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蟲小扁:楊柳青青輕煙凝

(2010-08-12 10:43:41) 下一個

  一溪煙柳萬絲垂
  建平十一年 春
  大門吱啞一聲打開,小廝探出半個頭,待看清門口站著的女子,才又打開點門,打量了一小會,道,“你找誰?”
  “柳大夫人。”此女身著灰布衣,背著個簡單的碎花包袱,長得不算頂美,清秀的臉上表情平淡,語調沉穩。
  “大夫人?”小廝十六上下,略為青稚,倒也不勢利,女子大不了他多少,卻是呈現出一種超脫年齡的沉靜,再加上她那身打扮,十分好奇女子的身份,多口應了句,“大夫人不一定見你。”
  “請代為通傳,說故人之女燕凝拜見。”
  女子語調波瀾不興,不卑不亢,一身布衣倒也裹得她氣質怡人,頗有大家風範。
  小廝直覺不能怠慢,便又應了一句,“請姑娘稍等。”然後輕輕的掩上門,趕去通傳。
  燕凝仍是一派沉靜。
  燕凝是豐州第一大戶燕家人。
  燕家一向人丁單薄,對燕家來說,賺錢事小,生兒子事大。
  燕易是獨子,燕凝是燕易的獨女。
  話說燕易向慧娘提親的時候,也沒多少人反對,隻盼娶個能生的。
  慧娘和若蘭是閨中姐妹,感情深厚,但家境卻不如若蘭,若蘭嫁給固安城柳家的大少爺為側室。
  這柳家乃北方首富,幾十年前還隻是個大地主,之後開始經營布料生意,再之後又涉足民之生計飲食業,開得天下第一酒樓聞香樓,店鋪遍及全國,可謂家財萬貫。
  柳家大少爺又是一表人才,即便側室,若蘭也嫁得心甘。
  慧娘卻是嫁得情願。
  燕家雖富卻遠不及柳家,隻是柳家和燕家早有生意往來,燕家經營糧鋪,年中往聞香樓送去的上等大米金額也是驚人。
  若蘭嫁入柳家的第二年便一舉得男,正妻膝下無子,再加之不善交際,逐漸沉默,一意皈依佛門,帶發修行。
  柳家大少爺寫下休書,這若蘭,就順理成章的成了正室,成了柳家的大少夫人。
  再之後,二老仙遊,若蘭又成了大夫人。
  然而慧娘不及若蘭運氣,燕凝出世之時,所有人都大覺失望,連燕易也不例外,慧娘身子不大好,大夫說,生孩子傷身。
  慧娘身子果然不大好,足足五年肚皮不再見鼓起,燕家長者開始騷動,終究忍不住想幫燕易納妾。
  慧娘外柔內剛,性子倔,容忍不得。燕易生性溫順,夾在中間,進退不能。終致心神不寧。
  因而小燕凝在燕家並不受歡迎,連慧娘也禁不住埋怨。
  稚子年幼已不常見笑容。
  燕易倒也疼她,這唯一的女兒。隻是燕易不懂孩童之樂,便隻能帶在身邊,親自授之課業。
  燕凝自幼便與賬本打交道,再大些,便懂得些商者本性,人情世故。
  燕易常常歎到,“凝兒,你娘不願,我便不納妾氏,隻是這家無寧日終究令人頭疼,他日你夫君要納妾,你便從了他罷。”
  其實慧娘從他,隻是燕易若要另娶,便揮袖離去。
  燕易不舍。
  故人之女?
  小廝也無甚記性,忘了燕凝姓名,微微壓下心虛,等待指示。
  這若蘭為南方首富的當家主母,自是見過世麵,倒也不震驚,隻是一時想不出個了然來,就吩咐小廝讓人進來,而後擺了擺架子,耗了段時間,才讓人陪同著走向偏廳。
  便沏上兩杯茶,招呼一下罷。
  一見到廳中仍背著包袱,立在中間的女子,略為沉思,臉上無一絲不耐,也不四處張望,隻是沉默著。竟也生出些好感來。
  “你是?”一邊問一邊慢慢走向廳前的靠椅坐下,一旁丫頭已是端上杯茶,弓腰退下,若蘭慢慢的端起杯座,又慢慢打量起眼前纖細女子。
  清秀臉蛋一派沉靜,隻是那雙漆黑的眼眸,宛若溶洞最深處的一汪清池,澄淨清幽得不可思議,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燕凝見過夫人。”燕凝先是微微欠身行了個禮,而後才抬起頭,直視已貴為柳家大夫人的司徒若蘭,臉上見不著一點畏怯。而後她也不拐彎抹角,道,“娘臨終前讓燕凝來投奔夫人。”
  “燕凝?”若蘭細嚼著這兩個字,倏地的瞪大眼睛,放下茶杯站了起來,側頭又打量了她一番,似乎想尋找些熟悉的影子,而後開口想確認,“你娘是……”
  “燕家少夫人,李氏慧娘。”
  若蘭雖已有八成把握,但聽到這個久違的名字又是一震。雖也有懷疑,但和慧娘交好已是二十年前的事,再加上這女人有種讓人信服的魅力,便信了十足。
  心裏頓生感傷,聲音也添得三分感性,“臨終……你娘她——”
  “已逝。”這個事實並沒有為燕凝的臉上增加一抹悲哀,她隻是平靜的述說著這個事實,安靜的。
  “已逝……”若蘭喃喃重複,扯出一抹苦笑,有些不穩的坐回椅子上,言語中透出些激動,“她為何不早來尋我?”
  “娘一直惦掛著夫人。”燕凝看著麵有悲色的柳夫人,不過是個陌生人,“隻是,夫早逝,不容於夫家,無臉回娘家,自是無麵相見。”
  那個爭強好勝的女子啊,明明外表嬌柔,卻生得一身傲骨,定是覺得不如她,才會明明走投無路,卻仍避而不見。也罷,十餘年未曾再見,更多的隻是一種感懷,歎了口氣,“凝兒,你便安心住下,我定好好待你。”
  燕凝聽罷沉默了片刻,已是明了這柳夫人忘了那事,才又輕聲喚了句夫人。
  若蘭正欲喚丫頭帶下去安頓,一句夫人又停下來。
  “夫人,令郎可已娶妻?”
  若蘭頓了頓,雖是狐疑卻仍照實回答,“尚未。”
  “可有刻苦銘心之愛?”
  若蘭已是蹙眉,“不曾。”
  燕凝側身行了一禮,“還望夫人做主,替燕凝與令郎完婚。”
  “完婚?”若蘭再次震驚,開始思量著這番話,突然想起早被遺忘的那段記憶。
  “嗯,”燕凝又繼續接到,“夫人在出閣前就已允諾我娘,在令郎彌月之際,也交換了信物,燕凝既為女兒身,便是結為夫婦。”
  “這……”不提還真是忘了,自韜兒彌月之後,慧娘就回了豐州,誕下一女之事雖有耳聞,也道了賀喜。隻是那之後慧娘和夫家略有爭鬧,慧娘也不再在兩家走動,她又卷入了柳家大少夫人的爭執中,便無甚往來,久而久之就忘了這事。
  韜兒現在已是柳家的謫長子,將來是柳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也早想給他說門親事,令他早日定心,隻是這孩子從小我行我素慣了,又被慣壞,她說不動他,就一直拖延至今,但拋下這點,仍是顧慮——
  燕易七年前外出遭山賊所害,慧娘被指克夫,又未能留下子息,等於斷了燕家的後,遭至責難排擠,後慧娘帶著女兒夜離燕家,從此無了蹤影。
  聽聞這事,她也派人去尋過,一直未得消息,也就擱置了此事,而今這個女子突然找上來說要完婚,隻得猶豫。
  燕凝又怎麽會不懂柳夫人的心思?於是低了低頭,“還望夫人莫要嫌棄,柳家的信物,一直帶在身邊,即便最貧困煎熬的時日,也不敢滋生一絲當賣的念頭。”
  而後從衣襟中摸出一塊晶瑩透亮的寶玉,證實了自己的身份。
  若蘭雖在幾房人的爭鬥中培養出些心思,卻並非刁蠻之輩,她既然信了這女子,也不再懷疑,隻是柳家若是有這樣的大媳婦,恐怕會讓偏房的人笑話去。
  也隻能安撫她,“凝兒,娶你是自然,隻是可能讓你受點委屈。”
  燕凝微微將傾斜的包袱向上提了提,欠身又行了個禮,柔了聲,“娘說,既為金蘭,夫人定是明瞭她的苦,請你疼惜她唯一的女兒。”
  若蘭蹙眉,輕歎口氣,“隻是,我相公他……”
  “娘說,固安城內柳家大院流水席上的男女老少,皆可為證。”
  提起甫陽城中最美麗的女子,自然非司馬家的小女兒若蘭莫屬,又撫得手好琴,舉手投足間盡現優雅,也難怪柳家會上門提親。
  司馬家早兩輩出過個大官,雖說柳家大富大貴,仍是覺得委屈了若蘭。
  但若蘭卻主動應允了這門親事,事實證明,她並未選擇錯誤。
  隻是真要論起琴技來,若蘭還得叫慧娘一聲師傅。
  慧娘自幼身子不好,但眉宇間盡是堅韌,卻偏偏生得柔情似水,再加上一身才華,雖然是庶出,上門提親的人也是絡繹不絕。
  慧娘家裏是個土財主,爹爹納妾十一,慧娘的娘親,夾在中間,加上天性懦弱,在家裏並無地位,在慧娘十三那年積鬱成疾過了身。
  這也便是慧娘不允燕易納妾的原因。
  論年齡,慧娘其實還長若蘭一歲,隻是守孝三年,出嫁卻晚了一年。
  若蘭的選擇,慧娘並不讚成,但也不便多言。既然若蘭嫁了,加上柳家的財勢,慧娘使了個心眼,提出了結親這事,若蘭倒也率直,自然點頭稱好。
  當中慧娘機緣下結識了豐州人士燕易,也遠嫁他鄉,和若蘭隔得更遠。
  柳雲韜彌月之際,慧娘已身懷六甲,卻執意遠赴固安城,來喝這杯喜酒,當中對著繈褓中的男嬰又提了這事,子為弟兄,女為夫妻。
  當時柳翼也在場,長子滿月,又喝了兩杯小酒,再加上兩家的生意往來,一個高興,抱著柳雲韜當著流水席上數百人宣稱了這件事,其中不乏權貴。
  而後燕易出了意外,事情就演變成了這般模樣。
  “也罷,我為你做主便是!”慧娘畢竟和她情如姐妹,而今又已逝世,她的女兒也不想待薄了,更何況,燕凝對她的眼,安安靜靜的,突然想起什麽便又問:“算算年齡,你快十八了?”
  “是的。”
  “你娘過身多久?”
  “三年。”
  這孩子孝心,也是守孝後才來投奔,“那,改日領我去你娘墳前上柱香,我也掛念她。”
  “好的,夫人。”
  若蘭又是輕歎一口氣,便招呼身邊的其中一個小丫頭,“小紅,將燕小姐帶至西苑安頓。”而後又麵對燕凝,“呆會讓人給你添置些家常,明天讓柳管家給你添個兩個丫頭,你便安心住下罷。”
  “謝謝夫人。”燕凝仿若聽著別人的事,並無一絲驚喜,隻是又欠身以示謝意,而後就順從的跟著小紅離去。
  若蘭揪起了眉頭,做主……
  恐怕還是有點難度。
  柳雲韜之下還有五個弟弟,七個妹妹。
  柳翼娶了五房,也是個風流種子,隻是他對若蘭還是特別的,有事沒事都往她這邊走走,柳家大小內務都交由她全權處理,給足了裏子麵子。
  若蘭這個大夫人還是挺有地位,隻是這一定論並不適用在柳雲韜身上。
  柳雲韜也可謂得天獨厚,光是先天的就給足了他,財富相貌,還有頭腦。
  下人們也不懂得怎麽形容,隻是覺得大少爺很好看,丫頭們都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光是靠近他,小心肝就會撲騰撲騰的。其實也沒人敢直視,不僅是敬畏,少爺的眼睛,會勾魂。
  少爺總是慵懶的,一個人獨來獨往,懨懨的趴在濤園語和湖的湖中亭內睡覺,偶爾心情不好,會皺著眉頭一臉不耐煩的樣子,少爺心情不好到極點的時候就會發怒,然後就喜歡找人麻煩,一定得避開。
  聽說,他出的主意,都讓柳家狠狠賺了一筆,少爺在商場上是無情的,他可以和狡猾奸詐的老狐狸周旋帷幄,麵對蠻橫霸道的獅子麵不改色。
  聽說,少爺十五歲跟著柳翼在柳家產業走了一圈,慧眼識英雄提拔了幾個人,至今也有幾個年頭,即便老爺已不怎麽管事,少爺也依舊慵懶,柳家的大小產業仍然廣納財源,那聞香樓,更是聞名天下香滿樓!
  所以下人們看待他,是欽佩的,又是敬畏的,甚至戰戰兢兢——少爺要趕的人,沒有人敢留。
  所以濤園總是安靜的,少爺喜歡安靜,這樣他就能安安心心的睡覺。
  燕凝跟著小紅丫頭在諾大的柳府中長長的回廊裏迂回前進,這地方大得嚇人。隻是燕凝也不多話,隻是一貫的沉默,仿佛剛才和若蘭的交談隻是一種幻覺。
  這個燕小姐,不說話的時候安靜得有點詭異,小紅隻得頻頻回頭看看她,怕她跟丟了。柳家也是花費了她好些時候才大致弄清方位,隻是仍有地方她也沒去過,譬如濤園。
  燕小姐真的會成為未來的大少夫人嗎?她居然那麽大膽,主動提出婚約,但得知夫人答應後又不見得有多高興,真是個奇特的人。
  小紅又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並非樣貌過人,長得還不若少爺好看,隻是少爺是男的,無法相比。那麽,柳家的幾位小姐,年紀小小的也早已是個美人坯子,比不上。
  即便夫人曾經說的那些個親事,據說都是一等一的容貌一等一的才華,連身家也是過人。那些女子少爺都看不上眼了,少爺會應允娶她嗎?少爺不想做的事,沒有人可以勉強的吧。
  安靜得有點難受,燕小姐一點問題也沒有麽?譬如你帶我去哪,你多大了,進柳家多久了之類的,走著走著小紅忍不住開了口,“燕小姐渴了麽?待會我讓廚房煮點蓮子百合羹給你送去。”
  “嗯。”
  “……”便又是沉默。
  尋常人不是應該以此為話題打開話端嗎?可燕小姐連欲言又止的傾向都沒有。又走了段路程。
  五少爺帶著小少爺突然大叫著衝了出來,兩個小家夥大字攔在她二人前麵,童稚的臉上有著無法無天的頑劣,而後五少爺揚了揚手,催促身後,“快快!”
  小少爺五六歲的稚齡,也奶聲奶氣的跟著喊,“快!”
  後麵兩個小廝,有點無奈的加快了動作,兩人額頭滲出些汗水,合力捧著個木桶,似乎搬運了一段路程,有些喘。
  五少爺約摸十歲,顯得有些不耐煩,“不要婆婆媽媽的,快點!”
  見到那木桶小紅就有點慌了,八成是柳家最小的兩位少爺又想到什麽整人的點子,有點頭疼的堆著笑臉,“五少爺,小少爺,小紅陪著客人呢,改日再陪少爺們玩耍好不?”
  “我不!”
  “我也不!”
  而後柳雲錦略帶興奮的催促,“快倒,快倒!”然後收回雙臂,拉著弟弟退了兩步,不想被波及,而後就昂著頭插腰站著。
  那兩個小廝給了個歉意的眼神,小紅緊張的退了兩步,回頭見燕凝仍是鎮定,也顧不得身份,想向她靠近些。但隨之一桶油就當著二位女子潑了過去。
  小紅一聲尖叫,加上慌亂,繡花鞋踩得腳底一滑,狠狠的摔至地上,哎呦一聲想爬起來,可手心也沾滿了油,找不到著力點,又是滑了一下,四麵朝天,整個人平躺在地上,也是覺得丟人,就掩麵嚶嚶的哭了起來。
  “哈!真的會摔倒!好!好!”柳雲錦連連拍手叫好。
  “好!好!”柳雲均也是覺得好玩,跟在旁邊跳著拍手。
  燕凝自腰部以下皆被潑濕,黏黏稠稠帶著大量油腥的味道,又滲進衣衫裏緩緩化開,很是難受。雖然也有些措手不及,卻是因為沉著而站住了腳,心裏也明白稍稍移動就有摔倒的可能,一如前麵那狼狽的丫頭。
  丫頭哭得正是傷心,燕凝覺得吵鬧,於是喚了一聲,“小紅。”
  這一聲竟奇跡的安撫了小紅。
  柳雲錦不高興了,指著燕凝大喊,“你是誰?你為什麽不摔倒?”
  柳雲均也哼哼地接著,“為什麽?”
  燕凝不為所動,隻是將肩頭的包袱取下,而後解開,裏邊整齊的疊放著幾件衣服,為數不多,燕凝拿出一件微微彎腰鋪在地上,而後邁了一小步,踩了上去,微微的挪了挪腳底,拭去些油。而後她遞一件給小紅,眼神示意她擦拭一下。
  小紅有點愣愣的接過來,狠狠的吸了下鼻子,小心的撐著自己坐起來。
  手感粗糙,柳府的下人也不穿這樣的衣服。
  才看出燕小姐身上洗得略微發白的藍色布衣已經是最好的一件。
  她心裏微微發熱,先是拭拭雙手,又是頓了頓,抽噎了兩下,不大好意思的把衣服鋪在地上,想先坐上去而後爬起來。
  燕凝見兩件足已,於是夾著衣服,將剩餘不多的衣服又再次收拾進包袱裏,動作慢而有條理,又將包袱背在肩頭。
  柳雲錦看著燕凝的淡定,又見著了小紅的舉動,重重的哼了一聲,眼珠子一轉,不服氣的衝了過去,想將其推倒。
  小家夥顯然忘了地上的油跡,一個踉蹌,整個人趴倒在地上,小紅不敢怠慢了,趕緊去接,隻是沒接著人。
  好在地上已經鋪上了衣服,柳雲錦的下巴磕在衣服上,聲音悶悶的,似乎不大嚴重,隻是身上大概有不同程度上的磨傷,覺得疼痛。嗒吧了一下唇,放聲哭了起來。
  柳雲均年齡還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本來哥哥一摔還傻呼呼的笑出了聲,但五哥毫無顧忌的哭聲,又令其手足無措起來,也是張開口大哭。
  兩個小家夥都被得罪了。
  小紅想伸手去安撫,柳雲錦卻撒起潑來,倆小廝將木桶一扔,趕緊上去,想扶他起來,可柳雲錦不依,拳打腳踢的,一小廝不穩,又連帶作用,二人都摔了下去。
  他們摔下去,柳雲均不肯,衝上去想讓人抱,揪住一小廝的衣角不肯放,趴在他大腿上。這倒好,大人小孩摔成一團,頗為壯觀,亦極其滑稽。
  唯燕凝穩穩的站在衣物上麵,不為所動,在煩雜的聲音中,穿透出一種淡定,“走吧。”就帶頭向前。
  小紅竟是聽清楚了。她又瞅了眼身旁,趕緊爬起來,跟上。
  柳雲錦大哭大吼大叫,“快快,抓住她!”
  燕凝充耳不聞,小紅一邊整理著衣衫,一邊有些擔心的回頭看看,而後腳底有點打滑,卻小心的穩住了身子。
  遠遠聽到紛亂的腳步聲,而後傳來一聲有點蒼老尖銳的女子聲音,“哎呦!我的小祖宗們啊!”
  小紅又吸吸鼻子,“奶娘急了。”
  西苑用來招呼貴客,平日裏都有人打掃,屋子格調也顯得貴氣,若蘭倒也看重燕凝。
  這小紅歸屬若蘭的直轄範圍,地位也高其他下人一等。又領了大夫人的令,見她喚了兩個小廝準備熱水,又令個丫頭去給燕凝備身幹淨衣裳,伺候她沐浴,就打算離開一小會整理下儀容。
  離去時燕凝微微點頭,道了聲,“謝謝。”
  小紅頓住,沒反應過來,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眼睛鼻頭因為剛才的哭泣都有些紅腫,靦腆的笑笑,又趕緊擺擺手,“什麽話,小紅份內的事!”已是打心眼喜歡這位小姐。
  還想多扯個兩句,燕凝已經轉身進了裏屋,竟也不覺得她傲慢無禮。
  旁邊小廝已經抬進個木桶,來回忙活。
  燕凝將包袱放置圓桌上,也不四處打量,隨即坐下,顯然是有點累了。那身油漬,並不影響她的平靜,倒是細細的打量著牆上的字畫來。
  燕小姐的臉上盡管沒有什麽表情,卻是看著舒服,也不會覺得她冷冰冰的拒人於千裏之外,那是一種淡定存在,所以忍不住會想要多看她幾眼,看她還在不在,倒真是個奇特的人。
  回過視線時,小紅益發覺得難受,揪起眉頭,禁不住佩服起屋裏人的麵不改色,離去前突然想起了什麽,又招呼個丫頭奉茶,才安心離去。
  燕凝看完牆上的字畫,慢慢的合了合眼,沒什麽事幹的時候,連呼吸都變得緩慢,才輕輕擺弄了下裙擺,確實有點難受,這才微微蹙眉,隨即又如一抹輕煙般消失不見。
  物是人非事事休,要在柳家坐穩大夫人的位置,手段隻是必須,娘說柳夫人的好,她卻想著一切的意外,倒是讓柳夫人答應下來比她想象順利得太多。
  是她顧慮太多麽?
  娘說當年懷抱中的柳家大公子紅唇齒白,相貌差不到哪去,隻怕養尊處優有點脾氣,讓她順著點,怕她當真一人受苦受難。
  本該在三年就上門,她卻獨自守著爹娘的靈位,靠著娘從燕家帶出來的一點身家,閑時去柳家門下的一間繡工房幫做零工,領點散錢。
  柳家對工房的人從不吝嗇,那柳家大公子雖然從不去繡工房,但繡工房裏二十來個妙齡女子,聊的最多的,便是柳雲韜。
  他的事跡雖有誇大,甚至虛無,也是個無所顧忌的人,倒也稱不上惡劣。
  她隻想有個家,一個家就好。
  她累。回神時有個小丫頭來喚她,說是水燒好了。
  話說這柳家的小少爺們倒也頑劣,尋常人家即便吃得起肉,這油,也是極為看重的,往往反複利用,舍不得浪費一滴。而今整整一桶竟被如此玩耍掉了,這柳家不心疼,不知心疼死多少戶人家。
  燕凝點頭應了一下,見兩個小廝已經下去了,又將原本放置一旁的屏風架好,屏風外堆放著兩桶水,架著個瓢。手腳倒是快。
  燕凝躬身褪鞋,鞋麵也已被滲透,看來是要不得了。
  丫頭關了門,迎上來為她寬衣。
  燕凝也不拒絕。
  後又見著丫頭麵對油漬麵露難色,又自己動起手來。
  不拒絕皆因為這燕凝小時候由奶娘幫著,早已習慣。後來跟著她娘,自是不能常沐浴,實在身癢難耐,又不想曝露在光天之下,便使兩個錢,去固安城邊最小的澡池子裏與人共浴,早見慣了人的身子,自然被人看慣。
  澡池子的一些女人往往結伴而來,笑嘻嘻的互相調戲一下,掐掐對方的肉。有些個大膽的,還會說說與自家丈夫的房事,抱怨的,讚賞的,聽得多了,也不足為怪。
  燕凝便常常待在一旁,慢慢的擦洗著身子,不刻意聆聽,也不搭話。
  油漬難洗,丫頭才麵露難色,見她自己動手,又有點慌張,想解釋什麽,小紅姐說這是貴客,還偷偷摸摸的告訴她極有可能是未來的大少奶奶。得好好招呼著。
  雖然不大相信,但還是小心點好。
  燕凝隻是靜靜的盯著她,直到她安靜了,才又繼續解著縛繩,小丫頭有點懵,卻發現喉嚨擠著些話說不出口。
  “有皂角嗎?”解開外繩,燕凝抬頭看她,問。又眨了下眼,反忖了一下,澡池裏雖有,柳家用起來還是略嫌低俗。
  果然,小丫頭一臉疑惑,“那是什麽?”
  一身油膩難受,燕凝又是開口,“小少爺吃髒了嘴,拿髒了手,用什麽清理?”
  “豬苓!”小丫頭隨即麵有難色,“可惜青兒沒有,那東西貴。”
  視線再對上燕凝之時,她已褪下外麵的髒衣。小丫頭隱約感受到她的體貼,有些不好意思,突然樂了,“我知道容奶娘可能會有!她平日照看著均少爺,肯定用得上!”
  “嗯。”燕凝又是點頭,而後褪去最後一層單衣,也不見羞怯,赤腳走向屏風後頭,之後聽見進水的聲音。
  “呃……”青兒卻是微微澀紅了臉,別開了眼。一般住這屋子的,都是有貼身丫頭或者隨從的,雖然管事丫頭教過她怎麽伺候人沐浴,卻還未真正服侍過人,想想又喊,“那我這就去,去去就來!小姐稍等。”
  “嗯。”燕凝已是用開始清洗,水麵浮上一層薄薄的油光,淡淡的聲音由屏風後傳來,“謝謝。”
  青兒遲疑了一下,推門出去。
  燕凝也不回頭看一眼。水溫剛剛好,就放鬆了身子,枕在木桶邊沿,閉目養神。也過了些時候,有人推門。
  燕凝於是睜開眼,以為是青兒,緩過神後,又站立起來,想走出桶,免得弄壞了整桶水。
  這時一個白色的高大身型慢慢的從屏風後靠近,竟是個男人。
  男人眼神透出些許慵懶,些許興味,唇角還勾著點笑,聽見水聲,還在想是什麽事,已是見著了燕凝的身子,並自然的往下打量了一番。
  燕凝心一驚,難得的閃了神,但卻是抑製住沒有尖叫,瞅見男子不以為然的目光,思索了片刻,又鎮定的蹲入水中,微微顫抖的手隱藏在水中,仿佛闖進來的並非男子。
  仍然淡煙迷氳的溫水讓她漸漸穩住了呼吸,緩慢的吸入一口氣,壓下驚嚇,再抬頭,已是對上他視線,帶著先前沒有的冷意,也用同樣的方式打量了他一番。
  男人也不在意,卻表示了對她的興趣。而後隨手一拋,某硬物噗通一聲沒入水裏,燕凝摸起來感受了一下,是豬苓。隨即又瞥見男人手腕上紅繩係住的一顆黑珍珠,映襯著那白衫很是搶眼,已是清楚來人的身份。
  男人便是這柳府的大公子柳雲韜。
  燕凝便隱去眼中的冷然,隨之淡化。
  那黑珍珠若桂圓大小,聽娘說,那珍珠渾然天成,通體烏黑晶瑩,加上有這般大小,是可遇不可求之物。
  娘初懷她之時,腹中陣痛,大夫說可能保胎不住,便誠心去了廟裏拜觀音。後見廟外幾名孩童拿此物當彈子玩,竟看對了眼,使了些錢買了下來。後來才知竟是珍珠,隨身攜帶著,也再無疼痛過,保住了腹中胎兒,自是大喜。
  柳家家財萬貫,尋常珍物也怕是不會看在眼裏,便用紅繩穿透,給了柳雲韜當信物。繈褓中的雲韜兒竟是歡喜,揮手咧嘴,握緊了這顆珠,才讓柳翼也滿心愉悅。
  料不到,柳夫人都遺忘了這事,柳雲韜仍將其係在手腕之上。這珍珠原本女氣,係上手腕更顯得如此,但興許是那劍眉鷹眼,以及眼裏不以為然的隨性,倒也不覺得陰柔,反而添得些灑脫。
  方才未聞得水聲,才來屏風後探探究竟,隻是女子突然從水中站起來,讓他看了去,既然已經看了,女子又極其鎮定,多說枉然,倒也未置心上。
  柳雲韜便用腳踢開了屏風,坐在櫈上,接著就毫無顧忌的盯著木桶裏仍顯得淡定自如的女人。
  哼笑了一下,又覺有趣,慢慢的打了個哈欠,皺著眉踢開她褪在一旁的衣物,而後才側身,右手肘撐著桌麵,托著後腦,斜斜的看她。
  “你是那一房的親戚?”穿成這樣還能住到西苑來。
  這豬苓,透出些怡人的香氣,抹過的地方也不覺油膩,用之後水麵也無白色汙垢浮上,倒真的強皂角百倍,剛才是她多慮了。燕凝便將豬苓抹在身上,細心的清理。
  得不到回應,柳雲韜有些不悅,將撐在後腦勺的手臂放下,滯空在桌外,而後坐直了些,“我在問你話。”
  燕凝才又看著他,靜止了片刻,輕聲道,“你未過門的妻子。”
  “……”柳雲韜思忖了片刻,哦了一聲,“你是燕凝。”娘既然讓她到這來,也是信了她的身份,又瞥著她,哼笑,“一身油膩的女人。”
  燕家生女之事傳來後,就在固安城傳開了,大多人都知道柳家大少已是定了親的人,迅速傳遍了大街小巷,對那女子也極為好奇,早在議論什麽時候迎親,隻可惜一年又一年,拖了這麽久仍不見動靜。
  想來這柳家的婚事,定當再開流水席,也好湊個熱鬧,蹭飯吃。
  燕家後來發生的那大事,娘知曉,外人並不知曉;這外人知曉的親事,娘知曉,卻給忘了,還一直忙著幫他張羅婚事。
  也不想成為老少的茶後閑餘,於是拒絕。
  娶妻而已,他並無堅持,隻是這女方若是找上門來,定能鬧得翻天。他不喜吵鬧,便再拖個幾年,也圖個安靜。屆時男婚女嫁,再無人說得閑話。
  閑時無聊把玩著那顆珍珠,會揣測這燕凝到底生得什麽模樣,今兒終於找上門來,舍不得柳家這口肥肉。樣子倒也能入眼,尤其這性子對了他胃口。
  方才府中閑逛,剛好瞅見那油往她二人身上潑去,燕凝淡定的眼神令他頗為欣賞,若是個丫頭,便想收為己用,不料小紅竟將其帶至西苑,招呼起來。
  她竟是燕凝。
  先頭的表現又令他心生讚賞。動不動就尖叫的女人娶回來也是麻煩,倒是那兩小子哭成一團,怕是受了點挫折,一想竟覺得可笑,又是露出個笑容。
  這一趟,算是走對了。
  柳雲韜又望著燕凝,她倒也自在,兀自清洗著。而她隱藏在水中的身子,他剛才已經見過了,稱不上白皙,卻是線條分明玲瓏有致,水中出浴的模樣在腦內仍然揮之不去,讓他心中竟生得三分期待,他未過門的妻子。
  “罷,我娶你過門便是。”
  燕凝看了他一眼,點頭以示她明了。心裏也鬆了口氣,若這兀自闖入的人是柳家別個公子,隻恐怕要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隨即燕凝想起來什麽,斟酌了下用詞,又是開口,“公子坐的木櫈,方才燕凝坐過了。”
  “嗯?”
  “穿著公子踐踏的那身衣裳。”有油漬。
  柳雲韜何等聰明,已是馬上意會,笑容瞬間隱去,皺著眉站起身,摸摸櫈麵,果然仍覺滑手,他一身白衫,恐怕明顯,透露些許怒意,轉頭看她,以為她是有心隱瞞,故意出言調侃。
  但燕凝早已垂下眼眸,又在清理身子。也不覺得她是在裝模作樣,眼裏並無嬉笑之意,她似乎隻是將事實告知。一時有些困惑,爾後主動朝著她逼近了兩步。
  燕凝感受到壓迫,又抬起頭來,不明他為何還不離去更換衣衫,眸中淡透不解,又隨之消逝,停止了動作,直視他。
  這女子的眼神太過澄靜,水波之中隱露的清幽竟是讓他有些閃神,哼了一下,將水桶外的踏腳一腳踢開。
  這府上的木桶,為顯大氣罷,也大上一號,怕人跨不進來,還備了踏腳,倒也顧及了儀態。木桶裏邊也是用布包著塊踏腳,不會刮傷人。
  燕凝有絲意外,隨之了然,每人都有不同的習性。
  外邊已是有了些動靜,柳雲韜又是一派慵懶的模樣。
  “燕小姐,燕小姐——”青兒邊喊邊衝了進來,一見到她家大少爺,嘴巴都沒合上。
  柳雲韜見慣了下人大驚小怪,頓覺無趣,“有話就說。”
  “哦……”青兒還沒弄清楚狀況,有點愣愣的接了話,語調也由高亢變成唯唯諾諾的,“那個、容奶娘正在抓人……說是小少爺被人欺負了現在還在鬧,小紅姐坐視不理也該受罰,她說和兩個小娃計較個啥,明見著人摔倒了也不扶起來。現在、現在沒空理我……”
  說完又偷偷摸摸的瞥了眼少爺,但又趕緊別開,心兒跳得慌。大少爺怎麽會在這裏?
  “兩個小少爺哭鬧個不停,誰都沒法安撫。”
  燕凝於是喚了一聲,“青兒,幫我把踏腳扶起來。”
  “哎呀!怎麽會這樣?”
  聽在柳雲韜的耳內卻是刺耳。
  “再給你家少爺拿件外衣過來。”她說完又繼續,“順便幫我把屏風架好。”
  青兒才發現這屋子已是亂得很,想問清楚狀況,又不敢。
  剛想去把踏腳扶起來,柳雲韜又是開口,“去給我拿件外衫。”
  “是!”青兒趕忙應到,又有點慌的瞥了眼燕凝,有些遲疑。左右為難。
  “去吧。”燕凝也不見惱。
  青兒停頓了片刻,也不敢耽擱,又匆匆離去。
  柳雲韜明顯在找她麻煩,卻是憶不起什麽時候得罪了他,娘說,討厭人不需要理由,大概是富家子弟的劣根性罷,就閉上眼再次枕在木桶邊沿,不再理會。
  閉目後又思及點上,即便她未說,這屋裏就兩個人,她讓青兒扶踏腳的舉動大概觸傷了他大少爺的麵子,心裏便是了然。
  水溫漸漸淡去,卻是睡意襲來。
  昨夜隔壁三嬸孫子周歲,讓左鄰右舍上門吃了頓飯,盛情難卻,她也便上了門,席中也未和人談上話。笑意融融的桌麵上多她一個極不協調,散局後,麵對一輪空月靜坐了一晚,早上就收拾了包袱上門。
  柳雲韜目送青兒離去,見她又沒了聲響,瞥見她悠然自得的閉上了眼,頓生怒意,“你倒是閑情逸致的。怎麽,未來夫人,不開口求為夫麽?”又皺了皺眉頭,“還是你打算在桶子裏睡覺?”
  燕凝性子非冷,倒也是有問必答,隻是大多時候,人家不主動,她也沒有話端,所以才讓人覺得沉默。但今日當真不想理會,可念著對方是她將來的夫君,隻得應了話,“等青兒回來。”
  柳雲韜心忖她也沒說錯,因為他不可能為她去扶起那踏腳,也不會主動抱她出來,現今有種居於下風的感覺,覺得不是滋味,“那你就等著吧!”而後揮袖離去。
  燕凝聽出他發怒,又是輕蹙眉頭,瞅見柳少爺在木櫈上蹭上的油漬,顯露在陽光下,儼然一幅固安城地圖。
  竟難得的有了絲笑意,隻是尚未捕捉,就已消逝。
  燕易見慧娘身子不好,怕燕凝也體弱多病,曾雇過個師傅教她些拳腳功夫,隻為強身。
  隻是她自幼性子沉靜,一些哼哈她從不叫喚,每每打起拳來,師傅全然不知身後之人的動靜,麵對麵又有雙直視著人的眼眸,久了讓人有些不自在。往往啼笑皆非。
  有日讓燕凝打木樁,她安安靜靜的,隻得強令她喊出聲來,她靜靜的看了那師傅好一會,才如此施行,往往是完了一招,才事後相補一聲。
  燕凝也是費了些心思,身子骨倒真的不錯,冬日河邊洗衣,手腳靈活也不生凍瘡。正值夏末,水裏泡了泡,又是日頭,倒也沒感染風寒。
  青兒原本是專門負責西苑的丫頭,但未過門之前,若蘭都讓燕凝住在這兒,便索性讓青兒服侍著。
  青兒其實手腳也勤快,二人相處也是融合。
  隻是這日柳雲錦得知她的落腳處,又攜同柳雲均殺上門來,一進門就甩下柳雲均衝上來喊打。
  燕凝喜歡讓房門大開,桌子靠近門邊,坐在左側那個位置上,看看書,時不時再抬頭看看天。
  這日也是如此,看得正精彩,聞得聲響,扭頭一看,小小身影已是撲了上來。
  燕凝順勢將書本往小家夥的腦袋上敲了一下,而後竟是主動開了口,“不要吵。”
  而後又認真的將食指放置唇邊,又看起書來。柳雲錦愣了一會,身後的柳雲均已作大鵬展翅之姿,一邊啊一邊彎身往前衝。
  一直衝到房間裏,撞上他五哥。
  柳雲錦重重的哼了一聲,瞪了幼弟一眼,瞥向燕凝的眼眸盡是傲氣,“你敢打我!”
  “嗯。”燕凝也不再看他,隨後又翻了頁書。柳夫人怕她悶,備了樂器女紅,還讓她隨意挑隻寵物,見她想看書,便直接讓青兒帶她去自己挑。
  料不到柳府除了若幹書房,竟是整理了間書庫,一些書名她聞所未聞,便拿回來研讀。
  柳雲錦其實不痛,也覺得這燕凝特別,鬧不起來。但遭遇了冷落又是心有不甘。眼睛一轉,動了個心眼,想去踢她的櫈子,燕凝趁他未有動作之前,淡淡的別過頭看著他。
  “幹嘛?”被人發現了心思,柳雲錦也不心虛,昂昂下巴看她。反而樂意她的視線離開了那本醜醜的書。
  燕凝不解這兩孩子為何又來找麻煩,便放下書,起身。
  青兒去給她備點心,不在身邊,院子裏站著那兩個隻能自認倒黴的小廝,這柳雲錦八成又是將弟弟偷偷從奶媽那拐了出來。
  想來他們也不敢逆了小祖宗的意,便打算去園子裏弄弄她的嵐草,這嵐草熏出來的香味可助人入睡,本身泡出來的茶又有寧神之效,添點煮粥,會有種甜甜的淡香,是西域來的寶貝,機緣之下弄到些,不舍用完,取了些來培植,竟能培育些新芽。
  早時娘也是靠著這些草才能勉強睡著,醒來時往往又滿麵淚水。
  “你去幹嘛?”
  “幹嘛?”柳雲均也是滿臉憤慨。
  “種嵐草。”又不再說話。
  “啊啊,有蟲!”
  “蚯蚓。”燕凝平淡的應付著兩個娃娃,也不見嬉笑,隻是見日在高杆,曬得人暈,微微移了移身子,替二人遮去些陽光。
  兩個小廝奇怪這嚷著要報仇的小麻煩,居然那女子摻和上了,就跟在旁邊站著,也是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這個呢?這個是什麽?”
  “草。”
  “這個草和這個草長得不一樣。”柳雲均一手抓著一把。
  “笨蛋!我和你也長得不一樣,我們都是人!”柳雲錦昂起頭很得意的看著她。“對吧!”
  “嗯。”
  “你叫什麽名字?”
  “燕凝。”
  “你怎麽不笑啊?”
  “不好笑。”
  “不,我命令你給我笑!”
  燕凝不理他,柳雲均已是累了,伸出手來,“抱。”
  燕凝拍拍手,應言抱起他,全是肉的小家夥,有點沉。小家夥笑嘻嘻的,摟著她的脖子,而後沾滿泥巴的小手在她臉上塗塗抹抹。
  燕凝也不抗拒,又用衣袖給他擦了擦汗。
  柳雲錦瞧著那張花臉哈哈大笑,柳雲均也是咯咯直樂。
  燕凝柔了臉,嘴角微微揚起,又有點陌生,於是放棄。
  這時柳雲錦又拉住她的衣角,頗為勉強,“好吧,以後你就由我罩著!”
  燕凝低頭看看他忍不住的得意,微微點了點頭,“嗯,謝謝。”
  若蘭將這親事和柳翼說了,他沒意見,這柳家家業大到一種程度,竟是累了,沒必要再來個聯姻,女兒嫁了幾個,已經聯夠了。
  所以若蘭就琢磨著找個機會,和兒子提這事,一拖就拖了十來天。但燕凝也不急,慢慢等著。等著等著還和兩個小娃混熟了。隻是二人並不稱她姐姐,都直接喚燕凝。
  她也不介意。
  她看書的時候兩位小少爺就在西苑裏奔跑,二人上書房學習的時候,才安靜些。
  燕凝無事便會教他們些加減,後又提及油的珍貴,二人親近她,也是受教。
  容奶娘倒也省了點心,心裏感謝,跟上來的時候往往給燕凝捎點東西,盡是地方土產,柳家看不上眼,味道卻別具風味。
  柳雲韜那日拂袖而去,卻是記住了燕凝,時時想起那雙清澈的眼睛,以及那淡然若定的性子。
  那雙眼睛敢與他對視,也是新奇,隻是那日出浴一瞥,睡夢中竟會相擾,又覺得有些惱怒,就打算冷置幾天。
  但燕凝並不在意,明知他惱,也不來詢問。反倒是他次日問管家府內有無人請過大夫,想想又是惱火。
  之後燕凝和那兩個頑童拉扯上了出乎意料,尤其那柳雲錦,提及燕凝往往一副所有物的姿態,讓人不悅,還是思忖著將燕凝娶過來。
  隻是娘遲遲不提,讓他不自覺揪住眉頭,又不想讓燕凝看笑話,就讓下人翻出之前說媒的畫像,隨意挑選了一幅,說是應允迎娶。
  這一舉動讓若蘭大驚,才支吾著告訴她兒早已指腹為婚,現已居住府上。
  柳雲韜當然知道,卻隻是哦了一聲,是喊了聲娘,坐下,“便讓她來讓我瞧瞧,是否比得上這王小姐。”
  若蘭歎口氣,“是黃小姐。”
  燕凝自然聽從,若蘭讓她裝扮一下,又趕緊給她多置幾身衣裳。
  燕凝沒有異議,羅裳飄逸,些許淡妝,倒讓燕凝的沉靜多了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恬淡。
  小紅早已當燕凝是自家小姐,偷偷告訴燕凝這大少爺突然願意成親,還挑選了最美的一個小姐,讓燕凝主動點,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燕凝有些疑惑,這固安城呆了三年,早知曉柳雲韜尚未成親,便又問了柳夫人是否有非娶之人,也是答不。而那日西苑,柳雲韜也親口說了要娶,這回又說要另娶他人,難過倒不至於,難免不解。
  濤園很大,進了園門就看見一片湖水,一條長廊橫置水麵,連著個亭子,柳雲韜便在那等她。
  青兒隻是帶了路,沒跟進來,說是少爺吩咐的。
  青兒說柳雲韜喜好一人,不喜人跟在旁伺候,也並無貼身隨從,都是人伺候好了,就離去。所以那日見著他才會慌張,以為打攪到了他。
  湖麵倒也不大,湖邊栽著些柳樹,柳枝垂下無數枝條,迎風飄蕩,頗具美感。
  湖裏又種著些蓮花,這個時候隻是垂敗著花枝,夏末了。
  走上長廊,微風拂麵,頗有涼意,極其舒適。抬頭一看,湖中亭上龍飛鳳舞刻著“愛子雲韜”四字,又有了些笑意,而後處變不驚的走進亭內,欠身行了個禮,“燕凝見過公子。”
  這湖中亭原本便為柳雲韜休憩之處,坐廊寬了許多,能讓他臥躺在上又不覺擁擠,而亭角也長出許多,專為遮陽。亭那邊過去又伸出一邊,剛好被亭本身擋住了視線。從這邊透過珠簾看去,糊了窗戶,有一軟臥置中,旁邊還有個暖爐,隻是此時並未生火。
  這亭子,冬夏兩用,倒真懂得享受。
  柳雲韜一直闔眼小憩,她來了,也隻是慵懶的動了動身子,並未搭理。以其人之道反製其人之身。
  燕凝凝視著那張閉目養神的俊臉,垂了垂眼簾,思考著接下來該說些什麽,知道柳雲韜並未睡著,他也應該確定她來,既然不搭理,多話也是枉然,便不再搭話。
  又無甚事可幹,便立於亭內,轉了個方向,看看那些楊柳,回憶一下方才看罷的書,思緒也不知飛向何處,靜立不動。
  柳雲韜卻是睡不住了,閉上眼後對外界的卻是異常的敏感,從她走上這湖麵長廊,他就感受得到她在靠近,感受到她那輕輕的一聲呼喚,到後來那抹淡淡的氣息,平穩安定,連一絲絲被冷落的不悅都沒有。
  明明是他給她臉色看,那股被忽視的感受卻是再度湧上心頭。
  柳雲韜終於忍不住睜開眼睛,打了個哈欠,瞅見她清秀的側臉,這張臉,隻稍一次,便已讓他牢牢記住。突然一陣強風,吹得她衣擺獵獵,她微微有些不穩,一頭青絲被胡亂揚起。
  她輕輕勾去,眼神沒有閃爍,表情沒有變化。
  她的表情都被鬼勾去了麽?
  柳雲韜徒生怒意,咳了一聲,見她回頭。她倒也不驚,而是平緩的移過身子,又是欠了欠身子,以示禮教。
  知道她不會主動,又是帶了點火氣,“所為何事?”
  “嫁娶之事。”
  “哦?”見她直白,於是平緩下來,伸了個懶腰,慢慢的坐起來,“你有什麽比得上王家小姐?”
  “自然比不上。”燕凝繼續,“若無這兒時婚約,公子與燕凝也不過陌生人。”
  “你以為那個約束得了我?”他又添得些惱意,“我要娶哪家小姐,誰人攔得住?”
  燕凝信了這話。
  一直以為這婚約的難處是柳夫人,畢竟婚姻大事,父母做主。
  一念至此頓了頓,這柳雲韜既然有喜愛之人,她也無需夾在中間,於是直視他,“那麽,便恕燕凝在府上叨擾多時,隻要夫人做主,解去婚約,燕凝便會離去。”這樣,也無人失信。她先前第二個問題的用意便是如此。
  “……”柳雲韜眯了眼,“你在威脅我?”
  燕凝倒是真的困惑了,眉頭也微微蹙起,“公子不是要娶王家小姐?”
  “是黃家。”他瞪了她一眼,又吸了一口氣,決定當作聽不見剛才那話,將手上的紅繩解下,玩弄著那珍珠,“這是你們燕家給的信物,瞧仔細了。”
  而後他隨手一彈,將珠子卡在亭外簷的橫木之中,而後看著她,“你若是將它取來給我,我便娶你。”
  這的確是刁難。
  他倒真想見見這女子發怒的樣子,這模樣,不能稱之無情,不能稱之冷然,也不是無所謂與不以為然,而是淡淡的,靜看凡塵。
  剛才見她蹙眉,見她低思,她明明是思考著疑惑著,卻不外露在臉上,襯得他的惱怒極其可笑,反倒成了凡夫俗子,這種女人,讓人看了不悅。
  極為不悅。
  燕凝仰頭看了那珠子一眼,而後又看他,“我拿不到。”
  “我看不像,你是根本不想拿……”停頓片刻開始挑釁,“背信棄義之輩。”
  “珠子是你放上去的。”她試圖講道理。
  “你拿回來啊。”理所當然,“你拿回來,我便娶你。”
  “我拿不到。”她隻會些拳腳功夫,並為習及輕功。燕凝覺得他比柳雲錦更讓人頭疼。
  “所以你背信棄義。”這一爭執,心情倒又好了。
  “你要娶黃小姐。”燕凝有點無奈,也是有點惱了,直視柳雲韜的眼神有點冷。
  嗯,有苗頭了。柳雲韜反而覺得有趣,“那又如何?”
  “……”
  燕凝靜視他片刻,不解自己竟是與他糾纏不清,放棄對峙,褪去冷意,而後極其認真的看著他,“柳公子,你究竟願不願意與燕凝完婚?”臉上,也無一絲嬌羞。
  柳雲韜反而遲疑了,但又覺得麵子過不去,“你可以喚人拿回那珍珠。我自是有心娶你。”
  “那麽柳公子,燕凝告辭了。”燕凝便不再糾纏,欲轉身離去。倒是堅信,這柳雲韜會拿回珠子。
  “那是你母親親手給我,你忍心任它曝露陽光之下?”柳雲韜有些著急,卻是抑製住了,聲音仍算沉穩。
  “那是你未過門妻子的信物,你既有心相娶,又何必為難?”燕凝輕聲道來,又是看他。
  柳雲韜眯了她一眼,倒也不想逼得太緊,倏地縱身一躍,將珍珠又握回手中,看著她,“過來!幫我係上。”
  “那黃家小姐呢?”這珍珠乃是信物,若是係上,這當中涵義……
  “過來!”他受了悶氣,又是不悅,遞出,“係上!”
  燕凝片刻遲疑,才邁向前,剛要觸碰到,柳雲韜又使了個心眼,鬆手祥裝抓不穩,紅繩雖韌,卻是質地輕盈,珠子在地上蹦跳了兩下,帶著紅繩一同滾至亭子邊沿,燕凝尚未反應過來,恰逢一陣強風由側麵刮來,竟將那珠子吹入了湖水中。
  柳雲韜本意非此,趕緊去看,隻見著那段紅繩沒入水中。
  第一反應,就是趕緊瞧瞧燕凝。
  這燕凝的臉色微微泛紅,手心握緊了鬆開又是握緊,而後看著柳雲韜,那眼神勉強能稱之為瞪,好一會,最終冒出四個字,“豈有此理!”
  便轉身離去頭也不回。
  柳雲韜也是靜立片刻,而後大笑出聲,燕凝頓了頓,又握了握拳,加快了腳步。
  她也是有脾氣嘛。又是大笑。
  聽說這燕凝,竟是懂得說笑話,笑得大少爺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是嗎?她說了什麽笑話?
  不清楚,但又聽說他二人打了賭,是大少爺輸了。
  輸了?大少爺輸了!
  嗯,大少爺紅繩上的珍珠都給她扔到語和湖裏去了。
  忒大膽,那後來怎麽了?
  後來大少爺笑了。
  大少爺怎麽笑了?
  便是這燕凝說了笑話。
  當真?
  不知道,隻是後來下人上去時大少爺還在笑。又差了幾個水性好的下人,說是一定得把珠子撈上來。
  這事玄乎。
  是玄乎,這燕小姐看來不像會說笑話之人。我看……
  看出什麽了?
  這燕小姐哄得少爺開心,八成真會娶她過門。
  嘿,這事更玄乎。
  燕凝一向不多言語,被氣得失態也是未有之事,隻道她天性淡如輕煙,反而不好捉摸,閑是攏在一起如霧裏看花,散時輕輕嫋嫋,因而聚散之間倒是消了氣,大覺沒有必要,隻是惦記著那珠子。
  其實和娘感情並不深厚,也少有交談,即便相依為命,也宛若同一屋簷下的兩個陌生人,尤其爹爹去世後那段日子,往往幾日下來,不發一言。到後來娘病發,才交代了那些事,回憶起來,竟也三年。
  從濤園折回,倒是一無所獲,婚約未成也是未解,便也遲疑,一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然而次日柳雲韜竟戴著那珠子上了西苑,唇邊,還帶著些笑意,讓她準備準備,當這柳家的大少奶奶,又慢條斯理的離開。
  珠子明明跌進了那語和湖,未辨真假,但柳雲韜神色太過得意,便信了去。
  隻是這男人瞬間百變,態度飄忽,總也琢磨不清,不禁微微蹙起眉頭。
  倒也不後悔不期待,那感覺太複雜,她不懂。
  這燕凝是上門談的婚事,再加上慧娘的舉徑也不便回燕家,迎親之事倒是為難住了若蘭。
  這一切都和傳統不一樣,但婚事也不能從簡,既失禮了柳家又寒酸了燕凝。隻是也隻能將人從西苑迎進濤園,少了一路上的風光,總覺得少了些味道。
  柳雲韜也不表態,既然已經決定娶她,倒是了了樁心事,依然睡他的覺。
  至於燕凝,仍舊平靜的看著她的書。
  兩位當事人,倒是最事不關己的模樣,絲毫沒有婚嫁前的緊張與喜悅。
  這下人們手頭上忙活著,布置新房裝飾大廳,心裏頭卻直打鼓,覺得詭異。
  那柳雲錦也不懂婚嫁,和柳雲均二人看著熱鬧,卻是高興燕凝從此會一直留在柳家。便新鮮的看著柳家慢慢的架起喜慶,裝扮這裏裏外外大片大片的紅。
  這若蘭早些日子去批字先生那批了二人八字,隻道四個字——
  天作之合。
  這話也聽得若蘭直樂嗬,兒子應諾此事本就意外,而今隻想拍手稱好。
  但批字的又說,女方年齡偏大,再耽擱不得,隻怕會走些福氣,擇了幾個好日子,掐指一算,就在秋初。
  日子一天一點的流逝,轉眼便臨近婚禮,這天也涼起來了。
  語和湖畔楊柳依依,倒是有著幾分蕭條。
  開始起風了。
  張燈結彩,燈籠高掛,一派喜慶。
  這柳家最近些年,倒也嫁了幾位小姐,隻是少爺娶親還是第一遭,每個下人都給發了套新衣,回頭還有紅包,即便對這個大少奶奶還是抱著觀望的態度,卻也喜慶洋洋的,每個人臉上都笑嘻嘻。
  燕凝來了月餘,許多人還沒見過她,都各自猜測著,版本層出不窮。再加上對燕家小姐的各種傳聞,心裏頭都癢癢的充滿了好奇。
  那濤園,早兩日也史無前例的熱鬧起來,一幹丫頭小廝,穿進穿出的忙活,用大夫人的話說,婚事務必辦得妥妥當當。
  至於柳雲韜,身著大紅新郎服,擒著淡笑,站在廳裏邊說是迎客,卻看起來無事一身輕的樣子,隱不去的光芒,引得小丫頭們頻頻抬頭側望,惋惜在心裏。
  無論如何,這炮仗聲中,燕凝被迎出了西苑。
  在府內迎親,柳家算是開了頭一遭,隻是若蘭堅持新娘一生得坐一次花轎,好在柳府夠大,各院之間相對獨立,從西苑迎過來也能吹吹打打一段時間,一路炮仗劈裏啪啦的,熱熱鬧鬧。
  想她若蘭這一生,順順利利富貴榮華,那慧娘,雖多年未見,竟隻是她唯一的知心姐妹。
  慧娘命苦,去得早,累得燕凝這孩子沒了娘,卻也不怨天尤人,安安靜靜的讓人看得舒心。
  這婚禮裏裏外外是她一手操辦,滴滴答答的喇叭一路奏過來,既像是嫁女又像是娶媳,頓時百感交集,濕潤了眼眶。
  媒婆把燕凝背進大廳的時候,柳雲韜盯著那紅蓋頭好一會,心裏竟是多得幾分期待,那紅綢一牽,手裏添得些柔軟的觸感,心裏有些微妙的感觸,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想起那日的情形,又是發自內心的笑笑,期待起未來逗弄他娘子的生活。
  更何況今晚。
  拜了堂,敬了酒,燕凝被送進了新房,柳雲韜頓覺無趣,應付的小酌兩杯。
  大概是小酒添了份勁兒,精神微微亢奮,眯眼瞅了瞅幾個端著酒跟在旁邊的丫鬟,念頭竟都是轉到房裏邊的清秀人兒,也有些日子不見,那樣子明明深刻的記著,此刻又稍微有點模糊,想想那鼻子那嘴唇,最後念及那雙波瀾不興的眼眸,猜測她今晚的反應,微微有點燥熱,覺得有趣,不自覺的銜著笑容。
  倒也迷得幾個丫鬟暈頭轉向的。
  眼見他索性拋開眾人,大步也退了去。
  大少爺小登科,明明道是鬧洞房,竟是無人敢攔。
  麵麵相覷一小會,又熱鬧起來,繼續喜宴。
  燕凝一路搖搖晃晃的過來,竟覺得有點暈眩,八人大轎其實抬得人很穩,隻是難免有點晃動,晃得她下轎時險些不穩,還好並未著地,已有人將她背起。
  蓋頭掩去了她的視線,隻覺得那背上傳來重重的脂粉香味,熏得人又是難受,下地站穩,隨後紅綾一牽,被引領著前進。又突然有種感受,那端是她的夫君。
  出嫁從夫。
  靜坐在房間裏,聽得青兒交代了兩句,也是退下了。
  燭光透過蓋頭,紅得些妖嬈。
  房內明明安靜,卻是從四麵八方傳來些吵雜聲,明明那麽近,又那麽遙遠。
  燕凝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麽,好半天才輕輕的弄了弄裙擺,又沒了動靜。
  喉嚨幹幹澀澀的,想起一日滴水未進,腹中空空,也是難受。
  早晨起來,便是換衣做頭,一直到午時才填了兩塊糕點入腹,之後就是上妝,林林總總的又攪和了一個時辰。
  媒婆一直在旁邊大大小小的交代著,倒是熱心。
  上了花轎才真有感覺要嫁人,大概是將為人妻,一時又有些疑惑。
  隨遇而安。
  思及此又平靜下來,任自己在轎中搖晃……
  門被推開。
  才想起剛才門邊明明有人喚了聲少爺,便是回神。
  腳步聲漸近,大概是視線受阻,微微有些緊張,呼吸也有些緊促,想抬頭,隨即又放棄。
  隻會是他。
  那麽她進來了多久?好像很久,又好像不久。
  柳雲韜並不急,也是累了,扭了扭脖子,隨即全身放鬆下來,打破了沉默,“是我。”
  她靜思這二字有無含義,才微點頭,“嗯。”
  柳雲韜又伸展了一下四肢,那黑珍珠隨他的動作滑出袖口,仍帶在他手腕,紅燭微光映照,黑亮得詭異。隨即他又看著靜坐床邊的妻子,紅紅的一團,看不到模樣,皺眉後跨過去,隨性的想抽走她的蓋頭。
  雖談不上溫柔,但也不粗魯,隻是蓋頭摩挲過她的發髻,那垂線糾纏住了發釵,扯得燕凝蹙了蹙眉,扯不下那蓋頭。
  氛圍一下子有些尷尬。柳雲韜又覺好笑,剛想上前,燕凝已經輕輕拽住了蓋頭,微微側頭,自己伸手去解,紅燭下那粉嫩的頸部毫無遮掩的曝露在柳雲韜的目光之下,延伸之處被嫁衣隱藏得好好的,看得他心念一起,想去撕開那層束縛。
  隻是青絲一垂,掩去了他所有的遐思,原本糾纏在她發端的紅蓋頭,輕輕飄蕩下來,帶著些幽香。燕凝已是解下了金釵,解下長發,抬頭看他,星眸微垂,“不礙事的,”遲疑片刻,又喚了句,“夫君。”
  這句夫君喚得柳雲韜心微微一顫,揪緊了蓋頭,瞅清楚那紅蓋頭之下的模樣,大紅大豔的新娘妝,卻是輕輕嬈嬈的清麗,長發披肩,糅合成奇特的美,讓他不禁屏住呼吸,有點恍神。
  燕凝坐了一日,也是有些累,隻是桌上的各菜式點心香飄入鼻,一時腹餓難耐,想想這一個月在柳家吃好穿好,大概被寵壞了罷。隻能輕輕吸氣呼氣,抬頭看看外邊,想瞧瞧是什麽時辰了。
  又是被忽略感受,他從進屋到現在目光未離開她片刻,她居然瞅著外邊那漆黑一片,扔掉蓋頭走過去一把拽起她,拉到桌邊,斟了兩杯小酒,遞了一杯給她。“喝!”
