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安寧:風舞

(2010-08-17 06:41:32) 下一個

  第一章
  並不是今日才知道自己與別人不同。
  雨盈說我兼備林黛玉的瀟灑和美智子的明慧,外加吉普賽女郎浪跡天涯的味道,又另有一顆善良易感的心。
  這種話我是不敢當的,拿麵鏡子照照自己就什麽都不必說了,雨盈之所以會如此奉承不過是她當時看上了我新買的帽子,想來個以“帽”易帽。
  還是澄映的評點比較切實,她說我:無可救藥。
  是的,我無可救藥。二十年來我一直活在自己設定的世界裏,不想出去,也不容別人進來,在旁人的眼裏,我孤高、獨特,其實說穿了就是怪僻,並且不可理喻——與無可救藥同解。
  我知道的,向來都知道。沒有誰比我自己更了解自己。
  所以,在雨盈軟硬兼施將我“請”來參加聖誕Party的今夜,在這富麗堂皇得有如皇宮的冷府裏,我躲了起來,因為不願在一眾陌生人麵前流露出自己與世人格格不入的本性,又不願耗盡心神去作些無謂的掩飾。
  毫無疑問,這裏是書房,嚴整寬敞、古色古香,三個巨大的精心雕琢的書櫥靠牆一字排開,架上碼滿了各式書籍,在專門存放經貿、企業、經營管理、時事政局的幾列,除了中文和英文版,還有法文、德文以及日文版的專業藏書,顯見主人涉獵的範圍,涵蓋極廣。我隨手抽出一本來翻看,入目就是一串專有名詞,讓人覺得一個頭有三個大,便合起來插回原處。
  我踱到窗邊。
  花園裏燈火輝煌,高大的聖誕樹上綴滿了霓燈、糖果、裁紙星星和一些布偶等飾物,三五成群的紳士名流來來回回地走動,與熟識的人相互問候,與不熟識的人相互熟識。這種上流社會的Party其實也是各界商紳政要聯絡感情以及明證身份的聚會,據說曾有中層的富有人士出資逾百萬欲求一張冷如風親筆簽名的邀請函而不可得。
  冷如風是雨盈的大哥,對雨盈寵愛非常,有求必應。所幸雨盈從不自恃身價而嬌縱蠻橫,而我亦不是一身傲骨絕不攀附權貴的清蓮,我父親本來就是一方權貴。是以,我和雨盈莫名其妙地認識,莫名其妙地成為朋友。雨盈那張精致古典的美人臉孔下所掩藏地火辣性子,常令我哭笑不得,而在我平淡的人生中,能夠苦笑不得已經是種難能可貴的快樂。
  快樂……
  我將視線拉向遙遠的天際,暗淡的夜空中嵌點著幾顆零落的星星,不是泛著寂寥的冷光。
  傳說天上的星星每一顆都是地上每一個對應的人的守護天使,然而我卻從來沒有和守護我的天使有過交集——至今為止,我未曾遭遇幸運的眷顧。是因為上帝在始創那群善良好心的小守護神時,把我遺忘麽?還是因為我上輩子作孽太多,今生命該福薄……
  什麽響聲?我霍然回頭。
  一個男人倚門而立。
  距離太寬太遠,橡木書桌上台燈的亮光並不能是我看清他的麵孔,然我可以從他所站的方位真切的港收到一種無形的氣勢,似飄忽有似緊隨的可以讓人窒息。
  有人出現在我的周圍而我的意識毫無警兆?我不知道他站在那兒已有多久,如果不是因為他變換姿勢而使衣服發出輕微的窸窣聲,我仍會沉溺在自己的思緒中而任人旁窺,在我的心毫無防備下。
  我瞄一眼書桌的桌麵,不知那兒有沒有鎮紙、煙灰盅或者類似的硬物,以使我可以在心裏拿來砸向那個不受歡迎的家夥。
  “我打擾你?”他開了口,語氣適度而聲音和悅。
  “你說呢?”我的口氣有點衝,實在是一點都不想假裝他沒有打擾我。
  “你是——盈盈的客人?”他對我的火藥味似乎毫不在意,問話依然不慍不火。
  我的脊梁因意外而挺直,並且不得不正眼看他。他稱雨盈作“盈盈”,他問我是不是“客人”,是他嗎?那位傳奇中的人物?
  認識雨盈的時間應該以年作單位來計算,但我出入雨盈家裏的次數屈指可數,且據她所言一天二十四小時她大哥有二十五個小時不在家,是以,我未曾與冷如風打過照麵。
  “林——瀟?”他的語氣理有我不明所以的懷疑,卻又於問詢當中表示出肯定的意味。
  我向他微笑頷首,因為身份的微妙,禮貌是種必要。這人,好敏銳的反映。
  他遠遠望著我,無端的忽然冒出一句:“不知道原來你是這樣的。”又是我不能明白的奇異感覺,似——憐惜。
  他的目光專注於我的眼眸,在幽暗中那份探索更顯銳利,竟似不容許我回避或有所隱瞞。我垂下眼簾,忍不住微哼出聲:“雨盈說你是個紳士。”
  “在她眼裏我還是童話中的英雄。”他不以為意地。
  在他縱容的口氣讓我有點想笑,仿佛雨盈之於他不過是一個愛鬧別扭的小孩,但我比社都清楚,他關愛她,在物質之外。他以他的方式引導她成為今日的她,他極其成功地使他的妹妹保留了本性的率真和純良,在這個混沌地世上,雨盈完美得有如一朵鈴蘭。
  他忽地又說話了:“對許多女人而言,我同樣是個英雄。”打量我的眼神變得遊離、不可捉摸。
  五秒鍾過去我才反應過來,是習慣使然嗎?如此曖昧的話愈合神態,全然是用於撩逗女性的嫻熟伎倆。
  “我也該去幫雨盈準備分派的禮物了。”我自言自語走向門口,還是忍不住再加上一句,
  “如果有人被困在城堡裏,那肯定不是我。”我準中他是雨盈的大哥,但他似乎無意將我視作他妹妹的朋友。
  冷如風站直身子,長臂懶散地往對麵門框一搭擋住了我的去路。
  “冷家有的是傭人。”他說忽地又笑,“也許我在等待你的救贖?”
  我抬起頭,視線立時迎上一雙不可測的迷幻黑眸,心頭在那一刹沒來由得一跳,萌生一絲不應有的慌亂。真不知道他的對手是如何招架他的,換了是我,別說與他為敵,連朋友也不會作,根本不是一個層次的族類。
  “我看到了抗拒。”他的嗓音柔和依舊。
  他不可能會讀心術,肯定不會,我告訴自己,他隻不過是洞察力強的有一點過分而已,我深吸口氣:“冷先生,借過。”
  他不言語,似笑非笑地,那張據說可以使埃及豔後從地底下爬出來的俊顏上浮動著趣味,而他修長如玉的手指,毫無預警地撫上我的眉睫,輕輕一劃而過。
  我迅速退後一步,厭棄地望著他,如果我有大哥,如果我的大哥關愛我,他絕不會如此對待我的朋友;我相信他可以從我的臉上一目了然地看出我對他的反感已到了極端。
  “你稱呼我什麽?‘冷先生’——”他強調著最後那三個字,將攔路的手收回,撫著光潔的下巴,“有意思。為什麽不像盈盈其他的朋友——喊我大哥?”
  我微愕然後飛快反駁:“有區別嗎?”說完又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雨盈是雨盈,他是他,我不會混為一談,這就是區別。而這個人,他似乎看穿了我。
  “區別大了。非常慶幸你待人界限分明,否則我還真難定奪。”他的唇邊帶笑。
  我大愕,這就是冷如風?僅此一麵就將一位全然陌生的女子列入他的後宮花名冊?縱然我是他妹妹的好友,縱然我是林鳴雍的女兒,對他而言都不構成顧忌和障礙?
  忽然間我極好奇:“冷如風,有沒有原則上你不會碰的人?”
  他側頭失笑:“這麽可愛的問題。當然有,比我大或比我小十五歲的——”
  他話音未落我已從他身側閃出門外,要的就是他這一瞬間的鬆懈。
  “你走不掉的。”氣定神閑的餘音未盡,我脊背人從背後攔腰摟住,而後有炙熱的氣息縈於耳畔:“樓下的世界不是與你不相幹嗎?又何必這樣著急。”
  我整個僵在他懷內。
  “如風,是你麽?”
  緊繼婉轉的清音,一位風姿綽約的麗人兒拐過樓梯口轉角出現在麵前,我看著那張明媚嬌嗔的臉在刹那間垮下去,又在刹那間逼出狼狽的笑容。
  “我——對不起——”那女子囁嚅著。
  可憐。我心中忍不住滑過這個詞。額角被出其不意地香了一下,“呀——”我失聲。溫熱的手自我腰上撤離,生平第一次,我頭也不回落荒而逃,懷著某種我明辨不了的恐懼。
  下得樓來,方澄映一看見我就沒有好臉色:“你躲到哪裏去了?不下來也就算了,既然來了就捧捧場行不行?四處找你,好好的一個聖誕節過得一點都不安心。”
  我正一肚子悶氣沒處發泄呢,他倒來招惹我,我斜睨著她說:“雨盈明擺著就是喜歡黏我,你有意見啊?要吃醋也不找個好點的借口。”
  “你——”她氣極,扯著我的手臂就打,“死人!”
  “誰怕誰啊?”我揮開她的手,窺個空兒一巴掌賞在她的小臀部上,她尖叫出聲,反射性捂住吃痛的部位,我咯咯大笑。
  穿得像白雪公主一樣的雨盈飛奔過來。“怎麽又打起來了!你們倆——真是沒眼看!”
  她一手一個挽著我和澄映就往接待大廳拖去。“要是我爹地媽咪在家,看你們敢不敢這麽放肆。”冷氏夫婦去了環遊世界,五年一度的重溫蜜月。
  澄映側身衝我扮了個鬼臉,我立刻還她以高揚的下巴,雨盈沒好氣左右開弓,一人敲我一個響頭後複又挽住我們,三個人不約而同低笑起聲。
  在大廳繞了以權,雨盈又拖著我們穿過各自成群的賓客走向花園,嘴裏兀自嚷嚷:“怎麽不在?”
  “你幹什麽?”澄映不耐煩地拍開她的手,她索性雙手纏上我的手臂,妙目四處顧盼,“沒什麽,找我——大哥!這邊!快過來!”
  失禮的叫喚惹來四方注目,澄映動手掐了她一下,而我瞪著那道漸行漸進的身影,第一個念頭就是:逃,剛要提步往後,雨盈卻下意識地攥緊我:“還沒有見過我大哥吧?不用說你們都曉得啦,他叫冷如風——我們家又是風又是雨的,就差沒有行雷閃電——哥,這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林瀟和方澄映。”
  “幸會,幸會。”冷如風風度翩翩地向澄映伸出右手,握過後轉向我,臉上布滿親和的笑容。
  我握上他的手,客氣有禮:“冷大哥。”
  他的雙眉忽地往上斜飛,笑著盯緊我,然後拉起我的手牽到唇邊親了親:“可愛的小朋友。”
  我努力扯開嘴角,但願還給他的笑容不會太難看。
  “大哥,聖誕禮物!”雨盈向冷如風攤開雙手。
  “急成這個樣子,也不怕你的同學笑話。”冷如風狀似無奈地捏捏她粉嫩的臉頰。
  “哥哥壞!”雨盈嬌笑著捶他一下。
  我和澄映對望一眼,相互看見了局促。
  我發誓,下次雨盈就算雇傭阿蘭·德隆用AK47衝鋒槍指著我的腦袋,我都不要再踏進冷家半步。
  冷如風掏出一個小方盒,從中取出一個細小精致的白金鑲鑽手鐲,為雨盈戴上並且吻她的額頭:“聖誕快樂,盈盈。”
  “聖誕快樂!哥!我朋友的禮物呢?不要跟我說你沒有準備,雖然我忘了告訴你她們會來,但我知道你肯定會預料到的,快把禮物拿出來嘛!”雨盈搖擺著冷如風的胳膊,那模樣十足把他當作無所不能的完人。
  “好——”冷如風拉長了聲音,拍拍她的手然後變戲法似的,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條小項鏈,調整一下墜子的位置,也溫文地親了親她的麵頰:“還合意嗎?聖誕快樂,澄映。”
  澄映難得的竟紅了臉:“對——聖誕快樂,冷大哥。”
  “不客氣。”他說,視線已然鎖住我,我忽然覺得心底一陣動蕩,隨即便看見了他平展的掌心果真放置著——一枚戒指!
  “一套小飾物三個人分戴,盈盈還滿意嗎?”
  “好耶!我就知道大哥對我最好!”雨盈毫無心機地鼓起掌來,絲毫沒有意識她被冷如風套出的話等於是縛死了我,而四周的賓客應掌聲之邀投過來的目光更逼得我除了像個白癡一樣保持一臉僵硬的微笑外,什麽都不能做什麽都不能說。
  “瀟,聖誕快樂。”冷如風執起我的左手,那麽自然而然地將戒指套進我的無名指。
  “謝謝冷大哥,聖誕快樂。”我克製著不讓臉部得假笑轉化為咬牙切齒的形狀。
  他伸手揉揉我的黑發,就像為人兄長對他所充溺的小妹所會有的親昵動作,然後他俯下臉來,笑容不改道:“來,親親冷大哥。”
  我居然沒有一口鮮血噴在當場!真——真是佩服自己!
  “是。”我從齒縫擠出這個字,將手乖巧地別在背後,鄰家小妹妹的樣子出來了吧?我踮腳吻向他的臉。此時此地,我的身份和教養要求我唯一能做就是:自始至終都得扮演落落大方。
  有那麽一瞬我看見他溫和的笑容裏閃過一抹不協調的妖異,在腦子警覺的信號發出之前,他已像是一下子沒站穩,在雙手扶上我的腰的刹那俊臉一側,他的唇飛快刷過我的唇角,與此同時他的手不著痕跡地一帶,下一秒我已倒在他的胸膛,緊接著就聽見他低呼出聲:“哎——瀟,你怎麽了?沒事吧?”
  “我——沒事,剛才——有點頭暈,現在沒事了。謝謝——冷——大——哥——”站好離開他的懷抱,抬頭接上他的視線,我相當明確地用眼神告訴他:我想將你千刀萬剮!
  他一笑,對雨盈微微一笑道:“盈盈,陪你的朋友好好玩玩,半個小時候後有焰火看,大哥有客人來了。”向我和澄映作了個“失陪”的手勢,他轉身一如來時的閑適與優雅,闊步離去。
  我無法形容心頭“嘔死了”的感覺,從來不曾被人如此貓捉老鼠般戲耍過。我又將手別到背後。迅速摘下戒指,趁身邊的兩人沒有注意,把手一張,戒指跌落在毛絨的草地上聽不到一點聲響。正暗自有些暢意,冷如風忽地回頭看我一眼,我一驚,他已走進大廳,那一抹淡淡的笑沒入空氣中。
  “瀟瀟。”
  “嗯哼?”我收回視線,卻不期然接受到兩道揣測的目光,被撞個正著的陌生女子迅速別過臉,若無其事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我目送她走開去。
  “瀟瀟!你是不是患了戀‘背影’癖?”雨盈在叫。
  “我患了戀‘打’癖,吵什麽吵!”我敲敲她的腦瓜。
  那女子所戴的耳環和冷如風送給我們三人的飾物分明是配套的,我記得在書房門口見到她時,她戴的是兩粒小翡翠——他所謂的未卜先知為我和澄映準備的禮物,不過是今晚隨身備著以哄眾多女朋友開心用的,甚至我不懷疑他身上還有同種款式的手表或者胸針,而他偏給我戴上戒指。
  冷如風,這筆帳我記下了。
  
  電話振鈴把我從夢中驚醒。
  已然是日上三竿了嗎?否則不會有人敢打電話進來。
  即便是我的父親大人也不會在周日中午十二時前敲我的房門,免得要看我的臉色,事實上他也從不敲我的房門,如果他有事找我,必定是指令某位傭人客氣地請我到他的辦公房,慣於與他無拘無束的是林智,從來不是林瀟。
  我摸索著拿起床頭的電話,艱澀的眼睛瞄過桌上的鬧鍾——八點半?!我睜大雙眼再看一次,不是我眼花,真的是八時三十分,我“啪”得一聲將電話掛掉。一會兒鈴聲又大作,我拔下電話插頭,繼續蒙被睡覺。
  在我要睡覺的時候就是睡覺最大,有天塌下來的事都與我無關,即使此刻有人來告訴我鳴雍的公司已倒閉我要淪落街頭了也亦然,隻除非——來人是要告訴我母親從埋了她十幾年的墳墓裏出來了。是母親的去世教會了我,這個世上沒有我要的東西,也沒有我不要的東西,一言蔽之,世上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
  “梆梆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
  我不做聲,敢在此時敲我房門的人大概不會不敢進來。門把響處,管家張嫂探進身子,我擁著被子坐起,她臉上的惶急刹時變為怯懼。
  這屋裏沒有哪一個傭人在麵對大小姐時不戰戰兢兢,其實我極少找他們的麻煩,隻除了十二歲那年的一次:
  梅平雇了個遠方親戚回來,叫什麽福嫂。起初福嫂待我還算客氣,分個主仆尊卑,日子一久,看我人單力薄既不是現任太太的親生而又不得林家老爺的歡心,便慢慢生出嘴臉來。年齡小並不代表我不懂事,我隻是懶得也不屑與這種無知婦人計較,而她大概把我的不理會當作無能為力的忍讓,越來越變本加厲。
  有一日我回來晚了,她竟叫人端些剩菜剩飯給我,說是廚子請假了還請大小姐將就著用些。我當然沒吃,當然也不會躲在被窩了留淚到天明,我去找林老爺要他辭掉福嫂。他那時正因生意上的不順利搞的焦頭爛額,沒空理會這些瑣碎事,將我從辦公房裏轟了出來。我便去找梅平,梅平笑著問我是不是福嫂惹我不開心了,她叫我去睡覺,她說會跟福嫂好好提一提。我去睡覺了。
  翌日,副嫂見著我倒是道了個歉,卻是戴著一臉憎惡和囂張。我不理她,徑自去大廳向母親請安,卻看見原來掛著她畫像的牆壁上一片空白。我問:“有沒有人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父親、梅平以及八歲的林智正坐在大廳的沙發裏有說有笑,一側四五個下人在伺候著他們一家子。聽到我的問話眾人俱看著我,父親嘟囔了一句“一大早的又無端尋些什麽是非”,回過頭去逗林智,於是其餘人也就沒有誰理睬我。
  梅平看看我,又看看林老爺,拘束的問:“怎麽了?瀟瀟有什麽事嗎?”
  “是誰動了我媽咪的像?”我掃視在場眾人。
  父親掉頭看了一眼空白的牆,皺了皺眉。侍立在梅平身後的副嫂垂頭搓著兩手,恭謹地道:“老爺,我是看那副像粘滿了灰塵,所以大著膽子讓人取下來想擦幹淨——”
  “你過來!”我拔高聲音。
  “是,小姐。” 福嫂誠惶誠恐地應了一聲然後向我走來,背對著她的老爺太太,臉上馬上換了一副有恃無恐的表情。
  我一巴掌將她摑的踉蹌後退,“你好大的膽子!誰準你動我媽咪?!你找死!”
  我抄起案上的銅雕沒命地砸向她,她躲不及痛叫出聲,鮮血頓時從她的額頭冒出來。
  “你發什麽瘋?!”父親從沙發上跳起來。
  “我每天都拭幹淨媽咪,根本不可能有灰塵!辭了她!”
  父親望一眼捂住頭發抖的副嫂,揮手讓人扶她下去。
  “叫她走!”我重申。
  父親厭煩地看我一眼,就如同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而他的打算是置之不理。
  我走向門口:“下午我回來時你最好別再讓我見到她!”
  “這是什麽口氣!林瀟你給我站住!”
  我對她的暴怒無動於衷,頭也不回地步出林宅。
  梅平自始至終神色蒼白地坐在原處,摟著林智。
  父親可能是氣忿不過我的要挾,也可能是根本就不把一個十二歲孩子的說話當一回事,我晚上回家時看見福嫂仍在林家上上下下張羅著,額上纏著紗布,一見到我就如避鬼魅一樣躲開了。
  我回房打電話給澄映的爸爸方懷良律師,我跟方伯伯說要將我名下的林氏股份全部出售給盛氏,其實盛氏正在收購我父親的公司。我父親的公司其實是我外祖父的公司,外祖父外祖母以及母親去世後,我擁有公司相當大的股權。方伯伯愕然,繼而向我解釋,母親的遺囑上注明我得到十八歲才能自由動用名下的財產。我謝過他,掛了電話後靜坐在房等候父親的到來,結果卻是傭人來敲門告訴我他在辦公房等我。
  我甫旋開門他已從辦公椅上暴跳而起,指著我破口大罵:“我上輩子作了什麽孽?”
  “鳴雍!別激動!”梅平輕拍他的脊背,對我道:“瀟瀟,你爸爸已經教訓過福嫂了。”
  又對他道:“都是一家人,瀟瀟還小,有什麽事情不可以好好談清楚呢,別發脾氣,啊?”
  “你當她是一家人,她當你是什麽?”父親的火氣泄向她:“這些年來她喊過你幾聲阿姨?你對她再好又怎麽樣?她天生沒心沒肺!對自己的老子都做得出這樣的事!她現在才幾歲?以後大了還得了!隻怕一個不順心就要對我動刀子呢?”
  我愣眼看著麵前這對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的夫婦,問:“找我什麽事?”
  我的漠然更加激怒了父親,他一掌擊在辦公桌上,怒吼聲震蕩整個空間:“我林鳴雍居然生養了這麽個忤逆東西!”
  悔不當初沒把我扔進水桶裏溺死是嗎?我雙手撐著桌麵,正對她冷笑。
  “生我的是媽咪!養大我的是媽咪的錢,你以為你有份?我不相信你會糊塗到一點都不明白,林家的榮盛興衰完全與我無關,尤其是你!”
  “瀟——瀟!”梅平驚叫。
  父親的右手已揮到半空,迎著他怒氣膨脹的瞠目,我毫無懼意:“打呀?為什麽不打?一巴掌打死了我,把我送到媽咪身邊,就再也沒有人礙你的眼了,這不正和你的意嗎?”
  他的脖子上立刻青筋暴現,喉結急劇地上下聳動,怒火已到了忍無可忍的邊緣,然而他高舉的手卻顫抖著緩慢地下垂。
  “你——滾!給我滾出去!有種
  這輩子別回來!”他喘著粗氣。
  “你沒資格對我說這種話。”我將嘴唇咬出了血。“別忘了這屋子我也有一半的份,而我亦可以告訴你,我之所以扔住在這並不是因為我很不幸地生為你林鳴雍的女兒,而是因為這兒是我媽咪住了一輩子的地方!”在她的地盤裏沒有人可以這樣對待她以及她的孩子!
  “那位好親戚的是你就看著辦吧。”我好風度地掩上門,“媽咪當初瞎了眼才會嫁給你。”
  隱約聽到裏麵劇烈的咳嗽和梅平惶急的叫喚:“鳴雍!”
  那一巴掌為什麽不打下來?為什麽不?!
  我離家一個星期,再回來時管家已經換了一個叫張嫂的,大廳內母親的畫像又擺了回去。我將它摘下掛到了自己的房間裏。
  從那以後,父親便對我不聞不問,而林宅中的傭人再沒有哪一個敢招惹大小姐。

  我拿起梳子刷長發,問張嫂:“什麽事?”
  “太太暈倒了!”張嫂顯得手足無措。
  太太暈倒了,老爺人在歐洲,少爺大概一宿未歸,所以隻好找上小姐。
  “叫老李備車,打電話通知張醫生。”我吩咐。她應聲而去。
  梅平體質孱弱,貧血、頭暈諸如此類的小病從未間斷,以往一直有林老爺侍奉在側,但不巧這次他公幹在外。
  我將梅平送進病房就離開了,張醫生慣於處理她的任何突發病況,在那裏我並不比她專用病房中用來裝飾的花瓶更有用處。就算有人應該在她跟前盡孝,也應是林智,而不是我。
  回到林家我吩咐張嫂:“打電話到公司去,讓秘書通知老爺。”
  我可不敢不去打擾林總,雖然隻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否則怕不被人在“沒心沒肺”上再加一個“冷血無情”的罪名。他愛梅平甚於生命,至於我——大概是他肺裏的結石,如果肺部會長結石的話——專門頂心頂肺。
  “小姐,少爺他——”張嫂的話還未說完就被大廳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她拿起話筒應到“是,在。”
  我接過電話。
  “姐,麻煩你過來一趟。”林智一向清越好聽的聲音此時竟有些嘶啞。不會吧,天下居然也有他林智擺不平的事?
  “你在哪?”
  “警察局。”他在那頭笑。我明白了,早上八成是他騷擾我的好夢。
  半個小時後我在警局內見著了林智。我那年方十六比青春偶像還帥氣的弟弟此刻全無了平日的英雄氣概,反倒像一條處在窮途末路的小狼,鼻青眼腫嘴角開裂。
  “怎麽回事?”我問。
  “小事。”他手一揮,完全不當一回事。
  “既然是小事,那你自己處理得了。”我轉身欲走。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不滿地瞪了我一眼,終於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小朋因為他女友的關係得罪了道上的一位大哥,人家向他索要五萬塊,他不服氣請了另外一位大哥去講數,結果鬧崩了。昨晚非子生日,我們唱了一個晚上的卡拉OK,今早一出酒店門口就被伏擊了,好死不死還遇上了巡邏的警察。”
  我沒作聲。
  他不悅了,“喂!如果冷雨盈或者方澄映被打,你不會幹站在一旁看熱鬧吧?”
  “如果她們該打,也許。”
  他十分不屑地一扯嘴角:“那是因為你是女人。”
  有道理。同一個問題同一件事情隻要分了男人和女人兩種不同的,就會有兩種理所當然不同的答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永遠是針對男人而言的,身為女性就該大方理智地體諒並且無怨無由地接受男人的苦衷。
  一位警員領著一位年齡與林智相仿的少年從我們身邊走過,那少年的臉上同樣是青一塊紫一塊,他眼角的餘光不懷好意地斜掠過林智,我回轉頭去,看見林智一臉的不在乎。
  出了警局我告訴他:“梅姨暈倒了,現在醫院裏。沒什麽大礙。”
  “先送我回家換套衣服。”
  我看看他,儀容確實有修整的必要。“你什麽時候卷進了這些又黑又白的場合中。”
  他聳聳肩說:“你總得有幾個朋友吧。”
  幾個朋友?這話實在是太謙虛了,據我所知,他的朋友包攬三教九流,父親從來管不住他,隻要林智的手臂往他肩上一搭,以同他一樣的高度搖他幾搖,笑涎著臉:“放心啦老爸,你兒子永遠是最優秀的。”
  父親的眉頭皺的縱然再緊也拿他沒轍了,誰叫林智樣貌功課人緣樣樣都是頂尖呢,隻要林智的朋友群當中還沒有沾上不入流的,大概他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下去了。
  奇怪的是,林智從不把他的朋友帶回家,從來都沒有——或者也沒什麽奇怪的,誰知道呢。
  我又看看他:“怎麽會被打成這樣?”
  以他的身手,平常人根本就近不了身。沒有功夫是當不了英雄的。
  “他們人多,四十幾人圍攻我們五個。”語氣極其輕蔑。
  “你不服氣?”
  “那是。”他想也不想。
  “再去打回來?”
  他嗤笑出聲。
  哦,我問了個蠢問題,我忘了他有顆一流的腦袋,隻有愚者才會動刀子。
  我憋他一眼,將車子駛進大門:“適可而止。”
  “安啦,”他不以為意哼起不知名的歌調。
  我不再多說廢話,看著他下車,推門進屋。林智是林家對我沒有任何要求的一個,他不會向我要糖果玩具,也從沒有要求我對他有情義,所以,林智是個好孩子。

  第二章
  春節對於絕大部分中國人而言都是個重大的節日——我屬於絕少的那一部分。
  母親是獨女,她那一方就算有些什麽親戚都是血緣不密切的,在我父親再娶之後大致已沒什麽來往。父親這邊的親疏兄弟,一早就習慣了鳴雍的長女從來不出席家宴族宴,他們好記性為我準備的紅包一概由林智轉交。
  每到節前,我都是一個人優攸自在地過我自己的。而這一個元宵節前夕,方澄映卻打來電話,“明天來我家玩?”
  “饒了我吧!”我心頭叫苦。她和雨盈都是一門心思,不忍心拋下我去“獨樂樂”,卻不曉得在某些時候我求之不得她們將我忘到外空去。
  “別忘了聖誕節你可是應了雨盈的邀約!明天晚上八點整,愛來不來隨得你,”她掛了電話。
  於是,元宵節這晚我挑了襲新衣,打扮妥當去了澄映家。
  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誰叫自己上一回鬼迷心竅去了雨盈家?雨盈身上穿著粉藍色公主裙,卷曲及腰的長發自然披散。澄映身上則是一襲長及墜地的禮服,挽起的發髻上別著兩朵紫玫瑰,相當雅致動人。我多看了兩眼她粉頸上戴著小鑽項鏈。
  “哪買的?好漂亮。”
  澄映和雨盈對望一眼,一同笑了出來。
  “你忘了?冷大哥送給我的聖誕禮物。”澄映說。
  雨盈接著咦了一聲說:“你的戒指呢?”
  “哦,那個呀——放家裏了,能隨便戴嗎?”我信口胡謅。
  我幾乎都要忘了世界上還有著冷如風這一號人。
  “我也請了冷大哥,他說能抽出空的話就會過來,”澄映俏臉如嫣。
  “是麽?”我幹巴巴地笑。
  那天殺的不會真的來吧?我可沒預計會在今晚見到他,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呀,說曹操曹操到!”澄映出聲的同時我也瞄見了那道走進廳門的頎長身影。
  “真的是大哥耶!”雨盈的興奮在注意到他掛在臂彎中的女伴時當即冷下來,不高興地嘟嘴,“這個色豬,又換一個。”
  澄映挽起她:“我們過去吧。”
  “哎——”我的腦子飛轉,“梅姨在那邊向我招手呢,你們先過去,我一會就來。”
  “梅姨在哪呀?”雨盈四處張望。
  “在那。”我胡亂一指。
  兩人不疑有他,邊往前走邊回頭對我道:“你快點哦!”
  我忙不迭地衝她們點頭,我有毛病才會快點。
  我直接上樓進入澄映的臥房。我其實並不能肯定冷如風會像上次那樣有興趣戲弄我,隻是基於一種本能的怪異的警覺,我不想和這個人打任何交道,我並不了解他,但直覺告訴我他對我而言潛在著危險,我莫名害怕因而抗拒。
  方家小姐的閨房應該夠安全了。我本來是這樣認為的,可是十分鍾之後事實證明我錯了,當房門打開,他挺拔地立在門框地中央時,我相信我吃驚的樣子一定是活像見了鬼。
  “你——”我張著嘴,卻說不出話。
  他關上門像我移近,那張狐狸麵孔上漾著捕獵成功的笑意。
  “小嘴巴張得剛剛好。”他說,低頭吻住我,我的意識“篷”的一聲完全渙散。
  他極其恣意。
  良久方在我的耳際微微調息:“和我預料的一樣——甜美之至。”
  滾熱的腦袋像被人當頭叫了一盆冷水,我奮力從他的懷抱中抽出身來:“冷如風!你不要太過分!”
  他看著我,眼神懾人心魄,卻更叫我情緒失控。“真不敢想象冷公子會連最基本的社交禮儀都不懂,你應該去買快豆腐來砸死自己,以免事情傳出去沒臉見人!”居然闖進主人家女兒的香閨!
  “這麽快就伸出爪子了?你自衛的方式麽?”
  他懶洋洋地笑了笑,“我們一直在等你,方澄映說她打賭你肯定是躲起來了,我打賭能在五分鍾內將你揪出來,她賭上了,有這麽正當的理由作為前提,你還認為我的行為不合規矩嗎?”
  我沒得反駁,心頭卻是十分不甘,便在雞蛋裏挑骨頭,不屑地道,“還不是紈絝子弟的作風!”
  “是麽?那麽現在請你告訴我,你是願意和這位紈絝子弟孤男寡女地繼續待在一張粉紅色的大床邊上,還是希望陪他下去幫他贏得這場賭局?”
  他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欣賞我的倉惶和惱怒。
  這見鬼的是什麽選擇,他真是占盡我的便宜了。冷靜!我安撫自己,你越冒火就越合他的心意,我踱到梳妝台前,對著鏡子梳頭發整衣裝。從他上來到現在應該超過五分鍾了吧?我轉身走向門口,對他視如不見。
  他的行動裏卻出乎我意料的敏捷,我才剛抓起門球,他已覆上了我的手。他扳過我的手腕看了看我的手表,忽然笑了起來,說道:“我改變主意了。與那場賭局的輸贏相比較,我更想做的是——吻你。”
  他吞咽了我所有的驚叫和怒罵,貼著我的唇淺笑:“將你吻得死去活來我更有成就感。”
  “冷——”
  一場世紀式的天翻地覆之後他鬆開我,呼吸綿長深沉,“不冷了吧?”
  我真的真的想給他幾個耳光!可在我舉手之前他以將我整個抱起包在床上:“我會告訴他們沒找到你,而你最好用冷水冰一下你紅腫的櫻唇,還有,控製好你臉上醉死人的紅潮在出去,免得別人誤會你才剛偷完情。”
  他越說笑意越濃:“想避開我?下次記得換個有效一點的法子,唉,諸事都如此順利,人生真是無趣。”
  揚長而去。
  我抓過軟枕將整張臉捂住,我剛剛做了個夢是不是?根本就沒有人進來過,那些說話那些吻都不是真實的。我發誓我隻是剛剛做了個夢——啊——!我扯開喉嚨大喊一聲,仍是倍感挫折。
  待得“偷情”的樣子完全過去,我才下樓去找著雨盈和澄映,那兩人一見我二話不說就配合默契地一人夾著我一隻胳膊,將我挾持到角落裏,“劈哩啪啦”給我一頓狠打,雨盈邊大還邊罵。
  “你躲呀!怎麽不躲起來了?那麽好雅興就別出來算了!一回這樣兩回還這樣!我打你個三天不能坐板凳看你下次還敢不敢!”
  “不敢了不敢了!”我連聲討饒,“再打下去我連皮椅都不能坐啦。”澄映撣撣雙手先停下來:“看在她為我們贏回一頓大餐的份上暫且饒了她吧。”
  “什麽大餐?”
  “大哥和澄映打賭能在五分鍾內把你找出來,結果他輸了,賭注是一頓法式西餐,日期訂在下周六。”雨盈嘻笑出聲,“澄映,我大哥永恒不敗的紀錄算是栽在你手裏了。”
  澄映也笑,“玩鬧而已。”
  “你大哥呢?”我問雨盈。探清他的行蹤為好,別待會一轉身又碰個正著。
  “他有事先離開了。”澄映接過我的話茬:“你們知不知道,他今晚的女伴是最新當紅的模特呢。”
  雨盈雙眼翻白:“我大哥什麽都好,就這一點討人嫌!換女朋友的速度就像他開車的速度,比翻書還快!”
  凡本土人士對於冷家公子的風流不曾目睹也該耳聞,有個成語叫作“家喻戶曉”。
  “那些——都是他的床伴嗎?”澄映的臉上既寫著好奇,又因不好意思而紅了紅。
  “這還用問?不是找來上床他天天讓那些草包花瓶傍著幹嗎?吃飽了撐著呀?當然不是,是吃飽了思淫欲!”雨盈的直言不諱會讓我和澄映咋舌,“爸媽催他結婚,他老說再等幾年,他保證會在四十歲之前成家立室生兒育女,哼!玩玩玩,總有一天他要玩出愛滋來!”
  “別胡說話!”澄映輕戳雨盈的額頭,“那有人這樣詛咒自己親大哥的——他今年幾歲了?”
  “二十七八九吧,我不大清楚,喂——”雨盈判研地盯著澄映:“方澄映你問這麽多幹什麽?不會是被他迷住了吧?我可警告你,沾上他的結局就是你會被他啃的連尾指骨頭都不剩一根卻什麽都不會從他身上得到。當然,如果你要的是金銀珠寶那又另當別論,據說我大哥出手非常闊綽。”
  “你又胡說什麽呀!像你大哥那樣的人物,我多了點好奇心不是很正常嗎?這也胡扯一通。”
  “沒迷上他就好,我都懷疑他這輩子會不會愛上某位女人,哎!林瀟你怎麽都不說話,被打成啞巴啦?”
  我沒好氣:“你們一來一往的,有我插嘴的份兒嗎?”
  “咦?”澄映低叫,“瀟瀟你的脖子怎麽紫了一塊?”
  我差點就要伸手去捂住頸子,老天!
  我僵笑:“不小心讓指甲劃到了。看你大驚小怪的樣子,難不成以為我被某位俊男吻了?”一句玩笑蒙混過關。
  性,從來都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我找借口推了那頓賭注大餐,想不到的是,新學期才開始不久,雨盈還沒雇來阿蘭·德龍用衝鋒槍威脅我,我卻又得上他家去,原因是她重感冒發燒誤了兩天的課,要我給她溫習輔導。本來這件差事落在澄映頭上的,誰知道臨到周末澄映的奶奶卻生病住院了,結果找上我。
  大學三年級的課程說鬆不鬆,說緊不緊,隻周六一個早上我就給雨盈把拉下的功課都過了一遍。
  “全明白了吧?”我收拾自己的東西。
  “差不多。”
  “筆記都抄好了?”
  “唔,你真的不留下來吃午飯嗎?我可以叫廚子做——”
  有人敲門。
  “進來!”雨盈應門。
  來人推門進來,看見顯是有些意外。
  “大哥?”冷如風的出現顯然也令雨盈意外。“你不是應該在公司嗎?”
  “怎麽,不喜歡大哥回來陪你吃午飯啊?”冷如風拍拍她的臉說:“氣色好多了,早上吃藥了嗎?哎,忘了問候我們的客人,瀟什麽時候來的?”
  “來了一個早上了,我叫她吃過午飯再走她也不肯,好像咱們家有大狼狗會隨時撲出來咬她一口似的。”
  雨盈不滿地向她大哥投訴,卻偏就是歪打正著說中了我的心事,我好不難堪,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下午還有事呢,你就別為難我了好不好?”
  飛快將一疊課本筆記塞進背包,我匆匆道:“再見雨盈,再見,冷大哥。”
  “我送你下去。”是冷如風的聲音。
  我趕緊停下來說:“冷大哥,實在不用這麽客氣。”
  他摟住我的肩膀半強製性的往外帶,嘴裏說著“應該的應該的”。
  上帝垂憐!一出雨盈的房門我就被他獨斷地押入隔壁房間,他一腳踢上門,將我抵緊在門背後。“真難得小紅帽會主動送上門。是不是想念大灰狼了?”
  我被他鉗製的不能動彈,急了:“冷如風!我自問沒有什麽地方招惹到你,為什麽再三地欺負我?!你是神經有病還是怎麽回事?”
  他掛起招牌式的笑,從這樣近的距離麵對麵看去更顯淡遠和優雅,我不自覺呆了一呆,莫怪他會成為風流尊者,抵的過別人有條件夠資格。
  它的指尖撫上我的下巴,帶點譏諷的唇角半彎,牽出完美的弧度,那表情就好像是女人為他失神的情形他早已習以為常。
  以長腿夾緊我的雙腿,空閑的那隻手扳正我的臉,看我的眼神仿佛盯緊了一隻進入他視線的獵物。
  “雨盈嘴裏的林瀟美麗聰穎,又有個性,可我親眼所見的林瀟確是另外一個林瀟,她憂鬱的與世隔絕。”
  他停頓,眼神變得幽深:“某一個晚上,我意外地見到了一位折翼的天使,我對他所在黑暗中的靈魂頗感興趣。”
  我忘記了地球是怎麽樣轉動時,無邊的震驚的情緒將我沒頂淹了過去。
  知道他俯下臉來,額頭抵著我的額頭向我的唇吐氣時,我才能成語:“冷如風,你是憐香惜玉的人嗎?”
  “視而定,一般情形下我想我是的。”
  “那麽,為什麽不——”說話時動作使得我的唇摩擦著他溫潤的唇瓣,我側了側頭,才能接下去,“為什麽不憐惜憐惜我?”
  他停止了挑逗,緩緩抬起臉來。
  逼出我真實的情緒對他而言並不具任何實質的意義,對我卻意味著失去一層自保的屏蔽。“那時我抵擋外界碰觸的唯一憑藉,你於心何忍?”
  他笑,執起我的手把玩我的手指:“繼續說服我?”
  “你再這樣逼我,總有一日我要和雨盈絕交以求可以徹底避開你。”牽涉到雨盈並不是他所想見的吧?
  “哦?這是威脅嗎?”
  “不不,這是懇求。那是我最不願意用來抗衡你的方式,如果我真的會走到那一步隻意味著我被你逼到了盡頭,你可以明白的是不是?我求你,饒了我吧?”我的姿態低的不能在低了。
  “我好像有點被說動了,問題是——”他笑眯眯地輕吮我的指尖:“我偶爾會想起你。”
  “你隻是偶爾會想起我,為什麽不去找你經常會想起的她?我相信‘她’是存在的,或者還不止一個。這個問題解決了?”我屈起手肘抵擋他越貼越緊密的身子。在她壓迫人的氣息的籠罩下,要保持清醒非常艱難,一點也不意亂情迷嗎?騙鬼。
  他莞爾,“不同的。”將唇印了下來,在這樣親昵的情形下,它的吻來得如此自然。
  我的腦袋混亂淩亂。
  “你——好美妙。”他自暗啞的低喃中抬起頭來看我,眼內蕩著氤氳的情潮,“迷人的小東西。來吧,讓我教會你如何吻我。”
  我不知道自己的手何時勾上了他的脖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和一個還算陌生的男子擁吻到忘乎所以,待到他肯讓我大口吸氣時,我才發覺自己已整個癱軟在他的臂彎裏。
  逼迫自己撿回殘餘的理智,我懇切地看著他,“你答應了,是嗎?”
  聞言他鬆開我,雙目微眯,“你確定那是你要的?”
  我飛快舉起右手做誓言狀,“絕對確定。”
  “這麽固執……好吧,我答應你。不過你記住,如果我再見到你,我不保證不會像今天這樣,”他含笑的眼曈閃過別種異樣的光芒:“林瀟,我想我有些心動了。”
  “Oh,no!”我驚叫,“你現在頭腦發熱才有的錯覺,等清醒過來你就會明白,那不過是一時的新鮮感。嚐遍百花的名公子會對一個未經世事的黃毛丫頭動心?說出來你自己都不可能相信。我們繼續前麵的話題,‘我答應你’,這是你說的,我清楚聽到了,別賴哦!”
  他搖頭一笑:“你真有意思。林瀟,如果你足夠聰明——最好別讓我再見到你。”
  我鬆了口氣,典型的獵人通常見獵心喜。
  “是,我現在就自動消失。”
  他的笑容愈加妖異:“我已經開始後悔剛才的決定了。”
  “可別!冷公子一諾千金,千萬別砸了自己的信用招牌,再見!不!應該是‘再不會見’,冷如風,拜!”他的笑讓我心底發慌,我不待他有所反應,拉開門就往前衝,是非之地實在不宜久留。
  當我意識到不好時已撞在了某人身上。
  “哎喲!”我與對方同時呼痛。
  站穩後我不禁瞪圓了眼睛:“澄映?!你怎麽來了——雨盈——”
  “你還沒走呢?”雨盈驚詫地。
  “怎麽了?”冷如風走出來。他襯衣上的第一、第二顆扣子敞著,他的右手正放在第三個扣子上。
  我傻了眼。
  “聽我說!不是——絕對不是你們想——想象中的那樣!”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雨盈的眼珠極其曖昧地再我身上溜來溜去:“澄映,有人說她不是我們想——想象中的那樣耶,我好像沒有想——想象她怎麽樣呀,你有嗎?”
  “有啊,怎麽沒有,我正在想她怎麽這麽不小心,指甲在脖子上畫出了淤痕呢!”澄映的口氣同樣十分揶揄。
  “哦!你——”雨盈指著我,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你上次騙我們!”
  我攥住她的手臂:“誤會!真的是誤會。我剛剛才從你房裏出來不是?”
  她看了看表,“你所謂的‘剛剛’是三十分鍾前。”
  “快樂不知時間過啊,”澄映插進話來:“雨盈,我們還是識趣點——”
  “不是?真的不是!”我以手按額:“他該死的可能是剛想換件襯衣或是衝個澡——”
  我掩口不及。
  “啊哈!”雨盈連連點頭,“是衝澡。”
  看著麵前兩張捉奸在床般的臉孔,忽然之間我覺得異常疲累,才剛和一個可怕的對手交戰,我不知自己有沒有那麽好的精力去將事情原原本本解釋清楚,又是否真的能夠解釋清楚。
  “沒話說了?!”澄映的聲音略顯尖銳,竟似在質問我。
  一隻有力的手在此時搭上我的肩膀,我忡怔地望向它的主人,他一臉是笑,好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他是“另一個當事人”,我一把捉住他:“你說話呀!快告訴她們,我們根本不是那回事!”
  他反握我的手,笑吟吟地道:“既然被撞個正著,你就認了吧。”
  我飛快掉頭去看澄映和雨盈,兩人俱是臉色一變,靜默地站著,連調侃的話都不再給我一句。雨盈的神色是震驚居多,而澄映則是麵無表情,異常難看。
  “盈盈,好好招待客人。瀟,我送你回去?好了,兩位尊貴的女士,恕我們失陪。”她手臂一展,摟住我不容分說就往前走,並且連連親吻我的額頭,“怎麽,還磨蹭著不走,是不是想要我額外喂飽你的胃?”
  我像個失魂的木偶任由他操縱,清楚意識到自己被他害的好慘。
  冷如風加諸於我的新仇舊恨,我怕是有生之年都不敢設想去反報。隻寥寥的幾句說話和有意無意的一些動作,他就可以使得我僅有的兩個朋友一個對我愛理不理,另一個幾乎與我反目成仇,我憑什麽資格去做他的對手?他無疑是以卵擊石,他可以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輕易處死我,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我頻頻放眼望去,終於盼到了澄映和雨盈從圖書館出來。已經一個禮拜了,她們至今還不肯理睬我。
  我走上前,扯著雨盈的袖子搖晃:“雨盈——”
  “我不認識你!”她扳著臉目不斜視。
  我跑到另一邊拽著澄映的手臂,還未作聲,她已猛地甩開我,嘴裏嗬斥:“放開!討厭!”
  我的嘻笑立時凍結在當場。她臉上淡漠、無情、厭惡、嫉恨,各種情緒在那一刹間交織,全是我不熟悉的神色。
  澄映看她一眼:“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
  “等一等,”我攔下她,決心要將事情弄個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她似乎恨我入骨。
  她的視線漠然地從我臉上掃過說:“你沒做錯什麽,而我確實是不想在理會你。”
  “我再重複一次,我沒有!我沒有和他發生任何關係,我承認他是吻過我,但是我們真的沒有到那種程度!”諸如此類的解釋這一周以來我已不知說了第幾千次,“退一萬步來講,就算我和他真那樣了,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我不明白那和我們之間的友情有什麽必然的聯係,你不能不給我一個理由就判我出局!”
  她仍舊一臉無動於衷的冷漠,我咽下湧上心口的悶心:“要不要我去做個處女膜檢查。”
  一旁的雨盈忙擺雙手:“我們沒那個意思。瀟瀟別說傷感情的負氣話。”
  上帝明鑒,到底是誰在傷害誰的感情?
  我望向雨盈問:“你是不是也不肯告訴我你責怪什麽?”
  她先看了看澄映,然後嗔怪地敲我一個響頭說:“你不應該欺騙我們,你和大哥早有來往卻在我們麵前扮個很陌生的樣子,你一而再地裝傻,這不是把我們當猴子耍嗎?”
  我和冷如風早有來往?這真是有冤無處訴。
  “雨盈,我並不是刻意要隱瞞什麽,我隻是並不把那當一回事,”我本以為不可能和冷如風再有什麽糾纏了,所以索性不和她們提,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而且,我說與不說真的那麽重要嗎?就算我是不想說,在你而言你的朋友擁有一點隱私過分了嗎?你們都一個禮拜不搭理我了,這還不夠抵消我無心犯下的過錯?”
  雨盈又敲我一個響頭,俏皮地眨眨右眼:“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相信你,我也不是真的很生氣,逗著你玩玩嘛,瀟瀟,看你焦急的樣子,我好有成就感哦!”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逗我玩玩?
  “澄映,我們原諒她好不好?”雨盈搖著澄映的手臂。
  澄映撥開她的手,冷笑一聲,道:“被人耍的團團亂轉之後再被告知她根本就——哈,沒有可以隱瞞什麽!我有資格原諒她麽?她愛偷偷摸摸地和冷如風尋些無聊透頂的刺激是她家的事,我管不著也沒興趣。”
  “澄映!”雨盈瞪大了雙眼,似是不能置信她會說出這麽刻薄的話。
  心頭苦如黃連,我氣極反笑,對方澄映道:“你所氣惱的原因就在於此?還是你幼稚的呷我的飛醋?”
  她一張臉刹時漲得通紅,斜盯著我,眼內盡是蔑視:“林瀟,別往自己臉上貼金子了,冷如風身邊多的是高級妓女,我要吃醋也犯不著挑上你,你算什麽?主動送上門去也不過碰了碰別人的嘴唇就被掃地出門,
  這也值得你到處炫耀的?啊,我倒是忘了,冷大情人吻過我的林小姐,還吻倒她七情上麵呢,不拿來做資本好好宣傳宣傳還真委屈了你處心積慮去勾引人家的無恥詭計!”
  “澄映你給我閉嘴!”雨盈捂住雙耳喝叫,“你怎麽可以說出這樣的話來!”
  “方澄映,”我垂下眼簾,“你真的明白你在說什麽嗎?”
  她尖聲笑起來:“我非常明白,你不明白嗎?好,我明確告訴你,林瀟,你下賤!你讓我覺得惡心!”
  “澄映!你太過分了!”雨盈怒吼。
  我抬頭看了方澄映一眼,毫不猶豫地一巴掌摑掉她臉上鄙夷刻薄的笑。
  望定方澄映,我無心分辨她的表情,反手就用相同的力度給了自己一巴掌。
  我的聲音在僵持的死寂中響起:“我打了你,因為你該打。你酸氣衝天我忍下了,你自私得不從我的立場出發為我想一想,根本不願稍微體諒我所可能有的苦衷,我也無話可說,我隻萬萬想不到長長五六年的交情對你而言竟是如此微薄和脆弱,居然連一絲一毫都敵不過你內心那些愚蠢可笑的嫉恨。方澄映,我和你之間,從前以後,一筆勾銷。”
  我將視線轉向呆若木雞的冷雨盈。
  “知不知道你大哥為什麽會吻我?因為他和你一樣惡劣,她與你一樣純粹逗著我玩,就隻為了滿足你所說的‘成就感’。你們冷家的兄妹天生就是玩家,別人天生就是你們的玩物嗎?我不恨冷如風,至少他有分寸,而我悲哀地認為我錯認了你。”
  我轉身離去。
  “瀟瀟!瀟瀟!”雨盈急叫不迭。
  
