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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耐:艱難的製造(一)

(2010-07-09 11:00:47) 下一個

  第 1 章
  柳鈞順利入關,心無旁騖地直奔出口。他的爸爸在病床上等著他,他已經在回國手續和回程飛機上耗去太多時間,現在他必須抓緊分分秒秒趕回老家——一別六年的老家。他心裏默念著姑姑的吩咐:國內建設日新月異,別怕,出機場找輛出租車,一定找黃色的強生或者綠色的大眾,如此這般地談價……
  柳鈞膚色黝黑,身形矯健,動作敏捷,唯一的行李是塞得鼓鼓囊囊的一隻雙肩包,看上去更像一個旅行者。
  磕磕碰碰地穿過一條迎客的人和拉客的人讓出的一條羊腸小道,柳鈞聽到一個有點猶疑的聲音,“柳鈞?請問是柳鈞嗎?”柳鈞順聲音找去,見叫他的是一個中等身材的年輕男子,一張白皙的臉上架一副黑色細框眼鏡。柳鈞一時記不起他在國內有這麽個儒雅瀟灑的熟人,他的朋友,用他媽媽的話說,都是野人。“我是,請問你……”
  “我是錢宏明。”錢宏明沒有一句廢話,隻伸手做出一個“請”的姿勢。但他一點不忘捕捉柳鈞眼裏的複雜神色,他今天來這兒也是滿心複雜,不知道怎麽麵對柳鈞,因此,多一句不如少一句,以不變應萬變。
  柳鈞啞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個氣質出眾的人真是當年帶泥土豆一樣的錢宏明?他試圖從已經領路走在前麵的背影裏找出過去熟悉的影子,可是沒有,似乎連錢宏明的身高和體重都已經迥異於過往。可是他心裏分明又認定這就是錢宏明,那個從小學一起跳級,一起占領年級成績榜前五,一起升級重點初中、高中,住校是上下鋪,曾經親如兄弟,又在出國前玩命打上最後一架、彼此揚言恩斷義絕的錢宏明。他竟然認不出錢宏明,或者說,錢宏明才是變化日新月異,渾身煥然一新。六年,時光荏苒。
  走在前麵的錢宏明也是一臉繃緊,他應該已是多年從商,長袖善舞,可他今天難以麵對顯得陌生的柳鈞,尤其是兩人之間曾有那麽多說不清道不明的過往,他心中絕無底氣。但是他深呼吸,有意快步搶在前麵不斷地背著柳鈞深呼吸,眼看走到空曠處,他倏然止步,竭力鎮定地道:“我今天剛好在上海出差,猜你應該是這個航班……”說著,他艱難地伸出右手。他等待著被天之驕子脾氣火爆直接的柳鈞拒絕。
  柳鈞的臉皮微微顫動,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伸手出去,迎住錢宏明的手,六年之後,兩人的手又握在一起。“謝謝你特意來上海接我。我爸情況怎麽樣?”
  錢宏明看著一黑一白兩隻就像象征亞非大團結的手,輕咳一聲掩飾被柳鈞識破的尷尬,“你爸已經被搶救過來,目前已無大礙,看起來也不大會影響以後生活。醫生說,是你回來的消息激發病人強烈的求生欲望。”
  柳鈞心中終於落下大石。他欲言又止,很知道錢宏明如此了解情況意味著什麽,現在換成是他深呼吸。可是,既然已經回來,還追究那些做什麽。“謝謝,謝謝你們幫著照顧我爸。這樣……我放心了。”
  錢宏明無聲瞥上一眼,借抽回手拉開桑塔納2000車門回避話題。安頓好行李,才道:“你一路幸苦,休息會兒,這一路還很長,不過已經有一段是高速公路了,晚上就可以到。後座正好有飲料麵包,如果餓了,請自己拿。”
  柳鈞憑過去對錢宏明的認識,他相信,後座的麵包絕不是正好存在,就像錢宏明不是正好在上海出差才會拐過來接他一趟,這一切都是錢宏明一貫的細心。但他已經不會如過去那樣嘻嘻哈哈地揭穿,過去,意味著曆史,曆史不可能被複製。而且,有那麽多的過去,他不願意去麵對,去揭開。
  車窗外麵,是五光十色的上海。“宏明,你在做什麽,結婚沒有?”