  燕凝遲疑片刻,便接過來和他交杯同飲,成為他真正的妻。
  幼時有些釀酒坊會從她家進些糧食釀酒,所以爹爹總能收到許多不同品種的好酒,也教得她如何辨別,因而自幼便識得酒,隻她飲不得酒。
  酒過幹澀的喉嚨,燒得有些痛,柳雲韜見她的眼神已是赤裸的欲望,揪著她便想往床上去。
  燕凝一時竟是怯了,另一隻手覆蓋在他手背之上,那黑珠子晃悠了兩下,柳雲韜回頭,眸中盡是不耐。
  燕凝微微吸氣,“夫君,我餓了。”
  她當真餓了。
  新房的周邊早就清空了人,但大廳的人尚未散去,吵雜依然,隱約可以想象人與人興高采烈交談著,觥籌交錯的情景。
  窗關著,天也入黑,燕凝一直戴著蓋頭,沒有發現這屋子正對著語和湖。沒有月光,放眼望去漆黑漆黑的一片,靜謐得有些嚇人,一直延伸到這屋裏邊。
  自然是安靜。柳雲韜和燕凝無人開口說話,隻有用膳時瓷器相碰時清脆的響聲。
  柳雲韜一直瞪著燕凝,她的動作極其斯文,稱得上優雅,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樣。並非挑釁,她總是這樣,不緊不慢,波瀾不興的淡定。即便他的視線之下,也毫不在意,徑自吃著。
  不耐的瞅著她又去品嚐那蓮子百合羹,不經意瞥過那酒杯旁殘留的紅印,徒然焦躁,“你完了沒有?”
  入眼處,洞房,花燭。
  燕凝慢慢的咽下口中的,已覺飽意,拿過旁邊的備好的絲巾,抹了抹嘴,柳家一向照顧周到。才抬起頭,臉兒因剛才的酒勁微微泛紅,燭光下紅唇輕抿。
  看得柳雲韜心神一蕩漾。
  卻抑製不住心裏的怒意,他不喜歡被忽略,不喜歡被人影響,不是如此,不該如此,他應該泰然自若的麵對她,管她一聲不吭的坐到天荒地老。
  今晚她就是他的妻子,夫便為天!
  他又生氣了。燕凝不解。
  低頭後突然憶起媒婆交代的私語,以及澡堂子裏聽過的那些私密話,有些怔住。
  他們隻是陌生人,但他卻已是她的夫。
  她聽從娘的話來到柳家了,卻拖了三年。依照習俗,但凡亡長者身前定下的親事,一個月內可以完婚。
  隻是她最終來了,盡管拖了三年。
  出嫁從夫,順從,聽從,依從。
  娘是這麽教她的,娘在爹爹去世之後便是這麽教她的,盡管娘的話並不多。
  娘還是惱她,惱她不是男兒身,未能為爹爹留下點血脈,娘更惱自己,所以娘也去了,太過安詳。
  又起風了,透過窗縫,紅燭搖曳間聽得窗外呼呼作響。
  “過來!”他喚她。
  燕凝思了思,又是依言過去,被拽進他的懷裏,跌坐在他腿上。
  太過親密的動作,讓燕凝蹙眉,心裏微微有些排斥。她不喜與人接觸,自幼便是。但這是她的夫,也隻能看著他。
  柳雲韜不望她,已是動手解起她的嫁衣。
  燕凝握了握拳,又拽住了衣擺,呼吸有點緊,靜靜的看著他的動作。
  太過貼近的距離,近得她的呼吸、視線竟是煨得他不自在,手裏的動作也不利索,眉頭一皺,“閉上眼!”
  燕凝又盯著他好一會,最終閉上了眼。
  感受他那雙大手隔著衣裳,在襟口遊走。燕凝吐出一口氣,又睜開眼,輕輕壓住他的動作,“可否熄了燭火?”第二次了,主動要求。
  柳雲韜倒是笑了,“害羞了?”抬了抬她下巴,“我記得你的身子。”
  燕凝不語。
  “現在倒想確認一下。”他說得慵懶,那模樣俊煞了人。
  隻是燕凝微微呼出一口氣,又呼出一口氣,拽了拽衣擺,已是閉上了眼。
  從,便是了。
  紅衫披肩,柳雲韜也是緊張起來,隻是燕凝閉上眼之後便是完全被動,一時又有些惱火,但張開眼這話又說不出口,隻能火在心裏,手下的動作也粗魯了起來。
  待解開褻衣的縛繩,感覺到燕凝微微抖了一下,眼眉間輕輕攏起,顯示了她的介意。反而放開了心,她並不是無動於衷。
  思及此也鬆開了眉頭,專心的看著眼前的人兒。而後橫抱起她,放置床沿。柳雲韜見她的模樣倒有幾分衣不蔽體的狼狽,又似乎在內心掙紮,心情又是好了些,索性放開手,任她坐在那兒。
  燕凝倒也安定,也曾想過睜眼,卻是賭了口氣,坐穩了。
  柳雲韜瞅著那朱唇香肩玉臂,心念一起,先穩了穩呼吸,突然伸手推了推她,力道並不大。
  燕凝毫無防備,身子往後傾,有些不穩,褻衣又下滑幾分。
  柳雲韜又推了推。
  燕凝呼出一口氣。
  他再次伸出手,燕凝已睜開眼,十分冷靜的看著他。
  柳雲韜笑出聲,心情大悅,突然傾身向前,掩住她的身子,離得她格外的近。而後他將她的臉又細細打量一番,有些挑逗的扯住她的褻衣,用極其緩慢的速度往下拉扯了幾分。
  燕凝原本就紅潤的臉也極其緩慢的添著熱度,呼出的氣,和柳雲韜的交錯,開始有些無措。
  柳雲韜便笑,突然低聲喚了句,“娘子。”
  燕凝微怔住,對這個詞太過陌生,但肚兜一寸一寸的離開胸前,她抽了口氣,微啟紅唇想說先什麽,柳雲韜已將她撲倒在舒軟的龍鳳被之上,一手壓在她腰下,微微用力將她讓自己偎近他幾分,再次凝視她一眼,才吻上了她。
  待細細的往下品嚐的時候,燕凝又頓了頓,軟軟的喚了句,“夫君。”
  柳雲韜心頭一熱,加重了吻在她鎖骨上的力道。
  再往下,竟是張口啃了啃她,留下個齒印,而後又以食指撫摸一圈,滿意的笑笑。
  她的肌膚細膩而又彈性,柳雲韜感受到自己的欲望,呼吸又是急促,聽得她遲疑片刻又是開口,“可否熄了燭火?”
  柳雲韜嘖了一聲,頗為得意,“為夫怕黑。”
  自然是假。

  河畔輕煙堤上柳
  睜眼時陽光透過窗縫射進來,懶洋洋的。湖水反射的波光映得窗框之上,來回晃動,顯得擁擠熱鬧。柳雲韜伸了伸手臂,身心舒暢。
  床邊已沒了人。
  詫異自己居然熟睡到了這程度,他身旁人起身離床竟是全然不知,有些不悅,而後又思索她起身的原因,蹙起眉頭,突覺有東西磕背,伸手去摸,竟是壓碎的生蓮子。冷哼了一聲,娘總是信這些玩意,生兒子這事,還不是得指望他,但顯然他昨夜並未得到他新婚娘子的肯定。
  無意間又瞥見床上淩亂的斑斑血跡,竟也不覺得汙穢,心裏湧上股別樣的滋味,止不住扯了扯唇,笑了。
  剛想起身更衣,已是有人推門進來,端著盆水,正是他晨早不見人影的新娘。
  一身淡紅,身影窈窕,昨夜糾纏他的長發已經盤好,僅是單調的一支碧玉發釵,露出光潔的頸部,突顯得她淡雅怡人。她步履輕輕,卻安安穩穩,明明紅衫在身,卻見不著一絲喜氣。
  紅燭見底,早已不亮了。
  但屋子裏采光極好,燕凝在陽光之下得以瞧清楚她家相公異於尋常公子哥兒白皙膚色的古銅色肌膚,肌理分明的身子。
  他薄唇緊抿,顯然又在動氣。
  視而不見的將銅製臉盆置在架子之上,又用汗巾抹了抹手。
  柳雲韜重重的哼了一聲,嘲諷道,“我柳家居然找不到服侍得起你大少奶奶的下人。”
  燕凝充耳不聞,拿起一旁早就準備好的新衣,輕輕的抖了抖,人才靠了過去。
  柳雲韜冷笑,“起的這麽早,是為夫昨日不夠盡力麽?”
  燕凝眼眸低垂,而後又直視他,“快午時了。”見他瞪她,也不在意,將新衣展開,“請更衣。”
  “你倒是精神。”他又道。頓了片刻,仍是將手穿過那袖口,由她服侍穿衣。
  燕凝慢慢的將係繩綁好,一層一層的穿戴。一直沉默到最後。
  柳雲韜便低睨著她嫻熟卻又緩慢的動作,好奇她的性子居然主動幫他著衣,又意外自己居然由得她,他一向不好人插手理他的事,尤其是穿衣服這種小事。“你還未回答為夫的問題,昨夜未讓你滿意嗎?”
  燕凝已是蹲下,將鞋子擺好,又立起身來開口,“娘讓我來喚你,說是一起午膳。”
  柳雲韜眯眼瞥了她一眼,勾起笑容,又坐下,“你顯然……”
  “滿意。”她淡淡的打斷他,而後對上他的視線,眼裏沒有絲毫的閃爍或羞窘,“很滿意。”
  柳雲韜瞪著她好半晌,反而是自個有點發熱。嗯了一聲站起來,微微揚了嘴角,而後又看她,語調已是調笑,“這褥子,你也打算自己洗麽?”
  燕凝看都不看一眼,而是又去拿外衫,順便應了聲,“不。”外衫也是紅,但顏色顯得更為大氣,待柳雲韜穿上後,她微微整理,才又搭話,“娘說留著。”雙頰已是輕輕拂過一絲紅霞,卻那麽淡,映得那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一些些端倪。
  “燒了。”柳雲韜哼。
  燕凝一邊撫平他衣襟上的褶皺,一邊微微點頭,“好,我和娘說。”
  柳雲韜又是重重的哼了一聲,而後別有用心的盯著她,“那你順便和娘說,我不需要借用生蓮子的意頭便能辦到了,嗯?”
  燕凝這才頓了頓,又走過那盆水旁邊,用新的汗巾濕了水擰幹,又過來遞給他。“我會說。”
  未料到她絲毫沒有尋常女子的嬌羞,柳雲韜不悅,“哼!你倒是殷勤。”他接過來擦臉,而後隨手一扔拋在身後,看著她。
  燕凝也不去撿,而是看了一眼,又看著他,“娘在等著。”
  柳雲韜睨了她一眼,“不撿?”
  “青兒會收拾。”
  “擺架子?”
  燕凝便不語,靜立在一旁。
  柳雲韜看她,多少也識得她的習性,便朝門外跨了一步,她跟著。“什麽時候醒的?”知道他不說話,她不會開口,便隨性問問。
  “辰時。”
  “很早。”
  “嗯。”
  二人走出了房門。院子很大,青兒已經在外邊候著了。她見到柳雲韜又低了低頭,剛想跟在後麵。柳雲韜隻稍瞥了她一眼,青兒又畏畏怯怯的止了步,少爺不喜歡人跟著。
  燕凝便低聲和她交代了些事。
  青兒離去,柳雲韜神情又慵懶起來,“早膳用過了?”
  “嗯。”
  “那你還吃的下?”
  “嗯。”
  “還吃多少?”
  “不知道。”
  他腳步悠閑,“你平時不和人閑聊?”
  靜止片刻,“少。”
  “早膳用的什麽?”
  “糕點。”
  他動動脖子,“昨晚當真不累?”
  燕凝又沉默一會,“累。”
  “當真滿意?”
  燕凝不語。
  柳雲韜便是笑。
  柳家一共五房人,柳雲韜的其他的弟妹,燕凝都沒有見過,包括另外四位風姿卓越的夫人。
  柳翼的選妾標準,一為身家清白,二為相貌過人,其他的也就不計較。除了爭風吃醋時鬧的小矛盾以及偶爾誰看誰不順眼時的小爭執,相處倒也融洽。也怪不得若蘭坐得穩大夫人的位置,這麽想來,柳翼才是最有福氣的人。
  柳家已嫁了四位小姐,餘下的都未及十五,都是些嬌滴滴的小美人兒,端端正正的坐著。位置是按房來排的,若蘭旁邊空著兩個位置,顯然是留給他們的。柳雲錦和柳雲均未坐在一起,看起來非同房兄弟,卻是最鬧的。
  柳雲均見她,早就掛念,想溜下去,卻被他娘五夫人製止,掙紮了一小會,柳雲韜哼了一聲,見他倒也乖乖的安靜下來。
  給各位長輩奉了茶,又受了各弟妹行的禮,燕凝微微有些恍神,這裏坐著的從昨夜開始,都成了她的親人。
  倒真是不餓,這一家子也不互相夾菜,幾位夫人小姐吃像都極其優雅,也各有丫鬟小廝伺候著,即便柳雲錦也像模像樣的用著筷子。便想隨意吃些下肚,但回頭柳雲韜吩咐丫鬟切了一大塊雞腿,又親自夾置她碗中,抬頭瞥見他興味的笑。
  其實這桌上佳肴林林總總,這全雞倒成了擺設,他此舉,便又是想尋她開心,見不得她淡定。而後眼眸帶笑,“多吃點,娘子,為夫一片心意。”
  “謝過夫君。”燕凝輕聲致謝,而後抬眸看他,也不閃躲,隨即才慢慢的看了看碗裏大大的雞腿,微微蹙眉。
  柳雲韜還來勁了,“快吃啊!”他又曖昧的笑笑催促,“你昨夜累著了,得補補。”
  眾過來人聽得這話,一時沉默,若蘭輕咳一聲,示意雲韜不要太過。
  此時柳雲均童稚的聲音響起,“娘,燕凝怎麽會累著?”
  稍微懂些事的一位小姐已是羞紅了臉,低頭。席間一時有些尷尬,隻是也有看熱鬧的夫人,興致盎然的打量著燕凝。
  柳雲均的生母是五夫人,閨名珍兒,生了兩個兒子,另一個少話,年齡還長柳雲錦一些。她聲音綿綿的微斥幼子,“都說得叫凝嫂嫂!小孩子不要多事。”
  柳雲均委屈的癟了癟嘴,“大哥為什麽不幫燕凝?”
  “雲均,我娘說就是大哥讓燕凝、”柳雲錦頓了一下,“燕凝嫂嫂累著的!”
  四夫人紫昀淡淡的打斷,“錦兒,繼續吃飯。”
  柳雲錦皺眉,哼了一聲,這燕凝是留下來,怎麽成了大哥的人?又狠狠扒了一口飯。
  這二夫人怡君性子本刁,也有些手段,隻是膝下無兒,兩個女兒又已出嫁,沒了本錢,也積了些怨氣。見這情形終於開口,但語帶笑意,“凝兒娘家沒人了?”
  燕凝頓了頓,不點頭也不搖頭,沉默。
  怡君故意麵帶疑惑,又問,“那你三朝回門如何?我倒是聽說你娘家還有人,昨夜怎不見上門?”突然媚然一笑,“倒是我們柳家自娶自嫁也是新鮮,外人都道著呢!嗬……說我們肥水不流外人田。凝兒那時還不是我們柳家人,又怎麽個自娶自嫁呢?你們說可笑不可笑?”眼角又瞥了瞥若蘭。
  若蘭穩住也是笑,“怡君,這笑話由你來說,又多了些味道,你功力不淺啊。”而後也動手給柳翼夾了些菜。
  柳翼從不過問家事,都交給若蘭,這女子之間鬥鬥嘴皮聽多了也向來當作沒事,也隻是笑笑,也不搭話,而後又慢條斯理的扒了口飯,慢慢嚼。
  柳雲韜更是如此,平時就難得與人共膳。
  況且這些女人也懂得點到即止,從未做出些過火的事來,而且柳家的這幾位夫人,爭執從不麵紅耳赤,玩的都是笑裏藏刀,顧全了麵子裏子。
  便隻是關心燕凝的反應。
  燕凝思了片刻,發現無須答話,也沒有開口。
  三夫人惜惜語調嬌滴滴的,也說話了,“凝兒,聽說你娘親不讓你爹爹納妾,此時當真?”
  不待燕凝出聲,珍兒笑,“我也聽說了。而且凝兒還是燕家的獨女,定是從小被人捧在手心裏疼愛著。”
  “那凝兒而今肯定不習慣,我們這都好幾個娘。我說啊,還是大姐大氣,讓我們過門。嗬……凝兒你也別介意,畢竟我們是做小的,也難。”怡君又是笑。
  若蘭瞥了她一眼,不動聲色的笑,“怡君你的意思是,在柳家當小的為難你了?你說出來,大姐我定當幫你解決。”
  “怎麽會呢?我剛才不是稱讚大姐大氣嗎?”
  惜惜嗬嗬一笑,“那個,說起來也傻,我原本以為這天下的女子都入不了雲韜的眼,不過見到凝兒我就明白了,雲韜眼光獨到。”
  “唔,可不是嗎?我家均兒也喜歡纏著他凝嫂嫂,我當初還想不通怎麽回事,八成這孩子有靈性,一早就去巴結他未來嫂嫂了。長嫂如母,凝兒你以後可得顧著我家均兒。”
  “說起來,錦兒之前還潑了他凝嫂嫂一身油,”紫昀語速不快,慢慢道來,“隻是我錦兒也受了罪,他打出生起就沒哭得這麽凶過,哭得我直鬧心。我還當哪房無理丫頭以下犯上——”她淡淡的笑笑,另有所指,“竟是他嫂嫂,還是我家錦兒冒犯了,也難得凝兒你大量,不跟小孩子計較,下次還指望你扶他一把。”
  燕凝細心聽著,此時微微點頭,“好。”
  眾夫人都頓了一下,席間又是安靜了一小會。
  柳翼打量起燕凝,發現她已沒了下文。
  怡君眨了眨眼,“我說凝兒,你也十八了吧,但看起來就跟十五一樣,一點也不像個老姑娘。”
  幾位夫人又笑。
  若蘭眯眯眼,有些怒了,說到底她們還是衝著她來的,但還是儀態的笑,“凝兒,你二娘十八的時候已誕下一女,要不是身材微微走形,也自然是十五的樣子,否則——你還真比不上她。你二娘在誇你呢,還不謝過?”
  “謝二娘。”燕凝依言。
  怡君習以為常,嗬嗬維持著笑,“老爺疼我,養的白胖。凝兒你還指意不上什麽時候會有,說不定啊,昨夜就懷上了。那還真得多吃些雞腿,懷孕腰重腿費力,我聽說大姐懷雲韜的時候,腰圍都腫了兩圈,坐立難安。生了之後都好半個月沒消腫,大姐你真累哇。”她又笑,“當然也是值得,今兒個我非得聽凝兒說說,我們這幾位夫人,你覺得誰最美?”
  燕凝無絲毫遲疑,“美醜乃天定,夫人們都受了上天垂青。”
  “凝兒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都打眼色讓你說大姐了,好讓大姐高興高興,你還顧著討好我們姐妹!你本來就應該說大姐最美,我們幾個都這麽認為,對吧?”
  “大姐自然最美。”惜惜也嬌嬌的補了一句。
  “大姐美豔動人。”紫昀也開口。
  “大姐你讓珍兒好生嫉妒啊!”
  燕凝沉默。
  料不到她不辯解,頓了頓,怡君露出些不解,“凝兒今兒個看起來不大高興,迄今都未見你展露笑言,二娘說話哪裏得罪了?”
  “二娘多心了,隻是燕凝身子有些不適。”
  “哦?是讓韜兒給累著了?”又是曖昧一笑。
  燕凝抬眸微微頷首,而後看向柳翼若蘭,“兒媳可否先行退下?”
  “那為夫陪你。”柳雲韜略帶磁性的聲音終於又搭了話,“倒是省得——鬧心。”慢慢的吐出最後兩個字,又笑了笑,已是起身,而後看向燕凝。
  燕凝微微退開凳子,也是站立起來,接著又欠了欠身子向各位行了個禮,柳雲韜一邁開步子,剛想跟上去,遲疑片刻,慢慢走向小紅身邊,附耳說了些話,才跟上側身等她的柳雲韜。
  雙雙紅衣,一前一後的身影倒也相稱。
  小紅於是附耳若蘭,聽得若蘭眉開眼笑。
  ——美醜乃天定,夫人們都受了上天垂青。親疏在人為,娘是燕凝最親。
  柳雲韜心情不錯,待走出大廳,笑笑,“為夫覺得你挺精神,讓我猜猜,出來為了那雞腿?”
  燕凝微微搖頭,“娘會為難。”她懂得這些明捧暗諷,隻是爹爹說,退一步雲淡風輕。柳夫人待她好,說是她父母雙逝,讓她同柳雲韜一起叫喚,既然今日話段皆由她起,她當然要退。
  “在那群女人麵前,你居然忍得住不辯駁不插話。”
  “夫君嘴角含笑,也是明白,各位娘說的都是玩笑話。”
  柳雲韜突然慢慢的伸了個懶腰,舒展開身子,又打了個哈欠,“我倒是累著了。”而後重重哼了一聲,“我以為你會介意。”
  燕凝跟在他身後一步的距離,他停她便停,他行她也行,“傳聞不可盡信,世人皆知。燕凝當年年幼,雖親曆其中,也未能盡明事由。不清楚的事,也解釋不清楚,多言亦是枉然。”
  “哼,難怪你不多話。我倒想問問,若無今日這事,你要如何解決那雞腿?”
  “娘會幫我。”喚丫鬟切開那雞腿。
  柳雲韜嗯了一聲,停住瞥向她,“跟上來點。”
  燕凝依言。
  “你和那丫頭說了些什麽?”
  燕凝又是不語,柳雲韜也不再問。
  風吹得人,很舒服。
  二人便並肩前行著。
  她身高尚未及他肩部,明明嬌小卻有著尋常女子不常見的沉穩。她的鎮定總是讓他心生不悅,仿佛他之前所享受的安靜,通通流於表麵,通通成了笑話。
  卻還是忍不住垂眸看她,隻見她目光穩穩的看著前邊,也不四處張望,專心致誌。
  她側臉的線條非常優美,那弧度一直延續到她頸部以下。
  念及昨夜她纏綿中流露的柔美,低低的輕吟,清澈眼眸在紊亂間透露的迷茫和嬌媚,以及那柔柔的幾聲夫君……盯著她的眼眸一黯,隨而勾勒出一抹笑意。
  即便是她感到不適時雙手扣住他肩頭的,那已經消失的觸感,也依然清晰的留在燭光的那抹昏黃中,勾得人心神一動。
  抽離他的視線,嘴角弧度禁不住擴大。他的妻子,在共枕相偎時與他竟那般契合,便突然想起一個詞——
  來日方長。
  俊眉朗目,神采飛揚。
  又淡淡的開了口,“那些人閑著沒事喜歡拌拌嘴,生活樂趣。”
  “嗯。”她才微微別過頭來抬眸看他。
  她說話的時候喜歡直視人的眼睛,自幼習性使然。那些語音帶笑的人,眼裏,或許偶爾會透露出虛偽、嘲諷、厭惡、甚至算計。
  他沒有低頭,嘴角含笑,目視前方,眼神若初次相見時淡而灑脫。察覺到他愉悅,才轉回頭,安下心來。
  這個男人,睡時若柳絮安然,笑時春風拂麵兩岸花開,而今的肆意懶散掩飾著他的傲氣,隻是她至今不解他莫名其妙怒意,難怪青兒怕他。
  “二娘嘴裏含針,莫往心裏去。”他又開口。
  微微一頓,有些意外他此時的話,眯眼感受那不時撫麵而過的風,才頷首應了聲:“嗯。”
  “三娘湊熱鬧而已,閑了。”
  “嗯。”
  “四娘平日不管事,隻是寶貝著雲錦。”
  “嗯。”
  “五娘長不了你幾歲,愛計較。”
  “嗯。”
  “畢竟你是那二人的嫂嫂,莫跟著鬧。”
  “嗯。”
  “平時裏多開口說說話,莫讓別人以為我柳雲韜千挑萬選選中個啞巴。”
  “好。”燕凝又是應下來,卻仍然沉默的前行。
  柳雲韜久等不到,感到些許荒唐,他竟信了她,在等她開口——哼笑一聲,定下來看她。燕凝抬頭迎視,少時,她了然,終聞她開口,“現在?”
  柳雲韜鷹眸鎖著她,哼出一聲。
  “嗯。”燕凝微垂眸,認真思索片刻,開口言語中微微有些遲疑,“說什麽?”
  柳雲韜瞅著她不逃避不閃躲的眼眸,那裏麵還藏著一些些疑惑,抽抽唇角,竟又是大笑出聲。
  這燕凝……不、這大少夫人又說了何許笑話?
  這有錢人家的夫人,除了錢,剩下的就是時間。即便是相夫教子,也有人代勞。
  而柳府的的幾位夫人,除了時間,剩下的就是錢。
  閑著沒事就磨磨嘴皮子,有時幾人湊合一起打馬吊,來去之間,金銀倒成了等閑之物。說起這幾位夫人的娘家,也大多有些閑財,嫁妝那是一箱一箱的往燕府搬,隻是柳府什麽都不缺,堆在那兒反倒礙眼,每人都給了間小屋放置,許多都未曾打開過。
  即便幾些個模樣精致的首飾盒,也頂多算是個不怎麽樣的擺設。
  若蘭自是不會待薄燕凝,給燕凝準備的,一為有錢難求的珍貴首飾,二為柳家珍紡坊內最精致的綾羅綢緞,三為嘉毓國最上等的胭脂凝露,而一衣箱新衣各色齊備,款式各異,都是喚最好的繡娘一針一針專門為她量身而製。
  隻是燕凝除了流蘇輕挽,裝飾著那百看不膩的碧玉釵,連胭脂盒也尚未打開。
  瞥了一眼身邊靜靜看書的燕凝,有道是女為悅己者容,她似乎並不願在外貌上討好他,但她自然的膚色配著她未經著色的淡紅薄唇、輕輕淡淡的眉,讓他看得頗為舒心。
  她的五官並不深邃,如同她波瀾不興的性子,一個低頭就會讓人忽視的女人。
  眼眸又不經意的掃過她——
  卻能捕獲他的視線。
  那平日裏盡現奢華的金色衣裳,竟讓她著出了一身素雅,明明奪目的顏色,也隨著她這個人隱匿了下去,隻剩一抹淡淡暈黃。
  有意思。
  柳雲韜次日便令人撤去了濤園內大抹大抹的紅,覺得礙眼。湖邊那別致庭院內又恢複了往日的雅淡。也不再公人用膳,照他往日的習慣,上幾盤菜,又退了下去。
  即便是青兒,柳雲韜也嫌礙眼,又趕回了西苑。
  莫說新婚燕爾,這濤園甚至尋不著新婚的味道,但也不至於相敬如“冰”,頗有相處多年老夫老妻的味道。
  淡淡的,理所當然。
  每日晨早起身,燕凝都已為他備好洗臉水,再服侍他穿衣,之後陪著他吃早點。
  有興致了沿湖邊走走,穿梭柳蔭之中。一眾枝條,掩去秋初早逝去些熾熱的陽光,舒適怡人,散淡愜意。隻是柳葉早已不若春的新綠,卻有著獨特的味道,猶新。
  午膳後燕凝便陪著坐在亭中央,聊心。往往一問一答,更多的是沉默,想起什麽了,閑淡的出聲,總有回應。
  她的氣息,的確容易融於涼風空氣之中,但淡淡的回應,卻往往確認了她的存在,淡淡的,理所當然。
  “無趣嗎?”
  “不。”卻似有所思,長久的沉默後又聽聞她開口。“下棋嗎?”
  笑,新鮮。
  亭內擺一盤棋,二人對弈,她的棋風,守而不攻,退而有度,當殘日浮在湖麵被吹得散亂時,籲出一口氣,柳雲韜麵帶深思,竟是和局。
  一時覺得詫異,既為黑白相爭,便要爭個輸贏,他不接受和局,如若人生,定有成敗。
  棋子係由黑白潤玉精製,晶瑩的白子在殘陽中透出些魅淡的紅,她坐在對麵安靜的,說了句,“夫君承讓。”卻是連鬆口氣的感覺都沒有,宣告著她並不在乎勝負。
  剛才與他對弈,即便他每步相逼,她也不顯緊張,沉淡以對,竟能與他對峙到這地步,突然笑笑,“明日再來!”
  天已是昏暗,夕陽邪魅的殘橘豔紅,映在那淡定的臉上,眼眸生光,慢慢鮮活起來。
  竟真的鮮活起來,那微微的揚起的唇角,一時迷眩了柳雲韜。
  站定,那殘陽的餘暉將影子拉得老長,延展到亭外長廊。
  “起來,燕凝。”
  燕凝依言。
  人已經被他攬進懷中,一抹柔軟壓上了她的唇,溫熱的。
  影子重疊在一起,難分他,或她。
  燕凝一時間有些措手不及,微怔在原地。
  突然想起幼時院子裏那棵大樹上,雌鳥哺育幼子。
  “閉上眼!”命令的語氣。
  燕凝慢慢的合上眼,腦子慢悠悠的轉了一圈,想理清此時的狀況。卻又感受到他的舌尖抵在她雙唇之間,微微用力,似乎在試圖著什麽。
  腦子有片刻空白,又是難得的慌了神,即便是床笫間那般親密,他們卻有意識的避開了唇與唇的接觸。此時陌生的碰觸,有些些排斥。
  隻是距離太過親密,勉強將手掌抵在他腹間,想拉開這距離。
  然而柳雲韜仍堅定的一臂環在她腰間,另一手拉下她的手,將其置於身旁,隨後就扶上她頸間,讓她無處可退。
  二人貼得更緊,雙唇纏綿百般。
  燕凝雙頰泛熱,呼吸的頻率終於亂了去,微啟星眸,想喚住他,“夫……”
  這一張口,柳雲韜又豈會錯過,靈舌侵入了雙方都陌生的領域。
  燕凝禁不住顫栗,連思維也亂了。
  可他手腕上黑珍珠明明磕在她腰間,微微生疼,提醒著他的親密。
  餘暉盡隱,一吻方罷。
  然而柳雲韜並沒有放開她,而是若有所思的看著她。
  可明明看不清,剛起的月光淡得可怕,隻剩得那波光粼粼的湖麵黑幽晃蕩。他們立在這亭中央,不時風兒拂過,卻吹不走臉頰的燥熱,吹不定她加速的心跳,隻能微微穩住她的呼吸,又被吹散風中。
  雙唇由內至外酥酥麻麻,殘留著他的味道,讓她微微蹙眉。
  而後遠遠聞得聲響,有人試探的喊了句,“大少爺?”
  見得一盞燈籠,往湖這邊照了照,已是往這邊靠近。大概依慣例來點燈,見備好的晚膳仍未啟筷,又見不到人,不放心罷。
  燕凝見著了光心終是安定下來。
  對上他的視線,原本俊逸的臉龐隱於陰影之中,眼神卻穿透層層黑暗,深邃中迸發出些灼熱的光彩,此時竟生得些玩味。而後將置於她頸部的手,慢慢的沿著她的肌膚,一直撫摸上她的臉頰。
  燕凝早被他逼得靠坐在圓台邊沿,身子緊偎著他,又是微微一頓,並沒有閃躲他的觸碰。外露的肌膚被湖麵上的風吹的有些冰涼,隻是並不覺得冷,但那溫厚的手掌貼著她的臉,竟是燙人。
  無人開口。
  燈籠越靠越近,來人小心的護著,燭火卻仍在風中忽明忽滅,在通往亭子的長廊外停了下來,有些遲疑,才又喚了一聲,“大少爺?”
  見仍無人搭理,來人有些委屈,湖中亭內太黑,即便已隔得不遠,仍看不清楚狀況,隻隱約見得著人影,心想八成是大少爺和大少奶奶,心裏思索著要不要上前點燃亭那邊小榭裏的燭火。
  燕凝便側過頭去,瞧了瞧來人,回頭見柳雲韜並不想作答,垂下眼眸,推了推他想下來,推不動。
  “夫君?”燕凝抬眸,語調平穩中帶些疑惑。平日人前他們並不會有親昵的動作,這幾日他的脾性也不若初時變幻莫測,但剛才那般唇沫相接卻讓她閃了神,心裏些莫名漣漪,讓她好不習慣。大概是他興起,便由得他去罷,但為何仍不放開她?
  “大少爺!”
  又是一聲劃破沉靜,那人似乎想喚起注意,音調升高。
  不識趣!柳雲韜眼眸一緊,聲音竟是有些邪魅,“我夫妻恩愛,也由得你來照明麽?”
  那人心裏大驚!瞧得那身影分明是摟抱在一起,虛汗連連,忙躬身行禮道:“小的這就退下!”趕緊加快腳步離開,不禁臉紅心跳,怕擾了二人的好事。
  那燈籠,在他去而匆匆的腳步中,也是滅了去。
  燕凝聽得他語句中的含義,撐著桌麵的手遲疑了小會,終是揪住他的麵衫,掃落了幾顆棋子,落在地上,清脆有聲。語氣微微有些不穩,“夫君,”稍作停頓,又是沉穩,“飯菜都涼了。”
  “不吃了。”他又俯下身來,輕啄她唇瓣,而後用力將她一提,讓她穩穩的坐在石桌上,又推散幾顆棋子,見她被棋子磕得蹙眉,莞爾一笑,靠過來又在她鎖骨咬了一口。
  燕凝吃痛,卻忍住沒有喚出聲來。
  他一路啃咬,卻控製了力道,隻留下依稀的齒痕,又笑笑,“今夜就陪為夫餓餓肚子吧!”
  而後就橫抱起她,轉身朝亭後的小榭裏走去。
  燕凝瞧出他的意圖,心徒然一跳,“夫君,這裏……”
  “娘子,那晚你不一直嚷著熄了燭火麽?為夫這不從你之意?還是……”他側身,穿過珠簾,笑容略帶調侃,“你想讓人來為你照明?”
  將她放置軟褥之上,月光依舊隱淡,卻能瞥見她充血而紅得勾人的雙唇,俯身而上。
  未待衣衫褪盡,傳來燕凝悶悶的一聲,“我以為夫君怕黑。”
  便是低低的笑聲,最終化成呢喃的低吟。
  夜深了,月明星稀,湖畔幾聲蟲鳴,一派寧靜。
  燕凝枕著柳雲韜的手臂,他均勻的呼吸落在她的臉上,溫溫熱熱。
  微微吐出一口氣,有些冷,卻是濃濃的倦意襲來,不自覺的朝他懷裏更偎進幾分,也是沉沉睡去。
  這日醒來,他娘子仍安穩的躺在他懷中,頓覺心情大好,手托後腦撐起自己,將窗戶支起,細細的打量起她。
  整個人蜷縮在一起,香肩露在錦衾之外,吻痕紅印,表情恬淡,雙唇微微張開,連呼吸也是淡淡的。大概是陽光刺眼,她有些不穩,睫毛微顫微微睜開眼,迷蒙的眼神透出些茫然,又閉上眼將自己縮了縮,蹙眉,發出近似貓般的一聲咽嚀。
  心頭一緊,突然意識到每日晨早錯過是怎樣的風景,就低低的笑出聲來。
  燕凝才睜開眼,神遊片刻,才揉了揉眼,漸漸回神。
  映入的眼簾的是他寬厚的胸膛,幾乎是即刻清醒過來,當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而且錦衾下未著片縷——
  她睡過頭了。
  鎮定的穩下心來,“夫君,早安。”
  “早。”一指勾起她散落的秀發,心情大悅,笑笑,“用過早膳,我帶你去外邊走走,如何?”
  頓了頓,“好。”
  陽光曬在湖麵上,金波微泛。
  時辰不早了,拂麵帶著些熱浪,卻又不及夏日的燥熱,隱隱有些涼意。
  柳雲韜扔下這話便隨性披了外衣,行了出去。透過珠簾望去,他大大的伸了個懶腰,長發有些淩亂,而後大概是感覺到了她的視線,回頭衝她咧嘴一笑——
  朗目劍眉,神采奕奕。
  瞧得燕凝突而有些怔住,記憶中從未有人這麽對她笑過,總是愁眉輕皺的娘,唉聲歎氣的爹,以及渴望抱男孫的奶奶,所以,笑容一直是陌生的東西,她不懂,也難懂。
  便是不自在的別開視線,不願再想。
  待穩住心緒,柳雲韜人又是行近,心裏一絲不解,隨後人被錦衾卷好,橫抱於他胸前,大跨步出了小榭。
  燕凝竟是不知如何是好,一轉念,隻是抓緊了被角,免得外露春光。
  平日無人貼身照應,但備完早膳,仍有小廝打掃庭院,繞過湖堤,他二人的出現,難免引人側目。
  燕凝有些為難,但相處這麽些時日,早知柳雲韜的任性,既然掙紮無效,便隻能安靜的待在他懷中,不去看小廝們探視的目光。
  他的氣息在晨早特別明顯,瞥見他下顎沾著條碎發,並未多想,就從被裏探出手,輕輕撚去。
  柳雲韜低頭看她,又是一笑,而後眾目之下在她額前印下一吻,聽得有人微微抽氣,空氣裏彌漫著難以置信。
  又聽得柳家大公子爽笑出聲——可不是,他二人一早衣衫淩亂從湖中亭裏出來,雖然大少夫人被裹得嚴嚴實實的,卻不難想象……便急急的低下頭去,清掃庭院。
  燕凝閉上眼,隻剩下沉默。
  “記得裝扮得美一些。”
  他將她擱置床上,說了這話自個便出去了。大概也是去整理容顏,因為聽他這話,似乎打算帶她去見什麽人。
  還在思詢著,便是響起輕輕的敲門聲,燕凝回了神,應了一聲。
  一個小丫頭捧著一盆清水走進來,不時抬頭偷偷看她,對上她視線後又略帶慌亂的瞥開,趕緊開口,“少夫人,青兒姐今兒早上尋不著你,去了廚房給你備點甜羹,交代由奴婢來伺候你更衣。”
  “嗯。”燕凝應下,“今日不用伺候,先下去吧。”
  “這個——”
  “下去。”語氣仍是輕柔。
  小丫頭便不再多話,趕緊離去。
  這些日子,下人們談論的,都離不開這位大少夫人,早就聽聞她不言不語的,和府裏幾位夫人比起來,光是氣勢就差得遠了。樣貌雖說不差,但尋常人家就算了,和少爺那是絕對匹配不上。而且家境既非大富也不大貴,還破天荒的在府內迎娶,連件像樣的嫁妝都沒有。
  下人們議論紛紛,大為不解,為何少爺肯娶?說實在的,真是娶回來也連個說知心話的都沒有,相反,少爺若不肯娶,府裏也無人覺得不妥,即便這固安城,也大概無人敢多說一句。
  聽說老爺的第一任夫人也很溫順,這點倒是有點像,隻是又聽說那位夫人也有著傲人之姿,家境也不錯。於是已經有人猜測,大少爺什麽時候會納妾氏。畢竟這在柳府,是理所當然的事。
  果然,新婚第二日,幾位夫人就在用膳之際立了威風,聽在場的丫頭說,大少夫人被壓得毫無還擊之力,最後還靠著大少爺解了圍。算起來,大少夫人算是大夫人親自挑的媳婦,連婚禮也是一手包辦的,這丟的,還不是大夫人的臉?
  而他們幾個負責濤園的下人,被交代以後一切聽大少夫人吩咐,感覺就是跟錯了主子!
  但這幾日發現大少爺似乎很疼這位夫人,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樣!而且,剛才大少爺在親她耶,想來又有點臉紅,廚房的小三哥和浣洗房的小春姐姐,他們親的時候都偷偷摸摸的,還要躲在大樹後麵。
  剛才走進來的時候,大少夫人明明頭發淩亂還裹在被子裏麵,居然看不出一絲狼狽,也不像是羞怯的樣子,害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而且——小丫頭心想是不是多心,這是第一次和大少夫人說上話,剛才少夫人說話不急不慢語調也是輕輕,卻聽得她口吻中的不容拒絕,以及讓人信服的沉穩。
  青兒姐說得真對,大少夫人真是個奇特的人。
  待小丫頭出去帶上門,燕凝才裹緊了被子,從床上爬起來。
  銅鏡前一站,頸部的斑斑吻痕太過明顯,更多的是齒印,深淺不一,有些也已經淡去,想到這臉頰泛紅,為何他喜歡咬她?看她吃痛蹙眉的樣子?
  這些隻怕小丫頭見到會羞得舌頭打結,不便伺候。
  身子仍有些疲憊,不若他的神朗氣清,又查看了門窗,才開始更衣。
  好在初秋已逝去了夏日的燥熱,即便身著高領華衫,也不覺得突兀,倒能掩去那些紅痕,想想又上了點妝,較平日重了三分。接著從娘給的首飾盒裏挑了支簡單的珠釵,以及一對珍珠耳環。
  又如何不懂,若出去見人,她便是這柳府的大少夫人,至少不能讓人覺得柳府待薄了她。而這珍珠是大窪國最珍貴的品種,極其珍貴,燕府老太君的拐杖上就鑲了一顆,不若這釵上一半大小,足抵千金,因此珠釵才以最簡單的式樣突顯珍珠的圓潤光澤。識貨之人,一支珠釵便已足矣。
  剛打開門,柳雲韜已背手而立,直視湖麵,聽聞響聲便已回頭,打量了她片刻,莞爾一笑,鷹眉高挑,對她的裝扮予以肯定。
  而笑容又為她一身白衫,衣寐飄飄,與他剛好一對。
  並肩同走,竟被帶至馬廄,他又開口,“挑匹喜歡的。”
  騎馬?燕凝有些疑惑。
  “你身子骨不差,柳府的馬都是精挑細選的好馬,通人性,不會摔著你。”
  “去哪?”心裏已經料到她家相公並不樂意搭乘馬車。
  “這個時節,流英花開了。”
  挑了匹至少看起來溫順的白馬,似乎和她性子一樣,慢悠悠的跟在後麵出了柳府。
  柳雲韜原本來有些耐性,待走了幾步,連他的馬也焦躁不安了。柳雲韜壞了點心情,皺起眉頭有了惱意,一聲“駕”,而後一躍疾奔。
  燕凝看著那白色背影,她似乎仍不知道去哪,才這麽想著,又瞧著柳雲韜策馬而歸,接著瀟灑的調了馬頭,突的給了燕凝騎下一鞭子。
  白馬嘶了一聲,急急加速。
  燕凝倒抽一口氣,聽得柳雲韜釋懷的笑,隻能拽緊了韁繩,拉回後仰的身子。
  唉,這個夫君。
  

  這一奔,倒是停不下來了。燕凝專心馭馬,感覺到這馬兒的確如他所說,百裏挑一。被抽了鞭子受了驚,仍不見慌亂,跑得雖快,卻穩,倒真沒摔著她。
  而柳雲韜又怎甘於落在她身後,很快超越了她,領先半個馬身。
  又不時回頭看她,看著她原本一絲不苟的發髻被吹得有些鬆散,而自然垂下的青絲淩亂又張狂的撫過她的臉頰,卻無暇顧及。又見得她耳垂處兩顆晶瑩的珍珠耳墜歡快的晃蕩,明明騎在馬上奔馳,身子又明顯的僵硬,逝去些往日雙眸中的淡定。
  嘴角,自然又揚起歡愉的弧度。
  他的娘子。
  本來倒沒興致赴這個約,但方才突然興起,難忍心中之樂,倒真想宣告所有,便去會會那些無聊的公子哥兒。
  嗯……突然有些期待呆會燕凝的反應。
  想著想著,竟持續著笑意,一直到那流英花開的地方。
  越過這個山坡,便到目的地了,柳雲韜停留了片刻,遠眺群山,突然問了她一句,“美麽?”
  燕凝小心的止住馬兒前進,也是眺望遠山,微微頷首,“美。”
  其實對燕凝而言,所謂風景,不過是綠水藍天,群山連綿,倒真要她抒懷寄情,恐怕是白費心思。況且山與水的組合,原本便是那般模樣,如何評定美醜?
  方才柳雲韜說的流英花開,似乎想帶她賞花。然而她對花草樹木也無感覺,娘親生病那段時間,為了省點錢看大夫,她研讀醫書,認識了些花草,便是隻有一種區別,要麽能入藥,要麽不能。
  倒是書上記載這流英花長在樹上,活在秋夏交接之際,盛開在午時,卻是開一朵敗一朵,紛紛而落,故稱流英。但其生命力令人驚歎,通常一個枝頭便堆積了數十朵小花蕾,一朵接一朵綻放,攜帶沁人心扉的芬芳。一樹落盡,往往能維持三至七日,這便是賞花期。
  但流英樹卻是稀少的,至少她尚未見過,不曉得是否有藥用價值。
  才這麽想著,他又是一笑,“我卻見不著你眼中些微感慨。”
  燕凝望了他一眼,也不辯解。
  柳雲韜輕輕一甩馬鞭,勾過她的韁繩牽在手裏,放慢了速度,兩馬齊驅。少頃他又開口,“快到了,呆會你便會驚喜。”
  又行了一陣,隱約聽得人聲,夾雜著琴聲以及女子清幽婉約的歌聲,待繞過片小樹林,遠遠瞧見諾大的亭子,但入口處卻是守了幾個人,著裝並不相同,有些家丁打扮,有些卻是侍衛,燕凝立即意識到亭子裏並非一方人馬,非富即貴。
  便是一人迎來,拱手行了一禮,似乎認得柳雲韜,“柳公子,我家少爺久等了,請。”
  “唔。”柳雲韜不見愧色,已是翻身下馬,而後走近燕凝,伸出手。
  燕凝微微一頓,才將手搭在他的手掌之中,他順勢一扯,將她帶下馬來。畢竟顛簸了些時候,有些腳軟,便偎向他懷中,他自是不抗拒,反而攬住她腰身,頗顯親昵。
  人還未入亭,亭內原本團坐圓台旁的那些人,已有人站起身來,忽聞一聲調笑,“柳兄好大架子,久請不到!這流英花都已開了兩天了!”
  聞得語鋒暗藏,燕凝抬眸看了看那人,濃眉下一雙略帶嘲諷的雙眼,中等相貌,卻是一身傲氣,更接近氣勢淩人。
  柳雲韜不以為然,隻是抽了抽唇角,那是燕凝初見他時慵懶的模樣,淡淡的語調並不見親近,“裘公子。”
  一句柳兄卻隻回一聲裘公子,燕凝已是明白二人的關係如何。
  在固安城也待了好些年頭,繡工房裏女子談論的,從來就不止柳雲韜一人。裘姓公子這般年齡又稱得上有身份的,大概就是城北將軍府裏頭的裘三公子裘文波了。
  那麽他身邊皮膚白淨,相貌堂堂,一副貴公子氣派的斯文男子,便應該是河西南郡王府的小王爺傅亦。
  這二人一向形影不離。
  至於剩下的那位公子,燕凝一時看不出個所以來,沒能揣摩其身份。而三位男子身邊各有一女子相伴,皆已挽髻,顯然婦人身份,此時都用種暗中較勁的眼光打量著她,大概是她乍看下清簡的打扮,眼裏隱隱透露出些鄙夷與嘲弄,都是些被嬌寵慣的女子。
  當邁上涼亭,才發現還有一男子倚柱子半躺半臥,也無女眷在旁,方才被掩去了身影,才沒看見。燕凝一時覺得這動作有些眼熟,但明明是男子,偏偏散發出些媚態。他依舊闔著雙眼,全然忽略周遭的嘈雜,若換作某人,隻怕早就肝火大動。
  而傅亦此時雙手一拍,就聽得原本動人的歌聲悄然停止,那歌姬媚眼半眯,悠悠的欠了身子,媚態百生,又不留痕跡的瞥了眼仍在睡夢中的男子,才在專為她而設的小木桌旁坐下。這個女子燕凝雖未見過,卻由那儀態以及那絕美的歌喉猜到了她的身份——固安城百花樓中最有名的歌姬花若煙。
  平日請她輕歌一曲便不是易事,而今居然整個人請來,拍手即停,倒真是本事。恰巧對上花若煙的視線,也是打量著燕凝,女人天性罷。隻是燕凝淡淡頷首,就隨同柳雲韜坐下。
  二人一坐定,裘文波開了口,“未料到柳兄還真把嫂夫人帶了出來。”帶出來丟人現眼。
  早聞該女子無天人之姿,而今一看,倒真無一絲特色,無非是個平凡女子,難為柳雲韜千選萬選,挑了個最普通的,當即看了看今日帶出的小妾,果然強之百倍。而後端正了聲音,“還不打招呼。”
  “柳公子,柳夫人。”裘文波身邊女子嬌滴滴又虛偽至極的喚了兩聲,也明白夫君的用意,故作驚訝的又道:“聽聞柳夫人十八了呢。”
  “是麽?那不是老姑娘了麽?”傅亦身旁的女子隨即搭聲,又趕緊換一副說錯話的模樣,“瞧我這嘴巴,芸娘給柳夫人陪個不是,莫要生氣,自罰一杯。”接著就羅袖輕掩,幹了一杯,“我是說,柳姐姐成熟穩重,柳公子好福氣。”
  接著就嗬嗬的笑了起來。
  傅亦突的展開紙扇,也輕笑一番,瞥了眼柳雲韜,“賤內口無遮攔,自是比不上貴夫人賢惠,雲韜小弟,可莫要介懷啊。”
  柳雲韜也是輕笑,先是不語,隨即瞥了眼燕凝,你會如何呢,娘子?
  燕凝心如明鏡,自是明白當前的狀況。
  隨即那些人又笑了起來,一直靜坐在旁的公子,吃一口夫人夾的點心,咀嚼了兩下,雙眼淨是精明,“聽說柳兄是指腹為婚。”
  “確實。”柳雲韜拿起筷子,給燕凝夾了塊點心,眼中除了興味,竟是閃過些寵溺。倒也間接諷刺了傅亦說的那句賢惠,明明是他伺候娘子。
  “料不到柳兄英雄柔情,哈哈哈……”裘文波眼裏卻滿是不予苟同,酌了杯酒,又笑,“柳夫人至今尚未發言,外人不知情,還以為我們欺負人,讓柳夫人怯了!”這般膽識——哼,柳雲韜你倒真是好“福氣”。
  “裘公子說什麽呢,人家哪有欺負柳姐姐,剛才明明就陪了不是。”芸娘便是直接喚一聲姐姐,反而倍顯諷刺。
  “可不是嘛!光是瞧柳姐姐今日一身裝扮,就知姐姐是勤儉持家之人,嗬嗬……不過,姐姐既是柳公子新婚妻子,理應是今日主角,怎麽不早告知,反倒讓如意搶了姐姐風頭。”言語透出幾分責怪,“不如——”如意笑嘻嘻從頭上拔下一支金釵,“讓如意做個人情,贈姐姐一支金釵,就當見麵禮好了!”
  燕凝輕輕瞥她一眼便收回視線,靜坐了少頃,緩緩吸了口氣,終於開口。語調沉穩自持,波瀾不興,卻並非應話,而是略似有意的忽略了席間數人,問的她家夫君,“夫君今日興致,說給燕凝驚喜。”
  隨即輕輕掃視了在座的人,又抬頭凝視柳雲韜,前麵是淡淡的疏離後麵是淡淡的親近,這般閑淡,一時間竟是讓原本笑聲不斷的場麵冷卻了些。
  “唔,”柳雲韜勾起笑,他明白這種感受——明目張膽的被忽略了又偏偏顯得理所當然——也隻有他的小娘子才有的本事!
  這群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兒,心裏大概也不舒服。念此笑意加深,“賞花不是麽?隻是天時尚早,未到花開之際,留待午時,定能飽你眼福。”
  “嗯,”燕凝頷首,又淡淡的看向席間,語出驚人,“他們是?”眼底卻是清澈無波,並不見疑惑。
  柳雲韜突而朗笑,她此舉可是讓這群人一人一句柳夫人成了獨角戲,有趣有趣!
  “不認識?”然而燕凝眼神沉靜,似乎告知眾人其實早知幾人身份,亦或者,全然不感興趣。
  “夫君從未提及。”這話如同潑了眾人一盆冷水,那嫂夫人柳姐姐的稱謂頓顯滑稽。
  夫妻二人倒是合作無間。
  柳雲韜笑臉盈盈的比了比臉色已見陰沉的貴公子,“小王爺傅亦。”
  燕凝輕輕點頭行禮,親疏得宜,不卑不亢,“傅王爺。”
  “裘將軍三公子裘文波。”
  “裘公子。”
  “賈員外幼子賈景輝。”
  “賈公子。”
  待一一行禮,燕凝才慢慢看向那裘夫人,終於作答,“裘夫人的好意燕凝心領,隻是燕凝不好金飾,怕誤了夫人一片心意。”
  久被忽略的如意臉色早見不悅,沒料到這女人也有幾分手段!手裏的金釵放也不是拿也不是,見終於被回應,哼了一聲,卻心念一轉,才又笑了,言語三分委屈三分輕斥,“柳夫人是嫌禮物太輕麽?!”好大的架子。
  柳雲韜舉杯輕酌,涼涼接話,學的是他娘子那招,隻是夫妻間的談話,“夫人,那金釵倒是與你打賞青兒的有幾分相似。”
  聞言裘家二人都沉了臉,明擺著話是說給他們聽的——這金釵在柳府,隻配賞給丫鬟!
  燕凝望向柳雲韜,“回夫君,裘夫人手中金釵,是華珍閣陳師傅親手打製,獨一無二。”
  “哼。”裘文波一聲輕哼。
  如意向裘文波懷中倚進三分,掩下不悅,心想這女人還有點眼光。
  誰料燕凝又是淡淡的把話說完,“陳師傅親製的那套毓金十三釵,並無送人。”而後又麵向如意,平靜的開口,“說起來裘夫人若是喜歡,改日差人送去府上,當是回禮。”
  毓金十三釵!
  這不明擺的以財壓人?仗著有柳府做後盾麽!
  偏偏當事人全然的閑淡,言語盡是疏離,一副置身事外、以事論事的模樣,眼裏連一些些嘲諷也沒有。
  反而激起人一肚子火氣!
  “柳夫人嫌棄早說就是了!連兒!”
  喚了身邊的丫鬟,將金釵遞了出去,“別說我裘府待薄了下人,這金釵,就賞給你了。”
  “謝三夫人!”倒是真心實意的欣喜。
  而後如意瞥了眼燕凝,之前是幫著夫君下下柳雲韜的麵子,如今算是被惹火了!又是嬌笑,“我聽說柳夫人嫁進柳府之時,連件像樣的嫁妝都沒有,若是收了你的毓金十三釵,倒顯得如意占了便宜!”
  說的是,你燕凝若不是嫁進了柳府,屁都沒有!
  誰知燕凝隻是平靜的回了一句,“裘夫人多慮了。”便沒了下文。
  如意咬了咬唇,使了個眼神給芸娘。
  芸娘會意,“既是娃娃親,為何現在才履行婚約,難道年紀大些,更容易獲得柳公子的注意麽?”
  “芸娘,這你就不知道了,柳夫人是出奇製勝!想必這三年裏定是學了些本藝,才這麽快捕獲了柳公子的心,能讓柳公子給她夾點心!如意真想討教幾招——”
  燕凝微微垂眸,直直看她,“裘夫人想學什麽?”
  “……”
  微微怔住,又出乎意料,若真讓她教,還顯得自己不如人,又暗示她沒自信留住丈夫的心。
  “哪敢叨擾夫人,如意說說而已,真要學也是和若煙姑娘學唱歌。”你還不如花若煙。
  “嗯。”又沒了下話。
  “……”
  席間又是冷場。
  而柳雲韜唇邊的笑,由始至終都未曾淡去,著實有趣。
  “我想柳夫人送的若是你頭上那支珠釵,裘夫人會更加高興。”
  突然幾分調侃的聲音自亭子旁的柱子傳來,那人慢悠悠的坐起來懶洋洋的伸了個懶腰,而後睜開了一雙美眸。
  那是一雙女人的眼睛,盈盈秋水,媚態頓生。難怪他躺著也透著一股嬌媚,然而他聲音卻是低沉的,顯示他男子的身份,言語又偏偏露著些撒嬌的味道,矛盾至極,卻不惹人生厭。
  “花姑娘怎麽不唱歌了?害我集中不了精力睡覺。”僅僅不經意的和柳雲韜對上視線,又慢吞吞的闔上眼,奇怪他如何能得知燕凝頭上戴著珠釵,“好困呢。”
  “唉……”他歎了一口氣,才笑了,“總算發生有趣的事了。”
  “柳夫人,在下刑子岫。”
  燕凝打量著他,直直望向那雙漂亮得過火的眼眸。
  便是點頭,“刑公子。”
  “唔。”他風情萬種打了個哈欠,又笑著將腦袋左晃晃右晃晃,慢悠悠的站起來,又慢吞吞的靠過來。
  柳雲韜和燕凝坐在圓桌一邊,身旁並無他人,刑子岫擇了燕凝旁邊位置坐下,隔著短短的距離眯著眼睛打量了她一番,“柳夫人和這珍珠,真是稱絕了。”
  “謝謝刑公子謬讚。”
  “唔,不客氣。”他便是光明正大將右手臂攤在圓桌之上,而後頭枕了上去,也不怕髒了衣裳,卻是清爽的樣子,不見邋遢,“日子好無聊,柳夫人覺得是麽?”
  燕凝視他一眼,“無聊與否乃個人觀感,燕凝不宜評論。”
  “光是聽夫人這麽說,就覺得柳夫人是個沉悶的人,來了這麽久,話兒不超過十句。”又是些許抱怨,“唔……倒是可惜了夫人的聲音,輕輕柔柔,聽起來舒服,不若今日聽到的那麽尖銳。”白了在座幾位夫人的臉,而後將腦袋換一邊視向花若煙,眼裏盡是調笑,“原本依靠著花姑娘的歌喉催人入睡,但姑娘不仁厚,居然收了聲。”
  這人全然不怕得罪了在座的人,也不把小王爺放在眼裏,再回頭,視線卻是對上了柳雲韜,再來又慢悠悠的閉上,“你來得這麽晚,讓我好生無趣!”
  柳雲韜仍是一臉興味,“今日見著你我已詫異,你騎不得馬坐不得轎,用那雙手爬過來的麽?”
  刑子岫和他習性全然不同,他是見不得人吵,子岫卻是越吵越睡得歡。
  “不是想你了麽?”他抱怨了句,曖昧的話讓在座諸位臉色稍稍不自在,他卻毫不在意,閑置的手揮了揮,“真安靜,花姑娘,你唱歌。”
  花若煙依言於是起身,待琴師將調兒一撥,又是悠悠唱了起來。
  誰不知,這固安城內南郡王隻是個閑職,並無實權。
  刑子岫卻是當今皇後最疼愛的侄子,連皇上也對他寵信三分。
  “今日覺得你會來,你知道,我直覺非常準。”他睜開眼睛,“你婚禮人太多,我肯定會睡著了去。倒是柳夫人,很是特別啊。”眼眸頗為興致的看了看她。
  “嗯。”二人說話聲音不見增加,也目中無人的聊了起來,雖是歌聲嫋嫋,卻似乎能清晰的聽著他們的談話,“不特別也不帶過來了。”
  說罷也望了眼燕凝,她表情仍未改變。
  “什麽時候讓他們也瞧瞧?”
  “看看吧,不過以邵軒的性子,會被她的反應氣死去。”
  “幾人脾氣最大的不是你麽?”他眼睛張著而後合上接著睜開,“唔,柳夫人剛才問那女人想學什麽,柳夫人又會什麽?”
  燕凝抬眸看了眼柳雲韜,才答到,“婦人間的瑣事,怕掃了刑公子的興致。”
  “你太安靜了,安靜得我睡不好覺。”言語又是抱怨,懶懶的抬頭,“你叫她多說點什麽!”
  柳雲韜垂眸思了片刻,透露了淡淡興奮,“刑子岫,你和她下棋。”
  而後笑笑看著燕凝,低聲道,“不要下了為夫的麵子哦。”
  刑子岫和他拜的同一師傅,仔細想想,總覺得昨日棋盤上他家娘子還留了一手,所謂當局者迷,他今日可是要看清楚了。
  刑子岫“哈”了一聲,眉頭皺了起來,美眸之中盡是不苟同,“那我還要不要睡了?我昨晚就啟程來這了,走得好累!”
  柳雲韜瞥了他一眼,“我是你師兄,少廢話。”
  “花姑娘,那你呆會再唱。”而後刑子岫奮力撐著自己坐了起來,眼眸中閃過些精光,言語中卻是睡意濃濃,“柳夫人,讓著點。”
  讓他快點贏吧。
  柳雲韜和子岫棋路接近,都是擅攻,但子岫更喜歡將簡單事情複雜化,讓棋局撲朔迷離,最後一網打盡。二人對弈,各有輸贏,倒也不分上下。
  見的人多了,自是有幾分看人的眼色,這燕凝內斂不外露,其實心思縝密,幾句話就解了自己的圍,以守為攻,長得也意外對了他的眼——柳雲韜走了運,倒是意外撿了個寶貝。
  一時間有幾分惋惜,怎麽未讓自己碰上這麽個好事。
  好端端的下什麽棋呢?睡覺等花開不是更好麽?
