少人聽得見。宋運輝最忌憚的就是這種政治問題,他從小苦頭吃夠多。
  雷東寶這會兒早沒了心理負擔,看見宋家前院有花有菜,鬱鬱蔥蔥,禁不住大笑道:“哈哈,我忘了帶包豬糞來,該死。”
  雷東寶的聲音霹靂似的,宋家人老遠就聽見,都迎岀門來,見麵親熱得不行。隻有小引見不得這個凶神惡煞的姑父,雷東寶不以為意,他早習慣了,沒個小孩看見他不哭的。在宋家上下待他如宋家第三個兒女的溫暖裏,雷東寶這個性格大開大闔的人心裏的負疚全部卸下,他想清楚一件事,心裏有宋運萍才是第一。宋運輝送雷東寶走的時候,雷東寶還嚴肅認真地向宋運輝保證,他心裏隻有一個宋運萍。這點,宋運輝相信雷東寶說的時候是真心的,事實,或者以後,未必雷東寶心裏隻有一個他姐姐一個,可他姐姐一定是最重要的。也隻能如此。
  從宋家回來,雷東寶就跟解放了似的。
  宋運輝沒想到他會在春節接到虞山卿的電話。宋運輝一聽到電話裏虞山卿的聲音,忍不住怪怪地看向程開顏,程開顏看著古怪,一跳上前就趴到宋運輝肩上旁聽,沒想到聽到的卻是男音。宋運輝見程開顏又是沒來由的警覺,挺無奈的,索性叫開了,讓程開顏清楚對方是誰。“小虞,沒想到是你。安頓好了嗎?”
  “剛安頓好他們娘兒倆,家裏也是求爺爺告奶奶才裝上電話。嗬嗬,你知道我剛拿這電話給誰拜年了?”
  宋運輝嗬嗬一笑,“水書記。”
  虞山卿也笑:“你猜他跟我說什麽?”
  “別為難我,我還在金州。”
  虞山卿又是笑:“你這麽明白的人,何必還待金州受氣?剛才這一通電話,你不知道我多揚眉吐氣。樹挪死,人挪活……”
  宋運輝不欲聽這些,有些事,多知道多麻煩,“你這棵活樹現在安家在哪裏?戶口怎麽辦?電話多少?”
  虞山卿心領神會,“你也想挪窩了?我現在定居市區,戶口和我愛人的工作都是閔和水一起幫忙解決,你想不到吧?這都得感謝你勸我好合好散。你如果想出來,更方便,閔肯定是敲鑼打鼓給你最好安置,隻要你點頭答應離開金州。這世上多的是武大郎。”
  “那倒是。怎麽樣,下一步準備做什麽?”
  “倒爺,嗬嗬,倒爺。以後還得拜托你這個體製內的幹部多多關照。你這人有前途,我得事先打好樁基。”
  宋運輝聽了笑道:“吃我豆腐,我朝不保夕呢。”
  “哎,小宋,跟你說句實心實意的話,算是報答你年前實心實意勸我自動辭職離開。你這人性格適合做實事,做大企業。我出來隻有天地更寬,可你出來就不容易找到施展的舞台嘍。你還是找機會跟閔溝通,力陳利弊,該伏小就伏,別一身臭文人傲骨。我這話,你愛聽聽。來,拿枝筆記一下我電話。”
  宋運輝真是沒想到,虞山卿出去後反而做人說話光明正大,後麵說起他的倒爺計劃來頭頭是道,這又是與雷東寶不一樣的天地,估計與楊巡之類的小倒爺也有所不同。看來,以前在金州,還真是憋屈了虞山卿,在金州的官僚體製下,虞山卿是見風使舵,但在廣闊的市場體製下,虞山卿卻是靈活機動,一樣的性格,放到不一樣的環境,結岀不同的果實。橘生淮北為枳。
  不過,宋運輝還正準備年後與閔廠長談談,與虞山卿建議的一樣。不為別的,而是他實在不忍心看嶽父老大一把年紀,為了他的事到處熱麵孔貼人家冷屁股。他現在已經不大跟嶽父商量前途的事,他覺得嶽父的輝煌歲月已經隨著金州的改朝換代消逝了,別再逼著嶽父做力所不能及的事,他的事,他自己解決。
  程開顏看宋運輝與虞山卿說得那麽好,奇道:“你怎麽與虞山卿越來越要好?”
  “誰都不是大奸大惡。”宋運輝自己也有絲感慨。
  “可是,你們不是勾心鬥角過嗎?他以前多欺負你。”
  “你不是也與他愛人玩得很好?”
  “那不一樣,我都不理他,我隻跟他愛人孩子玩。”
  宋運輝禁不住笑,在程開顏的世界裏,黑還是黑,白還是白,“放心,我不會與虞山卿同流合汙。對了,過完年,你答應我到夜校學日語的,書本呢?我前兒給你買的書本和磁帶?”
  程開顏立刻可憐兮兮地道:“我學英語行嗎?不懂你還可以教我。”
  “我學英語,你學一門日語,以後可以互補。回頭我有時間跟你一起學,別怕。”
  程開顏小聲道:“不學行嗎?我幼兒園又不要日語。”
  宋運輝隻得稍微嚴厲一點:“不許偷懶,多學一門知識,多長一份智慧,學來的都是你自己的。”
  “可我電大學的財務一點沒用。”程開顏隻敢小聲抗議,也自知理虧,但最好還是希望抗議成功。
  宋運輝當然知道程開顏想的是什麽,“別偷懶。小引已經大了,再說爸媽也在,你有時間應該充充電,多看看書,別成天瓊瑤岑凱倫。沒有商量,開學就上夜校。現在條件夠好,夜校都開到總廠裏麵來了。”
  程開顏好生頭痛,氣得敲了不講情麵的宋運輝一拳,回頭找女兒玩。宋運輝老是不顧她的感受,不像她爸那樣好說話,又不是天下人個個都像他一樣學什麽都成。她把家照顧好不行嗎?她現在能做好幾個菜,她現在都能學著打電視裏鄭裕玲穿的那種毛線大衣,宋運輝不能要求她太多。
  過完年,宋運輝果然盯著程開顏學日語,他再忙,也早上抽出一些時間聽著錄音機跟程開顏的進度。晚上回來有時還得教程開顏幾個發音,程開顏尤其是記不清那些片假名。宋運輝有時候工作累,見程開顏屢教不會,不免有些火氣,可他才一上火,程開顏就開始眼淚汪汪,程開顏一眼淚汪汪,宋引就放聲大哭,於是一家人都指責宋運輝。程開顏後來就條件反射,一看見日語就頭痛,就越從心裏排斥,越學不進去。搞得沒一個月,宋運輝火氣一大,再也不逼程開顏學日語,反而他自己又跟著磁帶學下去。他一向是個有始有終的人,對於程開顏的不求上進,他挺無力。
  偏偏這時候梁思申電話裏說起她從中學開始學起的法語現在已經能派上用場,說她作為醫院的誌願者,現在可以幫助說中文和法語的外籍人士,休息時間常被捉差,很有成就感。宋運輝想到自己不思進取的妻子,無法不搖頭。
  而人們自春節後就開始傳言,能幹的虞山卿毅然辭職下海,更能幹的宋運輝既然與閔廠長關係不佳,估計更有下海可能。宋運輝原以為不過是空穴來風,這金州總廠傳統就是閑著沒事幹,喜歡傳話。可沒想到不到一個月,三人成虎,竟影響到了工作。
  那是一次在技改組儀表小組的討論會上,宋運輝對儀器儀表不是很熟,他無法在儀表組做到權威,但他根據性價比選擇最終設計,一般做總指揮的思路就是如此。但在一種傳感器的選擇上,儀表分組的工程師竭力提議選用一種高級傳感器,而宋運輝卻認為配置過高,沒必要高配低用,那位儀表分組的工程師情急之下,指責宋運輝沒長遠眼光,不能因為自己很快將挪屁股走人,而隻顧眼前好看。宋運輝當時直斥無稽之談,並強力根據綜合評分,選定他指定的傳感器。但沒想到這個會議傳出去,卻變成宋運輝麵對責問無言以對。這種傳聞,極大影響了宋運輝周圍從新車間帶岀來的年輕鐵杆們的積極性。
  宋運輝心裏很煩,他不便找嶽父大人就這麽些風言風語袒露脆弱的內心,因為他已經決定不讓可憐的老嶽父為他求人。其實他倒並不需要有人能解決問題,他與閔的問題,隻有他和閔本人能解開死結,他隻需要傾訴,有個人做隻進不出的耳朵。可他找不到那樣的人,他竄得太快,身邊都找不到可以坐下來說知心話的老友。程開顏倒是有兩隻忠實的耳朵,可程開顏無法理解黑與白之間的那種微妙,程開顏提出的疑問隻會讓宋運輝更加心煩得吐血。他這時倒是有點想念虞山卿,後期已知無法與他競爭的虞山卿一直與他同聲共氣,但宋運輝更懷念尋建祥,那個傾心相交的熱血朋友。
  偏偏這個時候程開顏還跟他鬧學不學日語,宋運輝情緒極差之下,雖然依舊能夠控製自己不說傷人的話,可眼光中無法克製流露岀的鄙夷,令一向對自己與宋運輝的巨大差距極其自卑的程開顏異常敏感,導致程開顏那幾天極端情緒化,硬著頭皮想把日語學好,可腦子更是一鍋粥,隻好對著書本哭泣流淚。鬧得宋季山夫婦這兩個息事寧人一輩子的老人一致認定是兒子欺負兒媳,要宋運輝不許逼程開顏學日語,宋運輝真是無語問蒼天。
  程開顏回家找母親訴說,程母本來還生氣女婿不講理,可問到後來,女婿沒說一句重話,親家都幫著罵女婿,程母都不知道女婿錯在哪兒。程母還以為是女兒一向嬌氣,最近她知道宋運輝工作忙,受氣多,一定是在家勸哄女兒不周,女兒使小性子了。但程母又不舍得批評自己的女兒,隻有背後找宋運輝給幾句軟話,希望宋運輝對程開顏網開一麵,不要過高要求。
  宋運輝在沉悶之中,決定突圍。找個夜晚,晚飯後敲上水書記的門。雖然這是他和閔的事,可程序走來,第一個還是得找水書記。
  水書記對於宋運輝的上門並不很是驚訝,水夫人開門迎進宋運輝,就笑著說:“你看,到底是小夥子,天還沒入春呢,就隻穿單衣毛衣了。”
  “年紀輕啊,全總廠處級以上幹部個個皺紋白發,就小宋一個鮮活。遇到什麽事了?最近技改這麽忙,你還有時間串門?這兒坐。”水書記家的沙發已換,換成黑色不知真皮還是人造革的沙發。
  宋運輝坐下微笑道:“是的,最近滿腦子都是技改,筷子常當鉛筆使。我才做這麽點小事好像就要嚷得全廠都知道似的,可見還是能力不夠。”
  “已經夠好了,你丈人老頭不曉得多滿意。小宋,開門見山吧。”
  宋運輝這會兒見水書記已經不同於剛進廠時候,現在坐下說話已經胸有成竹。“水書記,這事還真是與我丈人有關。有些事我因為鑽在技改裏麵,腦子沒法分散思考,反而考慮得少,可總讓我丈人為我操心,我真是過意不去。所以找上水書記,得麻煩水書記幫我開個結。”
  “嗯,你丈人年前就為你的事找過我。”
  “大概是同一件事。我本來以為這隻是我的個人問題,可沒想到已經影響到我的工作。最近我工作中很為難,在設備型號選擇中,有時一言不合,有人會站出來直指我因為將離金州,對金州不再抱有感情,做事短期效應,隻求應付眼前。我否認已經沒用,三人成虎,大家已經確信我即將離開,搞得我工作中極其被動。我想到水書記,當年我剛進金州時候,水書記指點我直接下基層,令我收獲良多,很希望今天水書記再給我指點迷津,我該順應大家的議論,走,還是不尷不尬地留。”
  水書記有點驚訝地問:“有人當麵指你對金州不抱感情?”
  宋運輝點頭,“是,而且第二天就很快傳出,我在會議上無言以對,草草收場。就這幾天的事。”
  水書記一時陷入沉默,明眼人都看得出,有人在背後操縱此事,何況是操持全盤的水書記。宋運輝跟進一步,又道:“我本來想有始有終,對於我丈人的提議一直拖延,可是……現在看來,我有點一廂情願。”
  水書記沉默良久,才道:“小宋,你在金州幾乎是所向披靡。你今天遇到的事,對於別人,可能坐上科長位置前已經遇到十次八次,可你幾乎一路順風順水,暢行無阻。這可能也培養了你的嬌驕二氣。我不給你指點迷津,我隻告訴你,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你去,還是留,來回都是人堆,你在這兒躲避的事,在別處依然會遇到,你不可能一輩子一路順風。對不對?你好好考慮。”
  宋運輝原以為起碼能試探出水書記對他的一個態度傾向,沒想到水書記卻知心知意地說出這麽一席話。他不禁毫無深度地道:“我丈人也一直以為我驕傲,可真有這麽明顯?”
  水書記不由笑道:“人不輕狂枉少年,你已經很不錯了,別想太多。不過你缺憾在經曆太少,有時候,挫折也是一本不錯的教科書。”
  宋運輝已經判斷出,水書記要他留下,不過態度依然不明,水書記隻是從他宋運輝成材角度考慮他的去留。但他還是被水書記的分析影響到判斷,他笑道:“水書記,我會留在金州繼續磨礪。”
  水書記嗬嗬一笑:“金州是個大企業,小社會,這個舞台,相當鍛煉人啊,我個人對金州充滿感情。好啦,這事揭過。你今天不來,我也這幾天正準備找你。”水書記說到這兒,一張臉嚴肅起來。“小宋啊,現在國家對幹部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的要求越來越緊迫,像你這樣的人才,正是我們國家四化建設的生力軍,未來的絕對棟梁。但是我們這些老的,專業技術知識不具備,或者已經跟不上時代的,已經被要求退居二線,讓道給你們這些年輕人。唉……”
  宋運輝驚訝地看著水書記,不知道水書記準備說出什麽來。
  水書記卻是鎮定如昔地喝了口白開水,繼續道:“小宋,你現在不僅應該在工作上起到先鋒帶頭作用,回到家裏,你也應該發揮一點作用了。我給你透點風聲,最近部裏準備調整所屬企業的人事,我距離退休沒多少日子,位置還會保留,但是權限會被削減,你丈人會退居二線,到黨委任職。另有其他幾位老同誌也會被調整職位。你很吃驚,不錯。我跟你丈人是多年老友,我能料想他看到調令後會比你更吃驚。我希望你在這兩周拿出辦法預先安撫好你丈人,讓他認清這個社會趨勢,回頭不要因突然襲擊而情緒激動,引發高血壓。我也會想辦法,我們多年朋友了,可改朝換代,這是每一個老年人都無法避免的遭遇。你和老程是一家人,你得多做工作,現在,我們老年人要仗著你們了。”
  宋運輝驚詫得無言以對。在如今中央多次下發文件,三令五申推進廠長負責製的今天,嶽父轉到黨務,那會意味著什麽。對嶽父,必然是巨大打擊,對他宋運輝,無疑釜底抽薪。
  送走宋運輝,水書記對老妻嘀咕,他沒想到閔行動如此迅速強硬,以前還真小看閔。這樣的閔,等他退休後會如何對待他?這樣的閔,靠日薄西山的程和閱曆有限的宋做牽製主力,會不會不夠?水書記不得不思考。
  宋運輝其實很想一拐走去嶽父家,可不敢,他怕自己沒準備,被老於世故的嶽父問岀究竟,對嶽父打擊太大。他隻能先回家,考慮好步驟後才能行動。看來,很可能,嶽父才是那個被水書記奉獻出去激勵閔為他辦事的關鍵人物。嶽父,是遭他連累。想到剛才在水書記家裏差點被水書記感動,他為自己的幼稚感到羞恥。眼下的情況是,手中毫無權力資源的嶽父和他都被放砧板上宰割,他走,是逃避,留嶽父在金州獨立難支。他留呢?他該怎麽做?該如何化被動為主動?
  而如今,看來真該是他挑起大梁的時候了,於工作於家。水書記這點說得沒錯。
  程開顏看著回家來的丈夫緊鎖的眉頭,很是小心地問:“你怎麽了?挨水書記批了?水書記罵人很厲害的,你別放心上。”
  宋運輝看看客廳裏同樣關切看著他的父母,忙硬擠出笑容,道:“沒事,不是我的事。水書記還是支持我的。不過有些工作上的事……我到書房想想,你們別理我。”
  程開顏一向知道丈夫考慮重大問題時候喜歡一個人關屋子裏想,這與她爸爸的習慣相同。最近他工作忙,腦子幾乎二十四小時運作,夢話都是技改,在家除了吃飯時間和少許閑聊時間,基本上就是悶在書房做事,程開顏已經習慣。但程開顏敏感地感覺到今天的宋運輝有點不同,宋家父母也感覺到,因為小引已經被安排睡覺,有閑暇的宋母與程開顏竟不約而同走去廚房,動手給宋運輝準備茶杯。
  宋母壓低聲音問程開顏:“你說會是什麽事啊,小輝這樣的臉色我從來沒見過。”
  程開顏搖頭:“我也不知道呀,我也覺得小輝臉色很不對。媽,要麽你去問問他,他最聽你話。”
  宋母道:“以前他最聽他姐的,現在都不知道他最聽誰的。你跟他一個廠工作,沒聽到點風聲嗎?”
  程開顏羞愧地紅了臉,“我明天問問爸爸去。我們幼兒園與他的不同係統。”
  宋母一向是順民,不會用強,聞言隻好作罷,可心裏卻想,兩年處下來,看出這個兒媳真是一點用都沒有,這麽大的人,做人如此木知木覺。能讓她兒子小輝如此動容的事,即使不是在金州這個總廠,放到社會上,一個鄉鎮的也能岀點風聲,這個兒媳竟然會不知道。但她還是把茶杯交給程開顏,讓程開顏進去書房。
  宋運輝看程開顏進來,愣愣地看住她好一會兒,一直等到她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地放下茶杯熱水瓶想出去,才問了一句:“小貓,你爸以前好像最寶貝你,看見你就眉開眼笑,現在最寶貝小引吧?”
  程開顏不知宋運輝怎麽會問起這個,連忙點頭:“是的是的,爸以前最心煩時候,隻要帶著我出去走一圈回來就好了。現在是小引,要不是天還冷,爸恨不得每天叫我抱小引過去玩。”
  宋運輝愣愣地轉著鉛筆,又是考慮好一會兒,才起身,攬著程開顏走到客廳,按她坐下,又跟父母道:“爸媽,你們坐,我們商量件事。”
  想到宋運輝剛才問到她爸,程開顏很是忐忑地問:“跟我爸有關嗎?要緊嗎?”她一急,聲音不由帶上哭腔。
  宋運輝有些字斟句酌地道:“沒太大的事,也好在水書記今天給我打預防針,讓你爸有個適應期。你爸最近會有工作調動,這個調動,對我們小輩來說,歡迎,我們希望看到長輩享受晚年,每天工作不要太辛苦。但對你爸來說,可能他還希望老驥伏櫪,壯心不已,他會傷心。小貓,我準備讓你帶小引住回娘家去,有你和小引在,你爸情緒會比較容易得到緩解。但你隻有在兩種情況下才會住回娘家,要麽是跟我吵架逃回去,要麽是我爸媽想家,回家一陣子。前者就別演戲了,我看還是選擇後者。爸媽,你們看你們暫時回去一個月,可以嗎?我請假送你們回去。”
  宋家父母雖然不願意離開兒子,不願意離開一手抱大的孫女,可人家親家出事,這麽大官給調動工作,而且看來是失權,他們怎麽都得犧牲。宋母忙道:“行,我們也該回家看看了,不過我們又還沒老,我們自己會回去,小輝你還是忙你的。”
  程開顏眼淚汪汪地道:“小輝,爸爸究竟會怎麽樣?你知道爸爸最愛權了,水書記會把他調哪兒去?小輝,是不是很嚴重,你告訴我啊。”
  宋運輝嚴肅地道:“小貓,從今天起,你要記住你是成年人,你必須承擔起一個家的責任,你在我們自己的家裏盡管哭,但是去你爸那裏,你得逗他開心,你別比你爸難受在前頭,反而讓你爸操心。懂嗎?你爸級別不會變,享受待遇不會變,但權限縮小不少,這對你爸可能是很大打擊。我讓你住回娘家,就是要你幫你爸放寬心。如果你做不到,我調整策略,另想辦法。”
  程開顏忙道:“我會做到,我會做到。可是小輝,你得告訴我怎麽做啊,我怎麽辦呢?”
  “很簡單,你的口舌還不夠勸說你爸,你回娘家隻要和小引一起騷擾你爸,讓你爸分心,不能專心想工作的事就行。我們全家都不夠勸你爸,你爸資格太老,看來隻有你和小引能引開他的關注,小貓,看你的了。”
  程開顏拚命點頭,她當然要竭盡全力幫助爸爸,可她心中沒底,又是傷心又是急,隻會狂流眼淚。宋季山一直沒說話,小心地拿眼睛看著一屋子的親人,滿心都是思索。
  程開顏睡覺時候又流了好久的眼淚,又怕吵醒女兒,非常壓抑。她一個勁地問丈夫,會不會岀大事,爸爸要不要緊,宋運輝都是給予否定答複,但前提是要她做好疏導工作。程開顏無比信任丈夫的本事,每問一句,就給自己充實一絲信心,漸漸終於定下心來,在丈夫的懷抱中掛著眼淚睡著。
  宋運輝一時睡不著,瞪大眼睛想了好久。看看時間已經半夜,偷偷起身給睡貓一樣的女兒把一次尿,才又回來躺下。他想了很多,想到如何以最委婉的方式告訴嶽父,想到自己該如何應對嶽父調動後周圍環境的變化,更想到,他不該繼續隻做事不做人,他需要主動做些什麽了。
  宋運輝因此難得晚起床了半個小時,沒時間再看日語,走到外麵小院活動活動,而此時隻有程開顏和宋引沒起床。宋季山悄悄跟岀,輕輕貼著耳朵問兒子:“你嶽父的事,會不會影響你的前途。應該會影響吧。”
  宋運輝沒否認:“會,但不會太影響,我已經立足,而且我主要還是憑自己本事立足。爸,你現在回家,胃會不會給凍難受。”
  宋季山這才有點放心:“那就好,你自己最近小心做人。我和你媽住你家這麽多日子,你媽關節炎好多了,早上起來不會痛,我近一年都沒再吃胃藥。再說這都開春了,天氣一天天轉暖了。”
  宋運輝點頭,父親的胃,是他最大心病,就是當年他高考時候落下的病根。“我問題不大,你們也一點問題都沒有,可小貓爸為人老謀深算,如果小貓沒理由就住回娘家,她爸可能懷疑我是不是因為他失權而冷落小貓,那就弄巧成拙了。我得把戲做圓滿了。還有……我還是送你們回家,我有事要找大哥。”
  “那也行,你腦子靈,你自己決定就是。”宋季山既然知道兒子沒大事,也就放下一百個心,因為他太信任兒子的本事。
  宋運輝當天上班就開始布局,先分別向一分廠和運銷處處長處要求周六調休一天,得到批準。然後當晚就把程開顏母女送回娘家,送去得晚,進門程開顏就得伺候女兒睡覺,省得在程廠長麵前露馬腳。宋運輝向嶽父解釋,是因父母思鄉準備回去一趟,怕自己太忙開顏一個人忙不過來,厚著臉皮上嶽父家搭夥,先來幾天以讓小引適應。程廠長自然是異常歡迎,還探頭探腦等著外孫女睡著了,好好進去“觀賞”一番,眉開眼笑的。宋運輝一直在旁攬著程開顏,給妻子打氣,程開顏總算是沒露餡。至於程開顏眼皮微腫的原因,宋運輝解釋是開顏重情,舍不得公婆。
  程廠長倒是一點沒有懷疑。宋運輝準備等嶽父高興上兩天,周四才告訴嶽父真相,周五觀察嶽父一天,周六他才可以安心陪父母離開。他有了自己的計劃。
  但是從嶽父家告辭出來,宋運輝一個人整整在宿舍去區裏步行近兩個小時。他有很多話要說,他有很多壓抑要宣泄,他還有很多計劃想與人商量,可是,他現在必須獨立承擔所有。才知,原來以前在心理上依靠嶽父那麽多。而今,一個人承擔起來,那個艱巨。他對未來設計沒有絕對把握,但時至今日,他必須做,因為他已經不是一個人,他身後是一大家子老小,甚至包括程開顏的兄嫂。至於最終,那就成王敗寇吧,他孤注一擲。
  他感覺,今天的宿舍區,異常的黑。
  第二天上班,又有要好的輕問宋運輝,是不是真的準備離開金州,甚至因為頂不住壓力而罷手交出技改工程。看著越來越多的人看向他的目光充滿揣度,宋運輝心中的壓力一個小時甚於一個小時。他很忙,腦子本來已經全速運轉,可如今又要負擔那麽多雞零狗碎的雜毛事,他真是不勝負荷。中午時候他沒回家吃飯,打電話給正在一車間倒班的師父,他跟師父解釋,他不知道哪來的傳言,那些傳言又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也跟師父保證,除非是上麵下來調令,否則他能到哪裏去?他不是虞山卿,虞山卿以前做內貿,出去後當然可以照舊在全國跑,他不行,他以前做外貿,出去後難道出國?他買一張飛機票的錢都沒有。師父倒是一如既往地信他,幫他,師父說他也不信傳言,可聽到那麽多傳言後還真疑惑了,以為徒弟這麽一個少年得誌的經不起壓力,受不得窩囊氣,衝動之下什麽都做得出來。師父說他會跟同事們解釋清楚。
  宋運輝又給新車間的前親信們打電話,明確指出,他不是臨陣脫逃的孬種,他一向有始有終,壓力越大,他堅守的決心越大。宋運輝決定從自己曾經的大本營入手,從基層這個最大的群眾基地入手,瓦解對他不利的傳言。
  因為越來越多的傳言,嶽父程廠長也打電話來約他晚上談話,宋運輝隻好答應。也是考慮到小貓這個人實在不是個能托付的,還真有點擔心周三這麽一個晚上,程開顏在她爸媽麵前露出馬腳。
  下午時候,總廠總工辦和生技處,聯合一分廠召開一分廠技改工作臨時會議,讓宋運輝在會上通報技改工作進度。宋運輝心中奇怪何以在這麽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時間開這麽一個碰頭會議,等走進會議室,看到群賢畢集,如三堂會審,甚至還有已經退休的劉總工及另外一個技術冒尖的退休高工的時候,宋運輝心裏忽然想到,他被眼下局勢逼得屁股冒煙,筋疲力盡,四處滅火的時候,閔會怎麽考慮?等到兩周後他嶽父程廠長的調令宣布時候,閔最擔憂他如何的反彈?衝眼前這會議的陣勢,閔在擔心他撂攤子吧。閔必須建立強大後備力量,以防他突然脾氣發作,摔手不幹。閔擔不起在他擔任主導期間,技改工作被延誤而造成重大損失的風險。
  可是,傳言為什麽又言之鑿鑿地說他對金州沒有感情隨時抬屁股走人?麵對一會議室的金州最強技術人員陣容,宋運輝忽然忍不住笑了,他終於明白閔的計謀。
  不錯,他不正是被這些傳言逼得四處滅火四處表決心了嗎?閔這是遣將不如激將,就是要用這種傳言的辦法逼他宋運輝為了名譽,為了心中一口氣,還得為了以後在金州抬頭做人,即使麵對再大壓力,處於最低困境,也必須咬牙挺住,任閔為所欲為。閔這是一環套著一環,從邀他主持技改工作起,就已經給他挖好了陷阱。閔不得不用他,可又不能不壓製他,閔看見他,也是頭痛萬分吧。想到閔如此重視他,為了他這麽區區一個不到三十歲的管理人員如此費力地設謀布局,宋運輝心情大好。人被重視,總是好事,對吧?
  可閔也擔心萬一他宋運輝頂不住壓力做了逃兵,誰來接手技改工作的問題。一個副處級小年輕主導的工作,居然需要這麽多總們來接手,宋運輝心中大悅,半年多來的鳥氣幾乎一掃而空。
  宋運輝冷笑著心想,閔既然如此抬舉他,那他也誓於閔周旋到底。
  宋運輝想得入神,沒聽見會議召集人已經說話完畢,該他說話。眾人都看著他入神地注視手中的鉛筆嘴角噙笑,都不知道他玩的是什麽招。一直到有人看不下去捅捅他,才把他從冥想中招回,他這才開始偷工減料地匯報。現場有人錄音,有人記錄,而那些技術大佬也都是親自動手記錄要點。等他簡短介紹結束,與會眾人開始提問。宋運輝認為不要緊的,就麻溜兒地回答。認為要緊的,他當然守口如瓶,豈能讓閔的兩手準備得逞,他會一臉真誠地給對方一個軟釘子,說這個問題他還沒考慮,會回去認真研究。但一次兩次還行,多了,有人就會懷疑,責問宋運輝這樣沒考慮那也沒考慮,他領導的技改小組究竟是怎麽運作的,如此常規問題到技改中期了都還沒考慮。
  宋運輝不卑不亢地告訴大家,他運用的不是常規技改思路,就像一車間的技改需要打破常規布局,大膽引進國外先進技術和設備一樣,他的技改思路也是引入國外先進技術管理理念,打破原有技改布局框架,可以說是打亂傳統布局節奏,所以有些常規問題可能不用考慮,不過,對於領導們提出的問題,他回去會好好思考,以求技改工作安排更加完善。
  劉總工當場提出異議,認為技改框架萬變不離其宗,他們問岀的幾個問題都是進程中必須注意到的細節,他要宋運輝解釋現有技改方案實施的總體框架。
  宋運輝知道劉總工是個有料的人,在劉總工麵前作假,無疑關公麵前舞大刀。何況,他豈能將他的總體布局攤給這幫別有用心的人。他索性合上筆記簿,再也不看一眼工作記錄,海闊天空地侃侃而談他的技術管理理念。他這回沒偷工減料,也沒作假,但他把關鍵詞匯都用英語表達,所有記錄人員都是停筆不前,看著他目瞪口呆。主持人要他用中文表達,他直言不會,因為他看的都是英語書。眾人聽懂了鳳毛麟爪,大多數知道宋運輝說得針對,卻又聽不懂全部,宋運輝說了等於白說,可宋運輝非常客氣地一直說到下班還意猶未盡。會議不果而終,但是宋運輝卻又非常真誠地請在場領導放心,技改工作進行半年來,一直順利,也歡迎各位領導繼續監督指導。
  離開會場,宋運輝幾乎是跑步回去技改組,抓緊時間檢查今天工作落實情況。等他檢查安排布置完畢,抬頭卻見劉總工與總廠現在的總工一起站在門口一直傾聽。宋運輝更是認定閔兩手準備的打算。他索性走出來大聲問前輩有什麽指導。劉總工注視宋運輝的眼神有些複雜,但隻是說很好很好好好幹,打算離開。宋運輝這會兒也不客氣了,冷冷說,他一個小小車間主任指揮總廠級別的技改,真是力不從心,也害得領導們總不放心,隻希望總廠能盡快安排得力人手接替,隻要總廠決定,他立馬讓賢。一席話說得劉總工與新的那個總工異常尷尬,囁嚅而走。宋運輝冷笑告訴組員,逼他走,沒那麽容易。他相信,這話會傳到閔的耳朵裏,閔不正等著他這句話嗎。
  可宋運輝發覺自己全身亢奮著,連坐著都是憋著一股子力氣,而且還坐不住。他知道自己這樣的狀態回家去,肯定得把父母嚇死,他隻好又拐去運銷處,將積壓下來的工作處理完,又發電傳要梁思申立刻決定合同,明天就給他回複。處理完那麽多事,他的情緒才稍稍啤趼來,回家吃飯,吃完飯去嶽父家時候,宋引已經等不住睡覺。
  程開顏看見丈夫來,才終於鬆口氣,不用再獨立演戲。騙自家爸媽真難,她隻能在父母問她為什麽老是神思恍惚的時候,解釋說因為擔心宋運輝。程廠長倒也相信,他也擔心,否則不會在親家就要回鄉之前硬是占有宋運輝的時間。
  因此,程廠長一見宋運輝就拉他坐下,但程廠長看來看去看不出宋運輝有什麽緊張慌亂。家裏人之間不需客套,程廠長直接就問:“今天下午會議,開的是什麽內容?”
  宋運輝想起會議,就忍不住展顏一笑:“都讓我捉弄了。他們大概是想做兩手準備吧,那麽多高工圍著我發問,想問岀我的技改框架和思路。”
  “閔這麽心急逼你走?什麽兩手準備,明明是準備替代你。”
  宋運輝冷笑:“我能上他們當?我給他們上英語課,告訴他們我的管理理念。若都是一些□後大學生工程師來聽著,我還真擔心被他們了解了去,那些老的,他們能聽懂?技改的框架,隻有我一個人握著,誰也別想中途插手,否則我每天那麽辛苦親力親為地幹什麽。”
  “你別大意,他們有的是人手。”
  “我不怕,技改與新車間不同,技改的各個小項沒有係統性可言,實在是千頭萬緒,就算他們每個人成功接手一塊,他們之間也無法很好銜接。何況,能不能成功接手還是個問題。爸,其實閔也知道這個難題,劉總工不會不告訴他,劉總工倒是可以接手,但是,劉總工老了,他沒我的精力,沒我的速度,劉接手的話,不知道一年後能不能改造完。閔知道隻能用我,我從今天的會議看出,閔心中極端的害怕。他必須做好技改這個工程,一則是因為這是他調升總廠領導後的第一個工程,二則是我在係統雜誌上發表的文章早已搞得我們的技改盡人皆知,他無法自行中斷,他不能讓工程在他手裏砸了。而閔最害怕的是什麽?是我撂挑子。他根本不敢逼我走,爸,他最清楚這點。他所有的行為,都隻為逼我留,今天的會議,這是他最無奈的選擇,他不惜調用總廠全部技術人手對我圍攻。可我難就難在我不能公然撂挑子,因為這個技改工程涉及一車間,我不能辜負一車間上下對我的期望,還有,傳言已經給我如果的撂挑子定性,那就是我不愛金州,如果我真甩手不管的話,我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爸,你說是不是?”
  程廠長聽著點頭,但不得不伸手拍女婿肩膀:“小輝,別激動,別那麽激動,看你倆眼睛都瞪岀眼眶了。不急,我們慢慢商量,慢慢商量。”程開顏難得看到宋運輝如此激動,說話說得手舞足蹈,忙取桌上的水讓他潤口,她真是擔心丈夫,爸爸已經那樣了,如果現在撐著主心骨的丈夫也支持不住了呢?但她擔心歸擔心,還是由衷相信丈夫能做得到,在她心目中,宋運輝自始至終是個高大偉岸的神人。
  宋運輝今天難得把最近幾天的鬱悶之氣吐出,說著說著不知不覺激動了,被嶽父一說,挺不好意思,借喝水平靜自己。
  程廠長考慮了會兒,問:“你說的有幾分把握?”
  宋運輝道:“十成把握。但全金州,我懷疑看得透閔布局的,大概不出三人,一個是他自己,一個是我,還有一個是劉總工。水書記估計也被閔瞞過,這事隻有徹底清楚這個技改工程麻煩的人才能看明白,閔實際上是逼我留,而不是逼我走。我到今天才想清楚。”
  程廠長想了好一會兒,才道:“看來你得任著閔予取予奪了。”
  “不,爸,我昨天沒想到閔逼我留時候已經想好一條對策,如今既然看出他內心深處的心虛來,我不能不抓住這個大好機會反過來逼迫他。我不能走,但我生甲肝,生這種急性流行病住院隔離不行嗎?我回家讓我姐夫幫我安排,他在縣裏有的是辦法。別人沒法因此指責我,但閔心領神會,我今天已經把一絲意思甩給劉總工了。閔對我的動作越逼切,說明他內心越虛,我越可以利用他。他連為虞山卿安排工作都做得岀,現在換我抓著他小辮子予取予求。我已經想好的條件是兩個,一個是升我到正處級,調任一分廠廠長,本來我做的技改工作就應該是正處以上級別負責的。隻要我坐在一分廠的位置,那是實權,閔以後要動我們,就得小心三分。另一個還是先升我到正處級,然後我爭取,同時要閔岀大力,幫我去級別比金州低一檔的單位做雞首,以後還在同一個係統,以我能力,向上發展空間隻有比在金州更大,閔不便在我走後做文章。昨晚我還沒十足把握,隻想孤注一擲,但今天我不擔心了,看來閔比我心虛,他得任我予取予奪。”
  宋運輝說著又激動了,他今天一直很情緒化,都不管嶽父插嘴,一徑滔滔不絕地講下去。程廠長卻是越來越少插嘴的舉動,最後變成定定地看著宋運輝說話。等宋運輝說完喘氣,程廠長也忍不住跟著長籲一口氣,靠沙發深思。宋運輝喝幾口茶後,才又補充一句:“爸,我周六陪我爸媽回家就會行動,你幫我再考慮完善。”
  程廠長點頭:“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層,咳,老了,看不清了。隻要前提成立,你說的反將一軍,倒是能行,回頭我再想想你最好落腳到什麽位置。”程廠長嘴裏自言自語,然後就嘀嘀咕咕,旁人都聽不出他講什麽。過會兒,才又道:“小輝啊,有件事你還得再考慮清楚,找出原因。按說你技改工程接也接了,做也做了,他隻要短時間內籠絡你一下,稍稍逼迫你一下,你就能就範,他幹什麽要大動幹戈?這後麵有原因,你得先搞清楚了才行,你不能做太絕了。”
  宋運輝心裏不由得感慨一下,到底是老資格的人,一眼就看出問題症結所在。他也不等周四明天了,既然嶽父提起,他就順水推舟回答吧。“原因……我前晚去了一下水書記家,水書記告訴我一個決定。也不知這個決定中有沒有水或者閔在其中的作用,但這決定出來後,肯定極大打擊我們的工作熱情。”宋運輝看看警覺起來的嶽父,才又小心地道:“水書記讓我告訴爸,部裏很快下來調令,爸可能兩周後會調任總廠黨委副書記。”
  宋運輝說著,伸手從衣袋裏摸岀硝酸甘油候用。旁邊安靜旁聽的程母驚住了,瞪著眼睛盯住宋運輝不放。程廠長更是一張臉忽地變得通紅,呼吸急促,嘴唇微顫。宋運輝忙踢程開顏,推她行動。自己也摸岀藥來,遞到嶽父麵前,“爸,吃點藥。”程開顏更是取過藥,直接就塞到她爸嘴唇裏,“爸,你吃啊,太危險了,快吃啊。”
  程廠長終於在程開顏“逼迫”下回過神來,張嘴含住硝酸甘油。果然,不到一會兒,一張臉漸漸褪色,隻是又變得鐵青。但後來無論程開顏如何勸誘引導,程廠長都是不說話,隻有程母拉住宋運輝問究竟是怎麽回事。宋運輝直說,說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政策原因一刀切,還是被他連累,閔為打擊他的勢力而釜底抽薪。
  程廠長沉默許久之後,才橫一口“媽拉個逼”,豎一口“媽拉個逼”,罵個不停。宋運輝到這時才鬆氣,拿眼神支使程開顏再抓她爸說話。程開顏搖著她爸的手臂,氣憤地道:“爸,水書記還說是你老朋友呢,小輝說了,關鍵時候朋友最會出賣朋友。虧他還好意思在我們家吃了那麽多飯呢,真不要臉。”
  程廠長又是狠狠一句“媽拉個逼”。還是程母了解自己丈夫,從廚房找來酒瓶酒杯,送到程廠長嘴邊,又把一枝點燃的香煙送到程廠長嘴邊。程廠長喝酒吸煙吃茴香豆,間隙時候繼續罵一句。
  宋運輝想了會兒,決定拿自我批判換嶽父開口。“爸,禍都是我闖下的,如果我以前不為新車間的事與閔發生糾葛的話,也不會有今天閔緊逼我不舍的情況出現。如果我早在知道閔會上任總廠時候就找他賠罪修好的話,他也不會今天一直視我為敵對。爸,對不起,我給你添大亂子了。”
  程開顏不願看到丈夫道歉,“小輝,你跟爸以前早說過了,以前什麽過節都不重要,主要還是你威脅到閔的地位。你別道歉啦。”一邊幫著她爸剝茴香豆,送到她爸嘴邊。
  “可起因還是我。”
  程廠長聽不下去,這才開口:“狼盯上羊,因為羊肉好吃,難道也是羊的錯?”
  “可是爸……”
  “閉嘴,你後麵的計劃都為保住我家在金州的地位,否則你有的是其他辦法跟閔作對。”
  宋運輝沒想到嶽父到這時候還能清楚看出他所作所為的背後動機,而且並不怪罪,他極其感動,更是拿話積極岔開嶽父的心神。“爸,等我送我爸媽回家後,我會打電話到總廠請假,你們誰都不要去探望我,就是要給閔看出我是在作假。我要給他時間權衡究竟是我未來的威脅重要,還是他眼前的前途重要。我要逼著閔上我家訂城下之盟,去割地賠款。”他到此頓了頓,看看嶽父的臉色,才繼續道:“期間技改辦會大亂,他們找上你要人的時候,需要爸出馬應付了。但估計部裏對爸的調令已經成型,想通過我的計劃來改變,比較難。”
  程廠長狠狠將煙頭掐死,“媽拉個逼,你狠狠做,給我出氣。”想了想,有拿酒杯指著宋運輝道:“你再添個條件,等你回來,要劉工出山,要好好抬舉重用劉工,要劉工每天在總廠辦公樓晃,惡心死水。”
  宋運輝忙道:“我會。還有什麽條件,爸想好了告訴我。爸,真沒想到,你這麽堅強,早知道我也不用擔心來擔心去到今天才敢告訴你。開顏最擔心,開顏知道這事後急得不得了,怕爸難過,一定要先搬來陪著爸,開顏最心疼自己的爸。”
  “那當然,爸爸一直對我最好。”程開顏一直膩在她爸身邊,又把一粒剝好的茴香豆送到她爸嘴邊。程廠長聞言拍拍女兒的頭,卻一針見血地對宋運輝道:“這是你做的安排,開顏嘛……早嚇得六神無主了。”
  程開顏被他爸說中,可她在她爸麵前並不如在宋運輝麵前講理,一時也不管她爸現在是重點安撫對象了,敲著她爸的肩膀不依,說硝酸甘油就是她要宋運輝準備的。程廠長被女兒揉成一團,雖然他現在心事重重,可果真一點沒脾氣,騰出肩膀後背讓女兒敲個爽快。宋運輝也不勸,或許這就是治療程廠長情緒的最好良方。
  “可憐”程廠長在家連脾氣都發不出來。但他還是第二天告假休息一天,與老伴兒在家裏生了一天悶氣,又把該罵的罵了個遍。可晚上就叫老伴兒做了一桌子菜,宴請宋家父母,算是餞行。宋季山真是佩服親家,岀那麽大事,人家還若無其事的,可見就是做大官的料。而程廠長周五上班,還主動找上水書記,心平氣和地說他接受組織安排,然後與水書記心照不宣地說笑。
  宋運輝周五將工作一扔,周六送父母回家,周一,就有一張電報飛上他的直接主管領導運銷處處長案頭。上書:宋運輝甲肝急症隔離病假一個月。這一招,打得閔措手不及,水在一邊冷笑看戲。甲肝,這個時期轟轟烈烈的甲肝,恰巧發生在宋運輝頭上,一點都不稀奇。
  
  雷東寶春節從宋家回來後,心結打開。當然,他並沒無恥到急吼吼就去找女人解決問題,參軍後部隊對他的教育影響尤在,除了他總是筆挺的腰杆,還有為人行事的規矩。不想結婚,卻去找女人,總好像有點思想問題。但雷東寶不再下意識回避韋春紅的飯店,節後有請客,又上門去。
  對於雷東寶的再次上門,韋春紅心裏奇怪,可一團子熱情又死灰複燃。看到雷東寶與朋友們幾杯酒下肚後頻頻看向她的目光,她不由麵熱心跳,特意上樓抿了抿頭發,又取出一枝變色唇膏,淡淡搽了一點口紅。
  飯後,郎有情,妾有意,雷東寶順理成章留下來,雷東寶甚至都不需暗示□,送走客人後直接問一句“我今晚住這兒”,就得到韋春紅的點頭允許。
  雷東寶這回是主動送上門來,早上起來,稍微感覺羞恥了一下,卻沒太大反應。隻是起來發覺床邊沒他的衣服,才繼續窩被窩裏大喊一聲:“老板娘,我衣服呢?”他倒是一點沒想到會不會是有人抱走衣服,要拿他做法。
  韋春紅很快應聲抱著一堆衣服上來,滿臉是笑地放到雷東寶身邊,看他起身,便扭轉身去回避。雷東寶穿上身去,這衣服還是暖的,他雖然粗糙,可還是聞得出衣服上的一股子清爽肥皂香氣。他不會光想隻猜,直直地就問了一句:“你把我衣服洗了?”
  “嗯。”韋春紅又忍不住笑,“穿得好髒,棉毛衫打了兩次肥皂,還沒泡泡。”
  “啊?我都用洗衣機了還沒洗幹淨?”
  “洗衣機哪裏洗得幹淨,一鍋髒水攪來攪去的,哪有手搓的力氣大。你以後髒衣服都拿來吧,我替你洗好,晾灶眼兒口烘幹了,很快的。”
  “不好,影響你做生意。今早不用洗菜?”
  “春節後生意一直不好,沒事現在誰還敢出來吃飯。你早上喜歡吃啥?雞湯青菜麵,還是粥加包子?”
  “吃飽就行,哪那麽多講究。”雷東寶穿戴整齊,跳了幾下,渾身整舒適了,才又道:“褲扣是你幫我縫的?”
  “正好看見呢。”韋春紅這才調轉身子,眉彎彎眼笑笑地看著整潔的雷東寶,“常見你衣服穿得最逷遢,唉,都不像一個村書記。你今天如果不急,一會兒我給你量個尺寸,我住縣城,扯個布料方便。”
  “現在量,現在就量。”
  看到雷東寶龍行虎步地繞過床走過來,韋春紅不由低下眼去,微紅了臉,扭捏地道:“現在空著肚子,腰圍量岀來不準,往後做成褲子準爆扣子。”
  雷東寶也怪怪地看看韋春紅,麵對著麵了,才覺得沒話說,發覺昨晚燈光下看著韋春紅還好看,現在可能是日光下吧,怎麽看著那麽粗糙。可又挺享用韋春紅對他的好,一時無話,轉身率先出門下樓。韋春紅後麵跟上,這才敢放肆地看雷東寶寬闊的背,厚實的胸,山一樣的肩膀,想起昨晚的光景,滿臉堆笑。這男人,是她的了。
  趁韋春紅去廚房燒雞湯青菜麵條,雷東寶從錢包裏數岀五百元來交給韋春紅,說這是給他做衣服用的,也要韋春紅自己做幾件好看的。韋春紅說什麽也不肯收,但硬是被雷東寶掰住兩隻手,將錢塞進她口袋裏,厚厚十張五十元的。雷東寶心安理得地吃了滿滿兩大海碗雞湯麵,滿足而走。韋春紅送到門口,輕輕叮囑有空常來。
  雷東寶離開韋春紅,滿心都是怪異的感覺,不知道這種夫妻不像夫妻的男女關係算什麽,但雷東寶絕對不認為這是姘居,姘居太難聽,兩人在一起又沒礙著誰,雙方你情我願的,好像與別人不相幹。但又絕對不是夫妻,如果是夫妻……他當年是那麽喜歡抱著嬌美的妻子,可對韋春紅沒那感覺。
  但雷東寶並不是個宋運輝那樣喜歡想個究竟的人,心裏怪異就怪異了,反正又死不了人。後來想起來就去一趟,摩托車一響,轉眼就到。韋春紅愛他,真是當他寶貝一樣,再說最近甲肝鬧得飯店生意不緊,韋春紅就千方百計做好吃的補的給雷東寶享用。雷東寶卻並沒覺得太優遇,對他好的人太多了,千方百計想拍他馬屁的人太多,反而顯不出韋春紅對他的好。隻是,來了幾次後,心中那種怪異感覺漸漸消失,慢慢變得理所當然起來。好像韋春紅這裏就是他另一個窩。而韋春紅開著飯店,見過的人多,見過的世麵也多,雷東寶說什麽她都能應聲兒,又是方方麵麵都把雷東寶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雷東寶即使有脾氣地來,她也能讓他消了氣地走。不知不覺地,雷東寶有什麽話,很與韋春紅商量起來。不再是原來的吃完晚飯上床,吃完早餐離開,兩人話挺多。但是韋春紅也聽到她最不愛聽的話,雷東寶明確告訴她,他不會再娶。
  宋運輝來的時候,雷東寶對他一如既往。對於宋運輝的幫忙要求,雷東寶全力以赴,找上縣衛生局長幫他作弊。等宋運輝下火車,雷東寶叫車接上宋家一家,就笑嘻嘻把病假條病曆卡送上。宋運輝也笑嘻嘻地收下,就宋母嘀咕說也不怕不吉利,什麽都可以作假,哪有甲肝這種事也要趕時髦的。
  等到宋家,雷東寶拿兩包煙打發走司機,進來幫忙拎水衝地,這才問拖地的宋運輝,“你電話裏跟我說啥?你這是跟你們總廠副廠長鬧矛盾?鬧矛盾不會當麵說清楚?搞那麽多花頭幹啥?你這人膩歪不膩歪?”
  宋運輝耐心解釋:“我跟你不一樣,我如果光棍一個,遇到欺壓還不拍桌頂了,就像我以前室友說的,不行就天天上領導家打門去。可我現在不行,我嶽父、小貓、小貓哥哥、小貓嫂子、小貓嫂子娘家,都是金州職工,我頂得住,他們頂得住嗎?我不能圖自己一個人痛快,害他們不好做人。隻有迂回一些,讓各方都獲得好處。”
  雷東寶鄙夷地道:“多不爽氣,你說你那些工夫,拿來痛快賺錢多好。為那幾張工資,值得嗎?”
  宋運輝歎了聲氣:“總有一天會值,我不信那麽大規模的國有經濟會一直不濟事,我不信這麽不正常的腦體倒掛會一直繼續。你聽說東歐蘇聯那邊的改革了嗎?”
  “不管,我們管好自己家的事。你來正好,你還記得那個市電線電纜廠嗎?哼,春節後就一直停工,沒開門過,徹底被我打垮,你說,我買下那家廠,怎麽樣?”
  宋運輝見雷東寶不跟他討論國企的優越性,可他現在心頭有股氣,不說不快,於是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其實你別說我們工資低,我們前年以來加工資幅度還是不小的,總體來說,比農村平均水平要高,當然跟你不能比,你是帶頭人。”
  “那你怎麽還錢不夠用?”
  “我生活奢侈,嗬嗬。我的錢,很多花在磁帶上,書上,我喜歡華而不實。說你的吧。”
  “什麽意思,你自己說舒服了,才輪到我說?”
  “你嗓門大性子急,我常讓著你,你偶爾不能讓著我?”
  “都我在讓你吧?連你姐都一直要我讓著你。”
  “你什麽時候讓過我?都是我據理力爭。”
  還是旁邊宋母說了句公道話:“東寶在他手下麵前一向說一不二,隻有跟我們家小輝才有商有量。”
  雷東寶立刻道:“聽到沒有?聽到沒有?就你一個不講理的。快跟我討論電線電纜廠。”
  “你別鑽進那家廠拔不出來好不好?那家廠都一些老工人老設備,工人工作效率沒你登峰的高,個個都是磨洋工揩公家油的好手,那家設備生產效率也肯定不如你們登峰,你開了那麽多年村辦廠,總不會不知道好設備壞設備對成本影響有多大。那種幾十年沒換的設備現在能用嗎,維修都能賠死你。”
  “你話是說的沒錯,可你態度不能好一點?”
  “我聽你說那家廠就來氣,別鑽牛角尖,別意氣用事,行嗎?那種廠,你承包,還是買?買,等於買堆廢銅爛鐵;承包,你跟那幫工人以後有的是對抗,走著瞧吧。”
  “怎麽會是廢鐵?你看以前他們賠給我的那套電線設備,現在我們不還用著?”
  “好用不好用,大不相同。我剛在跟你說東歐改革你還不要聽,匈牙利有本書,講的是短缺經濟,什麽叫短缺經濟?就是我們國家現在這樣,大家加工資了,有錢,想好吃好用了,可市麵上東西沒多多少,所以什麽東西做出來都有人買,好的壞的都賣得出去,隻要不憑票,還都能搶光,價格還一個勁地漲。可這現象不會持續太久,中央一直在計劃大上消費產業,今年我們係統的投資就比前兩年超幾倍。等這些新設備上馬了,市麵上東西就得多了。我看美國的書裏說,那時候群眾買東西,就得比較什麽東西好,什麽東西便宜,價廉物美的人家才買。產品便宜,取決於成本降低,首先是原料,比如說你進的銅線價格比人家低,你電線賣出去也能便宜一些。還有就是生產中用的水電人工等運行成本,我這回回來可以住不少時間,順便給你測量登峰那些設備的成本,好好分解一下,看還有哪兒可以給你省錢。運行成本低,又產生差價優勢,你就能比其他廠家多賺了。再說回那家市電線電纜廠,那麽老的設備,動力肯定成問題,單位耗電量不會小,而且老設備配備人工多,一個月開的工資比尋常的多,一樣的電線生產出來,它運行成本特別高,結果你說還哪裏賺?你現在那套舊設備,混在新設備裏,沒好好計算一下成本的,誰知道它賺錢還是賠本。那家市電線電纜廠的就很明顯了,它全是舊設備,成本高,打不過你們,這才會關閉,它是國營企業也沒用,國家現在沒那麽多錢給他們。那樣一家賠本的廠,你要來幹嗎?等著以後經濟不短缺了,你賠本?”
  雷東寶雖然放下手中活計,仔細聽宋運輝解釋,可依然聽得雲裏霧裏,裏麵新名詞太多了。他毫不猶豫地道:“回頭你住我家去跟我好好解釋,別吊著賣的樣子。哎,你們晚上吃什麽?”
  宋運輝看看手表,笑道:“急什麽,糧站關門還早。”
  “菜呢?菜有沒?”
  “有,金州帶了點來,放桌上。就知道菜場下午沒菜。”
  雷動寶過去一看,嚷道:“哪夠吃,自行車給我,我回家去拿一趟。”
  宋母正擦著樓梯,聽見了忙道:“東寶別忙,我看見後院雜草堆裏長著幾棵青菜,等下摘來放個湯,管夠。”
  雷東寶這才作罷,自覺摘下牆上掛著的自行車,充氣了聽聽,發覺噝噝漏氣聲,就拔出氣門芯換新的,再打氣進去,就沒聲音了。晚上吃了晚飯,雷東寶就騎這自行車回家。騎慣了摩托車,這自行車真是慢岀鳥來。而且,自行車放置的時間長了,可能內胎老化,騎到家裏,正好差不多泄完氣。騎得眼下胖乎乎的雷東寶那個累。
  宋運輝周日周一幫著父母清理房子後院,又教了一向老實巴交的父母金州如果來人“探病”該怎麽應付,周一晚上才乘上雷東寶的摩托車去小雷家。
  雷東寶的新房子,宋運輝還是第一次到,一進門看見四壁雪白,空空蕩蕩,就忍不住笑,這就叫大而無當。雷母看見宋運輝來,客氣得不得了,捧岀體己奶糖給宋運輝吃。現在他家錢多,她糖吃得飽,再也不稀罕地藏著掖著了。宋運輝還記得以前陪姐姐買電視時候姐姐低血糖暈倒,看見雷母拿出來的糖,心裏百感交集。
  那邊廂,雷東寶卻打開窗戶,大吼四聲,“士根哥,紅偉,忠富,正明。”其他什麽都沒有,卻在靜夜裏嗡嗡生出回響。宋運輝不由得笑道:“急什麽,拿我當長工使啊,你這周扒皮。”
  雷東寶一點沒否認他的惡霸地主用心,笑道:“誰知道你能住幾天,不把你吃幹榨盡了,怎麽能放你走。”
  宋運輝很是感慨,“一到你這裏,渾身都是幹勁,跟在金州完全不一樣,我在金州全憑良心做事。”
  雷東寶不屑:“這話我都聽得不要聽,這邊好,你倒是反岀金州?”
  宋運輝笑道:“又來了。金州有金州的好,要沒金州那樣的舞台讓我幾次出國,經常接觸外商,我哪有那麽開闊的眼界。我在金州的可惜是,我在那兒使不上勁,我官太小,說話沒份,我想發揮,還得等別人發善心。這不,我跟領導鬧脾氣躲你這兒來了嘛。”
  雷母奇道:“你還官小?東寶說你都跟縣長一樣大了。”
  宋運輝客氣地解釋:“我們總廠級別高,連所在市市長也管不了我們。我這種官在總廠算得了什麽。就跟縣長走進省裏一樣沒脾氣。”
  雷母似懂非懂地“喔”了一聲,“可也比東寶大。”
  雷東寶那大嗓門確實有用,這會兒小雷家四大金剛一個個進門,很快全部到齊。宋運輝與眾人握手寒暄,旁邊雷母看著心說,還真有幹部樣子。雖說她現在跟小雷家太後似的,可她還是下廚燒水去了。幹部來了她不敢怠慢。
  雷東寶原先跟四大金剛說的是小舅子來,大家一起見個麵說說話,聽一堂課。大夥兒還有模有樣地拿了筆記本來,卻見宋運輝手裏什麽都沒有,一起坐到八仙桌邊了,還是什麽講義都沒拿出來,心中有些納悶。宋運輝看出大家的嚴肅,笑道:“大哥一定要把我轟上台,其實我懂什麽啊,成本核算的事,士根哥最有數。我還是打個擦邊球,說成本管理吧。士根哥,你若聽著不對,請隨時指正。”
  雷東寶道:“你別假客氣,你禮拜六跟我講的東西,我一點聽不懂,士根哥肯定也不懂,你就放膽講,我給你撐場子。”
  大家都笑,宋運輝拿起梁思申送他的鋼筆,在紙上唰唰畫出一個枝型圖,然後才道:“我們先來分析一下一個產品的成本組成,士根哥請看一下是不是這幾部分,……”他一邊說,一邊寫,主幹分成幾個枝幹,幾個枝幹又各自分岔,分解成更細的成本。“我目前先不就某種特定產品分解成本,我們先說一個總的概念。”
  雷士根猶豫了下,有點慎重地道:“我們……平時沒分得那麽細。”
  宋運輝道:“我們現在把成本分解得那麽細的目的,是為了方便研究明確我們產品的成本究竟產生於哪裏,繼而,哪個部位可以通過技術手段或者管理手段加以削減,以獲取更高利潤,就是賺更多錢。否則我們隻能在生產中得到一個籠統概念,哦,我可能人比別家多用了一個,那就減一個人什麽什麽的,這樣的成本控製比較不針對。又同時,我們可以通過對特定時間段內成本的核算,找出最近成本控製在哪兒出了問題,為什麽利潤降低或者升高,以後我們在管理中都可以做到心中有數。”
  雷正明年輕反應快,立即道:“有道理。”
  宋運輝繼續道:“現在我們把成本分解清楚,那就可以一項一項地解決落實成本的控製。比如這裏的原材料成本,一個最簡單辦法是偷工減料,最不出問題的辦法是利用負公差,比如說如果國家規定電線每卷一千米,正負公差3%,你可以控製一下,每卷都負3%嘛。積少成多,一筆利潤就這麽出來了。也有用技術的辦法,我們可以想想如何在保證質量前提下,控製電線外麵塑料層厚度。現在我們雖然做不到,但這就可以成為我們未來技術研究技術提高的方向,正明你說對不對?”
  雷正明點頭,旁邊紅偉笑道:“有些事我們做是已經在做,可沒理論,被你一說,思路清楚起來。你怎麽想到的?”
  “借鑒國外的經驗啦。憑我一個人哪裏想得到那麽精深,我看的是美國的管理書籍,再結合我們金州的實踐,不過你們都是抓總的人,很希望我們可以彼此交流提高。”
  雷東寶聽了半天,到這會兒才發話:“這樣吧,你反正要在這裏住幾天,索性把我們所有產品成本分析一遍。”
  宋運輝笑道:“你要我命啊,據我知道,光登峰電線電纜廠的產品型號就有上百,就算我有時間跟你耗著,我們幾位廠長又哪裏來那麽多時間。士根哥,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每個廠製定一個大致成本核算框架,然後你組織一個小組,專門就每個產品型號,一一核定這些成本,確定一個基準成本,以後,我們小雷家的考核,除了以前定的總體利潤考核之外,還得加上成本核算考核了。你們看這樣行不行?”
  雷士根猶豫地看著雷東寶道:“理論上應該是對的,而且看來是比我們原來的考核更嚴格。可是……這不得需要增加好多人手嗎?東寶書記,你看呢?”
  雷忠富卻搶著道:“我看這人手該添還是得添,先算出一個標準數字,以後照著數字做。像我養豬場我專門弄了兩個人算飼料成本帳,否則豬這東西多喂浪費少喂不長肉,怎麽都不對。小輝這辦法細,比我原來想的糙辦法細多了,我回頭就照著這辦法再去核定成本分解圖,回頭……小輝,你幫我看看這樣成不。”
  紅偉最滑頭,笑嘻嘻道:“忠富,你該叫宋處。”
  “咳,叫順了,叫順了,嗬嗬。”
  雷東寶拍板:“既然是外國先進經驗,我們一定要拿來試,試試不行再改回來,又沒費多大勁。來,小輝,你抓緊時間給我們定下步驟,省得你給金州抓走我們做沒頭蒼蠅。”
  宋運輝笑道:“不跟你說了我得住上一陣子嗎?”
  “我不信你能住上一禮拜,你每天忙得打電話都兩隻聽筒一起上,我不信你們領導肯放走你一禮拜。”
  宋運輝幽幽地道:“你以為金州是你小雷家,反應有那麽快?金州就像一條大鯨魚,尾巴挨別的魚咬一口,它起碼十天半月才知道痛,又得十天半月才能做出反應。”
  雷東寶卻笑道:“這是條好魚,好魚啊,你能在我這兒越多呆我越高興,你就當在我們這兒休養,忠富,明天你找剛殺好的豬拿個後腿來,小輝他們這種城裏人每天吃的都是冷氣肉。”
  宋運輝真是哭笑不得,他心裏,既不想閔反應太快,太快的話,閔還沒吃足苦頭,不會答應他的苛刻條件。可也滿心希望閔的反應時間別太長,太長……這中間就不知道會出現什麽變數了。他隻有把這些焦慮都壓下心底,繼續與小雷家幹將們熱火朝天地討論。
  閔廠長與劉總工談後,劉總工依然說沒人能接手宋運輝的工作,包括劉總工自己。但他並不死心,不信一個人的作用能頂得過一個團隊,他指使繼任劉總工職務的新總工暫時接手宋運輝的工作。當即下麵傳出風言風語,說一個總廠副廠長級別的總工接替一個分廠車間主任級別的工作,這明擺著要麽是牛刀小試大材小用,要麽是以前欺負人小宋年輕人,總之總廠的安排大有缺陷。
  閔廠長性格強硬,對此聽而不聞,可那位總工卻是如坐火山口。做好,是本份,做不好,麵子丟大了。
  總工本就因為劉總工的預言而忐忑,等坐到宋運輝的位置上,聞著桌子椅子消毒後的怪味,幾乎五分鍾接待一個來電或者來人請示匯報,一天下來,總工被消毒水味道嗆得頭暈腦漲,臉色煞白,滿腦子都是技改內容打亂仗,腦漿似乎如翻滾的熱粥,咕嚕咕嚕直響。
  總工自知力有不逮,可總是心有不甘,更不願向上推脫,讓人輕視。總工抱著一絲僥幸心理想,或許,隻是他因為第一天接手技改工作,不熟悉,才會千頭萬緒抓不出個脈絡。他想,設備還是那個一分廠的老底,他年輕時閉著眼睛都能在車間裏走,如今技改,而不是一窩端,就那些設備,能逃出框架外去?