  回到林家,毫無意外看見父親和梅平坐在大廳的沙發中。
  父親盯著我的左頰,臉色一沉問:“怎麽回事?”
  我摸了摸火辣辣痛著的臉,扯開嘴角:“聽說自虐可以獲得精神快慰,所以試試看是否如此。”
  他“咻”站了起來。我冷冷看著他。
  他要我六時前回來,我按時回來了,她要我梳妝打扮去和某位世交伯父及其子侄吃頓晚飯我也會聽話行事,我並不介意自己的臉腫了半邊,他若介意隨時可以撇下我,兩夫婦去赴約就是了。
  怒視我半晌,他拂袖上樓。
  梅平悠悠歎息:“這又是何苦。”
  我笑:“但願林家會有一個長命些的。”
  她臉色微變。
  有些話是需要經由大腦過濾之後才可以出口的,但我那時大約忘記了,其實我無意暗示她會步入我母親的後塵。
  林智遠遠地站在辦公房門口,雙唇抿成一線。
  我沒有道歉,話已經出口,要收也收不回來。我拖著倦怠的身子上樓。
  “瀟瀟——”是梅平欲言又止的叫喚。
  我停下腳步。
  “你爸爸——唉——”
  我疲憊得都不想回頭,落寞的情緒由心底最深處滋生,在倏忽之間蔓延之全身:“其實很簡單,我要什麽或者不要什麽,我自己曉得去讓之實現,”而很明顯的並不要他,到今時今日他還不明白嗎?對我而言他形同虛設。”
  “為——為什麽會——會這樣?”梅平震驚之極,說話都打了結,“他是你的親——親生父親啊!你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我差點沒大笑出來:“不為什麽,我天生沒心沒肺,任性自私冷血無情,你愛用哪個形容詞都行,就這麽回事。”
  親生父親?我但願他從來沒有生下我。
  三步並兩步奔上樓梯,一轉身卻看見廊道裏父親臥房的門口,他像被人點了穴般定身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我徑直走到長廊盡頭我的房間,推門進去,母親永恒的笑容撲麵而來。
  這世上誰恨著我,我又恨誰。

  第三章
  我從小就不相信這個世上有誰會在誰的生命中永遠駐留,“永遠”一詞,隻適用於多愁善感的癡人。
  人與人之間,不管是何種感情,聯係的紐帶一旦斷了就是斷了,再擺張客氣的臉譜相互敷衍徒然無謂。時至今日,我與方澄映已形同末路,偶爾狹路相逢也俱是目無對方地擦肩而過。六年的交情都可以這樣輕易就蕩然無存,又還有什麽可以使我相信這個世上存在著永恒?
  一周之前我跟在冷雨盈身前身後,打躬作揖,一周之後換她死皮賴臉纏著我認錯。雨盈其實並沒有錯的多離譜,與她一刀兩斷對她並不公平,然這個世間又有多少事情是公平的?我決了意要與姓冷的人斷絕一切牽連,她給了我一個用得上的借口,我就用了。
  在應該盡力的限度內我已經盡了力,有她們的友誼固然好,沒有也無所謂,我說過的,這個世上沒有什麽東西對我而言特別重要,得與失之間我從來就不留戀。
  我隨著人潮去過馬路,卻被川流的車輛隔斷在彼方,尋不得空隙而過。
  在人流洶湧的大街上與人摩肩接踵並不是件樂事,尤其是對某種心境下的人,如我,在喧囂的人群中,真實感受到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著一種來也匆匆去也從的生活,看著身邊一個個忙碌緊張的過客,自己心頭的蒼白和恐慌似乎就可以獲得某種程度的填補。現代的節奏遠不是我跟得上的,屬於我的生活僅等同於唯一的一個習慣,就是與母親相依為命;我一直就活在與現實脫節的空幻裏。
  “吱”聲尖銳的一響,嚇了我一跳,一輛銀灰色敞篷的Porsche停在我麵前,幾乎沒引起後麵的連環車禍。
  冷如風笑看著我:“像無依的孤魂。”
  “停下你的瓢泊,親愛的林瀟,上車來。”他說。
  大概惟有在他的麵前,我無所遁行,心頭萌生的又是那種懼怕的情緒,隻想逃離,我倒退兩步,轉身鑽進熙攘的人潮。
  隻可惜上帝並不與我同在,一分鍾之後我被人強行擄上車。幸好今晨的縱火案發生在下一條大街,一應記者沒有一個在此露臉,否則冷公子的情史將添無謂的一筆。我還不想與他同歸於盡,所以在他將車子駛得如離弦的箭時,我安分地端坐在原位。人類是很有彈性的動物,當明白到反抗既無效果又無好處,我便學會了順從。
  我想不到他會將我帶至冷氏的辦公大樓。
  牽著我的手出現在明亮氣派的大廈一樓,前台的接待小姐一個個睜圓了妙目,失態的都忘了向她們的總裁問好。我任由他牽著走進專用的電梯,心頭對此倍感困惑。
  他抬起我的臉:“怎麽了?”
  我別開頭。
  他轉回我的視線,性感的薄唇往上一翹,說:“這樣一副死了丈夫的表情,我確定我並不喜歡,是你自己改變它,還是希望由我來?”
  我望進他黑如深潭的眼瞳說:“讓你失望了?可這就是我。”
  他笑笑,目光晶亮:“是不是隻在陌生或哄鬧的環境裏,你才會卸下麵具讓自己透透氣?”
  心頭一陣驚悸,我再不作聲。
  人越多的地方視覺中的內容越豐富,相對的我在其中就越不起眼,不會引人注意。與那些這一生中隻有僅此一麵的路人擦身而過,自顧還不暇誰人又有多餘的閑情去多看誰一眼?身在其中,我安全無虞。
  “使一顆飄忽的心為我且隻為我停下她的漫遊,也許是件值得期待的事情。親愛的,汝以為然否?”他磁性的嗓音充盈著撩逗,手指也撫上了我的唇,“來,小乖,吻吻我。”
  我無聲歎氣,要說我與這個男人之間一清二白的猶如生蔥拌豆腐,又怎麽解釋每一次見麵都會有似乎已成例行的親密?可若說我與他之間真有什麽,我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整個過程也不外乎是一個男子與一個女子不期而遇了幾回這麽簡單。
  “聽話。”他輕捏我的下巴,另一支手強勢圈上我的腰。
  我被逼的沒有辦法,隻好在他唇上蜻蜓點水。
  他失笑:“這是個吻嗎?是我的教導方法出了問題,還是你的接受能力有待加強?唔,難得我心情好,讓我再明白地給你示範一次,首先,四唇相貼——”
  他的聲音消失在我的唇間,俄頃再度揚起:“然後輾轉吮吸。你棒極了,寶貝。”
  他輕籲:“現在,張開你的小嘴讓我進去——最後一部曲,伸出你的舌尖來——”
  天與地旋轉變幻了,我的腦海裏瑰麗的色彩璀燦繽紛,而世界就此停止不前。
  一陣稀疏的掌聲使我們相吻的唇迅速分開,冷如風擱在我腰際的雙臂卻不曾稍動。
  電梯門不知何時一打開,外麵一看就知是辦公室,空間極其寬敞,格調高雅。組合沙發的單人座上坐著一位男子,雙腿十分不雅觀地蹺著,還左右地晃蕩,年輕俊朗的臉上布滿誇張戲謔的笑。
  “精彩!太精彩了。”他說,端起茶色幾案上的酒杯。
  “該出現的時候不出現,不該出現的時候偏偏出現,殷承烈你存心和我作對?”冷如風解下外套隨手搭在沙發上,拉我坐下。
  “小的不敢。”名叫殷承烈的男子應諾著,用評判的眼光大量我,灼灼逼人中帶著苛刻和興味,“我數數,你固定的已經有了一隻小綿羊,一隻野貓和一隻絲鷺,嘖嘖嘖,還真是色心不足,這隻又該怎麽稱呼?”
  “看來我平時是太縱容你了。”冷如風的星目半斂,卻掩不住往外飄出的危險氣息,“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林瀟林小姐,林氏老總林鳴雍先生的掌上明珠。瀟,你現在麵對的是本公司最得力的戰將殷承烈先生。”
  殷承烈一口酒全噴在茶幾上,詫異萬分地瞪著我,意外的神色較一樓的前台小姐更甚,怎麽回事?我又不是外星人,怎麽一個個那看怪物的眼光看我?奇了怪了。
  冷如風微笑:“瀟,這位殷先生是我們冷氏最出色最有前途——”
  殷承烈猛地跳將起來,象是聽到行刑令一般驚恐萬分,直衝冷如風鞠躬,“承烈知罪了。”
  冷如風懶洋洋地靠著沙發,繼續他未完的話:“同時也是公司裏最能吃苦耐勞最聽話——”
  “我的如來佛祖慈悲的耶穌天父好總裁!承烈自己掌嘴還不行嗎?”殷承烈哭喪著臉,果真賞給自己幾個耳光——撫摸式的,邊打還邊罵:“誰叫你胡說八道!這不是觸到豹子爪了?還好總裁大人胸襟開闊如四海,不屑與你小子計較,搭理你小子的無忌童言都有辱他尊貴的風範,是吧,總裁?”
  他一臉的巴結相,我在忍不住咭聲笑了出來。
  冷如風拿出一支香煙點燃,臉上笑容不改:“承烈,你這樣子我都不好意思了,別那麽客氣,公司之所以有今日你功不可沒啊,相信下一次的企劃會議大家肯定會一致認為,我們在南非的分公司經理一職舍你其誰。”
  “南非!”殷承烈驚叫,“我們什麽時候在南非有了分公司?!”
  “你去了不就有了?”
  “總裁!南非正在自家打自家呢!英明的你不是曾經教導我們,在不穩定的政治環境下不適宜作經濟投資嗎?如果勢必得流放非洲,那麽摩洛哥吧,”殷承烈跌坐回沙發,半邊臉是認命,半邊臉是不甘,“摩洛哥怎麽樣?有金子還有美麗的公主,公司的前途肯定大大的好。”
  “承烈,這你就不懂了,沒人跟你說過嗎?靠戰爭致富是最迅速有效的斂財手段之一,正是因為現在南非內戰,才是我們投資的好時機。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南非局勢動蕩,你先去做個實地考察;看看我們應該投資在哪些方麵,通過何種途徑投資風險最小獲利最大,順便也打通一些必要的關卡和渠道,怎麽樣?半年時間夠不夠?如果你有興趣走一趟摩洛哥,半年後我會吩咐下去將在摩洛哥設立分公司的企劃案直接寄給你,你也不用再跑回來那麽麻煩,意下如何?”
  冷如風悠然自得,殷承烈假聲嗚咽。
  而我笑倒在冷如風懷內。他輕撫我的發絲,凝視我的目光逐漸變得柔和。
  “為什麽這個人到現在還沒有遭天遣?老天爺何其無眼!”殷承烈一經接受事實,立刻翻臉,“你這個該被吊上絞刑架的無良上司,說吧,這次召我回來又為了哪一件?”
  “本來有個大計劃要你主持的,可你現在肩負更重要的使命,我也不忍再勞煩你了。”冷如風的視線始終膠在我臉上,修長的手指輕描著我的五官。
  “沒關係沒關係!”殷承烈一下子又變得喜笑顏開了。“流放也可以緩期執行嘛,我可以等這個計劃完成再去非洲。”
  冷如風熄了煙,雙手捧著我的臉,殷澄烈識趣的站了起來,嘴裏尤在乞求:“總裁——”
  “再不滾就延期一年,記住,每周給我一個電話報告你的行蹤和進展。”
  “重色輕友見色忘友有色無友……”殷承烈嘟囔著走出去,門被合上。
  定睛迎著他靠過來的臉,我有點笑不出來了,“你的這位下屬真有意思。”
  “相信我會比他更有意思。”他的聲音轉向低沉,“希望電梯裏的溫習已經使你有所進步。”
  “冷如風——”
  “如風。”
  “如風,我們不能再這樣子。”我掙紮著想坐起來,卻徒勞無功。
  “這個問題以後再討論。”他將我放平在沙發上,傾身壓下來,輕撫著我的臉,“接吻的同時如果輔以一點愛撫,我會使你快活的就像飛上天堂,親愛的你想體驗一下嗎?”
  我閉上眼睛不去看他魅惑的眸子:“如風,你在勾引我。”
  “我是。”他吻我的眼瞼。
  體內像著了火,燒得人炙熱難耐。
  這一次我們被敲門聲打斷。
  如風吐出一竄尖刻的詛咒,艱難地撐起身子,目光不期然落在我袒裎的上半身,它的視線再不肯移動。
  “如風——”我難為情。
  敲門聲再度響起,他一把扣住我欲要稍作遮掩的手臂,呼吸愈見急促。
  “誰敢進來誰倒黴!”他俯首將臉埋在我胸前。
  “如風——”我抑製不住逸出一聲嚶嚀,隱約又聽見敲門聲。
  “喜歡嗎?”他的聲音繼續抵死流連。
  突然地他長軀一挺,急扯下沙發上的外套在一瞬間將我蓋個嚴密,動作迅猛如捷豹。
  “我沒有允許你進來。”他說,口氣薄如寒霜,語畢才不緊不慢地回過頭去望向來人。
  “我——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一把女性的清柔嗓音,夾著竭力隱藏的顫抖。
  我悄悄撐起身子,避開沙發的阻擋望向來訪者,見到一張堪稱絕世的容顏,在同一刹那她也看見了我,清盈的大眼內立時水汪汪地閃起更深更明顯的幽怨。
  “出去。”冷如風淡聲道,回頭瞟了我一眼,眸中未散去的冷淡寡情讓我心神一凜。
  我沒有乖乖躺回去,倒索性坐了起來。
  他直視門後說:“不要讓我重複第二次。”語氣更加陰寒,犀利。
  美人兒顯然受到了傷害,嬌軀微抖:“如風,你不能這樣對我。”
  “纖衣,你違規了。”
  纖衣的臉上立刻驚努與羞憤交加,她猛地伸手指向我,“那她呢?她不也違規了嗎?這裏是辦公室不是不可以一—”
  我不再去觀察冷如風似刀雕石刻般的冷硬的側麵,迅速借著他外套的遮擋整理衣裳。
  他徐步走到辦公桌後:“我會通知秘書把支票送給你。”這才扣上襯衣扣子。
  纖衣踉蹌後退,背抵著門,連連搖頭:“這不是真的……”煞白的臉色顯示她寧死不信。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是要自己走出去,還是要我找人來請你出去?”冷如風在寬大的辦公椅內坐下,淡然地拿起桌上的一隻簽字筆把玩著。
  “你——你——”豆大的淚珠從她小巧精致的臉龐滑落:“我與她們並無不同是不是?到頭來得到的都是一樣的結局——兩、兩年了,我一心一意地守著你,你一連三個月不約見一麵我都不在乎,是我要愛上你,是我自己心甘情願。我原以為就算你始終不會愛上我,最起碼兩年的廝守也會讓你對我萌生哪怕隻得一丁點的情義,如今看來——如風,我不能相信,僅僅——僅僅因為我撞見了你和別的女人在親熱,你就像扔掉一件不要的舊衣服一樣扔掉我,你怎麽可以這樣?你怎麽可以這樣殘忍……”
  冷如風靜默了兩秒鍾,然後慢慢開口:“我有沒有強迫你?”看她搖頭,他又問:“我可曾給你承諾?”
  纖衣流著淚,良久,才無言地搖了搖頭。
  “那麽,你認為我欠你什麽?”
  她沒有任何反映,隻是在哭。
  又等了兩秒,冷如風摁下桌上的內線電話:“紀秘書,請進來。”
  俄頃一位年約三十的明麗女子敲門進來。
  “請羅小姐出去。”指令簡單扼要,說話完全不帶感情。
  “你不能這樣對我!”羅纖衣攥著兩個小拳頭,歇斯底裏地尖叫。
  嫌惡在冷如風臉上一閃而逝。
  “羅小姐,請給我出去。”紀秘書攙著羅纖衣的手臂,伸手去開門。
  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冷如風,羅纖衣美麗絕倫的臉蛋最終泛起絕望的悲愴:“如風,我不要你的錢,我最後請求你,我隻求你回答我,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哪怕隻得一點點?如風,求你告訴我!”
  冷如風放下手中的筆,雙手交握靠向椅背,唇角掛著一抹似有似無的,似譏誚,似不耐,又似憫惜的淡然,那神色讓人覺得他遙如晨星,可望而不可及。
  紀秘書迅速將哭得一塌糊塗的羅纖衣“請”了出去,隔著厚重的雕花木門,我仍依稀聽見她撕裂心肺的叫喊:“我恨你!冷如風我恨你!”
  它的香煙和打火機仍在茶幾上,我拿出一隻點上,深深吸了幾口,全部咽到肺裏去,眼淚都嗆出來了,卻仍然未能平複心頭極度的震蕩。
  透過絲絲繚繞的煙氣去看他,我與他之間的距離仿如天上的銀河,兩人各據一方,再怎麽用心去瞧都隻覺得他是道虛幻的遠景,讓人觸不到摸不著。
  從來沒有哪一刻,我如此慶幸自己不是他的女人,慶幸自己沒有愛上他的錢,更可怕的是愛上他本人。
  “把煙拿過來。”他的語調平緩,看我的眼神淡而遠,情緒莫測。
  我依言走到他身側。
  他自盒中拿出香煙,又取走我指間的那半隻,就著煙頭點火,徐徐呼出一口煙氣順手將我的半截香煙按滅,我轉身想跑到落地窗邊,卻在舉步的同時被他扣住了手腕。
  長時間的沉寂。之後,我率先打破沉默:“如風,我們的協議仍然有效嗎?”
  他優雅地彈掉一截煙灰,笑了笑,道:“有什麽理由會失效。”
  “謝謝你。”我由衷感激,他等於是饒了我一命。
  仰頭看著我,他的笑容裏有某些我無法明了的含義。
  “去沙發那邊坐著,找份報紙看看,或者隨意參觀一下我的辦公室,我要開始工作了,最長一個半小時之後我們就可以去吃晚飯,然後我再送你回家,好嗎?”
  “不必那麽麻煩你,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以眼神警告我,我連忙雙腿雙手一並高舉以示投降。
  他忍俊不禁,隔著衣服在我腰際親了一把。
  我掙開他的手,退離幾步:“你還剩下一個小時又二十七分零三秒,我先聲明本小姐可過時不候。”
  他瞥了我一眼,淡笑著熄滅手中的煙蒂。
  父親去了美國經商,偕同梅平。
  我坐在客廳等林智,我已經有兩天沒見過他了。
  直到夜幕時分他才現身。
  我盯著他白色恤衫上的一摸淡紅說:“梅姨叫你晚上九點在家等她的電話。”
  “關心我就關心我嘛,犯不著拐彎抹角的。”他一臉厭煩,手腳大張癱坐在沙發上。
  手沒殘腳沒廢,看來受傷的不是他。話已傳到,我站起來離開。
  “喂!別那麽小氣,說兩句也不行,你以為我是老爸呀?喂喂!別走,有事和你商量。”他叫嚷。
  遲疑了一下,我回過頭。“周末我們去海邊別墅度假,怎麽樣?”
  “你找錯夥計了。”
  “他們都去,”他說,“你也去。”
  我搖頭。
  “你不去我們吃什麽?生豬肉?”他看我的眼神像在責怪我不上道,“看房子的夫婦倆幾天前請假回鄉下了,照顧弟弟可是姐姐的天職。”
  我懶得再理他,徑自上樓。
  才一進門就聽見電話鈴在響。
  “親親我的寶貝。”冷如風帶笑的語氣從話筒中傳來。
  我忍不住也笑:“很意外。”
  “唔,也吻一個。”他“嘖嘖”出聲。
  “少來,說吧,有何貴幹?”
  “盈盈這幾天煩的我耳根不能清淨。”
  我一時愕然。我真的意想不到雨盈會在死纏活賴、道歉卡以及電話轟炸無效之後,會找上他我所不能的大哥,這原本單純是我與她兩個人之間的事,以她的性子根本不應會去想找外人來插手,是我逼的她沒法子了嗎?
  “聽起來好像我很過分。”
  “你不想她夾在你和方澄映之間尷尬地做人,問題是好意並不代表一定是好事,你忽略了盈盈的情緒,她因你的不肯原諒而自責非常。”
  “繼續說服我?”我學他拿至尊無上的說話口氣。
  他低笑:“據說有人在背後罵我——什麽來著?我想想,哦,好像是‘卑劣’,卑劣?不錯的形容詞。”他說的輕描淡寫。
  一下子就憶起殷承烈聽見他誇獎的驚恐神態,我長歎:“她找對人了可不是?冷公子親自出馬,焉有不馬到功成之理,林瀟謹領聖命。”
  “希望我怎麽報答你這個人情?套句老話以身相許要不要?”他說。我可以想象此時他臉上正掛著沒多少好意的笑。
  “瀟,你的溫香軟玉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打住!”我大聲喊停,再讓他說下去,難保他不會說更難聽,“冷如風,我警告你別再調戲我。”
  他哈哈大笑:“遵命,夫人,換你調戲我怎麽樣?你要告訴我,我的氣息和味道也在你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嗎?我的甜心。”
  真實被他惹得既羞又惱了。
  “如果你先告訴我昨天夜裏你在哪個女人的床上說過類似的情話,今天晚上你又準備在哪個女人的枕邊重複你的甜言蜜語,那麽,我也許會考慮你的建議。”
  他的笑聲不減,而我的氣惱似乎是更挑起了他逗弄的樂趣,他居然說道,“我昨晚在——”
  “我一點都不想聽!”我再度打斷他,話衝口而出,“冷如風,女人在你眼中有無地位可言我不管,但撇開雨盈這層關係不提,我們也算是相識吧?你不以為應該給與我最起碼的尊重嗎?還是你根本就不把別人的尊嚴當作尊嚴?”
  “小刺蝟發威囉。”
  “你——”我揉著額頭,他非得這麽那麽難纏嗎?“好吧,如風,如果你真的認為欠了我一份人情——雖然我本人並不以為然——而且也不想背負它,那就請幫我一個忙。”
  “為你效勞,我的小姐。”
  “我弟弟和他學校裏的混世太保有些江湖恩怨,我不放心他。”
  “芝麻大的小事也好意思拿出來勞動本少爺,林瀟你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這個男人,他的精明銳利能夠洞穿人心。也好,既然他挑起了頭,我也不妨攤開來說:“你幫我這個忙,就算是我們之間相互抵消,從此各不相欠。如果你不滿意這個解釋,那麽可以給你第二種,被你碰過的女人或多或少都會從你那裏獲得報酬,我雖然沒和你上床,也算是被你碰了吧?解決我弟弟的麻煩就是我所想向你所取得酬勞,而我以為這是我應得的。總之不管是哪一種解釋,結果都隻有一個,就是希望從今以後你我倆人在各自的世界裏各自生息,老死別再往來。”
  “謬論。敏感的小姑娘,我和你調情僅僅是因為我喜歡和你調情,我無意以對待你所謂的‘我的女人’的方式對待你。”
  “對,你無意,你隻是那樣做而已。”
  “冥頑的小家夥。”
  “我想我們之間沒什麽可說的了,我可以掛了嗎?”我氣猶未消,卻也不敢未經他的同意就切斷電話,我說過了,我怕這個人。
  “下禮拜一我就接你放學,到時見,寶貝。”
  到時你最好去死,我二話不說掛掉電話。

