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雪影霜魂:千山萬水人海中

(2010-08-12 07:42:33) 下一個

  引子
  2008年5月12日,加拿大多倫多,淩晨時分,蘇一正在沉睡中。
  她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夢裏山在崩地在裂,一幢幢高樓搖搖而墜,轟然塌成滿地瓦礫,灰塵像蘑菇雲般高高騰起。處處都是斷垣殘壁,所有人都血肉橫飛……從噩夢中驚醒,她一身冷汗,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做這樣可怕的夢?過了好久好久,才平靜下來重新睡著。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蘇一聽到程實在外麵拍門叫她。睜眼一看,天色是十分新鮮的明亮。他怎麽這麽早過來了,有什麽事嗎?睡眼朦朧地爬起來去開門,她十分不解:“一大早的,什麽事啊!”
  他神色緊張:“蘇一,剛得到消息,四川發生了7.8級特大地震。”
  她愣了一下,猶疑是幻聽:“你說什麽?”
  “我說四川發生了特大地震,就是幾個小時之前。趕快打電話回家,看你家裏人有沒有事?”
  特大地震——蘇一機伶伶地打個寒戰,徹底從半夢半醒狀態中清醒過來。她的家就在四川南充,如果父母在地震中有什麽意外……她連想都不敢再想下去。大驚失色地撲到電話機旁給家裏打越洋長途,拿話筒的手在微微顫抖。
  家裏的電話根本沒有人接,當時是多倫多時間5月12日早上七點多,而國內的時間是同一天的晚上七點多。距地震已經過去4個多小時了,電話響了又響,響了又響,卻始終無人應答。打父親的手機,也一直是處於無法接通狀態。
  蘇一的手越抖越厲害,各種令人恐懼不安的猜測在腦海中反複閃現。程實在一旁打開手提電腦上網查新聞,他調出一張中國地圖仔細研究片刻,然後竭力安慰蘇一:“別著急別著急,這次地震的震中是汶川,南充離汶川相距兩三百公裏。即使波及到了,也應該問題不大。現在網絡上的消息是震中汶川還進不去,不知具體災情如何。而目前毗鄰的縣市中都江堰市受災很嚴重,現在救災部隊都正往那裏趕。”
  都江堰,這亦是蘇一熟悉的城市。心中一動,一個極力想要忘卻的名字,在記憶深河裏遊魚般淺淺浮上。三年前,在一個暮春初夏時節的五月,她曾和他前往都江堰一遊。在那爬過玉壘山,拜過二王廟,走過安瀾索橋……如今那裏怎麽樣了?是否,滿目瘡痍?
  “現在都江堰的具體受災情況如何還不知道,網上都在報道搶救學生的新聞。都江堰一所倒塌的學校裏,已經挖出幾十個遇難的學生遺體來了。真可憐啊!”
  程實這麽個大男生都對著電腦歎息不已,而蘇一看了幾眼新聞後,更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整個早晨,蘇一都在守著電話不停地重撥。完全變成了一種機械性的動作,是心懷僥幸與希望的堅持。而等到電話終於被人接起,聽到父親熟悉的聲音響在耳畔時,她哇的一聲就哭出來了:“爸,你們怎麽樣啊?”
  “蘇一,我們沒事,我和你媽都很好。”
  “那為什麽一直沒人接電話?”
  蘇爸爸的聲音透著心有餘悸:“地震了,房子突然搖晃起來。櫃子上的東西嘩嘩地往下落。我和你媽趕緊一起跑下樓去。餘震不斷,一直不敢回家呀!今晚要露宿在外麵的街心廣場了,爸是回來拿涼席鋪蓋的。”
  “你們沒事就好,嚇死我了。”猶豫了一下,蘇一還是問出來,“爸,鍾叔叔和小汪阿姨他們也沒事吧?”
  “老鍾他們兩口子倒是沒事,就是鍾國他……”蘇爸爸似乎完全是脫口而出,突然間頓住了,似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訴女兒。
  鍾國——蘇一還以為自己能夠做到對這個名字無動於衷,可是聽到父親這樣吞吞吐吐的語氣,心卻陡然一緊:“爸,鍾國他怎麽了?”
  鍾國在北京工作,這次地震再如何強度□及廣,震到北京也已是強駑之末,跟他不會扯上關係吧?
  蘇爸爸長長歎口氣:“鍾國前兩天剛好去了都江堰。地震發生後,老鍾打他手機怎麽都聯係不上。現在也不知他的情況到底怎麽樣。有消息說都江堰受災很嚴重,他媽媽擔心得直掉眼淚,但願他運氣好不會出什麽事。”
  鍾國,他去了都江堰?蘇一轉頭一瞥手提電腦上關於都江堰災情嚴重的報道,心頓時緊縮成一團。
  “房子又在搖了,蘇一,我不跟你說了,我要趕緊下樓。”
  “好,爸您快走。路上小心點,別摔了。”
  掛了電話後,蘇一一顆懸著的心並未放回原處。父母雖然安然無恙,可是鍾國——他居然在都江堰。記憶深處,有一句話翩翩如鳥飛出來:“蘇一,都江堰算是我們的愛情聖地呢。以後我們每年都來‘朝聖’一次好不好?”
  當時,她是懷著多麽甜蜜的心情答應了他。可是不待來年春暮,他們就已經分手了。然後她去國萬裏,和程實一起留學加拿大。一別經年,杳杳音塵都絕。都江堰這座城市連同鍾國的名字,一起刻意地在記憶裏淡忘。卻沒有想到,隨著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災難,曾經愛過的人,曾經代表過愛情的城,竟以如此令她錐心痛楚的方式重新閃回心頭……
  眼淚不由自主就淌下來,程實默默地遞紙巾給她。她沒有接,隻顧盯著電腦查看關於都江堰的災情報道。那些房傾屋塌處處廢墟的圖片,讓她的淚水流得更急:鍾國,你為什麽還會去都江堰?你現在到底怎麽樣?你千萬不要有什麽事啊!
  淚眼朦朧中,往事一幕幕曆曆如繪……
  第一章 冤家
  蘇一最早聽到‘冤家’這個詞,是在大概五六歲的年紀,聽對門鄰家的小汪阿姨說的。
  小汪阿姨是鍾國的媽媽。每次蘇一和鍾國在樓下大院裏鬧得雞飛狗跳的時候,她總是又笑又罵地說上這麽一句:“這倆孩子,湊一起就打架,真是一對冤家。”
  有好事的人便在一旁打趣:“不是冤家不聚頭。”
  那時蘇一年紀小,不懂這句話的意思。隻聽得有個‘冤’字,根據電視劇的啟蒙,聯想到的意思是冤仇、仇人。小小的心裏深以為然,沒錯,鍾國就是她的仇人。
  和她同歲的鍾國,卻在院裏的孩子群中被當成“神人”。因為他的名字往往會很神氣地出現在電視電台裏,經常有播道“鍾國”如何如何的新聞消息。感覺他小小年紀就幹了很多大事,像看英雄般地看待他。
  隻有蘇一知道此“鍾國”非彼“鍾國”,因為她向父親求證過:“爸爸,電視上說長城是鍾國最偉大的建築物,那麽長的長城鍾國他一個人是怎麽建的?”
  蘇一的爸爸笑了老半天後,才詳細對女兒解釋了此“鍾國”非彼“鍾國”。最後他不無感慨:“瞧瞧鍾健這家夥給他兒子起的這名字,真是占便宜呀。”
  蘇一的媽媽也笑著點頭:“可不是嘛,去幼兒園接孩子。人家阿姨一口一個‘鍾(中)國的爸爸’‘鍾(中)國的媽媽’,人人都回過頭來看是何方神聖。”
  蘇一的爸爸和鍾國的爸爸在同一家事業單位工作,住的也是同一個家屬院。蘇一和鍾國從小就認識,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卻沒有兩小無嫌猜。恰恰相反,他們倆有嫌猜得很,是一對小冤家。
  家屬大院裏的孩子多。在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堆裏,蘇一是“倚天一出,誰與爭鋒”的女王。在年齡相仿的男孩子群中,鍾國是“寶刀屠龍,號令群雄”的霸主。俗話說得好,一山難容二虎。這兩個孩子王率領各自的人馬在院子裏玩,“搶碼頭爭地盤”那是常有的事。誰讓家屬院中可以玩的空地就是四棟樓中間的那麽一塊,女孩子占在那裏跳房子跳橡皮筋什麽的,男孩子就沒辦法玩打戰衝鋒陷陣的遊戲。
  鍾國為了拿下這塊空地的控製權,帶著一群人馬鬥誌昂揚地向小女孩們發起了進攻。蘇一毫不膽怯地率麾下女將們應戰。
  可惜蘇一雖然小小年紀就有穆桂英掛帥出征之將才,但她手下的一群女娃娃卻不爭氣。被男孩子幾把泥團砸在身上,痛還在其次,看到弄髒了漂亮的花裙子就一個個都哇哇大哭起來。抹眼淌淚地當了逃兵。最後隻剩下蘇一一個光杆司令,糊了一頭一臉一身的泥巴。沒辦法,誰讓隻剩她一個攻擊目標了呢。
  那次鍾國大獲全勝,蘇一慘敗而歸。回到家還被媽媽打:“你還像個女孩子嗎?髒得像個泥猴似的回來。”
  蘇一因為太頑皮,常常被媽媽打。這一次打得特別疼,因為衣服太髒了很難洗幹淨。屁股上狠狠地挨了一頓條帚,這頓打自然要算在鍾國的頭上。
  梁子就此結下了,蘇一和鍾國從此成了一對小冤家。
  冤家路窄這句話放在他們身上說,那真是再恰當不過。同一個家屬院,又是同一棟3號樓,還是同一層兩對門。整日裏進進出出的,低頭不見抬頭見。蘇一隻要一看到鍾國就拿眼睛橫他,一個接一個地砸白眼。
  至於打架,那是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都是蘇一和鍾國的單打獨鬥。她的“女兵們”都吃一塹長一智,知道打架這個事情上,女孩子遠不是男孩子的對手,沒必要拿雞蛋碰石頭。可是蘇一偏偏不,她不打咽不下這口氣。憑什麽我們玩得好好的,你鍾國帶著人一來我們就得讓?
  院子裏便經常有這對小冤家上演的戰鬥場麵。別看打起群架來,鍾國指揮人馬三下兩下就能轟走那些小女孩子們。單獨和蘇一打,他卻很難搞得定她。她會抓會咬會掐會踢……十八般武藝樣樣俱全。有一次打狠了,鍾國被她一口幾乎咬掉了胳膊上一塊肉,痛得‘統領群雄’的小霸主都流下了英雄淚。氣極之下,他硬生生拔下蘇一的一綹頭發,頭皮頓時往外滲血。她尖厲的哭聲震動了整個家屬院。
  這次的兩敗俱傷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都被各自的父母約束著不準去樓下院子裏玩,以免再惹事生非。
  開始上小學了,蘇一的媽媽為了消除女兒一身的野性,除了正式的課程學習外,還把她送去興趣班學書法。鍾國的爸爸則把他送去學象棋。兩家家長都極力把孩子往斯文高雅的方麵培養,不希望他們將來成為隻會碴架的街頭小混混。
  蘇一從此不自由了,每天從學校回來,就被媽媽關在房裏練書法。她抗爭過,卻抗不過媽媽的條帚。眼淚汪汪地臨著字帖,耳朵卻高高豎著聽樓下小朋友們在一起玩的聲音。她家在二樓,聽得一清二楚。王國美和周萌萌在踢毽子;譚燕和李潔、劉小慧在跳橡皮筋;還有……一群小女孩們玩得興高采烈,她好想也出去一起玩。
  突然間歡笑聲變成了尖叫聲,尖叫聲中王國美的哭聲拔得格外高格外響。蘇一毛筆一扔,跑到陽台上去一看,原來是鍾國拿著一把彈弓下了樓,朝著正在院子裏玩的女孩子們打上幾發自製的紙子彈。王國美額頭上著了他一記,當下吃痛不過,哭得驚天動地。
  院子兩旁四棟樓的陽台上,紛紛有家長走出來看是不是自家的孩子在哭。王國美的媽媽一瞧,馬上問:“怎麽回事?國美你怎麽哭了?”
  王國美隻顧哭,周萌萌在樓下揚著嗓子答:“阿姨,鍾國打你們家美國了。”
  她一時口誤,把國美的名字都說顛倒了。陽台上的人們都哄的一聲笑開了,家屬院留下了一個‘中國打美國’的笑話。一把彈弓締造了‘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鍾國,成了全院眾所周知的‘甲級戰犯’。
  王國美的媽媽帶著額頭紅腫了一塊的女兒,氣呼呼地去鍾家告狀。鍾國被他爸爸往死裏痛揍了一頓,因為差一點就打中王國美的眼睛。這實在是太危險的遊戲,一不小心就會造成人家的終身殘廢。
  聽到隔壁陽台上,鍾國被他爸爸打得鬼哭狼嚎的聲音,蘇一心裏那個痛快呀!打得好,還要打。
  鍾國這小子皮厚實,挨了一頓暴打,沒兩天就擱腦後去了。照樣出來惹事生非。彈弓被爸爸沒收了,就拿上一把水槍衝到樓下去。威風凜凜地持槍在手,對著正在玩的女孩子們橫掃一氣。掃得她們隻有落荒而逃的份,地盤就能騰出來讓給男孩子們玩了。
  鍾國成了家屬院一群小女孩眼中的‘頭號恐怖分子’。後來隻要他一下樓,甭管手裏有沒有拿‘殺傷性武器’,她們都聞風而逃。蘇一氣不過昔日部下的不戰而降,也纏著爸爸買了一把水槍給她。汲滿她學書法的墨汁,躲在陽台上,居高臨下地對著樓下的鍾國放冷槍。滋他一身黑墨汁,然後跑回房裏去偷著樂。
  才剛樂上,就聽到啪的一聲,有石頭砸進陽台來,伴著鍾國氣衝衝的聲音:“蘇一,你出來。我知道是你幹的。”
  蘇一人小鬼大,自然不會出去挨他的亂石飛擲。可惜她是活的,她家的陽台卻是死的。跑不了也躲不了,最終有塊石頭扔進陽台後,還砸上了陽台內側與室內相連的窗戶,窗玻璃應聲而碎。驚動了蘇媽媽進來查看究竟,發現蘇一不但沒有在房中認真練書法,還把一瓶墨汁全部灌進了水槍裏,又跟樓下的鍾國打上了。氣得她拎了條帚來打女兒的屁股:“你喜歡打架是吧?我陪你打。”
  沒見過這麽喜歡打架生事的女孩子,現在不趕緊糾正過來,將來長大了還了得?蘇媽媽本著強烈的責任心修理女兒。
  鍾國也被他爸爸抓回家裏去暴打了一頓,因為他砸壞了蘇家的玻璃。若不是房裏的蘇一離得遠,玻璃碎片差一點吻上她的臉。太危險了,實在太危險了,連鍾健都覺得他這個兒子是個‘恐怖分子’,老是搞出‘恐怖事件’來。三歲看七十,這小子這股子蠻勁,不狠狠打下去,將來隻怕要到監獄裏去看他。鍾爸爸也本著強烈的責任心管教兒子。
  蘇媽媽和鍾爸爸分別打完孩子後,還覺得教育得不夠深記刻。一人給他們一塊搓衣板,讓他們自己上陽台上跪著去,好好反省反省。七歲的蘇一和七歲的鍾國,各自委委屈屈哭哭啼啼地跪在自家陽台上。眼睛一斜,就能透過疏疏的陽台欄杆看到對方的熊樣。彼此恨恨地扔個白眼,脖子一擰扭開了頭。
  整個小學期間,他們沒少一起淪落在陽台上跪搓衣板。回憶自己的童年時代,蘇一印象最深的就是和鍾國大大小小的“戰爭”,還有陽台上的搓衣板。
  直到兩個孩子都上初中以後,這種情況才漸漸改善。鍾國依然調皮搗蛋,性子野得像匹小馬駒。而蘇一開始慢慢轉性了,用蘇媽媽的話來說,開始有女孩子的樣子了。
  蘇一之所以漸漸有了女孩子的樣子,是因為她開始大量閱讀言情小說。瓊瑤、席娟、於晴……台灣言情作者各種版本的愛情小說大量流入校園,幾乎每個女中學生人手一本,上課都偷著看。
  一個個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看得蘇一如癡如醉。十二三歲的少女,不僅身體開始發育如初春時節的楊柳,日勝一日的窈窕婀娜。朦朧的情愫也開始抽枝發芽,腦子裏做起了玫瑰色的夢。她被愛情小說打動的心變得細膩起來。經年的短發不再剪,開始努力留長發,還要求媽媽給她買衣服時隻買白顏色。有意無意地,向書中那些長發飄飄白衣飄飄的女主角靠攏。
  可惜在她的生活圈中,沒有可以向書中男主角靠攏的人物。十二三歲的女孩已經發育得亭亭玉立,情思萌動了;十二三歲的男孩卻還是懵懂無知的毛頭小子。他們多半不愛搭理女生,熱衷於三五成群地去操場瘋。上課時一個個瘋得灰頭土臉地回教室。蘇一看不上班上任何一個男生。這也難免,現實中毛毛燥燥的小男生,哪能比得上書中那些衣冠楚楚風度翩翩的白馬王子式男人呢?
  言情小說不僅啟蒙了少女蘇一的愛情意識,還啟蒙了她的性知識。
  那時候的言情小說比較含蓄,在兩性關係上基本都是點到即止。讓年少無知的蘇一,看得既臉紅心跳又懵懵懂懂。沒人的時候,她和同桌兼好友邵薇薇,經常一起討論書中那些令她們好奇不已的文字。
  《上錯花轎嫁對郎》這本書中,李玉湖和齊天磊的洞房花燭夜,她喝醉了酒怎麽都不肯脫鞋子,說是小寶寶會從腳底偷偷爬到肚子裏,然後就會懷孕生孩子。結果第二天清醒後才知道守錯了地方,還是失身了。
  蘇一不解:“那應該守哪裏呀?失身又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呀?”
  看了好多言情小說後,半懂不懂的小女生知道‘失身’不是什麽好事。好好的女孩子如果沒結婚就失了身,會抬不起頭來,遭人唾棄。卻對究竟何謂失身迷惑不解。
  邵薇薇一知半解:“反正我就知道,女人如果被男人脫光了衣服就是失身了。而且一失身就會流血,還可能會懷孕。”
  “為什麽失身就會流血?從哪裏流出來的?”蘇一又翻了一遍書,書中也提了一句李玉湖和齊天磊洞房後,床單上染了血跡。卻沒說血是從哪裏來的。
  討論這些的時候,兩個女孩子都還沒有來初潮。十分的迷惑不解。
  “我看過一本書是說下身流血。”
  “下身流血?”蘇一看了看自己的身體,按一般的說法,腰以上是上身,腰以下是下身。從腰到足,到底是哪一處流血哇?
  “好像是腿會流血。”邵薇薇想起她看過的一本小說,女主角和男主角一夜春風後,醒來無比羞澀地發現自己兩腿間血跡斑斑。
  正好是初夏,開始穿裙子了。蘇一忙低頭去看自己修長光潔的腿:“你說,都沒有傷口,怎麽會流血呢?”
  “反正小說中都說女人如果失身就會感覺下身很痛,應該是有傷口的。”
  蘇一嚇到了:“為什麽會弄出傷口來,男人是不是打女人?”
  “看起來又不像啊,你看這書上齊天磊隻是放下帳子親李玉湖,並沒有打她,可就是會流血。好奇怪。”
  兩個青澀小女生探討半天,完全沒有結果。
  放學後,蘇一和邵薇薇一起騎單車回家。半路上一輛單車追風般從她們身旁擦身而過,是鍾國。
  鍾國的野性比起小時候來有過之而無不及,是班上出了名的搗蛋分子。老師批評起他來還要斟詞酌句,不要罵他把‘中國’都罵進去了。據說班主任黃老師在辦公室裏開過玩笑:“好在現在不是文化大革命期間,否則這個鍾國我真是一句批評的話都不敢說,一個不小心就能被人上綱上線的。”
  雖然同校同班又同住一個家屬院,但鍾國從蘇一身邊擦過去,眼睛都不瞟她一眼。正常,這個年齡的男生都不愛搭理女生的。蘇一和邵薇薇也不想搭理他。
  可是車子越出沒幾米遠,突然聽到嘩啦一聲,單車掉鏈子了。鍾國車頭失控一擺,腳還沒來得及撐住地,蘇一的單車已經迎頭趕上,距離太近了,她來不及刹住車就撞上鍾國的車。兩個人都立足不穩,雙雙連人帶車摔在一起。鍾國還摔在蘇一身上,她成了他的肉墊子。這種年齡連話都不會說的男生女生,竟這樣親密接觸了一次。
  邵薇薇停住車來扶時,鍾國已經反應迅速地跳起來了。蘇一也脹紅了臉飛快地爬起來,膝蓋疼得厲害,低頭一看,一絲血跡正在蜿蜓流下。當下驚得臉都白了:“薇薇,我……我的腿……流血了。”
  蘇一的緊張恐懼此刻難以言表。之前還在一起討論過,女人如果失身給了男人,下身——也就是腿會流血。現在她的膝蓋就在流血呀!難道……她已經失身了嗎?老天,她會不會懷孕啊?!
  蘇一的聲音到最後都帶顫音了。邵薇薇也傻眼了。鍾國扶起兩輛倒地的單車,瞄了蘇一正在流血的膝蓋一眼。不屑地一撇嘴:“擦破一點皮而已,這也害怕?蘇一你小時候跟我對著打的勁頭哪去了?”
  話一說完,他就徑自推著他的單車走了,‘對不起’都沒有一句。在他看來是蘇一撞了他,他寬宏大量地不予追究。
  他一走,蘇一滿是哭腔地問:“薇薇,我這……是不是失身了?鍾國剛才摔得壓在我身上,我的腿就有了傷,又好痛又流血。”
  邵薇薇此刻已經想明白了,連忙安慰她:“不是不是,你們沒有脫光衣服應該不算的。書上寫女人失身都是被男人脫光了衣服後的事。”
  蘇一從恐懼慌亂中回過神來,細細一想,言情小說確實是那麽寫的。總算寬了一顆心。隻是一想起鍾國就恨得牙癢癢,差點被他嚇死了。
  第二天早晨去上學時,看到鍾國的單車停在樓下,蘇一一口氣把前後輪的氣全放了。鍾國一定知道是她幹的,第三天她就發現自己的單車兩個胎也癟癟的。第四天他們倆的車都搬回二樓家裏去放著,擱樓下實在太不安全了。
  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蘇一無端端地覺得反胃,不想吃東西,想吐。邵薇薇嚇一跳:“你這症狀怎麽像書裏寫的懷孕了。”
  她這一說,蘇一整個人都彈起來,臉色雪白:“你說什麽,我懷孕了?我都沒失身怎麽就懷孕了?”
  話音未落,突然想起上次的單車事件,難道還是……蘇一頓時駭得眼淚汪汪:“要是真的懷孕了,我媽會打死我的。”
  蘇媽媽管蘇一管得嚴。下課必須準時回家,天一黑就再不許出門。晚上看電視時,隻要一有男女接吻的鏡頭馬上打發女兒去睡覺。然後罵現在的電視劇教壞小孩子。
  有一天她下班回來說,單位附近有家音像店老板的女兒,才十六歲居然就懷了孕。那女孩還不知道自己懷了孕,她又長得胖,家人也沒發現出她的異樣。那天下午她在店裏坐著看書。看著看著說肚子痛,站起來想回家。
  “結果你猜怎麽著?人才一站起來,一個不成形的小娃娃就掉下來了,血流了一地。大庭廣眾之下,你說多丟人現眼。要是我的女兒,我幹脆打死算了。”
  蘇一的爸爸也搖頭:“這女孩小小年紀,怎麽就弄成這樣啊!”
  “聽人說是她家的音像店開壞了,小姑娘就是看多了錄像片,該懂的不該懂的全懂了。蘇一,你以後隻準看少兒頻道。還有,不準看雜書,聽到沒有?”
  “哦。”蘇一乖乖點頭。
  第二天在學校把這件事說給邵薇薇聽,聽得她瞪大眼睛:“人一站起來,小娃娃就掉下來了,從哪裏掉下來的?”
  “我也不明白,反正我媽就是這麽說的,我又不好問她。”
  這真是一件讓她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小娃娃到底是從哪裏掉出來的?而且還血流了一地。
  這個謎團,蘇一後來無意中得以解開。那是上個星期天,她閑來無事整理家裏的書櫃,結果翻出一本厚厚的《赤腳醫生手冊》。媽媽說那是她爺爺的遺物,爸爸留下來做念想的。那本書長寬不過巴掌大小,卻足有兩塊磚頭那麽厚。她也是完全隨意地翻了一翻,也是湊巧,一翻就翻到接生那一頁。一行標題儼然入眼:小孩是怎麽生出來的?
  蘇一一看這個正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呀!馬上捧著認真讀。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讀這種醫學手冊,因為完全不了解人體構造,尤其是生殖係統的構造,滿紙的專業名詞她根本看不懂。
  “小孩是由子宮收縮的力量從母體內擠出來的……由於子宮收縮把羊水和胎兒向子宮口方向擠,子宮口(產門)逐漸擴大……產門開全後,胎兒就可以通過產門進入□,然後排出體外……”
  蘇一看得一頭霧水,子宮是什麽東西?小孩怎麽還要等那個什麽門開了才能通過那個什麽道走出來?不理解,完全不理解。
  再往後翻,是介紹如何接生的過程。除了詳細的步驟說明,還有圖例。蘇一一開始沒看懂那個正麵圖,不知道畫的哪個部位。拿在手裏看了老半天很疑惑,因為她可以肯定畫的部位不是肚子。卻有個小孩的頭正從裏麵鑽出來,兩隻手在拉他。圖例旁的說明是:協助後肩及整個胎體娩出。
  奇怪,小孩不是都在媽媽的肚子裏嗎?這張圖卻是畫的從哪娩出來呀?蘇一滿腹疑惑地再信手翻了一頁,這回是一張半側麵的圖。小孩已經娩出來了,臍帶卻還相連在母親的身體裏。
  啊?!這下蘇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小孩是從哪個部位生下來的。一時驚得她把手中厚厚的《赤腳醫生手冊》都扔掉了。
  不是吧?不會吧?不可能吧?蘇一非常非常的震動吃驚和害怕。跑到廁所裏去自己把自己研究了老半天,無論如何都想不通,那麽小的地方怎麽能擠出一個孩子來?難怪小說裏麵,女人生孩子時總是痛得哭天喊地,又難怪會流那麽多的血。
  這個揭曉的謎底把十二歲的蘇一嚇得夠嗆。她非常好心地沒有把自己的發現告訴邵薇薇,因為她覺得這件事實在太可怕了。她已經受了驚嚇,就不要讓邵薇薇再被嚇到了。
  看過那本《赤腳醫生手冊》後,小小年紀的蘇一對所謂的懷孕生子有著極大的恐懼。此時此刻,不光因為媽媽說過她如果懷孕就要活活打死的話,更因為她對那個懷孕後生產的過程十分膽戰心驚。
  蘇一越想越怕,眼淚不由自主往下掉:“薇薇,我不要懷孕,懷孕好可怕?”
  邵薇薇竭力安撫她:“別怕,應該不是懷孕。你和鍾國那天那樣撞一下不算失身的。”
  蘇一還是提心吊膽,一連幾天都覺得肚子裏不舒服。總有一種脹脹的隱隱作痛的感覺,也吃不下東西。
  這天下午上自習課時,蘇一突然覺得小肚子墜墜的痛,有種想上廁所的感覺。剛剛站起來,身體裏就有股熱流從腿間直湧出來。她本能地低頭一看,一股殷紅鮮血正迅速地從裙擺下淌出來。頓時聯想到媽媽的話:人一站起來,小娃娃就掉下來了,血流了一地。還聯想到了那本《赤腳醫生手冊》上的圖例,胎兒出生就是要從這個地方出來。
  啊——十二歲的少女蘇一,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
  蘇一的尖叫聲驚動全班。同學們紛紛轉頭迷惑不解地向她望來。鍾國就坐在她旁邊那組,比她後兩桌。斜眼一瞥,就看到她裙擺下有血流出來。馬上也驚訝地大叫:“呀——蘇一在流血,她在流血。”
  一群十二三歲的孩子們大半驚駭莫名、小半一知半解地看著蘇一。她白著一張臉,突然一轉身就撲向鍾國。鍾國都沒弄明白什麽事,臉上就挨了她一巴掌。
  “喂——蘇一你打我幹什麽?又不是我讓你流血的。”鍾國抓住她的兩隻手,莫名其妙到極點。
  “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蘇一一邊放聲大哭,一邊不依不饒地和他扭打成一團。她的血都沾上了他的藍色運動褲。
  “什麽就是我?大家都看到我連碰都沒碰你一下,你自己流血怎麽怪到我頭上來了?”
  “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蘇一好像隻會說這三個字了。
  班長飛一般跑去辦公室叫來了班主任黃老師。這個胖胖的中年男教師一開始沒聽明白,以為是鍾國和蘇一打架打得她流血了。怒氣衝衝地跑過來一看,卻是這麽回事。馬上回辦公室換了教英語的女教師文老師來處理。
  文老師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蘇一帶到女廁所,和顏悅色地告訴她:“蘇一,別害怕。流血沒什麽的,你這是長大了。”
  收拾殘局後,文老師再給她輕聲細語地講了大半個小時。這是蘇一第一堂青春期生理知識課,由一位英語老師為她上的。她於是知道了她流血不是因為懷孕,而是少女生理發育的初潮。文老師說這標誌著她已經長大成人了。雖然她不太明白什麽意思,但隻要不是懷孕生子,就如釋重負地放心了。
  “你來這個在流血,怎麽還會和鍾國打起來了呢?”
  蘇一當然不能跟老師說她以為鍾國讓她懷了孕要生孩子,隻有低著頭瞎編理由:“他……他笑我。”
  鍾國一向搗蛋生事,文老師想來應該是他取笑了初次來經慌亂不安的小女生,所以才惹得人家和他打起來。也沒有再多問多想了。
  蘇一回到家後跟媽媽說起白天發生的事情,蘇媽媽一拍額頭:“就長成大人了,我還沒來得及教你呢。還好你們老師負責任,文老師都跟你說了我就不說了。下次這種情況你自己知道怎麽處理了吧?衛生巾在我房間衣櫃最下麵的一個抽屜裏,要用就自己去拿啊。”
  就這樣簡單的三言兩語,蘇媽媽就把蘇一少女成人的一課帶過去了。
  這次的事讓蘇一覺得自己很糗,很長一段時間都不願意上學,總覺得同學們都在笑話她。尤其不好意思見鍾國,她誤會是他讓她失身懷孕,結果根本不是那麽回事。文老師說了,她這是少女初潮。她本來想問文老師怎麽樣才是失身懷孕,這樣才會知道如何避免失身懷孕,不要像《上錯花轎嫁對郎》中的齊玉湖一樣守錯地方。卻終究沒敢問出口,怕老師會把她想成壞女生,整天腦子裏就琢磨這些東西。其實她在班上的學習成績很不錯,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她不願意破壞這個好形象。
  打這以後,鍾國更不願意搭理蘇一了。莫名其妙被她打了,他覺得她真有點神經病。自己流血怎麽怪到他身上來了?他又沒打她。很久以後,鍾國才明白了蘇一那天流血是怎麽一回事。卻還是想不通,她為什麽會怪他?
  到初二時,《生理衛生》課本上開始有了青春期生理知識。估計每個男生女生都拿了課本躲起來琢磨研究過。蘇一是和邵薇薇一起看的,那滿紙的生理專業術語名詞和句子,看得她們臉紅紅的、似懂非懂,知道了不但女孩有青春期發育的階段標誌——月經,男孩也有這樣的發育標誌——遺精。
  這個時候邵薇薇也已經來月經了,她和蘇一一樣煩惱每個月的那幾天,不但肚子痛,而且老會弄髒褲子或裙子。這是最尷尬的事。
  看完生理衛生課本上的青春期生理知識後,邵薇薇覺得:“還是做男孩子好,看起來遺精沒有月經這麽麻煩。”
  可到底遺精是怎麽回事,兩個小女生其實也並不太明白。
  時令剛剛入秋,秋老虎天氣還在發威中,一個星期天的下午,蘇一在房間裏午睡。停電了電風扇派不上用場,熱得她怎麽都睡不著,幹脆拿了涼席跑到陽台上去睡。夏天的時候,她經常晚上都睡在陽台上。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這樣的習慣。一進陽台,她就看到隔壁陽台上,鍾國穿著一套的運動背心短褲,就那樣手腳大張地直接躺在幹幹淨淨的白瓷磚地板上睡著了。
  蘇一正要鋪自己的涼席時,突然聽到隔壁陽台上極低又極長的一聲歎息。本能地循聲一看,透過疏疏圍欄,她看到對麵睡著的鍾國像在做什麽夢,呼吸急促,臉色通紅。原本平攤在頭部兩旁的雙手,突然一起無意識地朝著小腹處聚攏,捂住了他短褲中隆起的部分……
  蘇一先是一震,很快就反應過來,臉紅頭脹地抱著涼席轉身跑出陽台。鍾國在睡夢中不自覺流露的行為,讓她馬上就聯想起《生理衛生》課本上讀過的內容,那就是青春期男孩的夢中遺精嗎?
  進屋的那一刻,她聽到隔壁陽台上鍾國的一聲大叫。
  “怎麽了怎麽了?”
  被兒子一聲大叫驚擾了午睡的鍾爸爸跑過來問。
  鍾國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他睡著的時候在做夢,夢見自己騎著單車在上學的路上走,蘇一過來撞他一下,然後他們摔在一起。和上次一樣,他摔在她身上。這一回他覺得她的身體好軟、好香……突然間就覺得小腹處漲漲的、熱熱的,下意識地伸手去摸,一摸到那個敏感的地方,馬上有一股熱流從體內猛躥出來,一種說不出來的舒服感閃電般傳遍全身。他情不自禁地大聲叫著醒過來。
  褲襠裏濕漉漉地很難受,十三歲的少年鍾國很尷尬地告訴父親:“我……好像……尿褲子了。”
  鍾爸爸是個很細心的父親,把兒子帶到衛生間去,讓他脫下褲子一看,內褲上一大攤黏乎乎的乳白色液體。
  做父親的拍拍做兒子的肩膀:“兒子,不是尿褲子了,是你長大了。”
  鍾國換過幹淨的內褲後,一個人跑回房裏找出那本生理衛生來看。上一次看時走馬觀花,這一次才認真地對照著來讀。大概知道了自己身體的變化是怎麽發生的,如父親所說,他長大了。
  長大也是一件讓人煩惱的事情。少女蘇一和邵薇薇為了每月一次的“麻煩”頭痛不已時,少年鍾國對自己的身體變化也很傷腦筋。個頭躥得很快,衣服總是穿穿就短了。喉結開始突出,嗓音開始變聲,粗糙低沉得自己都聽不下去。最尷尬的是長體毛,最初他偷偷地用剪子剪掉下身長出的體毛,剪了又長剪了又長,最終他隻有無可奈何地放棄了。
  長大了的少年鍾國,從此再也不在陽台上睡覺了。
  年齡漸長,知識也隨著漸長,不管是好知識還是壞知識還是不好不壞的知識。
  升上初三後,有一天邵薇薇神神秘秘地告訴蘇一:“我知道怎麽樣才算失身了。”
  “怎麽樣啊?”
  “男人和女人都脫光了衣服,然後身體和身體緊緊抱在一起,女人就會流血,就是失身了。”
  “為什麽女人會流血?”
  “因為我們本來就是每個月都會流血,所以失身那天也會流。”
  “也是從……那裏流出來的?”
  “是呀,那裏有層□,弄破了它就會流血。”
  “怎麽弄破它?”
  蘇一不恥下問,一問接一問終於問住了邵薇薇,有些吃不準:“這個……我表姐沒具體說,她就告訴我男人和女人光著身子抱在一起,□就會破,就會流血。”
  兩個十三歲的少女對兩性關係依然是一知半解。
  這天下午上課時,蘇一無意中一回頭,發現鍾國和他前排的男生馬海明,正鬼鬼祟祟地從課桌底下傳一本書。男生之間傳閱的書和女生之間傳閱的書大不一樣,基本上女生隻看言情,男生隻看武俠。但蘇一卻是少有的武俠言情都看,她隻要是小說就都想借來讀一讀。可是她當然不會找冤家對頭的鍾國借書看。
  接下來是體育課,蘇一正值生理假期,可以請假不上課。她原本想直接回家的,但是轉念一想,又一個人在教室裏留下來。從窗裏望見全班同學都在操場上集合了後,她飛快地跑到鍾國的課桌裏翻出那本書。果然是一本武俠小說,她準備用一節課的時間就看完了它。有書可看卻又時間不夠時,她每每可以一目十行地囫圇吞棗。
  這本書給蘇一的震撼太大太大了,它讓蘇一終於弄明白了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這本武俠小說也不知是哪個家夥寫的,破舊不堪得都沒有封麵封底了。足見傳閱眾手之多。它披著武俠的外衣,其實是一部黃色小說,露骨地描寫了好幾個□場麵。蘇一頭一回看這樣直接描寫□的文字,看得震駭不已。原來言情小說中所謂的“兩具身體緊密結合在一起”是真得結合在一起,這種結合打死她都想不出來。
  把整本書匆匆翻完,蘇一趕緊塞回鍾國的課桌。手軟腳紅,臉紅心跳地回了家。從此再不是幼稚得什麽都不懂的小女生。
  了解了真正的男女關係是怎麽一回事後,蘇一倒不再和邵薇薇經常討論這些問題了。那個孜孜以求的謎底一朝揭曉,讓她既驚愕莫名又難為情之極。再不想跟人談起這類話題,那些事情實在是難以啟齒,說出來她會覺得自己是女流氓。事實上,那天偷偷摸摸看了那本書後,她都有一種自己在學壞要變成流氓的感覺。
  邵薇薇卻不知在哪也弄明白了這種事,神神秘秘地來說給蘇一聽。“蘇一,我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怎麽回事了。”
  她滔滔不絕地說,聽得蘇一滿頭汗:“別說了別說了,我不想聽了。”
  沒過多久,邵薇薇和男同學馬海明好了。兩人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一個值日一個就等著。好了一段時間後,邵薇薇一臉羞澀地對蘇一說:“他親我了。”
  蘇一一怔:“他親你了?!”
  “是呀,那一下……我全身都麻了。”
  沒過幾天,邵薇薇又對蘇一說:“他摸我了。”
  蘇一嚇一跳:“摸哪了?”
  “摸了我的胸脯,那種感覺……我不知道要怎麽形容才好。”
  蘇一直覺不妥:“邵薇薇,你千萬不要失身了。”
  勸阻無效,兩個初中生還是弄出事情來了。邵薇薇開始夜不歸宿住到馬海明家裏,邵家的父母帶了一幫親戚朋友打上馬家去,兩家轟轟烈烈鬧了一場。醜聞搞得天下皆知,學校把他倆一起勸退了。邵薇薇和馬海明就這樣退學了,反正他們也無心向學了。
  這事被蘇媽媽知道後,管得蘇一更嚴了:“現在的學生啊,不管嚴一點不行,一個不小心就出事了。”
  其實她大可不必擔心蘇一。同樣知道了這些性知識,蘇一隻覺得震撼和難為情,邵薇薇卻覺得新奇和有意思,並且按捺不住地進行嚐試。最初的兩種不同態度就無形中決定了她們的不同命運。
  馬海明和鍾國也一樣啊!同樣看了黃色小說。鍾國沒鬧出什麽事情來,馬海明卻帶著同班女生在家過夜了。
  蘇一現在不再什麽書都想看了,怕看多了亂七八糟的閑書自己會變壞。上課時一心一意好好聽課,課餘時間就老老實實學書法。學著學著,倒漸漸對唐詩宋詞感興趣。那些美麗的詩詞所營造的美麗意境讓她喜歡極了,《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兩大本磚頭厚的書從書店抱回來,沒事就喜歡拿著翻一翻。
  蘇媽媽很高興:“女孩子看這些書好,性格會變得文靜。”
  蘇一確實變得文靜多了,她迷上了古典詩詞中那樣溫婉動人的女性形象,決定要把自己朝這方麵塑造。到十五歲上高中時,她已經成功地把自己塑造得非常有古典氣息。烏黑的長發披滿雙肩,隻穿白色飄逸的衣服。寫得一筆好書法,見了人就笑微微地打招呼,聲音特別溫柔。小汪阿姨見她一回歎一回:“真是女大十八變。蘇一現在可和小時候的瘋丫頭判若兩人,瞧瞧這文文靜靜秀秀氣氣的。”
  人人都如是感慨,隻有鍾國不這樣認為。
  鍾國剛上初中時,是特別淘特別皮的男生,可淘歸淘皮歸皮,他的成績始終不錯。到初三時,又和蘇一一起考上本校的高中部,還是與她同一個班。真是的,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為什麽她總會和他分在同一個班?她的糗事他都知道,他的……她也知道,不過他不知道她知道。
  高中的男生女生來往比較頻繁,鍾國不再像在初中時那樣不理蘇一。每次看到蘇一白裙黑發的恬靜模樣,他就端出一付法海識破千年蛇妖白素貞的樣子:“蘇一,你可真能裝啊!裝得還真像一淑女。可惜,無論你怎麽偽裝得像模像樣,我也知道你骨子裏壓根就不是淑女。”
  蘇一花了好幾年時間把自己修煉成了“窈窕淑女”,成績有目共睹。偏偏鍾國一口咬定她不是。若是時光倒回小時候,她一定又會和他打成一團。現在,蘇一懶得理他。精致的下巴仰得高高的,高傲如白天鵝般從鍾國麵前走過,瞟都不瞟他一眼。
  高中時的鍾國是班上個子最高的男生,高且直,挺拔如青鬆。身材不錯,長相也不錯。他體育成績很出色,在運動場上生龍活虎時,很有一些女生專程來捧他的場,為他加油喝彩。然而他卻怎麽都不入蘇一的眼,她始終不願意正眼瞅他。
  可她越是不想理他,他就偏偏越是喜歡來招惹她。她還沒處躲,同一棟樓,同一樓層,同一個學校,甚至同一個班。他有時候故意在樓梯間攔住她的去路,她往左他也往左,她往右他也往右,就是讓她過不去;有時候故意把髒兮兮的籃球往她的白裙上砸,然後一臉特真誠地道歉:“對不起啊!”
  要是看到她穿了漂亮的新衣服來上課,他總是嘖嘖地搖頭:“哇,蘇一,這麽難看的衣服你也敢穿出來。本來三分人材就不夠,七分打扮再不跟上去一點,這讓人怎麽看啊?”
  蘇一在班上明明是個漂亮女生,卻被他拐彎抹角地往“醜”的方向推。她心裏那個氣呀!
  為了顧及淑女形象,蘇一總是忍了又忍。忍無可忍的時候也重新再忍。直到有一次再也忍不住,她和鍾國在教室裏大戰一場。這場惡戰後來被班上躬逢其盛的同學,形容為“倚天劍對屠龍刀”的強強對抗。
  那次打架的起因是鍾國的惡作劇。他在學校的小樹林裏揀到一根虯曲如蛇的細樹枝,當好玩的東西拿到教室來。看到蘇一正一臉標準的笑不露齒淑女模樣,和坐在她前麵的班長趙新宇說話。他一臉詭笑地大步走過去,把那根蛇一樣的樹枝朝著他們一扔,嘴裏大叫一聲:“蛇啊……”
  蛇實在是一種令人害怕的動物,鍾國這一根樹枝又實在太過形似,猛地一下扔過去又實在是殺了個出其不意。趙新宇一個男孩子,都被嚇得臉色蒼白地一推桌子轉身就跑,可想而知蘇一被嚇得有多慘,她一下子就蹦到桌子上去了,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
  惡作劇得逞的鍾國在一旁哈哈大笑。
  在他的笑聲中,蘇一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地板上的“蛇”其實隻是一截像蛇的樹枝。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如火山爆發般噴湧而出,她跳下課桌抓起一把掃帚,就朝著鍾國咬牙切齒撲過去:“鍾——國,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
  鍾國轉身就跑,蘇一氣勢洶洶地揮舞著掃帚在他身後追。他也不跑出教室外去,就一直在一排排桌椅過道間穿來穿去:“快看快看,淑女變身母老虎了。”
  蘇一雖然不打架已經很多年,但是‘武功’卻沒有荒廢掉,真氣急敗壞地打起來還很有架勢。鍾國縱然靈活如泥鰍般在桌椅間逃來躲去,背上還是實打實地挨了她幾掃帚。
  氣極了的蘇一下手很重,那幾掃帚把鍾國給打急了。不跑了停下來和她正麵交鋒,一胳膊肘就格飛她手裏的掃帚。她便十指亂舞地朝著他麵門抓過去,他一個躲閃不及,頰上便多了幾條血痕。
  教室的學生們,都目瞪口呆地看著班上最斯文最秀氣的女生和最調皮最搗蛋的男生,上演全武行與肉搏戰。最後還是路過的班主任喝住了他們。問明事情緣由後,勒令鍾國寫檢討。
  不用說,蘇一苦心經營的淑女形象算是毀殆一空。真是恨死了讓她‘千年道行毀於一旦’的鍾國。她咬牙切齒: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報仇的機會很快就來了。
  時令入夏,天氣漸漸炎熱。嘉陵江裏每天都有人下水遊泳。放學後也經常有男生呼朋喚友地一起去遊泳。校方三令五申不準學生去,因為嘉陵江年年都有溺水事件發生。
  在江河裏遊泳風險是比較大的,因為不了解水域,遇上水底有暗潮洶湧,再好的水性也被卷下去。蘇一爸爸單位裏曾經有個海軍轉業回來的軍官,身體棒極了,泳技一等一。上嘉陵江遊泳時仗著藝高人膽大,總是不套救生圈就一個猛子紮下去。回回平安無事,卻有一回出了意外,遊到江心時可能是遇上暗渦了,整個人馬上就沉下去。他當時喊了救命,卻沒人敢去救。因為去的一群人就數他水性最好,他如果不能自救,哪個還敢去救他?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被江水淹沒,後來打撈了一天一夜才把人撈回來,已經泡得發白發漲了。
  校方的禁令是禁不住這幫男生們的,偷偷摸摸照去不誤。隻是他們倒也識得輕重,嘉陵江基本不去,隻在學校附近的一條小河裏撲騰。因為河水不是太深,去的學生們也都水性尚佳,所以那條小河裏倒從未發生過溺水身亡的悲劇。
  這天下午最後一節課的鈴聲一響,鍾國他們幾個個子高總坐在最後一排的男生馬上活躍開了,背起書包就往外跑。看他們那陣勢,蘇一就知道他們要去幹什麽了。
  同桌宋穎三下兩下收拾好書包:“蘇一,你還不走嗎?”
  “你先走吧,我還有點事。”
  班裏的同學幾乎走光後,蘇一才慢條斯理地收拾好書包,再慢吞吞地騎著車出了校園。在校門口時沒有上公路,而是拐進了旁邊一條小路,七繞八繞地騎了幾分鍾,一條小河在不遠處蜿蜒如帶。她以雙眼1.5的最佳視力,清楚看到鍾國他們幾個男生已經在河水裏歡暢暢地撲通著。河堤上,幾輛單車停在一起,脫下來的衣服也都堆在一起。鍾國那套紅藍相間的運動短打裝在衣服堆下麵露出醒目的一角。
  蘇一騎著單車出現在河堤上時,鍾國第一個看到她,緊接著幾個男生都發現了她。本來正浮在河麵上仰泳的兩個人趕緊一個翻身把身體都埋進水裏,隻把腦袋露出來。十五六歲的男生還是挺害羞的,隻穿一條小褲衩被熟悉的同班女生看見會覺得難為情。他們都很驚訝一個女生怎麽會出現在這個男生樂園?這裏可不是放學必經之路。
  很快河裏的男生都發現大勢不妙,蘇一在河堤上把他們的衣服堆一把全都抱走了。
  鍾國先大叫起來:“喂,蘇一你幹什麽?”
  “死鍾國,那天你捉弄我。今天你就在河裏呆到天黑再上岸吧。”
  鍾國的同桌楊鋼叫苦不迭:“蘇一,聽你的口氣是衝著鍾國來的。我們可沒招你沒惹你,你幹嗎把我們的衣服都抱走哇?你們倆的恩怨跟我們無關,不要殃及無辜嘛。”
  另外幾個男生都七嘴八舌地附和:“是呀是呀,蘇一把我們的衣服放下吧?求求你了。”
  “你們幾個也不是好東西,那天鍾國捉弄我時,你們拍桌子打椅子地笑得那麽大聲。現在我一視同仁地對待。你們不是喜歡泡水嗎?就在水裏慢慢泡著吧。”
  “蘇一,你站住,你把衣服還給我。”
  蘇一把一堆衣服往車後座上一夾,充耳不聞鍾國氣急敗壞地喊聲,騎上車飛一般走。她決定急一急這幫混小子們,先去學校附近一家粉館吃上一碗涼粉,然後再倒回來把衣服還給他們。她相信他們這個樣子不到天黑是絕對不好意思從水裏出來。因為回家還要經過校門口,這付赤條條隻著件小褲衩的模樣,若被學校裏的人看到那可真是糗大了。
  蘇一心裏打著如意小算盤,足下把車子蹬得飛快。河堤遍植樹木,有棵樹上突然一根細細長絲墜下來,絲的最下端是一條蠕動著的綠色肉蟲。這是當地俗稱的“吊死鬼蟲”,它們能象蜘蛛般拉著長長的、肉眼難以看見的細絲,高高低低地掛在樹上。長約三四厘米,粗如蠶蟲,遍體青綠,讓人看了能起一身雞皮疙瘩。頑皮的男生最喜歡捉這種蟲來嚇女生,也往往能嚇得她們驚聲尖叫。
  蘇一本來不是膽小的女生,平時見到這種蟲也能保持鎮定,絕不會大呼小叫。但是今天騎著快車猝不及防地與“吊死鬼”狹路相逢,幾乎在看到蟲的同時,那條綠蟲就已經撞上了她的頰。頰上那種異物蠕動的感覺嚇得她全身都軟了,不假思索地就抬手把臉頰上的蟲子打落下來。她雙手一亂,單車馬上失去控製,載著她飛出河堤,連人帶車一頭栽進小河裏去了。
  蘇一都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水就已經四麵八方把她包圍了。她不會水呀!拚命掙紮著在水麵上冒了一下頭:“救命……救命……”
  方才呼救兩聲,水底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又把蘇一拖下去了。她最後看到不遠的水麵處,鍾國一馬當先,率著那幾個善泳的男生正朝著她這邊奮力遊過來……
  蘇一被鍾國撈上來時已經淹得半死了,喝了一肚子滿滿當當的水。嚇得眼淚都出來了,坐在河堤上哽哽咽咽地哭。鍾國蹲在她身旁沒好氣:“打住吧,這河裏的水夠多了,用不著你來錦上添花。”
  蘇一又驚又怕又懊惱又生氣。本來她是來找鍾國報仇的,沒想到計劃不如變化,鍾國反倒成了她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反應夠快動作也夠快地遊過來救人,把她從水底撈出來。隻怕明年今日,就是她的忌日。可是她卻非常非常不願領他的情,於是追源溯本上去發脾氣:“都怪你,鍾國。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會到這種地方來,也就不會掉到河裏去。”
  “關我什麽事?你自己要來的就別推到我身上,我可沒請你來。你這人怎麽老這樣啊!什麽事情都喜歡賴我。初一那次你流血也……”
  鍾國完全是衝口而出,話未說完馬上警醒地閉住嘴巴。而蘇一已經惱羞成怒叫起來:“你說什麽?你說什麽?”
  她邊說邊憤憤地把蹲在身前的鍾國用力一推,推得毫無防範的他摔了一個四腳朝天。整個身體在蘇一麵前舒展開了。
  鍾國全身上下隻穿了一條泳褲,十五六歲的少年,身體已經初初長成。四肢修長,骨肉均勻,筋腱結實。無遮無擋地落入蘇一眼中,她馬上臉紅了,趕緊站起來不看他。
  鍾國暴跳如雷地蹦起來,好心沒好報,他不由指著蘇一的鼻子吼:“蘇一,你再掉進河裏我絕不會救……”
  話沒說完他就停住了,怔怔地看著蘇一。蘇一敏感地順著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一看,她穿著白襯衫和藍色牛仔裙。那件薄薄的短袖白襯衫,被水一浸不但緊緊貼在身上,而且變得非常透明。純白棉布文胸的輪廓清晰可見,那對小小的饅頭狀突起分外明顯。剛剛蜷著身子坐在地上不覺得,此刻一站起來,才發現身上的衣服跟透明裝無異了。
  “啊——”蘇一馬上雙手抱肩地蹲下去,“你……看什麽看?”
  被她一喝斥,鍾國如夢初醒,忙不迭扭頭:“誰看你了?你又有什麽看頭?太平公主。”
  蘇一氣得滿臉通紅:“混蛋,你說什麽?”
  鍾國顧左右而言他:“你沒事我就不管你了,我撈我的衣服去。”
  話音未落,他已經逃也似的跳進了河水裏。河流那一頭,幾個男生還在水裏撲騰,先把蘇一的單車打撈上來了,緊接著又去打撈他們的衣服。因為那麽一大堆衣服在單車後架上本來就夾得不夠緊,車子墮河後大半脫夾而去,順著水流漂走。他們要是不快點追上去,等衣服漂過了前麵那道堤壩,進了大河就追不上了。那他們幾個今晚就隻能穿著小褲衩在街頭招搖過市了。
  漂流的衣服總算都成功救上了岸,一幫男生們擰了又擰後往身上套。然後一起走過來看看蘇一的情況,她盡量屈起雙膝坐在河堤上,不讓他們看到她已經透明的濕衣服。
  “蘇一,沒事了就一起走吧。你還坐在這裏幹嗎?”
  楊鋼的好意,蘇一隻有心領:“我……想坐坐再走,你們先走吧。”
  “不是吧,你還要坐。再坐下去天都要黑了。”
  鍾國在一旁插嘴:“她想坐就讓她坐了,你管人家那麽多。”
  “那好,你慢慢坐吧。我們就先走了。”
  幾個男生騎著單車結伴走了,蘇一獨自留在河堤上。借著夕陽的餘暉曬身上的襯衫,幸好天氣炎熱,薄衣裳也幹得快。一刻鍾以後白襯衫不再是透明裝。天已薄暮,她趕緊騎上自行車回家。
  踢踢踏踏地跑上樓時,隔壁的房門開了,小汪阿姨正探頭望出來:“是蘇一呀,我還以為我們家鍾國回來了呢。”
  聽這口氣,鍾國還沒有回家。他不是早走了嗎?肯定又和他那些哥兒們鑽遊戲機房去了。想到他那句太平公主,蘇一猶恨得牙癢癢,覺得全世界都找不出比鍾國更討厭的人。偏偏這個人還和她朝夕相處,她家裏學校兩點一線的生活中,處處都可以看得到他。她真希望自己可以轉學或是搬家,以後都不要再看見他。
  轉學不現實,搬家更不可能。蘇一家初三時就已經搬過一次了。那時她爸爸單位又一次集資建房,要建一百多平方米的三室兩廳大戶型。比起她家之前七十多個平方米的兩室一廳小戶要寬敞多了。蘇家報了名,鍾家也報了。新的家屬樓建好後,所有集資戶都抽簽來定哪一樓層哪一戶。蘇家和鍾家居然又抽到了同一樓的兩對門。鍾爸爸和蘇爸爸麵對麵哈哈大笑:“看來我們兩家這輩子都是注定的老鄰居。”
  大人們在笑顏相對時,蘇一卻在暗中唉聲歎氣:怎麽搬來搬去還是要跟那個渾小子做鄰居,真是太不走運了。
  蘇一不知道,鍾國並沒有如她猜測的那樣,和一群哥們兒鑽了遊戲機房。他和他們一起騎車出了小路後,在校門前說自己還要回學校拿一點東西,讓他們先走。等幾個男生都騎車離開了,他又倒回到小河旁,如同一個暗中的保鏢,遠遠地守著她獨坐河堤的身影。再遙遙地騎車跟在她後麵,一路護送她回了家。
  鍾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做,偷偷摸摸地跟著蘇一。但他就是想這麽做,沒有理由也沒有原因。
  晚上回到家,吃完晚飯該做作業的時候,鍾國對著作業簿發呆。雪白的作業紙讓他聯想到下午在河畔時,蘇一那件雪白的襯衫。浸水後的襯衫又薄又透,透出少女柔嫩玲瓏的身軀。尤其是胸前那一對小巧的半圓……
  鍾國突然覺得熱,熱得渾身像著了火。他把筆一扔,跑到冰箱裏拿了一罐冰可樂一口氣喝光了。身體的燥熱方好些,他竭力讓自己別再胡思亂想,定住心思把該做的作業做完了。然後他躺到床上去睡覺。
  夢裏,他卻再一次看到了蘇一。她依然是下午在河堤上的模樣,一身濕透的白襯衫透明地貼在身上,塑出她亭亭如新荷般美麗的身體曲線。秀窄的肩、小巧的胸、纖細的腰……她看著他,眼皮羞怯一垂,唇角卻綻開一個楚楚動人的微笑。他忍不住伸手抱緊她,滿懷都是少女獨有的柔與香……
  從夢中醒來後,鍾國紅著臉跳著心,輕手輕腳、偷偷摸摸地去衛生間換洗內褲。
  第二天早晨出門上學時,正好對麵的房門也打開了。鍾國頭一抬,看到蘇一拿著書包走出來。想起昨晚的夢境,他臉上頓時一紅。假裝沒看見她,轉身三步五步就奔下了樓。
  蘇一看著鍾國的背影恨恨地哼了一聲,也下樓推出自己的單車去上學。鍾國騎著單車就在她前頭不遠處不緊不慢地走著,她暗中咒他摔上一跤。可他卻騎得很平很穩,順順利利到了學校。
  在學校的停車棚裏,蘇一騎進來時,鍾國剛好停好車出去了。她很想拔了他單車的氣門芯,可是看看車棚裏一直進進出出的學生們,隻得作罷。
  一進教室,蘇一發現同學們幾乎都在看著她竊笑不已。起初她莫名其妙,很快反應過來,一定是昨天小河裏發生的事情傳遍全班了。果然,她剛坐下宋穎就和她竊竊私語:“蘇一你真厲害,一個人跑去河堤想擄走他們全部的衣服。可怎麽就功虧一簣,不小心連人帶車都摔到河裏去了呢?結果還要鍾國把你救上來,聽說……他還給你做人工呼吸了?”
  人工呼吸——蘇一腦中一嗡,全身的血都湧到頭上來了,一張臉瞬間赤紅,幾乎是嘶吼起來:“根本沒有的事,是誰胡說八道?”
  她邊說邊霍然立起,一個轉身,兩隻眼睛死死地瞪住最後一排的鍾國:“鍾國,是你是不是?”
  蘇一憤怒的眼神像無形利劍釘在鍾國身上,她氣得渾身發顫。這個混蛋,他亂嚼什麽舌頭!居然傳出這樣的謠言來了。盛怒之下,她完全忘了鍾國幾乎是和她同時到校的。他根本沒時間跟班上的同學說那些純屬烏有的事情。
  全班同學都定定地看著他們倆,有人小聲嘀咕:“看樣子又要‘華山論劍’了。”
  鍾國被蘇一瞪得莫名其妙:“我怎麽了?”
  “你跟人家說……說你給我……你給我做了人工呼吸,根本沒有的事,你幹嗎胡說八道?”
  鍾國咚的一下就跳起來,臉紅脖子粗地喊:“誰說是我說的?我根本就沒有說過這樣的話。要是我說了我就是王八蛋。”
  楊鋼站起來,對著蘇一賠笑:“誤會誤會,是我們在開玩笑。說你被鍾國救上來時,已經淹得半死了,差一點要用人工呼吸來救。可能是話傳話就傳成鍾國給你做人工呼吸了。我現在更正一下不是這麽回……”
  楊鋼話還沒說完,蘇一已經抓起宋穎攤在課桌上的一本書朝著他劈頭劈臉砸過去了。他一個閃身及時避開,緊接著形形□的“暗器”向他飛去。宋穎叫苦不迭:“我的作業本、我的筆、我的文具盒……”
  蘇一扔完了宋穎擺在課桌上的所有東西後,最後砸出了她還來不及打開的書包。楊鋼還以為她沒東西可扔了,剛剛回到座位上坐下,結果被砸了個正著。書包挺沉,砸在身上挺痛。他有些惱了,眼睛一瞪站起來正想說什麽。鍾國一手按在他肩頭把他硬生生按下去。
  楊鋼看了看鍾國,搖搖頭什麽也沒說了。
  蘇一決定對鍾國實施“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來往”的政策。既然轉學和搬家的願望都沒辦法實現,她隻有盡量讓自己目中無人——權當看不到鍾國這個人。無論是在家裏的樓道還是在學校的教室,她都不理睬他。
  而鍾國似乎也有些轉性,不再像以前一樣,明知她不願意理他。卻偏偏還動不動就來招惹她、捉弄她。讓蘇一覺得清靜多了。
  可是蘇一沒有想到,縱然是這樣彼此都不相來往,也還是會有事情發生。
  一天下午上課前,為了決定放學後誰請客吃涼粉,鍾國和後排五六個要好的男生在教室裏玩“盲人捉魚”。就是蒙著眼睛抓人,被抓住的人就要請客,如果一個抓不住就由扮“盲人”的同學請。
  那段時間班裏的男生很喜歡玩這個,教室最後那小小的空地往往成為他們的遊戲場。按遊戲規則,扮“魚”的同學隻能在這一處範圍內隨意走動、拍手或說話,引人來抓,然後再靈敏避開,但不能跑出限製的範圍。遊戲挺有意思的,所以很受活躍好動的男生們歡迎。
  蘇一和宋穎一起來上學,上完樓梯推門進教室時,走的是後門,因為在樓梯口一轉彎正好是教室後門,自然而然地總是就近進入。
  蘇一先進門,一進去,她看見楊鋼在自己眼前一閃,然後飛快蹲下去。他一蹲,她就看到他身前蒙著雙眼的鍾國正一手平伸抓過來。她本能地下意識往後退,想躲開那隻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隻聽到嘶的一聲輕響——教室裏響起一片齊齊的抽氣聲,然後是鴉雀無聲的安靜。
  鍾國感覺不對,趕緊一把扯下蒙眼布,這才發現他抓住的人竟是蘇一。而且抓哪不好他偏抓住了她微敞的白襯衫衣領,而且還因為他抓的力度大,蘇一又後退得急,兩種背道而馳的力度造成的結果是——蘇一的襯衣鈕扣被他扯得從領到襟好幾顆都流離失所,露出大片白皙嬌嫩的肌膚。
  鍾國完全傻掉了,那片肌膚白花花地晃在眼前,血一下就全部衝上頭。他麵紅耳赤,結結巴巴:“對……對不起……”
  蘇一迅速地一把掩住自己的衣襟,氣得眼睛都紅了,她左手緊緊按住胸,右手高高揮起,撲過去朝著鍾國沒頭沒腦地亂打一氣:“鍾國——你混蛋,你流氓……”
  鍾國一邊任她打一邊極力辯解:“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可是蘇一哪裏聽得進去,她像瘋了一樣追著他打個不休。上課鈴響了也充耳不聞,直到老師進教室後才總算把這亂局平息下去了。
  鍾國被班主任嚴厲批評,教室裏大庭廣眾,一個男生居然扯破女生的衣服,還這了得?盡管這件事情鍾國並不是有意的,完全是無心之過。可是影響畢竟很不好,所以被嚴重警告一次。而且老師還要求男生以後不準在教室裏玩“盲人捉魚”了,以免再次發生“誤抓”現象。
  這次事件以後,蘇一簡直把鍾國恨到骨子去了。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男生撕破衣襟,對於十五六歲的少女來說是奇恥大辱。如果殺人不犯法她一定早拿把刀去結果了他。可是法律管著呢,她隻能在虛幻的想像中,磨刀霍霍地殺了他無數次。
  從此以後,無論是在家屬大院還是在學校,隻要一看到鍾國,蘇一就惡狠狠地瞪著他。而他總是深深地低下頭,一付做賊心虛不敢看她的樣子。
  高二學校實行文理分班,蘇一去了文科班,鍾國去了理科班,高三那年他還住了校。她很少再有機會遇上他了,兩人再沒有任何來往和交流。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高三畢業前夕。緊張繁重的學習之餘,同學們開始傳開了畢業紀念冊。三年同窗,大家都願意給這段光陰留下一份筆墨紀念。每一本紀念冊都會在班裏傳上一遍,每位同學都要留言。不光有本班的同學紀念冊要寫,還有外班的。因為高二文理分科過,有些從前的高一同學,因為友誼一直還在保持,也還會把他們的紀念冊送過來請老同學寫上幾句話。
  也有昔日的高一同學拿來幾本紀念冊請蘇一留言,她也很認真地一一寫上祝福話語。最後一本打開一看,竟是鍾國的名字,她立刻合上扔回去:“這個人的我不寫。”
  抱著幾本紀念冊來找她留言的是楊鋼,他摸著後腦勺苦笑:“不是吧。蘇一,都過去這麽久的事了,你還記恨著鍾國呢?他那次真不是有意的。”
  沒錯,那次鍾國是蒙著眼睛出的錯,確實不是故意的。如果換成是別人,蘇一說不定早就原諒他了。可是鍾國——原本就有嫌隙,她如何釋然?
  “哼,你別再跟我提他。”
  楊鋼歎氣而去:“蘇一,你可真是有‘抱負’(報複)的青年啊!”
  蘇一不肯在鍾國的畢業紀念冊留言,可是她的畢業紀念冊在班裏班外流傳一圈回來後,卻有鍾國的留言在上麵:祝你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學,心想事成!
  另有一行小字:蘇一,你不要撕哦。據說祝福的話語如果被撕了,那祝福的內容就會實現不了。
  鍾國這家夥,還真是鬼呀!料到蘇一可能會想撕了他的留言,先用話堵住她。照他這麽說,蘇一要是撕了他這頁留言,高考就會考不上大學。
  高考是多麽關鍵的事情啊!蘇一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決定等到考試後再來撕了這一頁。
  2001年的高考成績放榜了,蘇一的分數達到了二本錄取線,將去省城成都就讀某大學中文係。鍾國則考上了北京一所二本高校,他將念的是建築專業。
  成績一出來,蘇一就把畢業紀念冊上鍾國寫的那一頁撕了。團成一團本來想扔進垃圾筒,想一想,卻進了陽台,扔到隔壁陽台裏去了。讓鍾國知道他隻能唬住她一時,唬不住她一世。
  第二天,蘇一在樓下不遠處的粉館吃早餐。一碗米粉加一塊錢牛肉,淋上蔥花澆上紅油,再配一個油幹啃著,是她從小吃到大仍百吃不厭的食物。
  很不巧,鍾國也在這家店裏吃早餐。也是牛肉米粉配油幹,隻是油幹他要了兩個。男孩子的食量就是更大些。蘇一眼皮一垂隻當沒看到他,他卻端起碗走到她這桌坐下,打破了他們之間兩年的僵局。
  “蘇一,你到底還是把我那頁留言撕了!”顯然他發現了她故意扔在他家陽台上的那張紙。
  蘇一眼皮都不抬:“那當然。”
  “你真是小心眼,那麽久的事情還在記仇。何況我又不是故意的。蘇大小姐,你這樣的表現實在不夠淑女哦。”
  “不夠淑女又怎樣,你反正也不算紳士。”
  “我說,現在我們都快是大學生了,高中時代那些不愉快的事能不能一笑泯恩仇?”
  “不能。”
  “要怎麽樣才能?你開出條件來?海峽兩岸國共雙方都可以坐下來談判,難道你我這點小矛盾還不能和解嗎?”
  這家夥還真會上綱上線,蘇一沒好氣:“那好,等兩岸統一時我就跟你和解。”
  鍾國哭笑不得:“那要等到什麽時候去?”
  突然一拍頭:“對了,這個夏天北京申奧的結果會出來。不如這樣,如果申奧成功,那我們之間的過節,就在舉國歡慶的喜慶氛圍下煙消雲散。行不行?”
  2001年,最受國人關注的新聞事件就是北京申奧。2008年第29屆奧運會主辦權最終花落誰家,是街頭巷尾民眾熱門的話題。尤其是鍾國這樣喜歡體育熱愛體育的男生,談起這個就眉飛色舞。蘇一卻毫不關心這個,因為她不愛好體育,所以連帶對這樁盛事也沒興趣。北京有沒有機會拿下主辦權她不曾研究過,感覺應該可能性不大吧。於是無可無不可一點頭:“行,看你有沒有這個機會了。”
  “那一言為定啊!我們等申奧結果。”
  2001年7月13日晚上22時10分,全中國數以億計的電視觀眾守在電視機前,聽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在莫斯科世界貿易中心公布申奧結果。他宣布:2008年第29屆奧運會的主辦城市是——北京。
  當晚,蘇一和父母一起在自己家裏守著電視看奧委會公布主辦城市。他們一時疏忽,把頻道定在地方台而不是中央頻道,所以看到的是轉播中的轉播。地方台比中央台要慢上一兩秒,當他們一家還在聚精會神地聽尚未公布完的結果時,隔壁鍾國家裏已經傳來了他一聲響亮熱烈的歡呼聲。緊接著整個家屬院都沸騰了,家家戶戶的歡呼聲此起彼伏。
  “北京勝利了!”
  “中國贏了!”
  一片熱鬧嘈雜的聲音中,夾雜著鞭炮聲聲聲震耳。蘇一一家人根本聽不清電視裏在說什麽。但無須再聽,也已經知道結果如何了。蘇爸爸都興奮得跳起來:“果然被北京拿下了主辦權,真是太好了。”
  北京申奧成功了,按照蘇一和鍾國的約定,他們之間的過節也該煙消雲散。鍾國要求蘇一把她的畢業紀念冊重新給他留言,而他的畢業紀念冊也又一次交到蘇一手裏。她想了半天不知該寫什麽才好,最後大筆一揮,寫了兩句套話:“祝鵬程萬裏、不可限量。”
  鍾國在她的紀念冊上寫道:“北京申奧成功了,我們也終於和解了。我大學畢業後會爭取留在北京,2008年你來北京看奧運會吧,我一定會盡地主之誼盛情招待你。”
  蘇一看了不以為然,北京一國之都天子腳下,是那麽好留的嗎?他倒先以‘地主’自居了。還要招待她看奧運會呢,可惜她對那個不感興趣。
  2001年的夏天,蘇一對於7年後將在北京舉行的第29奧運會無動於衷。感覺上那是非常遙遠也與已無關的事情。那時她自然不會知道,這項被譽為全球盛事的奧林匹克運動會,會成為她青春年華的愛情見證,貫穿了她和鍾國這段感情的初始與最終。
  第二章 緣份的概率
  告別高中時代,蘇一邁進了大學的象牙塔。
  2001年是21世紀的第二年,神州大地正如火如荼地進入E時代。網絡寬帶迅速普及,MP3取代了CD機,韓劇風靡一時,《愛上女主播》和《藍色生死戀》讓韓流洶湧來襲。
  韓劇中的女主角個個光彩照人。衣著時尚得體,妝容精致幹淨,說話時溫柔似水,笑起來嫵媚動人。她們從不大聲說話與爭吵,再怎麽生氣時也不會忘記對人應有的禮貌。簡直是淑女的最佳詮釋版本。
  借著韓流的可愛優雅淑女風,蘇一以最淑女的形象出現在大學校園裏。高中時因為鍾國的搞亂,讓她的淑女形象宣告破滅,大學時代她要重塑溫婉可人的淑女形象。
  長發中分,絲一般滑墨一般黑,柔順地垂過腰際。瓜子臉,大眼睛,白白淨淨的皮膚,薄薄小小的紅唇,蘇一的模樣是非常招人喜歡的。她偏愛穿白色衣服。常常穿著雪白的連衣裙,在青草茵陳的校園裏翩翩行走。有愛慕她的男生感歎:真像一朵白雲飄過。
  青澀的校園生活中,我們大概都遇見過這樣的人吧?她(他)就像天空中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自己的波心。卻讓一顆心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除卻巫山不是雲。
  中文係的女學生中,淑女氣質的很多。格外佼佼者有兩個,公認的有古典美,被戲稱為‘絕代雙驕’。蘇一是其中一個,另一個是與她同班也同寢室的唐詩韻。
  唐詩韻,這名字一聽就透著古典氣息。她是成都本地人,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在同一家研究所工作。她從小被嚴格培養,琴棋書畫無所不精。真的,不是開玩笑的。別以為這句在古典小說中慣用來評價大家閨秀的句式,在現代社會就派不上用場了。唐詩韻能彈古箏,會下圍棋,書法楷草隸篆四體皆能,國畫山水花鳥樣樣皆精。這樣的古典才女,在電腦化的21世紀裏簡直是難得一見的和氏壁。
  和琴棋書畫俱精的唐詩韻一比,蘇一覺得自己這個古典淑女像是假冒偽劣的。琴棋書畫她隻占了個“書”字,還是小時候被媽媽硬逼著學出來的。自古書畫不分家,所以她學習書法後也能用淡墨畫上幾筆。她的水墨山水畫可以蒙蒙外行,但打死都不敢拿去和唐詩韻的作品並肩。琴這個東西她沒碰過,至於棋,她隻碰過一次,還是拜學棋的鍾國所賜。
  鍾國學棋根本就不是那塊材料,他的性格哪裏學得了棋呀!完全是他爸不因材施教地瞎整。聽說他在象棋課上每每愁眉苦臉,有一回幹脆和對手由棋盤上調兵遣將地廝殺,演變成棋盤外真刀真槍地打了一場。這是他強項啊!那個在棋盤上一向殺得他落花流水的對手,在棋盤外被他打了個落花流水。鍾爸爸第N次向人賠禮道歉後,也第N次把兒子攆到陽台上去跪搓衣板。
  蘇一記得那次鍾國在陽台上跪著時,她故意捧塊西瓜跑到自家陽台上津津有味地吃,存心去氣他的。結果被他氣呼呼地隔著陽台一口口水啐過來,正啐中了瓜瓤,惡心得她把整塊瓜甩到他身上去了。他一時沒有趁手的東西可甩,便抓了一盒象棋砸過來了。棋子骨碌碌地砸了她一身。
  這就是蘇一印象中唯一一次與棋的親密接觸。因為老對頭鍾國用棋子砸過她。她便恨屋及烏,並且禍及無辜,從此凡是帶了棋字的東西看都不看一眼。
  琴棋書畫被唐詩韻壓了一頭,容貌氣質,她也毫不遜色於蘇一。皮膚潔白細膩,身材小巧玲瓏,烏黑長發喜歡鬆鬆編成一根單辮搭在胸前。一張古典的鵝蛋臉上鑲著一雙古典的丹鳳眼。這種秀長秀長的眼睛,眼波流動時有種形容不出來的魅力。
  和蘇一愛穿白顏色不同,唐詩韻喜歡穿藍色。深深淺淺的藍衣藍裙,都似雨水洗出來的藍格瑩瑩。問她為什麽偏愛藍色,她微笑:“中國的黃、黑、藍、綠、紅這五大國色中,我最喜歡藍色。”
  蘇一更加慚愧了。白色在中國幾千年來一直都是孝服的顏色,隻有風俗截然不同的國外才將其視同純潔美好的象征。港台的言情作者明顯受西洋風影響甚大,往往喜歡賦予筆下的女主角白衣飄飄的形象。而她偏愛白衣白裙亦是來源於此。唐詩韻的一身中國藍,顯然是在中國古典文化氛圍中浸泅出來的。比她有底子多了。
  綜合上述種種,雖然和唐詩韻一起被稱為中文係的“絕代雙驕”,蘇一心裏其實已經把自己排在了唐詩韻的後麵,她自愧不如,甘拜下風。
  作為中文係大一新生中頗引人注目的兩個女生,蘇一和唐詩韻自然是少不了追求者的。
  本係的外係的,同年級的不同年級的,一個個你方唱罷我登場,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男生們爭相扮演誇父的角色,漂亮女生則是吸引他們熱情追逐的光。
  課堂裏,有男生幫忙占前排座位;圖書館裏,有男生遞紙條;食堂裏,有男生借故前來搭訕;宿舍裏,總是有男生打電話來……一個接一個的追求者讓蘇一很有成就感,少女的虛榮心得到空前的滿足。當然她不會表露出來,不管心裏多麽驕傲,她臉上永遠是溫婉謙和的笑容。她可是有修養有氣質的淑女呀!
  然而追求者雖然眾,卻沒一個蘇一看得上眼的。而她看得上眼的,偏又不來追求她。世事每每如此,唾手可得的往往不是自己想要得到的。
  蘇一看中的那個人是計算機係的大二學生康子勤,她對他可謂一見鍾情。
  康子勤人長得高大英俊,健康強壯如法國梧桐。他是運動場上的健將。蘇一第一次看到他,就是在籃球場。他高跳扣籃的姿勢如鷹翱翔。籃球準確地貫穿球筐時,也貫穿了她十八歲少女的芳心。
  校園中的愛情往往開始得極簡單,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或是一個微笑,都可能無意中觸動少男少女敏感的心弦,奏出愛的序章。一瞬間的心動,所締造的浪漫戀曲,仿佛是黃昏時分曠野上的清平笛聲,自然悠揚的天簌之音。
  步出象牙塔以後,就鮮見這樣純粹自然的愛情了。日漸成熟的男女之間,多是為著種種物質條件摧眉折腰的愛情。如同富麗堂皇的劇場裏,各種樂器組合敲打出來的交響曲。動聽嗎?亦是有的,但無論如何缺少了那派天然氣。
  本來因為高中時老是被鍾國用籃球砸,蘇一連帶著不喜歡任何玩籃球的男生。可是康子勤卻從鍾國的惡劣影響中突圍出來,留了一個完美的第一印象給她。
  蘇一一眼就看中了康子勤,傷心的是康子勤眼中卻沒有她。她白衣飄飄地站在金塵飛揚的藍球場旁,無論是場內還是場外的男生,都紛紛向她投來注目的眼光。唯有康子勤不看她。
  而唐詩韻藍裙翩翩地走來時,康子勤的眼神卻馬上如飛蛾遇火般撲上去。她卻無視地走過,秀麗的眉眼安靜得波瀾不驚。
  唐詩韻有男朋友。聽說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現在是解放軍某空軍飛行學院的高材生,真正的天之驕子。她枕畔一個精致的像框中,裝了一張他們的合影。那男孩子一身戎裝,劍眉星目,長得帥極了。唐詩韻笑靨如花地偎在他身旁,兩個人看上去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蘇一真是羨煞了。她也有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呀!可看看人家唐詩韻的青梅竹馬是什麽質量,偏偏她就攤上那麽一個隻會跟她打架的渾小子鍾國。人比人真是氣死人。
  現在更氣人的是,她一眼看中的康子勤,眼中卻隻看得見唐詩韻。
  總是這樣,我喜歡你,你卻喜歡她,她又喜歡他。愛情有時候真像一團亂麻,糾糾纏纏理不清。蘇一的心若是席慕容筆下那棵開花的樹,在康子勤無視地走過後,化作一地凋零。那康子勤的心同樣是這樣一棵樹,在唐詩韻的背影後,心花瓣瓣落。
  據說,人人來到世上都要還清前世欠下的感情債。用這一世多多少少的傷心,來彌補上一世被自己傷過心的人。蘇一想,她可能是來向康子勤還債的,而康子勤是向唐詩韻還債的。他們都在為不愛自己的人黯然神傷。
  可是唐詩韻為什麽不要還債呢?她這一世感情上這麽稱心如意,難道她上一世沒有傷過人的心嗎?蘇一滿腹疑惑,卻沒處尋找答案。最終隻有歎一句:她真是好命!
  蘇一現在麵臨著一個難題:還要不要繼續做淑女?
  如果要繼續做淑女,她就得保持淑女式的含蓄矜持。被動地,亦是驕傲地,接受來自男生們火辣辣的情書和追求。公主般尊貴地從中挑挑選選,看是否有她樂意與之嚐試交往的對象。
  可惜在目前追求她的男生中,卻沒有她滿意的對象。
  她滿意的對象已經圈定了一個——康子勤,但他卻不會來追求她。如果她希望和他有進一步的接觸來往,就隻有她放下淑女的矜持含蓄,大膽主動地去接近他。
  換而言之,做淑女隻能蹲在原地守株待兔,不做淑女則可以滿樹林撒著歡地跑來跑去抓兔子。
  呃——把康子勤比喻成兔子好像有點不妥,把愛情比喻成抓兔子好像更不妥。其實愛情和狩獵是一碼事了,過程都是追逐,結果就那麽兩個。一是獵物到了手,辛苦半天也算值了;二是獵物沒到手,白白辛苦了一場。
  蘇一很為難,她修煉多年的淑女形象,舍不得輕易放棄。倘若放棄了也沒有贏回愛情呢?這是一件冒險的事。但是,如果不試一試,永遠都不會知道是否有成功的可能。
  為了愛情,蘇一決定豁出去拚了。
  愛情多像革命,總是那麽容易就讓年輕人熱血沸騰勇往直前。任何犧牲都在所不惜。
  下定決心的第二天,蘇一跑去付諸行動了。
  在人來人往的圖書館門口,她大膽地攔住康子勤自我介紹:“你好,我叫蘇一。是中文係的大一學生,我想和你交個朋友。”
  既然打算要倒追康子勤,蘇一幹脆一開始就把自己的行動放在明處。讓大庭廣眾下的睽睽目光都來見證她的決心。情場如戰場,也需要破釜沉舟義無反顧的勇氣。
  康子勤怔住了。新世紀的校園風氣極開放了,有男追女亦有女追男。隻是女生追男生,多半不如男生追女生那麽大膽直接,大都猶抱琵琶半遮麵的羞答答。他隻是接過一些女生的情書,這樣麵對麵直截了當地要求做朋友,可是開天辟地頭一遭。何況對方還是中文係有古典淑女之稱的蘇一。他意外得久久回不過神來。
  周圍經過的學生們都饒有興致地停下來,如看戲般津津有味地看著他們倆。這場麵確實帶幾分戲劇性,由不得人們要旁觀這場好戲。
  康子勤便有些尷尬了,勉強一笑,顧左右而言他:“蘇一,你這個名字好特別啊。”
  “我爸說我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所以就取名叫蘇一。將來如果再生第二個,就叫蘇二,第三個就叫蘇三……這樣排下去起名特別省事。”
  康子勤臉上的微笑自然些了:“蘇一蘇二蘇三,可以直接去唱起解了。”
  “可不是嘛,可惜國家隻讓生一個。所以我們家隻有我這個蘇一。”蘇一笑盈盈地指著自己的鼻尖。
  蘇一居然這麽活潑,有些出乎康子勤的意料。傳聞中,她是笑不露齒溫婉沉靜的一個淑女。難道傳聞有誤?不過,無論她與傳聞符不符合,都和他沒關係,他知道自己心裏已經喜歡上了另一個人。
  “對不起,我有課要先走了。”康子勤想快點脫身。
  蘇一攔住他問:“那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朋友,可以呀!我在學校有很多朋友,再多你一個也沒什麽。”
  康子勤刻意加重強調“朋友”的普通,蘇一卻笑得極明媚:“太好了,我們以後就是朋友了。我會經常來找你的,朋友就要多走動。”
  中文係的古典淑女蘇一,突然變得前衛勁十足,大膽地公開倒追計算機係的康子勤,成為校內一大新聞。一群被她閃在半道上的追求者,驚聞芳心已經有所屬,嘩啦啦碎了一地玻璃心。
  蘇一從此成了康子勤的小尾巴。他若是形,她即是影,他若為虎,她即為倀。但凡有康子勤出現的地方,十步之內,必有蘇一。旁人若有側目非議,她就瞪圓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我們是朋友哇,朋友不就是常常在一起的嘛。”
  有這麽一句俗話: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紗。
  可是蘇一追求康子勤的過程,卻並不是這樣的。他完全不被她打動,簡直像隔了蓬山一萬重般難以接近。
  是,她天天出現在他身旁。他上籃球場,她給他送礦泉水;他上圖書館,她幫他占座位。從教室追到寢室;從寢室追到食堂;從食堂追到圖書館……校園建在山間,麵積極大極廣,數棟教學樓、宿舍樓、圖書館……各個樓館都分得很開。銜接其間的馬路多是曲徑,千回百轉的山路十八彎。蘇一天天追逐著康子勤辛苦跋涉在校園的東南西北,感覺已經山重重水重重,跋山涉水無數重,但就是靠不近康子勤的心。
  他始終將她放在普通朋友的圈子裏,甚至還不如普通朋友。因為知道她的心,他反而刻意與她保持距離。她待他的百般好,他永遠隻是客客氣氣的一句:“謝謝。”
  多麽令人沮喪,蘇一沮喪得無以複加。
  有氣無力地回到宿舍。學校的住宿條件很好,新建的公寓樓,全套嶄新的室內裝修,帶陽台和衛生間,有電話。四人一間,各據房間一角。每人一套組合式的床與桌,上麵是床,下麵是書桌。
  屋裏隻有唐詩韻一個人,正坐在她的桌前寫毛筆字。一張雪白的豎行紙箋上寫滿了簪花小楷,她又在給飛行員男友寫情書了。
  斯年斯月,日漸普及的電子郵件和手機短信正在取代傳統的通信方式。還能收到一封手寫的情書,還是用簪花小楷寫的墨字,這真是太過難得。有時候,蘇一會懷疑唐詩韻是不是坐了時空穿梭機,從古代跑到現代來的。
  唐詩韻對此笑道:“沒辦法,他們軍校不能上網也不能用手機。所以我們隻好為中國郵政作貢獻了。”
  看到蘇一回來,唐詩韻馬上收拾信箋不寫了。
  “你繼續寫呀,我在床上躺著不打擾你。”蘇一邊說邊爬上她的床。
  “我已經寫完了。”唐詩韻把信箋塞進她的抽屜。
  “唐詩韻,你真幸運。”
  蘇一沒頭沒腦的一句,讓唐詩韻一怔:“怎麽說?”
  “愛你的人就是你愛的人,這是多麽幸運的事啊。不像我,愛我的人不是我愛的人,我愛的人又不是愛我的人,陰差陽錯不合拍。”
  唐詩韻宛爾一笑:“不要急,慢慢來。千山萬水人海中,你總會遇見自己的真愛。”
  千山萬水人海中,總會遇見自己的真愛。這話乍一聽,感覺概率好小好小。就如張愛玲所說的: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間,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
  算算看,要於千萬年之間趕上那一刻,又要於千萬人之中遇上那一個,這概率是千萬分之一呀!又怪不得徐誌摩會感慨萬千:我將在茫茫人海中尋找我唯一之靈魂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一代才子如徐誌摩,都要認命啊!
  蘇一側著頭想了老半天:“唐詩韻,你說康子勤是不是我的真愛。”
  “我覺得真愛應該是你愛的人同時也是愛你的人。”
  “用這個標準的話,康子勤顯然不是了。”
  “你說過他不是愛你的人,那他應該就不是屬於你的真愛。”唐詩韻謹慎地給出意見,“不如……另外再找,找到一個既是愛你的又是你愛的人為止吧。”
  康子勤曾給唐詩韻寫過情書,她在回信中感謝他的愛,再簡單說明一下她已有相愛的男友。委婉地拒絕了他。他尊重她的意願,選擇了知難而退。可是人退了,心卻沒有退,他充滿愛意的眼光依然處處追隨著她。
  唐詩韻便知道蘇一追求康子勤是不會有結果的,好心想要點醒蘇一。
  “另外找?”
  “是呀,另外找。愛情必須是雙方麵的,如果隻是單方麵的,再怎麽愛下去也不可能會有結果。”
  蘇一不同意她的話:“我覺得單方麵的愛一直堅持下去,也可能會打動被愛的那個人。不能一言蔽之說沒結果。有道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年輕的心,總以為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是隻要努力就會成功。卻不知道有一些付出永遠不會有收獲。比如愛情。
  蘇一一如既往地追求康子勤。
  從金秋十月追到寒冬臘月,大學的第一個學期,她的心思全放在這上頭了。從她開始看言情小說就憧憬的白馬王子呀!現在終於有了一個類似的人選出現。她把攢了那麽多年的勁都使出來,沒想到,最後卻得到一個令她氣憤的結果。
  有人告訴她,康子勤說她雖然人長得漂亮,頗有幾分古典美,可惜骨子裏卻沒有古典氣質。
  蘇一簡直要惱羞成怒,康子勤居然說她沒氣質?她要不是為了他,她會沒氣質?想她剛進大學校園那會,古典的淑女氣質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要不然也不會和貨真價實的古典淑女唐詩韻並稱為中文係的“絕代雙驕”。為了追求他,她忍痛割愛放棄了自己修煉多年的淑女氣質,結果……結果康子勤這個混蛋,到頭來卻嫌她沒氣質。
  愛情這個東西有時候是不能為之犧牲的,縱然再如何百般犧牲,也討好不了對你完全無心的那一個人。
  不由自主地,蘇一就想起曾被鍾國說過她從骨子裏就不是淑女,沒想到現在還要被康子勤批評沒氣質。一下子她就把康子勤恨了個牙根癢癢,馬上毫不含糊地把他和曾經的鍾國一樣劃入了‘仇人’行列。
  如果說初見康子勤時,愛如閃電,一下就照亮了蘇一的心。那麽此刻恨似驚雷,一下就把蘇一打得身也成灰心也成灰。
  遭此打擊,若蘇一骨子裏真是那種溫良恭儉讓的古典淑女,一定隻會傷心得迎風灑淚對月長籲。可是蘇一性格中先天性的東西是剛與烈,小小年紀時,一口氣咽不下去就能和鍾國打得你死我活。如今表麵的溫柔恬靜是後天才修煉而來的道行,而且這道行尚淺如五百年的青蛇精。端午節的一杯雄黃酒能讓道行不足的青蛇顯了原形,康子勤一句‘沒氣質’也讓勃然大怒的蘇一原形畢露。
  反正也被人說了沒氣質,氣鼓鼓的蘇一索性不枉擔了這個虛名。怨氣衝天地衝到籃球場,看著那個在球場上矯健的身影,往日的心神俱蕩半點皆無。價值觀一下變回從前,打籃球的人都和鍾國一樣討人厭。她雙手一叉作茶壺狀,指名道姓地呼呼喝喝:“康子勤,你出來。”
  球場上本來正打得熱火朝天,被蘇一一聲河東獅吼,無論是場內的還是場外的人一起定住,所有的眼睛都朝著她望過來,再望向康子勤。大家的視線圍著他們倆,滿是疑惑猜測地轉來轉去。
  康子勤有些怔仲,不明所以然地朝著蘇一走過去:“幹嗎?”
  蘇一的手指幾乎要點到他鼻子上去了:“你說我沒氣質?”
  康子勤臉上浮出幾分尷尬,不明白何以自己背地裏說的話,會傳到她耳朵裏去?好了,現在人家興師問罪來了。這年頭,寧可說女生不漂亮,也不能說她沒氣質,氣質可是淩駕於美貌之上的。怪不得蘇一這麽生氣。
  他自然不會知道,蘇一對此比別的女生更敏感。這一語簡直是捅到她肺葉子上去了,當下幾乎是雷霆大怒,怒得一下子就把對他的喜歡光速轉化成了恨。
  康子勤本來想道歉,但是一看蘇一這麽惱怒的樣子,突然間心念一轉:就把她這麽得罪了豈不是更好,從此一拍兩散,她再不會來苦苦追求他了。他也實在是被這個窮追不舍的女生追煩了追怕了。於是避重就輕地反問:“你看你現在的樣子,算是有氣質嗎?”
  蘇一本就是存著破罐子破摔的念頭來的,當下更是毫不猶豫:“是,我沒氣質。”
  說完劈手奪過身邊一個女生手裏的礦泉水瓶,飛快擰開蓋對著他的臉一潑:“不過沒氣質也沒什麽壞處,潑你一臉水我心裏那個痛快,比做淑女痛快一百倍。”
  康子勤被潑得一時半會都回不過神來,完全怔住了。周圍一幹觀眾齊齊作瞠目結舌狀。如果這個動作是由外文係那個素有‘中國辣妹’之稱的吳嘉麗做出來,大家可能都不會這麽吃驚。但是中文係曾有古典淑女之稱的蘇一,突然變身為一匹胭脂烈馬,由不得跌破眾人眼鏡。
  蘇一一瓶水潑得點滴不剩後,再對著眾人君臨天下般一揮手:“現在我宣布,我不喜歡康子勤了。從今往後,他是他我是我。”
  然後轉身走人,來的時候威風,去的時候瀟灑。就這樣幹脆利落地結束了她最初對一個男生的迷戀。
  從籃球場出來,心情不好的蘇一跑到學校電腦房上網。
  高考後的暑假裏,她學會了網上衝浪和使用QQ。QQ名起得詩意無比——婉若清揚。每回她隻要一上線,音箱裏的咳嗽聲馬上一連串一連串地響,都是加她為好友的,而且基本上都是清一色的男性。聊不了幾句就直奔主題:MM多大了了?MM有電話嗎?MM可以見麵嗎?
  第一次用QQ有人來打招呼說話時,蘇一非常興奮。感覺好新奇好有趣,漸漸地發現都是這樣千篇一律的聊天內容,一個個都像在查戶口似的刨根問底,就越來越覺無趣。後來,她學會隱身上線,學會設置認證,不再什麽人都加到好友欄,也不再什麽人都聊了。一般上線都是去高中的校友錄看看,和分布到五湖四海的老同學們聊聊天談談近況。
  然而,或許是因為她的網絡名字起得很有詩意與美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有美一人’。所以殷勤前來打招呼的人,申請為好友的人,依然絡繹不絕。隻要她的頭像一亮,馬上有很多頭像跟著閃現,QQ響得叮咚不休。有時讓她不勝其煩。
  這回一上線,蘇一就把名字給改了。改成‘我是地雷’,個性簽名那裏換成‘剛剛雷死了一個人’。
  康子勤如此打擊她,就別怨她像顆地雷般地炸了,炸他一個焦頭爛額。
  這個名字一換上,耳根清靜多了。這名字不像是美眉的網名,再沒有往日那些老是膩膩歪歪纏著要聊天要加好友的登徒子前來騷擾。估計那句看起來頗有殺傷力的個性簽名也功不可沒。
  老同學們居然沒有一個在線,蘇一無聊地在網絡上東逛逛西看看,正準備要下線時,QQ上有一個暗暗的男生頭像如燭光亮起來:“地雷地雷,我是天雷,你才雷死了一個,我剛雷死了一批。完畢。”
  這個人的QQ名,果然與蘇一的對應,他就叫‘我是天雷’,個性簽名也直接套用她的——‘剛剛雷死了一批人’。
  蘇一啞然失笑,在QQ上還是頭一回遇到這麽有趣的聊天對象,應對得如此詼諧。馬上十指如飛地回複:“天雷兄的效率之高,小妹我隻有甘拜下風。佩服佩服,完畢。”
  “地雷妹,到底是誰那麽不小心把你給引爆了?”
  “別提了,反正是一個不知好歹的人。”
  蘇一一邊聊著,一邊信手點開“我是天雷”的個人資料。很詳細呀!生肖、血型、星座、生日、畢業院校……等一下,他填的那所高中畢業院校怎麽和她一樣?居然師出同門。仔細一看,她陡然有所察覺,忙跑到QQ校友錄上查證一下,果然,“我是天雷”這個QQ號碼是鍾國的。
  “鍾國,原來是你!!!”
  對於蘇一的驚訝,鍾國顯然感覺很意外:“蘇一,你不知道是我??”
  “我怎麽會知道是你?”蘇一沒好氣。
  “QQ校友錄上有我的號碼,我以為你認得呢。”
  “我怎麽會認得,我從不關注你的號碼。”
  “怎麽這樣啊,我們不是和解了,是朋友了嘛。怎麽一點都不關心我?”鍾國打出一個嚎啕大哭的表情。
  “對不起,朋友太多了,關心不過來。泛泛之交就擱一邊了。”
  “我們還算泛泛之交?蘇一,要論交情深厚,沒有人比我和你更深更厚了。我們從小就認識,十幾年的交情啊。”
  “是呀,鍾國,我們從小就認識。你還記得小時候打架你硬生生拔掉我一小撮頭發嗎?告訴你,我頭皮上這塊地方至今長不出頭發來。都是你害的,你還來跟我論交情。我沒繼續拿你當階級敵人已經很客氣了,這還是看在申奧成功的份上才‘大赦’了你。”
  “可是蘇大小姐,我手臂上至今也還留著你的牙印呀!咱們應該算扯平吧?不要這麽幼稚了,咱們都是大學生了,還在這裏翻兒童時代陳芝麻爛穀子的舊帳幹嘛!說得開心的事吧,你在大學裏,有沒有交上男朋友啊?”
  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蘇一氣衝衝:“我有沒有交男朋友要你管?懶得理你,閃人。”
  蘇一跑來上網本來是想找人聊聊天,排遣一下受打擊後的鬱悶心情。誰知這麽倒黴遇上了老對頭鍾國,還張口一問就問到她的痛處,她再不走簡直就是找氣生。
  “蘇一,別急著走哇。”
  “馬上要放寒假了,你什麽時候回南充?”
  “我從北京回來,要到成都轉車回南充。”
  “你不如等我一起走,路上有個伴也有份照應不是。”
  鍾國一句接一句飛快地向蘇一發送消息,她卻看得嘴一撇:跟你一起走,我才不幹呢。
  蘇一直接下線走人,根本懶得回複他。
  蘇一回到宿舍,看到三位舍友都在。唐詩韻一慣的淑女本色,雙膝並攏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在聽許素傑手舞足蹈地說什麽。周虹則趴在她的床上,雙手托著下巴興致勃勃地聽。
  蘇一推門一進去,許素傑馬上叫:“女主角來了,讓女主角親自說,不必我再轉播了。”
  一聽就知道許素傑剛才是在跟她們說她在籃球場當眾與康子勤決裂的事。大學校園裏,什麽事都沒有這種事傳得快。蘇一有心理準備,作豪邁狀拉張椅子坐下:“這有什麽可說的,已經結束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姐妹們,從今往後你們再別在我麵前說康子勤這三個字啊!”
  許素傑猛誇她:“蘇一,你真是好樣的。說追就追說結束就結束,拿得起放得下,姐姐我不能不誇一誇你。”
  許素傑是江西南昌人,複讀一年才考進來的。她快二十歲了,是宿舍裏年紀最長的女生,便時時以姐姐自居。
  宿舍裏年紀最小的是周虹,才十七歲。可最高的也是她,足有一米七。窈窕修長的身材走在校園裏,回頭率也蠻高的。她是四川宜賓人,一個模樣甜甜心直口快的川妹子。因為她年齡小,因為她名字裏有個“虹”字,許素傑送她一個外號“虹彩妹妹”。
  周虹說起話來麻利爽快如放鞭炮:“得了吧,許姐姐。蘇一哪是什麽拿得起放得下,我懷疑她根本就沒有真正喜歡過康子勤。不過是一時被他攪得心亂亂,自以為就是喜歡了。所以猛追。要是真正喜歡上了一個人,絕對不可能這麽雲淡風清地說放手就放手。”
  蘇一一愣,是這樣嗎?她對康子勤真得隻是一時的意亂情迷嗎?好像真是這麽一回事呢,聽到他對她的評價時,她沒有傷心隻有氣憤,毫不猶豫地就去跟他決裂。當初她會喜歡他,是否,是因為他那麽符合她憧憬中的意中人影像?那是她自書本裏、熒屏上、銀幕中,用那些才子英雄做藍本,用想像的丹青繪就的影像。康子勤簡直就是這影像的實體,所以在她眼中,他就是自己的那個白馬王子。可他卻讓她那麽生氣,現在他在她眼中已經不是王子了,而是一隻青蛙。
  “就算蘇一沒有真正喜歡過康子勤吧,但她到底曾為他做過那麽多事。那段時間她簡直是他的小跟班,那付唯恐伺候不周的模樣我看得都生氣。至於嘛,自己一朵花似的又不是沒人追,倒去貼他康子勤的冷屁股。我非常非常地怒其不爭。現在這樣很好,蘇一,姐姐我張開懷抱歡迎你迷途知返。”
  許素傑大一兩歲,思想顯得更成熟些,不像一般的大一女生滿腦子玫瑰色愛情夢想。而且她有點女權主義,特別看不上女生追著男生跑。蘇一迷途知返,她不知多高興。
  唐詩韻自始至終一言不發,隻笑微微地聽她們仨發言。但蘇一卻很想聽聽她的意見,想起上次她勸她放棄康子勤的話,“愛情必須是雙方麵的,如果隻是單方麵的,再怎麽愛下去也不可能會有結果”。真是有道理呀!可是她當時卻怎麽都聽不進去。結果撞南牆了吧!
  “唐詩韻,你說,我算不算真正喜歡過康子勤?”
  唐詩韻想了想:“蘇一,你應該看過《亂世佳人》吧?”
  唐詩韻就是唐詩韻,她並不正麵回答,借一本小說含蓄又直白地表達了她的看法。《亂世佳人》這部小說中,女主角斯佳麗一直以為自己深愛的人是阿希禮,從而一再忽略愛她的瑞特。直到最後她才明白,原來自己一直迷戀的阿希禮,隻是她少女時代對愛情的幻想,而瑞特才是她真正所愛的人。
  中文係的女生都諳熟世界名著,何況是這樣一部名著中的名著。蘇一一點就通:“看來康子勤隻是我的阿希禮了。”
  是呀,多麽相似的一幕。明知康子勤心儀唐詩韻,她卻像斯佳麗一樣硬是要去爭取。女人有時在感情上就是那麽傻,明明知道那個人心裏沒有自己,卻還是幻想著終有一天會被他愛上。幸好,她對康子勤不像斯佳麗對阿希禮那樣刻骨銘心的迷戀。
  許素傑卻反對:“康子勤怎麽能算你的阿希禮,斯佳麗用了整個青春年華去愛他,最後才知道自己愛錯了。蘇一你比她聰明,你知道及早抽身回頭是岸。以後睜大眼睛,好好去找一個屬於你的瑞特吧。”
  許素傑所言極是。蘇一想,以後找男朋友可要睜大眼睛看清楚再行動。要找一個屬於自己的瑞特,而不是屬於別人的阿希禮。
  第三章 和平時期
  大學第一個學期結束了,蘇一回家過寒假。
  她回家第三天,鍾國也回來了。他帶回不少北京特產,都是吃的東西,什麽酥糖啊茯苓餅啊果脯糕點之類。小汪阿姨往幾戶相熟的鄰居家一家送上一盒,笑得很愜意:“是我兒子帶回來的北京特產,說讓我們嚐嚐鮮。我們哪吃得了這麽多,大家一起嚐嚐鮮吧。”
  蘇媽媽吃了鍾國帶回來的北京酥糖後,猛說他的好話:“鍾國這孩子真是長大了懂事了,還知道大老遠的從北京帶東西回來孝敬父母。蘇一,你從成都連一根鵝毛都沒帶回來給我。”
  蘇一隻得賠笑:“都是一個四川省,成都和南充的特產大同小異,沒什麽可帶的。”
  “沒什麽可帶的,那帶東西是單純的帶東西嗎?那是講心意的,你壓根就沒那個心。養你這麽個女兒還不如人家養的兒子懂事體貼。”
  蘇一唯恐媽媽再上綱上線,忙舉雙手投降:“下個學期放假回家我一定帶,一定一定帶。”
  說完唯恐媽媽還要疲勞轟炸,蘇一趕緊換鞋子出門:“老同學叫我去吃火鍋,先走了。”
  蘇一和幾個高中時的女同學一起在火鍋城吃火鍋時,看到不遠處的一桌竟是鍾國和他高中時那幫形影不離的哥們。楊鋼眼尖,一眼瞄到她們這桌,馬上嚷起來:“蘇一,宋穎,你也在這裏呀!”
  蘇一同桌的那幾個女生,除了宋穎外,其他都是文理分科後的同學,楊鋼不認識。所以隻叫她倆的名字。
  楊鋼一叫,那桌的幾個男生紛紛轉過頭來。鍾國一眼看到不遠處的蘇一,眼睛一亮,笑出兩排整齊雪白的牙齒。
  都是同校同屆的高中畢業生,又湊巧在同一家火鍋城遇上。於是兩桌並一桌,大家坐在一起邊吃邊聊。一頓火鍋足足吃了三四個小時,夜裏十點了才結帳出來。按照各自回家的方向,楊鋼安排了男生負責送女生回去。蘇一不用說是分配給了鍾國,還有誰能比鍾國跟她更順路?
  從火鍋城回家屬樓路不是太遠,走大街大概要二十分鍾。如果穿過一條小巷的話,十分鍾不到就到家了。隻是小巷光線比較偏暗,巷中那條千瘡百孔的水泥路也不太好走。鍾國問蘇一:“你說,走小巷還是走大街?”
  蘇一考慮了一下,走大街要多一倍時間,她寧願走小巷。
  “小巷裏可能有狗喔?”鍾國似乎不希望她走小巷。
  “有狗怎麽樣?我不怕它。”蘇一白天曾經走過幾次那條小巷,根本沒聽到過狗叫聲,鍾國一定是在嚇唬她。
  鍾國一本正經:“好,你不怕狗就好。那我們分工吧,一會在巷子裏如果遇上攔路的歹徒,我上。要是碰上攔路的惡犬,就你上。OK?”
  蘇一頭高高一揚,才不被他嚇倒:“OK就OK。”
  鍾國看著她笑:“蘇一,你就是愛逞強,尤其愛在我麵前逞強。”
  蘇一頭一扭,蹬著小皮靴蹭蹭蹭幾步就拐進了小巷,鍾國邊搖著頭笑邊大步流星地跟上。
  小巷走了不到一半,突然有狗吠聲響亮地傳來,撕破了寂靜的夜幕。蘇一冷不丁嚇了一大跳,馬上頓住了腳步:“真的有狗?”
  “我早就告訴過你了,你不是說不怕嗎?現在該你上了。”
  鍾國好整以暇地抱著雙臂看她,眼睛裏全是笑意。他走過幾次這條夜巷,知道巷子裏有好幾戶人家養了狗,入夜後有行人經過就會汪汪直叫。不過都是關在院裏叫,不會跑出來咬人,就是聽起來比較嚇人。所以他毫不擔心,隻乘機逗逗蘇一。
  蘇一確實不怕狗,可那僅限於白天。看到馬路上有狗她可以泰然自若地走過去。可是晚上,又是在這樣陰暗的小巷裏,狗吠聲聲,響得格外讓人心驚肉跳。不知哪個陰暗角落裏就會冷不丁躥出一隻狗來咬人。她怎麽可能不怕?
  “你要是怕的話,現在退回去走大路還來得及。”
  蘇一權衡利弊,顧不上鍾國一臉促狹地笑,忙道:“那我們還是退回去吧。”
  他們正準備往回走時,小巷裏的狗吠聲突然朝著他們這邊的方向來了。扭頭一看,昏黃路燈下,一隻大狗正旋風般地逼近。邊跑邊叫,狗嘴裏尖而利的牙齒在黑夜裏閃著磣人的寒光。它渾身髒兮兮的,顯然是隻流浪狗。
  鍾國一愣,沒想到今晚這巷子裏居然躥出一隻流浪狗來了。而蘇一一眼看到那隻奔近的狗,第一個反應就是逃。啊的一聲尖叫後,她轉過身拔腿就跑。
  “蘇一,你別跑。”鍾國一把卻沒抓住她,看著她在巷裏飛快奔跑的身影,扼腕不已:“蘇一你這個笨蛋,你不知道狗專愛咬跑的人嗎?”
  狗是一種好奇心旺盛的動物,當它看到奔跑的人、小貓或滾動的皮球等,都會產生很大的興趣前去追趕。既是一種遊戲又是一種獵捕。蘇一這一跑,確實是給自己招麻煩了。
  蘇一並不是不知道狗專愛咬跑的人。可是看著一條大狗張開血盆大嘴咄咄逼近,如果不跑豈不是坐以待斃,所以不管不顧地轉身就跑。
  已經跑了,已經惹上狗來追了,這時候再叫她停下不可能了。鍾國隻有飛快地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拖著她跑。兩個人和一條狗在小巷中展開了賽跑,隻是足下的巷道實在不是賽跑的好跑道,坑坑窪窪,對狗的影響不大,對他們的影響可就大了。尤其是蘇一,沒跑多遠她就腳下一個踉蹌,被不平的路麵給絆倒了。
  鍾國一把拖起蘇一時,狗已經追得近在咫尺。他抬頭一看,看到路旁有一個一米多高的大垃圾桶,已經塞得滿滿當當,馬上不假思索地抱起她往上頭一放。活像扔一個特大號垃圾。這時狗已經撲到他身後,順勢朝著他的屁股就是狠狠一口。
  “哇——”鍾國倒抽一口冷氣,轉身一腳用力對著惡狗踹出去:“你咬我,你居然咬我。來,現在我們單打獨鬥,看我怎麽收拾你。”
  一人一狗打起來了,處在高高的垃圾桶上的蘇一暫時處於安全地帶。她一眼睜睜地看著鍾國被狗咬了,又驚又怕又氣,馬上顧不得醃髒,毫不猶豫地抓起垃圾桶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朝狗砸,以此支援鍾國的對狗作戰。空的醬油瓶呀,掉了把手的瓷茶杯呀,廢棄的電燈管啊。最後被她翻出一個沉沉的折凳凳麵,她使出全身力氣對準那個狗頭砸過去:“死狗,你去死。”
  那隻狗被她砸得嗚呼倒地。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後,爬起來卷起尾巴順著牆根搖搖晃晃地溜了。
  蘇一從垃圾桶裏跳出來,馬上問鍾國:“你要不要緊?狗咬得痛不痛?”
  本來她是想看看他的傷怎麽樣,可是那隻死狗,偏偏咬在尷尬的部位。鍾國摸著自己的屁股笑得窘:“沒什麽,好在是冬天,身上穿得厚,狗隻把我的褲子咬破了,沒有把我的肉啃去一塊。沒見血,算是運氣了。”
  “沒有咬破皮嗎?”
  “應該沒有吧,回家看了才知道。”
  “那我們趕緊回家吧。”
  不用說,鍾國和蘇一的模樣回到家讓父母大吃一驚。蘇一在垃圾桶裏折騰過,渾身上下髒兮兮的。而鍾國跟狗搏鬥過,褲子被狗牙咬破了,身上的外套也被狗爪抓得汙痕處處。
  一聽兒子被狗咬了,鍾爸爸趕緊跟他進了衛生間察看。鋒利的狗牙在穿透了一層厚厚的牛仔褲和一層薄絨秋褲後還是抵達了皮膚,在臀部上留下一個比較明顯的半圓咬痕,有輕微的破皮現象,傷痕微微泛著血絲。
  本著安全至上的原則,鍾爸爸第二天帶兒子去注射狂犬疫苗。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蘇家知道鍾國護著蘇一被狗咬傷的事後,上門再三道謝,並且要出打針的錢,鍾家卻堅持不肯收。
  鍾爸爸慷慨陳詞:“是鍾國帶著蘇一這麽晚回家,路上有什麽意外也該由他出頭。男孩子就該保護女孩子。”
  蘇媽媽便買了一些水果和零食,讓蘇一拎了去看鍾國。
  鍾氏夫婦都上班去了,鍾國一人在家,打開門時看見蘇一,他揚眉一笑:“呀,蘇一你可真是稀客。”
  雖然比鄰而居,但是因為兩人一直是冤家對頭,蘇一極少極少到鍾國家來。
  “我媽媽讓我過來謝謝你。”
  “那你媽媽不叫,你還不肯貴人踏賤地嘍?”
  “沒有了,我也想過來謝謝你了。那天晚上多虧了你。”
  鍾國手一揮:“那天晚上的事就不要再掛在嘴邊說了,以後你記住看到狗不要再跑就行了。進來坐。”
  客廳裏在放著體育頻道,沙發前的茶幾上攤著《體壇周報》的報紙。蘇一把手裏的東西往茶幾上一放,順手拿起報紙翻一翻:“你怎麽這麽喜歡看體育新聞啊?”
  “因為我愛好呀!你知道我為什麽會考去北京上大學嗎?就是衝著2008年奧運會去的。奧運會是全球最大的體育盛事,我一定要在北京躬逢其盛。”
  “你那時就知道2008年的奧運會一定會在北京舉辦嗎?”
  “那當然,當時申奧的五個候選城市分別是中國北京、土耳其伊斯坦布爾、日本大阪、法國巴黎、加拿大多倫多。”鍾國說起這些真是如數家珍,“北京占絕對優勢。我一早就認定了2008年的奧運會舉辦權非北京莫屬,果然,第二輪投票北京就以半數通過了。”
  蘇一突然反應過來:“這麽說,那時候你跟我打賭是十拿九穩了?”
  鍾國哈哈大笑,笑得極開懷:“那當然,隻有你這樣對體育和時事一點都不關心了解的人,才以為北京無法勝出。”
  被他算計了,要是從前,蘇一肯定要惱的。可是如今,想起鍾國為她被狗咬了,要陸陸續續打上一個月的針。她就什麽脾氣都沒有了。
  因為這次的夜歸遇狗事件中,鍾國表現得那麽英勇大無畏,護得她毫發無傷,蘇一對他前嫌盡釋。他們之前的關係,由童年時水火不相容的戰爭時代;到少年時的相敬如“冰”的冷戰時代;到如今總算告別了硝煙的和平時代。
  蘇一和鍾國前嫌盡釋後,這個寒假來往得頗為密切。
  南充的冬天很冷,且多雨。雨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有時候一個星期下足七天。蘇一最討厭雨天,一下雨連樓都不願下。可又偏愛犯饞,老想吃街口那個老婆婆擺攤賣的麻辣串。一串串的豆腐幹、海帶結、蘑菇、肉丸、藕片等,在麻辣鍋裏燙熟後味道好極了。她每每一想就要流口水,可是卻不願冒雨出去買。
  知道鍾國每周一三五總是風雨無阻去街口的報亭買《體壇周報》後,蘇一就要他幫忙帶麻辣串回來。他非常好使喚,讓帶什麽帶什麽,聽話得幾乎讓蘇一完全不記得這是小時候經常跟她打架的那個小霸王。後來就算天不下雨,她也照叫他不誤。
  有時,鍾國自己買上一大堆麻辣串串和可樂在家裏看足球比賽,也會叫蘇一一起過來吃喝。邊吃邊給她講解比賽的規則,這裏頭的學問就複雜了,單一個“越位”就聽得蘇一頭暈腦漲。總是吃完了東西喝光了可樂她就溜:“你自己慢慢看吧,我沒興趣。”
  蘇一那時候的興趣是看碟。因為寒假的天氣大都是陰雨綿綿,她呆在家裏沒事幹,就租碟回來看。那段時間她迷韓劇,看了不少韓國片。後來有一次和宋穎打電話聊天,她極力推薦她去租一套台灣片。
  “那套碟叫《流星花園》,現在特別紅的一部台灣偶像劇,好看極了。尤其是裏麵的四個大帥哥F4,我最喜歡花澤類。蘇一,你看完後告訴我你喜歡哪一個。”
  既然宋穎這麽大力推薦,蘇一再去樓下的租碟店時,就問起這部《流星花園》來。那個店主居然說:“《流星花園》啊,這套碟太搶手了。我進了兩套都全部租了出去,而且還有要租的人預約了。碟片一還回來我就得讓他來拿,所以你如果要看還得等上一陣。”
  聞所未聞,蘇一從來沒聽說過租碟店裏哪套碟搶手得還要預約,一時好奇心大起,有這麽好看嗎?既然樓下沒有,那就上外麵街上的租碟店找去。
  蘇一跑上樓就咚咚咚敲鍾國家的門:“下午你出去買報紙時,多走一段路,在街口過去一百多米的那家租碟店幫我租一套《流星花園》回來行嗎?”
  鍾國滿口答應:“行。”
  蘇一得寸進尺:“如果那家說這套碟被租走了,你就再上別處幫我找找行嗎?”
  鍾國依然是那個字:“行。”
  鍾國出去差不多一個下午才回來,兩腿的褲管泥水斑斑。他把《流星花園》交到蘇一手裏:“你要的這套碟,據說是今年最紅的一部電視劇,我走了七八家租碟店才剛好遇到一套才還回來的。”
  蘇一高興地接過碟片,滿口道謝:“謝謝謝謝,太謝謝了!”
  蘇一用了兩天時間就把《流星花園》看完了。白天獨自在家看上一整天不算,晚上父母睡覺了,她還獨坐客廳,抱著被子蜷在沙發上看到半夜三更。真正廢寢忘食。
  這是一部灰姑娘被白馬王子愛上的青春偶像劇,故事雖然簡單,卻輕鬆有趣。加上劇中俊男美女濟濟一堂,畫麵唯美配樂優美,又迎合了無數女孩心中麻雀變鳳凰的情意結。小製作獲得大豐收,短短時間內就躥紅了兩地三岸,許多年輕人趨之若鶩地追捧這部台劇。
  還沒過十九歲生日的蘇一,也不可避免地看得十分投入。年輕的女孩子,多半抗拒不了這樣滿足幻想的童話般愛情故事。她很喜歡劇中的道明寺,雖然他有些囂張霸道和驕橫,但是可愛起來的時候、溫柔起來的時候、深情起來的時候,真得很討人喜歡。
  看完《流星花園》,蘇一打電話跟宋穎交流劇情與心得。她是花澤類的忠實粉絲:“類是他們當中最帥的一個,而且他安靜憂鬱的眼神特別打動我。我真是太喜歡太喜歡他了。”
  蘇一支持道明寺:“我喜歡阿寺,類太安靜太內向,阿寺給人的感覺更有血有肉。連霸道也霸道得那麽可愛,驕橫也驕橫得不討厭。”
  道明寺在劇中有很多自大到極點的經典台詞。比如:
  “如果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嗎?”
  “像我這麽完美的男人……”
  “羅嗦,我有問你意見嗎?”
  “連路都走不好,你是豬哇?”
  這些話確實非常自大,自大到幼稚,怨不得女主角杉菜要罵他是自大狂。但是作為觀眾,可以全方位地看到道明寺這個角色的整體性格。蘇一卻覺得他瑕不掩瑜,就算自大也顯得那麽有性格、那麽可愛。
  宋穎不理解蘇一為什麽會喜歡道明寺:“你怎麽就喜歡他呢?按你的性格,我以為你也會喜歡類。”
  “為什麽你覺得我會喜歡類?”蘇一不知道宋穎的判斷是根據什麽下的。
  “還記得高一時你和鍾國在班上鬧得多凶嗎?當年你們之間的恩怨,就像如今的杉菜和道明寺一樣,兩個人水火不相容。所以我以為你會和我一樣喜歡安靜溫和的類。”
  原來如此,宋穎的根據是這麽來的。蘇一忙道:“那都是從前的事,拜托,老黃曆就不要翻了,現在我和鍾國已經化敵為友了。”
  蘇一日以續夜地看完《流星花園》後,又托鍾國去還碟。看著她兩個明顯的黑眼圈,鍾國不由要問:“你熬夜看完的?”
  蘇一點點頭:“我昨天和前天都看到淩晨三點。”
  “至於嘛,非要熬夜看,白天看不行嗎?”
  “太好看了,一看就舍不得關。”
  “有這麽好看?那我先不還,也看看去。”
  “真得很好看,不過不知道你喜不喜歡這種類型,反正我們女生非常喜歡。宋穎還說,男女主角一開始在校園裏的水火不相容,還有點像我倆高一的時候。”
  “是嗎?那更要看看了。”
  鍾國沒有看完《流星花園》,對於男生來說,這種片子沒什麽吸引力。他更喜歡《尋泰記》,那段時間《尋泰記》亦是風靡一時的電視劇集。若說《流星花園》是女生追捧的第一熱劇,《尋泰記》就是男生追捧的第一熱劇。
  不過《流星花園》前麵幾集的校園冤家戲份,鍾國還是都看完了。看到道明寺從一開始整治杉菜,到後來漸漸喜歡上她。他的唇角漾起一絲非常了解的笑……
  2002年的春節是2月11日,三天後的大年初三,正好是西方2月14日的情人節。
  蘇一家過年,年年都是差不多的安排。因為爺爺奶奶已經不在世了,年夜飯都在外婆家吃。大年初一開始,在各個親戚家來來往往地串門拜年。基本上是初一在外婆家,初二在大舅家,初三在小舅家,初四在姨媽家……基本上所有的親戚都要走遍,而且去了就是一整天,直到晚飯後才回來。
  初三晚上回到家,去陽台上收衣服時,蘇一看到鍾國也在隔壁陽台收衣服。見她來了,朝她打招呼:“嗨,蘇一,看我的新衣服。”
  他展開一件嶄新的天藍色長袖T恤給她看,胸前印著《流星花園》中五大主角在一起的畫麵。這是《流星花園》的文化衫,蘇一不覺奇了:“鍾國,你不是說你不喜歡這部偶像劇嗎?怎麽也買起它的文化衫來了?”
  之前蘇一有問過鍾國對《流星花園》的印象,被他用“幼稚啊天真啊”之類的話取笑了半天。說她居然會對這樣一部完全脫離現實生活的偶像劇癡迷,實在太愛幻想了。
  蘇一承認:“沒錯,這部電視劇的劇情是太夢幻了,現實中不可能會發生。可是我們女生就喜歡做做這樣的白日夢,不行嗎?”
  “不是買的。是一個同學家的服裝超市不開了,洗貨剩下的一些衣服他東一件西一件地分給我們。他跟我最好,分了我兩件。蘇一你要不要,還有一件白色的給你好了。”
  鍾國邊說邊把那件白T恤展開給她看,和他那件一樣,隻是顏色不同。都是寬鬆式圓領長袖的T恤,男女通穿的經典款式。蘇一挺喜歡:“好哇,既然他給你兩件一樣的,那白色這件給我吧。”
  蘇一收下了鍾國送給她的T恤衫,完全沒有把這件衣服和情人節的禮物聯想到一起。也完全沒有想到兩件款式一樣顏色不同的衣服,鍾國其實是當情侶衫買回來的。隻因鍾國送出這份禮物時,送得是那麽的隨意自然。
  那時她不知道,鍾國為了自然而然地送出生平第一件情人節的禮物,是如何想了又想才確定了方案計劃。
  他早早地就做好了準備。料到商家在年後初一到初七多半都關門休市,所以他年前就在一家精品店買回兩件純棉質地的情侶衫。初三這天知道蘇家走親戚去了,要晚上才回來。晚飯後,他把大門虛掩著,坐在客廳裏假裝看電視,其實豎起耳朵在聽樓道裏的腳步聲。蘇一上樓梯的聲音他聽得出來,她的腳步特別輕快,有踢踏舞般的韻律感。等到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再聽到隔壁的房門開鎖的聲音。他馬上跑到陽台上去,在冬夜的寒風中等到了他要等的女孩,送出了他要送的禮物。
  蘇一後來才知道鍾國送她的禮物別有深意,兩情相悅時,她曾不無好奇地問過:“原來你那時候就已經喜歡我了,那你為什麽不直接跟我說呢?”
  鍾國作老謀深算狀:“那時我們剛剛從敵軍到友軍,化幹戈為玉帛的時間尚淺,基礎還不牢靠,匆忙發展更深一步的關係未免操之過急,你肯定不會接受。所以我決定慢慢來,先鞏固革命友誼,再發展革命愛情。”
  蘇一撲噗一笑,用手捶他的頭:“看不出你還有那麽多花花腸子,我算是被你給算計了。不過,你這樣慢慢來,就不怕到時候來遲了。要是我在大學裏已經跟別的男孩子好了你怎麽辦?”
  鍾國笑嘻嘻:“我不怕,別看你一付似模似樣的淑女模樣,其實你那火爆性子根本就是顆地雷,隻有我這顆天雷才降得住你。別的男孩子受不了你的。”
  蘇一又是一頓粉拳猛擂,不過,一下更比一下輕。
  過完年沒多久,就是學生們紛紛訂票回學校的時候了。蘇一計劃坐火車去成都,鍾國也要去成都轉乘往北京的火車。已經關係這麽友好了,蘇一決定和鍾國一起走,路上也有個照應。
  春節期間的火車座票特別難買,連站票都成了搶手貨,供不應求。想想要在擠得像沙丁魚罐頭般的火車上站幾個小時,鍾國便建議坐長途汽車,起碼每個人都有座位。蘇一麵有難色:“可是我暈車,長途汽車要坐六個小時,我會吐死掉的。”
  那時候成南高速公路還沒有開通,從南充到成都車程漫長難捱。到2002年年底成南高速公路正式運行後,汽車路程銳減為兩個半小時就夠了,大大地造福了像蘇一那樣嫌火車擠又嫌汽車暈的人。
  既然蘇一暈汽車,鍾國就義不容辭地陪她去擠火車。
  什麽是人山人海?隻要去過春節前後的火車站就知道了。什麽是摩肩接踵?隻要乘過春節客運高峰期的火車就明白了。鍾國和蘇一根本擠不上車,是被送站的父母從車窗塞進去的,在人滿為患的車廂裏勉強尋到立足之地。
  列車一站一站停,還一直陸續有旅客擠上車。人擠人擠得整個車廂都幾乎沒有空隙。蘇一身前站著鍾國,身後本來是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但是後來這個女人下車了。一個又黑又壯的男人擠過來站定。他的前胸貼著她的後背,讓她十分不自在。可是沒辦法,車上就是這種狀況。每一個人都在和別人“肌膚相親”。
  漸漸地,蘇一心中的不自在愈來愈多。因為那個男人似乎有些不對。車廂中再怎麽擠,也總是會有列車員推著食品車見縫插針地過,或是有人朝著廁所方向擠去。這時就需要大家都更加努力地擠在一起讓出過車過人的通道。而每每隻要這樣一擠,那個黑壯男人就會把全身都貼到她身上來,並且是很緊很緊地貼上來,
  又一次食品車經過時,黑壯男人不僅僅是全力以俯地貼住蘇一的身體,而且他的下身還在她身上摩擦了兩下。縱然隔著冬日厚實的衣物,蘇一也感覺到了他身體上有個硬硬的東西在硌她。
  蘇一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畢竟她還是沒有性經曆的純潔少女。雖然初中時讀過的那本小說讓她懂得了何謂男女性事,但理論歸理論,她對男人的身體構造並沒有切實了解。那一刻,她根本沒弄明白那個男人身上硌著她的是什麽。卻本能地覺得不妥,下意識地朝鍾國靠近一點,以此避開身後緊貼過來的人。
  鍾國有所察覺,低聲問:“怎麽了?”
  蘇一沒有回答,隻是扭頭看了身後那個黑壯男人一眼。鍾國順著她那一眼看去,陡然間似乎發現了什麽。猛地一把將蘇一拉到他身後,再朝著那個男人當胸一搡:“流氓——”
  鍾國推開那個男人一瞬間,蘇一看到他在手忙腳亂地拉合下身的褲鏈。她愣住了,一時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而鍾國已經怒不可遏地撲上去,揪住他的衣襟就是一拳猛砸下去,邊打邊怒不可遏地罵:“你太不要臉了!無恥!下流!”
  鍾國的怒罵讓蘇一頓時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她被這個臭流氓非禮了。又羞又怒,也衝上去朝著那個男人就是一個巴掌:“臭流氓,混蛋……”
  那個男人塊頭其實不小,看那體型也該有兩把子力氣,卻被天雷地雷組合的鍾國和蘇一聯手打得隻有招架之力。車廂裏本來擠得滿滿當當的人,如水流般朝兩邊泄開,騰出地方讓一對兒女英雄收拾流氓犯。直到聞訊趕的乘警把三個當事人一起帶走。
  因禍得福,乘警把那個流氓扣下後,帶兩個學生去餐車上找了兩個座位給他們坐下。蘇一坐定後痛下決心:“下次還是坐長途汽車好了,哪怕一路吐到成都,也比遇上這樣的變態要強。”
  幸好這次是和鍾國一起走,否則她還稀裏糊塗地任那個變態男趁著人多實施性騷擾。而且還是那麽惡心下流的方式。
  鍾國的拳頭還握得緊緊的:“那個變態,以後不要再讓我看見他。否則我見一次打一次。”
  對於那個黑壯男人的無恥行為,他表現得比當事人蘇一更加惱怒。
  蘇一十分感激鍾國及時識破那個變態男的行為,並痛扁了那廝一頓替她出氣:“鍾國,今天多虧有你,晚上我請你吃飯。”
  鍾國和蘇一將在下午近兩點鍾時到達成都站。雖然當天下午會有直達北京的列車,但都是慢車,要坐上三十多個小時。所以他決定明天上午再轉乘一趟開往北京的空調特快列車,二十幾個小時就能抵達。今晚他會在成都住上一夜。
  “好哇,那我就叨擾你一頓了。”
  列車駛入成都站。鍾國和蘇一一起下車,他先送蘇一回她的學校。女生宿舍樓下有“女生宿舍男生止步”的告示牌,一般情況下男生不準進入。但在學生進校離校期間,為女生扛行李的男生,在一樓的值守阿姨那裏填一張表格後,可以被允許破例入樓。
  鍾國也填了一張表格,然後拎著行李把蘇一送到四樓的寢室裏。
  許素傑和周虹已經先到了,兩張床鋪得整整齊齊。正圍著攤滿一桌的吃食,吃得不亦樂乎,自然都是她們各自從家裏帶來的美食。
  看到蘇一被男生送進來,她們的視線一起朝著鍾國看去。心直口快的周虹,一邊咽下滿嘴的東西一邊笑道:“蘇一,不錯哦,回家過個寒假就找到了‘勞工’為你服務。”
  ‘勞工’是周虹的發明,她看見大學裏談戀愛的學生情侶,男生多數都在為女生任勞任怨地服務,比如排隊打飯啊,圖書館占座位呀之類,就把男朋友戲稱為“勞工”。
  蘇一連忙擺手:“周虹,不是‘勞工’了,這是我的高中同學鍾國。他在北京上大學,要到成都轉車。所以就順路送我來學校。”
  許素傑馬上發表意見:“鍾國!哇,你這名字夠神氣呀!”
  “謝謝。”鍾國放下行李箱,禮貌地對許素傑一笑。然後轉身看著蘇一,“我先出去了。”
  蘇一一扭頭,就看到鍾國已經背著他簡單的行李袋走出了宿舍,忙跟出來:“鍾國你去哪?晚上我還要請你吃飯。”
  “我在樓下的草坪等你,你收拾好了再下來。”
  “幹嗎要在樓下等?你就坐在我宿舍裏等我好了。”
  “不好,女生宿舍來個男生一直坐著不走的話,會讓你的舍友們覺得很不方便的。再說,坐在哪等不是等。我就在樓下草坪等你好了。”
  鍾國下了樓,蘇一回到宿舍,周虹馬上就問:“你的同學趕著轉火車吧,走得那麽急?”
  “不是。”蘇一把鍾國的理由隨口說給她們聽,不料竟博得她們的滿口稱讚,覺得他很會替人著想。
  許素傑尤其賞識:“蘇一你這個同學真不錯,還會想得到怕我們不方便,放下行李就到樓下去等你。如今這樣懂分寸的男生很少呢。因為女生宿舍不好進,能進來的男生大多都是坐下就舍不得走了。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受歡迎。”
  周虹馬上接道:“就是,昨天隔壁寢室的汪曉晨早上八點多被一個男生送上來,他一坐坐到中午十一點還不肯走。結果她們寢室兩個睡懶覺的女孩子就一直沒辦法起床。誰好意思當著男生的麵起床穿衣服呀!後來那個男生總算走了,她們罵了老半天他是多麽的不識趣,不知道自己討人厭。”
  被舍友們這樣舉例證明一下,蘇一也覺得鍾國真是很知情識趣。
  “蘇一,這個男生很不錯,性格好,人也長得很帥,真得隻是你的高中同學而已嗎?”
  周虹打趣的問話,讓蘇一有些意外:“鍾國很帥嗎?一般吧。”
  蘇一從來沒有覺得鍾國長得帥,因為從小與他不和,所以一直以來對他是怎麽看怎麽不順眼。尤其是“反目成仇”的高中時代,在她眼裏他是世界上最可惡的人,簡直連青麵獠牙的妖怪都比他更合她的眼緣。現在與他“兩國建交”了,關係密切了很多。她開始越來越覺得他人不錯,卻並沒覺出他帥。可能是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吧,畢竟她看了他十幾年,看得太熟悉了,熟悉到喪失了審美眼光。
  許素傑力挺周虹:“我也覺得這個男生帥,蘇一你什麽眼光啊!居然說一般。他比你那個康子勤毫不遜色,不信你把他們拉一塊比比。”
  被兩位姐妹灌了一腦子對鍾國的讚譽之辭後,蘇一下樓找鍾國一塊去吃晚飯時,盯著他的臉反複看是不是真得很帥。看得鍾國莫名其妙:“怎麽我的臉上有髒東西嗎?”
  “不是了,是我宿舍裏那兩位同學都說你長得帥,誇得你像一朵花似的。我說你一般般,居然被她們批判沒眼光。所以我要重新鑒定你一下。”
  鍾國聽得哈哈一笑,站定腳步大大方方地任蘇一打理:“那請蘇大小姐好好鑒定一下,本小生是否夠得上帥哥標準?”
  蘇一還是頭一回這麽近距離地、仔細地看鍾國的模樣。他的眉毛很濃,眼睛很亮,鼻梁很挺,五官輪廓清晰分明的一張臉,確實長得挺帥。但她把優點統統略過不提,拚命挑缺點:“鍾國,你的眼睛是單眼皮,不夠大不好看。還有你的嘴唇比較厚,也不好看。看來看去,我覺得連一般般都不夠格了。”
  鍾國雖然是單眼皮男生,眼睛不大但一雙眸子特別亮,十分的炯炯有神。他的嘴唇也不能算厚,隻是非常飽滿的唇型而已。蘇一完全是雞蛋裏麵挑骨頭,睜著眼睛說瞎話。
  鍾國作氣急敗壞狀:“不是吧,你的鑒定結果這麽差?太傷自尊了!”
  蘇一聲音清脆地笑起來,笑聲悅耳動聽如一串串鈴鐺在風中搖響……
  晚飯他們沒有走太遠去吃,就在蘇一學校附近一家老麻抄手店解決了。
  “抄手”是四川人對餛飩的特殊叫法,大概是因為包製時要將麵皮的兩頭抄攏,故而得名“抄手”。蘇一要了一碗小份的老麻抄手,鍾國則要了大份。蘇一還怕他不夠吃,到店對麵一家煎鍋魁的攤子買回一個牛肉鍋魅給他。她自己又點了一份店裏的涼糕。
  “吃完抄手嘴裏很麻,這時吃一碗涼糕特別舒服。而且這家店的涼糕也很好吃。”
  涼糕四四方方一塊,嫩黃如玉,浸在紅糖汁裏。甜稠的糖水裹著爽滑可口的冰涼糕。吃上一口,涼甜綿嫩,味道好極了。是吃抄手的最佳搭配。
  蘇一正和鍾國一起吃著飯,無意中頭一抬,看到店門口走進幾個也來吃飯的男生,其中一個是康子勤。因為學校還沒有開學。食堂還沒正式營業。這幾天學生們隻有出來外麵吃飯解決溫飽問題。
  蘇一看見康子勤時,他也正好迎上了她的視線。顯然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他微微一怔。
  大學校園很大,如果有心要避開一個人是非常容易的事。蘇一刻意不再出現在康子勤會出場的場合,相信他也是一樣。所以那天籃球場的當眾決裂後,蘇一還是頭一回見到他。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她薄薄的唇用力一嘟,作不屑一顧狀。
  鍾國察覺她的表情有異,順著她的視線回頭一看:“你看到誰了,一臉苦大仇深?”
  “一個不知好歹的人。”
  鍾國反應非常快,馬上想起來:“哦,是那個不小心把你引爆的倒黴鬼。”
  他又回頭多看了一眼,康子勤已經和他的同學在店堂另一邊坐定了。側臉的線條在燈光下有著挺秀的輪廓。
  “蘇一,這可是個帥哥呀!大眼睛雙眼皮薄薄嘴唇,很符合你的審美眼光,你怎麽會舍得對他爆?”鍾國一臉戲謔地笑問。
  “哼,光是帥有什麽用,他完全不尊重我。我對他那麽好,他居然背地裏跟人貶低我,說我沒氣質。”
  蘇一氣鼓鼓的一番話中,鍾國聽出味兒來了:“你喜歡他被他拒絕了?”
  “是呀,我那時對他一見鍾情。為了他淑女都不做了,主動去追求他。可是他——到頭來嫌我沒有淑女氣質,真是氣死我也。”
  “這麽說來,他是喜歡淑女型的。那蘇一你確實不夠格。”
  “我怎麽不夠格了?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很有淑女氣質和風範的。我斯文的時候很斯文,矜持的時候也很矜持……”
  鍾國打斷她:“沒錯,你如果要扮淑女確實可以扮得很像。不過蘇一,你骨子就不是淑女,幹嗎一定要扮成淑女狀?”
  蘇一大發嬌嗔:“鍾國,你又來了,又是這一句。你為什麽一直都不支持我的淑女形象?”
  “因為我覺得你不淑女的時候更可愛,一高興就喜笑顏開,一生氣就橫眉豎眼。這種率真爽朗的明快性格,我認為比端著那付矜持派頭的淑女狀好上十倍。蘇一,做你自己就好了,別再做什麽淑女了。”
  “我已經不做淑女了。康子勤那個家夥說我沒氣質後,我心想不能枉擔了虛名,索性跑到籃球場,眾目睽睽之下潑了他一臉礦泉水。現在學校裏的人都知道我是冒牌淑女了。”
  鍾國聽得直發笑:“蘇一,你這個一點就爆的地雷脾氣。”
  晚飯後,鍾國背起行李袋和蘇一告別。他要去火車站附近找家旅館住下,明天獨自轉車前往北京。學校離火車站挺遠,蘇一就不去送他了。
  臨別前,鍾國要了蘇一宿舍的電話號碼,也給她留下了他們宿舍的電話。細細長長的眼睛對她笑成一線:“保持聯係。”
  第四章 暴發戶的兒子
  大一下半個學期正式開學的那段時間,女生們聚在一起幾乎都在討論《流星花園》。
  這部如今被稱為台灣偶像劇鼻祖的電視劇,在當年真可謂橫空出世。受歡迎程度和影響力至今無有能出其右者。雖然它是一個那麽不真實的故事,卻極大地滿足了每個女孩心目中的美好幻想——灰姑娘總是能碰上屬於自己的白馬王子。劇中夢幻般的浪漫愛情固然是一大看點所在,然而最大的焦點關注還數劇中四個帥哥F4。他們完美詮釋了劇中的四個超級貴公子,並因此一炮而紅。像一股旋風席卷了全亞洲,開創了花樣美男的男色時代。讓無數少女為他們瘋狂。
  在某種程度上,《流星花園》可謂一代人的青春印記。在充滿幻想的單純歲月,看了一部唯美的青春偶像劇,記憶中從此留下不可磨滅的美好印象。
  蘇一她們宿舍的幾個女生也經常會在一起討論這部戲,討論F4。唐詩韻除外,她沒看過《流星花園》。在聽蘇一講述了故事大概後,她的評語是“太不現實了”,也沒興趣看這種虛幻的偶像愛情劇。以‘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態度超然於事外。
  蘇一也承認這部戲不現實。那一校園滿滿當當的俊男美女;那四個身家來曆顯赫的超級貴公子;遊輪上的假日;上流社會盛宴中的衣香鬢影……都不是普通百姓生活中有的場景。
  周虹不無幻想地說:“要是我們學校也有四個這樣的超級貴公子,你們說會是什麽場麵?”
  “我們學校不會有這樣的超級貴公子,像道明家族那種什麽有一家電信局,二家電視台,三家煉油廠,四家半導體,一百七十六家六星級國際連鎖大飯店之類的資產實在太誇張了。中國就算有這等富豪他們的兒子也不會在國內上學。隻聽說經濟係有一個溫州老板的兒子在讀,據說他家相當有錢。他一套衣服好幾千,一塊手表好幾萬,別提多派頭了!”
  許素傑的一番話,讓周虹興致來了:“溫州來的,那可真是一個富得流油的地方。這位同學也算是我們學校裏的一位貴公子了。校園裏還有這號人物,什麽時候見識一下去。對了,許姐姐,他長得怎麽樣?帥不帥?”
  “如果單論他的人材長相,不能算是帥。但是幾千塊錢的衣服穿在身上,幾萬塊錢的手表戴在手腕,不少女生覺得他特別有魅力。”
  蘇一覺得許素傑的回答實在太妙了,拍手笑道:“許姐姐,你這話真是說到點子上去了。”
  連唐詩韻都不由宛爾一笑:“一針見血。”
  大學校園裏,時常會有幾個班的學生在一起上公共課。
  有一門公共課上,蘇一和唐詩韻坐在一起聽課。她們身後有幾個男生在開小差聊天,因為距離太近,無需刻意去聽,他們的談話就會自動鑽進耳來。
  “來,給你們開開眼界看樣東西。”一個男生淡淡然中又帶著說不出的神氣的聲音。他把課本翻得嘩啦響,似是從書頁中取出一樣東西給人看。
  幾個人一起詫異:“好漂亮的羽毛呀!是什麽鳥的?”
  “你們猜。”
  幾個聲音七猜八想了瞎說一氣,最後那個淡淡然的聲音揭曉謎底:“是天鵝的羽毛。”
  “程實,你哪弄來的天鵝羽毛?”
  那個叫程實的男生答得漫不經心:“回家過年時,跟我爸出去吃飯,席上燉了一隻白天鵝。”
  有人驚呼:“哇,你小子吃上天鵝肉了。味道怎麽樣?”
  “不怎麽樣,跟野鴨子肉差不多,挺一般的。”一付意興闌珊的口氣。
  天鵝的羽毛,最初聽到這五個字時,蘇一和唐詩韻就不由對視了一眼。正想雙雙回頭一睹天鵝羽毛的風采時,卻聽到了白天鵝被燉的話。她們一起倒抽一口冷氣。
  唐詩韻轉了一半的頭馬上轉回來,不忍心看那支可憐的天鵝羽毛了。與之相反,蘇一卻加大幅度扭過頭去,憤憤然的眼神瞪住那個叫程實的男生,一瞬不瞬。
  程實當時懶懶地歪在座位上,指間拈著那枚潔白無瑕的天鵝羽毛,有一下沒一下地轉動著。突然看到前排的一個女生轉過頭來,一雙大眼睛定定地瞪著他。那眼神如果能殺人,他一定已經被大卸八塊。
  程實莫名其妙:“同學,我得罪你了嗎?”
  蘇一痛心疾首地壓低聲音吼:“你居然吃了白天鵝!你知不知道白天鵝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它是瀕危物種。是用來欣賞愛護的,不是用來當盤中餐的。”
  程實這才知道,原來前排這個女生聽了他們的談話,為白天鵝鳴不平來的。冷冷地一聲嗤笑:“我知道哇。正因為它瀕危,所以珍貴;正因為珍貴,所以就特別嚐嚐什麽滋味。吃這樣一隻白天鵝很不便宜呢,花了我們五萬塊。”
  “五萬塊!五萬塊拿來吃天鵝肉,你們家有錢也不是這樣用的吧?”
  蘇一氣得簡直要吐血,為那隻無辜的白天鵝。他們殺的何止是一隻天鵝。動物界中,天鵝的忠誠與癡情世人皆知。它們總是出雙入對,如果失去了自己的伴侶,就會變得鬱鬱寡歡。有的絕食殉情,有的撞牆自盡,甚至有的天鵝會振翅飛至高處,然後快速衝向湖水中跳水而死,天鵝的愛情專一得令人感動。既然這一隻天鵝被捕而食之,另一隻肯定也活不成了。
  程實傲慢地下巴一抬:“我們家的錢怎麽用關你什麽事?”
  蘇一還想說什麽,唐詩韻拉拉她的衣袖,輕聲道:“別跟他說了,何苦對牛彈琴。”
  也是,跟這種人完全沒法溝通。蘇一回過頭來不再浪費口水,隻是胸中依然鼓漲漲地滿是不平氣。這時又聽到身後有男生嘖嘖道:“花五萬塊吃隻白天鵝,程實你們溫州人真是太有錢了。”
  溫州人,蘇一馬上想起許素傑曾經說過的那個溫州老板的兒子。一定就是這個叫程實的家夥吧?許素傑和周虹坐在前麵幾排的位置,沒辦法向她求證。但是蘇一卻感覺應該是他不會錯。
  下課時,蘇一拉著唐詩韻走快幾步,到前麵去叫住許素傑。然而不待她發問,許素傑已經先說了:“蘇一,唐詩韻,上次我跟你們說過的那個有錢的溫州小開,剛剛就坐在你們後麵。你們留意到了他嗎?就是那個穿黑外套的男生。”
  “果然是他。”蘇一哼了一聲,借用《流星花園》中的一句台詞下定論:“暴發戶的兒子。”
  許素傑和周虹不解其意,回到宿舍後,蘇一把課堂上關於的“天鵝羽毛”對話講給她們聽。聽得她們麵麵相覷。
  “我的天啊!五萬塊就吃一隻白天鵝,趕得上我大學四年的學費了。”周虹驚歎。
  許素傑則歎氣:“這些有錢人啊!真是有錢得近乎無聊。幾萬塊錢就用來一飽口腹之欲。”
  “所以我說他是暴發戶的兒子,暴發戶就是這樣子沒水準。”
  議論紛紛中,電話鈴聲響起來。唐詩韻離得最近,接起來一聽:“蘇一,找你的。”
  周虹馬上轉移注意力:“唐詩韻,是不是蘇一的那個鍾國打來的?”
  唐詩韻微笑點頭,鍾國的電話基本上每周一次打過來。宿舍裏的女生都已經熟悉了他的聲音。
  鍾國在電話裏十分興奮地告訴蘇一:“蘇一,你看新聞了沒有?國家體育場開始麵向全球公開征集規劃設計方案了。”
  “什麽國家體育場?”蘇一摸不著頭腦。
  “國家體育場,將會是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主體育場。它是第一個進入建築設計程序的北京奧運會場館設施。”原來鍾國在密切關注北京申奧成功後的籌辦工作。
  “北京不是有好幾個體育場地嘛,幹嗎還要新建?”
  蘇一說的完全是外行話,鍾國不由失笑:“一屆成功的奧運會需要大量的比賽場館,目前的幾個遠遠不夠。估計最少還要興建十幾個場館呢。不過國家體育場將是重中之重,因為它是主體育場,開幕式和閉幕式都要在裏麵進行。現在麵向全球征集設計方案,可惜我還是一個建築係的大一新生,理論實踐經驗都遠遠不夠,否則我都想去參加。”
  沒想到鍾國還有這樣的雄心壯誌,蘇一半真半假地笑:“鍾國,你可真有抱負呀!這次不行沒關係,你好好努力,爭取成為一個世界一流的建築設計師。下一次奧運會再在我們國家辦時,由鍾國大師您親自為中國設計全新體育場。”
  “我會努力爭取的。好在我還這麽年輕,有的是機會。”鍾國說得豪氣萬丈。
  春暖花漸開,厚實冬衣一件件謝幕而去,薄軟春衫開始粉墨登場。
  蘇一把鍾國送給她的那件流星花園T恤衫翻出來穿,配上一條吊帶牛仔褲和一雙運動鞋,再把長發綁成一束高高的馬尾。活脫脫一個運動型陽光美少女。
  周虹笑道:“蘇一今天真漂亮。下午的籃球賽上,好好替咱們中文係的籃球隊加加油。讓他們不要輸得太慘。”
  學校正在舉辦校籃球聯賽,全校二十幾個係友好競賽。今天下午是中文係對經濟係。中文係在體育方麵一向不占優勢,贏球的可能是1%,輸球的可能是99%,所以中文係的學生們隻求不要輸得太難看。
  許素傑搖頭:“我估計希望不大,聽說經濟係籃球隊實力很強。我還是不去看這場比賽了,免得看了添堵。唐詩韻,下午我們一起圖書館吧。”
  “好。”唐詩韻生性好靜,一向不熱心那些形形□的體育比賽。
  蘇一本來也不想去看這場比賽,她對自己係裏的籃球隊也是完全不抱信心。卻被係輔導員硬拉去當了啦啦隊的隊長,隻好盡忠職守。帶著一幫啦啦隊女生在籃球場上呐喊助威。
  一場比賽打下來,她們啦啦隊算是白費勁了。中文係籃球隊跟經濟係籃球隊同場競技,那水平簡直是小孩跟大人較量,隻有被動挨打的份。經濟係隊的那幾個隊員個頭其實都不算高大,技術卻十分嫻熟。其中一個身高大約在一米七二左右的男生表現尤其出色,快速的運球防守,左突右投,在球場上如入無人之境。他每進一個球,他們啦啦隊的尖叫聲喝彩聲就一波一波地喊起來:“程實好樣的,程實加油!”
  相比之下,蘇一率領的啦啦隊漸漸鴉雀無聲。她沒想到這個暴發戶的兒子在球場上這麽厲害,他率領著經濟係籃球隊,以領先近五十分的優勢,壓倒性戰勝了中文係籃球隊。
  慘敗,絕對的慘敗。中文係輸得顏麵掃地。
  校報記者來采訪獲勝的經濟係籃球隊,尤其是表現出色的程實。“你的個子並不算高,本來在籃球比賽中不占優勢。可是你的籃球技術卻相當好,可以談談你是做到的嗎?”
  贏了比賽,程實臉上的表情卻相當平淡。因為雙方實力太過懸殊,打這樣的比賽對他而言贏了也沒勁。校報記者的采訪他本來就表現得淡淡的,聽完他的問話後,淡然的眼神陡然一冷,口吻更冷:“我怎麽做到的,我吃了興奮劑啊!”
  他的話像凍過的石頭般又冷又硬,搞得那個校報記者很尷尬,幹笑道:“你真會開玩笑。”
  而程實已經理都不理他,一隻手托著籃球在手心中不停地旋轉。一隻手接過旁邊一位隊友遞上的礦泉水大口大口喝起來。無論他再問什麽都充耳不聞。
  校報記者被冷落一旁,為了找台階下,轉身攔住正垂頭喪氣走過來的中文係籃球隊隊長:“請問對於這次比賽的失敗,你個人覺得是什麽原因造成的?”
  蘇一正好也走過來,聽到校報記者的問題氣不打一處來:“喂,你什麽記者呀?問的什麽白癡問題呀?這還有什麽原因造成的。兩支球隊明顯不在一個檔次,實力相差太過懸殊了。這樣的比賽像大人欺負小孩,贏的是勝之不武,輸的是雖敗猶榮。”
  那個倒黴的校報記者,先在程實那裏受了冷遇,又被蘇一劈哩叭啦鞭炮炸響般的一番話數落得灰頭土臉。悻悻地合上采訪本走人,不采訪了。
  程實忍不住回頭看了蘇一一眼:“你說我們勝之不武,怎麽不說你們技不如人?”
  蘇一理直氣壯:“一件事情既然可以從兩個方麵來說,我當然不會說自己的球隊不好。”
  “可是你們的球隊就是不好,技術之差有目共睹。”
  “技術差怎麽了?技術差總好過人品差。某些人技術好又怎麽樣,在我看來不過就是一隻癩蛤蟆。”
  程實眼睛一眯,目光冷銳如針:“你這話什麽意思?你說誰人品差?你說誰是癩蛤蟆?你把話給我說清楚。”
  蘇一看定他一字一句:“誰吃了天鵝肉,誰就是癩蛤蟆。”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就走。意料中,身後會有程實氣急敗壞的罵聲。卻沒有,隻聽到籃球重重砸地的聲音,緊接著是人們一片齊刷刷的驚呼聲。
  蘇一下意識地想回頭看。但頭還沒來得及轉過去,後腦處就傳來一聲沉悶的鈍響,她眼前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
  看著蘇一軟軟倒下的身體,籃球場上刹那寂靜。那一刻人人定如泥塑木雕,偌大的球場上,隻有那個擊中她的籃球在地板上滴溜溜地轉動著。
  蘇一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校醫室。後腦勺上有個包,頭暈乎乎的痛,還有惡心想吐的感覺。
  因為頭部受傷可大可小,顱裏緩慢出血可能在幾個或十幾個小時後形成突發性病症。校醫不敢掉以輕心,又張羅著把她送去了附近的醫院。係輔導員和係籃球隊長還有在場的周虹全程陪在左右。
  而砸暈蘇一的罪魁禍首程實,闖禍後愣了片刻,馬上轉身大步跑出了籃球場,再沒有露麵。但很快有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趕到了醫院,自我介紹是程實父親的企業在成都辦事處的負責人王經理,受總經理委托全權處理這樁意外傷害的相關事宜。
  王經理對係輔導員說的第一句話是:“該檢查的全部檢查,所有醫療費用我們承擔。錢不是問題,隻要確定這位同學沒事就好。”
  醫院方麵最愛聽這種話了,醫生便把能做的檢查全部給蘇一做上一遍,初步診斷沒有大礙。輕微腦震蕩症狀,建議留院觀察兩天。
  蘇一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住院,都是托程實的“福”。她躺在病床上還覺得頭暈得天旋地轉,把程實這個名字在嘴裏翻來覆去起碼罵了十萬八千遍:“程實,混蛋,你等著。”
  從她進醫院起,程實自始至終沒有露麵。所有事宜都是那個王經理在打點,包括道歉的話也由他對蘇一說。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又不是你把我砸進醫院的。叫程實那個混蛋來。”
  程實卻不肯來,他堅持說他不是故意的。說當時他隻是把籃球朝著地板狠狠摜去,沒想到球由於彈跳力從地麵上蹦起來後會砸中蘇一的後腦勺。他願意負責她的醫療費用和其他一切損失,卻不願意道歉。
  “程實同學,就算你不是故意的。可到底也是你失手造成他人身體意外受傷,你也應該去說聲對不起吧?”