  總工這麽一想,心中便是有了線索。下班回家,根據設備走向,將所有技改工作條塊分割,然後將白天接觸的那些攪得他腦子一鍋粥的問題規類填寫。一晚上坐下來,他心裏有了點自信。第二天早上閔廠長特意跑來關心技改的問題,他能自信回答:正在進入狀態。閔廠長自然是高興,心說原來是劉總工估計得太過保守。也難免,老年人,尤其是老年技術人員,最容易犯過於保守的通病。
  唯有程廠長了解情況後,心中焦急。可再焦急,他也隻能按兵不動,靜觀其變,看技改未來走向。如果女婿聰明反被聰明誤,那也沒有辦法了,總不能要宋運輝立刻解說沒有甲肝這回事,立刻回來搶回總工的工作。這會讓宋運輝成為係統內一輩子的笑柄。程廠長越來越感覺女婿有走鋼絲之虞。總廠人才輩出,哪可能少一個宋運輝金州轉不下去。宋運輝是太順致太狂了,以致以為老子天下第一。程廠長後悔當時因為自己也是生氣,沒勸阻女婿走這招險棋。
  他中午回家,給雷東寶家打電話,告訴宋運輝此事。宋運輝聽了也是擔心,但他還是安慰嶽父,“爸,我最願意看到總工接手的時間拖長一點,問題顯露得徹底一點,攤子搞得難收拾一點。如果總工一上來就說幹不了,而不是如今的亂彈琴,技改工作就不可能生出太大亂象,閔就不會跟我太多妥協。”
  可是,放下電話,宋運輝還是掩卷思考很久,估摸總工究竟會做些什麽。他心裏最清楚的是,即使他走鋼絲成功,回去金州,那一大堆爛攤子,收拾起來將夠他頭痛,也可能無法收拾,毀他在技術界的名譽不說,閔還可以推翻城下之盟。他把閔逼上懸崖,又何嚐不是把自己逼上懸崖。可非如此,他能忍受處處被動挨打?不,他做狗崽子時候都不肯。他心裏清楚,他隻有華山一條道可走,可依然難免滿心忐忑。
  此時,整個小雷家的人都忙,雷東寶去市裏跟人談事,四大金剛各有工作,隻有他一個人最閑,拿著梁思申寄來的書學習。梁思申自從上大學後,特別是做了跨國貿易和炒匯炒股之後,寄來的書越來越精彩,有些書梁思申自己也看,常常一本書裏夾著許多她自製書簽,說明自己的感想。宋運輝以前知道這些是好書,可惜他時間太少。現在,終於可以有大段時間看,卻心不在焉。
  他放下書走出去。不得不承認,小雷家如果沒那股子臭味繞村,眼下桃紅柳綠,著實美不勝收。村道河堤的樹長大不少,正齊齊吐著新綠。遠處的山上,是層層桃李花,山下地頭,是小小紫雲英花鋪就的氈子,還有星星點點的油菜花開始嬌黃。不像金州,也是臭,化工廠特有的臭,但看不到那麽天真的春意。
  隻是那河水,顏色曖昧的混濁。
  宋運輝稍走走便回來,才能靜下心來繼續看書。雷母旁觀著心說,他們宋家人怎麽都喜歡書,做弟弟的更不得了,看的都是洋文啊。雷母都不敢接近宋運輝,就像不敢接近老徐一樣,她感覺這兩個人身上都帶著一股子高不可攀的冷氣。宋運輝絕想不到自己給雷母造成困惑,他依然專心看他的書,不知疲倦地看。但有種總是有一塊地方,一直隱隱的抽動,提醒他頭頂還懸著一把不可知的寶劍。
  等待的時候度日如年。宋運輝這個從不吸煙的,三天時間,從周二到周四,整整吸掉雷東寶放著待客用的一包香煙。吸得嗓子發癢,聲音沙啞。雷東寶很是不能明白,宋運輝把事情搞得那麽複雜幹什麽,而且這辦法據說還自傷,不,自殘。雷東寶說,爽快點,拍桌子跟廠長吵一頓,有話直說,老大一個男人又不是沒地方去,死守那金州一百多塊錢幹嗎。
  宋運輝也憋屈,可他已不是一個人,嶽父又已經失勢,他不能再往嶽父家堆積麻煩。
  周四晚上,嶽父每天打電話來的時間,卻一直沒有電話來。宋運輝吃完飯後與雷士根和雷正明研究登峰廠的考核,可眼睛總忍不住往電話和手表上瞄。雷正明年輕好新奇,看著宋運輝的手表越看越歡喜,笑道:“宋處,你的手表借我看看,真派頭。”
  宋運輝把手表摘下交給雷正明,“國外的。”他終於還是忍不住起身撥電話去嶽父家。他的事,猶如點燃的引信,時間每過去一個小時,離爆炸越近。
  那邊,接起電話的果然是他嶽父,但是他嶽父接到電話,才聽他叫一聲“爸”,就鎮定自若地說一句“又是打錯”,便把電話掛了。宋運輝猜測,毫無疑問,家中有人。而且那人,估計不是水,就是閔。
  終於金州有了反饋。任何的反饋,都比沒有反應要強。宋運輝心情由焦慮,變為急切。雷東寶看得真切,奇道:“幹嗎啦?屁股生疔瘡了?坐穩點嘛。”
  雷正明將手表從自己手腕摘下來,交給宋運輝,“宋處,下次去國外出差幫我帶個手表行不行?我上回看到一個廣東人戴著香港買的手表,全金的,這手腕一伸出來,派頭沒得說了。”
  宋運輝知道雷正明看不上他這隻銀光閃閃看似簡單的手表,微笑道:“行,帶大件的有指標,帶隻手表回來應該沒問題,你早些開始準備外匯吧。到銀行門口找黃牛換美元,換來的美元要黃牛存到銀行裏,你就拿三個月存單,免得你自己不認識美鈔,受騙上當。我們繼續吧。”
  雷正明大喜,討論中間時候,又插話央著宋運輝給他買別的,比如全黑墨鏡,正宗金利來領帶或者皮爾·卡丹領帶和皮帶,金光閃閃的打火機,還有女人用的胭脂花粉等。宋運輝一一答應。又看手表,距離他打嶽父家電話,已經一個多小時。
  好不容易,接近九點半時候,雷東寶家的電話才響,雷東寶接的電話,可是,宋運輝看到,雷東寶的臉色大變,變得煩躁,說句“沒空”,就擱下電話。宋運輝一顆提起的心無奈地放回本位。雷士根卻是隱隱猜到打來電話的是誰,小心看了一眼宋運輝,拿話扯開大家注意力。
  宋運輝不疑有他,因為第二個電話緊接著又來。雷東寶以為又是韋春紅,板著臉接起電話就道:“幹嗎?”
  那邊卻是程廠長,“小雷嗎?我小輝嶽父。”
  雷東寶立刻道:“你總算來電話了,你再不來電話,小輝屁股快磨出血了。”
  宋運輝忙跳過去搶來電話,急切地問:“爸,剛才誰來?”
  “你無論如何不會想到,兩個人,一個前總工,一個現總工,想跟我套近乎,說想去探望你,我跟他們說,還隔離呢,去了也是看個醫院大門。否則我們家開顏早衝去了。他們支持不下去了吧,你直接領導還沒要求探望,他們搞什麽。我最不明白的是老劉趟什麽混水,這人年紀大了,經不起人家幾句吹捧,老命麵子都霍得出去。”
  宋運輝終於掌不住放聲大笑:“他們撐不住了。”
  程廠長卻嚴肅地道:“你別高興太早。目前撐不住的不是閔,今天技改組開會,閔主持,任命老劉為技改工程總指揮。對你有利的一麵是,你的水平被認可,現在大家都在看兩個總工的笑話,說兩個總工不如一半還掛在出口科的半個副處,這笑話傳得沸沸揚揚。但任命劉,劉又肯上任,讓我看到事情大大的不妙。你說,閔到時候會不會把責任往劉身上一推,他自己金蟬脫殼?劉反正已經退休,做不做得成技改,最多影響名譽,與前途無關,劉隻要肯擔著,技改如果最終拖了時間,總廠損失再慘重,也與閔沒最大關係了。可是你,你甲肝總有好的時候吧?”
  宋運輝聽了呆住,他沒想到,強中還有強中手,閔會使出這麽一招。如此以來,技改失敗對閔的地位威脅減小,閔還肯接受他的城下之盟?
  程廠長料想得到宋運輝的驚詫,“你現在開始好好想想,有什麽辦法,可以把水攪混。”
  “難。”宋運輝毫不遲疑地回答,“有了替死鬼,水攪得再混,又什麽用。”
  “總有辦法的,你好好想想。”
  宋運輝沉吟會兒,道:“下禮拜,他們要來,就讓他們來吧。按說甲肝十天左右可以解除隔離,下周我應該是可以被送回家修養。劉老總,他折騰得起,就讓他折騰。沒見過這麽不甘寂寞的人。”
  “好吧,先這麽打算,邊打邊看。”
  宋運輝放下電話,對雷東寶道:“大哥你看,我說要在你家住不少時間吧。”
  “愛住多久。我還想你不走呢。”
  宋運輝點點頭:“情況看來變得糟糕,七成可能,我會長駐下去。”
  “我歡迎。你丈人家怎麽處理?”
  “這是我最大問題。我想想。”宋運輝心說,他現在如果回去,事情隻有變得更糟。
  雷士根與雷正明都聽著兩人的談話,這才明白宋運輝原來工作上出了問題。尤其是雷士根心想,這人小小年紀還真沉得住氣,前幾天一直沒看出來。
  雷士根與雷正明都識趣地又稍微討論幾句,告辭離開。宋運輝煩悶地抽出一枝香煙,到門外去抽。雷東寶本來準備去睡覺,看著小舅子這樣,不忍心。可又不喜歡宋運輝處理事情的方式,沒法勸解,怕自己火氣上來先與宋運輝爭起來。可終於還是沒忍住,等宋運輝掐滅煙頭進來關上門,他不耐地道:“直接給你們廠長打電話,別不死不活吊著。看你樣子,好賴都是個岀局,不如做得痛快點。”
  “再說吧,我這幾年確實很累,也該長長休個長假。白天你又去市裏幹什麽?這幾天跑得忒勤,懷疑你這人愣是不肯放棄市電線電纜廠。”
  “管好你自個兒。”雷東寶走上樓梯,可還是被宋運輝問岀興趣,“我去二輕局,你知道他們怎麽說?”
  “國家財產,不賣!”
  “我能那麽容易放手?我什麽時候成的軟蛋?”
  “我哪知道你什麽時候成的軟蛋。你別又提出承包吧?”
  雷東寶得意地道:“你總算不笨,我更不笨。我跟他們提出,我買設備。”
  宋運輝一聽,擦著雷東寶走上樓去,“正明和我已經算出來,你們那套舊電線設備基本不賺錢,耗能太高。”
  雷東寶“哼”地一聲,誌得意滿地道:“你看我的,我比你聰明,更比你幹脆。”
  “未必。”宋運輝拿著書走進那間老徐來時住過的房間。正想關門,雷東寶卻心癢難搔地道:“二十五萬,你說值不值?”
  宋運輝大驚,他向雷正明好好谘詢過市電線電纜廠的設備,為的就是可以在做雷東寶思想工作的時候言之有據,可聽到這麽一個價錢,他無法不吃驚,站在門口進退不得,看著洋洋得意的雷東寶道:“二輕局以為賣廢鐵啊。”
  雷東寶得意地“嘿嘿”一笑,卻是故意不答,轉進自己房門,他才不關著門睡覺,他睡眠好得很,不怕吵。
  宋運輝前思後想很久,想到雷東寶對市電線電纜廠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結,想到賣廢鐵一樣的價錢,走到雷東寶臥室門口,問道:“你沒做手腳吧?”
  雷東寶滿不在乎地道:“否則哪來廢鐵價。”
  宋運輝擔心地道:“你這價錢明顯的不合理,太明顯,會出事。”
  雷東寶還是嘿嘿一笑,“天知地知。”
  宋運輝想說什麽,可終於沒說。想到自己遭遇的不合理對待,想到虞山卿的反而如魚得水,他本來想勸雷東寶的做人道理到了嘴邊,卻無法吐出。誰比誰更適合生存呢?大自然的法則,就是適者生存。他是不是太異類?他耳邊不由自主響起那首一看到便震撼了他,一眼之後便無法忘記的北島的詩,“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回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當時看的時候,直呼痛快,但現在隱隱想到,北島寫下這四句的時候,他在懷疑吧。
  雷東寶本想與宋運輝辯個明白,教育教育這個隻知道想,不懂得做的妻弟,可見宋運輝好一陣沒有回答,禁不住奇道:“嚇傻了?”
  宋運輝被雷東寶的大嗓門喚醒,怏怏地道:“沒有,或者是你做得對。現在前麵機會很多,可道路狹窄,或許……狹路相逢勇者勝。”
  雷東寶不是很懂宋運輝的意思,但他作為姐夫,還是很負責地扮演姐夫的角色,“你呀,少想多做,或者邊想邊做。否則,等你想好,好東西全讓人家手快的搶光了,你再想有什麽用。”
  宋運輝有些感慨地歎了聲氣,“對,什麽謀定而後動。晚安,我再想想我該怎麽做。”
  雷東寶聽著隻會躺床上翻白眼,他說了半天都是白說,此人竟然還是要想想。那聰明腦袋,他真想找什麽砸醒宋運輝。
  宋運輝躺到自己的床上,他沒想該如何應付金州的事,他回想,回想從小走來的路。他的腦袋裏,“我不相信”與“我懷疑”交替輪回。
  
  可是,宋運輝的估計還是有些小偏差。雖然劉總工精於技術,可因為已經脫離基層久遠,他可以做到很好的宏觀指導,可是要像宋運輝剛下基層時候一樣,每個非標件都有測繪圖紙的傻事他畢竟沒做過,即使做了也已經概念模糊。偏生這種技改的事,是無數毫無係統化可言的雞毛蒜皮湊起來的一件龐大工程,麵對這一地的雞毛蒜皮按部就班地需要前進,需要銜接,需要拍板選定,劉總工感受到什麽叫艱巨。這個工作量,太大。
  他接手了,他一開始上來處理的幾件事,確實獲得技改組成員的擁戴,首先是因為大家本來就敬重他,其次是因為他確實有料。但是他處理工作的速度與宋運輝大相徑庭。因為不熟悉,他需要查閱資料,深思熟慮後,才能得出結論,因此宋運輝一天能處理五十件事,他隻能處理五件,連宋運輝都得經常加班,他更是拿加班當家常便飯。其次,兩人的工作方式也大有不同,宋運輝年輕驃悍,也因為確實心中有料,傾向於一言堂,而劉總工經曆多年運動,深知在責任重大工程中,群眾表決通過是個最好的保護傘,他已經習慣通過開會集體討論通過決議。因此更是拖後進程。
  劉總工一來是感激於閔廠長這個後輩的器重賞識抬舉,二來也是為他自己的愛好,和自己的榮譽,他傾力而為。可他到底是那麽大的年紀,精力與以往已是大大不同。接手的前幾天,在現任總工的協助下,還算勉力應付,可他自己心裏明白,進度被拖延,他身體有些吃不消。但很快,有些他不熟悉的東西也開始追著他要結論,那些進口設備,劉總工能看得懂俄文,也能稍稍看得懂英文,可此時臨時抱佛腳才開始看說明,哪裏還來得及。再說,宋運輝記性好,又是一開始主持技改,許多事情可以想都不想地脫口而出,都不用留下什麽資料備查,於是劉總工遇到很多事都是一頭霧水,不得不召集人手從頭演示一遍,以獲得概念。本來,半路接手一件工作已經不是一件容易事,何況,接手的是一個快手加熟手的工作。進行到一半的技改工作,已有自己的生命,有時已經是工作的進程推動者相關人員行動,包括指揮者的運籌。
  劉總工一心鑽進技改裏,吃飯睡覺時候,滿腦子也都是技改。吃飯,都是家裏老伴送飯到辦公室,睡覺,得兒女掐著時間把他從辦公室拖回家,否則老頭鑽在工作裏忘了時間。可這樣的高強度,劉總工支持幾天還行,三天下來,老伴兒不讓了,這不是要老命嘛。老頭失眠了,便秘了,頸椎病犯了,老伴兒和女兒們都急得不得了。而對於劉總工而言,最要命的還是失眠,白天腦子運動得太緊張,睡下時候依然猶如繃緊的弓,無論如何靜止不下來。失眠的人記憶差,反應慢,不出三天,劉總工的工作進度開始慢下來,對那些拉著警報闖來的匯報反應遲鈍。
  有把年紀的技術人員尊重劉總工,可此時也難免怨聲載道。而那些年輕的,從沒在劉總工手下受過震懾的,則是開始不服,甚至抵製。技改組裏一麵倒的怨氣,可還是分廠兩派,一派依然願意理解劉總工,一派則開始給劉總工製造麻煩。
  然而,特殊曆史原因造成的技術斷層,讓那些有把年紀的中年技術員中氣不足,尤其是麵對有正規大學文憑,理論知識紮實,英語水平正符合技改要求的如雨後春筍般冒尖的年輕人,他們很多選擇退縮。他們雖然願意理解劉總工,可他們沒聲音,這一派氣勢嚴重不足。反之,那些年輕的卻是聲勢如虹。幾年下來,年輕的因為技術掌握得快,尤其是從新車間玩過德國設備出來的年輕技術員更輕視那些不求上進或者基礎很差的中年技術人員,年輕人又是本性蔑視權威的,他們看不慣劉總工所謂慎重的工作方式,認為是落後,而如今劉總工無法及時回答他們的訴求,有些人更是當場就責問劉總工到底懂不懂。這讓劉總工一個老知識分子的自尊深受重創。而更大的打擊,還在於這些年輕人口無遮攔傳出去的評價,他們都說,再來兩個這樣的總工也沒用,技改還不如暫停,等宋處養好病回來再繼續,否則隻有被這幫老家夥搞亂,宋處回來更難收拾。劉總工更是失眠,幾天下來,麵無人色。
  連程廠長都沒想到,局勢會迅速走向如此戲劇化的地步。他不得不在心裏重新審視女婿的工作能力,難道,如今是他們年輕人的天下了?想到當年新車間組建時候宋運輝的工作量,細細分析下去,還真是一個頂仨,能力非老年人可比。看來他前不久也是沒意識到這個特定時期年輕人無遮無擋的崛起,又估錯年輕人盛勢下的強力反彈,才會估錯形勢,給女婿頭頂澆冰水。如今看來,即使劉總工的身體能頂住,下麵的小年輕也不幹了。這樣的局勢,閔又將如何應付?程廠長都覺得有些難。他估計,閔千算萬算,也漏算現在年輕人的力量。
  如今的局勢,已不是拖延幾天進度,默認一些損失,卻還能完成的問題,如今的局勢是,事實表明,劉總工無法擔當指揮。
  劉總工適時地病倒了。確切地說,劉總工病而沒倒,可他家的龐大娘子軍不幹了。都是一個總廠進出的人,老頭子可以不甘寂寞,冒死上陣,女兒們可都清楚著這是怎麽回事。再加如今兩個總工不如一個副處的嘲笑越來越多,大家也全都相信。女兒們氣憤於老父親的不知進退,一致決定,將已經累得老眼昏花的劉總工軟禁。都退休的人了,幹嗎那麽拚命。而且,退休的人又何必搭理什麽組織不組織。
  閔廠長措手不及。
  程廠長把戰況告訴宋運輝的時候,宋運輝卻已經沒了開始策劃時候赤膊上陣的咬牙切齒勁頭,就算是他算無遺策,百發百中,可又如何?贏了,可本質依然是掙紮。因此贏了,也隻是暫時。而且這種內耗,又有什麽可喜?他已經冷冷地跳出自身身份局限,以旁觀者的清冷眼光看待與閔的較量,他看清較量的本質,他知道了自己該怎麽做。
  因此,在獲知劉總工病倒的第二天,星期二,他就主動打電話給技改組,用他被香煙熏啞的嗓子告訴當時接聽電話的女科員,說他已經被解除隔離,住回自己家裏,以後工作上有問題就直接打他電話。他不再消極等待。
  很快,技改組新任副總指揮被現實架空,而雷東寶家的電話則成了發燙的熱線。
  程廠長反對無效,隻好聽任女婿在沒取得閔的態度的前提下局部恢複工作。而更沒想到的是水書記。水書記一直認定宋運輝的甲肝是造假,因為這事情來得太巧,而他又恰巧了解宋運輝的抵觸情緒。他等著宋運輝揭竿而起,而後,他會從中周旋,以閔被技改工作停滯而挾製的名義,打著為閔脫困解難的旗號,將宋運輝提升到一個合適位置,一個閔更難打壓的位置,事實造成他離任後,金州內部的兩嶽對峙。他相信,宋運輝在積累上不是閔的對手,而在技術和外務上,閔卻是拍馬難及。一個非一人獨大的團體,才有他水書記退休後可以盡情發揮餘熱的可能。但是,宋運輝卻忽然取消對峙,放棄已經取得的優勢,水書記一時想不明白,宋運輝是傻了,還是他原本把宋運輝想太高明了,人家是真的甲肝,真的不得不放棄工作。
  如此一來,他水書記還如何就中周旋。
  閔廠長更是無比驚訝地注視著宋運輝的舉動。他也認為宋運輝的甲肝來得太恰到好處,其中緣由不言而喻,可在他無法找到宋運輝沒病證據的前提下,他不肯被宋運輝挾持,而壞他新官上任三把火,也為他以後與宋運輝的相對埋下不利,他做了無數努力,可他在周一處於焦頭爛額的頂點。他原本已經在打算,該怎麽與留在廠裏的程廠長談判,他可以做多少妥協,沒想到,宋運輝卻打來電話,恢複工作。他也一頭霧水,不明白宋運輝到底是真病假病。他當天什麽都沒說,隻密切關注著技改組在一條熱線的指揮下,開始恢複正常工作。但閔廠長心頭卻更覺壓力,那來自一種不可知的,他無法主動操控的局勢。
  宋運輝的忽然回歸,徹底打破輿論對宋運輝之病的猜測,總廠這個小社會的輿論極速發酵,一時把宋運輝的形象粉刷得完美無比:一個無私工作的年輕人,一個技術極端高超的年輕幹部,一個富有責任心的優秀領導人。而這等高大形象,襯得眾人心知肚明的宋運輝對立麵閔廠長極其蒼白。所有有關宋運輝要逃離、不負責任的傳言頃刻消失。
  閔廠長覺得無比被動,而更被動的是,他吃完晚飯時候接到宋運輝電話。
  閔廠長聽到幾乎辨不出來的宋運輝的沙啞嗓音,極端震驚,幾乎是憑直覺才說出一句很合門麵的話,“啊,小宋,情況還好嗎?聲音好像不大對勁啊。你現在住哪裏,我過去探望。”
  宋運輝卻是有備而來,他是經過了一周的長考,一周的精心推算,和一周的下定決心,還有整半條的香煙,他胸有成竹。“閔廠長,本來應該立刻跟你聯係,可早上先打你電話時候你電話忙,於是先打了技改組,後來電話就一直沒放下過。我現在住姐夫家,農村環境好,房子大,蔬菜新鮮。麻煩請閔廠長打我這個電話吧,這到底是私人電話,總讓我姐夫為我岀長途費不大好。”
  宋運輝這個有些小氣的要求讓閔心理稍得寬鬆,比較情願地按照宋運輝給的號碼,回撥過去。“小宋,解除隔離了?精神還好嗎?聽聲音好像還不是很好。”
  “是,昨晚回的家,病房住不下了,醫生一看我脫離強感染期,黃疸也降下不少,就趕我回家。沒想到會出現這麽個意外,對不起,閔廠長,很影響總廠工作布局。可我暫時還不能恢複工作,比如今天稍微忙碌一點,沒睡午覺,精神好像就不如住院時候。”
  “啊對,不能急,不能急,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應該好好養病,早日康複才能早日回來工作。”
  “我本來也是這種打算,想努力休息好,早日可以得到醫生允許回來金州,即使暫時不能正常上班,也起碼能就近操個心做點事。可昨晚回來給家裏打電話報平安,從嶽父那兒得知技改工作進行得不容樂觀,而更讓我擔憂的是有些傳言,說我假借甲肝要挾閔廠長。我分析了一下,傳言還真有三分道理。所以我不敢懈怠,無論如何都得即刻恢複工作,也算是表明一個態度,我宋運輝不是那種人。”
  閔廠長清楚宋運輝準備跟他攤牌,但不清楚宋運輝攤開的牌會是什麽,他依然覺得異常被動。他想,會不會是宋運輝看到他的極端困境,先拋給他一點甜頭,讓他進一步明白宋運輝的威力,然後跟他談那種讓他無法接受的條件呢?但此時,他也隻能嗬嗬一笑,“當然,你是個很好的技術人員,一個技術人員,是不舍得親手傷害自己一手運作起來的工程的。懷疑你的人是別有用心。”
  “謝謝閔廠長,我很感激你的理解。不過我昨晚想了一夜,也覺得傳言有一定道理。傳言即使對我現狀反映有誤,但不能保證,未來哪天,我真鬼迷心竅做出不上路的事情。我想了想,目前情況下,傳言把我說成是閔廠長地位的挑戰者,言之過早。但現實是閔廠長正當盛年,而我又是年輕需要發展空間,未來我有沒有挑戰閔廠長的野心,這連我都沒法保證。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以目前輿論煽風點火,竭力挑撥離間的勢頭看,未來即使我沒野心,也會被輿論催得暴跳如雷,做出影響團結的事……”
  閔廠長心說,來了,果然來提這事,而且是咄咄逼人。閔廠長冷下臉,心中冷笑,小子,一點迂回都不講,也太不把他姓閔的放在眼裏。“小宋,你這種想法,我隻能說你太超前太荒謬了,你不是胡鬧的人,我不是武大郎,我們現在就能坐下來攤開說話,未來能發展到什麽地步呢?”
  “謝謝閔廠長的理解。我可能杞人憂天,但考慮到未來事實存在的可能競爭關係,和你了解的,我比較強的牛脾氣,我不願意看到我未來與我的老領導勾心鬥角,你死我活,無謂消耗實力,更影響感情影響關係,我不願意。傳言提醒了我,我想,我應該采取措施,阻止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情發生。我想請閔廠長幫忙,技改後,把我調離金州,調到其他沒有年輕有為領導人的單位去。”
  “什麽?”閔廠長聞言,脫口而出,宋運輝忽然恢複工作,已在他的意料之外,而宋運輝主動求去,更是讓他無言以對。對,他就是認定宋運輝是未來強有力競爭者,而這個競爭者卻忽然求去,退出舞台,那說明什麽?是否說明宋運輝的誠心?
  宋運輝暫時不語,讓閔有時間思考。他一周思考下來,最後決定放棄內耗極大,對閔的麵子打擊極大的對抗,選擇迂回。因此,他率先向閔展示誠意,徹底打破閔的固有思維,扭轉彼此關係的方向。
  閔廠長果然無法懷疑宋運輝的誠意,一個主動退出的人,尤其是在取得全麵優勢下做出實際行動主動退出的人,還能有什麽陰謀企圖可言?他不能不相信宋運輝前麵說的一串理由,即使心中有懷疑,懷疑宋運輝是頂不住壓力主動趁機示好,可在宋運輝主動退出的前提下,他難道還能做出什麽對不起宋運輝的事?即使想做,也不必了,做人何必趕盡殺絕。
  兩人隨後以最誠懇的態度,在電話裏商量宋運輝的去向,閔廠長在係統裏呆的時間長,交友廣闊,主動給宋運輝提出不少優良建議,讓宋運輝選擇。既然心結消除,閔廠長便是連以前與宋運輝的交鋒也忽略不計,真是萬分誠心地送這尊尊神安心上路。兩人商談得極好。
  宋運輝放下電話後,主動交出剩餘的半條香煙交給雷東寶,讓雷東寶鎖起來不要讓他碰到。
  他白天忙接金州的電話,晚上忙小雷家的考核,雷東寶說他都不怕腦袋用得發燒。
  再過一周,金州由閔廠長出麵,竭力要求宋運輝回金州修養,著小車班派車接宋運輝回來。眾人眼裏看到的,是閔廠長親自關心宋運輝的生活,而宋運輝則是報知遇之恩,抱病在家投入工作。哪裏有什麽傳說中的對立。
  水書記猜不透兩人葫蘆裏麵賣什麽藥,一時無從下手。
  不久,程副廠長調任程副書記,總廠令人意外的風平浪靜。消息宣布後不就,閔就出差了,他要根據約定竭力把宋運輝送出去。但這項工作,他做得愉快,他願意幫宋運輝的忙。
  隻有新上任的程副書記為女婿難過,太委屈了點,太不痛快自己。
  
  雷東寶送走宋運輝,照舊地忙碌著自己的大事。他這幾天下來,已經把市裏相關機關跑了個遍,他拿出登峰電線廠良好業績,和陳平原縣長硬要他爭取來的各色先進獎狀,除了這些硬碰硬的實際條件,還有,他疏爽的手法,他雖然不會陪笑臉,即使他笑,也並不可愛,可還是將上上下下跑了個透,一輛紅色摩托車載一個壯實農家漢子,在城市道路上大搖大擺。
  市電線電纜廠的買家並不止一個,可小雷家的登峰電線電纜廠綜合條件打分第一。首先,設備賣給小雷家,雖然是從國營到村集體,可依然還是在市裏,肥水不落外人田;其次,小雷家自己也做電線,以前還有接手市電線電纜廠舊設備的經驗,最具備合理對待市電線電纜廠設備的實力;再次,是小雷家不屈不撓的誠意。市電線電纜廠人雖然需得變賣家產才能維生,可好歹敝帚自珍,總希望自己用了多年的設備有個好歸宿,再加雷東寶在二輕局辦公室裏曾經不經意地提到,那麽多條設備拖到小雷家,小雷家一下需要增加許多技術工人,農村哪來那麽多技術工人,可能到時還得要二輕局幫忙做市電線電纜廠職工的工作,屈尊去小雷家上班,每星期回市裏一趟。
  雷東寶提出的這話比什麽都有效,立刻如夏日最熱烈的陽光照進將近一年領不到工資報銷不了醫藥費的市電線電纜廠工人心坎裏,這年頭,還有哪個工人老大哥寧願堅持原則,寧可吃市國營企業的草,不吃鄉鎮集體企業的糧?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雷東寶提出的建議是解決他們吃飯問題的好建議,他們的一身國企皇牌軍本事當然可以拿去那種雜牌軍企業耀武揚威,雖然,小雷家遠是遠了點,交通不便,一周才能回家一趟,可他們又有希望拿工資了不是?
  雖然雷東寶答允的收購設備價不高,甚至低得猶如買廢鐵,低得令市電線電纜廠上下心有不甘,可因為雷東寶在二輕局辦公室不經意間提到的一句話,讓那些有力氣依然可以工作的少壯派職工看到希望,而積極支持雷東寶的收購。
  唯有雷正明和雷士根聯合反對購買那些舊設備,兩人湊一起候著雷東寶高興時候,小心地拋出疑問,問那些不賺錢的設備拿來有什麽用。雷士根更是以老資格者的身份規勸雷東寶,別意氣用事。雷東寶斬釘截鐵地回答:“當廢鐵賣。”
  雷士根與雷正明麵麵相覷,雷正明依然小心地道:“那不很可惜嗎?那設備再差,起碼也有幾兩鐵能用。要不,確定我們買下那些設備後,我先帶人過去看看有多少東西可以拆來當備件存著。”
  雷東寶不屑一顧地道:“我們不缺那幾兩鐵,我們要徹底爭一口氣。”
  雷士根知道雷東寶那牛拉不回的脾氣,隻得退一步道:“好吧,看來二輕局很快能給決定,我們安排一下怎麽拆設備吧,隻是村裏現在人手不夠,壯勞力都進了廠子。不如花錢請外麵的吧。”
  雷東寶狡猾地一笑:“不用,交給邵家村采石場的,他們多的是人,多的是力氣。拆廢鐵賣來的錢,我分他們一成。我們不會虧。”
  雷士根聽著總覺得不對勁,雷東寶謀劃得似乎太周詳,“東寶,你會不會想做出些什麽來吧?”
  雷東寶“哼”了聲,“我說過,我不會放過市電線電纜廠。我要看著他們哭岀血。”
  雷士根婉言道:“東寶,別做得太過分,他們到底是國營廠,瘦死駱駝比馬壯,怎麽都有國家撐腰,我們做得太絕,怕以後上麵找我們算帳。”
  “他們跟我算什麽帳,東西到我手上就得任我處理。我買來的東西,砸爛燒光,都是我的事。”雷東寶一拳砸到桌上,滿眼都是騰騰煞氣,“我等會去邵家村采石場練大錘,你們去不?”
  雷東寶並沒有不滿雷士根的不參與,隻覺得雷士根這人有點掃興,他帶著雷正明一起去邵家村采石場掄了幾回大錘,又一起去市電線電纜廠實地查看。雷正明比雷東寶懂行得多,他在現場,附著雷東寶的耳朵,又提出許多令雷東寶心花怒放的主意。這些主意,令雷東寶更是向往二輕局正式點頭的那一天,他天天熱心地泡在市裏各相關機構,追著領導們加快研究批示。而那些市電線電纜廠的有些職工也是催著市裏快做決定。
  雷東寶被自己的計劃激動著,壓根兒都想不起縣裏還有個韋春紅。韋春紅念想不過,厚著臉皮找電話打到他家,他都是很沒情意地回以沒空,恨得韋春紅牙癢癢的,可又沒好意思真找上門去。
  終於,市裏的批文在千呼萬喚中下來。雷東寶當晚便召集通知人手,第二天天還沒亮,邵家村好幾十個采石工分乘三輛東方紅拖拉機,迎著微涼的春風,浩浩蕩蕩殺奔市電線電纜廠。
  雷東寶的摩托車比拖拉機跑得快,他下來抽出綁在車上的大錘,雙手掄起舞動幾圈,衝一起來的雷正明道:“第一錘,我來。”
  雷正明這個年輕的廠長摩拳擦掌,“那還用說,哈,今天要砸它個痛快。這死囚以前還到處造我們的謠,說我們鄉鎮企業做出來的都是垃圾,到底今天誰是垃圾,哈,他們翻身機會都沒有。”
  雷東寶更興奮,這個時機,他整整等了五年。他不時看著手表,不時自言自語,“我操,還沒來,別走錯路了吧。”
  終於,晨曦中,一隻一隻的東方紅拖拉機頭鑽出街巷,來到市電線電纜廠大門前。雷東寶二話沒說,操去大錘朝大門“噔噔”走去,一臉殺氣地高高掄起大錘,“轟”一聲砸在工廠鐵門大鎖上。這一錘,他練了三天,可在心中練了五個年頭。這一錘驚天動地地撕裂早晨的寧靜,轟開曾經把小雷家諸人擋在門外的阻攔,刹時,一個無力回天的巨人展現在這群躍躍欲試的草根麵前,張開雙臂任由宰割。
  邵家村的村民蜂擁衝進汙泥遍布的車間,手起錘落,好端端的設備頃刻被野蠻肢解,裝上吊機,拋上拖拉機,運去廢品站。門衛起先以為進了一幫強盜,貓在門房不敢吱聲,看著人都進了車間,才匆匆鑽出去到附近派出所報警。警察過來查看,雷東寶遞上蓋有大紅公章的批文,即刻說明問題。
  待得已經停工一年的市電線電纜廠職工春眠不覺曉,懶懶散散起床吃飯,才聽得消息說工廠給砸了。等有些對廠子有點感情的工人趕到市電線電纜廠,隻見大門洞開,車間裏麵早給拆得不成模樣。到處都是掄大錘的在那兒砸得震耳欲聾,已經有人砸開設備的水泥基礎,抽取裏麵鏽爛的鋼筋。那些一輩子都耗在市電線電纜廠的工人看著這種掠奪般的架勢,欲哭無淚,心疼地私語,哎唷那個電動機還是半新的呀那傳送輥是剛維護過的呀……。雷東寶滿意地看著這幫人臉上的苦痛,更是用力砸岀一錘,意氣風發地扯開嗓門大吼,“砸,凡是鐵的都砸了去。”
  二輕局的領導被市電線電纜廠人請來看罪證的時候,正好看到一幫人野蠻拆卸剛剛還用得好好的行車。隻聽上麵有人吹哨一聲指揮,大夥兒就跟聽見平日裏的“放炮”哨聲一樣,一個個衝往門外,二輕局的人正好走到門口,隻聽車間裏驚天動地一聲響,行車橫梁從天而降,一陣地動山搖之後,二輕局領導們站穩心定了,才看到好好一跨行車已經屍橫在地,早已散架成廢鐵一堆。而一群掄大錘的早大呼一聲又衝進去,收拾塵灰稍定的戰場。
  二輕局的領導看得目瞪口呆,都心說這怎麽跟原先的設定不一樣的啊,不是說要拆去小雷家重新用嗎?見到依然手拖一把大錘的雷東寶,忙上去拉住他詢問。雷東寶卻有一番入情入理的解釋,他說,他買下設備後,大家就以前那台市電纜廠舊設備做了利潤分析,發覺別看機器在轉,可並不賺錢,因此大家都反對購買。他想領導都已經在批,他這時候再退出有點對不起領導們的關心,隻好硬著頭皮賠本也要買下這些設備。
  二輕局領導難以回答,設備是他們簽字批準賣掉的,如今砸都已經砸了,難道還能如何?隻是無法向那些依然翹首等著去小雷家上班的工人交待。
  而隨著時間推移,那幫讓二輕局領導操心的原市電線電纜廠職工陸續出現,但他們再也凝不成五年前那樣的整體,麵對裏麵一群凶猛地掄大錘砸毀他們心血的他們曾經很瞧不起的農民,他們個個裹足不前,隻在外麵三三兩兩地痛罵,甚至都沒人去動一下雷東寶和雷正明的摩托車。雷東寶輕蔑地看著那幫人,心說他們還有臉叫嚷,五年前他們小雷家還沒電線廠,五年後小雷家的登峰電線全省有名,發家還是靠的他們市電線電纜廠廢棄的設備。那幫混吃等死的,落那麽個下場是活該。
  傍晚時候,富裕的小雷家村民看地上設備已經拆光,雷正明揮手一個“撤”,大家便騎上各色各樣的摩托車走了。比較窮的邵家村的可不願,地上的設備基礎裏全是鋼筋,鋼筋鋪得又密又粗,他們怎麽舍得放棄。他們家都不回了,怕這一走人家關上門不放他們進來,連夜在裏麵挑燈夜戰,幾十個人將車間地麵挖了個遍,又有人回去通知新血加入,大家輪著挖掘,遇到電纜設備基礎堅實,挖之不開,這些石匠們竟然還想到用少許炸藥炸開,硬是幾天時間,連把基礎下麵拿來打樁用的爛鐵管都挖了出來。他們走後,車間一片狼藉,到處坑坑窪窪,即便是磁鐵拿來,都未必能吸來一絲鐵星,完全就是洗劫的結果。
  人們當然不會想到這是小雷家以外的邵家村幹的好事,人們都說這是雷東寶的報複,瘋狂報複,就是要用砸爛一切,來將市電線電纜廠以前欺負過小雷家的人打倒在地,再踩上一腳。雷東寶壓根兒不要辯解,對,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這也是他叫來邵家村那些窮石匠們出馬的動機。別人愛罵罵去,他們除了罵,還能做什麽?雷東寶徹底蔑視那些臉色白淨的城裏人。而城裏人則是徹底視雷東寶為土匪,都說現在這年頭,也就這種土匪才能發財。
  二輕局的後來隱約猜到雷東寶欺騙了他們,但他們沒臉承認,唯有在陳平原麵前告了一狀。陳平原對於這種沒發生在他縣境內的衝突抱手隔岸觀火,不過回頭還是問雷東寶,是不是為去世多年的妻子報仇,雷東寶毫不掩飾地承認。陳平原笑稱雷東寶是雷老虎,不過,陳平原以老友身份,依然笑眯眯地說,殺人,最厲害的是用筆,而不是用刀。
  陳平原親自捉筆,以市電線電纜廠與小雷家登峰電線電纜廠的現狀對比為題材,寫了一篇文章。文章以翔實素材,細述小雷家登峰電線電纜廠如何從一台市電線電纜廠廢棄設備起家,在縣委縣政府的正確引導和資金支持下,從一無所有,發展到如今的輝煌,以一家廠之力,帶動全村農民致富,也帶動周邊村莊農民致富,這是政策對路,執行對路的最佳典範。
  雷東寶看了心說,登峰的發展跟縣裏有什麽關係,都是他們自己鑽牆角扒地洞掙來前程,怎麽就是縣裏的功勞了。但他也無所謂,功勞又不能當飯吃,陳平原要就拿去,大家多年朋友了,這點虛名他送得起。
  可雷東寶沒想到,陳平原還真是一舉兩得地幫他又殺了市電線電纜廠一刀。陳平原的文章一在日報上登岀來,雷正明立刻從各方獲得反響,同行都說,雷東寶的一錘把市電線電纜廠砸死了,陳平原的文章又把市電線電纜廠大卸八塊,以後市電線電纜廠曾經做過領導的人,從此都沒臉在業內抬頭見人,而那些原市電線電纜廠的工人,則是都沒好意思承認自己是又懶又蠢的舊人。因為一篇登載在黨報上的文章,足以把一個事件定性。
  而算下來,小雷家村經濟在這件事上不賺不虧,雷士根卻還是搖頭不以為然,說雷東寶這是何必了,硬是給自己留個罵名才爽快。雷東寶當然是不肯接受雷士根的羅嗦。但是雷士根的羅嗦,雷正明作為小輩卻不能不聽。雷士根教育雷正明很嚴厲,他從方方麵麵分析了這事對小雷家和對雷東寶本人的損害,指出一個狂妄的人會激起的可能性反彈,他要雷正明不許少年得誌,不知天高地厚,說雷正明沒雷東寶那樣的本錢,以後不許起哄架秧。雷正明被雷士根罵得一聲都不能出,隻好聽著,也隻有虛心接受。
  對於雷士根對雷正明的管教,雷東寶不出一聲。他心裏清楚雷士根的負責,也賞識雷士根的謹慎,更知道自己的冒失需要雷士根的掃尾,隻要雷士根的小心不要涉及到他的基本原則,他或默許或支持,從不反對。村裏人也都說書記村長穿的是連襠褲。雷東寶知道,如果不是雷士根替他做好細節,他那大刀闊斧的管法肯定得亂套,他說雷士根是小雷家村的大管家。
  雷士根心思如發,看得出雷東寶對他的無比信任,自然是盡心盡力,鞠躬盡瘁。
  市電線電纜廠的事過去,雷東寶這才有時間有精力想到韋春紅。他帶著勝利的得意終於光臨縣裏的車站飯店,把韋春紅折騰得幾乎一夜沒睡。可等韋春紅微含酸意地問起雷東寶剛做的轟轟烈烈事是不是為了他去世的妻子,雷東寶卻是一句“閉嘴”,背過身去便睡。韋春紅看著麵前小山包似的背,氣極而泣,可沒人伸手安慰她。她終於感知,自己其實在雷東寶心頭什麽都不是。
  
  楊巡春節後先一步押著兩輛車的貨色回去東北,戴嬌鳳嫌貨車又冷又癲,一路下來癲得骨頭散架不說,出了錦州,更是給凍成冰棍,她要求自個兒坐火車去東北。楊巡心裏雖然盼著戴嬌鳳一起走,路上不會寂寞,可他也知道坐貨車一路上的艱苦,尤其戴嬌鳳一個女孩子半路沒法找地方方便,不知多為難。他心疼老婆,朋友托朋友地好不容易替戴嬌鳳搞到一張軟臥票,又囑咐許多乘軟臥的訣竅,才告別跟車去了東北。
  戴嬌鳳到了時間拎一隻精美旅行袋上火車,上去就照著楊巡的吩咐打點了軟臥列車員,免得沒幹部證被趕去硬座。
  走進軟臥,簡直是走進另一個世界,裏麵雪白的床單,和來來往往看似有身份的人,讓戴嬌鳳一下覺得矜持起來。而她的美麗,也讓同一車廂另外三個男乘客注目,其中一個年輕戴金絲邊眼鏡的,還非常熱情地起身幫她把行李舉到行李架上。戴嬌鳳今時已不同過往,不再是沒見過世麵的農村丫頭,她現在知道微笑著說謝謝,然後從她的小皮包裏取出很是罕見的隨身聽,爬上她的上鋪閉目養神聽她的帽子皇後鳳飛飛的歌。
  但是那個金絲邊眼鏡年輕人就迷上了她,一直找話跟她搭訕,在了解到兩人竟然是同一個城市下車後,更是一直請戴嬌鳳去餐車吃飯。戴嬌鳳又不是不經人事的,還能看不出小夥子眼中的愛慕,但她心裏裝著楊巡,雖然眼前小夥子長得儒雅文氣,氣質出眾,可她還是不願搭理,一直淡淡的,也不肯去餐車吃飯,就吃她自己帶的東西。
  可戴嬌鳳越是淡淡地不理,那小夥子越是殷勤。戴嬌鳳貓在床上不下來,他就端水送茶,戴嬌鳳從床上下來,他就把鞋子替她拿出擺好,搞得戴嬌鳳極其為難。但她好歹是個資深美女,對於如此殷勤,她一概不理。隻是她長得媚,即使冷冷不理,那一雙美麗的眼睛依然猶如滴得岀水一般,看得小夥子心動神搖。
  可隨著火車一路向北,三天下來,旅客一個接一個地下車離開,戴嬌鳳所在的軟臥車廂裏隻剩她和小夥子兩個人。小夥子更是不管戴嬌鳳愛不愛聽,讀朦朧詩唱薑育恒的歌給戴嬌鳳聽,戴嬌鳳雖然不覺得這小夥子如以前追求她的那些男人那麽煩,可覺得這人也挺磨人的。後來眼看著離終點越來越近,小夥子拿自家地址給她,又說自己家情況給她聽,要兩人以後保持聯係。戴嬌鳳沒答應,可還是正眼看了小夥子一眼,沒想到這人竟然還是個什麽長的二兒子,難怪長得這麽貴氣。
  小夥子被那一眼所鼓舞,下了火車一定要叫車送戴嬌鳳去她住處,戴嬌鳳推都推不了,隻能接受,但明確告訴小夥子,她是有丈夫的人。小夥子一臉失望,可還是紳士一樣地送戴嬌鳳回家,記住地址而去。戴嬌鳳覺得那小夥子真有趣,還會對著姑娘念情詩,就好像外國電影裏似的,挺好玩。
  此時,楊巡還在路上,貨車可要比火車慢得多。
  得那小夥子真有趣,還會對著姑娘念情詩,就好像外國電影裏似的,挺好玩。
  此時,楊巡還在路上,貨車可要比火車慢得多。
  楊巡回來,兩人見麵,戴嬌鳳沒當回事地就把小夥子那事告訴了楊巡。楊巡不依了,啥,有人敢調戲他老婆?他七騙八拐地問岀小夥子家地址,趁哪天有閑,找幾個人衝去與那小夥子打了一架。他沒想到,那小夥子是訓練有素的,他們雖然人多,卻也沒多占便宜,兩下裏都打得鼻青臉腫。這下,楊巡沒教訓到小夥子,小夥子卻看清楚戴嬌鳳的丈夫是個不起眼的貨色,本來心裏已經放下的一段心事,這會兒又活動起來。
  但楊巡很快就忙碌起來,無法再進一步地給那小夥子以教訓。尤其是老王回來後,很快就開始與一家煤礦的生意。那筆生意數量相當的大,老王本來是想從楊巡這兒進電纜,倒手給煤礦,可數量那麽大,老王手中能調用的錢隻夠發其他地方采購的貨,而沒錢給大宗的電纜。他與楊巡好歹是朋友,他找楊巡協商如何應付這單生意。
  老王雖然做生意的資格老得比楊巡年紀都大,可遇到要人幫忙的事,還是得出麵叫上幾個朋友一起吃飯。那是朋友間彼此給麵子,做生意的人從來隻看誰資本雄厚,而不看年資大小,現在楊巡的資本,並不比老王差,甚至有過之。但做生意的人,還是要給年資幾分麵子,因此楊巡一叫就到,還帶著美美的戴嬌鳳。
  老王妻子也抱著他那個被罰去一大筆款的孩子一起在,一開席,兩夫妻就對著楊巡夫婦口吐蓮花。楊巡當然清楚是怎麽回事,笑著阻止道:“王叔,我一個小輩的,你就別抬舉我了,有啥事你盡管說,一句話。”
  老王有些吞吞吐吐,不過還是說了,“我年前不是跟你提起煤礦那筆生意嗎?現在有個問題,他們不肯給預付款,我那些錢你有數的,不夠買你的電纜……”
  楊巡邊聽心裏邊核算,立馬打斷道:“王叔意思是電纜就直接由我跟煤礦做?沒問題,好處費我算給王叔。”
  老王聽了心裏直罵,他辛辛苦苦打那麽多樁下去才獲得那生意,誰都知道他不會放給別人做,楊巡這是明知故問,還好處費呢,好處費能多少?這小子夠奸猾。可老王又不能翻臉,今天明擺著是他求楊巡,不能一毛不拔,隻能豁岀半身的毛讓楊巡拔。“我倒是本來打算推你給煤礦的,可你要是自個兒進去,上上下下還不得重新打點一遍?不如掛我名頭。我們說定,你批發價多少我們都清楚,煤礦開的價,都是明的,其中差價,我們五五開。等煤礦兩三個月後付款,我們結清。這是數量。”老王將電纜明細交給楊巡
  楊巡仔細看了,心中算盤撥得飛快,很快就將大致數字算出。心說老王真狠,這麽一大筆生意才經一下手,就想白拿一半。他笑了笑,卻冷靜果斷地道:“二八開吧,你二我八。做你這筆生意我還得問朋友借錢回去進貨,煤礦這東西一向都是拖欠的好手,誰知道得占我幾個月資金,這幾個月我都沒錢做別的生意了。不過王叔不一樣,到王叔這兒,我賠本也得做。”
  老王微笑道:“煤礦付款雖然拖,可從沒不付的,好就好在這裏。再說我打樁打得足,付錢不是問題。你說二八開,我還不如問人借個二分利,還賺什麽。三七開吧,我也不跟你小楊計較,大家一個地方出來的,互相幫忙。”
  楊巡舉起酒杯跟老王碰了下,幾個同鄉也一起舉杯,算是見證。一筆生意就這麽定下來。
  但楊巡散了席就急急回家,因為今年與媽約好每周六晚上八點打電話匯報平安,現在時間已經超過,媽等在村辦全村唯一一隻電話機邊不知道該等得如何心急。再說,今天要跟媽商量要緊事。
  戴嬌鳳才不急於等待未來婆婆的電話,對那婆婆她心懷不滿。但楊巡既然孝敬,她也隻好跟著。兩人晚上不敢在雪地騎車,從飯店出來,幾乎是小跑著回家。拿起電話撥通長途時候,楊巡還是氣喘籲籲的。
  楊巡媽當然等得急,但聽到兒子聲音,就什麽焦燥都沒了。“這麽冷的天還出去玩?你們哪兒現在零下幾度?”
  “零下一二十度吧,媽,我沒出去玩,今天如果沒事我不會出去。是王叔有事找我,王叔有筆生意要我一起做,我們剛談下來,幾個老鄉做見證。楊邐他們回家來沒有?”
  “回呢,都等在邊上要跟你說話。剛剛你一直不來電話,我們四個剛好湊一桌打四十分。嗬嗬,老三老四合一起淨欺負老二。”
  楊巡一起笑,但臉上卻滿是緊張,“媽,我跟王叔這筆生意,可能還得借人一點錢,最近手頭會比較緊一些……”
  “不要緊,你手頭緊就別寄錢來,媽從銀行去拿些出來,家用不用太多的。”
  楊巡猶豫了一下,看看戴嬌鳳,才道:“媽,是這樣的。我準備在市裏買套商品房結婚用,可沒市區戶口很難辦,這事我過年時候托給小鳳她哥哥幫忙。剛剛小鳳哥哥來電話說房子已經找好,是新建的紅梅小區,我本來想自己匯錢給他的,可正好王叔一筆生意來,媽,我讓小鳳她哥來找你吧,你先墊一下,我很快就能周轉出來。”
  楊母立刻警覺起來,“老大,這事沒聽你春節提起。家裏房子不是大著呢嗎,你還外麵買什麽房子。是不是小鳳她哥要結婚找你出錢?你可得給我說實話。”
  “不是不是,媽你想哪兒了。現在我們生活不是富裕點了嗎,我也想在城裏買間商品房住住,我們春節一起到市裏逛街。”楊巡一邊說,一邊看戴嬌鳳的臉色,果然見戴嬌鳳一臉不快。戴嬌鳳雖然聽不到楊母在電話裏說什麽,但想想都知道,肯定是在說她想騙楊家的錢,都把她當什麽了。本來她可以拿出這兩年存下來的體己錢先應付一下,可這下她倒要看看楊母準備怎麽做了。
  楊母以退為進,“也行,等小鳳她哥來,我跟著一起去,這麽大筆錢,我不放心交給一個年輕人。我得盯著他交錢開票上麵寫上你名字才放心。我下禮拜都有時間,你讓小鳳她哥到縣農業銀行,鼓樓那邊那個,八點鍾等著我。”
  楊巡再次為難,他答應房子寫戴嬌鳳名字的,看來要媽先墊一下錢的話,這事兒得黃。他隻得無奈地道:“錢沒藏在家裏?到縣裏拿出來再乘車去市裏,那也太麻煩了,一天沒法來回。媽,那就算了,我們以後再說。”
  楊母聽得出兒子的敷衍,估計兒子得想辦法借錢給那女人買房。她現在鞭長莫及,可那女人就在兒子身邊磨著兒子吹枕邊風,兒子還能不心軟?再說,通過兒子的敷衍,她更認定兒子肯定是被戴家逼著岀血汗錢幫戴家那個哥哥,她做媽的怎能袖手不管。“不麻煩,再麻煩也比從郵局匯款強,你那幾萬塊錢到郵局還不定得拿幾趟呢。你讓小鳳她哥找個時間吧。”
  楊巡雖然答應了,可心裏明白在媽這兒拿錢是死路一條。放下電話,他才想跟戴嬌鳳說他去借錢解決,戴嬌鳳忍了半天早憋不住了,氣憤地道:“你媽說什麽了?又說我是狐狸精?我好好一個清白人,怎麽到你媽眼裏就跟搶她兒子似的?楊巡你說,我搶你錢還是搶你人了?”
  楊巡懊惱地看著戴嬌鳳,心說他不該跟媽借錢,即使借錢也不能提起戴嬌鳳的哥,原先還想得好好的這事先瞞著媽,所有的事他都這裏自己解決,怎麽事情一有變化他又跟媽說了呢。他就是在媽麵前管不住自己的嘴。這下黃了,他兩頭不是人。他在大發脾氣的戴嬌鳳麵前賠了半天小心,直到第二天去郵局把錢匯岀,把匯單拿來給戴嬌鳳過目,戴嬌鳳還是跟他滿麵愁容,說這事要是給他媽知道了,以後看見她還不更得當仇人,戴嬌鳳不知道,等楊巡符合結婚年齡了,楊家那個刁鑽婆婆能不能放出戶口本讓她順利跟楊巡登記結婚。
  楊巡自然是賭咒發誓,說自己心裏隻愛一個人,可戴嬌鳳依然不能釋懷。戴嬌鳳愁的是,楊巡那麽聽他媽的,等結婚日臨近,誰知會不會岀岔子呢?
  因為把錢匯了一部分給戴家哥哥買房子,楊巡手頭更加吃緊,找朋友把現在與戴嬌鳳合住的房子押出去借來筆錢,都來不及回老家找登峰電線電纜廠,拿著錢到就近一家電線廠進貨,直接拉去老王說的那家煤礦。就這麽緊趕慢趕,來回也還是花了一禮拜時間。老王也趕緊著叫兒子押貨過來,總算兩人合力把煤礦的生意做成。兩人還高興地坐一起喝了一頓酒,就等著結帳拿錢的時候了。
  楊巡出差時候,小家裏正好米吃光了。戴嬌鳳雖然在家時候騎車騎得跟飛一樣,可在這冰天雪地的地方,雖然已經來了有年頭,可還是不敢冬天騎車,她就走著過去附近的糧站,準備先買個十斤應急,等楊巡回來再說。
  跌跌撞撞地背著米踩著又是雪又是冰的地麵出來,因為兩手得扶著肩上的米袋子,她越發走得艱難。說巧也巧,那個火車上遇見的小夥子正好經過看到,小夥子說一個江南大美女怎麽能做這種粗活,小夥子接了米袋,甩上他的吉普車,連人帶米地送戴嬌鳳回家。但小夥子耍了個心眼,方向盤一轉,帶著戴嬌鳳去看遠郊冰雪覆蓋的森林,看真真又厚又白如棉花如白雲的雪。可把戴嬌鳳樂壞了,跳進雪裏又是雪人又是雪仗地玩了個夠,玩得手腳冰涼麻木才被小夥子推上車。那小夥子不讓她伸手到暖氣口取暖,說這樣會傷手,他動手摘下戴嬌鳳的手套,如捧珠玉似的將戴嬌鳳的手捧在手心,替她摩擦活血,一直到戴嬌鳳的手指恢複知覺才禮貌地放手,而不是趁機占便宜。這時,腳底的熱量也漸漸透上來,戴嬌鳳渾身溫暖,也羞不可仰。
  小夥子愣愣看了會兒才將車開走,可路上意有所指地在聊天中說,沒想到戴嬌鳳結婚那麽早,年紀輕輕時候很容易衝動,很容易看錯人,一個不小心就壞了終身,人真應該多看看多見識,最後才決定。否則,大好一個人,沒幾年就成了黃臉婆子。若換作火車上聽到這話,戴嬌鳳會嗤之以鼻,可她現在剛被楊母搞得心煩意亂,不知前途走向何方,小夥子一席話,令她好生感慨。
  戴嬌鳳回到家裏,等楊巡出差回來再看楊巡,心裏就有了不一樣的感覺。而楊巡雖然是個千伶百俐的,可到底是年輕不懂情調,又是一上來就俘獲了大美女戴嬌鳳,雖然心裏對老婆充滿疼愛,可除了原始本能的那幾招,其他都不會,覺得對老婆好隻要讓老婆吃好穿好身體好就行,哪裏會想出什麽吟詩玩雪之類的高雅事兒,這就不知不覺在戴嬌鳳眼裏有了對比。
  可兩人終究是相愛的,戴嬌鳳心裏不舒服了兩天,回頭又跟楊巡整天笑嘻嘻的,楊巡嘴皮子滑,什麽話到他嘴裏一說總能讓人發笑。可每次戴嬌鳳問起等年齡到的時候,去結婚登記要用的戶口本和村裏證明怎麽辦時,楊巡的一張嘴總是滑不起來,楊巡雖然一個勁安慰戴嬌鳳說沒事沒事,可戴嬌鳳怎麽敢相信,要真沒事,楊巡的一張嘴能那麽老實?為此楊巡一直覺得對不起戴嬌鳳,對她加倍的好,雖然現在還借著朋友的錢,可買吃的買穿的一點不吝嗇。
  在江南,春節過後一個多月,各處早已開始春意萌動,處處可見探頭探腦的新綠。可在東北卻依然是飛雪連天,千裏冰封。楊巡見現在市場還沒正常啟動,春節後一直就沒讓戴嬌鳳去倉庫,都是他自己去管著。早晨他要出門,戴嬌鳳給他下了碗白菜餃子,吃飽喝足,又幫他把帽子圍巾裹緊了,才放他出門。楊巡又纏著戴嬌鳳親了幾口才肯走。一路笑眯眯的,到了倉庫,捅亮煤爐,卸下門板窗板,擦幹淨櫃台,讓人一眼看進來這兒是正常規矩地在營業。
  做完這些,就沒啥事了,楊巡烤著火爐無聊地朝窗外看,看斜對門的老王來上班了,看正對麵的一個老鄉也是來上班了,一會兒,對麵一排倉庫,隻隻煙洞裏冒出白煙。楊巡心說,他其實不來也行,倉庫裏的貨大多清給煤礦了,剩下隻有幾卷電線,還有以前問老王他們幾個老鄉拿的電器放在櫃台做樣品,就是小偷進來也偷不了幾塊錢。可不來吧,萬一老顧客來,找不到他,誤以為他沒再擺攤以後斷了生意了,那就糟了。所以條件再差也還得堅持著。
  正無聊著,忽然聽得外麵有嘈雜聲蓋過身邊的收音機,他探身往窗外看,見好多人氣勢洶洶圍住老王倉庫的門,群情激奮地不知說什麽。一會兒,隻見老王被警察拿手銬銬了從倉庫帶出來,那群圍觀的個個伸出拳頭打。楊巡這才聽清楚,原來是老王賣給煤礦的東西出事了,導致煤礦爆炸死了好多人。楊巡一下呆住了,他的電纜,他的錢,怎麽辦?那可是他出道將近四年掙的全部的錢啊。
  可沒等他回神,外麵忽然傳來“砰”一聲巨響,隨即都是敲碎砸破的聲音,楊巡給驚醒,往外一看,見剛才一起來的憤怒的人們衝進老王的倉庫,一會兒,連煤爐都被扔了出來。楊巡心說,這不會是煤礦死難職工家屬吧,換誰家裏死了人都不會放過老王。
  忽然,有個人又站老王隔壁那家倉庫窗前大吼一聲,“這家也有假啟動器,一樣的……”早有人接著嚷嚷:“這都是一窩兒的,他們都是一幫人,也砸了他們。”……
  楊巡不由一眼看向自己櫃台裏擺的老王家產的自耦減壓啟動器,心中一個激靈,本能地猴子似地緣柱而上,藏到大梁上,貓到陰暗裏。果然,沒多久,就見自家倉庫門被一棍砸開,一幫憤怒到跡近瘋狂的人衝進來將裏麵敲了個稀巴爛,外麵,則是傳來老鄉挨打的鬼哭狼嚎。楊巡一聲都不敢吭,躲在暗處緊張得發抖,這是他從小到大,遇見過的最危險最恐怖的事。他清楚,他隻要出聲,隻要被發現,無數拳頭棍子將招呼到他身上。換作他親人死在礦井,他能不瘋狂嗎?他這會兒就是被打死也沒人管。誰讓罪證也出現在他櫃台上。
  憤怒的人們掃蕩一通,又趕去下一家,這兒十多個倉庫都是他們老鄉,大多這家拿那家的產品,那家拿這家的產品,互通有無,他們夠砸。楊巡依然縮在上麵不敢下來,怕一下來被人發現挨揍。也看不見窗戶外麵正發生著什麽,隻聽到亂糟糟的呼喝聲。他這時大約摸清事情輪廓,估計是老王的自耦減壓啟動器偷工減料,其實沒有減壓作用,人家正規煤礦一用就短路了,煤礦下麵停電之後,停轉的風機沒法將井裏的瓦斯及時抽走,瓦斯超過一定濃度,煤井就炸了。這不知得死多少人。楊巡一邊為死在礦難的工人傷心,一邊為自己目前的處境憂心,而更煩心的,則是那注定收不回的貨款,還有還不了的借款。他相信,這會兒他若是還敢去煤礦要電纜錢,被人打死扔進深不可測的煤井都有可能。而還不了朋友的錢,他押給朋友的房子就沒了。這一來,本錢全沒了,又得從頭赤手空拳做起。
  寒風從被打碎的門窗鑽進,凍得楊巡四肢冰涼。絕望之中,他終於似乎聽見外麵似乎傳來有人維持秩序的聲音。楊巡依然不敢下去,卻聽見救護車的聲音由遠及近,楊巡更是心驚得不敢跳下去,這都給打得要救護車了,他怎能再撞上去。
  一直到救護車聲音遠去,外麵的人聲也消失,楊巡才敢跳下,可手足早已凍僵,這哪是跳下來,純粹是滾下。也顧不得疼了,連滾帶爬地逃回家去。到家回過神來,才發覺跳下來時在地上撐了一下的左手臂熱辣辣地疼,初時還想打熬過去,小時候跌打損傷多了,也沒見需要上醫院。可到了晚上越來越疼,冷汗都疼出來,戴嬌鳳求著楊巡去醫院,可醫院晚上X光不開,醫生初步診斷是骨折,給初步做了處理。
  兩人看看時間,決定不回去了,就坐醫院走廊長椅上等天亮,等X光室開門。
  楊巡雖然走南闖北,可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麽大挫折,簡直不知道怎麽應付。手臂又痛得整個人都頭昏腦漲,腦袋瓜子不靈,他隻會直著眼睛對著同樣也是花容失色滿臉焦慮的戴嬌鳳茫無目的地問,“怎麽辦,怎麽辦。”
  戴嬌鳳也是隻會問“怎麽辦”,她比楊巡更沒頭緒。但她好歹是不疼,頭腦清楚,她還能主動想別的,“要不,我們找人跟煤礦說一聲,說電纜是我們的,我們的電纜質量是沒問題的。”
  “沒用,都是老王名下掛著,誰相信電纜是我的。”
  “大家吃飯都聽見的,讓他們做個證明。”
  “誰還敢去送命,都不知道他們挨打情況怎麽樣,能活著回來就已經挺好了。”
  “那怎麽辦呢,我們的錢不是都沒了嗎?我們還借著別人的錢呢。”
  “房子賣了還不夠還錢,還欠著朋友兩萬多,我們徹底成窮光蛋了。小鳳,你那裏好像還有點錢吧。”
  “要不,我回去就去取錢,拿了錢我們回家吧,房子誰要誰拿走,我們先養好你的傷再說。”
  楊巡想了好久,才痛苦地道:“我也想逃走,可我借的錢,是朋友幫忙一家一戶地湊起來的,憑的是他麵子。如果我跑了,他本地本戶的逃不走,就得替我還這筆錢,他哪還得起。小鳳,你那裏有多少?要不我們回去先打電話問問你哥,要他把市裏的房子賣了匯錢過來,我讓我媽也匯錢過來,我們把朋友的錢先還了,我們回家從頭開始,不怕,我們還年輕,有力氣。”
  “好吧,聽你的。你怎麽這麽仗義呢?”