  而且哪來的棋呢?
  隻是碰上傅亦裘文波這兩個自詡清高的主,每次外出還文房四寶都帶齊了,指不定什麽時候興致來了歌詠上一段。而棋盤也是備著,說不上什麽時候雅興到了對弈一番。
  既然是習慣,棋盤往招呼花若煙的小桌子上一擺,燕凝和刑子岫是對麵坐下了。
  圓桌旁的幾人,又不能說話,也不能聽歌,麵麵相覷了一會,隻能圍在他們周圍,觀棋。不是吧,還得站著!
  而柳雲韜自然坐在小娘子的周遭,聞著她的發香,滿意的望望她的側臉。
  越看越有味道。
  二人便是一子下,開始凝神靜思了起來。
  一如和柳雲韜對弈,燕凝隻守不攻,穩穩守著自己的陣地,而刑子岫由開始淩厲的攻勢也慢慢收斂了起來,步步為營。
  不料,竟是與柳雲韜那日,形成了相同局麵。
  燕凝遲疑了一會,落子處竟與當日截然不同。同一盤棋,開始有了差異。
  時至午時,如意夫人忍不住喊了句,“呀,花開了。”
  但裘文波瞥了她一眼,竟也是專心看棋。
  柳雲韜不動聲色的打量著燕凝,今日的小娘子似乎有點火氣,居然轉守為攻,相較之下,刑子岫應付得有些吃力。心理隱隱有些不悅,她小娘子明明不易被人撩起情緒,是為了刑子岫麽?!
  又是些時辰過去,刑子岫看著已成定局的黑白子,突然抬頭,睡意盡逝,雙眸閃閃有神目光炯炯,“我輸了!”
  而後往身後望了望,“嗯,流英花都掉光了。”
  回頭又是笑。
  柳雲韜卻是覺得那笑容有些刺眼,嘴角淺淺勾起個弧度,漫不經心,“娘子,既然花都敗了,你我回去罷。”
  燕凝微微側身,朝他點頭,而後思了片刻又開口,“請夫君稍等片刻。”
  柳雲韜“唔”了一聲,瞧了眼仍若有所思盯著燕凝的刑子岫。
  感受到目光,刑子岫回視他片刻,嬌然一笑,又盡是懶散的模樣,趴在桌子上,而後閉上了眼睛。
  這是初時柳雲韜見不慣他模樣,相處中用到的方式,這讓他明白一個道理,若是兩強交鋒,闔目養神的那方,大多讓另一方受之冷落,從而可以避開些視線。便索性收為己用,並發揚光大,但今日察覺到雲韜的不悅,較之先前些許鄙夷不同,是隱隱的怒意。
  一時覺得事情走向有趣的方向,竟又須靠此來避開他。
  而後又是癟癟嘴泄露了笑意,心想柳雲韜估計怒意上升至怒氣,不過……心裏微微有些不平衡呢,雲韜的小娘子,還真是莫名的對了他的胃口,怎麽就讓他給占去了呢?
  他們幾個早知道雲韜手中黑珠那端所係是他未過門的妻子,也揣測過為何文定之時早過,為何仍未有人尋上門來,便是在私底下嘲笑他堂堂柳家大少被嫌棄了。隻是他們心裏都清楚,這婚事對柳雲韜根本一點影響都沒有,不在意的事情,何須掛心?
  柳雲韜的婚期,很是匆忙,而他書信中並不見兩廂情願的喜悅,琢磨著不過是履約之婚,他幾人倒默契,也懶得上門道賀。柳雲韜自是不放在心上,未見責備。
  今日不過是興起,瞧得柳家大少奶奶廬山真麵目,倒覺得三年空白是在情理之中。再瞧瞧柳雲韜的反應,突然覺得事情偏離他們所想,走上了不同的軌道。
  唔唔,又想說說燕凝棋路上撒網捕魚,佩服啊佩服,讓他不得已認了輸,綿綿不斷心思縝密——輸給雲韜他倒是不意外,隻是他二人都習慣保留些實力,玩玩麽不是?但剛才他真的有盡全力哦,值得玩味。
  隨即又半眯了眼睛,繼續去看那相較之下顯得置身事外的燕凝,稍等——
  等什麽?燕凝不顧眾人目光,慢慢起身,幽幽走下亭子。
  眾人不解,都不自覺靠近了亭邊,想去瞧個究竟。
  燕凝對身後道道視線視而不見,也不見局促。而是靠近那滿地的落英花瓣,蹲了下去。
  先是撿一瓣送至鼻端聞聞,而後又摸了摸觸感,想判別之前有無接觸,最後送進口裏,慢慢的咀嚼起來。
  呃……柳夫人有病麽?
  除去柳雲韜和刑子岫,其他人麵麵相覷。
  柳雲韜便是喚了聲:“娘子?”
  燕凝側身。
  柳雲韜眼神好,捕捉到她蹙眉,便是一笑,“什麽味道?”
  燕凝回過身去優雅的吐出口中的花瓣,才站起來,回過身,隔著些距離遙遙回答,聲音淡而無波,“苦。”
  柳雲韜神情高深莫測的瞧著她,“你餓了?”
  燕凝的目光,穿透聚在亭邊的眾人,準確無誤的落在她夫君身上,也多得那挺拔的身形,“尚未。”而後又是微微欠了身子,“夫君久等。”
  便是縱聲一笑,“不久。我願意。”
  刑子岫又伸展了身子,喂了一聲,語調中也是有些許撒嬌,“雲韜,近日我府中沉悶,我去你家小住幾日如何?”
  柳雲韜挑眉睨了他一眼,笑罷斂了些笑,望著刑子岫,言語卻是衝著燕凝,“為夫倒是餓了,你在下邊候著,我過去。”隨即又略帶調侃的換了對象,“見我夫妻鶼鰈情深,你也好意思打攪?”而後再笑笑開了口,便是叫喚亭邊仍打量著燕凝的眾人——
  “傅王爺,裘公子,嗬……”他慢慢的將兩顆棋子捏進手心,閉了閉眼,“女人還是教導下為妙,省得鬧心,那金子不晃的眼睛疼麽?”
  而後便哼笑一聲,突而起地一躍,飛出亭外,落地穩穩,便是攬過她靠近身旁,揚長而去。
  刑子岫轉身俯靠在亭邊欄杆上,笑,“柳夫人,待在下上門,可是要好生招呼啊。”而後眼裏少了幾分笑意,神情中也少了親切多了些疏離,但語調卻是絲毫未變,“花姑娘,今兒個歌聽到這,退去罷。”
  “嗯。”輕輕一應,滿眼柔情。
  “賞不著花,便是嚐嚐味道,免得白走了這一趟?”
  “夫君多心了。”
  “那是為何?”
  “……”她靜思片刻,“日前見娘臉色不佳,精神不靡,猜測有輕微失眠之疾,但嵐草尚未長成。燕凝見流英花之狀與嵐草幾分相似。”便止於此,料柳雲韜已明所以。
  柳雲韜別有深意的端詳她片刻,眼裏閃過些光芒,而後才不經意的繼續談話,“嵐草?”
  “有安神益眠之效。”
  “你懂得醫理?”
  “略微入門。”
  “唔。”他神色淡然,“今日表現不錯。”
  “……”
  “我以為你並不會相爭。”雖然她表麵上一如以往,但他卻是懂她的刻意。
  燕凝側頭望望他,已是發現和他說說話漸漸成了習慣,又是頓了頓,也不隱瞞,“夫君身在外,難免比較。為妻者是丈夫的臉麵,輸不起。”這是娘教她的道理。
  柳雲韜瞅著她半晌,莞爾。而後又黯了黯神色,“刑子岫如何?”
  “尚可。”
  “……”他觀察她的表情,笑,“他倒是不錯,國舅爺也想給他說門親。”
  “唔。”
  “……”眯了眯眼,“他棋藝如何?”
  “不及夫君。”倒是沒有猶豫。
  “你撒謊。”
  “……”稍頓,“夫君多心。”
  “嗬……”突然明白,小娘子仍是為了他的臉麵,便是大笑,“流英花相比嵐草,可否益眠?”
  “不可。”
  “唔,你如何得知?”
  “太苦。”
  他當然沒有錯過燕凝品流英花蹙眉時眼裏淡淡的厭惡,他的小娘子怕苦,哦了一聲,“不喜歡?”
  “夫君,馬來了。”
  柳雲韜又是一笑,突然抱她一躍上馬,“回去共騎罷,你怕不是麽?”
  花雖是沒賞成,倒也使得柳雲韜心情大悅。
  說起這些個人,平時極少往來,但幾人在固安城裏也有些身份,常常自以為是。
  早些時候這些人一直想與他攀交情,隻是他甚少理會,傷了他們麵子,以至後來言語中往往有些針鋒相對。
  哼,屑小之輩的閑雜之語,何須計較?
  倒是最近幾年他們娶妻生子而後又納了妾氏,瞧得他孑然一身,自以為勝他一籌,每有機會碰見,就帶著新娶的小妾招搖過市。
  一聽聞他終於完了婚約,娶了燕凝,早就書信相約。
  哼,想他柳雲韜要娶,豈會輪到那幾人叫囂?區區幾個繞首弄姿的女人,又如何及他小娘子有趣?
  果真有趣。
  自打第一次相見,燕凝就一直帶給他驚喜,當然除去被忽略的不悅,每每想起她,竟是忍不住唇帶笑意。
  燕凝燕凝,倒真如抹輕煙,性子有著幾分飄渺,讓人琢磨不定。稍不留神,極易忽略。可若真要忽略,又飄飄嫋嫋的纏繞在你身邊,礙著你的視線。
  原本僅僅想著貪得幾年清閑,簡單完成婚約。到後來對象是她,生得幾分期待,至今卻是覺得日子益發有趣。
  不錯不錯,倒是給了他略顯枯燥的生活,添了些樂趣。
  隻是——
  小娘子還是太過鎮定。
  哼,與其說赴約,倒不如說想發掘燕凝隱藏的脾性,他倒真不信世上有人能由始至終都淡定自若。
  來日方長,走著瞧罷。
  眾下人側目,他們家大少爺又笑了。
  笑容帶著期許和……算計。悠哉的生活倒也過得自在。
  轉眼大少爺和大少夫人成婚也有一個月。
  這位大少夫人,開始慢慢的滲入濤園的日常裏。
  有時雲錦雲均二位少爺會偷偷來把大少夫人拉走,去原先西苑裏種草。這段時間通常少爺都是在午睡。幾位夫人也找人來招過大少夫人,隻是大少爺通常不放人,除了大夫人。
  到後來幾位未嫁的小姐也會來找她們嫂嫂聊聊天,離開時都是樂嗬嗬的。
  而其他的時間,通常都是二人待在語和湖上,一呆就是一天。
  經已入秋,給小榭的軟榻上換了床褥子,有時大少爺夫婦會再裏邊歇息一晚。
  日頭有時見二人下下棋。
  有時二人鋪了宣紙作畫。
  有時二人什麽都不做,大少爺睡覺,大少夫人看書。
  大少爺興致來了,有時會武上一段,颯颯生風。
  而某日大夫人令下人拿著兩架古箏進了濤園,二人鋪定琴,就是一曲合奏,繞梁不知是一日還是兩日,大夫人那日笑得特別開心。
  直說懷念懷念。
  再後來聽人說濤園裏隱隱傳出過琴聲,那琴聲應該能繞湖一圈了。
  總之這個月,倒是沒瞧過大少爺生氣了。
  濤園裏的那些個下人也都漸漸的習慣了他們的大少夫人,習慣那淡淡的存在,隱隱帶著些敬意。有時抬頭瞥見她,都會輕輕的笑,舒心的,愉快的。
  大少夫人說話都會看著你的眼睛,記得你的名字,有時會突然說,某某,風濕吃什麽和什麽有益。
  受寵若驚。
  便隻是這麽淡淡的一句,大少夫人便不再搭理,卻能暖到人心裏去。
  而大少夫人的提議,也總是十分奏效。
  青兒說,是大少夫人讓她將下人們的名字以及相關情況列出來的。
  青兒說,大少夫人隻看了一次。
  青兒說,有什麽事,可以通過她來補充。
  結果昨天大牛家中老母生辰那日,青兒說,他能放假三天,還給了路費。
  小馬老婆生兒子,青兒領著接生婆去了仆人房,還送了副金鎖項圈。
  蓮花弟弟生病,大少夫人讓青兒送了點藥材。
  大夥心裏都慶幸,跟了這麽個大少奶奶。
  隻是眾人都在心裏惋惜,大少夫人總是靜靜的,連個笑容都沒有。
  所以下人們都約定,每日每人輪著給大少夫人說個笑話。大少夫人聽完了總是淡淡的安靜的看著你——
  沒有比在大少夫人耳邊說笑話更挫敗的事了。
  但結束了大少夫人又會輕輕的說聲謝謝,便又激起萬般豪情,定將大少夫人給逗笑。
  隻是感覺上,那是個遙遠的夢。
  倒是大少夫人很輕易就能把大少爺逗笑。
  譬如那件趣事。
  想那日清晨,少夫人起得早,大夥還在院子裏幹活。大少夫人站在大樹下望天望了許久。
  一個丫頭以為發生了什麽事,也跟著望去,結果什麽都沒發現,不敢開口打攪安靜的大少夫人,又十分好奇,就昂著頭滿天空的尋找。
  這舉動也引發了其他人的好奇心,一幹人等十分好奇的望著天空——
  嗯,今天的天空特別的藍?
  那朵雲像鯉魚?
  唔……
  因為始終沒找到答案,時不時就仰頭看看天。
  後來護莊的幾個侍衛路過見到,也跟著抬頭,一邊巡視一邊疑惑的往天上張望。
  又傳染給莊裏頭忙活著的小丫頭。
  結果那日柳府好多人都在好奇的時不時的打量天空。
  那日大少爺也起來得早,恰巧效率低沒幹完活,便一臉興味的問大少夫人下人們在看什麽。
  結果大少夫人輕輕搖了搖頭,說了句:“不知道。”
  青兒早知道有時大少夫人會凝望著一處走神,想當初她也上當了好幾次。那日將一切看在眼底忍住沒笑,結果大少夫人一句回答,忍不住噗嗤了一聲,插了一句,“他們在看少夫人你看的東西。”
  大少夫人聽在耳裏,便隻是輕輕的哦了一聲,接著回答,“夫君今日想吃些什麽?”
  望著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原來如此的羞窘樣,大少爺又是大笑。
  結果這事下人們再提起仍覺得不好意思,但有時大少夫人凝神,仍有人跟著偷偷的望,也許望著望著,就能望出大少夫人那般嫻靜了。
  柳雲韜畢竟是這柳府大少爺,該打理的事情,仍得出麵。
  他從來就不是個拘於禮節的人,便是和固安城裏的老奸商談生意,也打算連同燕凝出門,反正小娘子在身邊,凡事都更覺有趣。
  但這些決定他一向懶得告知,沒那個必要,他去哪,她跟著便是了。
  至於燕凝賞花那日還問過一句去哪,自那之後,也不再過問。
  然而事有碰巧,這日若蘭剛好在濤園門口堵住了二人,看看兒子兒媳的裝扮,心裏了然,“出去?”
  燕凝頷首,嗯了一聲。
  小紅便是趁這空隙標準的行了個禮,“小紅見過大少爺,大少夫人。”
  點頭。
  若蘭便將燕凝往自己身邊一帶,心裏滿意二人的甜蜜,卻是笑著開口,“韜兒,今日還是讓燕凝陪陪為娘,談點心事。”
  柳雲韜勾唇一笑,“便是娘子做主。”眼神不以為然的暗示了燕凝,等著她做選擇。
  燕凝並無遲疑,輕輕點頭,“燕凝陪娘。”
  太過爽快,柳雲韜倒是眯了眼。這些日子他夫妻二人相處默契,今日又豈會看不懂他的暗示?娘平日時常喚燕凝過去便是算了,今日出門也來搶人,往日這情形,隻要燕凝一如往常不語,他便可順水推舟光明正大帶著人出去,連衣衫都換好了,未料她如是回答。
  不是個好現象哦,他小娘子成婚至今,一向事事從他……便是挑了眉,嘴角降了點弧度,“哦?娘子不改變主意了?”
  話已說明。
  “夫君早去早回。”燕凝低眸,避開柳雲韜略帶威脅的目光。
  柳雲韜便是笑了,“那你在家裏等著罷。”便慢條斯理的前行,走了一段才又補了一句,“娘,孩兒告退了。”
  若蘭望著長子遠去的背影,直覺他有些不妥,遲疑的問了一句,“要不你還是隨他去吧。”
  燕凝微微行禮,眼光卻未落在她家夫君的身上,就事論事,“娘今日主動來尋,定有要事。”
  “哦,”若蘭抓住她的手笑笑,“倒也不急,現在你追上去還來的及。”
  燕凝嗯了一聲,卻未行動。
  怎會不知,她家夫君又是惱了。此時上去,隻是自討沒趣罷了。
  若蘭輕笑著搖了搖頭,人便是走出濤園,燕凝隨著。
  “你這樣的性子,久而久之韜兒定覺你冷落了他,會吃虧的。”
  “……”燕凝輕輕抿唇,“娘教訓的是。”
  “不怪你,是我來的不是時候。”
  “娘所為何事?”
  “嗯,你嫁給雲韜也有一個月了?加上先前那些時日,可是習慣了柳府生活?”
  “嗯,慣了。”
  “那府上的人啊事啊,都粗略了解了?”
  “嗯。”
  婆媳二人便是搭拉著手,走在柳府曲折的回廊之上。“那就好。今日來找你,倒真有點事交代。你心細如絲,舉止間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你娘將你教得很好。”
  “娘過獎了。”
  “隻是韜兒這孩子無甚耐性,小時從西域買來的奇珍異玩,往往不出十日就往語和湖裏扔,興致來了,就讓下人給撈上來,撈上來又給扔掉,任性得很,所以府裏有幾個下人深識水性。韜兒啊,自幼就由著自己的性子來,隨心所欲慣了,有時難免會忽略身邊人的感受,但他爹從不管他,我又管不住他。現在你既為他妻子,就多順著他遷就他,明白麽?其實對韜兒嘛,不逆他的意,便沒事了。”
  “謹聽娘教誨。”
  “嗯。”點點頭,“其實韜兒和誰都不親近,老實說你們成親,初時我還擔心你受了冷落。但如今看來,你們相處融洽,我也就放心了。當然,你畢竟是他的妻子,適時使使性子,發發脾氣也並不是什麽大事,但……記得要把握個度,莫要過了。”頗有點語重心長。
  “娘說的,燕凝都懂。”
  若蘭便是暗中瞧瞧燕凝的神色,見她麵無波瀾,輕輕鬆了口氣。
  沒錯,她在暗示慧娘阻止丈夫納妾的事,不希望燕凝如她娘。
  哎,其實身為過來人她當然明白這當中的苦澀,丈夫他娶,滋味自是不好受。但有時身不由己,便是先探探口風。而且為娘者,當然也希望兒子多子多福。
  其實她倒是打心眼地喜歡這個娃,淡淡的性子奇特的對了她的味,她當然也不希望為難了燕凝,更何況這還是好姐妹的唯一女兒,隻是而今男人納妾實屬平常,韜兒現在不納妾,不能代表將來。
  倘若將來真有那麽一天,她定保證燕凝正室夫人位置不可動搖便是了。
  “唉,其實為人妻者,最大的幸福就是見到自己丈夫好,兒子好,你說是麽?”
  “嗯。”
  拐了幾個彎,走上條陌生的小道,鋪著些小巧的青花石,道兩旁種著些精致的花草,清香撲鼻。
  這裏燕凝還未來過,有走了段路,若蘭停下腳步,抬頭一望,笑笑,“我們到了。”
  而後便置步走進了前麵那間別致的小院,偌大的木屋,尚未進去,便聞到空氣裏濃鬱的藥草味道。
  放眼望去屋裏滿是藥盒,中置一木桌,一個白衫男子坐在屋中木凳之上木桌之旁,聲音低沉中帶著沙啞,正指示著一小童抓藥。
  “南,橫七豎三,二兩。”
  聽到木櫃抽出推進的聲音,又有條不紊的繼續,“橫八豎四,五錢。”
  然後他停下來,微微側頭,“柳夫人。”
  “穆大夫。”若蘭喚了句。
  “柳夫人今日特別到訪,想必是為了您身邊那位女子。”男子背對著她們,一動不動,已是辨別出燕凝的性別。
  “嗯,我長媳燕凝。見過穆大夫。”看得出若蘭微微有些異樣。
  燕凝隻是點頭,並未出聲。
  那穆大夫接著時機點頭,“有禮。”
  穆大夫——
  燕凝瞧得小紅有點躲避的目光屏住的呼吸,又將娘沒有直視那人的目光看在眼底,抬眸打量著前麵現今沒有回頭的男子——
  頭發直直的掩住兩頰,瞧不清模樣。
  “少夫人呼吸平穩,應無大礙,柳夫人所為何事?”
  “她現今可有身孕?”
  “並無。”那穆大夫沒有診斷,直接答到。
  “哦。”若蘭語氣中微微有些失望,“那還望穆大夫替她把個脈,瞧瞧是否容易受孕。”
  “有何不可?”穆大夫聲音獨特,有了些笑意,“原本想告誡少夫人莫對在下的模樣產生好奇,但少夫人顯然並沒有這個心思。但依慣例告誡一番,隻是怕驚嚇了少夫人。”
  便見剛才抓藥的小童從牆上懸置的木盒裏抽出條絲巾走過來,遞上前,示意她綁上眼睛。
  燕凝接過,卻沒有綁上眼睛,而是慢慢的走去穆大夫麵前另一張木凳坐下。
  若蘭似乎想出聲製止,還是忍住了。
  燕凝便是懂得了娘和小紅異樣的原因了,猙獰的疤痕遮蓋了他原本的外貌,頭發掩去他半邊臉,再掩去他半邊傷疤,獨獨露出眼睛——稱不得是眼睛。眼皮外翻而致使眼球有些外突,堆擠在疤痕之中。打量她的時候些些血絲浮動,咋看之下非常嚇人。
  燕凝心跳難以抑製的加速,初見的那一瞬間也是被重重的嚇住,但長年的習性使然,外表顯得鎮定,手卻是微微抖了起來,心跳難平。
  穆大夫便是笑了,疤痕的溝壑細紋堆擠在一塊,異常醜陋,而那眼珠子似乎要吐了出來,恐怖非常,“你是第一個見到我的模樣沒有尖叫出來的女人。”
  “但我還是怕。”燕凝聲音力持平穩,並沒有隱瞞。
  “我知道。”他笑,笑聲也如他的模樣,有點鬼魅猙獰,“你的呼吸亂了。”
  而後他轉轉眼球,“你身子不易受孕,以後多多來這走走吧。”
  不易受孕?
  若蘭心裏一驚,忖著莫要像如她娘一般才好。但這一個多月的觀察,燕凝身子比慧娘好得多,應該不成問題才對。
  這幾日怡君幾人時不時冒出一句“生女多像娘”,擺明了看好戲,說若是運氣,燕凝應該懷上了。
  她想想也是,但一個月還嫌太早,甚至不會出現孕初妊娠反應。請個大夫又太過明顯,怕被其他房笑話去,卻也想著心裏總該有個底,盡管仍有些畏懼穆睦的長相,仍是咬咬牙帶燕凝來給他瞧瞧,有備無妨。
  說來這穆大夫,本是那位長伴青燈的前柳夫人的侄子,幼時和柳翼見過麵,據說模樣機靈相貌討喜,至於後來為何毀容無人知曉。
  一別十幾年。
  三年前他突然頂著鬥笠半掩麵,背著藥箱帶個小童,就說自己毀了容貌跑了老婆,要求柳翼收容住進柳府,還讓柳翼在柳府給他置所別院。
  柳翼倒也不在乎養個閑人,多少念點舊情也同情他的遭遇,就應了他要求,並交代莫虧待了他。
  直到四小姐突發惡疾,各地請來的名醫束手無策,他突然出現,妙手回春,並使得四小姐第二年年初健健康康的嫁人,年底還添了個胖娃娃。
  便是知曉他醫術絕頂,更是知曉他醜陋無比。
  隻是他說了,行醫時恕不掩麵。因而一路上令眾人心驚,紛紛避而遠之。
  不過那別院置在柳府偏北,他未入住前就頗顯冷清。想來柳府人人健康,難得見到個什麽疑難雜症,因而管他醫術精明,一律避之登門。
  後來有些下人得了重病的遠房親戚求助,倒也來者不拒,不取分文。
  再後來五十歲的莊大廚受他指點老來得子,不知為何傳開,令這院子裏多了些人氣。
  但許多是夜深時候蒙臉而至。
  再再後來穆大夫又說了句,怕,遮住眼便是了。
  也多了些看女人病的婦人。
  慢慢的小丫頭有個什麽傷風咳嗽或是小廝不小心所致的磕碰跌損,都會上門抓劑藥,塗點藥膏,反正不要錢。
  但柳府有些身份的,還是寧可花點錢請大夫,畢竟蒙眼坐在他麵前不像樣子,失了儀態。
  今日是若蘭瞅準另幾房夫人搭台打麻將,才親自上門找燕凝。
  自然不急,懷孕之事,本就不是一兩天的事。
  “那凝兒你以後多往這邊走走便是了。”穆睦既然這麽說,想必有解決之道,倒也放下些心來。
  燕凝點頭。
  又是瞧了那張臉,已是讓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習慣,而後平順了呼吸。才抬頭淡淡的瞥了眼滿目琳琅的藥盒,細細回想了剛才穆大夫隔空斷診的好本事,讓她心裏竟是隱隱生得些衝動,微微握了拳,想……
  拜師。
  穆睦睜大著突聳的眼睛,沒錯過她一絲絲表情,突然啞著聲故意壓低聲音開口,“有興趣?”
  燕凝直視那而今表情讓人有點毛骨悚然的臉,頓了片刻,才點了點頭,卻是堅定無比。
  穆睦聳了肩膀縮了脖子,昂高了頭,那發絲往後滑落了些,些許被疤痕糾住,露出更不堪入目的肉色疙瘩,沒有回頭,“柳夫人最近似乎睡得不安穩。”
  若蘭心驚,穆睦甚至沒有看她一眼,遲疑了好一陣才點了點頭。“不勞穆大夫費神了。”
  “嵐草治標不治本。”他突然站起來。
  小紅因他舉止禁不住往後退了一小步,見他往旁邊櫃台上的一個藥箱走去,一瘸一拐的——右腳腳踝處明顯細於左腳一圈。
  燕凝心裏明瞭,想必這穆大夫是聞到了嵐草的味道。
  穆睦打開藥箱,從裏邊有些粗魯的抽出一本書,望了望封麵,人是隱隱的興奮著的,然後用力的翻了翻,突然從中撕了兩頁,直直的朝燕凝送去。
  燕凝看了看麵前的那兩頁紙,是針灸的示意圖。想她這些年也看過無數醫術,這副圖,卻是從未見過的。
  小紅輕呼一聲,抽一口氣,忙忙轉身,呀,看到了看到了!
  若蘭也是裝作不經意的別開視線,未失大家風範。
  燕凝也不理會,而是接過那兩頁示意圖,頓了頓望向他,仍是有些不習慣的去平穩住呼吸,卻也不像初時心跳加速。
  “醫好了柳夫人——”他把聲音都吞進了喉嚨,更靠進了她幾分,僅僅比了口型,“我收你為徒。”
  燕凝輕輕捏緊了兩頁紙,良久,頷首。
  終於能離開木屋,小紅頭都不敢回,也是感覺到那穆大夫居然立在門口目送她們,當下有些心驚。直到拐了個彎,確定離得遠了,也顧不得主卑,急急開口,“大少夫人你不覺得穆大夫那模樣可怕麽?”
  若蘭瞥了一眼,略帶指責,“小紅。”
  “大夫人……”小紅有點委屈的癟癟嘴。
  “不怕,仍心驚。”說到底她不過是個初為人妻的小女子,“更心服。”
  那兩頁醫書疊好收置衣襟,貼著她的胸口,竟是有些不同於往常的陌生感覺,是隱約的期待。
  “嗯,倒是挺尊敬穆大夫的。隻是我一直不懂為何那小童也不怕?”
  這在尋常,隻是小紅的自問句,燕凝通常不會作答,但今日有了衝動,竟是輕輕的開口,“小童遠遠見人皆眯眼,遞上絲帶時還會踮腳貼近幾分打量,而藥盒上皆貼了標簽,穆大夫卻不說名稱,而是以橫豎位置來指示。那小童,想必能視,卻視而不清楚。”
  “呀,有道理啊,難怪小童都會和穆大夫保持一定的距離。府上居然沒人發現,大少夫人你好厲害!”
  “你果然心細。”若蘭笑笑,語氣卻不若平日平穩。心裏隱約閃過些不悅,瞧得小紅的興奮,心裏也是覺得遜了兒媳一籌,失了點臉麵。
  燕凝將若蘭的舉動看在眼裏,不留痕跡退了小半步,讓她走在更前邊。
  沉默不語。
  而興許是那一句“早去早回”,一連七日,柳雲韜皆不見人影。
  燕凝側身躺在床上望著屋內一片黑,毫無睡意。而後目光落在被月光折射至窗台的粼粼水波,腦子裏想的,都是日頭拿至手中的兩頁示意圖。
  倒是那穆睦猙獰的麵孔,反而模糊了起來。
  收她為徒……
  燕凝心裏清楚,穆睦今日比用口型,不過是避免讓娘聽到。畢竟她是有夫之婦,而且身為柳府的大少夫人,跟著穆大夫習醫,不合禮數,也免不了閑言閑語。娘自然不會應允,因而穆大夫此舉無非是
  提醒她要暗中進行……
  輾轉之間思緒有些不穩,竟是躺不住了,和衣坐起,憑借透進的微微月光點了蠟燭,燭光中又摸出那兩頁示意圖,好好的看了一番。壓了壓心緒,些微不解自己陌生的興奮,尤其是聽到那一句收她為徒,明明不解他突兀的言辭,也明知不可行,卻仍是忍不住點了頭。
  為何?答不了自己。
  手中紙張四麵共四種針法,並無文字標注也無針法解說,禁不住聯想到娘的症狀,一時不知該如何使用,又想起穆大夫收她為徒的前提條件,反複思詢,不得其解。
  其實穴位早已知曉,以前娘親會頭疼難耐,她推穴撚按以解其一時疼痛,倒未曾深入了解。紙上隱隱約約聞得到些獨特的藥香,思緒遊走,又是習慣性的去辨別當中的成分,分析了片刻,行至窗前推開窗戶,望了望偌大的庭院,恍了片刻神。
  突而一隻夜行鳥兒撲翅掠過前端樹梢,回神竟是聞到了夾帶風中早被她移置濤園的嵐草清香,快長成了。
  便是憶起幼時巧遇的那位奇人,他曾說她聰慧悟性高,且味覺嗅覺都較常人靈敏,讓她跟著他遊走四野山川,然而娘親是責任,於是拒絕,以為遺忘。
  倒是原本以為長期替娘親嚐藥試溫早已麻痹味覺,其實不然,隻能心內排斥,排斥那彌留記憶深處的苦澀滋味。
  秋日的夜晚,風有些涼,和著湖麵的些許濕意,難免讓人瑟瑟的冷,然燕凝靜立不動,瞧著風拂湖麵推開的層層潑圈,銀光閃閃,庭院裏仍顯得繁茂的枝葉風中時而簌簌的擺動著,夾帶著落葉。
  再望去遠處群山連綿,靜謐中隱隱藏著些訴不清的豪邁。
  夜深了,突然發現柳雲韜尚未歸來。
  微微歎了口氣,顯然他又是惱了。
  一夜未眠,卻不覺犯困。平日起身後青兒會在庭院裏候著,待她吩咐,然而今日出門,天還未亮,沒見著人。
  娘親說即便關上房門,也莫讓丈夫瞧著自己狼狽模樣,而一日之初便是關鍵。但興許是旁邊有人,舍不得那暖意,較之未嫁前,她顯然是起得晚了。
  涼亭那夜更是意外,在他的目光下醒來,並非是她預期中的事情,似乎一切都無所遁形,因而每每提醒著自己,莫再犯下同樣的錯誤。
  隻需履行妻子的職責,早起備水服侍丈夫著衣洗漱。
  又是靜立了片刻,才輕輕的邁下門前階梯。
  妻子的角色讓她知道自己應該做的事,然而昨夜思量了一晚,她知道自己想做的事。
  去旁邊的園圃中查看了下嵐草,微微泛白的蒼色之下隱約辨別出有些已經長成,便折了兩株,起身恰好迎上陸續進濤園清掃落葉的小廝們,有人不時打個哈欠伸伸胳膊,秋日的清晨,舒適得讓人軟綿綿的。
  一眾小廝抬頭瞧見了一襲藕荷色的少夫人,忙是行了禮,但也未見慌張,大少夫人的性子,倒從未計較過這些。
  接著三兩個小丫頭也走了進來,說說笑笑的,突然一聲驚呼,“呀,少夫人,今日為何這麽早?”便是青兒。
  淡淡應下幾人行的禮,點頭示意青兒跟上。
  先是依慣例去了廚房裏熬了一小煲粥,讓後洗了洗手中的嵐草,折了些丟進去攪拌了一下。
  青兒便是好奇,又聞到了不同以往的清香,見燕凝眼神示意,忙將煮好的粥移開灶上,才問,“少夫人往裏邊丟了什麽?好香!”
  燕凝拿長勺有輕輕的攪拌了一下,“嵐草。”
  “哦哦!就是你平時照料的那個,那到底是什麽?”也是習慣的從旁邊捧來兩個小盅。
  “藥草。”分裝到兩個小盅內,“寧神也益消化。”
  青兒幫著將小盅分裝到不同的托盤上,突然呀了一聲,“少夫人,多了一份,今日大少爺不在……”
  一個月前大少夫人突然進廚房,不顧勸阻自己動手熬了點小粥,分別送給大夫人和大少爺。聽小紅姐說,那日大夫人不但都吃完了,還稱讚廚子的手藝進步了呢。隻是大少夫人沒讓她說出去,至於大少爺什麽表示她不知道,因為沒能跟在旁邊,但收拾碗碟時,麗丫頭也說見了底,可見大少夫人的手藝。
  之後便是成了習慣,每日大少夫人都會在裏邊放點不同的配料,然而今日大少爺不在呢!唉,也難怪,他們夫婦二人新婚至此尚未分開過,大少夫人定是念掛著大少爺!
  偷偷的笑了笑,人家說小別勝新婚,看來不假。
  “剩下的那份,你給穆大夫送去。”燕凝用紗巾抹了抹手,而後不再多話,行了出去。
  什麽意思?“那個……”那個、不會是她想的那個穆大夫吧,柳府裏還有第二個穆大夫麽?這是為什麽呀?
  想到穆大夫那張臉,青兒垮下臉,一臉哀怨。
  剛抱怨著,燕凝突然停下腳步,微微側頭,“粥先擱著,吩咐下去便是,你隨我來。”
  “是!”青兒忙呼來個倒黴丫頭,樂嗬嗬的跟上。
  天已是亮了。
  燕凝讓青兒備了頂轎子,去了城內華珍閣。
  表明身份後,自然被請至貴賓房,那掌櫃的,一臉諂媚,直拍胸脯擔保讓君滿意。
  卻是要求見了資格最老的陳師傅,靜靜待他雕磨完手上的珠飾,才表明了來意。
  陳師傅倒是憨厚,望望這個有著淡而堅持目光的女子,愕了愕,“九針?”又是瞧瞧手上娟秀字體寫的要求——
  一曰镵針,長一寸六分。二曰員針,長一寸六分。三曰緹針,長三寸半。四曰鋒針,長一寸六分。五曰鈹針,長四寸,廣二寸半。六曰員利針,長一寸六分。七曰毫針,長三寸六分。八曰長針,長七寸。九曰大針,長四寸。
  “嗯,拜托師傅了。”而後又道,“約莫何日能辦妥?我上門來取。”
  一旁掌櫃忙笑,“少夫人請放心,一定辦妥,且怎敢再勞煩夫人?不出十日,一定親自送至府上!”
  “嗯。”燕凝示意青兒擱下些銀錠,“這是定金,餘下的貨至兩訖。”
  “是是,大少夫人下次還有什麽吩咐,差人來傳個話便可,無須上門,擔當不起,擔當不起啊!”
  燕凝靜靜的撇了他一眼,又是朝陳師傅點頭示意,“勞煩了。”而後轉身離去。
  陳師傅摸摸頭笑了,這行幹久了,什麽首飾都打過,還真未打製過針具,新鮮了。
  “少夫人你寫的是什麽?”
  “九針針具。”
  想做的事便是,習醫。
  第二日大片嵐草皆能采擷,放置篩中擇空地曬曬太陽,又去了書房內找了些針灸內的醫書。
  第三日陰了天,在湖中亭旁的小榭中燃了火爐,將嵐草放置一旁焙幹,窩在軟榻上研讀醫書。
  第四日起風,燕凝用嵐草葉做成香包,早有此意,香包外的繡工一早完成,倒也不花工夫。
  第五日雲層掩蓋住了秋高氣爽,將繡著不同花的香包親自給五位娘送去。
  第六日繼續做著柳雲韜的長袍,咬下線頭,又是黃昏。
  第七日下了點雨,天突然冷了許多。燕凝不畏寒,然而早膳過後,床上墊的添了層軟褥,錦衾加了厚度。立置長廳門外,仍飄浮的雨絲沾上發梢,望了望濤園的大門,心想為妻者得提醒柳雲韜添件衣裳。
  剛逢他出現,望著她似靜守夫歸的模樣,柳雲韜頗為得意的揚起嘴角。
  驟起一陣強風,讓燕凝低垂了頭。
  待風勢過去,瞥見雨水也大了些,然柳雲韜靜立在園子入口處,並無舉動,顯然是等待她的反應。
  未料他的突然歸來,卻不表詫異。行至門邊,這幾日天色不好,便有下人備傘在此處,緩緩撐開油傘,一手提高裙擺,舉步下了門前階梯,朝她家夫君走去。
  人至麵前,柳雲韜才動了步子,卻未聲響,顯然仍在待她主動。
  燕凝先是喚了聲夫君,而後柔柔跟上,未及他高,得將手肘舉過肩膀,才能用傘遮去他頭頂的那些雨滴。
  傘卻是不夠大了,加之風兒不定向,僅遮住了他,自個倒也濕了。
  柳雲韜也不顧她,步伐也是慢慢悠悠,不慌不亂,這行至大廳還有些距離——等她過來,也是等得夠久了。
  今日下雨,也不便打掃,燕凝讓下人們早早離去,因而園子裏並尋不到人。恰得青兒一手夾著托盤護著個藥盅,一手撐著傘行色匆匆的衝了進來。見到二人,驚呼一聲大少奶奶,想上前給她撐傘。
  柳雲韜定住,回頭看她。
  青兒趕緊低下頭,唯唯諾諾的又喚了句大少爺,剛想上前,卻是被燕凝喚住,“讓阿大阿二去備些熱水,供大少爺沐浴更衣。”
  “哦,那——”
  “藥盅交給我便是。”
  青兒瞪大了眼睛,“這怎麽能行?”
  燕凝不再說話,僅僅是看著青兒。然而這時柳雲韜輕哼一聲,又邁開步子,燕凝又是等了青兒片刻,青兒不敢遲疑,趕緊送了上去,畢竟瞅著大少奶奶的眸子就無法反抗,隻能急急忙忙的跑出去喚人備水。
  燕凝將托盤固定在腹部及手臂之間,而後托著傘看著已經邁出兩步的柳雲韜,遲疑著要不要趕上去,最終隻是跟在後邊,說實在的,已經全濕了。
  柳雲韜餘光瞥見她並未追上,蹙眉立住,隨即轉了個方向朝著湖邊走去。
  備水麽?哼。
  燕凝望著他轉身,又是開口,“夫君衣衫全濕,再淋雨恐怕會傷了身子。”
  她語調沉穩不見擔憂,柳雲韜稍有不滿仍不應話,也不望她,似乎刻意冷落她。
  燕凝托傘立了片刻,心裏明白,柳雲韜在給臉色她看。他不是消了氣才回來的麽?心裏多少有些無奈。托盤上是娘囑人給熬的補藥,利於養生。最終決定先將藥盅送去屋裏。
  柳雲韜已是察覺到她的舉措,便是眯了眯眼,一言不發的走到湖邊立住,湖邊的風更是大,夾帶著雨。
  燕凝抬頭望望天,這雨恐怕還得下些時候。
  進了屋將托盤放下,燕凝稍稍抹了抹臉上的雨珠,多少覺得柳雲韜自討苦吃,但她為人妻子也不能置之不理,否則顯得任性,會失禮了娘,讓其他幾位娘見笑。
  便是又出去,卻並未撐傘,畢竟他在惱她。
  未多久見到青兒又急急的奔了過來,未待她出聲,燕凝已是輕聲開口,“忙完了先退下,有事我吩咐阿大便可。”
  這個時候,柳雲韜定是不喜有人在旁。
  青兒遲疑了一會,望望大少爺,結果兩位主子淋著雨就她撐著傘,“少夫人,瞧你!都淋濕了!”而後想將傘送過去。
  “下去罷。”燕凝不再多話,已是朝柳雲韜走去。
  “夫君仍不進屋麽?”
  柳雲韜已是有些不耐煩了,終於待她行近且主動開口,憋了一口氣,不搭話。想來也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燕凝握了握拳,風雨中這語和湖自是別有一番景致,朦朦朧朧的。
  秋日的雨也不似夏天,沒有雷鳴電閃也不暴躁,安安靜靜的時大時小,卻是冰涼的,滲進人的肌膚,著實涼。
  陪著站了一會,雨勢又是大了些,燕凝也是覺得有些冷,望望柳雲韜,心裏隱隱有些惱了。她娘親身子一直不好,這事困擾的從來不止一人。她其實並不多事,但有時見著人身子不適,會忍不住提個醒。而今柳雲韜在秋風涼心之際淋雨……
  才是開口,語調也稍稍多了些硬朗,“請夫君進屋。”
  且非問句。
  柳雲韜終於看她,揚了揚嘴唇,“上次已是娘子做主,怎麽,這次也不聽聽我的意見?”
  燕凝抬眸直直望入他眼神裏,而後輕輕欠了身子,“夫君隨意,那燕凝就不相陪了。”於是轉身。
  柳雲韜一把扣抓住她的手,將她拽進懷裏,手章內冰涼的溫度讓他眯了眼,語調卻也是接近那溫度,“我有說你可以走麽?”
  “然而夫君並未喚燕凝過來。”不怕他,燕凝也不掙紮,望著他說到。
  “然而你來了。”
  “嗯。”燕凝點頭,“隻是夫君不肯回屋。”
  雨珠在她臉上匯成一道道,沿著她臉頰輪廓滑進頸窩,柳雲韜望著她的眼神多了些熾熱,意外這幾日竟如此念著她。
  “我不回屋你可以……”他突然一笑,舉高抓住她小手的大手,“像這樣握著我,把我拉進屋。”又送到嘴邊咬住她食指關節,用了些力道,笑笑,“我會不依你麽?”
  燕凝倒也不痛,心跳卻是微微不穩,手掌也是有了溫度,微微閃開了些視線,而後化被動為主動,將手心換了個方向輕握住他的,身子微退一步,沒有再接話,卻是想依他所言,拉他進屋便是。
  柳雲韜看著她的動作大悅,突然將她拉進懷中,緊緊鎖住,“為何不撐傘?”
  “……”使了些力氣徒勞,燕凝沉默片刻,“夫君在淋著雨。”
  “唔……”他揚唇,“想我麽?”
  燕凝望了他一眼,垂眸不到半刻,便是望向他,並無閃躲,語調沉穩,“自然掛念。”
  柳雲韜聽完這話眼神頓時一黯,“如何掛念?”聲音也是徒然降下來,輕如細雨和著呼吸吐在她的臉龐上,溫溫熱熱。
  顯然不願意放過她。
  燕凝便是沉默了。
  柳雲韜這次倒不計較,剛想壓低頭吻住她,鼻頭卻是不合時宜的有些癢癢的,突然一個重重的噴嚏——
  可憐那燕凝被攬在他懷中,就那麽實實在在的承受了下來。
  先是低頭蹙眉,抬頭時柳雲韜臉色有些難看,卻是放開了她。
  燕凝麵無表情退了一步,極為鎮定的抹了抹……雨水,而後望望他,沒有開口。
  明明是麵無波瀾,柳雲韜卻清清楚楚看到燕凝眼中寫著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一時有點惱,握住了拳漲得臉頰微微泛紅,幹咳一聲,“便是回屋罷。”
  走一步瞧見兩個小廝合力捧著個大桶,有些愣愣的樣子。
  呃……
  木桶蓋子軲轆軲轆的滾下來。
  倒是這場雨很是適宜,朦朦朧朧的什麽都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燕凝抹去的是什麽。
  柳雲韜的風寒,倒真是他自找的。
  是夜。
  燕凝捧著煎好的藥,行近他,卻是見他拂了拂袖子,一臉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便也沒多說什麽,將藥從托盤裏拿起,靜立在旁,等他。
  果然,柳雲韜也覺得煩了,突然搶過藥碗,一飲而盡。卻是在下一刻憶起那日噴在她臉上的鼻涕,仍是覺得窘迫,火氣便是突如其來,將碗重重往地上一砸,人就倏地站立起來,瞪了她一眼,奪門而出,似乎往湖中亭那邊走去。
  什麽都沒說。
  燕凝不言不語的撿了幾塊手中的碎片,而後慢慢起身,坐在木凳上,好半天才抬頭看了看被重重摔上的門,吐出一口氣,心裏隱隱覺得不悅,連呼吸也重了起來。
  燕凝直覺不該,調節了呼吸,再次蹲下慢慢的將手中的碎片拚湊起來,滿屋子都是中藥的味道,並非太好聞,卻是讓她安心的。
  總是拚一塊跌一塊,抿緊了唇,全數放開手中的瓷塊,由著他便是了。
  洗了洗臉又擦了擦手,燕凝便褪去外衣,上床睡去了。
  然而並未熟睡,窗外的雨聲時大時小,窗戶突被一陣大風吹開,屋內的燭光忽明忽滅,燕凝便是起身想給燭火加個燈罩,門突被大力踢開,便瞧見柳雲韜一臉不悅的喘著氣,額前被雨水打濕,突然折回,似乎不滿她並未跟上。
  燕凝著實被嚇了一跳,然後人就被他迅速靠近一把抱起。
  燕凝蹙眉——
  他劍眉上也粘著雨滴,濕氣很重,弄得燕凝不是太舒服,畢竟她僅著單衣,哪怕他倆曾肌膚相親過,卻不是現在。相較他之下明顯處於劣勢,再加上剛才心裏的不悅,表情也顯得三分強硬,雙手抵在他與她之間。
  柳雲韜自然察覺到了,卻不予理會,三兩步行至床邊,將她扔往床上,撥開她裏衣衣襟,便是頭靠過來,狠狠的咬了一口。
  燕凝不聲不響的任他咬完,閉上眼一動不動。
  察覺到她的抗議,也掃見她那齒痕上點點血絲,重重哼了一聲,“說你這些日子念著為夫!”
  燕凝這才慢慢的睜開眼,一雙沉靜眸子波瀾不興,良久才開了口,語調沒有一絲溫度,“晚了,夫君請早些歇息。”
  柳雲韜鷹眸倏然一緊,銜住她的唇,而後有些粗魯的褪去外衫,又是壓了上來。
  “夫君,”燕凝並未反抗,然而隔得這麽近,終是察覺她聲音中的微微顫抖,卻堅定無比,“哪怕燕凝不願意麽?”
  “……”正在拉扯她衣襟的大手頓時停住,而後直勾勾的望著她。
  便是此時,一陣大風嘯然而過,燭火便是瞬間滅了去。
  隻剩下幾近無息的呼吸及厚厚的喘氣。
  燕凝見他止住了動作,暗暗吐了口氣,“夫君今日身子不適,不宜過於操勞。”
  “若是我願意呢?”哪怕是漆黑一片,柳雲韜卻在偶爾的閃電中,準確的捕捉到了她的雙眸。
  燕凝暗自退了退,左肩上的齒痕並未留力,刺刺的痛著,“恕燕凝難從。”
  “你似乎未明白你的處境。”卻是鬆開了對她的鉗製。
  燕凝便慢慢的將被窩蓋在身上,而後側身背對他,過了會才又開口,“不早了,夫君早些歇息。”
  柳雲韜緊緊盯著她良久,一口氣鬱結在胸口,揪著裘被一角,突然孩子氣的拉扯開,而後全數卷在自己的身上,在她身旁臥下,也是背對著她。
  柳雲韜便是不想承認了,他並未念掛著她,瞧著她一副不緊不淡的樣子,又憶及先前在她麵前泄露的醜態,心裏狠狠罵了聲。而後忍住心思沒去看她肩上滲著血絲的齒印,然為何她並未發火?那淡然的表情又突顯了他的窘態。
  心裏懊惱萬分,便是重重的捶了下床鋪,又重重的哼了一聲。
  然而他的娘子,卻是整夜未曾再理會過他。
  隻得憋著一肚子的氣,將裘被分了一半給她。至於風寒,見鬼去吧。
  直到清晨才沉沉睡去,明明燕凝睡在裏端,醒來時人又不見了。
  雨已經停了,卻不見陽光,空氣裏都是濕嗒嗒的。
  無人寬衣。
  見不著人,柳雲韜鼻端又堵得很,情緒已是非常不好,黑著一張臉,卻沒有問周遭的下人。
  連晨早的白粥也吃得沒有興致,然一直到中午,依舊連個人影都不見,思前想後,便是去了娘那邊,也是無人。
  便裝作不經意的在府內閑逛。
  昨日的不悅一夜睡眠,早已沉澱。
  然也不知該如何麵對,畢竟昨日衝撞了他,倒也不後悔。便仍煮了鍋白粥,扔了些碎薑驅寒,再去了穆睦那邊抓了兩劑藥,免得柳雲韜風寒加重。
  卻是一時間被琳琅滿目的草藥吸引住了,便跟在小童旁邊,聽著穆睦的指示。
  穆睦也未反對,雖然他說了得醫好娘的失眠症才收她為徒。但也沒有明示,僅僅一如往常的指點著小童抓藥。燕凝卻能憑眼觀而認出大部分草藥,而後細心的區別著這些草藥的特性,往返之間竟是忽略了時間。
  等回過神來,已過了午膳時分。
  便點頭辭別了穆大夫,踏著有些濕滑的石子路,回了濤園。
  柳雲韜不在,他大概又惱了她,念及昨日他的舉止不禁又蹙了眉頭,又鬆了口氣。坐不久,青兒捎了口信,說那套針具已經送了過來,正在門口候著。
  也沒去見來人,讓青兒領了些錢,把針具帶了過來。
  華珍閣的手藝果然是固安城同業之首,每隻皆精心打磨,九針一排,用精細的盒子裝著,便是細細的打量了一番,心裏不禁有了雀雀欲試的衝動。
  竟真是沒忍住,就換了正在院裏打掃落葉的小廝進屋,讓他坐在一旁。
  小廝一臉迷惑,待燕凝簡單道明目的,多少有些緊張,咽了咽口水,念及少夫人過往待他們的好,把心一橫,伸出了手。
  回憶了各個穴位,燕凝隨便抽了一針,微微刺了一下,那小廝便是嗬嗬嗬的笑了起來。
  燕凝靜靜的打量著他,隻看得小廝冒冷汗,怎麽好端端的,就莫名其妙的笑了起來,那針口刺在身上癢癢的,就沒忍住了。
  卻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小廝突然跳離凳麵三寸,哎呀了聲,“大少夫人,好麻啊!”
  燕凝倒也不覺有什麽,隻是下一瞬間徒生種莫名的情緒,也許多少有些宣泄,竟又一針紮了過去,結果小廝又是哎呀了一聲,跌坐在地,一臉委屈。
  心口湧上一口氣,嘴角便在下一刻泛開了,淡淡的,並不深。
  小廝驚奇的盯著大少夫人的臉,隨之半掩的門被重重的踢了一下,大少爺一臉鐵青的望著他。
  再想了想此時的處境,心裏大大的叫了一聲不妙,冤、冤枉啊!

  煙淡雲闊玉柳沉
  小廝全然慌了神,“大、大少爺……”
  “你先下去。”隻見燕凝慢條斯理的將銀針收入盒中,才起身麵向盛怒中的柳雲韜,輕輕的點了點頭,“夫君用過膳了麽?”
  那小廝望著大少爺堵在門口,遲疑,他、他不敢啊!
  燕凝不著聲色的繼續,“夫君不進屋麽?”
  柳雲韜冷著雙眸直盯著鎮定自如的燕凝,緩慢的吸了口氣,慢慢的朝她逼近,那小廝就“咻——”的一聲,逃命去了。
  柳雲韜倒也不攔,卻是記住了他的模樣,原本滿臉的怒意倏地斂了七分,突然笑了,“娘子今日去了何處消遣?”
  燕凝思了片刻,“去娘那兒。”
  柳雲韜臉色頓時又沉了三分,“哦?”語調也淩厲了起來,“那可真是巧了。”
  燕凝望了望他,倒也不慌,隻是未料到他竟是去了娘那邊,當即微斂眼眸,“夫君是在找燕凝麽?所為何事?”
  “……”便是不想承認自個在找她,但柳雲韜心裏多少震驚,一個女子,竟真的可以如此鎮定坦然?雙眸流轉,冷冷笑了笑坐下在圓桌之旁,“隻是好奇罷了,在府裏走了一圈,竟是見不著你大少奶奶的身影。”
  給自己斟了杯茶,“為人夫者,聊表關心。”而後淺抿一口,“為夫還擔心是離開七日讓你受了冷落,生氣了呢。”接著看了看燕凝放置桌麵上的飾品盒,眯了眯眼,“未料娘子好雅興啊,怎有功夫和小廝嬉鬧了起來。”而他卻未曾見過一次她的笑容!
  一念及此,握住的茶杯內茶水震蕩,卻是抿嘴一笑,“這針具,恐怕是特意打造的呢。”
  “……”燕凝便是清楚他在質問她,但一時也未找到理由,再者柳家少夫人跟著鰥夫學醫之事確實不妥,不禁暗自責怪自己難得的衝動,便是直接走到衣櫥旁,翻出替他縫製的長袍,而後開口,“這七日夫君人在外辛勞了,過些日子刮風,燕凝替夫君縫製了長袍。”
  “……”柳雲韜瞧著燕凝轉移話題,不禁怒火中燒,“方才你究竟幹了些什麽?”
  燕凝將長袍放置手中整理了番,“夫君看到了什麽?”而後行至他身旁,“夫君試試合不合身。”
  柳雲韜順手一拂,將長袍拂落在地,而後倏地站起,一把鉗製住她略顯纖細的手腕,“你真以為為夫是傻子麽?”又是冷哼一聲,“怎麽,方才你笑得明明很開心!”便是一口氣堵在心頭,為之氣結!
  燕凝望著柳雲韜好半晌,兩人沉默在屋內,終於發了話,“夫君不喜歡麽?”
  “燕凝,你不要挑戰我的耐性,這銀針究竟是怎麽回事?”還有,今日一大早究竟去了何處?!
  燕凝又是沉默了良久,才微微吐了口氣,“夫君多心了。”倒也沒有掙紮,片刻並無遲疑,口開口竟是說,“燕凝生母一向身子不好,也沒有什麽閑錢,便自己看了些醫書,習了點醫術。”抬眸望他雙眼一如以往的沉靜,“這些日子娘的睡眠不穩,一時衝動,想替娘分憂。”
  柳雲韜一時辨不出真假,口氣裏仍帶著幾分懷疑,“用針灸?”而後他嗤笑一聲,“你倒真是閑著沒事。”
  說完後隱隱覺得不妥,氣氛冷凝了下來。
  果不其然,燕凝吸了口氣,眼裏隱隱多了些憤慨,語調卻異常平板,“夫君教訓得是,燕凝逾矩了。”而沉默後,燕凝未被鉗製的手握成了拳頭,又拽了拽衣擺,竟由心裏多了絲想笑的衝動,未料到也付諸了行動,淺揚嘴角揚起諷刺的角度,“夫君打算握到何時?”
  “……”柳雲韜細細打量那抹笑容,慢慢的看到她的眼她的眸,感受她實實在在的怒意,而後才放開她的手,垂眸思量了片刻,也是抿緊了唇,突然道,“娘子用過膳了麽?”
  燕凝些些錯愕,望著他,卻是躬身去撿地上的長袍,“用過了。”
  “我卻未。”
  燕凝便不再言語,一手擼著長袍,另一手將裝著針具的盒子收起,沒有看他。
  柳雲韜眼眸一直未離開她,又是突然言語,“今日尋了你一早晨。”
  燕凝頓了頓,咽喉處輕輕嗯了一聲。
  “娘的失眠症,你有把握麽?”
  燕凝不作答。
  “娘的身子不能開玩笑——”柳雲韜突然明白,這女人果然不是沒有脾氣的人,隻是見她不同於以往的表情,他並非想象中的那麽興奮,他得好好斟酌下。
  隻是顯然,他的娘子並不習慣發泄,但回想起剛才她嘴角那抹略帶諷刺的笑容,唔……她真的不適合呢,看得他心裏不太舒服,對比起在小廝麵前的笑——心裏又多了些怒意,語調便是多了些剛硬,不容拒絕的,“但即便試針也莫再找他人。”
  燕凝頷首,“之後拜托夫君便是了。”
  柳雲韜突然笑出了聲,覺得她此刻的沉靜竟是鮮活的,便伸手彈了下她鼻頭,“我以為你會說‘豈有此理’。”
  燕凝一時有點懵,又是吸了口氣,盯著他足足三秒,生平第一次有種想出口罵人的衝動,眼前的男人未免也太不可理喻了些,喜怒無常,令人琢磨不透。
  “娘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這不是你們婦道人家所能應付的。”他又伸手拿過她架在手臂上的長袍,細細看了看繡在上麵的紋路,“手工倒是不錯,我便收了罷。隨我去用膳。”
  燕凝低頭闔上眼,睜眼望他時已是點了點頭。
  “唔……以後多笑些,免得別人說我待薄了你燕凝。”
  “……”燕凝覺得,她倒真想拿柳雲韜來試針。
  一連幾日,燕凝都對柳雲韜不冷不淡的。
  連下人們都覺得有些不妥。隻是意外大少夫人平日一向不多言語,也無甚太大的變化,為何都能感覺得出來?
  因此最不爽快的,便是柳雲韜。
  卻因麵子問題也不好多說什麽,心想即便他再消失個幾天,也隻怕這女人會拍手叫好,不知為何他益發篤定了這個說法。悶著口氣,極其不悅。怪哉,明明做錯事的就是她,為何反倒成了他受罪。便隻得指點燕凝做這做那,她倒好,也不拒絕,悶聲不吭的一一完成,來回之間,覺得直窩火,狠狠摔了手中的杯子。
  望著燕凝處驚不變,安靜坐在一旁看書的身影,便沉聲道,“再斟杯茶。”
  燕凝未有遲疑便起身斟茶,而後又回了原處坐著。那模樣瞧得柳雲韜更加不悅!
  “撿起來!”
  “青兒。”燕凝輕輕叫喚,自那日起她便喚了青兒在旁伺候,然後等到人進來了,以眼神示意了地上,自己又低頭看書去了。
  “滾出去。”柳雲韜聲音陰陰沉沉,對著青兒。
  由始至終燕凝都沒有望他一眼。
  青兒是真的嚇到了,也隻能望望燕凝退了出去。
  她也未加以阻攔,由得他。
  沒錯,區別就在這裏,以前她即便是沉坐著不說話,隻要望過去,她似乎都能察覺到他的動作,抬頭和他對望,說明她眼中有他。
  而今一日下來,她鮮有舉止,隻有他開口之時,才能感覺到她知道他的存在,能接受的就照做,不喜歡的也不拒絕,而是喚下人來幹。
  說來說去,她就是在擺臉色給他看!
  哼,想他柳雲韜,自幼得天獨厚,要什麽沒有?又何必為了一個女人而煩心?即便她是他的妻子那又如何,他才不稀罕!
  然而他卻陪她窩在著屋裏,連湖中亭也不去了。他想聽她的聲音,然要他主動開口也太沒麵子,他也不知道究竟為何燕凝就成了這般模樣,因為他七日未歸?還是那晚他咬了她?亦或者那日他諷刺了她?越發覺得女人小氣,讓人琢磨不清,一時又是來火,聲調也漲了三分,出口卻是,“你在看什麽書?”
