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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zhu6p:轉身之間

(2010-07-09 12:03:24) 下一個

  第一章 當時已惘然
  又到了考試月。
  楊康和令狐衝兩個如以往任何一個考試月一樣天天穿梭於各個宿舍之間搜羅尚全的筆記,---楊康尤其惶惶然如喪家之犬。畢竟老令狐是學文科的,突擊起來比理科容易得多。
  楊康有點詫異,為什麽今年的黑色考試月似乎特別特別地難過,要說課曠得多,頭兩年不也一樣?而且他被封為突擊隊長,每次到了期末,渾身的細胞就被激活了起來,高度戰備,興奮無比,靠著本來聰明的腦子加上中學時代理科集訓隊出身培養出來的優秀思維習慣,頗是能夠在期末的一個月重新學完一個學期的課程,黑色考試月,辛苦而不痛苦。
  可是此番不同,他居然經常不能集中,甚至煩躁得想把一頁一頁的書和坑蒙拐騙搞到的筆記撕碎了吞到肚子裏去。他覺得自己好像一頭困獸。
  通常在以前,狀如困獸的那個人是老令狐,他會看了兩行書就開始咒罵政府以及汴大的領導班子,然後延伸到現在的教育製度……通常他沒罵完一輪楊康就已經背完了兩章書了,然後合上書泡上一包方便麵補充能量。
  但是今年老令狐沒有翹著腳丫子在自己的床鋪上一邊翻著書一邊大罵太祖皇帝,而是天天一大早起床背上書包精神抖擻地去自習室占座兒,走的時候,一臉的意氣風發,臉上一掃慣常的帶的憤怒不滿,仔細看去,嘴角的一絲笑容,居然是興奮的。連段譽都說,令狐衝這不是中了邪吧?楊康自然也是莫名驚詫。終於耐不住好奇心,某天老令狐背著書包提著開水瓶和自己的大茶缸前腳剛一出去,楊康段譽兩個就嗖地從水房竄回來,一人抱了一摞課本,跟在了他身後。
  楊康段譽跟著令狐衝進了一教的教學樓,看著他走進某間自習室,從書包裏掏出一塊桌布,撣了撣撲在一溜三張列在一起的桌子上。這一舉動讓楊康差點把早上剛剛吃下去的一包麥片吐出來。一貫在男生中被稱為有潔癖地段譽,也覺得令狐衝這次是變態了。眼見令狐衝把書在桌布上放好,一個在頭頂高高地紮了一條馬尾辮子,尖尖下巴的小姑娘走了過來,衝令狐衝一笑,把自己的書包往旁邊一扔,就坐在了他身邊。令狐衝的眼睛――據段譽說――在那一刻放射出了絢麗得無以倫比的光芒,那種光芒就叫做幸福,那種幸福不在於得到了什麽,而是內心的一種滿足――當然其實令狐衝當時就是跟嶽靈珊說,我去打水啊,然後就提起暖壺從後門出去了。
  “靠”,楊康嘟噥了一句,“老令狐真的去追嶽不群的丫頭了,這不是不想活了麽。”
  從小住在汴梁大學的大院,楊康覺得全大院的人加起來,都沒有嶽不群一半討厭。至於嶽不群為什麽討厭,楊康也不太說得出來,反正每次看見他麵容嚴肅,背著手,身板挺拔地走過的時候,楊康都覺得特別別扭。嶽不群很少開口說話,一開口就是仁義道德。雖然有很多人說嶽不群很有兩把刷子並且據說剛正廉潔為人正派。但楊康覺得他那是假的,人模狗樣的,而且扶眼鏡的時候,小指頭翹起,特別像個女人。
  楊康也不太喜歡嶽靈珊,他跟嶽靈珊從小住在一個大院裏,還是很熟,一直覺得這小丫頭狡猾刁蠻。嶽靈珊小時候磨著打遍家屬樓無敵手的楊康教給她打羽毛球,笑容甜蜜又狡詐,無奈楊康不吃美人計;然後她就小嘴一扁啪嗒啪嗒甩淚珠子,小樣兒可憐得緊,倒像是楊康狠狠地欺負了她。偏偏楊康從來對小女生的眼淚不感冒,況且他根本覺得這個小丫頭片子淚水蒙著的雙眼根本是在得意地笑。所以楊康就任由她哭,自己躺在綠草坪上曬太陽,直到她真的怒了,跺了跺腳把球拍拋上了天空轉身跑掉。楊康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躺在草坪上繼續睡覺。
  除了穆念慈,楊康從來沒教過其他女生任何東西。他覺得女人特別麻煩。
  楊康也說不清楚為什麽他教給穆念慈打球下棋遊泳滾軸都很有耐心。或者是因為穆念慈很刻苦,或者又是因為穆念慈從來不任性,也或者因為……反正楊康記得他為了給穆念慈練習吊球整整給她喂球喂了仨小時,打完之後還請她去吃了合露雪的冰糕。穆念慈不聰明,楊康覺得。但是穆念慈一點都不嬌氣;滾軸的時候教給她急轉急停,她一個沒控製好摔了出去,摔倒的時候自己的冰鞋輪子軋到了自己的手,刮出了一長道口子,血就呼呼呼地往外冒。楊康嚇了一大跳,拉著她衝洗了傷口之後當機立斷地撕開自己白色T恤衫的下擺給她包紮---楊康他爹完顏洪列是醫學院出身,他也是從小混在醫學院,對什麽急救包紮倒是見得多了,好歹也學了七七八八---所以包紮的手法還算專業。楊康當時看見那麽多血,自己心裏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子,想想都疼;可是一抬頭,穆念慈卻皺著眉頭看著他撕爛了的T恤下擺,小聲說,“我有手絹啊,唉,你這件T恤彪馬的吧,怎麽就這麽撕壞了……”楊康當時張大了嘴巴半天沒說出話來。後來他才知道穆念慈家環境很不好,她爸穆易當年參加過大宋和金國的交戰,還斷了一條腿,但是朝廷的撫恤金並不豐厚,他家的日子就過得相當的窘迫,穆念慈從7歲就幫著媽媽給別人洗衣服了,到了15,6歲,穆念慈就自己蹬著平板三輪去買煤,第一次蹬拐彎的時候沒控製好,整個車翻了,車把子把她腿刮了大口子,她當時哭了,不是因為疼,是因為傷心,車子翻倒,摔壞了好多塊煤……說起這個的時候,穆念慈的語氣淡淡的,就好像楊康說起吃牛肉粉絲時候要多放辣椒油一樣。
  ……
  楊康有點呆地站在自習教室門口,段譽叫了他好幾聲都沒聽見。段譽拿曆史課本卷成一個筒敲了他腦袋一下,“發什麽呆啊,還看哪,不至於吧,這女生也沒那麽好看啊,你怎麽都墮落到跟令狐衝一個審美水準了……”
  楊康不耐煩地瞪了段譽一眼,一回頭,看見遠處,彭連虎和穆念慈一起走過來;穆念慈一如從前地走路都微微低著頭看著地麵,懷裏抱著一摞課本,不過她沒再梳那根梳了7,8年的清湯掛麵的馬尾巴,頭發散開來,幾縷發絲如絲簾似的擋著眼睛。
  段譽低聲說,“楊康,穆念慈這麽打扮很有味道呀,以前一點都沒現出來。女孩兒有了男朋友,就是不一樣。”
  “回去接著睡覺!”楊康悶聲說,轉身就走,段譽搖搖頭,想說什麽,看見楊康一臉的不善,到了嘴邊的話就咽了回去。
  那天楊康一直窩在宿舍的床上,把每門課的課本都翻出來,可是效率是出奇的低;宿舍裏沒有人,暖氣也不太工作,窗戶還關不嚴實。楊康惱火地揪出一本書翻幾頁便又扔到旁邊的架子上,再揪出另一本來。把酶催化的課本往外拽的時候當的一聲掉下來一個小鑰匙,是打開下麵那張六人書桌其中一個抽屜的,楊康拿起這把鑰匙,掂了掂,從上鋪跳了下去。抽屜的鎖有點鏽了,擰了半天才打開。抽屜裏隻有一本藍布麵的日記本。楊康拿起它,隨手翻開一頁,恰好翻到那一頁是因為那裏夾著一張巧克力糖的糖紙。
  那裏麵的藍色鋼筆字整齊娟秀,那頁上寫著:
  ……其實我很喜歡期末考試的一個月,這個時候,是楊康最頻繁地來找我的時候,我可以每天和他一起去上自習,就安安靜靜地和他一起看書;他就在我的身邊,不再在那麽高的地方,他還會偶爾停下來,伸個大懶腰,罵幾句老師不是人,感謝幾句我的筆記,還會忽然掏出一塊巧克力給我吃,他揚起嘴角笑的樣子好像一個調皮的小孩子……
  楊康把日記本合上,重新鎖進了抽屜,手裏玩弄著那把小小的鑰匙,拋起來又接住,接住了又拋起來。然後楊康抓起羽絨服,反身一腳踢上門,大步走了出去。
  汴大後麵的一個被令狐衝和楊康偶然發現賣紅油抄手排骨麵酸辣粉特別正宗地到的小飯館,店裏隻有6張桌子和12條長凳;期末了,學生都窩在學校裏麵啃書,這兒的生意蕭條得厲害,偶爾來一兩個客人,老板招呼得特別殷勤。
  楊康的麵前三碗放足了辣椒油的酸辣粉一字排開,手邊還有三個空啤酒瓶和四瓶沒打開的啤酒。楊康一麵吃一麵拿餐巾紙擦著不住淌出來的汗和鼻涕,辣到眼淚也要流出來的時候就趕快喝就趕緊喝幾口冰鎮啤酒。外麵的風越刮越大,辣椒湯卻讓楊康渾身冒汗,胃裏卻又填滿了冰鎮啤酒。楊康想令狐衝郭靖真沒勁,要是有他們一起在這兒喝酒多痛快,他們卻要美滋滋地陪他們的小妖女們,段譽呢,花癡也就罷了,落得個自在,又幹什麽對著王語嫣發了真癡,無聊,不就是女人麽?楊康嘟囔了一句。
  “老板來四碗酸辣粉,一碗多加三毛錢炸黃豆,再多加點辣椒油。兩瓶啤酒,四杯冰水。”女孩子的聲音,帶著些微蘇州口音的普通話,跟汴梁女孩子劈裏啪啦的京片子很不相同。
  楊康順著聲音回頭看了一眼,說話的是一個很瘦小的剪著運動頭的女生,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的年紀,正在把羽絨服脫下來掛在椅背上,裏麵穿著宋朝大學附屬中學的校服;她身邊還有三個女孩,其中一個拍了她頭一下,揚聲說,“老板別聽她的,辣椒少來點就好。”然後轉頭說,“小妹我跟你說好多次啦,別一邊吃辣椒一邊喝冰水,你早晚得胃出血。你真是麻煩,那麽大老遠非得跑這兒來吃什麽酸辣粉,你看看這桌子,這茶杯……”
  短頭發的小姑娘坐下來,偏頭笑著,慢悠悠地說,“你們學醫的人真麻煩,如果不照著大宋營養健康食譜吃飯,好像每分鍾都會短命橫死。帶酒精棉沒有?趕快把筷子盤子都好好擦擦才是正經,別再得了腸傷寒。”
  楊康聽到這裏忍不住笑了,辣椒湯嗆到嗓子裏,狠狠地咳嗽起來,四個女孩子一起回頭,看見他一邊咳嗽一邊擦著濺到桌子上紅紅的辣椒湯。楊康一邊咳嗽一邊抬頭,正好跟短發少女目光相遇,那女孩對他飛快地微笑了一下。這個笑容,既甜美又狡黠,她本來平淡的臉,仿佛突然間亮了一下,讓楊康呆了一呆。
  這時那姐姐見這個縮著脖子喝辣椒湯喝得鼻涕眼淚都流出來的小子盯著自己妹妹看,嫌惡地瞥了他一眼,皺眉對妹妹說道,“你也馬上十七歲了,已經是個大姑娘。以後到哪兒都要長個心眼。現在社會,壞人多得很,騙子多得很。小心著點。”
  楊康朝她看過去。十足的美女。臉上帶著能夠在絕大多數漂亮女孩子臉上看得到的傲慢與蠻橫----並且傲慢蠻橫得比他見過任何一個美女都更加毫不遮掩。楊康挑了挑眉毛,笑嘻嘻地上下打量著她。
  “你看什麽?”美女柳眉倒豎,惱怒地問道。
  楊康聳了聳肩膀,在美女憤怒的目光注視下,繼續喝酒,吃泡在辣椒湯裏的粉絲,臉上滿足的表情,仿佛享受著絕頂美味的佳肴。
  美女的臉微微漲紅,回過頭,對妹妹發作道,“我不明白你幹什麽非得要來這麽個鬼地方,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什麽莫名其妙的人。”
  這會兒正好夥計端著她們的酸辣粉上了來,聽見她的說話,賠笑著說道,“小姐,咱們雖然店小,可是衛生可是做得好。而且呀,這好些汴梁大學的學子們還就喜歡來咱們這個店。那叫什麽,前朝有個姓劉的大文化人寫過一個什麽東西,說這甭管看著多簡陋的地方,隻要來的人牛,那就是牛地方。您瞧,咱們這兒又來才子,又來您這樣兒的大美人……”
  “你說什麽?誰許你跟我貧嘴瓜舌?”美女沉下臉來。
  “陋室銘啊姐姐。”小女孩微微笑著,“他們這家店離著汴大這麽近,肯定不少教授學生過來吃東西。說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也可以呀。小二哥,跟我們一塊兒喝一杯怎麽樣?今天我姐姐請客。”
  “小妹!我實在不知道你成天到晚地想什麽!”美女忍無可忍地騰地站起來,一推桌子,“我沒法跟你廢話。我回家了,反正媽媽今天到汴梁,我跟她說我管不了你,讓她把你帶回蘇州去!”說罷,抄起掛在椅背上的皮包,噔噔噔地往門外衝了出去。
  “喂,郭芙,都到了這裏……”一直沒說話的一個女孩站了起來,衝著她後背喊。
  “算啦儀琳,”另一個馬尾辮子高高地束在頭頂的女孩一邊往酸辣粉裏加醋,一邊按儀琳的肩膀,
  “郭大小姐今天根本氣不順,宋朝大學的那個鐵杆追求者武修文不知道搭錯了哪根神經,今天一大早在宿舍樓下拿小提琴拉梁柱,我這種樂盲都聽出走調了。全樓的人都在看猴戲,郭大小姐顏麵大大受損,氣兒不順哪。你是昨天在兒科值大夜班回來晚了沒趕上。”
  “不悔姐姐你不早說?讓我撞了槍口。”小女孩伸伸舌頭,“不過武修文也算癡情。我姐下個月的婚禮,我媽這都趕回來操辦了,他居然還不死心。最後的衝刺?”
  “你媽不會真的把你帶走吧?你還是老實幾天的好。”叫“不悔”的女孩子稀裏呼嚕地吃著酸辣粉說道。
  “才不會。這句‘讓媽媽把你帶回蘇州’我姐姐三年至少說了100遍,還有200遍讓爸爸把你帶回襄陽。”小女孩往杯子裏倒著啤酒,“明年就高三了,高考分數線汴梁比蘇州低了八十多分,怎麽會這時候把我弄回去?”這會兒楊康結了帳往外走,經過她的身邊,餘光瞥見她慢悠悠地喝著啤酒,微微笑著,眯起來的眼睛彎如新月。
  楊康在這一秒鍾,居然有一種想要坐下來,跟著小姑娘喝酒聊天的衝動。
  熬完最後一門考試的時候,楊康真的已經九死一生了。從教室裏走出來,深深地吸了一口凜冽的空氣,他渾身機靈了一下。
  幹什麽呢?楊康想,打遊戲吧。可是老令狐卻沒了蹤影,郭靖一如任何一次考試之後地向黃蓉報道,段譽又盤腿在床上開始看金剛經,歐陽克哼著歌往頭發上打摩絲,林平之拿起紅寶書繼續上自習去了……
  楊康該幹什麽呢?
  其實他應該去看病然後拿點藥吃。他想,他胃疼了好多天了。自從小時候他爹出國他任性地拿冰淇淋當飯吃後來得了淺表性胃炎之後,胃時不時有點毛病,不過後來完顏鴻烈忙完了一個課題發現兒子得了胃炎大驚,找了好些個專家大夫會診,還找了營養師寫了飲食建議,親自監督兒子飲食,楊康的胃病也就慢慢好了。這些天,胃卻疼得越來越厲害,有時候燒灼簡直有點喘不過氣來。
  回家吧。楊康想,回家好好地洗個澡,找點藥吃,好好地睡上一天再說。於是楊康收拾了幾張遊戲盤扔到書包裏,把書包甩在後背上,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宿舍。
  可是兩個小時之後,天已經開始暗下來了,楊康依然在汴梁大學裏麵晃蕩。他還是背著準備背回家的書包,脖子縮在羽絨服樹起來的領子裏,如同一隻喪家犬一般地,遊蕩在校園裏。
  兩個小時前楊康已經拿出鑰匙打開了家門,但是腳還沒踏進去,一聲巨響就嚇了他一大跳。接著他就聽見完顏鴻烈大聲說,“不搞小動作,不搞小動作成麽,兒子頭兩年專業課成績才七十多,怎麽跟化學那邊爭這個報送西域的名額……”
  “你別跟我拍桌子瞪眼。”楊康聽見他娘包惜弱不高不低但是充滿威嚴的聲音,“不去西域怎麽了,我兒子還能餓死不成,我兒子好好的,你偏偏總想著什麽出人投地,爭名奪利。我就想我兒子人格高尚,生活平穩,你不要把他弄得像你……”
  “我兒子不像我像誰,難道像楊鐵心那個窩囊廢到農村去打鐵……”完顏鴻烈大怒,但是說到了這裏又嘎然而止。
  接著楊康聽到嘭的一聲巨響,想是他娘跑進臥室摔了臥室的門。
  楊康把踏進家門一半的腳又收了回來,輕輕地關上了門。他家很大,完顏鴻烈和包惜弱在小客廳裏吵架,離外麵還隔著大客廳,門廳和廚房。他們沒有發現楊康回來過了。
  楊康把手插在羽絨服兜裏,走樓梯下樓。他忽然想現在她爹完顏鴻烈在幹什麽,是還在書桌旁生氣還是已經去廚房煮燕窩準備給他娘送進去。完顏鴻烈已經有了皺紋的臉忽然就在他的眼前晃,讓他有一陣子辛酸。
  做一個完顏鴻烈這樣的男人挺不容易的。楊康想,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時間是在放鬆著。可能作一個他親爹楊鐵心那樣的男人還更容易些,包惜弱總是說楊鐵心這人有一顆赤子之心,可以為理想不顧一切。確實,他一腔報國熱誠,老婆大著肚子的時候也可以義無反顧地報名參加大宋保家衛國戰爭,結果為國捐軀的噩耗傳來,包惜弱雙眼一黑暈了過去,於是在娘肚子裏隻呆了8個月的楊康不安分地準備來看看外麵的這個世界。
  當時是大宋進行著“大煉鋼鐵,趕超西域”的運動,並同時“停止文育,崇尚武德”。絕大部分的年輕知識分子都來到了鄉村,並且很多京都青年根農村青年婚配。江南女大學生包惜弱就是在牛家村嫁給了家境貧苦但是勤奮自學的打鐵青年楊鐵心的。當然,跟其他很多類似的結合是由組織介紹非常不同,包惜弱很愛她的丈夫,她相信,假如不是那場戰爭,他們一定會恩恩愛愛地一輩子。
  完顏鴻烈祖上是金國人,他家老頭子――一個著名的金國物理學家――深深地愛上了宋朝女子,就是完顏鴻烈的娘,於是留在了大宋。但是崇尚武德的時候,他們自己被趕到了牛棚裏,兒女們也都被送到了鄉下,醫學院的高材生完顏鴻烈就被下放到了牛家村。他來的那天,就是包惜弱奄奄一息地躺在他報到的那家醫院簡陋的產房裏,幾個牛家村村衛生所的醫生都束手無策就等著她咽下最後一口氣的那一天。
  完顏鴻烈走過那間產房的時候,往裏看了一眼,當時包惜弱也正好微微地張開了眼睛,他們兩個就在那一瞬間目光相對了,完顏鴻烈覺得心頭一震。
  於是他走進去,說,“讓我試試看。”
  一個醫生狐疑地打量他,“你不是金國的狗雜種完顏鴻烈麽。這生孩子的女人雖然也是個地主階級的狗崽子,可是她肚子裏的孩子可是戰鬥烈士楊鐵心的,你是不是想趁機進行階級報複?”
  按照完顏鴻烈的性格,按說一定明哲保身,絕對不趟這趟渾水,可是他又看了包惜弱一眼,於是他做了他這輩子唯一一次勇敢的事,他說,“讓我來吧,救不活烈士的兒子,我給烈士殉葬。”
  楊康來到這個世界上,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完顏鴻烈。完顏鴻烈剪斷了連接著楊康和包惜弱的臍帶,托起他小小的赤裸的身子,擦幹他身上的血跡,輕拍他的腳心,他哇地哭了出來,然後就吸進了第一口這個世界渾濁的空氣。
  金國狗雜種完顏鴻烈,這個把抗金英雄楊鐵心的兒子接到了世界上的人,後來成為了楊康的父親。
  楊康兩歲那年,包惜弱嫁給了完顏鴻烈。
  但是,在包惜弱的心裏,真正的愛情,是屬於那個英俊的農村小夥子的---屬於這個在九月的陽光下,赤裸著上身,暴露著一身健美的肌肉,一邊拉動風箱一邊在認真地看高中物理課本的青年。當時他看見她,先是呆了一呆,隨即啪地把書掉到地上,鬆開風箱,胡亂地抓起扔在一邊的沾滿了泥的上衣,而她,羞赧地低下頭,撿起他掉在地上的書,半天沒有抬頭,輕聲說,我是分到這裏的。衙門裏讓我在這家學習。那天包惜弱還穿著從杭州帶來的胸前飄著大蝴蝶結的白色襯衫和暗紅格子的裙子,還梳著長到腰際的麻花辮。一年後他倆結婚的時候,楊鐵心在她耳邊說,九月的那天他以為他看到了仙女,沒想到居然可以把仙女摟在自己的懷裏。他柔聲說,惜弱,我永遠會好好照顧你,把你當作仙女一樣。
  楊鐵心沒有能夠完成這個承諾。保家衛國的戰爭,他壯懷激烈地參戰,他跟惜弱說好男兒當以國為重,覆巢之下,哪有完卵?他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他走了不久,就傳來他的死訊,大家以為他真的馬革裹屍了。但是那隻是一個錯誤。
  這個誤傳的噩耗結束了一個家庭,也建立了一個家庭。
  楊康5歲那年,楊鐵心終於找到了根完顏鴻烈定居汴梁的包惜弱,兩人感歎世事滄桑抱頭痛哭之後,包惜弱決定收拾行李――她也不準備帶什麽,就是幾摞稿紙,幾件衣服,以及兒子楊康――跟著自己的原配夫君天涯海角流浪去。可是那天她和楊鐵心走到家門口,隔壁的李秋水就跟她說,你家康兒又病了,發高燒,老完顏背著他去汴大總醫院了。楊康早產一個多月,先天不足,幾乎每個月都要進醫院。包惜弱已經對康兒又生病了這件事可以坦然麵對。兩個人趕到汴大總醫院的急診室,看見兒子躺在急診室的床上,右手掉著吊瓶,左手拉著完顏鴻烈的袖子,睡著了。完顏鴻烈一臉憐惜,架著左胳膊不敢動,怕弄醒了兒子,一邊伸著腦袋看床頭打開的論文――那是他明天要講課的材料。
  包惜弱心裏一酸,轉身走了出去。楊鐵心跟在她的身後。包惜弱跟楊鐵心繞著汴大總醫院走了好幾圈,最後包惜弱說,你先走吧,等康兒好了,我帶他去找你。
  後來包惜弱確實曾經去找過楊鐵心,但是並沒有帶著楊康。楊康見到楊鐵心的兩次,都是因為包惜弱決定再也不回汴梁,什麽都不要了,尊重自己的感情,跟自己的結發夫君過簡單平淡的日子。完顏鴻烈牽著楊康去牛家村,站在包惜弱的麵前。第一次,楊康7歲,他有點害怕那個雙眼血紅的酒鬼,見到他身體微顫地向自己走過來的的時候,楊康緊緊地拉住了他爹完顏鴻烈的手。包惜弱當天晚上就跟他們回了汴梁,原因是楊康一到牛家村就水土不服發了高燒。第二次,楊康已經初三了,個子長得比完顏鴻烈還高了一點。他不再是那個身體特別瘦弱的動不動就感冒發燒的小男孩,而且還成了運動場上的常勝將軍。醫學專業知識精湛的完顏鴻烈不但盡心盡力地調養好了兒子的身體,大宋專業二級運動員完顏鴻烈還練就了兒子一幅好身手。楊康6,7歲就被完顏鴻烈帶著去遊泳,打球,跑步了。那次他們在牛家村呆了兩天,楊康根完顏鴻烈住在村裏最幹淨的一家招待所,兩天之後,完顏鴻烈來到楊鐵心家,包惜弱正在幫楊鐵心拾掇散在院子裏的鐵件,完顏鴻烈對包惜弱說,“你不為了我,總為了孩子,我不讓康兒來,他偏要跟著。可是他一個星期之後就要模擬考試了。康兒不肯不要你,但是你想讓他回來上牛家村中學麽?”那天晚上包惜弱哭了好久,第二天早上,她什麽也沒說,走出了楊家的小院。楊鐵心站在屋子門口看著她的背影遠去,他知道,包惜弱是不會再回來了。
  楊康背著書包在校園裏轉了無數圈子,忽然發現在這個瞬間,自己居然無處可去。家他不想回去,宿舍他回去也沒什麽意思,他不知道見到他娘他該說什麽,實際上他們從來沒有把楊鐵心這個人真正地拿出來提起過,一直包惜弱就當作楊康不知道,楊康就當作自己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他見到完顏鴻烈又該說什麽,完顏鴻烈隻跟他提過一次楊鐵心的名字,在他上大學了的那年,他說,你生父叫楊鐵心,就是牛家村的那個,你小時候見過的,你要是想知道什麽,你問我,我都告訴你。楊康隻是哦了一聲。楊康雖然很聰明,但是很懶,尤其對不想知道不想做的事情。
  在轉到第兩個鍾頭零一分鍾的時候,楊康餓了,決定去喝啤酒吃辣牛肉粉絲。
  於是他又坐到了那家酸辣粉做得特別正宗的小店裏。
  他要了一碗牛肉粉兩碗酸辣粉一盤拌黃瓜六瓶冰鎮啤酒,吩咐老板加足辣椒和醋。
  他本來吃得挺痛快,不過吃到第二碗粉絲喝到第三瓶啤酒的時候,他覺得不太對勁。胃裏先是一陣奇痛,痛得好像五髒六腑都翻了個,疼了兩次之後,好像麻木了,但是他眼前開始發黑,渾身發軟,甚至抬不起手來;他覺得身體似乎飄了起來,酒瓶子和湯碗就繞著他的頭轉圈子,他想,我是不是喝高了,得走了,於是他招呼服務員付了錢,服務員挺關心地問了一句同學你沒事兒吧,他搖搖手,“高了點兒高了點兒。”
  他撐著桌子站起來,才邁出一步,喉頭發腥,左腿一軟,就往地上栽了下去。腦袋撞到地麵之前,他被一張極其有力的大手托住了肩膀,然後他聽見一個很友善的聲音說,
  “小心,同學……你怎麽啦?楊康?怎麽是你?”
  最後這聲楊康又加入了驚恐的女聲,楊康勉力抬頭,彭連虎和穆念慈的臉在他眼中交疊。
  楊康扯動了一下嘴角,笑了一笑,可是心裏,著實覺得自己或者應該放聲大哭了。
  汴梁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就是大家慣常說的北城醫院,由於它很特殊的地理位置,從而成為了一個可以讓醫生們時常見識到很多旁的人一輩子不見得能見識到幾次的事情的地方。
  例如說,這天早上,就有二十幾個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簇擁著一個橫抱著一個少女的男子呼嘯而入,7,8個聲音同時在高喊著:
  “醫生,醫生,救救XXX”
  “XXX,你不要死啊。”
  “XXX,你好傻,XX是愛你的啊……”
  樓道裏的人立刻議論紛紛,很多人驚詫地,擔心地,同情地,好奇地……伸長了脖子甚至不自主地跟過去看看是怎麽回事----但這些驚訝的和擔心的人們都不是這裏的醫生。
  這時實習醫生楊不悔和她的帶教老師(也就是高幾年的師兄)住院醫生張無忌正好從急診科的樓道穿過,兩個人連頭都沒有回一下,楊不悔隻是聳了聳肩膀說,“不是說倆星期一個割腕的麽,上周已經有人占了名額了。”
  張無忌一邊看大病曆一邊答,“也沒那麽準,一年平均下來差不多,有小月,大月之差。”
  ……
  楊不悔還記得,兩年前剛剛進院開始見習的那天,宣誓之後,院長任我行發表歡迎新同學的致辭的時候說,
  “同學們,能夠在北城醫院實習,你們真是幸運的!
  “不用說,北城醫院是全大宋最頂尖的綜合性醫院之一,最重要的,是,我們是汴梁市最大的區----汴海區---唯一的一家三級甲等綜合醫院!而且汴海區環境複雜,知識分子集中,但是同樣盲流眾多,民風彪悍,魚龍混雜,群毆事件高發…… 這意味著什麽?”這時候任我行停下來,眼光掃過台下的弟子們。
  新實習生們麵麵相覷,開始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任我行掃視了一周之後,把手有力地一揮,說,“這就意味著大家有足夠的機會進行臨床實踐!同學們你們知不知道,位於市中心的和我們同級汴梁大學總醫院和大宋國民醫院---他們晚上的急診求診率不到我們的5分之一。敲開急診室門的,也都是一些倒開水燙傷腳的老人和切菜切到手的主婦,都是小傷口……而我們這裏,會時常有一群群毆之後來縫合棒傷的民工,農藥中毒需要解毒的農民兄弟,割腕的汴梁電影學院的學生,在作試驗的時候心髒病突發的大學教授,以及來求診一些典型但是不常見的婦科疾病的從事不正當的職業---例如性交易工作者的年輕婦女……”老任當時說得激昂無比,北城醫院簡直就是一個見識疑難雜症,練習縫合基本功的天堂。
  老任確實沒有說假話。
  楊不悔進外科急診的第三個月,縫合的技術就已經練得非常熟練了----這是基於曾經在病人的後腦勺傷口哆哆嗦嗦地拉斷了三根彎針的血淚經驗練出來的。她還很快見全了外科總論上列舉的四大急腹症;並且曾經三次推著被一刀紮進胸口產生血氣胸的病人進手術室;她可以分辨出哪些女人是性交易工作者,知道哪些女人是真的想死哪些是為了嚇唬男朋友輕輕地在手腕上劃一道;她更加學會了在忙不過來的時候怎麽說服病人先到消化科做一係列檢查,通常查了一圈消化科再給退回外科的時候,外麵的人也就沒那麽多了;若是婦女就更好,還可以到婦產科走一圈,反正人的一張肚皮之下有各種髒器,歸哪科管也還真的一時也不大拿得準。於是這三個科在工作會議上也從來都是拳打腳踢,糾纏不清。
  來看病的病人最好禱告希望自己命好一點,第一不要趕上三個科生意都太過紅火,第二不要趕上第一接診大夫是才進院不到一個月的實習生,第三不要是年終工作會議剛過,各科之間唇槍舌戰餘火未熄,互相看著簡直如對仇敵,如果你在這個時候躺在某一個科等待下一個科的會診,可真得有足夠的耐性了。
  沒來得及禱告的無神論者楊康的命顯然不夠好。
  他被彭連虎扛在肩上衝進急診科的那一分鍾,每個科都是門庭若市,焦急的病人及其家屬們恨不能大夫多長出幾隻手來。大門口的分診台前都排了5,6個人。
  護士台的分診護士問楊康,“怎麽不好?”
  楊康有氣無力的說,“胃疼。”
  護士又問,“幾天了?”
  楊康眼前又開始發黑了,昏昏沉沉地說,“一個星期吧。”
  於是護士刷地扯下一張單子,砰地蓋了個章,龍飛鳳舞地寫下“消化科”三個字。頭也不抬地說,“一直走,第二個口往左拐,第三個門。下一個下一個!”
  彭連虎和穆念慈對望一眼,穆念慈回過頭小心地對分診護士說,“麻煩您,能不能再看一下……他是不是不是普通的腸胃炎,他剛才休克過……”
  分診護士刷地抬頭,目光如電,讓穆念慈打了個哆嗦,“你懂什麽叫休克麽?!亂用醫學名詞!”
  穆念慈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還想說什麽,分診台已經被後麵的人圍住了。
  消化科的值班大夫趙半山正在給一個四季青農舍的農婦洗胃。她因為跟婆婆吵架被丈夫打了個耳光,想不開吃了家裏所有找得出來的藥片。胃管插進去她哇地吐了起來,趙半山千般小心還是被濺了一身。一回頭看見彭連虎穆念慈架著氣息奄奄的楊康站在門口,歎了口氣心說她媽的今天真是忙得邪乎了。把胃管交給住院醫宋青書吩咐她照剛才的樣子繼續灌兩次,趙半山朝楊康走過來,問了幾句病情,拿出表測了測脈搏,抬頭翻開他眼皮看了看。“躺床上去。”趙半山吩咐,“解開衣服。”
  在楊康肚子上按了一圈之後,趙半山招呼實習的清風和朱九兒過來,“你們上來摸一遍。”
  “喂,大夫,您這是什麽意思?”彭連虎忍不住踏上一步,有點憤怒地想要攔住躍躍欲試的清風。
  楊康擺擺手,苦笑說,“教學醫院都這樣,要是白天來,得讓一組人一人摸一遍。”
  趙半山讚許地看了楊康一眼,轉頭對學生們說,“快點,快點。”
  楊康忽然覺得自己非常地像試驗台上的兔子,既然已經是兔子了,不妨幹脆配合一點。
  “腹肌僵硬,壓迫痛,脈搏微弱,……胃炎病史,高度懷疑什麽?”
  楊康迷迷糊糊中聽趙半山問弟子們。
  “……”
  “對,胃出血……”
  “小朱同學,你來量一下血壓。”
  “聽不到?血壓零?!……噢,你聽診器放反了。”
  “是20,40。”
  “這是什麽指征?”
  “對,休克指征。”“叫外科過來會診……”
  ……
  “外科過來人沒有?”
  ……
  “跟他們說病人吐血了,血壓40,60,輸了液血壓上不去!”
  ……
  楊康昏昏沉沉中聽到很多很多雜亂的聲音,覺得得有點好笑,好笑得不真實。他們是在說我麽?楊康想。怎麽會是在說我?
  楊康躺在消化科急診的樓道裏輸液的時候,彭連虎連著給他家打了7個電話也沒有人接。彭連虎對穆念慈說,你陪著他我試試到生物醫學院找他爸爸去;穆念慈愣了一下說你明天不是還要去簽證麽,彭連虎說靠,什麽事兒急什麽事兒緩啊,我走了,萬一出什麽事兒你打我手機。跑出去幾分鍾之後又跑回來手裏拿了一個果醬麵包遞給穆念慈,說,門口買的你先湊合吃點別餓壞了。
  穆念慈愣愣地看著他,他憨憨地一笑,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說,“自己在這兒別害怕啊,我剛才給他們宿舍打通電話了,郭靖一會兒就能過來。”說完就大步跑出去了。
  穆念慈靠在醫院的牆壁上,很多人從她麵前匆匆地經過,跑著的,走著的,踉蹌的,和躺在輪床上的;哭泣的,呻吟的,爭吵的,疲憊的;穆念慈低下頭看著躺在床上的楊康。
  印象裏的楊康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時候。他或者悠然地站在高處不經心地向下俯視,或者漫不經心地在擁擠的人群中穿行,或者輕鬆地在賽跑的人中間—或者說最前麵---偏頭望著遠得不見盡頭的天空。
  但是他現在躺在這裏,她看他的時候不用再有點費力地仰頭;他的臉上沒有什麽痛苦的表情,但是蒼白一如被單的顏色。她低頭看了他很久,不知道什麽時候,她的一滴眼淚,滴到了他的臉上。
  楊康皺了皺眉頭,睜開眼睛,看見穆念慈正扭過頭去擦眼睛。
  “喂,”他輕輕地叫了她一聲。
  穆念慈回過頭,看見楊康正在衝她笑,“我死不了。楊康是個大壞蛋,壞蛋可以活千年。”
  楊康說完,就又合上眼睛,穆念慈卻像泥塑木雕一樣地呆在了當地。

  第二章 心動的聲音
  “今天晚上真邪門,一個急性胰腺炎一個車禍肝破裂兩個腸扭轉。連老範(範遙)都給叫回來上手術了。咱倆跟急診手術室一共開了九個縫合包。”張無忌轉著脖子對楊不悔說,看了看表“三點了,可算消停了。”
  楊不悔抱著雙臂轉來轉去,不住地嘮叨,“餓瘋了餓瘋了,我現在眼冒金星腿發軟。你有吃的沒有?”
  “有吃的我還能留到現在?明早上我請你吃拉麵去。”
  “明早?那我就餓死了。”楊不悔絕望地靠在牆上,“現在誰要是給我一碗肉絲麵吃,我這輩子就跟定了他。”
  “方便麵行麽?”
  楊不悔還沒說話,殷梨亭從外麵走進來。
  楊不悔和張無忌一個叫了聲殷老師一個叫了聲主任。殷梨亭今年才32歲不到,卻已經在去年破格晉升為副主任醫師,外科第二分區的主任。汴醫係統極少數最年輕的主管之一。
  “殷老師,手術做完了?”張無忌問了一句。
  殷梨亭嗯了一聲,“剛才手術的病人家屬送了好多肯德基的漢堡和可樂,你們要不要上去吃點東西?”
  楊不悔吹了聲口哨,一躍而起,“殷老師您太急人民群眾之所急,想人民群眾之所想啦。走走,我靠我正餓得發狂呢”
  張無忌也站起身,忽然看了楊不悔一眼,不可遏製地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殷梨亭不解地看著他問道,“你怎麽了?”
  楊不悔臉紅了一紅,罵道,“他餓得久了,大腦缺氧,傻了,瘋了。”說罷心虛地掃了殷梨亭一眼。
  殷梨亭卻並沒再追問,轉身往外走,張無忌楊不悔跟著他上樓,張無忌推了推楊不悔的肩膀說,“說話可得算數的。上有神明啊。”
  “滾邊兒歇著去,我說的是肉絲麵。”楊不悔踹了張無忌一腳。
  殷梨亭沒有理會他們的笑鬧,心情卻突然間有點落寞。8年前,他自己才開始做住院醫的時候,也曾經跟一個有著一雙大眼睛的女實習生在忙完了一批病人之後在樓道裏說說笑笑,還曾經在值班室裏分吃晚飯剩下的半隻雞腿。那個女孩子不像楊不悔這麽鬧,不會說我靠,滾,和孫子王八蛋;那個女孩子微笑的時候輕輕地低下頭,他看她的時候她會不安地揉弄起白大褂的扣子。
  殷梨亭緩步地跟在楊不悔和張無忌身後,看著她三步一個台階的往上衝,腦後的馬尾巴跟著步伐輕快地跳躍。她上到樓梯轉角處又停下來,靠在樓梯上回過頭等著他,站沒站樣兒地趴在樓梯轉角的扶手上,雙手支著下巴,腮幫子鼓著,像一隻小小的,有點卡通味道的豬頭,豬頭上麵兩隻晶亮的大眼睛,肆無忌憚地打量著他。
  殷梨亭怔了一怔,問張無忌說,“消化科那邊一直打電話催會診,你過去過麽?”
  “那個胃出血的學生?”張無忌說,“我過去看過一眼,他們說輸液血壓還是升不回去,是咱們科的事兒;可是我看了腹部外科體征並不明顯。趙半山說讓過去一個主治醫以上的,我往手術室給咱們範頭兒打電話了,頭兒說甭理他們,跟他們說主治醫以上的都跟台上呢。”
  殷梨亭想了想說,“那些雞腿漢堡就在第二病區的護士台呢,你們先上去吧。我過去看一眼。”說罷往消化科急診值班室去了。
  張無忌邁步上樓,見楊不悔依然趴在樓梯轉角處,望著殷梨亭的背影出神。他敲了敲她的腦袋,“你不是餓瘋了麽,怎麽還不走。看什麽哪?”
  楊不悔懶洋洋地直起身子,慢慢地往上走,臉上有一個笑容讓張無忌覺得很費解。這個笑容讓大大咧咧的楊不悔忽然顯得非常地……溫柔。
  吃完了一個漢堡三對雞翅之後楊不悔站起身來,對張無忌說,“看樣子急診那邊也不會再有太多病人了,我轉悠轉悠活動活動筋骨去。”
  張無忌說行啊你自己玩兒去吧,我回去繼續鎮守。
  於是楊不悔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兜裏,慢騰騰地在急診樓裏轉。現在樓裏已經很安靜了,燈關了一半,零星見到的幾個人,都是住不進病房,臨時躺在樓道的長椅上打吊瓶的。除了楊不悔的腳步聲,和幾聲輕微的呻吟,就隻有粗重抑或微弱的呼吸。
  昨天有一個摔斷了腿,脛骨戳出皮肉之外的民工被工友送來躺在骨科急診外麵的長椅上。他工頭給留下了兩千塊錢就招呼著所有的工友走了,他昨天整晚躺在長椅上呻吟,呻吟聲由慘烈變為微弱;張無忌帶著楊不悔從此經過的時候,搖搖頭對楊不悔說,這個人收住院做手術的話至少得5000的押金,他肯定沒有。楊不悔皺了皺眉頭。
  現在這個人已經不在了,不知道去了哪裏;沒有人會好奇地問,畢竟這樣的人每天都會來到汴醫三院的急診科,然後在一天,兩天或者三天之後消失。或者之間會有他們的親戚或朋友----同樣衣衫襤褸但是健康的人抱著醫生的腿哭求或者指著醫生的鼻子痛罵。他們並不清楚每個月急診科主任拿著一摞欠費的單子怎麽口幹舌燥地跟院長解釋。楊不悔的父親,大宋著名的腦外科專家楊逍曾經說過,醫生也不過隻是職業,不是天使,醫院隻是一個機構,不是天堂。金錢在其中的位置,跟在其他任何行業一樣,舉足輕重。
  然而,病人卻習慣在發現天使還需要養家糊口的時候憤懣地認為他們是魔鬼,發現天堂也需要金錢來正常營運的時候大罵它是一個吃人的魔窟。作為醫療行業的一員,楊不悔有時候覺得委屈鬱悶,但是看見那些麵色灰白蓬頭垢麵血跡淋淋的人出現然後又消失的時候,她又覺得難過,並且憤懣。
  每個人都有權利生存。好像某個人權倡導者曾經站在街頭的高台上慷慨激昂地振臂高呼的那樣。但是顯然每個人生存的權利並不均等。
  比如說,剛才在外科外科第二分區的護士台吃雞腿漢堡的時候,那些護士就說起來今天消化科收診的那個胃出血的學生。
  楊不悔插嘴說殷老師剛才到消化科那邊去了,護士長搖搖頭說小殷其實不用過去了,剛才範頭兒已經親自過去會診,連麻醉科主任一嗔都從家裏叫了出來。
  張無忌嚇了一跳,被一大塊雞肉噎住,倒了半天氣兒才顫顫巍巍地說,“難道真大出血了?我覺得不能夠啊,手術指征不太……明顯啊……難道我…..”
  護士長一擺手,“咳,那倒沒有,老範過去的時候情況已經穩定了,不過那孩子是完顏鴻烈的兒子,完顏鴻烈知道不?汴大總醫院的副書記。老家夥換了件手術服闖到手術室裏去找老範,說範遙你們北城醫院外科大夫死絕了麽?我兒子躺消化科急診好幾個鍾頭了,就過去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會診?老範當時剛剛完了一個手術本來還要上下一台,立馬跟著完顏鴻烈去消化科了。”
  張無忌跟楊不悔對望一眼,楊不悔搖搖頭,汴總的書記也不用到這兒來耍威風吧,他兒子就他兒子唄也得該怎麽治就怎麽治,既然穩定了鬧騰什麽啊還。咱們範頭兒不像這麽趨炎附勢的人啊。
  護士長說孩子你這就不懂了,汴梁大學醫學院的幾個教學醫院之間同屬一脈,大夫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要說老範當年在汴大總醫院實習的時候,還得叫完顏鴻烈一聲師兄。完顏鴻烈那不但是權貴而且也是權威,咱們外科有不少主治醫當年都在他手下實習過。他又不是大宋禦林軍退伍之後分到汴總當書記,正經是一大厚遝子論文墊上去的。大夫們藐視權貴的有不少,但仰視權威這是知識分子的習慣。再說哪行哪業不都是多少有點香火之情,你媽要是汴大附中的老師你還能考60分也進強化班呢。再者,從另一個方麵說,汴醫的附屬醫院又是競爭的對手。現在幾家附屬醫院年年量化評分的時候拳打腳踢,完顏鴻烈要是跟會上說一句北城醫院外科跟消化科科間鬥爭草薦人命,估計院長任我行回來得把範遙的腦袋敲穿。科間鬥爭無處不在本沒有什麽,但是讓兄弟醫院的頭頭抓住了把柄就大大的不對了。
  楊不悔聽得一愣一愣的,才知道胃出血可以躺消化科急診外麵樓道裏一禮拜,胃鏡電灼止血禁食加藥物治療,也可以讓外科的大老們傾巢而出集中開個會並且叫麻醉科主任副主任手術室待命研究幾套後續方案之後,再送消化科單人病房然後胃鏡電灼止血禁食加藥物治療。
  楊不悔覺得心裏有點堵,尤其在樓道裏晃蕩的時候看見那些無奈的呻吟的病人以及低聲啜泣的家屬的時候,不自禁地對完顏鴻烈那個胃出血的倒黴兒子產生了一種很厭憎的情緒,一張湯鎮業所扮演的電視劇霍元甲裏麵,龍海生奸詐的小白臉就被楊不悔安在了楊康的身上;雖然後來楊不悔發現楊康其實長得更像苗僑偉所扮演的那個風度翩翩的小王爺,那種厭憎的情緒也並沒有很快消減,並且讓楊不悔開始質疑自己小時候的審美了。
  楊不悔漫無目的地溜達到手術室門口,看見麻醉科的幾個醫生護士正魚貫而入。楊不悔好奇地拉住跟自己最熟的莊雙,“怎麽,又要開台啊,都4點多了。”心想難道完顏鴻烈畢竟不甘心自己的兒子跟芸芸眾生一樣接受同等的保守治療,一定要打開肚皮看看才顯示出科班出身的汴總副書記的卓爾不群的身份?
  莊雙打了個哈欠說殷梨亭非得要加一台手術,我們頭兒跟他關係好就答應了,真是的,切除甲狀腺手術,又不是立馬要死人,大半夜的折騰人麽這不是?
  楊不悔心裏咯噔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有點緊張。問道“這又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
  “切,就那陝西府來的農婦。瘤子都長那麽老大了才過來看的那個,還有一傻兒子,老拖著哈喇子滿樓道亂跑。”旁邊的方怡撇著嘴說。
  楊不悔呆了一呆,想起兩天前第二分區大查房的時候,一個已經7,8歲大了但是口水鼻涕滿臉,還圍著一個大圍嘴兒的男孩嗬嗬傻笑著撞到了走在最前麵的殷梨亭身上,殷梨亭往後踉蹌了兩步,那傻孩子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再傻笑,哇哇大哭了起來。哭的時候鼻涕流到了嘴裏麵,口水淌到了胸前。
  殷梨亭蹲下身扶他起來,往周圍張望著問,“這是誰家的孩子?”
  護士長歎了口氣從殷梨亭手裏接過傻小子的手拉他走開,另一個隨行的護士應道,“就是19床那個甲狀腺瘤長了那麽老大的,”她扯著嘴角跟自己脖子那兒比了一下,“那個女的懷孕之前就長了那個瘤,生下來的孩子就是傻的,也沒錢來治病,等七八年好不容易攢夠了做手術的錢,瘤子也越長越大了。這孩子天天就跟這兒亂跑,他爸也不知道又到哪兒打零工去了,唉,窮唄。”
  殷梨亭皺眉問道,“安排的什麽時候手術?”
  “得一個月之後了吧,現在咱們台子實在太緊了。他們又不可能有錢點名。”
  殷梨亭當時點了點頭,沉吟著站在當地,直到護士長催他該查下一個病房了。他沒說什麽,搖頭歎了口氣。
  楊不悔站在手術室門口,著看著莊雙她們進了手術室的門,她想了想,跟著她們,也鑽了進去。
  殷梨亭靠在手術室門口等著護士在做手術準備,見楊不悔穿著消毒衣走了進來,有點驚訝,問道,“怎麽,急診又收手術了?”
  “沒有,聽說您要加一台甲狀腺瘤的手術,能不能觀摩?”楊不悔揚著眉毛問。
  “好啊。既然來了,給我做第一助手吧。你也是第二年實習了吧?讓我看看縫合打結的功夫怎麽樣。”他微笑地看著她。
  “啊?不是考試吧?”楊不悔縮縮脖子,“那我刷手去啦。”說罷往刷手間走過去。
  刷著手,楊不悔聽見隔壁麻醉師說,“我說小殷,你這也心眼兒太軟了點兒。他有困難,哪個病人沒困難啊?有你這樣兒的麽,自己加手術點名兒費不收不說,還得搭上麵子人情央各手術室一組的人。”
  “明天我請大家吃飯。”殷梨亭說,“這個也忒可憐了,一個瘤子,長到這麽大,就是沒錢開刀。汴梁的住院費那麽貴,一耗耗一個月,她負擔不起。而且那孩子天天跑來跑去的,大家看著不都難受麽。”
  “你不想看著難受你就天天耗這手術床上,早晚打一輩子光棍。”
  楊不悔聽到這裏的時候手一哆嗦,碘伏的液體把前胸濺濕了一片。
  這個手術做得很長。一般甲狀腺瘤是要全切除的,做起來不是很麻煩,又能夠最好地防止複發。殷梨亭通常做這種手術隻要一個多小時。
  但是今天他沒有做全切,保留了部分甲狀腺,這就意味著要從瘤體中隔開,要應付許許多多的小血管。甲狀腺瘤血運豐富,要接紮的血管不記其數,過程機械繁瑣。殷梨亭的額頭漸漸就布滿了細細的汗珠。
  楊不悔不解地問,“為什麽要保留部分?”
  殷梨亭一邊接紮著小血管一邊回答,“全切了功能就完全喪失了,要終生服藥來代替甲狀腺功能。她在的地方,能不能買得到好的甲狀腺素替代藥物都是問題,她家裏太窮,不可能總是從大的州府訂藥。保留部分呢,雖然會有複發的可能,但是比起藥費的負擔,還是更加適合她的情況。”
  他說話的口氣一如既往地平淡,就如同給學生講外科總論時候,拿激光筆指著打在牆上的幻燈講“治療重點”的時候沒有什麽兩樣;可是在這個時候,這種流水一樣的平淡,卻似乎驀然間地打開了楊不悔心裏麵從來沒開啟過的一扇閘門,一時間,她的心中,彌漫上了一種從所謂有的情緒,這種情緒似乎暖融融地,輕柔地鑽進她身體的每一個微小的空隙。
  她抬起頭,細細地看著他,臉上,帶了一個和她很“猛”的個性頗為不符的表情。
  他的名字在她的心裏已經很久,可是從這一刻開始,似乎起了很微妙的一種變化。
  殷梨亭從不像外科大部分愛開玩笑也愛發脾氣的大夫那樣的狂放,也沒有其他年紀輕輕已經掛上了“專家”名兒的大夫多多少少帶有的倨傲。他一直很溫和,然而卻淡淡的,不論是集中給住院醫和學生講評特殊病例的時候,還是被麻煩的病人糾纏的時候,抑或是帶著學生上手術的時候,很少會有鮮明的情緒。他並不是一個讓人覺得親近的人。
  才進科的學生值班無聊的時候喜歡議論和比較那些業務特別出色的上級,女孩子們情緒上來了,經常嘰嘰喳喳地一發不可收拾,血液科的俞蓮舟,消化科的李莫愁,外科的謝遜,韋一笑……被小字輩們從業務特長到個性特點,作風地逐一評論。然而說到殷梨亭,這個幾乎是北城醫院甚至是汴醫係統最年輕的專家的時候,“寡淡”成了唯一的評價,大家都說,他雖然出色,然而整個人,就如同一杯沒有顏色味道的,連溫度都不冰不燙的白開水。即使天天見麵,也留不下什麽印象。
  可是楊不悔卻在沒進外科之前就對他有了一點特別的注意。那天她跑到外科急診去找張無忌拿幾本書,走到樓道口便跟個十來歲的孩子撞了個滿懷,嘩啦一聲響,什麽東西掉在地下,那孩子驚叫著抓住她的衣服,帶著哭音說我的模型散啦!
  楊不悔低頭一看,一個挺大的木製艦艇模型被摔散了架;她說著對不起,蹲下身想把那艦艇複原,可是從小手工就沒得過優,她看著那些零件直覺得惡心;她不好意思地說我賠你錢你再買一個好不好?這時那孩子的媽媽也過了來,生氣地說這個買來也是單的零件,他爸爸出差了誰給他裝?明天還要交航模組的作業呢。你們當大夫的怎麽走路也這麽不小心?那孩子這時更是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楊不悔心裏多多少少地有點懊惱地想我走我的路,你好端端的衝了過來,也不能全怪我吧?可是不少人都在好奇地看熱鬧,她穿著的白大衣簡直就成了焦點。她正手裏拿著艦艇掉下來的一根桅杆發呆,就見一個身材頗高的,也穿著白大衣的男人從急診室走出來,輕輕扒開人群,從哭鬧的孩子手裏拿過甲板和船舷,從地上撿起羅盤和帆,看了看,溫聲衝那孩子說,“別哭啦,零件都沒摔壞,不過散了,我幫你裝上。”說罷便用白大衣的下擺兜著那些散落的零件,放在樓道的長凳上,招呼著那孩子過去。楊不悔不由自主地也跟過去,看著他手指翻飛地,幾分鍾之內,便把摔散的模型複了原。那孩子破涕為笑,說叔叔你可真棒,比我爸裝得快多啦;他微微一笑,衝那孩子說,“自己把桅杆和帆裝上去,好不好?”楊不悔這才想起自己手裏還拿著一樣零件,不好意思地趕快放在長凳上,一側頭之間跟他的目光相對,發現他是個挺好看的男人,她的心莫名其妙地蕩了一下。
  看著那孩子裝完了模型,他直起身來,拍了拍那孩子的腦袋說,“醫院裏人多,別跑來跑去了,你的模型沒有好好上膠,再一碰還得散架。”說罷便回身走了,她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張無忌從急診室出來,一拍她腦袋,“站這兒幹嘛那?怎麽不進去找我?”
  楊不悔回過神來,問,“剛才從急診出來的是誰啊?”
  “剛才?噢,我們外科第二分區的頭兒殷梨亭啊,下來看一個急腹症病人的。”他仔細看看楊不悔,樂了,“不會吧,小殷也不是很帥,就跟我一個檔次吧,我為什麽從你的臉上,看到了花癡的表情呢?”
  “滾!”楊不悔狠狠地罵了一句,不過殷梨亭的名字,倒是就這麽記住了。等到轉進外科的時候,抽簽抽到第二分區的楊不悔,心裏莫名地快樂。雖然同學都說,跟殷大夫查房上手術聽病例是最沒勁的,太沉悶,他除了講病例,話少得可憐,當手下的就也不好造次,不像跟著韋一笑周顛,甚至大主任範遙,氣氛都很活躍,總是讓周圍的人很開心。
  楊不悔側頭看著殷梨亭,今天是她在外科的最後一晚了,或者,也是跟他上的最後一台手術,想到這裏,她覺得心裏好像缺了點什麽似的,空得有點難受,很希望這台手術,就這麽做下去,永遠不要結束。可是殷梨亭已經開始做收尾工作了。她的心裏,嗒然若失。
  關了最後一層皮,楊不悔已經完成了助手的任務,殷梨亭的頎長的十指還翻飛著打最後一批結,楊不悔拿起一塊幹淨的紗布,繞到他身邊,替他擦掉快要滴到眼睛裏的汗水---這本來應該是護士的工作,但是夜間臨時加手術,人員精簡,最後隻留下了一個管器械的護士;殷梨亭回頭對她說謝謝,口罩帽子之間,她隻能看得見他的眼睛,卻似乎可以感覺到他溫和的笑容。
  和他目光相對的這個瞬間,楊不悔忽然覺得自己心中,似乎有著柔曼的音樂響起,那一根靜止了21年的弦,就這樣被輕輕地撥動了。

  第三章 也許太年輕
  下午4點半,楊不悔趴在消化科辦公室整理謄寫大病曆時候的心情,完全可以用出離憤怒形容。
  她在外科的實習在昨天結束,今天早上正式輪轉到消化內科。
  楊不悔走進消化科報道時的心情很悵然。本來內外婦兒各科輪轉三個月,到哪裏報道與離開哪裏,並沒有什麽;但是在外科的最後一個晚上,最後一台手術,讓她忽然對自己呆了三個月的外科的第二病區產生了一種感情,很不舍得的感情。
  這種悵然,在她的新帶教老師宋青樹吩咐她寫昨晚新收病人的住院病例的時候,轉化成了憤怒。
  本來今天,副主任特地交待了宋青書,楊康這個病號可是怠慢不得,周二例行全科會診的時候主任是一定會特別查看的;但是在宋青書而言,頭兒的千叮萬囑完全不敵汴大冷美人周芷若的一個傳呼留言---我今早十點搬宿舍,你要是沒時間我找別人。於是宋青書不顧新進科的實習醫生先觀摩一周才開始在帶教老師的指導下管病人寫病曆的老規矩,在九點鍾便把上麵交待自己的話原封不動地給新手下楊不悔照搬了一遍,拍了拍楊不悔的肩膀說這是你鍛煉的機會,我相信你的能力,同學。然後就拍拍屁股趕著孝敬夢中情人去了。
  宋青書再過份也還是楊不悔未來一個月的頂頭上司;楊不悔再猛也不敢把病曆夾子摔到他臉上大罵你個色迷心竅的王八蛋-----而隻能在心裏罵著,一邊把聽診器掛在脖子上,血壓計抱在懷裏,病曆夾子夾在腋下,憤憤不平地推開了病房的門。
  門推開的刹那,楊不悔第一反應是自己走錯了地方----難道走進了全科大夫會診的中廳?她疑惑地回頭察看了一下門牌號碼,一時間不能明白為什麽一個單人病房裏擠滿了穿白大褂的大夫們----並且,其中有一個是院長任我行,另一個是書記陽頂天。
  楊不悔愣怔了很久,才從大家的談話中明白這一個書記一個院長帶領著一批主任是來探望胃出血入院的病人楊康----不,是來探望完顏副書記的兒子的。這時候她才發現屋角還立著兩個鮮花花籃。她伸長了脖子,但是她的眾位上級們實在圍得太緊,以至於根本沒有空隙讓她看到她倒黴的病人。
  她覺得自己抱著血壓計站在大佬們身後張望的樣子一定非常地白癡。在她決定悄悄出去的一瞬間,大佬們忽然散開,任我行拍著完顏鴻烈的肩膀說,“老完顏,放心開會去吧,兒子交給我們……”
  一群重量級人物忽然間就跟楊不悔――這個全醫院最低級別的小大夫麵對麵了――楊不悔覺得自己非常可鄙地覺得眩暈。
  “你是管床大夫?”任我行看著楊不悔問。
  楊不悔點頭,硬著頭皮說,“宋老師讓我來問診記病曆。”
  顯然任我行並不知道“宋老師”就是低年資住院醫宋青書,點點頭對完顏鴻烈說,“我們非常重視對年輕大夫的培養,主治醫生們在嚴格把關的情況下放手讓年輕人嚐試……”
  完顏鴻烈也點點頭,“我們汴總也是如此……”
  楊不悔終於等到一群領導魚貫地走出門,常常地出了一口氣,這才看清了縮在被子裏隻露出一張臉的楊康。
  楊康給楊不悔的第一印象居然是很滑稽,他臉上有一種很滑稽的表情,有點像馬戲團的猴子-----其實康現在心裏正在自嘲地想,自己終於從昨天晚上試驗台上的兔子變成了今天被眾人圍觀的猴子,而在他的心裏,寧願做兔子。
  楊不悔走到楊康跟前,清了清嗓子,說,“問病史。”
  問病史的程序才剛開始,當楊不悔才在病曆紙上填好姓名完顏康,(楊康在任何正式的文件中的名字,都跟完顏鴻烈姓氏保持一致),年齡21,性別男,籍貫汴梁,地址汴梁大學生物技術係的時候,病房門再次被推開,楊不悔一抬頭,看見副院長胡青牛率領著人事科長柯鎮惡,器材科長全金發一人提著一個花籃走了進來……
  本來應該在一個小時之內完成的問病史,在被各路探病人馬打斷n次之後,終於在下午兩點完成。這時候這間病房裏已經堆滿了鮮花。楊不悔既疲憊更惱火,惱火的對象是倒黴的楊康,表現的方式就是繃緊了臉,叩診和量血壓進行得非常粗暴,楊康的胳膊被血壓計的氣墊勒得生疼,但是麵對一臉不善的楊不悔大夫,他隻是咧了咧嘴,沒有出聲。
  病房門在下午兩點半楊不悔正吩咐楊康撩開衣服準備腹部觸鎮的時候再次被推開,楊不悔已經憤怒得手都顫抖了。但是這次進來的不是一片讓人頭暈的白色,第一個探進來的頭,有一篷亂發,帶著瓶底似的眼睛,眼睛提溜轉了一圈落在楊康身上,接著是一聲有點幸災樂禍的笑聲,“顏康弟,你怎麽變成了這麽一幅衰樣兒?”
  隨著這一聲,令狐衝,嶽靈珊,郭靖,黃蓉,段譽,林平之,和歐陽克路續走了進來。
  他們沒有帶花籃,但是居然提著啤酒,罐頭,西瓜……歐陽克第一個注意到了站在楊康床邊的楊不悔,或者說他的目光壓根就沒落到躺在床上的楊康身上,他衝楊不悔很紳士地伸出手,“你是楊康的負責大夫?幸會幸會,我叫歐陽克,是楊康的同宿舍同學……”
  楊康很奇怪為什麽歐陽克注意不到楊不悔要殺人的目光而自顧自地說下去,以至於楊不悔終於不耐煩聽他羅索,也似乎沒看見他已經伸到她麵前的手,隻是冷冰冰地說,“你們手裏拿的東西都扔出去,他昨天內窺鏡電灼止血之後要完全禁食。”然後衝楊康說,“撩衣服,腹部觸診。”
  楊康有點不大好意思地看了看黃蓉和嶽靈珊,捏著病號服的扣子有點猶豫;偏偏那兩個妖女似乎都好意思得很,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楊不悔等了半分鍾,見楊康還愣著不動,一臉鄙夷地對他說,“你又不是大姑娘,還怕人看麽?”
  楊康被罵得噎了一下,很想反唇相譏,無奈失了1000多毫升的血,又被圍觀了一上午,實在隻剩了一口氣吊在那裏,頭腦也遠不如平時靈光,他隻低聲靠了一句,就老老實實地躺下去,撩起了自己的衣服。
  楊不悔當時實在隻是個孩子,或者說一個很容易痛恨社會不公平現象的憤怒青年;她並沒有去想到楊康這個社會不公平現象的受益者也有幾分無奈。5年之後,楊不悔住在某著名醫院的婦產科待產,一批一批的叔叔伯伯來探望她,嗯,應該說探望大宋醫學界響當當的人物――名字說起來比完顏鴻烈更加擲地有聲的楊逍的女兒。他們職業化地根據各自的領域能跟孕期和生產過程聯係起來的疾病諄諄叮囑她以及她的主管醫生,要做最充足的準備,她愣然地聽著自己有可能大出血肝衰腎衰心衰羊水栓賽,偏頭看見主管自己的小大夫努出來的笑容下麵壓不住的惱火的不以為然的時候,一下子想起來了曾經被自己痛恨過的楊康。
  從汴醫三院出來,郭靖和黃蓉去看新上映的西域電影去了,歐陽克看著手機上一連串的妹妹的電話號碼思索著下午帶誰去吃哈根達斯然後帶誰去三裏屯喝酒蹦迪;林平之背著書包就說了聲我走了就蹬上自行車,段譽說我回去收拾東西,靠,走人。
  令狐衝的手插在衣服兜裏,兩張吉塔音樂會的票捏在指尖,這些日子以來嶽靈珊一直若即若離,若說喜歡他,在他暗示性的言語之下她完全沒有任何反應,若說沒這意思,又為什麽天天跟他一起自習還陪他來看楊康這小子?鼓足勇氣,他深吸了一口氣,正準備對嶽靈珊提出今天下午以及晚上的計劃並且為自己世紀性的表白做好鋪墊,嶽靈珊卻懶懶地伸了伸胳膊說,“我也該去新東方上課了,煩。”
  令狐衝一驚,“你也要去上托福GRE輔導班?不會吧,你不是學大宋文學專業的麽?”
  嶽靈珊苦著臉說,“你當我想去麽?我專業四級才考了62。我們家老頭子昨天忽然下了個指示,讓我去上托班。並且訓斥了我兩個小時不務正業,已經提升到大宋青年長此以往國將不國的高度了。”
  令狐衝眨巴著眼睛,張著大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本來有一車的話已經湧到了喉嚨口,但是想到痛斥的對象是嶽靈珊的老子,這一車的話便卡在了喉嚨口沒有湧出來。
  於是兩張讓令狐衝省吃儉用半個月買的吉他音樂會的票子,就沒有能夠從令狐衝的口袋裏出來見到天日。令狐衝看著嶽靈珊的背影有點發呆,忽然覺得蕭索。她也去新東方上英語課,是不是意味著她終於也會離開大宋去到千裏之外的西域?嶽靈珊雖然成績不好,專業也並不適合出國留學,但是她爹是嶽不群,如果她爹想把她送走,總有法子;而令狐衝呢,令狐衝的成績也不好,專業也不適合出國留學,並且,令狐衝的老子隻是廣東早上賣鮮魚晚上把死魚做成魚丸的魚販子。
  令狐衝愣在當地,看著嶽靈珊上了小公共汽車,繞著黃絨線球的辮子在車門關上的一瞬間在他眼中消失,他覺得心裏狠狠地疼了一下。
  憤青令狐衝像一頭呆鵝一樣地在汴醫三院門口站了好久之後,發現自己無處可去。難兄難弟楊康現在沒有在宿舍裏等著他打侍魂,而是躺在消化科的病房裏輸液。他終於決定再回去看一眼楊康這小子幹嘛呢,也許他也很想跟自己一起胡說八道。
  於是令狐衝慢騰騰地走回汴醫三院的院子,才抬腳準備邁上台級,身後一個很焦急的女孩子的聲音喊,“喂,同學你能不能幫個忙,我朋友摔傷了腿我抬不動她了。”
  令狐衝回過頭,看見一輛計程車停在身後,一個短發的小姑娘費力地架著一個比她高出半頭,壯了不知道多少的另一個女孩子,人高馬大的女生滿臉眼淚,完全趴在短發小姑娘身上,似乎是摔斷了腿。
  令狐衝趕上兩步用肩膀擔起女孩的大半個身子,想了想,對短發女孩說,“我蹲下,你想辦法把她弄到我背上去。”
  短發女孩騰出一隻手抹了抹汗,一邊說多謝多謝,一邊使盡了吃奶的力氣把傷號周在了令狐衝背上;令狐衝深吸一口氣,心中對自己喝了一聲“起”,兩條小細腿終於哆哆嗦嗦地艱難地撐起了自己的身子和背後粗壯的女孩,靠著“堅決不能再女孩子麵前丟臉”的偉大意誌的支撐,令狐衝顫顫巍巍地把傷號背上了十幾級台階,走到了分診護士的麵前。
  當分診護士在單子上寫下骨科兩個大字的時候,新近輪轉到骨科的實習醫生儀琳正好路過分診台抱著一摞片子去找被送到了普外急診的骨折病人。令狐衝身邊的短發女孩喊了一聲儀琳姐姐,儀琳回過頭,一下子沒有看到被令狐衝和高大的傷號夾在中間的郭襄,眼光落在了滿頭大汗的令狐衝臉上。令狐衝的眼鏡有點被汗霧所模糊,他正在把眼鏡摘下來再肮髒的羽絨服上擦拭,並沒有看清楚儀琳的樣子,要不然他一定會驚詫於儀琳抬眼一望之間驚人的美麗;後來田伯光見到過儀琳,雖然儀琳當時隻是穿著白大褂並且頭發梳得光溜溜的全都束在藍色的一次性手術帽裏麵,有點像淄衣光頭的尼姑――但是那種美麗,真正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純淨無暇的美麗,愣是讓同樣天生麗質並且修飾精致的王語嫣都顯得略微傖俗了。
  令狐衝當了一下午的義工。
  幫忙找推車,推輪椅,送片子,拿紗布,以及看東西。
  在郭襄摔斷腿的同學的父母終於收到口信來到醫院拚命拉著郭襄的手說謝謝謝謝,被搖晃得有點頭暈的郭襄伸著脖子想找一號苦力兼大功臣令狐衝的時候,他已經溜走了。
  令狐衝其實是個英雄主義者,並且還有一點點小小的虛榮心;本來他並不太介意被人拉著手說謝謝,可是今天,他的心情很落寞。方才一陣忙亂折騰,讓他沒有空閑去想西域,新東方和嶽靈珊,可是當一出熱鬧的話劇落了幕,跑龍套的演員也該走下舞台收拾東西回到自己家裏去了。
  令狐衝手插著兜,下意識地依然捏著兩張票子,低頭往醫院外麵走。走到門口,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一回頭,郭襄笑嘻嘻地抬頭看他,“喂,同學,想要做無名英雄啊?跑這麽快。”
  令狐衝被人很直接地表揚的時候,都會非常地不好意思,此時,他伸手撓撓一頭亂發,居然有點羞澀地笑了笑,想了想說,“我就是餓了,著急出去找東西吃。”
  “噢,正好。”郭襄點點頭,“我們也要去吃東西呢。這樣吧,我和儀琳請你吃鮮肉包子魚頭小火鍋以示感謝。”
  令狐衝看了看郭襄,以及郭襄身邊的微笑點頭的儀琳,有點誇張地說,“我今天走了什麽狗屎運,居然兩個美女主動要求陪我吃晚飯?”
  “好人有好報嘛。”郭襄繼續笑著說,“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大家要做樂於助人的大宋好青年。”
  事實上這頓飯陪令狐衝一起吃的又加上了楊不悔,當令狐衝郭襄儀琳說說笑笑地走進貫通快餐店的時候,楊不悔正提著一塑料袋鮮肉大包衝出來。郭襄一把拉住楊不悔說,“趕著回去值班啊?”
  “那倒不是。”楊不悔煩惱地說,“我倒黴催的跟了宋青書這個王八蛋,一來就給我一麻煩到了姥姥家的病人……”忽然她抬頭看見了令狐衝,詫異地問,“怎麽是你?你不是楊康的同學麽?”
  “怎麽這麽巧?大家都認識?”郭襄看了看令狐衝又看了看楊不悔,“楊康又是誰?”
  “楊康?我管的病人。嘿,還真是巧了,你還見過,前幾天在一個小店。真讓你姐說著了,吃辣的吃出了胃出血。――不跟你說了,我趕著回去。”楊不悔說著往外走。
  “那個小店裏把我姐氣夠嗆那個男生?”郭襄雙眉一揚,拉著楊不悔的胳膊不放,“來來,陪我們一起吃吧。人多熱鬧。――喂,楊不悔,你既然不值班,你那麽火急火燎地幹嘛?”
  “去去,我大病曆還沒寫完一半呢,哪有功夫跟你閑扯皮。”
  “得拉,得啦,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大病曆寫不出來,到時候挨罵的也是帶你的住院大夫,你替宋青書著什麽急?來來來,今天我請客,我剛剛拿到太祖杯的那批獎金。”說罷郭襄不由分說地拉著楊不悔拽著儀琳在屋角的一張桌子坐下,叮囑儀琳別讓楊不悔跑掉,就拉著令狐衝一起去端砂鍋包子去了。
  那天他們一頓飯吃了好久好久,郭襄中間還跑出去提了8瓶啤酒回來。楊不悔一邊開蓋子一邊說“臭丫頭,你就害死我得了。明天早上宋青書非得把我腦袋敲穿。”
  令狐衝說你別擔心,不就宋青書麽,丫跟周芷若麵前就是一個孫子,周芷若還求楊康幫他整汴大生活周刊評獎好跟趙敏爭下一屆學生會主席呢。楊康現在不跟你手底下呢麽,一層壓一層,你怕個啥?
  楊不悔說我還沒那麽黃世人到壓榨一病號的地步吧?他都那樣了他還能整文章?令狐衝說這你就不知道了,我顏康弟是誰啊,顏康弟那文采風流,個把文章還用費盡?顏康弟就是一大宋的李白……
  郭襄一邊自斟自飲著,一邊頗有興味地著聽他們說楊康的才氣,楊康的豪放,楊康的不在乎……努力地把這個才華橫溢,灑脫不羈的“楊康”跟狹窄的小店裏,縮著脖子坐著,嘶嘶吸氣地喝辣椒湯,眼淚鼻涕往外冒的懶散男孩相聯係。很有意思啊,郭襄想。
  或者是本來就是同齡人,或者是本來就有著自己各自的心事需要一些不太跟自己有關的聽眾來訴說,或者……
  反正喝完了8瓶啤酒之後,令狐衝又竄出去抱回了10瓶。令狐衝華光了口袋裏的所有的錢---那是從來就囊中羞澀的令狐衝準備在聽音樂會的時候給嶽靈珊買爆米花和冰淇淋的。
  不知道喝了多少瓶啤酒之後令狐衝說到了嶽靈珊,新東方和西域,說的時候他趴在桌子上,楊子很衰,像一隻卸了氣的皮球。
  這時候郭襄也已經喝得臉色血紅,她拍著令狐衝的肩膀說,“不就是一托福GRE麽,你也去上,近水樓台。”
  令狐衝搖搖頭,“你說得輕鬆,就我那英語,靠,還托福呢?再說了,就算我想去跟她一起上托班,我也沒那個錢啊!”
  楊不悔一推令狐衝肩膀,“我們學院特困生真想出國的一個假期出去給人當家教,晚上給藥物公司送藥賺錢,學費都是這麽掙出來的。你打過工麽?留著那時間打遊戲還有臉說你喜歡人家?”楊不悔對著令狐衝說,“這麽著,你要是真有心,我幫你跟我爸一朋友說一聲,他開醫藥公司現在正找臨時工在各個點兒之間送藥呢,報酬可真不錯。”
  郭襄眯著眼睛看著令狐衝,從書包裏掏出錢包,拿出了7張100的票子拍在桌上,“我剛拿的獎金,也沒什麽急用,先借給你交學費好了。你打了工掙了錢再還給我。”
  令狐衝張著大嘴呆在那兒,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郭襄仰著頭,臉上帶著一個有點茫然的微笑,“你確定你真的很喜歡一個人,這已經很幸福啦,你還知道到哪裏能找到她,而且有足夠的理由和她坐在一起……還想什麽呀?”
  楊不悔斜睨著令狐衝,“我最看不起男人說得多做得少了。”
  令狐衝熱血上衝,說得多做得少,眼高手低這句話不知道有多少人說過他,他總是不屑的駁斥――然而現在,被兩個女孩子逼到了這個角落,我們的令狐衝,忽然滿心升起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豪氣,撐著桌子站起來,“好,就聽你們的!”
  郭襄微微一笑,“好,你要有什麽困難,聽力什麽的……我可以幫你。”
  令狐衝一楞,方才他才知道郭襄隻不過一個高二的學生而已,於是覺得自己受到了汙辱,還沒說話,楊不悔似乎已經看穿了他的心事,哼了一聲說,“你別這幅不服氣的樣子,你知道她的獎金怎麽得的,大宋太祖杯傑出學生十項全能第一名,參賽的可是汴大宋朝大學才子一大把。小郭襄去年考托福已經考了滿分了。”
  “我靠,你……那麽牛……”令狐衝不敢相信地結巴著。
  郭襄的表情卻既沒有得意也沒有羞澀,她把一摞子錢遞給令狐衝,抓起羽絨服披在身上,在餐巾紙上寫了個電話號碼推給令狐衝,然後揮揮手走了出去。令狐衝看著她小小的背影目瞪口呆,心裏的仰慕如滔滔江水,這女孩子瀟灑得簡直沒有任何詞句可以形容,仿佛不屬於這個世間當有,然而溫暖的笑容卻又如此地塵世。
  楊不悔伸了伸懶腰,說我回去趕病曆了,明下午你來消化科找我,我帶你找我那個叔叔去。 儀琳一直都沒怎麽說話,這時候也是靜靜地站起來,跟楊不悔一起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轉頭,看了令狐衝一眼;很可惜,令狐衝滿腦子的托福班,嶽靈姍,全沒有注意到她目光中,水一樣的溫柔。
  人一生的緣分真的是件怎麽也說不清的事情。比如說,楊不悔,楊康的“大夫”,曾經非常憤慨於楊康的狐朋狗友們聚集於本來應該安靜肅穆的病房之內嘻嘻哈哈,而現在,她正靠在門上,不時回頭觀察一下外麵的情況;門裏麵,楊康坐在枕頭上,揮舞著沒有打點滴的那隻手對有點頹地坐在旁邊的令狐衝說,“你也太衰了吧,都追著嶽靈珊去上新東方了,居然沒能拉著小手兒跟人家一起回家……”
  “今天她跟老六一塊兒走了,說是要問老六幾道聽力題。”令狐衝悶悶地說,“她聽力做得巨差,上課筆記也沒記全,想找人給幫幫忙,可是我做得比她還差……”
  “我靠,誰給你出這種餿主意上什麽托福班,簡直就是把弱點暴露給敵人……對了,還是傳統方法吧,約她出去,新東方下課之後一起去看電影總行吧,或者去喝個茶聽聽民樂什麽的,邀請得自然點,就隨口一說,別太生硬……”楊康繼續開動腦筋。
  “我約了。”令狐衝苦著臉說,“我今天下課之後約她看大宋人民藝術劇院的話劇,西域那個叫莎士比亞的人寫的,她以前念叨過好幾次。可是她問我幾個人去,我說我就兩張票,她說她爸不許她單獨跟男同學去看電影看話劇什麽的,她爸說單獨約女同學去這種黑燈瞎火的地方的男同學一定心懷不軌。她說她雖然相信我是不會心懷不軌的,但是這樣還是不好,後來……”
  “你那兩張票呢?”正在一邊吃栗子的郭襄嚼著滿嘴的糖炒栗子問,“那可是我從我姐那兒順的,你反正也沒用上,還給我得了。”
  “後來她說可是她很想看啊,然後說這樣吧,你把兩張票子都賣給我吧,我找人去看……”
  “然後你就把兩張票都賣給她了?”楊不悔問,“你可真笨啊,你就不能說,那賣給你一張吧,我也想看,你去你的,我去我的,不就完了?”
  “老令狐要是這麽機靈就變成歐陽克了。”楊康歎道,“不過我打賭他沒有把票賣給嶽靈珊……”
  “噢,是啊……”令狐衝接口,“我送給她了。”
  楊康嘿嘿一笑,郭襄眨巴了半天眼睛,終於咽下一顆栗子之後說,“令狐衝這孩子,挺實在的,真挺實在的。”楊不悔目瞪口呆了一下之後,心裏倒是有點感動,覺得總是蓬頭垢麵的令狐衝,實在是個厚道人,那雙瓶底眼鏡後麵的眼睛裏,有著溫暖的目光。
  令狐衝張著大嘴看著他們,想了想,很認真地問:“那你們說,怎麽辦呢?”
  楊康看著令狐衝,想了一陣,忽然抬頭問楊不悔,“我快能出院了吧?”
  “差不多了。”楊不悔回答,“你再禁食一天也就行了,要是要求出院下周一就可以出去,繼續靜養,服藥,調整飲食。”
  楊康轉轉眼睛,拍拍令狐衝得肩膀說,“我記得你跟我叫囂說你羽毛球打得不錯?還說要跟我單挑來著?”
  “那是,”令狐衝說,“我從小就打遍我們小學沒敵手。”
  “嗯,”楊康點點頭,“嶽靈珊那小丫頭癡迷羽毛球,約她去大宋國民體育場打球,單獨約她不去咱們就說一幫人呢,大家一起玩嘛。到時候你大發神威,把老大,老五和我打得滿地找牙,這一下沒準就要拜你為師請教球藝,一來二去,大家逐漸可以退場,不就剩你們倆了,這教打球這件事,”楊康嘿嘿一笑,“免不了耳鬢廝磨肌膚相接,沒有點邪心歪念的話……”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住,愣了一下,然後轉過頭拿起郭襄方才找出來的檸檬汁喝。
  “你也知道惡心說不下去,”楊不悔哼了一聲,看見楊康手裏的飲料,一個大步衝過去搶下來,“喂,你怎麽回事,跟你說兩萬次了,不能吃喝酸性的東西,你想再多住兩周院是不是?”
  楊康看了看,“噢,沒注意,沒喝出來。”
  “令狐衝發傻也就罷了,”郭襄臉上帶著狡詐的微笑,盯著楊康問,“你想什麽呢?不會是琢磨著跟誰肌膚相接耳鬢廝磨呢吧?”
  楊康衝郭襄一呲牙,“我琢磨著你資質不錯,我就犧牲一次跟你耳鬢廝磨給老令狐示範示範。”
  郭襄卻並沒有小女生那種尷尬和羞澀,嘿嘿一笑,把肩膀湊上去,“來,來,廝磨……”
  “真惡啊你們。”楊不悔皺眉道,“我先出去吐了。”
  “別走,”楊康招手,“就這麽著,羽毛球活動。”他往床頭一靠,有點得意,“以這項健康向上的活動拉開征討小妖女大會戰的第一步。”點鍾,例行的晚查房之前,郭襄和令狐衝走了,楊不悔跟宋青書一起接了一個新的消化道出血的病人,過去做入院檢查,方才熱熱鬧鬧的病房忽然安靜下來,楊康平躺在床上,覺得有點冷清。
  他閉上眼睛,想象著將來嶽靈珊那個鬼丫頭和傻笑的令狐衝手牽手走在校道上的情景,忍不住笑了出來。想起自己的構思實在有點得意,羽毛球,多麽健康的向上的運動,堂堂正正地一說誰能把陰暗齷齪的想法想進來誰就是自己陰暗齷齪。
  嘿嘿,楊康得意地笑,就是要從光明正大的活動中發掘出曖昧溫馨的機會,比如羽毛球,你可以循循善誘地手把手教給她,比如一起爬山,妹妹走不動了你可以不辭勞苦地拉著她往上走,比如一起參加個你很牛她沒有你牛的競賽,她愁眉不展的時候你特英明神武地指點她一下,……如果運氣好,可以適時地充當一下大義凜然的英雄,救個美,不過對手最好不要太強,當然,這都是讓她怎麽仰視你,按金庸那老頭兒的理論,通常女人還都有母性心理,那就是同情弱者,那你最好適時地柔弱一把,比如受個重傷倒在她懷裏讓她照顧幾天什麽的,那樣就徹底圓滿了,她不銘心刻骨才怪……
  楊康笑得肩膀抽動,笑了一會兒,他忽然停下來,呆呆地仰頭看著天花板,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花板上一滴水霧凝集而成的水珠落了下來,落在他的臉頰上,涼涼的,好像一滴眼淚。
  穆念慈家。
  穆念慈搓洗著自己的白色毛衣,彭連虎把一車煤拉回來,碼好之後,洗幹淨了手一邊喝穆念慈給他泡好的茶一邊隨手翻著穆念慈放在書架上的相冊。
  “洗不幹淨了”穆念慈低聲嘮叨了一句。這件毛衣的袖口上,是楊康嘴角漾出來的鮮血,沒有及時地洗,現在留下了淡褐色的痕跡。
  “洗不幹淨就不要了。”彭連虎說,“買件新的不就完了,別搓了,天這麽冷。”
  “我喜歡這件。”穆念慈依舊低著頭使勁地洗,再加了一勺洗衣粉。彭連虎撓了撓腦袋,念慈很溫柔,從來不任性發脾氣,可是執拗起來,卻非常執拗,而最糟糕的是,當她執拗的時候,他從來不知道為什麽。
  彭連虎自己翻著相冊,裏麵的穆念慈是個高中生,剪著傻乎乎的學生頭,穿著土得掉渣的藍布裙子,遠沒有現在清秀美麗。但是她的笑容特別開心,似乎比他認識她,做了她的男朋友,牽了她的手之後的任何一個笑容都更加開心。
  彭連虎一頁一頁地翻過去,裏麵多是穆念慈和同學出遊的照片,劃船的,她和一個女生拚命低著頭似乎想要把頭藏在船舷之下,穆念慈的手裏撐著一件男式運動衣擋著潑過來的水;旁邊的一個男生往對麵的船上撂水,另一個男生---楊康,奮力地劃船,頭發衣服都被潑得透濕但是笑容相當燦爛;跳舞的,---他還記得那年他們汴大附中為了跟西域來的友好學校的訪問者搞聯歡,竟然搞了一場學生交誼舞舞會。每班10個代表,五男五女。那年彭連虎已經高三了,跳舞的主力軍就是高一的穆念慈楊康他們。照片裏的穆念慈表情異常的嚴肅緊張,搭在楊康肩上的手臂僵直得如同石柱,楊康倒是麵帶微笑,似乎很沉著,可是下一張照片,依舊是那個舞會,旁邊其他的同學翩翩起舞,而楊康和穆念慈兩個呆立當地,楊康撓著腦袋表情尷尬,穆念慈低頭看著地麵,彭連虎忍不住抽出照片,照片的背麵是一行工整的小字—臭楊康,忘了步子,丟死人了。
  彭連虎再把照片翻過來,仔細地看照片上的穆念慈,她低著頭,劉海幾乎擋住了眼睛,緊緊抿著嘴唇,她的纖纖的手指和楊康頎長的手指搭在一起;楊康彭連虎忍不住去想當時穆念慈的心情,是惱火嗎?一定不是,是失望嗎?也一定不是。那麽她寫下這行字的時候又在想什麽呢,彭連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低頭洗衣服的穆念慈,比照片裏美麗很多的穆念慈,然而為什麽,他覺得照片裏的她比現在的她更加開心呢?他想不出來當時她的心情,但是他知道,不論她當時是氣得跺腳,是惱火地一拳打在楊康肩頭,還是無地自容地從大家的目光中逃跑然後回家狠狠地寫下臭楊康三個字---她都不是像現在這樣,微微地蹙一蹙眉,然後淡淡地笑笑。
  彭連虎發了好一陣子呆,把這張照片插回去,他接著翻動著本相冊。後麵有許許多多有著不同的人的照片,其他的人如同背景,不變的是每張照片裏都有楊康和穆念慈,甚至,沒有穆念慈,隻有楊康。騎在棗樹上打棗的楊康,提著袋子撿棗的穆念慈;飛身投籃的楊康,鼓掌喝彩的穆念慈;表演成語“鬼哭狼嚎”的楊康,微笑著猜出這個成語的穆念慈;騎術嫻熟,一手控著自己的馬韁,一邊回頭拉著另一匹馬的韁繩的楊康,緊張地抓著馬鞍橋,身子左搖右擺的穆念慈……抱著生物競賽和應用數學競賽雙冠軍的滿不在乎地笑著的楊康,指揮全班唱大宋朝廷好的楊康,打雪仗的時候被同學按在地上塞了一脖子雪的楊康,贏了中學生羽毛球聯賽最後一場振臂高呼的楊康,打牌打輸了臉上一邊畫了烏龜一邊畫了一堆狗屎的楊康……
  各種各樣的楊康,和各種各樣注視著楊康的穆念慈。
  彭連虎終於把翻到最後一頁,隻有一張照片,楊康穿著一身有點誇張的白色製服,和穆念慈一起跟高中的班主任合影。彭連虎忽然想起來當年劫持穆念慈的情景----人的記憶有時候是件說不清楚的事情,有些人,有些事,蟄伏在你的腦子裏,也許永遠不會喚醒,也許就在某一時刻,突然間就變得鮮活----那天,穿著白色製服的楊康一手提著雪糕,一手提著板磚,一臉狠象地在夕陽的餘暉裏跑過來,方才被驚嚇住了的穆念慈,似乎早已經忘記了身邊的劫匪,隻是微微仰著頭,張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向她跑來的少年,那個表情忽然就在彭連虎的心裏複蘇。彭連虎突然發現,和那時的她比起來,現在的穆念慈竟然如此冰冷呆板,雖然美麗,但是隻能算是一塊沒有氣息的美麗的玉石。
  
  第四章 始料未及
  完顏鴻烈最近實在比較忙,要不他就在家盯著兒子少食多餐吃藥休息了。但是偏偏在這時,大宋第一大製藥公司總裁歐陽鋒殷切地表示出了請學術權威技術支持的誠意,並且,暗示公司需要派一兩名年輕有為的新人去西域進修生物技術與工商管理的雙學位。
  他懇切地說,引領著製藥業是學術的研究,支撐著製藥業的,是製度完備的市場。頂尖的學者,是學術研究的靈魂,能敏銳地看清市場方向,而又稔熟學術的年輕人,就是製藥業流淌的血液。完顏院長深有同感地點頭,我總是說,這個時代,學者的眼光要放得開,學術是幹什麽的?是為了生產力服務的。不能轉化為生產力的學術是廢紙而已。悶頭在實驗室裏搞學術不聞窗外事這種狹隘的思想隻能讓學者們變為井底之蛙。
  他們強調著完顏院長作為汴大生物學院院長的學者身份,卻從來沒有提過,他還是汴大總醫院的副書記,臨床醫生出身,學生故舊分布在汴大各個附屬醫院,藥管局的各個部門。
  他們喝了幾次茶唱了幾次卡拉ok,完顏院長每次都會說,人多了熱鬧,請幾個朋友,於是換著邀請了一些醫院裏管進藥品的同學,藥管局負責藥物臨床試驗指標監控的同學,自家大哥---在西域的很多學術期刊上發表過文章的哈佛大學的完顏教授,以及自家三哥---在西域的歐羅巴代理醫藥器材的完顏總經理……
  歐陽董事長給完顏院長準備了一些東西,比如一封任命書以及白陀山藥業集團百分之五的股份,比如一份詳細的介紹某汴梁大學生物技術係某在校生的實驗成果如何被公司研製新藥作出貢獻,以及推薦並出資送該生去西域著名學府哈佛大學讀生物技術以及工商管理雙碩士的計劃。
  歐陽董事長並沒有提到最近幾次白駝山集團的核心會議上,幾個市場部主任的計劃書都提到了附屬醫院的藥房這個消費對象。然而汴大附屬醫院用藥通常以朝廷禦定的製藥廠為多,白駝山的藥在同類藥品中偏貴---雖然療效確實更好,副作用也小一些。幾個附屬醫院方麵一直都覺得針對廣大的患者群,並不值得為了提高的百分之二的治愈率或者減少的百分之一的副作用發生的機率,去提高兩倍的價格。一個營銷經理說,關鍵在於有沒有說話有影響力的人站在我們這邊。用多少錢換多大的療效,怎麽是性價比合理,並沒有標準的定式。很多時候,就在於宣傳什麽,誰在宣傳什麽。幾次會議之後,學術權威----而又是附屬醫院副書記的完顏鴻烈的名字,便被寫在了計劃書上。
  完顏鴻烈也並沒有提到自己最近幾乎完全脫離了學術研究,連對專業名字都有點陌生了;他對一年後連任的隱隱不安,院內的後輩越發地生猛,身邊的黃藥師讓他完全不明所以地對他切齒痛恨,兒子到西域交換的事情,計劃了那麽久,居然就被黃藥師郝大通他們搞黃了,完顏鴻烈深深感到了自己坐的,是並不牢固的江山。
  雖然都有放在心裏沒有說出口的部分,然而他們相談甚歡,ok廳裏完顏院長高歌一曲之後坐下來說,醫學界有一批人一直在鼓吹西域的醫療藥業體製,過分地誇張醫藥分開的優越性,對我們大宋目前的體製很不滿-----楊逍你聽說過吧?算是洋派出身,這幾年又一直在跟西域的醫院搞醫療科研合作,他就是盲目誇大西域醫療係統的代表。歐陽鋒擺擺手,楊逍我聽說過,被人稱做什麽通靈之手是不是?不過我看他或者手術做得是好的,但目光也恁地狹窄,醫藥分開?依我看,我們大宋的醫藥,要走自己的道路,不是需要分開,而是結合得還不夠!要更緊密地結合起來,才是正理!這時候完顏鴻烈和歐陽鋒相視一眼,同時意味深長地微笑;學界叱吒風雲的汴大生物醫學院院長和商界威猛犀利的白陀山藥業集團董事長在這一瞬間找到了英雄所見略同的知己。
  縱然完顏鴻烈很忙,他還是打了一份很詳細的足有三頁的注意事項用釘子釘在牆上囑咐老婆萬萬不要忽視了兒子出院之後的照顧;包惜弱當然是疼兒子的,要不是為了這個寶貝兒子她就不會是現在這個包惜弱;但是,那些密密麻麻的中英文夾雜的字跡讓她頭暈惡心,她哪裏知道什麽是酸性什麽是堿性?什麽東西含粗纖維什麽東西是高蛋白?而且,她從心底裏是鄙視那種學者式的謹小慎微的,她固執地記得當年在牛家村的時候,那些個被太陽曬得臉兒紅彤彤的孩子,滿田野地亂跑挖完紅薯就著跟身上擦巴擦巴烤烤,跟著泥巴炭黑一起送到嘴裏吃的孩子,身體都好得很,倒沒有像嚴格遵照大宋營養食譜生活的汴梁城裏的孩子那麽嬌弱。在包惜弱的心裏,兒子應該像當年的楊鐵心,赤裸著古銅色健美的背脊在陽光下喊出深沉雄壯的號子。而不是---這麽的俊秀。
  包惜弱這幾年來對完顏鴻烈越來越不滿。從前,她雖然沒有像深愛楊鐵心那樣地深愛過他,可是畢竟對他一直以來對自己和兒子的悉心照顧,心懷感念,而且對他精湛的學問,心存敬佩;可是日子久了,她似乎也逐漸忘記了楊康並非完顏鴻烈親生這個事實,當他疼愛楊康已經成了一種發自內心的自然的習慣,她也就漸漸地覺得理所當然,甚至在他強自為兒子安排下未來的道路的時候,她便開始嗤之以鼻。而對於他日漸荒疏了學術,而整日間周旋於各色頭頭腦腦之間上竄下跳的這個事實,益發地厭惡。她很悲哀自己是個無力的弱女子,她對周遭的環境很不滿,但是卻並沒有能力去改變,她隻要縮頭躲在自己的書房裏,寫下一行一行的文字;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好像久旱無雨的幹燥天氣裏,一隻蜷縮在某片幹得發了蔫的樹葉地下的,享受著殼裏僅存的濕潤的蝸牛。
  楊康多少年來對於他爹娘之間的關係早已經習慣,也懶得費腦子替他們操心;而對於他爹的種種命令安排,雖說大多從心裏有一點抵觸,卻也明白他爹的苦心,通常來說,也就懶得反對,大都懈怠地遵從。而現在,他對於什麽醫藥結合或者醫藥分開的沒有半點興致,對於去西域留學也沒有很多的向往,至於他娘時而憂傷的心思,他更覺得那那屬於文人們慣常的無病呻吟,正是衣食無憂之後開始追求純美的夢想;目前他真正覺得有趣的,是老令狐要追嶽不群的女兒,鬼靈精的小丫頭嶽靈珊這件事情,而他自己定下的泡妞計策,也使他非常興奮。
  於是,他以各種借口逃脫老爹讓他“靜養休息”的命令,溜出去做令狐衝得羽毛球教練,為他的泡妞大計劃做準備工作。
  不過令狐衝的球技可讓楊康有點抓狂了。
  令狐衝倒是有幾兩蠻力,球拍揮舞得虎虎生風,但是勢大力沉的一拍猛扣之後---對麵郭襄倒是嚇得立馬抱頭躲過---無奈球如導彈一般地衝進了後麵的另一場地,那個剛剛擺好姿勢準備發球的小姑娘敖地尖叫一聲捂住了後背;他腳下也真的挺快,雖然動作不專業到了極點但是經常能夠匪夷所思地從前場左角跑道後場右角,可惜拚了老命救起來的球往往被郭襄輕輕一吊徹底吊死。
  楊康抱著雙臂,站在場子邊上,有氣無力地喊,“壓~~手~~腕~~,不是打棒球呢啊……不要挑前場高球,送到別人手裏的球不如不接……老大,你到底打沒打過?!”
  ……
  令狐衝一身大汗地下來,楊康靠著牆壁坐倒在地,從上到下地打量他,終於問道:“讓你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學校他媽不是女校吧?”
  “哪能哪能,”令狐衝使勁擺手,“不過我們學校沒這條件,沒網,中間粉筆劃根線當網,沒界,四角放四塊磚頭當界,球也是塑料的,而且都是跟室外打,有風。所以說我就是適合野戰,遊擊戰,而不適合陣地戰,正規戰……”
  楊康從褲兜裏掏出一把小巧的瑞士軍刀遞到令狐衝手裏,“你殺了我算了。”
  郭襄抱著球拍笑吟吟地走過來,“其實令狐衝資質很好麽,打球就怕沒速度沒力量,技術麽,可以練可以學啊。”
  “就是,”令狐衝拍拍郭襄肩膀,“這話我愛聽。”
  “先跟著我練步法去,教給你一套基本的先。”郭襄拉著令狐衝又上了場。郭襄教得頗為有章法,而且很耐心;令狐衝也是學得十分賣力。楊康坐在場邊看著,忽然不懷好意地笑著對旁邊的楊不悔說,“郭小妹不會是芳心暗動看上我們老令狐了吧?這老令狐沒跟嶽靈珊斯摩上,倒是跟小郭廝磨上了。”
  楊不悔呸了一聲,“她就是好心。你當都跟你這種境界呢。”
  “不過話說回來,”看著郭襄第n遍地帶著令狐衝繞著全場練步法,被汗水浸濕了的短發貼在單薄的小臉上,不斷地鼓勵著說,“這就好多了,這就很得要領……不錯,真的不錯”楊康笑著說,“誰要是真能泡上這個丫頭,才真是福氣呢!”
  不知道是愛情的力量起到了作用,還是令狐衝真的“資質很好”,反正在以鼓勵為主的郭襄和以諷刺挖苦為主的楊康兩位教練的指導下,兩個半星期的集訓之後,令狐衝的球打得有了點模樣,偶爾的幾個扣球還真有幾分讓對麵的對手聞風喪膽的肅殺之氣。不過,楊康還是非常非常地後悔當初設想的給他當托兒的決定,這個假很難做,他想,除非上去第一拍子先不打球,而是打嶽靈珊的腦袋,把她徹底打成一個白癡再說才有希望。
  開學前的最後一周,令狐衝約了嶽靈珊到大宋人民體育場打羽毛球,嶽靈珊很高興地答應了。那一天的隊伍可謂壯大,令狐衝全宿舍的兄弟一起出動,甚至包括了抓緊每一分鍾讀書的林平之,和似乎很久已經沒有在他們麵前出現了的---穆念慈。
  “我死乞白賴地叫了彭連虎和穆念慈。”黃蓉瞟著楊康說。“他倆現在那配合打得,特厲害,工學院無人能敵。”
  “廢話,我教出來的,差得了麽?”楊康嘿嘿笑了一聲,沒再理黃蓉,換衣服去了。到得打開書包才發現不知怎麽拿錯了袋子沒帶T恤帶了件長袖襯衫,他驀然一陣無名火湧上來,踢了一腳格子的木板,旁邊格子裏換衣服的兄弟罵道“誰他媽找打?”
  楊康於是又踹了一腳,惡狠狠地說有種你丫過來!
  楊康磨磨蹭蹭地換好了衣服走到運動場上的時候,令狐衝跟郭靖激戰正酣,倆人都虎吼連連揮汗如雨;在郭襄或者楊康麵前如同呆鳥的令狐衝此時顯出了狐狸的狡猾,厚道的郭靖屢屢被算計終於13比15不敵敗下,敗下的時候臉上掛著憨厚的笑容。接著他又打垮段譽,挑戰歐陽克――本來歐陽克很看不起令狐衝,看著他打球的姿勢他就立刻對自己信心百倍――然而歐陽克漂亮的姿勢如同武俠小說中的花拳繡腿,而令狐衝的東倒西歪就變成了名教波斯一派的聖火令武功,13比8令狐衝領先的時候他宜將剩勇追窮寇地一記猛扣,球狠狠地打在了歐陽克細皮嫩肉的臉上,歐陽克慘叫一聲踉蹌後退,令狐衝趕快跑過去道歉慰問,歐陽克把拍子一扔,推開令狐衝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氣哼哼地說“你這是打球還是打人?”然後拾起拍子去衛生間驗傷去了。令狐衝抓抓腦袋,有點歉疚但是也不太理解,練球的時候他也一不小心打到過楊不悔的腦袋,楊不悔捂了捂腦袋大喊一聲我要報仇我砍死你然後繼續戰鬥。原來楊康說得沒錯,歐陽公子的臉比果真比姑娘們更加嬌嫩。
  歐陽克的中途退場讓令狐衝有點掃興,但是畢竟已經連贏兩場半再“戰勝”楊康就可以想辦法誘使嶽靈珊跟自己請教了;令狐衝正意氣風發地準備找到楊康,卻見楊康蹲踞在凳子上眯著眼睛看著遠處的場地。令狐衝順著楊康的目光望去,看見嶽靈珊正在手把手地教給林平之吊球的時候怎麽握拍挑球的時候姿勢又是如何,隱隱聽見她邊教邊說,“這是小事嘛,你這麽聰明幾天就比他們都強了。真的不難真的不難,你論文都寫得那麽漂亮打打球算個什麽?你就當是陪我玩嗎,我想找個混雙的搭檔。”
  令狐衝失神地看著,拍子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
  楊康縮著脖子在寒風中騎車回家的時候非常不爽。這場他自以為很天才的陰謀以相當的失敗告終,創造相處機會的目的沒有達到,反而讓可憐的老令狐變成了一個有點可笑的傻瓜。楊康覺得自己被嶽靈珊這個死丫頭耍了,連帶著對配合嶽靈珊的林平之也非常地不滿。
  並且,楊康自己,也窩了一肚子火---他居然在歐陽克麵前,折斷了跟了他南征北戰過的球拍。
  嶽靈珊想跟林平之配合混雙,找對手的時候一下子挑中了蹲在一邊鬱悶的令狐衝,令狐衝還沒太想明白她究竟要幹什麽,嶽靈珊又已經給他選好了搭檔楊不悔。原本是來看熱鬧的楊不悔,手裏被胡亂地塞了個體育場借來的球拍拉上場了。楊康當時低低地罵了聲靠,嶽靈珊這丫頭鬼精靈他早就知道,但是並沒想到她居然這麽狠毒 ---雖然同樣的方法如果哪個女生用在歐陽克身上,楊康一定歎一聲高明。楊康正想抓起球拍替代令狐衝狠狠地修理一下嶽靈珊和林平之,那邊歐陽克使勁喊他。他皺皺眉頭隻好走了過去。
  歐陽克拿一個冰袋冰著被令狐衝一球打青的臉很有興致地對楊康說,聽說你是汴大球王,快快,讓我們見識見識。單打嘛我們興許都不是你對手,比較沒勁;不如這樣,你也找個搭檔來挑戰老彭和穆念慈的情侶搭檔如何?聽說他們倆混雙配對打遍理學院無敵手。看看是技術高戰勝配合妙還是配合妙戰勝技術高啊。
  楊康並不在乎跟情侶搭配挑戰,可是一抬頭發現彭連虎有點尷尬穆念慈有點無措,穆念慈的目光從彭連虎的臉上轉到他的臉上的時候,蹙著眉頭,眼神帶出了哀怨。楊康被她的目光掃過,心裏居然微微地疼了一下,於是有了想爆扁歐陽克一頓的衝動。他瞥了歐陽克一眼說那好,我沒搭配跟你配對得了。歐陽克連連擺手,指著自己被球誤傷的臉說,我都負傷了怎麽打?再說混雙對混雙你拉著我算是怎麽回事?歐陽克剛想說郭小妹不是閑著呢麽,郭襄已經站起身來招呼著黃蓉郭靖段譽要另開戰場。楊康對歐陽克冷笑一聲,又不讓你賣笑去色誘對手,臉上傷了礙什麽事?公子,我天天跟你朝夕相處,心有靈犀,正好挑戰情侶雙劍。
  拉歐陽克打球這件事,楊康很快發現就是害人尚淺,害己尤深。
  姿勢漂亮的歐陽克實在派不上太大的用場;讓他當一個男生用,守不住一個半場,讓他當一個女生隻防前場,他又不安守職位,總是會如跳芭蕾般躍起,後仰著去接楊康的位置正好可以扣死的球,然後送到對方中場,被彭連虎狠狠扣死。然後回過頭對楊康說,你也稀鬆嗎,這球還是你沒接起來啊。
  楊康懶得跟他廢話,發現唯一的辦法就在歐陽克碰到球之前一拍打死,根本不讓對方有把球送到歐陽克手裏的機會。按照這個方針終於是把比分從4:8追到了8 平,可是追平的那個球凶猛地從穆念慈耳邊擦過,穆念慈一聲驚呼,為了躲球踉蹌著退了好幾步坐倒在地上。楊康下意識地趕過幾步想看看她摔傷了沒有,彭連虎已經摟著她的肩膀問著急地問,“怎麽樣受沒受傷?”穆念慈搖搖頭站起來,撿起那個球拋到楊康手裏,淡淡地說,“沒事,接著打。”
  楊康的下一個球手一軟沒發過去。歐陽克回頭瞥了他一眼。接著楊康扣球的時候總是會稍稍猶豫一下,然後改扣為吊;楊康吊的前場擦網小球相當有工夫,陰狠毒辣,當年不知道多少高手被斬落馬下;隻是對手穆念慈是他的嫡傳弟子。當年為了練穆念慈的步法,楊康把所有陰狠招術盡皆使出,穆念慈看見楊康的小臂微微地朝那邊動就能夠條件反射的準確跑位;楊康的吊球起到的結果就是讓穆念慈反吊回來,吊死網前的歐陽克。
  如此的幾個回合,歐陽克惱火地回頭,“楊康你耍我呢?你是跟他們打球還是給穆念慈一起打我?!”楊康挑起眉毛,“我靠你有用點就是打她,沒用就是打你了!”兩個人怒目而視,然而畢竟高了幾公分的楊康還是更加凶惡些,於是歐陽克嘟嘟囔囔著站回原位。接著打過來的那個球楊康真的想一下子殺死的,可是球拍狠狠揮落的一瞬間穆念慈衝到了網前,這個球的落點即將變成她的臉頰;楊康手一顫,硬生生地收了勁,球軟綿綿地飄到了對方中場,彭連虎順手狠狠一揮,球以很刁的角度很快的速度飛到了右後角的小方塊;楊康拚著老命飛奔而去,拍子在球和地麵不到兩厘米的距離鏟入;球被挑了起來,嘎巴一聲,球起的瞬間楊康的久經沙場的寶貝拍子折成兩段,而顫顫微微起飛的球終於還是以幾厘米之差下了網。
  楊康腦子裏一陣茫然,愣怔了一會兒低下頭撿起殘拍。他並不心疼拍子,也並不在乎輸了球或者贏了球,可是心裏的某種很惆悵的情緒卻讓他有點驚慌,不知道怎麽抬起頭,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的大腦在這一刻不幸地短路了。
  此時歐陽克卻完全沒有因為己方的失手而喪氣,反而心情high到了極點――楊康,平時像頭一身金色毛皮的豹子---雖然這隻豹子懶洋洋地曬著太陽睡覺的時候遠遠多於奔跑著追逐獵物的時候,但是他依然是一隻驕傲而跋扈的豹子;但是在這一瞬間,他的神情,分明好像天空中一陣響雷過後,豹子的皮毛被剝得幹幹淨淨,他就變成了一隻赤裸的,在大雨中哆嗦著茫然四顧不知所措的小豬。原來,楊康也不過是隻小豬而已,歐陽克想。
  “喂,我早說你那個拍子不好吧?”郭襄笑著跑過來,“果然不禁打!”她跑到楊康身邊,嘖嘖歎息著撿起斷拍,有點得意地說,“我就說嘛,他家出的東西就是價超所值,喂,”郭襄揚手衝歐陽克說,“正好他拍子斷了,我和你一起把這場打完。”說罷推了楊康一把自己站到了歐陽克身邊。
  歐陽克有點張口結舌,郭襄笑眯眯地說,這場有得打,我和穆姐姐方才拚殺過兩局,僥幸都小小地贏了;我打前你打後,你若是能跟彭大哥半斤八兩咱們把楊康這沒用小子拉下的比分追回來,加油加油。說罷很專業地貓下腰舉起了拍子備戰。
  楊康如逢大赦地走下球場,在場邊坐著看場上的比賽,郭襄他們9比15輸了一局之後她喊著再來再來,這是楊康這小子打的底子不能算數;很能言善道的歐陽克到了小丫頭麵前竟然笨嘴拙舌,被拉著連連打了兩場,分別3比15和1比15慘遭殺戮;而球,竟然沒有一個是失在了郭襄手裏。歐陽克狠狠地瞪了郭襄一眼,她卻正把手來伸到他麵前,臉上帶著個如同初春陽光般明亮的笑容。她說,“合作愉快。”
  回家之後,楊康洗了澡仰麵躺在自己柔軟的大床上瞪著天花板發呆。他的頭腦依舊有點遲鈍。過了很久,他爹完顏鴻烈提著一件黑色的小禮服,踏進他房門說,“起來試試這身禮服。”
  楊康掀開被子跳下地,看一眼衣服又看一眼老爹,狐疑地問,“這幹什麽又是?”
  “歐陽峰請我們參加今天晚上他辦的名流晚會,並且正式介紹我們給那些藥業的朋友們。”
  楊康拍了拍那件衣服,不可救藥地想起了歐陽克抬著下巴對著鏡子試衣服的樣子;想起自己穿上這件衣服的,尤其是穿上這件衣服給歐陽克看見的情景,他寒了一下。
  看了他老爹一眼,他沒有問到底為什麽要參加名流晚會。反正他爹既然跟他說了,就沒有改變的餘地;對於反正要做的事情,楊康懶得問為什麽。
  他接過衣服走進衛生間,懶洋洋地掛在衣架子上發了一會兒愣。他忽然覺得自己的生活變了個樣。打遊戲沒有以前那樣興高采烈渾然忘我;老令狐不再整天罵罵咧咧痛斥朝廷;他娘越來越不滿意他爹,經常對他的任何行為報以無言的冷笑;他爹對他不再像以前那麽放縱,似乎有越來越多的事變成了必須要做;黃蓉看著他的眼光總有點憤憤不平,如同看著一個騙財騙色的大灰狼;而同學聚會老師生日,他需要自己記住時間,然後今天,他折斷了用了三年的羽毛球拍子……他心裏很鬱悶,非常地不喜歡這樣的變化,他很想找回以前的那種生活。
  而這個時候,彭連虎拉著穆念慈走了好長的路,一直不說話,終於,在她家門口,他看著她的眼睛,猶豫了好久,終於說,“念慈,說實話,跟我一起,你快樂嗎?”
  穆念慈心裏知道,他終於明白了。想到這裏的時候,她覺得驀然輕鬆,但是輕鬆之外,忽然有一點失落。她不說話。
  彭連虎說,“念慈,我跟你一起,打心眼兒裏開心。所以我追你,想讓你當我女朋友,一輩子在一塊兒。人都應該爭取自己喜歡的東西,是吧?但你要是一輩子跟我一塊兒,會打心眼兒裏開心麽?”
  穆念慈扯動嘴角,不知道該說什麽。
  彭連虎跟她麵對麵地站著,過了不知多久,他苦笑了一下,歎了口氣,對她說,“念慈,這樣,多辛苦啊”說罷,大步地走開了。
  穆念慈坐在床上,一下午什麽都沒有做,很多事情像電影一樣從眼前流過,裏麵有楊康,有彭連虎,楊康的身影在她的心裏總是有很美的光暈,但總是飄忽,她覺得就在她身邊的時候,卻永遠抓不到。唯一不同的是躺在醫院裏他蒼白的微笑,那個離她很近的楊康,讓她忽然覺得陌生,不能跟心裏麵高高地俯視,漫不經心地微笑的白衣少年連在一起。那是唯一的一次,她伸手就可以觸摸到他;可是她已經沒有了伸手的權利。而她心中彭連虎的影像卻是如此清晰,每個笑容都在眼前。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很短,但是每一個瞬間,都是那麽實在。一轉身,就可以靠進他結實的胸膛。但是她卻隻肯走在他的身邊,不肯讓他的笑容,寫進自己的心裏。