  楊巡硬撐著笑道:“我一向仗義的,我隻要誰對我好,我也一定對他好。誰對我三心二意,我也一定對誰三心二意。小鳳,我對你一心一意,不,全心全意。”
  戴嬌鳳憂心忡忡地道:“你這會兒還有心思說瘋話呢,等我們回家去,我們市裏的房子賣了,你媽又不認我,我怎麽辦呢?你還怎麽對我一心一意?”
  “我會跟媽好好說……”
  “你都說了幾年了,你遇見你媽就是沒辦法,你媽能聽你的嗎?你說我現在回去,人家會怎麽看我呢?我還不讓人家口水淹死。”戴嬌鳳說著說著眼淚又泉水一樣了。
  楊巡此時又痛又累,還滿心都是失敗,本來就是硬撐精神撫慰戴嬌鳳的,他從小做大哥,做人特有責任心,可此時見戴嬌鳳糾纏不清,心裏也煩了,“我都傷成這樣,你也不說安慰安慰我,還跟我賭氣,你到底要我怎麽樣啊?現在是隻能這樣,沒別的辦法了。”
  戴嬌鳳氣道:“你媽隨便怎麽罵我都沒事,我一提你媽你就生氣,回家我還敢指望你嗎?回家你被你媽綁住,你還能來見我嗎?”
  “我說過對你一心一意,你怎麽就不信?暫時我窮幾天,回家住幾天,你就不能跟我同甘共苦幾天?”楊巡沒勁地閉上眼睛,不願再說,心裏很是失望,他此時多希望戴嬌鳳的小手輕輕嗬護他,給他力量,他現在什麽都沒有了,隻有身邊的人,他需要戴嬌鳳的支持。可她就隻知道跟他嘮叨跟他哭。楊巡想著傷心,再加上手臂鑽心的痛,眼皮管不住眼淚,兩行眼淚從痛得青紫的嘴唇邊滑落。
  戴嬌鳳見楊巡發怒,就不敢說了,別看楊巡一向嬉皮笑臉,真板下臉來,那樣子可凶。可戴嬌鳳眼淚流得更多,心裏更是不停地想,怎麽辦,怎麽辦,怎麽回去,怎麽跟父母交待,怎麽見人,回去怎麽找工作……
  醫院裏多的是哭哭啼啼的人,兩個極其年輕的人在走廊哭,別人都是看看,也沒啥驚訝,更別提外麵的圍觀。
  終於,外麵的天稍稍亮起來,戴嬌鳳這時已經不再哭,掏出手絹擦幹自己的眼淚,也替楊巡擦了。楊巡睜著眼睛看著戴嬌鳳幫他,伸出右手拉住戴嬌鳳,輕輕道:“我會東山再起,我們不會分開,我們一輩子在一起。”
  戴嬌鳳聽著又是心酸,也不是很相信兩人回家後究竟還能不能在一起,可忍住淚,拚命點頭,“天亮了,我去買些吃的,我們都折騰了一晚。你等著我。”
  “我跟你一起去,外麵人還少。”楊巡要起來,被戴嬌鳳按住,戴嬌鳳一定不讓楊巡跟著。
  沒過多久,戴嬌鳳就回來,從胸口取出拿圍巾包著的一紙袋肉包子。楊巡痛得渾身發冷,哪有胃口,硬是被戴嬌鳳勸著喂著一口一口地吃下去。戴嬌鳳對他那麽好,楊巡反而流淚,小孩似的頭倚著戴嬌鳳的肩,口口聲聲要戴嬌鳳相信他,他會做好。被他的眼淚一引,戴嬌鳳又哭,兩人又是哭成一團。其實楊巡心裏沒底,錢一分不剩了,還怎麽做,又從給人家守櫃台做起嗎?可當初私人做生意的少,他有地方鑽空子,現在呢,等他一走,別人不知道多快填補空白,等他再掙到一些錢,還搶得回老顧客嗎?他心虛,他極其需要親人的支持。他一隻手抱住戴嬌鳳不肯放。
  醫生終於上班,X光室終於開門,楊巡拍了片出來,立刻被通知做手術。戴嬌鳳嚇呆了,一疊聲問怎麽辦。醫生看看這個美麗的姑娘,要她先去準備錢。醫生好心,雖然兩人身上的錢不夠,可楊巡還是被推上手術台。楊巡跟茫無頭緒的戴嬌鳳說,又不是剖肚皮的大手術,要戴嬌鳳別等他出來,還是先去銀行取錢。
  戴嬌鳳聞言愣愣地問了句:“哪個存折?”
  楊巡想都沒想就道:“還哪個存折,隻有你那個存折有錢了。”
  戴嬌鳳才領悟過來,急急離去。她那個存折裏都是平日用不完的零用錢,一向隻進不出,倒也很攢下一筆。就像一個撲滿,尋常,誰都不會想到用那裏麵的錢。被楊巡提醒,她才想到,原來那個存折裏的錢也可以提出來用。對了,現在楊巡還欠別人的,以後可能都要用到她那存折裏的錢了。戴嬌鳳沒多想,匆匆搭乘公共汽車回家,拿一張年前才存下的一千元定期去銀行拿錢,趕著回去醫院想第一時間陪到剛岀手術室的楊巡身邊。她現在又害怕又擔心,六神無主,還指著楊巡給他做主心骨。
  楊巡卻是手術後被推到住院部,看到早他一步住進來的兩個同鄉。與兩個鼻青臉腫的同鄉相比,他的左前臂骨折實在是小兒科。終於見到同仁,楊巡迷茫了一晚上的心立刻歸位,兩眼恢複熠熠神采。他不顧手上還吊著鹽水瓶,怎肯安臥於病床上,舉著掛鹽水瓶的死沉鐵架子就去找老鄉說話。
  老鄉的家屬一看見就拿北方人聽著像鳥語的家鄉話大聲道:“喂呀小楊你也進來啦,都還說你猴子一樣肯定逃得快,別人有事你肯定沒事。”
  “人民的天羅地網,誰逃得掉。小楊,進來前有沒有去倉庫看看?”
  “還看個頭啊,我昨晚走的時候已經給砸得差不多,一晚上下來能不給搬空。你們怎麽樣?”楊巡艱難地坐一個老鄉的床沿上,也不知坐到什麽了,招來老鄉一聲痛苦的叫罵。幾個人交換了一下傷勢,果然,楊巡的還算是最輕的,可楊巡卻是覺得,雖然隻骨折了條左臂,可他怎麽就半身痛得麻痹呢。
  正說著,一個家屬風風火火跑進來,見到躺床上的老公就開始哭天搶地,原來,她剛剛去倉庫那兒偷瞧了,果然,連稍大塊的玻璃碴子都不剩,何況那些庫存。大夥兒聽了一時都沒法吱聲,都是剛春節後從老家帶著所有拿家當進的貨品上來,都是幾乎還沒賣出多少,一倉庫的貨品抵一家的家當,就這麽,呼啦一下全完了。幾年東奔西跑好不容易攢下的錢全一夜泡湯了,這當兒,誰還有心思說笑。
  楊巡心裏也是苦得跟擰碎一包苦膽一樣,滿嘴的的苦膽汁兒。可事已至此,他也不多唉聲歎氣,大聲跟同鄉道:“你們別難過,還有個我墊底,你們都知道我還有筆貨壓在煤礦,看這勢頭是別想通過老王要錢回來了,我還倒欠人家一大筆債。你們準備出院後怎麽辦?要不要大家一起湊筆錢找個誰去與派出所說一下,起碼能追回多少是多少。老沈好像與派出所熟,他在哪兒?”
  一個躺床上的立馬也有了精神,“老沈……老婆子,你去找找,左右就這幾個醫院,再不行都貓家裏,沒一個漏網的。我們現在一兩千還拿得岀,隻要把貨品找回一半……老婆子,你再出去一趟。”
  那個剛從倉庫偷瞧回來正哭得肝腸寸斷的家屬一聽,就抹去眼淚道:“還真是個法子,我趕緊去找,你們別忘了給我家老頭子吃中飯。”說完風風火火就小跑著走了。
  “阿嬸真是好幫手。”楊巡追著背影由衷讚了一句,正好見戴嬌鳳找進門來,他招呼戴嬌鳳坐下一起說話。
  戴嬌鳳與那些跟著丈夫夫唱婦隨打天下的家屬不同,她最多記個帳什麽的,沒跑門路經驗,大家皺著眉頭商量,她什麽主意都說不出,光是旁聽。陸續的,便慢慢有人從別的住院病房,別的醫院,家裏,被那個出去的家屬召集過來。能動的自己過來,不能動的,家屬過來。戴嬌鳳漸漸被擠出老遠。她心中慌亂,好想倚著楊巡,可是楊巡現在埋在人堆裏連痛都顧不上了,那還有心思管她。她好生無助。
  一堆人,平日裏大家或許還有鉤心鬥角,為著生意人心隔肚皮,值此危難當口,大家坐在一起,卻自然地擰成一股繩。大家紛紛出謀劃策,三個臭皮匠頂上一個諸葛亮,謀劃著怎麽可以給自己脫罪,或者說,怎麽可以把罪過轉嫁到別人頭上,以換取公家出麵把被人搶走的庫存要回來。楊巡也是需要抓住那最後的一些本錢,對於他這麽一個鐵定已經欠債的人來說,有一元是一元,有一角是一角。
  但是,討論著,討論著,他想到更遠,他大聲問:“東西不管拿不拿得回來,我們租的倉庫都還沒到期,你們還準備重新開張嗎?那裏開張後,還會不會被砸?”
  眾人一時麵麵相覷。終於有人道:“看了,看給搶去的東西能不能追回來,隻要能追回一半,我就回去。如果追不回來……那些人見搶著沒事,以後我們還能坐得住?現在我們手裏好歹還有幾個錢,可要是再來一次,我連棺材本都得玩完。”
  “是啊,起碼找政府給表個態,到我們倉庫前麵走幾圈,否則我們哪玩得過地頭蛇啊。”
  “可政府能給表態嗎?到底是老王有錯在先,我們底氣不足。”大家七嘴八舌,大多情緒悲觀。
  楊巡道:“你們意思是走?可我們那麽多年打下的樁腳,那麽多老關係,走了不可惜嗎?”
  有人道:“你小年輕也不拿腦子想想,他們今天打斷你左臂,明天可以打斷你右臂,你有幾條手臂給他們打?”
  “對,我們小本生意,經不得一而再的折騰,何況還有小命呢,沒見昨晚有人還扛獵槍來?要不是給人攔下了,我們得給崩掉好幾個,東北人性子猛。”
  大家都覺得這不是考慮後一步的時候,於是又恢複舊的話題。隻有楊巡沒法再回到舊話題,他想著他就是把那些庫存追回來又怎樣呢,老王砸在煤礦那些是肯定追不回來了,他依然還欠著債。可是,他身上背著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六張嘴,而且眼看著楊速、楊連明年就得考大學,他怎能不替兩個弟弟準備好盤纏。僅僅是要回庫存,就夠了嗎?那些欠債怎麽辦?而且,即使他想繼續做,沒本錢又能怎麽做?賣老家的房子和摩托車嗎?他又想,他如果放棄這兒已經經營那麽多年的老關係,他到別處想東山再起,能容易嗎。但是如果依然在這兒經營,他們這個地方來的人被老王砸了牌子,他以後的生意還怎麽取信於人?依然是難。
  旁邊雖然依舊是七嘴八舌,他卻是呆了。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楊巡發了好一會兒愣,這會兒,麻藥的勁兒卻有些過去,傷口火辣辣地開始劇痛。他跟大家打個招呼,說去床上躺會兒,就走出來找戴嬌鳳。戴嬌鳳見他終於殺岀重圍,忙迎上去眼巴巴地問:“痛嗎?又岀冷汗了。”
  “痛,鑽心地痛。我躺會兒,你一起來坐著跟我說說話。”楊巡痛得人都會抖,硬是忍著。
  戴嬌鳳跟過來,坐到楊巡身邊,輕輕地撫摸楊巡刺痛手臂上的手背,如此溫柔的撫摸,讓楊巡好過許多,他不顧一室還有那麽多老鄉看著,拉戴嬌鳳坐到枕頭邊,他靠著戴嬌鳳的腿躺著。忽然,他想起一件事,“小鳳,你帶飯碗來沒有?”
  “哦喲,忘了,我都急忘了,你看我。我再去一趟。”
  楊巡不舍,伸右手攔住戴嬌鳳,道:“別去了,外麵又冷又滑,等下問他們借個碗。糧票帶著吧?”
  “我還是去一趟吧,正好昨天熬著骨頭湯呢,帶來給你喝,你現在需要營養。你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
  “算了,晚上再說。現在十點半,你問他們先要個碗,去食堂買倆饅頭一些菜來,將就一下,晚上再給我帶好的。我們快點,等吃好他們還來得及去食堂打菜。快。”
  讓楊巡一催,戴嬌鳳就給沒了主意,順著楊巡說的去借來一直搪瓷飯碗,趕去食堂。楊巡看著戴嬌鳳離開,才盯著天花板沉思。他不能倒下,一大家子人都等著他養活,他得立刻拿出主意。他想,他是一定得立刻有所行動重新開始的,時間不等人,他必須盡快。他與那些還圍坐商量的人不一樣,他有一屁股債,他拖不起。
  等戴嬌鳳打了饅頭和菜回來,他既無心吃飯,也痛得無胃口吃飯,可還是吃了點。等戴嬌鳳洗好碗回來,他側臉看著戴嬌鳳問:“你手頭還有多少錢?”他對戴嬌鳳手頭積蓄從不過問,心中沒數。
  “大概……大概萬把塊吧。”戴嬌鳳沒想到楊巡問起這個,一時口吃。
  楊巡一時心裏有些敏感,盯著戴嬌鳳道:“你看你能拿多少給我,行的話,今天就拿出來放著,我準備過後回家一趟。我家也還有點積蓄,湊起來有幾個小錢,再把摩托車也賣了吧。你等下回家,立刻打電話找到你哥,今天一定要找到,問問他房子買了沒有,沒買的話,要他把錢放著,等我回去拿,這筆不算小,夠做本錢。你還是回去吧,這些事要緊。我隻傷一隻手,一個人還能對付過去。傍晚再帶飯菜過來,我不要吃饅頭。”
  “不用那麽急吧,你今天才手術,我陪著你說說話也好啊。”
  “很急。”楊巡看看依然討論得熱火朝天,飯都顧不上吃的同鄉們,“時間不等人。快去,委屈你一個人。”
  戴嬌鳳咬咬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楊巡下去找來護士,想要麻醉藥,未果,但護士不知給他打了什麽針,雖然病房那麽吵,他左臂又那麽痛,他竟然睡了過去。
  戴嬌鳳先回家裏,打電話回家給村辦,說盡好話讓人幫忙去叫她哥哥。好久她哥哥才打來電話,他們沒說兩句,就又掛下,由她再打過去。戴哥聽妹妹如此這般一說,忙道:“房子早買下了,而且,不能退。”
  “哥,你想想辦法,你不是說一個誰是你同學的親戚嗎?我們太需要錢了。”
  “再需要,這房子也不能退。小鳳,你想想,你現在還沒結婚,你能保證楊巡一定能鹹魚翻身嗎?他如果不能,你起碼還有幢房子做保障。再說,楊家那個婆婆那樣子,以後你和楊巡結婚的話跟她肯定住不到一起,你一定得用到城裏的房子。可萬一,我說難聽點,萬一你沒結婚,你說,你還有臉住回家嗎?楊家那個婆婆到底生著什麽心,你能保證嗎?你也隻能留著城裏的房子做退路。你看,無論如何,你城裏的房子都不能退。”
  這話,也就隻有自家人會對戴嬌鳳說,可也正正地打中戴嬌鳳的心。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可是,沒錢,讓楊巡怎麽翻身?哥,你想想辦法吧。”
  “你別傻了,反正我旁觀者清,不會把房子退掉。你是不是怕楊巡問起來你難說話?你就這麽跟他說,到店裏還一分錢的東西,人家玻璃櫃台上還寫著‘貨已售出,概不退換’,何況開了發票的房子,人家能讓退嗎?你就說我這邊在努力,看能不能退還。你別說不能,記住啊。還有你手頭的錢,以前他不是說這錢都歸你嗎?怎麽一有事就要回呢?說話這麽靠不住。你看看吧,一年最低生活費總得一千吧,你給自己留個幾年的錢,其他給就給吧。你一定要給自己留好後路,別又像以前一樣傻傻地跟著楊巡什麽都不管不顧,楊巡不一定靠得住。我是你親哥,我不會害你。聽見沒有?答應我。”
  戴嬌鳳難以回答,楊巡正大難當頭,她怎麽能打自己的小九九。可是她哥哥一個勁地在電話裏催著她答應,還一個勁地問她他說得對不對,她隻有說對,哥都是為她好,為她著想,一點沒錯。可是……在她哥的催逼下,她終於答應了。放下電話,她坐了好久。她手頭積蓄,除了今早已經提出來的,還有一萬多點,她想了很久,決定提出八千,給自己留下三千,若再多留,她總覺得對不起楊巡。
  戴嬌鳳去銀行取了錢,再過去醫院,見楊巡正沉睡著,臉色蒼白,心中又是酸楚,看著楊巡掉眼淚。那邊還在熱鬧地討論,戴嬌鳳沒心情也沒話跟那些老鄉說,她就枯坐床頭發呆。等了會兒楊巡還不醒,她過去把飯菜放到暖氣片上,又回來,輕輕伏在楊巡身邊,似是自言自語地道:“我拿了錢來,今晚就放你被窩裏,我不敢拿回家去。”
  沒想到頭頂卻忽然傳來楊巡的聲音:“這麽快回來?動作很快啊。”
  戴嬌鳳猛抬頭,卻見楊巡微微抬起身來看著她,忙扶他坐直。楊巡卻是顯得輕鬆,有點強顏歡笑地寬慰戴嬌鳳:“你看我才睡一會兒,起來就精神很多。”
  “才剛還看你睡得沉呢,怎麽一下就醒了?睡了不少時間了,現在都傍晚了。”
  楊巡笑道:“你又不會不知道我一聽到錢就有精神,聽見你在我耳邊說錢我就醒。好了,你今晚再辛苦一晚上,我明早睡醒就活了。拿來多少?”
  “八千。”戴嬌鳳看看左右,俯身偷偷從自己衣服裏將錢掏出,塞進楊巡被窩。
  “這麽多。”楊巡摸到錢,稍一掂量,就知道不差,心裏立刻充實起來,“小鳳,等我掙錢,加倍還你。”
  “還什麽。”戴嬌鳳有點有意地道,“你還把錢分你的我的不成?”
  “哪有,哪裏的事,我家用從來都扔給你,做生意的錢也從來都沒鎖起來,我們這不是一家人嗎?”
  “你媽認我嗎?”
  “又來了。我結婚,又不是我媽跟你結婚。我們不說這事兒,我今天痛,你別跟我提這事兒,好嗎?”
  “可你就不能給我個準信嗎?”
  “我每天都在說,而且,我說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動,小鳳,我們都一起那麽多日子了。我現在受傷,你別不理我。”
  戴嬌鳳雖然心裏反駁“你哪來的行動”,可看著楊巡那麽痛苦,滿臉皺成一團,就說不出口了,又伸手輕撫楊巡的傷手,一直到看著楊巡吃完,又替他擦拭一遍身子,才被其他老鄉家屬拖著離開病房回家。
  楊巡等戴嬌鳳走後,一時睡不著,摸著身邊的一捆錢,想著事不宜遲,一捆錢,帶給他很多興奮,也帶給他新的思路。他又飽睡一夜,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就自己起床艱難地穿上衣服,偷偷溜出醫院。他要主動去找他的債主。
  雖說是飽睡一夜,可終究是傷筋動骨,又做了手術,因此飽受一夜苦痛,楊巡起床時候就感覺頭腦暈沉沉的,甚至有點發熱。他是硬撐著走出醫院大門的,可甫一接觸大門外帶著煤煙味的清冷空氣,整個人一下清醒過來,連手臂都似乎不怎麽疼了,腦袋更是好使,昨天思考了那麽多時間的該做什麽該說什麽話,到此時忽然清晰定格,成為決定。
  清晨的路麵還很少行人,當然也沒單位組織鏟冰的人。遠遠近近有高高低低的煙囪柔柔地吐著白煙,天卻已經亮了,比元旦春節那陣兒亮得早一些。楊巡要去的債主家離醫院不近,但是楊巡心中自有一張活地圖,到醫院門口看一眼公交車牌,便能大致確定出行路線。可一條手臂傷著,走路到底是不方便,平日裏兩條手臂維持著平衡,忽然廢了一條,這在冰麵上行走簡直是大忌,楊巡就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死命維持摔跤角度,撞暈了頭皮才算是護住那條傷臂。後來上車也是,還幸好是清晨的公交車,人少有位,若是換作上下班高峰,他還不給擠得鬼哭狼嚎。
  一路辛苦,但等掛著不知熱汗還是冷汗的一頭細密汗珠敲開債主老李家的門,看到嘴角還掛著牙膏沫子的老李欣喜如大旱逢甘霖的震驚目光,楊巡一下子來了精神。他口齒靈活,卻又異常真誠地道:“李哥,前晚出了點事,昨天醫院住了一天,讓醫生拉了一刀。怕李哥擔心我,趕緊一早過來跟李哥說一聲,李哥,還有早飯沒?”
  “有,有,快請進。你手上有傷的,不會過陣子才來嗎?這樣子折騰,小心傷口發炎。”老李口齒含糊,幾乎將沒漱幹淨的牙膏沫子全吞進肚子裏,他妻子也從廚房熱切地迎上來,大著嗓門兒道:“小楊,真是你?哎唷,你們那兒到底是咋的啦,你手上咋的了?”
  楊巡坐下,稍微擦了把汗,也沒粉飾,將前晚的事兒前因後果簡單說了一下,又道:“現在的問題是,老王闖禍了,我的錢可能收不回,前兒問李哥借的錢,可能一時有問題,沒法還。不過李哥相信我的為人,我雖然年輕不懂事,腳底抹油賴帳的事兒做不出來。我今天來就是要讓李哥安心,今天把我壓在李哥你這兒的房子轉手給你,算是先還一筆,大概占一半份額了吧。我們再另外簽個條子,我爭取盡快掙錢把餘下的今年內都還上。接下去我會頻繁出差,行蹤不定,先跟李哥報備一下,免得李哥看不到我為我掛心。李哥,你看這樣行不?”
  老李昨天才聽說楊巡他們那兒出事,當即找過去倉庫一看,狼藉遍地,人跡全無,正一夜操心,愁到白頭,想著今天說什麽都要請假找到楊巡這個人,沒想到楊巡大清早自己送上門來,老李簡直要喊菩薩保佑。老李心說,楊巡若真要賴帳的話,帶上老婆連夜乘火車開溜就是,誰也找不到他們,誰知道他們家在南方哪個旮旯,可楊巡沒溜,還主動上門說明情況,商量尋求解決辦法,而且還是從醫院帶傷溜出來,其心真誠,可見一斑。老李還有什麽可說?雖然還是憂心著借出去的錢夜長夢多,可看著人家楊巡如此仗義,他感動之餘,自然是坐下來與楊巡協商如何合理還債。當然,兩人也說到下一步,老李自然是願意大力幫忙,幫楊巡卷土重來,盡快掙錢還債,這是與自己切身利益息息相關的事。當然,老李也一口答應,作為電線使用大戶工廠主管供銷的副廠長,他將一如既往地關照楊巡這個實誠年輕人的生意。
  楊巡那叫個千恩萬謝,身上的疼痛更是忽略不計。這才能穩穩坐在李家吃了暖暖一頓早餐,他想告辭出來,卻被老李拉住,老李在家屬大院裏轉來轉去找來一輛黃魚車,硬要親自送楊巡回醫院。
  楊巡讓感動得,忙拉住老李道:“李哥,我暫時還不能回醫院。前兒的事影響很壞,不知道的人還會以為我賣假貨做手腳挨了拳腳,知道的人都是多年交情,都跟好兄弟一樣,我怕他們擔心我的安危,我得上門讓他們瞧瞧大活人讓他們放心。李哥你去上班吧,我自個兒一家家挨過去。”
  老李看看楊巡年輕得不象話,卻是蒼白憔悴的臉,不由伸手拍拍楊巡的肩,由衷地道:“有種,小子。你下一個要去哪兒?我拉你過去。”
  楊巡笑道:“那就不客氣了,李哥。下站去附近的紅星電機廠。”
  老李聽了應聲道:“找他們廠的老陸?我帶你進去跟他打個招呼。”
  楊巡大喜,老李跟他一起去,有老李這樣的人帶路,那簡直是他人品最好的背書。老李也是仗義,看著楊巡做事上路,有意幫忙,除了親自帶楊巡跑了一家,上班後又根據楊巡提供的名單,從中找幾家熟悉的打電話過去聊幾句,於是,待會兒等楊巡上門時候,便事半功倍。
  楊巡被計劃的順利實施所激勵,整個人就像上了發條似的精神,一直扯著滿臉的笑,一整天下來,竟然轉戰了十來家最要緊的老客戶。那些老客戶的地址聯係人都是清清楚楚刻在他心裏的那張地圖上,都不需回家找資料看一眼。直到傍晚才不得不收工,有客戶留他喝一杯,他婉言謝絕,人家看在他傷臂的份上也沒強留,一口一聲好樣的,把他送走。楊巡不敢擠下班高峰的公交車,寧可吃力地步行回醫院。半路才忽然想起,哎呀不好,早上出門時候忘了留紙條跟小鳳說,不知道小鳳這一天會怎樣的著急擔心。
  楊巡急著趕路,恨不得一步跨回醫院。可此時一天計劃完成,滿心鬆懈,竟是沒法提起勁兒來,兩條腿似是踩在棉花上,軟軟地發飄。心裏想到,會不會是昨天開刀時候血流得太多,現在缺血了?再想到中午為了趕時間,隻在路邊店裏吃了幾隻餃子充數,現在早已饑腸轆轆。而手臂上被忘了一天的疼,此時又刺骨地席卷而來,痛得使勁走路的楊巡骨子裏地發顫。
  楊巡簡直是咬牙切齒才走完回醫院的一程,一背脊的冷汗。可回到住院病房,卻看到上麵躺了一個不認識的病人。他才茫然著,一個老鄉衝過來急著道:“喂呀你都一天上哪了,你們小鳳都急瘋了,哭得死去活來。”
  “她人呢?”
  “她哭了半天,等你半天還不來,醫生也不知道你去哪裏,要她辦了出院手續,她被老沈家的送回家去了。你到底去哪兒了?小鳳怎麽翻來覆去發瘋似地說你肯定是拿到錢就失蹤呢?老王煤礦那筆錢你拿到了?你怎麽拿到的……”
  楊巡有些頭腦暈暈地問:“錢?我哪兒拿到煤礦那筆錢了?你們去拿了嗎?”一邊說著,一邊兩條腿自動朝外走,他要回家找戴嬌鳳。
  老鄉聽著不對,追出來道:“你臉色不好,要不要先找醫生打了針再走?”
  楊巡道:“先回家看看,小鳳是個急性子。”他都沒坐下,就急著往家裏趕。後麵老鄉們看著議論,心說這兩口子算是怎麽了,好像裏麵有大問題。聽戴嬌鳳的哭訴,似乎是擔心楊巡帶了錢拋棄她似的,可現在看來又不像。但也難說得很,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楊巡欠下一屁股債,姣美動人的戴嬌鳳心裏還能沒想法?下意識裏的,大家都對家中美妻的穩定性表示懷疑。
  楊巡又是走到醫院門外,被冷風一吹才清楚想到,戴嬌鳳哭訴的是啥意思。難道她懷疑他楊巡卷裹著八千塊錢逃走?他欠人家近十萬都不會跑,何況是才八千,他是那種人嗎?小鳳這叫急得啥啊。可再一想,自己也是不對,早上急急偷跑,都沒與還睡著的同鄉打聲招呼,害小鳳胡思亂想。
  他累暈了的腦袋裏也沒別的想法,就是快快回家。外麵天色已暗,行人已經稀少,楊巡有些本能地往回趕著,路上不可避免地又是摔跤,又是本能地避免碰到傷臂。趕到自家居住的居民樓底下,已經終於沒了力氣。他扶著樓梯把手順勢坐到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氣,正好一個鄰居也是上樓,見此做了回好人,把他扶到家門口。但是,楊巡看著漆黑一片,沒透著一絲光的家門,心中卻是無力,難道小鳳沒在裏麵?
  他開門進去,果然,裏麵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他叫了幾聲“小鳳小鳳”,可沒人回答。他又急又累,打開電燈又看,臥室裏也是一目了然的沒人。他有點下意識地又叫“小鳳小鳳”,耳邊似乎聽見有人回答,他忙轉身,卻是轉急了,腦袋輕飄飄地似是飛上天去,人卻重重摔在地上。他想起身繼續找,可是沒力氣起來,在暖烘烘的房間裏,他隻覺得渾身火炭似的燙,連眼睛都睜不開,又覺得手軟腳軟,無法動彈。可是他急,他要找到小鳳解釋清楚,他抽搐著手指想支撐起來,隻是他不能動彈,他軟癱在地上昏死過去。
  楊巡蘇醒過來的時候,眼前看到的是白茫茫的醫院。他很理所當然地想,當然應該是醫院,就閉上眼睛又要困過去。沒想到卻是有人推他的肩膀,叫嚷著道:“喂,你醒了?醒醒,睜開眼看看我。”
  楊巡聽話地睜眼,一看卻是老李,忙展顏道:“李哥,你來看我?怎麽讓你找到的?”
  老李瞪眼道:“什麽怎麽讓我找到的,我前晚找到你家去,想跟你說件事,結果你家都沒關著門,我還以為你家遭偷了,摸進去一瞧,你全身火燙昏倒地上。你那個小媳婦呢?跑了?太沒良心了吧?”
  楊巡愣住,瞪著老李想了會兒,才回想起昏迷前的片段,“我昏兩天了?”
  “你真夠運氣,還揣那麽多錢呢,幸好沒遭偷。我昨天回去你家一趟看看你媳婦在不在,怎麽,她去哪兒了?我扶你起來吧,吃點東西,你就不該剛做完手術就偷跑,你以為骨科手術不要緊嗎?醫生說弄不好會感染,一條手臂鋸掉都可能,看你福氣了。”
  老李嘮叨得都不像個男子漢,楊巡卻是直著眼睛喃喃地自言自語,“小鳳,小鳳沒回來嗎?她去哪兒了?李哥,你啥時候回家,幫我帶張紙條回家放著行不?讓小鳳回家就能看到。哎呀,我又在醫院昏兩天,她更得以為我跑了。”
  老李奇道:“你小媳婦兒擔心你跑?我現在都不擔心你跑,你是那種人嗎。你別急,急也不在這一刻,這回我看著你,你沒好結實我不讓你跑。等你好紮實了你再去找,一個女的能跑哪兒去。”
  楊巡都沒心思吃老李遞來的餃子,隻是急著道:“李哥,這裏麵有誤會,你千萬得幫我在門口貼張條,告訴我媳婦兒我在醫院。千萬千萬。她一個人在這裏又沒親人,最多去老鄉家裏鑽著,又鑽不長久,肯定得回家拿衣服。她隻要看見紙條就沒事了,她最疼我的。”
  “行,又不是多大事兒,你先吃餃子。我跟你說,我和幾個朋友商議著,你現在也難,我們收了你房子去也一時賣不出去,不如還是你先住著,算是租我們的房子,等你回頭掙錢了把房子贖回去,依然是你的。省得你還搬來搬去。哥兒幾個都說了,相信你,你小子是個有種的。以後有什麽事,你喊一聲,這些大哥們都會幫你。”
  楊巡感動得都說不出話來,看著老李眼睛濡濕,硬撐著不掉下眼淚。多好的大哥們,多好的朋友,要不是老李,他都不知道昏在家裏躺上幾時。“李哥,我沒別的話,我以後認你是親哥。大哥。”
  老李笑笑,卻道:“我這不虧了?我兒子都快你這歲數。快吃,有你大哥撐著,你不會有事。”
  楊巡心裏雖然依舊極其掛牽著戴嬌鳳,可心有餘而力不足,又是當著那麽關心他的老李,都不好意思再婆婆媽媽,便聽話大吃餃子。老李在一邊告訴他,他剛被送進醫院時候發燒都到三十九度,臉燙得嚇人。老李也說,不客氣從他懷中一捆錢裏抽幾張做了醫藥費,有憑單為證。過一會兒,老李鐵塔一般的小徒弟吃了晚飯過來接班,老李這才千叮嚀萬囑咐地回家去。老李徒弟說,老李前晚都守了一夜。
  
  但是,戴嬌鳳一直沒有出現,即便是老李在門上貼了紙條之後,依然沒有出現。楊巡這回被管住不得離開病房,他焦急地求老李或者他的徒弟們去瞧瞧是不是紙條被人揭了,他們回來都說沒有。楊巡心中設想出無數可能,但想來想去,認為戴嬌鳳回去娘家的可能性最大。否則,她隻要看見紙條上說他還在醫院,一定回來看他。楊巡這下子開始急著回老家找戴嬌鳳,再說生意上的事也是隻爭朝夕,他恨不得敲木魚念菩薩讓自己快點好起來,讓醫生鬆口肯放他出院。可等待康複的日子卻是那麽漫長。
  一直到一周後,醫院才肯放行。楊巡簡直是飛一樣地先衝回家去,一頓子翻騰,很快就看出,家中一隻大旅行袋不見了,戴嬌鳳的那些衣服用品也不見了,而門口,那張紙條還完整地貼著。楊巡沒法回憶他昏迷前有沒有看到衣櫥,衣櫥裏有沒有戴嬌鳳的衣服,他無法確定戴嬌鳳是什麽時候取走所有衣物的,是在他上一次回家前,還是紙條貼出前,還是看到紙條後。他心中隻能明確地想到,他必須盡快回去老家,有很多事要做,而回去第一件事是找去戴家求見戴嬌鳳。
  他找一隻旅行袋,草草轉入幾件換洗衣服,傷臂還架在胸前,就急急忙忙趕火車回家了。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叫《歸心似箭》,用在他現在身上剛剛好。
  滿心以為隻要到了戴家,將話解釋清楚,便什麽問題都沒有,可以與戴嬌鳳重歸於好。沒想到,他下火車就直奔戴家,都沒先回自己家。一進戴家門,戴兄劈麵一拳頭,打得楊巡倒撞出門,腿腳一軟仰天倒在地上。沒等他眼冒金星地起身,早有一隻大腳大力踩到他胸口,上麵傳來戴兄的聲音,“操你奶奶的,你還有膽上門,你給我滾,你這狼心狗肺的,我揍死你……”戴兄一邊咬牙切齒地罵,一邊又耳光扇了下來。
  楊巡給揍得暈頭轉向,可一隻手依然綁著受傷著,都沒法子反抗,隻好雙腳亂蹬,嘴裏拚足老命大喊:“小鳳,我那天去債主家,結果暈倒昏迷兩天,我沒跑掉,我這不來了嗎?小鳳,你出來說話。”
  戴家父母聽著不對,這才衝出來拖住兒子不讓再打。楊巡這才硬撐著坐起來,隻覺得嘴唇有什麽東西流過,一把抹來,卻是一掌的血。他愣了下,起身道:“你們讓小鳳出來,我一出院就趕著回來,我知道她在家,我們誤會了。”
  戴家幾口互視幾眼,戴父輕咳一聲道:“小鳳沒回來,她沒臉回來。你滾,我們以後都不要見你。”戴兄硬是被他媽拉住,但嘴裏狠狠道:“你滾,別讓我看見,見一次揍一次。”
  “她沒回來?”楊巡伸著脖子往戴家屋裏瞧,可什麽都瞧不見,又被戴家一家攔著沒法闖進去,他隻有哀求:“你們跟小鳳說,我沒跑掉,我是發燒昏迷被人救進醫院好不容易才活過來,你們看,這是病曆卡。”
  “你這套騙騙我妹行,休想騙我們。誰不知道你闖三關跑碼頭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你這病曆卡能信嗎?你早有心,不能做張介紹信出來跟我妹去登記了?隻有我妹才信你,你少來騙我們。你滾……”說著掙開他媽手臂,又要衝上去揍楊巡,他氣楊巡,雖然也大概聽出這其中有誤會,可想到妹妹有了誤會都不敢,或者說沒臉躲回娘家,這不都是這小子害的嗎?想起這些他就來氣。
  楊巡壓根兒無法還手,左臂還傷著,鼻血又流淌不止,他隻得轉回身離開。可是他不敢回家,怕鼻青臉腫的樣子讓一輩子沒見過太大世麵的老娘擔心,也怕讓弟妹們看著害怕。他退出戴家的村子,坐在一條已經花紅柳綠的河邊拿濕毛巾止住鼻血,又洗幹淨臉,才起身直接轉去小雷家。他下一步的希望在於小雷家。
  一路上,楊巡心如刀絞,他懷疑戴嬌鳳就在屋裏看著,他心傷戴嬌鳳看著他挨打不出來。他心中也隱隱懷疑,是不是戴嬌鳳不要他了。但是原因,楊巡不敢想,也不願想,他隻堅定地想,等他養好傷,身子活絡了,他有辦法找到戴嬌鳳,說明一切,也可以挽回一切。
  楊巡看到很多人總是好奇地偷瞧他,他手頭沒有鏡子,不知道自己的臉怎麽了,但可想而知,肯定是鼻青臉腫,豬頭一樣。他沒力氣嗬斥,他大病初愈,一條手臂傷著,又是剛下長途火車,兩條腿還軟著,他沒力氣跟人再吵一架,他懂好漢不吃眼前虧。他此時唯有將頭扭向車窗外,對著車窗外倒退的景致發呆。
  他隻擔心,這樣的狀況去見雷東寶,會不會留下壞印象。但他想到,這樣的狀況看在雷東寶眼裏,或許能博取一些同情都難說。而眼下,他手頭沒多少資本可以拿出來說服雷東寶繼續給他供貨,他的現狀導致雷東寶的蔑視或者同情,這毫厘之差,都可以造成重大後果。可是,他唯有這條路可以爭取,這是一條最佳捷徑,即使麵前是刀山火海,他也得義無反顧地往前走,他都無需考慮。成敗俱在雷東寶一念之間,他必須竭盡全力爭取。
  他告訴自己,都傾家蕩產,老婆也跑了,還要臉幹什麽。他必須不管不顧,分秒必爭,不惜代價。
  小雷家村,楊巡一年起碼要來上好幾趟,每趟來都要感受到一些不同。而所有不同中最讓他感受到的是交通,竟然都有兩輛公交車子分別從市裏和縣裏開來,雖然終點站落在鎮上,可都無一例外地到小雷家村口繞了個大圈。看得出縣裏、市裏都小雷家村的重視。而楊巡從來最能透過現象看本質,他幾次乘車下來,都能看到車子經停小雷家站,總有很多人上車下車,可見小雷家的客流之大。
  楊巡也一向是這股客流中的一員,他今天跟著大家下車,又被那些下車的人行了一下注目禮。以往,卻都是楊巡總是稍微留意一下上下車的人,大概估計一下這些人究竟是什麽身份,然後從那些人的身份中推測岀一些事實背後的真實。這是他從小輾轉街巷做小生意培養出的習慣。但今天是他被人矚目,誰讓他給人打得跟豬頭似的。當他被人矚目的時候,他就沒法堂而皇之地觀察別人了。
  楊巡臉上一路飄彩地直取小雷家村辦,而沒像過去那樣,先到登峰廠辦公室轉一圈,結個帳。村辦裏,雷東寶不在,雷士根這個大管家照例是在的。雷士根對楊巡的一臉青紫視而不見,隻問了句“春節拿去的那些貨這麽快都發完了?”,見楊巡回答得嘀嘀咕咕,就單獨領他到雷東寶辦公室,倒了茶給楊巡,他出去繼續接待其他客人。楊巡簡直是感激雷士根的視而不見,知道雷士根那是幫他。
  但一會兒,雷東寶回來,楊巡就沒那麽幸運了。才看到雷東寶進門,楊巡就起身喊了句“雷書記”。雷東寶沒想到房間有人,站住看楊巡一下,才又大步進來,坐下就指著楊巡問:“外麵闖禍回來?”
  楊巡早心中有辭,“倒不是我闖禍,別人闖禍連累了我,還有我們一起出去做生意的一大幫。雷書記記得我們那兒開校辦廠那個老王嗎?就是他,他賣了些沒減壓作用的開關給煤礦,造成煤礦瓦斯爆炸,死了不少人。煤礦的人找來把我們那一帶所有倉庫都砸了,好幾個人現在還躺醫院裏沒法起來。”楊巡說到這兒看看雷東寶,還以為雷東寶多少會附和一下,沒想到隻見雷東寶目灼灼如審犯人用聚焦燈一樣看著他,從雷東寶眼裏,他隻讀出 “說下去”那三個字,楊巡隻得老老實實說下去,不敢跟在雷士根麵前一樣含糊過去。
  “老王當時賣給煤礦的除了那些闖禍的變壓開關外,還有其他許多電器,也有電纜,電纜都是從我這兒拿的登峰電纜。當時老王答應我一等煤礦付款,他也立刻付我電纜款,現在闖了禍,老王給抓進去,我看我從煤礦拿到電纜款的希望一點都沒了。再加上倉庫給砸了搶了,人也給打傷,我現在隻剩一身衣裳,倒欠人家一屁股債。”
  “你春節從我這裏發那麽多車貨,都沒了?”
  “是啊,換來一身傷。雷書記,我求你幫忙來了。”
  “幫忙好說,可你楊巡也別拿我當傻瓜,到我麵前施什麽苦肉計。”
  “我沒。”楊巡脫口而出,卻也忽然想到雷東寶指的是什麽,忙道:“我在那邊傷的是手臂,還因為發炎高燒住了幾天院,否則還可以早幾天過來。這臉上……我老婆跟我有點誤會,她哥剛打的……”楊巡知道不說不行,麵對著如此猛烈的目光,他無法不說。可是剛剛挨戴兄揍的事,加上戴嬌鳳至今人跡無覓,他實在是不願說得很。饒是他一向舌燦蓮花,此時也支支吾吾。
  雷東寶一看這架勢就毫不猶豫想到一個普遍現實,一個異常漂亮的未婚妻,和一個剛剛破產的生意人,之間還能發生什麽事。他立刻想起自己的宋運萍,這天下沒人能比宋運萍更好了,這天下除了宋運萍還有哪個女人肯心甘情願嫁給一個家中連桌子都沒有的窮光蛋?沒有。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此話千真萬確。他帶著對宋運萍的懷念,對楊巡說話時候不免帶上同情:“活該你不長眼,找老婆能隻看一張臉嗎?別低著頭,又不是啥糗事,誰打小沒打上幾架的。但我有幾件事不清楚,要問你個明白,你別跟我打馬虎眼。你們一起出去的,全給砸了嗎?”
  “全砸,一個不剩。我還算是傷得最輕的,因為我爬上屋梁躲著。”楊巡雖然心中否認他和戴嬌鳳的事不是雷東寶想的那樣,可他知道人沒蹤影,現在不是辯的時候,這種事以後再說。他不信戴嬌鳳是因為他破產才離開他。
  雷東寶拿手指敲著桌麵,依然盯著楊巡,不客氣地問:“政府不管?”
  “政府哪來得及,我想跑都來不及。”
  “可電纜不是電線,搶一捆回家放著誰也翻不出來。電線沒了就沒了,你不會讓政府幫你們追回那些電纜?政府來不及管,會。可政府不會看著你挨搶不管吧?又不是解放前國民黨。再說你們挨搶的不是一家,影響大,政府不會不管。到底怎麽回事?”
  “我們已經推舉一個人找政府要幫忙去了。可這總得要個時間。”
  雷東寶搖頭:“不對,這種事你們就是不去找,政府也會管。就算政府護著本地人,可也不會看著你們那麽多人挨搶不管,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你們是不是讓人抓著把柄。”
  楊巡被雷東寶問得逼上絕路,隻得從實招來,“我們雖然各自進自己的貨,可櫃台上什麽貨都放,方便買主進來一網打盡。老王的貨色我們每家都有放,那些礦工看見就全砸了。”
  “我說嘛,誰讓你們做這種斷子絕孫的生意,該砸。把我登峰的電線電纜跟你斷子絕孫的開關放一起,我的牌子都給你們搞爛了,操。”
  楊巡一聽慌了,忙道:“雷書記,這事情也是沒辦法的,有人貪便宜就是要這種貨色,有人要就有人做,你說是吧。老王老資格,老王拿來讓我們都幫他擺著,我們不好意思不擺,你說鄉裏鄉親,一起出門在外的,能不互相照應著點?可這回教訓也夠深刻了,以後就是斧頭架我脖子上我也不賣劣質貨,以後說什麽都賣最好的。這不,先找雷書記討救兵來了嗎?登峰的牌子,那是響當當的啊。”
  雷東寶聽著到底是受用,卻也沒含糊,“你拿什麽問我要電線電纜?”
  “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但我有顧客,這些顧客我打了幾年交道,你們如果自己找上去,還不定找得到。說實話,我這回受傷昏迷住院看護,都是顧客大哥們出錢出力幫忙,都跟我親人一樣。雷書記如果相信我,你派一個人押貨跟我去東北,我隻管賣貨,經手錢的事都你的人來做,我不沾手錢。賣出多少,我差價裏麵拿一半。沒賣出,我一分不拿。”
  雷東寶不懷疑楊巡有銷售門路,而且早就知道楊巡一年要從登峰拿不少的量,是個絕對大戶。但是……“你一分錢不拿出來,我憑什麽相信你?”
  楊巡遲疑了一下,抽出桌上一張紙,寫下一列地址,道:“這是我家地址,如果我有做對不起你的事,你找人砸了我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東北人最多隻能砸我倉庫,你能砸我家。”
  雷東寶毫不客氣,收起紙條,看看外麵的天,道:“還早,打個來回還來得及。走,你帶我先認個路。”
  楊巡看到一絲希望,可有些無奈地道:“我本來還準備回家問我媽拿些存款的,平常運輸費也是不小數字。可先去老婆家找人搞成這樣……”他指指自己的臉,“我不能回去了,我媽會擔心死。我爸早死,我媽傷心得已經丟了半條命,更把我們兄弟看得命根子一樣。我這樣子回家,要被我媽問岀我在東北不如意,她得再丟半條命。再說下麵弟妹三個,都是被我媽拿我做榜樣訓斥著讀書,要看到我的落魄相,以後影響他們上進。雷書記,辛苦你自己去一趟,我家那個山村沒外人,進去一問楊巡家,誰都知道,大池子邊那幢新樓就是。”
  雷東寶眼中掠過一絲訝異,倒是沒想到楊巡這麽個滑頭還是個負責任的孝子長兄,看來就像他才剛教訓楊巡的一樣,看人不能看一張臉,楊巡滑頭麵孔下麵還藏著個真人。他終於收回一直投注在楊巡身上的目光,起身道:“行,我立刻過去一下,你跟我出來,今晚宿我家,有什麽,等我回來再商議。”
  雷東寶把目光移開,楊巡簡直覺得就像日本鬼子探照燈滅了,遊擊隊員可以放手行動一般,身上壓力卸去一半,整個人仿佛又可油滑起來。可他此時說什麽也不敢油滑了,跟著雷東寶起身,搭訕著又送上一個真誠的馬屁,“我這回遭了事,幸虧大哥們都幫我,否則我這回發高燒死在家裏都沒人知道。來這兒又是雷書記幫我,以前都看不出這麽凶的雷書記還是個熱忱人。”
  雷東寶卻並不領情,“你就老老實實說話吧,沒人當你是啞巴。你說老實話時候才像是個人,你就是再有缺點我也能信你。你越油嘴滑舌我越煩你,我一向煩你。跟上,不過我媽愛聽馬屁。”
  楊巡給鬧個大紅臉,乖乖跟上,卻再不敢滿嘴跑馬。跟到雷東寶家安頓下來,看雷東寶胖身子飛上摩托車滾滾而去,他打量著這家具簡陋而麵積闊大的房子心想,事情究竟是成,還是不成?雷東寶肯上他家偵探,是不是說明事情成了一半了呢?但想來想去,他已經盡力而為了,雷東寶最後做什麽決定,他隻能聽任老天安排。這時候雷母進來以居高臨下的眼光打量楊巡,對於楊巡的客氣招呼沒有正麵回應,隻嘀咕說才送走一個又迎來一個,家裏都成療養院了,嘀咕完就又走出去,扔下楊巡不理。楊巡不知道雷家才送走的是誰,心說雷東寶原來是個仗義的人。以前真沒看出來,以前一直以為他是個土霸王。
  屋子裏沒人,楊巡一個人坐著回想剛才與雷東寶的對話,想找出有沒有不妥之處,回頭晚上見了雷東寶可以拿話彌補。從頭到腳來回想了三遍,卻發現自己今天是難得的老實,今天的話一點花槍都沒耍,難道這就是雷東寶答應去他家看看的原因?再想起雷東寶說的那句話,雷東寶說他楊巡老實時候才像個人,就是有缺點也能讓人信。楊巡再想到他傷後第三天一早拚小命找上老李家說出大實話,那時似乎因為頭暈眼花隻說了三言兩語,也沒口吐蓮花,可老李後來對他多好。可見,誰都不是傻子,話說再好聽也沒用,關鍵的還是要做人實誠。他以前看人家一嘴的好口舌,無限羨慕,恰好自己天分高,也很快練就一嘴的好口舌,還以為這是本事,以為這是混得開的表現,原來以前雷東寶並不吃這一套,還不如現在實實在在說話來得吃得開。
  楊巡想來想去,越想越覺有理。沒錯,他平常遇到那些說話小聰明的人也打心眼兒裏地提防,一提防,心裏就自動地給人挑刺兒,幾句下來掂岀人家分量了,就得輕視了去。這世上多的是聰明人,就像雷東寶今天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就能挖岀他的子醜寅卯,打量別人往日就看不出他的小奸小滑?看來以後遇到聰明人,還不如實誠點的好。
  可楊巡思來想去,又不由得想到戴嬌鳳,一想到戴嬌鳳,他的手臂又開始吱吱兒地疼,被戴兄扇過耳光的臉麵也熱辣辣地痛。他想來想去想不明白,戴嬌鳳究竟是怎麽想的,竟然會拿著旅行袋一去不回。他認為戴家父母是知道戴嬌鳳下落的,他真希望這個時候戴嬌鳳在外麵已經生完了氣,或者是她父母已經把他的解釋傳達給戴嬌鳳,如果她真沒回娘家的話,她現在不知會不會回到他們兩個的小家裏,就像以前一樣燒好一鍋肉湯等著他回家。想到這兒,楊巡一時裏歸心似箭。他真希望雷東寶現在就回來拍板,他可以立即聯係好車子趕去東北。
  他不由瞄向沙發邊的電話機,可又看看大門口神情警惕不時監視著他的雷母,放棄打電話的打算,畢竟這是收費貴死人的長途電話。可他真是心癢。
  他還想著雷東寶此時不知道有沒有見到了他媽。他也很想媽,尤其是現在滿心的沒有著落,多想找媽說說,讓媽像以往那樣給他打氣。可是他知道他這樣子不能回家,火車上已經想好不能回家了,回家媽媽會跟雷東寶一樣問岀個底朝天,會為他操心死,也不會再放他走。他知道,媽現在生活裏隻有他們四個兒女,而他這個大兒子,又占四個兒女中的特大份,他若有個風吹草動,媽就別想睡安生覺了。
  可他更擔心雷東寶會不會跟他媽說上話。家裏一幫人闖東北,大家這回一起出事,不知道事情有沒有傳到老家,傳到媽耳朵裏。好在他家偏僻,山裏人與外麵交往得少。而村子裏出去掙錢的人又少,一起在一個城市的沒有。但願有個僥幸,等他喘過氣來事情才傳到媽耳朵裏。不知道雷東寶會不會硬要跟他媽說上幾句,媽是個精細人,如果雷東寶一個不小心露餡了,媽更夜長夢多。
  楊巡在雷家根本無法安坐,後來索性走到門口與雷母說話。他一張嘴不知比宋運輝活絡多少,幾句下來,雷母立刻喜歡上他。
  雷東寶親自去的楊巡家。楊巡家在重重大山裏麵,還得經過宋運輝曾經插隊過的村莊,雷東寶是個農民出身的人,翻過山頭看到人家,就感覺出這裏與小雷家不同,好像節氣比山下平原晚了一些,山下的桃李花都幾乎開罷,這裏還是盛放。很容易的,一問就問到楊巡家。雷東寶順著指點過去一看,果然有幢簇新的房子,但在他這個行家眼裏看來,蓋得沒他家的漂亮結實。隻是房門緊鎖著,看來沒人。雷東寶左右轉了轉,才想著要不要找人再打探打探,弄堂口轉出一個農村女幹部樣的人來,客氣而不失精明地招呼。
  “聽說我家來客人了咧,師傅是你找我家嗎?”
  “對,我是小雷家村雷東寶,你是楊巡媽?”
  “哎呀,雷書記,稀客稀客。請裏麵坐,正好有新采的春茶,我們這兒別的沒有,茶葉還是特別好。我兒子沒闖禍吧。”雷東寶大名鼎鼎,楊母又是村裏的女幹部,常在鄉裏聽鄉長拿雷東寶教育他們這些村幹部,早已如雷貫耳。想到兒子如今跟這樣的能人交往,心裏很是高興。但是又想到雷東寶不期而至,不由甚是忐忑,因為兒子上周六沒給她電話。
  “你兒子活人精一個,能闖什麽禍。”雷東寶難得撒謊,可他一向虎著一張臉,撒謊時候虎得比對方還狠,人家都不能不信他。“你們家不小啊,樓上有四個房間吧,啊?”
  “是啊,山裏地基不值錢,房子愛造多大就多大,這房子是我們老大掙錢造的,算是村裏第一了。聽說雷書記村子裏房子造得跟花園一樣,跟你們哪兒是沒法比了。請喝茶,水是早上燒的,不是很燙了,我再去燒點。”
  “別燒了,我心急,不喝滾茶。“雷東寶聽得出楊母嘴裏濃濃的對楊巡這個兒子的得意,這正是他上門要觀察的。他做事一向先找人,找對人了就托付,因此認一個人在他看來是頭等大事。他又隨便扯了句,“我們有車貨要運去給小楊,小楊讓捎點春茶過去送人。時間緊,我自己過來一趟。”他小雷家每年春天都要送大量茶葉給關係戶,連老徐都來電表揚他送的茶葉新鮮有味,他就替自己來楊巡家想了這麽個合乎常理的理由。
  這個理由,楊母非常相信,一則雷東寶多麽響當當的一個人,雷東寶這樣的人說話,豈會嘴上跑馬。二則果然楊巡是經常從家裏捎土特產上去東北的,春天的茶葉夏天的桃,秋天的桔子冬天的梅,幾年下來她這麽個精明的人早已習慣,不用兒子說,經常早早給兒子備下,而今茶葉就在隔壁房間放著呢,還分了明前雨前的兩大袋。而她也順勢放了心,雖然兒子上周六沒打電話來,但看來是沒事,跟人家小雷家常有聯絡著。兒在千裏母擔憂,她總是最掛念她的這個大兒子。
  “真過意不去,還勞雷書記親自走一趟,我們老大真是不懂事,你每天工作多忙,這種小事也勞煩你。我這就去取了來。”
  雷東寶倒是不驚訝楊母說話就能拿出茶葉,他們小雷家需要茶葉,都是四寶拎著編織袋進去山裏搜,山裏人家幾乎每家每戶都有茶葉,一天下來就能完成任務。隻是看到楊母拿出來的茶葉包很是驚訝,隻隻都是一樣大小的牛皮紙包裝,雖然紙包裏已經裝滿茶葉,可紙包看上去依然跟熨鬥熨過似的有棱有角,看著順眼,紙包正麵還用墨汁寫著一個好看的“茶”字。他抓起一個包就問:“大姐,這種紙包哪裏賣的?我也去買幾個,送人裝門麵多好。”
  楊母聽了眉開眼笑道:“這是我自己做的,大兒子出門,下麵三個兒女都山外上學,我一個人時間多,閑了就做幾隻,存了不少,雷書記喜歡就拿幾個去,還有百把隻剩著。”說著又轉進去拿紙包。
  雷東寶看著茶包道:“字也好,大姐你自己寫的?大姐文化很好啊。”心裏卻想,寡婦跟寡婦也不一樣,他老娘有空就不知竄誰家磨嘴皮子,韋春紅有空發春,就這楊母有空做正事兒。
  “哪裏,我老頭子文化才好,這都是他教我的,說是顏體字。”楊母聽著雷東寶這樣子人物的表揚,頗是洋洋得意。“我家四個兒女從小都讓我趕著練字,個個寫得不錯。雷書記難得來,就在這兒吃頓晚飯去吧,你這樣的客人閑時請也請不來。”
  雷東寶看看外麵的天,道:“不吃了,天黑開摩托車轉山路危險。就這些東西吧?我拿著走了。”
  楊母忙道:“哎呀,我這不都成趕你了嗎。雷書記現在回去也遲了,趕不上吃飯,要不你稍坐十分鍾,我正好有早上摘的春筍枸芽椿芽,快點炒出來雷書記回去正好下飯。等我等我。”說著也不等雷東寶答應,就急急下廚去。
  雷東寶本來最膩歪婆婆媽媽,原可一嗓子喝止了去,可看著楊母這人順眼,再說可憐麵皮給打得青紫的楊巡正眼巴巴在他家吊頸等著,就安心坐下來喝茶等候。他才嚐不出茶的好壞,隻覺得茶泡得不夠濃,寡淡無味。
  楊母手腳麻利,果然十分鍾左右就做出三隻菜來,分別是油悶筍,油鹽炒枸芽,香椿炒蛋。雷東寶不下廚不知難處,換別人早已驚訝萬分。一個人又是升火又是炒菜,十分鍾裏麵怎麽做到,又不是千手觀音。臨走,楊母又拿出兩包據說非常好都是嫩尖兒的茶葉和新曬筍幹菜蕻幹送給雷東寶,千恩萬謝地送雷東寶岀村子,一路給雷東寶道乏,又給楊巡掙分,雷東寶上路後心想,楊母還真是個人物,難怪看不上中看不中用的戴嬌鳳。楊巡有這樣本份能幹的老娘,雷東寶無形中就對楊巡信任幾分。
  楊巡吃上老娘親手做的菜,低著頭眼圈兒都紅了,心中明白這是雷東寶幫他的忙。他需得沉默好久才鎮定下來,問雷東寶道:“我媽身體還好吧?”
  “好,精神也好。就是一口一個兒子,你這不爭氣的,害你老娘見不到你。見到你老娘後,我以後再也不同情你老婆。”回頭見他自己老娘大吃楊母做的好菜,忙道:“媽,你少吃幾筷,這是人家老娘給她兒子特意燒的,你吃光了楊巡吃什麽。”
  “小鳳也是好人,隻是跟我媽合不來。雷書記,謝謝你還費心幫我帶菜來,不知怎麽謝你才好。”
  “不用謝,你媽已經謝我,她送我那麽多東西,我一點不客氣全收了,全是好東西。你說,你媽那樣本份又有本事的人,怎麽養岀你這麽個滑頭滑腦的,你還說給你弟妹做榜樣,你這種榜樣有什麽好。我看著都替你媽急,你媽還拿你當好人,每次回家都強盜扮書生吧?小子。”說話時拿筷子敲了楊巡的頭。
  換作別的時候,楊巡一定不服,可今天聽著卻感覺雷東寶對他滿是實心實意,心裏很服,點頭答應,“我已經吃虧了,以後得吸取教訓,改過重來。”
  “這話聽著像人話。你說出來的話倒是比我文氣,你媽是個有本事的,把你們教得好,一個寡婦人家,不容易。你還有三個弟妹再讀書?”
  “是啊,老二老三讀高二,老三腦子好讀重點中學,考大學跟切菜瓜一樣容易。老二腦子也好,就是讀書差點,讀的是普通中學,不過肯吃苦,現在班裏名次還行。老四現在成績還好,可玩心重,成績滑上滑下,按說應該考得上重點高中,可難說得很,今年要是考上便罷,考不上我一定回來挖門路讓她讀重點,她腦子不差。”
  雷東寶看著楊巡如數家珍一般說著弟妹們的事,看著楊巡說起弟妹們來神采飛揚,不由問:“你幾歲?”