  “我結婚了,去年結的,是大學同學。我畢業後一直在進出口公司混著。你呢?有沒有做你理想中的工程師?”錢宏明一手摸出名片,遞了過去。
  “我有一個女友,德國本土人,美麗性感,我們非常相愛。我正在實現從小的理想,現在是Senior Engineer。德國男孩從小玩榔頭改錐,幸好,我從小拿金工車間當客廳,我沒給華人丟臉。你的進出口有沒有受金融風暴影響?”柳鈞說著看錢宏明的名片,見上麵寫的是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出口二部經理。“呀,你把你的計算機專業全丟了?”
  錢宏明細細感受著柳鈞一如既往的驕傲和直爽,同時鬱悶柳鈞沒提一句他得來不易的經理頭銜,和他駕駛的專車。他口是心非地道:“是啊,生計麵前,什麽都可以……”他忽然意識到這話不能說出,尤其是不能在柳鈞麵前提起,他硬是將“拋棄”兩個字吞下,“嗬,我們公司主要出口歐美,那邊的市場幾乎沒太大影響。聽說歐洲那邊玻璃天花板現象很嚴重,看起來你混得比想象中好。不過升管理職位的時候會不會受影響?”
  “我隻需做好我的技術,管理好我的組員,不需要想什麽玻璃天花板。或者我資曆還淺。你能告訴我爸具體病情嗎?”
  兩人一路小心翼翼地說話,盡量不去接觸那條橫亙在之間的傷疤,再無小時候的放肆。柳鈞最初還好奇地打量著沿路的欣欣向榮,但一會兒就倦了,連日的擔憂和為簽證奔波勞累,飛機上蜷縮多時的疲累,和爸爸康複的好消息,還有錢宏明平穩的行駛,他開始似醒非醒。可是他意識裏卻是為六年來第一次回國激動著,為出來時候看到那麽多東方人的臉激動著,還有,為第一個遇到的熟人竟是錢宏明而激動著。他放下車椅靜靜抱胸而臥,腦袋裏卻開始不斷閃回過去的一個個片段,他以為他已經忘記得很好,沒想到畫麵卻是那麽清晰。
  錢宏明看看安靜下來的柳鈞,仿佛能聽得到柳鈞均勻的呼吸。他不由得輕輕自言自語,“你終於也成熟了。”他再看看自己放在漆黑方向盤上的手,這雙手保養良好,皮膚清潔白皙,指甲紅潤光澤,顯然不是一雙勞動人民的手。反觀柳鈞的,錢宏明在停車等候時候特意仔細觀察,那雙號稱彈鋼琴的手看上去是如此粗糙,甚而骨節粗大。他微笑了,放棄專業又怎麽了,他還放棄保送研究生呢,可是他掙回完全屬於自己的天下。他迅速脫穎而出提增出口業務量,迅速在公司奠定自己的地位,迅速從公司宿舍跳到豪華裝修的三室一廳,迅速擁有自己的車子並從夏利換為嶄新上市的桑塔納2000,他讓女友多年如一日地拿崇敬的眼光仰視他,讓她無悔跟著他來沿海發展,一直到把她變為他的妻子。他根本不計較柳鈞今天的相見不識,他反而喜歡,這說明他已經脫胎換骨。有什麽,比六年不遇老兄弟的相見不識更能說明問題的呢?
  錢宏明的心兒在歡唱。但他沒將得意形於色,他細心地調高了一些車廂裏的溫度,免得大大咧咧的柳鈞著涼。柳鈞現在是製造業發達的德國企業的高級工程師?錢宏明心算一下國內從研究生畢業升高工所需的時間,他不知道德國的工程師考核體係如何,應該是更嚴格吧。看起來柳鈞一個人在德國打拚也混得很出色,無愧這一副好腦袋。雖然兩人曾發毒誓從此恩斷義絕,可那時候都是孩子,算不得數。錢宏明很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內心,他在為舊日的好友深深地驕傲。今日不辭辛勞驅車五個小時來上海機場迎接柳鈞,看似受姐姐所迫,其實,又何嚐不是他的半推半就?看今天見麵的樣子,柳鈞不再與他水火不容,是柳鈞成熟了吧。不管是什麽原因,也不管柳鈞心裏怎麽想,他希望兩人恢複邦交,即使隻是麵子上的邦交。他在這世上誰也不欠,隻欠姐姐和柳鈞。他希望能有機會償還心中愧意,他會說到做到,他已非過去一無所有的小男孩,他現在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第 2 章
  隻是,需不需要將六年前的那個道歉說出口?這是錢宏明再深呼吸也無法做出的抉擇。他思來想去,心存僥幸地認為,他而今主動來上海接柳鈞,應該夠說明一個態度,以兩人過去的深交,柳鈞應該領會他的意思。
  但錢宏明雖這麽想,心裏卻一直放不下,一路糾結。到高速路口,他細心地下來檢查一遍車況,剛坐回駕駛座,聽旁邊柳鈞問他,“宏明,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我沒聽清。”錢宏明被問得一頭霧水,見柳鈞睡眼惺忪的樣子,心裏了然,笑道:“你剛才一直睡著,沒說話,也沒夢話。夢到我?我在你夢中是不是老樣子?”