  第五章 孩子的眼睛
  在張無忌使足了吃奶的力氣,腳抵著椅子腿,雙手拽著楊不悔腫成一個小豬蹄似的手腕用力一拉再一推的時候,楊不悔終於還是忍不住,慘叫隨著卡巴一聲悶響一同響起。
  “這回應該行了,”張無忌擦擦額頭的汗說。
  “菩薩保佑。”楊不悔哭喪著臉,“可是上次和上上次你也說應該行了的。”
  “誰讓你過了這麽長時間才過來?沒常識。史密斯骨折那節課你又睡過去了吧?肌肉張力那麽強,過了這麽多小時當然不好複位了。”張無忌一邊扶她起來帶著她去照X光檢查複位情況一邊說。
  “我當時想到了的。”楊不悔托著手腕,“可是那麽多人呢,讓人家知道我為救一個球把手摔了史密斯骨折,還不得笑死?我折的起這個手,丟不起這個人啊。”
  張無忌忍不住放聲大笑,對著楊不悔憤慨的目光,邊笑邊說,你別怪我啊,我也不是想幸災樂禍,我是覺得你可愛……你說,這怎麽不管多麽富有悲劇色彩的事兒它隻要發生在你身上,都那麽具有喜劇效果呢?
  “混賬王八蛋。”楊不悔瞪著他,恨恨地從齒逢裏罵道,“我怎麽淨認識你這種濫人呢?”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張無忌拍著她的腦袋,拿起片子看了看,先是說,這回好了,可算到位了;忽然又皺起了眉頭沉吟著不說話;楊不悔打量著他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妙,顫顫巍巍地問,“還沒到位,是不是?還要重來?”
  張無忌撓撓腦袋“那倒不是。不過這回我使勁太大了,這邊是好了,對麵好像被我掰出了一個青枝性骨折。不過,很輕微很輕微,可以自己愈合的。”張無忌安撫著楊不悔。
  “我靠。”楊不悔咣當一聲把頭砸在桌麵上,“我怎麽命這麽苦趕上你這個水貨。”
  “命苦不能怨政府。啊,我請你吃飯吧。”張無忌嘿嘿笑著說,“你想吃什麽?”
  “我懶得出去了。”楊不悔折騰了一個下午實在沒有了跟人一起吃飯的心情,“辦公室應該還有我一包泡麵,走了。”她衝張無忌擺擺手,走出了骨科的門。
  消化科辦公室裏一個人也沒有,病房裏隱隱有有說話的聲音。一定是哪個病人有突發情況,值班醫生去看了,楊不悔想,正好,不必跟人解釋這摔斷了手的尷尬。她倒了開水泡了麵,等著麵熟的時候才覺得饑腸轆轆。今天真是太背了,她想,手好了之前千萬不要見到令狐衝,他一定會過意不去的;更加千萬不能讓嶽靈珊和林平之知道,那她不如幹脆找塊豆腐撞死。
  麵終於泡好,她咽了口口水,急不可待地掀開蓋子,先喝了一口湯,覺得美味無比;她貪婪地用筷子挑起一大口麵――挑得太多了,筷子不禁重負碰到了碗壁,碗搖晃起來,她想放下已經來不及,趕忙用帶著夾板的手去頂碗壁,碗反而被一擠之下哐啷砸到了地上,她的僅僅喝了一口湯的麵,完全地孝敬了辦公室的地板。
  楊不悔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忽然間悲憤得難以名狀。她蹲在地下,抱著膝蓋哭了起來。她實在不能想起長了這麽大,有沒有另一次比這次更衰的情況了。――雖然多半會有,但是她向來能很快地忘記不開心的事,於是眼前的一件,就變成了最痛苦的一次經曆。
  她狠狠地哭了一陣之後覺得心裏暢快了,而哭掉了鬱悶憤慨之後更加饑火中燒。她決定在餓暈之前衝出去吃飯,這個想法升騰在心裏的時候,她站起來,抬起頭,看見殷梨亭站在門口,正在朝著她看。他臉上的表情頗為矛盾,似乎在猶豫是關懷一下她為什麽哭,還是應該當作什麽都沒看見地走開----不過既然她已經抬起了頭,他也就隻好走了進來。
  楊不悔狼狽地抹抹眼睛,結結巴巴地叫了聲殷老師,站起身來,抬頭問道,“您怎麽會到這裏來?會診麽?”
  殷梨亭嗯了一聲,四處張望,終於找到了簸箕和笤帚,拿過來低頭收拾地上的殘局,一邊看了一眼楊不悔吊著繃帶的手,問道,“骨折了?怎麽搞的?”
  楊不悔坐在凳子上,低著頭不好意思地說,“打球摔了個大馬趴。很典型地手撐地麵然後史密斯骨折,教科書上講的理論,果然是來自實踐的總結。”
  “啊?”他頗為不以為然地搖頭,“打球這麽拚命幹嘛,又不是打仗。”
  楊不悔眉毛一挑,“您可不知道,本來是無所謂的,可是,他們太欺負人,這簡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殷梨亭抬起頭,看見她瞪大了眼睛,臉上有著憤懣的神色。他笑了笑,沒有打聽“他們”怎麽樣地讓她忍無可忍,隻是突然覺得她樣子認真得相當可愛。把地上的麵搓進了簸箕,他再找到了抹布把地上的湯汁擦幹淨。
  殷梨亭收拾好了,才剛剛站起身,楊不悔的肚子很不爭氣地響了兩聲,她的臉一下子通紅,埋下了頭去。他愣了一下,很想笑,努力地忍住,盡量自然地問道,“你是不是還餓著呢?”
  楊不悔不知道該無恥地點頭還是大義凜然地搖頭,傻乎乎地看著他。
  “你還有麵沒有,我幫你再泡一包?”
  “這是最後一包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楊不悔的表情認真地淒楚,這樣淒楚的表情跟一碗打翻了的方便麵聯係在一起,殷梨亭看著,終於再也不能控製地讓笑意飄到了臉上。他心裏確實覺得,對著一個實習生這麽嘻皮笑臉,非常地不合自己的年齡,和曾經“老師”的身份,可是竟然忍不住有想要逗她繼續說話的衝動。他的心情前所未有地輕鬆愉快,雖然他並不太明白,一個摔斷了手的,又打翻了麵的小姑娘,為什麽會帶給他這麽輕快的心情。
  楊不悔怔怔地看著他,心情益發地悲憤了。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出了什麽問題。
  自從轉出了外科,她天天盼著第二分區的病人多找點麻煩堅持叫消化科會診;幾乎一有機會就跑過去找找同學說點不相幹的事,或者三天兩頭地管張無忌借東西還東西,搞得那天宿舍裏麵,大家對她集體大逼供,問她是不是愛上了青梅竹馬的張無忌,正在拿最傳統的方法步步迫近;雖然她聽了之後差點讓一口茶嗆死,但是有了隱藏住了心事的欣慰。她在病區裏偶然可以碰到他,卻總不過是她叫一聲殷老師,他淡淡地答應----即使是這樣,她心裏也很快樂,走回消化科的路上就慢慢地回味他衝她點頭的表情,或者是從病房門口看見他給病人做檢查的背影。
  今天是頭一次----自從她轉離了外科之後的頭一次----他們之間的對話超過了“殷老師”和“嗯。”;並且,在他低頭幫她清掃殘局的時候,她禁不住地想入非非了。他在這個非常“恰好”的時候和她再次碰見,而她,千載難逢地“楚楚可憐”,應該是激發起男人“憐香惜玉”的心情的。至少很多種言情小說都有過這樣的情節,多麽經典的套路啊!可是事情卻並沒有照經典的方向發展,他的臉上,非但沒有半點痛心疾首的憐惜,反倒是堆上了越來越多的,跟張無忌那個豬頭沒太多分別的笑容。她想起張無忌方才說的話,喜劇效果。她低低地靠了一聲,喜劇效果是無論如何不能跟愛情聯係在一起的吧?
  正在她沮喪到了極點的時候,她聽見殷梨亭說,“我要出去吃飯,你去不去?”
  她抬起頭,看見他正微笑著看著她,這個笑容讓他平時總是太過淡然的的臉有了一股很年輕的氣息。
  “吃飯?”她喃喃地重複了一句,然後這個詞讓她方才被關於“愛情”的失落暫時忘記了的饑餓感氣勢洶湧地回來了,並且壓倒了一切。她於是對他很鄭重地點頭,“當然。”
  “走吧。”殷梨亭說著往門外走去,轉過頭不讓她看見滿臉壓不下去的笑容。楊不悔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跟在了他的身後,跟他麵對麵地坐在一起吃飯這個畫麵,讓她異常地快樂了起來。
  楊不悔的嘴巴一直沒有停下來,吃得很多說得也很多,殷梨亭除了幫她把遠處的菜遞到麵前或者在她舀湯地時候小心地幫她扶住湯碗,以及偶爾微笑點頭表示一直在聽她說之外,似乎就沒有再做什麽了。
  其實楊不悔並不是會和別人什麽都說的人,比如,今天她為了她骨折的手,一直跟張無忌一起呆了有三個多小時,卻一直懶得跟他講今天的遭遇――雖然他們滿熟,從她5歲就跟著張無忌同一幫男孩拿彈弓打鳥了。
  她覺得很開心,和殷梨亭麵對麵坐在這裏,他安靜地聽她講話,微笑地看著她;不穿白大衣的他顯得年輕了很多,粗線的灰色毛衣下麵,肩背的線條是很挺拔的。
  楊不悔眨巴著眼睛說到令狐衝的時候,鬱悶起來,“他真的很好”,她重重地強調著“好”字,“每回過來看楊康,總得多多少少地當當義工,六病房那個老沒人來看的老爺子,不知道多少回麻煩他幫著提吊瓶去上廁所;七病房的阿姨總是托他從外麵帶雜誌,他可一點都不嫌麻煩;走在樓道裏,病人問哪個科哪個科在哪兒,他知道的,怕說不清楚就帶著爬好幾層樓去找,不知道的,還到處幫人家打聽;他幹什麽都樂嗬嗬的,不覺得自己虧了什麽。他認真喜歡嶽靈珊,很認真很投入的那種,不是光說幾句就完了。你說,她不喜歡他就罷了,就不要理他,不要讓他有希望,幹什麽非得這麽樣,似乎就是想讓別人和他都知道,尤其讓那個林平之知道,他是癡心妄想。”楊不悔越說越氣憤,正要接著說下去,猛地抬頭,忽然發現殷梨亭愣愣地地看著她,於是她的話嘎然而止,開始為自己的忘形而後悔――他這麽安靜的人,一定不會喜歡一個話多的丫頭的。她沮喪起來,有氣沒力地說,“我是不是太呱噪了。對不起,我都不知道我在胡說什麽。”
  殷梨亭一怔,接著搖搖頭說,“沒有啊,你說的故事,都挺好聽的。”
  她有點臉紅地抬起頭,“你好像看見什麽不可思議的動物那樣看著我。”
  他笑了笑,“是有點奇怪,我好像還是第一次聽見有女孩誇讚男孩,是因為他肯幫別人的忙。而不是很帥,書讀得很好,很能幹,很有專長,甚至很能喝酒打架。”
  “帥哥才子是都很吸引哪,可是,有什麽,比心腸好更重要呢?”楊不悔把一塊紅燒肉塞進嘴裏,並沒有看他,語氣自然得就像在講一件所有人都認同的真理。
  殷梨亭對著她的眼睛,竟然好久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一種很難形容的,久已未有的感動,悄悄地在身體裏升騰。他想起了一本很久以前看過的書,很薄的童話,寫一個星球上的小王子的故事。飛機機械師麵對著剔透的小王子在思索成年人和孩子的世界的不同。
  孩子們談論一個人的時候,會去說他喜歡做什麽,他聲音是否好聽,他有什麽樣子的習慣……而大人們,會覺得談論他掙多少錢,他的父兄是誰,他的高矮胖瘦……才是真正對一個人的了解。
  他抬眼看著坐在對麵的楊不悔。她有一雙很大很漂亮的眼睛,而且這雙眼睛似乎有些與眾不同,這是一雙,孩子的眼睛。
  郭襄兩手插在羽絨服的兜裏跟令狐衝已經繞著汴大走到第五圈了。她聽著令狐衝語無倫次地說,比如第一次見到嶽靈珊的情景,他反複講了好多遍。
  郭襄一直聽,沒怎麽說話。像令狐衝說到那時候嶽靈珊天天跟他一起自習,天天,真的是天天的時候,郭襄看著他那種幻想幸福式的笑容,沒有打斷他。她知道如果是楊不悔一定會憤慨,楊不悔從來討厭“不喜歡不肯說清楚,耗著當預備隊”的男孩或者女孩。但是她不覺得有什麽好憤慨的,雖然她比楊不悔在更加容易義憤填膺的年齡。
  她隻是問了一句,是我和不悔姐姐催著你這樣的,你怪我們不怪。令狐衝很使勁地搖頭,我一點也不後悔,真是一點也不後悔。然後他歎了口氣,說你信不信,我現在最擔心的是老六那人不見得多在乎她,她太熱情,老六太深沉,她挺愛任性發脾氣的,但是我打賭老六不悔理她,讓她自己發脾氣去。你說到時候她會不會很難受呢?
  令狐衝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很虔誠,讓郭襄想起來唱讚歌時候的儀琳。
  令狐衝問郭襄說你是不是特同情我?郭襄搖搖頭,有什麽好同情的,自己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這麽想做的事情你一輩子有多少?而能讓你放開沒顧及地做的又有多少?令狐衝一拍郭襄肩膀說,你才是我的知己,楊康那臭小子,肯定一臉不屑說我死麵包子吃多了。真奇怪,他這麽沒有心肝的人,居然寫得出那麽好看的情書。
  想起楊康,郭襄迷茫了一下,她覺得自己必須承認對楊康有點好奇,好奇於他的心思。如果她把她現在的這種想法說給令狐衝聽,令狐衝一定會大大地嗤之以鼻,他會說你別逗了楊康這家夥哪裏會有心思?郭襄沒有說,她自己也不太確定,然而腦子裏麵,無所謂地微微撇著嘴說令狐衝“吃飽了撐的”的楊康的臉和怔仲著握著打折了的殘拍的楊康的臉相交錯著----如果不是幻想,那麽當她拉著歐陽克去搭檔替換下楊康的時候,她看見了他抬頭看了她一眼,那個眼光有點柔軟,有點暖和。
  她忽然非常想知道楊康的心思。
  想到這裏,她迷惑了。為什麽要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想保留的部分,並不隻是楊康。比如她自己。從來沒有人說她是一個驕傲的人,事實上,很多人覺得有著各種淩駕於別人之上的驕傲資本的她,隨和普通得不可思議。她確實不喜歡站在領獎台上那種被所有的燈光集中照射,被所有的目光行注目禮的感覺――也或者是太多了,讓她厭倦;她更加不會像她姐姐那樣,動輒地把父母的名字掛在嘴邊, ――但是也並不介意別人對她提起父母,這畢竟隻是一個客觀存在的事實;她不覺得這些有什麽可驕傲的,可卻也不認為值得把它們當成自己的負擔。
  郭襄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拉著楊不悔一起走在街道上,買兩包街頭的糖炒栗子兩瓶汽水,一邊走一邊吃;唯一的遺憾是楊不悔走得太快,總是像個火車頭似的往前趕,讓她曬著太陽吃栗子的心情受到了一定的影響。
  她有時候會喜歡自己漫無目的地雙手插著兜在街上走,偷偷地看著路人各種各樣的表情微笑;她的心裏有好多故事,比如今天故事的主角有可能是令狐衝有可能是楊康,但是他們卻都不是今天穿著運動服的大學男生,令狐衝變成了一個白袍的憂鬱的書生,而楊康成了麵目俊秀性格乖張的少爺,這個少爺或者很喜歡一個至普通至普通的給他梳頭的小丫頭;今天的主角也可能是那個打折了的球拍,那個球拍變成了一個哀傷而嫵媚的精靈,在某個時刻,啪地短掉了,於是它的靈魂低吟淺唱著遠去,卻留下了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她有時候會忍不住笑起來或者泫然欲淚,她姐姐對於她騎著自行車的時候流露出這樣的表情總是覺得恐怖,擔心她下一分鍾被突然拐彎的公共汽車撞死。但是她想這些的時候真的覺得自己特別富有,跟周圍其他的人都不一樣。在這樣的時候,她不為人所知地偷偷地驕傲著,雖然同時她也會覺得孤單。
  郭襄絕對不肯跟任何人說起這些亂七八糟的故事,如果有人不小心看到了她的故事們她一定會不知所措;但是她時常會幻想春天的一個溫暖的午後,她和某個人並肩坐在一段大圓木上胡說八道地情景,那個人的麵目總是模糊,而那個畫麵,卻經常地,清晰地,在眼前浮現。

  第六章 生命的重量
  郭襄聽到劉正風跳樓自殺的消息的時候,正小心地握著加樣槍,把剛剛做好的PCR樣品加進瓊脂糖膠的孔道裏麵去。
  這時候那個汴大醫學院基礎係的女孩子推門進來,對正在做實驗的另一個女孩子說,
  “明天劉正風教授的追悼會,你去不去?”
  “去啊,怎麽能不去?唉,到底為什麽跳了樓呢?”
  郭襄手一抖,混了藍色染料的樣品沒有加進孔道,從旁邊流瀉,電泳池裏本來清澈的緩衝液裏,便漾起了一朵深藍色的小花,迅速地暈開,變成淺藍色的圈圈,繼續暈開,慢慢不見,而讓透亮的緩衝液有了點點藍色的混濁。
  郭襄放下加樣槍摘下手套回過頭的時候,兩個女孩子已經都出去了,實驗室裏隻有她一個人。
  她往四周看看,離心機還放在最裏麵的台子上,三台PCR機旁邊的記錄本依然登記滿了名字,一直排到明天的午夜,裏外屋之間放置的蒸餾水大桶半滿著,外屋門旁堆著幾個裝試劑的包裝箱……一切如同大半年前完全一樣,隻是那個帶著他們四個中學生走進這間實驗室的人,跳樓死了。
  “歡迎你們,”那天他做了一個請進的姿勢,“未來的小科學家們。我想你們是走進這個實驗室最年輕的人了。”他的目光緩緩掃過他們四個---這一屆汴梁中學生生物競賽的兩名一等獎獲得者和化學競賽兩名一等獎獲得者。“這是我們第一次,嚐試帶中學生做標準的生化試驗搞科研,我們雖然沒有經驗,但是很有信心。” 他看著他們的目光,仿佛看著一個寶藏。
  郭襄當時有一點激動,她從小是有過作科學家的夢想的,雖然並不是很明確和強烈。但是在那一瞬間,在走進這間對她而言有些神秘的,放滿了各種瓶瓶罐罐和奇怪機器的實驗室,抬起頭看見清瘦的劉正風教授睿智的目光的瞬間,她想做生物學家的想法忽然變得熾熱。
  從那之後,他們四個分成兩組,分別從最基本的實驗方法學起,同時察看資料,和帶他們做實驗的博士後一起討論課題,這個由劉正風參考意見選題的研究果蠅性染色體連鎖性疾病的課題,就真的一點一點由幾個中學生進行了下來。
  他很忙,並不真正帶他們做實驗,不過他經常會過來看看他們,有時候提一點意見,有時候帶來一些前沿的資料,有時候察看一下他們的進程。
  那次他來,正好是郭襄剛剛給跑完的一批PCR照了像,他拿過來看了看,豎起了大拇指, “做得多好,這麽清楚,一條雜帶都沒有!”他讚許地說,又要來她的實驗記錄翻看,接著詢問了她一下關於對這個課題的看法,然後拍拍她的肩膀“好孩子,又細致嚴謹,思維有創造性,你是個好苗子!”
  郭襄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嗯,你現在高二,等你考大學,大學畢業,還得5年,到時候我要是還在這兒,一定跟別人搶著招你當研究生。”劉正風嗬嗬笑著說。
  5年之後。
  他當時笑著說5年之後要做她的導師。可是現在,大半年過去,她的論文已經開始動筆,是他開的題,他指點的路線,他甚至還修改過第一部分的文字……隔了她學校期末考試的一段沒有來,她再回來繼續的時候帶著好多的問題,很想見到他一一地請教,但是現在,他居然從高樓上跳了下去。
  郭襄咬著嘴唇,咬出了血。她看見窗外漸漸暗了下來,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惶恐和失落,她抓起外衣,如逃跑般地衝出了這間實驗室。
  她小跑著跑進汴醫校園旁邊的北城醫院,經過急診的時候,看見幾個穿白大衣的實習生聚在一起,她隱隱地聽見他們在說起劉正風。
  “明天追悼會,聽說都沒有骨灰。”
  “當時刑部曾經叫人去認屍,老劉的兒子在西域,家裏也沒有別人了,就找到他們係裏,居然沒有人去。”
  “副主任費彬根劉正風鬥了十七年了。”
  “我還是更喜歡老劉,他課講得真是好,比費彬強多了。”
  “可是據說老劉是跟練大法的光明教有聯係的,現在朝廷這麽緊張這件事,好像是讓領導作他工作,他不肯,就跳樓了。”
  “不是吧,我聽說是因為他是同性戀,又不願意讓人知道,可是偏偏被費彬知道了,拿起來大做文章。”
  “同性戀怎麽了,同性戀也可以大大方方地麽,人家西域同性戀都可以結婚。我看還是大法。”
  “費斌到底跟他有多大仇,至於人都死了,連屍體都不讓去認?”
  “多了。老劉在上麵,他就做不了主。倆人各個方麵的意見一直不和。老劉一直主張純學術,反對手下在外麵公司任職;費斌主張要搞活,可是手下的研究生,太 “活”了,心雜,他又不太管學生,據說博士生畢業答辯的時候,被老劉連問了幾個問題張口結舌,簡直連碩士生的水平都沒有,費斌丟透了人……”
  郭襄停了一會兒,覺得腦袋發脹,一陣一陣暈眩;她定定神,快步地往樓上的消化科病房衝了過去。
  七八個大夫正在例行地查房,每個人都抱著一摞病例夾子,楊不悔就走在最後,打著哈欠;她看見郭襄,趕緊衝她搖搖頭吐吐舌頭,偷偷地指了指走在最前的中年大夫,臉上擠出凶惡的表情。郭襄明白她是說今天帶查房的是最凶的副主任李莫愁。皺皺眉頭,小心地退到了樓梯口。
  楊不悔一時半會兒是出不來了,她想,回家去?
  不,父母都不在家,姐姐值夜班,她本來從來不害怕自己在家過夜的,但是今天不行。
  郭襄緊緊地抱著雙肩,縮在消化科樓道的一個角落。她背著的書包裏有一個筆記本,上麵記了好多問題,後麵還有她想到這個問題的日期……她本來應該是拿著這個本子和筆跟劉正風討論的,她還有點期盼他看完了之後鼓勵地說,“想得好,這個問題的角度很獨特。”
  可是現在他呢?無人認屍?他的軀體躺在哪一個角落?他的靈魂漂浮在哪一個空間?
  郭襄覺得自己在發抖。這竟然是她長到十七歲,第一次,一個身邊說過,笑過,拍過她的肩膀的人,死了。而且,從十七層高樓,墜落。
  樓道很靜,隻聽見很緩慢的踢踏的腳步聲,和咳嗽的聲音。她想,她需要到一個有很多快樂的人的地方,至少,要有很多人。
  她快步地跑下去,越跑越快,腦子裏麵劉正風睿智的眼睛和一朵藍色的漾開的小花相交錯,而藍色,忽而又變成了紅色。大法,同性戀,費彬,刑部……她飛跑,在醫院的樓道裏,已經不能聽見周遭雜亂的聲音。
  楊康和令狐衝從食堂打了飯回來,剛在凳子上坐穩,就聽見歐陽克一聲長歎,“可惜啊,真是可惜。”
  “準又哪朵兒鮮花插牛糞上了。”楊康斜了歐陽克一眼,啃了一口豬蹄子對令狐衝說。
  令狐衝嘿嘿一笑,“也是,別的事兒公子哪兒能覺得可惜。”
  天下事能讓歐陽克如喪考妣容顏哀戚地長歎的事情隻有一種,那就是校園裏又多了一個能夠牽著美女的手走路的豬頭。
  倆人說的聲音不高,歐陽克似乎沒聽見,一邊踩著凳子翻箱子一邊繼續搖頭,“可惜,真是可惜。太可惜了。紅顏薄命,實在是紅顏薄命啊。”
  “靠。”楊康從嘴裏吐出一塊小碎骨。慢慢地啃醬豬蹄在他而言本來是件很享受的事兒,但是耳朵邊上有人長歎“紅顏薄命”會引起消化不良,讓他胃疼的。
  歐陽克終於從箱子裏找到了純黑的小馬甲,拿到鏡子前麵跟身上比了比,鏡子裏的臉卻不像平時那樣興奮,一幅無精打采的樣子;他愣了一會兒,終於又歎了一句,“太可惜了。”
  楊康把飯盒蓋子砰地一蓋,“我說公子,牛糞不好看,但是養分好,鮮花能開得長點,比花瓶實惠。鮮花比你明白,自己願意往上插,你跟這兒唧唧歪歪的不嫌煩哪?”
  歐陽克看了楊康一眼,居然沒有滿臉通紅或者不屑一顧地反唇相譏;而是接著歎了口氣,“你知道什麽呀?程瑤佳退學了,唉,都上到大三了。這麽溫柔一女孩兒,功課又好……”
  楊康一愣,“退學?退學幹嘛?不會是……”他狐疑地上下打量歐陽克。
  楊康的思想本來也沒那麽齷齪,但是鑒於此件事由歐陽克說出來,又提到了退學。退學的人楊康隻聽說過一個,楊不悔講的,就是上上屆醫學院一個在校師姐自己私自一人去墮胎,不知怎的傳了出來,學校知道,勸退了,馬上就到手的學位也泡了湯。朝廷弘揚禮儀,朝廷欽定的第一名校,對這種事兒,自然心黑手狠。
  歐陽克愣了一下,終於明白他的所指,惱怒地漲紅了臉,罵了一句,“下流,下流!”
  楊康歪歪嘴,倒是不太介意,嘿嘿一笑,“到底為啥退學?不是聽說程瑤佳跟你們法學院,成績還能排前十呢麽?”
  “還不是因為那個大法,她家住汴梁城郊房山郡,光明教的一大據點;全村的人個個練大法。”
  “大法?”楊康皺皺眉頭,“不是朝廷都說了,凡是練大法的普通群眾,批評教育為主,隻要改過自新,停止練習,脫離根光明教的關係,就是大宋好子民麽?”
  最近大法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從上到下地肅清整風,宣傳條例廣播裏天天可聞,就算你不參加班會學習朝廷精神,走路上打飯聽廣播也能把朝廷關於大法的政策背下來。所以連楊康這樣不問時事的懶人,一出口都能準確地講出朝廷精神-----況且,這兩天他爹完顏鴻烈也忙著抓院裏的這件大事,免不得回家嘮叨幾句。
  “那不得改過自新麽。”歐陽克說,“程瑤佳本來也寫了檢查了,保證不再練大法,可是周末一回家,回來之後就改了主意,沒把檢查交上去,要做死硬分子。”
  “那大法,”令狐衝插嘴,“我看就是一放屁。我找了本他們的書看,簡直是胡說八道,也就騙騙大媽大嬸什麽的,程瑤佳幹嗎呀這是?”令狐衝雖然從來看不上朝廷做事,對於朝廷的各項舉措,以抨擊為絕大多數,不過此次倒是頗為支持-----前些日子,他剛剛接著他爹的信,說是練大法的鄰居老王,感冒了不去看病,就自己跟家坐著,調動著肚子裏的輪子根病毒打架,沒打過,轉成心肌炎,死了。
  “她家裏不許她脫離。結果回到學校來,又有好多人找她談話,她又決定不練了。家裏覺得學校給她太大壓力,就逼著她退學,她也沒辦法。”歐陽克繼續長籲短歎。看看手裏的黑馬甲,準備今天晚上舞會穿的……上一次舞會的舞伴,就是程瑤佳,她有一雙特別溫柔的眼睛。想到那雙眼睛裏現在噙著很多的眼淚,眼睛的主人無奈地掙紮於學校與父母村人之間,想到從此再也不能見到眼睛的主人,而她,曾經優雅地和自己共舞的女大學生,說不定以後會插在一顆無比粗糙的房山郡牛糞上……歐陽公子那顆憐香惜玉的心,疼痛得無以複加。
  “別慨歎了。楊康繼續啃他的豬蹄子,“說來說去,還不是你叔叔他們這樣製藥商人的錯。”
  “你胡說八道什麽?”歐陽克本來正沉浸在哀傷的情緒中,猛然聽到楊康嬉皮笑臉地以諷刺的語氣提到他叔叔,很是驚怒;叔叔在他心裏的位置高而又高,是親人也是恩人。
  “你想想,那些人幹嘛那麽容易去練大法?一大半是相信大法能治病不是?”楊康慢咂吧著豬蹄子的小脆骨,看了惱火的歐陽克一眼,接著說,“其實好好地幹嘛非得拿大法治病,還不是醫藥費太高了,普通小病好些窮人都治不起對不對?”
  歐陽克看著他,還是不明白這跟他叔叔有什麽關係。
  “反正買藥也買不起,要是有人跟你說,不用買藥,坐家裏動動意念轉轉輪子就治好了,你是願意信不願意信?就跟那些得了癌的人似的,開刀化療反正也沒用了,就有聽了什麽偏方兒天天喝豆汁兒的麽。”
  楊康用手背蹭蹭嘴邊的油,接著說,“那些個感冒發燒的小破病,說實話吃不吃藥也就是那麽回事兒,跟家躺兩天興許自己也就好了;轉轉輪子是累了點兒,但是保不齊4,5天也能好,那下子,病好了還不都是輪子的功勞,都是光明教教主的大法好?一傳十,十傳百,大宋境內窮人多,信了大法省藥費,那誰不信啊?”
  令狐衝根歐陽克楞楞地看著嘎嘣嘎嘣咬碎骨頭的楊康。
  楊康心裏一樂,越說越來勁,“然後再說這製藥商人。靠,青黴素,本來多便宜?副作用對絕大多數人也沒那麽大吧?那點兒副作用也不是不可逆的吧?好,藥商們呢,先是狠狠地宣傳毒副作用,說得就跟你吃了立馬腎衰要死似的,然後搞一批人……啊,就我爹跟我這樣的哈,號稱學者什麽的,再搞倆西域騙子,弄個西域配方什麽的,然後把青黴素環兒加倆減倆,這黴素那黴素就出來了,價錢,可是幾十倍。決定藥物生產的藥管局那些人,怕是命比較金貴的,不肯冒那千分之一強副作用的險;再說你叔叔也經常請他們唱唱卡拉ok不是?那貴的藥,是拚命地生產,賺不了錢的能救命的,就種類越來越少了不是?”
  楊康笑嘻嘻地看著歐陽克。
  歐陽克臉漲得通紅,想了半天,才咬著牙說,“你跟你爹,難道沒到我叔叔開的晚會上來麽?”
  楊康嘿嘿一笑,“是啊是啊,我就說,咱這樣兒的,賺錢發財,就別感歎人家被大法所害了。這不貓哭耗子麽,是吧,公子?”
  歐陽克攥著拳頭站了一會兒,很想找出一些擲地有聲的話往楊康可惡的笑臉上砸過去,無奈今天一直傷心程瑤佳之去,又被楊康搶白得突然,於是歐陽律師本來也迅敏的思維伶俐的口齒,就派不上了用場;他狠狠地瞪了楊康一眼,抓著自己的衣服轉身走出了宿舍。
  楊康出了口長氣,快樂地拿起另一隻豬蹄,準備盡情享用;一抬頭,忽然發現令狐衝一臉奇怪的神色,一言不發,似乎在思索,臉上的表情,忽而憤慨,忽而悲傷,忽而意氣風發。
  楊康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掂了掂手裏的豬蹄,送到嘴邊,竟然沒有啃下去。他琢磨了一下,把豬蹄扔回飯盒,蓋上蓋子,轉過身,隨手從床上抓了兩本書,決定今晚上自習去。
  令狐衝突然一把抓住楊康的胳膊,慢慢地站起來,看著楊康的眼睛----楊康又是渾身掠過一個寒顫----“楊康,說得好,你說得太好了!我頭一次覺得,你這麽有水平!”
  楊康掙開自己的胳膊,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兩步,“你沒事兒吧?”
  “我早就在思索為什麽一個這麽荒謬的宗教不宗教,科學不科學的組織,能在大宋這麽泛濫,
  這是為什麽?!”令狐衝的眼睛,帶出了哲學家的光。
  楊康側頭看看他,心裏開始後悔自己為了停止歐陽克的長籲短歎而進行的強詞奪理式的胡說八道,提著手裏的書,瞅著半開的門,琢磨著怎麽奪門而出。
  可是令狐衝目光灼灼地對著他,宛如看到了此生最大的知音,“歸根到底還是製度!”令狐衝的手有力地一揮,----這個動作,楊康曾經很熟悉,但是好久沒有看到過了,自從出現了嶽靈珊出現在令狐衝的生活中之後。
  “沒有一個真正完善的製約藥商的製度,沒有一個真正保護廣大下層民眾的製度!”令狐衝又揮了一下手,臉色有點血紅了,“我最近打那份工,給醫院送藥,那些藥的價錢啊……”他痛苦地搖搖頭,“一瓶西域進口的治療皮癬的藥,是一個窮村一家人3個月的收入。我那次還跟一個返聘回醫院的老皮科專家聊過,他說其實好多皮癬三毛錢的藥就能治,但是,那些小醫院幹嘛花那麽大價錢請他這個大牌去坐鎮,能讓他老開三毛錢的藥麽?”令狐衝捶了一下桌子。
  楊康無奈地看著他,“你那麽激動幹嘛,這多明白啊。都開三毛錢的藥,藥商拿什麽發財啊?藥商發不了財,醫院到哪兒弄錢改善員工福利啊?大醫院還好,朝廷撥款多,商家讚助多,可是基層小醫院,靠著什麽?……咦?你送藥什麽時候開始的事兒了,現在想起頓悟來了,簡直就是導致恐龍滅絕的豬。”
  令狐衝臉上掠過一抹茫然,摻雜了溫柔的痛苦,“那時候……那時候我就想著賺那份錢,好去上托福班,好……”
  楊康聳聳肩膀,突然想到朝廷要是希望激進青年少一些,抨擊政局的人少一些,就應該多多發放美女下來,把憤怒青年們的一腔熱血變溫;想來當年太祖之所以兵變成功,率領的一定是一支哀兵,失戀了的哀兵。要不大家都高高興興地在家跟小妖女一起彈吉他唱情歌,誰根太祖浴血奮戰為天下人請命去?
  令狐衝第三次抓住楊康胳膊的時候,楊康作了一個打住的手勢,“你們班不是今天晚上承辦舞會麽?別跟這兒思索大法泛濫的原因了,趕快找人拿舞票搬飲料去還不?”說罷準備脫身。
  令狐衝一拍腦袋,“靠,險些把這事兒忘了!”從激憤的思索中解脫出來,他眼明手快地再次揪住楊康,諂笑著說,“幫兄弟個忙吧,待會兒請你喝汽水。”
  楊康警惕地看著他,“別跟我說你們班那幫孫子又都有事兒。”
  “今兒晚上不是西域NBA總決賽的最後一場麽,那幫人那個癡迷……零星幾個不看的,陸大有什麽的,又不太會蹬三輪。我批飲料那地方,還真不近呢。我得跟舞會門口看著去,要不這幫人,女生自己都要跳舞,男生要是賣票,見著低年級妹妹還不一個一個都免費放進去,班費怎麽賺啊?”
  “你們班賺班費,跟我到底有什麽關係啊?”楊康趴在了桌子上。
  “3條雞腿三個豬蹄,汽水你隨便喝。”令狐衝諂媚地笑著,“地質礦產那門課的筆記我都搜集全了,也給你印好了一份……”
  楊康拿腦門敲著桌子,“我他媽真不理解為什麽有你這樣的人,一不給工資倒貼錢淨挨罵的班長,還辟顛屁顛地幹得這麽有勁……”
  郭襄無目的地遠遠地跟著一群衣履鮮明的女孩子後麵走。
  她出了汴醫三院時候天已經快黑了,所以她的心就更加惶恐,似乎每一分鍾,劉正風就會突然在空氣的某個地方衝她笑;這時候她看見一輛375路公共汽車進站,上麵有挺多的人,於是她毫不思索地跳了上去,就這麽一路來到了汴大。
  在汴大的校園裏轉,她也不知道要去哪裏;她想應該找個電話給住在附近的自己的好朋友打個電話,問問她今天可不可以住在她家。
  找到電話亭之前,她看見了那結伴而行的4個女孩兒,都打扮得很漂亮,其中一個居然還穿了靴子和裙子……這在3月的汴梁並不大多見。她們快樂地談笑著,很興奮。
  郭襄就跟在了她們身後,她聽見她們嘰嘰咯咯地笑,隱隱聽到一個人說,
  “……讓你的那些追求者都去嘛,有認識的男生還是好啊,總比跟完全的陌生人跳舞強……”
  “噢,他們呀,長得都太那個了吧,”另一個有點誇張地說,“站成一大排也就罷了,跳起舞來,就成了表演成語……”
  “什麽成語?”
  “群魔亂舞嘛!”
  她們一起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
  她們一路走到了體育中心門口,這時候可以聽到裏麵的音樂聲;她們掏出學生證買了打折門票進去。
  郭襄停在不遠處的大樹下,猶豫了一會兒。身後是無邊的夜色,麵前的體育中心卻燈火通明,有著音樂和笑語。身後的黑暗中有人走過來,然後融到燈火通明和音樂與笑語聲中去。
  她從兜裏找出零錢,跟三五成群的人一起,買了票,走了進去。
  郭襄買了一袋薯片一瓶汽水坐在一個燈光很暗的角落,托著腮看著翩翩起舞的人們。不遠處有兩個男生站著聊天,其中一個剛才邀請一個女孩跳舞被另一個高點個子的人搶了先;他們倆很不屑地看著女孩子們舞動的裙擺,
  “你們學校漂亮女生越來越少了,簡直要跟我們學校看齊。”
  “漂亮的都約會去了,沒約會的隻好來跳舞……”
  郭襄想起方才女孩子們評論男孩的話,禁不住笑了,正想打開薯片的袋子,肩膀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她回過頭,一個帶眼鏡的胖胖的男生站在她身邊,“同學,能請你跳個舞麽?”
  郭襄一愣,這才發現一曲已了,新曲浦起,那個男生的表情認真而緊張。
  郭襄低頭看看自己肥肥大大磨得起了毛邊的牛仔褲和灰色的粗線毛衣----她喜歡穿很隨便的衣服,但是,並不喜歡穿著很隨便的衣服跳交誼舞……她正在想應該怎麽委婉地拒絕,那個男孩子有點結巴地說,“你跳得不好也,也沒關係啊,我也跳得不好,一起,一起練習麽……既然來了,總不是來看的吧?”
  郭襄再看了一眼男孩子有點漲紅的臉,看樣子他在邀請舞伴這件事上一定已經遭受了一定的挫折,要不也不會舍長發飄飄,穿著漂亮大裙子,舞步輕盈的女孩子們而找到了躲在角落裏一身化學試劑味道的自己。
  小胖子的手指緊張地捏著燙了中縫的西褲的邊,腦門有點冒汗,想必是很怕自尊心再一次受到打擊。
  她微微笑了一下,站了起來,把自己的手遞給了小胖子。
  郭襄的舞跳得不好但是也不是太差,對於交誼舞的興趣不是太濃但是也不是完全沒有,但是她在跟小胖子跳舞的絕大多數時間盯著地麵,偶爾才不得不抬頭,衝他微笑一下作為對他第n個問題的回答。
  她並不介意對方的舞姿實在是有點特別,引起了旁邊女孩的輕笑;可是她的運動鞋是新的------雖然隻是運動鞋,但是在她走進舞場之前,它是很明亮的白色。她也並沒有特別介意今晚回家後狠狠地刷一遍鞋子,可是她實在不想回答對方連珠炮似的問題。這個問題寶寶,從家庭成分到籍貫專業一一地好奇。
  郭襄不想跟他解釋為什麽會跑到了這裏----那會讓劉正風的臉又出現在空氣的某處;所以也就沒有否認他關於她是一年級新生的推測,於是她也就沒法否認他關於她是學物理的猜想,所以在他不斷地跟她講一些跟傅利葉定律相關的問題的想法時候,她絕對地無話可說,於是她就抬起頭對他很無奈地微笑,用微笑代替答案……當然,她的無奈被當作了羞澀,小胖子的眼裏,
  她是個欲語還休的羞澀少女,羞澀得不能發表關於自己專業的最基礎的問題的看法。
  郭襄現在開始痛恨那些以貌取人的混蛋男生們;如果有任何一個其他男生請她跳舞,她也不至於一直被問題寶寶糾纏----無論如何,當她說我累了我要休息的時候,他放開了她的手,而當三曲過後她依舊坐在那裏的時候,他再次伸手邀請她,怎麽講都是件很紳士的舉動。郭襄此時已經顧不上痛苦外麵的黑暗了,她想回家。但是小胖子說過,你是一個人來的吧,最近治安不好,我可以送你回宿舍。
  郭襄已經想哭的時候,一眼看見了不遠處張羅著賣飲料的令狐衝----能在這個時候看見熟人,這個熟人顯然就是親人了----她幾乎熱淚盈眶。此曲完結的時候,她就朝令狐衝走了過去。
  小胖子顯然以為她的目的是令狐衝身前的飲料,連忙跑去買價錢是外麵三倍的汽水;郭襄深情無限地拍了一下令狐衝的肩膀,衝他展開無比甜美的笑容。
  令狐衝一愣,隨即很開心地重重拍了一下郭襄的肩膀,“你怎麽也來啦?也喜歡跳舞啊?跟同學一起來的?”
  郭襄微笑,“一個人,嗯,你有舞伴嗎?”
  令狐衝說,“我今兒就是人民公仆,你看我穿這樣兒,像來跳舞的麽?”
  郭襄繼續微笑,“倒是跟我的穿著般配,不如咱倆跳一個吧?”
  令狐衝根本沒有發現郭襄臉上的n個眼色,連連擺手,“我可不行,我跳舞,那還不如讓猩猩來呢,而且我還得去照看門口。待會兒完了之後請你出去吃麻辣燙吧。”說完就衝門口跑了過去。
  郭襄張口結舌,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如此失敗,數百個眼色簡直拋到了水裏;這時候樂聲又起,小胖子又向她走來,臉上帶上了更加好奇的神色,想必又有了無窮多的問題……她閉了閉眼睛,這時候忽然胳膊被人輕輕地拽了一下,她被不由自主地拉進了舞池;正奇怪為什麽小胖子放棄了優雅的“請”的動作,頭頂上傳來的笑聲讓她一愣,抬起頭,對麵的楊康臉上是一幅快要笑死了的神色。
  令狐衝收拾完了舞會現場回到宿舍的時候腰酸腿疼,一下子倒在床上,半天睡不著覺。睜大了眼睛看見的隻是上鋪的床板,一隻黑色的小蟑螂快樂地在奔跑。
  令狐衝很奇怪楊康跑到哪裏去了,他有一肚子話想跟他討論;被舞會所截斷的關於大法的思索,隨著最後一曲舞曲的結束,又在他的心裏升騰起來。楊康一邊啃著豬蹄一邊發表的議論,如同點點的火星,引燃了令狐衝心裏的幹柴,現在熊熊地燃燒,越燒越烈。
  他想起了很多人,從前的,現在的。眼淚,歎息,呻吟,哀求,皺巴巴的鈔票,四處搜尋偏方的瘋狂和執拗。
  楊康說,要是那些人都治得起病進得起醫院,幹嘛非得坐著轉輪子。
  那些人反正治不起病,進不起醫院,幹嘛不轉轉輪子試試?
  分明三毛錢的藥治得好的皮炎,幹嘛非得用標了“西域進口”的字樣的三十塊的?
  幾百萬幾千萬上億的經費砸在某個基因是否加強某種腫瘤發生危險的研究上,做了好幾年了不同派的學者尚自拳打腳踢,申請新的經費,能不能撥個十分之一百分之一,製造青黴素金雞納霜派放到大宋那些離汴梁遠,也靠不著海捱不著河的窮地方去?大宋窮人多,可是窮人說話不算數。數百個上千個感染性疾病威脅的青年的,壯年的性命,換算成藥錢,換算成科研經費,可能隻能抵得過與腫瘤性疾病爭時間的一個月;可這一個月興許是朝廷官員的,興許是富商大賈的,搶過了這一個月,是能拿到外麵,作為大宋醫學發展的業績的……所以這一個人從八十歲到八十歲零一個月的時間,壓過了數百人從十幾二十歲到五六十歲的多少年。
  令狐衝的胸口起伏著,呼吸變得很急促。這時候令狐衝覺得自己似乎醍醐灌頂,隻想去敲朝廷金殿門口的大鼓,想去見皇上;他覺得皇上還不明白,不明白他的子民為啥那麽傻地跟著光明教主轉輪子,任他跟西域快活,自己頑強地在大宋地盤上執著地對抗朝廷;令狐衝覺得皇上肯定這兩天有點傻,或者說一直傻,然後他那幫大臣們不是傻,就是壞……朝廷需要他碰碰碰地敲響金殿上的大鼓,慷慨激昂地在金殿上陳詞;他的最後一句說,光明教的大法,那是給大宋的一個警示,催促皇上,下了改革製度的決心!防民之口,勝於防川,治水之訣,不能全在於堵,關鍵在於導啊!
  然後皇上就也醍醐灌頂了,親自從龍椅上下來,拍著他的肩膀說,先生說得是,真乃大宋的棟梁!
  然後成火車的藥就轟隆隆地離開汴梁去了大宋的各地,拿回扣的醫生趴在桌子上寫檢查,春風得意口袋滿滿的藥商如同謝了氣的皮球,掙紮著的拈著皺巴巴的鈔票的徘徊在醫院門外的人們健康地奔跑,見人就塞大法單子的教徒流著淚扔了那些冊子,憤怒的大宋人從西域揪回了光明教教主,讓他自己換回那些被關押在刑部的弟子們……大宋四海升平,經濟發展,趕上西域,超過倭國,各個國家開始紛紛地派出遣宋使,要考漢語托福,第一道題,“你累不累?”這句話,表達了說話者對聽話者一種怎麽樣的思想感情;考漢語GRE,閱讀第一篇短文,鄭王克段於鄢……
  令狐衝很想找個人分享這些思索,可是,唯一在宿舍裏的段譽帶著耳機看著金剛經,滿臉虔誠的神色。令狐衝看看表,過了12點了,老大想必還在天龍寺酒吧打工,林平之租了房子外麵用功去了,歐陽克……即使他在,也不用跟他討論這樣的問題吧?楊康到底哪兒去了呢?
  令狐衝從床上躍下來,胸口被一種激情充溢得有些灼痛,但這是痛快的灼痛。
  他抱著臂在屋子裏兜了兩圈,終於決定不再等楊康。他坐下去,狠狠地摁了計算機的開關;上鋪盤腿坐著看金剛經的段譽掃了他一眼,心想他又要大半夜地打侍魂了,然後也沒再多看他一眼;其實這回,他打開了word文檔,用很重的黑體四號字先是寫下了一個標題---關於大法所不得不作的思索……
  浩浩長文隨著劈裏啪啦的聲音出現在屏幕上,令狐衝的雙目,甚至充盈了淚霧。
  打字的時候令狐衝忽然憶及了小時候一個很簡單的夢想,就是每個人,都公平而快樂地生活,
  拿到一切自己需要的東西,謙讓自己不急需的東西,大家樂融融地在一起,想住到廣東府就住到廣東府,想住到汴梁就住到汴梁,想到金殿上看看皇帝就笑容可掬地歡迎……令狐衝的嘴角有一個微笑,虔誠而炙熱。楊康如果在的話一定拿被子蒙住了頭不忍看他。在被窩裏撇撇嘴角說這個偉大理想西域有個狂想家早就寫了本書叫烏托邦來闡述了,那麽多年實現了麽?靠,思想家多了去了,思想家有個屁用。
  但是令狐衝這時候的心情,熱烈而虔誠,激昂而又柔軟。或者楊康一輩子,也是不能理解的。
  令狐衝奮筆疾書的時候,楊康懶洋洋地坐在郭襄房間裏的地上,頭枕著胳膊背倚著牆。郭襄自己縮在屋子的一角,抱著膝蓋,抬頭盯著天花板上吊著的黃銅柱型風鈴。楊康撿起身邊圍棋盒裏的一粒黑子,對著風鈴拋了出去,一條淡黑色的弧線之後,是叮的一聲清響,帶著長長的尾音,久久不消。郭襄轉身看著窗外,很靜了,街上的車也變得非常稀少,路上沒有行人,隻有兩排昏黃的街燈,延伸至看不見的遠方,從17層的高樓看下去,像是兩條細細的珠鏈,延伸,越來越模糊,直至匯合成一條,匯入無邊的黑夜之中。郭襄想,劉正風跳下去的時候,應該也是這樣的一個黑夜,他決絕地飛身躍下的一瞬間,心裏想的是什麽?眼裏看到的又是什麽?他是不是把有著閃爍的珠鏈的黑夜,當成了天堂,隻要輕輕一躍,就可以忘記了身後的所有煩惱呢?
  她靠著窗子,嗬一口氣,在霧氣上畫一個笑臉,然後看著霧氣一點點消失,笑臉隨之消失。她咬著嘴唇,努力吸著鼻子,終於在那個笑臉徹底消失的時候,眼淚奪眶而出。
  楊康五指之間轉著一枚黑子,轉了一陣,用力拋出,棋子很重地撞在中間最大最長的銅柱上,銅柱擺動起來,柱柱相撞,發出一連串高高低低的響聲,清亮悠遠。楊康站起來,走到郭襄身邊,拍拍她肩膀,郭襄轉過頭,抓住楊康的胳膊,用他襯衫的袖子擦著眼淚,抽著鼻子,更多的眼淚淌了出來。楊康胳膊被她抓著,眼淚浸濕了衣袖,小臂上一片冰涼濡濕,心裏有點異樣,很不自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楊康,你說,一個人,心裏想著什麽,才會從這麽高的地方,縱身跳下去呢?他不害怕麽?想起很多東西,也都舍得麽?”郭襄抽噎著說。
  楊康低頭看著地麵,心裏有點迷惑,劉正風跳樓的事兒,他知道的比郭襄要早。劉正風是生物化學方向的著名學者,當年意氣風發的時候,刷刷刷一年跟西域倭國的雜誌上發好幾篇論文,總是有著上百萬的研究資金。不過最近幾年好像挺不順,科研做進了死胡同,繞著圈子沒有發展;兒子在西域安家落戶,不打算回來,老妻不知道為什麽跟他離了婚,到西域找兒子去了。後來便聽說老劉開始練大法。大法本來也就個信仰,屬於信仰自由中的一部分,但是自從圍攻朝廷金殿非得讓朝廷出麵在大宋日報上給他們正名並且嚴整攻擊他們的一個學者之後,被朝廷定性為反動組織,開始從上到下地肅清,這一下兒老劉被多年的老對頭費斌狠狠地揪住,還挖出他其實是個同性戀……
  這事兒幾個月前完顏鴻烈還吃飯的時候隨口說過,包惜弱特奇怪地問,不是都說大法荒謬無比,沒文化的農民才信呢麽,劉正風學究天人,怎麽也信?楊康當時順口胡謅道,這就是兩極,正無窮根負無窮最後接到了一起,大智慧就是大愚蠢,學問做絕了就是另一種形式的白癡,所以別玩命做學問,差不多得了,瞎較什麽真兒啊?也不光是學問,什麽掙錢,爭名兒,都甭太較真兒,到底了就是變態。這回完顏鴻烈愣沒筷子往桌兒上一拍開始教訓他胡說八道,胸無大誌還要胡攪蠻纏,並且開始第1001次對他進行理想教育;反而舉著筷子發了會兒呆,半天,歎了口氣加了塊兒魚吃。
  知道劉正風自殺的那天晚上,完顏鴻烈破天荒地沒回家吃晚飯,跟無涯子等幾個老哥們兒去喝酒,喝得滿臉通紅地回來,眼神兒有點呆。那天晚上楊康看衛斯裏看到半夜到廳裏找點心吃,完顏鴻烈他們臥室的門半掩著,楊康聽見包惜弱說,早跟你說了,該放下的就放下,別瞎爭了,爭爭爭,到了你看看劉正風,死了死了連個骨灰都不知道在哪兒。
  完顏鴻烈歎了口氣說,“誰不想舒舒坦坦活著?有麽?你當賣燒餅的不用爭麽?賣燒餅的還得爭好地段呢,算計著怎麽孝敬城管的,怎麽欺負新來的賣黃瓜的。市井小民有市井小民的煩惱,他還得擔心會不會下崗,那點工資拿不回家拿什麽買晚飯的菜,還得拚死拚活排隊爭住房,爭著漲幾塊錢的工資。不爭活得下去?不爭那是有人替著他爭。得有那個命。惜弱,你心裏也知道,我什麽不是為了你跟康兒,我現在拚死拚活,還不是為了讓康兒少爭點兒就什麽都能有了?”
  楊康當時手裏拿著一塊栗子蛋糕,心裏忽然有點不是滋味。悄悄地溜回房裏躺在床上,蛋糕沒吃,小說也沒接著看,居然很長時間也睡不著覺。
  郭襄放下了楊康的胳膊,腦袋頂著玻璃窗看著外麵無邊的黑夜發呆,楊康忍不住仔細想著她方才抽抽噎噎的問話,跳下去的時候,身後的東西,都舍得麽?人活著總是有點舍不得的東西,他知道他爹完顏鴻烈就是舍不得他娘舍不得他,他呢?楊康忽然想,現在他要是就站在一懸崖邊兒上,有什麽舍不得的東西沒有。當然,有好多,從遊戲盤到牛肉粉,從爹娘到老令狐他們,從想象過的非洲叢林到再去泡幾次溫泉……但是這些好像什麽都蓋不過什麽。他似乎沒有什麽占了心的一大部分的舍不得。
  郭襄仰著臉接著問,“假如就要死了,你會不會有什麽特別惦記的東西呢?”
  “其實多了,就連學校後麵的牛肉粉絲,我吃了好幾年了,一個星期不吃我就還想吃。”
  郭襄見楊康居然是很認真的表情,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怪不得令狐衝他們都說你沒有心肝,誰要是以後嫁給你,算是有的受了。”
  楊康咧了咧嘴,“嫁給我有的受?靠,娶個女人回來才不可想象,什麽事情都要囉羅嗦嗦……”說到這裏,他一愣,突然想起了穆念慈。
  很久沒見到穆念慈了,自從上次摔斷了球拍。他偶爾會想起她,心裏有點不舒服。他從來沒有
  仔細想過為什麽會不舒服就去打遊戲了。這時候想起她,是很奇怪的感覺。猛然發現,在偶爾想到老婆這個名詞的時候,他從來沒有過什麽興奮感,反而有點煩。他從來不曾夢想娶一個美麗無比才華橫溢的天仙,而總是想到穆念慈。甚至偶爾做夢夢見自己以後娶了媳婦,那個女人都會不厭其煩地叮囑他這個那個,麵孔很模糊,但是分明就是在說她說的話做她做的事。
  楊康覺得想得有點頭疼,他拍拍郭襄的肩膀,“喂,有酒沒有啊?”
  郭襄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拎出8瓶啤酒,又翻出一袋子天府花生。兩個人坐在地上,楊康拿牙咬開酒瓶蓋子,兩個人一人一瓶一邊吃花生一邊喝了起來。他們從西域的足球明星聊到了大宋永遠沒有希望的球隊,從盤穀開天時候的皇帝蚩尤聊到了太祖,聊到了羅刹國那個戴了綠帽子之後跟人決鬥死掉的普希金,聊到了唐朝被頑童搶了屋上幾根稻草就痛哭流涕寫了首長詩還成了中學背誦篇目的詩人,聊到了令狐衝郭靖段譽歐陽克揚不悔,聊到了丘處機洪七公,然後就說到了劉正風,郭襄已經喝到了第三瓶啤酒,臉紅得像蘋果,她抓著酒瓶子嗚嗚地哭,她說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是不是同性戀是不是大法信徒,可是他對我很好,又和氣又幽默,我佩服他我敬重他我也覺得他親切,我甚至都想過,我爹要不是襄陽市軍委主席---很少跟我們相聚,見著我們姐妹就教訓我們要精忠報國,從小像管下屬似的管家;而是像他那樣,什麽都懂,什麽都知道,小時候可以把我抱在腿上講天上的星座,指著不同的花草給我講他們的品種,能帶著我逛博物館領著我去旅行,上學了能指點我功課,能給我指點科技論文我不懂得地方……我見到他之後,就在想像著他和他的孩子在一起的樣子,這種想象特別快樂,可是,他突然就變成了無人認領的屍體,怎麽可能呢?她趴在桌子上,肩膀抽動。
  她自顧自地哭著說著,並沒有抬頭看對麵的楊康;她並不知道楊康這時候的腦子裏有著各種各樣的畫麵;她所描述的,她理想的父親,她想象的劉正風跟孩子在一起的樣子,讓他想到了他爹完顏鴻烈。完顏鴻烈可不就是這樣的一個父親?他一隻覺得很自然,父親就該是如此,從來沒有想到過,這還會是其他孩子的一個夢想,甚至會是一個,優秀得如郭襄這樣的孩子的一個夢想;他也想起了楊鐵心,在見到他之前,他覺得完顏鴻烈對他的一切都是自然不過的事情,而在那之後,一切都變得有了一點特殊的味道。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潛意識裏會有這樣的想法----不覺得自己也會想念僅僅見過三麵的楊鐵心,不覺得自己想著完顏鴻烈的時候有一種混雜著親切,感激,依戀,而又排斥的痛楚,不覺得自己居然隱隱然地有一種要保護他的心情,不能離開他,小時候是因為依賴,大了,是知道了他其實依賴自己,如果沒有自己,他還有什麽呢?跟能夠決然地從樓頂跳下去的劉正風,又有什麽不同?不覺得想著他娘的時候會偶爾覺得害怕,害怕她不知什麽時候又會離開……楊康趴在茶幾上,臉頰貼著桌麵,他想著他的,而她說著她的,兩個人就麵對麵地,趴在桌麵上,也不知道,誰先迷迷糊糊地入了夢鄉。
  第二天郭襄醒來的時候,還有一點頭痛,自己的身上蓋著被子,腦袋下還墊著枕頭,桌上的啤酒瓶子和地上的花生殼還在,楊康卻已經不見了。
  北城醫院外科第二分區的一間病房裏。
  殷梨亭正帶著病區的大夫護士們早查房, 三號床才做完闌尾手術的那個對什麽都好奇的10歲小姑娘仰著臉跟她媽媽說,“媽媽你看,今天大夫們穿的都是黑襯衣,所有的都是,他們要穿統一服裝參加歌詠比賽麽?”
  小姑娘的聲音清脆響亮,讓正在往外走的幾個大夫幾乎同時站住,彼此看了一眼,歎了口氣。小姑娘的媽媽低聲斥責她,“這孩子,怎麽這麽愛管閑事,大夫穿什麽衣服,你也操心。”
  她們並不知道今天是汴醫基礎醫學院著名教授劉正風的追悼會。北城醫院是教學醫院,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大夫是汴醫出身,外科的比例尤其大;劉正風執教四十餘年,教的是汴醫所有學生都要上的組織胚胎學總論,教科書的幾個章節,都是他編寫的,北城醫院的這些大夫們,上到大主任下到實習生,都可以算是他的學生;無論劉正風自殺的理由是什麽,都不能抹煞他在幾十屆的學生心中,睿智,和藹,而又風趣的形象。劉正風的連骨灰都沒有的追悼會,參加的人,從搞基礎研究的學者到成名的臨床醫學專家,從衛生部的官員到還在汴大醫學院讀書的學生,超過了許許多多身份顯赫的朝廷要員。
  小姑娘還在纏著媽媽問問題,殷梨亭看了看表,低聲對周圍的人說,走吧,今天要抓緊點,劉老師追悼會9點鍾開始。
  白大衣裏麵翻出了一水兒的黑領子,黑色領子下麵係著一水兒的素色領帶的大夫們魚貫而出,夾雜著一兩聲歎息。
  殷梨亭正要走進病區的最後一間病房,看見楊不悔和一個頭發亂糟糟的,帶著瓶底厚的大眼鏡的男孩子站在不遠處。他停了一下,向她望過去,她輕輕地衝他招了招手,他點點頭,指指病房,做了一個等一下的手勢。就在這一瞬間,心裏那份由於劉正風的死,死後的骨灰都沒有的追悼會所帶來的灰暗的心情,似乎被她輕輕揚起的手臂被趕走了很遠。
  這時候主任辦公室裏,範遙跟楊逍並排對著窗戶站著。
  範遙歎息了一聲,“咱們那時候上組織胚胎學課的時候,劉正風還隻是講師,帶咱們的試驗,他可真叫有耐心。我還記得呢,看不明白的片子,他一張張的拿筆給你畫著講,圖畫得那叫漂亮!考試之前一個星期,他天天都在辦公室,九,十點鍾去找他,他也給你一個
  個地講。”
  楊逍搖頭道,“說起教學科研,劉正風是沒得說。費斌算個屁!可是費斌能拉關係搞錢,老劉這點也太死心眼了。弄不來錢,日子久了,誰願意跟著他清湯寡水地做學問呢?幾個研究生都念不到頭,轉得轉出國的出國,這麽著哪兒能出成果?其實科研產業化本來是正途,但是大宋沒有個正經的體係和監察製度,搞著搞著就弄了個麵目全非烏煙瘴氣,弄得跟官商結合的詐騙集團似的。也難怪老家夥們特別抵觸。”
  “還說這個呢,”範遙嘿嘿一笑,“你聽沒聽說最近完顏鴻烈要出任白駝山藥業的質量監察主席?本來倒也沒什麽,可他老人家還掛著汴總的副書記,這算個什麽事兒?消息剛傳出來,白駝山的藥就在汴總多占了一個百分比。他不用說話,地下人還不會看麽?完顏鴻烈是個精明人,醫藥不分家就是給人這個空子鑽。”
  楊逍剛要說什麽,門被推開,韋一笑探頭進來問範遙是不是一塊兒走,看見楊逍在裏麵,打了聲招呼,三個人一邊往出走,韋一笑一邊跟楊逍說,“剛才在第二分區看見你閨女了。小丫頭片子長大了,越來越好看。”
  楊逍微微一笑,“她長得跟她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可惜性格兒可是一點也不像。成天楞楞撞撞大大咧咧的,都沒半分女孩兒樣兒。”
  “這性子好,招人喜歡。”韋一笑說,“你看我除了你閨女,從來哪兒帶著女孩子玩兒?”
  “你這是逆反,審美取向極端化,”範遙笑道,“根本是被淑女老婆管得太多了,看見淑女就煩,越反方向你就越順眼。”
  “得了。”韋一笑瞥了範遙一眼,“你說我逆反,小殷不能算逆反吧?這位除了講課討論病例三天說不出十句話,五天難得笑兩聲兒的,居然能跟不悔倆人有說有笑,我跟你說,這有四五年了,我就沒見他那麽跟人有說有笑過。”
  “那個是另一極端,”範遙搖搖頭,衝楊逍說,“你瞅我手下這仨病區的頭兒,一個是這位,從上學咱們帶他實習時候就是一惹事的頭兒,沒他不敢說的話,好家夥,那回做課講膽道蛔蟲,到底哪種治療方法好,他講高興了說其實兩派專家爭來爭去的也沒個定論,最好抓倆倭國鬼子塞幾條蛔蟲進去試試才知道優劣……那個班有不少留學生,就有倆倭國來的!再一個是謝遜,脾氣大到了天上去,那回要換一台心電監視器――你也知道器械科那幫大爺們多官僚,給他拖了兩天,謝遜急了,當天晚上愣自己一腳踹開了器械科從裏麵插著的門,嚇的正縮在值班室給男朋友打電話的武青纓那小妖精尖叫著滿樓道的跑說強盜來了;最正常的就是小殷了,年紀輕輕的業務實在是過硬;脾氣也好,什麽麻煩病人,消化科婦產科那幫孫子,都惹不急他,可就是一個悶。我跟他一塊兒出去開會,差點鬱悶死,你對著他你都不想說話了……”
  ……
  劉正風的追悼會在汴梁大學醫學院本部舉行。兩個多小時的時間裏,楊逍對著空無骨灰的祭台和黑白照片上麵那張曾經熟悉的臉發著呆。劉正風雖然比他年長了6,7歲,說起名望成就,卻還並不如他,論起性格,也絕對和他不是一個路子;照理說,他原本跟他是不搭邊的人,而楊逍,並不是那種會參加不相幹的婚禮或者葬禮來應個景兒的人。
  楊逍是個不折不扣的狂徒,很少有能入他眼的人和事,尤其討厭別人跟他說仁義道德,他總能找出幾千條理由反駁諷刺;可是偶爾,他會不經意地被有著跟他完全不同個性的,處於另一極端的人觸動。比如這位多少年來對教學,科研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的劉正風教授,他一直在心裏保留著一份欽敬;比如對當年在汴醫讀書的老同學,多年來盡己所能地幫助貧困病人的創傷外科專家,被稱為“大宋第一手”的空見,楊逍嘴裏笑他的“愚公精神”
  ,然而卻總是不由得感佩於他的悲憫,甚至不知道多少次因為空見的一通電話,為一個掛不到他專家門診的外州府病人加班;比如,對她,紀曉芙,那個讓他今生難以忘懷的女人,他的從未退色的愛念,最初的緣起,不就是那一次,他看見她在滅絕的嗬斥下,執拗地把被產科和兒科互相推諉不肯接受的高燒的棄嬰抱在懷裏,終於竟然讓從來不肯讓步的滅絕破例,答應讓把嬰兒暫且收在留觀病房。當時她抬起頭,眼中淚光尚在,嘴角綻開了一朵喜悅無限的微笑;那個微笑,竟然吸引得楊逍有了窒息的感覺;從來不管閑事的他,四處奔走,幫著她給那個在母腹中便被父親拋棄,才一出世母親就一走了之的可憐嬰兒找到了養父母,而從來把跟女人的交往當作一場遊戲的他,就此陷在了她溫柔的堅強之中。
  追悼會結束後,範遙和韋一笑叫上了周顛鐵冠,招呼楊逍一起去西域食府吃午飯,幾個人走到北城醫院的門口,看見楊不悔站在那兒到處張望。韋一笑衝她招手,她跑了過來,一臉的笑容相當燦爛。
  “丫頭跟我們一起吃飯去吧。”韋一笑拍拍她腦袋。
  楊不悔搖搖頭,“我請別人幫忙做點事,中午想請人家吃飯。”
  周顛哈哈大笑,“誰啊?是不是你那個無忌哥哥?”最近周顛經常看見已經轉出外科的楊不悔在第二分區出沒,一半的時間是跟她青梅竹馬的張無忌在一起。
  楊不悔哼了一聲,“我幹什麽要告訴你呢?”剛想再說點什麽,看見遠處令狐衝跟殷梨亭從汴醫的大門口走了出來,於是跟楊逍說,“爸爸我走啦,周末跟你去打球。”說罷就朝著他們的方向跑了過去。後麵周顛揚聲喊,“不悔別怪周叔叔說句實話,那天我看見一個姓周的一個姓趙的倆女孩一起來找你無忌哥哥,真是人麵桃花啊,雖說丫頭你也算是個漂亮姑娘,可是跟那倆一比,可是比下去啦……”
  鐵冠皺著眉頭瞪了周顛一眼,周顛翻了翻眼睛,“難道實話不能說麽?”他倒不是不喜歡楊不悔,可是能讓楊逍吹胡子瞪眼,可是件快樂無比的幸事,也隻好順便打擊打擊他最在意的女兒了。
  他卻不知道,已經快要跑到殷梨亭麵前的楊不悔哪裏理會他再說什麽,姓周的姓趙的姑娘?楊不悔奇怪地想,關我鳥事啊。

  第七章 動物不同種
  令狐衝自從把那一夜慷慨激昂寫就的萬言書打印出來兩份,分別裝進抄上大宋日報和大宋醫藥雜誌社的地址的信封之後,就處於一種亢奮的情緒中。
  他把這兩封信投進郵筒之後,決定在得到回信之前不告訴任何人。楊康那小子可能會惡狠狠地罵他有病,段譽八成隨口砸出一大長段佛經來勸他頓悟,郭靖或者沒聽到一半的時候已經撓著腦袋特誠懇地提了好幾十個問題,問得令狐衝自己都忘了自己究竟要說什麽……令狐衝也不是怕被罵,被勸或者被問,可是一想到這些他覺得有點蕭索。和他們一起打遊戲吹牛燉兔子搓麻的時候,都非常快樂,可是這種快樂,就像有一次郭襄笑嘻嘻地說的,是狗,貓,和驢子一起玩的快樂。狗並不理解貓為什麽整天能什麽都不幹就縮在太陽光下呼呼睡覺,貓也不理解狗為啥什麽事情都愛管,管錯了被主人責打委屈了一陣下回還管,當然他們也並不理解驢,大部分時間蔫蔫的,忽然執拗起來,比耕牛老黃還要硬氣。
  是的,郭靖楊康段譽他們怎麽也不會了解他劈裏啪啦地狂敲鍵盤,看著一行行的文字跳躍在屏幕上的時候,那種奔湧的熱情,當然梁發高根明陸大有他們就更加不會。但是他相信,世界上總有跟他同種的動物,並且他覺得這種動物應該存在於像大宋日報,和大宋醫藥雜誌社這樣的地方。
  他第二天就開始對電話鈴特別的敏感,圍著桌子吃飯的時候,電話鈴剛響了一聲,令狐衝就嗖地一下衝過去抓了起來,拚命咽下嘴裏的一大口炒麵噎得差點背過氣去,喂了一聲之後臉上的表情由掩飾不住的緊張轉為掩飾不住的失望,把電話交給楊康說是你老爹,之後拎起尚餘了不少麵條的飯盒去水房刷去了。
  楊康沒注意令狐衝的表情,他剛一聽說他爹找他,腦袋已經大了,最近完顏鴻烈跟歐陽峰的合作越發密切,前些日子已經交待過他,學校實驗室的實驗放放,多抽時間到歐陽峰的公司去,公司裏也有研發小組,現在已經跟裏麵掛了他的名兒,並且完顏鴻烈說現在西域很時興用一個叫做SAS的軟件統計數據,懂點這個跟西域非常吃得開,讓他跟歐陽峰公司裏好好學學用用。
  楊康心裏很煩,但是接過電話還是唯唯地應承著。一方麵他明白老爹的苦心,另一方麵也懶得爭執,---他爹給他安排的道路他不喜歡,也挺累,但是打算將來比照做更加煩。
  歐陽克和段譽可是對令狐衝的反應驚詫了,楊康拿著電話哼哼的時候,段譽小聲問歐陽克,老六是不是跟嶽靈珊吹了,要不怎麽老令狐好像燃起了新的希望似的?歐陽克說不能吧,我剛才打飯回來還看見他們倆臉對臉坐食堂裏,小妖女夾著排骨往老六嘴裏送呢。老令狐是看上別人了吧?段譽搖搖頭,說不可能。喜歡了別的誰不是不能,可是為了一個女人瘋瘋癲癲,一個人這輩子就有一次。歐陽克一愣,觸動了自己的一番心事,歎了口氣點點頭。
  令狐衝一邊刷飯盒一邊對自己說,沒這麽快,昨天剛寄出去,哪能今天就有回複?雖然這麽跟自己說著,可是下午上課路上經過電教一樓----各班信箱的所在地的時候,他還是禁不住停了下來。進到裏麵轉悠了好幾圈----可是他沒有鑰匙,唯一的鑰匙在生活委員木婉清手裏。他忍不住想湊到寫著嘉佑一級國政4班的小抽屜的窄窄縫隙跟前眯著眼睛往裏瞅,以至於收發室帶著老花眼鏡看報紙,正準備去吃飯的值班老頭立刻提高了警惕,狠狠地盯著他的後背對來替他的小姑娘說,“警醒著點,現在的學生,什麽樣兒的都有,昨天就有來抱怨信封上的倭國郵票被剪走了的……”
  要是平時令狐衝肯定覺得人格被辱,好好跟老頭論證一番,但是此時他根本沒有把這些話聽進耳朵裏去,隻是盤算著想個什麽理由替木婉清拿幾周信。
  下午大三學生統一修的大宋社會經濟框架課上,令狐衝滿腦子想著大宋日報熱點討論版頭條以怎樣的形勢刊登他這篇文章,又會引起怎樣的反響。醫療機構的頭頭們怎麽樣地開會討論資金重分配的問題,藥管局的上層怎樣製定新的監控藥品生產方向的政策……他想著這些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非常戲劇化,坐在旁邊的楊康忍不住在練習簿上參考著令狐衝變化著的表情和驢的頭像畫了一組漫畫,自己笑了一陣之後,剛想傳給前麵的段譽,忽然聞到一陣香味,他皺皺眉頭,四處張望,看見不遠處的歐陽克正打開了一本西域的時尚雜誌,翻到男用香水的一頁。楊康想起了他爹說的,今晚一定要跟他一起參加歐陽峰的晚會。會有不少製藥界的重頭人物參加。想起藥管局那個肚子被民脂民膏撐得老高的檢測科科長,他心裏一陣子咯硬。他並沒有太強的正義感地為他肚子裏的民脂民膏痛心疾首――他一向覺得社會的本質是不平等是真理中的真理――可是瞧著這些人各懷鬼胎地圍坐一桌,言語很豪邁地展望大宋製藥事業未來,拍著他的肩膀說小康有出息,名牌大學天之驕子以後出國留學前途無量,眼睛卻不停地打量後麵服務小姐在旗袍開縫處時隱時現的大腿,這個時候他覺得特別惡心。
  楊康的心裏有點煩,沒有了取笑令狐衝的興致,幾下子把那張畫了漫畫的紙從本子上撕下來,撕成幾條揉成了一個團,趴在課桌上看著窗外的藍天發呆。已經是四月的天氣,陽光溫暖而不炙熱,風輕輕軟軟地吹,小時候,完顏鴻烈和包惜弱喜歡在這樣的天氣裏帶著他去北海劃船,完顏鴻烈搖著漿包惜弱低頭微笑著削水果,一片一片地遞到他嘴裏。他懶洋洋地躺在船板上,曬著太陽,什麽也不想,眯著眼睛看著水波和周圍樹木在湖麵的倒影,時而把手裏的麵包揪下一小片拋到湖裏期望著有一尾青色的鯉魚突然地跳出來……
  這時楊康覺得坐了200多人的古舊的教室悶得透不過氣,他皺了皺眉頭,小聲跟前邊不斷地打著哈欠但是堅持一字不拉地記筆記的郭靖說,“待會兒下課把我東西帶回宿舍。”然後貓著腰,擠過旁邊三位哈欠打得東倒西歪的同學,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郭襄一個人抱著一包爆米花,看了中午場的搞笑電影之後不想回去上課。5點半鍾要去汴醫繼續做她的實驗,收集新的數據。今天說是新的負責人要來給他們幾個中學生開個會,講一講之後的打算和方向,同組的汴大附中的女孩抱怨地說,似乎要大改原來定下的。她沒說什麽,她不知道新的負責人會是誰,當然是誰本來也並沒有什麽關係;最多不過是全盤否定做了半年多的工作,又能如何?一篇論文而以。或者很多人會覺得很重要,對她而言,卻還遠不如曾經親切的一張笑臉和若幹給過她溫暖的話。然而她知道,時空隧道之中,每個人有自己的軌跡,並且,每條軌跡隻能沿著一個方向延伸,無法折返。軌跡之間或者有挨得很緊的時候,很緊,然而一倏忽間卻又分開了,或者以後都不見蹤影,再挨近其他的新的軌跡們。屬於劉正風的軌跡,已經消融,匯入了看不見的永恒。
  無數個分開與接近,轉瞬之間,就走過了自己的一部分。但是在這個分開與接近之間的下午,風輕柔地吹動了郭襄的短發和寬大的格子襯衫的衣襟,讓她的心思如同風箏在天空中飄蕩。下午本該是曆史會考的輔導課,她的心思本該跟春秋戰國,孔子孟子,貞觀之治糾纏在一起,但是現在,它卻高高地飄著不肯下來。郭襄扶著自行車的車把站在電影院門口賣糖炒栗子的攤子旁邊,愣愣地發了一會兒呆,低下頭,買了一斤糖炒栗子,放在自行車的前車筐裏,慢悠悠地騎到了北海。
  這時候楊康四仰八叉地躺在北海湖邊一條木椅上,一大袋子沒打開的吐司是墊在腦袋下麵柔軟的枕頭,四月的陽光和風是最舒適的空調,楊康伸了一個大懶腰,在空氣裏彌漫的棉花糖甜絲絲的味道中,忘記了大宋經濟框架,晚會,藥管科長和男士香水,很滿意地睡著了。
  郭襄蹲坐在湖邊圍欄的一個粗大的石柱上,望著湖麵。她的腦子裏幻想過很多次這樣的下午,當她暫時想從清晰的現實中逃遁的時候,可以和那個人一起坐在湖邊。周圍不應該太素,草地上最好有星星點點的小花,蒲公英就好;不應該太靜,最好能夠偶爾聽見小孩子笑,和他們打水漂時候石子擦過水麵的聲音;最好天上不僅僅有白雲,尚自有彩色的風箏,不必是精致而繁複的風箏賽中的翹楚,隻要有簡單色彩的蝴蝶甚至菱形拖著長長條形尾巴的比目魚就好;他和她不必長談,隻是支著各自的畫板專心畫著自己的畫,輕輕地把自己的心思安放在筆端逐漸清晰豐滿起來的景物之中;偶爾,可以從對方的畫板上,看到彼此的心思,然後微笑。
  在湖邊的風逐漸地變涼,湖麵跳躍著的金色亮點開始消失,天空由明媚轉為肅穆的時候,她便可以收拾起一個下午的畫,和那個人一起在暮色中平靜地走回自己應屬的地方,做自己必須作的事。
  郭襄對著湖麵微笑。這時候沒有幻想中的畫板,風箏和那個人,隻有堆成了一個小山的栗子皮和黑乎乎的手,染黑了手指的不是畫畫的碳條,而是糖炒栗子殼上的黑灰。她縮了縮脖子,從石柱麵上跳下來,把堆成堆的栗子殼小心地包在一份在公園門口買的大宋日報中扔進垃圾箱,雙手抄在牛仔褲的口袋裏,沿著湖邊慢慢地走。沒有畫板,她的心思跳躍在湖麵粼粼的波光中間,飄蕩在暖和的空氣中間,似乎要越飄越遠,她撮著嘴唇悠悠地吹起了口哨。調子居然是小學時候一首人人都會唱得歌,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楊康躺在長椅上用牙齒撕開剛剛買來的冰葫,砸巴著好不容易擠出來的混著冰渣的汽水。他腦子裏很空,兩眼直直地望著天空。這時候他聽見悠揚的口哨的聲音,曾經熟悉無比的調子,簡單而快樂。他不自禁地把冰葫從嘴邊拿開,吹著同樣的調子相合,胳膊撐著木椅支起身來,循著口哨的聲音看過去。穿格子襯衫的女孩的短發被風吹得微微地上揚著,陽光透過飄動著的柳條投射在她的臉上;想必是聽見了他吹著口哨相合,她轉過頭來,漫無目的地遊蕩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之後怔怔地定在那裏,不再遊動。
  楊康抬著頭,似乎沒有完全地從夢境中醒過來。這女孩子的臉於他而言應該是如此地熟悉,然而熟悉之中,卻總帶著一點讓人迷惘的神秘;楊康很少對什麽好奇,但是他此時必須承認對這吹口哨的,應該說已經熟悉的小女孩,他有過並且依然有著一絲探究的心思。他有幾秒鍾沒有叫出郭襄的名字;雖然隻是幾秒,但是在他的心裏似乎經曆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時空。
  汴梁國際機場。
  穆念慈和彭連虎一起站在候機大廳裏。牆上的大鍾指到了4點的位置。彭連虎扭過頭去,“我該進去了。”
  穆念慈點點頭,把一包巧克力遞到他手裏,“剛才你交機場費的時候我買的,上機還得有倆小時,你餓了吃。”說著,淚水淌了下來,低聲說,“謝謝你一直對我這麽好。”
  彭連虎笑了一下,“我喜歡你,當然對你好。”
  穆念慈身子顫抖了一下,多簡單的幾個字,我喜歡你。她抬起頭,“對不起,連虎。”
  彭連虎看向別處,“別傻了。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特高興。”
  穆念慈看著地麵。
  彭連虎忽然說,“如果我就一直都不知道你心裏麵有個人,就這麽傻乎乎下去,你會忘了這個人,你會真正愛上我麽?”
  穆念慈一怔,無法回答。
  自從那次打球之後,很長的時間彭連虎都沒有來找她,她安靜地一如既往地過她普通的生活。她曾經在校園裏跟楊康擦肩而過,楊康回過頭叫她,她站住,楊康撓撓腦袋,問,“最近咱們班有聚會麽?”她搖搖頭,“沒有聽說。”楊康哦了一聲,還想再說什麽,她低頭走開了。
  人都應該爭取自己喜歡的東西,彭連虎說的,可是人該永遠追逐追不到的東西麽?
  機場裏廣播著某次班機離開或者降落的信息,人們擁抱,告別,有人流著眼淚,通道鐵欄的兩側,都站滿了人,他們有的,還拉著手,不肯分開。
  穆念慈抬頭看著透明的大玻璃窗外,一架一架起飛的飛機離開她的視線。她的心裏狠狠地抽痛了一下,會忘了那個人麽?會愛上他麽?會麽?
  彭連虎背起背包,拖上行李,往前走了幾步,回過頭,微笑著說,“念慈,再見。”
  令狐衝下了課照舊去給醫院送藥,這份楊不悔幫忙介紹的工作從寒假一直延續了下來。這不知道是他第幾次把那些寫著西域文字的紙盒塑料瓶子對著單子一一擺放到藥房倉庫的架子上去了,而今天他有著不一樣的心情,他的心中跳動著一些激昂的文字。
  他交完貨走在汴醫三院的樓道裏,一個穿著肮髒的藍哢嘰布褂子的中年婦女撞了他一下,操著一口甘肅方言半鞠著躬說了很多聲對不起。他見她目光茫然地四處打量,想是在找什麽地方,於是問到,“您找什麽?興許我知道。”
  她說,檢查心髒的。令狐衝琢磨了一下要過來醫生給開的單子,看見果然是找心電圖室。他撓撓腦袋,心電圖室離這裏還很有一段距離,於是他說,“正好我也往那邊走,我帶你去吧。”
  這婦女的臉上一直帶著那個茫然的,混雜著不安的表情,令狐衝覺得自己應該找個話題,打破她的這種不安,“您自己看病還是給家人看?”
  “給娃。”她愣了一下回答。
  “心髒病?”他接著問。
  她卻哆嗦了一下,掉下眼淚,擦完一把又一把。令狐衝局促起來,張著雙手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終於抹幹了眼淚,哽咽著說,“您說怎麽會這樣兒呢?就是個咳嗽發燒麽,當時覺得上醫院去一趟不值,怎麽弄得弄的就說是心髒的毛病了呢?”
  令狐衝聽著她的說話,心裏如同被擊了一下,那些文字又在他的心裏跳躍起來,燃燒著他的情緒,他忽然覺得有千言萬語想說。他激動地望著這張滿是淚痕的黑黃的臉,顫聲說,“這是無數的悲哀中的一個,這悲哀是製度的不合理造成的,醫療製度的不合理,資金分配的不合理……”他激動地揮舞著手臂,麵前這張臉,幻化成了很多張,卑微的,哀戚的,蒙昧的。這樣的臉縱然有千千萬,然而他們不能發出聲音,或者說他們的聲音傳不到大宋的金殿。終於他們中誤打誤撞地看見了一個模糊的影子,像他們招手,說,我聽得到你們的聲音,跟我說吧。於是他們呐喊了。由著這爆發的聲音,那個影子被捧在某個地方盡情地快樂著,而他們,卻由此被打入了地獄,還在等著那個自己盡情地快樂著的影子,他們相信他是能救他們的上帝。
  令狐衝還激動於自己的熱情中手舞足蹈地說著,中年婦女不解地看著他,低聲打斷,“心電圖室還有多遠呢?”
  令狐衝的激情驀然地被打斷,想到自己多多少少地在對牛彈琴,愣了一愣,不好意思地赧笑,加快腳步,邊走邊說,“快到了,快到了……”
  他在心裏暗暗地搖了搖頭,對大宋的民智有點灰心起來。
  穿過三樓樓道的時候,令狐衝似乎看到了楊不悔,揚著聲對那個熟悉的背影喊她的名字,然而沒有反應,她極快地閃過,消失在擁擠的樓道中。令狐衝想,或許我看錯了。

  第八章 夏日的海洋
  令狐衝所看到的一閃而過的背影是楊不悔沒錯,可是此時她整個人被憤怒的火焰燃燒著,手都在發抖,哪裏聽得見有人叫她。周圍兩三個穿白大褂的人倒是聽見了楊不悔的名字,可是方才人流室的一幕,讓他們幾乎眼珠子掉到了地上,不太有勇氣替令狐衝攔住她。楊不悔很“猛”,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可是怎麽也沒想到她能猛到揮起拳頭,狠狠地照著比她高了半個頭的男孩的臉打了過去,一聲不可置信的慘叫和很多方向的驚叫混合在一起,對方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竟然嚇的不住後退,結結巴巴地說,“你,女的,大夫,打人……”
  楊不悔傲然地抬起頭,“我打你王八蛋了,就是被開除,我都認了!”說罷便推開房門跑了出去。
  這個早上,楊不悔本來有著很好的心情。上周由消化科轉出來,轉到了她自己的入校的方向婦產科。她對婦產科本來並沒有特殊的感情,可是婦產科要上手術,婦科手術室跟外科手術室是在一起的。她又有了理由在不被要求值夜班的晚上,串進手術室,幫忙一台人手比較缺乏的手術,即使是拉鉤而已呢,去看她想看見的人。
  她一大早起來,高高興興地到食堂吃了燒餅加肉和豆腐腦,又買了兩個茶雞蛋裝進塑料袋放進兜裏,快快樂樂地往醫院走。她知道今天下午殷梨亭有一台及其重要的大手術,心裏想著不知道張無忌有沒有幫她安排了進去觀摩----想著這麽長時間裏,她都能一直一直看著他,尤其是看著他站在無影燈下……她的心裏,很陶醉。
  如果不是呼機驚天動地地響個不停的話,這會是很普通而快樂的一天。
  她看著呼機的屏幕,一連六個急字,留言的是她十年的好朋友,中學同桌胡青羊。她很奇怪,也有點擔心,胡青羊是她所有的朋友中最安靜穩當的一個。這個安靜溫柔,做事從來有條有理的女孩,居然一打打出了六個急字在她的呼機上,楊不悔心裏頗有些忐忑。
  楊不悔撥通電話,響了三聲之後,對麵顫顫的,“不悔嗎?”
  聽聲音,就可以想象出說話的人在怎樣的地恐懼慌張著。楊不悔的心裏一震,“是我啊,青羊,你怎麽了?出了什麽事兒?”
  對麵竟然是持續至少兩分鍾的沉默。楊不悔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了,追問著:“你倒是說話啊。”
  話筒裏傳過來低低的啜泣,由低而高,楊不悔更加著急,剛剛要接著說什麽的時候,她聽見對麵胡青羊嘶啞地說,“不悔,我懷孕了。我……剛剛我自己吃了藥,我不敢上醫院……好疼……好多血……”
  “什麽?!”楊不悔腦子嗡的一聲,一片混亂,手一抖,幾乎把話筒扔了出去,張著嘴仰著頭,對著樓道裏蠢賜??囊繳?∪朔⒋簟;吃校炕吃校浚浚。∏嘌潁浚 !!!!!3砸??韃?!!!!!U庖幻脛櫻??腿患湎肫鵒爍靜?評鮮Ψ錘唇補?囊┪锪韃?奈O招裕?魑?ldquo;醫生”的思維竄上了她的腦子,她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握緊話筒,牙齒不爭氣地打著顫,隻說了一句,“我打車過來接你,接你上醫院,必須上醫院。”
  胡青羊驚恐地喊,“我不上醫院,不能讓人知道,學校會開除我的。”
  “我先到你家裏來再說。我自己來。你別怕,你等著我。”楊不悔說罷,丟開話筒,向著醫院大門之外,飛奔而去。
  ……
  計程車在中流路上,向著北城醫院奔馳。開車的女司機,時而從後視鏡看一眼後麵的兩個女孩子,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後座上,楊不悔緊緊地摟著在自己的懷裏發著抖的胡青羊,不斷地勸她,“藥物流產很危險,一定要住院觀察,胎盤絨毛留下一點都是要命的事兒,而且你根本沒經過基本檢查就自己買藥吃,一定得去醫院……”她忽然一頓,“你怎麽弄到的藥?”
  胡青羊哆嗦了一下,“他幫我找的。”
  “他?!”楊不悔提高了八度的聲音。慌亂之中,她們直到現在,才提到了這個事件中至關重要的人物。
  胡青羊抓住楊不悔的胳膊,把頭埋在她的胸口,抽泣著。楊不悔的胸前很快就濡濕了,她低頭看著胡青羊的臉,她灰白的臉扭曲著,半晌,才抬起頭說,“他很有希望留校,他說,這個節骨眼,千萬不能出岔子。他說,以前的女人墮胎,都是自己吃藥,沒事的。可是我吃了藥,血流出來了,我實在害怕啊……”楊不悔聽著,一團火在胸口燃燒起來,燒得她幾乎不能言語,她深深吸氣,她咬著牙問,“他呢,他到哪裏去了?他總該陪著你吧?”
  胡青羊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他今天很忙……他說忙完了,晚上會過來看我,我一覺醒過來,就沒事了。可是,我害怕,疼,睡不著。”
  楊不悔握著拳頭,指甲陷進了肉裏。
  胡青羊捏著楊不悔的手,顫聲說,“好疼,真的好疼啊。不悔,我不會死吧?”眼睛裏恐懼無限。
  楊不悔摟緊了她,“不會,傻瓜,別怕。馬上就到醫院了。你啊,現在知道怕了,你怎麽……唉,你這麽個循規蹈矩的人,怎麽竟然能夠膽大包天地跟人家做這個啊!”楊不悔把頭扭開,心裏有些迷糊,有些不解。
  胡青羊半晌沒有言語,過了好一陣子,才輕輕地道,“不悔,你不懂的,你還沒愛上過誰。你愛上他了,什麽都能給他。”
  “什麽都能給他?”楊不悔提高了聲音,“他配麽?放心讓你一個人在家吃藥流產的人,他配麽?你值得麽?”
  胡青羊把身子更緊地蜷縮起來,蒼白的臉上現出一絲很奇怪的神色,這種神色,讓楊不悔突然想起了一年前,同學聚會的時候,胡青羊羞赧地低著頭,笑容美麗得像剛剛綻放的花朵,她輕輕地說,“他大我一屆,陝西府考來的,很有才,是我們的學生會主席,他叫……鮮於通。”
  胡青羊躺在婦科病床上作各項檢查的時候,楊不悔插著腰站在門口,惡狠狠地盯著每一個鬼鬼祟祟地張望的男人。她一到醫院就逼著胡青羊要到了鮮於通的電話,在電話裏,她隻說,“青羊情況危險,你立刻過來。”就掛了線。
  大概半個小時之後,這個臉色白皙,眉清目秀的男生進入了楊不悔的視線,他往四周打量了一下,看見穿白大衣的楊不悔,走過來很客氣地問,“大夫,這裏是婦科麽?我打聽一個病人,噢,她是我妹妹,叫胡青羊,今天才進來的……”
  “青羊她哪兒來個姓鮮於的哥?”楊不悔從牙齒縫裏說,狠狠地瞪著這個,無論如何不能算作麵目可憎的男生。
  鮮於通臉上掠過一絲尷尬,這時聽出了楊不悔的聲音,咳嗽了兩聲,眼睛望向別處,問道,“她沒事兒吧?”
  “沒事兒怎麽講?沒死?”
  鮮於通臉色有些發白,沉默了一會兒,仰起頭道“看來她是沒什麽事兒了。既然你是她好朋友,還是醫生,麻煩你在這兒陪陪她,我今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回學校去。”
  “你……你要走?”楊不悔不能置信地問,“你不在這裏陪她?”
  鮮於通撇開頭,“我辦完了要緊事,自然會過來看她。你跟她說讓她好好休息,別動不動亂跑。”
  楊不悔把手抖了起來,盯著他的側臉,又問了一句,“你都不等著看一眼她?你讓她懷了孩子,再自己找藥讓她拿掉你的孩子,現在,她躺在裏麵,你就急著去辦你的‘要緊事’?你說過‘愛’她吧?”
  鮮於通的臉一下子煞白,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兩步,很多道來自不同方向的目光投向他,他躲避地低下了頭。
  “進去,看她。”楊不悔卻並沒有理會到身周那些詫異的目光和紛紛的議論,踏前一步,抓住他的袖子,“什麽事,你也不許走。”
  鮮於通被迫抬頭,正好撞上楊不悔惱火的臉色,他哆嗦了一下,隨即昂起脖子,蒙地甩開楊不悔的手,“你這人怎麽回事,你算是誰?你要是她朋友,去陪著她去,別跟我糾纏不清了。幹什麽啊,不就是個流產麽?”說著轉身欲走。
  楊不悔腦子轟的一聲,周圍的一切圖像霎那間淡化,一切的聲音霎那間消失,唯有鮮於通的白皙的臉無比清晰,而且在她的眼前不成比例地擴大,變得猙獰;唯有鮮於通的最後一句話‘不就是一個流產麽’在她的耳邊不住地回旋,與此同時,青羊的聲音,悠悠地蕩著,“你愛上他了,什麽都能給他”……楊不悔的所有的血液,都湧到了頭頂,她想也不想地從後麵抓住了他的胳膊,狠狠地拽了過來,在他不能致信地回頭看她的一瞬,她握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拳頭,衝著他白嫩的臉,狠狠地揮了過去。
  殷梨亭靠在手術室樓道的牆上,後背濕了一片。這台肝移植手術,做了8個小時,雖然一切都按預想的順利進行,然而他還是覺得頗有些疲累了。張無忌站在他身邊活動著胳膊腿,打了個哈欠說,“餓扁了,待會兒出去大吃一頓吧。”
  殷梨亭點點頭。
  張無忌扭動著脖子,“對了,楊不悔前幾天還磨著我說要來看這台手術呢,怎麽今天沒影了?”
  殷梨亭心裏一動,愣了一愣,“她該是輪轉到婦產科了吧?還來看外科手術?”
  張無忌心裏暗笑,本來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哪裏是看手術,是看人。”終於還是想起楊不悔凶蠻的臉咽回了肚子裏,想了想說“肝移植手術很少見啊。而且,這台手術,你跟泰鬥意見不同,可不就有點萬眾矚目了。”
  殷梨亭無奈地笑笑,“真是孩子。”
  關於這個病人,確實曾經引起過一點不大不小的風波。每周的例行的外科大會診上,三個病區的主管各自匯報自己病區病人的情況;那一天是月初,北城醫院的金字招牌――大宋外科協會主席渡難坐鎮。老頭不時中指當當地敲著桌子提一點建議意見,通常他的意見就是最後的決定,後生們隻會唯唯地點頭稱是。雖然有一次,韋一笑私下裏跟範遙嘀咕,說,“我怎麽覺得泰鬥他老人家提的那個建議不太適合這個病人,我回去又查了病人各項指標覺得還是我們原來的方案好。”範遙哼了一聲:“我看他老八成是想了當然,他又沒天天守著病人。”韋一笑搖了搖頭“不過沒有十足的把握誰敢跟他老爭。管床的小大夫經驗不足不敢說話,咱們也沒天天盯著床。”範遙點了點頭,“是,你不把病人所有情況指標幾個星期內的變化連帶其他相關病例記得爛熟於胸,去碰釘子萬一錯了弄一鼻子灰不是自討沒趣?”
  反對渡難的權威性建議的事,在這個肝移植病人的的討論中終於發生,當渡難提出了手術方案的建議之後,殷梨亭抬起頭說,我有不同的想法。大家互相看看都有點驚訝,不太能相信地看著平時最少言寡語,時常安靜得似乎不存在於眾人之中的殷梨亭。
  他沒有看周圍,隻是一條條地解釋不同意渡難的手術方案的原因,然後說出自己的意見。渡難有一陣子愣怔,隨即說,你的建議聽起來很有道理,可是汴大第一醫院剛剛有一個類似的病人,用了你所說的方案,在手術後4小時死亡。殷梨亭點點頭,“那個病例我仔細地研究過了,確實有一定的問題,可是,個體的不同之處在於……”他站起來走到前麵,背對著大家在黑板上寫著一組一組的數字,當時很安靜。其實以往,外科大會診的氣氛經常很詼諧,從來不像內科婦產科那麽嚴肅,然而這一天卻安靜得隻聽得見殷梨亭寫字的聲音。
  那天殷梨亭靠在黑板邊上,一個一個地回答渡難以及範遙,韋一笑,以及幾乎所有副主任以上大夫提出的一個一個的問題,從這個病人又扯到了一些他病區裏的其他病人,他一條一條地給出用這種治療計劃而不用那種的原因;從手術指征,病灶特點,禁忌症和藥物過敏曆史,家族遺傳性疾病甚至到了病人的經濟狀況,受教育程度,精神狀況……
  當他解釋到為什麽同樣位置同樣組織分型的直腸癌患者,之前給一個50歲的病退女工進行的是直腸下段全切造瘺糞袋代替肛門的手術,而今要給一個23歲的女碩士生,進行保留下段直腸和肛門的手術方案的時候,提到了在複發的可能性和術後生活質量之間艱難的選擇。他說到年輕的病人麵對更多就業的問題,戀愛的問題,生育的問題,這些問題使他們會和年紀更大一點的病人,最看重的東西有所不同,而我們應該尊重他們自己的選擇,並且,盡可能地,為他們的選擇,想到最好的辦法……他的語氣如任何時候一樣地平淡,可是卻讓韋一笑的心裏驀然一跳。
  他忽然想起5,6年前,他在做主治醫而殷梨亭是同一病區的住院總大夫,曾經有一個患了中期直腸癌的病人,是個電視台的女主持人。她聽了手術方案之後,淚流滿麵地懇求他們再想想其他的方法,她不能夠帶著一個糞袋生活。他並非不理解直腸造漏病人麵對的心理壓力,但是當時的汴梁外科學界一邊倒的認為防止複發才最重要,那時候甚至還很少有人提到在這種情況下保留下段直腸的理論……最終他給這個女人做了全切的手術,殷梨亭正是他的第一助手。
  本來手術完他們已經忘了她,然而兩年後的一天,他值班三線on call,在值班室睡得迷迷糊糊地被叫醒,披著白大衣下來,說是有人向著馬路中間對著飛馳的汽車跑了過去,被撞得飛了出去……那台手術他是主刀,因為情況太複雜太危急,他覺得手下的二線不能應付,所以急調值小夜班的殷梨亭過來做助手;上了台開了肚子之後滿腹腔的血,一時之間根本找不到出血點,連他都緊張得手有些發顫。那台手術他們竭盡全力地做了4個小時,而病人還是在手術後一天發生了多器官功能衰竭而死亡。屍體被白布單子蓋著抬出病房的時候,他們聽見撕心裂肺的哭聲,病人的媽媽邊哭邊喊,說早知道就不逼著你做直腸的手術,反正是中期,你還能好好地活一兩年,你這樣生不如死,苦苦挨了兩年之後還是要走這一條路,又是何必遭這個罪呢……
  當時他和殷梨亭就站在病房門外,殷梨亭低聲說,上台子時候,我就發現了,這是我們兩年前做的病人。其實我那時候也想過,西域對這種情況就有保留肛門的手術選擇,但是我們一貫認為造漏是個最簡單的措施,也就沒再多琢磨。假如……他搖了搖頭,走開了。而從那之後,他的臨床研究課題中,就有過多篇論述直腸惡性腫瘤手術方法之保留肛門的可能情況。
  韋一笑略微出神地看著殷梨亭依然站在黑板旁邊,現在的問題又轉回了肝移植的病人,他和渡難在就一些細節一一討論,渡難的臉上居然有了久已消失的興奮的神色。他看看範遙,他已經加入到了討論中去。韋一笑心中不由自主地在想,殷梨亭的平淡之下,究竟有著怎麽樣的心思?他的悉心鑽研真的純是因為對學術的熱愛,並不帶半點的感情色彩,所以冷靜,所以平淡?還是說,他的平靜之下是經年豐沛的蓄積,過於厚重,以至於讓人看不出些微的的波瀾呢?
  楊不悔是過了幾天才聽張無忌說起這件事的。她卻並沒有他想象的驚訝和激動,她隻是點點頭說,殷大夫他就是這樣的人啊。然後,她拉著張無忌,耍賴地說,“幫個忙,我要觀摩這台手術。站在門口也行。反正我要參加。”
  張無忌沒法子,隻好勸自己手下----應該參加這台手術的實習生去上另一台胃癌的手術,空出了一個位置給她,而她居然一直沒來。張無忌心裏奇怪丫頭到底哪兒去了,難道犯在了婦科惡名昭著的滅絕師太手裏?這時候看見儀琳走了過來,張無忌拉住她問,“見楊不悔了沒有今天?”
  儀琳居然有點結巴地說,“我,我也找她呢,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
  儀琳的語調很是惶急,殷梨亭心裏猛地一跳,皺眉問道“她怎麽了?”
  儀琳張了張嘴,看見張無忌跟殷梨亭都瞪著自己,終於說出了一句讓兩個人幾乎咣當倒地的話,“她,她,她把病人家屬,打了。”
  ……
  此時楊不悔不知道自己會得到怎樣的處分,身為大夫主動打病人家屬,恐怕在北城醫院還真是開天辟地地第一遭。冷靜下來之後,說完全不擔心不害怕,也是不可能。事情似乎在若幹個小時之內已經傳遍了整個醫院,楊不悔覺得迎麵而來的眼光都帶著驚詫。
  至今上麵還沒有來人找她談,她當時憤怒地衝了出去,狂暴地在街上走了一個小時。想到胡青羊還在醫院裏,她逐漸地冷靜下來,緩緩地走回去。鮮於通已經不在了,她也不知道上麵對這件事知道了多少,會怎麽處理。她打疊起精神走進病房看了胡青羊,確定她暫時一切沒有問題,又安慰了她一會兒。
  病房外發生的事情,顯然裏麵一無所知,胡青羊低聲問她,“你給他打了電話,他不肯來,是嗎?”
  楊不悔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說這個謊話,可能躺在床上的胡青羊太過脆弱,讓她覺得她不再能承受一絲半點的重量……於是她說,“我沒有打通電話,他可能再做要緊事,關機了。”
  胡青羊呆呆地盯著天花板,沒有說話,楊不悔很懷疑她是否真地相信自己所說的。
  兩個都沉默了一會兒,胡青羊從被單中伸出手,拍了拍楊不悔的手臂,“不悔,謝謝你。”
  楊不悔心裏一酸,臉上卻擺出一幅不耐煩的表情,“咱們六年同桌,這麽多年的朋友,你說這個找我扁你呢吧?”
  胡青羊微微一笑,楊不悔站起身來,“你好好睡吧,我出去了。明天一切沒事兒的話,送你回家。”
  楊不悔低著頭走出去,關上門之後靠在門上閉上眼睛。她覺得心裏很沉,壓在心上的,並不隻是對即將的懲戒的恐懼,更多的是失望和憤慨,以及無能為力的抑鬱。她的生活從來很透亮,
  她身邊的東西從來很明媚,她一直相信,“愛情”這種東西,是所有的美麗最璀璨的結晶。她依然記得一年前他們幾個好朋友起哄讓青羊講他們相識相愛過程時候她羞澀而又幸福的臉,以及當時,她們,還沒有男朋友的另外幾個女孩,聽她敘說時候,心中的那種期待。她也可以想象愛情會有著哀傷的結局,誤會,猜疑或者緣分的消失,造成一個無奈的分開。然而從來沒有想過,會是這樣一種收場。
  她閉著眼睛站了一會兒,深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剛剛抬腿要走,突然看見殷梨亭站在她的對麵。他目光中有著擔憂的神色,這同他平時一成不變的平靜是那樣的不同。
  她看著他,半天沒有說出話來。殷梨亭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無論怎麽樣,打都打了,這麽威猛,就別發愁了吧?”極少開玩笑的殷梨亭,這時候臉上居然帶這個有點捉狹的笑容。
  楊不悔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一直以來,她的目光追尋著他的身影,她有時候能夠走進他的視線,有時候僅僅是站在遠處觀望,抑或是聽人說起他,這些讓都能夠讓她無比地快樂。
  但是她並不確定他是否真的注意到她,是否在意她的目光,是否會偶然捕捉她的影子,是否在心裏對她有半分的關心。她並不敢去奢望,生怕知道事實之後的失落。然而她此時突然地發現,他總是在某個時刻出現,這個時刻,總是她並不那麽開心,甚或是無比頹喪的時候,這時候他對她溫和地微笑,讓她在他的微笑中安定。她忽然地明白了她對他的渴望,正如同被夏日的驕陽曬得焦躁得下一分鍾就要哭喊的孩子,渴望那一望無際的浩瀚的海洋。
  