  楊巡不疑有他,“我今年虛歲二十二,嗬嗬,等我兩個弟弟畢業,我也回爐讀書去。”
  雷東寶一時動容,“小子不容易啊,你在家裏都抵得上半個爹了。”
  “哪裏哪裏……”
  雷東寶不等楊巡謙虛完,就緊著道:“看你媽麵上我今天相信你一回,我也沒人派去盯著你,明天我讓正明發兩車貨給你,你拿齊貨就給我押著車走。我諒你小子也不敢跟我玩心眼,跟我玩心眼就是跟你媽過不去,記住。”
  楊巡忙道:“雷書記,你那麽相信我,我要是再敢胡作非為,哪裏還算是人。我媽一直教我做人一定要知恩圖報,今天大恩不言謝,我知道怎麽做。以前我做生意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每天淨想著玩,以後一定抓緊,起碼,我替你把東北三省全拿下。”
  雷東寶虎著臉道:“你不用跟我發誓,我看你不是個安份人,抓著你隻給我做電纜,等你哪天活過來遲早總得跟我生異心。我隻發善心幫你度過難關,半年後你我照老樣子來,你給錢我才給你貨。但你得答應我兩條,第一條,一輩子也不許把我登峰電線電纜跟什麽爛貨放一起賣,讓我知道的話,拿大巴掌抽你;第二條,隻要你做著電線電纜,你七成以上的貨得從我這兒拿。”
  楊巡答應,真沒想到雷東寶如此上路。這一次落難,雖然吃盡苦頭,差點送命,卻意外認識兩個實在人,算是因禍得福。對著雷東寶,他嘴上是再不會花裏胡梢說一大堆好話,隻是把感激記在心裏,以後知道怎麽做就是。
  回到東北,見過楊巡的人都說,這小子乏了一圈,原本看上去一直在笑的眼睛,可能因為瘦了的緣故,深陷進去,看上去黑而深。但老李卻說楊巡終於脫了男孩子相,別看以前還帶著老婆,可現在才看上去才真正像個可以托付的男人。
  但楊巡聽著並不愉悅,他可以托付嗎?戴嬌鳳至今蹤影不明,說明戴嬌鳳並不願將自己托付給他。而他現在一文不名,靠著老李和雷東寶的大度才得苟延殘喘,他雖然在兩人麵前信誓旦旦,可心裏終是沒底,他能還掉老李的債嗎?他能報答雷東寶的大恩嗎?他能繼續負擔家中老老小小的生活嗎?還有,戴嬌鳳能回來嗎?第一次的,楊巡心中感受到極大的壓力。這壓力,讓他笑不出來,讓他睡不安寧。
  從春暖花開的南方回到依舊肅殺的東北的第二天,楊巡請出老李鐵塔般身材的四個徒弟,在原址開門。整一條曾經被稱作江南電器街的倉庫區還隻有楊巡一家門麵開業,其他老鄉要麽還躺在醫院,要麽手頭還沒貨,要麽還在與相關部門人士套近乎,要麽還在觀望,不敢做那第一個開門的出頭鳥。可是不知是電器街名氣做壞了,還是因為隻有一家開門沒有人氣,一整天沒有生意上門,楊巡的那些老顧客也暫時不敢要他的東西,因為電器街被砸,這一帶出去的東西名聲,大家雖然是多年生意朋友,可正當風頭,還是稍作回避,以免被人誤解。
  而且,有幾個看上去黑糊糊像煤礦出來的人到店裏吵鬧,幸好有老李的徒弟,本地人,又是身強力壯,更是幫著楊巡說話,吵鬧的人占不到便宜,怏怏而走。
  饒是如此,楊巡還是掏錢請老李幾個徒弟晚上喝酒。回頭,楊巡睡到倉庫,一則是一個人回去那個家,看到熟悉的一切,他會想起戴嬌鳳,心裏更難過,二則,他需要看著倉庫,提防風吹草動。
  楊巡晚上躺在塑料臭氣濃重的倉庫裏想,沒有生意怎麽辦?戴嬌鳳給他的八千塊,付去運輸費,還有修理倉庫費,已經所剩無幾。而看來那些煤礦工人並無罷休的意思,如果天天請老李徒弟過來押陣,那筆酒水費他哪裏還掏得起?這種隻岀不進的日子,他算了算口袋裏的錢,最多隻夠維持兩三天。那麽,他是不是必須做點什麽來找回過去的人氣,並打消老顧客的顧慮?可是,他有什麽辦法?
  楊巡思來想去,夜不能寐,反而覺著傷臂隱隱作痛。受傷之後,幾乎沒有好生將養,反而更加操勞,而且沒時間去醫院複診,楊巡都不知道他的手臂會不會廢。傷痛更消睡意,楊巡睡不著,索性起來走出門去。整條路沒一盞路燈,隻有一輪彎月淡淡照著,左右的倉庫保留毀損原樣,依然沒門沒窗,環顧看去,黑洞洞地磣人,好像藏著什麽鬼怪一般。楊巡雖然從小膽大,為了生計,小學開始就放學後滿山采山貨貼補家用,經常天黑才摸下山頭,可此時站在空無一人的電器街,夜風吹進他的領子,他不由泛起一身雞皮疙瘩。他在這清冷的月光下,對著自己拖在地上長長的影子,竟是滿心的害怕,滿心的無助,滿心的冷。
  壓力大得無邊無涯,心裏全是看不見希望的憂慮。才剛不久前與戴嬌鳳那輕裘快馬的日子,現在想來如隔世一般的遙遠。想到戴嬌鳳,楊巡的眼睛更深,他不明白,非常不明白,他發誓,總有一天他要問個水落石出。
  可是,眼下又如何結束這隻岀不進的困局?
  二十二歲的楊巡從街頭走到街尾,又從街尾走到街頭,一會兒拖著影子走,一會兒踩著影子走,也不知走了幾趟,差點愁到白頭。
  重新開門三天,三天銷售額連吃三個鴨蛋,連以往熱熱鬧鬧的零售生意都沒有,門可羅雀。即使偶爾進來的雀,看看樣品,卻扔下一句“你們這裏拿出來的東西質量能相信嗎”,便絕塵離去。消息被老李的徒弟傳到老李耳朵裏,老李也一齊擔心,下班親自拐來一趟問楊巡,建議要不換個地方隱姓埋名地經營,或者包個櫃台,別再呆這種名氣做臭的地方堅持。上次遭搶的事合著煤礦瓦斯爆炸的事,鬧得全城人民都知道,現在誰還相信江南電器街的東西啊。楊巡不敢寒老李的心,不敢告訴老李他拿不出租櫃台的錢,他隻能說他再看幾天,等一周過去如果還是老樣子,他立刻撤。
  一周,是他的大限,可以預測,到時他的口袋肯定一白如洗,不再有一分錢。
  可是,怎樣讓生意走出困局?怎麽才能消除顧客心頭疑慮,恢複名聲?而且,還必須在一周內完成。如何做得到如此幾乎一鳴驚人的效果?楊巡夜夜徘徊在月色下的電器街上,絞盡腦汁。白天,他深陷的眼窩周圍一圈墨黑,一雙眼睛更是鬼影瞳瞳。
  第五天的夜晚,他決定再也不能等待天上掉機會,也不能等待有人發善心接濟,他必須有所作為。如何才能一鳴驚人?那就是做人所不能做不願做又不敢做的匪夷所思事,否則,何以造成轟動。
  第五天的夜晚,楊巡作出孤注一擲的舉動。他將左臂綁在身上,以免一個不小心用了力,又添新傷。又將皮帶緊緊係到外麵,將一把手電插在皮帶裏,隨身照明。他遊走於這條荒涼街道的各個空廓倉庫,卸下一塊旁邊倉庫的內門板,糊上白紙,蘸墨水用他媽監督下練就的一手好字寫下一門板的公告。
  在公告裏,他有所選擇地寫出,以前電器街裏麵產品的貓膩,偽劣產品的橫行現象,比如說該絕緣的電器沒絕緣,該繞線圈的地方用水泥紙替代,大家互相串通隱瞞,串聯銷售彼此作坊產品等等。他後麵說,他意識到此事的危害,決定徹底改變經營手法,徹底斷絕與原有不合格供貨商的聯係,從此選用有保障的產品滿足市民需求。最後,他介紹了一下他如今精選經營的小雷家登峰電線電纜廠,說明一下小雷家這幾年的輝煌社會成就和帶頭人的光榮事跡,及其社會頭銜,以此抬高登峰的地位。寫完,他艱難地將此門板挪到路口,那裏上班下班人來人往比較多,也算是熱鬧的路口,將門板明顯地倚在牆上,以便人來人往看個清楚。
  然後,他漏夜進出所有倉庫,一隻一隻收集起連撿破爛的都不屑的被砸爛的電器膠木殼子,當然又投機取巧地拆了一些木窗框木架子,一起堆到電器街砂石路的中央,又回去一趟家裏,把那些當樣品放著的電器也拿來扔進那個堆裏。等把爛電器堆碼到有點規模的大約一人多高的大堆時候,天已發亮。
  他滿頭大汗,筋疲力盡地喝著涼水看著一夜的成果,兩隻眼睛不時瞟向手表,看時間一分一秒從六點滑向七點,等七點半,路口那條街道人聲鼎沸,人來人往時,他往爛電器堆澆上一瓶綠瓶二鍋頭,扔下一枚燃燒的火柴。
  火焰,白煙,還有膠木燃燒的臭氣,城市裏如此奇突的一個突發事件,打破尋常按部就班的步伐,立刻招致路人駐足指指點點。大家看了路口文字未必通暢的公告,才明白是怎麽回事,有好事者當然火燒熱辣地進來楊巡的電器店巡看一周,滿足好奇。楊巡當然殷勤遞上新茶泡的茶水,一遍遍眉飛色舞地介紹現在精選經營的電線電纜,他說話比寫字不知道流利多少,聽得進來參觀的人個個頻頻頷首,承認楊巡這個斷然與過去、與那些不爭氣同行劃清界線的行動可圈可點,值得讚揚。
  一時,楊巡倉庫門口圍滿圍觀的人,都好像是看白戲一般的熱鬧。事件一傳十,十傳百,迅速隨著大家上班聊天傳播開去,大家都正等著看電器街被砸的下文呢,楊巡這一轟動舉動,一下滿足大家的心理需求,一次傳播更快更廣。楊巡安排老李的一個徒弟差點是敲鑼打鼓地進來店裏,當眾掏出錢買去兩捆家用電線,誇張地操跟扁擔挑著,又大著嗓門在門口宣揚一番支持有錯必改者半天,才拿電線離去。
  接近中午時候,才有街道辦事人員過來要求楊巡滅火,說不安全。楊巡從小燒灶,明白燒火手法,明著答應街道辦事人員,卻是借口左手臂受傷,拿隻臉盆每次隻能接半臉盆的水去潑火堆。結果,火沒撲滅,雖然稍微暗了一點下去,可煙卻更濃更多,老遠就能看見此地一股黑煙扶搖直上,誰都想過來看個究竟,誰不愛看放火。竟然,因此招來報社的記者。楊巡有生第一次接受了采訪,圍觀者於是更加不願離去,紛紛當看西洋鏡。
  終於,除了楊巡安排的老李徒弟佯裝買貨之外,有其他人也上門買貨了。每來一個,都竟然獲得圍觀者的拍手鼓勵,場麵意外的熱烈。也不知是電器街被砸好幾天,人們買貨不方便好幾天,壓抑了需求,此時一下噴發,還是有人湊熱鬧,專挑熱鬧時候玩個當眾喧嘩,這一天,竟然賣掉不少民用電線,楊巡驚喜不已。
  但是,驚喜之下,他疲倦而興奮的腦袋也想到一件事,那些依然沒有行動的老鄉們,會如何看待他的公告他的舉動。他早看到有幾個老鄉在人堆外張望,卻沒進來。他猜測著老鄉們的心理,估計老鄉們一定對他滿心怒火。
  夜色不可避免地降臨。楊巡挽留老李的兩個徒弟留下,他支撐不住睡得人事不知。他估摸著今晚老鄉會找上他,可再怎麽要緊,他都需要休息,他累癱了。他抱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心睡覺,相信兩個老李的徒弟能幫他將老鄉攔在門外。幾天前的長途顛簸,好幾天的無眠,昨晚一夜的操勞,今天一個白天的辛苦與緊張,再加幾天的提心吊膽,早已壓垮年輕的楊巡,他睡得人事不知,雷打不動。
  老李的兩個徒弟坐在暗室喝酒,一邊不時照看門燈照亮一方室外。兩人議論著會不會真有什麽楊巡老鄉打上門來。兩人也說,這幫江南電器街的人出了名的抱團,搞不好今晚他倆被圍攻都難說。但是情況卻出乎兩人的意料。人來了,而且還來得不少,可大多是傷殘婦孺,除了圍門口用方言叫罵,甚至往玻璃窗上扔磚,卻沒其他行動。那幫人想見楊巡,可楊巡睡得死豬一樣,那幫人想出手撼醒楊巡,卻有老李兩位弟子擋住。那幫人沒多堅持,圍了兩個不到的小時就走了。隻剛修好的玻璃窗又碎了兩塊。楊巡卻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太陽曬進來,才被老李的徒弟搖醒。
  老李的徒弟奇道:“昨晚來了你好多老鄉,你真睡還是假睡啊?”
  “真睡,昨晚他們沒怎麽樣?”
  “你膽子可真夠大啊,知道他們來你還睡得著。等著吧,今晚還會有人來。”
  楊巡飛快洗臉刷牙,“放心,暫時他們沒實力。這條街男人現在個個有傷,重的還躺醫院裏。女的能頂啥用,兩位哥哥門口一站,誰還敢進來?等再過幾天,他們看著我生意好,沒人再有時間跟我糾纏,自己進貨擺攤都來不及了。兩位哥哥等等我,我去買了包子來,我們喝上幾口,正好兩位哥哥回去睡覺。”
  楊巡飛快騎車出去,買了一大包大肉包子,回來打開一瓶白瓶二鍋頭大家一起喝,那邊老李的徒弟早已把寫滿字的門板搬回老地方去。老李一個徒弟邊喝邊說:“我們回去再跟師父說說,你這兒白天一人不夠,再叫兩個師兄弟過來幫忙。”
  “那怎麽好意思,你們也得工作。”
  “我們工作還不是師父一句話的事。你別怕我們人手不夠,我們師兄弟忙不過來,還有我們自家兄弟姐妹,咱中國多的是人,否則幹嗎計劃生育呢,你說是不?師父說了一定要保證你安全,我們說啥不能讓你掉一塊皮。”
  楊巡感激:“怎麽謝你們才好。這城裏要評誰仗義,你師父要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我們師父那還用說,我們都爭著拜師父,別人想還擠不進呢。小楊,你們那幫老鄉晚上……你得留意著他們。”
  他們說話著,已經有顧客上門。楊巡殷勤迎上去,人家見麵先問昨天的事,楊巡一邊笑嗬嗬說明,一邊介紹型號規格,仿佛一個人生著兩張嘴巴似的。沒多久,顧客就抱著一捆電線滿意而走。老李的兩位徒弟一邊兒看著,等客人走了,忍不住地笑:“小楊,你這態度不知比國營五金交電商店好多少。我們進五金交電買東西,那是理都沒人理我們。跟你這兒買東西久了,誰還耐煩看國營店的白眼。”
  “那沒法比,人家是國營,旱澇保收。我們不一樣,我們一天沒顧客上門,一天就沒進帳。兩位哥哥也是國營的,我不知多羨慕,可我農村戶口,想進國營單位?沒門。我讓我弟弟妹妹好好讀書,哪天考上大學升城鎮戶口,也跟著吃皇糧。”
  “現在國營有什麽用,都沒你們個體戶賺得好。我們活兒少,可錢也少。”
  “話不能這麽說。萬一國家政策變了,我們這些個體戶再回去握鋤頭都有可能。哎唷,又有人來。”
  楊巡沒想到顧客絡繹不絕,老李兩個徒弟見此也就不多呆了,等兩位師兄弟過來換班,他們便回去睡覺。楊巡欣喜,見縫插針地,就打電話給以前那些管供銷的老顧客,說明昨天今天以來發生的情況,大夥兒在電話裏都挺為楊巡高興的,有人當即要求楊巡開始送貨。不過大家都可惜,事情過後,楊巡經營的品種不得不單一不少。不過,生意就這麽算是恢複了,而且又因為電器街上其他倉庫都還沒恢複,楊巡的生意因此少了競爭,格外火爆。
  看上去誰都為楊巡高興,連進門來的顧客都因為從眾心理,看著別人踴躍地買,他們也覺得事情應該真如門板上寫的那麽有所改觀,現在楊巡拿出來的電線應該沒錯,因此也放心了買。隻有楊巡自己心中知道事情絕沒如此簡單。老鄉們有氣他有嫉妒他的,非昨晚一夜鬧騰能完。而煤礦那邊的事雖然是老王惹的,可誰知道政府會如何收拾他們這些南方來的。如今其他人都作鳥獸散,潛伏一邊兒等待風頭過去,隻有他一個欠債的沒辦法隻有硬著頭皮上,政府如果出手收拾,肯定先收拾他。他為此到附近一家單位借今天的報紙看,果然,昨天記者采訪了他,今天報紙沒依記者之諾登載岀來,可見,這條街上的事遠還沒完。他這幾天實際等於坐在炭盆子上。
  楊巡今天其實一醒來就在等老鄉們的電話。他們既然昨晚進不了門吵不醒他沒拿到他的態度,今天肯定會來電話。但是,楊巡一直在想誰會出麵打這個電話。他們一幫人中,資格最老的老王已經被抓進去,自身難保。而他們其他人,實力都不如他,平常在他麵前平等地位,甚至還不如他說話有份,楊巡看了報紙後走回店裏,一路心說,這麽晚還沒來電話,肯定他們無法推舉岀一個狠的打這個電話。
  一直到中午,楊巡到一家小飯店扣來一大份豬蹄,一臉盆大小的柿子燉牛肉,幾個人開吃,老鄉們的電話才姍姍而來。老鄉一開口就非常火爆,“楊巡,你什麽意思,你自己痛快,還讓不讓我們開店?”
  楊巡道:“你們他媽的有種今天就開門,沾我的光,我們同鄉一場,我白讓你們沾光。沒種少說三道四,等你們擺平政府再開。我現在倒欠債,拎著腦袋也得幹,你們想眼紅,跟著來啊。”
  老鄉那邊沉默會兒,估計是商量了,才道:“你拎腦袋拎大腿都你的事,你糟蹋我們幹啥……”
  “誰糟蹋你們啦,我糟蹋我自己。跟你說句實心話,趁早壯著膽子開門,別花力氣跟我計較有的沒的,沒用。你們等政府處理這段子時間裏我賺的,夠值給人搶去的數兒。你們有閑有錢就等著吧,別閑得蛋疼找我碴窩裏鬥。”
  那邊又是好一陣沉默後才道:“老王的處理結果還沒出來,聽說工商等著查處我們。”
  “那你們還不隱姓埋名離開了快跑?還待這兒等處理啊。跟你們說,有種就開,沒種就回,沒點膽子做什麽生意,你又不是國家養的。我沒空跟你們多說,有顧客上來。”
  楊巡扔下電話回桌吃飯,一位老李徒弟道:“處理什麽?哥們給你擺平。”
  楊巡道:“不用,不就工商上來處理嗎?還怕他們不來查,他們隻要來了總有辦法擺平。這個區的工商好幾個都認識。就怕鬧到市裏工商跟我們上綱上線。”
  “你打聽著點,有個風吹草動告訴我們,我們本地人,總有個七親八眷認識工商的。”
  “哥哥們對我都不用說了。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這回能翻身,全靠哥哥們幫忙。感謝的話都不用說了。”
  “這話見外了吧。我們問你,你看煤礦的人還會找你們嗎?”
  “看這勢頭,暫時不會了。我有個想法,哥哥們每天上班,找空子來我這兒幫忙總是不便,不如我跟你們師父說說,你們家裏有沒有身強力壯的弟弟,找兩個來給我送貨看店,工資從優,我原來兩個幫手都是老鄉,跑了,看來還是得找個本土人幫忙。”
  “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到處都是。我回頭跟師父說一聲,容易。”
  楊巡不放心這兩個年輕的,又當著他們的麵跟老李說了一下,順便向老李匯報這兩天的收成,老李聽著大喜。老李辦事上路,第二天就親自帶著兩個身強力壯的大孩子來,告訴楊巡這兩個都初中畢業了待業至今,要楊巡先著手□著,□好了他才肯點頭收兩個做徒弟。而且當著兩人的麵,一口定下工資,非常幫著楊巡。楊巡自是又感激不已。
  有兩個可以差遣的名正言順的幫手,楊巡一下活絡許多。可兩個孩子都是大大咧咧慣的,性子與楊巡家鄉出來的很是不同,屢教不會,總是不會笑臉待人。他不得不又找回一個以前常替他看店的幫手守在店裏。尋常,他就打發兩個孩子出去送貨,或者跟車收錢。老李派來的人,知根知底。就算是他們敢跟楊巡打遊擊,他們也不敢跟老李的朋友做小手,一時大家相處很是愉快,楊巡的傷臂終於有了休養生息的時候。有錢了,做事長袖善舞了許多,雖然那錢還是記在別人帳上。
  那錢還是記在別人帳上。
  沒想到生意額竟然節節高升,就跟這東北迅捷到來的春天的溫度,一天一變。來買貨的人都說,聽說這家店現在有名氣得很,聽說這家店賣出去的東西現在沒有短斤缺兩,質量保證,規格不對還可以退換,聽說……,聽說……。楊巡聽著心裏喜滋滋的,可再怎麽喜滋滋也比不上看著每天進帳的錢增多,和看著倉庫空下去來得強烈。楊巡覺得這應該就是看到希望了吧,老天不負有心人。
  可令楊巡覺著納悶的是,那些老鄉還沒開門。楊巡不清楚,那些人好好的錢不賺,幹嗎坐家中幹等?老李說,可能是那些老鄉們手中有糧,心裏不慌,也怕政府查收了他們手中的糧。不像楊巡,光棍不怕打赤腳,幹了就幹了,沒有心理負擔。楊巡聽著覺得有理,他壓力大,責任重,硬著頭皮拎著腦袋都得幹,不像那些個老鄉都是已經賺了點錢的,就算挨砸挨搶也不是損失全部,他們患得患失。不過也正好,他們不做的生意讓他做。
  楊巡閑不下來,既然店子有人看著,他就拿著剛掙的錢又去進了一些開關插座燈頭閘刀保險絲之類家用電器,方便人家買電線時候一程解決。他如今不敢再進那種質量明顯不對偷工減料的,他幾年坐下來早已對業內誰家東西強誰家東西差心裏有譜,廠子路遠的,錢打過去,人家貨自會火車托運上來。尋常人家不比工廠,見價格稍微比五金交電商店便宜的,他們就一定買楊巡的東西。楊巡的零碎生意也意外的好。
  等東北終於春暖花開的時候,楊巡已經兜裏揣上錢回去老家,找小雷家又進了一批貨,不僅是電線告急,電纜也告急。等他拿了貨回來,和三個幫手一起趕著送貨,甚至還包括送貨上在他們店裏登記了的個人家。白天送完工廠的訂貨,晚上楊巡自己騎黃魚車出去,給個人送貨,他現在傷臂已經拆了石膏,可以做點輕鬆的活,隻是他自己感覺,不能使大力,不知是暫時還是永久。
  一家一家送下來,聽了好多人的感歎,聽許多家幾乎是千篇一律的都要提一句“真沒想到沒交錢還給送貨”,楊巡心說他現在再也不要像過去一樣賺點錢就翹尾巴,自以為了不起。一次跌倒後讓他看清楚自己,無非還是個尋常人,比國營單位走出來的人差得遠的小個體,小倒爺。他隻有努力而拚命地做事掙錢,才能養活自己養活全家,還有,找回老婆。
  想到戴嬌鳳,楊巡很是黯然。這麽多天了,她一直沒有音訊。她知道他的電話,知道他的倉庫,隻要她想找,他就在原地。可是,他都已經把誤會的信息傳達給戴兄,戴嬌鳳還是沒來找他。楊巡一直想,肯定是戴家人向戴嬌鳳隱瞞了事實,他與戴嬌鳳一日夫妻百日恩,戴嬌鳳即使當初再生氣,現在也該緩過勁兒來,最起碼,也得向他對質個明白吧。肯定是戴家人做了手腳。
  終於送完了貨,楊巡一身油汗,騎黃魚車趕緊回去倉庫。他如今占了就近的一隻空倉庫,與老家來的人一人晚上管著一間。電器街現在一到晚上鬼影子都不見,沒人守著哪裏行。他心中揣著一張活地圖,走街串巷繞近路,有時那兩個本地小孩都還得問問他。可他繞近路回家,總也有吃癟的時候,他這就被前麵一輛緩緩停下的吉普車攔在一條小街。前後路燈昏暗,隻有吉普車紅紅的尾燈照亮路麵。可惜,那吉普車卻關了尾燈,有一條高高的黑影從車裏跳下來,嘴巴裏兀自說著“你等等,我給你開門,你高跟鞋跳這車不方便”。
  楊巡無奈等著,本想要不調頭換條路走,可今天一天送貨下來,人也疲了,懶得繞道,等就等吧。那跳下來的男子黑暗中見後麵停著輛黃魚車,就從車頭繞去,楊巡直勾勾看著什麽都懶得想,卻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從車子裏傳出,“我自己會來”。這不是他日思夜想的戴嬌鳳嗎?楊巡大驚,頓時腦子裏空白一片,兩眼更是直勾勾看向右側車門,話都說不出來。
  卻見車門從裏打開,那男子快走幾步,殷勤趕在裏麵女人出來前舉手擋住車門上框,又在女人跳下來時候及時收手在腰上扶了一把,讓她站穩。眼前女人燒成灰楊巡都不會認錯,就是戴嬌鳳。他失聲驚呼:“小鳳。”他此時沒法伶牙俐齒,隻看著戴嬌鳳嘴唇顫抖。
  戴嬌鳳大驚失色,扭回頭看著楊巡,卻步步後退,撞進身後男子懷裏。那男人將戴嬌鳳護到身後,急急道:“你上去,我來應付。”
  楊巡看著戴嬌鳳躲避,心都碎了,大叫道:“小鳳,我沒跑,我那天去老李家主動坦白,後來暈倒被老李送進醫院住了七天。我現在還在老地方做生意,我沒走,我還回老家去找過你,我跟你爸媽解釋過。”
  楊巡一邊說,戴嬌鳳一邊倒退,嘴裏喃喃道:“算了……別解釋……算了……算了……都已經……算了……”
  楊巡跳下去想追,那男子攔住楊巡,沉聲道:“你讓戴小姐自由選擇,你不能逼迫女士,你不許用強。”
  楊巡想推開那男子,又沒空理那男子,隻扭頭衝戴嬌鳳喊:“小鳳,小鳳,我每天想你,我還在老地方,我不會逼你,你回來吧,我電話也沒變,什麽都沒變,我等著你,我不逼你,我想你,我想你。”
  攔住楊巡的男子冷冷地道:“戴小姐絕頂美麗,鮮花一樣的人物,你一個騎黃魚車的憑什麽要她跟你吃苦?你如果真愛她,放她走,讓她享受更好生活。你不配她。”
  楊巡無心跟那男子拌嘴,眼睜睜看著戴嬌鳳撩起裙擺倉惶逃進一處有門衛守著的大門,人影不見,才霍然想到自己還被男子阻著,忍不住拔拳一拳衝男子揍去,“放你媽屁,小鳳是我老婆,你這流氓搶……”但是楊巡話沒說全,忽然腳底生風,也沒見那男子怎麽出手,他先臉上中拳,仰天直直摔了出去,腦袋重重撞到地上,一時暈暈無法起身。迷糊中,隻覺得胸口壓上什麽,有人俯身到他耳邊冷冷地說話,“你叫楊巡?你這種小個體,文,連個告示都寫不通順,武,都捱不住我一拳頭。戴小姐跟你,那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你聽著,你好自為之,別讓我再看見你出現在這條路上,也別讓我知道你糾纏戴小姐,你們兩個到此為止,我答應你,我會如珠如寶地對待戴小姐。如不,你的底細我打聽得一清二楚。我會讓姓李的先生脫手,也會讓工商公安追究你的責任。再見,晚安。”
  楊巡隻等胸口大力消失,立刻掙紮起身,卻見那男子已經跳上車子,那車子故意倒退,挑釁地撞得黃魚車連連後退,才鳴叫一聲,又是有意擦過楊巡的身子,揚長而去。楊巡一摸鼻子,又岀鼻血了,而且臉上、後腦勺熱辣辣地痛,那男子下手比戴兄更狠。
  他坐在地上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搖搖晃晃起身,扶著黃魚車站了會兒,腦子才恢複清爽。而鼻血,一直熱熱地往下淌。他這回連擦一把的想法都沒有,隻想著血流幹算了,死了算了。
  可是,死前,他也要弄清戴嬌鳳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循著戴嬌鳳逃走的路線找過去,隻見大門鐵將軍把門,大約夜深人靜,人家門衛聽得清楚,早早關門省得惹事上身。楊巡不得其門而入,可又不甘心,就站門外大喊,“小鳳,我會一直等你,我會一直等在倉庫。小鳳,我會一直等你,我會一直等在倉庫。小鳳,我會一直等你,我會一直等在倉庫……”
  楊巡也不知自己直直喊了幾遍,直喊得有人開燈開窗探出腦袋來罵,砸下東西來打,也不願離開。終於裏麵門衛吃不住了,開小門出來捂住楊巡的嘴,低聲勸道:“小兄弟,求求你走吧,你也不看看你跟誰在搶。你再強下去,沒好果子吃。哦喲,好多血,我幫你擦擦,快抬頭。”
  楊巡頭腦發暈,隻能任憑門衛擺布,兩眼愣愣看著黑糊糊的大院,口不能言。今年接二連三的打擊,楊巡都精神百倍、東衝西突地尋找突破,隻有今天,楊巡徹底被擊潰。
  他形如傀儡地被門衛推上車,又被推著騎岀這條黑不見底的街。他不知道怎麽回倉庫的,他不知道怎麽翻出酒瓶子來喝的,他不知道怎麽驚動了旁邊倉庫的同伴,他隻知道醒來時候,胸口一片黑血,頭腦劇痛如裂。他慢慢想起昨晚的事情,躺在床上麵如死灰,無力起身。毫無疑問,戴嬌鳳拋棄他了。再想到那個比他高個一頭的男人說他的話,想到人家是吉普車,他踩黃魚車,他昨晚怎麽這麽遜啊,他昨晚要是也坐輛車,他是不是能挽回戴嬌鳳?他想不明白,戴嬌鳳為什麽看見他就逃,為什麽連聲說“算了算了”,她就這麽不要他了嗎?為什麽?難道不僅僅是誤會嗎?
  楊巡一整天無精打采,躺在床上不願做生意。腦子裏全是昨晚的一幕,可又無法深想,一深想,就頭痛欲裂。
  第二天又躺了半天,硬是被老李一個電話叫起。冥冥中,他腦袋裏還是有一根弦繃著的,知道有那麽幾個重要的人,他需用畢生去報答。被老李叫起說了幾個型號要他送去後,他便沒法再躺回床上。隻是無精打采的,蒼白著臉悶悶不樂了好幾天。這幾天,他終於能想,他想到戴嬌鳳的驚惶,想到那男子的警告,還想到那男子對他的諷刺打擊。但是,他還是不承認戴嬌鳳因為他不文不武才離開了他,一定有原因,否則為什麽那麽驚惶,為什麽說“都已經”?是不是那男的動用了什麽手段?
  可楊巡終是沒邁出腳步去那天晚上遭受打擊的那條路上等待戴嬌鳳,不,他不是怕,隻是因為心中有個低低的聲音一直在呼喊,那聲音試圖告訴他,戴嬌鳳的心已拋棄他。他一直壓抑著這聲音,不讓自己往那上麵想,可是,卻又咬牙切齒地發誓,他要文!要武!他要掙錢要發家要……要……,可是,還奪得回戴嬌鳳嗎?
  周六晚上,楊巡裝作若無其事地給家裏打電話。對著電話那頭吵吵鬧鬧的一家子,他沒說戴嬌鳳已經離開,也強顏歡笑。他隻在楊速接起電話時候問能不能搞到一套高中課本。楊速跟著楊巡出門做過一陣子生意,書讀得辛苦,辦事能力卻高於成績好的楊連,大哥這麽一問,他立即可以拿出辦法,告訴楊巡立刻就有一批高中生要高考要畢業,如果等不及,可以問去年已經畢業的他初中同學要,隻是要問大哥需要甲種本還是乙種本。楊巡也不知道甲種乙種有什麽區別,本能的好勝,再加他現在正賭氣著呢,就一口咬定要甲種本。
  一頓子電話打下來,楊家在老家的四口人都沒聽出楊巡有什麽變化。兄妹幾個還議論著暑假到大哥那兒幫忙,其實本質是想消暑開眼界。唯有楊母反對,她說那太花錢,再說倆兒子得升高三了,暑假必須呆家裏苦讀。
  沒多久,一套甲種本的高中課本給郵寄到了楊巡手裏。給翻了三年的課本破破爛爛的,楊母拿來先整理後包書皮,又拿熨鬥燙了幾下,才寄給楊巡。楊母心裏真是高興,她跟著去世的丈夫一般心思,總覺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前兒楊巡打電話來,總是歡天喜地說哪兒跳舞哪兒喝咖啡,她聽著總不喜歡,心裏埋怨兒子都是被個不安於室的媳婦帶壞的,現在看兒子竟然主動要求補習高中課文,她高興得不得了,在電話裏讚美了戴嬌鳳幾下,說兩人現在長大了,在一起現在終於有模有樣有了過日子的樣子。楊巡聽了隻有無言。戴嬌鳳走了,母親卻忽然讚揚她了,這實在有點諷刺。
  楊巡在本地師範找了個大學生給自己當家教,每周三天,下午三點到五點。竟真是發了血性,認認真真自學起高中來。不過生意忙碌,經常臨時有事缺課,好在他做人圓滑,家教老師被他圓得團團轉,很願意配合他的時間。
  他沒再住回那套曾經與戴嬌鳳甜甜蜜蜜過小日子的房子,千方百計找機會把它賣了,先還了老李的債。老李看著楊巡循規蹈矩地發展,卻不急著要債了,現在物價天天暗漲明漲,錢放在銀行也就一點利息,還不如放楊巡手裏利息高。兩人因此關係越來越密切。楊巡需要個人,隻要跟老李打個招呼。後來楊巡的老鄉們漸漸一個個地搬回來重新開業,可生意終究是被楊巡先入為主地占去不少,有人生氣有人嫉妒,可看著楊巡身邊那些個鐵塔般的本地男人,都不敢吱聲。老王走後,楊巡隱隱成了電器街新的頭目。
  頭目,總是多占一些便宜。
  
  宋運輝回到金州後,幾乎沒時間拿眼睛看一眼自家前後院的蓬勃春天。因為還借口甲肝著,小貓隻得依然住在娘家。他一個人在家住著,內線外線兩隻電話熱得燙手,門口院子也是絡繹不絕的人,隻是都不進門,在門口說完即走。大家都已領教宋運輝不在這麽幾天的兵荒馬亂,兩個總工都壓不住,那些本來就服宋運輝的自是不必說,原先並不怎麽服氣的儀表和電器工程師們,此時也再沒話說。雖然到宋家討個簽字需要一個來回,但說什麽都比等半天都沒個準信的強。
  技改組的人是輕鬆了,看到組織了,可宋運輝忙壞了。他不得不消失的幾天裏,技改組的工作被攪得一團亂,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整理,端起電話找到負責組員一個個地問進度,而他占著內線電話的時候,那些打不進電話的就千方百計找外線電話打過來。宋運輝回家兩天,腦袋搞得一團亂。
  程開顏經不住滿心思念,將女兒扔在娘家,非要回家看看宋運輝,即使宋運輝兩隻耳朵各掛一隻話筒,都沒時間與她說話都沒關係,她隻要坐在宋運輝身邊,抱著丈夫,感受到丈夫的存在就行。總有一小會兒空隙,程開顏歎息,做人何必這麽忙碌,宋運輝不以為然,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人怎麽可能停頓。不過,他也但願程開顏不用懂這些,程開顏的父親和丈夫都處在金州風暴的中心,眾人目光的焦點,她要是懂太多,做人哪還能如現在般輕鬆。家裏已經有他一個不輕鬆的,已經足夠,程開顏,和以後的小宋引,他希望她們倆都簡簡單單,當然,前提是他要跟嶽父程廠長一樣,有那寬廣羽翼庇護她們倆。
  宋運輝忙碌的同時,沒忘記時時與閔廠長溝通他的私人問題。兩人既然已經把話說開,閔當然也不隱瞞,閔說,他看到兩個好去處,一個是中原廠,一個是部裏規劃籌建的一家海邊工廠。如果從前途角度來說,後者比較不錯,但是後者目前還是一窮二白,宋運輝如果過去的話,得一手籌建起一個新班子,前期會比較艱苦。隻是,他跟部裏領導說起的時候,部裏領導表示,小宋倒是個合適的人,隻是年紀太輕,獨立主持工作時間太短,看起來不很適合當一把手。去中原廠的話,估計一個設備改造下來,等老廠長退位,天下就是宋運輝的。宋運輝聽了心說,他與閔才公開談判幾天啊,閔就有那麽詳細的方案,可見閔早就謀劃著要把他掃岀金州。宋運輝跟閔表示,他願意把海邊工廠作為第一選擇,而中原廠作為第二選擇。內心裏,他喜歡一個全新的企業,猶如一張空白的紙,可以由著他的心,描畫最美的藍圖。
  但是,就像宋運輝無法對閔廠長真心擁戴一樣,閔也無法真心喜歡這個鋒芒畢露的未來競爭者。閔在與宋運輝私下達成妥協之後,鬆氣沒多久,看著重新順利運轉起來的技改組,再聽著有心人反饋總廠上下對宋運輝能力的一致好評,閔的心裏怎麽都無法愉快起來。想到即使宋運輝以後可以遠離金州,可依然在同一係統。未來總有一天,而且這一天不會太遠,宋的風頭將毫無疑問地蓋過了他。他是個一來金州就被人視為年輕有為的人,實在不願意看到有人比他更加能耐。想到宋運輝超人的勤奮,而自己這把年紀已經不可能再有如此勤奮的勁頭;再想到自從宋運輝進來金州後,再無人讚美他年輕有為,即使他才四十出頭就眼看就任總廠廠長,人們也似乎以為理所當然,而沒人認為那是他的能力使然,閔滿心不快。人在功成名就後,最愛聽旁人的由衷讚美,可是臥榻之側如今有了虎虎有勁的宋運輝,有了這麽個鮮明對比,他的成就黯然失色。相比之下,他一輩子被人讚美的獨自擔綱的項目,有哪件能與宋運輝的新車間和技改這兩項相比?因此,看著宋運輝回歸後,被大夥兒交口稱讚著,閔心裏說不出的不舒服。
  但是,不快歸不快,閔還是得緊著把宋運輝的前途跑下來。經過這一回交手,他心裏明白得很,不在最後安裝階段之前把讓宋運輝滿意的調令拿出來,宋運輝說不定什麽時候給他來個甲肝複發。因此,閔更加不快。
  水書記從部裏的老友那裏了解到一個變化,原先閔一直想把宋運輝掃地出門,可如今變為雖然依然想把宋運輝掃地出門,卻又在替宋運輝物色適合的位置,而且還在替宋運輝爭取處級提拔。原本水書記一直連連驚訝宋運輝的失策表現和閔的反常友好,至此,他隻要稍一轉念,就能得出結論,兩個冤家私下成交了。
  水書記想通這點,立刻對宋運輝刮目相看,絕沒想到這個年輕書生能屈能伸,竟能委曲求全到如此地步。這一招,水書記想過,但從來沒以為宋運輝做得到,以年輕人的血氣,他原先不以為宋運輝能咽得下這口氣。沒想到,宋運輝做得這麽漂亮。水書記都打心眼裏的讚賞。
  因此,想到自己辛苦提拔培養的那麽一個人才不久就要離開金州,水書記萬分不舍。尤其是想到宋運輝如果甩手一走,再沒強有力製約閔的人,對他的退休生活來說,無疑不是個利好。他想來想去,很不喜歡這個閔宋繞過他而私下簽訂的妥協,不想自己退休後轉為被動。他本來想著明年就退休,該是慢慢交出日常工作,移交給閔。如今看著閔雖然在春節那次之後,表麵依然對他敬重有加,事事匯報,可強勢卻也日日遞增,都已經有人隻知有閔,不知有水了,水書記心中的不快日日遞增。他默然旁觀著,卻日思夜思考對策。
  好不容易,宋運輝所謂的甲肝休養期結束,恢複上班。他第一件事便是來到水書記辦公室,向水書記報到。水書記一上班就看到一點都沒像別的甲肝病人一樣養得白胖了的宋運輝,親切地伸手緊緊握住宋運輝的手,笑道:“還是憔悴,還是憔悴,不該讓你病中還忙碌操心,可是又找不出合適的人。嗬嗬,所謂疾風知草勁,也好,現在誰都知道你小宋的能耐。來,坐,喝喝我的上好碧螺春。”
  宋運輝看到水書記拿出一隻古色古香的宜興紫砂壺,手勢熟練地給親手給他泡茶,就笑道:“前幾天運銷處送貨到宜興去,司機拉回一車紫砂花盆,我讓愛人買了十隻回來,還是開後門的,大家看來都喜歡得很。”
  “這種事,小徐最精通。我都是跟著小徐學的。”水書記親自將水倒入宋運輝的杯子,“你是繼小徐後,我一手培養出來最得意的人。小徐,我從來知道他呆不長,可是你也說走就走嗎?你連跟我通一聲氣都不曾,你忘了你找到我家我跟你說的話了嗎?”
  宋運輝今天本來就有跟水書記說明的意思,沒想到水書記單刀直入,他愣了一下,才道:“我身不由己。”
  “你不能忍忍嗎?你還年輕,說白了,世界是你們的。金州這樣可以供你施展的大舞台,你出去後上哪兒找?你出去後還找得到現在這樣的深厚社會關係嗎?你以為良好的社會關係那麽容易得來嗎?愚蠢。”
  “可是水書記,由得我嗎?”
  “我隻問你,你想不想留?”
  “當前環境下,我沒法留。”
  水書記睥睨道:“我說過放你走嗎?”
  宋運輝心中大驚,無言以對,什麽,他想走都還走不成嗎?從水書記辦公室搬著一本史記出來,宋運輝簡直有哭笑不得的感覺。這些個大佬們,究竟想要他怎麽樣?他知道這話不能跟閔說,誰知道水現在想把閔怎麽樣,他把這話告訴了嶽父,嶽父也一時啞然,水書記都不到一年就會退休,難道還老驥伏櫪,壯心不已?如今閔是人心所向,總廠和部裏都已經理所當然認同閔是水的接班人,水還能做出什麽?程廠長叮囑宋運輝,旁觀,切不可插手。到底水是個即將退休的人,再有能量,又能蹦達上幾天。
  宋運輝也是為水感喟,沒想到烈士暮年,竟會大失當年英姿。他剛來時,水書記雄姿英發,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可這才幾年啊,水書記這麽失策的事情都會想得岀來。他就忘了年前急匆匆從美國趕回處理劉總工告狀的事了嗎?他難道還沒看出,世界究竟已經屬於了誰?
  回到辦公室,宋運輝一直忙到中午吃飯,有人殷勤周到地替他買來飯菜,他在辦公室吃,這才有時間翻看水書記交給他看的《史記》。他這種初中自學高中課本的人,語文底子差得很,語文還是大學時候室友方原拿他當小弟弟罩著,才算看了不少古今中外的書籍。如今看《史記》,雖有下麵注解,才翻開就已經覺得頭大。他想到水書記讓他在百忙中看這麽一本《史記》,肯定有什麽意圖在。
  他順著水書記的書簽翻到一個頁麵,覺得書簽真是漂亮,不知什麽木頭刻的長條,剪紙藝術一般,而書簽竟還散發著香味。宋運輝心想,姐姐以前倒是最喜歡這種小玩意兒,當年不知親手製作了多少書簽,有的還郵寄給他用,他至今還保留著葉子不知怎麽處理後爛出來的完整脈絡,還有絹麵書簽。可他還惦記著姐姐,雷東寶卻已經心裏裝上別的人,他在雷家呆那麽多天,還能看不出有那麽幾個電話,雷東寶接到時一臉緊張。他心裏別扭,自然是懶得再勸。現在看見精美書簽,他不知不覺又想到姐姐,想到一個關鍵問題,姐姐這麽細致的人,真的與雷東寶相處得很好嗎?她真的幸福嗎?宋運輝雖然如今欣賞雷東寶,可對於姐姐的婚姻生活,依然保持懷疑。
  他感慨了會兒,才看書簽所插一頁。卻是“蕭相國世家”。他粗粗看了一遍,心中詫異,水書記這人做事,從來沒有閑筆,在他這麽忙碌的時候給他一本書,而且是前所未有地借給他一本書看,其中必有原因,當然,書簽夾著的位置,肯定也有原因。宋運輝捧著飯碗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卻在心裏暗暗搖頭,看來,水書記真是老了,水書記要他學蕭何奴才一樣地跟定劉邦嗎?這都什麽年代了,不說水書記不是終身製的金州土皇帝,而金州也不是鐵桶一隻的土王國,水書記難道沒看到虞山卿已經出去了嗎?人家出去也可以混得好,又何必呆在金州殫精竭慮揣摩土皇帝的心思?時代變了,水書記的思維卻還停留在那個人才不能流動的年代。其實嶽父也差不多,一說起離開金州,就跟世界末日一般,可人家體製外的雷東寶和楊巡他們,不都過得好好的?
  宋運輝看著蕭何為了去掉劉邦的疑心,而自我作踐的段落不住搖頭,做人,何苦呢。掩卷,他卻忽然想到,他什麽冒充甲肝,何嚐又不是作踐自己?他脫離金州這個土王國易,可脫離金州這層社會關係的繭,難。水書記說他是金州深厚社會關係的受益者,他承認,他從水書記和嶽父那裏獲得不少好處,當然,他得為這等好處付出代價。破繭,談何容易。可見他前麵還是想簡單了點。再回想蕭何的作為,其中一段:
  “漢十二年秋,黥布反,上自將擊之,數使使問相國何為。相國為上在軍,乃拊循勉力百姓,悉以所有佐軍,如陳豨時。客有說相國曰:‘君滅族不久矣。夫君位為相國,功第一,可複加哉?然君初入關中,得百姓心,十餘年矣,皆附君,常複孳孳得民和。上所為數問君者,畏君傾動關中。今君胡不多買田地,賤貰貸以自汙③?上心乃安。’於是相國從其計,上乃大說。”
  宋運輝反複看了幾遍,掩卷無語。可見,不管是封建社會社會主義社會,做人的道理,還是萬變不離其宗的。“上心乃安”,上心叵測啊。宋運輝估計水書記要他看的是蕭何的忠心耿耿,一心為主,他對此沒興趣,他隻看到那個“上心乃安”。
  可經曆前不久在雷家獨立煎熬的宋運輝,此時已非單純少年,他冷笑一下,將書擱進抽屜。上心可安,上心也可欺,上心當然更可反。為上者,還真別太把自己當人了。
  很快,技改前期工作完成,安裝調試開始。此時的宋運輝,再無當年新車間安裝時候的興奮忘我,而且他還拖著時間遲遲不宣布安裝開始。一直等到閔廠長緊趕慢趕把從部裏複印過來的調令放到他桌上,明確他將成為那家規劃中海邊工程副總指揮,而且調升處級幹部,他才下令安裝開始。除了閔宋兩個,大約隻有通天的水書記和能從宋運輝嘴裏挖得消息的程副書記知道此事了,但四個人誰都不會講出去,因此其他人一概不知。
  而劉總工再沒出現在總廠,大約是無顏見人了。宋運輝心想,太把自己當人,就這麽把一輩子的英名毀於一旦。他沒如以前答應嶽父的,千方百計請出劉總工幫忙,晃得靠邊坐的水書記難受,也讓劉總工難受,既然事情已經過去,嶽父也已經接受事實,他還是做人別那麽刻薄了吧。畢竟,兩人曾經於他有恩。
  技改不同於新車間安裝,都是些雞零狗碎的事情,煩,卻不難。隻要心中有本清楚的帳,做起來並不太艱苦。而且都是在舊設備基礎上的改造,大家大多數情況下熟門熟路,宋運輝更是不用到現場都能清楚說出細節,因為他曾經一個一個零件地測繪,心中最是有數。安裝到後麵,隻剩幾個主要設備改裝時,宋運輝已經閑了下來。岀人意料的,他向閔廠長申請學習開車。他對外公開的申請單上寫的是為接待外賓方便。可他和閔都心知肚明,他還接待什麽外賓啊,走都要走的人。不過閔順水推舟地批了,多好,宋運輝終於不務正業。這樣的宋運輝,令閔放心。如果宋運輝堅守在崗位上,甚至累到吐血,卻忽然一紙調令把宋調走,他閔廠長不知會怎麽被人背後指點,說他不能容人。閔廠長清楚宋運輝這個人的內涵,猜到宋運輝這是送他台階。感謝之餘,卻是更想早日把宋運輝遠遠送走。這樣的聰明人,又有極佳技術傍身,誰敢做他的頂頭上司。
  總廠生活區幾乎沒外麵警察管製,宋運輝拿著一輛小車班的破吉普練得不亦樂乎,每天上下班都是開車,異常招搖,當然,也引得少許人的腹誹。尤其是水書記,水書記騎著自行車上下班,看到宋運輝卻是開車拉風地越過,心中不由一聲感歎,小夥子終究是青澀,知道要走,就張狂起來,一點不知道善始善終。水書記搖頭放棄宋運輝。
  技改如期圓滿結束,一車間產品躍上新的台階,總廠有意辦個慶功會,宋運輝拒絕。然後,他也不再去一車間,不去新車間,除了在出口科工作,就是練他的車。慢慢的,小車班班長終於肯把總廠一輛皇冠交給他開。宋運輝下班帶上小貓和小小貓一起在總廠宿舍區兜風,宋引已經過了周歲生日,坐在陌生的車子裏不知多開心,程開顏也開心,她不知多少日子不曾與丈夫一起玩鬧。夏日太陽落山得晚,大家都走到外麵閑逛,個個看到宋運輝的練車,總有人竊竊私語,但服氣的人也不少。
  終於天暗,宋運輝不敢拿老婆孩子冒險,老老實實開回家去。在前院旁停下車,程開顏有點不舍得結束這樣的歡愉,輕輕地有點害羞地道:“小輝,跟你一起玩,我真開心。”
  宋運輝笑道:“等我考出本子,我問小車班借了車子,我們到市裏轉轉。”
  “行嗎?小車班管得可嚴了。”
  “我想找個借口還不容易。”宋運輝忽然想到國外的規矩,笑道:“你慢慢下車,我先下去給女士開車門。”
  程開顏笑得吱兒吱兒的,宋引不知何事,看媽媽笑得開心,也跟著大笑。宋運輝果然很是紳士地給妻子女兒開門,車門打開,程開顏早笑軟了,抱著宋引下不來。宋運輝也笑,卻聽身後有人清晰叫了聲,“宋運輝。”
  宋運輝一震,脫口而出,“尋建祥?”回頭,見一個瘦高漢子從後院那兒大步走來,路燈下看得分明,不是尋建祥是誰?他早扔下妻女,高興地迎上去,久違的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程開顏知道這個尋建祥,也知道宋運輝當年怎麽維護尋建祥,結婚後丈夫還常常提起這個人,因為宋運輝,她也從來沒把坐牢的尋建祥看作壞人。她抱女兒出來,將車門踢上,也走過去,對女兒道:“貓貓,這是尋叔叔,爸爸的好朋友。”
  尋建祥大力一拍宋運輝的肩膀,道:“兄弟,沒忘記哥們啊,你這腦子硬是好,聽我聲音就知道是我,我親兄弟都已經聽不出來。夠哥們。升官發財開小車了還沒忘記哥們。走,你家坐坐。”
  宋運輝眉開眼笑地看著尋建祥話癆,等他說完才道:“什麽時候出來的?怎麽也不來信說一下,我去接你。”
  尋建祥道:“知道你小子有出息,誰知道你這麽有出息。我想著找到一車間三班不就能找到你了嗎?沒想到剛一打電話,你師父說你現在坐火箭了啊,不錯不錯,這兒聽說都處長樓了。以前我走時候這兒還沒蓋起來,找過來都不認識路,哎喲哎喲,這房子愣是大,真是腐敗。”尋建祥一路嘻嘻哈哈說著,走進房間,電燈一亮,他立刻看向程開顏,奇道:“小子,你老婆是不是程廠長女兒?怎麽給你找到的?”
  “我不是運氣嗎?”宋運輝笑著把尋建祥拉到燈光下,見尋建祥瘦了,也看上去沒以前結實,臉上靠近耳垂處還有一條傷疤,整個人看上去不再有過去的精神。而且,那麽多話的尋建祥好像不是記憶中的尋建祥,當年的尋建祥喜歡裝不正經,說話愣頭青,笑起來花枝亂顫。
  尋建祥被宋運輝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避開宋運輝的眼睛,幹咳一聲,“看什麽看,哥們不就老了五年嗎,照樣是條好漢。不請我坐下喝茶?”
  程開顏早端水出來,“小輝看見好朋友高興得茶水都忘了,尋……尋師傅你這兒坐。”放下茶,她就進去找宋引,宋引看見尋建祥有些害怕,自個兒躲去臥室了。
  尋建祥指指程開顏背影,微笑道:“不錯啊,廠子弟肯倒水給我喝,很不錯啊。”
  “你是我兄弟,當然要這樣。你從家裏來?吃飯沒有?”
  “吃了,半路餓死了,先飲食店吃了再說。你師父接起電話也先問這句,你們師徒兩個倒是像。”
  “還真像,師父這個人特實在,前兩年我有點以權謀私吧,把他調離倒班位置,結果他做了幾星期白班,渾身不舒服了,還生病,硬要調回去倒班。你別拿眼睛看我,我知道你心裏肯定罵我做了處長怎麽不好好安置師父。你坐著,我炒個花生米,我們喝酒聊天。”
  大約是見宋運輝真心對他,尋建祥終於放下包袱,舒心笑了,但不再是當年的花枝亂顫。“你跟我喝酒?得了吧您,你喝幾口茶還能放幾句悶屁出來,喝酒下去我還得替你收拾。”聽得裏麵的程開顏忍不住笑。
  “你喝酒我喝茶,行吧?今晚住這兒,不許回去。”
  “誰說回去?回去我還會晚上過來你家?喝酒就喝酒,你也不許賴,我老遠來一趟,你得陪我。”
  宋運輝見尋建祥終於又使出過去的強頭倔腦,這才開心一笑,進去廚房炒菜。尋建祥後麵跟著,到處參觀一下,見曾經高不可攀的程開顏也對他異常真誠友好,知道這兄弟還真是一直把他放心上,肯定常跟老婆提起才會有現在這效果。他坐牢五年,雖然不是犯的什麽殺人放火的罪,可心裏終究是自卑,出來見宋運輝飛升處長,見麵還開著烏黑發亮的車子,心裏總是敏感,至此才真正放心起來,跟宋運輝走進廚房,又走出廚房,捏一隻酒杯說起過去的五年。
  程開顏關上臥室門,抱宋引睡著,才出來坐酒桌邊聽兩人說話。她看到丈夫沒喝多少已經臉紅,但眼睛賊亮亮的,滿臉興奮,話也不少,而且說話很不穩重,不像他平時說話少,而且四平八穩。再看尋建祥,一口一口喝酒,好像不會醉似的,說話突著眼睛,看似挺凶,其實滿好玩的。
  尋建祥也看出程開顏好奇看他,趁倒酒時候,客氣地敷衍一句:“我挺凶的吧,勞改犯啦,沒辦法。”
  程開顏忙笑道:“你不凶,就我們貓貓有點怕你。”
  宋運輝道:“還凶個頭,以前我剛分來時候,你一雙眼睛就夠把我們全嚇到,現在算是慈祥了。”
  尋建祥哈哈一笑:“你還記仇?當初我把他們全嚇倒,就你這家夥最有心計,嚇不倒。果然你最有出息,都住上處長樓了,才多大啊,連老婆孩子也有了。”
  宋運輝笑:“有沒有想過回金州?我在金州還有幾天,可以幫忙,過期作廢。”
  “不回金州了,這破地方古板得慌。進去五年出來,別的地方都變,就金州還老樣子。我一個裏麵的哥們,廣東的,跟我約了做瓷磚生意,我前兒上街瞧瞧,還真沒幾家瓷磚店,這生意能做。”
  “資金夠不夠?”
  “當然不夠,家裏也沒幾個錢。想我們金州好像挺富的,過來一打聽,也沒富多少。裏麵呆五年出來,物價漲得都不認識,我以前攢下的錢都不算錢了。看你一屋子也沒個好家具,看來也沒錢,不問你借,現在隻有倒爺有錢。”
  宋運輝不由笑道:“總有一些值錢的東西。”說著擼下手表,放到尋建祥麵前,“上海賣,上幾萬了。你去廣東找個好價錢賣了,那兒識貨的多,等賺錢了還我。”
  一時,程開顏與尋建祥都驚住。程開顏心裏又喜又疼,心喜的是,宋運輝賣掉那個美麗梁思申的禮物,心疼的是,幾萬啊,借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回來。但既然宋運輝開了口,她反正聽宋運輝的,不反對。尋建祥則是燙手似的,將手表推回去,道:“要不了那麽多,而且我也不用去廣東,哥們說發貨過來到省城,我去拿一些來做,五六千就夠。”
  宋運輝道:“尋建祥,我可能說話難聽,但你得聽著。你身份不同,同樣開個小店,都從二道販子手裏批發,賣一樣的價錢,你說人家是找你還是找別家?人家肯定找可靠點的店子。但你如果降點兒價的話,你就沒賺的了。你隻有投入大點,起步比別人高點,店麵比別家漂亮點,還有直接從你哥們廠裏拿貨,一邊零售一邊批發,你才有賺。否則不死不活掙不了多少,你想等什麽時候娶妻生子啊。”
  尋建祥看著宋運輝,沉默良久,卻扭頭對程開顏道:“你答應嗎?”
  程開顏沒想到尋建祥問她,猶豫道:“我還有隻金戒指,結婚時候我媽給的,要不也拿來。”
  宋運輝笑道:“我們結婚紀念物,就別了。”
  尋建祥也忙道:“這手表早夠了,我沒要你另外拿出來的意思。那我收了,不客氣。”他將手表戴上,深有感觸地道:“拿張紙來,我寫借條。”
  “你怎麽寫?算幾萬?你想還肯定會還我,不想還,再多借條也沒用。隻要你哥們好好掙錢,早點也追上個我老婆這樣的好人,我就高興了。”
  程開顏聽宋運輝在朋友麵前誇她,心裏挺高興的,衝他做個鬼臉,“你哪看得見我啊,是我使勁追上你的。”
  “你有眼光,不像有些個妞,隻喜歡小白臉。”尋建祥不由想起虞山卿和劉啟明,當年要不是意氣用事揍了這兩個,他也不會進去做上個五年。
  程開顏不知道尋建祥意有所指,宋運輝卻知道,“那個虞山卿帶著他化驗室的老婆辭職了,現在也單幹,不過他那倒爺做得大,專門倒批文。這五年裏,金州變化還是很大的。”
  “變最大的是你,以前書生氣十足,現在……怎麽說呢,長相說話做事都不一樣了。不過良心還一樣。”
  宋運輝想回答,不想內線電話響,卻是小車班值班員打來,說要宋運輝在家等著,水書記要用車,他立刻過來取車。宋運輝答應了,坐下下意識看手表,才想起手表給了尋建祥,就拉來程開顏的胖手臂看時間,奇道:“水書記這麽晚還出去?”
  尋建祥立刻插嘴:“他還沒退休?還掌權著?”