  柳鈞疑惑地眨巴眨巴眼睛,想了好久,才一個訕笑,“我做夢向你道歉,可就是聽不見你回答我什麽,我急了。這個道歉在我心裏埋了三年,我不能不說出來。”柳鈞說著坐正身子,換上一臉嚴肅,“宏明,原諒我過後好幾年才意識到那件事與你無關,你是無辜的,我不該為此與你打架。我向你道歉。”
  錢宏明沒想到竟是最大的受害者柳鈞先說出道歉,他怔住了,好久才回過神來,“你沒錯,你不需要道歉。是我不該……”柳鈞做個手勢打斷錢宏明往下說,錢宏明也是對過往的事情難以啟齒,順勢轉開話題,“那麽你可以停止六年的自我放逐回國嗎?”
  “我沒放逐,你看,我過得挺好。你還是這麽周到,宏明,我們還會是好朋友嗎?”
  錢宏明沒想到這個結能這麽輕易地解開,他止不住地眉開眼笑起來,“會,怎麽會不是呢?我知道你回來,心裏別的什麽都沒有,隻有高興。”
  四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柳鈞不再睡覺,兩人一路說話,搶著說自己現在的生活,中間仿佛沒有那個隔閡的六年。直到柳鈞爸爸住院的樓下,錢宏明不由自主收起興高采烈,“柳鈞,我不陪你上去。”
  柳鈞了然,道別後一個人拎包上樓。別說是錢宏明不願見他爸,他當年也是帶著深深的蔑視和仇恨離鄉背井,若不是爸爸中風住院,他是說什麽都不會回來。可血緣就是那麽神奇,接到姑姑打來電話,他比任何人都心急,那時候他正啃雞翅,恨不得把那堆雞翅插在背後,飛回家來。而眼下,等不得電梯,七樓的住院部他飛奔竄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出現在病房門口。看到靠坐在床上的爸爸,和正不知忙碌著什麽的姑姑,柳鈞心裏莫名其妙的輕鬆:沒有別人。
  柳鈞跟衝上來的姑姑抱在一起,他扭頭看去,爸爸似乎沒老,胖了好多,一張臉還比記憶中光滑,也不大看不出病態,若不是坐在病床上,幾乎與常人無異。於是,柳鈞麵對爸爸一貫大嗓門的招呼和爸爸急切伸出的手,躑躅了。姑姑見此悄悄退出,幫爺倆掩上門。
  爸爸柳石堂若無其事地收回手,依然眉開眼笑。“阿鈞,爸爸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來,沒派車去接你,讓你一路辛苦。其實你不用來,你看,爸爸什麽事兒都沒,醫生還讓我明天下床試試走路。來,喝可樂,連你姑姑都還知道你愛喝百事可樂,你自己來拿。還有柿餅,豆酥糖,綠豆糕……”
  柳鈞滿心波濤洶湧,可是擋不住爸爸洶洶來襲的關懷,尤其是爸爸的若無其事更讓他無法沒有表示,他索性搬方凳坐到爸爸床頭,抓一瓶可樂打開,猛灌兩口才道:“宏明去接我了,他還是那麽周到。聽了他對病情的介紹,我才放心下來。”
  柳石堂隻顧著打量自己健康壯碩的寶貝兒子,嘴裏滿不在乎地道:“錢宏英做人上路。”
  柳鈞揣摩了下爸爸身體的承受度,才道:“爸爸,有錢不是一切,你可不可以學會尊重別人,真正愛護別人。”
  “這事已經過去,我養活他們錢家,錢宏明不該今天先抓你又告狀。阿鈞,爸爸隻對不起你媽和你。”