  第九章 綻放
  歐陽鋒的酒會。
  汴梁飯店西域風情廳裏,金碧輝煌,花團錦簇,施特勞斯的圓舞曲的柔曼與輕快間差地進行。
  白駝山藥業集團又一年在大宋製藥行業評估中,占據首位,並且於上月成功地推開了最為堅固的美利堅藥業市場的大門。
  音樂聲中,人影翩翩,是製藥業的翹楚,汴梁的市政的要員,學術界的泰鬥……還有汴梁舞蹈學院請來的青春美麗穿著精致舉止優雅的女大學生們。
  這個酒會一個很重要的內容,就是歐陽鋒向高級員工們和製藥界的朋友宣布,汴梁大學生物學院院長,著名學者完顏教授加盟集團,出任集團技術監察主席。
  楊康跟在他爹完顏鴻烈的身邊,幸運地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被歐陽董事長,向無數的人介紹從小到大的豐功偉績。
  楊康發現自己突然變成了一個神童,神的程度連自己都惶惑了。
  小時候的種種獎項,汴梁的被不小心升級成了大宋的,沒最後進入生物和化學奧林匹克競賽的集訓隊,由迷戀魂鬥羅遊戲誤了考試變成了跟領隊有了不同的見解,在重點實驗室做的實驗,由趴在師姐旁邊講笑話變成了主要設計的提議者……
  不過惶惑歸惶惑,楊康不但沒有表現出他的質疑,反而很意氣風發地微笑著,並且適時地侃侃而談。侃侃而談本來就是楊康的長項,比如,楊康一向能夠用自己僅是郭靖三分之一的英文詞匯量,寫出洋洋灑灑花團錦簇的文章;如果需要演講,那就更加發揮得淋漓盡致,----而堪稱紅寶書的郭靖就總是要連標點符號都算上才能湊夠英語作文的字數,如果上講台講的話,就要再丟掉一多半,剩下的一小半結巴成需要講一整篇文章的時間。此時,楊康發揮著自己的專長,在前輩們麵前,用他僅僅考了70分的生化基礎知識,和看了不到十篇學術論文的摘要的記憶,漂亮地拚湊出他對於製藥行業發展的構想。
  和楊康一樣,歐陽克也意氣風發地微笑著,歐陽克沒有楊康那麽多添點彩就能夠光輝乃至絢爛的曆史,也並沒有楊康很獨特的拚文章和演講的才能,但他腦袋上頂著汴大法律係的金字招牌,而且不會有人去查他到底考了500分400分還是300分進了汴大的大門,……當然,這招牌究竟是不是真金,畢竟在於掛在誰的頭上;寫在魚販子的兒子令狐衝臉上的那四個大字,就有可能是廢鐵。加上歐陽克的風度才情……此時砸出一些對西域音樂的理解,對西域舞蹈的欣賞,對西域曆史的分析,然後,春之聲的旋律中歐陽克和叔叔給他特地選的舞伴---舞蹈學院的校花配合得無懈可擊的風采,跟隱隱然在臉上的金字招牌配合在一起,白駝山藥業集團的少東,在前輩們的眼中就熠熠發光了。
  歐陽鋒與完顏鴻烈誌得意滿地微笑,歐陽克和楊康胸懷大誌地微笑,叔叔伯伯們,用微笑表達
  由衷的讚賞,和對白駝山集團,大宋製藥界,甚至大宋未來的憧憬,美麗的舞伴們,用微笑表達著對老一輩精英的敬仰和對新一代精英的崇拜……
  微笑,各不相同的微笑,自信的,優雅的,被禮儀老師教導了很久的,被書卷熏陶的,被CD, 雅詩藍黛,和滋生堂雕琢的……各種包裝精致的微笑,在施特勞斯圓舞曲的樂聲中,層層疊疊地綻放。
  這時候微笑著麵對其他的微笑的楊康,心裏有點厭倦。看著相似的六七條禮服領口隱隱可見的乳溝,相似的七八雙的小巧完美的直鼻子,相似的搭配得體的禮服和飾物,都毫無新意地是波濤和寶姿的牌子,毫無新意的白,黑,銀以及暗紅的顏色。相似的讚詞,相似的豪情壯誌的言語……楊康微笑地惱火著,心裏想著批量製造這個詞,批量製造的美麗臉龐,批量製造的優雅風度,原來能夠如此地讓人厭倦。
  他自己也被批量製造了,跟其它的產品一起站在這裏,談他根本不感興趣更知之甚少的話題,應和著別人根本誇大其詞的讚美。
  他之所以還能優雅地微笑著,或者是因為他的心並沒有停留於此,他的心思飄蕩著沿著時空隧道倒退了幾個小時,在湖邊柔嫩的柳條中棲息。那裏沒有厭倦,沒有批量製造的美麗,沒有著名的施特勞斯的圓舞曲,隻有在陽光和風裏,在簡單的童謠調子的口哨聲中,施施然地出現在他的視線的格子襯衫和被揚起來的細碎的短發,搓著的嘴唇和微微眯起來的眼睛,那張在四月的陽光下,幹淨得不帶一點塵埃的臉,清靈得沒有一點渣滓的笑容。
  這個笑容,如同這個午後柔軟的風,拂麵而過的時候,讓他如此地安寧。
  殷梨亭站在楊不悔的麵前,麵對著她的目光的時候,忽然間有些不知所措。這種感覺,似乎已經離開他很多年了。他皺了皺眉頭,壓抑著心裏些微的不安,問她道,“晚上值班嗎?”
  楊不悔搖搖頭。
  “那麽,”他遲疑了一下,終於說,“我現在要去看看今天手術的病人。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這句話說出來,他自己有些錯愕。他過來找她,隻是想確定她沒事,至於到底要說什麽做什麽,還沒有想過。
  當他聽說了她打了人,又沒有人說得明白究竟是為了什麽的時候,那種突如其來的擔憂一下子湧上心頭,他沒有像以往一樣回到辦公室整理手術紀錄,而是開始到處找她。他的心裏是她狂躁的暴怒的不知所措的臉,而這麽多表情下麵,藏的是至簡單的脆弱的情緒。他還並不完全清楚事情的始末,然而卻可以料知她現在會有著怎麽樣的心情。他擔心她,擔心這個單純而莽撞的女孩子,在這個時候,會像火車頭一樣地到處亂撞,說不定,便會惹下了更加不可收拾的禍來。他找遍了醫院的周圍,醫院的各個科室,越來越著急,終於,還是在婦產科的病房找到了她。護士說,她去看那個病人了。
  殷梨亭走到病房門口,從窗子看進去。他看不見楊不悔的臉,隻看見她拉著躺在床上的女孩的手,而那個臉色蒼白憔悴無比的女孩子,在這一刻,對著她,輕輕地笑了一笑,兩個人似乎在低聲說話。
  方才揮了拳頭的楊不悔,是在安慰和陪伴她的朋友吧。
  她並沒有像他擔心的那樣,失去了理智。這時候他的思路回到了自己一貫的正軌,他應該去做最需要他做的事情了,可是,他卻沒有離開。
  這麽多年以來,他對周遭的一切,有了忍耐的能力,卻也有了抗拒的慣性,跟外麵的一切保持一定的距離,已經成了他的習慣。而在她跳躍的馬尾辮子一晃一晃地閃進了他的視線,她毫無機心地把她的開心傷心快樂苦惱在他的麵前展現得肆無忌憚,她全無造作的熱情,她全不掩飾的急躁,她從內到外的透徹得見底的心思一一地在他的眼前;他不知不覺地開始跨越那重自己與他人的距離想要留在她的身邊。
  身後是產科一如既往擁擠的樓道,叫號聲和呻吟聲如每一天一樣刺耳地喧囂,眼前是住滿了人還加了床的病房,四周是熟悉得無比的濃重的醫院的味道。然而,在這一刻,他卻被一種說不出的引力,膠著在了這裏。他覺得周遭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舒服與……溫柔,讓他不舍得走開。
  於是他不由自主地問她,要不要和他“一起”看病人。說出來,他有一陣子的茫然。他根本不需要一個實習生的幫忙,難道他居然渴望有人能夠跟他分享他一貫的軌跡麽?或者是他想分擔她的委屈?他猶豫了一下,有些後悔。可是這時候,楊不悔抬起頭,睜大著眼睛看著他問道,“你下了手術,就過來找我了?你說,讓我跟你一起去看病人?”然後不等他回答,她便點頭道,“好啊,我本來還要看這台手術呢,可惜錯過了,現在正好補補課!”她搶先走在前麵,馬尾辮子隨著步伐跳動,他跟在她的身後,看不見她的表情,不知道剛剛的一瞬間,她臉上那種歡喜,就好像已經得到了她想要的整個世界。
  汴梁飯店。
  溜冰圓舞曲響起來的時候,歐陽鋒和多年的舞伴黛綺絲滑進了舞池,曾經留學羅刹的完顏鴻烈也紳士地對身邊當年留學羅刹的老同學,聽著音樂已經輕輕地用手打起了拍子的李秋水做出了請的姿勢;歐陽克其實有點累了,而且心裏莫名其妙地並不帶勁,可是公子畢竟是公子,永遠有著懂花惜花的風度,舞伴在身邊看了一眼舞池,公子就披掛上動人的笑容拖起了舞伴的手;而楊康卻不是公子,這時候他身上所潛藏的非常粗魯的沒有風度的習性暴露無遺,在他爹踏進舞池的第三秒鍾,他完全不理會舞伴的眼神,向堆積如山的點心衝了過去。
  端了一塊提拉米蘇一盤新鮮草莓,櫻桃,和一杯鮮橙汁,楊康找到一個最不為人注意,燈光最暗的角落坐下來,準備就著音樂踏踏實實地吃。這時候,蛋糕剛剛送到嘴邊,他聽見背後一個帶點陝西口音的男聲。
  “彈得真是棒極了,”那個男聲在說,“或許你的技術不及歐陽先生請來的音樂學院的專業琴手,可是那種音符之外的感覺和意境,那種神韻,實在是表現得太好了。”
  楊康手一哆嗦,幾乎把蛋糕掉在了地上。
  他知道那個男的在對誰說話了。
  酒會剛剛開始的時候,歐陽鋒特地讓他的世交,雲南府知府段正明剛剛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女兒給大家彈奏了一首門德爾鬆的春之歌。
  歐陽鋒很是想給故交好友兼自己很大一部分原料和廠房所在地的父母官的獨生女兒一個出頭露臉的機會,這小姑娘也確實彈得不錯,沒有什麽問題,可是,當時楊康就在想,就如同工匠與大師的區別,在於實在沒有神韻,沒有靈動的氣息。
  當時大家很禮貌地鼓掌,然而實在沒有放太多的注意在這個瘦小的,相貌太過普通的,琴彈得不壞也沒有太大的震撼的女孩身上。
  楊康甚至忘記了她的名字,雖然歐陽鋒還特地地拉著她介紹給歐陽克和楊康認識。
  楊康忽然很有興趣看看說這番話的人到底是什麽樣子。
  他把身子往立在地麵的一人多高的大花籃一側挪了挪,做出四下張望美女的樣子循著聲音的來源瞟了過去,這一看之下,他差點笑了出來。
  說話的人,長相清秀儒雅,帶了一幅細邊眼鏡更增添了幾分書卷的氣息,穿著卻是非常地不合酒會的氣氛,過於的隨便,一件考究的毛背心套在白色襯衣的外麵,西褲,皮鞋,這樣的一個男人走在校園裏,會讓人一眼看上去很舒服,但是在這裏,卻和批量製造的所有人,和這個氣氛格格不入著;這種與讓人厭倦的單調的格格不入,卻更加地令人不舒服。
  但是讓楊康笑出來的卻並不是這種格格不入,而是他斯文的白嫩的側臉上,居然有一個淡淡的女孩子拳頭大的青色印痕,似乎是被誰狠狠地打了一拳。從正麵看也許看不到,但是在楊康的角度,卻正好看得清晰。
  拳頭印,在一個如此斯文的青年的臉上,在柔聲細語地談著鋼琴曲的神髓的青年的臉上……引發了楊康很多很多的聯想,於是他不住地笑著,強忍著不出聲,幾乎笑出了眼淚。
  歐陽克端著一杯紅酒衝著楊康走過來,看見他笑得全身發抖,蛋糕的渣滓不斷地抖落在地上,心裏有點奇怪;這酒會無聊得讓歐陽克覺得昏昏欲睡,他覺得還沒有在汴大體育中心的舞會來得開心,實在不明白哪裏有能讓楊康笑成這樣的事情。
  歐陽克拍拍楊康的肩膀,還沒說話,楊康使勁地衝他擺手,做出噤聲的手勢。
  這時候在一排花籃背後輕言細語的一男一女已經從鋼琴聊到了蘇格蘭風笛,之後聊到了英國的歌。
  女孩提起了綠袖。
  於是男的用很有磁性的聲音,低低吟詠出綠袖歌詞的漢文譯本
  我思斷腸,伊人不臧。
  棄我遠去,抑鬱難當。
  我心相屬,日久月長。
  與卿相依,地老天荒。
  綠袖招兮,我心歡朗。
  綠袖飄兮,我心癡狂。
  綠袖搖兮,我心流光。
  綠袖永兮,非我新娘。
  我即相偎,柔荑纖香。
  我自相許,舍身何妨。
  欲求永年,此生歸償。
  回首歡愛,四顧茫茫。
  伊人隔塵,我亦無望。
  彼端箜篌,漸疏漸響。
  人既永絕,心自飄霜。
  斥歡斥愛,綠袖無常。
  綠袖去矣,付與流觴。
  我燃心香,寄語上蒼。
  我心猶熾,不滅不傷。
  佇立壟間,待伊歸鄉。
  楊康與歐陽克對望一眼,同時想起女孩子穿的是一件散袖的很古典的墨綠色禮服。
  楊康用很低很低的聲音伸出大拇指對歐陽克說,“高,這哥們泡妞的水平,跟你不相上下。”
  歐陽克哼了一聲,伸長了脖子去看花籃後麵的兩個人,回過頭來狠狠地瞪了楊康一眼,“你惡心我呢吧?你瞅他那個酸相。”
  楊康皺皺眉頭,“人不就買不起禮服麽,興許小姑娘不喜歡公子你這麽紈絝的,就喜歡那種酸書生呢……人覺得那叫,清高。”說到這裏,又想起那人臉上的拳頭印,清高兩個字說得有點生硬。
  歐陽克撇了撇嘴,不屑地說,“你以為什麽呢?剛才我見過這小子,跟著他導師來的。他導師現在手裏有一個化工檢測指標的項目;不過也沒什麽太大名氣;你沒看剛才,這哥們兒眼巴巴地等著跟你爹說幾句話那個樣兒呢……”
  楊康一愣,心裏忽然有點堵,不再有想象那個拳頭印由來的搞笑的情緒。他忽然有了一點方才彈鋼琴的女孩子模樣的印象,臉孔普通得像一杯白開水,而表情單純得像一張白紙;這穿了墨綠色散袖禮服的女孩子,在一個斯文俊秀的,出口成章的,炙熱地讚美著自己或者唯一尚算出色的優點的男子溫柔的詩句之中,是會陶醉的吧?然後呢?
  他忽然又想起那天根令狐衝侃起來這個社會的不公平,那天楊康拎著啤酒瓶子一邊喝一邊說,“社會根本就是不公平的,沒有任何公平可言,比如最幹淨的高考,生在汴梁府,考560就上了線,可是在濟南府就得630;這還不說之後留在汴梁要惡戰群狼……不是聽說有師姐為此連色相都出賣了的麽……”
  楊不悔跟殷梨亭一起去查看了剛剛做完移植手術的病人,觀察了各項生命指征,跟家屬交待了一陣,又去病區看了其他幾個危重病人,然後回到醫生辦公室。殷梨亭低寫著手術紀錄,一邊寫一邊解釋給楊不悔聽手術的一些細節。楊不悔托著腮幫子微笑著看著他,聽他講話。殷梨亭說了一陣之後,忽然住口,對自己的無聊啞然失笑,“你看我,習慣了,好像在給你上課。”
  “我正經上課淨睡覺了,謝謝殷老師費心給我補課。”楊不悔笑著說。
  殷梨亭笑了笑沒有說話,把手頭最後一段趕完,把夾子放回書架,麵對著楊不悔坐下來,“我本來想聽聽你行俠仗義的英雄事跡的,結果拉你當了一晚上的義務勞工。”
  楊不悔低下頭,胡青羊蒼白的臉又在她的眼前搖晃,她低聲說“什麽英雄事跡?別說我不是什麽大俠,就算是,就算在大俠做主的年代,有一身驚世絕俗的武功,有本事替天行道宰了為非作歹的王八蛋,也沒本事把個負心薄幸的混蛋變成癡情郎啊。那又有什麽用?”她托著自己的下巴,皺起眉頭,“我真的想不懂,這麽個人,青羊居然會愛上他,居然會跟他……”她說到這裏,惱火起來,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她從前是那種最乖的女生,連遲到早退都沒有過,從來不違反紀律,居然會這麽大膽子跟人同居!照說要出這種事兒,我怎麽也應該出在她前麵才合邏輯!”
  殷梨亭聽了最後一句錯訛地看著楊不悔滿是認真的臉,失笑地搖搖頭,“你還沒談過戀愛吧?感情的事情,哪裏能用邏輯來衡量?”
  楊不悔盯著他的眼睛,“那你一定談過嘍,你的戀愛,是用什麽衡量的?”問出這句話,她自己的心裏怦怦亂跳。
  殷梨亭一怔,苦笑著搖頭,“我如果明白應該用什麽衡量,就不至於……”他頓住,瞪了她一眼“不要打探老師的個人隱私。”
  “好啊,殷教授,這就擺出上級的架子了。”她斜睨著他,撇著嘴角。
  她臉上故意擺出來的不以為然的表情根本掩飾不住後麵蠢蠢欲動的緊張的好奇,殷梨亭忽然在想,她一定不曉得,她現在的樣子是多麽的有趣,有趣得竟然讓他並沒有停留在已經竄上心頭的往事所帶來的鬱鬱的情緒中。
  帶開她對於他昔年往事的注意力,並不是太困難的事情,他想了想,問道,“打人這件事,你打算怎麽辦?”
  楊不悔泄氣地趴在桌上,“你也說了,打都打了,還能怎麽樣。聽科裏通知吧。或者要返回到學校那邊也未可知。慢慢地想開了,幹什麽都得負責任啊,我氣不過了打了他,可不也得為這一拳負責任。”
  “醫院肯定要讓你寫明事情經過留作存檔,寫檢查各科通報估計是免不了的,希望不要回到學校那邊去就是最好了。”殷梨亭皺著眉頭說。
  “說明事情經過?”楊不悔的眉毛擰在了一起,“那麽這件事情,不是要傳得人盡皆知了?別的不怕,可是,青羊……”她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我真是混蛋,這不是害死她了?能不能處分了我,但是不通報呢?比如我就一口咬定說,我跟這個人有私人恩怨呢,不扯上青羊?”
  殷梨亭一愣,“你怎麽說,他要是不跟你來對質,也沒人知道,可是,這樣,你的處分可能會更嚴厲。”
  楊不悔咬著嘴唇,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猛地把辮子摔到背後,咬咬牙道,“打他是我自己忍不住,又不是青羊讓我打的。萬一這件事鬧出來,她就完了,這種事情傳到學校,可能會被開除的。”
  殷梨亭猶豫了一下,終於說,“要不這樣,我去找婦產科主任問問看她到底是什麽意思。你就悄悄地把正經的原因跟主任說清楚,跟她說一下你的顧慮,或者她也能夠體諒。看看能不能寫檢查或者通報時候,就簡略為個人恩怨,不說具體原因了。不過,不悔,我還是要說,”他沉吟了一下,交叉雙手,看著她道,“你確實,無論如何,是不該打人的。”
  “是不該打人。”她不服氣地把頭扭向一邊,“但是他難道算是個人嗎?“
  殷梨亭搖搖頭,“你做朋友的,怎麽生氣都是應該,可是你既然把她帶到這裏,你工作的醫院,你就是大夫,所有能做的,隻是治病救人,不包括行俠仗義。”
  “可是,”楊不悔抬起頭來,看見殷梨亭一臉的疲憊,眼睛裏帶著淡淡的紅絲,原本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輕聲說,“對不起,你今天剛剛做了那麽一台大手術,累壞了吧?還要因為我這件濫事操心……”
  她的語氣裏異常的溫柔,讓殷梨亭心裏一顫,他正要說什麽,忽然她一拍自己的腦袋,眼睛一亮,“我還有吃的東西呢!”然後她在自己的兜裏掏出了兩個已經被壓扁了的茶雞蛋,她尷尬地瞪著變形的雞蛋,有點不好意思地低聲哼哼著,“或者,還可以吃的……”
  殷梨亭微微一笑,從她手裏拿起一個,指尖碰觸到她手掌的時候,那一絲顫栗,一直傳到了心裏。
  汴梁飯店裏,晚會的氣氛在友誼地久天長的旋律中達到了一個高潮,很多一直沒有走進舞池的人,都在音樂聲起的時候滑進了舞池。包括一直在一人多高的一排花籃後麵聊天的墨綠色禮服的瘦小女孩和側臉上有一塊淡青色痕跡的,穿著極其不合晚會禮儀的書卷氣很濃的男孩。
  楊康仰著頭看著大廳金碧輝煌的吊燈。眼睛的餘光裏掃見自己孤獨的舞伴幽怨地瞪著他。
  他忽然想起來,那天晚上,郭襄給小胖子糾纏,他笑得岔了氣之後伸出了援助的手。他們倆跳了很多的舞,那天。可是,在這首“地久天長”樂聲響起之時,他停住了,縮了縮脖子說,
  “送你回家吧。”就領先地走了出去。郭襄看了他一眼,什麽也不問,什麽也不說,笑嘻嘻地跟在他的身後。他躲避著她的眼睛,那雙眼睛,太過慧黠,有著洞穿一切的本事。
  其實,那一瞬間,他想起了自己從中學開始跳舞的老搭檔,互踩不下百腳的穆念慈。他曾經在汴大附中與一個西域學生訪問團聯歡的舞會中跟她配合,可是在這個壓軸的曲子中忘了舞步。當時他尷尬了一下之後笑了,可是她窘得幾乎流了眼淚。
  穆念慈是個什麽事情都會認認真真地做的人,卻曾經在那麽長的時間裏,把自己的心係在了他這麽一個什麽事都無所謂的人的身上,然而她卻又從來沒有刺進他心裏的能力,始終遊離於他的視線之中,心靈之外。
  當被迫地知道了她曾經的執拗的認真,執拗地期待,楊康就不自覺地認為自己應該給她賦予了那麽久的認真一個交代,卻又並不清楚,怎樣的交代,是他所能夠給予的;在他尚自不知所措的時候,她卻終於離開了他的視線。他本應該覺得輕鬆的,可是完全沒有,他覺得空落,沒有了她的日子,變得無所適從。
  他一直用自己的漫不經心,把所有的人都擋在了心靈之外,他懶於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心思。可是隨著她的離開,他忽然發現自己如同一間關閉了太久的屋子,清冷得有點蕭索。當那些模糊的渴望偶爾蠢蠢欲動地如幽靈一樣起舞的時候,他就覺得煩亂,渴望外麵明媚的光線。於是不經意地,那個小小的女孩,就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終於在這個午後,跟春天的陽光一起,刺進了他的心裏,瞬時之間,那些模糊的願望,變得清晰。
  友誼地久天長的樂曲聲中,楊康忽然也想跳舞,他想起那雙又慧黠又純淨的眼睛,被一種從所未有的渴望所驅使著,楊康大步地走出了金碧輝煌的大廳;在夜的涼風中,他把禮服脫下來夾在腋下,大步地奔跑起來,活力在他的周身充溢。如果這時候令狐衝看到了他,也一定不會認出來,或許他隻會驚詫地自言自語,那個小子長得跟老四真像,就是沒有老四那幅懈怠的神氣。
  楊不悔跟在殷梨亭的身後,慢慢地往婦產科走過去。今天正好是主任滅絕值班。她的心裏打著鼓,想起滅絕一貫肅殺的眼神,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殷梨亭回頭看見她 磨蹭著,越走越慢,越走越慢,一貫開朗的臉上滿是可憐兮兮的忐忑不安,他禁不住地心疼;他停下來,拍了拍她的肩膀,“別害怕。”她抬頭對他一笑,低聲地, 很虔誠地閉上眼睛祈禱了一下“死就死吧,上帝菩薩光明教主保佑,可以不讓我把青羊的事寫進去。”
  殷梨亭被她這一句貪心地兼顧了東西方神明的祈禱弄得莞爾,正想找句話安慰她,身後一陣疾風,看見韋一笑和血液科的俞蓮舟大步地往婦產科趕。
  韋一笑看見他,站住,“咦,小殷,婦產科急著叫會診,鬧半天你已經過來了,病人沒事兒?他媽滅絕說的跟要死人了似的。”
  殷梨亭一愣,“什麽病人?我不知道。”
  韋一笑點點頭,一邊往裏趕一邊說“得,那我先過去了,滅絕打發了好幾批人催命,說一病人不行了,出了至少2000的血,可能有器官衰竭。”
  旁邊的俞蓮舟皺著眉頭說,“一部分檢查結果剛才給我看過了,我看麻煩,凝血機製有問題。”
  兩個人疾步地往裏走,楊不悔跟殷梨亭往旁邊讓開了道兒。
  看來滅絕肯定現在正在焦頭爛額,殷梨亭和楊不悔同時想,正準備折返,走出去,這時候聽見樓道深處滅絕的一聲斷喝,“楊不悔,我正在找你!”
  楊不悔渾身一哆嗦,傻看著滅絕,等待末日宣判。
  “趕快,通知你同學的父母過來。”滅絕一邊衝她走過來一邊氣急敗壞地說。
  楊不悔走過去,咬了咬牙,硬著頭皮說,“方老師,她還沒畢業。能不能不讓父母跟學校知道,我全權負責好了。”
  “你全權負責!”滅絕提高了聲音,“你負責得了麽?填假的聯係地址電話,跟人打架惹事生非我現在沒工夫理你,你帶來的人大出血,原因未明,現在已經昏迷,有腎衰指征,可能要摘掉子宮,要簽手術同意書,輸血同意書,你負責得了麽?”
  楊不悔往後踉蹌了幾步,不能致信地喃喃重複“大出血?腎衰?……青羊?!”她的腦子霎時間一片空白,眼前黑了一下,渾身不能克製地抖起來,抱住了 自己的雙肩;殷梨亭從她身後抓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耳邊說,“別猶豫,立刻通知她父母過來。”他從兜裏掏出移動電話,塞在楊不悔的手裏。
  楊不悔茫然地看著他,他提高聲音,“你怎麽回事?沒接過急診嗎?快打電話!”她吸了吸鼻子,顫抖著手指,按動一個個數字;當她聽見喂的一聲,那個小時候父親出國自己賴皮賴臉地去蹭飯時候聽慣了的慈祥的聲音在電話裏響起的時候,還沒有說話,眼淚嘩地淌了下來。
  殷梨亭趕到滅絕身後,低聲問,“方老師,這個病人……”
  滅絕鎖著眉頭,“自己吃的藥,以前根本沒有做過任何檢查,下午才進院的,好多檢查結果都還沒有出來,我懷疑凝血機製根本就有問題。現在原因是什麽也不太明 白。護士說一個小時前查床,她那兒是空的,肯定還跑出去過……現在的女孩子,真是胡鬧,胡鬧,胡鬧的都不要命了!”說罷氣呼呼地往電梯趕過去,又 回了一下頭,衝楊不悔喊了一句,“你打完電話趕快過來,要準備手術止血,現在人手不夠!”說罷趕回了病房。
  楊不悔靠在了樓道的牆上,已經打完了電話。她張大了眼睛,每一下呼吸,都抽得胸口生疼。昏迷……衰竭……摘掉子宮……她的腦子被這些聽慣了的名詞糾纏翻攪著,完全不能思考。她覺得渾身顫抖得越來越厲害,似乎每一分鍾,都要撲倒在地下。
  滅絕說,需要她上手術。
  她渾身掠過一陣寒顫。上手術。她需要上一台,給青羊摘掉子宮的手術!她扶著牆壁,慢慢地蹲下來。殷梨亭走到她身邊,彎下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溫聲說道, “不悔,不要這樣。待會兒她父母來了,你還要幫他們呢。你畢竟是醫生,比這次還要危重的病人,見得不少了,是不是?”她緩緩抬起頭,看著他說道,“那怎麽 一樣?”她抽了抽鼻子,抹了把眼淚,但是卻有更多的眼淚淌下來,“你怎麽會知道?你是大夫,可我是她的最好的朋友。切肝切胃切乳房……再危險,那 是病人,可是她是青羊。”她把頭埋在雙膝之間,抽泣著說,“你不明白。”
  我怎麽會不明白?他在心裏歎息,然而卻並沒有說什麽,隻是在她的身邊蹲下來,輕聲說道,說道“我陪你等她父母過來。”
  友誼地久天長的樂曲終於結束。汴梁飯店西域風情廳裏,盛裝的人們在互相握手道別。新認識的朋友,尤其依依不舍,尤其是男女之間,留戀著這一晚的浪漫和快樂,卻還沒有衝破那一層羞澀來互道姓名和聯係的方式。
  穿墨綠色禮服的女孩,她的本來普通得讓人看了一晚也會在二天忘記的臉龐,被一層紅暈輝映得有些不同了。可是現在,她的心裏焦急著,跳得有些快。她才想起來,跟她談了一晚上音樂跟文學,跳了最後一支舞的斯文男孩,到現在還沒有提到自己的名字。
  她有些沮喪,或者,他隻是想跟她聊聊天而已,這麽長的晚上,除了讚美了她的琴技,他完全沒有明確地表達出對她的喜歡;沒有誇讚她漂亮,可愛……可是他的眼神,如詩的語言,又好像都在讚美著她……
  她跟他一起很慢很慢地從舞池往旁邊走,不知道該怎麽辦。她看見一個老者衝他們走了過來,他衝她微笑了一下,“那個是我導師,我要跟他一起走了。真高興今天晚上認識你。”
  說罷,微微地鞠了躬,轉身離開。
  她長了張嘴,心裏委屈無比,看著他的背影快要消失在人群中的時候,她幾乎要流出眼淚。這時候,她看見他忽然轉過頭來,似乎猶豫了一下似的,又衝她走了過來。
  她摒住呼吸,睜大了眼睛,想要咬一下手指看看自己是否幻覺。他走到她麵前,掏出一張票,遞在她手裏,“這周末維也納皇家交響樂團在汴梁音樂廳表演,我想你會喜歡,這張票送給你。”
  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他微笑著說,“我隻有這一張票,猶豫再三,還是贈送知音。你比我更會欣賞。我看看能不能再弄到一張票,如果可以,周末音樂廳見。”
  她看著他的眼睛,咬著嘴唇,矜持終於在他轉身要走的時候打破,她聲音很低很低地說,“你都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或者,你告訴我你的電話,我也可以找票,如果我找到了,我會告訴你。”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緊張地抓著禮服的裙擺,心裏,卻有一朵玫瑰,在悄悄地綻放。
  “我的名字有點繞口,”他笑著說,“我姓鮮於,鮮於通。”
  在這個時候,腋下夾著禮服的楊康,像猴子一樣坐在花壇的鐵欄上,抬頭看著17層亮著微光的窗戶。他仰著頭,輕輕地吹起口哨。
  他並不想走上去,也不想喊她下來,他隻是想在自己的心裏第一次有花朵在綻放的時候,離那束刺進了心裏的陽光近一點,更近一點。他隻想仰望著有微光的窗戶, 想象著她在窗子上,哈一口氣,畫下一個笑臉。想象她用桌子沿磕開啤酒瓶子蓋,吃著花生喝啤酒,糟蹋上古各國的詩人,想象她隨手拿起一支鉛筆,胡塗亂畫出老 鼠,貓,豬和驢子的故事……
  其實這個時候,郭襄站在離他不太遠的地方,她抓著自行車的車把,心裏在掙紮。今天在汴醫的實驗做得很晚,做完了之後,她又去一個同學家借下午曆史會考複習的筆跡,然後在一個小店裏吃了夜宵。
  慢慢地在夜風裏騎車到離家隻有幾十米的時候,她看見了仰著頭坐在鐵欄杆上的楊康。黑暗中,他穿著白色的禮服褲子白色的襯衣,夾著白色的禮服,很顯眼。
  她停下來,抓著車把。
  她的心,被一陣子一陣子的撞擊,她幾乎就想跑過去,她看見他的第一分鍾,那一種如同潮水一樣的狂喜,讓她幾乎想立刻站在他的麵前。
  可是她忽然害怕了,莫名奇妙地害怕,她不太能想象站在他麵前之後,會怎麽樣,他們該說什麽,以後該怎麽辦。
  還能偶然地在湖邊相遇,百無聊賴地快樂著打水漂麽?如此地輕鬆和愜意?
  會不會像好多人一樣,拉手,每星期幾次見麵,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哭紅了哭腫了眼睛再握手言歡?為了一個別人的電話或者字條追問,辯白?情人節的時候,等待著必然會到的紅玫瑰?
  一切變成一種定式,那麽,今日午後的那種乍驚乍喜的歡愉,到哪裏去找?
  她在自己的心裏交戰,在楊康仰頭看著她臥室窗子微笑的時候,站在離他幾十米遠的地方,看著他。終於,她對自己說,至少不是現在。然後掉轉車頭,帶著心裏的掙紮不舍,悄悄地離開了。
  當胡青羊的媽媽終於明白了22歲的女兒即將被摘除子宮來保住性命的這個事實的時候,她軟軟地靠在了牆上,手術同意書飄到了地上,筆落在了腳邊。她無法從滅絕快得如同劈裏啪啦地炒豆一樣的話中明白那些諸如出血性休克,器官衰竭等等醫學的名詞,隻是知道這個結果,別無選擇。
  楊不悔走過去,一隻手握住青羊媽媽的手,另一隻手撿起了同意書。她想說一兩句話來給青羊媽媽解釋這個唯一的方案或者說一兩句話讓她鎮定,然而卻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滅絕不耐煩地踱步,“你們趕快做決定,時間不等人,再不上去,可就晚了。”
  一直站在護士台旁邊,如泥塑木雕一樣,一點表情都沒有的青羊爸爸,這時候一言不發地走過來,彎腰撿起地下的筆,從楊不悔手裏拿過同意書,一劃一劃地,簽下 了自己的名字;寫得太用力,劃破了同意書的紙。寫完最後一筆,他把同意書放在護士台上,別過頭去,楊不悔看見眼淚順著他的黝黑的臉頰淌落,她禁不住在 想,這張被風吹日曬甚至礦石刮擦的臉,在這之前,有沒有被淚水浸潤過。
  兩個護士推著胡青羊的輪床奔向手術室,滅絕半閉著眼睛在腦子裏最後一遍過著手術中有可能出現的各種問題和緊急措施,胡青羊的媽媽忽然甩脫了楊不悔的手,踉 踉蹌蹌地,追著胡青羊的輪床而去。楊不悔茫然地四顧,不知所從。她聽見滅絕喊她去手術室準備,夜間的手術,從來缺少手,況且婦產科剛剛開了一個剖腹產的 台,兩個值班大夫都在手術中。
  楊不悔跟在滅絕的身後,腦子裏一片紛亂。胡青羊慘白的臉,身子下麵不斷湧出的鮮紅的血,和一年前,提起鮮於通的名字時候那個如同花朵輕輕綻放的微笑在她的 腦子裏交錯。耳邊滅絕氣哼哼地罵著現在的年輕人不知廉恥,胡作非為,咎由自取。她努力地深呼吸,努力地穩定著自己的情緒,可是這些交錯的影像,滅絕的話, 分分秒秒地撕扯著她,讓她心跳越來越快,每呼吸一下,都好像胸口被撕裂一樣地疼痛。
  殷梨亭抱著雙臂慢慢地往外走,這時候他已經沒有了繼續呆在這裏的必要,該回家了;可是他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快步走向電梯的滅絕她們身後,落後了幾步的距離;他看著她們走進電梯,電梯門在他和她們之間關上之前,他看見了楊不悔惶恐的眼睛。
  他抬頭看著電梯從一樓升到五樓,停住。他想,她們應該走進手術室了,給那個女孩子,做緊急止血的手術。他愣了一會兒,向電梯走了過去。
  楊不悔推開手術區樓道漆著紅字的大門,換衣服,刷手,戴手套,飛快地但是機械地做著一切例行的手術準備。她想要調勻呼吸,想要跟自己說,當做這隻是一台手 術,同以往任何一次並沒有什麽不同,她隻是去做她分內該做的工作……可是不成,青羊戚哀的驚恐的眼睛,從前兩個人同桌時候,兩個人偷偷在課桌底下 交換著字條或者零食互一笑的畫麵,一年前青羊提起男朋友時候,如花的笑靨,時時刻刻地在她眼前,提醒她,手術床上垂危的女孩子,是她最親近的朋友。
  她踏進手術室,看見渾身插滿了管子的胡青羊……事實上她現在看不見胡青羊的臉,隻是她蒼白的,在手術燈下麵變成了微微的慘綠的顏色的身子,和她身子上,層層疊疊的蒼白的手術巾。
  她走過去,張開雙臂,由護士給她係上了手術袍的帶子。她站在二助的位置上,看見第一助手已經迅速地按照畫好的側切線劃開了皮膚,血珠泵了出來,她踉蹌了一 下,眼前全是鮮紅的顏色,青羊對她說,我害怕啊,不悔,我疼啊……楊不悔得腦子絞痛,冷汗冒了出來。這時候她聽見滅絕在跟她喊,電刀止血!她提著 電刀,手卻不住地哆嗦,她聽見滅絕的驚怒的喝斥,“你幹什麽呢?!”她想控製住自己的手,可是卻一陣子眩暈,幾乎就要倒在地上。
  “方老師,楊不悔今天生病了,讓她下去,我來替她。”很熟悉的聲音。她回過頭,看見殷梨亭已經換好了衣服做好了消毒,站在她的身後。
  滅絕一邊接過楊不悔手裏的電刀,一邊衝楊不悔擺手,“下去下去,真是混帳。”
  殷梨亭衝楊不悔點了點頭,她隻能看得見他露在口罩外麵的眼睛,他溫和的目光讓她安定。她低聲說了謝謝,然後退下去;他並沒有再看她一眼,接替了她的位置。 他的背影,割斷了她看向手術台上胡青羊的視線,於是就擋住了她的恐懼和驚慌,似乎就這樣子,替她承接住了生命中那些她承受不了的重量。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楊不悔在半空中沒有方向地亂撞的心,一點一點地落到了地上。
  監測儀器的嘟嘟聲,一聲一聲地擊打著她的心,訴說著與死亡的距離,卻又意味著生機。手術刀更換的聲音,針穿過身體的聲音,線打結的聲音,這些單調的聲音, 和那些嘟嘟聲,匯合在一起,那是一曲簡單甚至乏味的,然而卻又驚心動魄的交響曲。她站在手術床後麵不遠的地方,看著手術燈下,他們在安靜而緊張地忙碌。 她穿著跟他們一樣的衣服,本應該是其中的一員,本應該能夠為她最好的朋友,做點什麽,可是卻除了埋頭哭泣和蒼白地發抖,什麽都沒有做。
  她開始覺得羞愧,羞愧於自己的軟弱。
  幸好有他。這個被她偷偷地藏在心裏好久,細細地品味的男人。
  他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熱情的言語,更加沒有給過她音樂詩畫和鮮花,但是卻在她最抑鬱的時候微笑地站在她麵前,在她最恐懼的時候沉毅地站在她的身後,他的冷靜,衝淡了她的急躁,他的堅韌,安慰了她的脆弱。他為了她站在這裏,用他的手,負起了她的責任。
  楊不悔的淚水充盈了眼眶。她望著他的背影,惶恐不安的心,逐漸地平靜。
  過了不知道多久,她靜悄悄地,往手術室門外走去,在門口,她回了一下頭,手術燈下的人都低著頭忙碌,沒有人注意到她。她在心裏默禱了一下,走了出去。
  楊不悔從主樓出來的時候,她低著頭,沒有心情往周圍東張西望,所以,並沒有注意到一個壓低了帽沿的瘦高個子男人在主樓門口,上了幾級台階,又站住,下去, 再上來,而見到她迎麵過來的時候,踉蹌著退了好幾步,用胳膊擋住了臉。直到她走得遠了,他才把手放下來,站了一會兒,走進了樓去。
  他一路低著頭,不住地打量著身側,快步走到了婦產科樓道的門口。已經過了熄燈時間,管出入登記的老護士已經下班,門卻也沒有鎖,為的是方便那些夜間生產的產婦家屬進去。
  他卻並不進去,站在不遠處,等了好一會兒,直到身後傳來呻吟聲和安慰聲混合在一起的一小陣騷亂,4,5個人連扶帶抬地簇擁著一個滿臉又是漢又是眼淚,的大 肚子女人往裏趕,一個上了歲數的老太太不斷嘮叨著,“前天作檢查,還說還有10天才到預產期,今兒就發動了,什麽破大夫……”
  戴帽子的年輕男人悄聲跟在他們身後,走進了婦產科的樓道。
  護士台值班的護士已經接著了急診打過來的電話,見他們進來了,也並沒細看究竟幾個家屬,領著他們往待產室走。戴帽子的男人跟著走了幾步,慢了下來,終於停下,看了看他們已經走遠,樓道空了下來,他往周圍看看,朝著一間病房走了過去。
  很安靜,裏麵有9張床,大部分的病人都睡了,隻有一個三十來歲,已經第三次自然流產的女人蒼白著臉,對著天花板發呆。聽見有人推門進來,她皺著眉頭看過去,打量著走到一張空床跟前站住的男人問道,“你找她?剛剛送去手術的那個小姑娘?”
  他呆了一呆,問道,“什麽手術?”
  “什麽手術?你是她男朋友吧?”她冷笑一聲,“那小姑娘自己在家吃藥墮胎,送來醫院之後又跑出去,回來就大出血了,聽說要摘掉子宮呢。女人真是命苦,一起闖禍,單個兒受罪。”
  他的手哆嗦了一下,扶了扶帽子,臉上穿過了一陣痙攣,然而很快,換上了不解的神色,“我想我可能弄錯了。剛剛在學校接著電話,說我姐姐難產,我著急,跑過來看看,在這裏麵亂闖,真是不好意思了。”
  她懷疑地打量著他,看見他白白淨淨的臉,一臉書生的斯文。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對不起。不過這床的那個女孩,也真可憐。現在還在手術,都不知道命能不能保住,可憐她爹媽。”
  他嘴角抽動了一下,衝她點了點頭,“那我出去找護士問問,我姐姐在哪兒。打擾您休息了。”說罷轉身出去,一路逃也似的衝出了婦產科的樓道。才走到門口,見一個一個中年男人抱著個幾歲大的孩子從樓道的一頭跑過來,抓著個推車的護士問,“小姐,請問手術室幾樓?”
  “五樓。”護士頭也不抬地推著車過去,那男人抱著孩子急步往樓梯這邊跑,一步三個台級地衝了上去。
  已經走到門口的年輕男人站住,望著樓梯的方向發著呆,臉色一時發紅,一時發白。他往樓梯走了幾步,還沒走到跟前,又停下來,伸手撫摸了一下臉頰----那裏有一塊淡淡的淤青。他站了好一陣子,終於把帽沿又往下壓了壓,往門外跑了出去,再也沒有停留。
  手術進行得相當不順利,中間有兩次血壓掉到了零,一次心電圖的曲線瀕近於一條直線,麻醉科隻有一名剛剛提升成主治的醫生在,看著檢測設備上的信號汗流浹背 手忙腳亂。滅絕本來對殷梨亭頗為鄙夷,平時婦產科叫外科會診,三催四請之下,能過來一個主治醫已經算是不錯了,而他,這個普外科最年輕的掛上了“專家”頭 銜的副主任,居然巴巴地跑來替一個女實習生上婦產科的手術做二助拉鉤,多麽地莫名其妙!可是現在她又不得不慶幸。沒有其他作為第二助手的大夫可以在心電圖 曲線變平,主刀正在以最快地速度給切除的創麵止血的時候立刻鎮定嫻熟地進行心外複蘇,提醒昏了頭的麻醉師腎上腺素的正確用量,跟她配合巧妙地打結縫合,大 大地縮短手術所需的時間,這對大出血的病人而言,就是生命的希望。
  手術終於在三個小時之後結束,殷梨亭打了最後一個結之後筋疲力盡地抬起頭來,正好聽見滅絕在跟麻醉師說:“學生不說好好念書,在外麵胡來,而且連點常識都沒有!都住進醫院了,還不說老實呆著,還往出跑,這不是找死是什麽?!自己找死,還給別人找麻煩。”
  殷梨亭看了氣哼哼的老太太一眼,苦笑著搖了搖頭。滅絕一輩子執著於事業,學術成果卓絕,感情世界可是一片空白,一直不屑於情情愛愛的東西,對現今年輕人未 婚同居等等這些“墮落”的行徑,更是痛恨之極,恨不能來一場狂風暴雨把這些已經瀕臨於腐敗的東西消滅幹淨;以至於,她本來的名字幾乎被小輩們忘記了,當麵 叫方老師,背後稱她做滅絕師太。
  滅絕一邊摘手套一邊對身邊的婦科院總恨恨地說,“楊不悔這件事一定要嚴辦,又替病人寫假聯係地址又打人,明天就給我把事情寫個報告遞到醫務處去!下周一的例會提到明天來,規矩再不好好地立全都翻了天了。”
  “方老師,這件事楊不悔雖然做得過於衝動,不合院規,可是說起這件事的緣由……”殷梨亭猶豫著,努力地想怎麽跟滅絕解釋這件事。可是他也明白以滅 絕一貫的觀念,不可能會對胡青羊有半絲同情,或者對楊不悔的作為有一點的理解。他想著,頭疼了起來,從早查房到跟病區同事分析了兩個情況複雜的病例,然後 花了8個小時完成那台準備了多日的移植手術,到聽說楊不悔的事情,到現在……他還沒正正經經地吃上一頓飯,甚至沒有踏踏實實地坐下來什麽都不想地 休息半個小時,而現在卻需要想一個對他來說比兩台危殆的手術更難解決的,即使是神清氣爽的情況下也不見得能想出辦法的問題。
  他沉吟著,努力琢磨,頭疼得更加厲害了。
  “還沒謝謝殷大夫呢。”滅絕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這女孩子可真有福氣,手術有普外科的副主任來給做二助,連去年本院的副院長做子宮肌瘤切除,也還都沒這個待遇。”
  殷梨亭微微皺眉,“方老師,這女孩子很可憐。”
  “哪個病人不可憐?”滅絕哼了一聲,“怎麽其他病人出了問題真正關到了你們普外的事情,叫你們過來會診,也難得能請得動殷大夫韋大夫謝大夫的大駕呢?”
  殷梨亭聽得滅絕在這當口竟然又算起了這樁兩科之間永遠糾纏不清的爛賬,就知道今天非但沒有任何可能替楊不悔解釋半句,自己也已經不能幸免於難。他無奈地抬 頭看了滅絕一眼,從她的臉色可以推知她一定有一車的冷嘲熱諷準備朝自己的腦袋上砸將過來。反唇相譏對於他而言是絕不可能----從年紀上滅絕幾乎是他的兩 倍,從資格上當她已經是頗負盛名的婦產科專家的時候,他還沒進醫學院;況且,對他甚多栽培幫助的導師,是滅絕已故大哥的至交,對她很有幾分香火之情--- -他下意識地走到牆邊,準備靠著聽她訓斥,現在,他實在已經想躺在地下睡覺了。
  滅絕正站在門口,雙目灼灼地瞪著殷梨亭,見他既不出聲反駁,又不尷尬無措,臉上連一點憤怒的表情都沒有,反而是抱著雙臂靠在了牆上,抬頭看著她,臉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緒,如果有----倒是一點無奈的包容。
  滅絕忽然覺得很沒勁,跟範遙韋一笑互相譏諷也比字字珠璣地嘲罵一塊沒有任何反應的木頭來得痛快,然而就這麽自己轉身就走她又不能甘心,無法發泄她心裏的不 滿和惱火。她從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遍,冷笑道,“殷大夫我看在你導師麵子上提醒你兩句,楊不悔是什麽樣的女孩子,從她的父母的作風和她交的朋友就不難看得 出來,當然願意把她爹那個流氓當偶像來捧臭腳的人也並不少見,她死了的娘,”說到這裏,她想起當年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紀曉芙,心裏有一抹惋惜和滿腔憤怒,惡 狠狠地說,“不也是寧可身敗名裂也要把這個孽種生出來?”
  殷梨亭渾身一震,猛地抬頭。雖然在北城三院外科,知道楊不悔是楊逍的女兒,以及楊逍紀曉芙當年“誓死無悔”的情事的人不在少數,可他一貫少言寡語,於是有 他的手術,倒是少有人在台上閑聊這些逸事,所以他並不知道,活潑開朗的楊不悔有那麽一段很不尋常的身世。驟然之下,他有點發懵,並不知道滅絕在胡說什麽, 而她嘴裏的‘孽種’二字,卻讓他不由自主地又驚又痛,而不知道原委,隻能愣怔地看著滅絕。
  滅絕看見他震驚的表情,有點得意,看樣子他並不知道楊不悔是楊逍紀曉芙的女兒?這倒讓她對他的反感減輕了許多,再又想起他導師時常提起這個得意門生時候的 種種讚許,不禁起了一點憐才的心思。她收了一收淩厲的語氣,很有幾分語重心長地說,“其實你平時做事也算穩重,才華也是有的,為什麽偏偏要在感情問題上栽 跟頭?應該自己好好反思一下。之前我也聽你導師提起過你的事,我隻是跟你說,這個楊不悔,絕對不比你從前那個風花雪月的女朋友,強一星半點……”
  殷梨亭努力抑製著心裏已經升騰起來的憤怒,聽著滅絕的滔滔不絕;他忽然想,如果是韋一笑的話,早在她說出這番話之前已經衝到門口,把她推到一邊,揚長而去 了,自己到底為什麽要站在這裏聽這個既非父母,又非親友,甚至科室不同,連正經的上級都算不上的老太太訓斥呢?難道就因為她老?她成就大?連他導師自己, 都從來沒有當著他麵提過他的私事。殷梨亭長久以來波瀾不驚的心境頭一次有了一種惱怒的情緒。
  他忍耐地低下頭,想起韋一笑慣常說起滅絕的開場白――“丫變態”,以及他臉上那種生動的,表現力極強憤憤的表情的時候,忽然對這個已經一起工作十年,還曾經是他帶教老師和頂頭上司,但是由於個性不同而從來沒有過太多交往的同事,產生出一種強烈的親切感來。
  殷梨亭撐了一下牆壁,直起身子來,這時候正好聽滅絕說道,“你不要不相信家教和遺傳,她爸爸能做出這麽無恥的事情,她媽媽卻還給她起名‘不悔’,直到死都不知悔悟……”
  殷梨亭直視著滅絕,緩緩地說,“方老師,在一個已經死了那麽多年的人背後說她的是非,太不厚道了吧?再說,您和我不過是楊不悔的上級和老師,責任範圍,也 隻限於她的病例寫沒寫好,她有沒有按時查房上手術吧?”說罷,他向門口走了過去;滅絕的話被他截在了一半,吊在那裏,堵得她胸口發悶,張著手,說不出話 來;她看著殷梨亭走了過來,倒退了一步,不由得問,“你幹什麽?”
  殷梨亭看看她,淡淡地說,“回家。”然後,他不再看滅絕一眼,從她的身側,走出了手術室的門。
  往辦公室走的路上,他才發覺自己很想就這麽倒在地下睡上一整天,然而胃裏一陣陣的痙攣又提醒他得吃點什麽東西。一點鍾了,他皺了皺眉頭,沒有什麽地方能在這時候開門營業吧?況且他絕對沒有力氣再去開著車子滿汴梁地覓食。
  她又怎麽樣了呢?他想起她茫然無措的,悲傷的眼睛,和發抖的肩膀。想起滅絕滔滔不絕的話,他對於她父母當年的是是非非沒有任何興趣,然而想到她生活中會有 的陰影,他忍不住地心疼。他很想去找她,站在她的身邊,不讓任何晦澀的東西,暗淡了她明亮的笑容;可是他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而滅絕所有的話,對他起到 的最大的作用,就是從他塵封經年的記憶中,喚醒了一句話。5年前,他深愛的女人對他說,“你既然幫不了我,那就讓我走吧!”
  他苦笑了一下。
  推開辦公室的門,他頹然地坐在了辦公桌前,才要趴在桌上睡一覺,他忽然覺得有點異樣;抬起頭,他看見桌上放著一份有著至味樓標誌的外賣,一盒保鮮裝的果汁,下麵壓著一張字條,上麵寫著:
  至味樓皮蛋瘦肉粥一碗,微波爐熱了再吃。
  多謝你總是在我最倒黴的時候出現,不說謝謝啦,之後請你大吃一頓比較能夠表達我的感激之情。
  不用替我擔心,我以後都不會那麽丟人。
  不再煩你了,你吃了東西好好休息,我去陪我朋友爸爸媽媽,希望能跟他們一起,看見她好好地醒來。
  字條沒有署名,隻在右下角的地方,有一個寥寥幾筆勾畫的卡通笑臉,有幾分像她的樣子,那個笑容,如同春天綻放的花朵一樣的明媚無限。

  第十章 沒有答案
  202宿舍裏,楊康半靠在床頭,墊著自己從家裏特地拿來的又大又軟的枕頭,眼皮不住地打架。一本托福聽力真題集打開著,平攤在他的胸口,他耳朵裏塞著耳機,左手握著隨身聽,食指擺在快退鍵的位置,右手拿著一支鉛筆在真題集上塗抹著abcde,字跡是從龍飛鳳舞到虛無縹緲,第二十題的地方,隻剩了一條越來越淡的痕跡。
  第n次在猛然清醒之後發現錄音已經進到了下一套題,第n次地快倒回去,在睡著—清醒---清醒--- 睡著之間循環往複了不知道多少次,楊康總算做完了一套題。在寫下最後一個字母的時候,他突然就來了精神,狠命地伸了個大懶腰,從上鋪跳下去,掂了掂放在屋角的暖壺,發現還有不少水,滿足地吹了聲口哨。他找出飯盆泡上了一包康師傅,把手放在蓋子上,眯著眼睛等著麵熟。郭靖還正襟危坐在桌邊,掐著時間做題。黑亮的腦門上有幾滴汗,眼看著離結束時間還有3分鍾,郭靖緊緊皺著眉頭,攥著拳頭,嘴巴動著做最後一篇閱讀,目光不停地在短文與題目之間遊走,隨著表的分針嗒嗒的聲音,越來越是惶急。
  楊康揭開蓋子挑起麵條的時候,郭靖的小鬧鍾也指到了限定時間。他嘟噥了一句“又差好幾道題。”楊康伸著脖子看了一眼,見他把沒做完的題空著,旁邊打上了圈圈。“咳,”楊康一邊吞著麵條一邊說,“你好歹看看選項,肯定有倆是能立刻排除掉的,剩下的二選一……你總不能老老實實地給把空兒空在那兒吧?”
  郭靖傻乎乎地瞪著楊康。楊康搖頭擺擺手,“算了算了,忘了你是郭靖。”忽然發現令狐衝仰麵躺在自己的床上,也翻開著一本托福真題,可是一直是在第一頁――楊康清楚地記得,在他爬到自己床上把耳機塞進耳朵之前,看見他就是這個表情,這個姿勢,真題就翻開在這一頁上。他覺得有點寒,令狐衝絕對地不對勁了,楊康跟自己說,正想跟他說點什麽,宿舍的門被推開,隔壁宿舍的尹誌平探進了腦袋。楊康第一個反應是兩大步奔到暖壺旁邊戒備――這時候正是偷水賊猖獗的時期,尹誌平這家夥最近又對宋朝大學的校花一見癡迷,天天晚上跑過去滿校園一個個自習室地搜索然後對著人家背影流口水,經常就錯過了開水供應時間然後挨個兒屋死皮賴臉地蹭水喝。楊康警惕地看著尹誌平問,“這麽晚了幹嘛?”
  尹誌平卻沒有看一眼暖壺,徑直走進來坐到郭靖身邊兒,臉色頗有些蒼白。他抓起郭靖放在桌子上麵的大茶缸咕嘟咕嘟喝了幾口水,拍了拍胸口說,“看你們宿舍燈火通明的,人多,定定神定定神,我們屋沒人在。”
  楊康看他一幅見了鬼似的臉色,倒好像是受了驚嚇,斷然不是來偷水的;於是走回來,坐下繼續吃麵,斜著眼睛打量著他嘿嘿一笑問,“怎麽嚇這樣兒了?跟宋朝大學偷窺校花兒給人男朋友揪住了吧?”
  這時候一直在上鋪帶著耳機看時尚雜誌的歐陽克也探出了身子,很權威地說,“姓龍那個女生是吧?這個我知道。她男朋友是宋朝大學寵物俱樂部的主席,養了隻特凶的大鷹,老尹不會是看人家看得讓人家放鷹來啄你了吧……”尹誌平擺擺手,也不並不反唇相譏,搖搖頭說,“剛從汴醫三院看我姐回來……她不剛跟那兒生了一兒子麽,就住婦產科……今兒那兒死了一個人。”
  “才死了一個人?”楊康吃了一口麵橫了尹誌平一眼,語氣很不屑,“那今兒肯定沒死到平均數。”
  “這個不一樣,這個是自殺的……”尹誌平吸了口涼氣兒說,“亂成一團的時候我還在,那場麵,簡直是……”他搖頭歎了口氣,“慘啊!”
  楊康皺皺眉頭,一邊喝麵湯一邊說,“據我住院時候管我的小大夫說,她們那兒平均每星期得倆割腕,一個服毒的,間差跳樓放煤氣。不過她說一般都是嚇唬嚇唬男朋友的,死不了。怎麽今兒有個來真的啦?”
  尹誌平耷拉著眉毛咧著嘴,表情有點滑稽,發了一會兒愣才說,“這個……這個是在醫院自殺的,……她就住我姐隔壁,我當時正看著我姐那個大胖兒子好玩兒呢,就聽見隔壁一聲尖叫,然後看見一個年輕女大夫衝了出來。我當時有點好奇,就跑過去神著脖子看了一眼,我的媽呀,一個女孩子身子一半從床上耷拉下來,滿地都是血,還有血從那個女孩子垂著的腦袋上往下滴嗒……”
  “啊!”歐陽克和郭靖同時驚呼出來,歐陽克聽得小白臉越發地煞白,手直哆嗦,半天沒說出話來;郭靖臉上滿是不忍的神色,咧著嘴結結巴巴地問,“幹嘛……幹嘛要自殺,得了癌症麽?”
  楊康一口麵噎在了喉頭,使勁咽了半天才咽下去,不過倒還是麵不改色,很是顯示出生物競賽出身,屠宰過活物的英雄本色――畢竟根歐陽克他們這幫聽見血就頭暈的家夥不同。楊康想了想,提出了頗為專業的問題,“割腕的麽?女孩子割腕一般不太下得去狠手,一時之間流不了多少血,又守在醫院病房裏,醫生護士出來進去的,按說死不了啊。”
  “不是割腕。”尹誌平遙了搖頭,“這個是割了脖子上的大血管。”
  “頸總動脈?!”楊康驚呼而出,心裏一陣子發涼。
  “沒錯沒錯,後來好些大夫推著儀器蜂擁而入,折騰了好一陣子,再之後那女孩子蒙上白布給
  抬走了,那幫大夫聚在護士台那兒,我也聽見他們說,這女孩子怎麽居然知道割頸總動脈呢。”
  楊康挑著一筷子麵條發著愣,半天忘了往嘴裏送。割總,還是在高中參加生物競賽之前的集訓時候,老師講到血管走形,忽然來了興致,說到同學們看電視劇時候注意到沒有,那些自刎的,都是脖子一歪,一柄長劍從側麵一割,鮮血泵出,立馬斷氣兒。這拍得很科學,頸側有一根大動脈,叫做頸總動脈,負責腦部供血,一旦割破,可以在兩到三分鍾之內腦部缺血而死,可比割腕快多了。要是割的脖子中間,那是氣管,可死不了……”
  楊康依然還能記著老師當時側過脖子在自己脖子上一比劃時候嘴角往下一咧的表情,當時 他們這幫17歲的孩子都嘻嘻哈哈地笑起來,還在說咱們天朝上國連自殺的方式都比倭國高明,看他們,一刀捅進肚子裏,腸子流一地,地方捅不對還一時死不了;咱們這方法多好,又悲壯,又簡單,刷的一下,鮮血飛濺,多帥。
  刷的一下,鮮血飛濺。楊康在心裏回想這句話。手舉著筷子停在半空。
  “這女孩子,幹嘛這麽剛烈?”楊康半天才把已經涼了的麵條扔回碗裏,蓋上蓋子不想吃了。
  “我聽著好像是說,這個女孩是倆星期前住進去的,還是學生,因為懷了孕自己偷偷吃藥,大出血止不住摘除了子宮,搶救了好久才脫離危險的,一個大夫還說,搶救她費了多大的勁啊,結果生生死死地轉了幾個圈,這終於好轉了,趁著她媽去打開水,拿不知道哪兒撿的吊瓶碎片割了頸總,真是造孽……”
  202宿舍裏半天沒有聲音,歐陽克縮著脖子嘟囔了一句怎麽這麽冷,看了看曾經被北風刮碎了又被令狐衝和楊康拿幾層報紙糊上了的的窗戶。
  “愛情就是這樣,是短暫的甜蜜,和永恒的痛苦。”過了半天,尹誌平長歎了一聲。
  楊康聽了咧了咧嘴,剛要罵一句,想想今天他確實受了刺激,發發感慨倒也可以理解,隻能由得他了。卻不知道尹誌平說這番話的時候,心裏並非方才那幅血淋淋的畫麵,而是一個白衣女孩淡淡的影子,以及她冷若冰霜的,卻美麗無匹的容顏。自從與她邂逅,沒心沒肺邋裏邋遢的尹誌平,心中常有一種屬於抒情詩----且是那種很悲傷的抒情詩----的情緒,今天正正地由這件親眼所見的慘事勾起了一腔哀傷的情懷。
  尹誌平這一句話之後,屋裏半天都沒有聲音,連段譽在上鋪輕輕翻動金剛經的輕響,都顯得特別清晰。歐陽克一轉頭看見自己床邊牆上貼著的當紅影星翁美玲的大幅照片,那驕俏可愛的笑容,讓他又想起了黃蓉的臉。事實上他以前從來不貼什麽女明星的照片,翁美玲又不是特別漂亮----可是全汴大認識黃蓉又看過翁美玲演的片子的人都說怎麽翁美玲跟她長得這麽像……
  歐陽克好妹妹雖多,但他是個自視甚高的人,雖然說博愛,萬花叢中穿來走去,隻是欣賞尋覓,其實也並不真的采擷;他想要那朵最美麗的,惜乎,才剛入了眼,霎時間狂風暴雨,花房坍塌,一頭亂撞的牯牛,無巧不巧地叼走了他想一輩子好好嗬護的花。
  這時候他聽見郭景在問,“那她男朋友呢,他幹什麽不好好陪著她,安慰她?”
  “根本沒見影兒。”尹誌平說,“那些大夫還在說呢,這女孩真傻,為一個男的,又懷孩子又打胎,又摘子宮又自殺,結果那個男的,除了頭天露了一麵之外,就在也沒有去過了。”
  “太過分了!”郭靖義憤填膺地錘了一下桌子,“克製欲望的時候不克製,出了事兒又不負責任,依我看,這人都該判刑!”
  “瞧老大這什麽思想覺悟!”楊康看著郭靖無比認真的表情,忍不住一笑,“要是天下的人都跟老大一樣,咱大宋肯定安定團結,提早實現大同社會的理想。”
  “我……我的意思是說,”郭靖一急就有點結巴,這時候黑臉膛都漲紅了,“兩個人在一起,得為對方著想,不……不能隻圖自己痛快啊!”
  歐陽克看著郭靖一幅又土又傻的樣子,剛想諷刺兩句,忽然間眼前浮現出黃蓉又嬌豔又慧黠的笑容。那個畫麵------一個愣頭愣腦的傻小子哼哧哼哧地蹬著輛隨時可以散架的破車,後麵卻坐著個嫵媚精靈得足以讓任何一個女孩羞慚姑娘----關鍵是她是那麽愜意,愜意地仿佛坐在敞篷車上兜風----就又浮現在眼前了。歐陽克鄙夷郭靖的話便咽回了肚子裏,同時咽下去的還有沮喪。他一貫看不起郭靖,覺得上天簡直莫名其妙得發了瘋,會把黃蓉這麽一朵柔嫩嬌豔風華絕代的花插到了郭靖這個----就說不是牛糞吧----也就是一土坷垃上,實在太也豈有此理,讓歐陽克連仰天長歎“既生瑜,何生亮”悲愴一把的機會都沒有。歐陽克失落仰著臉,說不出話來。
  楊康看了一會兒被風吹得呼扇呼扇地響的堵著破碎了的玻璃的廢報紙,站起身來,提著飯盆去水房洗。身後的沉默的空氣讓他有點難受,他很想出去透透氣。
  這個本來跟每一天一樣無聊的夜晚,被尹誌平從汴醫三院帶來的有點駭人的新聞搞得不太平常,楊康把洗完的飯盆扔在了水房的池子邊上----雖然他這種胡亂丟盛放食物的器具的行為讓完顏鴻烈心驚膽戰,曾經不止十次地跟他講宋朝大學那個女孩子被同學在食具上用某種化學毒劑毒害的慘事,提醒他堤防小人,但是楊康認為這種事情發生的概率甚至還低於走在路上被大風刮下來的廢物砸死----楊不悔說過,每當汴梁起大風,外科急診都忙得要死,總有被廢物砸傷的病人……你總不能怕被砸死不上街走路不是?現在想來,這種被投毒的概率更加遠遠小於一個人談一場戀愛,被全心全意拿了你的所有的人狠狠地拋棄。那麽以安全計,大夥兒千萬不要談戀愛,避免割頸總動脈的下場。
  楊康縮著脖子,雙手插在兜裏,在校園裏逛蕩,由放置飯盆這一行動和有一個陌生女孩子自殺這個傳聞聯想開去,腦子裏漂浮著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他不知不覺地就晃到了女生樓附近,看見一個很瘦削的女孩子微低著頭閃進了樓去。楊康知道這個背影不是穆念慈,但是卻讓他一下子想起了這個好久沒見的人。沒有她嘮叨的日子仿佛去了捆住手腳的無形膠帶,可以更加盡情地懶惰盡情地忘記一切不想記著的麻煩事;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被束久了的緣故,突然自由了的他,居然有點手足無措,他時常覺得天寬地闊,自己是能飛上天也能下了海的自由生物,卻不知道究竟想去哪裏,於是就站在當地茫然地四顧。
  這時候那個小姑娘微笑著走來。她的慧黠和她的純淨糅合成一種奇異的力量,不經心地就和春天的陽光一起刺進了他的心裏。他的心從來沒有這樣地空曠,如正午的雪原,灑遍了冬日並不炙熱的陽光;也從來沒有這樣的充實,仿佛初春的開滿了野花的草甸子,充盈了無數孩子嘰嘰咯咯的笑聲。在這樣的空曠和這樣的充實之間,他體味著一種從所未有的模糊的喜悅,雖然那種不知所措的茫然,卻依然還在心裏。
  令狐衝一直保持著兩個鍾頭以前的一個姿勢,聽著他們議論這個陌生的女孩子悲慘的故事。歐陽克他們很奇怪令狐衝這個最容易激憤的人,竟然對這樣一件慘絕人寰的事情,連一句評論都沒有。他們卻忘記了令狐衝的座右銘: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理想故,兩者皆可拋。
  一個陌生的女孩的死亡,照常來說,會引起令狐衝無數的感慨,可是當愛情跟理想都碎裂了的話,這麽一件慘事,充其量,隻是又多了一件,讓他對身周這個世界失望的理由。
  今天吃完晚飯,他被輔導員朱聰叫去,剛走到他跟前坐下,他一抬眼看見朱聰的桌子上放著一遝稿子,有點眼熟,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的那封萬言書的複印件。他當時腦子有點短路,心裏一片空白----稿子剛發出去的時候,他曾經設想過很多種消息返回來時候的場景,但是隨著幾個星期的等待,那些個幻想已經有點退色,變成了帶著失意的折磨。所以這時候,他隻是微微張大了嘴,看著朱聰。
  朱聰拍了下桌子歎了口氣。“令狐衝,你可真有創意。”
  令狐衝呆愣著努力揣摩他這句話的意思。再遲鈍,他也能從朱聰的表情和語氣裏體會出這句話並不是熱情的讚譽。
  “你到底對光明教,對大法,知道多少?對朝廷的真正態度,了解多少?!”朱聰直視他的眼睛。
  令狐衝的腦袋益發地遲鈍,朱聰的語氣少有的沉重,似乎四周密密匝匝地籠滿了低沉的黑雲的湖麵。他在這樣的壓力下,那些激昂的沸騰的話,噎在了自己的喉頭,吐不出來。
  朱聰抬起了手,似乎要開始一個長篇的演講似的,----然而手停放在了半空,半天並沒有出聲。愣了一會兒,終於歎了口氣,把手很緩慢很緩慢地放了下來,聲音仿佛從胸腔裏透出來似的,“我不說什麽了,令狐衝,這篇稿子本來是在教務處嶽副校長的辦公桌上放著的,他正好這段時間在西域,這封退稿還沒有看到------這封退稿旁邊還附了一個條子,是一個從汴大畢業,在大宋日報可以負一點責任的編輯寫的,說是隻有他看見了這個稿子,剛看覺得立意是不錯,關心邊遠地區的醫療問題並提出了建議麽----再看下去,滿篇的瘋話,聯係什麽不好,聯係光明教和大法,朝廷不願意提什麽你偏提什麽!還大範圍打擊藥商……說輕了是天真無知,重了,都不知道能重到什麽程度!這樣的文章,居然敢往大宋日報寄!這個編輯趁著沒別人看見趕緊退回學校了,讓學校自己處理。你也算是萬幸,這個稿子嶽不群沒看見就到了我手裏。聽說你最近還整天跟以前光明教的頑固分子向問天祖千秋一起喝酒吃飯,我看你是腦子昏了!該清醒清醒了。稿子你拿回去趕緊處理掉,別再跟那倆人混,老老實實上你的課考你的托福,哪怕是琢磨琢磨追女生,也比發瘋強!”
  令狐衝站在那兒,泥塑木雕一般,沒有動靜。他想跟朱聰說他心裏的渴望和激情,他想跟朱聰說那些舍不得花幾十塊錢看感冒結果拖呀拖呀的成了心肌炎,賣了土房也看不起,隻好把最後的希望放在百十來塊錢請神棍做做法的農民,他想說那些他在汴醫三院看見的,哆哆嗦嗦地掏出兜裏所有的錢,捧回一小盒打了西域製造或者西域倭國與大宋某製藥廠合資製造的藥-----而其實,那本可以用一塊多錢的國營藥廠的藥替代,他想說在農村,那些村衛生所,縣衛生所的大夫,其實也就是小學畢業上了幾年中專的縣太爺的閨女兒子侄女侄子,看病的效果或者真的不如你跟病人吆喝說你肚子裏有一輪子,你轉你轉你轉轉轉病就能好,因此激活了自身免疫來的效果好,他想說,為了知道這些事,他磨著楊不悔帶他找醫院的藥技師講藥的結構功能,找進修大夫聊天,聊他們那裏的醫療,他不僅僅根向問天祖千秋喝酒的,他還和好多一樣從偏遠山區過來的人一起,他隻不過想從向問天那裏知道,他們光明教的人,大多是什麽樣的背景,受過什麽樣的教育,他想說,他覺得大法荒謬絕倫,正因為看了他們的書,聽了他們的話,他才能真正的知道它的荒謬,他想說……然而他什麽都沒說出來,就那麽愣愣地看著朱聰。
  朱聰不是左冷禪,朱聰不是孫不二,朱聰說這些話,隻能是一個原因,對他的愛護
  令狐衝慢慢地拿起那個稿子,澀澀地說了聲謝謝,轉身往出走。走到門口,朱聰忽然問了一句,
  “稿子你還投到別處沒有?”令狐衝點了點頭,“醫學雜誌社。”
  “想辦法拿回來。”朱聰說,“我試試找找人,你自己也趕快想辦法。”
  他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他在校園裏漫無目的地走,走了好多好多圈之後,在報欄背後坐下來,想要靜靜地想一想。喉嚨裏是幹澀的,如同火燒,胸膛裏是寒冷的,如同冰凍,他把頭埋在膝蓋裏。
  報欄的另一邊傳來的說話聲,讓他抬起了頭,一種與此時的心情所不同類的酸澀,忽然湧了起來。
  “小林子,今天晚上我們出去逛逛好不好?你到西域作交換學生不是已經鐵板釘釘了麽,連完顏鴻烈都放棄給楊康爭了,改往歐陽峰那邊想辦法,你幹嘛還這麽跟自己過不去,非得考什麽GRE啊?考個托福不完了,你回回模考不都640往上?就陪我一次嘛。”
  “你又來了,”林平之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聽不見,但是似乎很低的聲音有著無比的威嚴,“跟你說多少次了,報送西域的事兒,沒到拿簽證,別提。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你懂不懂?別鬧了,我今天還要做一套題。”
  “就你懂?你看郭靖黃蓉他們,不也過得好好的?楊康不也天天悠哉得很?幹嘛你就鬆一口氣也不行?不要這麽沒有情調麽……外麵新開了一家新疆餐廳,烤的羊肉串……”
  “你那叫廢話,楊康是誰,我沒他那麽個爹,郭靖,郭靖靠著黃蓉就成了,黃蓉她爸,那叫有真本事,而且說回來真疼他閨女,到頭來什麽不是黃蓉的?你爸那可不一樣,你爸幹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你跟我住外頭就住外頭了,你爸還指著我以後給他事業發揚光大呢……”
  “林平之你太過分了吧?”嶽靈珊提高了聲音,“你怎麽這麽說我爸,我爸怎麽對你,你也知道,沒有我爸,你……”
  “我怎麽著?啊?”林平之的聲音依然很低,有點惡狠狠地說,“沒有你爸我還能自己考托福GRE,沒有我,你爸給你找誰?令狐衝麽?嘿嘿,那天你爸桌兒上的信和條子,第二天不在了,你拿走的吧?拿哪兒去了?令狐衝不錯啊,人好,還心懷天下呢,可惜你爸要是看見了,正好抓住這個典型,可以好好做文章,後果你也不敢想是不是?要不你拿走幹嘛?你倒是挺惦記著令狐衝麽,那他那麽喜歡你,你幹嘛不跟他啊?”
  “你……幹什麽這麽……說我?你明明知道,我就是,就是一見著你……”嶽靈珊的聲音哽咽了起來,接著的話,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終於融進了抽泣聲中去。
  過了一陣,林平之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對我不錯,我也是讓你別那麽瞎天真,這麽大個人了,成天暈暈乎乎的不知道想什麽。得了,回家吧,回家做題。”
  ……
  令狐衝抬頭看著天空,忽然覺得滑稽,滑稽透了,如同作了一場大夢。腦子裏一片空曠,空曠之中,隻有嶽靈珊的抽泣,和那種她的抽泣所帶來的疼痛,疼得鑽心。
  他記得趙誌敬曾經口末橫飛地講過一個男孩愛上一個女孩,不成,騙那個女孩到高樓上,抱著她一起跳樓,摔成混在一起的一團肉泥的故事,那時候趙誌敬說,這他媽才叫真愛,愛得不要命。
  那麽,令狐衝覺得,自己並不真愛嶽靈珊,在剛才,她哭泣的時候,她委屈的時候,他隻想變成一個魔術師,拿魔棒點化了林平之,讓他忽然變得柔軟,讓他微笑地拉著她的手,哄她破涕為笑,拉著她到校園門口新開的小館子吃羊肉串去,看著她幸福地偏偏小嘴,辮子一甩,黃色的絨球蕩呀蕩……
  他一躍而起,飛快地朝校門跑過去,越跑越快,跑到了一家寫著開張大吉九折優惠的新疆餐館門口,把兜裏所有的錢掏出來,買了一大把羊肉串,再瘋狂地往學校跑,跑著跑著,他的速度放慢,越來越慢,終於停了下來,站了一會兒,方才的報欄就在前麵,第二欄的地方曾經有一男一女,男的也許在嘴角一直掛著個冷笑,他說,“他那麽喜歡你,你幹嘛不跟他啊?”
  令狐衝緩緩地蹲了下來,看著手裏的羊肉串,放在嘴裏咬了一口,已經涼了。把一把羊肉串,都扔到了旁邊的垃圾箱裏,慢慢地走回宿舍,看見楊康半昏半醒地,郭靖滿頭冒汗地做托福題,於是自己也找出自己的一本,打開放在胸前,抬起頭,看著上鋪床板上,依舊在快樂地奔跑的小黑蟑螂發呆。

  第十一章 如何能堅強
  北城醫院內科急診室的觀察病房裏,楊不悔輸著液,眼睛望著房頂發呆。
  門吱呀一聲打開,張無忌跨步進來,在她的床邊坐下,“呦,怎麽真這麽淒慘,扛不過滅絕師太的峨嵋九陽功躺倒啦?”
  楊不悔看了看他,“才下大夜班還是剛上班?”
  “下夜班。感動吧你?我昨兒累個半死,今兒剛一下班就過來看你。”
  楊不悔扯了扯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感動。”
  張無忌看了一眼她明顯塌陷下去了的雙頰,和帶了重重的黑眼圈的,顯得過分大了的眼睛,心裏歎息了一聲,臉上卻掛上一個特誇張的笑容,故作神秘地說:“嘿,你猜我昨兒接一什麽急診?”
  “咱們這兒,什麽事兒也不算新鮮吧?”楊不悔的神情顯然地並不起勁。
  “這個倒真是沒遇見過――咱學校倆二百五孩子,晚上在宿舍裏實在窮極無聊,拿十串羊肉串賭誰的嘴張得大,以能一口咬住的饅頭數多者勝……”
  楊不悔皺皺眉頭,“閑的吧?”
  “可不?”張無忌想起昨天那個孩子耷拉著眉毛想哭又不好意思想笑又笑不出來的倒黴樣兒,一樂,“結果有一個,玩兒了命張大嘴咬第三個饅頭的時候,卡巴一聲兒,下巴脫了臼,得,羊肉串也沒吃上,到我這兒來安下巴了。”說著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笑了一陣,發現楊不悔望著天花板,仿佛所有的心思,停留在一個未知的地方。
  張無忌抓抓腦袋,想了想,手在楊不悔眼前晃了兩下,
  “對了,那件事你聽說過沒有?那天五號手術室的無影燈居然砸了下來,當時正在進行心髒搭橋手術……”
  楊不悔側頭看著張無忌故意眉飛色舞的臉,打斷他說,“不是把胸外科主任空智砸暈了麽,那天範遙講的時候你縫皮我拉鉤。”
  張無忌揮舞的手停在半空,表情有點尷尬,“噢,這樣……”
  楊不悔看看張無忌抓耳撓腮的樣子,心裏一動。
  似乎從一懂事就認識他了,十多年來沒怎麽分開過。剛來汴梁的時候,這裏的一切都那麽陌生,連父親也是陌生的,身邊最親近的人,一度就是這個無忌哥哥;他對她很照顧,但是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在逗她,損她,看著她抓狂就開懷大笑。像現在這樣顯而易見的對她細致的體貼和關懷,她的記憶中隻有過兩次。
  第一次是他帶著她從漢陽到汴梁的路上----那時母親已經處於彌留之際,她卻完全不知道。她相信了母親說的,要去很遠的地方工作一長段時間,所以要把她送到父親身邊的謊話。----可是張無忌卻知道,她就要成為一個沒娘的孩子了;另一次,就是四年之後,她終於知道母親已經在她離開不久故世,像傻瓜一樣地坐在客廳的正中央,說不出一個字來;對麵是父親,以及被父親叫來的張無忌。他們都怕盼了四年媽媽的她會傷心得發狂,想要想辦法安慰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那一天,母親說,“媽媽這回要離開好長時間”的時候,她立刻便跨下了臉不高興了,然而在母親一如既往帶著微笑的柔聲細語之下,她還是撅著嘴收拾自己的小書包,準備像任何一次母親去鄰村出診或者在醫院加班的時候一樣,到張無忌家裏去。但是那天母親找出了更大的箱子,把她所有喜歡的東西,一一地放進去,然後摟著她道,“因為媽媽這次走得長一些,所以,所以讓張叔叔和無忌哥哥,把你送到爸爸身邊。”
  “爸爸?”她驚喜地大聲喊,把方才的不高興拋到了一邊。
  “對。”母親撫摸著她的頭發,“你不是總追著我問,爸爸在哪兒麽?”
  她歡呼起來,開始幻想父親的樣子,隨即又問,“那你幹什麽不帶我去找爸爸呢?”
  “媽媽有事情沒做完啊。”母親依然微笑著。
  “那你快一點。”她點點頭,然後開始把存了這麽久的,關於父親的問題,一股腦地拋了出來。母親靜靜地聽著,偶爾回答一句,“爸爸會非常非常疼你的,一定會。”這句話,母親說了很多遍。
  被張無忌牽著手,離開家門的那天,她還是拽著母親的衣角哭了。一邊擦眼淚一邊擦鼻涕地哽咽著,不斷地問,媽媽那你什麽時候去找我呢?
  母親究竟是怎麽回答的,她現在已經記不起了,應該是說,“很長時間”吧?唯一記得的,是母親捏著她的鼻子,說道,“哭得好象豬八戒了。難看死了,這樣子,爸爸見著肯定不喜歡。”然後,母親象從前每一次她不高興地鬧脾氣的時候一樣,蒙住她的眼睛,讓她閉上眼睛,把兩根手指放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地說,“一,二,三……好,三秒鍾過去,可愛的小朋友會把不開心的事忘掉,再鬧別扭就是鼻涕蟲小氣鬼!”
  以往,她會趕快睜開眼睛,特大聲地搶著說,“媽媽,我要找小朋友玩去了!”以證明自己是“可愛”的。那一天,她沒有說,但是卻也止了哭泣,抓著母親的手,再說了一遍,“那你一定快一點來。”
  她跟著張無忌一家走了----畢竟隻是個不到六歲的孩子,戀著母親,卻還不懂得什麽叫做“生離死別”。坐在火車上的時候,關於父親的種種興奮得猜測,已經開始替代了“暫時”跟母親分別的難過。
  父親的確是很疼她的,嬌寵她的程度,甚至十倍於母親。她縱然一直在追問母親什麽時候來,在總是聽到“媽媽還是走不開”的時候,鬧鬧脾氣,有時候也會哭鼻子,但是在父親,張無忌他們的蒙哄中,在按時收到一封封從“媽媽工作的地方”寄來的信的同時,開始了自己在汴梁,在父親身邊的生活,接受著身周新的東西。關於母親具體的記憶,被時間越衝越淡,她不斷地跟別人說起母親,說起漢陽,然而越來越多的,是自己最美的想象,甚至,是完美無缺的。
  知道事實的時候,她十歲。母親的最後一封信寫著,在這幾年,爸爸照顧著你,你也一定相信媽媽在某一個地方,所以不會太難過,是不是?那麽不悔,以後的以後,就當媽媽依然在某個地方,依然想著你,念著你,愛著你。希望你這輩子,都是個快樂的人。你要知道,失去的永遠都不會是所有的,你隻要夠堅強,一定能夠找到,值得讓自己快樂地生活下去的東西,而且它們無處不在。
  她當時並不能完全明白,隻是為了再也不能看見母親傷心無比。但是生活在繼續,而她,其實也已經完全習慣了沒有母親在身邊的日子。隨著一點點地長大,她時常會去翻動那些信件,母親讓張無忌交給父親,每隔半個月寄到不同的地方,再寄給她的信。她會回憶起看信時候得快樂,而這時,去想象母親寫信得心情,思前想後的心思,那些臆造出來的,“身邊的小故事”,她逐漸地體會了愛包含著怎麽樣的東西。她一直體味著母親的愛長大,她清楚地知道,母親雖然已經不在身邊,但是她的愛,從來就不曾離開。
  “噢,這件事你一定還沒有聽說過。前天,兩撥倒賣空見專家號的號販子爭地盤,在離碧潭醫院門口200多米的地方砍起來了,得,互砍之後,正好進醫院急診去縫傷口,倒是挺有秩序的,一撥兒一邊兒,一邊兒進一個。這事兒還是那天謝遜過去開會回來給我們講的,現在這號販子啊……”張無忌仍舊搜腸刮肚地想要找出一兩件能吸引到楊不悔注意力的事情,絞盡腦汁地搜索著記憶,已經從北城醫院拓展了出去。
  楊不悔聽到謝遜的名字,猛然間想起了什麽,一把抓住張無忌的胳膊,“對了,那個直腸癌的孕婦,點的謝遜的手術,怎麽樣了?”
  “哪個?”張無忌被她問得摸不著頭腦,愣著問道。
  “閿柔啊。”楊不悔急著道,“已經懷孕30周,還是雙胞胎,結果發現中期直腸癌的那個。收在婦產科病房了,要做剖腹產手術後行直腸下段全切嘛,本來安排的在……”她說到這裏,停了一下,臉色有些蒼白,聲音低了下去,有些發顫地繼續說道,“在青羊自殺之後那一天的手術。”
  閿柔住進婦產科後,楊不悔跟她的帶教老師貝錦儀一起作為她的管床大夫。她住進來的第一天,貝錦儀帶著楊不悔給她做常規檢查的時候,她跟她們說,“我丈夫在非洲大陸做技術工人,事情太突然,一時還沒有聯係上。有什麽需要交待的,就跟我講好了,我做得了自己的主。待會兒我媽媽來的時候,請你們千萬別跟她說我得了癌症。”她說到這裏,苦笑了一下,“老人家,不知道現在醫學發展了,覺得得了癌症就死定了。自己又是高血壓又是心髒病的,承不住事兒的。”
  楊不悔當時呆住,不知道說什麽好;貝錦儀輕輕咳嗽了一聲,斟酌著說道,“可是,我們需要讓家屬明白手術的危險性……”
  閿柔輕輕地打斷她,“我都明白。醫院怕萬一有事,糾纏不清。我全都可以簽字,各種文件。我昨天也已經給我丈夫工作地方的總部發了電報,負責人說,一有車下去,就會通知他。”
  “這,我們也不光是從這方麵考慮。”貝錦儀為難地看著她,“你是病人,這個……”
  “自己的情況,我都知道了。”她低聲說,“前天外科的大夫說確診了,我這兩天就翻書,問人,上網……我知道中間會有多少危險,手術中,手術後,我,孩子。”她垂下頭去,停了一會兒,接著說道,“不過既然是這樣,又有什麽法子。我一定會完全配合治療的,如果手術前我先生還沒能回來,所有的材料,我都自己簽字。求你們不要跟我媽媽說,求求你們。”
  楊不悔跟貝錦儀對望了一會兒,不敢拿主意,隻好去請示了滅絕,滅絕聽了,皺著眉頭想了想,說道,老太太確實什麽都不知道,講了再哭哭啼啼不夠添亂的;病人還挺明白的,隻要文件簽齊全了,就由著她吧。
  楊不悔本來想,自己應該特別地關心和照顧閿柔;然而在她住進醫院的第二天,就接到了青羊的傳呼,自此她的全部心思全都係在了青羊身上---況且,還有她打了人,給青羊填寫了假地址假聯係電話的種種罪過,需要檢討。她除了替閿柔作自己責任範圍的常規查體,和帶她去做檢查之外,並沒有精力給她更多的關懷和幫助。隻是手術的前一天,楊不悔抱著血壓計走進病房,去給病人查血壓的時候,一推門,見閿柔的臉上帶著個微笑,一手拿著一套精致的嬰兒衣服,輕輕地在說著什麽,看見楊不悔進來了,向她招招手,問道,“這兩套衣服,是我挑了好久才挑中的----當時才知道是雙胞胎,特別高興,立刻就上街去買東西,小被子,小枕頭,都是一對對兒的。你看,好看不好看?”
  那天青羊剛剛脫離了危險,楊不悔的心情很不錯,她接過那件小衣服,看著前襟精致的小熊頭,笑著說,“真好看。”看她擺弄著小衣服,一時不急著給她做檢查,輕聲地說道,“明天手術完了,再過不久,你就能看見你的一對寶貝了。”
  “但願會早一點。”閿柔輕聲說,“但願一切都順利。”
  楊不悔看著她,半晌才說道,“你很堅強啊。很多人,知道得了直腸癌,以後要帶漏,都覺得天崩地裂的。很久都不能接受呢。”
  “我是他們媽媽,得照顧他們呢。”閿柔說道,“可能沒結婚時候---或者不是有著他們,倒反而更難想得通吧。其實我先生也是,他以前很貪玩的,但是娶了我,就越來越顧家了。我們在汴梁沒根沒底的,買房子置家都不容易。他去非洲做技術工人,還不是為了趕緊多掙點錢?讓我們過得更好些。”閿柔說著,歎了口氣,隨即抬頭看這楊不悔,抱歉地笑笑,“對不起啊,我其實很害怕,覺得說幾句話好一點。明天就要手術了,明天我先生也就到了,唉,明天,可能什麽都好了。”
  “一定會的。”楊不悔當時忍不住這麽說了,雖然這種不負責任的祝福,並不應該由醫生說出口。她想,明天,她一定會一直把她送進手術室,親眼看著她渡過難關,看著她的孩子出世。
  明天。
  然而當天夜裏,青羊用一塊碎玻璃,隔開了自己的血管。當小昭驚慌失措地衝進大辦公室,抓著楊不悔的手,結結巴巴地說出“你同學……自殺了。”
  自殺。楊不悔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不能相信,這件事情真的發生了,發生在她正拽著儀林說“幫個忙,給那個直腸癌的孕婦禱告一把。上帝保佑,母子平安。我不信這個,可是,萬一呢?”的時候,發生在她真誠地為三條生命祝福的時候。她身邊,一個曾經親近無比的人,決絕地放棄了生命。
  楊不悔顫抖了一下,甩甩頭,繼續追問張無忌道,“你知道不知道,她手術的情況呢?本來該在那一天手術的,定的是方主任親自做剖腹產,然後接謝遜的直腸下段全切造漏,可是……科裏麵出了那麽大的事兒,刑部,醫檢司都來調查,聽說第二天方主任的手術,都停了……後來,後來我一直在被問話,做檢查,又生病……你到底有沒有聽說謝遜做這台手術的事兒?”
  張無忌抓抓頭發,“出了這個事兒之後,似乎滅絕最近幾天的手術都壓後了。這個究竟做沒做,我也不知道啊。”
  楊不悔看了看幾乎已經滴完的點滴瓶子,皺了皺眉,自己揭掉粘在手背上的膠布,拔掉吊針,從床上跳了下來,一陣頭暈眼花,又跌坐在床上。
  “喂喂,”張無忌一把扶住她,“幹嘛去?”
  “回科裏去。”她的眼前晃著金星。
  “我看你真是燒糊塗了。”張無忌急道,“既然你病了,理所當然地來請假輸液休息,趕著回去幹嘛,等著繼續被批鬥?昨天刑部又來了一批人問話,滅絕已經快被逼瘋了,當時就跟刑部的人嗆了起來,那撥兒人走了之後,老太太就找了個茬兒把四十多歲的副主任罵了一狗血噴頭。你趕著這當口回去,還有活路兒麽?”
  “我回去了把材料趕緊寫完了,科裏可能還早一點消停下來。”她堅持道,“況且,主任說我的反省根本不夠深刻,要重新檢討過……”
  “丫滅絕有病,”張無忌狠狠地說,“早該找個男人調節荷爾蒙了。你的警告處分也通告全院了,病人家屬又沒有鬧,被打的人又不知道哪兒去了,她還要怎麽著啊?現在醫管科都說到此為止了沒往學校送,她還沒完沒了了。”
  楊不悔苦笑一下,“醫管科的頭兒托我爸給親戚做過手術。”
  張無忌點點頭,“還好隻要醫管科不使勁揪,不往學校送,就不會記檔案。科裏再怎麽批鬥,都不過是醫院這邊的事兒,都是口頭的。不過,”他看了她一眼,“你們科確實被這件事攪了個底朝天,手術被押後的病人也有意見,他們火兒沒處泄,你這當口不躲躲風頭,可不知道得聽多少難聽的話呢……”
  “我知道。”楊不悔打斷他,“可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啊。”
  張無忌歎了口氣,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忽然一拍手掌,“對了,昨天在寧波府的大宋外科研討會應該結束了,今天去開會的人可應該回來了。嘿嘿,你再躺著楚楚可憐一會兒,沒準待會兒會有人來看你呢。”張無忌揚著眉毛著看著楊不悔。
  楊不悔一愣,接著沒好氣兒地說,“你還有沒有人性啊。我都衰成這樣兒了,還拿我找樂兒。”
  “我太有人性了。”張無忌笑著說,“體貼入微地發現你這時需要精神的支柱。”
  楊不悔臉微微一紅,隨即挑著眉毛有點凶惡地看著他“你還不睡覺去,攢足力氣調和你那周趙兩大美女之間的明爭暗鬥?還跟我羅嗦!”
  張無忌剛要說話,門嘩地一下被拉開,楊不悔心裏一動,若有所盼,抬頭看過去,一個瘦削然而極其挺拔的,一臉漠然的倨傲的男人站在門口。
  楊不悔愣怔了一下,微微地有點失望,然後喃喃地道,“爸爸,你……怎麽……是你?”
  








第十一章 如何能堅強

  殷梨亭回到科裏,換上衣服正趕上每天的早查房,各個病房走了一遍,叫著病區的大夫護士,在會議室集中,交流他不在的一個星期,病區病人的情況。他仔細做了記錄之後問道:“還有什麽其它的事兒麽?”
  護士長抬頭說,“前天教辦和醫務處召集各科的負責教學的主任過去開會,你不在,叫韋大夫過去替的你。主要是把婦產科實習學生楊不悔故意給病人填寫假聯係地址和打人的事情給各科通告,讓教學主任加強嚴格要求生產實習的學生,組織科裏的學生加強醫德醫風的學習。”
  “去人流室病人填假地址電話的多了。”實習的清風不忿地嘮叨了一句---他跟楊不悔是同班同學,關係很鐵,“而且那個王八蛋啊,不但該打,簡直該殺。”
  “你還說!”護士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填假地址假電話,那沒出事兒是僥幸,這不就出了事兒?看看現在婦產科都翻了天了。醫院讓給你們實習生好好敲打敲打也好,別都那麽意氣用事,早晚把自己害死。”
  “假聯係地址病人自己填和醫生給填當然不一樣了。”莫聲穀看了清風一眼,“你們也是都長點腦子少點激情,當大夫得知道保護自己。”
  殷梨亭皺著眉頭並不言語,聽著他們議論了一陣子,抬頭問道,“今天沒什麽事了吧?就先到這兒。”
  大家拿著病例夾子站起身往外走,莫聲穀見實習學生已經都走了出去,搖頭說,“這事兒說實在的,要擱我也得揍那個人渣。滅絕可真不愧北城醫院變態之王,別的科出這種事,科主任都盡量地包著,哪兒有自己人非得難為自己人的?再說病人家屬又沒說什麽,連醫務處都沒說非要抓著不放。”
  “滅絕這回給折騰得不輕,她那個脾氣,沒事兒還得找碴兒罵人呢,這回出這麽大的事兒,刑部醫檢司全過來煩,她自己肯定也氣瘋了,怎麽可能輕饒了楊不悔?”護士長連連歎氣,“你說那個女孩子也是,費那麽大勁救過來了,又自殺,這不是不讓爹媽活了?”
  “自殺?!”殷梨亭一驚,“胡青羊?死……死了沒有?”
  “那還能不死?”護士長說,一臉的不忍,“割了頸總動脈。據說病房頂上都濺上了血點子。”
  殷梨亭抓著會議桌的邊緣,半天沒有說出話來。他一下子想起那天手術燈下,胡青羊慘白的毫無生機的臉,那台一波三折的手術,手術後她插著無數的管子連著各種監測儀器,徘徊在生與死之間,她的床邊,她父母,不悔,焦灼的期待的臉。
  手術後的第二天,他曾經去ICU查看她的情況。從病房出來,她的母親追著出來,盯著他問道,“大夫,她會沒事兒了吧?”他猶豫著,想安慰一下這個頭發蓬亂,眼睛通紅的母親,然而作為醫生,他卻不能夠不負責任地安慰病人;那時不悔站在旁邊,並沒有說話,可是看向他的目光,分明也在渴望著他說出“一切都好了”。
  難道,這21歲的女孩子,在親人朋友的期待之中,終於艱難地走向了“生”之後,竟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死亡麽?
  那麽,守護著她的人,情何以堪啊?
  殷梨亭愣了一會兒,快步地走了出去。莫聲穀在他身後喊,“你提出來的病例紀錄!”可是他似乎沒有聽見似的,不停留地往樓梯走了過去。莫聲穀一邊收拾殷梨亭落在桌上的記錄本和病案,一邊奇怪地嘟囔,“今天這是怎麽了,稀罕,病曆都不管了?”
  “你還不知道吧?”唐文亮在旁邊嘿嘿一笑,“那天小殷居然跑到婦產科給滅絕師太當二助,就是給這個死了的女孩子做手術。不過倒不是這個死了的麵子大,小殷是為了楊不悔楊小姐。楊不悔她爹是誰,知道麽?”
  莫聲穀瞥了一眼唐文亮,他很看不上這位論資排輩兒,殷梨亭得叫一聲老師的同事。不僅因為他歲數不小,業務不精,主治醫的手術考核三次才過,更因為他成天就愛跟手術室還不到他歲數的二分之一的小護士耍貧嘴----有時候還上下其手。眼見他一臉特high的表情,心裏起膩,也不理他,拿起自己帶進來的病案和殷梨亭落在桌上的,便要走出去;這時候唐文亮自顧自地說,“楊不悔他爹,就是大名鼎鼎的楊逍!這小殷平時不愛言語,心裏可夠有數兒的,要不然這麽多年不追女孩子,一追,就追這麽大來頭的……”
  “你說什麽呢?”莫聲穀皺眉道,“他哪兒是這樣的人?”
  “怎麽樣的人啊?”唐文亮悻悻然地說,“這叫有眼力有心計――當然能不能追上還得看運氣。這要是能娶了楊逍的女兒,嘿,以後更得平步青雲了。在大宋,光有本事還真不夠,得有關係;哪個升得快的沒有關係?我就是倒黴啊,家裏有沒有幹這一行的,又趕上“停止文育,崇尚武德”,全耽誤了,要不……”
  莫聲穀聽著他第一千零一次地抱怨自己“沒有關係”和“都被‘崇尚武德的時代’耽誤了”,腦袋立馬脹成了兩個大。唐文亮今年已經快42了,還在比自己小了十歲的師弟殷梨亭手下做主治醫,總是把自己所有的“倒黴”歸之於“大宋的製度”。莫聲穀很想損他幾句,但是想到他比自己大了十幾歲的年紀,終於還是忍住了,哼了一聲,走了出去。往病房走的路上,想著唐文亮說的殷梨亭“追”楊不悔的話,倒是有幾分好奇。
  對於這個從前的師兄如今的上級,莫聲穀一直很佩服感激。業務實在出色之外,他對自己幫助甚多。從做博士論文的難題到做住院總大夫時候的麻煩,都沒少得了這位師兄的指點,甚至在主治醫手術考核之前的兩個多月,殷梨亭不但不言不語地就替他管了不少院總大夫職責之中的病區雜事,而且經常收了疑難手術看著他做,困難的地方手把手地教他,不知道有多少個不該值班的夜裏陪他留在了手術室。
  莫聲穀覺得殷梨亭實在什麽都好,就是少了點激情,稍微有點乏味;他覺得這種乏味可以通過好好地談一場戀愛改變。他曾經在一台夜間的手術之後,一邊點煙一邊問他,幹嘛不交個女朋友?喜歡一個人的滋味,其實真的不錯。
  殷梨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沒說話。
  他又接著說你都孤家寡人好幾年了不嫌悶啊?你再工作狂也不能跟手術室病房耗一輩子吧?靠,一回家老一個人對著一張單人床一堆論文雜誌外科新進展,你早晚也得變態。你看咱們係統出名的變態,不是老處女,就是老光棍。
  殷梨亭忽然問,“你幹嘛非得抽煙?現在一天至少兩包了吧?一到手術間隙就看見你們幾個跑到休息室冒煙去。抽煙害處一說能背出好幾十條來,你幹嘛不戒了?”
  他一愣,隨口答道,“習慣了,戒不了。戒了難受。”
  殷梨亭點點頭,“沒錯,習慣了的事兒,變不了,變了就是難受。”說罷就走了,留他叼著煙目瞪口呆。
  然而現在莫聲穀的煙癮卻被強行地克製了,最近已經4個月沒抽上一口,原因是新交的女朋友下了最後的通牒,她說她聞見煙味兒就惡心,過敏,讓他在她跟煙之間選一個。
  習慣了的事兒不見得改不了,莫聲穀想,看讓你改的動力有多大了。
  殷梨亭匆匆地從普外科趕到了婦產科,卻得知楊不悔發了高燒在內科輸液,於是又折回來往內科觀察病房走。出婦產科之前無巧不巧地碰見滅絕下了手術回來,看見他幹笑了兩聲問道,“殷大夫過來看病人?還是找同事?還是跟我們科的教學主任討論嚴格要求實習學生,加強醫德醫風建設的問題?”
  殷梨亭含糊地應了一聲便沒有停留地走了出去。這時候他覺得自己當真是窩囊。他想我就是說我來看楊不悔,又能怎麽樣?
  想到她,他心裏又有幾分茫然。在外開會的一個星期,他時不常地在想著她不知道怎麽樣了,她的朋友好了沒有,她的那些麻煩有沒有解決……甚至好幾次想打電話到婦產科找她,不過按了幾個數字最終還是取消了。及到回來,一聽說事情居然演變成了這個地步,想到她的傷心她的難堪她身上沒完沒了的麻煩----婦產科對這件事看來是不窮追猛打到最後一刻絕對不會算完,連帶著刑部的問話……他想著她不知道要多少次地重複回憶講述這件讓她傷痛驚恐的慘事,心揪得難受無比。
  殷梨亭走到了內科觀察室的樓道,還有兩三米就到了觀察病房的時候,抬了一下頭,看見對麵,一個已經上了年紀然而身材筆挺臉容清雋的男人大步地從老遠奔了過來。他的視線微微上揚,渾身都帶著一股淩厲的,傲然的氣息,走過的地方,仿佛是刮過了一陣風。殷梨亭忍不住地多看了他兩眼,覺得非常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他們幾乎同時走到了病房門口,這時候一個雙手抓著病曆,藥盒,針劑,處方的中年婦女東張西望地倒退著從對麵的病房出來,身邊一個幾歲的小孩掙脫了她手自顧自地往這邊跑過來,殷梨亭眼見那個男人走得飛快,立刻就要撞上這孩子了――他上揚的視線恐怕根本不會看見這個才到大人腿根的孩子――於是下意識地趕緊彎腰把伸臂把小孩子攔在了一邊,而那個男人便撞到了伸著脖子四處找牌子的婦女的後背,她一個趔趄,驚呼了一聲,手裏的東西嘩啦掉了一地。
  那男人皺了皺眉頭,線條鮮明如同刀刻的臉上閃過一分不耐煩,翻了翻眼睛,並沒有停留地跨了兩步,猛地推開了觀察病房的門走了進去。
  殷梨亭心裏有一絲疑惑,但還是先把小孩拉到一旁,彎腰幫那個中年婦女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撿起來歸整好,放到袋子裏,她不住口地說著謝謝謝謝,然後有點不好意思地問,“大夫您能給我說一下急診B超室的路麽,我剛才找了半天,人家說那個是門診B超,要預約的,我……”
  殷梨亭跟她說了一陣,那個婦女一臉茫然,他知道又碰上方向盲了,於是帶著她往樓道口走過去,給她比劃著指點了半天,看著她帶著小孩走向了正確的方向,才又回過頭。
  前麵,剛才那個男人,臂彎裏橫抱著一個女孩子,從觀察室走出來,腳步依然如風,而他的身後,張無忌小跑著跟著,在後麵喊,“楊伯伯,您先等一下,起碼得跟科裏交代一聲啊……”
  那男人頭也不回地說,“跟滅絕這個變態說,楊逍把女兒接走養病去了,她再不依不饒,我就告她虐待學生,我也跟她沒完沒了!”
  殷梨亭愣在當地,楊逍這個名字讓他很是驚訝了一下-----大宋腦外第一人?然後他就看清楚了被橫抱在臂彎裏的楊不悔。和楊逍聯係在一起的楊不悔讓他有短時間的茫然。這時候楊不悔尚自費力地掙紮著,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看見她拍打著她父親的後背,低聲地抗議著,“爸爸,你這算什麽,你放我下來……”她一抬頭,正好和他目光相遇,於是忘記了掙紮和抗議,就那麽看著他,然而就在不到一分鍾的時間裏,跟她的父親一起,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
  回到家裏,楊不悔被她爹按在床上,蓋好被子,她覺得周身發冷之後開始燥熱,知道體溫又在上升。她放棄了去琢磨那些想也沒用的事情,幹脆拋到腦後。她忿忿地瞪了她爹一眼,合上眼睛,沒一會兒就睡著了。等到再睜開眼,床邊已經支起了吊瓶架子,床頭櫃上擺了一堆的瓶瓶罐罐的藥物,一個不認識的穿著護士服的小姑娘在藥瓶標簽上認真地寫字,屋子一側,從小一發燒感冒就能見著的她爹的死黨老哥們-----第一醫院的呼吸科主任說不得,跟她爹一起坐在沙發上一人拿著一杯酒一邊喝一邊下棋。她動了動身子,旁邊穿護士服的小姑娘放下手裏的要瓶子衝她嫣然一笑,“你醒啦?”
  楊逍和說不得同時站起身走過來,說不得肩上搭著聽診器,嗬嗬一笑,坐在她床邊,“得,給你聽聽心肺,你爹是生怕那邊兒誤診了你,我開著會,呼機響了七八上十次的催命。”
  楊不悔撐著身子半坐起來,衝她爹撇了撇嘴,對他的興師動眾頗為不以為然,楊逍這時候正在給她身後墊枕頭,哼了一聲說,“我能放心麽,北城醫院越來越烏七八糟。範遙去年競選院長,又沒上去,任我行老而昏聵,多少年筆杆子也鈍了,刀子也鏽了,最新的論文是十年前的,最近一台移植手術,老家夥親自操刀,手都哆嗦了,半截兒頂上個年輕大夫,丟人算是丟到了姥姥家。管理更是一團糟,偏偏霸著不下,那麽多年了,就知道哄醫院幾個老家夥籠絡人心,才讓滅絕那個變態老女人猖狂。”
  “爸,”楊不悔如今已經對北城醫院有了“自己”的感情,雖然平時也經常跟張無忌他們一起發牢騷罵院長罵主任罵醫管科,這時候聽她爹――這個“外”人――汴梁另一大醫療係統的頭頭兒對“自己”的醫院這麽貶低,護短的心情立刻占了上風,不忿地說,“我覺得我們醫院挺好的,就算是方老師,業務就是牛,我看,”她掃了她爹一眼,扁扁嘴巴,“我看她倒是跟你有點像,一樣驕傲自負,不可一世,剛愎自用……”
  說不得哈哈大笑起來,湊在楊不悔耳邊說,“可不是像麽,滅絕是變態老女人,你爹----是變態老男人啊。”
  楊不悔噗哧一笑,隨即嗆咳起來,楊逍兌了一杯溫水,一邊給她拍著後背,一邊喂她喝水,“都說女生外向,這倒好,還沒嫁出去呢,呆了沒兩年的醫院,把她整治成這樣,倒都比她爹都親。”
  楊不悔看了她爹一眼,聽到女生外向這個詞,心裏一動,臉有點發紅,含糊地說,“我是講道理。你這麽著一來,我以後怎麽跟醫院裏的人相處啊,我……”
  說不得已經把聽診器塞進她衣服,笑嗬嗬地衝她擺了擺手,楊不悔便住了口,靠在枕頭上發呆。說不得給她從頭到尾地檢查了一遍,又問了些問題,最後得出了跟三院呼吸內科那個住院小大夫完全一樣的結論,吩咐站在旁邊的小姑娘給她紮上點滴,繼續輸她已經輸了三天的液體。楊不悔挑戰地翻了她爹一眼,“還不是一樣。”
  楊逍也不理她,對說不得說,“待會兒給你看看我帶回來的幾幅畫,雖說是街頭藝術家畫的,還真有點兒意思……”
  楊不悔皺皺眉頭,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對了,今天正好月初第一個周一,不是你出專家門診的時候麽,你怎麽不去上班啊?”
  “取消了,我要了兩個禮拜的假,”楊逍拍拍她的腦袋,“把你那邊的事情處理掉,然後好好陪陪你。”
  “你也太誇張了吧?”楊不悔不可思議地瞪著楊逍,“我又沒什麽大毛病,你在家陪著我幹嘛啊?我那天看大宋醫學,上麵說現在動靜脈畸形血管瘤的新方法還在實驗推廣,汴梁隻有你能做。你去西域了一個多月,才剛回來,一下又請倆禮拜的假,得拖著多少病人?那些病人排你的專家號,好多都是前一天夜裏就打著鋪蓋排隊了,好不容易排到了,又取消,得多難受,而且……”她想起上夜班的時候,看見的那些從三點鍾就擠在北城醫院門口排骨科專家號的人們渴切的目光和在夜風中瑟瑟發抖的身影,想著一次,一個五十多歲的農民,因為沒拿著號,忍不住坐在地下嚎啕大哭,說,俺們是賣了三間土房給娃上汴梁治病的,這專家一個月就兩次門診,都排了倆月了還排不到,沒看著病呢錢都快花沒了,怎麽辦啊……她也想起張無忌愁眉苦臉地跟她說,大主任範遙跟院長慪氣,帶著一家子度假去了,泰鬥渡難西域講學去了,副主任韋一笑要拿他的年假,第一分區一堆手術方案懸而未決,病人家屬天天找天天找,找我我有什麽辦法……她的心裏湧上了一種惻然的情緒,抬頭看著楊逍認真地說,“那些從外地趕來的,不是萬不得以,怎麽會千裏迢迢地來汴梁求醫,你取消一個專家號,不知道得多少人失望,你別這樣啊。”
  楊逍錯愕地看著他女兒,又看看說不得,“你說這孩子這是怎麽了?這是給她爹上醫德課呢?”
  說不得咧開大嘴,笑嗬嗬地說,“這不是新實習生綜合症麽,還為醫學生誓言心潮澎湃呢不是?等她多當兩年大夫,病人烏泱烏泱湧上來,讓她氣兒都沒得喘的,看她還這麽熱情不?”
  楊不悔翻翻眼睛,不服氣地說,“人家空見伯伯不是這麽多年如一日地給外地病人加手術加號,他不是說麽,對窮人來說,‘救護車一響,一頭豬白養,’其實哪裏是一頭豬白養,簡直是傾家蕩產,有經驗的大夫多辛苦幾個小時,有時候就是救人家一家子人。再說也不止他,就算年輕一點的……”她想起幾個月前,那台夜間加的甲狀腺手術,想起幾個小時前,他和她短暫的對視,她看了她爹一眼,後麵的話又咽了回去,軟言求道,“爸,現在你也知道我沒什麽大事了,明天就讓我回去吧,你做你的事,別擔心我了。人家,不是說你有通靈之手嗎?真正需要你的人,不是我啊。”
  楊逍頗為不解地瞪著楊不悔,終於又說了一句“不悔你到底怎麽了?”然後張開雙臂,停在半空,似乎想說什麽又忍住,終於把手背在背後,仰著頭站了一會兒,皺著眉頭說,“空見是空見,我沒有那幅慈悲心腸。通靈之手!笑話,一幫無聊醫學雜誌的寫手煽情,怎麽也能當真?就算是真的,全大宋得腦病的可憐人多了,我可憐得過來麽?個人有個人的造化,誰也不是神。”他低頭看了她一眼,“你別胡思亂想了,好好休息,我跟你說叔叔先出去了。”說罷拉著說不得往書房走去,旁邊年輕的小姑娘,看看他們的背影,又看看兀自想要爭辯的楊不悔,半天才說,“你好好休息吧,你看你爸爸多疼你。”
  楊不悔抓過床頭櫃上的遙控器,胡亂地調著台,對麵牆壁上掛著的49寸純平彩電,屏幕上的畫麵不停地切換。她從一一直調到了一百之後,頹然地倒在枕頭上。
  楊逍背著手站在書房的落地窗旁邊,望著窗外;說不得翹著腳坐在楊逍的轉椅上,仰著頭,出了會兒神,笑了笑說,“一轉眼,不悔都這麽大了,都會教訓爹了。”
  楊逍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嘴角延至下巴的一條皺紋,似乎更加深了。他把手掌按在窗戶的玻璃上,突出的指節似乎蘊藏著無盡的力量。
  一句由女兒嘴裏說出來的,大宋醫療雜誌對他近乎至高無上的讚譽,勾起了他心裏許多糾結了很多年的情緒。他臉上浮上一個嘲諷的笑容。他討厭文人,討厭那些隨隨便便拿著一杆筆,為著大到升官升職出名炒作,小到一時間不明所以的廉價的感動或者不明真相的淺薄的憤怒,把一個人變成神或者鬼的人。十多年前,汴梁的各大報紙比現在更加喜歡樹立標杆,醫學界每個月都能掀起一陣學習某某某的熱潮,左不過是全心工作,廢寢忘食,鞠躬盡瘁,發揚奉獻精神等等等等,還設立了一個以某個用精湛醫術支援了太祖武裝起義奪取政權的,被太祖譽為“高尚的人,純粹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的西域醫生名字命名的“某某某式好醫生”稱號,用以表彰大宋的好醫生們。楊逍當時還是汴梁大學總醫院外科的一個年輕的主治醫,對此頗為不屑一顧,不屑一顧也就罷了,居然寫了一篇文章,洋洋萬言地從各方麵論述“德”製靠不住,製得一時也不能長久;法製才是正理。利益與責任業績緊密關聯,才是長久的發展方向。此外還特別提到了大宋醫藥部分的情況,寫到醫藥根本應該各成體係,互相關聯,但彼此獨立,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大宋的醫學界總有一天要發展到一塌糊塗不可收拾的地步,就如同中世紀的西域,政教結合帶來的昏天黑地。
  當時這篇文章一出,楊逍很是出了點名,成了汴大附屬醫院的一個怪物,腦子有問題的怪物。要不是他正正在新聞界和係統內對他的批判鋪天蓋地地開展的同時,成功搶救了兩例急診入院的血管瘤破裂病人,並且在其中一個的手術中,隨機應變,即興進行了前所未有的快速銜接血管的手術方法,被稱為“天才式”的“有藝術靈感”的才思迸發,創造了一個大宋腦外科的“第一”的話,那麽,他早就被踢出汴醫係統,不知道在哪個山溝支援貧困縣去了。即使留了下來,他在一時之間也成了前輩所不容的敗類----居然挑戰那麽多前輩奉獻了一輩子的信念?!他自己本來並不在乎,依然故我,然而很多年之後,他每當疑惑地問自己,到底是什麽東西,讓紀曉芙和自己一定要站在一條河的兩邊的時候,他就會憤恨那些把他作為“異類”,摒除於“正道”之外的人們。即使這件事不是這條河的全部,卻至少是這條河的源頭。
  “通靈之手!”他從鼻子裏麵哼了一聲,“我楊逍到了今天,又有了通靈之手了!全是狗屁,統統都是狗屁。”
  說不得托著肥碩的下巴,眯著眼睛說,“算啦,哪兒不是這樣,跟紅頂白,以你今天的成就,這也不能算是溢美之辭了。不悔一個小孩子,熱情一點,總不見得是什麽壞事。”
  “這孩子太單純。”楊逍不安地用手指敲著窗戶,“我總覺得,我這回回來總覺得她什麽地方不對勁。我明天就去北城醫院,把她的事情徹底處理好。我女兒有什麽可怕的?我早就在美利堅我做客座教授的那家醫學院,跟負責錄取的人把她的材料遞了過去,醫院的幾個有名的教授也都通過信了。本來是想著她在這邊畢業了過去考執照再申請做住院醫師,現在要是汴醫的人非得不依不饒,這個學位就算不拿也沒什麽。我讓她明年就轉過去,在那邊拿學位。我才不會讓不悔受窩囊氣!”
  說不得看了他一眼,“不錯。可是也得不悔願意。”
  “有什麽不願意?”楊逍皺皺眉頭,“我給她做的決定有什麽不好?難道寧可去在滅絕眼皮子底下挨整?”
  “我看未必。”說不得盯著楊逍,“我瞅著你這閨女跟她娘骨子裏真像,恐怕不是你能做得了主的。”說罷,低下頭去,拿起放在桌上的酒杯,慢慢地品起楊逍從西域帶回來的法蘭西紅酒來。
  楊逍聽了這話,卻呆在當地,說不出任何話來。

  第十二章 不心虛的賊
  臨近中午,北城醫院擁擠的樓道裏,楊康和令狐衝一前一後地夾在人流之中。令狐衝耷拉著腦袋,頭發亂蓬蓬地如同在腦袋上麵頂著一個鳥窩,目光茫然,似乎在沉思又似乎隻是發呆。楊康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微微聳著肩膀,目光散漫地遊走。
  兩個人在漆著紅色大字“母親安全,嬰兒優先”的婦產科大門口停下來。
  楊康猶豫了一下,往周圍看看,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穿病號服的女人,大肚子的女人,抓著奶瓶抱著嬰兒的男人,以及捧著一堆小孩的衣帽鞋襪的,樂得發傻的老人中間。他往門口看過去,發現門口坐著個臉相相當凶惡的老護士管登記,眼神淩厲。
  令狐衝有點發怵地說,“要不咱們還是出去找電話試試再呼楊不悔一次。這裏麵,除非是病人家屬,男的不許進。”
  “昨兒呼了一上午今兒呼了一早上了,”楊康皺皺眉頭,忽然眼珠子一轉,拍了拍自己的書包,樂了,一把拽住令狐衝說,“跟我來。”令狐衝不明所以地被他拉著,不知道他又打著什麽主意。過了不到十分鍾,兩個人又再走回這裏,不過這回令狐衝背著楊康的包,離他有一兩米的距離,楊康居然穿上了一件白大衣----殺兔子時候的工作服,正好昨天弄髒了塞在了包裏準備回家洗。他大模大樣地推開了漆著紅字的婦產科大門,在出出進進的護士大夫眼皮子底下,走了進去。令狐衝不可至信地看著楊康的背影,和在他身後合上的門,想起他剛才說的,做賊沒關係,關鍵是不能心虛。令狐衝無限歎服地點了點頭。
  護士台,剛剛往大病曆上貼完了幾個病人的心電圖,超聲波和CT結果的漂亮護士韓小昭打了個哈欠,剛要伸個大懶腰,一抬頭看見主任滅絕身後跟著普外科的副主任韋一笑殷梨亭等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了過來。
  大步走在頭裏的滅絕,滿臉,滿身,每一根眉毛,每一根頭發上,都寫著個怒字。韓小昭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於是她正要伸到空中舒展的雙臂迅速地收回,胡亂地抓過一本病曆打開,低下頭,眼光定在上麵,目不敢斜視。
  韓小昭不但漂亮得出奇,且是個有眼力價兒的機靈孩子,老早就發現,主任滅絕對於自己剛剛進科不久,就大大增加了產婦的老公們到護士台問可問可不問的問題的次數,並且延長了過來會診的各科中青年光棍們趴在護士台上閑磕牙的時間這個事實深惡痛絕,鄙視那些臭男人的同時更加厭惡自己。於是她特別的小心謹慎,時時告誡自己萬不可給滅絕找到發作的理由。今天,她知道刑部一大早又來人調查五天前那個在病房內自殺的案子了。這次還來了醫療糾紛鑒定委員會的官員。主任的氣兒,怕是特別的不順。
  韓小昭想的一點錯都沒有。從會議室往外走的路上,滅絕簡直要發狂了,她手裏壓著一台卵巢囊腫引發腸粘連腸扭轉的危重病人的手術,一個絨毛膜癌要討論化療劑量的病例,心急如火,結果居然從一大早八點鍾就被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沒完沒了地盤問,糾纏了三個多小時。
  在滅絕的心裏,刑部的衙役根本就都是套著衙門官服的飯桶。
  但凡他們有點用,大宋的治安至於這麽差麽?北城醫院的急診至於這麽忙麽?她的專家門診至於經常有她所厭惡至極,卻不得不給做檢查的,賣淫得了性病的婊子麽,那兩個外地打工仔的孩子,一個4歲,一個7歲,至於父母才出去一個鍾頭,居然被流氓爬窗而入,孩子半昏迷著
  下身滴血地送進來縫合傷口麽?麵對著那孩子驚恐的仇恨的目光的時候,連她都忍不住紅了眼睛!那個身懷六甲的孕婦,至於天還沒黑的時候,跟醫院對麵的取款機剛剛提了800塊錢出來,一轉身就被在肚子上,胸口,胳膊,肩膀紮了13刀,掙紮著爬進醫院,讓她不得不跟外科她最恨的混賬東西韋一笑同台合作,壓著火兒聽他邊動刀子邊說相聲,直到12點了才吃上一口麵,胃疼了一夜麽?
  而現在這幫飯桶,居然高高在上的盤問她了三個小時,那幫醫檢司的二把刀們,不知道肚子裏灌了多少賄賂的油水,還拿不拿得動手術刀,隻不知道聽診器哪麵是裏哪麵是外了,居然在質疑她的急救措施是否得當!居然前天單獨問了她還不夠,今天還要把所有當時在場參與急救的人員一並叫齊各個問話,做錄音外加對當時的急救方案後來的護理發表看法簽字畫押……滅絕出離憤怒了,她從來不在乎別人怎麽看她,但是白癡們對於她專業操守的質疑,是讓她絕對不能忍受的!個小時的問話總算告一段落,然而因為當時陪胡青羊入院,證明胡青羊的宮內大出血是
  在自行服藥之後,各項檢查結果出來前的重要證人楊不悔被她爹---楊逍那個王八蛋帶走,隻有一份書麵報告;而能 證明婦產科並沒有疏於術後護理的證人,胡青羊的母親精神一直恍惚不能在此時接受問話 ,父親心髒病發,還躺在心內科的危重病房。所以刑部的人最後說,今天先到這裏,之後 還要進一步調查。
  此時走在婦產科樓道裏的滅絕,如同在太陽下曬了很久的火藥,沾上一絲火星,就可以爆炸。
  滅絕走過護士台的時候,本來並沒有去注意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的韓小昭,然而這時候,她聽見一個男生的聲音在問,“請問楊不悔在婦科還是產科還是門診,在哪個病區能找到啊?”
  滅絕倏地停住,刷地回頭,看見剛才從門口進來的一個穿著白大衣的男學生,站在護士台前,問韓小昭。
  韓小昭抬起頭,不自主地看向突然停住腳步的主任,張開嘴,結巴了一下,沒說出話來。
  被漂亮小護士的奇怪反映搞得有點奇怪的假大夫楊康,心裏想著難不成真是美色和智商成反比,這個絕頂漂亮的姑娘,竟然蠢到連句話都說不利落,而且還一幅見了鬼的表情;他順著漂亮傻姑娘的目光看去,正撞上滅絕倆道犀利的目光,差點打了個趔趄。
  “你哪科的,找楊不悔幹什麽?”此時的滅絕,提起楊不悔這個伴隨著無窮的麻煩,然後在所有人被麻煩所糾纏的時候又突然消失的名字的時候,是要咬牙切齒了。
  如果說麵對狂怒的滅絕而能不忐忑,那---估計隻能是心底永遠坦蕩的郭靖了;然而楊康畢竟是楊康,一秒鍾之內壓製下穿著殺兔子的白大衣假裝大夫混進婦產科的心虛,衝著滅絕微微躬身,禮貌大方地說,“老師您好,我是楊不悔同班同學,在外科實習,過來找她借點東西。”
  韋一笑和殷梨亭同時停下腳步朝楊康看過去,又有點懷疑地對看一眼。
  滅絕惡狠狠地看了一眼楊康,揉搓得皺巴巴的,衣角帶著血跡的白大衣,典型的外科不修邊幅的風格,倒是和韋一笑同出一轍。這時候到婦產科找楊不悔!滅絕狠狠地想,我還想找她呢!借東西,什麽借東西,找借口上班時間過來談情說愛是真吧?現在這些恬不知恥的年輕人!
  如同找到了一個卸火的出口,滅絕嘴角輕輕抽動,回頭斜著眼睛問韋一笑,“你手底下的吧?”還沒等韋一笑回答,眯著眼睛從上到下地打量楊康,“你帽子呢?口罩呢?胸牌呢?進科主任沒有講實習生規章製度麽?”楊康張口結舌,壓在心底的心虛,冒上來,掙紮在喉嚨之間顫抖。
  滅絕不屑地又回頭打量韋一笑,“你們科不知道管學生麽?規章製度在你們那兒就是白紙麽?”
  韋一笑被她瞪得心頭火起,心說你們科出了個自殺的病人,我倒黴催的那天被你叫來會診,今兒就得跟這兒被問話仨小時,我招誰惹誰了?你怒,我還怒呢!他嘿嘿一笑,“這位同學來婦產科找同學,又不是過來會診,設備帶得那麽周全幹嘛?醫管科要求生產實習的學生在工作期間帽子口罩胸牌佩戴齊全,沒說在任何時間地點佩戴齊全吧?”沒等滅絕再說話,他轉開臉去,皺著眉頭打量楊康,“哪個病區的,帶教老師是誰?進科時候沒囑咐你,婦產科可不是隨便能進的地方麽?”
  楊康的心虛在聽到滅絕衝著韋一笑說“你們外科”的時候,已經鑽出了喉嚨,快要飄到臉上了,此時,聽見韋一笑問起了“帶教老師是誰”,不得不做最後的掙紮。是死是活賭一把了,他想。
  “第二分區……”他記得楊不悔經常提到第二分區,硬著頭皮說了出來,努力琢磨著楊不悔那時候的帶教老師叫張什麽。
  韋一笑回頭看殷梨亭,殷梨亭的臉上掠過一絲驚訝。他掃了楊康一眼,察覺出他的窘迫,再往滅絕那邊看過去,看到的是深惡痛絕,不依不饒的臉色。
  他沉吟了一下,溫聲對楊康說,“回去把帽子胸牌戴上,上班時間不要串科找同學。”轉頭對滅絕說,“前天我才從浙江開會回來,還在整會議記錄,沒顧上管學生的事,疏忽了。”
  滅絕哼了一聲,不再說話,邁開大步磴磴磴地往出走,韋一笑憤憤地從牙縫裏蹦了一句“簡直不可理喻”。殷梨亭若有所思地掃了一眼楊康,沒有說什麽,緩步往外走,楊康低著頭,跟在他身後。
  剛出了婦產科的門,韋一笑的呼機就拚命地響起來,他看了一眼呼機,老婆的名字;無可奈何地罵了一句,“女人就是麻煩,買個電鍋也要老子陪著一起去。他媽的不結婚的變態,結婚的唧唧歪歪,難看的惡心,好看的難纏。”他忽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殷梨亭的肩膀,“我是已經沒轍了,小殷,我要是重活一次,保管離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漂亮醜陋的女人,都八丈遠!”說罷邁著大步出去了,殷梨亭微微一笑,知道他義憤填膺的臉,在見到醫院門口,那個說話永遠細聲細氣的,生長在江南水鄉的漂亮太太的時候,一定立刻掛滿了笑容。
  楊康看了看殷梨亭,撓撓腦袋,嘿嘿一笑。“嗯,大夫……啊不,老師……”
  殷梨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在第二分區實習,居然連我姓什麽都不知道?”
  楊康很難得地覺得不好意思,正琢磨著說些什麽,看見令狐衝從旁邊跑過來,邊跑邊叫他,“楊康楊康,你找著楊不悔了麽……咦,殷大夫?”
  殷梨亭看看令狐衝,又看看楊康,終於想起來為什麽覺得楊康眼熟,原來是半年前自己去會診過,因為胃出血住進北城醫院消化科的病人。楊不悔後來跟自己提起過這個她在消化科管床的病人---後來又混在一起成了朋友的楊康,說他是個“餿主意特多的小子。”她說的果然不錯,殷梨亭看看在滅絕眼皮子底下臨危不懼地假冒實習生的楊康想,記起不悔說話時候比比劃劃眉飛色舞的樣子,不禁揚起了嘴角。
  “你們一起來找楊不悔,有什麽要緊事麽?”他發覺令狐衝似乎有挺重的心事。
  “我……”令狐衝猶豫著,想起當時楊不悔帶著他找殷梨亭的時候,自己的滿懷憂國憂民的熱情,豪情萬丈的言語,覺得如今這件事說出來相當的尷尬,他低聲說,“您能幫我找到楊不悔麽?我真的有點急事。”
  殷梨亭皺皺眉頭,“楊不悔……”他想起楊逍橫抱著楊不悔如風般掠過的身影,和他臉上不容侵犯的倨傲,“這一陣子,恐怕找不到她。”
  令狐衝臉色有點發白,失神地瞪視著前方,喃喃地說,那怎麽辦呢?忽然擰擰眉毛,咬了咬牙說,“我看這也是天意,不如就這樣了,那稿子不拿回來了。我心裏本來坦坦蕩蕩的。沒準是朱老師多心了……”
  “歇吧你!”楊康惡狠狠地打斷他,“又想什麽呢?你們係裏早注意到你跟向問天他們來往了,那天我爹還問我令狐衝不是大法信徒吧?肯定是開會時候方證提過,朱聰給你頂著呢!你那篇稿子簡直就是火藥包……”他抬頭問殷梨亭,“殷大夫,真找不到楊不悔麽?”
  殷梨亭搖搖頭,被他們倆的話搞得有點糊塗,想了想問令狐衝,“你上次找我問了好多急性傳染病治療和在貧困地區的發生情況以及大宋醫療體係的問題,好像就是說要寫什麽稿子?我以為是你們的什麽自選課題……”
  令狐衝盯著地麵,想起當時的意氣風發,和現在的惶惶然,喉頭仿佛有一股又苦又澀,又辛辣又酸楚的東西梗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楊康的腦子轉了一下,知道想找楊不悔是找不到了,事情很急,聽這個意思,這位殷大夫,還跟令狐衝討論過他那個見鬼的稿子的事情。楊康狠了狠心,“殷大夫,就是那篇稿子。他給投到了大宋醫學雜誌。楊不悔說有個很好的朋友在那裏當編輯,說也是汴大醫學院畢業的,不知道您認不認識?”
  楊不悔曾經跟令狐衝說過自己在大宋醫學有個特要好的師姐,本來想替令狐衝走個捷徑,可是當時令狐衝滿腔的熱血沸騰,覺得這種偏門的關係,有辱自己慷慨激昂的報國熱情,於是乎要走更費時間的正門。沒有想到,到了今天,還是想起了這個偏門,卻不是遞上去,而是撤回來。
  “撤出來?”殷梨亭不解地看著令狐衝,“你不是下了很多功夫?現在要拿回來?”
  令狐衝痛苦地搖搖頭,半晌,輕輕地說,“我……我聯係了好多大法的東西進去,我們輔導員說,這個是要捅大婁子的,讓我趕快撤出來。”
  殷梨亭“啊”了一聲,悚然心驚。大法,居然是大法。他雖然從來對朝廷的政策沒有太多的興趣,但畢竟不再是二十幾歲的孩子,還是明白在這個時候,往朝廷最主要的醫學雜誌投稿聯係大法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他記起令狐衝跟他討論邊遠地區醫療問題時候,臉上的惻然和那些雖然幼稚,但是熱情的建議,甚至想起了數個月前,楊不悔偏著頭,說“令胡衝是個有溫暖的心的男孩子”的時候,認真的表情。他不再猶豫,一拍令狐衝的肩膀,“我同班同學在那裏做副主編,我帶你去把稿子拿回來。正好中午休息,現在就去。”說罷,疾步地往外走去。
  滅絕才拉開休息室的門,剛準備坐下喘口氣,喝口茶清清火,沒想到暖壺蓋子還沒拿下來,就聽見敲門聲。她把暖壺往桌子上一頓,幾乎震碎了瓶膽,喝了一聲,“誰?!”
  門輕輕地被推開,書記陽頂天滿臉笑容地走進來,“老方,是我是我。”
  滅絕翻了翻眼睛,坐在椅子上,“找我什麽事?”
  陽頂天拉過一把椅子坐在滅絕對麵,順手摸著頭頂從兩邊往中間梳攏的,寥寥無幾的白頭發,沉吟了一下,小心地看了滅絕一眼,賠笑地說,“這次婦產科發生的事情,完全是個意外,咱們院方是明白的。不過刑部也要例行公事嘛!要問就讓他們問,不要躁不要躁,氣壞了身體不值得。”
  滅絕不耐煩地瞪著楊頂天,“他們問了我答了,還要怎麽樣?”
  陽頂天沉吟一下,又捋了幾下頭頂的幾根白毛,嗬嗬一笑,“我的意思是說,這件事嗎,是件沒有料到的慘案,誰都不想發生……呃,楊不悔,一個實習生,還年輕,為了朋友有點衝動,沒有遵照醫院的規章製度,填寫了假的聯係地址……但是,完全是出於善良的動機,年輕人太熱情單純!而且,這樣的事其實經常發生,這不過這回不幸出了事……”
  滅絕身子前探,眼睛幾乎眯成了一道縫,“你到底要說什麽?”
  陽頂天搓搓手,“我的意思是說,楊不悔檢查也寫了好幾遍了,警告處分也通報全院了,我看,就這樣吧,這事情,到此為止,孩子嘛,心靈比較脆弱,太嚴厲了也不好。”
  滅絕緩緩地站起來,死死地盯著陽頂天,“我問你,楊不悔要不是楊逍的女兒,你也說孩子心靈比較脆弱,太嚴厲了不好?”
  陽頂天一愣,還沒說出話來,滅絕已經踏上一步,目光咄咄逼人,“楊逍來過了是不是,現在在哪兒?”
  陽頂天張了張嘴,“老方,你……”
  “楊逍到底在哪兒?”
  陽頂天想了想,幹脆,你們兩個橫的,自己掐去吧。他伸出手想拍拍滅絕肩膀,說一句消消氣,看著滅絕的眼色,終於縮了回去,“我和老楊下樓時候正好碰見醫檢司的人,原來有一個是老楊以前的學生。現在他們叫上範遙,到對麵白馱山狗肉城,吃飯去了。”
  最後一點火星,終於輕輕地落在了滅絕心中已經被烤透的炸藥上,滅絕隻覺得心裏轟的一聲響,所有的克製忍耐,徹底崩潰,她狠狠地,從牙縫裏擠出來幾個字,“我現在就去找楊逍說個明白!”