  “還掌權著。五年前我為你的事求他,可他也幫不上忙。不過這五年也老了,老得很快,尤其這兒。”宋運輝點點腦袋。“哎,你這五年,損失得冤,回頭得抓緊做事了,把這五年搶回來。”
  “你別怕我不學你,這五年在裏麵,別的沒改,就改了我根懶筋。否則你說我哪會這麽早放出來。用不著你替我急,我三十二啦,再不掙點錢結婚,以後我兒子看見你女兒得喊阿姨,那多丟我臉啊。兄弟,我不跟你假客氣,既然借到錢,我明天就火車去廣東,等我回來掙了錢,我請你們吃飯。”
  宋運輝有意寬解氣氛,“好了,以後我是黃世仁你是楊白勞,過年過節你得交租送糧。嗯,取車的來了。”
  尋建祥嘻笑,看著宋運輝出去,心說還以為宋運輝做了官會不理他,沒想到還是好兄弟。再看程開顏,又想宋運輝其實鬼著呢,找這麽個聽話又有後台的老婆,可見以前對劉啟明時候是真感情,什麽別的都不計較,連劉總工是水書記對頭冤家都不管。不過,宋運輝再鬼,對他,那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尋建祥以前隻一門心思地潑膽為兄弟,為哥們兒什麽事都做得出來。進去五年後,人到底是變了許多,變得多疑,也變得不自信,但變得能掩飾自己,宋運輝對他一如既往,單從感情上講,好像中間這五年沒有過似的,令他異常欣慰,也非常感激,對他而言,那又是另一層意思,那意味著宋運輝看得起他。原本他還想著要一家一家蹭老麵子,借個幾千的,都還不知要在金州住幾天,沒想到,這麽快就解決,他以後真得好好做事了。
  宋運輝送了車鑰匙回來心裏嘀咕,奇怪了,怎麽說水書記去找市領導緊急辦事呢?誰這麽晚出事,還需水書記親自出馬?總廠的事,都用不到市裏。他兩個兒子又不在本市。如果是其他人,哪裏需要水書記親自出馬?但宋運輝才剛進門,電話又響,不過這回是外線,程開顏見尋建祥看他,忙解釋道:“他很多電話是國外打來,我英語說不好。”果然宋運輝接起說的是英語,說起來沒個完,尋建祥看著佩服,心說這個處長還是有本事的。
  原來這電話是梁思申打來,梁思申鬼一樣精靈,每次晚上打到宋運輝家時候,見他總是積極主動地說英文,便心有懷疑,以後也一直說英文。她就跟宋運輝說一下,說她暑假回國來過,要跟著一個堂哥的劇組去拍攝一個叫做《玉鄉》的專題,暑假的時候正好安排去新疆,她非常有興趣,積極要求跟隨。她還問上回給宋運輝買的襯衣穿不穿得下,宋運輝忙說不要再買,而且是堅決拒絕,否則他心裏內疚,以後不敢再跟梁思申做生意。梁思申這才答應,但她說,如果她從新疆回來時間足夠,還是希望見見Mr.宋,商量未來宋運輝離開金州的話她該怎麽繼續生意。宋運輝答應。
  放下電話的宋運輝心中有少許不快,感覺梁思申做人太精乖了些,一麵如此世俗地把感謝落實到物質上,一麵卻可以放下人情,先考慮到遊玩,而後才考慮見麵。但宋運輝又忍不住想,她還小,做事不周到,那也是人之常情。這麽一想,便是釋然。
  坐下又與尋建祥說話喝酒,便各自睡覺。
  尋建祥戴著宋運輝的手表南下廣東時候,雷東寶正帶上雷正明和雷忠富跟市裏的組團,北上天津大丘莊參觀學習,留雷士根和史紅偉兩個管家。
  雷東寶現在頭痛一件事。別個村都還經常追著問他該上什麽項目,開什麽工廠掙錢,以前他也是絞盡腦汁想著怎麽發財,從哪兒著手,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是三大金剛追著要他點頭答應擴大生產,而且都還胃口不小。紅偉想著做水泥管,相比之下,紅偉還算是最本份的;忠富看完老徐派人送來的厚厚一大包養豬場沼氣池資料後,又自己找資料,又跟農大教授商議,提出建設沼氣池,建設立體化農業,規劃以養豬場培植農林,又以農林反饋養豬場的係列化設想,規模之宏大,令雷東寶聽了之後腦袋差點一片空白;而正明手法更大,他竟然提出配套引進電線電纜生產用的低氧銅杆連鑄連軋生產線,竟然需得從國外引進設備,需要花美元,需要花四百萬美元。天老爺。雷東寶一直以為從國外引進設備是宋運輝他們這樣大國營工廠的事呢,沒想到有一天這種大事也會降臨到小雷家。
  被三個人追急了,雷東寶隻能連問三句,“錢呢?錢呢?錢呢?”,大家才勉強偃旗息鼓,但不久又眼睛亮亮地跟他遊說上了。其實雷東寶也喜歡三個人提出的項目,誰不向往著宏大精深?聽著他們三個的遊說,他都激動呢。想當年一個破磚窯都可以讓他激動地看到希望,何況現在已經,尤其是忠富和正明提出來的都是他想都沒想到過的所謂高精尖的項目,他非常有心一試。
  他找去縣裏跟陳平原商量,陳平原也是問他錢從何來。不過陳平原非常肯定雷忠富的項目,他說紅偉的太小家子氣,正明的因為要牽涉到外匯,這審批手續多得嚇人,再說一家鄉鎮企業的,可能計經委不會批複他們的可行性報告。倒是忠富的可行。現在小雷家致力工業發展,他春天陪著上級領導下小雷家視察,上級領導曾經對小雷家土地拋荒,好幾塊水田沒種早稻,很有意見。當時他雖然用富裕了的農民不喜歡吃早稻米,因此都是早稻輪空,夏天直接種好吃的晚稻來糊上級領導,也勉強混了過去,但他相信,肯定會有不容易糊弄的領導存在,小雷家的承包地沒人種哪天總會成為問題。農民不種地,這似乎非常不對勁。雷忠富的建議倒是能解決這個問題。正好陳平原手頭有三個去大丘莊等農村經濟發展良好的示範點參觀的名額,雷東寶奮勇搶來全部名額,要帶忠富、正明這兩個獅子大開口的同誌去看看人家先進農村在做些什麽。
  從縣委出來,順路,就去了韋春紅那邊。沒想到韋春紅幽幽跟他說,要跟他中斷關係兩個月,說她養在婆家的兒子暑假上來與她團聚,雷東寶上飯店幽會讓兒子見了不方便。雷東寶當即答應了,但離開後卻心裏落下個疑問,半年前的寒假都還有個春節夾著呢,怎麽沒見韋春紅的兒子要來團聚?韋春紅還是在寒假裏勾引的他。沒兩天,再去縣裏,卻看到韋春紅的飯店竟然開始敲敲打打地搞起裝潢,帶隊的包工頭還是他以前帶岀來的一個小木匠。雷東寶一問之下,心中疑問解開,原來韋春紅要把原來兩層的飯店改成三層。雷東寶心說,那個第三層,不就是他和韋春紅睡覺的地方嗎,韋春紅借口兒子上來把他調開,那是給他麵子,估計是要他自覺離開。雷東寶想著生氣,決定說什麽也要爭一口氣,以後再也不見韋春紅,哪天韋春紅又回心轉意了想找他也沒門。但雷東寶也不想白占了韋春紅的便宜,回頭出錢讓去廣東送貨的雷姓人買幾盞吊燈送到韋春紅飯店。
  吊燈還沒運來,他已隨團踏上北上之路,一路與同一個市的那些先進農村幹部說笑交流,倒也熱鬧,可是想到韋春紅的事,他就心裏煩躁。他還想著,這種女人想她幹嗎,可是,很無奈的,安靜下來的時候就會想到韋春紅的體貼。雷東寶覺得想韋春紅就是對宋運萍的變心,就克製著自己,硬生生地不去想。隻是,他管不了自己做夢。
  但進入大丘莊,看到一樣的農村,不一樣的發展,聽了大丘莊書記禹作敏簡短而豪邁的講話,又聽了他們做的財政收入、宏圖展望等報告,雷東寶很快把韋春紅拋到腦後。一樣是農村,一樣一窮二白地起家,而且看上去禹作敏也是一樣的沒文化,為什麽人家從更貧瘠的鹽堿地上發展出比天地豐美的小雷家更壯大的集體經濟?看了小雷家之後,雷東寶才知自己以前坐井觀天,夜郎自大,原來他跟人家大丘莊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市裏組織的學習隻有一天,一天後就轉戰到其他先進農村,從天津,一直到膠東半島的營口,雷東寶邊看邊想,等學習結束,他讓正明和忠富先回去一步,他自個兒趕去大丘莊深入觀察學習。
  市裏帶隊的領導笑說,要小雷家學學人家大丘莊的氣派,也去弄個車隊,反正小雷家的村路那麽寬闊。雷東寶沒搭理,什麽鳥人,人家做事的本事沒看到,怎麽淨看到人家的享受。
  再去大丘莊,與前一次沒頭沒腦地來有所不同,這回雷東寶有了思考,有了比較,他這回是帶著問題來。他有很多問題,比如大丘莊如何解決城市來的技術人員不願落戶的問題,如何全麵提高村裏農民技術水平的問題,如何在現有基礎上進一步深化發展的問題,,還有發展該如何側重的問題,等等好多。
  但是,大丘莊是出了名的先進,他一個小雷家每天都有參觀的人來,何況是大丘莊。沒有跟團,他根本就找不到門縫兒打聽。他拿出當年供銷係統斷他水泥鋼材供應時候,他帶著四寶挨家挨戶摸上門去陪笑臉說好話的勁頭,不恥下問,細心觀察,遞煙請喝酒地,雖然沒再看到禹作敏,可頗接觸了一個高層。人家本來忙得沒好臉給他,可後來見他問的問題有門,不像有些參觀團走馬觀花,隻圍著奔馳轎車發癡,人家就坐下來接待了雷東寶。幾頓飯吃下來,雷東寶既問清了大丘莊的大致思路,又就自己小雷家的發展谘詢了人家先走一步人的意見。
  到了天津火車站,雷東寶忽然想起應該把他的學習心得跟老徐討論一番,聽取老徐的意見。就提腳上了北京。沒想到老徐出國考察,他隻能灰溜溜回去小雷家。一路之上,他滿心都是計劃,興奮得白天睡不著覺,瞪著張飛一般的環眼躺硬臥上海闊天空地想,越想,越更是興奮,簡直恨不得身上插兩條翅膀,直接飛回家去實施。這時候,什麽韋春紅,想都想不起來了。回到小雷家,有人跟他說吊燈已經送去韋春紅的飯店,他也隻是“嗯”一聲作罷。
  回到小雷家,雷東寶辦的第一件事,是把關係從縣裏找到市裏,從縣教育局攀到市教育局,花十萬塊錢,把今年去年兩年沒考上大學的十二個高中生都送進市高專分專業跟班讀書。男的讀機電,女的讀財會。硬是馬不停蹄地在高專開學前一天,把主要手續辦完,第二天一輛卡車,把十二個男女送進高專做大學生。
  雷東寶往天津跑,天津回來又每天往市裏跑的時候,雷母也天天坐上村口公交車往市裏跑。有風聲傳下來說國家不管物價了,以後商店愛漲價就漲價,雷母急了,這還了得,那以後不是隨便商店打劫了嗎。她立刻與老姐妹們湊一起,拿錢洗劫村裏的商店,鄉裏的商店,縣裏的商店,然後直接乘車洗劫市裏的商店。商店裏都是人山人海,排隊跟打仗一樣,小雷家這幫富起來的老頭老太們個個使出渾身解數,配合作戰,你支援我,我支援你,看到什麽買什麽,錢似乎不是問題,隻要有東西。等雷東寶忙碌稍告一個段落,一看家裏,桌上的熱水瓶多得可以排隊,床上堆著羊毛毯、晴綸毯、棉花胎、被麵子、各色衣料、各色毛線、各色棉毛衫褲。地下則是臉盆、水桶、鋁盒、搪瓷碗、筷子、鏟子、鐵鍋等用品,灶間則是大袋的米麵,啤酒白酒,還有三箱方便麵。琳琅滿目,幾乎可以開個小雜貨店。
  可老太太顯然還是覺得買得不夠,眼看著物價一天一個樣,三天大變樣,她急,恨不得把一輩子要用要吃的東西都買來。手裏的錢花完了,她問雷東寶要存單。雷東寶看著一屋子的貨色,終於決定不給。難道還這能把一輩子的東西全買了不成?以後的東西,以後掙錢了買,他充分相信,別人賣得起,他隻有更買得起,他有那精力,還不如拚命掙錢去。比如這幾天手下幾家廠的貨物,價格也是日漲夜漲,可還是有人把庫存買得一根毛都不剩,有人還恨不得花高價把豬娘也買去殺了,市麵上日日漲價,小雷家也日日掙大錢。但把個雷母失望的,可她不敢拿兒子怎麽樣,隻好偃旗息鼓停止瘋狂采購。隻是看著老同伴們繼續跑市裏商店排隊,她心癢腳癢。
  隻有雷東寶鎮定,連宋運輝這個以往漲價都袖手旁觀的人,這回也投入到狂買行列中去。沒辦法,看著翻倍兒漲的價格,和一成不變的工資,誰能無動於衷?價格一放開,國家一不管,商店簡直是任意漲價,沒個節製。但是,宋運輝手中可以調用的錢遠不如雷母的多,他隻能精打細算地把鮮活的塞滿冰箱,把糧油糖鹽和宋引需要的奶粉等必須的日用品塞滿廚房,就隻能眼睜睜看著價格翻跟鬥似的往上衝了。但他沒買什麽臉盆水壺,他在國外見過好的,覺得這些現有的總有一天會被淘汰,他們現有的夠用。
  再說,誰知道什麽時候,他這個位於處長樓的家忽然就給搬了呢。他最憂心的還是那一紙調令。
  原以為是鐵板釘釘的調動,沒想到因為尋建祥來的那一晚水書記那次反常用車,給用岀了毛病。那天晚上之後,有原籍市區的職工從親戚家聽來消息,說閔廠長與一個市歌舞團的亂搞男女關係,給當地派出所抓了,還是水書記連夜找市領導把人領出來,把事情悄悄掩了。可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除非當事人個個都是利益相關者。這麽火爆的事很快一傳十,十傳百,就在總廠傳開了。閔廠長一時灰頭土臉的,好幾天開會沒出現,據說是進醫院住院了。
  宋運輝想到水書記與他的單獨談話,再想到水書記去美國時,劉總工等人進京告狀,逼水書記不得不割肉處理,心中冷笑,兩個上位者一樣的伎倆。誰又能知道,這消息的不慎傳出,又是不是水書記有意安排的漏洞呢?就像當初虞山卿不慎知道了劉總工們的動向。
  可是,宋運輝無法旁觀。他的調動,是與閔達成的桌下妥協,而水書記對他則是挽留。如今出了這麽一出活劇,他的調動會不會受到影響?
  但是,他還是繼續為調離,或者說是快速撤退暗做準備。他幾乎已經退出新車間的日常管理,天天時時地呆在出口科,隻有新車間萬分火急時候他才過去一趟,寧可一杯茶,偶爾一枝煙,跟一個常規辦事員一般地手中拿張報紙,而更多時候是書。他把梁思申以前寄來的那些管理金融書籍又複習一遍。不過心裏有個感覺,似乎以前的梁思申比較單純,送的東西非常有心。而現在雖然也很是有心,可總透著一股世俗,不再是單純的小姑娘。宋運輝有些後悔以前拉梁思申做生意,不知道這麽一個插曲對梁思申是好還是不好。
  旁邊辦公室國內業務科的科長最近忙了個底朝天,無數以前不曾冒頭的客戶拿著錢上來買貨,仿佛即使拿扁擔挑兩筐回家也是好的似的。科長問宋運輝協調要新車間的產品,因此跟宋運輝說了現今的行情。宋運輝好生奇怪,那還不漲價?科長說,都找不到水書記和閔廠長,水書記去北京,閔廠長住院,沒法開會發布文件確定新的價格。他一個人怎麽敢在價格上亂來。
  宋運輝聽著很是感慨,忽然想到,不在這個時期趁火打劫提價的國營企業估計還不止金州一家。不提價的原因有這個那個,金州是兵荒馬亂,而有的可能是保守而按兵不動,更有的是壓根兒沒發應過來。想到這個,他立刻拿起電話撥給小雷家,找雷東寶,讓雷東寶趁機趕緊囤積原材料。
  沒想到,雷東寶在電話裏說,他早已囤積。但不是他做出的決策,而是他不在時候,雷士根看著不好,將村裏所有的錢拿出來都買了銅杆、塑料、鋼筋、水泥、和豬飼料,雷士根的算盤子硬是好。害得他送小雷家子弟上大專,還得掏自己的錢包。不過他現在逼著大家都到銀行排隊去擠兌,把定期裏的錢也拿出來給村裏用,拿去買原料。做出來的產品也不賣了,等著價格再往上翻。
  宋運輝聽著無限感慨,同樣是實業,兩地怎能如此不同。
  楊巡和尋建祥卻是趕上了時候。若說尋建祥還是剛剛試水,看到價格飛漲,人們瘋狂搶購,還有點無所適從,最先沒把握住分寸,歡天喜地賣得高興,等醒悟過來立刻借口關門保留庫存,等待價格再漲,從廣東拉來的一車皮瓷磚已經去了三分之一。他那個悔啊。
  而楊巡則是大大不同,他這幾年已經經曆太多次的調價,眼看這一次的價格跟脫線風箏似的亂飛,與以往大大不同,他就停止銷售,精心以待。他很興奮,看來,終於可以借此漲價,一舉還清欠債,甚至,還能憑空生出些許本錢。真沒想到,落魄之下,竟會遇見這等大好轉機。
  楊巡唯一的遺憾是,他的電線電纜沒能如市麵上的日常用品般翻倍地漲,他的電線電纜要是能換成日本的錄像機、電視機,或者隻是臉盆熱水瓶也好。不過好歹,他把兩個倉庫裏的貨色賣了個好價,幾乎是接近最高價賣的,賣了後想去小雷家提貨,小雷家的倉庫也空了,沒貨可提。他心裏那個難受。若是沒老王坑煤礦那一出,他要是手頭還是有那麽幾十萬的錢在,他一早多進些貨色話,這回肯定賺得都不相信了。
  但現在既然沒生意可做,又回到老家沒貨色可進,他便開始處理老王的事。老王東北的貨色全沒了,可在老家還有家產,甚至還有那個一個校辦工廠,不知現在怎樣。楊巡現在有閑暇,也不用再擔心欠債,他可以放緩一下自己的腳步,稍作停頓,著手收拾前麵的殘局。
  當然,楊巡這才單獨將這回的大起大落跟他媽說了一下。楊母驚得隻會一邊流淚,一邊拿拳頭捶自己的腿。等楊巡說明不跟家裏說的原因,楊母斥道:“你以為你翅膀硬了?你以為你媽是個經不起風雨的?雖說你有本事獨立應付,可你……罷了罷了,你的考慮也有道理。隻苦了你。”
  “媽,這個家還是你當家,可外麵的事,全部我來。你以後好好享福。”
  楊母歎道:“好吧,以後弟妹們的事還是你扛著。媽隻管你們吃飽穿暖,管你們一個個結婚了,我就功德圓滿了。我先張羅你的婚事吧,你年紀上杠了,趁這幾天在,我跟親家見個麵,說說你們結婚的事。”
  楊巡一時無語,好一會兒才道:“小戴……失蹤了。”他不願提起戴嬌鳳跟了別人的事,連跟媽都不說。
  楊母大驚,看著兒子失落的臉,又點點頭,起身道:“我去看看田螺,等下給你做幹燒田螺吃。”也不發表任何對戴嬌鳳的意見,便悄悄離開。自己兒子的心,她還能不清楚。她就別往兒子心口再捅刀子啦。她充分相信兒子的智力,經此一事,以後不會再迷上個水性楊花的輕佻女人。這等教訓,簡直是一輩子不會忘記,不需她再替兒子總結提醒。
  楊巡對著北窗蔥綠的修竹發了會兒愣,卻又覺得心裏輕鬆,跟媽把所有的事說出來,似乎是去掉了他心中最後一個包袱。他很感謝媽什麽都沒說,沒跟以前一樣地鄙視戴嬌鳳,他也不願,即使他親眼看見戴嬌鳳與別的男人在一起,而那個男人的企圖是那麽明確,可他還是不願把戴嬌鳳往壞裏想。他們曾經有過多麽美好的小日子,曾經也艱苦地住在倉庫邊小屋子裏相依為命過,他相信戴嬌鳳是愛他的,岀問題的原因肯定在於戴家父母兄弟,戴嬌鳳沒主見,誤聽了他們的話。不過,他還是不想把緣由向媽透底,媽一向不喜歡戴嬌鳳,現在嘴裏雖然不說,不定心裏會怎麽想呢。
  楊母雖然手頭做著事,可一顆心兩隻眼睛卻全留意在兒子那兒。看到兒子發了會兒傻後,上樓換了短袖長褲下來,又進去廁所,似乎要出門的樣子。她候著兒子出來,就追著問:“老大,你去哪兒?”她可真怕兒子去戴家,沒個完。
  “去老王家看看。媽,晚飯別等我。”
  “討債去?這當兒去,別逼出人命。”
  “我想逼也晚了。又不是我一個人損失,那麽多老鄉損失慘重,他們早都找老王家算帳了,還等我現在來?估計老王家肯定搬了。我去看看老王那家校辦廠在不在。”
  “你都一年沒來幾次的,就是要了校辦廠也沒辦法啊。何況那房子還是人家學校的吧?”
  “我去看看設備,搬了設備來也好。這回去小雷家,登峰廠正明廠長跟我說起想做配套產品,遍地開花建小廠,讓我幫他留意著點,哪兒有好機會。如果老王的校辦廠還在,我端給正明廠長去,也算是還個人情。不過老王那些腳踏衝床不值幾個錢,可能也早被人瓜分了,我主要是去找以前給老王做模具的師傅,正明廠長缺的是師傅。”
  “這話是正經。別喝多了回來,晚上還得做作業。”
  楊巡答應著,告別忙忙碌碌的老娘出去。看兒子騎上摩托車遠去,楊母卻反而放下手中的活計,坐在灶間板凳上默默垂淚。剛才她都沒太撫慰老大,並不是她心腸硬,兒子出事,她做娘的怎能不心疼。可是她又有什麽辦法,丈夫去得早,她一個人拉扯四個兒女,太艱苦。她不得不逼著大兒子小小年紀闖世界,幫她一起扛起這個家。她不能讓大兒子在她的疼惜下變得軟弱。她知道老大的委屈,為了養家不得不輟學,最先賣饅頭時候沒自行車,沒幾天肩膀就挑岀老繭。不說別的,大兒子硬是比下麵已經發育的老二老三長得矮,那是因為老大吃的苦最多,吃的飯菜卻是最差。她現在回想起來,有些後悔當初慢待戴嬌鳳,當初若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憑老大過幾天爽心日子該多好,她不該還擠迫著戴嬌鳳以逼兒子多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好歹也讓老大享幾天福。她現在隻有在心底暗暗發誓,往後一定要替兒子物色個最好的對象。
  雷東寶倒是沒想到楊巡是個有不錯良心的人,聽著楊巡和正明一起跟他介紹辦配套電器開關廠的事,再聽楊巡說起他在這兩天說服兩個在大集體廠工作的製模老師傅和電工師傅心甘情願來小雷家落戶,還有正明如今能照著宋運輝的思路,輕車熟路地給出預算報告,他大筆一揮,答應實施。
  這是他參觀了大丘莊,回來火車上想出的主意。在一頓忙碌,送小雷家子弟上了大學後,他開始推行他的計劃。他想,一個村子就跟一個大家子一樣,下麵小的們如果都隻知道伸著手問他這個家長要錢要物,勢必不懂錢糧艱難,隻知道獅子大開口。他不給的話,小的們還有怨氣。不如他放權,讓他們自己支配這些年掙的利潤。他們掙多,也能支配得多,既可以鼓勵他們想方設法提高利潤的積極性,又可以讓他們因此知道錢來得不易,精打細算著花用。再說,這回漲價,現在雖然有些平靜下來,可他們還是掙了個肚兒圓,差不多把銀行的貸款還了。正好可以放手讓下麵幾個廠自主決定究竟因地製宜地上什麽項目。他呢?他瞪大眼睛管著他們不許耍滑,而且,他當然會幫他們從銀行解決資金問題,他又不會丟下他們不管,他還是這個大家子的大家長。
  他這個主意拿出來,雷士根第一個反對。雷士根覺得這樣放權太多,哪天又會岀老書記這樣的問題。雷東寶說雷士根算得精,放不開。現在照著宋運輝說的成本核算辦法做了,各家廠能獲得多少毛利,基本能知道個八九不離十。正明忠富紅偉敢有個三心二意,他寧可關了廠也要撤了他們,他們放著鐵打的飯碗不好好守著,敢胡作非為嗎?現在與以前又不一樣了。
  雷士根總是提心吊膽的,不等雷東寶說,他先苦苦想出對策,把他管著的原先側重結算功能的村財務組做一下結構性調整,改為結算和審計並重。搞得雷東寶哭笑不得。雷東寶雖然笑雷士根過於小心,可沒幹涉,這是雷士根分管的事,他充分信任雷士根,沒什麽大事時候絕不插手。
  他還等著雷士根很不情願地答應了,才召集其他村幹部,和三個廠的主管領導們開會,推出決議。他在會上一言九鼎,幾乎不容大家讚同或是反對,他說,這辦法很好,而且不是說理論要通過實踐來證明嗎?大丘莊的實踐證明這辦法管用,管用就得加緊做起來,吃屎也得搶著趁熱的,別等人家都學了大丘莊,小雷家才幹,小雷家要跑在全國前麵,最起碼,也得跑在全市全省前麵,全縣,那是說都不用說。他說,他決定了。
  辦法一推行,果然紅偉忠富正明三個不再纏著他提出大得沒邊兒的設想,紅偉幾乎是不到三天就拿出方案,打算上水泥電線杆。忠富也不久就決定,先發展沼氣這個一本萬利的項目,同時後山種毛竹雷竹等產筍竹類,平地建起蔬菜大棚,結合山上已經種植的果樹,以萬頭養豬場的豬糞為依靠,做強小雷家的特色農業。忠富這人喜愛農牧業,會動腦筋愛摸索,再加幾年下來,養豬場掙的錢不少,農業的投入又沒大工業那麽大,劃到他手裏的錢夠他支配。他的計劃很快得到雷東寶批準,其實雷東寶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可行,但他選擇相信自己委任的人,首先相信忠富這個人執拗堅定的人品,其次相信忠富一向表現不錯的頭腦。
  拿到錢,忠富就動手幹了起來。
  雷正明可就不敢再提他原先的計劃,他的登峰廠雖然這幾年也掙了不少錢,可比起他提出的項目來,簡直是微不足道。他隻有收回鴻鵠之誌,有些委屈地尋找比較可行的項目。他不恥下問,找那些問他進貨的生意人討主意,那些進貨人都是楊巡一樣走南闖北的人,見多識廣,又是同一個圈子,大家各有好招。雷正明決定先上一個楊巡建議的電器廠試試,沒想到楊巡不聲不響就替他解決了關鍵技術人員,他很是感激,特批先把火熱滾燙做出來的產品交給楊巡帶走北上,此後對楊巡更是另眼相待。
  宋運輝與雷東寶常常電話來往,也知道小雷家最近的大措施,對於這回的改變他沒一處插手,他又是替雷東寶他們高興,說明他們畢竟是進步了,放開眼光了,自我摸索岀一套前進路子了。可是,他心中還是有一些些失落,小雷家已經不需要他了。這是不是同時也反證了他最近不進則退,思維已經趕不上小雷家的發展了?他這一些些的失落,卻是讓他心煩好幾天。他竟然落後了。他不能接受這一事實。
  可是,他無處著力。閔雖然恢複上班,可最近不大走出辦公室,沒一個月前發號施令的勁頭。而水書記一點不怕累著,來來往往穿梭於金州北京,有兩次,閔也一起跟去,都不知道在忙些什麽。宋運輝估計閔是去部裏滅火,而水是去部裏繼續做戲,甚至,可能撈取什麽好處吧。但是,水書記還能撈取多少好處了?宋運輝想不明白,水書記不到一年就要退休了啊。
  也當然,水和閔都沒時間主動搭理他的事。他曾經在遇見閔的時候特意提起,雖然沒說得太明,怕閔跳腳。但他還是向閔明確指出,他若是因此而無法調動,將對閔更加不利,毫無疑問,會被挪為分權的重要棋子。閔當時也肯定這一說法,但是,宋運輝看到閔疲於應對已經傳到部裏的緋聞,很是懷疑,閔還有沒有心力考慮他的事情,畢竟,他的事還不是火燒眉毛般的急迫。
  但是,從北京回來的水書記卻先找到了他。國慶才過,天氣轉向涼爽,水書記找他單獨談話的時候,緊閉了所有門窗。
  水書記把一份紅頭文件複印件遞給宋運輝,嚴肅地道:“你仔細看看這份文件,仔細思考一下你的出路。我愛惜你的才華,可我也不可能一而再地挽留你。看了文件後,你自己看著辦,我再給你一個機會。”
  宋運輝定定看了水書記一會兒,才看手中文件。這是國務院發出的《國務院關於清理固定資產投資在建項目、壓縮投資規模、調整投資結構的通知》。《通知》指出,“為了抑製通貨膨脹,為價格、工資改革創造條件,也為國民經濟的發展保持必要的後勁,國務院決定開展一次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的清理工作。通過全麵清理在建項目,做到大幅度壓縮投資規模,進一步調整投資結構。這次清理對象包括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項目。”
  宋運輝看了之下,腦袋嗡嗡嗡的,其實早該預料到國家會發出類似通知,國家前階段不是一直奉行“調整、改革、整頓、提高”的八字方針嗎?這回物價如此反常地飛漲,通貨膨脹如此據高不下,國家能不拿出調整措施來?隻是,對於他宋運輝而言,這等調整,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可是,他又怎能留下。雖然他如今已經能夠熟練應付金州總廠的是非,但他不願意把精力最旺盛的時間全放在內耗的勾心鬥角上。金州確實是展示才華的巨大舞台,可是這舞台太壓抑,他那麽多恩師導師嶽父上司還在舞台上占據資深演員職位,即使手腳不靈便還想化妝成青春少艾扮演主角,這叫資格。他這個真正的青春少艾,想排開這些偽少年唱響自己的歌喉,何其太難,將得罪人無數。不如另辟舞台,即使簡陋些,狹小些,可他卻能任意施展,他相信,走出金州,他才能唱響真正屬於自己的旋律。
  但是,又如何看待眼前這個《通知》?又如何向水書記表態?
  宋運輝心下一橫,將手中《通知》放還水書記桌上,盡量克製,盡量冷靜地道:“水書記,我很希望能把由水書記創導的金州傳統帶出去,散枝開葉。”
  水書記顯然是比較失望,即使宋運輝再說得花好朵好也沒用。他從沙發上起身,坐回自己辦公桌後的位置,沉默良久,才取出一份文件放桌上,卻是立刻改以非常惋惜的口吻神態道:“你找時間開始著手到幹部處辦手續吧,以後,金州就是你的娘家,金州隨時歡迎你回來,也隨時願意向你提供幫助。也好,年輕人都關不住,外麵闖闖也好。”
  宋運輝起身拿了文件一看,果然是等待已久的調令。沒拿到調令時候,他一心一意地想走,可真拿到調令,他心裏忽然有些慌張,真就這麽走了?而且,還在前途未定的時候這麽毅然出走?未來究竟會否如期?
  但水書記這時候也不挽留了,水書記有水書記的身份。
  宋運輝強自鎮定下來,跟水書記客氣告別離開,回到辦公室,與即將調入的,目前還在北京的大工程籌建組取得聯係,獲得肯定而熱情的答複後,他將調令拎到總廠幹部處,頓時,總廠上下一片嘩然。
  消息自然也長了翅膀般地傳到總廠幼兒園的程開顏耳朵裏。程開顏一直知道宋運輝在尋求調動,可終於等到這一天來臨,而且還不是宋運輝第一個把消息告訴她,反而還是同事消息靈通地告訴她時,她並沒有宋運輝的定力,她在眾老師的好奇眼光中直接愣住,一張臉漲得通紅,隨即眼淚也跟著流下。
  同事一時都圍住她唧唧喳喳,有問是不是有人存心想逐出宋運輝,搞突然襲擊;也有人問是不是宋運輝瞞著他妻子自行其事。更有人議論,這下程開顏得搬出處長樓,輪候廠裏專門提供給已婚女職工的獨鳳樓了,估計暫時還排不上號,不過好在程書記家夠大。還有人好奇問程開顏什麽時候帶著女兒隨軍,或者說,是宋運輝單飛,留程開顏在金州,但大家都說程開顏這樣能放心嗎。
  三個女人一台戲,何況是那麽多女人,而且都還是有權有勢的金州官員家屬。程開顏被他們圍著,聽聽這也說得有理,那也說得有理,一顆心亂得沒邊兒,都不知道怎麽回答,隻會哭泣。那些同事又都爭著安慰她,個個都興奮得忘了下班時間。
  宋運輝回到家裏,難得的竟然沒見到程開顏。打電話到嶽父家,也說沒在。他換下工作服,又衝一個涼,卻還沒見程開顏回家,才急了,騎上自行車先去嶽父家抱來小宋引,趕去幼兒園察看。
  果然見程開顏被圍在一堆老娘中間哭泣。他在外麵沒聽兩句就知道這幫老娘生活太閑,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兒,現在找到閑事正好七嘴八舌,隻有程開顏才會中套。其實有什麽可哭的,程開顏不是早知道這一天的嗎?白白給這幫老娘們看了好戲。
  他走進去,若無其事地伸出一隻手拍拍程開顏的頭,笑道:“怎麽,讓小朋友欺負了?”
  眾老師都是忍不住地笑,卻看宋運輝,雪白襯衫,下麵是石磨藍的牛仔褲,雖說似乎隻是很平常很大眾的裝扮,可大家都感覺這襯衫麵料挺刮柔軟,顏色柔和幹淨,使得宋運輝氣質異常出眾。其中一個老娘笑道:“小程,你白馬王子來接你啦。”
  程開顏也顧不得旁邊有人,抹了抹眼淚問宋運輝:“調令是真的嗎?”
  宋運輝似乎看到周圍老娘都唰地一下豎起耳朵,隻得笑道:“哪還有假,本來還想晚上慢慢跟你說的。走吧,你爸媽等著你。”他不得不手腕稍稍用勁,挽起程開顏,以免她問岀更多問題。也因此透露更多信息。
  眾人看著這對小夫妻離開,有人忽然感慨一聲,“宋處這樣的人物,掛條白圍巾就能扮許文強了。”大家聞言都是心照不宣,也都在心裏生出一個疑問,程開顏為什麽哭得這麽傷心?是不是擔心她丈夫這一走如蛟龍入海,從此再也無法約束?大家都想,若是單憑程開顏的那份本事,以前能找到宋運輝這樣的丈夫,大家都覺得僥幸。原本宋運輝還有程書記幫忙籠絡著,小家庭可保無虞,可宋運輝這一調走,程廠長鞭長莫及,程開顏又如何能不擔心到哭?
  程開顏坐在宋運輝後麵,一路都是哭,哭得坐前麵三角檔小椅子上的宋引也跟著哭。程開顏不知道為什麽哭,可又覺得有很多理由塞在心裏說不出來。宋運輝一張嘴一隻手安撫了前麵安撫後麵,忙不過來,哭聲卻還是此起彼伏,他無奈,隻得加油趕緊騎回自己家。都不敢去嶽父母家。
  回到家裏,宋運輝就趕緊取來濕毛巾給程開顏,急道:“你別哭了,有什麽話慢慢說。貓貓,摸摸媽媽的臉,對,跟媽媽玩,爸爸做飯去。”
  程開顏看著丈夫走開,忽然哽咽著道:“小輝,我要跟著你走。”
  宋運輝從廚房門邊返身,蹲到程開顏身邊,替她擦拭眼淚,溫言道:“我也這麽想。等我在海邊落腳了,我立刻調你過去。現在先得去北京,還沒法把你也調去。”
  程開顏道:“我不要調了,我直接跟你去北京,你住招待所我也住,我要跟著你。”
  宋運輝隱隱咂岀什麽味道來,心中略微生氣,程開顏這都想到哪兒去了,難怪會留在幼兒園亂哭,八成是那幫老娘們挑唆的。他現在心頭也亂,未來的不可知,令他邁出去的第一腳蹣跚空虛,他本來也沒想要程開顏開解的,隻想回家安靜思考一晚上,回頭好好應付上上下下的詢問,沒想到先得應付程開顏。他隻能強顏歡笑,道:“如果不是貓貓還小,我也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北京的。現在,我隻能等工程開始啟動,第一批家屬樓建起來,才能接你們娘兒倆過去。你放心,這一天不會太遠。眼下雖說我能很快替你拿到一套小房子,但你帶著貓貓,一個人不方便,我剛剛與你爸商量了一下,你還是住到娘家去。”
  “可是,以前媽媽也是一手帶著我們兄妹一手工作的,一家人擠在一間宿舍裏。我也能吃苦頭,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以前是以前,現在生活不一樣,由奢入儉難。何況我不想貓貓吃苦。”
  “你是不是擔心我笨,帶不好貓貓?你一直心裏認為我笨的,可是我能一邊工作一邊帶好貓貓。”
  宋運輝知道跟她說不清,隻得敷衍:“這樣吧,我一到北京就開始辦你的調動,但你現在對誰也別說,工作依然好好做,別讓你身邊那些老師們誤會。”
  “真的嗎?”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可是得等幾天?”
  “你看,你這就不哭了。乖,聽我的,別胡思亂想。我到了北京,每天跑部裏,這調動應該可以快得很。嗯,誰來電話?”宋運輝接了電話回來,依然強笑道:“我不用做菜了,你爸媽喊我們去吃飯。貓貓,去外婆家。”
  貓貓搖頭拒絕:“貓貓吃,爸爸做,肉肉。”
  宋運輝知道女兒想吃他做的小炒肉片,他做的小炒肉片舍得用油,味道硬是比嶽母做出來的濃烈。他這才開懷笑了,從冰箱拎岀一塊裏脊,抱起貓貓道:“爸爸帶著肉肉去外婆家,到外婆家燒給貓貓吃,好嗎?”得到寶貝女兒認可,才放心對程開顏道:“貓貓媽,趕緊擦把臉。”
  程開顏洗了臉跟上,雖然宋運輝已經給她保證,可兩人結婚以來從來沒經過長久分離,一想到宋運輝即將住到北京去,她看不到更摸不到,她心中依然無端擔憂,無法安心。一家人吃完飯,飯桌上她見爸爸隻是很淺地跟丈夫聊聊怎麽辦手續,未來她住娘家,還有那間單人間還是開後門先要著,等等,說的都不是程開顏擔心的事。
  一直到飯後,宋運輝提出跟嶽父單獨談,程開顏立即覺得不安,一定要跟著進去書房旁聽。這一回,宋運輝在她娘家就不便多說,隻能無語看著她,看得程開顏心裏竟然發寒,隻覺得自己是無理取鬧,這才作罷。可是跟媽坐在客廳,卻一直擔心著裏麵的談話,對著自己的媽,她沒有顧忌,心中所有的擔心竟然都能理順了說出來。其實概括了就是一句,“他那麽有才華,又長得不賴,他哪天會不會不要我。”她媽心裏沒底,眼看著女婿越來越出息,又一改剛來時候的土包子樣,越來越帥氣,她何嚐不擔心,可是,女大不由娘,何況女婿,以後還得靠著女婿維持丈夫的地位呢,前陣子的事情看來,女婿那是不得不走。可是,她也真擔心女兒。
  宋運輝把今天水書記與他的對話,一五一十都說給嶽父,也把那個《通知》的大概內容說了。程書記聽完閉目想了好半天,才道:“《通知》不是最要緊,自打改革以來,多少通知下來壓基建,幾乎每年一個,可基建照樣年年上。一陣風罷了,最多拖後幾天,老水還真異想天開拿這個來拉你。對你個人而言,你還是走的好,留著,你得被老水拿來做大棒。對我們程家來說,你也是走的好,雖然小閔鬧了件荒唐事,可老水還能有多久,最終天下還是小閔的,你這一走,小閔新官上任三把火就不會燒到我們。可是對於你們小家,你們得骨肉分離了,開顏很不開心。”
  宋運輝略一沉吟,直說:“開顏今天哭……我看她擔心的是我一個人在外麵,會跟別人搞七搞八,可能是看了閔廠長的事心驚了。爸,有機會你也勸勸她別胡思亂想,這是不可能的事,你最了解我的為人。還有,希望這個《通知》還真能隻是一陣風,我能早日落實項目,早日接開顏他們過去團圓。隻是,得讓開顏離開你們了。”
  程書記默默地看了宋運輝好一會兒,才道:“前進中總是有些小曲折,你們都是成家的人啦,得學會自己克服。我還是相信你的,當然,你也別讓我們失望。”
  宋運輝答應著,可心裏著實對嶽父的話有些不快,看得出,他們一家對他都不是很放心。他心中有些委屈,可不便說出來,與嶽父又討論了會兒業內對於他新的頂頭上司馬的口碑,才出來帶老婆女兒回家。但是對於程開顏想說又不敢說的提問,他隻回以“別胡思亂想”。還讓他說什麽?難道還要寫下保證書嗎?
  程開顏心裏很難受,看著宋運輝和女兒玩鬧,又時時出神發呆,心裏很是鬱悶地想,她如果當初沒轉到幼兒園,而是繼續做著出納,或者甚至調到財務做會計,是不是就能更容易跟著丈夫調動?她年初要是聽宋運輝的話,再苦也要把日語學好,是不是也能跟著丈夫走?對啊,他們新工廠籌建,肯定需要用到很多國外設備的,她若是日語能說個一句兩句的,唉,她要是不那麽笨,她都不會成為丈夫的負累,還可以與丈夫比翼齊飛。可現在,她還得等他落腳後才能跟去。她覺得,自己真沒用。她越想越灰心,又偷偷哭了起來。
  宋運輝很煩很煩,心裏煩透了。
  他覺得這回《通知》壓縮基建不會隻是過去一般的一陣風,因為這回的漲價風潮出人意料的猛烈,甚至有些失控,以往從未曾如此,因此,相對應的,整改力度也會不同以往吧。他猶如熟練操作工似的給宋引洗澡,講故事唱歌地哄睡覺,等女兒很不老實地睡去,他看著女兒花兒般的小臉,心說,程開顏就是不說,他也會加緊把她們娘兒倆辦過去,他又何嚐離得開女兒。
  有很多傳說解釋宋運輝的調離,但很多傳說猜得八九不離十,都暗中認定閔不能容人。宋運輝在家開了三次酒席,第一次宴請一車間老友和師父,跟他們告別,一次宴請新車間同仁,一次宴請出口科同仁。尤其是新車間方平等一幹技術員都說,隻要老領導一聲號召,大夥兒扔下工作都跟過去。
  宋運輝盡量走得很是圓滿,走前又去水書記處告別,可這時,水書記跟他說的都已經是很客氣也很親密的客套話了。宋運輝心想,水書記態度的變化,毫無疑問的,意味著他地位的變化。不錯,他以後不再隻是金州芸芸處級幹部中的一員,以後,他是部屬新工廠的主力,是水書記兄弟單位的平輩領導,以後他施展的空間更大。雖然,這個項目的前景,還未卜得很。
  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尋建祥一路乘火車送他到北京。尋建祥說,以前宋運輝剛到金州,是他罩著宋運輝。現在宋運輝去北京,他也得幫著開道。
  宋運輝在招待所住下。如他這樣的處級幹部,而且現在還是正處級高工,在金州幾乎可以橫行。掉進北京,一個響兒都沒有,在係統內招待所也並沒受待見。
  當天,他就抓著下班時間的尾巴,去部附近一幢大廈裏麵的東海項目籌建辦報到。籌建辦加上宋運輝才五個人,都是從各企業抽調上來,都是身強力壯的中青年。目前擔任主管的是曾經擔任一家總廠副廠長的老馬,大家都叫他馬主任。宋運輝去,是副主任。其他三個,也個個都有官位,顯然是僧多粥少。
  不過,大家都打趣他們這是發配,因為東海項目的選址在一個荒涼的半島上,連公路都還是勉強以機耕路方式通到,晴天三尺灰,雨天一身泥,人在車上坐,如在搖籃裏。據說,先前還有幾個籌建辦的人在去實地轉悠一圈後,千方百計挖路子調了出去,他們說,留下的,都是路子不粗,想憑自己本事吃飯的人。
  宋運輝看到,五個人無一例外的都是男人,除了他,其他四個都是直爽的人,而且都是沒帶著家屬上京。晚上他們五個一起吃飯,尋建祥也參與,大家聊得很好,“互訴衷腸”。這個團體,給宋運輝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錯。
  以後,他們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熱熱鬧鬧,卻單純得跟住宿舍的大男孩似的。雖然因為《通知》而使東海項目蒙上陰影,可因為有大家一起打氣,一起策劃方案接二連三地去鼓動部領導,工作並不像當初想象的那麽不順,而是,天天充滿幹勁。
  沒多久,包括馬主任也認定,以後什麽設備、技術等方麵都由宋運輝主導,馬主任說,他管跑部裏,督促項目進展。與很多資深幹部相似,個個都是上麵有人,馬主任也是不例外。
  新工作讓宋運輝幹勁十足,第一次的,他工作起來沒那麽些心理障礙。唯一美中不足,他想家,想女兒。五個光棍常在一起傳看夾在皮夾裏的兒女照片,喝多了時就胡亂攀扯兒女親家,第二天見麵就笑嘻嘻稱呼對方一聲“親家”,工作環境單純得都令人預料不到。
  楊巡呆家裏幾天,又北上謀生去後,楊母一個人呆家裏,每每想到兒子的境況就心裏難受,也更提心吊膽。原來時代已經不同了,這時代怎麽就跟解放前一樣了,一個不小心還真會家破人亡,國家不管啦?
  若楊巡就在市裏開店,楊母是無論如何都要去給楊巡看店去的,可現在鞭長莫及,她還有三個兒女要照料呢。她想著等女兒考完大學,還得三年,不過說快也快,三年時間就眨眼的工夫。她想,到時候她跟兒子過去幫忙去。
  楊母也恨自己關在山村裏麵,不懂外麵世道怎麽在變。這個地方,電視看不到,收音機隻在晴空萬裏時候收得清楚,村辦的報紙常常隔上幾天才分到,她除了聽兒子自己說,都無法知道兒子究竟是怎麽在做生意,怎麽會做得手臂都要動手術呢。她恨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
  但楊母沒事兒的時候還是絞盡腦汁地幫兒子想辦法。她想,人,總逃不過人之常情。雖然她不懂現在的市麵究竟變得怎樣了,是不是隻有他們這兒的小山村才有難得一片安靜,可既然是人做出來的事,總有常理可尋的吧。
  周六時候一家四口又準時拎著一把手電,深一腳淺一腳來到村辦等候楊巡的電話。楊巡來電時,楊母說了自己的想法。
  “老大啊,我一直在想,你們這回誰都損失了,就一個人沒損失,那個人就是租倉庫給你們的人。他就是窗戶給砸了房門給卸了,房子總還在吧。即使房子也讓人扒了,地皮總搬不走吧?你們個個損失巨大,可他租照收錢照賺。我們老話有說,萬貫家財,不如爛地十畝。萬貫家財總有一天花光,爛地卻是每年都有產出,你太外公以前常說,有錢就去買地,買地是萬世基業。老大你說是不?你好好想想,有什麽法子,你可以啥時候都不損失。”
  楊速他們先不以為然了,買地?那不成地主了?課本裏不每天都在批鬥地主嗎?可他們的議論被楊母斥了回去,楊母說現在看來世道有些變,小孩子家懂個什麽。
  楊巡卻在那邊道:“媽,個人不能辦公司,我們這種外地戶口的不能在本地買房子,我以前買的房子掛的還是別人的名呢。我們隻能租,或者掛在哪個公司工廠的名下,每年交他們一筆管理費。媽說的我也想過,我們這兒叫戴紅帽子。可首先我沒那麽大筆的資金,那種管理費交起來不得了。其次我得找個信得過的國有單位去掛靠,別沒玩幾天掛靠單位就跟我解纜。我想過小雷家村集體的,可這邊工商說,村集體的牌子還不夠硬。我再想想辦法吧。”
  楊母聽得兒子原來也在思考這問題,老懷大慰,開心地道:“老大,這問題我看你得抓緊。你想,以前人家貨郎擔挑兩筐貨走村竄戶,等有錢就買個鋪子安身下來。我們最先也是挑著饅頭到處叫賣,後來你們剛去東北的時候,你也是騎著車到處叫賣,等有點錢了就可以坐店鋪了。我看啊,你還是得把店鋪買下來,腳下有地皮,頭頂有屋蓋,這才是穩紮穩打的萬世基業啊。”
  楊巡本來還認真聽著,可一聽到“萬世基業”,忍不住想笑,嚴肅不起來了。媽媽的話,讓他想到那些電影上流傳甚廣的劉文彩黃世仁周扒皮等地主老財。他強忍住笑,才道:“媽,有時候沒個房子背著,可以打遊擊啊。”
  “啐,改不了的賣饅頭脾氣,都不曉得眼光放長遠些。”
  “是,是,我會好好考慮。媽,你怎麽知道以前那麽多事兒的?”
  “你爸說的唄,你爸……唉,看的書多,可都怕事燒了,否則你也可以看看。不說了,媽也知道媽跟不上時代,隻會拿過去說事兒,你還是自己當心唄。老二,你跟你大哥說。”
  楊母把電話交給兒女們,自己坐一邊兒笑眯眯看著他們跟大哥說話,一邊暗暗記住他們的匯報,看有些他們不跟她說,卻跟大哥說。她當場不揭穿,就心裏記著。楊邐的話最多,撒嬌個沒完,好像又追著老大許諾什麽好處。楊母暗歎一聲氣,老大的事兒,她都沒與下麵三個說,看來老大也沒向弟妹們訴苦的意思,老大苦啊。
  回家路上,小兄妹唧唧喳喳很是熱鬧,楊母聽他們在討論一個台灣人唱的歌,討論著討論著,楊邐就怪腔怪調地唱了起來,“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楊母聽著嘀咕,還北方來的狼呢,都才是一些小蟑螂,真狼去北方了。
  楊巡想起媽的電話,心裏就想笑,忽然想到媽說這通話的依據是什麽了,好像是以前爸爸講過的《賣油郎獨占花魁女》。賣油郎獨占了花魁女,意外發財後,正是開了家鋪麵從此萬世基業的,媽打算的可能也是這麽一出。想到此處,楊巡忍不住大笑,跳到倉庫外麵,在東北已經微寒的夜空下也唱起那首北方的狼,不過他唱的是“我是一匹來自南方的狼……”,他一唱出,黑暗中有幾個聲音開始起哄嘻笑,也有幾個精血旺盛的野小夥兒也跟著一起啞著嗓子唱,都是一條街上倉庫裏宿著的人。
  楊巡反而不唱了,他現在隱隱似乎是這條街上的頭狼,怎麽可能與眾小狼一起嘶吼。他披襟迎風,雙手叉腰,默默看著一條街兩邊黑魆魆的倉庫。這些倉庫,原本是一家廠的兩排廠房,廠子承包一次爛一次,承包第三次的時候,索性車間給分成一格一格,上麵行車依然可以穿越吊裝貨物,就這麽改成了倉庫。敲掉圍牆,原本車間之間的一條路,也給成了象模象樣的小街。反而掙錢,養活一廠的職工。
  反而掙錢!
  楊巡想到媽剛才的電話,看來還真有些道理。眼前這片在東北遠算不上有規模的小廠,就靠著放羊似地出租,沒點頭腦地收租,一廠子工人什麽都不做,小日子沒風沒雨地就能過得滋潤。如果他有這麽一片倉庫呢?
  楊巡叉著腰在月色下浮想聯翩。如果他有這麽一片倉庫,他絕不可能放任這兒放羊一般地出租,他會將這片廠房有效利用起來,門麵歸門麵,集中經營,反而可以召集更多經營戶。而倉庫歸倉庫,倉庫都可以不用放在這麽中心的地段,倉庫租賃費用還可以便宜許多。現在這片倉庫區,可真是捧著金碗吃雜糧,沒善加利用。
  直到一個噴嚏驚醒楊巡自己,楊巡才從躊躇滿懷中走出,回到自己倉庫。他半倚在床頭,壓根兒沒看閃動的電視,反而對著電視上麵兩叉天線出神。要不要轉型?
  當然,楊巡清楚地知道,轉型,尤其是買地,需要大量的錢。前一陣子的傷筋動骨,他至今才算是恢複,手頭稍有活絡的餘錢。如果再有半年前的積累,轉型,還真是一個可以考慮的問題。
  但是,楊巡心裏對轉型開始有了規劃。他展開心中的那張活地圖,開始尋覓合適的店鋪與合適的配套倉庫。
  起碼,他想,如果他成立那麽一家店鋪,他是有絕對信心,把這條電器街上的老鄉們都拉到他那兒去的,憑他的號召力,和憑他設計出的低價位。
  而當前,他得拚命掙錢。
  當東北大地飄起第一朵雪花的時候,楊巡得到一個很好的機會。
  那是一家中型企業基建開始,需要大量電線電纜。得知這一消息的楊巡立刻如嗅到肥肉味道的狼,循著醉人香味找上門去。但是,天不遂人願,他在供應科看到一個同行老石與供應科長勾肩搭背出來。楊巡很敏感地立即嗅到另一種味道,那就是失敗的味道。但他不動聲色地依然與供應科長周旋,喝酒,拉攀關係。即使科長都被他的熱情友好感動得跟他直說,說楊巡後到一步,他沒法再把前麵答應朋友老石的生意轉給楊巡,楊巡依然笑稱來日方長,現在算是認識一個朋友。於是,那科長放心不少,與楊巡還真是稱兄道弟起來,常一起吃喝,還拉上領導一起吃喝。他們幾個廠領導朋友聚會,科長也拖上楊巡,因要楊巡付錢,楊巡一一照辦。
  不知不覺地,這個廠的上上下下都不再拿楊巡當外人,當著他的麵談論工作談論進度,越說越放開。楊巡卻深深記住了進度,尤其是需要進電線電纜的絕對時間。
  在幾場大雪之後,在距離計劃一手交錢一手給電線電纜的絕對時間前三天,楊巡讓老李幫忙,找一輛車兩個徒弟,把老石硬拖上車,拉到一處原先據說是給清宮後妃籌備脂粉款的廢棄金礦胭脂溝裏。胭脂溝深處深山老林,是個隻有幾十戶人家的村落,村落裏的人有老李的遠房親戚,答應老李幫忙“照料”老石,管吃管住。老李的親戚答應半月後才想辦法拿馬車送出老石。老石如果想反抗想出來,沒車靠兩條腿想在冰天雪地裏從胭脂溝走出來,結局不是迷路,就是凍死。
  而那家中型企業供應科長臨到要貨關頭,卻忽然失去送貨人的行蹤,無奈之下,當然也是毫不猶豫地,就把繡球拋給了楊巡。究竟,老石又不是科長他的親爹,又不是非老石不可。
  楊巡卻是有備而來,以臨時需要籌集這麽多貨為借口,稍稍抬了些價,便開始源源不斷地把自己倉庫裏的貨發了個底朝天,又讓登峰電線電纜立刻加急發運電線電纜過來,貨到交款。他與雷正明的關係因為電器廠的籌建,已經變得很不錯,而雷東寶也是信任楊巡是個懂規則的人,當下還真是派了兩名小雷家人押車,頂著風雪扣著時間把貨送到那家企業,一點不耽誤那家企業的基建。
  那家企業照計劃是聯係了當地駐軍官兵幫忙拉電纜,演繹軍民心連心感人事跡的,既然是請人幫忙,當然不便變動電纜施工時間,尤其是變動部隊的時間。看到楊巡如期把貨色送到廠裏,不僅供銷科長熱情擁抱了他,其他要好領導也擁抱了他,都對他讚不絕口,說他夠兄弟。
  等老石氣急敗壞地回來,這邊早已塵埃落定,他哭也沒用。老石雖然心中一百個認定是楊巡搗的鬼,也到駐地派出所報了警,但他既然沒缺胳膊少腿,又本身是個外地人,也不知怎的,即使他再遞香煙,人家派出所依然沒怎麽把他的事當回事,他隻能偃旗息鼓,心裏狠狠不絕。
  而楊巡,則是好好賺了一筆,有生賺得最大的一筆。
  有錢,便有了資本。而交朋友,穩立足,攢庫存,擴規模,都需資本當道。經曆過年初波折後的楊巡,在痛嚐一頓落水窒息滋味之後,終於明白天下沒有靠自己一雙手一付腦瓜子隻賺不賠的好事,誰都不知道陰差陽錯飛來橫禍,不知不覺就給倒黴了。因此,掙錢光靠肯吃苦能鑽營還不夠,掙錢還得看準時機,看準項目,目光放遠,規避風險。楊巡其實很想從自學的高中課本中獲得一些指導,可就是政治經濟學也沒法跟他說清他想要的東西。他隻有自己開動腦筋。以前,有了資本,存起來,或者擴大業務。而現在,吃虧過後的楊巡考慮,未來的生意導向,如何既能在打擊中保本,又能通過勤奮贏利。
  而在交朋友的方向上,一次挫折,自然而然地讓楊巡改變了原先套路。原先,他除了本地客戶,閑時玩,則是隻與老鄉們在一起喝酒胡鬧,有什麽事也隻在老鄉圈子中大家互相搭一把手地解決。現在不同了,他對於高中課本上有一句話很有感觸,“到什麽山上唱什麽歌。”他既然來到東北,而且這回挫折中又獲得東北本地朋友的大力幫助,他決定此後不再目光短淺地隻在老鄉群裏打轉,他有意借助強力的老李,開始拓展在本地人中的社交圈子。
  年底時候,他幾乎花光所有資本,盤下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木器加工廠,同時也迎來雷東寶到東北賞雪。
  其實雷東寶對楊巡的什麽賞雪建議是嗤之以鼻的,雪有什麽可賞的,雖然這兩年的雪越來越罕見,可他又不是從小沒見過雪的人,沒事去那麽冷地方遭那洋罪幹啥。可他不答應,楊巡就一天一個電話來動員,動員得他煩死,買張票,還是沒位置的站票,上過路火車,又轉一輛火車,到最後一天才有硬臥得以睡了一整天,才風塵仆仆蹬上黑得流油的土地,被站月台上凍得差點縮成核桃仁的楊巡接到。
  楊巡見麵就奉上厚厚的帽子手套雪靴,雷東寶來者不拒,當場就坐在路邊一隻結冰的水泥塊上穿戴嚴實,得意地笑道:“像雷鋒不?”
  楊巡看著穿戴後圓得跟球一樣的胖大雷東寶,笑道:“雷鋒同誌哪有你這麽胖啊,你一看就是剝削階級。還冷嗎?”
  “你們楊家人怎麽都一句話,冷個頭。給,你媽的。”雷東寶雖然對來東北的事並不熱衷,可一來被冷風一打,又看了一路的皚皚白雪,心裏一下有了喜歡,正好遠遠看到一隻野貓竄過,他奇道:“這兒貓也長長毛。”
  楊巡急不可耐地看媽托雷東寶捎來的東西,嘴上卻一點沒閑著,“這兒人都巴不得往身上粘毛呢,什麽狗皮褥子貂皮大衣,穿上一個個都毛茸茸的。哎呀,有酸筍,哈,四大塊。雷書記,晚上我給你做酸筍魚,這兒冬天敲開冰洞撈的魚都特肥,我媽就知道我好這口。”
  “別餓著我就行。”雷東寶跟著楊巡往外走,他對於冰天雪地還不適應,踉踉蹌蹌穿過廣場,可楊巡來扶他還拒絕,走著走著到一大門緊閉的荒涼所在,奇道:“幹嗎帶我來這兒?”
  楊巡雙臂張開,又來個合抱的姿勢,洋洋得意地道:“這塊兒都是我的了。等開春我把他們好好整整,開個電器市場,我把老鄉都集中到這兒來,加上火車站有兩輛公交車通著,人氣不可能不旺。”
  雷東寶暫時沉默,看著楊巡掏鑰匙開大鐵門中的小門,走進裏麵,才道:“大老遠叫我來看這個?準沒好事。”
  楊巡忙笑:“哪會。我總算有點出息了,都是雷書記當初一言九鼎幫我的忙,不請雷書記過來親眼看看我怎麽交待得過去。”楊巡笑了幾聲,就把話題拉開,“雷書記你來看車間,以後窗戶整一下,電線電燈重新拉一下,這個車間我看放得下四十來戶大櫃台。我打算春天化凍時候,門口這塊空地也造房子利用起來,又可以租個二十來戶。”
  楊巡說到這兒,頓了一頓,見雷東寶雖然不答應,卻照著他說的認真在看,想到雷東寶就這老大脾氣,不再奢望等雷東寶的敷衍了,繼續自個兒唱獨角戲。“雷書記來這兒瞧,你看,這個方向看過去,是哪兒?”
  雷東寶沒跟去,隻順著楊巡指點斜眼一看,就道:“火車站,怎麽了?想搞反革命舉動啊。”
  楊巡笑道:“就是火車站,我爬屋頂上看過,人火車站的人能清清楚楚看到我,我也能清清楚楚看到火車站。就這個角度最好。我已經讓人上屋頂做鐵架子了,做個四扇門板那麽大的鐵架子,很快就能做好。再上麵貼四張白鐵皮,再刷上雪白的油漆,讓人拿紅漆寫上桌子大的三排美術字,就寫‘登峰電纜,登峰電線,登峰電器’,再下麵就一個大大的‘最好’,你想,隻要火車站進出的人,抬頭就能看見,以後他們想買電線了,還不立刻就想到我們登峰?”
  雷東寶心說,登峰到底是誰的。“屁縫大的地方,你還挺能折騰的。行,想得好。我看你上麵再掛塊牌子,寫上電器市場,否則你這兒沒正對著火車站,人家找不到。”
  “嘿嘿,不瞞雷書記說,我最先想的是掛你說的牌子,後來想,既然做了,幹脆一排兒全做,把我們登峰的名字也掛上去。再有空餘的位置,我一塊一塊割了賣給人。我們英雄所見略同。”
  “你小子人精,淨見縫插針撈錢。”雷東寶笑罵。但也熱心給楊巡建言獻策,“你看,這片空地,你不是說也要造起房子嗎?我建議你造三層,下麵兩層做市場,上麵一層做辦公。等房子造好,舊車間的櫃台都搬來新樓,你立刻翻蓋舊車間,也翻成兩層,造好就把這兩幢打通了,你這市場規模就上來了。”
  楊巡“嗬嗬”地笑,拍著手套道:“雷書記的見解就是不同,可我現在鈔票有限,做不到。我所有的錢,現在都花在買這個廠子,還有,我租了這條路過去大概四裏地的一個大倉庫,給這裏電器市場配套,先預付了一個月租金。這樣,錢都沒了。我已經拉來三十多戶櫃台,等明年春節後他們就搬進來。讓他們換地方都很不情願,我遷就一些,隻預收三個月租金。不像我們現在租的倉庫,得把半年的全交了。三個月租金不多,我打算全用到門口空地蓋房子上,打三層的地基,先造一層。等慢慢有錢了,一層一層往上造。沒辦法,得精打細算著呢。”
  “好,自力更生。”雷東寶“嘿嘿”一笑,不再吱聲。自從小雷家富裕起來後,多少沾著那麽一點點親的人湧到他麵前侃侃而談宏偉設想,到最後就落實到一句話,請他雷東寶投資。看來楊巡千方百計邀請他來,也是為的這個。就希望他一急,掏錢把楊巡上麵兩層也蓋了。他早就百煉成金,百毒不侵了。
  楊巡不疑有他,得意地笑了,趁機忙道:“雷書記,我們這兒回去,我給你在市招待所開了間房,還挺幹淨。還有件事想請雷書記金口答應呢。”
  “什麽事,直說,別拿話套我。”雷東寶心說來了,就這麽回事。
  楊巡道:“我這市場吧,萬事具備,隻欠東風。工商的朋友都已經熟得稱兄道弟了,可人家也沒辦法啊,這麽大場子,國家規定就不讓個人注冊。我跟工商的朋友做了不知多少工作,他們最後算是看我麵子上,答應我掛靠的企業性質不論,隻要是集體,也不苛求我掛靠國營了。既然集體可以,雷書記,我其實可以掛靠到本地一家國營下麵的,可我很不放心,就怕他們哪天看著我店子人氣十足,下手把我黑了。我一個外地人怎麽玩得過本地的。我掛到登峰下麵行嗎?我每年交管理費。”楊巡沒說的是,這掛靠本身就是不受法律保護的,上不得台麵的事兒,如果找的掛靠單位不本份,哪天翻臉不認帳,他這電器市場的資產就全等於白送了。所以他得找個信得過的人管的集體,而且那人還得對手下集體有絕對掌控權。除了雷東寶的登峰,他還真想不出第二個來。
  雷東寶背手想了會兒,道:“你小子忽上忽下,別我把登峰名字借給你,哪天人家找我討債來。名字掛的我的,我逃都逃不掉。”
  楊巡忙笑道:“我沒忽上忽下,基本上曲線都是向上的,是正切線,就年初那一次陰溝裏翻船,那是天災。不過做人吃一次苦頭應該汲取教訓了,雷書記你看我這不是調轉經營方向嗎,你說,隻要我養足這個市場的人氣,以後那是鐵穩地來錢,肯定不會給登峰添麻煩。雷書記,請上車,這輛一路車直接到招待所門口。掛靠的事你慢慢想,不急。”
  “不急?春節離今天還有幾天?你小子別想糊我。咦,這兒車把手還綁著布?”
  楊巡忙解釋:“沒辦法,這兒太冷,若不是綁著布,有時候手抓上去就粘住肉皮撕不開。雷書記,等下我這兒的大哥老李要給你接風,他也是個熱心的人,年初我出事,就你們兩個伸手幫我。我跟他說起你,他很想結交你這個朋友。”說著把老李的身份背景介紹了一下。
  雷東寶點頭,“是條漢子。東北人酒量好,今晚跟他拚了。”
  雷東寶還真是一言九鼎,可喝酒時候這個“拚”字,在東北萬萬得忍住不能說。他自恃一向酒量很好,見了老李,他沒老李花言巧語那麽多,就舉杯碰了,自己先喝了,然後瞪一雙環眼盯著老李,老李竟然也都硬碰硬喝下去,一次都沒假手身邊鐵塔般一群徒弟,也命令徒弟們不許打車輪戰欺負人。兩人你來我往,看得旁邊人齊聲叫好。結果,老李先倒了,倒在徒弟懷裏之前,豎起拇指讚歎,“爽快,夠哥們。”這時候,桌上的菜還沒上齊。
  雷東寶暈乎乎地開始專心吃菜,他覺得桌上的菜特對他胃口,什麽手把肉啊、小孩手臂粗的紅腸啊之類的,他喜歡的就是這種大腕喝酒大塊吃肉的調調兒。吃完,一條兩百來斤的身子就轟然倒下,交給楊巡處理了。幸好老李的徒弟多,有的是七手八腳。
  楊巡都不知道雷東寶幹嗎一上來就那麽爽快喝酒,都沒見過老鄉中哪個是這種脾氣的,這完全不是南邊人的習性。送雷東寶回招待所,累得氣喘籲籲地看著雷東寶發呆,揣測他這是什麽意思。楊巡想,雷東寶是不是擔心酒桌上老李他們一起做他雷東寶的工作,會讓他情麵難卻答應不是不答應也不是,所以才先發製人,拿酒杯把大夥兒的嘴都封了?那麽看來,是不是雷東寶心裏不肯答應讓他掛靠?
  楊巡心中忐忑不安,緊著思考挽救措施。但同時又想到,雷東寶這個人性格直爽,說一不二,要肯定就肯定,要否定就否定,好像接觸那麽多年以來,從沒耍花槍的事出現,會不會喝酒爽快隻是他本性?但又不像,因為根據以往與之喝酒的經驗,雷東寶從來都是隨意,難得勉強人,也不勉強自己。究竟今天的反常是為了什麽?楊巡心頭割肉似地想,明天看情況,看來得有所表示。
  雷東寶第二天醒來,舒服得不想動。外麵冰天雪地,裏麵比宋運輝家還暖和。他聽到楊巡已經起來,輕手輕腳地進出,他懶得吱聲提醒楊巡可以隨便亂動,舒展地攤在床上閉眼睛靜思,想楊巡那個掛靠的事。無非就是一點,拿著楊巡那麽些管理費,值不值得為楊巡未來的經營成敗背上巨大責任。這其實是考驗楊巡人品的問題。以前白壓兩車貨給楊巡的時候,因為那兩車貨他輸得起。但這回不同,這回如果把登峰借給楊巡用,而楊巡又有心耍滑頭的話,那損失,可能是個無底洞。而問題是,楊巡這人看上去有的是本事滑頭,這天寒地凍的地方又天高皇帝遠他盯不住。如果真有無底洞一般的損失,他還真能砸了楊家嗎?砸了也於事無補。
  雷東寶把前後左右的理兒都想清楚了,就不磨嘰了,將問題拋到腦後,這種沒法下結論的事,多想又有什麽用。他想的是,火車需要經過北京,要不去看看老徐和宋運輝。拿定主意,他就睜眼問:“小楊,這兒有什麽特產他們北京人也稀罕的?”