  “宏明沒有告狀,他不是那種人。”
  “宏明是什麽人我最清楚,他打小比你多一個心眼,要不然他不會一邊跟你稱兄道弟,一邊拿我手裏的錢上學讀書。我不欠他們錢家,錢宏英比誰都有數。”
  “爸,可是生活並不隻是交易,有些事情需要放棄利益來對待。”
  “傻話,沒有利益開道,你走哪兒都不行。這世上我隻跟你不講利益,我的都是你的,你的我不會問你拿。”
  “那麽媽媽呢?你是逼瘋逼死媽媽的主凶,那時候錢宏英才二十歲,該負主要責任的是你。你可以拿什麽利益來交換媽媽的生命。你以前不尊重媽媽,現在又不尊重錢宏英。”
  柳石堂有萬千理由,可是看著激動的兒子,他毫不猶豫地將所有理由吞回肚子。“我最對不起你和你媽。我經常想起你媽,尤其是這回生病時候,要是你媽在的話……”他將本來急切地對著兒子坐的身子擺回靠枕上,長歎一聲氣,“阿鈞,你看爸爸老了沒有。”
  見爸爸忽然無力起來,柳鈞頓時失去所有意氣,關切地探身抓住爸爸的手,檢查爸爸脈搏。“爸爸沒老,而且小中風也沒打倒爸爸。”
  柳石堂滿心喜歡,可已不敢造次,字斟句酌地道:“老了,你看不出來。現在爸爸特別會想起過去的日子,想到我們過去住的宿舍平屋,想夏天帶著你遊泳,想你媽蹲河邊洗衣服監視我不許欺負你,想你學什麽都比別人快,連遊泳都不用我教,下水就沒嗆過水。經常夜裏想得睡不著覺,睡著了做夢還是你們。阿鈞,你在德國有沒有想爸爸?”
  柳鈞低下頭去,他在德國恨爸爸,豈肯想他。可他不願撒謊。
  柳石堂沒有計較,他一生病兒子就回來,他已經夠滿足。“爸爸體力也大不如前。去年開始市道一直不好,出口的單子蹭蹭往下掉,我每天愁,今天愁工資發不出,明天愁應收款討不回,後天愁沒米下鍋,人已經到疲勞極限。這不,地稅專管員又來找我,說我這個月再沒利潤的話,要把我的一般納稅人資格取消,怎麽說好話都沒用,你爸隻有眼睛翻白進醫院了。這一把老骨頭都不經打啦。可是,工廠怎麽能變成小規模納稅人呢,那不是要我死嗎。這幾天會計已經做好年報,我躺病床上也不安心,不敢讓會計去交年報,交了評定下來,準定變成小規模納稅人。愁啊……”
  柳鈞聽得雲裏霧裏,基本上算是知道爸爸急火攻心倒下的,但解鈴的什麽大規模小規模納稅人,他卻一點都不懂。“如果達不到要求,轉為小規模納稅人就轉唄,我們以後好好做,再爭取做那個大規模的。”
  “你不知道,做小規模納稅人就等於死。我們現在業內的價格基本上是透明的,一般所有產品的出廠價按原材料價加百分之十三來算。小規模納稅人是不管你成本多少,毛利多少,我記得是按每筆生意的百分之三點幾來繳納。這一刀斬走,剩下的我去掉加工成本,去掉工資,去掉雜七雜八費用,我隻賠不賺了。還開什麽廠。”
  柳鈞這才有點兒明白,“工廠的利潤那麽薄?”他簡直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還是第一次聽說產成品竟然按原材料來計價,而忽略各種加工所應有的不同的工藝規程,簡直是不可思議。他不置信地問道:“如果我沒理解錯,那就是螺絲和螺帽,不管工藝如何,隻要材質相同,用料一樣,出廠就是一個價?”