  第十三章 往事不堪回首
  楊逍範遙跟醫檢司的西華子和馬行空坐在白馱山狗肉城靠裏的一桌。桌上的狗肉鍋子已經燒得滾開,熱騰騰的蒸汽彌漫著。西華子摘下了眼鏡放在桌邊,拿紙巾抹了一把鼻翼蒸出來的汗,咕嘟咽下一口湯,對楊逍說,“這事兒其實就是讓您女兒跟刑部的人一起,從頭到尾說說事情發生的經過,畢竟人最早是她帶去的。”
  楊逍頎長的手指微動,轉著手裏的酒鍾,眼神似乎飄在空中,並不看西華子,淡淡地說,“現在不行,我女兒病了,現在肺有雜音,心電圖也有點異常,要臥床休息兩周,什麽事,也不能理。”
  西華子剛要說話,馬行空衝他使了個眼色,把筷子輕輕放下,對楊逍笑著說,“當然當然,孩子病了,緩幾天也不妨。”
  “可是,”西華子忍不住說,“您女兒不來,這件事就沒法結----不現在把記錄做全了,以後會留下隱患,萬一病人家屬過了一陣子忽然要指摘醫療不當呢?要否認病人自行服藥呢?那麻煩就更多了,婦產科那個主任,現在已經不耐煩得像要吃人……”
  楊逍靠在椅背上,叉著雙手,嘴角牽動了一下,似乎是笑了笑,“那是你們的事。我說了,我女兒現在身體很差,死的又是她好朋友,我不能讓她再受一次這樣的刺激。”他頓了頓,看了一眼馬行空,“咱們是做父母的人,總得為孩子考慮的多些,是吧?”
  馬行空連連點頭,“對,對。不能苦了孩子。婦產科那個主任不是東西,她手裏出了事,她煩什麽?還不是她管理不善?我們現在已經對她夠遷就了。”馬行空的女兒也是學醫的,在楊逍他們醫院實習,保研的名額是拿下來了,導師還沒定,雖然沒敢奢望做楊逍的學生,然而無論意向是誰,如果副院長兼腦外科震山之寶的楊逍說一句話,可是舉足輕重。
  對於楊逍這句“為孩子考慮”,趕忙地讚同。
  西華子又嘟囔了一句,“那什麽時候能來呢……”
  楊逍卻不理他,自顧自地喝著酒;範遙一邊拿小刀剃著骨頭上的肉,一邊皺著眉頭剛要說話,一抬頭間,半張著嘴巴看著門口愣住,楊逍看了他一眼,有點奇怪,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門口,滅絕身上還穿著白大衣,脖子上掛著口罩,正在向四周張望;終於,發現了他們,大步地,衝了過來。
  看著滅絕衣襟帶風地衝到了麵前,楊逍微微一笑,身子略仰,靠在椅背上。
  滅絕一拳捶在桌子上,盤盤碗碗晃動起來,狗肉湯濺在了西華子的手背上,燙得他嘶溜嘶溜地吸著氣,想罵一句,抬頭看見滅絕烏雲壓頂的臉色,又咽了回去,使勁甩著燙紅的手指,餘光打量著滅絕。
  “楊逍,你說,你究竟想幹什麽?”滅絕伸出兩指,指著楊逍的鼻子。
  “我?”楊逍抬抬眉毛,“吃飯喝酒,會會老朋友,怎麽了?”
  “你……”滅絕聲音發顫,“我是說,你不聲不響地把楊不悔帶走,這算是怎麽回事?她既然是實習生,當然要遵守實習生的製度,憑什麽特殊?”
  “她去內科輸液,是跟代教老師請過假的。”楊逍慢悠悠地說,“我聽說女兒病了來看女兒,看你們內科觀察室床位也挺緊的,不少病人住不進去。我家裏既然有這個條件,便把女兒接回家休養了。今天就是過來,給她跟代教老師,以及你們北城醫院負責教學的主任,請兩個星期的假。”
  “兩個星期?!”滅絕驚怒地重複,“她惹來的麻煩一籮筐,她想一躲躲兩個星期?刑部那邊怎麽辦?她不出來怎麽結?”
  馬行空看了眼楊逍,覺得自己怎麽也得說點什麽,輕輕咳嗽了一聲,“沒法結,就先拖著,等孩子病好了,再說。”
  “先拖著!”滅絕不能致信地瞪著馬行空,“你們今天早上不是說,事情急,手頭的事情都得放下麽?已經準備推去手術室的病人,麻醉科都準備好了,台子已經開了,不是也停下來了麽?又說可以拖著?!”
  馬行空支吾著說,“那時候,不知道楊不悔病了……”
  “你是不知道她是楊逍的女兒吧?”滅絕又一掌擊在桌麵,臨近的酒盅跳起來,滾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跨前一步,逼到楊逍麵前,身子前傾,瞪視著楊逍,“好,我要親自看看你女兒,她到底得了什麽病,要休息兩個星期!”
  楊逍眼皮微抬,伸手輕輕推了一下滅絕的肩膀,把她格開尺許,緩緩地站起來,低頭玩味地看著滅絕,半晌,才說,“我女兒得得什麽病,要休息多長時間,我已經找內科的專家給她看過了,檢查證明診斷證明假條,我給了你們醫院管教學的副院長和她代教老師貝錦儀一人一份,你要是要,我也給你一份拷貝;至於親自看,就不勞動你了。我女兒上呼吸道感染,心髒也有點雜音,不過跟你婦產科沒什麽關係,你就是再學術精湛德高望重,也看不了我女兒的病。還有,”他拿過一摞餐巾紙,低著頭輕輕地擦桌子上狼藉的湯汁酒水,不再看她,低聲說,“一個人年紀就算比別人大了幾歲,就算還作了點成績出來,也犯不上變成火爆筒子,到處跟人放炮。在醫院對麵,一個吃飯喝酒聊天的地方,周圍恐怕還有你病人的家屬,你穿著白大衣四處亂竄,大呼小叫,讓人家把病人交在你手裏的,晚上不做惡夢麽?”
  滅絕渾身顫抖起來,哆嗦著指著楊逍,眯著雙眼,視線中全是他可惡之極的,諷刺的笑容。眼前的楊逍頭發已經花白,右側嘴角下麵,也有了一道深深的皺紋,臉頰益發地消瘦,線條如同刀刻的一般,比二十年前,臉上多了一份陰騭,少了一點散漫。但是那種讓她深惡痛絕的玩世不恭的眼光,倨傲得不可一世的神色,一如從前,讓那些往事,一幕一幕地從眼前掠過。
  汴梁大學總醫院,那時候她和楊逍都還在汴總,她是嚴謹嚴厲得出名的婦產科專家,楊逍是嶄露頭角的外科副主任醫師。那時候的汴總,還沒有把婦產科和兒科分出去,而是像現在的北城醫院一樣,外科和婦產科的手術室,從同一個大門進去,做完手術,兩科的大夫,經常擦肩而過。楊逍是外科無數自命風流的無賴中的一個,不一樣的是比其他的人,有更俊朗的外表,他身邊經常跟著不同的年輕大夫護士,仰視著他;他經常漫不經心地逗得一群瘋瘋癲癲的小姑娘嘰嘰咯咯地笑;然而他的目光,卻總是有意無意地盯著紀曉芙,她手下最得意的博士生,端莊秀麗,沉穩幹練,刀子利落,文章錦繡,最得她的喜歡。她相信自己的得意弟子不會跟其他淺薄的女人一樣,看上浮躁的目空一切的楊逍,而事實上,她也從來不是圍著他的狂蜂浪蝶中的一個。況且,那時候,她已經是滅絕最鍾愛的侄兒的女朋友了,滅絕和哥哥,樂等著那個早就對她著了迷的侄子,把她迎娶進方家的門的。
  那天晚上,兩輛轎車在府東街對撞,9名重傷者,有5個送到了汴總;外科所有值班的大夫幾乎都進了手術室,他們打電話過來,說,人手不夠,臨時叫人趕不過來,婦產科有沒有人可以支援一下。她哼了一聲,還沒說話,本來應該已經下班才跟她打了招呼準備回家的紀曉芙,在門口停了下來,說,方老師,我去吧。
  那天他的侄子才在宋朝大學以優異的表現通過了博士答辯,他買了一束鮮花,猶猶豫豫了好久,終於是下定決心走進了婦產科大門,準備向紀曉芙求婚;然而他進來的之前三分鍾,她走進了漆著閑人免進的紅字的手術室,給楊逍做助手。他當時有點失望地坐在姑姑麵前撥弄著玫瑰的花瓣,滅絕一邊改一篇馬上要發表的論文一邊皺眉說,“看不慣你這麽軟綿綿的樣子,別在這兒坐著了,手術不定做到什麽時候,去去去,該幹什麽幹什麽去,是你的,怎麽也跑不了。”
  他沮喪地走了,滅絕並不知道,那天,他一直提著那束花,站在醫院的門口,等著心愛的姑娘,成為自己的新娘。
  而那天,她很晚都沒有從手術室出來,滅絕急著趕稿子,也並沒有覺得奇怪。直到淩晨,紀曉芙表情恍惚地推開值班室的門,換衣服,拿東西,居然,滅絕跟她說了幾句話,她都答非所問,完全不是平時的樣子。
  之後的事情,完全是一場惡夢,這個最溫婉端莊的女孩子,默默地收拾東西,放棄了教學醫院的工作,放棄了汴梁,放棄了博士學位,選擇了去漢陽一個很小的醫院做產科醫生。她拒絕了她侄子指天誓日說要照顧她一輩子,不讓她受任何委屈的承諾,她說,我不適合你。滅絕完全不理解紀曉夫的選擇,曾經苦口婆心地勸她,給她講,在京城,在大醫院,她的事業才有發展,去了那麽小的地方,最終,她也就淪為了一個高級接生婆。
  她不說話。
  滅絕甚至說,是不是因為我侄兒?你不願意,我幫你攔住了他。留下來,我把一身的本事都教給你,你是我最得意的學生,我敢說,你前途無量啊。你一輩子不想嫁人,又怎麽樣?
  她掉了眼淚,說,老師,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請您幫我跟他也說聲對不起吧。
  她決絕地走了,滅絕終於見識了這個小弟子的執拗脾氣。她當時想,也許,曉芙是受了朝廷的影響,真的想要去支援地方吧?這個孩子,有她固執的甚至有點傻氣的善良。那麽由她去,見識見識也好,曆練兩年,她在想考回來,她還是會把她招回來。
  然而,她走了,就再沒有了任何的音訊,而自己的侄兒,卻自從她走後,便開始一蹶不振地頹廢了下去,無心進取,無心研究,把事業放得一塌糊塗,同年的同學,本沒有他天賦高的,都發表了很多文章,而他,卻在渾渾噩噩地混著日子。滅絕跟哥哥,不知道罵了他勸了他多少次,卻都沒有任何的作用,他的全部心思,都跟著她,飛走了。
  兩年多之後,丁敏君跟她提起,說新近來的進修醫,說他們那裏,有個叫紀曉芙的,據說是汴醫畢業,很能幹,可是,有個一歲多的女兒。丁敏君說,拿不成,她當年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滅絕怒喝 ,胡說八道,你學問不好好做,手術不好好做,嚼什麽舌頭根子?然而想來想去,卻不得不對這個傳聞,信了大半。她的心裏,驚努,而惋惜。
  而這時,她侄兒卻也聽說了她一個人帶著個一歲多的女兒在漢陽的傳聞,竟要去漢陽找她弄個明白,他說,若是真的,她那麽好的姑娘,定是被別人欺負了,他要去接她回來,照顧她一輩子。他跟父親吵得翻天覆地,讓老父心髒病發,住進醫院,之後一直纏綿病榻,大半年後終於含恨而去。親眼看著從小相依為命的哥哥離開,滅絕的惋惜與驚怒,變成了刻骨的憤恨,恨這個自己曾經欣賞的弟子,恨這個不知道名字,不知道在何方的男人。
  幾年之後,那個叫做“不悔”的小女孩,千裏迢迢的,從漢陽來到了汴梁,去找她的父親,----已經從西域回來,吸取了西域腦外科學術的精華,又做出了創新,擁有了大宋第一個以自己姓氏命名的新式腦血管瘤切除法的楊逍。在那一年裏,這個“至死不悔”的故事,在汴梁醫學界很多人的嘴裏傳送,為楊逍已經閃閃發光的成就,添上了浪漫的色彩。有人慨歎,有人惋惜,有人驚佩,有人傷情,而滅絕,卻是剮心蝕骨的憤恨與鄙夷,因為著一對無恥男女,她從小相依為命的哥哥,在50多歲的年齡早逝,她引以為傲的侄兒,從優秀淪落為平庸,三十幾歲了,還在宋朝大學做著一個普通的講師;而楊逍,居然成為了“汴梁腦外科第一人”!
  滅絕瞪視著楊逍,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不悔,楊不悔,他們的女兒,在二十幾年後走到了她的麵前。她本來根本不想多看她一眼,她的模樣,她的表情,她的一言一行,都讓她無比的厭惡。她費力地克製著自己,然而,她卻逼著她注意,逼著她去惡心;她絲毫不掩飾,對外科32歲的副主任殷梨亭的注視,追隨;她時常完了婦科產科的手術,卻不跟著代教老師一起出去,幾個小時後,跟殷梨亭一起,說說笑笑地,從手術室走出來;她帶來一個不明不白的未婚懷孕的同學,惹出了無盡的麻煩,然後,令人鄙夷地,在手術台上蒼白地顫抖,然後,他就完全不顧影響地站在了她的身後,那種讓人惡心的曖昧,一切,一切,重演著二十幾年前的故事。
  楊逍,紀曉芙,楊不悔,他們的影子,層疊疊地,衝她壓過來,讓她翳悶得不能喘息,楊逍,創造了神經外科手術史上幾個“世界第一”和不知道多少個“大宋第一”,被大宋醫學界稱為有著“通靈之手”的人,用他的手,撥弄著一切,對著她,肆無忌憚地嘲笑;她再也不能克製,緩緩地點頭,衝著楊逍,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說,“很好,很好,你盡管嬌縱你的寶貝女兒,讓她盡管學著父母的樣子。”她抬起眼皮,冷笑著說,“你盡管讓她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你說你女兒生病,不關我婦產科的事情,你便等著瞧,看看過多久,她就關上我專業的事情了。”
  她把雙臂抱在胸前,輕笑,“你們的女兒還真不愧是你們的女兒,爹娘幹過什麽,她也要學著再來一遍。不過,你最好看得緊點,現在的女孩子,怎麽樣才叫‘至死無悔’,是不是拿塊玻璃片子,割了頸總動脈?倒是比拖著個孽種,苦熬幾年輕鬆!”
  她笑了一陣,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門口大步走去。
  馬行空和西華子聽見滅絕說的最後幾句話,看見她冷笑著揚長而去,那一瞬間,簡直不敢回頭去看楊逍;此時,馬行空簡直有一種幻覺,就是楊逍手指一彈,一柄小銀叉子激射而出,穿透了滅絕的喉嚨。
  但是直到滅絕從門口消失,馬行空也沒聽見楊逍發出一點動靜。他心裏忐忑了一下,剛想找句話說,就見範遙已經招手叫人結帳,一邊對他和西華子說,“要不老馬你們先忙去,我跟老楊還有點事。”
  馬行空福至心靈地點頭,在西華子已經衝口對楊逍問出“您女兒倆星期之後能……”的時候,一把捏住他肩膀,一邊對範遙說著,“我那頭兒還真不少事兒等著呢,這就走了,下回都閑了,還請幾位賞臉我請吃魚頭火鍋兒去。”說著就拽著西華子的胳膊向外走去。
  西華子猶自抓耳撓腮地回著頭,心裏擱著什麽時候楊不悔能出現結了這個他調到醫檢司接到的第一個官司,總覺得不問清楚了不踏實;不過被頂頭上司馬行空狠狠地瞪了n眼,心裏頭有點糊塗,腦子本來慢,這一下子就更不知道到底該說什麽了――也就被他拽著,張著嘴巴出了白馱山狗肉城的門,心裏頭很鬱悶。其實他上司馬行空更鬱悶,對於看著何太衝班淑嫻的麵子把這二愣子收在自己手下,悔得腸子都青了。他心裏想著什麽叫做豬頭,這就是了,你沒正經學曆也就罷了,憑著你大姨班淑嫻的麵子,要是會來事兒,也能混得不賴,滅絕楊逍那樣兒的,不看人臉色不要緊,可興許還讓誰黑一下子撲通一下摔個鼻青臉腫呢,您這個,專業就稀鬆,腦子還不活絡,你不死全大宋人民都能長命百歲了……
  ……
  範遙見楊逍猶自如石像木雕一樣站在那裏,臉上僵硬得沒有一絲表情,於是清咳一聲,den4了den4楊逍的袖子,低聲說,“嘿,咱換個地方聊吧。”
  楊逍低頭看了他一眼,眉毛動了動,忽然反手抄住範遙的胳膊,緊盯著他的眼睛,“你知不知道,不悔到底是怎麽回事?”
  範遙心裏打了個突,愣了一下,順口說,“滅絕說的話你也當真,你當她放屁不就完了。……”
  “不對,”楊逍的臉頰抽動了一下,嘴角的皺紋似乎更加深了,“她沒胡說八道。我這次過來,本來也想問問你,不悔到底怎麽了。她不對勁,肯定不對勁。”楊逍說著,不悔這兩天顯然同一貫的大大咧咧,沒心沒肺迥然不同的細致的心思,欲說還休的神色在他的眼前晃動;他忽然想起不悔對北城醫院的有點奇怪的回護,一定要回醫院的堅持,可是明顯遮掩了什麽的吞吞吐吐……楊逍心裏麵的恐懼越發的強烈;滅絕的話,所激起楊逍心中的惶恐,居然大大地勝過了憤怒。
  範遙站起身來,一邊邁步往外走,一邊搖頭強笑著說,“捕風捉影,捕風捉影……我得回科裏去了,韋一笑跟殷梨亭……”說到這裏他心裏咯噔了一下,語音有點顫,咽了口口水接著說,“我這仨病區的倆頭兒都說中午有點兒事兒可能回來晚點兒,我得回去盯著,別那麽寸節骨眼兒上來個小的們整不了的病人。你事兒現在也辦完了,回家陪閨女吧……”
  楊逍緊緊地跟在他身邊,“我跟你一起回去。”
  範遙腳步不停地往前趕,越走越快,皺眉說道,“你撐的啊,折騰一上午還不嫌累……”
  楊逍大步跟在旁邊,“那個人是你科裏的對不對?我要看看那個人是誰。”
  “都他媽什麽什麽啊,”範遙煩惱地鬆鬆襯衫的領口,“我看你也有病。”
  楊逍不說話,卻一點不落後地跟著範遙往北城醫院大步地趕過去;他的臉孔如同石刻,沒有一點點表情。
  滅絕最後輕輕的兩句話,如同一把恰恰好的鑰匙,打開了楊逍心裏麵的一把鎖,塵封了二十幾年的門,嘩啦一聲開啟,於是乎塵土飛揚,與塵土一起飛揚的久遠的回憶,帶來的竟然是無邊的疑惑與痛楚。
  許久以前,那個有著溫婉笑容的女子,掙紮著把他推開,狠狠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他有點錯訛地看著她,她滿眼,不是他所想象的甜蜜,不是他所想象的羞澀,不是他想象的驚恐,甚至不是他所想象的憤怒,而是一種深得見不到底的沉痛與哀傷;他慌了,完全失卻了平時的傲慢與瀟灑,他跟她說了很多以為自己一輩子也不會說的話-----連自己也不相信,忽然就從自己嘴裏,說出來,我真心地喜歡你,我要讓你成為天下最幸福的女人的話。
  當時她沉默了一會兒,笑了笑,問,什麽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他衝口而出,做我楊逍的妻子。
  她就像看著什麽最奇怪的動物似的看著他,看了好久,終於,搖搖頭,低低地說,“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會是這樣……你跟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希望,”她抬起頭,看著他,臉色堅定而凝重,“我希望,以後永遠都不見到你,永遠。”
  他看著她的背影緩緩而去,心裏麵的驚慌,冉冉地升起,充溢了整個胸腔;他一直隻篤信自己,篤信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一定能夠做成,像要拿的東西,一定能夠拿到,想要的女人,一定是會成為,楊逍的女人。然而,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熱烈地想要,不,甚至不是想要,而是想給,把自己所有的智慧,驕傲,狂放,溫柔,內心裏所有的熾熱與寧靜的交融,與她分享。但是她說,別再讓我見到你,永遠。那麽決絕。
  他從來不曾忽視了這個溫婉女子內裏的執拗與堅韌;吸引得他無法自拔的,正是那種溫和與爽朗的混合,柔婉與堅強的纏繞,是這種不僅要眼睛去看,而要用心去體會的,讓人全身心地舒服的,屬於紀曉夫獨有的味道。
  在他驚慌地呆怔的時候,她早已從昏暗的樓道中徹底地消失;他身上所留下的她的身體的溫度,也逐漸地冷卻,肩上,尚自留下幾根她柔細的黑發,緩緩地散落。手術室裏,一如既往地冰冷,是金屬和血腥的味道。而半個小時前,由於她的一個眼神,一個不完整的回答,激起了他對她壓抑了很久的渴望,覺得周圍所彌漫的氣味,應該是迷亂了人心神的花香。
  當他終於完成了這個比預想的難度大了好多的,今天自己的第五台手術的時候,繃緊了的神情驀然地鬆馳,心裏隻想著趕快出去抽根煙抖抖精神,好熬過這一夜,天亮了之後回家擁被高臥去;手術室的護士已經推著器械車出去,給自己當二助的二區院總也已經和麻醉師一起把病人過了床,推著往外走;他吸了口氣抹了一把額頭的汗,一抬頭,卻是脫力了一般,手術燈在眼前旋轉;他胡亂地伸手想扶住什麽東西,卻抓了空,身子踉蹌著向前撲倒的一瞬間,腋下被一雙柔軟的手撐住,他偏轉頭,就正對上她的目光。那雙平時總是靜如止水的,對任何人一樣溫暖而又平淡的眼睛,現在,卻帶著太多的不一樣的,無盡的溫柔的關懷與擔心。他發現他的整個身子搭在她的肩膀上,可以感受到她身上的溫熱和輕微的顫抖;他的臉離她的臉不過幾厘米的距離,可以感覺到彼此的呼吸。他看著她,心裏麵的渴望彌漫起來,伸手輕輕掠過她散落在手術帽外麵的絲絲秀發,那發絲給手指帶來的顫栗,一撥一撥地,傳到全身,如同微風吹過了湖麵,激起了綿綿不絕的漣漪。她卻沒有抗拒,隻是低下頭,躲開他的目光,輕聲說,“你沒事吧?回休息室歇歇?我得回去了,方老師還等著我……”
  他輕輕板起她的下巴,迫使她麵對自己,“你怎麽留到最後,不跟他們一道出去呢?”
  她使勁地扭過臉。
  他笑了,“平時,幹嘛那麽躲著我?”
  她掙紮起來,想要把他推開,但是這時,由於她不經意地流瀉的心思,楊逍覺得所有的精力,已經回到了身上,渾身鼓蕩著立刻就要奔湧而出的熱情;他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笑著問,“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就像我喜歡你一樣?你幹嘛假裝討厭我?”
  她避開他的目光,低聲說,“我以前覺得你很驕傲,很討厭。可是……可是你幫我一起,給那個棄嬰找到了養父母,你幫了他那麽多忙,你又有點子又有本事,沒有你,我還真的不知道,能夠把他怎麽辦。”她抬起頭看著他,一臉的真誠“你不是像方老師想像的,別人想像的那樣,你……其實很好的。我不討厭你,我把你當作朋友。”
  “很好的?”他哈哈大笑起來,“誰管什麽好不好?我不當你是朋友,我當你是我喜歡的女人。”手臂加力,把她摟緊在自己的懷裏,對著她的嘴唇,吻了下去。
  她在他的懷抱裏掙紮,幾乎帶哭音地說,“不成的,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什麽男朋友!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管他什麽別人!你根本沒有‘愛上’他,你隻是覺得,‘應該跟他在一起’。”他摟著她,“我不準你再猶豫了,什麽滅絕安給你的姓方的小子,他根本不配。我幫你,”他溫柔地,也蠻橫地貼著她的臉頰說,“做這個決定。”
  楊逍跟著範遙一前一後地踏進北城醫院外科的主任辦公室,範遙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無奈地看著楊逍,“我說,你也有點誇張吧?滅絕那麽一句話,你就如喪考妣,至於麽?”
  “你不懂。”楊逍抱著雙臂在範遙的辦公室裏走來走去,“你沒有女兒你不懂……”
  “我說是你一輩子沒結婚你不懂吧?”範遙沒好氣地說,“那,就算滅絕說的是真的吧,女孩子動了心喜歡人,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幹嘛這麽如臨大敵的,怎麽著我給你把我科裏22歲到62歲的男大夫排成一方陣讓你挨個查?”
  “你沒有那種經曆,”楊逍啞聲說,“你不知道不悔的性格,平時大大咧咧,什麽都不往心裏去,可是,真要是認準了什麽,誰也拗不過她,這個脾氣,簡直……簡直跟她媽,一模一樣;她從小又沒經曆什麽挫折,以為這個到處是狗屎的世界,到處是鮮花呢……”
  範遙哼了一聲,“你放心吧,世上沒那麽多楊逍。”
  楊逍卻並不理會他話裏麵的不以為然----楊逍知道,對於那件陳年的往事,並不知道全部實情的,他最好的朋友說不得和範遙,一直有著對他的不以為然。他不想解釋什麽,從前沒有,現在也沒有必要;他隻是盯著範遙再次說,“無論如何,我要看看,對不悔動了心思的男人,到底是誰。”
  範遙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你恐怕沒搞明白,嚴格地說,是你女兒對哪個男人,動了心思。”
  楊逍不可致信地瞪著範遙,剛要說話,響起敲門的聲音,範遙如同等到了救星,大聲說,“進來進來!”
  楊逍不耐煩地退到範遙的辦公桌後坐下,煩躁地用手支著額頭。
  門被推開,範遙一看,心裏咯噔一下子,不由自主地從辦公桌上跳下來,擋在楊逍跟前。殷離亭走進來,臉色異常沉鬱,居然還帶著幾分慌張。他沒有站定就跟範遙說,“主任,我能不能現在請兩個星期的假,最好從明天開始。”
  “啊?”範遙一愣,殷離亭做事從來四平八穩,怎麽居然明天要假今天才來打招呼,他不太相信地重複,“你要請假,從明天就要。”
  “我剛剛回來,護士說接到我嫂子電話,我媽有事……”說到這裏,他又停下,抬起頭的時候,目光從所未有的執拗,“我真的得立刻回去。”
  範遙回過神來,連忙點頭,“去吧去吧,家裏事情重要。算是歇年假好了。”
  “實在不好意思。”殷離亭停了停,低聲說,“辦妥了家裏的事情,我會盡快回來。我訂完票,走之前會回來把幾個重病人的情況跟我病區幾個主治醫交代清楚……”
  範遙打斷他,“啊,趕快去訂票先,去訂票。”說著一邊往外推他,心裏想著你這時候趕快走了也是正好解決我一大難題,嘴裏嘟囔了一句,“快去快去,免得夜長夢多。”
  “夜長夢多?”殷離亭不明白地問,有點疑惑,然而已經被範遙推到了門口。他打開門往外走,瞥見坐在範遙辦公桌後麵,那個臉扭向了窗外,穿深藍色襯衫,頭發已經花白,但是背脊異常堅挺的男人,覺得背影非常眼熟。但是他已經沒有心思琢磨到底在哪裏見過,此時他的心裏陰雲密布,沒有餘地再放下任何其他的事情。他加快腳步,往外走去。

  第十四章 何去何從
  從大宋醫學雜誌社回到汴醫三院,殷梨亭的呼機狂響,護士長的留言讓他趕快回去。他當時還並不知道是家裏打來電話---以為收了主治醫處理不了的病人-----於是拍了一下令胡衝的肩膀說,“你放心,我同學說絕對不會把你的稿子這麽遞上去,他不會食言。他是覺得你的稿子寫的很有意思,想自己留下看看就放在家裏了,過兩天一定會還給你。”說罷便快步從門口往科裏趕回去。護士長就說速回,急,沒說什麽情況。他條件反射地在腦子裏過著急性腹部創傷大出血器官衰竭等等的複雜情況――這一刻卻還並不知道,等待他的難題,要比這些,讓他百倍地無能為力。
  令狐衝跟殷梨亭道了謝,看著他匆匆而去的背影發了陣呆,居然很羨慕他立刻有要緊的事情做,不像自己――不知道下一刻要做什麽。他不想回去上課也不想做托福聽力題,渾身上下,提不起一點的精神。
  他看了一眼楊康,說想要溜達溜達,想想事情;楊康的眼前浮現出兩條漢子,窮極無聊地並肩跟街上晃蕩軋馬路的情形,覺得實在是太煞風景。 於是對令狐衝說,“你自己慢慢溜達琢磨去吧,我可不陪你了。”說完,書包往肩膀上一掄跨上自己的山地車,不回頭地從汴醫三院門口匯入了自行車流之中。
  令狐衝兀自發呆,仰頭看看天空,五月的陽光已經開始耀眼,曬得他有點頭暈;周圍響著救護車進出的聲音,來往病人的腳步聲,導醫吆喝閑人閃開的聲音;他手插在褲兜裏,縮著脖子站了一會兒,想不出到哪裏去;他覺得沒勁,幹什麽都沒勁,自從朱聰跟他談了話,他就覺得自己好像是水泥的房子被從中抽去了鋼筋,一點一點地癱下來;這兩天本來還在滿腦子地想著辦法把稿子拿回來,雖然有點恐懼,但是取回稿子這件事好歹成了生活的中心;到了現在,這一刻,好像突然沒有什麽要做的了,這時候他的心情,就如同一場大暴雨澆到了被抽去鋼筋的,已經開始往下坍塌的水泥房子上,於是在雨後,這房子就徹底成了一癱軟在地上的爛泥。
  人活著到底要幹什麽。
  令狐衝在太陽底下,站在汴醫三院急診樓前的大院裏,置身於那些來來往往行色匆匆,有著共同的追求---跟疾病死亡搶時間---說白了就是想盡方法地活著的大夫護士病人之間,想著這個問題。他思考時的專注於嚴肅,與西域某個十六世紀的劇作家筆下,那個運道很衰的王子伸開雙臂對著夜空嘟囔“to be or not to be ”的時候那種已經陷入黑暗死循環的絕望,卻還在心裏奢望一絲光亮時候的心情,沒有什麽兩樣。
  哲學問題。
  無論是很點背的王子,還是很點背的魚販子的兒子,同樣地找不到一些問題的出路。其實還是楊康說得對,想要痛痛快快地開心,軋根不該太多地思考。
  在令狐衝呆鵝一樣地迷惑在自己的問題中的的時候,楊康騎著車在學府路上轉了個圈兒又轉回了汴醫三院旁邊的汴大醫學院。此刻,他整個身子趴在車把上,一腳踩著梁一腳蹬著地麵,偏頭看著離自己四五米遠的,掛著汴大醫學院病理係字樣的紅磚樓。
  周五。宋朝大學附屬中學高二年級周五下午是自習課,郭襄都會到汴醫來做實驗。楊康伸手擋在眉毛上方避開過於刺眼的陽光,仰頭看著三樓的那扇窗戶。
  楊康想著她跟試管,加樣槍,離心機,瓊脂凝膠在一起的時候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想著,就樂起來----難道是個小小女博士的樣子?穿著白大衣,把經常有點散亂地貼在臉頰上的短發用卡子整整齊齊地別在耳後,戴著個眼鏡,一臉的認真?完全不同於平時的靈動狡黠?
  他有不由得神往。低頭看表,現在兩點一刻,她想必已經把實驗做起來了---是在加樣,還是跑膠,還是拿著上次的結果思考?楊康頭一次發現,生化試驗的無聊過程,是可以被賦予某種神采的。
  楊康從兜裏掏出一枚硬幣,拋起來,又接住,平夾在兩掌之間。這是他作決定的一貫辦法----皇帝頭像的話就上去,大雄寶殿的話就走人;他懶得費這個腦筋想著上去會不會尷尬走人又會不會遺憾――交給老天爺作決定最為簡單。
  楊康正要翻開上麵的手掌,忽然從餘光瞥見郭襄左手夾著書包,右手提著琴盒,胳膊上還搭著白大衣從樓門口大步衝了出來,衝著停滿了車子的地方跑過來,在跟楊康距離一米的地方的一輛自行車前麵停住,剛要低頭打開車鎖,把順著胳膊往下滑的白大衣往肩膀上搭的當兒,看見了他。
  “楊康?”她很驚訝地叫了一聲,“你在這兒幹嘛?”
  “我?”楊康一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本來他想要是皇帝頭像向上的話,他還有爬上三樓的時間足夠編個理由;不過,形勢突變,楊康再機靈,還不大能夠在突然麵對她的時候,瞬時間信口騶出一個大大方方的理由。
  郭襄卻沒有繼續追問,低頭把書包白大衣塞進車筐,小提琴夾在後架子上,打開車鎖,疾步推著車往外衝,一邊走一邊說,“楊康我不跟你多說啦,我晚了……”說著已經跨上了車子,往校門外猛蹬。
  楊康愣著,一下沒能適應情況,但是立刻想自己是否應該追上去跟她同走;正想著,卻看見已經騎出去十幾米的郭襄又從車上跳了下來,支起車蹬子,低頭去捏車帶。楊康這時候終於清醒過來,溜著車過去,停在她身邊,問,“怎麽,沒氣了?”
  郭襄苦著臉抬起頭,“慘,居然爆胎!”
  “門口就有修車的,”楊康說,“換個胎幾十分鍾的事兒。”
  “我已經晚了。我以為昨兒晚上放進去的PCR今兒拿出來就走就成了,沒想到誰給我拿出來放冰箱底層,我找了20分鍾……”郭襄跺著腳說,“明兒提琴比賽,我今天跟老師約好的三點;這老師每一個半小時1個學生,一個接一個排的滿滿的……我的天,她脾氣可特大,我要是晚了10分鍾,沒準就把我趕出去了……”
  “你把車扔這兒,”楊康說,“打車走吧。”
  郭襄看了楊康一眼,想了想,“也是,對了麻煩你把我帶到校門口……”
  楊康一樂,“你倒是等我主動英雄救美啊。”忽然看了她一眼,“不過我車是跑車沒有後架。”
  郭襄已經把自己沒了氣的車子推到一邊鎖上,抱著琴盒書包白大衣跑了過來,“顧不得了,我就委屈一次讓你占個便宜,大梁上帶我吧。”說著往楊康的橫梁上坐過去,肩膀碰上楊康的下巴的一瞬,她轉過了頭。楊康雙臂把她環在中間,跨上車子,往校門口蹬了過去。他本來以為瘦小的郭襄,蜷在大梁上麵應該不太占地兒,沒想到她因為抱著碩大的書包,還有那個往前伸出去的炮筒似的琴盒,占據了不小的空間,於是她的後背就很緊地貼到了他的胸口,頭頂柔細的短發,輕輕碰觸著他的脖子;楊康有點心跳加速。
  門口,楊康對自己說,不過三分鍾的事情;他想。不知道是解脫,還是失望。
  然而兩個人到了門口,才發現外麵機動車道上居然堵了個一塌糊塗,兩輛爭道兒的計程車卡在一起完全堵死了從學府路往中流路的道兒,汽車的喇叭聲,令人煩躁地響成了一片,路麵上,根本是水泄不通。
  郭襄低低地呻吟一聲,“徹底死定。”把頭磕在琴盒上麵。
  “看來我今天這便宜還能占會兒,”楊康眯著眼睛看著堵成一片的機動車道,“做個好人,帶你過去得了。”
  郭襄臉有點發紅,她並沒有想到楊康的車子橫梁的長度,並有足夠寬敞地放下她,書包,和琴盒而不用耳鬢廝磨;她甩甩頭,不在乎地笑道,“占吧占吧,走。”
  楊康一路上如飛地鑽著小道,風呼呼地從兩個人的耳邊掠過,他們有幾分鍾沒有說任何的話,郭襄使勁地縮著身子,看著前麵的路。安靜讓楊康的覺得有點別扭,卻找不出什麽話來;這時候郭襄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楊康不解地低頭,“你笑什麽?”
  她拍拍直往前伸出去的琴盒,“我們兩人一車,兩包一炮,衝得飛快,倒像是一輛加足火力的重型炮車。嗬嗬,前進,前進,前進進。讓我想起大宋禦林軍軍歌了……”
  楊康也笑了起來,大宋禦林軍軍歌是他每每同學聚會的必吼曲目,這時候,他的全身充盈著比任何時候都更豐沛的活力,他一邊更使勁地登車,一邊吼起軍歌,心裏麵有一種非常簡單的快樂;郭襄哈哈大笑,跟著一起吼了起來。下午兩點半的胡同裏很少有人經過,偶然一個提著雞蛋走著的老大娘有點糊塗地看著他們嘻嘻哈哈邊唱邊笑地一掠而過,搖搖頭,不理解地自言自語,“現在這孩子們啊,都是怎麽了。長得文文靜靜的小夥子小姑娘啊……”
  到老師家門口的時候,還離約定的時間有一分鍾,郭襄跳下來,抱著東西往樓上衝,一邊回頭喊著多謝。楊康看著她的背影就要消失在樓道轉角的時候,喊了一句,“嘿!”
  她停下,回轉身,看著他,臉上有一抹笑容,聲音居然是溫柔的“啊,還有什麽事?”
  楊康挑著眉毛問“明天你比賽在哪兒,什麽時候啊?要是贏了,是不是得請我吃飯?”
  郭襄一笑,“好啊,在禮部大禮堂,十點鍾。贏了,請你吃飯。”說完,轉過身,跑了上去。
  楊康站了一會兒,回味著方才她的笑容;伸了伸胳膊,吸了一口帶著暖意的空氣,胸腔裏是那種暖軟的,帶著一絲甜意的晚春的味道。他踢起車蹬子,卻並不想急著走,趴在車把上輕輕地吹著口哨;這時候從樓上的窗口,傳出來吱吱扭扭調弦的怪音,之後是長弓A弦定音,再又轉到了E弦,聲音越發尖銳地蕩在空中。隨後是一串流暢的連音換把……突然這些聲音都消失,一瞬間,周圍變得異常安靜。楊康登上車子,剛剛要走,突然地,在靜寂之中,從某個窗口,四季歌春之歌的旋律,飄然而出,蕩在安靜的,暖融融的,陽光明媚的晚春的下午;那些音符,仿佛在空氣中時而活潑時而舒緩地舞蹈,楊康仰起頭,似乎有著無數的跳躍的音符,每個都有著她文秀而又慧黠的容顏,在衝他微笑。
  楊康靜立了一會兒,直到樂曲嘎然而止,想必是老師找到了錯處;楊康想現在她是不是正惴惴不安地,聽著老師的教訓。這樣的她,又會是一幅什麽表情?
  楊康眯著眼睛趴在車把上。很舒坦地,曬著太陽,聽著不知道從哪個窗口飄出來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突然停止,什麽時候又會奔湧而出的小提琴的旋律。
  他很想找人喝酒聊天。似乎有好多好多的話,想找一個人,邊喝酒邊聊。
  她說一個半小時。楊康看看表,還有一個小時一刻鍾,這兒離丘處機家很近,正好夠他去把老丘跟他要了好久的材料送過去再回來,接上她繼續“占便宜”,然後找到一家可以吃麻辣粉拌黃瓜喝啤酒的小店,胡說八道去。他跨上車子,吹著口哨,往老丘家趕過去。
  開門的是丘師母,看見楊康,很有幾分驚訝;一邊讓他進來,一邊有點嗔怪地說,“都多久不來玩了?真是人大心大了。”
  楊康唯唯地應著,“忙,忙,做實驗,考托福……”對於沒有自己的孩子,從來把楊康當半個兒子似的喜愛的丘師母的惦記和疼愛,他經常覺得無可奈何。他娘一個人看向他的目光如同看向小貓小狗也就罷了,偶然還要接受另一份這樣的注視,楊康覺得很鬱悶。
  看見丘師母要去拿水果,取點心,楊康忙說,“您別麻煩了,我放下東西就走……啊,還跟一個同學約了一個小時之後一塊兒買東西去。”
  丘師母失望地歎了口氣,“你們現在都真忙。很少有時間到我這兒坐坐了。我還真高興被你們麻煩呢。”
  楊康從書包裏拿出一摞資料放在桌上,“師母,我下回再過來看您,吃您做的好吃的,這得趕快走了……”
  丘師母點點頭,忽然叫了楊康一聲,接著卻又沒說話。
  楊康有點不明所以地看著她猶豫不決的神色,問,“師母,您有事麽?”
  丘師母搓了搓雙手,仿佛為難似的,終於還是說,“你是不是很久沒見著念慈了?”
  楊康一愣,答道,“啊,有一陣子了。”
  “這孩子也真不容易。”丘師母歎了口氣,“她爹一條腿瘸了這麽多年就靠著救濟,她媽身體也不好,最近也住了醫院;要命的是也不知道她爹最近吃錯了什麽藥聽了人家的攛掇說練大法能把病都治好了――也是不願意老花那麽多錢吃藥看病的吧――死活也不肯按天地吃血壓藥,跟家裏練功,結果可好,一下子血壓200, 犯了心髒病,最後念慈根鄰居死活一起給送醫院去了;救倒是救過來了,功也不練了,可是可憐了念慈,自己還得上學,還得一邊兒照顧媽,一邊兒照顧爸……”
  楊康看著丘師母,穆念慈久違的臉,慢慢地,從久遠的地方,晃到了眼前,越來越清晰。兩個月沒有見過她了,想到她的時候,也越來越少,他逐漸地適應了缺乏她的提醒和嘮叨的日子,以為自己也已經逐漸地忽視了這個人曾經多麽近地存在在自己的身邊;然而此時,他卻發現,或許自己想的不對,因為忽然之間,她的一切,又複在眼前變得十分地清晰,似乎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丘師母看著楊康,“你們好歹也這麽多年老同學了,如果有可能,幫她點忙……這孩子,唉!”
  她搖了搖頭,沒有把話說完。
  楊康的心裏有點混亂,一個小時前,那種愉快地,似乎輕輕地飄飛著的甜絲絲的情緒,逐漸地落下來,越沉越低;他聽見丘師母說有時間你也去看看她,就胡亂地應承著,跟她說了聲師母我走了,再見。就走了出去。
  他沒有很快地騎上車子,推著走了一會兒;太陽斜了,陽光不再晃眼,空氣漸漸地涼了起來,他走了一陣,跨上車子才發現,這是往穆念慈家去的方向。
  郭襄下了課,鬆弓裝琴的時候,心跳不明所以地加快,動作卻是放慢;一個勁兒地擰著弓子,直到老師喊了兩聲,說想什麽呢都要把馬尾卸下來了!她才一怔,不好意思地又往回緊;老師有點不滿地說,“怎麽明天比賽,今天就緊張起來了;你不用擔心,這次的水平不能算高,你隻要正常發揮,第一名一定是你的。”
  郭襄應著,又聽老師囑咐了幾句,扣好琴盒,說了再見,就出了門。她走得很慢,心中若有所待,又若有所懼,卻又不明白期待什麽,又抗拒什麽。低著頭走出樓門,她往四周看去,懸著的心,一點點地落了下來,越落越低,留下了一大片的空白,空落得難受。這種難受,竟然是長到十七歲,所沒有經曆過的――即使,在一年半以前碰到那個人,之後到處搜集他的消息,找不到的時候就很難過,然而,卻從來不是這樣的失落。
  她提著琴,書包從肩膀溜到了臂彎卻懶得把它拉上肩膀,茫然地,不起勁地往車站走去。
  楊康很慢地騎著車,進到了那條已經有一陣子沒有來過的巷子。巷口釘鞋的老頭兒,依然帶著用橡皮膏固定著一條眼鏡腿兒的老花鏡,慢悠悠地往一隻開口笑的皮鞋上抹著膠;老破平房的牆根底下,依然擺著零星的幾個地攤兒,襪子,鞋墊,拖鞋,刷鍋的鐵絲團子,現在好像又比幾年前多了些小鏡子,小瓶指甲油之類的東西,攤主們是些看似遲鈍的女人們,而一旦朝廷城管的官員的味道一飄到巷子口,這些人立即會以不可思議地速度卷起地上所有的東西,消失在小巷深處;挨著的兩根路燈柱子底下,依然是一群老頭兒圍著中間下著象棋的兩個,七嘴八舌地支著招兒----不知道那個老頭兒還在不在中間了----楊康還記得高二的時候,有一天天黑了才下輔導課,他護送穆念慈回家,走到這兒的時候,他也擠進去看熱鬧;當時的倆老頭,一個得意地抿著老白幹兒,另一個滿頭大汗地盯著棋盤,還在絞盡腦汁地負隅頑抗,旁邊一幫拍著肚子剔著牙揮著蒲扇的老頭兒們指指點點著,便有人戲謔地說,“老吳別想了,這盤棋要是能翻盤,我給你付這一個月的酒錢!”
  楊康仔細看了會兒棋盤,心裏已經有了數兒,往前擠了幾步,湊在那個被稱作老吳的人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老頭兒眯著眼睛想了想,有點猶豫;楊康懶洋洋地一笑說,“聽不聽由你。”老吳咬了咬牙,終於是按照楊康支的招兒走了下去;開始大家還在嘲笑他實在是走投無路竟然聽個乳臭未幹的小子的話,可是馬上,對麵的老頭兒把手裏的酒杯扔到了一邊兒,開始盯著棋盤不斷地搓著手;局麵在十分鍾之內轉變,老吳由絕對劣勢很快變成與對手僵持,對麵的老頭兒眉頭越皺越緊,偶然間瞥向楊康的目光憤恨無比,楊康報以滿不在乎的嘻嘻一笑。關鍵時候,楊康放下抱在胸前的雙臂,伸出右手食指輕輕衝老吳指點棋盤上某處;老吳眼睛一亮,剛提起棋子要放過去,對麵老頭兒雙眼放射出困獸的光,猛地伸頭過來,居然張開嘴,衝著楊康的食指咬了下去……
  最後的結果是楊康舉著鮮血淋漓的食指擠出人群落荒而逃,穆念慈皺緊了眉頭緊緊地跟在他身後。那天在穆念慈家裏,她一邊給他拿酒精棉擦手指,一邊蹙著眉頭歎氣,輕輕地說,“你也是的,那些大爺們,可拿贏棋輸棋當回事兒了,尤其是咬你的那個,退休了也沒啥別的事兒,就琢磨著下棋。”
  楊康忍不住樂了,“天天琢磨,就琢磨成這樣兒?”他不在乎地偏頭看著手指,忽然哎呀叫了一聲,穆念慈一哆嗦,問,“怎麽了?”楊康喃喃地說,“完了完了,不會這就傳給我狂犬病毒吧,治不好的。”穆念慈愣著看他,眼神中帶著慌張,楊康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說,“你可真逗,怎麽什麽都信啊?他就算真瘋,也是個瘋人,又不是瘋狗,倒是想找狂犬病毒傳給我呢。”穆念慈醒過神來,卻並沒有生氣,倒是有點擔憂地說,“我看你以後,還是小心點吧,別隨便招惹別人。”
  穆念慈就是這樣,似乎永遠不會撒嬌,不會刁蠻,不會生氣;無論他怎麽忘了答應她的事情,怎麽小小地取笑她,怎麽死皮賴臉地把所有老丘的課的實驗報告丟給她填寫。她總是會安靜地,跟在他身側,落後他半步的距離。
  楊康騎到並排的那兩棵大槐樹跟前停下來,兩樹之間就是穆念慈家的後窗,他們擴大了窗戶,當作了小賣店的窗口,讓她在20年前的宋金戰爭中傷了一條腿的爸爸,能在家有個事做,也好歹的,能補貼一點家裏拮據的經濟開銷,但是蹬著平板三輪進貨,卻從來都是穆念慈的事情,事實上,楊康之所以平板三輪蹬的那麽好,就是因為高二暑假的某天,豔陽高照,把路麵烤得如同煎鍋。楊康啃著雪糕在心裏咒罵著太陽的十八代祖宗往穆念慈家走,去管她借前一天老丘輔導課的筆記,一抬頭,卻看見穆念慈蹬著一車的衛生紙啤酒筆記本過來,頭發完全被汗水浸透,貼在了臉上。楊康舉著雪糕,半天忘記了往嘴裏送,直到雪糕融成的湯水順著手指流到了胳膊上。他皺皺眉頭,把雪糕準確地拋進了兩米開外的一個敞著蓋的垃圾箱裏,竄前幾步,抓住平板三輪的後緣,喊了一聲,“嘿,下來下來,讓我玩玩!”
  穆念慈停下來,這才看見楊康,抹一把快要滴到眼睛裏的汗,不解地問,“玩什麽?”楊康打了個哈欠,晃晃蕩蕩地走到她身邊,拽拽她的袖子,“下來下來,讓我試試。”於是這輩子第一次登上了三輪車。穆念慈膽戰心驚地跟在旁邊,楊康開始騎得有點不大靈便,不過他運動天賦相當不錯,協調性極好,況且蹬三輪的技術,可是比滾軸獨木舟容易得多,三下兩下也就熟稔了。從這之後,他經常地替穆念慈蹬車。穆念慈曾經為此很不安,楊康撇撇嘴說,得了得了,我覺得蹬個三輪伸展伸展筋骨,倒是比趴在屋裏寫實驗報告有趣得多。
  現在,那兩扇綠漆已經斑駁的窗戶,上了把大鎖;楊康站在窗子前麵,發著愣。坐在槐樹底下哄著孫子吃蘋果的老太太抬起頭來,對楊康說,“你買東西啊?這兒關了好些天了。賣東西的老穆跟他老婆都得了病住院,一時半會兒的,不能開門了。”
  楊康哦了一聲,想了想問,“他家有個女孩呢,穆念慈,您知道她是在家呢,還是回學校去了麽?”
  “剛才才出去,”老太太說,“提著東西看她爸媽去了吧。”
  楊康點頭說了聲謝謝,跨上車子,往巷子外騎了出去。丘師母跟他說了穆念慈的媽媽住在垂柳醫院呼吸科,爸爸住在嘉佑醫院心髒內科,楊康在岔路口停下來,習慣性地又摸出硬幣來做決定,拋起來的一瞬間,他的心裏一陣恍惚,沒有接住那枚落下來的硬幣。硬幣丁的一聲掉落在地上,打著轉。楊康仰了仰頭,對麵的街道,車水馬龍,是下班急著回家的人們。時間過得真快,四個小時前,他也拋起了一枚硬幣,還沒來得及看結果,一抬頭,就看見郭襄慌慌張張地挎著書包提著琴盒搭著白大衣衝進了他的視線,那時候的陽光特別溫暖,他的心思,高高地在空中輕快地飄飛。
  硬幣終於越轉越慢,停了下來,皇帝頭像向上,那麽,嘉佑醫院。楊康跨上車子,騎了幾步,忽然發現,郭襄的白大衣還留在他的車筐裏。
  楊康騎到嘉佑醫院,存了車子,走到住院處,找到心內科,離著幾米的距離,他停下來;穆念慈正站在護士台前,低著頭,央求值班的老護士;“求求您放我進去吧,隻晚了五分鍾啊,我得給我爸爸送換洗的衣服,他見不到我,會著急的……”
  老護士翻了翻眼皮,“我們是有探視時間規定的,都跟你是的,左晚十分鍾,右晚二十分鍾,我們怎麽管理?再說,誰讓你不早點出來的?”
  穆念慈低著頭站在當地,不說話卻也不離開。老護士不耐煩地揮手,“去去去,別擋著我了,不能進就是不能進。”
  穆念慈執拗地不肯移動腳步。
  老護士有點怒了,提高了聲音說,“你怎麽回事,非讓我叫保安是不是?”
  穆念慈默默地轉身,低著頭緩緩地走出來,走出樓門,一抬頭,看見了靠著棵大樹站著的楊康。她驚訝地看著他,半天才說,“怎麽……是你?”
  楊康咧嘴一笑,“你也可也真是,有麻煩也不說一聲,認識這麽多年了。”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男朋友又不在,還不說找老朋友幫幫忙,連丘師母都怪我不夠意思,我冤啊。”
  穆念慈扯動嘴角,“有什麽可幫的?”
  楊康聳聳肩膀,“比如現在。”
  “現在?”她不解地瞪著他。
  楊康也不說話,從她手裏拿過她準備送進去給她爸的幾件換洗衣服,拉開上衣拉索,全都塞進懷裏,然後把拉索拉上---瞬時間他變得有點肥胖;然後嗖地從書包裏抽出一件皺巴巴的白大衣,抖了抖抻了抻,喃喃地說,“我就不信,一天之內,能到處都是滅絕師太……”
  幫穆念慈送了東西帶了口信之後從心內科出來,楊康把白大衣揉吧揉吧又塞進書包裏,心想兄弟你今天算是屢立奇功,以後完全可以傲視全實驗室其他隻見過兔子的白大褂而成為最見過世麵的一個了。
  他向站在不遠處,抬頭看著遠處發呆的穆念慈走過去。
  “你現在準備去哪兒?”
  “回學校,我還要把一個試驗做完。”她回過神來,看了他一眼,低聲說。
  “噢,我也回學校。一起,一起。你吃飯沒有?”楊康問,“一塊兒吃吧,我看外麵有家四川麵店,號稱擔擔麵王。”
  穆念慈皺了皺眉,“你少吃辣的吧,又有胃病,自己又不小心。再犯了,可怎麽辦?”
  楊康抓抓腦袋,不知道還有什麽可說的。就跟在她身後,一路往外走。兩個人走出醫院,騎上車子,一路往汴大騎,一直沒有什麽話說。直到進了校園,穆念慈說了聲我先走了,往化學樓過去,楊康在她身後大聲喊了一句,“喂,你有什麽事搞不定,找我。”穆念慈停了一下,輕聲地說,“真的沒有了。”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進去。
  楊康站了一會兒,才轉過身準備回宿舍,發現黃蓉郭靖笑嘻嘻地站在他身後。他瞥了一眼黃蓉,“靠,詐屍嚇人啊?”郭靖剛要解釋說我們也是才過來我要去做實驗,黃蓉已經哼了一聲,盯著楊康說,“這時候還不好好求我?”
  楊康皺起眉頭“幹嘛?”
  “你還死硬。”黃蓉笑道,“真是,當年情況一片大好,你裝傻,人家有了男朋友,你又後悔,現在這個機會總算抓得及時。你消息靈通嘛,從哪兒知道穆念慈跟彭連虎分手的事兒的?”
  楊康不明所以地瞪著黃蓉,半晌才問“他們分手了?”
  “你還跟我裝傻,”黃蓉一瞪眼睛,打量著楊康,發現他似乎真的是一臉不解,狐疑地說“難道你不知道他們在彭連虎走的時候,已經分手了麽?”
  楊康茫然地看著她,“分手了?他們不是挺好麽……為什麽?”
  “靠,你他媽還裝孫子。”黃蓉一股怒氣上衝,因為穆念慈,黃蓉一直覺得楊康這小子有點不是東西,但是礙在郭靖麵子上一直也忍著沒說什麽,這時候看著他一臉無辜的模樣,再想到穆念慈一直以來的憂傷,她實在是憤怒不已。從上到下地打量楊康,黃蓉沒好氣地說,“你繼續裝傻充愣好了,我看你裝到什麽時候!”說罷,拽起郭靖的手,揚著頭走了。
  楊康立在當地,雙手插在兜裏,站了好久。空氣開始冷了下來的時候,他打了個寒噤,甩甩頭,往化學樓走了過去。
  對於老丘的實驗室,他是絕對的輕車熟路,三分鍾之內已經摸到了穆念慈做實驗的那一間。他從門上的窗戶望進去,裏麵很空,隻看見穆念慈一個人的背影;他剛準備推門進去,忽然見她放下滴定管,慢慢地蹲下去,抱著膝蓋,把頭埋在了雙膝中間,肩膀抽動起來。楊康的手停在門把上,看著她的背影,停了許久,終於推門走了進去。
  他走到她身後,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驚跳起來,狼狽地抹著眼睛,他從兜裏掏出一塊巧克力,咧嘴一笑,“別哭了,吃糖。”
  穆念慈把巧克力接在手裏,卻有更多的淚水湧了出來,楊康歎了口氣,走近一步,拍拍她的肩膀,輕輕地,把她的頭,攬在了自己的胸前。
  當楊康騎著車子在老巷子裏慢悠悠地轉的時候,郭襄把書包琴盒子扔在腳邊,手裏拿著5串羊肉串,靠著公用電話亭慢慢地吃著等電話,而方才被她連呼了三遍的楊不悔,此時正在家裏,腳高抬在床上,身子卻躺在地下,腦袋枕著手臂,以這個極其不雅的,但是據說由於頭下腳上而使血液集中在腦部,從而有利於思考的姿勢,望著嘀嗒嘀嗒地走著的掛鍾。點二十。這個時間,不知道她爹是在汴醫三院繼續“解決”她的問題,還是已經得勝班師了;事實上她也並不知道她爹什麽時候離開的家。兩個小時前,她被打錯的電話從長達十幾個小時的睡眠中叫醒,睜開眼來懵懂了好一陣子才徹底從睡眠狀態清醒過來。周身全是汗,這兩天那種高燒帶來的酸痛,重滯完全地消失,不用試表,她也知道自己是好了。
  她大喊了她爹幾聲沒有反應,眼睛掃向掛鍾,兩點半,她跳下床,光著腳竄到廚房,想找些昨天的剩菜填飽肚子,卻發現她爹已經給她做了新的放在廚房的台子上。楊不悔快樂地吹了聲口哨,雙手一撐就近坐在貼牆的矮櫥櫃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她爹的廚藝相當的棒----不過據說很多外科大夫都是烹飪高手,一律刀工精湛。看來雖然分量有別,手術刀或者跟切菜刀也有一定的共通性。楊不悔一邊很陶醉地吃著她爹炒的菜,一邊更加陶醉地幻想同樣是優秀的外科大夫的殷梨亭會不會也是烹飪高手,而自己能不能有機會,吃到他炒的菜。想到這裏她下意識地趕緊低下了頭,仿佛怕人從臉上看穿了心事似的,雖然目前整棟房子裏的活物,除了她就隻有水池子裏,她爹買回來準備給她燉湯的一條奄奄一息的鰱魚。
  戀戀不舍地吃掉盤子裏最後一根筍絲,楊不悔意猶未盡地抹抹嘴,把手裏的盤子扔到一邊,抬頭再看掛鍾。差一刻三點。她爹不在。她吃飽喝足,病好了,頭不疼了。她長長地伸了個大懶腰,想了想,從矮櫃上跳下來,幾步跑到門口,擰了擰門把手----反鎖住了;雖然有所預料,她還是憤慨地嘰裏咕嚕地罵了一串粗話。
  粗話有礙形象,尤其是女孩子說,尤其是穿著白大衣的女孩子說。這是主任滅絕的教導。
  進婦產科的第二天,楊不悔在護士台填一個產婦的問診紀錄,聽見旁邊幾個護士說這人的老公可以啊,老婆懷孕胎盤早剝大出血住在加護病房,居然一天到晚地色迷迷地找機會跟漂亮護士韓小昭搭腔,還曾經在醫院門口堵著她說自己反正開車不如順路送她回家……楊不悔聽到這裏憤怒地抬頭說,靠,這孫子也太不是東西了吧?話音未落就聽見身後滅絕充滿威嚴的聲音在叫她的名字,她打了個冷戰,迅速轉身的同時把身子挺得筆直,並且低下頭緊盯地麵準備聽訓,滅絕聲色俱厲地說這都是怎麽了,現在年輕人拿粗魯當時髦,髒話都能大鳴大放地喊出口了,光榮怎麽著?神氣怎麽著?還是女孩子!下次再說髒話白大衣脫下來再說,別跟這兒站著丟人! 楊不悔盯著地麵,什麽也不敢說,心裏想人要是倒黴的話喝涼水都塞牙,說句話都撞鬼啊!
  她正鬱悶著,忽然聽見韋一笑帶著嘲諷的聲音---他過來會診之後跟滅絕同時出來不過隔了幾步距離。“我說方大夫您這是何必呢,這粗話麽,在我等嘴裏早就失去了它們原本具有的醃咂齷齪的含義,我們隻是用它們來表達一些比較強烈的思想感情,意義跟嗯哼啊哈等等語氣詞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噢,更準確地說,相當於西域人喜歡在情緒激動的時候說,OH, MY GOD。----是吧,不悔?”韋一笑說著拍了拍楊不悔的腦袋,沒等她回答就笑著走了。
  楊不悔不敢抬頭,用盡渾身力氣忍著不笑出來,眼睛的餘光可以掃到滅絕垂在身側的手氣得發抖。
  不過是一個月前,那時候滅絕在楊不悔的心裏就是個可怕的,怪僻的,隨時會發作的,生人勿近的老太婆;而那時候她自己呢?她會為早上吃到了校門口的兩塊五毛錢的小籠包高興一早上,為大病曆一次通過沒有返工高興一下午,為偶然在樓道裏碰到殷梨亭,停下來說了幾句話回味一晚上。更會“碰巧”地知道他上夜間手術,主動去拉鉤觀摩,在他身邊筆挺地站好幾個小時,陶醉於看他翻飛的食指和偷眼打量他露在帽子口罩外麵的眉毛眼睛,之後情緒high得回了宿舍還睡不著,瞪著上鋪的鋪板笑,第二天早上還情緒高亢著,一大早起來,來回幾趟把宿舍的八個暖壺水都打滿了,然後坐在桌前認真地看婦產科疑難雜症並作筆記,搞得同宿舍的九兒小沐她們誇張地說汴梁要大地震了。
  不過是一周之後,一切都隨著一個帶著六個“急”字的傳呼變了樣。
  青羊,死了。這個自己從小的玩兒伴兒。
  玻璃碎片割下去的那個瞬間,她的心裏到底想著什麽呢?是恨?恨那個拿走了她一切的男人嗎?是悔?悔自己瞎了眼睛,愛錯了?是痛?自己從此失去了做女人最基本的權利嗎?還是怕?怕麵對以後那些自己難以承受的問題呢?
  那麽,真的沒有留戀了麽?你在昏迷中,沒有感覺到你媽媽的手的觸摸,她喑啞的禱告吧?沒有感應到你爸爸重濁的歎息吧?你走了,可以不看見他們的沉痛了,可是,你舍得下他們的愛麽?很多你沒看見過沒經曆過的東西,在後麵呢,甚至,愛情。你一點都不向往了。
  沒有人能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永遠地離開了,扔下了一切的包袱,也放棄了一切的希望。
  楊不悔看著屋頂發呆。很奇怪自己並不想哭,並不像青羊剛剛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在ICU守著她的時候那樣,眼淚會控製不住地往下掉。她的心裏,有很多理不清楚的東西。
  理不清,它們糾結著在自己的腦子裏麵亂撞,青羊,她的父母,那個俊秀的男人;還有……旁人冷漠的議論。
  科裏不止一個人在說,“咱們怎麽這麽倒黴,這事兒沒完沒了的,得到什麽時候去?本來就夠忙的了。”
  她甚至聽見有人在她的耳邊大聲地講過,“在家吃藥得了唄,自己都不愛惜自己,那不活該?自己在家吃藥死了,也不用勞師動眾地又是手術又是重症監護,到頭兒還是一個死,把她帶這兒來,所有人都跟著受罪。”
  “就是,自己不想活麽,多管什麽閑事?”
  她很震驚於她們對一個年輕的生命的逝去,埋怨多於惋惜。可是她已經沒有了反唇相譏的資格,她是那個多管閑事的人,到頭來,即沒有幫上青羊,也沒有能力擔下之後的所有的麻煩。
  麻煩……所有人的麻煩,包括,那些等著手術的病人----以及青羊所住的病房旁邊兩間大病房裏的病人,都要挪出去。濺了血點子的牆壁和屋頂要重新刷,周圍病人們,對塗料的氣味反映很大,畢竟,這裏是婦產科,住的有孕婦,有新生的孩子。
  她忽然想起了閿柔,想起來張無忌說,因為青羊出了事兒,滅絕當天所有的手術,都停了。那麽,她怎麽樣了呢?直腸癌的情況會不會有突變?胎兒會不會正好在等手術的期間出了問題?她先生回來了嗎?如果還沒,那麽,她要自己,去解決手術改期的問題,要自己多承受一天,對病,和手術的恐懼,對胎兒的擔心。
  楊不悔想起了她蒼白而微笑的臉。
  自己說過,要第一個把她的孩子抱給她呢。然而由著自己帶去的混亂,攪亂了她的手術安排,作為她在產科的管床大夫,她先是接受調查,接著生病,然後,躲在了家裏。
  滅絕憤怒地拍著桌子,指著她的鼻子說道,婦產科所有的烏煙瘴氣,都是你跟你不想活的同學,帶來的。
  楊不悔痛苦地抱住了腦袋。
  滅絕是個老變態,張無忌他們都這麽說。可是,她說的,是假的麽?
  楊不悔躺倒在臥室的地毯上,把腳丫子翹到床上,抓過一袋子話梅,一顆一顆地放到嘴裏去。,婦產科現在的所有烏煙瘴氣,是死去的青羊和自己聯手製造----雖然一切都並非她們所願,而且說起來對青羊太過殘忍,然而卻是一個推不掉的事實。
  這個後果,誰來承擔?
  青羊已經用一塊碎玻璃,結束了一切,這個世界的所有,都跟她無關了。那麽她呢?她為她對朋友的幫助和袒護,給不相幹的人所帶來的麻煩呢?誰來承擔?婦產科的大夫護士病人被迫地承擔她所帶來的所有後果,而她,居然離開了所有的麻煩,自己該盡的責任,很遠。
  因為她是腦外科權威楊逍的女兒嘛。
  是不是現在所有的人,都在說這句話呢?
  楊不悔用腳勾下來床上的薄被,把自己從頭到腳地裹在裏麵在地下打了個滾。直到悶得透不過氣來了,她才把腦袋,從被子裹成的棉口袋裏探出來,頭發散亂地貼在臉上,還有幾絲在嘴裏,眼神又白癡又痛苦。如果這時候張無忌看到她的話,一定會把她現在的樣子照下來,留作糗她一輩子的珍貴資料。
  楊不悔掀開棉被扔到一邊,四仰八叉地以一個大字形貼在地毯上。這時候她隱然地希望自己失憶,忘記自己從前的所有說過的話,不記得自己被老爹抱走之前,那些紛亂的事實。如果真的這樣,那麽她現在,就會躺在真皮沙發上,吃各種巧克力和堅果,看最新的西域影碟,等著她爹把所有的問題都“解決”回來給她燉鰱魚湯喝,悠然地享受他爹霸道地給她要來的兩周假期。兩周,不短的日子,等她再回去,恐怕一切已經解決得差不多了,除了需要再跟刑部和醫檢司做個筆錄,一切就會像平常一樣。
  可是不成,非但不能失憶,此時她的記憶突然變得出奇的鮮活,假如以現在腦細胞活動的狀態去考大一期末時候的解剖和組胚,斷然不能夠隻考到了70分,而會以90 往上的成績傲然全班的。楊不悔真的快哭出來了,這一瞬間覺得自己實在是個倒黴孩子,想要明白的時候總是糊塗,希望糊塗的時候,竟然又出奇地明白了起來。
  此時,越來越多的場麵飄到她的眼前,遠的,近的,無止無歇。
  所有的所有,她曾經對“不負責任”的痛恨,對“不公平”的憤慨,對“特權”的憎惡,那些自己說過的話,聲聲在耳,跟那些由於自己的不後悔的選擇,惹出來的種種混亂,以及如今,她遠離了是非的現實一起,在空中幻化成了一個大巴掌,在劈裏啪啦地抽打她的臉,打得她,生疼。她忽然想起有一次郭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其實人人都是自戀的,不過根據性格和信奉的東西不同而方式各異。自戀從某種角度來說是快樂的基礎,試想你自己連自己都喜歡不起來---甚或說是厭惡了,什麽快樂,都變得沒有了根。她當時實在不太明白她在說些什麽,而此時在這種心情下想起來,不自禁地猛點頭。郭襄著小丫頭年紀小小不知道為什麽那麽精靈,很多事情,總是能被她不經意地說中。
  楊不悔爬起來,找鑰匙,然而搜遍了每一個角落,未果。她忿忿地拍著門,心裏越發焦躁起來,出了一身的大汗,粘膩膩地。她衝進浴室,擰開淋浴,溫熱的水澆在身上,非但不能讓她心裏的焦躁平息下去,反而更加燒灼得她難受。
  回去,她跟自己說,很多東西的是是非非,她想不明白,然而唯一可以清楚的,就是她必需要回去,寧可麵對滅絕劈頭蓋臉地斥責,寧可聽著別人的埋怨,寧可一遍一遍地跟醫檢司,刑部回憶那些痛楚的細節,也不能躺在家裏,讓自己的心被煎熬。
  洗完了澡,楊不悔一麵拿浴巾擦著頭發,一麵在各個屋裏繼續轉悠著,琢磨著離開家的辦法。沒有鑰匙……打不開門……楊不悔鬱悶地隨手推了推窗子,虛掩的窗戶,被推開了。
  上帝在這裏關上了門,卻在那裏打開了窗。
  不知道為什麽,這句儀琳曾經說過的話,這時無巧不巧地鑽進了她的腦子。
  楊不悔先是一呆,隨即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楊不悔伸頭出去,察看外麵的地勢,窗戶到地麵的距離,在腦子裏計算著。
  需要一條足夠結實的繩子,三四米也就夠了------沒有繩子的話……楊不悔下意識地抓著落地窗的窗簾,琢磨著,突然,她後退幾步,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這幅遮蔽著占了整整一麵牆的落地窗的窗簾,笑了起來。

  第十五章 避無可避
  殷梨亭買了第二天中午去大同的火車票之後趕回科裏,跟範遙清了假之後緩緩地往十四病區走去。他的心裏如同籠罩了一層透不過氣的烏雲,低沉著,充斥著整個胸膛。他想長長地呼出一口悶氣來,但是不能。多年來,這種怎麽也不能掙脫的沉悶伴隨著他,時輕時重,時緊時緩;這兩年,自從他被破格提升為普外科第二分區的主管,手術科研之外,要對病區的所有病人負責任;他幾乎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了工作上,有意無意地回避著這件永遠無法解決的事情,少有時間沉陷在這種情緒中去,然而今天,嫂子的一通電話,再次把他帶回了這個掙紮不出的雲堆裏麵――其實,他又何嚐真正地逃出來過?
  明天下午兩點鍾的火車。在明天十二點之前,他需要把本應在下周一的病區查房提前完成,需要跟病區的主治醫一起過一遍幾個危重病人的情況,留下自己的意見;需要把自己的日常工作暫交給病區的另一位主任醫師代管;需要把實習學生出科考試的安排作好上交到院教辦;需要把下周三之前必須交上去的移植手術過程回顧和經驗體會的最後一部分寫完,留給範遙……而在做這所有的事情之前,今天下午,他還需要完成一台前天開會回來,接下的手術。
  這個病人的情況挺簡單,無症狀膽道結石,最普通的腹腔鏡摘除膽囊的手術,沒有任何手術禁忌症,年齡也不算大――原本兩個月前入院時候就該做了,可是病人卻一定要點汴醫三院普通外科的老權威渡難親自來做,就耽擱了下來。當時十三病區住院總大夫湯和費盡唇舌終於讓她以及家屬明白渡難現在幾近封刀,除了危險因素很多,有多種手術合並症的手術或者肝腎移植手術,基本上都不上台。這個病人鬧了一陣,左托人右托人總算打聽到渡難確實年紀太大,手都有點顫了才打消了這個念頭;之後,便開始懷疑自己的身體狀況。今天說心髒不舒服,要求內科來會診做全麵的心髒各項指標的檢查,明天又說頭暈,懷疑血壓有問題,後天說自己甲狀腺機能出過問題,要讓內分泌科的人來看看……好不容易查了一個夠確實沒有任何問題定下手術日期,當天已經做好各項準備,就要推去手術室的時候,卻又吵了起來,說為什麽從早上開始禁食做手術準備,卻要接近中午才能手術?
  管床大夫韓林兒耐著性子跟她解釋,她的手術是第二台,要等第一台的做完之後,重新準備,再做這一台。她立刻就說,那為什麽不給我安排第一台?我要做開台手術,那樣準備充分,大夫的精神狀態也好,難道人困馬乏了才輪到我?
  韓林兒氣得半天沒說出話來,讓這個麻煩病人折騰了兩個禮拜到處找會診,成天按鈴叫人,他早就一個腦袋變成兩個大----這總算要進手術室了,又不知道從哪兒聽來“開台手術”這麽個名詞,臨進手術室又糾纏不清起來。他口氣有點不善地說,您點的韋大夫,一天連著做五台這種手術也沒有問題,別說第二台了。什麽精神狀態不好啊,不懂你別瞎說。病人立刻說,既然開台根第二台也沒什麽分別,那憑什麽不能讓我們做這開台?我要等著做開台。
  韓林兒火冒三丈,忍無可忍地說,區別是有,因為對禁食的耐受不同,除非手術室特別閑,開台的手術都是安排給幼兒和老年人或者心肺功能不好的病人的。我們醫院外科就沒有閑過,排期手術都排到一個月以後了,你又什麽狀況都很好,怎麽能你要什麽時候做就什麽時候做呢?病人扭過頭去,說我今天不做了,我等到你們閑了做開台的手術。
  韓林兒愣在當地,倒了半天氣兒之後氣急敗壞地衝進手術室。當時韋一笑一邊看著蒙古來的進修醫滿頭大汗地給第一台手術的病人關腹腔,一邊在旁邊說,緊張什麽?又沒讓你處理緊急髒器衰竭腹部外傷大出血或者肝腎移植;普外科常見手術不過就是縫合打結,針線活兒而已,跟你們旗裏的裁縫沒什麽兩樣。我傳你一秘訣,你們那兒不是牲口多麽,回去多找幾條奄奄一息的來練手。練的時候要特別認真,就像對著一個人;等你練多了,再給人做手術時候,就不緊張了,就好像對著牲口……韋一笑正白活的高興,一眼看見韓林兒一臉憤然地衝進來,沒好氣兒地問,“又怎麽了,這麽急衝衝的,趕著投胎啊?”韓林兒咽了口口水,順了順氣兒,跟韋一笑說,那個麻煩鬼說今天不做了,要等開台。
  韋一笑先是不明白地問,什麽病人?旋即想起來了,聳聳肩膀,嘿嘿一笑“真是林子大了,什麽鳥兒都有。等開台,成啊,讓她等。讓她慢慢兒地等吧。”
  當天晚上韋一笑和顏悅色地去找病人及其家屬談話,說雖然我們認為做開台手術跟第二台第三台沒什麽分別,但是你們這種擔憂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啊人之常情。既然你們覺得做開台手術心裏踏實一點,那麽就開台。不過最近兩個月的手術安排都定下來了,不能因為一個人隨便做更改。這樣,反正你這個也是無症狀的,不著急,先等著吧,等到能開台了再做。
  病人想了想,說要不算了,不開台就不開台,我決定還是趕快做了。韋一笑挑了挑眉毛,說我不是剛說過麽,兩個月之內的手術安排已經定了,不能改,你今天既然沒做,可得從頭排起了。
  病人追著韋一笑說我給兩倍點名費,就點您明天做行不行?韋一笑上下打量著她,嘿嘿一笑,“兩倍點名兒費?您當這是歌舞廳翻牌子點小姐呢吧?”說罷再也不理會他們,揚長而去。
  於是這個病人就在十三病區住下了,開始三天兩頭兒地去找韋一笑,不管他是吵是求還是哭,韋一笑態度都特好,翻來覆去那幾句話――安排滿了,我們愛莫能助啊。這樣兒,您先踏踏實實地住著,您不是病也多麽?幹脆一氣兒的全給看好了。反正北城醫院是綜合性醫院,咱科室全!您想查心髒查心髒,想查膀胱查膀胱!
  在十三病區住了近一個月也沒能排上手術,這病人越來越害怕越來越擔心,總覺得自己的無症狀結石會突然發作阻塞膽道,疼個死去活來;甚至說不定自己這結石是泥沙狀的,一發作會堵了肝小管,那不就要嗚呼了?快五十歲的人,天天抹眼淚。第二個月初範遙全科大查房的時候,她終於嚎啕大哭了起來。範遙皺著眉頭往周圍看了看,韋一笑撇了撇嘴,說反正我最近手術安排緊,一個月以內做不了。範遙早聽說了這件事,私下裏跟幾個手下還說過,真他媽煩人,以後要都這毛病咱們就甭幹活兒了,從心裏很想給她點教訓。可是,此時看著四五十歲的人哭得肝腸寸斷,倒也可憐。想想折騰整整一個月了,又不肯出院,住在這兒天天看著也是心煩;於是他回頭跟院總湯和說,你看看安排排期手術吧;還沒等湯和答話,病人嗚咽著說,我要做點名手術,點名是病人的權力。韋大夫沒時間我點別的專家。範遙剛看了一眼謝遜,還沒說話,他就一邊翻著手裏的病曆說,這兩年我可是主攻胃腸腫瘤有日子沒做腹腔鏡下的肝膽手術了,您看著辦。範遙皺著眉頭跟病人說,這種手術就是韋大夫的專項,你無理取鬧非得等開台錯過了手術機會,現在他沒時間了。你要點別人……渡難大夫是肯定不做的,我馬上要出去開會,做不了,謝大夫說了,他很久不做這種手術了,剩下兩個主任現在一個專攻巨大胰腺腫瘤,一個專攻血管,更加不做這種手術,你看到底怎麽著?
  這病人抹了會兒眼淚想了想,說我住這兒一個月了,我知道有的病人是十四病區的殷大夫給做的膽囊手術,那我要點殷大夫。
  範遙無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他現在開會去了,這你得等他回來了,自己找他去說。”
  病人找到殷梨亭時,他剛剛從內科急診觀察病房外的樓道走回十四病區。幾分鍾之前,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楊不悔被那個一身淩厲的倨傲的男人橫抱著與他擦肩而過,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他猶自望著她的方向發著呆,張無忌跑過來,說,不悔她爸把她帶走了。其實不錯,楊逍那麽大的本事,那麽霸氣的性格,肯定會罩住他的寶貝女兒,這下滅絕可也沒法子了。
  他愣怔了一陣之後點了點頭,說,“那就好。”然後也沒再跟張無忌說什麽,轉身走了。
  回到普外科的時候他的腦子裏很亂,許多相關聯的或者完全不相幹的事情同時在竄來竄去,比如方才一瞬間楊不悔的目光,比如之前開會時候,楊逍發言之後,一個年輕大夫小聲說,“很多雜誌上都寫,做外科的人不知道楊逍,就象彈鋼琴的人不知道李斯特”;比如楊逍方才傲慢得近乎蠻不講理的舉動;當然還有答應了導師跟幾位前輩討論的關於前兩個移植手術的經驗,要出科的實習學生的考核安排……這些事情在他腦子裏亂竄著,讓他不能集中精神;他試圖在走進辦公室之前把它們壓下去-----他一腳踏進辦公室,一腳還在門外的一瞬尚自做著這個努力,猛然間胳膊被人一把抓住,肩膀撞在了門框上。他被迫地扭過頭,愣怔地瞪著麵前比他矮了快一個頭的穿病號服的瘦小女人。
  “您是殷大夫。”她在他回過神之前,目光炯炯地瞪著他。
  他點頭,“我是。”大夫這個稱呼讓他的思維回到正軌,輕輕掙脫她猶如鷹爪的手指對自己胳膊的掌握,才要問她有什麽問題,就見她抽泣幾下,再次抓住了他的胳膊,哽咽著說,“殷大夫,您可不能不管我……”說了這句話,她的眼淚滂沱而下,號啕大哭了起來。
  這樣的情形在他做醫生的十年間不算常見卻也偶有發生,不能算稀罕,可是此時,卻把他剛剛理清了一點頭緒的思維再度被打亂,他想在她的嚎哭和反反複複的“您不能不管我,可不能不管我”的絮叨中問一句到底發生了什麽,卻半天插不進話去。他聽著她從自己從生下來就很可憐,趕上朝政混亂物質匱乏米糊代奶,營養不良身體很差說起,說到10歲時候趕上“停止文育,崇尚武德”,父母無辜被朝廷劃成了“謀反分子”而關進了牲口棚,自己吃百家飯,饑一頓,飽一頓,所以才消化係統出了問題,所以才會長了膽道結石,說到全十三病區的人都欺負她,病友偷喝她暖壺裏的開水,護士聽見按鈴很久才過來,會診的大夫偏偏說她經常覺得憋悶的心髒沒有問題,以至於不能給她安排開台手術,韋大夫給很多別人都作了手術就是不理她……
  殷梨亭皺著眉頭,盡量從她顛三倒四,枝葉繁多的控訴中去尋找這件事跟自己的關係,聽到關於韋大夫的抱怨的時候,終於恍然大悟,打斷她說道,“你想點我的名作這個手術的話,自己或者家屬立刻去辦手續,我正好這兩天沒有上大的手術計劃,可以插你這一台,-----你還是住在十三病區不用搬過來,手術後三天就可以出院了。”
  這時她正說到自己都是被朝廷“停止文育”的政策害得沒有念好書,要不從小聰明伶俐,早就成了“大人物”,不會像現在隻是個小學美術老師,怎麽會在醫院裏被欺負……聽到殷梨亭的話,驟然停住,張著大嘴看著他,愣了幾秒鍾,猛地點頭,傻呆呆地說,“您答應給我做這個手術了?”說罷又疑惑起來,“您明天就給我做,真的?那……”她狐疑地看著他,“這麽急,準備時間充分麽?我不搬病區,護士會不會不管我?……”
  殷梨亭看著她八分滑稽,兩分可憐的樣子,微微搖頭,正好看見莫聲穀過來,他拍拍這病人肩膀,溫聲說道,“手術方麵的事情,你擔心也沒用,留給我來擔心好了。你趕快辦手續去,明天下午做這個手術。你有精力就去多了解一下術後休養與注意事項,病區的壁報上麵,都有。”
  說完就向等著他的莫聲穀走了過去。
  莫聲穀過來跟他請示一個目前病區裏最棘手的病人的治療方法。這個21歲的外地女學生剛剛從婦產科轉過來,一周前在小診所做人工流產,子宮後壁穿孔並發了腸粘連腸梗阻,又因為開始就診不肯講做過人工流產的情況而延誤了治療時機,造成誤診,這次入院時已經感染性休克,現在正在用抗生素抗感染。
  殷梨亭看著各項指標低聲跟莫聲穀討論治療方法,手術時機及可能的突發情況;兩個人說了足有半個多小時,合上病例之前,他的眼睛掃過病人信息那一欄,看著上麵寫著21歲,未婚,大宋林業大學三年級。他怔了一怔,歎了口氣,想起了不久前,同樣年輕的胡青羊。幸福地飄飛與絕望地墜落,有時候就是差著這麽一線之隔,瞬間從海市蜃樓的天堂跌下來,脆弱的生命就能跌了個粉碎;而有時候,你用盡全力地剝離開了這兩極,卻發現自己進入了一段老長的吊橋,看不見頭,升不上去也落不下來,沒有美景也沒有黑暗,沒有歡愉也沒有痛苦,有時候還是會有一點惶然。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懸吊的橋的盡頭,而走完之後,是平穩地踏上了有鮮花的土地,還是依然要墜落。
  討論完這個病例,莫聲穀想了想問道,“你答應十三病區那個麻煩病人做手術了?咳,沒來得及跟你說她在十三病區那番折騰呢,就讓她搶了先。”說著講起這病人從入院以來的反反複複,末了忿忿然地說,“就該再讓她耗些時候,要不以為醫院是她們家後院,大夫是她們家奴才呢。”
  殷梨亭瞥了他一眼,“現在該不給她安排開台還是不給安排,該給她做手術就給她做,別人能交錢點名兒她也可以。有什麽可生氣的?”
  “可問題她實在太煩人了。不教育教育整治整治不知道什麽叫規矩。”莫聲穀依舊憤然。
  殷梨亭淡淡地道,“我當大夫的,有責任做手術,可沒責任教育她。做完了手術趕快出院,大家清靜。”說罷便往辦公室走了回去。
  昨天接這個手術的時候,殷梨亭完全沒有想到會突然接到了家裏的電話需要立刻離開,這樣一來,手頭那些本來可以踏踏實實按部就班做的案頭工作,一時間需要在一天之內有個交待,而離開之前,病人的情況,也需要根病區的同事交流。本來很平常的一個下午,突然間變得千頭萬緒;他想他需要在理清這些千頭萬緒之前,安安靜靜地坐在辦公室裏定定神,想一想,穩定一下自己煩亂的情緒;然而這個不算大的手術,卻擠走了對他來說很重要的短暫的休息時間。
  他走進辦公室喝了口水換上衣服剛要往手術室走,聽見外麵吵吵起來隱約中提到了他的名字。他有點懷疑地站起身來,推門出去,看見韓林兒滿麵怒色地在跟這個即將要做手術的病人大聲爭吵,一個不太麵熟的年輕小護士站在他身邊抹眼淚。旁邊護士台上學生跟當值護士在竊竊私語。
  他聽見韓林兒嗓門頗大地說,“我都不知道你折騰什麽呢?你還想怎麽著?十三病區折騰個夠現再折騰到十四病區,韋大夫你不相信現在殷大夫答應了給你做。術前準備都是這麽做的,誰害你了?沒事兒害你幹嗎?你怎麽這麽莫名其妙?”
  那病人反反複複地在說,“我就是想知道給我打了什麽藥,我就是覺得這個護士她誠心把我胳膊紮出血,她誠心的,她要陷害我,當醫生當護士的殺人罪容易……”
  殷梨亭走過去,看了一眼韓林兒又看了一眼病人,沉聲問,“又怎麽了?”
  韓林兒惱火地說,“殷大夫您看,這新來的護士技術不是那麽好,紮點滴時候第一針沒紮好,她就非說要害死她!既然不相信咱們還在這兒住著幹嘛?讓她出院,找不害她的地方去!”
  殷梨亭看向病人,這時她也看見了他,大聲說道,“不成,殷大夫你不能不管我,你答應了給我做手術的。”
  他才要說話,從樓道口跑過來一個穿著宋朝大學附屬中學校服的男孩子。他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對著病人說,“媽,我下午課請了假,來等你做手術……”
  她拽著兒子的手,哭到,“兒子他們都欺負我,這小護士要害死我,她把我胳膊紮出血,她紮別人時候就沒出血……他們還要趕我出院……”
  男孩子的眉頭間閃過一絲痛楚,嘴角撇了撇,拍著她的肩膀說,“媽你別瞎想,沒人害你,你好好做手術,做完過幾天咱就回家了。”
  “別作了你們。”韓林兒大聲說,“出院,省得我們害你。”
  男孩子抬起頭來,咬著嘴唇,一幅求懇的,欲言又止的神色。當他的目光從韓林兒的臉上轉到殷梨亭的臉上的時候,殷梨亭的心頭猛地一震。他望著他求懇的,卑微的,痛苦的,尷尬的,無奈的,茫然不知所措的目光,聽著病人神經質的絮絮叨叨,眼前的一切,霎時間喚起了他心裏的很多遙遠而清晰的畫麵,和中午接到的一通電話一起,如同一記重錘,錘在了他的心上。他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他的腦子在這一刻異常的狂亂。簡直像是做夢,他想,怎麽會有這樣的巧合。為什麽正好是今天,正好是現在。
  半晌,他低下頭來,把手放在病人肩上,說話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的似的,“你放心,我答應了你,就無論如何不會不管。好好去做手術準備,你要讓我做就得跟我們配合。”然後衝韓林兒擺了擺手說,“不要吵了,推病人進手術室做術前準備。半個小時之後手術。”
  韓林兒不服氣地看著他,卻也不好再說什麽,恨恨地招呼導醫護士推著輪床往手術室走去。
  殷梨亭拉住想要跟著輪床走過去的男孩子,輕聲說“你跟我來,我有幾句話跟你說。”
  男孩子有點驚訝地跟著他慢慢走進辦公室,仰頭狐疑地打量著他。他吸了口氣,盯著男孩子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問道,“你媽媽這麽樣懷疑別人害她,不止是這一件事吧?這樣到底有多久了?”
  男孩子張開嘴巴愣著,好半天才說,“是有兩三年了……從我爸被派去遣歐使,我又住校,我媽一個人住就開始有點疑神疑鬼,可是也不老這樣,不事事這樣啊。這次住院特別嚴重些,一開始也還好,後來鬧了這麽多事,她就越來越懷疑了。還有,就是……我外婆當年死在手術台上,照舅舅們說是因為當年“崇尚武德”,醫院的大夫都下了牲口棚,工作的都是禦林軍的軍士,根本沒有醫術所以出了事,可我媽堅持說,是大夫故意害死的我外婆……”
  殷梨亭看著窗外,過了好一陣,歎了口氣說,“我明白。我是想跟你說,這膽囊的手術,並沒什麽困難。她現在最大的問題恐怕是精神上的。到了什麽程度我不好說,很有可能已經有輕度的迫害妄想症,如果不理,發展下去會成為真正的精神分裂的。”
  男孩子呆看著他,眼圈一紅,低下頭說,“我也聽人說過,也想過讓她看看這方麵的病,可是提起來她會發狂似的說她沒病。我隻盼著她不過是疑神疑鬼而已。或者,等我爸爸兩年的派駐期滿回來,也就好了。”
  “不用說了。”殷梨亭閉了閉眼睛,“我都知道。她自己一定死也不肯去看精神科。可是,家裏人卻不能由著她,任著她。千萬不能逃避,越早開始吃藥治療越好,真正成了精神分裂了,那是……”他搖搖頭,停了停,接著說,“這次正好借著這個機會,請旁邊汴醫六院的大夫來會診一下。我明天要走,走之前會幫你安排。你現在不用想太多,去吃點東西,手術後你得陪她幾個小時,不見得有空閑吃晚飯了。”他和男孩子一起走出辦公室,衝他溫和地笑笑,往手術室走去。
  這個時候,楊不悔站在漆著“母親安全,兒童優先”的大門之前。
  方才從醫院門口走到這裏,不過幾分鍾的時間,她卻似乎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在醫院門口碰見
  產科的護士曾柔,看著她的眼神仿佛看見了鬼,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怎麽回來了?上午的時候你爹不是說要給你請兩周假麽,聽說方主任還氣得不輕呢!
  楊不悔打著鼓,然而既然在家裏已經做好自己麵對一切的準備,此時再猜測她爹和滅絕之間戰況如何也就沒有太大的意義。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曾柔,隻是齜牙衝她樂了一下,說我趕快回科裏了,就往裏跑了進去。
  又不會死。她在推開門的一瞬嘟囔了一句,並且對自己咧嘴笑了笑。然後習慣性地,如每次臨近大考,走進考場之前似的甩甩頭,馬尾巴揚了起來,在空中劃了個弧線。她終於走了進去。門和上的一霎那間,楊不悔覺得心裏驀然間輕鬆了起來,幾日來讓她做什麽都不能酣暢的,仿佛被看不見的膠帶捆綁住了身體而舉步維艱的感覺,居然盡去,她甚至覺得,她的心靈,解開了自己的枷鎖,在這一刻,自由了。
  楊不悔走進大辦公室,打開櫃子,換上衣服別上胸牌,找了一圈沒有找到自己的帶教老師貝錦儀,想了想,徑直往滅絕的辦公室走了過去。
  辦公室裏,滅絕正在一邊看丁敏君要投稿到醫學雜誌社的一篇關於絨毛膜癌的論文一邊生氣。她當年是丁敏君的博士導師,所以對丁敏君有著比對其他手下有更多的期望。沒想到她一直並不爭氣,先是升主治醫的第一次考核居然沒過,丟透了人,手術做得也並不利落,科研更是不見進展,論資排輩地該升副主任了,論文還沒湊夠數,就知道死皮賴臉地磨她,還專愛講其他人的是是非非。
  滅絕惱火地狠狠用紅筆劃著文章中不合邏輯的語句,心情除了氣憤之外還有一點點沮喪,這麽多年來她自己在臨床科研方麵的成就無須質疑,但是似乎沒有帶出一個特別出色的學生;早年的淨虛她們幾個太過一板一眼,技術是很過硬,卻實在在科研上沒有任何創新,丁敏君當年小聰明是有的,卻總想著走捷徑搞小動作,不踏踏實實地鑽研,小弟子貝錦儀性格太軟,缺乏狠勁,最近幾年本校學生關於她脾氣古怪的傳聞更勝,投考她研究生的竟然都是外省市的,不知根知底,就更難挑選……她唯一最滿意的學生,就是當年的紀曉芙,那麽強的悟性,那麽幹練的作風,那麽踏實的幹勁,那麽負責的態度……如果不是楊逍!
  滅絕捶了了捶桌子,接著歎了口氣,聽見敲門聲,皺了皺眉頭,有幾分不耐地說,進來。
  門被推開的時候,滅絕還在低頭看著論文,等她抬起頭的時候,楊不悔已經站在了離她不到兩米的地方。滅絕一怔,有幾秒鍾,居然沒有說出話來;隨即,她立刻想到是楊逍又想玩什麽花樣,沉下臉來,嘴角牽動了一下,微微眯著眼睛瞪著楊不悔,問道,“你爹不是說你心功能也不穩,肺功能也不好麽?既然給你拿下兩周的假,這麽快回來幹嘛?示威?”
  楊不悔在滅絕森然的目光之中,小腿不自主地抖,她垂著頭,低聲說,“我沒想到病好的這麽快。昨天我還發高燒,我爸爸請人來給我看病,說了什麽我也……我也不知道。不過打完了吊瓶,睡了十幾個小時,就全好了,自然該回來上班了,而且……”她咬咬嘴唇,接著說,“而且,我惹了好大的麻煩,留了好多的尾巴在這裏,既然病好了,我也該回來……收拾我自己的爛攤子了。”
  滅絕打量著楊不悔,雙眼幾乎眯成了一道縫,有一陣子沒有說話。半晌,哼了一聲,“你爹很威風,很本事,你是楊逍的女兒,惹禍就行了,不用收拾爛攤子,爛攤子是留給別人的。”
  楊不悔慢慢抬起頭來,幾分瑟縮之中,努力迎視著滅絕的目光,她本來準備了很多話要跟滅絕說出來,但是此時,一句也想不起來,隻說了一句,“我的事還是我的事,我爸管不了的。”
  滅絕一愣,楊不悔的樣子,倔強而又坦然,竟然像極了她媽媽。這麽多年來,她偶爾會想起紀曉芙來,開始時候是疑惑,後來是憤恨,這幾年,可能畢竟是年紀大了,又或者現在的弟子實在不成氣,再想起她的時候,居然會有一分惆悵兩分惋惜,當然也就更加對楊逍增加了10分憎惡。這時候看著容顏和紀曉芙酷似的楊不悔,她的倔強地微微揚著的下巴,和眼眶裏轉來轉去的眼淚,讓滅絕的心裏竟然閃過一絲絲悵然,但是這一絲絲偏於柔和的情緒一閃即逝,滅絕隨即垂下眼皮,看也不看楊不悔,“該怎麽處分也得看事情最後解決得怎麽樣,不是現在決定得了的。你別跟這兒羅嗦了,明天刑部的人來了我通知你過來。”隨即不耐煩地揮揮手,“出去出去,跟帶教老師幹活去,別跟我這兒站著礙事。”
  楊不悔應了一聲,轉身走了出去,帶上了門。滅絕的目光停留在丁敏君的論文上,沒有抬一下頭,然而門和門框輕擦的聲音,很輕,卻還是從空氣中,傳遞到她的耳膜,引起了她耳膜輕微的振動。這很短很輕微的振動,在她的頭腦中卻停留了短暫的時間。她手裏的紅筆停留在某處沒有移動,目光也沒有移動,她始終是沒有抬頭,連眼皮也沒有抬,可是眼前卻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門由敞開到和上,無數次地敞開到和上,然後把自己一個人關在了一個屋子裏。
  滅絕的臉頰不自主地抽動了一下,臉上的神色略微地有一點迷惘;隨即,她的目光緩緩地掃過周圍,牆壁上的錦旗,獎狀,櫃子上的獎杯,書架上從20年前到現在的論文……她不由自主地倨傲地揚起了眉毛,衝著關上的門,重重地哼了一聲。
  楊不悔給5號床剖腹產的病人換了藥,兩個高齡產婦院做了基本生命體征檢查,推著預產期是後天的孕婦作了B超回來,又開始奮筆疾書地寫她的檢查。寫到一個段落,她停了一下,扳著指頭數數自己有多少事情懸著需要做。剛才貝錦儀說新收入院的那個病人待會兒還要讓她過去做常規體檢,還有另一個病人的各項檢查指標也還沒有整理好貼到病曆裏麵去,快要考試了……刑部的人不知道要糾纏多久,檢查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過關……她還應該去看看青羊的爸爸媽媽……明天,天哪,明天是郭襄的提琴比賽,老早答應了她去看的,可是明天刑部的人會過來……
  她的五指很快就由張開攥成了拳頭,她看著自己的兩個拳頭,無可奈何地扁了扁嘴。然後把這些事情一一地寫下來,在“常規檢查”後麵劃了勾。她看著不斷的單子,有一點發愁,但是心境卻很坦然。
  她甩甩酸痛了的手臂,繼續奮筆疾書。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窗外已經暮色深沉了。她這才覺得肚子餓得厲害,看看自己寫的單子,實在懶得出去正經吃飯,四處尋摸了一下,看見櫃子頂上有一箱方便麵,大辦公室的規矩是見者有份,於是她搬過椅子,拿了一包下來。正準備泡麵,電話響了,範遙找她,讓她過到他辦公室去。她唯唯地應承著。放下電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哭喪著臉在單子上,又加了一條---“應付老爹”。
  電話的另一頭,範遙看看麵前桌子上的保溫飯煲,呼機,嶄新的手機,現金,一包衣服,對著對麵的楊逍笑,“你瞧你這爹當的。在別處都是爺爺,跟你閨女麵前整個兒就是孫子。”
  楊逍搖了搖頭,站了起來。“我不等她過來了,東西你交給她,這些天幫我照看著點她。孩子還小,沒經過什麽事兒,眼界也窄,什麽破石頭都能當寶貝。”
  範遙一樂,“一打小兒就見著你了,眼界還能窄。我瞅著你閨女雖然單純,可不是個蠢孩子。你瞧瞧給你那信寫的,還真有點兒意思呢。”
  楊逍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兜裏,又觸摸到楊不悔跳窗出逃前,貼在卸掉窗簾的落地窗上的一封短信,心裏一陣說不出的煩躁,衝範遙擺擺手,“不跟你羅嗦了,記著幫我看著點她。”說罷徑直走了出去。
  坐在車裏,楊逍打著了發動機,卻沒有開動車子。他搖開窗戶,點了一支煙,吸了兩口,隨即想起是在醫院裏麵,又掐滅了。他把座椅放低,擰開車頂的燈,掏出楊不悔留給他的短信。
  寫得很用力的字跡,他可以想象當時女兒的表情。那張執拗的,任性的,但是滿是陽光的臉。
  那上麵寫著:老爸,你一定別生氣,我知道當麵跟你說一定說不過你,隻好留個字條試著跟你解釋我為什麽逃跑。我知道你一切都是為我好,而且不是你發橫把我強帶回家,我一定現在還在發高燒,還鬱悶地不知道怎麽辦;我也曾經想過就依了你的安排,當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賴在家裏看光碟吃牛肉幹,避開那些我不想麵對的事情,借著你的霸道,繼續我的單純。
  可是燒退了之後,我醒過來,腦子清醒了,發現有些不想麵對的東西,其實根本逃不開。或者你可以讓我逃開了科裏的懲罰,身邊人的責難,甚至該盡到的責任……可是,我卻不能逃開自己心裏的那把尺子。
  世事無兩全,魚與熊掌不可得兼,我不可能一邊維護了自己心裏一直堅持的東西,一邊躺在家裏的沙發上看影碟吃話梅。我以前跟你說過,我最看不上的女人,是那種給富商大賈作了姨太太,不用十年寒窗也不用職場拚殺就享受了屋子銀子車子,背上了路易斯維登的包,登上了gucci的鞋子,穿上了香奈爾的裙子,戴上了鐵夫尼的首飾之後,開始唧唧歪歪地嫌她的衣食父母肚子太大,頭發太少,心機深沉,不通情趣,甚至性功能低下;於是乎傷春悲秋地懷念起大學時代,跟文采飛揚,壯誌躊躇,心地善良,斯文俊秀的初戀男友“君住男生樓,妾住女生樓,夜夜思君不見君,同飲自來水”的日子;懷念也就算了,時不時地還要花上糟老頭子的錢,請前男友到高級飯店或者俱樂部喝酒敘舊,自憐身世,甚至還寫點自傳回憶錄什麽的說說傷心往事。那時候你也說,沒錯,這就叫做,又想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了,這不是貞節牌坊,是“真情”牌坊;我說,做婊子本來也並不可恥,立牌坊也是個人意願,問題在於立了牌坊,就不要再作婊子,作了婊子,再立牌坊就讓人惡心……老爸,我在心裏已經有了自己做人的牌坊,牌坊之上寫了平等責任堅強等等做著遠比寫起來容易的字樣;而牌坊既然已經樹立,一時半會兒----我也希望是一輩子----不會坍塌,我的快樂與否便與心中的這座牌坊緊密相接,假如真的作了婊子,我也就沒有了真正的快樂。
  楊逍鎖緊眉頭,閉目靠在座椅上。說起來很奇怪,就是這樣一封拉起雜八的信,居然澆滅了他一腔怒火,改變了他的決定。
  今天下午,他走到樓門口,看見自己特意找設計師定做的窗簾從衛生間的窗口飄然而下,迎風招展,引了所有路人側目,心中的驚訝惱火大肆升騰,打定主意立刻把她揪回來關個十天半月。然而進到屋裏,便看見這封信貼在落地窗上,他讀完之後,在落地窗前,站了半個小時之久。
  紀曉芙曾經說過,請你讓不悔,做一個堅強而快樂的孩子。
  這是她生命的最後一刻,讓無忌的母親,撥通了他的電話,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她留在這個世上,最後的願望。
  他折著這張紙,把它折成了一個小方塊,在手裏拋著。呼機響起來,他拿起來看了一眼,醫院,猶豫了一下,本來不想理,然而一想,如今自己還能到哪兒去?難道回家去安窗簾麽?他拿出手機打了回去。對麵的聲音頗為小心,上來先說了好幾聲對不起不該在他休假時候打擾,他打斷對方,問到底什麽事,那邊說,一個血管瘤的手術,位置太深,幾個主任都不太敢做,問問他兩個星期後銷假上班,能不能看看。他嗯了一聲,淡淡地說,我現在就過來。對麵驚詫地啊了一聲沒回過神,他已經掛了電話。
  楊逍把手機扔到一邊,打亮車燈,朝大宋腦科醫院的方向,開了過去。
  九點半。外麵已經漆黑一片。雖然現在急診一定是門庭若市,可是病區裏麵,已經熄了一多半的燈,安靜得有點淒涼。
  殷黎庭正在辦公室裏給自己的同鄉師兄----在汴醫六院(也就是大宋精神衛生研究所)工作的俞岱岩寫一封電子郵件,他寫寫改改了一陣之後,從頭看了一遍,點擊了“發送”。他想了想,又從抽屜裏找出一遝汴醫三院正式的公文紙,工工整整地寫了半頁正式的請係統內醫院會診的信函,折起來,蓋了自己的章簽了名字,裝進一隻汴醫三院的公文信封裏。他在這個信封上貼了一個條,交待護士明天張無忌來上班的時候給汴醫六院送過去請會診,然後站起來,緩緩地走出了門,往十三病區走去。
  他的腳步很輕,幾乎沒有一點聲音;走到快到13-01病房的時候,他停下來,透過昏暗的燈,他看見那個男孩子就著床頭微弱的燈光翻著書----應該是課本吧?這正是中學生期中考試的時候,男孩的肩膀很消瘦單薄,似乎透著不安,而床上的病人,這時卻睡得異常安穩。
  想來她明天就可以下地如常地行動了。一台從進鏡到摘除膽囊隻進行了了8分鍾的手術,出血量不過兩毫升-----雖然不是韋一笑最好的紀錄,卻已經是其他大夫做不到的神乎其神。
  這個曾經錯過了內鏡膽囊手術神手韋一笑的病人,在一個多月之後,居然再次有了這個機會。
  生活中本來就有著各種各樣的意想不到。這些意外的滋味,隻有真正品味了的人,才會知道……甚至,也不能完全的明白。
  殷梨亭頗為感慨又有些許茫然地抬起頭,微眯著眼睛望著樓道的燈發呆。
  幾個小時之前,他換了衣服走進手術室,看見韋一笑大步流星地從裏麵往外走,邊走還邊跟他打了個招呼,大大咧咧地笑著說,“麻煩鬼終於還是丟給你了?”然後就跟他擦身而過,伸著懶腰說,“今兒還夜班,我可得吃頓好的補補去,你繼續奮鬥吧。”
  他點點頭沒有說話,迎麵看見唐文亮,攔住他讓他幫忙出去通知病區的大夫先別走---他得在明天走之前把好多事情交代清楚。唐文亮詫異地問了一句,說你剛回來又要到哪兒開會啊?他低聲回答我家裏有事要離開兩個星期。
  唐文亮才出去,才跟完一個手術的清風從7號手術室竄到他跟前,說殷老師,好多同學對移植手術很感興趣,您能照時間給開個講座麽?還有出科考試,大家想問問考試形式,還有……
  殷梨亭微微皺眉,一一地回答他的問題,盡量說得有條理,可是自己的腦子裏,越來越亂。
  總算是跟清風說完,他低頭填手術台使用記錄,那些紛繁複雜的,但是必須要在今晚和明天早上作完的事情一件件地在他的腦袋裏亂撞;而繁雜之外,被一通電話,一個不太尋常的病人,和那男孩子的目光所喚起來的一些記憶的畫麵,不能抑製地在他眼前閃動。一種久違了的深不見底的恐懼與不知所措隱隱然地在他的心裏晃蕩。他以為自己已經不再是從前那惶然的少年,可是,此時,他才知道,這些年來努力建立起來的從容與篤定,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堅固。
  胃裏一陣痙攣的抽痛,他把胳膊撐在樓道的牆上,把臉埋進去,閉上眼睛,讓家鄉月朗星稀下起伏的靜謐的山丘緩緩地出現在腦子裏,伴隨著風的聲音,這個有些肅殺的畫麵,多年來總能讓他的心情漸漸地平靜。過了好一會兒,他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猛然看見應該已經在奔向餐館路上的韋一笑抱著雙臂站在他麵前,仔細地打量著他。
  他有點尷尬地扯動嘴角,強笑道“今天事兒太多,有點累了。”說罷剛要進準備室刷手,被韋一笑一把拽住。
  “你找個沒人用的手術室找張床睡一覺去。”韋一笑皺著眉頭說,“這個麻煩鬼的手術我替你做,做完了我去叫醒你。”
  他愣怔地看著他,“你說什麽?”
  “我說瞧你眼前這臉色,打算做完手術立仆在門口怎麽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韋一笑撇撇嘴,推了推他肩膀,“去,睡覺去。”
  殷梨亭張了張嘴,一句多謝澀然地從喉嚨裏飄出來,韋一笑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謝什麽謝?不是就一個內鏡摘膽囊的破手術麽。下回再有髒器破裂大出血我不想收,推你那邊兒我不是得跪下給你磕頭叫爺爺?趕快找地兒迷瞪一會兒去,待會兒不還一筐事兒呢麽你?”說罷不再理他,大步往裏走去。
  韋一笑說“睡覺去”三個字的時候,語氣很強硬,好像是主任在對實習學生布置任務-----事實上即使當年,做他的代教老師和頂頭上司的時候,韋一笑從來嘻嘻哈哈的沒個正經,從來沒有用過這樣不容置疑的命令語氣。
  他看著韋一笑拐進了手術準備室的背影,眼睛居然微微一熱。轉身往沒有手術安排的7號手術室走了過去。