  無論輔導員、班主任、甚至學生科的老師如何苦口婆心地勸,程實隻是抿緊雙唇一言不發,怎麽都不肯鬆口答應。
  直到蘇一兩天後出院了,程實也還是沒有來向她道歉。
  王經理專程開車接她出院並送她回學校。在宿舍的桌上放下一個信封:“蘇一同學,這次的事情真是很抱歉。還好對你的身體沒造成什麽影響。這筆錢是我們總經理的一點心意,你自己去買些營養品吃吧。”
  王經理留下的那個信封裏,裝著二十張百元大鈔。兩千塊錢,那時對於學生來說不是小數目,省著花足夠一個學期四個月的生活費。蘇一雖然被籃球砸了一下,卻隻是輕微腦震蕩。在醫院觀察休養兩天後,所有不良症狀都消失了。如王經理所說,對她的身體沒造成什麽影響。但是程家的經濟補償卻可謂十分豐厚,算上醫院裏檢查和住院時的開銷,大概花了近四千塊錢。
  周虹咋舌:“程實家真是大方。我堂姐上個月剖腹產手術生小孩都才隻用了兩千多塊。蘇一你隻是頭暈頭痛了那麽兩天,他們居然花了四千塊在你身上。”
  “所以程實不肯來道歉,因為他覺得自己用錢來賠償就已經足夠了。男生打傷女生本來就很過份了,他居然還死活不肯道歉。仗著錢多就不可一世,這種人真是可惡之極。”
  許素傑的話,唐詩韻深表讚同:“這個程實真得太過分了。仗財欺人。”
  蘇一看著那兩千塊錢,聽著舍友們的議論紛紛,無論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這個“暴發戶的兒子”真以為有錢行遍天下嗎?她一定要好好教訓一下他的自以為是……
  自從用籃球砸傷了蘇一後,程實就一直沒去上課,也沒出過宿舍門。整天就是抱著他的筆記本電腦蜷在床上沒完沒了地玩遊戲。每天的飯菜都由他的室友為他打好送上來。除了上廁所和吃飯睡覺外的時間,他全部給了遊戲。遊戲以外的事情,似乎完全不在他的腦子裏。
  室友們也都清楚他的脾氣,他不說話,就說明他不想理人。沒人會不知趣地去打擾他。而且進進出出都輕手輕腳,說話也細聲細氣。盡可能維持一個安靜的室內環境。
  卻沒想到,宿舍門會被人咚地一腳踹開。幾個男生愕然地循聲望去,望到了當門而立的蘇一。她瞪圓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在室內匆匆一掃。最後定在最裏麵那張床鋪上的人,食指一點,朝著他呼名道姓:“程實,你這個混蛋。”
  程實從電腦屏幕上抬起他冷冷的眼睛,對視上蘇一火焰般的眸子,口氣淡漠:“不是賠了錢給你嘛!你還想怎麽樣?”
  “有錢了不起呀!誰稀罕你的臭錢。我想怎麽樣,我本來隻想讓你道歉。可是你既然不肯道歉那就算了,我也不需要你道歉了。我現在隻想一報還一報。程實,你也吃我當頭一擊吧。”
  蘇一一番話說得像炒田螺般嘩啦啦的脆又快。話音未落,她就動作迅速地從書包裏掏出一把彈弓。十分麻利地往皮筋裏裹進厚厚的紙子彈,朝著程實雙手一抬,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啪的一下,子彈已經正中他的額頭。他啊的一聲捂住了頭。
  蘇一仿佛沙場征戰的女將,旗開得勝後,緊接著放出第二彈,她是有備而來報仇的,事先練習過發射。第二彈又準確地擊中了程實捂在額頭上的手背,他再一次發出痛呼聲。
  程實原本一臉淡漠冰冷的表情,在蘇一的兩連彈下如沸水沃冰般消失得一幹二淨。他一臉暴怒地從床鋪上跳下來,衝到蘇一麵前,兩手捏成緊緊的拳頭朝她揮喝:“喂——你夠了沒有?”
  蘇一把彈弓一收,毫不膽怯地看著他:“夠了,你給我的子彈已經打完了。”
  “我給你的子彈,我什麽時候給你子彈了?”
  “你自己不會看。”蘇一說完轉身就走,“一報還一報,我們兩清了。”
  程實朝著地板上一瞥,蘇一用來打他的紙子彈疊得厚實無比,打在頭上也就格外疼痛。紙的顏色是藍色,帶著花紋圖案。定晴一看,他馬上看出來是那是人民幣百元大鈔的圖案。原來,蘇一是用他讓王經理送去的那兩千塊錢,疊成了兩枚粗大子彈,全部反擊給他了。
  額頭紅腫了一塊,手背也紅腫了一塊,很疼,很痛。程實滿懷鬱悶無處發泄,一腳狠狠地踢翻了一張椅子。他的室友們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從沒見過他發這麽大的火,更從沒見過他吃這麽大的癟。
  蘇一在宿舍裏向三位姐妹宣布她大仇已報。連環彈一出手,兩發兩中,一雪前恥。
  “我的後腦勺被他砸出一個包,他的前額也被我打出一個包。現在我跟他算是扯平了。不對,我還占了便宜,我還在他手背上也留了一個包,二比一,我賺了。”
  蘇一一臉的揚眉吐氣,唐詩韻報以駭笑:“你真用彈弓去打程實了?我還以為你隻是說說而已。”
  “有仇不報非君子,我怎麽會隻是說說而已呢。我一開始本來計劃也用籃球砸得他腦袋起包。可是我的臂力對他完全沒有殺傷力,隻怕砸也是白砸。這個計劃不可行,我就想別的辦法。突然想起彈弓好用啊,使用方便,殺傷力又強。而且,他送來的那兩千塊錢是現成的子彈材料。他以為有錢就可以搞掂一切,我現在讓他嚐嚐被錢打的滋味。多解氣。”
  許素傑和周虹都聽得樂不可支:“蘇一你這個辦法真是不錯啊!教訓得太好了。這下那個程實的囂張氣焰算是被你給打下去了。”
  蘇一也覺得自己這個仇報得妙極,下午在學校電腦房上網時,看到鍾國的QQ在線上亮著,馬上跟他大吹特吹自己是如何教訓了一個“暴發戶的兒子”。
  鍾國聽說她前幾天被人用籃球砸得進了醫院,大吃一驚:“怎麽你沒告訴我?嚴重嗎?”
  “隻是輕微腦震蕩,問題不大,休息兩三天就好了。我連爸媽都沒說,免得他們白擔心。”
  “蘇一,你是不是真的沒事了?”
  “當然是真的,否則我今天上午怎麽能上男生宿舍直搗黃龍報仇雪恨。”
  “你還直搗黃龍?蘇一,以後千萬不要再這麽幹了。相比男生,女生在體力上毫不占優勢。如果那個程實再像那天在籃球場一樣跟你翻臉,你就隻有吃虧的份。還好,他這次沒像上次那麽衝動,忍下來了,還算是個男人。總之這種事情下不為例啊!”
  蘇一不以為然,答得敷衍了事:“知道了。”
  接下來,鍾國傳了一些照片給她看。都是他在校園裏拍的,有單人照,也有和同學在一起的多人照。蘇一把照片一一細看,發現有個瓜子臉大眼睛,剪一個圓圓童花頭的女孩在照片中出現的次數相當多。每次合影她都是站在鍾國身邊,朝著鏡頭笑得很甜。
  “鍾國,這個短發MM是你女朋友嗎?”蘇一打出字後,又發出一個捂著嘴偷笑的QQ表情。
  “不是,同學而已。”
  “她每次合影都站在你旁邊,是不是對你有意思?”
  “沒有的事,湊巧而已。”鍾國一再否認。
  最後一張照片,是鍾國的單人照。他穿著那件藍色的流星花園文化衫,雙手隨意地袖在褲袋裏。姿勢很瀟灑,笑容很燦爛。蘇一把圖片截下來放進對話框重新發送:“這張照得最好。”
  “我也這樣覺得。對了蘇一,白色那件你穿過沒?”
  “穿過了。”
  “你穿的效果怎麽樣啊,也拍幾張照片來讓我看看嘛。”
  蘇一答得很爽快:“行,正好老爸老媽也想看我的照片。我幾時找同學借個數碼相機好好拍幾張。”
  聊完這些,鍾國開始聊他最喜歡的體育:“蘇一,再過十天世界杯足球賽就要舉行了。”
  一聽這個話題,蘇一馬上撤:“不跟你聊了,足球比賽我完全不感興趣,也不明白你們男生為什麽一提起世界杯就熱情洋溢。恕不奉陪,先走了,我吃晚飯去也。”
  四年一度的世界杯,是全世界球迷的狂歡節。第17屆世界杯足球賽於2002年5月31日至6月30日在日本和韓國舉行。為期1個月,共64場賽事。
  世界杯比賽進行期間,校園裏的逃課現象屢見不鮮。尤其是中國隊對巴西隊的那場比賽時,絕大部分的課堂裏,隻有稀稀拉拉的女生們在支撐場麵。老師們也都睜一眼閉一眼,不予追究。世界杯嘛,可以理解。
  這場比賽中國隊最終以0:4輸給了巴西隊。男生宿舍樓一棟接一棟都炸開了鍋,臉盆飯盒砸得咣當亂響。還有人衝到陽台上去怒吼嚎叫。聽說多虧校方有先見之明,事先就派宿管科的老師來突擊檢查宿舍,把酒瓶玻璃器皿之類的易碎品統統收走了。否則各個宿舍樓前肯定會是滿地玻璃碴鋪路。
  蘇一再怎麽對這樁賽事不關心,聽到男生們鬧出來的動靜也就知道了賽果不佳。得知中國隊慘敗後,她打電話去笑鍾國:“中國隊輸了,我們學校的男生氣得都在撒野。你們呢?是不是也一樣無法無天地製造噪音。”
  “這是難免的了,輸了球當然會不高興。不過這場比賽中國隊其實還是打得很不錯的。曲波的兩次突破都很精彩;肇俊哲打在球門框上的射門相當可惜;還有馬明宇的單刀……”
  蘇一忙不迭地打斷他:“一說起這些你就滔滔不絕。可是老大,拜托你不要說了,我聽不懂啊!”
  “那好,不說這個了。對了,你的照片呢?怎麽這麽久還沒有照片發來?”
  蘇一一拍頭:“哎呀,我都給忘了。一會就找同學借相機去,爭取明天完成任務。”
  “那明天下午四點以後,我在線上等你的照片。”
  蘇一吃完晚飯就去借相機。她知道班上有個男生有一台數碼相機,找到他的宿舍去問他借。漂亮女生借東西就沒有借不到的。那個男生二話不說雙手奉上,慷慨地道:“拿去,隻管用。”
  蘇一拿著相機興衝衝地離開男生宿舍樓時,樓下有兩個男生正賽跑般從樓梯間躥上來。
  蘇一跑下去,他們跑上來,狹路相逢勇者勝,女生蘇一自然不會勇過兩個男生。幸虧她反應敏捷地迅速一側身,讓那兩個男生從身旁擦過去了,可是拿在她手裏的相機卻一個沒拿穩掉下去,雖然她及時地伸手一抓抓住了相機外袋的吊帶,但因為吊帶太長,相機還是與地麵親密接觸了一下。
  “我的相機。”
  蘇一一邊手忙腳亂地撿起相機來檢查,一邊氣憤地看向剛剛跑上來的兩個男生。一看還真是冤家路窄,其中一個竟是程實,另一個是張陌生麵孔。
  還好,相機是裝在相機袋中,沒有摔壞,檢查結果一切正常。她鬆了一口氣,這才顧得上抱怨:“你們幹嗎在樓道間裏跑那麽快?如果想賽跑的話,外麵操場上不是有跑道嘛!看差點把我的相機給摔壞了。”
  那個男生滿口道歉:“對不起啊!我們正在鬧著玩,不小心才撞上你的,真是抱歉。”
  程實卻態度很差,他瞟一眼蘇一手裏的相機後,唇角冷冷一撇:“這麽次的相機也當寶貝,摔壞了就摔壞了,我賠你一百個都賠得起。”
  聽到他這樣狂妄的話,蘇一怒極反笑:“知道你有錢,暴發戶的兒子嘛!”
  程實臉色一僵:“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蘇一卻已經腳步輕快地飛奔下樓:“我的話隻說一遍,耳背的人請自配助聽器。”
  程實腳步一動似是想追,卻被他的同伴攔住:“算了程實,你不要老跟這個女生較勁了。冷靜,冷靜。上次的事我爸可沒少打點學校,好容易才讓事情不了了之了。你要是和她再起紛爭,又惹出什麽麻煩來的話,到時候新帳舊帳一起算,隻怕你的學籍不保。”
  這個男生是王經理的兒子王燁,比程實高一屆,正在念大二。處事要穩重有分寸得多,奉父命在學校裏多關照程實幾分。
  程實板著臉不再說話,扭頭上樓。
  蘇一拿著數碼相機跑回宿舍,馬上和姐妹們一起先在房間裏嘻嘻哈哈地拍起照來。二話不說先給唐詩韻來上兩張:“唐詩韻,我替你多拍幾張,好讓你寄給你的兵哥哥。”
  唐詩韻宛爾一笑,笑意中脈脈流動著少女的嬌羞。
  照了幾張照片後看效果,效果卻不太好,清晰度不夠,畫麵有些模糊。蘇一起初還當是相機被摔過造成的,周虹拿過來一看牌子:“這款相機價格很便宜,一千塊左右就能買到,效果自然也就很一般了。好的數碼相機,至少要三四千塊。”
  “三四千塊?那還真不便宜。算了,咱們就湊合著用吧。有得用就不錯了。”
  本來蘇一覺得湊合著用也就算了,可是許素傑卻突然想起她在音樂係有個要好的老鄉同學,前兩天她借到一架性能超佳的索尼數碼相機出去郊遊拍照。
  “我去問問她那台相機還了沒有,要是還沒有就咱們再借來拍一拍。”
  許素傑急匆匆地跑去,興衝衝地回來:“姐妹們,運氣真好。她還沒有物歸原主,所以我們還繼續接著用。你們看看這台相機,一看就知道品質非凡。”
  那台數碼相機確實單從外觀上看就顯得極有檔次,和蘇一借來的相機一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大家馬上試用了這台性能超好的索尼相機,果然拍出來的照片效果好極了。周虹細細一看,十分行家地說:“這台相機最少五千。”
  借到一款這麽好的數碼相機,第二天上午又正好沒課,四個女生便一起去校園裏拍照合影。夏天的校園很美,綠樹蔭濃,碧草茵陳,空氣中輕飄著梔子花甜馥的芬芳。四個花樣年華的女孩子,語笑嫣然地走在美麗的校園中,是一道非常亮麗的風景線。
  校園中有一處湖泊,麵積不大卻風景秀麗。湖畔有角亭,湖上有拱橋,湖堤處處垂柳如絲,精巧一如蘇州園林。蘇一她們拍照自然不會少了這塊水秀之地。
  在湖堤上,在亭台裏,她們拍了好多照片後,又奔石拱橋而去。蘇一和唐詩韻先在橋中心合影一張,周虹端著相機給她們拍照。她端著相機左移右退選擇最合適的角度時,腳下不小心踩到一灘東西。那也不知是誰沒吃幾口就掉在地上的冰淇淋筒,滑膩膩的。她一腳踩上去馬上一滑,整個人失去重心往後仰:“啊——”
  還好許素傑就在周虹身旁不遠,反應迅速地過來一把抓住她。否則她肯定要從橋欄上翻落到湖裏去了。
  隻是,周虹雖然沒有掉進湖裏去。她拿的相機卻從手中飛甩出去。銀白機身在半空中劃過一道炫閃的弧線後,將平靜的湖麵砸出一朵潔白水花,消失不見了。
  橋上四個女生眼睜睜地看著相機落水,一個個都傻掉了。那一刻,蘇一腦子裏就想著一句話:“這台相機最少五千。”
  一開始興致勃勃地拍照,沒想到最後竟會這樣收場。四個女生沒精打彩回到宿舍裏後,周虹就趴在床上哭起來。是她不小心把那台索尼相機掉進了湖中,想到要賠給機主的那筆錢她如何能不哭?
  周虹來自一個普通工人家庭。她媽媽因為身體不好,常年病休。五千塊錢對她而言不是一個小數目。她平時兩個學期的生活費都用不到五千。她的哭聲,聽得蘇一有如百爪撓心。看看唐詩韻,又看看許素傑,她們也正好看過來。三個人的視線對視上,心照不宣地一起走出宿舍,在走道上細聲商量。
  蘇一率先發言:“這次拍照,算是我們宿舍的集體行為。現在借來的相機掉到湖裏去了,光讓周虹一個人賠不合適。我想,我們大家一起來賠這個相機好不好?”
  唐詩韻看著蘇一微笑:“我同意。”
  許素傑也毫不遲疑地點頭:“我也同意。讓周虹一個人賠的話,這數目實在太可怕了。”
  一致通過,蘇一馬上跑進宿舍把她們的決定告訴周虹。她止住哭聲,看著三個室友感激又不安:“這……怎麽好意思。明明是我失手把相機掉到湖裏去了,卻要你們跟我一起賠。”
  “周虹,你別這麽想,你要想如果不是我叫拍照的話,還沒有這件事發生呢。所以我也要負責任。”
  “蘇一叫拍照要負責任,可要不是我嫌相機效果不好,非要去借一個好相機來。現在也不要賠這麽多錢,所以我也是要負責任的。”
  “我的責任嘛!就是不該拉蘇一一起去橋上拍照,否則相機也不會掉到湖裏去。所以我也不能逃避這個責任。”
  周虹淚眼漣漣地把三個朝夕相處的好姐妹挨個看去,最後掛著淚珠笑了。她沒有再說什麽,這時任何語言都是多餘的。所有的感謝之辭都顯得輕飄。
  蘇一和許素傑一起去了她的老鄉同學那裏。
  那個女生得知相機落水後,馬上打電話給她男朋友,相機是她男朋友幫她借來的。她男朋友滿頭大汗地跑過來:“怎麽這麽不小心啊!我也是找同學幫我借來的這台索尼相機,這下可讓我怎麽交代?”
  蘇一說:“是我們弄丟的相機,當然由我們來交代。你帶我們去見相機的主人好了,我們會賠錢給他的。”
  “相機的主人我也不知道是誰,我先帶你們去見幫我借相機的同學吧。”
  那位男生帶她們到男生宿舍找到他的那位同學,介紹道:“這是我的同學王燁,相機就是他幫我借的。有什麽事情你們跟他說。”
  王燁一個人在宿舍,正對著一盤下了一半的象棋出神。看見室友帶了兩個女生進來有些意外,尤其是看到蘇一更意外。
  而蘇一也看著他怔了一下,她想起昨天在男生宿舍樓時見過這個男生,他當時和程實一起從樓下躥上來。再想起那個男生說相機是王燁幫他借的,那麽高檔的數碼相機王燁是找誰借的呢?她心裏突然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許素傑把相機落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對王燁說完後,他臉上的表情有幾分古怪:“你們一起出去拍照時,不小心把相機掉到湖裏去了,是誰掉的?”
  說這話時,蘇一察覺到王燁的眼光似有意若無意地掃了她一眼。
  “你管是誰掉的?反正我們會賠錢就是了。”
  蘇一的口氣突然變得不太友好,讓許素傑有些驚訝,忙暗中一拉她的衣袖。這時在她們身後,有一個男聲冷冷地響起來:“會賠錢就行了?我不稀罕你的錢,我就要我的相機。”
  是程實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冷得像剛從製冰機裏拿出來的冰塊。
  許素傑愕然回首,看見程實從宿舍裏麵的陽台走出來。公寓式的宿舍樓,陽台和衛生間修建在宿舍最裏側。看來她們沒來前,他已經先在王燁的宿舍裏,和他一起下象棋。而她們來時,他應該是恰巧去了衛生間。但是關於相機落湖的對話,他顯然是一字不落都聽到了。
  相機的主人居然是程實,一時連許素傑都呆住了。
  程實的相機最早是借給了王燁。而王燁是幫他宿舍一個要好的哥們借的,他哥們的女朋友就是許素傑的老鄉同學。這樣兜兜轉轉,最後相機輾轉到了蘇一這裏。
  “相機怎麽是他的?怎麽偏偏就是他的?”
  從男生宿舍樓回來,蘇一像個祥林嫂般嘴裏一直翻來覆去都是這句話。
  再一想,也應該是他的。怎麽早沒想到呢?一般的學生哪裏會買得起這麽貴的數碼相機,就算是買了,花了大價錢的相機又怎麽會舍得隨便讓人借用?也隻有這個“暴發戶的兒子”才會隨心所欲買回來,又隨隨便便借出去。
  周虹推開宿舍門進來,一臉又要哭的表情:“我剛剛上網查了一下,索尼這個型號的數碼相機市場價差不多八千塊錢了。比我估計的還要貴三千塊。我要哪裏去弄那麽多錢來賠呀!”
  那個相機竟要八千塊,近萬元的價格。這個數目聽得宿舍裏的人都齊齊一怔,即使是四人平攤也壓力不小。
  許素傑定定神:“可是周虹,現在的問題不是錢能解決的了。你知道相機的主人是誰嗎?是程實,他說他不要我們賠錢,他就是要他的那台相機。”
  周虹一愣,失聲道:“是程實的相機?”
  “是呀,是那個混蛋的東西。現在得理不饒人,口口聲聲就是要他的相機。”蘇一沒好聲氣。
  周虹怔怔地立了半天,然後一轉身又出去了,說是心裏很悶出去走走。她走了大概半個小時後回來,一進門就滿臉喜氣洋洋地說:“姐妹們,那個相機程實說不要我賠了。”
  什麽?蘇一意外得無以複加:“你剛才去找程實了?他說不用賠了?”
  周虹用力點頭,許素傑一把拉她坐下:“怎麽回事?他怎麽突然這麽好說話了,你慢慢說。”
  周虹從宿舍裏出去後,直接找去了程實的宿舍。關於相機落水這件事,她是當事責任人,她想直接和相機主人談。
  程實不在宿舍,他的室友說他出去了,不知去了哪裏,也不知什麽時候回來。周虹既然來了,就不想空跑一趟,便問到程實的手機號碼打電話給他。
  “你好,請問你是程實嗎?”
  “是。”
  “我是中文係的大一學生周虹,有點事情想和你談談。不知道你現在有空嗎?”
  “什麽事?”話筒裏程實的聲音非常冷淡。
  “這件事說來話長,如果你有空的話,我想和你見麵詳談。”
  周虹打電話找程實,是希望可以約他麵談。可是程實拒絕得斬釘截鐵:“我沒空。”
  他的話硬梆梆得真是可以噎死人,周虹一窒,無可奈何地退而求其次:“那……我在電話裏跟你說幾句方便嗎?”
  “你想說就快點,不過如果我不想聽了我會隨時掛斷。”
  程實毫不客氣的態度,讓周虹很難堪。幸好隻是在電話裏交談,如果是麵對麵,她一定要窘得哭了。突然覺得自己來找他談話可能是一個自取其辱的過程,但是既然已經找了,還是堅持到最後吧。
  深吸一口氣,周虹盡可能簡明扼要地把事情說清楚:“程實,是這樣的。因為我的不小心,失手把你的相機落進湖裏。你那台相機的市場價近八千塊錢。這個數目對我而言太龐大了,我根本賠不起。雖然我的室友們願意幫我一起賠,可是平攤下來一人也要湊上兩千塊。我們都是學生,這麽多錢自己是拿不出來的,隻能問家裏要。可是我家裏的情況也不是很好,我實在找不出借口跟爸媽要這麽多錢。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可不可以分期賠錢給你?反正大學還有三年時間,我一定會陸陸續續地賠清。”
  周虹長長的一通話說完,程實似乎聽得有些愕然:“你剛剛說你是誰?”
  “我是中文係的大一學生周虹。”
  “你跟那個蘇一是同學?”
  “是,我們是同學,還是同一個宿舍的室友。”
  “相機不是她掉到湖裏去的嗎?”
  “不是蘇一,是我。蘇一隻是要借相機拍照,而我替她拍照時不小心把相機掉到湖裏去了。我一定會賠給你的,隻是一時之間我拿不出這麽多錢。我爸媽都是普通工人,他們廠裏的效益近幾年一直都不太好,我們家……”
  程實突然打斷她:“算了。”
  算了?周虹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我說算了,相機不用賠了。”
  周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真的嗎?”
  程實答得極簡單:“這事就算完了,我掛了。”
  聽到電話裏的盲音聲,周虹久久回不過神來。等回過神後,她有滿腹感激感謝的話語想要說,忍不住又打電話過去想向程實表示謝意。他可能是猜到了她想說什麽,怎麽都不接電話了。
  周虹把事情經過詳詳細細地告訴大家,許素傑意外之後開始表示欣賞:“這個程實雖然脾氣不好,但這大方勁卻是無人能及。八千塊的數碼相機說算了就算了,以前我對他的印象分是零,現在可以打成及格分。”
  蘇一嘴一撇:“暴發戶的兒子,別的不多就是錢多。當然大方了。”
  “話不能這麽說,有錢人也不是個個都肯大方的。尤其這件事他本來理所應當可以要求我賠償,但他卻願意算了。而且我道謝的話他一句都不聽,完全沒有施恩圖報的心理。”
  唐詩韻也說:“任何人身上都有缺點和優點,程實也不例外。非親非故也不熟悉的一個女生,弄丟了他的名貴相機。隻是打個電話跟他交談幾句,他就大方地不予追究,確實是少見。”
  “是呀,如果周虹和程實是見了麵詳談的,我還可以說他是為美色所動。畢竟咱們虹彩妹妹還是個小甜妞。可他根本不見她,電話裏三言兩語就把整件事情了結了。大方又幹脆,我要再加十分。”
  蘇一還是不服:“可是你們不要忘了,這件事情程實一開始表現得多不講理。賠錢都不要,一定要他的那台相機。”
  唐詩韻看著她抿唇一笑,慢條斯理道:“蘇一,如果當時不是你和許素傑去找機主,而是周虹去的話,程實肯定不會那麽不講理。”
  許素傑哈哈大笑:“對對對,蘇一你和他有過節,而且你還當場就和他杠上了,人家怎麽肯跟你算了?你看周虹一出馬,馬上天下太平。”
  “是,因為我和他有過節,所以那個混蛋誤以為相機是我掉到湖裏時,就故意為難我。這種心胸狹窄眥睚必報的人,你們卻還誇他大方?”
  周虹強調:“可是他對我的態度確實非常大方嘛。”
  “是呀,我們就事論事,單這件事上,程實表現得很大方。”
  蘇一歎口氣,舉雙手作投降狀:“好了,姐妹們,我不跟你們爭了。就算他大方吧,反正他大方也好小氣也罷,都跟我沒關係。以後奢侈品我也一律不借,免得不知情中又跟這個暴發戶的兒子扯上關係。現在我還是用昨天借來的那台便宜相機照相去,幸好還沒有還給人家。還能繼續用。”
  蘇一也無心再去校園裏拍風景照了。就近在宿舍陽台上以藍天白雲為背景,讓許素傑替她照了幾張。然後拿著相機直奔學校電腦房,在電腦上讀取相片後,拷貝下來傳給等在線上的鍾國。
  鍾國接收照片後,飛快地給出回複:“拍得不錯,就是相機質量似乎不太好,影像有些模糊。不過不要緊,等我有空用圖片軟件幫你處理一下。”
  “好哇,你處理好了發到我郵箱裏吧,我再寄給我爸爸。快要考試了,我這段時間不會常來上網了。你呢,還在日以繼夜地看球賽嗎?小心掛科。”
  “你放心吧,我有分寸。不會掛科的。”
  鍾國動作很快,沒兩天就把照片處理好發給了蘇一。他經手一擺開,照片效果好多了。蘇一非常滿意,把這些照片以附件形式發了一封電郵到她爸爸的個人郵箱裏麵去。她爸爸單位前兩年已經普及了電腦化辦公,所以也趕時髦用上了電子郵箱。
  大學第一年的學習生活結束了。蘇一成績不錯,可以拿到學校的二等獎學金,有六百塊錢的獎金。鍾國打電話來時,她喜孜孜地跟他吹噓。沒想到他竟然告訴她,他能拿他們學校的一等獎學金,獎金有兩千塊。
  蘇一馬上嚷嚷起來:“什麽?你天天看球賽還拿一等獎學金。太沒天理了。”
  “我天天看球賽怎麽了?我球賽學習兩不誤,地雷妹,你不服不行。”
  蘇一真是隻有服氣的份,世界杯整個月的賽事正好在學期末那個月,鍾國關注賽事的同時還能不拉下學習成績。他那是什麽腦袋瓜呀?能這麽一心二用。
  “蘇一,你什麽時候回家?如果不急的話,等我到了成都後我們一起回南充吧?我買到了後天的火車票,大後天可以到成都。”
  “還要我浪費幾天寶貴的時間等你呀!那你要帶很多好吃的彌補我才行。”蘇一其實正要問鍾國什麽時候到成都,她想跟他一起回南充,圖他一路照應。現在得了便宜還賣乖。
  “沒問題。”
  三天後的成都火車站,蘇一帶著簡單的行李在站台上等到了鍾國。他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長途列車,從車上下來時笑容卻格外明亮。拍著他鼓鼓囊囊的行李袋對蘇一說:“看見沒,我帶了這麽多好吃的。足夠你吃上十天半個月。”
  蘇一性急地當場打開一看,果然有很多零食。滿意地看著他笑得眉眼彎彎:“表現不錯,算你超額完成任務。”
  第五章 夏日水之戀
  夏天是遊泳的季節。炎炎夏日中,如果沒有清涼的水。那將是一個多麽漫長而無聊的夏季。鍾國的夏天,天天都要去遊泳。他是那種天生就與水格外親近的人,在水中仿佛遊魚般自由靈活。
  與他相反,蘇一在水中笨拙如熊。
  曾經的那次溺水,讓她一直對水抱以戒心。雖然年年夏天,她都會和家人朋友一起去上泳池幾次。但純為泡水解暑。沒有救生圈套在身上,她絕對不敢下深水區。嘉陵江就更不敢去了,江河水域情況複雜,隱患多多,每年都有溺死人的消息。
  回家第二天,鍾國就來叫蘇一一起去遊泳。
  “可是宋穎叫我今天去她家玩。”每次放假一回來,首先聯係蘇一的老同學總是宋穎。
  “這麽熱呆在家裏有什麽好玩的,把她叫出來一起去遊泳了。”
  “宋穎不會遊,我也不會遊,我們隻能套上救生圈在水裏泡一泡。”
  “不會遊沒關係,跟我學吧。蘇一你這麽聰明,沒準一個星期就學會了。快點,去打電話叫宋穎出來,我再叫上楊鋼。我們一對一教你們。”
  蘇一便去給宋穎打電話,她倒挺樂意去遊泳:“好哇,這天氣真是熱死人了。去水裏泡一泡也好。”
  和宋穎約好時間在遊泳池門口碰麵,鍾國也聯係好了楊鋼。蘇一去衣櫃裏找她的泳衣,把整個衣櫃翻得亂七八糟也沒看見。也不知去年夏天結束後,胡亂塞到哪個地方去了。找了半天仍一無所獲,鍾國已經來拍門叫她出發了。
  “我的泳衣找不到了。”
  “那就別找了,買件新的好了。”
  想一想那件泳衣已經穿了兩三年,顏色都有些褪色發白,蘇一也覺得幹脆去買件新泳衣算了。
  遊泳池附近一條街都有賣泳衣的小店。鍾國騎單車載著蘇一衝進去,在一家遊泳用品店門口停下:“你進去挑吧,我在這家店裏買付泳鏡。一會你來這找我,動作快點,不要逛上半天都沒人回來啊。”
  蘇一坐在鍾國車後架上時,心裏正犯著嘀咕:跟男生一起單獨來買泳衣,好像是件挺別扭的事吧?因為泳衣和內衣一樣,都是麵料少的衣物,當然它沒有內衣的隱私性那麽強,可是跟男生在一起挑選還是會有些不自在。在遊泳池裏穿它又是另一回事了,水世界中人人都穿得少,置身其中也就可以坦然如常。
  沒想到鍾國那麽知情識趣,讓她自己單獨去挑。蘇一笑眯眯跳下車道:“放心吧,我是來遊泳的,不是來逛街的。買了泳衣馬上就來找你。”
  話雖如此,但真正逛起來,蘇一才發現這件泳衣不是那麽好買的。商店裏的泳衣都挺漂亮,可款式大多是分體式的兩件套泳衣。雖然比起比基尼要保守幾分,但是對蘇一而言,這種款式跟內衣褲沒什麽區別,她不會買這樣的泳衣穿。尤其跟男生一起出來遊泳,泳衣款式太暴露她會難為情的。所以她隻看最保守的連體式平腳泳衣,可這類款式顏色圖案都顯得有些老氣橫秋,不適合少女穿。眼看整條街都要走完了,還沒找到一件滿意的泳衣。
  實在沒辦法了,蘇一打算隨便買一件。正要在一家店裏買下一件黑色泳衣時,卻看到鍾國一頭躥進來:“蘇一,你買到泳衣了嗎?”
  蘇一想他一定是等得不耐煩了來找她,忙舉起手中的泳衣道:“就這件了,我付了錢馬上走。”
  鍾國走過來一看:“你什麽眼光啊!這件給你媽穿還差不多。”
  “不是我眼光不好,是沒有合適的,我就想隨便買一件算了。”
  “我看到一件挺漂亮的,你跟我來。”
  鍾國帶蘇一走回他買泳鏡的那家商店,指著櫃台最裏麵掛的那件泳衣:“你看那件怎麽樣?漂亮吧?”
  蘇一看著鍾國指給她看的那件連體泳衣,上麵是淺V領口的背心式,下麵是可愛的短裙式。看起來倒有些像芭蕾舞者的舞衣。款式好看,顏色也很漂亮,大朵大朵的金色葵花綻滿整件泳衣,明媚滿眼。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蘇一一眼就喜歡上了這件泳衣,再讓老板拿下來一看,麵料摸起來手感特別舒服。馬上毫不猶豫:“老板,這件我要了。”
  鍾國掏錢替她付了泳衣的帳:“你不是說我領了獎學金要敲詐我嗎?幹脆我自動奉上泳衣一件,免得你獅子大開口地要東要西。”
  蘇一撲噗一笑,馬上又板起臉佯裝不滿:“什麽,你領兩千塊獎學金,一件泳衣就想把我打發了?”
  鍾國作苦苦哀求狀:“那再加一付泳鏡總夠了吧?求求你好心放過我吧。”
  “好,我就高抬貴手放你一馬。對了,你們學校的獎學金就發了嗎?我們都要等下個學期才發呢。”
  “我們也是一樣啊,不過我提前預支給你了。夠意思吧?”
  “表現很好,給你打一百分。”
  他們邊說邊笑朝遊泳池趕去,遠遠地已經看到楊鋼和宋穎等在門口了。
  泳池剛剛開放不久,水質清澈澄碧,波光粼粼閃爍如翠玉。盛夏陽光下,這樣一池碧水是無上誘惑。吸引許多“遊”人樂而忘返。
  束好長發,換上泳衣,蘇一和宋穎從更衣室裏出來,看見鍾國和楊鋼已經如兩條蛟龍般在深水池比起賽來了。水聲嘩啦,水花四濺,幼鯊破浪般在平靜的水池裏衝開兩道長長的浪花。
  宋穎是第一次看到他們遊泳,非常讚賞:“鍾國和楊鋼的遊泳技術很不錯呢,有這兩位教練,看來這個夏天我們倆旱鴨子有望學會遊泳。”
  楊鋼負責教宋穎,鍾國負責教蘇一,他拍著胸膛誇下海口:“蘇一,七天之內我包你學會。”
  “是不是真的?我如果學不會怎麽辦?”
  “沒有如果,我一定會讓你學會。”
  鍾國的信心不是一般的強。相比之下楊鋼不敢這樣擔保:“宋穎,我們就慢慢來吧。不急於求成,反正有兩個月的時間呢。”
  宋穎笑著點頭:“好,我們慢慢來。蘇一,七天後我等著看你的遊泳英姿了。”
  蘇一可沒有這樣的信心:“鍾國,我可不敢保證七天能學會啊。”
  “學遊泳其實很簡單,你知道我怎麽學會的嗎?小時候跟我舅舅去江邊的淺水區遊泳,我那時還不會遊,他就直接把我扔進水裏去了。我自己手腳並用撲通半天好容易上了岸,他又把我扔下去。我再一次撲通上岸,三次以後我就無師自通會遊了。”
  蘇一聽得叫起來:“鍾國,你要是敢也這樣扔我下水,我馬上跟你絕交。中國再成功申辦十屆奧運會我都不會跟你和好了。”
  “放心吧,我不會扔你的。咱們好不容易恢複的邦交我不想這麽快就前功盡棄。來,我先教你水上漂。”
  蘇一咕咕直笑:“水上漂,聽起來不像是學遊泳,倒像是練輕功。”
  “你笑得像隻小鴨子,快下水了。”
  池裏的鍾國伸手示意站在池邊的蘇一跳下來,她頭搖得像拔浪鼓:“不行,這是深水池。我要到淺水池去。”
  宋穎都敢跟著楊鋼下了深水池,蘇一卻不敢。鍾國無可奈何,隻有跟著她來到淺水池。這裏的人最多了,像下餃子一樣滿滿一池。他找到一個相對而言人少一點的角落:“先教你學仰泳,這是最好學也最省力的姿勢。在水中也最實用,遊累了可以翻個身躺在水麵上休息。”
  鍾國扶著蘇一的腰身,讓她在水麵上躺平:“全身放鬆,均勻呼吸,不要緊張不要慌,你就可以在水麵上保持漂浮不會沉下去。
  蘇一按照鍾國的說法去做,因為在淺水池,因為有鍾國托住她。她放心大膽地一次次試著仰麵躺在水上。漸漸地找準了感覺,不用鍾國再托住她,她也可以自己往後一仰在水麵上保持漂浮狀,身體隨著水波蕩漾,不會沉下去了。
  鍾國再教她如何在水中保持漂浮的狀態下舒展四肢,手臂如何劃動,雙腿如何拍打。很自然的,就教會了她仰泳的基本動作。
  蘇一沒想到收獲這麽大,第一次跟著鍾國出來遊泳,她就學會了仰泳。雖然她遊得還很勉強,因為初學不熟練,手腳並用時協調不夠好,所以她遊不了幾米遠就會沉下去。但是,她畢竟可以自己遊出幾米遠了。
  鍾國滿口稱讚:“不錯哦,蘇一,你看來還是有點遊泳天賦的。看來不用七天,五天之內我就可以教會你了。”
  蘇一開心極了,笑得像她泳衣上的葵花一樣燦爛明媚:“遊泳原來這麽容易呀!我也有信心五天之內學會了。”
  十九歲那年的夏天,蘇一跟著鍾國學會了遊泳。
  初學時,往往是最熱愛時。蘇一簡直是迷上了遊泳,天天都想去清涼水世界中呆上幾個小時。鍾國也鼓勵她去,說學習期間就要天天遊才會進步快。最後她索性和他一起辦了那家遊泳池的月票,每天下午都和泳池有個約會。
  相比之下宋穎沒有蘇一的興致勃勃。一則因為她一直沒學會遊泳。也不知是她天賦不好,還是楊鋼教得不好。蘇一在鍾國的教練下幾天功夫就學會了基本的遊泳技巧,可以遊出七八米遠不會沉下去。可她還是不行。二則每天在池水泡上一下午,盡管每次都抹上了厚厚的防曬霜,她的臉卻還是被曬得又脫皮又長雀斑。愛漂亮的女孩子最受不了這個,她不敢再天天跑來遊泳了。覺得在家裏看韓劇要好得多。
  宋穎不來了,楊鋼也就不來了。他在電話裏對鍾國笑道:“兄弟,先期作戰計劃我已經配合過你了,接下來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蘇一可能是與水有緣吧。和宋穎一樣,她每天下午擦了防曬霜出去遊泳,臉部肌膚卻沒有半點脫皮雀斑的症狀。隻不過到底是天天在烈日下活動,防曬霜也不是銅牆鐵壁。她原本白淨的肌膚被熱烈烈的陽光一點一點地鍍上金棕色。
  “鍾國,有室內泳池就好了,你看我都曬黑了。”
  “黑什麽黑?這不叫黑,這叫蜜糖色肌膚。是美國人最喜歡的膚色。他們還要特意去夏威夷曬成這個樣子呢。就這樣很好,顯得人健康朝氣有活力。”
  蘇一仍然若有所憾:“可中國人還是覺得白皮膚好看。”
  “沒有的事,我是中國人,我就覺得你現在的蜜色肌膚好看。”
  鍾國說著說著一伸手:“你看,要說黑,我這才叫黑呢。你跟我比算是白雪公主了。”
  確實,鍾國他們男孩子遊泳從來不抹什麽防曬品。一身皮膚曬成健康的黝黑,有著漆器般的閃亮光澤。咧嘴一笑時,牙齒是兩排醒目的雪白。蘇一忍不住笑:“鍾國,你都快成非洲人了。”
  蘇一每天和鍾國出雙入對去遊泳,蘇氏夫婦和鍾氏夫婦都漸漸心生揣測了。小時候這兩個孩子不和,兩家父母都知道。上了大學後他們的關係有所改善,父母們也知道。大學第一個寒假他們開始有來往;第二個學期的開學放學他們結伴同行;這個暑假更是走得格外近,天天都泡在一起。這可是名符其實地泡在一起。
  蘇媽媽旁敲側擊地問女兒:“蘇一呀!你最近跟鍾國怎麽這麽要好哇?天天跟他去遊泳。”
  “鍾國是我的教練。這個夏天我要跟他練成遊泳高手。”
  “你們在一起就是遊泳?”
  “除了遊泳就是遊泳,媽,你到底想問什麽你直說好了?”
  蘇一有些猜到媽媽在想什麽,幹脆要她打開天窗說亮話。
  “蘇一,你以前不是很討厭鍾國嗎?小時候天天跟他打架,念中學時也不愛搭理他,怎麽現在跟他關係那麽好起來了?”
  “哎呀,媽媽,我們都長大了懂事了,幹嗎還拿小時候的事情說事呀!現在我和他是好朋友。”
  “隻是好朋友嗎?你們走得這麽近,我還當你倆在談戀愛呢。”
  “哪有的事,你們大人淨瞎想。有時候明明是純潔的友誼,被你們一琢磨全變味了。”
  “呀,你這孩子還教訓起媽來了。”
  看見媽媽眼睛瞪起來,蘇一趕緊溜回自己房間去:“累了,睡覺去,不要再來打擾我。”
  鍾國家就由鍾爸爸來向兒子打探消息。
  鍾國正趴在床上看《體壇周報》,鍾爸爸走進去在床沿坐下,先聊了些其他的事,然後佯裝隨意地問:“鍾國,你最近天天和蘇一一起去遊泳?”
  鍾國卻非常敏感:“是啊!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問問。小時候你們倆都不來往的,沒想到長大了倒關係密切起來了。”
  “小時候是小時候,現在長大了,總不能還和以前那樣隻會揪著她的頭發跟她打架吧。”
  鍾爸爸看著兒子笑得大有含意:“蘇一現在也不是小時候那個隻會跟你打架的野丫頭了。她越長越漂亮,也越來越可愛。是吧?”
  鍾國便有些不自然了,盡量用無所謂的口氣回答:“她……還行吧。”
  看著兒子明明麵有赧色卻極力鎮定的青澀表現,鍾爸爸便心知肚明,他不再說什麽,站起來微笑著拍拍兒子的肩,便走出了房間。
  鍾國鬆了一口氣,報紙也無心看下去了。一個翻身在床上躺平,雙手枕在腦後,他閉起眼睛想起蘇一來。
  喜歡她的笑,那種大聲清脆的笑,笑聲像高山瀑泉般叮叮咚咚一路流開,笑容燦爛得像一千隻煙花同時在夜空綻滿;喜歡聽她說話,聲音清亮,語速輕快,嘰嘰喳喳像隻小燕子在耳邊鳴唱;喜歡看她一蹦一跳地上樓梯,小羚羊般輕盈的身姿,裙角飛揚如舞;喜歡她……太多、太多、太多的喜歡。
  鍾國的人生若以四季論,此時正值生命之夏。蘇一則是初夏時分的第一朵玫瑰,在他年輕的生命裏,無與倫比地明豔綻放。
  大半個月的時間過去了,蘇一的泳技進步神速,她的仰泳已經遊得似模似樣。能獨自在淺水池裏遊上一個來回。
  “蘇一,明天我們上深水池去遊。敢不敢?”
  蘇一現在藝高人膽大:“有什麽不敢的。”
  第二天上午,蘇一卻發現自己的“老朋友”來了。糟糕,沒辦法去遊泳了。更糟糕的是,她要怎麽跟鍾國說她不去遊泳呢?
  鍾國如往常一般來叫她出發時,她找借口推托:“今天我有事,不去了。”
  鍾國一怔:“不去了,你有什麽事啊?”
  “反正我有事,你別管那麽多。”
  “那……我明天再來叫你。”
  鍾國隻能退讓,蘇一卻愣了,推過了今天還有明天啊!她的“老朋友”每月光顧一回至少呆足五天才會走。真是麻煩死了!現在都不知道要怎麽找借口跟鍾國推脫才好。一急之下,蘇一脫口而出:“我明天也有事。”
  鍾國細細長長的眼睛愕然瞪圓:“今天有事,明天也有事,後天你該不會還有事吧?”
  “是,這幾天我都有事。不能跟你去遊泳了,等我忙完了再說。”
  鍾國怔了片刻,陡然間茅塞頓開,猜到了蘇一突然不肯去遊泳的原因。既然是一連幾天都沒法去,隻能是女生的那個特殊生理現象。
  一想到那個特殊生理現象,鍾國馬上聯想起初中時蘇一的那次少女初潮。她裙擺下蜿蜒流出的鮮血;她歇斯底裏的尖叫;她一邊哭一邊撲上來打他: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從小到大,他和蘇一打過無數次架,每一次的打架都有因可究。唯獨那次挨打鍾國至今猶覺莫名其妙。他當時不明白蘇一為什麽會怪他?現在也還是不明白。但是想到蘇一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一個時刻跟他有關時,他滿心都是隱密的喜悅。
  鍾國猜出了原因,馬上配合:“那可真不巧,你這三天都有事,接下來那幾天我也有事。看來我們這個星期都不能去遊泳了。”
  蘇一求之不得:“你也有事呀!那就下星期再去好了。”
  “好,下星期我有空了再來叫你。”
  鍾國回到家,在書櫃裏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把初中時那本生理衛生課本找出來了。翻到青春期生理衛生知識那一章,仔細看了一下女生的篇章。了解到正常的月經周期一般是多少天;正常月經持續時間一般又是多少天;還有經期時的應注意事項……
  “鍾國。”
  鍾媽媽推開兒子的房門走進來時,正捧著書本聚精會神看的鍾國嚇了一大跳。本能地把手裏的書往一大摞書本中一塞。
  “你慌慌張張地在幹嗎?”鍾媽媽眼睛真尖。
  “沒幹嗎?您怎麽老是不敲門就進來了。”鍾國此刻真是慶幸自己曬得夠黑,讓人看不出麵紅耳赤來。
  “我在自己家,進我兒子的房間還要敲門啊?”
  “媽,你到底有什麽事呀?”
  鍾媽媽慢條斯理地說:“蘇一找你。”
  蘇一找?鍾國馬上跑出去。她站在門口沒進來,隻是遞了一把零錢給他,滿臉笑盈盈:“老規矩,一會你出去買報紙時替我帶麻辣串回來。你知道我要吃哪幾樣東西了。對了,再帶一碗冰粉。”
  夏天一到,蘇一特別愛吃冰粉。冰爽細滑的冰粉,澆上紅糖汁,佐以山楂片、葡萄幹和水果粒,夏天吃起來確實非常解暑消渴。每次遊完泳回來,她總要在巷口的粉店吃上一碗冰涼涼的冰粉。
  聽了她的話,鍾國剛剛看過的內容馬上在大腦裏自動反射,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你還要吃辣的冰的,不是說這時期辛辣生冷的東西要少吃嗎?”
  蘇一一怔,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鍾國已經知道自己失言了:“沒……沒什麽。我一會出去就幫你買。”
  不待蘇一再說什麽,鍾國轉身落荒而逃般回了自己房間。而蘇一也陡然反應過來鍾國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他——知道她為什麽不能去遊泳了。
  鍾國能猜出原因,蘇一都不算太意外。因為初中時的生理衛生課,男生女生都有所了解對方的特殊生理現象。女生在每個月的那幾天,可以不參加體育課。男生們由此都明白在這期間,女生是要避免過多運動的。但是他居然還知道忌食生冷辛辣的東西,她就不能不感到意外。這些注意事項一個男生從何得知?
  她自然不會知道,鍾國是因為她,剛剛從生理衛生老課本上現學現賣的。
  鍾國一如既往地在買報紙時為蘇一帶東西。不過他這次帶的食物完全不符合她的要求。幾串麻辣串隻是微辣,不是她喜歡的麻辣。冰粉沒有買,他買回一個喜之郎大果肉果凍給她,盡量讓自己笑得坦然:“冰粉沒有了。吃這個吧,跟冰粉差不多。”
  麻辣變成微辣,冰粉變成果凍,鍾國“濫竽充數”的行徑所為何故,蘇一心知肚明,她接過東西時臉上有幾分赧然:“謝謝。”
  如果說之前蘇一完全沒有意識到鍾國對她的感情,那麽此刻看著眼前茶幾上擺著的喜之郎果凍和微辣串串,她頓時敏感地有所察覺了。
  鍾國——他難道喜歡她嗎?不會吧!一個人想了又想,蘇一忍不住打電話給宋穎。她需要一個親密女友來談論這件事。
  聽完蘇一長長一大通話,宋穎笑道:“蘇一,你才知道鍾國喜歡你嗎?我早就看出他喜歡你了。就等著看你這榆木腦袋幾時開竅。還好,不算太晚。”
  宋穎的話聽得蘇一幾乎蹦起來:“你早就看出他喜歡我了?你什麽時候看出來的?”
  “其實高中時我就看出來鍾國喜歡你了。班上那麽多女生,他對誰都很友好,唯獨喜歡處處針對你欺負你。我就猜他一定喜歡你。”
  “有沒搞錯,欺負我也算喜歡我?他那時候還老是說我醜,我穿怎樣漂亮的衣服他都說我簡直讓人沒法看。”
  宋穎格格直笑:“有一種男生就是這樣子了。他如果喜歡一個女生,就用種種惡作劇來吸引她的注意力。這就是他表示好感的方式。或許他口頭上說你醜,但其實他心裏卻一定覺得你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那朵玫瑰花。”
  “神經病,哪有人這樣表示好感的。我那時被他搞得一見到他就頭大。”蘇一不欣賞鍾國表示好感的方式。
  “你真是白看了那麽多言情小說,有男生喜歡你都不知道。”
  “我看的言情小說,幾乎都是男主角對女主角情深款款的。這種喜歡她就欺負她的還真是少見。”
  “好了,不要少見多怪了。現在知道鍾國喜歡你了,從高中到大學,人家始終癡心不改。你有沒有感動啊?”
  “感動沒有,意外倒是很多。我怎麽都沒有想到他會喜歡我。”
  “他為什麽不會喜歡你呀?你們不是青梅竹馬嘛!日久生情唄。”
  “我們那個青梅竹馬,不提也罷。當初幾乎沒打死一個。說是從小一起長大,但直到高中畢業我都跟他不相來往。”
  “你跟他不相來往,他對你卻是一直暗中牽掛呢。”
  “我就不明白他怎麽會喜歡上我?”這是蘇一怎麽想都想不明白的問題。
  “這個問題,你就隻有去問鍾國了。”
  確實隻有問鍾國,可是怎麽問啊?他都沒有明說,她倒巴巴地去問,豈不顯得自作多情?蘇一決定不說破這件事,佯裝什麽也不知道。有些事情說破了反而不好。
  不過對於鍾國喜歡她的事,蘇一意外詫異過後,心頭倒也有份暗暗的竊喜。被男生愛慕總不是壞事,尤其是一個從小就跟自己作對的男生,居然不知何時竟拜倒在了自己的石榴裙下。少女的虛榮心相當享受這一點。
  一個星期過去了,鍾國算好時間來找蘇一:“如果沒事的話,今天我們繼續遊泳課吧?”
  “這幾天天氣越來越熱,太陽火辣辣的,曬死人了。我都不想去遊了。”
  蘇一客客氣氣推托,知道了鍾國對她有意思後,她決定回避他。雖然和他在一起相處得很愉快,但她和他完全是像哥兒們般的相處。她從沒想過要跟鍾國發展感情。既然不打算跟他有所發展,就不要再與他太過接近了。
  “是呀,太陽越來越火辣辣了。所以我也正想以後不要下午去遊泳,改成傍晚去遊好了。”
  鍾國的一番話把蘇一好容易想出來的借口給瓦解了。她一怔:“傍晚去遊泳……”晚上跟他單獨出去豈不是更不好?
  鍾國緊接著又說:“我表妹也讓我教她遊泳,我看我們以後要三人行,你不介意多一個人吧?”
  當然不介意,蘇一求之不得。本來她就舍不得剛剛學會的遊泳,隻是沒辦法才不得已要忍痛割愛。現在多一個人加入進來,就不是她和鍾國的單獨相處了。她很樂意繼續她的遊泳課。
  鍾國的表妹叫欣欣,剛滿十二歲。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睫毛又長又翹,像個洋娃娃般可愛。小嘴也甜極了,蘇姐姐蘇姐姐地叫,又說蘇姐姐如何如何漂亮。蘇一想不喜歡她都難。
  有了欣欣的加入,蘇一和鍾國在一起相處時又變得自然了。而鍾國也沒有再對她流露出超乎朋友交情以外的言行舉止。他和以前一樣,態度落落大方地跟她有說有笑。聊的都是一些瑣碎平常事,絲毫不關風與月。有時她幾乎要懷疑自己之前的感覺是錯覺。
  蘇一的仰泳已經遊得很不錯了,鍾國開始教她學習蛙泳。蛙泳的動作她覺得很難掌握,蹬腿伸手總不在狀態。看得鍾國失笑:“蘇一,你這個蛙泳遊的,活像一隻得過小兒麻痹症的青蛙。你看欣欣遊的姿勢比你漂亮多了。”
  欣欣的動作確實漂亮,嫩藕般的細胳膊細腿,在碧綠水波中張馳有度,帶一種舞蹈般的韻律美。蘇一奇怪她怎麽初學就學得那麽好,一問才知道,欣欣從小就學舞蹈,難怪肢體動作那麽美。
  欣欣很快就學會了蛙泳的基本技巧,她膽子又大,雖然淺水區對她而言是一下水就站不到底的地方,她卻敢一個人沿著池壁慢慢向前遊,感覺不行了就馬上抓住池壁處的扶手,休息了一下後再繼續。
  “你看看欣欣膽子多大,剛學會就敢在踩不到底的水域一個人遊。哪像你這個膽小鬼,一個星期沒下水,你居然不敢進深水池了。”
  蘇一其實不是不敢進深水池,她是不願進深水池。到深水池去,必須要鍾國不離左右她才敢下去一試身手,那樣就免不了身體上的接觸。而她現在要和鍾國保持距離,不想再讓他扶她的手,托她的腰身。所以她隻肯在淺水池遊,萬一遊不好出現失誤,不用鍾國來救,她可以自己踩到池底馬上站起來。便顧左右而言他:“欣欣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去,跟她一起遊,別偷懶。今天一定要把這些基本動作練標準。我先去深水池裏遊幾個來回,一會再回來檢查你的功課。”
  蘇一和欣欣一起在水池裏遊了好幾圈,遊得都累了,鍾國卻還不見回來。她不由得爬上岸朝深水池那邊看,他這是幹嗎去了?
  他們是傍晚七點後來的,現在已經快九點了。遊泳池營業到九點半,大部分人已經走了。深水池本來人就不多,現在更是隻剩下寥寥可數的幾個。蘇一一眼看到鍾國正漂在水麵上,如一葉浮萍般靜靜地隨著水波浮浮沉沉。
  蘇一走過去叫他:“喂,鍾國,你不是來遊上幾個來回嗎?怎麽一動不動地躺在水麵上?”
  鍾國一個翻身,朝著岸上看過來:“我剛才已經遊了好幾圈了,遊累了就躺在水麵上看星星。在水裏看星星很漂亮的,你要不要下來試試?”
  蘇一看著深水池,夜晚的池水深碧如一方上等的墨翠石,粼粼水光似無數晶輝閃爍。她忍不住蹲下去,五指輕梳一把水波,那水清涼如露。
  鍾國遊到她麵前,仰起臉看著她笑:“敢不敢下來?”
  蘇一想一想,還是搖搖頭:“不敢。”
  “不敢就算了,你讓開,我上來。”鍾國雙手撐在池沿上,他不打算遊到另一端的扶梯處上岸,準備就這樣直接從水裏跳上岸。
  蘇一趕緊站起來,往後退一步。她身後正好有個剛剛出水的胖子走過,一退正好撞到胖子身上,退的力量被他的龐大身軀一阻變成了反彈力,她整個人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就已經失去平衡地朝著一池深水撲下去了。
  “啊——”
  蘇一的尖叫聲很快被水淹沒。水大口大口從她喉嚨裏鼻腔裏灌進去,她被嗆得渾身發軟。池水中仿佛藏了無數隻看不見的手,用力地拉住她、擁緊她,把她往深水處拖。而她怎麽也掙不開,身不由已地沉淪、深陷。這一刻,緊張、慌亂,恐懼,讓她完全忘記了自己已經學會了仰泳,像任何一個不會遊泳的人一樣,隻會徒勞地在水底手足亂舞地掙紮。
  胡亂揮動的手突然觸到了一隻強健溫暖的手臂,不假思索地,蘇一就一把緊緊抓住它。那隻手臂任她抓緊,然後輕輕一彎環在她的腋下,帶著她的身體往上一托。
  藉著這一托之力,蘇一總算從無邊無際的水中突圍出來,重新呼吸到了新鮮空氣。鍾國在她身後安慰她:“別怕別怕,有我在呢,你不用怕。”
  蘇一幾乎要嚇死了,她驚魂未定地依然緊抓住鍾國的胳膊不放。在這腳踩不到底的深水池中,他是她唯一的救贖與依靠。
  “我要上岸,快帶我上岸。”
  “蘇一,你怎麽一慌就什麽都忘了?你都會仰泳了,放鬆自己,翻過身來浮在水麵上遊過去。”
  蘇一抵死不肯:“我不遊了,我剛才喝水已經喝飽了。”
  “好,我帶你遊回去,不過你一直抓著我的手我可沒辦法遊。”
  鍾國讓蘇一的雙手都扶在他肩頭,他以背負她的姿勢向池邊遊去。趴在他□的背上,她驀地紅了臉,這也太親密接觸了一點吧?好在隻有短短十餘米的距離,很快就到了池岸邊的扶梯處。欣欣正站在岸上觀望:“蘇姐姐你沒事吧?”
  “姐姐沒事,謝謝你。”蘇一趕緊上了岸,還好夜色夠濃,她的臉紅讓人看不出。鍾國卻沒有跟她一起上岸,一個猛子又潛回池水中去了。
  “表哥,你還不上來嗎?該回去了。”
  “你們先去換衣服,我再遊兩個來回就上來。”
  蘇一剛才伏在鍾國身上時,雖然她極力借助水的浮力,不讓身子完全貼在他的背。可是那小巧渾圓的胸,依然不可避免地時時一偎。縱然身在清涼池水中,鍾國卻也覺得背部如同落了一蓬火苗,很快以燎原之勢在全身燒開。他的身體某個部位如二月二龍抬頭……
  不在水裏撲通幾個來回,讓身體的變化恢複正常,十九歲的大男孩鍾國怎麽好意思出水呢?
  蘇一因為在深水池飽受了一番驚嚇,更因為被鍾國背負著遊回岸的“肌膚相親”,再一次萌發了不去遊泳的念頭。
  當晚回到家,她就一直在想著要如何找借口再推托鍾國。誰知第二天,鍾國卻沒有來找她一起去遊泳。第三天,他也還是沒出現。
  鍾國如果來找,蘇一會隻想著如何推托。可是他不再露麵,倒讓她意外之餘有些悵然若失。她有意無意地老是敞開一線房門,觀察對門鍾家人進進出出的動靜。一直都沒有看到鍾國出入,難道他不在家嗎?
  蘇一跑到陽台上,朝著隔壁陽台留心一看,陽台曬衣竿上晾的隻有鍾氏夫婦的換洗衣服。沒有鍾國那兩套她已經看熟看慣的夏日運動套裝。顯然他真是不在家。他這是上哪去了,怎麽半句交代也沒有,一聲不吭地就走了?
  蘇一滿腹疑惑無人問,悶悶不樂地回到客廳。打開電視把各個頻道都按上一遍,電視上的節目沒一個能吸引她,她總在想鍾國到底上哪去了?為什麽說都不和她說一聲,難道她的遊泳課不要上了嗎?
  此時蘇一全然忘了,她都已經打算不再和鍾國一起去遊泳了。
  對麵鍾家的大門打開了,鍾國的爸爸走出來倒垃圾。蘇一趕緊跑進廚房去:“媽,垃圾桶該倒了吧?我去倒。”
  “不用,才半桶垃圾而已。”
  “還是倒了吧,西瓜皮丟在裏麵容易招小蟲子。”蘇一不由分說拎了那半桶垃圾就往外跑。
  蘇媽媽奇了:“這孩子今天怎麽這麽勤快起來了?”
  蘇一拎著垃圾桶走到樓下時,正好遇上鍾爸爸倒完垃圾回來。忙小嘴甜甜地打招呼:“鍾叔叔。”
  “喲,蘇一,今天大小姐親自倒垃圾呀!”鍾爸爸跟她開玩笑。蘇一不好意思地一吐舌頭,她平時家務活確實幹得少。
  “鍾叔叔,鍾國這兩天不在家嗎?”蘇一用非常隨意的口氣問。
  “鍾國哇,他有同學從北京過來玩。他昨天上成都火車站接去了,說是要在成都玩幾天再回來。怎麽他沒告訴你嗎?”
  “沒有哇,我還等他繼續給我上遊泳課。誰知突然間就找不到人了,我以為他人間蒸發了呢。”
  鍾爸爸嗬嗬直笑:“沒有人間蒸發,他過兩天就會回來了。再等等吧。”
  “我知道了,謝謝鍾叔叔。”
  事實上,鍾國並沒有過兩天就回來了。足足過了五天,他才回到家,而且還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那天蘇一正在陽台上替爸爸澆花。蘇爸爸喜歡種花,陽台裏種滿了四季花卉。夏天澆起花來不是用噴壺澆,而是直接在陽台一角的水管上套一根長長的膠管,捏細管口對著花下雨般地灑水花。蘇一特別喜歡幫她爸爸幹這個活,把陽台變成一個清清涼涼的“雨世界”。
  澆到那盆紫薇花時,蘇一把水龍頭擰小一點,讓水成細細雨絲對著花盆潤物細無聲。她最喜歡這盆花,舍不得“雨打殘紅”。
  紫薇正值花期,一簇簇開成胭脂串。雖然此花易謝,時常清風一拂就落紅無數,但花期長久,邊開邊謝,邊謝邊開,也能嫣紅整個夏季。
  蘇一家的紫薇花,因為花盆擺在靠鍾家的方向,時時會憑借風力,亂紅飛過陽台去,在鍾家的陽台一角“滿地落花堆積”。鍾國曾經笑道:“蘇一,快過來掃地,你家的花瓣雨又落了我家一陽台。”
  蘇一牙尖嘴利:“什麽?落紅如雨這麽詩意的畫麵在你們家陽台上演,你還要抱怨。鍾國你真是不解風雅的呆子一個。”
  此時蘇一一邊給紫薇花澆水,一邊情不自禁地看向鍾家的陽台。那個“呆子”呢?怎麽去了這麽久還沒有回來?正想著,突然聽到隔壁傳來笑語聲聲,清脆又嬌嫩,一聽就知道是年輕女孩子的聲音。鍾家看來有客人。
  伴著蘇一的猜想,一個穿著藍色背帶裙的女孩走進了隔壁的陽台。瓜子臉大眼睛,圓圓的童花頭襯得她的笑容格外甜美可愛:“哇,鍾國你家的陽台好大,布置得像個健身房。”
  這套三室兩廳的房子,陽台確實夠大,足有七八個平方。蘇爸爸把陽台當成花房來打理,而鍾爸爸則在陽台裏擺上健身器材,跑步機,啞鈴,拉力器等,給兒子當健身房用。
  蘇一定睛看去,這個女孩好麵熟哇,在哪見過?一時卻想不起來。緊隨在女孩身後,鍾國走出來:“葉珂,我媽切好西瓜了,出去吃西瓜吧。”
  鍾國回來了,這個女孩是他帶回來的?蘇一一愣,突然想起在哪裏見過這個女孩了。鍾國傳給她的照片,幾乎張張合影都有她。他去成都一去一星期,竟然是接她陪她去了?還把她帶回家來。這個家夥,他不是……不是……不是喜歡她嗎?
  蘇一一下把手裏的膠管捏得緊緊的。而鍾國一扭頭看到了她,朝她點頭一笑,那笑容落在她眼裏格外可惡。
  那個叫葉珂的女孩欣然轉身走進房去,鍾國沒有跟她一起進去,他走到陽台這端來叫蘇一:“蘇一,我從成都帶回一些好吃的,你過來一起吃吧?”
  蘇一瞪著鍾國,手裏捏得緊緊的膠管突然對準他鬆開一線,憋了半天的水流得到一線生機,爭先恐後地噴出來,兩家陽台距離不足三米,頓時就噴了那端的鍾國一頭一臉。
  “唉呀,對不起,我是要澆花的,一不小心澆到你身上去了。抱歉抱歉!”
  蘇一的道歉冷冰冰,根本沒有絲毫誠意,鍾國抹去臉上的水,定定看她一眼。然後,他深深地笑了:“沒關係。”
  晚飯時,蘇一根本沒有胃口。她簡直一口都吃不下去。雖然鍾國從來沒有明說過,但她知道他喜歡她,她的感覺這樣告訴她,宋穎也這樣肯定過。可是現在他卻把一個漂亮女同學帶回家,這算什麽?難道說之前完全是她在自作多情?
  本來蘇一自認對鍾國沒有超出朋友以外的感情,感覺他對自己有意思後,還刻意要與他拉開距離。可是鍾國一走一星期,她卻發現自己很惦記他。每天都留意他回來了沒有?他總算是回來了,卻帶個女孩子一起回來。蘇一發現自己——很生氣、非常生氣,簡直要氣炸了。卻不能炸,她憑什麽發脾氣?完全師出無名。
  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拔拉著碗裏的飯粒,蘇一吃得別提多索然無味了。正吃著飯,大門被人咚咚敲響。蘇爸爸起來去開門:“鍾國,你吃飯了沒有?”
  蘇一馬上扭頭朝著門口看去,看見鍾國筆挺地站在那。他顯然剛剛洗完澡,短短的陸軍頭還半濕不幹。穿一件蘇一從沒見他穿過的紅白條紋相間的短袖T恤,配一條牛仔褲。這身裝束顯得他相當的陽光帥氣,打扮這麽帥幹嗎?要去相親嗎?蘇一忍不住朝他翻了一個白眼,他卻視若無睹地對她微笑。
  “蘇叔叔,我想跟您借樣東西。”
  “什麽東西?”
  “我有幾個同學從北京過來玩,兩個男生兩個女生,他們要在我家住幾天。我們家三個房間,我爸我媽住一間,我的房間和一間客房正好讓我同學住。我隻能睡客廳了。大熱的天睡皮沙發不舒服,蘇叔叔您家有張折疊竹木床是吧?借我用幾天行嗎?”
  蘇一雖然眼睛都不瞟鍾國一眼,但耳朵卻一直高高豎著聽他說的話。聽到來了四個同學時,她先是一怔,繼而一喜。原來鍾國不是隻帶葉珂一個人回家,有四個呢。
  “行,我這就搬出來給你。”
  “蘇叔叔,您先吃飯吧。不著急。”
  蘇一把碗裏的飯三兩下全部扒進自己嘴裏,然後含糊不清地說:“爸您吃飯,我吃完了,我帶鍾國去搬。”
  蘇一家的三間房,一間是她爸媽的主臥室,一間是她的閨房,另一間被裝修成了書房。那張折疊床就擱在書房一角,用來招待偶爾來住上一夜的親戚朋友。
  蘇一帶鍾國進書房去搬床,他一進房就問她:“蘇一,晚上我會帶同學們去五星花園逛逛,你沒事的話一起去吧?”
  “我才不跟你們去呢,你的同學我又不認識。”
  蘇一雖然知道鍾國的同學來了四個而不是一個後,心情舒暢很多。但還是有怨氣未消,誰讓他招呼也不打一聲,就一星期不見人影。所以下巴翹得高高地拒絕了他的邀請。
  “去了,都是年輕人,在一起說說話就熟了。”
  蘇一腦筋一轉:“我不去,我要去遊泳。”
  鍾國顯然非常意外:“這幾天你一個人也去遊泳了嗎?”
  “誰說我一個人,你以為全世界隻有你鍾國會教人遊泳嗎?遊泳池裏肯熱心教導我的義務教練有的是。”
  蘇一眼睛眨也不眨地說謊話,那個葉珂今天的突然出現氣得她夠嗆,現在她要試試看,一個子虛烏有的義務教練,能不能也讓鍾國臉色一變。她現在無法確定鍾國對她的感情,她隻有用話試探,
  鍾國卻笑起來:“蘇一你找到替補教練了,看來我可以卸了你這樁差事了。那好,以後跟著他把你的蛙泳動作練標準一點啊。”
  鍾國搬起那張折疊床頭也不回地走了,蘇一一個人愣在書房裏,回過神後,氣得腳在地板上跺了又跺。這個該死的家夥,居然一付完全無所謂的樣子。他到底是根本就從來沒有喜歡過她,還是這麽快就不喜歡她了?
  蘇一不知道,蘇一隻知道自己很生氣很生氣,同時又很失落很失落。
  這個夏天,頭一回,蘇一獨自一人去遊泳池遊泳。
  去的路上,她在心裏一直發著狠:死了張屠戶,未必就要吃混毛肉。別以為沒有了你鍾國我就學不會遊泳了,我今天還就是自己上深水池裏撲通撲通去。
  一個人在深水池旁坐了半天,看著一池深碧的水在月光下波光萬點地閃啊閃,蘇一猶豫了好久,還是不敢下水。對於她這樣泳技不過關的遊泳新手,這池深水無異於龍潭虎穴。想想前些天自己在這喝水喝得差點脹死了,蘇一終究決定打退堂鼓去了淺水池。
  淺水池的人比深水池要多得多,一池水被攪得溫熱。蘇一選了一個相對而言人少一點的角落練習蛙泳動作。水一波波在她的臂彎中蕩漾,她遊得很自由,沒有人守在一旁一遍又一遍糾正她的錯誤,也沒有人再笑她的姿勢活像一隻得過小兒麻痹症的青蛙。她想怎麽遊就怎麽遊,卻並不開心。
  每次來遊泳池都有鍾國作伴,蘇一已經太習慣了他的存在。就如同魚習慣了水,突然有一天他不來了,她像缺水的魚一樣難以適應。
  沒有鍾國的遊泳池,蘇一覺得很寂寞。盡管泳池裏處處人聲喧嘩,笑聲琅琅。可那都是別人的快樂,與她無關。她是獨自向隅的一個人。
  蘇一不想遊了,慵懶地在水裏泡了半天後,出水上岸,在池邊的茶座買了一瓶冰檸檬茶坐著慢慢喝完。不覺九點已過,“遊”客們開始紛紛離去。她也打算走了,人都進了更衣室,卻又折出來。再一次來到深水池旁。湛碧池水如藍寶石般閃動著誘惑的光。她深吸一口氣,沿著扶梯慢慢下水。清涼的水一寸寸沒上她的身體,水深及胸時,她就不敢再下了,抓住扶梯定在那裏。
  定定地站了半天,蘇一還是回頭是岸了。沒有鍾國伴在左右,她終究不敢獨自下深水池。在更衣室裏換下泳衣,她突然想起這件泳衣還是鍾國買的。拿在手裏看了半天,最後團成一團往袋子裏重重一扔。一個人無精打采地回家。
  走到家樓下,蘇一正好看到鍾國和他那四個同學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兩個男生都長得高大壯實,一看就能猜出是北國男兒。兩個女生也個子高挑,身形窈窕。葉珂和鍾國並肩偕行,言笑晏晏。他們顯然出去玩得很開心。
  蘇一隻看了一眼,在心頭積蓄半天的鬱悶氣惱怨苦,就直突突地欲炸。眼睛一垂,正好看到自己拎在手中裝了泳衣毛巾的塑料袋。不假思索地舉起來,朝著不遠處的垃圾桶重重一甩。
  嘭的一聲響,驚得鍾國那一行人紛紛朝蘇一這邊望過來,蘇一卻看也不看他們,扔了泳衣後徑自揚頭進了樓道。
  她不知道,在她身後,鍾國看到她一頭濕漉漉的長發怔住了。
  蘇一決定再也不去遊泳了。她打電話給宋穎,問她最近有什麽好看的碟片,她剩餘的暑假時間也要與碟片為伍。
  “怎麽?你不跟鍾國去遊泳了嗎?”
  “以後別再跟我提這個人,否則我跟你絕交。”
  “啊——發生什麽事了?”
  “我問你有什麽好片子介紹給我看,你淨問這些七七八八的幹嗎?總之以後這個人跟我沒關係了。”
  宋穎小心翼翼:“可是你們前些天不還好好的嗎?”
  蘇一的聲音一下拔得老高:“我都說了別提了,你怎麽還沒完沒了哇?”
  “好好好,我不說了,我給你介紹幾部韓劇。”
  宋穎的話音剛落,蘇家的房門被人敲響了。父母都上班去了不在家,蘇一忙道:“你等會,我先開一下門。”
  門一打開,鍾國拎著一個袋子站在外頭。蘇一二話不說就關門,他反應敏捷地先伸一隻手進來:“啊——好痛,蘇一快鬆手。”
  蘇一關門的手本能一鬆,鍾國趁機擠進門來。呲牙咧嘴地揉著胳膊:“蘇一,手都差點被你夾斷了。”
  “夾斷了活該,沒看到我不歡迎你嗎?誰讓你還往裏麵擠。”蘇一拉開大門,“我數一二三,你馬上給我出去。”
  鍾國卻輕而易舉奪過她對大門的控製權,把房門用力關上了。
  蘇一氣得直跳:“喂,你幹什麽?這是我家,你不要反客為主。你馬上給我打開房門。”
  鍾國定定地凝視著她,眼神溫柔,聲音更溫柔:“蘇一,別鬧了。”
  那麽輕那麽柔的軟語央求,蘇一心中一動:“誰……誰跟你鬧了。”
  “沒跟我鬧,怎麽把我送給你的泳衣扔了?”鍾國打開手裏的袋子,裏麵儼然是蘇一昨晚扔在門口垃圾桶裏的泳衣,他居然給撿回來了。
  看見這件泳衣,蘇一就想起昨晚自己一個人在泳池裏形單影隻,而鍾國卻和葉珂在一起言笑晏晏的情形。馬上又氣不打一處來:“我以後不打算去遊泳了,泳衣留著也沒用,還占地方,所以就扔了。”
  鍾國看著蘇一苦笑:“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氣。”
  “我幹嗎生你的氣,你有什麽資格讓我生氣。好笑,鍾國,你不要自我感覺太好了。”蘇一嘰哩呱啦一口氣不停地說出一串話,像隻嘴硬的小鴨子。
  “沒生我的氣,就把泳衣收好。昨天晚上,你怎麽一個人也跑去遊泳了?”鍾國把泳衣塞回她手裏。
  “我一個人就不能去了?我早說了,你不在我照樣天天去遊泳。”
  “別騙我了,我知道你從沒去過。除了昨天。”
  蘇一一怔,他怎麽知道的?鍾國看出她的疑惑,又補充說:“我爸跟我說了,你一直在等我回來繼續給你上遊泳課。”
  原來如此,蘇一這才想起她是跟鍾國的爸爸這樣說過。難怪她騙他說她有了替補教練時,他隻是一臉毫不掛心的笑,因為他知道根本就沒有這麽一個人。他像聽笑話般聽她說謊話。
  蘇一惱羞成怒了,怒火又全部渲瀉在那件倒黴的泳衣上。狠狠地把它往地板上一摜:“我說不要了就不要了,我以後都不會再去遊泳了,我還留著沒用的泳衣幹什麽?”
  扔完猶不解氣,蘇一又撿起泳衣,一把推開擋在門口的鍾國,打開房門要把它朝著樓道用力扔出去。鍾國眼疾手快抓住她:“蘇一,你別鬧了。”
  “鍾國,你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叫非禮了。”
  “求你別鬧了。”
  “你還不放手,我叫了,我真叫了。”
  他們倆鬧出來的動靜不小,對麵的房門馬上打開,一個國字臉的男生當門而立,滿眼驚奇地看過來:“鍾國,你們這是唱的哪一出哇?”
  隨著他的聲音,葉珂和另一個女生也走近房門。看著扭成一團的鍾國和蘇一,她一臉驚愕震動的神色:“鍾國,你不是說去給我買冰紅茶嗎?”
  “沒事沒事,徐文亮你們繼續看電視。葉珂,我一會再去買冰紅茶,現在有點事。”
  鍾國大力把蘇一拉回房間,再一次關上房門。把那幾雙或好奇、或訝異、或傷心的眼睛都拒之門外。
  蘇一還不依不饒地要去打開,鍾國死死抓住她的手:“蘇一,你累不累呀?你不累我都累了,要不咱們中場休息一下再繼續行不行?”
  “不行。你還不快去買冰紅茶,你的女同學等著喝呢。”
  蘇一絕不是肯善罷甘休的主,苦於雙手被鍾國的雙手用力扣住了,她使勁掙都掙不脫,索性張嘴欲咬他的手。
  鍾國已經預先防範到了她這一招,畢竟從小到大他們打過無數次架,她有什麽招式他再清楚不過了。反應敏捷地把手舉起來,靈活地移來移去不讓她咬到。
  蘇一像隻追著骨頭啃的小狗一樣追著鍾國的手腕不放,太過專注這個目標了,以致忽略了其他方麵。想咬鍾國的手沒咬到,嘴唇倒不小心碰上他的臉了。
  唇與頰的接觸,不過短短一刹那,輕淺如蜻蜓點水。十九歲的男孩女孩,卻一起雙雙悸動。
  房間裏一下子就安靜下來。半響後,蘇一驚天動地地叫:“鍾國——我不會放過你的。”
  她寶貴純潔的少女雙唇還是頭一回觸上男生的頰。失誤——巨大失誤。都是鍾國可惡。
  鍾國回過神來,鬆開她的手退後兩步,一臉無辜:“不關我的事吧,蘇一,這可是你主動獻吻。”
  蘇一氣得發暈:“呸,我主動獻吻,你是劉德華還是金城武哇!也配我主動獻吻。你趕緊買上一瓶冰紅茶給你那個女同學送去,沒準她會主動獻上香吻一個以示獎勵。”
  鍾國深吸一口氣,一瞬不瞬地看定她:“蘇一,別為葉珂生我的氣了。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
  一字一句,說得明明白白的心意,如火焰般迎麵撲來。蘇一睜大眼睛看著鍾國,他的眸子帶著完整的戀慕,真摯熱烈,毫不掩飾地迎著她的視線。她的雙頰頓時燒成火的明豔,心仿佛化作了一顆棉花糖,絲絲纏綿的軟和甜……
  “鍾國,你說的,你喜歡我?”
  “是。”
  “你為什麽喜歡我?”蘇一終於問出了這個她一直想不明白的問題。
  “我要是知道為什麽就好了。我還奇怪自己為什麽會喜歡上你這麽一個凶霸霸愛發脾氣愛打人的野丫頭。”
  蘇一眼睛一瞪,作勢欲打:“你什麽意思?我問你為什麽會喜歡我,是指望聽你說幾句誇我的話,你倒數落出一堆缺點來了。”
  鍾國不能坐以待“打”,馬上跳起來:“你看你看,說著說著又要動手了。”
  “坐下坐下,我訓話的時候,你必須坐著。”
  因為鍾國的身高將近一米八,所以被蘇一要求坐在小板凳上,她站在他麵前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對他“訓話”。
  鍾國又重新在板凳上坐下,仰頭笑嘻嘻地看著她:“是,蘇一女皇陛下。”
  “鍾國,你喜歡我,這可是你說的。看在你這麽有誠意的份上,我就給你一個當我男朋友的機會。”
  “謝主龍恩。”
  蘇一雙手叉腰,一付母夜叉的模樣:“我話還沒說完呢。做我男朋友,可要老實一點。你給我本本份份的,那些什麽女同學就不要來往過密了。要是被我知道你腳踏兩隻船,到時休怪我手下無情。”
  鍾國作怕怕狀:“知道你的厲害,我不敢。”
  蘇一還想說什麽,突然想起來,瞪大眼睛地看向電話機,話筒還擱在座機旁呢。老天,她撲過去抓起來一聽,就聽到宋穎的笑聲格格不停。不由呻吟般地道:“宋穎,你都聽到了?!”
  “這麽精彩的實況轉播,我有幸全程收聽。主動獻吻那段是□中的□。蘇一,我看我用不著替你介紹韓劇了,這個暑假你會前所未有的充實。”
  蘇一窘得滿臉通紅:“宋穎,你要是敢大喇叭給我傳播出去,我絕不放過你。”
  宋穎笑得更大聲了:“我借用鍾國那句話來回答你吧,知道你的厲害,我不敢。”
  宋穎在笑聲中掛斷了電話,蘇一頭一抬,看著站在她身邊的鍾國也是一臉窘相。還以為是兩個人單獨相處的私密空間,他對她表白了自己的心意,字字句句都是從肺腑裏掏出來的。卻誰知,自始至終有另一雙耳朵在旁聽。換了誰也得窘不是?
  “蘇一,你這個粗心鬼。”
  蘇一強詞奪理:“都怪你,要不是我看見你就生氣,也不會忘記還在跟宋穎通電話。”
  鍾國隻有搖頭苦笑:“好,怪我怪我,全都怪我。”
  喜歡一個人,就沒辦法跟她講道理。鍾國很明白這一點,所以他隻是看著蘇一笑,笑眼中是滿滿的寵溺。
  鍾國的四位同學提前結束了他們的南充之旅,原定的一星期行程隻呆了三天就決定回北京了。
  那個國字臉男生徐文亮私下對鍾國說:“你小子家裏原來有個青梅竹馬,難怪對葉珂一直保持距離。不過你那個女朋友脾氣看來不太好呢,你也受得了她?”
  鍾國微笑:“我還就是喜歡她的脾氣。”
  聽到這樣的答案,徐文亮隻有歎氣:“葉珂看來完全沒希望了,她根本就不是你喜歡的類型是吧?”
  “是,我不喜歡那種斯斯文文嬌滴滴的女孩子。”
  徐文亮是鍾國在大學裏交情最好的男同學,他跟他說話非常直截了當。另一個男生鍾國不太熟,他是大三的師兄,是與葉珂同來的女生童彤的男朋友,完全是陪女友來的。
  “可是她卻很喜歡你。她打電話約童彤約我一起結伴來四川玩時,我就知道她其實是想來找你。你這盆冷水也潑得人家太徹底了吧?”
  “長痛不如短痛,早點潑醒她不是壞事。兄弟,我知道你喜歡她,這一路回去就是你的機會了,好好表現啊!”
  鍾國用力拍拍徐文亮的肩,他臉一紅,為心事被人看穿:“我……我喜歡她有什麽用,她喜歡的人是你。”
  “努力爭取吧,未必沒有機會的。凡事不爭取一下就輕易放棄多可惜。徐文亮,無論結果如何,你都要去拚搏一下過程,這樣你將來才不會後悔。你說是不是?”
  徐文亮沉吟片刻,眼睛晶亮地看著鍾國用力一點頭。
  鍾國的同學們離開了,蘇一心裏別提多高興。想到有個喜歡鍾國的女生在他家裏住著,天天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縱然明知鍾國對她無心,蘇一心裏還是會不痛快。沒想到那個女生還挺知趣,在得知鍾國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她以後,第二天就提出了要回北京。
  走了走了,總算走了,葉珂一走,蘇一這兒才算天下太平。卻不忘找鍾國清算舊帳,質問他當初去接她時,為什麽沒向自己“匯報”一下就跑了,還一跑一星期沒有半點消息。
  “首先我要更正,我不是去接‘她’,我是去接‘他們’。那天我還在睡覺徐文亮就打電話來,說他和幾個同學下午的火車到成都,他們來四川玩,要我去盡地主之誼。我一看時間,再不去搭長途汽車就趕不上成都接站,隻有馬上出發了。那時候你還在床上做夢呢。”
  蘇一無語,確實,她暑假天天睡懶覺睡到日上三竿。卻不肯就此放他過關:“那你當時來不及說,過後總可以打個電話來告訴我一聲吧?”
  鍾國看了她半響,最後老老實實地交代:“好吧,我承認,本來到了成都火車站後想給你打電話。後來轉念一想,如果不告訴你,就這樣消失幾天,會不會讓你惦記我呢?因為有了這個私心,所以就……”
  蘇一粉粉的拳頭馬上一下下朝著他捶過去:“所以你就不打電話了,就知道你沒安好心。果然是故意讓我牽腸掛肚。”
  鍾國笑嘻嘻地任她打:“該打該打,我確實是故意的。因為我想用這個辦法來試探一下你有沒有也喜歡上我。我從成都回來後,在陽台上你看到我和葉珂在一起,二話不說就噴我一臉水,我就知道你也一樣喜歡我了。”
  “你這個家夥,大大的狡猾。你說,你使了多少陰謀詭計來對付我。”
  “我坦白我交代,我表妹欣欣是我花錢雇來的。因為那時你找借口推托不肯再和我單獨去遊泳了。我為了留下你培養感情,我以每天五塊的價錢雇傭她。那小丫頭刁鑽著呢,要我一次性預付她一個月的傭金。蘇一,我可為你花了不少時間精力和金錢啊!”
  鍾國還滿臉表功的神情,蘇一又好氣又好笑,信手拿起一個沙發墊子砸他的頭:“你可真會使花招哇,我算是被你給騙了。”
  陽台上,滿滿一掛常春藤綠意遮眼,串串紫薇花嫣紅欲燃。綠葉紅花,在薰風午後靜靜聆聽著房裏傳來的笑語聲聲:
  “還打,再打要打死了。”
  “打死算了,免得留著為害人間。”
  “啊——我的眼睛。”
  “怎麽了怎麽了,我的手指碰到你的眼睛了?快讓我看看……好哇,鍾國你又騙我。這可是你自己討打。”
  “不敢了不敢了,饒了我這回吧。”
  “不行,今天看我怎麽收拾你。”
  ……
  年輕的、歡快的、無憂無慮的笑聲,一聲接一聲,在室內不停地跳動著,回旋著。如一段最動聽的音樂,反反複複地播放……
  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轉眼暑假即將結束,又快要開學了。
  今天是蘇一和鍾國最後一次去遊泳。明天他們就要準備出發,前往各自的學校報到。
  蘇一和鍾國一起下了深水池。她如今已經遊得很不錯了,可以獨自在池裏來回遊上一圈,還可以從岸上跳進水底潛遊一陣。兩個月的暑假,鍾國果然把她的泳技訓練出來了。
  “蘇一,我們來比賽吧。”
  “我怎麽比得過你呀!”
  鍾國很豪氣地一揮手:“我讓你先遊一半。”
  “這還差不多。好,比就比。”
  蘇一遊泳的速度已經不算慢了,何況鍾國還肯讓上一半水程。自認穩操勝券。誰知,她遊完半程後,卻聽到身後水聲大響,鍾國飛魚一般地追上來了。她趕緊拚命遊,眼看快到對岸了。肩頭搭上一隻手,一扭頭,鍾國看著她笑得燦爛。
  “不算不算,你的實力太強了,最少要讓我三分之二才行。否則我輸了也不服氣。”
  鍾國放慢速度跟著她一起朝對岸遊去:“誰說你輸了,我這不是還沒到終點嘛。我陪你一起遊過去,並列第一好不好?”
  碧藍池水中,與鍾國雙雙偕遊。蘇一突然想起一句詩: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心裏一跳,臉上一熱,笑意淺淺地流出唇角。
  他們整晚都在水池裏遊來遊去,遊累了,就靜靜浮在水麵上,看星星,看月亮。
  夏夜的天空像一匹墨青綢緞,鑲滿無數閃爍的星,一彎眉月皎白如銀。星光月華的幽幽清輝,在水中看來有一種夢幻般飄渺的美。蘇一不由輕輕地歎:“真美呀!”
  鍾國接道:“是,真美。不過——還是沒有你美。”
  蘇一撲噗一笑:“現在你總算知道我美了,怎麽以前上高中的時候你動不動就說我讓人沒法看。”
  “那時候我說的話你得反著聽,我越是說你沒法看,就越是好看很好看的意思。”
  蘇一忍不住踢他一腳:“你這個壞蛋。”
  身子一動,人就馬上失去平衡往水中沉。鍾國忙一個翻身抓住她的手臂:“蘇一,你踢我我都伸手救你,我這可是以德報怨啊。”
  “我現在還要你救,你不伸手我也淹不著了。”
  蘇一如今單憑雙腿踩水,就能在水中穩住身子了。她尖而俏的下巴朝著鍾國愛嬌地一揚,粉潤潤的雙唇一嘟,一枚紅豆般誘人想采擷。
  鍾國的心,馬上像這一池水般動蕩不休。他的眼睛火焰般明亮:“蘇一……”
  “幹嗎?”蘇一仰起臉看向他,鍾國看著月光下那張格外晶瑩的麵孔,那兩瓣粉潤的唇,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稍稍躊躇後,他飛快地左右一瞥,趁著無人注意,一低頭,在她的唇瓣上印下自己的唇。
  唇唇相印,最柔軟的印實。雖然隻是短短刹那,卻如一場最溫柔的烙,為彼此烙上愛情最初的印記。
  隻一下,一下輕觸後鍾國就馬上移開了。但那種類似觸電般的感覺,卻讓他的指尖都微微發麻。他抬眸看定蘇一,臉上有一絲赧色,眸中卻是溫柔熱烈的堅定:“如果你要打我的話,輕一點哦。”
  突如其來的吻,讓蘇一怔住了。半響後她才夢遊般抬起手輕撫自己的嘴唇。這是她的唇,被他吻過了?第一次,一個男孩子吻了她。他的唇是濕的,帶著水的清芬。那個吻,便如水一般的晶瑩剔透。
  顫栗、羞怯、喜悅、甜蜜……蘇一雙頰的顏色陡然紅得壓倒桃花。
  終其一生,蘇一也不會忘記2002年這個星月閃耀的夏夜。鍾國匆忙而赧然地吻了她,他們青澀的初吻,如一朵蓮花初綻在碧波溶溶的水中。純淨到極致,美好到極致。
  第六章 黷而生怨
  2002年的10月19日,農曆九月十四,是鍾國的19歲生日。蘇一一大早地就醒了,爬起來梳洗一番後,跑到校園裏找到一個電話亭用電話卡給他打電話。
  宿舍裏就有電話機,可是這個電話蘇一不想在室友姐妹們的旁聽下打。寧可舍近求遠。
  電話鈴隻響一聲就被接起來,鍾國帶笑的聲音在她耳畔說:“蘇一,我就知道你會一早給我打電話。所以昨晚我事先把電話機拿到枕頭邊來了,免得吵醒我的室友們。”
  “鍾國,你怎麽總是那麽未卜先知呀?”
  鍾國大言不慚:“因為我聰明嘛。”
  蘇一忍不住笑:“你最會給自己臉上貼金了。一點也不謙虛。”
  “喂,你一大早打電話就是來批評我不夠謙虛嗎?”
  “當然不是。我是來對你說生日快樂的。我是最早送上祝福的人吧?”
  “當然,除了你還有誰這麽惦記我的生日。不過,隻說一句生日快樂的話,未必太單調了吧?”
  “我已經給你寄了一張親手做的生日卡片,還準備唱一首歌給你聽,要不要聽?”
  “生日快樂歌是吧?那要聽,過生日哪能不聽生日歌。快唱吧,我洗耳恭聽著呢。”
  蘇一對著話筒輕輕唱起來: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鍾國。清晨我放飛了一群白鴿。
  為你銜來一枚橄欖葉,鴿子在崇山峻嶺飛過。
  我要祝福你的生日,我的鍾國,願你永遠沒有煩惱永遠快樂。
  我要祝福你的生日,我的鍾國,這是我在遠方愛的訴說……
  蘇一花了一點心思,把歌唱國慶節的那首《今天是你的生日》改頭換麵,拿來當成鍾國的生日歌唱給他聽。歌聲停止良久後,電話那端半響遲遲無聲,她忍不住發問:“喂,你這個聽眾怎麽回事呀?人家特意為你唱的生日歌,就算唱得不是太好,你也該給點掌聲鼓勵一下吧?”
  鍾國仿佛才剛從歌聲中回味過來,欣喜若狂:“蘇一,太好了,我太喜歡了。要是你在我麵前,我一定會抱住你用力親你一下。不,兩下,不,至少三下。”
  “讓你隔著電話線親一下好了。”
  話筒裏馬上傳來啵的一聲,極響亮。蘇一一臉的笑意綿綿不絕。鍾國的聲音突然變得輕如耳語:“蘇一,我很想你。”
  蘇一心中一甜,低低道:“我也是。”
  “我天天數著日子等放寒假。”
  “我也是。”
  兩個人呢呢噥噥說了半天情話,都沒有什麽實質性內容,卻字字甜如花蜜……
  差不多一早晨,蘇一都在宿舍裏哼著《今天是你的生日》這首歌的旋律,許素傑實在是聽得奇怪了:“蘇一,滿世界都在唱《情非得已》,唱《流星雨》,你怎麽突然唱起這首老掉牙的歌來了?”
  蘇一不自覺地笑容甜蜜:“我就是喜歡這首歌。”
  許素傑還摸不著頭腦時,周虹那個鬼靈精把歌詞在心裏一默,已經猜到端倪了。馬上撲噗一笑:“許姐姐,你也不想想這首歌都是什麽歌詞呀。”
  她說著放聲唱起來:“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中國……”
  刻意在‘中國’這個詞上咬重音。許素傑馬上就反應過來:“哎呀,原來是衝著你的鍾國愛屋及烏呀!看來今天一定是鍾國的生日啦。”
  蘇一臉一紅:“你們兩個人精。”
  許素傑還要笑她:“鍾國這名字真是占便宜呀,現成的一首生日歌。我的男朋友也快過生日歌,我就沒辦法像你這樣借用一首歌來表達心意。”
  許素傑也有男朋友了,是大三一個姓朱的山東男生,一臉憨憨厚厚的模樣。因為許素傑是許姐姐,蘇一她們就管他叫朱大哥。
  蘇一眼睛一轉:“怎麽沒有,也有一首現成的歌可以讓你唱。”
  她邊說邊張口就唱:“我在歌唱什麽,什麽都覺得,原來原來你是我的朱大哥(主打歌)……”
  周虹哈哈大笑:“蘇一推薦得不錯,這首歌讓許姐姐唱給朱大哥聽再妙不過了。”
  許素傑哭笑不得:“蘇一呀蘇一。”
  周虹正笑著,突然想起什麽來:“糟糕,我還要去幫程實買早點。”
  她二話不說就跳下床,慌慌張張要衝到衛生間梳洗,蘇一大聲叫住她:“周虹,你睡糊塗了吧?今天星期六你給程實買什麽早點,你不是說他雙休日都不在學校住嗎?”
  周虹一愣:“今天星期六嗎?”
  “你看看唐詩韻的床也該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她每周五都要回家的。”
  唐詩韻是成都本地人,周末一般都回家,周一早晨才回來。她曾經邀請過三位舍友姐妹去她家做過客,她的父母、還有她的爺爺奶奶,都是很客氣很有禮貌的人,待人接客都彬彬有禮之極。卻正因為如此,讓蘇一她們覺得非常拘束。去了一次就沒有再去第二次。
  周虹摸著頭退回來:“那是我記錯了,我記成今天是星期五了。”
  蘇一看著她搖頭不已:“虹彩妹妹,你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上那個‘暴發戶的兒子’。為了一架索尼相機,就送上了你一顆少女芳心。”
  大二開學沒多久,周虹就在宿舍裏宣布她喜歡上了程實。當時大家都躺在床上開臥談會,蘇一吃驚得差點從床上摔下來了:“什麽?周虹你怎麽喜歡上他了?難道是因為他沒有讓你賠那架相機?”
  周虹承認:“是有這方麵的原因了,他不要我賠相機,我對他非常感激。下意識地開始關注他,一關注,我就漸漸地、喜歡上他了。”
  “程實那張總是不可一世的臭臉居然也能讓你喜歡上。我的天!”蘇一完全不能理解。
  “他不過是性格比較酷,怎麽就是臭臉了。你有沒有注意過他的眼神,他的眼神特別有魅力。哪怕是漫不經心地看我一眼,我都忍不住心咚咚直跳。”
  許素傑恍然大悟:“哦,虹彩妹妹,難怪你那天借我的MP3,下載了蔡琴那首老歌《你的眼神》一聽一整天。原來如此啊!”
  周虹的聲音有幾分羞澀:“我就是被他的眼神迷住了。他的眼神很驕傲又很……哦,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才好。”
  一直靜靜旁聽的唐詩韻,突然輕輕吟道:“那麽驕傲的眼眸,素筆難描。一望像冰,再看像雪飄。”
  聽得大家齊齊一靜,然後周虹霍然坐起來,拚命地大力點頭:“對對對,就是唐詩韻說的這個意思。唐詩韻,你也注意過程實的眼神嗎?不然怎麽形容得這麽好。”
  “我沒注意過程實,這也不是我的形容。是汪國真的兩句詩。我看你形容不出來了,就借來替你續上。”
  蘇一卻覺得唐詩韻剛剛吟的詩特別有感情,不像是她隨口借來的句子,倒像是她天天在心頭反複溫讀過的。她的那個飛行員男友,一定也有一雙素筆難描的驕傲眼眸吧?不由用心看了唐詩韻一眼,她眼神朦朧,似有所思,唇角一朵小小微笑輕靈如夢。
  周虹喜歡上了程實後,就想方設法接近他。她接近他有最好的理由與借口,他不要她賠那架昂貴的相機,她當然要盡力報答。得知程實每天早晨總是睡到就快上課了才會從床上爬起來往教室趕,因此從來沒時間去食堂吃早點後,她一改自己也天天睡懶覺的習慣,每天早晨跑去食堂換著花樣買早點給他送去。
  在此之前,周虹的早點都是讓蘇一她們幫忙帶,現在倒巴巴地為一個男生送起早點來了。蘇一覺得不可思議。
  “虹彩妹妹,看看你這付唯恐侍奉不周的樣子,你都快成程實的小奴婢了。”
  “小奴婢怎麽了,我樂意。”
  “蘇一,你別說周虹,當初你被康子勤迷得神魂顛倒的時候,還不是一樣小奴才似的跟在他後麵晃。”許素傑聲援周虹。
  蘇一不好意思地吐一下舌頭,又作一臉茫然狀:“康子勤是誰呀?”
  許素傑拿她一臉沒轍地笑。
  宿舍門被人輕手輕腳地推開,有踮地的腳尖聲悄悄走進,帶著小米粥和鹵蛋的香氣。程實一下睜開眼睛坐起來,居高臨下看著剛剛走進宿舍的那個俏麗女生。
  周虹先是一怔,馬上甜甜地迎著他笑:“我吵醒你了嗎?”
  程實一臉毫無表情的淡漠:“我記得我跟你說過,不要再給我送早點了。”
  “程實,我也跟你說過。我不是單純給你送早點,我是在還欠你的人情。八千塊的相機在你可以說算了就算了,但在我,如果不為你做一點什麽,我心裏會很過意不去的。所以,我想在餘下的大學時期,每天都請你吃一份早點。”
  周虹的理由非常在情在理,她說得又真心實意。程實卻完全不為所動:“可是我嫌你煩。如果因為那架相機你堅決要這樣報答我,那我不如要你把相機賠給我,起碼我可以清靜些。”
  程實的性格像北極冰川,冰冷而堅硬。時時沉默,不愛多話。但有時說起話來,字字都有冰刀般寒徹人心的銳利鋒芒。一種非常放肆的傷害,絲毫不顧及別人的感受。周虹的笑容一下就如同被凍萎的花般掉下唇角。
  情竇初開的女孩,遇上這樣極端自我的冰山男孩,注定是要受傷害的。程實那些毫不客氣的話,聽得周虹臉一陣紅一陣白,盡管強自忍了又忍,眼淚還是奪眶而出。她驀地一扭頭,捂著臉嗚嗚地哭著跑出去了。
  程實宿舍的舍友,還有兩個呆在屋裏沒走,耳聞目睹地旁觀他和周虹這場情景劇。一個胖胖的男生在看到周虹哭著離開時,忍不住一聲長歎:“程實,這個甜妹子挺不錯的,你這樣也太傷人家的心了吧?”
  另一個男生則道:“程實你是不是GAY呀?我簡直就沒看到你對女生有過好臉色。要不就是你以前被女生傷害過。”
  程實轉頭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有著巨大冰山橫劈泰坦尼克號般的殺傷力。他馬上噤聲不言。而那個胖男生卻被鹵蛋的香氣吸引過去:“程實,老規矩。既然你不吃就由兄弟我沾光了。”
  周虹送來的早點,程實從沒吃過,一直都是這個胖男生代為享用。
  程實卻突然跳下床,一把從胖男生手裏奪回那碗盛著兩顆鹵蛋和小米粥的飯盒,然後大步走到外麵走廊上。從樓上往下看,正好看著周虹邊走邊抹淚地從樓道裏出來。程實毫不猶豫地手一揚,那個飯盒被他遠遠拋出去,嘭的一聲,恰恰砸落在她身前不遠處。小米粥斑斑點點濺滿她的裙擺。
  周虹完全怔住了,她渾身顫抖著往上看,程實冷冷地跟她對視一眼,轉身回房。這是他給她的,最徹底最冷酷的拒絕。
  程實相信這個女生不會再來煩他了。
  不要以為隻有女生才會八卦,男生中也有同樣熱衷於傳播蜚短流長的。程實宿舍裏發生的一幕,很快被他的室友在校園裏傳開了。眾口相傳中,周虹成了一個自不量力妄想攀高枝卻重重摔下來的可笑之人。
  程實他們班上的女生最是幸災樂禍:“想動程實的腦筋,也不先了解了解他的脾氣。他最討厭被女生糾纏了,否則還輪得到她來送早點。光我們班的女生就可以送上十份八份。這下現眼了吧。”
  周虹躲在宿舍哭得肝腸寸斷,許素傑安慰她,唐詩韻搖頭輕歎,蘇一氣得哇哇直叫:“那個暴發戶的兒子,他憑什麽這麽狂?周虹一片好心好意給他送早點,他居然給扔出來了。好心當成驢肝肺,混蛋,徹頭徹尾的混蛋一個。”
  雖然事情發生在周虹身上,但同室姐妹,同仇共愾。何況蘇一本來就非常看不順眼這個可惡的暴發戶的兒子,她決心要為周虹出上一口惡氣。
  經過蘇一多方考證,確定眼前這條路,是程實回宿舍的必經之路。頂多再過上十分鍾,他就該從剛剛馳騁過的籃球場走到這裏來了。
  蘇一埋伏在路旁一幢教學樓二樓的水房裏。水房一角堆著掃把、拖把和水桶,是樓道清潔工搞衛生時的工具。蘇一接上滿滿一桶水,讓三把拖把輪流在裏麵一通攪和。把滿桶清水攪成濁水後,她再吃力地把水桶拎到高高的窗台上,守株待兔。
  遠遠的,程實過來了。他邊走打手機,這樣更好,他的注意力一分散,不容易察覺到周圍環境的異常。近了,更近了,越來越近。當他走到蘇一埋伏的窗下時,她毫不遲疑地把一桶汙水對準他潑下去了。
  那桶汙水半點都沒浪費,把程實從頭到腳衝了一遍。看得蘇一心裏那個解氣呀!她捂住嘴偷笑著往窗後一閃,一邊快步走出水房,一邊豎起耳朵準備聽他暴跳如雷的咆哮聲。樓下卻遲遲無聲,而樓梯間卻突然傳來飛快疾奔的腳步聲。
  蘇一一怔,馬上笑不出來了。程實的反應怎麽這麽快呀?他第一時間不是咆哮,而是敏捷迅速地衝上來堵人。
  水房就在樓梯間旁邊,當初蘇一來察看埋伏環境時,就知道這不是一個利於撤退的位置。如果程實反應夠快,他可以很容易就堵住她。所以桶一扔她就準備往三樓方向撤,混進那裏一間電力教室,假裝正在用功的好學生。沒想到他反應比她想像中還要快得多,立時三刻就把她逼得根本沒有往三樓跑的時間了。
  蘇一來不及上三樓,程實的腳步聲已經迅雷般奔近,她隻來得及縮身閃進水房一側的一間廁所。慌不擇路下,她發現自己進的是男廁。牆壁上有幾個小便池,幸好這時廁所裏沒有人在小便,倒是兩個大便間的門有一個是關著的,顯然裏麵有人。而且正在嘩啦啦地衝水,看來是準備要出來了。
  蘇一別無他法,隻有先躲進那間沒人的大便間,拴上門喘口氣再說。
  她剛進去,隔壁的門就打開了,聽到有個男生吹著口哨出去,擰開水龍頭洗手。蘇一想著等他洗完手出去,她便也趕緊離開。又聽到廁所的門開了,有人走進來。那男生的口哨馬上不吹了:“咦,同學,你怎麽滿身濕啊?”
  看來進來的人是程實。蘇一馬上屏聲息氣,唯恐出氣大一點都會被他發現她躲在這裏。
  程實的聲音簡直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不知哪個王八蛋潑了我一身水。”
  “嘖嘖嘖,可惜了你身上這套阿迪達斯的運動衣。還不趕緊回宿舍去洗澡換衣服?”
  “我先洗把臉。”
  那個男生開門走出去了,程實在外麵不知幹什麽。隻聽到水龍頭的水一直嘩嘩地響個不停。洗個臉用得著這麽多水嗎?也太浪費了吧。蘇一暗中翻白眼,同時在嘴裏默念:“還不快滾,還不快滾……
  水聲終於停止了,程實可能“滾”了。卻又有人進來上廁所,而且十分不巧趕上這幢樓裏上課的學生下課時間,男生們三五成群地走進來,蘇一困在裏麵脫身不得,隻聽到外麵的小便池裏一陣又一陣嘩啦啦的小便聲。她又羞又臊,臉頰紅得快要燃燒起來了。隻有拚命祈盼他們快點都離開,好讓她可以快點出去。
  誰知這男廁人丁興旺得很,一直一直有人進來。外頭的動靜就沒有停過,廁所裏簡直沒有片刻空閑。到了晚飯時間,還有人不去吃飯,也不知是失戀了還是怎麽回事,跑到廁所裏不停地抽悶煙。煙霧繚繞,簡直快要把她熏死了。而她還要付出極大的毅力不讓自己咳嗽出來。
  蘇一坐在大便間的馬桶上,感覺到天色一點一點地黑下去,看著頭頂橙黃的燈泡亮起來。在外頭抽煙的那個混蛋,至少也抽了一包煙了吧?為什麽他還不走,抽煙能當飯吃嗎?或許他能,可是她的肚子已經很餓了,卻出不去,真是欲哭無淚。
  廁所裏的煙越來越濃,蘇一實在受不了了,終於還是咳了出來:咳咳……
  反正已經暴露了,蘇一再不想在這個煙霧騰騰的廁所撐下去。索性不管不顧地一邊放聲大咳,一邊拉開門栓走出來。門一開她才發現,外麵不止一個人抽煙。有好幾個男生坐在洗手台上抽著煙,他們腳下扔了一地煙頭。幾個人張著嘴不停地噴雲吐霧,廁所又不大,通風條件也不好,難怪她被熏得半死。
  看到蘇一從大便間走出來,那幾個男生都傻了,一個個都目瞪口呆。蘇一自知自己出現在絕不應該出現的地方,邊捂著嘴咳嗽,邊趁他們還沒有看清她的模樣,趕緊拉開門逃一般地跑出去。
  才剛跑出男廁所沒兩步,蘇一就愣住了。樓梯間的過道中,程實不知從哪搬來一張椅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上麵。椅背後站著一臉愕然的王燁,他呆若木雞地看著剛從男廁出來的蘇一。
  程實已經洗過澡換過衣服了,穿著一身幹淨整潔的休閑服,揚著一頭洗得清清爽爽的短發,一付神清氣爽的樣子端坐著。看見蘇一狼狽地從男廁所出來,他滿眼譏誚地對她挑起下巴,那是一個極傲慢的弧度:“蘇一,果然是你。有本事你繼續躲哇!怎麽就出來了?”
  程實衝上樓梯時,水房裏已經空無一人,而一旁男廁所的門剛剛掩上。他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跟進了廁所。
  廁所裏隻有一個男生在一邊吹口哨一邊洗手,看到程實走進來,他一臉詫異:“咦,同學,你怎麽滿身濕啊?”
  定定地看上這個男生一眼,程實就可以肯定他不是他要找的人。他的目光馬上掃向那扇緊閉著的大便間的門。
  那個男生離開後,程實故意慢吞吞地洗手洗臉。洗了良久那扇門裏也沒有人出來,裏麵半絲動靜都無,他更加肯定那是一個做賊心虛的人。是誰躲在裏麵?廁所大便門的門不像房門那樣密絲合縫,門的下端與地麵有兩寸來高的距離。程實蹲下去低頭一看,意外地從空隙中看到一雙綴著雙色蝴蝶結的圓頭低跟鞋。很精致很秀氣的鞋子,竟然是個女生?
  一怔之後,程實陡然間明白了。任水龍頭裏的水嘩嘩不停地流,他緊盯著那扇門,眼睛慢慢地眯起來,唇角是似有若夫的一絲冷笑:好,你躲,我看你能躲多久?
  下課了,很多男生都跑來上廁所。程實從廁所裏出來,馬上拿出手機給王燁打電話。手機和他一起被汙水衝過,通話時斷斷續續,更是讓他氣不打一處來。
  王燁馬上趕來了,看見他從頭濕到腳吃了一驚:“發生什麽事了?”
  程實不回答他的問話,隻是指著那個男廁所對他說:“王燁,幫我一個忙。不管你用什麽辦法,必須讓這個廁所裏一直都有男生出入。另外注意一點,隻要是你叫來的人進去後都不要說話,一個字都別說。不要給我打草驚蛇。”
  他怕被王燁找來的人在裏頭納悶地互問,為什麽一定要到這裏來上廁所?那蘇一就會知道自己暴露了,他是故意在堵她,沒準馬上就會不管不顧地跑出來。那樣——可就不好玩了。
  “什麽打草驚蛇?”王燁實在是聽得一頭霧氣。
  “別問那麽多,按我說的去做就是。我先去洗澡換衣服,你守在這裏,一步都不要離開。”
  王燁有些吃驚,和程實認識那麽久,他從沒對他這樣不容分說地下命令。隻有想方設法替他辦。沒辦法,不看僧麵還要看佛麵,誰讓他爸爸給程家打工呢。
  程實洗完澡換過衣服,再到食堂裏去悠哉遊哉地吃了晚飯。然後找來他們係裏幾個出了名煙癮大的男生,一人送兩包中華煙給他們抽。不過有附帶條件,必須要到他指定的地方去抽完其中一包,而且抽煙時不能彼此交談。
  幾個男生便攜上香煙打火機一起湧進了那間廁所,雖然不知道程實一定要他們來這裏抽煙的目的何在;雖然他們也很想討論一下這件事。但還是遵守了自己的承諾,隻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絕不互相交談。
  王燁實在弄不明白程實為什麽要守著這間廁所寸步不離,還叫來幾個資深煙民進去吞雲吐霧。種種行徑實在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直到看到蘇一狼狽地從裏麵咳著跑出來。這才恍然大悟。程實他——怎麽又跟這個女生杠上了?
  看見程實坐在樓道中,一臉等著她自投羅網的譏諷表情。蘇一愣了愣,陡然明白為什麽她會在男廁所裏被困那麽久?原來他早發現她躲進了男廁,將計就計擺了她一道。
  打鷹反被鷹啄了眼,蘇一又氣又惱,一時連咳嗽都忘了,憤憤然瞪著程實,咬牙又切齒。
  程實故意用手扇了扇鼻子,漫聲道:“你一身好濃的煙味呀!差點被熏成煙肉了吧?”
  蘇一定定神,牙尖嘴利地還擊:“還好了,煙熏味回去洗一洗就沒有了。不過你那一套阿迪達斯受了那桶汙水的洗禮,隻能拿去紮拖把洗廁所了吧?”
  王燁這才知道程實那一身濕所為何故。廁所裏那幾個抽煙的男生也都紛紛走出來,詫異之極的眼光紛紛朝著蘇一望去。他們總算明白程實那些古怪的條件究竟是為什麽了,居然從男廁所裏熏出一個女學生來,這可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套衣服我已經扔了,不過蘇一同學你,成功潛伏在男廁所裏達三個小時之久,這可真是一大奇聞。明天等著成為學校頭號新聞人物吧。”
  蘇一的臉頓時刷地一下紅到耳朵根。憤憤地跺一下腳,她氣得雙手緊握成拳:“程實,是你故意害我的。”
  “你能故意潑我一身汙水,我為什麽不能故意把你堵在男廁所裏?我不過以彼之道還治彼身罷了。蘇一,今天為你我可浪費了不少時間,現在恕不奉陪了。”
  程實施施然站起來,瀟灑地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最後給了蘇一嘲笑的一眼,轉身走下了樓。
  王燁看了蘇一一眼,搖搖頭也跟著程實下去了。那幾個男生還留在原地,看著她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
  蘇一氣咻咻地立了片刻,突然轉身衝進水房。水桶中居然有大半桶殘水,不知是誰洗過什麽剩下的,桶麵上還浮著一層白花花的泡沫。她探頭往窗外一看,正看到程實閑庭信步般地從樓裏走出來,好一付瀟灑派頭。
  蘇一重重哼一聲,毫不遲疑地拎起那半桶水,嘩一下潑出去,讓他再次成了落湯雞。
  “天——”驚呼聲是從剛剛走出大樓的王燁嘴裏傳出來的。
  程實石像般定住,片刻後他緩緩抬起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仰頭看向二樓窗口,冰冷的眼眸深處跳動著兩簇亮得可怕的火苗。
  蘇一站在窗口,居高臨下地與他對視:“程實,這次我不跑也不躲,我就光明正大潑你一身水。前一桶我是替周虹潑的,這一桶我是替自己潑的。你用煙熏我,我就用水潑你。別以為女生好欺負,我可不是周虹。你愛傳我什麽新聞就傳去吧,我不怕你。”
  程實眼眸深處的火苗,已經燃燒成兩團熊熊的火焰。他突然拔足就往樓上衝去,王燁試圖攔阻他:“程實,別激動……”
  話沒說完,已經被程實一把重重推出好幾米遠。他如一陣狂風般幾秒鍾就卷上了樓。
  蘇一看到程實颶風般地往樓上衝,馬上知道他是被自己給徹底激怒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還是走為上計吧。連忙腳底抹油開溜,卻又自知跑不過已經氣紅了眼的程實,便看準了女廁所躲進去,心想程實總不敢追進來吧?但是一想他剛才那付暴怒的樣子,還是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地反鎖了女廁所的門。
  可是程實盛怒之下,根本看都不看蘇一進的是哪扇門,隻是緊隨其後地跟著衝。發現門被反鎖後,他抬腿就是狠狠一腳,震得那扇單薄的房門簌簌直抖。再用力踹上一腳,那扇門馬上棄械投降地敞開了。這時正值晚飯時間,教學樓的女廁所裏沒有人,否則肯定要引起驚呼聲一片。
  蘇一睜大眼睛張大嘴,怔怔地看著程實發懵,他居然就這樣闖進女廁所來“緝拿”她?他難道一點顧忌都沒有嗎?他也太囂張了一點吧?
  程實一把拽住蘇一的手腕把她從女廁裏拖出來,拖得她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她大聲尖叫起來:“喂,你想幹什麽?放開我。”
  程實的力氣大得驚人,雖然他看起來個頭不算高,體格也不算健碩,但他扣住蘇一的五指緊硬如生鐵,無論她如何拚命掙紮都掙不脫。縱然竭盡全力地反抗,也還是身不由已地被他拖入了水房。一進水房,他就嘭的一聲重重甩上了門。
  剛剛追上樓的王燁被鎖在門外,他氣急敗壞地把門拍得山響:“程實,程實,你不要衝動。你要幹什麽?快把門打開。”
  “相比男生,女生在體力上毫不占優勢。如果那個程實再像那天在籃球場一樣跟你翻臉,你就隻有吃虧的份了。”
  鍾國曾經告誡蘇一的話,她當時聽得不以為然。高一時鍾國的個頭就躥到了一米七五,高大強壯,可她跟他打了兩次架都從沒吃過什麽虧。自以為是自己的“武功好”,現在才知道他其實讓了她多少。
  程實還沒有當年的鍾國高大強壯,但他雙手一使勁,蘇一就像隻落入人手的小雞般,完全沒有任何反抗力。她掙不開他的手,就想用嘴去咬,這是女生最獨門最有效的招式。可是程實察覺她的意圖,敏捷地把她手反擰到背後,她根本沒辦法咬到他。隻能徒勞地尖叫:“放開我,你放開我。”
  程實沒有放開她。水房一角砌了距地麵一尺來高的一道水槽,水槽上方是水龍頭。他用力把她推進水槽裏,擰開齊腰高的水龍頭處對準她嘩嘩地衝。強製性地也衝了她一身濕後,才鬆手放開了她。
  “那麽喜歡用水潑人,現在自己也嚐嚐被水淋的滋味。感覺怎麽樣?”
  蘇一又驚又氣又怕地從水槽裏邁出來,濕透的身體瑟瑟發抖。憤怒與驚恐讓她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睜大眼睛恨恨地瞪住程實。然後,她忍不住哭了。
  再怎麽好強,再怎麽倔強,蘇一到底還是一個年輕輕的女孩子。被一個男生這樣粗暴地對待,實在太過羞辱了。她的淚水無法控製源源不斷地湧出眼眶。
  似乎沒有想到她會哭,程實怔了怔,眼眸深處亮得可怕的怒焰驀地一暗。
  蘇一不願意在這個可惡的男生麵前哭,她捂住自己的嘴,竭力壓抑著哭聲打開門往外走。
  一臉焦急的王燁正大力拍著門,門突然開了,他看到眼圈紅紅淚水漣漣的蘇一渾身濕透地走出來,這才明白程實為什麽要把她拖進水房,原來他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看著蘇一嗚嗚咽咽地跑下樓去,王燁回頭望著程實歎氣不已:“程實,她到底是個女孩子,你就不能讓一讓嗎?”
  那幾個抽煙男生也紛紛表示不忍,一致譴責程實實在太過“辣手摧花”了,可謂全校第一無情之人。
  無論他們說什麽,程實都隻是木著一張臉聽若罔聞。
  蘇一抽抽噎噎地獨自在校園裏走。還好天已經完全黑了,她又刻意挑陰暗的路線走,渾身濕透的狼狽樣和臉上的淚水就不那麽容易被人發現。走到一處電話亭時,她停住了腳步給鍾國打電話。
  這個時候,鍾國應該是不在宿舍的。他晚上經常去自習課室學習。“沒辦法,為了我將來能夠成為世界一流的建築設計師,不得不努力用功呀!”
  聽起來像是開玩笑的話,但蘇一卻知道他是認真的。鍾國是一個有夢想的人,而他也非常努力地向他的夢想靠攏。
  明知可能不在,蘇一卻還是想打這個電話。這個時候,她非常非常想聽到他的聲音。電話鈴響了又響,響了又響,卻總也無人應答。正當她失望地準備掛斷電話時,電話被人接起來了:“蘇一,是你嗎?”
  鍾國,他居然還在宿舍。蘇一一下子就哭出來:“鍾國……”
  “怎麽了?你怎麽哭了?蘇一,你別哭,發生什麽事了快告訴我。”鍾國的聲音很緊張,能讓蘇一哭,一定出了什麽不尋常的事情。否則她可不是會隨便掉眼淚的女孩。
  “原來高中時我跟你打架,你一直都在讓著我。”
  “我當然要讓著你了,我能不讓著你嗎?你不是為這個突然哭吧?還是……還是有男生跟你打架了?他沒讓你,你吃虧了?”
  鍾國實在很會舉一反三,一下就猜到了大概。蘇一抽泣著把剛剛發生的事情告訴他:“我從沒見過這麽凶的男生,他差點擰斷了我的手。還把我塞在水龍頭下麵從頭到腳淋得濕透。”
  鍾國又生氣又心疼:“又是上次那個家夥,欺負女生他算什麽男人啊!蘇一,你也是不聽話。我早就叫你不要去跟他硬碰硬,很容易吃虧的,你偏不信。現在吃了一次虧要學會乖了,以後看見他離遠一點。他要是再欺負你你先忍著,等我回來再找他算帳。知道嗎?”
  蘇一來勁了,孩子氣十足地說:“好,放寒假你早點回來,替我揍他一頓讓我出氣。”
  鍾國又說了一些安慰她的話,她滿心的委屈鬱悶被他一開解,風吹烏雲般散去大半,心裏舒服多了。就是一身濕衣在夜風中涼嗖嗖地發冷,她忍不住打個噴嚏。
  “怎麽了,是不是淋了涼水感冒了?”
  “我還沒來得及換掉濕衣服就在給你打電話,風一吹好冷。”
  “什麽?你趕緊去給我洗澡換衣服,小心別感冒了。”
  “遵命。”蘇一非常聽話,掛電話前最後問一句:“對了,怎麽你今晚沒去自習?”
  “我已經拿上書本關了宿舍門走了,才剛走到樓梯口聽到宿舍裏的電話鈴響,就馬上跑回來接。蘇一,你相信嗎?每次你給我打電話,我隻要聽到鈴聲就會預感到是你打來的。”
  蘇一長長的眼睫毛上還掛著未幹的淚水,唇角卻揚起一個甜甜的笑:“我相信。不然今天這個電話你就接不到。”
  “蘇一,我們這算不算心有靈犀一點通?”
  “算,當然算。如果這都不算,那簡直沒有可以算的了。”
  鍾國笑了:“不跟你多說了,你快點去洗澡換衣服。衝個熱熱的熱水澡,然後去買罐可樂,再買塊薑拍碎了,用電熱杯煮成薑汁可樂喝。可以驅寒。”
  他溫暖關切的話比薑汁可樂還要驅寒,蘇一聽在耳裏,覺得身上都沒那麽冷了。
  蘇一回到宿舍,唐詩韻和許素傑都不在,周虹躺在被窩似是睡著了。正好,她一身狼狽相不用對人解釋。先拿了換洗衣服去洗個熱水澡。然後按鍾國說的,買可樂買生薑,用電熱杯煮來喝。味道還很不錯呢。她盛了一杯去叫周虹:“你都幾天沒吃東西了?起來喝點薑汁可樂吧。很好喝的。”
  周虹背對著她一動不動。
  “我親自‘洗手做羹湯’,你給個麵子嚐一口行不行?程實那種混蛋,不值得你為他絕食的。”
  周虹還是那個完全無動於衷的背影。蘇一試著推推她,她半點反應都沒有。
  蘇一忽覺不對,背上一陣寒意滾過。手中的可樂杯咣當落地,她尖叫著跑出去:“快來人啊,快救命啊……”
  昏迷不醒的周虹被緊急召來的救護車送往醫院。
  救護車進入校園時,尖利的鳴笛聲引得許多學生跟來圍觀。周虹在無數目光中被抬出宿舍樓,抬進救護車。有人認出了她,救護車才剛走,校園裏馬上傳開了周虹被程實冷酷拒絕後,傷情自殺的消息。
  蘇一和宿管科一位當值老師跟車去了醫院,恰好是上次她住院的那一家。想起那次她被程實一球砸成腦震蕩,是周虹護送她來的醫院。沒想到,現在她也護送周虹來到同一家醫院。而且造成她們進醫院的罪魁禍首都是同一個人。
  周虹被送進急救室不到半小時後就被推出來了,醫生說:“沒什麽大問題。隻是因為身體極度虛弱引起的昏迷,她是不是長時間未曾進食?”
  蘇一點頭:“是,她這三天都幾乎沒有吃東西。”
  “我們先用靜脈點滴給她補充一下營養。打完針你們就可以帶她回去了。告訴她不管發生什麽事,飯還是要按時吃的。身體才是最大的本錢,什麽都可以不在乎,但自己的身體一定要愛惜。”
  “謝謝醫生。”
  那位值班老師跟著醫生去拿藥方交錢取藥,蘇一守在周虹身邊。沒一會,唐詩韻和許素傑一起匆匆趕來了。滿臉驚惶:“周虹沒事吧?”
  得知周虹隻是因為身體虛弱才昏迷過去後,許素傑長長籲口氣:“我還當她真是為了程實自殺,還好,她不至於那麽傻。”
  蘇一沒好氣:“因為程實她才幾天不吃東西,這跟為他自殺也沒什麽區別了。她要是醒來後還不肯吃飯,我塞都要塞進她胃裏去。”
  唐詩韻什麽也沒說,隻是坐在周虹旁邊,看著她蒼白消瘦的臉搖頭歎氣。
  蘇一也長籲短歎,覺得今天真是超級倒黴的一天。之前和程實惡鬥一場慘敗而歸。回到宿舍後周虹又出了事,嚇得她一身冷汗。所有事情都是因程實而起,這個混蛋真像個掃把星,以後真要看見他就趕緊離遠點。免得自找晦氣。
  2002年12月19日,蘇一的生日也到了。她是農曆11月16日出生的,比鍾國正好小兩個月又兩天。
  鍾國通過網上送花業務訂了一打玫瑰花送給她,事前不露半點口風。當花店的年輕人在階梯教室中找到蘇一,微笑著把那束嬌豔欲滴的紅玫瑰送到她手裏時,她還以為又是學校某個男生送的。卻見花束中插著一張漂亮別致的心心相印式鏤空卡片,卡片上居然是鍾國粗而重的筆跡:
  蘇一,
  你是第一,
  也是唯一。
  祝生日快樂!
  ——鍾國
  沒頭沒腦的兩句話,蘇一卻一看就懂。一刹那,她的心也如玫瑰般盈盈綻放,笑靨芬芳更勝花。
  階梯教室裏,蘇一的同學們,都看著手捧玫瑰花一臉羞赧又甜蜜的她微笑。就連剛剛走進教室準備上課的教授,也笑睞睞地說:“我聞到了愛情的香氣,是從蘇一同學那裏傳來的。”
  同學們善意地爆出齊刷刷的笑聲,蘇一的臉頓時紅得像她手裏的玫瑰花。
  下課後,她迫不及待地去給鍾國打電話:“我收到你送的玫瑰花了。”
  “喜歡嗎?”
  “太喜歡了。”
  “你喜歡就好。”
  “那張卡片是你提前寫好寄給花店的?”
  “那當然,那張卡片我在卡片行裏挑了很久,很別致很漂亮吧?”
  “卡片是很別致漂亮,可惜,你寫的字不夠漂亮。”蘇一雞蛋裏麵挑骨頭。
  鍾國歎著氣笑:“我的字還不夠漂亮?拜托,不要用你書法家的專業眼光來看好不好。”
  “那好吧,你的字算是馬馬虎虎,不過,你那沒頭沒腦的兩句話是什麽意思呀?”
  蘇一明知故問,鍾國在電話那端馬上嚷嚷起來:“不是吧,這還要我解釋。那我們還算什麽心有靈犀?”
  蘇一滿臉笑意,口氣卻故意凶巴巴的:“鍾國,這可是你說的啊!我是你的第一,也是你的唯一。你以後隻準有我這個一,不準再有什麽二三四五了。否則我就會讓你死得很難看。”
  “蘇一,你這個匪女娃子太凶了啊!我可是千裏傳書對你訴衷情,你就不能溫柔一點,對我說上幾句綿綿情話嗎?”鍾國看似抱怨,語氣中卻是濃濃的笑意。
  蘇一撲噗一聲笑了,用呢喃軟語跟他聊了起來。鍾國告訴她,他上學期的獎學金就快發下來了,他準備用這筆錢去買手機。
  2002年底,手機市場價格不斷調整,曾經要幾千塊錢一個手機價格一降再降,手機已不再是奢侈品。大學校園中,學生們也開始用起了手機互相聯絡。尤其是情侶間,許素傑就和她的朱大哥一起買了手機。兩個人天天白天見麵,晚上還要躺在床上沒完沒了地發短信。
  鍾國告訴蘇一,他已經看中了一款經濟實用型的西門子手機,價格隻要八百多。
  “我的獎學金可以買兩個,你一個我一個,以後聯係就很方便了。”
  “還給我也買一個?”蘇一很驚喜。
  “當然要給你也買一個了,否則光我一個人有,有什麽意思呢?我有你也有,以後就可以互相發短信啊。”
  “八百多的手機好便宜呀,會不會質量不太好?鍾國,我的獎學金也發下來了,要不我這八百塊寄給你,你去買兩個更好一點的手機。”
  “不用,如果我想買好的貴的,早就直接問我爸要錢了。西門子這款手機質量沒問題,隻是功能沒那麽全麵,隻具備基本通話功能。不過對我們來說,手機是為了便於聯係的工具。有能接能打能收發短信的基本功能就足夠了。何必多花錢去追求什麽最炫的外形,最酷的功能。你說是吧?”
  鍾國毫不浮誇的一番話,讓蘇一心服口服:“你想得真周到,聽你的,你說買什麽樣的就買什麽樣的。”
  “對了,下周就是聖誕節,你們學校有什麽活動安排嗎?”鍾國話題一轉。
  “聖誕節不 是在周末,學校沒有任何安排。我們係裏倒還安排了考試,真是氣死人。我們宿舍的四個姐妹打算一起出去吃頓火鍋過平安夜。你們呢?”
  “我們學校安排了一個大型的聖誕舞會。”
  “舞會!你去嗎?”
  “我又沒有舞伴,怎麽去呀?”
  這個答案讓蘇一很滿意:“那就別去了,乖,上自習課室去用功。為成為世界一流的建築師發憤圖強。”
  鍾國笑道:“是,遵命。”
  蘇一抱著玫瑰花回到宿舍,一進門就嚷:“肚子好餓,許姐姐你給我打的飯呢?”
  下課後她馬上去給鍾國打電話,拜托許素傑幫她打飯回宿舍。
  “你還要吃飯啊?我以為你和你的鍾國聊天都能聊飽呢。一個電話足足打了有一個小時吧?怪不得你隔三差五就要去買電話卡。唐詩韻為中國郵政做貢獻,你為中國電信做貢獻。我要是這兩處地方的頭頭,我一定要給你們倆頒獎章。”
  “許姐姐,別光說我們,你和朱大哥也為中國移動貢獻了不少。”
  蘇一正和許素傑打著嘴仗,周虹突然在一旁輕輕一歎。她們馬上噤聲不語了。
  那次周虹從醫院回來了,絕口再不提程實的名字。蘇一她們也很有默契地不在她麵前談到程實。她如常去教室上課,去食堂吃飯。生活似乎恢複到了從前,但是她不再像從前那樣愛說愛笑了。她時時沉默,時時歎氣,尤其是在室友們享受愛情的甜蜜時。
  程實深深地傷害了周虹。在滿校園都傳開她為他自殺的消息後,他也沒有來看過她一眼。背著周虹,蘇一在許素傑和唐詩韻麵前大罵他真不是個東西。許素傑亦點頭:“我現在對他的印象分又降回零分了。”
  “我已經給他打上負一百分了。”
  唐詩韻則若有所思:“程實這種性格,真不知道是怎麽養成的?”
  蘇一沒好氣:“怎麽養成的?家大業大,慣出了他目中無人的驕橫脾氣唄。”
  唐詩韻臉上的表情似是不太認同,卻沒有再說什麽了。
  12月24日,聖誕節平安夜。傍晚時分蘇一給鍾國的宿舍打電話,竟是一個女生接的。她以為自己打錯了,說聲對不起,掛掉重新打。卻還是同一個甜甜的女孩聲音在接聽:“喂……”
  蘇一奇怪了:“請問,這是405宿舍嗎?”
  “對,你找哪位?”
  “我找鍾國。”
  “鍾國,”電話那端的女生一頓,“你是蘇一吧?”
  蘇一突然明白:“你是葉珂?你怎麽在這?”
  “是,我來男生宿舍玩。鍾國洗澡去了,我一會讓他給你打過去吧。”
  掛了電話,蘇一心裏說不出的不舒服。葉珂怎麽在鍾國的宿舍?還“鍾國洗澡去了,我一會讓他給你打過去吧”,聽得她別提多別扭。
  大概一刻鍾後,鍾國打電話過來了,蘇一劈頭就問:“怎麽葉珂經常來你的宿舍玩嗎?”
  “她不是來我的宿舍玩,我們宿舍裏住六個人呢。徐文亮跟我一起住,他現在在追求葉珂,所以經常帶她到宿舍來坐。”
  “這樣啊!剛剛你們宿舍裏怎麽都沒一個男生接電話,倒讓她一個來玩的女生接。”
  “我不知道,可能是看到徐文亮帶了葉珂來,大家都知趣地避出去了吧。我反正正好要去洗澡,徐文亮應該是去了廁所。所以你打電話來隻有她聽。”
  “這樣啊!”蘇一聲音輕鬆很多。
  鍾國帶笑問:“蘇一,你不是不放心我吧?”
  “我有什麽不放心的。反正我一早就告誡過你,要給我老老實實本本份份的,否則……”
  蘇一的恐嚇之辭,被鍾國笑著打斷:“否則你就要收拾我,我知道我知道。我會安份守已的,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掛了電話,蘇一心裏卻還是有點小疙瘩。有個喜歡鍾國的葉珂可以天天跑到他宿舍去,無論如何不會是件讓她舒服的事。不過對於鍾國,她還是很放心的。她信任他如同信任自己。
  蘇一每天掰著手指頭數日子,看離放寒假還有多少天。數來又數去,時間終於在她纖細的手指中走到了學期末。
  學期末往往是學校學習氛圍最濃的時候。因為考試在即,學生們都不得不收心用功。大學是修學分的,每門課程都有其固定的學分,必須要達到一定的學分才能畢業。如果哪門課程不及格,就拿不到相應的學分。那就要補考甚至重修,否則就沒有畢業證書和學位證書拿了。
  因為考試直接和畢業證學位證掛鉤,所以學生們平時再如何對學習不用功不上心,臨近期末考試,還是會出現一派熱火朝天的複習場麵。考試前的圖書館和自習課室,因此也成了“兵家必爭之地”,去晚了常常就沒有座位了。
  蘇一她們宿舍的幾個女生,卻不用為占座位的事情發愁。因為許素傑有個朱大哥,這個“勞工”是真正的勞工。每天早上八點不到就去圖書館等開門,為給她們占座位。她們就可以在熱被窩裏舒舒服服地多睡一會再起來。
  這天早上,朱大哥又發了短信到許素傑的手機上,告訴她在圖書館幾樓幾課室占到座位了。
  蘇一笑嘻嘻:“許姐姐,你找到這位朱大哥做男朋友真是太好了。有了他一個,造福我們這一窩。”
  “好了,快走吧。小朱雖然能占好幾個位子,但咱們要是去得太晚。隻怕有人會不管不顧地坐了再說。”
  “我已經好了,唐詩韻,周虹,你們倆動作快點。”
  朱大哥幫她們在圖書館三樓西側的一間自習室占到了一排座位。正好夠她們四個人坐,他則坐在她們前麵那排,蘇一她們非常有默契地對笑一下,讓許素傑坐在朱大哥後麵那個座位,這樣他就可以轉過身來,和她麵對麵地溫習功課。
  朱大哥那排座位的另三張椅子,被人用一條長長的漂亮紅圍巾占了,一看就知道是女生占的位。人卻遲遲沒來,有進來找不到座的學生忍不住敲著桌子問:“這裏有沒有人來呀?沒人來我可坐了。”
  他話音剛落,教室門口就有人答:“抱歉,那是我們占好的座位。請你到別處另找吧。”
  蘇一還認定那是女生占的位,接話的人卻是男生。聲音很熟悉,蘇一下意識抬頭望去,看見邊說話邊走進來的王燁。他身後跟著程實,穿一件非常拉風的深棕色美式羊絨皮茄克,配一條黑色皮褲和一雙鋥 亮的皮靴。這身打扮挺酷,跟他那張表情淡漠的臉搭配得很協調。
  那個超級倒黴的一天後,蘇一還是頭一回看到程實。畢竟不同院係,如果雙方都不願意再次謀麵的話,偌大的校園是很容易避免發生狹路相逢的場麵。可是在學期末學生高度集中的圖書館和自習課室,這種概率就要高多了。
  蘇一一怔之後,忍不住扭頭去看一旁的周虹。那件事發生後,她應該也是頭一回遇上程實吧?
  周虹低著頭繼續複習她的功課,仿佛對周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但是蘇一看到她拿書的手不自覺地握緊。
  周虹低著頭繼續複習她的功課,仿佛對周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但是蘇一看到她拿書的手不自覺地握緊。
  王燁和程實一起走到座位旁時,才發現他們身後那排就坐著蘇一和周虹。他們雙雙一怔,王燁下意識地看了程實一眼,他怔立片刻後,麵無表情地坐下。
  蘇一暗歎一聲倒黴,居然坐在這個人的後麵。如果不是臨近期末考試,圖書館中一座難求,她一定馬上起來走人,有多遠走多遠。現在——就當沒看到他好了。
  程實和王燁坐下沒多久,一個剪著時尚短發,打扮得很新潮的漂亮女生拎著一袋東西跑進教室。她態度親昵地在王燁身旁坐下,看來是他女朋友。打開袋子,裏麵裝著香噴噴的麵包和三盒牛奶。
  “我買到了剛出爐的菠蘿包,香極了。我怕涼了不好吃,一路跑過來的,你們快趁熱吃吧。”
  蘇一聽得暗中翻白眼。這個女生也太奴婢了吧?一大早跑來為他們占好座位,再巴巴地為他們跑來跑去買早點。
  王燁拿了一塊菠蘿包和一盒牛奶給程實:“趁熱吃吧。”
  “謝謝。你吃吧,我不餓。”
  那個女生一臉嬌笑地側頭看著程實:“睡了一夜起來,怎麽會不餓呢?該不是程實你不吃女生買的東西吧。聽說以前有個女生給你送早點就被你扔出去……”
  “謝曉菲。”王燁一臉不悅地喝住他饒舌的女友。
  而周虹已經臉色蒼白地站起來,胡亂抱起她攤開桌麵上的書本就要走。匆忙慌張中沒抱穩,懷中的書本紙筆嘩一聲掉了一地。
  課室裏的人紛紛循聲望過來,包括坐在前排的王燁和程實。周虹臉色更蒼白了,顧不上滿地東西,她慌亂地一扭頭,咬著唇白著臉,腳步零亂地跑了出去。
  “哎,周虹……”
  蘇一喚不住她,坐在長桌另一端的許素傑反應敏捷地馬上追出去,唐詩韻也緊隨其後跟上。她倆跟著周虹去了,蘇一便歎口氣蹲下來,收拾起課桌下那一地流離失所的書本紙筆。
  謝曉菲恍然大悟:“王燁,原來剛才坐我後麵的女生就是那個周虹。難怪你不讓我說話。”
  她有完沒完啊!蘇一聽得氣不打一處來,抬起頭正想罵她幾句時,程實卻已經重重一推桌子站起來,冷漠如冰地看了謝曉菲一眼:“你很多嘴。”
  然後他一把推開長桌走出去,謝曉菲被他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數落上這一句,尷尬得不行:“王燁,他怎麽這樣說我?我又不知道那個周虹就坐在……”
  “好了好了,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請你閉嘴行不行?”王燁非常不耐煩的口氣,讓謝曉菲的尷尬升了級。她陡然紅了眼圈,哇一聲哭著跑出去了。
  蘇一冷眼旁觀,覺得謝曉菲是純屬活該。這麽冷的天巴巴地為王燁他們占座位買早點,結果呢?費力不討好。程實那個一慣的臭脾氣就不必說了,王燁看來也對她毫不尊重。
  一個女孩如果太過遷就她喜歡的男孩。換來的往往不會是對方的感激,更可能是他的輕慢與漠視。女子如果不懂得自愛,男子也每每不會真正用心去愛她。
  蘇一希望這個謝曉菲可以快點醒悟,不要再和王燁交往了。這哪裏是做女朋友?簡直就是為奴為婢。
  兩天後,學校爆出一件重大新聞。程實和王燁在晚自習後回宿舍的小路上,被一幫人攔住圍攻了。
  這個消息是許素傑帶回來的,蘇一乍聽之下,忍不住要幸災樂禍:“那個混蛋被人打了?太好了,他這種人就是欠揍。誰打的?打得好!”
  “是體育係一個叫鄧銘的男生,他叫了五六個要好的同學去對付他們兩個,還帶了家夥。”
  “啊,這麽多人打他們兩個還要帶家夥,也太狠了一點吧。”
  蘇一再怎麽看不順眼程實,也覺得這樣仗著人多勢眾的行為有些過份。唐詩韻更是皺眉:“他們想弄出人命來嗎?”
  “據說鄧銘想趁著人多勢眾,在黑夜裏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當時他率人揮著木棒從路邊躥出來,幾棒就打得王燁趴下去了。沒想到程實卻很厲害,雖然也猝不及防挨了兩棒,卻赤手空拳地跟他們五六個人周旋了一陣,最後還奪過他們手中的木棍擊暈了一個。”
  蘇一聽得難以置信:“他一個人赤手空拳跟五六個人打,還被他打倒了一個。不是吧?他這麽厲害?”
  “程實後來跟校警說,他跟一個退伍軍人練過幾年拳腳功夫。”
  練過功夫?蘇一倒吸一口冷氣。想起自己幾次三番跟程實起的衝突,包括最激烈的水房那次,能夠全身而退,看來他已經是很忍讓她了。
  “鄧銘為什麽要帶人來打他們,他跟程實王燁有仇嗎?”
  許素傑公布答案:“聽說鄧銘和謝曉菲是老鄉,他喜歡她已經很久了。”
  原來如此,蘇一馬上明白了,敢情是衝冠一怒為紅顏!鄧銘是替謝曉菲出氣來了。
  “鄧銘他們本來是想趁黑一頓亂棍,打程實王燁一個暈頭轉向就跑。誰知程實這麽厲害,倒打暈了他們一個人。校警聞訊趕來時,他們趕緊跑了,暈倒的那個跑不了。帶到校保衛處一審他就全交代了,學生在學校打架傷人問題很嚴重,他當然不會替鄧銘扛這個後果了。”
  唐詩韻麵色凝重:“那鄧銘搞不好會被學校開除。”
  “學校開不開除他先暫且不說。現在的問題是,王燁被打破了頭,程實也有肌肉挫傷和關節挫傷。他們的父親都很震怒,要請律師以故意傷害罪起訴鄧銘。那樣的話,他不僅僅是大學讀不成了,可能還要坐牢。”
  蘇一愣了:“這麽嚴重?”
  一周後,學校的公告欄上貼出了鄧銘留校察看一年的處分公告。這個處罰相當寬容,因為校規中有致人輕傷就能給予勒令退學或開除學籍處分的規定。他沒有被開除,實在是非常幸運。
  據說是因為謝曉菲去求了王燁;據說謝曉菲在王燁家門口哭了大半天才讓她進去;據說謝曉菲還給王燁跪下了……很多很多的據說流傳於眾人之口,也不知孰真孰假?但無論如何,那個魯莽衝動的鄧銘總算是免去了牢獄之災,還保住了學籍。
  這件事情雷聲大雨點小地過去了。它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蘇一卻從中吸取了深刻教訓。她曾經孩子氣十足地讓鍾國放假回來替她揍程實一頓出口氣,現在這個念頭忙不迭地打消了。
  程實打不得呀!別說他學過拳腳功夫,鍾國未必打得過他。就算是打得過,他家請律師來打官司告個故意傷害罪,也得折進監獄裏去。在國內,普通百姓家庭根本不會為了孩子們打架的事情就訴之公堂,沒有那個閑心閑錢閑功夫。可是有錢的人家喜歡玩這套,跟他們玩不起。
  蘇一決定以後跟那個程實,還有那個王燁,保持十萬八千裏的距離。惹不起總躲得起。
  第七章 2003羊年之春
  期末考試結束了,寒假終於來了。
  鍾國乘坐的火車這天下午會抵達成都。蘇一背上簡單的行李去火車站等著接他,然後再和他一起轉車回南充。
  在站台上度日如年地等了半小時,蘇一終於等到了遙遙傳來的汽笛鳴聲,從北京開往成都的T7次列車快要進站了。她翹首朝著無限延伸的鐵軌那端遠眺,已經可以看到飛奔而來的車頭。
  那列長長的鐵皮車廂,跋千山,涉萬水,終於把鍾國從北京帶回成都。她馬上就可以見到他了。
  火車乍進站時,鍾國就從車窗裏探出頭來。急切的目光一找到站台上等候的蘇一,馬上朝她拚命地招手:“蘇一,蘇一。”
  那一瞬,蘇一也看到了他,歡喜地跳起來:“鍾國。”
  鍾國坐在靠前麵的車廂,進站後還不停向前滑行。蘇一雀躍地跟著緩緩減速的車廂跑,自始至終跟在鍾國的車窗外看著他笑,他也回報以她粲然的笑容。一聲長長的鳴笛結束,火車終於停穩了。隔著窗,他緊緊握一下她的手:“我馬上就下車。”
  鍾國的座位在車廂中段,走到車門處要經過好幾個車窗。他在走過每一個車窗時,轉頭朝著車窗外亦步亦趨的蘇一熱烈地微笑,讓她一顆心柔軟甘甜如飴糖。
  鍾國終於從車上下來了,他大步上前雙臂微張似是想抱她。但看看站台上密如蟻集的人群,又把手縮回去了。剛過十九歲生日的大男孩,沒辦法像成年人那樣,坦然無忌地在眾目睽睽的公共場合擁抱或親吻。他隻是站在她麵前看著她笑,她也一樣對他笑。
  兩個人就這樣傻傻地對視而笑,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但心中的歡欣快樂,用盡任何詞藻也無法形容出一二。
  滿懷欣喜間,蘇一突然想起唐詩韻曾對她說過的話:“千山萬水人海中,你總會遇上屬於自己的真愛。”
  心中驀地一動。她更加專注地看定鍾國熱烈溫柔的眼睛,他的眸子清晰地映出她的笑靨。他的眸中,她是唯一。
  蘇一的笑容更加甜蜜——千山萬水人海中,原來你我、早已相遇。
  整個寒假,蘇一和鍾國像秤不離砣。
  他們白天天天呆在一起,晚上睡覺的時候,還要貓在被窩裏一條接一條地發短信。鍾國果然帶回了兩個同樣款式西門子的手機,隻是機身的彩殼顏色不同,給她那個是檸檬黃,他自己的是海洋藍。兩個漂亮精致的手機擺在一起,不是情侶機,勝似情侶機。
  天氣好的時候,他總是叫上她到樓下打羽毛球。她一開始很不會打,他用左手跟她過招都能輕易地殺得她潰不成軍。因為不懂得控製發球的方向和力度,她經常動不動就把球打到路旁的大樹上,還得他撿來小石頭把球砸下來。
  有一次,一個球連砸了七八塊石頭都砸不下來,牢牢卡在枝葉間了,鍾國幹脆騎車帶她去買回一筒十個新球。
  “蘇一,這下你慢慢折騰它們吧。把這十個球打完,你打球的技術就不會那麽臭了。”
  那一筒球被蘇一打得其中五隻都殘破不堪後,鍾國再跟她過招就開始誇獎她:“有進步,現在跟你過招不能再用左手了。”
  上個暑假鍾國教會了蘇一遊泳,這個寒假他又提高了她打羽毛球的技術。跟鍾國在一起,蘇一不再是以前那個對體育活動完全不感興趣的女生了。她開始會時不時地看看體育頻道了,還陪著鍾國看了幾場足球聯賽的電視轉播。在他詳細生動地講解下,明白了何謂英超,何謂意甲,何謂豪門球隊,何謂德比大戰……
  蘇一覺得聽鍾國的講解比看電視要有趣得多,支著下頷看著他,聽得津津有味。他卻說著說著不說了,驀地貼身過來,在她頰上印下一記暖暖的吻。
  窗外是深冬將雨的灰,窗內年輕男孩女孩彼此凝視的眼眸,卻流動著春天的顏色。
  有時候,鍾國也陪蘇一一起看偶像劇。看到《薰衣草》中得了絕症的女主角和男主角演繹一場悲情生死戀時,蘇一突發奇想:“鍾國,如果我也得了絕症……”
  鍾國不等她把話說完就忙不迭地打斷她:“呸呸呸,大過年的你說點吉利話行嗎?”
  “我說如果嘛。”
  “沒有如果,你呀,不配得絕症。”
  鍾國的話聽得蘇一眼睛都瞪圓了:“什麽?得絕症還有配不配的?”
  鍾國一本正經:“那當然,因為你是禍害呀!禍害要遺千年的,想當逃兵沒那麽容易。”
  “好哇,居然說我是禍害。”
  蘇一撲過去用力掐他的脖子,鍾國整個身子馬上縮成一團:“別碰這裏,好癢。”
  “你怕癢?你居然怕癢。好,這下看我怎麽收拾你。”
  沒想到鍾國會怕癢,蘇一雙手小老鼠般在他身上頸、腋,腰等一處處怕癢的地方到處鑽,他笑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不……不行了……不行了……饒命……”
  蘇一卻不肯輕易罷休,不依不饒地追著他左躲右躲的身子一個勁地撓,兩個人在沙發上滾成一團。
  正鬧得開心,忽然聽到房門開鎖的響聲。蘇一馬上彈起來,鍾國也一個翻身坐直身子。很快蘇一的媽媽開門走進來,她下班回家了。雖然蘇一和鍾國並沒有背著她做什麽出格的事,但兩張年輕的臉頰,在她充滿審視的目光下,還是不由自主地浮起紅暈。
  鍾國跟蘇媽媽禮貌地打個招呼後就回對門自己家去了,他離開前深深地看了蘇一一眼,眼睛中是滿滿的戀戀不舍。
  鍾國一走,蘇媽媽劈頭就問女兒:“剛才你們在屋裏幹嗎?”
  “沒幹嗎,我們鬧著玩。”
  “蘇一,你和鍾國談戀愛,我和你爸沒意見。鍾國是我們看著長大的,挺不錯的一孩子。將來如果你們真要談婚論嫁,我們也很放心把你交給他。不過,你們現在都還小,還在上學讀書,學業前途更重要。所以要好歸要好,有些事情的分寸不能亂。雖說如今未婚同居、未婚先孕不算什麽稀奇事了,但我還是不希望自己的女兒也這樣,明白嗎?”