  “對,要是做螺絲螺帽就更沒法活,那玩意兒現在論斤賣。”
  一貫接觸前沿機電研發的柳鈞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才小心翼翼地道:“爸爸,我現在收入不錯,如果工廠那麽困難,不如讓它破產,你跟我去德國……”
  但沒等柳鈞說完,就見他爸臉色大變,眼睛再次翻白。他慌了,連忙衝出去叫醫生。

  第 3 章
  在急救室外麵等待的時候,姑姑和柳鈞都擔心得麵無人色,尤其是柳鈞,有生以來第二次感受到那種發自心底的恐慌,第一次是聽到媽媽跳河的那次。他的手足都無處放,站不住,也坐不住,隻會傻傻地盯著姑姑,聽姑姑幾乎是神經質地反複嘮叨一句話,“廠子是你爸命根子。”“廠子是你爸命根子。”……
  過會兒,一個頭發花白,身板挺拔但瘦弱的婦女過來,拉著姑姑靠牆坐下。安撫了好一會兒,姑姑才稍微鎮靜,告訴柳鈞這位是傅阿姨,以前與柳鈞媽媽一起在鄉下做代課教師,後來柳鈞媽媽抽調回城,傅阿姨一直沒上來。眼下請來幫忙晚上看護柳石堂。柳鈞即使腦子幾乎空白,看著這位與媽媽有關係的傅阿姨還是覺得親切,尤其是傅阿姨說話時候吐字清晰,嗓門洪亮,都與過去也是做老師的媽媽相符。傅阿姨隻是簡單地說句客套話,讓他坐下,他就乖乖地坐了。
  好在爸爸倒是很快被推出來了,眼睛也能半睜,不同的是手上掛了吊針。柳鈞很擔心爸爸的狀況,堅持要陪在醫院,與傅阿姨兩個在黑暗的病房裏一起默默守了一夜。一夜有驚無險,柳石堂睡得很好,還扯起鼾聲,直到第二天清早姑父過來換班時候還沒醒,一張臉白裏透紅。見此,柳鈞才敢放心離開。
  讓柳鈞沒想到的是,走到一樓,竟會看到裹著羽絨服站在門廳的錢宏明。沒等柳鈞昏頭昏腦地想清楚是怎麽回事,錢宏明搶先道:“昨晚跟護士了解了一下,知道你會守夜,早晨可能熬不住會回家休息。去我家吧,你家冷鍋冷灶的,連吃飯都沒人照應。”
  柳鈞都不知錢宏明在樓下等了多久,心裏非常溫暖。多年前的慣例自然而然地回到身上,他沒什麽客氣的,跟以前一樣,兩手抓住錢宏明的肩膀大力地晃。錢宏明笑了,也是小時候那種開懷的笑,為自己能幫到柳鈞,為昔日重來。但柳鈞走到車邊,忽然道:“宏明,能不能帶我去我爸工廠看看,聽說情況很不好。”
  “先睡一覺再去,你這會兒不在狀態。”
  “我得去看一下才能安心睡覺,我爸心病還需心藥醫。不怕,我經常熬夜。”
  錢宏明沒再反對,載著柳鈞穩穩上路。中途還特意拐進一條小路,細心地替柳鈞買來一包生煎包子。穿出小路,沒想到前麵道路自行車川流不息,一致如流體般匯入一座大門,場麵端的壯觀。柳鈞看清,那兒是從小熟悉的市一機。
  “不是說國內國營企業日子不好過嗎?看樣子市一機還挺健壯。”
  “市一機早不是國營了,你離開後,市一機足足換了三手。先是讓省裏來的一個高幹子弟買去和日本合資,後來經營不下去,轉手給在本市挺有勢力的女華僑,再是剛去年底,兩家私營企業合資全盤吃下市一機。這兩家私企據說是看中市一機在市區的地盤……”
  “啊,國外也有少許報道,預測中國推行按揭後,可能催熱房地產市場。這兩家私企真有眼光,也真有實力。”
  錢宏明搖頭,“房地產市場能不能熱,不知道。那兩家私企是不是真有眼光,也要看他們能不能笑到最後。我最佩服的是那女華僑,才不到一年時間,據說在國外用借貸的錢通過跨國操作,這麽一買一賣,轉手就是我一輩子都不可能賺到的錢。在國外,是不是金融才是最佳掙快錢的行當?”