  楊巡被忽然一個聲音嚇一跳,愣了下才道:“有,多的是。再說是冬天,有些山貨野味拿去北京還不會壞。我這就準備去。”
  雷東寶依然懶得起床,道:“從我褲袋裏拿一千,這些夠了,兩份。”
  楊巡忙道:“還什麽錢啊,這些小意思我請得起。雷書記要麽我出去布置一下,早餐給你放暖氣片上,你起來多吃點,否則昨晚酒喝多了對胃不好。”
  “不急,這兒的肉夠勁,我再吃幾天才回。有昨天吃的那種紅腸嗎?再給我來一條。”雷東寶這才起來洗漱。
  楊巡有些目瞪口呆,看著雷東寶拿毛巾牙刷去外麵盥洗室,他忙拔腳出去,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來各色各樣他認為最好吃的肉腸,交到雷東寶麵前。吃得雷東寶那個開心。楊巡這才明白眼前這人為什麽會這麽胖。
  雷東寶吃完抹嘴,拉上楊巡去看那個配套倉庫,又到現在依然營業的電器街查看生意,和楊巡買下小廠與租賃倉庫的合同意向,所謂意向,都是等著有掛靠單位後才能簽訂合同。看上去都是實實在在幹事兒,不像圈套。因為那倉庫的位置太好了,出去沒多遠就是國道,與火車站貨場也近,離未來的電器市場也不遠,走走半個小時就到。看得出來,楊巡是用心的,而且是考慮非常周全的。所有的選擇都是最適合電器市場的經營。
  楊巡這一路本來想好好勸誘雷東寶,但雷東寶即使到個陌生地方,也全不按他的計劃做事,都是自行其事,而且還是三棍子打不出幾個悶屁的自行其事。他現在有求於雷東寶,隻有大力配合。餓了,兩人摸岀懷裏藏著的紅腸啃幾口算數。一直到天暗,雷東寶才算看得滿意,要楊巡找一家吃肉的地方說話。
  楊巡也豁出去了,直捷了當問:“答應,還是不答應?”
  雷東寶仰天一笑,“讓我吃飽了,我就答應。”
  楊巡一聽也笑出來,毫無疑問,雷東寶這是答應了。他拉上雷東寶進一家烤肉店,還想點酒,被雷東寶阻止了。
  “我胃不好,要喝你自己喝。”
  “可你昨晚不是很愛喝的樣子?”
  “媽的,那是給你麵子。誰不知道碰到東北人第一頓酒一定得喝好?”
  “啊,對……”
  雷東寶不等楊巡說話,又道:“我們再說電器市場的事……”
  “我也正想跟雷書記說。”楊巡忙先下手為強,知道有些事也是跟碰到東北人第一頓酒一定得喝好一樣,“我打算把一個櫃台歸屬給雷書記。”
  “我要來幹什麽?這裏的電纜都你幫我賣,我擺攤能爭得過你這滑頭?”
  “不是不是,這個櫃台放這兒沒法搬走,但我替雷書記管著,每年的租金我收上就寄給你。”
  雷東寶聽了笑,“你沒打聽打聽,在我們小雷家,伸手拿錢是什麽下場。前書記,吊死了。後來還有兩個跑供銷的,被我吊起來打,沒一個敢有怨言。為什麽?因為我隻拿我份內的。我看過了,那些領導扒份外錢的,沒一家是搞得好的。我隻要你別賴我管理費,別給我桶簍子,還答應我幾個條件。第一,你說過屋頂的牌子,無論你以後怎麽折騰你的房子,你一定得把那牌子放在最顯眼的地方;第二,電器市場裏,我登峰電線電纜的位置,一定得放在進大門最顯眼地方;第三,你必須給你自己留一個櫃台,繼續做我登峰電線電纜的生意。”
  楊巡忙道:“這三點,雷書記不說我也要做到,我怎麽能放棄已經做熟的生意呢?還有那個櫃台,其實本來心裏也不舍得的,可見到雷書記這麽幫忙,我都不知道怎麽感謝,你就讓我意思意思,我嘴嚴。否則你說,上回你幫了我,我還沒好好謝你,我媽都說我沒理。這回你又幫我……”
  “小子哎,哪天我有事的時候,你也能幫我,大家就互不相欠了。”雷東寶倒也理解楊巡的心,他當年開磚窯往信用社主任懷裏送禮的時候,老書記送去的東西人家不收,他還挺擔心,後來老徐一直都不要他的錢,他也一直記掛著,心裏不安。楊巡肯定也是一樣想法。
  楊巡果然就像雷東寶對老徐一直記情似的,記住了雷東寶的恩情。
  1989年
  籌建辦的同仁都是中年,隻有宋運輝是個不到三十的。因此他們在部裏或多或少有過去的同事,有以前會議結識的老友,宋運輝沒有,即便是他嶽父也沒有,他嶽父的位置純粹是承蒙水書記的恩惠,但同時又被水書記有效管製,無有接觸部委的可能。可以說,他在北京的人脈幾乎一窮二白,隻除了老徐。
  宋運輝很清楚,未來的工作,如水書記所說,他再無曾在金州擁有過的社會關係,他需要獨立建立新的社會關係。但是,宋運輝很不習慣上門拜訪領導,以前上門拜訪水書記也是心中自我批鬥無數才做出,而且是被迫做出決定,還都在被事情逼迫的情況下才肯登門。他心中總是帶著一些從小教育給他的影響,帶著一些不肯阿諛權貴的書生氣,對以前登門拜訪水書記,他還有不得已的自我解釋,但是現在,則是不同了吧。
  宋運輝還是硬著頭皮去了老徐的家。到了老徐家,聽說老徐不在,他反而就像作賊沒得逞,又得以安全撤離一樣的輕鬆。從此踏踏實實地工作,不再作他想。
  元旦,一個意外客人來訪。說意外,那是在元旦前接到電話時候感到意外。元旦早上,宋運輝待在招待所,躺床上看書等待時候,聽到服務台很不客氣來通知說有個叫虞山卿的來找,他已經不再意外。
  天寒地凍的,虞山卿穿著跟金州時候差不多的長呢大衣,而當年的大衣裏麵是一件毛衣一件西裝什麽的,現在隻見虞山卿走進宋運輝的房間,脫下大衣,裏麵就是襯衫西服,看不到毛衣的影子。
  宋運輝笑道:“不怕冷嗎?還是毛衣穿襯衣裏麵?”
  “知道你們招待所裏暖氣好。我們現在每天隻能這麽穿,否則坐辦事處裏一會兒就一身汗。你怎麽出來了?聽說閔趕你出來?”
  宋運輝沒有否定,“看樣子呆不住了,還是出來。現在的籌建辦環境稍微單純一點。你呢?不是自己做貿易嗎?怎麽說說的就去外商辦事處了呢?愛人呢?”
  虞山卿笑了笑,搖頭:“沒走出金州之前,你壓根兒想不到做個體戶的難處,社會地位那個低級。錢是賺了一筆,但賺得太低三下四,沒勁。正好同學給我這家美商CTE辦事處要人的消息,可我沒北京戶口,沒法進北京外商服務公司人才庫,怎麽辦?我自己找上CTE,像我這樣的,又有貿易經驗,又有行業技術,還有英語水平的,他們哪兒找。一拍即合,他們給我辦理進京戶口,我愛人也很快就能辦理北京戶口。怎麽樣?”
  宋運輝略一思索,不由笑道:“我還說你怎麽查到我電話,看來以後我們有的是合作機會啊。”
  虞山卿拍手大笑:“小宋,你幸好賴在國企不肯出來,否則連外商這邊的好位置也得讓你搶了。怎麽樣,你們的項目有眉目了嗎?”
  “要是有眉目,我現在不應該住這兒,而是在海邊搭茅草屋了。看到九月份的《通知》了嗎?”
  “有,我們總代理也正為這個犯愁,我們原先在進行的幾個洽談現在都不得不暫停。我已經無數次地深刻領會到,一個政策對一群人的影響了。幾個月前剛進辦事處時候,我跟老外聊起來問為什麽不把辦事處設在改革開放程度比較高的珠三角地區,才不到四個月,我已經承認這個問題問得很傻。經濟與政治是密切相關的。”虞山卿衝著宋運輝莞兒一笑,“但是,政治與政策,又是兩碼事。”
  宋運輝想了會兒,才道:“你說得有理。你是不是已經找到解決方案?”
  虞山卿微笑:“我隻能說是給你找到一條路,可是走路的人,還必須是你們項目組自己。”
  “什麽路?”宋運輝眼睛一亮。
  “你先答應我,我CTE必須是你們設備采購的首選。”
  “這很為難,你應知道,都是集體決策。”
  “我隻知道,集體的技術決策,掌握在你的手上。價格的衡量,是死的,而技術的衡量,則是有彈性的。”
  宋運輝笑道:“你先告訴我,你指給我的路是哪一條。”
  “嗬嗬,我差點忘記撒魚餌了。通知中有那麽一條,壓縮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但是,你聽著,對重點企業采取傾斜政策。就跟你項目的技術衡量有什麽指標,全在你小宋心中一樣,你說,這個重點企業怎麽確定,是不是也有那麽一個人在衡量?靠你們往部裏跑有用嗎,根本就是跑錯方向。”
  宋運輝豎起耳朵,一字一字聽完,若有所思地看住虞山卿問:“你既然有門道,為什麽至今你們已經在接洽的企業沒一家被允許有所進展?”
  “就是這個問題。他們那些項目端岀去沒法讓人產生重點的感覺。而你們不一樣,憑你對行業的理解,你可以重新更改思路,拿出那種一端上來就讓人耳目一新的思路。”
  “部裏已經確定大方向的。”
  “別那麽死板嘛。部裏更希望你們的項目能被審核通過拿到外匯。唉,有時候想想真是發瘋,一個批文,隻有一年有效期,一個不小心就得重新跑北京申請批文。以前在金州時候背靠大樹好乘涼,現在出來了,我一身本事都還不如一個能拿到批文人的一個電話。跟你實說,我們辦事處現在的工作,一塊是幫拿批文,一塊是推銷設備。”
  宋運輝一時錯愕,隱隱開始明白虞山卿說的把辦事處設在北京的真實動機是什麽了。他以前還真是背靠著金州這棵大樹,不知世事的錯綜複雜。大概以前正好趕上好時機,又有金州的金字招牌,虞山卿說的這些問題都還真是不成問題。
  虞山卿也默默看著宋運輝,他對宋運輝最佩服的一點就是,宋沉得住氣,遇到不便回答的問題,就不回答,因此既不會出錯,又讓說話對方覺得自己深沉,讓自己站在主動位置上,宋運輝就不怕被人笑話遲鈍。虞山卿自己常會被人擠兌得爭辯到底,可事後覺得不應該衝動。他自嘲,他就是反應太快,聰明過頭。這回,他有意堅持著不讓自己多嘴,一定要先等到宋運輝的反應。
  宋運輝其實在想以前審批過程中的一道道步驟,看現在他們籌建辦的問題究竟出現在哪裏。可還真是想不出,他以前隻要管住技術,其他跑批文的事都不是他在做,反而是虞山卿還做過一些。但是他不能答應虞山卿,他倒不怕現在騙岀虞山卿的路子,以後一把甩了虞山卿,對於虞山卿,他沒以誠相待的自我要求。就怕把虞山卿背後可能有的有路子的人得罪了,未來影響東海工程。因為他不可能自作主張把未來的設備鉚在CTE公司。因此,他隻有拖,他相信,虞山卿跟他一樣著急。
  “小虞,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思路。這樣吧,我們小組討論一下,看要不要行動。有結果我立刻照你名片上電話的通知你。”
  虞山卿怎會不知道宋運輝的滑頭,隻微笑道:“行。不過你別把我前麵的那些要求放心上,那都是跟你玩玩的,知道你這人認真。我們都幾年的交情啊,同一個理由進金州,同一個理由岀金州,就憑這點交情,你什麽時候要我幫忙,什麽時候一個電話。今天去哪兒走走?來北京這麽幾天,長城去了嗎?”
  “嗬嗬,早去了,還有故宮,十三陵,天壇。你呢?你今天這身打扮,還是窩房間裏吧,去長城還不凍死你。”
  “那走,喝咖啡去。”
  宋運輝有些不願與虞山卿來往過密,不想出去。適時的,宋運輝床頭的分機電話響起來,沒料到是雷東寶。雷東寶說他已經到老徐家,趕得巧,老徐剛好因為什麽聖誕節回國,要宋運輝立刻過去一起聊天。宋運輝大喜,向虞山卿道歉,各自出門。
  冬天的北京城很不好看,到處都是灰蒙蒙的,看上去一團子的髒。老徐家門庭依舊,遠看似乎也是灰蒙蒙的,近看才見幹淨。油漆並不光鮮的大門似乎不落一絲灰燼。
  雷東寶反客為主,大呼小叫地跑出來,先來中庭迎接,老徐隨後笑眯眯出來,沒什麽架子,很是親和。宋運輝離家那麽多天,看見雷東寶不知多開心,飛快與老徐打個招呼,就劈胸給雷東寶一拳,“你來北京也不說事先來個電話。怎麽又胖了?我爸媽好嗎?”
  不等雷東寶回答,老徐已經哈哈笑道:“我剛說小雷,君子不重則不威,小雷現在走出來夠威風。小宋,好久不見,快請進。”
  “還虎虎生威呢,難怪我媽說現在人稱大哥雷老虎。”宋運輝拉雷東寶進去,雷東寶沒這兩人嘴巴靈活,而且他又不願打斷這兩人的說話,這會兒才有份插嘴,“你爸媽都還行,不好不壞,就想著你春節能回去多住幾天。你來北京怎麽反而胖了?”
  “工作輕鬆唄,不用像以前那麽沒日沒夜的。老徐,我離開金州了,現在東海項目籌建辦。”
  老徐笑道:“剛剛小雷說你現在北京,我還奇怪。也是,每次部裏上新工廠時候,都是從各下屬單位挑選得力人手支援的,可見你到金州幾年上進迅速。”
  雷東寶早嚷了出來,“啥啊,小輝進步是挺大的,可他來北京是讓人趕出金州的。”
  宋運輝無奈,隻得把在金州的事簡單說了下,然後道:“最後水書記還挽留了我,是我自己要求調動。”
  老徐想了會兒,道:“也好。既然出來了,就別去想它了,好好幹以後的工作。部裏準備上什麽新項目,還是年初那個嗎?”
  “是。部裏的設想是……”宋運輝這回詳細說明,不漏一絲重點,老徐也聽得專心。雷東寶聽著無聊,背起手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對那些個暗沉沉的擺設沒有興趣,再加坐了一夜硬臥,累得慌,就坐一張寬大太師椅上睡起覺來。說話的兩個人聽到打雷一般的鼾聲響起,一齊看著雷東寶發笑。但很快言歸正傳。
  “但我在操作兩次引進設備項目之後,有個不成熟設想,希望能提高我們國產設備所占比率……”
  “這個想法正確,但你現在才開始設計,時間緊了一些。畢竟這些設計大多沒有先例可循。”老徐聽著很有興趣,就搶了宋運輝的話頭。
  但現在的形勢陰差陽錯,可能有利於我的不成熟設想。”宋運輝把老徐出國期間價格改革方案透露後出現的物價混亂,以及國家立即采取的補救措施,包括《通知》,都一一跟老徐介紹了一下,“所以,目前東海項目給暫停了,有些人失望求去,隻有五個人依然留著。我們已經把提高國產化率的方案遞交上去,如果批下來,我們得抽調人手開始研究設計了。”
  “我在國外學習時候有聽說,不過沒你說的詳細。小宋,看來你確實長進了,看問題全麵許多。那你們現在就閑著自己找事情做?”
  “是的。大家都戲稱憑良心做事。”宋運輝忽然想到虞山卿說起的事,想到老徐回京這麽多年,再說目前已經身居高位,應該比虞山卿更了解相關路子,忙道:“不過今天有個比我更早離開金州,現在一家美國公司駐華辦事處工作的同誌說,如果有辦法把東海項目向不知哪個部門渲染成重點工程,政策還是會有所傾斜的。我看東海項目,不能算是填補我國空白,隻能算是達到國內先進水平,國內有兩家企業也接近東海項目的設計能力,很難說是成為有重要意義的工程。而且,我也不知道這該向哪兒申請。”
  老徐卻是奇道:“東海項目還不夠先進?去年可是集合很多專家教授意見確定的項目方向。”
  “我的意思是,它先進,但不是填補空白。我今……不,應該是去年了,在跟一個客商談話時候,他說起QDI係列產品目前在各領域的應用越來越廣泛。我通過如今在美國公派留學的同學了解了一下這個係列的產品,我們一致認為這可能是未來我們這個行業的後起之秀,目前國際市場的需求比較旺盛。但是核心技術我們無法了解到,我估計近段時間內,國外廠家未必肯轉讓設備,他們需要保持技術領先。”
  老徐點頭感慨,“所以我們一定要有自行研製能力,否則我們永遠無法接近核心。以前我看過一篇你寫的論文,講的是你經過出口操作提高認識,對現有技術施行改良吧。我這回出國學習後也感觸良多。不過你說的QDI研究看來也隻能先放到日後立項。東海項目還是應該上,根據目前我國經濟發展走勢,中高端產品需求必然會出現較大缺口,需要東海項目填補。你不要以為不是尖端就不是重點,對於全國一盤棋而言,不僅需要顧及高端需求,也需要滿足基本需求。你們不用急,我看東海項目很快應該有眉目。”
  宋運輝驚喜,“真的嗎?”
  “老徐要麽不說,要麽不會騙你,他什麽人啊,隻要他說的我都聽,你也聽著。”雷東寶忽然不知怎麽插了一句。
  徐宋兩人聽了都笑,老徐更是扭頭笑道:“人說老虎打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雷老虎打盹警惕性也很高啊。小宋,我出國學習告一段落,節後上班我幫你問問,我建議你還是不要聽信你過去同事的話,亂找門路。你們東海項目不是那種不起眼的小工程,部委不會沒有考慮。”
  見宋運輝答應,老徐就換了一種腔調,很是不嚴肅地對雷東寶道:“別老虎打盹啦,嗬嗬,跟我說說你們小雷家這半年都幹了些啥了。”
  “讓小輝說,小輝說得明白。”
  “我來北京這兩個月你又沒多給我電話。你自己說。”
  雷東寶其實有些半睡半醒,見兩個他生命中的重要人物都看著他笑,一定要他說話,他很不情願地坐直了,伸個懶腰,才道:“我這不是去大丘莊學習回來嗎?那次我激動啊,拔腿就趕來北京找你老徐,你不在,我就回去照著大丘莊的那套推行了。我送了十幾個村裏沒考上大學的孩子上大專去,叫定向培……委培?反正他們畢業了沒戶口,還得回我小雷家工作來。這次送去的都是讀機電會計的,下批送去讀農大,我們學什麽的都要。”
  “這很好,做得很對。我看你雷老虎要是多讀幾年書,做出來的事更大。”老徐連連點頭。
  雷東寶卻是搖頭:“你們讀書多的都膽小,衝前麵的都是我們書讀不多的。大丘莊那個禹作敏文化也不高,可人家幹得很好。我看,帶頭的書不能讀得多,否則做什麽都束手束腳。下麵做事的一定要多讀書,書讀多的做出來的事情好。”
  老徐聽了好笑,宋運輝本來也笑,可想到金州時候費廠長劉總工鬥不過非大學出身的水書記,一時有些感慨道:“這也是我最近幾年疑慮的問題。我有一種感覺,知識分子想法多,可也瞻前顧後畏懼多,缺乏敢想敢幹的精神,在實踐上落後實幹的人一大步。越是年紀大的,顧慮越多。”
  “這應該是特殊階段的特有現象。”老徐看著宋運輝若有所思,“但絕不應該是未來趨勢。”
  “你們怎麽又扯上了,聽我的。”雷東寶隻要真正想說,徐宋兩個都不是對手,他嗓門兒大,“我第二步,把權力下放,讓他們自己找項目,成立關聯廠,擴大規模。現在電線廠下麵成立一家電器廠,做開關閘刀啥的,跟我們電線電纜放一個店裏賣,不用另外設人跑供銷。現在開門了,生意很好,我們村豬場挑剩下的一些娘們也都趕進去這個廠做衝床了。現在打算開電解銅廠,我看隔壁幾個村那些小破電解銅廠都活得挺好,我們肯定也行。”
  “那條河更遭殃了。”宋運輝搖頭,還是第一次聽雷東寶說起電解銅。
  老徐看看宋運輝,想到去年去雷東寶那兒,在橋上看到的那條麵目全非的河,“這就是知識分子的顧慮。”卻也不置可否,“小雷,你繼續說。”
  “老徐我們聽你的,養豬場的沼氣弄好了,這東西真管用,燒水跟小輝廠裏用煤氣一樣順,就是挺臭,哈哈。現在養豬場和電線廠一噸煤都不用了,全燒沼氣,跟白撿的一樣,不知省下多少煤錢。我們那麽多豬,以前愁它每天拉那麽多,運都運不完,一輛拖拉機全交給豬糞了,現在就愁它不拉。可還有多的沼氣怎麽辦?我弄了個洗澡堂,大家一元洗一次。忠富不幹了,他要把沼氣拿去養魚蝦。我以前填了他兩口魚塘,他心裏不知多惦記著。這回跟著省裏的專家去弄來我手掌大的牛蛙,那麽長的羅氏沼蝦,還有長得跟田螺似的福壽螺,還有比河鯽魚寬的尼羅羅非魚。我說他伺候得過來嗎,他說沒問題,先都放在一個暖氣大棚裏養著,拿沼氣燒的暖氣片捂著,說等春天自己搞繁殖。我不信那些東西有多好,紅燒了他一個牛蛙,好吃,肉多,比青蛙肉多多了。忠富跟我急,差點追著我打,哈哈。”
  老徐和宋運輝都是哭笑不得。
  雷東寶卻得意笑道:“好吃,肯定有前途,我答應忠富他隻要好好搞,錢不用愁,我替他解決。我兩年沒問縣裏批貸款,他們不知多急著要我去批,我就是不,急死銀行,操。”
  老徐笑道:“好吃就好,這倒是很樸素的論證手法。”
  宋運輝沉吟道:“這其中有鬼,他怎麽別的都沒吃,就隻吃了一隻牛蛙?大哥以前跟我說起飛線釣青蛙來眉飛色舞。”
  雷東寶嗬嗬地笑,並不狡辯。他看到忠富引進的四種東西,其他看著也都馬馬虎虎,唯有牛蛙這個玩意兒,他一見傾心,此後日思夜想,都是這麽大的蛙,肉會不會跟癩蛤蟆似的不結實,如果結實的話,那該是如何的美味。於是他候著忠富出門,進大棚偷了一隻冬眠的牛蛙,其他人敢看而不敢言。回頭叫管著村食堂的四寶老婆加蔥薑紅燒了,果然好吃,隻是一隻太不過癮。雷東寶現在最大的願望之一,就是希望棚子裏的牛蛙快快長,快快生。
  “那種尼羅羅非魚挺好養,一放進暖棚,才沒幾天就發春,生出來的魚子都含在嘴裏,賊奇怪。春節就能上市一批,大得還挺快,我倒是要看看有沒有人買。”
  老徐一向很喜歡聽雷東寶那種粗得掉碴兒的話,忽然因此想到一件事,跟宋運輝道:“小宋,不好意思,你去隔壁書房坐會兒,我有件事問小雷。”
  宋運輝不明白是什麽事,依言轉身出去。這邊老徐輕問雷東寶:“個人問題有沒有解決。”
  “沒有,你不也還沒。”
  “我出國前差點有了一個,被出國拖延了。兒子差不多有理性了,時間也過去很久了,我們應該有所考慮。你呢?”
  雷東寶沒想老徐說得那麽坦白,不禁疑惑地問:“那你忘記她了?”
  “怎麽可能忘記。但……也不現實。我現在找的是跟她完全不同的賢妻良母型,挺單純也挺單調。你呢?也別勉強自己,跟你以前勸我的一樣,你妻子在上麵看著你生活不周全,不會安心的。”
  雷東寶忽然紅了臉,吭哧吭哧地道:“有一個,本來挺好的,我常去她那兒,忽然不要我去了。不去就不去。小輝也勸我找一個,可我又不是看不出,他勸我時候牙關都不肯張開。他都不情願,你說他姐會情願嗎?”
  老徐沒想到是這麽個原因,隻得為雷東寶感歎一下,話說,讓宋運輝歡天喜地地督促姐夫再娶,還真不大現實,宋運輝能提起已經不錯。這一想倒是有些愛屋及烏地欣賞起宋運輝,他有與雷東寶一樣的經曆,他的妻弟就沒那麽好相與了。相比之下,宋運輝氣量大。以前他不過是從水書記的角度看宋運輝好用不好用,對於宋運輝岀金州還有些不以為然,這會兒想法悄悄改觀。“小雷,你聽我的,找一個賢惠的一起過日子,你這樣一個人不好,吃穿沒人管,哪能胖成這樣的。答應我。”
  雷東寶認真想了會兒,道:“我吃穿不講究,就是有時候晚上憋不住。這事兒你別管我,你先管好你自己。”
  老徐知道雷東寶直而粗,但沒料到這麽直,笑道:“我從科學角度跟你說,總單身對身體不好。這樣吧,晚上住我這兒,明早我帶你到處逛逛。”
  “不,小輝那兒兩張床,我住他那兒去,明天就上火車,北京灰撲撲有啥好看的。跟你說話還行,住你家不行,你一直就領導範兒,在你家裏睡不安穩。結婚的事兒我看你的,你說的肯定有理。”
  老徐隻好笑著不挽留。
  雷東寶和宋運輝在老徐家吃了一頓精致的回來,坐在公共汽車上,雷東寶東張西望到處找吃的,可首都人民就是不給他機會吃頓熱乎的。他隻好進了宋運輝房間後挖出一條熏腸來吃。一邊吃一邊道:“剛老徐讓你出去,是問我個人問題。我跟老徐說了,要他幫你,他說肯定會幫。就是他現在不像以前在縣裏時候有權,等他上班後問清楚怎麽回事,會指點路子給你。他的意思是,你們東海那個項目是他剛開始有機會做的什麽工作,他也不希望被中斷。”
  “可老徐現在又不在我們部裏,怎麽跟我們項目有關?”
  “這種東西你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你反正聽他的就是,他不會騙我,我的小舅子他也不會騙。”
  宋運輝笑道:“我真奇怪,你們兩個怎麽會這麽要好。喂,你少吃幾口,你太胖了,對身體不好。”說著還是動手一把沒收了熏腸,可聞著好香,他也啃了口,“嗯,還真好吃。小楊拍你馬屁的?那小子行啊。”
  “那小子,比泥鰍還機靈,都不知道他腦袋怎麽長的,掛靠我這兒弄了個電器市場,以後啥都不幹就能收錢。看他倒是個孝子,看不出。”
  “那孩子人堆裏混久了,做人非常油滑,有點不好掌握,你跟他打交道得小心。”
  “不怕,他敢。”
  宋運輝想到雷東寶特有的手段:拳頭。像他們這種國營企業,又像他這樣掛著知識分子頭銜的,做事就不能如此直接。可有時候還真想衝著誰的鼻梁一拳打過去,尤其是閔。由此可見知識分子的虛偽和不實際。
  這回,兩人見麵依然可以說很多小雷家的發展,隻是雷東寶沒什麽問題要宋運輝幫拿主意,宋運輝想方設法問岀來的問題雷東寶也都差不多已經有解決,宋運輝又是替走上正規的小雷家歡喜,又是再度失落。
  
  雷東寶回到家裏,照例是找不到他老娘。摸進廚房找吃的,卻見灶台上堆著一堆東西,都是做好的臘腸、醬肉、板鴨、風雞之類的東西,看上去很是饞人。他的胃口到底還是適應家裏的味道,東北的紅腸熏腸吃多了開始膩煩,他要是自己能煮,早就燒一隻風雞吃了。
  他媽倒是很快摸回來,一個村子的,隻要有一家進人,那消息就跟雞毛信似的傳得飛快,那些沒事幹的老頭老太都貓窗戶口盯著外麵人來人往呢。何況東寶書記大駕回宮。雷母一見兒子瞅著一堆兒好東西流口水,忙介紹道:“一個女人送來的,姓啥?嗯……說是縣上開飯店的。我看不像是偷偷摸摸找你對象的,就做主替你收下了。”
  雷東寶心說,韋春紅,她才是最危險的。不是已經電話裏要她別出爾反爾了嗎,怎麽又送東西來?但雷東寶不是計較細節的人,不會想到把東西退回去,隻跟他媽道:“給我蒸兩隻雞腿吃。我打個電話。”
  “有件事,我跟忠富說,聽說外國魚長大了挺好看,我要他撿兩條來吃。那小子糊弄我,說要等你回來批準。忠富小子前世一定是給人吃了的魚,以前你填他一個魚塘他就跟哭喪一樣難過。”
  “你以後別假公濟私。又不是沒錢,等村裏開賣了多買幾條不成了嗎。”
  “你不也偷牛蛙吃嗎?你能吃,你老娘怎麽不行。大夥兒都說忠富眼裏沒你這個東寶書記。”
  雷東寶已經走到客堂間的人,又轉回身來,對老娘道:“以後誰再這麽說,你就跟他們說,雷東寶要的就是當麵敢不聽話的。忠富有種,以前當那麽多人都敢頂我,這種人我信他。”說完又是離開
  雷母操起一塊抹布衝雷東寶背後擲去,喃喃道:“賤貨,讓人反了才好。”
  雷東寶打電話找去韋春紅的飯店,那家飯店自從他做下決定之後沒有再去。但他好漢做事好漢當,既然韋春紅找上門來,他絕不回避,躲子彈的算什麽好漢。聽清對方是韋春紅的聲音,他竟一時有些發昏,頓了頓才道:“我家那些東西你拿來的?有事?”
  “沒事,想看看你。你等下,我換個電話。”
  雷東寶等了會兒,才等到韋春紅又撥過來。“雷書記,你真不見我了?”
  “廢話不,我還等著個你拿兒子寒假攆我啊。以後別送東西來了。”
  韋春紅一時沉默,都等得雷東寶耐不住勁想掛了,才道:“聽說你們那兒養了外國魚什麽的,有好的讓我飯店先上桌行不?”
  “行,你門口豎個招牌,說用的是小雷家的魚。”
  “那謝謝啦。這麽大好處,本來沒指望你答應的,唉,謝謝你。”
  雷東寶聽著伶牙俐齒的韋春紅這會兒說話簡短重複,一時也有些感觸,悶聲道:“謝啥,回頭魚燒得好點,別砸我小雷家魚的牌子。”
  “那當然。”韋春紅沉默了下,不肯放下電話,又找話道:“吊燈很好看,誰見了都誇,都不知道是你送來的,你做出來的事總是比別人跑在前頭。”
  “嗯,沒事我掛了。”
  韋春紅聽得雷東寶的不耐煩,心裏發急,忽然衝口而出,“其實夏天那時候裝修我怕跟你商量,你會誤以為我要你錢,才跟你說我兒子要來,拖你兩個月。我……我哪會趕你呢,你想想,你都還不了解我嗎。”
  雷東寶聽了大驚,“那你怎麽把三樓也改了?”
  韋春紅幽怨地道:“你又沒來看,知道我怎麽改的三樓嗎?你大人大量,不會以後連小店的門都不進了吧。”
  “你怎麽改的?不是雅座?”
  “我說的話你還會信嗎?眼見為實不就得了?我晚上給你燉好一沙鍋的牛腩等著你,好不?”
  “不去。”雷東寶非常習慣性地脫口而出,就掛了電話。
  韋春紅心裏知道沒指望了,雷東寶這種男人氣十足的人,多少黃花閨女都肯拉下麵子倒追著他,她去年能拉到雷東寶,那純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原想一心一意當丈夫一樣伺奉著,不曾想她越小心越是造成誤會,不過好歹這回終於明白是怎麽回事了,難怪雷東寶送吊燈,送來的是不上不下的數字。估計誤會到今天,雷東寶身邊早有別的女人了,否則不會那麽幹脆一個“不去”,以前說什麽也給個理由,比如說“沒空”。
  雷東寶則是放下電話發了陣子呆,心說難道真是誤會了韋春紅?這麽說來,她倒還是個有骨氣的女人。雷東寶一時有些心猿意馬,但很快就被風雞的香味勾魂。吃飽了出去巡視,當然先去村辦。
  永遠風雨無阻鎮守在小雷家心髒的雷士根看到他就把門踢上,拉住雷東寶輕聲道:“你出差那麽多天,有些話先跟你打聲招呼,你聽了當他們放屁。”
  “什麽話,是不是說忠富反我?”雷東寶甩掉雷士根的手,他很不習慣這樣。
  “是啊,那天我老婆聽有人這麽在你媽麵前挑撥。這點你不能信,忠富這人一是一二是二,以前你填他魚塘他跟你吵過,後來一直服你的。不過這還是其一。最要命的不知誰想出來的,說紅偉、忠富、正明三個現在都實際上被我管著,都隻聽我的,不聽你。”
  雷東寶哈哈一笑:“我說你怎麽嚇得跟大姑娘一樣,說話扭扭捏捏。我不信,你敢嗎,他們三個敢嗎?”
  雷士根正色道:“謠言都是有一定事實依據的。現在你不管實事,實事都是我和他們三個管著,聰明人看得出我們四個人權太大,隻要我們聯手,小雷家就亂了。說出這謠言的是個有心機的人。”
  雷東寶又是哈哈一笑,卻一掌猛擊到桌上,震得一桌茶杯全部跳地身亡。“敢!”他凜然瞪起環眼,殺氣騰騰地道:“誰都知道,我能封你們,我也能撤你們,我還能讓平原書記殺了你們。造謠信謠的都他媽是蠢豬。”
  雷士根被雷東寶看得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又伸手一把拉住他:“我先提醒你一下,你不會以為我試探你吧,你跟我這麽凶幹嗎。”
  雷東寶奇道:“我哪凶你,我凶你幹嗎,謠是你造的?”再次抹下雷士根的手。
  雷士根緊張地注視著雷東寶的臉,看果然雷東寶一如既往,知道自己多心了,也知道雷東寶說的就是他做得岀的,他隻是想什麽說什麽,不會是什麽威脅。他歎氣道:“你這話我會傳播開去,省得有人還真有心蠢蠢欲動,也省得有人看著我們四個的位置眼紅,妄圖挑撥離間。我們村子錢多了麻煩就多,都眼紅著錢。”
  “你是我的諸葛亮。”雷東寶說得沒一點猶豫,“咱不說那種破事,你說這幾天出了些什麽事。”
  雷士根照舊挑要緊的事向雷東寶匯報一遍,有些需要雷東寶簽名的,他拿出來,他一邊說明,雷東寶一邊簽。基本上經過他的手刪濾下來的東西,雷東寶已經不用太細查。
  雷東寶等全部簽完,說聲“沒事?沒事走了”,也不等雷士根答應就走,但走到門口想起來,又道:“挑撥的事你查查,誰造的謠。你傳話下去,誰敢搞亂小雷家領導集體,我扒了他屋。”
  雷士根冷靜地問:“東寶,你真那麽相信我們?不聽聽群眾意見?”
  雷東寶道:“我們照著小輝的法子,監督體製有了,獎勵體製也有了,老叔自殺的事還在眼前擺著,誰好路不走走壞路?真要走也沒辦法,別讓我發現,否則我掏出他的牛黃狗寶。”
  雷士根冷笑道:“你難道不擔心我和他們三個聯手架空你,你還不知情?”
  雷東寶卻笑了:“士根哥,你聰明腦袋怎麽想不通。他們三個怕我,煩你,各自慪氣。他們跟你聯手?三天能行,三十天就得窩裏鬥,誰也不服誰。不信你試試。”
  雷士根卻是神色一鬆,長噓一口氣,“好,你平時是裝的,張飛也能繡花。你知道就好,就怕你心裏信了,嘴上怕掉麵子不肯說,以後心裏有疙瘩。我放心了,你走吧。哎,牛蛙已經冬眠那麽多天了,瘦,你就放過它們吧。”
  雷東寶嗬嗬笑著離開去登峰,不過心裏還是把雷士根的話想了會兒的。但他還是決定相信這四個人,那麽多年同事下來,知根知底,他憑什麽為了別人幾句話就動搖,何況還是士根自己告訴他的。
  士根看了雷東寶態度堅定,也是放心。他這位置,又與其他三個不同。如果雷東寶真被挑撥得信謠言了,他真是除非出走小雷家,否則隻有跟著老書記上吊一途了。幸好雷東寶看得清楚。雷東寶這人話粗心不粗,其實心中明鏡兒似的,再複雜的事到他嘴裏也變得黑是黑白是白,雷士根都不知道雷東寶這是什麽手段,能那麽容易地化繁為簡,小雷家那麽多事,雷東寶照樣心寬體胖的,不像他都愁岀白發幾根。
  雷東寶最後巡到養殖大棚,他才進大棚不久,忠富就不知從哪兒聞風趕來,還氣喘籲籲的。雷東寶見了不由得笑,“忠富,我媽說你上世是魚,看到魚跟寶貝似的。你怕我又偷你的魚吃吧,哈哈。”
  忠富被雷東寶說得難為情,他還真擔心雷東寶又摸他的寶貝們紅燒。他訕笑道:“說啥呢。看到書記來視察工作,趕緊上來匯報,咱馬屁拍得要響,又要正點。”
  “操,打你忠富嘴裏掏馬屁,還不如旁邊溝裏挖牛蛙來得方便。尼羅羅非魚能吃了?”
  “幾條大的能吃了,而且第一批小魚長沒長大都快發情了。我們沼氣池真是好東西,徐書記在北京就是看得高。教授說他們南方,這種魚都還是養在溫泉裏,冬天不敢露天放養的,溫度不夠它就不長,再低它幹脆死。你看你看這條遊過來的,這條最能吃也最能長,好幾條魚尾巴是它咬破的。我準備留著它做種魚。”
  雷東寶詭笑:“它上輩子跟你是兄弟。你超度做人了,它連你尾巴都咬,這輩子還是做魚。”
  忠富不敢頂撞,搓著手訕笑,耐心等雷東寶說完,才道:“福壽螺也很能長,來這兒看,看到粉紅的一塊快沒?都是它們產的卵,下麵密密麻麻都是孵化出來的,你看已經都快追上田螺大小了。看來這東西也好養。”
  “聽說你還養蚯蚓?那玩意兒怎麽吃?”
  忠富悶笑道:“那是給魚吃的,人怎麽吃。我們沼氣池定期撈出來的渣養蚯蚓正好,等天熱了我留些豬糞出來養蒼蠅的蛆,聽老師說牛蛙和魚都愛吃。”
  雷東寶讚許:“交給你是沒錯的,你會動腦筋。這不,我們這兒還有扔掉不要的嗎?沒了,全都能用上。我們還怕豬拉不出屎來。忠富,給我撈五條大魚,以後每天五條,我送去飯店先讓他們打招牌,讓縣裏的人先認識認識這種魚,春節賣起來方便。”
  “這主意好,我還想著春節怎麽辦,拿到菜市場吆喝去,人家不認識敢不敢吃。不過今年大池子還沒挖出來,魚沒多少產量,總體算起來還是虧本。東寶書記,再半年肯定不虧了。”
  “那是你的事。魚拿到縣裏會死嗎?”
  忠富很高興雷東寶還真是放權,還以為賺的時候放權,虧的時候肯定得追究他責任了。見問忙道:“有橡皮袋,要不福壽螺也裝一些去。我已經找菜燒得好的士根嫂煮過一次,這東西肉鬆鬆的沒田螺好吃。看看飯店能燒岀啥花頭來。”
  “好,多拿些,你看多少一斤,回頭一起算錢。”
  雷東寶終於還是載上一皮袋魚和福壽螺,扭扭捏捏地趕去韋春紅的飯店。
  韋春紅的飯店重新裝潢後,已經成為縣城一大亮色,竟然還在門口安裝了城市裏才有的紅紅綠綠霓虹燈。冬日裏的天暗得早,霓虹燈早已閃爍,猶如衝路人拋飛媚眼。雷東寶衝媚眼而去,推門進店,裏麵大不相同。他送的吊燈有兩盞安於一樓屋頂,照得一樓店堂流光溢彩。而老板娘韋春紅穿著一件大紅高領羊毛衫穿梭於酒客之間,一會兒與這個笑謔幾句,一會兒那個打聲招呼。雷東寶看到有人伸出毛手毛腳在韋春紅手臂捏了一把,韋春紅佯怒灌那男人一杯白的,而韋春紅的毛衣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得全身上下似乎隻剩那對□。不知為何,雷東寶以前又不是不知道飯店老板娘出入的是複雜環境,今天看見這一幕感覺刺眼,也不肯坐下,就令一個男服務員去叫韋春紅過來。
  男服務員見雷東寶衣著隨便,又是拎著魚送貨的樣子,本不想搭理,可又被雷東寶的凶煞所迫,勉強去喊。韋春紅還以為是送菜上門的,沒太緊著回來,又在場子上周旋一周才過來,見到板著一張臉的雷東寶,她那一張臉一下如春日提前來到,兩隻眼睛比外麵霓虹更亮。
  雷東寶沒有搭理韋春紅熱情得有點過頭的招呼,眼睛往紅毛衣勾勒出來的焦點上一晃,手上的袋子也是隨即一晃,放到韋春紅麵前地上,很是公事公辦地道:“這魚,叫尼羅羅非魚,螺叫福壽螺,怎麽寫,看袋子上麵。怎麽燒,你自己想辦法。魚賣完了,你叫人拿袋子去小雷家拿,順便結帳。”
  韋春紅往左右看看,打發走一個問話的服務員,才對著雷東寶收起剛剛的風流瀟灑態度,低眉輕笑道:“都來了,餓了吧,先坐下喝杯酒?”
  雷東寶看看韋春紅,又看看樓梯,這條通往三樓的樓梯,硬是狠下心來,冷冷地道:“不去。”便轉身開門出去。
  驚得韋春紅愣住好一陣子,追都來不及,等追到門口,看到雷東寶已經甩上摩托車。韋春紅也豁出去了,追過去攔住摩托車頭急道:“我怎麽著你了?我怎麽著你了?”
  雷東寶看著寒風中衣著單薄的韋春紅,鄙夷地道:“看看你穿的什麽,還不如打赤膊。”說著就轟起摩托車,轉個方向,拋下韋春紅就走了,留下一地的汽油臭包圍了韋春紅,令她猛打一串噴嚏,再抬頭,雷東寶早已不見蹤影。
  韋春紅不知該笑還是哭,不由緊緊抱住自己,衝回飯店裏麵,可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去套上一件西裝領外套。原來雷東寶在一邊兒看著吃醋了?可他總算是來了。隻是,這會兒又能拿出什麽法子再引他上門?韋春紅又不是個二八少女,寡婦人家獨立支撐一家飯店,靠的是什麽,她心裏清楚得很。因此對著那麽多看似道貌岸然的男人酒後行徑,她遊刃有餘之餘,才對不揩女人便宜的雷東寶敬愛有加。韋春紅也是個識得男人本性的人,雖然心中依然對雷東寶抱有幻想,可也知道雷東寶今天這一走,再想要他回心轉意已經難了,她又不是不知道雷東寶心裏想的是什麽。韋春紅心裏挺失望的,不僅為雷東寶的得而複失,更為雷東寶也並不是她以為的豪爽男子。
  雷東寶心裏也很失望,把剛剛才冒上來的一些些好感又打了回去。這個韋春紅,說到底,還是個賤。
  雷東寶當然清楚,他隻要順賤而為,韋春紅不會拒絕他,但他心裏膩歪,此時他即便是看到老母豬都帶著雙眼皮,可就韋春紅一個是單眼皮,他想到在飯店裏看到的韋春紅的輕薄樣兒心裏就煩。真是,看到的沒一個女人能跟他的萍萍比,老徐說找個不一樣的,可他找不到。他是再也不要韋春紅了,太賤,賤得令他受不了。
  雷東寶一回到家,雷正明就尾隨著摸上門來。正明上來就恭恭敬敬遞上一枝煙並點上,他與士根紅偉他們不同,他比雷東寶硬是要小上一輩,即使現在登峰廠利潤在全村最好,他在這些人麵前依然隻能做小輩,在雷東寶麵前更不用說。
  雷東寶吸了一口,卻對他媽道:“媽,我還沒吃飯,中午那隻風雞沒吃完,再給我斬半隻下飯。”
  雷母嘀咕著摸進去廚房,雖然是心甘情願地為她那偉大的兒子服務,可心裏真希望有個兒媳幫她分擔家務。正明見此對雷東寶道:“書記,我愛人前陣子坐月子請了個保姆,坐完月子還請著,一家人輕鬆好多。要不我也替你找一個,阿婆年紀大了,這麽大一間屋子她一個人管不過來。”正明有錢了,又出外跑外勤跑多了,眼界開闊,表現在別人還在媳婦婆娘地叫,他卻跟著城裏人很書麵地叫“愛人”,別人叫“娘姨”,他叫“保姆”,他愛的就是這麽一些些小小的區別。
  雷東寶一想有理,點頭道:“你趕緊給我找,春節正好很多事要做。你又是電解銅的事?”
  正明暫時避而不談,“正好有個現成的人,我家那個保姆的姐姐,兒女都出道跟人做小生意去了,她家裏呆著閑,想出來掙點錢。書記答應,我明天就過去一趟叫她來。”
  雷東寶想了想,道:“好,叫你媳婦陪來。跟她打個招呼,我娘話多,要她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岀,別放心上,有事找我談。”
  正明笑道:“書記那麽忙,有事也找不到你,不如有事都交給我愛人或者士根叔愛人,要她們先處理著。”
  “交給士根媳婦,你媳婦還嫩點。說你的事。是不是又嫌規劃不夠大,要我幫你找錢?”
  正明訕笑:“前幾天書記不在時候我問士根叔了,士根叔說村裏好不容易還清銀行欠債,這才無債一身輕,要我別又節外生枝想著借錢。忠富不知哪兒知道消息了也不答應,說要做就踏踏實實從小做起,慢慢擴大,大家要一樣地起步。可書記,隻有你最知道,工業跟農業不一樣,忠富可以隻買十條種魚,靠大魚生小魚把魚塘做大,可我不行。我開始買來一萬塊錢的設備,養五年還是隻能做一萬塊錢設備做得出來的產品,產品品質說上不去就是上不去,做電線的設備再改造也隻能做電線,一輩子做不來電纜。我的起步必須要高,要做大才行……”
  雷東寶笑道:“你怎麽不跟我談銅杆了?”
  正明當然知道雷東寶提的是他去年有些好大喜功提出的無氧或低氧銅杆項目,隻得訕笑道:“其實呢,其實呢,嘿嘿,我要求上電解銅廠,也是為無氧銅杆鋪路的。旁邊那些小電解銅廠產的電解銅雜質太多,做做一般民用電線還行,做精密的就不行了。可現在市麵上通信線纜需求量開始上升,價格居高不下,我眼紅這個生意,做通信線纜利潤高得多。那差別就跟磚廠花一樣勞力,掙的辛苦錢不如電線廠的多。可通信線纜對銅的材質和拉絲要求都很高,用周邊亂七八糟的電解銅和隨便擠壓出來的銅杆肯定不行……”
  “為什麽不問銅杆廠買銅杆?你用的塑料也是問別家廠買的,難道你還想開塑料廠?”
  正明的臉一下紅了。士根跟他提到不要欠債的時候他還不服,可雷東寶責問他問題時候,他有些難以招架。他需得想了會兒才道:“塑料廠是化工係統的,沒法利用我們的原有基礎發展塑料廠。”
  雷東寶咽下一口飯,老大海碗往膝上一放,揮著一雙筷子道:“不是同不同一係統的問題,而是那種塑料廠我們根本開不起,那都是小輝他們國家廠幹的事。可我也是不支持你上電解銅。我上北京問徐書記和小輝了,他們又是對著地圖又是到處打電話商量了半天,吃飯時候都說不支持,他們的理由你肯定想不到。他們說,我們村離國家開的銅礦太遠,從老遠運銅礦石粉過來這兒電解,不合算,運費太高,最終成本肯定很高。你算算,對不?”
  正明有些失望,但是既然上有那麽神的現在都已經去了北京中央工作的徐書記和宋運輝否決,對麵又有雷東寶呼哧呼哧地吃著飯盯著他,他隻能定下心來思考不足。想了好久才道:“書記,我說說,你聽著,是不是這個意思。比如說一車的銅,如果礦山旁邊冶煉出來,運到我這兒,隻要一車的運費。但如果拉礦石來我這兒做岀一車的銅,我們就得花好幾車的運費。這多出來的運費,就能把我們的利潤給吞了。”
  “聰明,就這意思。你要上小電解銅,我不反對,收廢銅就能讓你吃飽,隻要我們下決心不收周圍小電解銅的貨,他們就開不下去,那些收廢銅爛鐵的隻能運到我們村來。上大電解銅,哪來那麽多廢銅爛鐵。要不,你先給我組織一個到全國收廢銅爛鐵的隊伍,你看你行不行。”
  正明聽著雷東寶半對半錯的話,又不敢直接反駁,考慮半晌才道:“可有兩個問題需要考慮,一個是廢銅的回收是列入國家指令性計劃的,像周圍他們小打小鬧的還行,我們要是搞大了,國家會不會幹涉。另一個問題是,我原先打算的是從銅礦拿粗銅,而不是直接拿銅礦石,應該運輸費用增加不是很多。可能徐書記和宋處兩個理解有誤。”
  雷東寶把端在嘴邊的飯碗又放回膝上,側臉看著正明思索良久,看得正明手腳都快開始冒出寒意,才道:“你既然想周全了,幹嗎前麵不告訴我。”
  “我說話說一半都被你搶話頭了,我又不能跟你比嗓門。”正明有些委屈,他怎敢搶雷東寶的話,前兩年還小的時候剛做上廠長,得意著,亂搶話,曾挨急眼了的雷東寶劈胸一拳頭。以後他哪還敢。但見雷東寶又有捧起飯碗的意思,忍不住出言提醒,“書記,飯都涼了,熱熱再吃,你胃不好。”要是雷東寶家有保姆,正明肯定會讓保姆來一碗湯,就這麽白幹飯上放幾塊風雞肉,喉嚨還不被卡死。
  雷東寶索性放下飯碗,道:“我看第一個問題我們不用考慮,以前兔毛不也是統購的?我們說不給就不給,愣是搶收購站生意,他們能怎麽樣。我看你做兩手準備,廢銅也收,粗銅也買,哪種便宜用哪種。你盡管放手搞,出事情有我頂著。”
  “行。我明天就開始打聽著,挖幾個收廢銅爛鐵的過來,要他們開始做起來。”
  “正明,你這就小家子氣了。我們要做,就光明正大地做。這幾天你就把那幾個小電解銅叫來,給他們開會,通知他們準備改行,以後由我們來做電解銅。他們還想發財,以後改做收購廢銅的。放心,他們有路數,他們都是以前做收廢銅的。”
  正明喃喃道:“他們還不跟我們打起來。”
  “怕他,小雷家上千個人都吃幹飯的啊,一人一拳頭都能砸死他們。我們提前通知他們,那是我們道義,讓他們知道以後沒處賣他們的銅,他們還不自動改行。以後我們量大起來,他們收購來轉手就給我們,他們更賺,還少費力氣。”
  正明心裏斥“霸道霸道”,可又承認這法子可能還真直接管用,唯獨不知道到時那些小電解銅作坊會怎麽跟他造反,可又不能不聽雷東寶的。
  雷東寶不等正明訕笑著開口,就搶著道:“你立即去了解設備要多少錢,具體寫個報告上來,我這幾天趁春節正好跟他們領導們提提。另外我們現在小雷家人錢多,大家自己掏錢,村裏給他們比銀行貸款利息還高一點,比存款利息高不少的利息,正好肥水……肥水那個落在自己口袋裏。你去辦吧。不過跟你有言在先,借村民借銀行的錢,別想讓紅偉忠富他們幫你還,都得你登峰自己還。”
  “那是,那肯定是。”正明想到自己的夢想就可以實現,真是滿心歡喜。“書記,我已經問了,有些鍋爐,電解槽之類的設備都要定做,因為要用到行車,廠房也需要請特別設計,我們一定得抓緊,否則今年底可能都沒法安裝。”
  “這回的房子要求這麽高?不能隻用一隻屋頂幾根柱子?”
  “不行,電解液純度一定得保證,否則做出來的銅又不純了。”
  “行,正明你這主意想得好,你隻要主意好,我一定支持你。你這兩年跟著大學讀書真沒白讀,很有出息了。”
  正明被表揚得飛飛的,“那也得書記肯放手讓我做啊。”
  “忠富也沒白學,他現在比你先下手一步,走的步子也比你穩,而且現在已經岀成績。你那電器廠基本上不是什麽大氣候,關鍵就看你的電解銅廠了。你年輕,你要趕上,你給我沒日沒夜地幹。”
  “是,書記,隻要你一句話,隻要你答應了,錢幫我準備了,我隻有比你還急。”正明到底是年輕,高興得眉飛色舞,坐立不穩。“還有一件事,書記。我愛人說我們村這麽富,可大夥兒晚上除了坐橋頭聊天或者回家看電視,都沒別的事做。要不也學著城裏建個文化宮,年輕人學唱歌跳舞,年紀大的學太極拳氣功。以後有什麽活動,我們村拉出去都是一把好手。”
  “你愛人市裏長大的人,花頭就是多。”
  “其實不需要多少錢的,我們就讓村團委搞起來?還有趁天還冷著,我們再多種一些花樹,把我們村子弄得跟公園似的?”
  “你們年輕的湊一起想個辦法出來,不能今天想這個明天想那個,都是些白日做夢的,要想就要想能做的。錢不愁,村裏有錢。”
  正明得令而去,雷東寶一點不肯閑著,也後腳跟岀,轉去旁邊的士根家。他自己最清楚,他前麵大刀闊斧,可後麵需要士根運籌帷幄,細敲算盤擺平方方麵麵。士根是他的諸葛亮。
  士根中午正因為傳言的事與雷東寶說得不舒服,感覺雷東寶有些太盛氣淩人,回家心裏正堵著。這會兒見雷東寶上門沒事人一般抓住他商議村裏最隱秘的事,而且是事無巨細什麽都談,什麽看法什麽設想都直言,一如既往,都是在細節上不很講究,依然都是讓他士根來做決斷,在別人看來就是他士根一手掌握小雷家的財政大權,士根心下頓時又歸順了。心說自己肯定是太敏感了,雷東寶倒一直是個赤誠的爽快人。其實他早就知道的,又何必被別人風言風語搞得自己不舒服。
  士根不好意思之下,就把自己的內疚跟雷東寶說了。雷東寶沒勸慰也沒開解士根,隻是說,他把士根放在最要緊位置,也是最信任位置。如果士根都不能信,都要反他,他沒別的,一刀子捅了士根,也捅了自己,大家啥都別幹了,最要緊的兩個都內鬥了,大家還幹個啥。雷東寶沒說士根這個人這個位置有多重要,他又是多麽信任士根,他覺得說那麽多幹嗎,口說無憑,幹出來才是實貨。但士根領會了,羞愧於自己的多疑。
  春節又來了,小雷家發起吃的用的東西來,用別個村的話來說,那是要用手拉車往家裏拉的。
  尼羅羅非魚和福壽螺都上市了,批量才很少,意思意思地往市麵上投放了一些。人家都當鯽魚認,貪新鮮買幾條回家,一會兒就沒了。買福壽螺的人反而少,到了春節還剩下不少。因為吃過的人都口口相傳說福壽螺不很好吃。令忠富一邊兒是喜一邊兒是愁,不知拿那麽會長的福壽螺怎麽辦才好。
  老徐倒是說一不二,說幫忙,元旦後第三天就一個電話叫宋運輝過去他的辦公室,跟宋運輝定下新的方案。老徐是個內行人,內行人看到尋常項目激動不起來。他據此揣摩更高領導層的意思,讓宋運輝把計劃上升一個階梯,使更先進,更獨到,更不可替代。他讓宋運輝提出自行研製QDI係列計劃,將QDI計劃附在原有計劃之後,以原計劃的實施,專門有效地扶植自行研製QDI計劃的實現。
  他跟宋運輝關上門研究一周,簡直是從每一個細節裏摳字眼,務使拿出去的新方案既給人耳目一新,又真抓實幹的感覺,不會令人聽了之後回過味來,意識到QDI是個空炮。
  老徐是剛從國外學習回來的,宋運輝幸好一直在看國外的書,又因出口工作接觸外部思想很多,兩人的想法很能合拍,合作愉快。期間,宋運輝慢慢從進出老徐辦公室過程中感知,老徐返回北京後仕途並不順利,升遷不快,沒達到下去基層獲得實戰資曆回來,曲線救國的實際好處。老徐也坦率相告,他需要想法設法爭取他支持的某些工程計劃盡快上馬。宋運輝明白,這是要岀成績的意思,有成績才能在新地方站穩腳跟。
  宋運輝隻知道以前水書記告訴他,老徐是高幹子弟,他不便打聽老徐家有多高幹,但從現狀來看,似乎老老徐並不能幫上老徐的忙。反而是他與老徐互惠互利,合作出擊。老徐還直言,這是他宋運輝接觸高層的難得機會,千萬想方設法,爭取冒頭出麵獲取印象分。老徐也幫著他露臉,老徐懂得上麵辦事的方式方法,宋運輝得益匪淺。
  由此,宋運輝設法繞過了老馬。有時,是老徐帶著他上門拜訪,有時是老徐指點他找部裏的誰出麵一起拜訪,有時則是要宋運輝自己遞介紹信上去等候召見。老徐的安排密集緊湊,又卓有成效,兩人研究得出的附加QDI計劃獲得高層一致興趣。眼看著春節一日日地臨近,宋運輝一日日地拖延回家時間,可他也眼看著項目獲得批準的可能性一日日加大。
  直到陰曆十二月二十九那天,他才打包回家。他先回金州。到達金州,已經是大年初一。是程開顏的哥哥陪著妹妹到火車站接的宋運輝,小夫妻相見,兩人緊緊抱著對方手臂不肯鬆開,程開顏自看見宋運輝那一刻起已經哭了,一直哭回家裏。沒想到宋引還認識爸爸,見麵就呼嘯著撲過來喊著要爸爸抱,宋運輝激動得不知怎麽才好,後來坐下吃飯都不舍得放開女兒,他原先一直憂心著女兒可能不認識他這個爸呢,可別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引得程開顏媽說這父女倆就是有緣分。
  從嶽父嘴裏,宋運輝了解到,金州的麻煩事起碼在表麵上告一段落。水書記雖然臨近退休,可已經問上麵拿了個顧問的位置,這個顧問的位置權限不小,夠他發揮,夠他退而不休。閔的緋聞因此由水書記在黨員幹部會議上親口否認,水書記並嚴斥有人造謠中傷的不良行徑,誓言如經查實有人造謠,嚴懲不怠。程書記說,等春節過後,水書記會先退讓岀廠長職位,讓閔代理廠長。交易就這麽基本算完成了。
  宋運輝不能不用在武俠書上看到的一個名詞來形容水書記:大內高手。這一段時間與老徐相處下來,感覺老徐也是大內高手,不過,老徐本人風雅,因此拿出來的手法,相比水書記,那是漂亮不少。雖然宋運輝清楚,那都是權謀,本質並無不同。但他不很喜歡水書記的作為,他更願意甚至希望向老徐學得一二散手。
  夜晚,宋引睡後,才是小夫妻單獨相處的時間。程開顏一定要張開手臂轉了個圈,要宋運輝看她身上穿的淡紫色套裝美不美。宋運輝看到套裝裏麵一件雪白兔毛圓領毛衣,下麵是一步裙和肉色厚長襪,果然看上去清爽宜人。宋運輝感覺這等裝扮在哪兒見過,一拍腦袋才想起,不正是風靡一時的香港連續劇裏麵演員穿的嗎?程開顏見到丈夫的著裝眼光居然能跟上時代,大喜,把自己打算就穿著這套衣服跟宋運輝回宋家的打算說了出來,宋運輝說那行嗎,還不凍死,老家又沒暖氣。程開顏得意地笑,取出她去年買的健美褲,外麵套上長襪穿正好。原來人定勝天,健美褲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
  初二時候,宋運輝拜訪了水書記,閔廠長,以及其他金州總廠負責領導。大家都對他很客氣。宋運輝意識到,他也跟那條健美褲一樣,河東河西了。他覺得自己的心態也此一時彼一時,這一次上門拜訪,臉部肌肉自然了許多。本來,這些拜訪計劃這就是他回家時間表上的一項。
  初三才攜妻帶子地回去父母家,兩個城市,火車汽車的,整整一天,那還是雷東寶借一輛汽車從火車站把兩人接到。回到久違的家裏,已經是傍晚。程開顏雖然是健美褲外麵套長襪,依然是凍得瑟瑟的,一到家就換上毛褲呢褲。大約是自岀娘胎起就由奶奶撫養,宋引雖然不適應了一會兒,可很快就與爺爺奶奶混熟。不過,誰都爭不過宋引的爸爸,宋運輝對女兒愛不釋手。
  宋季山夫婦對這個兒子不知道多得意,這兒子不知道多讓他們在家鄉揚眉吐氣,現在誰都知道他們兒子越升越高,那些過去消失得不知上哪兒去了的親戚,一個個又都搭訕了過來。而雷東寶則是他們的倚仗,都在一個縣裏,雷東寶的名字說出去,誰都知道。再沒人欺負他們,隻有人恭維他們。宋運輝抱著女兒不肯放,宋季山夫婦跟著兒子匯報家裏情況,倒無形中把程開顏冷落了。好在程開顏對此不很在意,她也追著丈夫不放。
  初四時候,宋運輝自己騎車去小雷家,給雷母拜年,也給士根他們幾個拜年。雷東寶這才抓住宋運輝,拿出正明寫的計劃,讓宋運輝看他們正計劃上的電解銅廠。士根心裏大致猜到雷東寶肯定會拿這事與宋運輝商量,眼瞅著宋運輝串門後又進雷東寶家,他也笑嘻嘻跟了進來。宋運輝見怪不怪,一向的,雷東寶家跟公共場所沒啥區別,再說農村人習俗,進出不愛敲門。
  宋運輝看正明寫的沒啥規範可言的計劃書,不過也是看懂了七七八八。雷東寶見他看完,就搶著問:“要不要叫正明來問問?”士根竟也搶著問:“小宋,你做的項目更大,你看看我們靠自己能行嗎?”
  宋運輝笑笑,又翻到第二頁,那頁列出的是主輔設備明細。光是主要設備,就有近二十來條,而且橫跨機械、動力、化工等操作項目,與過去單純的電線電纜已有很大不同。他謹慎地道:“我不懂電解設備,不過就這篇計劃的其他幾項輔助設備明細來看,正明所作的準備並不充分。大哥,這個項目由正明掛帥的話,最好再配個專門電解銅廠的工程師做助手。”
  “那還用說,不請師傅,誰開得了那些個設備。”雷東寶見宋運輝看了半天才提出一條建議,一顆心放了下來,那說明上電解銅沒什麽問題。
  士根對宋運輝道:“小宋,這個項目是我們村至今投資最多的項目,你看我們是不是該謹慎著點,先請來合適的工程技術人員,才開始啟動項目呢?”
  雷東寶笑道:“士根哥你改不了的脾氣,不管這個項目是不是投資最多,你反正是隻要投資就反對,沒一次讚同的。你放心,我已經讓正明想辦法挖人。哎,小輝,有沒有人挖你?”
  宋運輝笑道:“怎麽會沒有。不過我們行業,如果沒有大投資,根本沒什麽意思,即便是合資企業,目前的規模也趕不上我們國營的。我就隻跟來挖我的說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都這麽挖社會主義牆角,還了得。”
  士根一聽就明白宋運輝的意思,感覺宋運輝表麵謙和,骨子裏驕得很,但他沒說什麽,人家有資格驕,他在宋運輝那個年紀的時候,還裹著破棉襖愁媳婦找不到呢。雷東寶自然不懂那句膾炙人口的詩,他滿不在乎地道:“不從你們國營企業挖人,我們怎麽辦?可挖人是那麽好挖的嗎?戶糧關係不給落實,人家不敢來啊,多給十倍工資都沒用。國營就省心,你看看,才給你多少工資,你還死心塌地的。我現在給你現在工資的二十倍,你來不來?”