  對於鍾國和蘇一的戀愛關係,兩家父母都沒有反對的意思。都是看著他們長大的,都知道孩子是好孩子。他們若能走到一起,是雙方父母都樂於接受的事。唯一的顧慮就是到底還是學生,還是要先以學業為重。
  當然,對於女方家長,蘇媽媽的顧慮更深一層。兩個孩子寒假整天廝守在一起,她很怕他們年輕衝動,不管不顧地偷食禁果。性行為對男孩子不會造成什麽損失,但對於女孩子來說,輕率付出貞操絕不是什麽好事。尤其是一旦懷孕的話,人工流產術會給少女的身體帶來很大的傷害。所以蘇媽媽幾次三番想提醒女兒注意,今天終於說出口了。
  “媽,你說的什麽話呀!”蘇一聽得臉都紅了。
  “媽跟你說的大實話。女孩子跟男孩子不同,沒結婚之前不要隨便亂來。”
  “媽媽——”蘇一堵著耳朵跑回房裏去了。
  無獨有偶,回到家的鍾國,也在家裏被鍾爸爸婉轉提醒了。
  “鍾國,你天天跑到蘇一家去,在她家裏幹嘛呢?”
  鍾國敏感地看了他爸爸一眼:“沒幹嘛,就是看電視聊天。”
  鍾爸爸看出了兒子眼中的防備,想了想,從果盆裏挑出兩隻桔子問他:“來,吃桔子吧。你說這兩隻桔子哪隻好吃?”
  鍾國隻看一眼就下結論:“當然是桔皮金黃的那隻,這隻桔皮還有些青,還不夠熟,再放幾天吃會更好。”
  鍾爸爸意味深長地看著鍾國說:“是呀,有些果子還不夠熟。多放一陣等熟透了吃更好,你說是吧?”
  鍾國聽出父親的言外之意,驀地紅了臉:“爸,你們大人怎麽七想八想想那麽多呀!我和蘇一在一起……我們根本不像你們想的那樣。”
  鍾國說完,氣呼呼地衝進他的房門摔上了門。鍾爸爸尷尬地留在客廳裏:“這小子……”
  因為不約而同地被父母敲過警鍾,第二天再見麵時,蘇一和鍾國都有些沒來由地難為情。
  “昨天……你媽說你什麽了嗎?”
  “嗯,教育了我一頓。”
  “我也被我爸教育了。真受不了他們大人,老覺得我們在一起就會……怎麽樣似的。”
  鍾國那個含糊不明的“怎麽樣似的”,蘇一很明白是什麽意思。陡然紅了臉,低下頭,聲音細細:“我媽也是這樣擔心。”
  “你擔心嗎?”
  鍾國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一句,蘇一聽得一愣:“擔心什麽?”
  “擔心我……”鍾國臉一紅不說了,“沒什麽。”
  蘇一卻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聲音更細了,幾乎細不可聞:“我不擔心,我知道……你不會亂來的。”
  雖然低著頭,蘇一卻能鮮明地感覺到,鍾國的目光在定定地凝視著她。那目光如一場絲絲細雨,溫柔淋漓地披她一身。輕輕地,他在她光潔的額頭印下一個吻。那是一個非常純潔的吻,是成年人無法想像的純潔。
  一如既往的,蘇一和鍾國朝夕相處。天氣好時,他們一起打羽毛球,或是逛逛街看看電影。天氣不好就呆在家裏,不是她陪他看球賽,就是他陪她看偶像劇。
  有一次鍾國在蘇一家的書房無意中看到她學書法的文房四寶,頓時來了興致,要她教他寫毛筆字:“你不是說我的字寫得不夠漂亮嗎?那就麻煩你教教我如何寫得漂亮一點吧。”
  於是他們每天在一起的內容又多了一項,她教他練習書法。
  雪白的紙,烏黑的墨,細長的筆,端方的硯,這套文房四寶,在蘇一上大學後本已塵封多時,此刻在兩雙年輕的手中重煥光彩。
  一開始,學書法不過是鍾國的一時心血來潮。拿著毛筆在白紙上好玩地揮來揮去。蘇一在他身後笑著嚷嚷:“你這是練字嗎?你這是鬼畫桃符,簡直糟蹋我的紙筆。”
  然後她翻出一本基本筆劃的練習帖,要他嚴格按照上麵的要求練。她在一旁監工似的盯著。他寫不好時,她會握著他執筆的手,細致地教他如何運筆。
  他的手掌寬大,她的手掌纖小,握在同一支筆上,卻分外的協調好看。
  看著兩隻疊在一起的手,鍾國突然就真心喜歡上了書法。一個寒假下來,他跟著蘇一學了一筆似模似樣的楷書。她很是誇獎了他一番:“我還以為你堅持不了三天,誰知道你還學得很不錯。看來你學書法還是有點天份的。”
  鍾國會把學習書法堅持下來,完全是愛屋及烏,愛情才是他最大的天份所在。
  中國年的規矩,過年少不了吃飯,親戚朋友家裏輪流聚餐。大年初五那天,楊鋼叫鍾國和蘇一一起去吃火鍋。
  席間多是高中時的老同學,麵熟的不麵熟的都看著他們笑:“真沒想到,你們倆居然會好上了,當年在學校時可是出了名的冤家對頭。”
  楊鋼大聲笑道:“你們知道什麽,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頭,豺狼就該配虎豹。”
  鍾國揚手就照他頭上拍一巴掌,蘇一則眼睛一瞪笑罵道:“臭楊鋼,你胡說什麽?”
  “說錯了說錯了,我是說郎才就該配女貌。”
  滿桌人都笑得前俯後仰。
  “兄弟,為了慶祝你終於贏得蘇一的芳心。今天無論如何要喝一杯。”楊鋼一杯滿滿的啤酒端到鍾國麵前。
  鍾國對酒精過敏,哪怕是喝上一杯啤酒也會起一身又紅又腫的疹子,癢得要命,所以他不喝酒。他也不抽煙,和大多數男生不同,他不喜歡香煙的味道,對此敬而遠之。蘇一特別喜歡他的煙酒不沾,呼吸間無塵無垢,身上的氣息永遠是幹幹淨淨的清新味道。
  “不行,鍾國不能喝酒,楊鋼你別想灌他。”
  蘇一站起來母雞護雛般擋在鍾國麵前,把楊鋼遞過來的酒杯推回去。“要喝你自己喝。”
  楊鋼隻得作罷:“得,鍾國你現在有靠山了。”
  鍾國在桌下暗暗握住蘇一的一隻手,看著她眨眼一笑。
  盡興後各自散去,鍾國牽著蘇一的手慢慢走回家。經過嘉陵江大橋時,他們不約而同地在橋中央停下來,偎在一起眺望夜色中的嘉陵江。
  嘉陵江的夜景如畫。兩岸七彩的燈光映在江麵上,一帶江流如虹如霓。對麵是鶴鳴山,白塔在黛青山麓高高聳立。天上有眉月三分,月影投在江心,波光粼粼中蕩漾著一鉤鵝黃。在橋上臨江看景,真得很美。就是江風太大又太冷,尤其在這寒冷的冬天,風冷利如剔骨刀,直鑽到人骨子裏去。
  “蘇一,你冷嗎?”
  “還好了。”蘇一緊了緊自己身上的衣服看著鍾國笑,她的臉頰已經被寒風吹紅了。
  夜已深,加上天氣寒冷,橋上夜行的人寥寥。偶爾一輛車經過,流星般一晃便不知其蹤。鍾國大膽地伸出手,把她緊緊地摟進懷裏:“這樣,就不會冷了。”
  真得不冷了,蘇一突然想起一首久遠的歌:兩個人的微溫,靠在一起就不寒冷。兩個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溫。不由躲在他懷裏偷偷地微笑。
  夜愈深,風愈大、愈冷。鍾國拉開他身上夾克衫的拉鏈,把蘇一裹進自己的懷裏。伏在他暖暖的胸膛上,嗅著他身體散發的暖暖氣息,她有沉醉的感覺。如果可以,她願意永遠這樣伏在他懷裏……
  鍾國雙手緊緊環著蘇一的腰,那樣輕軟的腰肢,讓他一顆心撲通撲通地急跳。忍不住低頭朝著懷中的人吻下去,第一個吻落在她的眉心,第二個吻落在她的臉頰,第三個吻落在她的唇。
  四唇相印,久久地摩娑著。遲疑半響,鍾國終於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青澀地遊移在那兩片柔嫩的唇瓣間……蘇一的雙頰,瞬間緋紅得如桃花開在春風裏。
  江水在橋下輕輕拍岸,一波波無限繾綣纏綿。橋上人兒一雙,溫柔的擁吻,卻比水波更加繾綣纏綿。
  當天夜裏鍾國就病了。他們在橋上呆得太久,冬夜的風那麽冷,他還拉開了夾克衫。寒風毫不客氣地侵襲了他,他躺在被窩裏發起燒來,一晚上都在不停地咳嗽。鍾爸爸爬起來去兒子房裏看了看,找出幾片退燒藥喂他吃下。後半夜他略睡得安寧些,可是天亮後鍾爸爸再去摸他的額頭時,仍是觸手滾燙。鍾媽媽忙找出體溫表來一試,高燒到三十九度。
  鍾爸爸趕緊換了衣服下樓,拍開附近一家診所的門,把那位相熟的餘醫生叫來給鍾國看病。餘醫生一聽說是發燒,馬上想起一件事來。
  “發燒呀!那可要注意啊!現在廣東那邊有一種很厲害的傳染病,一開始的症狀就是發燒咳嗽。”
  那時是2003年的2月,而在2002年的年底,一種病理原因不明的急性傳染病就已經開始在粵港兩地漸漸蔓延開了。那種急性傳染病後來被國內命名為“非典性肺炎”,英文名SARS。
  當時的疫情主要在廣東一帶,並沒有波及到內陸城市。鍾爸爸不以為然:“廣東離我們這遠著呢,傳不過來。我兒子是昨晚出去受了風寒才病的。”
  “我先給他打一針退燒針,再拿點藥去吃。如果打了針吃了藥燒還沒退下了,你趕緊帶他去醫院比較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鍾爸爸對餘醫生的話仍是不以為然,鍾媽媽卻聽得心有些發懸。蘇一聽說鍾國病了,跑過來看他時,她便交給她一支體溫表:“蘇一,你在家裏替我看著鍾國。每一小時量一次他的體溫,看有沒有漸漸在退燒。如果沒有,就打電話叫我回來送他上醫院。”
  蘇一臉都驚白了:“小汪阿姨,會這麽嚴重嗎?”
  “鍾國一向身體好,應該不會有什麽事。不過餘醫生說現在有一種什麽很厲害的病,先期症狀就是高燒不退。所以我想還是小心一點,以防萬一。你說是吧”
  蘇一捏緊那支體溫表拚命點頭:“小汪阿姨,你放心,我會看好鍾國的。”
  鍾媽媽去上班了,蘇一就擰了濕毛巾來鋪在鍾國的額頭幫他退燒。懊惱不已:“早知道這樣,昨晚不該在大橋站了那麽久。更不該讓你解開衣服來裹住我。”
  他看著她疲弱又溫柔地笑:“不要那麽緊張,發個燒而已,我沒事的。”
  “在你的燒還沒有退下去之前,我絕對不會掉以輕心。”
  事實證明是虛驚一場,鍾國吃過藥睡一覺後,燒很快就退下去了。蘇一打電話給鍾媽媽報喜,她在電話那頭長長籲口氣:“我就說不會有什麽事,讓餘醫生白白嚇了一場。”
  蘇一也如釋重負:“小汪阿姨,沒事了,我們可以放心了。”
  那時候,蘇一和鍾媽媽都不知道。接下來的幾個月,她們還要為鍾國擔更多的心。
  2003年的春天,在蘇一的記憶中,沒有任何柳媚花妍的春光美。雖然校園裏照樣是柳正綠桃正紅,但空氣中處處飄蕩著消毒水的味道。因為原本隻發生在粵港兩地的那種傳染病,在3月份後,疫情開始向全國擴散。
  SARS——傳染性非典型肺炎,在羊年的早春驟然而至。爆發之大,危害之深,前所未有,慘烈如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成都作為中國西部的特大中心城市,人口多、密度大、流動頻繁……疫病輸入的危險性非常大!成都要是一“失守”,整個四川都將危矣。市政府高度重視疫情防控,從4月中旬開始,在機場、鐵路、公路等重要關口布下哨卡,給過往車輛消毒,對進出成都人員進行體檢,盡可能切斷非典的傳播和蔓延渠道。
  政府這樣嚴格緊密的防控措施,讓市民們也紛紛不敢掉以輕心。大街上越來越多的人戴起了口罩,口罩很快脫銷。傳說中有消毒殺菌作用的醋和板藍根也很快成為市麵上的緊俏商品。眾口相傳,說市裏已經發現了好幾例非典患者,官方消息馬上糾正說隻是疑似患者。是或不是沒人弄得清楚,一時間人人自危。
  蘇一所在的大學,開始嚴格管束人員出入。沒有係裏批準的外出條,校內學生一律不準離校,而校外人員是一概不許進入。每天早晚量一次體溫,寢室天天消毒,84消毒水的味道蔓延在學校每一個角落。
  成都草木皆兵之際,北京已經成為SARS病魔橫肆的重災區。
  鍾國在北京呀!蘇一擔心死了。天天給他打電話發短信,一遍又一遍地叮囑他要帶口罩勤洗手多運動,不去或盡量少去人多的場合。
  “蘇一,你說的這些話我每天都要聽兩遍。老爸老媽天天打電話來說一遍,然後你再給我說一遍。”
  “誰讓你人在北京啊!現在疫情最嚴重的地方就是北京了。”
  “你們別那麽緊張,我會處處小心的。你在成都也要小心啊!我看網上說成都也有疑似病例了。”
  那幾天,成都的醫院收治了幾個疑似非典病症的患者。高燒、幹咳、胸悶、肺部有陰影,種種症狀都那麽愈合,醫院如臨大敵。消息通過正式的或非正式的渠道四麵八方傳播,連蘇一在南充的父母都聽說了,急惶惶地打電話叫她千萬要小心再小心,注意再注意,沒事別出校園到處亂跑。
  “我們這裏隻是疑似病例,你們北京卻已經有好多確診病例了。所以你不用擔心我,你自己要多加小心才是真的。”
  電話一個個打下來,蘇一都覺得自己像架錄放機,每次都要把說過無數次的話再重複一遍。可是鍾國卻聽不煩,他從不打斷她,雖然總是在聽完後取笑她像他媽媽一樣羅嗦,最後卻不忘加上一句:“雖然是羅嗦了一點,但是我喜歡。”
  蘇一便含笑帶嗔地罵他一句:“小樣兒。”
  這是一句北京話,她跟鍾國學來的。她喜歡用這句話來說他,看似叱罵,口吻卻再溫柔不過。恰恰應合著那句俗透了的話——打是親罵是愛。
  整個春天,SARS病魔在神州大地肆虐橫行。它如一團烏雲般四處飄蕩,誰也不知道它會在哪個地方醞釀出新的暴風雨。因此非典防控工作成為全國各地的重中之重。
  蘇一就是想不明白,肺炎本是很普通的病症,怎麽非典性肺炎卻會變異得如此恐怖?不但傳染性極強,而且被感染的病患者還有7-15%的死亡率。太可怕了!這個莫名奇妙就爆發的病症到底是怎麽來的?
  唐詩韻說:“因為SARS最初是從廣東一帶開始出現病例的,所以網上有一種說法,說這個病可能跟當地人濫食野生動物有關。”
  許素傑也點頭附和:“是呀,我也看到了,說是野生動物的身體裏有這種病毒。人吃了後就感染上了。廣東人本來號稱什麽都敢吃,現在他們那邊再不敢亂吃野生動物了。”
  “是嗎?如果是真的,那就是被吃掉的野生動物冥冥之中回來報仇來了。讓哪些饕餮之徒再不敢逮著什麽吃什麽,否則就吃死他們。”
  蘇一說著說著,突然想起來:“那個程實以前還吃過白天鵝,老天有眼的話,也該讓他得一次SARS。好好折騰折騰他。”
  許素傑突然朝蘇一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她扭頭一看,周虹從衛生間裏走出來了,她們趕緊轉移話題。
  那段時間,學校給每個人都發了體溫計,早晚兩次的測量體溫是每天必不可少的事情。體溫數據由各個班的班幹統計上報到係裏,一旦發現有體溫超過38度者,就得馬上送去醫院觀察或隔離。
  越是怕什麽就越是來什麽。學校生物係有一個女生發高燒了,一聲接一聲地幹咳,以疑似病症被緊急送往醫院。據說她生病當天跟係裏請過一個小時的假離校外出,也就是說,她在外麵被傳染上的可能性相當大。
  出了一個疑似病症,學校立刻采取封校措施。學生不準再請假離校,甚至不準亂串宿舍,以免造成交叉感染。那個女生宿舍的人全部被隔離了,幾個女生害怕得大哭。當令人恐懼的病症不再隻是存在於傳聞中,而似是已經降臨到了自己身邊時,她們怎麽能不恐懼能不哭泣?一時間人心惶惶。
  很多成都本地的學生都嚇跑了,以各種理由各種借口跑回了家。唐詩韻也回去了,她爸爸戴了口罩借了單位的車,親自來學校接走她。那個女生的宿舍就在蘇一她們宿舍樓上,這當然不是一個安全的距離,她家裏人怎麽可能會放心讓她留在學校?
  蘇一、許素傑和周虹三個家在外地的沒辦法,隻能留守宿舍。她們三個緊張行動起來,用消毒水把宿舍裏裏外外灑了一遍又一遍。
  幸好,那個女生送到醫院的第二天傍晚就退了燒,被確診隻是普通的感冒症狀。卻讓整幢宿舍樓乃至全校的學生,都近距離地感受了一下非典潛在的威脅,不可避免地成了驚弓之鳥。校方對於朝夕的體溫測量工作抓得更緊了,因為這是非典病症早發現早治療的重要途徑。
  蘇一也是班幹之一,輪到她值日那天,她要負責統計全班同學的體溫數據往係裏報。
  係辦公室在學校綜合樓的六樓,她剛剛走上五樓時,從五樓走道那裏,不知誰朝擺在樓道間細長圓筒形的垃圾筒扔來一隻可樂罐。扔的準頭不夠好,可樂罐沒扔進垃圾筒,卻砸在了筒沿上,又反彈著飛起來。罐裏還有沒喝完的可樂也隨之飛濺而出,褐色液體恰恰濺了蘇一一身。
  蘇一身上正穿著鍾國送她的那件白色T恤衫,自從鍾國告訴她這其實是他為她準備的情人節禮物時,她就非常愛惜這件衣服。現在被人弄髒了,氣得她直嚷嚷:“誰扔的可樂罐?”
  隨著她的叫聲,走道那端走過來一個人。她定睛一看,看到一張表情淡漠的麵孔——是程實。他看見她微微一怔,目光隨即在她濺滿可樂的T恤衫上一掃,卻什麽都沒有說,抿唇,沉默。
  蘇一知道不要指望他會道歉,而她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衝動地跟他針鋒相對,或吵或罵。那統統都是白費力氣。真把他惹惱了,無論打得過還是打不過,她都要吃不了兜著走。於是把滿腹氣惱都壓下去,沒好聲地嘟噥一句:“我忍,算我怕了你。”
  說完她扭頭跑上樓,沒跑幾步,卻聽到樓下傳來輕輕一聲:“對不起。”
  蘇一懷疑自己在幻聽,頓住腳步回頭一看。看見程實已經低著頭舉步下樓,背影如一堵冰冷執拗的牆。
  是幻聽嗎?一定是幻聽。
  北京非典疫情的形勢越來越嚴峻了。
  這天下午,蘇一在網上瀏覽鍾國他們學校的BBS時,看到有帖子說該校某係的一位女生已經確診了非典。她的心一下就揪起來了,馬上給鍾國打電話。
  “鍾國,我看到你們校論壇上說學校有學生確診得了非典?”
  鍾國歎口氣:“真不該告訴你我們學校論壇的網址。是,不隻我們學校,其他幾所大學也有確診病例出來了。”
  老天,蘇一簡直如同看到了危險在荷槍實彈地向鍾國逼近。SARS據說傳染起來非常快,病症發作起來又很凶猛。她緊張極了:“鍾國,那你最近就躲在宿舍裏,也別上課了,哪都別去,小心被傳染上。”
  “我們學校已經全麵停課了,校方給學生們每人發了一個口罩和一盒板藍根,要求我們以宿舍為單位活動,每天要進行3次室內消毒,早晚各量一次體溫,盡可能減少外出。”
  蘇一猶不放心:“鍾國,反正學校停了課,要不你幹脆也回家吧。”
  “學校有規定,非北京學生一律不準離校回家,否則後果自負。不過回家的路上確實更不安全,火車站飛機場的人那麽多,被傳染的危險更大。而且我爸給我打電話說,像我這樣從疫情嚴重地區回家的人,回去也進不了家門,會被街道處先隔離半個月以上。一動不如一靜,他叮囑我就在宿舍呆著,沒事別到處亂走。”
  確實如此,人口高度密集的火車站飛機場,很可能其中就有非典患者,隱患無窮,還是躲在一天消毒三次的宿舍裏更安全些。
  “鍾國,可是你們學校已經有了一例非典患者,我總覺得你離危險好近啊。”
  “蘇一,你別太擔心,北京一千多萬人,目前確診的非典病人不過一百多。哪怕再翻上十倍,也才一萬多人。萬分之一的概率,比買彩票還要難中,哪裏就輪得上我了。退一萬步來說,即使輪上了我,這個病的死亡率也不算高哇。像我這樣年輕健康,康複起來也會很快的。”
  鍾國真是天生的樂觀派,他非常樂觀的一番話,聽得蘇一總算略寬了寬心。
  天天給鍾國打電話發短信,蘇一的手機沒幾天就欠費停機了。而如今要到校外去交手機費,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學校根本不肯放人出去。這也可以理解,傳染病不是鬧著玩的,一個染上回來,就可能造成一群人交叉感染。
  雖然還可以借許素傑的手機時不時給鍾國發發短信,可是用別人的手機到底沒有自己的那麽方便。而且沒幾天許素傑的手機也宣告欠費停機了,習慣了和鍾國保持熱線聯係的蘇一隻能急得團團轉。
  許素傑出主意:“打個電話到唐詩韻家去,讓她先幫你墊交一下話費。”
  對呀!蘇一眼睛一亮,找出唐詩韻家的電話號碼,借了一個同學的手機拔過去,卻怎麽打都沒人接。晚上總算有人接了,唐詩韻的媽媽客客氣氣地告訴蘇一,她爸爸開車把她和她爺爺奶奶送到郊區的叔祖父家住去了。鄉下空氣好,比城裏要安全得多,問她有什麽事需要她代為轉告?
  蘇一當然不好意思勞煩唐詩韻的媽媽替她墊交話費,隻有禮貌地掛斷了電話。那時她不知道,唐詩韻的人生會因為這次郊區之行發生重大變化。很多時候,一個人命運的逆轉往往都始於微不足道的小事。如同風起青萍之末。
  唯一的一條路都不通,蘇一決定鋌而走險。
  學校雖然封了校禁止學生出入,但總有一些膽大包天不怕死的男生偷偷翻牆出去。蘇一決定也效仿一下,這天下午上完課後,她一個人溜到校園某處的一排欄杆牆邊,準備從這裏翻過去。
  這絕對是件冒險的事,如果被校方發現學生擅自出入,非常時期非常處理,一律處分記過。
  蘇一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左看看右看看,沒有看到校警巡邏的身影。她馬上雙手抓住欄杆往上爬,敏捷地翻過一條腿,再把另一條腿也利落地翻過來時,突然聽到哧啦的一聲——是布帛撕裂的聲音。
  蘇一一僵,低頭看向自己身上那條細麻麵料的長褲,左腿褲管的大腿根處撕裂了一個三角狀的大口子,雪白的肌膚儼然在目。她一下就懵了,出師未捷身先死,人還沒出校園褲子就先破了,這樣子她怎麽去交手機費呀?
  懵了片刻後,蘇一一個翻身跳躍,又跳回了校園裏。她不但不可能這樣去交手機費,這條破褲子簡直令她一步都不敢多走。隻能趕緊在牆附近的草地上屈膝坐下,把撕裂的部位藏起來。等天黑了再乘著夜幕的掩護回宿舍吧,否則這付樣子走在校園裏,她不知會被多少人行注目禮。
  蘇一抱膝坐在草地上,盯著天邊的那輪橙黃夕陽,暗暗懇求它快點下山。可是時間這個東西,往往是你希望它慢的時候它就快,你希望它快的時候它卻慢。她覺得自己已經等了好久了,夕陽卻依然無限好地在餘暉萬丈著。
  蘇一正看著夕陽,耳邊突然傳來一個人越牆而入的聲音。動作非常敏捷,隻聽到雙腿蹬在欄杆上的兩下輕響,然後就是輕巧的跳躍落地聲。她回頭一看,正好看到剛從牆頭跳下來的一個男生。
  咦,居然是程實。看來他今天一天不在學校。奇怪,如果不想呆在學校,他幹嗎不幹脆請假離校呢?
  程實要請假離校蘇一覺得才符合邏輯,有錢人當然最惜命了!從校園那例疑似病症一出來,他就應該要遠離這個風尖浪口才對。雖然他不是成都本地人,但是聽說他家在成都給他租了一套設備齊全的小公寓,他每周末都回小公寓住。這個非常時期,他完全有地方可去,怎麽倒守在學校不走?卻又不老實守著,還偷偷溜出去。真是個怪人!
  程實翻牆跳進來,一眼瞥見牆邊草地上孤零零坐著的蘇一,怔了一下。隻一瞥,他就扭過頭去,什麽話也不說抬足就走。蘇一當然也不會跟他說話,翻個白眼繼續看她的夕陽。
  沒一會,卻聽到草地上有悅耳的鈴聲叮咚響起。她循聲一看,看到青草叢中有閃亮的一點金屬光芒。是一隻手機在響,在程實剛剛翻牆落地的那一處地方。難道是他的手機掉在這了?
  蘇一挪過去撿起手機一看,屏幕上顯示有新的短信。她當然不會去查看短信,隻是拿著這隻手機左看右看。非常漂亮的一款手機,做工精細,外形時尚,銀光閃閃的金屬機身質感和手感都相當好,一看就是高檔貨。如果說之前她還有疑惑,現在幾乎可以百分百肯定是程實的手機掉在這裏。大概是他跳下牆時從口袋裏落下來的,草叢輕軟,沒有留意到手機掉落的聲音。
  蘇一拿著這隻手機,心裏一動。這個暴發戶的兒子,他的手機裏應該存了不少話費吧?如果讓她慢慢用,一定可以用上很久。不如,先暫且據為已有?一則,程實這個家夥太可惡,扣下他的手機讓他先著急著急;二則,她現在迫切需要一隻手機來和鍾國保持熱線聯係。等她的手機繳上話費了,再還給他好了。
  蘇一決定就這麽辦。正想馬上就給鍾國打個電話時,突然有所警覺地一抬頭,看到程實正朝著這邊跑過來,看來他已經發現自己的手機丟了。不由麻利地把他的手機塞進口袋,順便把自己的手機掏出來,裝模作樣地佯裝在給人發短信。一付對他正眼都不瞅的樣子,眼角的餘光卻在悄悄地觀察著他。
  程實在草地上的搜索自然是一無所獲,他沿著牆根來回細細看了三四遍,最後腳步遲疑地走到蘇一麵前,沉默片刻才緩緩發問:“請問,你剛才有在這裏撿到一隻手機嗎?”
  非常的客氣,非常的禮貌,可是一想到他以前種種可惡之處,蘇一眼皮都不抬一下,並效仿他一慣的那種淡漠口吻:“沒有。”
  說這話時,蘇一心裏很痛快: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程實你也有犯到我手裏的時候,這下看我怎麽拿捏你。
  程實的雙腳在她麵前定定地站了半響,才轉身離開。他走出大概十餘米時,蘇一身上那隻手機突然又響起了悅耳的短信鈴音。他似乎聽到了,腳步馬上一頓。
  蘇一一下子嚇壞了。剛剛才對他說了“沒有”,如果被他發現他的手機其實就藏在她身上,那……那她就算再怎麽說隻是想暫留兩天就還給他,隻怕他也不會相信,搞不好還會把她當賊抓。雖說手機是她撿的,可是失主都找來了還硬說沒撿過,那個性質恐怕就完全不同了吧。他會不會又找個律師來告她?
  蘇一腦子裏塞滿各種恐慌念頭時,手裏仍機械地按著自己手機上的按鍵。眼睛一垂,看見自己正好按到選擇鈴聲那項,馬上如獲救星般按下鍵。悠揚動聽的音樂鈴聲馬上在草地上響起來,掩住了那兩下短信提示鈴音。
  程實頓住腳步後,在原地紋絲不動地立了片刻。然後頭也不回地繼續朝前走,似是沒有發現什麽不對。蘇一一顆懸著心總算放回原處,她沒有看到,背對著她的程實臉色瞬間冰寒,薄薄的雙唇抿成一線,唇角噙著一絲冰冷輕蔑的笑……
  天黑後,蘇一趁著夜幕躲著人走溜回了宿舍。
  周虹躺在床上看書,許素傑不在,她最近和她的朱大哥幾乎天天膩在一起,須臾不願分離。病魔肆虐的非典時期,在太平盛世中生活已久的人如臨亂世。疾病與死亡的威脅,像一把看不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在世人頭頂。誰都不知道這把劍幾時會落在自己頭。人們突然明白生命原來是那麽的脆弱,脆弱得隨時會消失。於是趁著還可以把握,盡可能地與親人愛人相親相愛。尤其是戀人們,尤其是年輕的戀人們。
  周虹看見蘇一的樣子很吃驚:“你這是怎麽了?褲子怎麽撕這麽大一口子。”
  蘇一隻對她提及翻牆不遂,接下來與程實相關的一段省略不提。然後她換了一條長褲,拿著程實的手機跑到樓下去給鍾國打電話。
  鍾國接電話前先看了來電號碼:“蘇一,這是借哪個同學的手機打的?借人家的手機打長途不太好吧?”
  “沒事,這是那個暴發戶兒子的手機。”蘇一把撿手機的經過詳細告訴鍾國,“我先借來用一用,等我的手機充上話費後我再還給他。”
  鍾國聽完馬上不容置疑地說:“蘇一,你現在就立刻去把手機還給他。我估計他已經知道是你拿了他的手機,如果讓他先采取了什麽措施,你就非常被動了。”
  “可是……”
  “不要可是了,趕緊去,把手機還給他,然後向他道歉。”
  蘇一叫起來:“什麽?還要向他道歉,他從來沒有給我道過歉。”
  “蘇一你聽話,快點去。你還記得上次你對我說過的那個鄧銘的事嗎?他當時隻想著要揍程實一頓幫他喜歡的女生出口氣,可是他的魯莽行為卻觸犯了法律。有時候你不以為然當成小事的事,是可以演變成大事的。而且這件事情是你不對,聽我的,馬上去把手機還給他並且向他道歉。”
  提到鄧銘那件事,蘇一再沒什麽話好說了,乖乖地答應馬上就去找程實還手機。鍾國再交代她不準私自翻牆外出,手機停機就停機,由他跟她保持單向聯係就好了。
  “以後我每天晚上打個電話到你宿舍,向你匯報我的情況。我的手機已經讓回家的徐文亮一次性代交了兩百塊話費,不會停機。你千萬不私自出校門啊,你要是出去了……那我也出去。”
  作為非典疫情的重災區,北京街頭可就比成都街頭要危險得多了。蘇一隻有繳械投降:“我不去了,我哪裏都不去了。”
  “好,現在你老老實實聽我的話,馬上去把手機還給程實。”
  校園很大,住宿區也分好幾個地方。從蘇一所在的女宿舍樓,走到程實所在的男宿舍樓,要走上七八分鍾。幾乎從她結束了與鍾國的通話起,程實的手機就一直響個不停,來電顯示上隻有一個簡單卻溫暖的字眼——家。
  是他家裏給他打來的。一直沒人接聽,想必他的父母非常擔心,畢竟在這樣一個非常時期,所以電話鈴持續不停地響了又響,直響了一路。蘇一歎口氣,就算鍾國剛才沒交代她來還手機,這會就衝著這份擔憂的父母心,她也要把手機拿來還給程實。
  學校的每幢宿舍樓都被校方嚴格管製,所有住宿人員一律憑證進出,非本樓住宿學生不得入內。蘇一請一位進樓的男生帶話讓程實下來一趟。
  程實從樓裏走出來時,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看向蘇一的眼睛,眸深處帶一絲訝異與琢磨。
  蘇一二話不說,開門見山。把手機托在掌心中遞給他:“喏,你的手機還你。下午我在欄杆牆那裏撿到的。”
  程實淡淡地瞥一眼她手中托著的手機:“你不是說沒撿到嗎?怎麽又會拿來還給我?”
  “受不了了。你家裏的電話一個接一個打過來,這一會功夫就有十幾個未接來電。你看,又響了,還是你家。也許有什麽急事要找你,快接吧。”
  程實接過手機:“媽……剛剛、在洗澡沒聽到……沒接電話而已,別太大驚小怪……那個疑似病症已經被證明不是非典……我沒事,你們放心吧。”
  三言兩語講完電話,程實頭一抬,看到蘇一還站在他麵前沒走。她的表情似是有點不情願,卻還是對他說:“下午沒告訴你撿了你的手機,對不起。”
  程實一愣,臉上的表情是完全的出乎意料。愣了片刻,他突然問:“那時候為什麽對我說沒有撿?”
  蘇一直言不諱:“一是看你不順眼,想治治你。”
  這個答案程實顯然有所預料,眉目間波瀾不驚:“二呢?是因為這隻手機很值錢吧。”
  蘇一馬上明白他話裏的意思,毫不客氣:“呸,你以為我想昧下你的手機據為已有嗎?我不過想留下來借用幾天再還你,一開始我就沒打算要你的手機。”
  程實揚起雙眉:“借用?”
  “是啊!借用,我的手機欠費停機了,又沒辦法出校去繳費。你知道我今天下午為什麽會在欄杆牆那裏嗎?因為我也想偷著翻牆出去繳手機話費。可是沒有成功,剛好撿到你掉的手機,我就想借用一下了。剛才我用你的手機打了一個北京長途,通話了6分48秒,給你十塊錢算交電話費。別當我想占你的便宜。”
  程實看著蘇一遞來的十塊錢,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不必了,你撿了手機肯還給我,讓你打個長途也就很應該。”
  蘇一也不堅持:“不要就算了,反正你有錢。”
  她說完轉身就走,任務完成了,她沒必要再呆下去。沒走多遠就被程實叫住:“哎——你沒辦法去交手機費是吧?如果需要,我讓人代你交。”
  蘇一驀地一轉身:“真的?”
  她飛快跑回程實麵前,一時什麽嫌隙過節都全部拋開了,全然忘記了這個暴發戶的兒子曾是那麽讓她討厭的人。一臉的既驚且喜:“真的嗎?”
  程實一句多餘的廢話都沒有:“你的手機號多少?”
  蘇一趕緊報上自己的手機號碼,程實用他的手機打了一個電話把號碼報過去:“這個手機號碼,請馬上替我預交五百塊話費。”
  五百?!蘇一雙手猛搖:“太多了,不用交這麽多。”
  程實像是完全沒聽見:“對,五百……十分鍾之內可以存完話費……好,謝謝你。”
  掛了電話他對蘇一說:“你的手機十分鍾之內可以恢複使用了。”
  蘇一又是感激又是抱歉:“謝謝你,可是你一下子叫人存進五百塊話費,我一時哪有那麽多錢給你。我現在又不能到校外用銀行卡取錢。”
  “這筆話費我送給你,算是報答你把我的手機還給我。拾金不昧者是可以得到物質獎勵的。”
  “那不行,十塊錢的長途話費你不要也就算了。五百塊錢的話費,我可不能要你的。這樣吧,等非典過去學校解封了,我就取了錢來還你。今天晚上你幫了我的大忙,真是謝謝你了。”
  蘇一沒想到找程實還手機,居然會有這樣峰回路轉的局麵。他為了表示感謝讓人代她預存了話費,現在她的手機又可以用了。真是太高興了!忍不住摸出手機來看,一會她就又可以給鍾國發短消息了。
  程實瞄了一眼她的那個西門子手機,他一看就知道是便宜貨,可是蘇一看它的眼光卻像在看全世界最名貴的珍寶。這手機,對她一定有特殊意義。她這麽冒著危險溜出校外去交手機費,一定是有要與其保持密切聯係的人。剛剛她給北京打的那個長途電話,接聽的人可能就是她想為之冒險的人吧?
  程實的腦子裏一時晃過很多想法。蘇一渾然不覺,再一次向他表示感謝後,就告辭離去了。因為心情愉悅,她的腳步歡快如舞。長長的馬尾辮隨之左一甩右一甩,甩得沉沉夜色都生動起來。
  2003年春天,在非典鬧得人心惶惶的時候,北京奧組委麵向全球公開征集的國家體育場規劃設計方案,卻有了最終結果。由瑞士赫爾佐格和德梅隆設計事務所、奧雅納工程顧問公司,以及中國建築設計研究院共同合作設計的‘鳥巢’方案,以壓倒性優勢勝出。被選定為國家體育場的最終實施方案。隨著方案效果圖和模型照在網絡和媒體的亮相,‘鳥巢’這一名字不脛而走。
  非典和鳥巢,是2003年春天最引人關注的兩個新名詞。
  隻是當時蘇一對前者的關注遠遠超過後者。因為鍾國,她密切留意每天公布的非典新增病例。這個‘鳥巢’方案的確定,還是在網上和鍾國聊天時他告訴她的,他還給她一個網址讓她看效果圖。
  “怎麽樣?漂亮吧。這個設計太棒了,它可以成為建築史上裏程碑式的代表傑作。”
  “有這麽好?我覺得很一般啊!亂七八糟的像個鳥籠子。有種太封閉的感覺,這象征什麽體育精神呀?”
  “這不是一個鳥籠子,它是一個巢。鳥巢,孕育生命和希望的地方,這個寓意多好啊!”
  鍾國這麽一說,蘇一倒覺得這個鳥巢還真是挺有意義的:“可就是看起有點怪怪的。”
  “因為這個建築太特別了,所以一時讓人無法接受。其實,像巴黎埃菲爾鐵塔,還有盧浮宮改建工程,最初誕生的時候都曾被激烈的爭論或批評過。但是它們卻成為後人公認的裏程碑式建築傑作,鳥巢也會如此的,我以未來建築師的眼光看好它。”
  鍾國以內行人的身份發表觀點,蘇一這個外行隻有支持:“你看好的話,那我也看好。”
  “這算不算夫唱婦隨?”鍾國打出一個大大的笑臉表情。
  蘇一回他一句:“小樣兒的。”
  接下去就是老三篇了,蘇一問他非典的防護措施做得怎麽樣?鍾國讓她不必再這樣緊張了,從現在公布的疫情數字來看,北京市的非典已經初步顯示被控製住的跡象。他很樂觀地說:“情況應該會漸漸好起來了。”
  “是嗎?最好快點好起來。天天關在學校裏,真的很不方便。你知道我今天在電腦房占個位置多不容易嗎?封校讓電腦房天天爆滿,我一早就在這裏排隊才總算搶了一個位子。”
  “我們學校的電腦房也是一樣,人滿為患。每天都是重點消毒場所。”
  “彼此彼此。真盼望早日解封的那一天。”
  回到宿舍已經很晚了,女生宿舍樓即將關門。蘇一看到樓下一對對學生戀人在依依不舍地告別,牽在一起的手半天都不願鬆開。直到宿舍管理員,那個山東阿姨的大嗓門開始嚷嚷:“快一點進樓啊,我馬上就關樓門了。”
  這才一對對鬆開手,揮手告別,甚至是吻別,女學生們幾乎個個都是一步三回頭地進了樓。
  蘇一陡然有些恍惚,想起開學前鍾國把她送到學校後,和她一起吃過晚飯,在街上逛到不得不回宿舍時,他們也是一樣在樓下難分難舍。相聚總是短短的一兩個月假期,分離卻是長長的幾個月學期。每次剛剛分開的那幾天,她總是難以適應,夜裏常常想他想得整夜無法入眠。愛情,讓蘇一真正明白了何謂“別離滋味濃於酒,著人瘦。”
  本來鍾國還說會趁著五一長假回來看她,可是非典一鬧,七天長假取消了,又隻能等放暑假才能見麵了。
  走進宿舍,蘇一看到周虹已經睡下了,許素傑的床上卻還空空如也。她還沒有回來?又和朱大哥躲在校園哪個角落卿卿我我呀!就快要關樓門了。學校最近天天晚上查寢,萬一查到她不在宿舍就糟糕了。
  蘇一馬上打許素傑的手機,電話剛拔通,就聽到熟悉的鈴聲在門外響起了。隨著許素傑推門進屋,蘇一鬆了一口氣:“你怎麽才回來?”
  許素傑轉頭看著她一笑,燈光下,她的臉頰緋紅,眼波盈盈,唇角的笑容帶幾分甜蜜的沉醉。平日素淡的眉目此時顯得格外嫵媚動人,讓蘇一忍不住問:“許姐姐,你好像有什麽很開心的事情哦?”
  許素傑什麽都不肯說,隻是笑而不語地去衛生間刷牙洗臉。蘇一暗自猜想大概是朱大哥跟她說了什麽情話哄得她那麽開心。
  從這天晚上開始,許素傑幾乎每天都要到宿舍樓快關門了才回來。當然是跟她的朱大哥卿卿我我了,在這個非常時期,蘇一真是很羨慕她能有戀人朝夕相伴,共同渡過這段恐慌不安的時光。
  這天中午,蘇一和許素傑一起在食堂吃飯時,看到不遠處的一張餐桌坐著程實。她朝他點頭微笑了一下,他幫了她的忙,她欠著他的人情和錢,怎麽樣也該要笑臉迎人的。
  他回了她一個微笑,那真是名符其實的“微”笑,微得幾乎讓人無法察覺他笑過,幸虧蘇一的眼睛視力夠好。
  許素傑看到了蘇一和程實之間不出聲地打招呼,不由開玩笑:“以前那麽討厭他,現在倒跟他‘眉目傳情’起來了。蘇一,周虹當初喜歡上他是因為那架八千塊的相機,你那時還批評她為了八千塊就送上一顆少女芳心。如今更好,你為了五百塊就跟他前嫌盡釋了。”
  “那五百塊對我意義重大嘛。再說了,前嫌盡釋有什麽不好?少個敵人少堵牆,多個朋友多條路。”
  “這倒是,跟程實做朋友的話,你不隻是多一條路,而會是多很多條路。不如,甩了你的鍾國努力向他靠攏算了。”許素傑邊吃邊說邊嘻嘻直笑。
  蘇一一本正經地搖頭:“不行,我要堅持‘一個鍾國’的基本原則不變。”
  許素傑笑得噴飯。動靜太大,附近幾張桌子的人都朝她看過來,程實也不由瞥了她一眼。目光起初是漫不經心的,一瞥之後,卻突然變成專注。
  飯一吃完,許素傑就先走了。她還要去給朱大哥送飯。碗筷都留給蘇一洗。
  在食堂門外的水槽中洗碗時,蘇一看到程實也吃完飯走出來洗碗。一時沒辦法把他跟洗碗這樣油膩膩的活聯係在一起,忍不住笑道:“咦,你竟然還親自洗碗啊?怎麽沒請上一個小工替你洗?”
  程實似是想了想才回答她:“我上小學時就會洗碗了,那時候我就是家裏的小工。”
  聽起來,他小時候家境並不好,所以從小就學會了幹家務活,隻有窮人的孩子才會早當家。中國的改革開放政策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了,程實家顯然是這一政策的受益者。確實稱得上是“暴發戶”,但蘇一突然為自己曾用這個詞來形容過他的家而感到不好意思。從貧窮到富有,在社會底層掙紮著崛起的人其實更應該受到尊重。赤手空拳出來打天下,辛苦奮鬥才創建了屬於自己的江山,有哪個成功的民營企業家沒有一本辛酸血淚史?
  蘇一決定以後再也不說程實是“暴發戶的兒子”了,程實低著頭洗碗,突然問她一句:“剛才和你一起吃飯的那個,是你的同學?”
  “嗯,我們是同學,也同一個宿舍,她是我的好朋友。怎麽了?”
  程實遲疑一下:“我……前兩天晚上在我們男生宿舍樓看到過她。”
  蘇一一怔:“你看錯了吧,現在都不讓亂串宿舍。許素傑怎麽進得了你們男生宿舍樓?”
  “可我真的看到過她。男生宿舍樓最近很混亂,很多人想辦法把女朋友帶進去。叫你同學小心點,最好別再混進男生宿舍來,被校方抓到就糟了。”
  程實說完話,碗也洗完了,他轉身離開。蘇一怔了怔才反應過來,馬上給許素傑打手機問究竟。
  許素傑倒是不瞞她:“是,我最近天天晚上都在小朱的宿舍裏。他的三個舍友兩個回了家,一個每天晚上在隔壁宿舍打聯機遊戲,打到熄燈時才會回來。他的宿舍基本上是我們的二人世界。”
  蘇一訝異極了:“許姐姐,各宿舍樓不是不讓亂躥嘛,你是怎麽混進去的?”
  “我們自有辦法。”
  也是,一慣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任何管理都有漏洞可鑽。可是蘇一很擔心:“許姐姐,我知道你和朱大哥要好,可是這樣……太冒險了。學校最近天天查寢,如果被校方發現你混進了男生宿舍,你們倆都會有麻煩的,千萬不要這麽冒失了。”
  “我知道,我每次都在學校查寢時間前離開,沒事的。”
  許素傑不以為然,接下來的半個月,她依然天天晚歸。蘇一和周虹為她很是懸了一把心,她自己倒不在意:“沒事,我們很小心。”
  2003年5月底6月初的時候,非典漸漸地停止了肆虐橫行。每天電視新聞中的病例報道,各地都在減少。SARS病魔帶來的恐慌開始慢慢平息。
  生活逐漸回到正常的軌道上,學校解封了,學生們被要求正常上課。回家的成都本地學生都陸續返校,唐詩韻卻一直沒有回來。蘇一給她家打電話讓她快點回校上課,又是她媽媽接的,客客氣氣地感謝她後,說過幾天就會讓女兒回來上課。
  可是過幾天後,卻傳來唐詩韻的父親為她請長病假的消息。說是這個學期她都不會再來了。
  蘇一大吃一驚:“什麽病?不會是染上非典了吧?”
  當然不會,成都由於防治工作做得好,根本沒有出現過一例確診非典病人。唐詩韻離校前好端端的,一下子怎麽就病得要休長假了?周虹也一臉不解:“唐詩韻的爸爸說她得了重度貧血症。奇怪,她以前確實有一點貧血,經常看到她吃補血的東西。不過怎麽一下子變得這麽嚴重啊?”
  蘇一號召許素傑和周虹星期天一起去唐詩韻家裏看她。她們當然不會反對,對於唐詩韻的突然病休,她們都是滿頭霧水。
  許素傑說:“她病休,她病休不如我病休。我最近也不知道怎麽了,全身總發軟,又沒胃口,什麽東西都不想吃。”
  “許姐姐,跟我一起去校後門的小吃街吃毛血旺吧。包你胃口大開。”
  毛血旺是成都名小吃,是用豬頭肉、豬骨、豬肺和肥腸等雜碎,加入老薑、花椒、料酒等佐料用小火煨成湯,再把鮮生豬血旺放進湯裏現燙現吃,味道鮮極了。
  “你這麽一說,我還真是想吃了。走吧。”
  “周虹,你也下來一起去,那張床再躺下去你人都要長在上麵了。”
  周虹卻搖頭:“你們去吧,我不想吃。”
  蘇一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和許素傑一起去吃毛血旺。到了那家店門口,聞到雜碎湯的香氣時,蘇一就忍不住垂涎三尺。可是許素傑卻突然臉色蒼白,扶著道旁一棵樹嘔吐起來。
  看著她吐得一塌糊塗,蘇一莫名其妙:“許素傑你怎麽了?是不是吃壞東西了。不對,都還沒吃呀!”
  許素傑吐著吐著,突然似是想到了什麽。本來就蒼白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愈加蒼白:“蘇一,陪我去趟藥店吧。”
  “去藥店不如直接去醫院,讓醫生看看你什麽病,對症下藥好過你自己瞎買一氣。”
  “不,就去藥店。”
  那天蘇一沒有吃成毛血旺,許素傑吐完之後,她陪她去藥店。學校附近就有一家小藥店,她卻執意要坐幾站路的公交車,去了遠離學校的一家大藥店。
  許素傑在藥店隻買了一樣東西——驗孕棒。蘇一看清她從貨架上拿的那盒東西是驗孕棒時,一下子懵了:“許姐姐,你……不是吧?”
  許素傑聲音低細:“是,我懷疑我可能懷孕了。”
  驗孕結果,證明許素傑真的懷孕了。
  星期天上午,蘇一她們去看唐詩韻,朱大哥也一起去了。他是來陪許素傑的,計劃從唐家出來後,他倆就去藥店買流產藥做藥流。
  蘇一聽著覺得很懸:“許姐姐,你真要自己用藥流產嗎?要是沒流幹淨一旦大出血很危險的。雜誌上早就登過如此這般的實例了。”
  “我知道,我也看到過,我會很小心的。”
  許素傑心意已決,蘇一沒辦法多說什麽。她看了朱大哥一眼,他敦厚的臉上也滿是憂慮。她沒好氣地一撇嘴,早幹什麽去了?現在才來憂慮。
  周虹瞥到了蘇一臉上的神色,暗中一拉她:“你擺什麽臉色給朱大哥看啊,許姐姐自己都不怪他,輪得到你來怪。”
  確實如此,蘇一再不說什麽。許素傑在她的陪同下買了驗孕棒後,就把自己的事情都告訴了她。她這才知道,許素傑最初的那次晚歸發生過什麽。她那晚麵若桃花的出奇嫵媚是因何而生。原來是夜,她和她的朱大哥……
  “他要我,我也願意給他。那是一次非常幸福的體驗,我不後悔。”許素傑跟蘇一說這話時麵帶赧然,一雙眸子柔情似水。
  蘇一半響說不出一個字來,雖然大學校園中談戀愛的男生女生發生關係早已不算什麽新鮮事,還有人早就在校外租房同居過起了二人世界。可是自己宿舍的好姐妹身上也發生了這種事情,她一時很有震動感。
  許素傑不再是處女了,她的初夜給了她的朱大哥。曾經讀過的純愛小說告訴蘇一,處女的初夜是神聖而寶貴的。它應該要留在新婚之夜,交給自己願意攜手一生的愛人。
  而如今,越來越多的女孩預支了自己的初夜。隻要這一刻愛情熾烈如火,那麽,就如飛蛾撲火般獻身給那個自己愛著的人。時代不同了,沒有人會再來譴責婚前失貞。如果都是成年人,如果彼此都願意,身體是自己的,完全可以由自己做出決定。
  可是蘇一,還是覺得把處女之身留到新婚之夜比較好。洞房花燭夜是人生四大喜之一,她希望能在人生最幸福的婚夜體驗人生最美妙的一刻。
  來到唐詩韻家樓下,讓朱大哥在樓下等著,蘇一她們三個一起上去。唐媽媽看到一行年輕的客人笑得很勉強:“你們來看詩韻啊?謝謝你們這麽關心她。不過她睡了,不能見你們。”
  “阿姨,我們可以等她睡醒。”蘇一年紀輕性子直,不懂得察顏觀色,隻想著好不容易來了一趟,總要見了人再走。完全沒聽出唐媽媽話裏的推辭之意。
  “她一睡要睡好幾個小時的,耽誤你們的時間。要不你們還是先回去,下次再來吧。”
  她的話裏明顯地流露出送客之意,蘇一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隻有起身走人:“阿姨,那我們就下次再來。”
  蘇一她們正準備離開時,突然聽到從某間臥室裏傳出一聲尖厲恐懼的嘶叫聲:“啊……放開我……放開我……”
  蘇一耳尖,一下就聽出那是唐詩韻的聲音。馬上怔住了,許素傑和周虹也都一起怔住了。
  屋裏有人急忙地安撫她:“別怕別怕,奶奶在這。”
  “放開我……”依然尖厲的聲音伴著稀哩嘩啦砸東西的聲音,嘈嘈雜雜從緊閉的房門裏傳出來。很快,尖叫聲變成了幹嘔聲。一聲接一聲從胃部發出的嘔吐聲,聽得許素傑臉色發白。作為一個天天被懷孕折磨得幹嘔不止的女人,她太清楚這個嘔吐聲意味著什麽了。
  唐媽媽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極了,幾乎是趕一般把蘇一她們推出了門,然後飛快地關上房門。她們幾個都看著大門發呆,久久才回過神來。
  周虹第一個出聲:“天,唐詩韻怎麽了?她看起來像是精神出了問題。”
  蘇一也點頭:“她好像受過什麽刺激。”
  許素傑深吸一口氣:“她似乎……和我一樣懷孕了。”
  蘇一和周虹雙雙一震。
  如果說許素傑懷孕的消息,讓蘇一意外吃驚得如同晴空裏響了一記霹靂。那唐詩韻可能懷孕的消息,簡直就是一連串晴空霹靂,她幾乎被震傻了。
  如果一個女人可能懷孕了,那麽前提當然是和男人有過性行為。蘇一相信唐詩韻在男女關係方麵,絕對會和她一樣持有早已落伍的純潔觀念,甚至可能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曾經悄悄地告訴過她,她和她的飛行員男友在一起時,最親昵的舉動就是親吻臉頰。
  “他非常非常地尊重我。”唐詩韻如是說,眉眼笑盈盈。
  那就是說,讓她懷孕的人不可能是她的飛行員男友。那是誰?再一想唐詩韻那樣尖厲恐懼的嘶聲:“放開我……”
  蘇一驀地一凜,難道……她不敢想下去了,那個猜想太可怕了。唐詩韻那樣嬌花軟玉般的一個人,如果被人強行摧花裂玉,那可實在太悲慘了。
  從唐家那幢住宅樓走下來時,蘇一她們三個人就相約好,在學校不能漏出半點對唐詩韻不利的消息。她還要繼續上學,還要繼續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如果被人津津樂道過她的清白問題,縱然這是一個再怎麽開放的時代,對一個女生而言也絕對是一大恥辱。尤其是唐詩韻那樣的女生。
  許素傑和她的朱大哥,中途與蘇一她們分開去了藥店。她和周虹一起回校,意外地在女生宿舍樓下遇到康子勤。他看到她倆走過來,猶豫了一下,避開蘇一問周虹:“聽說唐詩韻請了長病假,這個學期都不會來了。她是不是病得很厲害?”
  顯然他是聽到消息,專程來找唐詩韻的室友打聽詳細情況。
  周虹看看蘇一,含糊地答:“不知道,我們也不太清楚。隻聽說是嚴重的貧血症。”
  康子勤失望離去。蘇一看著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想:如果他知道唐詩韻出了事,他還會這麽喜歡她嗎?還有唐詩韻的那個飛行員男友,會在乎她發生過的事情嗎?
  晚上,蘇一給鍾國打電話,跟他談起自己身邊要好同學發生的事情。先談許素傑,對於她的未婚先孕,鍾國並不覺訝異:“我們班有個男生,已經讓他女朋友做過兩次人流了。現在又懷上了第三胎,那天還來我們宿舍借錢,又帶她上醫院打胎。真是太不負責了,那個女孩的身體還要不要?你的同學千萬不要也遇上這樣的男朋友。”
  “什麽,打了三次胎。那個女生怎麽也肯啊!她是麵團任他捏嗎?”蘇一十分不忿。
  “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唄。”
  蘇一隻有搖頭,再跟鍾國說起唐詩韻的事。這下他很震動:“就是你以前跟我說過的那個給男朋友寫信都用簪花小楷的女生。那個你們係裏的第一古典淑女。”
  “對呀,就是她。”
  話筒裏傳來深深的吸氣聲:“蘇一,如果真的發生了像你猜想的那種事,那她受的打擊絕對非常沉重。”
  “我也是這樣想。唐詩韻的情況和許素傑可不一樣。”
  許素傑失去了處女之身,那是獻身;而唐詩韻如果失去了處女之嶴,那是失身。獻是心甘情願,失是不甘不願,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蘇一突然想起初中時,十二歲的她曾以為自己失身於鍾國,當時幾乎嚇死了。對於女孩子來說,這真是一件最可怕最不能麵對的事。
  “也不知道她是怎麽出的事?”
  鍾國馬上叮囑:“蘇一,你以後出入要小心一點,天黑後最好別一個人跑到校外去閑逛。現在治安不太好。”
  “我知道,我不會一個人晚上到處亂跑的。鍾國……要是萬一……我也出了唐詩韻這種事,你還會喜歡我嗎?”蘇一遲疑再三,還是忍不住問出她想問的問題。
  “你瞎想什麽呀!”鍾國先是訓了她一句,然後又說:“我為什麽就不喜歡你了?這也不是你願意發生的事情,就當是意外受了一次傷吧。盡快忘記它,我會一起幫你忘記的。”
  鍾國的話,讓蘇一從心底微笑出來。雖然事情隻是假設,他的回答也無法兌現,但聽起來就是讓她特別舒服。不像一般男人說什麽“我不在乎我不介意”之類的話,那些話讓人聽起來有種皇恩浩蕩的感覺,仿佛失貞的女友是對不起他一樣。鍾國沒有這種高人一等的想法。
  “鍾國,我覺得你越來越好了。”
  鍾國笑了:“知道你嫌我以前不夠好,所以我努力在讓自己變好。怎麽樣,還滿意嗎?”
  蘇一巧笑嫣然:“給你打個九十分吧。距一百分還差十分,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哦。”
  “還要努力?你忒難伺候。好吧,大不了我拚了。”
  終究還是不放心唐詩韻,蘇一隔三差五給唐家打電話,客客氣氣地叫叔叔阿姨:“唐詩韻的病怎麽樣了?她一個人在家裏養病會很寂寞,我和她是好朋友,讓我來看看她陪陪她好嗎?我們年輕人一起說說話聊聊天,會對她的病有好處的。”
  蘇一在婉轉暗示:唐詩韻身上若真發生了什麽事,同齡人來開解開解她絕對有利無弊。幾次三番後,唐詩韻的媽媽歎口氣:“好吧,蘇一,你來看看她也好。你一個人來就行了,別叫太多人。”
  “我知道了,謝謝阿姨。那我今天下午就來。”
  下午的課不重要,蘇一決定翹了它。午飯一吃,對許素傑和周虹隻說有事要外出,課堂上萬一老師點名就幫她應一聲混過去。然後她背起小背包就奔校外去了。
  在校門口,蘇一看到了程實。他站在馬路邊一輛剛剛停穩的黑色小車旁,車駕駛座上有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下來,樣子非常客氣地正對他說著什麽。
  蘇一突然想起來,對了,她欠程實的五百塊錢還沒還呢。當初說過學校一解封就取錢還給他,出了許素傑的事又出了唐詩韻的事後,她都把這茬給忘了。馬上跑過去叫他:“程實。”
  程實回過頭看她,那個中年男人也隨著他的視線看了蘇一一眼,顯然有所誤會:“程實,那車交給你了,我不打擾你們先走了。”
  聽他的口氣,是當程實要車帶女朋友出去玩。程實眉頭一動,卻隻淡淡道:“謝謝你張司機,再替我謝謝王叔叔,晚上九點你再來這裏拿車吧。”
  張司機走了,蘇一對程實一臉歉意地笑:“不好意思,那個五百塊,我一直忘記還你了。正好今天遇上你,一會到前麵那條街的工行我就取了錢給你。”
  程實漫不經心:“你真的一定要還?”
  蘇一答得不容置疑:“當然是真的。”
  “那好,上車吧。我把你載到前麵那家工行去。”
  “那就搭你一程順風車。”蘇一也不客氣,反正是順路嘛,再說又要還他的錢。
  銀行的三個取錢窗口,每個窗口前都有兩三個人在候著。蘇一隨便站了一個位置,耐心等待。等待時,她旁邊窗口一個正在辦理存款的中年婦女,從褲兜裏掏出一隻鈴聲大響的手機。
  她掏手機的那刻,蘇一看見有兩張百元大鈔隨著掉出來,她卻渾然不覺地接電話:“喂……”
  “你的錢掉了。”蘇一出聲提醒她,可她因為接電話根本沒聽到她的話。倒是她身後一個理著小分頭的男人聽到了,低頭一看地板上兩張百元大鈔,馬上毫不猶豫地撿起來往自己口袋裏一塞。
  “哎——這錢不是你的,是這位阿姨掉的。”
  蘇一話音未落,那個小分頭已經一臉不善地瞪她一眼,那意思是少管閑事。
  “阿姨,你口袋裏的兩百塊錢掉了。”
  蘇一索性跑過去對準那個中年婦女說話,她這才反應過來一摸口袋,摸個空後低頭四處張望:“掉哪了?”
  “掉在你腳下後,被他撿走了。”蘇一毫不客氣地指著那個小分頭。
  小分頭的臉色難看極了:“你胡說什麽?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撿了?”
  “我兩隻眼睛都看到了。”
  他們的爭執很快把銀行保安引來了:“發生什麽事了?”
  蘇一把經過一說,保安馬上道:“這好辦,銀行裏有監控係統,這位先生你到底撿沒撿錢,撿的是誰的錢,一看監控錄相就知道了。”
  這下小分頭沒話可說,滿臉悻悻然地把兩張百元大鈔甩出來,然後儲蓄業務也不辦了,轉身走出銀行大門。那個中年婦女再三向蘇一道謝後也離開了。
  等蘇一取完錢從銀行裏出來時,一出門沒走幾步遠,那個小分頭就擋在她麵前了。心裏頓時格登一下,明擺著他想打擊報複。
  “你知道你剛才很多嘴嗎?”
  小分頭一付流氓嘴臉,雙手在她麵前示威地握成拳,握得骨節格格直響,以示他的強壯和力量。這人來人往的銀行門口,門裏還有保安,他未必會真得動手打她,隻是一口氣咽不下去,想嚇唬一下她的可能性比較大。
  但蘇一看著他兩隻拳頭自知不敵,忍不住後退一步,眼光不由自主地看向程實停在路邊的小車,要不要叫他過來幫個忙啊?心裏才一想,程實就已經推門下車走過來了。步伐飛快,幾個箭步就衝過來了,把小分頭拽了個原地360度轉身,麵對麵地瞪著他,口吻冰冷:“你想幹什麽?”
  程實身高中等,體格也不是健碩型的肌肉男,第一眼看起來完全沒有威懾力。那個小分頭便麵露輕視之色:“小子,想英雄救美也先掂量掂量自……”
  話還沒說完,已經被程實重重一拳打飛出去。小分頭倒在地上掙紮半天才爬起來,滿嘴的血:“小子……你……你……”
  “你”了半天,他轉身踉蹌地跑開了,顯然那一拳讓他很明白自己不是程實的對手。蘇一在一旁瞠目結舌,她第一次見識程實拳腳功夫的厲害。像小分頭這種對手,他單打獨鬥,一拳就能製敵。
  蘇一把五百塊錢還給程實後,他問她:“你去哪,我送你好了。”
  “不用麻煩了,我自己搭公車去就行。”
  程實打開車門:“上車吧,也許很快剛才那個家夥就帶人來了。”
  這話倒是真的,蘇一不再多說什麽,趕緊上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是上策。
  “你要去哪?”
  “我要去的地方很遠哦,坐公交車要轉兩趟,路上差不多要半小時。會不會耽誤你呀?”
  程實答得簡單:“地址告訴我。”
  在蘇一的指點下,程實把車開到了唐詩韻家的住宅小區門口。她叫他停車:“唐詩韻家就在這裏麵,好了,你送到這就行了,我自己進去。謝謝你了。”
  程實一雙眼睛在小區的大門口掃視兩眼,有些疑惑:“這個地方好像出了什麽事,怎麽這麽多人往裏麵走?”
  被程實這麽一說,蘇一才發現小區門口確實很多人三五成群地進去,一個個都表情又激動又緊張,不時交頭談耳地議論著什麽。她正疑惑間,一輛掛著殯儀館牌子的車也開進小區去了。程實看著那輛靈車,有所了悟:“看樣子有人非正常死亡,那些人都是來看熱鬧的。”
  蘇一腦子轟的一響,臉色瞬間蒼白,一種不詳的預感讓她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唐詩韻……”
  因為緊張,因為恐懼,她的聲音也跟著抖,抖得像遊絲般飄浮不定。程實沒聽清楚:“你說什麽?”
  蘇一像一尾缺氧的魚,嘴唇無聲地一張一合,突然尖叫出來:“不,唐詩韻——”
  然後她一把推開車門,跳下車飛快地朝著小區跑進去,無比驚慌失措的腳步。程實怔了一下,馬上下車跟著她跑:“蘇一,你認為是唐詩韻出事了?”
  蘇一聽不到程實的問話,她隻知道拚命地跑,朝著唐詩韻家的那幢住宅樓飛奔而去。跑,跑,跑,轉過一個轉彎,那幢樓已然在望,樓下是一大堆圍得滿滿的人群,還停著一輛警車和那輛殯儀館的車。她陡然頓住腳步,看著前方不遠處蟻一般密集的人全身發抖。
  有惋惜的交談聲聲交錯著飄進她耳中:
  “可惜了,聽說這女孩還在念大學,年紀那麽輕就死了。”
  “她上大學不是上得好好的嗎?怎麽突然想不開要跳樓。”
  “聽說她最近精神很不正常,鄰居家天天聽到她在屋裏歇斯底裏地尖叫。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她就這麽不管不顧地一跳了事,卻讓她家裏人一下被救護車拉走了三個。剛剛她爺爺奶奶同時中風,媽媽也暈過去了。”
  ……
  那些話,那些證實了蘇一猜測的話,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鍾子。無數小錘子朝著她劈頭蓋腦砸過來,砸得她渾身上下連牙關都在格格直抖。又震驚,又恐懼,又痛心。這是她第一次直麵死亡,而且是一個她如此熟悉的同齡朋友。
  哆哆嗦嗦地,蘇一又下意識地朝前走,一點一點挪動自己突然變得沉重無比的雙足。才走了兩步就被人一把拖住,她木然轉頭,看見程實的臉。他顯然也聽到了那些對話,臉上的神情也黯然之極,但他比她要鎮定:“不要過去看,你會受不了的。”
  蘇一的嘴唇哆嗦著,哆嗦著,終於哇的一聲大哭出來。頃刻間淚流滿麵:“我是來看她的……”
  用力掙開程實的手,她流著淚大步朝著人群聚集的方向走去:“我是特意來看她的……”
  程實再次一把拖住她的手,言辭懇切:“蘇一,你不能去看。你已經很受刺激了,再看到那種場麵對你沒有半點好處。”
  “你放開我。”
  蘇一竭力要掙紮開程實扣住她的那隻手,踢他抓他咬他,像瘋了一樣哭喊著,他不躲不閃咬牙忍耐,始終緊緊抓住她不放。沒多久,聚在樓底的人群散開,警車和靈車一前一後開出來,在他們麵前徐徐駛過。樓前灰白的水泥地麵上,隻殘餘一大灘觸目驚心的鮮血。
  蘇一一看到那灘血,仿佛一把大錘朝著天靈蓋重重敲下來,眼前一陣發黑。幸好程實及時扶住她,否則她肯定要一頭栽倒在地。將頭無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她嗚嗚咽咽地一直哭、一直哭。她的眼淚就像漲潮的海一樣洶湧,很快濕透了他身上那層薄薄的襯衫。
  程實默默地任她伏肩痛哭,隻是抬起一隻手在她後背上,一下一下地,輕輕拍著,無言地安撫她。
  不遠處,物業的保潔員接了長長的軟水管來衝洗染血的地麵。唐詩韻用生命在世間留下的最後痕跡,被水流輕易地洗去。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卻有一個年輕的生命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了。
  命運真是一個奇怪的變數,有時候它並不厚待那些優秀的人,反而會把最殘酷的厄運降臨在他們身上。
  唐詩韻的死訊很快在學校傳開了。而關於她的死因,更是在無數張舌頭上反複議論著。
  一開始人們隻知道她是跳樓自殺的,但是為什麽會跳樓自殺,沒有人明白個中緣由。便紛紛感慨:“她為什麽會自殺?她有自殺的理由嗎?人長得漂亮,學習又好,男朋友更是萬裏挑一的天之驕子。她憑什麽不想活了想自殺?”
  有人講冷笑話:“也許是被張國榮叫走了。”
  2003年4月1日,香港著名藝人張國榮18時41分在香港中環文華酒店跳樓自殺,是當年娛樂圈最轟動的新聞之一。消息傳開時,一般的普通百姓根本理解不了他為什麽會自殺。因為按世俗的觀點來看他名利雙收風光無限,有什麽理由會不想活了呢?
  唐詩韻的突然自殺給她昔日的老師同學留下深深疑惑。從她之前請長病假這點來看,有人懷疑她可能是患了絕症所以自殺。
  蘇一、許素傑、周虹,三個唐詩韻生前來往最密切的同學兼室友,被很多人追問過:“你們之前一點都沒有發現她有什麽異樣嗎?”
  她們仨異口同聲:“沒有。”
  蘇一那天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對許素傑和周虹泣不成聲地說了唐詩韻自殺的消息後,她們一起哭了好久,哭完後齊聲發誓絕不會把唐詩韻的事說出去。
  可是事情還是傳出去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漸漸傳言四起,各個版本竟都大同小異,不像瞎編亂造的胡說。蘇一她們把聽到的流言版本拿來一拚湊,從中約摸得知出事情的大概。
  悲劇的最初,是唐詩韻的爸爸駕車,把她和爺爺奶奶送到郊區的叔公家去小住一段時間。可叔公家那個剛滿十六歲的孫子,或許是青春期性衝動太強烈了。某天夜裏,竟然膽大包天地偷偷摸進了唐詩韻住的房間……悲劇就這樣發生了。
  “這些傳言可信嗎?”
  許素傑輕聲說:“據說是唐詩韻的媽媽受到女兒自殺的刺激後。在醫院裏哭哭啼啼自言自語說出來的。醫生護士都聽得直歎氣。”
  原來唐詩韻的媽媽在女兒跳樓後當場就昏死過去了,送到醫院搶救過來後,因為神智受了很大刺激,一時恢複不過來。整天淚眼汪汪如祥林嫂般地碎碎念,又是埋怨自己不該送她去叔公家住,又咬牙切齒地咒罵那個十六歲的男孩禽獸不如,對自己的堂姐做出這種事!毀了她的女兒。
  蘇一渾身發冷發僵,有時候,身邊的熟悉人絕對會比陌生人更加危險,因為你根本想不到要去防範他。
  唐詩韻留在學校的東西,是她的飛行員男友來拿的。年輕的軍人特意請假回來為青梅竹馬的女友奔喪。他比照片上看起來還要英武帥氣,如果唐詩韻還活著,他們站在一起絕對是佳偶一雙。可是……誰知道命運會安排這樣殘酷的轉變。他沉默,悲傷,眼睛紅而腫,顯然輕易不落淚的鐵血男兒已經暗中哭過無數次。默默地收拾好唐詩韻留下的所有東西後,他對著那張空床看了很久很久,最後看得滿眼都是淚。
  蘇一她們都忍不住嚶嚶地低聲抽泣起來。
  年輕的軍人黯然離去,帶走了唐詩韻留在宿舍的所有遺物。她的床她的桌她的櫃都全部空了。空成空白……
  唐詩韻的意外離世,讓蘇一的心情非常沉重低落。她把這個消息在電話中跟鍾國提起時說得哽咽不止。本來她不是愛哭的女孩子,可是這件事讓她忍不住眼淚汪汪。
  “唐詩韻就這麽死了,太不值了。她是我們班上最優秀最出色的女生,又有一個那麽優秀出色的男朋友來配她。以前我很羨慕她的,覺得她真是命好。誰知道她的命運會變成這樣,一下就從天堂跌到地獄。我真是……覺得……太突然了。”
  人世的無常,蘇一是頭一次見識。
  “蘇一,人生就是這樣不可預測的,我們未來的命運都不知會有怎樣的變化。無論它如何變化,我們都要以足夠堅強的心態去麵對,不然就會像唐詩韻那樣被它打倒了。”
  “我會比唐詩韻更堅強,她其實也不是不夠堅強,隻是她太幹淨了。本來發生這種事情對任何一個女孩都是極大打擊,尤其是她這樣古典保守的女孩。所以她特別受不了。就……說到底,都怪她那個堂弟,你說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禽獸不如的人啊?這種事都做得出來。應該抓去千刀千剮。”
  蘇一提到那個悲劇的始作俑者咬牙切齒。與她相比,鍾國的話則客觀理性:“十五六歲的男生在青春發育期最容易衝動了。如果自製力不夠,一時頭腦發熱很容易鑄成大錯。要不然哪來那麽多青少年犯罪案例。”
  蘇一聽得一怔:“你……也有過這樣的衝動期嗎?”
  “我……”鍾國一窒,“好好的怎麽說到我來了?”
  “隨口問問嘛,你應該不會跟那個混帳一樣哦?”
  鍾國頓了頓,誠實以對:“蘇一,男人都是一樣的。我也有過衝動的青春期,而且有時候是很衝動很衝動。隻不過,我的自製力還算不錯,所以沒弄出什麽亂子來。你還記得初三時班上有個叫馬海明的男生嗎?他那時還不是跟班上一個女生……那個了,隻不過他們是自願的,那個女生還是你當時很要好的邵薇薇。”
  “馬海明和邵薇薇,我記得他們,他們那時候可真是哄動全校。”
  “是呀,才十五歲就住到一起了。之前馬海明就跟我說,看了那些內容的小說和錄像,他很想很想找個女生來試試。我隻當他說著玩,誰知道他還真和邵薇薇試上了。”
  “那些內容的小說和錄像”,鍾國說得比較含蓄,蘇一卻馬上想起來:“我知道,你們那時候傳看過一本黃色武俠小說。”
  鍾國一怔:“你怎麽知道?”
  蘇一自知失言,一下不知說什麽才好。鍾國卻驀然明白:“你不會也看過吧?”
  蘇一隻有承認:“是呀……你們倆那天從桌子下麵傳書時我看見了,等你們去上體育課時我就偷出來看了一下。”
  鍾國當然知道她不會隻是看了一下那麽簡單:“老天,你居然上我課桌裏來偷書看。那是你第一次看這種書嗎?”
  蘇一有些不好意思:“嗯。”
  “我也是。”
  蘇一很吃驚,想不到她和鍾國的性啟蒙讀物居然是同一本,他倆在青春期成長的路上簡直如影隨形。
  “都是你們男生不好,弄這些混帳書來課堂裏傳看。”
  “蘇大小姐,我們傳看歸我們傳看,可沒有請你來偷看。”
  蘇一嘴硬:“我當時看的時候又不知道是黃色小說。”
  “好好好,都是我的錯行了吧?罰我,罰我從北京回來帶很多很多好吃的給你。我馬上就可以回來了,想我嗎?”
  “想,從來沒有這麽想過。非典的時候特別擔心你,還好你太太平平什麽事都沒有。”
  “我不會有事的,我吉人天相,處處都能逢凶化吉。再再下周我就可以站到你麵前了,在車站我就給你一個大大的擁抱好不好?”
  蘇一終於笑了:“好。你可不要到時難為情哦。”
  跟鍾國通過電話後,蘇一低落的心情好多了。仿佛身心俱疲的行人在沙漠中遇上了綠洲,連日的疲憊終於得到舒緩。
  唐詩韻的意外死亡剛剛過去,許素傑的麻煩又來了。
  她藥流兩周後,還一直斷斷續續地在出血。而這一天出血量突然增大,臉色已經比紙還要白。下周就要期末考試了,她這樣子怎麽上考場?蘇一讓她不要再挺了,還是趕緊去醫院看一下,並翻出一本雜誌為證:“你瞧瞧這上麵說的,如果是沒流幹淨要盡快采取措施。不全流產會引起子宮內膜等婦科的炎症,為了自己的身體健康你不能大意.”
  許素傑喃喃自語:“做女人真麻煩啊!”
  “快打電話讓朱大哥帶你去醫院。”
  朱大哥接了電話很快就來了,一臉不安地等在樓下。蘇一不放心許素傑一個人下去,她已經持續多日失血了,萬一在樓梯間暈倒就糟了。於是把她送下樓,對朱大哥說:“好好在醫院全麵檢查一下,許素傑的健康可不是鬧著玩的。”
  朱大哥點頭不已:“我知道我知道。”
  許素傑在醫院檢查時證實了藥流不全,又做了清宮術。從醫院回來後,她整個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在床上躺了三天沒下床,反複對蘇一說:“太疼了,真是太疼了。那是一種肝腸寸斷的疼。”
  肝腸寸斷,這四個字非常形象地讓蘇一明白了許素傑所經曆的清宮術是一種怎樣的痛苦。
  清宮術五天後,開始期末考試。許素傑拖著虛弱的身體勉力應付,考試成績自然不會理想。掛了兩科,下學期開學就要交錢補考。她倒還挺樂觀:“還好,隻掛了兩科而已。”
  大二結束了,這個學期在蘇一單純明亮的青春歲月裏,留上了最初的一筆沉沉陰灰色……
  暑假來臨,學生們都張羅著離校回家。這天上午,許素傑就被朱大哥送上了回南昌的火車。周虹回家的車票買到當天下午的,正好和蘇一一起出發去成都火車站。她們背著行李快要走到校門口時,身後傳來小車駛近的聲音,同時有司機嘀嘀的喇叭聲示意她們讓路。
  蘇一下意識地回頭一看,看到一輛挺眼熟的黑色小轎車。正在想這車何以眼熟時,車已經在她們身邊緩緩停住。程實從副駕駛座上下來,看了蘇一眼,再看了周虹一眼:“去哪?我送你們一程。”
  那天在唐詩韻家樓下,蘇一趴在程實肩頭哭了好久。當死亡、鮮血、恐懼、悲痛……種種如驚濤駭浪般拍向她時,這個沉默男生的肩膀,是她唯一的依仗之處。哭過之後,她便拿他當真正的朋友看待了。雖然回到學校後,不同班不同係的他們鮮少來往。但偶爾遇到,她總會朝他點頭示意。他也亦然。
  蘇一樂意讓他送一程。可是看了看周虹,先小心翼翼征求她的意見:“周虹,要不我們坐程實的車去火車站吧?”
  周虹一言不發地怔著,顯然她完全沒想到程實會停車來相邀。許久才回過神,頭一扭直直地朝前走。
  蘇一看著程實搖搖頭,小聲道:“你當初對周虹太過分了,現在也該輪到你被人不理不睬。”
  程實默然片刻,幾步追上去攔住周虹。依然表情淡淡的一張臉,眼睛卻很真誠:“以前的事……對不起。”
  周虹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了他半天。最後,眼圈紅紅地和蘇一一起上了車。張司機開車,程實的吩咐先把她們送到成都火車站。然後,再送他去機場。
  蘇一好奇地問:“從成都到溫州坐飛機要多久哇?”
  “兩個多小時。”
  “坐飛機都要兩個多小時,溫州離成都這麽遠?”
  “兩地相距一千七百多公裏。”
  “這麽遠啊!那機票很貴嗎?”
  蘇一一問接一問,程實很耐心:“不算貴,頭等艙才兩千多。”
  兩千多還不算貴,蘇一吐吐舌頭不說話了。周虹則一直沒說話,隻是眼圈紅紅地看著車窗外發呆。
  成都火車站到了,蘇一和周虹下車,向程實道謝後進站。看著黑色小車徐徐駛遠,周虹突然問:“蘇一,你說他今天怎麽會來向我道歉?”
  “可能他早就覺得對不起你,隻是不好意思說。今天有機會就說出來了。程實這個人其實並不壞,就是太冷太酷了一點。現在不那麽冷酷了,不是很好嗎?終於給你送上了遲來的道歉。”
  蘇一會替程實說好話,大大出乎周虹的意料:“蘇一,你現在好像也對他印象有所改觀了?”
  因為周虹被程實傷過心後,諳熟她心事的室友們從不在她麵前提及程實這個名字。所以蘇一和程實後來漸漸的往來及友誼,並不曾對她說起過。現在也不是跟她一一詳說的時候,於是蘇一隻含糊帶過:“是有所改觀。不衝別的,就衝他終於肯向你道歉也該加他的分吧?”
  周虹眼圈猶帶微紅,唇角卻有了一絲淺笑。她若有所思地隨著蘇一往車站裏慢慢走。
  鍾國所乘的列車晚點了半個小時才到站。蘇一站在站台上等得焚心似火。盡管他一再給她發短信,讓她不要著急,可是她怎麽能不急?好容易盼到了列車進站,乍一見鍾國下車,她就馬上撲過去了,他一把將她抱個滿懷。
  世界何其大,她卻隻想偎在他的懷。尤其是、經曆過疾病直麵過死亡之後。明白了人世間的無常,愈是珍惜自己的眼前人。十分了解地,鍾國緊緊擁抱了她一下:“蘇一,我們要好好地在一起。”
  從成都到南充,兩個小時的車程裏,鍾國始終牽著蘇一的手不放。他的手掌寬厚溫暖,她的手擱在他的掌心,隻覺異樣安心。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蘇一突然就想起了這兩句詩。心中的甜蜜如春蠶吐絲,一線細細卻無限綿長,將她整顆心整個人都纏繞起來……
  第八章 親卿愛卿
  夏天一向是蘇一最喜歡的季節。
  她喜歡夏天的好天氣。天空是一片幹幹淨淨的澄藍,陽光道道金線,雲彩朵朵銀白。晴好日子總能讓她的心情也隨之晴朗無比。
  她喜歡夏天的新鮮果蔬。清甜的西瓜、酸甜的葡萄,蜜甜的水蜜桃;黃瓜青翠、番茄鮮紅,空心菜嫩生生的綠;果也罷,蔬也罷,吃起來都是清爽好滋味。
  她喜歡夏天的衣裙,衣薄薄,裙飄飄,在澄金陽光下行走,每一步都有輕舞飛揚的感覺。
  她喜歡夏天的黃昏,西斜的夕陽猶在餘暉脈脈,東方的天空卻已然升起淡白月亮。殘陽與月影共譜一段悠長黃昏,徐徐拂來的晚風如吻一般纏綿。
  當然,如今她最喜歡的,是夏天可以去遊泳。和鍾國一起去,如鴛鴦雙雙,相對浴紅衣。
  蘇一現在已經不滿足隻在遊泳池裏撲騰了,鬧著要上嘉陵江一試身手。鍾國便帶她去了白塔嘉陵江大橋下的江水段,這一帶水域是南充市民最愛來遊泳的地方。鶴鳴山在側,宋代白塔在望,與清碧的嘉陵江交相輝映,山的青水的綠,蓄滿人的眼人的心。
  為了安全起見,鍾國不讓她往江中心去,就在近岸的淺水區遊一遊。嘉陵江的水清澈清涼,活潑潑地流動。她遊著遊著不想遊了,他便背著她繼續遊。伏在他黝黑結實的背上,她全心全意地依附。快樂地,甜蜜地、幸福地依附。水無比溫柔地包裹著他們……
  蘇一對於愛情的記憶,永遠離不了夏日清涼的水。無論是一方凝碧的池水,還是一帶流碧的江水。水有多溫柔,愛就有多溫柔;水有多繾綣,情就有多繾綣。他們年輕單純的愛情在水麵上書寫,水無聲地記載了一切。
  而筆墨,是另一種記載。
  鍾國在寒假時跟蘇一學的書法,她還以為他在北京呆了幾個月後早已荒廢。一日心血來潮檢查他的“功課”,讓他寫幾個字來看看。結果第一個字方寫出來,就看得她大吃一驚:“哇,鍾國,你進步神速。你在北京還堅持天天練字了?”
  “那當然,我每天都練字。不過隻練三個字。”
  蘇一一時沒會意:“哪個三個字?”
  鍾國剛剛在宣紙上落筆寫了一個“我”字,馬上提筆再續上“愛、你”。
  “就是這三個字。不光隻練楷書,我還練了用隸書、篆書、行書、草書來寫。你看我寫得怎麽樣?”
  雪白宣紙上,鍾國執毫在手,飽蘸濃墨,用各種字體寫下“我愛你”三個字。看得出他確實用心苦練過,隸篆行草幾種字體都初具神韻,筆法力道也頗有可圈可點之處。
  蘇一臉上笑得甜蜜蜜,嘴裏卻嗔道:“你就隻練這三個字,看來你學書法目的不純。”
  鍾國笑著承認:“我本來就是因為愛屋及烏才學的,所以隻勤學苦練這三個字,好向你表忠心。”
  蘇一忍不住笑出聲:“好吧,算你忠心可嘉。我重重有賞。”
  “賞什麽?”
  “賞你一條魚吃。怎麽樣?”
  鍾國作垂涎三尺狀:“太好了,馬上就去吃吧?”
  蘇一笑得大有玄機:“不,等我安排。”
  鍾國特別愛吃魚,隻要是魚,無論紅燒清蒸糖醋煎炸他都喜歡。不過清蒸他最喜歡,因為那樣的做法可以品嚐到魚的原汁原味。蘇一一開始老取笑他是貓投胎的,可是兩個人在一起久了,漸漸地,她也隨他愛上了吃魚。兩個人像兩隻貓,每天在嘉陵江遊完夜泳後,上岸吃夜宵都是找魚吃。
  大北街的烏江魚,又便宜又好吃;北湖路的魚頭火鍋,麻辣鮮香再入味不過;濱江大道的烤魚香而不辣,入口酥脆……蘇一跟著鍾國,吃遍了南充大街小巷吃魚的地方。
  盛夏的晚上,每每夜已闌人未寂。食街夜市更是人聲車流不息,嘈雜一如亂世。而他們燈下對坐,一口鮮美釅香的魚湯含在嘴裏,對視一笑,笑容無限安寧靜好。同樣安寧靜好的,是天上明月。時而新月如眉,時而滿月如壁,時而殘月如鉤,伴足他們長長一夏。
  蘇一一開始不太會吃魚,尤其是多刺的鯽魚,每每一不小心就被魚刺卡到。尋常小刺倒罷了,喝點醋或是吃一大口米飯就軟化了咽下去了。可是有一次,卡在喉嚨裏的刺無論怎麽喝醋吃飯都下不去,看來是卡了一根比較大的魚刺。鍾國第二天一早就帶她去醫院,花了50塊錢,醫生做一個小手術把魚刺取出來。手術挺簡單,不難受也不痛。就是在口腔裏麵噴了點麻藥,五分鍾後醫生再用一根90度彎的夾子伸進去,一下就把那根頑固的魚刺夾出來了。
  經曆了這次‘有鯁在喉’之後,蘇一是既愛吃魚又怕吃魚了,畢竟被魚刺卡在喉嚨裏的感覺很不好。鍾國取笑她:“沒見過你這麽笨的,吃個魚還被刺卡得上醫院,真是狗熊的奶奶——笨死了。”
  話雖如此,他再帶她去吃魚時卻格外小心謹慎。每每一條魚上桌,就先把魚腹處的兩塊肚皮肉挑給她。這是一條魚的精華部位,刺最少肉質最鮮嫩。他全部讓給她吃,自己啃魚頭魚尾魚背。還會時不時將魚背上的肉細致地挑去魚刺放到她的碗裏:“喏,照顧照顧你這個小笨豬吧。”
  而蘇一,一口口鮮嫩魚肉吃在嘴裏、甜在心裏。什麽是愛情?玫瑰是愛情,鑽石是愛情,精心剔去刺的魚肉更是愛情——最樸素無華的愛。
  蘇一開始跟媽媽學廚了。而且一來就學難度比較大的菜——清蒸魚。
  每一個戀愛中的女孩,都會如此吧?為著心愛的人,洗手做羹湯。
  蘇媽媽隻有搖頭歎氣:“養了你二十年,不見你煮一碗麵孝敬我,這會倒巴巴地為鍾國學起蒸魚來了。果然養女兒是替別人家養的。”
  蘇一軟語哄她:“媽,明天我就煮麵給你吃,今天你先教我蒸魚。”
  母女倆一起上菜市場,買了一條活蹦亂跳的新鮮鯽魚。請魚販將魚殺好去鱗、鰓、內髒後拎回家,蘇媽媽指導女兒把魚洗幹淨,用刀在魚身上斜斜切出刀紋,再均勻抹上細鹽醃一醃。然後教她準備配料,蔥去皮洗淨切段、薑去皮洗淨切絲、蒜去皮洗淨切片……
  廚房裏一片叮叮當當,蘇一初次操刀,笨手笨腳。薑絲不成絲,蒜片不成片,相比之下蔥段最合格。
  手藝雖不足,心意卻很足,足以彌補所有不足。在媽媽的悉心指點下,蘇一最後蒸出來的那道魚非常非常香。聞到那清鮮魚香,也知味道一定不會差。她獻寶般把魚送去對麵鍾家,捧到鍾國麵前:“鍾國,這是我賞你的魚。”
  鍾國先是一怔,很快眼睛熠熠閃耀,滿是驚喜的光芒:“你做的?”
  蘇一驕傲地一點頭:“那當然。這可是我的‘首度巨獻’,算你有口福,快嚐嚐味道怎麽樣?”
  鍾國喜笑顏開,嘴裏卻還要跟她戲謔:“你的‘首度巨獻’啊!蘇大小姐你頭一回做的菜能不能吃呀?吃了能活下來吧?活下來生活還能自理吧?”
  “這麽多顧慮呀!那你不要吃了算了。”
  蘇一作勢要端回去,鍾國趕緊把盤子搶過來:“吃吃吃,當然要吃,死了都要吃。”急不可待地嚐一口,他一迭聲歡喜地說:“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兩個人一起快樂地分享了這條清蒸魚,鍾國說這是他有生之年吃過的最好吃的魚。蘇一初次下廚的手藝,自然不能跟外頭那飯莊餐館食府中的大廚們比。但是鍾國堅持:“這就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魚。”
  確實如此,心愛的女孩專門為自己下廚做的清蒸魚,全世界獨一份,哪位大廚的手藝都無法與其相比。
  蘇一看著他把那條魚啃得幹幹淨淨,骨架上一絲魚肉都不剩,連蒸魚蒸出的湯汁都喝光了,心中無限滿足喜悅。還有什麽比看到心愛的人吃光了自己做的菜更讓女孩子高興的呢?
  因為聚少離多,蘇一格外珍惜假期裏和鍾國在一起的時間。他亦如此,一般的朋友聚會都推托不去,隻享受二人世界的甜蜜。
  這天,楊鋼卻找上門來一定要鍾國下午幫他踢一場足球。
  楊鋼就在南充市的一所大專學院念書,和校園裏一幹足球發燒友組織了一個業餘球隊,踢遍南充各個大中院校。暑假更是格外活躍,隔三差五就能找到另一支業餘球隊來比賽。雖然這樣的比賽純屬是自娛自樂,沒有任何獎項可拿。但是對於他們這些足球迷來說,能夠活躍在綠茵場上就是最大的收獲。所以對比賽還是挺重視的,這不,臨時有個主力隊員因故上不了場,趕緊找鍾國救場來了。他們倆以前在高中時就是球場上的哼哈二將。
  一場足球比賽要踢九十分鍾,如果分不出勝負,再加賽半小時。鍾國知道蘇一對足球沒興趣,很難有耐心在一旁看上這麽久。正好宋穎又打電話來叫她去逛街。於是說定兵分兩路,他跟楊鋼去踢球,她和宋穎去逛街。
  蘇一和宋穎逛了一下午街,買了一條連衣裙,再買了一些頭飾發卡之類的小玩意。還買了兩條一模一樣的生肖豬手機掛鏈。這掛鏈可不是在那些時尚新潮的飾品店裏買的,而是在一家玉石專賣店選購得來。
  起初隻是經過店門時,被古雅的裝修吸引隨便進去看看。一看之下,那些質地細膩晶瑩剔透的玉石商品馬上吸引了蘇一。老板不失時機地在一旁介紹,說他店裏的玉石商品不但東西好,而且都經過開光的宗教文化特殊處理,具有辟邪護身的靈性。這話是真是假無從查證,不過有心想買的準顧客還是很願意相信的。老板還表示可以根據顧客的要求,在其購買的玉佩上刻上名字、生日或比較浪漫詩意的詞語。準顧客們自然是更加滿意了。
  蘇一細細地挑選半天,最後選中了一款翡翠生肖豬的手機掛鏈。大紅的絲繩編成一個精巧的中國結,結下綴著小小一枚翡翠石雕就的憨態可掬的豬。然後再墜下兩根絲絡,每根絡子上懸著一顆小小翡翠珠子。非常中國韻味的一款手機鏈,48元的價格也不算太貴。她馬上付錢買了兩個,讓老板分別在翡翠小豬的身上刻上“鍾國”和“蘇一”兩個名字。
  宋穎當然要取笑她:“蘇一,你這算什麽?訂情物嗎?”
  “什麽訂情物啊!買一對手機鏈而已,你別上綱上線的行不行?”
  蘇一一邊說,一邊把那隻刻著“鍾國”名字的翡翠小豬係上了自己的手機。檸檬黃的手機,配上醒目的中國紅絲繩,透明水綠的玉石,紅黃綠三種顏色彼此輝映得特別鮮豔漂亮。
  宋穎又有話說了:“哦,刻了鍾國名字的小豬掛在你的手機上,刻了你名字的小豬就掛在鍾國的手機上。這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吧?”
  蘇一那點小心思,像陽光下的玻璃,透明透亮地被這個鬼精靈似的宋穎一眼就看穿。她笑著跺足:“宋穎,我真想拿東西堵住你的嘴。”
  “拿吧拿吧,儀鳳街就在附近,你拿一碗川北涼粉來堵我的嘴吧。”
  宋穎一付求之不得的口氣,沒轍,蘇一隻有掏錢請客。
  吃完川北涼粉出來,經過街口時蘇一看到路邊的報刊亭裏,當天的《體壇周報》擺放在醒目位置。想起這是鍾國每期必買的報紙,馬上替他買一份。然後給他發個短信:“球踢完了嗎?我給你買了今天的《體壇周報》,你不要再買了。”
  按照他們平時的短信聯係,一般情況下,發過去不用一分鍾就能馬上得到回複。鍾國曾經說過:“我走到哪手機就帶到哪,怕萬一你找我我沒聽到。在學校去浴室洗澡,我都用個防水塑料袋把它裝好拎進去掛在水龍頭上。”
  蘇一也是如此,人在哪手機就在哪。手機對她,如賈寶玉的美玉薛寶釵的金鎖——不離不棄、莫失莫忘。
  隻有戀愛中的人,才會如此重視自己的手機。隨身攜帶有如身體一部分,二十四小時從不關機。因為手機隨時可以傳遞愛人的呼吸和聲音。
  可是這個短信發完,三分鍾過去了,五分鍾過去了,一直沒有收到回複。蘇一幾乎懷疑是自己的手機出了毛病,拿起來看了又看,一切正常啊!
  “大小姐,人家踢球呢。不可能把手機揣在身上的,肯定沒聽到。”
  宋穎的話十分在理,蘇一便又發了一個短信:“你踢完球馬上回複我,我等你的消息。”
  半個小時過去了,蘇一的手機依然沉默。看時間,就算有加時賽也該踢完了。她突然就心緒不寧起來,直接給鍾國打電話。機械女聲彬彬有禮地答複她,說她拔打的用戶已關機。
  什麽?居然關機了?鍾國的手機從來不關機的。蘇一無端端地生出不安感。馬上街也不逛了,立刻就要去找鍾國。她知道他在楊鋼他們學校的球場踢球,那地方坐上幾站公交車就到了。宋穎隻有陪她去,逛街還沒逛盡興,卻中途改為尋人。她唉聲歎氣:“蘇一,關個機而已,你怎麽就這麽大驚小怪的?戀愛中的女人果然都不正常。”
  “你沒有男朋友你不懂了。”
  蘇一沒辦法跟她解釋,沒有真正戀愛過的人,永遠無法體會那種因愛牽腸掛肚的感覺。宋穎在重慶念大學,雖然也有男生追求,但一直沒有讓她覺得合適的對象,都隻是不慍不火地作普通朋友交往,所以她理解不了蘇一。
  蘇一趕到球場時,球場裏已經空無一人。問了校園裏偶爾路過的幾個人,都搖頭不知下午這裏有人來踢過足球。最後總算問到一個知情的:“楊鋼他們那支球隊呀,是,下午踢過,踢完了就走了。”
  “他們去哪裏了?”
  “應該是去慶祝了,他們下午那場球踢贏了。每次贏了球,他們都會出去喝酒慶祝。”
  “那你知道他們去哪裏慶祝嗎?”
  “那我就不知道了。”
  一時間找不到鍾國,不知他跟著楊鋼他們去了哪裏。蘇一又沒有存楊鋼的手機號碼,懊惱不已。宋穎覺得她應該可以放心了:“鍾國又沒出什麽事,隻是和楊鋼一起慶祝去了。你不用再著急找他了,慶祝完了他自然就回家了。”
  “可是他為什麽會關手機?他從來不關手機的。”
  宋穎不以為然:“拜托,他們一群男孩子在一起有他們的世界,為了不讓女生來打擾,關下機也很正常啊!你不要斤斤計較這個了。”
  找不到鍾國,聯係不上他,想見他的時候卻不知道他在哪裏,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現象。一直以來,隨時隨地,隻要蘇一想,拿起手機她就能聽到他的聲音。他像一隻風箏,即使遠遠地飄在北京,手機始終是她手裏緊握的線。這是頭一回,她失去他的消息,如風箏斷線般不知所蹤。雖然隻是短短一個下午,但她心裏陡然生出一種世界荒蕪的感覺,不能想像如果沒有他……
  而此時街邊一排店鋪裏,不知哪家傳出歌聲幽幽如訴: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麽過?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如此恰合心境,蘇一頓時聽怔了。半響後,她著魔般循著歌聲走過去,最後走進一家音像店。
  “老板,請問音箱放的是什麽歌?”
  老板告訴她這是舊上海的老歌《如果沒有你》,上個世紀三十年代風靡一時的經典歌曲。年代很久遠了,卻很有味道。整張專輯中收錄的都是那個年代的歌,建議她買一張回去聽聽懷舊之音。
  蘇一想也不想就買了一張。上個世紀的經典老歌,隔著好悠長好悠長的一段時空了。可是幽幽唱響在時下,依然有著動人心弦的魅力。好歌的生命力往往如此長盛不衰。如一甕陳年的酒,愈是年深月久,愈是香濃醇厚。
  和宋穎分手,蘇一獨自一人回到家,拿出新買的歌碟用DVD機放出來。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麽過?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纏綿動人的歌聲,如幽咽流泉般涓涓鋪滿安靜的房間。她踢了鞋子躺在長沙發上靜靜地聽著,隔一會,便又拔打一下鍾國的手機。始終是機械女聲一遍遍告訴她用戶已關機。
  等待是什麽滋味?蘇一以為她早就清楚明白。在成都火車站,她一次又一次地等過鍾國。那樣急切又熱烈地盼望,心中卻篤實安定,因為知道載著他的火車會在幾時幾分入站。偶爾誤了點,鍾國會一再發短信安慰她不要著急。
  可是今天,完全不同於火車站的等待。她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沒有他的任何消息。十分被動的等待,期望自己的手機會響起,他熟悉的聲音一如既往帶笑地響在耳畔。而樓梯口每走上來的一串腳步聲,都讓她屏住呼吸側耳細聽:
  是他嗎?不是。
  是他嗎?仍然不是。
  一顆心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這是蘇一有史以來渡過的最漫長的一個下午。分分秒秒,她是看著壁鍾一格格走完的。而她在時間裏前熬著。
  直到兩家的父母都下班了,鍾國還是沒有回家。鍾爸爸還跑到蘇家來找人:“蘇一,鍾國呢?他還不回家吃飯,又要在你家蹭吃嗎?”
  蘇一無限委屈:“他都不在我家,一下午人都找不到,也不知跟楊鋼跑到哪去了?”
  天色漸暮,澄藍天空漸斬變成蒼茫昏暗的青灰色。蘇一的心情更灰。她跑到陽台上去朝著樓下張望,焦急不安的心情漸漸化成怨恨:鍾國,如果吃完晚飯你還沒消息,我起碼一個星期都不理你。誰讓你跟楊鋼出去玩起來就把我丟到腦後頭去了?
  心裏正恨恨地發著狠,突然看到有輛出租車在樓下停住。她的心又一次提起來:是他嗎?是他回來了嗎?
  車門一開,楊鋼先下來了。看來真是他們回來了,蘇一頓時滿心狂喜。可是很快,她的一腔喜悅像火苗遇水般乍然熄滅。因為她看到楊鋼從車裏背出了鍾國,他一付人事不省的樣子軟軟伏在楊鋼背上。
  “鍾國——”蘇一一聲銳叫,撕破了灰蒙蒙的暮色。
  踢足球的時候,當然要輕裝上陣。一幹隊員們都把身上的錢包手機鑰匙之類的小物件拿出來由一個替補隊員看管,鍾國也不例外。楊鋼趁他不注意,把他的手機關了機。他很了解他的兄弟,要是踢球時突然聽到自己的手機響起來,他肯定要走神。
  一場球踢下來,1:0小勝對方。按他們的習慣大家一起出去AA製慶祝一下。鍾國下場就去拿他的手機,楊鋼眼明手快先搶過去:“鍾國,先跟我們去吃點東西。然後我再把手機還你。”
  “你先讓我給蘇一發個短信。”
  “不行,我還不知道你。一個短信過去,萬一她‘宣召’你,你肯定跑掉了。兄弟你太重色輕友了!今天既然都跟我出來了,又幫我踢贏了一場球,無論如何先跟我去吃點東西再走。總要讓我謝謝你吧。”
  一幹隊員們也生拉硬拖地一定要鍾國去不可,因為他在球場上表現得很不錯,為他們贏球立下了汗馬功勞,他們一定要犒勞他。
  沒辦法,鍾國隻有盛情難卻地跟去了。在楊鋼他們常去的一家魚頭火鍋店坐下,菜一點完,相熟的服務員就熟門熟路地送上一箱啤酒和兩瓶二鍋頭。
  鍾國嚇一跳:“楊鋼,你都喝上白的了?”
  “我不喝,他們兩個喝。”楊鋼手一指球隊中的兩個後衛,“我這兩個校友一個山西的一個山東的,喝白酒跟喝水似的。”
  啤酒瓶白酒瓶統統打開,每人麵前倒上一杯。鍾國不要:“請給我一罐冰可樂。”
  他喜歡喝可口可樂,尤其是夏天喝冰鎮過的。因為他喜歡,蘇一為此特意跑去超市買了兩盒製冰格,可以裝上礦泉水放進冰箱凍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方形冰塊。再買上一個漂亮的高身寬口玻璃杯和幾個新鮮檸檬。和他一起在家裏看電視時,裝上一杯自製的冰塊,再切進兩片檸檬插上一支吸管。可樂倒下去,冰塊滋滋融化,檸檬片載浮載沉。吸上一口,特別的清涼爽口。
  鍾國歡喜極了:“我女朋友真能幹,不用上西餐廳就能喝上檸檬冰可樂。親一個以示獎勵。”
  驀地就吻住她的唇,兩人的唇齒間都有檸檬的清酸和可樂的甜。酸酸甜甜,是愛情的好滋味。
  此刻坐在人頭攢動的火鍋店,跟服務員要罐冰可樂時,鍾國猶覺唇齒間依稀尚存的酸甜滋味,唇角不經意地就噙上一抹笑。正想再一次找楊鋼要手機給蘇一發短信,卻聽到那個山西同學大聲嚷嚷:“什麽什麽?你要喝可樂。不行,一桌人都喝酒你不能一個人搞特殊化。”
  “對不起,我不喝酒,不信你問楊鋼。”
  “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不喝酒的還算什麽男人。不行,今天無論如何要喝兩杯。”
  山西同學不由分說地就給他倒上一杯啤酒。楊鋼也不幫他:“鍾國你就喝兩杯吧,大家一塊喝,就你一人不喝確實太搞特殊化了。啤酒沒關係的,過敏的話回去吃兩片撲爾敏就行了。”
  鍾國還是不肯喝:“蘇一不喜歡我喝酒。”
  楊鋼拍著桌子歎:“我的天,鍾國,你簡直是被蘇一套上籠頭的馬。”
  有人聽懂了:“這是被女朋友管著呢,太丟我們男人的麵子了。”
  山東同學氣不過:“三尺漢子咋能讓女朋友管住了?楊鋼,他的手機別還他,除非他喝上三杯罰酒。”
  一桌的男生都紛紛起哄,要罰鍾國的酒。尤其是大男子主義十足的山東同學。中國人的酒桌文化,男人上桌不喝酒就是罪人,何況還是“重色輕友”的罪人。鍾國一則實在擋不住七八張嘴地勸,二則想快點拿回手機聯係蘇一。於是隻有息事寧人:“好好好,我喝我喝,三杯啊,喝完三杯我就不喝了。”
  三杯啤酒,盛在三寸高的玻璃杯裏,容量差不多一瓶。鍾國雖然沒酒量,但想著一瓶啤酒還是應該扛得下來。就是回家後皮膚肯定會有過敏反應長出酒疹,隻有豁出去癢上一癢了。
  第一杯啤酒喝下去,鍾國的眉頭就皺起來了。這個啤酒怎麽熱辣辣的?可是容不得他多想,那個山東同學已經飛快地端起另一杯往他嘴邊湊:“快喝快喝,還有兩杯。”
  三杯酒灌進肚後,鍾國很快就覺得頭暈。菜上來了,楊鋼挾上幾筷子他喜歡吃的菜給他,讓他吃點東西緩緩酒勁。他勉強吃了幾口,就再吃不下了。頭越來越暈,坐在椅子上都隻覺軟綿綿地撐不住身子:“楊鋼,這啤酒怎麽後勁這麽大啊?”
  那個山東同學哈哈大笑起來:“因為你那三杯啤酒是深水炸彈。”
  鍾國不解其意,有人補充說明告訴他:“一杯啤酒摻一盅白酒,就叫深水炸彈。你那三杯酒裏摻了三盅二鍋頭呢。”
  鍾國腦子裏嗡的一下,56度的二鍋頭,居然摻在啤酒中騙他喝了三盅。酒雜在一起喝更容易醉,何況是他這樣完全沒有酒量的人。頓時知道自己這次隻怕要慘了!頭更是暈得天旋地轉,胃裏一陣陣翻騰,想吐卻吐不出來。
  楊鋼急了,扔了筷子就跳起來罵:“格老子,誰讓你摻白酒了?我兄弟平時滴酒不沾,你一下讓他白的黃的混著喝,你這不是害他嗎?”
  發脾氣也無濟於事了,鍾國已經醉倒了。他喝的三杯啤酒中至少兌了三兩白酒,根本不是他的酒量可以負荷得了的。頭暈、惡心、嘔吐,種種不適症狀一起襲來,他一時難受得有種就快要休克過去的感覺。楊鋼嚇壞了,那個惡作劇的山東同學也緊張了,兩個人趕緊架起他往醫院送。
  “沒事沒事,蘇一,叔叔,阿姨,你們放心。鍾國沒什麽事,他就是喝了酒,醉了!醉了!不是出了事。”
  把鍾國背回家的楊鋼,在樓梯道看到白著臉光著腳飛奔下來的蘇一,趕緊解釋。他知道她一定被嚇壞了,不然不會連鞋子都顧不上穿就這樣跑出來。
  緊跟著蘇一下樓的是鍾國的父母,還有蘇一的父母,他們都聽到了蘇一那一聲銳叫,聽那幾乎變調的聲音就知道肯定是出了什麽事,馬上半絲都不敢耽誤地跟著她往樓下跑。跑到一半看到楊鋼上來了,聽了他的話,幾顆嚇得亂跳一氣的心總算稍稍安寧了。
  楊鋼把鍾國送到他房間躺下,一臉歉意地跟鍾氏夫婦和蘇一再做詳細解釋。一聽鍾國居然被他們騙著白酒啤酒一起喝,一喝就喝到醫院去了。蘇一氣得兩隻眼睛瞪成了銅鈴,衝上去重重一把就將他搡出兩丈遠:“楊鋼你這個混蛋,你明知道鍾國不能喝酒,你還讓你那幫狐朋狗友這樣灌他。”
  楊鋼身後若不是有牆托住他,很可能就被蘇一這一把搡得摔個四腳朝天。他知道蘇一是氣極了,自己心裏也有愧,半點都不敢惱,低聲下氣賠不是:“我也不知道他們在啤酒裏摻了白酒,我後來罵他們了,一會回去我還要罵。”
  楊鋼回去罵他的隊友之前,先被蘇一罵了個狗血淋頭。他隻有低眉順眼地乖乖挨罵,好在蘇一無心多罵他,劈頭蓋臉地數落了幾句就回鍾國的房間照顧他去了。他趁機溜之大吉,走之前突然想起:“蘇一,鍾國的手機在我這。”
  蘇一的眼睛又瞪圓了:“他的手機怎麽會在你那?”
  楊鋼知道這事一說出來又要挨罵,哈也不說,隻是陪著笑臉把手機往床頭櫃上一放:“這事……以後再說,我先走了。”
  看他那付心虛的樣子蘇一就知道他肯定沒幹好事,拿起手機一看果然黑屏關機。原來是楊鋼拿著鍾國的手機關機了,難怪她沒辦法聯係上他。她就知道,鍾國是絕對不會關機的。一下午因焦急等待引發的怨恨,頃刻間煙消雲散。
  視線從手機轉到昏睡中鍾國的臉,他的臉色潮紅,眉心緊緊蹙著,滿臉痛苦之色。睡得也極不安穩,頭無意識地側過來又側過去,時不時發出一聲低微的呻吟,他看起來很不舒服。
  蘇一知道喝醉酒的人是很難受的,尤其是鍾國平時不喝酒,這次一下喝了三杯白加啤。他的反應會比別人更嚴重。楊鋼剛剛說他在醫院打針輸液,輸了兩瓶藥水才緩過勁來。一時她心疼極了,那種心疼,像被人用一枚長針從心尖直刺到心底。細而深,一線牽扯的疼。
  鍾國這次醉酒醉得很厲害,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稍稍清醒了一點。惡心的感覺持續了好幾天,那幾天他什麽東西都吃不下,連他最愛吃的清蒸魚都喚不起他的胃口。吃什麽都想吐,卻又吐不出來,難受極了。
  而最令他難受的,是全身大片大片地長了酒疹。胸前背後甚至大腿上,都紅彤彤地布滿了細細密密的疹子。仿佛滾了一身紅芝麻,又熱又癢。鍾媽媽找診所的醫生拿了幾種治過敏的藥讓他吃,吃下去卻見效甚微。沒辦法,隻有等它自己慢慢好了。
  蘇一把楊鋼恨得咬牙切齒:“以後你不要再跟他出去了,看看他這次把你折騰的。”
  鍾國渾身乏力地躺在床上,模樣很倦很倦。他臉色蒼白,唇色發青,像剛剛大病過一場。他確實被折騰得不輕,卻還有氣無力地替楊鋼辯護:“不關他的事,是他那個同學偷偷摻的酒。”
  “我不管,我隻知道是他把你叫去弄出來的事。”
  蘇一當然隻會怪楊鋼,他把人領走時好好的,回來時卻是背回來的,她能不怪他嗎?鍾國知道她在氣頭上,不要跟她糾結這個問題。於是岔開話:“我身上好癢啊。”
  確實是很癢,他忍不住用手去撓。他身上穿的是一套運動式背心短褲,肌膚上大片大片的疹子又紅又腫地露出來。
  蘇一製止他:“不能去抓,越抓越癢,”
  “可是不抓癢得很難受。”
  “我家有花露水,我去拿來給你搽一搽,應該會舒服一點。”
  蘇一跑回家拿花露水時,突然想起她給鍾國買的手機鏈,趕緊從小背包裏翻出來。一翻還看到了那份《體壇周報》,當然是一起帶過去。
  報紙在鍾國麵前一揚,他意外又歡喜,虛弱地笑:“你幫我買報紙了!我剛剛還在想,周三的《體壇周報》沒看到,錯過了那一期呢。”
  《體壇周報》這份報紙,鍾國風雨無阻每期必買來閱讀,已經是經年的習慣。錯過了一期沒看到覺得若有所憾,現在這個遺憾沒有了。
  “今天周五又有一期,下午我出去幫你買。”
  鍾國滿足地歎息:“有女朋友真好。”
  “我還給你買了東西。你看,”蘇一把那個翡翠豬生肖手機鏈在他眼前晃,再把自己已經拴了同款手機鏈的手機也給他看。“我買了一對玉石手機鏈,我一個你一個掛在手機上。玉石是開過光的,有辟邪護身的作用,還刻了我們倆的名字。喜歡嗎?”
  鍾國把她手裏的東西一起接了,翻來覆去細細一端詳,看到翡翠豬身上刻著的兩個名字,蒼白的一張臉笑得歡喜極了:“喜歡,太喜歡了。本來我覺得男人的手機不要掛這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可是女朋友送的手機鏈,要掛,一定要掛。”
  鍾國一邊說,一邊拿過自己的手機把手機鏈掛上去。他對著那隻刻著蘇一名字的翡翠豬笑:“蘇一小豬,你以後就跟著大哥我混了。”
  蘇一不甘示弱地把她的手機舉起來:“鍾國小豬,以後大姐大我罩著你。”說完一吐舌頭:“怎麽我們的口氣像兩個黑社會的。”
  鍾國剛綻開笑容,馬上又眉頭緊蹙在一起,手不由自主地就往身撓:“好癢!”
  “快把衣服脫了,我給你搽花露水。”
  鍾國脫去了上身的運動背心,蘇一看得倒抽一口冷氣,他一身的疹子簡直是“全國江山一片紅”,難怪他會癢得那麽難受。誰長了一身這種小紅疙瘩會不癢?
  蘇一把花露水撒在他胸前背後,再用掌心替他均勻抹開。那些紅疙瘩摸起來是一片粗糙不平感,且紅通通地發亮。如果是別人身上長這些東西,她一定不敢碰。可是鍾國——她一遍一遍地替他搽了又搽:“怎麽樣?舒服一點嗎?”
  “真舒服。被你這樣搽來搽去我都不癢了。”
  花露水有一定的清涼止癢效果,而蘇一反複用掌心摩擦疹子,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發癢的症狀,鍾國舒服得長長籲氣。
  “那我多替你搽一會。”
  蘇一再給他灑上花露水,掌心輕柔又有力,按摩般地替他搽身上的疹子。從胸到背,像個小母親照顧孩子似的細致入微。
  鍾國趴在床上,感覺蘇一一雙纖細的手在他背上忙忙碌碌著。一種很幸福很幸福的感覺,透過肌膚傳進血液、筋絡、骨髓……傳遍他全身每一個細胞。他突然覺得這場醉酒真好,雖然很吃苦,卻也很幸福,因為有著蘇一如此溫柔細致地照顧。
  差不多一個星期後,鍾國身上大片大片的紅疹才漸漸消除,胃口也漸漸恢複。吃得下東西人就好得快了,臉色不再蒼白得毫無血色。
  蘇一天天陪著他,為他變著法子弄好吃的,為他滿身的疹子一遍又一遍地搽花露水。還把她新買的歌碟拿過來放給臥床休息的他聽:“很好聽的老歌,看你懂不懂欣賞。”
  舊上海風情的歌聲一響起,鍾國就笑了:“蘇一你懷舊哇?聽起上海灘的老歌來了。”
  “我覺得好聽啊!這些老歌比現在的流行歌曲更有味道。你全部聽完後告訴我你最喜歡哪一首。”
  蘇一在廚房和鍾國的房間裏來回走動。鍾媽媽早上從菜市場買回了幾條野生的小鯽魚,用來熬湯營養價值再好不過。她回到家利落地殺魚下鍋就熬上了湯,然後匆匆趕去上班,臨走前叮囑蘇一看著火:“細火慢熬,熬久一點。熬到湯奶白奶白的了,魚肉的營養和精華就全部熬進湯裏去了。你再放點鹽倒出來給鍾國喝。”
  “我知道了,小汪阿姨你放心交給我吧。”
  蘇一盡職盡責地守著那鍋魚湯。最後熬成的魚湯果然奶白奶白的,嚐上一口,非常的鮮美,又有淡淡的甜味。馬上裝一碗去給鍾國吃。
  鍾國聞到魚香味就已經胃口大開,很快啃掉了一條魚。他習慣性地挾魚肚皮的肉給蘇一吃,她搖頭:“這是你的病號餐,給你補充營養的。你給我全部吃完,一條都不許剩。”
  鍾國抗議:“什麽病號餐,我又沒生病。”
  “你這跟生病有什麽兩樣,還不是照樣打針吃藥。少廢話,趕緊給我吃光,剩一口湯都不行。”
  蘇一一臉凶巴巴如河東獅吼,鍾國眉眼間卻全是笑意。一種太明白的‘打是親罵是愛’的笑意。低下頭,他一口口慢慢吃完了這碗由母親和女朋友“聯合出品”的營養鯽魚湯。
  喝完魚湯,蘇一收拾碗筷,洗淨鍋盆。忙忙碌碌半響後,客廳中播放的歌碟已近尾聲。
  “鍾國,你最喜歡哪一首?”蘇一在廚房裏揚聲問。
  他不答反問:“你呢?”
  “我喜歡那首《鳳凰於飛》。”
  《鳳凰於飛》是當年上海灘歌後周璿的作品,一首旋律非常流暢好聽的歌曲。唱起來琅琅上口,聽起來令人心情愉悅。蘇一雖然最初買歌碟時,是被《如果沒有你》吸引的。可是鍾國一回來,心中的幽愁暗恨一消除,年輕樂觀的心性又占了上風,改弦易張喜歡上了曲風輕鬆歌詞明媚的《鳳凰於飛》。
  “分離不如雙棲的好,且珍重這青春年少……要像那鳳凰於飛,鳳凰於飛在雲霄”,此一時彼一時,這一刻,這首歌的歌詞更能呼應暗合她的心境了。
  “你呢,你喜歡哪一首哇?”
  蘇一忙完了廚房裏的活,洗幹淨手,一邊揮著手上的水一邊走進房裏看著鍾國問。他笑得含意深深,慢吞吞地拉長聲音說:“我啊……我喜歡那首《給我一個吻》。”
  《給我一個吻》是三十年代上海灘最流行的一首快歌,是當年紅極一時的歌星張露翻唱的一支英文歌《Seven Lonely Days》。這首歌的節奏非常活潑輕快,挑逗大膽的歌詞在那時比較保守的樂壇曾經引來很多爭議。
  蘇一失笑,蘭花指在他額頭戳個不停:“你這個喜歡太別有用心了吧?”
  鍾國邊躲邊笑:“怎麽別有用心了?我就是喜歡這首。”
  “還不老實,看我怎麽收拾你。”
  蘇一兩隻手在他腋下腰間亂撓一氣,鍾國在床上蜷成了一隻亂躥的蝦,幾乎笑岔了氣:“饒命啊!我不喜歡了……我不喜歡了……我不喜歡了行了吧?”
  蘇一停了手,鍾國躺在床上喘了半天才喘勻了氣息。將雙手交叉墊在腦後,他突然輕聲唱起來:
  給我一個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臉上,留個愛標記。
  給我一個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心上,讓我想念你。
  唱了幾句沒再唱下去了,他看著蘇一笑得特別溫柔:“我是真得最喜歡這首了,你看我一聽就記住了前麵兩段的歌詞。”
  蘇一起初還假裝一臉嗔色地瞪著他,很快,笑意從她的眼梢一點點漾開,水波般漾遍她的臉頰。俯下身,她飛快地,在他唇上輕輕一啄——給了他一個吻。
  鍾國雙手一攬抱住她,加深這個吻。兩具青春的身體緊貼在一起,僅隔一層薄薄夏衣,他清晰地感受著蘇一胸部的柔軟和飽滿。全身的血液一下子熱流沸騰,呼吸陡然急促。雙臂下意識地用力一拖,他把她拖上了床,一個翻身伏在她嬌小柔軟的身體上。
  蘇一顫抖了一下,卻沒有掙紮。任憑鍾國抱著她在她臉上一下又一下急促灼熱地吻,她隻是滿臉暈紅地閉上眼睛。他的唇如通紅滾燙的炭,讓她全身都燃燒起來。
  她火熱的身體散發著一種好聞的香馥氣息,是少女獨有的體香,如迷香般讓鍾國整個人暈乎乎。吻著吻著,他一隻手不自覺地從背後滑進她的衣服,掌心帶些微汗津,抖抖地摸索著,探幽青春少女幹淨芬芳的處子之身。從光潔的背撫到圓潤的肩,觸手處一片滑膩滾燙。心跳瞬間加速,咚咚咚地跳得簡直要蹦出來。
  蘇一渾身顫栗,因為來自身體內部愉悅的驚悸。當鍾國的手從她光滑的背部遊走到胸前,稍一遲疑後,果斷地伸進她的文胸時。她嚶嚀一聲,刹那間仿佛被強烈的電流擊中了。
  蘇一聲音輕顫:“鍾國……”
  鍾國啞著嗓子:“別怕,我不幹別的,我就摸摸,讓我摸摸吧。”
  他顫抖著手去解她的文胸,女子的胸衣搭鈕,毫無經驗的青澀少年根本不懂得怎麽解開。兩隻手在她背後摸索了好半天,他有些發急:“怎麽解不開呀!”
  滿臉赤紅的蘇一含羞又帶笑:“解不開就算了。”
  “不。”
  鍾國到底是解開了。少女兩個含苞花朵般豐盈的□滑入手心,掌指間美妙的觸感無與倫比。情不自禁地,他把頭埋進她的胸,那樣渾圓綿軟芳香的胸。他像回到了嬰兒時代,在她懷裏拱頭拱腦,撫摸著,吮吸著。
  蘇一雙頰滾燙,火一般豔豔的紅。她在鍾國的愛撫下戰栗、悸動……雙手哆哆嗦嗦地攀上他的背,他的運動背心早被他一把脫下甩在一邊,滿背肌膚都是濕濕的汗,滑得幾乎讓她抱不住。她隻有手指拚命緊扣,指尖幾乎嵌進他的肉。
  親密的擁抱,親吻、愛撫……糾纏間,他們感覺彼此的呼吸越來越急,心跳越來越快,身體越來越熱……鍾國突然用力地箍緊蘇一的身體,緊得似乎是想將她嵌進自己的骨肉裏……
  他們並沒有偷食伊甸園的禁果,但是在這樣的愛撫親吻中,也同樣衝上了快樂的顛峰。從暈眩般的激情中平靜下來,鍾國依然把蘇一緊緊抱在懷裏。他們的頰上都還滿是激情過後的紅暈,兩張年輕鮮豔的臉龐,一起又羞赧又幸福地微笑……
  這是蘇一和鍾國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每天穿胸衣時都會忍不住想起他笨拙地解不開扣時的情景,一想就不由自主紅著臉偷偷地笑。
  紅疹一褪,精神一好,鍾國馬上又生龍活虎起來。中斷了好幾天的遊泳重新開始,他又帶著蘇一往嘉陵江跑。這天等不到日落西山,早早地就去了。烈日的熱量在下午四五點初初乍褪時,他們就一起出了門。
  平時他們出門常常是騎一輛單車,鍾國喜歡蘇一坐在他身後抱住他,蘇一也喜歡。手抱在他柔韌的腰時,她會把臉頰也貼上他厚實的背,感受他身體的溫暖和氣息。那種感覺非常非常好,好得她無法用言語形容。
  有時兩人也一起手牽手地去坐公交車。避開公交車的高峰時間段,上車後坐到最後那排最高的座位上,觀光般在南充市裏無目的地轉悠。看到什麽好吃的好玩的地方就下車。
  今天他們是坐公交車出去。車上的人不多不少,零零星星地還有兩三個空位。不過沒有連在一起的兩個空座位了。鍾國讓蘇一在靠窗的一張單人椅上坐下,他牽著她的手站在一邊。
  “要不你坐到那邊去?”蘇一指了指車廂後的一個空位。
  鍾國搖搖頭:“不用,我就站在這裏就行了。”
  他不願意鬆開她的手獨自坐到後麵去,寧願在她身邊站著。蘇一笑了,身子往裏麵讓一讓:“那我們一起坐吧。”
  “單人座坐兩個人不舒服,你一個人坐吧。”
  蘇一半開玩笑地小聲說:“那要不你坐位子,我坐在你腿上好了。”
  他們一起在家裏看電視時,蘇一經常坐在鍾國腿上。他常常笑著說她“你好重啊!”,卻又每每要拉她在膝上坐著。
  鍾國的頭一下搖成撥浪鼓,聲音壓得低低的:“不行,公共場合要注意影響,別讓人說我們拿肉麻當有趣。回去我再抱你。”
  蘇一看著他粲然一笑,心裏喜歡極了他這份人前的靦腆。緊握一下他的手,他馬上回握她一下。相視而笑,兩張笑臉都如糖果般蜜甜,眼波中有情意水般流動。
  遊完泳上岸,天色正暮,天邊的浮雲是一朵朵深紫灰藍。濱江大道上的橙黃路燈一盞盞亮起來,亮出一個美妙的仲夏夜。鍾國和蘇一隨便找個地方吃了晚飯,然後一起去電影院看電影。
  影院裏放映的是一部激烈的二戰影片,軍號嘹亮硝煙彌漫,蘇一看得不知不覺伏在鍾國的肩膀上睡著了。一夢醒轉,影片已近尾聲。他的肩承著她一個多小時,已經發麻發木。
  “你怎麽不叫醒我?”
  “幹嗎要叫醒你?我還打算你如果一直睡得那麽熟,散場後我就把你背回家呢。”
  “那麽遠,你能把我背回去?”
  “把你背出電影院,打輛的士到樓下,再把你背上五樓就行了。你不信我能把你背回去,要不我們試試?”
  蘇一笑聲悄悄:“電影院裏這麽多人,你好意思背我嗎?”
  “那電影院這一程就算了,一會回到家樓下,我一口氣把你背上五樓。”
  夜裏回去,鍾國果然把蘇一背上了五樓。說是五樓,因為一樓是儲藏室,所以等同六樓。他背著她步伐穩健輕快,一階階走得如履平地。
  雖然鍾國還是年紀輕輕的男孩子,寬寬厚厚的肩背,結實強健的肌肉,卻已經有一種很男人的感覺了。蘇一伏在他的身上,滿心滿懷的安全感依賴感,忍不住雙臂環上他的頸,偎得更緊。突然想起那天在他房間裏那樣親密的擁吻愛撫,不由悄悄地紅了臉。
  “蘇一,你太輕了。以後要多吃一點,千萬不要減肥啊!”
  蘇一大發嬌嗔:“喂,你一下子說我輕,一下子又說我重。我到底是輕還是重啊?”
  鍾國嗬嗬直笑:“當然是輕了,說你重那是逗你玩的。”
  很快就走完了三層樓,鍾國突然把蘇一放下來。她有些意外:“怎麽?就背不動了?”
  “背你太容易了,一點挑戰性都沒有。剩下三層樓,不如我把你抱上去好了。”
  話音未落,鍾國就已經笑著一把將蘇一打橫抱起來了。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階。她偎在他懷裏,那樣年輕熱烈的懷,胸膛的溫度是朝陽的暖。不由自主把頰貼上去,嗅到他身體的微微汗息,像雨後青草地在陽光下薰蒸出的氣息。
  蘇一閉上眼睛,深呼吸,呼吸他的氣息,呼吸愛的味道。唇上驀地一熱,是鍾國低下頭來深深吻住了她。心醉神迷……
  2003年8月的第一天,鍾國在報紙上看到了一條讓他興奮不已的消息。
  “蘇一,後天晚上在天壇公園,北京奧組委要正式公布北京奧運會的會徽。本來5月份就該發布的,因為非典而不得不延期,現在總算可以露出廬山真麵目了。”
  因為喜歡體育關注奧運,鍾國對北京奧組委奧運會籌辦工作的進展非常關心和了解。
  “會徽公布很重要嗎?”
  蘇一是典型的外行人說外行話,鍾國失笑:“奧運會徽是一屆奧運會的主題標誌,它的公布和聖火傳遞、開幕式盛況並稱為奧運三大盛事,你說重要不重要?”
  “這樣啊,聽起來倒真是挺重要的。發布儀式在天壇公園舉行,那如果你在北京不是可以現場觀看?”
  “這麽重要的發布儀式,你以為誰都可以進去觀看。天壇公園下午就關閉園門不接待遊客了。一共邀請了2008名社會各界精英人士做現場嘉賓共睹盛會。我現在還不夠資格入選嘉賓之一,等二十年之後我再去競爭一下吧。”鍾國說得半開玩笑半認真。
  “二十年以後你一定能行,我看好你。到時候有這樣的盛會你可要帶上我啊!”
  “沒問題,我肯定帶上你。有我的就有你的。”
  二十年以後還不可預知的事,他卻已經答得這麽斬釘截鐵。是年輕男孩獨有的充滿力量和不容懷疑的口吻。同樣年輕的蘇一聽得喜滋滋:“你說的啊!有你的就有我的,來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孩提時代深信不疑的莊嚴約定,年輕的心依然願意相信。兩根小指頭勾在一起,向遙遠的未來展開憧憬……
  8月3日晚上,鍾國早早地就拉上蘇一一起守著電視機。
  這天晚上,北京天壇祈年殿前,北京奧組委將舉行隆重的第29屆奧運會徽發布儀式。會徽發布、聖火傳遞和開幕式被稱為奧運會三大盛事。現在第一樁盛事拉開序幕,在北京成功申辦2008年奧運會兩年多之後,作為北京奧運會主題標誌的會徽,即將通過電視直播亮相全球。
  鍾國非常期待:“申奧會徽‘太極人’設計得很好,我相信這個奧運會徽也一定會不負眾望。”
  受他的感染,蘇一也興致勃勃地期待著北京奧運會會徽的亮相:“希望可以讓我驚豔一下。”
  “不會隻讓你我驚豔的,你看看今晚天壇這個盛大輝煌的儀式場麵,北京奧組委是憋足了勁要讓全世界驚豔。”
  北京奧運會會徽的公布非常有中國特色。從黃緞錦盒中取出一個紫檀木盒,木盒打開後,一方晶瑩剔透的中國印呈現在世人眼前。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和國際奧委會協調委員會主席維爾布魯根,一起將這方以“中國印·舞動的北京”命名的會徽徽寶,飽蘸朱紅印泥,在中國式長軸紙卷上鄭重蓋下了印記。向全世界公布了北京奧運會會徽的圖案。
  “中國印·舞動的北京”這個會徽,一看就是中國出品。書法和印章是中國古老文化中最突出的元素,傳統的中國漢字加傳統的中國紅,紅的色彩和白的線條形成鮮明生動的圖案。“京”字采用寫意式的象形文字,像一個起舞的人形,具有濃鬱的中國文化底蘊。
  鍾國一眼就喜歡上了:“非常好,既有著鮮明的中國特色又動感十足。蘇一你覺得呢?”
  “還行吧。”
  蘇一起初隻是印象平平。但接下來播放了由張藝謀導演的會徽宣傳短片,用極富感染力的畫麵和音樂詮釋了會徽所蘊含的豐富內涵。看過宣傳片再來看這個會徽,竟覺越看越有味道了。
  “鍾國,這個會徽還是很耐看的,越看越喜歡了。”
  “喜歡吧,明天北京會有會徽紀念品上市,我讓徐文亮替我去搶購。”
  北京奧運會會徽“中國印”8月3日晚上正式公布後,8月4日,首批印有2008年北京奧運會會徽的奧運會紀念品,將在北京一些大商場和首都機場采取限量發行、定點銷售的方式上市銷售。
  鍾國馬上給徐文亮打電話,讓他明天一早幫忙去買“中國印”紀念品:“你要早點起床去啊!去遲了肯定買不到。紀念品中一定會有紀念章,幫我搶兩個紀念章,我和女朋友一人一個。”
  結果第二天上午,徐文亮打電話來說有辱使命,鍾國交代的任務沒能完成。
  “鍾國你不在北京,你沒看到奧運會徽的紀念品賣得多火爆,那簡直就是跟搶似的。早晨七點鍾就有很多人在王府井百貨大樓和燕莎商城那幾個指定的專售地點排隊了。這些商場開門兩個小時不到,賣得最好的會徽紀念章就被搶購一空。在貴重金屬紀念章的銷售點,聽說純金、純銀紀念章也在半小時內被一搶而光。實在賣得太火了。”
  鍾國氣得哇哇大叫:“徐文亮,不是叫你早點去嗎?你怎麽不也早早地去排隊?”
  “我去了,我也是八點不到就去燕莎排隊了。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可是所有紀念品都限量購買,每個品種每人限購一個,我不能同時買三個紀念章。我隻買到一個,自己留下了。然後我再跑去百貨大樓,看能不能替你也買一個。趕到那一看,我KAO!商店門口排著六七十米的長隊,十多名保安在現場維持秩序。高溫35度的天氣下,我又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結果還是沒有買到紀念章。兄弟,最後我幫你買了一頂帽子和一個鑰匙扣。你和蘇一一人一樣留作紀念,就算我完成任務了吧。你要實在是想要紀念章,聽說九月份後第二批紀念品會上市,到時候你人在北京,我陪你早點排隊去買。一定買回一對來,怎麽樣?”
  隻能這樣了,作為首批限量發售的奧運會徽紀念品,有總聊勝於無。鍾國讓徐文亮把買到的東西給他快點寄過來,三天後特快包裹就到了。
  帽子和鑰匙扣都很精致,鍾國拿去給蘇一看,問喜歡哪一個?她挑了鑰匙扣。一邊幫她把鑰匙一枚枚套進新鑰匙扣裏,他一邊說:“蘇一,等第二批紀念品上市,我一定買回一對紀念章。你一個我一個。”
  “幹嗎非要買紀念章?”
  “因為所有紀念商品中,紀念章最有紀念意義呀!”
  蘇一自以為了解:“還因為這是我們中國第一次舉辦奧運會,所以這個會徽紀念章特別有意義。它見證曆史是吧?”
  鍾國抬眸看定蘇一,慢吞吞地笑道:“是呀,它見證曆史。不過,對於我來說它還見證了愛情。記得我們是怎麽和好的嗎?”
  蘇一陡然明白了,笑容盛放如花:“這倒是哦,申奧成功後我們才‘一笑泯恩仇’的。對,有紀念意義,太有紀念意義了。這屆奧運會對我們意義非凡,這個紀念章一定要買。”
  第二批奧運會徽紀念品於當年國慶期間上市,鍾國終於成功地買回了兩枚紀念胸章。價格不貴,隻要15元一枚,但是意義——絕不是金錢所能衡量的。
  第九章 多情總被無情惱
  大三開學沒多久,鍾國在北京一家建築設計事務所做了兼職實習生。他跟他爸爸借了五千塊錢,買了一台配置優越的品牌電腦,用於學習和工作。
  “爸,我爭取半年之內把錢全部還給你,最多不超過一年。”
  鍾國一派自信滿滿的口氣,讓做父親的聽得心頭直樂嗬。鍾爸爸本來是打算供到兒子大學畢業後就撒手不管了,讓他自己去獨立。沒想到兒子的獨立意識更強,學費以外的開支就用到“借”字了,還認真地說定還款日期。鍾爸爸高興之餘,私下裏對妻子說:“咱們兒子夠獨立,將來一定有點出息。”
  蘇一也開始嚐試接觸社會了,大三大四時期,不能還天天封閉在校園裏一心隻讀聖賢書,要主動參與一些社會實踐工作,多學習如何與人交流溝通,以及為人處世的技巧,對於畢業後走上社會有很大幫助。
  蘇一找到了一份做家教的工作。每天晚上坐七八站路的公交車去給一個初三女生綜合輔導兩個小時,報酬是20元。錢不多,再扣掉每天的來回車費更是收入菲薄。但她還是堅持做了,權當是鍛煉自己。
  做家教之餘,她還試著給報刊雜誌投稿。中文係的女生,擺弄文字如同廚師擺弄菜的原材料。大火下鍋翻炒幾下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就出來了。她的文章開始陸續地上了一些報紙雜誌的版麵,雖然多是豆腐幹式的短文,稿費也不多,但看到自己的文字變成鉛字,她心裏還是蠻有成就感的。告訴鍾國,他也替她高興,還專程跑去把刊登了她一篇文章的雜誌買了一本回來,在同學們麵前吹噓自己的女朋友是如何的美女加才女。
  白天在學校上課,晚上出去做家教,間或著寫寫稿子,蘇一開始每天忙忙碌碌起來。給鍾國打電話,他也是一樣的時間緊張,要畫設計圖,要做模型製作,他還經常晚上跑到工地去:“不去施工現場多看一看,關起門來埋頭畫圖紙跟閉門造車有什麽兩樣。”
  兩個人都忙,但電話和短信的聯係並沒有因此而減少,反而更加頻繁。初入社會的點滴感受,他們詳細地交流,並互相鼓勵:“努力!加油!好好幹!”
  每次掛電話前,鍾國都會低低地說一句:“蘇一,我特別特別——想你。”
  蘇一聽得懂他加重語氣的‘想你’兩個字的意思,臉紅又心跳。
  忙忙碌碌中,蘇一依然牢牢記著鍾國的生日快要到了。二十歲是大生日,一定要送他一份有紀念意義的禮物。送什麽好呢?
  上課前,趁著教授還沒來,蘇一抓緊時間向許素傑征求意見。許素傑如今不在宿舍住了,她和她的朱大哥一起在校外租間房子過起了二人世界。現在想跟她多說說話,隻有趁在教室裏的時間。
  “我昨天問周虹送什麽禮物好,她的建議是皮帶、領帶、錢包、剃須刀之類的,毫無新意。許姐姐你替我想一想,你好好替我想一想。”
  蘇一抓著許素傑的手搖個不停,似是要搖出一個滿意的答案來。她笑著回答:“可是我想的也毫無新意,我的意見是不如你織件毛衣送給他算了。雖然是很老套,但女朋友親手編織的溫暖牌毛衣,哪一個男生收到都會非常高興的。送禮物最重要的不是新意,而是心意。你說是嗎?”
  許素傑一番話所言極是,蘇一聽得眼睛晶亮,有意采納卻又頗為躊躇:“許姐姐,可是我不會織毛衣。”
  “不會織就學唄。”
  “來不及了,下個月9號鍾國就過生日了,隻剩半個月的時間,我怎麽可能織出一件毛衣來。”蘇一太清楚自己的笨手笨腳了。
  “那就織圍巾好了。圍巾簡單容易織,而且圍巾的意義也很好哇!是纏繞的意思。就這樣,織條圍巾去纏住他。”
  許素傑邊說邊手掌在課桌上一拍,算是一錘定音了。下課後,蘇一就跟著她上街買毛線,決定給鍾國織條圍巾做二十歲生日禮物。在毛線店挑挑揀揀大半天,最後蘇一選中了一款藍色羊毛線。
  那種藍,藍得像夏日夕照下的嘉陵江水。
  時間變得前所未有的緊張忙碌,要上課,要做家教,白天晚上的大段時間都被占去了。織圍巾的活,蘇一隻能在課餘睡前這些零碎的時間段裏見縫插針地做。她呆在宿舍裏的時間幾乎針線不離手,周虹取笑她:“喲,這是織女下凡了吧?”
  周虹這學期又恢複了幾分以前的活潑爽利,蘇一知道這與程實上學期末的道歉大有關連,真是解鈴還需係鈴人。
  蘇一是初拿織針的新手,一開始抱著針線都不知該如何下手。許素傑特意回宿舍住了一夜,手把手教會她最簡單的花樣織法。接下來就全看她自己的了。偏偏她對這個毫無靈性,織起來屢織屢錯。打錯了,隻好拆掉重新再打。這樣織了又拆,拆了又織,白白浪費了不少時間功夫。
  眼看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圍巾才剛起了個頭。蘇一簡直快要急死了,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上的時間織圍巾。每天晚上去給學生做家教,來回路上要花上大半個鍾頭,她就帶上毛線活,坐在公交車上,就著車窗外一段明一段暗的路燈織。光線不夠好,織起來費眼費力,蘇一睜大眼睛全神貫注地看著手裏的織針和毛線,一針針地纏繞、交叉,推進,嘴裏默默地念:“上針、下針、上針、下針……”
  如果她不默念針數提醒自己,在這樣的光線下很容易就織錯了。
  一次在學生家裏,蘇一塞在背包中的毛線活露出一截織針針尖。被學生家長看到,那位媽媽臉色馬上就不好看了:“小蘇啊,我請你來給我女兒輔導功課的,怎麽你還帶上毛衣來打嗎?”
  這誤會,蘇一趕緊解釋,這才讓家長的臉色由陰轉回了晴。而蘇一從此知道了要注意細節,在工作時間裏,與工作無關的東西要收好,不要讓人產生不該產生的誤會。
  在課餘時間織,在公交車上織,在睡覺前織……蘇一的入睡時間一天更比一天晚,宿舍關燈斷電後,點著蠟燭挑燈夜戰。最晚的那夜淩晨三點才睡。而就在這一夜,鍾國生日的前三天,她終於織好了一條長長的羊毛圍巾。雖然針腳疏落,織工不夠細致,卻是她傾其全力織就而成。圍巾捧在手裏,柔實輕軟。若在冬日裏圍上他的頸,會不會帶給他如春天般的溫暖?
  圍巾拿去郵局以特快專遞方式寄給鍾國後,10月9號,他生日那天早晨,蘇一如常給他打電話,送上最早的生日祝福。他笑著問她:“又給我寄了一張什麽樣的卡片?”
  去年他的生日,蘇一寄去的是一張她自己手工繪製的卡片,故今年有此一問。
  蘇一打著哈哈:“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她秘而不宣給他織了圍巾的事,想要給他一個意外驚喜。拿著手機呢噥軟語了大半天,要準備去上課了,她想掛斷電話,鍾國卻不幹:“你還沒給我唱生日歌呢。”
  蘇一怔了一下反應過來,卻佯裝不知:“生日歌呀!好,馬上唱。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鍾國聽得叫起來:“不是這首,是去年你給我唱的那首。我要聽那一首。”
  “去年都聽過了,今年還要聽嗎?”
  “當然要,我年年都要聽,你也年年都要唱。”
  年年都要——這四個字如在蜜糖罐裏醃過,聽得蘇一心頭一片甜蜜蜜。嘴裏卻道:“年年都要我唱,你不會聽膩嗎?”
  “不會,永遠不會。你一定要年年唱,哪怕老得牙齒掉光了也要唱,不準偷懶。”
  鍾國非常霸道強橫的口氣,下命令一般。蘇一也乖乖地聽話,眉眼笑盈盈地對著話筒輕聲唱起來: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鍾國。清晨我放飛了一群白鴿。
  為你銜來一枚橄欖葉,鴿子在崇山峻嶺飛過。
  我要祝福你的生日,我的鍾國,願你永遠沒有煩惱永遠快樂。
  我要祝福你的生日,我的鍾國,這是我在遠方愛的訴說……
  聽完了蘇一專門為他而唱的生日歌,鍾國才心滿意足地掛斷了電話。接下來的整個上午,蘇一都一直在想:他會在什麽時候收到那包快遞呢?快遞包送到他手中時,他又會是怎樣疑惑的表情?而打開的那一刻,長長的藍色羊毛圍巾自他指間迤邐而下時,他又會是怎樣驚喜的神色?
  想像著,猜測著,蘇一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一直掛著一朵小小的微笑。上午的課她都上得心不在焉,不時看自己在課堂裏調成震動提示的手機,等待著一個驚喜的電話。
  鍾國的電話是在中午時分打來的,蘇一正在去食堂的路上。他的聲音欣喜若狂:“蘇一,你給我織了圍巾,你居然給我織了圍巾。你真是太好了,我真是太幸福了……”
  恐怕中了五百萬大獎的幸運者,都沒有他這樣的喜悅激動。聽著手機裏高興得狂喜的聲音,蘇一黑著一雙連日睡眠不足的眼圈,很甜很甜地笑了。織這件圍巾的所有辛苦,在這一刻都微不足道。他的狂喜,就是她最好的回報。
  不過是尋常又尋常的一條手織圍巾,但織圍巾的人織得那麽全心全意,得到圍巾的人那樣欣喜若狂。物質有價,感情無價,有些東西的價值有著金錢永遠達不到的高度。用一句直白的大實話說吧:你有錢也買不到。
  蘇一為鍾國日夜趕工,織出了一條溫暖牌的圍巾。不知怎麽讓周虹也動了心,也纏著許素傑帶她去買了毛線回來做“織女”。而且她還一開始就要求許素傑教她一個複雜卻特別漂亮的花樣針法。
  “虹彩妹妹,要我教你可以,不過你先坦白交待你這是給誰織的?你既是‘織女’,總得有個‘牛郎’吧?”
  蘇一在一旁幫腔:“對對對,趕快交待,我們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周虹卻拿出一付劉胡蘭的架勢,拒不透露半點口風。蘇一和許素傑審了半天後一無所獲,一致認同如果在抗戰時期周虹絕對是地下黨員的不二人選。
  周虹織圍巾不像蘇一那麽趕,她織得慢,織得格外細致。慢工出細活這話真是一點不假,半個月功夫下來,她才織了不過一米來長,可是織好的部分花樣精巧,針腳細密平實,怎麽看怎麽無可挑剔。
  “哇,你織得比我好太多了。哪個男生有福氣收到你織的這件圍巾,他一定睡著了都會笑醒。周虹,你到底給誰織的?”蘇一好奇不已,不知哪個男生打動了周虹的一顆芳心。
  周虹還是不肯說,隻是笑而不語。宿舍的電話鈴突然叮叮叮地響起來,蘇一沒有接:“一定是找你的。”
  唐詩韻不在了,許素傑搬走了,如今宿舍隻有她倆住著。蘇一有手機,一般找她的電話直接打到手機上來。宿舍的電話隻會是找周虹,她還沒有買手機,所有聯係都靠這部固定電話。
  “喂,於經理呀!你好你好……明天上午……有空……好,我九點前一定到。”
  蘇一聽了她的隻字片言就聽出大概來了:“又有活幹了?”
  “是呀,一家商場開業。”
  課餘時間,周虹也一樣在打工。因為她高挑苗條的身材優勢,在某家禮儀公司做了兼職禮儀小姐。參加一次這樣的活動報酬從50到100元不等,比蘇一做家教要強多了。當然她不是天天都有這樣的機會,所以她另外還兼了一份白酒促銷的活,一有空就出入成都各大酒店,推銷一款品牌白酒。有300塊錢的底薪,然後每銷出一瓶就有一瓶的提成,比較旱澇保收的待遇。
  周虹兼的兩份職都比蘇一的家教工作時間要靈活,賺得也更多。蘇一曾經半真半假地表示羨慕:“還是你長得高比較好,找工作都好找一些。我咋就才一米六呢。”
  周虹那份禮儀小姐的工作就不必說身高條件了,就連她做的白酒促銷員,公司也要求一米六五以上的身高。對於這種硬性規定的身高要求,蘇一憤憤然之極:如果所有公司都這樣招聘員工,如她這般的矮個子豈不是不要混了?
  周虹卻微微一笑:“這份工作沒你想像的那麽好,不過是當花瓶,所以要求多一點。換了你去做,被男人色迷迷的眼睛盯著看,肯定早受不了跑掉了。”
  會嗎?蘇一半信半疑地去看了一次周虹上班。看過以後,果然再沒有羨慕的心情了。
  那是一家酒店的周年慶典活動,周虹和一排十來個高挑漂亮的女孩子穿著旗袍,嫋嫋婷婷地站在酒店門口。她身上那件桃紅旗袍,兩邊的開衩直開到大腿根。像描寫舊上海時代電影中的那些百樂門豔舞女郎,兩條雪白的腿在裙衩中一覽無遺。一大群看熱鬧的路人圍成半圈,肆無忌憚地對她們評頭品足,議論著哪個禮儀小姐長得最漂亮,哪個又身材最好,哪個大腿最白……
  蘇一聽了幾句就麵紅耳赤地轉身走了。很奇怪周虹怎麽受得了?婉轉地問起,她紅著臉卻竭力表現得無所謂:“不過是讓人看一看,在遊泳池被人看的地方還要多呢,隻當那是些死魚眼睛好了。”
  看到她滿麵通紅的樣子,蘇一就知道自己問得莽撞了,以後很有分寸地再不提起這些敏感話題。
  吃過晚飯後,蘇一和周虹一起出門。她要去酒店促銷白酒,她要去給學生上課。
  今天路上很不順利,公交車壞在半路,一車乘客隻能下來等下一班車。蘇一焦急地朝著馬路上張望,望穿秋水也等不到下一班車。她這個學生的媽媽很麻煩,如果遲到就會不高興。有次她不過遲了五分鍾,她就掛下臉說了一大通話:“小蘇啊!每晚七點到九點兩個小時是輔導時間,九點以後我們妮妮就要上床休息了。這是我們科學規劃過的時間安排,合理精確的勞逸結合,你不能打亂她的作息秩序。”
  蘇一喏喏稱是:“阿姨我知道,我以後不會再遲到。”
  遲到五分鍾就這樣上綱上線,當時蘇一心裏挺不舒服的。但是不可否認,這位動輒較真的學生家長,教會了她什麽是守時。
  如果再等不到車,今晚鐵定要遲到了。蘇一狠狠心,攔了一輛的士鑽進去。報上地址:“請你開快一點,我要遲到了。”
  趕飛機般十萬火急地到了學生家樓下,計價表上是8.4元。蘇一身上除了幾個用來搭公交車的1元硬幣,就隻帶一張50元的大鈔。拿給司機找錢,他摸摸索索在口袋裏翻了大半天才把遞了一把零錢給她。蘇一急得不行,一把接過來都沒有細看就拔腿衝上了樓。
  這樣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兩分鍾。蘇一進門就道歉:“對不起阿姨,公交車路上壞了,我臨時打的來的。真是不好意思,下次我一定注意。”
  學生媽媽的臉色陰得跟外麵的雨夜差不多:“小蘇啊,以後你不用再來了,我現在把錢全部結清給你。”
  蘇一一下愣住了,半響才吃吃道:“阿姨……就是……因為我遲到嗎?”
  “妮妮今天模擬考的成績出來了,你輔導了她那麽久,分數卻還是那麽低。你都輔導了什麽呀?完全沒有效果。你說我還有必要花錢請你嗎?”學生媽媽一臉氣憤地拍出兩張不及格的試卷,“你自己看看吧。”
  蘇一看著那兩張試卷,咬住嘴唇說不出一個字來。她早就知道這個學生肯定考不好,她每晚為她補習功課,無論她如何講得口幹唇燥,她都似聽非聽,幾乎不搭她的話,一看就知道心思根本不學習上。倒是在她帶來的毛線活被她媽媽發現她作出解釋後,她從此跟她有話說了:
  “蘇姐姐,你這是給你男朋友織的吧?”
  “蘇姐姐,你是怎麽喜歡上你男朋友的?”
  “蘇姐姐,你和你男朋友感情好嗎?”
  “蘇姐姐,你男朋友不在你身邊,你想他嗎?”
  問來問去都是這些問題,蘇一約摸大概能猜到,這個十五六歲的女中學生一定在早戀。她的學習一塌糊塗也就在她的預料之中了。她雖然極力想要替她把成績提高上去,但是牛不飲水強按頭是沒有用的。學生不配合,老師再怎麽賣力教也是白搭。
  可是這些話沒辦法跟學生媽媽細說,蘇一隻有悶悶地跟她結清工錢走人。她是九月下旬來這家做家教的,九月的工錢說好留到十月份一起給。總共算來做了三十六天,每天20元,本來一共可以拿到720元。可是學生媽媽冷著一張臉扣去一半:“你的輔導完全沒有效果,我懷疑你根本就沒有給妮妮仔細上過課。現在我會付一半給你,已經很客氣了。給你400塊,找我40。”
  蘇一深吸一口氣,告誡自己忍耐再忍耐,伸手接過了她人生中第一筆自己賺來的錢。沒有任何喜悅的感覺,心裏是滿滿的委屈和辛酸。掏出口袋裏剛剛司機找給她的40塊錢往桌上一放,她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
  可是還沒走到門口,突然聽到身後學生媽媽驚天動地地叫聲:“唉呀,你居然找假鈔給我,這種素質你是什麽大學生啊!”