  第四章
  林智安排他的哥們去了別墅暫住,我不想去,他拗我不過便也留了下來,整天吊兒郎當地跟著我進進出出。這個乳臭未脫的小子要保護他柔弱無知的姐姐免遭仇家有可能使用流氓手段的暗算。
  在我的房間內,他凝視我母親的畫像良久,忽然回頭對我說: “老爸很愛她。”
  我脊梁一僵,冷冷地看向他,卻意外地看見他眼內堆積著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深沉。
  我翻開小說:“你該打個電話去別墅問問你的朋友吃飽了沒有。”
  他輕輕歎了口氣,引得我倏地抬頭。
  小孩子是不懂得歎氣的,換言之,會歎氣就意味著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頭一回在林智英氣逼人的眉宇間看到了某種程度的成熟,刹那間心頭一震,千萬不要告訴我,他的灑脫他的滿不在乎他的嘻哈他陽光般的笑容也隻是一副習慣用來處世的麵具。在這個宅子裏,不快樂的人已經太多太多。
  “在樓下辦公房裏,大辦公桌最中間的抽屜裏放著一個相框,相框裏裝有兩幀照片,一張是你母親的獨照,另一張是你一周歲時一家三口的紀念照,相架纖塵不染,拇指的框邊因時日年久而有了磨損。”
  他的語氣淡然,似乎是在敘述一件與他全無關聯的事情。
  我和上手中的書本:“你應該慶幸那裏麵沒有位置留給你或者你的母親。一個人懷念他所失去的東西,沒有比這更正常的事情了。”
  而我不認為那有任何意義。“林智,我想休息了。”
  他拉過一把椅子,跨坐在我的床邊:“他愛你,比任何人都愛你,也愛你逾任何人,因為你是他女兒,因為你身上有你母親的影子,還因為你不要他的愛也不愛他——在這個家裏,你隻關心我吧。”
  我整理好枕頭朝裏躺下,抖開薄毯蓋上:“出去時請順手關門。”
  “從我懂事以來,就天天看著你對待你自己的親生父親相對待殺父仇人,將他付予你的感情點滴不留擲回給他,不到他遍體鱗傷不肯罷休。有無數次我恨不能衝上去一張將你打暈在地或者幹脆擰斷你的脖子了事,你竟然殘忍的利用一位父親無私無求的愛反過來毫不留情地傷害他整整十五年!如果單純是責怪他在你母親去世後續弦,到底是什麽原因使得你對他有這樣深沉的恨意?已經折磨了他這麽就還不肯停手!”
  我一骨碌坐起來,指著門口沉聲道:“出去!”
  他的嘴角扯出一抹近似悲哀的笑。
  “還在很小的時候,我就天天對自己說:快快長大!長大了我才會有被人承認的能力,別人才不會再以對待小孩的態度看待我,隻要長大了我就可以安撫母親的憂愁,可以分擔父親的痛苦,還可以嚐試去解開姐姐的心結,嚐試使這個家稍微像一個家。所有的這些話都是要留到十八歲才對你說的,如果不是我再無法忍受他的日漸沉默和消瘦——”
  “林瀟,你隻要正眼看他一下,就就會發現這一個月來他蒼老的速度有多快,他的兩鬢都斑白了!我慫恿媽媽陪他出去散心,然而我也知道那沒有用,在這樣下去,我毫不懷疑直到臨終他都不會有開心的時候,縱有天大的理由都過去那麽久了!”
  “住口!住口!”雙手亂揮亂撥,我將毯子枕頭全掃落在地。
  心口隱隱作痛,我咬著牙齒笑起來:“你心疼你的父親,你看不過眼我的作為你想知道因由是不是?好!我告訴你!因為我心疼我的母親!她的一生那麽短暫!他得一生卻這麽漫長!我母親孤零零地在黃泉路上走了十五年,他卻伴著妻兒在人間相享盡富貴!這就是原因這就是理由!你滿意了沒有?!”
  林智整個跳起來,一腳踢翻椅子!眼內迸射出忿恨的殺意,他指著我大聲咆哮:“你這個怪物!你心理變態!你真真沒有人性!你母親應該慶幸她走得早走得快走得呱呱叫!免得活著也遲早會被他的女兒活活氣死!那可就更悲慘了!走在黃泉路上何止孤零零而已!還會同的錐心刺骨呢!”
  “混賬!”我發狂地撲過去撕打他,他反手一撥將我推倒在地。
  我爬起來取下牆上母親的畫像緊緊摟在懷內,坐在牆角望著橫躺在地的椅子發呆。
  我在一夜之間學會了吸煙,一學會便吸了兩天兩夜。
  我躺在床上邊吸煙邊看小說,一本連著一本。當最後一本翻過了最後一頁,我將書隨便一扔,放下煙雙手枕到腦後,瞪著空白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可以想些什麽。有人敲門。
  持久的敲擊在得不到回音之後變為使勁得拍打,還夾著慌惶的驚吼:“姐!”
  吵死人了。我答一句:“死不了。”
  門外安靜下來,半晌,林智說:“你兩天沒出來了。”
  我拿起未燃盡的香煙,一口一口學習吐煙圈,待到噴出最後一口煙氣,外麵已經沒有聲響了。
  我望著正對床頭的母親的畫像,她笑得好柔好美好幸福。時間消逝得再快再漫長都於她的容顏無損一絲一毫,她臉上經久的笑容在十五年後依然宛轉地流動,美麗的讓人心底發酸。
  昨天夜裏她又回來看我了,就像從前一樣,對我笑對我唱歌,也對著我歎息對著我垂淚。每一次在他臨離去使我都會拉著她的衣角痛哭失聲問她為什麽要拋下我為什麽為什麽,每一次她都以一種我不能理解的悲傷的眼神凝視著我,然後飄身而去,遺留下我一個人,對著蒼茫虛空的世界哭到肝腸寸斷。
  手指一陣灼痛,我驚回神,將手中的煙蒂扔下。
  環視一眼烏煙瘴氣的房間,終歸從床上坐起來。
  扶起椅子,撿起扔了一地的書本疊好碼在書桌上,倒掉一盅的煙蒂,整理好床鋪,用濕毛巾拭淨母親臉上的微塵,拉開厚厚的窗簾,打開窗子和通向陽台的落地門,風和陽光一起湧了起來。我走向陽台,伸個懶腰後深深吸進一口清涼的空氣,再徐徐呼出。
  我獨自活了十幾年,我仍得活下去。
  電話鈴響。
  我回房拿起聽筒。
  “瀟瀟——”傳過來雨盈既惶恐又期待的叫喚。
  我剛剛看完的那本小說有個好結局,所以我現在的心情也很好。
  “也不知某些人是怎麽回事,在學校吃人臉色吃得不夠嗎?回到家裏還要不時送自己過來討幾頓閉門羹,難不成冷如風虐待你,讓你三餐不繼?”
  自覺說話聲氣懶洋洋的,自然而然想到了冷如風,他說明天下午拉我放學。我要跟他一幹二淨,他卻要跟我沒完沒了。
  雨盈愣了半分鍾才反應過來我肯搭理她了,興奮的對著話筒尖叫:“你這不要臉皮的東西!誰虐待我你心中有數,別給我拿腔拿調的!”
  我幾乎被她震破耳膜,望了眼話筒,好,我不拿腔拿調,我掛電話。
  一會兒,鈴聲又大作,我再度拿起聽筒,客氣地道:“你好,請問你是哪位?”
  “你去死!不不不!你去生吧!不不不!God!我腦袋都糊塗了!總之,不許你再掛我的電話!不不不,我‘請求’你別再掛我的電話,OK?”
  我笑起來:“出來喝杯咖啡吧,老地方,怎麽樣?”
  “耶!半小時後見!”她啪的一聲摔下話筒,完全忘記她剛剛才“請求”我別掛她的電話。
  我們習慣去的咖啡屋有個別具泥土氣息的名字,叫做“鄉裏木屋”,以往曾經積聚過我們不少的歡樂。如今再次坐在那個我們從前最喜歡的角落,懷舊主題的樂韻在空氣中飄來飄去,似乎一切都是老樣子不曾改變,隻在侍者拿來Menu電冰淇淋的時候才驟覺身邊少了一人,一句“澄映想來點什麽”梗再喉嚨吐不出來隻好硬生生咽回肚裏去,感覺縱使不是恍如隔世,也有著揮不去的唏噓,物仍是,而人已非,三人行的現代般詮釋起來大概是各人行各路吧。
  雨盈要了一客香蕉船,我點了一杯雞尾酒,叫做“夜魔”。
  “以前可沒見你喝這個。”雨盈邊吃著雪糕邊目不轉晴看我淺飲。
  我笑笑不說話。
  “我聽說有一位大一的學弟在學生餐廳當眾遞給你情書,你看都不看插回他的上衣口袋就走了,有這回事嗎?”
  我凝神想了想,印象模糊:“可能把,我記不起來了。”
  “哈!又一個倒黴蛋。喂,我還聽說澄映最近也在走蜜運,有個學長在追求她。”
  我晃了晃杯中墨藍的酒,哦了一聲。聽說?
  “我和她從那天起也掰了。”
  我看著她,冷如風沒有告訴我這個。
  “是她不對,她該向你道歉,她不道歉我不會原諒她。”雨盈的神色極其認真;“隻要她道了歉,我都會原諒她。”
  雨盈的是非觀念很強,黑白好壞對她來說永遠不會不分明。
  “如果她到清,你會原諒她嗎?”她的臉上現出明顯的憂慮還有明顯的懇求。
  我啜了口酒,視線飄向窗外。
  今日這個人還挽著我的胳膊親昵地要我以後作她的伴娘,到了明天一覺醒來,仍然是同一個人,一轉身卻指者我的鼻子罵我下賤。世界很大,變得很快,我不適應。
  “瀟瀟!”
  有人喚我,我如夢方醒,指頭望向雨盈。
  “你會嗎?”她又問。
  “換個話題吧,好嗎?”我望向酒杯。
  她失望地嘟嘟嘴,好一會兒才道:“好吧。”
  我提議換話題,一時卻又不知可以拿些什麽作話題,最後還是她再挑起話頭。
  “瀟瀟,‘女茗’進了一批春裝,我覺得有一條裙子非常適合你,明天下課後我陪你去看看怎麽樣?”
  “改天吧。”
  “你明天有事?哎,我隨口問問而已。”
  “你大哥說明天接我放學。”也沒有隱瞞什麽的必要了。
  “喔!”她張圓了嘴,“這表示什麽?”
  我苦笑,如果我知道這表示什麽就好了。
  雨盈瞪著她的香蕉船,用小勺狠狠地刮了一大塊,狠狠地送入口中,好不容易咽下去,終於還是忍不住大罵出聲:
  “臭冷如風!色豬冷如風!我要跟他斷絕兄妹關係!世界上那麽多女人她不去碰,淨挑我的寶貝!我這輩子做的最錯的事就是聖誕夜帶了你和澄映回家,我居然還把你們介紹給那個采花賊!噢!上帝懲罰我!澄映在明知道一點指望都沒有的情況下還是一頭栽了下去,他甩都不甩!你夠爭氣沒有被他迷的丟掉七魂六魄吧,他卻偏要伸手來染指!我要殺了他!這個色迷迷的撒旦!追根究底,我們三個好朋友會鬧到分崩離析,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豬豬豬!”
  我搖頭失笑,雨盈才是最可愛的。
  “我受夠了!”雨盈尖叫著將手中的小匙往桌上一摔,“林瀟,放下酒杯!”
  我一怔,順從地放下杯子。
  他美麗的大眼幽幽地盯著我,卻好久都不做聲。又過了良久,她才低低說道:“瀟瀟,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現在的你離我好遠,感覺好陌生。”
  我微微一震。
  “又或者,你根本從來就不曾離我有多近。”她越說聲音越低。
  我閉上眼睛靠向木椅,這不是我所認識的雨營。雨盈率真,雨盈咋咋呼呼,雨盈愛撒嬌,雨盈夜粗暴地罵人,但雨盈從來不會講大道理。到底是我無意之間流露出來的淡薄本性傷害了她,還是分開一個月之後她變得成熟了?怎麽回事,似乎一夕之間我所熟悉的事物都不再熟悉,林智長成了小大人,而雨盈,曉得思考了。
  “我不習慣這樣的你,好像——曆經了多少的傷心,我——我覺得心裏好難受。”說到最後她的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我伸出手去慢慢覆上她的手,握緊:“對不起,雨盈,我無心的。”
  以前與她和方澄映,三個人的圈子無形之中營造著一個小世界,在歲月的渲染和特定環境的烘襯下,我原本以何種麵目出現在那裏的,以後也就是那個樣子,時間一長,就成了習慣定了型,那個我就是雨盈習慣的我。散夥之後,形單影隻的生活慢慢使我的某些潛伏特性浮現,一個多月不在一起,乍然再聚,雨盈覺得我陌生了,不能接受。我們對彼此都陌生了。
  “一個人的內在有許多麵,不同的環境不同的情緒下會表現出不同的個性,我們常說人是矛盾的微妙的綜合體,就是這個道理,以前的我是我,現在的我也是我,但不管是以前的我還是現在的我,都隻是一部分的我,你可以明白嗎?”
  我耐心解釋給她聽,卻沒有告訴她,許多時候出於需要,人們習慣掩飾真實的自我。
  她雙手托腮半歪著腦袋,一會之後似了然地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對著我笑了。
  我和雨盈算是前嫌盡釋。
  我休息了兩天,直到星期三才回校上課。
  眼睛很安份地跟著台上的教授走,卻一個字都沒有聽進他在講什麽。坐在前排的雨盈趁教授板書時,飛快扔過來一張紙條:
  “我求你了,下次再演出人間蒸發之前先跟我打聲招呼好不好?”
  我將紙條翻到背麵,提筆寫上:“不好。”扔回給她。她要做的不是擔心,而應是習慣。
  她讀了紙條之後竟不顧教授正對著台下念念有詞,回頭衝我既瞪眼睛又翹鼻子,我被她逗的笑出來,感覺卻在那一刹受到幹擾,順著意識望過去,方澄映恰恰別開視線。回過頭來,雨盈的俏臉上笑意已盡失,取而代之的是心又不甘卻又無能為力的沉默。
  我望向黑板,強迫自己專心聽講。
  也不知過了多久,緊隨著教授的一句“今天就講到這下課”,鈴聲響起,教室裏頓時人聲鼎沸,更有甚者踩著急促的下課鈴衝了出去。我正低頭收拾東西,忽然聽見雨盈驚叫:
  “不會吧,大哥?!”
  我手中的筆掉在寫字板上。原本向門口擁擠的人潮因冷如風的出現而變得和緩,並且自動分開讓出路來,一個個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跟隨他移動。
  他朝我走來,如寶石綢緞般光澤柔軟的掃肩黑發向後微揚。
  “心肝兒。”他笑著,一手撥開寫字板上的文具,一手將我抱起至於板上,我剛剛意識到不好,它的唇已壓了下來,我聽到一片“嘩”的一聲,然後他的舌親進來,我的思維再不肯運作。
  到他終於停止了掠奪,暈眩之中我聽見有人說:“五十秒!”那人已經可以壓低了聲量,然而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聞。
  冷如風含笑的滿意的目光這才從我臉上移開,向臨時客串的觀眾揚聲道:“各位好心的同學,你們介意我和我懷中的寶貝私下談談嗎?”
  幾位男生異口同聲謔叫“不介意!”,哄堂的笑聲伴隨著紛遝雜亂的腳步聲離去。用不了五分鍾,我的名字就回響徹整個校園。
  雨盈臨走前丟給我愛莫能助的一瞥,我追著她的視線過去,方澄映穿越人群,迅速消失在門外。
  不過是一眨眼,偌大的教室已空當無人,相形之下冷如風臉上的笑容邊異樣的刺眼。他明顯是故意的,存心想整死我。
  “如風——”我歎息著將他的脖子勾下來,噙起他的唇瓣。
  可以肯定這絕不是他預期種我所會有的反映。一、二、三,他在第四秒明白過來,手動了動,我以為他會推開我,殊不知他卻是將我擁得更緊,唇間逸除了一聲低笑。
  “很抱歉我沒有注意到你還不夠,為了懲罰我,我們再來一分鍾如何?”
  這次我連扳回的機會都沒有,他真的在我唇內唇外吻足一分鍾,直到我出聲求饒:“如風,我的嘴唇已經腫的像發酵的饅頭了,你吃著不倒胃口嗎?”
  他這才吃吃笑著停下來,盯著我問:“這兩天去了哪裏?”
  “在家——”話一出口已覺不對,他問我“去了哪裏”,言下之意他知道我不在家裏,慌忙擋住他又欲吻下來的臉,我改口道:“去給我媽咪上墳。”
  “美麗的謊言。”
  我沮喪不已,哪裏有人去上墳上了兩天兩夜了?一定是剛才被他吻的七葷打亂了八素,連撒謊都一而再地生錯。
  “你真的想知道?”我問。
  “嗯哼。”他答。
  “非知道不可?”我再問。
  他手臂一緊,我趕緊道,“好吧好吧——和情人幽會去了。”
  他的唇角往上彎了彎:“寶貝,我的耐心所剩無幾了。”
  我低頭不語。
  給了我五秒鍾的時間,然後他抬起我的臉:“這地板看上去挺幹淨的,也許我們可以躺下去打幾個滾,明天這個時候你就可以告訴我你在哪幽會了。”
  他說著就要抱起我,我箍緊他不肯動,不得已低聲道:
  “找個地方躲了起來。”
  “什麽地方?”
  “海邊的別墅。我情緒低落。”
  “這麽急著改變話題?好吧,先來下一個,為什麽情緒低落?”
  我一下子煩躁起來:“冷如風,我不是你的犯人!”
  他鎖緊我的視線,稍頃才笑笑道:“盈盈告訴我你隔段時間就會缺課,沒有人知道你的去向。”
  “你有完沒完!”我跳下地麵,將寫字板上的雜件胡亂掃進書包。
  他鉗住我的手臂,我對他露齒一笑:“從來沒有人尤其是女人膽敢而且願意放你的鴿子嗎?可我就是這麽做了。你可以擰折我的手骨,也可以直接掐斷我的脖子。”反正在這個世界上我什麽都沒有,生命如同負擔。
  他好看的眉明顯蹙了蹙,眼眸的顏色一變再變。我奮力掙脫他的控製,奔出了教室。
  幾分鍾後我就放慢了腳步,他並沒有追來。
  一進房就看見床上放著一個巨大的禮盒,毋庸置疑,這是父親和梅平從美國給我帶回來的禮物。
  父親,中國世代流傳用於一種特定輩分關係上的稱謂。
  我拆開禮盒,拿出一條手工製作的雪紡長裙,看上去價值不菲。
  梅平敲開門進來,微笑著坐到我的床邊。
  “瀟瀟,喜不喜歡你爸爸送給你的生日禮物?他特意請設計師訂做的,要不要試試看合不合身?”
  她的笑容裏滲進一絲勉強,是慣有的失望的神色,卻仍然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我們在家辦一個生日晚會,你把同學朋友都請來,大家一起好好慶祝一下,怎麽樣?”
  我笑笑:“生日而已,不必太排場鋪張。”
  “人多熱鬧點會不會更有意思?瀟瀟,你再考慮考慮?”
  “下次吧。”我說,“以後有的是機會。”
  她緘默了,神情黯淡憂傷。過了一會,她猶豫著說:“那麽——到時穿上你爸爸送給你的裙子,好——嗎?”語氣卑微得仿似在乞求。
  我遽然起身走到一邊不去領受。
  我從來就沒有因她林鳴雍夫人的身份而對她有所不滿,在我心中她與林宅外任何一條大街上的任何一位陌生婦人並無兩樣,她實在不必將我與她丈夫之間的千年藩籬擔到自己的肩頭上,她並不欠我什麽。
  “瀟瀟?”她的聲音更加輕微,更加無措。
  “再說吧。”我難掩心中的不耐,每一年都要問我相同的問題,每一年得到都是相同的答案,不累嗎?
  “那——好吧。”她不安地站起來問:“你要下樓吃晚飯嗎?”
  “不了。”
  “那我叫張嫂給你端上來,要多吃一點,啊?”她的眉目間流露出自然的慈愛,“你太瘦了。”
  我目送她步出房門。如果她陰毒一些、刻薄一些,又或者是索性放任我自生自滅,她都會比現在要過得好。有我這樣的繼女注定她的苦難無邊。
  梅平的身形才剛消失,林智轉角就踏進來。
  我拿起盒子走進更衣室。
  他跟在我背後:“我奇怪他怎麽會有這種細心,每次出國必給你帶禮物。”
  我把盒子扔進衣櫥。
  他冷冷地笑起來:“不管是你爸爸還是我媽媽對你的感情,對你來說都是隨手可扔的垃圾。林瀟,我懷疑就算是最沒人性的一條野狗都要比你懂得感恩。”
  “如果我做的不對,那麽你以為你又在做著什麽?”我還以冷眼,他不也是把我對他的忍讓當作傷人的利箭?
  我又到:“你也不必不稀罕,我現在就可以收回。”
  他啞口,然後暴躁地一拳捶在牆上說:“我為上次吵架牽扯到你母親的話道歉。但我不認為我罵你罵得過分,與你的所作所為相比,我還嫌自己罵得太輕——算了!也不必再做這些無畏的爭執,我隻問你,如果你真的對這宅子裏的一切無動於衷,你為什麽不搬走?”
  我雙手扶在衣櫥的活動門上,竟使不出力氣去把它和上。
  “你不要他們的愛,可以,我阻止不了你,但是我決不會再睜著眼睛看他們倍受你的傷害!林瀟,如果你不打算有所改變,那麽我希望你可以在近期內搬出去!”
  茫然地看著他,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恍惚之間他那張咄咄逼人的臉愈變愈小,飄回到多年以前。
  第一次見到他是我六歲多一點,父親將他抱回林家來,問我這個小弟弟可不可愛,我看著他胖嘟嘟的小臉蛋不哼氣。他掙開父親的手臂,搖搖晃晃地走到我跟前,拽著我的腿清晰地吐出一個“抱”字,他要我“抱抱”,我至少仍不明白當初自己怎麽會那麽自然地彎下身去,極吃力地抱起他,他的小胳膊一摟上我的脖子側頭就親我的臉,說著“親親”,沾了我一臉口水,到這時,父親身邊的纖麗女子才向我走過來,對他說小智乖叫姐姐,他小嘴一張脫口就喊“姐”。就這樣,父親把梅平和他迎進林家,一彈指就是十五年。
  十五年之後他對我說希望我可以在近期內搬出去。
  我合上櫃門,木然地從他麵前走過去,看見他紅了眼眶,他啞聲嘶叫:“你沒有給我第二種選擇!”
  我充耳不聞,筆直地走出房外,走下樓梯。然後就看見了父親,他也看見了我,空氣如死水般凝固。
  “進來。”他說,打開書房的房門。
  我在原地僵站了許久,最後終於踱進書房。
  “坐。”他說。
  我在他對麵坐下。隔著一張大辦公桌。
  他定睛看我,長時間地,竟似癡了過去。
  無事何必找我,我站起來說:“我出去了。”
  他回過神,微喟:“長得就跟你母親當年一個模樣。”提到母親時,他整張臉上每一線條都蓄滿黯傷,真實得我不能否認或者假裝沒看到。
  我咬緊下唇,克製已趨向爆發邊緣的抑鬱。
  “怎麽脾性就一個南轅一個北轍呢,唉。”他看我的眼神少有的竟憐愛起來。
  我一聲不發轉身就走。
  “這是怎麽回事?”他長歎,“我到底做錯了什麽?竟令你十多年來都不肯再叫我一聲爸爸。”
  弦斷的聲音在心中響起,全身的血液就向無法控製的洪流,全部倒衝向腦門!
  我回轉身走到辦公桌前,把桌麵的文件和擺設全部撥到地上,衝過去把窗台前一人高的琺琅花瓶猛力推倒,在怦然的巨響中抽出書架上的書扔落地板,一路後退將所有的古董和飾品全部砸向牆壁。
  數種聲音在破碎的嘈雜中擠進我的耳膜,有人在叫“林瀟!”,有人在叫“瀟瀟”,也有人叫“瀟!”
  我抄起茶幾上的玻璃杯摔向幾麵,杯子應聲而裂,我一把掀翻茶幾,跌蕩中的碎片折散出耀目的光線,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想也不想,雙膝一屈跪倒在地,撿起一片玻璃就往手腕割去。
  幾聲驚叫乍起,仿佛好近又仿佛好遠,尖利的棱角觸及我手腕的那一刹有人掣住了手肘,迅即我的身子被扣緊的紋絲不能動,意識混亂中不知道是誰在耳邊叫著:
  “瀟!別動!是我!”
  誰?是誰?我茫然,頓止。
  “來,把手鬆開。別動。”
  那極具安撫作用的嗓音,使得我停止了掙紮,是誰?在我瘋狂混濁的意識裏注入一絲清明。
  右腕倏地一痛,我的手指被迫張開,接著聽到“叮”的一聲清響,那人貼緊我的後背將我拉起來。
  書房內靜得可以聽見每一個人的呼吸聲。
  “放開。”我說,心如哭井。
  控製的力量自我腰上與手上撤離。
  沒有去看父親、梅平或者林智,我走向門口,越走越快最後跑出去。
  我不擇路地狂奔,卻那麽那麽明了,未知的前麵和已經經過的後麵並無兩樣,都是荒蕪。
  空空如也的胃逐漸翻江倒海,痙攣陣陣襲來,逼使我不得不停下腳步弓身捂著胃腹以緩減劇痛。我大口喘氣,久久不能動。
  清靜的私家路上,成串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不徐不疾,皮革踩上沙礫發出輕微的摩擦聲,越來越清晰可聞。
  我被攔腰抱起,一步一步往回走。
  林宅的鑲金大門外停著一輛銀灰的跑車。
  “帶我走。”眼淚始終流不出來。

  第五章
  “媽咪!別走!不要扔下我一個!媽咪!媽咪——”自哭叫中驚醒,在看清房內亮著朦朧的光亮時怔呆。在此之前,每一次從夢中醒轉,我看到的無一例外全是能夠吞噬人的黑暗。
  一直手撫上我的臉龐,輕柔地為我拭去淚水。
  我側過身子,冷如風將我擁緊一點,雙唇在我臉上印著綿密的細吻。
  “我幫你忘掉這一切。”他說著吻著,吻著,翻身壓了上來。
  瞪著頭頂上方,心緒十分紊亂,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阻止他。現在是深夜,我們躺在他的大床上,這不同於在他的辦公室裏隻是點到即止,在由得她繼續下去結果可能會非常糟糕——可我為什麽要阻止他?我那麽——那麽寂寞。
  意識被他靈活的愛撫撥弄的越來越渙散,它的唇覆在我的胸口上,雙手尾隨而至,饜足後一寸一寸往下移,我剩餘的衣物被解開、扯下,他柔軟灼人的唇瓣在我的腹臍周圍舐舔揉蹭,繼續往下,然後非常突兀的,他打住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如風?”嗓音前所未有的沙啞讓自己大吃一驚。
  他將我拉下去與他並排躺著:“別動!”
  言語間少有的陰沉使得我的脊梁為之一冷,神智逐漸清明。他可是在自責?
  我清了清喉嚨:“也許我不會後悔。”這算不算一種安慰?
  他笑出聲來,我捕捉到一絲對幼稚的嘲諷,他說:
  “寶貝,你會不會後悔,不在我考慮的範圍。”
  一陣難堪襲上心頭,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我欲翻身坐起。
  “好了。”他扯我倒回他的懷內,“對不起,平常我不會這麽沒風度的。”
  而這一切都該怪我?我努力想掙開他的臂膀。
  他呻吟,爾後叫喝:“你膽敢再動一下!”
  我望進他深如淵泊的眼睛,那裏麵洶湧著赤裸裸的同時也是有效受控的欲望,強烈的好奇立刻取代了輕度的屈辱,我問:
  “是什麽阻止了你?”
  “除了服從之外,不多事也是女人應該具備之德。”他合上雙眼,意示談話到此為止。
  這就是冷如風,他要了解我的每一件實事理所當然,我隻問他一個問題就成了多管閑事。
  “你——”
  “我情緒欠佳,你最好安靜些。”語氣壓抑並且疏離。
  我不敢多言了,就這樣一肚子委屈,卻居然很快入睡,並且一夜無夢。
  身上蓋著薄毯,冷如風不在身邊,我立刻睜開眼。
  一道微弱的晨曦光線將我的目光牽引過去。巨幅的落地玻璃牆前,厚沉的賽克牆簾被拉開了一道細縫,他側身倚牆而立,無聲無息的望著外麵,指間的香煙已積有一長截的灰燼;神色似縹緲又似冷凝,仿佛在想著什麽,仿佛受到某種困擾,卻又仿佛什麽都沒有想,不過是純粹隨意地站在那而已,我捕捉不到他真實的思緒,我懷疑在這個世上沒人能真正了解他。
  “醒了?”他回過頭來,背著光線表情更是難測。
  他的情緒似乎仍舊欠佳,我乖覺地爬下床。
  漱洗過後傭人端來早餐,我飛快用完。
  “我送你回學校。”他說,語氣平淡,不熱切也不生硬。
  我躊躇,並不確定自己樂意和這樣的他呆在一起:“我——等雨盈好了。”
  我說了等於沒說,他換過衣服拿起車匙牽了我就走。
  下得樓來,傭人才將門拉開,抬頭一望竟見漫天飄雨!我一下子就失了魂魄。
  春天,又到了?時光流失的——真是快。
  如風在學校門口放下我即刻就飛車離去,似乎多耽擱一秒都會有所損失。
  一整個上午我都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發呆。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料峭的風拂麵而來,挾帶著冬末殘餘的寒意,人行道樹上光禿的枝頭不知何時已抽出了*黃的新芽。人間世事似乎總是這樣循環往複。
  我倚著學校大門的門柱,手指中捏著跟香煙閑閑地吸著。放學已經很久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有離去,是因為就這樣子無所事事地待著也挺隨心所欲麽?還是我根本不想回到那棟我住了二十年有餘的宅子裏……
  眼角的餘光瞥見一道撐著傘的身影漸行漸近,在走出大門看見我時步履一滯。
  我彈開手上未吸完的煙,走進紛飛的雨中。
  “瀟——”方澄映遲疑的叫喚頓時變得急促:“瀟瀟!”
  任風吹得我的發絲亂飛,我頭也不回。
  望著半空中迷朦的雨絲,很自然的就聯想到了清明時節。路上冷清清的幾個行人隻顧著急急地趕路,沒有一個象是欲斷魂的樣子,原因簡單不過,現代都市所見皆是柏油路或者石板馬路,最低限度也會澆個瀝青,哪裏還有杜牧時代走在泥濘土路上,鞋子沉重的提不起腿來的艱難?步履輕鬆自然就不必斷魂了。現代人的步履真的較從前輕鬆嗎?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我靠著站牌拿出煙來,清明是快到了,什麽時候也該去看看母親了。
  我拿出第二支香煙,百無聊賴。
  吸完第三支,我開始往回走。
  潑出去的水可不可以收回?發生過的事可不可以從記憶中抹去?劃破的傷口在血止之後會不會不留疤痕?我一概不知道,我隻知道說過的話可以不算數,人生有些時候可以再從頭。
  方澄映站在原地,水珠從她撐著的傘沿滴下來,斜飛的雨點把她的群打濕了一片。她呆呆地看著我,臉上掛著兩行清淚。
  天空在下雨,心頭某一個看不見的角落也在下雨。
  再見到冷如風是在一個月後。閑來無事,我約了雨盈和澄映在“鄉裏木屋”,一杯雙色雪球還未勺到底,他就來了。
  澄映生澀地喊了一聲“冷大哥”,雨盈則備戰般瞪著他:“你來幹什麽?”
  他淺笑著望定我。迎上他能夠用以勾魂攝魄的視線,我放下手中的小匙:“嗨,真巧。”
  他拉起我的手。
  我沒有動。他眼曈內的黑芒閃了閃,我仍然沒有動。
  他撐著椅背俯下身來,扳過我的手,親吻我的手腕,掌心,直到每一個指尖,牽引我的手去摩娑他俊美異常的廉價:“唔——全是我熟悉的味道。”
  四大洋的波濤頓時全向我襲來,胸腔內仿如掀起滔天的巨浪。我強迫自己收回視線,卻在別過頭去的瞬間遇上澄映了無生氣的雙眸,我驚叫:“放手!”
  “不大可能。”他轉而香我的臉。
  “如風,請放開。”我的聲音裏傾瀉了幾乎一生的疲累,“不必存心將我釘上受難的十字架,我已經在上麵耽的夠久的了,我認輸,我跟你走。”
  他定定看了我好一會才鬆開我。
  我起身的同時雨盈霍然起立:“哥,我很愛你也很敬重你,你要攪商人和別的女人我都管不著,就是林瀟你不能碰!人家冰清玉潔的好女孩,跟你多呆一次名聲就多臭一分,你別害了她。”
  她停下來,端莊的笑臉上現出罕見的認真。
  “大哥,不要在我心目中變壞。”
  冷如風訝然地望著她,繼而彎起了唇角,向我斜挑眉峰:“看來我原則上不碰的女人還得多加一類,就是我寶貝妹妹看重的好女孩。”
  他如此說著,確實邊說邊將我摟過去,在望向雨盈時他忽地話鋒一轉:“如果大哥將這位冰清玉潔的好女孩娶回家去做你的大嫂,我在盈盈的心目中還會變壞嗎?”
  雨盈目瞪口呆。
  我用力拖著他快步走向門口,成應有入灰燼的眸子一步比一步遙遠,卻在手推木門合上的那一刹狠狠地烙上我的心頭。
  我鬆開他的手臂,他反過來一把抓住我。
  “不管是你活我,都沒有欠負她。”淡漠的口氣完全不帶煙火。
  女人愛上他是她們自己的事情,與他全不相幹,隻有傻子才會自找麻煩去為她們的行為負責。在她們乖乖聽話的時候,他心情好又有閑暇時就哄哄她們,美其名曰“雙方各取所需”,若然她們給他帶來了麻煩,他就請她們走路,管的你是生是死。將一顆芳心癡誠地捧去獻給他嗎?他根本看不上眼其中的摯愛,隨手揮在地上,什麽時候不覺意踩到了,覺得礙著他的去路便順帶抬腳踢到一邊去。
  “冷如風,總有一天你或遭到報應。”
  “我等著。”他淡嘲。
  我再不想說話,打開他車子的門坐進去,一合上眼澄映的臉龐就在無光的黑暗中飄來蕩去,感覺自己是個罪人,我根本沒有能力和他劃清界限。是不是自古以來什麽東西都難兩全?
  什麽聲響?我抬起眼皮,愕然看著他鑽進來,拉上車門跪坐在我的雙腳兩側。
  一時之間隻覺了無生趣:“接吻是不是?”
  伴隨著話語去解他上衣的扣子,雙手放置在他的胸膛吻上他的唇,撞到了他的牙齒。
  他沒有任何反應,待到我粗魯的動作因泄氣而停止,他才扳開我的身子。
  “怎麽變得這麽消沉?”
  我繼續解著他襯衣下擺的扣子:“把車座放平我們現在就可以make love。”他不是就隻要這個嗎?我遂如他所願好了。
  他吻住我,雙手在我的背後來來回回地尉撫,直到我在他的懷內不知不覺由僵硬而舒軟。我以手掩目不去看他,怕淪在脆弱邊緣的情緒會泄漏心底更多的悲酸。
  感覺到他拿開我的手吻我的眼簾,我不得不睜開眼睛,入目便是他洞熟人心的瞳子。
  “你和你爸爸——”
  我攥住他的衣領:“你最好打住!”
  他拉開我的手握著,目光凝定在我臉上:“你的繼母進林家時,她的兒子已經一歲。”
  頭一回著著實實覺得這個男人的可怕,他到底了解多少?我下意識地往後縮,卻發覺退路早被座椅封死,我絕望不已。
  “我不想知道你知道多少,也請不要問我你所不知道的。如風,往事是一本書,幾百年前就已合上,我不想再去打開!”
  “往事也是你可愛肚皮裏的寄生蟲。”他不以為然,“在你以為可以無視它的存在時,他卻偏偏讓你疼痛。”
  “如風!”我深呼吸,再呼吸之後才說,“第一,請換話題;第二,讓我下車;第三,你滾下去,我保證我不會介意。”
  他撫了撫下巴:“引起你的反彈可不是我要的效果。好吧。”
  他攀過身去在儀表板上按下幾個鍵鈕,我還未明白怎麽回事已驟覺背後失恃,在驚叫“你想幹嗎”的同時反射性摟住他以圖穩住失衡的重心,誰知他卻在我的手搭上他的腰時趁勢壓下來,結果我整個往後躺到,仰臥在以展平的車座上,他的身軀緊跟著壓上我。視線掠過已在瞬間遮光的玻璃車窗,我大驚失色。
  “stop!”
  我在大叫出聲之後才看到他眼內揉合著惡意和笑意的捉弄,整個人不由自主全蔫下來。
  “我會被你玩死!”
  “我可舍不得。”他的笑容懶意濃鬱,“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懲罰。”
  “懲罰?”
  “在你應該靠近我懷裏的時候你竟然向後躲?我有點不怎麽高興。”他豎起右手食指在我麵前一擺,“記住,不要有第二次,重蹈覆轍的下場可是罪無可恕。”
  上次他還一副巴不得與我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一個月前他倒向我暗示“想哭就到我懷裏哭”,折算身,這算什麽?打我一巴掌之後再給我一顆糖?我還未曾見識過那個男人像他這般變幻莫測,這般毫無道理。
  他要將墜落的天使挽救與黑暗的深淵,對他而言那是項極有意思的挑戰,可以滿足他的征服欲。我卻不知道他有沒有想過,將天使撈上來之後打算如何處置——大概也會是棄如蔽履吧,在新鮮和好奇得到滿足之後,通常隨之而來的都是厭倦和膩味。
  “如風,你承諾過不招惹我的,如今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要求我依賴你,你焉知我願意?況且你這樣出爾反爾有憑什麽讓我放心去依賴你?我有足夠的防衛能力和完整的安全感,我不需要援助。從來就不需要。”
  “不願意?”他的眼睛開始眯了起來,“很好,這是有史以來我聽過得最動聽的話語。”
  上帝!不是要用順從的方式回避他嗎?怎麽又衝動起來禍從口處呢?情急之下我捧著他的臉吻他:“有沒有動聽到甜美的程度?”
  聽到他失笑出聲才算鬆了口氣。
  “我什麽時候出爾反爾了?親愛的,聰明如你隻要稍稍用點心,就會明白我給你的承諾等同於是說,我見到你就難保會幹出些什麽來。”他越說越曖昧,並且開始動手動腳。
  我飛快在腦海重播他當日的說話:“這麽固執,好吧,我答應你。不過你記住,如果我再見到你,我不保證不會像今天這樣。”他還一再強調,“林瀟,如果你夠聰明,最好別讓我再見到你。”
  我再忍不住尖聲大叫:“你這個奸商!”
  他似乎隨時可以掌握我的行蹤,我如何能夠做到不讓他再見到我?這分明是從一開始就設了圈套讓我鑽嘛!
  他的嘴角眉梢盡是笑意:“罵得這麽難聽。欲速則不達,你懂不懂?我就比較懂。”
  “姓冷的。”
  “噓——”他示意我噤聲。
  我這才發覺他已然成功地褪了我的上衣,正一眨不眨看我頸下。熱氣慢漫衝上我的臉龐。
  他起頭來,以手輕纏慢繞我鬢邊的發絲。“心情好點了?”
  某種柔弱的情緒刹時在肺腑內滋生,在適當的時候,他從來不會吝於給予我一些他願意給予的溫柔,因為他知道那比任何物事都更能令我動心。
  我輕喃:“如風。”
  “唔?”
  手掌滑到我的背後,他敞著的胸膛貼上我,雨點般的吻落將下來。
  而仿佛是專和他作對似的,車內響起一陣“啲啲啲”的聲音,他懊惱地摟住我翻了個身,在我頸子上輕咬不休,似乎保定注意對那擾人的聲響不予理睬。
  我試著避開他可以使人融化的吻:“如風,電話。”
  “讓它見鬼去。”他含糊地應了一句。
  振鈴持續不斷,最終迫使他不得不停下來,他扯過獵裝上衣找出電話,火大地低吼:“該死的是誰?!你最好有什麽天塌下來的鬼事!”
  而對方似乎真有天塌下來的大事,他再開口時語氣已經平和:“哦,是王經理啊,真對不起,我正在午休——運過來了?好,我現在就去取。”
  我正待起來,他卻將切斷的電話扔到一邊:“我們繼續。”
  他高超的技巧無人能拒;而他始終沒有更進一步。
  冷如風將我帶到一家盛名的珠寶商行。
  一位高級主管模樣的中年人麵帶笑容迎上來說:“冷先生,裏麵請。”說話間目光經意不經意地望我身上掠過。
  “王經理,讓你久等了。”
  “冷先生請別客氣,交通堵塞是常有的事。”
  兩人寒暄了一番,由王經理領頭,如風牽著我往裏走,它的手指勻稱修長,手掌不算寬厚,卻很溫暖。
  “如風!”一聲驚喜的嬌柔叫聲才剛響起,冷公子已然被一位淡香淺雅的俏佳人攔下。
  “乖了。”他迅速在美人的臉上印下一吻:“挑中了什麽記到我帳上。”邊說邊一步不停地牽著我往裏走。
  拐過拱門的時候我側頭看了那女子一眼,不期然接上她研判的妙目;好像在哪見過。他的枕伴盡是人間絕色。
  冷如風拉開貴賓桌旁的椅子讓我落座。
  “冷先生請稍等,我這就去取出來。”王經理語比朝一道緊掩著的門走去,在出來失守上端著一個天鵝絨托盤。托盤上放置著一個四方形金屬盒子,神色十分慎重。他總共用了三把奇怪的鑰匙和兩張識別磁片,花了十分鍾去整弄那個方盒,在聽到“嘀”的一聲長音後,才恭謹地向冷如風作了個“請”的動作,然後悄無聲息地退開。
  我看看冷如風。“打算用什麽樣的籠子養起我,金子、珍珠還是翡翠?”是不是也記到他帳上?
  他拿起盒子打開,霎時間滿室光華。
  鑽戒,名副其實的鑽石戒指!
  我出生於豪門,名貴些的首飾不是沒有,然而即使如此,我仍然是二十萬分動容。打開那個盒子需要那麽繁複的過程,我已經與料到其中裝著的必定不是尋常的珠寶,然而我怎麽也想不到竟然會是這樣一枚戒指!
  動用一刻比戒指圓周還大有純度極高的南美鑽石,到底要經過了怎麽樣的切割打磨,要經過了多少道工序,才能造出這樣一枚全無半點瑕疵的圓環戒指!這不啻於是毀了一顆稀世奇鑽,卻又意味著造就了一枚價值一不是鑽石本身所能比擬的絕世珍戒。老天,隻有心靈極端瘋狂的人才會萌生這樣的念頭,並且居然還使之實現!
  如風拉起我的左手,將戒指套上我的無名指,纖穠適中,大小竟是恰到好處。
  我鮮少在手指上戴飾物,一時之間感覺怪怪的,輕輕轉動指環,完美精致的戒麵上絢爛奪目的彩芒隨著流光乍隱乍現。
  “如風,冷家到底有多少家底?由得你這樣敗法。”我仍然未能接受眼前的事實,太過分的奢華怕真的會招致天妒。“真怕哪天一覺醒來會發現自己少了一根手指。如風,如果你勢必要送我一枚戒指,出去外麵的櫃台隨便挑一枚就好。”
  頓了頓,我補充一句:“我會戴著的。”
  微薄的暖意自他淺淡的笑容中逸走,我一而在的推搪無異於是在糟踏他的心意。看了他一眼,我決定閉嘴,並且決定永遠都不會再就此事發表意見。
  這是他第二次送我戒指了,畢竟是與上一次有點不同。是的,他會娶我,等他到了三十五六歲想成家立室生兒育女的時候,在上流社會眾多可以娶來做妻子的名媛淑女當中,他認為我最合適。這個時候我也有點明白了,他喜歡我,然這種喜歡也並不具有特別的深度,純粹隻是種喜歡而已,我之於他仿似一個占有欲相當強烈的孩子之於他十分喜愛的玩具,他未必會保有它一生一世,但是在他對它還感興趣的期間,他就要求完全獨占。
  他執起我的另一隻手,兩人相看著俱無言語。我不知道我在他眼內讀到了什麽又沒有讀到什麽,我也不知道在我的眼內,又被他讀去了什麽還是沒有被讀去什麽,隻此一刻,世界離我很遙遠,天與地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
  他傾身過來在我唇上輕輕貼了貼,淡淡的竟似有著珍稀的味道,我心神一蕩,迅即清醒。
  “如風,說不定到你想結婚的時候,我已經做了好幾年的修女了。”我眨啊眨著眼睛。
  他不以為意地一笑,捏捏我的鼻尖:“俏皮。”
  看上去他的心情不錯,我問:“為什麽是我?”
  他眉端一挑:“為什麽不是你?”
  我輕踢了他一下,又問:“為什麽——沒有要我?”
  他的笑容窒了窒:“也沒什麽,不過是我還沒有準備好。”
  我恍然道:“原來如此。”他沒有準備避孕套。
  他失聲大笑:“可愛的寶貝,不是這個。”
  “不是這個?”我不了解,男人——那種事情還需要做什麽特別的準備嗎?“那又是什麽?”
  “我還沒有準備好——”他咬我的耳朵,“取走你的童貞,小姑娘。”
  ……
  拭擦母親的畫像是我每日必做的功課。
  望著她亙古不變的顏容,我的動作越來越慢思緒也越飄越遠,連林智走進房來都不知道,是他的說話聲叫回了我。
  “你母親已經去世了,你什麽時候才肯麵對現實?”
  這一個月來我對林家的人避而不見,可是我避得了一輩子嗎?
  我望著母親,為什麽要撇下我?為什麽不索性連我也帶走?而今誰來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麽做?
  “你不是深愛她嗎?為什麽不放了她讓她真正安息?還是你原本就打算要她親眼看著你用爸爸的下半輩子給她陪葬?”
  心口被什麽東西刮了一下,我忍不住憤然做聲:“你真以為你什麽都懂了?”母親的笑容卻讓我發不出脾氣來。就算我不去依賴她,她也不會獲得真正的安息。她在天堂,然而誰能肯定天堂裏就沒有地獄?她正在那兒受苦。而我在人間受苦。
  我轉身麵對林智,指指椅子:“請坐。”
  舔舔幹澀的唇,我徐聲道:
  “我母親去世的時候你的母親已有了四個月的身孕。”
  他臉色一變。
  我看著他笑,自覺淒然:“一年之後父親將梅姨娶進門,時年你一歲,然後他將林宅裏的傭人全部更換。”
  當時總有些飛短流長,經過多年以後也已經在人們的記憶中淡去乃至被遺忘。“你父母和我也並不是刻意要隱瞞你,隻不過是都不覺得又告訴你的必要。”
  他看著自己並攏的雙膝,好久才說話:“這就是你恨他的原因?當你的母親纏綿病榻時,他卻在外逍遙快活?”
  我將視線移向母親,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現在還要求我搬出去嗎?”
  “可是——都過去了十幾年了!還不過嗎?他受到的懲罰就算是欠你一條人命也應該可以抵消了。”他煩亂地耙著濃密的黑發。
  我將虛空的身體靠在牆上說:“他原本就欠我一條人命,若真的那麽愛我,為什麽不把命還給我?”
  他氣得發抖:“我總說不你!你到底要他怎麽樣呢?把你母親從墳墓裏掘出來還你?還是要他自戕?!”
  我再無言語。並不是什麽事情都會隨風而逝,真正深刻的記憶永遠不會事過境遷,再過去多少年,哪怕隻是在不經意見觸動裝存往事的匣子,那被壓在最深最底層的一件都會霍霍飛出,漫上心頭。塵封了十五年的舊事如今再去重提,隻覺得有著比十五年前更令人無法忍受的刺痛和悲傷。
  林智站起來踱到窗邊。
  “你要報複一個人,受苦的卻使四個人,你認為爸爸罪有應得,我不說什麽了,可是我媽媽呢?她嫁進林家多久,就陪著父親受了多久得罪,你看看她現在的身體。至於你自己,就更不必說了,我從來就沒有看到過你曾打心底笑一次。你又有沒有想過我?我和你一樣根本就等於沒有童年,自懂事以來,我就需要每件事情都做到最好、最出色,智因為我是把馬心靈和精神上惟一的慰藉。你不停地開火,我就得不停地善後。日日看著自己的姐姐對待自己的父母就像對待生死仇敵,我自己也象是被人從中間撕成敵對的兩半……”
  他的聲音仿似從天際飄來:“有時候我非常恨你,我恨你為什麽在這個家裏獨獨關愛我,隻要你對我稍微表露出丁點懷恨,我就可以隨時將你踢出林家,免得這屋子裏的每一個人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陪著你受罪!你真的是非常任性,非常自私……我不會再要求你搬出去,隻請你靜下心來想一想,這些年來你從中得到了什麽?”
  他走出去,輕輕帶上房門。
  魔鬼蒙蔽了我的眼睛我才會把他當作大人來看,他明明就隻是個孩子,可是,都是我一直以來在使他不能做一個孩子。我真的關愛他嗎?還是根本就如他所言,隻是為了要他陪著一起同受煎熬?
  倦極,沒來由地,腦海裏閃過如風的影象,我拿起手邊的電話。
  聽到我的聲音他立刻就笑了起來:“今天吹什麽風?唔,是冷如風。”
  “你在哪?”
  “你怎麽了?——我在家。”
  “我現在過來。”
  半個小時候我在冷府那個大得嚇人的遊泳池內找到他,為著心頭那份猝不及防的想見他的急切,我竟是不敢直接走進他,蠕動雙腿行到躺椅邊上坐下。
  他從池水中來,全身濕淋淋地邁步走向我,晶瑩的水線沿著他結實體格的紋理往下滴淌,煞是牽人心魄。雖然我的情緒極度低落,仍禁不住暗歎上帝實在是太過偏寵他,給了他一具頎長、精削、性感、比例和諧的讓人無從挑剔的身軀,剛性中帶有一縷妖媚的柔和,簡直就是魔鬼的異向,完美的接近無懈可擊。
  “進屋去。”他半蹲到我麵前,想扶我站起來。
  我搖頭,一點都不想動,但盼自己可以在韶華中跳躍,就這樣迅速坐到了雞皮鶴發,到那時世間一切都將一了百了。
  他坐下,將我抱起置於懷內,臉上泛起慣常的笑。
  “怎麽了?”交握我的十指,用唇輕慰我的臉。
  我望著泳池發呆,那裏除了水還是水。我從來就不喜歡水,在水裏我唯一的感覺就是無依無靠。一陣炫人的亮閃掠如視程,視線下意識移向無名指上的戒指,如風的輕噬已由我的手背漫遊到手心,見著我側頭看他,便吻了吻我的眼睛。
  “什麽時候你會把我藏起來?”我問。
  “哦?你有興趣?”他反問,眼內張揚著探究的光亮。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鄙人愚鈍,小姐請輔以解釋。”
  “這表示想要你送幢房子給我,但又不想要你住在裏麵。”
  他輕扣我的手腕,精瞳清澄澈洌:“可是搬了出去你就再也見不到他了,縱然你恨他入骨,你真的舍得?”
  我的手沒辦法揮上他的臉去打掉他揶揄的清淡笑意。
  “想搬出去卻又體貼地要讓他以為不是你想搬出去,你矛盾的相當有意思。送你房子麽?沒問題,反正到最後就算他知道,也是‘最後知道’的一個。我可以想象他會若無其事地瞄一眼你的戒指,然後回到辦公室拿煙鬥發呆的樣子,你呢?”
  掙了掙被他扣的密緊的雙手,終於還是放棄了要將他淩遲的念頭,我隻想阻止他說下去。“如風,有些心結打得太久、太死,是不宜去解的,終使解得開也會是血肉模糊的一片,還不如就讓它結著,時間一長也許反而會淡下去。”
  “我認為時間已經夠長了,而效果卻與你所說的恰恰相反。如果你覺得還不夠長,還需要更久,也不是不行,怕隻怕他未必還可以再給你一個十五年。”
  心頭一緊問:“你什麽意思?”
  “長期的精神壓抑加上繁重的公務,他的身體並不如外邊給人的印象那般健朗。”他半彎的唇角映出一抹認真,“還有,你的弟弟打算玩弄一點小花樣,以便使他自己不用參加大學考試,因為他孝順地想要現在就進公司幫你父親打理生意。”
  我握手成拳塞在嘴裏,咬音不清:“可是,如風,事情並不是——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麽——那麽簡單。”
  他將我的手拔出來,親吻上麵的齒痕:“你要告訴我嗎?”
  我抿緊唇一味地咬,連個“不”字都不敢說,生怕話一處口心內的紅潮就會一發不可收拾。
  “倔強。”他輕忽一笑,“好吧,換個話題。當你可以傷害他時,是他痛還是你更痛?”
  這一擊來得如此迅猛,我竟是無從抵擋,又似自己那不能見光的心房被疾扯下鮮血淋漓的一塊,晾曬在暴烈的炙陽下,在黏稠的血液被瞬間蒸幹之後,呈現出不堪入目的百孔千瘡。
  雙眼迷茫不清,我貼近他的胸膛。“不要逼我,求你!”
  他將我推開一臂之遙,專注地看著我。
  來投奔他單純為了想喘口氣,因他深切的了解,以為無須設防,可他偏是要如此對我。
  他搖搖頭:“閉上眼睛。”手指隨後按上我的太陽穴,不輕不重的揉壓。
  我心底一酸,為這小小的體貼,幾乎要湧出溢滿的淚來。
  我躲開他的手:“如風,我不懂你。”
  “你不需要懂我。”他拿起躺椅上的無繩電話,“魏伯,拿一個玻璃瓶子來。”
  管家拿來一個啤酒瓶。如風拿起瓶子往地上一擊,玻璃片碎了一地,他放下我,撿起一塊碎片站定,彎身往泳池揮去,玻璃片在水麵連續跳躍了五次然後沉入水中。
  他又撿起一塊碎片,這回是遞給我。我不解地看著他,他指指泳池。我於是仿照他剛才的動作揮出手中的碎片,玻璃塊觸水即沉。他又撿起兩塊遞給我,我一一揮出去,前者打出一個漂兒,後者與第一塊遭遇相同的結局。
  他撿起第四片放進我手中,長腿一轉人已在我背後:“腰彎下去,身體稍往前傾,曲膝,重心下移,平捏漂子——注意別劃到了手指。來,試著與平行與水麵的角度撇出去。”
  玻璃片自我手中飛去,在水麵上一連擊出三個水漂。
  他收攏雙臂拉我站直說:“你看,有時候有些事情,讓別人和你一起完成比你獨自摸索更速有成效。同樣的道理,有些事情,容許別人與你分擔比你一個人承受更讓你好受。”
  我傻癡地望著微粼的池麵,這一次是啞口無言。
  “不愉快的往事就算不能徹底忘掉,也應該嚐試抱著遺忘的心態去遺忘,這是為人準則的第一要旨,我聰明的寶貝。”他由我的額側吻將下來,成熟迷人的男性氣息從他幾近全裸的肌軀穿透我單薄的衣物侵蝕入體。我任由他施為,腦袋猶如一桶混沌的漿糊。我堅執了十幾年的理念,繼被林智打破一個缺口之後,又被如風推塌了一麵大牆,到底該何去何從?從來沒有哪一刻感覺如此迷惘,似乎自己的人生之路一直就象懸在半空的鋼絲,上不到天下不著地,一輩子都走的張惶。
  胸口傳來一陣輕微刺痛,一絲清醒如無影的靈蛇鑽進我亂麻一般的思緒,驚覺如風又再重演親昵的故伎。
  “專心一點,寶貝。”他說,雙臂一舉我人已淩空,麻紗衣物與他仿佛無存,連綿的吻由我的肩背往下烙印,在我微涼的腰肢處流連不去。
  我忍著顫栗的漣漪。
  “你是關心我,還是僅僅隻為拂淨塵埃後,如你所願的可以一覽無遺我破敗的內心?”
  他的動作中斷了幾秒,繼而扳轉我的身子,循著腰線齧咬到腹臍,再往上延伸直至到達我的唇,勾出一抹玩世的惟我獨尊的微笑。他說:“我不知道。”
  我怔楞,繼而歎喟:“如風,你是你,你不是別人,你不能給我這樣的答案。”
  他微笑依舊:“也許兩者都有一點?”話聲一落立刻封印我欲語的雙唇。
  滿肚子的情思終歸化為一句解嘲的話用來安慰自己,做人不能太貪心是不是?
  他一顆一顆解開我上衣的口子:“親愛的,我要把你剝光扔進泳池。”
  我沒有能力阻止他,心內似也了然,他是在懲罰我引發了一些他毫無必要理會卻又感覺不實的迷亂。
  他抱著我躍進池中,溺人的窒息刹時襲上心口,一張用作刑具偏又性感無比的唇分開綿綿的水印上我的,吸盡我肺部殘存的空氣,他擁緊我沉落池底。
  我陷入永劫不複,大約永世都不能超生……