  “但亞當斯密說,金融不創造價值,不會增進社會財富。”
  錢宏明隻是一笑,沒與爭辯。這也是慣例。他從小用功讀書,心無旁騖,不像柳鈞涉獵廣泛,談吐旁征博引。柳鈞從小到大稀奇古怪主意不斷,錢宏明則是任其千變萬化,我自巋然不動。雖然經常跟著柳鈞跑,可大主意都是自己捏著。他隻想到,可是大家在買賣中誰都沒有重視市一機那些新添的日本機床,可見財富的著眼點應在哪兒。“到了,你還認得出這兒嗎?”
  柳鈞大驚,這是他無數次進進出出的前進農具廠?不僅是廠子的門麵變了,新大門用紅色花崗石貼得喜氣洋洋,廠名變為前進機具廠,而沿街圍牆變為兩層樓的店麵房,連外麵的路也變了,不再是坑坑窪窪的石子路,而是平整寬闊的水泥雙車道,路邊種著整齊的行道樹。他呆了半天,才道:“隻有那條水泥電線柱子沒變。”
  但等柳鈞走進大門,看見一長溜的車間,才算鬆一口氣,還好,裏麵依舊如故,連堆放邊絲的水泥圍子也還在原地,依然是圍子前麵一潭陽光下泛著七彩的油汙泥水。仿佛那排店麵房將時間的腳步隔斷在外麵,因此裏麵的時間被神奇地凝滯。但是讓柳鈞驚訝的是,車間大門緊閉,裏麵沒有記憶中熱火朝天的樣子。一會兒門衛挽著一串鑰匙跑來開門,柳鈞一拉錢宏明,兩人一齊進門。

  第 4 章
  門衛打開的是四米高四米寬、鏽跡斑斑的金工車間門上的小鐵門。伴隨著小鐵門嘎嘎轉動聲的是車間裏被驚起的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地沒頭蒼蠅般地往外遁逃,但即使有這麽多的聲音,空廓的車間裏還是寂靜的可怕,當小鐵門歎出最後一聲“嘎”,柳鈞無端地覺得外麵冬日冷漠的陽光竟是那麽溫暖,然如此溫暖的陽光卻穿不透肮髒得如毛玻璃般的玻璃窗,陰寒充溢在昏暗的大車間裏,向著柳鈞卷裹而來,這寒意,自全身毛細血管侵入,直擊心底,令柳鈞不自禁地伸手捫住胸口打了個寒戰。
  車間裏,也依然還是柳鈞熟悉的布局。所不同的是地上的汙垢仿佛又厚了點兒。柳鈞順手操起工具箱上麵散亂放置的螺絲刀和榔頭,用力一次一次的鑿下,鑿下一次,推出結結實實的一塊汙泥。直至鑿到三厘米深度,螺絲刀頭才終於觸到堅硬的水泥。
  “你找什麽?”錢宏明不明所以,開了個玩笑,“尋找失去的記憶?”
  “不,尋找諾大工廠大白天停工的原因——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在我們的製造車間,地麵是光亮的油漆。”
  錢宏明寬容地笑,“產品不一樣,豈能一概而論。這樣的製造廠,幾乎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你我大學時候經曆的校辦廠一樣好不到哪兒去。”
  柳鈞一絲不苟地指出:“以前我可能也會這麽以為,但現在我知道這是設備問題,你看,雖然這台牛頭刨床保養得挺不錯,可你依然可以看出它漏油嚴重,這樣的刨床,其加工精度存疑。其他還有管理問題,管頭不管腳。兩個問題結合起來,工廠的出品必然馬馬虎虎。”
  “你不能對生產螺絲的廠家與生產航天器的廠家提同等要求。”
  “製造業隻能有不同的標準,不能有不同的態度。”
  錢宏明不急不躁地一笑,“如果市場普遍需求的是負公差、短尺、廉價,那麽你是追逐市場,還是追逐理念?”