  宋運輝微笑,衝士根道:“大哥跟我撒氣。好吧,我不多嘴。士根哥,你得把關,一定得等拿出包括廠房設計圖等全套圖紙之後才能放手給錢。”
  士根答應,這才對,相信有宋運輝這個擋箭牌,他以後可以拿今天的話來否決雷東寶的大手大腳。雷東寶卻不以為然,他們的電線設備,第一條上去的時候,根本是一窮二白什麽都不懂,可那時也不開啟起來了?宋運輝瞧瞧雷東寶的神色就知道他想說什麽,衝士根做個眼色,拉起雷東寶道:“我好幾年沒回家,上回假借甲肝之名,一直悶家裏也沒出去,你帶我左近看看。”
  雷東寶不知是計,帶宋運輝出去。宋運輝坐在摩托車後麵大聲規勸,“大哥,你現在不比以前,現在你們待上項目技術含量越來越高,你不能靠過去一味苦幹解決問題了。你有時還是應該聽聽士根哥的意見,利用他的小心謹慎,適當控製項目進度,千萬不能冒進。我擔心正明太年輕,血氣方剛,雖然要肯定他的衝勁,但你不妨用士根哥的謹慎來製衡,既不傷正明積極性,也可以更穩妥辦事。”
  雷東寶聽著奇道:“小輝,何必這樣,小雷家從來就是我一句話說了算,又不是你們國營企業,還得平衡來平衡去的。我下命令要正明幹什麽,正明敢不聽?你別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不怕。”
  “跟你說了,你們現在技術含量越來越高,不能盲目冒進了。我看正明的計劃還很不完善……”
  “那肯定是還不完善的,用哪家廠的設備都還沒敲定,怎麽完善?我們得邊做邊想,我們跟你們不一樣,你們拿的是國家的錢,拖再長時間也沒事。我們拿的是銀行的錢,拖一天是一天利息,我們哪拖得起。”
  宋運輝一時無語,雷東寶說的也有道理,但他還是叮囑,“一定要找到懂行的人才能上馬。”
  雷東寶答應,帶著宋運輝參觀整個市周邊的發展,尤其是他們所在的縣,那些大大小小的變化,雷東寶如數家珍。眼看中午吃飯時間,兩人經過縣裏的大街,宋運輝看著嚴嚴實實緊閉的店門,忽然指向一家飯店,笑道:“大哥,那家飯店竟然春節還開門,過去吃一頓。”
  雷東寶一看,正好是韋春紅的飯店,一時頭發發脹。但他又不願花言巧語騙了宋運輝離開,心中嘀咕著誰怕誰,帶宋運輝進去飯店。宋運輝不疑有他,看了門口告示板還笑跟雷東寶道:“大哥,真巧,這家還用著你們的魚和螺,我本來還想要你開個後門,我就不要你們的牛蛙了,我捉條魚試試。”
  雷東寶一眼看到韋春紅似笑非笑地在櫃台裏瞅著他們,卻沒迎岀來,心裏不快,對宋運輝道:“你想自己燒,找老板娘。”
  宋運輝一笑沒答應,進去店堂,脫下外麵的大衣坐下。韋春紅指使下麵服務員過去,她自己一直冷眼旁觀。她開的是飯店,迎的是八方來客,見多識廣,一看宋運輝穿的西裝,就知道是沒見過的。再看宋運輝的人,那氣質,令她想到傳說中的一個人,那就是雷東寶去世妻子的弟弟。看著那樣的弟弟,再看雷東寶對宋運輝的態度,韋春紅的心涼了。以前還想著雷東寶的前妻不過也是個鄉村女子,甚至可能還不如她這麽個縣城出來的,可看看宋運輝,人家姐弟能相差到哪兒去。見過那樣妻子的雷東寶,怎麽還可能看上她。
  雖然韋春紅知道自己已經不大可能,可看到宋運輝,總還是忍不住胡思亂想,更是兩眼不眨地瞅著宋運輝,看得宋運輝都能感覺到有人注目,追尋過去,卻見就是那個女老板。宋運輝心中起疑,他看得出那女老板的目光不是常見仰慕他的女孩的目光,而是隱隱帶著情緒。
  宋運輝看看不瞟老板娘一眼的雷東寶,將服務員拿來的菜單推給雷東寶,自己忽然起身,迅速走到櫃台邊,逼視著韋春紅道:“請問有沒有火柴。”
  他這迅速出擊,把韋春紅打個措手不及。韋春紅手忙腳亂地依言去拿火柴,卻碰翻了下麵台子上的水杯,茶水灑了一桌。宋運輝一聲不吭看著,耐心等著,一直等到韋春紅終於翻出火柴,他接了火柴,若無其事地說聲“謝謝”就走。後麵韋春紅卻是看著宋運輝的背影發怔,這小夥子恁的厲害眼神,好像要揭下她畫皮似的銳利。韋春紅需得深深呼吸幾口才安穩下來,不敢再看那邊。
  宋運輝心中了然,但又不解,就這麽粗糙一個人?他看不出韋春紅有什麽好,跟他姐姐比,真是連個手指頭都算不上。回到桌邊,等服務員一走,他就直捷了當輕問雷東寶:“是她?”
  雷東寶看到宋運輝反常去討火柴時候,就已經警覺,連菜都忘記點,心中緊張得仿佛被戳穿什麽似的。但見宋運輝問起,卻還是老實回答:“是她。現在沒了。”雷東寶的話卻輕不了,韋春紅聽得清清楚楚。
  宋運輝點頭,“那你還不攔住我。走吧,趁菜還沒上。”
  “怕甚麽。”雷東寶眼睛一瞪。
  “何必彼此尷尬……”宋運輝還沒說完,就被雷東寶伸手一把按住。他隻得坐著不走,看著雷東寶道:“不說這些……對,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說,你對士根哥的意見重視一些,不要總打擊他。”
  “你慌什麽慌,要說就跟你說說清楚。”雷東寶本來就沒有隱瞞的意思,趁此說清楚也好,省得看見宋運輝總內疚,“你也看不上吧?”說的時候拿下巴指指櫃台那邊,那邊韋春紅早已離開轉進廚房去了。
  “你什麽眼光。”宋運輝心中一團說不出的悶氣。
  雷東寶一時無語,過會兒才道:“我承認,瞎眼了。這事到此結束。你繼續說士根哥。”
  宋運輝看看簇新的裝潢,輕道:“這樣不是辦法,我要士根哥幫忙給你找個知書達理的,否則你看見哪個女的都好看,受人愚弄。”
  雷東寶聽著心頭鬱悶,禁不住辯解:“她沒愚弄我,這飯店什麽都是她自己掙的……”
  宋運輝不再說,他怎麽就感覺出雷東寶對那女子好像有那麽一點感情在呢?他強行抑製自己妄圖插手並深入了解雷東寶情事的欲望,手中擺弄筷子,等不到雷東寶說話,隻有他再找話說。“大哥,我初六,後天就準備回去北京。我的事老徐在幫手,我們的行動計劃定得很緊,不希望中途拖來拖去又節外生枝。我不放心開顏獨自帶著貓貓乘火車回家,你初六能不能幫我送她一程?”
  雷東寶也這才找到話說,“我送她到家。老徐站得高,看得遠,你多聽聽他的,不會錯。”
  宋運輝一直因雷東寶和水書記兩個幾乎一致的推崇,再加以前最早時候的一次接觸,最先有點把老徐看作神人似的。現在攜手合作下來,雖然依然佩服老徐的城府,尤其是超人的內涵,但沒再把老徐當神,他已經看出,老徐有老徐的苦惱希望,也自然有老徐的私心。但他不會向雷東寶揭示真實,他一向不是多嘴的人,隻是點頭道:“明白。估計批文很快下來,我就得窩到海邊開始前期工作了。前期準備時候我會比較忙碌,而且生活條件也不會太好,我爸媽還得你幫忙照看著。等工程上馬,我估計我以後的待遇不會差,我準備把爸媽接去住。”
  “這樣也好,你爸媽以後肯定得跟著你的。吃菜。”雷東寶點的菜,先上來就是糖醋裏脊。“你老娘若不跟著你,你孩子誰來帶。你那老婆自己都管不住。”
  “她女孩子嘛。”
  “女孩子又怎麽了,你姐以前一個人去省裏長毛兔接種,哪兒都自己去。回頭好好教育她,別老長不大樣子,以後有的你吃苦頭。”
  宋運輝無奈道:“那是她性格,起碼她不會惹是生非。人總好看的吧。”
  “好看能當飯吃?吃魚。他們都說這魚幹燒最好吃。”
  宋運輝跟著雷東寶吃魚吃肉,後來就一直沒見那老板娘再出來。一直到離開,他有意落後一步,走到門口停步回望,看到那老板娘終於探出頭來。兩人默默對視,宋運輝自以為讀出老板娘心底深處的千言萬語,才跟上雷東寶走開。坐上摩托車,宋運輝強迫自己對雷東寶道:“老板娘對你有感情。”
  “她對誰都有。白信她。坐穩了。”
  宋運輝又扭頭看看,當然沒看到老板娘跟出來。但聽雷東寶的話,知道勸不回。看來雷東寶已經考慮過,而不是因為他姐姐而否認老板娘。
  初六後,他便帶上行李直接趕回北京了。他有無數的事要做。
  
  楊巡又一次無法回家。為了趕在春節後電器市場的開業,他必須留在東北日夜督工。他本來打電話讓一家都過來看看東北的冬天,可他媽拒絕,他媽說楊連楊速兩個半年後就要高考,不能讓他們玩得心野了。楊巡隻好一個人過,一個人在電器市場又當老板又睡地板。不過他並不寂寞,老李的徒弟們都愛跟他玩,因為他慷慨,總有大酒大肉款待。但是越是將近大年三十時候,玩伴兒越是被拘著回去跟家人團聚了,電器市場隻剩下楊巡孤零零一個人。一到晚上他就縮在被窩裏拿著高中課本刻苦,旁邊的爐子都烤不暖這寬闊的大廳。
  屋子裏都是鬆木的香氣,什麽拉吊頂做櫃台做隔斷的事都按部就班地進行,唯獨最要緊的水泥地沒法澆,太冷,澆下去就成冰渣,以後沒法用。楊巡窩在一隻隔斷裏,旁邊都拿三甲板封上,算是一個小窩,可少少的暖爐熱氣哪裏抵得住無孔不入的寒氣,他非工作時間幾乎就窩在被窩裏了,最多是稍微衝出幾步,到木屑上小便。
  二十九那天,天很冷,楊巡看著書,做著課題,吸溜著鼻涕,偶爾啃一口烤饅頭,自己都為自己感動。忽然聽到遠處似乎傳來鞭炮聲想。他側頭一想,對了,廣播裏說起,新開張的一家合資賓館門口廣場今天放焰火。他一想到就激動了,屁股有些坐不住。磨蹭來磨蹭去,終於決定放自己一天假,騎上自行車飛奔去市中心那兒。
  果然,好多人圍賓館外麵,吊著脖子看隻有電視上才看到過的五彩焰火呼嘯衝上天空,爆出一團一團美麗的花。楊巡擠不進去,他又沒東北人那麽高,看不到裏麵人家怎麽操作,索性站到再外麵一些的花壇上,這才大致看到裏麵有幾個穿著怪裏怪氣的,電影裏才見過外國軍裝般的人在裏麵放炮。他也忍不住豔羨地注視大玻璃門裏麵燈火輝煌的賓館,這幾乎是他見過最漂亮的地方了。他心裏摩拳擦掌地想,不急,等老子電器市場安頓下來,總得找天時間到裏麵住一夜。以後得去北京上海廣州,把那些好看的賓館都住遍。
  對此想法,楊巡自信滿滿,他相信他掙錢不會太難。他看著賓館上麵霓虹燈勾勒岀的“中港合資”,心裏豪邁地想,對,哪天找時間還得去香港看看,看那兒是不是跟電視上演的一樣繁華。
  楊巡看煙花看燈火,正想入非非著,忽然眼睛一定,看住幾條正走向賓館大門的背影中的一條。楊巡眼睛很好,記性很好,看上一眼,就認出那其中一條背影正是那個秋夜深深鐫刻在他心頭的背影。待得背影進去賓館,站住轉身,他更肯定,沒錯,就是那個搶走戴嬌鳳的人。
  他緊抿雙唇冷冷看著那人談笑風生地接過與之同行的中年婦女的大衣,很是紳士地輕挽中年婦女繼續進去,樣子非常的好,好得就像《上海灘》裏的許文強似的。沒看見戴嬌鳳,楊巡不知是因為戴嬌鳳回家過年還是怎的,他猜不到。他最希望戴嬌鳳已經離開這個男人。他希望,戴嬌鳳隻是一時被那男子的表象迷走,而現在已經迷途知返回了老家。但是,楊巡咬牙切齒地憑良心承認,那男子確實好風度,不是長得好,而是風度,舉手投足間的風度。而楊巡又不得不承認,戴嬌鳳最愛看香港電視,看電視上風度翩翩的男女,她一直學著香港女人的打扮。
  楊巡心中暗暗發誓,操,不就是學些英國殖民地的風度嗎?他還看不上眼呢,他以後打到人家香港殖民者老家去,學老外的。
  楊巡憤憤回去,焰火也不要看了,回去鑽進被窩刻苦攻讀。一直看物理書到半夜,才仿佛稍稍出了點氣。這一發奮,倒一夜啃下三大章。
  整個春節,工匠休息,他就廢寢忘食地學習,他到底是油滑性子,最後就忍不住在心中笑開了,笑家中的準備高考的弟弟不知有沒有他那麽用功。打電話時候一問,果然沒有,他還拎著電話線,就跟拎著弟弟們耳朵似的,好好把兩個弟弟教育了一番。
  初五,他就把幾個木匠叫來幹活。電器市場的櫃台布局都不需叫專人設計,他們做過電器生意的都清楚怎麽布局最方便,最顯眼。在他親自跳上跳下地督工下,工程進展很快。唯一可氣的是,天氣依然沒有解凍。
  但他不等了。有凹坑的地方先填上砂石墊上破三夾板,門口掛上棉簾,屋頂豎起廣告牌子,再放幾個鞭炮,電器市場開業了。
  他把原先倉庫街的老鄉都一鍋端了來他的市場,在倉庫街老店麵拿油漆刷上電器市場地址招引顧客來火車站這邊,人家塗了他換種顏色再刷,沒多久就把顧客都吸引到交通更方便的火車站邊。再說店麵更集中,又在室內,不用一家一家地挨凍吹風,顧客看上去都挺滿意。
  楊巡眼看開門大吉,這才放心。但他終究是沒舍得花幾百塊錢去那賓館住一夜,他已經不再是去年春天以前大手大腳的楊巡,他現在心疼錢了。
  
  宋運輝到北京時候,老馬他們都還沒來。因為項目還沒眉目,沒有工作需要抓緊,每天呆在辦公室也是曬網,大家都是不約而同地早早回家,而又不約而同地將探親假續在春節假期後。
  辦公室隻有宋運輝,他倒是方便許多。老徐見麵就是興致勃勃地說,春節又幫他們拜訪了三個人。老徐本來也是金州出去,對這個係統熟,由他去說,不會比宋運輝說出來的效果差多少。因此,當老徐說要他去找某某,某某,進一步答複谘詢的時候,宋運輝一點都不懷疑,老徐幫他把路走通了。
  宋運輝照著老徐的指點找人,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介紹,老徐還誇他小夥子定力甚好,耐心甚好,宋運輝心說不是他定力好,而是春節前後政策略有改觀,讓他不用應付有的沒的的騷擾。他剛來時候,雖然項目還沒有音信,可那些機關幹部兼職的公司卻早已絡繹不絕地打著各色旗號找上門來要生意要合作,坐在辦公室軟硬兼施,看上去沒一個能得罪的,誰都不知道他們真實來頭。宋運輝剛到北京,對這些閑扯起來什麽內幕都知道的大老爺們敬而遠之,五個人私下都議論說,那幫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可能幫著促成項目,可要是得罪了他們,就等於得罪上麵兼職的領導了。因此對那些人一直敢怒而不敢言,連背後說聲蒼蠅都不敢。好在春節才過,文件就下來叫停黨政機關幹部兼職,那幫原先一直來辦公室坐鎮的人一下清了,宋運輝耳根清靜好辦事。
  事情如果順利了,那真是一順百順。宋運輝都不知到老徐春節時候幫著走通了哪一道關節,後麵的順利,連部裏都感到意外。但是部裏領導也看到事情都宋運輝一個人在做,其他人居然都還沒到位。多少在心中留下疙瘩。因此等老馬他們回來,部裏有位領導發話,讓他們立刻退出現駐辦公樓,立刻發配去東海邊的那個半島,開始前期工作。隻留宋運輝依然留在北京,拿著資料到處討簽字蓋章。
  老馬他們不敢違抗,立馬卷鋪蓋下去荒涼的半島,開始前期開發工作,包括與當地政府的聯絡。他們這樣的大工程,哪家當地政府見了都喜歡,老馬他們很快就把後勤工作先開展起來。
  老馬他們在當地開始吃香喝辣的生活,宋運輝卻在北京焦頭爛額。他討了簽字蓋章後開始討撥款,這時候開始老徐說他功成身退,以後不再插手東海項目內部事務,不過答應宋運輝隻要有問題盡管來問。宋運輝當然抓住老徐不放,他以前都是鑽在塔罐叢林裏,閉著眼睛都摸不錯道兒,可這等官場,他兩眼一摸黑,不找老徐找誰?
  而且這官場不同於設備,設備隻要順著一條進料的線順序摸下去,即使中間頗多枝椏,最終還是可以摸透,設備是死的。官場則不同,人是活的,官場自然也是活的,今天摸通的枝椏,或許明天就改道了,搞得剛摸進去的宋運輝就跟劉姥姥初進大觀園,渾不知東南西北。有些因為不同係統不同部門,老徐也指點不了,需要宋運輝自己去摸索去探訪。漸漸的,這些人在宋運輝眼裏由陌生變為熟悉,而那隱在一間間辦公室掛牌背後的關係脈絡,也終於一條一條地刻入宋運輝的心中。
  而項目籌建辦也在擴大,大家各自從自己原單位拉來得力人手。這個時候,原本五人團結友愛的局麵已經蕩然無存。跟金州一樣的,小團體隱隱生成。宋運輝此時已經看得很清楚,隻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團體。既然規律如此,他隻有順勢而為。他也見縫插針飛金州找閔廠長挖人,挖他以前新車間和技改時候用得好的技術人員,他把曾頂替尋建祥與他同住一個寢室的方平挖了來,放在半島,做他的耳目。
  當初宋運輝因為與閔廠長有話直說,主動求去,讓工作生活都驚現波瀾的閔廠長頓去一個勁敵,才得以上下溝通後,保住位置。否則,水書記很可能扶其他副廠長上位,拉宋運輝為輔助,而他得把副職位置坐穿,等待哪天宋運輝後來居上。為此,閔廠長多少清楚,需要對宋運輝有所回報。閔廠長放人放得很爽快,宋運輝點名要的名單,他一個都不拒絕。
  閔廠長還專門設宴款待了宋運輝,叫上剛剛退休可沒退出辦公室的水書記,和宋運輝的嶽父程副書記。閔廠長雖然讓水書記坐在主位,可宋運輝一眼就看出,即便是水書記堅持退而不休,氣焰上依然是此消彼漲,閔廠長已然掌控全局。新舊輪替,原就是沒有辦法的事,不願麵對也需麵對。宴會上,閔廠長信誓旦旦,說金州是宋運輝的娘家,是堅實後盾,宋運輝在東海做得好,光彩的是金州總廠。程書記很開心,起碼,他退休時候,有那麽年輕能幹前途無量的女婿在係統裏撐著局麵,他的日子隻有比水書記好過。
  程開顏對於沒在第一批調動名單上的事反應極大,雖然以前宋運輝已經跟她有所說明,說籌建辦現在都住集體宿舍,家屬跟去不便,可她不願答應。他們幼兒園的阿姨們都在背後議論閔廠長外遇事情時候建議程開顏,丈夫一定要盯緊,千萬別大意,一個不小心那麽優秀的丈夫可能變成別人的。宋運輝本來借出差要人,想回家團聚幾天,結果被程開顏請著假糾纏哭鬧得沒辦法,隻會看著旁邊束手無策的嶽母發呆。趁嶽母偶爾接手一下程開顏,他就急著溜了出去,到市裏找開店的尋建祥。
  尋建祥的店大約六七十平方米,比較顯眼。但宋運輝才走近店堂,就聽見裏麵呼五喝六,鬧得厲害。他腦袋本來就被程開顏鬧得發脹,見此想走開。沒想到卻被尋建祥眼尖瞅見,一把拉進店裏,卻見是幾個吊兒郎當的人坐在店裏閑聊。尋建祥跟宋運輝寒暄,那幫人則依然議論者國事家事,語氣中帶著狠意。但等尋建祥把宋運輝一介紹,那幫人都伸手向宋運輝表示友好。尋建祥也沒說的,笑嘻嘻把這幫人趕了出去,他知道宋運輝不喜歡吵鬧。
  宋運輝卻指指那些離開的背影,輕問:“那些人在,顧客還方便上門嗎?”
  尋建祥笑道:“都是朋友,差不多時候進去的,有的比我出來早些,熊耳朵也出來了,你知道嗎?”
  “噢,他找到工作沒有?落腳在哪兒?”
  尋建祥歎息:“這幫人都是沒工作的,以前的工作丟了,現在誰敢收他們。我要不是有你一隻手表幫忙,我現在也跟他們一樣每天沒事幹混吃等死。我這兒總算能給他們一個坐著說話的地方。”
  “原來是他們,難怪。”宋運輝看著遠去的人們,難怪他們說話狠意十足,若都是跟尋建祥一樣些許罪名關上幾年的,現在又靠家裏養活,誰心中能沒有怨氣。“你一向是最講義氣的,可你得看到,他們在,影響你工作。你可不可以晚上聚會?”
  “你倒是一向跟我實話。可是他們來,我好意思拒絕嗎?看著不忍心啊。都是從小玩大的,不能我稍微賺點錢就不理他們,有時候他們還等著來我這兒吃一頓好的。你今天怎麽過來?臉色不太好啊。”
  宋運輝心煩,將程開顏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尋建祥聽了卻是大笑,笑得紮手舞腳的沒一點樣子。宋運輝氣道:“你笑什麽,這事兒很好笑嗎?”
  “不,事情不好笑,我笑你看不透。這事兒太簡單了,誰都知道這是金州的傳統。金州老娘們誰都那樣,全廠物色聽話女婿跟女兒談戀愛,不等戀愛結束送入洞房生米煮成熟飯就不把女婿調離倒班,怕半路飛了。女婿進門先做幾年長工,他們全家一起幫女婿升官,等女婿有點官位,以後就關照嶽家。就你不老實,還跳出金州,你說你們嶽家會怎麽擔心,這不是才養成的雛鳥給飛了嗎。”
  宋運輝聽了滿臉通紅,怒道:“我那時早已脫離倒班坐鎮重要崗位,我也沒做長工……”
  “你難道沒得你嶽家一些好處?”尋建祥卻是異常冷靜。“作為朋友,我有一說一。”
  “當然有,但憑我自己本事,難道就沒有今天成就?別把我說得那麽難聽。”
  尋建祥卻笑道:“嗬嗬,難得見你失態,可見今天是真生氣了。不管怎麽說,傳統就是這樣的,你愛人肯定也這麽想,又沒幾個跟你一樣是天才。她已經挺好了,那麽聽你的話,人也大方,你不知道以前閔廠長愛人怎麽對他,就是騎在頭上,嘿,那麽狠的閔廠長,你信嗎?”
  “可她也不看看,我是沒良心的人嗎?”宋運輝嘴上賭氣,心裏卻想到閔廠長,恍然大悟,“難怪閔會出軌。”
  “嘿嘿。人這東西,你說,有幾人能信的?我這回出來要不是你幫忙,我等著找出路那陣子,我進去前常接濟的兄妹都避著我。你也別怪你愛人想不通,換誰都想不通。不過我看你愛人容易騙,你就不能花言巧語把她哄順了嗎?那麽硬氣幹什麽,又不是工作。”
  “又不是沒花言巧語,可那是死穴,不能碰。今天直說著要曠工跟我走。我看上去就這麽不可信?”
  “女人有時候難說得很,我到現在還沒明白。要不你看這樣,想辦法把她調去那邊市裏工作,你在那邊市裏先買間小點的房子安身。對了,我現在手頭開始有寬裕,先還你兩萬。明天我拿給你。”
  宋運輝看尋建祥一眼,清楚尋建祥那是為了解決他家的事,硬是不知道從哪兒擠錢來還他。他搖頭道:“不用。工廠選址距離市區有一個小時多的路程,而且才開始修公路,她去了我也不可能天天回家,最多一星期一次。她一個人帶孩子行嗎?等孩子能上幼兒園時候再說吧。錢你還是拿著,繼續擴大生意。還有,你也該結婚了。”
  尋建祥淡淡笑道:“前兒有人給我說了個女的,離婚的,帶著個兒子。要不要看看?”
  宋運輝一愣,說這話的還是以前的尋建祥嗎?以前的尋建祥不會那麽寬容地對金州的所謂傳統表示理解,不會隨便找人介紹個女人將就。他腦筋轉了會兒,低聲問:“是不是生意並不容易?”
  尋建祥笑道:“你想哪兒去了。開著店門還會沒生意做?”
  宋運輝認真地道:“你的朋友每天在的話,沒人敢上來,尋常人誰都怕這幫人,不是我歧視,你該跟他們脫鉤就脫鉤。還有你的身份,街道工商什麽的會不會找你麻煩?”
  “你腦子幹嗎那麽好使呢?”尋建祥沒正麵回答,卻低首不語了。
  宋運輝看著尋建祥好一陣無語,這個尋建祥,依然是悶在肚裏的義氣,吃虧還沒吃怕。他相信,尋建祥不肯跟熊耳朵那些一起長大的難友脫鉤,那不是尋建祥的性格。
  回去家裏,晚飯時候程開顏吃了一半又跟她爸磨著要她爸幫請事假,說她要跟著宋運輝去海邊。宋運輝終於從尋建祥那兒獲悉程開顏心底深處的恐懼,原來並不全是因為不信任,而是還有金州的所謂傳統在裏麵作祟,他再看程開顏的吵鬧就心平氣和了許多。見嶽父被程開顏煩得淨喝酒不說話,知道當著他的麵,嶽父有些話不便多說,他就把宋引交給嶽母,扶起程開顏去他們屋子。
  將門踢上,他就緊緊抱著妻子輕道:“小貓,我們是一家人是不是?”
  “可是,一家人有我們這樣的嗎?我們一直分開著,你春節都不耐煩多住幾天。”
  “唉,我何嚐不想多住,我在北京每天想你們,還有我爸媽。我跟你們小時候不一樣,我從小是四類分子崽子,有時候走出家門,不知道什麽時候身後飛來一塊瓦片砸頭上,我隻好經常不出門,我姐說我好靜的性格就是被關出來的。那時候我們一家隻要不上學不上班,就擠在屋子裏安安靜靜生活。如果有石塊砸了我們的窗,有人在外麵喊打倒,我們隻有一家人抱一起互相打氣。家對我來說,是唯一。你們小時候有小朋友,有幼兒園,可我隻有家。你理解嗎?”
  程開顏不明白宋運輝怎麽扯到那麽遠的去,但還是含著淚點頭,嘀咕一聲“知道”。
  “但我姐姐早早去世。缺了一個人的家很殘缺,幸好你來了,我們家又成四個人。我們現在又加入一個貓貓,我們的家現在多好,很幸福,很圓滿。但你應該知道,我如今是家裏的主力,我必須為我們的家過得更好而努力。我努力的目的,是希望你們過安定和美的生活,而不是跟著我顛簸,我不願看到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吃苦,我有一個姐姐吃苦去世已經夠了,你們誰都不能再不幸福。聽我的,我們分居兩地的日子不會太長,你得相信我做事一向快手,這回我自己拿著主意,我更能控製進度飛速向前。我們團圓的日子不會遠,到時我把爸媽也接去,我們一家繼續抱成一團過日子。我們的家,對我很重要,是唯一,家裏的人缺一不可。你信嗎?”
  原來是這樣。以前程開顏隻知道宋運輝很顧家,他爸媽來的時候,他好菜好飯,一個月的錢花個精光,他的工資其實在年輕人中已經不算低了。以前程開顏也知道宋運輝對姐姐去世一事的耿耿於懷,沒想到還有一家扶持過日子的苦難經曆在裏麵。程開顏想到自己現在填補了三缺一的空白,那麽,她不也是唯一的一員了嗎?她還真不知道,自己在丈夫心目中有這麽重要。她還以為宋運輝一向回家就悶頭看書,那是與她話不投機半句多,她真害怕丈夫在外麵找到一個講得到一起的女人,比如層次那麽高的梁思申。但現在被宋運輝一解釋,她以前的那麽多顧慮好像一下都不成其為顧慮了,她是丈夫心目中這麽寶貴的家的一員,她還愁個什麽?她立刻破涕為笑,撒嬌地道:“那你早怎麽不說呢,我當然信你啦。”
  宋運輝鬆口氣,忙道:“那好好回去吃飯,別再纏著你爸。”
  “不要嘛,我要抱抱你。”
  宋運輝無奈地揉著妻子,笑道:“不可理喻,貓貓都比你爽快。”
  程開顏終於能夠堅強地麵對宋運輝的返程。但尋建祥的事情,成了縈繞宋運輝心頭的一個心結。
  楊巡的電器市場開業時候,很多人都是觀望,有幾個櫃台並沒租出去,是楊巡拿自己的東西充填了那些空虛的櫃台,並雇人值守,才使整個電器市場看上去滿滿當當,並無缺席的樣子。
  開業沒多久,就有各色人等找上門來,比當年租一個倉庫開一個門麵時候找上來的人多得多。找上門來的,好多手中都拿著一份很不規範的收款收據,各式各樣的收款罰款都有,有些一說出來楊巡不怒反笑,有一張單子竟然是因為噪音而罰市場的款,楊巡都不知道他的市場噪音在哪兒,門口一輛黃魚車騎過都比他的噪音大。罰單或者收費的數額又不大,交了,楊巡堵心,不說這錢交得不明不白,而且誰知道交得太乖了,收錢的以後會不會收上癮。不交,不行,來的人都是有來頭的,哪一個楊巡都惹不起。楊巡覺得跟顧客談價扯皮都沒那麽艱苦,一個月下來,也不知手頭不明不白流出去多少錢。有些單據拿給會計,會計還說不能報帳。有那麽一段時間,楊巡看著那些拿蘸了口水的手指“嘩嘩”翻著收據進來的人,心中就會湧出孫二娘的戾氣,恨不得手頭變岀兩把牛耳剔骨剪刀,將這些個人大卸八塊了。
  老李這天借買一些電料的借口,到楊巡市場來坐坐。進門就看到比他前麵的一個壯大漢子一邊翻著票本子一邊吆喝,老李工廠有一定規模,這等事情還是第一次見到,不由駭笑,跟著那漢子鳴鑼開道地往裏走,看到旁邊攤主都是見怪不怪地看著,老李心說看來這等事常有。但老李後來看到楊巡也笑嘻嘻一邊兒看著,沒事人一般,並不出來應付那漢子“領導呢領導呢”的吆喝,老李自然不點明,走過去楊巡那兒,將采購條子扔給楊巡,說都不用說,楊巡就吩咐下麵人手趕緊出去倉庫置辦。
  老李不管楊巡忙不忙,扯住楊巡胳膊問:“那人鬧場的?”
  楊巡忙裏偷閑答一句:“不知道,來這兒收費的多著呢。”
  老李見那壯漢還在嚷嚷,他斜倚在櫃台上喝了聲:“找誰呢,什麽事兒?”
  那壯漢一聽就知老李是本地人,換了個臉色:“大哥,不是找您。”
  “你咋知道不是我呢?”
  “他們領導是南邊兒來的。誰領導?人呢?躲哪兒了?”
  老李笑道:“什麽事兒,這麽要緊,跟我說也一樣。過來。”
  那人看看老李,就笑嘻嘻過來了,“大哥,沒您的事兒。問他們領導收個計劃生育管理費。”
  “哈,都一幫大老爺們,收啥管理費,你問問他們,生得出孩子嗎。”
  壯漢笑道:“他們不會生,他們婆娘會生,一個個都南方生一個,北方再生一個,管都管不住,遊擊隊似的,不收他們收誰的。”
  老李笑眯眯攬住壯漢肩膀,微微使力朝外推,一邊笑道:“我是這兒領導的領導,你今兒個先回去,我明兒自個兒找上你們計生辦說話去。才多大的事兒呢。兄弟一路辛苦,路上小心。”
  老李這個本地人連推帶拉將壯漢趕出市場,那壯漢一點多的閑話都沒有,笑嘻嘻打趣幾句還真走了,仿佛根本不是來辦公事的,而是來逛店玩兒,正好看到人家盤貨關門。楊巡在一邊兒看著簡直是太有感觸了,難道就這麽簡單解決了?等老李轉回,他怔怔地問:“那人沒說啥?”
  “說啥呢,都沒聽說還有收這個計劃生育管理費的。以後不會來了,我說了。”
  楊巡深有感觸,掏抽屜摸岀幾張單據給老李:“大哥你看,這都是些會計都不收的條子,都不知道收的是什麽費,你要是每天都在就好了,他們看見你什麽話都沒,看見我什麽話都說。”
  老李拿來單子看,有些單子上寫的字跟狗爬似的,好不容易才辨認出意思來,那收費項目真是匪夷所思。他有些感慨:“你們南方人來東北掙錢,難啊。到底是我們東北人的地盤,你們總得為地方建設做點兒貢獻。”
  楊巡笑道:“今天已經算好了。剛開始那幾天,來的都比顧客還多,光應付他們我都忙不過來。後來我總算理出一點頭緒,都知道那些人是誰了,索性自己找上門去送點人情,讓他們別上門來。否則來的顧客都還以為我這兒開店不規矩,以後人家還敢上門買東西嗎?現在幾個主要部門的都擺平了,今天來的這個肯定不是那幾個要緊部門的,所以我不理他,來的人也知道自己沒來頭,隻會虛張聲勢幾下,看沒人應他就走了。”
  老李看著楊巡笑,“這都誰啊,別理他們,你規規矩矩做生意,還怕什麽關了你店麵不成。”
  “可不能不理,他們不管你們國營集體企業,管起我們來跟捏死個虱子似的簡單。我還是主動送上門去吧,還能換個人情。等他們派人來罰,我交出去的錢更多,還挨罰受氣影響生意。大哥,那叫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老李聽了哈哈大笑,抬眼見楊巡的手下已經騎著黃魚車從倉庫拉來一車貨,他起身道:“我走了,你有擺不平的人,找我,我幫你一起找人。”
  “哎,大哥你就別走了,要他們把東西送去,你留著我們待會兒一起喝酒去。”
  老李笑罵:“你還跟我提喝酒,你那個村支書大哥上回害得我吐一床,你大嫂等著找你算帳。我走了,還得回去開會學文件。”
  楊巡鎖上抽屜,笑嘻嘻一直送老李到門口,看著他騎上車走了才回。眼看日頭已經西斜,他整理岀一些零錢,把今天賺的湊個整數,存到火車站口的銀行裏去。回來就招呼著大夥兒打烊,親手一扇一扇地關上窗戶關上門,夜色瞬時降臨寬大的市場。
  如今給楊巡幫忙的是楊母親手從村裏物色的兩個二十來歲小夥子,也都姓楊,算是有些七枴八彎的遠親關係。兩個人跟著楊巡,白天看櫃台,晚上一起守著市場,雖然年紀沒差多少,可這兩個剛從學校出來的男孩怎麽跟楊巡比,見了楊巡都是乖乖聽話,一點滑頭都沒有。
  其中一個男孩生起煤爐,另一個洗菜淘米,楊巡自己拿把掃帚打掃衛生,每天下來都有一筐垃圾。楊巡撿出幾條廢電線什麽的,扔一邊兒等待送去廢品收購站。很快,三個人便湊一起吃飯了,很簡單的菜,白菜肉片羹,清炒土豆絲,市麵上也就這幾樣菜。
  飯後,其他兩個去另一角拉起天線看電視去了,楊巡趴櫃台上開始學習。他已經學完高一的課本,現在開始看高二的。其他都還能自學,尤其是數理化的,他初中時候就學得好,唯獨英語不行,他就是讀不出來。他自嘲,這世上竟然也有他說不出來的話。
  但楊巡的心今天有些安定不下來,他想到上午時候一個在鄰市做生意的老鄉來探訪,東走西看問了不少問題,楊巡估計那老鄉回頭就會想方設法在鄰市開岀差不多的一家電器市場。如今他的市場已經做出一點名氣,所有櫃台都已經出租,而旁邊的新市場雖然還沒開始造,才剛開始挖地基,就已經有人找關係上來預訂櫃台,可見當初決策的正確,電器市場是條旱澇保收的好路子。想到這個市場的開業有些苦,但是開業後基本沒啥事可煩,除了總有人上來罰款收款,楊巡有些野心膨脹,要不要搶在別人之前,到鄰市也開這麽一家市場?
  如果要開的話,那一定要搶,否則等別人開起來,他再進去就沒意思了。可是他現在連建幢新樓都有困難,還哪來的錢去鄰市買地皮呢。但一想到眼看著這麽好的主意被其他人拿去執行,楊巡心有不甘,很想想個辦法沒有條件創造條件。
  他正胡思亂想著,忽然隻聽“轟”地一聲巨響,驚得他不由自主就從木椅子上跳起來,愣愣看向聲源地,卻見鐵欄杆門脫線似的搖晃著,原本橫在攔腰的門閂不知去了哪兒,地上不知什麽時候躺了一塊大石頭,透過被撞開的門看去,外麵黑魆魆的看不見東西,隻聽出有人在遠處裝鬼弄神地尖叫,聲音中似乎可以辨認出喝醉的傾向。
  楊巡無語,順手摸到櫃台底下,一把關了電器市場所有的燈,以免他在明,人在暗,他大大吃虧。等了會兒,不再有動靜出現,他才借著月色,操一根鐵棍摸出去,另外兩個人也一起操鐵棍跟上。但外麵的人早跑光了。三人隻能折返,簡單將門修理一下,將被撞彎的門閂拗直,關門落鎖,繼續他們安靜的夜生活。
  兩個同伴都在罵,楊巡陰沉著臉聽左一聲“又”,右一聲“又”,心說這都第幾次了,開門到現在,算是兩個月多了吧,怎麽事情越來越多,剛按下那邊每天罰款的,就迎來這邊晚上騷擾的,都好像存心要南邊來的人好看似的。想到白天老李輕易打發走一個收計生費的,這當地人辦事就是方便。楊巡再想到若是去一點根基都沒有的鄰市辦電器市場,那打點起來該是更費勁了吧。他這個市場開下來,不怕苦不怕累,春節不回家也忍了,唯獨方方麵麵的雜事,那才是真正的挑戰,真正糾纏不休的無底洞。
  但是,隻要是賺錢的想法,隻要已經閃現到楊巡的腦海,他就再也不肯放棄念頭。剛剛一塊大石頭的驚悸尤在,他心中又糾纏上了去鄰市開電器市場的得失權衡。
  但沒容楊巡想多久,門口又傳來“轟”地一聲,這回門沒被轟開,隻餘回音繞梁不絕。楊巡擺擺手阻止兩個火氣直冒的同伴操鐵棍衝出去,他不想在這個時候惹事兒。他們地處火車站邊兒,人來人往消息靈通,他隻知道最近最好少出門惹事。他熄燈睡覺,往往都是這樣,他這兒關燈時候,外麵反而沒興趣鬧了,或者外麵擔心裏麵有了埋伏。
  但他才躺下,身邊的電話鈴響。楊巡說什麽都不會想到,竟然會是看似遙不可及的宋運輝打來的電話。他拿著電話,諛辭便熱情洋溢地滑出,“哎呀,宋處,好久不見好久不見。聽說宋處又高升了,正明廠長電話裏說起來都是羨慕啊……”
  宋運輝微笑打斷:“小楊,我從姐夫那兒問來你的電話,真沒想到,你現在能獨立啟動一家電器市場,非常了不起。怎麽樣,做得好嗎?”
  楊巡實在想不出宋運輝找他會有什麽事,心下打著鼓,嘴裏依然熱情,“什麽電器市場啊,掛羊頭賣狗肉,隻有小小一間門麵啦。這會兒櫃台都租出去了,不曉得旁邊兩層樓店麵造起來有沒有人要,要沒人要,就砸手上啦。”
  宋運輝繞有興致地問:“小楊,我一直不是很明白,你為什麽跑那麽遠做生意去,有誰帶著你嗎?”
  楊巡這下更加不明白宋運輝打這個電話是什麽意思了。但他當然不會拒絕整個小雷家的小舅子,還是老老實實道:“以前剛來時候不知道,隻聽說東北人錢多,我就跟著來了。現在才知道東北錢真的多,東北到處都是國營大廠,好多跟你們金州那麽大的,工廠有錢,工人也有錢。正明廠長說,他們的電線,一半得運來東北。怎麽,宋處的新單位……”
  宋運輝心說原來還真有道理在,“現在珠三角……就是廣東那邊發展更快,還有好多外資企業興起,你們同伴有沒有考慮去珠三角一帶做生意?”
  “有啊,有人去了,可廣東人比我們還精啊,他們開放得早,問台灣人香港人學了不知多少招術來,大大小小生意他們自己都占了,我們去吃什麽啊。再說深圳不容易進,還得打邊防證,話也不容易懂,沒像這邊都是普通話,我們可不拈輕怕重的都趕來東北了嘛。”
  宋運輝暗暗點頭,原來看似一門不起眼的小生意,其中蘊含的卻是不小的政治經濟大道理。他本來隻想就一些開店的事問問楊巡,他想把尋建祥拉到他身邊來,徹底脫擺脫尋建祥原來的朋友圈,刷白底色重新做人,但此時一問一答,他問岀了興趣,索性與楊巡探討起來。“小楊,你有沒有考慮過現在的沿海地區?國家不僅批了珠三角一帶的開發區,還在江蘇、浙江、福建一帶設立了經濟開發區,促進沿海地區的經濟發展。你看,我們這麽大的工程就落戶在海邊,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以前因為備戰需要,重點企業都轉移到後方,造大三線,可現在不一樣,現在沿海經濟技術開發區已經設計四五年了吧,沿海碼頭也在轟轟烈烈地造,沿海開發區的廠房辦公樓也在轟轟烈烈地造,你有沒有想過,現在開始,到未來幾年,很可能沿海地區的發展會帶來更多機會。”
  宋運輝平日裏話不多,即使說起來,也是語速不快。因此雖然他說的很多東西相對楊巡而言非常遙遠,可楊巡還是聽懂了。楊巡太知道一個新興地區的建設需要什麽了,他有些激動地道:“那就是說,以後沿海會用到很多電線電纜?”
  “豈止是電線電纜。但沿海的市場應該還不如廣東那邊的無孔不入,是不是應該還有占領高地的機會……”
  楊巡腦袋裏忽然“噔”一下亮起一盞耀眼的燈,恍若照岀眼前的什麽海市蜃樓,他忘情地打斷了宋運輝的話,“宋處,宋處,你在哪兒?給我個地址,我隻知道你在海邊,我這就去找你,去你說的沿海看看。你說得太對了,人家沒做的時候我先占領了,以後人家醒悟過來還做個屁啊,哈哈。”
  宋運輝這才是偶爾想起,跟楊巡提一下,沒想到楊巡卻反應這麽迅速,立刻要過來?他心說,包括雷東寶,還有楊巡,他們都是看到機會就衝,有時簡直是想都不想就衝將出去,邊幹邊想,邊想邊幹。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可從目前效果來看,這種辦法還真是有效。他把地址和聯絡方式都告訴了楊巡,隨即就打電話給程家,讓程開顏想辦法找尋建祥聯絡,要尋建祥立刻過去他那兒一趟。他準備想方設法留住楊巡,他現在有辦法給楊巡提供優惠讓這小子見利眼開。而尋建祥,宋運輝有些懷疑尋建祥大大咧咧的性格其實並不適合獨立做生意,如果讓尋建祥跟在楊巡這滑頭小子身後,隻要有他盯著楊巡,料想尋建祥可以跟著吃肉。
  宋運輝放下電話,旁邊虞山卿就大聲抗議,“小宋,做人不可以這麽不地道嘛。想拒絕我也不用費盡心思搬出尋建祥這麽個人來,直說不就是了。”
  宋運輝笑笑,離開放電話的床頭櫃,坐到窗邊椅子上,“你看我們現在簡易辦公室裏人那麽多,我哪方便打那麽多私人電話。你不用這麽小氣吧,打你幾個電話就心疼成這樣,栽贓的事也做得出來。”
  虞山卿親手執熱水瓶,又幫宋運輝把水續上,“你說不是拒絕就好。那你說你怎麽幫我吧。其實不都是掌控在你手裏的嗎?隻要你點頭簽字,你認定一個隻有我們才能做的參數,事情不都結了嗎?”
  宋運輝笑道:“你這不是讓我做違心事嗎?我怎麽敢用獨家產品,以後維修時候買備件,還不得被你們揪住頭皮敲竹杠。你還真別在我這兒費功夫,好好跟你們上司說說,怎麽壓點價下來。現在日幣已經基本趨穩,我們購買日本設備已經不需要冒太大匯率風險。再說他們日本設備現在的報價非常漂亮,提供給我的技術性能也不錯,日本又很近,一衣帶水,起碼運輸時間的縮短就可以幫我們節省很多籌建費用。你幫我想想,這幾家攤我麵前,我會買誰的。”
  “哎呀小宋,你不能這麽講嘛。好吧,這些先不說,你總算還是有點義氣的,起碼給我透了那麽一點點底。你們這些新貴,我那麽多同學現在都在同一係統,嘿嘿,官沒你大,尾巴可比你翹得多。你可不能再跟我打官腔,當初我離開金州還是你勸我的,你得對我這個無業人士負責到底,否則我會心碎的。”說完虞山卿自己先笑了起來。
  宋運輝笑道:“我什麽時候跟你官腔過。哎,你北京安家了沒有?”
  “有,好不容易拿到北京戶口買套二居的房子,小得跟金州科長樓房間那麽大,可也算了,長安居,大不易,畢竟是天子腳下。就是小孩的上學問題難了,孩子戶口跟媽,我太太的戶口遷到北京可就難比登天了。可惜你們的項目不在北京,否則我肯定得找你幫忙掛靠掛靠。你呢?什麽時候把太太接來?”
  “我不打算把小程放進東海廠,我對以前金州那幫幹部夫人比較反感,不希望小程以後也變得這麽庸俗。我們項目辦準備在市裏和廠區邊上都建家屬區,我就等市裏的家屬區落成吧,很快的,到半島的路通了就調她過來。”
  虞山卿有些感慨地看著宋運輝:“你現在不一樣嘍。你岀金州,跟我岀金州,那是完全的不一樣。你看你現在,那是完全的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派頭啊。你岀金州,岀得太有遠見。”
  宋運輝又笑,“不一樣的道路。你還不是一樣出色,現在出國跟吃飯喝水一樣便利。這樣吧,我寫幾個主要引進設備給你,你回去跟你們老板好好壓壓報價,我首先得看這幾個報價。你跟你們老板說,這都是你麵子,他們別的辦事處來,我都是讓他們自己說,說個透底。”
  “對,你就得這麽對他們,對他們如秋風掃落葉,對我像夏天般火熱。你現在太奸了。不勞您動手,小的寫給您看,是不是這幾件?”虞山卿一邊揶揄著,手腳卻一點不停頓,利索地從包裏翻出資料,抽出鋼筆唰唰刷寫起來。
  宋運輝樂得不用動手,仔細看著虞山卿寫的東西,不由點頭道:“小虞,啊不,現在該稱虞先生,哈哈……”
  “得了吧,您,什麽事?”
  “我接觸那麽多個外商辦事處的職員,技術水平能達到你地步的,中方人員還沒有。至於在對華貿易的綜合素質評分上,你是最出色的。”
  “大言不慚地說,那當然。你去,最多技術水平比我好,綜合素質方麵,我們最多半斤八兩,算了,看在你是買方份上,我讓你一步。你說,否則外方怎麽可能落力地給我辦好北京戶口?你別打擾我,這幾種設備的英文名我弄不好會拚錯。”
  虞山卿有些嬉皮笑臉的,但這會兒看上去倒是有真小人的坦率可愛了。宋運輝不再打擾,繼續看著,隨時提醒這個不要,那個換種參數。等虞山卿寫好,他拿來湊到落地燈下細看。虞山卿收起攤子,似是不經意地問:“你唯一的頂頭上司會認可這些設備嗎?”
  宋運輝微笑,抬起眼皮看向虞山卿,“你說呢?我看你整一天就抱著手臂笑眯眯看我們好戲,你還需拿話套我?”
  “你奸,我認了。你們馬廠長肯定也認了。小宋,我說你不住廠區附近是正確的,我們這個行業,廠區周圍大氣汙染太厲害,住市區也是正確的。但是住家屬區是錯誤的,你說你以後那是多麽出眾的地位,進進出出都是人盯著,有個不好就有人去你家門口滾釘板,你住家屬區能自由嗎?我看你現在車子開得挺好,不如早點接太太過來得了,每天來回都能看到寶貝女兒。不就是要買個房子嗎,我幫你想辦法解決,別那麽看著我,我隻是借錢給你,不是行賄。”
  “去去去,還是找你老板壓下價錢是正經。你別跟我馬虎眼,你那裏壓下的錢夠我這兒造整個家屬區。”
  虞山卿笑道:“別那麽死板嘛,有你這樣小心的嗎?哦,也對,你還年輕,正需要發展。不過你得等我一段時間,我們BOSS逃回國去了,我得出國去找他,我們是朋友,是一起進金州一起岀金州的死黨,你得等我回來才做決定。說定了。”
  宋運輝隻是笑,眼光都沒離開資料一個角度。其實虞山卿選擇那個辦事處還是很有眼光的,他到底是個有技術底子的人,知道哪家比較適合中國,哪家的生意在中國比較好做。但他宋運輝現在也算是久經國際市場的人,哪會像尋常技術人員一樣看見技術性能中意的設備就兩眼放光,他不,他得□再□,不能再犯金州第一次進口設備時候,那個什麽友誼第一的國際戰士豪邁態度。
  宋運輝開著一輛嶄新北京產切諾基回廠。一路非常顛簸,有工程隊正連夜挑燈施工。這是一條設計雙車道,並帶先進人行道的水泥路,比不遠的一條國道還先進,這是市裏引進東海項目的承諾。據說這條路開工時候遇到不少阻力,很多人提出,又不是城市道路,要什麽人行道,全市那麽多地方需要花錢,怎麽可以把錢花在不必要的人行道上。還是市委書記堅決拍板,要造路,造好路。
  宋運輝了解這個過程,是因為道路設計時候,他參與確定橋梁載重,和涵洞高度。他坐在顛簸的車子上,緊緊掌握著方向盤,眼睛卻看向左側不遠處,那兒也在挑燈夜戰吧,但那兒是鐵路施工,未來產品輸送的動脈。
  所有的一切都朝著金州的規模發展,而更先進,更效率。
  
  小雷家的發展也蒸蒸日上。就跟以往似的,他們不管別處如何,他們一心一意搞他們的發展。他們的設備已經訂購,而小雷家有史以來最大最象樣的廠房開始挖土建造。
  開工時候,好多鄰村的人都扶老挈幼來看。正明會鼓搗,他比劃著設計紅線,讓工人沿紅線插上彩旗。如今小雷家村倉庫裏光是插彩旗用的竹竿就有好幾捆,可那還不夠用,又買了一百枝竹竿。這一下,電解銅廠區的開闊就一目了然。而那曾經奏響小雷家磚廠走向市場第一炮的鑼鼓又被搬出來,披上鮮紅彩綢,架在高台之上,幾個大漢輪流擊打,工地頓時喜氣洋洋,熱鬧非常。
  陳平原來了,但陳平原還不是頭麵人物,他前麵還有一個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原先小雷家也打電話去人地請過電視台、報社、還有電台,可人家都不搭理,還是電台算是最實在的,明白地跟前去邀請的正明算帳,節目的製作,一分鍾需要製作費若幹,你這開業想要占多少時間呢?半個小時?行,單位時間的費用乘30分鍾,你幹不幹。正明一看這得一隻電解槽的費用呢,不幹,當然不幹,灰溜溜就回來了。但雷東寶請來了常務副市長,那些電台電視台報社的都主動聞風而來,不需邀請。把雷東寶得意的,也把正明氣的。這什麽世道,太勢利了。
  儀式結束,曲終人散,雷東寶竄上正要離去的陳平原的車子,倒是把已經坐穩的陳平原嚇了一跳。陳平原的駕駛員早認識雷東寶,在前麵笑道:“東寶書記一上來,我這車子下麵彈簧嘎嘎地響。”
  雷東寶哈哈地笑,他知道當著這個司機說話沒事,追著陳平原道:“陳書記,幫忙一起去趟農行吧,我說這回先貸一百萬就夠,我自己有錢,早付了設備預付款和工程進場費了,我隻要兩個月後才再貸五百萬,可他們硬要一次性把貸款全塞給我,我不就得額外付兩個月的利息嗎。你領導,你幫我去說說吧。”
  陳平原笑著不以為然,“還雷老虎,小氣成那樣子,這忙我懶得幫,你趕緊下車吧,不下去,載你一起去縣裏,我還有會呢。”
  “不下,這不是小事。我給你算算,五百萬貸款一個月得多少利息。”雷東寶掰著手指給陳平原算帳。
  陳平原隻管笑著吆喝:“開車,開車,我們載了雷老虎去縣裏示眾去。”
  雷東寶當然知道陳平原懶得管這等閑事,但他怎能放過送上門來的掌印把子的,硬是追著不放。“陳書記,你今天也看見了,我們現在這麽多工程一起在搞,那叫遍地開花。為了養殖塘,我們特意從水庫引來專門水管,光是從兩個村通過,就得交買路錢。我們還得請人挖魚塘,現在不一樣啦,以前村裏閑人多,組織一下,大幹幾天就成,現在村裏閑人隻有老人小孩,挖魚塘得外麵請人,那又得多少錢。魚塘上麵架鋼大棚,牛蛙塘上麵種葡萄搭葡萄架,這些都是錢啊。我現在恨不得……”
  “得了,雷老虎,你一向爽快大方,今天怎麽也婆婆媽媽。比起你那些投入,你這點貸款利息算得了什麽。你已經蟄伏兩年沒動靜,現在也該厚積薄發,鬧點大動靜了。你幹脆把五百萬拿來,規劃重新編排一下,趁有錢,有些事提前做了。你說你幹嗎跟銀行唱對台戲呢,你以後多的是依靠銀行的時候,別人還哭爹喊娘苦貸不岀錢,你這兒是銀行硬塞你錢你還心裏不滿,你要把銀行惹毛了,不給你貸了,你又得上我這兒鬧了。我看啊,你聰明,就把錢大手大腳花了,回頭再貸,不聰明,就存銀行生利息,也算是給他們銀行做好事。你自己看著辦吧,好好想想,你以前大膽貸的款,現在不都成你小雷家的金礦了嗎。”
  雷東寶鬱悶地看著陳平原:“我當然要這些錢,但晚要兩個月,我不肯白付兩個月利息,銀行它這是仗勢欺人。”
  “那你有什麽辦法,現在又不能靠我批文給你錢了,你要麽順著銀行,要麽以後一輩子都不用到銀行,你能拿銀行怎麽辦。你看,東寶,我跟你說大實話大白話,你也應該認清現實。”
  雷東寶鬱悶得沒法現實,到了縣裏就主動要求被放下,懶得再去縣委大院逛逛,更不願去農行磨嘴皮子,徑直趕去車站,準備買票回家。
  經過車站,當然就得經過韋春紅的飯店。雷東寶望了一眼,走過算數。這個女人,雷東寶都不願想她了,事兒真多。前兒忠富為了福壽螺口味的事跟她去商量,兩人研究來研究去,忠富臭著一張臉回來,取消養殖福壽螺的計劃。於是原本挖出來計劃養殖福壽螺的池子變為養牛蛙的,那些繁殖迅速已經長了一池子的福壽螺被軋碎了喂尼羅羅非魚,沒想到魚倒是愛吃,吃了又長得快。聽說,就是因為韋春紅竭力否認了福壽螺,說那玩意兒沒出路。而忠富被說服了。
  雷東寶一向知道忠富這擰脾氣的,非常難以說服,他以前當著一村人的麵都說服不了忠富,韋春紅怎麽三言兩語就讓忠富改弦更張了呢,這其中……雷東寶不免想起了韋春紅的主動,和她勾勒住全身的紅毛衣。雷東寶經過韋春紅飯店的時候,不由“哼”了一聲。
  但閑事兒就像是等著雷東寶去插手似的,雷東寶聽到飯店裏傳出的吵架聲。他想不管,但是他已經看到敞開的大門裏,伶牙俐齒的韋春紅叉著腰與一個男人吵架。雷東寶知道韋春紅不是個好惹的,見此就坐山觀虎鬥,他混不知自己竟然駐足不走了。但看著看著他怒了,什麽,一個男的竟然伸手推推搡搡女人?他幾乎想都沒想,滾滾穿過馬路,飛奔進門,揚起大掌劈胸抓住那男人,“啪啪”就是兩個耳光。
  那男人自然不依,回身與雷東寶打了起來。雷東寶而今胖了,雖然依舊力大,可騰挪不靈,也中了幾招,但終究是把那男人打飛出門,站門口扔下硬邦邦的名號,要那男人冤有頭債有主,想報仇找他小雷家雷東寶。
  雷東寶看著那男人落荒而逃,拍拍手掌也想走。卻被韋春紅拉住一隻袖子,韋春紅淡淡地道:“你一個大書記家的,臉上流著血出去總不大好,我替你清清再走。坐這兒。”
  見韋春紅不膩他,雷東寶才坐下。一會兒韋春紅就拿了酒精來,見雷東寶看見她走進就閉上眼,心裏恨不得踢這胖子一腳。她小心替雷東寶擦拭被抓的痕跡,眼睛卻總瞟著雷東寶露在袖子外麵的胖手臂,想起自己守寡以來多少大事小事都是一個人憑一張嘴應付,但落單時候卻隻能忍氣吞聲,今天雷東寶來得多及時,到底是男人,一出來啥話都不用說,就把什麽都扛了,都擺平了。
  雷東寶其實坐著挺難受的,一邊兒是酒精刺痛得他皮肉發緊,一邊兒是韋春紅熱烘烘的身子近在眼前,氣息相聞,當真是冰火兩重天。他隻有緊閉雙目,後悔不該留下。但忽然脖子上熱熱的挨了一滴什麽,然後又是一滴,他不由驚異,睜眼扭頭看去,卻是韋春紅在哭。雷東寶最怕女人哭,見此悶了會兒,悶聲悶氣問:“我沒來時候你吃虧了?那男的是誰?我找他去。”
  “你算我什麽人,你管我什麽閑事呢,跟你又不相幹。”
  雷東寶口舌上不是韋春紅的對手,被激得沒話好說,騰地站了起來,可看看哭泣的韋春紅又不忍心走,隻得背過手去,不耐煩地道:“算我多管閑事,說吧,誰。”
  雷東寶說得看似不耐煩,韋春紅聽著卻溫暖,想著剛剛的委屈,又想到守寡以來的委屈,抽出拳頭捶著雷東寶的胸口大哭,“你能管多少,你今天說管明天又不管,你由著我任人欺負……”
  雷東寶這拳頭挨得莫名其妙,心說女人真是不能講理,以前萍萍也是說哭就哭說笑就笑,壞事都賴他身上,眼淚鼻涕也都抹他身上,淨欺負他。可問題是韋春紅的拳頭有勁,讓敲幾下也就罷了,多敲他受不住,隻得抵擋遮蔽,一來二去,變成他抱著韋春紅哭了。雷東寶若是避著也就避開了,可真抱上了,卻也不舍得放,緊緊抱著問:“到底誰啊,說啊。”
  韋春紅也死死抱住,卻緊著問一句:“你急什麽,有事去是不是?”
  “沒事,你愛哭哭。”
  “說沒事就不能走,你讓我哭痛快。”
  “你還哭……”雷東寶束手無策,看著韋春紅果真說繼續哭就哭,下雨一樣沒個停。他煩躁地想了一想,拖起韋春紅,將店門鎖了,抱上三樓。
  ……
  韋春紅下去開門營業了,雷東寶躺床上看三樓裝飾一新的房間。粉紅的泡沫牆紙,滾花邊的粉紅窗簾,全新的鏡框式家具,下麵是軟綿綿的席夢思。就是大熱天躺著有些熱。看來還真是冤枉了韋春紅,她的三樓可能是為他裝的。
  再想剛才韋春紅躺在他懷裏說的那些委屈,說到底女人再潑辣,還是女人。以前人家都說萍萍能幹厲害,可他看來看去萍萍就是個小女人,韋春紅也是。原來一個女人家開家飯店不容易啊。
  雷東寶正想著,韋春紅輕輕開門進來,手裏端著個托盤,上麵有啤酒一瓶,一碟醉雞,一碟熏魚,一盤拍黃瓜。韋春紅輕輕把東西放桌上,看一眼雷東寶,又低眉一笑,輕道:“你先隨便吃點兒,我忙去。你別走啊。”
  “我走哪兒去,車站都關門了。”雷東寶支起身,看著韋春紅道:“你這兒別做了,收拾收拾跟我去小雷家,我們結婚。”
  韋春紅一聽,整個人跟遭雷打了似的,站在原地簌簌發抖,“你……真……假……”
  “我什麽時候跟你說過假話。”雷東寶想的是老徐的話,老徐前兒來電話說結婚了,他想著老徐說的有理,那他也結唄。這不眼前就有一個,就跟老徐說的,跟萍萍差距挺大的,但人能幹賢惠,那就行了。再說他也不能總白占著人家便宜。隻奇怪韋春紅那麽激動幹嗎。
  “我……我……”韋春紅平日裏的伶牙俐齒全沒了,做夢都想不到雷東寶會跟她提出結婚,撲上來緊緊吻住雷東寶,這就算是回答了。雷東寶心中很是清醒地又看出一條韋春紅與萍萍的明顯不同,韋春紅太野太大膽了。因此雷東寶不得不在韋春紅喜氣洋洋地起身下去時候提醒一句,“不能讓野男人碰你一根汗毛。”
  韋春紅回眸一笑:“哪會,有你在呢。”
  雷東寶很想下去盯著,但又懶得走,就一個人在上麵喝酒吃肉看電視,將一盤子的東西吃個精光。又躺回床上,開著風扇想事兒,這銀行一定要塞給他的五百萬該怎麽辦。
  韋春紅今天那是巴望著客人快點走,等客人一走,招呼著服務員們打掃好衛生,她就急急關門打烊,衝上三樓。雷東寶見她進來就一句話:“飯店關了跟我去小雷家,以後我養你。你兒子也帶上。”
  韋春紅剛坐到床沿,聞言立刻認真道:“不要,這飯店很賺錢呢。”
  “我賺得比你多,你還不如回小雷家給我管食堂去,他們做的菜那個土。聽我的,別總讓男人占便宜。”
  韋春紅這才轉為笑顏,嬌媚地趴上雷東寶厚實的胸膛,“你吃醋呢,是嗎?”
  雷東寶自然不肯承認,“誰吃醋,你嫁我就得跟我走。”
  韋春紅媚眼如絲,笑嘻嘻道:“明天我就跟人說,我是你雷老虎的老婆,看誰以後敢對我不三不四。你說你老婆有誰敢欺負。”
  “那當然。”
  “那你還擔心,你這不是吃醋是什麽。”
  “誰吃醋,行,你愛開著就開著玩,我不管你。”雷東寶被韋春紅顛來倒去不講道理弄得煩死,隨便她去。
  “你當然要管我咯,否則人家欺負我怎麽辦,人家毛手毛腳怎麽辦,還有……我去把環摘了吧……”
  “摘什麽環?”