  第十六章 幸福的權力
  從第一分區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殷梨亭把各種各樣要交給不同的人的材料,分門別類地放在一個個夾子裏,貼上了標簽,寫上了備注,一一地平放在辦公桌上。然後,他坐下來,把頭靠在了椅背上。手頭沒有了迫在眉睫要做的事情,心中突然空落了起來,是一種沒著沒落的感覺,隱隱地透著莫名的惶恐。
  他隨手拉開抽屜,灰饈兜匕岩恍┬∥锛?悶鵠從址嘔厝?---訂書機,便條本,裝曲別針的盒子……在拿起一個白色的信封的時候,他沒有立刻放回去,猶豫了一下,慢慢地從中抽出一張字條。
  統統斜向右上方的字跡,沒有留名字,右下角是一個鉛筆勾畫的卡通的笑臉,寥寥幾筆,卻很生動,生動得如同要從字條上跳出來,走到他麵前。
  他專注地看著那張笑臉,心裏湧上一種抑製不住的衝動。他打開最大的一個抽屜,拿出一個紙盒子。裏麵是一排已經有了斑斑鏽跡的刻刀,一些小的木雕物件,一些尚未動過的材料。這些東西他一直帶著,從大同到汴梁,從學校到醫院,從實習醫生做到病區主管,不斷地搬宿舍,搬辦公室,這個盒子一直跟著他。這裏麵藏了很多他心裏,不為人知的東西,比如中斷了的小時候的夢想,比如怎麽也不能留住的初戀,比如……他隱藏著的,自己從來不敢去認真挖掘的渴望,那種與他習慣了的生活迥然不同的,充滿了透明的,活潑的,亮麗的色彩的渴望。
  這種渴望很奇怪地,在這個時候,突然間變得異常鮮明而強烈。他抽出一把刻刀,拿起一塊根材,一刀一刀削下去,木屑紛紛地落下來,仿佛帶走了他一些紛亂的情緒;他的手有點抖,久遠之前熟稔的技藝,已經生疏;他握著手術刀的手由顫抖到穩定,由穩定而靈巧,而再握雕刀,卻已經笨拙。他一刀一刀地削下去,一個有著馬尾辮子的女孩子頭像漸出輪廓;然而,他越刻越緩慢,注視著這個輪廓,鮮明的渴望漸漸地變淡,而那些陳年的往事,卻在此時,不能控製地,浮上了心頭。十年前,他得到了這一套在當時最好的雕刀----木雕藝術大獎賽山西府少年組特等獎的獎品的時候,心中那個做雕塑家的願望,異常地膨脹。然而這套雕刀卻幾乎沒有用上。大獎賽評獎揭曉三個月後,他父親因為闌尾手術的失誤----現在已經不能說清是醫生的疏忽在手術中碰了神經,抑或他父親本身髒器走形或者神經走形異位,還是麻醉過程失當-----而永遠地癱在了床上;他從此不再有時間和心情拿起這套雕刀,他們安靜地躺在家裏的一個角落;十年前,父親已經去世,破碎了他長久的一個渴望,他在一段時間裏,質疑了自己放棄最初的理想做了醫生的選擇,甚至,一度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但是一次公車對撞的急救,分分秒秒之間不容喘息的與死和傷的拚搏,爭分奪秒中的那種緊張的充實,手術室外麵那些得知親人脫離險境之後,一家人的相擁而泣,帶著淚水的發自內心的笑容;他的被握住的手,從手上感受到的溫暖……那是他頭一次嚐試到自己的努力,可以改變一些事,可以扭轉一些無奈的悲劇。那是一種從所謂有的充實,讓他重新找到了生活的重心。
  在那一場急救之後,他長舒了一口氣,摘下口罩帽子偶一轉身之間,恰好她也正在把帽子摘下來,如瀑布的長發倏然間披瀉,她一抬眼,衝他微微一笑,那是一種動人心魄的美麗。
  她再次把夢想帶進了他的生活,而他,覺得這是上天給他的最珍貴的恩賜,格外的嗬護,與珍惜,也從那開始,又再拿起了雕刀,把他的最誠摯的感情,刻下去,刻進她的一顰一笑裏;然而六年前,她帶著一身的傷痛地跟他說,“你幫不了我,就讓我走吧。”他隻能選擇放手,看著她離開,看著自己生活中最美最珍愛的東西,離開。他沒有能力照顧她,又怎麽能留住她?這套雕刀隨著她的離開,再次被他收進了工具箱裏。年前,他通過了主治醫的考試,拿了年假回家,卻發現,無論他能夠用他的雙手,讓多少被輪床推進來,痛苦呻吟著的病人輕鬆地笑著走出去,卻怎麽也無法喚回母親的安寧,平靜,正常的生活。他無力改變,於是用許許多多的理由安慰自己,找到不去麵對的借口。從那時起,除了在講台上,診室裏,和手術台上的時候,他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做些什麽。
  這辮子飛揚的女孩子,讓他不經意地又有了某種渴望,然而……
  如同以前每一次那樣,他幾乎以為就要觸及那個叫做“幸福”的東西了,在最關鍵的時候,還是差了那麽一點點。那一通家裏的電話,就在他已經習慣了冷清的心開始渴望亮麗的色彩和活潑的笑臉的時候,再次不容分說地,把他拽回了無可奈何的圈子裏來。
  他的眉頭跳動一下,手一抖,刻刀衝著女孩頭像飛揚的馬尾辮削了下去,他慌忙地一避,刀從木材上滑開,戳到了自己的手掌上,劃了一個很深的口子。鮮血湧出來,彌漫了手掌。他把雕刀頭像都放下,看了一眼不斷流血的傷口,太深太長,常備的創可貼遮蔽不住,況且又是鐵鏽又是木屑,需要消消毒,其實按創傷處理的原則還需要縫兩三針;他歎了口氣,先找到一塊紗布蓋上傷口,往病區的治療室走了出去。
  楊不悔坐在範遙麵前乖乖地喝了他爹送來的鰱魚湯,聽範遙說了幾遍類似“你爹跟別處就沒低過頭,今兒我算看見他為了你威風盡失”等等的話,唯唯地應承著,心裏也有一番感動,一邊喝湯一邊琢磨著這件事過去之後好好哄哄老爹,幹脆找個時間陪他打球爬山或者豁出來陪他去去金國滑雪。
  從範遙辦公室出來,她一邊走一邊看呼機留言,居然有好幾十條,先頭都是楊先生,後麵又全是郭小姐;間差著幾條令狐先生。她琢磨著他們找她不是打球就是吃飯,如今她哪裏有這個閑情逸致?把呼機揣在兜裏,她忽然停住了腳步。
  剛才,在產科的時候,她打聽清楚了,閿柔是昨天做的手術,剖腹產取出了一對男嬰,之後外科接台,做了直腸下段全切造漏的手術。她現在住在外科第三分區的病房。
  楊不悔轉回身,往第三分區快步走過去,經過中廳,才要拐進三分區,她下意識地抬頭往對麵的二分區看過去,卻正正見到殷梨亭往治療室走。
  她驀然想起昨天被父親抱走的時候,與他擦肩而過,他,是去治療室看望自己的吧?她的心裏,偷偷地甜了一下,一時間忘記了要去探望閿柔和她的孩子,遠遠地揚起手喊了聲“殷老師”,大步衝著他跑了過去。及到跑到他跟前,才見他平托著自己的左手----上麵蓋著一層紗布,卻已經被血浸透了。
  楊不悔啊了一聲,抓住他的手掌,“這是怎麽了?”
  殷梨亭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手卻給她抓住了,沒有抽出來;他避開她的眼光,淡淡地說,“不小心劃破了,不礙事。我去治療室清洗一下。”
  “我幫你清吧。”她低頭看著透過紗布的鮮紅的血跡,“挺深的口子吧?這麽多血,啊,要縫麽?”又想了想道,“治療室沒有縫合包吧?我幫你到急診要一個去?”
  她的注意力完全地放在他流血的手掌上,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躲避,自顧自地接著說道,“不知道急診人是不是還那麽多。”她小心地揭開紗布一角看過去,隨即皺著眉頭說,“挺深啊,真的要縫兩針吧,在手上,老活動,不縫不容易愈合……”猛然意識到這些基本常識正是他給他們講的,心裏有幾分尷尬,更是覺得好笑,於是抬頭笑著說,“是不是啊,殷老師?”
  麵對著他的一瞬間,她猛然發現,他的臉上並沒有從前麵對著她的時候那種溫和的,縱容的微笑,而是皺眉盯著遠處;而他的手雖然被她拉著,身子卻離了老遠,胳膊便伸得筆直。她愕然地瞪著他,手不由自主地鬆開。
  他又往回退了兩步,勉強笑了一下,“是啊,說得不錯,當年在外科急診看來幹得不錯。”
  楊不悔呆了一呆,說道,“我去拿個縫合包,幫你清創縫合吧?”
  他立刻搖頭,“不用,不用,我自己就好了。”
  楊不悔呆愣地瞪著他,半晌,才訥訥地問,“可是,你就是功夫再過硬,一隻手怎麽縫呢?”
  殷梨亭的眉毛皺得更緊,說道,“我自己清清傷口就好了。”他看看她,停了停,平淡地說,“你現在不是在婦產科專科實習麽?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實習生沒事兒的話還是不要串科找人,讓病人看著也不好。”
  楊不悔驚怔地望著他,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她狠狠地咬著嘴唇,眼淚幾欲奪眶而出的一瞬,她背轉身去,跑了幾步,又停下來,背對著他說,“我幫你找你們科的人幫你。”說罷,不停步地跑了出去。
  他呆望著她越跑越遠的背影,幾次衝到了口邊的“不悔回來”都硬生生地壓了下去;她方才的受傷的目光讓他心裏如同被針刺似的,真想撫摸著她的頭發,輕聲地安慰;他甚至不由得對自己說,也許他在她的心中,有著了比想象的要重的分量,或者,已經是是不可舍棄的部分……然而他還是在衝口而出的瞬時間說服了自己。她還是個小姑娘,而且,比其它的小姑娘還更加沒受過挫折。
  她跟自己,完全不屬於同一個世界,所以,帶著那種他所渴望的,純淨的明亮的活潑的顏色。
  郭襄盤膝坐在地上,錄音機裏反複放著明天要比賽的四季歌春之歌;屋子裏飄著蛋塔的香氣,越來越濃,她看一眼掛鍾,還有兩分鍾就好了;這時候門鈴狂響。她不緊不慢地穿上拖鞋,走過去趴在貓眼上一看,樂了,把門打開,對著楊不悔說,“我呼了一下午一晚上,你也不回電話,怎麽突然直接跑過來了?”
  楊不悔一邊往裏走一邊問,“找我什麽事?”
  “嗯,吃蛋塔啊。”郭襄說,“真是時候,再有一分半,新鮮出爐。”
  “你神經病啊?”楊不悔不相信地瞪著她,“你呼了我好幾十次,跟要死人似的,就吃蛋塔?”
  “這麽好的事兒我這麽殷切地等待你你還挺不滿意。”郭襄翻了翻眼睛,往廚房走過去,帶上大手套,打開烤箱,把烤成了金黃色的12個蛋塔捧了出來,衝楊不悔朝著壁櫥努努嘴,“幫我拿一卷紙巾出來。”
  楊不悔悶聲不響地走到壁櫥跟前。紙巾放在頂層,她欠了腳尖伸直了手臂還是差一點,跳了一下,磕著了自己的膝蓋,卻還是沒有抓住;郭襄把蛋塔放在桌上,走過來,從壁櫥中層拿出一瓶長桶形的浴液,遞到楊不悔手裏,笑嘻嘻地說,“連猴子都知道運用工具的。”
  楊不悔繃著臉,拿浴液瓶子勾了一卷紙巾出來,跟她一起在桌邊坐下,郭襄想了想,又從冰箱裏拿出四瓶啤酒。楊不悔拿起一瓶,問道,“起子呢?”
  郭襄把酒瓶蓋卡在桌沿上,用手掌輕輕一拍,蓋子應聲而起,她一邊用同樣的方法開下一瓶,一邊說,“也不總是需要用工具的,不悔姐姐。”
  楊不悔想說什麽,又咽回去,抓起一個蛋塔,三口兩口塞下去,又拿另一個;郭襄一邊拿著一個蛋塔慢慢地吃,一邊喝著啤酒。她悠然地問,“你明天會去看我比賽吧?”
  楊不悔搖搖頭,“不知道。最近混亂得要命,誰知道明天有什麽事。”
  郭襄哦了一聲,有點惆悵地說,“我明天化妝穿禮服裙子,會很好看的,可惜恐怕沒人看見了。”
  楊不悔皺皺眉頭,忽然把臉湊近到她臉前,捏捏她單薄的小下巴,哼了一聲,“還能好看到哪裏去?化妝,你當是整容麽?”
  郭襄放下蛋塔,推開她捏著下巴的手,忽然不可遏製地笑了起來。她笑得躺在了地上,一
  邊笑,一邊喘氣,一邊喘氣,一邊說著,“好啊。我不高興的時候喜歡做東西,你不高興
  的時候喜歡吃東西,咱們不高興的時候都喜歡扁人;不錯不錯,有東西作,有東西吃,有
  靶子可以扁,自己還可以被扁,爽了爽了!”
  楊不悔把凳子踢到一邊,躺在她身旁,枕著手臂,“你怎麽啦?不爽?你這輩子也有不爽
  的事兒,奇跡啊。說出來讓我平衡平衡。”
  郭襄微蹙眉頭,似乎是努力地想了想說,“其實呢,也還真的沒什麽。不過是本來以為今天有人會來吃我的蛋塔,還在猶豫著給不給他做,結果他竟然沒來; 以為明天一定會有人看我比賽,結果現在想想也不一定了,略微地,有點惆悵。”
  “惆悵?”楊不悔咧了咧嘴,“別跟我拽這麽深奧的詞,沒文化聽不懂。你這有什麽不爽?既然還猶豫著給不給他做呢,那麽他來了,你沒準還不肯給他做。來了又可能沒得吃,要是我我就隨便跟路上隨便買個驢打滾吃了,還跑你這兒來吃你這個不一定有的蛋塔?沒來,你就也不用猶豫了,不是正好麽?”
  郭襄慢慢地咬著蛋塔,似乎仔細在品味,微微點著頭道,“說是說,可問題是,猶豫的過程本來很有趣,可是他一下子就不來了,我就沒得可猶豫了,沒的好想了,沒的好猜了,就沒意思了。就跟明天的比賽,我知道我一定會得第一,所以覺得很沒勁。有懸念的結尾的事情,做起來才有意思。”
  “靠!”楊不悔惡狠狠地罵道,“你是第一名得多了。那我從來沒得過第一怎麽辦?有懸念才有意思!我就希望沒懸念,讓我踏踏實實地高興。惆悵?猶豫的快樂?你要是有一天,巴巴地捧著剛出爐的蛋塔,送到人家跟前去,說我給你做的你吃吧,人家說,我就不愛吃蛋塔,你不是拉小提琴的麽,怎麽烤起蛋塔來了,讓觀眾看著也不好。然後就走人了。到時候你就知道,什麽才叫不爽,靠,哪兒是不爽……”楊不悔咬咬嘴唇,心中的委屈傷心蔓延開來,眼圈一紅,眼淚居然湧了上來,她抬起頭,長長的下睫毛,終於還是沒有能撐住眼淚的重量,順著麵頰淌了下來。
  郭襄瞟了她一眼,卻似乎沒有看見她的眼淚似的,依舊吃著蛋塔,吃完了一個,仔細地用紙巾擦幹淨了手,站起身來,走到畫架子前麵。她拿起碳條,塗畫起來,屋子裏依舊響著四季歌春之歌的旋律,和碳條與紙之間擦擦得聲音,以及楊不悔吸鼻子的聲音。
  畫板上逐漸地出現了一個男孩子拿石頭子往湖裏打水漂的輪廓,衣服領子被風吹得微揚,湖邊的柳枝長椅地下有花紋的青磚都花得過分地細致,可是男孩子的臉卻有些模糊。她又描了一下他的眉峰,然後把碳條扔到了地上,躺下來,仰頭看著垂吊的銅風鈴發著呆。
  本來很有可能是在陪著她胡說八道的那個人,他現在究竟在做什麽?
  毫不誇張地說,從楊康掏出鑰匙擰開門的一瞬間,他就隱隱覺得不對勁。所以當他推開宿舍的門,本來黑著燈的宿舍突然間燈光大亮,三條漢子在燈光乍亮的同時以合圍之勢從三麵包超到他身前的時候,他的臉上並沒有他們所期待的驚慌,心虛,茫然,等等等等的情緒;他的目光向他們掃了一圈,然後伸手把堵在正中間的令許衝推到一邊,往自己的床走過去,一邊走一邊打了個哈欠,“幹嘛?靠,他媽是我,你們以為校花來了那?”說罷爬上上鋪,把腦袋往自己的大白軟枕頭砸了上去。
  令狐衝段譽和歐陽克對望幾眼,很是掃興,但畢竟不甘心就這麽放過楊康,於是三個人轉而撲向躺在床上聽托福聽力聽著了的郭靖,段譽坐在床沿使勁搖著郭靖的肩膀,“老大醒醒老大醒醒……”歐陽克從他耳朵裏摘下耳機,從他手裏把隨身聽拿過來扔到一邊;郭靖迷迷糊糊地嘟囔著“a, 啊不,b……”令狐衝大吼一聲,“時間到,交卷!”
  郭靖滕的一下坐了起來,瞪大眼睛,雙手握拳,悲憤而絕望地喊,“到了?!又到時間了?!”
  段譽笑著拍拍郭靖的肩膀,“老大,醒了吧?”
  郭靖茫然地望著湊過來的三顆腦袋,腦袋上六隻精光閃閃的眼睛,喃喃地“啊”了一聲。
  “老大,”令狐衝雙眼賊亮,“來,給講講,今天你看見老四做了什麽!”
  郭靖憨憨地一笑,“其實我沒看見,我做實驗時候,黃蓉到處溜達,結果……”
  “結果撞破了老四的……”令狐衝一皺眉頭,做出陶醉狀,“未斷情緣!”
  他跑到楊康床底下,見楊康躺在床上,斜眼看著他,於是高喊一聲,“來,老五,讓我們幫老四再重溫一下方才溫馨的情景,讓這一幕,永遠烙印在老四心中!”他張開雙臂,段譽雙手掩麵,做嗚咽狀,投入到令狐衝的懷裏,把頭搭在他肩膀上,令狐衝氣壯山河地拍拍他的肩膀,如同向朝廷宣誓般地舉起三指,“念慈,別哭了,我以後,都會好好照顧你的……”
  “這句話黃蓉沒說,”郭靖老老實實地插嘴,“她說不知道楊康根木念慈在海誓山盟什麽,在門外聽不清楚……”
  令狐衝一擺手,“這是細枝末節,還興許說了‘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什麽的,電視上現在流行這個……”
  “靠。”段譽從令狐衝懷裏掙紮出來,“老二你幾天沒洗澡了?老四要是像你這麽一身味兒,估計穆念慈早跑了。”
  令狐衝不在乎地一甩頭,“我這一身男人味兒老四哪兒有?喂,”令狐衝從床下拉楊康的胳膊,“老四,怎麽著,坦白交待一下吧?到底怎麽回事?當年趕著給你你不要,現在知道人家好了?”他把一本統計學的課本卷成一個卷筒,做話筒狀遞到楊康麵前,“楊康同學,請你就這段重續前緣的事件談一談感想。”
  楊康把紙卷巴拉到一邊,看了令狐衝一眼,仿佛沒聽見方才他說什麽,伸了個懶腰,“對了,宿舍的電話是不是一直占著來著?”
  令狐衝一愣,不明白他為什麽問起這個,“老三手機沒電了,拿宿舍電話給妹妹打電話來著,怎麽了?”
  “今天帶咱們去取稿子的殷大夫,打電話找你,打了幾次打不通。”楊康說,“後來打到我手機上,說你那個稿子啊,他在雜誌社的同學覺得其實寫得蠻不錯,如果你把那些大法的東西去了,評論由攻擊為主改成建議為主,發出來是個挺不錯的東西。他同學挺想跟你聊聊。他明天要去大同了,把他同學的電話號碼手機號碼留給你。”自從楊康在歐陽鋒的公司“掛名兒”,完顏鴻烈就催促著他買了個手機,以便聯係方便。
  而此時的令狐衝,如同突然被魔棒點了一般,舉著“紙話筒”的手慢慢地垂了下來,半張著嘴,緩緩地坐在自己的床上,皺著眉頭,似乎在質疑著楊康的話的真實性,又似乎在思索這個建議的可行性,而向楊康“逼供”這件事,仿佛一下子從他腦子裏被屏蔽掉了。
  段譽看著令狐衝突然轉變的表情有點疑惑,不過既然最積極的逼供分子退下了火線,一向在類似於起哄這種活動中隻是跟風的他也就沒有了太大的激情;他看了楊康一眼,“穆念慈這人真不錯,又喜歡你那麽多年,”說到這裏,段譽感慨了,“能美夢成真是多麽地幸福啊!”說罷搖搖頭,爬到自己床上躺下了。現在他跟木婉清已經公開地出雙入對,算得上溫馨甜蜜,可是時常的,他總覺得心裏缺了一點什麽東西,就如同吃飯吃了七成飽,餓不死了,卻少了那種酣暢的感覺。
  楊康把耳機塞進耳朵,開始拿起啞鈴一下一下地練肌肉,眼睛瞥了一下依舊躍躍欲試的歐陽克,歐陽克看著那倆啞鈴心裏有點發毛,他跟楊康沒有令狐衝段譽那麽親近,雖然好奇,卻也不好再說什麽,轉頭再看郭靖,卻已經又拿起了托福書了。
  楊康在心裏哼了一聲,繼續地舉他的啞鈴。而與此同時,穆念慈正被黃蓉拉到了樓裏最僻靜的一角,穆念慈有點羞澀有點驚慌有點甜蜜又有點迷惘地對著雙眼冒著光的黃蓉,囁喏著說,“真的沒什麽……後來,後來他就幫我一起把試驗做完了,然後送我回來,就這樣。”
  “那麽,拉手了沒?”黃蓉提出關鍵的問題,這個是大學戀情的標誌性的一步。
  穆念慈臉更紅了,“本來沒有,可是老化學樓的燈,你知道的,樓道裏好些燈都壞了……”
  “成了!”黃蓉雙掌一拍,“這手一拉,你可得抓住了別放,楊康這小子,能主動一頭栽進來,可是不容易!”
  穆念慈眉頭蹙著,“可是我總覺得,有些……唉,我也說不上來,而且,他也沒說什麽,或者”
  “嘿,覺得什麽呀你還?”黃蓉打斷她,“你喜歡他不喜歡?他把你摟在懷裏你高興不高興?還有比這會兒更高興的時候麽?”
  穆念慈愣愣地望著天花板不說話。
  黃蓉重重地一拍她肩膀,“那就得了,這次,千萬不能讓他跑掉!”
  熄燈時間將到,楊康舉了好幾十次啞鈴精疲力盡,已經進入了半睡眠狀態,隻等著嘩啦燈一滅裏馬夢開始轟豬,沒想到燈滅的同一瞬間,宿舍的電話刺耳的響起來,楊康條件反射地一把拽過杯子蒙上腦袋,一邊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什麽鬼這麽晚打電話過來。”
  令狐衝端著腳盆提著刷牙缸子從水房回來,接起電話,連說了幾句,“好,好,我沒事兒啊,準去……我問問楊康……那好啊,明兒見。”放下電話之後,拍了一下楊康的床鋪,“嘿,郭小妹的電話,說她明兒提琴比賽,讓咱們去捧捧場,說跟你說好了的。”
  楊康在被子裏嗯了一聲。令狐衝一邊就著段譽應急燈的光樂嗬嗬地洗腳,一邊說,“郭小妹還挺知道你,說你今兒下午答應她的,可保不齊明天就全忘了,所以打個電話來提醒一聲。”
  楊康慢慢地把頭從被子裏鑽出來,在黑暗之中睜著眼睛,打了個哈欠說,“小提琴比賽,又不跟汴梁足球隊踢大宋足球甲級聯賽似的,還能喊著號兒助威。有什麽可捧場的。”
  “咳,郭小妹人不錯,又聰明又好玩。”令狐衝自顧自地說,“畢竟是小姑娘,喜歡熱鬧,好多人去看,她在別人那兒也有麵子。小女孩兒都這樣。喂,對了。”令狐衝忽然興奮地一拍楊康的床板,“把穆念慈一起叫上。怎麽樣?”
  楊康翻了個身,把頭埋在枕頭裏,“你管這麽多事兒,怎麽就不嫌累呢?幫我跑圈拿票去好不?”
  令狐衝卻不以為忤,枕著雙臂靠在床頭,一時還不想就躺下睡了;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微笑著,想了一會兒,頗為感慨地歎了口氣,衝楊康說,“你說,老大跟小妖女,那是兩年前了,老久沒什麽讓人興奮的事兒了……”令狐衝說這話的時候,好多的場麵忽然就閃到眼前,比如多方麵軍圍剿王語嫣的地圖,弟兄們各盡其財地給段譽湊去聽音樂會的行頭;比如嶽靈珊指間流瀉的流暢的吉他音符,她辨梢蕩啊蕩啊的黃色絨線球,比如寒假前考試月和她肩並肩地坐在自習室的日子……如今這些畫麵都已經煙消雲散,宛如太久遠的往事,恐怕再也不會有人提起,但是與這些畫麵所同時發生著的,穆念慈永遠微微低著頭,抱著他們所需要的各科筆記的身影,她往楊康的床頭貼著小條,上麵寫著提醒他的種種事情的娟秀的字跡,她第一次拉直了長發,穿了束腰的亞麻長裙,站在他們的門口,那種期待奇跡發生的目光……令狐衝本以為這些也將幻化成一絲憂傷,同前一年飄落的銀杏葉一樣,永遠地消失;原來沒有,居然留下了。那麽,她的存在,似乎便可以印證那一段歲月的存在,在那一段有點癲狂的日子裏,至少,留下了一部分童話式的圓滿。他想著,眼角竟然有點濕潤;他自嘲地搖頭笑笑,躺了下去。
  楊康沒有理令狐衝,令狐衝自然地覺得這沒心沒肺的家夥早就沾枕即著了,也並沒有再囉嗦。可是黑暗中楊康還睜著眼睛,盯著麵前有點發潮的牆壁,很久沒有睡著。
  楊不悔在郭襄家裏用了一遝餐巾紙擦沾滿了蛋塔渣滓的手和嘴,和更厚的另一遝擦幹淨了鼻涕眼淚,看著郭襄依舊躺在地上發呆,站起身來,說道,“我明天要是完事得早我就聽你比賽去。”說罷,穿上外衣。
  “你失戀了是不是,都失戀了這麽慘,還忙著幹什麽事兒?”郭襄頭也不抬地說。
  楊不悔扯了扯嘴角,楊起下巴說道,“失戀是夠慘的,可失戀我也沒什麽辦法了,難道我還打著滾說我失戀了我慘我慘誰都得讓著我?要是我跟主任說我失戀了她就同情我,讓我檢查過關的話,那我一定跟她這麽說,可她一定會說倆字---活該!”說罷拉開門走了出去。
  回到醫院,,她原本想去看看閿柔,可是想起方才殷梨亭帶足了非常“教學主任”的“不要隨便串科”的教訓,又是尷尬又是氣憤又是難過。一時間想最好這輩子都不去外科,尤其是他在的第二分區。
  等見到現在在外科專科實習的清風讓他去看看情況,再告訴自己好了,楊不悔想,徑直回到了婦產科。她坐下來,整理完了貝錦儀和她一起管的所有病人的病曆,把積了好多天沒貼的檢查結果全部貼好,把空下的欄目盡可能地填滿,又開始寫周一要出院的病人的出院證明;貝錦儀從婦科急診回來,打著哈欠看了看表,“我以為你走了了呢,怎麽又回來了?今天又不是你值班。”
  楊不悔一邊寫著一邊說,“反正宿舍也回不去了,我又一點也不困,幹活兒得了。”
  “跟家喝鱉精了吧你?”貝錦儀又打了一個哈欠,“我都快困暈過去了,得,那你慢慢抖精神兒,我先去休息室睡會兒去,指不定什麽時候又要來叫我過去了。”說罷走出了門。
  楊不悔盯著手裏的筆,筆下的病曆,病曆上自己重重的字跡,怔了一會兒,慢慢地趴在桌子上。兩點了,從郭襄那兒回來,快四個小時的時間裏,她一直在拚命地幹活兒,進度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單子上麵唰唰唰唰地多了好幾個勾。她努力填滿腦袋,讓自己不去想那些讓她想方才殷梨亭對著她的樣子;她自嘲地想,如果現在這種情緒提早四,五年發生,拿著這股幹勁兒,高考能考個汴梁前三名也說不準,起碼能考進汴醫七年製的班;就算再晚點,提前三年發生,那她也不能夠讓成績總飄在班裏的中遊。
  為什麽主任滅絕得了那麽多獎取得了那麽多臨床的科研的突破?說不準四十年前的某一天,她也有過同自己一樣的遭遇一樣的心情;為什麽她爹能成為腦外科的神話?如果她娘肯跟他兩個人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她爹還會不會是今天的楊逍呢?她扁了扁嘴,有什麽了不起的?化傷心為努力好了,她畢竟有她爹娘優秀的遺傳,說不準,幾十年後,楊不悔的名字也在醫學界變得如雷貫耳,學生們提起她,就像今天他們提起她爹和滅絕……她想了一陣子,先是覺得很壯烈,把各種了不起的榮譽狠狠地夾注在自己的名字之下,待得把什麽“院士”“專家”“學科帶頭人”統統地跟自己的名字聯係了一遍之後,漸漸地泄氣起來。她把整個腦袋埋在臂彎裏,就算這真的能成為現實,又有什麽意思呢?能比得過沉鬱地從青陽的病房出來,抬眼便看見他關懷的目光嗎?能比得過她驚慌失措地在手術台上發抖的時候,轉過身,看見他寬闊的肩膀嗎?
  楊不悔趴了一會兒,又直起身子,轉著手裏的筆;腦袋有點空了,可還是不困;她站起來,雙手插在白大衣的口袋裏,低著頭從辦公室走出去。她漫無目的地在樓道裏走著。兩點鍾的樓道,燈已經關掉了一半,混混暗暗的靜謐之中,隱然地有著一兩聲呻吟或者咳嗽的聲音。她隨便在樓道一旁的長椅上坐下,然後又把腳抬上來,幹脆躺下去,仰麵看著天花板上調暗了的燈。看了一會兒,一絲倦意飄了上來,越來越濃,她打了個哈欠,抱緊雙肩,閉上了眼睛。
  韋一笑從外科急診大步往外走,一邊跟旁邊值急診的住院大夫陸冠英指示著剛收的闌尾炎病人的治療方法,“跟家屬說先保守試試,輸液看看,堅持到明天早上;今天晚上不能開台子,大半夜的-----除非胰腺炎,肝脾破裂出血。能保就保!我願意做麻醉科的也不樂意。”
  韋一笑又往旁邊看了兩眼,接著說,“你小心著點,我看旁邊坐著那倆不像正經人,九成是雞,別惹麻煩。這兩年汴海區的治安,越來越差。”陸冠英唯唯地應承著。韋一笑衝他擺擺手,“那我上去了,上麵緊著催移植手術的材料,我還一個字兒沒動呢,今天估計得熬一夜。”說罷大步流星地朝電梯衝過去,電梯門開,殷黎亭從裏麵走出來,韋一笑看了他一眼,“你那些事兒全搞定了?這就回家了吧?”殷梨亭點點頭,才要走,又回過頭來說,“對了上回你說你要的雜誌,剛才我整理東西發現我有其中兩本,我跟你上去拿給你。”
  韋一笑點點頭,才要進電梯,又跨出來,看著遠處已經熄了一半燈的樓道,長椅上躺著似乎已經睡著的女孩子,啊了一聲,“那好像是不悔啊。”說罷幾步走了過去,搖著楊不悔的肩膀,大聲在她耳邊說,“我說,醒醒嘿,幹嘛哪?”
  楊不悔勉強地睜開眼,迷糊了一陣,慢慢地坐起來,看看韋一笑,“什麽事?”
  “什麽事?幹嗎跟這兒睡覺?一大姑娘,當安全那叭?”韋一笑使勁拍了一下她後腦勺。
  楊不悔揉揉眼睛,喃喃地說,“不是有保安麽?”
  “咱醫院的保安除了會收停車費還能頂什麽用?”韋一笑哼了一聲,“前年一個女病人就跟樓道裏讓人強奸了。”
  “你也這麽大驚小怪。”楊不悔嘮叨了一句,這時清醒了一半,看著韋一笑,想問一句他有沒有幫殷梨亭縫了傷口----方才她去郭襄家前,特地去找過他,請他幫個忙。才要開口,卻見殷梨亭便就站在不遠處。她嘴動了動,沒有說話,慢慢地站起身來。
  “別再跟樓道裏晃了啊。”韋一笑衝楊不悔說,然後招呼殷黎亭一起上樓,邊走邊說:“我今兒是得點燈熬油了。她奶奶的,寫什麽材料,我從打上小學就煩寫東西,到了現在還得寫這寫那。”殷黎亭走了兩步,複又停住,往回走了幾步,對尚自站著發呆的楊不悔道,“你病才好,別這麽不小心,回去到休息室,到床上蓋著被子好好躺著睡去。”
  楊不悔看著他,想說什麽,卻又講不出來,點了點頭,往婦產科走回去。
  韋一笑跟著殷黎亭進了他的辦公室,殷黎亭把插了頁號書簽的雜誌交到韋一笑手裏,韋一笑打著哈欠看了一眼殷黎亭整整齊齊的書架,分門別類的各種資料,第三層的三本厚厚的,已經磨了邊角的筆記本,脊上分別寫著“腹部嚴重創傷搶救過程紀錄及圖例”,“誤診延診病例分析”,“特殊病例手術紀錄及圖例”;韋一笑走過去,拿起一本翻了翻,邊看邊說,“服了你了,能耐心做這種事。我是上台子動刀沒問題,但凡能擱腦袋裏的也都擱腦袋裏了,就煩幹這些細活兒。”說罷把殷黎亭的記錄本插回去,剛要轉身離開,從頂層拿起一個三寸高的木刻雕像,“這天使你在西域進修時候帶回來的?怎麽掉了一邊翅膀你還留著。”他把那個雕像放在眼前細看,“雕得到是挺精致。”
  殷黎亭沉吟了一下,“這個天使本來就是少一邊翅膀的。”
  韋一笑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著他,“我有時候奇怪,你說你這麽個人,不抽煙,不喝酒,不搓麻,連球都不打,恐怕電影也不看吧?你除了工作,還有什麽呢?”
  殷梨亭淡淡地道,“天生麵目可憎,言語乏味,沒有任何興趣愛好,我自己又有什麽辦法?”
  “噢?”韋一笑挑起眉毛,“那真是奇怪,當年的校花洛洛,一支獨舞迷倒了從汴大校本部到醫學院到附屬醫院多少人,怎麽會對你情有獨鍾呢?而且鍾情到幾乎就嫁了給你?”
  殷梨亭猛地抬起頭,臉色有些蒼白,半天才道,“那麽久以前的事,提它幹什麽?”
  “你也知道那麽久了?”韋一笑眯著眼睛看著他,“我以為在你心裏,恍如昨天,要記一輩子呢!”
  殷梨亭深深吸氣,看著他,緩緩問道,“你到底要說什麽?”
  “沒什麽沒什麽。”韋一笑抓其他左手,說道,“你明天就要上火車回家,路上可小心傷口。你這個傷口是我韋一笑縫的,萬一感染了,這不是砸我牌子麽?砸牌子也就罷了,回頭不悔那個臭丫頭,一定跟我沒完沒了。”說罷咧嘴笑了,露出一排白生生的牙齒,縮了縮脖子道,“我回去寫材料去。”
  殷梨亭看著他走到門口,趕了上來,抓著他胳膊道,“你能不能再去看一眼不悔,看她是不是回到科裏去了,別還在樓道裏晃蕩。”
  “成啊。”韋一笑爽快地點頭,把雜誌夾在腋下,往值班室走了。

  第十七章 春之聲
  穆念慈對著電話,正在猶豫著要不要答應楊康和他們一起去給一個朋友的提琴比賽捧場的時候,黃蓉一下子從上鋪竄下來,用黑色粗水筆嘩嘩嘩嘩地在桌子上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事關重大,一定得去!!!幾個驚歎號寫得驚天動地。
  穆念慈被她的舉動搞得有點糊塗,不過不由自主地就對著電話那邊的楊康說,啊,好,我去。穆念慈一邊緩緩地放下電話,一邊不解地看著黃蓉說,“什麽意思啊?我晚上還要去看爸爸媽媽,白天得把作業做完了,馬上考托福了,我還要……”
  “啊呀我說你這個木啊!”黃蓉拿水筆狠狠地點了穆念慈的腦門一下,“什麽給朋友捧場啊,這明擺著不是找個機會約你麽,令狐衝他們也去是不是?分明也是在朋友麵前宣布一下你們的新關係麽,這哪兒能拒絕?我跟你說,好多時候,命運就是決定在那麽一閃念的時間裏,你捉住了就捉住了,讓它溜走了,可不一定能回來。作業?托福?什麽事兒都得放到後麵去!”
  穆念慈微皺眉頭,愣著不說話。
  “唉,楊康這小子,能主動做到這一步也算是不容易噢。”黃蓉簡直比穆念慈看起來還要興奮,穿著散腿睡褲小吊帶背心,插著雙手在宿舍裏兜著圈子,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竄到穆念慈麵前,盯著她問,“那你穿什麽啊?”
  穆念慈看看窗外明媚的陽光,“襯衫就行了吧。”
  “哎呀,你那幾件襯衫褲子,天天去醫院看你爸媽也穿,做實驗也穿,一股子醫院和實驗室的味道,太煞風景了。還有,這些日子太累了你,頭發都柴了……”黃蓉捶胸頓足地在穆念慈的頭發,臉頰,衣服上拍拍捏捏,忽然一拍腦門,“對了!”衝穆念慈問,“你們什麽時候走?”
  “他說再過一個小時。”
  黃蓉一下子竄到電話前,飛快地撥了幾個號碼,衝著聽筒說,“喂,王語嫣啊,對我黃蓉,你幫我一忙,立刻把你那幾套現在能穿的衣服鞋子,還有配的項鏈頭飾給我送過來,緊急緊急。”說罷掛上電話,登著凳子從櫃子上層抱出一個大盒子,裏麵放滿了寫著倭國文字和西域文字的瓶瓶罐罐,大部分還沒有開封;黃蓉撿出了幾樣,扔到臉盆裏,把盆塞到穆念慈手裏,提起一個滿的暖壺,拽著穆念慈衝進了水房。
  穆念慈一直被她拉來拽去,頭開始發暈,站在水池前,怔怔地望著她。黃蓉一邊把瓶瓶罐罐排放在池邊,一邊念叨,“這個洗麵奶,配著爽膚水精華素和乳液補水膜,據說立刻見效膚光勝雪;這個特效香波護發素海泥倒膜,本來應該天天用一周見效,來不及了湊合著臨陣磨磨槍總比不磨強,我的衣服你穿不了,王語嫣跟你高矮相當,架子也差不多,我看衣服風格也配你……唉呦,我說你還愣著……”黃蓉一邊接涼水倒熱水一邊把怔怔出神的木念慈的頭,按在了水盆裏。
  王語嫣一反平時溫吞水的形式作風,動作相當的快。當她把小行李箱裏的衣服嘩啦一下倒在穆念慈的床上的時候,黃蓉吹了一聲口哨。她竄過去,挑揀了一陣之後,從中抓出一件胸口鏤花的寬袖一字領乳白色線衣,一條極淡的青色A字裙,一條與裙子同色的絲巾,揮舞著衝著正在慢慢地擦頭發的穆念慈說,“這個不錯,你快點,過來試試。喂喂,王語嫣,幫她吹頭發,我有一隻天青石的發夾,斜著別在頭發上。”黃蓉的臉都興奮得發紅了,最近的生活有點平淡,考試念書對她來說從來不是難題,天天陪著郭靖練聽力雖然也沒什麽不好,但是多多少少需要一些刺激。而且,在昨天之前,每天晚上黃蓉看見穆念慈表情淡漠地低著頭進屋,不吭一聲地,以同樣的順序掃地打水提著一壺水背著書包出去,熄燈之前再靜悄悄地一臉疲憊地回來,打著應急燈做題,有時候就抱著膝蓋愣愣地坐著,不知道心思飄到了哪裏去。每當這時候,黃蓉就覺得剛剛從郭靖溫厚如熊掌的大手傳到她的手上,又延綿至她的心裏的那種溫暖快樂的感覺大打折扣,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吐不出的惆悵糾結在心裏,甚至如果在陰濕的雨夜,會讓她有掉眼淚的衝動的。
  而今一切都有了轉機,就好像是你看一部小說,看見幾乎已經要徹底分手的男女主人公終於在人流熙攘的街頭慢慢走近,已經要擦肩而過了,男主人公不知道為什麽轉過了身。現在,時空停留在這一刻,定格在男主人公轉身的瞬間。黃蓉覺得自己應該至少要製造一些東西,讓低頭行走的女主人公,留住男主人公的視線。
  穆念慈慢慢地擦著頭發,看見王語嫣拿著吹風機和發梳微笑著等她,黃蓉滿手的精致衣飾滿臉興奮的表情。她對著鏡子,把頭發梳順,又從王語嫣手裏拿過吹風機,一絲絲,一縷縷地把頭發吹幹,她聽見黃蓉在喊,“讓她幫你嘛,她弄得好,弄出型來,姐姐呀,不是吹幹就得的,要造型!”
  穆念慈好像沒聽見似的,依舊慢慢地對著鏡子吹著頭發,直到完全幹透,梳了梳,用自己一貫用的,一隻淡藍色的塑料發夾,把頭發束了起來。她走到床前,把王語嫣帶來的衣服仔細地一件件折好,放回小行李箱去。黃蓉瞪圓了眼睛驚訝地看著她,剛要說話,被王語嫣拉住了,搖了搖頭。
  穆念慈坐在自己的床上,拉上床簾,一陣悉悉簌簌的聲音之後,她從中鑽了出來,換上了剛剛洗幹淨收回來的棉質襯衫和洗得發了白的牛仔褲。她抬頭對王語嫣笑笑,低聲說,“謝謝你啦,可是……”
  王語嫣微笑著點頭,“我知道的。我明白。你總歸是你自己。”
  穆念慈深吸了一口氣,拉開窗簾,看著窗外。樓下時而走過一對神態親昵的小戀人,牽著手,捧著飯盒或者提著水壺或者背著書包走過,他們旁若無人地幸福著自己的幸福;穆念慈的目光一直被他們吸引住,並且嚐試想把楊康和自己放進這樣的一個畫麵中去。
  可是卻不行,楊康似乎怎麽也不能被放置進去。穆念慈呆呆地往樓下看著,都不知道王語嫣是什麽時候離開的,直到,看見楊康和令狐衝騎著車進入了她的視線。楊康抬了一下頭,那一刻,陽光批灑在他的臉上,甚至把他的頭發都染上了金邊;穆念慈的心裏一窒,幾乎透不過氣來;他不能被她嵌進任何她所勾畫的畫麵中去,他在她的心裏,披掛著一身的光芒,可以映射得周圍都暗淡下來,可是就這樣照亮了她整個的胸膛。
  給楊康開門的那一瞬間黃蓉回著頭對穆念慈說,“我要借你的車子。”穆念慈啊了一聲說,你自己的呢,我還要出去啊。黃蓉打斷她,“我車子壞了我有急事,你反正跟楊康他們一起,你讓他倆誰帶著你不就完了?”穆念慈還沒反應過來,黃蓉已經從她兜裏搜出了車鑰匙,抓起自己的小皮包,把堵在門口的楊康令狐衝往旁邊一推,一蹦一跳地下了樓。
  穆念慈看了楊康一眼,把書包背在自己的身上,輕聲說了一句,走吧。
  令狐衝走在他倆的身後,看著他們肩並肩地走在一起;穆念慈的頭頂正好到楊康的耳朵,她的窈窕也非常地配他的修長挺拔;從前穆念慈總是落後楊康半步,今天,楊康卻沒有仰著臉滿不在乎地一個人往前走,而記得了旁邊還有個人,調整了自己步伐的速度。他聽見楊康對穆念慈說,“你別擔心那個實驗,到時候我跟你一起,一會兒就做完了。”他看見穆念慈抬頭對楊康笑了一笑,那一刻他從後麵可以看見兩個人臉廓的側影。令狐衝忽然覺得心裏有一種溫熱的感動,就好像自己得到了什麽似的那麽充盈,他故意落後著兩三步的距離走著,愉快地感受著他們身周,那種久違了的溫暖的氣息。
  禮部大禮堂的門口擁擠得一塌糊塗,無數的比賽選手的父母朋友進進出出;穿著豆綠色裙子的郭襄被淹沒在人流裏,欠著腳尖張望。她跟很多認識的參賽選手打著招呼,禮貌地衝著他們的父母鞠躬微笑,回答比較熟的叔叔阿姨諸如你爸爸呢媽媽呢姐姐呢等等問題,並不厭其煩地解釋他們各自的去向和沒來的理由。
  遠處,爸爸老戰友段智興的女兒走過來,衝郭襄打著招呼----她們從小認識,不過從她去了英國就再沒太多的聯係。她跟郭襄說了幾句話,便朝著不遠處一個斯斯文文的男孩子招手,他走過來,她拉著他的手,先低了一下頭,羞澀地笑了一下,然後說,“小襄,他是我的朋友,嗯,他的姓有點怪呢,鮮於,我以前都沒有聽說過……”
  郭襄的注意力卻沒在於此,她恰在這個時候看見一個提著大提琴盒子的男孩急急地往裏趕,大炮筒似的琴盒幾乎撞到了一個纖瘦女孩的後背,而她身邊的一個男孩把她拉到了自己身體的裏側,轉頭衝那個冒失的男孩說,“老大,不用這麽急吧,名次又不是按號拿的。”這聲音帶著三分的無所謂,這聲音的主人總是笑得有點漫不經心;連抓著那女孩的手腕的手,都顯得特別懈怠;郭襄愣了一秒鍾,很快地把那女孩的臉跟記憶中的一些畫麵整合――某天,在羽毛球場上,那個漫不經心的男孩折斷了他的球拍,曾經四顧茫然。
  郭襄匆匆地衝舊時小友和她的朋友說了句“我朋友來了”,便揮動右手,喊道,“喂喂,令狐衝,楊康,我在這裏。”
  她跑到他們麵前,眼光停留在穆念慈的臉上,微笑著說,“穆姐姐,穆念慈對罷,我們見過的。”她的目光在楊康和穆念慈的臉上轉了兩轉,笑道,“多謝你們一起來給我捧場。”
  禮部大禮堂在不短的一段嘈雜之後,終於安靜下來,藝術之聲杯少年器樂大獎賽終於開始。
  第一個上場彈鋼琴的小家夥也就十四五歲的樣子,又胖,穿了一身黑西裝,黑皮鞋,打了領結,表情嚴肅得似乎要哭。楊康覺得有點好笑,瞥了一眼旁邊的郭襄,她正在低聲跟另一邊的令胡衝說這是李斯特的曲子,很不好彈,因為他自己的手超常的大,寫的大部分的曲子隻適合有他那麽大的手的人彈。她邊說著邊張開十指來給令胡衝形容“大”,臉上有著認真的表情;她擦了脂粉的臉比平時要嬌豔,可是那層脂粉,把她本來靈動的心思,掩蓋得更加縝密,沒有了陽光下的那種透亮的璀璨。
  陽光下。暖軟卻能夠刺到心裏的笑容。
  楊康愣了一陣子,然後伸著胳膊,打了個老大的哈欠。然後,左顧右盼起來。
  穆念慈居然很認真地在聽,手還在腿上,輕輕地打著節拍;楊康不太相信地問,“你聽得還真挺陶醉?以前倒不知道你好這個呢。”穆念慈瞥了他一眼,有點不好意思似的說道,“我小時候學過兩年電子琴。”
  “啊?”楊康一挑眉毛,樂了,“這麽小資的事兒,不像是你幹的啊。”
  穆念慈嘴動了動,沒說出什麽,接著抬頭看著台上。楊康覺得很無聊,小胖子索然無味的鋼琴演奏,還不如“穆念慈學電子琴”讓他提得起興致;他身子前傾,湊到穆念慈耳邊,低聲問,“喂,你怎麽會去學電子琴的?”
  穆念慈一側頭,差點碰到了他的臉,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她定了定神,輕聲說,“沒什麽,我舅舅買給我的生日禮物而已。既然有了,少年之家又開這個課,我就去了,當時挺喜歡。不過,後來家裏事多,也就沒時間再去,琴也送給堂妹了。”穆念慈說著微微地搖了搖頭,臉上有一絲悵然,不再說話,低頭擺弄著自己的手指。楊康發現她的手指很長,並不纖柔,而是瘦骨棱棱,顯得很有力量。楊康剛想說話,忽然郭襄伸過頭來,接著輕輕托起穆念慈的手,看了看,嘖嘖稱讚道,“穆姐姐,真是好手,我打賭你張開十指至少可以夠十度,而且一看就有勁兒。要是鋼琴老師看見你,肯定特喜歡。真可惜。”穆念慈沒有說話,輕輕地把手抽了出來。
  楊康嘴角撇了撇,看著,小胖子彈到了匈牙利狂想曲最後的高潮,一連串沒有喘息的強音,他整個兒人似乎跟著琴鍵振顫,臉上的肉跟著一起抖,可是彈得節奏有點亂了,控製不住地往前趕,似乎一輛快要散架的破車,被受了驚的馬拉著拚命向前疾衝,一路上劈裏啪啦地掉著零件。楊康忍不住笑起來,衝著台上歪了歪嘴,對穆念慈道“沒彈鋼琴有什麽可惜,你瞧他那個傻樣兒。”
  郭襄噗哧一笑,她玩味地看了一眼楊康,覺得此時,他那總是藏在懶洋洋的笑容後麵的心思,嗖地鑽了出來,打了個轉,就這一倏忽之間,便就把穆念慈臉上的鬱鬱化為了釋然。她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在幾秒鍾的時間裏,她忽然覺得這一瞬間的楊康,竟然要比湖邊托著她手腕打水漂的,把她帶在大梁上唱大宋禦林軍軍歌的他,更為真實。她覺得微微地有一點失落----一種……一種從所未有的挫敗的悵然,隨即她覺得好笑,對自己搖搖頭,然後站起來,對楊康說,我要到後台去準備準備了,呆會兒到我的時候,再傻,可也不許笑。
  穆念慈左邊的位子本來空著,這時令狐衝跟著郭襄一起去後台湊熱鬧了,楊康的右邊又有了兩個空位;他和穆念慈就被暫時地隔離開了旁人,放置在了一起。穆念慈有點局促地盯著前麵,目光的落處卻是舞台一側的台幕;楊康看了看穆念慈微蹙的雙眉,問道,“想什麽哪?你爸媽不都好得差不多了麽?還擔心什麽?”
  穆念慈搖搖頭,“我沒有擔心啊,我在想著待會兒回去,是先寫作業,還是先把反應架上。或者,在實驗室寫作業。”
  “真累。待會兒回去再說唄。不如想想,呆會兒到哪兒找吃的去,郭襄說,這附近,有一吃山城辣子雞的地方,做得地道無比,水煮魚也不錯……”說著楊康覺得已經開始饑腸轆轆,使勁地吸了口氣。
  穆念慈看看他,問了一句,“你最近又胃疼了沒有?”
  楊康一愣,抓抓腦袋,“沒記得。嗬嗬,得了得了,又是少吃辣椒少喝酒是不是,其實我覺得醫生說的也就是現在的研究結論,沒準過兩年就推翻了,就跟那個亞裏士多得似的,當年肯定特牛一人,現在每每講個什麽新公理就得把他老人家糾出來,保不齊以後愛因斯坦也這個命。指不定過兩天新研究成果就說其實吃辣椒對胃粘膜最好了呢。”
  “我可沒說讓你少吃辣椒少喝酒。”穆念慈一笑,“你倒是說出這麽多話來”。
  “對啊,你居然沒說。”楊康重複了一句,“奇怪。”
  穆念慈覺得楊康很認真地驚訝,樣子回到了中學時代的那種心中毫無千絆的純稚,楊康雖然聰明,但是很多時候,根本就是個純稚的男孩子――隻是個大男孩子而已。她的心裏有一種柔和的溫暖,很想伸手撫摸一下他微微跳起來的眉毛,和挺拔的鼻翼;她看著他,“我說你幹什麽啊,你要做的事情,總之要做,我說也沒有用,你不想做的事情,總之不會做,我提醒也沒有用。”
  楊康愣著看她,“你這句話說得有一點哲學的味道,值得一會兒去跟令胡衝討論,他沒準會記在他的小本子上。”
  穆念慈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笑的時候,瘦削得有些楚楚可憐的臉,便有了些靚麗的顏色。楊康想,她實在應該多笑笑。
  台上一個女孩子在彈肖邦的黑鍵練習曲,她年歲要比方才的幾個選手大,琴技也遠為嫻熟,應該是18歲以上的最大組,可還是沒有半點味道。無聊,楊康想,遊動著的眼光落在一個站在台下不遠處,手提一束百合花的男人身上。挺高的個子,略顯文弱。
  楊康覺得這個側影非常的眼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他皺著眉頭琢磨著,台上的女孩已經彈完比賽的曲目,站起身來,彎腰謝幕,她抬起臉的一霎那,楊康的腦子裏電光火石地出現了一個畫麵,他迅速地又向那個男人看去,他依舊麵向著舞台,隻有側臉的輪廓;這次楊康認出了他――上一次看見他的第一眼,也隻是這樣一個側麵的輪廓,不過他的臉頰上,有一個淡淡的拳頭印記。楊康看著那女孩子緩緩下台,那男人把百合交到她的手裏,另一隻手牽住了她,女孩羞澀地微笑,那個笑容,渲染了她整張平淡的臉。
  楊康看著他們,輕輕地說了一聲“我靠”。
  郭襄拉著她小時候一起玩了5年的“段姐姐”和她的男朋友鮮於通一起回到座位上來,介紹他們給楊康認識。她發現楊康跟鮮於通握手的時候,那個笑容,相當詭異。
  郭襄正琢磨著,楊康已經側過頭,從鮮於通手裏拿過一本厚厚地集子,翻開來,嘴角略揚,抬起眼皮看著鮮於通似笑非笑地說,“詩經?把詩經帶來聽女朋友彈琴,很有創意啊,文學藝術相互結合,有檔次。”
  鮮於通被楊康說話的口氣弄得頗有點不自在,還沒有說話,坐在最外麵的女孩已經伸著頭說,“是我哥哥請他給古文做譯稿的。他在出版社做總編,很欣賞他,所以請他幫個忙。他那麽忙,也不想,可是那是我哥哥啊。”說到這裏,她低下頭,羞赧的一笑。
  楊康拉長了聲音“哦”了一聲,隨手翻著問道,“譯得差不多了吧?”
  鮮於通皺皺眉頭,對於楊康臉上的神氣頗為反感,可還是斯斯文文地回答,“我哪兒會翻譯,我一個學化工的,要說做做實驗,也算本行,就算是寫程序,也比對文字熟悉。這不過是好朋友揭不開鍋,我也就玩玩票。就說見得最多的那首關雎,譯出來容易,但是壓上韻致卻也困難,我到現在,還沒有推敲好。”
  “關雎?”楊康眉毛一挑,“我看壓上韻致也不難,讓我幫你想想……”他微微皺眉地看著那本詩經上翻開的一頁――關雎的原文,想了想,臉上現出一個捉狹的笑,順口念到,“比如這樣:關關唱和的雎鳩,河中相伴在沙洲,賢德淑惠的姑娘,謙謙君子想追求;
  長長短短的荇菜,左往右來撈取它,賢德淑惠的姑娘,睜眼閉眼想念她;
  追呀追呀追不上,睜眼閉眼把她想,夜慢慢啊夜長長,……嗯……翻來覆去到天亮!
  哈哈,哈哈……長長短短的荇菜,左往右來采摘它,賢德淑惠的姑娘,彈琴鼓瑟挑逗她,
  長長短短……的荇菜,左往右來摘取它,賢德淑惠的姑娘……敲鑼打鼓討好她!”楊康念完,笑得肩膀抖了起來,加了一句,“彈琴微笑的姑娘,手舉百合討好她……”
  鮮於通的臉色不太好看,不以為然地扶扶眼鏡,哼了一聲道,“這,這也太過兒戲了吧?”
  楊康像沒有聽見似的,又翻開一頁,看見了“簡兮”那一首,一邊念一邊隨口翻道“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
  這樣翻:咚咚咚啊咚咚咚,萬舞表演大開場,太陽高高當頭照,舞獅走在最前方;
  舞師壯健真魁梧,公庭前麵領著舞,拌成武士似猛虎,揮動馬疆真純熟;
  ……”
  郭襄看看一臉得意笑容的楊康,忍不住接到:
  “左手執龠,右手執翟;赫如渥赭,公言錫爵;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係,西方之人兮。
  可以這樣:
  左手拿著邊管簫,右手舉著野雞毛;麵頰通紅舞翩翩,衛公賜酒叫聲好;
  山上的榛子香噴噴,外麵的草兒綠茵茵,你猜我把誰來想,領舞的西方大美人,啊那西方的美人,我猜她是周邑人。”
  說罷笑看鮮於通,見他板著臉,而身邊的老友,皺眉道,“你們這個,也太滑稽了……” 
  郭襄微微一笑,“其實詩經在當時,也隻是民歌俚曲,在當年來講應該是很通俗的。隻不過到了現在,對上古的東西,總是多了敬畏。譬如說古人長歎一聲嗟乎哉,也跟咱們大喊一聲‘唉呦喂’或者甚至‘我的娘’沒什麽區別……”
  “或者是‘靠!’。”楊康笑嘻嘻地接口,“都是表驚歎麽,強烈的思想感情。”
  青羊爸爸在醫檢司和刑部的官員們帶來的材料末尾簽上了自己名字的一瞬,楊不悔抬起頭來,不自主地向陽頂天他們看過去,他們的臉上有著輕鬆的神色---雖然還遮蓋著幾分沉痛或者同情,但是已經帶上了敷衍的味道。楊不悔不敢去麵對青羊爸爸的眼睛,她怕再看到那種看不見底的空洞,也怕他會從自己的臉上,察覺出一絲絲不由自主的如釋重負。
  今天一大早,她被通知說刑部和醫檢司的人會來跟她和青羊父親做最後一份書麵紀錄-----他的身體基本恢複了,昨天晚上自己表示可以見刑部的人,證明醫院在搶救及護理中並沒有疏忽職責。醫管科的科長特地地跟楊不悔說,這件事糾纏了這麽久,終於要了結了,你總算可以鬆口氣;還好,沒出什麽太大的岔子,婦產科雖說被折騰得不輕,醫院也不能算真正遭受了損失,那麽你頂多也就是各科通報批評了……
  楊不悔不言聲兒地聽著。“了結”兩個字壓在她的胸口,讓她無比地憋悶。但是她發現她並不能完全地否認了“鬆口氣”的這種心情。她心裏說不出是羞愧還是憤懣。跟著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的消失,跟隨而來的竟然是糾纏的麻煩多於徹骨的傷痛。楊不悔覺得很諷刺,心裏有一種膠狀的悲哀,不疼也不苦,卻可以把心的每一分空間塞滿,讓心跳不能暢快。
  她看著馬行空戴上老花鏡細細地再次檢查著那一遝有著參與搶救過程的醫生以及青羊爸爸簽字的材料,交給陽頂天過了目,然後抬起頭,跟刑部的官員交換了一下眼色,站起身來,微笑著說,就這樣吧,我們也可以回去了,各位大夫也可以安心工作了。一陣椅子跟地麵摩擦的輕響之中,大家陸續地站起來,排列組合地握著手;心內科陪青羊爸爸過來的大夫走過去問他是否有不舒服的感覺,他搖搖頭,撐著桌麵站起來,停了停說,“大夫,我回去收拾東西,辦出院手續,明天就出院了吧。這些日子謝謝您。”說罷輕輕地繞開依然在握著手的人們,向外走去。
  楊不悔跟在他的後麵走出會議室的門。她快走幾步,趕到他的身邊,低聲說:“叔叔,我去幫你辦出院手續,然後……”他擺擺手打斷她,“不悔,謝謝你,不過,有好多事,得自己做,以後,我們也隻能靠自己了。”他仰起頭,扯動嘴角,“也不知道,我們兩個,誰能有福氣,有對方陪著到老到死,有對方給送終。”
  楊不悔看著地麵,輕聲說,“阿姨還住在神經內科,用鎮定劑配合心理治療,這個療程下個星期才完……”
  他點點頭,“我回去打點打點,以後我會好好照顧她,開解她。”說罷,轉身走開了。楊不悔呆呆地站在當地,她聽見身後陽頂天在跟助理交待著跟外院交流的事,聽見滅絕大聲地吩咐院總通知手術室安排壓了一周多的卵巢囊腫的手術,抱怨著刑部的拖遝,聽見手術室的副主任跟麻醉師在講對麵西餐廳中午的批薩要打百分之十五的折扣……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這句中學時候要求過背誦的詩句,在這個時候竄上了她的腦子。她站在樓道的正中,茫然地看著身邊的人行色匆匆地穿插而過。他們在想什麽?會不會剛剛知道了一些他們不想接受的結果,需要拿掉一個腎或者一邊乳房,也許是繼續忐忑地等待組織檢查的結果,也許……也許迎接了一個新的生命或者失去了至親近的人。但是從他們的臉上,卻看不出來太多的不同。
  楊不悔一時間想不清楚下一分鍾要做什麽---想來已經趕不及去郭襄的比賽了。其實到了吃飯的時間,她卻全然沒有胃口。
  迎麵,清風手裏抓著一堆單子走過來,經過身邊的時候,楊不悔喊住他,抓著他問,“跟你打聽個病人。”
  “誰?”
  “閿柔。應該是前天剖腹產後作的直腸癌手術,住第三分區把你知不知道?她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噢,手術挺成功的,今天就從ICU轉進普通病房了嘛。”清風急著去取化驗結果,說道,“你自己去看嘛,就在第三分區201。”
  “我……”楊不悔扯動嘴角,半天才扭頭看著別處道,“不是說不許實習生隨便串科麽?昨天晚上……你們科教學主任才訓示的,我再不幸碰見他,不是找難堪嗎?”
  “殷老師?”清風一愣,隨即搖頭道“他家裏有事兒自己心情不好吧,誰讓你昨天晚上去撞槍口的。不過,無所謂啦,他剛剛走,你碰不見他的。”
  “走?”楊不悔驚訝地問道,“他走哪兒去呢?他家裏出什麽事兒了?”
  “回大同了。”清風皺眉看著楊不悔道,“你幹嘛啊?今天怎麽成包打聽了?我好些事呢,你自己去看閿柔去。”
  楊不悔愣住,想起昨天殷梨亭的神情,和方才清風的話,一時間擔心非常,想再問清風,他卻已經走得沒有影兒了。她站著發了會兒呆,想也想不明白,先看看閿柔去好了。她甩甩頭,往外科住院部走了過去。
  郭襄的特等獎得的並無懸念,她站在台上,把獎杯舉起來,衝著觀眾和評委鞠躬,很雍容大方。楊康和令狐衝如約地拚命鼓掌,令狐衝還尖聲地吹了口哨,引來周圍很多人的側目。楊康聽見側前麵一個母親對看上去隻有7,8歲的女兒說,看見沒有,就要像台上的姐姐那樣,刻苦練琴,拿第一名,不要總是愛瞎跑瘋玩扔沙包跳皮筋的,那個有什麽用,高興也是假的,像那個姐姐那樣,拿最高的獎杯,捧最大束的鮮花,一個人站在這麽大的舞台上,燈光集中照的地方,才是真正高興的事情,你懂不懂。
  楊康下意識地去看那個小孩,她正眨巴著眼睛看著台上,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忽然她仰起臉皺著眉頭說,“可是我還是覺得跟好多同學一起比較更高興一點。”
  她媽媽結巴了一下,接著扳起臉說,“你這孩子,什麽都不懂。”
  這時候,郭襄一個人,站在偌大的舞台中間,被人群所簇擁,卻又離著旁人有著距離,優雅地微笑。
  楊康眯著眼睛,略微走神,都沒有注意到,她什麽時候轉身走向了後台,什麽時候,禿頭凸肚的禮部侍郎已經開始做閉幕致辭了,又是什麽時候,郭襄已經背著琴盒,抱著花束,腋下夾著用報紙隨隨便便地包了的獎杯走了過來。
  令狐衝剛要再衝她歡呼一下,她已經把那一大束花塞到了他手裏,占住了他準備再次振臂高呼慶祝她的勝利的手,說了一聲,“幫我拿一下,”接著轉頭問楊康,“走吧,說好了我得獎我請客的。”楊康回過神來,嘿嘿一笑,“這麽高興啊?”郭襄瞥了他一眼,“可不麽?不得獎我找什麽借口找這麽多人涮火鍋啊。正宗四川麻辣火鍋,我惦記好久了,但要是一個人坐那兒吃,不跟一傻子似的?”
  “我去不了了。”令狐衝有點遺憾地說,“要去一趟殷大夫那個同學家。他打電話找我說想盡快談談那片稿子的事兒,說是想改改趕下一期發表,其實,他說要刪的,基本都是我覺得特涉及要害的。”他有點興味索然地搖搖頭,不大提得起精神來,但這件事有個結果,總比完全地無疾而終要強。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他從壯誌豪情地在山顛長嘯,到咣當一聲沉落到黑沉沉的海裏,本來以為就沉下去了,他想他要盡情地悲憤並創痛的時候,忽然又來了艘飄飄搖搖的小船,經過他身邊。他想,反正也上不了山頂了,其實不如海底沉著,可不知是因為殘存的一點向往,還是本能,他還是要爬了上去。”
  穆念慈隨即頗為抱歉地對郭襄說,“我還有好多好多的事,也不跟你吃飯了,不好意思啊!”
  郭襄看著她點了點頭,“看來今天不是火鍋天。方才我呼楊不悔,她也說有事兒不能過來。那,口頭感謝你們來聽我比賽,來陪我吃火鍋。我可也得回家寫作業去了,估計得點燈熬油,寫道周一早上!”她把琴盒套子的背帶往背上拉了拉,獎杯夾在腋下,衝令狐衝道,“這花兒還挺新鮮的,你看看送給那個好看的姐姐吧!”她笑了一笑,然後不再等他們,哼著方才比賽的曲調,大步地,往門口走了。一會兒的工夫,她小小的背影,便融進了往外湧動的人群之中,找不見了。
  離北城醫院幾百米處的照片衝印店,楊不悔趴在櫃台上,等著方才送來的膠卷。
  “得了得了。”老板從裏間鑽出來,手裏提著裝照片得紙袋,笑嗬嗬地道“還沒見過您這麽著急的顧客。咱這一小時衝印立等可取還不夠快?您這一個小時跑過來三趟。”
  楊不悔不好意思地笑笑,交了錢拿過照片,說道,“小孩媽媽等著看照片呢嘛!”
  “孩子媽媽是您姐姐還是嫂子?”老板問道,“剛才我也看了眼,小雙伴兒是好玩兒,孩子爸媽真是好福氣!”
  楊不悔聽了“好福氣”三個字,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微笑道,“她應該會是個好福氣的人。”說罷,跟老板道了謝,走出了店門。楊不悔往醫院急趕了幾步,又停下來,仰頭看了看澄淨的天空。她把照片從紙袋裏取出來。
  皮膚紅紅皺皺的小東西,那麽小,兩個都還不足四斤重,簡直就並不比燒雞要大上多少。她看見他們的時候,一個皺著淡淡的眉,睡著;另一個卻半睜著眼,側著頭,下巴繃著,小手輕輕地動,在找什麽嗎?
  他們是未足月的孩子,還都不能出暖箱,他們的媽媽,渾身還插著各種各樣的管子連接著各種各樣的儀器,下不了床。不能像那些住在有粉紅色牆壁卡通頭像的母嬰同室的媽媽和孩子一樣,盡情地享受這種新生命帶來的,無以倫比的快樂。
  楊不悔趕到第三分區病房的時候,正好碰見了給閿柔手術的謝遜,他說,手術很成功,這女病人恢複得也滿快的,精神挺好,也沒像通常作了直腸癌手術要帶糞袋的病人那樣消沉哭鬧,醒了,安安靜靜的,隻是問孩子怎麽樣。
  護士插口道,這女人真不容易,她丈夫給她講,孩子很好,安全的,一對兒不到四斤的兒子,她笑著笑著就掉眼淚了,然後反過來倒是安慰他丈夫,說你別擔心,別難過,我自從確診了這個病,自己一直在問人,查書,谘詢大夫,這雖然是癌,可是現在很多人做了手術,都不會再複發了。護士歎息說,這麽個斯文好看的人兒,以後可就得帶著糞袋生活了,可惜啊!我想著都難受,她倒是還挺樂觀的。
  楊不悔走到病房門口,看見裏麵閿柔跟她的丈夫說著話,隱隱地聽見她丈夫說,“你放心,兩個都好。我剛才在兒科病房的大玻璃門外麵看見了。不過不許進去嘛,還沒到家屬探視的時間----後天就成了。我回頭拿相機來,把兒子照下來給你看個夠。”
  楊不悔聽了,轉頭飛快地往宿舍跑了回去,取了相機,出去買了膠卷,找到在嬰兒室的朱九兒,換上了她的消毒衣,進去,對著那一對尚未被媽媽抱在懷裏過的孩子,飛快地按動了快門。
  這是一對生在春天的孩子呢。從來詩情畫意的九兒偏著頭歎息,而從來粗疏的楊不悔,居然頭一次沒有恥笑九兒的“文學”,為了這句話,有一點快樂,一點感動。她想著“春天”和“孩子”兩個詞語,一時間放開了幾個小時前還在的沉鬱和惶然,也居然並沒有去想什麽化療,糞袋,她眼前是那兩張小小的臉,和閿柔安靜的微笑。
  楊不悔站在街頭,一張張地翻看著那些照片。咧嘴的,皺眉的,哭的;有一張,兩個同時睜開了眼,似乎是好奇地瞪著鏡頭。四月的陽光,暖融融的,照在楊不悔的頭上身上,播撒在照片中那兩個睜著黑漆漆的眼睛的孩子的臉上,如此溫暖地,照拂著這一對出生在春天的孩子。
  
  第十八章 路向何方
  正午從汴梁出發到大同府的列車在鐵道上疾馳,距離終點已經不到一個多小時的路程,車窗外的起伏的山巒染上了濃重的暮色。殷梨亭和上看了一路的“抑鬱躁狂綜合症的治療綜述”,側頭看著窗外,路邊的山,樹,與零星的民房倏忽而來,在眼前一閃,複又飛快地向身後退去。車廂裏那個坐不住的七,八歲大的男孩,一會兒要吃橘子,一會兒要從行李裏麵找畫報,一會兒又打翻了一整杯的汽水,引得旁邊衣著講究的女乘客不滿地抱怨,和他媽媽不住地道歉。那男孩子卻掙脫了他媽媽的手,從座位裏麵擠出來,穿過過道,竄到殷梨亭跟前,拽了拽他的袖子,把手裏分別成了三部分的飛機模型舉到他跟前,說道,“叔叔,你剛才教給我拚上了,可是我再把它拆開,還是不會拚。”
  殷梨亭微微笑了一下,接過模塊,一一地拆下來,一邊說著,“你中間插錯了兩塊,要細心一點,耐心一點。”然後慢慢地,一塊一塊地組合著示意給他看,一會兒的工夫,拚起了一個一尺長的銀色載客飛機,遞給他。
  他偏著頭問,“叔叔,你是做什麽的?工程師麽?做大船汽車飛機的那種?”
  殷梨亭搖搖頭,“不是,叔叔是大夫。”
  “噢~~~”他失望地拉長了聲音,“醫院裏的白大褂,給人打針,沒意思。我以後一定要做建大船汽車飛機的工程師。”
  殷梨亭微笑了笑,沒有言語。
  那男孩子才要說話,他媽媽已經收拾好了他方才留下的殘局,走過來拉住他的胳膊,一麵跟殷梨亭抱歉地說著“打擾”,一麵數落著那男孩子,把他拉回了對麵的座位。
  殷梨亭靠在座椅的背上,眯起了眼睛。眼前的一切,開始逐漸地變得淡了,模糊起來,久遠以前的零碎的畫麵,卻一點點地在眼前清晰地浮現。
  ……那也是靠窗的一個座位,一個父親,帶著兩個兒子。
  “我明年一定要報考汴梁大學的核物理係,以後給大宋研究更棒的武器,再也不怕什麽金國西域,再過幾年就收複台灣。”17歲的哥哥氣勢如虹地揮著拳頭說,臉上的神氣,洋溢著年輕的自信。
  “小弟呢?”父親微笑地問安靜地坐在一邊11歲的小兒子,“小弟功課也好,今年還跳了級進了省重點。以後是不是跟大哥一樣,考汴大,或者,宋朝大學?”
  瘦小的男孩子抬頭笑了一下,卻沒有說話,繼續擺弄著手裏的刻刀。
  20年前,從汴梁到大同的列車,走的和今天是一樣的路線。被今日有著自己模糊而強烈的夢想的小男孩叫著“叔叔”,已經是一個“沒意思”的“白大褂”的殷梨亭,在那時候,正一下一下地,用雕刀,在有著不同紋理的根材上,刻畫著自己的夢。他的夢想裏或者是有宋朝大學和汴梁大學的,但是牌匾上的字跡,並沒有那麽清晰。清晰的是那彌漫著書卷氣又糅合著浪漫的校園,校園裏彌漫在每一個角落的,既青春洋溢而又寧靜典雅的氣息。他想要在這樣的地方,抱著他的工具箱,拿一把刻刀,一塊根材,用刻刀記錄下來家鄉起伏的山巒,山南壯闊的高原,煤窯日落返家的工人,在煤渣堆上玩耍打鬧的同伴……似乎如此,就能夠融合他兩個極的渴望。
  少年時代的,夢想。
  殷梨亭閉上眼睛,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些年來,他盡力地做一個好大夫,並且作得不錯。從前的一切已經拋卻得過於遙遠,隻剩下了一些散淡的痕跡,就如同那一套曾經寶愛的雕刀,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染上了斑駁的鐵鏽。如今,他知道身邊的人用“寡淡”兩個字來概括他的所有屬性,或者,還有“有才華,負責任”,那彌漫著浪漫氣息的雕塑藝術,無論如何不會再被跟他聯係在一起。
  他不願意回頭去想從前的事情,去想如果這件事沒有發生,或者不這樣發生,那麽今天的自己,會是什麽樣子。這麽多年以來,他盡量心平氣和地接受一切突然來到的變故,並且努力地去適應。很多時候,他會覺得,生活中那些已經發生的悲劇和它們所帶來的痛楚,就如同一條已經發炎化膿的闌尾,或者是長了結石,時常會絞痛的膽囊給患者所帶來的疼痛,想要正常地繼續生活下去的話,就隻能做外科手術割掉它,別無選擇。
  他曾經在講外科總論的時候隨口說過,病人到了做外科手術的地步,總是要去掉本來屬於自己的一部分,而在手術之後,也就不可避免地缺乏了這部分器官的功能。很多病人總是會為了這部分功能的缺失而耿耿於懷,長時間甚至永遠地不開心。比如因為膽結石而切除了膽囊,降低了對油脂的消化能力,要嚴格控製油脂飲食,於是失去了膽囊的的病人,長籲短歎地認為每天早上吃炸油餅晚上吃東坡肘子才是人生最大的樂事,而忽略了水果蔬菜穀類也自有它們的清甜,溜冰遊泳登山也可以給人帶來很多的快樂;再比如脾破裂摘除了脾髒,免疫功能會受到影響,易於受到感染要細加注意防護,自此,那些摘除了脾髒的傷者,固執地覺得,在流感風行肝炎肆虐的時候滿街亂竄蹲在馬路邊上就著汽車揚起的灰塵吃麻辣燙和羊肉串才是瀟灑的人生,而日常的工作生活,就成了日複一日讓人煩躁的折磨……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下麵一片哄笑,在這些20左右的孩子眼裏,老師在略帶刻薄地嘲諷病人,沒有人知道,說這番話的那一瞬間,他想到的是母親和大哥心中,父親的悲劇帶來的永遠的陰影,由此而對於周遭所有人和事的怨恨;自己為了努力地掙脫這層陰影的掙紮,以及最後的妥協和放棄;與本來是最親近的人,感情的日漸疏離……他看著那些學生開心地笑的時候,心中微微歎息,或者之後他們會知道,這種病人的看似可笑的想法,其實是人人都多多少少會有的一種本性。
  那天在笑聲中,坐在第二排的一個女孩嘟囔了一句,“沒有麻辣燙和羊肉串的日子確實不完整啊。保護脾髒很重要。”另一個男生立刻接口,“別人好說,你可難保,老那麽橫衝直撞,脾不定哪天就給撞破了。”那女孩子狠狠地拿胳膊肘撞了男生一下,同時周圍的人再次笑了起來。臨床課的氣氛從來並不太嚴肅,韋一笑周顛等外科大夫更加大大地培養了學生課堂中插話開玩笑的習慣。
  他微微搖頭,拿板擦輕敲講台,下意識地看向那個說話的女孩子,她正巧抬頭,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脖子不再說話;他怔了一下,那雙眼睛曾經見過,某一天他值夜班三線,下來看完一個腸梗阻的病人從急診室出來,見她被很多人圍著,尷尬地抓著一根模型艦艇的桅杆,傻呆呆地對著不滿地斥責她“當大夫走路還不小心”的中年婦女;她的身邊,一個小男孩坐在地上,抱著摔散了架的模型嚎啕大哭。他並沒有看見她跟拿模型的小孩如何遭遇,但是這時把“橫衝直撞”這四字評語跟當時他所見的場麵聯將起來,真的很形象生動。
  下課之後,他抱著講義推著幻燈機往外走著,這女孩子幾步跑到他身邊,拿著書問了幾個問題。之後往左右看看,然後低聲飛快地說,“殷老師,多謝你那天在急診給我仗義解圍,多謝!多謝!”說罷轉身跑開了,跑了幾步,又停住,刷地回頭,馬尾辮子一甩,發梢染上了太陽灑下的金色的光澤。她揚著下巴對他笑著,“對了,殷老師你手真巧,組模型快得都神了,怪不得連韋一笑誇讚你手術做得漂亮。你倒是應該去做藝術家,拿畫筆雕刀是不是要比拿手術刀有意思?”不等他說話,她又接著說,“不過外科醫生做手術,把不好的拿掉,把已經不能夠工作的部分恢複功能……”這,楊不悔抓抓腦袋,想了想說,“是不是也算藝術啊……就算……生命的藝術吧?”
  ”這時候,下一節講課的老師已經從遠處走過來,她衝他揮了揮手,徑直地往教室跑去,沒有再回頭,也就沒有看到當時他震動的表情。她並不知道自己不經意間,說中了他一個在心裏藏了很久的秘密。
  之後,他有很長的時間沒有再見到過她,直到她輪轉進了普通外科,抽簽進了他主管的十四病區。她進科的那天,他作為外科主管教學的主任,一如任何一次接新實習生一樣平淡地講著在普通外科實習的各種規矩,可是不自覺地多看了她幾眼,想起她無意中的話,心中有著一種如逢知己的親近。
  列車駛進大同站的前半個小時,列車員開始提醒乘客收拾隨身物品和行李,車廂裏逐漸喧鬧起來;殷梨亭才幫鄰近的兩個上了年紀的大嬸把行李拿下來,手機就響了起來,是在大宋醫學雜誌社做副主編的張鬆溪。他的聲音帶著興奮,說我又把汴大那個學生令狐衝的稿子好好地看了一下,實在是挺有意義。大法是不能那麽提了,我正琢磨著能不能把主題定為醫藥在老少邊窮地區醫藥的匱乏,在一定程度給神棍騙子帶來了土壤。可以開個專欄好好討論討論……
  殷梨亭聽著這個自己的至交好友講著令胡衝稿子的事情,想著當年對“完善大宋醫療製度”有著無比熱誠的理想的宿舍老大,現在早就變成愛老婆疼孩子,一心經營自己的小家的好男人。也許,令狐衝的熱情,再次地讓他想起了少年時代的激揚和熱情?殷梨亭沒怎麽插話,直到張鬆溪問道,“對了,令狐衝跟我說你突然回大同了,那天中午還沒提起,怎麽了,不是家裏有事吧?”
  殷梨亭含糊地應了一聲,隻說母親生病,不過已經沒什麽大事了,自己不放心,所以回來看看。
  車已經完全在站台停穩,一聲汽笛劃破了車站的沉靜,完全暗淡下來的天幕之下,越來越多的提著行李的,牽著孩子的,對站台揚著手臂的人們,從不同的車門陸續地下來,迅速地匯合在了一起。如同潮水般地,朝著出站口湧動。站台兩邊高高聳立的照明燈,把亮白色的光線投射在人們的臉上,把那些黑暗掩藏不住的,各自不同的疲憊或者急躁或者與接站親人朋友小別重聚的歡喜,顯現出來。旅館拉客人的小夥子,很遊刃有餘地在擁擠的人群中穿梭,站台的小販帶著唱腔叫賣著,“茶葉蛋……毛雞蛋……”的吆喝聲,飄蕩在站台的上空,比所有呼喊親人名字的接站的人的喊聲加起來,似乎還要清晰。
  殷梨亭一手提著輕便的行李箱,一手拿著手機對張鬆溪說,我到站了,待會兒要出站台,不能跟你說了,等我回汴梁再去找你。令狐衝還是個學生,沒有分寸,你對他的事兒多費點心,別鬧得太過火兒。聽張鬆溪應了,他便收了線,跟在四個一路都在歡快地嘰嘰喳喳地討論著到了大同,究竟要玩那些地方的女孩子身後,走下了火車,匯入了人流中去。
  揚康抓起生物統計概論,托福真題和隨身聽丟進書包裏。他本來並不想去上自習,可是令狐衝要抓著他繼續討論那個什麽大宋醫療製度啊藥商啊窮困病人啊的稿子。這家夥本來已經被澆熄的熱情卻又再次重燃,雖然嘴裏還歎息著沒勁,虛偽,這個世界真是虛偽,朝廷真是虛偽,大法分明存在著,問題分明存在著,為什麽就諱莫如深地不許說?
  楊康如果能夠想到那一天,自己一番信口的議論能在他心裏激起這麽多洶濤駭浪的話,一定會在嘴上貼最強力的封條。可惜,聰明如他,也不能預知未來。
  揚康把書包甩在背上,溜溜達達地晃出宿舍,往自習室走之前先在小賣店買了杯可樂靠著樹慢慢地喝,喝完了,又折回去買了把口香糖,抽出一塊在嘴裏嚼著。他抬頭看了看天空------是做出了一個抬頭仰望星空的姿勢狠狠地伸了伸懶腰。
  他實在是不想去自習室坐那個硬板凳去。躺在床上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溫書的效率比端正地坐在自習室裏的效率高-----這話也不能完全說是他拿出來跟他爹搬杠的胡攪蠻纏。----當然當時他說這話的時候,穆念慈說,那可能因為你在自習室裏並沒有“坐端正”,你趴著睡覺的時間多半會占掉自習時間的一多半;揚康認為那是穆念慈說的少有的略帶幽默氣息並且有一定準確性的話,然後他說所以我看著電視溫書還好點,至少不會完全睡著,即使是百分之五也比零強,對罷?
  不過他最近不能回家躺在床上做托福真題。
  最近又到了生物學院換屆選舉的時候。完顏鴻烈從倆月前已經開始籌劃奔走,進入了戰備狀態。揚康知道他老爹如果此次連任成功,就一直到了退休,到時候順理成章地當個名譽顧問,元老級的人物,也算是這輩子功德圓滿。可是完顏鴻烈本來是臨床出身,生物理論研究一向就並不過硬,這些年來掛著汴總副書記的名兒可是早就沒了當年做臨床的硬工夫,也放下了原本稀鬆的基礎研究,雖然生物學院發的paper還是要掛著他的名字,但是在各個研討會上,已經失卻了一針見血地切中論文要害的能力,頂多在大綱,研究方向上打幾句漂亮的官腔;那些生猛的後輩們臉上極盡恭謹,心裏麵到底對這個腦子已經半空,一貫也並不寬帶下屬的完顏院長,到底有多少尊重,可是不得而知。揚康就曾經在學院的衛生間聽見兩個研究生在比較他爹跟化學學院的院長,說洪老頭子一把年紀也沒把學問擱下,幾乎年年有個新突破,屆屆出個特有出息的研究生,那位子做得才真正地堂堂正正。
  不過paper並不決定一切。這幾年來完顏鴻烈給生物學院談成了不少跟外麵公司,甚至西域研究機構的合作項目,拉來了大批研究資金,連院裏的老式PCR一水兒地換了BECKMAN的新款。研究生津貼更是長了不少。今年和百駝山藥業集團的合作,不但給院裏帶來了新項目新的研究資金,更是讓廣大本研應屆畢業生滿懷希望----學生時期的研究項目要是能和這個大宋第一製藥公司扯上關係,簡曆上可是多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生物學院並沒出什麽特別出色的人物,所以說,如果不是黃藥師一門心思地就是想跟完顏鴻烈過不去的話,本來他的最後一屆連任也並不成問題;隻是黃藥師根本已經把跟他作對當成了後半生的事業也是後半生的娛樂,以自己所有的生猛的幹勁,牟足了力量跟他過不去----雖說現在完顏鴻烈是上是下於他沒有任何的利益牽扯,他也幾乎忘記了恨他的原因,不遺餘力地對完顏鴻烈進行打擊隻是他的一種習慣。於是乎那些被完顏鴻烈打壓過的人蠢蠢欲動,四處奔走,比如王處一譚處瑞,比如全金發南希仁,一致地推舉近兩年頗做出了點東西的郝大通上來。
  完顏鴻烈有自己的班底,本來並不把那幫人放在眼裏;可惜最鐵的哥們逍遙子恰好在這節骨眼上去西域交流8個月,於是他的故舊學生,完顏鴻烈便沒有了把握,實在有點頭痛,少不了在家長籲短歎一番。
  完顏鴻烈的長籲短歎並不一定會影響到揚康----他完全可以躲在自己的屋子裏,一邊吃點心一邊看球一邊做幾道語法題。可是這次他老爹似乎特別憂心仲仲,一個星期三次在飯桌上突然停住筷子,盯著他問:“康兒,你這次考托福,考到630以上,沒什麽問題吧?”
  楊康每次都含著食物點頭,“差不多,差不多。”
  “還有不到倆星期,你給我好好地衝衝刺,有把握點。”完顏鴻烈重複著同樣的敦促,然後倒轉筷子用筷子頭兒輕輕敲打著自己的左手手背,“我跟歐陽峰催了,他正在準備以公司名義派你去西域進修的材料。”
  楊康繼續地狼吞虎咽,有點奇怪老爹的記憶是不是出了問題,怎麽同樣的話,每天要說一遍。
  “讓你跟公司學的那幾個軟件,你好好用了沒有?得有幾個寫著你名字的程序,到時候申請也好看。”完顏鴻烈會接著追問。
  “用了,用了,也不太難。”楊康重複地唯唯地應承,說到這裏的時候他一定已經基本吃完了晚飯,準備逃回自己的臥室。
  前天,完顏鴻烈在他已經擦了嘴站起身來的時候,慨然長歎,說道“推薦材料送出去應該在換屆選舉結果出來之前,萬一下來了,倒是不能影響你的事兒,我就也放心了。”說這話的時候,完顏鴻烈疲憊的眼神之中,有一絲欣慰。
  如果僅僅是吃飯時候聽老爹的幾句嘮叨,揚康倒是也習慣了,不過前天晚上,他娘狠狠地大發了一場脾氣。他娘對他爹嗤之以鼻是一貫的,不過一般不會放下知識婦女的身段吵架;從前看不慣他爹也就是掛個冷臉,表情冷傲地走進臥室甩上房門,像這樣猛烈的爆發,揚康已經記不清上一次是在什麽時候了。
  追根溯源還是因為完顏鴻烈為連任的奮鬥。
  對完顏鴻烈的上竄下跳左拉又拽不滿接近了域值的包惜弱,已經懶得跟他多說話了,隻是盡量地減少在家裏的時間以便不碰上來訪的親信,以及縮短吃飯的時間,延後睡覺的鍾點以避免跟他交流;可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也被當作了一枚重要的籌碼。
  最近包惜弱新的隨感集出版,寫了很多傷感的散文詩句,吸引了不少戀愛過,失戀過,戀愛著,失戀著,渴望愛情的老中青女人們;其中居然包括了被稱為鐵血殺手的汴大國政係副主任孫不二。前天中午,揚康被他爹叫到辦公室去拿一些要給歐陽峰送過去的材料,正好趕上孫不二敲門進來。扯了幾句無關痛癢的關於工作的話題之後,她一向如同板得如同兵馬俑的臉上,居然掛上了一個近乎於“靦腆”的表情,鐵樹開花地還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對完顏鴻烈說,你夫人的文章寫得真好,那些個心理描寫啊,簡直就跟寫得我當時的心事似的……你看,我請你夫人吃個飯,聊聊天,唐突不唐突啊?
  揚康當時看著孫不二的表情聽著她說“心事”什麽的,忍笑忍得差點胃痙攣,不過還是可以理解他爹臉上帶著受寵若驚笑容,誠懇地連連說,“唐突什麽唐突什麽,人能有個知音,那是多好的事兒?何況對孫教授你,惜弱也一向是欽佩的……”。
  揚康知道,孫不二也就罷了,可是她老公馬鈺,是生物學院舉足輕重的人物,新進的院士,脾氣又一向慈和,為人又從來衝淡,生物學院的各路人馬一向是欽服他的,這個時候跟他走得近點,絕對不是件壞事。
  當然揚康也完全可以想見他老爹自作主張地替包惜弱表達對孫不二的欽佩的同時,心裏會是忐忑的。包惜弱的清高,他不會不明白;可是在這個當口,為了連任這件大事,想來完顏鴻烈也不得不委屈她暫且放下飄然的身段,降到塵俗裏來。
  揚康知道,他娘一定覺得他爹勢力而鄙俗。而他倒是沒有想到----估計他爹也沒有想到,要不然也許不會提出這個無理要求-----一貫溫文爾雅的女作家,這次發了如此大的脾氣;他才沒說了幾句,正試圖解釋目前形勢的緊迫,這件事情的關鍵,她啪地一拍桌子,眼眶充淚,嘴唇顫抖地站起來,“我居然落到了這樣的境地,我本來以為可以閉目不視,以欺騙自己,蒙蔽自己,去忽視周遭世界的齷齪醃臢……可是你現在卻逼我睜眼,甚至逼我以雙手來堆砌這齷齪的圍牆……天哪,我怎麽會墮落到了這樣的境地呢?”
  說罷抓起自己的手包,衝出了家門。
  當時揚康聽見他娘那一段如同話劇台詞的指責的時候哭笑不得,第一反應是他娘是不是嚐試了新的創作,正處於寫劇本的情緒當中,而他爹的話正巧激發了她的靈感。而一聲門響之後,他眼睛的餘光掃見他爹怔怔地望著關上的門發呆,緩緩地跌坐在沙發上;他不想去看他爹的表情,低頭走進了自己的房間,低低地靠了一聲,都瞎較什麽勁呢?
  都瞎較什麽勁?
  不能連任並不會影響安度晚年,養花釣魚雖然並不大有趣,但總比成天皮笑肉不笑地對著一幫麵和心不和的同事,滿嘴抹蜜心裏咒罵的下屬強。不必殫精竭智地非得圓滿了吧?
  跟孫不二吃頓飯也不至於就得了胃潰瘍----包惜弱簽名售書的時候揚康也見著過,多神經兮兮的讀者熱淚盈眶地握著她的手說著跟她文章八竿子打不著的話她都感同身受地聆聽。孫不二並不比其他無聊的讀者更加無聊。
  楊康仰麵躺在自己的床上,可是總是覺得很別扭,忍不住地想,他爹在外麵做什麽?整間屋子的空氣,都讓人不痛快。電腦前放著他申請西域學校的材料,在他爹不間斷的催促下,也作得差不多了。他爹設想過他的未來,靠白駝山資助,在本科畢業前出國,一邊拿個藥學的學位,一邊拿個mba,在西域鍍了金,賺幾年洋錢,再金光閃閃地回來,頂著專業和管理的雙重冠帶,在白駝山或者其他西域在汴梁的藥業公司,做高級主管,當然,再過兩年,沒準就升成了CEO……他爹的設想被他打斷,他問,“然後呢?”
  他爹說,然後你就買個獨立的兩層房子,娶個漂亮媳婦回來。
  然後呢?
  然後,你想幹嘛就幹嘛。
  想幹嘛呢?楊康掃了一眼周圍零散的影碟遊戲盤網球拍滑板……書桌上有著18歲的自己18歲的穆念慈的高中好朋友一起在某個公園照的照片……床頭櫃上,一頁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麵用鉛筆勾畫了一個穿格子襯衫的短發女孩,撥開擋了臉的柳條,在陽光下走過來……書架上很久沒有動過的專業書,期刊雜誌……
  完顏鴻烈一動不動地坐在客廳裏,朝著老婆摔門而去的方向發呆的那個晚上,楊康一動不動地躺在自己的房間裏,看著身周的一切,發呆。最終他跳下床,把那頁畫了畫的紙,胡亂地壓在一本書的下麵,把放歪了的像架擺正,把申請材料裝進了書包裏,同時還有一些書籍---從白駝山藥物公司拿回來的,如今藥物臨床試驗統計最常用的軟件講座。然後把書包甩在背上,推門出去,衝他爹說,“我回學校了。”
  那個晚上,揚康從家裏騎車繞著汴大轉了好幾個圈,然後,給穆念慈打了個電話,拉她出來吃羊肉串。十串下肚之後,他看見穆念慈有點擔心地看著他欲言又止,直到她很想勸說他不要暴飲暴食,傷胃。他齜牙衝她一笑,說道,我下下周五之前,要盡量少回家,跟你一起上自習吧。
  小賣部的鍾指到八點半,楊康把滑落下來了的書包往肩膀上拉了一下,往自習室晃了過去。
  