  第六章
  我的生日,雨盈說她要送我一份禮物,就是她認為很適合我的而今還掛在“女茗”的那條裙子。於是這天下課後,三人相偕去了女茗,雨盈拿來裙子衝澄映喊一句“你自己先看看”,便風風火火地將我拖進試衣間。
  換好出來要找澄映評鑒時,正好看見她和一位身材高挑曲線浮凸的女子站在收款台前——氣氛好像不大對勁。
  “怎麽回事?”我問澄映,她臉上氣憤難抑。
  陌生女子側頭睨射我一眼,神色之間極為倨傲,我便也不客氣地明眼打量她。黑色的連身短裙勾勒出她的冷豔與性感,氣焰逼人的臉上一雙杏目光芒四射中隱含桀傲難馴的挑釁。野味十足的女人,最易挑起男人征服興趣的一類。什麽時候見到冷如風得告訴他一聲,我打包票他定有興致將此姝獵服。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過他了,連聲音都不曾聽到過。
  “瀟瀟,這個女的簡直蠻不講理,我看見一條裙子覺得不錯,剛拿起在手上,他從我身邊經過,看都不看我一眼順手拿了就到這來結賬!”
  那女子果真冷眼都不看我們一眼,打開錢夾點出幾張大鈔扔在櫃台上:“我付現金,給我打包好。”
  收款小姐麵生得很,大概是新來的,她瞄了瞄模樣斯文好欺負的我們,有偷瞟了一下氣勢囂張的女子,遲疑地應了聲“是,卓小姐。”低垂著頭收了錢,迅速折疊好裙子裝進帶子遞給她。
  “太過分了!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雨盈一把奪過紙袋扔回櫃台,“付現金有什麽了不起!有本事你付真金!”
  那女子唇角一撇,噙著冷淡的不屑,解下右手腕上一隻看上去相當昂貴的金鐲子扔在雨盈麵前,伸手就去拿袋繩。
  我輕壓袋沿:“請講道理。”
  她的眼風掃向我,難得的居然開了金口:“對不夠資格讓我講理的人,我不會講。”她瞟一眼雨盈,又瞟向我:“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
  “簡直欺人太甚!”澄映氣忿不過,將紙袋撥在地上抬腳連踩,我才叫出“小心!”她臉上以挨了那女子一刮耳光!我一首扶穩她搖晃的身子一手抓住要撲上去揍人的雨盈。
  “先別衝動!”
  雨盈掙開我的手對我怒叫:“我衝動?!你看看映的臉!”
  澄映白晰的臉蛋此時清清楚楚地浮現五道鮮明的指印,紅腫的讓人不忍,她眼中的恨意正投射在那蠻橫的女人身上,而那女子臉上扔掛著輕蔑的嘲笑。
  一把熟識的聲音在我要張嘴之前響起:“香雲,你挑好了麽?”
  伴隨著說話聲,一道玉立的長身從門口走進來,淡漠的臉容在掃了一眼現場之後目光連閃,表情瞬間轉為悠然自若的沐人春風。
  難怪會這麽跋扈,原來是冷公子的寵姬。
  “大——”
  “雨盈,”我適時打斷她,這麽快就表露身份指揮令即將開場的好戲效果大打折扣,“那條紫色的裙子挺特別的,去試試,帶上澄映去幫你的忙。”
  當初那一巴掌打在澄映臉上,我如今想起都還有一絲悔意和歉疚,我自己都舍不得欺負的人,這女人無端的卻當著我的麵挑起是非嗎?卓香雲,我如果沒有要你為這過分的行為付出代價,我林瀟兩個字就倒過來寫!
  雨盈在我的眼色指示下衝去取來裙子將澄映拖走:“禮尚往來!我們是大家閨秀自然不能失禮與蠻荒,瀟瀟,我等著送她一副棺材,澄映你送花圈和紙錢。”
  卓香雲嗤笑出聲,驕縱地用鞋尖挑了挑地上的紙袋,扔出一句話給收款小姐:“送給你了。”轉而向站在她身側的冷如風嫣然一笑,雙手挽上她的胳膊。
  “今天真掃興,我們走吧。”她一臉全然不把我們放在眼裏的狂妄。
  “好,我們走。”冷如風應和,腳底卻絲紋未動,隻含笑望著走近他的我。
  雨盈曾經告訴我,他明確規定女伴不得爭風呷醋。舉個例子,他與女甲約會。而過程當中他就算當著她的麵與女乙或者女丙有所親熱甚至將之帶去上床,女甲也不能口出怨言,不能過問,找借口鬧事的自然更是最下下品的行為,受不了他嚴苛約束的大可以從此消失,他會非常爽快地扔過去一張支票。
  我視卓香雲如隱形,圈住冷如風的另一隻胳膊,仰臉與他的目光糾纏,右手捏拳輕捶他的胸膛,嘟起嘴撒嬌說:“最討厭你了!那麽久都不來找人家,連電話都不打一個,你知不知道人家想死你了?想的心都疼了呢。”
  他晶亮的眼內光芒一動,似失神還是譏誚,速度太快了,我沒有看清。
  “你一點都不關心人家!”我像負氣的妻子嗔怪她粗心大意的丈夫一般,用力扳過他的身子。卓香雲的手自他臂彎內掉下,滑過僵硬的空氣落回體側。
  我雙手環著他的腰,貼著他嬌聲責難:“今天是人家生日,你知不知道?”眼角的餘光毫無意外地接收到一張恨不得要把銀牙咬碎的美人臉。
  冷如風看好戲般看著我:“繼續。”
  “雨盈和澄映就比你有良心多了,你看我身上的裙子漂不漂亮?”我在他身前張開手臂連轉三圈,轉完後又迫不及待地偎進他的胸膛,扮做一隻依人的小鳥,“是雨盈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哦,澄映也有送呢。”
  說到這兒我神色一黯,委屈萬分地朝倒在地上露出裙擺一角的紙袋努努嘴。
  “可是,可是——”我快要哭出來了。偷瞟那廂的卓香雲,隻見她怒忿衝天、咬牙切齒和殺氣騰騰在施脂布粉的妝麵上絞成一團,就隻恨不得要將我生吞活剝。
  愚蠢的女人,你也嚐到了被人欺侮的屈辱滋味了?心念電轉,我咬著食指怯怯地望了她一眼,如見凶殘的黑衣女巫,我飛快往如風懷內瑟縮一躲,在眼中逼出迷朦的霧氣楚楚而又戚戚
  他在忍不住,拉出我咬著的手指:“以後要改掉這個毛病。那是生來讓我咬的,不是你。”
  梨花雖未帶雨卻無礙於我噗嗤一聲的翹唇而笑,暗自滿意地看見他的目光凝定在我似咬非咬的唇上,喉結上下一聳,有那麽一瞬我都以為他要吻下來了,他卻是張口道:“怎麽不說了?”
  沒有親熱的動作嗎?早知如此我也不必遣開澄映。
  “澄映挑中了那條裙子要送我的,可這個壞女人劈手就奪過去,我們和她論理她卻丟個金鐲子出來嚇唬雨盈,說我沒有資格和她講道理,罵我和雨盈不是東西,還打了澄映一巴掌,你進來之前她正想打雨盈呢!”
  我可沒冤枉她,如果雨盈動了手她必然會還手,那不是已經“想”到了個“打”字又是什麽?
  冷如風的星眸開始收斂,微側著頭看我,似乎要判定我的話有幾分可信度,而卓香雲則是再也忍無可忍,厲聲叫了出來:“這臭丫頭胡說八道!”握成拳頭的手背青筋若隱若現。
  “我胡說?如風你看她的鐲子是不是在櫃台上?難不成是我摘的?剛才你是不是看見澄映的臉腫了?難不成是我打的?”我又不福氣地指向收款小姐,“不心你問她,她都在場看著的!如風,我真的沒有冤枉那個壞女人!”
  收款小姐囁嚅著不敢說話,我本也不指望她,隻不過是要予人證據確鑿的意識效果。卓香雲,你就等著看我如何把你那顆目中無人的心從第一層地獄折磨到第十八層地獄吧!
  雙手搖著如風的雙手,我繼續撒嬌:“如風,雨盈是你妹妹,我是你的未婚妻,如果我們不是東西那你也不是東西囉?你去跟她講講理讓澄映打回她一巴掌好不好?好不好嘛?唔——風!”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她打了人就該讓人打回來,我的要求正當的不能再正當了耶。
  卓香雲原本怒火橫溢的一張臉又多添了驚疑和惶懼,表情更加無限豐富,就隻差一點點死死憋住了沒有衝過來把我從如風身上扒開並將我一刀一刀肢解。
  “如風!別聽這死三八搬弄是非!她是嫉妒我和你在一起!不要臉的下三濫!”她像個張牙無爪的夜叉,忘了儀態忘了場合,指著我潑口就罵。
  嫉妒?想象力堪稱一流,我也懶得有反應,她已經違反了冷如風的遊戲規則,就由得她衝動下去好了。
  “如風,她是誰?明擺著是有心找我的碴,為什麽不轟走她?!”卓香雲高亢的叫聲愈加尖厲。“未婚妻”一詞用的真是有效,她不但過問了,還近乎拷問。
  這般不上道的表現如何能討冷大公子的歡心?隻見冷如風閑散地聳了聳肩,肢體之間的言語全是無聊,又有“對於女人的戰火,聰明的男人都會置身事外”的諷嘲。
  我乘勢走到卓香雲麵前,以勝利的姿態雙手環胸,她一下子就瞪死了我手上的戒指,正如我一刻也沒有忽視她蠢蠢欲動的雙手。
  我說:“我隻知道《紅樓夢》裏的晴雯愛撕錦扇,卻不曉得專給我們家如風溫床的女人喜歡擲金鐲,如風,你愛在事後用來砸在哪個女人的身上隨你的意,難得她們喜歡嘛。”
  我以極度鄙夷的目光橫眼覷著卓香雲。
  “我不是東西不夠資格和你講道理?無所謂,我隻要夠資格教訓是東西而不是人的你就行了。姓卓的,如果以後還想待在如風身邊,最好現在就去端杯茶來向我叩頭認錯,沒準瞅個空我心情好時,勉強也會同意讓你進冷家大門做個二房,當然,得是從給如風的愛犬出入的狗洞爬進來才行。”
  “我撕了你這個賤貨!”她像個發瘋的母狗向我揮來一掌!
  “放肆!”
  如風的疾叱還未落下我已側身閃過,卓向雲因用力過度而收勢不住,整個人撲倒在地,樣子狼狽不堪。
  想打我?下下輩子她都隻得個“想”字——雖然我走到她跟前就是要她動手。我拍拍手伸個懶腰,報仇完畢。
  冷如風淡淡地看著我說:“你過分了。”
  是,我過分,我還未過門就以他妻子的名義欺壓他的枕邊人,所以我過分,我應該被卓香雲打著,那樣我才不過分。
  他扶起卓香雲,理順她散亂的卷發,又細心地彈掉她裙子上的灰塵。然後,他笑了笑道:“香雲,二十四小時之內搬出你所在的公寓。”
  她猛地掉頭瞪視我,我原本因冷如風的說話而生的愕然此時卻被她眼內凶狠的恨意鎮的心頭一凜,我意識到她不會善罷甘休。
  “香雲。”冷如風叫回她的視線,皮笑肉不笑地盯著她,他臉上的淡然被一種陰森替代,眸光中寒氣與鋒利並存:“你應該慶幸你沒有打到她,我冷如風的未婚妻不是隨便誰都能碰的。你最好永遠不要再出現在她麵前,也別去想耍什麽花招,否則——不對女人動手是我的信條,因為我有一千一百中比打罵更斯文也更有效的方法懲罰女人。你聽明白了嗎?”
  他並不是存心為我出頭,隻不過是事關他這個做未婚夫的男人的尊嚴。怎麽說他冷如風在社會上都還有“點”地位,若連個把女人都罩不助他也不用混了。這一刻我有點同情卓香雲了,剛才還在你儂我儂,一眨眼這個大眾情人就已刀戟相向

,怎不令人寒心?我原以為最起碼他回把她帶出了這個門口再跟她分道揚鑣,根本沒想到他說斷就斷,絕的連施舍她幾分必要的自尊都省掉。不隻世上還有誰比他更無情更寡義。
  雨盈挽著澄映從暗處出來,嘴裏高唱“啦啦啦”。她待要再損卓香雲幾句,澄映就已經飛快地捏捏她的手臂,她啞了啞口望向我,我也以目光禁止了她。得饒人處且饒人,今日的教訓夠卓向雲一輩子受用了。
  卓的目光從我們四個人臉上一一掃過,倏地昂首轉身,大踏步而去。那掠過如風的最後一眼,分明道盡了她心中的挫敗、怨恨,還有眷戀與不甘。
  他風度翩翩地踱到我跟前:“每次見麵我們都會吻的要死,這一次也不應例外。”
  他公事化地在我唇上吮了吮。
  “美麗的小姐們,請容我先走一步。”右手舉到額邊,食指往前一點以示再見,他流星般離去。
  他是在告訴我,就算以後他真的會娶我為妻,也不會賦予他的妻子管轄丈夫的權利。
  雨盈瞪著我手上的戒指說:“你一直告訴我們那是個玻璃圈圈。”
  “錯。是你問我它是不是玻璃圈圈,而我的回答是:‘很漂亮吧。’”這一著學自於冷如風,所以現在我不會落下欺騙的罪名。“如果你要怪我隱瞞了訂婚的消息,那麽我會說是你沒有問我,你看到我手上戴了戒指都不會假裝關心我一下,問問我是不是訂婚了,我要不要怪責你忽視了我?”
  她因我的搶白而氣結:“你總有理!我說不過你還打不過你呀?”
  她當真動手打我,我隻好舉手招架,兩個人同時偷往一旁的澄映——她盯著地上的紙袋已經很久了。我和雨盈對視一眼,停止了打鬧。
  我沒有作聲,因為我不懂得自己可以說些什麽。和好至今才短短的兩個月,她人已瘦了一圈,平常我與她極少獨處,因為拘束和謹慎每一次都壓的人心情沉重。我向她並不懂得該如何麵對我,正如我亦不懂得該如何麵對她,生命力是否有些東西真的是一去就不會再回?
  “我爭不過那女人。”她忽地抬起頭來:“然而就算我把這件衣服爭來了,我也不想要了,更況且它原本就不見得適合我。”
  她的眼中泛起潮意:“瀟瀟,我以前真是瞎了眼,竟沒有體會到你處處都讓著我,而我卻那樣對你——”
  “我沒有這麽偉大。”我笑著拍拍她的肩膀:“知不知道怎麽做可以使你徹底擺脫這件衣服的陰影?”
  “怎麽做?”雨盈插進話來。
  “就是親手把它塞到垃圾箱裏。”
  她撫掌大笑道:“是極是極!澄映,最好用踹的!”
  那隻沙文豬,他不但應該進垃圾箱,還更該被踹道太平洋。
  “三——三位小姐,你們能不能去別的店逛逛——客人推門進來,看氣氛不對都走了,我——我們今天下午到現在還沒有——到現在才——才做成一件生意。”
  和雨盈、澄映在小小的慶生日宴過後分開,我遊蕩到午夜十二點才回林家,再怎麽不堪,那兒仍是我必得回去的歸宿。林智從那以後再也沒有提及要我搬走一事,事實上在刻意的早出晚歸下我幾乎再沒見過他——或者其他人。我決定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是去是留事到臨頭再作打算吧。
  大廳裏寂靜無人,辦公房的門微開一線,透出一道亮光,我踏上樓梯,然鬼使神差的卻頓住了,我提步走向辦公房。父親的作息向來規律,十一點鍾就該上床了,何以此時還會——
  辦公桌中間的抽屜半開,他坐在桌後,一隻手置於桌麵,握著慣用的煙鬥,另一隻手擱在抽屜裏,一動也不動,向老生入定般望著墨漆的窗外出神,被無情歲月刻下了痕跡的剛毅臉龐上掛著落寞與蒼涼。我定睛窺望他的鬢角。
  一隻手落在我的肩膀,“啊”聲驚叫,向被人贓並獲逮住了的偷兒一般,心虛地回過頭去。
  “誰在外麵?”房內傳出一聲沉喝。
  “我和姐姐!她剛剛看見一隻蟑螂。”林智大聲回答,語調十分高昂。
  這隻蟑螂可是夠大的,還正對著我咧嘴大笑,我拍他一個響頭,飛也似地奔上樓。
  十五年的心結或許最終也會解的開來,然而十五年的距離我又如何走的過去?
  才打開自己的房門,我又被嚇的“啊”聲叫出來。在這房間住了一輩子,卻是頭一回看見有人躺在我床上!尤其這個人還是下午才見過麵的冷如風!
  心頭的震動簡直難以形容,好半晌,我關上房門踱到床前。
  他頎長的身軀襯映出床的狹小和局促,長腿一條隨意伸直,一條曲膝而起,一隻手搭在床沿外,指間煙氣繚繞,另一隻手枕在腦後,質感極好的發絲淩亂地散布在軟枕上,枕邊相距不遠放著他超薄的白金煙盒和打火機,他雙眼半閉,濃密的睫毛既長又翹,五官俊美的仿若剛從漫畫書中走下來的古代阿拉伯王子,胸前微開的襯衣扣子益顯放鬆了的慵懶氣息,自然而然散發出引人致命的性感和邪意的蠱惑。
  我在床邊輕輕坐下,一徑癡癡地看著他。
  他以魅力為陷阱俘獲女人,而我從一開始就繞著陷阱轉圈,怎也不肯放任自己跳下去,隻怕陷阱裏頭是一處深淵,跳下去之後就會萬劫不複,又怕會不會他因追獵的過程已經結束,而將獵物丟棄由得它去自生自滅。心就隻得這一顆,交出去不願意,不交出去也不願意,交與不驕之間到底該如何拿捏才是恰到好處?
  “喜不喜歡我送你的‘禮物’?”他悠閑地開口,眼睛依然微闔。
  “喜歡。”我說,“很喜歡。”
  “既然如此,何不解開看看?”他放下手中的煙順勢一摟,我倒在他的胸膛,他又說:“也許你會得到更多的驚喜。”
  “我不貪心,這樣子就很好。”
  他的手掌駕輕就熟地探入我的衣襟,動作十分輕柔。
  “你不貪心,卻會傷了我的心。”
  “自尊心偶爾受損無傷大雅,反而小添情趣,況且多得是別人搶著要滿足和補充它。”
  “好甜的嘴,”他的手穿過我的腋下將我拉上去枕入他的臂彎,側過身子朝我緩緩睜開雙眼,一抹意外出現的柔情讓我砰然心動,一時之間又癡了過去。
  “又是這樣的表情,叫我如何能不愛你?”磁性的嗓音溫柔如夜。
  心頭的狂喜在接觸到他燃燒著的煙眸時飛揮煙滅,在他眼中,原始的渴望如脫韁的野馬躍躍欲試,他的“愛”有特定的涵義,隻指在前麵加個“性”字的那種。
  我趕跑了他今晚的床伴,倒促成了他以我來充數?還是我今天的演藝好的觸動了他的興致?
  “你——這——怎麽回事?”我胡亂地,都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麽,無外是無話找話以掩飾心頭的狂亂。
  “既然你遲早是我的人,與其遲,不如早。”言下之意理由是十分堂皇了,他對自己交待得過去。
  “要我或不要我,對你而言,都簡單的一句話就可以做定論?我的意願無關重要?”
  “腦瓜不大,卻總愛胡思亂想。”他的手指所到之處無不在我體內引發微麻的悸動。
  看樣子今夜是必將有些不同的了,然我總須對得起自己。“我可不可以說不?”
  “當然。”他說,笑著吻我:“對等的,我可以。”開始對我的身子乃至靈魂展開掠奪。
  我蕩失在情潮裏,任由掌舵的人帶著去漫天飄流。
  等到魂魄歸位時,才發覺世界已物換星移,我已然是身無寸絲地密嵌在他赤條的長軀上。他一手環圍了我的後背,擁著我的身子忽輕忽重地蹭壓他,另一隻手則緩慢地沿著我的頸肩背腰密不透風地揉撫,在我腰下遊戲良久之後將我扣住,以腿分開我的腿,他堅硬逼人地頂緊我,臉上又浮起慣常的懶綣的鬼魅之笑。
  “這水做的身子天生是來契合我的精血,孕育我的孩子——現在我給你起碼的尊重,最親愛的,你也要嗎?”
  他尊重我的方式就是等到了兵臨城下勢在必行的時候才來問我“你也要嗎”。
  鳳凰涅槃在火海中獲得重生,同時將自己燃成灰燼,,飛蛾撲或得到的卻是另一個下場,我不知道這樣懸空走下去哪一個才是上天注定給我的結局,在他將我體內的火點撩撥成可以容忍的烈焰後,我已是回頭無路,隻能放任自己在大火中一路焚燒以至一路到底。
  我軟語詆回:“拿去吧。”
  意識混沌中一個已聽過三聲三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生日快樂,我最寶貴的處子……”
  一陣刺痛伴隨著難言的驚悸襲來,命定的那人帶領我從生澀的巫山攀向銷魂蝕骨的雲海……
  一覺醒來已是翌日晨曦,有一瞬間,我不知道自己置身何方。
  環繞一眼清早微明的房間,牆角隱蔽的水晶小宮燈仍點點亮著仿似猶記昨夜的旖旎,而扔了一的散亂衣物卻隱隱顯得主人的張狂,床上被褥淩亂,那一刹有種偏離了時空的錯覺,似乎自己的靈魂飄到了半空,看著那個躺在床上與男人如藤似蔓交纏的女人凝脂的膚蓮荷的臂,遺著滿足的光輝的一張新婦的麵相,在洞房花燭之後的隔日早晨咬對枕邊那人惺忪咦唔一聲“相公”。下一刹便清醒意識到了原來是曆經了徹夜的縱蕩。
  “morning。”如風親親我的鬢角。
  “morning。”我親親他的下顎,心底有一角仍怔怔地未願清醒。
  他調整兩人的姿勢,使我在他懷中躺得更舒適也更密和他,右手放在我腰間力道適中地輕拍:“好不好?”
  “什麽好不好?”
  “你好不好?”他溫柔地親我:“我好不好?”
  我臉一臊,道:“都好,也都不好。”身子還微有餘痛。
  他笑:“貧嘴,卻可愛。”調子裏全是縱容。
  他喜歡誇讚我“可愛”,我真的可愛——可以被他愛嗎?
  勾著他脖子的雙手自覺收了回來,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我的視線落在他弧形完美的唇上,輕聲低語:“如風,你愛我嗎?”
  他全身一僵。
  我與別的女人並無兩樣是不是?昨晚才說了不貪心,一夜衾枕之後就變成極度貪心。
  他倏地用手抬起我的臉,我被強迫望進他習慣帶笑卻從來都密封的不泄漏一絲情緒的寒星冷眸,他說:“我愛死你了。”
  開始親吻我的額頭:“我愛這兒。”
  吻我的眉間:“愛這。”
  吻我的眼簾:“也愛。”
  依次而下說著“仍然愛”“都愛”“好愛”“更愛了”,每親我一下就給我一個“愛”字,一路吻到我的胸前:“愛得不得了。”
  我將手搭上他的肩頭,給他停下來的暗示。他全身線條崩緊,堅硬的下巴擱在我的心上,輕舔我胸前的肌膚,淺淡的笑容裏帶著尖刺一般的疏離與冷冽:“怎麽,這麽快就不要我愛了?”
  我難過的想落淚。
  是我自己逾矩了。從始至終都是成年人之間的遊戲,我卻犯了和羅纖衣相同的錯誤,自作多情、自以為是、自作聰明地以為自己與他別的女人有些不同,卻怎麽不明白對一個女人來說是第一流的情人,在別的女人的床上床下也是第一流的,那些不經意的體貼動作是公用的,對誰都不具任何一點特殊的涵義。它沒有向用支票砸羅纖衣那樣對待我,已經算是給足我麵子了。
  我沒有哭出來,因為流淚在我向來是最不可為的事情。
  他拍拍我的脊背,淡聲道:“起床吧,你要遲到了。”
  我拉高被子將自己蒙頭蓋住綣成一團,下一秒被子卻被猛地掀飛在地,他把我拖進澡間。
  水柱衝在臉上,我用手耙著頭發。他先將我帶上了最高的天堂,這一棒子將我打下最深的凡塵。絳珠仙草下凡來,用一生的淚去還當年神瑛侍者澆水的恩情,還完了還盡了,便魂歸警幻從此脫離苦海;而我,本就生於紅塵活在紅塵,除了認命在被釘上十字架之後在擔上一身的灰垢塵埃,又哪裏還有別的去處.
  他抓我撞上他的胸膛,在我來不及看清他的臉色之前索上我的唇,動作粗暴且不客氣,弄痛了我。他是嫌我不夠痛要我更痛,還是嫌我太痛了體貼地要我分擔一點?心頭又氣又苦,我發泄般咬他,實牙實齒毫不留情。他一反應過來立即以牙還牙,野蠻程度比我更甚十倍,一時間火花和著水花在四處飛濺。
  唇上的血漬很快就被水衝掉,而那份灼痛和嘴裏腥甜的味道卻揮之不去,隔著水簾濕漉漉地對望,他俊逸的顏麵格外模糊。
  “好好的氣氛,為什麽蓄意破壞它?”他施諸於我雙臂得力道暗寓了他風起雲湧的怒氣:“那本不會是你會問的。”
  “為什麽不是我會問的?”我對著水簾笑:“我是女人,我愛上了你,我要你愛我,沒有比這更正常的了。”
  “不要對我玩這種小把戲。”他鬆開我,說話中透出陰鷙和厭煩,似乎失望於我怎的和大多數女人一樣。耍些翻版的欲擒故縱。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絕不是他的對手,也永遠不會有向他那樣持久的戰鬥力,毫無披掛的裸軀更是讓我找不回一些防禦。
  我招供:“踏過這一步,我已經沒什麽可給你的了。我不想再在原地患得患失地打轉。”
  他不要麻煩我就給他製造最大的麻煩,可以預見我的下場隻的兩個,一是他會對我更好,一是他會像扔掉燙手山芋一樣扔掉我。這兩種結局我都要,能進則進,不能進則退,趁著我如今還能把持的住一些理智。
  好一會兒,意外地他不動也不言語,就隻定定地看著我。
  蒼茫的世界開始後退,飛瀉而下的水柱卻始終不能衝流到地老天荒。
  一個小時之後,冷如風不為人知地將我帶出林宅。
  車子一路疾馳,他一路吸著煙,神色是不加掩飾的淡漠,讓人一目了然此時最好別去與他親近。
  我欣賞著車窗外不會拒人千裏的路景,正恃著應該還趕得及準點到校時,卻發覺他將車子拐進了一條我陌生的道路,我看了看他,他專心致誌地盯著路麵的前方,我於是繼續保持緘默。
  車子駛進一個清靜開闊的住宅區,在一幢帶草皮的房子前停了下來。
  他將視線從擋風玻璃上移回投向我說:“進去看看喜不喜歡。”
  “好的。”我說,呼出一口氣:“是生日禮物還是一夜的報酬?”
  他自顧自摁滅煙蒂,並不理會我的挑釁。自討沒趣的我隻有伸手去開車門,卻聽見他說:“你忘了這個。”
  我回頭,見他攤直的掌心放著一串鑰匙。他並不打算陪我進去。
  “沿路走十分鍾就可以叫到出租車。”他看著我。
  我點點頭,伸手拿過鑰匙。在我的手快要退出他的手掌能控製的範圍時,有一瞬間他的神色變得複雜,他倏地抓住我遽然一扯,我的身子陡然傾斜,被他迎唇吻住。徹底的就向要吻進我的骨髓,吻去我的半條生命。
  我下得車來,看著他絕塵而去。這一次大概是真的再無以後。