  燕凝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婦道人家看的書罷了。”
  “……”他一口怨氣堵在心頭,很想一走了之,卻又心有不甘,覺得輸給了她。想他在商場上即便麵對的是年長他幾倍的老狐狸,也從無身處下風的感覺,而今……
  深吸口氣,將茶杯放置桌麵,“過來給我捏捏,昨日睡得不穩,生疼。”
  燕凝盯著書好一會,慢慢放下書,走向他,慢慢的給他按捏了起來。
  柳雲韜一直打量著她的表情,直到她將雙手搭在他肩頭為止。輕輕柔柔,連她的氣息也近了,一時覺得鬆了口氣,便微微放鬆了身子。而燕凝的手勢不錯,穴位力道掌握得剛剛好,一來一往,柳雲韜已是整個人往燕凝身上靠去。
  燕凝因他突然靠過來不好發力,便停了片刻,剛想推開他些,柳雲韜突然拉住她的小手,將她往自己懷裏拽,燕凝便是跌坐在他大腿之上,曖昧的姿勢。
  柳雲韜便是由心底開始發熱,他身子倒也不是孱弱,小小風寒早已恢複,隻是她偏偏每日給他準備中藥強身,口裏早就苦了幾日,而今佳人在懷,又豈會放過甜頭?
  人已經是湊了過去,卻見得青兒來報,瑟瑟的站在門口,一個“大”字卡在喉嚨。
  燕凝不慌不忙推開柳雲韜,又使了些力氣站起來,“何事?”
  “刑公子來了。”
  燕凝記得這個人,那日郊外賞花,如花嬌豔的公子,刑子岫。
  他為何而來?
  卻是弄得柳雲韜沒了興致,哼了一聲,“讓他回去罷,說我身子不適,不宜見客。”他可沒忘記那日刑子岫眼裏的興味。
  “可是——”人已經在濤園門外了。
  便是聽得一聲慵懶似乎和著三分嬌氣的男聲,“你身子一向硬朗,前些日子才在我府上休憩了些日子,又怎會不適?”人便是已到門口。
  青兒一見到他,小臉蛋垂了幾分,顯得有些嬌羞。也難怪,這刑子岫相貌並不比柳雲韜差,雖然更偏陰柔,也因此少了些霸氣,更為平易近人些,自然管不住了一顆心,“刑公子午安。”
  刑子岫隨意的擺了擺手,而後微微躬身作了個揖,“刑子岫見過柳夫人,好久不見。”抬頭便滿是興味的笑。
  “刑公子。”燕凝也欠身回了禮,便聽得柳雲韜一嗤,“不請自來麽?”
  “你說的什麽話?這不生意上出了點問題,才拿來討教討教麽。”他的動作不若燕凝的不緊不慢,而是明顯的慢人一拍,有點拖,坐在柳雲韜對麵,熟門熟路的給自己斟了杯茶,又是打了個哈欠,就往桌子上趴下了,而後又望了望地上的殘殼,唷了一聲,“你今日脾氣不好啊。”
  自從刑子岫用了裝懶打哈欠這招後,柳雲韜嫌他女氣,二人相處,便是從此不再如此,即便是平時,除了一些些原汁原味的舉措,漸漸人前人後亮著一身霸氣,開始招搖。
  “與你何關?”
  “柳夫人也無須那麽見外,刑公子未免生疏了些,喚你一聲嫂夫人,你便稱呼我子岫罷了。”
  柳雲韜突的將手中杯子送出,擊得那茶水溢出,濕了他外衫,卻全不在意的繼續,“嫂夫人坐下便是,不然顯得子岫不識規矩。”
  柳雲韜哼了一聲,“你那布莊生意,做不下去了麽?”
  “一切倒也還好,隻是你知道我新開的布莊,尚未有熟客上門,隻是賈元外早些時候將手下的布料生意交給了賈景輝那小子,他不想輸我,又想做點成績給他爹爹看,將布價壓得低過成本,加上最近下了大雨,我那錦繡樓近日可謂門可羅雀了。”
  燕凝又記起那日賞花最少言語的那位公子。便瞧得刑子岫一臉哀怨的望著她,“嫂夫人,你可說說,我該怎麽辦哇。”
  神色卻不見得一絲慌亂。
  刑子岫一臉哀怨的望著燕凝,“嫂夫人,你可說說,我該怎麽辦哇。”
  燕凝將刑子岫打量了一番,低頭應到,“公子是聰明人,這些事自然難不倒公子。”
  “嫂夫人怎麽還是如此見外?雲韜你可得好好說說你娘子,”便又是一笑,直起身來,“隻是嫂夫人這麽一說,也是覺得子岫不請自來麽?”
  燕凝望著他不語,而後頷首,“你是夫君的客人。”她又如何能做主?
  柳雲韜直覺自個矛盾,明明不悅她這般表情,卻又喜歡她對外人這般不冷不淡的模樣,便一把抓住她的掌心,將她拉到身邊坐下,而後略微譏諷的笑笑,“這點小事你也拿來討教,也不嫌丟臉。”
  刑子岫嬌然一笑,隨之略帶委屈的望了望他,“真是有了娘子,連兄弟也不要了,待我告之他們,定取笑你柳大公子平日囂張慣了,如今栽了。”便又看向燕凝,顯然對她興致更大,“嫂夫人前些日子露的那一手高超棋藝,讓子岫佩服,瞧得你剛才說話口氣,想必心裏自有一套解決方式,何不說出來,也給子岫出個主意。”
  燕凝坐在柳雲韜旁邊,聽得他哼了一聲,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心裏又是有了些情緒,於是緩緩吸了口氣,開了口,“以本壓人並非長久之計,公子顯然不是擔心這點,大概也是心裏不服罷了。不過是多了些上門客,雖然在公子麵前多少耍了次威風,但燕凝相信公子定已找出了解決之道。”
  說罷輕輕抬眸看了看柳雲韜,而後對上刑子岫,又道,“隻是燕凝突然想起,固安城有些官家富家夫人們,往往三兩日一些個小茶會,聊的也就是城裏城外一些瑣碎事。公子錦繡樓的布匹,不如擇幾匹上好的給幾位夫人送去,結果麽,想必也不會讓公子失望。”
  “呀,得好幾匹啊,我錦繡樓這些日子盡是做些賠本生意呢。”卻是笑臉盈盈,別有深意的望著燕凝。
  柳雲韜倒真不知這些官家的,富家的婦人平日也會聚聚,無非閑著悶著憋的慌,但聽燕凝這麽一說,也是明白她話中道理,婦人們都擺脫不了貪小便宜這一塊,況且錦繡樓的製布工藝他信得過,布料都是一等一,隨便一匹布也值幾個錢。
  得便宜賣乖,自然得拿來說一說,名聲傳開了,自然比物廉價美慢慢吸引回頭客快多了。
  既然是壓本傷人,他原本打算使人花錢將賈記的布匹都買下來,畢竟也是老字號,布匹質量也是上等。
  隻是賈景輝那傻子,大概是新接手了賈記布莊,又忌諱他二人,才頭腦發熱,做出這等舉措。所以他從不將此人放在心上,況且壓價這事,賈員外定不會坐視不理,這段時間買下來,轉手賣出,還可以倒賺一筆。
  本來事情也這麽定下來了,但事實上貨倉裏的布料也多起來,卻是碰巧這些日子下雨,屋裏見潮,不方便保存,刑子岫才會上門罷。聽得燕凝這個方法,以靜製動,倒也未嚐不可。
  當即也沉默下來,用別樣的目光看了看她。
  他隻道他的小娘子一向與眾不同,比尋常人沉默得多,想逗得她的表情豐富些,添些樂子。
  她娘親身子也的確不好,平日見她搗弄些藥草倒也沒放在心上,現在想起來,這幾日見識她的依舊與別不同的脾性,恐怕是因為那日他說她閑著沒事玩弄針具罷了,女人麽,難免小心眼,倒也覺得她更為人性。
  而今見她連商場些小把戲也懂得些……明明是婦道人家。
  便是想起他娘那人,多少有些爭強好勝,不願在另幾房人前丟了麵子,讓他娶燕凝,恐怕他的小娘子,當初也說了些讓他娘心甘情願的話。
  不禁在唇邊揚起了一抹笑容,有趣有趣啊。
  燕凝望了望柳雲韜有點詭異的笑,未作表示,而是接到,“這尋常人家,穿的也不過是些粗衫舊布,逢年過節的才省點錢給自己添套衣衫,但固安城內家境殷實的人家也不少,有些閑錢的,會在柳家的繡房裏製套成衣諸如此類,公子的錦繡樓想必正考慮和柳家的繡房長期合作,隻是布料到了繡房,隻要布料上乘,摸在繡房姑娘手裏大多一樣,公子不防往這方麵想想。”
  燕凝在繡房裏做過,自然清楚這些,但隨之又側了身子,“夫君和公子談的正事,燕凝多嘴了。燕凝去膳房給二位備些酒水,先告退了。”
  “嫂夫人留步。”
  便瞧得刑子岫一臉惋惜的看了看燕凝,而後目帶抱怨的瞪了瞪柳雲韜,“怎麽就便宜你了,真不爽快啊。”
  柳雲韜蹙眉,“你是不是太多話了些。”而後望了望她,“你怎會知道有些那三五日的小聚?”
  “三娘曾經找過燕凝一起前往。”而後不著痕跡的抽回自個在他掌心的手,提起裙擺站了起來,“你們慢慢談,燕凝告退。”
  便未作遲疑,人往門口退去。
  自然知道今日不合規矩,隻是聽得柳雲韜那聲哼笑,竟是沒忍住。
  她究竟是怎麽了?
  她知道這些日子給了柳雲韜臉色,這犯了為妻者的大忌,隻是那日他毫不在乎的說她閑著沒事,卻的確惹惱了她。
  這是陌生的情緒,隻是在柳家待得越久,她的確和以往有些不同了。
  然而她是真的喜歡醫術,擺弄藥草的時候,也真的嚐到和以往不同的滿足感,那種情緒強烈得讓她卻步,卻義無反顧。
  自幼她認認真真的遵循著每個人的話,卻依舊不討奶奶和娘親的歡喜,唯一疼她的爹也早早去世,而今即便是他的模樣,她也記得不清了。
  淺淺的吸了口氣,抬頭望了望陰陰沉沉的天空,眼裏閃過了一絲陰霾,她的夫君,定是不允許她習醫的,她必定得瞞著他,而穆睦卻是明確提出了要求,再來是得在娘身上施針,又怎會允許。
  也許是無人能依靠,從來便依靠自己,所以她信任自己,她有把握能醫好娘親的失眠症狀,又是回頭望了眼屋內,突然計上心頭,隻望刑子岫可以幫她。
  燕凝便是喚來青兒,附耳於她交代了番話,讓她候在門口。
  自個便去了膳房,親自弄了點糕點,等著時間過去。
  果然,待她回來時,二人已是談完,柳雲韜也草草的送了客。隨之靜靜的坐在屋裏等著她歸來,望著她的眼神,一如新婚之夜的熾熱。
  燕凝手捧甜羹,卻是知道躲不過了,然而這些肌膚相親的親密之事,她並非如以前澡堂子那些噪舌女人說的那般,能感到多大樂趣。有時一個動作重複久了,往往疼痛難耐,更何況柳雲韜一向喜歡啃咬她,動作也略帶粗魯,這些事又如何不羞人?
  因而不便啟齒,更何況,這種事為妻者理應配合,也是懷孕必經之事。
  倒是期望自個能如娘說期待那般,能早些懷上,一來給柳家添丁,二來也能避開那些事。便是突然想起穆大夫那日診斷之言,若她也如親母那樣,柳雲韜是否也要納娶妾氏?
  那個時候,她是如爹所說,從,還是如娘所說,不從?
  捫心自問,卻是沒有答案。
  若是從,自然皆大歡喜,然從心底湧上的一絲絲鬱結的情緒,有些陌生,卻弄得她蹙了眉。娘親從不妥協的堅定一絲一絲的清晰起來。
  不從麽?柳雲韜從來不若爹那般儒弱,又如何會聽她說話?那麽,她是否也會為了納妾的事情家無寧日?
  燕凝隻得沉默,卻是不想再深思,事情若真到那一步,她想她自然懂得如何抉擇。而後將甜羹奉上,卻瞧得柳雲韜一把拉過她,連同那托盤一同摟進了懷中。
  想繼續方才被打斷的事。
  燕凝表情無甚變化,盡顯鎮定,“夫君今日早膳用得不多,燕凝燉了甜粥,不試試麽?”
  柳雲韜深深望了她一眼,又望望她雙手托舉著的甜羹,沒有說話。
  燕凝便是明白了,而後將托盤放在桌麵上,將盅內的粥盛在小碗中,而後托住碗,舀了一調羹,送去他的嘴邊。
  並不自在的。
  她不知為何柳雲韜喜歡摟著她,印象中並無一對夫妻如此,倒是有時遠遠瞧得百花樓的鏤空樓閣上,一些尋歡作樂的公子哥兒,喜歡這麽摟著些歡場女子。
  柳雲韜心情愉悅的吃了一口,總算彌補了這些日子心中的陰鬱,他的娘子經已不再如今晨那般冷淡,這不冷不淡的模樣剛剛好,就偷偷在她腰和臀之間捏了一把。
  燕凝一調羹沒抓穩,皆數倒在他身上。而後很無言的靜止對望了數秒,隨之,將碗略帶勁道的擺在桌麵上,立起身,不曉得是不是應該瞪他。
  從未有人和她開過這般玩笑。
  柳雲韜卻是哈哈笑了,而後抹了一把黏黏糊糊的白粥,突然隨她站起來在她臉上揩了一把。
  燕凝握著衣擺的手已經是揪了幾個結,而後閉上眼睛,打算離開。
  柳雲韜平日多少有些潔癖,今兒個卻是全不介意了,反而一把橫抱起了燕凝,往床那邊走去。
  燕凝在心裏說了三聲由得他去,卻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卻是在心裏隱隱擔心起來,為何她的情緒會起伏這般大?
  接著想想交代青兒的話,她帶給了刑子岫了沒有。
  一閃神,便是瞧得柳雲韜壓了下來。
  燕凝抵抗無效,忍不住開了口,“夫君,時辰尚早。”
  “唔,為夫不喜歡白天。”
  便是一些時辰過後……
  燕凝望了望滿地的狼藉,砸爛的杯子尚未收拾,甜羹灑了一半,衣衫也褪了一地。而罪魁禍首此時穩穩當當的躺在床上,柳雲韜這些日子明顯睡得並不安穩,此刻呼呼的發出微微的鼾聲。
  他的風寒並未痊愈。
  隻是他熟睡時比醒著可愛多了,那模樣看著倒也養眼,難怪府內小丫頭常常抬頭偷偷打量著他,即便是些上了年紀已為人婦的女人,也忍不住目露讚賞之意。
  這是燕凝最能忍受他的時刻。
  不聲不響,並無威脅感。
  然而他有時過於熾熱的眼神會讓她不自在,而更多的是他眼裏的玩味,一兩次倒也沒什麽,隻是次數多了,多少讓她不悅,這男人其實在丫環小廝麵前倒懂得收斂,擺著他柳家大少的架子,卻是如找到玩具的孩童,常常視她為所有品,一再擺弄,她又怎會不知?
  隻是娘待她不錯,再加上親母生前一再教導她讓她出嫁從夫,也便由著他罷。
  也許是柳府太過安逸,讓她生得些以前不會有的情緒。卻也心裏清楚,從未有人如柳雲韜這般待她,才讓她有時會不知所措,隻是她未曾表現出來罷了。
  而後又望了望外邊的天空,似乎又快下雨了。心裏暗暗叫了聲不好,一時竟是忘了和刑子岫有約。
  柳雲韜又是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燕凝熟練的從他身下抽身而出,拾起床上散落的衣物,赴約去了。
  多少不甘心吧,不甘心一切都按照規定好的路一直往前。
  所以她避了三年。
  卻因一時心念轉變,而上門履婚。但並不後悔,盡管柳雲韜並非想象中的那般。
  也是微微喬裝了一番,並不想太張揚,又帶了把油傘。心情多少有些忐忑,從後門出了柳府,一直走到內河旁的皖西橋,遠遠瞧見刑子岫一臉悠然的倚靠在河邊護欄之上,天已是有些朦朧細雨了。
  也許是天氣關係,又地處偏僻,周遭並無什麽人。
  燕凝思了片刻,行了過去,卻是隔了段距離,輕輕喚了聲,“刑公子。”
  刑子岫並未第一時間回過頭來,仍將目光留在遠處,“一句刑公子,並未能讓子岫出手幫助嫂夫人。嫂夫人可是聰明人。”便是稱謂的疏親。
  “燕凝以為刑公子赴約,已是做了決定,想來是燕凝想錯了。”私下見刑子岫已是不對,因而有些禮儀定得遵循,以免落人口實。
  刑子岫哀怨了一聲,這才看她,“怎麽嫂夫人的娘親不是和我娘為金蘭手帕交呢?”而後輕輕望了她一眼,眼神勾魂。
  燕凝卻是不為所動,直直的忽略了那眼神,而後低頭斂眸,“燕凝擅自找公子,是燕凝不識規矩,勞煩了。”便是轉身。
  刑子岫眼裏閃過一絲精光,而後哎呀了一聲,喚住了燕凝,“嫂夫人直說便是了,子岫自當盡力便是了。”
  燕凝這回倒未遲疑,欠身行了個禮,“燕凝想治好娘的失眠症。”
  “子岫能幫上什麽?”他倒也不問她是否識醫,十足信任她的模樣。
  “帶燕凝進柳府。”
  “哦?”
  刑子岫便是笑了。  
  “帶燕凝進柳府。”
  “哦?”
  刑子岫便是笑了。“夫人請繼續。”
  “燕凝喬裝後隨公子進柳府,公子以熟識的大夫之名引薦給娘,以不喜旁人打攪為由撤去在旁的小廝丫頭,剩下的,交給燕凝便是了。”
  “嫂夫人對柳大夫人一片孝心在下佩服,隻是,嫂夫人為何不如實稟報?光明正大替柳大夫人醫治,豈不更好?還能促進你婆媳間的感情。”
  “刑公子有心了。”
  從來女子難行醫。更何況,針灸這事,紮在穴位之上,偏差不得,恐怕娘不放心。
  從前書上初識針灸,也曾想過自買針具,替娘親醫除痛苦,隻是娘親一向不允。也嚐試過拜師,卻往往被拒門外,她隻得經過城裏保生堂,去裏邊抓兩劑藥時,偷偷望望大夫施針時的手法。堂口的學徒識得她,也偷偷給她行了方便,給她掀起簾子一角,學著些什麽,也肯口頭教教她。一來二往的,她都能記住什麽疾病該如何施診。
  卻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娘親去世的三年來,她往往過門而不入。卻因穆大夫簡單一句話,就勾起了她最深沉的渴望。
  女人麽,出嫁前想嫁戶好人家,出嫁後便是相夫教子,然她出世前便已定下一生,大可順著走完一生,隻是,她卻……
  這樣,真的好麽?
  抬頭時卻由不得自己瞻前顧後。
  刑子岫長籲一聲,“嫂夫人和雲韜都是麻煩的人呢!嫂夫人的要求倒是不難,隻是你有無想過,柳大夫人會以愛子密友而請雲韜作陪,屆時子岫不覺得嫂夫人能瞞得過雲韜,那家夥絕不像他長得那般沒大腦……”便是誇張的口氣。
  望望燕凝並無反應,難免有些挫敗,搖搖頭笑,“嫂夫人平日也這般……唔,收斂麽?”不禁微微同情起柳雲韜來,一派看好戲的心態。
  燕凝隻道繼續開口,“聽公子的話,似乎有更好的建議。”
  刑子岫唉了一聲,“閑聊下麽,嫂夫人又何必如此拘謹?不妨這樣,子岫先上門拜訪柳大夫人,而後指明結識一神醫,在茶坊裏行善,引薦她過來,如何?”
  燕凝點點頭,“還是刑公子考慮周詳,燕凝給公子添麻煩了。他日公子有用得到燕凝的地方,自當竭力相助。”
  “哪裏話。”刑子岫便突而眼神一閃,眯眼時已是笑得甜蜜,“倒是歎一聲嫂子好手段,雲韜在我那七日,日日念掛著夫人。唉,再給嫂子一句話,凡事莫太順著雲韜了,子岫會嫉妒的。”
  燕凝隱隱蹙眉,這種話在旁人耳中聽起來,定引起誤會,她今日匆匆約他見麵,也是太莽撞了些。隻是離穆睦那日放話,也隔了些時日了,他除了不阻止她繼續登門造訪,沒有再教她任何東西。
  她這幾日算是想明白了穆大夫的心思,行醫之人,便是膽大心細,謹慎行事。
  娘的失眠症並非頑疾,但礙著這層身份,加上她並無實際操作經驗,定是有所畏忌,若她能突破這層心理障礙,那麽她以後即便是遇上了什麽疑難雜症,也敢膽大斷診。而又為求謹慎,給了她兩頁醫紙,讓她研究。那些穴位,都並非要害,其實也是讓她不用顧慮。
  隻是她尚未想明白,為何穆睦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肯收她為徒?
  而刑子岫,雖然油腔滑調,卻輕易的信任了他,想來他有時一些舉止也不過是故意模糊人的視線罷了,想讓人琢磨不清。這是些在官場商場浮沉的男人,常使用的伎倆,從前跟在爹爹身邊,見慣不怪了。
  隻是刑子岫的眼神很幹淨,有著這種眼神的人,她便是約了他見麵,想讓他幫她。
  但為何他又要說著這種曖昧的話語,似真似假的,目的何在?
  燕凝點了點頭,“刑公子在夫君心中位置不低,而朋友與妻子,本無衝突,隻是夫君七日來在府上叨擾了,燕凝在這裏謝過了。”
  隨之又接了話,“這陰霾天氣再過幾日,便應該能見陽了,倉庫裏的布匹,拿出來曬曬便可,而後有選擇性的給個折扣,相信公子定是客似雲來,財源廣進。那燕凝便是等刑公子忙完後的安排了。時候不早了,燕凝告辭。”
  “慢!“刑子岫頓覺好笑的揚了揚唇,“嫂夫人如何知道今日倉庫內堆積了布匹?”不像是雲韜說出去的。
  燕凝頷首,“妄自揣測罷了,靜候公子消息,告辭。”早些日子身邊的丫頭說賈記布莊的布匹賣的便宜,又抱怨晚了一步便被搶售一空,隻得新開的錦繡樓逛了一遭,倒是也不差。尋常人家對布匹的需求並不大,便作此料想而已。
  刑子岫又仔細將燕凝打量了一番,突而笑笑,“不敢讓嫂夫人等太久,為避免閑言閑語,子岫便不送了,嫂夫人請。”
  便是離開。
  子岫望著細雨融在河水裏,歎了一聲,柳雲韜,你何德何能,倒真是找了個好妻子啊。連他故意勾魂的眼神,曖昧的話語,不閃不躲不嬌不羞,進退得宜,老天何時也給他找一個?
  回到柳府,天差不多快黑了,還好她這大少奶奶平日裏存在感並不高,且濤園一般也無人伺候,並未引起什麽人的注意。
  回房後柳雲韜還在睡,便是望了望他睡姿不雅的露出赤裸的臂膀,燕凝忍不住歎了口氣,坐在床邊幫他拉上錦衾,畢竟天氣涼,他風寒尚未痊愈。
  誰料這次吵醒了他,皺著眉頭望著她將她一把拉下,而後就在她下巴處輕咬了一口,接著不悅的摸摸她的臉,“為何這麽涼?方才去哪了?”
  燕凝抵在他胸前坐直,“去湖中亭那吹了吹風,夫君要起來用膳麽?”
  他有些懷疑,卻是將她拉進了被窩內,下巴抵在她前額,握住她的雙手,也不顧她外衣微濕。
  哼了一聲,“以後我未起身,你便是睜著眼也得等到我起來,明白麽?”
  燕凝未答話,卻是輕輕偎近他胸前,“那夫君便是再睡會吧。”
  一句話,竟令得柳雲韜獸性大發,唔,少兒不宜便是了……
  便如燕凝所說,不過第三天,秋陽便再次高掛。
  而刑子岫也為食言,再次登門造訪。
  “柳兄,這兩日天色好,明日一同出遊如何?”
  “免了。”
  “那就可惜了。”刑子岫望了眼燕凝,未顯可惜的樣子,而後又接話,“也好些日子未和大夫人照麵了,做晚輩的著實不該,引個路吧。”
  待見了若蘭,刑子岫便直接切入正題,“子岫見過大夫人,唷,麵色不佳,近日是不是睡得不好?”
  “賢侄如何知曉?”
  “隨一位遊醫學了點,醫術高明,大夫人若是願意,不如明日,我引薦下便是了。”
  “然城內的名醫皆無法根治。”
  “那就得看看是誰介紹的了。”刑子岫笑笑,“那子岫今日聯係下,明日上門造訪,告知地址,嫂夫人隨大夫人前往便是了,我便來府上和雲韜下下棋,也好敘個舊。”
  “嗯哼,料不到雲韜這般黏著娘子呢,也不怕大夫人看笑話。”
  風和日麗,便是去寧韻茶坊品茶又如何?
  嫂夫人,我刑子岫便幫到這了。
  有些事情即便不說明,燕凝也是了然於心,便是去穆大夫那拿了點迷香。
  穆睦的臉還是那般,猙獰得宛若厲鬼,但他那可怖的笑聲下一顆溫暖的心,便是會猜想他因何事導致如此。
  再望望,習慣了倒也泰然。燕凝對著那張臉再也衍生不出害怕的情緒,除了有時他神出鬼沒的站在她身後。
  “穴位都記住了?”
  “嗯。”燕凝將迷香攢好,又望望他,“穆大夫似乎有話交代。”
  穆睦突然貼近她三分,那眼球似乎快跌了出來,“穴道的位置會因人不同而微微有所偏差,記住了?”
  燕凝便是望著他,輕輕點頭。
  “又去哪了?”柳雲韜又是不悅,不過一個轉身,送了瘟神出門,這頭又見不到人。
  “不過處理了些瑣碎事,夫君有事?”
  “明日你當真要陪娘去?”他蹙眉,“即便去了,也無所得益,不如喚些丫頭小廝伴著。”
  “不然夫君隨娘去,燕凝留在府上便是了。”燕凝麵上無甚變化,“隻是娘大概覺得事小,不願你相伴。”而後見他哼了一聲,微微換了語氣,“近日燕凝陪在娘身邊的時候不多,也想陪在身邊盡盡孝道。而且柳家家業頗大,夫君不打算費些心思麽?”
  其實燕凝明白,不該過問這些,隻是這柳雲韜也至弱冠之年,又分明是長子,早該插手家業,為何每日閑在家裏……多少有些煩人。
  加上老爺也是閑時品茗賞畫,把弄古玩,這柳家誰在打理,難免心存疑惑。
  她的夫君雖然脾性大了些,但以刑子岫對他的態度來看,定也有過人之處,隻是她更多時見到他的傲慢任性,不禁微微吐了口氣。但他睡著時非常無害,如同孩童般,也難怪他窩在湖中亭的時候不喜下人在旁,那樣子很難立起威信。
  然而這句話卻是叫柳雲韜一時眯了眼,也是自幼跟在爹身邊,但凡大小事宜,皆需小心慎行,難免想得複雜了些,嫌他並未管事麽?還是擔心這家業被他人插手?
  本來倒也沒有什麽,卻偏偏是他原本以為無欲無求的小娘子說出來的。
  便是誤會了去,一時沉默不言……而後細細的看著她,將她過往想了一番,倒真並非看到的這麽簡單——
  相處越久,內斂沉穩,識書知禮,精通音律,略明醫理,甚至懂得商場一些慣用伎倆,明明也過了些窮日子,使喚下人卻得心應手,平日著的衣衫看似簡單,卻都是精品中的珍品。
  即便是那日出遊,她一眼便識得那大窪國上等珍珠,便是聯想起她一直介懷娘的失眠,其實這事讓穆大夫看一看便可,隻是娘避諱穆睦的相貌以及他和香燈長伴的那位原夫人的關係。
  那麽燕凝討好他娘,是別有用心麽?包括擺弄針具?也許是他想得太多,然對方偏偏是燕凝,她雖不多話,卻心細如塵,看似吃虧,實則如棋盤在手,步步為營。
  她這番話,定也是經過思詢才說出口的,目的何在?
  他早覺得燕家那位女子定會上門履約,是舍不得柳家這諾大樹蔭。然他柳家家大業大,一些閑錢自然不放在眼裏。
  隻是這女子是燕凝帶給他太多的驚喜,也正因為此,燕凝這句話帶給他的衝擊遠非一般,不禁凝起了一股氣,便是連空氣也沉悶了起來。
  再盯了她好一陣子,連燕凝也覺得不自在了,他的眼神不同與以往,讓她連呼吸也緊了,以為他發現了什麽,隻得低頭微微掩去心思,再思詢了方才一番話,並無不妥。
  柳雲韜卻是將她此番舉止看在眼裏,突然勾唇一笑,“娘子打算讓為夫如何花費心思,嗯?”隨之也不待她回答,便又哼了一聲,“隻是這些恐怕與娘子無關。無需過問。”
  燕凝這才抬頭望他,沉默了好許,突然了然,問題出在最後那句話上,他以為她貪戀柳家大少奶奶的身份,貪戀這萬貫家財。
  又如何不是?她娘當初的用意,無非在此。
  也無需辯解,頷首道,“是燕凝多言了。”
  柳雲韜緊緊盯著她數秒,便是記起刑子岫離去時說的那句“你的小娘子不簡單哇”,頗帶惋惜的歎息,以及態度莫名的笑,突然火上心頭,大跨步轉身離開。
  燕凝才悟了什麽,他與她從來隻是兩個互不了解的陌生人,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久久,久久……
  偷偷將針具收好帶在身邊,便隨著娘去了,刑子岫令一笑臉盈盈眉清目秀的書生在寧韻茶坊雅閣處候著,一襲青布衫,一把折扇,弱不禁風的樣子,反而顯得需要診治。
  但他和燕凝短暫的眼神接觸,便是什麽也不用說,就明白是刑子岫的安排。
  書生並不報家門,而是撲騰撲騰折扇,溫溫和和的道了一聲,“柳大夫人讓小生好等啊,坐。”才另身旁的小丫頭斟了杯茶。
  這行頭,並不像來問醫,而是相聚品茶。
  但書生的模樣,卻是讓若蘭有些不大放心,然詢問了幾句,條條是道無從挑剔。
  書生還時不時咳上兩聲,接著就語重心長的說著自己醫人者不自醫,歎息歎息。
  然燕凝不禁疑惑,以她看來,這書生雖看似孱弱,實在氣息沉穩,以她的直覺,不像是虛弱之人。
  若蘭卻是突然遲疑了一番,道來,“我是不是曾與大夫照過麵?”
  “咳!”書生用扇半掩麵,笑笑而後又道,“小生的模樣這固安城裏舉目皆是,這大江南北的走來,也不少人說過小生麵善,大夫人定是記錯了。”
  若蘭心想既然是刑子岫引薦的,定也錯不了,這書生也是有著令人信服的模樣。
  而後書生卻是望了望若蘭身邊的小紅,“隻是我行醫一向不喜有人在旁候著,也有些獨家醫術不得外傳,大夫人若是方便,還請周遭的人退下。”
  若蘭便是使了個眼色,一幹人等皆退下,正待燕凝略顯遲疑的時候,書生又開了口,“隻是也需人打個下手,少夫人看起來沉沉穩穩值得信服,不知少夫人的意思……”
  燕凝頷首。
  “咳咳……”書生左手握拳置在唇邊裝模作樣的咳了兩聲,“那少夫人先扶大夫人躺在那邊太妃椅上,閉上眼睛,嗯,就是大夫人您了。雙手平置身子兩側,少夫人將大夫人的姿勢調節一下……”又是一番絮叨。
  燕凝一邊慢慢的依著指示,一邊淡淡的打量著那書生,不著痕跡的拿出迷香讓娘安睡,隨之已是不理會那書生,深吸了口氣,拿出了針具。
  書生才是噤聲,而後滿臉笑意的看著燕凝施針。
  待結束了一切,書生突然道了一句,“難怪嫂夫人胸有成竹,小生華安泊,有禮了。”
  無論如何,若蘭能睡了,而且連續好幾個晚上。再加上燕凝每日都讓膳房準備了些有益睡眠的膳食,便瞧得若蘭容光煥發的模樣,每天都笑容滿麵。
  便是想親自和那大夫道謝,小廝卻四處打聽不到這位遊醫,於是又讓柳雲韜出麵,讓刑子岫邀請那遊醫請到府上來吃頓飯。
  盡管不情願,柳雲韜還是照辦了。來的卻隻是刑子岫一人。
  刑子岫對著若蘭種種提問倒也遊刃有餘,事後便是柳雲韜夫婦二人陪同著在濤園裏逛了逛,湖邊賞月,又令人在湖中亭的石桌上擺了些糕點,備了點酒水。
  便是有秉燭長談的打算。
  柳雲韜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刑子岫何時認識了這麽個大夫他為何不知?也不覺得他有本事學了兩天就能看出娘臉色不好,睡眠不佳。反而……像是一開始就事先知曉,有備而來的。
  隻是他也不覺得刑子岫有這閑工夫拿他娘的身子開玩笑,事實證明,這一趟回來,倒也有些功效,這些日子日日熟睡。於是囑咐娘去了穆睦那一趟,穆大夫笑笑說能人輩出,那雙眼竟是給他個安心的眼神。
  倒也放下心來,多少真心感謝那家夥。
  然一餐飯下來,想都不用想便知道刑子岫這家夥在隱瞞著什麽,笑得神經兮兮的,忒不順眼。便是想起他似乎指明讓燕凝陪同娘一起去,似乎另有目的。
  而聽娘的陳述,她大部分時間在沉睡,隻是對那大夫的形容隱隱覺得有些莫名熟悉感,加上刑子岫太過虛偽的笑容,便是想向另外一個當事人確認一番,畢竟刑子岫這人唯恐天下不亂,卻又不想主動開口和燕凝打破僵局。
  沒錯,他夫妻二人正在冷戰中,一來他自個也有些情緒,然而也曾想過那日她的話是他多心,畢竟這些日子相處下來,燕凝實在不像是別有用心之輩,不然她大可對他更熱情些,也可以早個三年過門。
  可是一見到燕凝的不聞不問,便是真正的火上心頭。不甘心。
  他也是明白人,表麵上燕凝事事順從他,實則無一事妥協,七八日下來,雖二人依舊同住一屋簷下,同吃同睡,同進同出,卻是一句話也未曾開口。
  以前她還未出現的時候,這濤園裏一日下來,不開口是常事,畢竟沒那個欲望。隻是她嫁給他之後,往往過不久便想搭個什麽話,想聽聽她的聲音,倒也成了習慣。
  隻是堵了這口氣,他是怎麽也不會退步,定要燕凝主動賠罪。
  便是留住了刑子岫,想知道這家夥的動機,漫不經心,“什麽時候認識的那大夫?”
  刑子岫誇張笑笑,“雲韜你終於肯分點心思給我了麽!?”剛剛一路過來,精神都放在他那個寶貝娘子上,不過嘛,嘿嘿,二人似乎不妥當啊。
  “唔?”他似不經意的瞥了刑子岫一眼。
  “嗬嗬……”刑子岫突然望著沉謐的湖麵感歎,“啊,這湖中月兒近在眼前,迷霧繚繞,雲韜你怎麽不費點心思去瞧瞧?”那大夫,不就近在眼前麽?
  這語和湖一到秋天,湖麵總是很大水汽,這麽透著看,就似煙霧彌漫,時不時的風,便是連那月兒倒影也是一閃一閃的,飄忽不定。
  “虛幻之物,何須費神?”柳雲韜頓頓,“倒是你似乎別有所指。”月兒近在眼前?
  “喲,聽出來了?若是想道謝的話,對嫂夫人好些不就行了,疼著愛著。隻是你若不要,記得提前說聲,子岫倒是願意替你……”
  柳雲韜目無表情的望著他,“替我如何?”
  便是瞧得刑子岫突然笑笑收了聲,“不用生氣麽?開個玩笑罷。”呼呼,便是在心裏挑了挑眉,看來柳兄弟對燕凝的感覺挺多的嘛,隻是怎麽這般小氣,先前卓不凡何語詩兩夫妻不也是這麽被調侃過來的,雖則柳雲韜不參與,卻也不見得說什麽朋友妻不可戲。
  現在大夥都對這個嫂夫人充滿了好奇,個個都興奮著呢,尤其加上華安泊那多舌工一番宣傳,這會恐怕是滿城風雨了。
  就坐等著看柳雲韜的好戲。
  柳雲韜心知是玩笑話,卻並非這麽說話,有點惱怒。
  他們一幹人隻得卓不凡成了婚,一眾人來去間常常言語調戲,唇槍舌戰一番。爾等言語上占點小便宜他通常不屑為之,不凡和語詩也不惱,看起來倒有些樂在其中。他們這些人勉強稱之為誌同道合,說白了也是閑著無事罷了。
  燕凝嫁給他之際,所有人都嫌悶,就一起說好了都沒上門,多半覺得履約之婚,很是無趣,倒是差人送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上門,就算是交代過去。
  然這段婚姻卻是給他找了些樂子,一時忘形,便人前人後帶去瞧瞧,但每每瞧得刑子岫那雙閃著異樣光芒的眼神,就覺得頗不順眼,再加上相處中燕凝益發顯得獨立的性子……
  “說說怎麽看出來我娘的失眠症?”
  “明擺著的麽!”刑子岫也不急,看著燕凝笑,“嫂夫人識得音律麽?”
  燕凝僅僅是靜靜的呆在他二人旁邊,沒有應話。
  柳雲韜看了她一眼,而後回過頭,“看來,也隻得去寧韻茶坊問問是怎麽一回事了。”
  “你去問便是了。”他聳肩,這點功夫都做不好,他就不答應這事了。“好困啊,你這好生無趣。倒是我聽說,嫂夫人家母有一手好琴藝,名師高徒,定是不差,嫂夫人不妨彈上一曲,給子岫提個神。”該打聽的可都打聽了。
  “你什麽時候能聽完一首曲子?”
  “那就得看看是什麽人彈奏的了。”
  “隻是……”柳雲韜突然傾身向前,低語,“你又如何得知我嶽母一手好琴藝,嗯?”
  “好奇嘛。”他也嘿嘿低聲回了一句,“你是不是和嫂夫人鬧別扭了?”
  “與你何關?”
  “唔,要不我幫幫你?”
  “哼。”柳雲韜一聲輕哼,卻是遲疑了。這次她不賠罪,等下次便好了,不怕沒有機會,她得罪他的事多了。
  柳雲韜還未下決心,便瞧得刑子岫興奮的打了個眼色,語氣緊接著有些衝了,突然推開了他,“柳雲韜,你什麽意思,現在你是不是招呼我不大愉快?”
  柳雲韜立定片刻,斂眸一思,笑,“不速之客。”
  “難怪嫂夫人不理你!”
  “哼。”便是一手攬過燕凝的肩膀,“我夫妻的事,外人無需過問,且誰告知你她不理我?”便是低頭望她,“娘子,你不說句話麽?”
  這些日子來第一次打破僵局。
  燕凝也沒看柳雲韜一眼,卻是回答,“夫君待我很好。”
  柳雲韜剛收緊了攬著她的手臂。
  燕凝又道了一句,“有勞刑公子費心了。”
  無論如何,事情終究告一段落,隻是得找個借口上穆睦那邊習醫。
  倒也輪不到燕凝操心,穆睦已經主動了。
  故意透了些少夫人不易有身孕的話讓眾人嚼嚼口舌,一傳到若蘭耳中,她便是急了,忙忙領著燕凝二次問醫。待穆睦說了幾句,便是千叮萬囑燕凝每隔五日得去這清心小苑走一趟。
  因為人家穆大夫說了,“有些藥,怕是大少夫人不懂得怎麽服用。”所以才要教。
  若蘭這人,望望燕凝,倒也是,燕凝這丫頭哪懂得這麽多。其實麽,若是能找到那日的遊醫,倒也不至於讓燕凝日日麵對穆睦那模樣,但府裏邊許多婦女病穆大夫都有辦法,覺得也隻能如此了。
  又隱隱覺得有些對不住燕凝,便開了口,“以後若是不習慣,就蒙著眼睛,他樣子雖是不好看,醫術卻不比那遊醫差,明白麽?”
  “謝謝娘關心。”
  “唔,”突然想起那次多少遜色與她,開口已是有些酸,“凝兒膽子倒是不小,敢直視穆大夫的模樣。”
  燕凝靜靜跟在若蘭的後邊,又是沉默了下,才慢慢的搖搖頭,“燕凝隻是不想失禮娘罷了。”
  “這麽說……”若蘭便是笑了笑,隱去了後邊的話,加之最近睡眠充足,心情著實愉悅了許多,“你啊,就是這麽實心眼。”原來不過是故作鎮定,和她娘的性格分毫不差。
  就稍頓了下待她跟上些,而後又繼續,“凝兒啊,調節好身子,就趕緊懷上一個,給你爹爹他添個金孫……”思了思再道,“你也曉得你那些娘閑時喜歡嚼舌根,我這邊,也不好說話,你、懂麽?”不然也隻得替柳雲韜再添上一房了。
  燕凝吸口氣,點頭。
  穆睦自然知道這些流言會讓燕凝為難。
  隻是為醫者有時要麵對一些流言蜚語,甚至麵對質疑。僅僅因為他相貌問題,害怕是一回事,還有人因此懷疑他的醫術。再者女者為醫,本來就比男子困難得多,更何況她已為人妻?
  不過當她第一次跨進清心小苑,聞著她身上那股味,就知道她曾經是師父看中的弟子。嵐草是師父栽培獨門香草,連他給不肯給,說是拿來當新徒弟的進門禮。
  十年前他一紙飛書嚷著被拒絕後心被傷得徹底,又說以後若是遇到使用嵐草的女子,定要好好對待。師父收不到徒弟明顯扼腕,他倒撿了個大便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師父若是知道了,定捶胸頓足了去。
  便是禁不住笑了笑,那笑容,天地為之色變,倒是一旁的小童看不見,站穩了。
  每次燕凝去,顯然是安排,皆能碰巧穆睦給他人醫治,而且症狀不同,不禁感歎人人身子都有些小毛病。
  一眾人也不過是小病小痛,因而都蒙著眼睛,燕凝也就跟在旁邊靜靜的看著,倒也不會造成困擾。
  反而是每每快完了,那些丫頭小廝才會發現濤園的大少夫人在一旁等待,趕緊點頭打招呼行禮,不禁感歎下大少夫人沒有架子,記住了她沉靜卻不失大方。反而贏了個好口碑。
  但同時,都知道她身子似乎不大好,而且犯了女人的大忌,而且穆大夫從來沒有醫治過這麽久的病人,反而替大少夫人可惜了。又多少有些擔心。
  燕凝用心記住每一種病症,該如何診治,如何施針。又替待小童在旁邊看他抓藥,用有限的時間記住各類藥材。
  柳雲韜不喜歡她每次回來皆一身藥材味,那漸漸的彌蓋了她原本淡淡的味道,盡管是五日一次,卻依舊令他不滿。隻是娘那邊催得緊,甚至探了口風問他願不願意娶二房。
  本來娶妻納妾倒是默認的事,但燕凝過門不過三個月,不知為何有些惱怒,以至擺了臉色給娘看,這倒不是個好現象。
  隻是至少不能讓娘有借口煩人,再看看燕凝每次去也不過一個時辰左右,就由著去了。
  反而是孩子的事他一點都不急,多兩個小蘿卜頭反而礙事。
  倒是那日刑子岫登門之後,她似乎想通了什麽,又恢複了以前的態度。隻是多少覺得兩個人心中都有條刺,卻令自己忽略那日的想法,寧可斷定是自己多心。
  已真正習慣她在身邊的陪伴,舒舒服服,事實上她除了沒什麽笑容,她待人總是很體貼,而且總是莫名其妙的就輕易明他心中所想,他往往什麽想吃什麽想做,她都跟在旁邊替他全部打理好。
  就是久而久之的,燕凝在清心小苑的時間多少有些延長。
  五日又五日,無論如何,穆睦盡管模樣不討喜,卻也時值壯年,便是鬱積了些怒火。
  於是,這個五日之約,他便上門去瞧瞧穆睦的醫術退化到什麽程度了!
  燕凝不過是靜靜待在一旁,卻瞧著小丫頭坐在裏邊,穆睦慢慢悠悠的診治著。
  柳雲韜輕哼一聲,卻是對著那個無辜的小丫頭,“怎麽,我柳家大少的麵子不夠大麽,大少奶奶竟是要在一旁等候!?”而後就一把扣住燕凝的手腕,“隨我回去。”
  那小丫頭聽得聲響,頓覺驚慌,忙扯下蒙在眼睛上的絲巾,而後蹙眉匆匆瞥過會讓她覺得後怕的穆大夫,趕緊跪下垂著頭,“大、大少爺日安!”
  不曉得為何,最近肚子總是有些疼痛,穆大夫卻一定讓她這個時候來診治,否則就另請高明。
  另請倒不是問題,卻不是免費的。
  柳府裏下人們都在傳,穆大夫和大夫人不和,因為大夫人搶了前夫人的位置,才連帶的擺臉色給大少夫人看,拖著大少夫人的病。
  隻是大少夫人性子好,才沒有計較。
  她就偷偷想著大少夫人應該不會介意,而錯過了穆大夫就得花銀子了,才壯著膽子過來,反正大家都說大少夫人好相處,而且也蒙著眼睛,當作不知道就行了。誰知、誰知、嗚嗚……怎麽就她這麽倒黴?
  “怎麽,柳少對我不滿意?”穆睦勾著唇,凸著眼睛看著他。
  柳雲韜對他的醜陋視而不見,“你便是應該做些令人滿意的事。”
  “大可問問少夫人的意思。”
  “不用了,不過是兒子,與別人再生一個便可!”他不要他的娘子每隔段時候便與其他的男人待在一塊!問醫也不行!
  燕凝頓了頓。
  抬頭望他。
  空氣便是又凝結了。
  說完這話。
  氣氛凝重了下來。
  柳雲韜與燕凝那視線對上,不知為何竟生得些口幹舌燥,一時覺得別扭,就補救了這麽一句,“當然,沒有這麽快。”
  說完又隱隱覺得不妥,不曉得為什麽在她麵前他總是缺少一種自信,那實則是他傲視眾人的底氣,隻是他比不得燕凝沉穩,即便連說話也往往詞不達意。
  穆睦這時挑高了看不出形狀的眉毛,隻不過黑糊糊的一塊,表情因相貌而看不出本意,似調侃似感慨,沙啞中帶了些疑問或許是強調,“哦?沒有這麽快。”
  而燕凝一直沉默待在一旁,沒有開口。任由得柳雲韜這麽扣住她的手腕,其實力道有些大,卻是不覺得痛。
  柳雲韜又是尷尬了,但見燕凝不言不語的模樣,說話似是辯解,“怎麽,你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納妾麽?”
  燕凝眼睫微微震了一下,隻有比平日更緩慢的呼吸,說出了她的在意。
  柳雲韜扣著她的手腕自然感受到了,心想這便是她介意的表現,不免心裏又有些得意,“不過……隻要你表現得更好些,我便……”
  “穆大夫,今日探診至此,燕凝先告辭了。”平靜的打斷柳雲韜的話,抬眸時再望向他已是波瀾不興的雙眸,“夫君還不走麽?”
  望著那雙眼眸,柳雲韜心倏地一緊,扣在她手腕的勁道更大了,蹙眉連語調也有些衝,“這自然不用你提點。”
  燕凝無一絲遲疑,僅僅的淡淡的道出,“隻是夫君弄疼燕凝了。”
  柳雲韜直視她好半晌,方才莫名的緊張感又湧上心頭,她現在待他,直覺如陌生人一般,然方才話已經說出口,要收回又豈是男子所為?!
  再一想她的反應雖與一般女子不同,但相較先前成婚前那次談話,明顯是在意,指不定還吃了醋,哼,以後說不定還能以此為借口,讓她多露出幾個笑容。
  便緩慢的放開了她,而後清清嗓子,多少放柔了嗓音,“怎麽你不覺得生子這事是為夫的責任麽?為夫都不急,你急什麽?”隻要待他更好些,指不定他就不再另娶了,畢竟他也沒有這心神再應付第二個。“回去罷。”
  燕凝便是和穆睦輕點頭,以示招呼,隨即又微欠身子朝柳雲韜低了低頭,靜靜的立在柳雲韜一側,一副體貼妻子的模樣。
  柳雲韜卻是渾身的不自在,一時半會的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得往門口跨了一步。
  那穆睦如鬼魅般的沙啞聲音,“少夫人以後要是不來了,證明她決定不給你生兒子了。”便是嗬嗬的笑了起來,難聽得小丫頭在地上瑟瑟發抖。少頃又加了句,“好自為之。”
  事情好像沒什麽變化,又好像變了。
  燕凝凡事對柳雲韜體貼入微,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都處理得幹幹脆脆,讓柳雲韜連個挑剔得都沒有。
  看起來好像是燕凝怕柳雲韜納妾,聽從了那句話,對柳雲韜更好些,隻是又不全然是,回頭望她,她也給了眼神了,清心小苑也不去了,甚至足不出門了,說一句話總有應話,卻直令柳雲韜心裏發毛。
  以至於他提出多麽荒謬的要求,她居然都想辦法完成了,連一句抱怨都沒有了,似乎連原則都沒有了。
  這明明是柳雲韜想要的東西,日日陪伴在他身邊,卻是令他坐立難安,腦子裏一直重複著穆睦那日的那句話——她決定不給你生兒子了,好自為之。
  即便是床上,燕凝也平平靜靜的躺著,空氣裏彌漫著詭異的氣息,便是什麽情緒都沒有。
  若是大發雷霆,她便是安靜的立在一旁,聽他吼完後也不說話,真可謂是千依百順了。
  但柳雲韜心情卻是一天比一天差,脾氣一天比一天臭。
  與此同時,大少爺要納妾的消息飛快的傳遍了整個柳府,上至柳翼,下至柳府養的每一條金魚,都曉得柳大少爺因燕凝不能懷有孩子,在清心小苑大發雷霆,揚言另娶!
  終於,自柳府辦了那場喜事之後,第二次沸騰了!
  早說了燕凝自是有一番想令人想親近的沉穩氣息。
  話說三夫人惜惜早些也給了燕凝些臉色看,但言語間倒也對燕凝產生了好感,甚至常常邀同她一起去官家富家夫人的小茶會聚聚,平日待她也親近了許多,聽得這事其實頗不理解,直覺委屈了燕凝,卻是礙於自己是為妾氏的身份,也不好說得什麽,便隔個幾日就找她談談心。
  而四夫人紫昀性子也閑淡,不多理會。
  五夫人珍兒長不了燕凝幾歲,自個也是孩童性格,多少有些事不關己。
  便是瞧得二夫人怡君熱情了起來,甚至又開始替自己娘家那邊些待字閨中的小姐們算起了八字,三五兩日的往若蘭那邊去說個話,弄得若蘭也尷尬了起來。
  若蘭未想到這麽快,韜兒既然公然放話?但又想不通那日探口風之際他為何一臉不苟同的模樣,上次二人談話倒也不歡而散,便不直接問,卻穆大夫那打聽了一下。
  穆大夫高深莫測說令郎得為說出的話負點責任。
  才真正的擔心了起來,想當初柳翼娶她,也至少在和前夫人完婚後一年之後 ,現在他們完婚半個年頭尚未過去,竟……
  一時有些無語,當初讓燕凝過門是不是有些不妥?
  再過些日子,便是柳雲韜的好友刑子岫也登門。
  倒也沒說什麽,略帶誇張的問了一句,“怎麽回事?”臉上倒是一副篤定的模樣,最後望望他,“哼,還真是不信了。”
  原來燕凝小嫂子的娘親當年在豐州那是鬧得個滿城風雨啊,卻是想看看那般剛烈的女子養出的會是怎麽個女兒。
  次日柳府來了個稀客,城北狀元爺華安泊也登了門。
  留著兩撇小胡子,文文弱弱,折扇輕搖,一派典型書生的模樣。便在柳府逛了一圈,笑臉盈盈扔下一句,“我也不信。”也大搖大擺的走了去。
  這場指腹為婚眾人皆看新奇的婚姻,讓人不禁回想起當年三日流水席的鬧騰。
  便也將固安城,鬧得沸沸揚揚。
  “我說凝兒啊,三娘偷偷問你句,雲韜若真是……我是說,真的……”
  “真的納妾,”燕凝語調柔柔的接下,望著惜惜,良久良久,突然微微柔和了臉色,良久良久,嘴角輕輕揚起個似笑非笑的弧度,“三娘有心了。”
  若真要來,又豈是她所能阻止?
  見惜惜屏住呼吸打量著她,燕凝淡淡的重複了柳雲韜說的,“沒有這麽快。”
  隻是……
  她也沒想到這麽快。
  惜惜突然一把抱住燕凝,恨恨的說了句,“凝兒啊,你想哭就哭吧,三娘不笑話你!”
  哭?燕凝有些惘然,哭比笑更陌生,有時望著孩童在身邊嬉鬧,至少有舒心的感覺,會想揚揚唇角,那種尋常的歡樂多多少少能感染她,卻是多少年沒有過哭的衝動。
  即使是娘的去世,也隻是一種惆悵上心頭,娘想解脫已經好久好久,她若是掉淚,怕娘親會不舍得。隻是她不知道,娘親究竟會不會舍不得。
  突然不明白心裏想著什麽,她早段時間怎麽會和柳雲韜賭氣?那不該是她的情緒,他不過是她的夫君罷了,她隻需順著他就行了。
  當初她不是沒有想過他納妾的可能,正是因為那些不應該的情緒,所以當他親口說出和別人生一個的時候,她腦子就亂了,連心也稍稍的糾在了一起。
  糾著糾著,糾到連呼吸都緊緊的。
  為什麽?
  任三娘抱著自己,而後深深的吸一口氣,任涼涼的秋風把心堵得滿滿的,再昂頭看看天空,聞著三娘身上淡淡的桂花香,那是她親手給三娘做的香包,那味道香香鬱鬱卻突然有些感傷,而後突然而然的有種想哭卻哭不出的衝動。
  想哭的衝動?她又抽抽嘴角,好想笑。
  明明眼眶幹澀到連眨一眨都痛。
  於是她安靜的說,“三娘,想吃點什麽麽?燕凝給你弄。”
  總得幹點什麽。
  總得幹點什麽……
  這段日子周遭的人待她的小心翼翼她不是看不到,夾帶著同情,甚至憐憫,甚至憤慨。她不是沒有感覺的,隻是她一定要忽視這種感覺。
  她是不是安逸太久了?才會使起性子,才甚至覺得,所有的都是理所當然?
  燕凝就靜靜的任惜惜抱著。
  “凝兒啊,”惜惜突然一副受不了的樣子,放開燕凝改為攀住她的雙臂,而後咬牙切齒的握起拳頭,“咱去找雲韜那兔崽子,問個明白!”
  燕凝輕輕的搖了頭,而後望著她,突然問了,“三娘當初嫁進來的時候怎麽想?”
  “我……”她幹咳了一聲,而後突然重重的歎了口氣,“凝兒啊,其實與人共侍一夫的感覺真的不好受,不管是為妻還是做妾,有一就有二,舊不如新,男人就是這麽個道理。”
  她輕輕的放下手,而後雙手握住燕凝的手心,兩人並排,沿著花圃周圍慢慢走,“有時候,真的就想所有人都消失不見,成為那個人的唯一。但既然不是了,就想,真希望是那個人的最後……可是呢,我啊不上不下,既不像大姐那麽他最重視的,也不像珍兒最受寵……隻是呢,既然嫁了,就不要讓那個人難做,你瞅著我們平日吵吵鬧鬧,但也就這樣了……”
  惜惜又看了看燕凝,見她沉默不語,突然頗有感慨的笑了笑,“凝兒你知道麽,你娘啊……”她深吸一口氣,“雖然大家口頭上都指指點點,可有些夫人們聊起,更多是欽佩,說如果當初能強硬些——”她拍了拍燕凝的手背,“但都沒這個勇氣,連試的勇氣都沒有,因為沒有把握。你娘真的叫人嫉妒啊,你爹爹一定很愛你娘。”
  她笑笑說,“凝兒啊,愛並且唯一,這是做女人一輩子最奢望的東西,隻是我這輩子都不可能了……”
  “……”
  不久惜惜又輕輕搖搖頭,“但其實也滿足了,相公也待我很好,隻是凝兒,盡管我沒這個立場,但每次看著你,我總覺得你要幸福……”
  燕凝怔住,很久後才問了問,“為什麽?”
  “體貼。”她笑笑,“沒見過比你這孩子更體貼的娃了。”她感歎了一句,“你雖然不說話,但你做的大家都能看到。”院子裏的丫頭有時聊的都是濤園裏的大少奶奶,說著說著竟是聽不著一句壞話。
  她才好奇的。
  過了三年才上門完婚,而後安安靜靜的坐在一旁,卻無聲無息的融入了整個柳府。
  每日去膳房給大姐煲個什麽粥的,看起來是有些偏心眼,但約摸也是體諒她們這幾個睡得晚些的,也會時不時弄個什麽甜點的,就叫下人端到房裏。
  幾位夫人約在一起推個牌什麽的,她雖不來,卻總是囑咐下人們準備好個什麽蓮子羹。
  所以她女兒才喜歡往她凝嫂嫂那跑,說什麽都有人認認真真的聽著。其實大戶人家裏的孩子多少有些寂寞的,想當年她也是這麽過來的,雖然兄弟姐妹多,但真心聽你說些什麽的又有幾個?
  想想她間中遇上個生痰咳嗽的,過兩日下人們就會給準備好個潤喉清嗓子的湯水,問起來都沒絲毫隱瞞,回三夫人,是青兒端過來的。
  青兒啊,有時難免想想燕凝是故意的麽?畢竟她們這些人,多少都有些心眼。
  但除了必要的請安,每次找個人說個話,都得親自去濤園找找她。這個女人總是那麽清淡的模樣,聰慧嫻靜,真的覺得,她要幸福啊。
  “……”燕凝望望她沒有搭話,體貼麽?垂了垂眼眸,真的麽?她真的是體貼麽?
  卻遠遠聽見怡君那總是帶笑音調略高的聲音,“凝兒啊,原來和你三娘在這兒呢,二娘找得你辛苦。”
  便是拿著一摞紙,“諾諾,倒真有媒婆送了些畫像過來,凝兒你快來過過眼!”
  惜惜糾著眉頭,恨恨的說了一句,“這女人,就是煩人!”
  幸福。
  這輩子,她居然沒有想過這兩個字。因為太遙遠。
  幸福嗎?她偷偷的問自己,柳雲韜和她說會納妾的時候她不幸福,二娘將畫像拿過來的時候不幸福……
  於是安靜的看著二娘,而後微欠了身子,行了個禮,“二娘,日安。”
  “乖。”她滿麵春風,接著抖了抖手裏的畫像,“我說凝兒啊,和你三娘談心呢?”而後笑笑瞥了眼嘻嘻,“哎呀不是我說,你也知道男人總是貪新厭舊,而且柳家大少爺總不能隻有一位夫人,說出去也太難聽了。當正妻的睜隻眼閉隻眼,丈夫的心總是在的,而且你這位置,還是我和你三娘怎麽想都得不到的。”
  怡君就直接打開了手中的一堆畫像,“還不如你自己來挑選,一來能討雲韜歡心,二來嘛,到時還有層情麵在,她也不好造次!二娘我啊,也隻能為你做這些事了!”
  怡君嗬嗬的笑了笑,“諾,這位是我堂兄的小閨女,長得也沒有你漂亮,人聽話得不得了,膽子也小,你說話大聲點,就給震住了,你看看怎麽樣?”
  燕凝望了望怡君,輕輕反扣住似有衝動的惜惜,而後接過畫像,細細的打量了一番,人麵桃花,水眸含情,以及略帶嬌羞的笑,便是活靈活現於紙上,雖未用畫軸裝裱,卻看得出費了不少心思。
  那興許是她終其一生都不可能的表情,便是淡淡的掩起畫,抬頭望著怡君,“謝二娘操心,隻是不若燕凝漂亮,又如何入得了夫君的眼?”語調便是一絲挑釁也無。
  惜惜於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而後睨著怡君哼了一聲,“便是,二姐堂兄家閨女也不過如此麽,怎麽進得了雲韜的眼?”