  第十九章 愁滋味
  川味閣。
  服務員一邊把豉椒蒸田雞,水煮牛肉和酸菜魚一盤一盤地擺在靠窗的桌子上,一邊問正在撕開一次性筷子外麵的紙套的楊不悔,“小姐,還有一份粉蒸排骨,是不是等人齊了再上?涼了就不好吃了。”
  楊不悔睜大眼睛瞪著她,“人齊?還等誰?”
  服務員頗為驚詫地看了看桌子上的菜和瞧上去很苗條的女孩子,嘴唇動了動,結巴了一下說,“那,這就上來。”
  楊不悔嗯了一聲,才要伸筷子夾起一片牛肉,腦門猛地被拍了一下,手一哆嗦連筷子帶牛肉掉在了桌上,她抬起頭,看見韋一笑彎著腰皺眉盯著她,說道“丫頭你瘋了吧,一個人吃這麽多?”
  她沒好氣地瞥了韋一笑一眼,“我中午還沒啃完一包小浣熊,就被丁敏君叫去給她複印了好幾百頁的文獻,下午門診人又賊多,好不容易完事兒了,現在吃點好的增加快樂係數抵消鬱悶程度也惹著你了?”
  韋一笑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她對麵,從桌上把她掉下的筷子拿起來,夾了塊田雞放進自己嘴裏嚼著,嘰裏咕嚕地說,“廢話。你挑一個別人值班時候這麽吃,我一準不管你;你今兒吃一胃穿孔急性胰腺炎出來,送過去還不是我的事兒。”
  楊不悔憤然地看著韋一笑拿著她的筷子吧唧吧唧地嚼得酣暢,無可奈何地招手跟服務員要了另一副筷子,悶聲不響地跟他頭對頭的吃。過了好幾分鍾,當一盤酸菜魚隻剩了酸菜的時候,她停下來,咬著筷子頭兒,看了一眼風卷殘雲地掃蕩粉蒸排骨的韋一笑,把頭扭開,看著窗外說,“你最近是不是很忙?這些日子……不是說十四病區四個副主任以上的大夫兩個不在,還有一個從來不頂事兒,好些肝膽的病人,轉到了你們那邊麽?”
  韋一笑並沒有抬頭,邊吃邊說,“也沒什麽,不過讓我跟謝遜多照一眼,病人多了手術和查房就往後順延,大不了本來排的這周的手術押到下周去,下周還不行就下下周……”他說到這裏停下來,似笑非笑地說,“你跟婦產科不是挺累的麽,這事兒也關心。”
  楊不悔心裏一個哆嗦,嘎嘣一聲把木筷子的頭兒咬下了半厘米的一小段兒,咯得門牙生疼,還險些吞進肚子裏去;她結巴地說道,“儀琳跟我一個宿舍的,她……她說現在經常跑到你們那邊請示麽……我不過隨便問一句。”
  韋一笑哼了一聲,“得了吧,我還能不知道你?從小到大你想什麽全擱在臉上,瞞得了誰啊?”
  楊不悔滿臉通紅,連脖子都熱了,她咬著嘴唇沉默了一會兒,豁出來地說,“好吧,反正那天我也跟你說了,我喜歡他,我……就是心裏惦記著他。”
  韋一笑繼續吃排骨,不答話。
  楊不悔低頭沉默著了好一陣,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那天,你……你看了他的傷口,不礙事吧?你知不知道,他媽媽到底出了什麽事?生病了麽?什麽病?要不要緊……”她身子前探,指尖摳著桌沿,盯著韋一笑,“一個多星期了,他有沒有打電話回來?”
  韋一笑嚼著一團軟骨,含糊地說,“我跟他也不算很熟。不過,丫頭啊,依我說你也別給他添亂了……”
  “添亂?我喜歡他怎麽就給他添亂了……就算他不喜歡我,我惦記著他也不能算作添亂吧?”她憤憤不平地瞪著韋一笑。
  韋一笑瞥了楊不悔一眼,“他比你大了快十歲,環境又跟你天差地遠的,你小丫頭一個,不知道那根筋搭錯了,就喜歡喜歡的……”
  “我都快22了,難道還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怎麽回事?我喜歡他不是要讓他給我唱歌彈琴帶我逛博物館看電影,我……”她搖搖頭,停住,懊惱地說“我真是神經病,幹嘛要跟你說。討厭,我本來好好地要吃一頓飯,增長點快樂點兒,回去還得繼續奮鬥,讓你給攪合的,不但沒補上,反倒損失得更厲害了!”
  韋一笑招手叫服務員過來,讓她照著桌上的菜每樣再要一份打包,再加一份燈影牛肉。然後跟楊不悔說,“我付帳,東西你當夜宵吃,吃不了明天中午接著吃,這樣你損失的快樂點兒補回來一部分沒有?”
  楊不悔哼了一聲,“還沒補全。”她沉吟著,想著怎麽說才好的時候,韋一笑一邊在酸菜魚的盆子裏巴拉著找幸存的魚肉一邊說,“殷梨亭打電話過來說,這周日一早回來,周一上班。你現在的快樂點補齊了吧?”
  楊不悔抿著嘴唇,使勁忍著已經飄到了臉上的笑意,“齊了齊了,簡直超了。我吃得很飽,打包的東西你自己當夜宵吧,我回去念書去了。”說罷站起身來,把書包甩在肩上,往門口跑了出去。
  殷梨亭給母親拉上被子,坐在她身邊,輕聲說,“我陪著你,等你睡著了,我再走開。”
  她從被子中伸出手來,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腕,瞪著他,“我不是瘋子,我說的都是真的,隔壁的新鄰居,他跟當年害死你爸爸的醫生是有聯係的,他們拿暗語講話,你們聽不見,可我都知道,”說到這裏,她的手哆嗦起來,嘴唇也哆嗦起來,眼光飛快地掃過周圍,喃喃地說,“我一閉眼睛就都看見了,都聽見了。他現在搬到這裏來,是來趕盡殺絕的。他們故意在樓梯上撒了水,滔滔才會滑倒摔傷了手……滔滔是我的命根子,他們害我我就忍了,可不能讓他們來害我孫子。我要保護他,我去找他們算帳……我不是瘋子,真的不是,你相信我,你是我兒子,我生的我養的,你爸爸病了那麽多年,咱們母子三個……多少人要害咱們?媽容易麽?你不能不相信我……”
  殷梨亭安靜地聽著母親不知道第多少遍地跟他重複同樣的“故事”---- 很多人會覺得她是在荒謬地生安硬造,編排理由,給自己往鄰居門裏潑屎潑尿發展到拿著菜刀砍人家的門找借口;而親戚朋友,就會一遍一遍地跟她解釋爭執,希望能扭轉她的想法,跟她說,不是,這個人跟從前給父親開刀的大夫半點關係也沒有,樓梯裏的水不是鄰居撒的,滔滔是自己要遲到了跑得太快一步三個台階地往下衝才滾下了樓梯……但是他什麽也不會說,他知道,母親所說的話,都是她真真實實地“看”到“聽”到的,在她的眼前,那麽鮮明而真實地存在,她絕對不是故意說謊,也不是誤會。
  給親人,周圍的人帶來了這麽多的煩惱的母親,每一天,每一分鍾,所承受的驚恐和懼怕,比他們任何的一個人,都要多許多許多倍,她在“真實”的恐懼中生活,不能逃脫。
  他輕拍她的肩膀,柔聲說,“媽,你先睡,睡醒了再說,好不好?”
  她捏著他的手腕,繼續說著,“你真的不是要把我送到瘋人院去?那麽幹嘛要帶我去汴梁?我不去,我要在這兒守著我孫子,我……”她再次警惕地瞪著他,“你發誓,你不會帶我去瘋人院的。”
  殷梨亭搖了搖頭,一種脫了力的疲憊彌漫到全身,他握著母親的手說,“我帶你去汴梁,是要好好地給你治好甲亢的病。你現在每天都出虛汗,手抖,心跳還特別快,快得喘氣都不勻,惡心,吐,是不是?老這樣多難受?你覺得在這兒的大夫都是壞的,都跟害死爸爸的醫生有關係,覺得他們給你開的藥有毒是害你……那,我帶你去我工作的醫院,找最好的內分泌科的大夫,給你治病,等你治好了,我再把你送回來,跟滔滔在一起,好不好?”
  她仔細地審視著他的眼睛,終於不情願地點點頭,慢慢放鬆了他的手臂,閉上了眼睛。殷梨亭坐在床邊,靠在床頭櫃上,望著牆上父親的遺像,直到確定母親確實睡著了,才輕輕地站起身,小心地拉開櫃門,抱出一個兩尺見方的,用牛皮紙罩著的包裹走了出去。
  大哥在客廳裏對著窗戶抽煙。他在背後站了一會兒,沒有說話,從他身邊走過,推開了侄子的房門。
  八歲大的孩子扭著臉抱著膝蓋靠牆坐在床上,滿臉委屈的倔強。他媽媽本來在跟他說著話,看見殷梨亭走了進來,又停住,掠了掠散亂在臉上頭發,站起來說,“老的是管不了,小的是不聽話,大的還怨我沒用……這日子過的!”
  大半年沒見,嫂子似乎又老了三四歲。殷梨亭覺得三十八歲的大嫂,有著四十八歲的容貌和五十八歲的神情。
  很多年前那個梳著齊耳的短發,有著豐潤的鵝蛋臉,溫和而又精幹利索的大姐姐走進他家門的時候羞澀的微笑,在他的眼前一閃,消失在了眼前的這個微微駝著背,兩頰布滿了黃褐色的斑點的女人疲憊而無可奈何的臉上。
  婚後的生活,對於嫂子而言,是把鬱鬱的青山蝕成了一碰就可以剝落一大片的,土黃色朽石的風雨。
  他的身子微微地顫了一下,沒有說話,抱著碩大的牛皮紙包,走到床邊坐下,看著猶自擰著眉毛生氣的孩子說,“滔滔,明天不是一早不是春遊麽?還不趕快睡了?”
  孩子扭過頭去,不肯說話,他也不急,就坐在旁邊看著他;過了幾分鍾的功夫,孩子畢竟還是耐不住地轉過頭來,還沒說話,鼻子一皺眼圈先紅了,撇了撇嘴巴說,“我不去春遊,我要轉學。”
  殷梨亭依舊不言不語地坐著,看滔滔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抽了幾下鼻子說,“我好好地跟同學排路隊回家,奶奶好幾次地把我硬拽出來,還那麽大聲說我幾個好朋友都是壞人,說人家爸爸媽媽都是壞人,要害我!沒人理我了……我跟爸爸講,爸爸卻說以後讓奶奶媽媽接我。人家都是下了課在操場上踢一會兒球然後同學都是排路隊回家……奶奶還拿菜刀砍別人的門。現在同學都說爸爸就是課文裏講的土豪劣紳,我是小混蛋……”他越說越委屈,抱著膝蓋嗚嗚地哭了起來。
  殷梨亭向嫂子看過去,她臉頰抽動,嘴角細碎的魚尾紋更加地清晰起來。“我實在是沒能耐管了。你哥天天罵我沒用,連個沒啥大毛病的老太太都照顧不了----他老說,不就讓你看著她點別讓她犯疑心,別惹別人麽?可我就是看不住。我說句話你別介意,這會兒我還真希望你媽好像你爸當年那樣,一動也不能動地躺在床上,得給喂飯翻身洗澡,連大小便都不能自理。我不騙你,我寧可你媽也是那樣。”
  殷梨亭一邊輕輕擺弄著他帶進來的包著牛皮紙的大包,打開外麵的一層,一邊低聲說,“我後天,把媽媽帶回汴梁去。”
  嫂子一怔,結巴道,“你……你到汴梁怎麽安置她?......你要把她送到精神病院麽?你哥不會答應的,你忘了四年之前,你帶著你媽去看病,你哥……”
  殷梨亭眉頭跳了跳,“我這次一定要把她帶走。大哥就是再扇我多少嘴巴,我也得帶她去看病。”說罷,他轉頭對著滔滔說,“滔滔,看看叔叔給你帶了什麽?”
  滔滔不情願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撕包得嚴嚴實實的牛皮紙,悉悉簌簌聲中,他突然啊了一聲,愣了好一會兒,小臉籠上了一層驚喜的光彩,“海港模型!”他大聲喊,聲音裏帶著不能致信的興奮,“一二三四……十一十二十三……二十八艘船,都不一樣啊……都有桅杆,還有羅盤,還有錨!這個碼頭,上麵有欄杆,還有漁網……”
  殷梨亭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隻半個巴掌大的小船,放在手心裏端詳,再輕輕地放回去,拿起另一隻。臉上的委屈執拗一下子被興奮趕到了爪窪國去。他拍著滔滔的腦袋說,“這個凹槽裏麵和船底都塗過放水的塗料,你注上水,船就會蕩起來。滔滔,明天,把這個模型送給……送給被奶奶罵了的揚揚做生日禮物好不好?”
  滔滔愣住,驚訝地地問,“叔叔,你怎麽知道,揚揚馬上要過生日,而且最喜歡模型?”
  “猜的啊。”他笑了笑,“你送給他,他或者就不生你氣了。”
  滔滔點著頭,之後又拿起一隻小船,依依不舍地說,“真漂亮啊!”
  殷梨亭看了他一眼,微笑著說,“你先把這個送給他,等下下個月你生日的時候,我做一套火車站的模型給你,比這個更大更漂亮。”
  “叔叔你又怎麽知道我最喜歡的是火車站!”滔滔開心地叫著,臉上已經全是笑意。
  殷梨亭揉揉他的頭發,“你的自由選題的圖畫作業,不是總在畫火車站?這不是都自己貼在牆上了?好了好了,趕快去洗漱睡覺,明天早早起來去春遊,放學拿這個模型送給揚揚去。”
  滔滔從床上跳下來,跑進了衛生間;殷梨亭走到站在屋角發呆的嫂子身邊,說道,“大嫂你先休息吧,我去跟大哥聊一會兒。”
  大嫂苦笑了一下,“你大哥能聽誰的?”然後衝他擺擺手,“要不是這次你媽得上了甲亢,偏偏因為那個疑心病越來越重,怎麽逼著哄著也不肯吃藥,折騰了一個多月眼看著要不行了,他也不能叫你回來----就這個,他自己都不肯打電話。”她歎了口長氣,“嗨,要說也一塊兒這麽多年了,好多苦日子都一塊兒過來了,滔滔也是你媽幫著帶大的;總算這幾年你哥在礦務局也算是一號人物了,我琢磨著苦日子是到頭兒了,是一家人享福的時候了,你媽她……她又成了現在這樣兒。這是造得什麽孽呢?我也不是不心疼她,說要把她送到那個地方去,想想也不落忍的。小弟,我不騙你,我不怕伺候她,可是我不怕受累,我擔不了那個驚啊!”她把臉埋在掌心,停了一會兒,然後張開手,撮著鬆弛的有著蒼黃的斑點的兩頰,“她以前也不過總是懷疑人家害她,出去總是把油鹽醬醋水幹糧都背在身上,回來跟我們嘀咕嘀咕……誰料想這半年厲害成了這樣呢?能拿刀去砍人家門呢?我最擔心的,是滔滔……”她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得啦,你們看著辦吧,媽是你們的媽,她的事兒到底怎麽著,你們哥兒倆說了算。”
  說罷歎著氣走開了。
  殷梨亭抱著雙臂站在客廳門口,看著大哥鋪開了圍棋盤,自己一手黑子一手白子的對弈。他棱角分明的臉上,自小就帶著的自信和決斷非但沒有被這麽多年不平順的歲月所磨損消減,反而益發地鮮明,再加上了執拗暴躁,變得尖銳甚至乖僻。
  他站了好一陣子,終於走過去,坐在對麵,叫了聲哥。
  大哥盯著棋盤,嗯了一聲,問道,“什麽時候走?”
  “後天一早。”
  “你回汴梁之後給你嫂子開個能病休半年的證明,管是心髒病,腎炎什麽的,反正她那個工作也掙不了幾個錢,讓她在家看著媽吃藥。”他繼續地擺著棋子,並沒有抬頭。
  殷梨亭搖了搖頭。
  大哥瞥了他一眼,冷笑了一聲,“怎麽,連累你知識分子的正直清高了?還是影響你白衣天使的職業操守了?沒關係,就算你不願意,你怕讓自己‘不幹淨’了,我也能找別人辦。哼哼,家裏什麽事我非得靠著你了?念了幾個書,長了你一身的酸氣,什麽用也沒有。”
  殷梨亭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著大哥。
  父親手術失敗癱瘓的那一年,他十一歲,剛剛被全省最好的初中錄取;而一腳已經踏進汴大校門的大哥,沒說一句話地把那一紙錄取通知壓在了不會再翻動的舊衣箱底層,去父親工作的礦務局做了一個給上級們安排各項雜事的小公務員。
  那一段最晦澀的日子,是大哥支撐著快要崩潰的母親,保護著驚慌失措的他。他所能做的,除了好好讀書,不像其他那個年紀的男孩子一樣三天兩頭地招惹麻煩之外,就是盡可能地照顧一動也不能動的父親了。當年的班主任總是感歎“這孩子實在不容易”,但是他知道,在這件悲劇中,最“不容易”,失去得最多的,是大哥。於是,從那時起,對大哥的安排的尊重與遵從,成了他多年來不可改變的習慣----無論他的心裏是否認同大哥的觀點。
  聽大哥的話,他不再動那些“毫無意義”的根材雕刀水彩,全力地讀書,六年裏一直穩居著省重點中學年級前三名的位置;聽大哥的話,他保送本校高中的時候,沒有推辭老師給他的班長的任命----因為大哥說,他們學校實在有太多參加活動,接觸市一級領導的機會,雖然站在人前講話讓他非常地不自在;聽大哥的話,他拿著假身份證替礦務局局長的兒子考過托福,教給過人事局副局長的太太如何假裝植物神經紊亂來拿到病退的許可,好一邊享受朝廷的退休俸祿一邊到西域公司幹活……他從來沒有說過願意或者不願意,當礦務局局長得知他替兒子考出了六百四十七分的高分的時候,擺了一大桌請他們一家吃飯,局長覺得他的尷尬是“會念書的孩子慣常的害羞靦腆”。年前,母親教書的學校改聘任製,而母親離退休還有兩年的時間,這時候如果不被聘任的話,就要提前退休,那麽享受的待遇,就會有明顯的差異;母親在電話裏反複地跟他說,如果不被聘任,我實在是冤枉,那麽多年,家裏那麽困難,我都沒有耽誤過學生,可是聽說凡是四十五歲以上的,被聘的機會很小,我實在是冤枉……他不知道怎麽安慰母親,隻是請了一周的假回家;才踏進家門,大哥一把拉住他,說道,“天賜良機。校長的兒子高自考考臨床醫學的分科,兩次都沒考過,不能評職稱;這就馬上又要考了,我那天提著洋酒去他家,本來他板著臉不收,我提到你當年是醫學院的高材生,現在在汴梁的大醫院做醫生的時候,他立馬滿臉都堆了笑,一個勁兒地說媽媽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老師,雖然年紀大,很多人都覺得年輕人更有後勁,但是他還是覺得老將有老將的優勢……還跟我一個勁兒地提,現在高自考,很多人替考,說起來也容易,好比說這次的考場,就設在他們學校,監場的,全是學校的老師甚至是他家的親戚,然後又說,替考是容易啊,不過找個一準能過關的人,可不容易……”
  那天他呆愣著聽著大哥眉飛色舞地說著,覺得渾身發涼,他轉頭向母親看去,母親先是躲開了他的目光,接著,眼裏充淚,嘴唇顫抖地說,“媽真的不想這麽著下去……你爸癱在床上的那麽多年,我都挺過來了……”
  他掙紮著搖頭,“能不能想想別的辦法……這個考試,是地方一級醫院對醫生理論資格的考核,不通過的話,就是沒有升職的資格……”
  當天大哥的表情大哥的話就跟今天很相似,他收起了笑容,冷冷地說,“玷汙了你知識分子的清白,是不是?”
  他很想解釋,一個冒牌醫生帶來的災難,絕對不是什麽“玷汙清白”可以囊括;可是他還沒說出話來,大哥接著說,“想想沒有媽,沒有我,你現在是個什麽樣子,這麽多年你給家裏做過點什麽?別跟我說什麽正直公益,你大哥這些年來為了這個家做的事,一大半沒那麽正直公益。”
  他沒再說任何的話。他在一個晚上回憶著從父親癱瘓之後,全家的艱辛,大哥和母親失去的東西,大哥說,這個世界已經欠了他們全家了,該還給他們……他努力地跟自己說,或者自己不替他考,總會有人替,這是製度不嚴,對不對?或者他隻是臨考緊張,或者高自考太過本本主義,不見得考好試的學生,就能成為好大夫,對不對?
  他終於還是在妥善的安排下進了考場。
  母親被聘任了,校長的兒子也終於“通過”了考試,“慶功宴”,校長不停地給他敬酒夾菜,麵孔通紅地說,“這京裏大醫院的大夫還是不一樣,說考一下子就能通過。嗨,上回找到的那個,一下還是給考砸了。”然後又衝母親說,“您可是咱學校這回被聘任的年紀最大的老師了。明年排課,我跟教學主任打了招呼,給您揀好的時間,歲數大了麽,得照顧不是?舒舒服服地等著退休!我給你透露,明年,興許還有分房子的機會……”
  他幹了幾杯校長斟滿的酒之後,轉頭跟他頂替的人說話,隻言片語之間,他發現,這個人,懂得東西,實在不足以做一個醫生;他先是驚詫,之後想,總是有不少像他這樣的人,替他一級一級地考上來,考中專的醫士資格,考大專的文憑,考高自考的醫師資格,沒準那天他還可以拿到碩士博士學位,升任主任,也或者,當年給父親做手術的外科醫生,或者麻醉科醫生,就是這麽一層層地升職上來的……天他不停地喝酒,然後在衛生間裏,幾乎把膽汁都吐了出來;大哥擔心地進去找他,手搭在他肩膀的那一瞬,他不由自主地躲開,然而視線卻沒有能夠躲開,他在大哥眼裏看到了傷害,而大哥一定也在他的眼裏看到了躲避。
  他們彼此什麽都沒說,可是之後,大哥的臉色變得更為乖癖,而他,就更加的沉默。年之前,他終於通過了一年院總的“魔鬼考驗”,考過主治醫的考試,拿了三周的年假回家,震驚地發現母親的反常---她總是懷疑的眼神,到外麵絕對不肯吃喝任何東西的習慣,甚至總是能“聽見”別人講她的壞話……他很擔憂地跟大哥提起“迫害妄想”這種精神疾病的症狀,大哥先是嗤之以鼻,他接著說下去的時候,大哥憤怒了,說你能回來幾次,你了解媽還是我了解?他說,我可以把媽接到汴梁去,我也該陪陪媽媽。大哥嘿嘿一笑,“汴梁?你以為你在汴梁了不起了麽?別看你哥沒你有文化,在這兒能給媽做的,讓媽住的用的,比你能給她的,可是強得多。什麽迫害妄想,媽現在過得好,怎麽會有什麽濫七八糟的什麽妄想,不過人歲數大了,多幾個心,就讓你誣蔑成有精神病,你算是什麽兒子?”
  他沒有繼續跟大哥解釋下去。他想,自己確實有表達能力的缺陷,以至於越來越不願意跟別人溝通;他轉頭走了,但母親的眼神和細小的動作在他的腦子裏揮之不去,第二天,他哄母親說,帶她去做一個全身體檢,把她帶到了當地的精神病院;還沒開始檢查,大哥衝了進來,疾步走到他麵前,給了他一記重重的耳光,狠狠地跟他說,“你再有下一次,我不認你這個弟弟,媽媽也沒有你這個兒子。”
  大哥把母親帶走了,他在很多來來往往的護士,醫生麵前,擦掉了嘴角的一絲血痕,低頭走了出去。那天之後他在家一周多的時間裏,全家跟他說話的人隻有滔滔一個,母親好長的時間看他的目光恐懼而憤恨,而他與大哥之間,無可救藥地徹底疏離了。他的心裏混合著不忿的委屈以及無能為力的頹廢,那種頹廢的感覺讓人絕望。
  他盡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努力,從這種頹廢中走出來,他把所有的精力與時間投入到工作和研究中去,去幫助那些隻要他再辛苦一些,或者想得再多一些,就能夠改變他們的命運,甚至他們的家庭的命運的病人;他看著自己的病人跟他們的家人笑著走出醫院的時候,心裏的那種情緒很難完全說清,但是他知道,那種“力所能及”的感覺,真的很快樂。
  “哥。”在長久的沉默之後,殷梨亭的聲音略微地有些沙啞,“別再說這些賭氣的話了,沒有任何意義。我不會給嫂子假造病退的證明,隻是因為這樣不但幫不了媽,也對大嫂太不同平,讓她隔絕了外界,每天對著一個精神有問題的老人……”
  大哥猛地抬頭,手一掀,把木質的棋盤掀到了地上去。無數的黑子白子驚跳起來,彈在殷梨亭的臉上身上,又滾落了一地。大哥猛地吸了一口煙,狠狠地說,“說來說去,你還是覺得媽是個瘋子,要把她送到瘋人院去,我跟你說,我不許,絕對不許。你覺得她是瘋子,滔滔她媽覺得她是瘋子,可是我不覺得。你們統統滾,我一個人也能照顧媽。”
  “她砍了人家的門,你能托到人化解了,下回萬一砍了人呢?”殷梨亭微微苦笑,“即使不想那個‘萬一’,就說現在,看著她每天按時吃那些治療甲亢的藥,你都做不到。”
  “你這話什麽意思,你看不起我?!”大哥驚怒地一把抓住他前胸的衣服,額頭幾乎碰到了他的額頭,他可以感受到大哥手的顫抖。
  殷梨亭閉了閉眼睛,“你願意的話再扇我幾個耳光也好,揍我一頓出氣也好,可是你現在心裏應該也已經明白媽到底是怎麽回事了。我知道我自己很混帳,我現在都想不明白,這些年我看了那麽多的精神疾病的書,谘詢了那麽多人,可到底是怎麽找到那麽多理由讓自己相信媽媽隻是更年期的情緒不穩,或者說是老年人的怪癖的……我還存了僥幸的想法,希望她能總像前些年那樣,隻是輕微的幻想,不再惡化,不太影響常規的生活……”他痛苦地搖搖頭,“可是該來的還是要來,逃不掉的。”他輕輕掰開大哥攥著他前胸衣服的手,“媽需要你也需要我,可是她還更需要治療,不管是心理上的,還是身體上的。”
  大哥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半晌沒有說話,掏出一支煙點上,直到抽完,走到窗前,背對著殷梨亭說,“你帶媽到汴梁看病,把她的甲亢治好。你非得說她精神有問題,你要帶她去檢查,看病,吃藥,都可以。隻一句話,你不許讓她住到那個地方去,”說到這裏,他轉過身,盯著殷梨亭,一字一字地說,“爸爸癱瘓的時候,我答應過媽,要讓她以後過上好日子,爸去世的時候,我以為媽熬了那麽多年,熬皮了,那一下子倒是輕鬆了……可是媽整夜地哭,她跟我說,就剩下她一個了,她寧可爸還能躺在那兒,雖然得辛苦她照顧,可是也是個伴兒;我跟她說,這一輩子,不管怎麽樣,怎麽都不會讓她孤單地一個人。”
  殷梨亭抬頭望著天花板,過了幾分鍾的工夫,點了點頭說,“你放心,我隻是帶她去看病。”他無奈地一笑,“雖然我明白,住院治療是最好最徹底的方法……可是,她是我媽,不是我的病人,看著精神病院的環境,我……也不忍心。”
  大哥點了點頭,走到了窗戶前,盯著外麵的不見盡頭的黑暗,不再說話。
  殷梨亭蹲下身,把散落在地上的棋子一枚枚地撿起來裝進棋盒,蓋上了蓋子之後,走回了臨時搭起了行軍床的書房。手機裏麵有內分泌科副主任給他的留言,跟他說安排他母親住院沒有問題,考慮到情況特別,他們會跟旁邊的汴醫六院精神衛生研究所的大夫仔細研究一下特殊的治療方法,最好入院前能做一個精神狀況的綜合評估。
  他存下了這個留言,又在書桌前麵呆坐了一會兒。他的心裏,對於不可知的今後,有著恐懼的茫然-----這樣的不安,已經被他自己屏蔽開了很多年。
  他疲憊地把頭靠在了手心。右手的手心,有一點輕微的刺痛,是那個被刻刀刺破,又縫了針,已經愈合了九成的傷口。給他縫傷口的時候,韋一笑說,不悔非得讓我來。之後他告訴他,不悔說她喜歡你。
  他的心暖了一下,又疼了一下。說不清自己的心裏,是苦澀,是慰籍,還是甜蜜。
  這個時候本來根本不該想到她的,太不合時宜。可是他卻不自禁地,在心裏回味著從第一次見到她開始,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細小的動作,和每一句話。隨著這樣的回憶,他不自禁地微笑,心裏那種低沉的重濁的晦澀的情緒,暫時地淡化了。
  他頭一次發現了自己對她有著如此強烈的渴望。他竟然希望在這時候,她能夠在他的身邊,像那次在手術台上用紗布替他抹掉快要滴到眼睛裏的汗珠似的,用雙手撫摸他的額頭,把她的熱情與明亮,傳遞給他。
  他愣怔地坐著,直到她的麵孔越來越淡,而過去的現在的以後的……那些紛繁複雜糾結不清的事情再次回到了他的腦子裏,夾雜著母親枯瘦的臉和懷疑的驚恐的眼神,大哥的執拗與暴躁,以及歲月在大嫂的身上刻下的,抹不掉的傷痕。
  人或者都有著讓自己生活得盡量地舒服的本能,這些年來,他在汴梁做著業務出色,從容鎮定的殷大夫,遠遠地拋離了屬於大同的懦弱無能的,逃避現實的殷梨亭。可是從後天起,這道屏蔽就要徹底地被打破。他自己都還不知道,怎麽麵對這樣的改變,何況旁人,何況不悔。
  大宋語言學院的校園裏,托福考試剛剛結束,楊康打著哈欠走出考場,目光遊動著在往大門口湧動的人群中搜尋令狐衝,郭靖和穆念慈。
  伴隨著一陣爆米花的香氣,郭襄晃進他的視線裏,跟他目光對上的一瞬間,她的臉上有一種很奇怪地表情,但是隨後粲然地一笑,甩了甩頭發,衝他走了過來。
  她站在他跟前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結巴了一下,“你……你也來考試?”
  “噢,不。特地來等人。”她笑吟吟地回答。
  “等人?”他心裏戈登了一小下,然後情緒又莫名其妙地低落,臉上卻恢複了三分漫不經心的神氣,“嘿,接小男朋友考場?”
  “啊?原來你知道我特地來等你?”郭襄抬起頭,驚訝的表情相當地真實。
  楊康呆怔了半秒的時間,隨即靠了一聲,郭襄哈哈一笑,瞥了他一眼,目光中閃動著狡黠,“我為什麽從你麽臉上,看到忽悠而過的一絲欣喜?”
  “爆米花吃暈了吧你。”楊康惡狠狠地說,說不出哪裏不對,隻是覺得悶氣。他從她手中的紙袋子裏抓了一大把爆米花往嘴裏塞著,含含糊糊地問,“看見令狐衝和穆念慈他們沒有?”
  郭襄搖了搖頭,“我來找楊不悔的,結果倒先看見了你。”
  楊康嗯了一聲,雙手插在兜裏往大門口走了過去,“我跟他們說好,裏麵找不到在門口存車的地方等。”
  郭襄慢悠悠地在後麵跟著,吮著有點發粘的帶著奶油甜香的手指,“你們待會兒幹什麽去?”
  “滾軸。”楊康看見前方郭靖壯碩的背脊閃了一下,加快了腳步。
  “噢?我也去。”郭襄繼續砸吧著尤帶甜味的手指,也加快腳步跟上。
  楊康沒有答話,朝著站在存車處門口張望的令狐衝走過去。
  郭靖被黃蓉拉去看西域大片了,歐陽克成功地在交完考卷從教室走到校門的7,8分鍾內,跟考場裏長相最甜美的小姑娘攀上了交情,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楊不悔就一直沒有出現。郭襄很懷疑她現在已經在去汴梁火車站的路上。前天她倆一起給郭芙選生日禮物的時候,楊不悔不下五次地提到“他”是托福考試那一天從大同回來,應該是在下午一點鍾到汴梁,她還說,不知道他家裏到底出了什麽事,他是不是很煩惱,我可真希望,我能夠陪在他的身邊。當時郭襄拿出自己寫科技論文的嚴謹認真懷疑探索的態度提出了一些問題,例如她能不能確定是“真的”喜歡他,喜歡了他之後到底想要怎麽辦,以後如果不喜歡了呢?希望他怎麽對待她,萬一完全是她自己的一廂情願,又如何等等等等。楊不悔聽了她的那麽多問題之後,狀如白癡地忽閃著頗為漂亮的一雙大眼睛瞪著她發呆,過了老半天才說,喜歡就是喜歡了,哪兒想得了那麽多事,我腦子沒那麽多彎兒,裝不下那麽多的心思。郭襄咽下一口美年達汽水,悠悠地望著天空,極其不厚道地說,“原來遲鈍有遲鈍的幸福,讓你不會經常去質疑自己的決定。”
  去滾軸的人就隻剩下了楊康,穆念慈,令狐衝和郭襄四個。郭襄坐在令狐衝破車的後座上,有點硌;她偏頭打量著風把穆念慈如絲的長發微微地揚起來,輕輕地飄著,覺得很美。還是長頭發漂亮,她喃喃地嘟囔了一句,令狐衝大聲地“啊?”了一聲,問她在說什麽?她沒有回答。
  滾軸中心的大廳裏,郭襄驚訝地發現,穆念慈的技術居然如此高超,漂亮的轉彎,急停,倒退……郭襄一邊慢慢地滑著,一邊看著楊康和穆念慈兩個人輕盈地穿插於笨拙的初學者之間。穆念慈的長發依舊飄飛著,纖細的腰肢輕微地有節奏地擺動。一個滾倒幾乎要撞到她的小男孩被楊康一牽胳膊推開了少許,而她一個很帥的急轉很安全地避開。郭襄正在回味穆念慈方才漂亮的急轉,迎麵一個滑得飛快的人衝著她迎麵而來;從來腦筋清晰的郭襄很不幸地在這一刻腦子完全短路,居然破天荒地沒有對自己的技術能力作出正確的判斷;她身子略偏,學著方才穆念慈的樣子,也想做一個跟地麵成四十五度角的急轉,腳下一打滑,咣當一聲倒在了地上,還沒有叫出聲來,迎麵而來的人,被她伸出去的腳勾倒,砸在了她的身上。
  在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郭襄處於一種混沌的狀態。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洗手間衝洗了被冰鞋輪子軋破的手背,水管子的水放了十幾分鍾,她還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發呆。這是怎麽了?她不停地問自己,怎麽都沒法驅除心裏的不痛快。一直被她小心翼翼地藏著的驕傲,在今天不甘不忿地露了頭兒,卻被不由分說地狠狠敲了一榔頭。她撇了撇嘴,眼圈竟然紅了一小下。
  牆上的掛表指到了4點,今天父母分別會從襄陽和臨安到汴梁來,很難得的,一兩個月才和她們姐妹團聚一兩周的日子。回家。她想。把刮破了的手塞進褲子口袋,活動了幾下扭了的腳,覺得應該沒什麽問題,盡量平穩地走了出去。
  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左搖右擺地滑著的令狐衝,隔著老遠跟他喊我有事我先走了,然後不等他回答,就換了鞋領著書包離開了滾軸大廳。
  她的扭了的腳還是很疼,她想攔一輛計程車,可是經過她的每一輛計程車都打著客滿的牌子。她的心裏越發地鬱悶起來,走到一個公共汽車站,把書包扔在地上,坐在了路沿上,托著下巴看著過往的車輛委屈著。
  旁邊一個8,9歲大的小孩被她爸爸逼著背誦唐詩宋詞。磕磕巴巴地背過了將進酒又背了長幹行。她爸爸不停地數落著她真笨,這麽久還背不下來,說那麽你背一個短一點的,辛棄疾的醜奴兒吧,背不出來,今天晚上不許看動畫片。
  郭襄忍不住回過頭去,看見那小胖姑娘一臉苦相地抓著頭發,嘴裏喃喃地嘟囔著,“辛棄疾……醜奴兒……”重複了幾遍之後,突然一拍腦袋,大聲說,“想起來啦!”於是她用清亮的童音,吐字清楚地背了下去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郭襄回頭看了那小姑娘一眼,她很開心地笑著,想來晚上是可以看電視了。郭襄怔了一怔,見一輛公共汽車正在開進站,於是拎起自己的書包,甩在背上,輕輕地吹了聲口哨,跟在背詩的小姑娘後麵,竄上了車子。
  
  第二十章 到愛的距離
  正準備衝進衛生間洗掉一下午滾軸搞出來的一身粘膩膩的汗然後鑽進被窩看大片,楊康聽見他爹以非常嚴肅的態度,跟他說,“康兒,咱們商量一下你二十歲的整生日怎麽過”。
  楊康有點不明所以。
  最小的時候,過生日,他跟父母要一個“大派對”,用西域文字講就是大party,把一起玩的小孩都叫來,盡情地吃蛋糕,折騰,鬧;從七歲也不是八歲那一年,他認真地跟他爹說,大party算了,折成一個大禮物給我怎麽樣;十三歲生日前一天,他考慮了一下,說,大禮物算了,爹,折現吧……
  這幾年他越來越不覺得生日是什麽特殊的日子,連往哪裏塞那些堆積成小山的精致的生日卡片和根本派不上用場的禮物都讓他頭痛;當然,生日的時候,蛋糕,壽麵,和夾著幾張麵額不小的鈔票的,寫著“祝康兒生日快樂,永遠快樂,前途似錦。爸爸。”以及洋洋灑灑數千字,以“寫給我最愛的兒子的生日”開頭,“你的媽媽”結尾的長信,每一年都沒有少過----並且有十七封這樣的信已經被收錄在了不同的個人,多人文集裏,諸如《愛的河流》,《蘭心蕙語》,《寫給孩子的話》等等等等。楊康忍不住大略地核算了一下,這些年這些信賺的稿酬,基本是一個字可以換一個雙層的生日蛋糕或者一張正版遊戲盤。不過他可沒跟他娘提這個想法,這麽拿銅臭褻瀆文學的話,他不敢對他娘說。
  楊康眨巴著眼睛看著他爹,琢磨著所謂“二十歲整生日怎麽過”到底什麽意思。這時候完顏鴻烈遞過來一張紙,開頭寫著“康兒二十歲生日客人名單草稿”,上麵寫了不少名字,當楊康看見一眾兄弟以及生物競賽,化學競賽的隊友的之外,夾雜在完顏鴻烈的至交好友中間丘處機夫婦和馬鈺夫婦的名字的時候,他恍然大悟地想到自己算是生得很是時候,正好在生物學院換屆選舉的前一周。
  他瞥了一眼他爹,看到了一絲尷尬的回避;完顏鴻烈清咳了一聲說道,“整生日麽,你逢五的生日,前兩次都是隆隆重重地過的……”楊康打量著他爹的神色,忽然覺得很不忍;他皺了皺眉頭說,“爸,你手抖得更厲害了,這兩天血壓怎麽樣?你不是說要做個腦部核磁共振麽,做了沒有?”
  完顏鴻烈搖搖頭,“我怎麽也還是臨床醫生出身,自己有數。你這次過生日請的客人……”楊康把那張紙拿過來,折了折放進褲子口袋裏,無所謂地說,“那我去給他們打電話去。嘿嘿,老丘老馬看見這一群他們當年帶著參加化學和生物競賽的毛孩子跟他們眼前晃,肯定又該心潮澎湃,覺得自己桃李滿天下了。”
  完顏鴻烈臉上掠過些微如釋重負的神色,之後又沉吟著說,“不過孫不二過來,你媽……”
  “我媽從來對熱心讀者都巨有耐心,”楊康不在乎地說,“你等孫不二真抓著她,一邊背誦她作品的字句,一邊跟她傾訴自己年輕時對感情的彷徨苦楚的時候,我媽肯定得拿出知心大姐的架勢來。”
  完顏鴻烈瞧了瞧兒子,心裏有幾分不自然。這二十幾年來,他做的但凡稍微可以跟比較純粹的,高尚的思想感情沾點邊兒的事兒,都是在老婆兒子麵前;而那些在任何地方都做得理直氣壯的追名逐利傾軋弄權的手段,不得已地在老婆兒子跟前泄露出來的時候,他就總是多多少少地心虛。
  給兒子過生日這件事,在他而言,本來是很誠懇真摯,不摻雜絲毫的雜質的。每到這一天,看著這個多年前,被自己親手接到世界上來的臉皮兒皺巴巴的瘦弱的嬰兒,一年一年地長高長大,叫著自己“爸爸”,一晃兒,就成了眼前這個長身玉立的少年了,他都有很多的感懷的情緒,覺得就衝這聲“爸爸”,什麽也都值得。
  而這一次,卻似乎在本來純粹的情緒中摻在了雜質,他覺得對不住兒子。
  其實楊康根本是無所謂,隻是覺得沒勁而已。沒勁不等於不能做,他現在越來越發現,凡是能歸之於“有用”的能跟賺銀子混飯吃聯係上的東西,全都沒勁。
  楊康的第一個電話是給穆念慈打的,打電話的時候他躺在自己的大床上,腦袋陷在大白枕頭裏,一隻手拿著電話,另一隻手無所事事地蹂躪著床邊垂著的窗簾的流蘇。他懶洋洋地對著電話說,“那個,我爸說,我二十歲整生日,得好好過。要請好些人來。”
  穆念慈啊了一聲,然後說,“那我幫你準備東西吧。”
  “成啊。”楊康翻了個身。 “我正懶得想買什麽飲料,叫哪家館子的菜呢。”
  電話另一頭,穆念慈笑了,想象著這時候楊康是怎麽個吊兒郎當的樣兒,她的目光從線性代數的課本上移開,落在床頭放著的高中畢業他們班合影留念的照片上。她看著照片,對著電話說,
  “那你爸沒給你提什麽特殊的著裝建議?”
  “什麽?”
  “比如一身白製服好顯得你比別人都玉樹臨風……”她的笑容加深,右頰上的酒窩若隱若現。
  “呃,值得考慮。要不你也給個麵子配合一下,穿條藍布裙子來?”
  聽到這句話的這個瞬間,穆念慈閉上眼睛,對著聽筒微笑,後來他們又說了幾句什麽,她都忘了,隻是掛斷電話之後好久,她的心裏都暖洋洋的,頭枕在胳膊上,看不進書去,拿出給楊康買好的生日禮物,笑著。天前她買了這隻羽毛球拍,跟楊康斷了的那一隻是一個牌子的,手感很像,不過是更新了多少代之後的產品了,材料更輕一點,柔韌性更好一點;她本來想找到完全一樣的型號,可是已經不再生產。
  黃蓉說過,楊康的這個生日,在他們倆的感情“向著非常喜人的方向飛速發展”的時候到來,很湊趣,她應該別出心裁地送給他一件非常特殊的,浪漫的,有紀念意義的,能夠讓他一看就感動無比然後把禮物和人一起摟在懷裏以後記一輩子的東西,當然要是自己親手製作,不能是那種誰花錢都能買來的,那就不獨特了。
  可是穆念慈想了好久,還是給他買了一隻誰花錢就都買回來的羽毛球拍,而那雖然已經打了七折還要600多的價錢,對楊康黃蓉他們來說不算什麽,對她而言可真不是個小數目,等於她做兩個月家教的收入。
  黃蓉瞪圓了漂亮的眼睛問她說,“幹嘛買球拍?太普通了。”
  穆念慈老實地回答,“我也想不出他需要什麽,正好他一直用的球拍折掉了,就買一隻新的給他好了,倒是用得上。”
  “球拍他可以自己買啊!姐姐,這個是生日禮物,不見得非得‘用得上’吧。有紀念意義比較重要。”黃蓉泄氣地說。
  “他對拍子挺挑剔。”穆念慈說,“折了的那隻,是他用著最順手的,要想找著輕重,手柄粗細,重心都一樣的也挺麻煩,他肯定懶得出去一家家地轉,試。正好我也用過不少次他的拍子,基本有個感覺,正好替他省了這個麻煩。”
  “沒法說你。”黃蓉掃興地翻漫畫去了,“哪怕送一最俗的‘溫暖牌’圍巾呢,雖然現在基本沒個男生都能從女朋友哪兒得到一條,但好歹也是親手製作呀,況且你手那麽巧,織出來的肯定把其他的‘溫暖牌’都震懾住。”
  穆念慈微微搖頭,沒有說話。
  編織毛活兒這件事對她而言太熟悉了,熟悉得根本不能夾雜進去浪漫的感情。她9歲時候全家的毛衣毛褲就都是她織出來的,後來“手織”的圍巾帽子像“手擀麵”“手工水餃”一樣在市場上走俏,她就跟著媽媽一起接一些批發點零碎撥下來的活兒,收入還非常的不錯;她早就練就了“盲織”的本事,如同絕大多數用熟了計算機的人能夠“盲打”以便盡量少占用念書的時間。
  給批發點織一條圍巾手工費才四塊錢,一個“不特殊”,“太普通”的球拍等於150條以上穆念慈手織的圍巾。黃蓉不會從這個角度去理解球拍的珍貴性,她從一懂事就有花不完的零花錢,完全沒有把金錢與努力聯係在一起的習慣,看上什麽拎回家就是了,愛吃什麽到館子點就是了。所以“親手”作,對於黃蓉而言才是很了不起很有意義的。
  穆念慈沒再跟黃蓉解釋,心裏想著給拍子上多少磅的弦,是上跟以前完全一樣的,還是留給他自己去上。想著這個,她不知怎麽的想起當年楊康幫她挑球拍的情形。那會兒楊康教給她打球已經有幾個月,說她“基本入門”,該是買個趁手的拍子的時候了。這個懶蟲居然及其有耐心地陪著她走了好幾家體育用品商店,一款款地試,終於挑中那隻她當時不可能花兩個月的飯錢去買的拍子之後,楊康看也沒看她一眼地付了錢,說提前送你生日禮物了。
  認識楊康已經有八年的時間,一個夢想,在她的心裏,由模糊而具體,也已經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長久得讓她都不太敢去想夢想實現的可能性,而隻是任由它高高地飄在空中。而今,這個夢想,竟然真的要降落在她能夠抓住的地方了。穆念慈的心,顫悠悠的,不知道是幸福,還是不安,或者是幸福來得太過突兀,所以不由得不安了。
  在汴梁火車站湧動的人群中,楊不悔抓著風衣的領子,一臉癡呆的表情。這種表情跟郭襄所設想的,“火車站上的楊不悔”的激動萬分的或者熱情洋溢的或者失落惆悵的樣子,都相差甚遠。
  事實上,一個小時前當她從地鐵站鑽出來,遠遠看見火車站那標誌性的大時鍾指到了12點35分的時候,心跳開始加快,甚至有點想掉眼淚的衝動,似乎下一分鍾,她就立刻可以站在這些天來,無時無刻不在掛念的人麵前了。於是,她大步地往火車站跑去,衣襟飄飛,奔跑的姿勢也相當瀟灑。在這短短的不到五分鍾的時間裏,是一個很文學很浪漫的畫麵,一個麵孔秀麗身材高挑的少女,向著她的愛情狂奔……
  然而之後,當她踏進舉目望去全是人頭的火車站大廳,澎湃的激情立刻遭受到了迎頭痛擊。----她想象的是她站在站台的某處,看著他從火車上走下來,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的眉宇間有多少煩惱;然後她可以決定,是豁出來地走到他跟前,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我這些天都很掛念你,你還好麽?還是躲在人群中,偷偷地跟著他。前者是她崇尚卻未見得做得到的大膽爽氣的風格,後者是她略為鄙夷也偶然有之的小資情調。可是到了現在,她突然醒悟過來,無論做農民還是小資之前,都還有一些技術性的問題需要解決。
  她隻知道他坐的火車是從山西大同來,汴梁時間一點到。可是如何在一點鍾的時候等在他乘坐的火車即將駛進的站台,她完全沒有概念。
  家在汴梁,又在汴梁上的大學,也沒有什麽親戚朋友需要接來送去的,她沒有機會跟火車站飛機場打什麽交道。進進出出火車站,從來沒有過一個人的時候,她又很少主動地去動腦子想,都是跟著別人跑來跑去,這簡單的進到站台的過程,她竟然一無所知。
  她跟他之間隔著人山人海,很多條甬道,她不知道從那條甬道進去,而他不知道她在這裏。
  除非等著奇跡,讓她四顧茫然的時候,偶一轉身,正好看見他向著她走出來。
  可是,她的理智,讓她實在不能相信“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可行性,她現在想,那多半是風花雪月的詩人在做夢,即使是真的,那個“眾”字也很有水分,至少“眾”不到汴梁火車站的人數那個份上。
  詩人,不是精神病,就是騙子。楊不悔憤恨地想。
  她隻有努力地回憶,曾經跟著她爹去接人的過程。
  站台票。
  似乎是要去買一張站台票才能進去。
  車次。
  似乎是要知道車次才能從正確的進站口進去。
  可是怎麽知道車次呢?應該是可以查的。怎麽查呢?又到哪裏查呢?問詢處。問詢處在哪裏?!那麽,站台票又是在哪個窗口買?依稀記得,買站台票是要排老長的隊的。十二點五十五?!居然已經十二點五十五分了……
  楊不悔頹然地看著牆上的掛鍾,走到了一點的位置,走過了一點的位置,滴滴答答有節奏地繼續往下走著,而自己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先的地方,她覺得渾身充溢的熱情,被時鍾的標針,一點點地帶走,而自己,便如同那片兒泡在濃縮溶液裏的油菜葉子,迅速的失了水分,皺巴了下去。
  她不知道呆站了多久,再回過神來的時候,時鍾已經指到了一點四十。
  她皺了皺眉頭,忽然想,有麵鏡子就好了,看看自己,現在是一幅什麽鬼樣子!想到這裏,她居然忍不住笑了,再把現在的衰樣兒放進曾經設想過的畫麵,就更加不可抑製地大笑了起來,雖然笑到後來,心裏麵的委屈挫敗,讓她的笑容有點悲憤。她掠了掠頭發,那股天生的蠻勁兒逐漸從胸腔裏升騰了起來。今天我怎麽也得看看那個站台,那班火車。她有點發狠地想;說不準,火車就晚點了呢?即使太晚,跟他已經錯過了,她也要進到裏麵去轉一轉。
  兩個多個小時的時間裏,楊不悔雙手插著風衣的口袋,在汴梁火車站無窮無盡的人群中遊蕩,她的腦袋裏很亂,一會兒是她為了一碗打翻的麵哭鼻子,抬起頭,他站在門邊;一會兒是她撞壞了小孩子模型船,被揪著衣襟,手足無措,他嫻熟地複原了模型,卻沒看她一眼地走開;一會兒,又是他對她說,我要看看手術後的病人,你,跟我去嗎?那種似乎期待的眼神……她微笑了一下,心裏有一絲暖和,他總是在她最煩惱的時候,在她的身邊……可是,她呢?突然間,韋一笑說的話,---“他已經夠煩惱的了,你就別給他添亂了”---鑽進了她的腦子。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很不忿,非常大義凜然地反駁了他;可是如今,方才自己茫然四顧,不知所措的傻瓜樣子就晃在眼前。她如同一個傻孩子,坐在茫茫人海中哭著喊著“我喜歡你,我就要跟你在一起”,卻不知道怎麽走到他的身邊去,需要他來先想辦法把她找出來,再帶到自己身邊照顧,那麽她的“喜歡”,不是“添亂”,又是什麽?
  她茫然地走著,機械地去問詢處打聽信息,機械地買票,機械地找路……穿行在人群中,甬道間。五點半,她終於看到了那趟停在站台,隻剩列車員在打掃衛生的,經過大同到達汴梁終點的火車。她站在那裏,看著那趟空車,突然之間,他臨走之前的那個晚上,對她的抗拒和回避的眼神臉色,在她的腦子裏放大縮小,縮小放大,最終,定格在他扭開頭,把手從她的手中抽出來的那一幅畫麵上。她驀然間明白,在難過的時候,焦躁的時候,她對他是如此的渴望,而他對她,卻是那樣的回避。
  楊不悔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她從來覺得,喜歡就是喜歡,沒有必要用“矜持”去遮遮掩掩。即使是他臨走之前的冷淡的回避,也不過是讓她傷心難過,卻從來沒有淡化過,她對他滿心的惦念。然而這一個下午的遊蕩,一點點地消磨掉了那種不管不顧的衝動,不想後果的熱情,代之而來的,是一種越來越濃重的,對自己的質疑。
  她慢慢地坐下來,就坐在那趟火車對麵,抱著膝蓋,一動不動;不知道坐了多久,一個慈眉善眼的穿製服的阿姨衝她走過來,問道,“姑娘,等人?還是錯過了接人?不會是掉了什麽重要的東西吧?”
  楊不悔抬起頭,鼻子一酸,眼淚幾乎流了下來;她站起身,抹了一把眼睛,飛快地說,“沒事,我什麽事也沒有,謝謝你。”然後逃也似的,離開了站台。
  九點半。汴大女生樓的水房裏,楊不悔奮力地搓洗窗簾上的每一點油汙。背後洗衣服的溫青青疑惑地打量著她好像在做課題一樣專著的神色,不大明白為什麽平時連自己的牛仔褲灑上了咖啡也懶得手搓,一股腦兒扔進洗衣機,洗不掉就湊合著穿,並且號稱“現代抽象藝術”的楊不悔,今天犯了什麽毛病。她並不知道,楊不悔發現,專注在怎麽弄掉那一點討厭的汙穢上,是搓,摳,還是磨;是用洗衣粉,肥皂,還是洗衣粉之後,再用肥皂……讓她的心思完全在此,每弄掉一點汙濁心裏就有一種簡單的歡喜,暫時就拋卻了那些纏繞不去的惆悵和失落。
  許久沒有如此幹淨的窗簾終於被晾上了鐵絲,楊不悔站在宿舍當中,滿頭滿臉的塵土,而身周的宿舍,任何一個角落也再找不出半點汙濁。她提了提暖壺,滿的――儀琳留了個條子,說教會晚上有活動,太晚的話,她會住在一個姐妹家裏。楊不悔知道,她晚上不回宿舍的話,一向會習慣性地把所有空了的暖壺打滿。在這個宿舍裏,楊不悔大大咧咧什麽都能忘記,沐劍屏糊裏糊塗經常不知道該做什麽,朱九兒從小家裏有兩個保姆一個司機照顧,實在不懂得“勞動”也是自己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她們幾個,經常會在晚上想要睡覺前打開一包“好勁道”方便麵,接下來便是一聲慘呼“又忘記了打水”---然後開始躺在床上喊,誰給我送點吃的來,我就嫁給他。
  不知道從哪天起,201宿舍的女孩們就有了這句大言不慚的口頭禪。一個人摸著肚皮說出來,餘下的人就嘻嘻哈哈地威脅,說,我要趕快把這個情報賣給某某班的某某某,告訴他,到摯愛的距離,就是從男生樓到川味閣,然後再衝到女生樓的短暫路程啊!然後幾個女孩子,扭打在了一起,一個喊著,“我就要去說我就要去說”,另一個笑得倒在床上,“你趕快去,賣的價錢高點,至少請咱們全屋吃一個月西域食府的大盤雞”,而被威脅的那個,舉著叉子作勢欲砍,“敢告訴某某某,我從第五肋間刺入你的心房,要說,也得告訴某某吧,他還比較帥……”
  起先,這句話隔三差五地被她們三個在宿舍裏說一次,但是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的狂熱追求者幸運地在話音剛落時捧著飯盒出現。後來,沐劍屏和大宋聯合大學的著名無賴韋小寶在餐館裏為了搶唯一的一份“茯苓豬”而相識,由氣急敗壞的怒目相向變成了眉梢眼角的淺嗔低笑,她心甘情願地成了韋小寶“紅顏知己”中的一個,他不找她,她安靜地織著給他的圍巾,他來找她,她逃實習曠課地跟他在汴梁城裏漫步,晚上,她不會再想起酸辣粉麻辣燙,而是帶著一個微笑,細細地打著五彩的絲節,編著晶瑩的星星,她不會在開玩笑地胡亂許下自己已經有了歸屬的心;而朱九兒在一年前的暑假,再也不能忍受金絲籠裏乖鳥兒的沉悶生活,給父母留下一封信,自己背著行李坐上了去福州府的火車,下了車拿著地圖頭痛欲裂眼淚奪眶而出的一瞬,一個濃眉虎目的男生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在淚霧中看到的是坦蕩的關懷的眼光――汴大法學院回福建老家探親的學生,已經是隔壁宿舍溫青青男朋友的袁承誌,在那一個假期裏,如同大哥哥似的照看著什麽都不懂的九兒,帶著她,把笑聲都落在了武夷山順山而下的竹排上,福州府賣燕皮餛飩的小店裏,鼓浪嶼古色古香的民房間……開學之後,九兒回到了汴梁,本來的美麗更加了一分楚楚動人的嫵媚,卻從此少了那份無憂無慮的笑靨;而楊不悔,依舊大大咧咧地吵吵嚷嚷著,直到半年前的那天夜裏,餓得發了瘋的在外科急診如同拋繡球似的扔出了這個願望,話音才落,殷梨亭就走進了她的視線……她竟然是宿舍裏唯一一個,許諾被拾起來的人。
  楊不悔啃著手指,往周圍看看,如此地幹淨,又如此地冷清;那些嘻嘻哈哈的笑鬧的畫麵,不知道被時間,帶到了哪個角落。
  楊不悔抱著雙臂站起來,實在不能一個人再在屋子裏呆下去,於是去水房洗了臉梳了頭,換了件幹淨的衣服,走出門去。她在校園裏漫無目的地走著,走了很多很多圈,她本來很有可能,就這麽沒完沒了地走下去,直到精疲力盡,能夠回到宿舍倒頭就睡的一刻的----假如,不是那個瘦高個子的男人,陰魂不散地纏上了她的話。
  那個禮貌地扶了一下眼鏡問時間的男人,在得到了回答之後,接著問學生食堂“馳騁廳”怎麽走,她比劃了半天,他依舊滿臉茫然,身為路癡的楊不悔一向同情一切其他的路癡,於是領著他走到了門口,而這時候,他抱歉地一拍腦袋,說我其實是想去校商店……
  終於明白他是要借故搭腔,心裏開始冒火的楊不悔才要讓他自己去找下一個地方然後回到宿舍,他關心地說,“其實,同學,我是覺得你一個女孩子,一個人大黑天的亂逛太不安全。你回宿舍吧?正好,我想到那邊走走,送你回去。我也算是你的師兄,也是汴大醫學院畢業,留學英格蘭,被母校請回來……”
  楊不悔皺著眉頭看著他,“謝謝您關心,不過我不回宿舍,我要回醫院值班。”
  眼看著他又張開了嘴,楊不悔微笑道,“我在產科值班,您該不會正好又想起來,您太太現在正在產科待產吧?”說罷,不再理會他,徑自跑走了。
  汴醫三院燈火通明的急診,楊不悔雙手插在口袋裏,置身於周遭的紛繁雜亂之中。腳步聲攪亂著心律規整的節奏,輪床支支扭扭的響聲震動著著單薄的耳膜,消毒水和嘔吐物混合的味道,刺激著鼻腔。楊不悔被動地躲閃著過往腳步匆匆的人們,一時間不能適應這個本來很熟悉,一向覺得就該如此――如此“熱鬧”地呻吟,如此“興旺”地掙紮的地方。
  一個頭發零亂的中年婦女牽著個十來歲的孩子,衝進她的視線,那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嘴裏叫著爸爸;兩個穿著製服的刑部衙役,架著一個滿臉血汙的老人,衝分診台的護士說,“能不能先讓大夫給看看這位,讓人搶劫還打了,吐了好些血……”
  楊不悔茫然地站著,她的心裏本來充斥著哀愁,配合她的心情的,應該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嘀嗒嘀嗒地打在無人的石頭小街上,一陣風吹走了她手裏的油紙傘,她一轉身,一個背影模糊在雨霧當中;或者,是雪花飛舞在街燈昏黃的光線裏,背景音樂是優柔的長笛,她站在漫天飛雪之間,淚流滿麵……她的肩膀猛地被拍了一下,回過頭,是張無忌。
  “嘛哪?站這兒消極怠工?不怕滅絕剝了你的皮?”
  “今天不該我值班。”楊不悔推開他的手,“我……就是沒事兒幹,晃蕩到了這裏。”
  “我靠!有病啊你?沒事兒幹不跟家看碟非得跑來看悲慘世界?還是來氣咱這累得半死, 全靠拿太祖訓示---全心全意為百姓服務的偉大意誌支撐的一線工作人員?”張無忌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得,來了你就甭走了,給我幫忙兒去。”
  “幫忙兒?”她重複了一句。
  張無忌拽了拽她的辮子,“別發傻了。幫我縫幾個外傷,今兒忙得發瘋,跟著的實習生是剛進外科的,還頂不上用……”
  還沒醒過神來,楊不悔已經被張無忌拉進了外科急診手術室,她有幾分懊惱地換了衣服,帶上口罩帽子,才拿了縫合包回過頭兒,看見病人已經被帶了進來。割腕的女人。楊不悔的眉毛跳了一下,從前那種對自殺的人那種憤慨不屑,在親眼看見青羊趴伏在殷紅的鮮血中之後,變成了一種帶著恐懼和傷痛的疑惑。
  她定了定神,打開縫合包,戴上手套,把消毒巾抖出來,鋪在那女人的手腕上。這個人割得相當狠,不似是那種輕輕劃一道,嚇唬男朋友的樣子,口子很深,血已經流了半個盤子。她的心裏有一點不解,這樣的狠勁,如果沒人發現,是真的可以死的,而這個病人,卻並沒有一群呼擁而來哭喊著的家人同學。
  楊不悔拿起針管吸了麻藥,才要對著傷口注射的時候,那女人抬起頭來。楊不悔驚訝地啊了一聲。這是她和貝錦儀在前天從婦科門診以高燒腹痛診斷為宮內感染收住院,而卻在昨天自行簽字離院的女人。
  這女人微笑了一下,看著她,蒼白的兩頰帶著兩團高燒的潮紅,“呦,原來是小妹妹大夫。還會縫針哪?”
  楊不悔窘了一下,沒有答話,低頭開始注射麻藥,針管刺進血肉模糊的傷口,她的手微微地顫了一下,忍不住問道,“你……你幹什麽割腕?”
  “活不下去了唄”她似乎無所謂地說,“那他媽破陰道炎這些年也沒好利索,膩膩歪歪不讓人活。到了汴梁認識了個樣兒還過得去的,本來想指著他給我治治病,誰知道龜蛋才看見我第三次就猴急地上我了。操,陰道炎沒治好,到連裏麵兒也感染上了。龜蛋想不管,我怎麽辦?還不如來個痛快的。不過,我忽然又不想死了,想坑龜蛋一筆再說。”
  楊不悔聽著她毫不顧忌地講著那些應該是"私隱"的話,臉上一陣陣發燒,不好意思看她,眼光完全地盯在傷口上,低頭拿了持針器卡上了彎針開始縫合。她想起兩天前問診她的病史――兩年前在臨安府某基層醫院診斷為陰道炎,病曆遺失,未確定病原分型;用抗生素曾痊愈,後複發,曾在直隸府某醫院就診,病曆與檢查結果不詳,其後自行服用抗生素,未再到醫院就診……
  打完最後一個結,楊不悔猶豫了一下,說道,“你陰道炎早應該針對病原治療,不是那麽難治,不能胡亂就到零售藥店亂買藥。病沒治好倒造成耐藥性了。現在……”
  “好好到醫院看病?醫院開的藥比藥店的貴好幾倍,不幹活兒沒錢還得花大錢,吃什麽啊?沒病死就先餓死了。”她斜著眼睛看著楊不悔,“你當人和人的命,都一邊兒金貴哪?”
  楊不悔不知道再說什麽好,低頭用酒精棉球擦拭著縫好的傷口。這女人哼了會兒歌兒,她的手機響了起來,她用另一隻手從口袋裏掏出手機,聽了一會兒,嘿嘿地笑道,“我現在就在汴醫三院,你要是不趕快過來,我可是到處說了啊。反正我命都快沒了,還要什麽臉啊?你要不要?成,我不管你讓誰來,錢來了就成……”
  楊不悔給她的傷口包紮好,小心地摘下來染了血汙的手套,看著她扶著輪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楊不悔扶著她走到門口,替她推開門,低聲說,“你還這麽年輕,又長得好看,病治好了,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呢?你想想辦法,還是好好治病……”說到這裏,她不由自主地停住,“想想辦法,好好治病”?這句話就這麽從她的嘴裏輕易不疼不癢地溜了出來,她自己都很想罵一句,站著說話不腰疼。就像前朝某君王,正在大宴賓客,地方官報,某地災情嚴重,糧食顆粒無收,饑民遍野,此時君王正在有滋有味地吃著肉脯,聽了報告,摟著身邊嬌豔的妃子,睜大了眼睛,天真地說,“沒有糧食,為什麽不吃肉脯呢?”
  她訕訕地低下頭去,撐著門,不再說話。這個女人又笑了笑,“行啊,我要是跟龜蛋搞到了錢,沒準就去治病了。到時候小妹妹我還找你,啊。”說罷踉踉蹌蹌地走遠,似乎,又拿起了手機打著電話。是……是找那個“龜蛋”要錢麽?楊不悔忍不住希望她能夠敲詐成功。尊嚴,原則和至純的感情,這些她從來認為在生命中絕對不可以缺少的東西,頭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清晰地在她的麵前與生存本身衝突起來,敲擊著她從來不曾去質疑的信念。原來,不用去衝突的“生存”,是如此值得慶幸。
  這個晚上外傷的病人確實出奇地多,送出最後一個之後,楊不悔扭動著酸痛的脖子和腰,長長地出了口氣。她忽然想起方才那個被地上的大釘子紮了腳趾頭的十來歲的男孩,很“酷”地扭開頭,躲開關切地圍上來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皺著眉,用尚未脫去稚氣的童音說,“靠,不就是一小破洞麽,你們煩死了。”楊不悔看著那個父親堅持地把兒子背在背上,一家人議論著鐵丁上麵的鏽以及現在破傷風針的有效性離開,她想著那男孩兒裝英雄,深度清創的時候咬著牙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的小樣兒,和他爸爸媽媽幾次三番忍不住把頭探進無菌手術室,又緊張又擔心又不好意思的表情,忍不住笑起來。
  這時候張無忌推門走了進來,一邊說著,“可對付完了這一大撥兒喘口氣兒。今兒晚上可別再來下一輪攻勢了。咦,你傻樂什麽呢?幹活兒也能這麽高興。”
  楊不悔聽他這麽一說,才猛地發現,自己的眼睛不再酸脹,心裏不再酸楚,那些一直在她的心裏打轉的傷感的情緒,不知何時悄悄地飄走了。她有點驚訝,醫院裏到處可見的慘淡,在她心情很好的時候,讓她油然而生憐憫,沉痛,不平……而在落寞的今日,莫名其妙地讓她把自憐自傷不知不覺地拋了好遠。她抓抓頭發,對張無忌說,“幹活兒又有什麽不好的。”
  “呦,怎麽覺悟變得這麽高了?難道真是滅絕教育出來的?”張無忌不能相信地搖頭,“好!勞動最光榮,那你再給我幫最後一個忙,外麵診室一個你們科送過來的孕婦,腹痛,有慢性闌尾炎病史,丁敏君給打發過來讓我們看看是不是急性發作。我摸了摸,不像,現在上麵二線三線進手術室了,我可也不敢說一定不是。這人她丈夫還在外州府出差今天回不來,就自己一個人,跟外麵兒一直哭呢,你帶著她先去做做超聲和血尿的檢查得了。”
  楊不悔哼了一聲,“你有人性麽,逮著我一次用個沒完了。”倒是沒有推辭,把口罩扯了下來,走出急診手術室。
  與大門口隔了兩條樓道的B超室門外,急救車的鳴笛與導醫的吆喝構成的喧囂變得隱隱約約,安靜得異常沉悶。從門口排出的的長龍已經轉了兩個彎兒,那些彎著腰苦著臉靠在家人肩上呻吟的,托著打了石膏的手腕伸著脖子往前張望的,不斷地調節著老花眼鏡到眼睛的距離,仔細研究病曆單子上,醫生寫的龍飛鳳舞得隻有藥房和檢驗科的同行才能夠解碼的字跡的……人們,在白晃晃的燈光下,帶著各自的不安煩躁地等待。在最後麵,楊不悔靠著牆,手搭在輪椅的扶手上拿著病曆夾子,無可奈何地看著哭得嗆咳起來的孕婦。
  丁敏君簡簡單單一句“高度懷疑慢性闌尾炎急性發作”,把她從婦產科急診推到了普通外科急診,在此同時,把失去胎兒的恐懼甩給了對孕期闌尾炎一知半解的她。楊不悔曾經試圖勸慰她,剛才普外科的大夫說,不像闌尾炎急性發作,而且現在檢查結果沒有出來,一切都是一個推測;可惜,她和張無忌的年齡與級別,讓他們的話在病人的心裏毫無分量,再多的解釋,也不如副主任丁敏君有點不耐煩的一句話。況且,病人淚眼婆娑地說,“你們上級大夫說了,‘高度’懷疑……我看過書的,孕期闌尾炎要做手術,孩子就保不住了……我老公今天還回不來……”
  楊不悔見她手哆嗦著,呼吸也不大均勻,臉色慘白得嚇人,實在有些擔心她過於緊張而發生什麽意外;她心裏忍不住想,丁敏君最近趕論文,值班時候凡是下麵請示上級的,大都立刻推到了其他的相關科室。她一定要說得肯定些,對方科室的一線小大夫才不敢立刻送回去,得一項項地做著檢查等上級。可是,這些對領導的揣測,總不能跟病人說罷?
  她靠在牆上,一籌莫展。她伸著腦袋四處張望。目光掃向檢驗科的時候,定住,不再移動。她看見殷梨亭,從檢驗科走出來,低頭看著手裏的化驗單,往這邊走過來。在他幾乎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她忍不住衝口而出,“你……你回來了。”他站住,回過頭。
  她覺得自己心跳得有些不爭氣地快。她很想藏起自己流露了渴盼的臉,可是卻又舍不得把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他的下巴尖削了,從來整齊得一絲不苟的短發有些長了,有一縷擋在了額前,眉宇之間,是疲憊的憔悴與煩亂。她呆怔著看著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終於,又重複了一句“你回來了?”緊接著問道,“今天晚上就趕回來值班麽?”
  他搖了搖頭,“我帶我媽媽過來看病,讓她住進內分泌科,才把她安頓好了,過來拿幾個檢查結果。”
  “她……沒什麽大事吧?”楊不悔盯著他的眼睛,心裏很緊張,怕他說出,他媽媽得了什麽不治之症。
  “甲亢,不礙事的。”他看了一眼她推著的輪椅上,依舊在哭著的孕婦,問道,“送病人來做檢查?”
  她點點頭,“丁老師說懷疑慢性闌尾炎急性發作,送到了你們那邊。她緊張得厲害----不過,其實還沒確診呢。外科值班的二線三線都上手術了。”
  殷梨亭拿過孕婦手裏的病例看了看,彎下身子問道,“現在還疼得厲害麽?哪裏疼?”
  孕婦哽咽著點頭,胡亂地在肚子上摸著,從肝區移到了脾區;楊不悔哭笑不得地抬頭看了殷梨亭,他微微地皺了皺眉頭,示意楊不悔幫忙,把輪椅的靠背後仰成了一個鈍角的角度,扶著病人的肩幫助她盡量放鬆地仰躺下去。
  他拿過楊不悔脖子上掛的聽診器,快速地做了胸部腹部聽診觸診,一邊不斷地對她說,“放鬆……試試深呼吸……放鬆下來,不要害怕。”
  昨完了快速的檢查,他沉吟了一會兒,對孕婦溫聲說道,“你的症狀,很不像是典型的孕期闌尾炎的症狀,當然還是要等檢查結果出來。反倒是你這麽緊張,才有可能會影響到胎兒。過度緊張會讓你的神經過度作用,內髒的那些平滑肌活動增加,比如胃腸道,那麽就會有腹痛的感覺。甚至,也會導致子宮收縮,那樣就有早產的危險了。”他扶著輪椅的手把,對她說,“其實呢,你完全不用害怕。即使真的是闌尾炎急性發作,我們也有可能用腔鏡摘除感染的闌尾,創傷很小,可以不影響到胎兒;即使有腔鏡手術的禁忌症,你已經妊娠29周,手術終止妊娠的話,孩子也是可以保的。”
  孕婦吸著鼻子,半信半疑地看著她,聽他說的話句句好像很有道理,雖然看上去歲數不大,卻頗有平時看過的“專家大夫”的篤定,她不由得按照他講的,深呼吸,放鬆,似乎果然肚子沒有那麽痛了;她抹了一把眼淚,喃喃地說,“老天保佑,千萬別是。我丈夫……我丈夫明兒下午才能回來呢。他不在,我可不能做手術。”
  楊不悔見她漸漸地停止了哭泣,感激地看了殷梨亭一眼,見他直起身來,疲憊地揉著肩膀。她垂下眼簾,低聲說道,“看樣子我們還要排好一陣子。你才從大同回來,早點辦完你的事,早點休息吧。”她想了想,抬起頭,笑著看他,“要是累倒了住在自己醫院,沒準還趕上學生查體,那不是提前出科考試,為難人麽?”
  殷梨亭盯著她的笑臉,一時間竟然舍不得離開,這個笑容在他的眼前彌漫開,糅進了他多日來暗淡的心裏去,不知不覺地,把他的心中繃得緊緊地弦,輕柔地舒緩。他呆了一呆,問道,“你同學的那件事,解決了沒有?醫院決定怎麽處置?沒有記檔吧?你……怎麽樣?”
  “沒有記檔。通告批評,作了一陣典型。我沒事的。”她縮著脖子一笑,“我從小沒心沒肺。不就是批評麽,不打不罵不餓飯,沒事!”
  他看看表,“今天值大夜班還是小夜班?這個病人檢查完,要回去就趕快回去吧,要不,就別自己回去了,在休息室睡好了。太晚了,不安全。”
  她得意地揚起下巴,“你不知道,汴梁跆拳道業餘選手大賽,我是――”她拉長聲音,俏皮地看著他,“鼓勵獎啊。鼓勵獎也很厲害的,足足對付一般強盜色魔了。”
  他笑了一下,這個笑容,讓她心裏一暖。很奇怪的,一見到他,她不由自主地把之前折磨著自己的很多的疑惑,很多的傷感完全地拋到了不知道多遠的地方;甚至是多跟他說幾句話,多看他一會兒的渴望,都一下子變得不是那麽重要,她隻是忍不住地為了他的疲憊憔悴而無比心疼。
  她衝他擺擺手,“你快走吧,安排好你媽媽的事,自己也要好好休息啊。”然後,她轉過身,推著輪椅往前走了幾步。前麵隻剩兩個人在排隊了,她低頭把手放在孕婦的肩膀上,自管輕聲地勸慰她,不再回頭。
  他看著她的背影呆了一陣,連日來想到她的時候,心中許多的不安與擔心,淡了下去,而那分渴望,卻越發濃重了起來。他呆立了一會兒,微微地歎了口氣,轉身離開了。

  第二十一章 幾人歡喜幾人憂
  福滿樓酒家二樓,郝大通一個人坐在靠犄角的桌邊,自斟自飲,邊喝,邊不由自主地搖頭歎氣錘桌子。旁邊桌的兩個衣著光鮮的漂亮女孩,不屑地低聲說那老頭兒八成是那種一輩子沒改了憤青脾氣的“憤怒老年”,為了不知道什麽不關己的事兒捶胸頓足地影響別人食欲――卻不知老頭子今日心裏的委屈和悲憤,錘幾下桌子,是不為過的。
  這個時候,郝大通的院長競選對手---完顏鴻烈的家裏,楊康站在人群當中,一臉燦爛的笑容,迎接著包括郝大通的師兄馬鈺丘處機在內的客人們。他不斷地叫著伯伯叔叔阿姨馬老師丘老師王老師張老師……您來了謝謝您……直到臉頰笑得僵硬,肩膀挺得酸痛。他左右看了看,師長輩的客人終於都被他爹招呼到轉角皮沙發上坐著聊天去了;家屬大院那幾個從小跟著自己指揮棒轉的小字輩,都擁到偏客廳去看西域動作大片了;黃蓉興致勃勃地坐在自己臥室的電腦跟前,挑戰他留在電腦上侍魂的紀錄,郭靖段譽木婉清在旁助威;在這一時刻,大家各自找到了自己的樂趣,暫時忘記了今天的主角。楊康長長地伸了伸懶腰,一回頭兒,看見端了一個果盤的穆念慈在看著他笑。
  他朝著她走過去,從果盤裏揀了擺在正中最大的一顆櫻桃放進了嘴裏。穆念慈皺著眉頭說,“我擺了半天的,你把這個吃了,就不好看了!”
  楊康聳了聳肩膀,沒有說話,又捏起了櫻桃旁邊的一顆大草莓,塞到了她的嘴裏。穆念慈被動地吃著草莓,搖頭道,“要給馬老師他們送過去的啊。”
  楊康往大客廳看了一眼,不在乎地說,“他們聊得熱火朝天,又是抑製免疫新藥又是生物基礎研究在臨床治療的應用的,那麽意氣風發,吃這麽沒追求的事兒,還是咱們來吧。”說罷把那些草莓,菠蘿,柳橙,鴨梨,一一地往自己和她的嘴裏塞。於是,他對著她,帶著個惡作劇的笑容,風卷殘雲地摧毀著那個曾經繽紛漂亮的果盤。穆念慈窮於應付著流水價送到嘴裏的水果,在波羅跟櫻桃的間隙,忍不住微笑低聲歎道,“壞蛋。”
  這時候,丘夫人聽著那些搞生物化學的人大談專業覺得無聊,而屋子的另一角,孫不二正把當年她在選擇馬鈺還是選擇王處一的感情波動講給偶像包惜弱聽,並且背出包惜弱作品的字句來形容當時自己的心情;丘夫人聽到她說“為了選擇哪一種愛而迷茫搖擺了這麽多年”呢的時候渾身哆嗦了一下……她搖搖頭站起來,心想,還是跟小孩們去看鬧鬧騰騰的電影。
  走到客廳門口,她一抬頭,看見客廳與偏廳之間,站得很近的楊康和穆念慈。穆念慈仰頭笑著,臉頰上沾了一點鮮紅的草莓汁水;楊康正在用手背替她把那一點汁水抹去,把手收回來的時候,卻又不小心把她的幾根發絲帶到了果盤裏沾上了柳丁汁。穆念慈抗議著,“我自己來吧,你越弄越糟了……”雖然皺著眉頭,卻滿眼滿臉的笑意;而楊康慢條斯理地說,“你不知道麽,植物原汁潤膚護發……”
  丘夫人悄悄地把邁出的一隻腳又收了回來,她決定退回原來自己坐的地方,不要打擾了這個自己期待已久的畫麵;此時,她的心裏充盈了一種感慨而滿足的情緒,帶著這種情緒坐在客廳裏聽學者們專業的談話,便覺得那些本來無聊的話題,變得不再那麽無聊了。
  這時候完顏鴻烈正說到關於肝移植後防止乙肝複發的藥物的研究,提到白駝山藥業頗有興趣投資做這個項目,現在正在計劃著生物學院出生物製藥的研究人員,借助白駝山藥業的強大資金支持,跟醫學院的附屬醫院搞合作----他們正在籌建移植中心,這需要病理,藥理,臨床多方麵專家的合作,可以醫,藥,基礎三方麵共同籌建移植中心,實力將是多麽地雄厚,前景將是多麽的光明……
  幾個新進院的研究生聽得雙眼放光,心潮澎湃,看到了未來的機會……屋角,令狐衝一個人拿著一個可樂已經喝空的一次性杯子站著,胸口略微起伏;他幾次想說什麽,看了看滿屋的教授專家,又卑微地低下了頭;他用手摳著杯子邊兒,塑料泡沫灑落在完顏家米色的地毯上。他想,他應該走出去,然而他們的說話卻又引著他不能走開,他的胸口起伏得越來越厲害,已經到了喉邊的話,衝撞著跳躍著,要衝開束縛而出。他看見完顏鴻烈地頭喝茶潤喉的當兒,再也忍耐不住,聲音有點抖地說,“完顏教授,我有個問題,關於這個肝移植後用藥的……”
  完顏鴻烈驚訝地扭過頭,愣了一下,然後很有長者風範地招手讓他過去,微笑著說,“令狐衝吧?怎麽沒跟他們一起打遊戲去?怎麽,對肝移植感興趣?有親戚朋友要做?”
  令狐衝的心跳得厲害,他還從來沒有在這麽多的教授專家麵前,侃侃而談過……他吸了口氣,看著完顏鴻烈道,“完顏教授,我覺得,藥廠出資,跟生物學院的專家一起研究藥物,雄厚了藥廠的科研實力,也提供了科研者更好的研究環境,絕對地有利於醫藥的發展……可是,如果跟醫院方麵變成了合作關係,對於藥物的價錢,可就沒有了限製。醫院本來對於不同藥物公司生產研製的藥物,有選擇權,那麽可以促進他們的良性競爭,有一個合理的價格,如果在研究階段就變成了合作關係,開處方作決定的醫生,由本著患者利益作決定,變成了自家藥自家銷,不是壟斷了麽?而患者,生死麵前,隻能接受,是沒有選擇權的,那麽,利字當頭……”
  完顏鴻烈臉色微變,看見馬鈺似乎聽得入神,眉毛跳了跳,然後哈哈一笑“你這個令狐衝啊,果然愛發些看似驚人的論調。瞧瞧,這在家裏說話,跟在大會堂作報告似的,真是個孩子。”說罷,看看身邊的雲中鶴,倆人一起笑了起來。
  令狐衝臉一陣發白,然而已經到了嘴邊的話,依然還是說了出來,“大宋總有一天要走向醫藥分開,那是解決藥價虛高的根治手段。醫,研合作很正常,藥研合作也很好,可是醫藥研成了一家,不是反而往回走麽……”
  完顏鴻烈臉沉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帶著一絲玩味地看地看著令狐衝說,“你應該是國際政治係的吧?對醫,對藥,對研,恐怕都是看看報紙聽聽廣播知道個一鱗半爪,知之有限啊。”
  令狐衝還想再說什麽,完顏鴻烈已經在跟旁邊的雲中鶴談起了拉米夫定在防止乙肝複發的應用,兩人說的許多名詞,令狐衝都從未聽過,完顏鴻烈眼角掃向令狐衝的光,帶著高高在上的不屑一顧。
  令狐衝嘴唇動了動,終於低頭退了出去。
  走到楊康他們當中的時候,令狐衝心裏堵得難受,很想找個人,坐下來聊聊。他問正在全神貫注地想要把黃蓉剛剛創下的闖關紀錄推翻的楊康道,“楊不悔不是也說過來麽?”
  楊康盯著屏幕,隨口答道,“她才打了電話過來,說她管的病人臨時要手術,她上司要她參加手術,估計過不來了。”
  “噢。”令狐衝悶聲應承,“那郭小妹呢?”
  “靠,又死了。”楊康恨恨地把鼠標一推,“還是沒破……”電腦裏麵響起有點搞笑的哀樂,代表著楊康的小人兒倒了下去,他伸了個大懶腰,站起身來,往放滿了飲料的餐桌走了過去。
  令狐衝垂著頭靠在牆上,想著自己的稿子已經修改完成,交給了大宋醫學雜誌的張鬆溪副總編,他說下一期就要在“眾說紛紜”的欄目中刊登了。聽見這句話的時候,令狐衝心裏還是有幾分激動,從雜誌社往回走的路上就幻想著自己的這篇文章會不會一石激起千層浪。雖然完全刪掉了有關大法的思索,不免遺憾,可是畢竟保留了他很多的想法。他想著這篇文章會給醫療係統的改革帶來怎樣的影響,一路上一陣陣地胸中發熱。
  然而不過是幾個小時之後,令狐衝忽然明白,“眾說紛紜”,不過是點綴了一本專業雜誌的花邊,引一些看不懂也對醫療專業知識並不感興趣的閑人來買雜誌,雜誌社擴大銷量,搞創收的改革手段。而那一篇傾注了他的激情,勞動,和思考的文章,隻是個“文章”,並不會有人真正地被引發出跟他一樣的思考。
  假如說醫學雜誌是個肅穆得讓人乏味的屋子,那麽“眾說紛紜”就是屋子裏一個漂亮的玻璃瓶,給這個屋子,增添了一點色彩。他的文章,跟其他的文章一起,俱都是玻璃瓶子裏麵的五彩玻璃珠,熒光星星;做工精致,卻隻不過是個充填物;不會有人把這顆珠子取出來,細細地玩味,來看看,它使用了什麽質料,又是怎麽做成的。
  客廳中,完顏院長與其他的教授們傾談甚歡,楊康的房間裏,令狐衝仰著頭,半張著嘴巴發呆,福滿樓酒家裏,郝大通喝幹了最後一鍾酒,想著師兄馬鈺和丘處機對自己的勸解,“好好做學問就是,不要想太多”,“不要卷到派係之爭裏麵去”“知識分子,最貴重的是什麽,不是權,甚至不是多少篇學術論文……是個‘清’字。”……郝大通轉著已經空了的酒盅,忽然好像明白了什麽似的笑了起來。
  他郝大通結交的,無一不是潔身自好的君子,把“清”字看得比天還大的君子,彼此維持著“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往來;而完顏鴻烈呢,卻有著無數的狐朋狗黨的小人朋友,他們如同被一根利益之繩拴在一起的蚱蜢,必須共同進退。親君子而遠小人,這句郝大通一直信為至理名言的話,此時,被他嘴角帶著一絲嘲諷地念出來,後麵,跟了重重的“呸”的一聲。
  汴醫三院手術室的刷手間裏,楊不悔給已經麻醉好的病人剃陰毛備皮,五分鍾裏歎了十來口氣。
  貝錦儀問道,“不能給你朋友過生日鬱悶吧?幹這行就這樣兒,尤其頭五年,什麽自己的事兒也甭有。我提早勸你,還沒徹底進這個門,幹脆及早抽身。去藥物公司或者醫療保險公司,錢不少掙,生活有規律得多,不用三天兩頭兒地考試,不用學到老,還不用當全大宋輿論界的箭靶子。”
  楊不悔搖頭道,“我隻是覺得這個何紅藥忒可憐了。她好不容易弄來錢住院治病了,結果晚了,之前不好好去醫院看病,對症治療,亂買藥瞎吃,病沒好,倒是有了這麽嚴重的耐藥性。現在抗生素控製不了感染,還得切除子宮。她幹這個的,切除子宮卵巢,陰道會萎縮,那……”
  “你不會吧?”貝錦儀瞪大了眼睛,“同情心太多了你同情我以後多幫我幹活兒,怎麽連雞都同情上了?這種女人,社會不安定因素麽,切了,正好,絕了這條髒路。”
  楊不悔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低下頭,繼續作著自己的工作。
  已經被麻醉的何紅藥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眼睛緊閉著,閉住了那些浪蕩的,乖謬的,嘲諷的眼神。她的洗去了厚重的脂粉的臉,幹幹淨淨,眉清目秀,跟任何一個才從大學畢業的女生,沒什麽兩樣。
  沒有不同。每一個躺在無影燈下的病人,無論是公司白領,大學學生,家庭主婦,下崗工人……都是穿著同樣的病號服,包著頭發,閉著眼睛,幹幹淨淨地,柔柔弱弱地躺在那裏,連眉宇之間,麻醉藥不能完全趕走的恐懼與無奈,都是如此地相似。
  何紅藥的左手,手心朝上地平放在身側,數日前縫合割腕傷口的縫合線,竟然還沒有拆。楊不悔看著自己打的四個黑色的線結,仿佛仍舊可以看見那天,從傷口湧出的鮮血。
  為什麽割腕?活不下去了唄。可是我又突然不想死了。
  在自己手腕狠狠一割的絕望,和重新求生的巨大的勇氣,就被她很無所謂地簡單概括在這麽十幾個字裏。
  無從規勸,也無從安慰。就如同今天的無從解釋一樣。一個小時前,楊不悔拿著手術同意書,想要跟她解釋手術的過程與危險的時候,何紅藥臉上沒有驚訝也沒有悲傷,隻是斜睨了她一眼,“甭說了,我也不懂。反正都交到到你們手裏了,我想活不就得聽你們的?”說罷看也沒看地在同意書上簽了字。
  那一紙同意書拿在手裏,附帶著無可奈何之中,矛盾著的怨懟與依賴。
  “交到你們手裏”。
  這樣沉重的分量,一個醫生,真的承擔得起嗎?就如同現在,她們不能說沒有盡到最大的努力,卻也隻能切掉她的子宮而保住她的生命。這個時候,她沒有辦法跟何紅藥解釋,在她眼裏可以主宰生死的醫生們,並非她想象的,可以操縱所有根“醫療”相關的前前後後龐大而複雜的體係。
  備皮的工作已經作完,主刀的丁敏君還沒有進來。楊不悔站在手術台邊,聽見貝錦儀在跟麻醉師討論普外科要建立移植中心的事兒。麻醉師說起白駝山藥業要出資給汴大生物學院做抗免疫攻擊與移植後肝炎複發的新藥的研究。貝錦儀哼了一聲,說道,“說得好聽,資源共享,其實就是藥物壟斷。那以後價錢怎麽定?肝移植的費用本來就夠高的,10萬到30萬,這個數,家裏砸鍋賣鐵一次性地還有可能,可是用藥是一輩子的。”
  “為什麽要跟白駝山合作?”楊不悔禁不住插嘴問。
  “明擺著。完顏鴻烈,汴總的副書記,給白駝山藥業做了技術總監。係統內討論建立移植中心的問題的時候,他提出了以藥助研,然後馬上有人又說醫研結合。他有身份在係統內會議上發言,他既說了,誰當著他麵駁他,不是明擺著跟他結仇?”麻醉師調試者儀器說道。
  “可不是,自己家沒人做肝移植,犯得著為不認識的病人給自己樹仇家麽?一邊在幾家試點醫院嚐試醫藥分開,這裏,卻又要合起來,真是的。分就分開了唄,醫管局那幫官僚,天天幹嘛呢。”新來的小護士撇著嘴說,“天天喊口號---‘把醫療服務的價格提高到合理的標準,讓醫院能夠不依靠虛高的藥價維持正常營運,把醫和藥分開來,建立醫保製度,給醫生一個專心於專業研究的環境,給患者一個安心治病的條件’,我都背下來了,就是遲遲地不辦。病人都以為那高收費都進了咱們腰包了呢。分開了,該怎麽收費怎麽收費,清清楚楚,誰也別給誰背黑鍋。”
  “這話,人家醫管局的官員可該說你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困難多得是。反正不管困難是什麽,咱們幹一線的就是倒黴。”貝錦儀無可奈何地說道。
  楊不悔聽著,並沒有再插話;關於醫藥結合醫藥分開,身邊無數的人在談論,時而聽見病人抱怨醫院的藥貴,看病貴,包括現在躺在麵前的何紅藥,縫傷口的時候,她冷笑著說的話----“到醫院好好開藥?醫院的藥多貴?買得起麽?得病不掙錢再花大錢,沒病死先餓死了。”楊不悔並沒有仔細想過醫藥結合的利或者弊,聽他們在講著,她的心裏糊糊塗塗的,隻是眼前,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的何紅藥,她的蒼白的身體,手腕上狠狠地刀割的痕跡,卻是格外地清晰。
  又等了一陣,丁敏君走進來,一言不發地戴手套穿袍子,滿臉的不耐煩。她的論文最終雜誌社沒收,評副教授的文章數不夠,失敗了。楊不悔跟貝錦儀對望一眼,暗自警告自己千萬小心,不要給她借題發揮地找麻煩,無辜地當了炮灰。
  手術安安靜靜地進行,丁敏君板著臉進行著常規的操作,貝錦儀跟楊不悔小心翼翼地當著助手,器械護士和麻醉師也早就知道丁敏君惡劣的脾氣,不敢吭一聲。一整間手術室裏,隻有儀器的聲音與呼吸的聲音。
  手術結束,護士推著尚自沒有醒來的病人出了手術室之後,丁敏君也沒有理會她們,自己去洗澡換衣服,貝錦儀站在樓道裏和手術室的公孫綠鄂聊著天兒,楊不悔低著頭往外走,猶豫著還要不要趕過去楊康的生日會。走到門口,見內分泌科的年輕護士曾柔語氣很急地問手術室前台,“普外的殷大夫是不是上了手術?什麽時候能下來呢?”
  “才剛進去不久。且下不來呢。剛剛送進來一個車禍的,說是有內髒破裂。要是光脾呢,還快點,就怕肝也破了。”
  “能不能找個別的大夫,把他換下來?”
  “你這話說得一看就是沒進過手術室。”前台資深護士帶著手術室護士對病房護士一貫的居高臨下說道,“外傷髒器大出血是普外科最難的手術之一,關鍵的就是最快時間打開腹腔判斷出血點,還能容得亂換人?”
  曾柔煩惱地哦了一聲,愁眉苦臉地往外走。
  驟然間聽見殷梨亭的名字,楊不悔心裏一震。
  他回來的當天,她就從韋一笑那裏得知他把媽媽從大同帶來汴梁看病,住進了內分泌科。她曾經跑到了內分泌科去,開始是飛快地跑,進了內科住院大樓之後放緩了腳步,下了電梯走到內分泌科,在樓道口停了好久,終於雙手插在兜裏,低著頭,朝那間單人病房慢慢地走過去。
  當時已經很晚了,樓道裏已經沒有人隨便走動,她看見那間病房的門虛掩著,走到護士台,跟值班護士說,自己是實習的學生,找殷梨亭有點事。護士猶豫了一下,往那間病房看過去,皺眉說道,“你要是有急事就去吧,他在裏麵。不過……要是太麻煩就等到明天。他中午才帶著他媽過來,折騰到剛才才安置下來。”
  楊不悔點點頭,走過去,輕輕地把門推開了一條縫,看進去,裏麵一張單人病床一張折疊帆布椅子,床上躺著的人,麵朝著裏,隻看得見白色枕頭白色被子之間花白的頭發;而殷梨亭手托著額頭,胳膊肘支在床頭上,卻已經睡著了。也許是辛苦吧,也許是擔心吧,他的神色間帶著明顯的疲累和憔悴,平時一絲不苟的頭發有些許的淩亂。楊不悔細細地看了他一會兒,輕輕地歎了口氣,小心地把門掩上了。
  自那之後,她私下裏跟張無忌韋一笑打聽,知道他媽媽得的隻是甲亢而已,並不是什麽治不了的病,而他已經照常查房照常手術照常帶教學,她再在病區看見他跟病人家屬交待病情,在大教室門口走過,瞥見他給學生講大課,還是一如既往淡淡的安靜篤定的神情;她替他懸著的心,也就放了下來,隻是,對他的想念,與日俱增。
  楊不悔愣愣地在手術室門口站著,眼看曾柔走到電梯跟前了,揚起手臂,喊道,“曾柔,等我一等!”

   第二十二章 是非難言
  “六分鍾。”
  無影燈下,莫聲穀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對麵牆上的掛表,興奮地跟對麵主刀的殷梨亭說,“從開腹到找到主要出血點止血。咱們破了範頭兒的記錄了。”
  “這個傷得輕。肝腎都完好。”殷梨亭開始接紮脾髒周圍的血管,準備切除破裂的脾髒。 “算是揀著一條命。”
  莫聲穀依舊樂嗬嗬的,“這老頭兒也不是喝了多少,送來的人說,綠燈直愣愣地往馬路中間兒闖。”
  “這是汴大生化學院挺牛的一教授。最近跟完顏鴻烈爭權,這下子倒好,人家跟家請客給兒子過生日,他呢,讓車撞了在這兒做手術。”張無忌一邊配合殷梨亭打結一邊說,“這歲數也不小了,這麽著命保住了,恢複元氣可是得些日子。他腿上也還有骨折。這下子,什麽也別爭了。”
  “你小子哪兒來那麽多消息?”莫聲穀笑道,“又是那倆汴大美女透漏的?你可以啊,倆可都是校花級別,就都看上了你。你趕快選定了,剩下一個給廣大光棍留下個念想。”
  張無忌嘿嘿笑了兩聲,一邊把殷梨亭剛剛切下來的脾髒放到組織盤裏一邊說,“別,都是朋友而已。完顏鴻烈給兒子過生日的事兒,倒是聽楊不悔說的。她要去給人家過生日,又說不會給男生買禮物,支使我去。”
  莫聲穀聽見楊不悔的名字,想起不久前唐文亮酸溜溜的關於殷梨亭“追”楊不悔的話,心裏一動,雖然對他說話一貫隻能信到三成,可是這回,卻很希望能中了那百分之三十的彩。他看了一眼正在仔細作腹腔內探查的殷梨亭,見他微微皺著眉頭,似乎擔著滿腔的心事。莫聲穀有點奇怪,正想問一句,殷梨亭抬起頭來,沉吟了一下,對他說,“衝洗腹腔和關腹,你們沒問題吧?”
  “沒問題啊。””莫聲穀一怔,發現他手術袍的前胸和領口濕了一片“你怎麽了?不舒服?”
  殷梨亭搖搖頭,“我有事,要先出去。你們完了之後通知骨科做骨折複位。”
  莫聲穀答應著,再看了一眼他臉上與一貫的波瀾不驚大為不同的不安神色,略微擔心,才要再說什麽,殷梨亭已經從手術台邊退了下去,說了一句,“有什麽事兒打我手機。”就快步走出了手術室。
  這時候,楊不悔正提著特地打車去山西特色飯館買的哨子麵走進內科住院部。剛才她從曾柔那兒得知,殷梨亭的媽媽住進來之後,他每天都會過來陪著她吃藥,吃飯,連晚上都睡在她旁邊的折疊長椅上陪著。今天他值班,手術連了台,下午就沒過來。到了晚飯時間,護士長幫她打了病號飯,她不但不吃,還全都扔出去了,一直在病房裏鬧著要出院。
  楊不悔錯訛地看著曾柔,開始不肯相信殷梨亭的媽媽會是如此不通情理的人。她呆了一陣,對曾柔說,“殷大夫現在肯定是出不來的,他媽媽或者是不愛吃醫院的飯?也或者是想他了,不理解他工作忙,鬧脾氣呢。”說到這裏,楊不悔想起很小的時候不懂事,不懂得母親又多麽忙多麽累,經常為了她不陪自己鬧脾氣;平時也就罷了,每每生病,總是會盡其所能地耍耍賴,要母親變著花樣地給她弄好吃的,陪在她身邊。老人原本跟小孩是一個樣,況且生病的人,要求總會多一點,再說甲亢,情緒暴躁 更是正常。她想著,心中釋然了,對曾柔說,“要不你先回去勸勸她,我現在趕快出去買點好吃的東西回來。”說罷便走,曾柔呆了一陣才醒過神來,衝著楊不悔已經遠去的背影大聲喊,“哎呀,你這是幹嗎,不是你想的那麽回事啊。”
  楊不悔全沒聽見曾柔在後麵喊她,一邊給楊康打電話說有急事不去給他過生日了,一邊就便打聽了怎麽去山西刀削麵館的路。為了快,來回都打了車,沒半個小時就提著包裹嚴實的特色刀削麵進了病區大樓。下了電梯,楊不悔放慢了腳步,禁不住想,他的媽媽……究竟是怎麽樣一個人啊?她的心跳加快了起來,臉頰微微發熱。那是他最親近的人呢!他們會有著怎樣的相似?眉目?神情?那種,淡淡然的從容?她下意識地整了整頭發,想著自己今天為了參加楊康的生日晚會,沒有穿得像平時那麽隨便,甚至還穿了雙細跟的皮鞋,或者,也有一點點“淑女”的味道吧?見著她,她又該說什麽?說……我是殷大夫的同事?學生?朋友?
  楊不悔胡思亂想著,走進了內分泌科,努力地壓製著心裏的跳動的不安,才想到護士台問一下他媽媽住在哪間病房,忽然覺得氣氛非常不對勁。 值班的主治醫圓音和責任護士手拿針劑,貼牆站在靠門的地方,病房裏,一個幹瘦的老太太,雙眼驚恐而憤恨地向所有人掃視,緊緊地抓著床腿蜷成一團,喃喃地說著,“你們要殺死我,我丈夫就是你們殺死的,你們現在又要殺死我。你們想毒死我,我不吃飯,你們就要拿毒針紮死我”。
  楊不皺起眉頭,想到了精神科實習時候,在汴醫六院見到的無數同樣的眼神,聽到的類似的話,正在驚訝著,突然間,嗖的一聲,一柄梳子從屋裏飛出來,砸在離她不遠的牆上,發出砰的一聲響。楊不悔嚇了一跳,往後縮了幾步,往裏看時,那屋裏的老太太上氣不接下氣地顫聲說,“走,快走,別進來”。
  楊不悔正疑惑地想著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聽見圓音氣急敗壞地說,“再去催殷梨亭過來。讓他自己管他媽!”
  楊不悔猛地轉頭,往病房裏看去,那個老太太,如在風中的枯葉一樣地抖著,枯瘦的兩頰帶著病態的潮紅,她聽到殷梨亭的名字,伸出一隻手,抓向空中,“我兒子呢……他說每天都會來陪我,他為什麽不過來陪我?!”
  楊不悔瞪大了眼睛,不轉瞬地看著那個狀如瘋癲的老太太,慢慢地後退,後退,老太太的嚎哭的聲音,尖利地刺進了她的耳朵,她渾身掠過一陣顫栗,手一鬆,那小心地捧了一路的,一直連一滴湯汁都沒有撒出來的哨子麵,掉在了地上,裝配菜調料的一次性的飯盒摔裂了,塑料袋裏,肉丁,碎菜,油湯……一片狼藉。 
  殷梨亭從手術室出來,扯下口罩帽子,揉成一團攥在手裏,手術服也沒換下,便直接披上了白大衣,快步往外走。才要推門出去,大門口的老護士叫了一聲,“殷大夫,方才內分泌科的護士過來找你,好像還有什麽急事。我說,什麽急也急不過急診手術,把她打發回去了。你要不過去看看?”
  殷梨亭站住,停了一陣,眼睛平視著手術室的門,問道,“她沒說找我什麽事?”
  “沒。一個剛工作的小姑娘,還什麽也不懂呢,居然上來就問能不能換人做手術。我數落了她幾句,她就跟婦產科貝大夫她們出去了。”
  殷梨亭點點頭,說了聲謝謝,推門走了出去。老護士的話把他的莫名的不安變成了具體的狂亂,他的腳步有些踉蹌。
  母親住在這裏的一周,他完全打亂了平時的生活節奏。他知道,隻有他在身邊的時候,她才能勉強地排除對那些儀器針藥食物的疑懼,所以,每天每一次常規口服和靜脈注射派藥,每一餐飯,他都一定要從科裏趕過來陪著,同時,小心地把俞岱岩開的精神疾病的用藥,混在了其他的藥裏麵給她吃了下去。他存著希望,可是又心慌得厲害,不知道能不能真的這麽樣把甲亢的療程做完,並且把精神病的常規治療同時地進行下去。 這讓他本來已經很緊湊的日常安排變得異常混亂,如果不是身邊的人為他做了那麽多,他根本沒法支撐下去。
  上周一一上班,他就發現韋一笑把他手下的那些時間長的手術,情況稍微複雜的病人,全都拿自己的那些無症狀膽結石,闌尾炎,疝氣的病人換了過去;教學課程表上,外科總論部分幾節原本安排給他的肝膽疾病的課,授課教師一欄,全都換上了範遙的名字;學生出科考試的試題,他回大同前才出了草稿,卻不知什麽時候被謝遜完成了,打得整整齊齊地交到了教辦;內分泌科的主任,不但做主收了他媽媽這個不應該收在普通病房的病人,而且親自製定了治療計劃,從時間上配合了他的安排…… 他無法用任何言辭的感激,來回應這些幫助,同樣,也拿不出任何解釋,去化解那些不滿的指責。
  前天他正往病房走的時候,就聽見內分泌科的主治醫圓音說,“把一精神病人放普通病房,讓我們擔多大的責任?他倒好,骨幹青年專家吧,優秀教師吧,做成個肝移植電視台就來采訪,搞個腹腔鏡就能到處做手術,不知道掙多少錢呢,自己名利雙收了,把個精神病的媽放我們這兒折磨人。什麽事兒啊?”
  護士長歎著氣道,“主任親自收的,又有什麽辦法?別的病人還對我們有意見,我們找誰去?算了算了,畢竟是一個醫院的同事,這種事情,也真是……”
  他什麽都沒有聽見似的,走過去,隻是淡淡地跟他們打了招呼,就如同他也並沒有跟任何給了他幫助的人說過一個謝字。病人的眼裏,學生的眼裏,殷大夫一如既往地篤定從容,可是,無以為報的關懷與無法道歉的不滿糾結在一起,並和著他的恐懼和擔憂,最終深深刻在他心上的,又是那四個字,無可奈何。 他並非沒有考慮俞岱岩說了多次的專業意見,試圖拿他的話說服自己這樣不是辦法,具體的測試和檢查不能進行,有效的治療手段不能開展……最主要的是,精神病人表麵的平靜根本不能相信,她在任何一分鍾都可能被一個別人認為很普通的情景激惹,這如同一個埋著的,隨時都可能引爆的炸彈,隻有專業人員,在專業儀器的配合下,才能安全地拆除。 他每一天都會下一次決心,把母親送進六院去吧;可是,每每走進病房,迎上她強烈期待的卻又不能完全去除懷疑的目光,每每被她拉著手,被她枯瘦的手指,撫摸著臉頰,喃喃地說,“別丟下我……”從她顫抖的手指感受到她的恐懼……他所有的決心,便就在麵對著她被20年的歲月扭曲了的臉的那一瞬間,土崩瓦解。
  就在昨天,他下了一台手術匆匆地趕過來,母親正在削一隻蘋果,他看見那支水果刀的第一反應是衝過去搶下來,可是,他的手伸過去,接到的卻是她遞到手裏的蘋果。母親一笑,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吃個水果。你們哥倆,從小就不愛吃蔬菜水果,都要媽弄好了,送到你們嘴邊去。”
  眼前的母親突然回到20年前什麽還都沒有發生時的樣子,笑容就像從前那樣慈祥溫暖,隻是容顏已經不複當年。他捏著那個削好的蘋果,坐到母親身邊,心裏一陣酸楚,忍不住伸開雙臂,摟住她,柔聲說,“媽,你聽話好好治病,治好了病,我一定會把你送回大同和滔滔在一起。以後我每個月都回大同去看你,每個節都回去陪你過。”
  母親撫摸著他的頭發,歎了口氣,“那倒也不用。媽在想呢,你哥在你這個年紀,滔滔都會走了,你怎麽連個女朋友都沒有?”
  殷梨亭心裏一震,沒有說話,可是不能控製地,就想起了楊不悔的明朗的,而又體貼的笑容。那份渴望在他的心裏蠢蠢欲動,他忍不住地想象,假如能有一天,可以牽著她的手,回到家裏,走到大哥跟母親麵前,會是怎麽樣的一種幸福。他摟著母親消瘦的肩膀,含混地低聲說,“隻要你真的把病治好。”
  手術室大門口,出了一脖子汗的韋一笑重重往前台一靠,隨手抄起台子上的登記本,當扇子似的給自己扇著風,咧著嘴道,“中邪了。今兒從下午兩點鍾接了個急診手術開始,到現在,就沒出去。”
  前台的老護士點頭道,“今天是邪。可有時候沒熱鬧成這樣了,我今兒就看著你們科的人在裏麵兒跟走馬燈似的上手術,全聚齊了。現在還有人沒出來呢吧?”
  “可不得傾巢而出?光急診就收了仨,又突然來了供肝可以移植,住院部還一個腫瘤忽然破潰大出血的,全他媽趕一塊兒了。靠,我待會兒去買倆符去,擱老範辦公室燒,避避邪。”
  他說罷,才要推門出去,聽見身後老護士道,“今兒是夠怪的,不說別的,小殷那麽穩當的人兒,從來不壞規矩,剛才慌慌張張地出去,衣服都沒換下來;我看他神不守舍的,也沒叫他,你呆會兒要是見了他,讓他給我把手術服送回來,明天早上還得送過去消毒呢。”
  韋一笑一愣,“他也才出去?那台門脈破裂出血的,不至於做到這會兒啊。”
  “才要出去,又接了個車禍。”老護士答道,“還一個小護士急急忙忙地找他,跟要去救火似的。”
  “內分泌的?”韋一笑問道,見她點了頭,歎了口氣,“是禍躲不過。”
  他才要離開,又被老護士抓住胳膊,追問,“怎麽回事兒啊?”
  他把頭伸過去,嘴巴湊到她耳朵邊低聲道,“老姐姐,我跟你說……” “啊?”
  “我聽說啊,女人過了四十,每多操一份心,就多長一道兒皺紋。您看您,就是一直操心操得忒多了!”
  趁著她沒回過味兒來的當兒,他已經抽出胳膊,推門出去,後麵老護士又氣又笑地罵,“韋一笑你個小兔崽子!”
  韋一笑也沒回頭,咧嘴笑著揚長而去。走到中廳門口,不由自主地往十四病區看了一眼,停住,給外科值班的護士長打了個電話,說道,今兒本來小殷值夜班三線,我跟他換了,今兒要是下麵找人,記著呼我,別呼到他那邊去。
  內分泌科,殷梨亭站在樓道口,一動不動。他看見俞岱岩和內分泌科的主任一起,在母親病房的門口。他們的白大衣,和護士台後麵護士們衣服的顏色,和牆的顏色,和天花板的顏色,似乎融合成了一片,鋪天蓋地的刺目的白色,就好像,很多年前的一天,父親從手術室推出來,醫生對他們說,手術失敗,父親會終生癱瘓的那一天,他眼中所見的,一模一樣。
  一個護士輕聲地叫了一聲主任,說道,“殷大夫來了。” 他們向他走過來,內分泌科主任輕輕咳嗽了一聲,低聲說道,“她等你不來,情緒開始不穩定,……” 周圍很安靜,於是他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甚至有點刺耳,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又好像聽不清他究竟在說些什麽。他想要迎視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從白大衣的口袋裏扯出聽診器,一手握著聽筒,把膠皮管子,反複地在胳膊上,纏繞,勒緊,鬆開,再繞緊。
  “護士給她送飯,不想卻犯了她的忌諱,她開始吵鬧,心率上去了,值班大夫想給她強行用藥,結果更加刺激了她……她砸了很多東西……”
  “其他病人意見很大……”
  殷梨亭繼續地繞著聽診器的膠皮管子,把手腕勒出了一道道紅痕,依舊低頭看著地麵,問道,“現在呢?”
  “俞大夫帶了院的男護士過來,把她綁在了床上,強行打了鎮定劑。她現在心髒的情況也還很不好,已經吊了液體。” 殷梨亭緩緩抬起頭來,慢慢地向病房走過去。 母親被白色的骨科繃帶密密實實地綁在了病床上,隻留了幹瘦的一隻手臂伸出來,吊著液體。那種刺目的白花花的顏色,包裹著她;她滿臉淚水和塵土混合在一起,半張著嘴粗重地呼吸,含混地喃喃地念叨,聽不大清楚,依稀就是,不要害我,不要把我關進去;她的渾身還痙攣著,可以透過她的身子,看到她的驚慌與恐懼。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彎下身子,輕輕撫摸她散亂在枕頭上幹枯的斑白的頭發。俞岱岩跟在他的身後,輕聲說,“她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幹脆現在……”
  殷梨亭的眉峰驚跳了一下。他盯著母親的臉。 十年前,母親在白色的醫院裏,匍匐在父親的床前,哀哀嚎哭,“讓我怎麽辦?讓我怎麽辦?!” 十二年前,白色的單子徹底地覆蓋了父親,母親撕心裂肺地喊,“別丟下我一個。” 如今,他把她帶到了汴梁,他答應了她,一定不會丟開她,眼前,她被白色的繃帶,跟周圍的一切,隔絕開來。
  殷梨亭猛地回頭,求懇地看著俞岱岩,“再給我一天時間。”
  “她不可能再在這裏住下去,小殷,你要體會我們的苦衷。”
  內分泌科主任歎了口氣,“其他病人全都看著呢。我從家裏剛到這兒來,就讓幾個病人家屬堵住,有一個還說,我們這兒曾經拒收過有活動性肝炎的甲亢患者,理由是所有傳染病都要收到大宋傳染病醫院統一管理,而現在有了本院職工的家屬,就要搞特殊。而且,小殷”主任頓了一頓,看了他一眼,接著說道,“你是咱們係統有名的青年骨幹專家,多少雙眼睛看著你呢……”
  殷梨亭抓著床單,半天沒有言語,他看著母親的臉,她的緊閉著的,凹陷的眼睛,她一直喃喃地在念叨的嘴巴……在大同的時候,母親臨上火車之前,突然又抓住他的手,死死地盯著他,說道,“你發誓不會把我送到瘋人院去,治好了甲亢就讓我回來。你要是騙了我,我死了都恨你。”
  殷梨亭呆愣半晌,伸出手,拉開了固定在床頭柱子上的骨科繃帶最外麵的結。俞岱岩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要幹什麽?” 他甩開他的手,繼續地解著,背對著俞岱岩說,“我要把她帶回家去。”
  “現在這種情況下,絕對不可以。”
  殷梨亭回過頭,冷淡地說,“我帶她到別家醫院看。她沒有傷到人,刑部也沒權利一定要把她關進精神病院。砸了的東西我賠,病人往上反應,讓院長處分我。如果我錯誤太嚴重,開除了我,我就帶她回大同去。”
  俞岱岩愣在當地,一時不能再說什麽;看著他一條一條地把繃帶解開,扔在身邊的地上;病房裏安靜得厲害,隻聽得見繃帶間摩擦的聲音。
  楊不悔站在幾個護士的身邊,看著他出現在樓道口,看著他跟俞岱岩和內分泌科主任說了幾句話之後,木然地徑直走進了他媽媽的病房,看著他執拗地解開一條條繃帶…… 方才,她曾經親眼看見俞岱岩和那兩個身強體壯的男護士如何捆綁住這個瘦弱的,渾身發抖的老太太,她又曾怎樣聲嘶力竭地喊叫,掙紮。東西翻倒玻璃瓶碎裂的聲音,如同伴奏似的,不絕於耳。接連幾個提著吊瓶上廁所的病人蹭過來,又害怕又好奇地伸著腦袋想看個究竟,被護士長連勸帶罵地趕回去;她聽見有一個家屬跟護士說,這多虧旁邊就是精神病醫院,大夫來得快,要不,沒準出大事兒呢……
  楊不悔靠著牆壁,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病房裏麵,腦子裏,模糊一片,她努力想要思索,卻沒有用,如同暴雨中開著車子,雨刷已經開到了最強檔,可是從前窗往外看,依然看不清楚路的方向。 那個她放在了心裏的人,他確實就在那兒,可是,他身上所有她熟悉的喜歡的東西,完全不在。他執拗得讓她覺得陌生,狂躁得讓她害怕。那些繃帶,一條條地從他母親的身上,鬆開,從他的手裏,掉落,越積越多。她直愣愣地盯著散落在地上的繃帶,心越跳越快,仿佛要從胸腔裏跳出來。 不要解了,她在心裏說,不能解了!她想衝過去,抓住他的手,拚了命地阻止他。可是,腳卻不會移動。那些繃帶,曾經把他發了狂的母親局限在一個夠不到別人的角落,而如今,卻在他的腳邊越積越高,把他和其它的人,分隔開。 在最後一條繃帶從他的手裏滑落的一瞬間,她的眼前,有一霎那的空白,她想拔腿跑掉,把這些不想看見的畫麵拋在腦後,不承認今天這一切的存在。可是她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看見他消瘦的肩背,僵硬地挺著,輕微地顫抖。他的身邊站著穿白大衣的其他大夫,他的麵前是他的親生母親,可是他卻跟他們任何人,都有著距離,他的背影是如此孤獨,她怔怔地定在當地,不能離開。
  殷梨亭把母親橫抱起來,直起身,在眾多驚訝的,錯愕的,鄙夷的,好奇的目光中走出來。經過內分泌科主任身邊的時候,他停住,臉頰抽動了一下,低下頭,半晌,一聲略帶嘶啞的“對不起”輕輕地飄出來。在這一瞬間,楊不悔的目光,停留在他抱著母親的僵直的手臂上,然後,是他頎長的手指。 楊不悔心裏一震,她時常覺得,他是如此的沉默,於是,他心裏很多的東西,他的智慧,他的靈巧,他的冷靜果斷,他的溫厚的關懷……都是透過了那雙手,傳遞了出來。而今,那雙她那麽喜歡的,完美地結合了力與巧的手,如此地蒼白,緊張而僵硬,好像一張拉到了極限的弓,隨時會崩斷碎裂。那麽,他的心呢? 她的心裏,那些恐懼,震驚,對他的失望的質疑,慢慢地消散,所剩下的,隻是一種從所未有地疼痛。 他低頭抱著母親在樓道的盡頭消失。
  楊不悔慢慢地走過去,看著他走進電梯。她自己站在樓梯口,望著窗外看不到頭的夜色,把手掌按在窗戶上,冰涼。他一個人抱著無知覺的母親在外麵的夜色裏,一定更加地冷吧?她呆站著,腦子裏老太太讓她恐懼的扭曲的臉和他的的背影,不斷地交錯。終於,他似乎回了一下頭似的,她看見了他曾經的笑容,那天,她迷惘而慌張地從青羊的病房裏走出來,一抬頭所看見的,他的淡化了她的不安和沉鬱的笑容。 楊不悔微微仰著頭,呆愣了一會兒,然後一步三個台級地往樓下衝去。
  她從內科樓跑出來,跑進了醫 院員工的停車場。她的高跟鞋敲擊地麵的篤篤的聲音,和遠處急診科時而傳過來的急救車的鳴笛,把屬於這一片停車場的寂靜,夾在了中間。
  遠遠地看見了那輛亮著燈的車,她停了下來,把眼鏡從兜裏掏出來戴上,看見車 的後座,隱約有人,駕駛座卻是空的。她往周圍看去,隻有樹被燈光投射在地上的影子。 她停了好一會兒,終於慢慢地向那輛車走了過去。 
  殷梨亭抱著母親一口氣走到了停車場,把她在後座安置好,抽身出來,把車門關上。再去伸手拉前門,卻沒有了一點力氣,靠著車門,滑了下去,癱軟地坐倒在了車子的一側。 胃裏開始痙攣地疼,一陣強似一陣,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抱著頭蜷成了一團,忽然想,如果就在這裏,他胃潰瘍穿孔大出血,那麽一定不呼救,沒有人知道,就可以一了百了,什麽都不用再去想 。什麽義務,什麽責任,什麽牽掛,統統煙消雲散。他是絕對的無神論者,既不相信有地 獄,也不向往有天堂。
  可是,車裏麵的母親呢?
  他閉上眼睛。 今天,還是他的夜班呢。值班?他已經說了,醫院處分我,我辭職,回大同去。可是,如果就在現在,有急診手術的病人呢,如果再有一個髒器破裂大出血呢?如果下麵的大夫處理不了呢?如果病人因此而殘廢,喪生呢?如果從此一個家安靜的幸福,就要代以無盡的淒涼呢? 遠處傳過來高跟鞋踏地的聲音,由急而緩,由遠及近。或者是認識的同事路過?他的心裏 一陣慌張,不知道該怎麽辦。他腦子紛亂,卻沒有任何力氣,再站起來,躲開。他更緊地抱著雙臂,抓不住任何其他的東西,隻能抓著自己。
  篤篤的聲音緩下來,消失,然後又在很近的地方響起來,變得輕軟。安靜了好一陣子,他睜開眼抬起頭,楊不悔站在離他隻有一兩米的地方,靜靜地看著他。
  她走過來,蹲在他的身邊,看著他道,“累壞了吧?你指路,我開車送你和你媽媽回家。”
  “什麽?”他茫然地問了一句。
  “我送你回家。”她笑道,“別不信我,我14就學車,早就拿了大貨的駕照了,自己開到過山海關呢。”
  “你送我回家?”他再次皺著眉頭,重複了一句。
  她忍不住伸出手,輕輕地攥住了他的指尖,柔聲說,“你總不能在停車場縮一晚上吧?你現在心裏太亂,或者你先睡一覺,等明天能好好地想了,再說?”
  他呆看著她,好一陣子,然後頹然地把頭靠在車門上,閉上眼睛。良久,他睜開眼,問,“你一直在?你都看見了?” 她點了點頭。 他扭開頭去,停了好久,終於說,“我媽精神有問題,甚至有攻擊性。我讓她住在沒有相應設備和專業人員的普通病房,讓她跟其他病人在一起,不光……不光是沒有職業道德,連公德都不講了。不悔,你心裏也在這麽想的,是不是?你從來都想什麽說什麽的,現在怎麽不說?”胃又疼了起來,他抽搐了一下,再度蜷縮成了一團。
  她把手指插進他抓著肩膀的手指之間,和他的手指交錯著。 “我不知道。我想不了別的。”她輕聲說,“我就隻想你心裏能好受一點。” 他猛地抬起頭,望著她的眼睛,最後一絲強撐起來的平靜,在她毫不掩飾的憐惜的目光中,徹底的崩潰,他抓緊了她的手,聲音嘶啞,“其實我什麽都明 白。我把她帶回家去,我根本管不了她,她會騷擾了鄰居,會作出彌補不了的事……可是……”他胸口劇烈起伏,似乎在作著痛苦的掙紮,終於,他放開她的手,整個身子靠在了車門上,“我就是受不了我媽和大哥恨我。我這麽樣,隻是,怕他們,恨我,永遠不原諒我,我最重要的,最親的人,恨我……”
  他停下來,再也說不下去,渾身都在顫栗,臉頰抽搐,眼睛裏漫上了淚霧,卻努力地吸著氣,仰著臉。她心裏一酸,伸出另一隻手,插進他有些零亂的頭發,輕輕地說,“你難受,想哭,你就……哭出來吧。” 她把他的頭,扳在了自己的肩上。他的眼淚浸濕了她的衣襟,她摟著他的頭,撫摸著他的頭發,看著天,什麽也不 再去琢磨,什麽也不再去揣測。她不知道她可以為他做什麽,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帶給他的是喜悅,還是更加沉重的負荷;她甚至於並沒有想,他究竟有沒有一點愛她。她隻是想,讓他就在這一刻,暫且放下那些太沉重的負擔,休息一會兒吧。她把下巴貼在他的頭頂,和他這樣貼近,那種充盈的,踏實的,滿足的感覺,長了這麽大,從來都不曾有過。 他靠在她的肩上,很長時間,沒有言語,心裏逐漸安靜寧和。好像從沉沉的睡眠中,剛剛醒來。那個持續了很多年的夢魘----在無邊無盡的深淵裏跌落,抓不住任何的東西……,終於在這個時候,被一雙溫暖的手臂,被一個明亮的笑容,打破。 “不悔。”他從她肩上抬起頭來,“我現在,送我媽媽去六院。”
  “現在?”楊不悔一愣,“要不要先回家,先休息一下?”
  “我不能回家。今天我值三線,不能離開醫院10分鍾路程的地方。我把她送到六院去,拜托俞大夫照顧,然後回科裏。”他苦笑了一下,“即使我真的辭職,或者被醫院處分,今天,可還是三線值班醫生。”
  她的眼睛一熱,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點了點頭,說道,“我陪你。” 然後,握住了他的手。
  