  第七章
  晚餐桌上,我安靜地挾菜扒飯。
  林智給他母親挾了塊雞腿:“娘親,你再不多吃點,明天一出門就給風刮跑啦。”
  梅平笑:“這孩子。”
  他轉手又挾了塊排骨給我:“姐,這塊最大了,難得你下樓吃飯,做弟弟的孝敬孝敬你。”
  “謝謝。”我接過,扒飯。
  父親放下筷子:“小智,還有一個多月就要考試了,你現在準備的怎麽樣了?這段時間少出去鬧事,先把試考好。”
  林智眼瞼一垂,隨即就扯喉嚨放聲大笑:“嗨!老爸還不放心我呀?不就大學的門檻麽?我隨便提提腿都能進啦!”
  父親正待還要出聲,他已飛快道:“老爸,你打算給方伯伯送什麽賀禮?可別太小家子氣失了我們林家的麵子。”
  明天是方懷良結婚三十周年紀念日。
  “每回爸爸一說你就拐掉話題。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管,認真念書才是正經。”梅平責了林智一眼,轉頭微笑著望向我:“瀟瀟!明天你是自己去還是——和我們一起去?”
  林方是世交,再加上澄映的朋友情分,明天的晚宴我要躲也躲不掉。
  我正欲開口,林智已搶先答腔:“娘親!你也真是的,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全家一塊去囉!姐,明晚我做你的舞伴怎麽樣?”他曲起雙臂做個健美先生的姿勢,又像唱戲花旦一樣拈起蓮花指拋給我一記媚眼:“我的舞技可是國際極大師都得誇上一兩句的,給你算便宜點打個八折吧,租賃一個晚上付我七八萬就可以,怎麽樣?”
  我忍俊不禁,瞪了他一眼:“稀罕。”
  梅平麵帶驚喜地說:“瀟瀟,你還有合適的衣服嗎?要不要晚飯後出去轉轉?”
  “不用麻煩,還有幾件吧。”我低頭扒淨剩飯:“大家慢用,我吃飽了。”臨走前遞給林智一個眼神。
  走到餐廳門口聽到父親在說:“張嫂,添飯。”
  我上樓進房,幾分鍾後林智推門進來。
  我瞄著他道:“你本事不小嘛。”說話都不給我轉彎的餘地。
  “那是。”他拋出口頭禪,向後一躍仰倒再我的床上問:“找我什麽事?是不是要我參考一下你明天穿什麽衣服?”
  “在這之前,你有沒有興趣先給我參考參考某人不準備參加大學聯考一事?”
  一個鯉魚打挺他人已坐直,震驚地睜圓了雙眼。
  “要不要我把你的計劃一一羅列?”我裝模作樣地撣撣衣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其實我什麽都不知道。
  “不可能!你怎麽——哦!是你!你說到底是不是你? !”他指著我大叫。
  “什麽是我?你別發癲癇病發行不行?我當然是我。”我裝傻。
  “拜托,再裝就不像了。上回學校那樁子事,我本來估摸著還需要一周才能擺平時,誰知道第二天那群混崽就來給我賠禮道歉,他們找來的幫手是什麽來頭我心清肚楚,竟然連照麵都沒打就撤了,這真是見鬼了。我也猜到肯定有人暗中插手了,卻怎也查不出來,誰料原來是你!”
  林智像瀉了氣的皮球般又躺回床上:“難怪古龍會說‘你身邊最親近的人往往就是你最大的敵人’,姐,你深藏不漏啊!我倒是看走眼了。”
  “拜托,再裝就不像了。”我移用他的原話。我要真有那麽大的本事可以呼風喚雨,從他頭一天出道我就會照看他了,哪裏還等到現在。“不是我,是我的一個朋友而已。”
  他又一骨碌坐起來:“什麽朋友?”
  “不告訴你。”我直接斬斷他臉上濃濃的興趣。
  他猶如蔫了的葉子般躺下去,可沒幾秒,卻像是被設了定時的芭比娃娃,再一次蹭地坐起來:“我知道了!冷如風!是吧?”洋洋得意地看著我。
  “不要問我。”我訝異,他搖頭晃腦地吹哨:“我也不告訴你。”陰陽怪氣地學舌。
  我忍不住笑,這小子。
  他的臉色忽而轉悶,“姐——”
  我沒好氣:“別一副被人搶了玩具的呆傻樣,我擔當不起。以後我不會再插手你的事,行了吧?當然目前這件除外。”
  我弟弟的智商不是一般的高,簡直就高的離了譜,念小學中學時連連跳級不說,一些智能技巧的機械模型、手工製品更常失把指導老師嚇一大跳。現在還有幾個月才滿十六周歲他就已經要考大學了,不把書好好念到博士後再拿那個什麽“學家”實在是糟踏了他的天賦。
  玩鬧的嬉笑從他臉上退下,沉默之後他道:“老爸身體不好,公事太繁忙了,我怕會累垮他。”
  我望向窗外說:“你可以一邊念大學一邊去他的公司裏打雜,上了門道之後再把能力這內的事務接手過來。以你的資質,不怕應付不來。”
  他呆了呆,伸手拍拍腦袋:“好像也是,我怎麽就沒想到。”
  “唉!難怪古龍不曾說‘天才與白癡隻在一線之間’,他是給你麵子嘛。”
  他哢哢大笑,手掌淩空一劃,指指自己:“這邊的是天才。”
  “去你的!”我向他飛書襲擊。
  他的俊目滴溜溜地一轉,起身走進我的更衣室提了襲裙子出來:“隻要你明天穿這個,那就大家都OK?”
  我瞄了眼那雪紡紗織的裙子。
  “看來你也不打算給我第二個選擇囉?”我慢聲道。
  他飛紅了臉,尷尬地搔著後腦勺,立在原地嘿嘿幹笑。
  我也笑,不忍心在捉弄他,“歡迎隨時離開。”
  “是!元首。”他如接到特赦令,衝我行個納粹軍禮,飛跑出去。
  古人有語雲,一笑泯恩仇。人生的種種真的可以大度豁達地全都一笑置之嗎?我很迷惘。
  方府內到處是香衣雲鬢,楚楚紳風。
  梅平把賀禮呈給站在方懷良左側的方伯母,說過了祝辭,寒暄之中方伯母把禮盒遞給下人後,拉起我的手上下打量我。
  “懷良,你看鳴雍這位千金,是不是出落得越來越水靈?難得今兒個澄征從學校跑了回來,窺個空兒也讓他見識見識什麽真正的沉魚落雁,別淨瞞著我在美國那邊胡鬧。”
  方懷良一臉帶笑,犀利精明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移向我父親:“這就得看鳴雍兄的意思了。”
  我父親笑著應和:“現在的孩子大了就了不得,我們這些做父輩的哪裏還有說話的餘地,讓他們年輕人自己拿主意吧。”說話間目光掠過我。
  又道:“其實能交個朋友也還是好。”
  梅平站在父親的側邊,和樂地發問:“澄征也快畢業了吧?”
  “可不。念了碩士又念博士,再不畢業都要把人念傻了。”方伯母笑語,掩不住一份身為母親的自豪。
  我就像關在籠子裏供人待價而沽的困獸,拘束之於還得自始至終在臉上堆起一絲不苟的端莊的微笑。他們也不是沒有注意到我的戒指,隻不過是都當我小女孩貪玩戴了個另類飾物。不知情的誰會認為那時鑽石做的?我便要告訴別人都不會有人相信,沒準還拋給我兩粒“你瘋了不成”的白眼球。
  待不下去了。
  悄悄用手肘撞了一下在背後不懷好意地扯我腰帶的林智,在電閃般向多在方伯母後側掩嘴偷笑的澄映丟過去一記殺人眼光,這妮子八成皮癢欠扁了,還不出來救命。
  澄映接收到我的威脅,偷偷朝我扮了個鬼臉才施施然走上前來說:“林叔叔,梅姨,可以讓林瀟陪我去玩玩嗎?哎——瀟瀟你這裙子真漂亮!”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假笑若幹:“是嗎?”
  梅平望了望我,臉上笑顏加深:“去吧。”
  方伯母放開我得手,對澄映道:“順便看看你大哥在哪,叫他來見我,一整個晚上都不見他的影兒,這孩子也真是的。”
  我走出十步之外才能夠長舒口氣,澄映的腦袋直轉向我的頸側笑的花枝亂顫。
  “笑笑笑!小心笑到你人仰馬翻跌個四角朝天的烏龜樣,那個時候可就輪到我笑了。”
  她站直身子,雙手拍胸勉強止住笑意。
  “沒辦法,我已經很久沒看到你出糗了。走吧,雨盈已經來了,找個機會我也得介紹大哥給她認識。”
  雖說林方兩家世代交好,但我出入澄映家的次數與去雨盈家一樣,寥寥可數,從來就不喜歡去別人的家裏見識別人的溫暖。也曾見過方澄征一兩麵,後來他出國留學,五六年過去,早對當年那個隻有匆匆幾瞥的人印象全無。雨盈和澄映是在高中時認識的,那時候方澄征已經出國。偶爾過節才回家晃一晃又飛走了,所以她並不認得他。
  才說到她,雨盈已自側廳走出來:“瀟瀟你什麽時候到的?澄映你怎麽不和她來找我?”
  “正要去呢。雨盈你不知道——”澄映未語先笑。
  我用力掐她的胳膊罵:“笑到齜牙咧嘴比較好看,你笑呀!”
  她躲到雨盈背後:“不得了!雌兒還未過門就開始虐待小姑子。”
  “截住!”雨盈大聲喊停,回身瞪著她:“為什麽我的印象中好像我才是她的小姑?還是我記錯了,你不姓方該投我們家姓冷來了?”
  澄映指指我:“你問她去,到最後誰才是她的小姑子還真沒準,難保我大哥不會對她三見鍾情。訂婚有什麽了不起,結了婚還可以離呢!不過最好還是我大哥對你一見傾心,那就萬事大吉你也有嫂子我也有嫂子囉。”
  雨盈敲她一個響頭:“現在才幾點,燈火通明的說什麽夢話!再敲一下醒了沒有?”
  澄映喲喲叫痛,我拉住雨盈還要打下去的手:“體諒體諒她吧,你不知道人家八百年前就已相中了我老弟想做我弟媳婦啊?冷方林三家聯姻敢情好,雖然她有那麽點老草吃嫩牛的罪過,也保的個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碎嘴!”方澄映撲向我掐著我的脖子搖晃:“給我死來!”
  我哇哇大叫:“雨盈還不救命!”
  “救你?下輩子吧!澄映盡管掐死她,真的一點都不用給我麵子,平常我倆可不是被她刻薄夠了?”
  坐山觀虎鬥外加挑撥離間罪名成立。我和澄映相視一笑,意氣相通,反手飛快逮住她,“有人要完蛋囉!”
  “喂!——啊——別搔我!癢死了——哈哈——”
  “小妹。”側後方傳來一聲叫喚,雨盈和我俱回過頭去,電光火石之間,那臉容酷似澄映的男子一臉失魂落魄。
  一陣輕微的嘩然聲轉移了我們的注意力,雨盈立刻掉過頭去,我看著方澄征笑了笑,她這才驚爵失態,有些不好意思地推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與此同時我聽見雨盈憤然作聲:“這頭豬!”
  心頭微微一牽,我回過頭去。
  冷如風正在給方懷良祝壽,左手臂彎內挽著位嬌娃。質料、剪裁、手工都是上乘的寶石蘭西服,袋口別著鑲有藍寶石的方巾,白色真絲襯衣的領子闊長且尖,大反轉在西服領口外,燙的不見一絲皺褶的,西褲反傳統地采用了微喇叭型,更顯畢挺修長,高貴典雅之中不失飄逸灑脫,還帶些奔放不羈。
  人群中他永遠最耀眼。
  雨盈遠瞪著他說:“澄映,還是你做她的小姑子對她比較好。”
  我可不這麽認為。我拍拍澄映:“把雨盈介紹給你大哥,然後到有東西吃的地方來找我。”
  我對方澄征點頭微笑然後走開,不理會背後雨盈刻意壓低的叫嚷。
  並沒有等候澄映和雨盈的到來,挑了些自助食物,我端著盤子溜到了後花園。長而粗的藤條懸著一塊又厚又寬的暗褐色柚木木板,是座秋千。我坐在秋千上,拿起碟子上的食物有一口沒一口地放進嘴裏,目光飄向天上的圓月,心頭不期然憶起一個句子“月色如水水如天”。
  皎潔冰清的月華傾瀉而下,兩米外一堵由金銀花長成的花牆上,橙白相映的花簇在月光中相依相偎,漂緲的蟲鳴蟋叫從幽暗靜溢中傳來,遠遠的隱約看見兩個相擁的人影推門出來,漫步走向另一條小徑。
  我放下手中的空碟站上秋千,視線投向蒼穹,心底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所生為何。若說人生如戲,我在其中出演的又是什麽嗬。為人兒女?我是個自以為在懲凶的罪人;為人姐妹?我未盡過應盡的責任;為人朋友?我何嚐付出多少真情實意,內心掩藏了太多的秘密;為社會一員?我無疑是一條隻知消耗而不懂奉獻的蛀蟲;就連目前“學生”這一身份,我都從來沒有用心去把她演好,我要那麽優秀幹什麽?拿到身上的榮譽向誰去誇耀呢?我至愛的母親已去了天園;至於為人妻母,那又是還遙遠漫長的不可能的事情……
  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在花牆彼側離拱門不遠,一把女聲在低語:“如風?”
  我刹時變成冰冷的化石,有那麽一瞬,想遠遠逃離,世界這麽大怎麽都不容我獨自委屈一下?
  “有些話不知道——你讓不讓說。”女子怯生生的嗓音中帶著難言的嬌脆。
  “看來我得檢討一下,怎麽都不知道自己登上了暴君的寶座。”說話聲磁性依舊,笑意依舊。是我曾熟悉的嗎?我都不記得了。
  “別人看你身邊隻留下我一個,不隻多麽忌羨。其實,其實——沒有人知道我心裏有多害怕,我怕會不會有那麽一天你連我也不要了。如風,跟了你半年,你大概也知道,除了付出一份情意,我不求什麽。名份、榮華不過是指日而逝的身外之物,要帶也帶不走。我——我不在乎你會愛上哪個女人,我也不在乎以後你會娶誰為妻,通通都不在乎。我隻求你,不論將來無論如何都不要離棄我,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我一無所有。”
  那女子說著說著,情動之處竟有些哽咽了:“哪怕你一個月一年都不來見我一麵,我也是願意的。”
  又一個心甘情願!我幾乎沒為她的癡情鼓起掌來。
  “傻姑娘。”冷如風在笑。
  而似乎他有了什麽動作,沉寂之後那女子嬌喘連連,“你好壞……如風,你——對我可有一點情意?”聲音轉低而略帶不安。
  怎麽又是這種問話?
  羅纖衣問他到底有沒有喜歡過她,結果是心碎離去;我更過分,居然問他愛不愛我,下場是自取其辱,並且永遠被打入冷宮。那麽,這一個呢?他又將如何應對?我攥緊了藤索。
  隻聽到他咭笑出聲:“我對你如何,這麽久了,你沒有感覺嗎?”而後他的笑聲變得十分沉悶,像是被什麽堵住了嘴。
  “我的小惜可是尤物中的尤物,要不要我現在就證明——”
  尤物哼唧:“我永遠都作如風的小惜,好不好?”
  他笑聲不改:“難得你這般癡情,好了,露那麽重,我們還是回去吧,別著涼了,我會心痛的。”一言一語嗬護備至。
  我悄無聲息地聽完一出話劇,腳步聲響起,冷如風摟著他尤物中的尤物自花牆的遮擋下穿過拱門走出來,於是劇幕又拉開了,這一次,輪到我上場,我依照無形劇本的要求輕蕩起秋千。
  我幾乎看不見他臉上顯出意外。如果他不是未卜先知知道我在這,那麽他就是掩飾的太好。看到我,他隻是皺了皺眉。
  感覺到他的視線沒有調離的意思,我笑著念台詞:“嗨,真巧。”
  他拍拍那女子的肩:“你先回去。”
  她微一躊躇,瞟我一眼後低頭匆匆離去。我為他不值起來,掃了眼手上的戒指:“你不認為由她來戴更合適?”
  他唇角一牽,就是一抹淡嘲:“你相信她?”
  女人的心通常是被他用來擦鞋底的,我不再言語。
  他抓住藤條使秋千停下。
  如果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麽一個月就是九十秋,又一個月便是個一百八十三秋,一百八十三個秋天相當於一百八十三年,我有一百八十三年沒見過他了嗬!久遠的我都記不起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沒來有的覺得心頭好酸好酸,似是被什麽尖銳的東西花了一道又一道,痛的微弱卻無法遏止。
  他伸過手來,我驚惶後退,腳底一踩空,跌倒在泥地上。
  他的手在空氣中定格了至少五秒,然後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收回去,暗沉的臉色在眨眼之後變得平和,跨坐到秋千上,背靠藤條以腳支地使秋千輕晃,閑聊般開口說道:“她或許是愛我,但她更愛我其他的東西。”
  我懶得從地上爬起來,誰要聽他說這個?
  “任何一種行為背後都有其動機。她這樣做是因為她意識到了潛在的危機,從而預先做出防範措施,以退為進,懂嗎?”
  我望著他。
  “人的欲望難有止境,當一個願望獲得滿足之後,它會自行派生出更深一層的渴求,尤其是她——別反駁我,你僅僅聽了她一席說話,而我認識她已有半年。評判人時少用你的善良,要多用你的客觀。”
  我忡怔,心頭困惑不安,忍不住作聲:“如果你是正確的,那人心豈不是太可怕了?”或者我隻是想說那個女子很可怕,而他——更可怕?
  “人心原本就有許多醜陋的黑洞。”他側身將我抱起。
  “為什麽告訴我這些?”他從不曾與我談及有關他的任何私人事情。
  他拉我起來站在秋千上。“因為你需要了解你的對手,與她的心機相比你太幼嫩了。我不懷疑她收集有你全部的資料,而你對她卻一無所知。”
  我既想哭又想笑:“我為什麽要和她成為對手?”就算他真的是一輪太陽,也並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是地球,會永遠繞著他轉吧?
  他踩落地麵:“她遲早會找上你。”
  在我察覺怎麽情景似乎回到我跌倒之前時,他的手已圈住了我的腰,並且不容我細想:“我等著看你將如何把我豢養的最後一隻寵物趕走,唔,我都有些期待了。”
  “什麽意思?”注意力不在他沒頭沒尾的話,我隻急於想知道:“既然你對她的評價那麽低,為什麽還留著她。”
  他笑:“因為她有用。”
  我搖頭表示不解,他難得的竟耐心起來。
  “有些女人——唔,對自己的定位缺乏概念,與我多約會了一兩次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我懶得分神去理這些瑣事,偏巧一個有點小聰明長的也不賴的女人出現了,她自發願意為我擋掉這等麻煩,我何樂而不為?就讓她自以為是在暗中鏟除異己好了,我樂得清閑。這半年她趕跑了不少圍在我身邊的女人,我不懷疑等到她的清理工作進行得差不多之後,她會集中全副精力來對付你。她要的就是你的位置,隻不過機關算盡的人往往都沒有好下場,終有一日她會明白,她辛苦一場到頭來確是為你作了嫁衣。”
  我呆看他:“如風,你太可怕了。”一個人怎麽可以隨心所欲地掌控他周圍的一切?
  “是麽?”微仰著頭與我對視,他的手臂開始收緊,眼眸的色澤變了:“我可怕麽?沒關係的,你隻要小心一點別惹火我就行了。寶貝,你覺不覺得應該為你剛才的行為小小地道個歉?”
  他驟然加大力道,我在被勒得喘不過氣的刹那恍然大悟。
  剛才那個好脾氣的冷如風根本就不是我所熟悉的冷如風,眼前這個既優雅又要命危險的冷如風才是真正的冷如風。
  先是攜伴出席未婚妻到場的宴會,又在和女伴情來愛去被逮個正著,出於某種我未明的原因,他認為有必要安撫一下未來妻子的情緒,於是不動聲色地扯開話題。我初時還是有些生氣有些——呃,有些傷心的,被他這麽一攪和,我都忘了自己“曾經”有一些生氣有一些傷心,而且情緒已經平複,在硬去扳起一張臉未免太牽強。
  被他耍弄與指掌之間而毫無自知,如何能不怨懟?
  “冷如風,你是個卑鄙小人!”
  “罪加一等。這衣裳真是礙事。”
  “等等!”我驚呼,視死而歸的氣概在他掌下消失殆盡,我改做識時務的俊傑:“我道歉!”
  鬼叫自己穿的不是刀槍不入的鐵甲?某人可是說過重蹈覆轍的下場是罪無可恕,我不認為自己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表演一場月夜下的裸奔,反正向他無理可循的霸道鞠躬也不止一次兩次了。“一千一萬個對不起,懇請您老人家海涵?”
  他稍放鬆了手勁,卻依然摟得密緊:“姑且再饒你這一回,現在,告訴我——那個呆眉呆臉的書呆子是從那家的爛書堆裏鑽出來的?”
  如果不是他有先見之明已將我擁住,我一定會跳起來!到底誰才是該和對方算賬的一個?!
  “你不覺得你很無賴嗎?”我問。
  他厭倦與長年累月麵對同一張麵孔,卻要求別人任勞任怨不聞不問隻須苦苦的日日夜夜地死等他有空會回來寵召恩澤。
  他挑眉:“我從來都沒有拿個木牌掛到脖子上以昭示世人我講公理。再問你一遍,那個書呆是誰?”他眨著濃密的長睫毛向我的心口嗬氣,所有的動作都是警告的意味。
  頑抗等同於下場悲慘,形勢所迫隻能乖覺地再三投降。
  “是澄映的大哥,叫方澄征。”我學他的樣子向他的額頭吹氣,“我父親相中的良人。”
  他的臉色明顯不悅了,卻沒有作聲,閉上雙眼似乎尋思些什麽。
  看著麵前這張久違了卻又是熟悉到心底的臉,我再忍不住低頭親了親他密閉的眼瞼。他睜開眼睛,有些訝然,有些意外,又有些我不解的愉悅,如淵似水的黑眸落進月亮的銀光,安靜而專注。我被看的心頭激起了快鼓,定眼瞧著他微往上翹的唇,卻是欲動又止。
  他雙唇一抿一笑,抽出別在西裝袋口的方帕遞給我。
  我想笑,又不好意思,於是便咬著唇笑了。拿過方帕一點一點細致地擦拭他的唇,知道我認為幹淨了,滿意了,才停下來勾上他的脖子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有沒有想我?”他問。
  我點頭。有時我也誠實。
  “再來。”他說,眼中有著淺淡的渴望。
  我依言吻他,深深淺淺。
  良久。他呼吸深長:“你從來沒有主動對我示好。”
  若有若無的氣氛被他的話衝擊成粉碎,一下子讓人回到現實,輕易在刻意的控製下慢慢變淡,我自嘲地笑笑。
  “現實我在情網中雖說不能出入自如,卻勉強還能自持,若任由自己沉淪下去,就怕又一日變得不能自拔。鑽進無望的絕境把自己傷到體無完膚之後在撐個虛空的軀殼去高叫不悔不恨嗎?與其如此我還不如早點爬上二十層的高樓往下縱身一跳,同樣是死路一條,後者卻更快捷更具刺激。”
  他大笑:“總是你最可愛。”
  又聞此話,心頭不僅微澀,我最可愛,卻還是不可以被他愛。
  他似是看穿了我的思緒般微微一笑,擁緊我將臉棲在我的發間,沒有再作聲。
  目光恒久不變,而我身邊的這顆明星稍候就會化為流星,最終是在我的生命中一劃而過,異常絢爛卻也異常短暫。對於那顆被蓋掩著早已展翅欲飛的心,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勒住理智的韁繩多久。
  上課、下課,吃飯、睡覺,日子總記著流水賬。
  十二點上床,大約一點才睡著。又夢見了母親一樣的臉,一樣的笑顏,一樣地教我認字握著我的小手教我玩遊戲,一陣鈴聲飄忽而來,母親的笑容迅速模糊……
  我掙紮著撐開沉重的眼皮,腦袋空白地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片刻才反應過來是電話再響。我擰亮床頭燈了,鬧鍾的時針指著淩晨兩點,到底是哪一個該被一棒子打死的家夥,半夜三更和我玩這種叫人起床方便的惡作劇?!
  我抓起聽筒劈頭就罵:“你是神經病還是精神病——”
  我沒有在罵下去,因為對方說了兩個字,他說:“下來,”說完就切斷了電話。我連滾帶爬奔到窗口抓起窗簾用力一掀,大門外寬闊的石板路對麵停著一輛淺藍色的跑車,在西沉的彎月的餘光映照下,反射出淡淡的盈輝。
  我悄悄地打開房門,趿著毛絨絨的拖鞋就往外跑,像被困在城堡中的公主絕處逢生,偷偷摸摸地又禁不住狂喜地飛奔下樓。空氣中流動著薄霧,夜半的寒意和著濕涼的微風掠過我的頸發,我下意識地拉了拉寬鬆的睡袍。合上鍍金大門,我和著手上的涼氣向他碎步跑過去。
  伸手去開車門,卻是上了鎖的,我踱到駕駛座那廂。
  一拉開門濃烈的煙味就撲鼻而來,嗆得人想後退,一隻有力的手臂卻適時伸了出來,講我攔腰摟緊車內。我被置於冷如風的腿上,靠著方向盤。
  他吸了口煙,眼中含笑說:“我折翼的天使蛻變成了夏夜的精靈。”
  氣管受到煙氣的刺激,我咳了幾聲。
  “戒了?”他問,熄了煙打開汽車的濾氣係統。
  “本來就沒上癮。”他怎的連這等小事都知道?
  他的頭往後靠枕著座椅,眼內的笑意逐漸消隱,我注意到他一向飛揚的眉宇此時微蹙了起來,在幽暗寂靜和幾縷發絲的掩映下益顯緘默內斂。他的視線仿似落在我半露於外的睡衣肩帶上,卻又似沒有焦距,穿透我的身體不知停在遙遠的何方。
  我訝異的不敢開聲打擾他,印象中他的情緒極其穩定,逗趣的時候眉峰輕佻,誇獎人時嘴角含笑,似乎就算是泰山崩於麵前也不能撼動他分毫,言行舉止之間讓人覺得他很隨和,容易親近,而等到想去親近他時,卻又會發覺他很客氣,淡淡的表情讓人望而止步。
  “在想什麽?”他問,目光凝結在我臉上,手指也扶了上來,沿著我的頰線來回移動,另一隻手執著我的手。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被他瞧得心慌,我抬手想拿開他撩起我柔弱情思的手,我討厭他的這些小動作——因為愛死了,所以討厭。他的手竟順勢一滑移到我頸後,人也緩緩傾身向前。
  玻璃窗透進來幾許光線,雖然暗朦卻足以讓我看清他脖子上的漬紅是唇印的印記,然後又聞到了似有似無的香水味道,我的頭一偏,他的唇落在我臉頰。他扳回我的臉,我垂下眼簾,發覺他削薄的唇好像蠻幹淨,親了親他,沒有胭脂味,便由得他吻上來。
  他吻我,很輕很輕,很久很久,我隻覺體內的魂魄要飛出來。
  “真的不一樣。”他呢聲自語,低悄中透著迷惑。他還咕嚕了一些什麽,我聽不清楚似乎是一連串的詛咒,而挨罵的是東西方諸神。
  他將臉慣常地埋於我的頸窩,如絲般的黑發在我指間無聲滑動。想說些什麽,又覺得什麽都說不出來,也就靜然。
  不知過了多久,困意開始不可抵擋地襲來,我輕拍懷中那人的脊背:“如風?”
  他身體的肌理在我掌下收縮,動了動,稍稍抬頭將覆散在他臉上我的發絲吹開些縫隙,右手在我背後的儀表板上窸窣摸索,一會兒座椅伸展貼合,他勾著我倒下去,開始親吻我。
  “我該說晚安還是早安,寶貝?”
  遊戲人間的冷如風又回來了,我悶聲不吭。
  他推開我的袍子,用牙齒咬著我的睡衣肩帶將之拉下。
  我抗拒地掙紮。
  他逼迫我看他:“我要。”語氣不容置喙。
  “除非你以後、將來、永遠都要!”我亦堅決,他不能對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好,我就永遠都要。”回答淡定幹脆,完全出乎我意料。
  我戳戳他的胸膛:“凡事三思”,我可是認真的。
  他將我手上的戒指扳高讓我看:“我從沒打算放你走,不相信?連我自己都有點不信——你一而在地擾亂我的情緒,分開一段時間對你我都有好處。”
  我側過臉,再小的心思都瞞不過他嗎?
  是,分開也是我所要,否則不至於蠢笨的去觸怒他。把身子給了他,我歡喜他是我的第一個,然而若是一顆心不知不覺中也係到他身上,後果則是堪虞。前車之鑒為後事之師,羅纖衣的心碎欲絕,卓香運的含恨眷戀,我至今未忘。愛上他無疑是走上一條絕路,沒有出路也沒有退路。誰不害怕自己會墜進萬劫不複?
  “你會愛上我的。”他說,像在陳述一個既成事實,聽得我心驚肉跳。
  “你的人,你的心,你的思想和靈魂,一切一切我全部都要,約期如你所願,就是永遠。”
  我嚇了一大跳,然後才懂得苦惱:“你要來做什麽?!”
  以便可以隨時隨地隨心所欲?
  他翻身將我困在他與軟墊之間,盯了我半晌,道:“你要愛?很高興我們達成共識,我現在就給你做。”
  我對他大打出手:“你這個色情狂!你不能這麽殘忍!”
  他三兩下就化解了我的攻勢,神情專斷:“我要你愛我,你就必得愛我。如果你認為這對你很殘忍,那麽就是這樣殘忍了。”
  “如風!”我欲哭無淚,隻為深知他的決定未曾有過更改的事實,而不達目的他不會罷休。
  “如果你希望我隻要你一個,或者是你非完整的我不要,那麽——”他似認真又似玩笑,“就別像個白癡一樣,隻懂得伸長脖子站在原地傻等。你需要付出努力,非常巨大的努力。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你不可以憑自己的努力去爭取,正如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你可以一味地坐享其成。”
  幾句說話將我轟的心神大震,我囁嚅著一個字都再說不出來。
  “這些煩人的事情以後再去想。”他放柔和了神色,挑情的眼開始變得邪氣飄飄。
  “如風……”我別扭,調開目光。
  “這個時候應該用些昵稱。”他撩起我的睡裙:“你可以叫我‘風’,‘我的愛’,或者‘我勇猛的情人’。”
  在距離天亮那短暫的幾個小時內,像是為了補全某種缺失,他狂野無度。

  第八章
  “如風,拜托!”我軟綿無力,意圖避開他的親吻。
  “乖乖,別動。”他鎖緊我,細致地噬咬我的頸項。
  “如風,我要遲到了!”始終緊纏不鬆。上帝呀,誰來教教我該拿這個人怎麽辦?
  大清早溜回林宅收拾出來,他帶我去吃了早點然後把我送到學校,但在我要下車時卻拽住我說他改變主意了,要我陪他一天,我說如果他有病就自己去醫院掛急診我沒空和他胡鬧,他嘻哈一笑說那來個道別吻總可以吧,這個要求我自然樂於接受,誰知道他一吻上來就再不肯撒手。
  “如風!我要生氣了!”我叫。
  他總算肯停下來,卻以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極其滿意的眼神深深地看著我。他說:“我保證你一下車轉身就會上來,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我舉起右手大聲道:“誰幹那種蠢事誰是小狗!”隻求盡快脫離他的魔掌趕在教授之前到達教室,要發什麽毒誓都可以當是吃油菜那般信口溜溜。
  “我拭目以待。”他鬆開我,穩操勝券的笑臉讓我不自禁心底發毛。
  我戒備地盯著他,他很西化地朝我攤手聳肩。不理這個絕世狂人了,我開門下車,在我要關上車門的一刹他忽然探頭過來:
  “你不整理一下儀容?”
  有道理,剛才那一番熱吻極可能把我的頭發衣服都弄亂了,給予他感激的一笑,我關上車門俯著望向汽車的觀後鏡,然後——他教會了我一個道理,“誰幹那種蠢事誰是小狗”之類的話除非又十分的把握,否則輕易不要說出口。如他所料我又打開車門進去,沒有辦法,脖子上全是新舊交加的吻痕,根本沒有顏麵進校見人。早上趕的太急沒照鏡子,要不換付高領的上衣也不必現今落個罵自己是“小狗”的悲慘下場。
  如風將頭枕在方向盤上,雙肩悶悶抽動,他當然笑得出來,整個世界都在他掌握之中。
  “去哪?”我決定麵對被他擺了一道的事實。
  “去到哪就是哪。”他起動車子。
  沒有多久,我就見是到了冷如風的“肆無忌憚”。
  車子滑行在交通最繁忙的要道上,接二連三被紅燈攔下,他不耐煩,便鬆開安全帶便說時間肯定夠我們接一個吻,爬過控製杆抱住我就以唇封唇。他的技巧向來是一等一,我除了被他吻的七魂丟掉六魄外,真的也沒什麽比較正常的反應了。直到他鬆口我才驚覺身後已塞了一條望不到盡頭的長龍,一聲聲尖利的喇叭不像是在催命倒像是在鼓掌。如風這才慢悠悠地回座把車子駛走,他的淺藍色BMW很威風地大敞著車篷。
  “明天的新聞我們會不會上頭條?”我問。
  他笑,雙手離開方向盤,丟給我一個飛吻,臉上一副十分迷醉的樣子。
  “風騷!”我笑罵。
  三拐兩拐,開進一條繁榮的商業街後,他將車子停泊在路邊。
  “怎麽?”
  “下去走走。”
  依稀記起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就是在這條街的街口將我擄走。要忘記那樣深刻的經曆並不是件易事,而似乎和他在一起的經曆沒有哪一件不是印象深刻。
  他牽著我穿行在人朝中。
  跟隨他穩健安然的步伐,不時望一眼那張如經過精心雕琢可媲美希臘神祗的側麵,心頭漫上一份滿足和依戀,如果可以這樣相牽著走到一生一世的盡頭,該有多好!
  “如風——”我脫口叫了出來。
  “唔?”他別過臉來看我。
  “沒事。”我衝他傻笑,抽出他握著的手摟上他窄實的腰。
  他溫和一笑,輕身吻吻我:“可愛的小東西。”
  “走啦走啦。”我紅了臉推他,免得他再作些更加出格的事來。
  留心一下四周,發覺路人的眼光有意無意總投向我們,是他生就的樣貌和氣勢吸引了眾多不由自主的視線嗎?還是有人認出了他?畢竟他的知名度與天一樣“低”。有一個出色的過分的情人是不是件好事?我現在還不知道,有一個出色的過分的大哥處境就不怎麽妙了,據雨盈說念中學時他去學校接她露了臉,隔日她幾乎沒被一眾女生的好奇心、傾慕和口水淹死,三天之後就被迫辦了轉學。
  “在想什麽?”頭頂飄來他柔和的聲線。
  “雨盈。”
  “她怎麽了?”
  “曾經被你連累得很慘。”
  他低笑,停下腳步。旁邊是一家音像店,正播放著悠揚的樂曲,我還沒來得及續上一句,“恐怕下一個是我”,他已然以不容置駁的姿態摟上我的腰。
  “來,我們跳舞。”
  語畢帶著我再熙攘的人群中前進,後退,再前進,旁若無人地將我舉到半空連續回旋,還縱聲大笑。明天怕不止是上新聞頭條那麽簡單了,極有可能我隻在房間的窗戶邊露一下臉都會被照相機的鎂光燈淋的三個月睜不開眼睛。可就算那樣又何妨?此時此刻,隻怕世上再沒有第二個比我更快樂。
  直到聽不見音樂,他才停下來,我笑喘著氣從背後環緊他的腰,整個人攀附在他後背,踮著腳尖讓他拖著往前走。
  他忽然拍拍我的手,又指指街對麵的一家精品店,我望過去,那兒的玻璃櫥窗內掛著一個十分滑稽的布偶,塔形帽搭配絨線頭發,闊耳長鼻,一雙細長的腿是他身長的三倍有餘,腳穿紅襪黑布鞋,乍一看正是童話中的長鼻娃娃。如他所料隻一眼我就對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去看看。”我推火車頭一樣推他過馬路。
  沒一會布偶就到了如風手中,出的店來我伸手向他要。
  他雙眉一揚:“我有說過要把它送給某條小狗嗎?你說有我就給你。”
  “喂!”我不依了,動手去搶。
  他舉高布偶,摟著我往前帶:“我不叫‘喂’。”
  “瘋子。”我再叫,看他還罵我小狗。
  “我也不叫‘瘋子’。”
  “那麽,冷血的東西?”
  他停下腳步,“小狗嘴裏真的長不出象牙嗎?我看看。”
  他又一次吻的我神魂顛倒,連長鼻娃娃什麽時候到了我手中都不知道。
  “以後聽不聽話?”他意猶未盡,連連親吮我充血的唇。
  哪裏還敢不聽話?方圓十裏都是圍觀的人群,埋在他胸前的臉不敢抬起來,隻得用腳連連踢他催促他快走。
  午飯後如風再次將我帶回冷氏大廈。
  他停好車子,看我沒有下車的意思,便問:“什麽煩人的是困擾了我的寶貝?”
  我咬著食指可憐兮兮地瞟一眼車後座的玩偶大大小小一共搜刮了五個——一意思是我想把他們拿進去可是我一個人拿不動但又不敢開口勞駕他。女友拿著玩具娃娃跟在身後進公司已經足夠讓他的員工跌壞眼鏡,若然連他手上也拿著,那它真是什麽形象都要毀了。這種要求泰過分所以我不敢提,可我又實在是想把它們弄進他的辦公室。猶記得那一次他辦公室專心致誌的都把我當作透明的空氣,還好他的工作效率奇高,若時間再長些怕不會把我悶的發黴。
  如風無可奈何地一笑,找出放出車內備用的領帶,將五個玩偶綁成一串,再把長出來的帶子遞給我問:“滿意了?”
  “唔!”我用力點點頭:想也不想就在他臉上響響地親了一記。
  他微怔,有些不自然地拍拍我的頭:“下車吧。”
  於是,如風牽著我,我拖著一地的布偶——因為抱不過來,提著也累,索性將之全拖在地上省事——就這樣出現在冷氏的辦公大樓內。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走路,聽到好幾下東西掉在地上發出的“啪”聲,偷窺如風,他正極有風度地相每一個傻瞪著他的部屬頷首微笑。
  直到電梯門合上了,我才敢拍著胸口呼出憋了很久的悶氣。
  如風將我手上的領帶鬆開讓之掉在地上,牽我的雙手環上他的脖子。
  “我的形象大打折扣了,怎麽補償我?”
  “一個吻?”看見他搖頭,我立刻改口:“半個總行了吧?”
  “小吝嗇鬼。”他笑著抵住我的唇,語音忽然轉低:“說你愛我?”
  我呆住,我愛他嗎?風水輪流轉,今年到我家,現在換他撩撥我的情緒了。
  他沒有進一步逼我,卻也沒有放過我。圈住我拉高讓我感覺他的某個部位,在我耳邊惡作劇地吐氣:“你還有另外一個選擇——撫慰撫慰我。”
  我刹時全身燥熱,他偏還要補上一句:“用手就可以。”
  “用手是吧?你去死!”我彈指擊向他的耳垂。
  他放聲笑:“看來我的心肝兒還需要大力調教,沒關係,我有的是時間和耐心。”
  電梯門叮聲打開,我掙開他的手臂跑進辦公室,不去理會背後氣死人的謔笑。
  稍候如風開始辦公,我自個兒對著一堆不會說話的布娃娃,起初還有些新鮮,三十分鍾過去我便開始頻頻偷望他,可他理都不理我,要死的六親不認啊?我決定我再不能忍受這種待遇了。看看沙發上的玩偶,忽然就心血來潮。
  我一下子衝到他身邊:“如風!”
  “唔?”他抬頭看我,隨即歉然地放下手中的筆,抱我坐到他腿上:“悶了?要不要進休息室躺一會?你昨晚都沒的睡。”說到最後他又悶抑著聲音笑了。
  “討厭!”我噘嘴。憑著天生的女性本能,更早前就已察覺到他喜歡我撒嬌。
  “真的?”他作狀要以實際行動去證明我是不是真的討厭他!
  “假的!”我趕緊說,力圖把嗓音裝嗲一點:“如風,我們——玩一個遊戲好不好?”
  他的眼中漾起興味:“這麽激情?有點問題。說吧,什麽遊戲?”
  我把手探進他的領口,為達目的犧牲一點色相在所難免。
  “例如你在電梯裏的提議——不行!你得先告訴我你答不答應?”我搖擺他的肩胛。
  他連聲淺吟:“寶貝,你是要提醒我,我們沒有在辦公桌上做過嗎?”
  我嚇了一跳,不敢再亂動。“說嘛,好不好?好不好嘛,如風!”
  “好好好。”他被我磨蹭不過,捉住我胡摸一通的手,唇邊盡是調侃:“電梯裏的提議,你的手放錯地方了。”
  這下輪到我哈哈大笑,“你上當啦!那隻是‘例如’,我要你陪我玩——扮家家。”
  他的表情先是一愣,繼而是無法置信,然後是哭笑不得,最後以單手捂臉真正呻吟出聲:“林小姐,今年貴庚?”
  “二十一,很高壽了,所以你這個小孩要聽話。”
  我跳下地麵,興致勃勃地用力拉他:“如風,求你了,我下學期都念大四了,還從來沒有玩過,你就陪我這一回好不好?如風,我知道你一向言出必行童叟無欺,陪我玩嘛,好如風,我最愛你了——”
  此言一出自己就先怔住,他的眼睫飛快一斂,反握我的手站起來,點了點我的眉心:“煩人精。玩家家是吧?好,不過限時二十分鍾。”於是我們開始扮家家酒。如風當爸爸,我當媽媽,我們共同養育了四五個孩子,大兒在哭,二兒在鬧,三兒嚷著要喝奶,懷中的四兒不肯下地,傻乎乎的幺女爬到茶幾上碰翻了杯裏的開水。媽媽忙得昏頭轉向不可開交,那邊酒足飯飽的爸爸卻攤坐在沙發裏,雙腿一蹺架上茶幾,極不滿意地吼叫要人端杯茶來他好剔牙看報紙。我氣的將懷抱的布偶揮起來要摔到他臉上,想想不對那是我兒子呢,趕忙又摟他回懷內,拍著他的脊背哄到媽媽錯了媽媽錯了。
  我再玩不下去,笑得跌坐在地直不起腰。
  開門聲響起,大笑著的如風閃電般從沙發上疾跳而起,卻失態地碰到了茶幾。
  感情曆史重演,隻不過這一回主角換了一人。殷承烈手上的旅行袋在他打開門的刹那掉落在地,臉上得意的嘻笑也在那一瞬間完全定型,他像盯看外星人的飛碟一樣傻傻地盯著狼籍不堪的現場。
  一抹狼狽的暗潮稍縱即逝,如風的雙眼倏地眯成一線,他冷哼:“你居然敢不敲門?”
  冷大總裁很有惱羞成怒的嫌疑了,殷承烈卻還未從極度的震驚中回神,他自喃自語:“我刑期滿了,回來報到。”
  “很好,現在再去訂一張飛往撒哈拉的機票,如果沒有這趟航班,我的專機供你使用。”
  殷承烈終於是清醒過來,他尖叫出聲,卻在迎上冷如風的雙眸後乖乖地將滿嘴抗議的話咽回肚子裏自動消化,點頭哈腰地撿起袋子飛快關門離去。
  我趕忙垂下頭,卻再怎麽咬唇也強抑不住要笑。
  “梆梆梆。”房門又被打開,紀秘書走進來,卻在要跨出第三步時像被人踩了緊急刹車,整個僵呆在原地。
  “我有叫你嗎?”如風的臉色已陰霾得堪似雷雨來臨前的天空。
  “對不起,對不起!”紀秘書惶恐萬狀地後退,慌失之下撞到了半開的門沿,她一臉手足無措:“是殷特助說您找我,對不起,我這就出去!”
  我笑趴在盤著的腿上,殷承烈也夠絕的,極報了仇又多了個目擊同盟——我被人毫無禮貌地扛上了肩頭。
  他長腿一跨大步邁進休息室,淩空把我扔往床上:“不準踏出房門半步!”門“砰”聲甩上。
  我再忍不住,抱著肚子在床上打滾,笑到幾乎岔氣。英明盡毀是他始料未及的吧?
  我睡了一覺,有史以來不曾這樣安穩。
  晚上如風送我回到林家,我下車走到他那邊,車窗的自控玻璃退下,我低頭望向他。
  “謝謝你,這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樂的一天。”我想我永誌難忘。
  他笑著微微搖頭:“真是個頑皮又自閉的孩子。快樂需要你自己去創造,明白嗎?”
  他的車子已經駛出很遠,我仍怔站在原地。
  不管以後結局會如何,不能否認,這個男人他教會了我許多許多。
  生活細水長流,一晃眼暑假就來臨了。
  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是全世界的亂跑。待將護照、各式證件,現金和幾張國際通用的信用卡放進手提包,回頭望一眼床上已收拾妥當的箱子,我遲疑了,不知道要不要給如風打個電話。
  因為複習和考試,我有兩個星期沒見到他了。
  他與從前並無兩樣,仍舊是不斷地更換著身邊的女伴,我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雨盈和澄映都有跟我提過曾親眼目睹他和別的女人出雙入對。雨盈還戳著我的額頭罵我為什麽不把他看緊一點,我被訓得啼笑皆非,她以為他大哥是善男信女。看緊一點?如果事情可以這麽簡單,我還向拿跟皮帶把他綁在身邊,從此以後寸步不離呢。
  提起箱子,我決定算了。他從來不曾告訴我他的行蹤,也從來不過問我的,什麽時候想見我了他自然就會出現。我不過是要離開一個月左右,應該沒什麽大礙,反正他身邊多的是女人,也不差我一個。
  下得樓來看見父親和梅平坐在大廳的沙發裏,父親的兩條濃眉明顯皺在一處,表情卻不是意外,似乎早有預知我會做這樣的打算——應該是習慣了吧。
  “瀟瀟你又要去——”梅平打住了話頭,看看我,又看看父親。
  我笑笑,道:“想去歐洲走走。”
  “打算什麽時候回來?”她關心的問,用手肘悄悄碰了碰父親。
  “一個月左右吧。”
  父親動了動嘴皮,最終什麽也沒說。
  “我走了,”我舉步向門口。
  臨到門前忽聞背後傳來一句:“一個女孩子——自己注意點。”
  我呆了呆,低聲應道:“是。”
  合上門的刹那聽到一聲男性鬱悶深沉的歎息。
  直至去到了機場,心底仍驅不去一份自己也不明白的茫然。
  我持著機票走向關檢口。多少年來在這個驛站進進出出,一張機票加上十幾個小時就可以將一個世界換成另一個世界,而每一次出現在這兒的一瞬間,卻發覺走進去的和走出來的竟然是多年前同樣的那一個人,心酸盈胸的那一刻,就像十多年間舊片不斷倒帶的重複播映,人原來一點點都沒成長。
  我無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而立刻就覺察此舉的愚蠢,期盼什麽呢?女走男追的肥皂劇嗎?好不可笑。
  斷斷續續睡了幾覺之後,我已然站在巴黎某家酒店大堂的旅店櫃台前。莫怪戲文會說人生如夢,夢如人生。
  我如孤魂野鬼一般在這個以時裝和香水聞名於世的都市裏遊蕩,在各式各樣的櫥窗上瞥見自己驚惶的麵孔,在任由身邊飛馳的車輛輾碎心上的蒼涼,似乎世間種種在那時都化為了飛灰。
  曾幾何時,我也以為或許可以憑籍異域的繽紛與豐厚,去滋潤自己極度虧空的心靈,然而,在陌生的這個國度或那個國度中顛沛流離,當最初的新鮮和好奇褪下,我感覺不到長了見識得踏實,爬上心頭的反而卻是漫無目的的迷茫和找不到歸屬去向的空虛。
  兩個星期過去,我仍舊是日日拖著倦怠的心穿街過巷,不到精疲力盡不回酒店。踢掉鞋子爬到床上,隨手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一位男播音員看樣子正在播著新聞,長的還蠻英俊。原本也想找個法國帥哥來一段浪漫情緣,隻可惜大街上那些過來搭訕的都不是帥哥,是帥哥的都已經掛在別的女人手臂裏。於是我開始想如風了。
  電話鈴聲忽然響起。
  我整個跳了起來,聽著電話使勁揉揉耳朵——沒有人會知道我在這兒!我隻打了個電話向梅平報了聲平安,甚至都沒說我在巴黎!
  鈴聲已響到第五下,強烈的第六感告訴我極有可能是如風,隻有他才有這等做法吧了,查了我的出境紀錄後再遣人一家一家酒店地尋找?
  我在一瞬間作了個決定,要和他開個玩笑。
  將電視音量調低,我把電話拿到床上摘下聽筒。
  “誰呀?!”我粗喘著氣不耐煩地發問,迅速將電視的聲量調到極高的分貝,蓋下話筒中傳來的那一聲叫喚。
  “請別再說法語,你明知道我法語不好。”我邊說英語變衝男播音員扮鬼臉,飛快關了電視,在床上翻來覆去弄出聲響,然後再對著話筒叫:“喂?誰?”
  沒有人說話。
  “喂?喂?”我拚命忍住不要笑出聲來。
  還是沒有人說話。
  “再不說話我掛了?”我下最後通牒,很有點得意的意味。
  好一會,我聽見清晰的呼吸聲,之後,是如風在說:
  “原諒我——一時反應不過來。”陰寒的令人毛骨悚然。
  我的頭皮一陣發麻,開始思索這樣做所會引起的後果,越想越覺得恐怖。
  “如——如風。”我結結巴巴,天知道不是因為心裏有鬼而是因為害怕,“我——我隻是想和你玩玩,那是——是電視的聲音——如風?”
  “聽著。半個小時後會有人來接你,我們見麵再談。”隻這短短的十幾秒,他的語氣已經恢複正常,讓人捉摸不著他的情緒。
  我一句話也不爭辨。
  就這樣,半個小時之後我登上酒店的頂層,乘坐著直升飛機到達某一處機場,再轉乘私人的噴氣式飛機從哪裏來又飛回哪裏去。
  是否再如何展翅高飛,此生都注定無法脫離他的掌控?心頭的茫然比來時更深更甚。
  再見到如風是在機場外他的車子了。最新款勞斯萊斯的“銀刺”Silver Spwr在夏日下淡金澄燦,那神韻猶似如風——無以倫比的尊貴氣派和獨特奢華。這一次他沒有自己開車,車門旁邊站著冷家身穿白色製服的司機。
  他的指間夾著香煙,側頭望著窗外,似乎想什麽想出了神,在司機開門讓我上車時才回過臉來,眉間宇際一抹未曾在他臉上見過的倦意讓我吃了一驚。
  車子滑行,前後座的隔視玻璃升起。我攀過去依偎他,感覺到他沒有抗拒,撫上他的臉:“你怎麽了?”
  “對不起,如風。”我誠懇道歉:“我發誓我沒有,我真的隻是在和你開個玩笑。”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表現成這種樣子,似乎作了虧心的事所以低聲下氣,明明朝秦暮楚的從來都是他,風流成性得天經地義,我不過玩了個小鬧劇卻仿佛犯下了滔天的大罪。一意識到這一點我的惶憂即刻就煙消雲散。
  我抽回手默然望向另一邊的窗外。
  沿路的景物迅速後移,正似浮光掠影,是否人生也如是呢?沒有什麽東西會停留長久?
  令人窒息的沉默一路持續回到冷府,如風擁著我躺在床上不動也不言語。
  他的異常愈發令我不安。“如風——”我想撐起身子和他說話。
  “噓——安靜。”他再度擁緊我,到兩人之間沒有絲毫縫隙:“讓我好好抱抱你。”
  慢慢的,靜謐的房間內不知從何處開始彌漫似有似無的親密與和諧,由稀薄的一縷幾縷而至濃鬱,兩個人緊密貼連仿似合二位一跌出了三界紅塵。
  良久良久他才蠕動了一下。“在我懷裏麽?”說話聲輕悄的幾不可聞,象是害怕驚擾了睡著的蓮花。
  他的動作幅度變大,著手撕扯我的衣物,滾燙的吻接二連三落在我身上:“這裏,這裏,還有這裏,每一寸肌膚,都是我的。”
  火焰在體內撲撲篷燒,我動情地用手指纏繞他的黑發,淺聲吟哦:“如風……”
  “我要你這一生都忘不了這一次。”他的聲音似從遙遠的國度傳來,虛無之中縈著無比清晰得恨意:“忘不了我。”
  天與地再度在原始的漩渦中激轉,將我卷入蠻荒迷亂的狂潮。
  從天花板上垂下幾根有一臂粗的銀色金屬長鏈,其另一端分別懸接在大床的各角,這就是如風的臥房裏十分“風騷”的睡床。我之所以會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是因為當我從美夢中醒來,睜眼所見隻有三根鏈子,背部隔著被單仍感覺到一道金屬的沁人的冰冷。頭頂上雙手手腕傳來被捆綁的勒緊的刺痛,我的身子胳肢以下被床單裹得像端午的粽子,而我的雙腳懸空。
  我想受難的耶穌俯視眾生,低頭望向半躺在床沿;一手端著酒杯啜飲另一隻手輕狎我赤足的如風。他正含笑地仰頭望著我,姿態是出奇的慵懶卻又似蓄勢待發。
  殺了我我都還是不相信他會趁我熟睡時對我做出這種事!
  一定是在做夢!我肯定是在夢裏!我閉上眼默數到十然後睜開,還是那張狐狸麵孔——夢遊!對了,我一定是在夢遊!我努力甩甩腦袋,再甩,還甩,然後定睛去看,怎麽還是那個魔鬼?!
  老天!我確確實實被他綁吊在長鏈上!
  我想大叫,我又想大哭,而最終卻隻能是睜眼看著他大笑。
  “我也隻是開個玩笑,寶貝。怎麽樣,巴黎之遊有沒有這麽刺激難忘?”
  我幾乎哭出來:“你這頭豬!放我下來!”
  他搖著頭嘴裏“嘖嘖”連聲:“怎麽,嚇到了?放心好了,寶貝,這鏈子很安全的。”
  情緒被他撩到失控的終端,我掙紮,狼皋一樣嗷叫:“如風!不要!快放我下來!”
  “不要?你說不要就不要麽?”他哈哈笑著從床上站起以酒杯杯沿抬高我的臉。
  我看著他臉上的笑意一點一點地消失,直到痕跡全無。
  “你嚇著我了。”他說,薄唇緊抿,目光深沉,“即使立刻就反應過來那把男聲在年的不是情話而是經濟報道——我懂法語,寶貝——即使立刻就意識到是你小小的頑劣的捉弄。”
  我心頭大慟,怔怔之餘不禁又倍感淒酸,他又何曾將心比心?
  他解開我腕上的棉布抱我下來,在我唇上渴切地一吻再吻。
  “想見我為什麽不直接來找我?愛上我真的讓你那麽恐懼嗎?”
  “如風——唔——”
  這就是我付出“努力”的結果。我何止是一生都忘不了這一次,隻怕是生生世世都無法忘記。
  播音員事件還餘波未平,到了八月中旬風波又起。
  起因是不知內情的林方兩家家長熱心地要撮合一對小兒女。方澄征拿到博士學位榮歸顧裏的當天晚上,方懷良宴請林家闔府,說是既為方澄征洗塵,同時又祝賀林智收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如此冠冕的理由再加上如風沒有約我,梅平又謹順地到盡了好話,而且想著到時也還可以和澄映躲在一旁磕悄悄話,我應承了下來,誰知道臨到最後才發覺形勢擺明是變相的相親。
  我父親和方懷良探著時事政局,方伯母與梅平聊著家常,還不忘時時敦促被刻意安排坐在我身邊的方澄征別冷落了我。
  澄映坐在方澄征的另一側,從一進來就悶聲偷笑,拿些看耍把戲猴子的眼光瞟我,很有幸災樂禍的意思,氣得我牙齒發癢,卻是作聲不得。
  坐在我左側的林智俯首在我耳邊道:“姐,這位不錯,適合作老公。花心情人交來逢場作戲。不行,要是動了真格隻怕你以後得日夜以淚洗麵,趁早收心吧。”言語間很是不屑與惱憤。
  我側頭望向他。“你道聽途說了些什麽?”
  梅平正責備地看著他。
  他立刻就換了副乖巧的麵目,滿臉堆笑說:“澄征大哥,聽說你念的是史丹佛大學,真不簡單啊!方伯伯,所謂虎父無犬子,律師樓的業務看來是要大大的擴展囉?”
  方伯母笑道:“小滑頭糖醋排骨吃多了,阿平,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恁識事,將來前途無量呢。隻可惜我沒個年紀小的女兒,否則定招了他作東床快婿。澄征,怎的不給瀟瀟挾菜?這麽大一個人也不懂得照顧照顧女孩子,傳出去可不讓人說我沒家教,你別給我胡招罪名啊。”
  眾人都笑了起來,方澄征的臉上顯見一絲尷尬,卻也大方地拿起筷子給我挾了塊蒸菇,望向我時晴朗沉靜的雙目隱去了精悍和銳氣,隱隱道著抱歉。他事前也沒想到會是這種局麵。
  開門聲響,服務生端著菜盤子走進來,趁著四位家長都沒注意,我朝方澄睜飛快地眯眯右眼,暗示我知道他的秘密並且還挺得意。忽然地一種奇異的感覺在意識海味來得及過濾之前促使大腦做出直接的反應,我在迷惑的那一瞬間抬頭。
  我所處的位置恰恰可以避過屏風的阻擋而看得見包廂的門口,由此我看見了如風,他雙手環胸似笑非笑地倚在門邊,接收到我的視線時翩翩地朝我舉了舉右手的酒杯,我一下子就從座位上跳起來!當我意識到不妥時已碰到了桌上的小碗,湯汁濺到我的裙子。
  我在眾人驚訝不解的目光下垂頭:“對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間。”說完就飛快離席。
  隻那麽幾秒門口就沒了他的身影,過道裏也沒有,似乎他剛才根本就沒有出現,一切隻是我的幻覺,詭謐的讓人發怵。
  好艱難才捱到罷宴。
  在酒樓外拋下一句“我還有事”撒腿就跑,我在停車場來回找了三圈,沒有看到如風的任何一輛車子。他這就走了嗎?
  我失望離去,到馬路邊上叫出租車,誰知道一連駛過來七八輛都是載了客的,我喪氣地踢著地上的碎石,討厭!
  一輛車子“嘎”聲在我身前停下,嚇了我一跳,我低頭望進去,如風向我展現一個勾魂的笑:“到這邊來。”
  那麽神出鬼沒幹什麽?我咕噥著鑽進車子。
  他抱著我就吻。
  我推開他:“你做了什麽壞事?”
  “太多了,你指哪一件?還是我現在正打算要做的。”他做了個十分色情的動作。
  “別沒正經!”我打他:“你和林智有過節?”否則林智對它的敵意從何而來?
  他一怔,隨即笑了笑:“我們曾在某家俱樂部打過照麵。”
  我白他一眼,事情當然不止這麽簡單。
  “他看不慣我的朋友。”他哂笑。
  “不可能——”忽地明白了,拿話刺他:“你的女朋友又沒有張一張色豬的臉礙著它的觀瞻,他幹嘛看不慣?怕是看不慣你吧?”
  “畫押。要不要來個大刑伺候?”他強吻我。“唔——不過癮。幾天沒見了?”
  “三天。”
  “我好像越來越離不開你了——怎麽辦?”
  “那就別離開我好了——就這麽辦?”
  他點點頭,“Good idea。”說話間黑眸又閃過我所熟悉的妖異光芒。
  我的心髒開始收縮:“你又打什麽鬼主意——”
  他以食指點住我的唇,將我扳轉使我麵對前方,牽我的手握上方向盤。
  “你瞧,我粘你粘到了這種程度,連開車都舍不得離開你。注意控製方向,我要踩油門了。”
  “別亂來!”我大驚失色,而話音未落車子已飛駛出去!
  我嚇掉半條命之餘趕忙把緊方向盤,之後才懂得大叫:“別玩了!”
  “乖乖注意路況,加油了。”他又踩油門,另一條長腿勾壓住我想踩刹車的雙腿,一隻手貼到我的小腹上,親吻我頸後:“唔,寶貝好香。”
  “如風!”我尖叫!交通警察都到哪裏去了?!就快死人翻車了!
  “換道,上高速路。”
  “你瘋了?!”
  “聽話,否則我們就要作亡命鴛鴦囉。”他又加油。
  “啊!”我猛打方向盤,險險避過沒有撞上前麵的車子,卻是如他所願轉到了接往高速公路的車道上,這——簡直是在拿生命開玩笑嘛!
  車子飛駛上高速公路。油門已踩到了一百一十,疾馳的失重感把我驚嚇的連方向盤都把不穩,這還不足矣,如風的手竟然一上一下往我衣服底下探去,老天!他真的是不要命了!
  “如風!!”我苦苦哀求的同時死死盯著路麵,神經已緊崩到了最高點,隻要稍一不慎我和他就會在刹那間粉身碎骨。
  “唔?你也要是嗎?好的,我知道了。”他吃吃笑著咬我的肩頭,漫遊的雙手開始撥珠弄玉與輕揉慢撚,並且腳底下將速度加到一百三十!
  “如風!!!”我魂飛魄散!
  “這輛車子的終極時速是二百八十公裏,寶貝慢慢開。”
  上帝救我!這到底是什麽樣的折磨?!索性讓我死掉還好過些!
  “如風如風……”我顫抖著唇,避過一輛又一輛車子。
  “勇敢的小孩,你的車技和心理承受力都可以打八十分了。”他說著風涼話,雙手終於還是抽了出來搭上我的手。“做不了亡命鴛鴦就開個鴛鴦車玩玩也不錯。”
  過了一千一萬個世紀,在快要到達收費出口的幾公裏外,他終於肯放慢車速讓我爬回鄰座,煉獄般的酷刑才告結束。攤倒在皮椅上,我氣若遊絲,覺得自己再世為人。
  直到他把車開回到冷家,我仍是抑不住全身微栗輕抖。
  他抱我回房倒了杯威士忌給我:“喝一點。”
  我綣成一團不想理他,永遠都不想。
  他哺我酒,眼內盡是戲諷:“我的寶貝受驚了!沒辦法,不吸取教訓的下場就是這樣。”
  六月飛霜的冤屈從天而降啊,我哪裏知道飯局會變成相親?
  “不是我的錯。”我有氣無力。
  “還敢駁嘴。向書呆子拋媚眼也不是你的錯?”
  “別口口聲聲罵別人書呆,人家是斯文有書卷味。”聽他把方澄征叫得一文不值的鄙夷楊我就為方澄征叫屈:“沒準以後還是一家人呢。”
  “一家人?”他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細縫。
  又來了!我趕緊道:“是是是,他是書呆,書呆得不能再書呆。我高高在上得未婚夫大人,請你老人家放一百二十萬個心,那個書呆子對你的寶貝一點都不感興趣——當然,你的寶貝對他更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你的寶貝妹妹。”
  一個澄映曾對他有情,現今又一個方澄征對雨盈有意,方家上輩子欠了他們冷家的。
  “啊哈!”他抬高眉毛,“他好大的書膽子嘛,還算一箭雙雕?”
  我又好氣又好笑,明明是他錯怪了人也錯懲了我,卻偏要強辭多裏。鑒於對他“順我者昌逆我者王”的作風已十分了解,我不敢再多幫方澄征說話,免得他還未見著雨盈第二麵就以被未來的大舅一腳踢上了月球。
  如風的臉色放緩了,把玩著我的發絲,他忽然道:
  “我父母快回來了,到時候安排你們見一見?”
  我不作聲。
  他坐下靠在我身邊,輕輕親我:“什麽事?”
  沉默良久,我問:“如風,你要去見我母親嗎?”