  假鈔!蘇一腳步一頓,轉身幾步衝回去,從學生媽媽手裏把錢奪回一看。果然,四張十元的鈔票中有兩張是假幣。回想起那個的士司機找錢時的摸摸索索慢吞吞,她這才明白了所為何故。
  學生媽媽簡直是暴跳如雷:“這樣的大學生,在我家裏就敢用假鈔蒙起我來了。我真是瞎了眼才會挑你來給我們妮妮補習,真是不要帶壞我女兒,你把真鈔換給我馬上從我家裏滾出去。”
  蘇一起初還想好好跟她解釋,但那一連串急風驟雨般的罵聲,讓滿腹委屈氣惱像吹氣的氣球般迅速鼓脹起來。畢竟是初涉塵世乍曆社會的女學生,還沒有鍛煉出一身銅筋鐵骨百毒不侵。難看的臉色難聽的話,捱上片刻就已經感覺水深火熱。
  從手裏四張百元大鈔中,抽出一張,她使盡全身力氣朝著那張喋喋不休的嘴扔過去。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喊道:“我不知道那是假鈔,是的士司機找給我的。我身上也沒有多餘的零錢找你,這一百塊我不要了,算我找你的錢。”
  蘇一說完馬上就衝出了門,身後異樣安靜,那個學生媽媽的嘴巴似是突然間啞巴了。
  剛從學生家裏走出來,蘇一的眼淚就奪眶而出。
  長這麽大,她還從沒有受過這樣的委屈。雖然她並不是什麽金枝玉葉,但是作為一個城市家庭中的獨生女兒,也是父母捧在手心裏長大的,是他們眼中都獨一無二的寶貝。可是剛才,她卻被人肆意踐踏如一莖微不足道的野草。
  一邊下樓梯,蘇一一邊拿出手機來給鍾國打電話。開心的事她會馬上告訴他,他會分享她的喜悅;不開心的事她也會馬上告訴他,他會分擔她的煩惱,並且安慰開導她。她已經習慣了事無巨細都對他說。
  電話裏的聲音很吵,有機器轟隆隆的運轉聲直刺耳膜。鍾國又在施工現場,他大聲告訴蘇一:“現在接電話聽不清,等會我離開了工地再打給你。”
  蘇一也對著話筒大聲說:“你在工地上要小心一點啊。”
  反複說了好幾遍他才聽清楚:“我知道,先掛了。”
  掛掉電話時,蘇一已經信步走到了住宅樓下的綠蔭道。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她怏怏地朝前走。身後卻有人喊她:“蘇一。”
  這個地方會有誰叫她?蘇一有些意外地回頭,看到一個穿著白襯衫牛仔褲的男孩身影從綠蔭道的那端朝她走過來。一開始走在樹蔭的陰影裏,看不清他的臉。直到他走到路燈下,橘黃燈光斜斜映下來,映出一張輪廓分明的麵孔。
  蘇一很意外:“程實,你怎麽在這?”
  程實指了指他身後的一棟住宅樓:“我想租房子,剛剛看了這樓裏一套房出來。你又怎麽在這?”
  他指的那棟樓正好是蘇一輔導過的那個學生家相鄰的樓房。蘇一也指給他看:“我本來在這棟樓裏一戶人家做家教,不過……今天開始不教了。”
  “哦。”程實似是漫不經心地掃了她一眼,卻道:“你就因為這個哭了?”
  蘇一一怔:“你怎麽知道我哭了?”
  “剛剛你一下樓我就看到你在抹眼淚,還疑心看錯了,可走過一看眼圈還是紅紅的。”
  “我一下樓你就看見我了?”蘇一覺得很驚訝,晚上樓前光線並不好,在有路燈的地方才能認出人來。他的眼睛難道是紅外線夜視鏡嗎?
  “其實是你一下樓我就聽到你大聲講電話的聲音,這才看到你的。”
  原來如此,蘇一想起自己剛剛給鍾國打電話時,因為聽不清楚而一再加大聲音。沒想到,隔樓有耳,讓程實聽到了她在附近。真巧。
  是呀,真是巧。人生有很多巧合,是由一個個環環相扣的小細節而來。如果蘇一不給鍾國打電話;如果鍾國不是正在工地,她就不會那麽大聲;如果她的聲音小點,也就不會被程實聽到,那麽這個晚上她就遇不上程實。
  “難怪,我就說那麽暗的光線你怎麽可能一眼就認出我來。剛剛我打那個電話背景聲很吵,所以講得特別大聲。”
  程實都聽到了,和她通電話的那個人在工地上,她囑咐他要小心一點,反複說了好幾遍。這樣的百般叮嚀,一定是她男朋友吧?
  一念至此,心裏突然有一陣非常微妙的波動。微妙到程實自己都無法一一的理清……定定神,他舊話重提:“為什麽哭了?你可不是愛哭的女生呢。”
  蘇一是什麽性格的女生,程實還是很了解的,畢竟他們之前針鋒相對過好幾次。所以她會哭,在他看來是很難得的事。他見過她兩次落淚,兩次都讓他心裏很不好受。這是第三次,他同樣有著不好受的感覺。
  蘇一歎口氣:“剛剛……被學生的媽媽炒了魷魚,說我沒有輔導好她女兒。”
  她說得簡單,但程實知道真正的事實絕不會這麽輕描淡寫,她一定聽了很多難聽的話,她也一定是委屈得哭了。
  有心想要安慰她,卻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人。程實想了想才開口:“記得上小學的時候,有段時間我每天幫同桌的男生抄黑板上的作業題。那時數學老師和語文老師都是這樣布置作業,往往粉筆字寫滿一黑板。我抄完自己的再抄他的,經常抄得手酸,卻還是拚命抄。因為抄完後他就會把他的電動玩具車給我玩十下。”
  程實突然說起他小時候的事來,蘇一不明所以然,聽得也很不解:“玩十下是什麽意思?”
  “就是玩具車給我玩,他在一旁數數,數完十下後我就要還他。”
  蘇一還是頭一回聽說這樣的計時法,十分驚訝:“數完十下後就要還他,那他要是數得快你連十秒鍾都玩不到。”
  程實眼神淡然:“可是那時能夠讓我玩十下,我就已經非常高興了。他的玩具車是他爸爸從上海帶回來的,帶遙控的,我以前見都沒見過。”
  蘇一啞然,現在的程實,是校園裏頗有名氣的溫州小開,人人都知道他家裏有錢。誰會想到他會有這樣的童年時光,幫同學抄作業題抄到手酸,就為能夠玩上十秒鍾的玩具車。
  頓了頓,程實又接著說:“後來他卻不要我替他抄作業題了,說我寫的字不好看,老師改作業時隻打‘良’不打‘優’。沒有‘優’的成績他爸爸就不會再給他買新玩具。他另外找了一個字寫得好看的同學替他抄,玩具車也不再給我玩了。”
  轉頭看定蘇一,程實的眼睛深邃:“那時我是很認真很努力地在給他抄作業題,因為我太想玩那輛玩具車了。可是我的努力沒有被他認同,我想這不是我的錯吧?”
  “當然不是了,我相信你很盡力了,他不認同是他的事,絕對不是你的錯。”
  “是呀,隻要盡力了,別人不認同沒關係。所以蘇一,不管那個學生的媽媽說你什麽,你別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蘇一這才知道程實突然說起他小時的事,是為了開導她。一時很是感激:“我知道了,那些不中聽的話,我隻當從沒聽過。”
  程實點頭:“這樣就對了,你現在要去哪?”
  “我回學校,你呢?”
  “我也要回學校。”
  蘇一想也沒想:“順路,那一起走吧。街口不遠處就有公交車站,可以搭車回學校。”
  程實卻似是用心想了一下:“好。”
  蘇一和程實一起並肩走在這片住宅區的林蔭道上。這個住宅區比較上檔次,園林綠化做得很好。馬路旁的兩排樹木都高大茂盛,濃密樹蔭蔭沒了整個夜色。月亮從枝葉隙間潑下無數銀色碎點子,仿佛鋪開一地星辰。
  “這裏的環境真好,難怪你會跑到這裏來租房子。對了,剛才那套房看中了嗎?”
  “不是很滿意,再看看吧。”
  “你以前不是有租一套房在住嗎?幹嗎又要租?”
  “那套房不想住了,想另換一套。”
  “你幹嗎非要租房子呢?住學校不好嗎?”
  蘇一的問題真多,程實卻沒有半點不耐煩:“平時住學校集體宿舍可以,周末時我想有個單獨的空間呆一呆。”
  “就為這個去租套房,一個星期才住兩天,一個月才住八天。程實你好奢侈呀!”
  程實承認:“是,有時候我是非常奢侈。”
  邊說邊走,走出小區大門,走到附近的街口處,到馬路對麵的公交車站台等班車回學校。蘇一突然想起來,開玩笑似的問:“對了,你今天出來居然是走路,沒有征用那個王經理的車嗎?”
  程實無端端地臉一紅:“我……有時出門也坐車的。”
  蘇一摸出自己身上的幾個硬幣,笑吟吟地對程實說:“你一定沒有零錢投幣吧,以前我搭過你的便車,今晚我請你坐一次車。你請我坐的是小車,我請你坐的是大巴,就體積而言,你相當占便宜哦。”
  程實看著她的眼睛笑意微微蕩漾:“那可真要多謝你了。”
  站在公交站台上等車,十月尾的天氣,已然陣陣秋涼。尤其夜晚的風刮起來時,有一絲瑟瑟的寒意。蘇一穿著一件黑白方格的長袖連衣裙,出門時走得急忘記拿上一件小外套,這會被秋風一吹,覺出幾分冷。她忍不住抱了一下肩膀,程實一眼瞥到:“冷嗎?要不別等了,我們打的吧。”
  “打的很貴的,這裏回學校要十幾塊。”蘇一的家境不是太差,父母都在事業單位工作。以前她花錢也很隨意的,可是做了一個多月的家教後,深知了賺錢的不容易。她開始有意識地節製起自己的開支用度,不該花的錢不願亂花。
  “打的的錢我出,今晚還是我請你坐小車吧,改天你再請我坐大巴。”
  程實邊說邊伸手欲攔下一輛的士,手剛舉起,就被蘇一一把按下去了。她指著馬路那端:“車來了車來了,公交車已經來了。”
  上車投完幣,蘇一就直接走到車廂最後的那排座位坐下。大巴車最後的一排座位是最高的位置。鍾國喜歡坐在這個位置,蘇一隨他,也愛屋及烏的喜歡。這已經成了她的習慣,上車後隻要這個位置是空的,就隻在那裏坐下。
  程實跟著她穿過整個車廂的空座位,坐到最後一排。他看得出來這是她喜歡的位置,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喜歡。他沒有問,他本就不是多話的人。坐下來一垂眼,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手腕。剛才蘇一一把按下他招的士的手,雖然隔著一層薄薄的襯衫,那纖細五指的觸感依然清晰分明地透進肌膚。驀地,讓他的心跳停頓了一下……
  程實一直把蘇一送到女生宿舍樓下。張望了一眼大樓,他似是隨口一問:“你住哪間宿舍呀?”
  “五樓最邊上那一間。”
  蘇一指給他看,那間宿舍的門與窗在夜色中一片黑漆漆,一望可知沒有一個人在屋裏。
  “你們宿舍都沒有人在?”
  “是呀,我們宿舍現在很冷清。唐詩韻……她不在了,許素傑也搬出去了,周虹天天晚上打工要打到快十一點才回來,很多時候宿舍裏都是空的。”
  蘇一的聲音悵惘,如今她回想起剛進大學時,宿舍裏四個女生每天都是熱熱鬧鬧的談笑場麵,真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許素傑隻是搬出去住了,這都沒什麽,依然天天能在校園裏見麵。唐詩韻卻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永遠不可能再見到她。宿舍裏原本屬於她的桌與床,蘇一她們非常默契地從不往上麵亂放行李雜物之類。不像別的宿舍,空出來的桌床往往成為大家的雜物堆放地。空桌空床,在她們心裏還是屬於唐詩韻的地方。
  程實看她一眼,聲音非常溫和:“唐詩韻的事情不要再去想了,有些事忘記比記得要好。”
  蘇一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可是有些事情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一回事。她勉強一笑:“那我先上去了,再見。”
  蘇一的身影消失在樓道裏,程實站在樓下,一直看到她宿舍的燈光亮出一窗柚黃,這才轉身離開。他走得很慢,很慢,一臉的若有所思。突然想起什麽,停住腳步拿出手機打電話:“張司機……”
  程實在電話裏交待張司機去某個住宅區某幢樓房前的空地取車。他其實是開著王經理的車去那個住宅區看房,但是蘇一邀請他一起走時,他想了一下,決定和她一起慢慢地走去搭公交車,把小車丟在樓下不管了。
  為什麽會這麽做?程實怔怔地立在原地問自己。他聽到心底有個細細的聲音在回答:你好像喜歡上她了。
  喜歡嗎?程實深深吸口氣,他還會喜歡上一個女孩子嗎?
  隔著浩瀚時間海回望,程實依稀能夠看到年少時的自己。獨自坐在深夜空寂無人的田野上,滿天星子在眼前閃啊閃,最後閃成朦朧一片。是他的淚水,無聲無息漫上來,模糊了視線……
  程實用力甩甩頭,似是希望甩去一些極力想要忘卻的記憶。
  蘇一回到宿舍沒多久,周虹也回來了。她今晚回得特別早,一臉暈紅,桃花也似的嬌豔。
  周虹這幾天晚上回來,都帶一點微醺之態。她說為了讓客人買白酒,她陪飲了一杯。
  蘇一直覺不妥:“你陪客人喝酒?這樣很危險,小心把你灌醉了弄出事來。”
  有唐詩韻意外失身的前車之鑒,蘇一實在害怕周虹一個不小心重蹈覆轍。周虹的表情卻很沉靜:“你放心,我不會那麽容易吃虧的。我有點酒量,一杯絕對喝不倒我。如果讓我多喝的我也不幹。”
  “周虹,非要幹這個工作嗎?要不換一個好了。”
  周虹沉默片刻:“這個工作收入比較高,我需要錢。我爸媽他們那個國營工廠已經徹底倒閉了,他們這個年紀的工人最尷尬,一時退不了休,又很難再找到別的工作。現在家裏隻有出的沒有進的,如果我再不努力賺點錢,坐吃山空下去隻怕我的學費都成問題。”
  蘇一啞然,頓時知道自己剛才說的話有多麽可笑。跟那個“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一樣。如果有飯吃誰願意餓著?若是有辦法可想,周虹也不會願意去做這些不入流卻賺錢比較多的工作了。
  蘇一知道學校有些女生的課餘兼職比周虹更加不入流,在舞廳陪舞酒吧陪酒或是在夜總會裏坐台,錢來得快來得容易。女大學生提供性服務已經成為一些娛樂場所的招牌,這類現象也已經讓人從看不慣到司空見慣了。
  “咦,周虹你今天怎麽回得這麽早?又喝酒了,看你的臉紅的。”
  “我沒喝酒,今天遇上一個豪爽客人,沒有任何要求一下就買了我五瓶酒。八點不到就超額完成了任務,我就懶得再理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幹脆回來了。”
  “沒喝酒怎麽臉色也紅撲撲的?遇上什麽高興事了嗎?”
  周虹嫣然一笑,脫口而出:“是呀,我在樓下遇見一個人。”
  “誰呀?”
  周虹笑而不語,蘇一卻猜到:“我知道了,是你為他織圍巾的那個人吧?他到底是誰呀?路上遇見也能讓你這麽高興,看來他比程實更讓你喜歡。”
  周虹以前喜歡程實,並為他狠狠地傷過一場心。從此不談這些風花雪月的事,現在不知是哪個男生讓她又情思萌動了。
  周虹卻還是不肯說,她爬上自己的床拿出毛線活一針針細致地織起來,唇角一朵丁香般的微笑。
  蘇一另外開始找起家教的活來,卻很不順利。九月份初開學時,是家教市場的熱火時期,進入十月後需求量至少下降一半,到十一月份更是冷清了。她便零星地找了一些派傳單的工作做一做。
  做家教的時候,蘇一覺得這已經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了。做了派單員,才知道派傳單更不容易。站在街頭對著每一個迎麵走來的陌生人微笑,禮貌地送上傳單。大多數人毫無表情地接過去,對她的笑容視若無睹;有些人接了一看就扔到地上;有些人連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就手一擋走開;甚至還有些人會非常不耐煩:“不要,走開。”
  幾百份傳單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才一一發完,蘇一感受深刻地打電話給鍾國:“我發現賺錢真是特別特別不容易。”
  鍾國也深有體會:“是呀,以前用爸爸媽媽的錢用得大手大腳,真是太不應該了。”
  在電話裏交流了半天打工的不易後,鍾國告訴蘇一:“我第一個月的工資明天可以領了,一共900塊。這是我人生賺到的第一筆錢,我準備自己留下100塊。寄400塊給我爸媽,再寄400塊給你。”
  “還要寄給我嗎?不用,你自己留著好了,我不缺錢花。”蘇一說得眉眼笑盈盈,心裏甜蜜蜜。
  “我爸媽也不缺錢花,可是這筆錢意義不一樣。所以我留下100塊後平分成兩份,你一份,爸媽一份,讓你們用一用我賺來的錢。蘇一,要是你有什麽喜歡的東西就用我給你寄的錢去買,算是我買給你的。”
  蘇一派了半天傳單的辛勞一下煙消雲散,她很舒心很舒心地笑:“那我做家教賺來的300塊錢也寄給你,讓你也用一用我賺來的錢。”
  鍾國一口否決:“不要,我是男人,怎麽能用女人賺的錢。你用我的天經地義,我用你的可就太沒麵子了。”
  “你好大男人主義呀!”
  蘇一的話是雖嗔猶喜,鍾國笑聲朗朗:“你不喜歡嗎?”
  “我不喜歡。”蘇一停頓一下,才繼續說下去,“那是不可能的。”
  鍾國很快就把他人生賺到的第一筆錢給蘇一寄來了。不是用的電匯,錢是裝在厚厚的牛皮紙信封裏用掛號方式寄來的,四張嶄新的百元大鈔還是連號的。信中附了一張簡短的字條:蘇一,這是我從出納手裏親手接過的工資錢,再轉寄給你。你喜歡什麽,隻管去買。
  鍾國想得真細致,電匯過來的錢就不是他領過的那幾張鈔票了。所以用掛號形式寄現款,寄來他親手接過的百元大鈔。這四張鈔票實在太有意義了,蘇一舍不得花掉,連信封和紙條一起妥善地保存起來了。
  受鍾國的影響,蘇一用她做家教賺來的300塊錢給爸媽買了禮物。為他們一人選了一套保暖內衣寄回去。她爸爸媽媽高興極了,蘇媽媽在電話裏對女兒說:“總算爸媽沒有白疼你,賺了錢知道買東西孝敬我們。”
  蘇爸爸則笑嗬嗬:“蘇一呀!你買的這兩套保暖內衣,我和你媽穿了感覺特別暖和。”
  女兒用她賺的第一筆錢,買來送給父母的保暖內衣。他們穿在身上自然是感覺特別暖和,因為衣服裏有著女兒心室的溫度。
  父母的欣喜滿足,讓蘇一眼睛沒來由地潮濕起來。這二十年,她不知花了爸爸媽媽多少錢,可是她才為他們花了一次錢,他們卻這麽這麽的高興……
  天氣越來越冷了,空氣中開始有了冬的嚴寒。鍾國打電話來說北京已經下起了雪,他現在每天出門都圍著蘇一織的那條圍巾。
  “圍了它,特別特別的暖和。我都舍不得洗。”
  掛了電話後,蘇一當天下午不顧天正陰雨連綿,風雨兼程地趕去那家毛線店,又買了一款深藍色的毛線回來。準備再給他織一條圍巾,還要織一雙手套和圍巾配成一套。北京那麽冷,她要讓他更暖和一點。
  天氣冷了,也沒有合適的家教,蘇一沒再出去做派傳單之類的臨時工作了,隻是繼續寫稿子賺稿費。現在她有充裕的時間好好給鍾國織一條圍巾。她專程去買回一本《毛線編織技巧》。每天晚上呆在宿舍裏,拿著棒針毛線照著書學針法。
  周虹還是每晚出去推銷她的白酒,晚上宿舍裏每每隻有蘇一共影兒兩個。
  這天晚上,許素傑卻意外地回來了。她重重地推開門時,嚇了蘇一一跳:“許姐姐,你怎麽回來了?”
  許素傑沒精打采:“我不能回來嗎?”
  “當然不是,你回來我熱烈歡迎。不過,你的樣子好像不太高興,出什麽事了?和朱大哥吵架了?”
  “不要跟我說他,提起他我就煩。”
  許素傑氣呼呼地一揮手,爬上自己的床躺下去看著天花板發呆。看她的樣子蘇一就知道自己一定猜對了。果然,許素傑呆了片刻後,一聲長歎:“蘇一,你和鍾國吵架嗎?”
  “我和鍾國,我們倆小時候天天吵,可能那時候把要吵的架都吵完了,現在我們不吵架。”
  “談戀愛哪有不吵架的,你們呀,是因為在一起的時候少,假期裏隻顧得上相親相愛,顧不上吵架。”
  是這樣嗎?蘇一側頭想一想,好像有點道理。
  許素傑的手機響起來,她一看馬上按掉。片刻後又響,她索性關了機。很快,宿舍的電話又叮叮叮地叫起來。她沒好氣:“肯定是那頭豬打來的,蘇一你不要去接。”
  蘇一半躺在熱被窩裏織圍巾,也不想下床去接那個電話。它不屈不撓地響了又響,響了又響,響了老半天後終於沉默了。
  許素傑心事重重地在床上躺了很久,最後下定決心般地對蘇一說:“蘇一,星期天你陪我去趟醫院吧。”
  蘇一一怔:“你怎麽了?”
  許素傑答得有氣無力:“我又懷孕了。”
  “什麽?”蘇一驚得幾乎跳起來,“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啊!”
  許素傑也是氣極了,說起話來不管不顧:“我不是不小心,都怪那頭豬,沒有避孕套了要他去買,他心存僥幸說什麽體外……”
  突然意識到不該和蘇一說這些話,她硬生生地咽下已經湧到嘴邊的話。深深歎口長氣:“反正是我倒黴。”
  蘇一聽得懵懵懂懂不太明白,卻知道這個問題不能多問,隻有換個問題:“為什麽不讓朱大哥陪你去,他應該陪你去的。”
  “不要跟我提他。”
  許素傑十分煩躁的情緒,蘇一不好再說什麽了。她又心事重重地躺了半天後,一個翻身下床,進了衛生間。
  剛一進去就聽到她‘啊’的一聲尖叫,然後是身體與地麵相接觸發出的沉悶撞擊聲。蘇一驚得一針戳在自己的手指上:“怎麽了?”
  她一邊問一邊動作敏捷地跳下床,三步並作兩步走進衛生間,看見許素傑摔倒在地板上,一付動彈不得的樣子,眉頭痛苦地蹙成一團:“怎麽衛生間裏全是水呀?”
  “前兩天壞了一根水管,天天漏水,宿管科還一直沒派人來修。”
  蘇一費力地把許素傑扶起來攙回房間,讓她在椅子上坐下:“你摔哪了?還好嗎?”
  她捂著小腹,眉頭蹙得更緊了,臉色蒼白神色緊張:“蘇一,我的肚子好疼。”
  蘇一怕的就是這個,許素傑懷了孕,摔上一跤可能會出問題。可是越是怕什麽就越是來什麽,她突然緊緊抓住她的手,手指冰冷:“我……我在流血。”
  蘇一腦中一嗡:“那……那你要趕緊去醫院,不能等星期天了,我這就打電話叫朱大哥過來。”
  顧不上許素傑同意與否,蘇一馬上給朱大哥打電話。她也不會再反對了,吵架慪氣歸吵架慪氣,這樣的關鍵時刻,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陪在身邊。
  可是,朱大哥的手機卻關了機。蘇一不信任地重新輸入號碼反複拔了好幾遍,還是關機提示音。這可怎麽辦?她一個人是沒辦法把許素傑送到醫院的。出租車不讓進校園,她們隻能到校門口去攔車。校園很大,從宿舍區走到校門差不多要二十分鍾,許素傑現在的狀況怎麽走得了這麽遠?如果打120叫急救車來,那她懷孕流產的事情會鬧得天下皆知,學校百分百開除處理。可是不去醫院也不行啊,她在宿舍出了事的話,更是紙裏包不住火。
  許素傑傷心地哭了,關鍵時刻找不到人,她有一種瀕臨絕境感。
  蘇一本來還想問她該怎麽辦?可是看她這付樣子情知問她也是白問,隻有她來想辦法了。現在她需要找個男生來幫她們的忙,把許素傑送去醫院。這個男生一定要嘴緊,做得到守口如瓶。蘇一突然想到了一個人,一時極是懊惱自己居然從沒問過他的手機號碼。
  交待許素傑在房間裏等著,蘇一飛快跑出宿舍,救火般十萬火急地跑進了一幢男生宿舍樓,咚咚咚敲開了一間房門。劈頭就問:“程實在嗎?”
  蘇一覺得這個時候找程實是最合適的,他寡言少語不愛說話,不必擔心他傳是非。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應該可以弄一輛車來學校接上許素傑去醫院。
  開門的那個胖男生狐疑地看她一眼:“你又來找他麻煩?他不在。”
  失望,說不出的失望。蘇一不死心地再問:“你知道他去哪了嗎?”
  “不知道。”
  “那他的手機號碼多少你知道嗎?”
  “知道是知道,不過……”
  “知道就快告訴我。”蘇一用尖銳的女高音打斷了胖男生的話,他愕了一下,乖乖地報上一個號碼。
  蘇一找了一個僻靜角落,用她的手機給程實打電話。鈴聲隻響兩下就被接起來了,也許是看見陌生的號碼,他的聲音有些微微訝異:“喂……”
  “程實,我是蘇一……”
  蘇一三言兩語簡單地把事情對程實說了大概,他聽完後隻答了她六個字:“你等著,我就來。”
  十分鍾後,程實就開著一輛黑色小車出現在蘇一她們宿舍樓下。許素傑掙紮著換上一條黑色長褲,讓雙腿間蔓延的血跡不易被人察覺。然後由蘇一扶著她下樓,一下樓就坐上車直接被程實送到醫院。
  許素傑經醫生診斷是意外流產,還要做一次清宮處理。雖然是小手術也需要簽字,因為程實是在場的唯一男性,護士理所當然地把手術單送到他麵前讓他簽。他怔了一下,臉驀地就紅到耳朵根。蘇一趕緊替他分辯:“誤會了,他隻是幫忙送我們來醫院的。”
  許素傑也吃力地撐起身子:“護士,我自己簽字。”
  簽完字後她被送進手術室,蘇一和程實一起坐在外麵等,她再三道謝:“今天幸虧找到你來幫忙,不然我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程實遲疑地問:“這麽隱私的事……你怎麽會想到找我?”
  “正因為是這麽隱私的事,所以想到找你。你這個人話不多,我相信你有守口如瓶的美德,不會把事情宣揚出去。”
  程實的眼睛閃亮了一下:“謝謝你的信任。”
  “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在哪裏?這麽快就開車來了。”
  “我正開著車在馬路兜風。”
  “難怪來得這麽快,你經常開車兜風嗎?”
  程實點點頭:“尤其是晚上,找幾條車流比較少的公路開快車。那種感覺非常好。”
  “開快車呀!你可要小心一點。”
  “謝謝你,我會小心的。”
  交談間,程實外套口袋裏的手機響了。他站起來走到一邊去接電話。電話是他媽媽打來的,告訴他,他爸爸終於同意了,允許他去為自己選一款車作為二十歲的生日禮物。
  “媽,你怎麽說服爸的?”
  程實喜歡車,一直想要一輛屬於自己的車。可是他爸爸始終不同意,說家裏有錢也不是這樣亂花的,一個年紀輕輕的學生哪有用車的必要?
  “你爸二十歲的時候做夢都想要輛自行車,我就用這一點來說服他。年輕人都有自己想要的東西,當初他的心願實現不了,現在他兒子的心願他有能力實現,為什麽不滿足呢?”
  “媽,還是你會對症下藥。”
  程實媽媽的聲音突然充滿感情:“兒子,記得你小時候很喜歡玩具小汽車,每次去商店看到那些玩具車你就舍不得走。那時候媽媽沒錢給你買,現在買輛真正的汽車送給你,希望能夠彌補一下你沒有玩具車的童年。”
  想不到母親也還記得他童年時對玩具車的渴望,程實聲音有些微顫:“謝謝媽。”
  許素傑的清宮術做完,留院觀察兩個小時無異樣症狀後,可以離開醫院。時間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宿舍樓早就關了門。晚歸的學生要持學生證找宿舍管理員登記,並說明晚歸原因方可進入。可是她們走得匆忙都忘帶學生證了,而且那個這學期才調來的管理員也很難說話,現在怎麽辦?
  蘇一問許素傑,是不是送她回她和朱大哥的出租屋。她頭一扭,慘白著一張臉:“我不想見他。”
  程實默然片刻給出建議:“如果你們不介意,就去我租的房子住一夜吧。我那比較方便。”
  蘇一看了看許素傑,她滿眼都是感激:“程實,會不會……太麻煩你了?今天晚上已經很麻煩你了。”
  聽她話裏的意思就知道她不反對,程實不再多說什麽,打開車門:“上車吧。”
  許素傑一眼看到銀灰色的車後座上,有一大塊她留下的血跡。一時非常抱歉,弄髒了人家的車。程實卻視若無睹:“快上車吧,夜風很冷。”
  程實租的房子就在學校附近,一套兩室一廳的小公寓,裝潢陳設都非常考究,各種居家應有的設備一應俱全。進門他就燒上飲水機,再去衛生間打開熱水器:“等三分鍾就有熱水喝,如果想洗澡的話直接開那個蓮蓬頭就行了,水溫是調好的。”
  許素傑雖然虛弱不堪,卻很想衝一個熱水澡,因為她一身的血腥味。可是走得匆忙,她沒有帶換洗衣服,還有一個更關鍵的東西沒帶——衛生巾。她不好意思地把蘇一拉到一旁嘀咕半天,蘇一聽完後跑來向程實打聽:“附近哪裏有超市?我想……去買點東西。”
  剛進門又要出去買東西?程實怔了一下,怔過後很快反應過來,臉微微一紅。他沒有問她要買什麽,就拿起車鑰匙:“附近的超市早關門了,我帶你去市中心一家24小時營業的超市吧。”
  “那麻煩你了。許姐姐,你先去洗澡吧。”
  程實把蘇一載到那家超市門口,她對他說:“你在外麵等我就行了,我很快就出來。”
  蘇一一個人跑進超市,拿了兩包護舒寶、一條內褲一條睡褲出來結帳。然後把買的東西全部塞進她的背包裏,一付什麽東西都沒買的樣子回到車上。程實一句多餘的問話都沒有,就發動了車子。
  許素傑洗個熱水澡後覺得舒服許多。在客房裏柔軟的床鋪上躺下,蘇一給她端來一杯熱牛奶:“喝了它睡吧。”
  “哪來的熱牛奶?”
  “程實的冰箱裏有得是,拿一盒倒在杯子裏,再用廚房裏的微波爐加熱一下就行了。”
  許素傑由衷地歎:“今天晚上找到他來幫忙真是運氣。”
  “是呀,他比我想像中還要能幫得上忙。”
  “蘇一,最初我們還那麽討厭他呢。”
  蘇一有些不好意思:“那時候跟他接觸得少,不太了解,僅憑片麵觀點就否定他。真不應該。”
  “二十一世紀版的《傲慢與偏見》。”
  許素傑這個定論說得妙,蘇一想了想,忍不住點頭微笑。真的呢,最初她討厭程實和伊麗莎白討厭達西一模一樣。
  許素傑喝完牛奶睡下了,蘇一把杯子拿出來洗幹淨。準備自己也洗一洗去睡覺,已經快淩晨兩點了。程實遞給她一支新牙刷和一條新毛巾:“都是沒用過的。”
  “謝謝你。”頓一下,蘇一直言不諱說出來:“程實,剛認識你的時候,對你印象很糟。不過現在,越來越覺得你這個人其實很不錯。”
  程實想起來:“我們第一次說話,是因為那根天鵝羽毛。那次你對我怒發衝冠。”
  “是呀,現在說起來我也還是很不忿。你為什麽要去吃天鵝呢?那麽珍稀漂亮的鳥,你家有錢也不是這麽花的吧?不覺得暴殄天物嗎?”
  程實慢慢地說:“其實……那次的天鵝肉是我爸用來款待一位領導的。他說想吃一點新鮮獨特的野味,我爸就特意花了五萬塊買回一隻天鵝請他嚐鮮。你知道嗎?現在做生意,商是離不開官的。”
  這樣子,蘇一愣了一下,突然知道獵食野生動物為什麽屢禁不止了。
  “如果是我們自己家裏吃東西,是舍不得這樣花大價錢的。雖然家裏有錢,該享受的都享受,可是一頓飯花幾萬實在太奢侈了。我爸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但是有些錢,不花不行。”
  蘇一不由想起《紅樓夢》中鳳姐有一句話:大有大的難處。
  “不過我自己也確實很想吃就是了,我想嚐嚐天鵝肉是什麽滋味。”程實說這句話時,眼神有片刻凝重,很快回神,他瞥了一眼牆壁上的時鍾,“很晚了,你刷了牙洗了臉快去睡吧。明天上午有課嗎?”
  “有,不過不重要,許素傑這樣子肯定沒辦法去上課。讓她多休息一會沒關係吧?”
  “沒關係,我明天一早叫鍾點工來,做些有營養的東西給她補一補。”
  蘇一真得很感激:“程實,你這次真是幫了大忙,不知道怎麽謝你才好。”
  “不用謝,你會這麽信任我,我其實很高興。好了,快去睡吧,兩點鍾都過了。”
  蘇一和許素傑一起在程實的小公寓住了一夜。第二天鍾點工一大早就被他叫來燉了一鍋營養豐富的烏雞湯。那雞湯香極了,也美味極了。許素傑一口氣喝了兩碗,臉色好看很多。然後程實開車把她們送回學校。
  半年之內,兩次人流,許素傑傷身又傷心。流產次日就搬回宿舍,決定跟朱大哥分手,誰讓他在最關鍵的時刻不在她身邊呢?
  朱大哥大呼冤枉,說他昨天晚上不是故意關機不理她。是之前給她打電話打到手機沒電了自動關機。她一直不肯接電話,他情緒不佳就一個人跑去喝悶酒。要是他知道她出了事,是絕對不會坐視不管的。他不是不負責任的男人。
  可是任他怎麽解釋,許素傑都不肯原諒他。
  朱大哥來找蘇一替他說好話:“明年我就要畢業了,準備畢業後留在成都。為了找個理想的接收單位我每天到處奔波,就有些冷落了她。她不高興跟我發脾氣,可我因為找工作不順利心情不好,也就不是天天都有耐心哄她。兩個人就常常吵架,尤其是我讓她意外懷孕更是大吵了一場。她覺得我不負責任,是,我承認是我的錯,可是發生這樣的事情我也真的不想。蘇一,拜托你替我勸勸她吧。”
  “朱大哥,我可以試試。不過許姐姐現在氣頭上,恐怕聽不進去。”
  許素傑果然聽不進去,蘇一還沒開口就被擋回來了:“不要跟我說那頭豬,我煩。”
  蘇一背著她跟周虹嘀咕:“你說許姐姐和朱大哥會不會真的就這樣分手了?”
  周虹卻答非所問:“你昨天晚上,怎麽會想到找程實來幫忙?”
  她的臉色有些古怪,蘇一卻沒有注意。她正開始學織手套,這個比織圍巾複雜多了,頭也不抬地盯著自己手裏的活,嘴裏漫然應道:“因為他這個人不愛多話,找他來幫忙不用怕事情傳得天下皆知,這種事被學校知道就麻煩了。周虹,昨天晚上你在就好了,你有程實的手機號碼,就不用我跑到男宿舍去找人了。”
  蘇一一大通話說得自然而然,尤其是聽到她說沒有程實的手機號碼,讓周虹的臉色又恢複了正常,她一臉的若有所憾:“我要是昨晚早點回來就好了。”
  蘇一聽得不在意,她手裏織著的手套有一針打錯了,正聚精會神地退出針來重打。周虹也沒有再說什麽,也拿過她織了大半的圍巾細致織起來。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織完它了。
  許素傑休養一段時間後,身體漸漸恢複了。她想好好感謝一下程實,因為這次他幫了她這麽大的忙。便跑到經濟係找相熟的學生打聽他的個人喜好,想送點東西表示謝意。
  從經濟係回來,許素傑跑來找蘇一商量:“蘇一,這次程實幫了我的忙,我想送他一點禮物表示感謝。正好他下個星期要過二十歲生日了,你說送什麽東西好呢?”
  “他下個星期過生日嗎?星期幾呀?”
  “下星期二,12月9號。”
  蘇一愕然:“這麽巧,我也是下星期二的生日。”
  “是嗎?”許素傑也想起來,“對呀,你也是年底過生日,沒想到你們同一天。同日生日,這可是夫妻的命哦。”
  許素傑開起玩笑來,蘇一聽得失笑:“許姐姐你這話被鍾國聽到了,他一定鼻子都要氣歪。”
  “這倒是哦,你已經有真命天子了。好,玩笑話不說了,替我想想送什麽東西給程實吧。”
  “隨便送什麽都行啊,你之前不是教過我,送禮物隻要有心意就足夠了。”
  “話雖如此,可是送給他的東西還真不好買呢。他什麽沒有哇!”
  許素傑想不出該送什麽,蘇一也想不出。於是晚上兩個人一起出去逛商場,看一看有什麽合適的禮物可以買了送他。無意中經過玩具櫃台,蘇一突然靈光一閃:“許姐姐,我知道送他什麽了。”
  程實生日的前一天,就開始陸陸續續地收禮物。幾乎都是女生送的,也幾乎都是趁他不在時送到他的宿舍,這樣不會被他當場拒絕。
  “程實,是不是老規矩,東西由我們哥幾個分?”那個胖男生看著一桌琳琅滿目的禮物盒樂嗬嗬。
  “老規矩。”程實從來不關心那些女生們送來的禮物,他甚至看都不會看一眼。每次東西都由他的室友瓜分,如果裏麵夾了信件什麽的就交給他。他一起付之一炬。
  每年都有一次意外大收獲,他三個室友喜笑顏開地拆起禮物來。拆著拆著,有人驚訝:“怎麽還有人送玩具車,程實這是把你當小孩子呢。”
  正抱著手提電腦在埋頭上網的程實愣了一下,抬頭看到室友正欲拆那個精美的玩具車包裝盒,馬上說:“給我。”
  程實自己動手,非常小心非常細致地拆開了包裝盒。一輛高級遙控玩具車出現在他眼前,車身是鮮亮的大紅,捧在手裏像一團火。讓他的心也一下熱起來。
  包裝盒裏還附了一張卡片,是許素傑表示感謝的留言。程實一眼掃過就隨手一擱,隻拿著那輛玩具車翻來覆去地看。他很明白,許素傑送來的這份禮物,一定是在蘇一的建議下買的。
  拿出手機,遲疑半響,程實給蘇一發了一個沒頭沒腦的短信:“玩具車是你幫忙選的吧?”
  很快有回複:“是呀!我和許姐姐一起在玩具櫃台挑了半天,最後選中這一款。還喜歡嗎?如果不喜歡,可以去換另一款仿真車。”
  程實一開始不假思索地輸入文字:“非常喜歡,謝謝!”
  正欲發出去時,想了想卻又刪掉內容重新輸:“還有一款仿真車,可以帶我去看看嗎?”
  “行啊,中午我正好要出去,12點校門口公交站台見,沒問題吧?”
  “沒問題。”
  蘇一這天上午收到了一張寄自北京的包裹單,鍾國不知給她寄了什麽生日禮物。也學她秘而不宣,在電話裏怎麽問都不說,隻是笑:“到時候你看了自然就知道了。”
  搞得神神秘秘的,讓蘇一心裏直癢癢,上課都一直在猜想鍾國到底給她寄了什麽。一下課趕緊跑到食堂吃完午飯,馬不停蹄地往校門口趕。遠遠地諒看到程實等在那裏,看見她,微微一笑。
  入冬後的天總是陰天,太陽一直被厚厚的陰雲遮蓋。卻很巧,他笑的那一瞬,有陽光透過陰霾的天空。他微笑的臉龐熠熠生輝,異樣明亮。蘇一不由也回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看到他空著的雙手,她劈頭就問:“你怎麽沒帶上那輛玩具車?如果要換的話要帶上車才行啊!”
  程實怔了一下:“哦……我忘了。”
  “還不趕緊回去拿。”
  “不用了,如果我看了喜歡,再買下來就是了。”
  這倒是,他又不缺那一輛玩具車的錢。要搭乘的公交車正巧來了,蘇一趕緊攔住:“今天運氣真好,一出門就車來了。到底是過生日,老天爺都眷顧幾分。對了,程實,祝你生日快樂。”
  “謝謝。”程實一邊說一邊搶先在投幣箱裏扔進兩個人的車費。
  蘇一習慣地走到車廂最後的空位坐下,看著程實笑嘻嘻:“你也要祝我生日快樂,今天也是我生日。”
  程實一怔:“這麽巧?”
  “是呀,真得很巧。沒想到我們同一天生日,你也是農曆11月16號出生的。”
  程實又怔了一下:“不是,我是農曆11月6號出生的。不過我一直以來都是過新曆生日,我的新曆生日是12月9號。”
  “原來是這樣啊!我都是過農曆生日,今年的農曆換算成新曆剛好是12月9號。我還以為真得那麽巧,我們同年同月同日生呢。”
  “這也已經很巧了,一個農曆一個新曆,也能湊到同一天生日。”程實的話裏有幾分感慨之意,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公交車的路線先經過那家購買玩具車的商場,蘇一先帶程實去看那款仿真車。他用行家的眼光把車細細一看,搖搖頭否決了:“這個不算真正意義的仿真車,隻能用來騙騙小孩子。”
  “不是嗎?可是看起來做得很像呢。”
  “隻是外觀像不算什麽,真正的仿真車,要嚴格按照真車的比例精縮微製,所有零件全部不能少。這輛車哪裏有。”
  “還這麽講究,這我倒不知道。我對車不了解。”
  程實看她一眼,突然說:“我帶你去看看真車怎麽樣?”
  蘇一對車的興趣平平,加上她急著趕去郵局。笑得很抱歉:“改天吧,一會我還要去郵局取包裹。恐怕時間不夠。”
  程實這才想起她在短信中提到‘中午正好要出去’,剛剛在車上跟她聊生日的事,他都忘了問她要去哪,原來是要去郵局取包裹。他臉上浮出幾絲失望,失望之餘,小小地堅持了一下:“這裏過去紅牌樓汽車城很方便。打的過去看一看,用不了多少時間的。”
  蘇一想起那天晚上有求於他的時候,他一傳就到。現在人家興致勃勃地想去看看車她卻推脫,好像有點說不過去:“很方便嗎?那就去看看吧。”
  程實的臉龐一下又明亮起來。
  蘇一在汽車城裏看得眼花繚亂。
  形形□的各式小車如亂花迷人眼,她長這麽大還是頭一回集中地看了這麽多車。大部份是國產車或合資車,進口車占的比例比較少,卻少而精。奔馳、寶馬、沃爾沃、薩博、歐寶等世界名車讓不少人駐足欣賞。
  “覺得這些名車怎麽樣?”
  蘇一是個大外行,她實話實說:“看起來都差不多,我看不出來名車和非名車的不同。”
  程實不由失笑:“看起來都差不多?我還想請你來當參謀呢,看來你很難勝任。”
  “請我當參謀,你要買車嗎?”
  “嗯,我爸送我的生日禮物就是讓我挑輛車。”
  蘇一訝異地瞪大眼睛,天,這份生日禮物可真夠昂貴呀!有錢人就是有錢人。
  程實帶她去看他喜歡的一款車高爾(GOLF),是一汽大眾的合資車。這款車原是德國大眾的經典車型,2003年才剛剛在國內正式上市。他倆一看就是年紀輕輕的學生,剛開始站在那裏看車都沒人招呼,當他們是隨便看看的閑客。後來有位眼光敏銳的售車小姐,許是看出了程實一身不顯山不露水卻貨真價實的名牌。笑容可掬地走過來,投其所好,極力推薦:“這款車非常受年輕人歡迎,也是駕車入門的最佳車型,你有興趣嗎?”
  “可以試駕吧?”
  “可以,不過要在我們店裏的試駕師陪同下。”
  程實試駕了一款黑色GOLF後,明知蘇一是外行,還是忍不住問問她的意見:“你覺得怎麽樣?”
  “我?”蘇一左看看右看看,最後指了指旁邊停著的一輛紅色GOLF。“我不知道好不好,但我覺得這輛車看起來更漂亮。”
  女孩子選購商品都是偏感性化的,對於外觀漂亮的東西更容易產生好感。售車小姐不失時機地在一旁推薦:“這輛紅色GOLF確實很漂亮,時尚又醒目,最適合年輕人駕駛了。”
  程實看了看那輛紅色GOLF,如果讓他選絕不會選這種顏色,個性使然,他比較偏愛那些內斂低調的顏色。比如黑、白、灰、銀等。
  圍著這輛紅色GOLF走了一圈,程實的手輕輕撫過流線型的車身。熱情奔放的顏色在指下似乎有著溫暖感。他突然想起蘇一為他挑選的那款遙控玩具車也是紅色,看來她真是很喜歡鮮豔的紅。
  程實做了決定:“那好吧,就要這一輛。”
  程實二十歲生日這天,得到了兩輛車的生日禮物。一輛大眾GOLF的真車,一輛遙控型的玩具小車。顏色都是熱烈烈的紅——明亮而生動,是熱情、奔放、活力與喜悅的象征。
  具體的購車辦理手續,程實打電話讓王經理派人來替他辦。他選好了車就帶著蘇一走了,時間不多了,還要趕去郵局取包裹,否則會誤了她下午的課。
  蘇一對他這種效率實在是驚訝:“十幾萬的車,你中午出來逛一逛的時間居然就給買了?我買件衣服都要多看幾個店呢。”
  程實招手攔下一輛的士:“看中了就買,沒必要再貨比三家。反正同一品牌的車價格質量都一樣。對了,去哪個郵局?”
  蘇一把郵局地址報給的士司機。程實突然想起今天這個特殊日子,她趕去取的包裹莫非是生日禮物?
  果然,在郵局裏領到包裹後,密封的紙盒上除了用瀟灑剛勁的毛筆字寫著蘇一的地址姓名外,還有‘生日快樂’四個字大大地寫在一旁。程實有意無意地瞄了一眼寄件人地址,寄自北京的一所高校。他馬上就聯想到蘇一曾經用他的手機打過的那個北京長途。
  紙盒是一個扁平的長方形盒子,約有兩尺來長,半尺多寬,這種尺寸的盒子適宜用來盛放長形物體。蘇一忍不住想起古代的琴匣劍匣之類,可是拿在手裏份量又不重。她看著這個紙盒又興奮又好奇,想不出裏麵到底裝了什麽東西。很想當場就拆開來看究竟,卻又忍住了,還是拿回宿舍去慢慢看吧。
  程實似是隨口一問:“誰給你寄的生日禮物嗎?”
  蘇一把紙盒寶貝般抱在懷裏,朝他側頭一笑,落落大方地告訴他:“我男朋友。”
  盡管已經有所猜測,程實在聽到她這麽確實的答案時,心還是陡然一沉,如冰海沉船般地沉下去……
  雖然一直不願正麵審視自己的心思,但這一刻深深的失落,讓程實明白,他是真的喜歡上蘇一了。
  鍾國寄給蘇一的生日禮物,是在許素傑和周虹的“共同監督”下拆開的。
  “看看你的鍾國為你二十歲生日準備了什麽禮物。”
  蘇一也急著看,迫不及待地拆去外包裝,露出來一個精致的錦盒。通體裹了一層雲紋暗花的青緞,很是古樸雅致。再打開錦盒一看,裏麵居然裝著一幅長軸。咦,鍾國難道是送她一幅中式書畫嗎?
  許素傑和周虹都臉露驚訝之色,畢竟這種禮物太少見了。周虹一時脫口而出:“這份禮物真是古香古色,如果唐詩韻看了一定喜歡。”
  話一出口,三人不約而同地瞥了那張空床一眼。片刻沉默後,許素傑岔開話題:“蘇一,快打開看看是什麽書畫?”
  長軸被一根紅絲絛係住,絲絛結上還綴著一枚“中國印”會徽的紀念章。蘇一解下來在手心裏珍惜地一握,這是屬於她的一枚,另一枚在鍾國那裏。鍾國買到這對紀念章時曾打電話對她戲言,說一人一枚保管好。要是將來萬一有什麽意外兩人失散了,就憑它相認。
  蘇一聽得直笑:“將來要是真有什麽意外失散了,不僅可以憑它,那對翡翠小豬也可以成為我們日後相認的憑證啊!”
  “這倒是,我們以後相認的憑證有雙保險,不用怕失散了。”
  蘇一愛惜地把這枚會徽紀念章別在衣襟上後,才去接著解紅絲絛。徐徐展開長軸,一軸精心裱製的書法橫幅出現在眼前。完全展開足有兩米長,雪白的宣紙上,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地寫滿剛勁有力的墨字。那是相同的三個字——我愛你。用行、楷、隸、草、篆等不同字體反複書成。蘇一看得呆了。
  許素傑和周虹也睜大眼睛嘖嘖稱歎:“這是寫了多少‘我愛你’呀?蘇一,是鍾國親手寫的吧?他的書法也這麽好!”
  蘇一不由自主想起暑假時,鍾國寫這三個字給她看時的言語:“我每天都練字,不過隻練三個字……不光隻練楷書,我還練了隸書、篆書、行書、草書……隻勤學苦練這三個字,好向你表忠心。”
  現在想來,那時候他就已經在為她二十歲的生日禮物做準備了。她卻懵懂不覺。
  周虹好奇地細數:“每一豎行寫了5個‘我愛你’,一共寫了……”
  許素傑跟她一起數:“5、10、15、20……一共寫了104行。5乘以104,哇!他寫了520個我愛你。好有意義的數字呀!蘇一,你這份生日禮物,鍾國可真是花了心思呢。”
  520個我愛你,蘇一從心底笑出來,一臉歡顏甜美如花蜜。
  給鍾國打電話時,隻響一下他就馬上接起來了:“怎麽樣,禮物喜歡嗎?”
  蘇一笑顏逐開,嘴裏卻說:“一般般了,不過看在你寫了這麽多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我還是表揚你兩句吧。禮物還算不錯,我基本滿意。”
  鍾國嚷嚷起來:“什麽?我花了大半年的功夫精心準備的禮物,你才基本滿意呀!太傷心了!”
  “好,我非常滿意行了吧?”
  “到底是基本滿意還是非常滿意呀?”
  “笨蛋,這還用問?”
  “好,我是笨蛋。不過我這個笨蛋居然還有人喜歡,你說那個人是不是比我更笨?”
  蘇一忍俊不禁:“你還真會繞,繞來繞去繞到我頭上來了。我問你,你什麽時候開始寫這個的?”
  “上個學期就開始寫了,鬧非典的時候天天在宿舍裏沒事幹就練書法了。寫著寫著我就想,你二十歲生日我正愁不知道該送什麽有意義的禮物,幹脆寫一幅字表忠心算了。就跑到琉璃廠挑上好宣紙買了回來慢慢寫,一開始寫壞了好多張。一張紙上寫幾百個字,隻要有一個字寫壞了就整張都要報廢,重新再寫。蘇一,我寫得手指都生繭了!”
  蘇一聽得心疼:“你這個笨蛋,幹嗎非要寫那麽多個呀!你不會少寫一點。”
  “520這個數字有意義呀!你知道嗎?一開始我本來打算寫1314個,可是那樣起碼要寫上十幾張宣紙,裝裱成書法橫幅太長了,不好做。隻有精減為520個,不能再少了,再少就沒意義了。”
  1314個?蘇一側頭一想就馬上想起這個數字的諧音意思了。1314,代表一生一世。鍾國真得很有心呢,這份禮物他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忽然又想起來:“鍾國,你這個學期那麽忙,哪來的時間寫這個?”
  “時間像海綿,隻要你想擠,總是會擠得出來的。一有空我就拿出來見針插針地寫了。”
  “你老實交代,有沒有熬夜寫?”
  鍾國頓了一下,含糊帶過:“偶爾了。”
  “偶爾?”
  蘇一想起自己那幾天織圍巾時的夜夜三更,不難猜想出他是如何在緊張忙碌的學習和工作之餘,為她一筆一劃寫完的520個‘我愛你’。她要是打錯打漏了一針,至多拆掉幾行毛線,他要是錯了一筆卻要整張宣紙報廢重寫。他每寫一個字,不比她每織一針的辛勞少。
  一針一線,一筆一劃,都是心意深深,情意密密。
  “就是偶爾了。”鍾國轉移話題,笑嘻嘻地問:“蘇一女王陛下,微臣對您的一片忠心日月可鑒。您有沒有什麽賞賜呀?”
  蘇一由衷笑了:“有,你等著。過幾天我就有好東西給你。”
  蘇一用最快的時間織完了那一雙手套,和圍巾一起寄去北京。鍾國又驚喜了一次:“你連手套都會織了。太好了,我買的手套正好破了,現在可以戴你織的。蘇一,圍巾手套都有了,什麽時候你再給我織件毛衣吧?”
  鍾國的要求,蘇一□理不理狀:“毛衣呀,看我什麽時候高興吧。”
  卻一掛了電話,就跑去毛線店采購了。她其實心裏早就想好了,學會了織圍巾織手套後,還要學著織毛衣毛褲毛線帽毛線襪子。她要讓她的鍾國從頭到腳全身都穿上她織的毛線衣物,北京的寒風凍不著他。
  2003年的冬天,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蘇一由一個從未摸過毛線棒針的女孩子,變成了一個編織高手。愛情有時候真像點石成金的魔術師。
  周虹這兩天似是有心事,老是坐立不安,宿舍的電話鈴一響,她就飛快地去接,像是在等誰的電話。每天出去打完工回來,她一進宿舍總會問上一句:“今天有沒有我的電話?”
  蘇一忙著學織毛衣,沒怎麽察覺出她的若有所待。許素傑看出來了,打趣她:“虹彩妹妹,是不是在等心上人的電話?”
  周虹臉一紅,低頭不語進了衛生間。許素傑便跟蘇一咬耳朵:“你說,周虹這又是喜歡上誰了?她現在嘴可真嚴,半絲口風都不漏。以前喜歡程實的時候,可是馬上就在宿舍裏宣布了。”
  “她不想說就算了,讓她保留這個秘密吧。”
  周虹到底喜歡上了誰?蘇一和許素傑很快就知道謎底了。
  那天傍晚,她們三個一起去食堂吃晚飯。也是許素傑眼尖,端了飯菜剛在一張餐桌旁坐下,就一眼瞥到附近一張桌子旁,有個胖胖的圓臉男生脖子裏圍著一條很漂亮的羊毛圍巾。圍巾的顏色花樣,讓她一眼就認出來是周虹織的那條。不用說,肯定是她送給他的了。馬上就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蘇一,下巴一挑示意她看,並笑眯眯地對周虹說:“虹彩妹妹,我們發現你的意中人了。看你還能瞞得住我們。”
  蘇一伸長脖子一看,覺得圍圍巾的那個胖男生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回過頭正想問周虹,卻吃驚地發現她的麵孔突然間變得蒼白無比。
  發生什麽事了?蘇一一時摸不著頭腦,卻也知道肯定哪裏出了問題。周虹的表情,絕對不是看見意中人圍了自己親手織的圍巾的表情。
  許素傑也發現了周虹的異樣,看看那個胖男生又看看她,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沒了,小心翼翼地問她:“你怎麽了?”
  周虹沒有回答,她石像般僵著,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那個胖男生看。他本來隻顧埋頭吃飯,卻漸漸有所察覺。一扭頭迎上她冰冷的目光,愣了一下,一臉莫名其妙。
  周虹站起來朝他走過去,嘴唇微微哆嗦:“把圍巾還給我。”
  胖男生臉上頓時浮出一派恍然大悟的表情,僵僵地賠笑一下,他二話不說馬上把圍巾摘下來遞給她。她接後轉身就走,飯都不吃了。
  “周虹……”
  許素傑還試圖叫住她,蘇一說:“許姐姐,別叫了,你帶上飯菜跟她走,我去問問那個男生圍巾是怎麽回事。”
  蘇一的問話非常順利,胖男生一五一十說得清楚明白。她這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覺得他眼熟,他是程實的室友,她曾向他問過程實的手機號碼。而他剛才圍在脖子上的圍巾,原來是程實收到的生日禮物之一。
  “程實每年在學校收到的生日禮物都讓我們三個室友瓜分,他自己從來不要,連看都不會看。如果禮物中還夾了信就交給他,他一起全部燒掉。”
  蘇一真是沒想到,周虹原來還在喜歡程實,她用心織的圍巾竟是替他準備的生日禮物。可是,他連看都沒看一眼就讓他的室友拿去了。
  我欲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溝——蘇一不由自主想起這句詩。
  回到宿舍裏,蘇一驚見一地彎彎曲曲的毛線,起伏如波浪蔓延在地板上。是周虹把那條圍巾拆了,一把又一把,狠狠地拉,扯、拽……精心織成的圍巾轉眼成了滿地亂七八糟的線。她一邊拆,一邊無聲地哭,淚水一顆顆掉下來,仿佛一顆碎了的心。
  許素傑對蘇一做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表示她已經勸了她很久,但無濟於事。
  蘇一想了想,一轉身又出了宿舍門。拿出手機給程實發短信:“你在哪裏,有空出來聊一聊嗎?”
  程實的短信很快回複過來:“你找我要說圍巾的事吧?”
  看來那個胖男生已經把事情告訴他了。
  “是呀,你能出來談談嗎?”
  程實的短信回得非常快:“不能,沒什麽好談的。”
  斬釘截鐵不留情麵的拒絕,他怎麽又這麽可惡起來?蘇一簡直憤然。他不肯出來,那她找上門去好了,他肯定在宿舍。
  蘇一氣衝衝地衝進程實的宿舍時,卻隻有那個胖男生在屋裏。一見她他就馬上說:“程實不在,他剛剛出去了。”
  溜得還挺快,蘇一眼睛一瞪:“他上哪去了?”
  “我不知道。”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蘇一毫不客氣地拉過一張椅子坐下:“那我在這裏等他。”
  “你在這等?程實不一定回來,他在外麵租了房子,可能晚上在那邊睡。”
  一句話提醒了蘇一,程實或許是去了他租的小公寓。就在學校附近,幹脆上那裏堵他去。
  在男生宿舍樓下遇到朱大哥,他正騎著一輛自行車從外麵回來。蘇一一見大喜:“朱大哥,快,自行車借我用一下。”
  騎自行車去找人當然要比走路快得多。朱大哥還指望蘇一替他挽回許素傑的芳心,二話不說就把車給了她。隻是囑咐了一句:“這可是我同學的新車,你小心騎啊!”
  “放心吧。”
  蘇一騎上自行車很快就到了程實租的小公寓樓下,車一放馬上跑上去咚咚咚地敲門。卻左敲不開右敲也不開,一看防盜門上有貓眼窺視鏡,她猜想或許是程實看到她在外麵敲門,所以故意不開。於是不屈不撓地一直敲:“程實,你開門,我知道你在裏麵。你出來把話說清楚。你不開門我不走了,今晚你別想睡。”
  蘇一不停地敲門,敲了半天把隔壁人家敲出來了,一個老太太打打開門探出頭滿臉不悅地說:“敲了這麽久都沒人開門,一定是沒人在家,你能不能別敲了?我孫子寫作業呢。”
  “對不起對不起。”蘇一一再道歉,不敢再敲了。看到門框旁的電鈴,改為按鈴。叮咚叮咚叮咚……一聲接一聲地按,不信你程實在屋裏受得了。
  敲了半天門外加按了半天鈴,門始終沒有打開。蘇一按得手都酸了,甩著胳膊休息一下。無意中一扭頭,卻瞥見程實站在上來的樓梯口,滿臉意外又怔仲地看著她。
  “你——你是真不在屋裏呀?我還以為你故意不開門呢。”
  程實沒有說話,默默地走過來打開房門進去,蘇一想也不想就跟進去了:“程實,你能不能跟我去見見周虹?她為你眼睛都哭腫了。”
  “那是她的事。”程實非常漠然。
  “你這人怎麽這麽樣啊!太冷血了!幫許素傑的忙時你那麽熱心,為什麽對周虹這麽冷冰冰的?”
  “不關你的事。”
  蘇一幾乎被他又冷又硬的話噎死,要是依她一慣的火爆性性早就要炸起來了。可是一想到程實在許素傑的事情上那麽盡心盡力地幫過忙,她按捺住性子好言好語:“是,不關我的事。可是周虹是我的好朋友,你,就當我高攀吧,我也已經一心拿你當朋友了。你們兩個朋友的事,算我多管閑事,我也還是想要管一管。”
  程實沉默片刻:“你真是多管閑事,這種事情你管得了嗎?我不喜歡她難道你能勉強我去喜歡嗎?”
  “我不是要勉強你去喜歡周虹,可是你也不應該這樣傷她的心吧?她喜歡你你不喜歡她你可以拒絕,但你的拒絕方式能不能好一點?你上次把她給你送的早點扔出樓的事就不提了,這次她為你精心織條圍巾作生日禮物,你卻看都不看就給了別人。換成是你,被自己喜歡的女生這麽冷酷殘忍地拒絕,你難受不難受哇?”
  蘇一用將心比心的說法試圖說服程實,他聽得身子如電擊般陡然一震,臉上的表情冰凍般完全僵住了。猛地一轉身,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寒著臉大步衝進了臥室,然後重重地摔上房門。啪的一聲巨響,門框上簌簌地震落細微牆灰屑。
  摔門的巨響嚇了蘇一一大跳,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惹得程實這麽憤怒了?而他的憤怒顯然還不僅止於此,臥室裏傳出劈裏啪啦的摔東西聲音。一聲又一聲清脆尖利的破碎聲,直刺進她的耳膜,聽得她有些心驚肉跳起來。
  “程實,你幹什麽?你開開門。”
  哪裏叫得開呀!蘇一沒頭蒼蠅般在屋子裏團團轉了一圈,突然看到敞開的大門上還插著一串鑰匙。程實打開門後忘記拔下鑰匙了,她如獲至寶般拔下來,試著去開臥室門。也是運氣,第一把□去的鑰匙就打開了門。
  門一開,她看見程實下唇咬得緊緊地站在床邊,腳下一地易碎器皿的狼藉碎片。他眼睛裏一閃一閃的,依稀是淚光。她吃了一驚:他……是哭了嗎?
  看到她進來,程實臉上的表情又驚愕又窘迫又惱怒,迅速地別過頭去,不讓她看見他的臉,聲音異樣嘶啞:“誰讓你進來的?”
  蘇一頓時明白自己又錯了,她不該進來。一個人的悲傷,尤其是一個男生的悲傷,是不願意被人看到的。
  飛快地重新掩上房門,蘇一覺得自己今天晚上似乎是好心辦壞事,把事情弄得更糟了。也沒有跟程實打招呼,她不聲不響地關上門走了,還他一個安靜的私人空間。
  在公寓樓下,蘇一不見了她騎來的自行車。愕然地睜大眼睛把樓前樓後統統找了一遍,她不得不接受現實,自行車丟了。
  朱大哥還特意囑咐過這是他同學新買的自行車,叫她小心一點騎。可是她一騎出來就丟了,怎麽這麽倒黴呀!
  大歎倒黴時,蘇一突然發現自己兩手空空。車鑰匙呢?這才想起急著上樓找程實時,她根本忘記了鎖車。不必專門的竊車賊,任何一個見財起意的人都可以騎走那輛不設防的車。誰讓她一時粗心大意呢。
  蘇一沮喪鬱悶之極,覺得這個晚上真是一塌糊塗。想辦的事沒辦好,還丟了人家的車。
  心情一糟糕,她在樓下小花壇的邊沿坐下,掏出手機給鍾國打電話,嘰哩呱啦地大吐苦水。鍾國認真聽完,一二三地為她解決:“首先,周虹的事情你不要去管,程實說得對,這種事你管也管不了。其次,程實今晚的失態你最好當什麽都沒看見,以後再見到他也不要再提起。最後,車已經丟了,懊惱也無濟於事。去問問要賠多少錢,我給你寄,正好剛發了工資。”
  鍾國處理起事情來真是爽利,快刀斬亂麻般把蘇一心裏糾結的事情幾下理清了。
  “不用你給我寄,我自己又不是賠不起。這兩個月我的生活費大大節餘。”
  這兩個月她幾乎天天在宿舍裏埋頭做“織女”,基本上沒有什麽開支,省下不少錢。鍾國卻不管她有錢還是沒錢,就是堅持要給她寄。故作苦苦哀求聲:“我很想很想讓你花我賺的錢,看在我這麽有誠意的份上,你就花一點行不行?求求你,求求你了。”
  蘇一忍不住笑了:“好吧,既然你這麽有誠意,我就給你一點麵子花一點你的錢。”
  “謝主隆恩!”
  掛了電話,蘇一的心情好多了。每次心情不好和鍾國通過電話後,都會好起來,他總能讓她笑。
  把手機裝進外套口袋,她正準備站起來回學校時,卻看見公寓樓裏有個熟悉的身影走出來——是程實。他目不斜視地走過去,加上夜色深濃,完全沒有注意到坐在一旁小花壇上的蘇一。
  蘇一張了張嘴,想叫住他卻又咽回去了,她想他現在一定不想看到她吧?
  看著程實漸走漸遠的背影,蘇一遲遲疑疑地遠遠跟著他。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跟著他幹什麽?隻是直覺地不放心,畢竟剛才他表現得那樣失態。
  程實走出這住宅小區後,在馬路上沒走多遠,就進了路口的第一個酒吧,看樣子他是心情不好跑出來喝酒。蘇一在外麵張望了半天,不知道該不該跟進去。要是被他知道她跟蹤他,肯定會更加惱火吧?
  可是就這樣走掉,心裏又不踏實。蘇一想了想,到馬路斜對麵一家蛋糕店找個靠窗的座位坐下。買了兩個蛋糕一杯熱牛奶,一邊慢慢地吃,一邊看著那邊酒吧裏出來的人。
  蘇一的蛋糕牛奶吃得很慢很慢,吃完後又叫了一杯熱牛奶慢慢地啜著。一坐就坐了快一個鍾頭,還不見程實出來。她的心一點點地懸上去:他這是要在裏頭喝多少酒哇?
  她不由地就聯想起鍾國那次近乎大病一場的醉酒,馬上坐不住了。顧不上再考慮他想不想看見她,跑去酒吧找人。
  她去遲了,程實已經喝醉了。酒吧的服務生說他一進來就一杯接一杯要薑汁白蘭地。幾杯烈酒喝光後,就趴在桌子上人事不省了。
  “小姐你來得正好,我們正準備翻他身上的證件找人來領他呢。順便麻煩你把帳也結了吧?”
  那幾杯白蘭地價錢不便宜,蘇一幾乎傾囊而出才付清了酒錢。付了錢後她還有更犯愁的問題,她要怎麽把他弄回去呀?
  見慣這種情形的服務生給她建議:“叫個朋友來幫忙吧。你一個女孩是肯定沒辦法把他弄回家的。”
  叫誰來幫忙呢?蘇一一開始想到朱大哥,正想給他打電話時卻轉念一想,打回了自己宿舍:“許姐姐,周虹在嗎?”
  “在,你等下我叫她。”
  話筒裏,蘇一清晰地聽到許素傑叫周虹接電話的聲音,卻聽不到周虹絲毫回應的聲音。很快又聽見許素傑對著電話壓低聲音說:“她心情不好根本不想理人,你找她有什麽事啊?”
  “我想問她……”
  本來蘇一想問問周虹是否願意過來送程實回家,也算是為她製造機會。可是話到嘴邊她又遲疑了,周虹那麽傷心生氣,她還會願意來送程實嗎?她應該已經把他恨到骨子裏去了吧?或許根本不再稀罕他了?而程實如果知道她有意把周虹叫來送他回去,他那個脾氣不知道會不會殺了她哦?遲疑之間,鍾國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來,“周虹的事情你不要去管……這種事你管也管不了”。
  “算了,她不接的話那我沒事了。”蘇一終是歎了一口氣,把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了。
  後來,蘇一常常忍不住想,如果那天晚上,她沒有這一線遲疑,終是堅持把周虹叫出來了,她的命運會不會有更好一點的走向?可惜那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永遠沒有“如果”二字可以回頭重新再來。
  不能找周虹了,蘇一正想問許素傑能不能出來,她卻匆匆忙忙掛了電話:“蘇一我不跟你說了,我手機響了。”
  隻有打朱大哥的手機了,一拔再拔,卻始終是占線忙音。
  服務生見她找不到人,給出第二個建議:“要是叫不到朋友就打個的,讓的士司機幫忙一起把他扶回家,多給他一點錢就是了。”
  這倒也是一個辦法,也不必再四處打電話找人。蘇一采納服務生的建議,在外麵攔了一輛的士,請司機幫忙和她一起把程實弄回小公寓。
  “我幫你送他回去可以,不過他要是半路上吐在我車上,你可得付清洗費。”
  蘇一滿口答應:“師傅沒問題,隻要你幫我把人送回去,車費我加倍給,要真吐髒了你的車清洗費我少不了你的。”
  從酒吧到小公寓樓下開車不過三分鍾的時間,在程實外套口袋裏找到鑰匙打開門,蘇一讓的士司機直接把他扶進了臥室。臥室裏還是一地狼藉,大大小小玻璃器皿的碎片在燈光下幽幽地反射著光芒,像無數雙幽怨的眼睛。
  的士司機自以為了解:“你們倆吵架了,所以他跑出去借酒澆愁是吧?”
  這哪跟哪呀!蘇一哭笑不得,卻也懶得跟陌生人詳細解釋,加倍付了車錢給他:“師傅謝謝你了。”
  蘇一幫程實脫去鞋子,再蓋上被子。他一直無知無覺,酒精的作用讓他睡得很沉,像個酣睡中的嬰兒般任人怎麽擺弄都不醒。
  安頓好了他後,她順手把一地亂七八糟的碎片也收拾了。在廚房門背後找到掃把和灰鬥,把它們統統轉移到垃圾筒去。不然他半夜裏要是迷迷糊糊爬起來上廁所什麽的,非刺破腳心不可。
  蘇一埋頭做這些事情時,鍾國給她發了一個短信:“蘇一小豬要睡覺了,早睡早起身體好,千萬不要熬夜啊!”
  每天晚上,他都會發類似的短信給她,既是提醒她不要熬夜早點睡覺,也是道晚安。
  蘇一一看時間,已經過了十點。冬天的晚上因為冷的緣故,平時這個時候她早就躺到熱被窩裏去了。
  “鍾國小豬,我好命苦,還在程實家裏做苦力呢。”
  短信剛發過去,鍾國馬上就打過來了:“怎麽回事?你怎麽還在他哪?不是早就出來了嗎?怎麽又回去了?”
  蘇一把情況詳詳細細地告訴他:“沒辦法,我不能不管他呀!本來還想打電話叫周虹來當這個‘苦力’,可又怕她賭氣不來,又怕她來了程實會更生氣,再一想你叮囑我不要多管他們的事,就隻好自己辛苦一下了。”
  鍾國一聽說蘇一還有過叫周虹來的打算,一迭聲地慶幸:“幸好你沒叫周虹來,否則事情會讓你越弄越糟,總算你這個直腸子知道多轉一個彎了。程實現在怎麽樣?是不是吐得一塌糊塗哇?”
  “還好,他喝醉了就是睡,不吵不鬧不胡言亂語也不吐。省了不少麻煩,我隻要把這堆碎片收拾幹淨就可以回學校睡覺了。”
  鍾國核實般地問:“他喝醉後就一直沒有吐過?”
  “沒有。”
  “蘇一,那你走之前最好叫一個他的同學或朋友過來看著他。他半夜裏肯定會酒勁發作,沒人照應不行的。前段時間我隔壁宿舍的一個男生中午和同學出去吃飯多喝了幾杯,下午沒去上課一個人在宿舍裏睡覺。結果在睡夢中嘔吐起來,嘔吐物嗆進了氣管。要不是他有個室友正好回宿舍拿東西,發現他的異樣把他送去急救,他差一點就要窒息身亡。”
  蘇一驚呼:“這麽嚴重?”
  “是啊!醉酒的後果有時也很危險,所以絕對不能讓他一個人呆著,你去查他的手機,找他的同學朋友過來看著他。”
  “哦,知道了。”
  “那你先找人來照應他,然後你快點回學校,太晚了路上不安全。到了宿舍後馬上發短信告訴我。”
  蘇一唯鍾國的指令是從,在程實的手機裏一通查找,她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王燁,馬上拔過去。
  王燁開著他父親的車很快就趕來了,他看向蘇一的表情是滿臉驚訝,卻除了道謝外沒有多問一個字,隻是堅持先開車把她送回學校。
  蘇一回到宿舍後,發現屋子裏一個人都沒有。周虹哪去了?許素傑又哪去了?
  周虹沒辦法聯係上,許素傑卻可以打手機找人。電話拔過去,她也不知道周虹去了哪裏,隻說她離開宿舍時周虹都還在床上躺著。她告訴蘇一:“小朱給我打了一晚上電話,我現在跟他在一起,晚上我可能不會回宿舍了。”
  難怪朱大哥的電話一直占線,原來是在和許素傑訴衷腸。看來他們倆之間的‘風波惡’已經成為過去時了。
  那周虹呢?周虹跑哪去了?許素傑猜她可能是心情不好出去散散心去了,讓蘇一不用擔心,都那麽大的人了,應該不會有事的。
  可是蘇一還是挺擔心的。她覺得周虹實在太傻了,喜歡上程實一次不夠,還喜歡上第二次,白白讓自己一而再地傷心。又或許,根本沒有什麽一次二次,自始至終,她一直都還喜歡著他。盡管被他傷害過,也還是忘不了他。現在她一個人跑到哪裏去了呢?
  蘇一給鍾國發短信,向他報告平安抵達宿舍的消息,以免他擔心她的夜歸。他很快又一次把電話打過來了,話筒裏是他一如既往帶笑的聲音,半真半假地下命令:“蘇一,以後晚上不準單獨在男生寢室逗留,否則我會有意見。知道了嗎?”
  蘇一忍不住笑起來:“耶耶耶——某人的話好酸啊!你吃醋了?”
  “切,你不要一付你從來不吃醋的樣子。如果我這個時候還在某個女同學家裏,我看你酸不酸?”
  “你敢——”
  蘇一這一聲絕對當得起“河東獅吼”四個字,鍾國哈哈大笑:“瞧瞧瞧瞧,瞧瞧你這付‘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陣勢。”
  “我哪裏就‘州官放火’了,我來找程實完全是因為周虹,在他公寓逗留也是事出有因。總之以後我聽你的,不再管他們的閑事了,也就不會再來他這了。”
  “那樣才對,他們的事情讓他們自己去解決,你管多了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剛才你沒有把周虹叫出來實在是明智之舉。”
  “對了,鍾國,”蘇一被提醒了,“我回到宿舍後發現周虹都不知道哪裏去了,你說她會不會……會不會想不開呀?”
  鍾國一怔:“應該不會吧,這麽大的人了,如果一失戀就要想不開的話,那可就……”
  鍾國竭力安慰蘇一不要多亂猜,蘇一也盡量讓自己往寬處想。第一次被程實拒絕周虹都挺過來了,這一次應該多少有點免疫力了吧?應該不會想不開一條黑巷走到底吧?
  這天晚上,周虹卻一直沒有回宿舍。蘇一獨自一人守著空落落的屋子,輾轉反側難成眠,心裏前所未有地擔憂。
  周虹是第二天中午回來的,蘇一幾乎不認得她了。從頭到腳一身華麗新衣,尤其那件貂毛領的羊絨大衣,是《瑞麗》雜誌上今冬最受推崇的一款。穿在她亭亭玉立的苗條身材上,很有‘名花傾城兩相歡’的相得益彰。而她手裏拎著的,也是一個國際名牌的新款手袋。
  出身寒門素戶的周虹,一向衣著簡樸。這一刻,卻像灰姑娘被仙女的魔杖點化成了公主般,一身錦衣光彩照人。然而現實生活畢竟不是童話世界,一個家境貧寒的女孩子,一夜之間穿戴打扮華麗如公主,她可能是遇上好心的仙女了嗎?
  蘇一心裏隱約生出揣測,臉色有些發白:“周虹,你昨晚哪去了?”
  周虹答非所問:“蘇一,陪我去找一下程實吧。我打他的手機關了機,去他宿舍也找不到人。他的同學說他也沒去上課,應該在租的房子裏。你去過,能帶我走一趟嗎?有一些話我必須跟他說清楚。”
  蘇一沒有半分猶豫:“好。”
  在程實的小公寓門前,蘇一按了很久的門鈴,程實才來開門。因為宿醉醒來的緣故吧?他的臉色非常蒼白。看見站在門口的兩個女生,他一下愣住了。
  周虹來的路上一直麵容沉靜,在見到程實的那一刻,眼中突然就湧上了淚。竭力忍住淚水,她從手袋裏拿出一摞厚厚的錢遞給他:“這裏是八千塊錢,賠你的照相機。這筆帳清了,以後我和你再沒有任何瓜葛了。”
  那個八千塊的索尼數碼相機,是周虹對程實感情由來的因,最後卻結出一枚如此苦澀的果。
  程實沒有接那摞錢,他聲音低啞:“我說過不用你賠了。”
  “對,你說過。正因為你說了這句話,讓我在感激之後喜歡上了你。程實,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寧願你凶巴巴地要我賠你的照相機,也不要因為這台相機而喜歡上你。”
  周虹的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下來,把錢朝他懷裏一塞,捂住臉扭頭奔下樓去。
  蘇一看著程實搖搖頭:“當初要是沒把你那架相機借回來就好了,那周虹現在什麽事都沒有,你真是把她害慘了。”
  話一說完,蘇一就抬足去追周虹。還沒走出幾步,一疊東西從她身後飛過來,砸在樓梯間的牆壁上,飄飄揚揚灑落一地百元大鈔。程實無比挫敗無比激動的聲音響在耳畔:“我是罪人,我是罪人行了吧?”
  他在嘶喊聲中重重摔上了房門,把自己隔絕在室內。
  程實比起昨晚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激烈反應,讓蘇一呆了。怔了半天後,她一張張拾起滿樓道的鈔票,猶猶豫豫地去敲他的房。他聽若罔聞地不肯開,最後她隻有把那厚厚一摞錢分幾次從門縫裏塞進去了。
  再下樓時,周虹已經不見蹤影。隻有冬日薄涼如水的風,緊一陣慢一陣地刮過來,幾片枯黃的落葉寂寥地舞在風中。
  周虹當天就收拾東西搬出了宿舍,她用平靜得近乎麻木的表情告訴蘇一和許素傑,她交了一個有錢的男朋友,為她租了一套房。以後她不用再天天去打工了,學費和生活費他全部承擔。
  蘇一問得小心翼翼:“你這個男朋友,怎麽認識的?”
  “記得我告訴過你,有一次推銷白酒時一個豪爽客人一口氣買了我五瓶酒嗎?就是他了。”
  “就是他,他做什麽的?”
  “做房地產生意,是個腰纏萬貫的大老板。他每次看到我都會買我的酒,最少五瓶。後來他告訴我那是因為他喜歡我,如果我願意做他的女朋友,他可以給我最舒適的生活,不用再出來打工這麽辛苦。”
  這——蘇一怎麽聽怎麽像是有錢人在千金買笑,而且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小蜜二奶傍大款之類不好的名詞。她與許素傑對視一眼,兩人的目光裏都是滿滿的擔憂。
  “周虹,那你喜歡他嗎?”
  “我喜不喜歡他不要緊,他喜歡我就行了。喜歡一個人太辛苦,我現在隻想被人喜歡。”
  許素傑極力勸她:“周虹,你還是認真考慮一下。不要做出這麽草率的決定,否則我怕你將來會受傷害。”
  周虹唇角浮起一絲冰冷的笑:“放心,我跟他在一起不會受傷害的,不是我喜歡的人,根本傷不到我。”
  周虹就這樣搬走了,許素傑也再次搬回了她和朱大哥合租的‘愛巢’。曾經的四人宿舍如今隻有蘇一獨自孤零零地住著。她打電話向鍾國訴苦,說一個人住著一間空蕩蕩的屋子,有種‘青燈古佛’的冷清寂寞感。
  他安慰她:“一個人住一間宿舍還不好嗎?我宿舍裏有同學買了電腦和打印機來做生意,幫大四師兄打印畢業論文,每天吵吵嚷嚷鬧得像雜貨鋪。我頭昏腦脹,還羨慕你的清靜呢,真想過來跟你一起住。”
  蘇一撲噗一笑:“美得你,住你的雜貨鋪吧。”
  “對了蘇一,我今天中午給你匯了錢,趕緊把人家的自行車賠了啊!”
  他倒真上心,這麽快就把錢匯過來了,蘇一笑得更甜了。有鍾國這樣的男朋友,她有一種‘天塌下來都有人頂著’的踏實感。在這個世界上,或許她還能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但絕對不可能再找到比他更適合自己的人了。
  程實來找蘇一時,已經是好幾天後的事了。他還錢給她,平淡的表情和口吻:“聽說那晚我的酒錢是你付的。”
  蘇一看了看他,臉色還是不太好,眼窩深深地陷進去,還有明顯的黑暈,一付大病初愈的模樣。
  “你還好吧?”
  “謝謝,我沒事。”頓了頓,程實低聲問出來,“那天晚上,你怎麽知道我在那家酒吧?”
  “我看著你進去的。”
  “你不是早走了嗎?”
  “我下樓後在小花壇裏坐了一會,看到你從樓裏出來就跟著你走,見你進了那家酒吧。”
  “然後不見我出來,就進來找我?”
  “是呀。”蘇一小心翼翼地措詞:“我知道……你是心情不好才去喝酒的。有點不放心,怕你出什麽事。”
  程實沉默良久:“謝謝你。”
  蘇一沒有再對他提起周虹的事。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在這件事情上她指責過他兩次,他兩次都表現得態度異常激烈。如果和程實還是以往的敵對關係,她會死死揪住他的痛腳打擊他。可是如今她已經對他有所了解,知道他並非表麵上那麽冷血無情,如果他願意對誰施以援手,他可以做得無微不至盡善盡美,譬如許素傑那件事。所以,對他不願意提及的事情,她謹慎地加以回避。
  她不提,程實自然更加不提,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這天正好是12月24日聖誕節平安夜。校園裏來來往往的同學們,有的頭上戴著聖誕帽,有的手裏拿著聖誕花環或聖誕鈴鐺。一派濃濃的節日氣氛。
  “對了,今天是聖誕節,祝你聖誕快樂。”
  “謝謝,程實,也祝你聖誕快樂。”
  蘇一特別咬重‘快樂’兩個字的發音。她感覺程實的內心很不快樂,他似乎被什麽不愉快的記憶困撓著。
  程實定定地看她一眼,嘴唇一動想說什麽,卻沒有說出口。沉默片刻,驀地一轉身,他就那樣不聲不響地走了。冬日陰霾的天空下,他一身沉灰深黑,像一個黯黯遊走的影子。蘇一看著他的背影,覺得這真是一個好奇怪的人啊!時冷時熱,喜怒無常,讓人捉摸不定。
  手機鈴鈴鈴地響起來,蘇一一看來電顯示唇角就不由自主地彎上去——是鍾國打來的。接起電話她就問:“怎麽樣,你拍到照片了嗎?”
  2003年12月24日,北京2008奧運會國家體育場舉行開工奠基儀式。同一天,為奧運會修建的主遊泳館國家遊泳中心也開工奠基,拉開了2008年北京奧運會體育場館建設的序幕。和國家體育場的設計方案“鳥巢”一樣,國家遊泳中心的設計方案,同樣是經全球設計競賽產生的,方案名為“水的立方”。
  兩處大型體育場館開工之前,鍾國就已經興奮地告訴蘇一,他要借一架相機去現場拍照,所以蘇一接起電話就問他拍到照片沒有。
  鍾國的聲音神采飛揚:“拍到了,開工現場進不去,我跑到附近大樓樓頂上拍的。有不少人和我一樣趕來拍照留念,都想記錄下這個曆史性時刻。蘇一,你上網,我傳照片給你看。”
  2003年的聖誕平安夜,蘇一在網上和鍾國一起度過。他拍了很多照片一張張發給她看,興致勃勃地跟她講述當天的盛況。她一邊戴著耳麥跟他音頻聊天,一邊細細看著他傳來的每一張照片。有些照片裏有他,脖子上圍著她織的圍巾,手裏戴著她織的手套,對著鏡頭笑得格外陽光燦爛。她臉上的笑容也不由粲然綻放……
  聖誕節一過,很快就是元旦。元旦一過,春節就不遠了。蘇一終於又等到了寒假的即將來臨,很快又能見到鍾國了。
  第十章 意中有個人
  大三的寒假,跟鍾國戀愛以來,蘇一第一次和他吵架。
  起因是鍾國太忙了。他拎了一台筆記本電腦回來,是建築所給他借用的。寒假期間,他要在家完成兩個建築繪圖。
  蘇一替他辛苦:“幹嗎放假還要做這些?”
  “有的做我就要做,協助主創設計師完成方案繪圖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又有工錢可以拿。何樂而不為?”
  蘇一承認他的話有道理,可是她好不容易盼來的寒假,他卻沒時間陪她。雖然他就抱著手提電腦坐在她身邊,可是他的心思都在用來繪圖。
  剛回來那兩天,鍾國的心思還比較心猿意馬。繪著圖隻要蘇一一過來,兩個人就纏纏綿綿擁吻到一起去了。吻得熱烈時,他不由自主想把手伸進她的衣服,重溫那種肌膚相親的美妙滋味。可是冬天的衣服太多了,重重疊疊好幾層,沒有夏天那麽方便。冰涼的手一探進去,蘇一就縮著身體嚷冷。他隻得罷手,幹脆斂住心神一心一意繪圖。
  察覺了蘇一的悶悶不樂,鍾國湊過來在她頰上親一下:“乖,我現在圖繪得正順手,你自己看電視聽歌吧,晚上我再陪你去看電影好不好?”
  像哄小孩子的語氣,但蘇一很受用。她也不去開電視,免得製造噪聲影響他,而是把織了大半的毛衣拿來坐在沙發上織。
  “好吧,你趕工我也趕工,爭取讓你穿上新毛衣過年。”
  鍾國又響亮地親了她一下:“這麽賢惠的女朋友,我可真有福氣。”
  一開始好好的,鍾國聚精會神地繪圖,蘇一偎坐一旁,全心全意地織毛衣,房間裏有一種寧靜溫馨的氛圍。
  悅耳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打破一室寧靜。蘇一就坐在電話機旁,順手接起來,一個女孩甜甜的聲音問:“請問鍾國在家嗎?”
  蘇一怔了怔,把話筒遞過去:“鍾國,你的電話。”
  鍾國接電話時,蘇一本能地豎起雙耳,留意聽他跟她說些什麽。聽來聽去,全是他們建築專業知識方麵的內容交流。那個女孩似是打電話來問什麽問題的,鍾國耐心細致地一一對她解答。
  電話一掛斷,蘇一忍不住問:“誰呀?”
  鍾國漫不經心:“葉珂。”
  “她打電話來幹嗎?”
  “問一些繪圖方麵的問題。”
  “幹嗎千裏迢迢地打長途來問你呀,難道北京沒有同學可問嗎?”
  “哦,她和我在同一家建築事務所兼職,我們又在做同一個小區的建築繪圖,所以她會來找我問一些細節上的問題。”
  “你和葉珂在同一家建築事務所兼職,怎麽你沒告訴過我?”
  蘇一突然心裏就不舒服起來。想一想鍾國在北京,上課和葉珂在一起,下課也和她在一起,簡直就是出雙入對。
  聽出了蘇一話裏的不高興,鍾國轉過身來抱她一下:“吃醋了?別犯酸了,你知道我不喜歡她的。”
  蘇一有些不悅地一撅嘴:“可是你們天天在一起出雙入對的,我想想心裏就不舒服。”
  “別這麽孩子氣了,我和葉珂隻是普通同學和朋友,多餘的關係一點都沒有,你這是吃得哪門子飛醋哇?”
  蘇一嘴一張,話還沒說出口,電話鈴又響起來了。她眼尖地一瞥,又是剛才那個北京的號碼。本來還隻是半真半假地鬧小別扭,這一下,她心裏的別扭勁大了。
  葉珂幹嗎一打再打?而且明知道她在鍾國身邊,還頻繁地打來,存心想讓她不舒服呢?
  看著蘇一難看的臉色,鍾國接起電話,三言兩語就掛斷了。然後過來哄她:“蘇一女王陛下,我是你裙下不貳之臣。一片忠心,有我的手書為證,請你相信我絕對不會變成叛臣的。”
  蘇一被他哄得撲噗一笑:“小樣兒的,就會油嘴滑舌。”
  “我女朋友笑起最漂亮了。”
  鍾國一把用力攬她入懷想親她,卻很快哇的一聲彈起來,被毛線棒針紮到了。蘇一格格地笑起來:“讓你不老實,挨紮了吧。好好繪你的圖去吧。”
  “先上個廁所,再來繪圖。”
  一場小風波就這樣過去了,然而,大風暴還在後頭呢。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和平常一樣,蘇一坐在鍾國的房間裏陪著他。她織毛衣,他在電腦上繪圖。擱在桌上的手機響起嘀嘀的短信提示音,他拿起來看了直發笑:“蘇一,給你看看我一同學發來的幽默短信。”
  蘇一接過來一看:一農戶明天殺雞,晚上喂雞時說:快吃吧,這是你最後一頓!第二日見 雞已躺倒並留遺書:爺已吃老鼠藥,你們也別想吃爺,爺他媽也不是好惹的!
  這段子有點意思,蘇一也忍不住笑。笑過後,她隨手看起手機裏的其他短信來。收件箱中大部分都是他的同學發來的一些幽默短信,逗得她一直在笑。把收件箱中的短信都一一看完了,她純屬無心地按進了發件箱。葉珂的名字儼然在最上麵一個,頓時為之一怔。打開這個已發短信,簡單的兩行字躍入眼簾:別再打電話到我家,有事QQ上談。
  發送時間正是她為了葉珂打電話來跟鍾國鬧小別扭的那天,她突然想起那次他哄完她後馬上去上廁所,其實,他是去廁所裏發短信給葉珂吧?他可真會瞞她哄她呀!
  蘇一臉上還慣性地保持著笑容,但笑意已經一點一點僵掉了。她用力地咬住嘴唇,霍然立起,把手機往桌上一扔,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怎麽了?”
  手機扔在桌上的啪嗒一響,驚得正在全神貫注繪圖的鍾國一震。一扭頭,已經不見了蘇一的影子。愕然地拿起手機一看,屏幕上兩行話清晰入目,他頓時知道糟了。
  因為葉珂頻頻打來電話讓蘇一不高興,所以鍾國暗中發短信叫她不要再打電話到他家。而她如果發了短信給他也一律看後就刪,雖然沒有什麽曖昧內容,但他不想讓蘇一看到了心裏添堵。沒想到他刪了葉珂的短信,卻忘記刪自己發的短信,現在她心裏的怨氣肯定堵得水泄不通。
  鍾國馬上追到蘇一家去,她把門反鎖了。無論他如何敲門,門背後始終是如終南山活死人墓般的死寂一片。她異常的沉默,比她往日的火爆脾氣更有殺傷力,讓他更不安了:“蘇一,你開門聽我解釋行不行?”
  叫了半天叫不開門,鍾國想一想換套說辭:“蘇一,你說過的,如果我背著你腳踏兩隻船你就要狠狠收拾我。怎麽你現在躲在裏麵不出來,你舍不得收拾我了?”
  要說還是鍾國了解蘇一,這招非常靈。話音未落門就開了,蘇一轟炸機般氣勢洶洶衝出來,伸手在他頭上臉上亂打一氣。咬牙切齒:“我會舍不得收拾你,我收拾起你來手下無情。”
  鍾國鬆了一口氣,他不怕蘇一跟他打跟他鬧,他就怕她剛才那樣悶著,有什麽事情悶在心裏最容易鑽牛角尖。一把抓住她的兩隻手,他將她半抱半拖帶回屋去。一進門就看見那件原本織了大半的毛衣,已經扯落一地零七八亂的線,驚得失聲:“我的毛衣……”
  “不是你的毛衣了!你想穿毛衣找別人替你織吧,本小姐恕不奉陪。”
  蘇一掙開他的手,衝過去拿起毛衣繼續惡狠狠地扯。現在她非常理解周虹那時一下下拆掉精心織就的圍巾的感覺。傷心,傷透了心。
  鍾國急忙來奪:“別這樣蘇一,其實都是誤會。你先聽我解釋嘛。就算公安局證據確鑿地證明一個人有罪,他也還是有權利在被告席上為自己申訴辯護的,法官也不能僅聽一麵之辭缺席審判。”
  “我不聽,你專會油嘴滑舌地哄我騙我。”
  “我哄你我承認,我是想讓你高興。我騙你我不承認,我要是騙了你我是王八蛋。”
  蘇一瞪著他憤憤地罵:“你就是王八蛋。”
  “好,我是王八蛋。蘇一,我喜歡你,就像王八看綠豆——越看越對眼;我愛你,好比王八吃了稱砣——鐵了心。我願意做這樣的王八蛋。”
  蘇一縱然氣極了,也不由得被他的話惹得想發笑。又重複一遍::“你……你就會哄我。”
  鍾國也重複一遍:“蘇一,我哄你還不是想讓你高興。你相信我,我給葉珂發那個短信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不想讓她一直打電話來惹你不高興。”
  “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誰知道真的假的。”
  “你來你來,我給你看我跟葉珂的QQ聊天紀錄,你看我沒有背著你跟她怎麽怎麽著。”
  QQ聊天紀錄一頁頁看下來,證明鍾國所言不虛。他和葉珂的交流基本限於工作上的事,也會聊一聊校園生活中熟悉的人與事,除此外沒有半點逾規越矩之處。葉珂有意無意地問他:為什麽不讓我打電話到你家來?是不是怕你女朋友有意見。你堂堂男子漢不是這麽怕她吧?
  鍾國坦然承認:是呀,我怕她。因為愛,所以怕。
  蘇一突然覺得自己好小家子氣,一條短信就發那麽大脾氣。還把好不容易就快織完的毛衣拆掉那麽多行。她為什麽不能沉住氣,像舊歐洲電影中的貴夫人那樣,優雅地,從容地,彬彬有禮地,把手機遞到鍾國麵前:“可以請你解釋一下嗎?”
  可是年輕的女孩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因為太年輕,像一張白紙沒有任何保護色。所有心事都不擅掩飾,喜與怒,哀與樂,都第一時間寫在臉上。或熱烈地、或激烈地付諸於行動。喜怒哀樂不形於聲色——這門課程需要長時間的學習,實在不是青春少女可以掌握得了的。
  看出蘇一臉上的懊惱,鍾國趁機問:“毛衣還是我的吧?”
  蘇一不講理了:“都怪你,有事不當著我的麵說清楚,非要背地裏偷偷摸摸發短信。現在好了,毛衣拆掉了那麽多行,又要我重新織。”
  鍾國把扯得亂七八糟的毛衣捧到她麵前,搖頭歎氣地笑:“好好好,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對是我不好。毛衣還是要請你受累繼續織,我還等著過年穿新衣呢。”
  一場風波彌於無形,蘇一又乖乖地拿起棒針織毛衣了。為了彌補自己一時氣急的亂發脾氣,她織得更加精心。
  還有幾天就是春節了,蘇一的身體卻突然出現意外狀況。
  那天早晨,蘇一從睡夢中醒來時覺得有些不太舒服,左腹一側在隱隱作痛。她想可能是因為快要來月經的緣故,不太在意,翻個身繼續睡,冬天她最喜歡縮在熱被窩裏睡懶覺了。
  可是睡著睡著,卻覺得左側腹部處越來越痛,而且最後連腰部都痛起來了。痛出她一身冷汗,開始覺出這疼痛的異樣。爸爸媽媽上班去了,家裏隻有她一個人。抓過床頭櫃上的手機,她給隔壁的鍾國發短信:我肚子好疼。
  短信發出去不到一分鍾,蘇一就聽到鍾國開門進來的聲音,她早給了他她家的大門鑰匙。他的腳步急匆匆,人還沒走近聲音就先傳來了:“蘇一,好好的肚子怎麽疼了?”
  “我也不知道。不止肚子疼,連腰都疼起來了。”蘇一已經疼得臉色蒼白。
  鍾國一看她疼痛難忍的樣子,當機立斷帶她去醫院。背著她下樓攔了一輛的士,一路上拚命催促司機快點開。
  蘇一已經痛得忍不住哭了。長這麽大,身體還從沒有這麽折騰過她,不由自主地,她就想起曾經看過的偶像劇中那些突患絕症的女主角,頓時心生恐懼:“鍾國,我會不會得絕……”
  “不會。”鍾國不等她把“症”字說完就急急堵回去了,把她抱得緊緊的:“你胡思亂想什麽呀!肚子疼一定是闌尾炎,你別自己嚇自己。”
  他一臉的鎮定,讓蘇一心安幾分。她卻不知道,他其實和她一樣早已一身冷汗。她是因為疼痛,他則是因為緊張擔憂。因為他也同樣聯想到了那些偶像劇中濫俗的絕症劇情,那種劇情他每次看都要嗤之以鼻:“不是絕症,就是車禍,編劇們能不能換個新鮮橋段?”
  這一刻,鍾國非常害怕自己的現實生活會遇上這種偶像劇情節。大冷的冬天,他怕得汗透重衣。
  急診室裏,一個四十來歲的男醫生給蘇一做過初步問診和檢查後,鍾國急不可待地問:“醫生,她的病要不要緊?”
  醫生看了他一眼,寒冷冬日,年輕男孩卻滿頭的汗。深蹙的眉頭,緊咬的牙關,不安的神情,無一不在訴說他的緊張焦慮。隻一眼,閱人無數的醫生就不難判斷出這對年輕人的關係。
  醫生不答反問:“你是她男朋友吧?”
  “是,她的病要不要緊?”鍾國又追問一遍。
  “你們倆有沒有住在一起?”
  醫生依然不回答,隻是按照他的思路問問題。這問題讓鍾國很是莫名其妙,他送蘇一來看病的,他問他們有沒有住在一起幹嗎?卻也隻有按捺住性子答:“我們住在一起,她家就在我家隔壁。醫生,她的病到底要不要緊啊?”
  鍾國已經問第三遍了,醫生卻還是不回答他的問題。他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問你們有沒有住在一起,意思是你們是不是睡在一起?”
  鍾國聽得一呆:“什麽?”
  蘇一也聽得一時把疼痛都忘記了:“什麽?”
  醫生索性把話說得更明白了:“你們有沒有發生性關係?”
  如此直接□的問話——鍾國一張臉刷的一下就紅到耳朵根,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蘇一的臉色則是已經疼得煞白,沒辦法紅起來,隻是滿臉羞窘地拚命搖頭:“沒有,沒有、沒有……”
  下意識地,他們視線相交,幾乎同時想起夏天時那次身體與身體最親密的接觸。但那隻是親吻與愛撫,並沒有實質性地發生過什麽。
  “要對醫生說實話,否則造成什麽不良後果你們自己承擔。”
  醫生話裏的意思太明顯了,幾乎是認定他們有。奇怪,他幹嗎糾纏這個有沒有性關係的問題,難道跟她的肚子疼有關嗎?蘇一真是不解到極點。
  鍾國呆過後也反應過來了,紅著臉堅決否認:“沒有,絕對沒有。醫生你為什麽這樣問?”
  “她的小腹處左側部分有劇烈疼痛感,這個地方有輸卵管,如果是宮外孕的話會導致輸卵管破裂引發劇痛。所以你們要對醫生說實話,不要隱瞞,隱瞞的後果會很嚴重,宮外孕搶救不及時是會出人命的。”
  原來如此,蘇一和鍾國一起異口同聲地否認:“醫生,真的沒有。”
  “那去做個B超檢查再來吧。”
  醫生開出來的B超檢查單上,初步診斷那一欄中,寫著兩點:
  1、泌尿係統結石。
  2、宮外孕待定?
  B超檢查的結果排除了第二點,蘇一的腰腹劇痛是因為結石引起的。她的雙腎中各發現1-3粒直徑為3或5毫米的結石,左腹腔部份的輸尿管中也有碎石。因為結石刺激和摩擦到了內髒粘膜,所以她才會產生劇烈的腹痛和腰痛。
  蘇一和鍾國都是打小就身體一直很健康的孩子。長這麽大,除了偶爾的傷風感冒上診所拿點藥吃,幾乎就沒正兒八經地進過醫院。腎結石是什麽病,他們完全沒有概念,所以在B超室裏一拿到“雙腎結石”的B超檢查報告單,他們第一個問題就是:“腎結石是什麽病啊?要不要緊?能不能治好?”
  負責做B超的女醫生,看著兩張年輕得猶帶稚氣的麵孔,很溫和地說:“不要緊張,這個病能治好。”
  鍾國又問:“那……要不要動手術開刀哇?”
  蘇一也剛想問這一點,身體裏麵有石頭,她直覺就想是不是需要開刀取出來?
  “她的結石比較小,不用開刀,打針吃藥就可以了。”
  聽說能治好時,蘇一懸著的心已經放下大半。再一聽不用動手術開刀,心一下就踏實了。雖然腰腹處還在痛,但也好像不是那麽難以忍受了。就是非常不解:“醫生,我以前很少生病。身體一直好好的,怎麽會突然間就有了腎結石?之前一點症狀都沒有哇!”
  女醫生宛爾一笑:“每個人生病前都好好的,疾病說來就來,從不跟人打招呼。”
  這倒是,疾病這個不速之客,從來都是突然就登門造訪。才不管自己是那麽的不受歡迎,有時候來了就不走了,擾得人家無寧日。蘇一慶幸這個‘客人’她會有送走它的那天。
  鍾國把蘇一從B超檢查床上抱下來時,用力地抱她一下,在她耳畔輕聲說:“不要緊,真是謝天謝地。”
  他的話是從肺腑裏掏出來的由衷感激。
  是呀,真是謝天謝地。她不是患了什麽絕症,她的病隻要打針吃藥就能好起來。蘇一也由衷地感激上蒼隻是讓她的身體出了一點不大不小的毛病。
  在醫院裏掛了兩瓶消炎止痛的藥水後,蘇一腰腹處的痛感漸漸止住了。醫生開了一個療程七天的化石藥物給她回去吃,吃完再來拿第二個療程的。吃完三個療程的藥後再B超複檢一下,看結石是不是已經化掉了。
  “在結石排出的過程中,你可能還會出現腰腹疼痛。因為結石在身體裏往外排時會對內髒粘膜造成一些損傷,如果痛感強烈的話要及時來醫院打消炎止痛針。另外記得多喝水,大量飲水對排石很有幫助。”
  鍾國打的帶蘇一回了家,上樓時他抱她上去,一派心有餘悸的口氣:“剛才差點被你嚇死了。”
  “咦,你剛才不是很鎮定嗎?”
  “我那是強自鎮定。你已經快嚇哭了,我如果再不鎮定我怕你會崩潰。”
  蘇一想想自己剛才那些胡思亂想,不好意思:“偶像劇看多了,一生病就馬上產生不好的聯想,以後再不看了。”
  “對,別看了,簡直太擾亂軍心了。我剛才也往那方麵聯想了,嚇得我一身汗,內衣都濕透了。”
  蘇一伸手從他頸裏探進去,貼身的內衣果然是觸手膩膩的濕。心裏像有一大團糖在融化,甜透心扉。他是這樣地緊張她,因愛而生憂,因愛而生怖,唯恐會失去。他的憂怖,是他對她感情的最好證明。
  整個寒假,蘇一都在與結石戰鬥。
  這不是她一個人的戰鬥,鍾國是她身邊最親密的戰友。還有她的爸爸媽媽,還有鍾叔叔和小汪阿姨。
  蘇一的爸媽得知一直都很健康的女兒突然查出有腎結石,吃驚之餘,埋怨成都的水土不好。
  “在家裏這麽多年都沒病沒痛的,在成都上了兩年多大學就得了腎結石。那地方的水土看來不養人啊!”
  蘇媽媽抱怨一通成都的水土後,張羅著給女兒做營養好吃的食物。蘇爸爸托人去附近鄉鎮土雞土鴨地買回來。為人父母的觀念永遠如此,病了就要補身體,營養方麵一定要跟上去。
  小汪阿姨四處打聽,問來一個治腎結石的中草藥偏方,拿了方子直接在藥店抓了幾服藥拎到蘇家來。
  “中草藥吃了好,沒什麽副作用。我聽說醫院開的那些化石藥對胃有影響,吃多了容易產生副作用。”
  兩家的關係親如一家,蘇媽媽也不客氣,道了謝就接過來立刻煎上了。蘇一從此每天早晚要喝一大碗又苦又濃的黑色藥汁。
  鍾國上網詳細查了一下何謂腎結石和泌尿係統結石,看了兩個小時後儼然成了半個專家。指導著蘇媽媽調節她的飲食,哪些菜要多吃哪些菜要少吃哪些菜最好不要吃,說得頭頭是道。他怎麽說蘇媽媽怎麽聽,全盤執行。
  然後監督蘇一喝水:“你這個腎結石,就是因為你平時喝水喝得太少了引起的。”
  蘇一平時確實不太愛喝水,不口渴她基本上不喝水,有時一整天都可以不用上廁所。她還覺得自己這樣很好,不用經常跑廁所。現在嚐到苦頭了,才知道得不償失。
  第一個療程的吃藥排石期間,蘇一有過兩三次的腰腹劇痛感。每次都是鍾國帶她去醫院輸液消炎止痛。這個病疼起來很厲害,碎石在身體裏劃傷局部組織時,那真是疼痛難忍。她每次都伏在他懷中嗚咽,如嬰兒般軟弱:“好痛啊!”
  “忍一忍啊,打了針很快就好了。”
  鍾國像個小爸爸似的抱著她哄她,一下又一下不輕不重地替她揉著疼痛的部位。藥水一滴滴輸入靜脈,疼痛感一點點消失。蘇一緩過勁來:“這個病疼起來真要命,那天早晨我真以為自己得了什麽絕症。”
  見她不那麽疼了,鍾國才跟著輕鬆一點。伸出食指輕輕點一下她的鼻尖,他微笑著說:“絕症不是人人都能得的,偶像劇裏的俊男美女才一邊患著絕症一邊唯美地談著戀愛。凡夫俗子如你我,你也就是得個腎結石折騰折騰我了。”
  蘇一被他逗得笑起來,一時連身體裏的疼痛都忘記了。
  2004年的春節,蘇一是在病榻、醫院、針藥之中度過的。她本來計劃織給鍾國過年穿的毛衣沒能完成,還差兩個袖子。鍾國說:“隻要你的病快點好,我這一輩子不穿毛衣都可以。”
  蘇一也希望自己快點好,她想重新開工,盡快為鍾國織完這件毛衣。
  大年初一那天,蘇一和鍾國的手機此起彼伏地響起短信提示音。都是大學同學發來的拜年短信。隨著手機的普及,節日短信問候已經成為異地友人間最方便的拜年方式之一。蘇一收到班上很多同學的短信,還有程實發來的一條。他不像其他同學那樣轉發一些大同小異的吉利話段子,而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蘇一,祝你新年快樂!
  蘇一回複他:謝謝!程實,我也祝願你在新的一年天天快樂,笑口常開。
  程實很快又回複過來:“謝謝你!過年在家裏都幹嗎呢?”
  “天天被男朋友抓著加強體育鍛煉,正準備一起去跳繩呢。”
  第一個療程的藥吃完後,第二個療程漸漸沒有那麽明顯的痛感了。蘇一身體的不適症狀一消除,鍾國就帶著她開始加強體育鍛煉:“要多活動,多跑,多跳、促使結石移動下降,那樣石頭才會更容易排出來。”
  本來寒假裏隻要天氣好,鍾國就會帶蘇一去樓下打打羽毛球。可是打羽毛球在室外進行,對天氣因素的要求比較高。風一大就打不了。而冬天的風又多,羽毛球沒辦法天天打,運動量就達不到。鍾國想了想買來一根跳繩,天天拉她到樓下院子跳。
  程實再發來的短信非常簡短:“那不打擾你了。”
  鍾國已經拿好了跳繩過來,蘇一也沒有再回複程實了,把手機往床上隨便一扔,挽著他的胳膊一起下樓進行每天雷打不動的跳繩運動。
  跳繩是一件比較容易累的運動,蘇一跳不了幾下就氣喘籲籲不想繼續了。鍾國不肯:“要跳,不跳怎麽幫助石頭排出來?快點跳,不要偷懶。”
  “人家跳不動嘛!”
  鍾國拿她沒辦法:“那我帶你跳好不好?”
  他接過跳繩陪她跳雙人跳,蘇一覺得很好玩。小時候才和女同學一起這樣跳過雙人跳,沒想到長這麽大了,還能再跳一回雙人跳。跟男朋友一起跳。
  一開始他們配合得不好,老是踩住繩子,不是她踩就是他踩。蘇一直發笑:“這哪裏是來跳繩,簡直是來踩繩的。”
  鍾國不問結果隻看過程:“反正隻要你跳了,運動了,跳沒跳過去不管。”
  家屬樓的院裏時時有熟人出入。看見他們在一起跳繩很稀奇:“喲,鍾國,蘇一,你們倆這麽大了還玩這個?”
  “我們……隨便玩玩。”鍾國有些不好意思。但不好意思歸不好意思,他還是堅持天天陪著蘇一跳繩運動。
  蘇一這一病,可把鍾國給折騰壞了。又是三天兩頭陪她去醫院,又是天天帶著她做運動。白天的時間用來照顧她,晚上還要熬夜繪圖。要不是年紀輕精力旺盛,肯定頂不住。這天陪蘇一跳完繩上樓,他累得往沙發上一倒,隻說躺著休息一會,卻很快就沉沉地睡熟了。
  蘇一抱了被子來給他蓋上,蹲在沙發旁看了他好久。這是愛她的人,對她那麽的好。情不自禁地,她用指尖在他沉睡的臉上輕柔地描著輪廓。如細細描圖,描在指間,卻印實在心底最柔軟處。這一刻,她想到了永遠;想到了一生一世;想到了白頭偕老……所有少女對愛情地老天荒終不變的想像,她都想到了——無比甜蜜的暢想。
  中藥西藥,喝水運動,在鍾國嚴格監督陪練下,在兩對父母的關心愛護下,蘇一的臉色又紅粉緋緋地健康起來。吃了兩個療程的藥後,石頭應該是排出了不少,現在除了偶爾會有一點腰部酸脹感外,她已經沒有其他不舒服的症狀了。
  第三個療程的藥,蘇一隻能帶到學校去吃了。寒假太短暫,一轉眼就要開學了。臨走前,蘇媽媽交待她,藥吃完後就回南充來複診。
  蘇一愕然:“媽,複診很簡單,照個B超看石頭是不是沒有了就行。幹嗎還要回南充?成都隨便哪家醫院都能複診了。”
  蘇媽媽不依:“反正現在成都到南充走高速公路頂多隻要兩個半小時,你回來複診,讓媽看看你也安心一些。我還想讓你以後周末沒事就回家呢。成都的水土不養人,每周回來一次讓媽好好調養調養你的身子。”
  蘇媽媽固執地認定成都水土不好才讓女兒生了病,蘇一哭笑不得。嘴裏胡亂應付了幾句,就和鍾國一起去汽車站坐最早的車趕赴成都。時間安排很緊湊,到了成都鍾國把她送到學校後,就要馬上去火車站趕當天上午十點的火車。
  鍾國把蘇一送到宿舍,看看她獨自一人居住的屋子,一臉不放心:“一個人住清靜是清靜,可是萬一病了,想找個端茶送水的人都沒有。蘇一,要不你申請換個宿舍吧?”
  “沒必要,我都已經差不多好了。在這裏住慣了,搬到別人宿舍去我還很難適應呢。”
  蘇一把他手上拎著的自己的行李接過來隨手一放:“走吧,我送你去火車站。”
  “你不要去了。我把你送到學校,你又要送我去火車站,那我不是白送你了?”
  “不,我要送,走了。”蘇一拖著鍾國走出宿舍,他無可奈何搖頭一笑,笑容中卻是十二分的滿足。
  蘇一她們校門口就有直接到火車站的公交車,車票隻要2塊錢,打的卻要差不多要20塊。但是趕時間,蘇一不假思索地攔下一輛的士。她和鍾國一起上車後,看見馬路那端有一輛紅色小車正開過來。好眼熟的車,突然想起來了,那不是程實的生日禮物車嘛。
  蘇一把那輛車指給鍾國看:“你看那輛車漂亮嗎?”
  鍾國透過車窗看了一眼,非常內行地說:“一汽大眾的GOLF,這車不錯。”男孩子好像都對車有研究。
  “那是程實的車。他爸爸送給他的二十歲生日禮物,奢侈吧?”
  “程實,”鍾國早從蘇一口中聽說過這個人,不由有些訝異:“他那種性格怎麽會買一輛紅色的車?這種顏色應該是熱情開朗的人才會喜歡。比如你,就挑紅色毛線買來給我織了一件紅毛衣。”
  鍾國一邊說一邊看著自己身上穿的紅毛衣嗬嗬直笑。寒假一回家,蘇一把織了大半的毛衣拿給他看時,他歡喜之餘就有幾分失笑:“紅色的,你確定這是給我織毛衣?”
  “是呀,紅色的不好嗎?男孩子穿紅色也可以很好看的。”
  “那行,隻要是你織的,什麽顏色我都穿。”
  “這還差不多,挑三揀四就沒的你穿了。”蘇一一付霸道的口氣,頓了頓,又悄聲告訴他,“這種紅色毛線我買了很多,準備織兩件,你一件我一件。”
  鍾國聽懂了,她這是要織情侶衫呢,臉上的笑容更濃了:“那我更要了,非要不可。”
  此刻舊話重提紅毛衣,蘇一笑著捏一捏他身上穿的毛衣:“怎麽樣,這件紅毛衣暖和嗎?”
  “你織的能不暖和嗎?病剛好一點就給我織毛衣,不讓你織還不聽,晚上偷偷摸摸地織完了。”
  蘇一笑得極其燦爛:“我效仿勇晴雯病補孔雀裘,好讓鍾公子你也一生一世對我永誌不忘。”
  “哦——原來你使苦肉計呀!”
  鍾國邊說邊伸手攬住蘇一的腰,她順勢靠在他的肩頭,兩個人笑成一團。路上他沒完沒了叮地囑她:每天要保持大量飲水的習慣;要堅持多做運動;一些不該吃的東西要少吃;如果不注意,結石病很容易複發。
  蘇一倚在他肩頭,聽著他說的每一個字,希望路程可以遠點再遠點再再遠點,讓她多倚一會,多聽一會……
  新學期開學沒幾天,就趕上2月14號的情人節。
  情人節是玫瑰當道的節日,學校不少女生都收到了玫瑰花。蘇一也不例外,鍾國雖然遠在北京,但通過網絡訂了一束鮮花送給她。許素傑則是朱大哥親自捧了一打紅玫瑰送到她手裏,她高興得笑靨如花。而周虹,她在情人節的前一天就成為全校風雲人物。
  為什麽是前一天呢?因為情人節是星期六,而在星期五上午,她男朋友就讓花店送來999朵玫瑰花。碩大的心型花籃被兩個花店員工抬進課室時,引得人人驚歎。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否則送了這麽一大籃花沒人看見,豈不如同錦衣夜行?
  情人節的玫瑰花不便宜,最低價也要10塊錢一朵,這999朵玫瑰至少要一萬塊,真正是一擲萬金。周虹卻隻是淡淡一笑,看不出特別高興。下課後她花都沒拿就走了。蘇一提醒她,她才回頭抽了一支玫瑰輕嗅一下,然後說剩下的她不要了,同學們誰喜歡都可以隨便拿。
  周虹一走,教室裏很多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一個班的同學相互比較了解,周虹的家境清貧是大家都知道的。而她最近的經濟條件突然有了極明顯的變化,說是說交了一個有錢的男朋友,但是她的男朋友從未在人前露過麵,大家都猜測她是傍上了大款。這999朵玫瑰是一個無形的證明,一般人哪裏送得起?
  許素傑也跟蘇一咬起耳朵:“周虹現在真是了不得了,一萬塊錢的玫瑰花都愛要不要。以前她喜歡聽歌隻能借我的MP3,可是你看她現在帶的那個MP3不知比我那個高級多少。還有,你看到她的手機沒,又換了一個最新款。去年年底才買的手機就沒有再用了。她的那個什麽男朋友也太有錢了,又舍得在她身上花,你見過他嗎?”
  蘇一搖頭:“沒有。”
  “那周虹租的房子叫你去玩過嗎?”
  “也沒有。”
  “什麽事都不透露,這個虹彩妹妹現在真是跟以前大不同了。以前她是心裏有什麽口裏說什麽的人,現在變得深藏不露起來。唉!”
  許素傑一聲長歎,蘇一也是這樣覺得。周虹真的不是以前的周虹了。她也未必是要跟她們生分,但她確實不再對她們訴說什麽心事了。
  程實是當天的另一號風雲人物。有大一的小師妹愛慕他,反其道而行地給他送玫瑰花。一個漂亮的玫瑰花籃端端正正放在他那輛紅色GOLF的車前蓋,花籃正中勇敢地插著一張示愛的卡片:程實,我喜歡你。
  因為這玫瑰花籃,引來不少看熱鬧的人在車旁駐足。
  本來程實開著私家車來上學,在學校裏就頗受矚目。內地終究不比港澳台地區,開車上學的校園有車族那是鳳毛麟角,清一色家庭經濟條件優越的學生,被普通學生酸不溜丟地稱為校園貴族。人也罷車也罷,都是引人注目的對象。現在車頭上的那籃玫瑰,無異於錦上添花,經過的學生哪個不停下腳步來張望幾眼?
  蘇一抱著書本路過時,也不由得走進圍觀的人群,好奇地探頭探腦。
  有人大發感慨:“這年頭,女生越來越大膽。倒追男生,還給他送起花來了。”
  有人酸溜溜:“送這花到底是衝人還是衝車呀?”
  有人苦笑:“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不過如果你也能開輛私家車來上學,估計有女生送花的可能性會比較大。”
  圍觀者的議論紛紛中,程實來了。看見車頭的玫瑰花籃,忽然整個人僵住,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半響後,他走過去捧起那籃花,有眼尖的人看到他手微微發顫。
  上車,啟動,紅色GOLF一團火焰般飄遠了。有人下結論:“程實好像被感動了呢,看來這個MM有戲。”
  蘇一有些覺得程實的表情不像是被感動的表情,是什麽呢?她一時卻也說不明白。但無論如何,他接受了這個玫瑰花籃是事實。這與他以往總是拒女生於千裏之外的行徑大不同,看來這個大一MM或許真有什麽地方打動了他呢。
  也好,蘇一覺得程實如果有個女朋友對他而言應該是件好事。
  情人節這天,往往是一些學生們勤工儉學的好機會。
  蘇一班上有位名叫霍玲的女同學,就批發了很多玫瑰花拿到校園裏來賣。她專門上男生宿舍賣花,還可以負責幫他們把買下的鮮花送到女生宿舍,交到他們暗中心儀的女生手裏。這項售後服務很受歡迎,所以她的花賣得特別好。忙不過來找蘇一替她幫忙:“你男朋友反正不在這,你閑著也是閑著,和我一起去賣花吧。我50塊錢一天雇你當小工。”
  蘇一確實也是閑著,一個人呆在宿舍百無聊賴,於是和她一起去賣花。年輕漂亮的女生去男宿舍賣玫瑰花是很受歡迎的,有幾個大方豪爽的男生買下花當場就笑嘻嘻地送給她。
  她頓時紅了臉:“謝謝你,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有男朋友沒關係呀,情人節送你一朵花祝你節日快樂也可以吧?”
  “是呀,沒關係沒關係,蘇一你就收下吧。”
  可把霍玲樂壞了,錢付了花又能收回來,她照賣不誤。蘇一隻能一聲笑歎:“霍玲你真是奸商。”
  她們白天在男生宿舍兜一圈賣掉大半的玫瑰花,剩下的一部分晚上拿到市內一處繁華路段,兵分兩路地做起了賣花姑娘。蘇一抱著一捧玫瑰走在鬧市街頭,向迎麵走來的那些成雙成對的年輕戀人們微笑:“先生,買朵花送給女朋友吧?”
  她不會糾纏不休,問一聲,若對方不願意買就禮貌地退開,臉上笑容依然不變:“祝你們情人節快樂。”
  可能是因為不死打爛纏吧,反倒更容易讓人心生好感,總有路人主動向她賣花。在夜景流年的街頭走了大半天,她懷中的玫瑰花已經所剩無幾了。折回去和霍玲會合,她倒還有幾十支花沒賣掉。卻一臉興奮地指著路邊一家酒吧對蘇一說:“剛才那裏有人打架,太精彩了。”
  蘇一不以為然:“看到人家打架你這麽興奮幹嗎?有人打架你最好躲遠點,小心別被誤傷了。”
  “我隔了七八米遠,距離很安全。而且你知道是誰在‘領銜主演’這場現實版武戲嗎?就是咱們學校那個溫州小開程實。”
  蘇一吃了一驚:“程實,他怎麽會跟人打起來?”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
  霍玲是無意瞥到路旁泊著的那輛紅色小車,在霓虹燈的映射下如紅寶石般閃閃發光。她很快就認出那是程實的紅色GOLF,他的車牌號是校園中人人看熟看慣的一組數字。車子停在一家酒吧門前的泊車位裏,情人節的晚上,他應該是在裏麵HAPPY吧?
  瞥過一眼後,霍玲繼續走在馬路上賣她的花。有一對戀人做了她的顧客,他們就著她的手挑選玫瑰花時,她突然聽到身後傳來嘭的一聲響,好像是門被人大力撞開的聲音。
  霍玲扭頭一看,看到七八米外的酒吧大門敞開,有個人滴溜溜如球一般滾出來,惹得門口正經過的行人們此起彼伏地發出尖叫聲。緊接著她看見程實從門裏大步躥出,像頭矯健靈活的豹。一張表情堅毅的臉上,目光凜冽。輕蔑地瞄了一眼滾地不起的那個人,他飛快地上了他的紅色GOLF。隨著他的車子啟動加速衝出泊車位,酒吧裏呼呼喝喝衝出好幾個人來:“小子你別跑,小子你站住……”
  他們的呼喝是徒勞的,程實的紅色GOLF流星般衝上馬路拐過街角,轉瞬消失不見了。從酒吧出來到他上車離去,短短半分鍾都不到。
  霍玲繪聲繪色地把她的所見所聞說給蘇一聽,對程實的敏捷身手嘖嘖稱歎,說有那麽一點李連傑的味道呢。蘇一卻聽得頗為不安:“這麽說在酒吧裏他是一個人跟幾個人在打了?”
  “那是肯定的,追都追出四五個人來了。”
  又是以寡敵多的一場惡鬥。程實到底是一個人,雖說學了幾年功夫,但有道是雙拳難敵四掌,好漢也架不住人多。那次他在學校被鄧銘帶一幫人攔截圍攻,雖然寡不敵眾也勉力頂住了卻還是也受了一點傷。這次,蘇一也不看好他能毫發無傷的全身而退。
  霍玲把她手裏未賣完的花又分給蘇一一半,說是能者多勞。蘇一抱著花走開後,想一想拿出手機拔通了程實的號碼:“程少俠,聽說你剛剛在一家酒吧跟人打架了?”
  程實的聲音透著驚訝:“你怎麽知道?”
  “我和一個同學分別在那條街的東西兩段賣花,她看到後告訴我的。據說你一個人跟幾個人打,有沒有吃虧呀?”
  程實沉默片刻,最後答非所問:“你還在那條街嗎?我開車過來找你。”
  掛掉電話不到五分鍾,蘇一就在街口等到程實的紅色GOLF。她抱著滿懷的玫瑰上車時,他看著那些花兒瞳孔一緊。
  蘇一沒有留意到他的眼神,她隻注意到春寒料峭的早春二月,程實身上卻隻穿著一件白襯衫。那件白襯衫的右肩部位有一團顯眼的赭紫色,那赭紫色,如果在明亮的光線下應該是深紅色——血的顏色。他果然受傷了。
  蘇一指著肩頭呀的一聲:“怎麽回事?”
  程實淡然一瞥自己的肩:“酒瓶子砸的。”
  那個啤酒瓶本來是要砸他的頭,他反應迅速地一偏頭,就落在了肩膀上,玻璃碴紛飛時甚至擦傷了他的臉頰。
  “你怎麽穿件襯衫就出門了?就算你不怕冷也多穿件外套,那樣酒瓶子也不容易砸出傷來呀!”
  “我穿了外套,酒吧裏熱,一進去就脫了,後來打架就丟在那了。”
  “怎麽就跟人打起來了?”
  “他們該打。”
  程實一語帶過,並不細說。蘇一也就不追再問,隻是一迭聲:“去醫院去醫院,趕緊去醫院。”
  在醫院裏折騰了很久。因為傷口是酒瓶子砸的,要處理幹淨那些細小玻璃屑比較麻煩。醫生用藥棉沾著藥水細致地清洗著血肉模糊的傷口時,程實痛得眉峰結成寸,雖然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額頭卻不知不覺沁滿冷汗。
  蘇一刻意說俏皮話分散他對傷口痛感的注意力:“如果實在很痛就叫出來好了,我會裝作沒聽見的。”
  程實抬眸定定看她一眼,唇角微微一彎:“不行,太丟臉了。”
  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幽默感的人呢,蘇一忍不住也笑了。兩人相視一笑,程實一時忘了肩膀傷口處的痛。
  從醫院出來已經十點過了,夜越深越冷,街上成雙成對的情侶卻還是很多。好多人手裏都拿著玫瑰花,或一朵或一束,都是愛意的象征。浪漫的情人節晚上,如膠似漆的戀人們自然分外留連。
  蘇一看著滿街的雙雙對對,跟程實開玩笑:“浪漫的情人節晚上,居然陪著你上醫院。煞風景啊煞風景!”
  “為了感謝你陪我來醫院,我請你吃夜宵。”
  “改天吧,今天晚飯吃得很飽,不想吃夜宵了,你送我回學校就行了。”
  他們邊說邊走,朝著馬路旁停著的汽車走去。落在旁人眼中也是一雙一對人兒,便有個初中生模樣的小女生跑過來,笑盈盈地舉著手裏不多的十來支玫瑰花對程實說:“先生,買朵花送給女朋友吧?”
  顯然這也是一個勤工儉學的學生。
  蘇一不由失笑。不單單因為賣花的女生把她和程實誤會為情侶,更因為她自己都有沒賣完的玫瑰花丟在車廂裏,居然還有‘同行’朝她兜售起花來了。正要客氣謝絕,程實卻接過那女生手裏所有的花:“我全買了,讓你早點回家吧。”
  那女生高興極了:“謝謝你。”
  蘇一便不再說什麽,程實有錢,他願意幫忙都買下來,她還有什麽可說的。
  買下的玫瑰花,程實全部遞給了蘇一:“送給你。”
  頓了頓,又加上一句:“算是感謝你在這個情人節的晚上陪我上醫院。”
  言語刻意地輕描淡寫,程實握花的手卻不自覺地掌心微濕。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想要送給蘇一這束花的意思。和任何男孩子一樣,在情人節這個特別的日子,為自己喜歡的女孩送上一束玫瑰花。他以為,他不會再有這樣的熱情與浪漫了。可是,她卻讓他湮滅已久的熱情浪漫,如死火山複活般的重生。
  蘇一不知道程實心裏的百轉千回,她隻能聽到他的話,讀不到他的心。灑然一笑接過花來,打趣道:“這大概是我收到的最不浪漫的一束玫瑰花。”
  她接了花,程實長長地籲口氣,似是放下了一個重擔:“這是我第二次給女孩子送玫瑰花,謝謝你收下它。”
  第二次?蘇一聽得一怔,程實是那樣一個對女生冷若冰霜的人,他以前給女孩子送過玫瑰花嗎?
  “第一次送的玫瑰花,是初戀吧?”到底年輕,蘇一難捺好奇心,忍不住試著探問。
  默然片刻,程實點頭承認:“是,那時候我還在上初中。”
  “你初中就早戀了。”蘇一簡直不敢相信,一向表現得對女生無動於衷的程實,初中時竟然就會給小女生送起了玫瑰花。
  “那時班上有個女生長得很可愛,頭發自然鬈,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睫毛長長翹翹,活像一個洋娃娃。我——總是偷偷地看她。”
  程實仰頭看向高高的夜空,眉宇間一片悠遠神色。他已經陷入了遙遠的往事中,蘇一不出聲,靜靜地聽他回憶。
  “初一時還很懵懂,初二知道了有情人節,那天我也不知怎麽了,突然間鑽進了牛角尖似的,就是很想很想送她一束玫瑰花。當時玫瑰賣五塊錢一朵,一束花也要幾十塊。我沒錢,也不可能跟家裏要。我家的經濟條件那時很不好,我爸拿出畢生積蓄跟人家合夥做生意虧得一塌糊塗,他常常整宿整宿地睡不著。沒有錢買花,我隻有另想辦法。你猜我想了什麽辦法?”
  蘇一搖搖頭,猜不出來。她出身城市的小康之家,父母從沒短過她的零用錢。沒有錢怎麽辦?她隻知道沒錢花了就找家裏要,媽媽常常是一邊數落她一邊掏給她。
  “我壯起膽子去偷花店的花,然後悄悄地放進她的課桌裏。”
  默然片刻,程實自己揭曉答案。目光遙遙地定在透明墨色的夜空,凝神睇望,仿佛看到年少時的自己,竭力鎮定地走進花店,趁著老板不注意,抓起一束包好的玫瑰花就跑。他跑得很快,腳步慌亂而急驟,心跳也是同樣的慌亂而急驟。有人在後麵吼叫著追他,他拚命跑拚命跑,終於把追他的人甩掉了。
  成功偷到的那束花,趁著中午同學們都回家吃飯了,他悄悄地放進暗中喜歡了很久的那個女生的課桌裏。
  偷花店的花送給喜歡的女生?!偷竊是倍受譴責的行為,但是蘇一卻沒辦法譴責程實那樣另類的浪漫之舉。她隻關心一點:“那她都不知道是你送的花?”
  程實臉上浮起一絲苦澀之意:“我沒留下紙條,並不想讓她知道是我送的花。可是她卻不知怎麽知道了,下午我去上課,剛進教室她就攔住我問,是不是我放的玫瑰花在她課桌裏?”
  “當著教室裏那麽多同學的麵她就問你了?”
  蘇一覺得驚訝,這不太符合一個女生收到玫瑰花後的含羞帶喜的心理。要是她,肯定要把人叫到外麵去悄悄地問,頓時有所預感事情的發展不會美好。
  而程實,已經停止了敘述。嘴唇緊抿,抿成一抹痛楚的下弧線。用盡所有的努力來忘卻,可那些傷痛的記憶,始終如同一根拉得長長的橡皮筋。以為是遠離了,卻隻要稍一鬆懈,它又會重重地反彈——彈得心一陣抽搐般的痛。
  事隔多年,程實仍然清楚地記得,在他點頭承認是自己送的花時,那張洋娃娃般漂亮的臉上,是怎麽奇恥大辱般的表情。還有她同桌的那個女生,又是怎麽樣咕咕地直發笑:“怎麽樣,汪雨茜,我就說我遠遠看見程實偷偷摸摸拿了一束花進教室,肯定是他送的。你還不相信,想不到吧,他居然也在暗戀你呢。”
  那女生越說到後麵越笑得厲害,仿佛遇上了全世界最最可笑的事一般。有幾個女生也跟著笑起來,陸續響起的笑聲,讓汪雨茜一臉羞恥的表情更甚,她把玫瑰花重重甩還給程實,連帶著一句錐心刺骨的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他的喜歡,在她看來是一種褻瀆。
  如同劈麵挨上一鞭子,程實整個人都懵了。班上那麽多同學在,或好奇、或好笑、或同情、或輕視……各色眼光交織著落在他身上,像無數銳利的手術刀精確地切割著他。更有人雪上加霜地竊笑:“全班男生最矮的是他,最土的是他,最醜的還是他。他憑哪一點喜歡汪雨茜,活該現眼。”
  十四五歲的孩子說出來的話,有時比成年人要尖銳刻薄得多。因為太年輕,不懂得把握分寸,不知道惡語傷人六月寒,怎麽想的就怎麽說,才不管聽的人什麽感受。
  程實聽到那句話時,有種一劍穿心的感覺,致命的痛楚。
  是,那時他很矮,身高剛及一米六;那時他也很土,穿的衣服總是地攤上的廉價貨,因其便宜;那時他還很醜,整個初中三年,一直長滿一臉疙疙瘩瘩的青春痘。
  他憑哪一點喜歡她——汪雨茜也是如此覺得吧?認為他與她,是完全不在同一等級的兩個人。所以他的心意,在她看來是笑話,是汙點,是需要極力撇清的東西。她鮮花般明媚的青春裏,他絕不是一隻受歡迎的彩蝶。他隻是一隻蒼蠅,一隻立時三刻要趕走的討厭的蒼蠅。於是,她用非常激烈的方式,當著全班人的麵拒絕了那束代表愛意的玫瑰花,以示她對他的不屑一顧和絕無可能。
  這一刻,自覺受了侮辱的女生隻想著自己的顏麵,完全不顧程實的尊嚴。這是少年人獨有的心性:全世界自己最重要,除了自己,再想不到別人。
  那一刻,無比清晰的,程實感覺自己的心在迅速地冷——冷成冰雪的溫度。一顆心,從此進入了漫長的冰河時期。
  沉默良久,程實才重新對蘇一說完那段玫瑰往事。簡簡單單的三言兩語,平靜從容,似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般淡然。
  蘇一卻很震動,陡然明白了程實沉默、冷漠、看似傲慢其實卻敏感又脆弱的性格由來。原來在他的少年時代,他曾經被高傲如白天鵝般的女生放肆傷害過。心靈留下的創傷,到如今哪怕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又矮又土又醜的“癩蛤蟆”男生,心理上卻始終殘留著陰影。
  “那個自以為了不起的女生,你為什麽不給她一巴掌?要是我,哼!我會要她好看。”蘇一憤憤然地打抱不平。
  程實看著她笑得憂愁:“我沒有打她,但是我和那個說我活該現眼的男生打起來了。”
  程實記得自己在聽了那句竊笑之辭後,是如何像頭憤怒的猛虎般朝著那男生撲過去,不要命地跟他廝打起來。那男生高他一個頭,卻被他打得幾乎沒有招架之力,最後是聞訊趕來的老師拉開了他們。
  挨批評,寫檢討,叫家長。早戀和打架,兩個罪名都不輕。程實父親關注的卻還不止這兩點,他從學校回來後臉色鐵青:“說,你哪來的錢買花送女生?”
  程實招認是偷的,氣急敗壞的父親用皮帶狠狠抽他:“說,還敢不敢再偷?”
  程實咬緊牙關不回答,年輕稚嫩的心,一寸寸地裂開,滿胸腔都是無聲無色的血在淌。可是這份傷痛,無人知曉,哪怕至親如父母。他被父親打得半死,卻沒有一句求饒的話,反而倔強地揚起頭:“你打死我吧!”
  挨打的時候,他沒有一滴淚。半夜裏卻一個人悄悄出屋,走到離家很遠的一處田野偷偷哭了。將最痛最苦的一段心事,釋放在深夜的星空下。滿天星子如同無數雙柔和眼睛,默默地凝視著他。在這無邊的靜夜,隻有它們懂得他。
  “跟那個男生打起來了。對,那也是個該打的,誰讓他落井下石。”蘇一性格中剛烈衝動的一麵,讓她很認同受欺負時就該反擊的以暴製暴行為。
  “我當時把他打得很慘,後來他叫了幾個人來報仇,把我堵在學校外打了一頓。再後來,我找鄰居家一個退伍回來的武警叔叔,跟他學功夫,學會三招兩式後又找他打回來。到最後畢業時,班上再沒有人敢欺負我了。”
  原來程實的功夫是這麽學來的,為了不受欺負。蘇一想了想突然很認真地問:“程實,那你們家什麽時候開始有錢的?”
  程實怔了怔:“初三時爸爸的生意開始有起色,到我上高中後,家裏的條件就越來越好了。”
  “那你家裏有錢後,你有沒有到跑到那個女生麵前顯擺一下?要是我,我就穿戴成一付闊少爺的樣子到她麵前去顯擺:哼,你以前還看不上我,現在輪到我看不上你了。”
  蘇一的話非常孩子氣,十足的‘有仇必報’思想。程實不禁一笑:“高中我考到市裏另一所學校去了,以後再沒有見過她。初中的同學後來幾次搞聚會,我一次也沒去過。覺得沒意思。”
  “那你還真是很大量,換了我,肯定要去顯擺一下‘今時不同往日’的威風。拿錢砸她,誰讓她當初狗眼看人低來著。”
  程實默默地搖頭,他不想見汪雨茜。事實上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能把她從自己的少年時光中一筆勾銷掉。他想否認她的存在,想抵賴那段無比疼痛的青澀年華。
  “我不算大量,雖然沒有回去找她顯擺威風,但從那以後,我對女生……一直都態度很不好。你也知道的,我拒絕她們,用非常放肆無禮的方式拒絕。算是一種遷怒吧,把自己遭受過的痛苦全盤複製出去。看到她們哭,我會覺得很痛快,我——是不是有點變態?”
  程實如此誠實地直剖內心,蘇一謹慎地回答:“嗯——也不算變態吧,可以理解了。不過,以後你還是別再這樣遷怒了比較好。”
  這個情人節的晚上,蘇一對程實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他以前的種種古怪與不近人情,她此刻都能完全的理解與體諒。事實上她很同情程實,十四五歲的年紀,水晶般透明澄澈的真心,卻遇上那樣一個不懂得善待真心的女生。她隻看到他矮他土他醜,看不到他一顆至真至純的水晶心。一句殘忍的話像一根大棒子擊得那顆心裂紋處處。
  如今的程實已經長高了,一米七二左右的中等身高,不算高也不算矮;“土”這個字眼早已與他無關,他現在穿衣服時尚又不失品味;至於他的相貌,或許談不上多麽多麽的英俊帥氣,卻也是個眉目端正的男生。
  不是隻有女大才會十八變,女生若有從醜小鴨到白天鵝的一天,男生也有從青蛙到王子的時候。但是青澀少年的那顆水晶心,已然不複最初的完整晶瑩。
  開學一個星期後,蘇一第三個療程的藥吃完了。蘇媽媽日子算得真準,馬上打電話來傳召女兒:“藥都吃光了吧?這周雙休日你回南充來做複查啊!”
  一個B超哪裏不能做?非要她回南充去做不可。蘇一抗議無效,蘇媽媽就是堅持,最後她隻能答應回家。
  接電話時,許素傑就坐在她身旁。聽到她雙休日要回南充的家,一時興致來了:“蘇一,那我跟你去南充玩一玩吧?”
  她的朱大哥昨天被實習單位派到最基層的地方鍛煉去了,起碼要一個月後才能回來。蘇一知道她正百無聊賴著,微笑點頭:“行啊!歡迎歡迎。”
  “周虹你去不去?”
  許素傑推推了她身邊坐著的周虹,她搖搖頭:“我不去了,周末我另有安排。”
  “什麽安排呀?又和男朋友有約是吧?你很重色輕友喔,有了男朋友就忘了我們這些好姐妹。”
  許素傑半真半假的不滿之辭,周虹隻是淡淡一笑不予回應,收拾好課本就獨自離開了教室。她走後,蘇一才提醒許素傑:“許姐姐,你以後別問周虹太多話。比如她周末有什麽安排,她想說自然會說,她不想說你問也是白問。”
  “好,不問不問,我以後話都不會跟她多說,反正說了她也愛理不理的。”許素傑頗有些悻然。
  星期五下午隻有一堂無關緊要的選修課,蘇一和許素傑決定逃掉它,提前出發。背上背包走出宿舍樓時,蘇一的手機響起來,是程實打來的:“我還欠你一頓夜宵,今天晚上有空嗎?”
  蘇一怔了怔才想起來,情人節晚上程實要請她吃夜宵以示感謝,她當時說改天好了。
  “今天晚上不行,我要回家了。”
  “回家?剛開學你為什麽要回家?”
  “我家在南充,離成都不過兩個半小時的車程。這個周末我媽媽一定要我回家做檢查。”
  程實的聲音愈發吃驚:“做什麽檢查?你病了嗎?”
  “嗯,年前身體檢查出有腎結石,吃了一個月的化石藥,現在要再做B超檢查一下結石有沒有化掉。”
  “B超在成都也能做呀。”
  “就是呀,可是我媽非要我回南充做。”
  程實很快會意:“你媽也是不放心你。”
  “我知道,所以我老老實實地服從命令回家去。”
  “你身體有病的話,一個人回去路上行不行啊?”
  “不是一個人,許素傑和我一起回去。她沒去過南充,想去南充玩一玩。”
  電話那端,程實頓了頓,聲音遲疑緩慢地問:“南充我也沒去過,我……能不能也跟去玩一玩?”
  蘇一爽朗大方地笑:“你也想去,可以呀!來吧來吧,我管吃管住。”
  程實遲緩的聲音一下就輕快起來:“讓你管了吃住,那我就管行吧,來回車程我包了。你們倆現在在哪?我開車過來會合你們。”
  蘇一這才想到:“對呀,你有車呢。許姐姐,不用去長途汽車站了,我們有專車坐了。”
  程實開車把蘇一送回了南充,並和許素傑一起在她家做客。
  女兒帶了兩個同學回家來玩,蘇一父母非常熱情地招待。晚飯做得格外豐盛,飯後蘇媽媽張羅著在書房裏為程實鋪開一張折疊床。
  蘇媽媽知道蘇一是坐程實的車回家時,很是吃了一驚。在國內,年紀輕輕的學生就有私家車,那家庭背景不言而喻。一問果不出其然,其父是溫州商人。溫州——那幾乎是富裕的代名詞。
  背地裏,蘇媽媽問女兒:“程實為什麽要送你回家?你跟他關係很好嗎?”
  蘇一聽出了媽媽的弦外之意:“他不是專程送我回家,是順路想來南充玩一玩。我和許素傑都跟他挺熟的,但隻是普通的同學關係。媽您不要七猜八想啊!”
  蘇媽媽聽了蘇一的話,留意觀察了一下,發現程實比較寡言少語,確實看不出他對女兒有特別的意思,看來真是多想了。但招待時的熱情有增無減,特意從三門櫃裏翻出一床從沒用過的新被褥給他鋪上。倒並非刻意討好,隻是一種‘他家條件那麽好,別在我家受委屈’的質樸想法。
  “叔叔阿姨,給你們添麻煩了。”程實客氣禮貌地道謝。
  “不麻煩不麻煩,蘇一坐你的車回家,我們卻隻能給你鋪一張臨時的折疊床睡覺,你可不要怪我們怠慢了啊!要不,還是讓蘇一她爸給你訂間酒店吧。”
  “不用,就這樣很好。”程實連忙擺手,如果想住酒店,他一開始就會去訂好房間,還用等到現在。他就是想在蘇一家裏住,看看她生活成長的地方。
  蘇爸爸拍拍他的肩,像對自己的子侄:“那你就這樣將就兩個晚上啊!”
  “好,蘇一,我可以在書櫃中找找書看嗎?”
  “可以,隨便看吧。都沒什麽書,除了我爸的業務書籍,就是我以前上中學買的一些言情小說還有唐詩宋詞元曲什麽的,估計你不會愛看。”
  許素傑忙道:“有言情小說,那找兩本給我睡覺前翻翻吧。”
  是夜天氣寒冷,又有小雨霏霏,於是蘇一沒有帶程實和許素傑出去逛。隨便看了看電視後,大家就都回房睡下了。程實獨自睡在書房裏,遲遲沒有熄燈,在書櫃裏翻翻揀揀地看著。
  書櫃裏除了書籍外,還有蘇一他們一家的相冊。他一張張看下來,完整地看到了她從小到大的成長曆程。小時候的蘇一很可愛,臉蛋又紅又圓,真正紅蘋果般的臉。發型總是中分後一邊梳一個高高的馬尾巴,一付活潑伶俐的模樣。她童年時的相片張張都很生動,眉眼給人一種特別靈氣的感覺。
  中學時的照片,蘇一就是一付小淑女的模樣了。直直的長發,飄飄的裙擺,眉目靜好的笑顏,非常秀氣,秀氣中不乏靈氣。
  大學時的蘇一,和中學時的模樣仿佛。依然姣好的眉眼,靈秀的氣質。程實把整本相冊從頭到尾翻閱了一遍,最後有一絲疑惑:為什麽沒有看到她和男朋友的合影?
  程實不知道,蘇一和鍾國的合影,她全都另外裝了一本相冊。並將相冊放在自己的房間裏,想看了隨時翻閱。
  遲疑了良久,程實最後還是悄悄地從相冊中抽出一張蘇一的單人照,小心地夾進了自己皮夾的最深一層。
  臨睡前,蘇一用家裏的座機打鍾國的手機。她故意沒有告訴他她回家了,要讓他大吃一驚。
  鍾國卻沒有吃驚:“我知道你回去了,你一下車我媽就在陽台上看到你了。據說,還是坐一個年輕男生的車回來的。老實交代吧,他是誰?蘇一同誌,回答之前我先提醒你,黨和國家的一貫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小汪阿姨看到了,還立時三刻就告訴了鍾國,顯然是當成一件大事來抓。難怪蘇一到家後,上對門去打招呼時,她不冷不熱的。這會反應過來,蘇一一時頗有些委屈:我又不是隻帶程實一個男生回家,還有許素傑呢。她怎麽就當我‘紅杏枝頭春意鬧’了嗎?
  立馬就嚷嚷:“你什麽意思呀?我帶兩個同學回家來玩有什麽可坦白的,你上回還一口氣來了四個呢。”
  “生氣了?我跟你開玩笑的,這都聽不出來。我要真是不相信你,早就打電話來盤根問底了,還會沉得住氣等你給我打電話。”
  蘇一這才降回了正常聲調:“我要真是喜歡上別人了,我還給你打電話,早就不理你了。”
  “可是你不會喜歡上別人的,你就喜歡我,是不是?”
  鍾國一番話是帶笑說來,話中透著信心十足。隻有對兩個人的感情極有把握,才會有這樣的自信滿滿。
  “呸!”蘇一含笑啐他,“你不要自我感覺太好,要是我就是喜歡別的男生了,你怎麽辦?”
  “誰?”鍾國聲音一高,作氣勢洶洶狀:“——我要殺了他,竟敢橫刀奪我的愛。”很快又恢複笑嘻嘻:“蘇一,那如果我喜歡上了別的女生你怎麽辦?”
  蘇一先是嗬嗬一笑,馬上換成一付惡狠狠的口氣對著電話壓低嗓子吼:“你敢——我會殺了你。”
  許素傑一直在旁聽,聽到這裏忍不住笑起來:“蘇一你太強悍了。”
  鍾國也哇哇大叫:“你太狠了,我都舍不得動你一根手指頭,隻針對那個橫刀奪愛的人,你倒要殺了我。看來我以後真得要很老實很老實,否則小命休矣。”
  蘇一咕咕直笑:“你知道就好。鍾國同誌,提醒你切記不要出軌,否則我的政策就是斬立決殺無赦。”
  許素傑在一旁笑著搖頭:“什麽斬立決殺無赦,這是我聽過的最打情罵俏的打情罵俏。”
  蘇一抱著電話和鍾國嘰哩呱啦,事無不言言無不盡。他知道了她帶回家的兩個同學是許素傑和程實,略有訝異:“原來是他開車送你回來的,看來你跟他的關係越來越友好了!”
  蘇一故意問:“你吃醋?”
  鍾國哈哈一笑:“本來想吃一點的,可是你這樣一問,我反而不吃了,就不滿足你的虛榮心。”
  “你——可惡。”蘇一大發嬌嗔。
  電話打了大半個鍾頭後,蘇一才戀戀不舍地掛斷。鍾國掛機前反複交代她,明天的複查結果一出來就馬上告訴他。
  “第一時間,記住啊,第一時間就要報告給我。”
  “好了好了知道了,你像老太婆一樣羅嗦。”蘇一嘴裏這般數落著,心裏卻喜孜孜的。
  許素傑旁聽完了整通電話後,由衷說一句:“蘇一,你和鍾國的感情真是好。羨慕。”
  次日上午,蘇一去醫院做B超檢查,檢查結果很快出來了。
  左腎的結石已經沒有了,右腎還有極細微的一小粒。化石藥還是很見療效,醫生說再吃一個療程的藥就差不多了,到時也不用再來複查。隻是以後還是要注意,依然要堅持多喝水多運動,因為結石病很容易複發。
  蘇一馬上給鍾國發短信報告好消息。他即時回複:太好了,總算有了暫時性的勝利。以後切記多喝水多運動這兩點,不要讓結石卷土重來。
  複查結果在蘇一預料之中,所以來醫院時她不要媽媽陪同,叫上許素傑一起坐著程實的車去了。半個小時左右檢查完畢後,她就心情大好地帶著他們滿南充玩去了。
  在北湖走一走;上西山爬一爬;到嘉陵江畔坐一坐;去五星花園逛一逛……有車代步,四處跑來跑去的非常方便。他們仨在外麵玩了一整天才興盡而返。
  回家時,在樓下蘇一看到鍾國的媽媽。馬上過去甜甜地打招呼:“小汪阿姨。”
  “蘇一呀,今天去醫院做B超,檢查結果怎麽樣?”
  “結石已經化得隻剩一小粒了,醫生說再吃一個療程的藥就差不多了。”
  “哦,那就好。”
  小汪阿姨一邊點頭,一邊眼角餘光直往剛剛停好車走過來的程實身上瞟。蘇一知道她在揣測什麽,眼珠一轉,把許素傑拉過來對她介紹:“小汪阿姨,這是我大學最好的同學許素傑,那是她的男朋友程實。這次我回家,他們一起跟來南充玩一玩。”
  程實和許素傑雙雙一怔,小汪阿姨臉上的神色卻驀地鬆了。
  “好哇,拿我當擋箭牌。程實怎麽就成我男朋友了?”
  一進屋許素傑就笑著抗議,蘇一為了不讓廚房裏的媽媽聽到。趕緊把他倆都帶進自己的房間。
  “我要是不這樣說,小汪阿姨心裏會有疙瘩的。昨天她看到我坐程實的車回家,馬上就給鍾國打小報告了。”
  程實疑惑多多:“這個小汪阿姨是誰?鍾國又是誰?”
  蘇一還沒回答,許素傑已經搶著答:“鍾國是蘇一青梅竹馬的男朋友,那個小汪阿姨就是鍾國的媽媽。他們兩家一直是倆隔壁,看到蘇一坐你的車回家,鍾國他媽媽有些不放心。為了避免‘腳踏兩隻船’的嫌疑,所以蘇一編個謊話讓她放心。”
  鍾國——程實把這個名字在心裏默念了一遍。他就是蘇一的男朋友,和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地一起長大。突然間打心底羨慕這個叫鍾國的男生,因為他可以從小就認識蘇一,和她共同渡過那麽多的時光歲月。
  在蘇一家住的兩天,程實覺得時光飛逝如電。一轉眼雙休日就過去了,周日下午準備返校時,他有種戀戀不舍的感覺。
  蘇一父母是好客的人,招待女兒的兩位同學十分熱情。程實和許素傑都覺得南充的牛肉幹好吃,臨走前,蘇媽媽就買了好幾種不同口味的袋裝牛肉幹給他們帶回去吃。告別時,他倆一再對蘇一的父母表示叨擾與感謝。蘇媽媽滿臉‘不算什麽’的笑容:“以後有空常來玩吧。反正成都和南充這麽近,程實你又有車,帶她們過來也方便。如果覺得學校食堂的夥食不好吃,想換換口味,就隻管到阿姨家裏來啊!”
  程實心中一動,許素傑則笑道:“阿姨,我們這些混吃混喝的要是經常跑過來,隻怕你到時會嫌煩。”
  蘇一的爸爸媽媽異口同聲:“不會不會,隻管來隻管來。”
  周一上午,蘇一和許素傑抱著書本去上課時,特意帶上兩袋麻辣牛肉幹,請班上的同學都嚐嚐南充特產。
  周虹來得比較遲,她坐下時別的同學都已經嚐過了。蘇一把所剩無幾的袋子遞給她:“來得晚了就不要嫌剩啊!”