  第二十三章 畫裏塵間
  陽光,透過厚重的窗簾未能蓋嚴的縫隙,頑強地鑽進了楊康的房間,一縷縷零散地投射在屋子的各個角落。河馬鬧鍾突然間驚跳了起來,兩根木質棒槌劈裏啪啦地瞧著鼓麵,尖細的童音配合著幾種打擊樂的響聲,從河馬的大嘴裏翻滾而出,“該起床啦……懶蟲!該起床啦……”
  一枚橙子從床頭的方向朝著又跳又叫的河馬飛過去,把它仰麵朝天地撞倒,肥胖的屁股著著桌麵,就著慣性在桌子上滑行了半尺。狼狽地,四腳朝天地停在桌子正中。然而他卻依然堅持不懈地,歡快地,奮力地揮動著肥短的雙臂,敲著鼓,發出一如既往的“懶蟲……該起床啦……懶蟲……”的叫聲。
  白色的薄被被倏然間掀開,楊康睡眼惺忪地在鬆軟的大枕頭上轉過頭,盯著這個不知道是去年前年還是大前年從穆念慈那裏得到的生日禮物,猶豫了一陣,終於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從床上跳下來,走過去,關閉了它背後的開關,放在桌子右角那張高中畢業合影前麵。卡照片的鏡框是穆念慈另外一年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並不花俏,大大方方地,很結實----楊康幾次打遊戲打得酣暢的時候,把它碰掉到了地上,啪地一大聲響之後,它還很完好。於是,在桌上其他的擺件不斷由於主人的不當心而夭折,更新換代之後,它依然與頑強的河馬在一起,站在它們慣常的位置上。
  楊康伸展了一下胳膊,嘩啦一下拉開了窗簾,陽光再也沒有遮擋,一下子充填了整間屋子,那些本來藏在暗處的,昨天被黃蓉郭靖段譽令狐衝們扔得到處都是的遊戲卡,影碟,剩了小半袋的開心果和夏威夷果,一下子在明亮的光線下麵亮了相。昨天給他過生日來的黃蓉他們,一直呆到了1點多鍾,其他的客人都走了,他們關在他的屋子裏邊吃邊打遊戲邊胡說八道。差不多12點的時候,郭襄打了個電話過來,她說,忙啊最近忙啊,過不來了。楊康,生日快樂,禮物以後補上。
  楊康站在窗前曬了會兒太陽,眯著眼睛出了幾分鍾的神。9點半有一門課,是不能翹的。他再打了個哈欠,走進浴室洗了澡,準備吃了早點去學校。一推開自己的屋門,看見他爹背著手,在客廳裏繞著圈子踱步,臉上的神情,頗為複雜,倒似乎是震驚之後千頭萬緒的思考。楊康皺了皺眉頭,快步穿過客廳,走進廚房,把牛奶放進微波爐裏加熱,正在冰箱裏翻找蛋糕,聽見他爹的聲音在講,
  “財務科嗎?嗯,我是完顏鴻烈。跟你們講一聲啊,郝教授昨天晚上出車禍的事,他家屬打電話來要支票了吧?通知他們,不需要自己來取,待會兒,你給我送到我辦公室去,我今天去北城醫院看他,親自送過去。”
  楊康舉著牛奶,扶著冰箱的門,愣了半天,直到微波爐滴滴滴地叫著提醒他牛奶熱到了時間。
  完顏鴻烈跟學院的財務科長交待完了之後,掛上電話,手扶著聽筒琢磨了一陣,又拿起來,撥了馬鈺的號碼。對著聽筒重重的一聲歎息之後,沉痛地說,“老馬,你一定聽說了老郝的事兒……唉……人有旦夕禍福!……嗯,我待會兒回院裏處理點雜事就跟幾個同事一起去看他。早知如此,不理他說什麽有事有事,怎麽也拉著他來我家一起坐坐,不就免了這場禍事?!人哪……”
  楊康走進客廳的時候,他爹正左手握著聽筒,右手攥著拳頭敲擊著茶幾,眉頭緊鎖,不斷地搖頭歎息。楊康很輕地扯動了一下嘴角,沒有在客廳停留,直接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坐在長窗下的寫字台前,陽光兜頭照將下來,楊康被曬得腦門發燙;蛋糕是昨天剩下的,中間的草莓不太新鮮了,奶油也太厚太甜,不舒服地膩在喉頭。楊康的心裏躁起來,把吃了不到一半的蛋糕推到一邊,咕嘟咕嘟地灌著牛奶。他爹講電話的聲音從半掩著的房門外鑽進來,像是在跟這些日子走動得最近的少壯派海龜副院長雲中鶴講,他說,你今兒把什麽事兒也得放下,跟我看郝大通去。之後你也好好地多跟他親近,他手裏那幾個項目,不能等人,他床上躺著下不來,一定得有人接手,你盡量地都放到自己手裏去……
  楊康看了眼表,提起書包,推門出去。這會兒他爹已經放下了電話,閉目靠在窗戶邊,像是在琢磨事兒;他搭在窗台上的手,明顯地抖,帶動著細紗窗簾,微微顫動。楊康站在客廳中間,猶豫了幾秒鍾的時間,找出血壓計,對他爹道,“爸,量血壓,昨天晚上他們走的時候,你已經睡了,沒量。”
  完顏鴻烈點點頭坐下來,把手臂架在餐桌上,眼神停留在某個方向上,對自己的血壓這件事,並不太在意。
  “爸,160/90,你請假休息吧。”楊康盯著水銀柱道。
  “啊?”完顏鴻烈愣了一下,看了兒子一眼,隨即擺手道,“過了周五再說,不能關鍵時刻掉鏈子。”
  楊康皺著眉頭才要說話,包惜弱從臥室裏走出來,瞥了完顏鴻烈一眼,嘴角扯動了一下,冷冷地說道,“鞠躬盡瘁地逐利,殫精竭智地弄權。”說著,並不停留地往門外走去,長到小腿的乳白色風衣的寬下擺,隨著腳步的節奏翩然而動。楊康的腦子裏,忽然躥上了許久前一個畫麵。
  臨安的牛家村,一個木籬窄門,地上零零散散地堆著鐵件的院落裏,他娘穿著藏藍色肥短的褲子和毛藍色褂子,用發黃的毛巾包著頭發,蹲在那兒用一個大盆清洗一摞子缺邊少角的碗。
  他爹拉著他走過去,看著她,一字字地說道,“孩子不能沒有媽。可是,你總不想,讓康兒上牛家村中學吧?”於是,她回來了,十幾年,容貌都沒大變樣,可是笑容由量的減少,變成了質的改變,由溫暖,而變成冷峭而嘲諷。
  前幾天在大教室裏,旁邊幾個人聊到了明年的畢業,工作。一個臨安口音的男生很有點憂心忡忡地說,“得從現在就開始找了,咱們外州府的,吃虧。哪兒都要那張汴梁居民證,跟汴梁的爭,他平均分70你平均分90,還是要他不要你啊……”
  “我爹媽當年真是沒有遠見,”另一個邯鄲口音的說道,“怎麽就不把我生到汴梁來……”
  楊康低下頭,收拾著血壓計,側頭看見他爹半仰著頭,似笑非笑地,盯著剛剛被帶上的門。他的表情很古怪,半晌,嘿嘿地笑了一聲,接著又歎了口氣。
  楊康把血壓計關好,邊放回櫃子邊說道,“你反正要去北城醫院,也看看自己的病吧。”說罷,拎起書包,走出了門去。
  臨近中午,北城醫院院長辦公室裏,電話鈴聲此起彼伏。任我行手裏還握著聽筒,頭也沒抬地跟站在身邊的助理祖千秋吩咐,“讓心內科泌尿科消化科盡量地騰床準備收病人。幾個基層醫院還要陸續往這兒轉病人。”
  “泌尿估計沒問題,可是心內消化從來床位就緊……”
  “讓大內科主任空聞和大外科主任範遙趕緊過來開個急會,商量一下協調病床,不成讓神外和耳鼻喉那邊騰床。”
  祖千秋答應著疾步出去了,任我行把聽筒舉起來,按了幾個號碼,嘟嘟幾響之後,喂了一聲,“汴醫二院嗎?……陳近南副院長吧?我北城醫院任我行。事情是這樣,汴海區4,5家基層醫院連續接收到發生藥物毒副反應的病人,一些比較嚴重的,有心衰,腎衰,或者肝衰指征,他們要送上來。你知道我們的困難嘛,不能比你們在市中心,綜合性醫院集中……汴海區隻有我們一家甲等醫院,幾家基層醫院同時往上送,我們床位,人力一下子都周轉不過來啊……你盡量跟你們心內科消化科主任協調接幾個過去緩解一下我們壓力……”
  任我行正說著,門被推開,空聞和眼科主任,耳鼻喉主任先後進來,任我行又講了幾句放下電話,看了一眼問道,“範遙呢?上手術了?”
  走在最後的祖千秋道,“剛才打電話不在,今天好像也沒有手術安排,護士長去病房找了。”
  這陣子範遙站在完顏鴻烈身邊,看著他雙手緊握郝大通夫人的手,連聲說,“千萬要放寬心……有什麽要求,盡管提!老郝幹了一輩子了,做了多少貢獻?出事前還盯著實驗項目呢。我才跟財務科的科長商量呢,讓他們破例,由院裏出麵雇個專職的護工在這盯著,你也年紀大啦!咱們都老嘍……啊,這範主任,”完顏鴻烈抽出一隻手拍著範遙肩膀,“當年在汴總實習時候,我還帶過他。不要見外,治療上有什麽問題,就去找他……有什麽需要院裏做的,我要是不在,找小雲,他年輕人,什麽事就叫他辦……”
  郝夫人吸著鼻子,淚水滿麵,不斷地地點著謝,“完顏院長,想的真是周全……”身後的病床上,郝大通眼睛半閉著,目光停在自己打著石膏,架起來的右腿上,沒出一點聲音。護士走過來查排尿量,完顏鴻烈一眼看見了,皺眉指著她問範遙道,“這個護士看著很年輕啊,有經驗麽?老郝歲數大了,趕上技術不純熟的,受罪啊。”
  範遙才要說話,看見韋一笑大老遠地大步過來,還沒走到跟前,就直著脖子喊,“主任,院長叫開會,護士長找你半天了。”
  範遙愣了一下,回身跟完顏鴻烈連說抱歉,完顏鴻烈推著他道,“耽誤了你不少時間……開會重要!我也該回去了,院裏還有很多事情。後天過來跟你們談移植中心合作的事兒再見。”範遙點著頭朝著韋一笑趕過去。
  韋一笑待他走到身邊兒,笑嘻嘻地低聲問道,“完顏老貓哭耗子哭上癮啦?這可有一個多小時了呢。也不易啊。”
  範遙哼了一聲,問道,“什麽要緊事兒?”
  “說是下級醫院轉了一批病人過來,讓內外婦兒的大主任過去商量協調病床。”
  範遙轉轉脖子,把襯衣最上麵的兩個口子鬆開,不耐煩地說,“真他媽不給人一天消停。”
  韋一笑回頭看過去,見完顏鴻烈一群人已經在緩緩地向外移動,沿途不斷跟來往的醫生護士點頭微笑示意---從前的老同學雖然無幾,但係統開會時候,主治醫一級的,不少見過汴總書記兼生物學院院長的發言,年輕的學生護士,也總是該聽說過完顏鴻烈的名字的……韋一笑一把抓著範遙胳膊,湊到他耳邊說道,“老完顏不如揮著手喊‘同誌們好,同誌們辛苦了’讓氣氛,更熱烈點。”
  楊康在白駝山藥業集團門口下了車,推著車子往裏走的當兒,迎麵看見鮮於通從樓裏出來。鮮於通上個月進的公司,進來的當天,是歐陽鋒的秘書黛綺思親自帶著轉的辦公室,以示對他推薦人的重視-----當然,楊康進來的時候,雖然隻算是做實習課題,卻是歐陽鋒親自帶著轉的。
  楊康見他走近了,懶怠理他,視線上揚,不想他卻叫著楊康的名字,衝他過來。楊康心裏一陣子咯硬,眼珠子轉了轉,把車支在一旁,順手從書包裏抽出一支總帶在身邊把玩的飛鏢,倏地一下擲了出去。飛鏢從鮮於通鼻子前麵幾十厘米遠處飛過,精準地釘在了幾米外大楊樹樹幹當中的“眼睛”正中。
  楊康跑過去,把鏢拔出來,自言自語地道,比昨兒扔的又靠近了中心幾毫米。待他回轉身子,鮮於通還臉色蒼白地立在當地,腦門上滲出了幾粒汗珠,扶眼鏡的手明顯地哆嗦。楊康揚了揚眉毛,斜著眼睛瞥著他:“沒嚇著吧?離你可還很有一段距離呢。我每次走到這兒都要試試,沒想到你突然走過來。啊,要不這支鏢送你玩玩?”說罷,他把鏢朝鮮於通扔了過去。鮮於通踉蹌著砰砰地倒退了好幾步,那支鏢掉落在他腳邊。楊康不滿地皺起眉頭,“往上拋著扔給你的,也躲?”鮮於通看看他又看看鏢,臉上陰晴不定,終於還是彎腰撿了起來,走上前去還給他,強笑著說,“我不善玩這個,還是還給你。”楊康伸手接過,咧嘴一笑,“也是。下回,喝茶聽琴吃奶糖的時候,我再叫你。”踢起車支子,跨上車,一溜煙兒地騎進去了。
  樓道裏比往常都要安靜,幾間辦公室都關著們,最盡頭的會議室隱隱約約地看得見人頭攢動。楊康走進4個人共用的辦公室,隻有才進公司不到一周的朱九真一個人翻著時尚雜誌。她麵前電腦屏幕上彈出了幾個警告“空間用盡”的窗口,她卻一點沒有注意到,任由它自己掙紮著,而她自己,看著雜誌上幾款手包兒和旁邊建議搭配的裙子鞋子雙目放光。
  楊康坐到自己位子上,打開電腦,進到自己的文件夾,屏幕上就跳出了“服務器空間用盡,請盡量清除不必要文件”的框框。他伸長手臂,敲了敲朱九真的桌子,“喂,看一眼你的程序。”
  她頭也沒抬地說,“得跑一會兒呢,服務器地方不夠,每次一個程序都要跑好久。”她塗著銀粉色寇甲的纖長的手指優雅地夾著雜誌的一頁,前後翻動著對比一條寶姿的白色短裙與幾款不同彩色絲巾的搭配,一條以三串極細碎的水晶擰成的手鏈在柔軟光潔的手腕上蕩著。
  楊康眼睛微眯,從上到下地快快打量了她之後,在心裏讚了一下,“完美。”比起來呢,黃蓉就是小姑娘,王語嫣又太過呆板。這也就不奇怪,她為什麽能連最簡單的語句都搞不清邏輯,卻能打敗眾多競爭對手,進了白駝山。似乎某位大牛曾經說過,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能夠讓我的工作效率倍增,跟我增長成倍的工作效率比起來,她差的那一點,可以忽略不計。
  她差的一點雖然可以忽略不計,但是她帶著錯誤的程序沒完沒了跑起來,不斷扔到文件夾上麵重複的報告和圖表占用的服務器空間,卻直接地影響了楊康需要“計”的工作。
  “你這麽跑法,就是在擴大十倍服務器空間,也占滿了。”楊康笑眯眯地看著她。
  “啊?”朱九真的目光從雅詩蘭黛新上市的4款口紅廣告上麵移開,投向計算機屏幕,“哦”地一聲,用手一下子掩住了張成了o的嘴巴,然後她嘴巴略扁,偏頭看著楊康道,“哎呀這個程序,是組長幫我……幫我改過的呢,怎麽會出問題呀?哎呀,他們又都在開會,好久了沒有出來……哎呀……”
  她不斷地哎呀著,楊康開始頭大,他歎了口氣,把腦袋湊過去,把跳出來的窗口先一個個地關上,掃了一下,依舊笑眯眯地跟她說,“程序本來沒問題,你跑的時候,不知道怎麽回事,delete掉了幾個字母,你看,缺了的地方,已經變紅了,雖然這樣挺漂亮……”他說著,手裏動作很快地敲擊鍵盤,清掉她已經丟在服務器上的廢物,終止程序。
  “楊康你很能幹啊。”朱九真抿著嘴兒笑著,“還沒畢業呢,就這麽厲害。”
  楊康不答話,順手把她誤刪掉的幾句加回去,朱九真也不看屏幕,歪著腦袋打量他,目光停在他腰間掛著的鑰匙鏈上。
  “這個鑰匙鏈是個不錯的牌子呢,就是設計,笨得很。一看呀,就是你們男孩子自己買的,要是女朋友送的麽,就會精一點囉。”
  楊康眉毛挑了挑,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桌子上擺在桌角的一排蘇打餅幹。
  胃潰瘍患者要少吃多餐,三頓小量的飯,三次小小的零食補充。零食,以少油少鹽堿性的蘇打餅幹最好。於是穆念慈開始每周定量地給他進貨,總是一個牌子,一種包裝。楊康吃得毫無興味。他想,寡淡無味的蘇打餅幹,哪怕換點鮮亮包裝,或者換個口味,鹽奶蘇打和甜奶蘇打交替一下,也略微有點樂趣……不過,他不耐煩走進商場買東西,那麽,有人肯送他就決不挑剔;再就好像這條鑰匙鏈,忘記了是什麽時候,他第幾次地把整把的鑰匙丟了,穆念慈第二天就幫他把實驗室的,宿舍的鑰匙配齊了,連帶了這個十足結識,又能狠狠地扣在褲子上,並且,拿鑰匙開門的時候,不用解下來的鑰匙鏈,一起遞給了他。從此它盡忠職守,楊康的鑰匙,很久以來就沒有再失陷過;而自從那些永遠不換風味的餅幹陪著分好份的抗酸藥一起,進駐了他的宿舍抽屜,辦公室桌麵,家裏床頭之後,胃也很久沒有疼過了。
  楊康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打開電腦,把申請西域學校的個人陳述上麵幾個用錯的冠詞修改了,把要做質量分析的數據按照標準整理好,跑了幾個模型之後,開會的人還是沒有回來。活兒是幹得差不多了,回家?他呆了一會兒,隨手抓了兩塊餅幹嚼著,琢磨著到哪兒去,想起了昨天穆念慈送他的新球拍……他抓起電話,撥了穆念慈宿舍的號碼,不在,又撥到了實驗室去。聽見了她的聲音之後,他懶洋洋地說,“對了,跟你說件事兒。那天趙敏找我,說學生會辦羽毛球賽,讓給捧個場子。你有工夫吧?也不用特認真準備,咱倆每天下午或者晚上,配合幾次估計就能斃掉他們了。”
  穆念慈似乎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隔了半天,才結巴了一下說,“那,就依你好了。”
  “那我呆會兒回去找你。”
  楊康掛了電話沒多會兒,手機又響起來,令狐衝在那邊兒說,“楊康,我請客吃飯。小浙江。”
  “你請客?還小浙江?”楊康懷疑地重複了一句。從來潦倒的令狐衝,幾條雞腿的賭資或者還是不會賴掉,可是,怎麽居然要在以環境優雅,風味獨特,而價錢頗高出名的小浙江請客?
  “你丫不要看扁我。我還老蹭吃蹭喝?”令狐衝嘿嘿笑了兩聲道,“那個破稿子發了。給了不少的一筆稿費。反正也是意外之財,發的時候全沒想著錢的事兒,想著……”他停下來,提高聲音大聲說,“吃了它吃了它,吃到肚子裏,算是沒完全犯神經病。”
  “可是明白了你。”楊康樂了,“成成,就小浙江。我直接過去找你們。”楊康說著開始關閉計算機,收拾了東西站起身來,一邊跟令狐衝說起大一的幾個女生,一邊抓起書包往外走了出去。
  他走了才不到十分鍾,藥研組的組長就推門進來,衝著朱九真問,“今天下午楊康過來沒有?”
  “啊,他才走。”朱九真抬起頭來答道。
  “哎呀你怎麽不叫住他!”他頓足道,一臉煩躁,“笨!真是什麽用都沒有!”說罷大步地出去了,看也沒再看朱九真一眼。
  朱九真瞪圓了眼睛掩著嘴,怎麽也不能相信,這個平時對自己好得不得了,自己寫錯程序刪掉了整個數據庫,他不但不指責還趕快幫忙掩飾安慰的上司會突然性情大變,好端端地罵她一句。楊康又不是這裏的正式員工,沒有固定的時間限製,況且身份不同,從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她幹什麽要攔著他?
  朱九真委屈地撇撇嘴,恨恨地想,男人全都靠不住!她男朋友衛璧那麽英俊瀟灑的,跟她信誓旦旦完了轉頭兒就去找武青櫻那小妖精柔情蜜意,也就罷了;連這種長得豬頭狗臉的,趁著個公司裏不下好幾十的小破主管的頭銜,也能好端端地跟她變臉。
  朱九真在屋子裏幽怨的時候,“豬頭狗臉”正在外麵氣急敗壞地,無可奈何地第不知道幾十次撥完顏鴻烈的電話,聽到的聲音依然是,“我是完顏鴻烈,現在不能接聽你的電話,有事請留言。”
  郭襄皺著眉頭對著眼前的畫,上上下下地看了幾分鍾,拿起畫刀,調了顏料塊兒往畫麵上砌,一不小心,手一抖,作後山的顏料順著畫麵滑落下去,在藍色的湖麵劃出一條赭石色印記之後掉在地上。郭襄抱住腦袋,呻吟一聲,把畫刀扔到一邊,從工具盒裏翻出剃須刀,小心地刮。老師踱步過來,皺著眉頭掃了一眼,不滿地說,“郭襄,你的畫兒越畫越不成樣子。這張層次混亂,意識模糊,簡直可以扔進垃圾箱。我看今天到這裏,你回家吧。”
  郭襄抬頭看了老師一眼,小聲說,“我姐同學在‘都市言情’當編輯,昨兒在我家看見這張,非得讓我畫完了要去做雜誌的中間彩頁去配個故事……”
  “可笑。”老師憤然地甩了一下額前的長發,“都市言情編輯部就是一幫吃飽了撐的的女人,整天坐在那兒編造所謂愛情,忽然又覺得過於蒼白了,又想起了‘藝術’。又不肯踏踏實實地去學習,又沒有那個天賦去體味,隨便抓起一個似是而非的就忙不迭地拿過去點彩。文學藝術和感情,全他媽成了讓她們浮皮蹭癢地拿來一邊意淫一邊賺那些更加無聊,掉著眼淚花錢買雜誌的白癡們銀子的東西。”
  郭襄低頭聽著,不敢說話,擺弄著裝顏料的磁碟。她本想解釋兩句,可是想起老師暴烈的脾氣,以及據聽說是因為初戀情殤之後的偏執,還是沒敢開口。
  老師忿忿地踱著步,轉過身指著她的畫說道,“你的這幅畫,很配‘都市言情’的風格,幹脆不要放中間彩頁,讓她們換你這個當永久性封麵最好;‘都市言情’的名字也不夠飄逸,最好換成至少帶‘湖,波,花,樹,風,雪,月’的名字。”說罷背著手往外走去,走到門口,頭也不回地對郭襄說,“這兩個星期你不用過來了。在家好好整理整理思路,琢磨一下要不要繼續跟著我畫。今兒課到這兒,我先走了,你等畫兒幹了,自己回家。”
  郭襄聽見一聲門響之後頹然地坐在地上,抱著膝蓋,在膝頭蹭著自己的鼻子。目光在眼前的畫麵上掃來掃去。確實是濫畫一張,可是昨天姐姐的同學完顏萍一邊讚歎一邊感慨地說,“從唯美的湖光山色中看見了少女的心事”,極適合去配那個叫做“塵間的畫裏情懷”的故事。故事的女主角雖然是個都市白領,卻有著屬於山水之間的心事,有一個沒見過麵的但是心靈相通的通信男友,他們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本來有幾次可以麵對麵的機會,可是無一例外地被她或者他放棄了。他們想要保有一份超於塵世的,美如畫裏的愛情。郭襄聽得怔怔地出了神,完顏萍提出要她這幅畫作了去當插頁的時候,她心裏驀然一動,便答應了她。
  地上台子上裝顏料的碟子,畫筆畫刀堆得亂七八糟,郭襄悶聲不響地收拾了一陣,看看畫兒已經幹了,從架子上摘下來,卡進畫夾子裏,甩到背上,抓起書包,走出了畫室。
  令狐衝剛才呼她說是要請客吃飯,原因是拿了稿酬。她忽然覺得有點滑稽――不知道他拿了多少錢,想想也多不到哪兒去,就當“飛來橫財”要請客了。其實他廢了那許多功夫,帶著那許多激情認真地做的那麽一件事,最後的答案也就是“稿酬”。不像她,自從16歲進了中學生通訊社,除了汴梁青年報那個他們社的專欄,需要以中學生的視角時常寫一些對朝廷種種大政方針正麵為多負麵為少的感想體會之外,有了很多給各個報紙雜誌寫稿子賺錢的機會。尤其好寫的是情感文章,她經常戴上耳機聽著音樂泡上一杯茶,先閉上眼睛進入狀態,然後奮筆疾書,一個下午就是幾千字,在末尾署上諸如“風信子”,“梔子花”,“柳柔柯”或者“琅圜”“小玉”“雙成”之類的筆名,然後錯字都懶得改地發送出去,就賺了若幹的眼淚和銀子。一定,比令狐衝拿的,不少。
  她其實真的應該跟令狐衝他們聚聚,也許這幾年都跟他們再見不著麵了――上星期班主任跟她說,學校最後決定,把去西域交換一年的名額,給她。其實她自己也一直跟西域幾所大學的教授有所聯係,通電子郵件表述自己感興趣的方向和做過的課題拿過的獎,不止一個教授表示她完全符合被錄取的資格。她很有可能,在交換的一年結束後,直接進入西域的大學繼續讀書。
  自從得知要去西域的消息以後,她對本來並不是很憂心的課堂成績就更加無所謂,她開始畫這幅叫做“午後”的畫兒。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這幅畫上,所有的情緒,也都沉浸在了這幅畫裏,她從來沒有認真想過自己想要從中得到什麽東西――或者就是等完成了之後,跟畫裏畫過的人,再嘻嘻哈哈地吃頓飯,然後自己背上它,在汴梁得最後一個午後,靜靜地坐在畫裏畫過的地方,等著暮色漸起,算是一個紀念。而今天老師的一番話,突如其來地破壞了她順理成章的情緒,讓她的腦子,開始混亂,烏七八糟。
  郭襄背著畫夾和書包,雙手插在兜裏,慢慢地在街上晃著。她在一個車站邊糖葫蘆的攤兒上買了山楂海棠和山藥糖葫蘆各一串,坐在車站後麵花壇的水泥台上。令狐衝又呼了她三次,最後留下了小浙江的地址,讓她直接過去。她把呼機揣在兜裏,仰臉看著麵前不算寬敞的街道。自行車雜亂無章的穿行,時而能聽到汽車司機伸著腦袋罵出來的一句粗話,和騎自行車者梗著脖子的回嘴;公車笨重地,哼哼嗤嗤地走不起來,遠遠地透過車窗,都能夠感覺到車裏乘客的煩躁;兩個小學生趴在車站的長條椅上趕作業,互相比賽著進度,好像是最終慢的那個,要請吃烤白薯。那些出租車不斷地滴,自行車鈴聲稀裏嘩啦地響,跟烤白薯的香味兒糾纏在一起,跟糖葫蘆的叫賣聲糾纏在一起,跟沒有擠上公共汽車的人發泄的罵街聲糾纏在一起,跟不知道為什麽吵起來,最終引致了互罵對方十八代祖宗的兩個女人尖利的高音糾纏在一起……這,是否就是,汴梁的味道?她再過不久,就再也嗅不到的說不上喜歡,卻會想起的家的味道?
  也許不是,家或者應該算是襄陽,她生下來的地方,也或者是姑蘇,她呆了十年的如畫的小城……它們各自地不同,然後她離開的時候,就在腦子裏,留了一點它們的印跡,不久之後,汴梁,也將逐漸地淡化成一個印跡。
  但是她覺得她的心的某個地方,想要留下的,不止這些印跡,而是……一個,午後吧?
  郭襄把畫夾抱在身前,下巴卡在上麵,四根手指,搭在邊緣,整個身子,縮在軍綠色的大畫夾後麵,看著眼前實實在在的汴梁喧鬧的街。
  從小浙江出來,天色已經黯了下來。令狐衝喝得有點多,臉頰脖子都紅了。他拉著段譽不斷嘮嘮叨叨,“張副主編說,嗯,我這個稿子,發的正是時候……這兩天好幾個二級醫院陸續地收到嚴重藥物副反應的病人,今兒個情況重了,好些轉到汴醫附屬醫院了。驚動了媒體……他說我這個稿子,肯定一下能引起關注……嘿嘿,我怎麽聽著,就想起國難財三個字兒……”
  “你可真能把自己當回事兒。”楊康皺眉道,“怎麽一會兒頓悟了一會兒又折進去了?不是說了麽,總有人發財有人倒黴有人喪命有人炒作。大家各司其職,想的都是自己的那點事兒。你不過是發了個神經寫了稿子,現在稿費都吃下去了,你還瞎琢磨什麽啊?”
  令狐衝擺了擺手,“我是說我……”他看了看楊康不以為然的樣子,郭靖低頭看表,著急晚上那堂java的選修課,黃蓉眼光跟隨著街上一個高挑美女,打量著她那雙精致的鞋子……於是住了口,對楊康嘿嘿笑道,“你跟穆念慈配合混雙,雙劍合璧,肯定能拿第一吧?我們是不是隻要把拉拉隊,鼓號手,獻花等等工作辦得轟轟烈烈,在氣勢上,絕對壓到對方就成了?”
  “你以為容易?”黃蓉撇撇嘴,“醫學院新換上了個美女體育部長,國色天香,還大有來頭,是北城醫院院長任我行的女兒,人氣狂高。現在醫學院同學們對院際體育比賽熱情空前高漲,前兩天排球比賽,一彪人馬來觀戰,國旗班的鼓和號都搬了去,助威助得那叫一個驚天動地啊。他們贏了個小組賽,簡直好像拿了大宋總冠軍。”
  “不能硬拚。”令狐衝的思維又開始奔逸,“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美女殺來,帥哥頂上!楊康……”
  “靠。”楊康簡短地截斷了他,然後轉身衝穆念慈問道,“回學校還是回家?”
  “今天得回家一趟。”穆念慈想了想,“取點東西。”
  “走。”楊康拽了拽穆念慈袖子,“晚了。我送你。”
  穆念慈怔了怔,想說什麽,卻又習慣性地跟在他的身後。她的心裏有一點糊塗有更多的歡喜還有許多說不出來的忐忑不安。 
  令狐衝的聲音從後麵傳過來,“楊康,我沒讓你作為帥哥搞定美女,我說,你給我當當參謀……我準備大無畏地犧牲自己,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穆念慈微笑了一下,正好楊康回過頭來,她的目光對上了他的,她莫名地紅了臉。她低下頭,這才發現,她的袖子,一直被他拽著,袖口的口子,已經被扯開了。她猶豫了一下,手微微回縮,楊康便在這時候,握住了她的手腕,然後滑到了她的手掌,不鬆不緊地,握住了她的。
  穆念慈不會記錯,這是唯一的一次,沒有人要欺負她,沒有車子從身邊飛馳而過,樓道的燈沒有滅掉……的情況下,他主動地,拉起了她的手。雖然,他的臉扭向了別處,讓她看不見他的表情。
  穆念慈的腦子有一陣子的空白,好像眼前的一切東西,都變得如同泡在水裏似的,飄動而模糊的一片。所有的模糊中,一個站在樓頂的白衣少年,本來一直兩眼望著天空,此時卻不知道為什麽,轉過身,走了下來,走到了她的身邊。
  她滿心不能相信的驚喜和迷茫。等了那麽久的,願望變成了夢想,夢想變成了絕望,絕望中又不停地蠢蠢欲動,之後又有了希望的東西,就這麽沒有征兆地,來了。她的心應該唱著歡樂的歌吧……是的……可是,心裏歡唱的歌聲,卻非常地虛飄,讓她如此地不安。是因為他手上微涼的溫度麽?是因為他的肩膀和她的之間,保留的那一點點距離麽?是因為,他扭開的,不肯讓她看見表情的臉麽?是因為,她在他身上,不能找到那種曾經在彭連虎第一次抓住她的手的時候,清晰地感受到的喜悅麽?
  彭連虎。
  她很久沒有在想起他了,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的憨實的笑容,飄到她的麵前;他第一次拉她的手的時候,那麽緊,那麽溫暖,還輕輕地顫抖。她的心裏,沒有激動和喜悅,可是,從他的滿足與歡喜之中,讓她的平淡得如同沒有波紋的水麵的心,有了一種厚重的踏實。
  穆念慈猛地顫抖了一下,怎麽會在這時候,居然想起了他呢?她猛地甩了一下頭。
  楊康好像感覺到了似的,回頭看著她,問道,“冷啊?”一點點溫暖的關心,從滿不在乎的臉上,跳出來。
  穆念慈心裏一震,下意識地捏緊了楊康德手指,仰頭微笑道,“不。”接著,她加意地快走了兩步,跟他並排,說道,“咱們真的好久沒有配合打球了……我想,好好練練,每天都去,好不好?”
  “你真的要去西域?”楊不悔從自行車上跳下來,還沒有站穩,看見郭襄的第一眼,就不能置信似的大聲問。見她點了頭,慢悠悠地說了“下月初”之後,楊不悔把車子往路邊樹上一靠,眉毛豎起來,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是人不是啊你,一直都不說,都要走了,才說。絕交絕交!!”
  郭襄拉著她在路邊的水泥台子上坐下來,“本來是給另一個人名額的麽,結果他覺得去了一年,回來馬上就要高考,不安心。”
  “你牛。”楊不悔哼了一聲,“你從來不擔心這些。”
  “我又不是神仙。要真參加高考,怎麽能不緊張。不過,我大約不會一年結束就回來。我跟那邊大學的教授也聯係了好久了,最大可能,是交流的項目完了,在那邊繼續讀大學。”
  楊不悔猛地抬頭,望著她,半晌才失神地說,“你要走很久?那……什麽時候回來?”
  郭襄看了她幾眼,忽然一笑,挽住她的胳膊,把頭放在她肩膀上,“好感動我好感動啊。有人這麽留戀我……你再給點麵子,掉幾滴眼淚渲染渲染氣氛好了。”
  “呸!”楊不悔把她的腦袋扒拉開,自己雙手撐在水泥台上,抬起頭,看著已經完全變成了暗青色的天空,隱隱出現的月亮,歎了口氣。她轉過頭來,蹙著眉頭,嘴角微撇,對著郭襄道,“不過說真的,仔細想想,好多年了,好象跟你胡說八道,是最有趣的一個……你這就要,走了。”
  “得啦。”郭襄搖搖她的胳膊,“電話電子郵件網上聊天……不過見不著麵而已。你認識我這麽多年,我又不漂亮,你早看膩啦!而且,你別哄我了,你有你更惦記的人呢。”
  楊不悔一愣,昨天晚上,很多的畫麵,倏然在自己的眼前閃過……她呆了一會兒,倒是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打量著郭襄,想著以後難過的時候,再也沒有人會一麵給她作蛋塔一麵諷刺她“不如會用工具的猴子”;不會有人在4月的陽光下,捧著栗子,一麵慢悠悠地吃,一麵講那些不知道是希臘的還是羅馬的,並且被她篡改了一部分的故事;不會又要拉著她長跑,又不住地喊“慢點慢點”,在她不屑的“你不如爬”的諷刺之後,突然坐在地上,然後幹脆手枕在腦後往地上一躺,嘿嘿一笑地說,“我不爬,我睡。”……楊不悔眼睛一酸,上下看了看,終於給幾乎掩蓋不住傷感的目光搜尋到了可以寄存的目標,她伸手拿過郭襄抱著的畫夾子, “對,你那天不是說,要給我看個畫兒麽?就是你現在背著這幅?”
  “啊,是。”郭襄把花夾子從背上解下來,打開,遞給楊不悔,搖頭道,“不過畫得特濫。讓老師罵得一文不值,我快要被掃地出門了。”她自嘲地笑笑,把老師的話一一地重複給楊不悔聽,語氣帶著悻悻然的不開心。
  “你為這個不高興?那我們連彩色鉛筆都塗不好的,跳河算了。畫不好,重新畫唄。”楊不悔盯著畫麵仔細地看,很鬱悶為什麽那畫裏的男孩如此模糊,完全沒法從生活中找到原型。
  “不是什麽都可以重新來的。現在已經沒有畫的時候的感覺了。”郭襄的臉上有浮上一抹少見的執拗,“這張畫我畫得少有的認真,況且,本來也是應該畫得很好的。”
  “沒有那個感覺,你畫別的不就完了?既然認真畫都畫不好,可能你就是畫不好這個呢,換別的。”
  “換別的?”郭襄皺眉重複,換別的?那麽那份自己珍之重之的,無論是走在有微風的路上,坐在喧鬧的教室裏,還是躺在安靜的臥室看著天花板的時候,都會百轉千回地在心頭回蕩的,有一點甜有一點酸有一點澀的,但是美得如此純粹,隻能用一幅沒有任何瑕疵的畫來寄存的情緒呢?讓它飄飛到哪裏去?
  “可不是,畫別的唄。”楊不悔答道,“比如,夜裏,風平浪靜時候的海港。”
  郭襄看了她一眼,話到嘴邊又沒有說,半晌才說,“隻不過答應了一個雜誌社,給她們做一個故事的插頁-----不過,”她自嘲地笑笑,“我老師說,她們就是一幫無聊至極的人,在糟蹋文學意淫感情之後,開始糟蹋藝術。等我給她們畫了畫,估計也給規為同類了。”
  郭襄說著,重複了一遍老師對於“都市言情”雜誌社的批評。楊不悔靠了一聲,說你老師失戀失得變態了吧?偏激。郭襄笑了笑說,“仔細想想,也許那些故事,寫得真的很膚淺,我從前也隨便看看,看了幾期之後,發現所有故事都大同小異,差不多的哀婉,惆悵,無可奈何……而我的這個讓主編狂讚的畫兒,也的確是濫畫一張,層次混亂,視覺效果不好,表達的東西,很模糊。”
  “你真是多餘想這麽多。”楊不悔搖頭說道,“故事和插畫,你們寫了畫了,有想看的人看了,不就結了?你拿著雜誌看故事,所有的都大同小異,可是經曆過的人,可能都覺得自己的故事與眾不同。那我們宿舍的九兒和小沐,都覺得都市言情好得很,寫中了她們自己的心事。”
  郭襄愣愣地看著她,半天沒有言語。“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故事,與眾不同”?難道她在自己心裏固執地堅持,固執地不肯讓它落入塵世的畫麵,在別人看來,也就是大同小異的故事中的一個?甚至,也就是根一幅拙劣的印象不印象,寫實不寫實的油畫配在一起登在一本可以賺銀子和眼淚的雜誌上的,用美麗的詞藻淺吟低唱出來的所謂“愛情”中的一個?
  “想什麽呢?”楊不悔推推她,“還是這幅畫?別想了。咱們說正經的,你走之前,找個地方,好好地,痛快地聊一晚上。照好多好多照片,至少要審美疲勞三,四年,看見對方的臉就膩歪……一直撐到你回來為止。”
  郭襄的目光,停留在畫麵上,輕輕撫摸著那上麵的油彩。“嗯……畢竟隻是一幅畫”她喃喃地嘟噥了一句,說罷,抬起頭來,跟楊不悔擊掌,“說定了,找一天,拿傻瓜相機照大頭相,照吐了為止!”

  第二十四章 生活的天平
  亨通快餐店裏,一如既往地客人爆滿。韋一笑坐在大桌子的一角,狼吞虎咽地吃著他百吃不厭的亨通招牌鮮肉大包。長條桌另一側的幾個人,吃得已經差不多了,人手一份報紙,義憤填膺地在討論著最近沸沸揚揚的偽劣藥事件,談論著幾個受害者在這次事件之前,原本已經很悲慘的境遇----比如一個老太太去年剛剛死了兒子,比如一個吏部的小官員三個月前被朝廷精簡官吏的舉措牽累,丟掉了俸祿,比如一個21歲,參加了三次高考,終於如願考上了汴大,但是已經有點神經兮兮了的女孩……
  韋一笑皺了皺眉頭,想起前天去消化科會診,看見兩個記者,在那個女孩床前,一個拿著話筒,滿麵悲戚地引導她講自己“從來就不順”的經曆,當她講著講著,忍不住淚如泉湧,哽咽著說,“這個世界真是不公平”的時候,另一個飛快地按動了快門,搶下了這可以更加生動地詮釋文字的一幕。韋一笑當時瞥了消化科副主任宗維俠一眼,沒好氣兒地說,“你們科住院病房想進就進?這麽著不幹涉病人情緒,不影響治療啊?”說罷也沒等他回答,塞上聽診器繼續給叫會診的病人做檢查。他知道宗維俠一定會痛苦而心虛地咽下被搶白的惱火,腹誹著自己,卻並不敢說出來。這家夥跟自己科的唐文亮頗像兄弟兩個,專業是濫七八糟,自然沒有什麽把自己的名字和觀點變成鉛字亮相於公眾眼前的機會,卻對此有著極為炙熱的渴望;韋一笑敢以一個星期不吃肉來跟任何人打賭,之前那兩位記者,一定先恭聽了宗副主任的種種感慨。
  韋一笑捏起最後兩個包子一口咬下去。汁多肉嫩,鮮美無比,他含糊地嘖嘖稱讚了一句。旁邊交換著各自從報上看到的悲慘人生的客人,不滿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為什麽有人能夠聽著這樣讓人義憤填膺的事情,還能毫無心肝地吃得滿嘴流油,仿佛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目的,就隻是吃肉包子而已。
  消滅了六個大肉包子一小鍋酸菜湯,韋一笑誌得意滿地拍拍肚子,身邊的食客還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話題已經轉到了完顏鴻烈的身上,一個50多歲的知識分子模樣的男人,伸著食指和中指指點著報紙上頗為醒目的大字,“白馱山藥業質量總監---完顏鴻烈其人”,講著他從醫生到副書記,院長的步步高升,又醫又研又藥又有領導權的誌得意滿,以及……他的夫人,哀愁而才華橫溢的女作家,從她的文字中,毫不掩飾的對前夫的思念與隱隱透出來的對完顏鴻烈其人的不滿,對這個婚姻的無奈……韋一笑撇了撇嘴,提著準備作為值班時候夜宵的另外6個包子站了起來。
  韋一笑大步流星地才走到醫院門口,正看見楊不悔和朱九兒從另一邊走進來,楊不悔正在跟朱九兒說著,“那家店,不遠,就夜月河邊上……”
  “夜月河?”朱九兒重複了一句,“這名字讓我想起‘冷浸溶溶月’……”
  楊不悔還沒說話,一聲大笑從身後爆發出來,她們倆一起回頭,看見韋一笑滿臉揶揄地看著朱九兒。朱九兒臉上有點掛不住,很不高興,但畢竟還是恭恭敬敬地叫了聲韋老師;楊不悔卻哼了一聲,瞥了他一眼道,“幹嘛呀,您至於笑成這樣兒麽?”
  “我怒極反笑成麽?”他從她們身邊超過去,也不回頭,邊走邊說,“我他媽每天經過夜月河邊兒回家時候都想把起名兒的那個騙子,揪出來掐死。”
  楊不悔跟朱九兒對望一眼,再朝韋一笑看過去,他已經走出了老遠。楊不悔看見九兒一臉惱火的尷尬,知道從小沒人說過半句重話的九兒自然受不了韋一笑似的肆無忌憚,聽見她依然在旁邊低聲嘮叨,“夜月,那麽好聽的名字,讓韋一笑這個痞子……”
  楊不悔拽了拽辮子,說道,“這個倒也不能完全怪他。這條夜月河名字跟實際的差距,就像廬山瀑布跟李白‘疑是銀河落九天’的詩句之間的差距差不多。當年我們一群沒讀過幾句詩的人,好容易記住了這篇小學課文背誦篇目,巴巴地去看,差點沒氣死,跟朝廷限量供水地區的自來水管流出來的似的……”
  朱九兒聽了,呆了一陣,興味索然地“怎麽……什麽,都跟想象的,不那麽一樣呢?”
  有著浪漫名字的“夜月”,就在離汴醫三院兩站地的地方。不過在這些年,這條河最偉大的貢獻,是遏製了某個對現實不滿痛恨周身環境的齷齪而跑去投河的女孩自殺的念頭,她在那兒站了一陣子,看著河麵,跟聽見名字時候,湧上腦海的冷洌清幽差得實在太遠,沒有勇氣跳下去,正猶豫著,家裏人就找去了。
  如今,在這條河邊,一條掉了漆背兒上還少了根木條的椅子上,令狐衝仰麵朝天地躺著,偶爾伸手從地下檢起一塊石頭或者碎瓦片,拋進河裏去,發出一聲悶響,讓死寂著的河麵動蕩一陣,那些漂浮著的水草,綠白色的泡沫,以及零星的一兩個壓扁的可樂罐,跟著一起上下地微微震動。
  很安靜。“夜月”雖然名不副實,卻給了令狐衝一個絕對安靜的空間---他躺在這兒,想要琢磨清楚一些事情,然而腦子裏時而雜亂地湧上無窮多的思維的片斷互相糾纏,時而又變得異常空曠。令狐衝並沒有考慮過現在自己是怎樣的神情,他也並沒有聽見,那兩個背著書包經過的女中學生的竊竊私語。
  “你看那個男生,穿著汴大的T恤……嘿嘿,你不是報了汴大嘛,這是你未來的師兄……”
  “切,得了吧。你看他皺搓得好像個鹹菜嘎瘩似的。汴大的學生向來以心憂天下事聞名,我未來的師兄,就算長得困難些,怎麽也得有幾分朝氣蓬勃,意氣風發吧?”
  “也……是。這個,可能是百年校慶時候搶購了紀念品穿上的冒牌貨……或者是汴大建新樓的民工呢。”
  即將參加高考的女中學生交換著對令狐衝的不屑逐漸走遠,填報誌願時候,“汴梁大學”四個字煥發著璀璨的光彩,尚且站在門外伸著脖子往裏仰望的孩子,對裏麵一切物事的想像,完全來自大宋的各個報紙雜誌,製作精致的宣傳材料,百年校慶時候,電視裏作為大宋“兩院院士”,“大宋學人”的傑出校友的慷慨激昂的演講,這也就是支持他們對那扇門即將發起全力衝鋒的力量。
  在一個本該在自習室中埋頭苦讀,或者在社團活動中積極奔走,或者,對社會問題揮毫寫下自己的見解的下午4點半鍾,躺在一條既不清澈也不奔流的河溝邊兒狀如白癡的令狐衝,縱然穿著印了校名的T恤,卻跟那種應該屬於“汴大”的氣息完全不符,於是被還沒進去的師妹,在自己的腦袋裏,踢出了校門。
  這女孩子,不知道她進入汴大之後,是否感受到了現實與理想巨大的落差,還是慚愧了自己年少時候的膚淺-----被她鄙夷不已的令狐衝,非但是如假包換的汴大學生,甚至,是這些天來,被不少的記者在文章中讚為“真正地承襲了汴大的精神”的人。
  令狐衝的稿子在《大宋醫學雜誌》“眾說紛紜”欄目發表的那一天,數家媒體的攝像頭同時關注了一起覆蓋麵不小的劣質藥副反應事件,大宋醫學雜誌也在其中。劣質藥居然出自大宋響當當的名牌---白駝山,眾人震驚之餘,一麵紛紛聯係總裁歐陽鋒要個說法,一麵,把目光投向小半年前出任了白駝山藥物集團質量監測主席的完顏鴻烈。身兼汴大生物學院院長與汴總副書記的完顏鴻烈,讓各個媒體,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最近幾年喊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結合的醫藥何時能分開”。於是令狐衝恰恰在此時發表的論述大宋底層民眾醫療的嚴重問題以及醫藥一家的體製在這種問題中的作用的文章,立刻吸引了眾多媒體的目光。
  一時間,宿舍的電話,樓下的傳呼,郵箱裏的信件,出現頻率最高的,都是令狐衝的名字。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偶爾可以聽見有細碎的議論,---“那個,就是寫‘大宋的醫藥走向何方’的國政係令狐衝。”那些用來形容他的詞語,包括了“真知灼見”,“鞭辟入裏”,“心懷天下”……
  上周,這幾年以“說真話,新視角”而成為大宋新聞界一麵旗幟的汴梁電視台熱點導播節目組作了一個“大宋醫藥大家談”的節目,作為嘉賓的有汴醫幾個附屬醫院的院長,大宋藥物控製司的司長,和,汴梁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令狐衝。
  甚至,在節目做完之後,主播拉著令狐衝走在最後,問起他以後的打算,實習的單位有沒有定,最後說,不如考慮一下來我們節目組實習……
  令狐衝生命中的一個小小的巔峰,突然間到來了。那些從前小時候躺在漁船上胡思亂想卻不太清楚地畫麵,中學時代拿著年級前三名想向著“汴大”以及“汴大”意味著的那種激昂與責任,拿到了錄取通知時候,走進了古色古香的校園的時候,那種,澎拜在身體裏的激情……融會而成的,就應該是這些吧?
  令狐衝理應該意氣風發的。然而本應該意氣風發的他,心中卻有一部分填不上的虛空。是因為這一場偏偏巧地把他烘托上來的事件背後,有無數的人正在輾轉呻吟,讓他隱隱然地覺得他們的痛苦,造就了他的“成績”麽?是因為這場事件,最終查明跟“醫藥結合”的關鍵人物完顏鴻烈其實扯不上什麽關係,而是邊區藥廠總監跟地方官的公子狼狽為奸,從中牟利的產物,然而完顏鴻烈卻因此被推上了輿論的中心,最終沒能夠在生化學院的選舉中連任麽?是因為他發現有不少采訪他的記者,對大宋的醫藥製度,並不熟悉,臉上隻有純粹的痛心疾首,以及連痛心疾首都壓不住的興奮的獵奇和炙熱麽?是因為,那天,在汴醫三院門口,他正在低頭開自行車的鎖,聽見兩個女記者討論著主治大夫醜得像驢漂亮護士的大胸到底是不是墊的從他身邊經過,他抬頭望去,正正是方才為貧苦老太太的遭遇,淚水盈然地說出“悲慘世界”的人麽?或者,是因為……那一天,在食堂裏,聽見從身邊走過的兩個學生的議論? 那兩個人,一個說“老完顏算是讓篇文章害慘了,寫文章的小子,就跟完顏鴻烈兒子住一個屋,或許知道什麽內幕,故意趕在這個時候寫的。要不一個國政係的學生,怎麽想起寫什麽醫藥的事兒?”另一個說,“這件事兒倆得意的。一個是寫文章的這小子,可是出了名兒;二一個,雲中鶴,上麵兩個一個趴了一個倒了,他接了老郝的項目,老完顏的官職,爽啊!”
  ……
  這件事到了現在,跟他曾經的激昂,不一樣,跟他曾經的心灰意冷,更不一樣……這些日子以來,那種感覺……仿佛坐著輛底盤不夠重的車子在坑窪不平的山路上行進。他跟著車子一起丁裏咣當地顛簸,忽上忽下,路上的一個大坑或者一個鼓包會在他完全措不及防的情況下出現,每當車子一個劇晃的瞬間他就會被一下子甩起來一下,這時候他很驚慌害怕,那一秒鍾似乎立刻要被拋出去了,掉到山澗裏摔死,可是無數次又重重地跌回了座位上,雖然磕得屁股生疼,顛得五髒六腑好像掉了個個兒,但是,畢竟還是安全地坐在車上。隻是這不斷的搖搖晃晃上上下下,讓他腦袋時不時地發暈,一陣子一陣子的,好像已經搞不清車子行進的方向了。
  儀琳騎著車子,從姑姑家返回學校,車把掛著裝了很多包方便麵的塑料篼子,車後架上,夾著半袋小米。她的目光偶爾落在那些牌子各異的方便麵上,眉頭漸漸地皺了起來。她抬起手腕看了眼表,五點一刻。她已經到了夜月河邊,離學校已經不到十分鍾的路程。五點半鍾回宿舍,正是晚飯時間,宿舍的人多半會在,這會兒,她走進去,提著這方便麵和小米,她們一定便就知道她又去了她姑姑家,又做了“不收錢的保姆”,又抱著一本聖經心懷“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想”“對牛彈琴”;又提回來“打發叫花子的破東西”……然後,不知道會不會憤慨,會不會真的實現大半年前的諾言,跟她絕交……
  儀琳越蹬越慢,習慣性地往後倒了一下腳蹬子,嘎拉一聲響,她連著蹬了幾轉的空輪,車子不再往前行進,左右搖晃起來。儀琳趕緊跳下來,把車支住,抓著登子前前後後地轉了幾圈,果然是鏈子又掉了。
  掉鏈子對她來說本來不是個要命的災難。被這輛閘不靈鈴不響手把隻剩了兩根鋼管鏈子三天兩頭掉的破車磨練了三年,她安鏈條的熟練程度不差於任何一個男孩子。可就在一個多月前,張無忌好心幫她把車鏈子清洗上油,然後裝了一副擋泥板。在那之後,鏈子不再三天一掛,但這車已經有了至少25年的曆史,前後齒輪已經變形,跟鏈子咬合不齊,一騎這條顛簸不平的路,它就又罷了工。有了這堅實的擋泥板的保護夠不到鏈條,又沒有工具可用,儀琳徒勞地用手轉著蹬子,望著它發愁,一個不小心,碰到了軲轆,車子咣當一聲響,倒在了地上。前車把上掛的方便麵,後車架上夾得小米,摔出了好遠。
  儀琳歎了口氣,才要去檢散落到四麵八方的方便麵,看見一個男孩從河沿走過來,待他逐漸走近,她一愣,隨即揚起手。
  “令狐衝?”
  “儀琳?”令狐衝伸著脖子朝這邊看了看,大步跑過來,到了近前,看見散落一地的東西,彎下腰來撿。他把跌得四散的方便麵收集起來裝進了大塑料兜,拿著其中一包忍不住問道,“嗬,這可老古董了,我上中學時候流行的,現在都不太出了吧?”倒也沒等儀琳回答,單手去提那袋小米,這才發現雙層的塑料袋已經破了,簌簌地不斷漏下來,令狐衝手忙腳亂地去接,一下子又把那兜方便麵掉到了地上。
  儀琳支好了車趕過去說,“不用管它,反正我也……”她說到這裏,停住,把方便麵兜子撿起來掛在車把上,這會兒令狐衝雙手捧著米袋子,讓那個破洞,在正上方,小心翼翼地捧到儀琳的車架子上,夾好,嘮叨著,“一顛,還得撒……得想想辦法。對了,你怎麽收集這麽多碳水化合物當宵夜?你們當醫生的,原來也不都講究,不怕營養不良型肥胖。”
  儀琳怔了一怔,勉強一笑,跟令狐衝說了聲謝謝,推著車往前走,令狐衝張口結舌地說,“你為了怕米撒,推回去啊?”
  “鏈子掉了。我試了半天了都不成,肯定跟齒輪卡主了,沒有工具撬擋泥板,沒辦法。”
  令狐衝地啊了一聲,想了想說道,“你把我車騎走,我呆會兒就近把你的車放在個安全地方,然後給你修好了送回去。”
  “那怎麽成?醫學院離這兒可比學校本部近多了”
  “嘿!你是女孩子。”令狐衝理所當然地說,“你想想,這塊兒還挺偏的,萬一剛才竄出來的不是我,是個色狼……,雖然我也是色狼,可是不強悍,有賊心,沒賊本事……”
  儀琳忍不住笑起來,隨即很認真地說,“你可是好人。”
  令狐衝被她的一句話說得臉膛微熱---幸虧皮糙肉厚看不出紅來。他有點羞澀地撓了撓腦袋,嘿嘿一笑,又說道,“真的,你騎我車回去吧。”
  儀琳搖搖頭,不再說話,推著車,繼續往前走;令狐衝見她不肯,便就推著自己的車,跟在她身後,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話說,說了一陣,覺出了她的心不在焉。他跟儀琳不能算特別熟,可是一起吃過飯聊過天,給汴醫三院送藥的時候,也常碰見,幾次他幫著茫然四顧的病人找地方沒找對,他隻好跟人家一起茫然四顧,正好碰見她,她都會快步地帶著他們,找對目的,然後微微一笑,翩然而去;大家聚在一起吃飯聊天,她話很少,可是傾聽任何一個人說話――不管那話題多無聊,她都很專注,讓說話的人,能有興致,把自己想說的東西,說下去。
  儀琳的樣子在令狐衝腦子裏很模糊,但是溫和,沒看見不會記起來,每次看見,就覺得親切舒服。唯獨今天,她的臉上,一直帶著鬱鬱的神氣,令狐衝禁不住地為她擔心,把方才自己仰麵朝天地想了兩個多小時沒有想清楚的問題,一下子丟到了一邊去。
  “儀琳,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兒不高興呢?”令狐衝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儀琳的神色,終於問了出來。
  儀琳站住,回過頭,看著令狐衝。眼前這男孩子,鳥巢似的亂發,有點厚的嘴唇有點蒜頭的鼻子,皺巴巴的T恤,陝西腔和廣東腔混在一起的普通話……這些亂七八糟地揉在一起,不知道為什麽,讓她的心裏,驀然間一陣暖和。或者是因為瓶底似的眼鏡片也沒能擋住的,他目光中的真誠吧?也許是那個傻乎乎的,還有點狼狽的笑容吧?就像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顫巍巍地背著那個摔斷腿的女孩,眼鏡片被汗霧模糊了,騰不出手來擦;他狼狽地使勁縮著脖子用肩膀使勁去頂,卻隻能頂到鼻子。待到他終於把那個女孩送進急診室,用羽絨服的袖子抹了把汗,用袖子擦了擦眼鏡,抬起頭來的時候,臉上還有幾道汗跡,髒兮兮的,但是那個笑容,讓他的臉特別亮堂。
  過了好一會兒,她望著他說,“我心裏很難受,真的想跟人說會兒話。可是,令狐衝,你確實肯聽麽?連楊不悔和朱九兒,都跟我說,再也不要聽我提起這件事。你……你會覺得很煩,可能會罵我的。”
  “啊?”令狐衝一呆,隨即答道,“不知道幫我不幫得上你忙。你就先當作跟個啞巴講話好了,想說什麽說什麽。我沒心沒肺,不愛聽的話,一過耳朵就忘記。不會煩。”
  儀琳望著他,閉了下眼睛,雙手交叉,把下巴抵在手背上麵。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令狐衝說,“這一定是神的意思,讓我在這兒停住,讓我碰見你,把心裏的煩事說出來。”
  楊不悔雙手插在肥大的休閑褲口袋裏,大步走進普通外科第二分區住院醫的大辦公室,往桌子上一趴,半個身子貼在桌麵上,雙手擋住對麵張無忌正在寫的手術紀錄,“下班半小時啦。走走,出去吃飯。儀琳呢?你又給她派什麽苦力了?”
  “她下午請了假,說是她姑姑摔傷了腿正好家裏人都不在,要去照顧。所以我這兒好些零活兒沒人幹呢。”張無忌巴拉開她的手,繼續寫著。
  楊不悔一拍桌子,一聲氣壯山河的“我靠”震得張無忌一個哆嗦,他愣怔地抬頭看著她,卻見楊不悔一臉氣急敗壞的表情。張無忌才要說話,楊不悔雙手抱住腦袋,咣當一聲躺在大辦公桌上,瞪視著天花板,半天,說道:“他媽的,我要查查儀琳他們家族譜,祖上是不是複姓東郭。”
  張無忌聽得一頭霧水,伸手在她眼前搖搖,“喂,你犯什麽病。”
  “我犯病?!”楊不悔騰得做起來,跳下辦公桌,抱著雙臂在辦公室裏走來走去,恨恨地說,“儀琳才是病了。她姑,自從她到汴梁上學開始,就沒一周不把她叫過去幹活兒的。大掃除叫她,單位發東西叫她,去醫院看病拿藥叫她,請客買菜做飯叫她,認識的人想要掛專家號讓她‘幫忙找人’,她那會兒都還沒進院,能找個頭人?每次可不也得早晨4,5點去排隊。然後她姑就塞幾袋子過期奶粉藕粉,或者出差住旅館帶回來的香皂和一次性牙刷給她,還有她那輛破車!當個多大的恩賜似的,好意思老掛在嘴邊……這些也就罷了,你聽說過半年前心內科被朝廷禮部派調查組翻天覆地調查的事兒吧?”
  張無忌有點驚愕地聽著楊不悔連珠炮似地數說儀琳姑姑的不是,還沒完全反應過味兒來,突然聽見她提起這件事,愣了一下,想了想,皺眉說道,“趕在朝廷每三年一次‘聆聽百姓聲音,完善朝廷製度’的‘納諫’月,上書說心內科管理不善製度混亂收受賄賂的那次?朝廷還派了調查組下來,結果查來查去,也沒查出什麽所以然來,等納諫月結束了,調查組也走了,把人家心內科29病房給折騰一個人仰馬翻,本來一直是優秀病房,結果傳的全係統都知道被上麵調查了,可憐空聞老頭兒一輩子兢兢業業的,讓第一醫院第二醫院好些不知道具體情況的後輩學生說,原來是個偽君子。”
  “那個寫文章的,就是儀琳她姑父。”楊不悔恨恨地說。“她姑冠心病冠脈栓賽,想在咱們院心內科造影通小球。心內科床位一直特緊,本來排隊且得排一陣子才能住進去,手術更得等。她姑就跟她說,你幫我找找人,花多少錢不怕,花錢買時間。儀琳那會兒正在新內科轉科,你也知道,她幹活兒特認真,對周圍的人都好,人長得又那麽漂亮,她代教老師和29病房的院總都很喜歡她。聽她說了這個事兒,院總幫她想辦法跟周圍科挪借了一張床,跟空聞說了自己學生的家屬,能不能早點兒做。空聞從來對下麵很照顧,尤其一個病區最辛苦的就是院總,來求個人情得給麵子;就說這個也別按點名手術的走了,情況不複雜,額外的時間加一台,別影響正常安排,點名費就算了,讓她們去請護士和麻醉師吃個飯,算是謝謝人家用額外時間幫了這個忙。
  手術前,她那個姑父來過一趟,跟空聞還攀了半天老鄉。非得給空聞塞錢,空聞推了,說這是照顧學生。當小大夫特別不容易,受的壓力比其他行業都大,這點人情上的照顧,我們當老師的怎麽也得給。
  這麽著,進來的第三天就做了手術,做得很成功。幾天之後就出了院。她姑也提過一次請吃飯的事兒,空聞正好出差了,院總在她住院期間接觸他們家人,覺得挺討厭的,出院了可是不想再見著了,幫忙反正也是衝著儀琳;護士們也跟她們不熟,也就不願意去吃飯。本來這事兒就這麽完了,誰想到三周後到了朝廷的納諫月,突然上麵下來了調查組,點名說要調查心內科29病房。大家都懵了,不明白怎麽回事,就是給折騰了一個底朝天,正常工作都受了影響。一看報紙,納諫月優秀文章集錦裏麵,第二篇就是某大學著名教授江別鶴的文章----‘白衣仍在,天使不存。’裏麵條條以‘汴海區某著名綜合性醫院心內科’為例揭露醫生護士收受賄賂,區別對待病人;‘病房床滿’隻是假象,作為幌子訛詐病人錢財……再一查,江別鶴,那不可就是儀琳她姑父麽?他這些年在朝廷納諫月政策中,每年都能出一篇‘優秀文章’,在他們那個小區大大有名,身兼數個頭銜,連著三年都被選上‘百姓代言人’。他媽的,這個文章一出,反響更是大了,江南月月談還給他開了個專欄!他們是美了,可憐了儀琳,全病區的大夫護士恨死了她,沒一個願意搭理她的;院總大夫自己一並跟著受牽累,心裏也不舒服,對她也沒從前好了;儀琳去問她姑姑,她竟然說,你姑父完全是光明磊落,寫的問題,即使這次是誤會了,也不代表從來沒有。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調查組查一查,沒有問題的話也是個警醒。雖然我這個手術,他們沒有收紅包,不查一查,怎麽能知道別的手術也沒收?而且照顧熟人本來也對其他病人不公平。真金不怕火煉啊……你小孩子,要經受考驗,不要被惡勢力嚇倒。如果他們欺負你,正好往上接著反映啊!”
  張無忌越聽越是驚詫,這件事半年前鬧得沸沸揚揚,汴大的副校長連同醫學部的書記都一齊過來關注了,說要徹查,狠查,一定要把敗壞了白衣天使名聲的“少數分子”揪出來。但是調查組折騰了半個月,朝廷的納諫月也過去了,並沒有在心內科查出任何實質性的違規行為,他們在的兩個星期,也看見了心內科天天床滿,並不虛假。問題是文章已經出來了,表彰已經表彰了,調查結果出來,納諫月‘聆聽百姓聲音,完善朝廷政策’已經圓滿結束,大宋足球聯賽的賽季開始,羅刹國皇家芭蕾舞劇團訪宋,朝廷提出了‘精簡六部’的裁員政策……各個報章的話題也就轉了……大家逐漸忘記了這件事,隻是唐文亮在普外逮個人就說,“其實你看嘛,誰比誰強呀?空聞讓人說得跟個聖人似的,也齷齪著呢……人哪……”張無忌聽到楊不悔講到最後,才徹底知道這件公案到底是個怎麽回事,也忍不住義憤起來,搖頭道,“他媽真是禽獸啊。衣冠禽獸麽這不是……我靠,我要早知道這個,我今兒怎麽也不給儀琳這個假,叫她去伺候禽獸。摔傷腿沒人照顧,活該餓死渴死,看她死後能不能升到天堂,輪著真的‘天使’照顧 。”
  儀琳跟令狐衝兩個人,已經沿著夜月河,走了兩個來回,又走到了儀琳車鏈子掉的地方。儀琳掠了掠擋了眼睛的頭發,看了令狐衝一眼,輕輕地歎了口氣,“就是這樣了。開始,我心裏又難過,又害怕。覺得姑姑對不起我,又覺得我對不起29病房的人……尤其,那些大夫護士都冷著臉不理我的時候,空聞老師特地來找我,當著好多人說,大人的事兒,跟你們小孩子沒關係的,你好好實習,不要想別的。我聽了心裏不那麽害怕了,可是更加難受。我想不悔她們說得對,我姑姑是個混蛋,我不該再理她。否則就是助紂為虐。
  我當時也這麽想。可是,有時候卻又忍不住惦記她。畢竟……她對奶奶還是好的。她一直給奶奶寄錢,讓奶奶過得還是比周圍的老人都好,手裏能有餘錢,有個病能到醫院去看,這就讓我爸媽放下多少心事?也許,要是沒有姑姑贍養奶奶,我們家的日子會過得更苦?爸爸媽媽會更發愁?再說小時候,姑姑從汴梁回家,也還給我帶過小人書和巧克力……我不去看她,心裏麵也很難受。我爸媽跟我說了,表哥去西域留學,姑父從來不知道心疼人,我既然來了汴梁,就要好好聽姑姑的話……姑姑身體也確實不好,她一個人從我們那個地方奮鬥出來,也真的是很不容易,吃了很多苦的。但是我想起來害苦了29病區的老師們,人家對我那麽好……我又,特別生氣。那麽,我到底應不應該去看她?然後今天,我聽見她摔跤了,心裏一下子還是很難受。不再想那麽多,趕快請假過去。她一個人在家,還有點發燒,我心裏挺心疼的。可是給她做了飯收拾了屋子,出來的時候,她一跟我說,讓我什麽時候去給她找我們醫院的骨科的專家看看她的片子,我忽然又特別生氣。我忍不住想起了上次的事情。我甚至想,假如我幫了她,會不會又發生什麽,我想不到的事情呢?”她說到這裏,停住,抬起頭來,扭過頭去,看著被微微的風吹得左右輕輕搖擺的柳枝,出神。
  令狐衝看著她,抓了抓頭發,想說幾句什麽,張開了嘴,又說不出來,隻能看著她的側臉發愣。儀琳的問題,似乎跟他一個多小時前,想來想去想不明白的問題----到底,他該不該寫那個關於醫藥體製的稿子----有個共同點,就是,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往這方麵想想,覺得自己做的合情合理,無愧於心,可是往那方麵想一想,卻又發現,自己無愧於心的時候,一些自己控製不了的事情,卻又有愧於人……
  令狐衝低頭撿起一塊碎石頭,牟足了勁兒,拋到了河裏去,發出了“咚”的一聲響,接著,又是一塊。
  天漸漸地暗下來,令狐衝和儀琳兩個,一個不住地往河裏扔著石頭打水漂,另一個,看著被扔到河裏的石頭,和它激起的一串串的漣漪。
  “啊,都快九點鍾了!”天全黑下來的時候,儀琳突然一拍腦門,“還有一個老鄉陪著她丈夫從陝西到汴醫三院做肝移植,前天的手術,情況也不太好,我還要看看他怎麽樣,還要把他們的小孩帶到宿舍住。----現在走回去,倒是還來得及。”儀琳說著,踢起車支子,快步往前走去。
  令狐衝怔了一下,跟在她的身後,問道“什麽老鄉?很熟麽?”
  “爸爸從前工廠裏的同事,早早因為肝病病休了,後來就沒了音訊。隻知道他妻子特別不容易,為了給他治病,辭了職,開布店,經常取貨就是一個女人跑那幾條長途。如今丈夫不行了,幾年間賺的錢,搭上賣了房子,湊足了20幾萬,到汴梁來看病。我也是跟著老師查房時候,那個叔叔認出我來的。”
  令狐衝看了看她,搖頭笑笑,“我看,儀琳,你別為你姑姑上次做的事兒難過了----也更別為你這次又幫了她跟自己過不去。你根本就是個熱心的人,誰都會幫,誰出了事兒你都心疼。你看,連個老鄉,多少年沒聯係的,你也幫忙。你姑姑,雖然是通過了你,連累了你的同事朋友,但那可並不是你的錯。你是好心。現在她生了病,一個人在家,萬一出了點什麽事,你肯定後悔。這什麽事到底該不該,嘿,誰能說個清楚呢?做我從前覺得什麽都挺簡單明了,好比說大宋怎麽這麽多弊政----一定是朝臣腦袋進了水,壓根沒想治理。要是我上去,一下子全解決了,三年超過倭國高麗,五年趕上西域強國。可是,”他搖搖頭,“那些看著好像特明確,特黑白分明的東西,做起來,或者作完,發現想不到的麻煩難處,一樣樣地躥上來了。就好象,你跟我說你姑姑的事兒,我剛開始聽見,特想罵一句混蛋王八蛋,讓丫去死。可是後來聽你接著說,我又真心覺得你去照顧她,也沒什麽過錯。”
  儀琳回過頭來,看著令狐衝,半天沒有言語。過了好一陣子,她抬起頭,看著天空,問令狐衝道,“你信不信,這個世界,是有神的?”
  “啊?!”令狐衝一愣,沒有反應過味兒來,“神?”
  “是啊。剛才我一直在想,誰遇見什麽樣的事情,誰遇見什麽樣的人,這些,都是神的安排。比如說,今天下午,本來,我心裏特別亂,特別難受,可是突然到了這裏,車鏈子掉了,東西撒了,我遇見你,你聽我說話,我也聽你說……說了這麽久,好像什麽也沒有改變,可是,我心裏,卻舒服多了。”
  令狐衝又啊了一聲。傻乎乎地望著她,她的目光和語氣……或者還有她講的事,他想的事,讓他一下子拿不出那些平時在網上以唯物主義者立場跟基督徒雄辯的氣勢來,呆了一陣,居然說道“我不知道,也許有吧。”
  儀琳推著車往前走,緩緩地說,“就在剛才,我忽然想起來了聖經裏的話,‘不要把怒氣帶到日落之後’。 在凡人的眼裏,有好壞啊什麽的區別。可是,這些凡人的‘好壞’的差距,與我們和神之間的差距比起來,就微不足道了。耶穌都肯犧牲了自己來拯救有罪的人,那麽,什麽‘壞’不能原諒呢?現在,太陽早就看不到了,我心裏也不應該再生氣。神,安排著一切。”
  “神安排了一切?”令狐衝重複,然後搖了搖頭,沒有跟儀琳爭執,可是卻不能相信有個能夠撥弄一切的神。他倒是寧可相信,性格決定的一切。比如儀琳的個性讓她能夠有個明確的信仰,所以能夠給自己找到一個心理的平衡點,得以平平靜靜地按照自己覺得對的方向,心安理得地走下去;比如楊康是個懶小子,根本不會去動腦子想事兒折磨自己,能夠舒舒服服地混下去;比如自己……自己,是個被拴在彈簧上振來振去的小球,來來去去地,還是圍著某個中心往複。老想‘徹底’想明白,卻從來沒真正想明白過;多少次地‘頓悟’了,發誓以後要對一切身邊亂七八糟的,跟能吃到嘴裏的包子,放進兜裏的銀子,摟在懷裏的美女無關的,別人的事情,輕輕地哼那麽一聲之後,麵帶不屑地走過去,頭都不回一下。可是,就在最近的一次巨大的頓悟之後,他正麵帶不屑地準備回學校去,滿腦子想著就算碰見一個大肚子女人上吊也不吱一聲……結果,看見了儀琳,立刻便忘記了剛剛的頓悟,對這個並不能算是特別親密的朋友臉上顯而易見的愁苦,上了心。
  令狐衝在心裏嘲諷了自己一下,使勁兒地伸了伸胳膊,抻抻萎靡了一下午的筋骨。他看見儀琳的臉上的鬱鬱已經淡而又淡,嘴角兒掛上了一如既往柔和安靜的笑容;心裏不由自主地跟著一起開朗了。
  “陪你走回學校。”令狐衝咧嘴對儀琳一笑,抬起頭來看著已經變成淡青色的天幕,“你跟著你的神走,我呢,跟著我的傻念頭走。回家,吃飯,這一天,一眨眼,就過去了。”

  第二十五章 心繭
  “大宋腦科醫院,楊逍。”
  聽見這句話的時候,何太衝剛剛低頭看著片子從治療室走出來。
  一句條件反射的“你好”和同樣條件反射的右手伸出,準備常規性禮節性地跟外院會診大夫相握之後 ,何太衝突然一愣,忍不住重複了一句,“楊逍?”這時候他才抬頭朝門口站著的瘦削的男人仔細看過去---竟然真的是如今大宋腦外科的泰山北鬥楊逍,不是他聽錯,也不是哪個後輩重了名兒。
  “你們院剛才不是打電話過去請會診?病人在裏麵吧?”楊逍抬眼問何太衝道。
  “啊,剛剛完成溶栓。”何太衝答道,引著楊逍往治療室走,心裏著實驚訝。如今專家號被黑市炒到了天價的楊逍,竟然能夠僅僅為了給一個病情已經基本控製住的病人排除血管畸形的情況而當晚趕到北城醫院,實在是說不過去-----況且行內相傳兩人交惡。為了“大宋的醫藥究竟該分還是該和”,兩人會上從來針鋒相對,會下一貫不相往來。據說最近一次朝廷禦醫院的專家會議上,楊逍拍案斥責,說結合研究是假,從中牟利是真,大宋的醫藥如此下去,必然走向昏天黑地,一塌糊塗。
  然而道理縱然如此,醫療技術收費確實過低,朝廷也當真沒有能力補全這個差額,靠藥物和檢查費用的支持醫院的營運縱使是飲鴆止渴,也隻好將就著先飲下去,以防立即渴死-----或者哪天就真的有了解鴆的解藥。說大宋的醫藥走大宋特色---朝廷治國,不也是在走“大宋特色”的道路麽?“合作”的勢頭畢竟阻不住。半年前完顏鴻烈跟白駝山藥業的合作搞得轟轟烈烈,春風得意,甚至以白駝山藥業支持汴醫係統兩個移植中心的免疫藥物研究的項目已經由他穿針引線地開始洽談。
  沒有想到,一批劣質藥的出現宛如憑空一聲炸雷,老完顏咣當一聲被打了下來,醫藥會不會真的因為這一次事件走向分開尚且不知,他卻一定是難以翻身了。方才對包惜弱楊康把“難以確診”這層意思,加上無數專業名詞,繞了八道彎子表達了半個小時的腦外科小大夫,見著楊逍這時候趕過來“會診”,忍不住歎息著偶像真是厚道-----對意見不合的老同事也念著香火之情。香火之情?何太衝聽了笑笑,暗罵一聲毛頭小子什麽都不懂,楊逍來幹嘛?八成是來看看老完顏的倒黴樣子的,你躺著我站著,你病著我寫會診意見,這才叫高下立見。
  這邊何太衝在心裏飛快地轉著心思,那邊楊逍卻仿佛不認識完顏鴻烈似的,如同對任何一個從外州府趕來求醫的病人一樣,幹巴巴地交待了幾句,不過是“排除血管畸形情況”,“不需要腦外科手術”,聽了這話包惜弱捂著胸口說了句謝天謝地,楊康長出了一口氣,才要說謝謝,楊逍已經扭過頭去,邊往門外走邊說道,“不悔,跟我走。”
  一直靠在牆角沒說話的楊不悔衝楊康擺了擺手,低頭跟在她爹身後。兩人一路走到了停車場,楊逍才抱著雙臂站住,看了女兒一眼道,“明天有個年輕朋友從西域過來,我約了他吃飯。他才考了執照不久。我讓他明天跟你聊聊,你也好早作準備。”
  “我不見,也不去西域。”楊不悔低頭看著地麵。
  “不去?從你一上醫學院,我就跟你說過畢業之後去西域考執照。”楊逍盯著她,“好端端地突然又不去了?”
  “我,我要……要做個好大夫,給自己同胞看病。”楊不悔努力地讓自己的表情聲調都正義凜然,正醞釀著感情把醫學生誓言再聲情並茂地背一遍,見她爹微微一笑,“等你在西域拿了執照,長了本事,成了‘好大夫’,過個六七年回來,再給大宋人民看病也不遲。”。
  “六七年?!”楊不悔喊道,迅速往周圍看了一下,壓低聲音,急道“我不去我就是不去。”
  楊逍沉下臉來,抓住她的手腕,“別鬧了,跟我回家。這件事不能由著你亂來。”
  楊不悔心中惶急,心裏隻一個念頭,便是決不能就這麽走了----不知道為什麽,她隻覺得若是今天被她爹帶走,一切的一切便連“期望”的餘地也都沒有了似的----被她爹拽著往前走了幾步,她心裏越發混亂,衝口而出道,“我不走。你幹嘛總想給人家做決定?可是,你從前強迫不了媽媽,現在也強迫不了我!”這話才一出口,她先是一呆,猛地捂住嘴巴,接著抓住她爹的衣袖,低聲道“爸?我,我胡說八道的……”
  楊逍臉上表情僵硬,甩開她的手,來回地踱步,幾次欲待說話,又再停住,過了好一陣子,背對著她站住,沉聲說道,“我年底就走,定居西域。你不用跟我走,以後也不用過去。你反正大了,成年了,還要工作了,我責任盡到,你不用再聽我‘強迫’。”說罷大步朝著車子走過去。
  楊不悔呆在當地,眼見她爹掏出鑰匙,便要打開車門,她飛跑過去,攔在他身前,還沒說話,眼圈已經紅了,跺著腳說道,“爸爸,你幹什麽就非得立刻把我送到西域去呢?”
  “那你到底為什麽,就是不肯立刻去西域呢?”楊逍緊盯著她的眼睛。
  楊不悔怔住,楊逍把她推到一邊,打開車門打著發動機,並沒再說一句話。
  楊不悔張口結舌地看著她爹的車子絕塵而去,她努力地想整理出一點頭緒,可是越想,腦袋越是一團糨糊。自己從來沒有,甚至現在也想不通為什麽居然把母親搬出來-----她雖然經常跟她爹吵架頂嘴鬧脾氣,卻絕對不會真正戳他的痛處。
  明天一早還是回去吧,楊不悔無可奈何地想,她不怕她爹生氣,卻不能讓她爹傷心。其他的以後再說----可是,又怎麽說?這一次,老爹是一定要哄的,他的話卻是不能聽的,西域更是堅決不能去的。怎麽辦?楊不悔懊惱地抱住腦袋猛搖,直到晃散了辮子,頭發亂七八糟地貼了一臉。她仰起頭,鬱悶地望著晴朗的天空。
  正是月中,月亮大大圓圓的,高高地懸著,嫩黃的顏色,仿佛剛出鍋的雞蛋餅。
  6點多準備拉著張無忌去吃飯的時候,楊不悔已經饑火中燒,如今,似乎已經能感受到胃前後壁之間的摩擦了。已經過了11點,對麵的一遛餐館都關了門,偏偏今天是周五,慣常會推車出來賣羊肉串的假新疆人,周末不到這兒來。從前,楊不悔經常對那個汴梁小胡同痞子假冒新疆人不滿,可是現在,若有的吃,別說他的籍貫,連他手裏賣的肉串,她也不會在乎到底來自哪種動物。楊不望著天上的月亮,想起站在廚房裏等著他爹攤火腿蛋餅的情形---將好未好之際,撒上火腿丁和洋蔥。這時候她需要忍得絕對不僅僅是口水,簡直還有眼淚。饑餓往往能讓她高亢的情緒掉進低穀,而她現在本已經徘徊在低穀的心情,加上了饑餓,徹底地跌到了馬裏亞那海溝去。
  渾身發冷,而且越來越冷,楊不悔鬱悶地想,饑寒交迫這個成語真他媽的準確。她壓著虛空的胃,垂頭喪氣地從停車場拖著步子往回走,到了門診樓後門跟前,才要邁上台階,一抬頭,卻見殷梨亭正推門出來。
  “不悔?”他停了一下,“這麽晚了,值班?”
  “啊?”一晚上沒吃飯還沒少折騰,現在楊不悔的腦子有點遲鈍,看著他的目光有些呆滯。
  “怎麽了?”殷梨亭朝她走過來,見她懨懨地縮著脖子,並沒有通常那總是神采飛揚的神情,略微擔心地問道,“病了?”
  楊不悔回過神來,忍不住歎了口氣,“哦,沒什麽,我一餓了就轉不動腦子,你剛才問我什麽?我沒聽見。”
  “餓?”殷梨亭錯訛地打量著著她煩惱委屈無限的臉。
  “是啊,我上一頓吃的是午飯。”楊不悔又歎了口氣,說話之間胃配合地抽搐起來,她哭喪著臉道,“我簡直快要餓死了,現在可以吃整隻鴨子下去。”
  “鴨子沒有,”殷梨亭看著她道,“不過我抽屜裏,好像還有幾包牛肉幹和麻花。”
  “真的?”楊不悔立刻來了精神,“現在就是有窩頭,我也吃啊!”
  “那還是上星期我連台手術,你買了留給我的,沒吃完。”
  “這就是種善因得善果啊!”楊不悔差點被自己感動得掉出眼淚,一步跨上台階,抓住他的胳膊,“你下班了是吧?拜托,再上一次樓……你要是懶,把鑰匙先給我用用也行啊!”
  殷梨亭笑了笑,轉身往樓裏走,想起她一貫的吃相----即使隻是啃一隻燒餅,她臉上的表情也絕對可以用“心滿意足”四個字形容,仿佛這便是人世間的至大的幸福。讓看著她的人,心情都一並地好了起來。
  走到電梯處,殷梨亭剛剛要按按鈕,一聲微微發顫的“殷大夫”從身後傳過來,他回過頭,見是自己病區的一個病人的媽媽。老太太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佝僂著背,雙手緊張地交叉著,一臉的謙卑。她40出頭的兒子,今天上午做切除膽囊的手術,術中發現膽囊結石壓迫部分已經癌變。術後殷梨亭已經跟家屬交待了病情,可是老太太一直不能接受來做內鏡切膽囊的小手術的兒子,得的卻是愈後最差的膽囊癌。他暗暗歎了口氣,把鑰匙交給楊不悔,對她說,“你自己先去找東西吃,我過會兒就上去。”
  完顏鴻烈被推進治療室之後,楊康翻著父親故舊的名冊打了一大圈兒的電話。任我行剛剛擺好的一盤棋被係統內大大小小醫院從主任到副院長的電話無數次地打斷,隻好跟鄰居說著“回頭再戰”溜達到了醫院,去關照一下“係統內專家”完顏鴻烈。楊康說任伯伯我們對您醫院的治療絕對放心絕對滿意----我不也在這兒住過麽?您還去看過我。就是請您看看能不能讓我爸住進病房去,溶栓完別在樓道躺著。
  任我行看看何太衝,他矜持地摸著光溜溜的下巴說院長您知道我們科的病床就是緊,現在是真的沒有床。任我行才要說話,何太衝又接著說,“不過我們科一號重症監護室的病人,栓塞情況已經好轉,情況平穩,倒是昨天發現子宮有個瘤,還有破潰出血,可以轉過婦科去----隻是昨天跟他們談,方主任卻不肯接,說他們也沒床。”
  “讓他們挪----不成就在大病房加一張。”任我行皺皺眉頭,又補了一句,“先不用去跟老方講,直接讓值班的院總大夫加好了----說我說的。”
  何太衝微笑點頭,一號重症監護的病人賬上的錢已經即將用盡,單位的領導表示今年度不可能再出支票了,讓病人自己想辦法。何太衝昨天正在想著這事兒煩心,這種病人,不接著治療逼他出院,沒準過兩天就能在報上看見言詞犀利的批評文章;留著在科裏繼續治療,欠費難以追繳,年度院務會議上還要受批評,可能還要罰科裏的錢。如今呢,等於給了院長一個麵子,讓他做了人情,同時把燙手山芋推出去,接山芋的還是那個張牙舞爪惹人厭的老女人滅絕,實在是太理想了。
  差五分十二點,溶栓治療完成,何太衝跟楊康和包惜弱交待了幾句,上樓去了;完顏鴻烈住進了原本“沒床”的神經內科的第一重症監護病房,睡得很平穩。
  包惜弱靠著病床,盯著那些儀器上讓她頭暈的符號,沒一會兒,也精疲力竭地睡了過去。楊康把穆念慈帶來的外衣,給她在肩上披好,回過頭,看見穆念慈坐在門口的椅子上,低著頭看書。他走過去,輕拍她肩膀“我給楊不悔打個電話,看看她能不能帶你到她們宿舍或者大夫的休息室睡一晚上。”
  穆念慈搖搖頭,“我打算熬夜看書來的,哪兒都一樣,回宿舍還得打應急燈。快考試了,尤其丘老師那門,挺多東西的呢。”
  “老丘還那麽食古不化,不肯給重點?”楊康拿過穆念慈手裏的書看了一眼,“多虧我這學期沒選,要不還不得掛掉。”
  “不會啊。”穆念慈微笑道,“反正你能突擊。那時候上丘老師的培訓班,你天天上課時候趴在我後麵睡覺,下課了我們都在問題你跑出去買雪糕,最後還不是拿最大的獎?”說到這兒,她忍不住想起來很多年前的楊康,他嘴角一撇,眉毛一揚,一句,“這老丘啊……”停一下,咬一口雪糕,就開始了圍繞著“老丘”的,新鮮迭出,永無止竭的話題。
  那時候穆念慈是個老實巴交的小土丫頭----或者說她一直是,隻是現在長大了而已。她總是對所有姓氏之後冠以老師稱謂的人,有著自然而然的敬畏,更不要說還是“著名教授”“老教育家”的丘處機;她那時聽著楊康以調侃的語氣,肆意談論老丘諸如“畏妻如虎”等等的八卦,把她和很多同學心裏博學的,一本正經的,跟自己有著不可跨越的距離的,需要仰頭才見的老師,學者,描述得跟自家胡同裏,那些提著籠子遛鳥,暢著懷打蒲扇坐在院子門口吹牛的邋遢老頭兒沒什麽兩樣。楊康說起老丘,簡直就好像說起一個自己的老哥們兒,有點臭毛病但是還算可愛的老朋友。她的心裏禁不住不安又忍不住好奇和向往,她很少插嘴,聽著楊康海闊天空地胡說八道,不僅是老丘,還有很多距離她生活的世界應該很遠,她不甚理解,隻能遙望的人和事,而在他的嘴裏,卻近得可以嘲諷,可以取笑,可以親密地誇一句“那哥們不錯”,可以不屑地貶一聲,“靠,丫不是東西”。
  他一直就在她的身邊,嚴格說來,簡直可以說是這些年裏除了父母之外離她最近的人,但她總覺得,他們好像處於不同的兩個世界。她經常不自禁地覺得他依然高高地站在頂樓之上,便就如同她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即使他成了她那樣親密的朋友,可以清晰地看見他的懶洋洋的笑容,她還是琢磨不出,他笑容後麵那份心思。那麽多年,一直如此,她不清楚他的世界裏,究竟有些什麽;他高高地在天空的某一個地方,她夠不到的地方。但是她不能自己地仰望著他,幻想著有一天會跟他在一起。
  不知道確切是在什麽時候,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麽,他向她走了過來,越來越近。他雖然依舊沒有跟她說過什麽,可是拉了她的手,跟她一起自習,一起吃飯,一起打球;到哪裏去,會跟她打招呼,遲到了,會跟她講,不再會無緣無故地忘記跟她說好的事情。這相同於以往之中的差別,讓她明白,他,是真的走到了她的身邊了。
  她在驚疑與喜悅之間徘徊,驚喜於這種得到,可是,卻時而疑惑地問自己,得到的到底是什麽,又究竟還想要什麽?為什麽總是會有一種說不清的“不滿足”悄悄地從她的心底浮上來,又講不清在“不滿足”什麽。每次,她都忙不迭地,狠狠地數落自己,然後把它壓下去。連自己都說不出來的東西,根本隻是臆想,並不真實地存在。
  她對自己說,你已經得到你所能想要得所有的東西了。
  假如,今天晚上,不是替他回家取電話本的時候,想著夜裏會涼,進他的屋子裏找衣服,把那件一半卡在了床與床頭櫃之間的縫隙裏的衣服扯出來的時候,帶出了那張畫的話,她會不會成為一個最幸福,最快樂的女孩子呢?
  那麽,為什麽,要讓她看見?
  那張鉛筆畫,隻是畫在一張從筆記本撕下來的,撕得邊緣還好象犬牙般的橫格紙上,正中,還有了折痕,有的地方被蹭了,模糊一片……可是所有的粗陋,都遮擋不住畫裏女孩的璀璨至極的笑容……或者,璀璨的,根本不是女孩的笑容,而是記錄下這個笑容的人,那一刻的心境。
  她捏著那張紙,呆立了好久。
  終於,她給楊康打電話說,她找到他要的電話本了,這就回來,然後把那張畫了畫的紙放回了原來的地方,可是她的心,還能不能回到原來的地方?
  穆念慈看向楊康,他已經打起了瞌睡,眉頭微皺著,嘴角略撇,好像是在抱怨著這不舒服的睡覺姿勢。那樣子顯得有點委屈,十足的小孩子模樣。她細細地看著他,輕輕地觸摸了一下他的濃密的頭發,他並沒有知覺。
  那麽,他想要的,又是什麽?
  殷梨亭推開辦公室門的時候,見楊不悔並沒有像他想像的那樣狼吞虎咽,而是趴在窗台上對著窗子,臉幾乎貼到了玻璃上。
  “看什麽呢?”他隨口問了一句,走到她身後,也朝著窗戶看過去----窗外分明已經一片漆黑,屋裏的燈很明亮,透過玻璃窗看不見外麵,隻能看得見自己的臉。
  楊不悔好像嚇了一跳似的,猛地轉身,雙手飛快地背在身後,瞪著他結結巴巴地道,“怎麽突然,突然就進來了?”她臉上是一幅被人撞破了什麽秘密似的驚惶神情。殷梨亭愣怔著,又看看她方才對著的玻璃窗,心裏突然一動----這丫頭該不會是自己偷偷在屋裏拿窗子當鏡子照吧?小丫頭一個人在偷偷臭美?他忍住笑,低頭拉開抽屜,把一包包的麻花餅幹牛肉脯拿出來。
  “來來,吃東西,不是都餓死了麽?”他邊說邊抬頭,卻見她依舊雙手背後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殷梨亭不解地打量著她,懷疑地問,“到底怎麽了?”
  楊不悔卻不說話,蹙緊了眉頭,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把背在身後的手舉在他麵前,手裏握著一個木像----一個四寸高的,馬尾辮子飛揚,一臉粲然的笑容的女孩的半身像。
  “我真的不是故意翻你的東西。”她低聲說道,“我撕不開牛肉幹的口袋,想要找把剪刀或者刀子……就看見這個,可能是瞎想,我對著玻璃看自己……”她咬住嘴唇,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殷梨亭的手尚自放在拉開了一半的抽屜扶手上,聽見她的問話,低下頭去,慢慢地把抽屜關上,又拉開來,翻動裏麵的幾個經典手術圖譜的冊子。
  “是我,是嗎?”她再次問。
  殷梨亭緩緩抬起頭,勉強笑了笑,“很久沒有動刻刀了,這可還是小時候的玩意兒。沒想到……居然還是沒有全扔下,刻得還是挺像的,是吧?你一下就看出來了。”
  “是我。”楊不悔很輕很輕地重複了一句,雙手抓住桌緣,扭轉頭望著鏡子似的玻璃。她覺得有無數的問題想要向他問個明白,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可又覺得其實根本不需要再問什麽,所有的答案,根本就已經刻在那個木像之中。
  殷梨亭走過去,拿起那個木像。
  不知道多久了,隻要她在跟前,聽著她說,看著她笑,他就不自覺地跟著開心,而看不見她的時候,那一份想念,竟又讓他拿起了經年不碰的雕刀;隨著根材在刀刃下一點點地現出了她的模樣,他的心境,便不又自主地變得明亮。
  現在,這木像靜靜地躺在他的掌中,而她,就在離他如此近的地方。她微微顫動的低垂的睫毛,費力地遮掩著眼睛裏的晶瑩的欲墜的淚。她抓著桌沿的手也在輕輕地顫抖著,讓他的心,不能抗拒地跟著共振。他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把她的手和在了自己的手掌之中,她猛地抬起頭,抬頭的一瞬,淚水順著臉頰,倏然滑落。
  她的眼睛裏再無掩飾的期待與喜悅,讓他所有苦心經營的防禦,如煙般消弭彌,周遭的一切,更都在她的目光中,幻化得柔軟而溫暖。殷梨亭伸開雙臂,把她攬在了胸前,下巴貼著她的額頭,輕輕地說,“不悔,我喜歡你,很久了,我都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
  說出了這句話,他知道,他的理智,向自己最真實的感情棄械投降。----或者他早就該明白,自從半個月前的那個晚上,她是怎麽都不可能從他的心上淡去了。
  那天,他把母親送進了六院,強自鎮定著聽完了俞岱岩的交代囑咐,討論了治療方案之後,全身的精力已經耗盡,他覺得自己從頭到腳地空了,他隻怕自己走不出六院的大門就倒在地下,再也起不來。可是不悔一直陪著他,握著他的手,手心的柔軟的溫暖,手指堅韌的勁力,一點點地滲透給他,支持著他不會在癱倒。
  她陪著他回到值班室,拎起暖壺,發現全是空的,那時間水房早就關了門;她跑到大辦公室拿了酒精爐小鋼鍋過來煮水,他搖頭道,“你快歇會兒吧,跟我折騰一個晚上了。”
  她抬起頭,衝他一笑,“我又不是沒跟著值班值過通宵,經常大半夜跟張無忌候煮麵條餃子湯圓。我就是夜貓子,越到晚上越精神,白天上課就忍不住睡覺。”
  那天他靠在值班室窄小淩亂的床上,昏昏沉沉,朦朧中看著她手腳笨拙地點爐子,好不容易點著了火卻不知怎麽的把鍋碰翻了,叮咣咣地一聲響,水灑了一地;她抱歉地回頭看他,尷尬地嘟囔了一句,“平時都是張無忌點。”她懊惱的樣子,就跟好久之前打翻了最後一包方便麵的表情一樣,他很想安慰她一下,但莫說動一動,已經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隻是勉強地衝她笑笑,合上了眼睛。直到她輕輕把他搖醒,他還沒睜開眼就聞見板藍根衝劑的味道,聽見她在耳邊說,“趁熱喝了再睡,這麽折騰一晚上,又累又冷的,明兒別再感冒了。”他接過來,把那碗略苦微甜的藥湯喝下去,暖洋洋的熱氣,從喉嚨流淌到胃裏,蔓延到全身,連背心都暖了;他偏過頭看她,問,“你在哪兒還找出了衝劑?”
  “醫院啊,殷老師。”她好像聽見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兒似的瞪大了眼睛看著他,“這麽老大的醫院,還能連一包衝劑都搜不出來。”她說著,從他手中接過空碗,然後蹬著凳子把扔在櫃子頂上的被子扯下來,抱給他,“我剛才去急診轉了一圈,很消停,沒什麽病人,你踏實睡吧。我走了。”說罷收拾了地上的酒精爐和鍋,轉身出去,在門口,她又轉過身,衝他笑了笑。
  那天,他睡得並不踏實,夢很紛雜,很多人,父親,母親,哥哥,都反複地出現,哀怨或者憤怒地看著他。然而所有的紛雜驚慌茫然之中,她很近很近地跟他在一起,輕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發。那一刻,她以她不為人知的溫柔,舒緩了他幾近繃斷的神經。
  這女孩子已經從他的眼裏,走進了他的心裏,無可抗拒。她一點點地刺穿了那層密密匝匝地把他心裏最柔軟的部分包裹住的繭,挑開了一根根無形的絲線,在他的心上,留下了永遠也抹不去的印記。
  殷梨亭攬著楊不悔的肩膀,輕輕撫摸她頸後的碎發,她把臉貼著他的胸口,也沒有任何言語,直到一扇沒有關嚴的窗子被突起的夜風吹得撞了一下窗框,咣地響了一聲。殷梨亭有些許茫然地抬起頭,望著窗子,才發覺有些冷,下意識地把她摟得更緊。楊不悔閉著眼睛,喃喃地道:“你喜歡我好久了?幹嗎不早告訴我?幹嗎不早說?我……”她的心跳加快起來,再也說不下去,她隻覺得心裏的喜悅膨脹著,盈滿,充斥在每一根毛孔之中,歡快地跳著舞,而自己的整個人,如同要飄起來了一般,已經說不出任何的言語。
  殷梨亭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沉默了許久,終於低聲說道,“我一直想,你不知道更好一些。慢慢地淡了,忘了,以後遇到更適合自己的人,簡簡單單地過適合你的生活。”
  “什麽更適合自己的人?”楊不悔猛地抬頭,“我隻知道我喜歡你。我長到這麽大,從來沒有一個時候,像今天聽你說你喜歡我時那麽開心,連一半的開心都沒有過。”她盯著他,看見他皺緊了的眉頭,心裏慌張起來,抓著他的手,問道,“你到底在想什麽?難道你並沒有想跟我在一起嗎?”
  殷梨亭歎了口氣,半晌才道,“我不是不想,隻是……”
  “隻是什麽?”楊不悔抓著他的手,“你覺得跟我在一起‘不合適’?因為你比我大十歲?因為我叫你一聲老師?還是,”她想起還是在進院實習之前,跟幾個哥們一起吃飯,喝酒喝高了點,有個男生說,高年級好多男生都在議論她,說楊逍的獨生女兒,長得也還不錯,誰抓緊點,把她搞到手,以後在醫療界混的路,甭管去西域還是留大宋,可就是一馬平川了。她當時很惱火,之後總是對所有向她大獻殷勤的男生心存厭惡,有沒有因此錯殺過一兩個真正的癡情哥哥倒也從沒有在乎過。這時心裏卻著實急了,大聲問道“你不會因為我爸爸,怕別人議論,要跟我劃清界限吧?”
  殷梨亭一愣,隨即苦笑,“不是,不悔,你別瞎想。我還不至於去在意那些無聊人的無聊議論。隻是,你也知道我媽媽的情況,我必須要照顧她。不悔,我還沒有告訴你,我已經跟醫院申請……”
  “我知道你要回去大同工作兩年。”楊不悔打斷他,“我也馬上就畢業了,你什麽時候走,我跟你一起走。兩年支援基層的任務結束之後,你回來,我跟你一起回來,如果你媽媽情況還沒有穩定,你要跟汴醫係統辭職,永遠留在大同的醫院工作,我就跟你留在大同。”
  殷梨亭搖頭道,“別傻了,不悔。那怎麽行?”
  “怎麽不行?”楊不悔急道,“哪點不行了?”
  “我故意躲著你,就是不能讓你因為我,打亂了自己的生活。”他輕輕撫摸她的頭發 ,“你怎麽能因為我,連家都不要了?”
  “我心甘情願。”楊不悔直視著他的眼睛,“什麽是家?小時候有媽媽的漢陽是家,後來有爸爸的汴梁是家,現在我大啦,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我要跟你在一起。那麽你在哪裏,哪裏就我的家。”
  殷梨亭震動錯愕地看著楊不悔。
  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我要跟你在一起。那麽你在哪裏,哪裏就我的家。
  如此堅決的,對愛情的承諾。她竟然就這樣準備把自己的一生,跟他的一生,連在一起了,毫不猶豫。
  殷梨亭應該感動,應該激動,應該……緊緊地擁抱這個在心裏珍惜了多時的,毫不吝惜地要把一生的幸福交到他的手上的女孩子。然而,他卻頹然地倒退了一步,又是一步。他轉過身,走到屋角,麵對著牆壁,澀然地說,“不悔,不行。我不能讓你這樣。”
  “為什麽不行?”楊不悔急道,“大同怎麽了?多少汴梁的醫生一批批地支援過外州府醫院的建設,怎麽我就不能去?”
  “這根本是兩碼事。”殷梨亭把頭靠在牆上,半天才接著說道,“做支援貧困縣的大夫,你是從上麵,伸手給無可奈何地痛苦著的人幫助。你盡了力,用了心,幫到了他們,很有成就感;幫不了他們,可能要難過一陣子,也許還會自責-----但是他們並不能真的影響到你的生活。而跟著我去大同,是要跟我一起周旋在那些理不清的煩惱之中,不得不麵對我的家人,麵對那些也許根本沒法解決的問題。你不是那個可以善良地無私地幫助‘別人’的人,你放棄了自己習慣的生活,喜歡的東西,處在那些跟你的想法截然不同的人中間,他們還要肆意地評論你,你也許就變成了一個“不夠賢惠”的妻子,也許就是一個“不夠溫順”的弟媳,也許還是“不夠孝順”的兒媳。”
  殷梨亭慢慢地地說下去,楊不悔覺得一陣迷糊,印象裏他從來沒有一下子說過這麽多話;她慢慢走到他身邊,看見他的側臉;他嘴角帶著一絲嘲諷的笑,這樣的表情讓她覺得陌生。她站在他的身邊,呆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這會兒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愣了一陣子,清醒過來,打開電話,應道,“ICU?”接著聽了幾句,他陡然直起身子,“我就在醫院,還沒有回家,這就過來。”
  他和上手機,抓起掛在門後的白大衣,飛快地對楊不悔說道,“ICU值班大夫說前天肝移植病人腹腔內大量出血,我得過去。”他說著已經走出了門,大步往ICU病房趕。這個手術他沒有參與,但是科會時候討論過,肝硬化了好多年,凝血功能差,心,腎功能輕度衰竭,他們討論的結果是不符合手術條件。但是病人家屬堅持做最後的嚐試,最後是由範遙親自做的,手術算是很成功了,但是病人的情況卻一直並不樂觀。
  殷梨亭趕到ICU,值班的謝遜已經打了電話通知手術室和麻醉科做準備,見他過來,邊把幾項檢查結果遞給他邊說道,“腹腔內大量積血,出血點還不明確,要剖腹探查。移植手術我沒參與過,我想還是你們肝膽組的人來,我給你作助手。”
  殷梨亭點頭,跟謝遜一起往手術室走。手術室門口,一個中年女人握著胸前掛著的十字默默禱告,見他們過來,叫了聲“大夫,”接著給他們鞠了個躬,便退到了一邊,竟沒像通常垂危病人的家屬那樣抓著醫生不住哭求,或者焦急地詢問;儀琳牽著個女孩站在她身邊,見他們過來,叫了聲“謝老師,殷老師。”女孩順著儀琳的聲音朝著謝遜和殷梨亭看過來,那目光讓殷梨亭的心狠狠地縮了一下,他停住腳步,對中年的女人道,“手術不知道要做多久,孩子別也跟著一起在外麵耗著了。”說罷遞給儀琳一枚鑰匙,“你帶她們到旁邊休息室等,萬一有問題,也盡趕得及過來。”
  楊不悔在ICU病房的樓道口看著殷梨亭和謝遜一起疾步往手術室走,遠遠地跟在後麵。她看著他們跟在推病人的輪床後麵進了門,看著儀琳領著個女孩走過來。她們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儀琳喊了她一聲,楊不悔看著那個瘦弱的小女孩,問道,“這是誰?”
  “病人的孩子,我的老鄉。剛才她爸又進了手術室,殷老師讓我帶她先到休息室等。”儀琳邊拉著女孩往休息室走,邊對楊不悔說道。
  楊不悔的目光落在女孩的臉上,有些不解。印象裏,父母進了手術室,這麽大的小孩應該是驚慌失措地掉眼淚,需要別人的安慰來平複心中的恐懼的,而這孩子,卻平靜得讓人都說不出安撫的話來。她這時候實在不想睡覺又無處可去,便跟在她們身後,走進了休息室。儀琳把休息室床鋪上麵橫七豎八扔著的白大衣收攏,掛在門後邊,拉著女孩坐下來,說道,“在這兒睡一晚,明兒就去看爸爸了。”
  女孩伸手抓住儀琳的袖子,“姐姐,我能不能看書?”
  儀琳柔聲問,“惦記爸爸,也擔心回去要考試,是嗎?”
  女孩大睜著眼睛點了點頭。
  “那你先閉上眼睛,休息一小會兒,我和這個姐姐一起去ICU病房把你的課本拿過來,好不好?”
  女孩點點頭道,“謝謝姐姐。”
  儀琳和楊不悔走出休息室,楊不悔忍不住說道,“這孩子真不一般。這什麽時候,還能安心念書?”
  “她媽說,她爸病了這麽多年了,這三年年年要到省醫院搶救一次兩次,她次次跟著一起,慢慢的,自己也會安排自己的事了,不讓大人再多操一份心。”儀琳說著歎了口氣。
  “次次?她現在不過十一二歲,幾年前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何必總讓她跟著?”
  “她爸前年是肝昏迷,去年是下腔靜脈破裂出血。每回都有可能人就沒了,都有可能是見她爸最後一麵。而且,每次也都得快一個月,把她一個人放在家,也不放心,一家子在一起,總歸心裏倒是踏實些。”
  “親戚朋友就不能幫忙找照看她?”
  “一次兩次能照應照應,久了,誰能總照應?再說我們那小地方,大家都不太懂得肝硬化跟肝炎有什麽區別,也不懂得肝炎的甲乙丙丁戊型傳染途徑也都是不同的,以為肝病就都跟甲肝一樣,都是一鍋吃飯就傳上的。家裏有個肝病的病人,誰都害怕。”
  楊不悔張了張嘴,卻沒再說出話來;她隻覺得心裏的翳悶,東碰西撞,找不到一個出口。 她心裏一陣難受一陣茫然,低頭沉默地跟儀琳一起往ICU走過去。
  第二助手打完腹皮最後一個結,病人恰好慢慢蘇醒,殷梨亭跟謝遜已經一起退到一旁,等著導醫把病人過到輪床上。謝遜笑道,“漂亮。有日子沒跟你合作過了,這一看,渡難老頭說你手術過程標準得好象教學錄影帶還真不是亂誇的。”
  殷梨亭沒說話,半晌才道,“血是暫時止了,後麵問題還是少不了。肝硬化太多年,他全身狀況實在太差了,今兒這兒修修明兒那兒補補,也不知道能扛到什麽時候。”
  “說句不好聽的話,他活著簡直就是難為他老婆孩子。”年輕的麻醉師說道,“聽說他老婆為了他,拚死拚活地幹,掙的錢全搭在看病上,二十幾萬啊,全自費。要是一下子真能治好也值得,可這個,我看也就打了水漂。多撐幾年又怎麽著?什麽也不能幹。要我我都不活著。”
  “主任跟家屬談過移植後效果可能不理想,可是他們堅持要嚐試。”殷梨亭歎息道,“當家屬的,怎麽苦怎麽難,還是舍不得他走。”
  “不理智。跟自己過不去,還連累孩子。”麻醉師聳聳肩膀,開始收儀器。謝遜跟殷梨亭站著聊了幾句,邊摘手套口罩邊往外走,推開了手術室的門,看見醫院辦公室主任薛公遠帶著兩個不認識的人迎上來,滿麵笑容地問道,“手術很成功吧?”
  殷梨亭並不太明白為什麽薛主任冷不丁地關心起一個夜間急診手術。他想著還要跟家屬交待幾句,便隻點頭跟他說了句“過程還算順利”就接著往病房走。
  “來,小殷,這兩位都是我的朋友,報社的記者。我讓他們就這個手術,采訪采訪你跟謝大夫。”薛公遠拽住殷梨亭的胳膊,又衝謝遜笑道,“謝大夫,也得多耽誤你會兒,給咱們說說。”
  殷梨亭有些不解,“這就是一個處理肝移植後並發症問題的手術,沒有什麽新鮮的東西。”
  “哎呀,小殷。”薛公遠拍拍他肩膀,“手術常見,這半夜急診手術體現出來的精神呢?現在醫院間的競爭,不單單是臨床科研上的,還要‘人性化’。很多體現出咱們自己職工救死扶傷的高尚品質的感人的事跡,為什麽不宣傳?”隨即拉著他對那兩個人道,“這個病人患病多年,全身情況差,手術難度很大,可是我們的外科主任範遙,頂著壓力上,作為外科的學術帶頭人,勇擔責任敢挑重擔,手術獲得了難得的成功。今天這個病人突發狀況,很危急!範大夫去外州府講課了,值班的謝大夫又專攻胃腸方麵,對病人情況不熟悉,殷大夫是我們醫院外科最年輕的專家,業務很全麵,在肝膽胰方麵尤其擅長。他接到電話,在不值班,不on call的情況下,立刻趕來,準確及時地判斷了病人的狀況進行手術。謝大夫資曆比殷大夫老,已經是成名的專家,可是為了病人的利益,為了最大可能地擴大給病人生存的可能,甘做助手;我想我們醫院的大夫們,這種一切以病人利益為先的這種理念,首先是保證搶救這個病人成功,給病人第二次生命的前提,他們團結協作,給了病人健康,給了家屬希望…..”
  “這病人可還離健康遠著哪。”謝遜打斷他激情萬丈的滔滔不絕,“不定明天又怎麽樣了呢。”
  薛公遠心裏暗罵他不開竅,壓低聲音說道,“下個月就是大宋醫療文明月了,朝廷發了倡議,‘塑造全心全意為病人服務的天使形象’,咱們醫院不能落在係統其他醫院後麵。我正好有朋友在朝廷最重要的報紙工作,今天在家裏吃完飯把他們特地拉來的。”
  “天使形象救不了人。朝廷有工夫塑造天使形象,不如多撥款搞醫療知識宣傳,多投入建立醫保製度。我最他媽煩什麽納諫月天使月。就一工作,別那麽多好聽頭銜,不如上麵給解決解決急診欠費,讓我們踏踏實實幹活,別查房時候還老得跟病人追債,讓病人說,我們都是披著白衣的大灰狼。”謝遜說罷,不再回頭地揚長而去。薛公遠尷尬地看了眼兩個記者朋友,張著手說,“這謝大夫脾氣一向有些古怪。”轉而向殷梨亭道,“小殷,你給說說。”
  “我沒什麽好說的。這個病人狀況很差。”殷梨亭抬頭看著被日光燈照得慘白的天花板,“得了,這家人信上帝,希望真有個上帝來保佑他們吧!”他說罷往ICU走了。後麵兩個記者瞪著薛公遠,一個埋怨道,“老薛,你把我們拽過來,讓給你們醫院寫個宣傳文章,這謝大夫指責朝廷,殷大夫連上帝都搬出來了,我們是朝廷禦用的報紙,這?”
  薛公遠沒好氣地罵道,“不識好歹。都有病。嘿,可不是,殷梨亭他媽就是一精神病。”隨即拉著那倆人道,“不用理他,照著我說的寫就行。”
  殷梨亭到ICU的時候,病人已經昏昏睡去,儀琳和病人的妻子女兒都在閉目禱告,楊不悔在給那女孩看她做的應用題。他察看了基本狀況,再看了一遍檢測的生命指征,跟家屬低聲交待了幾句,轉身出去。楊不悔放下書,趕到門口,見他在門口站住等著她,兩個人一路往辦公室走,卻都沒有說話。直到進了屋,坐下來,楊不悔看著殷梨亭問道,“這個病人痊愈…..或者好轉的機會有多大?”
  殷梨亭皺眉道,“周一等主任回來,還要再跟血液科泌尿科會診。我不樂觀。”
  “那小孩,明年就要考中學了。這麽懂事的小孩,真難得。”
  殷梨亭苦笑搖頭,“環境不好的孩子是早熟一點。”
  楊不悔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停了一會兒,低聲問,“你覺得我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什麽苦也沒吃過,什麽也不懂,什麽也不會,是不是?可是,”楊不悔抓著他的手腕,仰頭看著他提高聲音道,“我可以學的。別人會做的我也可以做,別人能克服的困難我也可以克服,你相信我,我……不會永遠是這樣。”
  “有些東西不懂不會,沒有什麽不好。有的困難,也是根本沒法子克服的。”殷梨亭站起來,走到她跟前,柔聲說道,“不悔,我隻要看著你這麽無憂無慮地開心,自己都特別高興。”
  楊不悔怔怔地望著他問,“你不肯讓我跟你去,是為了怕我離開從小熟悉的環境不習慣,怕我受苦?可是,隻要能跟你在一起,就是我最高興最高興的事情了。就算吃再大的苦,我也不會後悔,也會比現在還開心的。你讓我試試好不好?”
  殷梨亭沉默了好會兒,緩緩搖頭,“我不敢試。”
  “你不敢?”楊不悔茫然地問,“我自己不怕,你怕什麽?”
  “你這樣把所有的幸福快樂都放在我的身上,我擔不起這個責任。”
  “你幹什麽想得都是責任呢?”楊不悔忍不住大聲道,“除了責任,你的感情呢?快樂呢?你到底有沒有試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先不想之後的責任呢?”
  “不去想責任,去做想做的事?”殷梨亭輕輕重複,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有過嗎?到底有過沒有?年前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
  這是汴梁大學醫學院畢業典禮的日子。校本部操場上處處是穿著學士袍三三兩兩地一起合影的畢業生,他們的親人朋友提著鮮花,舉著相機。這一天,結束了一段歲月,也揭開了屬於“未來”的日曆的第一頁。一個角落裏,殷梨亭低頭給相戀了三年的她把學士帽用卡子在頭上別穩。她抬眼微笑地瞧著他,忽然說,我才發現你的鼻子很好看啊。
  他臉驀地一紅,手一抖,卡子扯出了她的一縷頭發。他隻好把帽子拿下來,交在她的手裏,重新來過。
  她接著說,我從下個月就在麻醉科正式上班了,你說,我們以後會不會有好多合作的機會?
  當然,他給她整理著頭發答道,外科跟麻醉科,哪裏分得了家。
  那麽,會不會有一天,我們倆成為手術台上最完美的合作搭檔?她望著她,眼波流動,美麗的臉龐帶著異樣的神采。
  他呆愣住,輕輕地捧起她的臉,看著她的眼睛說道,在手術台上是最成功的搭檔之前,做生活上最幸福的伴侶好不好?
  她垂下眼簾,微笑不語。
  嫁給我吧。他吻在了她的額頭上。
  ……
  生活上幸福的伴侶,事業上完美的搭檔。這是他們兩個在汴梁無親無故的,工資少得可憐,工作又忙得發瘋的年輕孩子,曾經的理想。然後呢?然後的然後呢?
  不想責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幫不了我,給不了我快樂和幸福的,讓我走吧。”
  ……
  殷梨亭深深地吸了口氣,對楊不悔說,“對不起,我做不到。”
  “你既然喜歡了,幹什麽想那麽多?”眼淚已經在楊不悔的眼睛裏打轉了,“或者,就是你沒有喜歡我到可以不管不顧的地步,對不對?”
  “是吧。”殷梨亭淡淡地回答。“你吃點東西,我送你回家。”
  楊不悔狠命地咬住手背。不哭。她跟自己說。不哭。可是眼淚衝擊著眼眶。不哭,她再次跟自己說。她轉身抓起放在桌上的十八街麻花,扯開袋子,掰下一塊麻花塞進嘴裏,狠命地咬下去,卻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她痛得臉孔抽動了一下,惱火地說道,“我難道是想肉想瘋了麽?”她嘎嘣嘎嘣地嚼掉了一大截麻花之後,深呼吸了幾下,走到他身邊,“我走了,不用你送,我明天早上自己回家。我以後都不會再來煩你,你既然承擔不起,我不會再把自己的幸福快樂放在你身上來壓你的。”她說完,立刻轉身飛快地跑了出去,一氣不停地跑出醫院,跑回宿舍樓前,鎖門了,她並沒有敲門,爬牆進去,跑進空無一人的水房,把水龍頭擰到最大,把臉湊了過去。冰涼的水猛烈地衝擊著她的臉頰,她先是覺得針紮似的刺痛,很快,就變得麻木,水鑽進她頭發的縫隙,順著脖子淌進衣領,流到後背肩膀腰間大腿,她從頭到腳的一片冰涼,而心裏卻越發像要炸開來一樣。她抹一把臉,從口袋裏掏出電話,狠狠地按了家裏的號碼。她爹才剛剛把電話接起來,一聲‘喂’還沒有說完,她大聲地對著話筒說,“我跟你去西域,我去考執照。可是我要自己住,自己照顧自己;自己賺錢,養活自己,交考執照的培訓費。我,”她嘴巴扁了扁,眼淚差點就迸了出來,她拚命地甩頭,幾點淚珠跟頭發上的無數水滴一起被甩了出去,她對著話筒,發狠似的說道,“我到底要看看,我到底要看看,自己有多蠢,多笨,多傻,是不是個能重到壓死人的負擔!”