  怡君拉了拉臉,手中的畫像就相貌而言實則勝於燕凝,更何況她說的不過是客套話,聽不出來還看不出來麽?哼,倒是她還以為是怎麽個寵辱不驚呢,相公娶妻,總歸會介意,便又揚起個笑,“那也無妨麽,雲韜不是因為你生不……”便是斂了笑,“哎呀,你也知道二娘口直心快,別往心裏去。倒是我覺得雲韜待你還有情,先隨便娶一個,給老爺添個孫子,他自然最疼是你。”
  “二姐,隻怕你心裏不是這麽想,總歸是自家人親!”
  “那是,我就不曉得惜惜你什麽時候和凝兒這麽親,讓二姐我好生羨慕。隻是惜惜你話說得不對,咱們不都是自家人麽?你怎麽也喚了我一聲二姐。”得認得這輩分,又爽快的笑了笑,“沒關係,你再看看這幅……”
  “二娘,”燕凝輕聲製止了她,而後將畫像全數接了過來,“畫像燕凝會交由夫君過目,倒是勞煩了二娘這些日子裏裏外外的奔波。隻是方才記起濤園還有些事沒交代下去,拖久了,怕夫君會惱,就先告退了。”
  而後望望惜惜也欠了身子,“三娘,燕凝告退了。”
  “你真的要將……”將這些畫給雲韜過目?便隱去嘴邊的話,“算了,你回去吧。”
  “嗯。”便是轉身離開。
  待燕凝走遠。
  怡君拂了拂袖子,“哼,王惜惜,這事與你何幹?!”
  惜惜望著她哼了一聲,“這二姐你就無需過問了。”
  總覺得雲韜其實是喜愛著凝兒的,但子息的事又的確事關重大。不好辦啊!
  燕凝一邊走一邊慢慢的看了看手中的畫像,畫裏邊隨便一個人兒大約都比她討喜吧。自幼她的存在就似乎不討人喜歡,所以她漸漸學會忽略自己的感受,隻要不在意,就可以了吧。
  但她顯然又衝動了,二娘大概不高興了。
  所以體貼?不是的,不是的。
  納妾,柳雲韜,你果真是厭煩了麽?她這樣的性子,本來就是遲早的事。
  燕凝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有了決定。
  回到濤園,屋子裏有談話的聲音。
  不止一個人。
  若是生意上的往來,定是不會約在裏屋,想來也是柳雲韜幾位朋友,頓了頓,剛想回頭,卻是聽到裏麵笑盈盈的傳來一聲,“是嫂夫人回來了啊!”
  燕凝收住腳步,抬眸,是華安泊。
  自那次茶閣一別再無見過,這次居然光明正大的到柳府來了,雖是留了兩撇胡子,那姿態那撲騰的折扇——突然蹙了眉,萬一遇上娘,又讓柳雲韜察覺了什麽……
  倒是早猜想他是夫君刑子岫的朋友,畢竟初次見麵就能知道他非泛泛之輩,眉宇間流出的才氣以及悠然自得的自信,隻是那次他雖打了招呼,她卻僅僅點頭示意,並未有言語上的交流。
  想了想,還是行了進去。
  隻是一摞畫像太多,收都收不起來。
  忽視華安泊帶笑打量的目光,邁步進房。
  刑子岫也在,趴在桌麵上,見她進來,將雙手握拳墊在下巴處,“嫂夫人你好哇,嘿,這次帶人來打攪了。”熟人。
  還未回禮,華安泊已是折扇往手心輕輕一拍,合掌了作個揖,“嫂夫人有禮了,小生華安泊。”他自然而然的模樣,多少宣告著是她多慮,“還想著這次是不是也碰不上夫人,佳人如斯,子岫果然沒有誇大其辭。”
  燕凝欠了身子,“見過華公子,公子過獎。”而後朝刑子岫也同樣行了個禮,“刑公子有禮。”這才望了望凝著一張臉,麵色不佳的柳雲韜,“夫君。”
  他這些日子一向如此。
  柳雲韜哼了一聲,最近燕凝雖不往穆睦那跑,但娘和三娘卻常常過來,後來他發了次火,就換由燕凝出去見人,較由先前反而見麵得更少。
  每個人都吃飽了嫌沒事,無事找事。才想著,險險的接下刑子岫扔過來的茶杯。
  刑子岫不以為然的笑,“雲韜你怎麽不對我們嫂夫人笑一個,看起來倒真像個喜新厭舊的負心漢呢……”
  華安泊一直倚靠在門邊,似乎不喜坐著,也是撲了撲扇子,“我還道外麵閑言閑語是無事生非,但瞅著真有那麽些不對勁……”
  兩個人甚至連個眼神都懶得交換,一唱一和的,倒也合拍。
  但心裏都明白,柳雲韜早已舍不下燕凝這個寶貝。
  柳雲韜冷了臉,嗤了聲剛想送客,刑子岫已是立起身來,朝燕凝走了過去。
  而後抽了一張燕凝手中的畫像,望了望,明知故問,“嫂夫人,這是什麽?”
  燕凝稍頓,“畫像,給夫君說媒來的。”再望向柳雲韜,突然又問了一句,“那夫君打算何時娶二房?”
  沒有那麽快是多快。
  柳雲韜幾乎是在看到那些畫像的第一眼就怒火衝天了,這些日子氣氛本來就怪異,這女人,居然正經和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納妾!
  便是腳底運氣以極快的速度搶過燕凝手中的畫像,二話不說就撕了個粉碎,接著一把扣住燕凝的手腕,怒視她,揚起個冷笑,“說媒來的麽?還是你根本想我納妾?”
  他原本還說服自己她最近陰陽怪氣的是因為她介意,但她怎麽可以怎麽平靜的拿著一堆畫像問他這樣的問題?!
  燕凝蹙眉,便見得刑子岫想出手,柳雲韜麵容陰森的望向他,數秒後刑子岫聳聳肩,表示不理。
  便是瞧得燕凝微微屏住呼吸,柳雲韜將她拉近自己,眼神幾乎有些恨意,“說話啊!”
  燕凝望著陌生的柳雲韜,他雖然發過火,但至少對象從來不是她,他對她,頂多是生生悶氣,而後言語上諷刺幾句罷了。
  因為什麽,納妾麽?還是他其實並不想?
  華安泊見氣氛不對勁,微微收斂了調侃的語氣,而後輕聲提醒他冷靜下來,“雲韜——”
  卻僅僅喚了名字,就見柳雲韜二話不說順手拿起桌麵上的茶杯,朝他擲了過去,杯裏還有刑子岫品剩的半杯茶。
  華安泊不是識武之人,便見刑子岫一個箭步衝上前,擋在華安泊之前接下酒杯,而後終於有了不同的表情,揪眉厲眼,“你瘋了?”
  柳雲韜輕輕籲口氣,多少意識到方才的舉止,便多少鬆了鬆表情,凝著臉,語調冷硬,“出去。”
  刑子岫看了看燕凝,意外柳雲韜竟是失控了,他雖然脾氣不好,頭腦卻一直是清醒的,但此時……多少怕他誤傷燕凝,便和華安泊對視了一眼,沒有動作。
  燕凝表情卻起伏不大,甚至沒有分神去看看刑子岫二人,而是靜靜的望著柳雲韜,吐了一口氣,輕聲說,“我以為,是夫君提出來的。”
  柳雲韜聽著這句話,緊緊的望著她,突然想起了什麽,再望望旁邊的二人,今日他們又突如其來的造訪,以前倒從未這麽勤快,真那麽有空麽?這些日子被他二人調侃得早窩了一肚子火,更何況——
  “安泊,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認識了我娘子。”
  維持姿勢未變。
  華安泊倒沒被方才的突然襲擊嚇到,聽他這話當即眨了眨眼,隨之一貫的笑容,“今日第一次見嫂夫人。”
  “是麽?”柳雲韜將目光重歸燕凝身上。
  他雖然不懷疑華安泊看人的眼光,但打量陌生人和打量一個認識的人眼光卻偽造不出來,哪怕華安泊掩飾得很好,卻逃不過他的眼睛。
  便緩緩的看了眼燕凝,嗤笑,“我甚至忘了你最擅長以退為進。”
  是串通的麽?逼他退步?
  不信……
  不信什麽?怎麽,真以為,他不會納妾麽!?
  柳雲韜輕輕的逼近了兩步,一步一步踏上地上的碎紙,不經意的掃過一眼,支離破碎的碎片拚湊出來的那些個女人,娘早就拿給他看過,他當時就拒絕了不是麽!而這段日子娘經常和她窩在一起,態度多少是偏向她的,又怎麽會將畫像給她?
  試探他的心意麽?哼,燕凝,真當他是傻子麽?
  極其緩慢的放開了她,眼神卻一直未離開她,“沒錯,納妾。”感受到她呼吸一緊,緩緩勾起個笑,“隻是一個又如何足夠?”
  刑子岫和華安泊聽了這話心念一閃,望向燕凝。
  燕凝不語。
  “即便都娶進門又如何?我柳雲韜還養得起。”
  便是輕輕的邁進她身邊,居高臨下的睨著她,而後將目光落在那二人身上,“又何須選擇,敢來柳府說媒的人,哪個沒有幾分姿色?娘子就無須費神了。”
  而後眯了眯,“我想,自然勝過娘子三分。”
  燕凝,你這次若不親口求我,那麽,後果便由你自己負責了。
  燕凝手微微有些抖,而後吸了口氣,有些僵硬,再吸口氣,一點一點的抬起頭,望著他,心,痛。
  以前奶奶麵帶嫌惡的看著她時,她也會心痛。
  爹爹去世之時,也會心痛。
  怎麽又記起來了?
  記起來了呢。
  卻是嘲諷的想了想,她又有什麽資格?卻又是疑惑,她為何會心痛?燕凝輕輕閉上眼睛,三娘說得對,爹爹一定是深愛著娘,而大多的女人,沒有勇氣,沒有底氣。
  柳雲韜喜愛她麽?竟是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
  也許她是特別的吧,又或許,那僅僅是建立在妻子這層身份上的薄弱的關係。
  何嚐不知道,那畫像上的人兒,個個相貌都勝她三分。
  開始慢慢的想,她為何會上門,想有個落腳的地方,可以有個家可以讓她倚靠。層層撥開來,原來,她一直都渴望有個家,真正的家。但嫁進柳家,終歸是錯誤麽?
  華安泊斟酌著柳雲韜言語中有幾分認真的成分,而後臉微微凝了下來,望向刑子岫,兩人交換了個眼神,而後決定這個時候還不插嘴的好,以免弄巧反拙。
  燕凝慢慢的俯下身去,而後一點點的收拾起地上的碎紙,惹得柳雲韜無名怒火,“不用撿了,交給娘去辦便罷,除了這些人,誰都可以!”
  燕凝輕輕嗯了一聲,“娘會替夫君做主。”
  柳雲韜重重踢飛了腳邊的木凳,“自然不用你操心!”
  木凳重重的擊在儲物架上。
  燕凝頓了頓,繼續手邊的動作,“嗯。”
  嗯?!他突然轉身朝她手邊的碎紙又是一踢。
  刑子岫見他動作,倏地上前,扣住燕凝雙臂,將她往自個身邊一帶,沉聲道,“雲韜?”
  柳雲韜便是直覺望了望她的手,但哪怕在他盛怒之中,他也避開了她的手,重重的哼了一聲,“放開她!”
  刑子岫便終於忍不住了,“你究竟怎麽了?”怎麽像一個完全失控的人?
  柳雲韜別開視線冷笑,“與你何關?”
  “……”
  “夫君真打算另娶麽?”燕凝突然又問了一句,甚至換了說辭。
  納妾和另娶,其實不同。
  柳雲韜望著她,望著她半倚在刑子岫胸前以及落在她雙臂上的手。剛想回答卻又是遲疑了。一句是居然就卡在喉嚨處。
  燕凝慢慢的撥開刑子岫的手,往前走了一步,直直的對上他的視線,深吸了一口氣,“真的打算麽?”
  “……”
  “嫂夫人,我看還是——”卻是怕燕凝逼得柳雲韜太緊。
  柳雲韜挺直了胸口,“是!”
  那窗外語和湖上的秋風,便是涼到人骨子裏去了。
  “雲韜!”突然意識到事態嚴重,刑子岫沉下臉喚了一聲,雖然隻是氣頭上說的話,但以雲韜的性格,一旦騎虎難下,事情也許真的可能發展到無法挽回的狀態。他是不是做錯什麽了?
  燕凝便是挺直了腰板,輕輕的道了一聲,“我懂了。”
  柳雲韜眯眼,懂什麽了?
  華安泊靜觀其變,手中折扇搖得極其緩慢,待燕凝一聲懂了,他又是將折扇往手中一擊,笑道,“那便是來喝雲韜你這杯喜酒了。”
  柳雲韜瞄了他一眼,曉得這死胡子又動歪腦筋了,但事情都到這份上了,燕凝卻依舊不表態,便是望著燕凝說的句話,“請柬——自然送到。”
  便是真正怨起她這樣的性子來,若她肯低頭,定要好好改造一番!
  刑子岫些許不解,但就目前情況,小胡子腦子絕對比柳雲韜的清白,便也伸了個懶腰,扭了扭脖子,“好久沒活動過筋骨,累了呢……”劇烈運動過後人就發暈,於是晃悠晃悠搬回被踢飛的木凳,擺至圓桌旁坐下,才順著華安泊的話段接下去,“那子岫也在家裏靜候佳音了。”隨之望著小胡子,打了個眼色。
  華安泊示意刑子岫稍安勿躁,隨之笑容不變,開了口,“就是不曉得雲韜娶的是哪家的天姿國色?若是勝過嫂夫人三分,還真生得些期待呢。”而後笑笑搖頭,“而且嫂夫人性子沉悶,也難怪雲韜你厭倦,嗬嗬……”又略帶調侃的望了望燕凝,“嫂夫人的笑容也非傾城,卻如此吝嗇,有人覺得無趣,也算難為——竟拖至今時今日。”
  刑子岫變是立馬明白了華安泊的用意,於是笑容已經放開,黑臉麽?
  柳雲韜自然對燕凝有情,卻口是心非,小胡子這番說辭,定會讓雲韜大大不悅,隻要他聰明的退一步,順著這台階下來,緩和下氣氛,再美言幾句,一切都還好辦。
  女人大都是口硬心軟。
  但小胡子這番說辭定也得罪了嫂夫人,唔……想想又不是,聰明人麽,定能看出是故意之為。嫂夫人看起來也不是小氣之人,便也想湊個熱鬧,然而話至嘴邊又吞了下去,嘿嘿,算了算了,還是給嫂夫人留個好印象,唱個白臉。
  就一邊又拿了個瓷杯,一邊故意陰陽怪氣的張嘴就道,“安泊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沒見到雲韜對嫂夫人有情有義麽?有道是寧叫人打子,莫叫人分妻,天姿國色又如何?嫂夫人這般姿色,少一分嫌淡,多一分太過,不偏不倚剛剛好,就是看得舒心!也難怪你三五七日往百花樓跑,每次清倌開苞,就你最興奮。”
  “我說軟骨頭,哪一次落下你了?坐不得轎騎不得馬,走不得還得爬著去。”他也不在意,折扇“唰”一聲又打開,繼續撲騰,也不嫌秋風涼,反正大夫就在屋裏,不怕不怕。
  “隻是去聽聽若煙姑娘的琴聲,安安穩穩睡個覺麽!”喝口茶,潤潤喉,“說起來嫂夫人還沒給子岫彈上一曲,莫非此曲隻因天上有,子岫尚無那個資格?”柔媚的臉上便盡是委屈。
  華安泊哎唷一聲,笑啊笑,“若煙姑娘的琴聲聽著聽著還不是聽進房裏去了?嫂夫人是不是會撥琴兒我不知道,隻道那模樣看著看著就膩了,況且怎麽配得上雲韜?”
  還無反應麽?下狠藥!嫂夫人,你可得明白小生一番苦心啊。
  “壞小胡子,你掀我底!哼哼,你每次相中的那些清倌們每次看中的都是雲韜,望著他的眼神嬌羞嬌羞滴,小臉蛋粉嫩粉嫩滴,你一邊站去。”
  就是被硬拉去的當事人一副性質缺缺的模樣罷了。
  柳雲韜這家夥,表麵上清心寡欲,其實是嫌髒嫌麻煩,琢磨著是自己用過的還得別人用,心裏不爽,於是一直是百花樓的姑娘們高不可攀的雲端。
  他一直都是他們幾個裏邊最任性的,卻常常裝出最沉穩的模樣,老是事不關己,漠不關心的樣子,有事不聯絡他們,沒事那是絕對不聯絡他們。總覺得感情薄弱得不得了。
  說實在的,當初他迎娶燕凝過門之時,他們一眾全未上門道賀,一來是覺得履約之婚沒啥意義,更多是柳雲韜並未給他們請柬,於是就索性約好共同不登門,結果他完全不在意,就當沒這回事。
  事實上柳雲韜最小氣,屁大的事都計較個沒完沒了的,心眼也跟針眼似的,眼神不好線還穿不過去。脾氣又臭又硬,偏偏還裝得跟世外高人一樣,也隻有他們能忍受他了。
  有時相處下來,幾人多少有些挫敗,隻是也罷,他們幾人多多少少有些相似,都是自私的人,人活一輩子不容易,更何況是他們這些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哥兒?
  因此,上次賞花柳雲韜會將燕凝主動帶出門,那絕對是能讓固安城為之沸騰的事。
  他是多麽運氣,居然就因一時無聊出門赴約給碰上了!因此茶坊之事,華安泊甚至肯剃去他那標誌性的小胡子。
  幾番試探,便是對燕凝這個嫂夫人佩服得不得了,雖然有些話沒說錯,她的性子多少沉悶了些,但對柳雲韜那種一天不開口說話就躺著站著坐著還可以自得其樂的人來說,真的是再適合不過了。
  所以,遇見比自己更沉悶更沉穩的人,就按捺不住了吧,就興奮了吧,就想撩起事端了吧,還真沒想通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別扭,自負,任性,還有甩都甩不掉的狗屎運!
  沒錯!柳雲韜這家夥,就是走了一輩子的狗屎運!
  出生在大富之家,還沒有爭奪家產的煩惱,一家子和和睦睦,小吵當怡情,大吵是唱戲。
  隨便撿兩個人回去,就把他當成再生父母,忠心耿耿的替柳家打天下,挖牆根怎麽挖都挖不走。
  拉他去賭場隨便耍個兩把,真是隨便壓壓都中。
  也難怪安南山上廟裏的老和尚說,柳雲韜是聚財童子,金財散都散不掉。
  誰知道最大的財富早在他出生時就聚起來了,也不想想嫂夫人親手弄的糕點是怎麽個美味,哪怕是天香樓的糕點師傅也得寫個服字,嫉妒啊嫉妒。
  這才多少有些壞心的偷偷瞄了眼燕凝,就是不知道她誤會了多少去?
  柳雲韜啊柳雲韜,就不信你還沉得住氣,都幫到這份上了——到時的答謝宴怎麽也少不了,就順便想了想天香閣裏啥子最好吃。最好嫂夫人還能親手弄幾味,卻偏偏是柳府大少奶奶,鍋鏟抓了不像樣。可惜啊可惜。
  柳雲韜眼見他們越扯越過,卻還是冷靜了下來,他脾性一向來如閃電去似疾風。
  明知他們故意如此,不過想調節他和燕凝之間的氣氛,卻還是想揪住這兩個人一頓好打,什麽叫做勝她三分?她這模樣,倒真是不偏不倚對了他胃口。
  卻還是強製的按捺住了自己。
  又是他退一步麽?就賭一口氣看著燕凝,卻還是忍不住擔心她會誤會了多少去?即便剛剛誓言旦旦的說另娶,也不由自主的動搖了。
  他……其實不想。
  但是,她怎麽可以用這般冷靜的態度說她懂了?
  她什麽都不懂!
  不過想想她肯費心思讓子岫安泊二人來探他口風多少說明她在意吧,她怎麽就不好好和他說呢?他又豈是這般蠻不講理的人!哪次不是他先退一步!
  這次,隻要她……退一步就好,那麽麵子裏子就都有了。納妾的事,無限押後就好了……
  她隻要露出個生氣的模樣,不多,隻要上次將她娘贈的黑珍珠跌進湖裏她握拳微微漲紅臉的模樣就夠了,然後說,柳雲韜,你真的要納妾麽!你真的去過百花樓麽!
  就夠了。
  卻是見燕凝呼出一口氣,徑直出了門口。
  留下三個男人。
  表情各異。
  離開了濤園,再回頭看的時候,並沒有人跟上來。
  該去哪裏?燕凝沒有答案,一個人獨自走著,抬頭時,人已經到了清心小苑。
  竟是這裏。
  便提了提裙角,輕輕的走了進去。
  “你還是來了。”尚未照上麵,已是聽得聲音。穆睦仍是那般姿態,此時背對著她,卻是篤定了她的到來。而後回頭看她,少頃揚了嘴角坐下,出聲示意小童退下,便望著她,“你決定如何?”
  決定?燕凝沉靜的望著他,而後淡淡的問到,“師父習醫多久?”
  自從正式跟著他習醫,他便讓她在無人時喚他一聲師父。
  穆睦的臉龐一如往常的猙獰,隻是他完好的那邊臉卻在頭發下露了出來,帶著明顯的笑意,“六年。”
  燕凝輕輕嗯了一聲,視線轉到窗台上一株綠得有些沉悶的萬年青,重複,“六年。”
  於是沉默。
  穆睦啞啞的繼續說到,“要教你的,還有很多。”突而頓頓,又笑,“你把手伸出來。”
  燕凝隻稍片刻遲疑,便也是坐下,依言照做。
  穆睦便將撚了撚袖子,而後將右手搭在她脈上,那雙手並未受到和他臉龐同樣的挫傷,指尖透著暖暖的溫度,與他給人的感覺有所不同。隨之他意有所指的一笑,“對了,乖徒兒,為師要離開這了——”又觀察了一下她的表情,點了點頭,似乎是才下的決定,“沒錯,離開。”
  “……”燕凝屏住一口氣,腦子一時間空白了片刻,聞著小屋子的空氣裏彌漫著的滿滿藥香,望著他,“何時?”
  “唔,”眼球骨碌碌的轉了一圈,卻不正麵回答她的問題,“若柳大少真要娶一個?”
  燕凝吐出方才憋住的那口氣,“隨他。”甚至臉色語調都無絲毫變化。隻有她了解心裏的波瀾,微興。
  “不想生個麽?”
  燕凝握了握拳,沒有答話。隻是那樣,又如何?
  早些告訴自己無所謂,便是聽從爹爹那幾句——這家無寧日終究令人頭疼,他日你夫君若要納妾,你便從了他罷。
  她和娘親擁有的,畢竟不同。爹不敢和娘說這樣的話,柳雲韜卻一字一句的表明了他的態度。所以,無論柳雲韜是納妾還是另娶,都隨他去了。隻是到了那個時候他大概也不會再理會她罷,一代新人換舊人——便隻剩下這些自知之明。
  她想,就跟著穆大夫好好的學習點醫術,其他的,不再理會也不想理會,但——
  穆睦他……居然要走。
  她以為,至少能先度過一個六年。
  穆睦將她微微的變化看在眼底,又是接話,“呆在柳府,永遠學不到東西。”他突然雙手撐在桌麵上,將身子靠向她,聲線壓得很低,“要……隨我走麽?”
  他沙啞的聲音卻是充斥著整個小空間裏,而他那些張揚而醜陋著的傷疤,連同滿屋的藥盒,一同闖進她的視線,片刻間竟說不得一個“不”字。
  走,走去哪裏?
  “去看看這個大千世界。”此時穆睦剛好接下她心裏所想,“世上有太多的疑難雜症,也許走遍大江南北也碰不到,但若是呆在這裏,就永遠都看不到。你不適合這裏,離開。”早在很久很久以前,碰到他師父的那會,就應該離開。
  哪怕,帶著柳雲韜的孩子。
  柳翼這個人,不過詮釋了尋花問柳見異思遷,不然,他小姨又如何棄了這柳大夫人的頭銜,選擇長伴青燈,晨鍾暮鼓。
  而他曾經摯愛的女人,是有夫之婦,從來就不容於世。
  隻是那樣的女子,不應該被困在別院裏每日寂寥的繡著花,積鬱成疾。
  替她醫治的日子裏,便無法自製的愛上了那樣的溫婉女子,總是溫柔的笑著,柔柔喚一句穆大夫。卻時不時落寞的望著窗外,那張牽強笑著的側臉,夢回彌繞, 原來,也曾漸漸淡忘。
  隻是那時的他,犯了醫者的大忌,一直拖著她的病,隻求能多看她一眼。
  直到那日他們別院淺談,被她興致興起突然上門的丈夫撞見,哪怕棄之如屐的糟糠之妻,也容忍不得和別的男人談笑,勃然大怒——哪怕他與她由始至終都舉止守禮,從來就不過是他單方麵的奢想。哪怕,她念念不掛的,永遠隻是眼前那個破口大罵的男人。
  水性楊花,紅杏出牆。男人在指責女人的同時,從來不懂得反省。
  揪著她,抽打。手無縛雞之力的他竟是無能為力。於是,他當著那個男人的麵,自毀容貌,並發下毒誓,永不相見。
  但事後再打聽,那水樣的女子,竟是長眠,果然,永不相見。
  於是這些年來,早習慣了冷眼旁觀,就窩在這柳府裏,整治些小病小痛。
  即便是燕凝這般冷靜自若的女子,也是會介意吧,幾年之後,會不會也對著窗口自怨自艾?柳雲韜,即便他奉勸了一句好自為之麽?
  走吧,如果不會幸福。
  燕凝卻慢慢的立起身,“我若隨你走,這輩子,我便再也抬不起頭。”
  卻無法否認一時有些心動,對醫術探究的熱情,竟會大到讓她一次又一次衝動,私約刑子岫,隱瞞柳雲韜,甚至利用了娘抱孫心切,為什麽?這不像她。
  穆睦目光落在她無絲毫突起的肚皮上,卻僅僅是不經意的瞥過,突然又笑笑,“再晚,就來不及了。”再過些日子就會有妊娠反應,一旦害喜,就走不了。
  垂了垂頭隨之又開了口,“你愛你的夫君麽?”
  愛麽?她尚未問過自己。
  愛吧,這麽快回答了自己。卻也不夠,她想。
  但至少她從未這般去念掛一個人的笑容,會麵對他的脾氣無可奈何,甚至介意他納妾的舉動。隻是真的不夠,至少比不上娘親決不退步的堅持,也沒有玉石俱焚的激烈。
  而且,曾經有那麽瞬間,在穆睦提出之前,她真的興起過離開的念頭。
  穆睦搖了搖頭,“你我離開的時間若是不同,我的模樣,誰也不會多想。至於愛,我想隻有你自己知道,你考慮下,我會把我會的,都教給你。”
  燕凝望著他,輕輕的點了點頭。
  考慮麽?柳雲韜倒是考慮好了。
  便瞧著他麵無表情的望著窗外,突然嘴角的肉微微抽動,眼裏厲色盡顯,便吸口氣斜眼瞧瞧了那兩人,慢慢的將雙手背在身後,開口,“那麽到時,柳雲韜這杯喜酒,還請二位準時到達!”
  她,憑什麽這麽不聲不響的走出去!
  他剛剛給她的眼神,已經透露信息了不是麽?他甚至不介意她發火發脾氣,卻無法忍受她如此置身事外的姿態!
  “喜酒?”刑子岫和華安泊互望一眼,便見刑子岫試探的一笑,“你當真?”
  “自然當真!”脫口而出後又是稍作停頓,有點賭氣,“她那樣子也同意了不是麽!”而後柳雲韜別過視線,望了望似乎殘留著燕凝背影的院中小道。
  即便是在下人麵前一向表現的尊貴得體的娘,幾年前爹決定娶五娘的時候也狠狠發了幾次火,體罰了幾個下人,甚至跑過來和他抱怨,吼著老不尊啊老不尊,還在五娘進門後全然不給麵子的使臉色。
  以前覺得娘那時呈現的孩童般的幼稚舉止有些可笑,現在想想才覺得那才是個女人應有的反應,其實是表明她在意爹吧。
  所以一個女人太過冷靜一點也不惹人疼愛,譬如她!他此時完全看不透燕凝的心,明明好像介意,又似乎不介意……突然想起之前派人去問過,回來都說,大少奶奶對他從無一句抱怨。這又是什麽意思?她到底是不是個女人!
  還有,下人們那些閑言閑語都說他見異思遷喜新厭舊,說大少奶奶其實是個賢妻,全然一邊倒。賢個屁,她一點都不溫柔體貼!而且他就是見鬼也沒見異,喜舊還很厭新!更何況,誰才是這柳府的大少爺?最近個個膽子都養得比牛還大,居然還有人敢擺臉色給他看,這種情況他要是宣告一切都是誤會,他並沒有要納妾,隻恐怕他的麵子從此蕩然無存,都說柳大少爺怕了少夫人,都說柳大少爺為少夫人所折服。
  為什麽不是她為他折服?不是她為他退步?這原本就是女人所應該做的!
  既然如此,那就娶吧!而且,他想看看她究竟有何反應!
  然而腦子裏一直有個聲音不停的在阻止他,再細想卻又捕捉不到,心情益發差了起來,眉頭也是糾得老緊。
  華安泊折扇搖得極其緩慢,風若有若無,而後倏地一拍扇子,“那好,咱們就等著來喝喜酒。到時該來的人,全部都會來。”是該來湊湊熱鬧了。
  刑子岫望了望華安泊,後者又是使了個眼神,便搖了搖頭笑,“也罷也罷,雲韜你便一意孤行罷,就是好奇哪位是你的新娘子?”他怎麽一個鬼影都沒看見。
  “這你就無需過問!”
  “那是……”刑子岫深深的打量了下柳雲韜,隨之大大的打了個哈欠,便晃了晃腦袋,“請帖請務必送到。安泊,還留待這兒也是無趣,咱們告辭吧。”
  華安泊揚唇,“正有此意。”便是雙手握扇抱拳,“告辭了,雲韜兄。”分明就是個別扭的家夥。隻是嫂夫人最後離開時那個表情,還真是無所謂到了極點,連他也看不出有所勉強,也難怪某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終做了這麽個決定。
  隻是柳雲韜,怎麽老覺得你娶不成啊!又是笑了笑,“啪”一聲開了扇,“軟骨頭,要不咱們去百花樓坐坐?”
  “的確困了,小胡子,就去坐坐,聽兩隻小曲好睡覺。”
  便是不待柳雲韜開口,雙雙離去。
  而柳雲韜的臉色,卻是益發沉重起來。
  柳府要辦喜事了。
  且重開流水席,便是定在固安城柳家大院。這還是柳大少爺開的金口。
  比娶正妻還鬧騰。
  當中,就數若蘭的心情最複雜。兒子納妾,若真能添個金孫,和和睦睦的倒也愉快,就是覺得有些對不住燕凝,他日若是百年歸老,九泉之下再見慧娘,恐怕不好交代。
  但韜兒已經說了話,思前想後覺得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燕凝看起來賢惠懂事,定能明白她為人母親的難處。便是動手打理了起來。
  唉,前後不夠半年,柳府再辦喜事,心情竟是完全不同。
  然而韜兒絕口不提新的兒媳是哪家姑娘,很是難辦,一時有些惶惶,若是青樓女子,反而更讓人看笑話。
  便是籌備了兩天,越想越有這個可能,差人盯著韜兒看看他近來的舉動,畢竟他對她挑選的那些個小姐畫像眼眉也不掃一下,態度和之前並無太大區別,不添熱忱反而帶著些浮躁和怒意。全然沒有再登科的喜氣。
  想想覺得這韜兒莫不是和燕凝鬥氣?那日是特地將燕凝帶到她麵前,雖是態度強硬的吩咐辦婚事,卻一直偷偷打量著燕凝的表情。這麽一想倒是豁然開朗,隻是照她看,韜兒待燕凝也非無情,弄至這田地,燕凝定是要負大部分責任,這娃性格和她娘一樣倔。
  唔,先不理他夫妻二人之間到底出了什麽問題,燕凝不易有孕才是事情的關鍵所在,要是能有兒子,什麽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更何況韜兒身為柳家長子嫡孫,也該繼後香燈了,思及此又咬咬牙繼續著手婚事,反正,遲早的事罷了。
  睡床上燕凝慢慢的睜開眼睛,側過臉靜靜的看著床上的柳雲韜,這幾日他們居然還躺在一張床上,隻是不說話。
  他睡得香麽?在期待麽?看不清他的臉,卻是清晰的記得,原來早在不知不覺中,他的臉變得那麽深刻。
  悲哀,突如其來。
  這便是娘親曾經有過的心情麽?
  穆睦的話開始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在耳邊。
  你不適合這裏,離開。
  離開……
  “我要——另娶。”
  腦內突然一個聲音穿插進來,是他說,另娶。
  “婚約不是定在流水席上麽?那就再開三天。”
  流水席啊,她的位置在哪裏?
  “娘辦得熱熱鬧鬧就是了,酒席記得留一桌,我自有安排。”
  安排給他那些朋友麽?
  而後他說,“如你所願了,不是麽?”
  不是的。但她選擇沉默。
  走吧,走吧,那就走吧。便瞧著柳雲韜突然翻了個身,燕凝慢慢的闔上眼,卻是一些莫名的情緒籠罩在心頭,連鼻頭也有些酸澀。
  怎麽會……突然感傷?
  吐出一口氣,微微了側了身子,將自己輕輕的蜷縮起來,想到他真的要和別的女人躺在一起,做著親密的事,竟是想想都無法忍受。
  一股酸澀突然湧上眼眶,閉著眼也能感受到濡濕,有點想作嘔的衝動。書上寫著此乃孕症反應,隻是孩子麽?她是不是隻是臆想?燕凝咬著唇輕輕嗚了一聲,縮得更緊了。
  那就,離開。
  此時柳雲韜突然一個翻身,將臂膀重重搭在她的肩上,身子也靠了上來。
  身後的熱源讓燕凝的感傷無法抑止,手緊緊拽著錦衾一角,一滴淚滑落。
  柳雲韜便在此時睜開了眼,其實,一夜未眠。然而竟是不知所措的沉默許久,而後將燕凝環進自己的懷中,裝作隻是睡著。
  燕凝沒有掙紮,枕在柳雲韜手臂上安安靜靜的聽著語和湖上的風說,那就,離開……
  因為,原來無法忍受。
  婚禮還是籌備得差不多了,隻是沒人知道新娘子是誰。
  這柳大少爺的二夫人娶得這麽突然,城裏盛傳,定是位勝過大少夫人千倍萬倍絕色天香的女子,否則也不會這般迫不及待。
  以至於有人開始坐莊下注,究竟誰才是柳大少爺相中的人選。
  而百花樓裏的蝶兒姑娘,豔香姑娘,春媚姑娘,酥酥姑娘不知為何都成了熱門,聽著聽著連這些姑娘也覺得有這麽一回事,翹首顧盼,就盼著驚喜。
  坐莊的倒也不是外人,自然是自詡柳雲韜拜把兄弟的刑子岫華安泊二人。二人都派人花大錢買了娶不成。但理論上行不通,柳家畢竟是有頭有臉,連流水席也辦了,自然假不得,但道義上還是得支持下嫂夫人!
  而既然說了要湊齊人,二人先是給人在陳州的卓不凡何詩語夫婦一紙飛書,再飛騎通知人在琉川的周玉斌,一夥人算是湊齊了整數,就等著看柳雲韜的好戲。
  沒辦法,始終無法相信柳雲韜那性子能容忍兩個女人在身邊鬧騰。然而話又說回來了,嫂夫人那性子,想鬧騰實在不是件容易事。
  婚期就一日一日逼近了,人家柳大少爺就給了半個月的時間準備。
  半個月,其實多少讓穆睦坐不住了。這些日子燕凝未給他半點回訊。
  此時燕凝身孕已足兩月,因為未預想過這些情況,所以柳府也沒個信得過的人,傳不得口信。他算是拐帶了吧,雖然目的單純……突然露出個苦笑,為何心裏突然有一些些苦澀?那個美好的她的模樣突如其來的閃過眼前,啊,又記起了啊。
  穆睦緩緩在屋裏踱步,他隻能坐等燕凝醒悟了不是麽?她為何還下不了決心呢?難道女人都一樣,都甘願為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付出一切,鬱結一生?
  有時柳府的一些婦人蒙著眼睛的時候,會把他當作知心人,宣泄下心中的不滿,即便是老夫老妻也難免有所抱怨。若是不走,燕凝會變成哪般?
  不用多說,一定越來越沉默。會變成那樣的吧。
  而柳雲韜的婚禮就在明日,過了明日再過些日子燕凝有害喜症狀,有身孕的事也就遮不住了。這個時候燕凝那個孩子的到來,倒成了個尷尬的存在,還會傷害另一個無辜的女子吧,她又是用怎樣的心情嫁入柳家?
  才沉默著,卻是察覺到身後的視線,側頭瞥見燕凝無聲無息的站在門口。
  麵容並無太大變化,然而雙眉間看到得藏不住的疲憊,那雙以往清澈如水的眼眸,少了些光彩,卻依然堅毅。
  緩緩的笑,穆睦便是將身子背轉過來,完全不讓她瞥見模樣。他現在的臉,無論燕凝怕不怕他,也不宜讓她相見。若真是出去了,還是想辦法醫治下吧。
  “想明白了?”他問。
  燕凝隻是淡淡的開口,“師父近日交代的藥水,其實是安胎寧神之效吧。”
  穆睦微微頓住,終於歎了口氣,“沒錯。”如此聰慧的女子。
  輕輕點了點頭,臉上卻無一絲喜色,哪怕那濤園裏,已經掛滿了紅色的燈籠,“娘當時若是生個兒子,也許會更幸福吧。哪怕他們之間已經有愛。”
  “……”
  “外邊人都說,夫君這次娶的女子,定是絕色。”燕凝突然輕輕的撫上肚皮,隻是他看不到你的出生了……但柳雲韜會有更多的孩子吧。輕輕吐口氣,“師父願意讓燕凝跟在您身邊麽?燕凝定會用心學習。”
  “好。”穆睦沙啞的聲音卻是透出些柔軟。連同你的孩子,也會好好照看。
  “謝謝師父。”燕凝望著他的背影,吸一口氣,“明日夫君娶妻的時候,燕凝會趁機先行離開……”
  “唔,我過些日子會去找你。”
  “燕凝想先回豐州看看,告訴爹爹我做了一件對不起他教誨的事。”燕凝突然沉默了下來,良久才繼續,“之後我就會回甫陽城,那是我娘的故鄉,我想在那邊把孩子生下來。”
  “好,便去甫陽城罷。”而後倏地轉身,“但你切記自己有孕在身,不宜操勞,不宜奔波。”
  “師父多慮了,燕凝定以自身安危為上,現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樂業,燕凝兩步一休,不會讓自己太勞累。這個孩子,燕凝定當讓他平安生下來。”
  “……你——”嗓音仍是沙啞,“為何走?”
  燕凝微微挺直了腰板,“師父,燕凝先行告退。”
  因為,看著那些人來回忙碌的身影,看著重新貼起那大紅的“喜”字,會覺得疲憊。
  因為,麵對下人的竊竊私語,麵對那些同情的目光,會覺得累。
  如果要帶著孩子看著兩人步入洞房,她會難受,難受得一如那日忍不住眼角的眼淚。
  而這些日子她突然意識到,其實事情關鍵不是孩子,而是他們彼此。
  柳雲韜永遠不會隻有一個妻子。
  於是她開始不知道該如何和他相處,會不想看到他,會討厭他的觸碰,甚至變得脆弱,變得不想說話。但曾經有段時間她想著該不該說些什麽,所以,她不想變成那樣。
  是夜,屋子裏靜得可怕。
  這些日子一言未發,竟是忍得難受。
  燕凝坐在一旁輕輕折疊著遠行的衣物,來時背的那碎花包袱大概早已丟棄,連同那些粗布衣物。月初在總管那領的素色布匹閑著沒事已經製成式樣簡單的衣物,倒是派上了用場。燕凝疊好又不自覺的摸了摸肚皮,不用多,三兩件就夠了。
  孩子的,到時再做便是了。
  突然覺得這半年來像是做了一場夢,她即將回到過去那些生活,隻是又不同了,以前她隻有自己一個人,辛勞後抬頭望天會覺得疲倦,想有個家,但現在有他陪著。
  夠了。那是她的孩子。
  她和柳雲韜的孩子……
  柳雲韜側坐在窗邊的太妃椅上望著窗外,吹著冷風不曾望她,顯然並未因她折疊衣物的舉止多心。但臉上沒有新郎的喜悅,表情更像是一個賭氣的孩子。
  床上鋪著的大紅新郎服,紅得刺眼。而旁邊給她的,也是火焰般的紅。
  燕凝一時沒有事幹,興許是感慨,突然喚了他,“夫君……”
  宛若天邊傳來的一聲。
  柳雲韜腦內幾乎是空白了片刻,隨即不動聲色的壓下心裏的期待,他幾乎就快鬱結死了!
  他真是憋住了一口氣和她整整半個月一話未談,想想居然有種不可思議的感受,終究是挺過來了,當他以為自己就快放棄的當口。
  她……終究是忍不住了麽?
  一口氣憋了半個月,不,不止,卻是想讓她好好補償了。卻是選擇不動聲色的靜待她接下來的舉止。
  “要去湖中亭走走麽?”燕凝才想起,好久沒和他一同去過了。然後順手拿了一件擱在桌麵上的披風,又看了他一眼,就轉身出了門。
  其實,都這樣了,他跟不跟上來,也無所謂了吧。
  柳雲韜一聲未哼,直到她將房門帶上,才換了臉色,懊惱的皺眉,沒啥骨氣的尾隨而上。
  竟是委屈。
  一前一後走過庭院,穿過湖邊林蔭小道,繞過迂回的湖麵長廊,至亭內時二人已是並肩。一言不發的。
  燕凝抬頭看看他,他的衣衫有些單薄,回頭看著小榭裏的燭火以及天涼後日複一日燃著的暖爐。
  便又是開口,“亭上風大,夫君還是先進去吧。”她還想吹吹風。
  “……”看樣子她好像還不願進去,該死的,居然真的隻是走走!
  柳雲韜卻是惱不起來了,隻因為她那句夫君。
  賭著氣讓婚禮籌備至今,每日都是煎熬,直到這最後一刻,她才肯低頭,但畢竟還是低頭了。那麽明日,他便還她一個熱鬧的婚禮,不用再拜堂,卻是向眾人宣告他娶的是她燕凝,與她一起接受那幾個人的祝福。
  她會感動到無以複加吧,便突然揚了嘴角,而後瞪了她一眼,哼了一聲。
  想來想去也隻有這樣了。把熱鬧還給她。
  那個時候,她嫁給他的心情如何?突然很想問。會有機會的。
  事實上直到先前去挑選明日娶妻人選時才發現,他完全不能忍受另一個女子的聲音來喚他夫君,隻能是她。所以一切由始至終都沒有第二個女人。但怎麽能開口告訴她?!
  而且,她還是沒有讓步。所以,他咬著牙忍耐,哪怕他每日都有衝動搖醒她問,你怎麽不說話你怎麽不說話!
  若是她不開口呢?突然一個聲音問自己,一直沉默到老嗎?不!決不!
  那又怎樣,何許多想?這個樣子,已經算是她先讓步了吧。
  不免又有些得意。
  聽到他那聲哼,再抬頭已經發現了他的笑意。
  他想到了什麽?
  燕凝不想再猜想,“天氣涼,夫君不要凍著了。”
  真不解她為何急著讓他進去!“我自己的身體,我會不知道?你操什麽心!”
  換作以往或許會覺得不可理喻,但今夜燕凝借著燭火看著他孩子氣的表情,卻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可夫君的臉很涼。”
  柳雲韜心底一處突然就柔軟了起來,臉也有些發燙,興許是他們之間太久的沉默,讓她突如其來的溫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有些窘迫的口硬的吼了句,“都說不用你操心!”
  他現在才不進去!除非……她陪他一起。
  燕凝卻是誤會,微微有些僵住,將手放了下來。
  正當柳雲韜悔得要死的時候,燕凝一番思詢後突然輕輕的靠在他胸口上,輕輕的環住了他。
  ……
  他一定在做夢。
  讓孩子的爹爹抱抱他吧,也許再沒有機會了。燕凝想著想著突然又濡濕了眼眶,卻沒再掉淚。
  這些日子情緒總是不穩定。
  便突然聽到柳雲韜一聲幹咳,“天冷,我們……進去?”
  燕凝僵住,呼吸遲緩,也是明白了他的意圖。在……他成親之前?本想搖頭拒絕,可柳雲韜已是迫不及待的抱起了她。
  燕凝想,便再順從他這次吧……
  明日分道揚鑣,日後無法再相見,因為不願在他身邊見到別的女子。
  躺著柔軟的床褥上,柳雲韜已是動手解著她的披風係帶。這個時候,已不需要再多言語。
  燕凝雙眼迷蒙,望著他近在眼前的俊臉,雙手環住他的頸間,突然微抬起身,輕輕在他頰邊印下一吻。而後遲疑片刻,又接著往下再吻了一下,甚至模仿著柳雲韜的動作,輕輕的咬了咬。
  大致覺得不妥,便是停下來,看了看柳雲韜的反應。
  果然,明顯猴急的柳雲韜,確實愣住了。
  燕凝臉上表情仍稱得上沉穩,隻有眼眸中才透露了她的羞怯,對上他視線後,突然想到了什麽開口,“你……輕點。”免得傷了孩子。
  ……
  他絕對是在做夢!
  這、這算是在引誘他麽!主動的!
  靠!早知道另娶這麽有用,他就早兩個月,不,早三個月,不,以後還要多娶!多多益善!
  啊啊啊,忍了大半個月了。柳雲韜一臉不甘的重重的吻上了她的唇,口沫交纏,天雷勾地火,最後一發不可收拾……
  所有的事情都像個迷局,或者是語和湖上彌繞的薄霧,缺一縷陽光。
  還缺一句話。但兩個同樣不懂得愛卻初嚐到愛的人,都不懂。
  因而這日晨早柳雲韜興衝衝的扔下燕凝去準備他所以為的驚喜時,燕凝在床上慢慢的睜開眼,覺得身心疲憊。
  當青兒一臉怨氣的幾乎是用扔的把那襲紅衣摔在桌麵上時,燕凝知道,她走的時候到了。無法再回頭,因為柳家不會容忍一個離家出走的媳婦。
  不允許的,還有柳雲韜的驕傲。所以她大概永遠不會再在他麵前出現。
  一紙休書,七出之不孕罪,燕凝帶著她的孩子,從後門離開了柳府,帶走了幾張銀票。
  而前院的柳雲韜,春光滿麵的模樣。遠勝第一次娶妻。
  除了蹭飯的老百姓,和一群置身事外的達官貴人。柳雲韜的那群朋友們,臉色卻是沉重的。
  另娶麽?
  嗯哼,燕凝畢竟是慧娘的女兒。
  
  淡煙疏柳重回首
  人有時的悲哀,是一群人熱鬧狂歡的時候一個人寂寥。
  走的時候人很多,多到她素顏以對,靜悄悄的背著個包袱從正門出去,也沒有人注意。包袱裏除了幾張銀票,還帶走了一支她獨鍾的碧玉釵。剩下的,就隻是自個以前攢的一些銀兩。
  那件紅色的新衣,疊放得好好的,入目的紅叫囂著諷刺她與他昨夜的激情。
  柳府從大廳正院到正門,一路上人來人往,每個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以至於突然有種恍如隔世的茫然,那日她戴著蓋頭坐在轎子裏的感受,便是模糊得再也抓不住了。
  出了正門隔老遠回首望望已經看不清寫著什麽的金體大字,朱紅的大門盡敞,人還是鬧得喧嘩,流水宴原來是這般情形。回過頭來再前行,一個柳字深深的刻在心裏,同時深深的掩埋。
  從此,再不回頭。
  她太任性了吧。
  還是無法想象這個大喜日子,他發現她出走時的憤怒,又或許發現不了,他身邊畢竟多了另一個她。
  再次摸了摸肚皮,孩子,我們要懂得忘卻。
  從此,她與他再沒有以後。
  雇了頂雙人抬轎,比馬車來得穩,打算一路慢慢走,很快就出了固安城。
  到豐州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之後,國泰民安,一路倒也相安無事。
  打發了轎夫,舒展了下疲軟的身子。孕婦總歸容易累,一路走走停停,從這個鎮走到這個城,然後不斷雇請新的轎夫,累了就在旅店裏停停腳,直到確定自個沒事才繼續出發。身子該補的,都注意到了,不想虧待孩子,畢竟那還有著柳雲韜的骨血。隻是害喜的症狀益發嚴重,有時幹嘔不斷,但也屬正常,並無大礙。
  燕凝看人的眼光還有點,雇的轎夫都是老實忠厚的漢子,一路上走得穩,專心趕路,也不多問。
  豐州城給人第一感覺就是變了,最繁華的汝安街兩旁很多店麵都翻了新,也更熱鬧了,男女老少來來往往。原本一些小有名氣的商鋪卻改了行,換了個東家在店裏張羅著。隻是一些老字號仍是記憶中的那般,隻是換了新臉孔。
  新臉孔麽?燕凝意外自個竟是記得這麽清楚,這個她離開了好些年頭的故鄉。
  不同於固安城的寒冷,豐州更為暖和些,隻是走到哪裏都有風。
  汝安街最鬧熱的一段,燕家的米鋪就開在這裏。背著包裹遠遠的望著那一如記憶中字體蒼勁有力的金漆招牌,心情澎湃如潮水,就在對街的茶館裏叫了兩個清淡的小菜,時不時望一望米鋪裏出入的人群,她自幼就跟在爹爹身邊,在裏邊長大。
  十一歲那年爹爹遭遇意外,不足十二她隨娘親離開。原來,已經過了這麽久。
  以前看著爹爹長大的老掌櫃已經不在了,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精明先生,算盤撥得啪啪的響,時不時提醒在米鋪搬進搬出的搬運工。
  和顧客周旋的那個人在屋裏邊,藏青色的長袍快及地,屋簷遮住了臉,燕凝一時分辨不出來,卻是猜想也許是小時候無視她的某個表哥,或許是新請過來的夥計。
  不曉得燕府的一切是否有變化,但也隻是想想,她隨娘親走的那一刻起,就已經不奢想回去,才憶起那個時候娘親問過她一句話,“凝兒,你隨娘走抑或留?”
  到事情的最後,她選擇的,總是離開。
  “這位……”還陷入沉思,突而聽到茶館裏的小二搭話,興許是見她盤頭一番婦人打扮,卻是沉穩氣質,選了個措辭繼續道,“這位夫人,看你風塵仆仆的樣子卻孤身一人,是否來投奔城西慧娘村的?”
  慧娘村?燕凝一時不解,“還請小二哥明示。”
  “喲!您不知道啊!”小二就突然一笑,“是我誤會了,不過也是,那地方也隻是近一年名聲才傳開到了別的鄉鎮,投奔的人才多了起來,我還以為您也是呢。那夫人您是來投奔親戚還是途徑此地?若是要住宿,去慧娘村借住一個晚上,也不收你錢,那群女人,對待女人倒也體貼。”而後便是頗為感慨的笑。
  燕凝望了望他,“緣何叫慧娘村?”她娘親的名字。
  “哦,您不知道啊。我們這有個燕家,是城內的首富,九代單傳。十幾年前那單傳子娶了個叫慧娘的病美人,隻生了個女兒。你別看那女人柔弱,但骨子裏倔強,不讓相公納妾,還真是僵持了十年。後來也不運氣,人就這麽的死了,那慧娘不但沒給燕家留個後,還帶著女兒跑了!”
  他將抹了桌麵的白布望肩膀上一搭,雙手交疊一拍搖搖頭,“你評個理兒,這事怎麽聽都是慧娘不對吧。當年她走之後燕家軒然起波,鬧得豐州城好不熱鬧,但燕府沒抓著人,那慧娘就帶著女兒消失了,沒人知道去了哪。”又是感歎,“這事也是好幾年前的事兒了。”
  小二就頓住查看了下她臉色,覺得她樣子看起來還算有興趣,就理了理思路,然後湊進了些,“本來嘛——這事就該這麽結了,結果四年前豐州市井處又出了個母老虎,據說力大無窮,虎背熊腰,家裏本來是屠戶,好容易招了個上門女婿,卻偏偏喜歡在外邊沾花惹草,惹得一身腥。那母老虎一怒之下將她丈夫狠狠揍了一頓,然後甩了男的,自個在城西宰起豬來。你說一個婦道人家跑去宰什麽豬啊,但她收得便宜,人也豪爽,買肉的也都是些婦道人家,貪便宜,漸漸的生意也好了起來。有些寡婦啊什麽的就漸漸聚到一起,慢慢的成了個隻有女人的村子,那母老虎還改了個名字叫慧娘村。說是女人就當像慧娘。”
  小二哼了一聲,“你說這不是無事找事麽?”
  小二又接著一聲歎息,“我還沒娶媳婦呢,但我聽說啊,現在豐州城裏一些娶了媳婦的,稍稍有個什麽拌嘴的,人就收拾下包袱往慧娘村跑。那邊現在孤兒寡母的一群,聽說梳起不嫁的也不少。以母老虎為首,平時養點雞鴨鵝什麽的,還弄了個養桑場,養蠶吐絲,自織自產,說什麽靠女人自己靠自己,頭疼。”
  小二就總結了一句,笑笑,“所以人人都說,豐州的男人最苦。我瞧夫人你麵露疲倦,似乎也跋涉了些路程,好好歇息下,我給你再沏壺好茶如何?”
  燕凝輕輕點了點頭,而後垂眸,沒有想到,娘親走後事情會變成這樣。
  “好勒!”小二正想回頭,卻總有話未說完,又補了一句,“嘿,還有一事,聽說啊,半年前燕府有人上門下聘,還聽說也是個有錢人家,卻是被燕老太太掃地出門。大概是她的那個消失的孫女吧,現在不知道嫁了沒……”
  便是聽得掌櫃的吆喝了,小二長長的應了一聲,而後回頭,“那夫人,您請慢用。”原本茶館裏人並不多,卻是剛剛進來了一批。接著就摸了摸腦袋,不曉得為什麽,今日這般多話,但這位夫人看起來讓人覺得舒服,想多說兩句,就不好意思的幹笑了一下,抬頭一吆喝,“來了——客官請坐!”
  燕凝原本打算先去城外的尼姑庵裏借住段時間,卻是改變了想法,打算去城西慧娘村瞧瞧。
  待用完膳,就擺下了些碎銀,將包袱輕輕理了理,再望了眼燕家的米鋪,出了茶館。
  豐州城臨水而建,土壤肥沃,不但漁業興旺,而且盛產糧食,所以產的糧食除了自給,還常常運輸到其他地方。因而燕家的米鋪,在全國也小有名氣。
  豐州的女人以潑辣聞名天下,燕家太君便是典型的豐州女子,愛惡分明,說一不二,取代稍嫌文弱的相公,坐穩了當家的位置。
  燕家太君對唯一的兒子甚是寵愛,因而當時燕易一意孤行非得迎娶慧娘過門,燕老太也就不再堅持。原本婆媳間相處倒也融洽,慧娘會做人,裏外打理得很是妥帖,就這點而言燕老太對這個媳婦很是滿意。
  隻是燕凝足兩歲那年,慧娘仍不見肚皮鼓起,燕老太就叨念了幾句。誰料慧娘外柔內剛,在納妾之事異常堅持,甚至說了狠話,惹得燕老太不滿。自那之後婆媳經常碰撞,互不相讓,連帶燕老太對燕凝也無甚好感,麵無善色。
  燕易怕女兒受委屈,便是將她帶在身旁。燕凝自幼聰慧,珠算記賬盤點貨物之事,燕凝看多了耳熟能詳,到她再大點,加上爹爹的教導以及老掌櫃的指點,這些門麵內的功夫,燕凝自然不在話下,因而有時忙起來,老掌櫃就讓燕凝在身旁幫著記點小賬,年紀雖小,卻是處理得條條是道,對這位小姐,自然是讚賞不斷。
  城西自燕凝有印象起,就一直有個菜市場,殺豬的賣魚的,還有各種蔬果,熱熱鬧鬧。燕凝小時候有次隨爹爹收賬時途徑過,但後來爹爹說這太過雜亂,禁了腳,再未來過。
  然而慧娘村,並不在這裏。
  聽得人指路,慢慢的爬過上個小山坡,一路上與幾個女人擦肩而過,個個精神抖擻,頗有幹勁的味道。放眼望去,一道長長的斜坡通向村內,止於一座詞牌之前,清晰的刻著“慧娘村”三個字。
  居高臨下,那慧娘村,便是坐落群山其中,自成一處,頗有與外隔絕的味道。
  村落裏的左側,一架子一架子彩色的布匹迎風飄蕩著,布匹旁有些小孩在無憂的嬉戲著,一個女人插腰罵著什麽,但氣氛和諧,舒服怡人。
  一時又覺得有些累,就從包裹裏拿了塊布墊在地上,而後坐了下來,打算先歇歇腳。就這麽望了望這個與她娘同名的村莊,心裏很是感慨,便是突然冒出個念頭,若在這兒常住,師父可否找得到她?
  “喂,我說你,幹嘛呢?”
  身後突然傳來一把聲音,回頭一望兩個女人正瞪著她,似乎對她此時的舉動不滿,因為這個位置,整個慧娘村便在燕凝眼皮底下。女人的集居地,大多不喜人窺視。
  燕凝便是默默在心裏做了個決定,輕輕撐住地麵,站立起來,而後輕輕點頭行禮,“二位有禮,想來問問你們村長,你們缺大夫麽?”
  那兩個女人仍是將燕凝帶了回來,先是交給一個頗為溫和的女人,由她領著燕凝去歇息。
  見到慧娘村的村長,已經是夜幕降臨了。
  村長便是店小二口中的母老虎,虎背熊腰的形容實際上過了,但就女性而言,身形頗為高大,圓目肉鼻寬嘴巴,女生男相,嘴邊甚至還有些茸茸的胡子。然而胸前女性特征卻極為明顯,整個人肉肉的卻很紮實,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亮黑亮黑,便直勾勾的盯著她,由頭打量到腳。
  “你是說,你就是那個大夫?”聲音雖則粗獷,卻還聽得些女性天生的細膩。
  燕凝點了點頭,倒也不害怕。
  “唔……那你會醫治什麽病?”母老虎的屋子裏,已經是擠滿了女人,女人和男人不同,這回已經是在旁邊嘰嘰喳喳的議論起來,有幾個顯得文靜膽小點的,就在一旁探著,燕凝便安安靜靜的坐在屋子中間,坦然的承下眾人探視的目光。
  燕凝垂眸一思,“大病小痛,皆可嚐試。”隻有這個不能丟,事實上,這也是促使她離開的一個重要原因。
  “別村長村長的叫,別扭!這裏的人比我小點就叫我嬌姐,比我大點就都叫我阿嬌,我今年二十三,你自己看著辦!”
  “嬌姐。”燕凝也不忸怩,輕聲喚了句,又直視著她。
  “嗯。”譚嬌就嗯了一聲,而後望望周圍,“你們,誰有個什麽病痛的,出來出來!”
  一句話先是讓屋子裏的女人安靜了好一會。一個聲音突然冒出來,“女的也會醫術啊!”
  女人堆裏就直接砸開了鍋。
  “對啊,我肚子倒是有點痛,但這些去茅廁裏蹲一蹲就行了吧,哪需要醫啊!”
  “是啊,也不知道會不會醫死人!萬一沒病醫到有病了怎麽辦?”
  “嗯,我們平時就挺少看大夫的,哪需要什麽大夫啊,我看是來騙吃騙喝的吧。”
  “喲,你別小心眼了,我以前在大戶人家待過,她身上穿的可是上等布料,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上等布料?我覺得我們紡的那些紗還好些!”
  “那是,人家小柔是豐州染織紡長大的。”
  “小柔怎麽會來?”
  “她爹爹想讓她嫁給個老頭子,小柔不肯,就到我們村來了。”
  “這樣啊……”這邊兩個便迅速打開了話題。
  ……
  回歸正題。
  “我看她穿得也不錯,長得也漂亮,那還來這當什麽大夫啊!而且豐州城裏離得也不遠,真要看大夫,爬個坡就是了,這麽麻煩幹什麽!”