  周虹笑一笑,接過拈一塊放進嘴裏細細咀嚼:“張飛牛肉幹,味道真好。”
  蘇一拍著她的肩笑:“到底是家鄉人,一嚐就嚐出來了。可不就是我周末回家從南充帶來的張飛牛肉幹。”
  許素傑說:“味道是好,我就嫌它麻辣味太重了一點。還是五香味的更好吃,可惜都給程實了。”
  “許姐姐,你們南昌人能吃辣,程實他們溫州人不吃辣,當然是分五香味的給他了。”
  “我能吃辣,卻不太喜歡那股麻味。什麽時候再叫上程實開車送我們去南充,我買一大堆五香牛肉幹回來吃。”
  聽著許素傑和蘇一的對話,周虹咀嚼的兩腮突然不動了:“程實,他跟你們一起去了南充?”
  她臉上的表情是極度的意外和震動。許素傑看她一眼:“是呀,他也參加了我們的南充行。怎麽了?”
  許素傑是明知故問,因為她越來越看不慣周虹了。她覺得周虹傍上大款後刻意疏遠了往日的好朋友,跟她說話時老是一付愛理不理狀,令她非常惱火。
  許素傑的反問,讓周虹臉色一變。她沒有回應她,而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蘇一一眼。
  這天晚上,周虹意外地回了宿舍。自從搬進了她‘男朋友’為她在校外租的小公寓後,她幾乎不再回宿舍了。蘇一正趴在書桌上寫稿子,因為身體原因她沒有再去找家教,課餘時間就靠寫字賺稿費,也是勤工儉學的一種方式。
  看到周虹推門進來,蘇一很意外:“周虹,你回來拿東西嗎?”
  周虹看著她搖搖頭,一臉想說什麽卻又在思忖的表情。蘇一有些莫名其妙:“那你是找我有事了?”
  周虹終於一字一句問出口:“你……什麽時候開始和程實那麽關係要好的?”
  蘇一被她問得一愣:“我和程實關係要好?周虹,你別誤會,我和他隻是普通同學,你知道我有男朋友的。”
  “那他怎麽會開車送你回南充?他什麽時候對女生這麽好過。”
  蘇一沒辦法跟周虹一一解釋清楚。她和程實也是漸漸改善的關係,在他陸陸續續對她訴說了童年少年時期的經曆故事之後。但這些她不能詳細告訴周虹,因為事關程實的隱私。隻能草草帶過:“在找程實幫過許姐姐的忙後,我和許姐姐都和他關係比較熟了。所以聽說我們要回南充,他閑來無事也就跟去玩一玩。”
  “是嗎?”周虹看向蘇一的眼睛依然疑惑深深。
  她的敏感讓蘇一心裏很不舒服。怎麽回事?坐程實的車回一趟南充,不但讓小汪阿姨有所警覺,也讓周虹這般諸多猜疑。她和程實根本就沒什麽,她早就告訴了他她有男朋友,而他也對她沒有半點超出同學朋友外的言行舉止。他們隻是同學兼朋友的關係,為什麽就有人會猜想多多呢?
  而周虹,她為什麽還會這麽在意程實和誰關係要好呢?她不是說過她和他再沒有任何瓜葛了嗎?
  “周虹,你還喜歡程實嗎?”
  蘇一下意識地問出自己的疑惑,周虹沉默半天後,答非所問:“我走了。”
  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自始至終,周虹不多的話語都與程實有關。蘇一便無須答案也有所明了,在周虹的心裏,其實一直沒有忘記程實。
  因為周虹的猜疑,蘇一下意識地與程實保持距離,她不想惹出什麽不必要的誤會。後來程實又打過兩次電話來要履行那頓夜宵,她笑眯眯卻很堅定地婉拒了。校園中倘若遇上他也隻是微笑著點個頭便擦身而去,不會有什麽多餘的交談。幾次三番後,程實似乎也有所察覺,不再主動找她。
  南充行之後,蘇一和程實反而比以前要疏遠了。
  鍾國有次打電話來,半真半假地笑問:“最近和那個GOLF小子怎麽樣?還是那麽友誼萬古長青?”
  GOLF小子——蘇一怔了怔很快反應過來:“好酸好酸,我聞到山西陳醋的味道了。”
  “偶爾也要犯犯酸,不然你要抱怨我完全不在乎你。”
  確實如此,鍾國這點半含半露的酸意讓蘇一心裏很舒服。相愛的人是有必要吃吃小醋的,吃醋才能證明對彼此的在乎。
  “放心吧,我現在和程實保持距離呢。你知道嗎?周虹還很在意他,聽說他和我們一起去了南充她臉色好難看。我不想讓她有什麽誤會,就基本上不和他來往了。”
  鍾國很滿意:“保持距離是好事。說實話,你帶個男生回家,我心裏還真是有點不舒服,我都還沒在你家住過呢。”
  鍾國的性格再怎麽大方,也終究隻是一個二十歲的大男孩。女朋友帶了關係要好的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回家,雖說是友誼的因素,也還是難免有點心裏不是滋味。縱然他對蘇一並不是不放心,但就是會有所介懷。
  蘇一非常理解,因為她由此及彼地想起了上次葉珂到鍾國家做客的事。她還不是一樣心裏酸溜溜的不是滋味,縱然明知鍾國和她沒什麽。
  和鍾國通過電話後,蘇一更加堅定了與程實保持距離的決心。
  一天晚上,她獨自在宿舍衛生間洗衣服,聽到屋裏手機鈴聲大振,等她衝淨兩手的肥皂泡跑出來接時,耳畔卻是一陣急促的盲音聲,電話恰恰掛斷了。查看到來電顯示是程實的名字時,她想了想自己的決心,便沒有回複過去,而程實也沒有再打過來了。
  第二天的校園裏,風一般傳開了程實出車禍的消息。
  有人說得繪聲繪色,仿佛他親眼目睹一般:“撞得非常厲害,據說車子都鑽進大貨車的車頭下,整個車前蓋全部壓扁了。人被救出來的時候,已經隻剩下半條命。”
  大部分的人聽後都麵露同情之色,也有極少數幾個人幸災樂禍:“有車了不起,現在出事了吧。”
  許素傑告訴蘇一這個消息時,她一下就懵了:“什麽時候的事?”
  “昨天晚上,聽說還是連環車禍,幾輛車撞在一起了,重大交通事故。”
  昨天晚上,蘇一突然想起昨晚程實打來的那個電話。他是車禍前打的還是車禍後打的?無從知曉。如果是車禍後,會不會是他打電話來求救?她卻沒有及時接聽也沒有及時回複,一時心裏很是懊惱愧疚與擔憂。許素傑提議一起去醫院看程實時,她毫不猶豫地就點頭。
  她們買了一個水果籃去醫院探望程實,他的病房外已經站了很多人。有他們係裏的老師,他們班的同學,還有王燁的父親王經理。王經理一邊感謝前來探望程實的人,一邊請他們先回去,因為此時他需要靜養,不宜探望。
  蘇一她們也隻有留下水果籃離開。專程前來,卻連麵也沒有見上,但在得知程實的傷勢並沒有傳聞中那樣嚴重後,蘇一的心也就放下大半了。
  傳聞中鑽進大貨車車頭下的那輛小車並非程實的GOLF,而是一輛桑塔納。正是因為這輛桑塔納與大貨車在馬路上的‘狹路相逢’,讓跟在它身後的兩輛車都來不及刹車,連二接三地撞成一團。其中一輛就是程實的車。幸好情況不太嚴重,他隻有一點擦傷和輕微腦震蕩。留院也隻是觀察兩天罷了。
  而事實上,蘇一第二天下午有空又跑去醫院看程實時,就被告知他已經出院了。熟門熟路地,她找去了他租的小公寓。
  來開門的人是王燁,看見蘇一他微微驚訝,卻二話不說就讓她進了屋:“程實在房裏睡覺,你先坐一會吧。”
  “謝謝,你在照顧他嗎?”
  “也談不上照顧,我哪會照顧人,隻是這兩天總要有個人守在他身邊。本來不該這麽快出院的,可他偏要。誰敢放心把他一個人留在公寓裏,他們家就他這根獨苗,萬一出了什麽事,我爸不好交差。”
  “怎麽程實的爸爸媽媽沒有來看他?”
  “他根本不讓告訴,說都沒出什麽事幹嗎還要嚇唬他們。”
  交談中,王燁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說了幾句話後掛掉,扭頭問蘇一:“你現在沒什麽事吧?要是沒事的話你多坐一會,我有點事情要出去一趟。”
  “行,我沒事,你去吧。”
  “廚房的灶上燉著雞湯,鍾點工阿姨全部配好了料,說燉到五點鍾加點鹽端起來就行了。你看著點啊!”
  王燁交待了該交待的事情後就出了門。蘇一獨自坐在客廳裏,守到五點鍾準時進廚房。雞湯已經燉成一鍋油汪汪的金黃色,顯然是正宗土雞。她細細地撒上一撮鹽,嚐了嚐鹹淡合適,便關了煤氣,準備盛出一碗湯來讓它稍涼一涼,等程實睡醒後正好喝。
  正在廚房裏打開碗櫃找碗時,她突然聽到外麵有咚咚咚的敲門聲。是王燁回來了嗎?他沒帶鑰匙?怕敲門聲會吵醒程實,她趕緊湯勺都來不及放下就跑去開門。
  門一開,外麵卻空無一人。隻是門前的地板上放著一束鮮花和兩個名貴保健品禮盒。是誰特意上門來探望程實卻又不露麵呢?蘇一走到樓梯口朝下麵張望了半天,沒看到一絲人影,疑疑惑惑地拿起堆在門口的一堆東西回了屋。
  一進屋,蘇一就先看向程實的房門。還好,房門依然緊閉,看來他沒有被吵醒。放下手裏的東西,她又回到廚房,找出一隻小巧的湯碗盛出一碗金黃的雞湯。這種汪著油汁的濃雞湯,不先涼一涼的話喝起來很容易燙到嘴。
  五點半的時候,王燁回來了。聽說程實還在睡他有些奇怪:“要不我去叫醒他。”
  “不用了,讓他睡吧,我先走了。”
  “幹脆吃了晚飯再走吧。”王燁留她吃飯。
  “謝謝,我還是回學校去吃。”
  蘇一不再等下去,對王燁交待了一下那束鮮花和禮盒的來曆後,她就拿起小背包往外走,王燁送她出門。
  一室之隔,程實靜靜地躺著,額上有明顯的淤血青腫。側耳聽著客廳裏朝外移動的腳步聲,他的眼神極其複雜。蘇一進屋那一刻,他其實就已經醒了,卻遲遲沒有出去見她……
  周虹已經兩天沒來上課了,自從得知程實出車禍後,她就從教室裏消失了。
  大三大四的學生都已經散漫成性,老師也每每睜一眼閉一眼懶得管。倒是蘇一還發了幾條短信問她是不是有什麽事?要不要幫她請假?她一條都沒回,打過去也掛機。
  許素傑說:“你管她那麽多,她曠課自己都無所謂你操哪門子的心?”
  這天周虹終於在教室裏出現了,蘇一問她怎麽幾天沒來?她像沒聽見一樣自顧自地坐下。許素傑最看不慣她這樣子,用力拉蘇一一把,示意她別理她。
  下課後,周虹第一個走出教室。蘇一和許素傑一起去食堂打飯回宿舍吃,在宿舍樓下剛好看到周虹走出來,她目不斜視地與她們擦身而過,仿佛根本不認識她們。
  許素傑忍不住翻了一個大白眼:“瞧瞧她那張冷臉,誰借了她的錢沒還似的。她擺臉色給誰看啊!蘇一你得罪她了嗎?”
  周虹的冷若冰霜,讓蘇一也覺得很奇怪。突然想起那天程實小公寓門外地板上無主的鮮花禮盒,頓時有所明白。難道那些東西是周虹送的?她看到了她在程實的屋裏?
  許素傑百分百肯定:“肯定是她送的,她看到你在程實家,所以對你沒好臉色。奇怪,她憑什麽生氣?她是程實什麽人?她不是已經傍上大款了嘛,還來管你跟程實的關係要好不要好幹嗎?莫名其妙。”
  蘇一心想:這可真是一個天大的誤會,什麽時候要跟周虹好好解釋一下。
  吃午飯時鍾國給蘇一打電話了,她笑嘻嘻地接起來:“報告首長,我吃得很好也吃得很飽,沒有參與時下流行的節食減肥潮,請首長放心。”
  許素傑笑得差點滿嘴的飯都噴了出來。鍾國也笑,笑過後用一本正經的口氣說:“蘇一同誌,嚴肅點,本首長找你有正事要談。”
  蘇一依然笑嘻嘻:“請首長指示。”
  但是鍾國的話很快讓她笑不出來了,他問她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剛剛他的手機上有個陌生號碼發來一則短信,告訴他她在背著他腳踏兩隻船,跟學校一個男生打得火熱。
  蘇一氣得哇哇大叫:“誰這麽胡說八道?我跟哪個男生打得火熱了?這麽無憑無據的話鍾國你不會也相信吧?”
  “我當然不會相信了,一則名字都沒留的匿名短信就想挑拔離間我們的感情,這個人也未免太小看我了。蘇一小豬,冷靜冷靜。”
  鍾國倒過來一個勁地安撫蘇一不要生氣,然後讓她好好想想是不是和什麽同學有過節,不然怎麽會有人這樣故意中傷她,還弄到他的手機號碼發惡意短信過來。能化解就盡量化解,畢竟冤家宜解不宜結。如果化解不了就躲遠一點,惹不起總躲得起。
  不用想,蘇一馬上就猜出了是誰。許素傑在一旁聽了個大概後也立刻說:“周虹,肯定是周虹。”
  雖然鍾國報出來的號碼並不是蘇一熟悉的她的手機號碼,但是她仍然認定是她,有心要做的話,她更加不會用自己的手機了。奇怪,她怎麽搞到了鍾國的手機號碼?許素傑很快猜到了:“剛才她不是回了趟宿舍嘛,沒準在座機的來電顯示上查到的。”
  因為手機通話是雙向收費,為了避免雙方都花錢,知道蘇一在宿舍的話,鍾國經常會打到宿舍的座機上跟她聊天。這一點許素傑和周虹都是知道的。
  蘇一這下氣壞了,當天下午氣呼呼地去找周虹,質問是不是她給鍾國發的短信。她矢口否認,她也沒證據證明,最後隻能是不歡而散。
  這件事之後,許素傑告誡蘇一以後別再理周虹了,她說這個虹彩妹妹已經性情越來越怪異,躲她遠點是正經。
  蘇一又氣憤又難過:“可是以前我們畢竟是好姐妹,現在怎麽弄成這樣子?”
  許素傑搖頭歎息:“沒辦法,人都是會變的,隻是周虹實在變得太多了。”
  從此,蘇一與周虹形同陌路,許素傑也基本與她不相來往了。
  程實休養了幾天後,如常回學校上課。蘇一在校園中遇見過他一次,本想過去跟他打個招呼,問候一下他的傷勢恢複如何。誰知,他遠遠地看到她竟轉身避開了。
  蘇一如何會看不出他的刻意回避,她自己也曾這樣刻意回避過他。現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她才知道這種滋味的不好受。而程實,那時隻會比她的感覺更難受吧?他已經真心把她當朋友看待了,她卻熱情過後是冷淡,幾乎沒拒他於千裏之外。現在好了,人家主動躲得遠遠的了。
  蘇一為此一整天都悶悶不樂。本來和程實保持距離的初衷是為了周虹,她不想讓周虹誤會。可周虹還是誤會了,還誤會得幾乎跟她反目成仇。現在程實又這樣一付看似要與她老死不相來往的樣子。到頭來兩個朋友都沒保住,她心裏怎麽能不鬱悶呢?
  心情不好,她習慣性地打鍾國的手機向他訴苦。沒想到接電話的居然是個又甜又柔的女孩聲音,那聲音化成灰她都認得,是葉珂。
  蘇一一下子就瞪圓眼睛,鍾國的手機怎麽會在葉珂這裏?
  葉珂聲音柔柔地跟她解釋:“蘇一,鍾國和徐文亮他們在踢球。我正替他們一幫人守著衣服,順手就接了電話。現在不方便讓他下場接電話,一會我叫他給你打過去啊。”
  她的一番話挑不出半點骨頭來,可是蘇一聽了心裏卻梗得難受。鍾國身邊這個葉珂似乎無所不在,上課她可以跟他同進同出,兼職打工她也可以跟他同去同歸,這會連他踢球她都在旁邊幫他守衣服,男朋友身邊有這麽一個如影隨形的女生,做女朋友的心裏能好受嗎?
  蘇一心情更壞了,掛掉電話後她氣呼呼地想:鍾國光知道要她跟程實保持距離,他為什麽就不跟葉珂保持距離?簡直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蘇一越想越氣,年輕女孩子一生氣就容易賭氣。她拿著手機不假思索地拔程實的號碼,決定要跟他重新做回朋友,才不管鍾國心裏酸不酸呢。打了兩遍都始終是無人應答,他也像她一樣,故意不接她的電話了?
  若是一般的女生,搞不好就此知難而退了。可是蘇一偏偏不,她打小就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格,幹脆跑去經濟係找程實。恰巧半路上看見他的紅色GOLF開過來,馬上衝過去攔住車:“停一下。”
  程實降下車窗,表情淡漠地看著她:“有事嗎?”
  蘇一想了想:“有,我想問你欠我的那頓夜宵能不能換成晚餐,現在請我去吃掉?”
  程實怔了一下,一雙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刻。最後緩緩地一點頭:“行。”
  蘇一上了程實的車,跟他一起去吃晚飯。他帶她去了一家專做浙江菜的館子,菜點得很豐盛,他的話卻極少,似是純粹隻為來履行他欠她一頓飯的承諾。
  這頓飯吃得索然無味,蘇一對著滿桌佳肴根本沒有胃口。程實自始至終一付客客氣氣又冷冷淡淡的樣子,她便也不多話。最後結完帳走出來,她才看著他問:“這是最後的晚餐吧?以後我們就老死不相來往了是嗎?”
  程實微微一震,因為他確實是這麽想的。
  那晚程實的車子因躲避前頭相撞的車輛而撞上路邊的電線杆,轟隆猛烈的撞擊幾乎把他震昏。一陣頭暈目眩中,他用發顫的手拔通蘇一的手機號碼。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車禍後的第一時間打電話給她,但他就是本能地打給她。可是,鈴聲一響再響,她卻始終沒有接。
  聯想起蘇一近日來無緣無故的冷淡與疏遠,程實猜她是故意不接他的電話。她一直在躲著他,為什麽?難道她看出來了他暗中喜歡她,所以這樣刻意回避?這個揣測讓他的心撕裂般一痛。情不自禁地,他想起汪雨茜,蘇一也和她一樣,那麽對他唯恐避之不及嗎?
  仲春時節溫暖的天氣裏,程實卻驀地覺得冷,徹心徹骨的冷。
  車禍後,他在醫院住了兩天,不想見任何人。病房裏隻有一台電視機與他為伴,他開著它,卻似看非看,隻不過圖一點生氣,否則雪洞般冷寂的白色病房更讓他從心底感覺寒冷。一個人半躺在床上怔怔地發著呆,電視機中卻有一句話鑽進他耳中來:
  “我知道,要想不被人拒絕,最好的方法是先拒絕別人。”
  陡然一震,程實驀地坐直身子看向電視機,電視機裏正放著經典老片《東邪西毒》。那句台詞,刀鋒般刻進他的心。
  程實決定從此也回避蘇一,要想不被人拒絕,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絕別人。他的經曆讓他百分百認同這一點。
  要想不被人拒絕,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絕別人——認同這種想法的人一般自尊心都非常強,然而內心卻脆弱自卑,敏感易受傷害,所以他們用保護自己的最大方式就是封閉自己。
  程實良久無語,蘇一便知道自己猜對了。他曾一寸寸地在她麵前卸下他冷漠的盔甲,視她為可以信任可以傾訴的朋友。但現在,他又重新披戴起了盔甲,隔絕她。
  “對不起。”
  蘇一覺得自己有必要向程實道歉並解釋:“從南充回來後,我一直在故意疏遠你。因為周虹知道你跟許素傑一塊去了我家做客,她很不開心。我不想讓她有什麽誤會,所以就有意識地躲你了。”
  “她不開心,她憑什麽不開心?我去你家做客跟她有什麽關係?她是我什麽人啊?”
  程實原本冷淡的表情一下變得激動起來,語氣更是憤然之極。他怎麽都沒想到,蘇一疏遠他的原因竟是因為周虹,心裏壓抑許久的鬱悶如火山欲爆般突突直冒。
  “程實,你知道嗎?其實周虹一直還在喜歡你,她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你。”
  “那是她的事,跟我沒關係。她不能以喜歡的名義來妨礙我的生活。”
  程實的激烈言辭並非沒有道理,想到周虹甚至因此給鍾國發短信中傷她,蘇一也隻能歎氣,周虹真是愛得快沒有理性可言了。
  程實的眼光柔和多了:“你今天……主動來找我,不怕周虹誤會了?”
  蘇一一聲長歎:“她已經誤會得不能再誤會了,我還有什麽可顧慮的。”
  程實聽得不解,蘇一三言兩語簡單地跟他解釋了一下來龍去脈。不過她隻說周虹看到了她在他小公寓因此誤會的事情,略過她懷疑周虹給鍾國發短信中傷她那一節不提。她很清楚周虹有多喜歡程實,絕不會在他麵前說她的不好。
  饒是如此,程實也聽得眉頭深鎖。看了蘇一一眼,他想說什麽卻又忍住了,隻是眉宇間浮起一抹憤慨堅定之色。
  開車把蘇一送回學校後,程實馬上返回他租的小公寓。一進門就把周虹偷偷送來的那幾盒名貴保健品禮盒找出來,全部扔到樓下垃圾箱去了。然後他打了一個電話:“請幫我另外租套小公寓……越快越好……這裏我一天都不想住了……”
  葉珂說過,等鍾國踢完足球就讓他給蘇一打電話。可是蘇一都和程實一起吃完晚餐回到宿舍了,鍾國的電話還一直沒有打過來。踢一場球不用踢幾個小時吧,他現在這麽不重視她了?一個電話都遲遲不回。
  蘇一氣嘟嘟地想打過去,可是轉念一想:就不打過去,看他什麽時候會打過來?時鍾一分一秒地走,手機始終靜默無聲。她越等越氣,最後氣得幹脆關了機。還一不做二不休把寢室的座機也拔了。這樣他不用打了,她也不用等了,心無掛礙地睡覺去好了。
  心無掛礙?怎麽可能。蘇一躺在床上根本睡不著,一直在不停地輾轉反側加長籲氣。滿胸腔滿肺腑裏都是悶氣,不一口一口地吐出去,她簡直要鬱悶死。有好幾次忍不住想開機,卻又努力地一再克製。到最後都不知是在跟鍾國賭氣還是在跟自己賭氣。
  時近午夜,蘇一終於還是忍不住開了機。一開機來電鈴聲就悠揚響起,是鍾國:“蘇一,我已經不停地打了兩個多小時了,你總算開機了。”
  蘇一氣咻咻:“你還知道打電話給我嗎?我等了那麽久你都沒打過來。”
  “葉珂一開始忘記告訴我了。後來她想起來,我就馬上給你打,可你就關機了。”
  “葉珂忘記告訴你了,她故意的吧?”蘇一猛拍一下自己的頭,怎麽沒想到這一點。葉珂完全可以假裝忘記了,不告訴鍾國她打過電話給他。
  “她不是故意的,我們踢球時徐文亮不小心崴傷了腳,我和她送他去醫院。她一著急就給忘了,從醫院出來後才想起來。我馬上給你打過去你就關機了,又生氣了?”
  “當然,我打電話找我男朋友,卻是一個喜歡他的女生接的,還告訴我你在踢球她在替你守衣服。我能不生氣嗎?”
  “蘇一,葉珂不是替我守衣服,我們整隊踢球隊員的衣服都是她守著。”
  “她守的雖然是一隊人的衣服,但我知道她喜歡的人是你。鍾國,你明知道她喜歡你,你為什麽不跟她保持距離?你每天和她在同一個教室上課,去同一家公司打工,你們簡直就是出雙入對。程實對我還沒有那方麵的意思呢,可我隻不過帶他和許素傑一起回家做了一次客,你就酸溜溜地希望我跟他保持距離。這不公平。”
  蘇一衝鋒槍似的一通話,讓鍾國半響無聲。最後他歎口氣:“好,那你希望我怎樣跟葉珂保持距離?我們是同班同學,這一點無法改變。我隻能辭了那份兼職,這樣你可以舒服一點了嗎?”
  鍾國的讓步,蘇一消氣的同時心裏又有幾分過意不去。因為她知道他很重視那份兼職,他說過那是一家相當不錯的建築事務所,他在裏頭能學到不少東西。口氣不由又軟了:“算了,其實我並不是不放心你,隻是心裏有些不舒服發發牢騷罷了。你不用辭了那份兼職,繼續好好做吧。”
  “那我就繼續做下去,你可不要再因為葉珂跟我慪氣了啊!你放一百個心,我對她完全沒感覺,不管和她再怎麽頻繁接觸,我也始終把她當成普通朋友對待。蘇一,相信我。”
  蘇一當然相信,她信他如同信自己。因為葉珂跟他慪氣,也不過是戀愛中的女孩免不了的撒嬌使性罷了。
  生活的河流濺出幾朵小浪花後,繼續波瀾不驚地往前奔走。朱大哥實習歸來後,許素傑又搬出宿舍跟他雙宿雙飛去了。蘇一恢複了獨居生活,趁著清靜她不但努力地寫稿子賺稿費,還開始四處找兼職做,她要多賺些錢派大用場。派什麽大用場呢?她想趁著五一長假去北京看鍾國。
  距五一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蘇一就已經早早地製定好了計劃。她要悄悄地跑過去,給鍾國一個意外驚喜。而且她打算坐飛機去,因為從來沒坐過。程實是坐飛機的常客,她好奇地跟他打聽,坐飛機是什麽樣的感覺?她反正是直接聯想起‘騰雲駕霧’四個字。他微笑:“想知道坐飛機是什麽感覺,坐一次你就知道了。”
  蘇一大力點頭:“我就是想去坐一次,五一我要坐飛機去北京。對了,機票要怎麽買呀?這個你再熟不過了。”
  程實臉上的笑容不易察覺地一滯:“飛北京,去看你男朋友是吧?”
  “是呀,我要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他麵前,讓他大大地驚喜一下。”蘇一說得眉飛色舞。
  程實維持自己臉上的笑容不變:“訂機票很簡單,到時你跟我說一聲,我幫你訂。”
  下定了飛北京的決心,蘇一更加努力地打工賺錢。什麽派單員啊,促銷員啊,隻要有活她就接。她打算坐飛機去坐火車回,來回路費將近兩千塊,沒有錢是不行的。
  其實她的銀行卡裏有媽媽一次性打給她的兩千塊生活費,她自己也存了一些稿費,加起來有三千多。如果把這筆錢拿出來花掉,以後沒錢用時再找家裏伸手要,爸媽不會不給她的。但她還是想努力去賺一點,有自己的稿費打底子,再這裏那裏賺上幾百錢,她就基本能把來回的飛機火車票自力更生解決了。
  程實聽說了她的打算後,說坐那麽長時間的火車會很辛苦,她笑嘻嘻地一揚臉:“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這樣一比,二十幾個小時的火車算什麽苦哇。”
  遲疑再三,程實還是盡可能用輕描淡寫的口氣問:“是不是錢不夠?如果缺錢,我可以先借給你。”
  “不用,其實我銀行卡裏有三千塊,不過我不想一次性就把這個學期的生活費花去半壁江山。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可以四處打點散工努力賺出一些路費來。”
  程實深深看她一眼,不再說什麽。過兩天他突然打電話問她,說他租的那套公寓樓裏有戶人家的孩子要找一個家教輔導功課,問她願不願意去做?
  蘇一求之不得:“願意願意,當然願意。”
  約好時間,程實帶蘇一去見工。她這才知道他搬了家,換到另一個高尚小區的公寓樓住了。她很奇怪他為什麽老是喜歡搬來搬去?他解釋說經常換地方有新鮮感,她便笑他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遊擊隊員。
  程實給蘇一介紹的這戶龔姓人家家境挺不錯,給家教的酬勞也相應的不錯。輔導一個將要考初中的小男生,每天晚上兩個小時的補習有30塊錢,一周來六天,一個月下來就有720塊。蘇一心裏樂開了花,看來她的來回路費不成問題了。
  蘇一又開始忙忙碌碌起來了,一邊上學一邊打工。媽媽又打電話叫她回家過周末,她一口推得幹幹淨淨:“媽,我沒空,我現在每天都很忙。”
  因為龔家就在程實家的樓上,每天傍晚她可以搭他的便車一起過去,九點以後再自己搭公交車回來,這樣能省她一半車費。
  天天坐程實的霸王車,蘇一當然有些不好意思,於是跟他說她分擔一點汽車加油的錢好了。他啞然失笑:“我不缺這個油錢。再說了,你不搭便車我一個人也還是要回家的,沒道理讓你來出油錢。”
  蘇一也不是太狷介的人,聽了他的話,就心安理得地天天坐霸王車了。因為她頻頻坐上程實的車,漸漸在學校裏引人注目起來,很多人有所猜測她和程實的關係。許素傑都八卦兮兮地跑來打聽:“蘇一,你最近和程實走得很近啊!‘一個鍾國’的基本政策有變化了?”
  這都哪跟哪呀!蘇一忙細細跟她解釋。許素傑一聽她每天隻是坐程實的便車過去,為學生補習完功課後再自己搭車回來,就馬上沒興致了:“他隻順路捎你過去,不送你回來,看來隻是順水人情,我還以為他喜歡上你了。”
  “你別瞎琢磨啊,我早說了我和程實隻是朋友關係。”
  程實第一天把蘇一捎到目的地時,曾經問過補習完後需不需要他再送她回學校?她當然不會再讓他送,這怎麽好意思呢,來時坐他的車是順路,回去還要人家送可就是專程了。她憑什麽讓程實專程接送?他又不是她男朋友,便連忙笑著謝絕了。
  程實也不堅持,似乎隻不過是客氣一句,隻是叮囑她晚上獨自回去路上要小心一點。
  回去的路上蘇一倒無須刻意小心,小區裏經常有保安人員巡邏,出了小區後又是人來人往的街道,走上差不多一百米就到了公交站台,上車後直接在校門口下車。一路都是安全地帶,沒有那些深巷,僻路之類的途經之地,她走得很放心。
  不過程實也還是送過幾次她回校,都是在下雨的晚上。
  那晚突然下起了大雨,雨勢如同銀河落九天般嘩啦啦地急傾而下。蘇一正發愁一會要怎麽回去,手機就滴滴滴地收到程實的短信:外麵下大雨了,一會你輔導完了下樓敲我的門,我開車送你回去。
  這可真是太好了,她馬上回複他:程實你可真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哇!
  他回了她一個標點符號打出的笑臉。
  後來又有兩次下雨,也是程實開車把蘇一送回學校去的。為了表示感謝,她提前給他下了口頭請柬,說領到家教酬金後一定請他吃一頓。這個他倒不推辭,隻是含笑問:“地點可不可以由我挑?”
  “當然可以,不過,太貴的地方你就不要選了啊!我請不起的,到時候錢不夠買單還得你自己墊,那你可就要虧了。”
  “放心吧,我不會宰你的。”
  蘇一在這戶姓龔的人家做家教做得很順利,那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明明很淘氣,卻也很聰明。他的學習成績不理想,完全是因為他的注意力不集中和粗心大意造成的。她摸準他的優點與缺點後,注意方法悉心為他輔導,很快就把他的成績提上去了。四月下旬的期中考試分數排名一下就躥進了班級前十。
  龔先生非常高興,給蘇一發工資時大方地發了一千塊整數。樂嗬嗬地說:“當初聽說樓下新搬來了個大學生,我就想請他來給明明當家教,這麽近方便嘛,可是他卻推薦了你。明明這孩子淘氣,起初我還擔心你一個女生降不住他,沒想到你還真有兩下子。程實真是推薦得好哇。”
  蘇一也很感謝程實介紹了這麽好的一戶人家,比以前她自己找的那個妮妮家不知好多少。下了樓她就興衝衝地去敲他的房門:“發財了發財了,龔叔叔發了一千塊錢給我。走,今晚夜宵我請,你挑貴一點的地方都可以。”
  多領到了兩百多塊錢,蘇一慷慨地把招待標準提高了。程實看著她的笑顏逐開,不由也微笑:“那我可要磨刀霍霍了。”
  他當然隻是說說而已,不會真的宰她,最後他們隻是一起去吃了玉林串串香。
  玉林串串香是成都最具有代表性的“小火鍋”。一般燙火鍋是將原料放入鍋中,燙熟後再撈起來蘸油碟吃,所點的菜都以盤計價。而“串串香”卻是把原料串在竹簽上,再放入鍋中燙熟食用。結帳時以竹簽的根數計價。葷素都是一毛錢一串,特便宜,敞開肚皮吃也吃不了多少錢。經濟又實惠的玉林串串香,對於普通消費者而言,是最好不過的一個消費去處。
  蘇一和程實去的是玉林總店。店麵極大,生意極好,每張桌子旁都密密麻麻地坐滿了人。滿店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好一派熱火朝天的場麵。他們等了一陣才等到一個空位,坐定後,蘇一照顧不吃辣的程實,點了一個鴛鴦鍋,然後開始大開‘吃’戒。
  玉林串串香總店的菜品非常豐富,蔬菜係、鮮肉係,牛羊係、家禽係、河鮮海鮮係……各式品種應有盡有。每串的分量雖然少了點,但味道非常正宗,鮮香麻辣。蘇一最喜歡這裏的牛肉、毛肚和田螺,吃起來味道實在太巴適了。她吃串串都不是論根拿,而是論把拿。左手一把、右手一把,盤子裏再堆上幾大把,然後一把一把往鍋裏塞,塞得她那半邊紅油鍋有如萬箭穿心。程實跟她學,也一把一把地拿著吃。他也喜歡吃牛肉,另外腐竹、藕、筍、還有芋頭也都覺得很好吃。
  最後算帳按竹簽數計算,看著服務員從桶裏抓起一把竹簽,刷刷刷地在指間數,速度之快讓程實歎為觀止。數完後一共有167根竹簽,不知不覺竟然吃了上百串東西。蘇一笑:“真是兩個串桶。”
  在玉林串串香一共消費27塊錢!包括鴛鴦鍋底10元,免費涼茶隨便喝。蘇一掏錢付了帳,一看時間大吃一驚:“趕緊走趕緊走,一吃吃了一個多小時,再晚點回去宿舍要關門了。”
  程實飛快地開車送她回學校,緊趕慢趕,總算趕在宿舍關門前把她送到了。在宿舍樓下,他們意外地遇到了周虹。長發披散,穿一件長及膝蓋的純白色雙排扣風衣,下擺一角卻不知怎麽染上了大片烏黑汙漬。赤足趿著一雙桃紅色繡花緞麵拖鞋,那應該是一雙在室內穿的拖鞋才對,居然穿到室外來了。她這一身打扮十分不協調,一目了然是匆忙從家裏跑出來的,來不及穿戴整齊。
  看見他們時,周虹明顯一震,震動之後,一張臉馬上變得如北冰洋般的寒冷。蘇一本來還本能地張口想問她這麽晚了這個樣子跑回宿舍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但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她嚴寒無比的臉色凍住了。她抿緊唇不再問,因為很清楚問了她也不會理她。
  用力一扭頭,周虹對他倆視若無睹地徑自上樓去了。程實看著她的背影,突然問蘇一:“怕不怕她再誤會?”
  她無奈地一攤手:“她要誤會我也沒辦法,她心裏要怎麽想我又控製不了,隻有隨她去了。就是以前好姐妹一場,現在弄成這樣,挺別扭的。”
  確實是很別扭,尤其是周虹住回宿舍來,情況更加別扭。她顯然沒帶鑰匙,站在宿舍門口冷著一張臉等蘇一開門。進門後,她脫下風衣信手搭在椅背,身上就穿著一件桃紅色的吊帶絲緞睡裙,跟腳上那雙桃紅色緞拖鞋配得恰恰相宜。她怎麽會這個樣子就套件風衣跑出來了呢?
  蘇一想不明白,又不能問,周虹根本當屋裏沒有她這個人似的不理不睬,她自然也不會去找釘子碰。如同同一個屋簷下的兩個陌生人,她們各行其事,互不搭理。
  第二天早晨,周虹翻出以前的舊衣物穿了去上課。教室裏,她在前排一個男生身邊坐下,借了他的手機低頭按了半天,不知在給誰發短信。
  許素傑一眼瞥見她,非常奇怪,把蘇一拽到一旁咬耳朵:“咦,周虹怎麽返樸歸真起來了?穿過幾千塊一件的所謂名牌衣服,現在還能穿以前幾十塊就能買一套的地攤貨嗎?”
  蘇一小聲把昨晚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她恍然大悟:“看來是跟男朋友吵架跑出來了,還跑得挺急,什麽東西都沒帶,隻能‘穿我舊時衣,著我舊時裳’了。”
  “對了,你說她昨晚看見程實送你回來。”她說著說著似是想起了什麽,又朝著前幾排的周虹張望一番。“你說她會不會又跟鍾國打小報告?”
  許素傑的話,讓蘇一一愣,她倒還沒想到這方麵呢。
  “應該不會吧。”
  “難說,有一就有二,她反正已經做過了,再做一次又何妨,你給鍾國打個電話試試看吧。”
  蘇一半信半疑地給鍾國打電話,奇怪,居然是機械女聲在回複她:對不起,您拔打的用戶已關機。關機,這不可能呀!鍾國的手機從不關機,他曾對蘇一戲稱:“二十四小時竭誠為你服務,隨時恭候來電。”
  她疑心是自己拔錯了號碼,一看沒錯呀,手機屏幕上清清楚楚地顯示著鍾國的名字,怎麽就關機了呢?
  許素傑在一旁說:“完了,肯定是周虹真的又打小報告了。鍾國生氣了,氣得關了機故意不理你。”
  蘇一覺得很有可能。因為她自己上次也是如此,為著吃葉珂的醋,故意關了機不接鍾國的電話,幹晾著他在一旁,自己也鬱悶之極地生著悶氣。一直以來,鍾國從沒跟她生過氣,更沒有關機不接她的電話,這次看來他是真的生氣了。
  蘇一也生氣了,非常非常地生氣,她憤憤然瞪著坐在前幾排的周虹,胸中的怒氣如蘑菇雲般大朵大朵騰然升起。突然站起來衝過去,不由分說地把坐在周虹旁邊那個男生的手機抓過去,直接查看發信箱。發信箱裏最新一條短信還是昨天的,可周虹剛才明明在發短信,顯然是她發送成功後故意刪除了。
  心裏的懷疑幾乎可以被確定,蘇一扭頭看著周虹問:“你剛才又給鍾國發短信了是不是?”
  周虹手裏拿本課本有一下沒一下地翻著,頭都不抬一下,眼前雖然站了一個大活人,但對她而言卻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許素傑說得對,她這付目中無人的樣子實在很讓人生氣,蘇一怒氣更甚,氣得用力一拍桌子:“我在跟你說話。”
  這一下,驚動了教室裏已經陸陸續續進來準備上課的同學們,很多人紛紛抬頭朝她們望過來。周虹這才冷冷吐出一句:“我不想跟你說話,請你不要騷擾我。”
  蘇一勉強按捺:“我也不想跟你說話,如果你以後可以不再往鍾國的手機上亂發短信,我絕不會再來跟你說一個字。”
  她已經對這個昔日的好姐妹失望透了,真如鍾國所說,這個結既然解不開的話,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吧。
  周虹冷笑一聲:“亂發短信?我可沒有亂發短信,我發給鍾國每一個字都是事實,我親眼目睹的事實。你能否認嗎?”
  她終於承認了,蘇一按捺許久的性子再也按不住了。她像一顆被踩上的地雷一樣炸起來,嘩一下把周虹攤在桌上的東西掃了一地。氣衝衝地嚷道:“周虹你不要欺人太甚!程實不喜歡你是他的事,你別把氣往我身上撒啊!”
  蘇一什麽都不管不顧了,一直以來,她都小心翼翼照顧周虹的自尊心,卻慣得她以她的債主自居了,種種行徑倒像是她對不住她似的。關她什麽事呀!難道因為周虹喜歡程實,她就要防他如防非典,不能近他身旁十米之內?跟他走近些她就這樣處處針對她,還故意破壞她和鍾國的感情。
  她這句話乍一出口,周虹就如同被針猛紮了似的從椅子上彈起來。臉色煞白地瞪著蘇一,她突然一揚手,一個巴掌重重甩向了她的臉。
  蘇一本能地後退一步欲躲,卻躲得不徹底,周虹的指尖帶著風聲劃過她的臉頰,長而尖的指甲銳利地劃破肌膚,一陣火辣辣的痛。撫著臉頰她又驚又怒,如何肯吃這個虧,不假思索地揚手反打過去:“周虹,我不會再忍你了。”
  蘇一和周虹沒有真正打起來,挨了她一巴掌,她再氣衝衝地扇回她一耳光後,就被許素傑帶著一幫同學們分別把她倆拉開了。
  其實以許素傑現在對周虹的反感來說,是恨不得幫著蘇一打她一頓才好。但是她深知學生在教室裏打架鬧事是有百害無一利的行為,所以拚命拖住蘇一:“算了算了,為她背個處分就太不劃算了。”
  這堂課周虹沒有上,氣呼呼淚汪汪地走了。蘇一雖然被許素傑硬拖著留下來了,卻根本沒心思聽老師講課,埋頭坐在下麵一直持續不停地給鍾國打電話。卻一次又一次,始終是機械女聲刻板單調地重複:對不起,您所拔打的用戶已關機。
  她不死心地不停重撥不停重撥,一直撥到下了課,都沒有撥通那個號碼。她又往鍾國他們宿舍打,雖然明知這個時候打宿舍的電話,他在的機會幾乎是零,還是忍不住要試試。果然,宿舍的電話響了又響也始終沒有人接。
  蘇一突然間就很想哭,鍾國——他居然不聲不響地就這樣不理她了。許素傑也很奇怪:“上次他收到周虹的短信時都不是這樣子的,對你非常信任,這次怎麽這麽較真啊!難道真是假話多聽兩遍也當成真話了?”
  她話音未落,蘇一的手機突然響起來。她慌忙舉起來看是不是鍾國打過來了,卻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她有些納悶地接聽:“喂,哪位?”
  “蘇一,是我。”
  鍾國熟悉的聲音響在耳畔,她一下就跺著腳大叫起來:“你這個小樣的,還知道給我打電話,為什麽你的手機關機了?這個又是誰的手機?”
  “蘇一,我的手機丟了,現在是借徐文亮的手機給你打電話。”
  啊?蘇一一怔:“怎麽會丟了?”
  “我也不知道,早晨從宿舍裏出來時,我明明把手機放在褲袋裏,在食堂吃早飯的時候還拿出來看了一下時間,剛剛在教室上課時想看一下還有多久下課,卻怎麽找不到了。可能是從食堂到教室的路上不小心丟了,我居然沒發現。”鍾國的聲音透著懊惱十足。
  “難怪那個手機一直在關機,原來是這樣。”
  “你一直在打我的手機?我發現丟了後也試著撥了一下,已經關機了。看來是被人撿去昧下了,所以馬上關了機。氣死我了。”
  丟了手機讓鍾國的心情鬱悶極了,蘇一知道他的手機關機與生她的氣完全無關後,心情倒馬上好轉:“算了別生氣了,已經丟了,氣也氣不回來了。重新買一個吧,我讚助你呀。”
  “不用你讚助,我現在不是沒錢買新手機,但是那個手機的意義不是任何一個新手機可以代替的。蘇一,那是我和你的情侶手機,而且上麵還掛著刻了你名字的生肖豬手機鏈。一下子全丟了,我快鬱悶死了!”
  蘇一知道鍾國很重視他們之間這些成雙成對的共同物件。常常開玩笑說以後兩個人若是萬一失散了,就憑這些物件彼此相認。現在一下丟了兩樣,難怪他會這麽沮喪懊惱與鬱悶,一慣的樂天勁都沒有了。她雖然也心疼丟掉的這兩樣東西,卻極力安慰他:“沒關係的,你再去買一款同樣的手機,我呢,再去那個玉石店買一款同樣的生肖豬手機鏈。不就可以了嘛!”
  雖然買回來的東西終究不是原來的那兩樣,但畢竟是相同款式,多少可以起到一點安慰作用。鍾國振作精神:“那就這麽辦吧,中午就去買個新手機挑個新號碼,搞定了就馬上給你打電話。”
  “等一下,”蘇一突然想起來,“你的手機沒丟前有沒有又收到莫名其妙的短信,說我和程實怎麽怎麽樣的那一種?”
  “手機沒丟前我沒收到短信,怎麽了?周虹又給我發短信了?”
  蘇一把上課前發生的事情告訴他,還沒說完他就笑了:“你也是,還去質問她幹什麽?隨她怎麽給我發短信,你知道我不會當真就行了,何必跟她鬧意氣呢。一個班的同學,撕破了臉鬧終究不太好。”
  鍾國這麽一說,蘇一也覺得自己有點太急躁了:“可是還是鬧了,還打起來了呢。”
  “什麽——你跟周虹打起來了?”
  蘇一蚊子似的哼哼:“嗯。”
  鍾國又好氣又好笑:“蘇一——你這個地雷妹,一點火星子就要炸,你跟她打架沒把人家咬出血來吧?”
  蘇一一聽,聲音馬上由蚊子哼哼響變成了青蛙呱呱叫:“什麽呀!她一巴掌指甲反倒在我臉上劃出幾道血痕來了。我吃虧了。”
  鍾國非常意外:“啊,她把你的臉給劃破了!你不是身經百戰嘛,怎麽倒吃了她的虧?”
  蘇一憤然之極:“我猝不及防,被她先下手為強了。不過我也打回了她一個巴掌,算是扯平了吧。以後我再也不會理她了。”
  “那就別理了,以後跟她盡量井水不犯河水,別再跟人打架了啊!你這脾氣真是讓我提心吊膽,跟男同學打完跟女同學打,打小就是個匪女娃娃,長大了還這麽匪。臉怎麽樣?不要緊吧?痛不痛?”
  “臉已經破相了,三道劃痕正好劃在左臉頰下方的嘴角旁。像長了三條紅胡子。”
  “破相了?”鍾國故作沉吟,“這個……看來我要好好考慮一下了。”
  蘇一頓時就嚷起來了:“考慮你個頭哇,沒得考慮,這輩子我就賴定你了,要不要你都得要。”
  鍾國在電話那端爽朗大笑:“好好好,我要我要我一定要。好了不跟你多說了,人家的電話呢。中午買了新手機再給你打。”
  蘇一和周虹這場架雖然沒有正式打起來,但那一來一往兩巴掌的交鋒也足以被人大傳特傳了。而且事實越傳越亂套,傳到最後竟變成她們是為了搶一個男生而打架的,這場“二女爭一男”的男主角自然非程實莫屬。
  消息傳到程實耳中時,他馬上去找了蘇一。一看見她頰上那三道被指甲劃破的鮮紅血痕,臉色頓時就難看極了。蘇一也聽說了那些添油加醋的傳言,連忙澄清她和周虹打架跟他沒有關係,完全是因為其他事情才打起來的。反複強調:“這是我們女生之間的內部鬥爭,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千萬別摻和進來啊!”
  蘇一很清楚程實是什麽性格。他要是脾氣上來了,整個人那就是一柄冷而銳的冰刀,說出來的話做出來的事,刀刀深刻見血,完全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了。
  饒是她這樣反複強調,程實過兩天在食堂裏偶然遇見周虹時,還是控製不住地朝她走過去:“周虹同學。”
  周虹當時正在排隊打飯,回頭一看是他,臉色馬上變得複雜極了。
  程實一張臉平平板板,沒有絲毫表情:“有件事一直忘記告訴你,上次你送到我家門口的那些禮盒,全部被我扔進了垃圾堆。”
  話一說完,他轉身就走,身後傳來不鏽鋼的碗與匙當啷落地的清脆響聲,緊接著是周虹帶著哭腔的一聲嘶喊,聲音像撕裂了一般:“程實,你這個混蛋。”
  程實聽若罔聞,頭也不回地徑自離開。
  食堂裏發生的事情馬上又為女生打架事件注入新的談資。眾說紛紜中,這場‘二女爭一男’的爭奪戰,蘇一穩操勝券,周虹敗走麥城,因為很明顯程實偏向蘇一嘛!程實他們係裏那些動過他腦筋卻碰足了他釘子的女生們,有人特意跑來中文係看蘇一是何方神聖,竟然搞定了全校公認的“珠穆朗瑪峰”——她們用世界上最具攀登難度的第一高峰來形容程實這個最難接近的冰山男生。一見之下酸溜溜:“也不是什麽國色天香嘛!”
  蘇一哭笑不得,恨不得去校公告欄貼張告示,聲明她和周虹程實之間根本就不是這麽一回事。有那麽幾天,她在學校快成明星人物了,走到哪都被人指指點點。誰讓這年頭什麽新聞都沒有緋聞傳得快呢。眾口悠悠沒法堵,她隻能自我安慰身正不怕影斜,不管那些流言蜚語了。好在沒有根據的流言蜚語來得快去得也快,傳了幾天沒有更進一步的談資,那些嘴巴舌頭們也就漸漸偃旗息鼓了。
  對於蘇一來說,旁人的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都罷了,裝沒聽見也就混過去了。就是天天和周虹住在同一間宿舍,整日裏抬頭不見低頭見,卻又互不理睬,還如同兩隻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這日子實在難捱。她盤算著若是周虹從此不再出去和男朋友住,她就申請另外換間宿舍好了。
  許素傑卻說:“你不用換宿舍,等著吧,過不了幾天,周虹肯定會回到她男朋友身邊去的。”
  “許姐姐,你怎麽那麽肯定?”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周虹已經過了幾個月的好日子,現在又回到學校當窮學生,再穿廉價衣服吃便宜飯菜,她很難適應的。不信你看她能捱多久。”
  果然,五一節的前幾天,有花店的人送了一捧很特別的藍色玫瑰花到教室裏給周虹,隨花送來的還有一封信。周虹當場拆開看了,坐她身邊的一位女生眼尖地看見信封裏有張五一當天的飛機票,目的地是香港,顯然七天長假她將會有一趟香港遊。
  收到這束名為“藍色妖姬”的玫瑰花和這張飛香港的機票後,周虹當天就沒有回宿舍了,自然是又回到了她那個有錢男朋友的身邊。許素傑對蘇一說:“怎麽樣?我說得準吧!五一長假去東方明珠香港遊,換了我我也會回去的。你呢?”
  “我,除非和鍾國一起去我才去。”
  “你心裏眼裏就隻有你的鍾國。對了,五一長假你準備為了他飛北京,飛機票訂好了嗎?”
  “已經讓程實幫我訂了一張五一當天的機票。他說還可以送我去機場,教我怎麽辦登機手續。”
  許素傑點頭:“程實如果肯幫一個人,就會做得非常周全的。交上這樣一個朋友,抵得上尋常十個八個,有事找他準沒錯的。”
  蘇一深以為然,這學期她可沾了程實不少光,琢磨著這趟去了北京回來,一定要多多地帶上一些北京特產答謝他。
  蘇一五一準備去北京的事,瞞著鍾國,也瞞著家裏。她爸媽知道了,那鍾國的爸媽也就知道了。他們一知道,那鍾國也就肯定知道了。到時候就沒有驚喜可言了,所以一律消息封鎖。
  還有兩天就是五一了,蘇媽媽打電話來想讓蘇一回家過長假,她推說要去重慶一個同學家玩不肯回來。氣得蘇媽媽直抱怨:“養得你翅膀硬了就隻顧著往外飛,放七天假離家裏這麽近,也不肯回來陪陪我們。”
  蘇一被媽媽說得心裏有些愧疚,但去北京見鍾國是她計劃了那麽久的事情,她實在不舍得放棄:“媽媽,我放暑假會回來陪你的,兩個月我哪也不去就陪著你好不好?”
  蘇媽媽不上當:“你放暑假是回來陪我嗎?陪鍾國才是真的。”
  她嘟嘟囔囔地撒嬌:“媽媽媽媽好媽媽。”
  “好了好了,你要去同學家玩就去吧,去了見不到鍾國可別後悔。”
  什麽?她一愣後馬上反問:“媽,什麽叫見不到鍾國別後悔?”
  蘇媽媽慢條斯理:“你不知道鍾國五一會回來嗎?”
  “他會回來?”她大聲嚷起來,“鍾國會回來,他沒有跟我說呀!”
  “他當然不跟你說了,他想給你一個驚喜。可是你居然說要去重慶同學家玩,我再不跟你透露一下豈不是讓他撲個空。”
  那一瞬,蘇一真想隔著長長電話線用力擁抱媽媽一下。要不是她告訴她這件事,那她跑去北京想給鍾國一個驚喜,而鍾國又跑回成都想給她一個驚喜,到時候陰差陽錯兩邊撲空,驚喜沒有,隻怕她會懊惱沮喪得要哭。幸好幸好,幸好有媽媽及時提醒。
  “媽,你怎麽知道鍾國要回來?”
  “你小汪阿姨五一期間要做一個小手術,鍾國知道了一定要回來。”
  蘇一一驚:“小汪阿姨怎麽了?”
  “她這個月身體有些不舒服,去醫院檢查是患了子宮肌瘤,一定要做手術切除。”
  子宮肌瘤,什麽病?蘇一不太清楚,隻是聽到有個瘤字,本能地倒抽一口冷氣:“嚴重嗎?”
  “醫生說子宮肌瘤是良性腫瘤,問題不會太大。不過鍾國聽說他媽媽要開刀,盡管他爸一再告訴他隻是小手術,他也無論如何堅持要回來一趟。唉,人家家裏的兒子比我家的女兒更像貼心的小棉襖。”
  蘇媽媽話裏有話,蘇一隻得陪笑:“媽媽,我五一也回來陪你。我買很多很多櫻桃回來給你吃,成都的櫻桃可好吃呢。”
  成都每年四五月期間,大街小巷都是賣櫻桃的。一擔擔地挑著賣,紅彤彤的小果實像紅瑪瑙珠子似的堆滿籮筐,再襯上幾簇綠油油的葉子,簡直當得起‘紅香綠玉’四個字。這些漂亮的櫻桃看著好看吃著好吃,價格也便宜,最貴的時候也才賣到10塊錢一斤。相比超市裏那些動輒幾十塊一斤的進口櫻桃便宜多了,又比長途跋涉來的洋櫻桃更新鮮。蘇一每次看見都要買好多回宿舍大快朵頤。
  用櫻桃擺平了老媽後,蘇一掛掉電話就馬上給鍾國打過去。劈裏啪啦地一通數落,說他要回來為什麽不告訴她?差一點她就要跑到北京去了。
  鍾國愕然:“你不是說五一期間就在學校呆著哪也不去嗎?”
  “你不是也跟我說你五一期間去事務所加班賺加班費哪也不去嗎?”
  他們都故意告訴對方自己長假哪也不去,想來個出奇不意地突然出現,製造意外驚喜。最後兩個人一起笑了,鍾國邊笑邊說:“蘇一,還好你媽媽說破了,不然你到了北京找不到我,我到了成都找不到你,那可就太慘了。”
  是呀,幸虧這麽慘的局麵沒有出現。但蘇一還是有些懊惱:“我還訂好了飛機票準備飛北京呢,這下沒飛機坐了。”
  “你訂了飛機票?好奢侈呀!你哪來這麽多錢?是不是回家刮地皮了?”
  “我才沒找家裏要,是我自己打工賺的錢。本來想著沒坐過飛機要坐一次,這下坐不成了。”
  鍾國笑著說:“這次坐不成沒關係,我也沒坐過飛機,以後我們一起坐。起飛的時候如果你害怕,我可以無償提供懷抱讓你依靠。”
  跟鍾國一起坐飛機,蘇一光是想像一下就已經笑意滿眼:“好哇。”
  程實專程為蘇一把機票送來,她卻滿臉歉意地對他說,她五一不打算去北京了,這張機票可不可幫她退掉?
  他一怔,計劃得好好的怎麽就不去了,出什麽事了嗎?難道她和男朋友吵架了?一念至此,心不禁驀地一動。注意地看她一眼,卻是一如既往的言笑晏晏,不像是跟男朋友吵過架的樣子。
  “怎麽突然就不去了?”
  “鍾國會回來,所以不去了。讓你幫忙訂了票又要讓你幫忙退票,這次真是太麻煩你了。等我五一過後從南充家裏回來,一定多多地給你帶上幾包牛肉幹答謝你。”
  她的話裏透露的信息已經十分明顯,他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多問了一句:“你們要一起回南充?”
  “是啊!”
  蘇一笑著點頭,滿是笑意的臉上,一雙歡喜漾漾的眼睛晶瑩閃爍,比天上所有的星更加晶瑩閃爍。程實看著她溢於言表的歡喜,心裏像被人塞了一塊大石頭,堵得厲害。
  蘇一不知道,程實的口袋裏其實裝著兩張飛北京的機票。他去為她訂票時,心念一動間,不由自主為自己也訂了一張。他不隻想把她送到機場,還想一路把她送到北京。想一想她第一次坐飛機是和他一起,她這段嶄新的人生體驗裏有他存在的痕跡,這個念頭讓他莫名的激動。
  七天長假,幹脆也去北京玩一趟好了。程實準備這樣對蘇一說起他的北京行,他相信他能說得很自然很隨意,不會讓她察覺出什麽異樣。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說,她先說出來的話,就已經如封箱膠一般把他要說的話全都封在心裏。
  五一當天下午,程實鬼使神差地開車去了火車站。他知道鍾國乘坐的火車什麽時候到,蘇一曾經對他隨口提過。他很想見一見那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男孩子,能讓她說起他時眼睛那麽明亮,明亮得勝過天上所有的星。
  隔著遙遙數丈遠,隔著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程實看見了蘇一。她穿著一件寬寬大大的白T恤,輕軟衣衫下隱約透出玲瓏的身段,一把黑亮的長馬尾辮安靜地伏在背上——突然左右甩動起來,是她正像隻小鴿子般朝著徐徐靠站的火車奔去。
  程實保持距離,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很快,看到她撲向一個剛下火車的男孩子。那男孩有一張英氣勃勃的麵孔,身材很高,高得挺拔勻稱,站定時有著宛如白楊樹般的精神姿態。皮膚黝黑光潔如烏檀木,笑起來襯得牙齒格外雪白。看見蘇一時,他的眼睛像她的眼睛一樣驀地變得格外明亮。
  兩雙同樣年輕的黑眼睛,同樣明亮得勝過天上所有的星。
  程實看著鍾國把蘇一抱了一個滿懷後,再抱著她原地轉了一圈。她清脆的笑聲和他爽朗的笑聲像兩條溪流般匯聚在一起,歡快地流淌在站台上。他沒有再看下去,黯然地垂下眼睛轉身快步離開。
  悄悄地他走,就如同他悄悄地來。自始至終,蘇一絲毫沒有察覺。
  五一長假,蘇一覺得七天時間像沙漏裏的細砂般,三下兩下就漏光了。
  鍾國回來的第二天他媽媽就動手術,不但蘇一陪著他和他爸爸一起在手術室外等,就連她的父母也來了。雖然醫生說隻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手術,但是人進了手術室就會有一定風險,麻醉也有可能引發意外事故的,所以他們等在外麵的心情並不輕鬆。一慣樂天開朗的鍾國,臉上是難得的不見笑意。好不容易等到醫生出來說手術很順利,大家才都如釋重負地放下一顆懸著的心。
  子宮肌瘤的手術類似於剖腹產手術,手術後要留院觀察三到五天。鍾國很有孝心地天天和父親輪流陪護在醫院裏,蘇一也很有孝心跟他一起陪護。
  鍾國雖然孝心十足,但他畢竟是個男孩子,照顧生病的母親有些地方不太方便,蘇一就義不容辭地代勞了。譬如小汪阿姨的大小便,擦身子這些活,鍾爸爸不在的話都由她照料著進行。現在年紀輕輕的女孩子有幾個能幹得了這些呀!鍾國他們一家人都很感動。
  鍾爸爸為此摟著蘇爸爸親熱地說:“老蘇,你養了一個好女兒,不過要便宜我們鍾家了。”
  蘇爸爸作不甘狀:“是呀,養了二十年養得花朵一樣的閨女,就這麽讓你們家小子拐跑了。你們占了便宜我們可吃虧了。”
  鍾爸爸哈哈大笑:“沒事沒事,以後我家小子也就是你的半個兒子,不算太吃虧。”
  小汪阿姨則拉著蘇一的手對她說:“蘇一,以後鍾國要是對你不好,你告訴我,我一定幫你收拾他。”
  蘇一笑著回頭看身邊的鍾國,尖俏的下巴一揚:“聽見沒有?”
  鍾國笑嘻嘻:“聽見了,不過媽您這話說反了,應該對我說才是。您知不知道一直以來,我才是被欺淩的與被壓迫的那一個,您還要幫著她來收拾我。”
  小汪阿姨毫不含糊:“她欺負你可以,你欺負她就是不行。”
  五一長假,蘇一和鍾國幾乎都在醫院度過。5號上午小汪阿姨可以出院了,6號一早他們就要離開南充去成都,鍾國要趕火車回北京。
  小汪阿姨一大早就催著鍾國的爸爸辦出院手續,九點鍾就離開醫院回了家。然後她對兩個孩子說:“好了,你們出去玩一天吧。不要整個五一長假就隻在醫院裏陪著我了。”
  多麽善解人意的小汪阿姨呀!蘇一馬上拖著鍾國的手往外跑,她就等著一個時間檔和他一起去買手機鏈呢。
  鍾國的新手機沒有買到原來那一款,手機的款式更新得特別快,老款式不會一直生產,於是他買了另一款西門子的手機。無獨有偶,蘇一原來買手機鏈的那家玉石專賣店裏,也沒有之前那一款翡翠石的生肖豬手機鏈了。
  老板推薦他們買另一款,也是翡翠石雕刻的生肖豬,也十分玲瓏可愛。蘇一想了想:“那好吧,同樣要一對,同樣要刻上名字。”
  老板笑嗬嗬地照做,蘇一親手把兩條手機鏈拴在兩個手機上,現在她的手機上有丙隻憨態可掬的翡翠石小豬了。然後她笑吟吟地看著鍾國:“好了,這樣也就差不多了,不準再弄丟了。”
  鍾國把手機握在掌心舉起來作起誓狀:“它在人在,它亡……”
  她忙不迭地去掩他的嘴:“你胡說八道什麽呀!一個手機一根手機鏈而已,丟了大不了再陪你買新的就是了。”
  鍾國反手壓住她按在自己嘴唇上的手,笑眼看定她,用力吻了一下她柔軟的掌心。一時忘情,他吻得很響亮。不僅是與他們一櫃之隔的老板抬眼望著他們笑,就連幾步外的兩三個顧客也紛紛扭頭看著他們發笑。他陡然驚覺,不好意思了,趕緊拉著她的手逃也似的跑出了那家店。
  從玉石店出來後,鍾國牽著蘇一去了嘉陵江畔。清碧江水蜿蜒逶迤,流成一條細細的青羅帶,江畔的草地是滿眼逼人的綠。挑了一處比較僻靜的江岸坐下,他拿出手機來:“蘇一,你知道我為什麽會買這款手機嗎?”
  她搖搖頭:“為什麽?”
  “它能錄音,而且可以連續錄幾個小時。蘇一,你唱首歌讓我錄下吧,我想帶在身邊天天聽,就唱那首我的生日歌。”
  鍾國興致勃勃又情意綿綿的要求,蘇一當然不會拒絕了,隻是口頭上卻要故作不配合:“不唱了,我又不是歌星,錄什麽音啊。”
  “唱了唱了,你就是我的天皇巨星,我是你最忠實的鐵杆歌迷,為我錄一首吧。”
  蘇一半推半就地唱起來,她在電話裏給鍾國唱過兩次的生日歌,還是頭一回當著他的麵唱,還被他舉著手機一本正經地錄著。她唱不了幾句話就笑場:“不唱了,不唱了。”
  “唱了唱了。”鍾國一個勁地哄她唱。
  “幹嗎非要我唱,你先唱一首來聽聽。”
  “好,我先拋磚引玉啊!”鍾國清清嗓子看著蘇一眉飛色舞地唱:“給我一個吻,可以不可以……”
  他才唱了兩句她就掌不住笑了:“怎麽又唱這首歌呀?”
  “你知道的,我最喜歡這首歌了。”
  不由自主,蘇一想起了鍾國第一次唱這首歌時的情景。那個美好的夏日,他們第一次的親密接觸……臉頰不由自主地紅了。他應該是和她有著同樣的聯想,唱了兩句就沒再唱了,隻是看定她微笑,笑容溫柔得像這一江水,纏綿得似這一江風。
  五月春暮,芳菲處處。陽光明媚的嘉陵江畔,山青青水綠綠,藍天裏白雲悠然行走。蘇一偎在鍾國懷裏,對著他手中的手機輕輕唱著歌,少女嬌嫩又清脆的聲音,和著江水潺潺靜流。時而三兩聲鳥鳴啁啾,是她的天然伴奏。
  五一長假結束,蘇一神采飛揚地回到學校。信守承諾帶了好幾包牛肉幹給程實,他接受時很客氣地道謝。
  周虹也從香港回來了,沒上了幾天課就又請了假,開來一張醫院證明說是腸胃炎要病休半個月。許素傑背地裏對蘇一說:“什麽腸胃炎,我猜她是懷孕了要去做人流。”
  她很吃驚:“真的嗎?你怎麽知道的?”
  “那天她在廁所裏幹嘔,我在隔間裏聽到了。那種嘔法,我一聽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許素傑有過兩次懷孕的經驗,可謂這方麵的行家。“不過真是佩服她,居然能弄來醫院開出的腸胃炎證明,光明正大地病休去了。”
  周虹半個月後回學校上課時,一張臉像被舔過的棒棒糖,整整瘦下了一圈,兩頰削薄,模樣很憔悴。蘇一本來還對許素傑的猜測半信半疑,這下深信不疑了。因為許素傑兩次人流後也都是這麽一付消瘦憔悴的模樣,人流對女孩子的身體摧殘最是立竿見影了。
  許素傑半開玩笑半認真:“蘇一,現在我們宿舍隻有你一個真正的女孩子了,我估計咱們班上你都是碩果僅存的一個。是不是真的要把處女之身留到新婚之夜?那你的鍾國真是要表揚,挺能忍的。”
  這個話題蘇一沒辦法跟她繼續下去,紅著臉顧左右而言他地支吾過去了。
  時光的腳步很快邁進了六月。
  六月——對於大四學生來說是告別的月份。即將畢業離校,校內外的食堂餐廳飯館,處處都有散夥飯的聚會,這是曆屆畢業生告別的傳統項目。許素傑的朱大哥要畢業了,她陪著他去吃過幾頓散夥飯,同學的,室友的,老鄉的,社團的,幾乎頓頓都要喝醉。回來對蘇一說,這樣的聚會好傷感,不管男生女生,最後多半都會流淚。
  許素傑被他們的離愁別緒感染了,無比歎息:“明年就要輪到我們畢業了,時間過得真快呀!”
  蘇一沒有這樣的惆悵之歎,她還盼著快快畢業呢,畢業後她就可以去北京和鍾國在一起了,不會再這樣聚少離多。
  朱大哥要畢業了,再抓不到‘勞工’去圖書館替她們占座位。蘇一隻有自力更生,早早地起床自己去占位子。在二樓自習室中占到一個座位後,無意中頭一抬,意外看到一個人——康子勤。他獨自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眼神飄渺地看著窗外,神色悵惘又寂寥。
  他怎麽會在這?他已經快要畢業了,聽說簽去了深圳一家外資公司。這時候還要跟學弟學妹們爭考試前一席難求的自習室座位嗎?
  正疑惑著,蘇一突然想起來以前唐詩韻最常來的地方就是學校圖書館。她經常會找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捧一本書,就著隔窗的金色陽光,每每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康子勤,他是在懷念唐詩韻嗎?一念至此,蘇一的眼睛莫名地有些潮濕。
  六月陽光隔窗投下滿室明亮的金線,一寸寸在桌椅上悄無聲息地滑行,時間也那樣一寸寸地滑過去,不覺便滑走半日光陰。午飯時間到了,自習室的學生們陸續起身離去。康子勤卻依然還是那個隔窗凝望的背影,一動不動地靜坐著。
  蘇一站起來,遲疑一下,終是抱著書本朝他輕輕走過去。
  察覺到有人走近,康子勤回過頭,看見她先是一怔,繼而禮貌地點頭示意。她知道自己不該問,卻還是控製不住地問出口:“你是在……想唐詩韻嗎?”
  康子勤低下頭,靜默良久才輕聲道:“我第一次見到唐詩韻,她就坐在這個位置。”
  隻是那麽簡單的一句話,蘇一卻不難想像當時的情形,如同由一朵花想像出整個芬芳世界。那年的唐詩韻剛上大一,正是最最美好的青春十八。十八歲的藍衣少女,眉目靜好地倚窗獨坐,初秋明媚的陽光隔窗投過梧桐影。日光樹影,明明暗暗映著她蘭花般細致的容顏,教他一眼瞥見後,從此難忘、不能忘。
  稍稍猶豫,蘇一從自己的課本中翻出一張書簽,愛惜地手裏握了片刻,毅然遞給康子勤。
  “這個給你吧,是以前唐詩韻自製的書簽,分給我們用的。”
  那原本是一些光潔的白色硬卡紙,唐詩韻慧心獨具,將其裁成長方形卡片後,再用淡墨筆觸或點上幾點碎梅、或撇上幾撇蘭草,就成了墨香幽幽梅蘭清雅的書簽,惹得蘇一她們搶著要。
  蘇一的慷慨相讓,讓康子勤很意外,愣了片刻他才雙手珍惜地接過去,由衷道謝:“謝謝你,蘇一。”頓一頓,他又說:“以前的事,對不起。”
  “什麽事呀?”
  “我……那時不該說你沒氣質,其實你的氣質很好。”
  蘇一不好意思了:“嗨,算了吧,我知道我是沒氣質了,不用因為我送了你一張書簽就說好話哄我。”
  “我不是哄你,我是實話實說,你或許是沒有淑女氣質,但是,你有另一種氣質,一種灑脫爽朗的氣質。如果唐詩韻也有你這種氣質,可能她就不會……”
  康子勤沒有說下去了,黯然地歎氣。蘇一也不再說什麽,眼睛默默看向窗外那株梧桐樹。滿樹新生不久的綠葉在陽光下是半透明的青碧,青碧得可愛可喜,去冬的枝枯葉殘已然全無蹤影。這即是植物的好處,秋冬自零落,春夏複繁榮。
  隻是,年年歲歲的綠蔭空自相似,歲歲年年的人卻已經不同。隔窗梧桐樹的新綠依舊,昔日窗前的人麵卻已逝。然而蘇一深信,康子勤會一直記得唐詩韻。因為年輕時代的愛戀最難忘懷,不管以後的時光如何流水匆匆,他始終會記得與她的初相遇。圖書館中的那扇明窗,窗下的藍衣少女,將會是他心頭釀就的酒,愈曆光陰愈覺醇厚……
  暑期將至,全校各院係有不少大三的學生們都張羅開了暑期實習的事情。學校方麵並不要求大三學生實習,但是近幾年高校擴招引發的就業難,在前兩屆畢業生的就業形勢中已經顯現出來了。所以除了一些準備考研的學生,很多大三學生幾乎都在為實習奔走,為一年後的畢業找工件做前期準備。校方為了配合學生們的熱忱與積極,也聯係了一些企業進校招聘暑期實習生。但究竟僧多粥少,大多數學生還是要靠自己想方設法去找單位實習。
  許素傑也要拽上蘇一四處找實習單位,她卻搖頭:“我不去,暑假我要回家。”
  “你這個暑假不找實習單位嗎?”
  “不找了,我就按部就班等大四的畢業實習好了。”
  “為什麽?哦,舍不得暑假兩個月和鍾國在一起的時間是吧?不用說,那鍾國肯定也不會去暑期實習了。”
  “他還要什麽暑期實習,他早就已經在那家建築事務所兼職工作了。”
  “好吧,幸福的你們趁著暑假兩個月雙宿雙飛去吧。我可要四處去找實習單位,隻有另外找伴了。”
  很快許素傑發現,班上還有好幾個像蘇一這樣不熱衷於暑期實習的學生,不過都是男生。他們異口同聲說今年暑假不實習,留著時間看四年一次的奧運會。對體育漠不關心的許素傑這才想起來,對呀,2004年雅典奧運會將在暑假8月份隆重開幕,難怪蘇一不參加實習,她的鍾國可是一個體育迷,看來這個夏天,將會是他們的雅典之夏。
  許素傑笑問蘇一:“這個暑假是不是準備和你的鍾國一起守著看雅典奧運會呀?”
  “這都被你猜到了。厲害。”
  “班上的男生們都在說,想不聽見都不行啊。真不明白,那些體育比賽有什麽好看,一個個都說得熱血沸騰勁頭十足的。”
  “我也不太明白,鍾國說帶我看一次奧運會就知道了,你有空也可以看幾場比賽呀。”
  許素傑沒有這個雅興,她的朱大哥也不是狂熱的體育愛好者。他已經順利進入了成都一家還算頗具規模的公司上班,正兢兢業業地扮演著勤奮新人的角色。她也想找一個比較專業對口的單位實習,留下來既能暑假和他在一起,也能為自己一年後的就業打好基礎。
  可是,年輕的大學生想要找個專業對口的實習單位實在太不難了!為找到一個理想的實習單位,許素傑幾乎跑細了腿,成都市的大小新聞單位,她一家家找了過去,答複她的卻是千篇一律的拒絕。後來她才知道,這些新聞媒體單位,沒有關係門路根本不可能進的去,哪怕是白幹活不拿錢的實習生。
  一直到學校快放假了,許素傑還是沒能在成都找到一個合適的實習單位。反倒她父母聽說了她在張羅實習的事情後,托親告友,不知動用了多少人際關係,為她在家鄉南昌聯係到了一家知名報社,讓她回南昌實習。
  許素傑原本是想留在成都實習,既能積累工作經驗又能和她的朱大哥在一起,愛情事業兩不誤。可是現實不肯成人之美,她在成都連個像樣的實習單位都找不到,家鄉父母倒為她找到一家這麽好的報社實習。經過在成都的多番碰壁,她已經知道聯係到這麽一家報社多不容易。放棄就太可惜了,她隻能忍痛別離朱大哥,去南昌實習了。
  她這一去,一段校園愛情便如暮春時節的荼蘼,花事將了。
  第十一章 2004雅典之夏
  2004年的暑假,蘇一頭一次關注起四年一度的全球體育盛事——奧林匹克運動會。誰讓她愛屋及烏呢,鍾國關注的東西她也就跟著關注。而這個夏天,沒有什麽能比雅典奧運會更能吸引他的眼球。
  她一開始弄不明白,他為什麽會這麽喜歡和重視奧運會?好奇地問他這個問題,他回答得很詳細。
  “最初是因為我喜歡體育,而奧運會是全世界規模最大的體育盛事。在96年我第一次看電視裏轉播亞特蘭大奧運會時就迷上了它。”
  96年鍾國才13歲,剛長成一個翩翩少年。奧運會這個全世界頂級體育運動員競技的大舞台上,強手如林的白熱化競賽場麵極其撼動人心。尤其是奪冠那一刻,運動員的狂喜和驕傲,頒獎時國旗升起的神聖與光榮,坐在電視機前的觀眾也一樣可以跟著激動得心潮澎湃。他也不可避免地被吸引,迷上了奧運會。
  鍾國說得眉飛色舞,蘇一卻理解不了:“有那麽吸引人嗎?我一次都沒看過,想像不出會是怎樣的心潮澎湃。”
  “雅典奧運會我帶你一起看,等你自己看過了,不用我再多說什麽,你就能明白競技體育的魅力和感染力。”
  “你就是因為喜歡體育才喜歡上奧運會的?”
  “這是其一,其二呢,我覺得奧運會是一件挺有意義的事情。”
  鍾國告訴蘇一,奧運會起源於公元前的古希臘,據說在古希臘時期,各個城邦間經常發生戰爭。但是在每四年一次的奧運會期間,大家卻約定好比賽時暫停打仗,也全部都會嚴格地遵守休戰協議。戰爭為運動會讓路,奧運會最初的雛形就有了和平友誼的象征。現代奧林匹克運動會已經舉辦到第28屆,有著一百多年曆史。每隔四年世界各國都派出自己的運動代表團來參加這場公平公正公開的體育賽事,它的如期舉辦,是世界和平的一大象征。
  蘇一還是頭一回聽說這些奧運會的基本常識,鍾國說得生動有趣,她聽得興致勃勃:“我知道古希臘的人都是非常愛好運動的,沒想到會愛好到這個地步,一開運動會連仗都不打了,太有意思了。”
  “知道為什麽奧運會要舉行聖火傳遞嗎?就是因為在古希臘時期,每屆運動會召開前,都會由運動員舉著火把逐個城邦地輪流跑,跑去傳遞消息:‘要開奧運會了,大家別打仗了,咱們現在起休戰一個月啊!’”
  蘇一覺得好有趣:“原來聖火傳遞是這麽來的。”
  “對呀!所以直到現在,奧運聖火都是光明、團結、友誼、和平和正義的象征。全球火炬傳遞則象征著在世界各地傳播和平與友誼。是不是很有意義?”
  “這麽說起來真得很有意義,難怪奧運會被譽為全世界人民的和平盛事。”
  “第29屆奧運會四年後要在我們中國北京舉辦。這是一項榮譽,因為舉辦奧運會是規模非常浩大的一樁盛事,一個國家如果沒有雄厚的實力是絕對承辦不了的。北京拿下了2008年的主辦權,是世界對中國國力日益強盛的認可。”
  鍾國說得一臉的與有榮焉,蘇一忍不住笑道:“鍾國,我發現你很愛國呢,好一個愛國青年。”
  他揚眉一笑:“那是,不衝別的,光衝我的名字我也該愛國。鍾國就該愛中國,不是嗎?”
  “那倒是,”她笑著倒在他懷裏,放聲唱起來,“我愛你中國……”
  他馬上笑著搖她的肩:“喂,唱清楚一點,你愛的是‘中’國還是‘鍾’國?”
  她不肯唱清楚,隻是笑隻是笑,笑聲如一串歡暢的歌滿屋飄蕩……
  第28屆夏季奧運會於2004年8月13日至29日在希臘首都雅典舉行。
  13日當天雅典奧運會的盛大開幕式,電視同步轉播在北京時間8月14日淩晨1點後。鍾國和蘇一事先睡了一下午,養足精神準備晚上收看精彩的開幕式。
  108年後奧運會回到故鄉,希臘人用了百倍的熱情來舉辦這屆奧運會。開幕式美侖美奐, 體育場的中央舞台竟然是一汪碧藍的水,象征著希臘最負盛名的愛琴海,精彩的文藝表演淋漓盡致地展示了愛琴海的浪漫和古希臘的文明。
  蘇一是頭一回看奧運會的開幕式,很是受到了一番震撼。這樣傾舉國之力為全球觀眾獻上的一場視覺盛宴和文化盛宴,輕而易舉就折服了年輕的中文係女生。
  文藝表演過後,接下來是運動員入場儀式。在全場觀眾的歡呼聲中,202個國家及地區代表團將按照希臘字母的排列順序一一入場。
  鍾國事先給她打預防針:“這個可就沒有文藝匯演那麽好看啊!就是各國運動員都出來走一圈亮個相,大概要走上一兩個小時,如果覺得枯燥你就先睡一會吧,到聖火點燃的時候我再叫你。”
  每屆奧運會的開幕式中,聖火點燃儀式是公認的壓軸好戲。鍾國對蘇一說,他最欣賞的是19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和2000年悉尼奧運會的聖火點燃方式,認為那是奧運會開幕式上兩大最經典的聖火點燃方式。
  那兩個經典畫麵,連同近幾屆奧運開幕式上各具創意的聖火點燃儀式,在雅典奧運會開幕式之前,體育頻道的奧運專題曾經反複播出過。蘇一於是百聞不如一見地見識到了鍾國嘴裏的“裏貝羅百步穿楊”和“悉尼的水火相融”。
  19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開幕式上,殘疾人運動員裏貝羅彎弓引箭,射出了一隻箭頭火焰飛舞的火箭,準確地射中了70米遠外那座21米高的聖火台,聖火隨之熊熊燃起。據說為了表演好這項絕技,他練了不下2000次。這個沒有借助任何現代科技手段的射箭點火方式,完全靠運動員個人的力量和技巧完成,讓原始的奧林匹克精神完美再現,成為開幕式聖火點燃的經典一幕。
  裏貝羅‘那一箭的風情’,讓蘇一看得激動萬分:“太酷了。”是呀,真是太酷了。除了一個“酷”字外,實在再沒有第二個字可以確切形容了。
  2000年的悉尼奧運會,與海為鄰的悉尼人將該屆奧運會與水完美結合在一起,不但在聖火傳遞時,別出心裁地進行了一次水下聖火傳遞。在開幕式上更是獻出一幕“水中燃火”的精彩大戲,這幕浪漫奇瑰的“水與火的纏綿”給全球觀眾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也作為極其經典的一幕被人交口傳頌。
  蘇一因此很期待雅典開幕式上的聖火點燃儀式,而精彩紛呈的開幕式也讓她興致高漲,根本沒有睡意,依然興致勃勃地跟著鍾國看各國運動員入場。
  第一個出場的是希臘隊,鍾國告訴她,在曆屆奧運會上希臘隊都是第一個入場,因為古希臘奧運會起源於他們,而第一屆現代奧運會的主辦國又是他們,這項特權表示對他們的尊重。
  各國運動員輪流入場,膚色各異的一張張笑臉在熒屏上一一閃過。很多運動員鍾國都能熟練地叫出他們的名字,說出他們在運動場上曾經獲得的驕人成績,蘇一隻管眼花繚亂地看,還有聽。
  “這個是美國遊泳運動員菲爾普斯,今年才19歲,四年前他在悉尼奧運會上少年成名,現在是國際泳壇一顆最為耀眼的新星。”
  蘇一驚呼:“四年前他才15歲,就拿了奧運冠軍嗎?”她以為成名就一定是拿了冠軍。
  “雖然沒有拿冠軍,但他才15歲就奪得了奧運會200米蝶泳第五名的好成績,躋身世界前五的遊泳高手行列,這就足以讓他在國際泳壇一役成名了。而且這幾年來,他又頻頻打破世錦賽的世界紀錄,這屆奧運會他是遊泳比賽項目中最具實力的奪金選手,我看好他應該至少能夠拿到四枚金牌。”
  中國體育代表團入場時,由著名籃球運動員姚明擔任旗手,高舉五星紅旗率引中國體育代表團昂然步入體育場。現場的中國觀眾紛紛揮舞起手中的小紅旗。自己國家的運動員鍾國就更熟了,簡直如數家珍,站在電視機前一張張麵孔指著對蘇一說這個是誰哪個又是誰,最有希望奪取或衝刺哪一項體育比賽的獎牌。
  終於等到了聖火點燃儀式的這個環節,然而,相比之前“愛琴海”水舞台上史詩般氣勢磅礴壯麗的文藝表演,點火儀式顯得平平無奇。火炬台慢慢放倒,被持火把的運動員點燃之後再慢慢立起。這樣毫無花巧原始古樸的點火方式,或許也象征著一種奧林匹克精神的回歸吧。
  隻是讓電視機前期待了那麽久的蘇一,或多或少覺得有些失望。不過整個開幕式還是相當成功的,瑕不掩瑜。鍾國則說:“雅典這個聖火點燃儀式沒什麽特別之處,2008年等著看我們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的聖火點燃環節吧,一定會有獨樹一幟的點火方式。”
  雅典奧運會開幕後,蘇一跟著鍾國天天守在電視機前看奧運比賽。8月15日的女子10米氣步槍決賽,是他們重點守候的第一場比賽。
  這場比賽前,鍾國給體育盲蘇一掃盲。告訴她,射擊一向是中國體育代表團的奪金大項。1984年中國奧運金牌“零的突破”就來自射擊運動員許海峰,所以這塊金牌中國誌在必得。射擊隊中衝擊首金的種子選手是年僅22歲的山東女孩杜麗,她雖然是第一次參加奧運會,卻是女子10米氣步槍的世界紀錄保持者。如果發揮正常,她應該可以將金牌成功地收入囊中。
  因為是極有希望奪金的比賽,加上又是衝擊首金的比賽,所以比賽現場有不少中國觀眾為杜麗呐喊加油。而國內收看轉播的觀眾們,也幾乎都鎖定了這場比賽進行收看。
  楊鋼和幾個老同學特意來鍾國家裏一起看這場比賽,幾個男生圍著電視機,一個勁地衝著熒屏喊加油,完全不管人家根本就聽不到。
  決賽進行得並不順利,前九槍結束後,杜麗還落後俄羅斯名將加爾金娜0.4環,形勢不容樂觀。最後一槍的射擊開始後,一直表現出色的加爾金娜僅打出9.7環。輪到杜麗舉槍射擊時,房間裏每一個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電視機上。成敗就在此一槍,賽場上激烈得白熱化的競爭,讓蘇一一顆心情不自禁懸起來,和男生們一起齊聲為杜麗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最後一槍響了,杜麗打出了10.6環的好成績,逆轉戰勝加爾金娜,不負眾望地拿下首金。這是中國體育軍團征戰雅典奧運斬獲的第一枚金牌,也是本屆奧運會產生的第一枚金牌,她的成績同時還創造了新的奧運會紀錄。
  場內一陣掌聲如雷,電視機前的年輕人也都振臂歡呼:“耶,中國勝利。”
  是的,中國勝利。因為在雅典奧林匹克賽場上,杜麗代表中國出戰,她射落的首枚金牌記錄在中國體育代表團名下。
  這是蘇一第一次看到中國運動員在奧運會上奪得冠軍,用最輝煌的一刻為自己所代表的祖國爭光添彩。電視機裏,現場觀眾席上激動萬分的中國觀眾們,一起揮舞著手中的小五星紅旗朝著杜麗歡呼,滿臉都是與有榮焉的自豪與喜悅。奪得冠軍的杜麗站在領獎台上,含著淚光笑了。
  杜麗的淚光與笑容,讓蘇一深深地被打動。而五星紅旗伴隨著國歌緩緩升起在雅典的賽場時,她的心裏,也油然而生一種與有榮焉的驕傲自豪感。
  奧運會期間,很多人都對自己的國籍歸屬感比往日更強烈。“我們中國”——這四個字在雅典奧運會期間,頻頻被人掛在嘴邊。比如蘇一的媽媽一向對體育比賽不感興趣,她不會像兩個孩子那樣熱衷地追看比賽,卻每天都會關心地問上一句:“我們中國拿了幾塊金牌了?”
  半個月的奧運會期間,蘇一跟鍾國一起看了好多場中國運動員爭奪金牌的比賽。有的奪金成功,高興得淚流滿麵;有的意外失利,失意地黯然落淚。勝利者與失敗者幾乎都會哭,淚水灑遍每一個奧運賽場。激烈殘酷的競爭,是奧運會的最大看點。這是一個另類的江湖,一場場的‘華山論劍’,決出一個個競技體育項目中的天下第一。無論成與敗,都那麽扣人心弦,果真是極富魅力與感染力。
  在鍾國的帶動下,蘇一空前關注雅典奧運,在一場場扣人心弦的比賽中,他們陪著電視機裏的運動員們一起或激動、或狂喜、或惋惜、或遺憾。
  雅典奧運會上,最令中國觀眾大感意外和痛心的,是原本視為奪金大項體操軍團的大潰敗,僅收獲一枚孤零零的金牌。而另一個本以為是穩操勝券的奪金項目羽毛球,也同樣慘遭滑鐵盧。男子單打和男子雙打的參賽運動員都被擋在奧運四強大門之外,重點種子選手林丹首輪比賽就慘遭淘汰出局,讓不少球迷大失所望。
  蘇一無法理解:“既然是強項,為什麽反而還會砸了?”
  “運動場上沒有常勝將軍。有時候,越是賽前被看好的選手越是可能早早出局,而沒有名氣的新人反而可能順利殺進決賽。所以每屆奧運會中,都有名將意外落馬,也都有新秀橫空出世。”
  “沒道理呀!名將還打不過初出茅廬的新人嗎?”
  鍾國笑了:“按你的觀點,那隻要有名將,新人就永遠出不了頭了?不是這樣的,比賽拚的不僅僅是技術技巧,還有意誌力、心理素質等等,體育競賽實際上是一個人綜合能力的全麵競技。名將有時會受聲名所累,怕輸,輸不起,在一定程度上形成心理壓力,臨場時不能完全地發揮出水平;而新人就不同了,初出茅廬不怕虎,心無雜念地上場,反而可以發揮得更好。”
  頓一頓,他接著說:“蘇一,你別看體操和羽毛球這兩個強項上我們砸了,可是我們也從別人的強項那裏挖了兩塊金牌過來。你看李婷和孫甜甜的那塊金牌就是意外收獲,還有羅雪娟女子100米蛙泳金牌,也是力壓澳大利亞兩位遊泳名將得來的。”
  說到遊泳比賽,蘇一不得不佩服一下美國小將菲爾普斯。這屆雅典奧運會,他一個人就拿到六枚遊泳金牌以及兩枚銅牌,被媒體譽為遊泳天才,與美國史上最著名的遊泳運動員馬克施皮茨相提並論。
  鍾國欣賞菲爾普斯欣賞得無以複加:“以前我總不明白施皮茨一個人拿七枚金牌是怎麽拿的,看了菲爾普斯的比賽才知道,原來天才可以如此天才。他還這麽年輕,四年後的北京奧運會上,應該可以創造出比施皮茨更輝煌的成績。”
  對於遊泳比賽,蘇一有一點很不解的地方。那些女遊泳運動員在參加比賽時要是萬一遇上生理期怎麽辦?她整個夏天都和鍾國一起去泡嘉陵江,但是每個月總有那麽幾天是沒法下水的。
  幾乎對她任何問題都能對答如流的鍾國,在她這個疑問前卡殼了:“這個……這個我不知道。”
  蘇一也是想到這個問題就隨口問出來了,問過後方覺有些不妥,再看鍾國一付好像被噎了一下的樣子,她忍不住笑:“總算也有你不知道的事了。”
  鍾國哭笑不得:“你們女孩子的事情我哪裏知道的那麽多。”遲疑一下,他突然說:“我還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呢。”
  “什麽問題?”
  “就是……你第一次……來那個的時候……為什麽會怪我?還追著我打。”
  鍾國語焉不詳的話,蘇一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問她少女初潮的那一次,為什麽把自己的流血怪到他的頭上。這麽久的事了,他居然還記得?她笑得窘:“你怎麽還記得這件事呀?”
  “我一直記著呢,因為我一直想不通,你當時到底為什麽會哭著說‘就是你就是你’,關我什麽事呀?”
  他一臉無辜地找她要答案,她笑而不語,就是不肯告訴他。無論他如何軟硬兼施,隻說兩個字:“秘密。”
  最後他說:“那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然後你把你的秘密告訴我,交換好不好?”
  “你還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嗎?”
  “有,當然有,而且……同樣是青春期成長中的秘密事件。”
  他這一句話,突然就讓她猜出來了,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你不是要告訴我你在陽台上做夢……”
  話還沒說完,她驀地一把掩住自己的嘴。而鍾國已經瞪大眼睛,表情又驚又窘地看著她:“你——怎麽知道?”
  她小小聲:“我看見了。”
  “老天!”鍾國以手拍額倒在沙發上,他萬萬沒有想到,在他與她青春期成長中各自最重要的一環,居然都被彼此的眼睛見證了。
  蘇一笑得像小狐狸:“我就說,你還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嘛。”
  他突然一把將她拉過來伏在自己胸膛上,看定她的眼睛:“還有,你不知道我當時做了一個什麽夢。”
  “你當時能做什麽夢,不外乎是春夢了。”
  “對,是春夢,那你知道我夢見了誰嗎?”
  蘇一從鍾國明亮漆黑的眼瞳裏看到了自己,心念一動:“是我,對不對?”
  “對,”他這個字說得像歎息,尾聲久久不散。“當然是你,隻能是你。我夢見我抱著你,你的身體特別軟特別香,就像現在這樣。”
  把她嬌小的身體緊緊抱在胸前,他開始熱烈地吻她。兩人在沙發上滾成一團,他的呼吸迅速灼熱,掌心帶著火焰般的溫度探進她的衣,一寸寸滑過她絲綢般光潔的肌膚。滑到背後欲解她的文胸,在一個接一個吻的空隙裏,他含糊低語:“我想摸摸你了。”
  親吻與撫摸,如今是他們在一起時常有的行為。他的唇他的手,帶給她那種微微眩暈般的感覺,每每讓她又歡愉又恐懼。他知道她的心思:“別怕,我不會亂來的,我保證隻是摸摸。”
  異性的身體對年輕男孩有著前所未有的吸引力。初次的肌膚相親後,如品佳醪,鍾國忍不住想一再嚐試那種仿佛美酒微醉的感覺——如此神秘美好的感覺。蘇一藏在薄薄夏衫下的玲瓏身體,是他眼中活色生香的花。圓潤的肩有鬱金香般的輪廓;豐盈的胸有蓮苞般的弧度;纖細的腰有楊柳般的線條,他的指尖一一撫過,仿佛百蝶穿花。
  美好如花的少女身軀,從肩到腰的部分,就是他指尖所能到達的全部。有一次,撫到腰際時他遲遲疑疑地想要繼續往下延伸時,卻被她毫不含糊地一把抓住了手,他從此乖乖地不越雷池半步。
  蘇一可不再是當年那個十二三歲懵懂無知的小女生了,她如今很知道守身應該守哪個地方,不會像《上錯花轎嫁對郎》中那個李玉湖一樣稀裏糊塗地守錯地方。
  滿臉暈紅默不作聲,她一任他摸索著解她的胸衣。那胸衣是通體素白的純棉布料,有暗暗的布香。他摸索半天,突然咦的一聲:“怎麽沒有扣子的嗎?”
  他摸了那麽久,沒有像以前那樣摸到文胸背後的搭紐。隻有一片平滑無比的棉布,如同第二層皮膚般緊緊貼在她背上。他試了試布料是沒有彈性的,非常吃驚:“沒有扣子又沒有彈性,那你怎麽穿上去的?”
  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我能穿上去當然是有扣子的,你找不到扣子解不開,那就別解了。”
  他當然不肯了:“那不行,我要解,讓我慢慢來找,我就不信會找不到。”
  蘇一新買的這款文胸,是內衣專賣店的新款胸衣。不像一般的胸衣那樣扣子在後麵,而是在胸前。並且扣子也不是那種小小的縫在麵料裏的三角形搭扣,而是一朵小小的漂亮花形扣,直接扣在胸衣正中間,特別的鈕扣設計,讓它根本更像裝飾物而不像鈕扣。
  因此,鍾國一雙手前前後後地到處摸索,就是找不到解扣的地方。他臉上的表情迷惑極了:“我都找遍了,就是沒有呀!”
  她笑著一點他的額頭:“笨蛋。”
  他歎口氣作愁眉苦臉狀:“你們女孩子的東西真複雜。”
  最後,還是她示意他看胸衣正中間的那朵玫瑰花。他一點就通,左擺弄右擺弄兩下後,文胸終於被解開了,她玲瓏飽滿如白鴿般的胸跳出棉布胸衣的束縛,被他的雙手掬住。一低頭,他把整張臉埋進去,她在他的唇齒間整個人軟如飴糖。
  熱烈的纏綿過後,鍾國替蘇一扣好文胸拉平衣服,手還戀戀不舍停在她胸前。悄聲對她說:“告訴你,剛上初中的時候,我們男生在一起議論過你們女生的胸。”
  她意外又好奇:“你們怎麽會議論這個?”
  “因為那時候你們女生剛剛開始發育,而我們又不懂。記得班上有個女生,叫什麽名字我已經忘了,當時她發育得最快,別的女生還是平平的胸脯時,她衣服下就已經圓圓鼓鼓的了。我們男生見了很奇怪,就湊在一起議論她的胸怎麽那麽大呢?是胸肌發達嗎?怎麽男生都沒有這麽發達的胸呀。”
  單純無知的年齡,小男生們那麽懵懵懂懂的可愛與可笑,讓蘇一聽得直發笑。
  “很好笑吧,那時候不懂,當然就說這些傻話了。”
  “上了生理衛生課後就明白了吧?”
  鍾國笑著用力抱她一下:“現在更明白了。對了,你那個秘密還沒告訴我呢。我想了這麽多年都沒有想明白的問題,你能不能行行好替我解了這個惑呀?”
  架不住他的一問再問打破沙鍋問到底,她終是不好意思地把當年那個懵懂無知的誤會告訴了他,聽得他又驚愕又好笑:“我就是碰了你那麽一下,你就以為我讓你懷孕了。我的天,我還以為我初中時夠無知了,沒想到你比我還要無知。”
  她紅著臉嘟嘟噥噥:“那個年齡就是那麽無知嘛,傻傻的什麽都不懂。一直和邵薇薇討論什麽是失身懷孕,後來還是偷看了你課桌裏那本書……”
  突然發現自己又說得太多了,她吐一下舌頭趕緊閉嘴。說到那本書,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書中描寫的那些□內容。事隔多年,竟還依稀記得書中那些讓人臉紅心跳的片段。一張臉驀地更加燒紅了。
  鍾國應該跟她想到一起去了,他的臉也有些發紅,但聲音還算鎮定:“小傻瓜,現在總算知道懷孕不是碰一下就可以的事了吧?”
  這個話題太敏感,她紅著臉點頭,不好意思再多說什麽。卻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本書中所謂的一男一女結合在一起。結合——鬼使神差般,她下意識地偷偷溜了鍾國的敏感部位一眼。他穿著寬鬆的紅色運動短褲,火焰般躍入她的眼簾。仿佛被火燎了似的,她陡然回神,慌忙掉過眼睛,臉頰愈發鮮豔起來。她怎麽會去看他……太沒羞沒臊了。
  她正在心裏罵自己時,他似乎敏銳地感覺到了什麽,湊在她的耳畔,聲音細得如同遊絲一線:“你……想看我的身體嗎?我給你看。”
  他的聲音雖細,落在她耳中卻仿佛一枚炮彈。炸得她猛地一下從他懷裏蹦起來,雙手亂擺,臉一直紅到耳朵根:“不用不用。”
  他的樣子比她好不了多少,一張臉像剛染過的紅布,滿麵紅彤彤:“那……那算了,我……我去衛生間。”
  他逃一般進了衛生間,她也趕緊溜:“那……我回家去了。”
  蘇一回家時正遇上媽媽下班回來,一個照麵她無限狐疑:“怎麽臉紅得像猴子屁股一樣?”
  “天熱嘛!”她竭力讓自己一派若無其事,好在天也確實是熱,總算在媽媽麵前混過去了。一頭鑽回自己的臥室後,她仰麵朝天地躺在床上,耳畔還猶自回旋著鍾國那麽輕那麽細地一句:你……想看我的身體嗎?我給你看。
  她不是沒有見過鍾國的身體,他們一起遊過那麽多次泳,他的身體她可以說非常熟悉。她怎樣挽過他強健的胳膊;怎樣伏過他厚實的背脊;怎麽樣摟過他柔韌的腰;怎麽樣偎過他寬厚的胸……她唯一不熟悉的,隻有一個最隱秘的地方。而他剛才脹紅著臉那麽含蓄地問,你想看嗎?我給你看。
  她幾乎是倉惶地拒絕了,盡管對異性身體的隱秘處心裏不是不好奇,但是怎麽好意思呢?一個翻身,蘇一把自己燒得發燙的臉整個埋進涼席裏……
  第二天再見麵時,兩個人都還有些難為情。規規矩矩地坐在一起看比賽,正襟危坐得像兩個初次會晤的國家領導人。
  整個奧運期間,最令蘇一印象深刻難以忘懷的,是劉翔參賽的男子110米欄決賽。這是鍾國最期待的一場比賽,她熬夜陪著他全程收看。
  田徑一向不是中國的強項,年輕的田徑運動員劉翔這幾年卻在國際田壇嶄露頭角,拿了好幾個亞洲田徑賽的冠軍,已經是一名很有實力的田徑運動員。現在國內田徑界都看好他能為國家爭取到一枚短跨方麵的田徑獎牌,來填補這方麵一直以來的空白。
  “以劉翔目前的實力和水準,如果臨場發揮夠穩定,應該能夠衝進前三。這屆奧運會,我最期待的就是他的110米跨欄賽。”
  男子110米欄決賽時間是北京時間8月28日淩晨2點後,雅典奧林匹克體育場,一場沒有硝煙的大戰即將打響。百米跨欄賽的巔峰對決,一向幾乎就沒有亞洲人的身影。這次決賽起跑線上卻站上了一個黃皮膚的中國運動員,頓時牽動了13億中國人的神經,不知有多少雙黑眼睛在電視機前關注著這場比賽。
  激烈的比賽即將開始,體育場中爆滿的幾萬觀眾一起寂靜下來。電視機前的蘇一和鍾國也不由自主屏聲息氣。決賽必將十分慘烈,能夠參加奧運會的運動員本來就是各國層層選□的高手,而能夠殺進決賽的,更是高手中的高手。冠軍卻隻能有一個,今晚,田徑場上的巔峰之戰,‘天下名將’齊聚雅典,誰能成功地站在世界之顛?
  發令槍響後,劉翔起跑的速度非常快,幾乎槍響的瞬間便疾如一道閃電般衝出去,第一個欄他就已經衝在了最前麵,一馬當先。
  “加油,加油……”場內的中國觀眾為他助威呐喊,場外的鍾國和蘇一也跟著喊,一起為劉翔加油。
  一身紅色運動衣的劉翔,有如一支紅色的離弦急箭直射前方終點線。最後一欄後,他遙遙領先地衝過了終點的勝利之線!
  劉翔的成績是12秒91,平了男子110米欄世界紀錄,這是人類曆史上最快的110米跨欄成績。刹那間,全場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在劉翔衝線的那一瞬,場內的中國觀眾率先沸騰了。他們一起激動萬分地齊聲歡呼,一起用力舞動著手中的五星紅旗,雀躍著狂喜著。鍾國則興奮地直拍大腿:“太棒了,我還想著以他的實力應該可以衝擊到一塊銅牌或銀牌。沒想到他一飛衝天,直接就摘了金牌。這塊金牌可太有份量了。”
  田徑場上的速度之賽,一向是由歐美列強領盡風騷。而這次的雅典奧運會,一個來自中國上海的追風少年劉翔卻突出重圍奪得金牌,成為第一個獲得奧運田徑短跑項目世界冠軍的黃種人。劉翔力壓群雄奪得的這枚金牌,毫無疑問是中國體育代表團在雅典奧運會中收獲的最具價值也最激動人心的一枚。
  當晚,盡管已經是淩晨兩點多,鍾國的手機卻此起彼伏地響起短信提示音。是他大學一幫酷愛體育的同學們互報喜訊,熱烈地交流剛才對劉翔那場精彩比賽的感受。蘇一湊在他身旁一條條地跟著看,其中徐文亮是她最熟悉的名字。另外,居然還有葉珂發來的一條短信:“鍾國,你說看好劉翔衝擊田徑獎牌,他果然就拿到了金牌。真是太棒了!”
  她那麽文靜嬌柔的女孩子,也會熬夜看體育比賽嗎?還有這句‘真是太棒了’,也不知道她是在說劉翔太棒了,還是說鍾國太棒了。蘇一估計應該是後者,酸溜溜地舉著手機審鍾國:“你是不是經常跟她聊這些呀?是不是聊得很投機呀?”
  他連聲喊冤:“我沒跟她聊,我是經常在班上發表體育時評,很多同學旁聽的,她不過是聽眾之一。”
  她心裏舒服一些了,霸道地下令:“那你不準回她的短信。回來回去的容易出事。”
  “是,臣遵旨。”
  “如果躲在廁所偷偷地回,被我發現你就死定了啊!”
  他作做小伏低狀:“我知道,已經領教過一回了,差點就穿不上新毛衣,再也不敢了。我還指望今年冬天穿戴上你織的毛褲毛襪毛手套呢。”
  她滿意地揉揉他烏黑濃密的頭發:“隻要你乖乖地表現好,毛褲會有的,毛襪毛手套也會有的。”
  為期16天的雅典奧運會結束了,北京時間2004年8月30日淩晨2時後,蘇一和鍾國再次熬夜收看雅典奧運會的閉幕式。
  相比史詩般壯麗的開幕式,閉幕式就像一個狂歡節,極富民族特色的希臘歌舞將歡樂喜慶的氣氛渲染到極致。蘇一翹首相盼的是奧運會旗的交接儀式,整個閉幕式,她等的就是這一刻,以及會旗交接後的‘北京八分鍾’。
  奧運會旗交接儀式結束後,中國著名導演張藝謀執導的“北京八分鍾”粉墨登場。中國民樂、中國綢舞、中國功夫、中國戲劇先後亮相,極富中國特色的8分鍾文藝表演精彩紛呈,向全世界展現了古老又現代的中國文化。
  節目的尾聲,是一位秀麗可愛的小女孩手拎紅燈籠,站在一個大大的巨型紅燈籠上演唱。她唱的是一首中國人耳熟能詳的民歌“茉莉花”。稚嫩的歌聲純淨如水,清澈動聽地流動在雅典國家體育場內。唱完後,她用又軟又甜的童音向全世界發出邀請:“Welcome to Beijing。”
  “2008年,北京見。”紅色的巨大字幅徐徐展開,雅典國家體育場焰火絢麗,喜慶歡快的氣氛達到最□。
  鍾國朝蘇一伸開雙臂,一雙亮晶晶的笑眼看著她也念上一句:“Welcome to Beijing。”
  她笑著偎進了他的懷:“小樣兒的,你還代表北京歡迎我了,好像北京是你的似的。”
  他摟著她笑嗬嗬:“北京就是我的——以後還是我們的。蘇一,2008年我們都25歲,是時候結婚了。你說我們就在那年8月舉行一個奧運婚禮怎麽樣?”
  這話她別提多愛聽了,嘴裏卻還要唱反調:“跟你結婚?跟你結婚我有什麽好處哇?”
  “你要什麽好處哇,大小姐?吃香喝辣穿金戴銀夠了沒?”
  她立馬點頭:“好——吃香喝辣穿金戴銀,五十年不變哦。”
  他朗聲大笑:“才五十年不變?我發現你的要求實在不高,起碼也要一百年不變嘛。”
  這個夜晚,蘇一和鍾國在歡聲笑語中約定,畢業後她就去北京和他在一起,計劃2008年在北京舉行他們極有意義的奧運婚禮。他還眉飛色舞地許諾,北京奧運會期間,他不但要爭取帶她去現場觀看盛大的開幕式,還要爭取現場觀看劉翔的百米跨欄賽,近距離一睹這位亞洲飛人的風采。
  第十二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2004年9月初學校開學後,因為8月份雅典奧運的餘潮未息,班上很多男生聚在教室裏熱烈地談著剛剛結束的奧運會。劉翔的名字被頻頻提起,一位祖籍上海的學生滿臉驕傲:“劉翔,阿拉上海人。”
  蘇一也興致勃勃地和男生們湊一塊交流對雅典奧運會的感受。出乎她的意料,許素傑居然也能跟他們一起談,對幾個精彩比賽點評得頭頭是道。咦,她不是說她不會看這次奧運會嗎?
  許素傑雙手一攤:“沒辦法,在報社實習時被分去負責體育新聞這一塊。不關注奧運怎麽行啊!除非不想幹下去了。”
  “對了,我都忘了問你在報社實習得怎麽樣?”
  她滿臉春風:“還行。報社領導對我很滿意,等我畢業時會優先考慮接收我。”
  “那豈不是提前鎖定了一個好單位,恭喜你。”蘇一替她高興之餘卻又想起來,“那你如果回南昌工作,豈不是要跟朱大哥分隔兩地?”
  她輕描淡寫:“還不一定的事呢,到時候再看吧。”
  新學期裏,蘇一繼續為龔家的小男生明明做家教。因為她之前為他輔導得很好,讓他順利地考上了一個理想的中學。而初中的課程相比小學多了好幾門,龔先生怕孩子一時消化不了那麽新知識,繼續請她這個家教鞏固加強一下孩子的學習。
  蘇一很樂意留在龔家做家教,因為他們夫婦倆都很好,明明雖然有些淘氣,卻淘氣得不討厭,透著機靈勁十足。她挺喜歡他的,有時候看他淘氣的樣子,覺得他好像小時候的鍾國。
  她對鍾國這樣說起這個小男孩時,他哈哈大笑:“我小時候是夠淘氣的,那時你很討厭我呀!怎麽現在看著這個淘氣的小男孩倒很喜歡呢?”
  她也笑:“此一時彼一時嘛!”
  一開始,每天晚上去龔家,蘇一照樣搭程實的便車。暑假從家裏回校,她又給他帶了牛肉幹。現在她帶吃的東西來學校都會多帶一份給他,而且帶的份量還格外足。因為老是坐他的便車,她不投桃報李一下心裏過意不去。
  他接受時非常客氣地再三道謝。
  “千萬別說謝謝,你要再跟我說謝謝,那我都不好意思再坐你的車了。”
  蘇一滿臉笑吟吟,程實的眉頭卻不為人知地一蹙。嘴唇微微翕動,似是想說什麽,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蘇一如常去搭程實的便車時,他的車裏卻坐著一個臉蛋圓圓眼睛大大的女生,看見她,他帶幾分歉意地說:“不好意思,今天我有事不回家,你自己去吧。”
  一怔之後,蘇一看著車裏那個圓臉大眼睛的女生馬上猜測到了幾分。抿著唇一笑,她壓低聲音對程實說:“談戀愛了是吧?恭喜你呀!你也是該找個女朋友了,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嘛。好了,你忙去吧,我不打擾你了。”
  看著蘇一輕盈離去的身影,程實的眼睛格外深黯。一言不發地上車,發動車輛駛出校園,奔馳在成都車水馬龍的街頭。身旁的女生嘰嘰喳喳地跟他說話,如一隻枝頭上雀躍活潑的百靈鳥。他卻隻是心不在焉地隨口應著或“嗯”或“是”的簡單回答。
  百靈鳥般的女生很不高興:“程實,你的話好象比起在家時更少了,怎麽就越來越不愛說話了呢?”
  這個問題,程實幹脆不予回答。
  第二天,蘇一沒有再來搭程實的車。她給他發了短信:“以後我自己去龔家,不再麻煩你了,有時間就多陪陪女朋友吧。”
  句子的最後,她用標點符號打了一張大大的笑臉。他看了很久很久,緩慢地困難地回了一個字:“好。”
  這不正是他所期望的嗎?保持距離,不再跟她有太多接近。
  大四開學不久的這段時間,蘇一的生活和大三差不多,同樣是天天晚上出去做家教,同樣是空閑時間就抱著棒針毛線織毛衣。她答應過鍾國了,毛褲毛襪毛手套一樣都不能少。現在的她編織手藝已經非常熟練了,坐下來安安靜靜地織上幾個夜晚,一寸寸毛茸茸的線在棒針間上下纏繞,一條毛褲就漸漸地在指下精致成型。每天織,每天向鍾國報告:“現在已經快織完大腿部分……現在已經織到膝蓋部分了……現在已經開始織小腿部分了……”
  鍾國很滿意,他說就等著霜風起時穿上她織的新毛褲,還有新襪子新手套,全付武裝起來,讓北京的寒冬拿他無可奈何。
  近兩天,蘇一隱隱覺得有些腰腹作疼,她想應該是生理期快來了的緣故。這天晚上去龔家時她特意往包裏塞上一片衛生巾,以備一時之需。預防工作沒有白做,進門半個多小時後果然就感覺來了。幸好有備無患,馬上借用廁所,從廁所裏出來後繼續家教輔導。
  卻漸漸地覺得腰腹疼得越來越明顯,不再是隱隱作痛。奇怪,以前來這個沒這麽腰疼過呀,今天這是怎麽了?她咬牙忍耐到了家教時間結束,告辭出門,準備趕緊回宿舍躺到床上去睡覺,以往這種情況都是睡一覺就好了。
  可是幾步台階走下來,疼痛卻更厲害了,而且是那種尖銳的痛感,好像身體裏有什麽鋒利的棱角在摩擦內髒。這種熟悉的疼痛突然讓她驀地反應過來,這不是生理期的腰痛,而是結石,腎結石又卷土重來了!
  醫生曾經說過結石病複發率比較高,蘇一當時聽了還不以為然,以為自己年輕底子好,不會那麽倒黴一而再地犯病。誰知,偏偏就這麽倒黴,這個夜晚時分一個人在外麵竟然就腎結石發作起來。老天,看來要連夜上醫院了,否則這個疼法她可受不了。
  她一隻手捂著疼痛的腰,一隻手扶著樓梯扶手,一步步拖著雙腿慢慢往下挪。轉過樓梯拐角後看見程實的房門,她想或許可以找他求助,但又轉念一想,他肯定不在家吧?談戀愛要陪女朋友嘛。或許還是倒回樓上去找龔叔叔送她上醫院更可靠。
  腦子裏正想來想去時,那扇房門卻突然開了,程實當門而立。一眼看見她的模樣,他愣了一下,很快三步並作兩步跑上樓梯:“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程實不但在家還這麽巧正好開了門,蘇一真是如獲救星:“我的腰突然很痛,可能是腎結石又犯了。”
  看她疼得腰都直不起來的樣子,程實一向淡漠得幾乎沒有表情的臉露出幾分緊張,果斷地說:“那趕緊去醫院。”
  程實用最快的車速把蘇一送到醫院。急診室裏那個女醫生聽了她自述病史後,還是嚴格地問診,除了問症狀反應外,還問她的生理周期正常與否。
  醫生問這些問題問得波瀾不驚,可是蘇一當著程實的麵被她這樣問就很尷尬了。他的尷尬則比她過之而無不及,脹紅著臉說:“我去外麵等你好了。”
  她求之不得:“好。”
  蘇一有經驗了,她知道女醫生其實是在拐彎抹角問什麽。她一定和當初南充的那位男醫生一樣,也要先判斷一下是不是有宮外孕的可能。程實一出去,她就告訴女醫生,她的生理周期非常正常,別的可能性統統可以排除,隻能是腎結石又犯了。她斬釘截鐵的語氣讓醫生沒再多問了,直接開處方讓她去拿藥打針。
  程實替蘇一去交錢拿藥,兩大瓶消炎止疼的藥水要掛靜脈點滴,他特意要了一個床位,讓她舒舒服服地躺著打針。藥劑一點一點滴到身體裏,疼痛一絲一絲減輕。疼痛過後的身體格外無力與倦怠,沒一會兒,她就不知不覺睡著了。
  程實坐在一旁靜靜凝視她。她睡得很熟,潔白被單上露出一張小巧的臉,兩排烏黑茂盛的眼睫毛密覆著,睫梢彎翹,仿佛黑蝴蝶的翅膀,有立體的陰影映在雪白臉頰上。情不自禁地,他伸出指尖在她的臉龐上輕觸一下,絲絨般滑潤的觸感,他卻如觸電般飛快地縮回了手。
  起身走到走廊上,他神色黯然地點起了一支煙。薄藍煙霧絲絲縷縷地從他雙唇間吐出來,如一聲聲有形的歎息,繚繞著他經久不散。煙霧中,他的眼睛像冬日的沙漠與海,一片寂寥荒蕪。
  總有些這樣的時候
  正是為了愛才悄悄躲開
  躲開的是身影
  躲不開的 卻是那份
  默默的情懷
  月光下躑躅
  睡夢裏徘徊
  感情上的事情
  常常說不明白
  不是不想愛
  不是不去愛
  怕隻怕
  愛也是一種傷害
  ——汪國真《默默的情懷》
  蘇一醒來時,輸液室裏已經沒有打針的病人了,隻有她還躺在病床上。另外就是坐在一旁的程實,他袖著雙手坐在椅子上,頭低低垂著,似是睡著了。但她的頭隻朝他那邊微微一動,他就馬上轉過臉來,一雙眼睛醒到十分地定定看住她:“醒了?”
  她揉揉朦朧睡眼問:“幾點了?還沒打完嗎?”
  “已經一點過了,針早就打完了。不過你一直在睡,我也就沒有叫醒你。要不今晚幹脆就在這裏睡吧,現在回學校去叫門,宿舍看門的阿姨會罵死你。”
  將近十一點半時,蘇一的針就打完了。程實讓護士來拔了針頭後,見她睡得那麽熟,幹脆跟護士說多交一倍的床位費,今晚就讓她在這裏睡,護士同意了。
  可是蘇一卻醒了,她是直接從夢鄉裏醒過來的,因為本能告訴她要上廁所了。每次來月經的第一個晚上量都特別多,必須要用夜用型的衛生巾。可是她現在一片日用型的都還沒有換過呢,完了,預防工作還是做得不夠充分,就隻帶了一片日用型衛生巾出來,現在要換了上哪找去?
  想一想不行,她爬起來下床堅持要回去。人剛落地站直就感覺出情況比想像中更糟,內褲應該是已經弄髒了,因為有濕漉漉貼在身上的感覺。下意識地低頭一看,雪白床單上有著一小塊烏紅泅漬。她一聲低低驚呼:“啊……”
  馬上掩嘴,溜眼去看程實,他的眼光剛好從床單上轉過來看她。兩道目光一觸就迅速地各自轉開了,如兩隻受驚的鳥兒般各自撲騰飛走。她的臉頓時就紅透了,太尷尬了——尷尬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而更讓她尷尬的是,隨著她的翻身下床,身體裏的熱流愈發一陣陣地湧出來,仿佛地下河流找到出口似的奔湧。這一次的月經量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多,簡直就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蘇一能清晰感覺到熱流正在腿間蜿蜒直下,那片日用衛生巾可能再起不到絲毫作用,它已經超負荷工作了。而最最倒黴的是,她偏又穿著一條裙子,還是她最喜歡的雪紡及膝裙。不用看她就可能想像出雪白的裙後擺上此刻是如何一片血染的風采,而這風采還不知足,還蠢蠢欲動地想要破裙而出。緊緊並緊雙腿僵立著,她一步路都不敢走了。這一刻,仿佛回到了十二歲時少女初潮的那一天,她心慌意亂得直想尖叫。
  僵立片刻,她還在心慌意亂中,程實似乎已經鎮定下來了,頭也不回地輕聲說:“你是不是沒帶?那我去給你買吧。”
  含糊不清的一句話,但蘇一一怔後就很快反應過來。雖然程實什麽也沒問,卻顯然已經猜出了她沒帶多餘的衛生巾。他的好意,她沒法拒絕,因為現在她迫切需要換一片新的衛生巾。難為情之極地低下頭,她看著自己的腳尖,聲音小得不能再小:“那——麻煩你了。”
  他的聲音同樣小:“是隨便拿一包就行了,還是有什麽特別要求?”
  “我要……護舒寶夜用型的。”她本來還想加上‘幹爽網麵’四個字,想一想還是算了,不好意思跟他說得太詳細,也怕他記不住。
  程實很快去了,蘇一趁著沒人注意,一點一點地挪到走道一端的衛生間門口等他,溫熱的血流細細蔓延而下,她一邊無可奈何,一邊暗中發狠:以後出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往包裏塞上十片八片衛生巾,日用夜用型的統統帶全。這種尷尬,有過一次就足夠了。
  本能地從包裏掏出手機想向鍾國訴苦,但是一想這麽晚了還是算了。卻見手機上有他發來的短信,是道晚安的:“蘇一小豬睡覺了,毛褲留著明天再織吧,做個好夢。”
  她看著手機屏幕大大歎口氣,還做個好夢,她現在是全世界最尷尬的人。
  程實很快回來了,手裏拎的小袋子鼓鼓囊囊,遞給她時眼睛躲躲閃閃,滿臉通紅,表情極不自然:“有些東西,是營業員推薦我買的,你看著用吧。”
  蘇一的神色比他自然不了多少,雖然不太明白他說的話,卻又不好意思多問,接過去眼睛看著牆壁說了一聲:“謝謝你了。”
  好像是這堵雪白冰冷的牆壁幫了她的大忙似的。
  拿著袋子進了衛生間,打開一看後,她吃驚得差點把袋子掉到地上去了。程實不但給她買來了夜用型的護舒寶衛生巾,而且還是幹爽網麵和棉柔網麵各一包。另外又買了一大包柔軟潔白的紙巾,最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居然還買了一條幹淨的新內褲。這條內褲讓她全身的血液都衝到臉上去了,她看到鏡中的自己臉紅得像熟透的番茄。這時,她才明白程實剛才那句不自然極了的話:“營業員推薦我買的,你看著用吧。”
  程實開車去了一家24小時營業的超市,在超市裏找到賣衛生巾的貨架。盡管竭力鎮定自己,但不自覺泛紅的臉還是出賣了他的窘迫難當。這是地道的女性用品之地,長這麽大,他還是第一次為女孩子買這樣私密性的東西。
  更讓他難為情的是,他在貨架上瀏覽尋找那款蘇一所說的護舒寶時,有個女營業員不遠不近地站在貨架那端看著他。在自選超市裏買東西,少不了這樣被營業員這樣防賊似的盯著,但是今晚他被盯得格外不自在。隻想快點買了離開,卻欲速而不達,匆忙把整排貨櫃看上一遍後沒有找到護舒寶,隻得硬著頭又倒回去再看一遍。
  在一旁看了半天的女營業員幹脆走過來,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女人,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問:“你是不是在挑牌子買呀?要買哪一種?我幫你找。”
  程實起初還不想回應她,但再看上一遍也還是沒有看見護舒寶這個牌子時,隻能硬著頭皮答:“我……要買護舒寶……夜用型的。”
  女營業員微笑著帶他繞到貨櫃盡頭轉彎處那一排商品陳列架:“護舒寶都在這呢。這一層都是夜用型,有絲薄幹爽的,也有絲薄棉柔的,你要哪一種?”
  程實愕然,衛生巾的名堂還這麽多嗎?他可不知道要哪一種,蘇一沒說得這麽細,隻說要夜用型。下意識地他摸出手機想打電話問她,卻又轉念一想,既然她當時都沒說,肯定是不好意思說那麽多,便又把電話按掉了。
  “那兩種都要吧。”
  女營業員笑了,取下兩包衛生巾遞給他:“還需要什麽嗎?”
  程實想了想,也不知蘇一還有什麽需要卻因為不好意思而沒對他多說的。遲疑一下,他吞吞吐吐地問中年的女營業員:“如果……一個女孩子……突然在外麵因為生理原因……弄髒了裙子……一時又回不去……除了買這個,還應該要買些什麽?”
  女營業員睜大眼睛看他一眼,那一眼滿是訝異玩味的笑意,讓他的臉頓時火辣辣的,幾乎要扭頭就走。幸好她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就直接帶他去拿了一包紙巾,還有一條內褲:“這樣就差不多能夠應付你剛才所說的情況了。”
  程實抱著那堆女性用品滿臉通紅地去付帳,收銀的是個年輕女孩,十分詫異好奇地把他看了又看,看得他深深低下頭去。
  盡管看著程實買回的那袋東西覺得尷尬透頂,但蘇一不得不承認,他買得很好,買回的都是她現在最需要的東西,全部都能派上用場。
  該換的全部換過,再把雪白裙後擺上的血漬就著水龍頭洗幹淨,蘇一一身輕鬆地從衛生間出來。隻有臉是不勝負荷的紅,紅得像快要滴出血來了。程實在走廊上倚著牆壁等她,頭低低垂著,似乎脖子沒有支撐頭顱的力量了。見她出來,他微一抬頭又很快低下去,轉過身說:“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紅著臉跟著他後麵上了車,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經曆過剛才那樣的尷尬局麵,他們都不知道說什麽才好。直到車子在學校宿舍樓下停住,她下車時才非常非常難為情地低聲說:“今天晚上……太謝謝你了。”
  “沒什麽,你快上樓休息吧。對了,這是醫生開給你的藥,記得按時吃。”程實的語氣平靜,他似乎已經恢複了鎮定自如。把一一袋藥遞給她後,又說:“我就不下車幫你叫門了,免得被樓管阿姨看見誤會。”
  想得真周到,蘇一點點頭獨自下車去叫門,叫醒樓管阿姨,千抱歉萬道謝地進了宿舍樓。她進去後,停在門前陰影裏的車子才徐徐發動離開了。在樓道的窗口中看著那兩點車尾燈遠遠駛走,她由衷覺得程實真是一個細心的男生。
  以前好像都沒發現他是這麽細心的一個人,是不是談戀愛以後改變的?想想剛才她隻讓他去買一包衛生巾,他卻買回了那麽周全的一包東西,他怎麽會知道要買那些東西呢?營業員推薦的?是不是曾經給女朋友買過呀?蘇一覺得很有可能,否則他那樣的男生怎麽會懂這些呢,談了女朋友到底是不一樣了。這麽一想,她心裏的尷尬感頓時減輕許多。
  蘇一又開始唉聲歎氣地吃化石藥了。她打電話告訴鍾國她舊病複發時,他馬上就嚷嚷起來:“你又沒有天天喝上十杯八杯水是不是?跳繩也沒跳是不是?”
  她確實又漸漸懶怠了這兩項預防工作,隻有乖乖地被他批評。最後他批評了還不算,又讓她媽媽打電話來批評她:“怎麽回事怎麽病又犯了你在成都到底搞什麽搞得三天兩頭就生病?”
  蘇媽媽不帶停歇的一連串話,聽得蘇一幾乎替她窒住。一通數落還不算,還又舊話重提讓她每周末回南充,要替她好好調養身體。她一聽就頭大:“媽,我還有工作呢,您知道我在給一個中學生當家教,沒辦法回去。”
  “工什麽作呀!身體不健康你還工作,就你做家教那兩個錢給你看病都不夠。”
  蘇一不管,就是不肯回去。又打電話去埋怨鍾國,怪他把她生病的事情告訴了她媽媽。威脅他:“以後你再打小報告給我媽,我就什麽事都不告訴你了。”
  “有些小報告是要打的,誰讓某人那麽不聽話呢。你有什麽事也還是要乖乖地向我匯報,對組織要坦白交待知道嗎?”
  鍾國是開玩笑的口氣,蘇一心裏卻微微一動。她確實還有件事沒告訴他,一反以往無話不說的習慣——那晚程實為她買回那一袋女性用品的事情,她本能地選擇了隱瞞,隻告訴鍾國當時正好被程實看見送她去的醫院,其他的事一句都沒提。
  因為她知道這件事鍾國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心裏很不舒服,那些隱私性極強的女性用品,被另外一個男生買來給自己的女朋友使用,縱然是事出有因,但應該也沒有哪個男生可以心無芥蒂地坦然接受吧?所以,她多留了個心眼閉口不提,這是她第一次對他的有所隱瞞。不為別的,隻為不想讓他心裏添堵。有些事情,不知道絕對比知道更好。
  腎結石這個老毛病卷重來,蘇一不得不在宿舍裏休息兩天養養病,龔家的家教自然是去不了了。打算打電話去跟他們說一聲暫停幾天,正在查電話號碼時程實先打進來。看到手機屏幕上來電顯示是他的名字時,她還忍不住有些難為情。
  “我今天看到樓上的龔叔叔,跟他說了你生病要休息幾天。他說沒問題,讓你好好休息。”
  “謝謝你。對了,昨晚上醫院的錢都是你替我付的,過兩天我就還給你。不好意思啊!”
  他默然片刻,答了她兩個字:“隨便。”
  掛掉電話,蘇一覺得程實的表現比她要好得多,一夜過去,他已經泰然自若得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跟她說話時,聲音一如既往的淡定。不像她,接他的電話還會不由自主地臉紅。
  蘇一自然不會知道,電話那端,程實的臉其實跟她一樣不由自主地泛紅。他把她那個11位數的電話號碼按了又刪,刪了又按,翻來覆去了不知多少次,才終於下定決心接通了。不過短短幾句話,他卻調動了全身的所有力量來控製聲調平穩。因為他知道,如果他表現得尷尬不減,蘇一隻會比他更尷尬。她果然也沒有昨晚那麽緊張羞澀了,惦記起來她還欠著他墊付的醫藥費,強調過兩天就還他。
  突然間,他就什麽話都不想說了。
  蘇一腎結石的老毛病犯了後,許素傑搬回了宿舍住,說回來照顧她這個病人。她慌忙搖手:“不要啊,我可不想讓朱大哥來埋怨我。過幾天我就會好了,這個毛病痛起來要命,不痛時就是好人一個,沒必要勞動你的大駕專程回來照顧我。”
  許素傑一邊整理東西一邊說:“你還當真啊,我不是為你搬回來的,我準備和小朱分手,所以才搬回宿舍住。”
  蘇一愣了:“許姐姐,你說什麽?你要跟朱大哥分手,為什麽?”
  “因為我和他之間沒有未來呀!我將來要回南昌的,他卻留在成都工作,我們以後難道兩地分居嗎?”
  這一點蘇一之前也提過,不過她覺得應該可以想辦法解決。比如許素傑留在成都,或是朱大哥跟她去南昌,沒必要一定要分手呀。許素傑卻直搖頭:“小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進了現在這家公司,他舍不得放棄的。而我,現在是絕對不想留在成都了。在家千日好,我還是想畢業後回南昌發展。既然兩個人誌不同道不合,那就長痛不如短痛,越早分手越好。”
  “可是,你和朱大哥在一起也兩年了,就這樣分手不可惜嗎?”
  許素傑停下手裏的動作,有些悵惘地出神,應該是在追憶那些戀愛時的美好時光。半響後,她長長歎口氣說:“不可惜,那些花兒畢竟開過。”
  “可是,你和朱大哥在一起也兩年了,就這樣分手不可惜嗎?”
  許素傑停下手裏的動作,有些悵惘地出神,應該是在追憶那些戀愛時的美好時光。半響後,她長長歎口氣說:“不可惜,那些花兒畢竟開過。”
  當天晚上,蘇一久久沒有入睡。許素傑和朱大哥真的就要這樣分手嗎?他們曾經那樣如膠似漆地熱戀過,兩個人好得像一個人,如今要分手,重新由一分為二,絕不可能會像掰開一塊夾心餅幹般的那麽輕鬆容易吧?
  夜已經很深了,室內室外都一片寂靜。深夜靜如深海,蘇一漸漸朦朧睡去。剛剛入睡,卻突然聽到宿舍門嘭的一聲被人大力推開,緊接著有東西稀裏嘩啦墜地的響聲。她驀地醒過來,許素傑也被驚醒了,兩人幾乎同時撩開床簾問:“誰呀?”
  燈開了,周虹滿臉緊張慌亂地站在門口,手裏拖著一個行李箱,地板上倒著一隻大行李袋。不知是不是燈光的緣故,她的臉色慘白無比,在這樣的深夜時分,那種慘白臉色能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起鬼片中的女鬼。
  蘇一看了一下時間,淩晨一點多,這個時候她怎麽會慌慌張張臉色蒼白地跑回宿舍來?難道又像上次那樣跟她男朋友吵架了?如果是可能吵得比較厲害,因為她還是帶著行李回來的。
  周虹關上門,拿著行李走到自己床前。她沒有看許素傑和蘇一,徑自埋頭整理行李。她倆滿臉疑惑地對視一眼,也沒有跟她說一句話,拉上床簾繼續睡覺。
  夜裏,蘇一清晰地聽到周虹在哭,蒙在被子裏的嗚咽低泣,像一把二胡般幽幽怨怨地響在耳邊,響徹整夜。
  這一晚,蘇一沒睡好,好在第二天上午沒課,一直睡到近午時分才醒。還是許素傑把她叫醒的,讓她一起去食堂吃午飯。周虹依然躺在床上動也不動,她們也沒叫她,輕手輕腳地結伴走出宿舍。
  一出門蘇一就問:“許姐姐,你昨晚也聽到周虹哭了吧?”
  “想不聽見都難啊!幾乎哭了一夜,也不知出什麽事了。”
  “一定是跟她男朋友吵架了。”
  “我覺得更有可能是被她男朋友甩了,要不然怎麽會帶上行李回來了呢。”
  這個可能性也成立。說是男朋友,那隻不過是比較好聽的說辭罷了。其實周虹這個所謂男朋友是怎麽一回事,她們心裏都很清楚。根本就是有錢人千金賣笑,而她憑姿色牟利。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有時候不等年老色衰,就已經被慣於拈花惹草的男人所厭棄,直接扔到腦後頭去了。
  在食堂打飯時,蘇一看到排在另一隊的程實,馬上想起來:“許姐姐,你身上帶了多少錢?”
  “一百來塊吧,你要幹嗎?”
  “先全部借我,我還欠著程實的錢呢。”
  掏空了許素傑的錢包,她走過去找程實,不好意思地跟他打招呼:“嗨,程實。”
  他轉過頭看她,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看起來你已經好了很多。”
  她笑得窘:“是呀,這個毛病如果不痛的話就跟沒事人似的。對了,那晚讓你花了多少錢啊?我還你。”
  “我不記得了。”
  他的回答讓她一怔:“不記得了,那……那單據還在嗎?看看單據就知道了。”
  “我沒留,我沒有花完錢要留單據核對的習慣。”
  “那……大概的數目你記得嗎?”
  他滿臉無所謂的淡然:“我真的不記得了。算了,反正也沒多少錢。”
  說話間,輪到程實打飯了。他打上一份飯菜後,隨意地對蘇一一揮手,就和幾個男同學走到餐廳另一邊坐下吃飯去了。她不好當著別人的麵一直追問他,隻得又捏著錢走回許素傑身邊,把錢還給她。
  許素傑聽蘇一大概說過那晚程實送她去醫院的事,得知她這筆錢還不出去時,她不以為然:“程實不在乎這幾個小錢的,他說不記得了你就算了吧。你看他都不想跟你多說什麽,一定是怕你感激不盡的,你又何苦去招他不耐煩。”
  話雖如此,蘇一還是覺得這樣花了程實的錢很不好。許素傑便替她出主意:“要是你心裏實在過意不去,也像我上次那樣送他一份禮物好了。他不是和你同月生日嘛,就買份生日禮物送他吧,算還了這個人情。”
  這倒是個辦法,蘇一點點頭,盤算著給程實送生日禮物要送什麽東西好呢?
  吃完午飯,蘇一和許素傑一起從食堂回宿舍。剛上完樓梯就發現情況不對,滿樓道黑壓壓的人頭,活像螞蟻歸堆般擠在一起。那麽密集的人群擠在狹窄的樓道,讓她真正認識到‘裏三層外三層’絕不是一個書麵形容語。
  “出什麽事了?哪來那麽多人啊!”許素傑被那麽多密密麻麻的人驚到了,看這場麵好像整幢樓的人都擠到她們宿舍所在的這一層來了。
  “是呀,出什麽事了?”蘇一隨手抓住一個正踮起腳尖拚命朝前看的女生問。
  “我也不太清楚,隻聽說有個女人來找一個女生的麻煩,說是害死了她老公什麽的。你們聽,裏頭正罵著呢。”
  果然,凝神細聽,可以聽到鬧哄哄的人群中心傳出來一個女人尖銳刺耳的罵聲:“小騷貨,臭□,狐狸精,勾引我老公,害得他死在你的床上,你個臭不要臉的……”
  讓人聽了麵紅耳赤的內容,伴著一聲更比一聲不堪入耳的謾罵,聽得蘇一幾乎要掩耳走開,卻被許素傑一把拉住,她張開嘴,用口形無聲地說了兩個字:“周虹。”
  蘇一驀地一怔,這才反應過來,那個女人是在罵周虹。昨晚她的倉惶夜歸,整夜地嗚咽低泣,突然間全部有了答案。她的男朋友看來昨晚意外死了,而且死時是和她在一起。所以現在,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瘋子般打上門來了,來聲討害死她老公的狐狸精。
  長長一口氣深吸進去,蘇一半響吐不出來,實在是太震動太意外太驚愕了。周虹身上居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她和許素傑麵麵相覷,半響無言。
  那個女人一直拍著緊閉不開的宿舍門瘋狂大罵,隨著她罵的時間越長,圍觀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不但整條樓道擠得水泄不通,就連樓下都站滿了聞訊而來的學生。一邊仰頭聽著樓上傳來的那些內容火爆熱辣的罵聲,一邊交頭接耳地議論不絕。
  蘇一和許素傑根本沒辦法回宿舍,就算她們擠得過去,也不可能當著那個盛怒的女人的麵打開宿舍門。如果讓她進了宿舍,她們毫不懷疑她會把周虹撕成碎片。
  女生宿舍樓這個盛怒瘋狂的女人,終於引來了校方的注意。沒多久有宿管科的負責老師過來了,好言好語把她請去了教務樓。她一路走一路口沫紛飛地說,說那個叫周虹的小騷貨是如何如何勾引了她老公,又是如何如何害死了他。從宿舍樓到教務樓的那段不算短的路程中,她身後緊緊跟著很多熱衷於湊熱鬧的人,豎起耳朵捕捉她的每一個字。
  這種情況下,周虹的個人隱私很快成為整個校園眾所周知的頭條新聞。她和已婚男人在校外同居,並且昨夜那個男人和她在一起時突然意外昏迷,急召120送到醫院後搶救無效死亡。具體死因經屍檢後認定為突發性心肌梗塞,因為死者死前有性行為,是在性生活中過度興奮導致的心肌梗塞猝死,所以醫生將死因簡單地概括為三個字——性猝死。
  性猝死——這三個字把周虹訂上了恥辱的十字架。那個男人死了,她也要被別人的口水淹死了。
  那個女人去了教務樓後,圍在樓道的人群散了很多,蘇一和許素傑順利地打開宿舍門進去。有那仍未散去的女生朝門內探頭探腦地看,蘇一毫不客氣地把門重重一關,關住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周虹依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她側身朝牆壁躺著,她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卻沒來由的,蘇一背心一陣陣發冷。輕輕地拉了一下許素傑,指指床上絲毫動靜都沒有的周虹,她的手指有些微微發抖。
  許素傑明白了她的意思,臉也有些發白。她遲疑一下,小心翼翼地走到周虹床前,試探著推了推她:“周虹。”
  周虹的身體像麻袋般隨著她輕推的手動了一下,卻一點反應都沒有。許素傑卻驚恐地尖叫起來,因為她看見周虹躺著的床單上,正從她身下徐徐漫出一線血紅……
  割腕自殺的周虹被緊急送往醫院後搶救過來了。為了防止再次發生意外,學校安排專人24小時守著她。學生要是在學校裏出了事,那麽就算不是學校的責任也是學校的責任了,校領導最怕發生這種事。
  守護人員學校讓院裏安排,院裏讓係裏安排,係裏讓班裏安排。班導師安排了幾個班幹部,尤其點名讓蘇一和許素傑重點陪護:“你們是一個宿舍的,平時關係又比較好,好好開導開導她吧。”
  班導師真是隻知初一不知十五,她們和周虹的關係早就有了裂痕,已經連話都不說了。讓她們去開導周虹,她根本就不理她們。就算蘇一不計以前的嫌隙,好言好語地勸解她,可是她也根本不領情。無論她說什麽,她隻是躺在病床上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蘇一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假如易地而處,換成是她出了這樣讓人唾棄的事情,她也不願意讓曾經反目成仇過的人來勸解她,也許對方壓根就在幸災樂禍看她笑話呢?
  而班導師也不管她們能不能起來開導作用,隻反複叮囑:“學校對她的處分過兩天就要下來了,這兩天你們要盯緊一點,不能再出事啊!”
  蘇一小心翼翼地問:“學校會怎麽處理周虹?會開除她嗎?”
  “開除是必然的,這件事影響太惡劣了。”班導師配了一個肯定得不能再肯定的手勢。“隻是她剛自殺過一次,所以學校把處分決定押後兩天公布,等她父母趕來了再說。”
  許素傑一驚:“學校已經把這件事情通知給周虹的父母了?”
  “當然要通知了,出了這麽大的事,不讓她的父母把她領回去,讓她在學校裏繼續尋死覓活嗎?”頓一頓,班導師又繼續接著說:“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無可挽回了。你們就勸她凡事向前看,這裏跌到,到別處再爬起來,年輕輕的別那麽想不開。”
  這裏跌倒,到別處再爬起來——旁人的話總可以說得很輕巧,但當事人真正做起來是多麽的難啊!尤其周虹這一跤,簡直就是從雲端跌到了地麵,摔得幾近粉身碎骨。要一點一點收拾殘骸血肉重新穩穩地站起來,談何容易?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說,她幾乎就是已經完了。
  周虹應該心知肚明等待自己的結果是什麽,這天上午,她突然睜開眼睛看著蘇一,虛弱地說:“能最後幫我一個忙嗎?”
  她的表情和語氣,都像在交待遺言似的,讓蘇一莫名地緊張:“什麽事?”
  “幫我把程實找來,我想見他一麵。”
  周虹鄭重其事地讓她幫的最後一個忙,居然是要見程實一麵。蘇一和許素傑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目光中看到憐憫與同情。她滿口答應:“好,我這就去找他。”
  走出病房,她馬上給程實打電話:“你在哪呀?”
  他不答反問:“找我有事?”
  “嗯,是有一點事情。你有空過來一下嗎?”
  她把醫院的名字地址報給他,他很驚訝:“怎麽又在醫院?你的腎結石又犯了嗎?”
  “不是,我在醫院有點事情要辦,你能過來一趟嗎?我有急事找你。”電話裏她不想把話說清楚,覺得把他叫過來麵談可能更容易成功。
  掛了電話不到十分鍾,蘇一就在走廊的窗前看見程實的車子開進了醫院大門。她馬上跑出去迎他,他從車裏下來一眼瞥見她:“你來醫院辦什麽事?”
  “你知道嗎?周虹在醫院住院。”
  程實臉上的表情迅速冷卻,整個人幾乎像一塊幹冰般冒出寒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他一字一頓地問:“那你叫我來幹嗎?”
  她沒想到他的反應這麽強烈,她還沒有說周虹想見他的事,他就已經渾身披上了雪盔冰甲般,冷漠得讓人不敢靠近。一時間,她都不知要怎麽措辭說下去了,半響才囁嚅道:“你知道……周虹出了什麽事吧?她現在……很想見你一麵,你去看看她……行不行?”
  程實沒有吭聲,冷著臉一言不發地轉身去開車門,用行動做了最堅決的拒絕。蘇一驚愕地睜大眼睛,覺得他太不近人情了,頓時壓抑不住地氣急起來。衝過去一把將他剛剛拉開的車門重重關上,她瞪著他大聲嚷道:“你這人怎麽這樣啊!你去看她一下怎麽就不行?你知道她現在有多可憐嗎?你去安慰她兩句你會死嗎?”
  “我為什麽要去看她?她是我什麽人啊?我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有權利不見她,我也沒有義務安慰她。”
  她被他一通冰冷無情的話氣到了,激烈地反駁:“錯,你有安慰她的義務。如果不是因為你,周虹現在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
  他看來徹底被她激怒了,淡漠的表情陡然變成憤然無比:“別把這個責任推到我身上,她弄成現在這個樣子,跟我沒有直接關係。我拒絕過學校很多女生,沒一個我會給她們留麵子。為什麽別人都沒有把自己弄到這麽不堪的地步,唯獨她會這樣?這其中自然有她個人的原因,你把責任完全歸咎於我不公平。”
  程實的話讓蘇一無法再反駁,他毫不客氣地一把推開她,再一次拉開車準備上車。她順勢反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腕,帶幾分央求:“好,就算事情跟你沒有關係,你當可憐可憐她,去看她一下行不行?”
  他依然一臉不為所動的冷漠:“我為什麽要可憐她?她很值得可憐嗎?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弄成現在這個地步是她自找的,我一點都不同情她。就算你硬拉我去看她,我見了她也說不出什麽好話來,我隻會對她說兩個字——活該。”
  “你——”她睜大眼睛,又驚又怒,“你的話也太過份吧?”
  “你第一天認識我嗎?我一向這麽過份你不知道嗎?”
  程實用力掙開蘇一的手頭也不回地上了車,油門一踩,車子飛一般從她身邊飆開了,她徒勞地追著車子跑了幾步,終是氣餒地放棄。
  答應了周虹的事沒做到,蘇一隻能囁囁嚅嚅含含糊糊地對她說,程實是如何如何的忙,所以沒辦法過來看她。自己心裏也知道這套說辭是如何的蒼白無力,如果是一個真心願意前來看她的人,無論如何也抽得出一刻鍾半小時的。所謂忙碌,根本就是推脫與借口。
  周虹聽後浮起一個慘淡的淺笑,然後她閉上眼睛,再也沒有開口說一個字。
  直到接替蘇一和許素傑的兩位同學來了,換她們回學校休息時。周虹才閉著眼睛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句話:“蘇一,如果你那天不說要去照相該多好呀!”
  蘇一整個人頓時僵住了。
  是呀,如果不是因為她要借相機照相,許素傑就不會陰差陽錯地借來程實的相機。就是因為那個相機,周虹才喜歡上了程實。從此一頭栽進情網無力自拔,一路陷陷陷,把自己陷進了這樣一個萬劫不複的地步。
  而當初,她為什麽要借相機呢?因為鍾國想看她的照片。那時候她無論如何想不到,她答應了鍾國的這個要求,竟會給周虹的命運帶來那麽大的轉變。
  人生真是不可預料。往往在表麵上看來毫無關係的事情,實質上卻有著息息相關的聯係。有時候,哪怕是不相幹的旁人做出的一個小小決定,都有可能奇跡般地改變另外一個人的命運。
  回宿舍的路上,蘇一癡了似的不言不語,許素傑有些擔心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一晃:“你怎麽了?一付老年癡呆症的樣子,別嚇我啊!”
  她有氣無力:“許姐姐,你說是不是我把周虹給害了?”
  許素傑沒好氣地把她大罵一通,說她簡直是沒事找事攬事上身,周虹的事跟她有什麽關係?找誰負責任都找不到她頭上去。還說程實說得最正確,周虹之所以弄成今天這個地步,完全是她本人的原因造成的。
  “你想想,就因為程實拒絕了她,不肯接受她的心意,她就一氣之下跟了那個有錢人做二奶。你說她這算不算是自暴自棄?是她自己放棄了自己,跟你沒關係。”
  “但是她現在這個樣子,真得很可憐。你說程實怎麽就那麽冷酷無情,周虹那麽喜歡他,最困難的時候想見他一麵,他卻連這麽一點小心願都不肯滿足?有時候我覺得他人很好,有時候卻又可惡得讓人恨不得往死裏揍他一頓。”
  “程實這個人真是矛盾綜合體。他如果願意對誰好,能夠好得無可挑剔。可他如果不願意對誰好,那就是一點情麵都不講的。他活得相當自我,隻要是他不願意做的事,才不管你什麽人情啊道義呀,他不見就是不見。確實是心狠,卻也狠得幹脆利落,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許素傑的話裏竟似帶幾分欣賞,蘇一不由睜大眼睛:“許姐姐,你這是貶他還是褒他吧?”
  她微笑:“算是褒貶各半吧。”
  次日,周虹的父親趕到了成都,學校的開除處分通知也於當天正式公布了。周虹沒有再回學校,她的東西由她的父親過來收拾拿走。
  周虹的父親和蘇一的父親年紀相仿,可是明顯蒼老太多。臉上鬆馳的皮膚重重疊疊堆滿皺摺,頭發也花白了大半。他木著一張毫無表情的臉收拾東西,沉默如古井。蘇一和許素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有默默地在一旁看著他。其實也沒什麽可收拾的,周虹那晚帶回來的行李箱和行李袋都還沒打開呢,草草歸擾一下床上的用具,他就可以離開了。
  拎上所有東西準備走出宿舍時,周虹的父親才暗啞地重重歎口氣,歎氣聲如一塊石頭砸在安靜的房間,讓蘇一和許素傑都心裏一沉。
  看著宿舍裏兩張變得空蕩蕩的床鋪,想起剛進大學時,四個親密無間的好姐妹。如今,卻死的死去的去,隻剩下她和許素傑兩個人了。蘇一縱然一向不是林黛玉那種多愁善感的性格,卻也不知不覺中濕了眼睛。
  蘇一打電話對鍾國說起周虹的事情時,他很驚訝:“她居然遇上這種事,真是太倒黴了。”
  確實,周虹出事後,很多人議論此事時都說她太倒黴運氣差。有人在食堂裏肆無忌憚地發表評論,說音樂係那麽多漂亮女生傍大款,也沒見哪一個會像她這麽倒黴弄出一個性猝死來。一杆子打翻一船人,惹來很多音樂係的女生們朝他大翻白眼。
  蘇一還憤憤然地把她找程實去見周虹一麵時被拒的情形告訴鍾國,讓他評一評這個程實是不是太沒人情味了。
  他沉吟片刻:“確實是沒有人情味,但是他也有他不去的自由哇。”
  “你這是在幫他說話嗎?”
  “我不是在幫他說話,我是在就事實說話。蘇一,周虹想見程實,不代表程實就一定要見她吧?你不能勉強他的。”
  “我知道我沒資格勉強他,我就是覺得他明知周虹是最困難的時候想見他一麵,卻堅決不肯去,實在是太冷漠無情了。她是一個那麽喜歡他的女生,就算他一點都不喜歡她,也可以勉為其難地去安慰她兩句吧。”
  “蘇一,不要強人所難。在你看來可能是很簡單很容易的事,在程實就未必了。他堅決不肯去,我想他自然有他的理由。”
  “哼,你們男生就是向著男生。”
  鍾國笑了:“好好好,程實應該去見周虹的,他沒有去見她一麵,實在是太可惡太不像話太沒人情味了!應該要吊起來重重地打。這樣行了吧?”
  聽得她撲哧一笑:“這還差不多。”
  說完了別人的事,他開始關注她的腎結石:“匯報一下,今天喝了幾杯水呀?”
  “超標了,喝足了整整十杯。”
  “跳繩呢?”
  “也……跳了。”她這個問題答得有些心虛。鍾國馬上哼了一聲:“跳十下八下可不算跳哦,每天最少跳半個鍾頭。”
  被識破了,她悄悄地吐下舌頭:“知道了。”
  “藥要按時吃,水要大量喝,運動要堅持,三項基本原則一定貫徹執行啊!”
  蘇一乖乖點頭:“YES,SIR。”
  這個周五的下午,蘇一的媽媽意外地來了學校。
  蘇媽媽大包小包地出現在宿舍門口時,蘇一正蜷坐在床上織毛襪,許素傑開的門,門一開蘇一就聽到她歡喜地叫:“阿姨,您來了。蘇一你媽媽來了。”
  她又驚又喜地跳下床:“媽您怎麽來了?”
  “叫你回家你不肯,就隻好我自己老胳膊老腳地跑過來嘍。誰讓當媽的天生牽腸掛肚的命,不來看看你就放不下心呢?”
  聽得她不好意思地吐舌頭,再一看媽媽帶來的大包小包都是她愛吃的東西,甚至還有一個大大的保溫飯桶裏裝著熱呼呼的麻辣花椒雞。這是她媽媽的拿手好菜之一,也是她最愛吃的一道菜。當下歡呼起來,一邊忙不迭地抓起雞塊往嘴裏塞,一邊含糊不清地喊:“媽媽萬歲。”
  許素傑到底比蘇一要懂事些,關切地問起蘇媽媽帶了這麽多東西從南充過來,路上是不是很麻煩?蘇媽媽說還好,單位正好有車要來省城辦事,而且辦事地點就在學校不遠,她就順便搭車一起上來了。司機順路把她送到學校門口,她大包小包地下車進了校園,正四處找人問路時恰巧遇上程實,他接過她手裏的一堆東西一直把她送到宿舍樓下。
  “我都沒有看到他,是他先看到了我,跑過來跟我打招呼。然後再把我送到你們宿舍樓下,要不然你們校園那麽大,我拎著這堆東西到處找可真會累死了。”
  竟是程實把媽媽送到宿舍來的,正在吃麻辣雞的蘇一差點被噎住了。自從那天在醫院他冷漠地駕車離去後,她這兩天一直沒見過他。隻有一次在校園中看見他的車子迎麵開來,車窗緊閉,看不到車裏的人,車子也沒有停,筆直駕過去了。他顯然並不想跟她打招呼,她也同樣不想理他——不想理這個可以表現得那樣冷酷無情的人。刻意地頭一扭,人與車,形同陌路般地擦身而過。
  剛剛關係好一點,又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疏遠冷淡了,蘇一和程實的關係始終處在一種乍暖還寒的階段。
  可是他不理她歸不理她,看見她媽媽拎著大包小包沒頭蒼蠅似的在校園裏亂走一氣時,卻會接過她的東西一路周全地把她送到宿舍樓下。還能說他沒人情味嗎?還是上半年去她家做過一次客,都過去大半年的時間了,他卻能一眼認出曾經熱情招待過他的同學媽媽。他不是一個完全沒有心肝的人。
  晚飯蘇一本來想帶媽媽去學校食堂吃小炒,蘇媽媽卻不肯去,說要帶她出去吃大餐:“帶你去吃點好的吧,看你瘦的,臉隻有巴掌那麽一點大了。”
  她捧著自己的臉頰朝媽媽做了一個鬼臉,蘇媽媽也叫許素傑一起去:“別跟阿姨客氣啊!”