  第二十六章 求不得
  重磅真絲襯衫,高腰亞麻長裙,乳白色高跟皮鞋……穆念慈已經在鏡子前麵,站了很長的時間。母親才拾掇好了早飯用過的碗筷,從廚房走出來,坐在桌子跟前剝著豆子,不時地抬頭看她一眼,剝到了一半的時候,問了句,“今天跟楊康出去啊?”
  穆念慈心裏抽了一下,愣著沒有回答,母親卻嗬嗬笑了,不再追問。穆念慈最後整了整襯衫在右肩結成一個蝴蝶結的寬飄帶,跟母親打了個招呼,拿起去年生日黃蓉送的白色皮包,走出了家門。
  這已經是七月初的天氣,早上八點鍾的太陽,卻還並不灼熱,暖洋洋地曬透了涼了一夜的空氣。周末的街麵,機動車不再堵得水泄不通,自然也少了一聲高似一聲的汽車喇叭和自行車鈴。一切都舒緩了下來,包括行人臉上的表情。穆念慈也沒有像平時走路那樣目不斜視地往前趕。她的拇指和食指卡著總從肩頭往下溜的皮包帶子,緩緩地走著,目光時而落在經過身邊的路人身上,尤其是那些牽著手的情侶。
  那些女孩子們裝扮得特別精致漂亮----原本,跟最喜歡的人在一起,就應該拿出自己最美麗的妝容。連媽媽都想當然地覺得,她千載難逢地打扮起來,一定是為了給楊康看。穆念慈的手指,順著帶子下滑,下意識地握了一下皮包。裏麵有一張票,汴梁中學生管弦樂團今年度的最後一次演出。穆念慈自嘲地笑笑,是不是有點奇怪?自己正而重之地打扮,是要一個人去聽一場音樂會,去看那個被自己最喜歡的人畫在了畫裏的小姑娘,在汴梁的最後一次表演。去幹什麽?要一個答案?為什麽打扮?所有的目光,都會集中在燈光閃亮的舞台上,沒有人會注意得到台下無數觀眾中的一個。或者,打扮給-----自己看?
  穆念慈輕輕地觸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幽幽地歎了口氣,往車站走了過去。
  郭襄背著琴,慢悠悠地蹬著車。她姐姐姐夫要去看她的演出,本來讓她跟他們的車走,可是她實在不耐煩坐在一邊看著姐姐一件件地換衣服和挑不同顏色的口紅,耳環和項鏈的搭配。時間還早,她在路邊一個煎餅攤子停下來,要了個倆雞蛋半個薄脆的煎餅,推著車慢慢地吃。
  今天是自己最後一次在汴梁的演出。
  海報上,汴梁小記者團的團長何足道揮筆寫了段頗為煽情的文字。
  曾經喜愛過扁舟汴梁中學生樂團麽?曾經隨著他們指尖的旋律悸動麽?曾經,在他們的樂聲中,和他們一起,走過成長的路麽?如果你點頭,那麽,請在這個七月的周末,走進中心公園,樂團的主力大都暑假後將升入高三年級,走上那條千軍萬馬都要過的獨木橋,無暇再參與樂團活動;而第一小提琴手郭襄,要遠赴西域求學;請你們靜靜地走來,用掌聲和微笑,為他們的學生樂手生涯謝幕。門票收入,捐獻給支持邊遠地區失學兒童重返校園的“明日之花”工程。
  當時何足道寫完,深深地看了郭襄一眼,輕拍她的肩膀,歎道,“你這就走了。”他手臂微揚,用標準的男中音說,“這是一段歲月的結束。以後,我們都會,懷念。永遠難以忘懷。”
  郭襄微笑了一下,不知為什麽想到了楊康,她想,如果楊康這時候在這裏會跟她說什麽?還是什麽也不說,隻是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幫?
  離表演開始還有快一個小時的工夫,中心公園大禮堂外的回廊上,早到的樂手們三三兩兩的是提著各自的家夥聊天;也有找個人稍微少點的地方試音的,大禮堂的周圍,時不時地鑽出一兩聲吱扭吱扭調弦的怪音,飄出卡門或者小夜曲的一小段調子。指導老師被幾個學生圍著,吵吵著要他把上星期才一萬五買回來的琴拿出來給大家欣賞欣賞,他耐不過,把煙掐滅,彎腰開琴盒,頗為得意地說,“這音色就是不同……先讓你們瞧瞧這背兒上的虎紋……”
  穆念慈站在大禮堂對麵漆成白色的葡萄架下麵,遠遠地望著那些小樂手們。可能太早了,郭襄好像還沒有到------至少穆念慈努力地想在人群中找到她卻沒有看見。為什麽自己會到得比要演出的她還早?
  “穆念慈?”她聽見斜前麵有人叫她的名字,抬起頭,看見楊不悔從園門口的方向走過來。她忽然有點不知所措,好像藏在心裏的秘密突然間就要暴露在陽光之下了似的,很想避開----但是已經來不及,楊不悔走到了她身邊,問道,“你也來聽扁舟的表演?有朋友在裏麵吧?”
  “啊,我的,一個小學同學。”穆念慈低頭看著地麵,努力想著管弦樂隊都有什麽樂器,“她在裏麵……裏麵吹長笛。”穆念慈說得頗為心虛,“長笛”兩個字都走了音。
  楊不悔卻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神色間的不自然,靠在支撐葡萄架的柱子上,從斜挎的包裏抽出本都市言情雜誌,翻著頁說道,“我一同學,當年沒考進中學生記者團,可那叫一個癡迷那叫一個熱愛,那些中學生小記者們出的文章,都追著看,尤其喜歡郭襄。這次看見她的一段文字一幅畫,可是更了不得了,居然跟追星族小孩兒似的要她親筆簽名。----你瞧,就這個,”楊不悔把雜誌翻到了一個寫著“畫裏塵間”的標題的情感故事。
  穆念慈的目光,看向被她翻開的那一頁,目光膠著在了那幅占了紙頁三分之二的插畫上。周遭似乎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她聽不見任何來自外麵的聲音。在鋪天蓋地的靜寂之中,嘩啦,她聽見自己的心裏,那帶著餘音的,碎裂的聲音……隨著一層矗立了好久的屏蔽的坍塌,她驀然間看見了藏在屏蔽後麵很久很久的東西,看得,如此,清晰。
  “你也喜歡這個畫?看來還是真有它的好。郭襄的油畫老師,偏給貶得一無是處。”楊不悔的說話聲,依舊在傳進她的耳朵,可是卻不能寫進她的腦子,她隻是看著那幅畫,畫下麵一段似乎是給畫作注的,比正文小了一號的斜體小字,目光再也不肯移開。
  楊不悔自顧自地說了一陣,見穆念慈沒有什麽反應,隻是盯著那幅畫看,正在奇怪,穆念慈抬起頭來,看著她問:“這期雜誌,還能買到嗎?”
  “你喜歡的話把這個拿去好了”楊不悔大方地揮揮手,“郭襄肯定還有,我管她再要一本簽了字給我同學。”
  穆念慈說了句謝謝,便轉身往門口的方向走,楊不悔想著自己的事兒,望著天上飄來飄去的棉花團兒似的雲彩發著呆,直到演出就要開始了,越來越多的人往大禮堂集中,楊不悔懶洋洋地加入人流,忽然詫異地嘟囔了一句,“穆念慈呢?怎麽走了?”
  穆念慈抱著雙肩,從公園的中心,走出去,漫無目的地走在位於汴梁城正中心,東西走向的永寧大道上。據說這是汴梁城最寬闊的一條大道,大路的兩邊,集中著大宋朝廷的最重要的官邸,紅色的城樓之上,還高懸著太祖遺像。他威嚴地在那裏,俯視著後世的子民,也注視著對麵的長樂廣場,廣場上成為了汴梁城標誌性景觀的高聳的碑匾,碑匾所代表的那些跟著他打江山,掃平了前朝餘孽,給今天的大宋,鋪平了基石的義士英雄。
  夾在太祖的遺像與英雄的碑匾之間的永寧大道,路麵上絕對沒有汴梁城許多地方時時可見的,被隨手丟棄的雪糕棍,栗子皮,羊肉串的簽子;也不會聽見那些似乎無處不在的小販的叫賣,更加不會像她從小長大的汴海區那樣,你走幾步,便會碰見個厚道的老大爺半大的毛小子甚至是大著肚子的孕婦,一臉憨厚地湊到你跟前,問了句路之後,低沉地問一句“光盤要不?”
  不知道是不是由此,這裏的天空,似乎顯得比別處的更高,更廣闊,而空氣之中,流動著隱然的肅穆。平衡著這肅穆的,是那些飄在空中的,彩色的風箏,和風箏之下,那些嘰嘰咯咯的笑聲。
  還不到放風箏的季節,今天在這裏跑老跑去的,多半並不是技術稔熟,精於此道的老手,而是那些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周末,跟著父母出來玩兒的孩子,他們笨拙卻興奮地扯著手裏的細線,細線的另一頭,飄在高處的風箏,吸引著他們所有的目光。“高點……再高點”他們在衝著自己的風箏喊。
  高點,再高點。這是每個人,對自己的風箏的期待吧?飄在天空,那是風箏的屬性。即使是太高了,已經模糊,看不清楚輪廓,那個仰頭看著的人,卻會是那樣的驕傲而喜悅。
  “或者,
  在屬於塵世的幾萬天,
  我偶爾想放飛我的奇思怪想,
  讓它偷笑著鑽出我踏著地麵的身體,
  轉個身,
  變成一隻風箏,
  在透明的空氣裏,
  自由地飄蕩; 
  它夢想著,
  與另外一隻風箏,
  恰恰巧地碰上,
  相視而笑,
  屬於地麵的重濁的煩躁,
  單調的重複,
  被丟到了老遠的地方;
  它們一起,
  飛翔;
  一閃即逝,
  結伴而飛的時光,
  它卻已經披上了一層,
  煥光流采的衣裳,
  它輕輕地鑽回了我的身體,
  從前和以後,
  平淡地漫長;
  可是我知道,
  隻有我知道,
  在千萬天裏,千萬人中,
  有另外一個人,
  把帶著天空色彩的風箏,悄悄地在心裏,
  收藏。”
  那幅插在都市言情雜誌的畫,那畫下麵,斜體的小字,一行行地,從穆念慈的心裏滑過,之後,留下了全無聲息的沉寂。
  在楊康的心裏,自己,就是那屬於塵世的幾萬天。
  飛揚的他,是不是已經做好了準備,在幾萬天裏,和她相依相伴?他一定覺得這是她要的所有了,她會滿足而快樂。他卻不知道,那個從小沉默的,木訥的,平凡的,瑣碎的,隻是追在他身後,所有的話題,百分之百地‘塵世’的她,居然很貪婪,要的比“幾萬天”還要多一點,她也要他屬於天空的,透明的喜悅。
  他一定沒有想到,所以安然地從她所仰視的空中,向她走過來,走到她身邊;然而這不知滿足的土丫頭,這在所有人的心裏,就應該安於“柴米油鹽”的土丫頭,原來,有著跟那個手指間可以流淌出來動人的旋律的,可以揮灑出斑斕的畫麵的,可以在陽光下,有著一個透亮的微笑的,被人索要簽名的姑娘一樣的夢想,有著跟她一樣的,對天空的渴望。
  穆念慈抬起頭,看著天空那些高高低低的風箏,不知道過了多久,低下頭,垂下眼簾,一行清淚,順著鼻翼,緩緩地淌了下來。
  演奏會場間休息的時間。
  化妝間,郭襄低頭給琴弓補著鬆香。大提琴手扯著脖子在門口喊她。她把弓子和琴一起放回琴盒裏,甩掉高跟鞋,光著腳提著裙擺往外走。父母給了姐姐170的好身材,卻隻給了她155;她並不在乎155或者170,可是作為樂隊的第一小提琴手,時而有獨奏的片斷,這站起來之後,比身邊坐著的同伴高不了多少實在不難看,於是指導老師,總是讓她穿了比別人的鞋還要高一寸的高跟鞋,她每次演出之後,前腳掌總會被磨去好大的一片皮,火辣辣地疼。
  楊不悔縮著脖子靠門站著,見她出來,說道,“我得先走了,趕著回去幹活兒。下周一我去機場送你。”
  “你實習已經結束了,不久就要跟你爹去西域,現在正經閑人一個。不愛聽管弦樂,也不用拿幹活推唐我啊。”郭襄白了她一眼,忽然一笑,“你到底急著幹嗎去呀?怎麽,星期天是約會天?珍惜離別前的每一天啊?”
  楊不悔狠狠地呸了一聲,“我約誰啊我?我在做護工。中午十二點半開始。”
  “啊?太有愛心了吧你?還做起義務護工來了。”郭襄驚訝地看著她。
  “誰義務了?我要賺錢不行麽?”楊不悔悶聲說,看見郭襄一臉不可思議的神色,沒好氣地道,“我不用養活自己呀?”
  “你跟你爹吵架了?不會吧?就是你狠得下心我看你爹也舍不得你。”郭襄打量著她,往後退了兩步,笑著問,“是不是你爹知道了你的什麽事,你們起了口角?”
  “也不光是因為我爹。是因為他……”楊不悔扁了扁嘴巴,才要再說,又停了下來,賭氣地道,“我偏就是要讓他們看見,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無憂無慮’,還伺候不能自理的病人,我也照樣能開心。”
  “你?”郭襄伸手去摸楊不悔的額頭,“不是發燒了吧?”
  楊不悔把她的手一巴掌打開,“你就別氣我了。對了,你回頭再給我找本都市言情雜誌,走之前在有你畫的那頁大大地簽個名兒,讓我好回去跟我們那個童心未泯稚氣尤存學追星族的九兒交差。我原來那本給穆念慈拿走了。”
  “穆念慈?郭襄失聲問道,“你是說……穆念慈也來看表演?她一個人?”
  “嗯,說來看小學同學演出的,可是,好像沒看就走了。”
  郭襄愣怔著,說不出話。
  楊不悔接著道,“她還挺正式地穿了一條高腰大擺裙子,飄著絲帶的襯衣。很漂亮。”
  郭襄愣著神,半晌才愣愣地說,“高腰大擺裙?過時了吧?”
  “反正她穿很好看。嗯,她一看見你那個畫,樣子簡直比九兒還要癡迷,我就把我手裏那本送了給她。嘿,我剛才又仔細地看了半天你那個畫,還有你在畫下麵寫的那一段歌詞還是詩的?確實好象挺美的哈,一瞬間幾萬天,又是枯燥沉悶的塵世間的,怪不得她們都喜歡得不得了。兩個風箏在空中的相遇,虧你琢磨得出來!”
  郭襄皺眉看著前方,楊不悔叫了她兩聲才醒過味兒來,看了看她,搖頭道,“嘿,兩隻天空相遇的風箏有什麽可美,後麵都拴著線呢,地上站著的人,什麽時候想要收線,嘩啦一下,立刻就拽回去了。”
  “這倒也是。”楊不悔點頭,隨即瞪著她道,“那你這不是誤導人民群眾麽?”
  “休閑文學休閑藝術。閑著時候,看著喜歡,就順著胡思亂想一會兒,也算是某個瞬間的心情。正經事兒該怎麽著怎麽著,誰還真能拿它當個人生指南?”郭襄笑嘻嘻地說,“而且我也能賺稿費。這錢賺得容易,比你當護工伺候病人值多了。還就有人追著我簽名兒。啊,對了,我才知道,都市言情雜誌的副主編,著名女作家包惜弱,居然是楊康他媽。”郭襄說著,微微一笑,又幽幽地歎了口氣,“挺神的,是不是?那家夥成天譏諷文學藝術愛好者,他媽原來是作家,而且,寫的東西特憂傷悵惘。嘿嘿,我以前就偶爾覺得這小子骨子裏其實挺文藝的。”
  “楊康?”楊不悔撇撇嘴,“文藝個頭啊。他媽我在醫院見過。著名作家麽,我倒是沒有聽過。挺優雅是真的。”
  郭襄眯著眼睛出了會兒神,這會兒聽見裏麵指導老師再叫準備,她挑了挑眉毛,對楊不悔道,“我得進去了。你回頭打電話給我,那雜誌,我回頭給你簽十本八本的,留著萬一還有人特崇拜我,你可別送給他們,賣給他們!”
  包惜弱把冒著熱氣的茶水,放在楊鐵心麵前,自己坐在他的對麵。
  他低著頭,背微微地駝著,雙手局促地放在大腿上,目不斜視地盯著自己的腳尖。他新理的頭發,胡子也刮得幹幹淨淨,穿著雖然一看就是廉價,但是簇新的淺藍襯衫和灰色褲子,整個人,幹幹淨淨。這跟她6年前看到的那個雙眼血紅的邋遢的酒鬼,是如此地不同。他這幾年,應該是過得還好吧?
  他在兩人斷了六年的音訊之後,來找她,正好在這個時候,來找她。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她輕輕地把掉落在臉頰的幾根發絲攏到耳後,忽然想到,他說過,最喜歡她的長發。這些年,她的頭發護理得特別好,依舊如少女時候的柔順亮澤。可是,他還會把臉,埋在她披瀉的長發之中,嗅她的發香麽?她的心顫抖了一下。自從楊康上了大學,她的心裏,時而竄上一個念頭,楊鐵心,如果現在來找她的話,她是不是就可以再也沒有牽掛地跟他走了呢?完顏鴻烈曾經是個讓她仰慕和感激的男人,而他這些年弄權的嘴臉,讓她厭惡透了他帶給她的這種跟她所向往的迥然不同的,不純淨的生活。可是楊鐵心一直沒有來-----直到今天。可是,現在,偏偏在這個時候,完顏鴻烈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翻雲覆雨的院長,不是處心積慮而又不屑一顧地踩得下屬擠喘不過氣來的學霸,而是一個中風後還沒有完全恢複的,在醫院裏做著康複治療的病人。無論他多麽的庸俗,卑劣,狠毒,他都是把她當成寶貝,把楊康視為親生的人。現在,是他需要她的時候。假如楊鐵心再次說出讓她跟他走的話,她究竟該怎麽回答?他為什麽不早來一年,半年,一個月?為什麽是現在?
  她忽然覺得悲哀,這就是命運,隻有上天才能把握的命運。她一個弱女子,永遠,隻能是在命運的漩渦裏,旋轉,旋轉,最終,成為齏粉。
  楊鐵心雙手握住茶杯,握得有點緊,茶杯顫了一下,幾滴水濺了出來。他抬起頭,看著包惜弱道,“我進你們出版社,一路兒看見人人對你都特尊敬,你看上去,比以前更高貴了。不錯,你過得不錯。這就好,我從前,還瞎擔心過你,咳,真是。”
  包惜弱一時沒有說出話來,心裏的悲傷,彌漫到了全身。不錯?她過得不錯?
  “我也還不賴,雖說沒法兒跟你比。前年,我結了婚,我媳婦她之前嫁過人,命不好,男人死了,她拉扯著個閨女守了6年多寡。我們互相照應著,慢慢兒,就一起了,她人實誠,對我挺好。”
  包惜弱茫然地抬起頭,看著他。結婚?他結婚了?媳婦挺好?那麽,來找她做什麽?他媳婦,之前守過6年寡,他告訴她,什麽意思?是告訴她說,有女人帶著孩子,能守得住六年寡,而她,聽說了他的死訊不到三年,就嫁給了別人麽?現在,那個守過六年寡的女人,才是他的妻子。
  楊鐵心卻沒有看她,自顧自地說下去,“就去年,我們當年參加過宋金戰爭的幾個老哥們,合計著,種田打鐵,總是沒個出路,現在大學的學費,是越來越貴,這麽著,孩子就算有出息能考中京裏的大學,都沒錢供著上。這麽著,一咬牙,大家把手裏的錢拿出來,又東借西湊了一些,翻修了村口老張頭的老房,開了間帶餐館的旅店。我算是念過書的,就管賬,老張老郭從前都在城裏大館子做過,手藝好,主廚,幾個女人,就收拾房子。現在願意到鄉下玩兒的城裏有錢人越來越多,我們那兒交通又方便,幾個女人又勤謹,房子普通但是衛生好,收錢也不多,買賣做得還真不錯。本來我們哥兒幾個正在興頭兒上,打算著今年再好好地大幹一場,誰設想,縣城管衛生的衙門,三天兩頭來檢查,說是防疫。咱們琢磨著夠幹淨,不怕查,可是那些衙役們,跟咱們暗示著要錢。我本來說不給,怕什麽?可是老張是圓通人,又在大州府幹過,說幹這行的,都得孝敬管衛生檢查的衙門,他們要挑茬兒,怎麽都能挑。我們就忍氣吞聲地孝敬著,誰想他們今天來一次,明天來一次,這麽個查法,客人見了,就犯疑心,來的人越來越少,我受不住跟他們吵起來,立馬就來了幾張警告通票,想去衙門告,狀紙遞上去,幾個月沒人理,這眼看著客人越來越少,他們還不斷地訛錢……”
  包惜弱心裏一陣茫然,皺著眉直直地看著他,“你,是為了這件事,找我?”
  楊鐵心迎視了一下她的目光,又飛快地躲開去,雙後緊緊地握著茶杯,臉孔扭曲了一下,接著說道,“我真的不想麻煩你。隻是,隻是,我們當初開這個,手裏都沒什麽本錢,借了錢,現如今已經到了該還的期限,還不出來,得把這個買賣抵給人家。我們兄弟幾個,下了心血,下了心血啊。而且,老張的兒子在海寧上大學,我的閨女――啊,是我媳婦帶來的那個閨女,後年也要上大學了,孩子功課特別好,我們想著怎麽也得供給她……”
  “你是找我借錢?”包惜弱的聲音很飄,“我想,我能幫你,我剛剛拿到了一部分稿費。”
  “不,不。”楊鐵心雙手連擺,“我不借錢。那個無底洞,也不是能填得滿的。隻是,我們後來打聽出來,是因為關檢查衛生評級的那個小官,自己兄弟就在不遠處也開旅館,就是想擠垮了我們。那個小官的上司有個弟弟叫雲中鶴,倒是個有大出息的人。還去西域留了學,就在你……你丈夫,完顏鴻烈手底下,我不想來……老張他們,你都認識的,當年完顏鴻烈下放到咱們村勞動,他們也都說過話,村裏的名人堂,還記錄著你倆。所以,他們就讓我,找你,找你們,看看能不能跟雲中鶴講講,從他哥那兒約束住那個欺負人的小官。他們也不想為難你,隻是大家,實在是被逼得沒了路……”他說著,頭深深地低了下去,不敢看她。
  包惜弱抬頭看著天花板上華麗的吊燈,半晌沒有言語。年之後,她的前夫,她一直深愛著的那個人,發誓過愛她一輩子,照顧她一輩子的人,先是在她懷著他的骨肉的時候,壯懷激烈地為國而戰,以一個傳錯的死訊,毀了她夢想的一大半;但是她不怪他,他是她心裏的英雄,即使為了兒子,她嫁給了別人,可是心靈,始終跟他在一起……然後,兩番的重聚,兩番的離別,他沒有怪她,她更加得痛惜他們的有緣難續,那種痛,撕裂了她的心肺,化成了筆端的文字,她的身體屬於這齷齪的世界,但是心靈,還是跟他在一起,在一個充滿陽光的,純粹的世界裏……然而現在,他終於又來找她,不是要接她回去,而是告訴她,他結了婚,而是請她,不,是要請那個帶走了她的人,運用他的權利,去幫助他。
  楊鐵心佝僂起了脊背,依稀留存著青年時代的俊俏的臉上,滿是卑微。對誰卑微?對她?不是,是對她那個弄權的丈夫,對他手裏,那個他熱衷的,她厭惡的,權利。
  包惜弱閉上眼睛,究竟,這個世界有沒有純粹的東西,有沒有那種她從小就向往的,追求的,用了心裏的聲音,化成了文字,所渴求的幹淨?楊鐵心,她之所以那麽地愛他,這麽多年,不曾忘記他赤裸著脊背,在九月的陽光下,衝她微笑的樣子,就是因為,他是那麽地單純,幹淨,善良,熱情……這一切,是她真正所求的東西。即使他不在她的身邊,他依然代表著她的一個夢想……這樣的渴望,難道就是如此地不可得?
  她緩緩地站起身,對楊鐵心說道,“我會試試,或者幫得上,或者幫不上。我也不好說。”
  他連忙地站起來,“謝謝你,謝謝你。我就住在城東的京安旅店,你要是有個信兒,給我個話。幫不上也沒關係。我這就走了,你忙,不耽擱你。”他邊說著,走到了門口,又停住,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身上打了個轉,歎了口氣道,“還是汴梁好,過得舒心。你看你,這些年,都沒怎麽變,還是那麽……漂亮,年輕。你還是應該在這兒。要是在村裏,可真是怎麽都不能有這個福分。”他衝她笑了笑,交錯著淺淺的皺紋和幾道淡淡的,戰場上留下來的傷疤的臉上,那個笑容,不複從前的飛揚明亮,有些寥落,有些感歎。他就要走出門的時候,又站住,背對著她說道,“康兒,他挺好吧?這回上汴梁來,我特想去他學校看看他。可是再一想,他從打一認人,完顏鴻烈就是他的爹,乍然間見著我,認不出呢,倒也罷了,萬一認出來,倒是於他尷尬。我再一想,他又聰明,又有這麽有本事的父母照看,已經上了最好的大學,以後準能有個好工作……要是還能娶個好媳婦,這輩子可就沒什麽可求的了,我高興,放心。”
  包惜弱扯動了一下嘴角,“上了好大學,有了好工作,娶個好媳婦之外,就再也沒什麽求的了……嗯,挺好,真的挺好。”
  楊不悔提前10分鍾來到自己應征當護工的病人所住的消化科病房。才一進門,看見老爺子正在跟隔壁的病友一起吃葡萄,已經堆了一桌子的皮子。楊不悔大步衝進去,一把抓住他正伸向葡萄盤子的手,衝他說道,“大爺,您不能這麽吃葡萄的,含糖量太高。”
  老爺子不高興地把她手一甩,“我是胃病住進來的,跟這個病友一樣。誰說胃病不能吃含糖量高的了。”
  “我知道。”楊不悔身子擋在他跟葡萄之間,賠笑著道,“您這次住院的原因是胃潰瘍,可是您有糖尿病呀,病曆上寫著呢。糖尿病是慢性病,得了之後,終生要低糖飲食的。”
  這會兒旁邊床病友的女兒插嘴道,“呦,大爺,您瞧,我不知道您有糖尿病,以為您跟我爸一樣就是胃潰瘍呢,就勸著您一起吃水果。您也不說,這萬一吃出個好歹來,我可是罪過大了。”
  老爺子臉上有些掛不住了,說道,“一個護工,她說的話你也當事兒。”
  楊不悔才要說話,老爺子指著牆邊兒的一溜暖壺道,“都是昨兒下午的陳水來了不說麻利去換,站著囉嗦偷懶。”
  楊不悔臉漲得通紅,結巴道,“我不是偷懶,我是”
  “那還不快去。”老爺子不耐煩地一揮手,“把這病房的暖壺都打滿了。”
  楊不悔咬著嘴唇,壓下衝到腦門的委屈,低著頭走到牆邊,兩手把八個暖壺都提了起來。從開水房打了水出來,迎麵看見張無忌拿著幾份化驗報告走過來,到她跟前停住,“呦,這練臂力呢?”
  “討厭。”楊不悔低低地罵了一句,並沒停步,繼續往水房走。
  “嘿,怎麽不理人了還?喂,怎麽把滅絕的架勢都學來了。”張無忌伸手抓她肩膀。
  楊不悔倏然停住,刷地轉過頭來,瞪著他道,“你別無聊了好不好。”
  “好,不無聊。待會兒我們要去新開的沸騰漁村吃飯,韋一笑從西域開會回來,說是這幾天生牛肉吃惡心了,要吃點好的補補 。你去吧?殷大夫可也去。”張無忌笑嘻嘻地說。
  “不去。我在消化科給一個病人當護工呢。”楊不悔悶聲道,掉頭就走。
  “護……護工?”張無忌瞠目結舌地瞪著楊不悔的背影,她卻已經提著八壺水轉進了病房。
  範遙韋一笑殷梨亭和莫聲穀一起從病區樓道走出來,才經過中廳,範遙的呼機又響了,他低頭一看,皺眉道,“得了,我也不跟你們吃飯去了。任我行要招我和大內科的主任過去開會,急診科又讓人投訴了,還上了報,說不交錢不給做B超,延誤了病情。他媽的,上星期才開會批評急診科欠費實在太多,讓各科通知值急診的大夫要把好關。”他說著往電梯走過去,韋一笑在他背後趕著說道,“要不說領導幹部當著也不容易呢。你平時老看著任我行不順眼,我看他比你煩惱多。說實話,嫌煩,你這院長別競選了吧?”
  範遙翻了翻眼睛,轉過身才要說話,見韋一笑咧嘴笑著,露出一口白亮的牙,一臉的沒心沒肺,他心裏忽然湧上一陣莫名的失落,見電梯正好開了門,他緊趕了幾步,鑽了進去。張無忌卻正好從電梯下來,看見韋一笑他們幾個,加快腳步過來,一臉的疑惑地說,“我剛才看見楊不悔了,讓她一起去吃飯,她說在當護工。好端端地當什麽護工?一人提了八壺水,橫衝直撞的,看那樣兒倒像要跟人打架。”
  殷梨亭驀地停步,看著張無忌,想要說話,卻又停住,雙手十指交叉,皺著眉頭盯著地麵。
  “我瞧瞧去。”韋一笑飛快地看了他一眼,“這丫頭也不是又跟她爹鬧什麽呢。我一回來看見手機上楊逍無數留言讓我照看他閨女。――你們先占位子去,給我點大辣的水煮魚,魚要大的,越大越好。”
  韋一笑大步流星地趕到住院三病區,坐電梯上到七樓消化科,跟總台值班的小護士貧了兩句,就從第一間病房開始尋摸,看了一圈卻並沒見楊不悔的影子,他心裏疑惑著,又轉了一圈,還沒見人。他正猶豫著是跟總台的護士打聽打聽,還是先吃飯回來再說,隱隱然聽見樓梯那邊有人爭吵,聲音越來越大。
  “你不能這麽不講理”這句話的聲音傳進韋一笑的耳朵,他一呆,這竟然似乎便是楊不悔的聲音,且語氣頗為氣急敗壞。“難道還真跟人吵起來了?”韋一笑愕然地重複一句,循著聲音找了過去。
  楊不悔梗著脖子,衝著麵前瘦高個的中年男人大聲說道,“我這是對他負責任。你爸爸有嚴重的糖尿病,當然要嚴格控製飲食,不能貪嘴。你們當兒女的更要……”
  “你還有理了?惹病人生氣你還有理了你!懂不懂得上和下?還敢說老人貪嘴?簡直就是欠揍!”那男人惡狠狠地說道,“今天的錢不能給你。”
  “我沒跟你說錢,”楊不悔臉漲得通紅,聲音提得更高,“我是跟你說病人應該養成什麽樣的生活習慣,跟你說你們做兒女的應該怎麽去幫他們也是管他們。我也是汴醫剛畢業的學生,九月份就要開始工作……”
  “你瘋了吧。”那男人輕蔑地瞥了她一眼,“還知道你自己是誰麽?一個我們花錢雇來伺候人的,腆著臉指手畫腳?知道誰給錢誰拿錢麽?我知道你這點兒心思,偷懶惹我爸生氣了,怕扣你的錢,還敢跟我們這兒告狀。你說什麽,今天的錢也不能給你。”
  “我不是跟你說錢!”楊不悔崩潰地喊,覺得自己簡直就要被身體裏迅速膨脹得屈辱炸成片片。她覺得有無數的話需要讓對麵這個愚昧的瘦竹杆明白,可是此時腦子裏卻隻剩下了委屈跟憤怒,她雙手撐著牆壁,指甲摳進了牆皮,嘴唇不聽話地哆嗦,牙齒不聽話地打戰,說出來的話,隻是一連串的“我”字。
  “得了你啊。”那男人冷笑一聲,“你再說一句,前兩天的錢也不能給你。你把老人氣著了,要是有個什麽好歹,我還跟你沒完,你得賠償損失。”他說罷便要走開,楊不悔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這三天的錢,我一分也不要。我跟你說……”
  “成,這你自己說的,可不能反悔。因為你,我們沒招著合適的護工。你得幹到我找到合適的為止。一天一天地給錢,表現不好就沒有。”他說罷,一甩袖子,騰騰地下樓去了。
  楊不悔往前趕了兩步,腿一軟,坐在了樓梯上。這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簡直便要瘋了,忽然間理解了報紙上某個聳人聽聞的故事――某州府一個農婦,為了在眾人的蔑視下證實自己兒子的清白,沒有偷吃府尹家的鵝肉,竟把兒子拉到衙門口,一把菜刀剖開了兒子的肚子……如果心裏想的是什麽可以變成文字刻在心髒表麵的話,她說不定真的就一時衝動地拿把刀把自己開腸破肚了。吃苦她不怕,被罵她不怕,可是不能這麽樣被人……誤解和侮辱。侮辱,她狠狠地咬牙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很有一種想要仰天大叫的衝動。她抓著樓梯的扶手,把腦袋一下子一下子地往上撞,牙齒把下嘴唇咬出了血來。
  “幹嘛?還撞?再撞更傻了你。”韋一笑的聲音從頭頂上傳過來,楊不悔緩緩抬頭,身子卻向著樓梯扶手縮了縮,看著他,皺眉問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韋一笑挨著她也在樓梯上坐下來,“找你唄。”
  “找我幹嘛?”
  “關心你啊。”韋一笑嘿嘿一笑,“不過,最關心你的,倒不是我,我看他心裏著急又猶猶豫豫的,善解人意地幫個忙。”
  “他關心我什麽?他恨不得我永遠不在他麵前出現呢。”楊不悔說著,心裏的委屈更加無限量地膨脹起來,幾乎便要幻化成眼淚,奔湧而出。
  “啊?你爹不想見你了?你一定誤解了他老人家。”韋一笑一本正經地道,“我看你爹不知道多擔心你。”
  “我爹?”楊不悔愣怔地重複一句,呆了呆,狠命地一推韋一笑,發泄地恨恨地大聲道,“你這個豬頭,無賴,流氓,你……”她罵著,一拳一拳地打在他肩膀上,打了不知道多少拳,頹然地停下來,抱住自己的雙腿,縮成了一團。韋一笑輕輕歎了口氣,輕拍她的背脊,“這丫頭,又擰又蠻還又傻。誰敢要啊?”
  楊不悔把臉埋在膝蓋間,喃喃地說道,“他們都覺得我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會,是個處處要人照顧的小孩。我爹處處要給我安排好,強要給我做決定。他……他說他承擔不了‘讓我一輩子快樂’的這個責任……難道我真就是個大負擔麽?!”楊不悔抬起頭來,一臉的悲憤。
  “所以跑來當護工跟他們賭氣?”韋一笑一樂,“讓他們看看,你多能幹,又多能吃苦。連又髒又累,伺候人的護工咱也能做得特好?”
  楊不悔急道,“我雖然是跟他們賭氣,可是,我很認真的。該做的事兒我一樣兒也沒少幹,我還想,因為我是大夫嘛,我可以做得更好。我管他,是為了他好,告訴他家裏人,更是為了跟他們一起更好地照顧他,可是……他們反來罵我。這些人為什麽會這樣不知好歹還侮辱人?!”她說著,狠狠地捶了一下扶欄。
  韋一笑忍不住又樂了,“你對人家上了心,人家可就一定應該明白,由衷地感激你。以真情換真心,周圍的人都特感動,就跟電視台報道的那種愛心故事一樣?最好還來點煽情的背景音樂和一旁白的主持人?”韋一笑的嘴角依舊掛著一絲笑容,“當然,你爹和殷梨亭可得是觀眾。”
  楊不悔霍地抬起頭來,“你說什麽?你……”她盯著他,胸口起伏,臉頰燒得發燙,“你,你胡說,胡說八道!”她結結巴巴地說著,可是除了胡說八道之外,竟然反駁不出。韋一笑說的話,偏偏是她應征去做護工之前,躺在臨時租住的筒子樓的木板床上,看著天花板時想象過的。想的時候,時而激動,時而傷感,時而高昂。而她爹應該是愕然的,殷梨亭應該是感動的……
  “嘿嘿,你要真是想就找個臨時的工作養活自己,幹什麽不好?當家教成不成?給藥廠送藥成不成?人家當護工是不得不苦,不得不累,就你這種大小姐才為苦而苦,為累而累呢。”韋一笑聳聳肩膀,“為了確保主要觀眾看見,還非得找個都是熟人的地方,想看不見都難。”
  “我不聽!”楊不悔捂住耳朵,氣急敗壞地喊,“你跟我爹串通好了,你跟他商量好了……你們簡直,統統都是王八蛋!”她說著,衝下了樓梯。
  韋一笑眯著眼睛看著她的背影,半晌,搖頭笑了笑,站起來,從醫院出來,遛遛噠噠地沿著街往新開的沸騰漁村走,遠遠地看見殷梨亭靠著門口的一棵老槐樹抽煙。
  “也抽上了?”他走到他身邊,一拍他肩膀,“咱科最後一片無煙淨土徹底淪陷。”
  “從前當院總時候,太困了,集中不了,就抽一根。”殷梨亭淡淡地道,“不過沒有你們的癮大。”
  韋一笑嘿嘿一笑,不說什麽,便要往飯館裏走,殷梨亭卻從後麵拉住他,“你看見不悔了麽?”
  “看見了,跟個家屬吵架。”韋一笑輕描淡寫地道,“管著病人來的。肯定是態度衝了,跟人嗆了起來――也是趕上了不太明白的家屬,倒是說她不好好幹活兒,跟她說來說去圍在個錢上,這下小丫頭片子覺得自己善良的意願被荼毒了,可了不得了,比竇娥還委屈。”
  殷梨亭狠狠地吸了兩口煙,在老槐樹跟前往複地踱步。“護工哪裏是那麽好做的?不光是累和髒。歲數大的病人,又得了那麽多年的慢性病,都特別敏感,暴躁,想法哪兒是她理解得了,接受得了的?這種病人絕對不能硬著說。別說她是在做護工,就是年輕護士年輕大夫,跟病人吵架的還少了?偏偏這孩子心裏又特別……”他停住痛苦地閉上眼,低聲地,如同自言自語似的說道,“家屬要是講理,管得了老人,還好;可是,這個病人兒子就是個混混,生活還靠著老爹呢。老爺子住院時候,還來要錢……這傻丫頭,哪兒懂這些?”
  “嘿,你怎麽打聽這麽清楚?”韋一笑玩味地看著他,“平時連話都不多說一句,突然變成包打聽了,沒把消化科的小護士嚇著?”
  “你就別……”殷梨亭煩惱地擰起眉頭,瞥了他一眼,卻沒說下去,掐滅了煙,“我去找她。”
  “喂,你要是知道能跟她說什麽,要是有把握勸得動她,早就說了不是?”韋一笑衝著他後背喊,不等殷梨亭回頭,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再不進去,估計小莫就把魚鰓肉吃光了。”
  殷梨亭本來已經走到了路邊,聽了他的話,呆在當地,轉過身的時候,韋一笑已經鑽進了飯館。他茫然地站在馬路邊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車子,隔著車流看著醫院的大門,一點也沒有動彈。
  包惜弱推開病房的門進去,看見病床空著,看看表,應該是楊康推著完顏鴻烈做檢查去了。她收拾了一會兒床頭櫃上雜亂的東西,坐著發了會兒呆,往周圍看看,提起已經空了的暖壺,往開水房走過去。才要拐進水房,迎麵見雲中鶴身邊跟著6,7個人朝著這邊走過來,她想也沒想地兩步跨進水房,靠在了牆上。
  剛接完開水的護工奇怪地看了她兩眼,塞上壺蓋走了出去。包惜弱緩慢地走到鍋爐跟前,打開熱水龍頭。打滿了,又倒進旁邊的池子,再打滿。直到聽見外麵雲中鶴的聲音已經遠了,她才走了出去。他們一行人一定是奔著病房去了,她剛才隱隱聽見外麵雲中鶴在說,“先去看老完顏,再去看老郝。唉呀,看看我這忙的,一下子接了老完顏的攤子,又要頂住老郝的項目,想了多少天得來看看兩位教授,這就磨蹭到了今天……”
  包惜弱不想回到病房去,她從來不知道如何周旋在丈夫的同事之中。雖然,她跟自己說,她似乎還真的需要見一見雲中鶴,幫一個曾經對於她很重要的人的忙。但是她想到此的時候,頭痛欲裂。她提著暖壺,漫無目的地在樓道裏晃蕩。幹脆,去檢查室找完顏鴻烈去,等他做完了檢查,一起回去。至少,他在的時候,她就不用應付很多的事,不用應付很多的人。樓的B超室和CT室在周末隻各開一間,所以雖然作檢查的人比平時少,各自的門前卻也都排起了一條長龍。包惜弱站在樓道口,看見楊康腋下夾著顱腦CT的片子,正扶著右腿依然不太靈便的完顏鴻烈往輪椅上坐。她朝著他們快步走過去,完顏鴻烈老遠已經看見了她,似乎很高興,待到她走過來,卻又埋怨著,“你還跑來幹什麽,還不多在病房裏多歇會兒。”她看看他,沒有說話,幫他把皺搓了的領子抻平,低聲說,“回去吧。”推著輪椅朝樓道口走。
  老遠的,郝大通老婆一貫洪亮的聲音穿透樓道裏的嘈雜,清晰地傳過來,“周末,周末不還這麽多做檢查的人。我就說讓你昨天過來查吧,你還非得要等到周末說人少,你從來就不聽我的,不聽我的能有什麽好兒……”
  “閃開閃開~~~”身後,前麵忽然傳過來護士尖亮的喊聲,劃破了盤旋在周末醫院樓道裏的沉悶,
  幾個醫生護士簇擁著一輛輪床衝過來,當先的護士舉著輸液瓶。跟在輪床旁邊的一個大夫衝著旁邊一個護士喊,“跟B超室說別的趕快先停,趕緊先給這個高處墜落傷做個快速B超,催手術室麻醉科準備。”
  輪床所發出的尖銳的響聲由遠及近,軋著地麵從樓道的正中,向著B超室呼嘯而去。樓道過往的人紛紛靠向了兩邊,輪床一晃即過之後,有好一會兒,樓道的中間,留下了一段空曠的地帶。楊康繼續推著完顏鴻烈往前走,朝著中間空出來的地方靠了靠,眼睛的餘光掃見樓道的另一邊,郝大通縮著脖子坐在輪椅上,手裏抱著一支拐杖,耷拉著眉毛,盯著自己的膝蓋,聽著老婆的嘮叨,並不抬頭。
  在某一個時刻,某一秒鍾,完顏鴻烈的輪椅朝著電梯,郝大通的輪椅朝著CT室,同時地經過了某一個平麵,這時候,郝大通正好抬了下頭,朝著完顏鴻烈看過去,完顏鴻烈也側了側腦袋。
  “過來檢查?”
  “是,再沒事兒,該出院了。你呢,才查完?”
  “才查完,人挺多。”
  “人是多。”
  兩輛輪椅上的人被家人推著,隔著兩米多的空地,說了幾句話,便交錯而過,誰都沒有再回頭去。留在各自身後的,是一長串,不,是兩長串吱鈕聲響,漸行遠去。

  第二十七章 人來人往
  九月六日,汴梁大學的報到日。
  明快而振奮人心的---類似於“迎新春”“健兒進行曲”之類的音樂一曲接一曲地,從汴大的校園上空蔓延到校門外幾十米,朝氣蓬勃的,熱烈昂揚的迎新氣氛,飄蕩在校園周圍的空氣裏。牽著孩子走過的父母,幾乎個個都會指著一輛輛在南門前停住的校車,從校車上提著行李走下來的17,8歲少年對自己的孩子說,看看,那都是大宋的精英,你要是想有跟他們一樣走進去的一天,就得好好學習,少看電視少打遊戲。
  那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少打了遊戲少看了電視的少年們,以帶著得色的微笑或者不以為意的矜持麵對著路人投過來的目光,在父母,兄弟姐妹,甚至叔叔伯伯堂姐堂弟的簇擁下,陸續地走進汴大的南門。許多路人模樣的人,會從四麵八方貌似悠閑地無意地經過校車前,撞一下“精英”親友團的成員,一句快速但是清晰的“住旅館不住?比招待處便宜5塊,兩間以上送早點,三天以上給打折”夾在連連的“對不起”之中,嫻熟地冒出來。---也許就成功地夾在了親友團之間,進了汴大。
  林蔭道兩旁,已經成為紅旗與彩旗的海洋,楊康作為迎新的老生之一,站在標著“生物學院”的紅幅之下,以熱情的微笑和接過行李的有力的手臂,讓學弟學妹們,感受到作為他們以後四年的家---汴大---的溫暖。
  揚康原本是不會湊這個熱鬧的,隻是學生會主席大大地給他戴了頂漂亮的高帽,說之所以要他站在這裏,是要給新入學的學妹一種對未來生活美好的渴望。楊康笑嘻嘻地問,“是讓我去做個花瓶?”“是玉樹。”主席糾正道,“你想,學妹們如果第一眼見到的都是尹誌平趙誌敬甚至被合稱‘桃穀六仙’的幾位英雄,肯定會對未來生活的憧憬大打折扣。”當然,高帽之外,主席給了他五張周末時候院士講座的“簽到證”---這個一張票倆點兒,10個點兒一個選修學分,楊康離畢業要求正好還差一個學分。
  化學係的攤位就在生物係的正對麵,楊康等著麵前的新生趴在桌子上填表,無聊地平視前方發呆的時候,經常恰恰好地在過往人流的間隙看見穆念慈,而每一次看見她,尤其是她正好地抬起頭,似乎也在向這邊看過來的時候,楊康都會有短暫的疑惑,疑惑於自己視線之中的這個短發的女孩子,是不是認識了快十年的穆念慈。
  其實,穆念慈不過是剪短了頭發而已----上學年考完最後一門之後剪的。她聯係到了在保潔公司大連府的分公司的暑假實習機會,說剪頭發隻是想要顯得成熟幹練些。說這話的時候,她笑了笑。楊康手拿著合路雪冰淇淋蛋筒,本來準備遞給她,這時在半途停了好一陣。穆念慈的那個笑容突然讓他有幾分不安,某種楊康很熟悉很習慣的東西,不見了。具體是什麽,他說不出來,也並不打算費力氣仔細地想。
  那天穆念慈跟他一起去醫院給完顏鴻烈辦轉院手續----他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隻是右手和右腳還不靈便,要轉到康複中心作康複治療。他們兩個忙了一下午,把完顏鴻烈從汴醫三院接出來,聯係上了康複中心,把他送進去安置好。完顏鴻烈一直在絮絮叨叨地囑咐楊康天熱了,開空調不要開得溫度太低,夜裏不要開一通宵----你媽糊塗,你晚上睡覺前去提醒她,定時,別開一夜。別忘了煮一大鍋綠豆湯冰上,用高壓鍋要小心,別一邊打遊戲一邊玩兒,然後又第n次地把如何用高壓鍋若何煮綠豆湯跟楊康說了一遍,直到穆念慈說,伯伯你放心,我幫他弄好了就是。完顏鴻烈抓著穆念慈的手說,這些日子真是麻煩了你……穆念慈笑著打斷他,伯伯,您客氣什麽?我們一起長大的,也真快跟兄弟姐妹一樣了。楊康聽見兄弟姐妹這四個字的時候,又迷惑了一下,瞥了穆念慈一眼,見她好脾氣地,好像哄一個小孩子似的笑著聽著完顏鴻烈繼續地嘮,並沒有一絲的不耐煩。
  暑假的近兩個月,穆念慈都在大連,她打過電話給楊康,問他爸爸的康複情況,囑咐他別要打遊戲打得太晚囑咐他陪著完顏鴻烈做完康複別懶得吃飯又湊合著啃幹吃麵,囑咐他吃緩衝胃酸的藥片。每次她要掛斷的時候,楊康都會突然覺得好像還有很多話沒有說,然而對麵已經是掛斷的長音了。有一次楊康拿著已經被從遠端掛斷的電話,坐在白駝山藥業公司自己的辦公桌前盯著電腦屏幕發愣,旁邊的同事伸過頭來問,“女朋友的電話?”
  揚康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他跟穆念慈到底是一種怎麽樣的關係,這是一個很難解釋的問題。
  於是那同事很神秘地看著他道,“戀愛中的女人如果說完‘必要’說的話就很幹脆地掛斷,那麽一定有問題了。要不然,她講完了一定會不說話也舍不得掛掉,等著你說幾句她想聽的。”
  揚康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接著寫他的程序。可是這人說的話居然在他的耳朵裏轉了幾轉,甚至讓他忍不住想起來,從前穆念慈打電話,確實在掛斷之前,會沉默一陣子的。至少,在他掛斷之前,他不會聽見那一聲滴的長音。
  今天,迎新的校園裏,是楊康在一整個暑假之後,第一次再看見穆念慈。
  不知道是不是突然間給腦袋和脖子減輕了負擔,剪了短發的穆念慈似乎沒有了總是低頭的習慣;不再有垂下來的頭發半掩著消瘦的臉頰,她的顴骨顯得突出,整張臉的線條異常地清晰。
  今天的天氣太好了,楊康想,每年新生入學報到的幾天,陽光都特別的明媚。這樣的陽光照在穆念慈的臉上,讓她的每一個表情,都特別清晰鮮明---卻跟楊康記憶庫中“穆念慈”三個字差了一點,不能完全地吻合。
  楊康覺得有點頭暈,大概是被太陽曬得過於久了,低頭看表,11點45,工作餐已經陸續送來,照例是雞腿肉絲兩個青菜,或者是豬肉粉條加兩個青菜,配上一瓶冰紅茶。楊康拿起一瓶冰紅茶,一邊擰蓋子,一邊朝對麵的化學係走過去。
  楊不悔坐在教務處門口的樓梯上,眼睛盯著掛在樓道裏的掛表。嘀嗒,嘀嗒,嘀嗒。秒針枯燥地行進。
  比教務處的商老太太所說的“可以拿成績單”的時間過去46分鍾了。楊不悔身上的汗不斷地往外冒,頭發粘在了後脖子上,T恤貼在後背上,兩三隻膩蟲,不小心地停留在她汗津津的腿上,也被粘住,在徒勞地掙紮。
  47分……48分……一個小時……不長,還不夠長。剛才有個畢業後留在學生處工作的師兄,上樓來取東西,都已經走過了,又回了一下頭問,“你是等商老太?多久了?”“一個小時。”她回答。那師兄嘿嘿笑了,“做好思想準備,有一次老太跟我約好了取材料,說的9點,11點半才到。”
  揚不悔沒吭聲。這已經是她第四次等在這裏,思想準備早就做得十足充分。她啃著自己中指的指節,望著掛表。
  等。
  幾步一停的腳步聲終於遠遠地從一樓傳了上來,楊不悔站起身,伸頭往下看了一眼,商老太太身後跟著個手捧兩個盒飯兩瓶冰紅茶的年輕老師,正在往樓上走。楊不悔飛快地撣了撣短褲上粘的塵土,兩步跨到老太辦公室的門邊,站好,揉了揉已經麻木的臉頰。
  “商老師。”
  楊不悔希望自己這時的神情是恭謹而又不至於猥瑣的。
  “幹嗎呀?一報到就來找,想調班?去去去,不允許。你分多高也不允許。”老太太立刻皺起眉頭,開門的同時不耐煩地瞥了她兩眼。
  揚不悔不知道自己是該為被認為是18歲的小姑娘而竊喜,還是為了老太太把講好的約定忘記得一幹二淨而痛哭。她小心地說道,“商老師,我來取成績單的。”
  “成績單?!”老太太這時已經打開了門,坐到了自己辦公桌的後麵,拿過一瓶冰紅茶,咕嘟咕嘟地喝了兩口之後把瓶子頓在桌上,沒好氣地說,“剛開學就鬧騰成績單,你們想在想出國想瘋了吧?現在還不到時候呢,專心上專業課,實習去!”說罷打開飯盒。
  “商老師,我已經畢業了。”
  “畢業了?”商老太一愣,接著擺了擺手,“那也等過幾天再說。新生報到這麽多事兒,今天沒時間。”
  “您暑假前說,讓我新生報到的第一天來取的。” 楊不悔相信自己依然帶著禮貌的笑容。
  “信口開河。”商老太翻翻眼睛,拔拉著飯盒裏的菜,把薑絲和蒜瓣挑出去,“暑假前你要是來了的話早就辦完了――除非你最後一天來,那我也不會答應開學第一天就給你。現在的學生,來得倒真是快。為去西域什麽謊都扯……”
  揚不悔覺得腦袋發大,一句“你他媽才是信口開河。”已經衝到嘴邊,接著她就要兩步衝過去,幫助老太太回憶:自己暑假前第一次來,她說要打電話跟實習醫院核實一下實習成績,讓放下成績冊下午過來,可是下午從三點到五點,這個門一直沒有開過;第二天再來,同時有5,6個人等著,迎國家首腦似的列隊在教務處門口等著姍姍來遲的老人家,終於被告知放假前一天來取;三天後,揚不悔拿到了成績單,看也沒看地就塞在了書包裏,才走到門口,聽見裏麵一個人在說,“商老師,這肯定錯了,名字是我的,可是幾乎沒有一門成績是我的……”楊不悔停住,抽出自己的成績單掃了一眼,回轉頭,發現說話的人正是那天列隊的人中的一個,耷拉著眉毛,一臉的無可奈何。楊不悔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笑得出來,可是她真的靠著門笑了,揚著自己手裏的成績單衝那人道,“那你看看這是不是你的?”
  她想她一定會出離憤怒地站在老太太跟前,如連珠炮般地說出這些事實。
  不少師兄師姐曾經談論起教務處商老太,說她是出了名的糊塗得要命偏偏還頑固得要死,無論她是記錯了還是做錯了,你若是在她跟前跟她擺事實講道理,她一定會老羞成怒,那麽你要辦的事情,也就泡了湯。無論如何,都要像自己理虧一樣求懇。當時楊不悔挑起眉毛瞪大了眼睛道,憑什麽?總得講是非黑白吧?
  憑什麽?張無忌曾經板著手指頭一一列舉。憑她從十八歲就在那間辦公室裏,教務處主任的位子也做了十幾年;憑她老公商寶震是支援青海犧牲殉職,她孤兒寡婦十幾年卻不要朝廷的一分補助,說我丈夫是英雄,我自己有一雙手,是用來工作的,不是伸出來等著救助的,是學校宣傳的典型;憑她再過一年也要退了,無論如何,幾個年輕的校領導,也要全了“人性化管理”“尊老敬賢”的美名……
  “莫名其妙。”揚不悔曾經不服地說,“一碼事是一碼事。她領撫恤金受照顧是應該的,要靠自己一雙手是更了不起,可是既然幹工作就要敬業嗎,瀆職就是她的錯。”楊不悔當時不屑地瞥了張無忌一眼,“就是你們一幹沒原則的軟柿子,把她慣出來的毛病。要是我,就偏要和她一點一點地講道理!”
  “妹妹你猛。”張無忌誇張地衝她拱了拱手,笑嘻嘻地說,“俺們軟柿子們,就等著你給伸張正義的那一天了。”
  如今,很猛的楊不悔,終於站在了著名的商老太跟前,有了跟她一點一點地講道理的機會。她咬著嘴唇不出聲地站著。
  “商老師,我確實暑假前來過幾趟,但是您都忙,您說讓我開學第一天過來試試。我大後天的機票,就要走了,實在是沒辦法,麻煩您……求您破例幫個忙。” 楊不悔恭敬地,比方才更加小心翼翼地低聲說道,說完這話,她低下了頭,心中一片恍惚。
  是不是控製她的言行的神精,在傳導上突然間出了問題,讓她的言行,偏離了一貫的軌道?假如是的話,那麽,最近,她的神經,已經出了不止一次的問題,恐怕就要惡化為器質性病變,徹底地喪失功能了。
  兩個月前,她終於做完了第一份護工,看著那父子倆收拾東西的時候,她走到跟前,平淡地說,“我最後的6天並沒有作任何惹您們生氣的事兒吧?該做的事情,沒有少做吧?”
  那兒子尚未說話,他爸爸說道,“你後來表現不錯。”
  “那麽,”她看著他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既然上次,我們起了爭執,您兒子說過看我的表現----那麽,這最後六天的薪水,你們不會繼續克扣了吧?”
  “你不是說不是為錢麽?”那兒子嘿嘿一笑,“露型了吧。跟我耍這個,嫩。”
  她抿著嘴唇看著他們,不說話。那老人皺眉衝兒子道,“別廢話了,該給她給她。”
  她拿到了她自己賺的第一份錢。把從自己銀行卡取出來的租筒子樓租金,前幾天的盒飯錢,填補了上去。這簡直可以算得上“嗟來之食”了吧?該是寧可餓死也不吃的。但是,不管怎麽吃“嗟來之食”,無論如何,是“獨立自主,自立更生”了,在那一分鍾裏,她畢竟兌現了自己大義凜然地說下的話。拿過那幾張鈔票的時候,委屈混合著她心裏驅之不去的痛楚,她有一種從所謂有的失望,很長時間看見什麽也不能高興起來,而想起殷梨亭,想起父親,卻有一種莫名的悲情的痛快。
  她簡直是突然間便被全世界一起欺負著。
  父親強迫她去西域,而就在同一天,殷梨亭親口說了,“不敢”擔負她終生的快樂。然後,這這兩個半月以來,她努力地想把每件事做好,讓他們讓自己看看自己的堅強和能力,然而,沒有半件事情,能順利地如她所願。她一直在鬥爭,跟身周的一切。
  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跟她做對,從筒子樓一直往下滴水的水管,到她在共用的衛生間洗澡的時候,使勁踢門喊“快點快點姐姐,我憋不住了”的鄰屋小男孩,到嫌她把廚房弄得一團亂糟而嗬斥了她半個小時的胖房東;從她做第三份護工的病人由於兒女忙,不能每天陪著她經常莫名其妙的發脾氣,拿她做撒氣桶----兌的溫水不夠熱,梳頭太重所以她掉了頭發,買回來的雜誌,頁角有一點髒,到她做家教的那個初一女孩,一到講正經的就犯困,x^-3x-4=0的方程式費了20分鍾才解出x之後,神秘兮兮地問她,從醫學上講,是不是跟男人上過床之後,胸的號碼會變大,並且追問她大學期間有沒有跟男朋友上過床,到小孩的家長沒完沒了地跟她抱怨孩子書念得不好的理由是學校的老師都是蠢貨,現在的教育製度不夠好,不適合她孩子的發展。她隻能點頭聽著---她已經明白了“雇主”的至高無上,“雇員”的本分地位,那句“拉不出屎賴茅房”,隻能狠狠地壓在心裏。
  於是,她的“獨立自主,自力更生”在開始,本來有著憤懣但卻昂揚的誌氣,很快就成了咬緊牙關的堅持,再之後,變為對那些未曾想到的,層出不窮地迎麵而來的問題的被動的反應。
  在鬥爭的空隙裏,她偶爾會想,這個世界為什麽居然可以變得這麽豈有此理。
  父親不止一次地等在她住的筒子樓樓下,逼她,勸她回家,“不要耍小孩子脾氣了,你說你這是在幹什麽呢?”父親氣急敗壞而又無可奈何地說。
  “我隻是不想要被當成個不會想的物件,說帶就帶走,想推開就推開,替我做決定。”她緊繃著臉說。
  “幫你做決定,不是因為疼你,不願意你受苦?”父親來回地踱步,“你看看你現在……”
  “我一點也不苦。”她強硬地說,“到了西域,我還是要自己管自己,自己養自己,你不要幹涉我。”然而心裏卻虛了一下,苦?不苦?假如沒有了“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堅持,順隨著父親和……他的話,縱然傷心,是不是,畢竟,不用跟這個豈有此理的世界鬥爭了呢?
  無論苦與不苦,她都要堅持下去,雖然,到了後來,她已經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堅持什麽了。
  “商老師,麻煩您。”楊不悔再重複了一遍,“我知道不該催,隻是要跟我爸爸的行程安排,走得實在急了。”
  商老太慢慢地嚼完一口雞肉,上下地打量了她一番,覺得確實有幾分印象;猶豫了十幾秒的時間,對楊不悔道,“那我就破個例。這樣,你自己到對麵電腦上做去,做完了,拿給我過目。”
  “謝謝老師。”楊不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走到對麵電腦跟前坐下,開機,進入係統,找到標準化表格,照著成績冊把從進校到進科實習每一門的成績敲進去。
  窗外很熱鬧,在樓裏可以隱隱約約地聽到音樂,以及間插著喇叭裏麵“臨床XX班的新生到校醫院門口排隊檢查肝功”“藥學XX班新生到馳騁廳排隊” “公衛學院新生到科學報告廳領調查表”。楊不悔側頭往窗外看下去,拉著行李箱子的新生交錯而過,伸頭張望的,焦急地看表的,興高采烈地跟新認識的同伴高談闊論的……為了即將開始的一段嶄新的生活,而興奮,緊張,新奇麽?
  揚不悔愣了一下,想回憶起自己第一天走進這個校門的心情,卻沒有太多的印象。她扭回頭,繼續地敲著分數,核對著分數旁邊的科目名稱。有機,解剖,組胚,生理,生化,這些個名詞,合上旁邊的數字,就是醫學院的生活----如那件單調的白衣,沒有太多屬於青春的繽紛靚麗的色彩;每天不情願地迷糊著去早操,用舊課本在自習室占座,期末考試期間翻窗越欄地鑽進通宵教室,淩晨四點聽著蟬開始鳴叫的聲音,念叨著血管的走向,肌肉的名稱,甚至在解剖之前,她曾經為了怕一睡著忘記了才死記硬背下來的名詞,硬挺著一夜不睡,在通宵自習室,熬到了第二天考試的時候。
  所有人都覺得她大而化之,莽撞衝動,跟醫學院的氣氛,很不相合,但是她卻從來沒有反感過醫學部的枯燥沉悶。她想,“健康所係,性命相托”這八個字,就該是如此厚重。雖然父親說,精益求精地鑽研本行業務原本是每一個行業的本分,不明白怎麽到了醫療行業,就一定要文學化地煽情;韋一笑補充,其實糧油店師傅的工作更加“健康所係,性命相托”,你一輩子還是有可能不上醫院地健康地活著,但能不吃飯地健康地活著麽?楊不悔聽了為之氣結,他們應該遠比她理解這個行業的精神和意義,她沒有任何爭論的資格;然而活潑外向的她,卻很奇怪地仰慕和渴望這種厚重。
  大二的時候,汴大校本部辦專家講座,每簽一張票給0。3個選修學分。有一次是個心理學家,講到他對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的研究,認為他們都會有某種不安全感,有強烈的尋求保護,尋求陪伴的欲望,可以表現為不同的極端,極端依賴別人的,和極端孤僻自閉的,這種孩子,比家庭溫暖的孩子,更需要一個穩固的支點……說得很玄妙,很深奧,楊不悔聽那個講座的時候,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其實就是研究對象之一,隻是慶幸這門如此讓人暈菜的講座多虧記到就拿學分,不用考試,否則她肯定得掛掉;直到去洗手間的時候,聽見溫青青方怡她們低聲議論,說這個人的理論頗有欠缺,比如楊不悔,怎麽就完全不像他說的任何一種?楊不悔聽見這話躲在裏麵沒有出來,直到她們走遠了;她的心裏有幾分茫然,她想,難道自己是真的太沒心沒肺了麽?或者也不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在她簡單地快樂的生活裏,偶爾會有一忽兒茫然的空落。在這時候,她莫名地渴望些什麽,卻又想不明白究竟是些什麽。或者,這就是一種潛意識的孤獨感嗎?
  她並沒有多想,隻是某一天,某一個時刻,那個醫院裏無數穿著白衣念過“形式化”的誓言的人中,普通的他,讓她的模糊的渴望,突然變得清晰。她想,那種看得見的堅韌,安靜,沉實,淡然,和看不見的柔和與溫暖,是真正能夠擔得起“健康所係,性命相托”的氣韻,也是真正能夠讓她的生活充盈的陪伴。
  她想要以一生的幸福相托。
  他說,他想要,但是不敢,擔負不起。他擔負得起別人的健康和生命,但是擔負不起她的幸福和快樂。
  如今,他隻是她的成績冊上,外科總論的成績旁邊,負責教師簽字那一欄上,規規整整的三個字。沒有其他。
  無論她怎麽堅持,無論她為了這個堅持要經受什麽,他現在都隻是那三個字而已了。
  楊不悔把這個兩位數字打進去,聽見對麵商老太已經從今年高考汴大醫學院的招生情況扯到了中流路上最大的批發市場“五角星”,以及裏麵兩塊錢一大排的原子筆寫到一半會開始漏油。感歎完汴梁自由市場上賣的黃瓜是一年不如一年,雞蛋也越來越小了之後,感歎現在的學生一年比一年差勁。浮躁,就想著西域,倭國,甚至高麗,浮躁!
  揚不悔站起來,把打好的成績單和成績冊一起遞到她跟前,“老師,請您核對一下。”
  商老太接過去,楊不悔直起腰。
  在汴梁的最後一件值得做的事,就要做完了。
  楊康往化學係的攤位走過去。走了一半,聽見後麵雲中鶴的聲音在喊他的名字。他站住腳,回頭轉身。雲中鶴朝他走過來,“完顏教授現在恢複得如何了?看看我忙的,從他轉到康複醫院,就沒能找出時間去看他。這又是新項目上馬,又是新生入學,又……”
  楊康微笑地看著他,“我爸恢複得不錯。沒有您趕緊把工作一下子都頂上去,我爸哪兒能放心休息啊?”
  “我年輕,現在這真是捉襟見肘,戰戰兢兢。很多事都想去請教完顏教授,這時候又太過打擾……”
  楊康麵帶笑容地應和著雲中鶴,不時地點頭,遜謝;而他究竟說著什麽,卻並沒怎麽進腦子,倒是身後化學係的幾個迎新的人的說話,一聲聲地傳進耳朵裏來。
  “穆念慈,是不是保潔公司已經決定要你了?”
  “我是說了我非常希望留在那裏,他們也對我的實習表現和在校成績滿意,很想把我招過去。不過,不能確定呢。”
  “那你把父母都接到大連去了,聽你們實驗室的人說你這兩天還在賣家具?”
  “噢,我爸媽都是從大連周邊一個漁村過來汴梁的,這些年越來越想老家了。過去是擔心看病,得在對口的醫院----現在,我媽單位反正效益那麽差,上對口醫院也報銷不了,也得自己買保險,我爸好歹算是退伍軍人,到哪兒都一樣。這也不算是個擋著的事兒了。正好這回我們家那片拆遷,朝廷給補一筆錢,夠在大連城郊買一處房子還有富裕。我就跟他們說,既然想回去,就下定決心。要不然老想回去,老是說說。到老得走不動了,就晚了,回不去了。”
  “這倒也是,大連那邊風景好,氣候好,旅遊勝地。這幾年市裏的房子已經漲起來了,沒準過幾年就擴到城郊呢。要回去買房子,是得趕緊。”
  “是啊,拆遷補錢要是在汴梁買房還真買不了什麽好的。你爸媽既然不上班了,回那邊養老正好。不過,師姐你真的決定要離開汴梁啦?大宋北半邊的人都往變量跑,戶口難得不得了,你舍得嗎?”
  “要是保潔能要我,或者有其他不錯的工作,有什麽舍不得?那兒風景好氣候好,而且我爸媽都過去了。”
  “哈哈,小穆,你沒有其他牽掛呀?”
  “有過,不是去西域了嗎。也分開了。”
  “啊?我怎麽聽說……”
  “誰又給我背後瞎編故事呢?告訴我,呆會兒我請你吃冰淇淋去。”
  “那這這最後一年,又沒什麽重課了,你還不能給自己找其他牽掛呀。”
  ……
  雲中鶴推推眼鏡,拍拍楊康肩膀說,“好好照顧完顏教授,有什麽需要的找我。”
  “謝謝雲教授。”楊康微微躬身。看著雲中鶴走開了,仰起頭,看了看天上幾絲棉花糖似的雲彩。小時候,他有陣子挺喜歡看著天空微笑著發呆,他爹說他有一種科學家的氣質,從小喜歡觀察,眼光中都帶出了睿智;他娘說也許他有點失落,潛意識裏想念兩歲前生長的故鄉牛家村。其實,他那時候心裏想的是,雲彩會不會真的像棉花糖那樣,有股甜絲絲的味道。會不會有一天這些雲彩忽然低到他一伸手就夠得著的位置,讓他閉著眼睛躺著的時候,一抓,就是一大把,放進嘴裏,甜甜地化開。
  挺有趣的誤解。他們看著他長大,可是並不太曉得他成天在琢磨什麽,卻以為自己知道。
  “楊康。”穆念慈的聲音。楊康慢慢回過頭,伸了個懶腰,眯著眼睛看著穆念慈朝他走過來。她的臉棱角很分明,很有幾分執拗,並不算柔順。楊康第一次發現。奇怪,這麽多年,這麽親近,他好像從來沒有仔細看過,穆念慈究竟長著什麽樣的鼻子眉毛眼睛。閉上眼睛的話,想到穆念慈,一定想不起來她的臉孔,清晰的是她的囑咐和提醒。不過今天,他突然間看得很清楚,他想,以後再閉上眼睛,穆念慈的臉,會很清楚地出現。
  穆念慈走到他跟前,掠了掠額前的碎法,“醫生建議的那種西域產的軟化血管的自然飲品,汴梁沒買到的,大連居然有。我幫你買了一箱,今天帶到學校來了,你呆會兒過去拿?”
  “哦,真的?多謝。”楊康看著穆念慈,一句多謝說得挺正經。
  “啊?多謝?”穆念慈發楞地瞪著楊康,然後倆人同時搖頭笑起來。
  笑了一陣,楊康打量著穆念慈,“這要是汴梁老缺貨,我還得老托你從大連買啊?”
  “那就祝我真的能被保潔公司留下啊。”穆念慈眉毛微揚,“本來我就在想,如果畢業後能去保潔的大連分部上班,各個方麵真的就都很合適――現在就又加上這一重好處。”
  “各個方麵都合適?”
  “可不是?那邊房子又便宜,消費又低,氣候風景還好。而且,我表舅在大連的成衣廠這幾年做得不錯,在市郊多開了個門臉,覺得我媽在服裝廠幹了一輩子了,人又知根知底,相讓她跟我爸一起幫著照看店麵――在汴梁卻沒這個機會,零著給人家加工袖口領子,要累得多。”穆念慈微笑著一一列舉全家遷到大連的好處。
  “以前沒聽你說過。突然間頓悟的?”楊康抬眼看著她。
  “算是吧。以前我爸媽雖然總是念叨著回去,但也是住了這麽多年了,下不了這個決心。而且,京城嘛,”穆念慈搖頭笑著歎了口氣,“我一直也沒想過離開。雖然也沒想過為什麽好。這次去大連,覺得方便,幹淨,而且很美,感覺特別好。突然就想,不必非得在汴梁啊。正好趕上拆遷,我幹脆幫我爸媽下這個決心了。所以,”她抬頭看著他,展眉笑著,“真希望能拿到那個工作――如果拿不到,我也會努力在那邊找。”
  “得,”楊康點著頭,“那常規性幫我買藥得了。”
  “成啊。你三個月來取一次,可以一起在海邊烤螃蟹吃。”
  “嘿,不錯。還能常見麵,定期聚會。”楊康忽然覺得自己沒有什麽話可說了,可是又非常想把談話繼續……或者說,不想讓它這樣地,中斷掉。
  化學係那邊的人在叫著穆念慈的名字,她應著,跟楊康說了聲我先走啦,回頭你到我那兒拿東西,然後,背過身往係裏同學那邊快步地走去。她的短發被輕輕地揚了起來,正午的陽光在她的發稍上投射出無數極其細小的亮點,楊康覺得眼睛有些微的刺痛,然後又是瞬間的模糊。
  楊康揉了揉眼睛,往生物係走了回去。
  汴大醫學院的校園裏。
  “這裏麵就是校商店。地方是有點偏,不好找。”楊不悔指著麵前的小院落,“從台燈到暖壺,臉盆,到鋪蓋,都能買到。”
  “多謝你啦。”兩個女孩幾乎是同時地偏頭笑著衝她道謝,一個人在左邊有個酒窩,另一個人在右邊。
  “來,來,一起吃個冰淇淋。”女孩的父親從推車的老太太那兒買了一塑料袋的雀巢冰淇淋過來,招呼著楊不悔,“大熱天的,麻煩你帶著她們拿完體檢化驗單又找校商店。”
  “啊,我本來也是沒事兒在校園裏亂逛嘛。”楊不悔抓抓頭發,“這兩個小師妹站在那兒,一模一樣特別可愛,我故意過去搭訕的。”
  兩個女孩又一起笑了起來,穿紅色T恤的一個說道,“你看不看出來我們倆哪兒不一樣?”
  “酒窩。一下子就發現了。”
  “還有呢。”白色T恤的那個走前兩步,仰頭笑著,眨巴著眼睛。
  “還有?”楊不悔的目光在兩個人臉上轉來轉去,終於孩子的父親搖著頭把一個雀巢花心筒塞到楊不悔手裏,敲了敲女孩的頭說,“我們老二又臭美呢,她睫毛是卷的,姐姐是直的。真是,除了你們倆自己,誰去分辨。”
  楊不悔一愣,接著忍不住盯著她果然十分卷曲的睫毛笑起來,聽見那個妹妹衝著父親埋怨道,“爸,真是的,瞧別人到底能不能看出來嘛!”
  “得啦,都上大學了,還這麽小孩脾氣。”一直沒說話的母親搖頭笑著說道,接著向丈夫低聲問“一會兒安置好了,到北城醫院,你姑姑那邊打個招呼吧?她心裏在乎這些禮數,不去,肯定不痛快。”
  已經開始啃冰淇淋的紅衣服女孩立刻拉長了臉“不去。姑奶奶老是莫名其妙訓人。”
  “不去姑奶奶覺得沒禮數,可是去了沒準說打擾她工作呢。”白衣服女孩撇撇嘴,拉著父親袖子道,“反正她怎麽都能找理由罵人。就跟誰欠了她似的。”
  “你姑奶奶是嚴厲。”女孩母親道,“生你們時候早產,大出血,你們還臍帶繞頸。你姑奶奶可是咱們母女三個救命恩人。你小時候黃疸……”
  “一百多遍了!”女孩捂住耳朵扭著身子,皺著眉頭道“沒有她也有別的大夫呢。聽說醫院裏她的下級都討厭她,年輕的大夫都叫她滅絕師太!”
  楊不悔聽見滅絕的名字,驀然一驚,啃著冰淇淋的牙齒一下子咬到舌頭上,疼得眼淚差點出來。她驚疑地抬頭看著那兩個女孩,然後目光轉到她們母親的臉上,然後是她們父親。滅絕的侄子?――這個頭發斑白,已經發福,穿著領子稍微發皺的短袖半舊白襯衫,襯衫左邊的口袋裏還插著兩根塑料管的簽字筆,臉上散布著淺淺的皺紋的男人?這時女孩媽媽正在喝斥女兒們不許沒大沒小地議論長輩,他摟著女兒肩膀,衝妻子低聲說,“她們不願意就算了。姑姑也確實忙。這樣,你呆會兒陪她們去到宿舍安置下來,我自己到姑姑那邊一趟。”他說著抬起頭,見楊不悔直愣愣地看著自己,有些尷尬地笑笑,“這倆孩子讓我慣得特別任性。”說著衝女兒道“看看,讓師姐看笑話了。”
  “啊,不,不。”楊不悔結結巴巴地搖著手,張了張嘴巴,沒說出話來。她猛然想起,父親經常會猛然間看著她出了神,然後歎口氣,低聲說道,真像;而第一次見到滅絕,她震驚的眼光,瞪了她有一分鍾之久,似乎也證明了她跟母親的酷似;那麽,這個男人,曾經為了母親傷心落魄,甚至跟家裏鬧翻,至得滅絕怨恨了自己父母如此之久的人,他,沒有從她的身上,看出自己心中,曾經如此烙印著的影子嗎?
  她有些心虛地朝他看過去,他的妻子正在抬頭給他拉平襯衫的領子,念叨著,“衣服洗完,忘記熨了。”他低頭看著妻子笑道,“年紀一大把了,又不是年輕小夥子愛漂亮。”他臉上淺淡的皺紋,被這個笑容舒展開,那是一個很踏實而滿足的神情。
  楊不悔從喉嚨裏咕噥了一句,“我走啦。”然後,也不等他們答話,轉頭大步地跑開。
  跑出了好遠,她站住,往周圍看去,很多父母一起陪著他們的孩子,從她的身邊走過。年前,辦完了所有的手續,父親提著才從校商店買的全套鋪蓋,她拉著裝自己衣服的行李箱,往8號樓走。
  經過6號樓的時候,父親突然站住,遠遠地望著那些才重新上了油漆的窗戶。
  “爸,不是這個。這上麵寫的6號樓嘛。”她準備接著往前走。
  “博士樓。”父親說,“當年你媽住2層,就是從左邊數第四個窗戶。原來配的窗簾髒得太不像話了,她自己去買布做了一幅。找的和原來的一樣的淺藍色,不過帶著白色條紋。站在這兒還是能看出區別來。”
  父親說的時候,仰頭看著那扇窗子,臉上有一個笑容,然而從嘴角開始延伸下去的那條皺紋,卻愈發地深了。
  楊不悔低下頭,又站了一會兒,看著那些來來去去的,興奮的新生們。慢慢地,往校門口走了出去。離她租住的筒子樓有三站地,但是她不想坐車,走著。沒什麽可著急得了,該辦的事情都辦完了,再跟房東結清房租,收拾了簡單的物件,也該回家了。
  她慢悠悠慢悠悠地晃蕩著,快到樓跟前的時候,停住,抬著頭,望著前麵,怔怔地叫了聲,“爸爸。”
  “媽,你幹什麽呢?”楊康站在他娘臥室門口問。
  他娘正攤了一床的卡片,跪在地上一張張地翻找,居然戴上了近視眼鏡---也許是久已不戴框鏡,度數已經不夠---她的臉近乎貼在了床麵上,頭發也沒有盤好,有幾縷,淩亂地耷拉了下來。
  楊康湊過去,看見床上攤滿了寫了電話的硬紙卡,名片,和一些字跡潦草的條子。
  包惜弱把麵前的一摞名片推到一邊,從床頭櫃裏又拿出了一個裝滿了名片的紙盒,頭也沒抬地道,“你爸後天就出院了,右手還是不太靈便。我想,除了定期去醫院做複健,最好請一個助理理療師每周到家裏來一趟;我記得有個人,我有個讀者,他是康複中心的,應該認識人……不認識人不行,不知道請回來的怎麽樣。得托人,我怎麽找不到他的名片了?真是。或者在我的信箱裏?唉,我怎麽從來不記讀者的信息,到了用的時候,立刻手忙腳亂……”
  楊康把他娘拉起來,撿起被帶掉在地上的幾張名片,邊把床上的往盒子裏收攏邊說,“那不知道哪輩子的事兒了,還不定他在康複中心幹什麽的呢。你也別找了,這些日子陪爸爸做複健,我已經跟幾個老病號打聽了哪幾個理療師比較好,又肯上門的。我們直接去 找他們就是。老病號說的,應該不會錯。”
  “啊,是,跟老病號打聽,我怎麽沒有想到。”包惜弱如釋重負地點頭,接著又皺起眉,“我還要找找旅行社的電話。你爸一直想跟我去度度假,說了好幾年了,可是,可是我……”她的臉頰抽動了一下,閉了閉眼睛,低聲道“我想,等他再恢複些日子,不如陪他到個有山有水的地方,安靜的,我能在那邊寫稿,他也好安心地休養。我想過臨安,不過,你爸是北方人,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了江南的潮。”
  “有山有水的安靜地方?還不如去大連。”
  “啊,大連。”包惜弱愣了一下,“怎麽想到了大連?倒是個不錯的地方,有海啊。”
  楊康笑了笑,“我就隨便一說。我這就過去康複中心,陪爸爸把出院前的檢查早點做完,順便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療師。”
  “我今天不過去了。”包惜弱揉揉太陽穴,“明天有個出版商要跟我談稿子的事情。寫東西是一回事兒,可是出版的那些煩瑣事,唉,真是頭疼。以前都是你爸幫我列好了。我出了那麽多書,到現在,也不大搞得清楚。”
  楊康答應了一聲,才要出去,包惜弱在身後喊道,“康兒。”
  楊康轉過頭,他娘看著他,嘴唇動了動,卻又低下頭,盯著地麵說道,“你大四了,明年畢業工作,或者出國,你爸現在這樣子,也幫不上你什麽忙了。你看,啊,其實,我想,我其實也認識不少人,可是我平時不太,不太習慣……現在,現在臨時抱佛腳,也不一定來得及……”她聲音越說越低,手指在床單上機械地劃著圈子。
  “哦,我的事這你別擔心。沒問題。”
  “沒問題?”包惜弱抬頭看著他。
  “沒事。”楊康點了點頭, 拿了給他爹換洗的衣服走了,包惜弱望著一床散落的名片,發了好久的呆。
  做完了出院前的身體檢查,把些零碎的事情辦了之後,楊康在病房裏陪著他爹說話。完顏鴻烈把藥吃了,杯子放在桌上,忽然抬頭細細地打量著兒子,輕輕歎了口氣,“以前老是覺得你就該是那人尖子,站在所有人頭頂的。咳,這些日子想開了,你隻要覺得舒服,就行啦。你本來就是比別人聰明一大截,我也總算給你鋪了段路,你也是個明白孩子---雖然懶。再怎麽,今後的路也不會難走了去。”
  楊康站著沒動,突然間想起了從前跟令狐衝躺在宿舍床上喝著啤酒胡說八道。說起林平之如同上了發條一樣的每日安排,他喝了一大口啤酒,不屑地說道,“奔前途這回事兒,就是沒頭兒的。打個比方,把每個人 的前途這件事整合作一根射線,從零到正無窮,中間有刻度,從低到高地排上去;每個人的能力,背景,運氣,做一條線段,放在旁邊,也是從零到最終,從低到高排上去。兩條平行排列,人人一出生,便就在線段上有個固定的點,這輩子總是要從線段連到射線的某處,那就是要下的功夫。原本如果同刻度間相連,就是走條平路,雖說是要費點力氣,可是順順當當;問題是大部分的人,卻總是往上連,連得越來越上,那可就要爬山,累。爬個土坡,或者,就說香山吧,流點兒汗也就是了;偏偏像老六那樣兒的,想要去征服珠穆朗瑪,這流的,可不光是汗了。”
  當時令狐衝聽了佩服得五體投地,說顏康弟你說得精辟呀,想了想又道,那我看你就是線段上的點他媽的本來就高,然後滑點小坡,過得真滋潤。不過,就算你丫起點高吧,要不是你爹非得玩命往上托著你,就你,還是得慢慢滑到底兒。
  滑到底兒?這陣子他爹再沒力氣往上趕著推他,他滑了麽?
  人哪!不知道怎麽回事,忽然間,楊康差點兒象令狐衝那樣半眯著眼睛歎息一聲。不過手邊沒有令狐衝那個內壁布滿土黃色茶堿的大缸子,他沒法兒象令狐衝那樣歎息完就勢端起來咕咚喝一口應景兒。
  “康兒,你趕緊回去吧,尤其晚上,多陪陪你媽。”完顏鴻烈微微合眼,催楊康道,“她心裏不舒服,你多陪她說說話——-聽她說說話。”
  手術室,十足的冷氣之下,儀琳滿頭滿臉的汗。
  這台手術原本安排在下周三,滅絕臨時決定挪到今天做。這是儀琳結束實習,真正作為一個婦產科住院醫生參加的第一台手術 。
  實習的時候,趕上夜班急診手術人手不夠,也是做過的第二助手的,但是她今天就是不爭氣地緊張,心髒跳得砰砰的,小鼓錘似的敲打著胸腔, 她在心中默禱著放鬆,但是做不到,從後脖子到後背到胳膊到手,都緊緊地繃著,很僵硬。
  她努力地做到手法細致準確,卻就免不了跟不上滅絕的節奏,一急,手就抖起來,提電刀止血時候,慢了好幾拍,拿剪刀剪結紮住的血管的線的時候,更是一個哆嗦,比最標準的長度,剪得多了一點點。
  “那個結,挑掉重新係。”滅絕看了眼儀琳剛剛剪的那個線節,冷冷地說道。
  做一助的貝錦儀重新打了結,抬頭看了滅絕一眼,低聲迅速地對儀琳道“怎麽回事?實習時候學的都忘了?結紮血管的線頭要特別注意不能留得太短。線頭滑脫通常發生在關腹甚至病人出院後,後果不堪設想。”
  儀琳咬著下嘴唇,感覺到汗珠子鑽出汗毛孔後瞬間脫力的暈眩。
  “你是你們班成績第一留院的?”滅絕手並不停,略微抬了下頭,眼角瞥向儀琳。
  “是5年的平均成績,大家……也都差不多,差不了零點幾。”儀琳低聲回答。
  “不要以為成績好,自己就比別人聰明,能幹了。 手術裏,自己跟不上,說,最忌諱不熟不精還想趕。” ”滅絕的眉毛挑了挑,刀子似的目光掃向儀琳,冷森森地道,而手上的速度,卻明顯放慢了下來。“記住了,你以前拿再多的一百分,進了手術室,都是從零開始。手笨就是笨,笨隻能慢著點。巧是幹多了練出來的。讓上級看見你笨,罵你一句蠢貨,你死不了,你一個不夠緊的節,就能害死躺著那個。作為手術大夫,你就永遠是蠢貨。”
  整個手術室,安靜得能分辨得出每一個人的呼吸的聲音。
  儀琳默默點頭,眼淚在眼眶裏打了個轉,拚命眨了幾下眼睛,心中默禱,到位,準確,鎮定。每再剪一個線節,緊一下或者鬆一下止血鉗,都再跟自己說一遍,一直到滅絕說,“讓她關腹膜。”,一直到她縫完腹皮的最後一針,剪完線。一直到病人被過床,準備推出手術室。儀琳深吸了一口氣,準備跟著輪床,把病人送回病房。忽聽見滅絕說道,“貝錦儀你送這個出去,儀琳跟我上下一台。”
  貝錦儀呆了一呆,“她?她行嗎?”
  滅絕哼了一聲,“我帶著她做,有什麽不行。”
  貝錦儀答應了一聲,回頭,見滅絕靠在手術室的牆上,閉著眼睛微微喘氣,把口罩拉到了鼻子下麵,她猶豫了一下,試探著說道,“方老師,您今天做了4台了,這也已經7點多了……”
  “4台算什麽?”滅絕雙眼一翻,“我一天8台也都做過。”
  “您這幾天身體又不好,還每天4,5台地做……”貝錦儀輕聲道。
  “你怎麽這麽羅嗦?我用得著你說?”滅絕不耐煩地揮手,“走走走。”
  貝錦儀不敢再說,往門口走過去,才跨出門,聽滅絕在身後道,“我下周會請假一周,私事,已經定下來的手術安排,得這周做完。”這簡單的,幹巴巴的兩句話,讓貝錦儀瞬間覺得自己大概有了錯覺——-“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幾乎所有認識滅絕的人,都覺得這句話,簡直是給滅絕貼身定製的人生定義,而今天,從來不需要解釋的滅絕,居然,解釋給下級聽。
  滅絕不再理貝錦儀,衝儀琳道,“下一個是子宮積瘤,半個小時之後。你備皮。現在先仔細琢磨一遍要領。”說罷,靠在牆上,閉目養神,不再說話。
  楊康從康複醫院出來,天已經基本黑透了,他往存車處走著,一股刺鼻的酒味兒夾著腐敗食物的味道從路邊老槐樹的方向的撲鼻而來。他摒住氣,正想加快腳步過去,一個細高個兒的男人從樹後麵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幾乎撞到他身上。他伸手扶了一把,抬頭的同時楞了一下,脫口道,“是你?”
  那男子抬了下頭,猛地往後退了幾步,半天才說道,“楊,楊康……怎麽是你?”
  兩個人麵對麵地對視著,過了約摸十幾秒,楊康終於是問了一句,“鮮於通,你喝多了?沒事兒吧?”
  鮮於通臉上神色有些尷尬,深吸了口氣,站穩身子,搖頭道,“沒事,多喝了幾口。”
  “那我走了。”鮮於通的臉色灰白的可怕,並不象‘沒事’,但揚康並不是什麽愛心泛濫樂於助人的模範青年 ,尤其犯不上因為此刻鮮於通一身酒臭搖搖欲墜了,就拋棄平時見著他就起膩的心情。
  然而他才走出幾步,就聽鮮於通在身後叫道,“楊康。”聲音發顫,他咽下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回過頭,看見鮮於通一手撐著樹,一手抱著肚子,身子弓得像個蝦米。
  楊康猶豫了兩秒鍾,還是返回去,走到他身邊問道,“喂,你到底怎麽了?”
  鮮於通的身子抖著,嘴唇哆嗦著道,“我有慢性闌尾炎,可能是發作了,疼得厲害。”
  楊康歎了口氣,“那我陪你去看看吧,這不就是醫院麽。”
  “這不行,”鮮於通搖頭,“這是專門做康複的醫院,外科不行。頂多也就能縫合個傷口-----我在跑這家醫院的康複器材和輔助藥品,我清楚的,他們不行。”他說著,臉孔扭曲,呻吟著,似乎疼得更厲害了。
  楊康不大情願地把他架起來,扶著他往路邊走,攔了輛計程車,跟他一起坐在後麵,衝司機道,“去北城醫院。”
  “不,不!”鮮於通聽到北城這兩個字的時候,如觸了電似的大聲叫了起來,聲音帶著莫名的驚慌,“我不去北城醫院!”
  “老兄,康複醫院您嫌外科不好也就算了,北城醫院的外科可是全大宋數得著的好了,你還看不上,咱定機票出國好不好?”
  “去……去其它大醫院,去汴總,去第二醫院。我不去北城,那兒死過人……”他說到死人兩個字的時候,身子竟然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
  “沒死過人的那咱去街道醫院吧。”楊康忍不住笑出來,“聽說您也備考去西域的GRE考試哪,邏輯題有一道,為什麽大學附屬醫院比其他小醫院死亡率高,您做過沒?”
  鮮於通緊緊抿著嘴唇,胸口起伏,臉上陰晴不定。
  楊康對司機道“師傅,北城醫院。”
  車子開動起來,鮮於通身子蜷成一團,縮在靠背上,低聲哼著。楊康吸了吸鼻子,問道,“你喝酒了?你知道自己可能是慢性闌尾炎發作,還喝那麽多酒幹嘛?穿了孔可真能死人。我看你平時滿把命當事兒的,吃飯都吃健康食品。”
  “老早定好了的跟康複醫院器材科的人談,他們主任禦林軍退下來的,就 認一個喝字,不幹下二兩白幹什麽也別談。推不掉。雲南產地的藥出了事兒,搞事的偏好是介紹我進來的段智興的兒子……我不幹出比別人強得多的業績,歐陽鋒不久就得把我踢出去。”鮮於通喘著氣,把頭抵在座椅背上。他一手攥著前排座椅背後的拉手,一手抓著膝蓋處的褲子,不住地擰著,喃喃地說著,“這節骨眼上不能休病假啊,項目作了一半,正談得順利呢,就差那麽一點了。”
  “你可真逗,命要是沒了,還不什麽都瞎掰了?管得了那些。”
  “我要是不管那些,現在,我就不能到汴梁來上一流的大學,更不能在大宋最頂尖的公司上班!我哪能……”說到這裏,鮮於通胸口起伏,灰白的臉上掠過一絲激動的紅色,眼睛裏精光閃爍,可卻又突然停住,好像突然合了閘,硬生生地截流了就要奔湧而下的洶湧水流。過了一陣,他又慢慢低下頭去,閉上眼睛,不再跟楊康說話。
  “病人死亡。”殷梨亭看著在十分鍾內始終是一條直線的心電監測儀,停止了心外複蘇,直起身,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對身邊的護士說,“死亡時間,9月7日淩晨兩點三十七分。”他摘下沾滿了死者口鼻湧出的血的手套,下意識地回過頭。
  那個傾家蕩產從家鄉帶著丈夫和女兒來到汴梁給丈夫求治的妻子,三個月來在大大小小的衰竭,出血的搶救之後,在所有肝膽專家的‘不樂觀,堅持下去希望渺茫’的委婉勸說之下,一直堅持不肯放棄一丁點的希望的那個憔悴的女人,安靜地站在那裏。沒有尖銳的哭喊,沒有對醫生的叱罵或者‘再試試吧’的哀求。
  她的雙手摟著女兒的肩膀,目光緩緩地掠過心電監視器,呼吸機,五顏六色粗粗細細地的管子和線,最終停頓在死者灰白的,嘴角沾著方才嘔出的鮮血的臉上,再也不移動。
  “爸爸。”
  那女孩子叫了一聲,極輕,也許隻能覺得是她的嘴唇動了動。但是在這樣的寂靜之中,所有的人,都從手頭正在做的工作——無論是收拾準備儀器的住院醫,還是準備摘吊瓶的護士,或者剛剛送來再也用不上了的血漿的護工——紛紛地,循著那聲音,轉過頭去。
  “爸爸。”那女孩子突然提高了聲音,清晰地,尖銳地,劃破了空氣中的寂靜。然後,她仰頭看著她媽媽,聲音微顫,“媽媽?”
  “爸爸!”那女孩尖銳地大叫了一聲,掙開母親的雙手,奔到床前,伸手觸摸父親的臉頰,試探父親的鼻息,慌亂地搖著父親垂下來的手。慌亂地抖著,不斷地叫,“爸爸,爸爸 ?”
  年輕護士正準備最後處理下死者身上和臉上的血汙,手裏拿著酒精棉紗,楞站在那裏,直到那妻子慢慢走過來,拿過她手裏的紗布和酒精,才輕輕地啊了一聲,卻聽見那妻子道,“姑娘,謝謝你,能給我一副手套麽?”
  “手套?”她茫然地重複了一句。
  “姑娘,你讓我來吧。我這麽給他收拾,好些年了。習慣了。”那妻子側過頭,目光停留在丈夫身上臉上的血跡汙漬上。
  護士回頭看向殷梨亭。
  殷梨亭望向她略微佝僂了的消瘦背影,呆了一呆,走到操作台,取了無菌手套拿給她。她說謝謝的時候,他很想再說幾句平時會對死者家屬講的話, 卻終於還是沒說出來,隻看著她走過去,先拉過女兒的手,拿酒精棉紗給女兒邊仔細地擦幹淨雙手,一邊說,“菲菲,乖,先別鬧爸爸了,讓媽媽給爸爸收拾幹淨。”
  那聲音翻攪著病房裏死寂的空氣,讓殷梨亭忽然有瞬間的 錯覺,自己是站在一個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隧道裏麵。他隻是愣怔地站著,直到一陣很急的敲門聲響起來,他一回頭,看見婦產科的護士長站在門口,還沒站定就問,“殷大夫,這邊……”她看了眼病人家屬,生咽下去即將出口的“完事”倆字,放低聲音改口道,“不太急了吧?”
  護士長親自跑到急救室來找外科三線值班而不通過外科總值班,一定是很急的病人。 殷梨亭掐了掐自己的額頭,衝站在一邊等著收拾儀器的進修大夫道,“你再等等。家屬如果還有問題,慢慢解釋。如果萬一有你說不清楚的,請他們等我看完產科這個病人。萬一我要進手術室,明天早上範主任7點半到。”說著已經走到門口,邊問道,“是那個肝血管瘤的病人破了?”
  “啊?”護士長一愣,隨即搖頭,皺眉不語,待得他已經走出了急救室,才低聲道,“我是想讓你去看看方主任。”
  “方主任?”殷梨亭怔住,“她自己?”
  “剛下了一台手術,沒走到門口,虛脫倒地上了。我給她量了一血壓,才30/70。”護士長皺眉道,“她胃潰瘍挺厲害的,這兩天老犯,我怕可別是出血了?我是想勸她過去看看檢查下的,不過你知道他那個人……”護士長說著歎了口氣,欲言又止地看了殷梨亭一眼,“她脾氣差是沒說的,平時說話很那個……”
  “她是在自己機辦公室?”殷梨亭打斷她問道,聽她應了,點頭道“我這就過去。”
  “你躲什麽啊?!”小護士起急地衝著鮮於通瞪眼,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沒看這麽忙麽?你老躲,老躲,紮不進去,不管你了。這麽大高個兒一人,你別跟三歲孩子似的成不成?”
  漂亮小護士臉急得冒汗,一張利嘴炒豆子似的劈裏啪啦地說的鮮於通一陣發楞。楊康走過去,雙手按住鮮於通的胳膊,這回總算是紮進去了,值班的韓林兒翻著化驗單走過來,看了眼楊康,問道,“不是他家屬吧?他有家裏人在麽?”
  聽了這話,鮮於通身子不能控製地抖起來,本來已經蒼白的臉灰白如死,緊盯著韓林兒問道,“我……我情況很嚴重是不是,是不是……有,有生命危險是不是?病……病危?”
  韓林兒愣了一下,隨即搖頭,“你先別太擔心,現在看來就是單純性闌尾炎,應該沒有穿孔,b超也沒發現你其他髒器有問題。我打電話給樓上,上級會試試保守,不過我認為還是盡早手術好……”
  “不,我不在這裏做手術!”鮮於通突然喊,聲音之尖利讓周圍的人全都嚇了一跳,一個本來已經被爹媽哄得迷迷糊糊的正在輸液的小孩被驚醒,哇地號哭起來。
  韓林兒先是吃了一驚,這種反應的病人不是沒有,但是發生在一個20幾歲看上去受過良好教育的男人身上,這還是頭一次碰見。他連忙對著胸口劇烈起伏,雙手神經質地哆嗦的鮮於通連連擺手,“別激動,你千萬別這麽激動。就是你想立刻做,這大半夜的,樓上也不見得有足夠人手,手術室也不見得肯給單純性闌尾炎開台。你先輸液觀察著。”
  “我現在就要走,我去別的醫院,我不要在這裏做手術,我……”鮮於通劇烈地哆嗦著,額頭上大顆的汗珠滲出來,眼神淩亂而惶急。
  韓林兒聽得生氣,沒好氣地道,“你要願意走這也不是警察局,沒人攔你,不過你得自己簽字,自行離院,如果出了任何意外,你自己承擔後果。”
  “你們,你們這叫什麽醫院,啊?!”鮮於通爆發地尖聲叫道,“草薦人命,我早知道你們草薦人命。到這裏來就死定了!我不簽字,我要走,我不簽字!我憑什麽簽字?”
  韓林兒不再理他,看向揚康,皺眉問道,“他沒有其他家屬麽?”
  揚康攤開雙手,“我也不大知道,他家不在汴梁。啊,對,”他衝鮮於通道,“對了,你女朋友呢?”
  “死了,就死在這兒。”鮮於通的聲音益發尖利,帶了哭腔,“這個醫院害死了她,就是這裏!”
  韓林兒瞪大眼睛,半信半疑,揚康已經脫口而出道,“什麽?你女朋友,死了?”
  “死了,死了。她就死在這兒。”鮮於通趴在輪床上,嗚嗚地哭了起來,“她被醫院害死了,我讓她不要來醫院,可是她的朋友是醫生,她聽她朋友的話,她來了……他們害死了她。我再也沒親人了,大半年了,我一個人,現在隻有我一個人,再也沒有親人了。”他崩潰地抱住了白色的枕頭,身子蜷成了一團,哽咽著,肚子疼得越來越是鑽心,哆嗦著不停呻吟。
  揚康完全呆住,想起來一周前還在公司看見過他女朋友去找他,沒錯,就是那個在白駝山藥業集團的酒會上,穿了個墨綠色的禮服,彈鋼琴的女孩子,就是那個後來郭襄的提琴比賽時候,已經成為鮮於通的女朋友。怎麽就能忽然死了?而前幾天見他,卻並沒覺出,他身上發生了如此大的意外啊。然而這時, 鮮於通哭得是那麽悲傷,即使悲切可以假裝,但是那種恐懼,卻是如此真切。 揚康腦子裏一片漿糊,而無論是韓林兒還是護士,卻全都看著他,這個把鮮於通送到這裏來的人。
  “他這裏……”護士看著揚康,指了指自己腦袋,小聲地問。
  揚康無可奈何地道,“他本來不是這樣。”
  韓林兒心裏煩惱無比,本來覺得鮮於通是個無理取鬧的病人,想著讓他簽字自負責任打發走了就是,但被他這麽一哭,心裏也打了個突。最近他們科並沒聽說什麽醫療糾紛,但誰知道這人女朋友是不是真的死在了這裏?又會不會確實是一起正在糾纏的醫療糾紛?這種病人,處理得出了一點問題,都是天大的麻煩。他想了想,對楊康道,“我去看看別的病人,他情況一時不會有太大變化……恩,但是有點複雜,你先安慰安慰他,我呼上級過來看他。”
  楊康看了看他,又低頭看了看哆嗦著,抱著肚子呻吟的鮮於通,歎了口氣,喃喃地道,“朝廷樂於助人的號召,還是不響應為好。”
  “走。都走。”滅絕閉著眼睛,揮了揮手,“我要休息,你們不要在這裏煩我。”
  護士長看了眼站在一邊的殷梨亭,再看看臉如死灰般地躺在值班室狹窄的床上的滅絕,動了動嘴,又歎了口氣。
  “無論如何,”殷梨亭沉吟著說,“我給您做一個簡單的查體。血壓這麽低,您又有潰瘍史,怕出血了。”
  “走。”滅絕不耐煩地道,“我自己知道自己,不需要別人羅嗦。”她忽然睜開眼睛,冷冷地道,“殷大夫,是不是得我簽了責任書,自行負責一切後果,你才給我個清淨?我不是你的病人,並沒走進你們科的診室,這道程序,不用了吧?不過如果你不放心,我寫給你。”
  “主任,您……”護士長為難地喊,眼圈倏然紅了,搖頭歎氣,低聲道,“您這何苦的呢?”
  殷梨亭皺眉站著,護士長歎氣道,“殷大夫,謝謝您了,要不……您回去吧,讓方主任,先休息休息。”
  殷梨亭點點頭,轉身往門口走去,一腳已經跨出了門檻,又轉身把門帶上,下了決心似的說,“方老師,再好的醫生,也會誤診的。”
  滅絕好像沒聽見似的,閉著眼睛,根本不答理他。
  殷梨亭走近一步,繼續說道,“方老師,我們從頭一天進臨床,老師都反複反複地灌輸一個最要緊的概念,病人有什麽症狀,我們都先要想最嚴重的病,從最重往最輕去排除……病人便經常會覺得做醫生的危言聳聽。可是到自己身上,我們都免不了往僥幸了想,用所有的專業知識,開解自己。”
  滅絕聲音嘶啞地打斷他,“我用不著你來教訓。”
  “我怎麽會有資格教訓您。”殷梨亭搖頭道,停了半晌,接著低聲地道,“我自己工作的時間不能算長,可是10幾年,也確實並沒耽誤了哪個病人的診斷。唯獨,我自己媽媽的病……對著每一個那麽典型的症狀,我都努力地從書上 ,從前例裏,找一個不符合的可能。就那麽拖下來。我想,諱疾忌醫的心情,大概是越明白可能後果的嚴重,越不能承認,不能麵對。”
  並不算寬敞的辦公室裏,隻聽見三個人,頻率不同的呼吸聲和掛表枯燥的滴答聲。護士長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殷梨亭,他別過了臉去。滅絕卻仿佛什麽也沒聽見似的,一動不動。
  殷梨亭搖了搖頭,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從婦產科主任辦公室到普外科自己的辦公室,要上三層樓,經過很長的樓道。他忽然覺得乏味。一輩子,大概是注定要在這樣的樓道裏,匆匆地奔走。在呻吟聲裏,哭喊聲裏,蒼白與血紅的環繞之中,做一個給別人援手的人。醫生,可以說它純粹是一個職業,也可以說,是一種真正的理想,帶給過他很多的滿足,確實,不僅僅是養活了自己而已。
  可是,今天,從一個搶救失敗的病人身邊走出來,走到一個拒絕檢查和治療的同行的身邊,他覺得乏味而疲累。滅絕深陷在白色醫用枕頭裏的灰白的皺紋縱橫的臉,讓他心裏一片蒼白。他不喜歡滅絕,甚至說得上反感,雖然他不會象韋一笑他們那樣,極盡刻薄之能事地諷刺這個剛愎自用,孤僻古怪的老太太。可是今天,看見她孤單單地,躺在那間掛滿獎狀獎杯錦旗的辦公室狹小的床上,他想,他很明白她這時候的心情——-那不是她對身邊人不耐煩的話所表現出的驕傲與蠻橫,而是真切的恐懼和孤單。
  但是,誰幫得了她呢?她也隻能躺在那裏而已。
  “殷大夫。”樓梯口,有人叫他。
  殷梨亭停下來,回頭,看見那個幾小時前去世的病人的妻子,站在身後。
  “您有什麽事。”他問。還有什麽事?這時候,病人家屬再找醫生,唯一的事情,隻能是找麻煩,置疑治療方式與過程了。他心中真實的感覺,是無可奈何四個字,在心裏做好了應對的準備。
  他對此早已熟悉——-甚至早到遠沒有走進醫學院之前,父親出意外,父親癱瘓,父親去世的時候。然而,當年母親,哥哥,和自己,對醫院和醫生的質疑與憤慨,到了他穿上白衣,開始親口宣布死亡之後,唯一能留給他的,隻是比其他被置疑被指責的同事更多一重的痛苦和無奈。他無法簡單地抱怨病人的無知與無理,他對那種重得無法承載的痛苦太解了。付出了太多,也期待了太多之後,再麵對徹底失去的悲傷,或者的確需要一種蠻不講理的發泄。
  “謝謝您。”她向他正正地鞠了一躬,“明天,我們就回去了 ,謝謝您這幾個月,這麽盡心。”
  “啊。”殷梨亭愣怔地望著她,半晌,才反映過來似的,連連擺手,“不,不,您可別這麽說。”這謝謝二字,他聽得太習慣了,卻從來不曾是在這個時候——-這著實地讓他不知所措。他並不需要為這個早有預料的死亡而慚愧,但卻無論如何,承受不了這一鞠躬,和這一個謝字。“您別這麽說,您和孩子不容易,堅持了這麽久……”他說到這裏的時候,心裏忽然狠狠地刺痛了一下,接下來那句本來是禮貌性地,習慣性地去安慰家屬和避開責任的“我們都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居然沒有說出來,而是連續說了兩聲,“對不起。”
  “大夫不是神。這我知道。”她低著頭道,“隻是盡人力。無論如何,謝謝您心慈,可憐咱們母女,給了好多照顧。咱們明白。”
  “不是可憐,”他本能地覺得這可憐二字,並不該用在她們身上,“我是……”他想要找另一個恰當的詞來替帶,卻一時有些糊塗,一下子也說不清,為什麽這一家人在他心裏,跟其他的病人有些不同。
  多少個次晚上值班巡病房,他會不自覺地把本來很輕的腳步更加放輕,甚至在門口便停下來。若是病人精神好,他想看見那一家三口臉上帶著的笑容,妻子給丈夫,孩子給父親,拉拉雜雜地講些從前的現在的,自己的別人的,經曆過的剛聽來的小事;若是病人昏睡著,他不想打斷了那孩子趴在床頭櫃上寫作業的沙沙的聲響,不想驚動了那妻子看著丈夫,看著孩子的柔和的目光,不想打擾了她對如何把那賴以支撐丈夫的治療和全家的生活的小小服裝店,辦得更紅火些的認真盤算。
  這病人,幾乎是他所見過的少見的,極少呻吟 ,更從未撕心咧肺地嚎叫著讓我死吧的病人。他的求生的渴望是那樣強烈而堅持,而對日漸衰弱的事實,麵對的卻又如此平靜。正如他的妻子孩子,那種對奇跡的天真的渴盼,與對現實的沉毅的接受,安靜地糅合在一起一樣。
  而她,似乎對這兩個字,卻並沒有那麽多敏感的情緒。她再次給殷梨亭鞠躬,再次說了謝謝,便轉身走了。殷梨亭在空曠昏暗的樓道裏站著,一直等到她背影消失。
  楊不悔把襯衣的領子立起來。太冷了,得走了,上飛機之前感冒了的話,是個麻煩事。到西域,她可以允許自己控製不住地回憶一些忘不了的人和事,但是並不想由於這個人和這些事,咳嗽噴嚏擤著鼻涕發著燒地回憶。
  她站起來,準備往醫院門口走,可是忍不住地,又抬頭往四樓的某個窗戶看了一眼,燈還是黑著。
  可真的該走了,明天早上7點半的飛機。
  她不斷地在心裏跟自己說。可是偏就挪不動步子,再又抬頭,徒勞地,盯著那扇窗戶。
  其實她已經在醫院裏晃蕩了很久很久,把答應給儀琳的圖譜送到了產科辦公室,但是儀琳還沒下手術;去急診值班室,找找那件幾個月前不知所蹤了的夾克,看看是不是忘在了那裏;還去嬰兒室的玻璃門外張望了下,前幾天他們談論說這裏來了個特漂亮,長得象關之琳的小護士……晃了那麽久,卻還是沒有一個期待中的‘意外’的偶遇。
  再之後,她就坐在門診樓後,這個少有人過往的,可以看見他辦公室窗戶的地方,直到現在。
  既然……已經等到了現在。楊不悔自嘲地苦笑。再怎麽自欺欺人,這瀟灑二字,都放不到自己頭上了,那麽幹脆大大方方地地屈從了自己 心裏真實的願望,哪裏還有任何扭扭捏捏,遮遮掩掩的必要。
  她推開樓門,走了進去。
  殷大夫不在。二分區的值班護士說,有個病人不行了,急救。
  剛才急救的病人死了, 搶救室的值班護士說, 殷大夫被婦產科的護士長叫去了,可能是急會診?
  不悔。你還沒走!儀琳高興地叫,我剛才下手術,小昭把你給我送的東西給我了,我還鬱悶手術下太晚了,沒見著你。
  不悔,真好,你走之前,還能一起聊聊天兒。畢業了,真想那時候熄燈之後,胡說八道的臥談會。
  楊不悔怔怔地站住,看著儀琳,看著婦產科值班室牆壁上的掛鍾,指到了1點的位置,她半天沒有聽進儀琳在跟她說些什麽,隻是望著那掛鍾。
  “不悔?”儀琳叫她,“你著急要走了嗎?明天幾點的飛機?”
  楊不悔的身子抖了一下,並不回頭,還隻望著牆上的掛鍾。
  “不悔?”儀琳再次叫她,輕搖她的肩膀。
  楊不悔回過頭來,儀琳驚訝地喊,“不悔,你,你怎麽了?為什麽掉眼淚?”
  楊不悔緩緩地蹲下來,把腦袋埋在了雙膝中間,肩膀抽動,半晌,她抬起頭,散落的頭發被眼淚粘在了臉上。
  “我想要見他。走之前我要見他。”她哽咽著道,“我已經豁出來,來找他了,可是從這兒找到那兒,卻找不到。我不甘心就這麽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音訊。至少,我是要跟他說一聲再見,是真正的要再見的。”
  “我的天,真是萬幸今天夜裏開台做了。”韓林兒一邊紮血管一邊咋舌道,“怎麽判斷,從病史從體征從檢查結果,也是一個慢性闌尾炎急性發作,誰知道打開肚子居然還有腸係膜血管栓塞呢。”
  “本來腸係膜栓塞就難從體征判斷,晚上又沒法做血流動力學檢查——-再說這也確實是慢闌尾急性發作了。”韋一笑一邊仔細檢查腸管一邊歎道,“人的命,天注定。單純性闌尾炎跟腸係膜血管栓塞同時發,趕上小殷值班了,就多虧了這條闌尾,能給他夜裏開肚子,要今天我值夜班,按著單純闌尾辦,怎麽也給保守到明天白天去,那就至少得多壞死段腸子。”
  “我也不想當夜開台。”殷梨亭搖頭道,“隻不過這人在那哭哭喊喊,說女朋友就死咱們這兒,我不知道真假,但放他在樓道裏鬧,誰都別踏實得了,議論紛紛傳萊傳去也不好。再者說,送他來那男孩子我認識,算是個小朋友了。”
  “他是裝的。”雖然慶幸接了鮮於通這病人,省了以後糾纏不清的麻煩,韓林兒說起他來還是一腦門子的厭惡,“開始好端端地給他講,他大哭大鬧,好像咱這裏是屠宰場,真後來殷大夫過來跟他解釋,讓他自己選是簽字走還是今天做,我瞧他一下就明白過來了。而且什麽女朋友死咱們這裏,後來給他交押金那個難道不是他女朋友麽?”
  “我說你這爆脾氣也得改了。”韋一笑皺眉道,“煩他歸煩他,但你甭管他是神經病,二百五,他是真瘋子假瘋子還是誠心鬧事的,他再混帳你也不能跟他急,得心平氣和給他解釋清楚。我不跟你說什麽全心全意給病人服務,就說別給自己惹事,今天這個,你要是管不住自個兒脾氣不哄著他解釋,讓他走了,就是天大的事兒!。”
  “操,我他媽真想明兒也背一小包兒賣藥去了。”韓林兒忿忿地嘮叨了一句,“累得跟孫子似的也就罷了,還得慫得跟孫子似的。”
  “你就算推車賣煎餅去,也得給防疫站,稅務局,和地痞小流氓的當孫子。”韋一笑翻了翻眼睛,沒好氣兒地道,“誰不想當爺爺?可有那麽多爺爺等著讓你當麽?再說了,你就不能心裏想著,丫是你孫子,沒長大不懂理胡攪蠻纏呢麽?爺爺你還跟孫子計較個什麽?心裏不就平衡了,不就能麵帶笑容地迎接一切蠻不講理的病人了?早跟你們說了,心理戰勝自我大法,這住院醫生必修課你他媽的都沒修好,我就不該升你當總住院!。”
  倆小護士和麻醉醫生 撲哧都笑了,韋一笑嘴裏不停地說著,手裏的活可是半點沒耽擱,他說著,不忘看了殷梨亭一眼,笑道,“小殷,你聽不慣我胡說八道,隻管批評教育。”
  “你別擠兌我了。”殷梨亭歎了口氣,手上嫻熟地配合著韋一笑吻合腸管,“那麽不食人間煙火的,都是背上得長翅膀的。”
  韋一笑咧嘴樂了,越發來勁,“我剛認識你時候,還真懷疑你身背後是長翅膀兒的。要不你說,怎麽我值夜班盡量推的病人,你就老盡量立刻收手術呢?”
  殷梨亭搖搖頭,卻沒再答話,韋一笑也不再跟他說,一邊手上不停,一邊講講要領,也不時講段子笑話;手術很平穩地進行,到了終於開始關腹,韋一笑說讓清風來,我看看他的基本功,韓林兒出了口氣,扭動著已經酸疼了的脖子,看了眼窗外,“嗬,天都亮了!整整一夜。”說著,見殷梨亭往窗口走過去,背對著手術台,站在那裏,似乎是往窗外看著,半天沒有動。
  “別害怕,我看著你哆嗦什麽?”韋一笑看著清風一針針的關腹,一邊說道,“得5點多了。哎,這也邪了啊小殷,我發現你可真招病人,怎麽老趕你夜班時候他就什麽都能碰見呢?”
  “我今天一點 也不想接這個病人。我希望他自己簽字走人,可是他不簽字。我沒法子,隻能接下來。他又不斷地哭啊吵的,我才想,做了吧,就是台闌尾,1個小時就好了。不知道居然是……做到現在。”殷梨亭背對著他,說話的聲調,讓韋一笑一愣,朝他看過去,見他雙手支著窗台,低著頭,腦袋抵著窗框。韋一笑猛地想起了什麽似的,抬了抬眉毛,隨即搖頭道,“沒法子。血管組的人臨時找不到,這類手術,你我都不是做熟了的。一個人帶著他們做,我心裏可不踏實,萬一中間有點什麽意外呢。說實話,你當時就真跟我說有事兒,我也不能放你走。”
  清風已經縫完了最後一針,器械護士開始清點用具了。生命指征一直平穩,麻醉師忍不住歎道,這小子實在是福大命大。韋一笑交代韓林兒和清風,等他有蘇醒跡象時候,就可以過床,送出去了。然後,朝殷梨亭走過去。
  窗外,城市的輪廓,正在逐漸地變得清晰。這裏鄰近汴梁城西郊,東邊的天色已經發白,西邊的山影,卻還不能看清,跟依然幽暗的天幕融為一體。路燈還亮著,最早一斑的早班車,已經從路的遠處,朝醫院正對麵的車站開來了,雖然車站上還沒有一個人。
  韋一笑看了眼牆上的掛表,5點40。韓林兒他們已經把開始蘇醒的鮮於通過到了輪床上,“送出去吧。”韋一笑道,“你們不用跟家屬說,就說等一下,待會我跟他們交代。”韓林兒答應著,忍不住又說了一句,“他也沒家屬在這,就一應該是‘死’咱們這了的女朋友,還傻了吧唧的,哭哭啼啼。”說著跟清風推著鮮於通出門,臨出去忍不住往殷梨亭那邊看了一眼,不解地聳了聳肩膀。
  “待會出去抽顆煙。再吃個早點,回來也該趕上早交班了。” 韋一笑拍了下殷梨亭的肩膀,“走吧。”
  殷梨亭頹然地直起身,“幫我請個假,不想參加早交班了。”說罷,徑直往手術室外走了出去。
  不斷地有人在跟他打招呼,夜班開台手術的其他科的醫生,護士,早起來提著吊瓶上廁所的病人,他懶怠微笑,更懶怠說話,低頭當沒聽見沒看見似的,快步往外走,他很奇怪,今天為什麽有這麽多的人,難道每天都是這樣?以後還要這樣?需要不斷地,沒任何實質內容地點頭,微笑,溫和地說幾句已經不需要過腦子就從嘴裏冒出來的話?
  穿過病區,經過自己的辦公室,他沒有停留,電梯門前有人等,似乎又是上學時代的老師,他皺眉轉而去走樓梯,開始在心裏讚同韋一笑說的,為啥他不願意留自己實習的汴總,就因為從門診樓道一頭走到另一頭,你可能要麵帶微笑地叫八次老師! 多無聊的不可或缺的客套和禮貌!
  推開門診樓門,他幾乎是跑向停車場。還早,這裏很空曠清涼。他站住,把一夜積存在胸腔裏麵的藥水的味 ,血液的味道,和死亡的味道全都趕出去似的,深深地呼吸了幾下,掏出手機,按下幾個數字。他的手指有一些顫抖,在準備按那個‘發送’鍵的時候,他的心裏,忽然閃過瞬間的恐懼,假如,接通之後,他聽到是,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甚或是,您所撥打的號碼,已取消呢?他會不會為了之前那麽多次,按了數字,卻沒有按最後的發送後悔?這懊悔,又會不會是一輩子?他終於還是按下了‘發送’鍵。
  當接通的聲音在手機裏響起來的同時,身後的不遠處,有手機鈴聲響起來。殷梨亭握著手機轉過身去。
  楊不悔正在向他走過來。
  “我等了你很久。”她的鼻頭是紅的,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哭過的痕跡,“7點的飛機。可是我沒法不跟你說聲再見就走,就改成了下午的航班。”
  “哦,是麽,下午。”殷梨亭低聲重複。
  “嗯。”楊不悔點頭,“我下午走,可是得跟你說了再見再走。是要真的以後再見。不管再見的時候......是什麽樣子,什麽狀況。”她忽然笑了,抓過他手來拿圓珠筆寫上幾行字,自己的電子郵件,msn,之後又不放心似的,又在便條紙上寫了,塞進他兜裏。
  “我是這麽個死纏爛打的俗人哪。我實在不甘心把自己的渴望交給‘緣分’這麽美麗而虛無縹緲的東西。”她略微不好意思地看著他,伸出自己的手掌,遞給他筆,“寫給我,你的聯係方法。殷老師,誠信待人,不許造假。”
  殷梨亭接過筆來,碰到她的手掌,卻寫不下去,目光落在她的笑容上麵。他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拉進了自己懷裏。
  “我在你身邊的時候。”她仰起臉來,“你說我和你之間,距離太長。可是今後,不管你是不是笑我幼稚,傻,還是異想天開。我保留做夢的權利,我希望你覺得,我還在你身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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