  第九章
  母親喜歡貴族百合,純潔、永恒。
  我將花擺在地上,在她墓前坐下,望著碑上她的遺照發呆。
  如風坐在我身邊,習慣性將我抱到懷內,為我將墜落額際的發絲撩到我耳後。“你已經逃避了這許多年,現在嚐試去麵對它?把事情經過告訴我並不困難到什麽程度,唔?”
  再怎麽阻止自己去依靠他又如何?每次都是一樣的,在他將我的情緒擾成亂麻時,我麵前唯一可依恃的從來隻有他,在我需要憑借外來物來平衡過渡傾斜的心境時,不去靠他開還可以依靠誰?
  我疲乏地將頭靠在他的胸膛,放鬆自己到聲音飄浮:“我不知道。”
  他以指尖挑高我的臉,輕碰我的唇:“說出一句,獎一個吻。”
  往事如潮襲上心頭,母親美麗的臉龐從心底最幽暗的角落飄出,由遙遠模糊而到似近在眼前。
  “媽咪——”事隔多年再去重提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你母親非常美麗。”他吻我一下。公平原則,我說了一句。
  “是,她非常美麗——”如風的唇離開我的,我繼續往下,“還非常賢惠善良——”
  “好了,累計到最後我們再一次吻個夠。”
  “可是,她身體很差,也不堅強。醫生診斷她死於突發性心髒病,其實不是的,她——媽咪——是自殺的。”
  我困難地咽了口口水,發覺不行,於是閉上雙眼,還是不行,我在刹那間淚流滿麵。
  “父親在外麵有了梅姨,她裝作不知道,其實她什麽都知道。那時她的身體狀況已經很差,貧血得非常厲害。而大約是到她知道梅姨有了父親的孩子,她再無法忍受。”這些都是我的猜測,因為那段時間她反常的總愛抱著我久久地看,看著看著眼淚就留了下來,便流淚邊歎著氣對我說,如果以後爸爸給我娶了新媽媽,記住要聽新媽媽的話,要疼爸爸。
  那時候年幼的我對她說的話似懂非懂,然小小的心靈卻像是感應到了不幸的臨近,見到她流淚便也跟著哭,一大一小四隻手相互揩抹對方臉上的淚,卻怎麽也拭不去屬於生離死別那份欲絕的悲傷。
  “她暗地裏以一大筆錢賄賂一位醫生,買到了一種禁藥,那種針藥限量注射是治病的良藥,但是如果遽然見大量注入人體則會導致迅速死亡,其症狀就像是猝發的冠狀動脈供血不足,由於心肌急劇缺血與缺氧所導致的死亡,要查也查不出來。”
  我母親就這樣香消玉殞,梅平是肇因,林智是導火線,而父親,則是殺人凶手。
  如風擦拭我臉上的淚:“告訴我你是怎麽知道的,那時你才——不到六歲吧?”
  “母親有一本精美的日記,記得都是些日常生活的瑣事,她從不把它當秘密藏起來。我兩歲的時候她開始教我認字,方式就是把日記裏寫的一個字一個字教我念,手把手教我寫。”小時候她的日記本是我最心愛的玩具,每晚必得抱著它才能入睡。
  她去世後約半年,有一天我無意中發現了日記厚硬的封麵還有夾層,裏麵塞著幾張薄紙——是她準備自戕的計劃書。她的心思細膩異常,便連死前該安排哪些假象都列的清清楚楚。”然百密總有一疏,她忘了毀去那幾張紙。
  伸手去撫墓碑上她的臉,冰涼和刺痛刹時侵入四肢百骸,我哭倒在如風懷內。
  他輕晃我的身子任由我放聲痛哭,直至我的哭叫由嘶啞轉向低微的長時間的啜泣。用與生俱來的耐心綿密地吻去我的淚,到我完全停止了抽噎,他細致地吻淨了我臉上的淚痕。
  “想聽故事嗎?也是關於日記本的。”
  我勉強點點頭,明白他是想轉移我的注意力。
  “我委托朋友幫我調查一些事情,結果他卻偷溜進別人家內從保險箱內給我帶回一本日記本。我打開一看,嘿,你猜怎麽著?”
  我被他所設的懸念吸引住:“往下說呀?”
  “我忽然不想告訴你了。”他眨呀眨著桃花眼。
  “別那麽可惡。”好奇一旦被釣了出來想收也收不住。
  “你真的要知道?”他含笑的嘴角似有些遲疑,神色深奧難懂。
  難得見他如此慎重,我的興趣更濃了:“真的要,快別賣關子了。”
  “那本日記其實是一位妻子寫給她丈夫的一封長信。她患了敗血症,自知將不久與人世,於是她給丈夫寫下遺書,並且交由律師在她去世後轉交。她愛丈夫至深,字裏行間感人肺腑,她還有個女兒——”
  我猛地掙開他的摟抱,顧不得跌痛了腰椎,我手腳並用撐著地麵往後退,全身每一個細胞都處於驚恐萬分的戒備狀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認識麵前的這個人。強烈的預感書的我極端抗拒知道卻又極端渴望知道——
  “說——重點!”
  “重點就是你父親和她的現任妻子曾是舊識,但卻和他的兒子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你母親去世之前他不曾做過任何一件違逆她心意的事情,更遑論出軌,而你母親之所以會自殺,我估計是因為她不能忍受自己死得太難看。我手上有她生前主診醫生的病理報告,她自殺是已經開始感染發病,就算用藥物能延遲一段日子,她的生命也已不可更改地臨近了終點,而敗血症從並發到死亡期間,她身體的一些部位例如口腔,會一天天膿腫、出血、潰爛,她可能覺得那樣死去太失尊嚴,更重要的,尤其是在你父親的親眼目睹之下——麵對她的逝去他分毫無能為力,她不希望他承受那種巨痛——”
  “你夠了沒有!”眼淚再度如山洪暴發:“你為什麽?!你憑什麽?!你又想改變什麽?!”
  他好狠!等著我把傷口揭開,立刻就給我一貼猛藥,也不管我是否承受的住。我發狂地捶打他。“我恨你!恨你!你怎麽可以!”
  “既然長痛短痛深痛淺痛都是痛,長痛倒不如短痛,天天悶著慢慢痛也倒不如一次性連根拔起。”他歎氣,一徑由我打,由我的淚浸染他的襯衣,眸光無比溫柔。
  “如風,如風!”我打他,也緊緊摟住他,哭喊到力竭聲嘶。
  十幾年來我將林家鬧的雞犬不寧人心戚戚,到頭來卻有人告訴我從一開始我就錯了!十幾年的離譜與荒唐教我如何能夠接受這樣罪孽深重的事實!
  “帶我回去!如風,我要回去!”
  我還有什麽麵目對著我的母親?!口口聲聲說愛她,卻分分秒秒都在傷害她愛著的人!她泉下若有知,這是幾年來定當不曾瞑目。
  如風扶我站起來,又歎了口氣:“我們這就回去,乖,別哭了——”
  “不要你管!”我甩開他,力道之猛差點把自己摔倒。
  他不再吭聲,抱起我下山。
  車子才剛在林宅外停下我已開門衝了下來,像失控的列車闖進大門,狂奔過闊長的車道,大步跨越台階雙手一振,屋門篷聲打開。
  父親、梅平和林智在看見我時全部從沙發上彈跳而起。
  “瀟瀟你怎麽了?”
  聽不清楚是誰在叫我,三張臉孔仿佛三重屏障,我的腿像被灌了鉛,沉重的無法提起往前挪進一小步,我無顏麵對的何止我母親!
  無止盡的淚不間斷往下掉,我一步一步往後退。
  那幾張震鄂的麵孔想我衝來,我立刻轉身狂跑,捂住雙耳直撲大門外如風尚未駛走的車子,將惶急的叫喚全部拋在身後,一如十幾年內冷漠、殘忍地背棄他們的關懷和愛護!
  以最快的速度鑽進入風的懷內,往他敞開的外套裏躲,我絕望且崩潰。
  “我會死掉的……”
  “坐好!”他摟緊我,車子已嚇人的速度疾衝出去。
  “不要去任何地方,哪裏都不去!”我捂著絞痛得心口急喘,“我隻要和你在一起!”聲音嘶啞失聲。
  他一聲不發,一路狂飆連闖紅燈,飛駛向郊外。
  沿路的車輛越見稀少。
  他把車篷打開,風聲刹時就在耳邊呼呼作響,如削麵的薄刀,隔著衣物仍將皮膚打得生痛。我腫澀的雙眼在痛,脹紅的鼻子在痛,幹啞的喉嚨在痛,我的頭、臉頰、背部、四肢全身上下都被風襲擊的火燒火燎般疼痛。
  路邊的景物瞬間即逝,太陽耀眼的光線不知何時已轉成了金色,漫天的雲朵靜止不動,一層又一層皮上嫣紅的麵紗。柏油路兩邊低矮的綠色植物一望無垠,間或可見突聲的幾枝高樹和星點的村莊,在夕照下蘊含著沉寂的生機。
  平靜在呼嘯的風中趁著謝空隙絲絲縷縷地回到體內,我開始覺察到如風的異樣,他的臂膊僵硬,臉色陰沉,似乎如此盈漲的飛馳都無法排解他蓄滿全身的怒氣。
  我極力止住最後的輕微的抽噎:“如風?”叫的哽咽而惶感。
  他擁著我的長臂緊了緊,手裏的方向盤猛地一打再反轉,車子吱聲刹停在路邊。放下我抬腿一踢,車門應聲而開,他徑自下車,右手撐著車蓋一躍,人已坐了上去。
  盤著雙腿拿出煙來,他吸的既凶又猛,左手手肘支在膝蓋上,手掌橫在額際揉著兩邊的太陽穴,長及肩胛的發絲自然流瀉,在徐風中一起一伏仿若追波逐浪。
  望著他的側影,我茫然無助,不明白他為什麽會發火,不爭氣的淚水再一次流了出來。
  帶著火點的煙頭在半空劃出一道拋物線,雙手向後撐在車蓋,他仰頭望向遼闊的天空,徐緩且深長地呼氣,仿佛要將胸腔裏的不安寧呼出來給無形無影的風徹底帶走。然後他回轉身橫過擋風玻璃向我張開雙臂,我趕緊站起攀著他,他把我抱出車外。
  “好了,乖乖,別哭了,我的心都疼了。”他淡笑,捉我的手貼上他的心胸:“不信你摸摸。”
  我吸著鼻子,“騙——騙人,一點都不覺得疼。”
  “心是我的,你怎麽會覺得疼呢。”他憐惜地捏捏我的鼻尖。
  “那你要我摸什麽?”
  他的眉梢上揚:“你不覺得我的胸肌很結實誘人嗎?”
  我勉強笑了出來,但笑容迅即就自己消失了。“你怎麽會想到調查我的父母?”
  他不說話了,目光飄向遠處,很有些迷離。
  我沒有往下追問,而在我以為他很可能永遠都不會給我一個答案時,他卻忽然開了口:“我要你快樂。早在目睹你拿起玻璃割向手腕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了這種想法。”
  所以他才會痕跡不漏地把我從過去中慢慢引導出來?可是為什麽在我踏出了最難跨的一步,他成功地做到他想做的之後,他卻反而不高興呢?
  眼光淡淡地在我臉上掠過,他似已然明了我的困惑,唇角彎了起來,有點自嘲的意味。“我抗拒過,可是我在乎你的程度地卻遠遠超出了我預定的底線,麵對你的眼淚我束手無策,而對於這種超出常規的焦慮感,我並不習慣。”
  過了好半天我都沒有反應過來,因為我無法置信!這個男人——他在向我坦陳心跡?真的是這樣嗎?偎在他懷內安靜地聽著他規律的心跳,對情感顯得飄浮無措的心有了一些些信心和勇氣。
  夜幕降臨時我們開始往回走。當車子駛進市區,有一瞬間我覺得無處可去,忍不住唉的一聲歎了出來。
  如風側頭看看我,向我伸出一隻手來,我握上他,他的手指與我的交纏,然後向我:“你沒有進過那幢房子?”
  “哪幢——哦,是。”心內有些赧然,都忘了自己名下還有幢兩層的別墅。那天如風離去後我也走了。
  “為什麽?不喜歡嗎?”
  我搖頭說:“不是,隻是沒想過要進去。”最主要的——他又不在。
  “我們現在去看看,怎麽樣?”
  “我沒帶鑰匙。”
  “我有。”他笑。
  “你壞啦你。”我扳開他的手掌打他的掌心:“賞你五大板。”
  “小憩一會吧,到了我叫你。”
  “唔。”我合上眼。
  還未等我睡著目的地已然到達。房子的裝潢采用了暖色係,設計別致,注重於舒適。
  “餓了嗎?”他問,我點點頭。他牽我進廚房,將我抱起置於料理台上,脫下外套交給我:“坐著,我來下點麵。”說著就打開冰櫃取出材料。
  我訝異至極:“怎麽會有新鮮的蔬菜?”廚房也潔淨的不可思議。
  “一直有人照看,以便我的女王隨時可以到訪或進住。”他頭也不回,洗菜打蛋削柿片,動作幹淨利落。
  定定望著他忙碌而又從容的身形,情潮在心頭如千蝶翻飛,就是這個人嗎?是我的情人,有時卻像我的兄長和朋友,現在又像我的保姆和住家的丈夫。毋庸否認,和他在一起我快樂、充實,整個身心都開朗放鬆,澄映就曾說我變了一個人,不似以前終日裏死氣沉沉。這樣一天天過下來,感情日積月累不由自主已經漸深。
  “如風。”我叫。
  他關上微波爐調好時間,回身到我跟前:“聽你的吩咐,女士。”
  “你引誘我依賴你!”我的說話像指控。他不動聲色地一點一滴地瓦解我的獨立和自主,到我覺察時那份依賴他的滿足已經潛入心脾,在不知不覺間成了習慣。
  他抱抱我,眼瞳帶笑:“依賴我不好麽?”
  “奸商。”我又指控。總是在使完手段後又耍太極,要他所要的,卻從來不會對他所要的給予一點點肯定的承諾。我想我一直都患得患失吧。
  他專注地看著我,片刻方道:“可以給你的我並無保留。順其自然不好嗎?”
  我無言以對,除了讓緣分和天意去定奪,又還能怎麽樣?
  “如風——”我頓住,轉念一想自己在他麵前也沒什麽好隱瞞的了,便說,“替我打個電話好不好?”
  “我的榮幸,夫人。”他拿出電話撥通:“喂?林智?——是,是我——她在。”他看看我,我搖頭,於是他說:“她睡著了——沒什麽事,她下午去了看她母親,可能有些感觸所以情緒低落——唔,好的。”他關掉電話,“寶貝,麵煮好了。”
  “哦。”我漫應一聲,一點食欲都沒有。
  他忽然一掌擊在我腿上,我痛叫出聲,瞪著他說:“最好給我一個理由!”
  “沒有理由。”他想也不想就丟給我這四個字,還挑釁地向我夠夠食指:“有本事就來打回去。”手掌一晃又給了我一下,痛死了!
  簡直豈有此理!我跳下地飛腿踢他的脛骨:“看招!”
  也不知他是怎麽閃的,一下子就不見了身影,爾後有一隻手指壓在我頭頂的百會穴上:“服是不服?”
  “不服!”我一個回旋腿踢向身後,卻給他接個正著,我叫嚷:“還是不服!”
  贏不了就耍賴向來是女人專用的絕招。
  “好,我們吃過東西再來。”他順手搔搔我的頭發:“精神多了。”
  我一呆,他已轉過身去把麵端了出來。我從背後抱住他:“如風……”有什麽東西洶湧難禁。
  他騰出一隻手來摟住我往廳裏走,不時親親我的唇或臉頰或發絲,以及所有他碰觸得到的地方。
  熱騰騰香噴噴的湯麵下肚之後,如風擁著我窩在臥房的大床上靜靜地看電視。桔紅的紗燈下洋溢著家居的氣息,在他懷內安然待著,溫馨而又貼近。我喜歡這樣的時刻,仿佛世界裏就隻剩下我和他兩人,又似是結了婚幾十年的夫妻,感覺平穩熟稔,美滿幸福。
  我在他懷內不知不覺睡去……