  “我要給你生兒子!”
  這一下,雷東寶反而覺得不真實起來,雙手一撐,將韋春紅撐開一臂之遙,定定看著她好一會兒,道:“電話在哪兒?我打個電話。”
  韋春紅千伶百俐,一下感覺出雷東寶有點反常,她沒像要堅持開飯店時候那樣廝磨著雷東寶改口,而是起身找出抽屜裏的電話機,拉過來給雷東寶。雷東寶拿起電話,看一眼韋春紅,但終究是沒讓她回避,都主動要求人家結婚了,那就當人自己人看。他撥電話給宋運輝。
  “小輝,跟你說件事。我要結婚了,跟你上次見的飯店老板娘,叫韋春紅。”
  “應該的。”宋運輝臉上免不了僵硬,可還是禮數周全,“恭喜你。什麽時候辦酒,我過去一下。”
  “不不不,不辦酒。”雷東寶衝口而出,韋春紅臉上一黯。
  宋運輝沉吟片刻,道:“大哥,我們還是親戚。”
  “對,不會變。你爸媽還是我爸媽。什麽都不會變,你相信我。”但雷東寶隨即電擊般地翻開左手掌,看著已經看不出一絲墨汁的肉掌,內疚地道:“我說話不算數,你也別信我。”
  “你什麽話,我們都為你高興。辦幾桌酒吧,別虧待她,她對你很有情。”
  雷東寶看看臉色有些僵硬的韋春紅,道:“知道了。我明天去你爸媽那兒,有情況再跟你說。”
  雷東寶放下電話,直捷了當地對韋春紅道:“剛才是我小舅子,他要我對你好點,要辦酒。你明天跟我一起去趟丈人家,見見她爹娘,以後他們也是你爹娘。”
  韋春紅心裏有些堵,可還是柔順地道:“你小舅子我上次見了,真是個儀表堂堂的男人。他那麽大度講理,他爸媽也一定是講理的好人,我能有這樣的爹娘,那是修來的福分呢。酒席的事兒還是聽你的,就別辦了,我倒是沒什麽,你是大名鼎鼎的書記,我們都是二婚,被人背後指指戳戳不值得。改天我把兒子叫來,以後你就是他爸了,以後我們娘兒倆都靠你啦。”
  雷東寶這才有些真實感,攬住韋春紅,卻又想起一件事,“你還沒給我吃飯。”
  宋運輝放下電話,問同住一個簡易寢室的方平要了一枝煙,走出去對著曠野悶吸。終於還是有這一天了。宋運輝很想否認自己的私心,可也清楚自己並不是真心祝福。但是又能如何?早知這是不可避免的事。他深深吸了兩口曠野的清新空氣,心想,最終還是隻有自家的一家,管住自己的家,五口人,抱成一團好好過日子。
  正想著,方平跑出來叫他,“宋廠長,美國來電話。”
  宋運輝連忙扔下煙頭,跑回寢室。對方卻是虞山卿,他強笑道:“裝鬼弄神幹嗎,還真美國佬了?”
  “唔,跟你說正事,十萬火急,怕人晚上守電話的聽見中國話不肯傳達。聽說了?”
  “聽說什麽?別打啞謎兒。”
  “唔,不連累你,具體不說,總之,禁運了。你有所準備吧,回頭放開了的話,這生意還是我的,說好了。”
  宋運輝腦袋“嗡”地一下懵了。東海項目難道真要一波三折,把這三個折都顛簸一遍才罷休嗎?宋運輝放下電話對著方平發怔。他幾乎在第一時間就想到無數可能,第一時間料到自己因此即將大落的處境。他心中無比苦澀地想,他怎麽這麽倒黴。
  宋運輝不由自主又朝外走去,他心裏憋悶,需要大口呼吸清新空氣。方平旁邊聽了個七七八八,也大致猜到虞山卿電話裏說的是什麽,跟著傻眼了。如此一來,東海項目還能不停滯?可東海項目怎麽能停?他還等著在此實現心中熱血彭湃的理想呢。而且,項目停了他該去哪兒?回金州?回去金州還有他原先殺岀血路趟過獨木橋得來的位置嗎?
  方平也是不由自主跟著宋運輝出去,走到外麵稍一清涼,忽然想到,宋運輝這人遇到大事時候喜歡閉門靜思,他此時上去打擾似乎不智。方平看看手中不意間帶岀來的蒲扇,心說既然跟了,不便忽然折回去,索性趕上幾步,將手中扇子交給宋運輝,盡量平靜地道:“這兒的蚊子都不拿香煙當蚊香,還是拿把扇子的好。”
  宋運輝卻是沒留意到方平跟出來,忽聞身後有聲響,吃了一驚,回過身定定看住方平很久,才歎了聲氣,“你說,怎麽會這樣?”
  “我們的項目,黃了嗎?”
  “按原計劃,暫時得黃,沒法實施了。”
  “這個暫時不知道得多久,部裏會怎麽處理我們的暫時。”
  “不知道。”宋運輝自己也正沒頭緒著,隻會借著吸煙,長長地吸氣,“這大概是誰也料想不到的意外,估計誰心中都沒補救措施等著,包括部裏。既然如此,如果我們搶先提出可施行的備用方案,會不會在部裏起到先入為主的效果?”
  方平急切地道:“是,是,隻能死馬當作活馬醫,隻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否則……我們還回得去嗎?”
  宋運輝一愣,他倒是沒想過回不回不去金州的問題,他岀金州時候已經破釜沉舟,已經無釜可破,無舟可沉,他壓根兒就沒想過回去,他心裏從來就是不成功則成仁。他沒想到,方平他們跟他略有不同,他們還有其他選擇。按說,他是當初煽動方平等金州人士搬出金州的主力,在如今的形勢下,是罪魁禍首,他心中也想到,如果項目失敗,方平他們當然可以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但回去哪兒的時候,那兒還有原先一步一個腳印陣地戰似地打下來的堡壘等著他們嗎?似乎,他現在應該向方平他們這些從金州來的說聲抱歉,給予撫慰,但是,話到嘴邊,他卻改腔,強硬地道:“回去?比你後進金州的小宓已經坐了你原本的位置。你有退路嗎?”
  “沒有,可東海項目怎麽辦?沒有進口主機怎麽辦?”
  宋運輝想吼,他怎知道,他也想找人問呢,他又不是神仙。可他克製了,他必須對方平們負責,也對自己負責,而不能自己先崩潰給他們看。他強自冷靜地看著方平,拿蒲扇指著燈火輝煌,不時傳出甩老K聲的宿舍,道:“你立刻回去告知老馬他們,並一個個寢室地傳達虞山卿的這個電話,等候立即開會。我隨後就到。”
  往往人在迷茫的時候,一條明確可行的指令能打斷人的胡思亂想。方平從宋運輝的冷靜中似乎得到什麽啟迪,什麽力量,立馬答應著趕去通知老馬他們。
  宋運輝看著比他晚一年畢業分配進入金州,其實年齡還比他大幾歲,機遇卻大大不如他,如今是他在東海項目心腹的方平的背影,心中一陣陣的躁。他雖然讓方平通知緊急開會,可他心中根本還沒方案,他心裏現在也是除了“怎麽辦”,其他什麽都沒有,他要不是被方平送扇子打斷,這會兒可能還沉浸於震驚之中無法自拔呢。可是,他已經通知了開會,他相信,老馬聽到這一天大消息也會急著召集眾人開會,屆時,他能不能站在主席台上,問大家一聲“怎麽辦”?不能。他剛剛清楚他不能問,他問了,就是把大家都推向積極尋覓退路的道路,如此,人心散了,東海項目也算是走向不歸之路了。至少在無法預期的一段時間之內,大家將生活在無望中。但不說“怎麽辦”,難道他還能說出“這麽辦”來?事實是,無論他能不能說,他今晚必須說岀“這麽辦”。他必須像剛才一樣果斷斷絕方平他們的思歸之心,收攏人心,以後才能會後用好幾天想出辦法,徐徐以圖之。
  隻能如此了。宋運輝深感肩頭擔子之沉重。可如此,也恰恰激發了他年輕人特有的鬥誌。他揚眉向天,暗暗起誓:看我,再越新坎。
  宋運輝走進會議室時候,大家也正陸續走進會議室。老馬焦急地招手讓宋運輝過去,低聲密語:“消息屬實?”
  “屬實。”
  “咳。”老馬連連搖頭,“你太心急了點,起碼我們先小範圍討論岀個結果,再向上級匯報獲得批準後再公布啊。”
  “估計瞞不住。”
  老馬有些茫然地道:“也是啊,這幫年輕的,個個……”
  一個主管辦公室的探過身來道:“馬廠長,人員到齊了。”
  老馬立刻收起心中的迷茫,大聲道:“大家安靜,大家安靜。東海項目已到存亡關口,我們召開緊急會議,群策群力,共同研究討論走出困境的方案,先請小宋講解事情來龍去脈。”
  宋運輝點點頭,以四平八穩的冷靜聲音,道:“具體的,小方已經逐個寢室傳達,我這裏不再贅述。我們現在麵臨的是‘怎麽辦’的問題。如馬廠長所說,現在該是我們群策群力,研究商議對策的時候。我拋磚引玉,先談談我的三個候補方案。首先需要明確的是,所有方案,都建立在東海項目必須堅決推行下去的基礎之上。國家已經投入無數財力,我們個人也已經投入無數精力在東海項目前期上,我們無法後退,我們沒有退路。”
  宋運輝看看老馬,見老馬眼中跟大家一樣有著急切地期待,期待他講出三個候補方案,他心中雖然沒底,雖然那三個方案隻是他幾分鍾內一蹴而就的幌子,可他依然得理直氣壯地講出來。他眼前不覺晃過若幹年前的那個小小少年,第一次走上金州頂級會議的講台時候雙腿顫抖如糠篩那一幕,可那時候他卻胸有成竹。如今他心中沒底,可他穩坐,他冷靜,他甚至都不需用轉動鉛筆掩飾心中的不安。
  “我的方案。一,全麵采用國產設備。這是原先最不被看好的方案,但現在不能不提上議事日程,這個方案的好處是,能保證進度,同時降低投資。二,盡力提高外圍配套設備的國產化率,但保留原先設計的高配套參數,而預先采用國產主機先配套生產起來,先上馬一個一期工程,對國家對自己都有個交待。期待未來事情出現轉機,改造一期,換上進口高配主機,同時展開二期。通過金州工廠對舊設備改造的先例來看,這個方案可行,但是往後一期改造浪費財力較大。三,外圍同二,盡力提高外圍配套設備的國產化率,保留原先設計的高配套參數。但我們在采用國產主機之前,與主機生產廠家通過技術合作,改進某些設計指標,提高主機性能。這個方案不確定因素很多,同時耗時方麵是個無底洞。請大家一起想辦法,也可以就已經提出的方案展開討論。”
  宋運輝麵對著會場上所有同事猶疑不定的眼光,侃侃而談自己的三個方案,雖然這三個方案他都來不及打個腹稿,臨時組織一下語言,但既然談出來了,他卻越來越感到,似乎隻有這麽三個方案可行,他的考慮已經夠全麵。他仔細觀察大家嚴重的焦燥漸漸被他的話安撫下來,看著大家開始聚精會神記錄他的三個方案,並跟著他一起思考,他索性一發不可收拾,打亂原定發言步驟,一個人唱起獨角戲。
  “說到與生產廠家合作,自主改造設備技術性能的不確定性,我們索性也擺擺其他可能發生的不確定事件。萬一事情很快有所轉機呢?萬一正好有友好鄰邦叫賣可供配套的二手設備呢?還有很多。出現那麽多萬一的時候,我們以何種方案應對,最可保質保量?我看我們立即成立三個研究小組,大致就三個方案進行可行性分析,盡快得出結論,上報上級機關批準。馬廠長,你看怎麽樣?我們必須趕在上級機關產生否決東海項目的念頭之前,先入為主,扭轉上級機關的觀念。我們東海項目不能停。”
  老馬的腦袋才是被宋運輝的侃侃而談先入為主了。他的腦袋剛剛被方平的急吼吼通知抽成真空,還沒來得及產生自己的考慮,宋運輝的觀點已經入情入理地長驅直入擺到他的麵前,他的腦袋身不由己。他點頭,道:“應該抓緊,事不宜遲,今晚就點兵遣將。”
  “是。那我們先行動起來,有什麽紕漏,邊做邊補充修改?”宋運輝見老馬點頭答允,便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靜,大略聽取幾條意見之後,開始調遣人手。某某帶領如下五人負責第一方案,若幹天之內,必須完成ABCD等幾項調查,得出甲乙丙丁結論。第二方案又如何,第三方案又如何,他一一全麵細節,具有針對性地安排下去,而非隻給框架,讓行動人自己想辦法協調完成。雖然這都是臨時而不成熟的想法,但他自信以他過往經驗,總體方向不會錯。在這個十萬火急的節骨眼上,他不願因責任分配不細,出現當年金州人人扯皮會議不斷的局麵。三個方案的責任人確定,然後他雙手撈國界,明確安排後勤和辦公室兩大部門的進度配合工作,甚至明確到何時給誰訂什麽票去那兒。工作分配完畢,讓秘書當場形成會議紀要,所有責任人在各自責任後麵簽字畫押確認自己工作。
  會議結束得很晚。回到寢室,方平臉上不再滿是絕望,他被分配到第二方案的負責,他心裏感覺,宋運輝內心可能側重第二方案,他為自己拿到第二方案負責人的任務而隱隱高興。但他還是盡責地提醒後一步回寢室的宋運輝,“會議最後階段,老馬臉色不大好,還有其他兩個。”
  宋運輝疲累地搖頭:“看到了,他們不滿我越界指揮。可奇怪,剛才我們五個人短暫的碰頭會,他們倒是沒提起。”
  “他們會不會心懷怨氣,後發製人?但估計他們暫時不敢亂來,大家現在都指著項目得以延續,如果被誰給阻攔了,誰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宋運輝想了會兒,歎道:“但也不能不防啊,你跟他們幾個都幫我留意著點。”心裏說,唾沫星子頂什麽用,又不能把活人千刀萬剮了。遇到個厚臉皮的,對唾沫星子刀槍不入。
  熄燈上床,宋運輝久久不能入睡。他剛才其實不像方平心中猜測的那樣,因為心憂項目,急切之下侵了老馬等三個人的職權。他其實是在看到老馬一再地在會議上當場拍板同意他的安排之後隱約生出一個激進想法,現在回想起來,也沒得出激進想法的確切定義,但是,他想到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從今天開會來看,他發現,在遇到大事件的時候,其實絕大多數人心中沒有一個確定的行動指南,包括他自己也沒有。但此時如果有誰跳出來拋出讓人眼前一亮的議題,大家順理成章就把這議題接受了,就跟溺水的人撈到救命稻草一般,也不管其中有多少缺陷和不足。關鍵在於有誰敢承擔責任,拋出議題。而人又大多不善於拒絕,就像有篇心理學文章說的,人不善於說“不”。人心被先到的議題占領了,就給先入為主了,再想扭轉,需得加倍努力才行。
  宋運輝心想,他今天其實是歪打正著,憑著一腔子的責任心,意外創造出一個方案議題,將眾人從迷茫不安中引導出來,找到事情可做,短暫解決盼頭問題,他同時無形中成了一隻頭羊,他也當仁不讓地做了。但究竟他能帶著眾人走向哪裏,該輪到他迷惘了。可前狼後虎,輪不到他奢侈地迷惘。他想到會議當時隱約產生的,至此他還不敢深想的激進想法,心說他這回是自己把自己拋到風口浪尖,自己把自己送到鋼絲繩上走鋼絲,等待他的是成王敗寇的極端命運。
  他思索良久,終於還是決定照著今晚會議的工作強勢,不屈不撓地繼續下去。他已經厭煩每次他提出方案,被五人集團討論來討論去,最終還是采用他方案的官僚拖遝作風,他也已經厭煩本該屬於服務部門的後勤人事辦公部門人員拖延工程技術進度。他知道自己的思想受了某些西方企業管理思想的影響,但他不準備妥協,他衝出金州,要求來一個新興企業是為了什麽?就是為了自主自強,擺脫死氣沉沉的官僚體製。或許,這回的困境也是一個難得的機遇,難說得很。
  他推測了很多老馬他們可能有的消極反應,他大膽潑辣地製定由他絕對主導的後續工作方案。他還準備用個什麽辦法把五大員之一的財務老劉抓到圈子裏。這一晚,他想了很多很多。
  而從這一晚起,他因為想得太多,經常失眠。
  他搬出過去一車間改造時候獨自控製工作進度的方式,不給旁人插手機會,步步為營,讓手下諸人個個唯他馬首是瞻。他利用當初老徐引見的上級領導關係,熟門熟路上門拜訪,爭取東海項目繼續進行。因為他爭取的項目經費落到財務口袋,財務老劉漸漸與他站到同一陣營。而東海項目的計劃隨著三項可行性分析的開展,和上級部門的指示,雖然已經改得麵目全非,不再是最初設定的最先進最高效,可畢竟是得以延續了。
  這期間,宋運輝總是搶先拋出一個又一個充滿刺激的議題,裹脅著大家害怕擔憂退回原單位的情緒,激勵著大家一步不離地跟著他前進。外人看來,這麽多人的這等努力,甚至有點瘋狂。到最後他從上級部門回來,慷慨激昂地告訴大家,“我們”的東海項目,通過“我們”所有人背水一戰般的不懈努力,終於又回到“我們”手中的時候,在大家的一片歡呼中,所有無法參與項目可行性調整工作的人自然而然地被邊緣化了,自然而然地被排除到“我們”之外。那些人,包括老馬他們三個。而曾經是老馬他們三個帶來的人,有些心不由己地被宋運輝裹脅,有的則是觀望之後做了牆頭草,當然也有死忠的。
  宋運輝當然也高興看到自己實際掌控了東海的局麵,但他也牢記老徐特意找他去千萬叮嚀他的話,老徐說,他實在是太年輕,他還得隱忍幾年,繼續頂著老馬這麽個頂頭上司隱忍幾年,等三十過幾歲,才能坐上主位。否則,好多人心理上無法接受。這是宋運輝近期最大的沮喪。年輕有時竟也是不足。
  老徐也很高興由他提出的東海項目得以絕境逢生,這也關乎他的仕途。對於其中曲折,他一直深切關注,尤其是對於宋運輝這個人,他沒想到,沉靜的宋運輝卻能在東海項目卷起這般狂熱,他想,不知宋運輝是怎麽把握大夥兒的七寸,煽動得大家都拋棄原有門戶跟著宋運輝走。但無論如何,他看出,宋運輝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而宋運輝目前,已經發展到適合走入他圈子的資格,他決定更拉宋運輝一把,施恩於前。所謂識英雄於微時,他也算是識宋運輝於微時,但他於宋運輝微時發展時候伸手太少,他現在伸手還來得及,他要讓宋運輝注定成為他的圈中人。大家,互惠互利。當然,他也更提防起宋運輝的能量。
  
  雷東寶雖然說了“明天”帶韋春紅參拜宋家父母,但他畢竟不是真魯莽,他回頭想了後,先把這“明日”複明日了,按正常程序,先帶韋春紅見他老娘。
  令雷東寶想不到的是,原以為老娘那兒的程序最容易走,隻要帶人到她麵前說明一下,問題便告解決。沒想到雷母的眼光如今水漲船高,當年能認可即使一個殘疾姑娘做媳婦都好,現在卻是將兒媳定位於黃花大閨女,雷母看著韋春紅頭頂的那頂寡婦帽子滿心不快。她兒子,省長嘴邊都掛著的小雷家堂堂書記,怎麽能找個她認為最不可能的又老又醜的寡婦?
  雷母撇開兒子的介紹,和韋春紅的一口一聲“媽”,徑直來一招黑虎掏心。她都不肯降低身份麵對那個不可能成為她兒媳的女人,而是直接問兒子:“你前陣子常晚上不回來睡覺,都睡她那兒嗎?”
  雷東寶答應:“對,都生米煮成熟飯了。”他對老娘這種陌生的態度很是驚訝。
  雷母不屑地道:“自打二十六年前你爹上山,你老娘一門心思守寡,兩眼看都不看其他男人一眼,神仙來也沒用,一直把你養得這麽出息。現在思想解放了,寡婦再嫁沒什麽,我作為幹部家屬也不能反對。但誰同意寡婦半夜肉緊,招一個野漢子過夜?你們一對野鴛鴦有臉走到大白日底下沒皮沒臉,我沒法,我寡婦門前清靜一輩子,我不招沒皮沒臉的進門。都給我滾出去,我死也不答應你們結婚。”
  韋春紅饒是伶牙俐齒,此時也知道不是辨白的時候,更不能奮起駁斥,她隻拿眼睛看雷東寶。雷東寶卻是被他娘說到痛處,他雖然答應與韋春紅結婚,可心裏持著的還是舊觀念,覺得韋春紅倒貼上來太不莊重,老娘一說就中。但他還是替韋春紅道:“這事怪我,跟她沒關係。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要什麽,別人攔都攔不住。春紅已經是我的人,我們結婚天經地義。媽你什麽都別管,你等著年後抱孫子。”
  韋春紅聽雷東寶一口攬了所有責任,心下感激,她找的人硬是有擔當。但她聽雷母又道,“以前運萍擺出去,人人見了都說好,說是我們雷家上輩子修來的福氣。這個?給運萍拎鞋都不配。東寶,我辛辛苦苦拉扯大你,沒別的要求,隻想看到我兒子日子過得太太平平。這種不守婦道的寡婦我不要,我要替你山上的爹做這個主。你要敢背著我結婚,我跳河死給你看。”
  可雷母到底有些怕兒子,說完就撣撣褲子,挺直肩背走了。扔下兒子雷東寶莫名其妙地看著老娘的背影,奇道:“什麽時候一口一句大道理了?”
  韋春紅這才小心地開口:“這事兒不能心急,總得讓你媽理解我們,同意我們的事兒才好。要不你再跟她解釋解釋,或者找個她要好的老姐妹開導開導她?”
  雷東寶想了想,道:“我媽好像隻認士根哥老娘的話,說是級別相當。我送你回去,如果不行,我自己村裏蓋了章跟你辦登記,以後你反正也不肯關店門,你們見不著麵。今天我媽那些話,你別記心上。”
  韋春紅要的就是雷東寶的答應,雖然有雷母那兒的缺憾,但如雷東寶所言,以後反正也不住一起,真辦了登記,國家都認了,雷母哪裏還有話說。什麽跳河不跳河的,那都是耳邊風。而對於雷母的貶損,她雖然生氣,可也能忍,她又不是沒見過世麵的小家碧玉。她溫柔地道:“我怎麽會把媽的氣話當真,唉,都是我不好,惹她不滿意。你千萬別與你媽急,她一個人養大你,不容易,這苦頭我吃過,要不是當年日子苦得過不下去,我也不會拋頭露麵開飯館了。你得體諒你媽。走吧,你送送我到村口搭車,你忙,白天還是別送我去縣裏了。我晚上做幾個好菜,你來……”
  雷東寶照做,真是把韋春紅送到村口。韋春紅上了去縣裏的車,心裏卻是有絲遺憾,遺憾雷東寶的不解風情,去縣裏沒多少路,他還真的不送。
  雷東寶本來就沒什麽風情,但他辦事卻是利落,送走韋春紅,回頭找到士根家,正是中午,士根娘看到他來就避走了。士根一臉為難看著東寶,先知先覺地道:“你別試圖找我老娘去勸你老娘,你老娘已經來過,跟我們表明態度了。還威脅我如果不管好印把子,蓋章放行讓你結婚了,她到我家門口上吊自殺。”
  “操,你還真信她。”雷東寶雖然這麽說,心裏卻是忐忑。他感到老娘這事兒做得出來,他老娘當年如果不是有那麽種不要命的作風,她那麽沒用的人還不一早給人欺負了去。
  士根道:“你還真別不信,你老娘這陣子該到紅偉家了,看起來她是當真的。”
  雷東寶差點無語,鬱悶地問雷士根:“你真不給我印把子蓋章?”
  士根無奈地道:“你別為難我。再說,你老娘到底是你老娘,她的話你該聽上幾分。”
  雷東寶盯住士根道:“說到底你也想橫插一杠子,插手我家裏家事,反對春紅進門?”
  士根忙道:“那是你的家事,我外人怎麽插手。但工作上我聽你話,生活上你老娘是我長輩,我得聽她的。東寶你還是回家擺平你老娘,別讓你老娘到處訴苦,搞得盡人皆知。那多影響你威信。”
  雷東寶又是多方努力,無法從士根手裏取得印章,無奈撤離。他認定士根也反對韋春紅,可士根這個鬼硬是不承認,他也沒法無中生有斥責士根,隻好另想辦法。
  韋春紅原以為跟雷東寶的婚事,最難的是雷東寶的態度,而其他問題,對於那麽能幹的雷東寶而言,應是小菜一碟。沒想到,她去小雷家之後等了一個月,還沒等到雷東寶處理完他老娘的態度。她正明側麵打探了才知,雷東寶在他娘那兒碰了硬釘子,而在村長雷士根那兒碰了個軟釘子。沒想到雷東寶這樣一個堂堂男子漢遇到個人問題也有施展不開的時候。
  韋春紅竟是有勁沒處使,生生鬱悶岀兩顆久違的青春痘來。
  雷東寶最先還吵鬧幾天,但他本來對婚事也沒太大熱情,有可無可,後來被正明那兒的事情一趕,一頭撲到工作上後,不僅去韋春紅那兒的時間少了,結婚登記也沒精力多考慮,事情就給擔擱了下來。
  但雷老虎想和小阿慶嫂結婚受阻的事卻也傳開了,兩人雖然暫時沒法結婚,可大家都把兩人看作一對,以為結婚是遲早的事,雖然都非議韋春紅不配,但對雷東寶出入韋春紅的店子,則是以為理所當然了。
  自然,雷東寶也一直沒帶韋春紅去宋家,因為萬事都還不具備。宋運輝雖然於百忙當中想到這件讓他心裏有疙瘩的家事,可一直克製著不問雷東寶究竟發展得如何。事情,竟然就這麽不鹽不淡地掛了起來,雷東寶倒也罷了,唯有韋春紅著急。可急也沒用,她這回遇到的是個橫的,小事情上麵她的三寸不爛之舌還有發揮的份兒,遇到雷東寶不喜歡的,她偷窺到雷東寶的一張黑臉就不敢施計逼迫了。到底是她更稀罕著雷東寶一些,她最怕雷東寶被她煩了,索性絕了蹤影,就跟上回一樣。
  而雷東寶最近需要煩的事情著實太多。原先通過楊巡牽線搭橋找到的一位電解銅行業高級工程師,忽然來電話說不敢來了。雖然正明信誓旦旦說這一變故不會太影響設備安裝調試,因為出售電解銅設備的電工機械廠答應幫助安裝調試指導生產,直到正式投產。但雷東寶看著正明年輕得差點都看不出毛孔的臉,很是不放心,那麽貴的設備,憑現有的幾條泥腿子,行嗎?
  雷東寶還是拎起行李包,趕去高工家上門展示誠意。高工沒想到這麽個省勞模和市人大代表領導會親自上門,很是唏噓。但高工還是沒答應去小雷家,他說他害怕最近政策風頭有變,最近報紙上有關改革的言論幾乎消失,他這麽個一家之主,家庭主要經濟來源,這種時候在重大決策方麵不敢冒險脫離鐵飯碗,追求不可知的未來。任是雷東寶解釋小雷家那些企業都是鄉鎮編製,屬於集體企業,而非個體,高工依然麵有難色。對此,雷東寶雖然不願看到,但也能理解。他身邊就有一個活生生的現成例子,宋運輝還不是一樣,大好人才,大好魄力,即使被國營企業老舊體製束縛得無法施展,憋得差點悶岀病來,依然不肯“棄暗投明”,任憑他雷東寶年年虛位以待,也不肯答應。雷東寶悻悻地表示了理解,誠懇要求高工再考慮考慮,看風向轉變時候立刻投身小雷家。高工答應是答應了,但兩人分手時候誰心中都沒底,不知道以後會不會真有合作機會。
  回頭,雷東寶就北上又找楊巡,讓楊巡繼續幫忙找業內人士。楊巡當然答應幫忙,無奈楊巡也不是孫悟空變的,他最近忙得無法□,三天兩頭南北兩地地跑。自從聽了宋運輝的鼓動,他去宋運輝所在的沿海城市看了,不僅看到當地暗藏著的發展熱力,也看到宋運輝在本地勢力的發育。
  他太知道這兩者的重要性。前者自不必說,後者,他從自己在東北經營的一波三折經曆中體味岀,上麵有人,那是一件多麽要緊的事。老李那種隻能介紹他認識基層工作人員的關係,已經讓他受惠良多,那麽宋運輝這個開著車子直進直岀市委市府的人,該是怎樣的助力。第一次跟著宋運輝考察一遍投資環境之後,他便收拾了所有材料,趕緊著於幾天後就第二次南下,租房後去當地工商注冊了一個實體,依然用小雷家村的牌子。
  宋運輝塞了一個人給他。楊巡看出尋建祥雖然為人義氣,是個可以幫助看家護院的好人手。可公司初期需要低三下四地辦理各種關係,尋建祥此人顯然不是個能伸能縮的好手。但是既然是宋運輝塞給他的人,他不能不用,他也狡猾地試著壓一些跑政府機關的工作給尋建祥,自己借口北上有事走了。果然,宋運輝再忙,也會伸手相援,有時親自駕車帶尋建祥上門辦理羅嗦事宜。而且沒想到的是,看似耿直的尋建祥,卻很了解官僚的心理,雖然不肯低三下四,卻也能想到其他措施化解難題。楊巡這才感覺這筆買賣不賴。
  而楊巡的試探測出宋運輝的底線,他看出,這個尋建祥對於宋運輝的重要性。當然,他明確得出兩個結論,首先他不能得罪尋建祥,而且得分出口中之肉給尋建祥一份;其次,抓住尋建祥就是抓住宋運輝,那比他想盡辦法籠絡宋運輝更加有效。楊巡有本事把尋建祥敷衍得很好,尋建祥很快就承認楊巡的滑頭而實用的本事,而且也覺得楊巡的滑頭很合他胃口,願意受楊巡差遣。
  尋建祥其實不舍得離開他一手開創的瓷磚店,他是被宋運輝拿舊時關係做幌子軟磨硬泡,話說到如果不來就是存心不想要他宋運輝這個朋友的份上,尋建祥才答應。宋運輝這個朋友,他珍惜得緊。宋運輝說楊巡的企業是他姐夫做後盾,楊巡又是多年朋友,要他多多協助楊巡,就算是幫助他宋運輝,尋建祥信了,雖然以後很快看出似乎不是那麽回事,但那時他那些原本聚在瓷磚店喝酒發牢騷的朋友一個個又因鬧事被捉了進去坐牢,包括熊耳朵,他這才猜出宋運輝的用心。他問宋運輝幹嗎不明說,宋運輝說能明說嗎,有些人講起義氣來連才剛積累起來的身家都可以不要,道理講得明白嗎?隻能以毒攻毒,搬出更深的交情轉移視線。尋建祥聽了隻會“嘿嘿”地笑,拿筷子頭指著宋運輝,給予一個字的評價,“奸”。好友麵前,宋運輝一口承認,若有所思地說,他現在發現自己還真比較“奸”。
  尋建祥的到來,不僅解決宋運輝心中一直以來對好友的擔憂,也給宋運輝帶來莫大的心理支持。尋建祥不認別的,隻認朋友的性格,雖然進進出出一次,有所收斂,可本性難移,遇到好朋友還是水裏水裏,火裏火裏。宋運輝到了尋建祥那兒,就跟到了港灣,安全停靠。宋運輝心中最清楚他如今走鋼絲之險,雖然工作場合他給人一言九鼎的穩重和沉著,可心裏到底是緊張,到底是沒有把握。這一切,他現在可以跟尋建祥說。
  尋建祥在金州時候雖然吊兒郎當,可他不笨,再說一直處於最底層,往上看到的都是屁股,對於大工廠那一套他門兒清。這與程開顏不同,程開顏一直是既得利益者,對於大工廠官僚體係的複雜無法有深刻體認。宋運輝說的,尋建祥全清楚,本來這就已經足夠,更好的是,他還能從自己角度給宋運輝提供意見建議。宋運輝悶了,就開車到城裏,找尋建祥胡說八道一通說了,第二天就恢複正常。尋建祥雖然清楚官僚體係,可真為了辦事對機關工作人員低三下四了,就滿心窩火,需要找宋運輝撒氣。可往往他還沒喝舒服,酒氣就已經把宋運輝熏昏了,看著一貫沒有酒量的宋運輝,尋建祥就會心軟,嘿,當年那個倔強又沉默的小子,沒想到現在混成這麽大方的人樣來,這麽多年不知吃了多少悶虧沒處說出,這種人,真會憋岀癌來。
  尋建祥下決心負責疏導,他的疏導辦法很科學,他經過多次試驗,已經測出宋運輝多少酒精下去會放開了罵人。他就專門控製那個量,反正他的酒量在宋運輝麵前那真是綽綽有餘。宋運輝其實也知道自己喝酒下去會開閘,但是他信尋建祥,他平日看見老酒關閘很緊,但到了尋建祥麵前就不拘束。兩人雖然不常見麵,但見麵就關起門來喝酒吃肉,惡性惡狀一如土匪。
  等終於千辛萬苦將注冊手續完備,楊巡的計劃才正式進入實施階段。他想辦一個日用品批發市場,他覺得電器電料的生意範圍太狹窄,做不大,而吃喝用度的日用品和食品的批發才是永遠的大市場。但他心中也沒底,仗著尋建祥的麵子揪住大忙人兼高人宋運輝談了自己的想法,宋運輝讓他調查一下本市類似產品的交易額是多少,確定了市場規模再定。他聽了兩眼一黑,不清楚從何著手才能完成宋運輝嘴裏所說的高深調查。
  既在正規大工廠呆過,又自己開過小店的尋建祥算是旁觀者清,明白宋楊兩個人是雞同鴨講上了。他插嘴道:“這問題不用調查,本市一百萬常住人口,那得多少小店才能滿足。我們隻要打出批發價牌子,那些娘們就是蹲天邊的也會飛過來。隻要小楊有辦法做到全部賣的東西都是批發價。”
  宋運輝聽了覺得有道理,笑道:“這辦法可行。你看前兩年隻要稍微風傳漲價,即使隻漲一點點,大夥兒都能大車小車往家裏搬吃的用的。關鍵是全場批發價這一點,小楊能做到嗎?”
  “那不是大問題,門道我清楚,我們電器市場也是這麽在做。但隻能做到對批發進貨的大戶全場批發價,對隻買一斤醬油一斤鹽的生意,沒辦法。”楊巡這才恢複過來,侃侃而談。“我的意思就是做這麽個市場,剛才可能我口才差,沒說清楚……”
  “你口才還差?是我理解錯誤。”宋運輝莞爾。
  楊巡嘻嘻地笑,道:“上回宋廠長通過商業局幫我找的那塊地方,我沒良心,覺得地段受局限,以後想擴比較困難。這是我北方那個電器市場現在麵臨的最大難題,地方就那麽大,我就是再有本事也變不出更多店鋪來,隻能眼睜睜看著賺錢機會溜走。我打算找個地盤大一點,位置可以郊區一點,但隻要交通方便的地方就行。那種地方價錢還便宜。”
  宋運輝看住楊巡,一針見血:“咳,大地塊……你有那麽多資金?”
  楊巡肅然道:“需要宋廠長幫忙。能不能買地塊的錢分期付款?”
  “你手頭多少錢?給我確切數字。”
  楊巡不假思索,就給了一個翻了幾倍的數字:“一百五十萬。”
  宋運輝一驚,心說好小子,看上去也就一普通人,竟然手頭掖著一百五十萬。但他粗粗算了下,搖頭道:“隻夠上麵建築的開發。”
  “市場建築的開發也是分步走,就跟我那個電器市場一樣,賣了開發出來的店鋪再造新的。”
  宋運輝沉吟:“也行,滾動開發。尋建祥,你也把你的那些錢投進去,占一部分股份。夠百分之十嗎?”
  尋建祥還沒明白,楊巡已經門兒清,立馬搶著道:“夠百分之十。大尋能拿出多少就多少,我們到時立個協議,就照百分之十的比例算。”
  宋運輝也不等尋建祥表態,就道:“就這麽定。我有個意向地段,在我們廠準備開發的職工宿舍區附近,明天我先聯絡下,小楊這幾天做些跟我登門拜訪的準備。”
  楊巡一聽這個地段的方位,便已經清楚這事兒幾乎可以說成了大半,因為這地段宋運輝能發揮極大作用。雖然尋建祥占百分之十的決定有些割他的肉,但是,值。
  尋建祥最後閉口不言,隻是看著宋運輝若有所思。等宋運輝告別,他攔住楊巡自己送出去,才道:“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宋運輝道:“小楊那兒的工資不可能高,他也不便在單位裏分配不勻,意外多給你工資。你以後成家立業的費用,得從那個百分之十裏麵掏了。我看好小楊,這個百分之十,水分很少,以後都是鋪麵房子之類的幹貨。沒什麽不好,小楊要是覺得不合理,他會反對。”
  尋建祥看著宋運輝,忽然感覺有些陌生。雖然心裏很清楚,宋運輝那是全心全意幫他的忙。他回頭想了一夜,回家挖出所有細軟,把能變賣的賣了,又問朋友借了一些,將力所能及能找到的錢交到楊巡手上。
  楊巡倒是吃驚,他本來是沒打算收到尋建祥一分錢的,這下對尋建祥有了不一樣的認識,把尋建祥從宋運輝的身影下獨立了出來。宋運輝知道後沒意外,這就是尋建祥的性格。
  但尋建祥再努力,他的錢對於楊巡的事業而言,依然是杯水車薪。楊巡的錢哪有一百五十萬,那是他為了要宋運輝幫忙,毫不猶豫成倍擴大的數字。隨著宋運輝果真依言幫他找到地塊,他在宋運輝牽線搭橋之下與供地方達成分期付款協議,對錢的需求就日漸緊迫起來。
  楊巡先是忍痛賣了他寶貝疙瘩似的電器市場,因他更看好現在的日用百貨批發市場的前景,他毅然壯士斷腕。又問朋友四處借錢,根據現有銀行利率,他給翻倍的利率。他媽也幫著四處借錢。
  楊母這一輩子為人聲譽極好,為人做事原則性強,無可挑剔。因此人們看著楊母的麵子,都願意借錢給楊母。楊母也是辦事認真,一筆一筆記錄得分毫不差,借條上麵還清楚寫下,還款時候利息共計多少。楊巡本來不要老娘插手,怕她累著,但楊母不依,她既然知道了大兒子需要什麽,而她又好不容易在這事上能幫得上忙,她非幫不可。她雖然擔憂著大兒子拿那麽多錢過去,以後會不會還不出來,甚至跌去年那樣的跟鬥,可她在人前卻是以最肯定的語氣給借錢給她的人打氣。當地已經有不少人出門做生意,手頭有些錢的人竟有不少,這家幾百,這家幾千,積沙成丘,楊母一次次讓楊巡回來拿錢。
  這個時候,已經懂事的楊速考進高中中專,稍微懂事的楊連考上重點大學,都遠遠地住宿舍深造去了,隻有最不懂事的楊邐陪著她。對於最小的女兒,楊母一直是寵著養,不讓知道人間疾苦,她認為女孩子一輩子有的是機會吃苦頭,在娘家時候,能多給女兒多少好日子就給多少,即使以前經濟困窘,需要兩個兒子出門賣饅頭時候也不苛求女兒。因此,楊母即便是心中很有壓力,尤其是看著借款越來越多,壓力越來越大,她還是一個字都不會與楊邐說。自己極端省吃儉用,將地裏的產出也挑去街市上賣,楊邐周日回家的時候就跟什麽都沒發生似的,依然菜桌上有葷有素。
  楊母以自身信譽幫楊巡借來的錢,給予楊巡極大幫助,令他可以從最棘手的資金問題中脫身出來,楊巡當然知道身後那些超過銀行利率一倍的借款利率壓力,他既然已經放棄北方的電器市場,就在新項目上全力以赴,爭取早完工一天是一天。
  宋運輝有時進城辦事拐過去看一眼,常看到楊巡和尋建祥兩個自己挽起袖子當小工,拌水泥,挑沙灰,又不忘吆喝幾聲督促施工進度。宋運輝看著心中感慨,這等精神,如果拿到他現在主持的東海項目工地上,那就是火箭速度了。而他東海項目的速度其實已經受到上級部門關注,引為典範。可還是比不上楊巡工地的精神。
  楊巡一點不會忘記抓住宋運輝這麵大旗搖啊搖,需要用什麽建築材料,隻要能搭上東海項目這條大船,他就奮力攀上,能省一點是一點,有時都不用宋運輝勉為其難地出麵協調,他自己有辦法搖著大旗把方方麵麵唬的唬了,揉的揉了,拿到旁人難以想象的最低價。
  這一點,尋建祥簡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跟著楊巡做,雖然累,可有奔頭,日日項目都有前進,天天都能看到自己進步,尋建祥很是快活,他心甘情願地苦幹。他是工地上最好的督工,比圓滑的楊巡更好。他黝黑健壯的身子往工地一豎,幾年坐牢練出來的狠話一砸,多年打架造就的身子骨一亮,誰都怕他。工地這塊男人的領地有時候需要最原始的實力來說話,尋建祥就是最好的發言人。
  楊巡也慢慢開始著實敬重真心一起跟他實幹的尋建祥,引之為心腹。他細細揣摩了一遍尋建祥的性格和經曆,估摸岀宋運輝對尋建祥這麽真心是什麽原因,更認可尋建祥這個人。
  對於開一家市場,雖然是迥然有異於電器市場的日用百貨批發市場,可楊巡認為,套路還是一樣的。等市場兩層樓框架的建築物豎起來後,他便放心地把建築現場交給已經被他摸透心思的尋建祥,自己跑各大機關,辦理各種手續。都是在東北已經領教過的,有些甚至是被惡意教訓過的,這回重新開始,他自然是將事情預先做到完美。有宋運輝幫他在機關開道,他辦事比在東北順利許多。他擁有了很多與領導合照的照片,偶爾拿出來亮亮,可以事半功倍。
  尋建祥最擔心的是鋪位賣給誰的問題。他私下裏找幾家辦得興旺的個人小店打探,解釋說有這麽這麽一家市場,問小店願不願意進場擺攤兒去。小店老板大多數會說,本店生意好,靠的是獨一無二的地段,何必搬去市場跟別人一起搶生意。尋建祥想著有理,小店不願進場,換作是瓷磚市場,他去年開瓷磚店時候也不肯進場,而那些國營批發店本就是坐北朝南的,更不會進場,到時候市場靠喝什麽維持,西北風嗎?人若少的話,還真不缺西北風。尋建祥很是擔憂。
  宋運輝為了尋建祥,一直關心著市場的運作,有空就打電話來問。但今天他打來電話,並不是為問進度,而是問尋建祥一個私人問題,“大尋,你知道女人家紋眉紋眼線算什麽東西?”
  尋建祥不防宋運輝問起這個,想了想,道:“有啊,今年聽說還挺流行的,搞得女人一個個眼眶墨黑。”
  宋運輝在電話那頭一拍腦袋,“嗚”地一聲,“就那種?就那種?天哪……”
  尋建祥奇道:“怎麽了?不會是你孩子媽也紋了?嗬嗬,你晚上看見要做惡夢了。”
  “天哪,金州那幫娘們怎麽越來越低級趣味。”宋運輝差點咽氣,程開顏剛才電話裏興高采烈地向他匯報,說紋了眼線眉毛,春節給他驚喜,還說跟幼兒園阿姨們一起去紋的,還下好多價。宋運輝想到曾經見過的那種熊貓不像熊貓,野貓不像野貓的眼睛,無語。
  尋建祥想著好笑,道:“金州那幫娘們都是閑著沒事幹的……”
  宋運輝看著手中深綠色的中華鉛筆,猶如看到程開顏臉上兩條碧藍的臥蠶眉和熊貓眼線,無奈搖頭,將鉛筆扔了。“楊巡在不在?又是出去喝酒?”
  “是啊,你說急不急,都眼看著元旦,我們還說趕著春節前的場子,一定要春節前開業,可他每天晚上喝得讓人架回來。那些商鋪讓誰來買啊,還是沒影兒的事。”
  宋運輝沉吟道:“你別替他著急,他以前開電器市場,差不多的形式,他知道找誰進場開店。再說他年輕,喝醉了睡一覺就活,晚上喝酒不影響進度。”
  “他以前做電器,當然知道找誰進場,可現在做日用百貨,八杆子打不到一起,他找誰去?”
  “他做電器之前,是賣饅頭,分起門類,該是食品。後來改做電器也是做得好好的。你放心他,楊巡有他的路子,他天生是個生意人。”
  尋建祥有些不置信,但還是道:“唉,你天生是領導,放權放得那個徹底。你們家屬樓怎麽沒完沒了的,早點造好,也算能給我們帶來一些生意。”
  宋運輝歎道:“我也盼著早點造好,可最近這天氣。我得早點把他們母女倆接過來,咳,否則哪天指不定把我女兒的臉也紋了。”
  尋建祥想到那麽冷靜的宋運輝能被妻子搞得唉聲歎氣,有點想笑,又不明白宋運輝幹嗎把紋眉這種事看得這麽嚴重,大家都在紋,又沒什麽,紋了還是女人。他把辦公桌拖開,拉出兩片泡沫塑料鋪地上,又抱岀褥子棉被。這種白天當老板晚上睡地板的日子雖清苦,他挺喜歡。沒想到才鋪好床,楊巡跌跌撞撞回來了。楊巡進來就抓起桌上的涼開水喝下幾大口,有些含糊不清地道:“工商……工商今天答應我們,進來擺攤兒的都能用市場攤位統一注冊。稅務那兒也有眉目,開發票都通過我們市場財務室一道口子。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回,把營回……”
  “啊,這麽快就批下來了?想不到,還以為會照著程序拖到春節前。那我們下一步就開始賣攤位?”
  “租……當然租,否則錢都沒了,每天給包工頭追著要錢。”楊巡一邊說著,一邊涎著臉想搶占尋建祥剛鋪好的被窩,被尋建祥一把拎走。但即使再醉,楊巡嘴裏一個“租”和一個“賣”字絕對不會搞錯。
  尋建祥看著楊巡胡亂鋪床,伸手幫忙,一邊問:“怎麽租?我幾天問了幾家小店,他們都不願進市場。”
  楊巡嘀咕:“怎麽租?這麽租。小店當然不肯來,你得挖出小店後麵供貨的。我明天趁熱打鐵去工商把手續拿出來,後天開始租鋪子,你看著,保證一天租三個鋪。”
  “什麽辦法,說說,我一起做,一天租它六個鋪。”
  “不說,哼,賣關子,哼……”楊巡唧唧哼哼地翻個身睡了,鞋子都沒脫,還是尋建祥看不過眼幫他脫了。
  尋建祥想到宋運輝的電話,心說楊巡還真是有一套,這麽快,不到元旦就把工商稅務這兩個最要緊的解決了,看來租鋪子應該也不是問題。都不知他怎麽解決的。
  不想半夜冷空氣到,兩個男人都不肯半夜起來關窗,凍壞了一個楊巡。楊巡起床鼻涕眼淚,眼睛紅得像小兔子,尋建祥建議他休息一天,明天再去工商。楊巡頂著一頭亂發,柔軟地發了陣子呆,卻搖搖晃晃起來,吸著鼻子道:“不行,明天他們就該不認識我了。”
  尋建祥看著楊巡連眼睛都睜不開的樣子,隻得道:“我載你去。”
  楊巡沒吃兩人經過一個小攤買下的大餅油條,隻喝一碗豆腐腦就走。一路蔫頭耷腦,到工商局門口,聽尋建祥一說到了,他就跟吃了一顆仙丸,立刻感到自己有很重要的事要做,絕不能縱容自己屈服於小病小痛,便貌似輕快地跳下來,還衝尋建祥回頭一笑,但沒走幾步,就一個趔趄,差點被不到十厘米高的台階絆倒。尋建祥看著寒磣,上去一把拽住,可楊巡卻直著眼睛堅決地道:“今天一定要辦,非辦不可。”
  “你這樣子,別做錯事才好。腦子還能使嗎?”
  “我現在全身就隻剩腦袋好使了。唉,別夾著我,多丟份……”但還沒說完,楊巡就眼尖看到一張熟臉,忙扯起沙啞嗓子招呼:“郭處,你看你昨天的火力,我今早差點起不來。”
  郭處狀態不大好,看上去一夜宿醉未消,但看見更悲慘的楊巡,就笑了,“怎麽,損兵折將了?這麽經不起打擊?昨天誰叫囂千杯不醉的?”
  “看折誰手裏啦,折郭處手裏,我服。東北那麽多年都沒這樣醉過。郭處,到你辦公室討口熱水喝。”楊巡也不硬撐了,就算醉態唄,有人愛看。但還是脫離了尋建祥的夾持,搖搖晃晃陪著笑臉跟郭處去辦公室。尋建祥後麵一聲不吭跟著,沒想到楊巡順水推舟認作喝醉,長人郭處誌氣,看那郭處一臉開心得意。果然還真是全身隻有腦子一處好使的。
  郭處與楊巡一說起昨晚喝酒,談笑風生,就一個電話叫手下進來,拿走楊巡手裏的資料,幫辦去了。看得經常辦事遇橫眉冷對的尋建祥驚愕不已。沒多會兒,事情就辦完了,快得就跟不是事兒似的。郭處拿來批件,要楊巡等等,親自送上去給局長簽字,一會兒回來就又笑話楊巡,說局長要親眼看看楊巡的殘花敗柳狀。楊巡無奈,實在不想走那幾步,尤其是還得上樓梯,但依然弱如楊柳地起來了,笑道:“不給看才是最狠的,說明都見不得了人。嗬嗬。”
  尋建祥扶持楊巡上去,自然又是一番嘲笑。等出來到空地上,楊巡這才歎聲氣,低低說聲“好了,去醫院”。這件事辦完,簡直算是解決一個定性的原則性大問題,以後進場的都不再算是農貿市場式的小商販,而成正式商戶。這對於有些做著零星生意,卻拿不出執照做批發,隻敢地下批發的人來說,真是莫大誘惑。楊巡自己最清楚,做小生意的最向往有一天手頭能開岀發票,做大生意。而那發票本,那是隻有被工商批準有資格的人才能持有,尋建祥這等一直做家庭生意的人不會知道。
  楊巡到醫院要求打吊針,早早壓下熱度,醫生不給。楊巡就聲情並茂地胡扯了一通身負緊急任務之類需要玩命的故事,感動得醫生都不好意思不開吊針給他。楊巡掛上吊針,就讓尋建祥回去工地盯著,他自己能行。尋建祥心說楊巡平常不生病,怎麽一生病就跟垮了似的,不放心他一個人,就站一邊看了會兒,見果然吊針下去,楊巡臉色微微轉變,兩隻眼睛又老鼠一樣地活絡起來,這才放心離開。工地還真離不開人,雖然現在也已經另外招了幾個人,可哪有楊、尋兩人的工作勁頭。
  楊巡自己也納悶,挺好的身子骨,怎麽這回一感冒就垮了。他現在說什麽都不能垮,他有那麽多事火燒屁股地等著他做呢。等會兒出去就去稅務局,爭取把稅務局的事也趁熱打鐵落實了。他必須快馬加鞭地趕,不為別的,就為身後追著的一屁股債,光是利息,就能把他壓死,他需要租商鋪的錢還那利息。若是能像小雷家那樣借到國家銀行的錢,他就不用那麽急了,那利息,低多少啊。可是人家國家銀行的門是朝著他這種個體戶開的嗎?還有他那麽認真的媽,他要是敢還款日期之前十天還沒拿出錢,他媽會急瘋。
  他算過,借的錢都是一年期的,他必須趕在春節之前,把市場轟轟烈烈開了,造成影響,才能把所有既有商鋪租出去,換來錢開始第二期上馬,第二期的工期必須快馬加鞭,才能趕在還款期限時候落成開張,如果順利,就能得到租商鋪的錢,來還人家。如果事事如願,到明年八月,他還能手頭大有盈餘,開始三期。
  他能不趕時間嗎?他身上壓的比舊時窮苦大眾身上的三座大山還重啊。
  而且,他身上還壓著一家子的生活重擔。兩個弟弟一個中專一個大學之後,生活費用激增。他用腳趾頭想都想得到,媽會怎樣從牙縫裏省錢維持家庭。他的計劃說什麽都不能有絲毫閃失,否則,一家人若垮了,最先垮的估計會是媽的身體。
  相比之下,他的身體算什麽。
  但是楊巡也激動地盤算,如果事情最終如願,那麽他的獲利,將可以保證他們一家一輩子都不幹活。到時,他去哪兒都可以翹著尾巴,包括外資三星級賓館。
  想到很快就會到來的滾滾財富,楊巡開心地笑了,臉上又恢複光彩。到時候,他要在這兒市區買幢房子,把一家子都接來,也過過城裏人的生活,早上去公園鍛煉身體,晚上吃完飯逛街。
  護士拔了吊針,楊巡就又小豹子一般,投入密密叢林。
  晚上回到工地看看,見工程照計劃的進度推進,現在還在摸黑加班加點,他心裏滿意。幫推了幾次板車,被尋建祥拿掃堂腿趕走。他今天不堅持,到旁邊一家小店買了幾包煙,又回工地分一遍,才坐在小店板凳上舒展舒展筋骨。這家小店被工地照料了不少生意,小店老板對楊巡巴結得很,楊巡今天才終於拿下工商批文,有閑心打探究竟。他指著櫃台上放的一包AO香皂問:“這是真貨?哪兒批發來的?”
  小店老板笑道:“怎麽會是假的,中百批發出來的能假?”
  “蒙誰呢,人家電視上拚命做廣告,中百門口等著批發它的都排到明年去了,哪輪得到你?假的吧。你別賣的香煙也是假的吧。”楊巡隻聽著每天廣告上唱著“AO,AO,我不是阿Q”,憑經驗推測這玩意兒俏得很,就瞎編著擠兌小店老板,不成就算是玩笑,成了就是套岀究竟。這等真真假假的把戲,對他來說容易得很。
  小店老板果然不是對手,急道:“怎麽會是假的。不瞞你說,香皂真不是中百批來的,有人憑關係從廠家拿到的貨比中百更多,還更新鮮。”
  楊巡聽了哈哈大笑,笑得嗆成一團,好不容易才緩過氣,道:“差點讓你害死,香皂又不是奶糖,新鮮你個頭。哪兒批來的,給個號兒,我要給他們發福利。別心動,這筆生意不照顧你。”
  小店老板猶豫再三,磨蹭再三,終究不是楊巡的對手,翻出兒女廢棄作業本撕下來釘的小記事本,找到供貨商地址,抄下來,撕一角給楊巡。楊巡一看地址離這兒不遠,當即起身騎上自行車趕去。他到底不敢騎摩托車,還真怕一糊塗給翻車了。
  意料之中,找到一個,扯出一串。就跟他以前做電器時候一樣,這些個體批發戶,都是聲息想通。他跟尋建祥說的不是醉話,也不是吹牛,他心裏有數,別看百貨與電器風牛馬不相及,可都是一樣的門道。找,並不難,難的是如何把握以最合適的價格誘這些商戶入駐市場。他剛剛獲得的工商批文是最好的旗幟,這麵旗幟招搖出去,多少沒名沒份的個體戶期盼招安。他當然是沉著談價,首先得把祭在這麵旗幟上的供品撈回。
  
  宋運輝想到妻子的紋眉就心煩,看看自己工廠找來辦事的女同誌一個個清清爽爽,滿臉朝氣,他更是心煩。候著兩節課中間,他電話去金州總廠幼兒園。
  程開顏聽得是丈夫打電話來,很是開心,又聽丈夫問起她新紋的眉,就笑道:“是呀,就是那種,不是全黑的,全黑不好看。我們都挑的深藍,藍黑墨水那種顏色。你知道我本來眉毛就淡,現在早上起來不用畫眉毛了,多偷懶呀。”
  宋運輝聽了隻會歎氣,果不其然。“能不能抹掉?想辦法去掉,太難看。”
  女人最恨被人說難看,程開顏也不例外,“不抹,也沒法抹。是你落後了,你該看看電影畫報,外國演員都是這麽畫眼線眉毛,越濃越好,人家還五顏六色的呢。我們幼兒園阿姨也一大半都紋了,都說好看。”
  “怎麽會好看,眼睛跟熊貓一樣能好看嗎?想想前年的健美褲,你們幼兒園也是人人一條,現在誰還穿健美褲出去?流行未必好看,流行或許是惡俗。抹了吧。”
  程開顏一頭熱心,被丈夫又是“不好看”又是“惡俗”地指責一通,滿心不快,臉色都變了,憤憤地道:“你每天不見人影的,來個電話就指手畫腳。你倒是早早把我們娘倆搬去你哪兒啊,也好讓你天天管著。”
  “我不是跟你說了嘛,東海項目一波三折,現在好不容易絕境逢生,我這兒有實際困難……”
  “你別強調你的困難,我也難,我還一個人帶著小引,我更難。”程開顏氣得想摔電話,淨是他的理由,她就沒理由嗎?但意猶未盡,又對著話筒尖叫:“你別總命令人,你腔調太難聽,我爸爸做了那麽多年官也從不命令我,你算老幾。”說完氣呼呼摔了電話。
  但沒意氣昂揚多久,忽然一陣懼意襲上心頭。爸爸說過,宋運輝現在不知拿什麽辦法暗中掌控了東海項目大權,呼風喚雨,威風一點不下於當年全盛時期的水書記。對於水書記,她至今還是仰視,不敢違逆,但對宋運輝呢?這麽得意的宋運輝會不會拋棄她這種沒文憑沒姿色沒權勢的妻子?她怎麽能在兩地分居這麽久的情況下對宋運輝發火?他要是火大了,會不會這就改變兩人的關係?
  程開顏越想越怕,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旁邊的老師都來相勸,七嘴八舌什麽話都有。程開顏真想立刻打電話回去跟丈夫解釋,可是這兒是幼兒園,她不便亂用長途電話。她掛著淚水也無法上課,讓別的老師代了,自己悶哭了一節課。
  偏偏放學時候發了好多東西,程開顏看看小小的女兒,看看地上一堆福利品,再看看她小巧的自行車,和暗沉沉的天,她又想哭了,人家都是丈夫過來幫拿,她丈夫遠在天邊,還埋怨她惡俗。她把宋引放上前麵小椅子,發覺程序不對,又把女兒抱下來,往後座綁福利品。因著心煩意亂,怎麽也綁不好。她更是想哭。
  忽然有個男子親切的聲音從旁邊傳來,“程老師還沒走?我來幫你。”
  程開顏一看,是班裏一個孩子的爸爸,忙撒手道:“謝謝黃兵兵爸爸,真麻煩你。”
  “不麻煩,應該的。程老師一個人又帶孩子又上班的真不容易,真能幹。”
  人家孩子家長隻是客氣,程開顏卻是聽著傷心了,別人都理解她的難處,她的丈夫反而總拿她當低能,看她做什麽都不滿意。哼,她就很滿意他嗎?
  艱難地推著自行車回到父母家,停車搬東西又是一番折騰。她媽趕出來說,宋運輝打來電話,說晚上有事不能通話,要程開顏不要生氣,不願抹就不抹,看著看著會習慣。程開顏脫口而出,“惡人先告狀”。
  宋運輝晚上有事進城與人談,可心裏總放不下原本清秀甜美蜜桃一般的程開顏臉上,被紋眉搞得如此惡俗,不用看就知惡俗。雖然已經打電話通過嶽母道歉以息事寧人,可他自己悶氣,將桌上藍黑墨水換成了碳素墨水,以後再也不要看見藍黑色。
  卻在幾天後的清晨,接到久違了的梁思申的電話。梁思申這回有違常規,並沒活潑地喊他“Mr. Song”,而是正兒八經喊“宋老師”。宋運輝立刻想到一個很務實的經濟問題,關切地問:“今年暑假沒回國?跟金州的進出口貿易沒法做了吧?”
  “是的,暑假時候爸爸沒讓回。我想聖誕回家,可是……跟金州的進出口貿易暫停,沒辦法。”
  “是不是回家的機票錢成問題?”
  “不,不,機票不成問題。我不做進出口貿易後,就開始做股票,我做得不錯,我會分析,這方麵有天份,已經有證券公司邀請我畢業後加盟。我現在愁一個問題,我發現我不是數學方麵的天才,可是我們這個專業如果不是天才,很難有所成就。我把想法告訴爸爸媽媽,爸爸媽媽都說那不如回國,他們幫我安排最好的工作,他們非常想我。可是我怎麽能就這麽兩手空空地回國?爸媽費勁心機地做好護照讓我來到美國讀書,我又跟外公家翻臉打官司鬧得老死不相見,我要是空手而歸,我那些已經畢業走上工作崗位,做得風生水起的堂兄堂姐們該笑話我一事無成了,而我也恰好中了舅舅們的詛咒,我怎麽能回呢?我想換專業讀碩士,可爸爸媽媽就是反對反對反對,說既然選擇了喜歡的,一定要堅持到底。否則寧可回國,媽媽最近身體不大好。又說工商管理是最華而不實的專業,不建議我讀。我希望宋老師給我第三方建議,你經常出國,國內國外了解得很多,你的建議一定與爸爸媽媽不一樣。你幫幫我。”
  宋運輝聽了,覺得這簡直不是問題,先笑著說:“你現在中文表達已經非常流利。”
  “謝謝,現在中國留學生越來越多,我有交流機會。宋老師,換你會怎麽選擇?”
  “看你自己權衡,究竟是父母親情重要,還是愛好重要,或者是麵子重要。有必要這麽在乎別人的眼光嗎?”
  “宋老師,非常有必要,我們沒必要虛偽地否定社會承認在生活中的重要性。我原本很為自己驕傲,我可以在脫離所謂的梁家強大庇蔭的情況下安排自己的生活,我希望能繼續如此的驕傲,可是,我發覺我的選擇一團糟。”
  宋運輝想來想去,依然沒覺得有什麽大問題,很簡單的選擇而已,有必要這麽嚴重地向已經漸漸疏淡下去的昔日師長請教嗎?他微笑挑岀其中關鍵:“你應該還有其他重要原因瞞著我。否則你的選擇非常簡單,讀工商管理碩士,畢業後可以回國,也可以接你父母出去,方方麵麵都可以滿意。”
  梁思申一時語塞,好久,才支支吾吾道:“他是天才,認識他我才相信數學方麵有比我強的天才。可他夏天回國了,他希望我跟他回去大學安靜研究教書,我想他,我左右為難。”
  宋運輝不由想到做了家庭婦女後,一天比一天麵目庸俗的妻子,語重心長地道:“任何人,如果沒有自己獨立的理想和獨立的追求,終有一天變得麵目可憎。你不是最在意社會承認嗎?”
  梁思申怔住,這不是她想象中的答案,但這卻又是她能得到的最理想答案。“不,我虛榮。”她脫口而出。
  宋運輝聽了不由笑出來,這孩子,現在也像歐美人那麽直爽,批評起自己來不遺餘力。“別急,離畢業還有半年,多的是考慮的時間。”
  “是,謝謝宋老師,我會適當取舍。”梁思申心中有些惘然,她的驕傲重要,還是她的愛情重要?“宋老師,你現在實現理想了嗎?”
  宋運輝微笑:“我很驕傲。”
  梁思申沉思一下,道:“希望我有一天也能自豪地說出這句話。”
  宋運輝忽然想到,他還是第一次在他人麵前展示他隱藏在心底深處濃濃的驕傲,而且說得那麽直接。這是被梁思申的直接多引導?不,應該還是因為梁思申遠隔重洋,與他的世界沒有交匯。他狂妄地展示驕傲,不會有後遺症。他老成,他穩重,可他心中有火山。
  宋運輝估計梁思申不大可能大學畢業就回國,起碼這個時候不會。就跟虞山卿似的,虞山卿如今留在美國,也在忙著讀書,讀的也是工商管理,號稱MBA。
  都忙,都挺有理想。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