  許素傑點頭如搗蒜,滿臉求之不得的笑:“阿姨,有大餐吃我可不會跟您客氣,我就巴巴地等著您這一句呢。”
  “蘇一,你宿舍還有一個女生吧,叫上她也一起去。”
  蘇一臉色一僵:“媽,她……前兩天休學了。”
  蘇媽媽很訝異,問起為什麽大四了還要休學?她搪塞說是生病了。又問是什麽病啊?許素傑幫著打馬虎眼,說是重度貧血症。蘇媽媽唏噓了半天,說眼看就要畢業了還生病休學,又浪費了一年時間真是太可惜了!
  唏噓完後,蘇媽媽又對女兒說:“那你打個電話給程實,叫他也一起去吃飯吧。”
  蘇一一怔,卻又推脫不得。她曾經把程實和許素傑一起帶回家做客,對父母介紹是關係要好的同學。而剛剛又是他把她媽媽送來的,現在媽媽要叫上她這兩個好同學一起出去吃飯,她能說不想叫他嗎?隻能婉轉迂回地說:“媽,程實沒空的,他最近在談戀愛,時間要用來陪女朋友。”
  “這有什麽,讓他跟女朋友一起來就是了。剛才是他送我過來的,現在我叫你的同學一起出去吃飯,當然不能少了他。”
  “人家和女朋友要享受二人世界,不會願意跟著一群人在一起吃飯的!”
  蘇一推三阻四,蘇媽媽依然決心不改:“你就打個電話跟他說一聲,他來不來是他的事,我叫總歸是要叫一聲的。許素傑你說是吧?”
  許素傑也點頭:“是,阿姨說得沒錯,是這個道理。”
  蘇一隻得硬著頭皮撥通了程實的電話,幹巴巴地把她媽媽要叫他一起去吃飯的事情簡單說了兩句。她希望他會拒絕,但是他卻沒有。電話裏他的聲音有明顯的沙啞:“好,五分鍾後,你們宿舍樓下見。”
  程實開車載上她們離開學校,蘇一和許素傑坐在後座,蘇媽媽坐在副駕駛座上,笑眯眯地問他:“程實,怎麽沒有帶上你女朋友一起來呀?怕會吃窮阿姨嗎?”
  他表情愕然:“誰說我有女朋友?”
  “蘇一呀!”
  程實的眼睛從後視鏡中掃了蘇一一眼,她頓時像被刺了一下似的叫起來:“喂,你別用看造謠生事者的眼光看我。那天你帶了一個女生坐在車裏,我問你是不是戀愛了你可沒有否認。”
  “可我也沒有承認。”
  程實淡淡的一句話就把蘇一噎得半死,一路上悶著再不說一句話。程實問蘇媽媽要上哪去吃飯,她也不太熟悉成都,讓他幫忙推薦,於是他徑直把車開到一家很有名氣的川菜館門口停住。
  蘇一下車一看是川菜館的招牌,馬上說:“換一家吧。”
  許素傑不明白:“幹嗎換一家,難道這家川菜館不夠地道?不會吧,我可聽說過這家館子很有名氣。”
  “是太地道了,程實又不吃辣,這館子裏沒有幾樣他能吃的菜,讓他吃什麽?吃白飯嗎?”
  許素傑恍然大悟,蘇媽媽也想起來:“對呀,程實你不吃辣,要不我們去吃你們浙江菜好了。”
  “沒事,我來成都已經好幾年了,多少吃一點辣了。就這家吧,這家也有不辣的菜,比如糖醋排骨就做得很好吃,我很喜歡。”
  他邊說邊朝裏麵走,蘇一她們隻得也跟進去了。
  這家的川菜確實地道之極,水煮牛肉,酸菜魚,麻婆豆腐,道道麻辣鮮香,吃得許素傑大呼過癮。程實卻吃得極少,淺嚐輒止。吃飯時,他拿了兩雙筷子放在自己麵前。一雙私用,一雙用來當挾菜的公筷,他解釋說前兩天感冒了還沒完全好,為了避免傳染,所以拿兩雙筷子分別使用。
  蘇一這才明白他的聲音為什麽會啞啞的,說話也帶一絲鼻音。
  蘇媽媽關切地問他怎麽好好的感冒了?十月的天氣正是一年中不冷不熱的最好時節呀!他輕描淡寫說前兩天晚上在錦江邊坐了一陣,可能坐得時間太久,所以被夜風吹病了。
  前兩天?蘇一不由想起她把他叫去醫院見周虹結果弄得不歡而散的那一天。是那天晚上他跑去錦江邊獨坐嗎?她覺得很有可能。因為以前有過類似的事情,曾經為著周虹織給他的那條圍巾,他跟她同樣鬧得不歡而散。然後他悶悶地獨自跑出去喝酒,喝醉了倒在酒吧裏。
  這麽一想,她突然覺得程實應該不僅僅是在錦江邊坐了一陣那麽簡單。下意識地就問出來:“你該不是喝醉了睡在錦江邊上了吧?”
  隨著她這句話,程實正在吃飯的動作活像電影中的定格般一動不動地定住了。蘇一便知道自己猜得沒錯了,而蘇媽媽已經驚訝地問道:“不是吧?真的喝醉了睡在江邊了?你們這些年輕人,酒不是什麽好東西,以後少喝一點吧。”
  在蘇媽媽的聲音中,程實像個重新通上電源的機器人般機械地恢複了吃飯的動作,聲音平平板板:“知道了,阿姨,以後不會喝那麽多了。”
  桌上幾乎沒有程實能吃的菜,放目望去一片紅通通的辣椒顏色。他一直在吃白飯,倒了一碗水在麵前,偶爾挾一筷子菜,先在水碗裏洗洗再吃,仍然被辣得不行。蘇媽媽過意不去,想讓服務員不放辣椒清炒兩個菜,他堅決不要,說感冒了吃吃辣驅驅寒也有好處。蘇一便交待服務員:“糖醋排骨請快點上。”
  糖醋排骨終於端上桌了,蘇一示意服務員把這盤菜放在程實麵前:“這是你的菜,你負責吃完啊。”
  “大家一起吃,我一個人哪裏吃得了這麽多。”
  話雖如此,但這道菜程實顯然非常喜歡,他一個人幾乎吃光了三分之二。他說四川的糖醋排骨跟他們溫州的做法不一樣。涼了更好吃,用來下酒再適宜不過了。他經常會打包一份回家,就著兩瓶啤酒邊吃邊看NBA的籃球賽。
  “這道菜在四川本來就是涼菜,我媽也會做,也是常常做給我爸下酒。”
  蘇媽媽笑睞睞地說:“程實,你喜歡吃糖醋排骨怎麽不早說,上次來我們家就可以做一鍋讓你帶回學校慢慢吃。以後有機會再來我家做客,阿姨做給你吃。”
  “謝謝阿姨。”
  一頓飯吃得將近尾聲時,程實問起蘇媽媽晚上準備上哪住?她說就在蘇一宿舍裏跟她擠一夜好了,明天下午就回南充去,沒必要費事去住學校招待所了。
  他遲疑一下:“阿姨,兩個人擠著睡上鋪不太安全,何況您爬上爬下的也很不方便。要不,您上我租的房子裏住一晚吧,我可以回學校宿舍睡。”
  “程實你自己租了房子住嗎?”
  “是呀,雖然離學校遠點,不過我開車送您過去很方便。”
  “這樣啊,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蘇一趕緊附和:“是呀,太麻煩了。我媽跟我擠宿舍沒關係的。”
  許素傑插嘴:“蘇一,有寬敞地方住幹嗎非要讓阿姨跟你擠上鋪呀!程實的房子以前就讓我們借住過,又不是頭一回麻煩他,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蘇媽媽一聽,不再推托了:“程實,那今晚阿姨就給你添麻煩了。”
  吃完飯,蘇媽媽叫結帳時,服務員說已經結過了,原來程實已經悄悄地結了帳。蘇媽媽不依:“這怎麽行,說了我請你們這些孩子們吃飯的。”
  “阿姨,我們去南充您家裏做客時讓您破費,沒道理您來成都還讓您破費,怎麽也要盡地主之誼的。您就別跟我客氣了,我還想下回去您家吃糖醋排骨呢。”
  許素傑也幫腔:“阿姨,這頓就讓程實請吧,他又不是請不起的窮學生,您甭跟他客氣了。”
  程實反客為主,請蘇媽媽吃了一頓飯。然後又開車把她們先送回學校,蘇媽媽拿上帶來的簡單行李,蘇一也帶上洗漱用品和睡衣,跟媽媽一起下樓再次上了他的車,去了他租的小公寓。
  程實這套小公寓收拾得非常幹淨整潔,讓蘇媽媽嘖嘖稱歎,說一點都看不出是個男生住的屋子,還說以前蘇一在家時,她的房間都沒有收拾得這麽幹淨過。她很不服氣:“媽,你以為他自己會收拾,他請鍾點工人的。”
  程實有些不好意思:“是呀,阿姨,今天工人剛來過,所以特別幹淨。”
  蘇媽媽這才沒有再貶蘇一了,四處走走看看,見廚房裏炊具餐具一應俱全時,她很高興:“程實,你這裏能做飯啊?”
  “能啊,有時候我自己會動手做幾道家鄉菜吃。”
  “你會做菜?”蘇一大吃一驚。
  程實點頭:“很奇怪嗎?”
  蘇一確實是感覺非常奇怪,她想像不出程實圍著圍裙拿著鍋鏟時會是什麽樣子。她覺得以他慣常冷淡漠然的表情,最佳搭配應該是一件黑色長風衣加一把AK47,可以直接去好萊塢大片中客串殺手一角。
  “太好了,程實,你這裏既然能做飯,明天中午我可以買菜回來做飯吃,就不用上外麵去吃了。對了,附近哪有菜市場?”
  “小區裏有一個小菜市場,菜的品種不是太多,如果您要買菜,我早點過來開車帶您去超市買好了。”
  蘇媽媽一聽,從廚房裏走出來說:“這公寓裏不是有兩間臥室嘛,那你不用回宿舍了。你照樣睡你的房間,我和蘇一睡另一間就行了,何必讓你跑去跑去的。”
  蘇一聽得一怔,程實也遲疑著沒有說話,蘇媽媽卻已經手一揮拍板了:“就這樣了,你不用回宿舍了。又不是沒地方住,沒道理把你這個主人趕走的。”
  蘇一以前和許素傑一起在程實的公寓裏留宿過,但那次都不覺得有什麽,這次和媽媽住進來,與他共處一室時,卻讓她覺得很不自在。
  一則因為之前為了周虹跟他吵過幾句,然後彼此不理不睬,這下突然住進他家,轉換太快了,她一時適應不過來;二則,媽媽這樣毫不見外地把程實當成自己人,跟他討論做飯啊買菜呀這類家常之極的話題,讓她心裏有一絲別扭,說不出的別扭。
  而且跟一個男生住在一起也實在很不方便啊!本來蘇一的習慣是晚飯後就洗澡,然後換上幹淨睡衣舒舒服服地窩在床上或看電視或看書。但她怎麽可能穿件薄薄的睡衣在程實麵前走來走去呢?所幸程實拿著他的筆記本電腦進了房間玩遊戲,把客廳電視機讓給她們看。他進去後就再沒出來過了,她趁機去洗了澡換了睡衣。換下的衣服也不洗了,她可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內衣褲濕淋淋地晾在他家陽台上,直接裝進塑料袋準備明天拿回宿舍再洗。
  從衛生間出來後,她趕緊鑽進了臥室,沒什麽事可幹就拿著手機給鍾國發短信:“查崗查崗,老實交代,在幹嗎呢?”
  他很快回複:“報告首長,正在為革命工作拋頭顱灑熱血。”
  她撲哧一笑:“還拋頭顱灑熱血,你準備當烈士嗎?”
  “其實我更想當聖鬥士,小宇宙爆發吧,否則今晚這張效果圖我完成不了。”
  “完成不了明天再幹好了,注意身體,這才是你革命的本錢啊!”
  “放心吧,我身體棒著呢,上山能打虎下海能擒龍。才不像你那麽菜,動不動就要上醫院。病沒再犯了吧?”
  “這兩天吃了藥就已經不痛了。”
  “那就好,吃藥喝水多運動,爭取早日跟腎結石說再見。對了,你現在在幹嗎?”
  鍾國倒過來查蘇一的崗,可能他隻是隨口一問,卻讓她一時不知要如何回答才好。要不要告訴他,她和媽媽在程實家裏呢?說了他會不會不高興?但是故意隱瞞不說,以後萬一被他知道了,隻怕他會更不高興。
  這麽一想,蘇一覺得還是凡事說在明處更好,免得產生不必要的誤會。便發了一則長長的短信給他:“媽媽今天下午從南充上來看我,要在成都住一夜明天再回去。本來打算讓她跟我在宿舍裏擠一宿,但程實說可以借他的公寓給媽媽住,所以現在我和媽媽一起借住在程實的小公寓裏。”
  鍾國馬上就把電話打過來了:“你前兩天都還在跟我說程實怎麽怎麽可惡,怎麽今天又住到他的公寓裏去了?”
  蘇一歎口氣:“我也不想啊,我還住得別扭呢。”
  把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說給鍾國聽,強調叫程實一起吃飯和住進他家是媽媽的意思而不是她的意思。“因為周虹那件事,我這幾天都不理他,他本來也不理我,不過看到媽媽來了,他還是很熱心的幫忙。所以媽媽覺得他還是我的好同學,麻煩一下不要緊,我也不好說什麽了。好在就住一晚,你不要有意見哦?”
  鍾國用一付可憐巴巴的腔調說:“可我就是有意見行不行?我抗議我的女朋友和我未來丈母娘住進別的男生家,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們跟他……”
  他的話還沒說完,她突然聽到話筒那端有女孩子的聲音輕快傳來:“鍾國,菜都要涼了,你還不快點來吃呀!”
  分明是葉珂的聲音,蘇一馬上坐直身子:“鍾國你在哪?”
  “我在事務所加班,葉珂也是,她剛剛叫了外賣來,讓我過去吃飯,你別誤會。”
  “我也有意見,抗議抗議,抗議你天天和這個葉珂在一起。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跟她是一對呢。”說著說著,蘇一突發奇想:“鍾國,你以後可以不理她嗎?無論她怎麽對你好,怎麽關心你,你都無動於衷。她叫的飯你不吃,她倒的水你不喝,她跟你說話你不應,可以嗎?”
  “沒必要吧?到底也是同學,低頭不見抬頭見,幹嗎做得那麽絕。”
  “程實都可以,如果是他不喜歡的人,再怎麽對他好他都不稀罕,他不理就是不理。為什麽你就不行?”
  “我的天!”鍾國大大地歎了一口氣:“蘇一,前幾天是誰因為程實這個脾氣跟我大罵他沒人情味,現在倒以此為標準來要求我,你也太雙重標準了吧?”
  蘇一啞然,這才驚覺原來同一件事可以從兩個截然相反的方麵去看待。程實對周虹那樣的漠然視之,讓她這個旁觀者十分憤憤不平。可是如果鍾國可以用程實這種態度去對待葉珂,她該會多麽開心啊!那才真正是一隻無縫的蛋,不知道該怎麽去叮。
  這個電話打完後,蘇一和鍾國心裏都不太舒服。雙方都抗議了一下,雙方都抗議無效。蘇一和媽媽還是要在程實這裏住上一夜,而鍾國也還是要和葉珂一起吃完飯繼續加班。他們心裏的那點芥蒂,就仿佛長在指甲邊緣的倒刺,似有若無的一絲刺痛。
  蘇媽媽在客廳裏看了一會電視後,也洗了澡進房來了。
  她躺在床上跟蘇一說話,說的內容都和程實有關。她顯然很喜歡他,把他誇成一朵花,什麽細心呀、禮貌呀、待人周到呀……如果讓學校那些一再在程實麵前碰過釘子的女生來聽,肯定聽不出她誇的那個人是他。
  蘇一哭笑不得:“媽,程實這個人是雙麵人。您隻看到他其中一麵,別以偏蓋全了。”
  蘇媽媽不相信,因為她見到的程實全是好的一麵。照樣誇他,簡直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甚至說到如果還有一個女兒的話,那就找個像程實這樣類型的男孩當女婿。
  蘇媽媽這樣說時心裏是有點小算盤,所有的母親都希望女兒能嫁得好,這個好的具體標準雖然因人而異,但大致上有幾條是基本相同的。比如未來女婿的人品一定要好,經濟條件不要太差,還要知冷知熱懂得心疼人。這些基本條件鍾國當然都具備,但是比較起來,程實的綜合指數更占優勢,他優越的家境為他加了不少分。所以,蘇媽媽對程實頗有些心動意動。
  隻不過,她知道她對程實再怎麽喜歡也沒有用。一來,女兒和鍾國已經是秤不離砣的一對了;二來,程實招待她們時的禮貌周全都在朋友的範圍內,對蘇一並沒有額外的熱情。但她還是挺喜歡他,除去一直以來的良好印象外,還有一個最實際不過的原因——他家境好,女兒交這樣一個闊朋友絕對不是壞事。有道是多個朋友多條道,而多上一個像程實這樣的朋友,她認為對女兒來說應該是多上一條平坦大道。所以她很樂意地一口答應住到程實這裏來,跟他把交情弄得親厚點總是有利無弊的。
  麵對媽媽滿口地讚了又讚,蘇一忍不住要揭露一個真實的程實:“媽,程實沒您想的那麽好。他脾氣壞起來您是沒見過,我就曾經跟他打過一次架。那次……”
  她話還沒說完,蘇媽媽已經不以為然地哼一聲:“你從小到大跟男生還打架打得少嗎?無風你都能起三尺浪,你跟程實打架一定是你挑起來的吧?”
  蘇一一口長氣吸進去,老半天才吐來:“媽媽您胳膊肘也太往外拐了吧?算了,我不跟您說了,您就接著誇他吧。不過我不繼續當聽眾,睡覺。”
  蘇媽媽對程實的誇獎,在第二天中午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因為蘇媽媽做了幾道菜後,程實又下廚做了兩樣家鄉菜出來。
  是地道的溫州菜,原材料都是他從家裏帶來的。一盤蒸糟黃魚,還有一碗魚丸清湯,另外還從一個圓肚壇子裏裝出一碟醃泥螺。程實說糟黃魚醃泥螺和魚丸都是他媽親手做的,做了特意讓他帶到成都來吃。其中醃泥螺是他最喜歡吃的,帶了滿滿一壇子過來。
  那碟醃泥螺確實好吃,又鮮嫩又爽脆,特別下飯。蘇一吃了很多,程實說新鮮的泥螺更好吃,用開水一燙,撈出來拌上老酒醬油蔥花趁熱吃,味道鮮極了。但是出門在外,帶醃泥螺更方便。幾乎每個出門在外的溫州人行囊裏都少不了一瓶醃泥螺,就像四川人在外少不了一壇泡菜一樣。
  蘇媽媽一邊吃著程實做的菜,一邊拚命誇他。確實這年頭會做菜的女生都讓人覺得很稀罕了,何況是個男生,自然是要誇一誇的。誇著誇著他,她又開始數落起女兒來了,說她如何如何的不會做菜。
  蘇一當然不服氣:“程實這也不算會做菜吧,都是他媽媽做好的成品或半成品,拿出來或蒸或煮加工一下就能吃了。”
  “你少來,這盤青菜也是程實炒的,你看炒得多好,綠油油的。讓你炒你能炒得出這個顏色嗎?”
  她眼珠一轉看向程實:“你怎麽還會炒青菜呀?”
  他答得平靜:“有時候一個人在家做飯吃,總要炒個青菜什麽的。”
  她不得不豎起一個大拇指:“I服了YOU。”
  頓一頓,她又說:“程實,如果我在學校跟人說你會下廚做菜,你猜有多少人會相信?”
  他認真地想了想:“可能沒有人會相信。”
  “回答正確,加十分。”
  吃完飯,蘇媽媽打發蘇一去洗碗。程實要幫忙她不準:“不用幫她,我們做給她吃,吃完了她洗碗很應該。”
  蘇一在廚房裏洗碗時,蘇媽媽進來做監工:“要洗幹淨啊,人家家裏可不比自己家,讓你隨便糊弄兩下就算完了。”
  “知道了。”蘇一乖乖地洗碗,蘇媽媽在一旁幫著擦灶台,收拾案板菜刀。突然她聽到咣當一聲響,緊接著是媽媽的一聲短促的‘哎呀’。本能地扭頭一看,看見一把菜刀掉在地上,蘇媽媽趿著一雙拖鞋的左腳腳背上,一道血痕正迅速地擴大,很快流成一條汩汩血流。
  “媽媽。”蘇一驚得摔了手裏一隻正在洗的碗,與此同時,程實滿臉緊張地衝進廚房:“怎麽了?”
  第二次,鍾國的媽媽在陽台上看到那輛紅色小轎車載著蘇一回家。車上還下來了蘇一的媽媽,左腳背上裹著白紗布,一瘸一拐地在女兒和她那個男同學的攙扶下進了樓道。她趕緊打開門迎在樓梯口:“喲,這是怎麽了?”
  蘇一一抬頭:“小汪阿姨,我媽一不小心把菜刀掉在腳背上了。縫了八針。”
  “哎呀,怎麽這麽不小心啊!不要緊吧?咦,你去看蘇一怎麽會擺弄上菜刀了呢?她們學校還有地方給你下廚不成?”
  蘇媽媽唉聲歎氣:“她同學租的房子裏有廚房,所以想做幾個菜給她吃,結果……拿了半輩子菜刀,被它切過無數次手指頭,沒想到還有切到腳的一天。多虧蘇一的同學開車把我送回家,不然這趟回來就麻煩了。程實啊,這位是汪阿姨。”
  程實禮貌地欠欠身:“上次來見過,汪阿姨您好。”
  “是呀,上次你和你女朋友一起來過,這次怎麽她沒來嗎?”
  程實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含糊道:“這次臨時送阿姨回來,沒叫那麽多人。”
  蘇媽媽聽了臉上閃過一絲疑惑,但沒有問出來,隻是進屋後蘇一扶著她在臥室躺下時,她才問:“怎麽剛才你小汪阿姨說許素傑是程實的女朋友?”
  “哦,上次我告訴她許素傑和程實是一對,因為不想她誤會我和程實有什麽。”
  “你是不想小汪阿姨誤會,還是不想鍾國誤會。”
  “鍾國倒不會誤會,我和程實的那點來往他一清二楚,我什麽事都跟他說。但是你們大人就不同了,很容易捕風捉影的。您一開始還不是也以為我和程實有什麽,事實上我們就是同學關係。”
  “好好好,我知道你們隻是同學關係。現在快去招呼你的同學吧,不用管我了。人家大老遠地開上兩個小時車把我送回來,連口水都還沒喝上呢。”
  這話倒是真的,蘇一趕緊出去招呼程實。沒一會蘇爸爸也提前下班回來了,進屋就先向程實道謝。本來要請他出去吃飯,但是因為蘇媽媽的腳傷去不了,於是打電話讓附近的菜館送來幾道菜。
  聽說程實喝酒,蘇爸爸還要下樓去買一箱啤酒上來。蘇一不準:“他感冒都還沒完全好,喝什麽酒哇。”
  蘇媽媽也說:“老蘇,不要喝酒啊!酒喝多了傷身,別教壞小孩子。”
  蘇爸爸隻得作罷:“那我買飲料行了吧?程實你喝什麽飲料?”
  “不用了,叔叔,我喝水就行了。”
  蘇一想了想:“爸,可口可樂拎一大瓶上來。”
  蘇爸爸買回的那瓶可口可樂,蘇一倒出一杯在小鍋裏,再拍上兩塊薑扔進去,煮沸後又倒回杯子裏,然後熱氣騰騰地端給程實:“喝吧,喝了我蘇神醫給你煮的這碗仙湯,你的感冒包好。”
  暖暖的杯子握在掌心,程實的眼睛也隨之溫暖起來。看著捧在手裏的那杯可樂薑湯,他一時舍不得喝。蘇一誤會了:“別怕,喝吧。我雖然很少下廚煮東西,但煮出來的還是能吃的,就算治不了你的感冒我也保證喝不死你。”
  程實眼睛裏笑意彌漫,把杯子舉到唇邊,輕輕啜一口。微辣中帶著甘甜的熱熱液體順著喉嚨流下去,從喉頭到心頭,一路溫暖奔流。
  這天晚上,程實自然是又住在蘇一家的書房裏。蘇媽媽傷了腳躺在床上休息,蘇爸爸打開折疊床後,為他鋪床疊被就成了蘇一的活。她從三門櫃裏翻出床單墊褥枕頭被子,一股腦地往書房裏搬,程實趕緊過來接:“不用那麽麻煩,墊褥床單可以不要的,就拿床被子枕個枕頭睡在竹床上就是了。”
  “你要是沒感冒我就會這樣省事了。可你偏偏感冒還沒好利落,竹床這個東西,天熱時睡它涼快不了多少,天涼時睡它卻越睡越涼。再把你凍感冒了,明天我怎麽回學校呀?”
  “那褥子可以省了呀!”
  “我媽說,竹板床太硬了,怕硌著你這個大少爺睡不好。”
  “我沒那麽嬌氣,我也不是什麽大少爺。你知道我家的情況,我不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公子哥。”
  “好了,我都已經拿出來,再塞回去多麻煩,還是鋪給你睡算了。來動手幫一把,那邊捋平一下。”
  程實幫著蘇一把床鋪好,看著她在床沿坐下,拿起枕頭套來套枕頭。壁燈柔和的柚黃色將她整個人籠住,燈影裏,她臉龐的美好輪廓鍍上一層光暈,拂在臉側的發絲幾乎是半透明的。一種很家常的溫馨氛圍靜水無聲般在屋裏悄悄漾開,他的心,像水草一樣悠悠浮動……
  這天晚上,睡在蘇一鋪好的床上,程實很久很久都沒有睡著。被子又輕又暖,很舒服,他卻就是睡不著。窗外,深紫夜空中滿天碎星如銀,他久久地凝視著那片星空,心中一陣陣悵惘……
  臨睡前,蘇一用床頭櫃上的分機打電話告訴鍾國她回了南充時,他微覺訝異:“怎麽回去了?是被你媽抓回去的吧?”
  “錯,不是媽媽抓我回去,而是我護送她回去。”
  蘇一把媽媽不慎傷了腳、由程實開車送她們回南充的事情詳細告訴了鍾國,他聽完老半天才吭聲:“阿姨的腳傷沒什麽大礙吧?”
  “沒什麽,就是縫了八針,過幾天傷口好了就沒事了。”
  “哦,那就好。那……程實今晚又下榻在你們家書房了?”
  “是呀,是不是又有意見?”
  他苦笑:“意見自然是有的,我還沒在你家住過呢,他倒住了兩次了。如果換成是我把葉珂帶回家來住,你會沒意見嗎?”
  “那不一樣,這次程實在我家住,是事出有因。如果你把葉珂帶回來住,是蓄意生事。而且葉珂對你有意思,不比我和程實,隻是普通同學的關係,你若是帶她回來我跟你沒完。”
  鍾國半響無聲,蘇一以為是自己的話把他將死了。誰知,老半天後,他卻遲疑緩慢地說:“蘇一,你覺得程實對你隻是普通同學那麽簡單嗎?”
  她聽得一怔:“你什麽意思呀?”
  他打開天窗說亮話:“我覺得,他可能喜歡你。”
  這話太意外了,蘇一一個翻身坐起來:“程實喜歡我?不會的。他知道我有男朋友了,對我從沒過一絲一毫那方麵的意思流露,你不要亂猜了。”
  “我不是亂猜,我聽你跟我說起過他很多事。知道他對女生幾乎都沒有好臉色,但是對你,他顯然格外厚待。就說一點吧,他的車從不載女生,卻會天天讓你搭順風車,而且還兩次開長途送你回家。他對你,顯然比對別的女生要好出太多了。”
  “這不代表什麽的。他的車又不是隻載我一個女生,許素傑有時候外出遇上他,他也會載她一程。他會讓我天天搭風車,也會因為交上女朋友不讓我搭車了。上次送我回來是因為他自己想來南充逛逛,這次是因為媽媽在他家傷到腳,他作為主人又有輛車,自然不好意思讓媽媽搭長途汽車回來,怎麽也得送一趟吧。”
  “程實交上女朋友了?”鍾國捕捉到了這一個重點。
  蘇一肯定得無以複加:“是啊!也是我們學校的,他們經常一起出雙入對。”
  她絲毫不管程實並不承認那個女生是他的女朋友,畢竟他曾經因為那個女生不再讓她搭順風車了。如果一個女生能讓他親自陪著駕車外出,不是女朋友是什麽?他不承認可能是不好意思承認吧。
  鍾國明顯鬆口氣:“那算我多心吧。”
  “你知道自己多心就好。程實怎麽可能會喜歡我呢?我頂多算是一個他樂意關照的朋友。他對我沒有哪怕一丁點兒的曖昧表現,有時候不小心惹他生氣了還愛理不理我的。我受不了他的臭脾氣,所以我跟他之間的來往也一直挺平淡。絕對不會像你和葉珂那麽親密,每天出雙入對的。”
  說到葉珂就點到了鍾國的軟肋,因為他不可能像程實那樣,冷酷決絕地傷害一個喜歡他的女生。達不到蘇一的要求,自然不敢在這個問題上跟她戀戰。
  掛了電話後,蘇一又把剛才鍾國的那個猜測在心裏掂起來思量。程實喜歡她?可能嗎?她細細一想,還是堅決地否認。
  不可能的,他跟她的關係一直都淡淡的。來往最融洽密切的時候,大概就數上個學期中旬,那時她打算去北京後來卻取消了行程,搞得又是訂票又是退票的,著實麻煩過他兩次。這個學期,他的車裏載上別的女生後,她不再天天坐他的車,也幾乎不太見到他。隻有那天晚上她腎結石發作時,他那麽巧在家,送她去了醫院。還……
  那些尷尬的事情蘇一不好意思多想了,卻不能不承認那晚是他和她關係最親密的一夜。那麽私隱性強的女性用品他都為她買來了,當時他麵紅耳赤的樣子是她前所未見,完全不同於他一慣的淡然平靜,仿佛泰山崩於眼前都可以不動聲色。不過第二天他就恢複了泰然自若,對她照樣是淡淡的。而為著周虹的事情她去找他時,他幾乎是勃然大怒,甩開她徑自駕車離開,還一連幾天都對她不理不睬。
  他這是喜歡她的表現嗎?當然不是了。哪有一個男生喜歡一個女生卻總是這樣淡淡的?又愛理不理的呢?
  因為這樣的篤定,第二天早晨蘇一看到程實時,照樣跟他言笑晏晏:“怎麽兩個黑眼圈,昨晚做賊去了嗎?”
  蘇爸爸也看過來:“程實晚上沒睡好嗎?”
  程實確實沒睡好,胡亂找個理由:“是啊,墊著褥子睡太熱了,睡出我一身汗。”
  “這天氣就睡褥子是有點熱,可是不墊呢那竹床又太硬太涼了。你出了一身汗,那要不要洗個澡?如果不介意,先換套我的衣服穿上吧。”蘇爸爸和程實的身材差不多。
  “不用麻煩了,叔叔,我擦一把就是了。”
  “不麻煩,我有一件藍T恤,是蘇一買給我的,那顏色我覺得太嫩了,一直放著沒有穿。如果你要換衣服的話,就拿給你穿好了。”
  他遲疑了一下:“那好吧,謝謝叔叔。”
  蘇爸爸從衣櫥裏找出那件藍T恤,還翻出一條深藍牛仔褲:“都是蘇一買給我的,說要炮製一個年輕時尚的老爸。老爸哪裏還有年輕時尚的,所以一直壓箱底,正好都給你穿吧。”
  程實衝一個澡後,換上這身新衣裳。穿著有一點小,他比蘇爸爸要結實強健些,尤其牛仔褲格外貼身緊繃,兩條腿筆直地塑出來。他走出衛生間時,蘇一也看出來了:“是不是小了一點?”
  “還行,湊合著也能穿。”
  “穿著不舒服吧?要不我去對麵鍾國家拿一套他的運動衣給你穿好了。不過他的衣服你穿又會大了,但大一點總比小一點穿著舒服些吧?”
  程實想起在成都火車站遙遙見過一麵的那個男生,高高的個子像一株挺拔的樹。他起碼高出他一頭吧?莫名的,他就覺得心裏有幾分不自在。堅決地回絕:“不用,就穿這套可以。”
  吃完早飯後,蘇媽媽讓蘇一帶程實出去隨便逛逛,別隻讓他悶在家裏坐著。他們出門時遇上鍾爸爸也正好下樓,蘇一親昵地叫:“鍾叔叔。”
  又對程實介紹:“這是鍾叔叔,我男朋友鍾國的爸爸。鍾叔叔,這是我大學同學程實。”
  鍾爸爸顯然對蘇一的介紹非常滿意,笑嗬嗬地朝程實點一下頭,又問她:“鍾國最近給你打電話了嗎?”
  “打了,昨晚還熱線聯係呢。”
  “嗯,要保持熱線聯係。見不著麵就多打打電話,不要心疼電話費啊,鍾叔叔可以給你報銷。”
  蘇一笑靨如花:“鍾叔叔您太好了!那我可把電話繳費單都攢起來,回家過年時找你報銷。”
  “隻管攢,到時候我一分不少報給你。”
  十分敏感地,程實覺得鍾爸爸這些話似乎是故意說給他聽的。下意識地他多看了鍾爸爸一眼,那是一張與鍾國十分相似的麵孔。下樓時,他分外沉默。蘇一問他想去哪裏逛?他隻說隨便。她一本正經地答他:“對不起,我們南充沒有隨便這個地方。”
  “那你拿主意吧,去哪都行。”
  她想了想:“也沒什麽地方可去,要不就去西山走走吧。”
  西山是南充著名的風景名勝之地,位於市西郊,因為山水清靈,林木蔥鬱,是市民們春秋兩季郊遊的熱門去處。蘇一領著程實,從西山腳下慢慢往上爬,一路遊山玩水看風景,不時停下來給程實介紹幾個有名氣的景點。石階上一步步地走著,腳下不留神突然踏空了一階,她身子一歪差點摔下去。一直保持著兩三米距離跟在她身後的程實,反應迅速地一個箭步跨過來扶住她。隨著他的靠近,她聽到他身上傳來‘哧啦’一聲——什麽聲音?
  蘇一一站定身子就下意識地朝程實看過去,一時沒看出什麽異樣來。但山路上不少正好經過的遊人卻都紛紛看定他笑,一張張陌生的臉孔上全是同樣忍俊不禁的笑容。
  而程實,脹紅著臉連退兩步,在石階旁的草地上一屁股坐下去就不動了。
  “怎麽了?幹嗎不走了?”蘇一一時摸不著頭腦。
  而程實的模樣窘極了,坐在那裏頭低得幾乎要埋進胸膛裏去,臉紅得賽過煮熟的螃蟹。蘇一還不明所以然時,聽到身後一個人的竊笑聲:“好慘,爬山爬到一半褲襠破了,那褲子什麽質量啊!”
  蘇一恍然大悟,原來是那條牛仔褲惹禍了。那褲子他穿著小了,緊緊繃在身上,剛才一個箭步衝上來扶她時,可能動作猛了一點,它就不爭氣地哧啦一聲——“中道崩殂”了。
  這事夠尷尬夠糗的,蘇一不好意思再問程實了,把頭扭到一邊去,她竭力想忍住自己的笑,終是不能,最後捂住嘴小小聲地笑了好久。直到他在一旁強自鎮定地問:“你笑夠了沒有?”
  她這才反省過來自己很沒良心,如果不是因為要扶她,程實就會和這條牛仔褲彼此相安無事。可是她居然還笑他,趕緊忍住笑容表示歉意:“對不起,我不該笑你,要不是我你也不會弄成這樣子。”
  程實並不看她,紅著臉,眼睛盯著身前草地說:“不笑了就把你的外套借我吧。”
  十月金秋不冷不熱的天氣,程實身上就隻穿一件長袖T恤,蘇一則在白襯衫外麵披了一件薄薄的粉藍色針織小外套。她把外套脫下來給程實,他用袖子打個結把外套圍在腰間,遮住了那條裂了襠的褲子。然後他們轉道下山開車回市區,程實要買一條新褲子換上。
  “南充有阿迪達斯專賣店嗎?”
  “有,勁浪體育專賣這些體育品牌係列。”
  勁浪體育是一家旗艦店,專營國內國外各個知名的體育與休閑品牌。蘇一以前沒少陪著鍾國來這裏,因為他買衣服都是以運動裝為主,而且他隻買李寧牌,說是要支持國貨。與他相比,程實似乎更‘崇洋媚外’,他偏愛阿迪達斯,他的運動裝清一色是這個牌子。
  蘇一陪著程實在阿迪達斯專賣店的賣場裏挑選新款運動褲時,意外地碰見了楊鋼,他跟著一群男生走在一起。看見她單獨陪著一個男生來挑選運動褲,他滿臉吃驚,格外注意地看了程實一眼,問得直接:“蘇一,這誰呀?”
  “哦,這是我的大學同學程實。程實,這位是我高中同學楊鋼。”
  “你好。”程實客氣地打招呼,楊鋼卻隻略微點了一下頭以示回應。他的眼睛在程實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見他圍在腰上的顯然是蘇一的小外套時,眉頭立刻一皺。
  程實敏感地察覺出楊鋼對他的冷淡和不友好,拿起一條運動褲便說:“你們聊,我試衣服去了。”
  他走開後,楊鋼的話說得更加直截了當:“蘇一,這個什麽男同學呀?好像你們關係挺親密的,你跟鍾國沒出什麽事吧?”
  “楊鋼你瞎說什麽,這就是我一個普通同學,我和鍾國好著呢。”
  “普通同學?普通同學你的衣服都圍在他腰上去了?普通同學你陪著他來買褲子?我跟你那麽多年的同學,你怎麽沒給過我這種破格待遇呀!這一直是鍾國獨有的福利,怎麽讓這個普通同學享受上了?”
  蘇一一時沒辦法跟他詳細解釋:“反正我跟他就是普通同學,信不信由你。”
  楊鋼的表情是有所懷疑:“蘇一,鍾國可對你夠好的啊!你要是變了心背著他跟別的男生好上了,那可就太對不起他了。”
  蘇一急了:“臭楊鋼你胡說什麽呀?都說了隻是普通同學,我的事鍾國都知道,他還沒這麽猜疑我呢,你倒先給我扣上罪名了。”
  楊鋼還想說什麽,程實從更衣室出來了,應該是試穿很滿意,他直接去收銀台掏出錢包付了帳。褲子買好了,蘇一氣鼓鼓地不再理楊鋼,叫上程實一起走出勁浪體育運動城。
  楊鋼想了想追出去,正好看見蘇一上了程實的紅色GOLF,瞪大眼睛看著車子駛走,他憤憤地罵一句:“格老子!”
  回家後,蘇一第一件事就是鑽進自己的房間給鍾國打電話。他的手機卻占線了,一直打一直占線,她猜一定是楊鋼正在跟他通話,這家夥,小報告打得還真快。
  終於打通了鍾國的手機,她劈頭就問:“剛才是楊鋼跟你通話通了那麽久吧?”
  他的聲音有氣無力:“是啊。”
  “他跟你說什麽了?”
  “他提醒我有一位開著GOLF的小款爺跟我女朋友來往密切,讓我留神別被人撬了牆角。”
  “就這些?他沒說我背著你腳踏兩隻船什麽的?”
  “沒有,他隻說看到你陪程實在阿迪達斯買褲子。不過這已經讓我很痛苦了,為什麽我的女朋友會陪別的男生去買褲子?我鬱悶啊!”鍾國半真半假地哀號。
  “當然是事出有因了。”從竹床上墊褥子說起,到西山上牛仔褲的意外破襠,蘇一把整件事情從頭到尾細細說了一遍,最後說:“早知道還是去拿一套你的運動衣給他穿,那樣就什麽事都沒有了。剛剛楊鋼看我的眼光是呼之欲出的四個字——移情別戀。”
  鍾國久久無聲,若不是話筒中還傳出他輕微的呼吸聲,她幾乎要以為電話那端沒人了。“喂,你怎麽不說話了?”
  他這才歎口氣:“我不知道要說什麽。”
  “你不高興?我都解釋清楚了。”
  “蘇一,如果現在宋穎告訴你,說她看到我帶一個女孩子在商場買裙子,你會高興嗎?縱然我可以解釋清楚這件事完全是事出有因,並非是我跟她之間有什麽親密關係。”
  鍾國總是用換位思考法,讓蘇一來明白他心裏的感受。她想一想也是,換成是她,隻怕要醋意大發到關機不理他了。戀愛中的男女,都下意識地不願意自己的戀人和異性走得太近,再怎麽大方的人,在這一點上也或多或少會表現出一點小心眼。
  “那我也沒辦法,當時那種情況我不可能不管他吧?他當時差點窘死了,我總要帶他去買條褲子的。人家好歹也幫過我的忙,那晚在醫院要不是他……”
  蘇一自然而然地要提起程實也曾解救過她的窘境,差一點說漏了嘴,幸好及時回神,猛地煞住已經湧到嘴邊的話。
  幸好鍾國不覺有異:“我知道,那晚多虧程實送你去醫院,還替你墊付了醫藥費,所以你今天替他做點什麽也很應該。好吧,看在他送你上醫院的份上,我不介意你帶他去買褲子的事了。不過,隻此一次下不為例。以後你隻準陪一個男生去買褲子,那就是——我。知道了嗎?”
  “知道了,那你別生氣了。我保證以後隻陪你去買褲子,來,笑一個。”
  “那你先親我一個。”
  她笑嘻嘻地對著話筒‘啵’了一下,成功換來電話那端鍾國的笑聲。愛情的天空一陣短暫的多雲轉陰後,太陽照樣明晃晃地亮著。
  蘇一跟鍾國打完電話出屋,廚房裏傳出水煮魚的香氣,而圍著圍裙的蘇爸爸卻站在陽台上和程實說話。談話的內容是關於他種的那些花,還有幾盆他自製的山水盆景。
  蘇爸爸是很有閑情逸致的人,喜歡花花草草,還喜歡揀來一些別致的石頭壘成假山盆景,並很費心思地植上微型花木。當程實一一細看過,表示出很喜歡其中的一盆盆景時,他馬上慷慨表示要送給他。
  “不用了叔叔,您自己留著吧。”
  “你是不是真喜歡,真喜歡就隻管拿去,別跟叔叔客氣啊!”
  蘇一也笑睞睞地走過來說:“程實,我爸正愁要怎麽謝你專程送我媽回來呢,現在你看中了他一盆盆景,他怎麽都要送你的,你就別跟他客氣了。”
  程實這才點頭:“那謝謝叔叔了。”
  蘇爸爸又回到廚房做菜去了。蘇一走前幾步,站在爸爸剛才站的位置,踮起腳尖去嗅花架上一盆開得正盛的金色菊花。渾然不覺一旁的程實注意地看了她一眼,眼睛裏閃過一絲訝異之色。
  蘇一在房間打了那麽久的電話才出來,程實猜到她是在跟鍾國通話。之前他們一起在阿迪達斯遇見的那個楊鋼,起初程實還有些訝異於他對他那麽明顯的冷淡與不友好,後來在更衣室裏隱約聽到幾句他們的對話,才聽出楊鋼顯然是鍾國的好朋友,因為看到蘇一和他在一起,心生誤會,所以為鍾國打抱不平。他們的談話不歡而散,蘇一一回家就給鍾國打電話,一定是要向他解釋吧?他會心平氣和地聽她解釋嗎?他們會不會吵架?——一念至此,程實心中不自覺地生出一絲隱秘的期待。
  可是蘇一打完電話從房間出來後的模樣,卻一派輕鬆愉快,顯然她和鍾國並沒有因為這件事鬧得不愉快。這不能不讓程實感到驚訝,驚訝之餘,他陡然有所明了蘇一和鍾國的感情基礎是多麽牢固。
  當天下午,從南充返回成都的路上,程實一路都很沉默。蘇一知道他向來不是愛說話的人,並不奇怪他的沉默,徑自聽著車載音樂睞上眼睛睡著了。一直睡到學校才醒,揉揉眼睛跟他道聲謝就抬腿下了車。
  程實眼神複雜地看了她的背影一眼,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沉默著把車開走了。
  下車後沒走幾步,蘇一看見一個人——朱大哥,他正站在宿舍樓下眼巴巴地看著大樓發呆。見到她他如獲救星:“蘇一你來了,幫幫忙,讓素傑下來見見我吧。我都等了她兩天了她也不肯下來見我一下。”
  她吃了一驚:“你昨天就來了?”
  “是呀,昨天等了一天,今天又等了一天。讓很多人上去帶話了,她就是不肯下來見我。蘇一,你知不知道素傑為什麽要跟我分手?我出了幾天差回來,她就不聲不響從出租屋裏搬走了,就留下一封信說要分手。我實在很糊塗哇!”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我上去替你叫許姐姐一聲吧,看她肯不肯下來跟你談。”
  蘇一上了樓,許素傑正戴著耳機躺在床上聽音樂。見她回來,一把摘了耳機說:“你終於回來了,你不在我一個人都快悶死了。你媽媽的腳傷沒什麽事了吧?對了,她帶來的那份麻辣雞你不在的時候已經都被我吃光了啊。”
  “吃光了就算了,我又從家裏帶了很多好吃的來。”蘇一說著才想起來,“哎呀,都給忘在程實車上了。”
  許素傑笑道:“這趟可多虧了程實啊!專車護送你們回南充。昨晚他又住在你家裏了吧?你的鍾國知道了會不會吃醋哇?”
  “鍾國知道,我又沒瞞他。事出有因,所以他不生氣。”
  “你的鍾國還真是夠大方的。”
  “許姐姐,不談我的鍾國,談談你的朱大哥吧。據我所知,他已經在樓下站了兩天了,簡直可以媲美程門立雪,你要不要下去見見人家?”
  許素傑一臉煩死了的表情:“這個人怎麽這麽糾纏不清,我已經在信裏寫得很清楚,我跟他完了,還來找我幹嗎?”
  “朱大哥不明白你為什麽要跟他分手,或者你下去給他一個理由,也好讓人家死心。”
  許素傑就是不肯下去:“理由我已經寫在信裏了,我和他沒有將來,所以長痛不如短痛。他還要反複來追問,我實在沒力氣一再對他重複。”
  “可是人家一直等在樓下不走呢。”
  “他會走的,明天周一要上班了他自然就會走了。作為新進員工他可不敢曠工遲到,因為他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還在試用期內,曠工遲到那簡直就是不想混了。所謂對愛情的執著不舍,就留著休息天有閑功夫再來表演吧。不信你走著瞧。”
  果然,等了周末兩天後,周一一到,樓下就不再有朱大哥等待的身影了。愛情很重要,但麵包更重要。所以他必須要準時去上班,總要先賺錢填飽肚子才能夠有精力來談情說愛呀!
  周一這天,蘇一又開始晚上去給龔家的小男生明明補習。照樣是自己在校門口搭公交車過去。幾天不見,龔家三口非常熱情地歡迎她,家教結束後,龔媽媽還裝了一袋水果硬要她拿回學校去吃。她千謝萬謝:“真的不用,我昨天剛從家裏回來,帶了很多吃的東西,夠我吃一陣了。”
  說著才想起來自己帶的東西還在程實車後箱裏呢,下樓時,她去敲了敲他的房門,準備找他拿東西。
  房門一開,滿室青煙嫋嫋,程實指間夾著一根香煙來開的門,見到她,他明顯一怔:“你……怎麽來了?”
  他顯然沒有想到她這麽快就恢複了每晚為明明的補習,可能以為她還會多休息幾天吧。
  “我剛給明明補習完,下樓找你拿東西。咦,你不是不抽煙嗎?”
  蘇一有些奇怪,以前她從沒見過程實抽煙。但今晚,他顯然已經抽了很多支了,看看這滿屋子的煙霧繚繞。
  下意識地,程實把夾在指間的香煙捺熄:“隻是偶爾抽一抽。”
  “香煙這個東西我建議你最好就是不要抽,對身體有無害而無一利,完全沒好處的。”
  蘇一很不讚同抽煙的行為,她覺得酒偶爾喝一點對身體還沒有壞處,煙卻哪怕抽得再少也是傷身的行為,而且煙味也很難聞。
  “我會考慮你的建議。”
  程實的話聽起來似乎隻是敷衍,蘇一也不再多說什麽,畢竟抽與不抽是他的自由,輪不到她管。如果是鍾國要抽煙,那她絕對不準。不過鍾國是不會抽煙的,這方麵他和她觀點一致的覺得煙味很難聞,一向敬而遠之,所以他一身清清爽爽的幹淨味道讓她特別喜歡。
  於是她隻找他拿東西,他淡然一笑:“你總算記得還有東西在我這裏了。”
  “哦,你故意的。明明知道我忘了東西在你這裏,也不提醒我,良心大大的壞。”
  程實笑得淡不可收:“我就想看你什麽時候記得起來。”
  2004年10月27日,鍾國的二十一歲生日到了。蘇一寄去了新毛褲新毛襪新手套新圍巾全套嶄新的純手工溫暖牌織物。可把鍾國給樂壞了!他特意全部穿戴上後,拿相機拍成照片在網上傳給她看。除了頭上欠頂帽子外,他全身上下從脖子上的圍巾到腳上的襪子,全部出自她的蘇氏品牌。鍾國笑嘻嘻地說:“‘這個冬天不太冷’,暖和,二十一年來前所未有的暖和。”
  “那兩個月後我的生日,你準備送我什麽禮物來回報我給你的溫暖呀?”
  “親愛的,我已經在著手準備了。”
  “親愛的,你準備的是什麽生日禮物?”
  “秘密,暫不透露。”
  無論蘇一如何旁敲側擊,或直截了當地追問,鍾國都嘴緊得不肯透露半點風聲,最後她隻能嗔道:“鍾國,你最適合的不是當建築師,而是應該去國家安全局幹保密工作,我相信你一定會幹得非常出色。”
  和鍾國通完電話剛掛機,蘇一的手機緊接著又鈴聲大振響起來。一看來電顯示,她不由頭痛萬分,是朱大哥。他還是不能接受許素傑提出的分手,每個周末風雨無阻地來宿舍樓下報到。周一到周五,則不停地給她打電話。
  許素傑掛他的電話,一次又一次地掛,根本就不肯接聽。他有一次沒法子,就把電話打到蘇一這裏來了,央求她幫他勸勸許素傑,不要跟他分手。有一就有再,打那以後她的電話成了他的熱線,常常被他打到電板沒電,翻來覆去都是同樣的話,讓她如何如何幫忙勸許素傑不要跟他分手。
  起初蘇一是很同情他的,可是車轆轤話天天聽,聽上八百遍後任誰都不耐煩。她現在已經接他的電話接到怕了。以前讀魯迅的《祥林嫂》,不明白何以祥林嫂那麽悲慘的遭遇在她的反複敘述後會成為被人輕慢厭棄的一件事,如今才算是深刻體會了。
  蘇一決定也不再接朱大哥的電話了,他和許素傑的事情,還是讓他們自己處理吧,她實在不想管也管不了。
  朱大哥卻不屈不撓地一直打一直打,打到蘇一找許素傑喊救命:“求你了許姐姐,你就去見朱大哥一麵,好好跟他把話說清楚,也免得他老是來煩是吧?”
  “蘇一,他越是這樣就越是不能去見他,因為這種情況下見麵的危險性相當大。”
  危險性?蘇一一愣:“你怕朱大哥會對你不利。”
  “這種可能是完全存在的,你難道沒讀過報紙雜誌上那些因為分手弄出來的慘案嗎?尤其是女方提出要分手的,男方一氣之下往往會喪失理智做出不計後果的事情來。”
  “朱大哥不是這種人吧?”
  “難說,分手是一塊試金石,很多男人的心胸肚量可以由此看出來。小朱顯然不是一個肯麵對現實坦然接受的人,才會一直糾纏不清。所以不怕一萬隻怕萬一,我還是不去冒這個險比較好。”
  “可是你讓他這樣沒完沒了地糾纏著也不是什麽好事。也許他因為你的避而不見更加氣憤呢?如果哪一天他真氣暈了頭,存心想要對你不利的話,那周一到周五這幾天,他隨便請個假就可以來把你堵在校園裏,也照樣有風險的。”
  蘇一一番實事求是的話,讓許素傑認真想了半天,確實也有這種風險存在。於是她考慮的結果是答應去見朱大哥一麵,但是一定要蘇一陪她一起去。
  蘇一哭笑不得:“你們倆談分手,拉上我在一旁不合適吧?”
  “沒什麽不合適的,你一定要陪我去,單刀赴會我無論如何不去。就算我小人之心吧,反正我總覺得小心一點不會錯。”
  蘇一覺得很不能理解,以前許素傑和朱大哥兩個人好的時候那麽如膠似漆,為什麽一朝分手,她卻會對他這樣的小心防範?突然就想起唐代才女李季蘭那句著名的詩——“至親至疏夫妻”,也隻有這句詩,才可以入木三分地解釋他們目前的現狀。雖然他們不是正式的夫妻,但畢竟曾與夫妻無異,往日那麽的親密無間,而今卻是形同陌路。可以至親如斯,也可以至疏如斯,真是人際關係中至微妙不過的一環。
  叫上蘇一後,許素傑還覺得不放心。她畢竟是個女生,小朱卻是一個高高大大的山東男生,他要是真的存心對她不利的話,蘇一根本起不到什麽阻擋作用。於是她還想叫上一個男生一起去,並且第一個就想到程實,畢竟他有拳腳功夫嘛。
  除去蘇一外,學校還能和程實有著友好來往的女生也就是許素傑了。因為他幫過她的大忙,他們又一起去蘇一家做過客,所以盡管平時沒有什麽直接來往,但每次在校園中遇見程實,許素傑都會熱情地跟他打招呼,隨便聊上幾句。而程實每次見到她也都表情溫和,有時遇上她外出也會停下車載她一程。
  蘇一太驚訝於許素傑的異想天開:“你要叫程實?真是虧你想得出來,他是會管別人閑事的人嗎?尤其是還是這種閑事。”
  許素傑卻不死心:“試試看嘛,程實雖然一向不愛管閑事,但如果他願意管他還是可以管得很好的。他以前就管過我的閑事,也管過你的呀!”
  她拿著手機跑到陽台上去給程實打電話,沒兩分鍾就打完回來了。速度這麽快,蘇一料定她是沒戲:“碰釘子了吧?”
  許素傑卻得意地手一揚:“他答應了。”
  “他答應了?”蘇一吃驚極了,“你怎麽說的居然讓他答應了?”
  “我就實話實說,有這麽件事請他幫我一個忙,他就答應了。”
  “沒天理呀!”蘇一悻悻然,“我叫他去見周虹,幾乎說破了嘴皮子他都不肯去。早知道你這麽輕易就能搞定他,當初應該讓你去跟他說,那周虹也就不會連這麽個心願都完成不了。”
  蘇一邊說邊下意識地看了周虹那張空床一眼,她臨走前最後懇求她的一件事,她卻沒有做到,程實無論如何不肯合作。
  “周虹那件事誰去跟程實說都沒用,那是他絕對不會管的事。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有所為有所不為,誰也勉強不了他。好了,你別再為那件事耿耿於懷了。你不是說還希望你的鍾國能學會程實這一招無情劍,來封殺那個對他情意綿綿的同班女生嗎?”
  蘇一苦笑,這隻是她個人的美好願望罷了,鍾國無論如何學不會程實這一套。他和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一個像夏威夷,一個卻是西伯利亞。鍾國很容易讓人親近,程實卻很難讓人親近,蘇一現在很少見到他,每晚去龔家給明明補習她都是自己乘公交車,基本上也和他沒有直接來往。而他最近似乎談戀愛談得越發熱絡了,許素傑說這段時間幾乎三天兩頭看到他和一個大一剛入學的小師妹在一起。蘇一問是不是一個臉蛋圓圓眼睛大大的女孩子?她說是的。
  蘇一得意了:“哼,我早就看見過了。就說他是在戀愛吧,他還不承認。”
  朱大哥再一次打電話給蘇一時,她接了,告訴他許素傑同意出來跟他見一次麵,把要說的話都說清楚。時間定在周六上午十點,地點就約在學校附近一家學生們常去光顧的咖啡館。
  小朱當時高興極了,千恩萬謝地感激蘇一為他爭取到了這個機會。可是周六一大早,他卻非常抱歉地打電話過來,說公司臨時有緊急要事通知他加班,這周來不了,下周行不行?
  許素傑沒好氣:“那你不必來了,我就在電話裏跟你說清楚。我一畢業就會回南昌,那裏已經拍板了一份工作在等著我,我不可能會留在成都,而你顯然也不可能會辭職跟我去南昌,所以,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了。你別再來找我,就在你們公司裏另外物色一個合適的對象吧,沒有了我這棵樹,還是有一片森林可以讓你挑的,慢慢挑吧。”
  長長的一通話說完,她幹脆利落地掛了電話。蘇一在一旁聽得隻有歎氣的份,天意弄人吧,朱大哥好不容易爭取到可以見麵詳談的機會,因為一個加班泡了湯。
  朱大哥來不了了,程實這個護花使者也就沒必要再出動。許素傑趕緊給他打電話,讓他不必專程趕來。可是不知怎麽回事,他的手機始終無法接通。一打打到十點差一刻時,樓下卻響起了三長一短的汽車喇叭聲,蘇一跑出去一看,他的紅色GOLF已經停在下麵了。
  “許姐姐,人家都已經來了,你趕緊下去解釋吧。”
  許素傑趿一雙拖鞋踢踢踏踏下了樓,在樓下跟程實說了幾句話又飛快上來了。一進門就叫蘇一:“快快快,換衣服換衣服,中午我請客出去吃飯。”
  “你要請程實吃飯?”
  “人家這麽給麵子特意過來幫我,雖然沒幫上,但這份人情我要領他的。所以我說了請他去吃飯,你也換上衣服一起去。”
  “怎麽他的電話剛才總也打不通?打通的話你這頓飯就可以省了。”
  “他的手機今天早晨不小心掉進了抽水馬桶裏,報銷了。他一會要去買個新的,正好我也想換部手機,順便一起去看看,你快點換衣服,難道有得你白吃你還不想去吃嗎?”
  蘇一從椅子上跳起來,笑嘻嘻:“白吃誰不吃,不吃是白癡。”
  2004年下半年,拍照手機開始大熱,成為流行新寵。程實帶著許素傑和蘇一去的那家手機專賣店,各個品牌的拍照手機琳琅滿目地擺在顯眼位置,每一款都時尚輕巧,配置功能又相當強大。能拍照、聽音樂、玩遊戲、上網、錄音……一部小小的手機,卻集數碼相機、MP3、U盤、遊戲機、錄音筆等等功能於一身,簡直是十八般武藝樣樣齊全。
  相比之下,蘇一那個兩年前買的西門子手機,實在是老掉牙的古董了。許素傑的手機比她買得更早,更是被她當成了出土文物,她決定淘汰了它,喜新厭舊地更覓‘新機’。
  程實挑了一款諾基亞最新推出的高清晰百萬像素拍照手機,試用拍照功能時,他拿著手機在店堂裏隨意拍了兩張。第一張拍的是櫃台上一盆鮮花,第二張,他有意無意地拍了另一個櫃台旁正站在許素傑身邊幫她挑手機的蘇一。
  那是一處臨街的櫃台,她正好站在整麵明亮的玻璃窗前,溫暖的陽光像金色蒲公英般落滿她一身。她的頭發在陽光中如鴉羽般閃亮,偶爾折射出一道墨藍光澤;她的肌膚在陽光中像剛剛織好的白綢,細膩光潔得沒有一絲皺痕;她的眼睛在陽光中似溪水般清透澄澈,顧盼之間靈動飛揚;陽光下的青春少女,如同新鮮的豌豆般水靈靈的飽滿青嫩。
  程實用拍照手機,在她毫無察覺中,為她定格了這一刻青翠嫩綠的年輕容顏。按下保存鍵後,他對營業員說:“我就要這部手機。”
  程實進店不到一刻鍾,就果斷地付錢買好了一部新手機。相比之下,許素傑和蘇一兩個人卻看花了眼。這款好,那款也好,挑來挑去不知道要挑哪一款才好了。女孩子買起東西來,就是不如男生那麽幹脆利落。許素傑最後讓程實幫她挑:“程實你來給個建議吧,我都已經不會選了。”
  程實問了她想要買哪個價位的手機後,推薦她買了一款聯想的拍照手機:“這款手機的功能配置挺齊全,價格才兩千多,很實惠。”
  許素傑聽他的,就買了這一款聯想拍照手機。她去收銀台交錢時,蘇一看著程實手裏時尚精致的新款諾基亞手機,不由地找他要來瞧瞧,拿著這個新手機左按右按,她興致勃勃地問:“哎,它的拍照功能在哪呀?找出來讓我拍兩張看看,同樣是百萬像素的拍照手機,這個國際品牌比許素傑那個國內品牌貴了有一倍呢,我很知道到底貴在哪?”
  她要拍照?程實眼光一閃,閃過幾分不自然。接過手機後他並不調出拍攝功能,而是把手機往褲袋裏一塞,口吻淡然:“其實差不多,貴在品牌而已,沒什麽好看的。”
  程實把手機收起來不讓她拍照,讓蘇一有些許訝異:“咦,你怎麽收得這麽快?新手機舍不得讓人玩嗎?幾時變得這麽小氣起來了?算了,不玩你的,我拿許姐姐的新手機玩去。”
  蘇一拿著許素傑的新手機擺弄起來,像小孩子得了新玩具,玩得不亦樂乎。從手機店出來一起去吃午飯時,飯桌上她一會給許素傑哢一張,一會給程實哢一張,拍出來一看效果自己誇自己:“許姐姐,你看我把你拍得多漂亮。”
  許素傑接過去一看:“是不錯呢,咦,怎麽程實這幾張你都沒拍好?”
  “拜托,那是我沒拍好嗎?你不說他自己老是一付苦大仇深的表情,拍出來自然不上鏡了。程實,你笑一個讓我拍吧,我肯定能拍好。”
  程實卻不合作:“別給我拍了,我不喜歡拍照。”
  “不喜歡拍照你買什麽拍照手機呀!有錢沒處花了是吧?拿來我們替你花。”
  蘇一的玩笑,程實倒很配合,馬上掏出錢包放在桌上:“拿去花吧。”
  她做出一付見錢眼開的樣子把錢包抓過去:“許姐姐我們發財了。”
  完全是好玩的心理,她隨手打開那個折疊式的錢包查看:“看看有多少錢?”
  程實錢包裏的現金不算多,大概就是一千來塊左右,銀行卡卻有好幾張,分別插在不同的夾層裏。鑲照片的那個透明夾層中,夾著一張全家福,照片上的一家三口顯然是程實和他的父母。蘇一一看隨口問道:“程實,這是你爸爸媽媽吧?”
  “是啊!”
  許素傑也湊過來看:“程實你跟你爸爸好像呢。”
  “都這麽說,我和我爸像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
  全家福照片的下麵,還露出另一張照片的短短一截邊緣。蘇一發現後,本能地伸手想拿出來看:“這下麵還夾著誰的照片呀?”
  程實本來正在伸手挾菜,一聽她這句話,再一偏頭看到她正想拿出那張照片來,手裏的筷子不假思索地一扔,飛快地站起來,幾乎是搶一般從她手裏奪回自己的錢包。一看放在裏層的照片還沒來得及被她抽出來,他由衷地鬆了一口氣。
  他這樣急忙倉促地奪回錢包,讓蘇一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慧黠一笑:“喂,你那麽緊張幹嗎?是不是藏了女朋友的照片在皮夾裏層,所以不想被我們看見?”
  程實的臉驀地紅了,他把錢包塞回褲兜,盡量若無其事:“吃飯吧,菜涼了不好吃。”
  蘇一更是笑開了:“你轉移話題的方法好笨拙啊!讓我們看看怕什麽呢?我真是很好奇到底是誰攀上了你這座珠穆朗瑪峰,許姐姐你好不好奇?”
  許素傑也滿臉好奇:“程實,是不是那個大一的小師妹呀?我不止一次看到過你開車載著她。大學四年,前三年你都沒動靜,沒想到最後一年倒讓你‘大器晚成’。不錯不錯,也該要談談戀愛,沒有戀愛的大學生活是不完整的大學生活,你終於補上這一課了。”
  無論她們如何打聽,程實都堅決地拒不透露他錢包中藏在那張全家福下麵的照片的內容:“吃飯吧,如果這麽多菜還堵不住你們的嘴,那再叫幾個好了。這頓我請,OK?”
  於是本來說是許素傑請客的一頓飯,最後又變成了程實掏腰包,她自然也不會跟他爭。
  回來後,在宿舍裏蘇一對許素傑說:“許姐姐,你要感謝我,多虧我發現程實的錢包裏藏了女朋友的照片,才會省了你這頓飯錢。”
  “才不是呢,我就知道程實不會真的讓我請他。說是我請客,到頭來一定是他結帳。上次你媽媽來就看出來了,他怎麽會讓女生掏錢請他吃飯呢。”
  蘇一想一想,隻能點頭:“我錯了。”
  程實回到自己的小公寓,一個人在沙發上躺下,掏出錢包,他修長的手指把夾在全家福下麵的那張照片緩緩抽出來。照片上,高中時代的蘇一一身白裙,眉目靈秀地衝著他粲然微笑。這是他第一次去她家裏,從她家書櫃翻出的像冊中,取出來偷偷私藏的一張照片。
  把照片靜靜地看了片刻,他又把新手機中儲藏著的唯一一張照片調出來,陽光下豌豆般青嫩飽滿的年輕女孩,在一方小小的手機屏幕中熠熠生輝地笑著。
  凝視著兩張相同的笑顏,程實的眼神迷離變幻著……
  那個周六朱大哥因工作爽約沒到,下一周再來找許素傑時,她無論如何都不肯再和他見麵了,隻是又提筆寫了一封厚厚的信,讓蘇一下樓去交給他。也不知她具體寫了一些什麽話,朱大哥看完後長長歎口氣,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深秋時節的校園,楓葉紅,槭葉黃,落葉紛紛飄零時,像在下一場繽紛彩雨。他失意的背影卻在落葉雨中顯得格外黯淡,讓蘇一不由又對他生出同情之心來。
  因為,她已經或多或少地知道了一點,許素傑之所以堅持要和朱大哥分手,是因為她已經另有所愛。最近這段時間,她的手機經常有熱線電話,一打幾十分鍾的那種。每次在宿舍接到這種電話,她都會躲到陽台上去接。以蘇一和鍾國戀愛的過來人經驗,她可以猜出她應該是和她一樣,談起了一場兩地分隔的戀愛,所以電話才會打得這麽頻繁。
  隻是許素傑不承認,隻說是家鄉南昌一個關係要好的朋友。蘇一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多問,她怎麽說她就怎麽聽吧。
  11月底的時候,許素傑提醒蘇一,程實快過生日了,她要準備送禮物給他的話,就該要開始張羅了。
  蘇一想起來:“12月幾號來著?”
  “12月9號,他過陽曆生日的,每年都是這一天,很好記。我也準備再送他一份小禮物,有空一起去挑吧。”
  找了一個星期天,蘇一和許素傑在街上轉了差不多整個下午,愣沒挑到一件合適的禮物。給男生買禮物不好買,尤其是程實這樣的男生,他什麽沒有?就算撇開應有盡有這一點不說吧,他那種性格也真不知道要送什麽樣的東西給他才好。
  “實在不行再一人送他一輛玩具車好了。”蘇一實在是走得不想走了。
  “沒道理還送一樣的禮物吧!去年玩具車,今年又玩具車,簡直像把他當小孩子哄。”
  “那許姐姐你說買什麽?我聽你的。”
  “我一時也想不出來,你也要用心想一想啊!給你的鍾國考慮送什麽生日禮物時你多用心啊!”
  蘇一理直氣壯:“那能一樣嗎?那個可是我男朋友。”
  “拿出你為男朋友花的一半心思來考慮買什麽禮物送程實吧,人家好歹在你生病時送你去了醫院,還守了你半宿,勉強也能算半個救命恩人。你要送他禮物不就是為要感謝他嗎?那別這麽敷衍行不行?”
  許素傑這麽一說,蘇一啞口無言。再一想那天晚上,程實不僅在醫院陪了她半宿,還硬著頭皮紅著臉幫她買來了那些女性用品,不由得更是無話可說,重新打起十二分精神繼續選購合適的生日禮物。
  在一家商場,許素傑看中了一個做工精致的打火機,十分感慨:“可惜程實不抽煙,不然買這個送他好了。”
  蘇一想起來:“他有時候也抽的,我就有一次看見他抽煙,他說偶爾會抽著玩一玩。”
  “是嗎?”許素傑大喜過望,“那我的禮物搞定了,就是這隻打火機了。”
  許素傑掏錢買下那隻精致的打火機,她的任務算是完成了。可是蘇一還兩手空空,她歎氣:“你算是搞定了,那我怎麽辦?你送打火機,幹脆我買個煙灰缸送給他好了,絕配呀!”
  商場的導購小姐笑容滿麵:“那邊櫃台上有很多漂亮的煙灰缸,小姐你可以去看看的。”
  蘇一真的去看煙灰缸了,走到一半時,卻被旁邊一個玉石櫃台吸引住。其中有一櫃陳設著數個精巧的小紅木架,每個架子上都懸著各式精美的玉石掛墜。她在掛墜前停下來,隨手拿下一個看看:“這是掛在車裏的車掛飾是吧?”
  專櫃小姐走過來,口齒伶俐地推銷:“是呀小姐,這些都是車掛。玉能辟邪擋災保平安,玉石車掛掛在車裏可以保佑車主一路平安逢凶化吉,您要不要選一個?”
  蘇一看了看商標價錢,還好,不算太貴,都隻在一兩百塊錢左右,她決定就買一個玉石車掛送給程實掛在車裏好了。
  “許姐姐,我的禮物也有了。過來幫忙挑一挑吧,哪個更漂亮?”
  許素傑和蘇一把櫃台上所有的車掛都細細看遍,最後一起選中了一款名為如意富貴的車掛。名字很俗氣,東西倒還不錯。一枚中國結形狀的翡翠玉石,配上八隻同樣材質琢得圓溜溜可愛無比的小豬,用鮮豔的紅絲繩精致地編織在一起,漂亮極了。專櫃小姐說,那枚玉叫如意玉片,八隻小豬叫富貴豬,這幾樣東西組合在一起,寓意吉祥如意大富大貴。
  這些說辭真是好聽,不過蘇一和許素傑會選中它,其實是因為那八隻小豬,程實的生肖也是屬豬的,所以這款如意結富貴豬的車墜送他再合適不過了。
  可能因為是大學期間的最後一個生日吧,程實生日那天,一反往年的低調不張揚,包下某酒店中餐廳的一個宴會廳,擺了四桌生日宴,請了不少同學吃晚飯。大多是他們班上的同學,另外就是校籃球隊的隊員,蘇一和許素傑也在邀請行列,還有已經畢業的王燁也來了。
  當晚他收到很多禮物,形形□地堆在宴會廳一角的櫃子上。他沒有當場拆禮物,這不是中國人的習慣,隻是接過去道一聲謝後就隨手放起來。蘇一和許素傑的禮物送到他手裏時,他同樣是禮貌地道謝後隨手一擱。卻在不為人察覺時,頻頻用眼光注目蘇一送的那份禮物。小小的一個扁平長方形盒子用白底粉色圓點的玻璃紙包裝得很精美。裏麵裝的是什麽呢?他不自覺地一再走神。
  人差不多都到齊後,程實讓服務員準備上菜。卻有同學起哄:“程實,最重要的客人還沒有來吧?”
  不少同學跟著這聲起哄笑開了,顯然大家都知道這位所謂最重要的客人是誰?有個別女生不自覺地嘴一撇,滿臉酸溜溜的表情。程實則淡淡地說:“遲到的人不必等。”
  隨著他的聲音,宴會廳的門被人推開了,一個氣喘籲籲的女孩子跑進來:“不好意思,我來晚了,路上塞車。”
  蘇一定睛一看,正是她見過一次的那個臉蛋圓圓眼睛大大的女生。而許素傑也壓低聲音告訴她:“這個經常和程實在一起的大一女生,我剛剛聽說她也是溫州人,還是程實父母朋友的女兒。”
  哦,原來既是家鄉人,又有上一代的交情在內,難怪她這麽短的時間就跟程實走得這麽近了。蘇一這下非常注意地看了那個女孩子一眼,圓圓的蘋果臉,簡潔清爽的短碎發,一雙大眼睛如同洋娃娃般的圓溜溜。說話時愛帶三分笑,唇角有一個小小的酒窩,很是討喜的模樣。
  “這個女生挺不錯,一看就是愛說愛笑的人,配程實那樣沉默寡言的性格最是互補不過了。”
  蘇一跟許素傑咬耳朵,完全沒有留意到坐在她身邊的王燁眼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這個女孩子一進來,就理所應當地在程實身邊坐下。因為是大一新鮮人,與席的大四學生們絕大多數她都沒見過,毫不怯場地先自我介紹了一下。她姓伊,比較少見的姓,單名一個露。她給程實帶來的禮物包裝得特別耀眼醒目,大家都起哄要他當場拆開來看看是什麽。其他人送的禮物都不會引來這樣強烈的好奇心,但是伊露因為被看成是程實的女朋友,所以大家格外興致勃勃地想看她送的是什麽東西。
  程實不想拆,接過禮物就想放到角櫃上去,引得校籃球隊那幫調皮搗蛋的男生們敲著筷子起哄不依。伊露大大方方地笑:“程實你就拆吧,給他們看一下怕什麽。”
  到底是生日宴,請了這麽多同學來聚一聚,程實不好太掃了大家的興,便淡淡一笑拆開了那份禮物。伊露送的是一條真皮皮帶,精致的皮帶扣是純銀雕花的,頗有幾分古董銀器的味道,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
  “這條皮帶是意大利貨,我覺得很不錯,一眼就看中了。你喜歡嗎?”
  伊露嘴裏雖然問的是‘喜歡嗎’?笑盈盈的臉上卻是十拿九穩的表情。看到她送的禮物,那些男生們更是起哄了:“程實,係上它,程實,係上它。”
  女生如果送男生皮帶,是被視為有特殊含意的。因為皮帶是男性的一種貼身私人用品,用來送普通朋友不太合適,但送男朋友就是不二首選了。伊露大大方方送出的這條皮帶,更是讓人認定了她和程實關係親密。
  許素傑又和蘇一咬耳朵:“看到沒,送條皮帶準備套住程實了。”
  程實這次不管大家怎麽起哄了,堅決地把禮物盒一蓋。他的客人們也比較熟悉他的脾氣,見他的表情已經淡然中透出了一絲冷意,不再起哄,開始推杯換盞地喝起酒來。
  程實因為是壽星,自然頻頻被人敬酒。他雖有幾分酒量,卻也架不住人這麽輪流敬他,很快就喝得滿臉通紅。伊露出麵替他喝了好幾杯,也喝得兩腮桃花也似的鮮豔。酒過三巡,大家都喝得有幾分酒意上頭了,又開始口沒遮擋地拿他們倆說笑。有個男生還攛掇著伊露為壽星公獻上一個生日之吻,這個提議頓時激起一片叫好聲:“獻吻獻吻獻吻。”
  程實的表情有幾分哭笑不得:“你們別鬧了行不行?”
  與他相比,伊露卻落落大方。她本來就是一個大方活潑的女孩子,再加上也是多喝了幾杯的緣故吧,在人們的攛掇下,她一張圓圓的臉酡紅如醉:“獻就獻唄。”
  話音未落,她飛快地湊到身旁程實的右臉頰上,“啵”的一聲,響亮地親了他一下。
  她突如其來的吻讓程實驀地定住了。石像般定了片刻後,他啪的一聲用力摔了手裏的酒杯霍然立起,漆黑的瞳仁中熊熊燃起兩簇熾烈火焰,死死瞪住伊露,本來被酒染紅的臉陡然間就變成一片鐵青,聲音冰寒地怒吼:“你幹嗎?”
  “噢”——眾人的歡呼聲才剛剛出口就全部堵在嗓子眼裏了,誰也沒想到程實會有這麽激烈的反應。他在憤怒,而且是極度的憤怒。就因為一個女孩子親了他的臉頰一下,他表現得簡直比古代遭人輕薄的貞女節婦還要憤怒。
  伊露呆了,無論如何她都沒有想到程實會是這種反應,他怒氣衝衝瞪著她的樣子簡直像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不知所措地站起來,臉上的神色有震動、有驚愕,更多的卻是委屈不滿:“你……你幹嗎?我……開個玩笑而已,你發這麽大的脾氣幹嗎?”
  程實咬緊牙關瞪著她,一言不發,胸膛劇烈地一起一伏著,看樣子著實氣得不輕。宴會廳裏陡然變得安靜極了,幾十個客人都屏聲息氣,呆呆看著他們兩個對峙般麵對麵地僵持。
  片刻後,程實恨恨地抓起小毛巾擦自己剛被伊露親過的臉頰,擦過的雪白毛巾上有一痕鮮豔的口紅印。他眼中的怒火更熾了,憤憤然把毛巾往桌上用力一摔,帶動一雙筷子啪嗒落地,在死寂般安靜的宴會廳中聽來格外響得讓人心驚。然後他扭頭就走,直直地朝著大門走去。
  王燁趕緊離席去拉他:“程實,你去哪?”
  他頭也不回地甩開他的手,硬梆梆地吐出兩個字:“洗臉。”
  他這兩個字透著極度的厭惡,讓伊露又窘又怒,她尖著嗓子銳叫起來:“程實你什麽意思呀?你有毛病吧你?”
  程實拉開門,依然頭也不回:“對,我有毛病,我的毛病還很大,你最好以後別再來找我了。”
  說完他徑自摔門而去,伊露哇的一聲大哭出來,邊哭邊抓起她的小挎包往外跑。跑出兩步後,又轉身衝到角櫃那邊,抓起她剛剛送給程實的那個裝著意大利皮帶的精美禮盒往地板上重重一摜,再用力踩上幾腳。就近的幾個女生慌忙過去勸阻:“別這樣別這樣。”
  伊露哭著把那個精美禮盒踩得不成形狀後,一扭頭嗚咽著跑出門去了。王燁連忙跟著追出去:“露露……”
  好好的一個生日宴,結果弄成了這個樣子。一個怒氣衝衝地走了,一個哭哭啼啼地跑了。女生們都七嘴八舌地埋怨男生們不該瞎起哄,結果讓程實惱了吧。誰不知道他這個人一旦動真格地惱起來,天王老子都不給麵子。結果讓伊露塌了這麽大的一個台,太沒麵子了。
  而那個出‘獻吻’點子的男生更是被大家集中火力批評。他一付無論如何想不通的樣子:“我怎麽知道程實會這樣,被女生親一下有必要生那麽大的氣嗎?”
  “程實一向就性格有些古怪了,你今天才知道嗎?”
  “我知道他一向性格古怪,但我今天才知道竟然會如此古怪。我KAO,被女生親一下像殺了他一刀似的,這哥們不是GAY吧?”
  “GAY你個頭了!”答話的是重新回到宴會廳的王燁,“少胡說八道,繼續吃吧喝吧,剛才的事就當沒發生過,一會程實進來不要再提了啊!”
  王燁重新落座後,蘇一小小聲地問:“那個伊露沒事吧?你就讓她一個人走了?”
  他無可奈何一攤手:“她實在要走我也拉不住,何況她也確實沒辦法再呆下去了,換了是你你還呆得下去嗎?”
  “換了是我也會走,不過走之前,我會先做一件事。”
  “什麽事?”
  蘇一看看自己麵前的可樂說:“我會等程實回來,把這杯可樂潑在他臉上再走——我讓你拽。”
  剛才的事情,她覺得程實的反應實在太過火了。至於嗎?一點小事弄成這樣,讓人家女孩子完全下不了台。這家夥最擅長的事情似乎就是讓一個個女孩子傷心又傷臉麵。
  王燁看了她半天,一口長長的氣吐出來,再不說一個字。
  程實去了足有一刻鍾才回來,他的右臉頰明顯比左臉頰更紅,應該是被反複搓洗過很多遍。他臉上的表情已經恢複了平靜,坐下來若無其事地繼續跟大家喝酒。身邊伊露的空位子,他連看都不看一眼,更不要說問一聲了,好像這個座位自始至終就沒有人一樣。
  有過剛才那樣一幕,與席的客人們也都拘束多了,規規矩矩地吃菜喝酒,生日宴最後在非常平淡的氛圍中草草結束了。
  客人們一個個向程實告辭離去,他也不挽留,隻一一地微笑、點頭、感謝他們來參加自己的生日宴。蘇一和許素傑過來告辭時,他似是忽然想起:“你們留下來幫個忙行嗎?一會幫我把那些禮物拿到車裏去。”
  舉手之勞,她們當然不會推辭。客人們很快都走光了,隻有王燁還在,和她們一起整理角櫃上那堆形形□的禮物。這時,程實的手機響起來,他掏出來一看來電顯示,目光一冷,毫不遲疑地按下關機鍵。
  很快,王燁的手機又響起來。他看看來電顯示,又看看程實,臉上掛上一絲無可奈何地走到一旁去接聽。沒講兩句話就臉色大變地轉身:“程實,你來聽下電話吧?露露找你。”
  程實聽若罔聞,頭都不抬一下。王燁又氣又急地把手機伸到他麵前:“你就聽一下吧,她人在錦江邊上,說如果你不聽她的電話她就跳下去。”
  這麽嚴重?蘇一和許素傑一起倒抽一口冷氣。程實總算抬起頭來了,眼睛卻無比漠然:“她想跳就跳好了。”
  “程實——”王燁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
  蘇一實在忍不住要發言:“喂,程實,你不要這樣冷血行不行?人家都要跳江了你還無動於衷,真弄出人命來看你怎麽收場!”
  “是她自己不想活了要跳江,又不是我推她下去的,出了人命跟我有什麽關係?”
  “跟你沒關係?你話也說得太輕巧了。剛才就是你把她氣哭了跑掉的,如果她一氣之下真跳了江,那可完全是你的責任。趕緊接電話哄人家幾句吧!”
  許素傑也幫著勸:“是呀程實,你就接一下電話吧。”
  “我有什麽責任?我很反感她剛才……跟我開的那個玩笑,並且如實地表達了我的強烈反感。如果她因為這樣就要跳江,我不會有任何負疚感。”
  蘇一真是完全沒辦法跟他溝通,某些問題上,他的思維方式真不知是怎麽來的,又執拗倔強得像磐石無轉移。有了那次在醫院的爭執經驗,她已經可以預見這場爭執也同樣無法說服他。他不接就是不接,才不管對方死啊活的。
  “王燁,你還是趕緊去錦江邊上找找看吧,別指望他了。”
  王燁也知道程實的脾氣,歎口氣把手機重新舉回自己耳邊,正想說什麽卻發現話筒裏已經是盲音一片,伊露已經掛機了。顯然她已經聽到了程實那些冷漠無情的話,他趕緊回撥,她卻關了機,他不敢怠慢地匆忙離開宴會廳去找人。臨走前,他看著程實重重歎了一口氣:“你呀……”
  蘇一也看著他搖頭歎氣:“程實,你是火星生物吧?有時候我覺得你壓根就不是地球人。因為——怪,實在太怪了。”
  回到宿舍後,蘇一和許素傑一起討論剛剛生日宴會上發生的事情。她們一致覺得程實的表現太不可思議,伊露也就是親了一下他的臉,他卻反應那麽激烈,結果鬧得一個愛說愛笑的女孩子哭哭啼啼地要跳江自殺,他還完全無動於衷。
  她們討論時,正好鍾國打電話來關心一下他的蘇一小豬。蘇一馬上嘰裏呱啦地跟他說起這件事,把剛才生日宴上的一幕幕繪聲繪色地事後轉播了一遍。最後問鍾國:“你說這個程實怪不怪?有人都在猜他是不是GAY了。”
  鍾國也頗感訝異:“他的反應真得很奇怪呢,不過跟GAY還是扯不上關係吧。就算是GAY,應該也不會因為女生親了一下自己而勃然大怒的。”
  蘇一於是做出最後鑒定:“那他就是個怪物。奇怪的火星生物,所以以我們地球人的思維完全沒法理解他。”
  這天晚上,蘇一和許素傑都久久睡不著,她們一直心懸著伊露的事。不知道王燁有沒有找到她了?她有沒有真的跳江了?許素傑覺得這女孩氣性也實在太大了一點,雖然程實的確讓她很沒麵子,卻也不至就要這樣尋死覓活的吧?這一點蘇一也很認同,受了一點氣就不活了,人人要是都這樣的話,那這個世界上的人類隻怕早就滅絕了。
  蘇一她們不知道,伊露並沒有真的去跳錦江,當她聽到話筒裏程實那樣漠不關心的冷漠口吻後,氣得她眼睛裏的淚立刻被怒火燒幹了。怒衝衝地攔住一輛出租車,她要重新返回酒店找他算帳。半路上卻想到程實可能已經離開酒店了,於是又叫司機掉頭把車開到他小公寓的樓下。
  果然見程實的車已經停在樓下了,他正拿著一個小巧精致的禮物盒從車裏出來。
  “程實你不是人。”
  伊露不等程實下車站穩,就憤怒地衝過去,一把將猝不及防的他推得一個踉蹌幾乎摔倒在地。他手裏的禮物盒如飛碟般飛了出去,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後撞上灰色的公寓樓牆體,啪嗒一聲掉落在地。
  程實愣了一下,顧不上理會伊露,先趕緊跑過去去撿那個禮物盒。那是蘇一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不知道裏麵裝著什麽東西,而這樣失手一摔,會不會摔壞呢?
  本來這份禮物程實是打算帶回家去一個人慢慢地拆,可是現在擔憂之下,已經顧不得慢慢拆了。他三下兩下匆忙地撕開包裝紙打開盒子一看,裏麵裝的是一個玲瓏可愛的玉石車掛。車掛的主要部分是被紅絲繩綴在正中間的那枚中國結形狀的翡翠玉片,不過這枚薄薄的翡翠玉片已經斷成大大小小的好幾塊碎片了,顯然是那一摔之過。
  呆呆地看著摔碎的玉石車掛,程實一張臉陡然間就消失了所有表情。路燈暈黃的光線打在他臉上,勾勒出側臉輪廓分明的線條,每一根線條都帶著鋒利的棱和尖銳的角。伊露偏還不覺,依然怒氣衝衝地跟在他身後嚷:“你是個混蛋、王八蛋……”
  啪——重重的一個巴掌打掉了她還沒來得及說完的話。捂住火辣辣的半邊麵孔,伊露頓時呆住了。而程實一巴掌揮出去以後,看都不看她一眼,捏緊手裏的禮物盒扭頭就奔上了樓。
  伊露足足在原地呆了三分鍾才漸漸回過神,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她一邊衝進公寓樓,衝到程實的房門前手腳並用,又是拍又是踢地砸得那扇房門咚咚作響:“程實,王八蛋,你出來,你給我出來。”
  無論她如何拍門,那扇房門就是不開,屋裏仿佛根本沒有人存在似的一片沉寂。樓上樓下左鄰右舍的人反而被驚動出來不少,在一旁探頭探腦地張望著。她足足在房門前鬧了快半個小時,最後鬧得沒力氣時,王燁過來了。程實給他打了電話,就冷冰冰的一句話:“你別在錦江邊瞎找了,那個瘋女人現在在我房門口鬧。”
  王燁好說歹說地把哭得淚人一般的伊露帶走了,臨走前她還抹著淚狠狠踹了那扇緊閉的房門一腳,聲嘶力竭:“程實,有本事你在屋裏躲一輩子別出來,我不會就這樣算了的。”
  隔著一扇房門,屋裏漆黑一片。程實沒有開燈,他靜默地獨自一人坐在黑暗中,手裏緊緊攥著那枚破裂的翡翠玉片。門外的騷亂喧器他聽若未聞,所有的聲音都遠遠退開了,隻有黑暗,緩慢而沉重地把他包圍。
  黑暗無邊的世界裏,他聽見潮水在心中慢慢積聚的聲音。心漸漸地漲滿了水,一直漲到眼眶。竭盡全力地,他不讓它奪眶而出。
  摸索著從茶幾下翻出一包煙,他點燃一支深深地吸。青煙嫋嫋無聲無息飄在黑暗中,以辛澀苦辣的氣息證明它的存在。煙頭上的一點猩紅時明時暗地亮著,如一顆孤獨的星。當一支煙燃盡成灰時,仿佛星沉大海,屋裏重歸黑暗世界。
  黑暗中,程實聽到了淚落的聲音。心裏的水,終是洶湧澎湃地漲出眼眶,在臉頰上流出兩道悲傷的河流。
  已經很多年,他沒有流過淚了。這一刻,他卻仿佛又是當年那個獨自在星空下的原野中哭泣的少年,傷心得淚流滿麵。
  伊露第二天如常在校園中露麵了,蘇一和許素傑看到很是鬆了一口氣。還好,沒有真的弄出人命來。不過這個大一小師妹的一張圓臉已經拉得像座長白山,甜甜的酒窩更是消失得無影無蹤,原本好好一個陽光燦爛的女生,轉眼變得風雨如晦,蘇一不由歎道:“程實真是害人不淺啊!眼看這個伊露又要成第二個周虹了。”
  不過伊露顯然不是周虹,她不會像她那麽隱忍,受了冷酷的對待後隻會自已一個人躲起來哭泣難過。她的家境優越,有著嬌生慣養的小姐脾氣,刁蠻起來也不是省油的燈。很快當天下午蘇一和許素傑又聽到消息,說她守在程實他們教室門口,等了他整整大半天,下午終於等到他來上課時,她衝上去二話不說就狠狠甩了他一巴掌:“程實,我說過我不會就這樣算了的。”
  這條新聞作為昨晚生日宴的後續報道,飛快地在學校傳開了。傳到蘇一耳中時她意外之餘又覺得理所應當:“她居然扇了程實一個巴掌?挺厲害的嘛!也好,程實也該有個這樣厲害的女生來刹刹他的威風。”
  再一想她又覺得奇怪:“可是伊露怎麽打得到程實啊?這位程大俠等閑能夠同時對付好幾個人呢,論理她根本打不到他才對。”
  許素傑說:“講了這麽多,你總算講到點子上了。據說,當時程實一動不動地挨了她一巴掌,然後臉無表情地說:現在可以算了吧?”
  蘇一很好奇:“那伊露怎麽說?”
  “她愣了半天,可能沒想程實突然這麽忍讓。老久才擠出一句話來:不行,你還要跟我道歉。”
  “那程實道歉了嗎?”
  “聽說他說了‘對不起’三個字,不過說得麵無表情,完全是在完成任務般。”
  “那也不錯了,能讓他說‘對不起’,想當年,我被他一球砸得腦震蕩住進醫院他都不肯來說這三個字。”
  許素傑笑:“說他們的事,你怎麽翻起舊帳來了。”
  蘇一也笑著搖頭:“算了,不說了,趕緊去食堂吃飯。吃完飯我得去龔家幫明明補習,昨天參加程實的生日宴請了假沒去,今天可得補上。”
  蘇一在龔家聽說了昨晚伊露在程實家門口大吵大鬧的事情。是明明告訴她的,說昨天晚上有個姐姐在程實哥哥家門口鬧得好凶啊!一直咚咚咚地砸門,還哭著罵他是混蛋王八蛋。
  明明說著說著老氣橫秋地問起蘇一來:“那個是不是程實哥哥的女朋友呀?好凶啊!如果是我我就不要她了。”
  她哭笑不得地擼了一把他的頭發:“嗬,你這個娃娃哪來的這些想法呀?”
  他不高興地一撇嘴:“我十三歲了,不是娃娃了。”
  夜色深沉,窗外是初冬一鉤雪白寒冷的新月,窗內是幽深的寂靜。
  程實的小公寓依然沒有亮燈,黑暗如同無聲細流般浸透了整間屋子。他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除了一雙明亮的眼睛外,整個人似乎都已經融進了這墨汁般的黑暗。
  愈是黑暗,就愈是寂靜,一室空曠如荒野般的寂靜中,手機鈴聲的突然響起,格外刺耳驚心。抓過擱在茶幾上的手機,程實看了一下來電顯示後按下接聽鍵,聲音透著倦怠無力:“媽……我已經讓她打回了一巴掌,也道過歉了……以後我不會管她了,她有什麽事別再找我……您知道我對女生一向沒耐心,再說她都已經讀大學了幹嗎還要人照顧……總之我不會管了,就算伊叔叔打電話給我我也是這句話。媽媽再見。”
  程實不由分說地掛斷了電話,把手機在掌心裏捏了一會兒,他情不自禁地又把蘇一的照片調出來看。看著看著,突然有所警覺地側耳諦聽,寂靜的屋子如同靈敏的擴音器,讓他清晰地聽到門外的樓梯上,正有人腳步輕快地走下樓來。那樣輕而快的腳步,仿佛舞曲中的舞步,輕舞飛揚。那是蘇一的腳步聲,一周有六天的時間,會在每晚九點後準時響起,他已經聽熟聽慣。
  曾經有一晚,她的腳步沉重而遲緩,他一聽就覺得不對。下意識地跑去開門一看,原來是她病了,腎結石帶來的疼痛讓她無法再腳步輕快如舞。
  自從介紹蘇一來龔家為明明補習後,每晚九點一過,如同等待一場隱秘的約會,他等待著她輕舞飛揚的腳步。
  這是他一個人的等待,她全然不知。每個漆黑的夜晚,他等著她的腳步響起,走過,然後悄悄地開門,出屋,跟在她身後一路護送,直到看著她上了公交車為止。
  而她,從來都不知道他黑夜裏日複一日地默默護送。他也不想讓她知道,因為他很清楚,一旦她知道了,他們之間就會連普通朋友都做不成了。她必將會疏遠他,毫無疑問的疏遠。
  聖誕節一過,蘇一的生日就緊跟著來了。
  生日這天早晨,她睜開眼睛就開始期待——期待鍾國將要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去年的520個“我愛你”,讓她甜到心坎裏。今年,他又準備了什麽呢?
  鍾國像往常一樣大清早就打來生日祝福電話,仍是不肯透露他給她準備的生日禮物是什麽,笑吟吟地說要的就是一個驚喜的效果,事先知道的話那拆禮物盒的樂趣就會少了很多。這家夥真是太會賣關子了。
  整整一上午,蘇一都在等郵局的包裹單,心裏猜想來猜想去,猜想著鍾國寄來的會是一份怎麽樣的生日禮物。結果沒有等到包裹單,直接等到了送包裹的郵遞員。鍾國這次投寄的是EMS郵政特快專遞,不必去郵局取包裹了,工作人員直接把包裹送到她手裏。
  這次的包裹是一個四四方方的紙箱,長寬各約一尺,高也約一尺。箱麵上寫著“小心輕放”,似是易碎品,抱在手裏卻不算重,也不知裏麵裝了什麽。
  蘇一抱回宿舍迫不及待地拆開一看,許素傑在一旁先嚷起來:“太漂亮了,簡直像童話中的小屋。”
  鍾國送給蘇一的生日禮物,是一個漂亮的花園別墅建築模型。精致的小別墅和美麗的小花園搭配得渾然一體,整棟房子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能把屋頂拿起來看裏麵的房間格局,仿佛小人國的東西一樣可愛,他真是一雙巧手。
  禮物盒裏附有一張卡片,鍾國龍飛鳳舞的字跡寫著:蘇一,這是我為我們將來設計的房子。現在先送你一套模型,以後再送你一套真的。怎麽樣,還喜歡嗎?
  怎麽會不喜歡呢?蘇一看著鍾國精心製作的別墅模型,高興得笑眼彎彎。這份禮物,讓她整整一天,眼睛都始終保持著笑彎彎的弧度。
  許素傑對這份禮物的評價是:“獨一無二的鍾國製造。”
  是呀,獨一無二的鍾國製造。從去年的520個“我愛你”,到今年精心製作的別墅模型,他送給她的生日禮物,都是他費時費力費心思親手打造的。這些禮物如果從純物質角度來衡量的話沒有什麽價值可言,可是在蘇一眼中,全世界再找不出比它們更珍貴的東西了。
  愛是一個抽象的詞,但他親手做給她的禮物,卻是再實實在在不過的愛的表達,讓愛成了看得見摸得著的實形實體。
  這天中午蘇一給鍾國打電話一直打到話費全部用光為止。兩個人說不完的話,手機在耳畔焐得溫熱。她告訴鍾國她是多麽喜歡那套可愛無比的模型屋,他則交給她一個甜蜜的任務:“房子我已經設計好了,你現在開始想一想我們未來的家要怎麽布置吧。提前給了你幾年時間,到時候一定要為我布置一個特別溫馨舒適的家哦。”
  溫馨舒適的家——這話聽得蘇一心裏歡歡喜喜,嘴裏卻道:“才一套小小的模型房屋就讓我先設想怎麽裝修啊?我嫌它太小了。”
  “模型小而已,按比例放大建造的話一點都不小。你看我把房子設計得多全麵,我連……”鍾國頓一下,小小聲地帶笑繼續說:“我連嬰兒房都設計了。”
  她撲噗一聲笑出來:“你也想得太遠了吧?人家還不一定嫁你呢,你倒連嬰兒房都設計上了。”
  “告訴你,我不止把嬰兒房設計好了,我連未來孩子的名字都已經想好了,想不想知道?”
  “不是吧?你怎麽這個都想好了。”
  “那天突然想到了,蘇一,我們以後結婚了你最好給我生對雙胞胎兒子,因為我已經想好一對絕妙的名字。”
  她好奇極了:“你想了什麽名字呀?”
  “一個叫鍾共,一個叫鍾央,鍾國的兒子鍾共鍾央,怎麽樣這名字夠響亮吧?”
  鍾國的兒子鍾共鍾央,這三個名字搭配在一起還真是絕了,她忍不住大笑:“虧你想得出來。”
  他一本正經地對著電話說:“親愛的,以後你就是鍾共鍾央他媽了。”
  鍾共鍾央這對名字,蘇一打完電話說給許素傑聽時,她也頓時就樂了:“好名字啊好名字,尤其配上孩子他爹的名字,那真是怎麽聽怎麽威風八麵又順理成章,鍾國的兒子可不就該是鍾共鍾央嘛!如果再生一個兒子的話就直接叫‘黨委’好了。你們就一家子的□中央黨委人物了。”
  中午的熱線電話打光了所有話費,整個下午蘇一的手機都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隻能拿來當時鍾用了。反正剛剛才和鍾國打過電話,她就沒有急著去交話費。
  因為過生日,蘇一向龔家請了一天假,這天晚上沒有去給明明補習。下午的課結束後,她和許素傑還有班上幾個關係不錯的女生一起去慶祝生日。吃完一頓魚頭火鍋又結伴去逛街,逛街時才順便交了話費。
  手機交了話費重新開通後,恰巧程實就打來電話了。心情很好的蘇一接起來就笑:“你運氣真好,我欠費停機一下午,剛剛交錢開通你就打來了。”
  他頓了一下才回答她:“是嗎?看來我運氣真不錯。”
  “找我什麽事啊?”
  她在馬路上邊走邊接的電話,或許是聽到她電話裏的背景聲音特別嘈雜,他不答反問:“你那邊好吵,你在外麵嗎?”
  “是呀,我和許素傑還有班上幾個女同學在春熙路逛街,有什麽事找我呀?”
  “哦,也沒什麽事,突然想起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特意跟你說聲生日快樂。另外,我給你送了一個生日蛋糕來,既然你不在學校,那我放在你們宿舍樓下樓管阿姨那裏好了,你回來自己找她拿吧。好了,不打擾你們逛街了。”
  咦,她都沒有聲張,他怎麽也知道她今天生日啊?蘇一納悶過後,突然想起去年他們是同一天過的二十歲生日,他如果有心去翻查一下去年的舊曆,不難知道她今年的生日是哪一天。她想大概是之前他過生日時她送了生日禮物,所以今天他投桃報李地來道一聲生日祝福並回贈一份生日禮物,這也是禮尚往來的人之常情。
  不過她送給程實的那個玉石車掛禮物他好像並不喜歡,許素傑後來偶爾有次搭過他的便車出去,回來後告訴她他車上沒有掛車掛。可能這種纓絡似的裝飾物更容易被女性青睞,男生開的車子裏不熱衷掛這種東西。而許素傑送的那個打火機倒是隨意地擱在車頭,銀白機身異常光滑鋥亮,看得出經常摩挲使用。
  “早知道還是買個煙灰缸送他,既能讓他派上用場,還能省我一點錢。可惜了那個兩百塊錢的漂亮車掛,也不知被他塞到哪個角落裏積灰蒙塵了。”
  蘇一當時很為那個漂亮的玉石車掛沒有物盡其用感到惋惜。送禮物真是一門學問,有時候精挑細選的東西人家不喜歡,白擱著實在是很浪費。現在她過生日,程實回贈一個生日蛋糕,十分普通大眾化的禮物。這樣很好,在他不用花心思,在她也絕不會浪費。這個蛋糕將會是她和許素傑這兩天的甜點。
  蘇一滿口道謝,程實沒有再多說什麽,說完要說的話就掛了電話,一如既往的言語簡潔。
  逛完街回去,已經九點多了,蘇一跑去樓管阿姨那裏拿了程實留下的生日蛋糕。
  很漂亮的蛋糕盒,盛著造型非常簡單的一款生日蛋糕。不像西點房中那些用彩色奶油精心裝飾出別致精美的立體圖案的蛋糕,它隻在厚厚白色奶油的蛋糕麵上,用黑巧克力漿綴了一行字:蘇一,生日快樂。
  黑是黑,白是白,黑白分明簡潔無比的一個蛋糕,省卻了所有繁複華麗的裝飾。也隻有程實才會挑選這樣一個生日蛋糕,若是別人去挑,哪個不挑造型漂亮的?
  許素傑就看了笑道:“這份禮物,典型的程氏風格。哪家蛋糕店做他的生意真是好做。”
  這個生日蛋糕雖然毫不花巧,但切開來吃上一塊卻非常好吃。蛋糕很新鮮,蓬鬆柔軟的口感,鮮奶油也清淡爽口,吃起來一點都不膩,香甜美味。蘇一吃完一塊蛋糕後給程實發了一條短信:“蛋糕很好吃,謝謝你。”
  蘇一的生日,程實當然不會是突然想到的,生日禮物也不是隨便送的。
  12月初的時候,他就開始想著月底蘇一的生日要送她一份怎樣的禮物。太貴重不行,她不會收的,太精心也不行,會顯出他的刻意,讓她察覺出異樣來。可是隨便買樣東西他又不願意,這是他第一次給女生送生日禮物,無論如何不會敷衍了事。
  可到底要送她什麽好呢?程實想了又想,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卻始終也想不出來一份合適的禮物。他沒有絲毫這方麵的經驗,又不好去問別人,最後想起上網去搜索查詢相關問題,發現好幾個和他有類似苦惱的男生在發帖詢問:“女朋友生日送什麽禮物好?”
  網絡上七嘴八舌為他出點子的人很多,程實一目十行地掃過去,都是譬如玫瑰首飾香水燭光晚餐等等情侶之間才能用上的方法,對他而言完全不可行。看了幾個帖子後,才看到一個網友的建議:“去DIY吧親手做個小禮物送給她吧,比如DIY巧克力、陶藝品、公仔娃娃、蛋糕這些都很好,手工禮物更能表達心意了。”
  這個建議切實可行,程實考慮再三,決定自己動手做個生日蛋糕送給蘇一。大學裏同學過生日送個蛋糕是很平常的行為,而一個親手製作的蛋糕,平常中的不平常,他不說誰都不會知道。這份禮物送出去不顯山不露水,對他而言再理想不過了。
  程實沒有去蛋糕DIY吧,而是買了一本如何製作蛋糕的書和原材料回去,自己在家裏試做。一次不成功兩次,兩次不成功三次,一次又一次地試製,他終於可以烤出香甜鬆軟的可口蛋糕了。
  蘇一生日這天,他整個下午在小公寓裏精心製作蛋糕。烘烤出來的新鮮蛋糕香氣四溢,但如何用奶油去裝飾它,他始終掌握不好。畫不出漂亮的奶油花,最後他索性不用任何繁複花樣去裝飾蛋糕了,本來簡簡單單才是他最喜歡的風格,便直接在塗滿白色奶油的蛋糕麵上用黑巧克力漿寫上祝福語。
  忙碌了差不多一下午,程實對自己的勞動成果很滿意。把做好的蛋糕裝進預備好的蛋糕盒裏,他給蘇一發了一個短信:“蘇一,祝你生日快樂。”
  然後靜等她的回音,一般情況下她都會很快回複,然後他再說突然想起今天她生日,所以路過蛋糕店買了一個蛋糕送給她,接下去還可以順便約她出來吃晚飯慶祝生日。可是她卻遲遲沒有回複,難道沒收到?他又試著發了一條同樣的短信過去,依然石沉大海。遲疑再三,他深吸一口氣打過去,機械女聲提示他,該用戶欠費停機。
  蘇一的手機欠費停機,聯係不上她,這個意外狀況把程實的設想步驟全打亂了。
  手機聯係不上,他想了想開車去學校找人。冬日的天黑得早,他到女生宿舍樓下時,才五點半不到就天光已暮,深灰暮色中很多寢室已經亮起了燈,可是蘇一那間寢室的窗口是暗的,顯然她們寢室裏沒有人在。
  電話打不通,人又不在宿舍,程實一時不知道要去哪裏找人。想了想,他又把車開回公寓樓。他想蘇一晚上要去給明明補習的,決定回家守著她出現。虛掩著房門,他一直注意聽著門外的腳步聲。客廳牆壁上,時鍾的腳步滴滴答答地走到七點,門外卻始終沒有響起他熟悉的腳步聲。他還疑心自己一時聽岔了,蘇一上了樓他不知道。可是借故到樓上龔家去了一趟後,他得知她這天晚上請假沒有來給明明補習。
  這一下,程實真的沒有辦法找蘇一了。除了每隔五分鍾撥一次她的手機,卻依然是機械女聲毫無感情的提示音: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欠費停機。
  一遍又一遍的撥打,一遍又一遍的失望。
  程實最終又開車去了學校,女生宿舍樓下,蘇一寢室的窗依然是一方幽幽深黑。她還是不在,可能和許素傑一起出去慶祝生日了吧?他突然很懊悔自己從來沒有想過要存許素傑的手機號碼,他的手機通訊簿中,唯一存的女生的手機號碼就是蘇一的。
  他不能把車子一直停在女生宿舍樓下,這輛紅色小車太惹眼了,很容易引來別人的注意。於是開著車子再一次離開校園,漫無目的地在馬路上奔馳。戴上耳機,把手機設定成自動重撥,除此以外,他還能做什麽呢?
  也不知道重撥了多少次,終於響起了撥通的聲音。蘇一的聲音帶笑傳來:“你運氣真好,我欠費停機一下午,剛剛交錢開通你就打來了。”
  運氣真好?隻有程實才知道自己的運氣有多壞。他的所有計劃都被打亂了,本來他想傍晚時當麵把蛋糕送給她,再自然而然地約她出來一起吃晚餐。可是現在晚餐時間早過了,她和一群同學們在逛街,一時間不會回來。麵對她詢問的什麽事?他隻能盡量輕描淡寫地告訴她,突然想起她今天生日,於是經過蛋糕店買了一個蛋糕給她送來,既然她不在,就放在樓管阿姨那裏了。
  第三次駕車來到女生宿舍樓下,程實把蛋糕盒留在樓管室裏,托阿姨轉交給蘇一。然後他駕車回到小公寓,習慣性地一個人坐在黑暗中吸煙。房間裏還彌漫著蛋糕的甜香,和香煙的辛澀氣息混合在一起,被他一口接一口地吸進去,深深地,吸進去。
  這天晚上,他在黑暗中靜靜地吸完了一整包香煙,越吸神色越惘然……
  學期末又到了,蘇一的心情相應地高漲起來,忙著收拾行李準備回家。又可以和鍾國一起過寒假了,這大學四年的最後一個假期。
  許素傑也在考試前就把行李全部整理好,準備一考完就馬上回家。這些天她的手機通話更加頻繁,想來是她家鄉那個“關係要好的朋友”在翹首相盼她的歸來。蘇一打趣她的煲電話粥現象,她終是半吞半吐地承認了,她在南昌是有一個還不錯的對象在交往,是在上個暑假回家時認識的,可能大學一畢業就會跟他結婚。
  蘇一不解了:“幹嗎這麽快就結婚?都是剛剛畢業參加工作的學生,先立業再成家不是更好嗎?”
  她犯了主觀判斷上的錯誤,以為許素傑認識的人必定是和她年齡相仿的大學生。誰知她卻隨口道出:“他快三十五了,急著結婚呢。”
  三十五了?蘇一眼睛一下瞪圓了,許素傑今年才二十三,那個對象大了她整整一輪啊!
  “那麽驚訝幹嗎?年紀大一點沒什麽不好的,成熟穩重,更懂得體貼照顧人。”
  許素傑的臉微微發紅,話語帶著急切的辯解。蘇一趕緊收起自己的滿臉驚愕,鸚鵡學舌地重複一遍她的話表示認同:“也是,年輕大一點的男人成熟穩重,更懂得體貼照顧人。”
  許素傑的臉色這才自然了一些。而蘇一不敢再順著這個話頭說下去了,她才剛滿二十一歲,風華正茂青春無敵,感覺上那些過了三十歲的人都已經老了。而一個三十五歲的男人,簡直可以像韓劇中那樣叫他大叔了,許素傑怎麽會同意跟一個大叔談戀愛呢?在她看來這實在匪夷所思,如果是她的話,她萬萬不能接受。
  不過人各有誌,甲之熊掌,乙之砒霜,許素傑既然能接受,必定有她能接受的理由吧。
  這一年的寒假回家,許素傑沒像往年那樣隨著熙熙攘攘的返鄉人潮去擠火車,而是訂了飛機票。她說她男朋友說春運期間的火車壓根就不是人坐的,特意往她的銀行卡打來機票錢,讓她坐飛機回南昌,然後他會叫車來機場接她。
  “你說他是不是很會體貼照顧人?”
  “是是是。”
  蘇一滿口稱是,確實是很會照顧女朋友,隻是這樣的照顧絕對要以良好的經濟條件為基礎,一窮二白的學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這位三十五歲的“大叔”,雖然已經青春不複,但是顯然有一定經濟基礎。
  許素傑的飛機票也是托程實幫忙訂的,他也訂了同一天的機票回溫州,表示到時候可以順路載她一起去機場。她自然是千感謝萬感謝:“那太好了,否則機場的大門朝哪邊開我還不知道呢。”
  掛了電話許素傑對蘇一說:“每次有事找程實幫忙,隻要他一口答應了我這心裏就特別篤定。一次又一次,他幫到的總比我提到的還要多。”
  蘇一也承認:“程實這個人就是有時候脾氣太古怪了一點,別的方麵還真是沒挑。”
  離校那天,程實準時開車來宿舍樓下接許素傑。她大袋小袋買了很多四川特產帶回去,蘇一幫著拎了一袋送她下樓。
  紅色GOLF車裏不止程實一個人,還有伊露和王燁,看見她們出來,他馬上下車接過行李袋放進車尾廂。王燁也從副駕駛座下來了,伊露坐在後座沒有動,車窗明明搖落一半,她是朝外麵看過的,卻仿佛完全不知道車外有人存在一般,徑自歪在柔軟的座椅上專心致誌聽著MP3。
  對於伊露,蘇一和許素傑都不太熟,她的視線不從車裏看出來她們也就當她不存在,隻對程實和王燁打招呼。
  程實淡淡地點個頭以示回應,王燁倒衝她笑了笑:“蘇一,你什麽時候回家?”
  “還不知道,要等我男朋友的消息。”她看著他有些奇怪:“咦,怎麽你也去溫州過年嗎?”
  “不是,我隻是送他們去機場,然後再幫忙把車開回來。這個寒假裏這輛車就暫時歸我了,蘇一,你要回南充可以找我開車送你呀!隨叫隨到,報酬嘛請我吃頓飯就行了。”
  王燁似是開玩笑,蘇一也不當真,笑著打哈哈:“行啊!大年三十那天把你叫出來送我,你要是不來就是小狗。”
  隨意說笑了幾句,許素傑就跟著程實他們一行人上車趕飛機去了。蘇一獨自返回宿舍,一個人趴在床上閑閑地翻著看了八百遍的《紅樓夢》時,大概半小時後,許素傑給她發來一則短信:蘇一,我不該搭程實的便車去機場,那個伊露完全把我當情敵看待,瞪著我的眼神簡直像飛刀。受不了哇!
  蘇一不由失笑,難怪剛才伊露一付無視她們不理不睬的模樣,原來程實要順路載另一個女生一起去機場的事情讓她很吃醋。許素傑這一路隻怕要看盡她的臉色了。
  第十三章 人生最華美的一章
  大學的最後一個寒假,蘇一卻像第一個寒假一樣,自己獨自從成都返回南充。
  因為鍾國兼職的事務所要到2月初才開始放假,而大四最後一年課程不多,他幾乎在事務所全職工作了,所以也同樣要跟著幹到2月初才能走。那個時候的車票就很難買了,他跑了好幾個代售點,才好不容易訂到一張大年二十九的火車票,要大年三十晚上才能到家。
  他當然不能讓蘇一孤零零地在成都等上他這麽多天,軟語溫言哄著她先回南充。和鍾國戀愛以後,假期離校回家蘇一再沒有單獨成行過。冷不丁說聲他一時回不來,要她自己回去,她還真是特別特別的沮喪和不習慣。
  嘟著嘴她不情不願:“你讓我一個人回去,也不怕我在火車上又遇上性騷擾的變態。”
  “你一說我還真怕,誰讓你沒事長那麽漂亮呢。要不這樣吧,我打電話讓楊鋼代我來接你。”
  他還當真緊張上了,蘇一趕緊說不要,她不至於那麽嬌滴滴,一定要有個男生管接管送才行。剛上大學的第一個寒假還不是一個人回去了。隻不過,有了男朋友就免不了要撒嬌使性。這是戀愛中女孩子的特權嘛!
  無需任何人來接,蘇一獨自坐長途汽車回了南充。而鍾國,直到大年三十晚上九點後才風塵仆仆地到了家。
  除夕夜蘇一像往年一樣跟著父母去外婆家吃的年夜飯,匆匆忙忙吃完就一個人先趕回去,和鍾國的爸爸媽媽一起眼巴巴地等著他回來。鍾家的廚房,煲蒸燉煮的菜式全部焐在鍋裏,爆炒煎炸的菜式則要等到他進門才下鍋。滿屋的色香味俱全,小汪阿姨猶在遺憾不已,說今早去晚了一步,菜市場那個魚販子兩條活蹦亂跳的野生鯽魚被別人先下手為強了,不然鍾國最愛吃清蒸鯽魚了。
  看著時間差不多了,不畏冬夜嚴寒,蘇一穿著小棉襖守在樓下院門處等。拿著手機隔三差五給鍾國發短信,問同一個問題:現在到哪了?
  他一個接一個報地點,剛出長途汽車站;已經上了出租車;正在過嘉陵江大橋……最後回複的一條是:我已經看見你了。
  蘇一一抬頭,馬路上一輛出租車正朝著她的方向馳來。車窗搖落,鍾國探頭朝她眨眼一笑,細細長長的眼睛笑成兩彎,她的眼睛唇角頓時也隨之彎了。
  鍾國一下出租車就拉著蘇一進了大樓,卻不急著上樓。在無人出入的樓道口他一把將她攬進懷,一雙有力的胳膊緊緊抱住她,幾乎要把她嵌進他的胸膛裏。低頭看著她,他熱烈烈地笑:“想我嗎?”
  她含笑反問:“你想我嗎?”
  “我想死你了。”
  話音未落,他飽滿的唇先落下來,熾熱地吻上她的唇。光滑的臉頰軟軟地貼在她的頰,下巴處有著微微胡茬,帶著溫暖的體溫摩娑在她的肌膚上,那種溫度幾乎讓她融化了。
  大年三十除夕夜,家家戶戶笑語喧嘩。遙遙的,有朵朵煙花絢麗繽紛地綻放在漆黑夜空。很多很多歡樂的聲音,很多很多喜慶的色彩,一切一切的繁華美麗,都做了他們愛情的背景。
  春節期間聚會最多,親戚朋友同學,東家叫了西家喊,推都推不脫。親戚長輩家是肯定要去拜年的,不去就太不懂禮數了;同學朋友平時都天南地北各一方,一年到頭也就是這個機會能在一起聚聚,你能不去嗎?不去就太不給麵子了。
  蘇一盡管很想和鍾國二人世界單獨相處,卻也不得不一處接一處地去走親訪友。好在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一對了,無論去哪裏他們都成雙成對出現。她外婆很喜歡鍾國,去拜年時還給了他紅包。而她跟著他去他爺爺家拜年時,慈眉善目的奶奶也塞了她一個紅包。他笑嗬嗬:“連親戚都見過了,咱們這算是過了明路啊。”
  去參加高中同學聚會時,他們是全場焦點。因為蘇一也織好了自己那件紅毛衣,和鍾國穿成情侶裝。進了熱氣騰騰的火鍋城,兩人把外套一脫,兩件大同小異的套頭紅毛衣特別顯眼,讓人想看不見都不行。馬上就有人嚷開了:“哇哇哇,你們倆要不要這麽招搖呀!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們是一對嗎?這樣讓我們單身人士很受傷的。”
  另有人笑道:“我說你們倆穿著兩身紅衣裳往這一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這擺結婚宴呢。”
  這麽一說,滿桌人都哄一聲笑開了。人人都在笑,唯獨楊鋼隻扯了扯嘴角,一付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然後他一把拉了鍾國走到一旁去竊竊私語,不知說些什麽話。
  這一端,坐在蘇一身邊的宋穎也跟她咬起了耳朵:“聽說你前兩個月帶了一個男生回來,真的嗎?”
  蘇一一怔,很快反應過來她是在說程實。她怎麽知道的?楊鋼,一定是楊鋼這個大嘴巴四處張揚。
  宋穎果然承認是楊鋼告訴她的:“他跟我說時我都不信,你和鍾國感情那麽好,怎麽會另外帶個男生回來。但他說那是一個開著私家車的小款爺,你沒準被人家的金錢攻勢給腐蝕了,讓我找時間好好說說你。不過照今晚的情形看來,你和鍾國應該還是沒問題哦?”
  當然沒問題,死楊鋼臭楊鋼,真是多管閑事。扭頭朝著楊鋼和鍾國那端看一眼,蘇一突然猜出幾分他在跟他說什麽,臉色頓時就不好看了。
  鍾國和楊鋼的交談不是太久,很快就雙雙返回桌旁。蘇一的手在桌下拉拉他的衣角,壓低聲音問:“他跟你說什麽?”
  “沒什麽,隨便聊聊。”
  “隨便聊為什麽要背著人?說,你們到底聊什麽了?”
  他看著她微笑,聲音壓得極低:“聊男人間的話題行不行?”
  一句話把蘇一堵住了,她知道他沒說實話,卻又沒辦法揭穿他,一時氣惱,不假思索地在他大腿上擰了一把。氣急之下勁使得大了點,擰得他“啊”的一聲低呼。見他疼得眉頭都皺起來了,她又馬上不假思索地替他揉,渾然不覺滿桌人的目光都已經循聲看向他們。
  一個最促狹的男生故作一臉嚴肅狀:“蘇一,鍾國,大庭廣眾之下你們倆注意點影響啊!要摸回家去摸。”
  一句話又引來滿桌人的吃吃發笑,把他們倆都鬧了一個大紅臉。蘇一急忙縮回手,並且矯枉過正地整個晚上都不好意思再靠鍾國太近。
  聚會上沒問出鍾國的話來,回到家蘇一繼續逼供:“你快點給我老實交代,楊鋼到底跟你說什麽了?他是不是還在說程實上次來的那件事?”
  他架不住她地一再追問,終於承認:“是,楊鋼說那個GOLF小子是潛在的威脅,讓我要快點采取有力措施,別讓快到嘴的鴨子飛了。”
  “他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程實不過偶爾來一次,他卻當我紅杏要出牆了似的。還讓你采取有力措施呢,什麽有力措施他有沒有教你幾招哇?當軍師別隻出謀得劃策呀!”
  他突然笑得含意深深:“有,不過沒有幾招,隻有一招。”
  “什麽招?”
  “他讓我趕緊……”他聲音拉得長長的,看著她隻是笑,就是不說下去。
  “趕緊什麽呀?快說。”
  “趕緊把生米煮成熟飯,就不用怕你會跟別人跑掉了。”
  生米煮成熟飯——這句話的意思地球人都知道。蘇一陡然紅了臉:“這個該死的楊鋼,什麽爛招數哇!下次看到他我一定要臭罵他一頓。”
  “不要去找他的麻煩了,他說歸他說,我又不會言聽計從。不過蘇一……有時候我還真是……真是很想呢。”
  他的聲音越到後麵越輕,一頓再頓,言語含糊不清。她敏感地聽出來了他裏的意思,臉上的顏色更紅了:“不準胡思亂想。”
  “這不是胡思亂想,我是正常的男人,這是正常的想法。我告訴你,我們宿舍六個男生,除了還沒女朋友的徐文亮,另外四個都已經跟女朋友……那個了。隻有我……蘇一,你們宿舍也隻有你了……”
  蘇一的臉已經紅得像在發燒,拚命低下頭去想藏起來,可哪裏藏得住,鍾國一直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見她一張紅透的臉像蜜桃般甜美誘人,他本來就亂亂的心更亂了,再記不起要說什麽,毫不遲疑地湊過去吻她。
  他的唇一印上來,她就感覺他這次的吻和平時不一樣,要激動熱烈得多。他唇齒間的氣息熾熱得像無形火焰,一下子就燒得她全身融化般軟下去。暴風驟雨般的熱吻中,他的手還試探地要伸進她的衣內,她有些緊張地抓住:“鍾國……你爸爸媽媽他們在外麵呢。”
  春節長假,不但鍾國的父母都在家,而且還有他們單位來拜年的同事。一門之隔,外麵客廳裏笑語喧嘩。蘇一很怕會突然闖個人進來,那樣可就不好看了。
  衝動中的鍾國被提醒了,不得已鬆開她,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一臉非常痛苦的表情:“我要死了。”
  然後就撲到床上一動不動,倒真像一付活死人的模樣。她坐在床沿用力推他一把:“大過年你亂說什麽呀!呸呸呸,大吉大利。”
  他突然又翻身坐起來,一把抓住她的手,熱切地說:“蘇一,明天情人節呢。我小姑家叫吃飯我們不去,我們倆單獨在家呆一天好不好?”
  她猜得出他所謂的單獨在家呆一天是什麽意思。以前他們也經常單獨呆在一起,但是這一次絕對不同,他看著她的眼睛裏有說不出口的熱烈期盼。
  “你——真不放心我,要聽楊鋼的話把生米煮成熟飯嗎?”
  蘇一憋了半天,憋出這麽一句來。鍾國急忙解釋:“不是這個原因,我絕對不是因為楊鋼的話才想這樣。我以前跟你說過,我們男生……有時候會很衝動很衝動的,今天我就有點太衝動了,很想……算了,你不願意就算了,等我們結婚時再說吧,我可以繼續忍。”
  他急切的辯白讓她心裏那個小疙瘩馬上解開了。垂著頭她想了半天,最後臉頰紅紅,聲音細細地說:“那好吧,明天不去你小姑家了。”
  2005年2月14日情人節。
  這個情人節,蘇一和鍾國準備成為真正的情人。
  這天上午,蘇一還是跟鍾國一起去了他小姑家。鍾國父母堅持要他們去走一趟,說是鍾國小時候小姑最疼他了,經常給他買衣服買玩具,怎麽也要去她家拜個年問個好。於是鍾國靈活應對,吃了午飯後馬上帶著她離開,說是去逛逛街再回來,實則兩個人回了鍾家。
  一路上,蘇一的心髒咚咚直跳,越是走近家屬樓,越是跳得急驟狂亂。走在她身邊的鍾國看起來不比她輕鬆,仿佛空氣不夠用似的,他一下接一下地深呼吸,她猜他的心跳和她一樣急而亂。
  進了鍾國的房間後,蘇一的心已經跳得像快從喉嚨裏蹦出來了,遲疑著沒像往常那樣進門就脫外套,她羞澀又緊張地偷眼看他,他的神色也緊張,更多的是激動,卻竭力安撫她:“你別緊張。”
  她卻更緊張了,因為她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下意識地問出來:“我們這樣……如果懷孕了怎麽辦?”
  目睹過許素傑兩次人流術的痛苦,她實在很害怕。這個問題問得鍾國一愣,頓時失悔:“回來的路上應該買盒避孕套的。”
  現在當然也可以出去買,附近的兩家藥店春節期間照常營業,可是離家太近了,萬一被什麽熟人看見就太難為情了。於是他隻能又臨時出門打車,跑去遠一點的藥店買。
  “你等我回來。”
  他去了半天,結果卻是垂頭喪氣地空手而歸。二十一歲的大男孩,年紀輕臉皮薄,藥店裏全是些年輕女孩子在收銀,而避孕套偏偏又十分不巧地擺在收銀台前麵。他幾次三番地鼓足勇氣,終究是不好意思過去當著她們的麵挑選避孕套再找她們付帳。
  從藥店出來後他滿大街找診所,私人診所春節期間有幾家會開門啊。他白白在外麵轉上一大圈,一無所獲地回來了。一臉特別鬱悶特別沮喪的神情,看著她苦笑:“我還以為今天會是我們生命中非同尋常的一天,結果白興奮了一場。”
  “那就……別用避孕套了。”她看著他那麽沮喪失望的樣子不忍心。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搖搖頭:“不行,我們還有最後一個學期才能畢業,真讓你懷孕了就隻有去做流產,那樣對你身體傷害太大了。算了,我還是繼續忍吧。”
  話雖如此,鍾國的聲音中還是有著很濃的失望。他對這一天本來充滿期望,期望越高失望也就越大。
  避孕套,避孕套——蘇一突然想起高中曾有一次在父母房裏找東西,翻到床頭櫃最下層的抽屜時無意中翻出一盒避孕套。當時一看盒麵上的那三個大字就忙不迭地塞回去,東西也不找了,臉紅心跳地跑掉了。現在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把避孕套放在老地方?如果是,或許可以“借用”一個。
  鍾國聽了卻有些遲疑:“你爸爸媽媽都在家,你怎麽找?”
  “沒事,我爸媽這會肯定在客廳看電視。我去他們房間看一下就出來,他們不會注意我的。”
  鍾國也終究是想的,於是沒有再多說什麽:“那——你機靈點。”
  “放心吧。”
  蘇一跑回家時,她爸爸媽媽果然都在客廳裏看電視。她先回自己房間呆了幾分鍾,借口一件毛衣找不著,跑去父母臥室翻三門櫃。大張旗鼓地翻出動靜來給外麵聽,以示她確實是在三門櫃裏找衣服。然後再蹲下去動作麻利地拉開床頭櫃最下層那個抽屜,飛快地翻過一摞雜誌報紙,果然在抽屜最裏麵看到那個避孕套的小盒子。剛打開來抽出一張,就聽到母親的腳步聲走近:“你什麽毛衣找不到了,又把櫃子翻得亂七八糟。”
  她趕緊把避孕套攥在手心,那盒子胡亂塞回抽屜後馬上一推,挺身站起來。情急之下推得重了點,抽屜啪的一聲重重關上了。她站直身子後母親才出現在房門口,她應該沒看到她翻抽屜,但是那一聲響卻讓她很些訝異:“你翻哪裏了?”
  她手心攥著那片避孕套,迎著母親狐疑的目光,不免有幾分做賊心虛地紅了臉,竭力保持鎮定:“我翻三門櫃呀!”
  蘇一從小被媽媽管到大,蘇媽媽再了解自己的女兒不過,馬上就看出了她不對勁。再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一遍,盯住她緊緊攥著的右手:“你手裏攥著什麽呢?”
  “沒什麽。”
  蘇一暗暗叫苦,為母親的明察秋毫,但還是要死扛到底。而蘇媽媽是多精明的人啊!聯想起剛才那聲抽屜關合的聲音,下意識地就朝床頭櫃看去,最下層那個抽屜關得不怎麽嚴實,有一角雜誌露出來。她似是想到了什麽,馬上臉色一變地衝過去拉開抽屜一看,一盒避孕套儼然擺在最上麵,而這本來是她一直藏在最下麵的東西。怎麽會跑到上麵來的,再聯想一下蘇一剛才鬼祟慌亂的行為,十分顯而易見了。
  蘇媽媽立刻就大吼起來:“你這個死丫頭……”
  2005的情人節,是蘇一過得最慘的一個情人節。
  因為偷避孕套的事,她被媽媽罵得半死。鍾國也不好受,作?同案犯被她媽媽逮去一起訓斥。
  從小到大,蘇媽媽一直對獨生女兒管得嚴,唯恐她學壞唯恐她墮落唯恐她不自愛,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女孩子家家的,一定不能跟人隨便亂來”。這個“亂來”的意思是什麽,她雖然從沒仔仔細細明說過,但蘇一也心知肚明。
  時時耳提麵命的教誨全成了耳邊風,蘇媽媽竟然當場逮住女兒偷避孕套想跟人“亂來”,由不得她老人家不氣急敗壞:“死丫頭你怎麽這麽不聽話呀!我千交代萬交代,女孩子家不比男孩子,千萬不能隨便亂來,你怎麽就不聽啊?你想氣死我呀!”
  蘇一怕真把她給氣壞了,趕緊聲明她雖然一時糊塗把媽媽的教誨丟到腦後頭去了,但尚未構成實質性的“犯罪行為”就已經被“人贓並獲”,所以她和鍾國還什麽都沒來得及做呢。
  蘇媽媽盯著女兒看了半天,確認她的表情神色不是在撒謊,這才略消了點氣。罵過蘇一後她開始訓鍾國:“鍾國你這次很不對啊!你和蘇一想……想進一步發展關係都算了,可你怎麽能讓她想辦法去搞避孕套?未必我的女兒就這麽賤,還要自己帶著避孕套送上門去。”
  鍾國本來一直臊眉臊眼地站在一旁低頭挨罵,不敢出聲。可是這個罪名太重了,他脹紅著臉急急申辯:“阿姨,不是這樣的。”
  蘇一也同時說:“媽,不關他的事。”
  他們倆很難為情地你一言我一語,結結巴巴地解釋了一下來龍去脈。聽到鍾國在藥店轉了一圈又一圈也終是沒好意思買避孕套時,蘇爸爸忍不住好笑。自始至終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不說話,年輕女兒偷避孕套想跟戀人偷嚐禁果的事,他這個當父親的不便多言,就由著妻子挑大梁上演“三娘教子”。這時看著鍾國滿臉赤紅滿頭大汗的一付窘迫難當相,才開口勸道:“好了好了,他們倆也就是一時糊塗,算了吧。”
  蘇媽媽還是繼續訓了他們大半天後才算了。而鍾國的父母回家後得知此事,鍾爸爸馬上也把兒子拎到書房去訓話。訓到最後又搬出他的‘桔子論’:“我不是跟你說過嘛,桔子還不夠熟的話就不要忙著去吃,等它熟透了再吃不好嗎?”
  在自己的爸爸麵前,鍾國就沒有在蘇媽媽麵前那麽噤若寒蟬不敢吭聲,他頗不服氣:“我覺得已經熟了,可以吃了。”
  “熟——了?”鍾爸爸看著高出自己半頭的兒子怔了片刻,那張年輕的麵孔雖然還猶存一絲稚氣,但眉目的開闔,臉龐的輪廓,下巴隱隱的青色胡茬,都漸漸透出男子氣,他確實已經長大了。
  “熟了也不一定非要馬上吃吧?你著什麽急呀?你吃著了嗎?怎麽讓人家蘇一的媽媽來告狀了?”
  鍾爸爸不能讓兒子把他給噎住了,連珠炮似的一問接一問,問得鍾國啞口無言。本來都要大獲全勝了,他卻一不留神失了言:“有本事你偷吃了別讓人發現,就像我當年跟你媽……”
  話沒說完,鍾爸爸就忙不迭地住了口,恨不得超越音速把自己剛才的那句話追回來咽下肚。鍾國卻已經眼睛一亮:“爸,您跟我媽當年……”
  “去去去,今天的事你回房間好好反省去。”鍾爸爸硬生生打斷兒子的話,臉上極力維持一個父親的威嚴表情。
  父親不肯再說,聰明的鍾國卻一斑窺豹地猜出大概。他嬉皮笑臉:“爸,我反省過了,覺得今天的事追源溯本就在於上梁不正下梁歪。”
  鍾爸爸一抬手作勢欲打,鍾國哈哈大笑著跑回自己房間去了。讓客廳裏坐著的鍾媽媽十分驚訝,丈夫不是把兒子叫進去訓話嗎?怎麽訓得他這付樂嗬嗬的樣子出來。問明原因後,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突然像十八歲少女般滿臉緋紅起來:“你呀,讓你批評他你怎麽把我們年輕時的荒唐事說出來了?”
  一時不慎在兒子麵前泄了老底,鍾爸爸也有些難為情,但口頭上不能服輸:“什麽荒唐事呀?不就是奉子成婚嘛!當年這種事情不好聽要遮遮掩掩的,現在卻已經正常得很了。早這麽開放,你足月生下鍾國後我也不用逢人就解釋是早產了。”
  “你還說,都是你做的好事。我說不要不要你偏要,鍾國沒說錯,你這上梁不正他那下梁才歪的。”
  “這怎麽能算上梁不正下梁歪?年輕人大都是這麽過來的,烈火青春少年時,誰都有個把持不住的衝動時刻。老實說,這件事上其實我挺理解兒子的,但該批評教育還是要批評教育一番。”
  “得了吧,你這是批評教育嗎?把自己的老底都兜出來了,以後看你還怎麽有臉批評教育他。”
  他們夫妻倆你一言我一語地對話,誰也沒注意到鍾國房間的門悄悄拉開了一線,他一字不漏地全部偷聽去了。一邊聽,一邊竊笑不已:原來父親年輕時也是這麽過來的,這算不算前赴後繼?
  避孕套事件後,蘇一和鍾國作為“犯罪未遂者”被兩家父母小心防範嚴密監管,唯恐他們會再找機會一試禁果滋味。蘇媽媽現在不準女兒總是跑去鍾家一呆一整天,而鍾國來蘇家時,進了蘇一的房間後再不敢關門,連虛掩都不敢。瓜田李下的非常時期,他必須讓房門大敞著以示自己的光明正大絕無貳心。
  蘇一對此哀歎連連,小小聲對鍾國說:“真是羊肉沒吃到惹了一身膻。”
  他深有同感:“你也太不機靈了,竟被逮了個人贓並獲。平時看著挺機靈的呀,怎麽關鍵時刻掉鏈子?”
  “再狡猾的狐狸也鬥不過獵手,我媽就是那獵手,我這隻小狐狸實在不是對手,當時跑回家偷避孕套真是失策。”
  “是呀,現在弄成這付‘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看’的局麵,我都不敢靠你太近。以前好歹還能讓我親親,現在連親都不能親了。”鍾國邊說邊溜了敞開的房門一眼,蘇一的媽媽時不時在門前走動一下,明擺著的監視嘛。
  剩下的假期時期蘇一和鍾國就過得相當鬱悶了。
  蘇一覺得這個最後的寒假好不值,一開始鍾國沒辦法跟她一起回家,大年三十晚才進屋,浪費了好多天時間。而後來又因為避孕套事件,被媽媽嚴格監管,兩個人都不能再單獨相處,總是要在大人的視線下呆著。她唉聲歎氣:“我覺得自己像個在坐牢的犯人,我媽像一台二十四小時人力監控器。”
  鍾國比她更唉聲歎氣:“我覺得自己像在做賊,想要親你一下得先左顧右盼萬分警惕。”
  鬱悶,實在太鬱悶了。所以開學的日子一到,他們倆馬上逃一般地從家裏跑掉了。
  把蘇一送到學校宿舍後,許素傑還沒有來。鍾國一放下行李就去關門:“趁著現在沒有人我來親個夠,連本帶利親回來。”
  他那付憋了很久再也按捺不住的猴急相,惹得她笑起來:“你還要去趕火車呢。”
  “爭分奪秒,非親不可。”
  鍾國摟緊蘇一,嘴唇一下接一下熱熱地印在她臉上,下巴的胡茬有點微微紮人,她卻非常喜歡這種感覺。雙手環住他的腰,閉上眼睛仰起臉,任他親了又親。他卻沒親多久就放開了她,她不解地睜開眼睛:“你就親夠了?”
  他的聲音微微帶喘:“親是沒親夠,可是如果再親下去我又想要‘犯罪’了,被你媽知道一定會打死我。”
  她明白了,頭一歪看著他笑:“你……又衝動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你們男的怎麽這麽容易衝動?”她實在不解。
  他彎下腰在她耳邊輕聲說:“不衝動就不是男人了,你願意我對著你一點反應都沒有嗎?”
  她紅了臉啐他:“去去去,趕你的火車去。”
  話雖如此,把鍾國送上開往北京的火車後。蘇一卻萬分依戀不舍,突然就眼淚汪汪地想哭。他安慰她:“就最後一個學期了,熬完這幾個月,我們很快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天天在一起,這個美好的前景讓蘇一破涕為笑。
  鍾國走了,許素傑第二天返校了。她又是坐飛機來的,還帶了一份飛機上的餐點給蘇一嚐嚐味道:“飛機上的食物免費提供,餐點一人一份,飲料可以隨便喝,要喝什麽就讓空姐倒什麽。”
  她用一付見過大世麵的派頭對蘇一說起坐飛機的種種感受,蘇一似聽非聽,有幾分神遊天外。每次假期和鍾國相聚後再分開,她總要好幾天才能緩過來,因為心裏滿滿當當全是他的影子。
  許素傑知道她這毛病,抿唇一笑:“寒假也差不多一個月呢,你倆還沒熱乎夠?”
  “許姐姐你不知道,我們這個假期實在很沒勁。”
  蘇一把假期裏發生的事情一一說給許素傑聽,包括她和鍾國打算偷食禁果卻栽在那盒避孕套上,結果被家長嚴防死守的事。
  “假期後半部分我們過得那叫一個淒慘。鍾國鬱悶地說他是和尚我是尼姑,我們一起守著清規戒律呢。”
  許素傑差點笑死了:“鍾國終於是忍不住了,你也終於肯鬆口了,可是你們倆怎麽這麽傻?第一次哪有用避孕套的,第一次親密接觸肯定要零距離了。”
  “我們怕懷孕嘛。”
  “可以算準安全期呀!”
  安全期,這個名詞聽說過卻不太了解,蘇一不恥下問:“怎麽算?”
  許素傑詳細跟她講解,月經期排卵期安全期說得頭頭是道,儼然專業人士。可是蘇一聽了半天還是一頭霧水:“好複雜呀!”
  許素傑白費半天力氣,決定不再對著她這頭牛彈琴,刪繁就簡一語概之:“一般的說法,月經期前後一周就是安全期。”
  這個通俗易懂,蘇一馬上牢牢銘記於心,準備將來派上用場。那個用場……隻在心裏那麽偷偷一想,她又不由地臉頰微紅。
  大四下學期,該學的課程已經差不多都學完了,即將畢業的大四學生們基本上都在忙三件事:實習、找工作和寫畢業論文。畢業論文好辦?大多數人都是泡在圖書館裏,東拚西湊大量資料寫就一篇論文。而實習和找工作就不能這麽偷機取巧混過去,必須要認真對待。
  開學沒多久,就是為期兩個月的畢業實習。校方不負責統一安排,由學生自己去尋找與所學專業有關的實習單位。實習是就業的“前奏”,如果找到一個好單位實習,努力良好表現,爭取由實習生轉正,一畢業就正式上崗,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所以很多學生在尋找實習單位上下功夫。
  蘇一她們中文係素有“萬金油”之稱,什麽單位都能選擇,當然,人家單位願意不願意選擇你又得兩說了。畢業實習時,同學們是幾家歡樂幾家愁。有的幸運兒早已順順當當聯係好滿意的單位去實習了,最牛的一個去了省政府辦公廳,羨煞全係人。有的卻還在周末人才市場或網上招聘信息中找了又找,都找不到一家願意接收的單位。
  霍玲就無比苦惱,她在去年寒假前已經棋先一步地開始聯係實習單位。成都市內外有名的大中型企業都輪流投遞過資料,可是結果卻非常不盡人意。
  “我前前後後投了幾十份簡曆,打了幾十個電話。有的地方說今年不接收實習生,有的地方雖然要招人,卻說不要大四應屆生,要有兩年以上工作經驗的。”
  蘇一聽了生氣;“如果天底下的單位招人都要有工作經驗的,那我們這些人豈不永遠別想有工作經驗了。”
  實習單位難找,這一點許素傑去年暑假就已經體驗過了。找工作在某種程度上有點像找對象,誰都想找個好的,可是好的又未必看得你。好單位進不去,差單位又不願去,總是高不成低不就。所以她勸霍玲:“起點放低點,眼光別那麽高,一定要非大企業不進的話,恐怕你的實習報告隻能交白卷了。”
  大四的畢業實習,學生們找實習單位天南地北都找去了。用班上一個男生豪氣幹雲天的話來說就是:“起步成都,放眼天下。”
  有的南下有的北上,有的東奔有的西顧,北京、上海、廣州、深圳,是很多學生首選的城市。年輕人都想畢業後去大都市工作,尋找更大的發展空間與機遇。
  許素傑問蘇一會不會去北京找實習單位,“這可是你和鍾國這對牛郎織女提前相聚的好機會喲。”
  蘇一是有這個打算,打電話跟鍾國說起時他也高興得滿口讚成。讓她隻管過去,他會為她打點張羅好一切。
  “我去跟領導說說,看能不能就把你安排在我們事務所實習。反正是不拿薪水白幹活的,應該沒什麽問題。到時候我們就可以一起上班下班,朝朝共暮暮了。”
  鍾國也按步就部的開始了畢業實習,直接在他兼職兩年的建築事務所進行。畢業後,這家事務所將會正式錄用他。
  蘇一聽得好開心:“好哇,我馬上去訂火車票。”
  可是話說了還不到兩個小時,鍾國就沮喪地又打來電話。他臨時被事務所派去北京遠郊懷柔區的一個房地產施工樓盤跟現場。吃住都要在工地上,至少要呆兩個月才能上來北京。如此一來,蘇一再過去就沒意義了,萬裏迢迢跑過去,獨自呆在北京城多沒勁啊!
  去北京實習的計劃就此泡湯,蘇一決定就在成都隨便找個單位實習著。正式畢業後反正要去北京的,她也就不會像霍玲那樣強烈希望實習與就業都一步到位。隻要有個能給實習鑒定的單位接納,就這樣呆上兩個月吧。
  許素傑和蘇一同樣的要求不高,也說有個小公司呆著交份實習鑒定就行了。因為她的工作單位已經聯係好了,一畢業就能直接去南昌某報社上班,畢業實習對她而言隻是一個走過場的形式了。
  這幾年的就業形勢越來越嚴峻,因為大學擴招後,大學生過剩,畢業即失業已經是很多畢業生麵臨的窘境。許素傑卻是班上少有的、早早就和理想的工作單位簽訂了就業合同的幾個幸運兒之一。她說是她去年暑假的大三實習期非常努力的緣故,所以為自己爭取到了這個機會。但霍玲卻在背後對蘇一撇嘴角:“說得她多努力似的,其實她能進那報社還不是靠的關係。你知道嗎?她現在是那家報社某部門領導的未來兒媳婦。”
  許素傑準備與之結婚的那位“大叔”男朋友是什麽來曆背景,縱然她和蘇一關係最要好,卻也極少對她提及。霍玲竟說得出根底來,蘇一有些奇怪:“你怎麽知道的?”
  “我們班隻有她一個南昌人,我們學校可不止她一個南昌人。是她一個老鄉說的,說她為了留在報社,答應嫁給那個領導的殘疾兒子。”
  “啊——殘疾人?”蘇一大吃一驚。
  “如果不是殘疾就輪不到她了,人家領導的兒子什麽樣的女人找不著?聽說是從小患的小兒麻痹症,兩條腿長短不一樣,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三十好幾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對象。這樣年紀老大又是殘疾,許素傑居然也肯,嘖嘖嘖。”霍玲搖頭不已。
  蘇一愣了良久。許素傑找了個“大叔”做男朋友,在她看來就已經是很委屈的事了,沒想到還是一個殘疾人。她並沒有半點歧視殘疾人的意思,殘疾人也有感情,也需要正常的婚姻生活。但是許素傑的選擇與愛情會有關係嗎?簡直就是一筆明碼標價的交易了,難怪她從來不對她說起她男朋友的事情。
  許素傑不提,蘇一也就不會去問。她已經不是四年前剛進大學的十八歲女生,什麽事情都自以為是地要去插手管一管。她已經知道人家的選擇是人家的選擇,輪不到她去說三道四。而這?,她也才突然有所理解為什麽許素傑會選擇在成都隨便找家單位而不回南昌去實習。也理解了她當時的話:“為什麽要回南昌實習?我一畢業就會準備結婚,這個學期是我最後半年的單身生活,我不會提前結束它。”
  因為要求不高,蘇一和許素傑找實習單位時比霍玲順利,很快就分別被市裏兩家規模不大的公司接收了。小公司對於找上門來的大四實習生歡迎得很,反正隻幹活不拿錢,不要白不要。大企業覬覦者眾,僧多粥少才會那麽難進。
  許素傑去了一家谘詢公司做秘書,說是秘書,其實就是辦公室的一小打雜,端茶倒水打字複印接電話,什麽零零碎碎都交給她幹。
  蘇一則在一家廣告公司寫文案。雖然她的文字功底好,但寫廣告文案帶著濃濃商業化氣息,與她以前給報刊雜誌寫情感類稿子完全是兩碼事。她初次寫這類商業性文字,寫得痛苦極了。下班後回宿舍對著許素傑訴苦:“經理今天讓我為某家大藥房寫出一年內所有節日的招攬促銷廣告語。我的天,你說這過年過節的,我要怎麽巧舌如簧地哄得大家都上藥店買藥呢?”
  “別抱怨了,比起我來你算好的。我現在就是一打雜妹,老板的孩子放學都打發我去接,接了還要帶回公司看著她寫作業,他們算是把我這個免費實習生用到極致了,公私兩用啊!”
  “什麽,你老板還要你管接孩子,你這也幹啊!又不是去當保姆。”
  “無所謂了,那個小女孩挺可愛,我蠻喜歡她的。就陪她玩兩個月吧,反正我也不指望在實習單位幹一番成績。”
  蘇一也沒打算在廣告公司建功立業,但經理安排的任務她還是竭盡全力想寫好。她天天都在絞盡腦汁想這個文案要怎麽寫,吃飯走路都想著。想了好幾天,終於寫出了一份自己勉強看得過去的文案。
  經理看後笑著拍她的肩:“寫得不錯,小蘇你很有幹這行的潛質啊!”
  “謝謝經理。”
  “一會下班後你留下,晚上要招待大藥房的辛總他們,你跟我和小何一起去吃飯。順便讓他看看這份廣告策劃書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好及時修改。”
  小何是辦公室另一位女同事,工作崗位是辦公室文秘,二十七八的年紀,日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勝彩蝶,香水灑得特別濃,熏得蘇一總疑心方圓十裏之內都是她的香飄飄。
  經理既然有命,招待客戶也就是工作一部分,蘇一毫不遲疑地就點頭答應了。結果到了飯店後,才發現不是這麽一回事。
  與席的八個人隻有她和小何兩個女的,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們當著她們的麵,樂此不疲地講著各種葷段子黃色笑話。蘇一聽得麵紅耳赤尷尬萬分,小何卻安之若素,無論他們說什麽,她照樣氣定神閑滿臉笑吟吟,一付久經沙場的模樣。而且跟他們喝起白酒來像喝白開水似的,一杯接一杯麵不改色。蘇一簡直是歎為觀止。
  那個辛總還執意要跟蘇一喝一杯,或白或啤由她選,但一定要“感情深一口悶”。她無論如何都不肯,嘴裏雖然不說,暗中腹誹不已:我跟你有什麽感情?幹嗎要跟你一口悶?
  蘇一這麽不給麵子,辛總的臉就掛下去了,經理的臉也難看起來,她顧不得那麽多,匆匆起身:“對不起,我學校還有事,我要先走一步了。”
  逃一般出了那間包廂,奔到樓梯口時,一個人正好跑上樓來。蘇一差點就跟他撞個滿懷,趕緊道歉:“對不起。”
  那人一抬頭有些訝異:“蘇一,你怎麽在這?”
  蘇一定睛一看,眼前站著的人是王燁。“咦,王燁你又怎麽在這,也來吃飯嗎?”
  “程實和我爸在5號包廂請客戶吃飯,我是給他送車來的,昨天送去保養了一下。”
  嘴裏正說著,他的手機就響了,一看來電顯示他接起來就說:“我已經上二樓包廂了,你就別催了。”
  他說完這話不到五秒鍾,斜對麵的一所包廂門就打開了,程實當門而立。他漫不經心朝外看出來的目光,在看見蘇一時驀然一定。
  蘇一笑眯眯地朝他打招呼:“嗨,程實,這學期還是頭一回看見你呢。”
  大學最後一個學期,忙於實習和寫畢業論文,她已經不再去龔家給明明補習了。開學大半個月了,一直都沒遇見過程實。
  自怔仲中回神,程實邁出包廂,隨手掩上門後朝她走過來:“是呀,這個學期還是頭一回跟你麵對麵說話。聽說你在一家廣告公司實習,還適應嗎?”
  蘇一長長歎口氣:“別提了。”
  三言兩語,她簡單地把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還提起許素傑在谘詢公司的遭遇,又好氣又好笑:“這就是我們的實習單位,老板和經理把我們當雜工保姆兼陪酒員,萬惡的資本主義也不過如此吧。”
  程實眉頭一皺:“這種地方,明天別再去了。”
  蘇一聳聳肩:“當然不會去了,這次得罪了客戶,我估計我明天再去也會被經理攆走。何必讓他來攆我,本小姐還不伺候你們了呢。”
  說完自己的事,她想起來問程實:“你也在這裏宴請客戶?”
  他點頭告訴她,他的畢業實習就在他爸公司的成都辦事處進行,今天王燁的父親帶著他認識一下公司的一些合作客戶。
  她聽了馬上說:“那不打擾你了,快進去招呼客戶吧。”
  “沒事,也差不多吃完了,所以催王燁快點幫我把車開過來準備走。你要回學校吧?我順路送你一程。”
  蘇一還要謝絕,王燁在一旁說:“那你就坐程實的車走吧,外麵下雨了,你應該也沒帶傘吧?”
  外麵下雨了嗎?蘇一確實沒帶傘,既然程實反正要走,那就順路搭他的車吧。
  程實先回包廂去打聲招呼。請客戶吃飯雖然是已經吃完了,但是飯後還有餘興活動的安排。他決定不參加了,禮貌地跟幾個客戶一一握別。離開時王燁特意過來替他開門,乘機在他耳邊輕聲說:“如果真得很喜歡她就告訴她,還有一絲爭取的可能,你什麽都不說就連起碼的機會都沒有了。”
  程實似是完全沒有聽見般,表情平靜地走出門去,但他握著車鑰匙的五指卻突然扣得緊極了。
  外麵果然下著雨,雨勢不大,隻是蒙蒙細雨,絲一般透明細密地織在天地間,將濃黑夜色織得格外濕潤。
  蘇一上車不久就收到一條短信,是鍾國發來的。她馬上回複。一個鍵一個鍵地輸入內容,一心一意全神貫注,唇角噙著不自覺的笑意。程實看她的樣子就能猜到是誰發來的短信,心中醞釀半響的話語,不待出口就忽的一沉,全部沉得不知去處。
  蘇一和鍾國的短信聊天常常一聊起來就沒完沒了。她一直拿著手機在忙忙碌碌,滴滴滴的短信提示鈴音隔一陣又響,隔一陣又響。
  安靜的車廂裏,那一串串鈴音像棱角分明的石塊在程實心頭滾過,硌出一陣陣鈍痛。驀地一伸手,他打開了車載廣播,他需要一點其他的聲音來衝淡那鈴音的壓迫力。
  電台裏正播著聊天節目,一個接一個的聽眾來電,在向主持人吐露著他們的重重心事。
  有一個女孩在哀哀地問:為什麽她愛的人不愛她?她對他那麽那麽的好也還是無濟於事。無獨有偶,另一個男人也有同樣煩惱,他愛的女子要跟別人結婚了,五年感情落得勞燕分飛的下場,他痛不欲生:“為什麽?我想不通這到底是為什麽?我們在一起五年了,現在她竟要離開我嫁給一個認識才不到半年的人。我們這麽多年的感情就這樣成了一場空嗎?”