  第十章
  我在如風送我的房子裏住了下來,清清靜靜的沒有人打擾;我想他大概已經和我——家裏知會過了。
  把心底長年的秘密抖了出來,我有如釋重負的輕鬆。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雖然有另外一種不好受,然而再深刻的自責都總比逼著自己去責怪和傷害最親的人要好過一萬倍,並且我不會再錯下去。有一日我也許還會再回林家,隻是目前我確實做不到,我愧疚非常。
  如風這些天來總陪著我,可能是心態緩和放鬆了,加上他花樣百出的旺盛需索,每天不到中午我不會起床,而他總會在房內待到我醒來。午飯後他一般會回公司辦公,有時也會陪我逛逛街購購物,或者就呆在屋裏看書下棋,興致來了也聽聽音樂跳跳舞。有錢就是有這般好處,想要有多浪漫就可以有多浪漫,窮人家的浪漫不叫浪漫,叫溫馨感人。浪漫,大多時候是由金錢和心思營造出來的。(www.xunlove.com獨家OCR)
  到了晚上他很多時候都有應酬,至於是公事需要還是純屬私人性質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無論應酬到多晚他夜裏必會回來,而我也習慣了為他等門。似乎心照不宣,我們同居了。他對我的態度也逐漸不同於以前,雖然不是也還會說些俏皮話,也仍舊喜歡色色的逗我,不過言談舉止之間卻少了初相識時的輕佻和漫不經心,而沉澱下來一份風趣、沉穩,還有關注。
  時光就這樣悄然飛逝,暑假一晃眼就過完了,新學期也在一天一天地變舊。忘了是十月份的哪一天,有個女人打電話給我,說她叫蘇惜,希望可以和我麵談一些關於如風的事情,我說沒興趣把電話掛了,心下卻納悶她怎麽會有我的電話。蘇惜——小惜?
  我沒料到蘇惜會找人調查跟蹤我——難怪她會有我的電話,這真是太抬舉我了。
  我在鄉裏木屋等候雨盈和澄映的時候,她來了。我之所以知道是她,是因為從她推門而入的一刹那,咖啡屋裏沒有將視線停留在她身上超過三秒的唯一一個人,是背對著她在下單的一位女侍者,這就是冷如風的女人,而她向我走來,那張臉容我並不陌生。
  她自顧自在我對麵落座,我不得不暗歎如風真是既好豬命又好豬運,這女子確實尤物中的尤物,明豔而不俗,嫵媚而不妖,一舉手一投足之間無不盡顯成熟女人的風情。
  “林瀟小姐,是嗎?”蘇惜微笑,幽蘭般的芬芳四射。“我是蘇惜。”
  這種開場白可不是廢話?我低頭喝咖啡。
  “我們見過,第一次在如風家了,後來在珠寶店,還有一次在方懷良方律師家,至今為止是第四次,也算認識囉?”她雙手交握置於桌麵,青蔥的玉指煞是羨人。
  所謂“柔荑”指的就是這樣的手了吧?我自愧不如。據聞有些女人全身最性感的地方不在她的眼睛或胸,而在於她的手或足。
  看我注意到她的手指,蘇惜的笑容深了:“有一段時間如風一直在我那兒。”說的像是在跟老朋友聊天似的。
  改天記得要送她一份厚禮,感謝她陪伴我的未婚夫消遣了“一段時間”,現在他在我這兒。
  “他喝酒,有時會喝到微醺。”
  這並不新鮮,我早就知道我的那位別的什麽都不會,就隻吃飲嫖賭樣樣精通。
  “那個時候他就會講些好笑的事。”蘇惜輕搖螓首,表情寵溺而神往。“諸如誰誰是天殺的白骨精。”
  白骨精?陰魂不散又害人不淺,有意思。
  “還說她不識抬舉。”
  這句話就老套了,認識她的人都這麽說。
  “還說——唔——說她像塊木頭。”她掩嘴,笑意變得既濃又醇,“硬而無味。”
  可他偏偏就是愛啃,而且是越來越愛。
  我愛理不理的態度終於令得她心氣不穩,她臉上的笑容稍稍滯窒,然後她換了個姿勢:“我們還是開門見山吧。”
  換招式了?盡管放馬過來。
  “你幫了我的大忙。”
  哎,我受寵若驚,不過既然我幫了她的忙,她理應也該給我送份禮,兩廂抵銷我省了一筆。
  “圍繞再如風身邊的女人委實太多,我熬了半年才熬出頭,要對付那麽多的對手實在很耗心力,而你一出現就趕跑最得寵的羅纖衣,然後卓香雲也折在你手上,少了兩個最強的敵手,我心理壓力輕多了。”說到這兒她停下來。
  原來她是武則天轉世,現在她要對付王皇後了。看來中華民族的曆史又將改寫,第二代準女皇正在為登基做準備呢。
  “直說吧。”她的聲音陡地一沉:“冷家少夫人的位置我勢在畢得!”
  我撇嘴,這麽凶幹什麽?我有攔著她不讓她得嗎?要有能耐她盡管去做好了,不必給我麵子。
  她的臉色跟著沉下來:“我並不想傷害你。”
  嘩,真偉大,我感激的差點當場涕零,咦?不對,她的言下之意似乎是如果有必要時她則不得不傷害我哇!我好怕哦。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你離開如風——最好是出國。”她有點迫不及待地指出我的去向,如此理所當然。
  出國?主意不賴嘛,就不知她什麽時候可以把如風打包好,我隨時可以提著就走。
  “你開出條件,我們好商量。”
  威逼之後還有利誘,隻可惜我的條件不是她給得起的,我要如風的所有,不然還真是可以好好商量。
  我的不加理睬最終逼得她沉不住氣了,她攥緊纖長的雙手惱道:“林瀟!”
  我漠然地瞟她一眼,我沒有應她的約也沒有約會她,她愛找上門來唱獨角戲就自己唱個夠去吧,我拿閑情去砸河水還能聽到一聲清響,拿來陪她對淹八點檔文藝劇?恕本小姐沒興趣。
  “你自小衣錦榮華,有了冷如風不過是錦上添花。”她盯著我手上的戒指發作了,眼內陰狠如烏雲聚湧:“你勢必要與我爭嗎?”
  她的口氣惹火了我,如風真的沒有錯批她,她也不是不愛他,隻不過是更愛擁有他之後便在萬人之上的無限風光。眼角的餘光瞥見雨盈和澄映已經到來,我決定這場消磨時間的鬧劇也該到此為止了。我端起咖啡潤了潤喉,然後對武媚娘露齒一笑,致謝幕語——
  “蘇惜,我隻須一句話如風就會讓你從此消失,你信不信?”我自己就不信,不過用來唬唬她應該還有效吧?
  果不其然,她的臉色刹時灰白。霍然起身,她十分怨毒地盯著我,扔下一句“我們走著瞧”便拂袖而去,與往這邊走來的雨盈和澄映擦身而過。
  雨盈問清原由後拍著桌子笑:“什麽跳梁小醜嘛,也敢在你麵前耍大刀。”
  澄映也笑:“那個女人已為別人都跟她一樣蠢啊?這等不入流的招數也使得出來。”
  羅纖衣家裏是政壇高第,卓香雲也出身於富商豪賈,至今都不曾派人來找我麻煩,她們不很我嗎?隻怕未必,究其因莫過眾所周知——冷如風絕對不能惹,帶了他的戒指便等於帶了一道護身符。毫無背景的蘇惜如果敢背著他輕舉妄動,早就真刀實槍找人把我綁去恐嚇兼勒索了,哪裏還用得著親自出馬授人口實。不過狗被逼急了也會跳牆,以後就難說了。反正我也不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大不了最後真得很小人地向如風吹吹枕邊風。老公要來幹麽使的?當然是為了不讓自己受委屈。
  我不與人為敵,但若然別人以我為敵,我不認為自己有仁慈的必要,我與之非親非故非朋非友,白癡才會把寬容和善良笑嗬嗬地拿去給予存心打擊傷害自己的人,與其這樣還不如拿去喂狗。按林智的說法,狗還懂得感恩。而人,卻往往不,甚至有時為了切身的利益還要在背後反咬你一口。這不可謂不是人類的一種悲哀。
  如果如風當初的話無誤,那麽看來蘇惜的“清理工作”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也就是說現在如風身邊的“垃圾”除了我就隻還有她囉?這些日子他可是一直都在我身邊——
  “喂!”雨盈伸出一隻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想什麽都想出了神!”
  “在想我們三個當中誰最早出閣。”看著她眉目如畫的臉,我暗忖不知道方澄征有行動了沒有,等他認識到她真實的性子與她的外表所給人的印象完全不符時,不知道他會不會驚呼“上了賊船”?我“噗嗤”笑了出來。
  “完了完了。”雨盈擊額大叫:“有人想出嫁想瘋了!”
  我沒理她,轉頭問澄映:“你大哥最近都忙些什麽?”
  “前段時間忙著在律師樓裏熟悉業務,現在估計都上了軌道。於是就——”她斜睨雨盈:“偶爾有空便忙著向我打聽——”她假咳兩聲。
  我連連點頭,“意會就好,意會就好。”
  雨盈的俏臉先是一陣粉紅,然後是一陣嫩白,水靈靈的大眼左瞅瞅右瞧瞧,裝作沒聽懂我們打趣她的話。Yeah,看來方澄征有戲了。
  “一個雨盈被解決了,澄映你呢?”
  “我?”澄映指著自己笑:“等到猴年馬月吧。”
  “那個癡情學長畢業工作了還回來找她呢。”雨盈朝澄映扯嘴角:“可就是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話不能這麽說。”我接口:“福份的定義個人不盡相同。”
  “就是。”澄映不以為然地還給雨盈一排白牙齒:“跑回學校來看我有什麽了不起,人家荷西還跑到撒哈拉去等三毛呢!”
  雨盈不服氣:“是不是學長也跑去撒哈拉你就會喜歡他?如果是那樣我現在就打電話給他,保準他二話不說就動手撿行李。”
  澄映幹笑著不再作聲。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事古往今來比比皆是,澄映對那位學長沒有感覺就是沒有感覺,勉強不來的。”我替她解圍,不過提到撒哈拉我倒是想起了一個人,如風不會真的把他發放到那片黃沙風漠吧?
  我認識的男生不多,林智太小肯定不行,殷承烈到還過得去,也許哪天可以讓他和澄映認識一下,沒緣分就做朋友,有緣分就做夫妻,再簡單不過了,對誰都沒有損失。誠如她們的為人宗旨,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或者也有一份補償心理的作用吧,我總覺得對澄映有所欠負。
  “喂!”雨盈這次直接就拍我的腦袋:“再想就要變——”
  我袋中的移動電話在這時響起,她立刻和澄映一同丟給我共四顆白眼,我無可奈何地聳聳肩。這支掌中寶至尊是如風給我裝的,電話號碼隻有他一個人知道。這段時間他粘我粘的甚緊,隨時隨地都會查勤,電話一來多數是要我去他麵前報道,已經有好幾回打斷我們三人的約會了。
  “親愛的,我好想你。”他說話的口氣像個久已吃不到糖的孩子,其實才一個下午沒見而已。
  “我和雨盈她們在鄉裏,沒什麽事就別打擾我們了。”我偷瞄對麵那兩張呆板的門神臉孔,心理拜佛求他別又把我叫走。
  “晚上我有個飯局,德國客戶。”
  “So?”我預感不妙。
  “攜眷出席比較能予德老穩重感和可信賴感——你現在過來陪我?”最後這句才是重點。先亂七八糟說些什麽使人疏與防範,在突如其來道出主旨攻對方一個措手不及,讓人想要拒絕一時都沒反應過來找不到話可說,這人奸狡不奸狡?
  “我再這樣走掉她們會生宰了我的。”我試圖頑抗,那兩位仁姐呆板的樣子現在就已經變成凶惡了,在怪我耗時過久呢。
  “可是我真的好想你,你說怎麽辦?”他開始笑咪咪,“你要我從你的遠山眉一一細數到你的蓮足,還是直接就道出你高聳——”
  “住嘴!”我低喝,繼而歎氣,每次都是我繳械投降:“我來。”
  “好寶貝,親一個,唔——”
  這個惡棍,我又好氣又好笑:“我都成了應召的了。”
  “換句話,你成了我的專寵。”
  “真的?”我打蛇隨棍上。
  “你說呢?”他四兩撥千斤。
  唉,就知道他沒這麽好拐:“先這樣了,我一會就過去。”
  我受好電話向兩位佳人陪起笑臉,既然色友不能兩全,那就隻有重色輕友囉。曾有人說世界上沒有永恒的朋友,也沒有永恒的敵人,永恒的隻是重色輕友,經我親身驗證這確實真理。
  澄映狠狠地拿眼瞪我,卻又忍不住先自笑了出來:“快滾吧,免得我看著礙眼。”
  雨盈則是氣惱地在台上方對我動手在台下麵對我動腳開打:“你這個沒良心的!”
  我邊躲著她的鳳爪鱗足邊抓起背包:“嘩!不得了!特大宗謀殺案正在發生,現場馬上就要血流成河!”
  趁她失笑的瞬間我一溜煙跑掉。
  攜眷出席?新的好開始。
  電梯門一打開我就看見一個高大矯健的陌生背影,三兩步跨進對麵牆壁的另一架專用電梯,在梯們合上的瞬間回首給我一個微笑,好個氣宇軒昂的男子。
  我走向如風:“你的朋友?”我坐上去迎承一個吻:“我從來沒見過你的朋友。”隻除了殷承烈。
  “所以他們的老命得以苟延到現在。”
  “油嘴滑舌。”我佯裝不屑,心頭卻有絲歡喜,他在誇我人見人愛又暗示他會為我爭風呷醋。大凡女人無不愛聽甜言蜜語,管他是不是出自真心,隻要對方說的貼心。
  “笑得像隻偷腥的小貓。”他放下我,指指桌麵待批的卷宗,“玩去吧,你老公命苦啊。”
  “你老婆命不苦,大好時光——就睡個小覺吧。”我伸著懶腰走向休息室。
  “我可否把它示做一項邀請?”他在我背後叫囂。
  “做夢!”我大聲回答,還故意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討打。”他笑罵。我正待撒腿逃跑,臂部已經準確無誤地被不明物體擊中,我回身一看,原來是支簽字筆,便也撿起擲向他。
  “卑鄙小人,隻會暗算!”
  那支筆原本是很有希望將可惡的笑臉砸出個缺口的一支,隻要他的手沒有動,又或者是即使他的手動了卻沒有接著。眼看著希望落空,我唯有擺個高姿態出來囉。“不和你玩了!沒勁!”砰聲摔上門。
  迷迷糊糊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腦袋昏沉地醒來時看見如風正坐在床沿。
  “工作做好啦?幾點了?”我揉揉眼睛,他手裏的錢包夾子怎麽那麽眼熟,好像——我大急,伸手就去搶:“還我。”
  他笑笑還給我:“不用焦急,你老公向來劫色不劫財。”
  我沒空和他貧嘴,翻開皮夾子查找,沒有。我抬頭看他,他手一翻,一張發黃的照片亮在我眼前:“這個嗎?一家三口看上去很和樂呢。”
  心口立時一痛,我氣得想要流淚:“知不知道你很讓人討厭!”誰沒有一些隱痛不願意讓別人觸及?為何偏要那壺不開提那壺!
  “好了好了,為夫知罪了?”他哄我,“罰我被娘子咬一口好不好?”他將唇送上來。
  情人之間這一招永遠屢試不爽,唉,腦袋更昏沉了。
  這日下午才剛下課又被如風電召了去,陪著他工作、下班、燭光晚餐,然後卿卿我我,到最後他告訴我:
  “有個慈善晚會要去,你陪我?”
  “不陪。”我一口拒絕:“你自己去,我自己回家。”最不喜歡應酬的了。
  “真無情。”他拿出燙金請柬:“看見了沒有?兩個座位的,你希望我邀請別人?”一句話就壓死了我。
  我既然不希望他邀請別的女人,於是就隻好任由他拖著去買晚裝。他右手食指沿著禮服排架流暢地劃去,忽然在中間頓住,往回倒點兩格,用指尖挑出一襲淺藍色單肩水晶吊帶、正麵裙擺十二寸分襟的晚禮服。
  我換好了出來,他吹了聲色狼口哨。我不舒服地整整裙子,太貼身了:“走啊?快來不及了。”他怎麽還站著不動?還得去挑鞋子做頭發上晚妝呢,煩死人。
  他似欲言又止,看了看表之後最終還是挽起我走出去。
  “你怎麽了?”我問。
  “沒什麽。”
  我們到達時慈善酒會已經結束,義賣會正準備開始。在會場的特別嘉賓入口前,如風忽然停下了腳步。
  “有什麽不對嗎?”這一路上他的神色都怪怪的。
  “嘴唇褪色了。”他說,低頭就吻住我。
  等他吻完,我相信我的唇色足夠“瀲灩”了,但我的長發也披了一肩,忍不住就抱怨他:“你看你,我的發髻都毀了。”
  他笑而不語,用食指梳理我的頭發,將兩側的發絲攏到前麵,似乎著意要遮掩我裸露的肩膀,舉止間全是占有的意味。
  “你不會是故意的吧?”我沒好氣,我的發髻盤的好好的如何會無緣無故就這般散開?肯定是這家夥趁我失魂時把發髻給撥了。
  他的笑容變得高深:“天知道。”挽起我往裏走。
  其實像這樣非正式的拍賣會並沒有什麽意思,不外乎是由哪一些善長仁翁捐出各式古董珠寶或字畫真跡等,再由另一些商紳富豪將之購下,自己收藏又或是當場就贈給某某——多是與自己有密切關係的親友。捐贈者、購買者和受贈者都會被請上台去致詞,以讓眾人一睹其風采。總而言之,整個過程不是某一個人風光就是某一家子風光,惟一還有點實質意義的就是所得款項扣除籌辦費用之後全部捐給慈善機構。
  台上主持人正在介紹一把尺餘長玲瓏剔透的玉如意,我壓低嗓子問從一入席就表現得了無興致的如風:“你不打算風光一下嗎?”他做的可是首排要席,不捐點款上台亮亮相可說不過去。
  他悄聲答我:“你沒注意到我們進來時滿場的目光都在你身上打轉嗎?我已經夠風光的了,寶貝。”
  他的話聲剛落,擴音設備已傳來主持人的聲音:“現在我們又請玉如意的捐贈人:冷氏機構的總裁冷如風先生!”
  聚光燈在掌聲中向我們的座位打過來,如風朝我眨右眼,我掩嘴偷笑。
  待他說罷場麵話下來,主持便給出底價宣布標價開始,叫價不大一會就跳到了五百萬,加價不再受限製,往上跟的人越來越少,喊價聲幾個起落之後忽然有人道:
  “九百九十九萬!”喊聲抑揚頓挫。
  全場頓時一片靜寂,我整個人更是僵成了泥塑。
  我稍往前傾側頭望去,隔了過道的右方座位區第一排的中間處,坐在父親身旁的梅平正遠遠地朝我笑。我收回視線望向如風,他眨眨雙眼表示他與我同樣意外。
  三次定價之後我父親被請上台,他站到麥克風前。“我買下這個玉如意是想送給小女林瀟,藉此補祝她和冷如風先生的訂婚之喜,希望倆人可以長長久久事事如意。”
  台下先是一片嘩然緊接著就是滿堂掌聲,反應敏捷的主持人立即追加祝辭,之後揚聲道:“現在我們再清冷如風先生偕同未婚妻林瀟小姐上來!也請林鳴雍先生的夫人林梅平女士到台上來!”
  我隻覺掌心綿密地滲出細汗,如風不為人覺察地握了握我的手拉我起身,我的雙腿竟似失了知覺般無法站立,不知怎的卻又在往前移動,此起彼伏的鎂光燈一丁點無礙於我看清台上父親高大的身形。五味瓶鏗鏘一聲在心底打翻了,辨不出到底是蒜是甜是苦是辣,那短短的幾步路,我卻像是走了一輩子那麽漫長和……艱難。
  心神恍惚之間聽到有人在叫“林小姐”,我失態地“啊?”了一聲,才回過神來,剛才依稀聽到像是有誰讓我談談感想。
  如風將我引到話筒前,唇角一揚就是一抹傾倒眾生的笑:“諸位請原諒,我的未婚妻剛剛還沉浸在感動之中。”他向台下作了個“這就是女人”的表情,惹來一陣輕笑。
  如風含笑看向我:“親愛的,你要和今晚所有的嘉賓分享你的喜悅嗎?”
  我定了定神,雙手交握在胸前,努力展開一個可算歡喜和激動的笑容:“這——真是太意外了,我非常感謝我的——爸——爸,還有——我的未婚夫,謝謝。”
  “喲,這句話我愛聽。”如風笑道,又引來台下的輕笑,他俯首給我一個禮儀親吻,也不隻是有意還是無意,著手將我已滑回背後的發絲又挑到前麵,惹得鎂光燈四起,我在如潮的掌聲中回他一個吻。轉身,全身僵硬地走到父親麵前,僵硬地親了親他的臉頰,僵硬地低喃“謝謝”,如同一個線控木偶,然後再親吻梅平。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台下的,隻知道如風的手自始至終扶在我的腰際,有力而又溫暖,是我唯一的支柱和倚恃。
  義賣會之後時慈善舞會,待我們回到住所已是午夜,衝洗上床後我開始審問如風:“給我從實招來,整件事是不是你搗的鬼?”
  “冤枉呀!老婆大人。”他的表情享受了莫大委屈。
  “真的不是你?”我一點都不相信他的話。
  “以項上人頭作擔保,”他隨手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無辜的神情和著玩耍的笑鬧,讓人分不親他是真是假。
  “算了,不理你了。”我泄氣,折騰了一個晚上我也累了。
  “這可是你說的,周五晚上八點我約了嶽父吃飯,你這個醜媳婦也該見見公婆了。”他迅速避開我飛去的拳頭,捉住我壓在床上噓笑連連。
  “不要理我。”他在我臉上偷香,說話聲可憐兮兮,“我求你了,千萬不要理我。”
  我被他逗的全身酥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倏忽之間腦袋靈光一閃,他的“以項上人頭作擔保”的後續語為“是我”!
  “冷如風!”
  “你這人怎麽這樣,不是叫了你不要理我嗎?唔,我不幹,寶貝欺負人家。”他賴在我身上撒嬌,嗬我的癢,“寶貝……好軟……我們再來跳舞好不好?兩個人的旋律……肯定妙不可言……”
  唉,這個男人,真拿他沒轍的。
  曙光初現,又一個清晨我在如風懷中醒來。
  “早上好,夫人。”他親親我的前額。
  “早上好,陛下。”我親親他的下鄂。
  情景依稀熟悉,一下子就憶起了與他共度初夜後的翌日清晨,我忍不住咭笑出聲。世事多奇怪,兜兜轉轉之後結果又回到原來的起點。
  望著他雅俊的臉,我心如鹿撞,不知道現在再去問他那個問題,他的反映將是如何,和以前一樣嗎?還是會有所不同?思忖之間說話不覺已滾到了嘴邊,我掀動嘴皮——呼!我在最後一秒失去了勇氣。他側躺著單手支頭,雙眸闃黑晶亮,似是明了我的心思,由似是全然無知,臉上的笑容耐人尋味。
  我嘟噥:“今天天氣好像不錯。”
  “是不錯,適合賴床,不過小懶蟲好像一天都有課。”
  我拿起軟枕封壓他的唇鼻,最討厭他的狐狸麵孔了,一笑起來就讓人心裏沒底:“你就不能讓人家多作一會美夢嗎?討厭!”趁他的手還未伸過來,我飛身下床衝進浴間。
  如果人生可以長夢不醒該有多好。
  站在蓮篷下任水衝涮,我的神思恍惚起來,我從來就不是個缺乏自信的女孩,可是而今我卻對什麽都覺得不確定,越是同住的長久我越是分辨不了我何如風險在這種狀況,其中性欲和情感究竟孰輕孰重。明明白白像他這樣在情場中縱橫了十來年早已修煉成精的老手,就算對我再如何喜歡,大概也斷無可能會說出一句即使負盡全天下的女人也不負我,卻為何就是無法收起那份小心翼翼的憧憬呢?又得小心翼翼地蓋掩。是否揭開那層堅強的外殼,我們每一個內在的自我,在麵對感情時所流露出來的脆弱同出一轍?害怕自己會不堪一擊。唉——
  我從浴室出來是看見如風正在聊電話,他倒躺著,被單一角蓋在腰際,一雙長腿在腳踝處交蹺悠哉優哉地搭在床頭櫃上,唇邊的笑意開朗專注,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竟未察我的出現。忽然就起了童心想嚇他一跳,我放輕腳步繞出他的視程,從背後無聲息地靠近他,就在我到達床畔時,突兀地聽到他哈哈大笑,然後說:“我想念你,惜。”語氣是我完完全全陌生的正經和誠摯。
  已舉到半空的手再拍不下去。“惜”?一張千嬌百媚的臉在腦中掠過。也許是我聽錯了,也許是“希”或“西”……
  “她?沒什麽兩樣,都老夫老妻了——大概是吧——為什麽?說實話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也許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我和她本質相屬。唔——什麽時候,好的,到時再見。”
  他放下電話,眼看形跡就要敗露,我急忙一掌拍下,同時大吼一聲——“喂!”字還未出口不知怎麽回事已被摔在了床上,頭重腳輕好不暈眩!
  “瀟!瀟!”他拍我的臉。
  我睜開眼睛:“老天!謀殺親妻也不是這樣謀殺的啊!”我揉著後腰。
  他鬆了口氣:“如果我不是已經卸去了一半力道,如果不是這張床,你的骨頭可真要散架。”責備的意味十分明顯。
  “我又不知道會這麽危險,不過是想和你玩玩嘛。”我分辯,他有沒有告訴過我他會柔道空手道還是什麽跆拳道,我哪裏知道他本能反映都這麽厲害?就隻會怪別人。
  “好了,這次是意外,以後不會了,你想怎麽玩就怎麽玩,行不行?嘴巴噘的那麽高,要變小豬了。”
  “不想理你。”我爬向床沿,“我決定要離你遠遠的。”我撐著床將腿跨下去,重心淩空之際驟覺足踝一緊,我頭朝下直直摔在地麵,一條腿跌在地毯上,另一條猶自擱在床。
  心頭驟覺委屈,淚水阻也阻止不住刹那流了出來。
  他立刻翻身下床:“是不是摔倒了?快告訴我傷著了哪裏?疼不疼?”他動手檢查我的四肢,一臉內疚地說:“對不起,寶貝,我以為地毯那麽厚不會有事的。不哭了,我保證下不為例,好不好?”
  極其少見他如風真情流露,我不禁有些心虛,低頭抹幹眼淚:“我沒事。不和你鬧了,時間到了。”
  “抬起頭來。”他原本著急的神色轉為狐疑,“你有心事。”
  “回來再告訴你,我要遲到了。”
  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我,最後平平常常地笑了笑:“我送你?”看我搖頭,便說,“那好,去吧。”
  才出門口,又覺鼻子發酸,我從來就把握不著他的真實心意。
  剛剛進校門電話就響了,我愣了愣神,他怎麽了?有什麽話在家時不說偏要等我走後才給我來電話?我心神不寧地打開它,卻發覺是中文留言,顯示屏上打印著幾行字:林夫人,你的先生問你是對他沒有信心,還是對你自己?
  我差點撞上了路邊的樹。
  一整天從早上到下午我都過的極不安穩,好像自己缺失了什麽東西,已經尋找了好多好多年,卻至今都沒有找到,人很焦慮很煩躁很慌,同時由厭恨自己的懦弱,不就一句話嗎?有什麽難出口的?卻怎的這般畏縮不前,真是沒用的軟骨頭。我不是到自己在害怕什麽,或者其實也不是不知道,隻是拒絕去想而已。
  時間過得要命的慢,好不容易才在鬱悶不安中熬到下課,又等了半小時,如風才來接我:“看上去我的寶貝情緒不佳。”他開著快車。
  “有嗎?”我隨口應了一聲,沒什麽說話的興趣。
  側頭看看我,他笑著搖頭:“傻孩子。”
  我突然對他這樣的話語和神態生出抗拒,似乎世間一切都在他手中按部就班地運行讓他意氣昂揚,又似乎是整個看穿了我卻像逗弄寵物一樣逗著我玩以娛樂他自己,我不高興起來,氣話衝口而出:
  “那你去找聰明的啊。”例如蘇惜。
  他笑了笑,又看我一眼:“建議不錯,值得考慮。”
  原本也是平時開玩笑的話,也不知自己怎的忽然就冒火了,我冷聲道:“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迫你天天對著我嗎?沒有吧?”若真是膩了我直接開口就行,不必找這諸多的借口。
  他將車子使進停車場停好,一手架在方向盤上,側身看著我:“無理取鬧的女人最不可取。”
  我從最可愛被謫貶到了最不可取,下一秒會不會像廢棄的舊鞋被人毫不留戀的丟掉?我撇下他自己跑進酒店。不要他哄的時候他可以把人哄上天,真要他說幾句好話時,它卻隻字不提,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雙方的家長都比我們早到,正坐在雅座裏閑聊,看見我獨自進去,梅平訝異:“怎麽就你自己,如風沒去接你?”
  “哦,他——”
  一隻手貼在我的後腰,如風關上廂房的門:“給我一個浴缸做膽子,我也不敢勞動大小姐自己屈尊過來。”他笑著問候四老,把我正是介紹給他的父母之後扶我入座,視線經意不經意地在我臉上停留片刻,目光森冷。
  聽話是女人的本分,對男人耍小脾氣的女人最要不得——呸!狗屁沙豬。
  梅平不停地問這問那,也並不開口叫我搬回去,隻是一而在地暗示希望我有空就回家走走。我應諾唯唯,卻是連偷看一下父親都覺得極度慌張。冷伯母比梅平對我還要噓寒問暖,神色之間很是歡喜滿意,像是放落了心頭大石的樣子。
  冷伯母高貴慈祥,冷伯父爽朗坦蕩,我很奇怪怎麽除了相貌之外,如風的性子脾氣和他的父母沒有一點相似之處,肯定是基因變異,所以他生成了一個怪胎,哼,變態狂人。
  “瀟瀟!又沒有考慮過什麽時候住到家裏來?小盈也好有個伴。”冷伯母忽然就問我,轉頭又像冷伯父微微會心地笑。
  我明白她的所指,可是結婚?我真是想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望一眼如風,它正端起開胃酒淺飲,喲,想不到他倒是十分尊重他的母親呢,心念一轉,我答冷伯母:
  “如風的意思是過個三五年再說。”
  他即刻放下酒杯盯著我,然後溫吞吞地笑道:“我有這麽說過麽?”
  他沒有嗎?我不知道耶,看冷伯母相信誰囉。
  冷伯母望著他,臉色隱隱不悅:“如風,你也老大不小了,怎麽為人處世也不懂得點。以前我不好說你,現在既然都定了親事,也該修心養性一些。親家翁也是有頭有臉的,你若是胡鬧出一些什麽傳聞,到時候讓兩家難堪不說,還徒令外頭人笑話。”
  如風臉白如玉,唇邊的笑容牽強且尷尬,他輕咳一聲道:“是,媽,我知道了。”
  哈哈哈!我在肚子裏大笑三聲,算是出了一口悶氣,是我好心好意想讓他多玩幾年啦,隻可惜哦,人家的母親會錯了意,因而不樂意,並且覺得在親家麵前掛不住,來了個當堂教子。
  “親家母你先別忙著怪如風。”梅平出麵打圓場了:“我想他是顧慮到瀟瀟年紀小又還在念書,現在就過門的話隻怕大戶人家的少奶奶還擔當不來,如風體貼她不想累著她,是吧,如風?”
  “呃——是。”他的臉白的近似透明。
  我在心裏笑翻了半邊天,快意,真是快意!想他冷如風是什麽樣的人物,竟也有百口莫辨的今日!怎麽不令人暢懷,哈哈——我的好心情在接觸到他如冰點的雙眸時立刻全部被凍結。唉,可以想見,現今得誌的小人今晚會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來,親愛的,多吃點。”如風給我布菜,我的小碗一下子就堆出了一座小山,他還在邊挾邊說:“免得明天你掉了一兩肉你婆婆都會拉我算賬。林爸、梅姨、爸、媽,起筷起筷,菜都涼了。”他笑容可掬。
  “媽,隻要您高興,莫說娶媳婦,過個一年半載的養個孫兒給您哄哄也不在話下。”
  冷伯母樂了,對我父親和梅姨道:“兩位意下如何?”
  父親和梅平對視一眼,又看了看我,雙雙笑了開來,梅平說道:“就怕瀟瀟還小,有很多禮數都未通熟,到時還得麻煩親家母教導。”
  冷伯父嗬嗬地一擺手:“這不礙事,一家人就別客套了。”
  不會吧!這麽快就急轉直下了?!事關終身我再顧不得禮貌了,“伯——”我的說話胎死腹中——如風手裏的餐巾正溫柔有加地擦拭著我的嘴角。
  他又端起紅酒遞到我的唇邊:“那就這樣定了,過陣子等我忙完手上的幾樁生意,大家再約個時間敲定細節。慢點喝,寶貝,都嗆著了。”他愛憐之至地輕拍我的脊背。
  “如風。”我乞求地看著他,我道歉,我say sorry,你大人有大量當我童言無忌好不好?
  “唔?想吃什麽?我給你挾。”他又將我的小碗堆的如山高,黑瞳內燃燒著冷焰,似乎在嘲諷我道行太淺。
  看起來要在他手下起死回生顯然無望,心頭暗苦,我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一個字:慘!兩個字:活該!唉——
  飯局就這樣在如風搞活的氣氛和我淒慘的心境下接近尾聲,臨道別的時候梅平拉著我的手:“瀟瀟,明天和如風一起回家吃頓飯吧?”
  麵對她的深切祈求,我終於都明白了,一直以來她之所以對我從來都好脾氣,不僅僅是她本性的善良和順,還因為她深深感激父親對待她的兒子視同己出,她因之對我心存歉疚。其實這根本毫無必要,事實證明林智比我更有資格做父親的裔嗣,我有的卻不是“資格”,而是“不及格”。
  “我問問如風,看他有沒有空。”我砌個台階讓自己下,自己知道就算他沒空我也是會回去的,下意識的側頭去看父親,正好迎上他炯炯有神的雙目,一聲呼喚幾乎要奪腔而出,卻又是在最後一秒瑟縮了。
  “真沒用!”
  “再見。”我低聲道,匆匆離去,再次把如風晾在了身後。
  當我意識到自己這種舉動無疑與會給他一種我仍在發脾氣的錯覺,不啻於是在他控製了一個晚上的火氣上澆油時,已然太遲了。
  他毫不憐惜地把我塞進車子飛速駛走。
  “如風,我——”
  “我沒有興趣聽任何解釋。”他冷硬地打斷我,眼角斜都不斜一下。
  自尊心明顯受傷,我咬緊下唇不再作一聲。
  很快就回到了我們居住的地方。“下車。”他寒聲道,雙手仍握著方向盤,引擎未熄。
  “如風——”
  “我叫你下車。蠢笨的女人。”
  淚水在那一刹盈眶,我鑽出車外用力摔上車門,車子疾馳而去。
  我很早就上了床,還賭氣地把房門反鎖,可是一直到了夜裏十二點,我都還在睜著眼睛數羊。從住進這裏以來,未曾試過有哪一晚他不再身旁。終於是忍不住從床上起來走下樓去,坐在沙發上看著壁鍾的時針從十二點走到一點又從一點走到兩點,整個大廳就隻聞孤寂的嘀嗒嘀嗒的響聲。
  我困倦而且恐慌,他不會回來了嗎?真的不會回來了嗎?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不會的!不會的,他不會不要我的……你憑什麽肯定他不會不要你呢,她何曾對你有所表示……他說了要娶我,他要娶我……那隻是因為他需要一個妻子,不是因為……他需要你……媽咪……我好……好想你……不要扔下我……媽咪……如風……

  第十一章
  將醒未醒之際我將手搭過去,模糊恍惚地想抱住那個有體溫的大枕頭,摟空的感覺鑽進意識,我一下子坐了起來,乍見自己身在臥房的床上,我大喜過望,如風回來了!
  我掀開被子跳下床叫:“如風!”
  沒有答話的聲音。
  收回邁到一半的右腿,再叫:“如風!”
  還是沒有答話的聲音。
  我環視空蕩蕩的大房,側耳傾聽,盥洗室、衛生間、更衣室、露台,沒有一丁點聲響,臥房裏死寂得可怕,枕邊床上仍殘留有他體溫的餘熱和獨特的氣味,而人卻像是憑空消失。一種莫名的恐懼油然而生,不會的!我不相信!我不死心地繼續搜尋,視線最終落在靠窗的梳妝台上,那上麵有一縷清晨的陽光,一杯仍冒著熱氣的牛奶,還有杯子底沿壓著的——一張白箋。
  良久,我移步過去拿起那張紙。字跡遒逸狂羈:公事、紐約。
  我端起牛奶,瞪著那四個字,不知笑好還是哭好,他永遠關心我的胃超過關心我的心吧?
  在空寂無人的屋子裏隻聽得到鍾擺的聲音,還未到中午我就已經無法忍受,從那會把人逼瘋的蒼白謐靜中逃了出來。
  車子遊走在川流不息的馬路上,人海茫茫我竟不知該將它駛向何方。若說每一個生於世上的人在冥冥中都有其最終的歸宿,那麽,我的呢?
  百無聊賴中拿出電話撥給雨盈,我才報上名字她就尖叫了起來,嚷著她的小阿姨這一兩天內就要從瑞士回來,小阿姨這個小阿姨那個,興致高昂地嘰喳不停,我像被連珠炮轟隻有唯諾聲聲待到她終於想起問我句找她什麽事時,我已經想不起來我有什麽事了,於是掛掉。可我真的無處可去,便又撥給澄映,號碼才撥到一半卻跳斷了,索然無味之下我也懶得再重撥。
  漫無目的地前行,愈發覺得空虛,於是我決定去探訪母親。好久沒夢見她了,直到昨晚。
  遠遠的就看見她的墓碑前擺著鮮花。
  一大束的貴族百合,以紫羅蘭、百日草和勿忘我作邊飾,純白的百合花中間,一枝幽靜的紅玫瑰在秋陽下格外耀眼。碑上的小照中母親一如既往地笑著,溫柔而又幸福。心頭愈是酸澀難忍,眼淚愈是不肯外流。
  我將手中的花也擺在地上,在母親麵前坐下來。我見不著她活生生的麵容,然而我始終相信,她一直存在於另一個時空,以她一貫的寵愛無聲無息地關注著我、庇護著我。
  思緒紊亂至極,我開始和母親說話,說父親,說如風,說雨盈和方澄征,將這段時間以來所發生的事巨細無靡全部細訴與她,直到喉嚨沙啞、夕陽西下,我才記起要回家吃晚飯。
  離去時心裏難得的竟十分安寧,回頭望望沉寂群碑中維係我心的那一個,是她原諒了我麽?
  走進林家第一個見到張嫂,她一臉驚喜地迎上來:“大小姐你回來了!”話一出口就立在原地了,樣子極為不安,似乎是驟覺自己過份熱切。
  我真有那麽恐怖嗎?忍不住笑出聲來:“我中飯都沒吃,餓死了,有沒有給我做焗汁排骨?”
  她驚愕,然後就笑裂了嘴:“有!有!還是太太親自下廚呢!我這就去吩咐開飯,就等小姐了。”她語無倫次地急腳往飯廳趕去。
  “老爺和太太呢?”我追著她的背影問。
  她趕緊停下答道:“都在書房,少爺在樓上。”
  我向她揮揮手走向書房,映進眼內的每一件擺設都那麽熟悉,似乎這屋子裏任何一處空間都留存著自己年少時遺留下來的影子,或笑或哭,或靜或動,從小到大縱橫交疊,錯綜散落在每一個角落。二十年了嗬!
  站在書房門口,有那麽幾秒我仍是怯場,頭靠在牆上深深吸進一口空氣,權當是補充勇氣吧,沒有敲門我直接握著門把輕輕旋開。
  父親在黑色的旋轉皮椅內,斜向窗戶閉目養神,梅平站在他身後,纖柔的雙手在他的肩背上慢悠細致地捶捏著,夕陽的餘光從窗戶射進來傾斜的一截,渲染出一種昏黃的安祥色彩,兩個相互襯映的身形在寬敞的空間裏構出縝密合襯的和諧,就似一幅古舊的相濡以沫的國畫。
  如果母親在天之靈亦能看到我所看到的,相信她也會為他感到欣慰。
  我沒有驚擾他們,定定望著父親棱角分明的側麵,百般滋味在心底泛濫成河。剛耿、威嚴的他這一生從未向任何人低頭,然這許多年來,他到底以著何種闊廣深沉的寬容和忍耐來包涵他不分青紅皂白的女兒嗬!隻因他憐且愧女兒無母,於是不忍管製而予以最大限度的愛溺和縱容。普天之下,惟父母對兒女的愛是真正無私並且永遠不計回報。
  失妻之痛已是痛徹肺腑,每日間還得忍受他惟一的少不更事的女兒刀槍相向的折磨,我不能想象這十幾年來他承受著多麽巨大的創痛,如果不是有梅姨一直在他身邊,給他陪伴和撫慰,如果不是有林智給他以親子之情,彌補著他心靈上的空缺,我真怕他根本無法支撐到現在。想到這,我全身都滲出了細潸的冷汗,從來都沒有這般慶幸事情還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從來都沒有這麽衷心地感謝過神明!
  父親的手覆上梅平的,向後斜側回頭:“怎麽還沒回來——”
  他看見了我。
  “瀟瀟你回來了——如風今早來過電話,我們知道他有事。”她善解人意地,看了看父親和我,又笑道,“你們父女先聊聊,我去看看晚飯準備好了沒有。”
  房門合上,整個世界就隻剩下我和父親麵麵相對。
  我向他走過去,每走一步心裏的難過和自責就沉重一分,我欠負他的隻怕終此一生都無法償還。愧悔地避開他的目光,我移步到他背後,像電影裏放慢的鏡頭,我的手提起、放在他的肩頭,輕緩地為他捶起背來。
  咽了口口水,十五年之後我終於發自內心叫出那一聲:
  “爹——地。”
  淚水大滴大滴地墜落,濺散在他的領襟,爹地……多少年了,每一個夜裏從夢中驚醒的那一刻,辨不清是恨是愛,總容許自己在淚水浸濕枕巾的同時,於心底默默地一遍遍地喚著這兩個字。
  “爹地……”
  “嗯。”他應了一聲,右手搭上中間的抽屜,拉開,拿出當中的相框來,指腹久久地摩挲母親的麵容。
  我看向框中的三人合照,他一手攬著母親於懷內,一手將我托坐在他寬厚的肩頭,那時候他好年輕,濃眉虎眼,方正的臉上耀耀生輝,母親依偎在他的臂彎裏,甜蜜而情意綿綿,一歲的我嘟著笑臉,坐在他的肩頭手舞足蹈,與我錢包中那張裁剪工整的小照絲毫無異。
  眼淚掉得更凶,回首來時的路,教人情何以堪。
  “一晃眼你都長這麽大了。”他感慨萬千,英雄遲暮般喟歎。
  我再忍不住,伏在他的背脊失聲痛哭。
  他意外失措,半側過身子輕拍我的背部,著急不已:“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告訴爸爸,爸爸一定幫你解決。”
  眼淚和情感如同決堤的急流,我放聲哭:“爹地——對不起!對不起爹地——爹地,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以為——以為——”
  好半晌,他的手複又拍上我的背:“好了,好了,別哭了。”話音粗濁不清。
  “爹地,”我喚,半跪在他麵前,淚水繼續狂湧。
  梅平在這時推門進來,先是一怔然後眼角迅速濡濕,臉上歡喜難抑:“好了,來擦一擦。”
  我接過她遞來的麵巾紙胡亂抹去臉上的淚,幾個起伏之後終是勉強止住哭聲。我不好意思地叫了聲:“梅——梅姨。”
  林智也在這時走進來,一看見我就嘴角一撇:“姐,你像個醜八怪,難看死了。”
  “小智!”梅姨斥他,“怎麽對姐姐這麽沒禮貌!”
  林智笑嘿嘿地:“她就是醜嘛,頭發像雜草,眼睛像核桃,鼻子像胡蘿卜,老天!我不堪打擊,要暈倒了。”他倒在梅姨身上。
  梅姨推開他:“站好!都念大學了還這麽頑皮。”說著又忍不住笑出來。
  “法律規定念大學就不能頑皮了嗎?我偏要頑皮。”他怪叫,摟著嬌小的梅姨,高大的身軀直往她懷裏鑽,“我現在是小孩,媽媽抱抱!”
  父親連連咳嗽,我睜著朦朧的眼笑出了聲,忍不住雙手攬上他的脖子。心底一酸,又流出淚來。
  我在家裏住了一晚,與掛在房內母親的畫像“久別重逢”,感觸萬千之下以致徹夜未眠,第二天又和林智一起陪梅姨去購物,將近中午才回到我和如風的蝸居。
  開門進去入眼就是一屋子冷清,一顆心一下子就空了一半。
  我拿了一罐飲料,把自己扔在沙發上。手上的戒指隨著罐子一下一下地在眼前晃來晃去,不知不覺和如風由認識到住在一起已將近一年,想及他,便有融融的暖流流過身心,我終於是跨越了橫亙在我和父親之間的鴻溝。因為如風要暫時離開,而他不要我在這段時間內孤單一個。他沒和我道別,是因為他不忍吵醒我吧?
  逐漸地與如風相識以來一直共渡的時光一個片段接著一個片段在記憶中連續上映。
  在冷府認識他,被他戲弄;在澄映家再次相見,在大街上被他擄走……給我帶上戒指;抱著我躍進泳池;把他自己送給我當生日禮物……在三更半夜告訴我他將永遠要我;設計使我逃課,在馬路上接吻,在大街上跳舞,陪我玩家家……將我綁在床鏈上;瘋狂刺激地高速飛車……在母親的墳前任我拳打腳踢;拍賣場上的扶持,以及夜夜的溫存……直到前一天清晨的那杯牛奶,盛著他的歉意和體貼。
  一幅幅印象盡皆鮮明,似乎剛剛才發生在昨天。
  罐子空了,我順手把它放在落地燈旁邊的圓幾上,視線掠過擺在那兒的電話,看看牆上的掛鍾時針正指向兩點,那麽紐約應是夜裏一點左右囉?他睡了嗎?還是也在想著我?我拿起電話打他的手提,卻聽到一把柔和的女聲請我稍後再撥,他把電話關了。
  掩不住內心的失落,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般渴望可以立刻見著他,哪怕是能聽聽他的聲音也好。
  一個念頭在腦中閃過,反正我也沒事,於是再度拿起電話,我撥通紐約的總機,記下所有夠得上檔次的酒店名稱和總機號碼,開始一家一家地打電話去查。查過一家沒有找到就撥一次他的電話,撥不通就再往下一家查。查到第六家時我驟覺自己是個傻瓜,怎麽不首先往華倫道爾問個究竟?他可不是我,會隨便地認為住得過去就行,而紐約首屈一指的大酒店非華倫道爾莫屬。
  我立刻打電話過去,當接線生請我稍等時,我既抱著些微的希祈,卻又越來越覺得此舉的愚蠢,也許他會住在公司裏?也許會住在朋友處?也許冷家根本在紐約就有房子?為什麽不安心等他的電話呢?若把剛才的國際話費加起來沒準都夠我買張雙程機票飛往紐約了。
  “林小姐?”電話那頭傳來悅耳的聲音,我心一跳,道:“是。”
  “你要找的冷先生查到了,他住在二零一零號房,電話號碼是——”
  我忙不迭地道謝,飛快記下號碼,心頭萌生一份狂喜,正似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那種雀躍和無比的歡欣。
  如風,拜托你要在房裏,我邊摁電話邊在心裏禱告,如風,請你一定要在!
  振鈴響起,一聲,兩聲,三聲,我的心開始下沉,四聲,五聲,六聲,心情直線下墜沉到了穀底,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我繼續往下聽,第七聲,第八聲,“叮”有人取了聽筒!雙眼立時布了滿目潮氣,我找了他一輩子那麽久嗬!
  “見鬼的是誰?”傳過來一聲叫吼。
  我的呼吸窒了窒,那樣的火爆語氣明白表示他正被嚴重打擾。
  “喂!”
  啊!對!怎麽忘了他那裏是淩晨,肯定是被我從床上叫了起來,難怪要發脾氣―——
  “風,是誰呀?不說話就算了,別管他了。”聽筒裏隱約傳來女子的催促聲。我呆在當場。
  “Shit!”他的叫聲陡然變得十分尖銳:“瀟,是不是你?瀟!”
  原本已在心裏頭默誦過幾千幾百次的說辭,此時硬梆梆哽在喉嚨,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哎呀!”那把女聲也陡然在拉高,夾帶著笑意:“是林小姐呀!”
  “Shut up!瀟!是不是你?!”
  一個女人,一個女人在他房內,她叫他“風”,她的聲線相當動人,一如她在鄉裏木屋對我說她並不想傷害我時那樣好聽。
  “回答我!瀟!說話!”
  我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意識在上一秒已被轟得粉碎,心底冰涼徹骨,我努力再張開嘴:“如——風,這種玩笑我已經開過,沒有新——新意了,我們換一個好不好?如風,告訴我,那是——電——電視的聲音——”腦袋一片空白。
  電話那頭寂如死水,半晌:“你在哪?”他問。
  我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握住話筒:“在我們的公寓。”
  “出了什麽事?”他的聲音很沉。
  “沒事——我悶得慌,想找你——聊聊。”為什麽?為什麽?誰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麽?!
  一聲巨響傳來,似是拳頭捶在硬物上所發出的響聲。
  “你到底出了什麽事?是什麽原因促使你打電話給我?說!”震天的叫喝令我耳膜生痛。
  我對著空氣吃吃笑起來,眼淚隨著笑聲傾瀉而下。是否生命已到了盡頭?要不為何一輩子的淚會集中在這幾天內流完流盡。
  “別擔心,我真的沒事,不過是剛剛看完一本十分滑稽十分荒謬的愛情小說,覺得裏麵有一句話挺有意思,想要念給你聽……你要聽嗎?”
  “念。”他的嗓音出奇的沉靜。
  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無休無止:“我找遍了全世界才找到了你。”
  聽筒裏又是死寂,我竭力止住笑聲,卻止不住在臉上奔流的淚:“就這麽回事。好了,要說的都說了,你公事那麽忙,我不打擾你了。如風,再見。”我輕輕放下電話,對那頭傳來的急厲叫聲選擇了充耳不聞。然在我要掛上它的刹那,支持我保持冷靜的理智從頭到腳全線崩潰,我疾速地收回它大聲喊道:
  “我從來沒有恨哪一個人像我恨你這樣!你永遠也別想再見到我,你這個壞人!騙子!我死給你看!”我扔掉話筒,淒厲的哭喊在空蕩的屋宇中盤繞,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
  我以為終有一日他會打心底在乎我,我甚至以為我都快要成功在望了,然而在我鼓足勇氣準備告訴他我的心意時,卻意料不到他會在同一時候用事實間接告訴我他的定奪。原來所有的甜言蜜語都不過是應景的台詞,所有的情真意切亦不過是當時衝動的情緒。從一開始就明白,期望他為了一個女人而有所改變莫過於希祈太陽北升南落,卻為何會一直都抱著億萬分之一的希望,幻想有一日會出現奇跡?我多可笑多幼稚!莫怪他要罵我蠢笨,我確是天字第一號傻瓜!以致夢醒的一刻如此傷痛欲絕。
  眼淚一直往下墜,我將車子駛得飛快。
  我不會回家,不會去任何一處他知道的地方,再過會時間我連這輛車子都會扔掉,時至今日我已十分了解他不可思議的能力,我不懷疑,如果他要找我他會在踏上這片土地之前就已差人把每一寸地皮都翻過來,但是,我發誓我不會被他找到!
  呼嘯的風中似乎傳過來冷淡的譏笑,是誰也曾經用盡生命流著淚哭叫:“我和她們並沒有什麽不同是不是?到頭來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結局……”
  馬連華院長的修道院位於四周高牆林立的鬧市區中心,確切地說是位於鬧市區中心的死角位置。它之於那些宏偉磅礴的建築群猶如一枝枯敗的幹草掩飾於盛放的牡丹花叢的縫隙,頹敗、寒磣、孤零,毫不起眼。它之所以能存留下來沒被征用開發,據說是因為從黃金分割以及運籌經濟理論上分析,它在這一長段黃金地段上所處的位置恰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一點,所以沒有哪一家企業或者建築商對這麽不礙事的一小點地方感興趣。
  修道院的建築非常悠久,可以上溯到清朝的哪一代皇帝期間,因而它灰色調的外觀又給人以樸實的古典感。它占地麵積並不大,除了一個小教堂,一排曲尺型木質構架的廂房,還有就是與廂房長廊緊密相連的一個小庭院,院子裏有花有草,有假山有小噴泉,可以說是西文宗教色彩和東方園林藝術相融匯的建築。
  我躺在後院的草坪上,望著四角牆簷上一片狹窄的天空,眼角的餘光瞥見正穿過長廊向我走來的連華院長。在這小小的修道院裏,包括她在內隻有五個修女,每一個都已過知天命之年。
  安詳的修女在我身邊坐下:“孩子,你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嬤嬤,我沒有胃口。”我把玩她黑袍的下擺,“我進來繼承你的衣缽怎麽樣?”
  她搖頭:“你屬於外麵的世界,孩子,一時的衝動並不能解決問題。”
  “嬤嬤,你的話毫無道理,。從認識你至今,和你作伴的念頭我已經考慮了超過八年,這還叫衝動?”
  修女還是搖頭:“你隻是因為消極從而想到遁世;並沒有一顆虔誠的心,允許你侍奉上帝是對神的褻瀆,我不能這麽做。”
  我摘下左手的戒指戴到右手無名指上,在國外許多地方,這是身為修女的標誌,我哈哈笑道:“嬤嬤你看,我已經和上帝結婚了,萬能的主拯救眾生於水深火熱,他才不會棄我於不顧,況且,我有大半輩子的時間可以用來還原一顆純淨的心。”
  連華慈愛地笑起來:“看來我沒有辦法說服你,好吧,孩子,你可以在這裏住下來直到你想離開,但是我不會允許你加入教會。”她的語氣雖和緩卻表明了不容更改。
  我向長廊努嘴:“找你來了。”
  伍修女行上前來,先給我一個溫和的微笑才對連華道:“院長,你有朋友來訪。”
  連華執起我的手輕輕拍了拍:“把戒指戴好,然後去吃點東西。”站起來偕伍修女離去。
  又剩下我一個人,獨對四角簷上一片狹窄的天空。
  我想我是睡著了,然後我是被凍醒的,深秋的黃昏已經有了很重的涼意。
  “睡了?”有人說。
  我一骨碌坐起來。
  兩米外一位女子席地而坐,嘴角含著一根青草,神色和氣地看著我。二十七八的年紀,雖然是坐著,仍然可以感覺得出來她很高,寬鬆的白襯衫,洗得像白帆的舊牛仔褲,身子瘦削得似乎不堪盈握,卻又依稀可窺極有韻致,薄碎的遮額短發,五官清越瀟湘,一張靈氣逼人的瓜子臉似曾相識。
  我心裏讚歎,這才真正是吉普賽女郎流浪的風姿。
  “你應該拿把吉它到大草原上清唱‘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說:“你就是嬤嬤的朋友?”我從未曾在後院見過陌生人,可想而知她肯定和我一樣,與這座修道院或是院裏的某位修女叛關係匪淺。怎麽嗓子發痛,著涼了嗎?
  “我確實會彈吉它。你的嬤嬤沒有向我提起過有這麽一位朋友,不過也沒有什麽奇怪的,她的朋友我本就一個都不認識。
  “因為工作需要我居無定所,很難得會回來一趟。”
  “嬤嬤叫你來做客?”
  她清聲連笑:“她叫我來陪你聊聊天。”
  出於一種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我對這位美麗的陌生女子有莫名的好感,而且此刻我確實需要一個傾訴的,她比年邁花甲的連華修女與我來得貼近。
  “認識嬤嬤是我在十二歲那年,”我又躺下,想到了什麽隨口就說什麽。“我離家出走,像條沒有人要的小狗,和別的沒有人要的小狗打了一架,之後又被一條真正的野狗欺負,我飛跑結果撞上路過的嬤嬤,她把我撿了回來,我在這住了一個星期。從那以後我時不時就過來一趟,多數是心情不好的時候,來懺悔、告解,尋求心靈上的一份安寧和平衡。嬤嬤對我很好,就像對待她的孩子,其他修女也很好。”
  我沉默了,從某種形式上言,這裏是我的家。如果當年我的人生中沒有這一處緩衝點,很有可能現在的我會正躲在某條陰暗的小巷裏吸著大麻或是因打架殺人而蹲進了監獄。而基於一種恐懼失去的自私,我不肯和任何人分享這兒。在這裏,我能夠獲得完整的關注和愛護,連華院長有時近似母親的替代。
  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有用得著這一個小秘密的時候,是不是潛意識裏我一直害怕一直擔心會有
  這麽一天?所以才一直都對他有所隱瞞……
  “所以連華不讚成你入教。”清悅的聲調打斷了我的思緒。“其他修女也不讚成。教規嚴苛的束縛不是憑想象可以感覺得到的。”
  我對著天空笑,到今天連華修女仍然把我當作八年前那個十二歲的小孩來疼愛。“嘿,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從第二次到這兒來開始,我偷偷準備了一個小本子,如果我想當修女就在上麵畫一道橫杠,很想的話就畫兩道或三道,下次再來如果已經不想當修女了就劃掉橫杠,一道兩道三道都是隨心情而定,如果還想就加畫杠杠。以後每來一回本子上的橫杠就或加或減,八年來在那小本上畫畫刪刪,畫得多刪得少。”
  我潤了潤唇:“好笑的是有一回我把上麵的橫杠刪得一道不剩,而最近的一次卻連夜把整個本子畫滿為止。”
  “打擊再大有一天也會過去,而一旦入了教你就永遠無法退出,你不認為應該更慎重一些嗎?”她流露出憂慮。
  “如果我告訴你,當一個念頭在你的意識中反複出現,整整八年持續不去,八年後你要做那件事的強烈想法,已經到了你不能不去做它的程度,你認為有道理嗎?”思路逐漸理出了頭緒,我不知道是在告訴她還是想說給自己聽,“也許多年來我一直就在等這樣一個契機。”
  一個可以促使我最後下定決心的成熟的時機,我慢慢坐起來,似乎是想通了,卻又似乎是若有所失。
  “這個根本不成問題。”八年前我就想好了要她答應的辦法,“如果我在她麵前把兩隻手腕的靜脈都割開,你說最後她會不會答應?”
  她震驚不已,繼而是更深的憂慮:“你當真這麽決定了?”
  二十一年對“一生”而言或者很是短暫,然而女人的一生除了還未結婚生子,還有什麽我未經曆的?在大喜大悲之後,對生命的愛恨嗔貪怎麽可能會不看淡。
  “事不宜遲,明天我就加入嬤嬤的行列。”雖然不想承認,我知道我有一半是在賭氣,母親不能留在世上陪我,如風——不在乎我,我不相信連最疼我的嬤嬤也不要我。
  那女子不以為然地看著我,“至剛易折,你太固執了。”
  心頭微震,記憶中有誰也曾說過我固執?
  她看看表,站起來拍拍褲子:“我該走了。”說完卻又蹲到我麵前,用一種說不出來的深沉的滄桑目光看著我說:“請聽我最後幾句話,當你心裏還愛著一個人時,你永遠無法強迫自己去愛上任何別的男子,包括上帝。另外,你或許可以逼迫連華屈服,但你的任性隻會使她那餘下的半生都在悔恨中渡過。”
  她站起來,“除非你承認自己軟弱得一無是處,否則就不要一徑地縱容自己逃避問題。”飄然而去。
  我扛著有些昏沉的腦袋再次躺下,對頭那方牆簷上的天空兀自發呆。
  肅穆無人的謐靜的教堂裏,我主耶酥在十字架上向世人呈獻他永恒的悲憫的微笑。我穿著黑袍戴著修女帽,用無聲的句子向主述說我的際遇,告解這許多年來的罪過。懇求他給我寬恕和指引。
  在聖壇前從早上跪到下午,我忘了時間,忘了身在何方。直到身後教堂的門發出“吱呀”一聲,緊接著是一陣紛遝雜亂的腳步聲,我聽到一聲尖叫,“瀟瀟!你不會真的——”
  雨盈?!我惶惑地想起身,教堂一陣傾斜搖晃,我又撲在了地上,這才察覺雙腿因跪壓過久而劇烈麻痹,腦袋暈眩得十分厲害。我回過頭去,迅即驚愕得都忘了要站起來。
  父親、梅平、林智、冷伯父、冷伯母、雨盈、澄映和方澄征,還有昨天那位陌生的女子,一個個臉上都是震驚過度以致作聲不得的神情。我被他們的陣勢嚇住了,而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雨盈已經“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還跺著腳叫“不要!瀟瀟不要!”
  她沒來由的哭喊弄得我手足無措,心頭更加惶急,一時之間什麽都說不出來。
  一陣清晰的腳步聲響起,連華院長從裏間走出來,緊接著另一陣清晰的腳步聲響起,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形逆著光線從教堂門口大步走進來,似乎在那一刹教堂裏有萬千的幽靈飄過,空氣裏彌漫著令人心底發怵的陰寒。慌亂的眾人下意識地退到兩側,騰出無阻攔的過道,一臉憤然的林智才站出來又被梅平緊攥了回去,雨盈在看見他的瞬間也不自覺噤若寒蟬。
  意識被強烈的恐懼懾住,我掙紮著從地上爬起飛撲向走到身側的連華:“嬤嬤!”
  再快也快不過那人疾如鷹勾的雙手,身子在下一瞬跌入他的胸膛,被震得五髒六腑都移了位,我狂叫:“嬤嬤!”
  “嬤嬤?!”緊繼一聲譏誚的森惻的冷哼,我的帽子被扯下,身上的長袍嘶聲裂為兩半,他抄起聖壇上的器皿砸向神像,與此同時將我攔腰箍離地麵。
  我頭腳朝下動彈不得,隻聽見“砰裏磅踉”許多聲巨響,夾雜著女子的驚叫“如風!住手!”卻叫不住連綿震耳的“砰砰”聲!當最後毀滅的響聲嘎然而止,我被放了下來雙腳著地。一隻手抬高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顎骨,那個從地獄最底層脫身出來的鬼魅唇邊含笑,眼底卻是薄薄的一層碎裂的寒冰。
  “不忠的小東西,你要嫁給上帝?”
  我呆呆地看著他,身邊有誰在呼氣,說:“孩子,你嚇壞她了。”是嬤嬤的聲音!我條件反射地尖叫,“嬤嬤!嬤——”
  什麽東西?是什麽東西……我在哪裏?誰?是誰……在吻我……誰在撫著我……是誰的動作那麽溫柔,讓人眷戀嗬……就像如風——
  我怔怔地望著那雙寒怒未去的黑眸,似焦灼,似憤怒,似懊悔,似疼惜,似狂躁和恐懼,說不清都有哪些,繁紛複雜得讓我無法辨認。
  他緊了緊貝玉般的白齒,手臂一帶將我掄轉到身側,正麵對上連華。他陰聲細氣說:“聽著,你是用什麽儀式讓她入教的,就用什麽樣的儀式把她還給我,一個一個步驟來,再微不足道的細節都不許省略。”
  耳朵中鑽進他的說話聲,雙眼所見卻是像被聯軍洗劫過後的現場,老天!我傻了眼望向連華,她正和氣地答話:“這不可能。”
  如風的臉一沉,也和氣地笑了起來,然殘忍卻在那一笑中顯露遺:“要將這麽小的地方夷為平地,我想我用不著出動轟炸機鏟土機就可以了。”
  連華微笑:“我們沒有退會儀式——”
  “識相的現在就去給我準備。”
  “也不需要。”
  “我再給你三十秒。”他雙手一夾,我在下一秒被舉上半空,昂首看我,他眼中棱角尖銳的冰碎仿佛就要噴將出來,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這次我絕不輕饒你。”
  他好可怕——
  “我——我——”我在天旋地轉中墜入無邊的黑暗。