  “我看她不會是家裏出了什麽事,然後是出生在醫學世家之類的吧。”
  “我看像!”
  “哎呀我說別猜了,直接問問她來這幹什麽的。”
  “嗯,我也覺得奇怪,背著個包袱來說當大夫,你說投奔就投奔嘛,幹嘛說來當大夫!最近來的人挺多的,我說村子大了也好,這樣就沒人欺負了。這個女人有可疑啊。”
  “來得也太多了吧,害我們一直要請木工,來新建房子。”
  “算了吧你,你不是對其中一個還挺有興趣的嗎?而且他們見我們都是女的,不都收得很少嘛!”
  “嘿,這倒是,話說前天來的那批,有個你看見沒,他還偷偷看了我兩眼!”
  “什麽呀,人家哪是看你啊!”
  “哼,當然不是,你有沒看到每次我在他身邊一轉悠,他就閃神?”
  “沒看到。”
  ……
  繼續繞回正題。
  “她不會是什麽壞人吧!”
  “嗨!你太誇張了吧,我們這地方也沒幾個錢,沒誰要動什麽壞心眼吧。”
  “她樣子看起來也不像是個壞人。”
  “娘,姐姐看起來不壞……”
  “什麽姐姐啊,嫁了人就不能叫姐姐了。而且娘怎麽教你的?壞人不是用看的,誰臉上也沒寫著壞人。”
  “可是姐姐看起來好漂亮,真的不像壞人!”
  “你這孩子,平時怎麽教導你的?你娘我就是沒帶眼識人,你爹爹他……”
  ……
  一輪下來,燕凝早已不再是討論的中心。
  譚嬌不甚其煩,突然拍桌子大吼一聲,“都閉嘴!”
  這群女人才停了下來,這時一個嬌小玲瓏的女人走了出來,表情不以為然的挺了挺胸脯,終於問了最基本的問題,連聲音也軟軟的,酥到人骨子裏去,“你叫什麽名字?”
  便明顯瞅著有些女人皺眉。
  燕凝思了片刻,“淩燕。”
  “淩燕……”那小女人就笑了笑,“從何而來?”
  燕凝不自覺的拂上肚皮,“固安城。”
  “為何而來?你相公呢?”
  這個問題尤其重要,人人都豎著耳朵聽著,燕凝卻隻坐直了身子,望著那女人不語。
  久久小女人哼笑,“行,你就住下來吧,我叫蘇媚。”
  接著看了看四周,摸了摸發髻,嬌媚的一笑,“怎麽,開村的時候我給了一大筆的錢,養個人也不行麽?!”接著就望著燕凝,“這裏邊這麽多人,我就瞅著你最順眼,你過來,我給你安排。”
  燕凝望著蘇媚已經擠開一堆女人的包圍,而後出了房門。一時有些遲疑,便是望了望了望譚嬌,看看她的反應。
  譚嬌倒也爽快,就清清嗓子應了一句,“淩燕是吧,那你就由蘇媚安排好了!”接著環視了一圈,大吼,“好了好了,沒什麽好看的了,有事情的就報告一下,其他人,都散了!”
  燕凝頷首,背著包袱立起身來,透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瞧著蘇媚已經站在門外等了,就跟了上去,自然為她讓出了一條道,隻是隱隱聽得人群裏有人嗤出了聲,不知是不滿蘇媚還是她。
  燕凝心裏歎了口氣,事情多少有些脫離她的預料。
  蘇媚見她跟上,就挺了挺胸繼續前行,倒也沒說話。直至走到較於其他明顯大氣些的屋子前停住腳,就見蘇媚直接推開了門,定下來望她,突然笑笑,“淩燕是你的真名麽?”
  一瞥見燕凝甚至未為閃爍的雙眼,嗬嗬一下,也不在意答案,“你行為舉止沉穩得體,不卑不亢,氣質過人,出生大戶人家吧。”分明是篤定,而後邁步而進,“若是家道中落,看你神情以及這身布料卻又不像,也不像是逃婚,再加上沒有貼身丫頭跟身,讓我,很好奇呢……”
  進了屋,又轉身交代,自然而然的摸摸頭發,“記得關門。”
  便是在屋子裏坐下,是上等的紅木圓桌,“說實在的,娶妻當娶賢,瞧著你我又不覺得你會被夫君拋棄,況且你麵無悲色,看不出什麽端倪。當然,不曉得你是不是藏得太好——一個藏得住心思的女人呢……嗬,我喜歡,真是好奇呢!”接著就望著燕凝咯咯咯的笑起來,“我真未料到,會在這村子裏見到你這種女人,不錯、不錯!”
  燕凝也沒想到,慧娘村會有這樣的女子,舉手投足間媚態百生,一雙含情桃花眼,丹唇薄啟,巧笑嫣然,這樣的女子無異是迷人的。
  隻是,見她走路風騷卻不風塵,嬌笑勾人卻帶著距離,咋看貌似青樓出身卻又不沾風花之地的俗氣,細看之下百媚中透著大氣,眼眉底下的鎮定睿智也遠非一般女子所能比擬。這個女子不簡單,燕凝便收回暗暗打量的視線,喚了句,“蘇姑娘。”
  “欸!”蘇媚故作不悅的板起臉,而後就柔媚了臉笑,“怎麽叫得如此見外,你喚我一聲妹妹,我叫你一聲姐姐,如何?”
  妹妹……燕凝沒接話,蘇媚長相成熟,看不出真實年齡。
  蘇媚仍是不在意,又接到,“這慧娘村的村名是我提議的,姐姐覺得如何?”然後嫣然一笑,撒嬌,“如何嘛!”
  然而也不待燕凝接話,自個繼續,“還有姐姐,你過來坐麽,隔得太遠了,妹妹不喜歡。”
  燕凝又望了她一眼,點點頭,依言過去。又聽見她滔滔不絕的接到,“這慧娘村,有熬了大半輩子從良的,有死了丈夫的,有賭氣離家的,有誓言不嫁的,有流浪行乞的,還有行走江湖的,也有別的地方過來的難民,甚至白吃白喝還到外邊接濟男人的。”她媚眼一閃,“早先還真的有來行騙的,拐帶女人幼童的——唔……姐姐,這事並非人人皆知,否則姐姐要住下來還真不容易,女人麽,難免草木皆兵。”
  蘇媚突然勾了勾燕凝的下巴,“姐姐膚如凝脂,妹妹好生羨慕。唔,加上姐姐是來行醫的,也補了個空當。隻是緣何姐姐也不背個藥箱,帶點藥物在身旁,讓人瞧得沒有說服力呢。”蘇媚又再次勾了一縷頭發,勾至唇邊,嗬嗬笑,“但妹妹就是喜歡姐姐身上的藥味若有若無,不若自幼習醫那般深滲肌膚,那麽姐姐跟著誰習醫,何時開始?妹妹很是好奇呢!”
  才終於停下來望著燕凝,隻見燕凝沉穩如初,微微垂頭答道,“家師。”
  “嗬嗬……”便是瞧見蘇媚微微收了下巴,保持著嘴角微翹,抬眸看她。“妹妹來慧娘村也有些時候了,就是找不到個說話的。”
  這個角度那雙媚眼妖嬈若水,帶著魅惑,“最後一個問題,還望姐姐一定告之,你的相公會不會來和妹妹搶人,妹妹可不願放姐姐離開呢!”而後便迅速雲袖掩嘴,咯咯的再次笑起來。
  燕凝微怔,不解眼前女子的心思。迅速思量一番,未將蘇媚的話語放在心上,反而是思緒不由自主飄至千裏之外的固安城。
  一個月了啊。
  那個人,和那封休書。也該沉寂了罷。
  無論如何,燕凝在慧娘村住了下來。
  一個月,又一個月。
  先是偷偷去爹爹的墳前上了炷香,而後遙望燕府,再順帶買點醫書,獨自鑽研。
  藏不住的肚子,以及蘇媚肆無忌憚的親昵,頗有微詞。
  女人,麵對一個沒有擺下任何緣由,懷著身孕的陌生女子,竊竊私語。
  沒有人找燕凝看病,蘇媚也不。
  隻是蘇媚總是探視卻又不經意的問著,“姐姐,你會畫畫麽?”
  “姐姐,你會刺繡麽?”
  “姐姐,你會彈琴麽?”
  “姐姐,你會下棋麽?”
  “姐姐,你會看賬本麽?”
  直到有一天突然意識到燕凝害喜症狀以及她微突的肚皮,卻並未表示意外,而是掩嘴而笑,“姐姐,原來你早有身孕,來來,我給你買補品。”
  蘇媚有一疊一疊的銀票,就擺在梳妝台的盒子裏,也不怕有人來盜,卻也無人來盜。她在燕凝來之前獨來獨往,燕凝來之後出入成雙。
  她總是說,“姐姐,認識你真好啊。”
  屋子裏各式各樣的物品開始多了起來,總是不知從何突然捧出一盅補品,然後蘇媚就坐在旁邊漫不經心的說著姐姐,若是這樣該如何如何。
  燕凝從來就知道蘇媚這個女人不簡單,隻是她從不過問。
  哪怕見到深夜有人身著夜行衣,半跪在地和蘇媚報告,也是視而不見的擦身而過,對蘇媚的半笑不笑的臉視而不見。
  然而卻總能聽見蘇媚喚她一句姐姐,回頭見到蘇媚毫無顧忌的嫵媚的笑。
  便是心照不宣的幫著蘇媚處理她所提出來的種種問題,整理賬本——蘇媚是個商人,不知道什麽商人,寫著時辰,和入賬金錢,別無其他。
  女子行商麽……便如女子行醫一般,不為世人所接受,隻是……燕凝知道那句話,蘇媚不簡單。
  胎兒五個月的時候,一夜村裏有人病急,來不及送醫。
  譚嬌將人送了過來。
  燕凝首次醫疾,處亂不慌,待那人病好,找燕凝問醫的人,開始多了起來。
  而蘇媚,便在一旁,莫測高深的笑。
  入冬了。
  月前終於下了一場大雪,城裏城外白皚皚的一片,玉樹銀枝,人們都穿上厚厚的冬衣,家家戶戶暖著火,日頭街上的人也少起來了,田戶也大多不需出門,偶爾到郊外的山頭獵兩隻兔子,這日子麽,也就湊合著過。
  柳府的人突然意識到,今年固安城的冬天來得特別晚,那大少夫人夏末嫁進的柳家,至今也有半年了吧。
  往常的固安城,冬風刮得更早些。
  然而,大少夫人已經走了。
  走的時候還沒有下雪,因而模糊了冬天的概念,恍惚記得那幾日的陽光還暖和得人懶洋洋的。
  走的時候柳府再次張燈結彩,大家都是忙活,明明是大片的紅,入眼的喜。
  走了啊,扔下這家財萬貫,和柳家大少奶奶的頭銜。
  也不知道走去了哪裏,見不見得到入冬後的第一場雪。
  紛紛揚揚,總有種沒完沒了的錯覺。
  古往今來,倒真沒聽說過有哪個女人替相公休了自己的,偶爾記起以前哪些個悍女子休了相公,也覺得不再是那麽大不了的事了。
  天氣冷,大家都沒什麽心思談笑,夫人啊小姐少爺們都悶在屋裏,丫頭小廝也就閑了起來。
  濤園的語和湖漸漸的凝了一層冰,先前還是薄薄的,到後來已經可以站人了,便是瞅著大少爺走出了湖中亭,立在湖麵上,背對著眾人,看不到表情。
  便又有種錯覺,今年的冬天為何來得這麽快?
  不過一夜之間。
  看著大少爺站在冰麵上,卻沒人敢上去打擾,後來聽書房裏教書的先生說,有一個詞,叫落寞。
  固安城的人都知道,大少爺沒娶成,去喝喜酒的百姓還未沾到飯香,就都被趕了回來。聽說,還丟了夫人。原本熱熱鬧鬧的事情,到後來鬧還是鬧,卻是成了一場鬧劇。
  明明是閑時磕牙的好題材,卻是不知道為什麽變得心裏酸酸的,大家都就很有默契的絕口不提。
  尤其是濤園的那群丫頭小廝們,平日裏嘴巴閉得緊緊的,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也總覺得心裏有些空虛,除了鏟一鏟園裏小道的雪,時不時去看看屋子裏的暖爐夠不夠碳,就驀然發現原本就大的濤園,每個地方都空蕩蕩的,空蕩蕩的。
  再回過神來,發現捧在手裏的飯菜突然少了一份時,兩個小丫頭麵麵相覷,不自覺的眼眶有些濡濕,再次心裏感歎,大少奶奶就這麽走了啊。
  其實大少奶奶是個安靜的人,不說話也不愛笑,想起以前她們些個打賭誰能哄得大少奶奶笑出聲,至今未能分勝負。
  想想大少奶奶在時,並沒有給濤園帶來更多的熱鬧,如從前的濤園一般,安安靜靜。但她一走,便是覺得如今的濤園,靜寂得有些可怕。
  加上益發堆積的白雪,寒冷得有些不知所措。
  再想想,她們這些丫頭都覺得心裏不舒服,不知道……大少爺心裏怎麽想。
  大少爺開始沒日沒夜的睡覺,睡醒了就在湖麵上站著,穿得很單薄。
  有時大夫人特地繞到濤園,見著了總會發火,讓她們給大少爺添新衣。
  大少爺卻隻是把大少奶奶親手縫製的那些從一堆冬衣裏挑出來,攤開,而後看著她們問,為什麽沒有冬衣。
  當時蓮丫頭就望了大少爺一眼,不過是一眼,眼淚就沒忍住直往下掉,兩個丫頭戰戰兢兢的不敢說話。
  因為來不及吧,大少奶奶走得太突然。
  便聽得大少爺突然大吼一聲,“為什麽沒有冬衣!”
  被趕出來之後大少爺把門關得老緊,聽見杯子被徹底毀壞的聲音,哐啷,哐啷,聲音並不是很清晰,卻是重重的砸在人心裏。
  蓮丫頭說,怎麽辦啊,我好難受。
  是啊,怎麽辦,好難受。
  冬天什麽時候過去?
  沒有消息。刑子岫能帶給柳雲韜的,也隻有這四個字。
  那一天,請帖是收到了,人也來了,可惜看不到嫂夫人就算了,連那位傳說中的新夫人也沒個影子,倒是瞅著柳雲韜一個人笑嘻嘻,喜盈盈的樣子,心想總該教訓一下——
  然而未料到,是離別。
  這個教訓,未免太大。
  事實上,這次傷麵子的不隻是柳雲韜,還有整個柳家。以至後來連娶新妻也不過是一場空城計,柳老爺子徹底的憤怒了,重重的甩了柳雲韜一耳光,並叱責柳夫人驕縱兒子,養得性格無法無天。
  二夫人便涼涼的在旁邊添油加醋,“這個燕凝啊,真不知輕重。”
  然後又小小聲的哼一哼,“也是啊,有那樣的娘親……”
  說得過分,卻無人出生叱責。
  算是事實吧,那個處事深思熟慮的女子,居然用這種決絕,來宣告她和柳雲韜之間的結束。
  那麽他又究竟用何立場,以為他們這些人已經縱觀全局?
  是啊,他們猜對了,柳雲韜不會娶,卻忽略了,這行為可能會逼走燕凝。
  隻道原本熱鬧非凡的正廳鴉雀無聲,突而一聲嬰兒啼哭,婦人有些驚慌的哄拍著,提醒著這場鬧劇。
  柳老爺拂袖而去。
  而他們幾個人的到場,不過是來幫忙整理那流水宴的半路夭折後留下的爛攤子。
  所有食材堆積在廚房處,再堆放下去,不再新鮮。
  然而嫂夫人,卻始終找不到。
  剩下那封中規中矩的休書,以及末尾處三個字“我走了”,嫂夫人連一句心裏話都未曾表示。
  像雲韜那樣的驕傲,真的是決絕吧。
  眾目睽睽下被甩了一巴掌,以及妻子離家出走,這樣的事情,連他們也無從想象。
  那時天還未全黑,叫青兒的丫頭把休書交到柳雲韜的手裏時,他還得意洋洋的用表情挑釁著他們,那樣的興奮是掩飾不住的,那洋溢的快樂,是在柳雲韜身上從未見過的。
  因而接過休書雲韜不過是匆匆的掃了一眼,表情還未能迅速的調節過來,維持有些僵硬的笑容。
  雲韜第二反應便是將那封休書清清楚楚的再看了一次,至少表情稱得上是穩重的,他問青兒,“大少夫人呢?”
  青兒慌亂的搖著頭說不知道。
  便是問旁邊的不知名的丫頭,“大少夫人呢?”
  再問,“大少夫人呢?”
  後來雲韜問他,“她呢?”
  但他也不知道。
  柳大夫人說,“燕凝我會派人去找,但拜堂得繼續,客人已經來了,還有你的新娘子,你派人迎娶了麽?”
  柳雲韜這次動用他的任性,說凡事由他包辦,沒有文定,沒有聘禮,因而所有人的心知肚明,娶過門的也許是個青樓女子。以雲韜那性格,隻會是個清倌,然畢竟出身青樓,用錢便可打發,倒也不曾擔心。
  柳家出身地主,替風塵女子贖身之事早有先例,一早默許。加上錢也事小,流水宴席便流水宴席罷,但柳大夫人眼見到了時辰,仍未聞得吹打聲,不免擔心。
  隻是雲韜說,“沒有燕凝,我能娶誰?”
  柳老爺離去,那橫梁裝飾的紅綢子便是被柳雲韜一把拉下,撕心裂肺的吼了一聲,“找!”
  找吧,然天大地大,上哪找?
  走進濤園的時候柳雲韜在湖中亭的圓桌旁坐著,桌麵上一盤散棋。
  冰麵上的風很大,柳雲韜的模樣有些狼狽,他也不望刑子岫,而是突然揚了揚唇,喉嚨沙啞得可怕,他說,“子岫,我想她了。”
  想了麽?不止吧,刑子岫突生感慨。
  三個月了啊,那也許是他所不懂的,深入骨髓的念掛。
  這兩個人,今生今世,會不會,就這麽不再相見?
  又刮風了啊,柳雲韜突然有些恍惚,迷糊中聽到那個輕柔中卻透著堅定的聲音——
  外邊風大,請夫君進屋。
  隻是他甚至沒什麽力氣回頭,因為,一次次回頭,一次次失望。如而今這湖邊的柳枝,發不出一絲新芽。
  她真的走了。
  隻是承認這一點都讓他用盡全力。
  不曉得為什麽最近覺得很疲倦,沒想過光是想著她,就會耗盡他所有心神。又好像不是太難過,隻是太容易閃神,來不及思考,心口直犯堵,堵著堵著就會好懷念她以前燉的雞湯,暖暖的……
  才覺得冷。
  一直以為自己會生氣,會憤怒,但其實都不對,是空白。
  一片空白。
  以至於反複的思考著一個問題,她為什麽會走。卻始終得不到答案。
  為什麽會走?反複到自己厭煩,甚至害怕。他居然在怕,隻是她不在,連怕的感覺也模糊了,腦子亂亂如是,想不出一點所以然。
  甚至覺得她隻是在賭氣,某日睡醒睜開眼,她一如往常的站在床邊說——
  夫君,早安。
  隻為這一句他常常就這麽躺著,隻是身邊沒有她,隻有那份期待,如何讓他撐過這個寒冬?
  其實,她的聲音很好聽,淡淡的卻有種勾人的語調,讓他百聽不厭,隻是她話總不多。
  她不說話的時候比任何人都安靜,所以他總是習慣回頭去看看她,就連逗弄她,也明明那麽有理。
  她極少生氣,但被他逗弄得煩了,會蹙著眉頭,有些無奈,而後微微呼出一口氣,更多是包容。
  喜歡對上她專注的視線,而後說些什麽。說什麽都好,她總是專注的聽。隻是也常常被她的無所謂弄得來氣,但還是想見她,想聽聽她的聲音,聽她柔柔的喚他一句夫君。
  她明明就是他的娘子啊!為什麽,為什麽要走!她甚至還沒來得及為他縫製一件冬衣,就這麽忍心一走了之麽?便是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湖中亭外夕陽的黃暈下,她無意中想勾勒笑容的臉,那個時候她應該是喜愛著他的吧。她明明是喜愛著他的吧!
  她……喜愛他麽?
  開始不確定,也從來不曾確定。
  不然為何會在他覺得就這麽一輩子的時候,他們開始遇到這樣的那樣的問題,纏繞著他和她,不休不止。
  不然為什麽要自以為是的替他寫下休書,離開他?
  但是,燕凝,無論如何,不要走。
  居然走了。
  那酸酸澀澀,是感染風寒了麽?
  然而她不在,又有誰能醫?
  一動不想動,不知不覺整個濤園都是她的影子,以前最喜歡呆的湖中亭,也冰冷得讓他無所適從,便寧可走上冰麵,讓所有思緒沉澱。
  以前她總是喜歡微昂著頭看天,隻是如今的天空,隻剩下寂寥……
  還有對她的想念。
  那麽她呢?也在思念著他麽?
  深吸一口氣,摸了摸手腕上帶著的黑色珍珠,柳雲韜突然一聲長嚎。
  他會找到她,一定會找到她!
  固安城這個時節,應該下雪了吧。
  臨走時才意識到,今年的冬天,來得這麽晚。
  豐州不若固安城,氣候明顯暖和很多,但多少還是有些冷意。才意識到天大地大,他和她,不過是天各一方罷了。
  有了孩子發現多少有些畏寒,從前暖暖的手,摸起來會覺得有些冰冰的,便是慢慢的摩挲著,生起一點點的暖意。
  穿的其實不少,但或許是以前是屋裏屋外的跑,幹點活兒暖的身。
  在柳府日子現在想想其實很閑,沒幹多少事兒,隻是常常的陪在他身邊,靜靜的就是一個下午。
  不知道現在的濤園,是否會熱鬧些,那位新的夫人,定不會如她一般沉悶。
  無論如何,他至少要快樂。
  豐州看不到河水結冰的景致,有時出外走走,過河的時候還要繞到一邊的橋,因為搭不得船了,怕暈。但即便結了冰,也不敢再在冰麵上行走,怕滑。
  隻是蘇媚總不讓她出門,她總是說,“姐姐,你不顧顧大的,也該顧顧小的。”
  但她常常坐著坐著會心酸,也心知肚明這樣對胎兒並不好,也是聽得蘇媚說,“姐姐,你該笑笑,否則孩子生出來就跟你一樣是個冰塊臉。”
  是啊,該笑笑。
  隻是那日她笑,他卻並非太喜歡。
  他其實也並非一個愛笑的人,他的笑容,常常止於表麵,甚至是他表達怒意的一種方式,但想想那段日子他其實給了他很多,至少不嫌她悶,讓她陪著他。
  來找她問醫的人多了起來,許多病症,都和以前在師父那裏習得的一樣,也多少慶幸沒有大病,因為恐怕現在的她,並沒有太多心神應付。
  先前和師父說好在甫陽城相見,但她一住就住了這麽久,還碰得到麽?
  不免又是有些惆悵。也多少有些迷惘,究竟未來的路,她該怎麽走?
  然而懷孕後益發嗜睡,有時看著書,就不知不覺的睡著,蘇媚體貼她,從外邊買來了張長長的太妃椅,鋪著軟軟的毛氈,隻是常常睡醒了聽到蘇媚三分嘲諷的聲音,“去去去,姐姐在睡覺呢,你們就小咳兩聲也好意思上門打攪。”
  其實村子裏的女人,大多樸實善良,有更多人那日並未出現在譚嬌屋子裏。
  女人麽,從陌生到熟悉不過是三句話。
  從開始談論她肚子裏孩子的由來,到後來她漸漸成了慧娘村的女人傾訴的最佳對象,想起來也不過是一夜之間的事。
  慢慢的,有熱心的寡婦上門來告之她一些懷孕該注意的事情,或者提兩隻雞鴨,說是給她補補身子。
  蘇媚便是在旁一臉不悅,“我家姐姐,何須你們費神?”
  燕凝想,這樣的平淡,其實也是一種幸福。
  隻是偶爾抬頭望望天,會想想過去,想想他。然而豐州冬季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於是更加想念。
  肚子一天一天的長大,漸漸可以感受到孩子在肚子裏的震動。
  蘇媚說,“姐姐,你趕緊生下來,給我玩玩。”
  而後她又說,“對了姐姐,你知道不,慧娘的女兒挺好樣的,因為相公納妾,果斷的休了相公出走了!”接著望了望她,“我想大概是丟不下麵子,才四處找人吧,找到豐州來了,唔……”妖妖嬈嬈的一笑,“找不到才好,找不到活該!”
  燕凝心思一沉,卻沒有說話。
  原來,他在找她。
  然而抬頭時蘇媚一雙媚眼卻若有所思的打量著她,聽得她說,“姐姐,你的名字換過來,便恰好是燕凝呢,和柳家找的人一樣。”
  燕凝正在給肚裏孩子縫製肚兜,一閃神,手中繡針微微刺了一下,頓了頓,又繼續埋頭。
  見她除了剛開始眼裏一些些震驚,而後便是一如既往的沉靜,蘇媚一時覺得有些無趣,便努了努嘴,似不經意的摸了摸頭發,又笑,“自然不會是姐姐,我聽說那燕凝不易有孕,才被丈夫嫌棄。姐姐的肚皮可不是假的,照時間來算,那會也是兩個月身孕了,若真是緊張姐姐,又豈會察之不到?反倒讓姐姐一路艱辛,跑到著豐州城來。我要是姐姐你,肯定挺著肚子鬧禮堂,再光明正大的休了他,當然更不會這麽無聲無息的跑掉,也太便宜了他!”
  而後眯眯眼,哼了一聲,專注著燕凝的神色,突然又勾唇嬌笑,“我聽說那新娘子國色天香,若是男人見著了臉,就得看呆了去。平白娶了這麽個天仙,是男人都樂瘋了,哪還理會前妻,但聽說那前妻又偏偏賢惠,這不那家夥不知足,想來個魚與熊掌兼得,姐姐你說說看,這是哪的理?”
  燕凝隻覺得心揪得有點緊,順了下呼吸,告訴自己著不過是預料中的事。
  又瞅著蘇媚這番話明明是故意說給她聽,一時不解她的用意。其實想想這蘇媚性子詭秘得很,也完全摸不著她的底細,想來想去,最終決定不動聲色。
  便也不作答。
  蘇媚抿嘴瞅著燕凝好久,先是有些不悅,又嘟嘴笑了笑,卻是將一貫對人諷刺的調調換成了調侃,“姐姐啊,你雖然看起來是知書識禮卻又不矯揉造作,但一村子女人,若是不熱情點話多說一點,就會看起來容易欺負也很容易吃虧呢。”接著搖了搖頭在她旁邊坐下,伸手去摸燕凝的肚子,“而且你該不會讓我以後的幹女兒也像你一樣跟悶葫蘆似的,不聲不吭吧!”
  燕凝嘴上不說,卻也明白慧娘村的人究竟如何,蘇媚隻是習慣性將事情放大罷了,而後微微閃了閃,畢竟仍不習慣有人動作過於親昵,近似自語,“女兒麽?”又或者是兒子,隻有這個是她無法決定。
  靜坐片刻,燕凝才望了望她,“幹女兒?”
  蘇媚有些委屈的收回手,無辜的望了燕凝一眼,卻又極快的調節了情緒,笑,“那當然!不然我幹嘛對她那麽好,又是補品又是新鞋的,妹妹我還特地吩咐人去臨近城裏帶了些上等布匹回來給小寶寶縫製新衣,”便是摸了摸一匹匹堆放在一起,色澤鮮豔的上等布匹,“你看看這顏色,多漂亮!別人啊,自然沒這個福氣。”
  燕凝望望蘇媚,這個女子天性霸道,說話綿裏藏針,不留情麵,卻是真心待她和肚子裏的孩子好,便輕輕的在手中肚兜上又補了一針,道,“我以為妹妹是寶寶的姨媽……”
  蘇媚反倒是有些錯愕了。
  燕凝望著她,柔了柔臉,“你不是喚我一聲姐姐麽?”
  “姐、姐姐?”蘇媚一開口略微嗆了一下,就立馬想明白了燕凝的意思,便大大方方綻開笑容,一手迅速的抽開燕凝手中的針線活,接著雙手而執她雙手,“那就是姨媽!姐姐以後有事吩咐就是了,我蘇媚,自當盡全力。”
  燕凝唔了一聲,又是頓了頓,才略帶遲疑的輕揚了嘴角,“這些日子,謝謝妹妹擔待了。”
  “哪裏話!”蘇媚突然閃過一絲念頭,她先前不是在說固安城那家夥找老婆的事麽?本來想試探下“淩燕”的不是麽?怎麽話題扯遠了?甩甩頭,不管了,又是略帶期待的問,“那,我可以摸摸看麽?”
  燕凝呼了口氣去拿擺在桌麵上被蘇媚抽走的小肚兜,自然而然的避開她有些燙的手心溫度。還是不大習慣……
  接著望著蘇媚,“晚上要吃點什麽?”
  蘇媚頓住,不知道為何有種處於下風的不甘心,使了點性子在凳子上坐了坐,“不管,我要摸!”
  燕凝望著她,不解她突然而來的性子,便又想到了柳雲韜,若換作是他,也會如此麽?不自覺又有些心酸,幽幽歎了口氣,抬頭望了望窗外略帶蕭條的天色,“豐州會下雪麽?”
  年少時,有時一個冬天也不過是一場小雪,薄薄的,剛履上一層白,不足一日便皆化為春水細流,不久後便是春天。
  “妹妹呆的這兩年,倒隻是下過一次,近些年豐州暖了些呢。”
  “嗯。”燕凝再次埋頭,孩子的出生,那將是個春天。
  豐州的春天來得靜悄悄。不若固安城那般轟烈,冰雪初融,萬物蘇醒。
  而豐州的柳,也和固安城的柳不一樣。
  少了分風骨,卻多了絲妖嬈。
  那入眼的新綠忍不住讓燕凝流連了好些時刻,然而蘇媚卻是在旁催促,說是還有些寒意,不讓她久留。
  燕凝個子並不高,肚皮卻是圓滾滾的,仿佛前些日子沒突出的那些一次性長了個夠,總有人笑嘻嘻的說,“淩大夫啊,定是個胖小子吧。”
  而蘇媚卻在一旁不屑的說,“女兒啊女兒,外人嘮叨個啥。沒見著肚皮圓圓的麽,定是個胖丫頭!”
  然而慧娘村的女人,已經開始叫燕凝淩大夫。
  燕凝隻是點點了頭,習慣著放鬆表情。
  這些日子總有一群女人嘰嘰喳喳的說著淩大夫,你如何如何會影響孩子。影響孩子麽?也許不該。
  日子悠閑自在。
  卻是臨近池塘邊,望著岸上那株孤零零的柳樹。不過一株,垂揚的紙條壓在水麵上,婦人聚在一邊洗洗搓搓,一圈一圈的波濤泛開,如同燕凝的思念,泛濫時層層疊疊,安靜是若有若無。
  聽蘇媚說,上門找尋的人,一樣被燕府太君掃地出門,便再沒有了下文。
  八個月的肚皮讓燕凝走得有些緩慢,蘇媚在旁邊絮絮叨叨的交代著什麽,一切都平靜得一如往常。
  卻是聽見幾個女人的尖叫聲,而從中突然爆出一聲粗吼,“蘇媚!!”
  燕凝便瞧著身邊的蘇媚突然有些僵硬了身子,變了臉色瞧著她,“姐姐你自個小心點。”就撒丫提起裙角跑起來。
  便瞅著一個壯實黝黑的絡腮胡子背上綁著把大刀衝了過來,“你敢跑!”
  震得燕凝耳朵有些疼,然而還未反應過來,身子卻是被人撞了一下,一個重心不穩眼見朝池塘裏跌去,那瞬間身邊便是連綿不絕的尖叫聲。
  便在這關鍵時刻,一個玄色身影掠過水麵,腳踏柳樹借力折回,在燕凝即將跌進水麵時一托,而後另一個玄色身影在岸上幫助燕凝穩住身子,而後兩人恭恭敬敬的侯在一旁。
  燕凝心魂未定,已是瞧得絡腮胡子將蘇媚扛在背上擄回,不理會蘇媚的胡亂的敲打。
  燕凝不敢想象剛才發生了什麽事,瞪著那絡腮胡子的眼神有些淩厲。
  卻是瞧著那胡子眼愣愣的盯著她。
  愣愣的,“燕凝?”
  燕凝一時頓住,不動聲色的望了望眼前的絡腮胡子,直到確定自個並不認識他,才收斂了怒意,一手扶住腰間,一手撫摸著肚子,鎮定的應到,“不知公子是喚……”便是一個問句。若直接說認錯了人,反倒有些欲蓋彌彰。
  看他打扮,明明是公子裝束,卻偏偏滿臉胡子,還不協調的背著把大刀。一時不知如何稱呼,思量片刻仍是喚了聲公子。
  接著又蹙了眉頭,這樣的男人太不幹淨,不喜歡。
  那絡腮胡子也是迅速的反應過來,死死的盯著燕凝雙眼,似乎想透露些什麽,但麵對燕凝不冷不淡的樣子,明顯有些急了,但也帶著種莫名的驚喜,“是你,真是你!”他便大大咧咧的笑開,頗為粗獷的樣子,“當然是喚你,你不記得我了?是我,蘇毅!”說完便是嫌蘇媚礙事,也不怕傷了她,一把拋開了。
  兩個玄衣人便迅速迎上,將蘇媚穩穩當當的接住。
  蘇媚惱火的掙脫二人,擺明了遷怒,一人賞了一巴掌,而後雙手往腰間一插,怒視那蘇毅,“你敢扔我?”
  蘇毅也不理她,反而是近似饑渴的毫無顧忌的打量起燕凝,然而方才的目光全放在她的臉上,直到意識到她挺起的肚子是怎麽一回事……錯愕的瞪直了眼,覺得難以置信,不免又帶著些傷神,“你……成親了?”
  雖然,早便這麽猜測著。但他以為,會在他找到她之前,又或許她也在掂掛著他。
  蘇毅?燕凝開始在記憶中搜尋這個名字,先是一片茫然,而後靈光閃過隱約覺得記得,但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然而可以確定他並非柳雲韜認識的人,那麽,他究竟是何方人士?為何識得她?
  再瞧得他眼中對蘇媚並無戀慕之色,加上他們同姓以及也曾有玄衣人來找過蘇媚,哪怕二人模樣相差甚遠,仍是斷定他倆是一家人,甚至極有可能是兄妹。
  此時從肚皮傳遞過來的震動,又拉回她的注意力,竟讓她覺得後怕,不自覺的心魂未定,又正了臉色,“雖道公子因事急切,但汝等三人闖入女子集居之地,並非妥當之舉,更何況如此橫衝直撞?”
  語調雖則平淡,卻是帶著責怪之意。
  “你嫁給了誰?莫非就是你娘給你訂的娃娃親?!”蘇毅看來是直來直去慣了,也不管周遭聚集了多少女人,嗓子大過天的吼了起來。甚至越想越不服氣,時隔八個年頭,他也是一眼便認出了她,那清秀的眼眉間一如以往的淡然,卻又隱隱散發著如以往不同親和感,多少抹去了一些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倒是顯得更為生動了些。
  而燕凝僅僅是望了他一眼,不願再與他糾纏,也就不再答話,慢慢的轉身,繞過柳樹,慢慢的走。
  蘇毅似乎不甘如此,剛想向前,蘇媚突然一個箭步擋在他前麵,小小的身子僅僅到他胸膛處,怪罪的瞪了他一眼,但卻是壓低了聲線,“你也不怕嚇著人家!”
  就自個回頭……望了望燕凝的背影,唔……沒料著大哥就這麽輕易的認出來了。
  想她體諒那個盲目找人的大哥,還特地為村子取名慧娘村,覺得若是有緣,那燕凝定是會來看看。然而進出慧娘村的,卻是找不到一個與燕凝相符的女子。
  直到幾個月前碰到了燕凝,才多少提起了興致。
  她第一句話便是,“淩燕是你真名麽?”
  後來她又試探的喚了燕凝一聲姐姐,卻偏偏是把她忘了個幹淨,完全沒有印象的樣子,多少有些鬱結。
  不過想想也是七八年了,連口音也消磨掉了,聽不出是本地人的樣子。於是她想先留著人倒也不急。
  因而除去第一次見麵隱隱覺得有點熟悉,那段日子倒也不停的試探,像以前燕凝姐姐會的刺繡彈琴下棋看賬本,這自稱“淩燕”也是樣樣拿手。
  直到兩個多月前柳府來豐州找人,才真正的確定燕凝的身份,畢竟先前喚去的人,是怎麽也找不出個端倪。
  因而那日才大膽的探了探虛實,說豐州的棄夫來找人,瞧得燕凝的反應,估計八九不離十。
  大哥,終於找到了他想找的人,然而……
  卻是大著個肚子。
  但凡男人,估計都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其實想想,一直以來不過是大哥一廂情願的覺得他們才是天生一對,所以執念不管,相思至今。加上她先前也是為了逃避婚事才躲到這村子裏來,便是沒有主動將燕凝的事情告知,想不到因為要調查燕凝姐姐的身份,調用了門下的一些人手,還是給大哥找上門來了。
  想起來以前便是喚燕凝一聲姐姐,再想想她蘇媚怎麽也是和燕凝熟稔過些日子的,又便是哀怨了人家怎麽就把她忘了個幹幹淨淨。
  相處下來,還是覺得可惜,要是多了這麽個嫂嫂打理上下,大哥也不至於變得如此粗魯不堪,蠻不講理。
  但幼年時的印象多少是模糊了,僅僅是記得以前燕凝姐姐就和同齡的女孩不一樣,不怎麽會笑,一臉沉靜,凡事了然於心的樣子,而且什麽都懂,也難怪大哥把她當仙子看,愛慕得不得了。
  想來以前有次大哥被大塘口的一隻黃狗追了兩條街,一直追到汝安街,當時燕凝姐姐還在燕記米鋪裏,出來攔在大哥的麵前,而後神奇的事情發生了,狗居然就那麽走了。從此在他們當中傳為佳話。
  美人救英雄。
  之後大哥還下定了決心習武,也練就了一身好本領。
  然而燕凝姐姐走的太突然,連個招呼也不打,當時頗受打擊。
  後來大哥便和自己的師兄弟成立了夜凝門,專門為雇主尋找丟失的東西,收取傭金,到現在也多少有了些名氣,隻可惜仍舊覓人不到。
  但還是晚了一步,估計也沒戲,她也便想著既然成不了姑嫂,也至少能當個孩子的幹娘,卻是被燕凝的一句妹妹所感動。
  然仍舊不甘處於下風,這些年頭,她明明也成長了,門下的人哪個不聽從她的指揮?
  誰知蘇毅嫌她礙眼,一把掃開了蘇媚,大大的吼了一聲,“你給我站住!”
  燕凝視若無睹,依舊前行。
  蘇毅再吼,“你相公呢?我要剁了他!”
  蘇媚被掃開原是不滿,卻是因為蘇毅這一聲大吼而充滿興味,心裏嗤道,剁人?憑什麽啊,人家燕凝看起來尚未記起他來。
  就瞅著他傻瓜一樣衝到燕凝身邊直跳腳,卻顧忌她的大肚子,僅僅擋在她麵前,“說啊!那個把你肚子搞大的混蛋在哪裏?”吼完後瞧見那胡子一翹一翹的,裸露的臉頰竟是漲得通紅,滿是不服的樣子。
  燕凝也不理他,依舊前行。
  蘇毅沒辦法,也不能直接撞上去吧,隻得一直退,仍是著急的樣子,“你倒是看看我啊,凝兒,我是——”
  “公子認錯人了。”燕凝因他稱呼蹙眉,實在不知他究竟為何一派和她熟稔的樣子,又多少因方才差點跌進池塘而嚇到,又告誡自己不要動氣,吸了一口氣才抬頭,“一來我並非燕凝,二來也不認識公子。”
  甚至不願去探討他究竟是誰。
  蘇毅一時怒火中燒,雙手就扣住她雙臂,瞪圓了眼睛,“你說你不認識我?”
  想這蘇毅,足足高出她一個肩膀,熊腰虎背,藏在布衫下的肌肉突起,結實有勁,這一下竟是讓燕凝吃痛,不自覺語調竟是冰冷了許多,“放開。”
  蘇毅怒吼,“我不放!他娘的,就是不放!”
  這些年在江湖上闖蕩,來來去去間也是靠刀子說話,身邊也沒個女人提點,不免說話隨心所欲,行人處事直來直去,不懂修飾。門裏一般事物皆由其他師兄弟接洽,而入賬的事又有蘇媚代理,所以他也就放下心來四處奔波。
  卻始終沒能找著她。
  一直告訴自己隻是尚未尋到她,她一定是在哪個地方等著他,隻是一年一年的過去,才發現,原來他和她一直都是兩個世界的人。
  江湖上,女子二十三四歲不成婚,不過是等閑之事,但如今見她,已經嫁作她婦,且挺著肚子。和他設想的全然不同,熱血直衝腦門,連力道也不懂得收斂。
  蘇媚卻是瞥見事態不對頭,大哥這些年來因這性子惹了不少麻煩,大聲使喚那兩玄衣男子,“還不去把人分開!”自個也是趕了上去。
  燕凝不說話也不掙紮,免得拉扯中傷了孩子,眼睛卻是冷冷的望著他。
  直到蘇媚插手,一邊想掰開蘇毅的手,一邊踢了其中一玄衣人,愣頭愣腦的不好使喚,才說了句,“大哥你也不掂量下手勁,會傷了姐姐!”
  蘇毅才突然意識到,雙眼發直狠狠吸了口氣,這才鬆開了手,一臉懊惱的樣子。
  蘇媚怒瞪了下蘇毅,直覺大哥怎麽像個毛頭孩子似的,就這麽的發起火來,不過燕凝那句不認識公子聽起來還真是打擊,因為他念掛了她許多年,多少是年少時一個夢,而今明明在眼前卻有層層相隔。
  但這也怪不得誰,大哥剛好過了燕凝姐姐離開的那個年頭,個頭就開始發了瘋的長,吃得也多起來,興許是揪著那股怨氣,竟足足高出她兩個頭來。
  接著就陪了笑臉,趕上前去揉了揉燕凝的手臂,“姐姐莫生氣,大哥他是個莽漢子,可有傷著了你?”
  燕凝吸口氣望著他,語調卻是強硬,“公子恐怕逾矩了,淩燕經已是有夫家的人了。”
  “姐姐……”
  燕凝這才看她,“這麽說來,你之前也認定我是燕凝?”
  蘇媚笑笑,“如果,姐姐就是我們認識的那個人——”
  “我說了,你們認錯人了。”燕凝望了望周遭一群看熱鬧的女人,隻道此地不宜久留,然而挺著個肚子,也不宜遠行。不知道被人聽去了多少,再者,以她對柳雲韜的了解,財大氣粗,要是找她定也有所獎勵。
  還有這事若是傳到了燕府,也恐怕……
  心裏歎了口氣,扭頭就走。
  “姐姐!”蘇媚也是明白了燕凝的顧忌,喚了一句,湊近她身邊,壓低了聲音,“姐姐是否擔心被人尋了去?妹妹也說過了,”頗為自信的笑了笑,“不願放人。”說罷又是嬌然一笑。
  燕凝看了她一眼,隻想暫時離開這裏,好奇的眼神一直在她周遭環繞,徒生煩鬱。
  不自覺稍微加快了步伐,這不知從哪蹦出來的男人,竟是那般篤定她的身份,而且眼眸間的熟悉感,不自覺的回憶起從前。
  隻是記憶中的日子日複一日,並未有什麽差別,也不記得有這麽個人,以所有物的眼神打量著她。
  不喜歡。
  這個時刻,便是連兩臂間殘留下的痛感與灼熱,也足以忽略。
  蘇媚便緊跟在旁,使了個眼神給身子已是有些僵硬卻瞪著一雙圓眼的,視線揪著燕凝不放的蘇毅,示意他先行離去。
  此時的環境,燕凝明顯已經動了怒,也不想想她那性子,讓她動怒,基本是不可能的事,大哥算是開了先例,這呆子不懂得看人臉色。
  不過……感覺好像大哥比較介意是孩子的爹爹,而非這個孩子。
  唔……還有戲。
  便在此時,蘇毅突然又放聲大喊,“我、我是炭頭,你當真不記得我了?”
  炭頭?燕凝這才頓了頓腳步,竟是添得幾分印象。然而又繼續前行,無論如何,不願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他人探討她真正身份。
  是她失策了,以為這慧娘村足夠安逸。
  “以前我家的古玩店就開在燕記米店附近,我們經常玩在一起。”
  似乎是有這麽一回事,隻是,那個時候,周遭的孩子也喜歡欺負她,而不是像這般,卻又是再次斟酌了下炭頭二字,垂了垂眸。
  蘇媚見燕凝已是有了反應,不失時宜的再次試探了一句,“姐姐先前以一人之力將大哥從悍狗的嘴下救出,傳為佳話,你可是記得?”
  燕凝目不斜視的再次邁了幾步,突然說了一句,“我先前喂過那隻狗,它記得我罷了。”
  隻是那個時候,炭頭的個頭還不若她高,甚至朝她扔過石子,明明,也不喜歡她。
  而蘇媚……
  燕凝這才側頭看了看她,也絕不若此時媚態百生,不過是個野丫頭罷了。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回到蘇媚自家的院子裏時,燕凝雖仍沒明說,所有的事情也已成了心知肚明。所以燕凝也不再否認,隻是以眼神確定他們接下來的做法,便是聽的蘇媚說放心,已是確定豐州城內不再有柳雲韜的人,畢竟離那次尋人,也有好些日子了。
  然而接下來的日子——
  燕凝從來就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像蘇毅這樣的人!原本還是一張盛怒中又受傷委屈的臉,卻是聽蘇媚附耳說了些話之後,便是覺悟了什麽,之後就像蒼蠅一樣,繞在她身邊,煩不甚煩。
  這個男人,完全不懂看人臉色,忽視他他也當看不見,即便是擺正了態度,他也我行我素,就這麽鐵了心,以七尺男兒之姿,在一個裏裏外外都是女人和小孩的村子裏住了下來。
  荒謬!
  除了這個詞,燕凝想不出任何詞可以形容。
  事態怎麽就突然發展成這樣?當再次聽到蘇毅不可理喻的提出要她和他一起過的時候,然後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她耳邊吼。燕凝已是連呼吸都有些不平穩了。
  除了惱怒,她心裏沒有任何感受。
  和他說她是有夫之婦他不理,不說話他不理,開口請他離開他更是置之不理。也不關心她的感受,一意孤行,倒真是個纏人的家夥!
  隻能讓蘇媚試著交流,然而蘇媚也是束手無策,那個男人決定的東西,從來未曾改變過,包括他從九年前就決定娶她為妻,所以他便是執拗的一直單身至今。
  所謂的孩子,當然阻擋不了他的決心,即便是有相公,他也誓言要一爭高下,更何況,燕凝從踏進豐州城那時開始,她一直是一個人。
  燕凝不敢動怒,怕傷了孩子,隻是有孕之人情緒起伏較大,心裏漸漸的存積了一團火,慢慢的有了苗頭,呼之欲出。
  若不是蘇媚說了他們的人真的確定豐州城不再有柳雲韜的人,哪怕是大著肚子,也一定得離開此地,不想就這麽被找到,在這樣的情況下。
  便是三番兩次耐著性子試圖說服他,卻是意外“耐著性子”這一說法,從前她說話從來就不打算說服誰,因而並不需要帶入情緒,畢竟那是人家的事。
  也許這是在柳府的帶過來的習慣,那個時候情緒多了波動,懂得生氣懂得計較,懂得無可奈何也初嚐一種淡淡的牽掛。
  隻是那時她還不懂,為什麽她每次抬頭,總能對上他的視線,隻是偶爾她也會在他低下頭去後,繼續偷偷的打量著他,那個她稱之為夫君的男人。
  那時候還有著那種金黃色的陽光,他側靠著湖中亭的柱子上,帶著愜意的笑容,閉著眼睛。
  就覺得,也許這麽就一輩子了。
  然而可惜……
  還好還有孩子,讓她摸著肚皮去感受那一些些震動時,感受孕育的那個小生命時,心裏湧上的那一些些感動,就那麽輕輕柔柔的笑笑,陪著他一天天的長大,現在是,以後也是,便是開始明白應該要表達自己的情緒,隻是仍在學習。
  然而,當所有的道理在蘇毅麵前都沒有效用時,除了無可奈何,更多的是一種反感和排斥。
  一個人,動口無力的情況下,隻能動手,然而燕凝卻是發現自個連這個資本都沒有,哪怕蘇毅不敢傷她,也定是會波及到孩子。
  因而,她終於挺著肚子將自己的包袱收拾了起來,既然這是蘇媚的屋子,那麽要站穩腳理直氣壯的說話,至少先離開這屋子!
  柳雲韜找不到人,若蘭也是坐不住了。
  既然找不到人,那麽再娶一個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更何況燕凝這孩子居然幹了這種荒謬的事,不怪罪已經是她大量,怎麽也得替韜兒再找一個。
  然而再深想一層,別的姑且不提,先前她也是問過燕凝意見的,那娃明明什麽都不說,感覺也是點頭答應了,一轉頭居然留下休書,一去不回,是賭氣麽!哼,這外麵風大雨大的指不上遇到什麽事,丟了柳府的麵子事小,這萬一碰上個什麽事,讓她怎麽和慧娘交代?
  但韜兒是鐵了心不願再娶,折騰了些日子,這罵了罵過了,勸了勸過了,連老臉也拉下來請求了,既然還是不聽,若蘭也就由著他去,反正次子也到了婚娶的年齡,就費了費神說了戶人家,改日還是讓雙方孩子見個麵,籌備籌備,讓柳府熱鬧熱鬧,回回春。
  唉,又是辦喜事的時候了。
  柳雲韜總歸是寂寞的,隻是寂寞的時候想著她,日子也就這麽過去了。
  她會去哪裏?既然不知道,就去找,北方找不到,就去南方找。然而柳家的勢力還不夠強大,在南方基本沒有據點。
  於是便收拾了心情,主動見了刑子岫,天大地大,大不過她在他心中的影子。
  然而這一找,就是三個春秋。
  話說琉州這日城東很是熱鬧,許多人排著隊。
  上前詢問,皆說等著看診。
  更特別的,給人看診的是個女大夫。聽些路過的人說,這個大夫醫術高明。
  透過人群望去,那女子容貌姣好,麵態端莊,自是有股讓人信服的感覺。
  便又是有人道,此女大夫早些日子才出現在琉州,先是免費看診三天,來往之人有個什麽傷風咳嗽的,也就貪便宜給她看看,倒真也藥到病除。
  口碑相傳,自然掃除了眾人疑慮。然她探診不過十來個日子,這醫檔麵前便是排起了隊。
  後又聽人說,她便是這兩年小有名氣女遊醫淩燕。
  話說這淩燕兩年前還是默默無聞,隻是大江南北的走,診治了不少傷痛病患。
  隻是她每個地方都僅僅停駐一些日子,從不長留。也沒為誰破過例。若是需要長期治療的疑難雜症,她大多直接拒絕,一旦應診,助人調理好底子後,便將用藥及調理方式寫下,交代其他的大夫,而後離開。
  加上她是女兒身,來去之間包括她獨特的個性,也成了當地百姓口中閑時聊起的話題。有人說她有自知之明,有人說她妙手回春,能醫百疾,也有人說她也有人說她不過懂得些皮毛,平庸之輩。
  隻是淩燕卻僅僅是安靜而認真的幫人探脈,觀人麵色,下筆開單。
  隊伍中一人頭戴鬥笠,外罩一層薄紗掩麵,鶴立雞群,倒也衣袂飄飄。看那身形,頗有幾分清逸出塵的味道。
  然而他隻是靜靜呆在隊伍之中,隨著一個個離開,慢慢的靠近。
  抬頭時燕凝頓了頓,隨即輕輕的揚了嘴角,柔和了臉色,便是這三年學的功夫——
  微笑。
  雖然平日也不常笑,卻多少懂得在必要的時候表達自己的情緒,否則,兒子會介意。
  再看了看他身後並無太多人,“師父身子並無不適,若要敘舊,還望稍等。”
  “不礙事。”薄紗下看不到他的神色,卻可以感受到他的笑意,便見他側開了身子,和身後之人比了個請的手勢。
  燕凝自己心裏也感歎了一下,終究是碰上了啊。而後便收起心神開口詢問眼前的病者,“身子哪兒不適?”
  ……
  直到斜陽西下。
  燕凝開始收拾起攤口。
  穆睦也不顯生疏,湊了上來,仿佛這三年來並未分別過,“瞧得你醫術大有進步,處理嫻熟,看來已不需要我教了。”
  燕凝停了停手邊的工夫,先是朝他身後望了望,唔……蘇媚尚未把人帶回來。才看向他,點了點頭,“師父言重了,倒是決定臨時有變,未能及時趕去甫陽與師父會和,心知有愧,還望師父莫怪罪。”
  聽得他輕笑出聲,那薄紗隨著他的笑聲輕輕起伏,“不怪罪。”
  又聽得燕凝接話,“隻是燕凝不懂,趕去甫陽時,並未打聽到有關師父的消息。”
  “用你的話來說,臨時有變麽。”穆睦突然接話,“我會以為你認不出我。”而後就揭開了鬥笠,略顯淩亂的長發,卻是一陌生的臉。
  眼角處有些耷拉,一邊眉毛細細絨絨的一層,並不明顯,半邊臉的肌膚明顯較另一邊白淨,又或許是夕陽餘暉的關係,才顯得略微不平均,然而多少歸還了他原本的麵貌,雖然仍有瑕疵。
  沒錯,哪怕是陌生的臉,卻依稀能辨出他就是穆睦,她拜之為師,並勸她離開的那個人。
  穆睦。
  燕凝雖有些詫異,卻並未顯出有多吃驚,這反應似乎就在穆睦的意料之中,也不願在這個問題上糾結,而是看了看她肚皮,“男孩還是女孩?”
  想起柳睿那小子,燕凝表情又柔和了些,而後再次輕微揚起嘴角,“兒子。”
  穆睦望了望籠罩在整個橘紅蜜色之中的燕凝,稍作停頓,隨之笑了笑,全然沒有以前的猙獰,又多了些釋然,“離開柳府,倒真是個正確的抉擇。”
  否則這樣的笑容,定是見不到了。
  燕凝卻是遲疑了一會,終是點頭。
  隨之聽到奶聲奶氣的叫喚,“娘!娘!娘——”
  燕凝微微的彎了眼眸,卻是在殘紅中熠熠生輝。
  叫穆睦不覺竟是愣了愣,從前那個清冷的女子,卻因為這個表情而添光不少,令人心動。
  便瞅著一個肉球骨碌碌的衝進燕凝的懷中,小小的個頭,僅僅夠摟到燕凝的膝部分。而後掙紮了一會,往上小跳幾下,嚷嚷,“抱!抱抱——”
  蘇媚這才跟了上來,麵有薄汗,一臉抱怨,“我說姐姐,你兒子越來越難帶,一天到晚活蹦亂跳的,我都動真格的了。而且你知道他粘你,下次你縮短點看診的時間,不然我……”
  一話至此突然停頓了下來,才瞧見立在一旁的穆睦,笑了笑,“喲——我說這誰啊,都天黑了都不走,你可是看中我家姐姐?”便是故意眼角含媚,惹人遐想。
  然而穆睦卻是望了望蘇媚,勾了勾唇,“姑娘貴姓芳名?”
  “貴什麽姓芳什麽名……”蘇媚突然湊進他幾分,也不怕惹人閑話,大大方方的拋了個媚眼,“倒是公子相貌堂堂,並不像帶病之人,亦或者如蘇媚所料,是相思病?”
  “蘇姑娘有禮了。”穆睦不留痕跡的往後退了一步。
  已是瞧得燕凝抱起那肉球,隻見肉肉的小手忙著去捏燕凝嘴邊的肉,而後將其扭曲成上揚的弧度,“娘娘,笑,笑——”
  而後就自己咯咯咯的笑起來,接著就直往燕凝頸窩裏鑽。
  摩挲摩挲。
  咯吱咯吱笑。
  摩挲摩挲。
  燕凝似乎已經習慣,隻是由著他去,隨之望著蘇媚,道,“這位是我師父,穆睦。”
  “唷!”隨之一挑眉,“原來是師父大人,蘇媚這廂有禮了。”接著就像模像樣畢恭畢敬的欠了身子,行了禮。
  瞧他剛剛那略有失神的視線,明顯是有那麽點意思,但怎麽可以,嫂嫂的位置她可是給燕凝堅定的留著。
  便在此時小家夥極為不滿的掰過燕凝的頭,而後望著穆睦的眼神有點得意,大大的眼眸清亮,頗具神采,那裏邊有柳雲韜的影子。就大大的在燕凝臉上咬了咬,塗了她一臉的口水。
  接著就雙手摟著燕凝的脖子,強調,“娘,睿兒的!”
  睿者,智者,聰慧明智之解。燕凝便是希望這孩子健康成長。
  睿兒自幼便粘她,除了娘誰也不要,否則就大哭。
  村子裏有人說,這是因為孩子出生的時候沒有爹爹陪在身邊,才特別粘娘。孩子都特別靈,其實什麽都看在眼裏。
  每每聽到這種話,燕凝表麵上雖沒有什麽,心裏卻有些難受。隻是在第一眼瞥見繈褓裏那個皺皺的小家夥時,嘴邊泛起的是無法掩飾的笑容,那種滿足,隻有為人母親才能體會得到。
  她會想,她是不是讓柳雲韜錯過了什麽。
  方才穆睦說的那句,離開柳府倒真是個正確的選擇,其實這三年來她一直重複的思考這個問題,隻是最後都會告訴自己她並不後悔。
  說完後心裏又有另一個聲音在否定著她,事實上,她想他。
  然而她一直避開所有關於固安城柳家的消息,隻是蘇媚說,自從兩年前起,柳府便不再找人,想想,多少介意。
  柳睿不依,突然往燕凝的頸窩處咬了一口,興許是長牙的關係,癢癢的,喜歡咬東西,這個習慣卻是與他爹爹一樣。
  於是回身,摸了摸柳睿的小臉,便瞅著他一臉幸福的表情。
  小孩子的幸福很簡單,隻要你重視他。
  卻是聽到穆睦說了一句,“唔,我是說,柳雲韜病倒了。”
  見到燕凝修飾得很好的錯愕,穆睦揚了揚唇,“事實上,他們派人在找我。”
  燕凝沒有應話,而是望著懷中那雙酷似柳雲韜的眼眸,小家夥挺長個,現在已經沉甸甸的——仿若她心中此時的感受。
  他病了……
  怎麽會病了,病得嚴重麽?便是想起他曾經神清氣朗的模樣,那樣的他,該是怎樣的病痛,才會讓他要尋找穆睦?
  便狀似不經意的問了一句,“師父離開柳府多久了?”
  穆睦的視線一直未離開她,最後卻是落在柳睿的小臉蛋上,笑了笑,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肉臉,笑,“小家夥叫什麽名字?”
  柳睿一臉不悅,伸出小手去打,打掉了就扭頭靠在燕凝另一邊肩膀上,讓後腦勺對著穆睦,還重重的哼了一聲,見他娘似乎想回答了,又伸出小手掩在她唇上,急了,“不說不說!娘,不說!”
  穆睦自是覺得有趣,笑了笑才收回視線看著她,“不久,加上尋你的日子,不過半年。”
  燕凝心一驚,吸了口氣拉下睿兒掩在她唇邊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裏,感覺到微微的薄汗,才應到,“難怪在甫陽尋不到師父,夫……”燕凝一時不知怎麽叫喚,二來意外自己提到柳雲韜時第一反應仍是夫君。加上單手支撐柳睿有些吃力,剛想換個姿勢,穆睦已經主動將柳睿從她懷中抱了過去。
  聽到他說,“據說病得不輕,眾大夫束手無策,柳府才想起了我。”又一臉輕鬆的製止在他懷中胡亂掙紮的小家夥。
  燕凝轉念一思,“師父似乎一早知道柳府在尋你。”卻不願現身……
  穆睦揚了揚嘴角,眼眸裏卻是有些淡漠,“那又如何?”接著以逗弄懷中的柳睿為樂,直到笑眯眯的。才又搭了一句,“那麽——你呢?”