  接進這兩個電話後,主持人念了一則佛教故事《誰是前世葬你的人》,為他們開導解惑:
  從前有個書生,和未婚妻約好在某年某月某日結婚。到那一天,未婚妻卻嫁給了別人。
  書生受此打擊,一病不起。這時,路過一遊方僧人,從懷裏摸出一麵鏡子叫書生看。書生看到茫茫大海,一名遇害的女子一絲不掛地躺在海灘上。路過一人,看一眼,搖搖頭,走了。又路過一人,將衣服脫下,給女屍蓋上,走了。再路過一人,過去挖個坑,小心翼翼把屍體掩埋了。
  僧人解釋道:“那具海灘上的女屍,就是你未婚妻的前世。你是第二個路過的人,曾給過她一件衣服。她今生和你相戀,隻為還你一個情。但是她最終要報答一生一世的人,是最後那個把她埋葬的人,那人就是她現在的丈夫。”
  書生大悟。
  這則故事,讓程實聽得聚精會神。蘇一也聽進去了,再給鍾國發短信時她加上一句問話:“你知道那個《誰是前世葬你的人》的故事嗎?”
  他很快回複:“知道,我就是那個前世葬你的人,所以你今生都欠我的,要一生一世報答我。”後麵跟著一個標點符號打出的大大笑臉。
  蘇一不覺笑出了聲,察覺到身旁的程實扭頭看了她一眼,趕緊解釋自己無端端的發笑:“剛才那個故事挺有意思,我發短信問鍾國有沒有聽過,他馬上就回我一句肉麻話,我忍不住就笑了。”
  程實目視前方,似是一心一意開車之餘的隨口一問:“他是不是說,他就是前世葬你的那個人?”
  蘇一笑著點頭,繼續低頭按鍵發短信。渾然不覺程實的眼睛瞬間暗了,此後一路上,他再沒有說過一個字。
  把蘇一送到宿舍後,程實獨自駕車上了高速公路。在夜晚的高速公路上開快車是非常愜意的事,尤其是這個雨夜,公路上幾乎不見別的車,隻有他的車前燈一路流光。兩柱雪白燈光中,無數紛飛的透明雨絲清晰可見,千絲萬絲羅織如網。
  電台中,恰恰又在播放著張學友的那首《情網》:
  ……而你是一張無邊無際的網,輕易就把我困在網中央。我越陷越深越迷惘,路越走越遠越漫長,如何我才能鎖住你眼光……
  程實感覺自己被網住了,一重又一重地網住了,而他卻不知道該怎麽掙脫?
  王燁打來電話,關心地問:“怎麽樣,你說了沒?”
  他沉默著不做回答,他的沉默讓王燁很快會意:“又沒說啊!你從沒對女生說過這種話,可能實在有點難以出口,要不我去幫你說……”
  “你敢——”王燁話還沒說完,程實就突然像頭獅子似的吼起來,激烈之極地打斷了他。“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很少露出這麽激烈的一麵,讓電話那端的王燁怔了半天。然後長長歎口氣,一聲不吭地掛了電話。
  程實掛了電話繼續開車,車速更加風馳電掣,在高速公路上如流星飛過。開著開著,突然看見前方一塊歡迎來到南充的路牌,頓時一怔。
  南充——不知不覺間,他竟是上的成南高速公路,駕駛著汽車一路飛奔開到南充來了。把車子靠路邊停住,隔著擋風玻璃外的漫天雨絲,程實看著那塊路牌久久發呆……
  從廣告公司出來後,第二天蘇一又開始忙著找其他的實習單位,否則她交不了實習鑒定和報告。
  有過親身體驗,知道了小公司的不正規與難纏,她再找實習單位時就比較注意。在網上找些頗具規模的公司投寄了好幾份個人資料,很快就有陌生號碼打電話過來。這麽立竿見影的效果,她趕緊接聽,聲音放得又輕又柔:“你好,我是蘇一。”
  “蘇一,我是王燁。”
  她一愣之後恢複大大咧咧的口氣:“是你呀,我還以為是我在求職網上投的求職信這麽快就生效了呢。王師兄,你找我有事嗎?”
  “有事,我介紹一個不錯的單位讓你實習去不去?”
  去不去?當然去,這是好事啊!簡直就是想瞌睡就送來了枕頭。她很高興:“那敢情好,不用我再去碰了東牆碰西牆,謝謝你了師兄。”
  王燁真是神通廣大,把蘇一介紹去了成都近郊的一家國企實習。這家國企比那間小廣告公司真是好上不止八倍十倍,雖然也是沒有報酬的,卻很人性化地免費為她提供食宿,不像廣告公司免費幹活還要倒貼車錢飯錢。
  在人事處辦妥實習手續後,蘇一回校一趟,把新的實習單位地址與聯係電話重新報到係裏,然後收拾好幾件衣物搬去了單位宿舍。
  打電話告訴許素傑她的新去處時,她聽了那家國企單位的名稱後,說那是霍玲曾經投過資料的地方,被回複說今年不接收實習生。
  “沒想到卻讓你混進去了,被霍玲知道一定要氣死。”
  王燁確實給蘇一介紹了一個好單位,實習安排在一個很不錯的部門,領導們都很和氣,同事們也都很友善,她在這裏的工作很愉快。鍾國知道她經一位師兄介紹在此實習後,也為她高興:“在大企業實習是個好的開端,寫進個人簡曆裏,以後找工作的起點也就高些。”
  上了三天班後就是周末,蘇一感恩圖報,趁著休息天打電話請王燁出來吃飯,說要謝謝他。他也不客氣,一口就答應了。她讓他再順便叫上程實,她也準備叫上許素傑,大家一起出去吃一頓。
  王燁卻不同意:“你這頓飯是要謝我的,應該專程請我才對。”
  她一想也是:“好,就專程請你一個。”
  在約定的餐廳會合,蘇一把菜譜遞給王燁,笑著說:“隻管點,隨便點,想吃什麽點什麽,千萬別客氣。”
  他卻隻隨便點了幾個菜,就把菜譜合上了。菜一盤盤地端上桌,他也沒怎麽動筷子,隻是看著蘇一吃,目光有些若有所思。
  她被他一看再看,納悶之餘,笑嘻嘻地問:“你怎麽不吃啊,老看著我幹嗎?未必我就真的這麽秀色可餐。”
  王燁笑了,看定她慢吞吞地說:“我看你,自然有我看你的原因。”
  “什麽原因?”
  “你長得好看唄。”
  她隻當他開玩笑,也以玩笑話應對:“嗯,這話我特愛聽。”
  他卻看著她斂盡臉上的笑意,十分嚴肅正經地對她說:“蘇一,如果我告訴你我一直以來都很喜歡你,你會不會吃驚?”
  突如其來的告白,蘇一怎麽可能不吃驚?而且是大吃一驚,正在吃的一口酸菜魚差點嗆進氣管裏。咳了半天才說得出來話:“師兄,別開玩笑了,我們都沒見過幾次麵吧?”
  “你說的對,我們都沒見過幾次麵,但我卻會把你大費周折安排進這家大型國企實習。為什麽?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你了。”
  蘇一完全傻了:“我……我沒想到……我以為……你就是一個熱心的師兄。”
  “非親非故的,我會為一個低我一級幾乎沒有來往的師妹這麽熱心嗎?我告訴你蘇一,一個男人如果會無條件地對一個女人好,那就隻有一個原因——他喜歡她。”
  “你……怎麽會喜歡上我呢?”她覺得這實在難以置信。
  “我要是知道為什麽就好了,感情的事情,就是這樣說不明白。喜歡了就是喜歡了,沒有理由也沒有原因。”
  “可是……我已經有男朋友了,我不能接受你。”
  “我知道,可是他還隻是你男朋友,在你沒和他結婚之前,我想我應該還有競爭的資格吧?蘇一,看在我為你做了那麽多的份上,給個機會行不行?”
  蘇一不假思索地搖頭:“對不起王燁,我和我男朋友感情很好,我一畢業就會去北京和他在一起,所以我和你沒有可能的。非常謝謝你對我的好,可你還是不要在我這裏浪費時間了。真的,我們完全沒可能。”
  “為什麽沒可能?我的條件應該不比你男朋友差吧?為什麽就不能給我一次機會呢?”
  她衝口而出:“你沒法跟我男朋友比。在我眼中,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誰都比不上他。”
  王燁聽得雙眉一揚:“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雖說愛情是盲目的,但你會不會也太盲目了一點。他在你眼中就隻有優點嗎?”
  她用力點頭:“對,他在我眼中就是十全十美。所以師兄,我跟你沒有任何發展的可能。”
  “可是我也一樣,把你看成世界上最好的那一個人,別人無論如何看不上眼,就是喜歡你,怎麽辦?”
  蘇一滿臉僵僵的笑:“王燁,森林那麽大,你沒必要非吊死在我這棵樹上的。你還是上別處轉轉去,一定能找一棵屬於你的木棉樹。好了,我還有事先走了,你慢慢吃,我會把帳單付了。”
  話一說完她就背起小挎包想要走,王燁趕緊起身攔住:“哎,你不接受歸不接受,幹嗎馬上就躲我?”
  她實話實說:“師兄,再坐下去我很尷尬的。”
  明知了對方對自己的心意,而又完全不可能接受,那麽繼續和王燁單獨相處下去,蘇一就覺得渾身不自在了。她沒辦法再若無其事地和他坐在一起吃飯,她做不到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
  “不是吧,你請我出來吃飯,我對你表達了一下愛慕之情,你就連飯都不吃了要馬上走人,我為你做了那麽多你就這樣對我?”
  這話蘇一不愛聽了,臉一下板起來:“王燁,你為我做了那麽多是你自己願意做的,又不是我讓你做的,你不要動不動就拿這一點來壓我。就因為你對我好我就一定也要對你好嗎?大學四年,學校喜歡過我的男生可不止一個兩個,個個都對我好過,我回報得過來嗎?謝謝你費盡心思安排我去那家國企實習,如果因為這樣我就欠了你的似的,那麽下周一一上班我就會請辭,這下我總不欠你什麽了吧?”
  見她急了,王燁趕緊辯解:“我沒這個意思,你別生那麽大的氣。好好好,算我錯算我錯,你要走就走吧,周一上班可千萬別請辭。學校規定畢業實習期間原則上是在一家單位幹到底,最多不超過兩家。你再換都第三家了,實習報告肯定通不過。你就當我剛才什麽都沒說過,繼續上班啊!”
  他說的是事實,蘇一想了想也沒有再賭氣說要請辭的話。見她麵色和緩了一些,王燁又說:“好吧,你實在不接受就算了,以後大家還是可以照樣做朋友。有空一起出來喝喝茶吃吃……”
  他還沒說完就被蘇一打斷了,她非常坦率地告訴他:“王燁,如果你什麽都沒說我們還可以繼續做朋友,可是現在我很難再跟你做朋友了。你也別來找我喝茶吃飯,我不會有空的。隻要你是找我,我永遠沒空。”
  王燁驚訝地瞪大眼睛:“你幹嗎非要這樣拒我於千裏之外?”
  “因為我不想給你錯覺——讓你覺得可能還有希望和機會的錯覺,所以防微杜漸堅壁清野是最好的辦法。我這也是為了你好,不想讓你越陷越深。再見。”
  蘇一從餐廳裏出來後,被徐徐清風迎麵一吹冷靜了很多,不再那麽生氣了。再一想王燁居然因為暗戀她而為她的實習想方設法托關係,一時也有些感動。她請他出來吃飯答謝,這會卻又把他一個人扔在餐廳不管了,拒絕了他不算,還毫不留情地說了一番不客氣的話。他一定很難過吧?會不會獨自借酒澆愁?要是喝醉了怎麽回去呀?
  想來想去,她拿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程實,我有事找你。是這樣的,前幾天王燁介紹我去了一家單位實習,你知道吧?”
  程實似是回想了一下,頓了頓才答複:“哦,我好像聽他說過,怎麽了?”
  “為了謝謝他,今天中午我請他出來吃飯。結果,沒想到他竟然對我說了一件我完全預料不到的事。”
  電話那端,程實半響才回應:“他——跟你說什麽了?”
  蘇一沒有留意到他的聲音微微帶顫,按照自己的思路一口氣說下去:“他說他喜歡我,所以才安排我去了那家國企實習,希望我能給他機會,考慮接受他。我真沒想到他居然會對我告白,太出乎意料了。”
  話筒裏遲遲沒有聲音,她疑心電話是不是斷線了,喂喂了好幾聲,程實的聲音才又隔著遙遙電話線傳過來:“原來王燁對你告白了,那你怎麽樣,有沒有考慮接受他的可能?”
  “怎麽可能呢,你是知道的,我有很要好很要好的男朋友。我拒絕他後就馬上跑掉了,現在他一個人呆在餐廳裏。我打電話給你,是想讓你過去看看他,別讓他出什麽事。你們倆關係好嘛。”
  程實沉默片刻:“好,我馬上就去。”
  程實在餐廳裏找到王燁時,他正要了一瓶啤酒在自酌自飲。他走過去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在他對麵坐下,伸手拿過啤酒瓶對著瓶口就灌了一大口。
  王燁看著他一怔:“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他的聲音平平板板:“蘇一說她讓你失戀了,叫我過來看看你。”
  王燁也是個聰明人,一聽就猜到是蘇一給程實打了電話,告訴了他剛才餐廳裏發生的事情。不由搖頭苦笑:“那個丫頭,我現在才知道你的心思為什麽一直不敢對她說,你一定早就清楚說出來的後果。是吧?不說還能繼續做朋友,一說朋友都沒得做了。還好我是先假借自己的名義說的,否則就給你捅大簍子了。”
  程實沒有回應他的話,隻是一口又一口地喝幹了瓶中的酒,然後招手叫來服務員:“再來一箱啤酒。”
  王燁眉頭一皺,想要勸止卻又遲疑,片刻後他長長歎口氣:“今天我陪你喝個夠,不醉不歸。”
  王燁突然告白的事情,蘇一一回宿舍就對許素傑說了。說時依然滿麵驚訝:“太突然了,太意外了,實在是讓我大吃一驚。”
  許素傑恍然大悟:“難怪你請吃飯時他不讓你叫上別人同去,原來是準備要對你告白呢。”
  “你說他怎麽會喜歡上我的呢?大學期間都沒見他對我示好過,都畢業出去一年了倒來向我告白。我差點還以為今天是4月1日愚人節。”
  許素傑隻是笑:“正常了,愛情有時候就這麽突如其來。它絕對不會在來之前先打聲招呼:我來了你們快準備好迎接吧。”
  跟許素傑說過後,晚上跟鍾國的熱線時間蘇一又把這事告訴了他,他也笑嗬嗬地說:“正常了,哪個男生喜歡你我都覺得非常正常。誰讓我女朋友那麽討人喜歡呢。”
  “那我這麽討人喜歡,你會不會緊張啊?”
  他一派煞有介事的語氣:“緊張,非常緊張,我準備等你來北京後就天天把你反鎖在屋裏不放出去,那樣我就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了。”
  她大發嬌嗔:“你敢。”
  因為到底還是沾了王燁的光才進了那家國企實習,蘇一總覺得對他有所虧欠。她跟鍾國商量是不是買份貴重點的禮物送他,還了他這個人情。他也認同:“也好,你看看買什麽禮物合適吧。”
  還王燁的人情要送份什麽樣的禮物比較合適,蘇一一時想不出來。周一去上班時,單位又有一個新項目要啟動上馬。整個部門都忙起來了,她也天天跟著同事們忙翻天。緊張與忙碌的工作讓她一時無暇再去考慮這件事,隻一心一意地跟著前輩學習和積累工作經驗。
  她年輕聰明,學東西上手很快,工作沒多久就做得得心應心,領導和同事都對她挺滿意。係裏的實習指導老師找來單位實地檢查她的實習工作時,領導談起她的表現滿口稱讚,讓老師滿意而歸。
  忙忙碌碌中,蘇一在第二個實習單位的畢業實習順利結束了。四月底返校時,單位為她出具的實習鑒定全是讚譽之詞,讓她很不好意思地向領導謝了又謝。
  畢業實習都結束了,蘇一欠王燁的人情卻還沒還清。不能再拖了,可買什麽好呢?她突然想到可以問問程實的意見呀!他應該知道王燁喜歡什麽吧?
  打電話去問程實的意見時,他在電話那端沉默了半天,似是在想王燁的喜好。
  “你要好好幫我想一想,我想了一個多月都沒想出來。”
  他終於慢吞吞地道:“你非要送這份禮物不可嗎?”
  “是啊,他安排我去那家國企說是費了不少周折,我不想欠他這個人情。”
  “好吧,你現在出來方便嗎?我帶你去買樣東西。”
  程實帶蘇一去了一家鍾表店。
  這家店除了出售各式各樣中高檔的精美鍾表外,還有一個特色經營項目,可以專為顧客訂製一款獨一無二的個性化手表,價格從幾十元到幾百元不等,讓很多喜歡彰顯個性的年輕人趨之若鶩。
  程實告訴蘇一,王燁前兩天說過想來這裏訂製一款手表。她既然一定要送他一份禮物,那就幹脆送隻訂製手表給他好了,正是他想要的。
  蘇一隔著透明玻璃櫃,看著裏麵一些已經為顧客製作好卻還沒被取走的個性手表。款式各異的漂亮手表表盤上,用特殊工藝把顧客本人的照片製作上去了。有印著婚紗照的情侶表;有印著藝術照的時裝表;有印著生活照的運動表;還有顏色七彩繽紛的兒童卡通表。
  “程實,這些手表確實做得好有特色,可是我沒有王燁的照片啊!怎麽為他訂製呀!”
  他胸有成竹:“我有哇,我來提供就好了。”
  “那就沒問題了。”
  店員拿來一本各類手表款式的彩色畫冊讓蘇一挑選訂製款,她翻了翻拿不定主意,交給程實替她做決策:“你幫我挑一個吧,你們男生喜歡什麽樣款式的我不在行。”
  程實沒有推托,接過去翻了幾頁後,就指定了一個純黑真皮表帶銀白金屬表殼的簡潔款式。蘇一側頭一看:“王燁會喜歡這種嗎?這種應該是你喜歡的風格吧?”
  他無端端有些臉色發紅:“他跟我……愛好差不多了。”
  “行,那就這個款吧。”
  敲定了這一款,吩咐店員開單,然後蘇一又從程實手裏接過畫冊繼續翻閱。這一次她看得很仔細,翻到後麵幾頁時尤其聚精會神。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發現她在看的是情侶手表款式圖。
  蘇一很喜歡這家鍾表店意義獨特的個性手表,特別是鑲著雙方合照的情侶手表,讓普通的手表有著不普通的意義。畫冊上一句宣傳語讓她很是心動:“愛的世界裏,你我分秒同心,時刻同步。”
  她決定再訂一對情侶手表,她和鍾國一人一隻。畫冊上所有的情侶表款式她仔仔細細全部看過後,覺得有兩款都不錯,具體選擇哪一款呢?她沒有再問程實的意見,而是掏出手機準備打電話去問鍾國。
  “等我一下,我出去打個電話。”
  看著蘇?抱著畫冊在門口講電話,程實能猜到她是在和鍾國通話,甚至能大致猜到他們通話的內容。蘇一本來是來為王燁買禮物的,沒想到,她卻臨時起意還要為她和鍾國訂一對情侶手表。想著還是自己帶她來的,一時心裏十分不是滋味。
  蘇一掛掉電話進來時,滿臉明媚的笑,指著畫冊上一款情侶手表對店員說:“我還要訂這一款。”
  蘇一錢包裏一張她和鍾國的合影被取出來掃描進了表店的電腦,用於表盤背景圖製作。她問製作技師能不能在圖上加一句話,他點頭:“可以呀,你想加句什麽話?最好不要超過四個字。”
  她本來還想把那句“分秒同心,時刻同步”製作上去,既然不能超過四個字,那就加上前麵一句“分秒同心”好了。
  程實聽她念出那四個字,眼眸深處一片深黯,是無人知曉的絕望——一早就預知的絕望。她的心,分分秒秒都和另一個人同在,完全沒有一絲一毫他可以插進去的餘隙。
  店堂裏的人聲,鍾擺聲,背景音樂聲,所有的聲音突然間都仿佛不存在了,唯有絕望,無比清晰地在他心底寸寸拔節的聲音。刹那間就長成鋪天蓋地的一棵大樹,整顆心被籠出一片冰涼潮濕的陰影。
  訂製的手表要一周後才能取,蘇一想了想,把為王燁訂的那款手表付了全款,訂單交給程實:“這隻手表做好後你來取吧,取了順便幫我送給王燁。我就不去見他了,免得見了尷尬,也容易讓他誤會。”
  程實機械地接過:“哦。”
  再乘程實的車回學校時,蘇一心情特別好。困撓了她快兩個月的難題解決了,而且她還有意外收獲。在那家表店訂製的情侶表,她非常喜歡,相信鍾國也一樣喜歡。他剛才還在電話裏笑道:“你看中的我肯定喜歡。”
  蘇一飲水不忘挖井人,十分真心實意地向程實道謝:“程實,今天真是太謝謝你了。”
  他一如既往地言語簡潔:“不客氣。”
  “中午我請你吃飯吧,我再打電話叫上許素傑。”
  程實遲疑了一下,終是點頭。畢業一天天臨近,還能和她見麵、一起吃飯的日子越來越少。麵對她主動的邀請,他實在舍不得拒絕。他很清楚自己這份無望的暗戀是沒有明天的,隻爭朝夕——有一刻是一刻吧。
  午餐他們三個去了以前去過的一家餐廳。坐下後,許素傑聊起了畢業旅行的話題。五一長假在即,大學最後一個假期,很多學生都準備利用這七天時間好好玩一玩,這可謂是學生時代最後的逍遙快活了。
  “蘇一,譚燕她們那個女生宿舍和吳崢嶸他們那個男生宿舍結伴同行要去峨嵋山,問我們有沒有興趣加入?如果有自己負責找個一對一的男生作旅伴,爬山時也好有個照應。”
  “爬山我才不去,她們還沒爬夠哇。大學四年,無論是院裏還是係裏還是班裏,一搞春遊活動不是峨嵋山就是青城山。我都爬得實在不想再爬了,沒勁。”蘇一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那馮天宇他們說騎單車去臥龍自然保護區看大熊貓,去不去?”
  “看大熊貓倒可以去,可是我上哪搞輛單車呀?他們那幫車友族騎的都是山地車,一般單車跟不上的。”
  蘇一一連否決了許素傑兩次征詢,她無奈地攤攤手:“看來班裏這兩個比較集體的活動都不適合我們參加。剩下的就是幾對學生情侶的單獨行動,更沒我們的份了。聽說張麗梅和歐陽奕準備去西藏呢,傅婕和邵曉波打算去九寨溝。”
  “去西藏很辛苦的,去九寨溝倒不錯。九寨天下奇,就奇在它的水。我初中畢業那年的暑假我媽媽單位組織去九寨溝,我跟著去玩過一次。那些高山湖泊與瀑布實在太美了,簡直可以用絕色二字來形容。”
  程實也去遊過九寨溝,在一旁附和地點頭:“九寨溝的水確實奇甲天下,所以有句話叫‘九寨歸來不看水’。”
  蘇一和程實對九寨溝異口同聲的讚譽讓許素傑非常心動:“蘇一,那五一長假我們也去九寨溝玩一趟吧?”
  蘇一雖然以前去過九寨溝,不過那還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再和許素傑去玩一趟也沒什麽不可以。轉眼就要畢業了,分別後彼此天各一方,還能這樣一起出去玩的機會幾乎為零。所以她痛快地應允:“行啊,你再問問班上哪個同學還有興趣的,多叫幾個人一起去玩更熱鬧。”
  “OK,我去問問霍玲她們要不要去。對了,程實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去玩吧?”
  蘇一不由笑了:“程實都已經去過了,他怎麽還會再去。”
  程實卻道:“誰說的,去過了就不能去嗎?九寨溝那麽美的地方,值得多去幾次。”
  “可是跟我們係的同學出去玩,你又不熟,到時候可別嫌悶哦。”
  “沒事,我可以再叫上我們係的幾個男生。到時候我包輛中巴車,一車都拉過去。”
  許素傑馬上高興地拍手:“那太好了,就知道叫上你準沒錯,車費又能沾你的光了。”
  距五一還有三天時間,確定了九寨溝之行,再細致地討論了出行計劃,他們然後決定下午就開始各自去邀同伴。從沒去過九寨溝的許素傑一派溢於言表的興奮向往:“這一定會是一趟非常開心的畢業旅行。”
  午餐後,把蘇一和許素傑送回學校,程實又獨自駕車去了那家鍾表店。他拿著那張訂單找到製作技師:“麻煩你,我剛才在這裏訂製了一款手表,現在有些製作要求想修改一下。”
  程實讓製作技師把之前掃描進電腦的王燁的?片刪除了,然後從錢包夾層裏小心翼翼地取出蘇一的照片重新掃描進去。
  “請把這張照片製作在我的手表表盤上,謝謝。”
  這將是蘇一送給他的第二份禮物,雖然,是以王燁之名。她以為是王燁安排她去的那家國企,卻不知道暗中安排的人其實是他,王燁其實不過隻是掛名而已。
  許素傑很快就邀到了班上和係裏好幾個女生參加他們的九寨溝之行,程實也說叫好了他們係七八個男生同去。加起來總共有十幾個人,他已經包下了一輛中巴車,準備五一早晨七點就出發。趕到九寨溝差不多下午五六點鍾,吃過晚飯休息一夜後,第二天正式開始遊山玩水。
  4月30日,程實和許素傑分頭策劃安排的這場畢業旅行進入倒計時階段時,因為鍾國打來的一個電話,蘇一突然宣布要退出。
  4月底,鍾國從懷柔工地回到北京,五一期間可以如常休假。大學的最後七天長假,他毫不猶豫地決定去成都找蘇一:“沒有買到今天的火車票,隻有明天的了,後天可以到。本來想給你一個意外驚喜,但是想想去年五一節的教訓,還是先提前告訴你比較妥當。”
  蘇一還是又驚又喜:“還好你打電話跟我說了,不然明天我跟著一幫同學去九寨溝了。”
  “九寨溝你不是去過嘛,還去幹嗎?”
  “九寨溝的水漂亮啊,想再去看一看。”
  “想看水不如去都江堰,餘秋雨都說過了,‘要看水,萬不可忘了都江堰’。蘇一,等我到後我們一起去都江堰玩怎麽樣?”
  都江堰蘇一也去過不止一次了。小時候爸爸就帶她去玩過,上大學後係裏有回組織去青城山春遊,也順道往那邊走過一趟。如果說九寨溝的水美在奇秀,都江堰的水則美在壯麗。浩浩岷江奔流到都江堰時,被江心的堤壩左分右引後,那種急流浩蕩、驚濤駭浪的磅礴氣勢,仿佛是千軍萬馬齊奔騰,無以倫比的壯麗。
  一去再去過的地方已經沒什麽新鮮感可言,不過,如果是和喜歡的人一起去,再去一百次也沒關係。
  “好哇,我等你。”
  鍾國掛電話前叮囑了蘇一一句,不要讓她爸媽知道他五一回來要和她一起單獨度假,他也沒有告訴他爸媽:“被他們知道的話,我怕我們的單獨行動就要泡湯了,尤其是你媽媽。”
  她心知肚明地笑了:“好,這是我們兩個地下黨員的秘密行動,一定不能讓組織知道。”
  蘇一十分抱歉地對許素傑說她要退出九寨溝之行的計劃,因為她準備和鍾國一起去都江堰。
  許素傑非常理解地點頭:“鍾國既然過來了,那你當然是要陪他了。理解理解。”
  九寨溝之行蘇一不是發起人,她的臨時退出對計劃毫無影響。但是晚上許素傑卻說程實也突然要退出,說是他媽媽要飛來成都看他。一時搞得她陣腳大亂。不過好在他雖然不去了,卻還是很大方地按原計劃為大家包租了一輛中巴車,讓他們的來回路費可以省上一大筆。
  程實也不去了?蘇一聽了一耳朵也沒往心裏去,她現在滿心盤算的是鍾國明天到後安排他在哪住一夜的問題。
  許素傑說這個問題根本不是問題,班上那麽多同學五一都會外出遊玩,男生宿舍裏空出來的床鋪多得是,隨便找個男生的鋪位借住一夜就行了。蘇一也是這樣想的,馬上去找了班上比較熟悉的男生馮天宇談借宿,他很爽快地就點頭答應了。
  5月1日,許素傑和一群約好的同學如期出發去了九寨溝。
  5月2日,蘇一在成都火車站接到了鍾國。火車晚點,到站時已經傍晚七點多了。節假日的火車票最緊張不過,他隻買到站票,從北京一路站回成都來的,下火車時整個人疲憊不堪。讓她心疼極了:“累壞了吧?”
  看著她,他疲憊的臉上卻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還好了。”
  隻字不提他一路的顛波辛苦。
  蘇一明白他一定很累,一起在火車站附近吃過晚飯後,就帶他去了馮天宇的宿舍。他們宿舍四個男生走了三個,隻有一個為考研奮鬥的人還在埋頭苦學中。為了不打擾到他,蘇一沒有在宿舍逗留太久,叮囑鍾國早點休息就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鍾國送她出來,左右一瞥,趁著走廊上沒有人,彎下腰飛快地在她頰上啄一口:“你回去也早點睡,養足精神,明天我們出發去都江堰好好玩上幾天。”
  她看著他眉眼彎彎地笑了,用力點一下頭。
  5月3日上午,蘇一和鍾國一起乘車去都江堰。
  從成都出發,前往都江堰隻需半個小時左右的車程。一路行去,車窗外一直是綠意滿眼,風光宜人。
  相比四川首府成都市的繁華熱鬧,都江堰是一座美麗安靜的小城。城市不大,街市簡樸,卻有著得天獨厚的山青水秀。讓居住在這裏的人們,臉上都有著一種格外悠閑安詳的表情。
  一到都江堰市,蘇一和鍾國第一站就馬不停躥地趕去了不可不見世界曆史文化遺產——都江堰。都江堰風景區景色秀麗,文物古跡眾多,他倆手牽著手慢慢逛過去,一路上笑語歡聲不斷。
  伏龍觀前,江水浩浩蕩蕩,浪奔浪湧,水聲轟鳴仿佛萬馬奔蹄,氣勢之雄讓鍾國特別留連。
  “這江水的奔騰氣勢,像個熱血沸騰的男人。”
  他這個比喻有趣,她笑著打趣他:“我覺得像你呢。”
  他作煞有介事狀:“你看出來了,真有眼力,可不就是像我嘛。”
  惹得她越發笑開了:“你還真不害臊,順著竿子就往上爬。”
  走過魚嘴分水堤,是著名的安瀾索橋,高高懸在岷江上方,貫通南北兩岸。人一走上去,橋身馬上一陣猛烈搖晃,橋下又是洶湧湍急的岷江水,低頭一看能讓人直發慌,唯恐會一步踏空摔下去。
  蘇一一向膽子大,倒不畏懼過這搖搖晃晃的索橋,興致勃勃地拉著鍾國就往橋上衝。橋麵不寬,正好可供兩個人並肩而行。他們手牽著手朝前走,橋身隨著遊人們的步伐晃晃蕩蕩,真像打秋千一般。越是走到橋中間,橋身的左搖右晃就越是明顯。走在他們後麵的兩個女孩子頻頻尖叫,緊緊抓住扶欄不敢動彈,一付膽戰心驚的樣子。
  站在猛烈搖晃的索橋中央,偷眼看一下橋下澎湃奔騰的江水。索橋之高,江水之急,讓蘇一都不由有些膽怯害怕了:這要是一不小心摔下去,轉眼就會被浪花吞噬,找都沒處找去。
  正害怕著,卻聽到鍾國在一旁說:“害怕了?別怕,有我在。”
  一抬頭,她看見他近在咫尺的笑臉。他握著她的手暗暗用力緊握了一下,溫熱寬厚的掌心讓她無比安心。
  別怕,有我在——這句話讓她心裏的那點害怕頃刻間煙消雲散。牽著他的手繼續前行,搖搖晃晃的索橋上,江水奔流的轟鳴中,他們十指相扣,走完了這座長達五百餘米的橫江索橋。
  走下索橋後,鍾國還握住蘇一的手不放,笑眯眯地對她說:“你知道嗎?這座橋又叫夫妻橋,據說夫妻倆一起手牽手走過就能相守一生。”
  蘇一知道安瀾索橋又名夫妻橋,傳說最初是由一對何氏夫婦領頭建造,因此得名。但“夫妻倆一起手牽手走過就能相守一生”的說法,她可還是頭一回聽說。鍾國這麽笑容滿麵地對她說這個,她很快就反應過來了,臉頰微紅地嗔道:“我們又還不是夫妻。”
  他看著她眨眼一笑:“早晚的事啦。”
  早晚的事——他話裏透著十足的自信篤定。她最喜歡聽他說這樣的話,嘴裏卻總是故意跟他唱反調:“那可不一定哦,我可還沒答應嫁給你。”
  “你不答應?真的不答應?那看來我要另外物色老婆人選了。”
  她的蘭花指馬上戳到他額頭上去了:“你——敢。”
  因為不趕時間,蘇一和鍾國在都江堰風景區慢悠悠地轉了一整天,沒有錯過任何一處景點。天黑前,他們打算就近找家旅社或賓館住下。五一黃金周出門旅遊的人很多,旅社賓館的生意都很好,找了好幾家才總算找到一家普通賓館裏還有一個標準間,價格卻不普通,但鍾國毫不猶豫地要了。
  站在他身後的蘇一頓時紅了臉。隻有一個標準間——這意味著今夜她將要和他住在一起,這可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跟異性同宿一個房間。
  拿了房卡後,臉紅心跳的蘇一被鍾國拉著去找房間。她感覺到他的掌心一片滾燙濡濕,顯然他的激動絲毫不亞於她。
  他們的房間在走廊最盡頭,小小一間屋子,陳設簡潔幹淨,兩張單人床上都鋪著雪白床單,看起來非常舒服的樣子。他把背上的背包放下,看著她坦率地說:“我很激動,你呢?”
  她紅著臉明知故問:“你激動什麽?”
  “這還用問?我長這麽大,還是頭一回跟女孩子住同一間房。我能不激動嗎?蘇一,你就別假裝鎮定了,你的臉都已經紅成番茄了。”
  他一邊說一邊笑著輕輕捏了她的臉頰一下,讓她更加不好意思。大發嬌嗔:“不準動手動腳的,警告你老實一點,要膽敢有什麽歪心思,讓我媽知道你就死定了。”
  她一提到她媽媽,他頓時嗚呼哀哉起來:“我怕了我怕了,我是真怕了你媽媽,看來今天晚上我隻能學習柳下惠同誌坐懷不亂的精神了。”
  把行李放在房間裏,他們一起出去吃晚飯。在南街一家門麵幹淨的小飯館吃燜魚火鍋,又麻又辣的魚還要配著極辣的蘸料吃,兩個人吃到最後都滿頭大汗,嘴巴更是辣得麻木了,卻連呼過癮。
  晚飯後他們隨便在街市上逛了一圈就回賓館了。鍾國讓蘇一先去衛生間洗澡,她洗得幹幹淨淨後,換了一件粉色碎花睡裙,披著一頭濕濕的長發,帶滿身沐浴露的清香走出來。他抬眼一看馬上一聲長歎,讓她不解:“怎麽了?”
  他一派有氣無力狀:“看見美人出浴,我突然發現要向柳下惠同誌學習是件多麽困難的事。”
  “油嘴滑舌的,快去洗澡吧。”
  鍾國很快洗了澡出來,和在家時一樣穿著一套運動式背心短褲。蘇一還坐在帶鏡子的桌前用電吹風吹著她洗過的頭發,一頭厚實長發才吹得半幹不濕,他居然就洗完澡出來了?
  “咦,你怎麽這麽快?”
  “我洗澡一向很快的,又不像你還要洗一把那麽長的頭發。吹了半天還沒吹幹,來我幫你吹。”
  他接過吹風機幫她吹頭發,修長的手指輕柔地摩挲在她發絲間,讓她感覺很舒服。吹著吹著他突然問:“對了,今晚我們怎麽睡?”
  這個問題讓她滿臉飛紅:“什麽……怎麽睡?”
  他一本正經地朝著身後兩張床下巴一挑:“兩張床你要睡哪一張?”
  “這個——隨便了,男左女右,我睡右邊這張好了。”
  “那我睡左邊這張了,OK,就這樣安排了。睡覺吧。”
  鍾國當真老老實實地就在左邊那張床躺下去睡覺了,這倒讓蘇一有些意想不到。他難道不想親她不想抱她不想摸她了嗎?那些親吻擁抱與撫摸,一直是他們單獨相處時必不可少的步驟。她不知道他今天是怎麽了,怎麽突然間表現得對她無動於衷了呢?
  突然想起了以前鍾國說過的一句話:“你願意我對著你一點反應都沒有嗎?”她真得很不願意呢。
  正怔仲著,卻見他又忽然一掀被子從床上蹦起來,熾熱的目光似流動的火焰:“蘇一,我——想和你睡一張床。”
  一縷笑容如牽牛花般爬上她的唇角:他到底還是忍不住的,怎麽可能會對她無動於衷呢?
  房間裏大大小小的燈全部熄了,一室幽暗中,蘇一和鍾國擠在同一張單人床上,他象以往那樣熱烈地親吻愛撫她,卻不象以往那樣容易滿足。一隻手試探著往下滑,聲音低壓急切:“蘇一,讓我摸一下,就一下,我保證不幹別的。”
  她漲紅著臉沒有說話,是無聲的默許。感覺他熱乎乎的掌心滑過腰腹處的肌膚,滑進了她曾經嚴防死守不準他越雷池一步的地方。仿佛被電擊中了一樣,她頓時全身都麻了,從頭發絲一直麻到腳後跟。
  他說的話沒有兌現,說是這摸一下,事實上他的手一直停在她最隱秘的地方反複摸索。他觸摸的指尖仿佛帶著電流,讓她渾身一陣陣發麻發軟。
  細致地撫摩她良久後,他抓過她的手放在他胸膛上:“蘇一,你也摸摸我。”
  幽暗中,他的麵容看不清,唯有一雙明亮至極的眼睛,如同兩點火星閃爍。默不做聲的,她也紅著臉開始撫摩他,以手為眼,細讀著他年輕強健的身體。
  她撫摩他時,他的雙手也同樣在她的肌膚上輕柔遊移著。他們相互愛撫,無限柔情蜜意,仿佛一對小夫妻。但她對他身體的撫摩,遲遲沒有越過“雷區”,她不好意思去摸他那個地方。最後還是他抓住她摩挲在他胸膛上的手,堅決無比的一路推下去。
  手指觸摸到的異性身體關鍵部位讓她吃了一驚,脫口而出:“怎麽。。。是這樣子的?"
  他笑了:“怎麽這樣子不對嗎?”
  因為太過難以置信,她一時把羞澀害臊都給忘了,上上下下把他的重點部位摸索一遍,更加吃驚:“怎麽你會這樣?那些小男孩……他們不是這樣子的。”
  對於男性獨有的身體部位,蘇一自以為是有所認知的,因為家屬大院裏住著那麽多戶人家,隔上三年五載就有新生嬰兒問世。長到能走能跑了,小男孩都是小馬駒似的在院子裏撒著歡,開襠褲下麵露出的小雞雞小白蘿卜似的晃蕩著,她一直以為男人都是那個樣子了,誰知到,鍾國對她公開的身體隱私部位卻完全顛覆了她長期以來的認知。
  “怎麽會這麽大?”反反複複地摸索著,她驚訝萬分,“我還一直以為……就是像小男孩那樣子的呢。”
  他摟緊她,聲音低啞中帶著喘息:“傻瓜,我都長那麽大了,它還不要長大啊!”
  因為好奇之極,她的手一直不停地撫摸他,感覺著手裏清晰無比的變化,他的氣息越來越急促:“你再摸下去,我可要把持不住了,你簡直就是在挑逗我。”
  她趕緊縮回手,自己都有些訝異於自己剛才那無所顧忌地大膽撫摸,臉頰失火般的燒起來,幸好黑暗中他看不到她的麵紅耳赤。
  她縮回了手,他卻遲遲平靜不下來,依然呼吸急促,甚至更加急促,一副在火爐上煎熬的樣子。突然一個翻身坐直身子了他氣喘籲籲:“不行,我實在受不了了。蘇一,我不想像柳下惠同誌學習了,我要去買避孕套,我今晚一定要買到避孕套。”
  他的激情難耐中帶著一點點少年式的不管不顧,她罷休紅的臉藏在被單裏偷笑:“你也不怕我媽了?”
  “怕——不過現在天高皇帝遠,她鞭長莫及。蘇一,今天晚上我們就把生米煮成熟飯好不好?”
  她一張臉越發火燒般的滾燙起來,而他也不等她的回答就急不可耐的抓過運動衣往身上套,準備出門去買避孕套:“反正這個地方沒人認識我,豁出去了。”
  她趕緊伸手拉住他,臉紅得不能再紅,聲音細得不能再細:“不用去了……許素傑說……安全期……可以不用避孕套。”
  他從她吞吞吐吐的話語中聽明白了一個意思,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你現在是安全期?”
  她滿臉暈紅地點點頭,她的“老朋友”剛走了不到兩天,按許素傑的說法,這個時候應該是安全期了。
  剛穿上的背心馬上又被他脫下扔開了,熱熱烈烈地撲過來抱住她,他欣喜若狂地在她唇上用力吻了一下:“你怎麽不早說哇,讓我憋了那麽久。”
  初夜——是人生最華美的一章。
  來到都江堰的第一夜,蘇一和鍾國一起在彼此的人生書頁上書寫了這最華美一章。
  對於性,他們同樣的青澀和毫無經驗。憑著原始的本能,和書本電視電影等渠道得來的一些知識,抱在一起進行完全陌生的嚐試。十分的手忙腳亂,十分的緊張激動。一試再試後。他終於成功地進入了她的身體。
  很疼,很痛,她最初的感覺一點都不好,差一點就要把他推開了。他緊緊地抱住她不肯鬆手,一下又一下在她臉上狂亂火熱地吻著。漸漸地,疼痛感不那麽強烈了,她在他懷裏重新放鬆了身體。他用最溫柔也最有力的動作,把她帶進了另一個美妙無比的新世界……
  結束後,他依然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裏,滿足的歎息著,突然沒頭沒腦地蹦出一句:“橘子真好吃啊!”
  她聽不明白:“什麽橘子?哪來的橘子?”
  “你就是橘子啊!”他吃吃笑著把他爸爸的“橘子論”告訴她,“我想吃你這個橘子已經很久了,今天終於讓我吃著了。”
  她紅著臉擰了他一把,卻寧德很輕,他根本半點疼痛的感覺都沒有。低下頭。他在她唇上響亮地吻一下:“喜歡嗎?”
  沒頭沒腦的三個字,但她知道他是在問她的感覺。有幾分赧然地,她把臉埋進他結實溫暖的胸膛裏,聲音又低又細:“喜歡。”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這個曾是少女蘇一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後來那本武俠小說讓她對此有了理論上的認知,但是理論與實踐完全是兩碼事。一直以來,她都想不通兩個人那樣子結合在一起怎麽就能產生極致的美妙感覺?而度過的那麽多愛情小說中,不少也都描述了男女之間的結合是多麽美妙的事。她總以為那隻是文字上的修飾罷了,如今親身體驗了,才知道那些描述其實是多麽蒼白無力。
  男人與女人在一起,那種骨肉相契般的結合,原來真的可以如此美妙。
  在二十二歲這年的初夏,鍾國讓蘇一由一個女孩變成了女人,蘇一讓鍾國有一個男孩變成了男人。他們彼此幫助對方完成了生命中一次至為重要的蛻變——無比奇妙也無比美妙的蛻變。
  接下來的兩天,遊山玩水已經不再是他們的重點。初嚐性愛的美妙滋味,鍾國又正是烈火青春的年齡,欲望格外難耐,滿腔熱情時不時地想要釋放。
  本來計劃次日要從都江堰前往青城山的,他卻哪都不想去了,沒日沒夜膩著蘇一待在房間裏。初識她的身體,他無限新鮮迷戀,又無比精力旺盛,身體裏仿佛燃著一把熊熊火焰,很容易就衝動起來,一次又一次地要。
  她忍不住笑他:“你可正是應了《紅樓夢》中賈母那句話了。”
  “什麽話?”
  她故意做出一副老太太的口吻:“小孩子年輕,饞嘴貓似的。”
  他大有知音之感:“老人家真是說得太好了,我現在可不就是饞嘴貓一隻嘛。蘇一。你實在讓我很犯饞很犯饞。”
  這兩天他們除了一日三餐外出解決,其他時間大都待在賓館裏做小鴛鴦。而出去吃完飯,一起手牽手在大街上隨便逛逛時,他會突然看著她賊兮兮地笑:“我又饞了,我想煮飯,想吃橘子。”
  煮飯和吃橘子——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這話旁人是聽不明白的,唯一能聽懂的隻有蘇一,因為這是他們之間獨有的“典故”。她紅著臉啐他:“你也太‘饞’了一點吧?”
  他理直氣壯:“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你讓我犯饞。”
  在都江堰的這幾天,是他們愛情的狂歡節,兩個人如同一對新婚小夫妻辦日夜纏綿難分難舍。然而,歡樂的日子永遠是最短暫的,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過去了。6號一大早,他們就離開了都江堰,鍾國要去成都趕當天上午回北京的火車。
  客車緩緩開出都江堰市時,蘇一心裏有一種十分依依不舍的感覺,中國摟著她的腰,在她耳畔帶笑低語:“蘇一,都江堰算是我們的愛情聖地呢。以後我們每年都來‘朝聖’一次好不好?”
  她微笑著用力一點頭。在都江堰這座美麗的小城,她度過了幾天幸福到極致的日子,留下了生命中至為美妙的一幕回憶。她願意年年都和鍾國重返這裏,他們可以追尋舊夢,還可以在舊夢中做著新夢。
  回到成都後,蘇一馬不停蹄地帶鍾國去取她訂製的那對情侶表,一大一小款式相同的兩隻手表都做的很漂亮,比畫冊上看起來更漂亮。她喜歡極了,馬上就拿起那隻男士的給鍾國帶上:“喜不喜歡?”
  “太喜歡了,給個勞力士都不換。”
  他一邊說,一邊笑著幫她戴上了另一隻女士的。戴好後順勢把她的手舉到唇邊,在手背下印下一個吻。她頭一歪,看著他粲然至極地笑了。
  幸福在哪裏?幸福就在他們彼此相視而笑的眼眸裏。
  五一長假過去了,蘇一怨它結束得太快。但是假期後的日子,她又恨的它走得太慢,恨不得嘩嘩撕去幾頁日曆紙後,月份就直接跳進七月,她可以揣了畢業證書直奔北京去和鍾國雙宿雙飛。
  已經兩地分隔那麽久,卻在這最後不到兩個月的是建立,她感覺無比煎熬。因為被情欲觸動了身體,讓想念來得格外強烈。每天夜裏睡在床上,一閉上眼睛,她就會不由自主想起和鍾國在都江堰度過的那幾天。黑暗中,無人知曉地臉紅心跳綺思萬千……
  卻不知怎回事,被許素傑看住了她的異樣。這天下午一起在圖書館裏翻資料寫論文,她寫著寫著突然盯著她問:“蘇一,你從都江堰回來後,好像和以前有點不一樣了。”
  她起初還有些莫名其妙:“哪有呀,我還不是和以前一樣。你老盯著我看什麽?難道我臉上少了眼睛鼻子不成?”
  "你臉上什麽都沒有少,反而多了一些東西."
  "多什麽東西了?"
  "姑娘,你眼角眉梢都是春色呀!老實交代,你和你的鍾國在都江堰是不是……"
  許素傑拖長聲調沒有說下去,但她眼中那種了然的笑意,讓蘇一的臉頰瞬間就紅透了.
  "看來被我猜中了.你們倆真的在都江堰‘那個’了.哎,感覺怎麽樣?"
  "噓.小聲點."
  許素傑半真半假地問話其實已經壓低聲音了,但心虛的蘇一還是緊張地左顧右盼,唯恐被別人聽了去.其實她們坐在比較偏僻的一角
  ,周圍的幾張桌子都沒有人,紅著臉扭捏了半天,最後她給了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答案:"很好."
  許素傑似是又想起了什麽問題,也左右張望了一番,然後把頭湊近蘇一,聲音壓得更細:"第一次看見男人的身體你是什麽感覺?"
  這個問題——蘇一更加扭捏了,蚊子哼哼似的一言蔽之:"當然……是不好意思了."
  "就隻是不好意思嗎?看到他們身上……我們女人沒有的那個地方時,你有沒有很吃驚?"
  蘇一這下立馬點頭:"有,你也是嗎?"
  許素傑像是找到知音了:"是啊,我第一次和小朱在一起時,真是大吃一驚,怎麽他那個地方跟我見過的小男孩的完全不同."
  沒想到許素傑當時的反應跟她一樣,蘇一連連點頭:"我也是,我真沒想到會是這樣子的,我一直以為就跟小男孩的一樣呢.結果被鍾
  國笑我傻."
  "看來我們都是一樣的傻,不過我想所有第一次和男人在一起的女孩子,第一反應一定都是這樣的傻."
  她們正湊在一起竊竊私語,突然有個腳步特別輕盈的女生悄沒聲息地從後麵走過來,問她們有沒有多餘的筆借用一下?嚇了她們一大
  跳.這個女生走後,蘇一趕緊換話題:"別再說這個了,這可是圖書館,要是被別人聽到我們在這討論男人的身體,那可就糗大了."
  這個話題被腰折了,許素傑也沒有再問蘇一其他方麵的感受,隻是笑著打趣:"真是苦了你們兩個了,剛剛嚐到禁果的美妙滋味,就又
  分開了,現在是不是每天度日如年啊?"
  猶豫片刻,蘇一紅著臉小小聲對她吐露心聲:"現在每天晚上睡覺時我總會忍不住想他,因為在都江堰的時候他天天抱著我睡,回來後
  一個人睡我特別不習慣了."
  許素傑越發笑開了,故意問:"就隻想他抱著你睡嗎?不想其他的嗎?"
  蘇一臉更紅了:"許、姐、姐——我不跟你說了."
  從圖書館的自習室出來,在三樓樓道拐角處她們迎麵遇上程實,他正從一間自習室走出來,伊露緊緊跟在他身後.許素傑熱情地和他
  打招呼,又想起來問候一下他媽媽:"你媽媽在成都玩得怎麽樣?是不是已經回去了?"
  程實還沒回答,伊露在一旁先搶著開口:"燕阿姨來成都後我和程實天天陪著她到處逛,不知玩得多開心,現在她還住在程實的小公寓
  沒回去,我每天都會坐程實的車過去陪她."
  程實的母親姓燕,伊露一直都是叫她燕阿姨.她這番話是看定許素傑說的,不僅僅是簡單的陳述,語氣中還充滿了炫耀.蘇一有些訝異
  地瞥了她一眼,因為她感覺她這番話似乎是在示威,訝異這餘,突然想起許素傑上學期末回南昌坐程實的車同去飛機場,因此一路上被伊
  露視同情敵,頓時明白她這番話的用意.
  顯然伊露還在視許素傑為情敵呢,蘇一有些想笑,為她這般莫名其妙的醋意.忍笑扭頭看了許素傑一眼,她回她一個無可奈何的眼神.
  伊露的話讓程實眉頭一皺,正想開口說什麽,手機響了,他走到一旁去接電話.
  看著他走開了,伊露突然湊近許素傑很輕很細又很快地說一句:"他沒陪你去成九寨溝,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許素傑一愣:"你說什麽?"
  伊露不再多說了,隻是露出一臉勝利者的笑容,蘇一覺得她有點古古怪怪的,於是拉著許素傑快步下樓:"走了,我們還有事呢."
  程實還在接電話,是他媽媽打來的,他一時沒辦法掛斷。看著蘇一和許素傑腳步輕快地離開,他手機還舉在耳邊,臉上的表情卻明顯已經是聽若罔聞,視線追隨著她們的腳步,如絲一般被拉遠。卻突然,一個人站在他麵前,隔斷了他的視線----是伊露。
  “程實,你不是真的喜歡那個許素傑吧?”
  “這跟你有關係嗎?”程實的聲音平板中透著十足的冷意。
  啞然片刻,伊露把臉上的表情調整為若無其事:“不說這些了,我們快走吧,燕阿姨還在家等著我們呢。”
  “對不起,我媽今天離開成都了,剛才她打電話告訴我已經平安抵達了溫州。”
  伊露一愣,失聲道:“燕阿姨就走了?”
  “伊露,我知道是你打電話讓我媽來成都的。你還想讓她多留一段時間,你就可以借故天天往我公寓跑。可是你知道嗎?我很不歡迎你,所以我說服我媽盡快離開了。”
  程實毫不留情麵的一番話,讓伊露麵子上掛不住,一時惱羞成怒:“對,是我打電話叫燕阿姨過來的。我聽王燁說了你和許素傑在計劃要去九寨溝,就專程打電話叫燕阿姨來絆住你。我告訴她你喜歡上了一個比你大兩歲的女生,而且她以前還和男朋友同居過。燕阿姨一聽馬上就答應趕過來,程實,你爸爸媽媽是絕對不可能接受她的。”
  程實語重聲沉:“這是我的事,我警告你不要多管。”
  伊露的小姐脾氣上來了,下巴高高一揚,帶著驕橫的挑釁:“我還就是管了,我知道這次讓你沒去成九寨溝你很生氣,可是你能把我怎麽著?”
  “你以為是你讓我去不成九寨溝的?”
  程實看著她輕蔑地一笑,沒有再說一個字,徑自轉身離開了。
  五一長假後,幾乎天天晚上鍾國都會給蘇一打長途電話。相對蘇一在成都的度日如年,他在北京更是分秒難挨,電話裏說的最多的一句就是“我好想煮飯,我好想吃橘子。”
  她起初還端著一副正兒八經地樣子嗔他:‘你正經一點,老想著這些幹嗎?“
  ”我想這些就不正經了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也。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不正經,蘇一,你就真的一點都不想嗎?“
  她還要嘴硬:”我才不想呢。“
  他馬上就在電話那端嚷嚷起來了:”你不是也很喜歡嗎?為什麽不想?“
  他揪著這個關鍵問題死打爛纏地反複問,最後終於問得她臉紅心跳地小聲承認:”好了,我也想了。“
  他得寸進尺:”有多想?“
  帶幾分扭捏的,她擠牙膏般一點點擠出了心裏話:”很想……我每天晚上睡覺時……滿腦子都在想著……我們在都江堰的……那幾天。“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已經輕的不能再輕。話筒裏,他同樣的聲音輕輕:”我也是,蘇一,我真想現在就可以把你摟在懷裏。“
  輕柔的話語在耳畔甜蜜纏繞。窗外,五月的夜似黑錦緞般鋪陳,月色清如白銀,空氣中流動著清涼花香。在這樣一個美麗的晚上,她也同樣渴望能夠被他摟在懷中----卻與他隔了萬水千山。
  這天晚上蘇一說夢話了。許素傑第二天告訴她,整整一夜,她翻來覆去嘴裏就叨叨著一句話:”快畢業吧!快畢業吧!!快畢業吧!!!“
  千盼萬盼中,日曆終於翻到了六月,這個校園裏注定永遠是離別的月份。
  離別的六月來到了,校園裏的廣播電台,開始每天播放源源不絕的送別祝福語。將要畢業的大四學生們在一起拍畢業照,彼此交換畢業紀念冊書寫,校園中處處都是離愁別緒。
  蘇一已經順利通過畢業論文答辯,就等著學校發畢業證了。等待的時間裏隔三差五就有大大小小的飯局----吃告別飯。學校附近的餐廳飯館年年一到六月,生意總是火爆得不行。
  大四的告別飯有著極其鮮明的特色,女生基本都會潸然落淚,男生基本都是不醉不歸。
  蘇一是每天都在盼著快點畢業的人,可是每頓告別飯她依然會哭。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一個曾經生活過四年的地方;一段浸透了歡笑和淚水的青春歲月;一群共同走過四年光陰的大學同窗。依照離別時,她怎麽會不哭?怎麽會不感傷?
  而鍾國打電話來,也說他幾乎頓頓都要醉。她不放心了:“你不能喝酒的。”
  “大學四年就隻剩這最後一段相聚的日子了,大家坐在一起要喝幾杯,我要說不喝那多掃興啊!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一身酒疹嘛。”
  “那你就盡量少喝一點啊!”
  他卻笑嘻嘻:“我現在倒喜歡喝醉了,喝醉後我倒在床上就能馬上睡著,不會再在床上翻來覆去地老想著‘吃橘子’。”
  她撲哧一聲笑了,臉頰緋紅地啐他:“你這個饞嘴貓。”
  兩個人用他們自己才知道的雙關語低聲絮叨了老半天後,她聽到電話那端遙遙有男生在喊他,他應了一聲後匆忙對她說:“好了,不跟你多說了,我要去踢球了。大學時代的最後一場告別賽,謝幕演出哇,可惜你不能來替我加油。”
  “那我先在電話給你加油好了,好好踢啊!如果進了球要大聲告訴別人這個球市獻給我的。”
  “遵命,蘇一女王陛下。”
  和以往一樣親密無間的甜蜜對白,看似尋常,實則美好。蘇一掛斷電話良久後,唇角還一直保持著上揚的弧度。
  這天下午,經濟係籃球隊也打了一場告別球賽。
  程實是主力隊員,他發短信邀請蘇一和許素傑前去助陣。她們去後發現捧場的女生來得真不少,在她們一幫人異常熱烈的加油呐喊聲中,籃球場上的運動員們都超水平發揮。尤其是程實,矯健的跑動,精彩的搶斷,準確的投籃,一場籃球賽打得高潮迭起,引來歡呼不斷。
  球賽結束後, 程實抱著球滿頭大汗地走近她們:“謝謝捧場。”
  蘇一跟他開玩笑:“程公子,別人的場可以不捧,你的場是一定要捧得。有道是多個朋友多條路,何況像你這樣的闊氣朋友,多一個可謂是多了十條八條路都不止。所以你一聲令下,我和許姐姐不敢怠慢地馬上就來了,要好好巴結你呀!”
  程實聽得淺淺一笑,笑容中有絲不易察覺的苦澀:“我就算有十條八條路,也要看人家稀不稀罕走哇。”
  許素傑笑了:“怎麽會不稀罕,稀罕的人快要搶破頭了,隻是你又不稀罕她們了。”
  蘇一突然想起來問:“那塊手表你替我送給王燁了嗎?”
  他頓了一下:“哦——送了。”
  “他還喜歡嗎?”
  “很喜歡。”
  許素傑又在一旁插嘴問:“程實,你媽媽還在成都嗎?”
  “沒有,早回去了。”
  “已經回去了。她在這裏應該住了也有十來天吧,還習慣嗎?”
  “飲食方麵不太習慣,太麻太辣了。我帶她去了成都附近幾個景點玩了玩,每到吃飯的時候就很頭痛。不過她說四川真是個很美麗的地方。”
  作為一個四川人,蘇一喜歡聽這樣的褒獎之詞:“那當然,我們天府之國的美譽可不是浪得虛名的。哎,你帶你媽媽都去了什麽地方玩啊?”
  “成都市內就是武侯祠,杜甫草堂了,成都市外去了峨眉山樂山青城山,還有都江堰。”說到‘都江堰’三個字時,程實下意識地看了蘇一一眼。
  她有些驚訝地揚眉一笑:“咦,你也去了都江堰?我和鍾國也在都江堰玩了三天呢。”
  “我們在都江堰隻玩一天,5月4號一整天都在都江堰景區裏逛。”
  “我們5月3號也在景區逛了一整天。”
  許素傑去過都江堰,搖頭笑道:“真是服了你們,那個景區走得快的話,兩三個小時就能逛完,你們居然能夠逛上一整天。”
  蘇一理直氣壯:“走那麽快幹嗎?我們才不那麽走馬觀花。”
  “理解了,你跟鍾國一起逛,沒逛上三天三夜已經算很不錯了。程實你看來是個孝子,陪媽媽逛景區很有耐心哦。”
  可能是不太好意思被女生這樣當麵稱讚,程實的臉微微發紅。低下頭,他信手拍打了兩下手裏的籃球.蘇一突然有所觸動:"對了程實,大一那次就是在這個籃球場,你用籃球砸過我,還一直沒有向我道歉.現在都快
  畢業了,你欠我這聲對不起該還了吧?"
  許素傑聽得好笑:"蘇一,都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你怎麽還來算舊賬啊?"
  "舊賬就不能算了?既然是賬就得算,程實,畢業前我們把這筆賬清了吧?否則我可會一直對你‘懷恨在心’哦!快說對不起,快點."
  蘇一嘻嘻地催促,以為程實這次一定能夠補上這個遲到的道歉,可他卻捧著籃球久久不吭聲,半響後才下定決心般地把球朝她一道,
  說:"要不你也砸我一球吧."
  這意思顯然他還是不願道歉,蘇一有些奇了怪了,那三個字就那麽難以啟齒嗎?
  "喂,你怎麽就不肯跟我道歉啊?"
  他不回答,隻是保持遞球給她的姿勢,那姿勢透著堅定十足,蘇一哭笑不得,隻好接過球隨手朝他身上一扔:"程實,你這個奇怪的火星人."
  聊了沒多久,籃球隊的隊員們過來招呼程實,他們要一起去吃散夥飯了.程實離開前,匆忙跑去一個替補隊員那裏拿了自己的書包,
  掏出一本漂亮的畢業紀念冊留給她們:"要畢業了隨便寫幾句話給我吧,先謝謝了."
  程實的畢業紀念冊,許素傑拿回宿舍寫了一大堆誇他的好話,蘇一看了不由發笑:"許姐姐,你簡直要把他誇成一朵花了,全是優點,
  你怎麽不寫寫他的缺點啊?"
  "程實雖然也有不少缺點,但我現在就隻想寫他的優點.快畢業了還不寫幾句好話給人家聽嗎?樓下來到你了,快寫吧."
  蘇一想了想,提筆刷刷刷就寫下幾行字:
  "火星人程實同學,許素傑盡誇你的優點了,那我就批評一下你的缺點吧.你這個人其他方麵都很好,就是性格有時候太古怪了一點.
  脾氣一上來了,翻臉比翻書還快,動不動就弄得別人下不了台.如果可以改掉這個毛病,你就十全十美了."
  許素傑看得失笑:"我寫優點你就寫缺點,你當跟我唱紅白臉呢?撕了重新寫一張好了."
  蘇一卻很滿意:"幹嗎重寫?我覺得這樣很好哇,你寫優點我寫缺點合在一起就非常全麵了.就這樣子,明天你拿去給程實吧."
  隔壁寢室的一個相熟女生過來敲門,叫她們晚上一起去AA製聚餐,算是幾個女生宿舍之間的告別飯.嘩啦啦一下就去了十幾個,從六
  點半吃到九點鍾,吃完飯後接著又去K歌,一幫女生玩得瘋極了.因為都知道這是大學時代最後的狂歡,於是盡情狂歡.
  一直玩到宿舍關門前才集體結伴回來.蘇一洗漱完畢爬上床,馬上就條件反射地想起鍾國.今天晚上他還沒給她打電話或是發短信呢
  ,他的足球告別賽踢得怎麽樣了?於是發去一個短信詢問,卻遲遲沒有回複.
  她幹脆直接打過去,第一次沒人接聽,再重撥一次時,卻被提示說用戶已關機.怎麽可能呢?她驀地一下就坐直了身體,鍾國從不關機
  的,更不可能在看到她的短信和電話後還關機.
  她坐起來的動作太快太猛,對麵床上的許素傑帶幾分訝異地看過來:"怎麽了?"
  得知是鍾國的手機關了機,她不以為然:"咳,這有什麽呀!可能手機正好沒電了唄,又或者像上次那樣手機丟了,被撿到的人關了機,
  這也值得你大驚小怪."
  是呀,上述種種也都是有可能的事情.但蘇一一顆心卻無端端生出一份忐忑不安.手機打不通就打他宿舍的電話,打了又打也始終沒
  有人接.她這才想起他們宿舍的電話早就壞了,因為宿舍裏住著的人反正個個都有手機了.電話壞了就由它壞,也沒有人管了.
  蘇一這一夜睡得很不踏實,第二天一大早,她一睜眼就又打鍾國的手機,依然關機.她不可抑製地急躁焦慮起來,鍾國到底哪去了?其
  實昨天中午才和他通過電話,但是怎麽找都找不到他時,讓她覺得已經與他離散了很久般的難以忍受.
  接近中午時,鍾國才給她打來電話.她衝著話筒興師問罪:"為什麽昨晚我打電話過去你不接,還關了機?”
  “你打電話時我已經喝醉了,根本沒聽到,手機又剛好電源不足,多響兩遍就自動關機了。”
  “怎麽又喝醉了?”
  鍾國說昨天踢完球後和一幫隊友們一起去吃散夥飯,坐下就開始喝酒,不知道喝了多少箱啤酒,也不知道喝倒了多少人,他是最早倒下的一個,剛剛醒來,還頭痛欲裂。
  他的聲音十分疲倦無力,顯然還非常難受,聽得她心疼極了:“叫你不要喝叫你不要喝你就不聽我的,現在怎麽樣?是不是很難受?”
  可能是怕她生氣擔心,鍾國滿口隻說還好,不像上次那麽難受。她叮囑他實在難受就去醫院輸液,會好得快一些。他嗯嗯地應著,有氣無力的樣子,似乎沒有精神多說話。她也不再說什麽,反複交代幾遍讓他好好休息就掛了電話。
  6月中旬的某一天,蘇一意外收到一封掛號信。
  斯年斯月,電話手機與網絡,種種即時聯係溝通的便捷方式良多,還有人會選擇寫信,實在少見。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就寫著本校地址,卻沒有姓名。奇怪是誰給她寄的信呢?
  蘇一納悶地拆開信封,裏麵裝著一張潔白光滑的A4紙,竟是一封打印的信。她起初還猜想可能是什麽商業信函,漫不經心地展開一看,卻發現紙上打印的內容是一首詩,普希金那首著名的《我曾經愛過你》:
  我曾經愛過你
  愛情,也許
  在我的心靈裏還沒有完全消失
  但願它不會再打擾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默默無語、毫無指望地愛過你
  我既忍受著羞怯,又忍受著嫉妒的折磨
  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
  願上帝保佑你,另一個人也會像我一樣愛你
  整張紙上除了這一首詩外,再沒有隻字片言。是誰這麽特意寄封掛號信來讓她看這首詩啊?蘇一翻來覆去看了又看,覺得好奇怪呀!
  許素傑看過後,猜測可能是某個暗戀蘇一的大學同學寄來的。
  “他曾經默默無語、毫無指望地愛過你,他的感情從來沒有說出口。現在要畢業了,以後天南地北各東西,所以最後時刻,他選擇了用信件的方式來表白他曾經對你的感情。”
  許素傑這麽一解釋,蘇一再拿過那首詩細細讀一遍,通過原詩的字裏行間咂出那絲含蓄的表白來了。一時大是感動,真是沒有想到,大學四年裏,在她渾然不覺得情況下,身邊竟有一個如此默默愛著她的人。
  大學期間,尤其是剛上大一的時候,蘇一有過很多追求者。大學校園中的愛情總是開始得轟轟烈烈,男生看女生,隻要一眼看上了,馬上就會展開熱情高漲的進攻行動。在女生宿舍下捧著玫瑰花求愛,或用無數燭光在地麵上鋪成“I LOVE YOU”,或是彈吉他唱情歌,等等等等,都是校園中時常可見的浪漫示愛場景,一點都不比偶像劇中的浪漫橋段遜色。
  但是正因為浪漫時常可見,反而覺得不新鮮,漸漸淪為作秀之舉。而這個不知名的男生,他沒有把他的感情拿到大庭廣眾下去展覽。他謹慎地隱藏著它,自始至終,深藏不露的愛意如同靜水流深。波瀾不興的表麵下,那份用情之深,絕非一束玫瑰點燭光幾曲情歌可以比擬。
  “會是誰呢?為什麽他不把話說得清楚一點?也不告訴我他究竟是誰?”
  蘇一很想弄明白這個人是誰,許素傑卻說:“整封信除了這首詩,再沒有多餘的哪怕一個字。顯然他並不想讓你知道他是誰。他可能隻想讓你知道世界上有他這麽一個默默愛過你的人,也就心滿意足了。再說你知不知道他是誰又有什麽區別呢?你有你的鍾國了,不可能會選擇他的。去對他說幾句安慰的話嗎?那又有什麽作用呢?所以,不如就這樣吧,相見不如懷念。”
  這倒也是,沒必要知道他是誰了。有時候,有些人有些事,越是蒙朧就是越是美好,如隔霧觀花,留有任人遐想的空間。
  相見不如懷念--蘇一小心的把那封信疊好收起來,這亦將是她大學時代的沒好收獲之一。
  收到這封信的事,蘇一發短信告訴了鍾國。一如既往的,她什麽都不瞞他,他的回複很簡單:“你猜得出是誰嗎?”
  “我猜不出來,學校那麽大,男生那麽多,我怎麽知道是哪一個?而且他是默默地喜歡我,也許話都沒跟我說過幾句呢。不過我想他可能是一個各方麵條件不太優越的人,他的沉默從某種程度上就表示了他的不夠自信,所以他不敢跟我表白,害怕會被拒絕。你說是不是這樣?”
  她長長的一段話,想等著看看他的見解如何,沒想到卻等來一句十分簡短的回複:“有事不聊了。”
  才剛剛開始聊,他就又是不能聊了,她覺得很掃興,最近總是這麽掃興。
  鍾國的畢業設計和畢業論文答辯順利通過後,大學裏剩下的時間就隻等著發畢業證了。因為早已個建築事務所簽訂了就業合同,他沒有每天無所事事地等著領證,上星期已經搬出了學生宿舍,在事務所附近和同事合租了一套兩室一廳的小公寓住下,提前結束了大學生活開始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他告訴蘇一租了小公寓時,她很高興:“我月底才能來北京,你這麽快就把房子租好了。房間布置得漂亮一點哦,你注定我 喜歡什麽樣的風格了,一定要自然又舒適。”想了想,她又改口,“算了不要你布置,等我來了再布置好了,我一定會把它布置得很漂亮也很舒服。”
  鍾國在電話那端嗯嗯地應了幾聲就匆匆掛斷了,讓她對著話筒意猶未盡。以前他們通電話,很少會這樣倉促結束的。
  然而,這卻隻是開始。他正式工作後似乎非常忙碌,給她打電話不像以前那麽次數頻繁,短信也發得少了。經常是她打過去,他接起來匆匆說幾句就說上班時間不方便聽,不得已掛斷了晚上再打,他有總是說在加班,也不方便聽。發短信去也是這樣,回複了一兩個短信後就說有事不聊了。
  一次兩次蘇一還可以理解,次數多了她就不能不抱怨了,嘟著嘴又發了一條說:“你怎麽老是這麽忙?你又不是加入了一個新單位,什麽都不了解什麽都要從開始學習,這家事務所你都幹了有兩年了,還用得著這麽忙嗎?”
  鍾國遲遲沒有回複,她耐著性子等了半天,最後不管不顧地打過去,他接起來,什麽話都不說先歎了口氣:“蘇一,我都說了現在有事,你不要這麽任性好不好?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開口就是數落,蘇一氣得一句話都沒說就馬上掛斷了。
  生氣,非常的生氣,生氣之餘,她開始覺得不對勁,鍾國這段時間真是有點不對勁,不單單是電話打得少了,還有一個方麵讓她覺得異樣。那就是,這幾天來他幾乎不再對她提起關於‘煮飯和吃橘子’的親密話題。而之前,他的電話熱線總是少不了這一句。在一個個寂靜的深夜裏,他的聲音帶著隱晦的熱量,通過電波中跨越千山萬水傳到她耳中來,聽得她滿臉發紅渾身發熱。
  可是現在,他那些熔岩般熾熱的熱量到哪裏去了?他就不想念她了嗎?他不渴望她了嗎?
  滿心的疑惑,在和許素傑一起去食堂吃飯時,蘇一下意識的問出來:“一個男人冷落他的女朋友,你說會是什麽原因?”
  許素傑的答案張口便來:“百分之九十九的原因是另結新歡。新人如美玉,自然就不想理會舊人了,男人大都是喜新厭舊的。”
  鍾國會另有新歡?不不不,這絕對不可能,蘇一不相信他會是那種喜新厭舊的人,但是近日來他的種種表現似乎在印證許素傑的話。尤其是他那些方法憑空消失的熱量。但他那種年輕熱烈的生理衝動,她已經太了解了,絕對不可能消失,那會到哪裏去了呢?
  下意識地,她想起在都江堰時,她曾經用來打趣他的那句話:“小孩子年輕,饞嘴貓似的。”
  當時隻想到這“饞嘴貓”的定論很符合他的“饞”,現在細細一想,才記起這是《紅樓夢》賈母來替賈璉偷情開脫的話,後麵緊跟著還有一句“哪裏保得住不這麽著”。
  “小孩子年輕,饞嘴貓似的,哪裏保得住不這麽著”--炎熱的夏日裏,蘇一卻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
  鍾國在話筒那端沉默著,他真是有問題了,以前跟他通電話,哪有什麽沉默的時候,他總是神采飛揚地又說又笑。今昔對比,蘇一不能不難過:“你到底怎麽了?剛從都江堰回來時,你天天打電話對我說你是多麽多麽地想我,現在卻對著我連句話都不想說了嗎?你——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
  問出最後一句話時,她有一種自己朝著刀鋒撲過去的感覺。
  鍾國依然沉默無聲,他的沉默像深不可測的沼澤地,一寸寸地逐漸窒息她。她快要不能呼吸了,為他這般近乎默認的態度。縱然她事先已經有所預料了這最壞的可能,卻也還是抵擋不住真刀真槍逼人而來的事實真相。
  而他沉默良久後,百上加斤地吐出了一個字:“是。”
  那個字仿佛一枚子彈,冰冷無情地射入她的心髒,最最致命的一擊。
  在蘇一的反複追問下,鍾國終於承認他和學校另外一個女生也發生了親密關係。
  “你知道......我衝動的時候......是會......很衝動很衝動的,對不起,我......沒能......克製住自己。”
  蘇一氣得快瘋了:“你......你以前都可以克製自己,為什麽現在不可以了?”
  他無比艱難地擠出聲音:“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我真的沒有辦法。對不起。”
  不由自主地,蘇一想起許素傑的話,“男人這方麵比起女人來說更容易‘犯饞’”。以前她堅持不讓鍾國越雷池一步時,他反而還可以把持得住。可是都江堰一行,讓他有如破了色戒的和尚,嚐試過兩性間的美妙滋味後,再守不住清規戒律了。好比吃過鮮魚的饞貓控製不住地要偷腥。
  “你......難怪有人說過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鍾國,你實在太讓我失望了。”
  他悶聲不響讓她罵,罵了半天後她突然想起來問:“那個女生是不是葉珂?”
  “蘇一,她是誰不重要。是我背叛了你,跟她沒有關係,你要罵就罵我好了。”
  他竟這麽維護她,蘇一更加氣憤傷心,卻又不由自主想要知道:“那你們是什麽時候發生的關係?”
  鍾國遲疑了很久,似乎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堅持要他回答,最後他終於說了:“是......告別球賽的那個晚上。”
  什麽?蘇一眼睛頓時就瞪圓了。馬上就想起那晚她打他手機時,第一遍沒人接,第二遍就關了機。他次日解釋是喝醉了沒聽見,手機又因為沒電自動關機了。現在看來,其實他是不想接並關了機,因為當時他正和另外一個女生在一起......
  不隻是氣得渾身發顫,她連聲音都顫不成聲:“鍾國......你好哇......”
  他聲音低低:“對不起。”
  用盡全身力氣,她對著話筒嘶吼:“對不起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嗎?鍾國——你居然這樣騙我?我還真以為你喝醉了,好幾天都為你的酒精過敏症擔著一顆心。到底來,卻隻是被你騙得團團轉。”
  然後,她用力把手機扔出去了。一直以來被她無比愛惜的手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暴力對待,砸向牆壁後再跌回地麵,摔得四分五裂。她一顆心也如同摔裂了一般疼痛無比,疼出她一臉披披掛掛的淚。
  手機被蘇一摔壞後,她沒有再打過電話給鍾國。而他,竟也一直沒有再主動聯係過她。是,她的手機摔壞了打不通了,可是宿舍的電話他總可以打吧?卻一次也沒打過。
  看似不明不白的僵局,但蘇一心裏其實已經很明白,鍾國的心大概已經不在她這裏了,所以明知她在生氣慪氣賭氣,也不給她打個電話。不像以前,她隻要一發脾氣他就一定會哄到她開心為止。
  很明顯,他出軌的不僅僅是身體,還有他的心——他已經變了心。在她完全始料未及的情況下,他的心和身體雙重背叛了她。為什麽一個人的心變起來會這麽快?簡直是眨眼就變,仿佛川劇中的絕活兒變臉。
  中國始料未及的背叛,真是讓蘇一傷透了心。一連好幾天,她吃不下睡不著,哪兒也不去,天天把自己關在宿舍。咬牙切齒地在心裏把他罵了又罵,罵得眼淚汪汪。
  許素傑陪著她難過,神色特別黯然:“怎麽會這樣?我還總以為就算鍾國真的一時衝動'偷了腥',他心裏總還是隻有一個你的,那麽偶爾一次的出軌也還是可以原諒的,但他現在居然電話都不給你打一個了,難道真打算就跟你這樣算了嗎?
  蘇一心裏更難受了,因為不隻是她感覺到鍾國目前對她不聞不問(看不清)是打算就此跟她一拍兩散,連旁觀者許素傑都看出來了,那個曾被封為“最佳男友”的鍾國,他到哪裏去了?哪裏去了?
  “蘇一,你老實告訴我,你舍得鍾國嗎?”
  蘇一倔強地沉默了半天,終究是老老實實地搖頭。他怎麽會舍得他呢?從兩小‘有’嫌猜的青梅竹馬開始,他就已經紮根在她的生命中,十幾年耳朵漫長光陰下來,她的心如果比作苗圃,他就是圃中那一株枝繁葉茂的蒼天大樹,若是連根拔去,整顆心就要空出一個大大的黑洞。
  “既然舍不得,那麽有些事你就當沒發生過吧。”
  “你的意思是,要我當成省麽都沒有發生過?”
  許素傑端出大姐姐的架勢對她苦口婆心:“蘇一,如果你不願意失去鍾國,不願意就這樣讓別的女生把她搶走,那麽打落牙齒往肚裏吞是最好的處理方法,你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過,畢業後照樣去北京找他。相信以你們這麽多年的感情基礎,你到他身邊後,一定能把他從那個女生手裏搶回來的。”
  僵持了整整一個星期後,蘇一終於還是主動給鍾國打了電話。若無其事地告訴他下周學校舉行畢業典禮,一畢業她就可以馬上北上。
  “我還沒去過北京,聽說首都特別大,我怕一出火車站我都分不清東南西北,你來接我吧?”
  鍾國似乎非常為難:“我最近不在北京呢,又被派到懷柔的工地去了,恐怕沒辦法來接你。”
  他這是真話還是假話?蘇一比較傾向於後者。深吸一口氣,她極力維持語氣的平和:“你要是在忙就算了,把你租的房子地址告訴我,我自己慢慢找去。你打電話跟你合租的同事說一聲,讓他放我進去就行了。”
  他沉默片刻:“蘇一,你為什麽還要來北京?”
  “怎麽,你不歡迎我來北京嗎?welcome to Beijing,你當初可是已經代表北京(歡迎過我)了,我還等著2008年……你帶我去鳥巢看奧運會開幕式呢。”
  2008年(他答應過)她的還有一個奧運婚禮,不過這時說這個不太應景,她頓了(頓後,還是換)上另一件他同時答應過她的事。
  電話那端,他良久無聲,她按捺著性子等他回答,半晌後,他終於歎口氣:“對不起,蘇一,我租的房子不方便接待你。因為……我是……和她……一起租的。”
  他的話說得很含糊,沒頭沒腦的一個“她”,沒有名字。漢語中的“他”“她”是同一個音,但是蘇一卻敏感地聽出他是說的“她”,而且這個“她”,她很明白是哪一個“她”。
  當下她握著話筒的手就顫抖起來:“你說什麽?你和她合租的房子——你的意思是你們已經同居了?”
  他輕聲而堅定:“是。”
  又是一枚呼嘯而來的子彈,有那麽一瞬,蘇一覺得自己已經死了。眼前一片空白,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人陷入一片空白。唯有握著話筒的手,卻奇跡般地還具備自己的意誌力,奮力一揚,宿舍的電話機繼手機的後塵被重重摔了出去。然後,她撕心裂肺地哭了。
  他背叛她在先,她還放下驕傲和尊嚴主動忍讓求和,她從來沒有這樣委曲求全過,最終卻得到他如此當頭一棒般的殘酷答案。他不希望她再去北京找他,因為他已經和那個她同居了。變心果然是有翅膀的東西,一眨眼他變了的心就飛得她的腳步怎麽追也追不上。最最令她氣憤傷心的是,他還自始至終不肯吐露那個“她”的名字。就像以前對她的好一樣,他變心後,轉而把他所有的好都放在了另一個女孩身上,如此百般維護她。
  真正一天,蘇一的眼淚沒幹過。她一邊哭一邊罵,罵到最後咬牙切齒:“鍾國,我說過的,如果你愛上了別人我會殺了你。你給我等著,我不會就這麽算了的,我一定要你好看。”
  許素傑聽得膽戰心驚:“蘇一,氣頭上的話說說可以,你千萬不要真的一時衝動做傻事啊!殺人犯法要償命的。”
  “我當然不可能真的殺了他,但無論如何我會要他好看。”蘇一的眼睛亮的懾人大,瞪大一雙淚眼再三重複,“我一定要他好看。”
  許素傑看了她半天,再開口是聲音裏突然帶上了哭腔:“怎麽你和鍾國會弄成這樣?我們宿舍四個女生,唐詩韻就不要說了,簡直是悲劇的化身;周虹也不要說了,一步錯步步錯,錯得一塌糊塗;至於我,你一定也知道了,我回到南昌後要結婚的對象是個怎麽樣的人;蘇一,我一直以為你會是我們當中最幸福的一個。沒想到......”
  她的話還沒說完,蘇一再一次嗚嗚的痛哭起來:"許姐姐你不要說了。”
  這一夜,蘇一和許素傑擠在同一張床鋪上。各有各的傷心事,抱在一起哭了幾乎大半宿。
  第十四章 舊歡如夢
  舊歡如夢--多麽令人黯然傷神的四個字。
  歡,喜樂也;而舊,在此解為過去很長時間的;以前的種種喜樂如今都已經成為過去時,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畢業典禮一天天地臨近了。
  本來這是蘇一一直急切盼望著到來的一天,可是現在,她不想畢業了,如果可能,她希望永遠不要畢業。因為畢業後該去哪裏,她已經完全沒有目標了。
  一直以來,她對於畢業後的人生設計於規劃都是和鍾國一起進行的。不,應該說都是鍾國為她設計規劃好的。一畢業她就去了北京和他在一起,是他們早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可是現在計劃不如變化的快,他竟不聲不響地久丟下她,和另一個“她”在一起。他不要她去北京找他了,她被他拋棄了,如同一個被無良司機中途拋下車的倒黴乘客,還是被拋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郊野外,四顧茫然,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往那條路走,東南西北所有的方向對她而言全是迷途。
  蘇一不想畢業了,可是她的爸爸媽媽卻非常重視她的畢業典禮,當天特意雙雙請假趕早班車來參加。這事先不聲張想給女兒一個意外驚喜,結果卻在宿舍門前,被來開門的女兒嚇了一跳。
  “蘇一你這是怎麽了?臉色怎麽這麽難看,病了麽?”
  看著從天而降的父母,蘇一像個遲鈍兒似的呆了半天才開口:“爸,媽,你們怎麽來了?”
  “今天是你的畢業典禮,我和你爸專程來參加的。看看你這副病怏怏的樣子,怎麽搞成這樣,是不是腎結石又犯了?”
  “嗯。”蘇一有氣無力地應一聲,懶得多說話。
  蘇媽媽信以為真,又數落起她不會照顧自己。還說既然病了的話暫時就別去北京了,先回家休養一段時間再說,鍾國也一定不會反對。
  兩個孩子畢業後在北京團聚的約定,是雙方家長早就知道的事情,而蘇一從都都江堰回來後,更是打電話回家說過打算一畢業就直接從成都坐火車去北京找鍾國,家都不準備回了。所以蘇媽媽此刻會這麽說,卻不知自己是隻知初一不知十五,事情已經另有變化了。
  蘇一煩躁無比地打斷了媽媽的說:“媽你別跟我說鍾國,我和他已經分手了,我現在不想聽他的名字。”
  蘇氏夫婦雙雙愕然,麵麵相許了老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因為這個消息是在太意外了。
  這時,許素傑正好買了點早點回來。進門一愣後,馬上叔叔阿姨地熱情叫著,招呼他們坐下,給他們倒水。蘇一麵無表情地在書桌上趴著,無論媽媽再問什麽她就是不吭聲。
  蘇媽媽隻有拽著許素傑細問究竟。得知鍾國不聲不響在北京另找一個女友同距了,她吃驚至極:“什麽,鍾國竟然會這樣?我可還一直覺得這孩子不錯,竟是走了眼了!”
  蘇爸爸也同樣吃驚:“鍾國不像這樣的人,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許素傑輕聲細語:“我也怕他們有什麽誤會,讓蘇一找鍾國好好談談。
  可是他們談話的結果,就是鍾國承認他另外有了女朋友而且還已經跟她同居了,他讓蘇一別再去北京找他了。”
  蘇媽媽聽的火冒三丈,大罵鍾國是個混蛋,寒假時還和蘇一好得蜜裏調油,還引誘她和他一起偷吃禁果,幸好當時她這個做母親的明察秋毫,沒讓他頭馳騁。否則便宜都讓他占了去,現在卻說甩人就甩人,那她女兒豈不是虧大了。還有,他現在會跟那個女生好上並同居,十有八九是因為那個女生可讓他“吃禁果”。可是,女人如果通過身體來拴住男人,是不會長久的:而男人如果因為身體才迷戀一個女人,也是不會長久的。她氣衝衝地語預言鍾國跟他的現任女友一定不會長久。
  蘇媽媽一席話說完後,蘇一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住,哇的一聲哭成淚人一個了,蘇阿媽不知道,她其實已經虧大了。她現在好後悔當初沒聽媽媽的話,在都江堰和鍾國偷吃了禁果。結果這一吃讓他吃“饞”了,回到北京吃不著她的“橘子”了,他就吃起人家的“橘子”來了。還吃的樂不思蜀——這可是實實在在的樂不思蜀,把蜀地的她都丟到腦後頭去了。
  蘇媽媽不知道蘇一心裏這麽多坎坎道道,以為她隻是為鍾國的變心而難過。隻有許素傑才知道蘇一是如何打落牙齒往肚裏吞,說不出的哭,站在一旁長長地歎氣。
  畢業典禮,蘇一是腫著一雙眼睛去參加的。事實上她很想缺席,失去了鍾國。。。。。
  後,她對什麽都失去了興趣,芳心事事可可。可是父母專程來了她沒辦法不去,但整個典禮如何進行如何結束的,她自始自終都表現得懵懵懂懂無知無覺。還在她不是畢業生代表,無須上台致辭,否則肯定要出洋相。
  畢業典禮結束後,穿著學士服的畢業生門和一部分專程趕來參加的家長們紛紛在校園裏四處拍照留念。蘇一也機械地帶著父母到各個標誌性建築前照相,許素傑拿著一架小巧的數碼相機替他們拍照。
  在圖書館門口,他們遇見了程實。他正和幾個男生在一起合影,遠遠看見蘇一和許素傑時他淡淡的點頭示意,在一轉眼發現走在她們身邊的蘇氏夫婦,他一怔後倒是快步走過來打招呼:“叔叔阿姨,你們也來參加蘇一的畢業典禮。”
  蘇媽媽看見他很高興,拉著他問長問短。蘇爸爸也像看到子侄一樣,親切地問起他畢業後有什麽打算,是不是會回溫州加盟家族企業,上陣不離父子兵?他搖搖頭:“你也後我會去加拿大留學,已經申請好了學校,現在正在辦簽證,一切順利的話8月份就要走了。”
  程實要出國留學,這事以前沒聽他說過哪怕一句半句。蘇一乍一聽有些意外,但想想他性格中一貫的沉默內斂,留學一事沒有大肆張揚也就不足為奇了。
  許素傑也有些驚訝:“程實你要出國留學,之前怎麽一點口風都沒聽你漏過。畢業後就各奔東西了,不可能去為你送行了,現在提前祝你一路順風。”
  沒精打采的蘇一跟著重複一遍:“祝你一路順風。”
  “謝謝。”
  程實轉頭看著她們禮貌的一頷首,直到這一刻,他才正眼看了蘇一一眼,眼光深深,一看之後,滿臉驚訝地脫口而出:“你的眼睛怎麽了?”
  蘇一知道是自己兩隻腫成桃似的眼睛讓他吃驚了,不自然地一扭頭:“沒事。”
  與此同時,蘇媽媽也說:"沒事,就是剛剛哭過了,過幾天就好了。”
  程實的臉上的驚訝之色更濃了,他很清楚蘇一不是動輒哭哭啼啼的女生,而且能把眼睛哭的這麽腫。肯定哭得很厲害也很久。是什麽事讓她哭了?下意識地,他看了許素傑一眼,眼光是無聲的詢問。
  趁著蘇氏夫婦和蘇一一起去圖書館正門前照相,許素傑十分簡潔地低聲給了他三個字:“失戀了。”
  失戀了--程實一震,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蘇一怎麽會失戀?她和鍾國的感情你是一直穩定良好嗎?五一期間,他還千裏迢迢從北京特意趕回成都,和她一起雙雙去都江堰共度甜蜜假期。才時隔一個多月,這是出了什麽狀況?
  程實滿腹疑問,許素傑沒辦法跟他細說,隻是簡單的概括:“蘇一和鍾國已經徹底鬧翻了。因為鍾國在北京另外有了女朋友,他打電話告訴蘇一時,她氣得把手機都砸了。”
  程實迅速地捕捉到一個重點:“她把手機砸了,什麽時候的事?”
  “一個多星期前的事了,那個手機當初是鍾國送的情侶手機,一直被她當寶貝。這次卻砸得像五馬分屍過,我還特意撿了想替她送去修,卻更本沒辦法修。”
  許素傑的話,程實已經不再注意聽下去。他的心裏,有一束原本極力想要熄滅的火苗,倏地一下又亮起來了。
  給蘇一寄出那封掛號信後,過上幾天,程實又試著給她發了一個短信,問她有沒有空出來一起吃頓晚飯。畢業在即,平日常有來往的同學們都會呼朋喚友地叫在一起吃頓散夥飯,他想這樣的邀約她應該不會拒絕。
  可是發出去的短信卻遲遲沒有回複,他想難道是她的手機又欠費停機了,於是試著打過去,撥通了那個無需銘記也爛熟在心的號碼,卻打不通,一試再試,試播了好幾遍也還是打不通。
  怎麽會打不通?不可能不在服務區的,她這幾天都在學校。想想之前給她發過一條短信,她沒回複,然後電話就打不通了。程實十分敏感地猜測:她是不是故意不接他的電話?
  他曾聽班上一個女生說過她是怎樣對待不想接聽卻又不能露骨地不接聽的電話,辦法就是把電池板拿掉,手機就始終處在一種打不通的狀態。這樣就可以理直氣壯:“你打了電話給我嗎,我不知道。”
  難道蘇一也是這樣的嗎?她為什麽要故意不接他的電話?是不是他寄給她的那回信,信中的那首詩,讓她猜到了寄信人就是他?沒理由吧,整張信紙除了那首打印的信,他沒有留下任何隻字片言,她怎麽會猜測到他身上去呢?但是,現在她很明顯的回避行為,除此以外不能再作其他解釋了。
  窗外,黃昏已老,天光一分分暗下去,暮色一寸寸湧上來,無法言喻的失望與難過,伴著越來越濃的暮色一起淹沒了程實。看著手裏握著的手機,他的心一陣又一陣抽搐般地疼痛。為什麽?為什麽她要這樣躲避他?她一定覺得這樣做是為他好,不給他一絲一毫虛幻的錯覺,好讓他盡快清醒。可是,他是真的真的,不需要這樣的好。
  畢業在即,已超裏別後,各在天一方,再重逢的機會幾乎是零。為什麽離別前,約她最後在一起吃頓飯都不可以呢?有必要這樣子堅壁清野嘛?
  這一夜,程實又坐在黑暗的客廳中孤獨地抽完了一整盒香煙,煙——已經成了他慢慢長夜裏最忠實的伴侶。
  最後 在他指間漸漸短去,捺熄煙頭的那一點微紅時,他無限惆悵憂傷:如果感情可以像香煙一樣,想點燃就點燃,想熄滅就熄滅,一切盡在掌握之中,該多好呀!
  心如果曾經像支煙一般的漸漸成灰,那麽這一刻,灰燼裏又重建火星閃爍。
  許素傑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讓程實知道了自己那天的猜測完全不成立,蘇一不爽故意回避他,而是她的手機被砸壞了所以才打不通。而她砸手機,是因為她和鍾國鬧翻了,鍾國在北京另外有了女朋友。
  一個接一個的消息,對於程實來說——都是好消息。世事有時就是如此矛盾,對這一個人來說是壞消息的事,對那一個人卻可能是好消息,好得不能再好的好消息。
  畢業典禮的第二天,蘇一和許素傑一起辦妥最後的離校手續,要正式告別待了四年的大學校園了,許素傑訂了飛機票,蘇一送她到校門口等出租車,臨別前她遲疑在三還是說“許姐姐婚姻大事你還是再慎重考慮一下吧”她沉默片刻“蘇一你還記得我最喜喜歡的世界名著是哪一本嗎?”
 當然記得,大學四年,許素傑是她自始至終的密友,她們彼此了解對方的喜好,卻不明白她這個時候怎麽會問起這個。
  “《傲慢與偏見》,你和我一樣都很喜歡伊麗莎白。”
  “你知道嗎?現在折本書中,我最喜歡的人物已經不是女主角女麗莎白了,而是她的好朋友夏洛特。”
  夏洛特,一個二十七歲的不夠美貌的老小姐,出身破落貴族家庭,受過良好的教育,絕不是一個沒有頭腦的傻姑娘,卻在伊麗莎白拒絕表兄柯卡斯的求婚後,她接受了那個無知又自大的牧師的求婚,開始了一樁沒有愛情的婚姻。蘇一一直都對這個角色嗤之以鼻,她無論如何理解不了,一個女子怎麽能夠為了謀一張“長期飯票”而嫁給一個那麽冷人討厭的男人呢?
  “其實夏洛特並沒有錯,她早已過了做夢的年齡,要為自己的後半生打算,在她能夠選擇的東西中,她聰明地選擇了最好的。畢竟不是每個女孩子都能想伊麗莎白一樣幸運,我現在就是另一個夏洛特,把婚姻當成了‘保險箱’,這是一個毫不浪費但非常理性的選擇,我對此並不後悔。真的,蘇一,比起夏洛特我還是更幸運幾分,因為愛情是什麽滋味我曾經體驗過,我沒有遺憾了。”
  蘇一愣愣地聽著,說不出一個反駁的字來。
  “蘇一,雖然你和鍾國分手了,但你還有機會成為我們當中最幸福的人。也許你的下一個男朋友,會強過他百倍千倍,到時候說不定你會慶幸當初和他分了手。所以,你不要再繼續難過了,也別老想這要怎麽讓他好看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學會要一切向前看。”
  這些天,蘇一已經不知聽力了許素傑多少這樣類似的勸解之詞了,始終是聽若罔聞。但這臨別前最後的叮屬,她怎麽也要點點頭。
  許素傑走了,義無反顧地去她選擇的人生路。上出租車前她最後擁抱了一下蘇一,然後她哭了,蘇一也哭了。
  蘇氏夫婦參加完女兒的畢業典禮後,決定在成都住一夜,等她次日辦妥離校手續一起返回南充。這一夜,程實又盛情的邀請他們住在她的小公寓,正好還有最後幾天的租期才退房。
  蘇媽媽已經是第二次住進這棟小公寓了,她滿口道謝,讓他以後有時間就到。。。
  南充家裏來玩,她一定會好好請他吃頓飯。蘇爸爸是頭一回來,四處看了看,看見擺在陽台上的那盆假山盆景還是當初他慷慨相贈的,被照料得很精心,費盡心思植在山石上的草木依然長得欣欣向榮。心裏非常高興:“程實啊,有空再來我家做客,我送一盆更好的盆景給你。”
  程實不假思索:“好啊,正好畢業了有空,明天我開車送你們回南充好了,順便打擾叔叔阿姨幾天。”
  蘇媽媽一迭聲地笑道:“好哇好哇,歡迎歡迎。”
  他們計劃得很好,第二天上午去學校卻找不到蘇一了,本來頭天晚上說好了,讓她辦完離校手續後,整理好行李在宿舍等著和爸媽會合一起回南充,結果宿舍裏隻見打包得好好的行李擱在地板上,就是不知道人上哪去了。
  自從蘇一把手機砸壞後一直沒買新的,現在要找人都無從尋找,想著她可能是離校手續還沒辦好,程實讓蘇氏夫婦在宿舍等著,他出去找找看,如果她回來了就給他打電話,結果他走了沒多久,蘇爸爸的手機上有個陌生的市內電話號碼打進來,他納悶地接聽,聽見女兒的聲音:“爸,你和我媽先回家吧,我今天不回南充了。”
  “你不回去,那你去哪?”蘇爸爸話音未落,突然聽到電話那端一聲長長的火車鳴笛聲,“蘇一,你這是在哪?火車站嗎?”
  “對,我在火車站,我馬上就上火車了,你們快回去吧。”
  蘇媽媽搶過電話大吼:“蘇一,你要坐火車去哪?”
  “我要去北京,我要去找鍾國算賬,我要讓他好看。”
  三句話,一句更比一句憤恨傷心,然後電話啪的一聲掛斷了。蘇媽媽隻能徒勞地對著話筒嚷嚷:“喂喂喂,蘇一,蘇一……”
  電話已經掛斷了,千喚不一回,蘇媽媽氣得隻能朝丈夫抱怨:“你看看這什麽女兒呀——”
  蘇爸爸也又急又氣,但麵對妻子的埋怨,他十分哭笑不得地一攤手:“別全怪在我頭上,她也是你的女兒好不好?”
  蘇氏夫婦互相抱怨的時候,蘇一已經擠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
  許素傑臨走前的叮囑算是對牛彈了琴,蘇一聽在耳中卻壓根沒有放進心裏,反而越發激起了要去北京找鍾國算賬的念頭。說幹就幹,她回宿舍隨便收拾兩件換洗衣服塞進背包後就直奔火車站。上午就有一趟開往北京的列車要發車,臨時去已經買不到車票了,她就先買一張站台票混進站台,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跟著人流往車上擠,擠上車再補票好了。
  蘇一順利地上了車,然後主動去找列車員補了票,當然隻有站票了。這可是長達二十幾個小時的長途列車,要一路站到北京去是非常辛苦的,事實上她站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受不了了。這些天她因為受了打擊心情很壞,一直吃不下睡不著,從身體到精神都狀態不佳,加上炎熱的盛夏天氣,列車雖然號稱空調車,車廂裏擠得滿滿當當的一車人卻讓空調根本起不到什麽效果,密封的車窗卻讓車廂像悶罐車一樣悶得人發暈。站著站著,她覺得頭越來越暈,眼前的東西越來越模糊,然後就眼睛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
  恢複意識後,蘇一發現自己躺在乘務室,列車員看見她醒了鬆一口氣:“還好醒了,再不醒的話下一站就要聯係救護車把你接下去治療了。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她趕緊翻身下床:“阿姨我沒事了,我應該是有點中暑,車廂裏人太多也太悶了。”
  列車員表示理解地點點頭:“硬座車廂就是這樣了,要不你補張臥鋪票去臥鋪車廂唐著吧,現在離北京還遠著呢,你再站下去肯定還有暈。”
  蘇一一開始就想補臥鋪票,可是列車長說沒有臥鋪車票了。列車員微微一笑:“我去幫你補,會有的。”
  她求之不得:“那太好了,謝謝阿姨。”
  蘇一因禍得福,由硬座車廂換到了臥鋪車廂,有了一張中鋪可以躺著,她對麵那張下鋪也是一個女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子,斯斯文文的不怎麽說話,帶了好幾本雜誌倚在床頭安靜地看著。
  枯坐無聊,她便跟她借了一本雜誌隨手翻翻。看到有篇愛情故事中,女主角因為身患絕症一再忍痛拒絕男主角的求愛,這種橋段實在是被小說和影視劇濫用得太多了,她索然無味地掃上一眼就翻過去。
  但書頁翻動的那一瞬,心也莫名地隨之一動。蘇一突然間產生一種新的設想,鍾國的變心會不會另有原因和苦衷呢?或許他其實並沒有那一個“她”,或許他也隻是像小說中的主角一樣,因為身患絕症而不得已忍痛拒絕愛人。
  這個設想有點類似偶像劇劇情,絕症車禍失憶之類大同小異的情節,由不同的俊男美女來演繹,還是照樣很受年輕女性觀眾的熱烈追捧。蘇一也曾經很喜歡,還拽著鍾國陪她一起看過幾部偶像劇。當年她看《薰衣草》時,還問過他如果她也像女主角一樣得了絕症...話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了,說不吉利不準她再說下去。
  因為偶像劇中,幾乎都是女主角患了絕症,楚楚可憐地和男主角談一場感天動地的生死戀。所以蘇一設想過如果自己也得了絕症該怎麽辦,卻從來沒有設想過如果鍾國得了絕症該怎麽辦。
  鍾國曾經笑道凡夫俗子如他和她,是不會得絕症的,偶像劇中的俊男症美女才有資格一邊患著絕症一邊唯美地談著戀愛。當然這隻是說笑,病魔才不會那麽挑剔,非俊男美女不可,凡夫俗子它也照樣臨幸。
  鍾國是不是被病魔纏上了?蘇一被自己的設想嚇了一跳。如果這個假設是真的,那以他另有新歡就是假象,就是故意來氣走她的。是不是這樣呢?
  火車上這一夜,蘇一幾乎徹夜未眠,反反複複地思索這件事。鍾國可能患絕症嗎?似乎不太可能,他一向喜歡體育運動,身體倍兒棒,長這麽大傷風感冒都很少,會突然患上絕症的可能性基本不成立。而他的出軌卻很符合邏輯,他承認是告別球賽那天和那個她有了親密關係,那晚散夥飯他喝了很多酒,本身就是個欲望強烈的人,再加上酒這個色媒人,所以發生了“保不住的事”,十分合情合理。她最氣憤傷心的是他不僅僅隻是一時“保不住”吃了別人的“橘子”,還一吃就吃上了癮,最後竟租了房子跟她同居了。
  想到鍾國現在一定是天天晚上和那個她在一起“煮飯吃橘子”,蘇一的心像無數把刀戳著般難受。雖然理性分析與判斷告訴她,鍾國得絕症的可能性不大,出軌更符合邏輯,她卻寧願選擇相信他其實是得了絕症,所以不得已說謊來善意欺騙她。
  這一刻,蘇一寧願鍾國患上不治之症,也不願意他拋下她跟另一個女孩親密生活在一起。換而言之,她寧可讓他死,也不願讓他愛上別人。
  蘇一並不是一個殘酷的人,可是此時此刻她的想法就是這麽殘酷。一種不自覺的殘酷,隻因絕症的設想,是她抓住這份感情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漫長的旅程終於熬致電了終點,列車徐徐駛入了北京站。蘇一急急忙忙地下了車,急急忙忙地奔向出站口,她迫不及待地想找到鍾國問個清楚。驗完票剛一出站,始料未及地有人迎麵攔住她:“蘇一。”
  她抬頭一看,意外得無以複加:“程、實——你怎麽在這?”
  蘇一乘火車離開成都的當天,程實也登上了飛往北京的飛機。原定開車送蘇氏夫婦回南充的計劃,他請王燁代勞了。臨行前他滿臉慎重地向他們保證:“叔叔阿姨,你們放心回家吧。蘇一的事交給我,我一定會把她好好地帶回南充。”
  非常信任地,蘇氏夫婦一起朝他點頭。他主動請纓上北京找蘇一,他們沒有問他原因,他也沒有解釋原因,彼此之間卻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
  如此,程實飛到了北京。比蘇一晚出發,卻因交通工具的便捷比她先到達。次日他早早地就等在火車站出口處,在一陣陣擁出站外的熙攘人群中,目光如網,終於網到了他等待已久的那個身影。
  程實意想不到的出現,讓蘇一真如看到火星人般驚愕萬分:“你怎麽會在這?”
  “我特地在這等你。”
  她更吃驚了:“你幹嗎特地在這等我?”
  “我不放心你這樣莽莽撞撞地衝到北京來,所以特地趕來等你。”
  你幹嗎要不放心我——蘇一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已經衝到嘴邊的話卻又極力咽回去了。因為吃驚之餘,有一絲隱約的明了,蛛絲般細密地縈繞上心頭。不由自主地,她瞪大眼睛看著程實發怔。而他像是聽見了她未出口的問話一般,迎著她的目光,一瞬不瞬:“我喜歡你,所以我不放心你。”
  我喜歡你,所以我不放心你——喜歡一個人,往往就是如此,總是對他(她)不放心,諸多牽腸掛肚。仿佛他(她)是又弱又小的嬰兒,情不自禁地想去百般嗬護關愛與照顧。
  程實的話仿佛是一劑凝固劑,讓蘇一陡然凝固成了一句活體雕塑。
  出租車奔馳在首都北京寬闊平坦的馬路上,車窗外現代化大都市的風光一幕幕電影畫麵般流過。
  北京的街頭處處可見美輪美奐的綠化花壇,是鋼筋水泥的森林中一道道綠色風景。沿途時常可見的2008北京奧運會宣傳牌宣傳畫也頻頻吸引路人的目光。距離2008年還有三年多的時間,首都卻已經有一種奧運氛圍撲麵而來。
  出租車經過一個特別漂亮的巨幅宣傳畫時,司機主動介紹:“看,北京奧運主題口號——‘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
  2005年6月26日,在北京工人體育館舉行的發布儀式上,北京奧組委正式宣布第二十九屆奧運會主題口號是:“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One World One Dream)
  蘇一看著車窗外的宣傳畫發怔,什麽時候宣布的奧運主題口號?她竟一點都不知道。因為鍾國的對北京奧運持之以恒地高度關注,她也愛屋及烏地隨著他關心這樁百年盛世的點滴進展。6月初北京奧組委正式啟動誌願者項目時,她還跟他說等她來了北京後他們一起報名參加招募,看有沒有機會加入奧運誌願者行列。可是現在……她和他還能繼續“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嗎?
  窗外風景優美,心亂如麻的蘇一卻實在沒心情欣賞。瞥一眼坐在旁邊的程實,她欲言又止了大半天,終於囁嚅著說:“你……非要跟我一起去嗎?”
  “我說了,我隻陪你到門口,你和鍾國的談話我不會介入。”
  她歎口氣,知道是甩不脫他了。
  北京火車站出口,蘇一當了半天活體雕塑後回過神來,假裝沒有聽到程實說過那句話一樣,顧左右而言他,結結巴巴地說著北京真熱之類的廢話,極生硬地要轉移話題。這麽多天來,她的心一直是亂糟糟的,程實的意外出現和突然表白,讓她的心更亂了。亂得她根本沒辦法理出頭緒,隻得由著一團亂麻不管了。先顧著她最關心的事,去找鍾國問個清楚。
  好在程實也十分配合地不糾纏在原話題上,隻問她累不累?餓不餓?要帶她去吃飯休息,正是中午的時候,她也確實餓了,順從地跟著他去吃過午飯後,看著時間差不多了,從餐廳一出來她就攔輛出租車急著去找鍾國。他也並不勸阻,卻堅持要跟來理由就是那三個字——不放心。
  無端端的,她為這三個字氣短,拒絕不了他。隻因曾經深愛過,她深知這種“不放心”是什麽滋味。
  隻是,程實是幾時喜歡上她的?她竟一點都沒察覺到。對於愛情,她一直都不是敏感細膩的人。最初的最初,鍾國悄悄喜歡她時,她也一點都沒感覺到,她大大咧咧的性子隻能看到做在明處的感情。而程實卻是那麽內斂的一個人,加上又一直知道她有男朋友,他始終小心謹慎地隱藏起他對她的這份感情。
  我曾經愛過你
  愛情,也許
  在我的心靈裏還沒有完全消失
  但願它不會再打擾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默默無語、毫無指望地愛過你
  我既忍受著羞怯,又忍受著嫉妒的折磨
  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
  願上帝保佑,另一個人也會像我一樣愛你
  直到今天,蘇一才真正知道了那封掛號信的主人是誰,當然是程實,隻能是程實,甚至無須求證。她起初還猜測是一個條件不怎麽優越的男生,真是大錯特錯,怎麽就沒有想到是程實呢?他的暗戀不會、也不敢讓她察覺到,因為他是那麽地害怕被拒絕,尤其是這樣可以預見的拒絕。有道是一著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卻幾乎是連井都不敢靠近了。
  出租車在蘇一的思緒萬千中抵達目的地,鍾國已經正式就職的那家建築事務所所在的辦公大廈樓下。他在這裏兼職兩年,她早已聽熟了這家事務所的名稱,百聞終於到了一見的時候,在樓下可以看到四樓整層都是建築事務所的招牌看來規模確實不小。
  深吸一口氣,她下車朝著大廈門口走去,有一種如赴戰場般的感覺。她這次千裏迢迢趕來北京是準備打仗的,為愛情而戰。
  一進建築事務所,迎麵就是擦得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前台接待處,笑容可掬的。
  前台小姐接待了蘇一,得知她的來以後,安排她先到會客室去等著。
  鍾國很快來了會客室,蘇一看著他,感覺像在看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他的眉他的眼他的模樣都還是她所熟悉的,但他臉上的神色前所未有的陌生。
  以前他隻要看見她都會笑,笑意不隻如水一般漾在唇角,還會漫過眉梢眼角,流動在晶亮的眸中。那是從心底發出的笑,折射在眼底,從心到眼笑出一朵愛的花。此刻他看見她也笑,但隻是微微扯動一下唇角,眼睛根本沒有絲毫笑意,完全是一種客氣禮貌的笑。
  蘇一頓時心涼了大半,看著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在她對麵坐下,很鎮定地看著她:“你還是來了。”
  他的鎮定讓她按捺不住地生氣:“我當然要來,北京城又不是你的,難道你說不讓我來我就不來了,憑什麽?”
  “是,北京城任你來去,我沒有幹涉的權利。但是蘇一,你是衝我來的,我知道你很生我的氣,我也知道很對不起你。你說吧,你要怎麽樣才能解氣?要殺要剮不太現實,要打要罵的話我隨便你。”
  鍾國到底是了解她的,知道她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自己先擺出一副任她發落的架勢,儼然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倒讓她上火車前醞釀的一番狠話英雄無用武之地。
  深吸一口氣,她竭力平靜自己:“鍾國,你是故意想要氣走我是不是?”
  如同鴕鳥般,她不願正視他告知的事實,而是選擇自己認定的平安無事的假想。
  他似是莫名其妙:“我為什麽故意要氣走你?”
  “你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突然查出得了什麽病,不想拖累我了,所以故意要氣走我?”
  她說得有點含糊,但他卻一聽就懂:“蘇一,你不會以為我身患絕症吧?老天,你真是偶像劇看得太多了,你看我的樣子像絕症患者嗎?”
  她盯著他一眨不眨:“像,你比五一見麵時要瘦多了,是不是生病的原因。”
  “拜托,瘦了就是生病嗎?那街上那麽多骨感美女個個都是病人了。”
  她固執地堅持:“不能跟她們比,反正我就是覺得你瘦多了,一定是生了病,而且很有可能就是絕症。”
  “我瘦了是因為剛從懷柔工地上來,工地條件艱苦,當然會瘦了,你幹嗎堅持認定我生病了,還是絕症,你簡直就是在咒我死。蘇一,我承認我對不起你,但你也不用這樣咒我吧?”
  無論鍾國怎麽說,蘇一就是認定他身體健康出了大問題,這是她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絕對不會輕易鬆開。最後他可能被逼急了:“你實在不相信就這樣吧,北京城的醫院隨便你挑一家,我跟你去做身體健康檢查。”
  這是將軍的招式,他一下就把她將死了——你認定我有病嗎?那我們去醫院讓醫生來檢查我到底有沒有病。他這樣坦然以對,她卻仍抱著一絲僥幸心理,或許他是故意這樣說,來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呢?好吧,查就查,讓她弄一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好。
  當天去做身體健康檢查已經不能了,健康檢查要空腹進行這是基本常識,而鍾國已經吃過午飯了,況且又在上班。於是他們約定次日一早在某家醫院碰頭。
  蘇一離開事務所的時,鍾國沒有送她,說是工作時間不方便。也沒問上一句她到北京後的住處有沒著落,就那麽一轉身走了,唯恐走慢一步會被她拖住似的腳步匆忙。
  想想以前他對她那樣無微不至的關心,再對比此時這般不聞不問的漠不關心,傷心、失落、憤恨、難過……種種情緒在蘇一心理層層堆積,海潮般嘩嘩湧動,快要把她淹死了。
  恨恨地看著鍾國輕捷離去的背影,她用力咬緊下唇:鍾國,如果身體健康檢查你真是好好的,那我一定要你好看。我千裏迢迢跑到北京來,可不是來跟你溫良恭儉讓的。
  走出大廈,她一眼就看見程實依然筆直如楊地立在門口,見她出來,他的神色是明顯地鬆口氣。一個多餘的字也沒問,他揚手招下一輛出租車,帶她去了一家酒店:“你一定很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蘇一確實很累了,如同剛剛打完一場艱巨的戰役,精疲力盡。順從地讓程實安排一切,她實在沒力氣再背著行囊四處去找地方住了。
  蘇一在北京待了三天。
  第一天她馬不停蹄地找到中國。
  第二天押他去醫院體檢,她還多留了一個心眼,頭天越好碰麵的一員突然決定不去了,臨時電話通知他到另一家醫院會合。振振有詞:“也許你已經選找到這家醫院的什麽熟人醫生也不一定,畢竟你在北京待這麽久了。”
  他一派無所謂的口氣:“隨便你了,你說哪裏就哪裏,我反正真金不怕火煉,你要怕我串通醫生來篇你,那多去幾家醫院檢查也行啊!這樣你總沒話說了吧。”
  蘇一卻是被他堵得沒話說了,整整一上午,她跟著他在形形色色的檢查室走來走去,全部檢查做完剛好是12點。體檢報告要後天來取,他隨意地把單據遞給她:“這份報告是你要的,到時候你來取吧。”
  薄薄的幾張單據捏在蘇一手裏,她卻有一種重得快要拿不住的感覺。鍾國能這麽坦然地根她來做檢查,還讓她自己來取報告,縱然體檢報告結果還沒出來,但她已經可以肯定這個結果不會是她所希望的結果了。
  鍾國的手機響了,他轉身走開幾步去接電話。她眼尖地發現他換了一隻新手機,他原來的手機呢?那隻掛著她送的生肖豬手機鏈,錄著她唱的生日歌的手機哪裏去了?
  這個電話沒接多久,短短幾句話的功夫他就掛斷了。然後他走過來對她說:“已經體檢完了,沒事的話哪我就先走了。”
  蘇一想著剛才那通電話沒準是那個她的“聖旨到”,他倒是很“奉旨行事”,馬上就急著要走。恨恨然至極:“鍾國,這時候正好是吃午飯的時候,我大老遠地從成都跑到北京來,別說我們以前那麽要好,就算是普通朋友,你也應該請我吃頓飯盡盡地主之誼吧?怎麽就這麽唯恐避之不及地要走呢?”
  他僵僵一笑:“蘇一,真是對不住,今天中午真的有事,要不改天吧。”
  她激烈地反駁:“虛偽,謊言,鍾國你能不能說句實話來聽聽?”
  他沉默片刻:“好吧,那我就實話實說。蘇一,既然我們已經不可能了,我不想再和你過多接觸,讓你產生還能重歸於好的錯覺。我這麽做也是為你好,讓你盡快似了這條心,別在我這裏浪費時間了。”
  她聽得出他這番話是真話了,對於感情上不可能的人與事,她也會這樣拒絕得直截了當毫無轉圜的餘地。當初拒絕王燁就是如此,隻是沒想到,現在會輪到鍾國這樣的堅決地拒絕她。
  等著他的眼睛漸漸發紅,她倔強地不讓自己哭出來:“你說,你那個她到底哪裏比我好?為什麽你現在要她不要我了?你給我說清楚。”
  再怎麽倔強,最後一句她的聲音裏還是不可抑製地帶上了哭腔。
  鍾國似乎是也有些不忍,低下頭不敢看她:“蘇一,這種事沒辦法比較,我也說不清楚。”
  “你說不清楚,那你把她帶來讓我看看,我自己弄清楚。”
  “不行。”他毫不遲疑地久拒絕了。“蘇一,我不能讓你見她,你那脾氣能生吃了她。”
  自始至終,他不可能告訴她那個女生的名字,現在更加不肯讓她見她,隻因為他太了解她的脾氣,怕她會找她的麻煩,所以十分妥善的小心地把她保護起來,堅決不對她透露她一星半點的情況。
  如果鍾國真的帶上一個女生來給蘇一看,她可能還會懷疑他在演戲給她看,可是他抵死不肯,反而更讓她絕望。一個整整想演戲騙人的人絕對會演足全套,細枝末節無一疏漏,盡可能編的圓滿,讓人相信他導演的這場戲。課如果是事實的話,才不會費這種功夫,愛信不信隨你的便,我才懶得去可以證明什麽。
  “你不說我也知道,是葉珂是不是?”
  “不是,蘇一,我對天發誓不是葉珂。你不要胡亂猜測,她現在已經是徐文亮的女朋友了。”
  居然不是葉珂?想一想也對,如果葉珂有這本事,一早就把他套牢了,何必還要遲到現在。這個半路殺出的“她”,真不知是何方來的“程咬金”。
  “那你告訴我她到底是誰?我保證不找她麻煩,我隻先知道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女生從我手裏把你搶走了。我們從小到大這麽多年的感情基礎,她用一個月不到的時間久徹底顛覆了。我輸得太莫名其妙了,我一定要知道我輸給了誰。”
  “蘇一,你不是輸給了她。為什麽你們女孩子鬧失戀就縱向是被另一個女孩打敗了。其實這根本與別人無關,問題是出在我這裏。”
  她愣了半天,然後咬牙切齒:“說得也是,一個巴掌拍不響,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如果是磐石一塊,別人也轉不動你。”
  “是,蘇一,我承認這件事都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我背叛了你,所以你有什麽不滿要發泄,隻管衝著我來吧。”
  她紅著眼睛看著他,突然發問:“你以前的手機哪去了?還有,我送你的手表哪去了?”
  發現他換了新手機後,她在注意地觀察一下他,發現不隻是手機,他身上凡是帶有她印記的東西都沒有了。
  他露出一絲尷尬:“既然決定了要結束這段感情,與之相關的東西當然不會再隨身帶了。”
  說完這話,不等她開口,他又急急忙忙地說:“蘇一,我真的沒花四濺了,今天先這樣吧,改天我再請你吃飯。”
  他一邊說一邊腳步風快地往外走,簡直如飛一般的快。她的運動神經本就不如他發達,再加上他存心要溜,自然更是追不上他。追到醫院門口時,之間他已經彎腰鑽進一兩出租車揚長而去,她隻能徒勞地朝著一股汽車尾煙氣衝衝淚汪汪地大嚷:“鍾國,有本事你跑到月球上去。”
  北京的6月底,熾烈的陽光如一排排金箭射下。蘇一還自虐般地抬頭迎接那灼眼的光線,強光刺入眼中,汪了許久的兩汪淚水痛快的泄出來,在臉頰上蜿蜒流淌,她一邊流淚一邊告訴自己:不是我要哭,是陽光太刺眼的緣故。
  一個安全落淚的理由,一個自欺欺人的理由。
  一隻手默默地遞過一張潔白紙巾,淚眼朦朧中,她看見程實的臉。和昨天一樣,他把她送到了醫院門口,然後她讓他先回酒店,她保證自己會回來。課他顯然一直在門口等著她,整整一上午。
  在北京的第三天,整整一天,蘇一待在酒店哪都沒去。程實的房間就在她房間隔壁,她不會隨便過來打擾她,隻是到了用餐時間久輝來敲她的房間,叫她一起去餐廳吃飯。
  酒店的食宿費用都是程實在付賬,她問過他花了多少錢,她帶了銀行卡,可以去除錢把自己應付的那份還他。他一臉淡然:“這些以後再說,現在你先解決你的問題吧。”
  實事求是的手,蘇一很慶幸追到北京來的人是程實,而不是她爸媽。他寡言少道,從不多問她什麽,如果是她爸媽追來了,她一定會被他們羅嗦死。
  程實隻是每天問她一次今天打算去哪,然後把她送過去,再把她帶回來,中間她和鍾國的見麵過程他一字不問,似乎絲毫不關心她和他和解得怎麽樣。
  後來他才對蘇一吐露:“我什麽都不問,是因為我不關心過程,我隻等待結果,結果無非就是兩個,一是你們和好了,你返回南充,那我就和你一起回去。”
  蘇一一個人在酒店的房間裏待著,特別容易胡思亂想。酒店賓館的標準間陳設都大同小異,她住在北京這家酒店的客房裏,卻不由自主地想起都江堰那家賓館的客房,想起她和鍾國那幾天“隻羨鴛鴦不羨仙”的好日子。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多好哇,她真希望可以回到那幾天,可惜世間無人有此神通,不過,時光雖然不能倒流,但是美好時刻,或許可以試著複製。
  晚餐蘇一吃得心不在焉,匆匆扒了幾口飯就回房了,告訴程實她今晚打算早點睡,讓他不要來打擾她。其實程實就從來沒有在夜裏來敲過她的房門,和她同住一家酒店,他表現的十分謹言慎行。但因為她晚上又計劃,所以寧可多囑咐一句,不要壞了她的事。
  回到房間後蘇一就開始洗澡,洗了很久,把自己從頭到腳洗得幹幹淨淨清清爽爽,渾身洋溢著一股沐浴露的清香。然後她給鍾國打電話,說她病了,來到北京水土不服,現在發著高燒難受極了,讓他馬上過來送她去醫院。
  他似乎不相信:“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
  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軟弱無力:“昨天好好的,今天就不能病了?都是讓你昨天氣的。我孤零零一個人跑到北京來找你,你卻壓根就不管我。這幾天我住得好不好吃得慣不慣,你一句都沒問過,現在連我病了你也想推脫不管,好,你實在不想來就算了,等我病死在北京,你就一了百了再沒麻煩了。”
  一番話說到自後,她百般委屈,聲音中又有了一絲哽咽。他在電話那邊遲疑半晌,終於心不甘情不願:“那好吧,我現在過來一趟。”
  房間被敲響時,蘇一對著鏡子做最後的審視,一如戰士出征前檢查凱甲裝備。她對鏡中的自己很滿意,剛剛洗過的長發又黑又亮,皮膚白裏透紅,身上穿著的那件粉色碎花睡裙,是在都江堰時穿過的。那時她天天都穿著這件睡裙和鍾國住在同一個房間,他一定不會忘記吧?
  果然,她打開房門時,鍾國一眼看見她,臉上有絲觸動的神情浮現,她心頭壓抑不住的暗喜:“快進來。”
  他遲疑著:“你不是病了嗎?”
  她不由分說地一把將他拖進房間,急切得有如在拉郎配:“進來再說。”
  人一進房,門一關上,世界仿佛就縮小到隻剩他們倆。蘇一很滿意這個二人世界,鍾國卻似乎感到局促不安,不肯再往裏麵走了。僵立在入門處的壁櫥前,目光躲閃著不看她:“你要是沒病我就走了。”
  好不容易才把他誆了來,她怎麽肯放他走,兩隻手死死地抓著他,她大膽地把整個身體貼上去:“鍾國……我想……和你一起‘煮飯’!”
  她打定主意了,要把年輕女孩的矜持作派統統拋到腦後,然後不管不顧地像個蕩婦那樣去挑逗他引誘他。這是她最後一個“收複失地”的辦法,那個“她”能用這一招把他從她身邊搶走,那她也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地把他搶回來。
  她柔軟的身體貼上他的那一刻,他整個人像被燙著了似的往後退:“蘇一,你別這樣。”
  過道狹小,他退不開,她豁出去抱緊他踮起腳尖吻他的唇,前所未有的大膽主動。性的方麵,年輕女孩總是比男孩要羞澀保守,每每處於被動狀態,由男孩擔任主動的進攻方,然後半推本就地紅著臉接受。以前蘇一也是如此,可是這一次,她卻厚著臉皮擔任了主動進攻方,率先打響戰役。
  她像蜘蛛精一樣纏在他身上,明顯感到他的氣息急促起來。勢頭發展良好,她再接再厲,一不做二不休,原本摟在他腰間的手往下一滑,紅著臉想伸進他的牛仔褲裏去摸他的那個地方。那個地方是男人的欲望中心,在都江堰的時候,每次她隻要一撫摸那裏,他就會無法自控地興奮:“這可是你讓我犯饞的啊!我要吃你。”
  然而,她的手還沒來得及伸進去,就被他反應迅速地一把抓住了。然後,他十分用力地推開了她,推得她踉踉蹌蹌地差點摔倒在地。
  他推開她,他居然推開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她整顆心仿佛是冰海夜航的泰坦尼克號,迅速地沉沒,沒入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黑暗。當初在都江堰,初識她身體的那幾天,他沒日沒夜天天膩著她,簡直恨不能長在她身上。現在,她主動獻身他竟不要,如此堅決地推開,像推開一副肝炎病人用過的碗筷,唯恐避之不及。
  不由自主地,蘇一想起曾在某雜誌讀過一篇教妻子如何捕捉男人外遇的蛛絲馬跡的文章,其中一條就是床第間的觀察。男人在性方麵最誠實,如果他厭倦了一個女人,他的身體會忠實地反應這一點,不但不願主動和妻子同房,就算是妻子刻意去挑逗,他們也沒“性趣”。這一點不比女人,再怎麽厭倦一個男人,也還是可以被動接受。
  而她雖然還不是鍾國的妻子,但他們曾經親密如夫妻,現在他對她顯而易見地沒“性趣”,他的“性趣”都給了那一個她吧?
  羞恥與憤恨,讓蘇一的身體不可抑止地顫抖起來。瞪得圓圓的眼睛裏既有淚水亦有怒火。
  推開她後,鍾國慌張匆忙地打開房門走出去,站到門外的安全地帶了,才回頭看了她一眼,表情異常複雜:“蘇一……這個……我們已經不是戀人關係了……再這樣不太好。”
  蘇一站在房門內,看著房門外立著的鍾國,不過相隔短短幾步之遙,感覺上卻仿佛隔著千山萬水,咫尺間的天南海北。她定定地看著他,眼睛越睜越大,視線卻越來越模糊,隻因眼中淚水越蓄越多,他的身影在淚光中搖搖晃晃。
  他應該是很怕她會大哭大鬧吧,趕緊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一邊說他一邊忙不迭地帶上房門,看著那扇房門在眼前緊閉,蘇一仿佛看著鍾國的心門對她密絲合縫地關起來,把她徹底關在他的心房之外。以前,他的心房隻允許她一個人住,現在她卻被驅逐出境了,成了愛情的流浪者,無家可歸。
  抓起壁櫥上擺著的一隻茶杯,她使盡全身力氣,朝著房門用力砸過去,啪的一聲脆響,原本精致細巧的白瓷茶杯在她麵前碎成一地碎片。
  緩緩蹲下去,她看著眼前一地大大小小的茶杯碎片,仿佛看著自己愛情的殘骸,如此粉身碎骨,難修難補。眼中蓄了許久的淚水,頃刻間,決堤般地急湧而下。
  一牆之隔,程實敏感地捕捉到隔壁有易碎物品清脆的破裂聲,緊接著是蘇一嗚嗚咽咽的哭聲。他第一時間打開房門想衝過去查看發生了什麽事,腳步剛邁出去就頓住了,因為他看見蘇一房門前有一個人正轉身朝這邊走過來,高大身形挺拔如青鬆。
  這個人他認識,雖然隻在成都火車站遠遠看過一眼,就已經清晰無比地記在腦海中。他是鍾國,他怎麽會在這出現?想起晚餐時蘇一對他的叮囑,說她要早點睡叫他不要來打擾她。程實恍然大悟,原來她是約了鍾國來酒店,怕他會不知就裏地過來影響到他們。
  不過看來他們剛才的談話並不愉快,否則蘇一不會在房間裏又是摔東西又是哭,而鍾國走得也並不輕鬆,眉頭皺得緊緊的,嘴唇也抿得緊緊的,一臉風雨如晦的表情。沒走兩步,可能是察覺到他的目光,他抬頭朝他的方向看過來。
  程實轉開視線不打算跟他打招呼,反正他也不認識他。
  卻沒想到,鍾國的腳步一頓,看著他問:“你是程實吧?”
  他愣了片刻:“是……你是鍾國。”
  鍾國點點頭,目光深深地看著他,似乎在仔細審視他。程實有絲不自在從心底生出來,不光因為他的審視,還因為他的身高。
  鍾國高出程實好幾公分,麵對麵地相視而立,他的高度簡直在無形地壓迫他。下意思地,他退後兩步拉開距離,不想成為如此明顯的對比。
  “你怎麽知道我是誰?”
  “蘇一的媽媽打電話來臭罵了我一頓,說我讓她發了瘋似的跑到北京來找我,又說還好有你跟過來讓她可以放心。所以,我不難猜出你是誰。”
  原來如此,程實就奇怪他怎麽會叫得出來他的名字,他以前又沒見過他。原來是蘇媽媽打過電話給他了。
  似是有些遲疑,但鍾國還是問出來:“你喜歡蘇一很久了吧?”
  程實沒有即刻回答,半晌後才輕輕點了一下頭,鍾國看著他也良久無聲,幽深安靜的走廊裏,他們沉默相對,隱隱約約可聞蘇一房內傳出的嗚咽哭聲,絲一般細細嫋嫋鑽入耳中。
  “蘇一在哭。”程實簡單的一句話,似是在陳述事實,又似是在譴責鍾國。
  “沒事,她那個脾氣就是這樣。愛使性子愛鬥氣,鬧上一陣過去了也就沒事了。”鍾國說我,看著程實不放心的表情又補充一句 ,“當然,如果你不放心就過去看看她吧。”
  程實確實不放心,抬足朝蘇一的房間走去。與鍾國擦身而過時,他對他說了這場交談的最後一句話:“我走了,她就交給你了。”
  程實聞聲回頭,看見鍾國已經朝著走廊那頭大步邁去,輕捷飛快的腳步,迅速地帶著他消失在走廊轉角處。自始至終,他沒有回過一次頭,背影堅定無比。
  蘇一蹲在地上傷心地嗚嗚哭著時,突然聽到房門被輕輕敲響的聲音。誰在敲門?是不是鍾國,是不是鍾國又回來了?這個念頭讓她整個人如彈簧般地彈起來,撲過去開門。房門一開,門口站著的人卻是程實,她像被人點了穴似的愣著發呆。
  程實眼尖,門一開就看見過道地板上一地尖利的茶杯碎片,他隻當看不見蘇一滿臉的淚痕,什麽也不問,隻說怎麽不小心把茶杯打碎了,走進來蹲下去一片片小心撿幹淨。酒店提供的一次性紙拖鞋底薄,碎片不撿幹淨,一腳踩上去很容易割破腳板的。
  蘇一怔怔地看著他細致地撿完碎片,看著他把碎片扔進衛生間的垃圾簍,再看著他洗幹淨手從衛生間出來,準備離開。
  “你今天也累了,早點休息。”
  用力地一咬下唇,她攔住不讓他走,定定地看著他問:“程實,你喜歡我是吧?”
  “是,我喜歡你。”清晰無比的肯定回答。
  “那你……想不想……想不想……”她不知道接下去要怎麽措辭才好,吞吞吐吐了好幾次,最後心一橫,“你想不想跟我睡覺?”
  《阿Q正傳》中阿Q騷擾吳媽時,天真又無恥:“我想和你困覺。”現在她刻意套用這句話,心裏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痛快感。
  她赤裸裸的邀請,讓程實逮住了,良久他才擠出一句話:“蘇一,別慪這種氣,早點睡吧。”
  話一說完他就伸出手去開門,手剛抓上門把,被蘇一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盯著他,胸脯急促地一起一伏著,牙齒把下唇咬得緊緊的。這一刻,她無比地惱羞成怒,連他也不要她嗎?一個是這樣,兩個也是這樣,她就這麽一再地主動送貨上門都送不出去嗎?
  “你不想?你真的一點都不想?”
  不由自主地,她想起那個她,她為什麽會那麽吸引鍾國?想象中,她認定那是一個如電影《青蛇》中白蛇精那般妖嬈嫵媚的女子,所以能那麽緊那麽緊地纏住鍾國,讓他越陷越深,脫身不得。他簡直為她神魂顛倒,把她忘得一幹二淨。
  妖嬈嫵媚是一種風情,蘇一知道自己是沒有這種風情的,她從小是個爭強好勝的脾氣,幾乎是跟鍾國打架打大的。用她媽媽的話來說:哪有女孩家的樣啊。漸漸長大後開始學著做淑女,笑不露齒行不擺裙的基本功,很是費了她幾年時間才修得幾分形似。而風情是神似的東西,她先天悟性不夠怎麽修也修不來。女人沒有風情還算什麽女人,活該她到手的男人都被人橫刀奪了愛。
  越想越恨,越恨越鑽牛角尖,她幾乎是揪著程實的衣襟問:“我就這麽讓人無動於衷嗎?”
  “蘇一,你別這樣。”
  不約而同地,程實和鍾國說了同樣的話,並且同樣試圖推開她,更加惹得她傷心氣憤,氣得她不管不顧了,抓過他的手就忘自己胸脯上放。
  手掌上柔軟溫暖的觸感讓程實陡然啞了,沒說完的話消失在半張的嘴裏,他就那樣傻傻地張著嘴發呆。
  他的反應讓她有了一點成功的感覺,決定擴大戰果,索性抓著他的手往她睡裙領口裏塞。這個動作讓他的臉驀地紅透了,她的臉也不由自主地漲紅。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她義無反顧地把他的瘦塞進去了。
  這一刻,蘇一不顧一切的藥誘惑程實。之前誘惑鍾國的失敗,讓她無比地傷心憤怒與羞恥。主動投懷送抱竟然被斬釘截鐵地拒絕,這簡直是身為女人的奇恥大辱。她決定要在程實身上一雪前恥,再一次發起的進攻絕對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如果這次還失敗的話,她覺得自己都不夠資格再繼續作女人了。
  她的睡裙下麵沒有戴文胸,程實的手直接觸摸在她赤 裸的胸脯上。他似是被她如此大膽的舉動嚇到了,整個人傻站著發呆,放在她胸前的手毫無作為地一動不動,呼吸仿佛都停頓了。
  程實木木呆呆的反應,自然不會是蘇一想要看到的局麵。她像一個輸紅了眼拚命想要扳本的賭徒,已經輸了很重要的一局,無論如何再輸不起了。她絕對無法接受再鍾國的棄若敝屣後,程實也對她這麽無動於衷,因為求勝心切,她太過心浮氣躁,完全沒有感覺帶貼在她胸口肌膚上的那隻手雖然安靜無比,但指尖卻在微微發顫。
  她決定加大進攻火力,程實性格偏冷,可能得把火燒得旺一點才能融化他,更緊地閉上眼睛,她暗中一咬牙一跺腳,一隻手飛快地越過他長褲上皮帶的阻隔伸進去——她徹頭徹尾地豁出去了。
  程實的腦子瞬間空白一片,全部的意識,所有的感覺,都隻剩下一點——蘇一的手。
  她那絲綢般光華柔軟的手,隔著一層薄薄內褲按住他最敏感的部位時,仿佛是觸動了某個開關,強烈的情 欲像一頭被禁錮已久的猛獸咆哮著衝出來,他之前勉強維持的自製力終於全麵崩潰……
  人在氣頭上做下的事,氣頭一過多半都是要後悔的。因為氣得失去理智時做的往往都是蠢事傻事,等到恢複了清醒,再回頭審視自己喪失理智的行為,沒幾個人能拍著胸膛說“我不後悔。”
  蘇一就後悔了,簡直要悔青腸子。她在鍾國那裏吃了癟,為什麽要在程實身上找回來,這能是一碼事嗎?程實再怎麽抗拒不了她的誘惑,也抵消不了鍾國對她的毫無性 趣。
  不顧一切的引 誘程實,完全是蘇一在賭氣——跟鍾國賭氣,也跟自己賭氣,結果成功地讓他失控後,她缺開始萌發了後悔。
  程實不比鍾國,她和鍾國在第一次的正式“結合”前,有過無數次不涉及實質內容的親密接觸,她一點點循序漸進地熟悉了他的身體後,才最終接納了他的全部。
  而她一點也不熟悉程實,他不是一個陌生人,但他的身體對她而言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是她費盡心思闖進他的城,但近來後卻又惶恐不安地想出去。在他身下她不由自主地緊張、膽怯,打起了退堂鼓。在她迄今為止二十二年的生命中,自始至終隻有過鍾國一個男人。失去了他,無限傷心委屈憤恨之下,她新手抓過身邊最近的程實來填補空白。可是事到臨頭她才發現,她還沒有辦法這麽快就接受鍾國以外的男人,哪怕這個男人是她沒臉沒皮沒羞沒臊拚命“勾引”到手的。
  隻是戰役一旦打響了,想要撤退就不是她單方麵可以決定的事,程實衝動起來似乎比鍾國還要激烈幾分,她還來不及逃脫他就已經勢不可擋地攻城略池了。平時他是那麽冷淡如冰的一個人,這一刻卻熱烈如火——那種燎原之勢的熊熊烈火,根本沒辦法可以一時三刻就熄滅。
  承受著程實淩空壓下的火熱身體,蘇一有一種浴 身火海的感覺。她很後悔自己的引火燒身,可是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結束後,程實很快就睡著了。他剛才火山爆發般的激情很大程度低消耗了他的體力,而且他者幾天在北京也過的一點不輕鬆,口中雖然什麽都不說不問,但始終懸著一顆心在等待,現在已經喝蘇一發生了這麽親密的關係,在他看來終於可以安心了。心理和生理都一起放鬆後,他很放心地熟睡過去,一點都不知道蘇一此刻心中的後悔。
  後悔這個東西好比傳說中的仙家奇藤,隻要有一粒小小的種子,馬上能見風就長,眨眼間就能長到天上去。蘇一有了後悔的念頭,越想越後悔,越想越後悔,整顆心整個人都被後悔的藤蔓纏住了。
  她好後悔一時氣暈了頭硬拖著把程實留下來,原來的初衷是想和鍾國“煮飯”的,結果最後卻把程實的生米煮成了一鍋熟飯。她吃著這鍋裏的,想著的卻是那鍋。
  現在怎麽辦?她不想吃這鍋飯啊。悔到極處,她甚至癡心妄想能有位神仙可以出來幫個忙,把熟飯倒回去變成生米。可是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自己的問題隻有自己解決。
  思來想去,蘇一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爬起來輕手輕腳地收拾好簡單的行李,她丟下熟睡中的程實悄悄溜走了。她不值得第二天要怎麽麵對他,隻有走,走得越快越好。
  蘇一來北京是為了找鍾國而來,結果最後弄成為了躲程實而走。人生就是如此,總會發生一些令人無法預料的變數。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快,永遠不知道下一分下一秒等待自己的是怎麽樣的際遇。
  蘇一背著簡單的行囊跑出酒店時,時間已經將近夜裏10點。她直接叫輛出租車去了火車站,唯恐遲了一步會被程實追出來。在售票口買票時,她沒有明確的要求,隻要是最快一趟去四川的火車票,無論是成都還是重慶都行,反正這兩個地方轉車回南充都很方便。正好當晚11點半後有一趟去重慶的車,她二話不說買了票。
  掏出錢包付車票錢時,她看到夾層裏鍾國的那張體檢單據。明天下午可以去醫院拿體檢報告了,但是她知道已經不必去了,當他把單據無所謂地交給她讓她自己去取的那一刻時,她就已經知道這張報告肯定沒問題了。
  把單據揉成一團丟進垃圾箱,蘇一最後給鍾國打了一次電話。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接,他一定是故意不接。她不管,一直打一直打,非要打到他接通為止。
  可能是被她煩得實在沒辦法了,電話終於被接起來了,卻是一個動聽的女孩聲音,直截了當:“鍾國讓我告訴你,他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這個聲音確實不是葉珂的聲音,非常的柔美,很符合她腦海中那個白蛇精的想象。看來鍾國離開她以後,就馬不停蹄地回到他新女友身邊去了。剛才一直不接那個電話,一定是在一起那個纏纏綿綿吧?
  蘇一幾乎把手裏話筒狠狠摔出去了,幸好理智堅守崗位地告訴她:這是公用電話,不是她的私人手機,可以任她摔來任她砸。
  她竭力讓自己冷靜:“我也請你告訴鍾國,我現在就要離開北京了,他跟我還有筆帳沒算清。他答應過我要算清的,所以我希望他能馬上來火車站跟我清算一下。”
  電話那端的人終於換成了鍾國:“你要走了?現在?”
  他顯然非常意外,一連用了兩個疑問句。也是,傍晚時分她還穿著睡裙在酒店等著他,這回卻突然打電話來說馬上就要上火車,任誰也得吃驚一下啊不是?
  聽到他的聲音,蘇一的嗓門一下就拔高了:“對,現在,11點半的火車。你馬上給我滾過來,你說過要打要罵隨便我的,在我走之前我要行使我的權利。”愣了半天,鍾國才幹巴巴地回應:“那……好吧。”
  他來得很慢,等他趕到時,候車室通往站台的那扇門都已經打開讓旅客們檢票進站了。
  蘇一猜他是在故意拖延時間,卡著鍾點過來,過來是挨罵挨打的,當然是能少挨一分鍾是一分鍾,在房間裏陪著女朋友多溫存一陣豈不更好。
  想著在酒店裏,他那麽決絕地推開她,那麽匆忙地離去,她應該還是撩撥起了他的欲望,但他卻不肯和她繼續,而是趕回去找他的新女友。蘇一心中恨極,為什麽當初他不能為了她這樣堅拒那個她?那半路殺出的女子難不成真是一條蛇精,所以輕而易舉就覓得他不知東南西北。
  她奈何不了那條“美女蛇”,但她絕不會這麽輕易放過鍾國。看著他唇角掛著一絲僵硬的笑走過來,她二話不說衝上去就是一腳。正踢中他的小腹,疼得他捂著腹部歡歡蹲下去,臉色都變了,嘴裏一個勁倒抽著冷氣。
  “好了,我和你兩清了。現在滾回你新女友身邊去吧,繼續和她恩恩愛愛——如果你今天還能繼續的話。”
  蘇一這個清算方式非常的“姑蘇慕容式”——以彼之道還之彼身。她覺得既然他是因為克製不住自己的欲望背叛了她,那麽她踢中他的欲望中心一腳踩算是冤有頭債有主地報了仇。當然,她會這麽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不忿他剛剛和那個“她”在一起。他們在一起幹什麽?她用腳後跟都能猜得出來。她嫉妒她憤怒地抓狂,這一腳起碼要讓他幾天內都休想再嚐到:橘子的滋味。
  說完要說的話,她扭頭就走。深厚,鍾國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檢完票進站前,她忍不住回頭最後張望了一眼。看見他依然按著副部蹲在原地,卻抬頭朝著她的方向看過來,隔得太遠看不太清楚他臉上的神色,但他的姿勢在說明他還沒從痛苦中緩過來,一定是滿臉痛苦之色吧?
  看來她那一腳真是把他踢得夠戧,這麽久了還沒緩過勁來。他要不要緊啊?這個念頭剛在蘇一在心裏頭浮起又被她忙不迭地驅散了。她還關心他幹嗎呢?她在北京的三天,還沒受夠他的冷落嗎?還要這麽賤地去心疼。剛才那一腳應該要踢得更重一些,最後讓他從此再也不能跟女人“煮飯”了,“餓”上他一輩子。蘇一不無惡毒地如是想。
  這趟火車坐下來,蘇一真是苦不堪言。等到第三天傍晚6點多,終於抵達重慶站可以瞎扯了,她簡直如蒙大赦。跟著旅客人群出站時,她盤算著一出去就打個電話給宋穎,讓她今晚安頓她一宿,這個時辰隻怕已經沒有回南充的長途車了,等明天在回去了。
  可是檢票出站後,蘇一又一次被攔住了,抬頭看見誠實那張冰雕般的臉時,她的驚愕程度比起上次在北京火車站猶勝三分:老天!他怎麽又堵上她了?他就算要堵也應該在成都火車站堵吧?怎麽這麽神機妙算地堵到重慶火車站來了?他是神仙嗎?對她的行蹤這麽了如指掌。
  程實之所以會這麽準確地等在重慶火車站,自然是有原因的。
  清晨,他在沉睡中被窗簾上頭巾的明亮陽光喚醒了,睜開眼睛的一刻有些迷茫,因為這不是他的房間。酒店的標準間陳設雖然都一模一樣,但床椅桌櫃的擺向不同。他和蘇一是相鄰的兩個房間,他房間的床是擺在右邊的,而現在則在左邊,完全換了方位。
  一怔之後,他馬上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昨晚他的迷亂,崩潰,衝動,狂熱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他默默喜歡了那麽久的女孩,連手都沒牽過,卻突飛猛進地有了實質性的關係。昨晚發生的一切,是多麽美妙的初體驗。
  可是現在蘇一呢?蘇一哪裏去了?程實在房間裏團團找了一圈,發現不僅蘇一不見了,她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她不辭而別了!
  她這是什麽意思啊?程實突然發現自己的心放得太早了,蘇一這麽做,顯然是想不聲不響地把這件事就此略過不提了。
  她想就這樣算了,當沒事發生過嗎?——不,他決不可能就這樣算了,當什麽事都麽發生過。
  程實急匆匆地找去了鍾國上班的地方,這是她唯一可以來找的地方。鍾國卻沒有來上班,前台小姐說他請假了,不過看他找的那麽急給了他一個手機號碼。他毫不遲疑地打過去,剛剛自報家門鍾國就主動問:“你是在找蘇一吧?”
  “是,你知道她在哪?”
  “她昨天晚上11點半後上了去重慶的火車,臨走前把我叫去火車站算賬,現在我和她兩清了。”
  無端端的,程實覺得鍾國最後這句話特別悅耳。
  足有半分鍾,蘇一看著程實愣愣發怔,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好久才勉強一笑:“你怎麽也在這?”
  他答得沒頭沒腦:“總要負責任吧。”
  她把他這句話在腦子裏消化了一番,迅速做出判斷,雙手亂擺一氣:“不用不用,我不是第一次,不用你負責任。”
  他臉上冰一般的寒意更濃了,緊緊盯著她,聲音平平板板:“我是第一次,我要你負責任行不行?”
  什麽?她一時消化不了他這句話,好半天才醒過味來,吃驚無比:“你是男的……這種事……哪有男的……要女的負責?”
  他麵無表情:“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
  什麽歪理呀!她好氣又好笑:“男女都一樣?那好,等你懷孕了再來找我負責任吧。”
  她的氣話卻讓他冰凍般毫無表情的臉上閃過幾分震動,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幾乎是急切地說:“蘇一,如果你懷孕了你一定要告訴我,不準自作主張知不知道?”
  他手勁很大,抓得她胳膊有些發痛,用力睜開他,她沒好氣地說:“你瞎說什麽呀!沒有的事,我不會懷孕的。”
  “你怎麽知道不會?這是很有可能……”
  她打斷他的話:“我就是知道不會。我在火車上就已經來那個了。”
  程實愣住了,這個消息顯然讓他很意外也很失望。在蘇一卻是無比慶幸,本來在火車上“老朋友”的到來讓她很是唉聲歎氣,但這一刻她才警醒它的到來其實是福音。和程實的“生米煮成熟飯”已經讓她很後悔了,要是“熟飯”再做出一個“小飯團”來,那她更要後悔的死掉。
  程實在重慶火車站的意外出現,讓蘇一沒能投奔成宋穎。他的車子就停在火車站外的停車場,直接開車把她送回了南充。
  她起初還不想讓他送,托詞說想去重慶一個老同學那裏住幾天再回家,讓他先走不用管她了。他告訴她之前已經給她家裏打過電話,同誌了她爸爸媽媽今天晚上他就能把她送回家。又說她是在要住上幾天再走也行,他等她,因為他對她爸媽又承諾,一定會把她好好滴帶會南充。
  “我說道就會做到。”
  蘇一沒辦法了,隻有乖乖地上了程實的車。
  從北京回到南充後,蘇一把以前鍾國送給她的東西,全部找出來處理掉了。
  他最初送給她的情人節禮物,那件印著流星花園圖案的T恤衫,還有他買給她的向日葵泳衣,全被她用剪刀剪成了一堆爛布條;他那張寫著“你是第一也是唯一”的生日卡片,他那幅一筆一畫寫著五百二十個“我愛你”的長軸,他寄給她第一次打工賺到的四張百元大鈔,她一直舍不得用,小心翼翼都保存至今,還有他和她照過的所有全影,都被她撕成碎片後再付之一炬;他排隊買來的奧運會會徽紀念章,以及之前托徐文亮買的會徽紀念鑰匙扣,她找出一把鐵錘砸得不成形狀;還有那座可愛精致的小別墅建築模型,也被她用錘子咋成了稀巴爛。嬰兒房的部分尤其加重砸幾下,去他媽的“鍾共鍾央他媽”。
  最後砸爛的是那塊情侶手表,看著表盤上兩個笑吟吟摟在一起合照的人,還有那“分秒通信”四個字,蘇一覺得無比諷刺。恨恨地一錘砸下去,砸得它粉身碎骨:“去死吧,仝仝去死吧。”
  所有鍾國送的東西,甚至是他配她一起去買的東西,全部被蘇一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地統統消滅了。因為她恨他,恨透了他的決絕無情,遂決定要比他更決絕無情。所以處理與他相關的一切東西時,剪,撕,燒,砸……都是非常激烈的方式。
  激烈是因為恨,而這恨,卻是基於愛。因為曾經深愛過,愛得刻骨銘心,才會恨得催肝裂膽。愛到深處恨轉多,愛與恨是成正比的兩種感情。
  程實把蘇一送到家後,就在蘇家住下了。這幾天,他一直下榻在小書房,蘇氏夫婦一直對他很好,簡直奉若上賓。他千山萬水追著自家女兒去了北京再把她帶回南充,一片心意不必明說他們也非常明白了。
  有了程實,鍾國的見異思遷不再令他們那麽氣憤。做父母的更注重實際,失去的東西隻要有更好的代替,那就沒關係了。
  背地裏,蘇媽媽對蘇一打開天窗說亮話:“你要是有點腦子,就別再想鍾國那個沒良心的家夥了,程實哪點比不上他?”
  她有氣無力:“媽,你以為這是在超市買東西啊,喜歡的可口可樂沒有了,就拿罐百事可樂湊合著喝。”
  “百事可樂怎麽了?我喝著覺得味道都差不多。你呀,還不是因為鍾國偏愛喝可口可樂,你也就跟著非可口可樂不喝。”
  蘇一心中一痛,確實,因為鍾國喜歡,她也跟著喜歡上的東西有多少啊!他喜歡喝可口可樂,她也就喜歡上了喝可口可樂,他喜歡吃魚她也就喜歡上了吃魚,他喜歡體育她也就喜歡上了關注體育新聞……他送給她那些有幸的東興她可以統統一鼓作氣處理幹淨,眼不見為淨,可是這些無形的潛移默化,她卻一時半會改不了,打個比方都把可口可樂順口就說出來了。
  “你不要這麽死心眼,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程實對你那麽好,家庭條件也那麽好,這樣兩全其美的男孩子打著燈籠也難找。”
  程實這樣的男孩,放到哪戶人家都是上等嬌客人選。有著豐富人生閱曆的中年人萬事講究實際,最歡迎這樣的未來女婿。這不是勢力,是非常正常的傾向,哪個偉人父母會願意讓自家女兒嫁個窮小子天天吃糠咽菜?