  第十二章
  我做了一輩子的噩夢。
  母親笑意盎然的臉龐眨眼間變得淒然欲絕,流著淚背過身去再不肯見我;又看見父親在遠處向我招手,我奔跑過去,那條路卻沒有盡頭,梅平牽著林智斜插出來,父親頭也不回跟著他們走了;遠遠地看見雨盈和澄映有說有笑地行過來,我放聲大叫,她們卻聽不見我,也看不見我,就這樣從我身邊走過;我在白茫茫的大霧中不知所以,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陣木魚聲和飄忽的吟唱:到如今回頭一覺真無趣,到如今,回頭一覺……你在找什麽?忽然之間有人問我,我回過頭去,如風含笑出現,我驚喜交加地撲向他,他卻笑著一步一步向後退,如風!我心神俱裂,他不要我了!他真的不要我了……如風,如風……我在,有人說,如風歎著氣飄了回來,我一把抱緊他又哭又笑,不要逗我玩……再不了……好,不玩了,他說,抱緊我……如風麽?好累……好累……
  誰在觸摸我的額頭?我費力地將沉重的眼皮撐開一線。
  “好了,終於醒了。”說話人大大鬆了一口氣。
  “梅……姨?”我無力地輕喚,她怎麽會坐大我的床——床頭掛著輸液瓶子,而左手手背傳來針尖紮著的刺痛,這是——醫院?
  環視圍在床邊的許多張既憂慮又歡喜的臉孔,虛弱地朝他們扯了扯嘴角,我乏力地合上雙眼,身體仿似被徹底掏空,就像是所有的骨肉和內髒都被剔離,隻剩下一張皮囊,無法提起一點點的力氣。
  床沿開始下陷,“哢嚓”的關門聲響起,爾後有溫熱的氣息在我臉上每一處徘徊。
  “如風……麽?”我微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瞳子布滿淡淡的血絲,以往的清洌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掛慮褪下之後湧起的,他無掩飾的疲倦。
  我抬手想碰他的臉,“你怎麽了……為什麽……這個樣子?”
  他握住我的手吻了又吻,在我身邊躺下,極其輕柔地扶高我的頭讓我枕著他的手臂,然後他兩手交互纏繞環著我的脖子,身體緊貼我的身體將頭埋在我的頸窩,就像一個安全感匱乏的孩子想尋求某種依賴和慰藉。我整個因極端的意外而愕然到無心複加,這個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集商界之王與情壇之聖於一體的男人,認識他至今何曾見過他流露出一丁點類似的無力感?
  “如風?”我低喚,發生了什麽事?
  他的唇在我的頸項上蹭來蹭去:“愛我嗎?”聲音含糊壓抑,十分怪異。
  突如其來的問題使我呆住,不作聲了,愛他嗎?這個問題問了自己好久了,似乎一直都沒有很明確的答案,然而是真的沒有答案,還是不肯去深究答案,是知人知世而難自知,還是慣於用自欺欺人的方式保護自己?
  “愛不愛我?”他又問,唇瓣用力壓迫我的頸子。
  我幽幽輕語:“我已算是自私的人了,如風,你比我更自私。”
  “愛不愛我?”
  我被逼出了情緒:“你真要我死掉才甘心是不是?”
  “愛不愛我?”他摟著我輕搖,如同耍賴的小孩非要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愛不愛我?”
  心頭篷地萌生一份噬骨的悲哀,為自己也說不出的因由,我無聲長歎:“是愛你。”一顆心明確交了出去,就像風箏被扯斷了線,再也無法收回。
  “再說一遍。”他似是心滿意足,停下了所有動作。
  “愛著你,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總之就是愛上你了。”
  他動了動,又安靜了。
  望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隻覺剛剛凝聚起來的勇氣正在一絲一絲流失,舔舔幹澀的唇,我慢聲說道:
  “如風,放我走,好嗎?如你所要的,我愛上你了——我再無法以平常心態去看待你的不能專一。也許是潛意識害怕你會舍我而去,一直都逃避這個問題,總以為睜隻眼閉隻眼就可以相安無事,而到事情真正臨頭的那一刻,才發覺原來自己很在意,很在意,我——根本無法承受。我要我的丈夫無論是心是身都完完整整地隻屬於我一個人,正如我自己是完完整整地屬於他。”
  我停下來喘口氣,他不哼聲,安靜的異樣。
  我歎了口氣,繼續道:“你硬將我留住毫無意義,惟一的結果就是你會看著我的健康一天比一天枯萎,而我的靈魂也會一點連著一點死去,我不會不吃飯,不會不睡覺,也不會以狂轟濫炸的學習或者放肆的夜生活來麻痹自己,更加不會尋死,但是隻要不在你身邊一日,我就會憔悴一日,你真要親眼看著我一天天消瘦下去乃致形銷骨立嗎——如風,如風?”
  我豎起耳朵,他輕輕的均勻的呼吸聲幾不可聞,原來不知在什麽時候就已睡著,我一番苦心的說詞竟是白白說給了空氣,怎麽就有這樣的人——悲傷之餘又是想哭與想笑。
  手指輕微的刺痛使我從半夢半醒之間轉向清醒,護士收起針管和空瓶子,輕聲道歉後走向門口。剛把房門拉開,她卻轉回頭看我,我抬高手示意她讓訪客進來。是那位女子。
  我指指如風,他的氣息仍舊有規律地拂我的頸項,她安靜地合上門,我打手勢請她到床前坐下。
  “我昏迷了多久?”我放低聲音,雖然仍然虛弱,休息之後卻感覺精神好多了。
  “兩天一夜。”
  我苦笑,先是超過二十四小時粒米未進,又在草地上睡熟著了涼,再來一個二十四小時隻扒了半碗米飯,自己罰跪了一個上午,還被如風那樣驚嚇一番,我不暈倒才不正常。
  “你是——”我麵對她的身份很好奇。
  “事情說穿了非常簡單,我叫童曦,兒童的童,晨曦的曦,是如風母親最小的妹妹。”
  “雨盈的小姨?!”我低叫,仔細端詳她,確和雨盈有五分相像,不禁頗有感慨:“這世界說小不小,說大卻也真夠大。”
  “朋友托我給連華帶了份禮物,所以一下飛機我就直接去了她那兒。但又因為晚上還有重要的約會,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挪得出時間去看望大姊,剛巧方澄映和方澄征都在,雨盈怎麽也找你不著,便對我數落你的不是,隨手抽出相冊翻給我看你的照片,這一看可不得了,想起你前一天的決定,偏偏苦於和連華聯係不上,當時如風又不在家裏,我一時失了方寸,結果——”她歉然地朝我笑。
  我也跟著她笑。那天在氣苦無望之下我玩心大發,硬纏著連華磨來一套修女袍過一過癮,沒想到卻差點把大家嚇個半死。
  童曦看了看仍在沉睡中的如風:“你暈倒時連華剛好說出你隻是一時淘氣,你沒看到他當時的樣子,簡直就是想大開殺戒,還好不是在古代他會懂得內功,否則連華的修道院肯定不保。”
  我張大嘴巴:“我是不是該慶幸自己暈倒得及時?”否則首當其衝會成為他發泄怒氣的靶子。
  她看著我:“如果從他上飛機時算起,我猜他大概有一周沒合過眼了。”
  我側側頭,下巴輕擦過他的額際,他酣睡得有如嬰兒,並且大半個身子很有技巧地斜壓在我身上,沒給我增加多少重量,卻把我完全控製在他的肢體下。我歎了口氣,從這個姿態就可以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會放我走。
  “如風比我長一歲,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一直很好。上周我們還通過電話,聊起了你,可以說我這次是專程回來看你的,因為我非常好奇,”童曦俏妍的唇角露出笑意:“到底是什麽樣的奇女子,竟使得冷家風流浪子那顆博愛兼無情的心淪陷了,簡直可列世界八大奇跡之一。”
  淪陷?我不無自嘲地笑笑,就算他真的愛上我都沒什麽值得歡喜的,隻怕終此一生我都要和別人共用我的丈夫。我的一生肯定不會太長久,記得宋代女詞人朱淑真就是抑鬱而終,很快就會輪到我。
  童曦還想說些什麽,梅平和林智已經推門進來。房門合上的那幾秒的空隙,我看見門外站著一個男人,他抱著雙手背牆而立,似在等人,然神色之間卻穩若無波,沒有一絲一毫在等待的不耐。很顯然童曦也看見他了,因為她的臉色微微一變。
  童曦站起來禮貌地和梅姨打過招呼,又對我道:“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我與他點頭道別,我拿如風的項上人頭作擔保我見過那位男子,可就是想不起來是在哪見的。童曦拉開門出去,房門被拉上的瞬間那男子給我一個微笑,記憶乍閃,我恍然醒悟,是他!那個氣宇軒昂的男人。
  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份故事。
  “有沒有好點?”梅姨放下手中的保溫飯盒:“我給你熬了點粥,要不要現在喝?”
  看看身側的如風,我若起來必定會吵醒他,便對她道:“我一會再喝,謝謝梅姨。爸——爸呢?”
  “他下午有份重要的合約要簽,回公司去了。”她笑得極為欣快。林智在她背後用雙手刮臉,我被他羞得麵紅耳赤。
  “你再多睡一會,等醒了記得要把粥喝了,啊?晚上我再給你做幾樣開胃的小菜。”她為我捂了捂被子,轉身對林智道:“小智,我們別打擾你姐姐了。”
  林智摟著她,蹦蹦跳跳地,臨到門口還回頭朝我擠眉弄眼。才幾天不見,他又長高了。
  我不知道所謂的“親人”是否非要以血緣關係為基準才算得是“親人”,我也不在乎,從我回家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已是我的親人,或者時間更在此之前,內心早已承認和接納了他們也未定。關於林智身世的秘密,隻除非是經由梅姨告訴他,它會在我的心底塵封直至我老死,而他,永遠都會是我父親的兒子,也永遠都會是我的弟弟。我同樣不會公開母親自殺的真相,她用生命和善良掩蓋的事實,我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去揭穿。
  我迷迷糊糊地睡得極淺,又睡了多久也沒有概念,自然而然就醒了。
  睜開眼睛就見到如風期盼的雙眼,他興奮莫名的樣子讓我不解,而還未來得及動用神智,他已經湊過唇來在我臉上亂吻一氣,最後停駐在我的唇上,吻我的方式似極度饑渴。
  就像睡了一覺那麽久他才放開我,撫著我的心房給我順氣。然後他扶我起來,倒出粥坐到我的麵前,勺了一匙送到我的嘴邊。
  看了看他,我順從地將湯匙噙到嘴裏,對於他,任何反抗和不服從到最後都會是以無效告終,況且,我也想聽聽他又會如何哄我。
  他又連喂了我幾口,之後說道:“我也餓了。”
  我不說話。
  “你喂我,好不好?”他嘟起嘴向我吹氣,及肩的發絲從他的俊顏掃過,蕩起黑色的漣漪,動作和精神都引人至極。
  我想笑,於是趕忙咬緊下唇。還有些不能接受,到底是那個成熟考究高貴優雅,淡漠無情,等等等等的男人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有點稚氣又有點頑皮的小孩,還是我大病一場燒壞了腦子才有的錯覺?二十九歲的大男人耶,怎麽可以表現出這般模樣的孩子氣。
  我伸去拿他手中的匙子,他卻笑著擺頭一晃又勺起一匙送入我的嘴中,然後他雙臂一張,夾住我的身子:“喂我。”說完便嘴對嘴史住我,差點沒把我噎著。唉——自從認識他,我最明顯的變化莫過於越來越愛歎氣。他總有辦法撩撥我的情緒,也總有辦法安撫我的情緒,我想我這輩子鐵定是栽在他手上的了,就差遲早而已。
  兩個人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將滿滿一盒魚翅瘦肉粥吃得點滴不剩。他放下手中的餐具坐回我對麵,嘻鬧的神色轉為沉靜,雙眸黑如夜星,閃著寶石般幽亮的清芒。
  相視良久,他伸手碰觸我的臉龐,那份嗬護的小心猶似他在輕撫一件易碎的白瓷瓶。
  “蘇惜會買同一班機票尾隨我去紐約事前我並不知道,雖然不悅她的這種行為,卻也沒有放在心上,因為我認為那是她個人的自由,我沒那份閑功夫去幹涉她,我甚至都懶得過問。”他的指尖不覺意地沿著我的眉目遊走,如同他往常慣愛的淺畫輕描,眼神愈漸纏綿:“長得就像月亮。”
  我的心砰砰亂跳,側頭不去看他。
  他輕柔地扳回我的臉。
  “一下飛機我就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原本四天的行程被我精簡成了一天,因為我不想在紐約多待一秒鍾。我也有打電話給你,你不在屋裏,打去你家傭人又說你父親和太太出去了,而你大概沒有注意到你的移動電話沒電了。直到午夜我才有幾小時的休息時間,回到酒店我把電話關了,想安安寧寧地泡一個熱水澡。”
  劇情很容易往下編,當他舒服愜意地泡在豪華浴缸裏時,蘇惜風情萬種地粉墨登場,然後——
  他的手指滑下我的肩膀和手臂,執起我的雙手合在他的掌口。
  “我承認我沒有拒絕她的挑逗,就在當時,房間裏電話響了,我走出去抓起話筒就吼,那種最直接的反應不是因為我被打斷了好事,而是因為——我想要,我快爆炸了,可明明美色當前我卻絲毫提不起興趣,那一刻我隻想要你,前所未有的想,可該死的你卻遠在天邊,我沮喪而且失控。”
  我看著他,有些發傻。他的劇本和我的劇本有些出入?
  他淡笑:“就算你的電話不來,到最後我也不會是把她推倒在床,我可以肯定我將會做的是,把她扔出房外然後打電話直到找著你,接下來便是用言語和你雲雨,直到我的身體得到紓解。夠坦白了?”
  塌倒的世界開始複蘇、重生,我卻仍然是隻懂得傻傻地看著他,不敢相信從天而降的福氣。
  他輕歎了口氣。
  “如果你對自己、對我稍有點信心,就不會到今天都沒有察覺,已經多長時間了,我一直隻要你一個——有時我都覺得自己生澀得就你十年前那個初出社會的毛頭小夥,卻偏偏還碰上了一個磨人的小傻瓜。”
  他擁我入懷,以手指在我的胸口畫了一個心,又在他的掌心畫了一個,然後手掌印上我的胸口,久久沒有離開。
  幾天之後我完全康複出院,如風將我帶回我們的小巢,衝好澡後他抱我上床,覆在我身上看著我笑:“還記不記得我說過什麽?”說話間兩泓清眸又掠過我慣熟的詭異。
  身上最細微的那根汗毛都倒豎了起來,腦袋飛快逡巡,最近好像沒有做過招惹了冷大少的蠢事啊?我很小心地:“你——說過什麽?”
  “記性這麽不好?也罷,我給你重複一遍好了。”他眯眯眼笑著:“我說的是,這一次決不輕饒你。”
  “不會吧!”我瞪大眼睛:“春秋和戰國時期的舊皇曆你都還要翻?”這下完蛋大吉了。
  他對我的倉皇甚為滿意,眨眨攝魂的雙眼,慢條斯理地道:“居然敢掛我的電話,居然敢不聽我的解釋,居然敢說恨我,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一句死給我看,我在去往機場的路上差點出車禍?更大膽的,你居然還想去追隨另外一個男人。”
  這麽一點小事你都耿耿於懷?”也太小氣了吧。
  他扣住我的手腕拉高,另一隻手在我身上漫遊。“我說過了,我有一千一百種方法用以懲罰女人,尤其是在床上,寶貝,不讓你受點苦不消我心頭之恨。與此相對,我也有一千一百種的法子取悅女人,而令你對我上癮無疑是杜絕你變心的最好方式。當你迷戀我到你一刻都少不了我時,我就是你的上帝,你會對除我以外的任何男人都不感興趣,尤其是某些不解風情的家夥。”
  他吻下來:“我發誓我會做到這一點。”
  我掙紮了幾下,便也放棄了。
  如風將我禁錮在房整整三天。第四天清晨,我又被他從甜夢中騷擾到醒。
  “如風。”我拿開他不安分的手,輕聲道:“再不回學校上課,這學期我會死定的。”
  “再好不過,我正在想什麽時候廢除你的學業呢。”一不覺意他又撫了下來:“一天裏多則占去你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假裝沉思的表情很自然就讓我聯想到了最有可能的“法子”,我脫口就問:“你不會讓我懷上孩子吧?”
  我突然的問話令他明顯走了走神。
  “這個——”他顯得有些慌亂,似乎心裏完全無備之下一時不知該怎麽措辭。
  我笑著推開他:“我沒想過這麽早就結婚,你不必擔心。”
  他的手指插進我的發間,以使我受苦的姿勢扳高我的頭:“我現在就可以扛你去教堂,如果這是你想要的。”
  他眼中隱約的怒氣和難得一見的嚴肅讓我醒覺自己的淺薄,我輕聲道歉,然而忍不住又道:“可你的反應讓人難以理解。”
  “敏感的小東西。”他放鬆手勁,身體開始對我煽情,“我們暫時不會有孩子。”
  “你作了防護措施?”我相當好奇,和他一起那麽久,從未見他用過Dalex,他也從來沒有要求我用藥,我的生理一直正常,久而久之都忘了這些事,他采取了別的方式嗎?我對於男人到底有多少種方法可以使女人避免懷孕這方麵的知識相當貧乏……好熱。
  聽到我的問話,他皺眉,很快又笑了:“可以這麽說。”翻身壓了上來。
  “告訴我——先別——”
  “心肝寶貝兒,”他抵住我的唇迅速推進:“讓我再嚐嚐你。”語畢捧著我馳騁。
  身體開始冒煙著火,很快就忘記了先前要跟他說些什麽。
  一周之後我才得以重見天日,懷著忐忑的心情回到學校,原以為肯定要被訓導主任的唾沫當頭洗禮一番,殊不知原來如風早給我請了七天病假。
  日子在不經不覺間流失,聖誕節前夕的Silent Night,我去到冷氏的辦公大廈,約了如風吃午飯然後去給一眾親友買禮物。
  接待小姐一看見我馬上就行微笑禮:“總裁剛剛出去,他交待下來讓你在這裏等他,他很快就會回來。”
  道過謝後我信步走出門口,極目望向大廈廣場、車水馬龍的大馬路再到馬路對麵的人行道,下意識搜尋那道出類拔萃的熟悉身形。過了好一會都不見他的出現,我閑著無聊就踱下環形的台階,一二三四五六七,數完了再拾級而上,七六五四三二一,回頭張望,依然沒有他的影蹤。他到底去哪了?怎麽還不回來。
  忽然有人從背後拍了拍我的肩膀。
  “如風——”我拖長了聲音轉身,他又玩——
  不是如風,是那個曾與我談判崩裂,後來又企圖勾引我老公結果未遂的女人——蘇惜。戒備與敵意一下子就竄到臉上來,她又想幹什麽?
  “林小姐。”蘇惜對我苦笑:“我知道上次給你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說話的語氣竟是誠懇得很,我這才注意到她麵容憔悴,十分容顏而今隻剩下三分。
  她看著我,淒楚的笑容裏慢慢注入一種深重的愛戀,“我煞費苦心也不過是因為我愛他,就像發了瘋似的,在這個世界上我隻認定他一個,林小姐你能體會個中心情嗎?”
  直覺她說的是心裏話,好一會兒我才無言地占點頭,癡情本無罪。
  “可是他認定的……卻不是我。”她的聲調悲涼。“你可能不知道,他雖然女友眾多卻從來都公私分明,他未曾牽著女人的手踏進這裏一步,也不曾和誰在他的辦公室裏親熱——能進入他辦公室的女人原本就沒有幾個,也從來沒有把她們——包括我——正式介紹給他的朋友……隻除了你,所有關於你的一切都是例外。”她垂著眼瞼好久都沒有再作聲。
  我默然,心內對她無不歉疚,我無意奪人所愛,然這個世上我亦是隻認定如風一個。
  “林小姐——”她抬頭看我,似乎急於想說什麽卻又十分難以啟齒。
  我倒過意不去了,開口安慰她:“有什麽就說吧,沒事的。”
  “我——我知道這種要求很過分,可——可是,”她仿若就要哭出來了,然後像是在瞬間下了決心,她猛然道:“我求你把如風讓給我,我求你了!”
  我完全不明白她說什麽?!
  “我——我有了如風的孩子……”淚水從她的眼角滑下:“已經四個月了。”
  我望向她的小腹,果真微往外凸,可能是因為她的寬長的裙飾遮掩得好,竟看不出已是四個月的身孕。無法形容內心的感受,我就好像被扔進了冰窯,從腳趾尖一直冷到心髒最裏頭。
  “如風——知道嗎?”我極力控製聲音中的顫抖,我不認為她會膽大到敢在這種事情上出詭計欺騙他,那麽,他有一個孩子?
  她淒然搖頭:“我一直不也告訴他,怕他——會給我一張支票叫我自己去找醫生。而從紐約回來一直到現在,兩個月來我用盡所有的辦法都再見不到他一麵,甚至連電話都通不上,他的電話專線的辨音係統一確認出是我的聲音立刻就會自動切斷——”
  她忽然攫住我的雙臂,就如同絕望中的人抓住了惟一的救生草,她啞聲哭起:“林小姐,我求你了!把如風讓給我吧!沒有他我真的活不下去!你就當作是可憐可憐我肚裏的孩子好嗎?如風是他的爸爸呀!”
  我被她攥著一步一步向後轉,呆若膏像不能反應,她可以對著我哭,求我把如風讓給她,可我呢?我又可以去對誰哭?去求誰把如風讓給我?她肚子裏那個未出世的胚胎嗎?
  “我給你下跪了!”蘇惜流著淚拽緊我就要往地上跪,慌亂中我本能地想反手抓住她不讓她跪下去,卻見她一個趄趔,“啊”的一聲尖叫整個人往台階下滾去!
  我的雙手僵在半空,眼睜睜地看著她滾下最後一級台階停在一雙咖啡色的Gucci皮鞋前。上帝作證!我根本沒有碰到她!我真的真的沒有!
  蘇惜的臉蒼白如紙,她用手肘支地勉強撐起上半身,另一隻手虛弱地指向我,對正俯視她的如風說道:“如——風,她——好狠心,我們——我們的孩子——”血從她的白色呢絨裙底下滲出來,染紅了一片。
  如風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神色千變萬化。
  我一級一級步下台階。
  “你還不送她去醫院嗎?”我說,聲音是事不關已的空洞。
  他看我一眼,臉上說不出是什麽表情。我在台階上緩緩坐下,這一刻終於清楚記起了蘇惜曾對我說過——“我們走著瞧”。
  如風的視線飄向我的頭頂上方:“嘿,小張!”腳步聲響起,一位身穿保全工作服的年青人出現在麵前,如風指指半躺在地的蘇惜:“送這位小姐去醫院。”
  小張應聲抱起她,蘇惜刹時麵無人色,她淒惶地驚叫,“如風!”
  他的唇角一彎,一絲絕世的憐憫的微笑躍然臉上。
  “你肯定沒有打探清楚第一個宣稱懷了我骨肉的女人現在去向如何。噯,雖然時機不對,不過既然我的下半生已成定局,現在也不妨坦白公開——”他的笑容越發深:“早在七年前我就已做了絕育手術。”說話一字一頓。
  蘇惜臉如死灰,如果此刻她的麵前有一處懸崖,毋容置疑她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最後她結結巴巴地道:“可——可是你有時也——也要求我——我們采取安——安全措施。”
  如風維持著他良好的風度,“那是因為不能讓我的家族捕捉到絲毫的風影。以免引發軒然大波。”
  蘇惜的雙眼布滿了死氣,她慘淡地瞟向我。既生瑜,何生亮?我呆呆地看著她,忽然就想起了紅樓夢,雪芹先生嘔心瀝血造就的石頭記裏麵的可人兒沒有一個有好收場。
  我不是林黛玉,可以隨花歸去;我也不可能師習惜春,可以出家為尼;我更不可能成為寶釵,可以珠胎暗結,那麽,我是誰?紅樓一夢方覺醒,卻依然未能大徹大悟。
  怔怔地望著蹲到麵前的這個男人,早在七年前甚至更久以前,他就已有了決斷,女人對他而言是生活必需品,像日常使用的毛巾牙刷隨時可換,毫不重要,為了免除尋歡的種種不便,他隨隨便便就可以對自己來個一刀了事,隻因為他清楚這一生他不會為了哪個女人而活,永遠不會,否則他不會幹脆到根本不打算給她一個孩子。
  有人搖著我的肩膀,似乎在說:“你怎麽了?”
  為了家族聲譽和父母安心總之就是為了免掉事關他本人的諸多麻煩,他需要一個出得廳堂上得床的妻子,他選擇了我不過是因為在這一屆輪回中,他認為我是注定與他相屬的那一個。卻又何苦拿些好聽的話哄我。
  “你見鬼的怎麽了?”
  一聲狂吼將我震醒,看著他流露出焦惶與困惑的眼瞳,淚水在我臉上無聲滑落。
  “我誓必要她一無所有!”他恨聲低叱,將一腔怒氣全部傾泄給已不在現場的蘇惜,可蘇惜有什麽錯?孤擲一注也隻是她愛他的方式,一無所有又有什麽關係,她以後照樣還可以有孩子。淚水消無聲息流得更凶。
  “老天!”他鉗緊我的雙臂,眼內盛滿了驚疑和不著邊際的恐懼:“你怎麽回事?該死的,給我開口說話!你要什麽?!說啊?說出來我全都給你!”
  我要什麽?好笑不好笑,他居然問我要什麽,我抬手碰碰他的臉:“你真可愛。”縮回來摟著自己:“如風,你本來就是上帝,沒有心,沒有靈魂,沒有感情,就連身上流著的血都是冷凝的。你不會獨獨憐惜誰,普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眷愛的子民。為什麽要下凡來?待在絕世的浮雕群中,作壁畫上那一個至高無上的神祗,受盡世人一代接一代敬仰虔誠的注目,不是很好嗎?為什麽?為什麽要下凡來為患人間?”
  我流著淚,笑著,不斷地搖著頭。
  他氣急敗壞,劇烈搖晃我並且大聲咆哮。
  “你到底怎麽回事?!你要我怎麽做?!給你承諾是不是?!如果一些空口的廢話就能使你安心!好!我說!我什麽都說!我冷如風今日對天發誓!下半輩子若再和別的女人有所糾纏,我就親手閹了自己!這樣你滿意了沒有?!還要不要我去向全世界宣告我已經對你俯首稱臣?!女人他XX的全都是腫瘤!”
  我被他搖得腦袋又昏又脹,一口怨氣咽不下去,憤憤至極也丟掉了教養。
  “你他XX的才是腫瘤!去你他XX的承諾!你現在和閹了有他媽什麽兩樣?!你這個該被他媽剝皮抽筋的太監!你他XX的去死!”
  他在一瞬間停下所有動作,表情極度不思議。
  “鬧了半天,你就為了這個?”繼而不悅地皺眉:“女人不要說髒話,下次記住了。”
  我伸手抹淚,他長歎出聲,拿開我的手握著,用他的手給我拭淚。
  “我會給你孩子,你想要多少我就可以給你多少。”
  “我再也不相信你!”我在他的掌下抽泣,怎麽可以這樣,真是恨死他了!
  “你想要一個兵團都行,我保證,你可以生到你不想再生為止,或者你想要一胎生它三四個?男孩女孩統統都隨你喜歡——隻要我們采取特別一點的方式。”
  “是。”我冷笑,“特別得就真的像上帝一樣。”不必碰聖母瑪麗亞都可以使她聖靈感孕。聖經裏就是這樣寫的,瑪麗亞不婚而孕,生下上帝惟一的子嗣耶酥後還仍然是處女。這頭臭豬還真以為他是上帝可以無所不能?說什麽一胎生它三四個男孩女孩隨我喜歡,我呸!
  “道理異曲同工。我結紮之前已經作好了周密的安排,我召集來一批醫學專家,在我身體機能最佳的狀態下從體內取得精子,分離出最優良活躍的部分,用最安全的保存方法,存放在美國最萬無一失的精子銀行——傻東西,我怎麽可能會不要自己的孩子?”
  哽咽立時被煞住,我瞪圓了眼睛張圓了嘴,他的意思是——隻要從我體內取得卵子,在試管中與他的精子合成,再植入我的子宮,我就可以孕育他的孩子?!
  “你——你要我——生育試管嬰兒?!”天呀!誰有能力消化這個消息,快請來幫幫我!
  “新——鮮些啊。”這下子他又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不安地試探地在長睫毛下窺探我:“那時候意氣風發,誰會預料老天當真會遣給我‘報應’。”
  我不哭,不笑,不動,也不說話,就隻拿眼瞪著他。
  “如果你嫌麻煩,或者我再接受一次手術,恢複生育能力?”他不情願地嘟囔,“我也嫌麻煩。”
  我的眼睛睜得更更更大,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做絕育手術之後還可以再做生育手術!
  “瀟?”他低喚,磁性的聲線微帶怯意。
  女性的虛榮心刹時得到莫大的滿足,我一下子跪倒撲進他懷內,結結實實一拳擊在他的小腹:“總是這個樣子!不是先捧我上天之後再踹我下地,就是先一棒子打死我再把我救活!氣死我了!”
  他長籲一口氣:“不錯麽,會哭會笑了,不若以前就像一塊木頭,沒有一點人性。”
  不提猶可,一提到“木頭”我就火冒三丈,張嘴在他的脖子上狠咬一口。
  “說!你是不是對蘇惜說過我像塊木頭?”
  “沒有啊!哎喲!”
  “沒有?”我在他頸項上亂咬。
  “天啊!才剛誇你有點人性怎麽一下子就變成了獸性,哎喲!救命啊!如此狠毒的女人要對丈夫屈咬成招嗎?哎喲!輕點,寶貝,咬輕點我才更有快感,哎喲!”他誇張地大叫:笑著閃避我的攻擊,半蹲半跪將我擁緊在懷。
  “你剛才去了哪裏?”
  “你的婚紗從巴黎運過來了,就在前麵街口的塵榭婚紗店,我等不及你所以先跑去看了。”
  “婚紗?”我尖聲大叫:“我為什麽不知道我即將要披上婚紗?!”
  “你現在知道也不遲呀,親愛的甜心,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們明天有必要去拜訪一下你的嬤嬤?據說她要給我們引見一位神父,不知是因為什麽事?”他狀作不解。
  “你現在告訴我了——冷如風你頭豬!”我實在想不出用別的什麽詞來罵他。他訂做了婚紗,而且隻等婚紗一來就立刻舉行婚禮,所有的事情這條狐狸豬都早有預謀並且已經隱秘地安排妥當,獨獨存心將我蒙在鼓裏,因為他懶得動用他尊貴的雙耳去聽我無謂的異議。
  誰要這麽早結婚?!當初說過個三五年可是給我自己的,他玩夠本了老了不中用了,就要抓我進牢籠陪他,可我才二十一歲半耶,男朋友都還沒多交幾個呢就要被他綁死一生一世?他的算盤打得也恁如意。
  “女人最麻煩了,今天這個紀念日明天那個紀念日。把相識和結婚塞在同一天,還是個美好的聖誕節,啊哈,我就不信以後我會忘記,省事多多,寶貝你說是不是?”他逗我。
  “是,你是奸商。”
  他大笑:“小狗寶貝,我好像被傳染上了狂犬病,也想咬人。”
  竟敢影射我是瘋狗,“你——豬,唔——”我被他咬住了雙唇。
  於是乎豬狗咬成一團。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哪是他哪是我了。
  ……
  如風柔情萬千地和我分開,下一刻兩人不約而同地一側頭,殷承烈正傻嗬嗬地雙手撐著膝蓋彎腰站在我們近身之側,一張臉就像是懸空的大特寫,在那一瞬間把我和如風嚇得一齊跳起來,爾後兩人不約而同抬頭而望,台階最高處似訓練有素排列著整齊的一堵泥塑人牆,在接觸到如風的目光時轟的作鳥獸散,他的視線才往回移,殷承烈已經疾抓起地上的行囊飛奔去追那群鳥獸,跑遠了才回頭大吼:
  “非洲已經沒什麽好玩的了!我現在就去南美洲叢林裏的鱷魚嘴邊報到!老天好沒公理啊!才拍馬趕著給他運回了婚紗,反過來卻要受這樣慘無人道的待遇?嗚嗚嗚!上司者,非人哉!”
  如風擁著我,與我相視而笑。
  “我要一束特別特別大的百合。”女兒要出嫁了。
  “我買。”他好好先生的樣子。
  “還要一份特別特別好的禮物。”有一位女人,不是我母親卻始終如同我母親。
  “我送。”
  “還有——等我想到了再告訴你。”我意猶未盡地偎緊他,隻有在他懷內才真正感覺光明和無所畏懼。
  一年一度的聖誕節又到了,時間的循環往複是否正寓意著人生的永無止境,隻有追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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