  燕凝望著他久久,眼見睿兒已經又打又鬧一副想哭的樣子,輕輕喚了一聲,“睿兒,”便神奇的令到他安靜了下來,“下來。”
  話音剛落,柳睿就迅速的再次掙紮了起來,穆睦明白那話也是說給他聽,不再堅持,就放下了柳睿,又聽到燕凝繼續,“若師父沒別的事,燕凝就先告辭了。睿兒年幼,免得餓著他。”
  “自然。”卻擋在她前麵沒有移動的跡象,隨之頗具深意的笑了笑,那笑容卻由於他半邊臉頰肌膚重生,實際上顯得有些僵硬,“不問柳雲韜得的是什麽病麽?”
  燕凝伸手,便是見柳睿會意,將小手藏進她的手心裏,帶著滿意的笑靨偎近他娘。隨之燕凝又望了眼在旁觀戲的蘇媚,輕聲道,“勞煩妹妹將這邊收拾一下了。”
  見蘇媚點頭,燕凝也不答穆睦,就牽著柳睿繞開他,直到越過他才稍停了下來,淡淡的補了一句,“既然師父也束手無策,燕凝怎麽做已經不再重要,畢竟是徒勞無功。”
  束手無策麽?雖然他不記得他這麽說過,但又好像是啊,畢竟是相思病。
  穆睦未表態,唔,他這個徒弟是想用激將法麽?瞧她突然間變得有些淡漠的臉,看來她對柳雲韜並非無情啊。此時她明顯在責怪著他——不去醫治柳雲韜,卻花費著時間來找她。連寶貝兒子也不想讓他逗弄麽?真冷淡啊,哪怕她從來不曾對他熱誠過。
  事實上,柳雲韜並未另娶。她知道麽?
  她還知道,她走之後,這事成了固安城最大的笑話麽?
  所以他不能離開啊。
  畢竟是他勸燕凝一走了之,哪怕不是決定性的作用,引誘也有罪吧。他甚至從未想過,柳雲韜會不會是鬥氣這個問題,偏見麽?或許吧。
  再想想柳府多的是各地收羅回來的靈芝異草,當中不乏他醫治麵容所需之藥。
  況且他始終不相信——
  男人麽,哪怕現在沒有,不代表將來也有這個定力。而且會恨吧,燕凝走得那般決絕。
  因而留在柳府也不是太壞的打算,隻是多少擔心燕凝,畢竟她單身一人,所以他書信聯係了以前在甫陽城的熟人,讓他留意下城內孤身一人且有身孕的女子。甫陽城不算太大,那朋友在甫陽也有點勢力,加上民風淳樸,符合這樣特征的女子多少特殊,應該不難找才是。
  然而自燕凝離開起足有一年,他朋友都回答他並無這樣的女子。才是擔心起來,隻是那會他恰好是肌膚再生最重要的時刻,離開不得,便是耽擱了下來。後來朋友書信,告知他終於有一女子抱著孩子打聽過有沒穆姓大夫留駐,才放下心來。
  也是在得知燕凝消息前的那一年多中,來清心小築裏看病的人,總是說大少爺讓人見識到了何謂相思。
  那個開始拚命擴張柳家家業的男人,據說是益發的收斂起來,不苟言笑,不怒而威。
  後來他見過柳雲韜,眼底揮散不去的寂寞讓他見到不同於女人在等待中逐漸消磨掉的靈氣,反倒是一種勢在必得的堅持。
  於是他覺得,也許該做些什麽。
  然而總有私心,燕凝的醫學天賦,不應該輕易被埋沒,於是他和自己說,再給燕凝兩年。這個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至少,兩個人的天長地久,應該經得起這樣的考驗。
  然而燕凝走的路線不定,通常她離開後才會有她的消息,有時村莊,有時城鎮,常常追到一個地方,不知道她接下來去哪裏,便往往錯失,然而終究尋到了。
  柳雲韜,他能做的便隻有這些了,若你娘子心中仍有你,她便會尋你,若無……
  穆睦轉身看著燕凝的背影,那夕陽拉得一大一小的身影老長老長,卻走得堅定。
  她,會回去吧,帶著她的孩子。
  隻是心裏卻隱隱有些遺憾,那感覺,似曾相識。
  終究是扯開一抹淡淡的笑,望了望滿眼興味的蘇媚,道,“先告辭了。”
  蘇媚眯了眯眼,突然道,“其實你在撒謊對吧,柳雲韜定沒有病!”
  “哦?我倒是覺得……”穆睦重新將鬥笠帶上,“他病入膏肓了。”
  建平十五年 夏
  大門吱啞一聲打開,小廝探出半個頭,待看清門口站著的少婦,才又打開點門,打量了一小會,道,“你找誰?”
  此景此形,不禁有些熟悉。
  少婦身著白色紡紗衣,這時身後探出個小腦袋,肉呼呼的極為可愛,惹得小廝多瞧了幾眼,又望了望眼前的女子,表情沉靜,氣質怡人,瞧得人舒服,隻見她遲疑了一會,終道:“拜訪你家大少爺。”
  “大少爺?”小廝來了不過一個年頭,卻也知道少爺從不近女色,若是客人一般也有拜帖,更何況還帶著個孩子……倒也不想難為了她,不禁皺了皺眉,“所為何事?我家少爺從不接見女客。”
  “你將此物給他,他便會明白了。”便是從懷中揣出一直碧玉釵,遞給小廝。這些年來她從來刻意避開關於他的消息,然而越來越多城鎮有了柳家基業的分號,隻是好在兩年前他已不再尋她。
  輕歎口氣,終究放心不下。怕他病得太重。
  隻是他會將她掃地出門麽?
  都無關了,她終究想確認下他的病,然而關於他的事太少,隻是聽說原來這兩年柳大少爺深居簡出。而且在她臨盆之際,柳府又聞喜訊,聽說娶的是相國公家的千金。
  那個便是柳家的大少夫人了吧。
  竟仍是介懷。
  隻是時隔已久,太多東西都已沉澱,所以,哪怕見麵,也不會影響什麽吧。
  因而那個時候她才決定讓孩子從父姓。柳睿。
  孩子由於長個,外表已是一般四歲孩童大小,再加上早先診斷她不易有孕。大致會覺得是她收養的孩子,倒也無妨,畢竟也想讓孩子見見他的爹爹和家人。
  這些年來她經曆了太多,也許是這種曆練,才發現從前覺得想通徹的事情,不過也止於表麵。孩子這些年隨她奔走,不是沒有聽過關於他可憐的論調,睿兒雖然年小,但也懵懂的知道些什麽,因而特別粘她。
  總之,隨緣吧。
  便聽到柳睿極為好奇的問了句,“娘,這是哪裏?”
  燕凝握緊了他的小手,輕輕的笑了笑,“娘以後告訴你好麽?”
  在燕凝麵前柳睿一向極為懂事,點了點頭,咧齒大大的笑笑,“好!”
  此時一四人大轎停在柳府門口,待轎夫拂開轎簾,隨行的小丫頭便趕緊迎上,攙扶著轎內人下轎。
  頂內小姐略顯稚齡,卻偏偏身姿婀娜,步履若柳扶風,雙眉如黛,一雙杏目含情,抬首時,便是自然而然的與燕凝相視一眼,珠釵順勢輕搖,假以時日,定是稱得上絕色。
  這一瞥,那小姐眼底顯然不以為然,卻聽得小丫頭頤指氣使的喚了句,“你們在這等著罷!”主仆二人就一前一後上了柳府門前台階。
  通常這丫環瞧的都是主子的臉麵,燕凝便大致對小姐的性子心裏有底,然而行走於村野田鎮,見得人多了,倒未過於擺在心上,就收回了視線,拉著柳睿往旁邊靠了靠,才低頭摸了摸他軟軟的頭發,等待著府內的消息。
  也罷,既來之則安之,不安也無濟於事。
  雖然燕凝帶著柳睿站在一側,然多少堵著了道,僅瞧她母子二人,隻是尋常人家裝扮,相比之下未免顯得樸素,以為是哪個家仆的遠親,令女子些些不悅,便是瞥了眼身旁的丫頭。
  那一襲碧綠薄紗裝扮的小丫頭領了主子意思,語調中也多少帶了些不滿,“讓讓,別擋道!”
  燕凝這個位置,說是擋道,不如說是礙了那位小姐的眼。興許是燕凝身上那股獨特的藥香以及沉靜處世的泰然,那小姐忍不住又是瞧了第二眼,竟是不自覺暗自較勁,但論年齡論樣貌,她哪一樣不是遠遠勝於眼前的少婦,又覺得自個多此一舉,才心生不悅,讓小桃給點臉色給她看。
  燕凝不願在這種小事上糾結,息事寧人,剛想拉著柳睿再往旁邊靠,誰知小家夥剛好瞥見一蝗蟲自一旁草堆中跳出,覺得新鮮,已是鬆開娘親的手,追蟲去了。
  怎料那蝗蟲好巧不巧竟是停在那丫頭腳邊,話說柳睿這家夥平時也被人寵慣了,任性得很,其實倒也踩不著,卻是推了小丫頭一下。
  孩子麽,能有什麽力道,隻是丫頭低頭一看,瞥見個綠色的家夥一跳一跳的,停在裙擺上。因為太突然,嚇了一跳,也不顧是不是有孩童在旁,揚起腳就是一踢。
  眼見就朝柳睿踢了過去。
  燕凝平日做事不緊不慢慣了,然而這關卡心跳突然一緊,趕緊一步跨去,貓腰抱起柳睿往旁邊一帶,左手臂卻因閃躲不及挨了一腳,好在力道不大,僅僅是在她白色袖口上隱隱留下個鞋印。
  反倒是右腳因趕得太急,邁過階梯時扭了一下,低頭見懷中柳睿沒事,這才鬆了一口氣,便是鑽心的痛。靜下後扔心有餘悸,加上懷中重量,腳一發軟就抱著柳睿坐下了。
  柳睿顯然被突如其來的一切嚇著了,一瞧娘親臉色有些蒼白,哇哇一聲摟住燕凝的頸間大哭了起來。
  燕凝輕拍他小小的肩膀,抬眸看了看眼前主仆二人。
  小丫頭見踢著人,畢竟年幼,多少有些慌亂,望了望她家主子,得到主子眼神的支持,膽子才壯起來,嬌斥了一句,“自家的兒子看緊點!不要驚擾了我家小姐!”
  那小姐才出來圓場,瞧得燕凝此刻有些狼狽的模樣,頗不以為然,“算了,小桃,得快點進去了,免得姑姑久等了。”
  想這小姐,便是二夫人怡君的侄女,年方十五,閨名黎玉婷。早兩年還是個粉嫩的女孩,如今出落得水靈。那怡君兄長晚年得女,自然是寵得厲害,所以刁蠻任性不在話下,然而也有一張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
  上次怡君回家省親見著了,頗為驚豔,再想想始終不甘心,加上兄長言語中也頗有幾分撮合之意,心念著肥水不流外人田,再說那柳雲韜畢竟是柳家大少爺,總不能一直這麽單身。索性先下手為強,讓玉婷主動點,來柳府多走動幾次,再找機會和柳雲韜多親近親近。
  “乖,睿兒不哭。”燕凝柔柔的安撫了懷中哭得正凶的小家夥,聽得小丫頭和那小姐的涼言涼語,心裏漸漸鬱積了一團火氣,想她大江南北的走,睿兒就如她命根,看得比什麽都重。
  隻有在意一樣東西,才會覺得生氣,蘇媚總是讓她學著去在意一些人一些事,學著問問自己到底喜歡什麽,介意什麽。
  除了當時蘇毅真將她逼到那個地步,她也沒對誰臉紅過,甚至沒有生氣過。哪怕是行醫之時遭遇別人的白眼不屑,她也都可以不放在心上,隻是當那丫頭明明快傷了睿兒仍說著這樣的話時,她卻是真正的生氣了。
  其實她從不介意別人待她任性,隻是……不包括她們。
  才這麽想著,那小廝有些匆忙的門口探出頭來,瞧得燕凝抱著孩子坐在地上,一驚,匆匆跑出來扶起她,“呀,你怎麽摔倒了?”
  隨之想起什麽攤開手裏那隻碧玉釵,“這個……大少爺正在見客,我也進不去,隻得告知我家總管,可總管說無名無姓不好通報,要不你說個名字,我再去問問?”
  聽得身邊一聲輕咳,那小廝才注意到旁邊另有他人,奇怪自個的視線怎麽都在燕凝身上,回頭一見又是輕呼了一聲,“哎呀,是黎家小姐,快請進請進!”
  誰知黎玉婷嗤了一聲,言語中頗為不屑,“我道是何方神聖,連人家大門都進不去。哼,你要見柳大公子?怎麽,你不如說這孩子是他生的好了。”
  燕凝將柳睿往懷中帶了帶,淡淡的開了口,“小姑娘年幼無知,我不怪你。”
  接著望了望那小廝,“你便與你家主管說,燕凝。”
  之後低頭抹去柳睿臉上的淚水,看著他委屈的嘟著嘴巴,哭紅的雙眼,哄到,“不哭了……”
  再抬頭時那話多少是說給黎家小姐聽的,“還有你家大少爺的兒子。”
  燕凝……
  小廝一時覺得頗為耳熟,總覺得在哪聽過,但一時記不起來。
  直到終於反應過來之時,柳府已經是砸開了鍋。
  離開了三年半的大少奶奶,居然抱著孩子找上門來了!!這又是什麽情形?!
  走、走投無路了麽?
  說完了柳府外頭,再說說柳府裏邊。
  這日柳雲韜倒真在見客,然而說是客人,又不全是這麽回事,來來去去也就是刑子岫那小子,招不招呼也罷。
  再來就是負責柳家南方產業的賬房先生,手裏摞著一疊賬簿,報告著近況。
  日月如梭,往往一眨眼物是人非。
  年前由皇上做主,給刑子岫指了婚,推脫不掉,也就認了。
  然而對方不過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每天嬉鬧玩笑的沒個安靜,大小麻煩接連不斷,弄得人頭痛。
  但照理依刑子岫的性子,這環境吵雜,應該睡得更香才是,事實卻偏偏相反,估計是遇到了克星,睡不安寧吃不香,便是三五七日跑來柳府這邊,至少補個眠。
  有時糾結了,抓著柳雲韜嘮嘮叨叨個沒完,說成親這不好那不好,完了有時會補一句,嫂夫人那性子多好啊,然後就乖乖的噤聲,人還未找到。
  話說這懸賞找人,每日來柳府認親的那是人如潮水,當中不乏說媒的,添亂的。後來甚至胡亂從哪抱著個嬰兒,就說是一個叫燕凝的女子留下的,眾說紛紜,不堪其擾。
  而真正的人卻連個影兒都沒有,華安伯等人一琢磨,若燕凝是有心要躲,掛著柳府的招牌找人反而目標更大,也容易躲,幹脆就撤了所有的懸賞尋人,改為暗中進行。
  隻是人海茫茫,要尋一個單身女子該又多難?又沒什麽特征,僅僅是性格平淡,加上畫像尋人終究不準,也並未說那少夫人懂醫,這日子便是一天一天過去。
  而柳雲韜就背手站在湖中亭內,看起來是認真聽著亭外之人說話,心思卻全然不在這之上。
  這些年毫無音訊的尋找讓他幾乎喪失了信心,然而終究不行,各個分點掌櫃明明都交代過了,特別要留意一個不苟言笑的獨身女子,可惜過去了三個年頭,分號越開越多,卻始終尋不到人。他怕燕凝避開,還特地隱去了柳家聞香樓的名號。
  還是不行麽?
  不行麽……
  就在此時,濤園門口便急急忙忙闖進一個小廝,卻是被總管柳達擋在了門口,通常賬本上交,他都在此等候,好招呼遠道而來的賬房先生。
  “又是你?”柳達蹙了蹙眉,柳府之仆,怎可如此慌慌張張,沒大沒小的,“門外之人你可是問出來了?”
  “報總管,是、是大少夫人!”
  柳達心一驚,第一直覺便又是來騙人的,不禁語帶責備,“這些年說自個是大少夫人的,可不止她一個,你也胡亂稟報?”
  小廝一頓,瑟了瑟,吱唔了一聲,咬咬牙又繼續,“可是、可是,她不像是說謊之人……還、還帶了孩子,說是大少爺的!”又趕緊掏出那碧玉釵,“總管還是通報一聲吧!”
  柳達想了想覺得此事可大可小,結果那碧玉釵一看,他在柳府多年,什麽珍寶沒見過,絕對是上等貨色,於是答了句,“那你等等。”仍是進了濤園,打斷了那賬房先生的話,畢恭畢敬的行了個禮,“稟大少爺,外邊有個自稱是大少夫人的……”
  “叫她滾。”柳雲韜便是毫不留情的哼了一聲,語帶怒意。
  剛開始聽到她的消息還會興奮,見到她會說些什麽要做些什麽他構思了無數次,隻是長久尋人無望,已經消磨得失去所有耐性。
  這瞬間除了厭倦,隻剩厭煩。哼,以燕凝那性子,她會主動上門尋他麽?若是會,她早該回來了,而不是等到現在!
  接著沉了聲,命令被打斷之人,“你繼續。”
  柳達捏了捏手中的碧玉釵,想了想雙手將碧玉釵奉上,“稟大少爺,那女子還帶了……”
  “你也滾。”柳雲韜始終背身而立,不願回頭。
  柳達深知柳府大少爺的個性,想了想,便是決定自個去見見,以前雖然見麵不多,但樣子還是記得的,就點了點頭,“是。”
  “慢。”那刑子岫也是無聊,就這麽躺著,熱。就接了一句,“我隨你看看。”
  那蟬兒不停的鳴叫,聽著悶,即便是躺在湖麵上,也察覺不到一絲風。便是湖邊那碧綠的柳枝條,也是紋絲不動的垂著,安安靜靜,瞧得人心煩意亂。
  若是見著個什麽野心勃勃的女人,也好打發下時間。
  “喂!我說你們幾個,把這個女人給趕走!怎麽在這邊胡攪蠻纏的,你丟人不丟人?”
  燕凝靜靜的望著那幾個轎夫,這柳府坐落之地並非偏僻之地,往來也有行人,便是漸漸的聚集了起來。
  然而轎夫非打手,再瞧得這女子帶著個兒子已是不易,又並未犯事,也不好動手。
  倒是黎玉婷仗勢不饒人,聽了她那句還有你家大少爺的兒子這話可謂是火冒三丈,但有礙自個的身份,就趾高氣昂的叫喚著旁邊轎夫幫忙。
  但情勢隻是僵持,那幾個吃白飯的麵麵相覷之後都沒有行動,擺明了給她難堪,一跺腳,看著小桃,瞪了燕凝一眼,“你去,把她趕走!”
  小桃應了一句,就走過去拉扯了下燕凝的衣服,但一時拉扯不動,有點惱火,回頭看著小姐氣急敗壞的樣子,嚷了起來,“你什麽人啊,別死皮賴臉的坐在人家門口啊!你倒是給我滾啊!”
  而後望了望一旁指指點點的人,女孩子麽,多少臉皮薄,臉有些發燙,就停止了拉扯,然而小姐那邊不好交代,就深吸一口氣,開始叫嚷,“你是柳府大少夫人?哼!我隨我家小姐來過好幾次了,就沒聽說過!!不過我告訴你,我家小姐才是柳府真正的未來大少夫人!你也不照照鏡子,你憑什麽和我家小姐爭?”
  燕凝深知和人拉扯有失形象,不說話也不掙紮,再來腳也受了傷,不好挪動。
  再來這天氣……
  的確是太熱了。
  倒是柳睿見不得娘親被欺負,止住了眼淚,想衝出去咬人。
  燕凝嚴肅了臉,以眼神震住了小家夥,摟住他再安撫了一句,“乖,聽話。”接著就視若無睹旁若無人的摸了摸柳睿的臉,細心的抹去他所有眼淚的痕跡。
  直到刑子岫出來見到這種情形。
  待望清楚坐在地上女子的容貌——
  錯愕,震驚。
  然後就整個人愣在原地。直到燕凝也發現了他,安靜的望著,微微行了個禮,“刑公子有禮。”而後便是讓柳睿叫喚,“叫刑叔叔。”
  “邢叔叔。”柳睿也不怕生,乖乖的喚了一句,然後就抹了把新冒出來的鼻涕,嘟著嘴趕緊告狀,“剛剛她們欺負我娘!”
  刑子岫腦子又是一片空白,回頭大聲吼,“你趕緊把柳雲韜拖出來!叫他出來看老婆!”
  而此時柳達已經是趕去通報去了。
  從濤園到大門的時間約摸一刻,剛才叫叫嚷嚷的倒是很容易逝去。
  這一折返,柳達也是拚了老命的叫喚,等到柳雲韜出來的時候,刑子岫正想攙扶燕凝進去。
  便瞧著柳雲韜使了招輕功,衝出了大門,一看到燕凝的臉,便是如閃電般一把將燕凝、扛在肩上,完全忽視了身邊那小肉球,帶著她不見了人影。
  柳睿懵懵的看了眼刑子岫,就嚎聲大哭了起來,並一邊吼著要娘,一邊踢打倒黴的刑子岫。
  而那頭柳雲韜帶著燕凝一頭熱血的往前衝。
  直到一個四周了無人煙的荒郊野外停了下來,才放她下來,隻稍望了燕凝一眼,那柳雲韜明顯是紅了眼眶,啞啞的說了一句,“是你?”
  燕凝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剛一點頭,眼見那柳雲韜仿佛是想確定她的存在,就猴急的壓了上來,吻住她的唇,饑渴而激烈的吸吮。
  便在此時燕凝左右閃避了一會,好容易找著機會說話,隻是說了一句——
  “夫君,我腳疼。”
  雖說這些年在外人看來,柳雲韜冷酷了不少,連他也以為自己是的,隻是當她就在眼前的時候,隻覺得心情澎湃得無以複加。然後所有熱情卻是被她見麵第一句話當頭潑了盆冷水,微微僵在原地,停止了動作,與她相視無言。
  然而望著她的眼神卻又是渴望的,開始思緒遊走。
  他方才聽得柳達頗為著急的叫嚷說真、真是大少夫人,頭腦便一下發熱,也來不及多想,人就直往大門衝。
  是她麽,會是她麽?真的是她麽!
  在那短短的路程中,腦子裏重複這個問題無數次,卻一直不敢回答自己,怕會失望。
  明明習慣了,還是怕。
  直到衝出了門口,直到見到了那張朝思暮想的臉——那瞬間他什麽也沒想,隻想帶她走得遠遠的,去一個無人的地方,去一個無人的地方。
  三年七個月,他已經思念到一種幾乎忘卻的地步,她的臉似乎也不再清晰,她的聲音也逐漸模糊。他以為她會站在哪個地方,帶著他的思念越走越遠。
  但他依然在找她,那或許真的隻是一種習慣,就如習慣失望一樣。
  隻是當肩頭扛著她的重量,才意識到她的味道,她的氣息,她所有的所有都那麽深深的刻在他的腦子裏,從來就不曾淡忘過。
  她此時的感覺那樣的真實,那熟悉的體溫,燙熨著他的肌膚,直讓他胸口發熱,然後慢慢的延伸上眼眶。
  一直以來他知道很多人都在看他的笑話,妾沒娶著,還把娘子給丟了,又被爹當麵甩了一巴掌。還有很多人在說,說是他氣走了娘子,說他朝三暮四,說他活該。
  他很生氣,很憤怒,憤怒到不知如何是好。
  但最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是他的思念。
  壓得他好重,越來越想她,越來越想她,直到有一天什麽都不想了,不敢想。
  直到有一天,以為忘卻。
  但是都無所謂了,直到見到她他才真正明白這一點,什麽都無所謂,隻要她在,隻要她不再離開。
  ……
  她真的回來找他了,這代表,她也舍不得他麽?
  這明明是他一直所以為的奢想。
  還有那張唇,一如記憶中的柔軟,才又將視線慢慢的移到她的紅唇之上,腳疼……她是在找借口麽?
  隻是,為什麽她見到他一點也不激動,一如從前的冷靜……心裏不由得百般委屈,不自覺的聲音帶著些奇異的沙啞,語帶控訴,“你也舍得……”舍得不讓他親她。
  然後盡管有些不大相信,卻仍是不情願的瞥了眼她的腳,畢竟舍不得她真的受傷,才不甘不願的開口,“哪疼?”
  “……”燕凝望著他,“腳踝……”她明明說了。
  他哦了一聲,“我看看。”
  燕凝搖搖頭,“不用了。”
  他強調,“我看看!”
  “不用了。”
  “……”柳雲韜便懶得理她,自個去檢查她扭到的地方,卻是小心翼翼的,輕輕的按了按,“這裏?”
  “……”沉默了一會,“嗯。”
  “怎麽這麽不小心?”
  燕凝不語,這些事情,尚不用他出馬。
  隻是……
  她從沒想過,他們居然會這樣的相見,而相見後又是這樣的場麵。
  在路途中她就一直在想,他會變成什麽樣,他和他新的妻子過得怎麽樣,他會對怎麽樣對她,還有他見到了睿兒,又會怎樣?
  那一定是尷尬的,帶著些感慨,甚至不理不睬,也可能冷言相譏。她甚至準備了些說辭,準備說服他。
  但絕不是這樣,這樣的熟悉,熟悉得仿佛……
  她從來就未曾離開過。
  此時的他,神情激動,目光灼灼,而他殘留在唇邊的觸感,以及握在腳踝處的溫熱——恍了下神,突然讓她覺得慌張,而且,她居然喚他……
  夫君。
  那是她連想念他的時候,也不曾用過的稱謂。
  早就不是了,不是麽?
  便不自覺的想往後移,想離得他遠些,至少不應該連他的呼吸也近在眼前。
  柳雲韜將她的舉動都看在眼底,她居然還想和他保持距離!!
  一時怒火上揚,“你——”然而又立即意識不能發火,隻得鬆開她的腳,避開她的傷處,便用力的一把摟住她,什麽話也沒說,拚命的擁她在懷中。
  這個擁抱之前,燕凝不是沒看到他眼底那瞬間的怒意,但隨之他眉宇間流露出的委屈卻是帶著孩童般的稚氣,還有無法忽略的堅持。那與睿兒得不到一樣東西時的神情極為相似,隻是他卻摟得她不舒服,想了想輕聲道,“你先放開我。”
  柳雲韜也不答話,我行我素。
  掙紮一會無效,倒也許是習慣使然,竟是用了應付睿兒那一招,語調中多少帶了些強硬,“聽話!”
  “……”
  “……”
  二人皆頓住,燕凝被自己弄糊塗了,也許她的心裏準備並不夠,才突然連自己也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麽。
  倒是柳雲韜聽了這話差點一口氣沒抽上來,忍無可忍雙手扣著她雙肩,吼了一句,“你做夢!我才不放開你!”一時有是心裏鬱結,她把他當孩子麽!
  “……”
  兩人隻得大眼瞪小眼……或許說,柳雲韜瞪著燕凝,目光依舊炙熱。
  燕凝籲了口氣,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與之糾纏。
  又是想起回來的目的,然而眼前的柳雲韜中氣十足,不覺麵色有異,隻是師父是勸說她離開的人,絕無理由騙她回來,心裏便很不確定,望了望他,歎了口氣,“你先把手給我。”把個脈。
  柳雲韜見她開口,直覺的與她鬥氣,“不給!”
  卻用雙手鉗製著她雙肩,燕凝有些無語,便自己動手,這回他倒是把手鬆開了,躲開,又嚷了句,“不給!”
  “……”燕凝望著他,他、還小麽?睿兒也比他聽話,吸了口氣,“那算了。”便是動了動,想起來。
  柳雲韜一邊瞪她,一邊將手伸到她麵前阻止她起身的衝動。
  燕凝與他對視一會,才搭在他脈搏上,震動有力,不像是帶病之身……
  又聽到柳雲韜嘟囔了一句,“隻給手麽?”
  燕凝微怔。
  便瞧得柳雲韜略帶別扭的別開視線,那話一出,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他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而後極度不甘的一把反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向自己,另一手用了些力拉扯開她衣襟,在她沒有任何反應之時低頭湊向前,在她肩頭狠狠的咬了下去。
  直到滲出血絲,柳雲韜才鬆開口,在那牙印周遭輕輕的舔了舔,而後將她拉向自己,下巴抵著她的前額,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氣,才從牙縫裏憋出了幾個字,“我什麽都給你……”
  說完了身子不由自主的抖了抖,見鬼,他定是瘋了才說出這樣、這樣的話來!
  便是覺得渾身不自在!
  然而卻是又不由自主的用眼角餘光偷偷的探視她的反應,剛好燕凝也是抬頭,視線一對上,柳雲韜頓覺羞赧,他……用了幾年的時間去確定對她的感覺……
  “咳!”
  “你沒病。”燕凝望著他,算是下了結論,卻有種被騙的荒謬感。
  “……”柳雲韜又糾結了。
  他說什麽都給她,然後她說他沒病……
  見鬼!他當然沒病!
  即使有,也是想她想出來的!
  “我當然……”
  “你沒病,”燕凝打斷他,望著他頓了頓,“那我要回去。”
  柳雲韜瞪著這個冥頑不靈的女人,這個時候她大煞風景說要回去。思前想後忍無可忍吼了一句,“我不準!”
  燕凝懶得搭理他,揉了揉腳踝處,確定能夠站起來,便是想起身。
  柳雲韜頓時有點急,但她畢竟有傷在身,也不能太粗魯,便趕緊接了句,“你就不能多陪陪我麽!”
  一話又致使二人沉默,柳雲韜深吸一口氣,話至咽喉三分沙啞,“這些年……你不知道我找得你多苦麽?”
  燕凝頓住,抬頭望他,那炙熱的視線居然煨得她無法直視,加上他言語中的控訴,終令她心有不忍,微歎口氣,輕輕別開視線,“又何苦?”
  “你看著我!”柳雲韜一把扳直了她的臉,“告訴我,當初為何不辭而別!”
  “……”燕凝便突然想起離別時理由,拂開他的手,“令夫人定在家久候你多時,所以……”
  柳雲韜差點被這女人氣得想掐死她,腦子卻是一直重複著刑子岫安慰他時強調的那句話——嫂夫人定是太在意你,無法忍受你另娶,才離開的。
  沒錯,那是因為她在意他,否則也不會自個跑回來!但一望著這張朝思暮想的臉,想到這些年他煎熬過的那些日子,突然覺得受不了的大吼,“你聽著!沒有‘令夫人’!我也沒有另娶,由始至終隻有你!你這個死女人,明明介意得要命卻不說出來!你是豬麽!你沒有嘴巴,沒有腦子麽?!”
  “……”燕凝沉默的看著他,突然有些慌亂,垂下頭去,不曉得為什麽很想逃避。
  “你說話啊!”柳雲韜強迫她抬起頭來,“你看著我!告訴我,當初為什麽不告而別?”
  說不出口。她無法開口。
  然而心裏卻有一個聲音在喊,因為她在意,因為她怕她無法忍受。
  “我要你親口告訴我為什麽!”
  “我……”燕凝頓住,由始至終隻有你……那句話竟是讓她……望著他此刻波濤洶湧般的眼神,有點晃神,接著穩了情緒,“你那日明明即將拜堂……”
  還比她早起,將她獨自留在房間裏。
  因而那日清晨的空氣,冷得讓人不想動,心酸。
  “我那時——”柳雲韜一提起又是一把火,而後心內一股怨氣突生,朝著燕凝前額重重的敲了下去,“你平日裏不是耐性十足,不氣死我不善罷甘休麽?你怎麽就不能多忍會!”而後瞧得她迅速泛紅的前額,又覺得礙眼,沒忍住去摸了摸,“我那個時候根本就不打算納妾!”摸了摸,聲音漸漸減弱,不想讓她太得意,“本來就是為你準備的……”
  接著也不待她反應便是瞪她,“都是你逼我的!”然後嘟囔了一句,“疼麽?”
  燕凝下意識的摸摸前額,此刻倒真是沒什麽感覺,隻是突然憶起他先前說的那番話,眼神微黯,卻是鎮定,“隻是沒那麽快罷了。”
  終究要娶,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柳雲韜恨鐵不成鋼,“你隻跟嶽母大人學了彈琴下棋刺繡麽!你真是豬腦袋!你就學不會她那招——你不會不許我納妾麽!你威脅個兩句什麽的,我又不會說你小氣!”
  “……”
  “……”當真不會說她小氣!
  一番腹語後,柳雲韜瞅著燕凝仍沒接話,但話好像都說完了,一時也沒找到話端,隻得好好的盯著她。
  她,變得比以前有存在感了,方才一出來,他眼裏就隻有她。
  那更顯嫻靜的臉,那如幽潭般平靜眼眸,如從前一般柔軟的嘴唇,還有……
  然而燕凝再望向他時,打斷他冥想的仍是那句——
  “我要回去。”
  柳雲韜火冒三丈卻是一肚子氣沒地方出,重重的嗤了一聲,“你妄想!”
  腳都傷了,還老想著走。
  燕凝幽幽吐了一口氣,凝視著他,眼底卻異常柔軟,“再不回去,你兒子會把柳府拆了。”
  “兒子……”柳雲韜未消化這個稱謂,怔住。
  “夫君,能背我回去麽?”
  眼見燕凝嘴角微揚,那抹笑,淡得如春風輕拂,花香四彌。
  話說柳睿倒尚不至於拆了柳府。
  畢竟刑子岫拿他沒辦法,點了他的穴道。
  可憐柳睿這個小家夥被定在原地,還沒了聲音。沒聲音哭起來就不過癮了,柳睿也就放棄了哭鬧,望著娘被擄走的方向,心裏頭大聲呼喚。
  咳,天知道刑子岫命途會多舛到什麽程度。
  聽那小廝說,燕凝親口承認這小東西是柳雲韜的種,再瞥眼覺得眼眸七分相似,活脫脫的柳雲韜縮小版,再來燕凝那性格斷不可能和他人糾纏,也就不懷疑了。
  若燕凝嫂夫人走的時候已經懷有身孕,折合下時間……
  唔,那段時間柳雲韜和嫂夫人不是打情罵俏冷戰之中麽,沒想到居然還能播種,情況也不是想象中的壞麽……再想想自個的遭遇,也想痛哭一場。
  隨之陪著笑臉看了看柳睿,話說他幾下拳腳功夫,倒真是捶得他痛,可憐他長這麽大還沒被這麽打過,居然栽在一個小不點的手裏,話說柳雲韜明明才剛擄了嫂夫人離開,小家夥就馬上反應過來打他。
  方才明明才喚了他一聲叔叔。
  小東西此刻眼淚爬了滿麵,那鼻涕順著人中在微張的嘴唇上掛著,一甩一甩的,欲墜非墜。刑子岫一時覺得惡心,又覺得有義務要幫嫂夫人照看下孩子,是不是得動手清理下……
  然而終於感情戰勝了理智,決定不理會,先帶孩子進屋。
  反正柳雲韜那家夥怎麽也不會是嫂夫人的對手,折騰個幾下,總歸會回來的。孩子還在這邊麽,必要時可以當人質。
  接著就拎起了柳睿的衣襟,然後一手擱在小家夥的屁股下麵,讓他坐在自個的手臂上。
  回頭瞅著那小姐望著二人離去的方向,臉一陣青一陣紅,突然不能言語。
  倒是小桃咋咋呼呼的嚷了起來,“小、小姐,那個是柳大少爺吧!”
  方才柳達這一路叫喚,不少人知道大少夫人回來了。
  想來這些年,各房都定了規矩,不能在府內再提大少奶奶的事,免得大少爺難過。自然,新來的丫頭小廝不曉得事情的緣由。
  這不曉得麽,得問,於是一些自以為知內情的便是亦真亦假的說了起來。
  “大少夫人?就是大少爺一直不娶,為她守身如玉的女子麽?”
  “守身如玉不是這麽用滴吧!不過我還真沒見過有女人近他身就是了,不曉得大少爺會怎麽做!”
  “唔,不管怎麽做,我想那大少夫人定是國色天香了!”
  ……
  “怎麽,原來大少夫人國色天香啊!”
  ……
  “那大少夫人怎麽會離開?”
  “不曉得,不過蓉奶媽說,大少夫人蕙質蘭心,大少爺不懂得珍惜,還覺得大少爺配不上她!”
  “呀,大少爺那麽英俊非凡,也配不上她?”
  “大少爺都配不上滴人,該多美啊!”
  “大少夫人是因為大少爺配不上才走的啊,那豈不是很凶?”
  “比……”小小聲,“二夫人還凶麽?”
  ……
  “那怎麽又回來了?”
  “我看是走投無路了,然後柳家又這麽富裕。”
  “呀!原來是走投無路了啊!”
  ……
  若蘭麵前擱著一大堆珠寶首飾,都是華珍閣新打製成的,便打算挑幾件分別給各房人送去,剛看中一隻式樣簡單發釵,不自覺又覺得和燕凝相稱,畢竟是手帕交的女兒,又是她曾經的媳婦兒,總歸希望她沒事。
  最近居然多了兩條白頭發,想來也是操了不少心,雖然失眠的症狀不再出現,然而有時想事情,還是睡不安穩。
  才感歎著,來了個丫鬟,說是燕凝帶著大少爺的兒子回來了。
  現在被刑子岫拎著在大廳候著。
  大少爺的兒子……
  那不是她孫子?
  未來得及消化這個消息,事不宜遲,當即急急忙忙的往大廳趕。
  打第一眼見著刑子岫懷中的小家夥就覺得親切,和雲韜小時候像極了。
  人和人有眼緣,尤其是血脈相連的那種親切感,定錯不了!
  隻是……
  “怎麽……不動啊?”不是出什麽毛病了吧,醫治不了,燕凝才帶回來求醫?
  話說刑子岫左手被小家夥坐著,從門口走到廳內,也耗了些時間,現在隱隱作痛。但讓小家夥維持一個姿勢定在廳內又覺得不妥,看起來就像是他在欺負他似的。
  這回大夫人一搭話,簡直是見到了救星,剛想放柳睿下來。
  柳睿放了一個屁。
  響屁不臭,臭屁不響。
  柳睿的屁又臭又響。
  差點沒熏死。
  眾候著的丫頭皆麵有異色,裝作沒看見。
  這回真是事態嚴重了,刑子岫趕緊抱著柳睿逃離,然後將他放在若蘭麵前,安撫了若蘭,“沒事,隻是他太鬧,我沒法子。”
  原本憋著的氣一鬆口,重重的呼吸了下,又解了他啞穴。
  明明已經是小心,一條鼻涕剛好滴了下來。
  刑子岫有口說不得,心裏抱怨著,就瞅著小東西衝進了若蘭的懷中,摟著她的腿,哇的又是大哭,果然不怕生,而後抽出一隻手指著刑子岫,又昂起頭看起來委屈得不得了——
  “他欺負我!”
  
  竹簾漸暖煙凝綠
  若蘭見小家夥那可憐兮兮的樣子,心裏一下子柔軟得不得了,但多少還有幾分理智,就蹲在小肉團的麵前,掏出手絹,細心的擦了擦他臉上的鼻涕眼淚。然後輕聲問,“你叫什麽名字?”
  雖說這柳睿從小就跟在燕凝身邊,但燕凝有時給人看診,帶著孩子在身旁不方便,更多時候是由蘇媚陪著。這蘇媚一來受兄長之托,二來不想早嫁,三來麽,也想看看大江南北不同的景致,江湖兒女麽,便一直雲英未嫁,隨著燕凝一路走來。也是灌輸了不少觀念給柳睿,譬如——
  識時務者為俊傑。
  柳睿自然不懂當中涵義。
  隻是他年紀雖小,但憑著孩童天生對外界的敏銳感,已是察覺到眼前穿金戴銀的大娘可以壓得住身旁的叔叔,又感覺到她輕聲細語的,待他不錯,是可以依靠的對象,因此才黏了過去,抽噎著乖乖回答,“柳、柳睿……”
  “那……你爹爹——”
  孩子的臉上藏不住心思,馬上耷拉下了臉,淚水直在眼眶裏打轉,“睿兒沒有爹爹。”然後扯著她的裙擺,嗚嗚了兩聲,“我要娘,嗚嗚……叔叔,叔叔好可怕,哇……”接著不由分說的衝進她懷中,“睿兒、剛剛……不能動……”然後誇張的哆嗦了一下,“打他、打他!”
  這一哆嗦,其實是在找他娘看病的那些病人耳濡目染之下習來的。動作假而沒根據。
  哭著哭著就扭頭指證刑子岫,又回過小腦袋,巴望的瞅著若蘭。等待她處置。
  若蘭僅是心急的又是問了句,“今年幾歲?”
  “三歲……”然後急急的擠眼淚,繼續,“打他!”
  琢磨了下年紀,心一驚——若說若蘭之前還有三分懷疑,現在已是十分篤定,萬分感觸,“孫兒……”當即也不嫌他髒,激動的摟他進懷中蹂躪了幾下。
  直到小家夥不舒服直掙紮才鬆了手,摸摸他的頭。這才正視小家夥的指控,有些為難的看著刑子岫。
  雖覺得身為長輩,總不該去限製個小孩子的行動,隻是刑子岫畢竟是韜兒的摯友,但又不忍心逆了小家夥的意思,一瞧見刑子岫無奈而且心領神會的表情,就咳了一聲,“回頭讓人教訓他,好麽?”然後詳裝正色。“小孩子麽,多讓讓。”
  “是是。”刑子岫也不計較,而後瞧著柳睿得意的眼神歎息,“叔叔剛剛和你玩木頭人的遊戲麽?你贏了還不成?你爹很快就會帶你娘回來的,快別哭了,免得你娘回來笑話你。”
  柳睿懶得理他,頭一甩,新增的鼻涕用袖子抹去,然後看著若蘭,“我餓。”
  “小紅!”若蘭趕緊下令,“去,多端些糕點上來!再令燉點清熱降暑的甜粥,待會拿上來!”
  小紅多望了小家夥幾眼,也是心內感歎了下,然後急忙領令下去了。
  若蘭才哄他,“睿兒乖,叫奶奶。”
  “奶奶。”柳睿這點一向配合。
  “乖,乖!”若蘭被叫喚了這一聲滿足得不得了,然後就趕緊讓另一個丫頭差小廝去把老爺叫來。又望著眼前鬼精靈般的小家夥,越瞅越喜歡,便不禁埋怨起燕凝來,這個燕凝,喜歡就上門完婚,不喜歡就離家出走,還把她的寶貝孫子收起來這麽多年,剝奪她和孫子共享天倫之樂的機會。
  現在麽,說回來就回來,一點預兆都沒有,真是個任性的女子!
  便是抬頭又看了看刑子岫,多少帶了些情緒,“韜兒將她帶著哪去了?”雲韜要帶她走,她就不懂得反抗下麽?也由得韜兒胡來!怎麽外邊待了幾年,一點分寸也不懂得,還讓孩子給餓著了。
  “大夫人您別著急,雲韜兄定是會將嫂夫人安全帶回來。”
  若蘭一時又有些別扭,嫂夫人……哼,盡管生了個兒子,但當真就這麽輕易讓她的回來麽?若不是燕凝不懂事,她早就乖孫在懷,也不至於弄得韜兒這些年都陰陽怪氣的!
  然而她也識大局,再想想,韜兒這些年來有多想燕凝她不是不知道,否則也不會這麽迫不及待的連兒子都不要先把妻子帶走。
  唉……都鬧到這份上了,人也回來了,盡管心裏還有疙瘩,也隻能這麽辦了。
  但斟茶認錯是必須,她以後也得好好管教下這個媳婦,免得一點規矩都沒有!
  已是打定了主意,就嗯了一聲,又帶著笑容看著柳睿,“睿兒喜歡吃什麽?”
  柳睿扭擰了幾下,臉色又有異,“奶奶,睿兒要拉屎。”
  “那……”剛想招呼丫鬟。
  柳睿不依,又裝起哭臉,“奶奶陪,奶奶陪睿兒拉!”
  若蘭咬咬牙,瞥見刑子岫隱忍不住的笑容,咳了一聲,終於點了點頭,“好,奶奶陪!”
  無怪乎方才會放屁。多少年了,沒陪過人去茅廁。哪怕是韜兒,也不曾做出如此過分的要求。
  結果柳睿解決了民生大計,興高采烈的拉著新認的奶奶回來的時候,柳府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齊聚一堂。
  丫鬟小廝還有看院等各類人馬也都偷偷摸摸的往大廳裏張望。
  就是聽說大少夫人帶兒子回來了。
  這邊廂,黎玉婷著了急,趕緊找姑媽,就頂著二夫人親戚這頂帽子,也在大廳裏占了一小塊地方。
  人一多,黎玉婷不敢造次。乖乖的在旁邊站在,裝鎮定。心裏卻鬱悶得不得了,剛剛那女人,橫看豎看上看下看都無甚特別之處,了不起就這個兒子是寶貝。但她畢竟曾丟過柳府的臉,柳府是無論如何皆不可能再要個這樣的媳婦。覺得自己還是有希望,就微微咬唇觀望下。
  那小桃有點抖,若這個小孩是柳府的嫡孫,那、那她可倒了大黴了!
  至於黎玉婷的姑媽,二夫人怡君示意她主仆二人稍安勿躁,哼了哼,“生了個兒子就想坐正大少夫人的位置,哪有這麽便宜的事?看看去。”就坐穩在大廳的圓桌之上,瞅著小家夥。
  然而這麽瞅著小家夥的可不止怡君一人,隻是柳睿有時跟在他娘身邊,來看病的人也不少,多少都會將視線分給他,逗他幾句。所以他也不怕,鬆開若蘭的手就直奔圓桌。
  點心,點心,他來了!
  那柳翼原本還在柳府頂南邊的花園裏乘涼避暑,聽人稟報,趕到的時候,一堆人圍著圓桌觀看,瞅著圓桌上爬著個小家夥。
  然後很多人正圍著他問東問西的。
  沒忍住,也加入了當中的行列。
  柳雲韜背著燕凝回來的時候。
  門口沒有人。
  一路走,仍是沒有人。
  回到濤園,很安靜。
  燕凝按捺不住,得去找人。
  一直找到了大廳外邊,門口圍了三層人。這情況一點也不誇張,柳府裏裏外外也養了不少人,絕不止三層。
  柳雲韜蹙眉拍了拍最外邊的一人,問了句,“什麽事?”
  那人因為身高問題正往裏邊探視,掃都沒掃他一眼,擺了擺手,“噓……別吵!”
  那柳雲韜無端多出來個兒子,一時心情複雜,不知該如何反應,這家夥一說話,怒了,冷嗤到,“你收拾包袱滾蛋,我也便吵不到你!”
  回頭一看,竟是大少爺,便是呆住,支吾了半天沒說話。
  燕凝拍了拍柳雲韜,輕搖頭,“定是睿兒在裏邊,先進去再說。”
  下人們瞅著那女子眼熟,反應過來,滯了滯,卻是自動給二人讓了條道,那燕凝走進大廳,瞅著一堆人一人抓著小點心等柳睿去拿。
  燕凝歎了口氣,柔聲喚句,語帶無奈,“睿兒。”
  柳睿一聽是娘的呼喚,扭頭瞥見,哧溜滑下椅子,又趕緊抓了幾把桌上的點心兜在衣擺裏,就撲騰撲騰的跑到他娘身邊。
  接著獻寶似的將衣擺捧起來點,讓她娘拿。
  柳雲韜瞅著眼前的小不點,感覺十分複雜,百般滋味在心頭。
  就瞅著柳睿皺了皺小眉頭,然後擠進他爹娘之間的位置,然後抬頭衝燕凝燦爛的笑,“娘,給!”
  燕凝瞅著小家夥眼眶腫的跟核桃似的,就知道他剛才沒少哭,還有那凝固的些邋遢東西粘在臉上,和著糕點碎屑,連身子也髒兮兮的,輕蹙眉,抬眸望了望廳內的人……
  又是不自覺歎了口氣,她似乎,給柳家帶回來一個小麻煩。
  其實她不大懂得該如何教他。
  若是按照爹爹娘親的教導方式,睿兒會不會變得和她一樣,為了達到某個期許,而忘記了歡笑。多少有些擔心。
  年幼的時候她極少和同齡的人玩耍,往往是街道外邊的孩子玩得瘋了,她安靜的坐在櫃台邊抄寫。聽蘇媚說孩子麽,頑皮是天性,就由得他皮,長大了自然會懂事。
  她信了,也由得他去,由得他隨心所欲。
  事實上睿兒長得討喜,也不怕生,平日裏倒也惹人喜歡,孩子麽,寵得多了,難免無法無天,一不順心就大哭鬧事。隻是她日裏忙著看診,夜裏若是看看醫書,他隻要坐她身上靠在她懷裏,就會安安靜靜的不吵也不鬧,她說什麽他都聽話,再哄哄就睡了,極為貼心。
  她也不曉得該如何教他,因為她一直覺得睿兒很懂事,也不嚷著要爹爹,外人給他什麽吃的,總也會留著給她。就是她不在的時候,他鬧起來也挺鬧心。
  長大了便會懂事麽?但等著孩子長大,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揉了揉他頭,睿兒一向不喜歡男性靠近她,也是理解他方才的行為,剛想蹲下來,卻是不小心又弄到了扭傷處,身子一下子沒站穩,就瞅著柳雲韜輕輕鬆鬆繞過小肉墩,大大方方毫不避忌的橫抱起她,走向大廳旁邊的紅木椅。
  眾目睽睽,眾人皆驚。
  兩椅並一桌,用以招待客人。
  那刑子岫正以局外之人之姿悠閑的品著茶,聽到倒抽氣的聲音抬頭望了望,柳雲韜的就抱著嫂夫人朝他走來。
  若幹人等視線緊鎖他二人,那黎玉婷更是驚呼出聲,連忙捂住了嘴,望著丫頭小桃花容失色。
  柳睿自然不依,懷裏的點心也不要了,撒了一地,急急忙忙的跟上去,無奈腿短,他爹爹用走的,他用跑的。
  追啊追的,剛一追上,柳雲韜小腿輕輕抵在他肚皮上往後一推,阻擋他靠近燕凝,而後仍舊目光複雜的望著他一眼,皺了皺眉。早說了他有輕微的潔癖,這個小家夥,髒……
  而且,小家夥剛剛擋在他和燕凝之間的舉動是什麽意思?他可是他爹!柳雲韜瞥了懷中燕凝一眼,而後隨便喚了身旁一丫頭,“帶小少爺下去沐浴,洗幹淨了才拎出來!”
  柳睿急,吧嗒下嘴巴,哭,“娘!娘!睿兒不要!不要!”
  柳雲韜懶得理他,而後望著燕凝,以眼神示意他不能接受這麽個還有鼻涕黏在臉上的小家夥,燕凝自然明白,看了看又開始嚎哭的兒子,突然有些頭疼,她其實不大會哄騙哭泣的小孩,而且,還真沒見過睿兒一天哭這麽多次的。
  但,總歸得管管吧,誰知尚未開口,柳雲韜動作輕柔的放她在椅子上坐下。然後半蹲在她麵前,探了探她的腳踝處,“沒事?”
  這一舉止,燕凝在柳雲韜心中的地位盡顯無遺。
  有人麽,樂觀其成,有人麽,好生羨慕,有些不以為然,還有的麽,自然怒火衝天。
  若蘭卻是頗為尷尬,清了清嗓子,喚了句,“韜兒!”這兒子,怎麽回來了連招呼也不打,而後見寶貝孫子大哭,也急,趕緊上前想哄。
  但柳睿卻是不哭了,娘未立刻搭理他,敏銳的感覺到危機感,蹬蹬蹬的繞了個圈圈想找空隙想接近。
  結果柳雲韜也跟孩子似的,輕而易舉的扭動了身子,阻擋在小家夥光明大道麵前,仍是麵向燕凝,等著她的答案。
  “哇——”柳睿又哭。
  沒人理。打住,蹬蹬蹬繞圈圈,柳雲韜偏與他作對,又擋在他麵前。
  這柳睿感覺得到誰會對他好,誰不會,尚未找到靠山,就望了望刑子岫,急急衝上去,又是一番捶打,又拉又扯的,邊嚷邊鬧,“你走開你走開!”
  燕凝正了臉色,剛想斥責製止,那柳雲韜也玩上癮了,臉橫在她之前,阻擋了她的視線,開口,“兒子見著了,你隨我回去歇息罷。”
  刑子岫平白無故挨了兩次打,還有苦說不得,隻得讓開,柳睿便嘿咻嘿咻爬上椅子,想從桌子上爬過去靠近他娘。
  柳雲韜光明正大的一踢,那桌子連同茶壺滑出去尺餘,小家夥差點落空,刑子岫趕緊抱住了他。
  便也是在柳雲韜的算計之中。
  柳睿這回是抓住救星了,抽了抽鼻涕,撲進刑子岫的懷中,使勁蹭,刑子岫僵硬著笑臉,而後……
  還是想點他穴。
  “夠了!”那柳翼終於一聲斥,而後望著坐在椅子上的燕凝,冷肅著臉,才望著一幹閑雜人等,“都退下!”
  若蘭便使了眼色,小紅明了,去刑子岫那想接過小少爺,柳睿這回也不鬧,卻是滑下來,然後不失時機的繞到他娘那邊。
  燕凝擦了擦他臉上的汗,然後伸進他頸部探了探溫度,怕他體溫過高容易中暑,才掏出手絹拭去他臉上的淚痕。又由得他爬上她的腿上坐著。
  柳雲韜望著柳翼,這才沒理會柳睿。
  等人退得差不多了,大概也就剩下柳家的幾房夫人,和幾個貼身婢女。
  那小紅原本想帶柳睿下去,隻可惜柳睿使性子不肯,燕凝花了些時間居然就哄得他睡了。小家夥鬧了一日,在外邊也隨她奔波,再精力旺盛也是累了,才交給了小紅,交代她打點水給他擦拭下身子,換套幹淨衣裳。
  等忙完,那幾位夫人加上柳翼也是站了些時候,但也都心滿意足的看著燕凝招呼那小寶貝,直到抱著下去了,柳翼才又正了臉色,望著燕凝久久,終於開口,“柳睿可是我柳家骨血?”
  燕凝頓了頓,原本準備的說辭一句也搭不上來,加上當時那位小姐言辭中涉及睿兒,她也是說了那番說辭,便是點了點頭,“是。”
  柳翼明顯鬆了口氣,而後又吸一口氣,語帶著幾分責備,“燕凝啊,你畢竟也是我柳家長媳,然而幾年前你那舉止,未免也太胡來!那一紙休書,豈是容得你胡鬧?”
  燕凝本想起身,但柳雲韜不允,眾人見她受傷,也就默許她坐著。
  “那是,”怡君略帶尖銳的笑了笑,“況且這孩子,若是從柳家帶出去的,為何先前不回來?”
  若蘭好不尷尬,卻也是應和了怡君的話,但原本打算的斥責卻是帶了幾分包容,“為何當初知道有了孩子,仍不回來?”
  “……”燕凝一言不發,沉默以對。這種情況,她的確說不得什麽。
  柳翼見她不語,頓了頓,嚴色以對,“我柳家也並非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
  便在此時柳雲韜哼了一聲,而後輕笑出聲,“爹你何須這麽生氣?她是回來找我的,又不是回來柳家的,若是不喜歡,我帶著她離開便是了。”
  接著掃了眼燕凝就迅速撇開,他果然還是不習慣說這些肉麻的話,卻是貓腰下去抱起燕凝,將視線落在他們身上,“我自己的娘子,我自己自然會處罰,謝過爹娘操心了。我二人先行退下了。”
  柳翼一句話卡住,“這事關柳家的臉麵!”
  “哦?”柳雲韜不以為然,“丟掉的臉麵,這些年我還沒掙回來麽?”柳家原本不過是北方的首富,而現今,早就不止了。
  接著就帶著燕凝轉身。
  燕凝靜靜的靠在他懷中,一言不發,突然伸手微微的摟住柳雲韜的身子。
  柳雲韜頓覺胸口發熱,攏了攏懷中的人兒,停住側身朝若蘭微微弓腰行了個禮,“謝謝娘給我定了這麽門親事。”
  他很滿意。
  一路無言。
  然而燕凝輕輕環著柳雲韜的雙手,卻始終沒有放下來。
  他的背寬寬的,熱熱的。
  他的呼吸。
  他的心跳。
  一種久違的感覺,直到這一刻才深深的體會。
  居然讓她的眼眶,禁不住的濕潤了。
  燕凝深吸一口氣,又輕輕吸了吸有些酸澀的鼻頭,也不想反抗,隻是閉著眼睛,將頭深深的埋在他的胸膛。
  好想他。
  他的步履沉穩卻輕巧,似乎避免震著她。這一路,走得不緊不慢,卻又似乎迫切。她閉著眼睛去感受他的所有,還有回想他方才說的話。
  從他見到她開始說的每一句話。
  他說,你也舍得……
  他說,我才不放開你……
  他說,我什麽都給你……
  他說,你不知道我找得你多苦……
  他說他沒有另娶,他說他根本沒打算納妾,他對娘說謝謝……
  謝謝她定了這麽門……親事麽?
  想著想著,感覺她被輕輕的放置在床沿邊坐下。她才睜開眼,輕輕的鬆開他,望了望四周。剛才她隻是匆匆進來,找不到睿兒又匆匆離開,並沒有好好留意——
  但其實那張紅木桌,除了少了初時的那一抹新,完完整整的,如同房間裏所有的擺置,變都沒有變過。
  便突然鬆了一口氣,這……是不是表示,沒有其他人住進來過。
  然後他離開。
  不一會他拿著藥膏回來。
  他褪去她的繡花鞋,而後抹了些藥膏在扭傷處輕輕塗抹,用著力道,卻避免將她弄得太疼。
  很快藥膏的清涼就滲透了她的肌膚。
  明明是冰涼,心裏卻暖暖的,暖得她幾乎忍不住眼眶的眼淚。
  他、從前不是這樣的,他以前總是無端的使性子,總是被她惹得不高興,他嫌她不說話,也許也覺得她沉悶,他曾大吼他會另娶,在那日把她一個人留在房間裏……幾度握拳,燕凝終究忍不住開口問了他一句,“你……為什麽要謝謝娘……”
  柳雲韜手頓了頓,突然抬頭瞪了她一眼,而後低頭繼續幫她揉著傷處,似乎想說些什麽,卻是避而不答,“腳還疼麽?”
  燕凝便是嚐試動了動腳脖子,雖然腫起來的樣子是有些誇張,但過了這麽久,即便沒有這些藥,也已經不大疼了。燕凝望著他,久久才搖了搖頭。
  隻是他並沒有抬頭看她,或許也沒看到她點頭,兩個人又是沉默。
  他還沒有回答她。燕凝從未這般期待他開口,然而依舊沒有開口追問他。但心裏不是不感觸的,如他這般驕傲的人,居然蹲在那邊給她揉腳。
  思及此燕凝突然有幾分不自在,這才縮了縮腳。
  柳雲韜一把扣住她白玉般的足跟,不讓她退縮,這才抬頭又瞪了她一眼,眼裏有太多的控訴與不滿,脫口而出的話語,語氣有些衝,夾帶著急迫,“你說,你這些年有沒有想過我!”
  燕凝怔住,別開了視線。
  柳雲韜自然不依,放開她玉足坐在她身邊,又掰過她身子,一隻手撥過她下巴,強迫她與他對視,“你說,你是特地回來找我的麽!”
  “……”
  “你後悔當初自個上門要求完婚,後悔嫁給我麽?”