  她嘟嘟囔囔:“媽,您不就是看上程實家有錢嗎?”
  “有錢怎麽了?有錢是錯嗎?有錢犯法嗎?有錢低人一等嗎?”蘇媽媽一問接一問問得女兒啞口無言,然後她頓了頓,換成一種推心置腹的語氣,“程實家有錢隻是一部分原因,更多的原因是我覺得他人好。難道你媽我光圖他家有錢嗎?關鍵還是希望你能找個對你好的人,一起好好過上一輩子,讓我們當父母的可以不用再為你操心。以前你和鍾國在一起很開心很幸福,我和你爸也很滿意啊!鍾國家的條件當然比不上程實家好,可我說過半個不字沒有?現在是鍾國要分手了我才提醒你不要錯過程實,你居然這樣說你媽。”
  母親的話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她知道她也是為她好,卻還是接受不了:“媽,我和程實也不可能的,他很快就要出國留學了,一個國內一個國外,這種遠距離戀愛我是怕了。鍾國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十幾年的感情基礎都說變就變,何況程實,我甚至都不太了解他。沒準去了加拿大不到兩個月,就告訴我他已經有洋女朋友了。我要是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那我還活不活了?”
  可是程實卻讓這個問題根本不成問題,他顯然已經認真考慮過了,蘇氏夫婦提出這個問題時,他慎重回答:“蘇一可以喝我一起去加拿大留學呀!”
  蘇爸爸又看著對女兒意味深長地說:“蘇一,去換個環境吧,對你絕對有好處的。”
  這話讓蘇一心裏一動,雖然她把所有和鍾國又關的東西都處理掉了額,也發誓一定要把他忘掉,但在熟悉的環境裏,處處都有他的影子讓她觸景生情。或許,換去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會比較容易。
  蘇一還在遲疑,蘇媽媽已經拍板了:“程實,那就按你說的辦,幫蘇一申請明年春季留學的事。”
  回到房間蘇一抱怨媽媽:“我還沒完全像好呢,您怎麽就答應了。”
  “你還要想什麽?出國換個環境來個新的開始不好嗎?蘇一,別留在家裏觸景生情了。對門就是鍾國家,我不信你看著心裏會好受。你知道嗎?鍾國他媽跟別人說鍾國過年回帶新女朋友回來,到時候你看著就更難受了。”
  鍾國會帶新女朋友回家過年,還沒看到逛是想象一下那場景,蘇一就已經滿心難受。低下頭去,她在媽媽麵前再也沒什麽話說了。
  但她還是有話對程實說,吞吞吐吐地,她對他婉言表示她打算出國跟他沒關係,關鍵是她想換個環境重新開始。他似是有心理準備:“不是說一起出國留學你就一定要答應我什麽,你放心吧,我不會對你提任何要求的。”
  頓了頓,他又低聲道:“我也知道,一時之間你很難這麽快開始第二段感情,我隻是希望我們能有時間慢慢來。”
  11月份的時候,她的留學簽證辦下來了。同月11號的晚上,北京2008年奧運會吉祥物在工人體育館正式公布。五個吉祥物形象分別為魚,大熊貓,奧運聖火,藏羚羊和京燕,名字是貝貝,晶晶,歡歡,迎迎和妮妮,即“北京歡迎你”的諧音。
  ——北京歡迎你。
  ——Welcome to beijing.
  蘇一對這五個號稱五福娃的吉祥物怎麽都喜歡不起來。為什麽要叫“貝貝,晶晶,歡歡,迎迎和妮妮”呢?這個“北京歡迎你”的諧音名字就足以令她恨屋及烏。因為她去過北京,而北京沒有歡迎她,北京讓她懷著一顆破碎的心離開了——她恨北京,恨這座令她失去愛情的城市。
  1月初開學,12月份就要準備啟程出發。這一年的春節,蘇一將要在異鄉度過了。
  由上海出發直飛多倫多,飛機上落淚的女孩不止她一個,畢竟都是背井離鄉去國萬裏,但她卻是哭的最傷心的一個。她明明不想哭的,飛機起飛的那一刻,眼淚卻不由分說地往外衝,一串串前赴後繼。
  隻因有幾句話,在記憶的河流中如鷗鷺般驚起。
  “我也沒坐過飛機,以後我們一起坐。起飛的時候如果你害怕,我可以無償提供懷抱讓你依靠。”
  言猶在耳,可是當初情深款款說這話的人,已經毫無眷戀地棄她而去。現在陪著她一起坐飛機的是另一個人。往事種種,仿佛是皆如夢,何曾共?
  飛機越飛越高,越飛越高,機窗外,故國河山漸漸縮小,漸漸模糊,直到被萬尺高空的雲海隔絕到再也看不見。
  中國——再見。
  鍾國——再見。
  來到加拿大,來到一個全新的天地。
  加拿大是一個美麗的國家,四季分明,風景如畫——如一幅色彩斑斕層次分明的油畫,而非中國那種寫意的淡墨山水畫,中心城市多倫多是這幅油畫中最點睛的一筆,湖光山色美不勝收,處處鳥語花香。
  來到新環境,蘇一有許多新鮮心氣的新感受,她在網絡上和許素潔或宋穎聊起多倫多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讓她們隻有側耳傾聽的份。
  宋穎半真半假地打過一行字問她:“看你在那邊好像如魚得水。家鄉人家鄉事還惦記嗎?”
  她擱在鍵盤上的手停滯片刻,又運指如飛:“此間樂,不思蜀。”
  家鄉人家鄉事——蘇一很明白宋穎在含蓄地問什麽。然而那段已經決裂的感情,如同劉阿鬥已經滅亡的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念念不忘隻是徒增煩惱,不如“此間樂,不思蜀。”
  許素潔則更關心另一方麵:“你和程實現在怎麽樣?”
  她如實相告:“我們不在一個學校,一周才見一次麵。不過他每次來了我都很高興,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地方,他簡直就是我唯一的親人。”
  當初申請學校的時候,蘇一刻意沒和程實申請同一所大學,他在多倫多另一所名校讀碩,兩所學校的距離相隔甚遠,交通也不太方便,加之入學初要突擊強化語言關,他一周才能過來看她一次,每次來了都會帶她去唐人街的川菜館吃上一頓好飯。
  多倫多Spadina街一帶有著城中最繁華熱鬧的華裔社區——速成唐人街。街道兩旁的店鋪都是中文招牌,方塊字怎麽看怎麽賞心悅目。蘇一跟著程實來到這裏,恍惚中都有一種置身國內的感覺。
  程實帶蘇一找到那家川菜館,還沒進門,她先看到豎在門口的偌大彩排上辣子雞水煮魚等一道道無比熟悉的菜名。對於思鄉的腸胃而言,這是多麽強烈的誘惑,光看那張菜牌她都要垂涎三尺。
  一盤辣子雞端上桌後,她風卷殘雲般三下兩下就幹光了。水煮魚又辣又燙,她燙得滋滋吸氣,卻又舍不得放下筷子,真像從餓牢裏放出來的人一樣。
  “魚要慢點吃,小心別被魚刺卡到了。”
  程實的提醒,她一口魚肉塞進嘴,含糊不清地回答:“放心吧,我知道要怎麽樣吃魚。”
  話剛說完,心突然一痛,像是有根魚刺被誤吞下去梗在心頭。
  是誰教會她吃魚的?是鍾國。因為鍾國特別愛吃魚,她也隨他愛上了吃魚。多少個盛夏的夜晚,他們像兩隻貓一樣到處找魚吃,吃遍了南充的大街小巷。那時候她還不太會吃魚,曾被魚刺卡到過,是他帶著她去醫院解決了那根“如鯁在喉”的魚刺。從那以後,他再帶她吃魚都很小心,總是把魚肉剔去刺後再給她吃,讓她吃在嘴裏甜在心裏。
  蘇一放慢了吃魚的速度,最後那盆魚甚至沒吃完,程實問她要不要打包帶回宿舍去吃,她搖搖頭:“不用了”
  再來這家川菜館吃飯時,她不再點水煮魚,改為水煮肉。魚——曾經是她所欲也,但現在,她決絕地決定從此對它不再問津。
  如此決絕的方式,隻因為它代表著她最深刻的……
  來到加拿大幾個月後,新鮮感也過去了,寂寞,就輕而易舉地纏上身來。
  因為諸事小心謹慎,蘇一雖然性格開朗,在學校裏交到的新朋友卻十分有限。除了和剛到校的那天認識的女生劉暢來往較多外,基本上沒有太熟絡的朋友。
  劉暢是廣州人,身材小巧容貌清秀膚色偏黑,來多倫多將近一年後,她準備搬出學生宿舍和男朋友一起合租。她男朋友也是一位來自廣東的留學生,蘇一見過很多次了,他個子很高,相貌一般,但在劉暢眼中卻是“好靚仔”的。和劉暢的頻頻來往,蘇一不知不覺跟著她學會了不少粵語的日常回話,口音十分純正。有時去唐人街,遇到有小攤小販操著一口粵語叫賣的,她能用粵語砍價,讓對方誤以為是自己人,慷慨地算她便宜的,她滿口“唔該唔該”地道謝而去。
  時間進入5月後,多倫多迎來了一年中最美的季節——夏季。
  夏季一到,學校裏夏季學期的學生也開始坐不住了,夏日風光無限好,年輕人無論如何做不到無動於衷,上課的人眼看著變少了。
  蘇一也跟著劉暢他們出去玩過一次,一行七八個年輕人去休倫湖露營。北美五大湖,她最初領略的是安大略湖的風光,已經美得令她沉醉。可休倫湖的風光更加美上幾分,湖水是最清澈最幹淨的碧藍,藍的甚至勝過頭頂的藍天。
  如斯沒勁如斯風光,更吸引蘇一的卻另有其人。同行年輕人中一個名叫方中華的天津男生,他有著高大的身形,英氣勃勃的麵孔,笑聲特別響亮爽朗,她忍不住頻頻注意他。
  劉暢有所察覺:“你對方中華有好感嗎?可是他年紀比你小,今年才二十歲,性格也比較幼稚,你最好別玩姐弟戀。”
  蘇一連忙否認,但從休倫湖歸來後,她和方中華開始有來往,劉暢好心地再次提醒:“蘇一,方中華跟你不合適。他雖然是我們學校留學生中最有背景的一個,可是這種公子哥根本靠不住。他的女朋友多得以打計算,你跟他玩不起的,小心啊!
  蘇一還是否認:”劉暢,你誤會了,我和方中華隻是普通朋友。“
  但她卻頻頻跟著方中華出去,不到一周時間就約會了三次。隻要他來邀請她就不會拒絕,不像對待別的男生那樣客客氣氣地保持距離。他也察覺到她對他的不同,笑得有幾分得意:”他們都說你這個辣妹子很難接近,其實也不是那麽難嘛。“
  蘇一笑而不語,笑容中有些許苦澀,是方中華看不出來的。
  來到加拿大沒多久,程實就感覺沒車實在很不方便,前前後後折騰了很久才拿到G2車牌(一般公路駕駛證)。拿到車牌他馬上買車,然後駕車去了蘇一學校,自己有車後就能經常來看她了,而不一定非得是周末。這天就不是周末,他想突然出現給她一個意外驚喜,來到她宿舍樓下時,卻看見她和一個男生雙雙走出來,頓時愣住了。
  蘇一也看到了程實,有些驚訝:”你今天怎麽過來了?”
  她的話程實全然沒有聽到,隻是定定地看著方中華,眼神驚愕複雜。方中華微笑著朝他伸出右手:“你好,我叫方中華。”
  他眼中的神色更複雜了,勉強一笑:“你好,我叫程實。”
  程實意外地來了,蘇一抱歉地對方中華說不能陪他出去吃晚飯了,他有些難以理解:“為什麽?我們約好在先的。”
  言外之意,程實是突然出現,這樣冒昧的來訪本就十分不應該,何必還遷就他呢?方中華十五歲就來到加拿大留學,思維方式已經潛移默化地西化了不少。蘇一沒有過多解釋,隻是堅持:“對不起。”
  如往常一樣,她和程實一起去了川菜館吃飯。一路上他都非常沉默,直到再餐廳喝了兩杯啤酒下肚,心裏的鬱悶才借著酒意說出來:“方中華,會不會太巧了,不但長得有幾分像,名字也那麽像——鍾國——中華。”
  她驀地一震:“你怎麽知道她像鍾國,你又沒見過鍾國。”
  程實反應很快:“以前在成都我帶你去哪家表店定製手表的時候,看過你和他的合影啊。”
  蘇一不再說什麽,低下頭夾一筷子水煮肉片胡亂塞進嘴裏,佯裝一心一意吃東西,實際上嚼著那肉片如同嚼木屑般索然無味。
  程實也不再說什麽,隻是默默地,一小口一小口啜著杯中的酒,入口隻覺苦澀無比。
  程實並不介意蘇一和方中華的走近,因為他知道她隻是在他身上尋找鍾國的影子,跟他不會有什麽結果的。他介意的是,在她心裏鍾國這個人依然存在。千山萬水腳下過,為何一縷情絲卻掙不脫?她明明已經那麽毅然決然地說過從此和鍾國再沒有任何關係了,可是一個方中華就讓她原形畢露,她還是沒有完全放下鍾國啊!
  或許,她還需要更多的時間,來徹底忘記那段生命中最初的愛戀。這方麵程實自己非常了解,感情上的創傷若想完全痊愈,從來都需要一個極其漫長與痛楚的過程。
  如程實所料,蘇一和方中華的來往持續了半年之後,宣告結束。
  她對他的感情其實自始至終與愛無關。她喜歡和他在一起,答應他的每一次邀約,完全是因為二十歲的他有那麽幾分像二十歲時的鍾國。尤其笑起來眉眼飛揚的樣子,她錯眼間都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可是方中華並不是鍾國,二十歲的鍾國還是會臉紅的大男孩一個,試圖和她親近時每每心跳如急鼓。而方中華雖然年紀輕輕這方麵卻已經有著曆盡千帆的老成,他坦率說過自己十六歲就有了性 經曆。
  方中華一直想要和蘇一有更實質性的關係,可是她卻半點這方麵的意思都沒有,他一再地明示暗示她隻當不懂。屢屢碰壁後,他那種西化的坦率又來了:“WHY?難道你還是處 女?你已經二十三歲了不會還沒有過性 行為吧?”
  這個問題問得太直接了,她又羞又窘:“管你什麽事?”
  方中華照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老實說,如果你是處 女的話我會很驚訝,一個二十三歲的女人如果還沒有過性 行為我覺得很不正常。”
  她徹底惱了:“難道十六歲就有性 行為的人才算的上正常嗎?”
  話不投機,結果當然是不歡而散。方中華從此不再約會蘇一,據說他私下裏對朋友提及她時,懷疑她是性 冷淡的老處 女。這話輾轉由劉暢的嘴傳到她耳中時,她真是哭笑不得。
  劉暢倒是鬆了一口氣:“看來你還是有腦子,知道不能跟他玩真的。”
  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2007年踏著加拿大的寒冬而至,新學期蘇一搬出了學生公寓,和劉暢做了鄰居。
  劉暢特別喜歡放粵語歌,因為是她的母語,在異國他鄉聽起來怎麽聽怎麽親切。
  蘇一對方言歌曲一向不太喜歡,她更喜歡國語歌曲,但是有一次聽到劉暢的電腦中播放的一首粵語歌,隻聽了前麵幾句就不覺怔了:
  當年相戀意中人,大家性情近。
  早種愛恨極親密,心心相印互新人。
  月底花間相偎依,共喜有緣分。
  恩愛百般願比翼,癡心一縷共訂盟。
  ……
  一邊側耳細聽,她一邊下意識地問:“這首歌……什麽名字啊?”
  “《舊歡如夢》,這是一首經典的粵語老歌。”
  舊歡如夢——多麽令人黯然神傷的四個字。
  歡,喜樂也;舊,在此解為過去很長時間的;從前的種種喜樂如今都已經成為過去時,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回到自己房間,蘇一馬上上網搜出這首老歌,一遍又一遍地聽:
  當年相戀意中人,大家性情近。
  早種愛恨極親密,心心相印互新人。
  月底花間相偎依,共喜有緣分。
  恩愛百般願比翼,癡心一縷共訂盟。
  喜逢知己倍精神,內心歡樂無憾。
  朝晚眷戀共歡聚,天天相見互慰問。
  立心栽花花不香,仲反惹仇恨。
  隻怨愛海起風波,一朝生變斷愛盟。
  恩情如今化煙雲,未許再續情分。
  空有愛絲萬千丈,可惜都已盡化恨。
  枉拋相思枉癡戀,恨卿心太忍。
  隻有歎息舊歡似夢,早經消散莫再尋……
  這首《舊歡如夢》,字字句句聽在蘇一耳中,完全就是她和鍾國的真實寫照。從最初的“當年相戀意中人,大家性情近。早種愛恨極親密,心心相印互信任”;到後來的“隻怨愛海起風波,一朝生變斷愛盟”;到最後的“恩情如今化煙雲,未許再續情分。空有愛絲萬千丈,可惜都已盡化恨”。簡直就是為她專門寫就的一首歌——一首愛的挽歌。一遍遍地反複聽,終於停落了她滿臉的淚。
  ——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2007年的春節過後,宋穎神神秘秘地在MSN上告訴蘇一:“過年回南充,高中老同學聚會時,鍾國向我問起你呢。”
  隻這一句話,蘇一的心仿佛被釣竿鉤住了,扯得巴心巴肺地一痛,忽然隻覺得滿腹委屈:“他還問起我幹嗎?我們都已經沒有關係了。對了,他今年有沒有帶女朋友回來?
  去年小汪阿姨就跟人說過兒子回家過春節回帶新女朋友回來,結果鍾國卻沒回來,說是所裏事務忙要留人加班,他作為新進員工自然是責無旁貸,不能回去過年了。今年既然回去了,總要帶女朋友回來亮個相吧?
  宋穎卻說鍾國是一個人回來的,她問起他的新女朋友時,他笑得勉強:”別提了,已經吹了。”
  宋穎也是個急性子,當下直言不諱:“怎麽就吹了?早知道這麽快回吹,當初何必跟蘇一鬧翻。”
  鍾國笑得更勉強了,自嘲道:“是呀,早知道現在回這樣兩頭不靠,當初真應該留條後路,現在就算是想當壞馬去吃回頭草,草也已經跑得老遠夠不著我吃了。”
  “那是,你想吃回頭草,草還不讓你吃呢。蘇一可不是沒有人要的,你當她是草,自有人當她是寶。你知道嗎?她在學校很受歡迎,那個千萬裏追尋著她的溫州小開就不必說了,有個天津去的高幹子弟也對她窮追不舍呢。還有……”
  宋穎信口開河,有的沒的說上一大堆,看著鍾國一臉尷尬僵硬的表情她由衷替好友感到解氣。
  當初知道鍾國和蘇一分手的消息後,宋穎很為蘇一氣憤不值。還在QQ上發消息給鍾國,很不客氣地大罵了他一頓,他卻裝聾扮啞就是不回應。後來看見楊鋼的QQ在線,她轉為罵他出氣:“你交的什麽好朋友?簡直就是標準的現代陳世美一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交這樣的朋友肯定你也不是一個好東西。
  楊鋼還不知道有這麽一出,聽她說才得知鍾國因為另外有了女友與蘇一分手了。他還死活不信,說沒準是蘇一跟那個溫州小開有了什麽什麽,自己要和鍾國分手,現在還惡人先告狀。宋穎沒好氣地讓他找他的好朋友對質,結果對質後,楊鋼明顯底氣不足了:”算了,想跟誰好不想跟誰好都是人家的事,咱們就別管那麽多了。“
  “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宋穎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楊鋼隻能抱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知道宋穎在鍾國麵前大肆渲染她的異邦桃花運,蘇一迫不及待地問:“那他有什麽反應。”
  “自然是一臉的追悔莫及,我猜他現在一定腸子都要悔青了。”
  這正是蘇一最想聽到的話,鍾國後悔了,悔不當初。他現在是不是很想當壞馬吃回頭草?他會不會……想找她重新開始?雖說她的人已經遠在加拿大,但在網絡時代,”天涯若比鄰“絕不再是一句空泛的詩句,而是實實在在的事實。比如QQ,比如MSN,比如E-mail,都是能夠把”遠在天邊“變為”近在眼前“的法寶。如果他真想聯係到她是件十分輕而易舉的事。
  鍾國會來聯係她嗎?如果他真的後悔了,蘇一決定很有可能,畢竟他們在一起有過那麽多的美好時光。他那時一時糊塗地被美女蛇纏上了,輕易地棄她而去,結果在外麵兜了一圈才發現真正最愛的是最初離開的人,他一定非常非常悔不當初吧?他現在是否在位要不要厚著臉皮回頭找她做著激烈的思想鬥爭呢?如果他真的找來了,她該怎麽辦?
  是疾聲厲色地臭罵他一頓腳他馬上滾;還是冷言冷語地諷刺他幾句請他不要再打擾她;還是用陌生如路人的口氣告訴他,她根本已經不記得他這個人了呢……蘇一未雨綢繆的想了很多對策,打油”磨刀霍霍向豬羊“的預備架勢。但是,這”牛羊“她並不是非殺不可,如果到時候鍾國懺悔認錯的表現夠好,打歸打罵歸罵,打罵之餘她或許可以考慮……再給他一次機會。
  再給他一次機會——此念一起,蘇一心裏馬上又了兩個聲音打起了架:
  ——什麽,你還要再給他機會?
  ——或許給,隻是或許,不一定的。
  ——或許,這個詞分明代表著動搖。
  ——這隻是一種可能性,不要大驚小怪了。
  ——你怎麽那麽沒誌氣啊,人家當初怎麽甩你的不記得了?
  ——記著呢,可是……可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嘛!
  自己的心自己明白,蘇一騙得了任何人也騙不了自己,她還是放不下鍾國。雖然北京之行曾經讓她恨透了他,但是再那之前,他們卻有過那麽多那麽多美麗的日子。
  在她的青春歲月中,他是她唯一的青春夢裏人。幾乎她所有的歡樂和哀愁都由他陪伴著一起走過,而她所有的情 愛初體驗更是全部來自於他;兩情相悅的初戀,青澀羞赧的初吻,戰栗驚喜的初 夜……她如何可以輕易地放下他?如同輕鬆地拈去一片花葉,轉瞬即忘。
  猜測鍾國可能會來找她後,蘇一一臉好幾天登陸QQ,原本因為在國外MSN比QQ好用,所以QQ早不受她的重用了。但如今,這隻小企鵝又重蒙聖恩地在電腦上五光十色地亮起來。
  因為鍾國不知道她的MSN號碼,想要聯係她隻有QQ這條路徑最方便。雖然當初決裂後,她早把他從QQ好友欄踢出去了,他也未必會繼續留著她的號碼,但畢竟QQ校友錄上他們還是同門師兄妹,他想找她不愁找不到。另外他或許還有她的電子郵箱號,也有可能會先寫封信來投石問路?這樣做比當麵碰釘子要強。
  整整一周,上QQ和查郵箱都是蘇一每日必做之事。日複一日,卻就是看不到她想看的東西。為什麽呢,她想來又想去,覺得很有可能是因為鍾國對她有愧於心,所以沒臉再來打擾她。
  可他如果是真心實意想悔過,想跟她重修舊好,她是可以考慮原諒他的。為什麽他沒有勇氣來試一試呢?大不了就是被她臭罵一頓嘛!鍾國現在的膽子真是比以前要小朵了,可能畢竟是有”前科“的人,待罪之身做起事來就這麽瞻前顧後優柔寡斷。
  蘇一決定給他一點暗示,特意把QQ簽名檔改成:”主說,要寬容,寬容是最大的美德。”
  然後靜候鍾國的反應,可好幾天過去了,還是沒有她所期待的回應,鍾國的QQ頭像在線時間很少,偶爾閃亮一下就轉為暗淡了,他是不是沒有注意到她的QQ簽名檔?又或者她的那個簽名太含蓄了,他沒有領會到其中的意思。
  於是她又把簽名檔改了,改得更加明顯一些:“愛,要學會寬容。”
  當晚10點,鍾國的QQ上線了,蘇一幹脆也將隱身改為在線狀態,這下他應該忽略不了她以及她的簽名檔上那句話吧?這個呆子,居然還要她費盡心思為他製造機會,等下讓弱勢反應鍋來對她酷酷懺悔乞求原諒,她一定要好好地拿捏他一把不可。
  可是鍾國在線不到三分鍾,頭像又轉為黑白色調,不聲不響地就下線走了。他沒注意到她在線?沒有留意到她的簽名檔嗎?或許是因為工作很忙沒察覺,畢竟這個時候是他的上班時間。
  蘇一一夜沒睡好,次日早晨醒來第一件事又是忙不迭地打開電腦上線。多倫多的黑夜正是北京呢個的白天,有這一天的功夫,鍾國可能已經注意到了她那別有深意的簽名檔吧?
  QQ上鍾國不在線,但他本來空白一片的簽名檔上也填上了一句話:“今晚佳人有約,恕不奉陪諸位網遊兄弟了。”
  蘇一差點就一口氣上不來生生憋死了,虧她還在這端左暗示右暗示地示意他,她可以考慮接受他的浪子回頭金不換。可是這個該死的鍾國,壓根就沒有回頭的打算,這麽快就又“佳人有約了”,她真是自作多情啊。
  也是,天涯何處無芳草,他何必要低聲下氣來吃她的回頭草?男人到底更具理性,已經丟開了的人與事就不再執著,隻管大步流星朝前奏。相比之下女人的感性簡直要命,曾經深愛過的人,就總是遲遲丟不下放不開忘不了。到頭來不但白白自苦一場,還落個自取其辱的結果。
  蘇一氣得眼淚都掉下來了,QQ上的一再暗示如同一場暗戰,鍾國或許都沒有留意到她的小動作,卻無招勝有招地讓她輸得很慘。她感覺上如同再一次慘遭拋棄,且是在同一個人手裏載了兩次。
  顫抖著手關了QQ窗口後,她還不猶豫地從電腦上刪除了這個軟件,發誓在也不會登錄QQ了。《舊歡如夢》白白聽了那麽多遍,她怎麽就記不住那反複詠唱的最後一句——“早經消散莫再尋”?居然還會這麽傻,傻得還指望他來吃回頭草。她為此狠狠地痛罵了自己一頓:“活該,都是你自找的。被甩了一次還不夠,還想送上門去被他再甩一次嗎?那匹劣馬有什麽好的?竟巴巴地指望他來吃回頭草。與其給他吃,不然給別人吃。”
  這次深受打擊後,接下來的幾天,蘇一都像魚兒離水般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劉暢很奇怪:“怎麽了?看你的樣子像失戀了,程實有陣子沒來了,你跟他吵架了?”
  程實有陣子沒來了——蘇一猛然驚醒:“對啊,春節後他都沒來過,怎麽回事?”
  劉暢啼笑皆非:“有沒有搞錯?我問你你倒問起我來了。”
  蘇一用心想了想,想起上周程實在MSN上給她發過消息,說是周末不能來看她了,她當時滿腦子琢磨著鍾國“後悔莫及”的事,信手回了一鍋最簡單的答複:“哦”,然後他就沒再發消息過來了,她也心不在焉地關了MSN。
  可是怎麽這周他也還是沒過來?甚至都沒有跟她說一聲。於是她馬上給程實打電話,問他最近怎麽沒空來了?他輕描淡寫地說上星期不小心燙傷了腳,這幾天都在床上躺著。她一聽就急了:“你怎麽不告訴我呀?”
  “看你好像很忙,MSN上多說一句話的時間都沒有,就不想打擾你了。”
  他的聲音特別低,低得像一隻受傷後飛不起來的鳥。她頓時愧疚地不能再愧疚了:“沒有沒有,我一點都不忙,你等著,我馬上過來看你。”
  對於程實,蘇一越來越多地懷著歉疚之心。因為他對她數年如一日始終不變的好,也因為她一直以來都回報不了他對她的好。
  來到加拿大一年多,她和他的關係比在國內要親密,卻始終沒和他有更近一步的發展。對於他,她總沒有那種感覺——那種最初和鍾國相愛時,整個人仿佛為之燃燒般熱烈的喜悅與甜蜜。所以,他與她的關係總是處在一種極其微妙的狀態。比友情深,比愛情淺,是親情友情愛情之外的所謂第四類情感。
  去年程實的生日她粗心地忘記了,和方中華他們一幫人去了蒙特利爾。過後才想起來趕緊找上們去再三道歉,又問他喜歡什麽禮物,她去按圖索驥買回來送他,免得像上次一樣,她買個車掛送他他又不喜歡,白白浪費錢還不稱心意。
  他果然有他想要的禮物,當下就開車載她去唐人街,在某家商店裏很快就選好了一樣東西等她腹脹。她看著他手裏拿著的東西意外之極:“你不是不喜歡車掛嗎?我以前送過你一個,從沒見你掛過啊。”
  “以前你送的那個車掛,不是我不喜歡,而是還沒拿回家就被伊露摔碎了,沒辦法掛,隻有收起來了。”
  他簡單平靜的幾句話,讓她怔了很久。原來她從來沒有不喜歡過她送的車掛,哪怕是摔碎了,也依然好好地收藏著。
  第二次,蘇一又送了一枚車掛給程實,是他自己挑選的款式。和她以前挑的那款大同小異,鮮豔的紅絲繩綴起一塊圓圓的玉璧和一對可愛的生肖豬。在沉默寡言的外表下,他是一個內心如此敏感細膩的男孩子,含而不露的熱情如睡在地殼下的煤。
  等到過了半個多月蘇一生日的那天,程實一如既往地拎了一盒蛋糕送來,蛋糕也一如既往的新鮮好吃。她叫了最嗜甜食的流暢來一起吃,她連吃了三塊還意猶未盡:“程實你這蛋糕哪買的?太好吃了,我叫我男朋友也去買個回來讓我吃個夠。”
  程實卻半天說不出話,像一個被老師考了難題難住了的小學生,臉都憋紅了也答不上來。不就是一個蛋糕店嗎,怎麽會難成這樣?蘇一還納悶著,劉暢突然明白了:“程實,這蛋糕不是買的是你自己做的是吧?”
  他低下頭沒說話,一張臉漲得更紅了。
  蘇一抱著雙膝不言不語久久出神,她這才恍然明了,大四那年的那個生日蛋糕,也是程實自己親手做的。看似尋常卻極不尋常的一份禮物,她當時卻絲毫不覺。
  他是一個真正傾盡全新對她好的人,他最好的年華最哈的感情全都給了她,給得那麽純粹。可惜她,卻沒有一顆同樣純粹的心來回報他。
  用最快的時間,蘇一拎了大袋小袋跑去看望程實。他肚子租著一套單身公寓,一瘸一拐來開的門。他兩隻腳背都被燙傷了,被白繃帶包著,她看得嚷嚷起來:“怎麽回事,怎麽燙的?”
  程實說上周他們學校幾個國內來的留學生約在他公寓裏一起吃火鍋,結果他一不小心把一鍋剛燙好的湯打翻了,幸好反應快,否則整鍋熱湯都要灑在他身上。
  程實獨自臥床養傷,小公寓裏到處亂糟糟的。蘇一懷著愧疚之心而來,馬上就像個鍾點工似的在公寓裏忙碌開了。把屋子裏裏瓦外收拾的幹幹淨淨,衛生間裏堆著的一盆髒衣服也利落地洗了,再抱到樓下去烘幹。烘衣服要一個小時的時間,她趁這個空當回屋準備午飯。她誇下口:“可憐的娃,等我做頓好吃的給你啊。”她事先買好菜果來的,在廚房裏鼓搗半天後端出了兩菜一湯:糖醋排骨,酸辣土豆絲和西紅柿蛋湯。
  這回在程實麵前獻藝,蘇一更是拿出十成本事卯足了勁幹。兩菜一湯一端上桌,看著好看,吃著好吃,他一口氣吃了三碗飯。看著他吃得那麽香,她很得意:“怎麽樣,好吃吧?”
  “好吃,太好吃了!”頓了頓,他又加重語氣強調:“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飯菜。”
  一問一答間,蘇一忽然有種異樣熟悉的感覺,心裏驀然一動——是塵封的前塵往事被觸動。
  記得那年夏天,她纏著媽媽教他做清蒸魚,女不僅僅為悅己者容,也同樣為悅己者廚。為心愛的人洗手做羹湯,每個女孩子都有過吧?那次的清蒸魚是她在廚房世界的“首度巨獻”,獻給了鍾國。當時他是那麽的又驚又喜,笑逐顏開。屈指算來,那已是四年前的舊事了。時光已逝永不回,她與鍾國的一切過往都已然繁華事散,往事——真的隻能回味了。
  而蘇一卻連回味都不願意回味,甩甩頭趕走腦子裏不請自來的記憶,她把盤子裏剩下的幾塊糖醋排骨全撥到程實碗裏:“全部吃光,不吃光下次就不做給你吃了。”
  不吃光下次就不做給你吃了——她說下次?還有下次?不是隻此一次下不為例?那麽以後她會經常做飯給他吃了?這些疑問似乎完全不成疑問,程實眼睛裏綻滿亮晶晶的喜悅。
  程實的燙傷恢複得差不多之後,動不動就往蘇一這裏跑,不再像以前那樣局限於每周一次。而僅是不同往日,隻要下午沒課他就駕車過來了。劉暢打趣他:“你最近跑我們這邊跑得很勤啊?門檻都快被你踩平了。”
  打趣完程實她轉為打趣蘇一:“現在是不是還堅持說他不是你男朋友?”
  當著程實的麵蘇一不好說什麽,隻能笑而不語。
  蘇一現在的的確確對性有些低處排斥的心理了。MSN上,她對許素潔說起自己的這種想法時,被她不客氣地訓了一頓:“事已至此你還假設這些不可能的事情幹嘛?既然鍾國在這方麵意誌力如此薄弱,早發現難道不比晚發現更好?
  許素潔為了早點生個小寶寶踏上了漫漫求醫路,什麽西醫中醫偏方秘方都拿出神農嚐百草的盡頭去逐一嚐試。
  ”今年爭取一定要懷上,明年正好生個奧運寶寶。”
  蘇一聽得大呼小叫:“有沒搞錯,哪有生孩子這樣刻意的。”
  許素潔說得興致勃勃,文字一行行蹦出消息框,蘇一卻無心繼續看下去。現在對於奧運會的相關話題她都沒興趣,最初的最初她就對這樁盛事不熱心,後來都是因為鍾國才愛屋及烏,而如今,已經是恨屋及烏了。
  5月一過,加拿大的夏季又來了。天空分外湛藍,陽光分外明媚,又是黃金假期的好日子。
  整個假期,蘇一跟著程實去了加拿大不少地方遊玩。有了車如同有了翅膀,他們要出遊方便極了。在戛納走過的風景名勝地,讓蘇一印象最深刻的,當屬被譽為世界七大奇景之一的尼亞加拉大瀑布。
  尼亞加拉大瀑布很高也很寬,告訴有五十多米,岸長有六百多米。充沛浩瀚的水流從幾十米高處呼嘯而下時,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飛濺騰起的浪花水霧比瀑布還要高,在陽光晴好的天氣裏幻出一彎七色彩虹。
  蘇一看那澎湃水勢,聽那如雷水聲,無意識地竟聯想到了都江堰。雖然瀑布與江流是兩種不同的水狀態,但岷江江水奔湧到都江堰時,水聲轟鳴的雷霆萬鈞之勢,與此刻的瀑布飛流聲相仿相似。
  “這江水的奔騰氣勢,像個熱血沸騰的男人。”
  鍾國曾經這樣比喻過都江堰的水,此刻借來形容尼亞加拉大瀑布也是十分貼切的。
  蘇一很快回神,她為什麽還會想起鍾國呢?而尼亞加拉大瀑布又怎麽被她跟都江堰扯到一起去了?一東一西隔著萬裏關山,她也太能扯了吧?或許是天下水流萬源同宗吧,所以讓她看著這河想起那江了。而睹物,又難免思人,盡管是一個極力想忘卻不願再想的人。
  徹底地忘記一個人需要多長時間?——誰能告訴她這個答案。
  白雪皚皚的聖誕節這天,蘇一迎來了她的二十四歲本命年生日。
  劉暢送了她一套鮮紅的內 衣做生日禮物。這是中國人獨有的說法,本命年一定要穿紅或戴紅,因為紅色辟邪紅色吉祥,可以起到趨吉避凶的作用。
  12月初程實過生日時,蘇一送他的禮物也特意挑了一條紅色羊毛圍巾,那條圍巾是和劉暢一起去買的,她十分不以為然:“送男朋友的圍巾應該要自己親手織的比較有意義。”
  一句話,讓蘇一頓時想起自己以前當“織女”的那段日子。由一條圍巾開始,蘇一逐漸變成為編織高手。一針一線密密織,她給鍾國織過多少東西呀!圍巾手套毛衣毛褲毛襪……讓他在北京的寒冬裏從頭武裝到腳。可是她之久的千絲萬縷卻沒能入傳說的那樣纏住他,毛線是太柔太軟的一種線,根本無力羈絆束縛誰,隻有戀愛中的女孩子才會那麽覓心弩他的束縛能力。如今,她不做“織女”已經好多年。
  程實很喜歡她送的禮物,雖然發現圍巾末端的商標時,他眼睛裏閃過一絲明顯的失望,但還是馬上圍在他脖子上。
  蘇一看出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望,可能他一開始還以為這條圍巾是她親手織的吧?他不知道,她是再也不會拿織針織毛線了。
  還記得當年為了給鍾國織上一件溫暖牌圍巾作為生日禮物,不諳織藝的她笨手笨腳地拿起了織針,那般地日織夜織。那時她還不到二十歲,在很年輕很年輕的年齡,為生命中那份天地初開的戀情全心全意地付出。那樣年少熾烈的愛,是一生一次的花開——初戀這多純白的花,永生永世不會在有第二朵。
  雖然程實嘴裏什麽也不說,但蘇一心裏卻有愧疚絲絲縷縷纏上心頭。她知道他對她的好,但卻回報不了他同樣的好。她不可能再像年少時,用極其熱烈專注的激 情去愛一個人了。
  劉暢和男朋友上午就出了門,離開前朝蘇一擠眉弄眼地笑:“這間屋子今天就留給你和程實單獨慶祝生日了。”
  程實是上午10點開車出的門,直到下午近三點才開到蘇一門外,因為積雪天氣的路麵異常實話,開車是一樁真正如履薄冰的事。平時最多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在惡劣天氣裏竟多用了幾倍時間。
  蘇一為此很是懸了好幾個小時的心。多倫多每年冬天大雪肆虐的惡劣天氣是交通以外頻發的高峰期,入冬後但凡風雪連綿的天氣,她都不讓程實開車過來看她,可是今天她生日,他無論如何堅持要來,她費勁唇舌也攔不住。
  風雪中近五個小時的長途跋涉,程實給蘇一帶來的生日禮物除了管理的一盒蛋糕外,還有一串瑪瑙珠子綴成的手鏈,殷紅的瑪瑙珠子顆顆玲瓏剔透,不多不少正好24顆,象征著她的二十四歲生日。
  “都說本命年要穿紅或戴紅,所以就買了這串紅瑪瑙手鏈送你,還喜歡嗎?”
  如此精致的一串手鏈,更加精致的是它所負載的那份情意。蘇一怎麽可能說不喜歡呢?當下一疊聲說喜歡,拿了往手腕上試戴。程實看著她試了兩次都沒戴上,自然而然的伸手:“我幫你戴。”
  他在她身邊坐下幫她戴手鏈,兩個人挨得很近,她身上散發著一種很好聞的氣息,仿佛蘭花綻放的馨香,讓他心裏一蕩,一雙手不自覺地微微發抖,銀搭扣扣了好幾次才總算扣進去了。
  飯後,程實拿起車鑰匙告辭,窗外是漆黑如墨的夜色,天空中不知幾時又零星飄起了雪花。風雪獨自夜歸,實在不是一件可以令人放心的事。他來時是白天還開了幾個鍾頭的車,夜裏的路就更不好走了。
  蘇一遲疑片刻,終是不放心:“要不你今晚別回去了,路上太危險,就在這裏住下吧。”
  程實驀然轉身,眼睫一揚,揚出一雙異常善良的眼睛,如同南非鑽石般熠熠生輝的光芒。
  他顯然是有所誤會,她趕緊亡羊補牢:“我……有個睡袋……你不介意……在客廳睡沙發吧?”
  他眼睛裏的光芒瞬間暗了,片刻的沉默後,他的聲音若無其事:“我不介意。”
  這天夜裏,不知什麽緣故,蘇一睡下去一個小時了仍然遲遲沒能睡著。一室相隔的客廳裏,程實好像已經睡熟了,外麵安靜得似深山無人,記得那年在北京,他也是這樣睡在她隔壁的房間……
  蘇一不敢讓自己想下去了,她一直不願意去想在北京發生的事情。那三天,她是在是一錯再錯錯得太多,最大的錯誤就是把程實卷進來了。
  更緊地閉上雙眼,她想讓自己盡快睡著,卻聽到客廳裏程實似乎起來了,雖然是激情的動靜,但在靜夜中,哪怕隻是一點點輕微的動靜都被放大了。她側耳細聽,聽到那些細碎的聲音終結於大門的一聲輕響。
  一怔之後,她整個人從床上彈起來。
  客廳裏,長沙發上已經隻剩下一個疊得整整齊齊的睡袋,程實竟不聲不響地走了。窗外,有汽車發動的聲音隱約傳來。
  蘇一不假思索地衝去拉開大門,淩烈的寒風夾著雪花撲麵而來。她隻穿著睡衣,懂得渾身哆嗦了一下啊,卻還是不畏嚴寒地衝到徐徐發動的汽車前:“你幹嗎?這麽晚了你還開車回去,路上要是出了什麽事,你爸爸媽媽第一個咋掛的人就是我。”
  程實迅速瞎扯,二話不說就先拖著她進房間,進了屋一把關上門才顧得上說話:“你幹嘛?外麵零下十幾度你穿著睡衣就出來了。”
  “你也知道外麵零下十幾度,那你睡得好好的怎麽有爬起來要偷偷開車走?”
  “我……”他遲疑再三,終究一橫心不管不顧地說出來。“如果我不走,我怕我會控製補助自己去敲你的門。”
  蘇一聽得一怔,呆了半晌都說不出一個字。看著她發呆的樣子,他勉強一笑:“如果我真去敲你的門,到時候肯定也是要被你趕走的,所以不如我自己先走的好。你快回房吧,別著涼了。”
  她沒有動,低下頭沒頭沒腦地問:“你……是不是很想?”語焉不詳的一句話,程實卻一聽就懂,深深歎口氣,他的低語有如歎息:“當然想,怎麽會不想?我是一個正常的男人。”
  類似的話,鍾國以前也說過,她心裏頓時一酸:“男人都會這麽強烈的想嗎?如果我不願意滿足你……你會不會……找別的女人?"
  程實一下子就急了:”你當我什麽人?如果是個女的都可以,那我跟發 情的動物有什麽區別?“
  他的激怒,讓蘇一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她不該用鍾國犯過的錯誤來質疑程實,他不是那樣的人,她應該比誰都明白。如果不是他喜歡的女生,他會像這多倫多的冬天一樣冷冰冰,不給他們任何的機會。而鍾國孑然相反,他像多倫多的夏天一般熱情洋溢,走到哪就把陽光帶到哪,所以他比程實更容易犯下男人會犯的錯誤。
  而程實不僅僅是又氣又急,眸中神色更多的還是傷心:”蘇一,這麽多年我對你……“
  隻說了半句話,他就死死咬緊下唇頓住了。一直以來,他從不對她說起他為她做過的一切,因為那都是他心甘情願的,有什麽必要當成投資的資本般在她麵前一五一十列出來。誇耀他的付出嗎?愛情又不是論功行賞。這一刻氣急傷心之下,衝動地脫口半句後,他也還是馬上控製住了自己。但激動的情緒被強自壓抑住,讓他的胸膛劇烈欺負著,眼圈不由自主的泛紅。委屈——深深地委屈,這麽多年,他對她……竟還不能讓她了解他是什麽樣的人嗎?
  他傷心激動的神色讓蘇一嚇到了,因為他極少極少會這樣失態,這樣如此軟弱的流露情緒,迅速紅起來的眼眶裏有淚光在閃爍。雖然他飛快地扭過頭不想被她看見,但是她還是看見了,燈光下,晶瑩的淚水折射出的光芒璀璨如鑽。
  他的淚沒有落下來之前,她先哭了,抱著他熱淚如傾:“對不起,程實。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一疊聲的對不起,都是從她肺腑裏掏出來的,對程實,她有太多太多的對不起。
  喃喃不休的道歉聲最終止於他的唇——他薄薄的嘴唇猛烈貼上,帶著淡淡煙草氣息,堵住了她一聲接一聲的“對不起”
  在這個聖誕節的晚上,程實在蘇一的房間裏留下來了。
  聖誕節後的第二天,劉暢笑問蘇一:“準備什麽時候搬家?”
  蘇一被她看得有些難為情:“你說什麽呀,我又沒說過要搬家。”
  半個月後,蘇一到底還是搬了家。
  這天晚上,在新租的公寓裏,程實格外激 情難耐。屋裏的暖氣很足,他的身體很熱,她在他緊擁的懷裏,感受著他周身仿佛幾千度的高溫。他滿額的汗如雨下,有一滴正落在她的唇,微鹹如淚。
  那一瞬,蘇一有片刻恍惚,不由自主地想起鍾國……
  鍾國和程實是性格截然相反的兩個人。但是對於性——她其實並不小把他們倆拿來做比較,但情不自禁地會下意識對比一下她經曆過的這兩個男孩。雖然個性不同,他們在這方麵卻有著同樣的熱烈激 情。擁緊她時,都仿佛是一座即將爆發的活火山。有那麽一刹那,她甚至會有一種分不清眼前人的錯覺……
  但也隻是那麽一瞬,她清楚分明地知道現在和她在一起的人是程實。他和鍾國到底還是不同的,鍾國在這方麵喜歡喝她交流,詢問她的感受,也告訴她他的感受。記得都江堰的初 夜,擅入桃源的激動新奇與驚喜,讓他們幾乎整晚都在嚐試與探討,像兩個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子似的開心得樂此不疲。
  而程實在這方麵卻和他平時的為人一樣沉默,整個過程他幾乎不出聲,越是激動越是無聲,隻是一次更比一次急促的喘息著。
  終於平靜下來,他急促的喘息過了好一陣才漸漸恢複均勻。她用手撥開沾在他額頭上一綹汗濕的發絲:“你今天好像特別衝動。:
  睜開眼睛,他有些赧然地一笑:“是啊,今天這裏隻有我們倆。”
  遲疑了半晌,她小小聲地說:“我問你一個問題行嗎?”
  “什麽問題?”
  “我們……在北京那次……你是第一次……你的感覺……是什麽樣的?”
  他毫不猶豫:“感覺非常好。”
  她斟詞酌句:“那……後來你想不想再……”
  他聽懂了她的意思:“當然想了,可是你肯嗎?我知道……那晚你完全是賭氣才不讓我走的。”
  “我不肯……而你又很想……拿你怎麽辦?”
  蘇一問來又問去,其實就是一個問題。初嚐禁 果後卻不能繼續品嚐這種“美味”,作為“饞嘴貓”似的男人該怎麽辦?鍾國就保不住地去偷了腥,而程實卻沒有,他是怎麽做到的?
  他被她問得有些尷尬:“你為什麽問這個?”
  “我就是想問這個,你不能說?”
  沉默片刻後,他突然做起來探身拿過一旁椅子上的長褲,掏出褲兜裏的錢包。她不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這個時候翻錢包幹嗎?直到錢包打開,他從夾層裏抽出一張她的照片。她驚愕地睜大眼睛:“你哪來我的照片?”
  “第一次去你家時,偷偷在你家相冊裏拿的。”
  他第一次去她家是什麽時候的事?她用心想了想,那是2004年的初春。她帶了許素潔和他一起去她家做客,滿心當他是普通同學,卻不知道她其實已經在悄悄喜歡她。
  “每次在我很想很想的時候,是你的照片陪著我》”
  北京之行後,領略過了情 欲滋味的年輕身體開始頻頻會有激 情燃燒的衝動。無數給欲 難耐的卻又寂寞難耐的要往外,程實總是把蘇一的照片貼在胸口,閉著眼睛反複回味著北京的那一夜。那也發生的每一幕情景每一個細節,如同電影畫麵般在他腦海中一再重現。在一次又一次回味中,他重新體驗著那種令人沉醉的美妙感覺……
  程實的回答,讓蘇一不由自主地哭了。同一份試卷,為什麽鍾國交出的確實那樣一份糟糕的答案?本來他才是她最想與之長相廝守的那一個人啊!
  她無端而落的淚水,讓他慌了:“怎麽了?”
  抽抽噎噎地,蘇一把她和鍾國分手的原因三言兩語籠統地告訴了程實。他若有所思了片刻,緩緩開口:“蘇一,你還記得那個佛教故事《誰是前世葬你的人》嗎?”
  那個故事她當然還記得,卻一時間不太明白程實此刻為何會提及。
  “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我想鍾國就是那個前世給你披過一件衣服的人。今生你和他相戀一場隻是為了回報他,你們的緣分隻有這麽多,所以不要再為他傷心難過了。”
  鍾國隻是前世為她披過一件衣服的人嗎?當時他卻那麽篤定地對她說,他就是那個前世葬她的人,她要用一生一世來報答他。不過如今他已經不需要她的一生一世了,她隻是他人生的蒹葭四月,他已頭也不回地匆匆走過,一如故事中僅留下一件衣服的路人。
  而程實,此刻卻在她耳邊低語:“蘇一,你相信嗎?我才是那個前世葬你的人,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他的眼睛確信而堅定地凝視著她,迎著他的目光,她終於含著淚光笑了。
  2008年春節期間,蘇一正式告知父母和好友,她和程實已經是戀人關係了。蘇氏夫婦的高興就不用提了,許素潔也十分開心:“蘇一你總算是把鍾國放下了,程實也總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這樣恨好。”
  宋穎也送上祝福:“你和他一起去了加拿大,我就知道你們將來肯定會走在一起,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現在你終於是和他培養出感情來了。雖然我不認識程實這個人,對他沒有什麽了解,但我相信你應該不會選錯人。祝你們幸福。”
  “謝謝你宋穎,我現在很幸福,程實對我真的很好。”
  “哦,一定比以前鍾國還要好吧?”
  耳機裏,宋穎隨口而出的一句話讓蘇一渾身一震。她話一出口 便自知失言,馬上道歉:“對不起蘇一,我一時嘴快。”
  “沒關係。”蘇一竭力讓自己若無其事地笑,迅速岔開話題:“你相親怎麽樣啊?有沒有什麽合適的人選?”
  說起這個問題,宋穎意興闌珊至極:“別提了,越相越沒感覺。”
  談話曹操結束,摘下耳機很久後,蘇一耳中卻還反複蕩響著宋穎那句話:“比以前鍾國要好吧?”
  鍾國以前對她的好,宋穎是非常了解的,所以她才會下意識地這樣問,而如今那些好,都已經在實踐裏灰飛煙滅,可是為什麽在記憶力還那麽鮮明如繪?宋穎隻不過那麽隨口一問,諸多曾與他共度的甜蜜往事卻如同影碟機裏的光盤,自動在腦海中一放再放。
  已經消逝的往事,為什麽還要這麽清晰分明地記得?用力抹了一把臉,蘇一對自己反複說:該結束了,該結束了,該結束了……
  是呀,過去的一切已經成為過去,無論是他,還是她,都已經另外有了新的選擇,高結束的終歸要過去,縱然撒手之際難免還有那麽一絲牽心動肺的痛楚與眷戀……
  08年4月17日,北京奧組委在北京奧運會倒計時一百天之際,推出一首由百名歌星演唱的倒計時一百天主題歌《北京歡迎你》。
  這首歌一經推出就廣受歡迎,不僅唱遍國內的大街小巷,國外的留學生們也紛紛下載MTV欣賞與傳唱。
  北京歡迎你,在太陽下分享呼吸,在黃土地刷新成績……
  蘇一卻不喜歡這首歌,光聽到名字就不喜歡。北京歡迎你——這句話一直是咯在她心裏的一粒沙,雖然不斷被時間的流水衝刷著,卻始終衝不去,牢牢地咯在心底最柔軟處,時不時地讓她隱隱作痛。
  這隱痛如一根深鍥在心髒的玫瑰花刺,歲月要用多久的時間才能把它完全拔出來?她不知道。
  程實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告訴她:“時間可以淡化一切,所有的傷痕都可以再時間裏慢慢痊愈,再多給自己一點時間吧。”
  但時間這位著名的一聲,卻偏偏又項最大的缺點——手術時間較長。她正在經曆的這個記憶淡化手術還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不過沒關係,她會配合這位時間一聲,將手術進行到底。
  而且她不是孤軍作戰,有程實幫著她一起蟾蜍那些拖泥帶水的舊日記憶。他對她極有信心:“慢慢來,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他凝視的目光無比堅定確信,不容她置疑。
  是的,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已經決定好了5月份畢業後就雙雙啟程回國。談起回國後的計劃於安排是,他似是不經意地說:“回去後我爸媽的意思是讓我先成家後立業,他們都希望我早點結婚。”
  蘇一聽懂了他的弦外之意,他在試探她是否願意回國後就結婚。她猶豫了片刻,那片刻時間裏,她聽不到他的呼吸聲,他在屏聲息氣地等待著她的回答。她很快做出決定:“我爸媽也是這個意思。”
  程實笑了,壓抑不住的喜悅笑容,像開閘放水般源源不絕從他的唇角湧出來。俯過身來抱住她,綿密的吻如綿密的細雨,溫柔淋漓地灑滿她整張臉……
  有人曾說過,為愛所受的傷害會在新的愛情裏痊愈,真摯的愛情亦是至於創傷的一劑良藥。有著時間這位良醫,還有這程實這味愛情的良藥,蘇一想,她一定能努力做到盡快從鍾國留下的陰影中走出來。
  蘇一卻不知道,她此刻無比堅定的決心,在5月12日一場突如其來的巨大災難中,全麵土崩瓦解。
  
  第十五章 分分秒秒都有你
  雖然,你已從這個世界悄然離去,然而,在我此生所有剩餘的時間裏——分、分、秒、秒、都、有、你。
  時間永不停止,愛與懷念也同樣永遠不會停止。
  那些青春的愛情往事,雖然已經長眠在時間海的深處,但它們永遠也不會腐朽,會在日久年深中漸漸化為最美麗的紅珊瑚。
  截止北京時間5月13日0點,四川大地震的災區死亡人數已達近萬人。
  這個時間是多倫多的中午12點,正值午餐時分,學校裏很多學生聚在一起議論著中國四川發生的特大地震。這個消息大部分人最初是從多倫多當日的早間新聞獲知的,緊接著來自網絡、廣播及電視不斷更新的後續報道,讓四川大地震迅速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巨大災難帶來的殘酷後果,那些血淚交織的悲慟畫麵,讓任何一個哪怕隻是稍具同情心的人都沒法做到無動於衷。
  不同膚色的學生們都紛紛表達著相同的震驚於同情。
  “太可怕了,衷心為所有災民祈禱。”
  “這真糟糕啊,希望傷亡人數不要再繼續上升了,上帝保佑那些可憐的災民吧”
  ……增長,
  然而上帝閉上了他的眼睛,再去的傷亡人數成百上千地不斷增長,每次查到的數字都令蘇一膽戰心驚。她不值得,這些數字鍾,會不會有一個是屬於鍾國的?這個設想讓她害怕極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堅持不懈地,她一直在網頁上拚命搜索點擊查看任何一篇來自都江堰的災情報道,徒勞地想從字裏行間尋找與鍾國有關的消息。當然是找不到的,哪怕是隻字片言。報道卻讓她越來越清楚滴認識到都江堰在地震中的受災之嚴重。全稱的房屋垮塌了大半,到處都是斷壁殘垣,整座城市幾乎廢了。
  都江堰這座城市,連同鍾國的名字,一直以來她都可以讓自己去淡忘。但是一場猝然襲來的天災,如同一柄鋒利無比的刀,直刺心髒最柔軟處,用最尖銳的疼痛,喚醒了那些已在她努力安撫下漸漸入睡的往事。
  鍾國——她曾經深深地愛過他,也同樣深深地恨過他,後來滿心想要在記憶裏深深地埋葬他。然而這一刻,巨大的災難帶著死神的魔爪猝然襲來時,她對他所有的怨懟與痛恨,刹那間都輕如遊絲般飄走了。無論他曾怎樣令她失望傷心雨難過,她都不願意他出事,一千個一萬個一億個不願意。
  雖然,她曾經恨透了他,愛到深處恨轉多時,那些糾結的傷與痛讓她無比暴烈。甚至不止一次,她咬牙切齒地咒罵過他不得好死。但這咒罵也是源於愛的,沒有愛,何來恨?那些氣話全是她急痛之下的口不擇言,如果冥冥之中真有老天爺,千萬不要把她的氣話當真啊。她不要他死,他另有所愛就令有所愛吧,他們還沒結婚,他就還有重新選擇的權利。她認了,她什麽都認了,隻希望他能好好地繼續活著。
  隻是,他為什麽還會跑去都江堰呢?
  從知道鍾國在都江堰的那刻起,蘇一的心,既憂急如焚,又紛亂如麻——他怎麽會在都江堰?他為什麽還會去都江堰?
  “蘇一,都江堰算是我們的愛情聖地呢。以後我們每年都來‘朝聖’一次好不好?”
  已是經年,這句話從記憶中飄出來卻依然清晰如昨,鍾國帶笑的語氣仿佛就響在耳畔。一遍又一遍,蘇一的腦海中回旋著這句話,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是因為這句話而去的都江堰嗎?如果是,那他應該是一直都沒有忘記她吧?那為什麽她暗示她來找她他卻不呢?是沒看出她的暗示,還是看出了卻顧慮重重?
  因為好強,不願意低聲下氣來求她嗎?
  還是因為慚愧,自覺無顏與她再相對?
  或是根本就不是因為她,而是她自己閑來無事隨便去散心的?
  沒有人可以告訴她正確答案,她一顆心隻能在急如焚亂如麻之中拚命地祈求,祈求上蒼不要讓鍾國出事,如果他死了……這樣的設想如同德州電鋸鋸在心頭,滿胸腔全是無形無色的血和無窮無盡的痛。
  蘇一落淚的時候,程實隻是沉默地為她遞紙巾,自始至終不說一句話。她哽咽了半晌之後,才想起自己應該注意一下他的感受,畢竟他現在是她的男朋友,不,應該說是未婚夫了。
  “程實,你知道我和鍾國已經沒有來往了。但是,聽到他在都江堰……我……真不希望他會出事。”
  程實表示理解地點頭,眼眸深處隱者幾絲憂慮,嘴裏卻柔聲安慰她:“你不必太擔心。他還那麽年輕,身手靈敏,災難降臨的那一刻或者她能及時避開危險。現在手機聯係不上,是因為都江堰的通信係統在地震遭到破壞的緣故。我想他應該不會有事的。”
  程實的話有理有據,仿佛一枚定海神針,讓蘇一狂風駭浪般的澎湃心海終於可以略覺積分安定。
  作為一個四川籍留學生,四川地震的消息傳開後,學校很多學生特意來看望蘇一。洋學生們禮貌真誠地表達他們的安慰與關切,來自國內留學生們則不當自己是外人,好比劉暢,一見麵顧不上說別的,開門見山就問她家人有沒有事,得知她全家安好後,由衷鬆口氣:“隻要家人沒事就好了。”
  遠在大洋彼岸的許素潔,得知四川大地震後也很快在網絡上給她發來消息,問起她家鄉南充的父母是否平安無恙。她十分感激:“許姐姐,謝謝你,我爸媽沒事,他們都很好。”
  “沒事就好。”
  “可是許姐姐,地震時,鍾國他在都江堰。”
  “什麽,他怎麽在都江堰?那裏可是重災區之一呢。”
  “是啊,現在怎麽都聯係不上他,也不知道她到底怎麽樣。我好怕……”蘇一在鍵盤上敲出這行字時,不由自主地又紅了眼圈。
  “蘇一,你很擔心鍾國嗎?”
  在最知根知底的密友錢,她坦率承認:“是,我很擔心他。剛分手的時候我還以為我會恨他一輩子,曾經還在心裏狠狠地咒過他去死。可是現在……死亡的威脅真正來臨時,我發現我一點都不希望他出事。”
  “放心放心,年輕人跑得快。他肯定不會有事的,你不要太緊張自己嚇自己啊!”
  得知地震的消息,確定了家人的安全後,蘇一開始著手聯係身在四川災區的同學們。比如宋穎,她認栽重慶,距震中汶川比較近,她是否安然無恙?也是她心裏懸著的一塊巨石。
  還好,宋穎第二天就聯係上了,談起頭天的大地震,她還十分的心有餘悸。
  說完自己地震當天的遭遇後,宋穎帶幾分感慨地對蘇一說:“你知道地震後第一個給我打來電話的人是誰嗎?”
  “是誰”
  “是楊鋼。他從地震後的那一刻就開始打,一直打到晚上10點後我的手機接通。我剛接起來他一聽到我的聲音就長長鬆口氣,最初一分鍾就翻來覆去的重複一句話‘你沒事就好’。”
  “楊鋼,他、是不是喜歡你呀?”
  “我不知道,但是這一次——讓我真的很感動很感動。”
  如果不是這場突如其來的地震,或許宋穎的有生之年,永遠不會知道有個男生曾經默默地喜歡過她,曾經一年又一年無望地暗戀著她。
  實心實意地,蘇一給宋穎提了建議:“我知道你對未來男朋友的要求很高,大學四年你沒有看上過任何一個男生,工作後也一直沒有遇上合適的對象。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如果,我是說如果,你遲遲遇不上滿意的男友人選,而楊鋼又還在單身,你不如考慮他一下吧。我敢說,以後你不管遇上誰,都絕對不會有人愛你比楊鋼更多,你信嗎?”
  宋穎的聲音輕如歎息:“蘇一,我信。成年後的男男女女,就不可能會再有年少時那麽純粹的感情。我現在那些相親的那些對象,無論是我還是他們,都是談生意般彼此權衡與比較,如果真的在一起回遊什麽利益又會有什麽弊端?頭子一樣的冷靜精明,真是沒勁透了。老實說,我現在很後悔,後悔為什麽沒在最單純的年齡談一場最幹淨的戀愛,就像當年你和鍾國一樣。”
  如同當胸挨了一錘一般,蘇一的心髒痛楚地緊縮了一下,痛得她濺出了眼淚。
  “宋穎,你知道嗎?地震時鍾國在都江堰。”
  “啊!他在都江堰!!他怎麽會在那裏,他不是在北京嗎?”
  “不知道他為什麽會跑到都江堰去,直到現在還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這個消息讓宋穎太意外太震動了:“地震後,我在高中和大學的校友群聯係了很多留在四川省內的老同學,一一詢問他們平安與否。除了個別沒有回複外,大多數都是讓人寬心的答複。真沒想到,鍾國居然在都江堰,楊鋼都不知道哇。”
  “聽我爸媽說,他去都江堰連父母都沒告訴,一個人悄悄去的。還是地震後他媽媽怕他擔心家裏有事,第一時間給他打電話報平安,他的手機卻怎麽都打不通,後來打到他單位去,誰知單位的人說,他前兩天補五一假期去了都江堰。小汪阿姨當時就差點暈過去了。”
  “怎麽會這樣,這個補休簡直就是送死嘛。”宋穎脫口而出的話又馬上改口,“不過現在看來都江堰的情況還不算太嚴重,北川要更加嚴重,我想他應該不會出什麽事。”
  話雖是如此,但蘇一心裏卻輕鬆不了,已經是地震後的第二天了,如果鍾國毫發無損的話,應該有足夠時間給家裏保平安。震後從都江堰開往成都的車比比皆是,切都是義務地運送災民,分毫不取。來到成都就不愁通信聯係不了,但是,卻一直沒有他的平安電話。
  這種音信全無的狀態,指向一個令人最不願望設想與接收的可能——他極可能是被困在某處廢墟下。是死是活?隻有天知道。
  一念至此,蘇一的淚水落得更急。
  宋穎極力安慰她:“沒事沒事,解放軍救援部隊正源源不斷爭分奪秒地往災區趕,現在還在七十二小時的黃金救援時間內,他一定會被那些最可愛的人救回來的。”
  而鍾國在都江堰生死未卜的消息由宋穎告知楊鋼後,他頓時就急了:“什麽——鍾國在都江堰,你怎麽不早說哇。”
  楊鋼用最快的速度會合鍾國的父親一起趕去了都江堰,宋穎告訴蘇一這個消息後,她興奮之餘突然有所觸動,馬上急切無比地報出一家賓館的名字和大概地址,讓她轉告楊鋼他們一到都江堰就先去找這家賓館。“你的意思是鍾國可能會住在這家賓館?”
  她答得艱難而緩慢:“是——我是這麽猜的。”
  宋穎沒有再多問什麽:“那好,我馬上打電話告訴楊鋼,有個明確的目的地找人就容易多了。”
  接下來的事就唯有等待,蘇一時時刻刻等待著來自宋穎的最新消息。她在實踐裏無比煎熬,如同一個待罪的囚犯苦挨著等最終宣判的那一刻。會等來絕望、還是希望呢?
  MSN上的語音交談時,宋穎一五一十地對蘇一詳細轉告了尋人情況。她一聽鍾國到都江堰後真的住進了那家賓館那個房間時,頓時就泣不成聲——他是為她去的都江堰!毫無疑問他是為她去的都江堰!
  “你讓楊鋼他們去都江堰風景區找,反反複複仔細找,打聽一下風景區裏有沒有受傷的遊客,有的話都被送去哪裏醫治了,或許他就在其中也說不定。”
  她對著話筒連哭帶喊說的話,宋穎聽了好幾遍才聽清楚:“好好好,你別急,既然鍾國不在屋子裏,出事的可能性應該比較小,我讓楊鋼他們再上這幾個地方打聽去。”
  楊鋼打聽回來的情況卻不容樂觀,都江堰風景區在地震中飽受創傷,景區內主要古建築如二王廟、伏龍觀均遭到嚴重損壞,秦堰樓更是隻餘幾堵殘垣斷壁,那一陣的天搖地動屋傾房塌時,景區緊急疏散了遊客,有些受傷的遊客被立即送去醫院救治,但是這批傷員中卻沒有鍾國。
  這裏沒有,那裏也沒有,都江堰全城處處廢墟,要去哪裏找他呢?一籌莫展中,鍾爸爸無比憂心忡忡:“楊鋼,你說他到底會上哪去了呢?”
  “叔叔,我想,或者我們可以把從賓館到風景區之間的街道再細細找上一遍。”
  已經是第三天了,獲救希望已然不大了,但鍾爸爸已然癡癡地尋找著兒子。
  在某一處倒塌的兩層小樓前,聽人說地震那天這樓一她埋了好幾個過路人,刨除來後全沒救了,遇難者的議題都由市殯儀館的靈車拉走了。鍾爸爸於是哆哆嗦嗦地打聽著找去了都江堰市殯儀館。
  鍾爸爸找到大廳時,木板前已經站了很多人,他走上前去一張張仔細辨認著木板上的照片時,渾身抖得像狂風中樹梢的葉。當鍾爸爸最終確認所有照片裏都沒有自己的兒子時,打肺腑深處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楊鋼也如釋重負,趁機安慰他:“叔叔,雖然暫時還沒有鍾國的下落,但目前這種情況沒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別氣餒,我們再繼續四處找。”
  他們不會輕易放棄尋找,蘇一也仍在苦苦地等待中。一遍等待,她一邊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為災區同胞多多募捐善款。這一天,“加拿大四川地震賑災委員會”的百餘名一共在全市各處開展的募捐行動中,一共募集善款一萬八千餘元。得知這個數目後,很多義工抱在一起激動滴哭了。蘇一也哭了,不僅僅是因為激動,更多的是因為傷心。
  回到家後,她獨自一人趴在床上又放聲痛哭了一場,眼淚像年久失修的水龍頭一樣止都止不住。
  她不能不哭,因為這天是5月15日,地震發生後的第三天。洪水颶風等自然災害後的七十二小時,是國際公認的黃金救援時間。現在,最佳營救時間已經像篩子裏的水一樣漏光了。可是,鍾國卻依然沒有找到。過了黃金救援時間,獲救的希望就非常渺茫了,凶多吉少是不得不正視的事實。
  5月16日,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駐加拿大多倫多總領事館門前,近千名華人自發組織了燭光追悼會。無數蠟燭與鮮花在地上拚出各種圖案,為受災的同胞祈福,也為遇難的同胞默哀。出門參加追悼會錢,蘇一剛和爸爸聯係過。蘇爸爸告訴她,鍾國的爸爸在地震次日和楊鋼一起趕去都江堰後,他媽媽每天獨自住在兒子的小房間裏,無時無刻不是淚眼汪汪。七十二小時的黃金救援時間已過,她哪都不肯去。縱然餘震一再襲來,樓房搖晃得令人心驚,她就是不走,躺在兒子的床鋪上一臉心灰意冷的麻木:“震吧,震吧,幹脆連我一起震死吧。”
  “沒辦法啊,怎麽都勸不動她。這個時候勸什麽都沒用,她心裏明鏡似的,知道這個兒子凶多吉少了。這幾天你媽媽沒少陪著她掉眼淚,也是看著鍾國長大的,從小娃娃長成一米八高的大小夥子。一下說沒了就沒了,別說她當媽的,我們這些外人都忍不住心酸。”
  蘇一帶著哭腔反駁:“爸,誰說鍾國沒了,雖然七十二小時黃金救援時間已經過去了,但救援工作還在繼續,還可能奇跡會出現的。”
  女兒的哭腔,讓蘇爸爸怔了一下:“蘇一,你現在不恨鍾國了?”
  “爸,這個時候我還能繼續恨他嗎?他都生死未卜哇!而且,他是因為我才去的都江堰。他要是有什麽意外……我……我……”蘇一說著說著,哇的一聲大哭出來了。
  “什麽?他是因為你去的都江堰,你們早就分手了呀?他怎麽還會因為你去的都江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一定要找到他,我要向他問個清楚。
  蘇一邊哭邊說,含糊不清的吐字和沒頭沒腦的話語,讓她爸爸完全聽不出要領所在,她一時也沒辦法跟他把話說明白,隻是嗚嗚咽咽地哭。正哭得厲害,手裏的話筒突然被人輕輕拿走了,抬起淚眼一看,意外地看見誠實。
  程實之前打來電話,說定晚上過來接她一起去參加追悼會,他是幾時進的屋,她隻顧一心講電話,竟完全沒有聽見開門聲。
  程實接過電話後,簡單地和話筒那端的蘇爸爸交談了幾句:“叔叔您好……蘇一現在情緒有點激動……我知道,我會照顧她的……好的,您放心吧。”
  掛了電話後,他什麽也不問,去衛生間擰了一把毛巾給她擦幹滿臉沒睡,等到她情緒漸漸穩定下來,才溫和地說:“追悼會已經開始了,我們趕緊過去吧。”
  蘇一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來到燭光追悼會現場後,卻又開始雨一般落個不停。
  5月19日,距汶川大地震發生已經整整七天過去了。
  為了表達對汶川大地震遇難同胞的深切哀悼,中國國務院宣布,自5月19日至21日的三天為全國哀悼日。在此期間,全國和各駐外機構下半旗致哀,停止了一切公共娛樂活動。
  北京時間的5月19日下午14時28分,是多倫多時間同日的淩晨2點28分,蘇一遲遲沒有入睡,等待這一刻來臨。當始終的指針終於隻想這個令人悲傷的時刻時,她走到窗前眺望東方,默默地流下眼淚。
  在多倫多這個淩晨的深夜,遙望著東方落淚的人一定不止她一個,但是她的悲慟……
  鍾國還是沒有找到,隨著時間一天天的推移,原本就渺茫的希望變得越發渺茫。楊鋼和鍾國的爸爸雖然仍堅持留在都江堰尋找,但尋找的重點,已經不得不傾向遇難這一方。
  這幾天,鍾爸爸和楊鋼毫無頭緒地奔走在都江堰千瘡百孔的街道上,隻要看到有臨時停放的遺體,鍾爸爸都會渾身顫抖的奪取看了一下,楊鋼也麵色蒼白的幫著看。雖然他還隻是一個年輕的大男孩,以前從不曾經曆過鮮血淋漓的生死場麵,但是來到都江堰後,死亡無處不在,一路上不知見過多少死者了,根本避無可避。
  隨著時間的推移,獲救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卻依然找不到失蹤的親人時,有人崩潰了:“我的女兒呀,你到底在哪?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好歹讓媽看你一眼啊!”
  縱然連日來殯儀館裏天天都是不絕於耳的哭聲,但這位母親椎心泣血的嚎啕大哭,還是讓很多人為之震動難過。鍾國的爸爸更是跟著老淚縱橫:“是呀,就算孩子沒了,也好歹讓我看他最後一眼吧!”
  事已至此,他的要求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了。如果注定要白發人送黑發人,那麽好歹讓他見兒子最後一麵,隻求還有撫屍痛哭的權利。人世間最大的悲哀,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而比這更悲哀的,卻是眼下這種根本就沒法送。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獨子,從牙牙學語到蹣跚學步,漸漸長大,個頭如拔節的新筍眼看著往上躥,似乎一轉眼就高過父親,長成了一個大男孩,突然一下,說沒了就沒了,做父母的心如同被硬生生地剜走了。卻還練最後一麵的心願都變成一種奢望,這簡直無異於在血肉模糊的傷口上撒鹽。
  作為一個男人,鍾爸爸強忍著不讓自己像那位崩潰的母親一樣在人前嚎啕大哭,他牙關咬得緊緊的,隻是一道道淚水衝出來,在皺紋深深的臉上縱橫交錯。
  楊鋼一開始還徒勞地想勸,可是沒勸上幾句,自己也抱著頭蹲下去無聲地哭了。
  5月22日,地震發生十天後,都江堰所有的廢墟都經過生命探測,再沒有發現幸存者。都江堰的搜救工作基本結束,防疫成為新的重點,同時開始進入推到重建階段。
  城市處處危房林立,必須要逐一推倒重建,大多數市民不得不選擇暫時離開,都江堰處處都是打點行裝準備搬家的人。各地趕來的尋親者也不得不傷心絕望的離開。希望之詞完全破滅,繼續尋找已經沒有任何意義。那些在地震後連日音信全無的親人們,注定是已經失去了——最令人肝腸寸斷的是都不知道失在哪裏。是殯儀館中成千上萬盒無名遺體骨灰盅的一撮,還是猶自長眠在某處深埋的廢墟之下?
  這樣的猜想,讓人淚如雨下,心如刀割。
  鍾國的爸爸幾乎是一路哭回了南充,無窮無盡的悲傷與痛楚,如同殺傷力極強的炸彈,把一鍋中年人的成熟穩重炸得蕩然無存。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痛徹心扉的哭聲。
  一邊哭,他一邊語無倫次地說著鍾國小時候的事情。那時的鍾國是一個很頑皮搗蛋的淘小子,經常在外麵惹是生非,總是招來其他孩子的家長告狀,他為此不止一次狠狠揍過兒子。有次因為不想他媽媽來攔,特意把他抓進裏屋反鎖著房門用衣架狠狠抽了一頓,抽得他慘叫不已嚎啕大哭。他媽媽心疼得在外麵拍著門板大嚷:“你這是打兒子還是打階級敵人啊?”
  “那是我揍他揍得最狠的一次,一連好幾天他看到我都怯怯的,像老鼠見了貓。我不該那麽往死裏揍他呀,其實他也沒犯什麽大錯,就是淘氣罷了,哪個小男孩不淘氣啊!”
  失去兒子後的錐心痛楚,讓鍾爸爸將與兒子息息相關的陳年往事全都想起來了,如祥林嫂一般流著淚在嘴裏翻來覆去地反複念叨。
  小學時兒子不想去學下棋,他硬逼著他去。迫於父親的威嚴,做兒子的隻能不甘不願去了,一進棋藝班的教室小臉蛋就皺得像苦瓜;
  初中時兒子喜歡上了籃球和足球,天天放了學跟著一幫同學活躍在球場上,做父親的以影響學業的正當理由,嚴令禁止他的“玩物喪誌”,像任何一位家長那樣振振有詞:“我這都是為了你好。”作為一個初中生的兒子不再像小學時那麽唯命是從,表麵上答應了,背地裏卻偷偷地照玩不誤。又一次被他發現了自然是大發雷霆,原本答應為他買的一輛山地車就此取消以示懲罰;
  上了高中後,兒子開始變得有主見,像個大人似的跟父親要自己的權利。他的生活由他自己安排,該學習的時候她會用功學習,該娛樂的時候她會放鬆娛樂,不用父親來指手畫腳。他不得不下方了部分權利,但關鍵時刻還是一定要出麵把關。比如升高三後,他就堅持要求兒子退出了校體育隊,以免影響備戰高考。兒子十分抵觸,但最後再父母軟硬兼施的施壓下,不得不勉強答應了。
  “從小到大,有很多事情我都勉強了他。以‘為他好’的名義硬要他去做些他並不喜歡更不願意組的事情,如果早知道他的人生其實這麽短,我不會那樣勉強他,我會讓他盡情去做他喜歡坐的事情,隻要他開心就好。那輛山地車是他一直很想要的,央求了我好久我才答應,因為他有輛自行車可以騎。可我後來又以懲罰為理由變了卦,他當時好失望,一連好幾天都沒精打采的,我為什麽就能硬起心腸視而不見?如果時間倒流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要買給他,非買不可。”
  無盡的悲慟,再加上撫今思昔悔不當初的懊惱與後悔,讓鍾爸爸的痛苦難以抑製,他在矮自己一輩的楊鋼麵前哭的像個極小的孩子,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無比渾圓。
  楊鋼後來給宋穎打電話時說起這一幕,鼻子還在發酸:“鍾叔叔哭得實在太慘了!你永遠也想想不到一個中年人可以哭成那樣子。”
  宋穎想象一下一個中年男子失聲痛哭的情形,忍不住也眼睛潮濕:“你這幾天,多去陪陪他們吧。”
  “我會的,鍾國看來是已經不在了,我和他這麽久的好朋友,以後他爸媽就是我 爸媽,我一定會常去看他們的。而且以後在我自己爸媽麵前,我也會乖一點聽話一點,他們養我這麽大不容易,我得讓他們少為我操心.
從都江堰回來後,楊鋼對於生命的脆弱,人生的無常,以及血脈相連的親情,都有了更深更新的認識。好好活著,不讓家人為自己操心擔心與傷心,是他如今認為最應該做到的事。
  5.12大地震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蘇一的情緒已經不再像最初那麽悲慟與激動。
  從剛開始得知鍾國身在都江堰那一刻,一直到楊鋼和鍾爸爸自都江堰無功而返的那幾天,她幾乎天天都在以淚洗麵。眼中流淚,心內成灰。
  雖然鍾國並沒有確切的死訊,被歸入到失蹤人員的行列。但是這種情況下,失蹤與死亡幾乎都是同義詞。她沒辦法再自己騙自己,就連最初一直勸她放寬心的許素潔,也不得不在現實麵前沉默了。
  他應該是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間了——他死了。而她,永遠也不可能淡忘他了。
  如果他依然活著,時間或許真的可以淡化一切。她會漸漸忘記他,他的笑,他的好,他快活時飛揚的眉眼,他鬱悶時斜斜一撇的唇角……已經逝去的一切,可能在歲月砂輪漫長的打磨下漸漸化為塵埃。
  可是他卻這麽突然地死了——一個人死後,他的所有壞處全部一筆勾銷,所有好處全部一一凸現。曾經與之同共的那些美好往事,刹那間在心頭風起雲湧,讓她不由自主地淚如雨下。
  淡忘——還有可能嗎?尤其是,他還留給她一個無法解答的謎。在他們已經分手三年後,他為什麽還會去都江堰,依然住進當年的那家賓館那間客房?他會這麽做,應該是還在愛著她吧?那為什麽又不來找她呢?
  她找不到答案,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猜測中淚眼朦朧。
  淚水中,日子一天天流逝。死者已矣,生者再如何悲慟難當,也還是要擦幹眼淚繼續活下去。
  宋穎告訴蘇一,鍾國的爸爸從都江堰回來後就心力交瘁的病倒了。他媽媽本來已經幾乎瀕臨崩潰了,在丈夫病倒後卻奇跡般堅強起來,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含著淚一說再說:“你可不能再有什麽事啊,兒子已經沒有了,我不能再沒有你。”
  鍾爸爸努力微笑:“放心吧,我不會撇下你的。”
  一對中年喪子的夫妻,如同涸轍裏兩尾相依為命的魚,艱難地彼此依靠著去挨過那最痛徹心扉的喪子之痛。
  等到鍾爸爸好起來後,他們雙雙向單位續了廠家,一起前往北京。鍾國在北京生活多年,租住的公寓裏還留有許多他的東西,他們要去全部帶回來。
  不能從都江堰帶回兒子,從北京帶回沾有兒子氣息的東西,哪怕是一草一木,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聊勝於無的安慰。
  楊鋼從都江堰回來後,幾乎成了鍾家的半個兒子。他天天都會跑過去看望那對悲傷的父母,不但幫著鍾國的媽媽照顧鍾爸爸,而且再一次陪著他們去了北京。
  他私下裏對宋穎說:“不跟去不放心啊!你是沒看到,鍾國的爸爸媽媽現在都像老了二十歲似的,這個打擊對他們來說實在太大了。鍾叔叔的身體才剛剛恢複,就去北京那麽遠的地方,一路上沒個人照應怎麽行呢。”
  宋穎從楊鋼哪裏得知的一切,都原封不動地轉告蘇一,這是她目前唯一可以獲知鍾家消息的途徑。
  蘇一的父母已經對她閉口不提鍾國家的事了。那次她在電話裏對爸爸哭著說過鍾國是因為她才去的都江堰後,他把這些話都轉述給了她媽媽。蘇媽媽後來特意打越洋電話對女兒說了很多,大意是她和鍾國已經分手那麽久,早就沒有任何聯係了,鍾國去都江堰跟她有什麽關係呢?為什麽要攬一個鍾國為她而死的精神包袱背上?另外,既然她之前已經決定回國後就和程實結婚,就不該再因為鍾國的遇難在程實麵前哭哭啼啼,這樣子很不好。
  分手三年後,鍾國為什麽還去都江堰?蘇一自己也沒有明確答案,這件事情上她也不想跟媽媽說太多。於是隻針對她的後半段表示強烈不滿:“媽,鍾國死了——難道她撕了我連難過都不可以嗎?就算我和他分手了,可我們以前到底要好過。”
  “不是說你不可以為他難過,別的不說,你和他到底也是老鄰居老同學,他這次不幸遇難我和你爸也很難過。但是蘇一呀,你也要注意一下分寸。程實現在是你的未婚夫,你當著他的麵為以前的男朋友哭得肝腸寸斷,他看見了心理能舒服嗎?程實對你怎麽樣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你不要傷了人家的心啊!”
  媽媽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蘇一低頭反省了一下自己。這十多天來,她滿腦子裏都裝著鍾國,為他的生死牽腸掛肚。至於程實,已經被她冷落了很久了。算來還是那晚燭光追悼會上見過他一次,追悼會後他開車送她回家,在門口下車時她甚至沒有邀請他進來坐一坐,唯恐他進來了就不走了:“你趕時間,快點走吧,路上小心一點。”
  他二話沒說就獨自駕車走了,夜色深寂,僻靜馬路上那兩點孤獨的尾燈,仿佛深海裏離群的魚,寂寞地遊移在黑暗中。
  她已經多久沒有喝他見麵了?她都說不上來。似乎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他不再主動過來找她,隻是每天雷打不動地給她打個電話,問問她的近況。雖然總是三言兩語話不多,卻字字句句透著關心與溫暖。
  “蘇一,這個月畢業後,下月初你和程實就計劃回國是吧?”
  “是,以前是這樣計劃的。”
  說起這件事,蘇一心裏更亂了,以前的計劃中,她還決定了回國後就和程實結婚。可是現在,她還能按原計劃進行嗎?鍾國在都江堰因大地震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這種情況下她能若無其事地操辦婚禮嗎?想象一下對門鍾國家白紗黑幔淒涼無比的光景,而她家卻紅對聯紅窗花紅喜字貼得四處紅彤彤,這對比未免太過強烈了吧?那簡直無異於給那對可憐的父母心頭的傷口撒鹽啊!她做不到,無論如何做不到。
  可是,要怎麽跟程實開口呢?他已經跟家人說過回國後就結婚的事,溫州那邊,程家已經為唯一的獨子早早操持上了。程實的媽媽以高漲的熱情為兒子陸續采購了不少結婚用品,有好幾次還為著顏色款式的問題一再打來越洋長途征詢他們的意見。如果現在說結婚計劃不能如期舉行,這一瓢冷水潑下去,涼的不是程實一個人的心,他全家的顏麵往哪擱?
  思來想去,蘇一一顆心亂得完全沒了章法。蘇媽媽這是卻話題一轉:“蘇一,媽覺得現在回國找工作也不容易,國內目前就業形勢並不好。我記得你說過留學生畢業後申請加拿大的短期工作簽證比較容易,不如你去申請工作簽證留在加拿大工作一兩年再回來,在國外有工作經驗的話,回國求職更有競爭力了。”
  蘇媽媽一番話似乎是另起了話頭,不再糾纏在鍾國的問題上。但是蘇一卻很明白媽媽不願她回國的真正原因。知女莫若母,如果真的會去了,鍾國家就在正對門,整日低頭不見抬頭見,她會更為他的死感到傷心難過。
  蘇媽媽的這個建議倒是好方法,最能解蘇一目前的燃眉之急。如果不按原計劃回國,婚禮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咽喉。可是,蘇一又有些遲疑,她其實很想快點回國,想回去看望鍾國的爸爸媽媽,還想也去一趟都江堰。那是鍾國生命中最後一個停留過的地方,也是她和他生命中掀開最華美一幕的地方。她想故地重遊,去追憶,去回味,去緬懷,去悼念,去祭奠……這是她目前最想做的事。如果不回國,心願如何德昌?
  蘇媽媽的建議,讓蘇一陷入兩難的抉擇中:“這個……我再考慮一下吧。”
  “你別考慮那麽多了,一動不如一靜,就在加拿大多留一兩年吧。
  蘇媽媽不但對蘇一如此建議,後來一定也打電話對程實說了同樣的話。次日程實打電話來時,似是無意地問:”我的導師問我想不想申請工作簽證繼續留在加拿大,如果我想,除了學校方麵雛菊的各科達標成績外,他還很樂意為我寫一封推薦信。“
  她沉默良久,聲音才空空洞洞地發出來:“那你想留下嗎?”
  同樣沉默良久後,他才緩緩開口:“蘇一,不如我們再多留一年吧!”
  短短一句話,每個字都浸透了滿滿的懇求。他的聲音輕細如線,微微帶著顫抖,仿佛隨時會斷在電話裏。
  程實這句充滿懇求的話,讓蘇一明白了他其實一直都知道她所有的想法,他雖然嘴裏什麽都不說,心裏卻是明鏡一塊,卻始終在保持者沉默與忍耐。知道這一刻的當麵鑼對麵鼓,他才把心裏話說出來,他很清楚目前這種情況下,她是沒辦法旅行結婚的承諾了。他隻想懇求她多留一年,其實就是在懇求她多給他一年時間。
  她心亂如麻:“我……再好好考慮一下。”
  已經畢業了,要不要提交工作簽證申請?蘇一必須盡快拿定主意。
  程實也順利畢業了,他打電話說想過來看望她:“已經很久沒有見你了,今天想去看看你,可以嗎?”
  他的聲音安寧而平和,語氣中卻帶著幾絲掩飾不住的苦澀。她怎麽能後所不可以呢?何況她能這樣避而不見他一輩子嗎?
  程實說打完電話就出發的,可是兩個小時過去了卻還沒到。沒有道理呀,本來最多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就到了。蘇一打他的手機,他語氣輕鬆地告訴她:“路上車子出了點毛病,我要遲點才能到了。”
  “出什麽毛病了?”
  “沒事,就是刹車有點失靈。”
  她的聲音一下子就拔得老尖:“什麽,刹車失靈,那你有沒有事啊?”
  他籠統地說:“我沒什麽事,你別擔心,我一會就到了。”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程實才出現在蘇一麵前,他的額頭上貼著一塊四四方方的白繃帶,臉頰上也有擦傷,她一眼看到就馬上撲過去查看傷勢,嘴裏急的直嚷嚷:“你不是說沒事嗎?怎麽受傷了。”
  他安撫她:“一點小傷不要緊的,已經算命大了。車子撞上防護欄後完全報廢,我的人卻奇跡般隻受點皮外傷,真是要感謝上帝。”
  “你怎麽開車這麽不小心啊,你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我……”她後怕得沒法說下去,光是想象一下就已經不寒而栗了。
  他卻看定她問:“蘇一,如果我也像鍾國一樣……突然就……你會不會同樣為我痛苦難過?”
  雖然隻是一句假設的話,但被程實用那麽憂鬱傷感的聲音緩緩道來時,如雪崩如海嘯如泥石流齊齊洶湧而來,讓蘇一驚悸得臉色蒼白:“程實——你——你不要嚇我。”
  “我隻是說如果……”
  她激烈無比地截斷他的話:“沒有如果,我不接受這樣的如果。程實,我不準你再說這樣的話。”
  程實卻執著地按自己的思路說下去:“蘇一,你知道嗎?車子出事的那一瞬,我就是這麽想的,如果我死了……”
  蘇一一把用力堵住他的嘴,拚命搖頭,眼睛刹那間濕透:“為什麽要假設這麽殘酷的事,我已經收購了,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嚇唬我。
  他拉開她捂住他唇上的手,緊緊握在他寬大的手掌中,凝視著她的眼睛說:”蘇一,你聽我把話說完,我想把心裏話全部告訴你。你知道嗎?車子出事的那一瞬,我就是這麽想的。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同樣為我痛苦難過?上天厚待了我,我沒有事。當我發現自己知受了一點皮外傷時,我卻感到遺憾。你知道為什麽我會感到遺憾嗎?因為我希望自己傷得重一點,可以送去手術室搶救。然後你接到警方通知趕來守在手術室外,為我揪心痛苦地等待著。我這個想法很像那些爛俗愛情劇的片段吧,你會不會覺得可笑?但我真的很希望有這樣一幕發生,因為我覺得,如果有這麽一次痛苦分別的時刻,你或許會更懂得珍惜我。“
  程實一直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惜字如金,他很少會這樣大段大段地說那麽多話,尤其是直抒胸臆的心裏話。雖然一個人的心是不能剜出來給別人看的,但是言為心聲,他這番話,等同是把他一顆鮮紅的心捧在蘇一麵前,讓她一覽無餘。
  蘇一哭了,張開雙臂摟住他,把臉深深埋進他的肩窩裏,眼淚瞬間就濕了薄薄襯衫的一大片。他的想法可笑嗎?她一點不覺的可笑,反而隻覺得感動——整顆心都被他一番話感動了。
  她迄今為止二十五年的生命中,有過兩個傾心愛她的男孩。他們都同樣那麽真誠那麽溫柔地愛過她。現在鍾國已經不再了,她應該要更加珍惜程實才是。縱然沒有痛苦分離的時刻,她也要懂得珍惜他——珍惜這個一直默默守在她身邊,為她無怨無悔付出的人。
  蘇一決定和程實一起申請畢業生工作簽證,在加拿大多留一年。他們的生活像一趟列車,經過了地震這塊巨石的震蕩脫軌後,又漸漸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
  程實畢業後搬來了蘇一的公寓,她幫著他整理兩大箱行李,衣服該掛的掛該疊的疊該洗的洗,像個賢惠的小妻子那樣操持著。看著她在衛生間為他洗衣服搓出滿盆泡沫時,他覺得幸福就藏著肥皂粉的清香裏,無數雪白泡沫是幸福的花朵在不停綻放。
  但是,泡沫花朵確實那般的轉瞬即逝,甚至還來不及完全綻放,就要凋謝了。
  這天晚上一起在外麵吃過晚飯回來,蘇一先洗了澡,程實看完新聞後也進了衛生間洗澡。她一個人坐在床上,抱著手提電腦上網查郵件。
  MSN上宋穎向她發來消息:”蘇一你在嗎?”
  她信手回複:“剛上來,你這時候怎麽有空找我,不是說上午總是忙的一點空都沒有嗎?”
  那端的回複卻讓她吃了一驚:“我不是宋穎,我是楊鋼,我隻是借了她的賬號跟你交談。”
  楊鋼——蘇一怔了半天,才重新輸入消息:“你從北京回來了嗎?鍾國的爸爸媽媽現在怎麽樣,情緒好些了嗎?”
  “鍾國出了這麽大的事,他們的情緒短期內是好不起來的。現在已經把鍾國留在北京的所有物件都帶回了南充,裏麵有一些東西,我覺得應該要交給你。”
  “交給我,什麽東西?”
  “你不是畢業後就要回國嗎,到時候看了就知道了。”
  “楊鋼……我在申請加拿大工作簽證,暫時不會回國了。”不知為什麽,跟楊鋼談起這些時蘇一的手指沉重的幾乎敲不動鍵盤。
  楊鋼遲遲沒有新的消息發過來,她等得焦灼不安,不由又打上一行字:“請問鍾國留下了什麽東西是要交給我的?”
  “你還關心嗎?聽宋穎說你就要和那個溫州小開結婚了。”
  她艱難的答複:“我關心,可以告訴我嗎?”
  “我不想說,等你什麽時候回來自己看吧。反正東西擱在那十年八年也不會壞,你遲早會看到的。”
  楊鋼似乎話一說完就下線了,久久沒有消息傳過來。蘇一對著靜止的聊天網頁發呆,鍾國留下的東西,有什麽是應該交給她的?她用心想了又想,也想不出來。就如同她怎麽都想不出來他為什麽還會去都江堰。這將是一個她窮盡畢生致力也解不開的謎了吧?
  可是消息提示音再次響起,楊鋼似是忍無可忍:“不行,我忍不住,雖然他們都說這件事就不要再讓你知道了,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告訴你,否則對鍾國太不公平了。”
  他沒頭沒腦的話,讓蘇一莫名地緊張起來,心咚咚跳著,血突突地往上冒,呼吸突然變成了一樁困難的事。隻是眼睛前所未有的清明靈敏,不受肌體任何不良反應的影響,哨兵般鑒定地守在電腦屏幕上,不放過消息框裏蹦出的每一個字。
  “你知道鍾國當年為什麽會突然向你提出分手嗎?我現在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絕對不是他所說的另外有了女朋友。”
  隱隱感覺到了某種真相的逼近,蘇一的呼吸刹那間為之一頓。
  鍾國當初提出分手的原因其實不是另有所愛?那是什麽?難道最初的猜測是正確的——他其實是患了絕症?她想起當年那張被她扔在北京火車站某個垃圾桶裏的體檢單,那時他那麽坦然地交給她,她因此覺得他的身體肯定沒問題,所以也沒有去取就扔掉了。他是不是就賭她這一下?
  腦子迅速飛轉的同時,她的手指機械的敲出疑問:“為什麽?是不是……他患了什麽絕症?”
  “絕症——你就隻知道絕症,你知不知道有種傷害叫運動傷害。鍾國畢業前跟大學同學踢了場告別球賽,結果球場上,有個魯莽的家夥一記飛腳,沒踢中球卻狠狠地踢中了他的下身。那一腳造成的傷害不必我詳說你也應該能明白吧?就因為這個原因,他以另有新歡的理由向你提出分手。”
  仿佛有閃電當頭劈下,有驚雷迎麵砸來,蘇一腦子裏轟的一聲,整個人看著電腦屏幕石化般發呆。她的十指平擱在鍵盤上僵硬如石,再做不出任何敲擊動作。消息框內,唯有楊鋼在源源不斷地發送文字。
  “那時你真以為他另外有了同居女友,為此恨透了他,宋穎也幫著你大罵他,甚至連我都相信了他的說辭,不輕不重地說了幾句:兄弟,你行啊,我還擔心蘇一會因為那個溫州小凱甩了你,沒想到你倒先把她給甩了,你真是高啊!”
  “蘇一,我跟你說石化吧。我那時也對鍾國感到不滿,當然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我自己,你知道她和你突然分手的事情讓宋穎甚至遷怒於我嗎?她說我最好的朋友就這副德行,按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定律而言,我一定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她說的當然是氣話,可我很容易當真,你現在應該也知道我對宋穎一直以來有意思吧?盡管我很明白我跟她不可能會有發展,但還是希望她偶爾想起我這個老同學時有份好的感覺,她這麽說我,還連帶對我愛理不理,我覺得自己被鍾國連累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懶得理他。”
  “蘇一,你知道我現在多後悔嗎?我後悔我在他最需要朋友安慰的時候卻冷淡疏遠了他。記得你們剛分手的那段時間,有天晚上已經是淩晨2點多了,他還登錄QQ想找人說說話,我當時正在線上玩牌玩得廢寢忘食,看到他發來的消息問有空聊聊嗎?就漫不經心地告訴他牌打得正順,他知趣地沒再說什麽,很快就下線了。現在回想起來,我後悔得直罵自己:不玩牌你會死嗎?”
  “那以後,鍾國再在QQ上遇見我依然會打招呼,但很少會跟我說起他的私事,我曾經好奇地問過他幾句關於新女友的事,他總是含糊以對。我感覺他有些變了,不再是一千那個凡事都能對我坦然相告的好朋友。後來有次我去北京出差,約他出來見了一次麵。他請我吃飯,我讓他帶上新女朋友,他沉默著不說話。我當時特拽:‘怎麽,還藏著掖著不讓人看啊?當不當我是兄弟呀?’他這才艱難地告訴我,其實早就已經吹了。”
  “我那時真渾啊,還自以為是語重心長地告誡他不能這樣,左談一個右談一個的,未免太遊戲感情了。現在想想自己真是太可笑也太可恨,我有什麽資格說他遊戲感情?沒有比他對感情更認真的人了。我離開北京時他還特意來送站,大包小包的土特產買了一堆讓我帶回去,他依然是那個重感情念舊誼的好朋友。”
  “蘇一,現在回想當初種種,我後悔得真相給自己一刀。那天晚上我為什麽不能關了牌局好好聽聽他想說什麽呢?他那麽晚還沒睡,一定是心理非常非常的煩惱,非常非常的苦悶,所以上線想找人吐吐苦水。我卻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他,我真是大混蛋一個。再想想那次在北京,我自以為是數落他的那些話,他當時隻是苦笑。他那個苦苦的笑,現在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不去,一想起我就忍不住哭。格老子——我長到十六歲後就再沒哭過,這一次因為鍾國,我他媽快要哭成一個娘們了……”
  楊鋼大段大段的消息發送到此為止,對話框死一般的精致了,遙遠的大洋彼岸那端,那個大男孩一定是在失聲痛哭。
  而蘇一,早就被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逼出了眼淚。電腦的幽藍屏幕在眼前旋轉,旋轉,那片旋轉的藍色完全把她湮滅了……
  程實擦著濕漉漉的頭發走進臥室時,愕然發現蘇一雙手捂著臉正在痛苦,她顫抖的雙手捂得住臉卻盛不住淚,指縫間的淚水如泉水般源源不絕地湧個不停。
  他頓時心裏一緊:“蘇一,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無論他怎麽問,她一個字也不答,隻是哭隻是哭,他隻能自己尋找答案。眼睛一瞥,就瞥見了擱在她麵前的手提電腦。電腦屏幕上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方塊字,螞蟻般爬進他的眼睛,再迅速爬進他的心,凶狠地噬齧出劇烈的疼痛。痛得他整個人一顫,旋即全身發軟,無力地沿著床鋪緩緩地滑坐在地板上。
  情不自禁地,程實想起那次在北京,與鍾國的唯一一次麵對麵交談。雖然他從來沒有見過他,卻在初見時準確地交出他的名字,更準確地猜出他已經喜歡蘇一很久了。最後一句話,他對他說:“我走了,她就交給你了》”
  時至今日,他才真正弄懂了這句話的意思。鍾國在那一刻,已經下定決心完全把蘇一托付給他了。
  最初,得知鍾國在都江堰的那一刻,程實也非常害怕。和蘇一一樣,他強烈地不希望他會出事。但是和蘇一不同,他的擔憂不僅僅是出於本能的善意與同情,更多的是出於為自身著想的原因。因為他知道,如果鍾國果真在地震中遇難,蘇一以後就不可能再忘記他了。
  時間如果是最好的忘情水,死亡就是最好的長情丹。死亡可以過濾一切不愉快的記憶,升華所有最美好的回憶,鍾國倘若真的遇難身故,那麽她的身影在蘇一心中將很難再被抹去,從此身在情長在。
  但是他的擔憂竟成事實,鍾國成為5.12大地震無數失蹤人員中的其中一人。人人都知道,此時此刻,失蹤不過是遇難的另一個代名詞,蘇一為他哭得肝腸寸斷,並且一再疏遠他。
  滿腹鬱悶無處發泄時,程實隻有怨恨老天爺,很他為什麽弄出這場大地震?他能和蘇一走到一起,是他這幾年用了多少努力才爭取到的。眼看著幸福之樹即將開花結果,卻被這場地震攪得枝淩葉亂。他甚至還在一次酒後怨恨過鍾國:”你為什麽還要去都江堰?為什麽偏偏趕上這場地震?為什麽不好好地活著回來?你已經讓蘇一為你傷心過一次,居然又讓他為你傷心第二次,你算什麽男人。“
  那時候,他覺得他有權利怨恨鍾國。鍾國當初寒透了蘇一的心,是他一點點把她暖鍋來的,他投入了那麽多的時間與感情,才好不容易爭取到的一切,卻在鍾國出事後眼看著要前功盡棄,他怎麽能不怨恨他?
  直到這一刻,程實才知道,他完全沒有怨恨鍾國的權利,他現在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是鍾國讓給他的。如果不是他當年的主動推讓,他根本連爭取的機會都沒有,這一點他比誰都更清楚明白。
  蘇一幾乎哭了整整一夜,紛亂的巨大悲傷中,往事在記憶海中掀起浪潮一陣接一陣,完完全全席卷了她。
  她想起那個六月陽光如金灑的午後,她和鍾國那通親密的電話。他向她說起醉酒的好處,會讓他快快睡熟,不用再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懷念”橘子“的味道,聽得她紅著臉跳著心地啐他”饞嘴貓”。後來她就被人叫走了,他告訴她,是要去踢一場告別球賽。她還笑著叮囑他如果進了球一定要大聲宣布那個球獻給她。
  誰知道,就是那場告別球賽,讓一切都改變了。命運不動聲色地給了他們重重一擊,擊得他們已經構築好的幸福藍圖碎成四分五裂。可是她當時怎麽沒有絲毫感應呢?她的第六感哪裏去了?竟一點沒感應到萬裏之遙的背景,她最愛的人遭受了一場巨大的身體傷害。
  她的第六感也沒有完全玩忽職守,它讓她感覺到了球賽後的他有了異樣變化,他開始不再像以前那樣與她保持密切聯係,電話短之又短,短信少之又少,並且閉口不再提他們本來每次交談時都會提及的“煮飯”和“吃橘子”。她有次產生疑惑,像任何一個遭遇冷落的女友那樣,頭一個懷疑就是日漸疏遠的男友是不是背著自己另結新歡?於是可以發短信去試探她:“饞嘴貓,你現在想不想我?我好想你,好像煮飯,好想吃橘子。”
  這條短信完全就是朝他斬出去的一把刀啊,可是她那時卻渾然不覺。
  這則主動明示的短信,還有她到北京後不管不顧的大膽引 誘,時至今日她才明白了自己的愚蠢無比。她那時一廂情願地以為她這樣做或許能扭轉回他的“離心離意”,殊不知其實是在把他越推越遠。越是知道她想,他就越是鑒定地要離開,因為 他不可能再滿足她想要的那種美好體驗了。
  而最愚蠢無比的,還是在北京火車站她踢向他的那一腳,因為心裏的無比怨恨,她踢得很重,讓他痛得蹲下去半晌沒有說出一個子。可是當時,他的心一定比身體更痛上百倍吧?那一刻,他心裏是怎樣苦澀痛楚的感受,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但她終於知道了,他為什麽還會去都江堰。這個終於知曉的答案如同粉碎機的切片,旋轉切割著她的心,痛得她一直流淚一直流淚。淚水紛紛,如一場急雨下個不停……
  午夜0時後,宋穎本人登錄了MSN,請求和蘇一語音聊天。程實默默退出臥室,留給她一個不被任何人打擾的空間。
  音頻一建立宋穎就先數落上了楊鋼:“我叫他不要多嘴,就告訴你鍾國又東西留給你就行了。他卻還是管不住自己那張嘴,早知道就不讓他來聯係你了。”
  蘇一啞著嗓子問:“楊鋼是怎麽知道這件事情的?”
  顯然他是剛知道不久,否則他不可能會忍道現在才來告訴她。
  宋穎告訴她,楊鋼和鍾國的爸媽到了北京後,有一個叫徐文亮的男生專程來火車站接他們。這個徐文亮和鍾國是大學同班同學,也是她在北京關係最好的鐵哥們。
  “鍾國的事,就是徐文亮告訴楊鋼的。這事他們都不敢讓鍾國的爸爸媽媽知道,說是人已經不在了,何必再讓他們多一層傷心難過。”
  徐文亮,這個名字蘇一還有印象。他曾經來過鍾國家玩,她也見過他。這麽久的時間了,他還一直是鍾國身邊最好的朋友,她想他一定還知道更多她所想要詳細了解的事情。
  “你有沒有徐文亮的MSN或是QQ賬號,我想找他好好談談。”
  “我沒有,楊鋼應該有,你等等我幫你問一下。”
  宋穎很快弄來了徐文亮的QQ號碼:“楊鋼說他現在正在線上,本來準備出去吃午飯了,知道你要找他,他等你。”
  蘇一曾經毅然決然地從電腦中刪除了QQ軟件,並發誓再也不會登錄QQ了。但是這一刻,她毫不猶豫地食言,用最快的速度重新下載QQ軟件,然後申請加徐文亮為好友。
  認證很快通過,徐文亮把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蘇一。
  出事後,鍾國如何痛得幾乎昏厥過去,卻顫著聲音交代他千萬不要驚動他父母。當時他們還都寄希望於傷害不大,可是醫生一診斷就直搖頭,說兩側睾丸均嚴重受損,這種情況很難保住了。
  當晚蘇一給鍾國打電話時,是徐文亮拿著他的手機。之前的短信詢問就已經令他十分為難,不知該如何回複,更勿論此刻直接撥來的電話。遲疑後他果斷地關了機,不關機他能說什麽呢?鍾國的事,還是由鍾國自己對她說吧。
  次日鍾國從昏迷中蘇醒後,強打起精神以醉酒的理由簡單回複了蘇一的電話。那是他當天說的全部的話,接下來就一直在沉默。因為醫生已經如實地告訴他身體所受的傷害有多大,作為一個男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內容已經被摘走了。
  “那段時間她眼看著瘦下來了,到出院時整整瘦了十幾斤。因為這種傷害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在精神上也帶來了重大打擊。”
  徐文亮很能理解鍾國的心情,因為當初他從都江堰回來的時候,曾經私下裏對最好的朋友稍稍透露了一些他與女友的最新進展。雖然那種最最徹底的親密與歡愉他不肯透露太多,但眼角眉梢全是滿滿的幸福在洋溢。誰知道,命運會如此殘酷無情,頃刻間把他從天堂打入了地獄,而且是永生永世都不可能脫離的地獄。
  蘇一無聲地流淚,她想起剛去北京見到鍾國時,其實第一眼就看出他瘦了很多,那時她猜測他並了,卻無論如何想不到其實是受傷的緣故。
  徐文亮繼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告訴她,鍾國是如何下定決心要和她分手,尤其是看到她發來一則告訴他收到暗戀者情書的短信後。
  “他說你們學校有個條件很好的男生一直在暗戀你。他相信那個男生一定能代替他給你完整的幸福。”
  所以,當蘇一感覺到鍾國的百般疏遠打來電話質問他是不是另有新歡時,他艱難地順著她的話說是。並在她的一再追問下,編出一句有一句假話,說是告別球賽的晚上和另一個女生發生了親密關係。其實從那一天開始,他已經不能和任何一個女生有進一步的親密關係了。
  他可以編很多謊話,卻惟獨編不出一個真實的人來。所以當蘇一殺到北京一定要見見他的新女友時,他無論如何不答應。理由是那麽的正當,推說怕她的暴脾氣發作會傷害她,但實際上他根本找不到這麽一個人來讓她看。他也不願意隨便找個女孩來幫他這種忙。而這恰恰也無形中符合他一貫對女生的細心愛護,所以她完全被蒙過去了。
  “那天你也懷疑她這樣突然的分手是另有緣故,還追問他是不是歡了絕症?他後來跟我說,如果真是患了絕症倒好了,他一定不會和你分手。將幾十年的生命濃縮在幾個月的時間裏過完,他會和你一起盡情享受還能享受的每一天,讓生命的質量高於數量。可是他卻變成這樣子,難道要拖你一輩子嗎?”
  蘇一無聲地哭泣著,眼淚滾滾滑落,她也不去擦拭,任下頷掛滿了淚珠。她那時為什麽一點都沒有感應到他心裏的痛苦呢?隻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騙與傷害,並為此深深憎恨他。他不知道,其實他的心,比她要痛苦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他卻強奈這不在她麵前流露一絲一毫。
  “我還有一個不明白的地方,那天晚上我離開北京前,給他打的電話是一個女人接的,那個女人是誰?”
  “這個問題還隻有我能回答你,那天晚上鍾國從酒店出來後我陪他去了酒吧,你打來電話時,他讓酒吧女侍應幫他接的電話,想讓你對他徹底死心。”
  鍾國,他的確是很了解她,那一把柔媚動聽的女聲的確很死心。而且事隔一年多厚,在她得知他已經喝“女友”分手後又開始活泛起來的一顆心,他也馬上讓她再度心灰。QQ上她含蓄地一再暗示她其實看出來了吧?所以他用一條簽名檔讓她如遭雷擊般地灰了心。
  她那時真意外他又那麽快“佳人有約”了,恨得她咬牙切齒。現在才知道,全是假的,他不肯接受她的暗示吃回頭草。因為當初根本就是他主動放棄了她這塊芳草地,怎麽可能還會再回頭呢?無論她這廂是如何的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他卻再也揮不去了,所以他不願意她還對他報以不切實際的幻想,一再地粉碎她的希望。
  徐文亮說,這三年來,每年五月,鍾國都會去趟都江堰。最少呆三天,最多的一次住過半個月。誰知今年五月,那天搖地動的三分鍾,把他永遠留在那片令他眷戀無比的土地上。
  “聽楊鋼說,他們去都江堰尋找鍾國時,是在你提供的賓館信息與放好找到了他的行李。看來雖然幾年時間過去了,你也還是沒有忘記他。”
  是的,她一直沒有忘記她,雖然一直在努力滴想讓自己淡忘。她曾經相信時間可以淡化一切,但是現在她不再相信這一點。時間不是萬能的,有些人有些事,或許可以,有些人有些事,卻永遠不能,那個曾經與她如唇齒相依般親密無間的少年戀人,是她白緞青春裏密密織就的經與緯,剔走了他,她的白緞青春也就隨之分崩離析。
  她還可能借助漫長的時間全然遺忘他嗎?——永無可能。終其一生,他將會是她記憶中的一枚鑽石,經得起悠悠歲月的反複打磨。
  在鍾國的QQ對話框上,蘇一瞥見他的空間內容提示,標題是簡單的五個字——幸福的記憶。他的空間裏有什麽內容呢?她想點擊進去看看,卻被提示沒有察看權限,看來需要得到主人同意才能進入他的空間。
  可是主人已經不在了!她怔了半天,突然心裏靈光一閃,試著登錄鍾國的QQ號碼,以前他用過一些什麽密碼她都是直到的。時間水一般溜走,記憶中那些數字居然還沒有完全被覆蓋。一個接一個輪流試,卻總是失敗。看來他都改掉了,他是那麽細心周全的一個人,既然下定決心要讓她死心,怎麽會百密一疏地留下破綻讓她攻破呢。
  她不甘心被他的QQ如此拒之門外,突然想起劉暢的男友“好靚仔”是個電腦高手,據說高明到能媲美黑客一族,那讓他破譯一個QQ密碼應該不成問題吧?
  “好靚仔”破譯出來的密碼非常簡單,ZGSY四個打頭的英文字母後麵,整整十二個“1”。敲進密碼框再擊下回車鍵,成功登錄了鍾國的QQ
  小企鵝頭像五光十色地亮起來後,滴滴滴的提示音馬上響得聲聲急,蘇一看到好友欄裏自己的頭像正在跳動,是她剛剛發過的一大通話此刻被接收了。
  而好友欄中同時跳躍的頭像還有好幾個,一一點開,都是地震後發來詢問平安與否的朋友們,她看過後含著淚陸續關掉。可是剛剛關完所有的滯留信息框,很快又有一個接一個的新信息發送過來,這回都是在線即時發送,切各個都是欣喜若狂的語氣:“鍾國,你平安回來了嗎?太好了!大難不死必有厚福啊,兄弟。”
  他們都是鍾國的老同學活老朋友,早已得知了他在地震中失蹤的消息。此刻看到他的QQ上線了,以為必定是他本人登錄無疑,於是爭先恐後地傳遞喜悅與祝福,讓蘇一看的熱淚盈眶。一條條信息看下去,她突然看到一句與眾不同的問話:“你是蘇一吧?”
  顯然問這話的人是楊鋼,讓再清楚不過鍾國是不會回來了。
  渾身一顫,蘇一滿眶的淚水無聲無息地滑落,而鍾國空間裏的內容更是令她失聲痛哭。
  他是理科男生,於文字表達方麵並不在行。空間裏僅有幾篇簡單的日誌,有一篇簡單到唯有隻字片言,卻讓她的淚水流得更多更急。
  那篇日誌的標題隻有一個字——“苦”
  那篇日誌的內容隻有一句話——“有苦說不出,說不出的苦”
  他寫這篇日誌時,整個人整顆心,一定都是如同泡在黃連汁裏一般的苦澀難當吧?而他的苦卻是說不出來的,所以才會有這麽一句掏自肺腑直白無比的話——有苦說不出,說不出的苦。
  當年分手後,她還一直以為自己是最痛苦的那個人,而她的痛苦還可以向人傾訴博人同情,所以她從來都不缺少來自朋友家人的勸解安慰。而他的苦,卻是痛到深處無人顧——隻能自苦。因為他寧願自己默默地承受痛苦,不願意讓親密的家人與愛人為他趕到傷心難過。
  相比日誌區的寥寥數篇,空間相冊裏倒有很多精心編輯的照片專輯。絕大部分都是他和她戀愛時一起拍的照片,以在都江堰的合影最多。這套照片專輯的名字叫做:幸福的記憶“。
  那個暮春初夏的5月,的確是幸福的記憶。天很藍,山很綠,草色青青,花在微笑,而他們正年輕,彼此相愛——年輕的愛情甘甜清冽如醴泉。
  照片中有張是蘇一的睡相。她穿著粉色碎花的睡衣側臥在雪白床單上,在睡夢中自然而然地流露著微笑,非常純淨甜美的微笑。那是在都江堰那家賓館的客房裏拍的,他什麽時候替她拍的?她睡熟了不知道。顯然這張照片是鍾國最心愛的一張,他為它擬了一個標題:”蘇一——我的第一,我的唯一。“
  心海掠過了颶風,掀起一場巨大的悲傷風暴,驚濤駭浪從心一路狂奔到眼,一陣陣淚水的浪潮急湧而出……
  這一頁,蘇一徹夜流淚,直至東方的天空漸漸亮起一線魚肚白。
  不曾長夜痛苦者,不足以語人生——同樣也不足以語愛情。
  天微明時,哭了整整一夜的蘇一勉強止住了淚水。推門走出臥室,客廳裏,滿室青煙朝迎麵撲來,嗆得她連連咳嗽。窗前佇立的程實驀然回首,指間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煙,腳下長長短短的一地煙蒂。
  程實以前心情不好會偶爾抽煙她是知道的,但是和她在一起後,他已經不抽煙了。然而這是一個不眠之夜,他卻不知抽掉了多少根香煙。一雙眼睛紅紅的,不知是熬夜熬的,還是也悄悄哭過了。
  隔著一室嫋嫋青煙,他們驀然對視。煙舞中對方的臉幾乎都辨不清,但是對方的心,他們卻已經彼此看得分外清晰明了。
  沉默良久後,她終於用嘶啞的聲音艱難地告訴他:“對不起,程實。我不能留在加拿大了,我要回國——我一定要回國。”
  蘇一終是按照原計劃7月初回國了,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後,隨著飛行高度緩緩下降,地麵上的山川河流從隱約可見到逐漸清晰——這是祖國的大好河山,一別經年後,她終於回來了。
  淚眼朦朧中,她額頭抵著機窗口往下看,心裏默默地呼喚:
  中國——我回來了!
  鍾國——我回來了!
  抵達上海機場後,蘇一和程實要分別各自轉機,他前往溫州,她則飛往成都。
  程實起初堅持要先送她回南充:“就算婚約取消了,我們總還是朋友吧?讓我送你回家吧。”
  她真心實意地肯定這一點:“程實,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你真的不用送我了,因為我不會直接回南充,我到成都後,會先去趟都江堰。”
  程實沉默了,她既然要去都江堰,他的確不可能賠在她身邊,那片土地上鍾國無處不在,無形勝有形,很難有一絲一毫容得下他的空間。
  “那好吧,你自己小心點。到了成都先休息一夜,倒過時差後再去都江堰。如果有什麽需要就打王燁的電話,他應該能幫到你不少忙。”
  “謝謝你,程實。”說完這句話,她看著他又有種地說了一句:“對不起,程實。”
  對於程實,蘇一無比感謝也無比愧疚。和鍾國一樣,他也是一個很好的男孩子,對她那麽真心一片,可是她卻一再辜負他。
  “蘇一,你沒有對不起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非常幸福快樂,那是我人生最幸福快樂的一段時光。有過那麽幸福快樂的日子,哪怕結果不盡如人意,我也無憾也無悔了。”
  “程實你是一個好人。”
  “那你不要忘記了我這個好人,要急的和我保持聯係。”
  在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機場大廳,離別前的最後一刻,程實遲疑片刻後,迅速俯身在蘇一額頭上輕輕印下一個吻。在多倫多與她共度的幸福歲月,以這個吻畫上最後的句號,居中沒有喜悅,一場如此愴然傷感的落幕。他感覺到自己的視線在模糊,是心理強抑著的悲傷在溢出來。一扭頭,他腳步飛快地離開了,無論如何他不願意在她麵前流下眼淚。
  蘇一默默目送他遠去的身影,兩行淚水靜靜落下來。
  盡管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蘇一抵達都江堰後還是震驚萬分。
  這座記憶中青山綠水的美麗小城,被大地震肆意侵襲過後已經完全變得麵目全非。震後的都江堰市絕大部分樓房垮塌了,一座座廢墟令人觸目驚心。放眼望去處處斷壁殘垣。如果不是親臨實地看到這一切,她真不敢相信都江堰已是如此的滿目瘡痍。
  憑著依稀的記憶以及不斷的詢問,蘇一終於在都江堰殘破不堪的街頭找到了當年她和鍾國住過的那家賓館。作為特級危房,它已經被及時拆除了,隻餘一地大大小小的碎石殘磚共她憑吊。
  她來時的路上還想著,無論如何,她也要進去這座危樓中看看,看看她和鍾國當年住過的那個房間。他生命中的最後幾天也是在這間房裏度過的,她一定要在裏麵靜靜地坐上一陣,緬懷與追憶。可是,她的設想全部落空,不隻是人去樓空,連空樓都不複存在,甚至連廢墟都沒有了。
  心中前所未有的失落空洞,仿佛五髒六腑都被抽光了,整個人隻剩下一具空空的皮囊。茫然地立了半天後,兩顆渾圓的淚珠沿著她的臉頰悄然滾落,砸在狼藉一篇的地麵上,仿佛珍珠之碎。
  地震後的都江堰風景區已經重新開放了。
  山依然如碧玉簪,水依然似青羅帶,山間的層迭綠樹排出千重翠幕,水畔的連綿芳草鋪陳十裏碧茵,折扇這水,依然是就是風光美如畫。
  沿著舊時走過的路徑,蘇一在都江堰風景區默默獨行。每一部都如滿斟苦酒,讓她整顆心苦澀到極致。
  徐文亮整個午休時間幾乎都在和蘇一交談,下午的工作時間到後他先下線了。她對著QQ呆了半天後,用顫抖的手指點開了校友錄。校友錄上,代表鍾國的那隻小企鵝頭像顏色暗暗地靜寂著,看的她心裏不可抑製地發酸,因為這個頭像永遠也不會再亮起來了。
  明知他的QQ已經不會再有人應答了,她還是點開對話框,輸入一行又一行文字。
  “鍾國,我恨你,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真相讓我自己選擇?難道沒有性,我們就不能再一起嘛?以前沒有它我們不也過得好好的嗎?純精神的柏拉圖戀愛也可以很美啊。為什麽你會決定放棄我?我其實也不是那麽稀罕那個玩意的,我那時候發那條短信給你,還有那樣引 誘你隻是因為你喜歡所有菜投其所好。如果你不喜歡了,我也可以不喜歡的,我真的可以做到的。”
  蘇一看著屏幕上自己亂七八糟敲出的一堆文字,眼睛酸澀得厲害。她其實很明白自己這些話都是廢話,純精神的柏拉圖之戀不是不可以,但熱戀男女之間最自然最人性的關係,還是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滿足——所謂的靈肉合一。
  是的,真正的愛情應該如此,靈魂和肉體不可分割,那是愛情天平上左右對稱的一對砝碼。愛他(她)的靈魂,也愛他(她)的肉體,靈肉合一,是愛情中至美的一環。
  尤其是,他們還曾經感受過那種靈肉合一的美好與美妙。當意外猝然而至,無情地剝奪了這項權利後,再來談柏拉圖精神之戀隻是一種無可奈何的退而求其次,不是因為不想要,而是因為做不到,這個中感覺能一樣嗎?鍾國為了對她負責任,隻能忍痛選擇放棄。
  不由自主地,她賈赦另一種結果。如果當初在都江堰她和鍾國沒有偷食禁 果,或許他出事後不會這樣隱瞞真相與她分手吧?因為從來沒得到過的東西就無所謂失去,他們沒準可能繼續保持純精神之戀。
  可是他們卻控製不住年少的激 情偷食了那枚禁 果,果實的滋味之美巢湖他們的想象,讓他們在假期後的兩地分隔中被強烈的思念與欲 望折磨得度日如年。正因如此吧?所以當巨大打擊降臨時,鍾國別無選擇地作出了分手的痛苦決定,否則他還能怎麽辦?尤其是在她情意綿綿地暗示他她想“煮飯”“想吃橘子”的時候。
  這麽一想,蘇一不由從心底感到絲絲後悔,後悔當初把持不住自己和鍾國一起偷吃了禁 果,否則他們可能不會因此分手。
  但是再轉念一想,她又覺得全然不悔。無論如何,他們曾共同經曆與感受了人生最華美的一章。更重要的是,鍾國因此在這個世界上完整地走了一遭。從繈褓嬰兒,到幼小稚童,到稚氣少年,到青澀男孩,直到最終完成了從男孩到男人的轉變。
  是她陪著他一起走過了那次至關重要的轉變,那是他們人生中共同度過的最大幸福——在最好的年華,把最美的自己,給了最愛的那一個人。
  要想當年她和鍾國偕遊都江堰,兩個人並肩攜手,一路歡聲笑語不斷。風來綠葉婆娑起舞,仿佛在應和著那音樂般動聽的年輕笑聲。而盡往事難重省,昔日攜手同歡的人已經不在了。山河依舊,葉舞清風也依舊,卻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心中的無限感傷悲哀,像身側的岷江水一般洶湧澎湃,她一邊走,一邊情不自禁地無聲飲泣。
  走到安瀾索橋時,她的腳步停住了,那時鍾國曾牽著她的瘦一起走過了這座橋,然後小秘密地告訴她:“你知道嗎?這座橋又叫做夫妻橋,據說夫妻倆一起手牽手走過就能相守一生。”
  事隔三年,她還能清晰記得,他對她說這句話時那滿臉明亮無比的喜悅笑容。閉上眼睛,那個笑容仿佛仍在眼前,似乎一伸手就能觸到他光潔溫熱的臉頰——卻,指尖隻能觸到虛無的空氣。
  她很想再走一遍安瀾索橋,可是為了安全起見,橋頭上被戰士把守著,不讓遊人通行。雖然哪位年輕戰士對她的滿臉淚痕流露出同情,卻還是堅持無比:“不能通行,絕對不能通行,尤其是你這個樣子……”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她了解他的顧慮,她這樣一個淚眼汪汪神情恍惚的女子獨自過索橋,出事的可能性怎麽看怎麽大,於情於理他都不可能放行。
  無可奈何地,她在橋頭前站立良久後,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揀了一塊僻靜少遊人的草地,她獨自在江畔坐到天近黃昏,看著滿江急流如萬千透明駿馬般奔騰不息,水聲轟鳴如雷。腦子裏回蕩著鍾國對它的評價:“這江水的奔騰氣勢,像個熱血沸騰的男人。”
  眼淚在臉頰上流淌如蜿蜒小溪,她用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輕輕說:“鍾國,像你呢,真的像你呢。”
  在她身後遙遙數十丈的地方,程實默默佇立著。一副超大墨鏡幾乎遮住他臉部的三分之二,唯有薄薄嘴唇完整地露出來,抿得很緊,唇色微微泛白。
  從蘇一退房離開酒店的那刻期,他就一直暗中駕車跟著她,他還是不放心她一個人來,無論如何不放心。一路追著長途客車來到都江堰,再改為步行悄悄尾隨於她身後,看著她去了一處又一處地方,最後再都江堰風景區不忍離去,眼淚像風起時的蒲公英花雨,零落分飛。
  這一刻,遙望著蘇一低聲飲泣的背影,程實滿腦子都是一個念頭:如果他死了,蘇一能夠這樣為他傷心灑淚,那他絕對死而無憾。
  蘇一回到南充後,行李往家裏一放就馬上去了對門鍾國家。
  楊鋼來開的門,見到她時他不是太驚訝,顯然宋穎已經告訴了他她近日內將回國的消息。
  可是鍾國的爸爸媽媽就非常驚訝震動,尤其是他媽媽,可能一看到她馬上就想到鍾國,當時就哽咽了:“蘇一,你回來了,你媽一定高興壞了吧?這幾年她天天念叨著你,總算是把你盼回來了。不像我……”
  話沒有說完她的眼淚就掉下來,因為無論她如何念叨,她的兒子再也不會回家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她眼下連個想去哭他的墳頭都沒有。
  “小汪阿姨。”蘇一走過去摟著她,兩個人的淚水流到了一起。鍾爸爸在一旁長長地歎了口氣,他的頭發已經花白了大半,白發覆在為數不多的黑發上,仿佛積了一層厚厚雪花。
  鍾國留給她的東西是小汪阿姨拿給她的,是幾卷長軸和一摞寫滿墨字的上等宣紙。長軸與限製都密密麻麻書寫者同樣的三個字。那是鍾國曾經悉心苦練過的三個字,幾年不見,更是寫得猶如飛鴻舞鶴。
  蘇一事先知道他留的什麽東西給她,徐文亮之前已經告訴了她:“這幾年鍾國就像換了一個人,再不像以前那麽開朗好動,而是變得非常安靜沉默。他不再交女朋友,也幾乎不和老同學們一起玩,除了埋頭苦幹的工作外,他唯一的業餘愛好就是書法、他練書法隻練三個字,你知道那三個字吧?我想這個世界上,可能沒有一個人,哪怕是最最著名的書法家,能夠比他寫得更好了。”
  蘇一當然知道是哪三個字,他曾經整整寫了520個給她。我、愛、你——這三個字她也同樣堅信世界上沒有人能比鍾國寫得更好了,因為他不僅僅是用筆在寫,更是用心、甚至用生命完美地書寫了它。
  小汪阿姨把東西給她時還說:“蘇一呀,以前鍾國年輕不懂事,因為別的女孩一時衝動給你分了手。這件事是他對不起你,其實後來他很後悔,他和那個女孩很快就分手了,心裏還是舍不得你。真的,不信你看他寫的這些字就能看出來。要不是你已經跟程實出國了,他一定會去找你附近輕罪。現在他都已經不在了,他以前的錯你就原諒他吧,不要再記恨他了好不好?”
  小汪阿姨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蘇一滿懷苦楚說不出口,眼淚滾滾而落:“小汪阿姨,鍾國沒有什麽需要我原諒的,我怎麽會記恨他呢。”
  她的話裏有話鍾氏夫婦自然是聽不出來的,唯有站在一旁的楊鋼,與她交換了一個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
  “小汪阿姨,鍾叔叔,我想一個人到鍾國房間裏坐一坐可以嗎?”
  他們當然不會拒絕她,雙雙眼中漾著淚光地一起點頭。
  鍾國的房間沒有絲毫改變,隻是收拾得格外整齊幹淨——經年沒有主人居住的整齊幹淨。記得以前他放假在家時,房間裏總是亂亂的,衣服亂扔東西亂放,可那種亂讓人覺得溫暖,透著家常氣息。不像這種整潔透著一股冷氣。
  有那麽一刹那,蘇一感覺自己仿佛是走錯了時間與空間,來到一個似是陌生卻又似曾相識的地方,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她無比惘然迷茫。
  指尖一一撫過屋中所有的陳設,桌椅床櫃,都曾是她無比熟悉的。他書桌上擺的那個筆筒是他自己用竹筒做的;他看過的報紙喜歡塞在最左邊的角櫃;他的床單洗過後一定要在太陽下曬透,因為他喜歡那股陽光的清香;他的衣櫃裏不能放樟腦丸,他特別討厭那股味道。
  衣櫃門關得不太緊,門縫最下邊夾著一小截衣角。她輕輕打開門,原來是夾著了他的一套運動服。她把衣服拿出來愛惜地重新撫平疊好,再整整齊齊放回衣櫃,然後扶著門朝著衣櫃內仔細端詳,她舍不得這麽快關上門,因為這滿滿一櫃裝的全是鍾國以前曾經穿過的衣服,它們如今已經沒有主人了,隻能永遠靜靜地呆在衣櫃裏。
  衣櫥最上層全部是冬衣,她一抬頭,就瞄見了自己織了送他的毛衣毛褲,那件紅色毛衣最搶眼,在光線深黯的衣櫥深處如紅寶石般熠熠生輝。
  情不自禁地,她踮起腳尖拿下它,連帶著還滾落了一條圍巾和兩雙手套。全部都是她當年一針一線親手織就的。毛衣和圍巾還完整如故,但是兩雙手套的指尖部分卻都磨破了——這是毛線手套最容易磨損的部位。磨破的地方被針線縫合在一起,針腳疏而大,應該是鍾國自己縫的吧?
  用顫抖的雙手捧著那兩雙手套,她把流淚的臉深深埋進去,恍惚中感覺是埋在鍾國寬厚溫暖的手掌中。
  幾卷長軸和一摞宣紙拿回家後,被蘇一視同珍寶。這是如今她手中鍾國留下的唯一紀念品,以前他送給她所有物件,都在分手時被她用最最激烈的方式處理掉了,或撕或燒或砸或剪……她一次發泄對他的無比痛恨。而今才道當時錯,可再怎麽追悔莫及,也已經於事無補了。
  長軸徐徐展開,長度之長幾乎鋪滿整個房間。這卷長軸比鍾國當年送她的那卷還要長,整卷中到底寫了多少個“我愛你”啊?蘇一詫異地細細一數,數完眼淚就掉下來了。
  不多不少正好1314個,1314——是一生一世的諧音數字。
  他下班後的時間都關在房間裏練書法,永遠隻練著三個字。挑寫得最好的精心裝裱起來,日複一日,就有了這幾卷長軸,連同那些寫滿墨字的宣紙,無聲地告訴她他的心其實自始至終從未改變。
  那一筆又一筆的濃墨字跡,看在眼裏,覆在心裏,讓她整顆心密密麻麻都是他留下的墨跡,永誌不忘的深濃著,
  兩顆淚珠啪嗒落下,落在紙麵上雲開兩點墨痕……
  蘇媽媽進屋時,看到女兒對著攤開一地的長軸默默垂淚的摸樣就搖頭歎氣不宜。
  蘇一最終違逆了母親的意思堅決回國,讓蘇媽媽心裏很不痛快,尤其是又聽說她和程實已經取消婚約重新做回了普通朋友時,她更加惱火:“你怎麽能這樣自作主張,你是不是要氣死我呀?”
  蘇媽媽氣得想發脾氣,被蘇爸爸使個眼色止住了,背著女兒他告誡妻子不要操之過急:“慢慢來吧,這個需要時間的,蘇一剛知道鍾國的事,正式最最懊惱悔恨悲傷的時候,我們說得再多也是白搭。”
  於是一臉好幾天,蘇媽媽都閉口不提鍾國這個人。直到這一刻,看見對著那卷攤開的長軸掉眼淚,實在忍不住地歎口氣:“早知道會是這麽個結果,當初你還不如繼續跟他做原價,也不至於浪費了那麽多年的時間感情,到頭來確實一場空。”
  是呀,曾經深愛過——純白歲月中,一段全心全意如火如荼的愛,到頭來卻全部成了一場空,好像真是很浪費呢?
  可是,真的浪費嗎?——當然不浪費,怎麽會浪費呢?隻要彼此真愛過一次,就是無憾的人生。所以付出的青春不可惜,那些歡笑,那些眼淚,那些甜蜜,那些苦澀,那些愛與被愛的喜悅和憂傷……都是歲月篇章中永遠閃亮的詩行;時間樹梢上永不飄落的綠葉;心靈花園裏永盛不凋的勿忘我。
  蘇一回國一周後,程實的媽媽一個電話打到蘇家來了。聲音很平靜,平靜中卻蘊含著冷意:“蘇一,程實說他不想和你結婚了,所以婚事取消了。是不是這麽回事?是的話你跟我說一聲,我一定替你做主。”
  她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一個子來,沒想到程實是這樣對他父母交代婚事取消的緣故。
  她遲遲不回答,電話那端的聲音頓時變得尖銳起來:“你怎麽不說話?到底是程實不想要你了,還是你不想要他了?”
  “燕阿姨,”她困難地擠出聲音,“我沒有不要程實,程實也沒有不要我,隻是我們都覺得,我們已經不適合在一起,所以就決定分開了。”
  “這是你的決定還是他的決定?”
  “這是我們共同的決定。”
  電話那端沉默了,呼吸聲卻急促如風,等到她再開口說話時已經帶著幾絲掩飾不住的慍怒:“蘇一,其實一直以來我都不太喜歡你,可是因為我兒子那麽喜歡你,所以我也就一直竭力讓自己接受你。程實對你怎麽樣你應該再清楚不過吧?他那次打電話回家告訴我你已經答應和他回國後就結婚時,聲音不知多興奮多開心。現在回國了,卻又突然改口對我們說他不想和你結婚了。雖然他堅持說這是他的決定,但我知道絕對不可能是他的決定。你既然答應了他為什麽又要反悔,這跟戲弄他有什麽區別?你不覺得自己抬過分了嗎?”
  “燕阿姨,我以開始也不知道事情會這樣。我……”蘇一不知道要如何解釋,證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實在太多太多了,不是一通電話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她一急就急哭了,這段時間她的眼淚特別容易掉下來。
  旁聽的蘇媽媽趕緊接過電話,兩個母親交談起來,蘇一炮灰房間去嗚嗚咽咽地哭,她哭了半天後母親掛斷電話進來了,不說話先歎口氣:“你們這些孩子啊,真是要讓座父母的操碎一顆心。”
  沒過多久程實就打來電話道歉:“不好意思,我媽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我已經對她解釋過了,她不會再打電話來罵你了。”
  他的道歉,蘇一實在感到受之有愧:“其實她罵我也是很應該的,到底這件事是我出爾反爾了。程實,有時候我都希望你能狠狠罵我一頓,那樣我心裏會舒服一點。”
  他苦笑一下岔開話題:“你現在怎麽樣?還好嗎?有沒有計劃好以後去哪個城市發展?”
  蘇一經過認真考慮後決定還是留在四川省內,她不想離家太遠。
  程實認同她的決定:“那你就去重慶和宋穎在一起好了,我也會來成都擴展分公司的業務,到時候有空就過去看你,不會嫌我煩吧?”
  “當然不會,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麽會嫌你煩。”
  “那你準備什麽時候去重慶?”
  “下個月我要去趟北京,從北京回來後再說吧。”
  “你要去北京,是去看奧運會嗎?”
  “對,我一回國就在網上求購開幕式門票了,如果求購成功的話我要去親臨實地地看北京奧運會的開幕式,即使求購不成功,我也還是要去北京走一趟,哪怕隻是在鳥巢門口站一站。
  去北京看奧運會,曾經是鍾國最大的心願與夢想,他當年正是因此才努力考去了北京的大學:”你知道我為什麽會考去北京上大學嗎?就是衝著2008年奧運會去的。奧運會是全球最大的體育盛事,我一定要在北京躬逢其盛。“
  而她的高中畢業紀念冊上,微微泛黃的紙張上海留著他龍飛鳳舞的幾行字跡:“北京申奧成功了,我們也終於和解了。我大學畢業後會爭取留在北京,2008年你來北京看奧運會吧,我一定會盡地主之誼盛情招待你。”
  當年她和鍾國分手後,極度盛怒之下幾乎“趕盡殺絕”了索隱與他相關的東西。這張留言是唯一的幸存無,“苟全性命”於她的一時疏忽。
  和尚畢業冊,閉上眼睛,她眼前浮現出鍾國滿臉笑容朝她伸出雙臂的樣子,一雙亮晶晶的笑眼看著她說:“Welcome to Beijing."
  北京,曾是他們一個美好的夢,他們對於愛情未來的全部夢想都構築在那座古老又現代的大都市。這個夢昔日玉白今朝珠灰,歲月不懂聲色地暗淡了它最初的華彩。當年他們一起眉飛色舞地計劃過的2008年奧運婚禮,如今已經不可能實現了。但是她一定要去實現他的心願——去北京,去看奧運會。這不僅僅是他的心願,也曾是他們共同的約定。即使他已經不再了,她也依然要如約前往。
  這天下午,有個蘇一的快遞包裹被送到蘇家,蘇媽媽很奇怪,女兒才回來一星期怎麽就有人寄快遞包裹給她》
  蘇一解釋:”是我之前在成都定製的一塊手表,他們做好後給我快遞過來了。”
  那日自上海飛到成都後,她隨便找間酒店住了一夜,次日清晨醒來拉開窗簾時,看著窗外的街道驀地心念一動。
  成都在那場大地震中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街道依然是舊時模樣。出了酒店沿著馬路左拐,走了不到百米,她如願以償地找到了舊時那家鍾表店。
  再一次,她在這家鍾表店訂製了一款手表。表盤的背景照片,她通過電力的電腦網絡,從鍾國的QQ相冊裏下載了一張他倆的合影——安瀾索橋橋畔,他站在她身後,雙手交叉把她環在胸前,兩個人都正麵朝著鏡頭甜蜜蜜地笑,陽光映在他們年輕的臉頰上,兩張笑臉燦爛得如同兩朵向日葵。
  這是當時他們一起走完安瀾索橋後,請路過的遊客幫他們拍的合影。從這張照片中不難猜出他們的情侶關係,伶俐的店員馬上建議她不如做一對情侶手表,一人戴一隻更有紀念意義。
  蘇一黯然神傷:“不用了。”
  當年在這裏訂製的一對情侶車手表,她的那隻早已被她捶的粉身碎骨。而鍾國的那隻,徐文亮說他自從戴上後,可能除了洗澡外就從來就沒有摘下過。
  “隻有那次你來北京找他算賬,他才特意摘下了。還有就是那隻錄了你歌聲的手機,同樣是他隨身必帶之物。手表和手機,他簡直就像愛惜一對眼珠那樣愛惜它們。”
  徐文亮還告訴她,被鍾國視同珍寶的這兩樣東西,又一次手機在西直門被人偷過。
  那天,一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小夥子經過鍾國身邊時碰了他一下,連聲道歉走過去了。幾秒鍾後他突然反應鍋來,一摸褲兜錢包和手機都沒了,馬上拔腿就追。車水馬龍的大馬路上,一個逃一個追橫衝直撞的,差一點被汽車撞上了。那小子被他的窮追不舍攪得膽戰心驚,一逃再逃發現很難逃脫時,趕緊吧到手的錢包扔出來,他以為扔了錢包鍾國應該就不會再追了,那樣他好歹還能留著手機賣幾個錢來花花,算是不虛此行。
  誰知錢包扔出去後,他驚愕地發現身後追他的人依然猛追著他不放,對扔在地上的錢包看都不看一眼,這是他再想扔手機已經來不及了、手才剛剛神進口袋,鍾國就一個縱身撲過來壓住他,簡直如獅如虎,響在他耳邊的聲音怒不可遏:“不準扔我的手機。”
  有xunjing聞訊而至,那個慣竊小子就這樣載了。他牢騷很盛,說是“順”過那麽多人的財務,從沒見過這樣的人:“有毛病吧!一隻手機而已,還是幾年前的舊款,我拿去舊貨市場賣都值不了幾個錢,居然也這樣拚命地追,真tmd!”
  鍾國充耳不聞他的罵罵咧咧,奪回手機後一通急按,直到按出蘇一的歌聲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有好心人撿了錢包送給他,他卻一怔之後才反應鍋來,連聲道謝。
  見多識廣的xunjing一看,馬上就能猜出幾分端倪,喝令那個滿心不甘的家夥閉嘴:“小子,誰讓你去偷人家有紀念意義的東西?這個手機或許在舊貨市場是不值幾個錢,在人家心裏卻是千金不換,你自認倒黴吧。”
  如今手機和手表都跟著鍾國一同消失了。在愛情失落的日子裏,它們陪伴他度過了漫長的三年時間,現在繼續陪著他,去了另一個未知的世界。
  蘇一簽收了快遞包裹後,立刻取出新手表戴上。從今往後,這塊手表也將是她等閑不會輕易摘下的至愛之物。
  鍾國,千山萬水人海中,我曾經遇見過你;千山萬水人海中,我最終失去了你。雖然,你已從這個世界悄然離去,但是,在我此生所有剩餘的時間裏——分、分、秒、秒、都、有、你。
  時間永不停止,愛與懷念也同樣永遠不會停止。
  那些青春的愛情往事,雖然已經長眠在時間海的深處,但他們永遠也不會腐朽,會在日久年深中漸漸化為最美麗的紅珊瑚。

  尾聲
  在7月14日17時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門票轉讓截止時間前,蘇一成功地通過網絡以數倍價錢轉購到了一張奧運會開幕式B類門票。雖然價格不菲,但用來圓她和鍾國昔日無比期冀向往的那個夢,無論多貴她都感覺值得。
  8月7日上午她就飛到了北京,奧運前夕的北京城處處充滿著濃厚的奧運氛圍。
  寬敞平坦的馬路兩旁,路燈全部掛上了奧運旗幟,沿途店鋪都高懸過期,奧運主題廣告牌和奧運宣傳條幅隨處可見。奧運誌願者服務站遍布街頭,無數身穿統一服裝的年輕誌願者們,用一張張燦爛的笑臉,熱情親切地歡迎著一波又一波來自五湖四海的客人麽。《北京歡迎你》的美妙歌聲,唱徹北京城的大街小巷,是北京街頭無數張歡迎笑臉的最好背景音樂。
  迎接另一個晨曦帶來全新空氣。氣息改變情味不變,茶香飄滿情誼。
  我家大門常打開,開放懷抱等你。擁抱過就有了默契,你會愛上這裏。不管遠近都是客人,請不用客氣、相約好了再一起,我們歡迎你
  ……
  北京歡迎你,為你開天辟地。流動中的魅力充滿著朝氣,
  北京歡迎你,在太陽下分享呼吸,在黃土地刷新成績
  ……
  北京歡迎你,像音樂感動你,讓我們都加油去超越自己
  北京歡迎你,有夢想誰都了不起有勇氣就會有奇跡
  ……
  北京歡迎你——Welcome to Beijing,蘇一在歌曲優美動聽的旋律中不知不覺眼眶潮濕:鍾國,我來北京了——相約好了再一起,為什麽你卻不能來歡迎我?如果你還在多好哇!
  離開機場後,蘇一在徐文亮的帶領下走遍了鍾國昔日生活過的地方。
  他求學四年的母校;他工作過的兩個建築事務所;他租住了三年的小公寓——那裏已經短期租借 給了一位外籍奧運誌願者。事先徐文亮聯係了房東說她想去看看,房東又征求了那位外籍誌願者的意見,年輕的金發女孩得知了大概原因後滿口答應,約好時間親自等著蘇一過來,給予她一份來自基督教徒的安慰:“親愛的,請不要太難過。你相信嗎?是上帝把他召喚走了,上帝讓他心愛的孩子回到了天堂,你們終有一天會在哪裏重逢。”
  蘇一含著淚點頭,她願意相信這句無比溫暖美好的話。
  西直門的南大街,是蘇一特意要求徐文亮帶她去的地方,鍾國曾在這裏不顧一切的追回了他被竊的手機,一個已經過時落伍的舊款手機,根本不值幾個錢了,隻因裏麵錄著她為他唱的生日歌,所以被他那般是若珍寶地愛惜著。
  雙腳一踏上西直門南大街的馬路,她就情不自禁地想流淚。沿著從前鍾國走過的地方她慢慢前行,車聲人流,在她身邊湧動如潮。時近黃昏,矢車菊般的藍色天空漸漸轉為薔薇紫,夕陽隱在林立的高樓背後,斜鋪下一道道淡金的餘暉。
  黃昏有著令人傷感的美,落日大而圓而紅,卻即將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一場聲勢浩大的幻滅——一如生命中,那些美好無比卻難以把握的人與事。
  走著走著,她終是在車水馬龍的街頭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麵。
  北京——和都江堰一樣,是一座能令蘇一為之柔腸百結、淚落如雨的程實。一切一切,隻源於那個如斯深愛過的人。
  徐文亮陪著蘇一走了整整一天,然後再送她去他一早預定好的酒店。她再三道謝與致歉:“真是不好意思,明天你就要做新郎,今天還讓你陪著我四處走。”
  徐文亮大學苦追葉珂思念,最後一個學期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現在更是到了即將修成正果的時候。他和葉珂的婚期就訂在明天——8月8日的奧運婚禮。
  2008年8月8日,這一天據說在全球引爆結婚潮,不僅僅是國內,國外也有不少年輕情侶們特意挑這個吉祥喜慶的日子舉行婚禮。而這一天不僅是結婚高峰日,還是不少小寶寶的出生高峰日。許素潔的預產期也就在這幾天,她半真半假地說過,如果8日這天還不發作她就晚上8時區做剖宮產,生個名副其實的奧運寶寶。
  “你別跟我這麽客氣,鍾國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是他最愛的人,你到北京來,我一定要盡地主之誼好好接待你。葉珂本來也想見見你,但是怕你心情不好不想見人,她就不來了。:
  徐文亮邀請蘇一參加他和葉珂的婚禮,她婉言謝絕。她現在的心情不適合參加婚禮,尤其是他們這個奧運婚禮。原本她與鍾國又過同樣美好的計劃,但是命運海灘擱淺了他們的夢之舟。她的沉舟側畔,卻大有旁人的千帆過,那些幸運的人兒啊,等到了愛情之花結出甜美的果實。她何其羨慕,又何其嫉妒……
  8月8日——這個全世界共同矚目的一天終於到來了。
  淩晨四點,蘇一就起來去天安門廣場去等著看升國旗。長這麽大,她還是第一次在首都觀瞻一場無比莊嚴神聖的升國旗儀式。
  這天的北京城醒得很早,天安門廣場已經擠滿了前來觀看升國旗的人。很多人在臉上,胸前貼著國旗貼紙,或是額頭上綁著”中國加油,祝福北京“的紅絲帶。無數普通的中國人不約而同用共同的方式熱情迎接著特別一天的到來。
  蘇一也買了兩麵小國旗貼紙貼在胸口,其中一張代表鍾國而貼。
  徐文亮的結婚之喜,許素潔的添丁之喜,蘇一都衷心為他們感到高興。但是高興之餘,她心裏有一絲綿長細密的疼痛,如蛛兒結網般迅速在身體內部擴散。
  生命生生不息,有人來,有人走,生與死的輪回是如日升月落辦自然規律。可是,為什麽又人走得那麽早呢?
  奧運會開幕式將至未至的前一刻,是最最激動人心的時分,更遑論還以這樣獨特的方式來演繹倒計時,燈光數字和著震撼人心的擊缶聲炫目閃現,光波的律動無比形象地詮釋了光陰的迢遞。全場觀眾的情緒立即被調動起來,一起熱烈地跟著閃爍的燈光數字齊聲高呼:“六十、五十、似是……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隨著萬眾一心的齊呼聲,8點整到來了,第二十九屆奧運會到來了。它是以看得見的腳步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二十九個焰火大腳印象征著二十九屆奧運會,象征著現代奧林匹克運動會邁開巨大的腳步,沿著北京城中軸線一步一步地走進鳥巢。
  當第二十九個腳印到達鳥巢上空時,絢麗焰火綻開漫天火樹銀花。無數花雨如萬千流星閃絡,落入場館內的表演場地時,刹那間匯聚成璀璨閃亮的奧運五環,由美麗飄逸的飛天仙女引領者徐徐升起在北京的夜空中。
  如此夢幻瑰麗的一幕,整個鳥巢沸騰了,數萬名觀眾們齊齊爆發的掌聲與歡呼聲雷鳴般響徹全場。
  在持續不斷的熱烈掌聲與歡呼聲中,蘇一抬起手腕。看著表盤上鍾國的笑臉,噙著淚微笑:鍾國,你看到了嗎?北京奧運會終於來了,我們一起看開幕式吧——我陪你、你陪我。
  與此同時,另一處人潮人海般的觀眾席中,程實也看向腕上的手表:蘇一,開幕式正式開始了,我很高興能和你一起在鳥巢現場觀看。雖然我不知道你具體在哪個位置,但我知道你也在這裏,這就足夠了——無論如何,我們同在一起。

  後記
  身處海外的中國人,麵對祖國遭受的這場巨大天災,紛紛慷慨解囊相助,為災區同胞捐錢捐物,在世界各地掀起了一浪又一浪的募捐高潮。
  蘇一不僅是捐錢,還加入了“加拿大四川地震賑災委員會”的義工行列,義工隊伍中年齡最小的是一個才四五歲的小女孩,那個小不點仰起葵花般明亮可愛的小麵孔發出請求:“我們中國受災了,請幫助我們的同胞吧,謝謝。”
  眼淚不由自主地在蘇一眼眶裏打轉。這幾天,她的淚水泛濫的如同黃河決堤,動不動就湧出來。不止是她一個人這樣子,她身邊的女同學也個個都是哭了又哭。但是她的淚水總是流得最急最快,因為她不僅僅是單純的旁觀者,在地震災區中,還有一個讓她整日整夜為之揪著一顆心的人。她看到的所有殘酷畫麵,都有可能降臨在他身上,她的淚水怎麽能不急如泉湧?
  楊鋼他們到達都江堰後,當天晚上就找到了蘇一說的那家賓館。地震後,都江堰這座原本美麗的小城已經麵目全非。打量房屋垮塌,沒有垮塌的也幾乎都變成了歪歪斜斜的危房,已經不可能再繼續居住了。這家賓館亦是危房之一,不但牆壁全都裂開了,而且已經傾斜成搖搖欲墜狀,不定什麽時候就在餘震中倒下來,沒人再敢進去。
  鍾國的爸爸不管,一定要進去看一看。楊鋼冒死作陪,所謂“為朋友兩肋插刀”也就不過如此了。按照蘇一提供的樓層房號,他們找到的那個標準間裏果然發現了鍾國簡單的行李袋。但是他的人卻不在屋裏,不知身在何處。
  據楊鋼打聽,這棟賓館成為危房的過程中,沒有人員遇難。房子沒有塌就來得及讓受驚的人群跑出來,鍾國當時如果在賓館應該是不會有事,顯然地震時他並不在賓館,他去了哪裏了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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