  “……”
  “你今天說什麽也得把話說清楚,不能逃避,不能轉話題,不能一聲不吭,不能不看著我!不能——”
  “夠了。”燕凝隻稍兩個字,便是打住了他的喋喋不休。看著他在麵前放大的臉,燕凝突然伸出手,輕輕的撫摸,突生一種不可思議的衝動,居然慢慢的湊了上前,在他的唇邊,輕輕的印下一個吻。
  和方才的不同,輕得,如同蜻蜓點水。
  這樣的吻,本是滿足不了柳雲韜所需。但卻是燕凝主動……
  那瞬間之後兩個人都不知如何是好,皆愣在原處。
  少頃,燕凝慢慢的收回身子,輕輕的瞥了他一眼,隨之極其緩慢的吸了口氣,原本仍稱得上淡然,隻是片刻後燕凝突然意識到自個做了什麽,垂下眼眸,低了頭,越壓越下。
  隻覺得……臉發燙。
  微窘。
  柳雲韜當然不願錯過燕凝難得的神態,突然抬起她下巴,對上她的視線。目光炯炯。
  然後他輕咳一聲,大拇指輕輕摩挲她唇瓣。人也自然而然的向她偎近。
  燕凝隻覺得心跳加速,突然又有些抗拒,拂開他的手,往旁邊移了移。
  柳雲韜臉也是發燙,事實上他全身都在發燙。這個時候,他想要的遠遠不止剛才的那一個輕吻,他要的更多。
  見她又避,索性一把將她扯入懷中,接著急急的喚了一聲,“娘子……”
  這個時候,什麽話也抵不過這個稱謂。
  燕凝身子微顫,那莫名的酸澀又湧向鼻頭,這才不再反抗,而是任他摟在懷中,他摩挲過的唇瓣,滾燙的有點微微的酥麻,殘留著他手指的記憶。
  二人皆為緊促的呼吸,泄露了彼此的心聲。緊緊貼緊的身子,感受著對方的體溫,這種感覺,遠遠不夠。
  柳雲韜開始騷動。
  他左手慢慢沿著她的背往下移,後來又覺得太慢,揪住她外衣,又是壓低了聲音,喚了一句,“娘子……”似乎在等著她的回應。
  卻未等到她回應,柳雲韜已是有些迫不及待的往前一壓,將她撲到在床上。
  而後他摸了摸她的臉,就壓了上去,捕獲她的唇。
  激烈而放肆。
  若是從前,燕凝不過是由得他,然而這一刻,她卻是不知該如何反應,不錯,她盡管因剛才那句“娘子”而接受了他,但仍是不習慣他如此親昵的舉止,更何況他們今日才久別重逢,然而腦子裏微微空白,因而將手握拳,握得緊緊的。
  但柳雲韜一昧想引發她的熱情似的,在她嘴唇來回吸吮,其實,談不上溫柔。
  隨後他的手也不閑著,便想來解開她衣襟,燕凝突覺慌亂,雙手揪住襟口,隨之抵在胸前,將唇抽離,喚了句,“夫君……”
  太……快了……
  柳雲韜胸口一軟,眼神更為灼灼,盯著她,聲音又有些嘶啞,“再喚一次……”
  燕凝微頓,倒也太過遲疑,應了他所求,“夫君。”
  “夠了——”柳雲韜這個吻,輕柔得膩人。隨之又惡習難改,轉為輕啃她的此刻頗為紅潤的唇,一直滑到她頸根。又帶著些許誘哄,握住她的手,拉下,竟是用舌尖微微撥開她衣襟。
  燕凝被刺激到了。
  那軟軟的觸感,震得她一個激靈,遠遠強烈過他第一次帶給她的感覺。臉驀地漲紅,竟是難得的多了幾分羞澀。
  柳雲韜抬頭便是見到這番景致,心好像揪在一塊緊緊的,卻讓他很是興奮。
  燕凝覺得此刻所有皆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不自覺有些慌,“今日我腳——”
  “沒關係,”柳雲韜不讓她說下去,而是一直將目光緊鎖在她身上,突然微微一笑,頗具邪氣,又補了句讓燕凝麵紅耳赤的話,他說,“你可以在上麵。”
  燕凝緊緊的閉上眼睛,她不應話,絕不應話!!
  醒來時已是晚上。
  早過了用膳時分。
  事實上那個時候,燕凝也不記得她是否仍在折騰。
  然而醒來卻是因為——
  睿兒在鬧。
  濤園的夜晚,明明安靜得風聲蟲鳴,卻是聽得柳睿喚娘,那哭聲,驚天動地。然而也是怕見著不該見的東西,丫頭們震不住睿少爺,也不敢貿然敲門。
  原本倦極的燕凝禁不住蹙眉,從床上驚醒。
  那柳雲韜多少個夜晚不得安睡,好容易瞄準個時機,卻被驚擾了好夢,氣得一骨碌坐起在床上,眼睜睜的看著燕凝和衣出外。
  想了想,也是尾隨其後。
  睿兒不過三歲大小,半夜起來見不著娘,自然哭得凶,平日裏習慣有燕凝陪在身邊,這回見不著人怎麽肯睡,反正睡清醒了也精神。
  小丫頭大大小小的辦法都想過了,哄不住又不敢凶,被鬧得沒辦法,隻得帶到濤園來求助。
  柳睿一被燕凝摟在懷中,就乖乖的噤了聲,而後一雙小手死死的摟著燕凝的脖子,再不肯放開。
  燕凝用袖口拭去他臉上的淚水,而後看了眼柳雲韜,“今夜我帶睿兒入睡。”便是想換地方。
  柳雲韜哪裏肯依,一把揪住她手臂,“不行。”
  燕凝側過身來,不解,“夫君?”
  柳雲韜哼了聲,“那我呢?”
  睿兒已是小手拍打起柳雲韜揪著不肯放的手來。
  柳雲韜泄憤似的捏了捏他肉呼呼的臉頰,那柳睿反應也快,嗷了一聲就去咬。柳雲韜鬆開手,心想這小兔崽子,居然敢咬他爹,以後定有他好看!然後又覺得髒,輕輕的在燕凝的身上不著痕跡的揩了揩,接著頗為霸道的開口,“今夜你得陪我入睡!”
  “不嘛不嘛,娘要陪睿兒!”說完又作勢想哭。
  燕凝麵帶嚴肅的瞪了小家夥一眼,隨之轉頭交代丫頭們可以離去。
  隨之看了看床,“那便一起。”
  床夠大。
  柳雲韜討厭後半夜。
  那個髒兮兮的小家夥擠在他和燕凝之間,並且由於那些鼻涕,睡著後發出些呼嚕聲,他甚至不知道小孩子的呼嚕聲也這麽令人討厭!
  那月光下看著燕凝摟著柳睿滿臉柔情的樣子,他突然意識到這些年他被剝奪了很多,以至於每次想到這一點,又禁不住埋怨起燕凝來,在久別重逢後的現在,她至少應該躺在懷裏!
  至少前半夜他的娘子還躺在他身下嬌喘,而此時柳睿的小臉蛋貼在她柔軟的胸前,一臉滿足又得意的樣子,該死,那小東西在睡夢中都知道弄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來刺激他,哪個該死的把他教得如此無法無天……
  意識到這句話並不能讓當事人聽到,柳雲韜頓了頓,接著瞪著她懷裏那個仍有些陌生的小家夥,小小的身子隨著呼吸輕輕的起伏,然而不能否認一種奇妙的感覺從胸膛慢慢的彌漫到周身,那是一種他不熟知的感受,溢得滿滿的,雖有些不悅,有些不耐煩,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滿足。
  小家夥的眼睛很亮,隻是眉毛淡淡的,也許沒長開,也許是像她。
  禁不住伸手撫摸了下柳睿的臉,然後仍有些不滿的捏了捏,捏到小家夥不舒服的蹙眉,小嘴微張,鼻子也仿佛打通似的不再發出呼呼的響聲。至少這點令柳雲韜心情愉悅。
  那乳牙小小顆白白的,卻是不一會便在唇邊凝聚了些晶瑩透亮的口水。
  柳雲韜便又收回了手,收回方才想摟摟他的衝動。
  “他叫柳睿。”燕凝也沒有睡著,而是輕輕調整了柳睿的睡姿,開口。“睿智的睿。”
  “嗯。”柳雲韜輕輕應了,又瞥了眼他,過了一會才開口,“柳睿。”姓柳麽,這讓他安心,那證明她心中有他,她願意為他生下這個孩子。
  而後他又接到,“帶著他累麽?”
  一個女人帶著個孩子,孤身一人,又如何不累,更何況她當時甚至沒有從柳家帶走任何東西。
  燕凝輕輕的搖了搖頭,抬眸看著他,給他一個輕柔至極的笑,或許他根本來不及看清,然後她說,“睡了,夫君。”
  所有的一切不過是順其自然。燕凝在柳家住了下來。
  隻是她對蘇媚說,給我兩個月。
  思緒漸漸的沉澱了下來,燕凝開始審視自己現在所處的位置。
  當初不是沒有想過柳雲韜也許隻是裝病,而且天下大夫何其多,而柳家財大勢大,要找到一個醫術高明的大夫,並沒有想象中的難。
  隻是鬼使神差的,她回來了。甚至把睿兒帶了回來,她告訴自己那不過是睿兒離不開她,甚至更多用來說服自己的理由,譬如她終究擔心他,她想回去在娘親的墳前上柱香,如此種種。
  當然那個過程已經不再重要,無論如何,她回來了。但走的時候她對蘇媚說,給她兩個月。
  她還要留兩個月麽?還是說她隻打算留兩個月?她心裏始終還有些東西放不下,她想學的並未全部完成,她不過是穿梭了南方幾十個城鎮,她想做的還有很多。
  隻是看著柳雲韜的爹娘帶著睿兒玩得很開心的時候,她想,那麽,睿兒呢?
  或者,柳雲韜呢?
  她舍不得。
  舍不得麽?四年前她可以走得幹淨利落,為何現在的她,如此……
  猶豫?
  這一刻燕凝突然被自己嚇到了,還是想走麽?輕咬下唇,突然有些弄不懂自己。“娘!”看到走近的娘,柳睿笑嘻嘻的衝了過來,肉騰騰的,似乎又長了些肉。
  燕凝弓下身子,拭去他額前的汗,而後才抬頭看著跟上來的柳毅若蘭二人,思量著該如何稱呼,若如以前直呼其爹娘,恐有不妥,那日柳毅的態度表示得很明顯,他不喜歡一個任性妄為的兒媳。
  若叫老爺夫人也是不當。沉默隻會顯得無禮。
  這些日子柳雲韜一直以養傷為名,將她安置在濤園。燕凝原本打算次日前去請安,但柳家二老顯然也給了臉色,交代下人們不見。
  柳雲韜倒也覺得省事,不見便不見罷,安然的和燕凝待在濤園,又重拾往日的一些樂趣。對弈彈箏,或者就這麽坐著不說話,隻是不同的是,柳雲韜會緊貼在她身邊,寸步不離。
  然而正因如此,燕凝才發現這樣的日子,雖然閑淡,卻早已不習慣。往常的這個時候,她應該在某處擺個攤,給往來的病者把脈行醫。
  日子不會總是久別後的重逢,總歸會平淡。那個時候,又該怎麽辦?
  柳家二老雖然不見燕凝,卻會招呼丫環將睿兒帶出去見見。燕凝自然不會阻撓,且交代了睿兒要乖。
  那柳睿往日也習慣不在娘忙碌的時候爭鬧不休,倒也聽話。
  而且駕輕就熟——
  小嘴巴甜得不得了,逢人就喊。不哭不鬧了,人也顯得幹淨,那笑眼眯眯的,肉呼呼的,惹得人百般疼愛。
  柳管事在柳家待了二十幾年,看著大少爺長大,比較起來,也不得不承認睿少爺這般活潑,才更惹人喜歡。
  看著熱鬧百倍的柳府,心有感慨,大少夫人將孩子帶得很好。
  青兒也重新回來伺候大少夫人,此時跟在身畔,見到二人,趕緊行禮,“老爺,大夫人日安。”
  柳毅沒有應話,而是神色複雜的看了眼燕凝,總歸心有芥蒂,畢竟這兒媳至今未曾承認錯誤。況且他說是不見,就真的不來負荊請罪,幹咳了一聲,已是拉下臉來。
  若蘭自然明白丈夫的心思,這個時候自當站在他這邊。加上自個也覺得應該好好管教下兒媳,此時也斂去了笑容。看著孫兒方才明明與她玩得開心,一骨溜的就跑到他娘那邊去,也多少有些不甘。
  片刻的沉默。
  燕凝想了想,也是喚了句,“燕凝給爹娘請安。”
  稍刻,柳毅才開了話,“哼,我柳家可擔當不起你這樣的兒媳。”便是想起那日長子與自己對峙,又覺得是她的責任,語調便是硬了幾分。
  燕凝側身行了個禮,自覺錯在自己,沒有應話。隻是這幾年的日子她並不後悔。
  而今日柳雲韜有事在身,被刑子岫半拉著出去,才想著在柳府逛逛。未料到偌大的柳府,居然便在這後花園撞了個正著。
  “怎麽,我說不對麽?”
  燕凝垂眸,也曉得她突然尋上門的行徑說不過去,隻是無可否認,她心裏並不想接下柳毅那話,因為那樣的否認,會惹得柳雲韜生氣。
  事實上她從來不在乎是否是柳家兒媳,是否是柳家大少奶奶。從前完婚一來為了了解娘親臨終前的心願,一來讓自己有個棲身之地。而如今,她也慶幸指腹為婚的對象是柳雲韜。
  然而這幾年,她終究虧欠了他。
  這個時候柳睿已經察覺到了不妥,略微有些不安。
  若蘭微微弓身,知道這個時候不該讓柳睿待在這兒,“來,睿兒,奶奶帶你去吃好吃的。”
  柳睿還未來得及拒絕,遠遠瞥見裝扮得雍容華麗的年輕女子,麵容不過清秀,卻自是帶著貴氣,那氣勢更是壓倒了跟在一旁的黎玉婷。
  隻是意外黎玉婷那樣嬌縱的女子,竟甘心跟在一側。
  便又察覺到黎玉婷眼裏的敵意,已是聽得那華麗女子慢慢靠近後,淡淡的喚了句,“老爺,婆婆。”
  聽到叫喚,柳翼及若蘭原本緊繃的情緒稍作鬆弛,聽到柳翼應了一聲,若蘭已是輕聲喚了句,“雅兒。”
  鍾素雅便是相府千金,柳家二公子明媒正娶的媳婦。
  然而燕凝並不清楚,聽到鍾素雅的稱呼,心便是一驚,她竟是忘了柳府曾經迎親,那女子,應該就是相國的女兒。
  原來,迎親之事是真……
  燕凝不自覺的扣住柳睿的雙臂,讓他貼近自己,深呼吸多了些勇氣。
  然而尚未理清楚柳雲韜是否在騙她,也來不及細細打量眼前的女子,已是敏銳的察覺到她眼底隱隱的較量,隨後那女子眼裏透露著些不屑,似乎帶著些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卻是隱藏得很好。
  那黎玉婷也尾隨其後甜笑著給二老打了招呼行了禮。然後就略嫌不滿瞪了瞪燕凝,卻是很好的借由鍾素雅遮擋去她的表情,更帶著三分怒意,三分挑釁。
  “見過二少夫人。”青兒顯然認得,乖乖的行了禮。
  鍾素雅嗯了聲,便帶著笑貼近了若蘭幾分,“婆婆,我和雲皓不過出去遊玩了幾日,一回來就聽人說府裏被鬧得翻天,有人給您帶孫子回來了?”
  若蘭聽到孫子這稱呼,自然是眉開眼笑,比了比柳睿,“這不就是睿兒!”隨之又吩咐,“睿兒,叫二嬸。”
  柳睿這鬼靈精竟是遲疑了,昂高頭看了眼她娘,哪知鍾素雅瞥了眼柳睿,笑了笑,“婆婆,雖然這孩子和大哥有幾分相似,但……我聽說大哥過去的妻子是因為無法生育才被休,如今隨便帶個孩子回來……唔,”一句“過去”便是挑明了燕凝在她心裏的位置,隨之輕輕停住,壓低了些聲音,似乎是想避免讓睿兒聽到,話語中又是帶著幾分憂心,“媳婦是怕您二老被人騙了去——”
  然後就淡淡的睨了燕凝一眼,輕拂袖開了口,卻是吩咐的語氣,“你,先帶睿兒少爺下去。”顯然把燕凝當丫頭使喚。
  然後也不給燕凝說話的機會,“公公,婆婆,這兒陽光曬得很,讓雅兒隨你們進屋歇息罷。”
  那黎玉婷抿嘴偷笑,弄出了點聲響。
  而後故作正經的斂去笑容,心裏不禁感歎到那鍾素雅好手段,明眼人都看得出燕凝就是睿兒的娘,這一交代,顯然是暗示燕凝長得一副丫頭模樣,這才覺得解了口氣。
  隨之想到這些日子柳雲韜都和她窩在一起,並沒有親近的機會,又覺得怒火上揚,已是扁了扁嘴,示威的挑了挑眉。
  雖說若蘭方才也給了些臉色給燕凝。
  然而被二兒媳這麽一說,心裏不免百轉千回,又將事兒想了一遍,心情複雜。
  說是擔當不起這樣的兒媳,但長子的態度已經表得明白。再加上人也已經回來了,總不好真的趕出去,不過也就希望燕凝乖乖的道個歉,以後好好的相夫教子罷了。
  而且,私心裏她還是不相信燕凝會胡亂找個孩子來冒認是柳家的骨血。畢竟也與凝兒相處了些日子,如果真是為了柳家的家產,當初韜兒說要納妾的時候,她就已經表明,定讓凝兒坐穩柳家大少奶奶的位置,根本沒必要來這一出替夫休妻記,這道理說不通。
  府內許多長工丫頭,也都歡喜大少夫人回來。說來奇怪,凝兒平日與下人們並不顯貼近,卻能得下人歡心,況且也過了好些年頭,小紅這幾日時不時在耳旁說大少奶奶的好處,小紅自幼就跟在她身邊,那丫頭什麽心思她豈會不知,燕凝做到這份上,也是她本事。
  想來想去,還是覺得燕凝最適合做柳家的長媳。
  而且前幾日廚房裏端來的粥,味道竟有一股熟悉感,思前想後,終於明白緣何燕凝一走,廚房備的早膳會有這麽大的不同。
  這自己教訓是一碼事,那鍾素雅論輩分還不如燕凝,更何況入門三年,也沒給她添個乖孫,平日也顯得不親,更不像從前燕凝在的時候每日請安,有時也會端起相府千金的架子——因而鍾素雅這麽一說,便是又讓她轉了心思,偏向燕凝。
  最重要的,若蘭始終認為這是自己的家事,那黎玉婷和她姑姑怡君是什麽心思她不是沒看出來,終歸是個外人,那一聲嗤笑偏偏令得她心裏不舒服,微蹙眉,不待燕凝開口,突然冒出一句,“雅兒,燕凝是你嫂嫂,現在也是。”
  來往幾句,燕凝這才摸清了眼前女子的身份。
  竟是鬆了口氣——她是二叔的妻子。
  又有些意外若蘭幫口,再望望柳翼,見他幹咳一聲,臉色雖也不悅,卻並未對他妻子的話表示異議,僅僅是別過臉。顯然也顧忌長子意氣用事帶著娘子兒子走人。
  再思了思鍾素雅先前的話,已是明白自己的處境。
  爹娘依舊承認她。
  便是感動。
  燕凝低頭摸了摸柳睿的頭,仿佛鍾素雅那二人並不存在,開口問,“玩得開心麽?”
  睿兒也配合,點了點頭,咧嘴一笑,“開心。”
  “那該如何?”
  柳睿抬頭衝二老一笑,“謝謝爺爺奶奶!”
  柳翼嗯一聲,對孩子笑了笑,“不謝。”隨之有些不悅的看著燕凝,“我帶孫子玩,何需言謝?”
  “……”燕凝又看了看若蘭,而後淡淡開口,“二老一直待燕凝宛若親兒,燕凝離開,並非不感恩……”接著眼神誠懇的望著柳翼,“燕凝自知有錯,睿兒這聲謝謝,其實燕凝想說已久——”隨之微側身行了個禮,“多謝爹,”再微微轉身又行了個禮,“多謝娘。”
  若蘭多少感觸,咳了一聲,二人皆未應話。
  但有些東西,已是化解。
  有時多謝,比道歉來得更誠懇些。
  然而鍾素雅便故作不解的接到,“嫂嫂?婆婆,她不是喚您一聲娘麽?雅兒怎麽不知您二老多了個女兒?”
  燕凝這才望向她。先是回憶她二叔柳雲皓,那個記憶中平和而儒雅的人,和雲韜是完全不同類型。她和他交集並不多,僅有的幾次也顯得彼此沉默寡言。
  而這相府千金一身傲氣,卻也自持有度,不像那黎玉婷不懂得收斂。然而卻也不討人喜歡。
  便又望了望黎玉婷。
  她眼中又是挑釁。
  燕凝不多話,不代表她沒有脾氣。隻是值得她費心的事情並不多,能惹得她動怒的事情更少。
  然而燕凝,正如柳翼所認為的,不過是個任性的人。
  許多事情,她都由著自己的想法去做,晚三年才上門完婚,背著柳家人跟穆睦習醫,與柳雲韜冷戰,到後來一走了之。之後沒有多思住在慧娘村,睿兒沒多大帶著他四處遊走,直到日前不過一夜之間,明明逃離了四年,仍毫不猶豫的帶著睿兒再度登上柳家大門。
  蘇媚不是沒說過,你這一去,可能睿兒就帶不走了。
  可她不聽,有時連她自己也理不清自己的想法,她隻是覺得自己能應付得來。
  他人常道她心細如塵,顧及周到,但實際上,明知有些東西不妥,她也由著性子,包括在門口脫口而出睿兒是柳雲韜的兒子。
  想到這裏,燕凝心裏已是有了決定。
  燕凝輕輕望向那鍾素雅,隨之淡淡然的開口問到,“弟媳入門幾年?”
  不過仿若細嘮家常。落落大方的,加之一句“弟媳”,與方才若蘭那句話,輕易顯示了燕凝在柳家的地位。
  鍾素雅以為燕凝是沉默之人,自個又表明了態度不喜她的突然出現,未料到燕凝竟主動開了這個口,倒顯得有些厚臉皮。然而燕凝神態坦然,無一絲討好之意,也無對峙的傾向,微微挑眉,笑道了一句,“即在你被休離柳家之後。”
  “是麽?”燕凝輕應,“那孩子應該比睿兒小一歲。”
  “……”燕凝這句話,便是刺到鍾素雅的痛處。事實上,入門兩年多,她尚未能有身孕。
  鍾素雅是相國大夫人的麽女,相國僅有兩位夫人,地位平起平坐,然兩房人素有不和,有時出席些官家商家夫人們辦的小茶會,相互間難免冷嘲熱諷。
  這說起來也算家喻戶曉。
  固安城乃綏徵國的首都,國政重商,因而從商者的地位從來就不低,官商聯姻之事早已屢見不鮮。
  而以柳家在固安城的名聲,自然是聯姻的首選。
  相國府的大小姐為二夫人所出,原本就有此意。然而柳雲韜卻一直不肯點頭,後來不了了之。
  誰料柳雲韜最後倒是和一個無名無姓的女人完了婚。
  鍾素雅當時因為年齡尚小,未能出閣,因而那房人的女兒被拒之後,言語上少不了攻擊,也占過上風,就說是堂堂相國府的大小姐,居然不如某個不知名的老女人。
  之後流水席上的醜事一經傳開,加上那封休書,笑話是笑話了,但同時也讓一眾女子又動起了心思。
  便是在這個時侯,那房已嫁人的女兒回娘家一挑釁,鍾素雅自然堵這一口氣,說服爹,又身在說媒者之列。
  然而先前沒有燕凝,柳雲韜已無意與相府聯姻,更何況在燕凝卷包袱走人之後?
  隻是這也為難了柳家,兩次開罪相府並非上選,畢竟人家先後為兩位女兒說媒,若蘭一思量,才決定把二子的婚事提前辦一辦。
  探了探口風,那鍾素雅心想總也不能這麽灰溜溜的被拒絕,想了想,便讓爹爹應承了下來,成了柳家的二少夫人。
  這也是為何有風傳柳家大少娶了相府小姐的原因。
  當時說媒對象,原本就是柳雲韜。
  哪知柳家的二少爺沉默寡言,在房事上甚少主動,草草了事也不盡心,夫妻感情冷淡,生活稱不得美滿。
  最不如意的,是不曉得因何緣故未能懷有身孕,她堂堂相府小姐,總不得跑去看大夫,甚至她覺得問題出在柳雲皓的身上,隻是也拉不下臉開這個口。
  若蘭自然是忌諱相府千金的身份,幾番暗示未果,也沒太多表示,隻得自認倒黴,兩個兒子都娶了生不得蛋的主。
  話說這鍾素雅原本隻嫁給二少爺便覺得差強人意,再加上肚皮一直沒有動靜,時常回娘家,她那個大姐便也抱著孩子回去看她笑話,早就鬱結了一肚子悶氣。誰知這次和雲皓出去走了一趟,回來後發現那個三年前走得沒影沒蹤的女人,居然帶著孩子回來了,而且路經之處,多多議論,但居然都是說那個叫燕凝的女人有多好,又或者小少爺有多可愛。
  這無疑在鍾素雅心內火苗處澆了一把油,隨之恰好碰上了黎玉婷,先前也打過照麵,瞧她一臉忿忿不平的樣子,自然也是知道這個女人想嫁入柳家。
  便是給了她一個機會訴訴苦,誰知剛好碰了個正著。
  略微斂了斂眼眸,總不得說些什麽。
  反而是話說到這份上激發了若蘭心中的不滿,也已老久了,便主動答了句,“雅兒尚未生育。”口吻隱隱有些責怪。
  燕凝輕輕的哦了一句,未表驚訝,而是望著若蘭接到,“娘,這次燕凝回來原本還想拜訪穆大夫,卻撲了個空,但先前穆大夫給了燕凝一些藥方……”又淡睨向鍾素雅,“若弟媳不嫌棄,改日叫人把藥方送過去。”
  “不用了!”鍾素雅心有不悅,口吻一時有點衝。吸一口氣,暗中瞪了燕凝一眼,最為不滿便是她的態度——娟秀的臉龐上無一絲譏諷,宣告著她有多不介意,像是順帶一提罷了。
  很想譏諷過去,然而也聽得出若蘭的不滿,又怕堂而皇之的拒絕會引起誤解,更令二老不滿,才又有些生硬的接到,“怎麽好意思麻煩你?”
  燕凝細細的打量了下她的氣色,應到,“不麻煩。”隨之就打住了話,不再搭理。
  而後弓腰抱起了柳睿,又望向柳翼若蘭,說,“睿兒衣裳已是有些汗濕,媳婦先帶他下去換身衣裳,讓他睡一下。晚上再帶睿兒給二老請安。”
  那鍾素雅和黎玉婷便莫名其妙的被忽略掉了。
  柳翼從嗓子裏嗯了聲。而若蘭望了燕凝一眼,又朝柳睿笑了笑逗逗他,接著稍微肅了臉,“那凝兒到時讓人將藥方給雅兒送去。”
  燕凝點頭。
  那柳睿也挺配合,在她懷中大大的打了個哈欠,而後將腦袋枕在燕凝的肩頭。燕凝輕拭他額前的汗,附耳低聲,那柳睿便軟軟的喚了句,“爺爺奶奶午安。”
  聽得二老心直歡喜,若蘭應了聲午安,隨之看著燕凝又交代,“換衣裳這些事交代下人去做便可。”倒也不必親力親為,隨之又補充,“我也叫人給睿兒準備了些新的衣物,收到後你看看,有什麽缺的,可以直接和我說。小孩子長得快,所以衣物不能省。”
  “好的。”燕凝接著行了個禮,“爹娘午安。”
  隨之轉身,那青兒便上前去接小少爺。睿兒卻是將他娘的脖子摟得更緊些。
  一待人走了,若蘭望了眼鍾素雅,突然有些語重心長,“雅兒,你總該也給皓兒添個孩子。”
  鍾素雅點點頭,沒搭話,但這事明明不是她的問題!
  而後若蘭又朝黎玉婷補了一句,“玉婷啊,怎麽你姑姑身子又有不適啊,需要你的作陪?”
  燕凝不驚訝鍾素雅未有子息皆因青兒多嘴,說柳府總算多了個小寶貝。才故意將話題引到這上麵來。
  而柳雲韜回來的時候,似乎有點急促,燕凝正在床邊輕輕的候著柳睿,安詳的側臉,有種令人舒適的恬靜。
  柳雲韜也未顧得收斂,直接上前從身後環住她。
  呼——她還在。
  燕凝輕輕回頭,見睿兒似乎有些不安的扭動,拍了拍安撫,怕柳雲韜吵醒了睿兒,拉開了環在胸前的大手,站立起來。
  站起來後,手卻未放開。
  柳雲韜望了她一眼,也隨著她站起來,突然反扣住她的手,將她拉近自己,在她唇上輕啄了下,“今日為夫不在,你做了些什麽?”
  這些日子類似這般的小動作不少,燕凝也漸漸習慣,她知道阻止不了他,搖了搖頭,接著輕用力略微推開柳雲韜,說到,“夫君要出去走走麽?”
  “嗯。”
  夏天語和湖邊的垂柳綠得宜人。
  通往湖麵長廊的樹蔭小道,掩去了火辣辣的太陽,偶爾刮過的風,以及湖邊特有的涼意,足以讓人覺得舒適。
  燕凝的手一直讓柳雲韜握著,他的手有些勒痕,也許是剛才從外邊回來騎馬所致。
  燕凝有些心疼,卻也不過是無意識的用手去摩挲罷了。
  然而不過短短路程,就已惹得柳雲韜心猿意馬,隻想拖她去湖中亭的小榭內就地正法。
  此時燕凝卻又細聲問到,“那夫君呢?在外邊做了些什麽?”
  柳雲韜微微頓住,有些意外,而後胸膛突然開始發熱,從前燕凝從不過問他在外邊幹了什麽,這樣是不是表示,他對她而言,已不再隻是完婚的對象罷了?
  他終究沒有聽過她說喜歡他。
  柳雲韜將她的手扯到腹前由左手握著,而後右手環住她腰間,輕輕的回了句,“什麽都沒幹。”
  不待燕凝說話,緊了緊擱在她腰間的手,“就是想你。”
  接著他輕輕將頭偏過去蹭了蹭她的頭,終於問到,“凝兒,你呢?你想我麽?”
  燕凝怔住。他第一次喚她凝兒。
  這個稱呼明明早該熟悉,然而從他的口中說出來,竟讓她呼吸開始緊促,以至心跳不受控製的噗通噗通,他聽得到麽?
  還有……他說他想她。
  原來甜言蜜語,作用……竟這麽大。
  ……
  柳雲韜見她不語自然不依,身子輕輕的扭了扭,疑似撒嬌的發出一聲嗯……又追問了句,“你想我麽?”
  燕凝抬頭看他,然而和以前不同,那灼熱的視線竟是一對上就讓她有些慌亂。
  從前明明不會。
  “你呢?”柳雲韜扳正了她的身子,不讓她逃避,又是追問。
  燕凝突然埋首他胸膛,抑製不住發燙的臉頰。
  久久的,久久的……
  點了點頭。
  想啊。
  柳睿雖然粘燕凝,但日頭這些時間,倒也習慣在外邊跑著玩。最近又忙著和他爺爺奶奶叔叔姑姑各方親戚叔伯聯絡感情,一般不在濤園。
  最近還粘上了小叔叔柳雲均,兩人雖則年齡相差六歲,但溝通倒不成問題,柳雲均一般在書房裏習完功課,就領著睿兒直奔柳府各秘密寶地,要不就去花園裏抓蛐蛐兒,小日子倒也過得充實。
  柳雲錦已不再是領著孩童玩耍的年齡,這幾年也迅速拉拔高,麵貌清秀,舉止間也懂得進退,顯得彬彬有禮,先前的頑劣倒也被消磨成公子哥兒特有的驕傲。早幾日也進濤園給久別的嫂嫂請了個安問了聲好。
  而柳府和燕凝關係最好的三夫人惜惜,也是三五幾日來濤園串串門子,敘敘舊情,關心下這將近四年的時間幹了些什麽,去過那些地方,未對她離家的原因究根問底,不過叨叨家常,再笑一笑柳雲韜不滿的神色,便把空間留給了他二人。
  這便是柳雲韜想要的。
  自從那日燕凝在他懷中點了次頭,從此對燕凝多少算是千依百順。當然,隻要不常常抱著柳睿睡覺而忽略他,或者被其他無關的事無關的人占據太多的時間。
  隻是柳雲韜心裏多少有些疙瘩。
  幾年的分離終究太久,柳雲韜常常會望著她的側臉失神,自己怎麽就把一張這麽平靜的臉記得怎麽牢固?而這張臉怎麽就和幾年前一模一樣了,並且沒有一絲改變?當然除了更深入骨髓的恬靜讓他更為眷念,和她開始懂得揚起的嘴唇——
  是啊,她會笑了,雖然還是不常見,卻時不時能瞧見她對柳睿那家夥露出恬淡的笑容。
  這讓柳雲韜覺得遺憾,略微帶著些不滿,因為讓她笑的原因不是他。最重要的,這些年她明明離開了他,卻學會了笑。
  然而濤園,卻好些年頭沒聽到過笑聲了。
  他其實要的不多,隻要她能為他展露個笑容,輕輕淡淡的,不需要特別,如對睿兒那樣的就好了。
  話說這頭柳睿意識到回到濤園總得去湖中亭那邊找人,而找到了人他娘還一定和某男人卿卿我我的時候,小腦袋危機意識頓起,發現娘做的事情與平日不同,自個待在她身邊也不會影響到她的時候,便開始拒絕出去,堅決守在他娘身旁。
  柳雲韜還是和他不親。
  雖然是親生兒子,但總覺得別扭,而且小屁孩對他有敵意。事實上他沒必要像其他人一樣去討好這個家夥,這年頭哪有老子去討好兒子!?
  而且,燕凝花在這家夥身上的時間比他還多。
  還有,燕凝會喂他吃飯。
  還有,燕凝隻對他笑。
  還有,燕凝會哄他,並且主動抱他。
  還有,燕凝睡覺的時候總是說,夫君,你過去點,免得擠著了睿兒……
  好吧,就算拋去燕凝不說,這家夥叫爹的時候一臉不甘不願,還對青兒那丫頭說爹爹好討厭。
  要不一邊做鬼臉一邊往他娘懷裏擠,還把牙磨得利利的去啃他娘的臉——
  這小混蛋!
  所以晚上有個礙事的家夥就算了,畢竟說起來是自己的兒子,娘子哄他睡下多少算天經地義,但平白無故連白天的時間也被占用後,柳雲韜就不樂意了。
  燕凝一般不予理會,由得他們。
  孩子麽,需要的是自由。
  但若蘭發現父子關係不融洽後,多少擔憂,便是明示燕凝多費點心思,讓這兩人能親昵點。
  燕凝應是應了下來,然而卻不知從何做起,也是深識這兩人的性子,若是偏幫其中一個,定惹得另一個不悅——睿兒年紀雖小,但記仇這事已是無師自通。
  這日柳雲韜無事,就陪著燕凝坐在亭中央,看她給睿兒補衣裳,先不論這衣裳補完了柳家小少爺穿不穿,即便是補,也不輪不到柳府大少夫人出馬,然而燕凝既然想做,柳雲韜也就不管她。
  剛把手中針線放下,想起還有一件剛才擱在屋內的圓桌上忘了拿,剛想起身。柳雲韜已是明白她的意圖,壓住她的手,道了句,“我去。”
  便不曉得錯了哪根筋,使出一招輕功,匆匆掠過湖麵,估計是想節省點時間。
  那柳睿正在屋內午睡。
  一個小丫頭坐在他身旁,有一下沒一下的撲著扇子,然後又時不時擦拭下小少爺滲汗的額頭,服侍周到。
  柳雲韜拿衣裳的時候,剛好看到這一幕,瞥了眼在床上小小肉團,突然起了興致,反正無聊麽,就讓小丫頭先退下,然後自個坐到柳睿的旁邊,打量了下小小的肉肉的臉蛋,突然壞心眼的伸手捏住了他小小的鼻子。
  說來也神奇,柳睿雖是掙紮著在睡夢中擰了擰小眉頭,卻也沒醒,而是微微張開了小嘴,懂得用嘴巴來呼吸。
  可惜多少還是呼吸不暢吧,柳睿突然吸了吸氣,發出疑似豬叫的一聲,柳雲韜心情大悅,憋著笑咧開了嘴。
  而後大發慈悲的鬆開手讓柳睿吸了吸氣,然後環視了一眼屋子內構,突然靈機一閃。
  隻見他走到梳化台旁翻了翻娘給燕凝置的胭脂水粉,隨便挑了一盒粉一盒胭脂。
  接著就忙啊,給小臉蛋大大的塗上一層粉,甚至把眉毛也蓋住了然後用胭脂在臉頰旁塗了個圈圈,又給微張的小嘴上邊抹了抹,又在鼻子上抹了抹,又在眼睛周遭抹了抹,最後還點了點媒婆痣——
  大功告成!
  然後東西一扔,滿麵春風的趕緊往外奔。
  奔到亭內拖著燕凝的手,撒腿就往回奔。
  說實在的,燕凝莫名其妙不打緊,她還沒這麽奔跑過,然而柳雲韜不給她一絲開口的機會,人就被拖到屋子裏。
  還在一頭霧水,氣沒舒緩過來,柳雲韜大大的吼了聲,“兒子!起來!”
  柳睿睡得稀裏糊塗的,還真就配合的睜開了眼,而後呆滯了片刻,聽到燕凝柔柔略帶責怪的聲音,“他睡得好好的——”
  柳睿便是瞬間清醒了,小身子一撲騰,自個撐著坐了起來。
  大花臉就直勾勾的麵向燕凝。
  燕凝還真愣了好一會,而後嘴角勾了勾。
  又勾了勾。
  再抽了抽。
  左手背輕輕搭在唇邊——
  噗一聲就笑出聲來。
  “哇——”娘不是得什麽病了吧,她從來沒這麽笑過。
  見到兒子哭,燕凝也沒理會,仿佛被點了笑穴般,硬是停不下來,身子輕聳,笑得一顫一顫的。
  柳雲韜也樂,望著燕凝燦爛的笑臉,著迷的,沉溺的。
  她居然隱隱還有酒窩,明明這麽適合笑的臉。
  燕凝雙頰微微有些發燙,突然伸手打了柳雲韜一下,略帶責怪的瞪了他一眼,他真壞。
  仍沒止住笑。
  柳雲韜這也才大聲笑了出來。
  兒子喂,你也幹了件好事。
  來來來,帶你出去遊街,示眾!!
  柳睿見娘親笑得專心,止了點淚,嘿嘿兩聲爬下床,然後就雙手微抬,又作哭泣狀,朝他娘奔過去。
  燕凝見柳雲韜還沒玩夠,又作勢要擋在中間,怕柳睿哭得太凶,斂了點笑,輕輕揪住柳雲韜的袖口,讓他讓開些。
  柳雲韜這家夥,讓是讓開了,卻又偷偷的把腳伸了點出來——好在柳睿個字不高,那伸腳想絆倒他的動作可是看清了,打住哭在柳雲韜麵前頓了頓,然後小腳往柳雲韜大腳上一踩而過,才撲進燕凝懷中。
  燕凝僅僅是弓腰攬住他,又多瞧了幾眼他委屈至極的模樣,加上那張花臉,著實滑稽得不得了,又沒忍住,笑了兩聲。
  柳睿不依,將花臉在她白色裙擺上揩來揩去,然後突然掃到那蹭上裙擺的鮮紅胭脂,瞪大眼睛,彈開了些,指著那紅跡驚吼,“娘,血……”
  “哈哈哈哈!”柳雲韜超級壞心眼的大笑。
  燕凝卻是強迫自己收斂了笑容,這才蹲下,然後伸手擦了擦他臉上的淚痕,那胭脂合著粉,因沾了淚水糊成了一團,不禁又略帶責備的望了望因柳睿的反應而狂笑不止的柳雲韜,柔聲安撫到,“摸摸,睿兒乖,那不是血,那隻是胭脂。”
  “啊?”柳睿因為陌生的名詞頓了頓,然後一抖,“胭脂好可怕!”小嘴巴嘟在了一起,那一副對自己的模樣全然不知的樣子,讓燕凝忍俊不禁。
  柳睿也不在意,隻想伸手去抱燕凝,一如過往那般,蹭蹭她的臉。
  誰料柳雲韜未給他這個機會,竟是一把從後邊鉗住他腋下,將他平舉了起來,顯然還沒逗弄完他兒子,笑嘻嘻的說了句,“兒子,爹帶你去看妖怪!”
  柳睿得瑟了一下,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先是略帶驚恐,然後卻是因為騰空感而略微有些興奮,接著想了想爹話中的意思,呀,要不要看捏?但怕怕哦,會不會吃人捏?最後好奇心戰勝了恐懼心,反正娘也在,卻又有他身為孩子特有的矜持,止住淚,居然就裝起傻來——
  “嗄?妖怪?”
  柳雲韜就先把他小而沉的身子夾在腋下,而後將他換了個方向,麵對自己舉了起來,嚴肅認真狀,“沒錯,妖怪!”
  接著抿嘴偷笑。
  柳睿畢竟年紀還小,大眼睛沒掩飾住期待,閃亮閃亮的,柳雲韜就笑笑將他抱到銅鏡旁。
  燕凝便是知道柳雲韜打的是什麽主意,這爺倆……
  柳雲韜自銅鏡裏看了看柳睿的後腦勺,突然滿心期待。
  接著吼了句,“來,準備好了——”
  就沒給柳睿反應的機會,連同自個一起轉了身子,讓小家夥麵對自己慘不忍睹的臉。
  妖怪在哪裏啊,妖怪在哪裏?柳睿原本還滿腦袋亂想,結果……
  一瞧得銅鏡裏的自己,頓了頓,就扯著喉嚨尖叫了起來——
  “啊——不是妖怪不是妖怪!”
  孩童的聲音頗為尖利,接著柳睿衝著柳雲韜就一陣拳打腳踢,然而柳雲韜把他舉得老高,讓睿兒看起來像是手舞足蹈,時不時又費神去抹自己的臉。
  完了柳雲韜但還得意的笑,又挑釁的笑,柳睿身子就往下撲,抓著柳雲韜的手臂就咬了下去。
  痛痛!這小家夥把牙還磨得挺利,就瞅著他委屈的嚷嚷著要娘。
  燕凝把柳睿從柳雲韜手中奪了過來,便聽見小家夥倏地往她頸窩裏一埋頭,嗚嗚了兩聲,頹靡的,有氣無力的樣子,卻是種誇張的語調,“娘,睿兒生病了。”
  寒……
  想必又是從燕凝給人看病時學來的詞匯。
  燕凝再冷靜也隻得沒好氣的瞪了柳雲韜一眼,拍了拍他背,“乖,爹爹壞,娘帶睿兒洗幹淨。”
  柳雲韜揉揉了傷口處,想到好笑之處又毫不客氣的大笑了幾聲,漸漸柔和了表情,心中湧起一股熱浪,便又低頭輕笑,覺得……
  很幸福。
  若說事情到此完結也就成事,豈料燕凝一時覺得要為忿忿不平的兒子出口氣,便稍微準備了些迷藥,放倒了柳雲韜,由得兒子在他臉上胡作非為。
  自個,將未補完的衣服縫補完畢。
  一想到某人醒來時,便又是另一番熱鬧景象,燕凝的嘴角又禁不住勾了勾。
  那行醫為樂的事,竟也稍稍的擱置一旁,不作理會。
  才想著,耳邊傳來柳睿小孩子特有的奸詐笑聲,嗬嗬嗬嗬,以及柳雲韜麵對鏡子時的怒吼聲。
  燕凝斂笑低頭,她什麽都不知道。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柳雲韜和柳睿的父子關係,說不上好,又不能說不好,呃,有些複雜的相處模式。
  柳雲韜近期倒也找到了樂子,喜歡過個兩三日去想些新花招來招惹柳睿,有時偷偷令丫頭給他梳個女孩發髻,不然偶爾躲在某處,待柳睿玩得開心的時候嚇嚇他,而某日更是趁柳睿沐浴的時候,偷溜了進去。
  燕凝這種事倒是習慣了自己來,正在給睿兒擦身子,丫頭在一旁時不時加點熱水,其實天還挺熱,但若蘭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著涼,就招呼了丫頭別太吝嗇熱水,所以小木盆裏的柳睿,周遭霧騰騰的,小臉蛋通紅通紅,赤身裸 體,還挺著個小肚皮。
  一見到他爹,一聲尖叫,雙手就蓋在其重要部位,然後坐在木盆裏就不肯起來。
  燕凝鎮定的繼續用水潑了潑他的小背,然後淡淡的睨了眼柳雲韜,這家夥最近總不嫌膩。就使了眼色,讓丫頭把一旁的汗巾遞過來,打算到此為止。
  誰料柳雲韜邪惡的大手已經伸進了木盆裏,衝著滑溜溜的身子就騷起癢癢來,邊說了句,“來,兒子,叫聲爹!”
  柳睿以前還挺配合的叫喚,自從抹胭脂事件後鐵了心,怎麽撬都撬不出一聲爹,不能否認這讓柳雲韜的心裏多少有些不爽。
  但最後結果便是潑了他爹一身水,執拗不過,燕凝才開了金口,讓柳雲韜先出去。
  所以,柳雲韜算是很久沒聽過某人喚他爹爹了。
  唔,這日刮了點風,倒是有些要下雨的前兆,太陽也躲了起來,柳睿便把握時機拿出某個小姑姑給他的一隻風箏,跑到濤園的院子裏放了起來。
  玩得正開心,不曉得為何突然斷了線,好在原本就飛得不高,沒走得太遠。
  柳睿拉拔起小短腿使勁追,眼瞅著它糾結在前不遠的某棵大樹上,著了急,在樹下跳啊跳啊,卻老勾不到。
  濤園裏除了伺候柳睿的貼身丫頭,也找不到其他人,丫頭便陪在旁邊幹著急,時不時還大煞風景的喊,“加油,加油!”
  柳雲韜正在湖中亭坐著給他家娘子剝瓜子,瞧得柳睿已在那邊蹦蹦跳跳了好久,終於良心發現,說了聲去去就來,飛上那棵樹把風箏拿了下來,低頭看見柳睿滿眼星星,一副崇拜的樣子,甜甜的喊了聲——
  “爹——”
  柳睿很想高喊:“我要飛!”
  然而矮矮胖胖的身子,想飛起來,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實小孩子麽,吵吵鬧鬧是一天,開開心心又是一天,加上有得吃有得玩有得鬧,那可叫一個愜意無比,因而這些日子相比起從前風吹日曬雨淋,柳睿時不時想躺草地上歎口氣——
  太享受了!
  好吧,小孩子還不懂享受的含義,但身為小機靈鬼一名,自然也能感受到娘親的快樂。
  套用句俗套的話,娘開心他就開心,他高興娘更高興!
  但現在,柳睿那小東西願意暫時告別舒適的小日子,想學下飛的本事。
  柳睿想來想去,上一次娘被刷的一聲帶走了不見了,約摸也就是憑的這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吼!他要學他要學!
  所以那聲爹叫得正是時候,聽得柳雲韜也頗為得意洋洋,甜絲絲的洋溢在心頭。然後,給他兒子上了最重要的一課——拿喬。
  小家夥也沒關係,小臉皮有點厚度,爹前爹後的叫得歡,小臉蛋笑得跟彌勒佛似地,隻望巴結了柳雲韜,待學會了那身輕功再一腳踢開!
  隻是學功夫先得從基本功學起,辛苦自然不在話下。柳睿想學,就得吃點苦頭。
  新鮮唄,小腦袋點如搗蒜,他吃過奶吃過飯吃過糖,就是沒吃過苦,了不起就跟喝娘熬的中藥,捏著鼻子就喝下去了!
  燕凝幼時也是學過兩招強身健體的,因為並不反對柳睿跟著柳雲韜習點本事,小孩子吃點苦也能學東西,想了想,也由得他們兩父子,自個倒也落得個清閑。
  因此濤園的院子裏,便總是看見小家夥把袖口褲腳卷起來,露出肉肉的小手小腳,然後滿頭大汗的蹲著馬步,而柳雲韜悠閑的坐在一旁,有時摟著燕凝,大老爺們一個,時不時吆喝兩聲,總歸稱得上和樂。
  然而有句話叫快樂不知時日過,轉眼,就到了燕凝給自己的那個期限。
  隻是這一刻,燕凝突然疑惑了,竟是有些茫然。
  真的就這樣過一輩子麽?其實來去全由自己,她是知道的,爹和娘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多少開始給她好臉色,有時有個什麽好東西,名義上是給睿兒送來的,但很多卻是發釵之類的飾品,睿兒壓根用不著。
  甚至乎,娘也開始讓她著手開始張羅打理柳府的內務,其意圖倒也明顯,已是想將整個柳府交由她打理。
  柳雲韜這些日子老是纏著問這問那的,但在尋常人耳裏聽起來,更多是些閨房密語,有時難免惹得人耳紅心跳。
  隻是心裏另一端仍有念掛,始終叫她放不下。
  但離開,又讓她好不舍得。
  竟讓自己落得個兩難的局麵。
  而這日,柳府便是來了兩位不速之客,蘇毅蘇媚兩兄妹。
  說是客,倒還不如說是硬闖進來的,隻是見沒有實質性的傷人,就讓家丁先看著人,趕緊先去通知老爺。
  當然,讓人闖進了大廳,最主要原因還是打不過。
  隻見那蘇毅橫眉豎眼的,直揪著一小廝就吼,“人呢?你家大少爺治好了病,還不肯放人?!”
  蘇媚在一旁媚眼掃過大廳裏多少有些畏怯的人,假笑了下,便意思意思的扯了扯蘇毅,涼涼的道了聲,“我說哥,你也斯文點。”
  “斯文個屁!把人交出來了,我還能對他客氣點。”
  “我說,呆會見著人了,可別用搶的,免得出了這固安城,還得安個進屋搶劫的罪名。”
  “你閉嘴!”然後繼續吼身旁的人,“我說人呢?”
  那小廝也隻能活該自己倒黴,顫著腳,抖抖的問了句,“大爺你找、找哪位?”
  “兩位。”蘇媚自然的撈起搭在肩頭上的長發,摸了摸,“可別忘了我家小鬼頭!”
  “哪、哪兩位?”小鬼頭?小廝心裏卻隱隱知道了答案。
  “哥,他裝傻。”蘇媚似真似假的一嬌嗔,“都讓你家大少爺占了這麽久,你以為全天下就他一個人得病?”
  “我家大少爺沒病……”
  “都醫這麽久了還有病,我家姐姐就白行走江湖這麽多年了。”然後笑笑,“是吧,哥。”
  “什麽事?”
  正當蘇毅打算吼第二下的時候,若蘭略帶疑惑的走了出來。
  蘇毅擰著眉頭瞄了她一眼,也不客氣,“這你能做主?”
  “自然。”若蘭因為他的不禮貌,也是蹙緊了眉頭。
  “把人交出來!”
  “什麽人?”
  “淩燕,唔……”蘇媚抿嘴輕笑,“既然回來了,那麽她現在應該叫燕凝。”便是稍作停頓,笑笑,“我家姐姐在貴婦叨擾多時了,今兒個來接姐姐回去,還望夫人跟我家姐姐說一聲,家裏邊很多人等著她。”很多病人等著她。
  “少跟她廢話,”蘇毅又是不滿,“人呢?”
  想這蘇毅,先前也纏了燕凝一段時間,燕凝好說歹說也沒用,隻得用迷藥迷暈了他,一待他醒來,讓他扒兩口飯,隻稍再一靠近,不等他開口說話,又再次放倒他。
  其實燕凝頂著個大肚子,並不想做到這一步,卻實在是被蘇毅逼迫得沒辦法。
  以至於後來逼不得已,蘇毅隻得隔得個安全距離與她喊話。
  隻是對燕凝來說,這種情況比之前輕鬆得太多,完全可以不聞不問,不理不睬,把蘇毅當作空氣般透明。
  到後來蘇毅被消磨得沒了火氣,垂頭喪氣的問她究竟要如何才肯搭理他,燕凝才把與他不可能的說法再重複了一遍,倒隱約有了點效果,蘇毅也便不再把娶她為妻的說法老掛在嘴邊。
  到後來睿兒出生,靜養了身子,燕凝又提出了遊走江湖的想法,這點蘇媚自然舉雙手讚成,隻是燕凝不讓蘇毅跟上來,蘇毅最終也隻得妥協。
  但蘇媚每到一個地方皆會通知蘇毅,這幾年,倒也不時的來個不期而遇,燕凝這才睜隻眼閉隻眼,當作什麽都不知道。
  一旁伺候的小紅看著臉麵胡渣一臉凶相的蘇毅倒抽了口氣,心想大少夫人怎麽惹上了這號人物?
  以眼神和旁邊另外的丫頭使了眼色,就偷偷遁走想去通知燕凝先躲躲。
  若蘭打量了二人,仍維持了風範,“你是凝兒的妹妹?”
  “柳夫人,您叫我家姐姐出來問問,不就知道了?”
  說完又是一笑。
  聽完小紅描述,便是知道來者乃蘇媚,隨之又微微蹙眉,很顯然,還有蘇毅。
  蘇毅始終堅持她才是蘇家媳婦最合適的人選,實在沒想通什麽道理,然後想了想,去或留便是攤開來,逼迫她麵對。
  輕咬貝齒,而後便隨小紅走往大廳。
  想當然,柳雲韜堅持陪同她身邊,而小家夥亦步亦趨的跟著——什麽事,什麽事?雙眼一閃一閃亮晶晶。
  蘇媚倒是悠閑,反正諾大的柳府在這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而蘇毅便是一副極不耐煩的樣子,皺著眉頭有些不安的用腳有節奏的拍著地麵。
  一見燕凝幽幽到來,便是一個箭步上前,試圖揪住燕凝的手,拉她離開。
  隻是事情並不像想象中的順利,那柳雲韜豈是等閑之輩,已迅速攔在燕凝麵前,扣住他的手腕,極其不悅的開口,“你想幹嘛?”
  蘇毅雖說從未見過柳雲韜,但瞧得他一副視燕凝為所有物的樣子,便是確定他的身份,那柳睿,定是他留的種!而且,燕凝也是為他回來的!
  一怒之下,反扣住柳雲韜的手,另一手刷的抽出背後的大刀,猛的一揮,橫掃過來。
  便是在這一瞬間,燕凝快步挺身,迎上前,剛好對上蘇毅那一刀——
  想蘇媚也自認是大膽之輩,這一記令她心提到嗓子眼。
  一切來得太突然,眾人包括小家夥也瞪大了眼睛,竟不敢呼吸。
  想那蘇毅力大無窮,被反擒住手,柳雲韜也無十足的把握躲得了這一刀,卻也沒有料到燕凝的舉動,隻覺得腦子嗡的一聲響,大氣不敢出,有種靈魂出竅的感覺——
  好在蘇毅也行走江湖多年,經驗十足,見是燕凝,竟生出股蠻勁,先是止住刀勁,而後將大刀狠狠的偏了個方向,險險的掠過燕凝的臉頰邊。
  一縷秀發隨風而落。
  不過轉瞬之間,險象橫生。
  見燕凝不要命的舉止,蘇毅一時極為惱怒,剛想大吼怒叱,誰料燕凝二話不說當著所有人的麵,狠狠的甩了他一巴掌,“啪——”
  聲音在寂靜的大廳裏清晰可聞。
  而後燕凝一言不發的側過臉看了看她家夫君,輕輕的撫摸了下他的臉,眨眨眼,示意她的平安,然後握住他的手,靜靜的回過頭來看著尚未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的蘇毅,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麵不改色,冷淡的開口,“我家夫君,問你想幹嘛。”
  蘇毅愣愣的鬆開柳雲韜,再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懵了。
  發生……什麽事了嗎?
  見他沒答話,燕凝極輕的哼了一聲,略微帶著些諷刺,“那還望公子閉嘴。”她不允許,有人在她麵前朝柳雲韜舉刀,這重重的觸犯了她的禁忌。
  便又冷靜的瞥了眼一旁拿著茶杯也沒回過神的蘇媚,繼續,“妹妹來了。”
  然後低頭看了眼柳睿,“睿兒,叫姨。”
  柳睿還在研究要不要哭這個問題,這下娘發了話,也是愣愣的喚了聲,“媚姨。”
  蘇媚條件反射的站了起來,“睿兒,乖。”
  “媚姨。”柳睿估計還有點愣,又喚了句。
  “乖。”
  “媚姨。”
  “……”所有舉動皆是下意識的,沒有意義。“乖。”
  燕凝唔了一聲,打斷二人,“妹妹長途跋涉辛苦了,這些日子若是想小住幾天,我便叫下人安排。”
  “哦哦,”蘇媚多少有些回神了,幹笑,“我們呆會就走。”
  剛才……那個……不會是她認識的燕凝吧……剛剛那一巴掌甩下去的力道……還有那眼神……
  身子輕輕一抖,唔,她沒看見,什麽都沒看見!
  “唔,妹妹來所為何事?”便也算心知肚明。
  “那個……”蘇媚偷偷瞄了眼可憐的哥哥,咬咬牙,“怕你樂不思蜀,途徑些地方……”又是頓了頓,“有些人都在問,淩大夫什麽時候再來……”
  燕凝不動聲色的垂了眸,突然感覺到手被急急的反握住,力道加大,一瞥,竟是發現柳雲韜著急的臉,以及似有壓抑的怒意,“她什麽意思?”便是察覺到蘇媚話中有話。
  蘇媚便是小小聲的嘟囔了一句,“看起來沒病麽……”
  柳雲韜回頭怒瞪她,也是想起燕凝回來時強調過他沒病的說辭,“誰有病?”
  蘇媚掂量了下和燕凝的距離,唔,打不著。然後恢複了本性,抬起頭看著他,“說你呢,那死庸醫說你病入膏肓了,我家姐姐才不辭勞累,跑回來救你性命,但——”便是從上至下瞄了他一遍,“看起來不是生龍活虎麽,既然如此,就放我姐姐走,多少人等著姐姐回去給他們治病!”
  庸醫……柳雲韜腦子裏頓時冒出一個名字——穆睦。
  那家夥後來也不給人看病了,老一個人憋在那小屋裏慘叫,後來出來臉就好了,然後人又不見了,不會是他……
  便是回頭瞪著燕凝,“你懂給人看病?”
  蘇媚大大的嗤了聲,“姐姐醫術好著呢,雖說固安城可能沒聽過名號,但你往豐州沿路問問,誰不知道女遊醫淩燕的名字!”
  後來還唯恐天下不亂的繼續,“姐姐你說三個月就回來,這不,妹妹還不是怕柳府強留你,才和哥過來探探情況,你……”壓低了聲音探問,“沒忘記吧?”
  燕凝靜靜的看著蘇媚,輕聲接到,“沒忘。”
  那柳雲韜瞬間有些慌神,大吼一聲,“不準走!”然後朝裝作鎮定,卻全部屏氣凝神看好戲的下人們吼,“去,把大門給鎖了!”
  心裏卻也明白,總不能一輩子關住她,她如此聰明,想走,即便是他,也恐怕攔不住。
  燕凝抬眸看了看柳雲韜著急的臉,倒也沒發出抗議,而是麵朝柳睿蹲下,柳雲韜著急,也跟著蹲下。
  一家三口便是在大廳中間蹲下了。
  摸了摸不在狀態中的柳睿,燕凝輕輕問了一句,“睿兒想離開麽?”
  耶?在問他……
  柳睿似懂非懂的看著燕凝,小腦袋裏冒出好多泡泡,這是什麽意思?然後往周遭瞧了眼,發現所有人的視線現在都落在他的身上,等他回答……
  吼吼,好大壓力!
  柳睿大概明白些矜持的舉動吧,小嘴巴微微張了張,瞧見他爹放大的臉,以及渴望中帶著威脅的眼神——
  兒子,靠你了!
  柳睿愣了愣,不明白怎麽就看懂了——
  你平時都欺負我!哼哼,知道怕了吧!
  ——以後你想要什麽都給你,武功都教給你,你想飛,隨時隨地!
  ——這個……要考慮……
  ——以後你要去做什麽隨便,想吃什麽盡管說,保證不欺負你!
  ——那我要娘的時候?
  ——讓給你!
  ——好!
  達成共識,柳睿往燕凝的懷裏一撲,嬌嗲的扭擰了下,“娘,睿兒喜歡這裏,不想走。”
  燕凝看著睿兒久久,而後起身,看著柳雲韜,突然揚了揚唇,“夫君,城南興旺街有塊地,我想在那起間藥鋪。”
  “好!”
  “等店麵建好,你陪我去看看。”
  “好。”
  燕凝微微笑了笑,那之後的事,之後再說吧。
  而後掃了眼站在一旁的蘇毅,“朋友一場,若是來柳家做客,燕凝自然歡迎,然而睿兒年小,害怕刀劍,還望蘇大俠莫嚇著了他。”
  蘇毅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燕凝又抬頭看向一旁的若蘭,微行禮,“那媳婦先告退了。”
  退、退吧。
  若蘭沒想到,燕凝會打人……
  這件事,經由各下人的略帶傳奇性的複述。
  他們家大少奶奶手擒惡霸,不畏強權,狠狠的甩了他一巴掌,還用強勁的內功壓得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大少奶奶還懂得醫術。
  加上大少爺對她順順貼貼的。大少奶奶的威望直線上升。
  總歸一句話,大少奶奶不能惹。
  而經由那一役,父子間的關係明顯的好起來了些,而後統一了陣線——
  因為,
  娘子被女兒搶走了!
  娘被妹妹搶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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