  柳鈞一時難以回答,人非聖賢,誰不追本逐利。他看看錢宏明,又環視空闊陰暗的車間,猶豫了,“堅持理念是件很奢侈的事。尤其是不能要求別人。”他伸出手指,邊走,邊從一台台古老的機床上滑過。這些機床他都熟悉,自他記事起已經呆在這裏,二十多年沒移動分號。他不需彎腰,都能背出機床銘牌上標明的年號。比如現在手指底下的是全車件最年輕的七三年的台式鑽床,可偏偏這最新最簡單的卻是最不好用的。這樣的鑽床,能要求它打出多少精度的孔?柳鈞本著科學的態度,可不相信人定勝天。
  冰冷的感覺從冰冷的鐵疙瘩傳來,十指連心,寒徹心肺。柳鈞開始有些理解爸爸為什麽一提廠子就心病發作,爸爸每天麵對這些,早已寒透了心。想想病床上可憐的爸爸,看看眼前衰敗的車間,柳鈞的一顆心開始動搖。
  錢宏明沒跟上去,他默默地看著柳鈞走向黑暗的車間深處,心裏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不久看到過的市一機郊區新廠。一水兒的鋼結構車間,每一個、處設計細節在他這麽一個半行家看來,無不最大限度地追求便捷、節能、安全、清潔。尤其是那一台台進口機床,不說別的,操作工可以穿天藍工作服,便已說明一切。想柳鈞剛從同樣窗明幾淨的德國工廠出來,對眼前的黯淡自然是無法適應。再說,這前進廠是他柳家的產業,一個血性男兒怎可能眼看家業衰敗而無動於衷。
  隻是錢宏明心中替柳石堂計算,按說大門邊的一溜店麵房收入可觀,拿來支付全廠工資和各項費用應該足夠,而且目前其他類似機械廠也沒見如此凋敝,這柳石堂到底是怎麽混的,竟會守著金碗沒飯吃。按說,柳石堂也算是個人物,早年跳出技工跑外勤,然後不聲不響承包了前進農機廠,不聲不響一口口將整個廠子吞下,算是業內打滾多年諳熟門道的老法師,難道是英雄暮年了?可算起來柳石堂也不過五十幾歲,正是幹事業的時候。但又想,也是,英雄就怕病來磨,柳石堂力不從心的時候,這種一個人說了算的小廠子自然是樹倒猢猻散了。
  那麽,柳鈞作為一個有能力挽救前進廠的人,此刻會作何考慮?錢宏明現在最想知道這一點,也一直憑過去對柳鈞的認識做著猜測。他知道以前的柳鈞雖然外表強悍,可內心溫柔多情。他不知道六年過去後的柳鈞變化多少,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柳鈞非要堅持來前進廠轉一圈,不會無緣無故吧。
  錢宏明耐心而安靜地等著柳鈞折返,即使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他也隻是看一眼號碼而不接。車間太安靜了,靜得像死地,靜得容不下雜音。好不容易等柳鈞從黑暗中走出,走進,他微微眯眼,看到柳鈞臉上的矛盾。他沒打聽究竟,隻問了一句,“要不要到旁邊的車間走走。”
  柳鈞似是被驚醒,呆了會兒,才道:“旁邊小的是翻砂車間,那兒一圈下來,你太太得趕我了,沒掛上兩斤灰下不來。我們走吧。”
  坐上車子,柳鈞禁不住歎了一聲氣。讓爸爸拖著病軀將前進廠經營下去,看金工車間這情形,隻有越做越死,爸爸以後多的是住院的機會。但是讓爸爸放棄經營,昨晚已經看到結果。左走右走,似乎都是爸爸的絕路。怎麽辦。
  錢宏明替柳鈞說出心裏的糾結,“一邊是親情的責任,另一邊是甜蜜的責任。忠孝不能兩全啊。”
  柳鈞眉頭打結。人生第一次,他遇到“抉擇”這個大難題。

  第 5 章
  柳鈞眉頭打結。人生第一次,他遇到“抉擇”這個大難題。“怎麽辦,宏明,換作你會怎麽辦?”
  “對不起,柳鈞,我無法給你中立者的建議。非常抱歉。”
  柳鈞本來等著一個推心置腹的答案,聞言一愣,隨即釋然,“看,我不分青紅皂白找你一頓打,留後遺症了。宏明我跟你保證,以後不會了,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我們說話別這麽謹慎。”
  “我真沒怪你,又不是你的錯。”但完了,錢宏明依然沒給柳鈞提任何建議,隻是補充一句,“我對真朋友才一絲不苟。”
  柳鈞白他一眼,死心塌地閉嘴。從小就領教過,若是錢宏明不想說,誰也別想從他嘴裏掏出話來。他隻好自己斟酌,兩眼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車窗外顯得有點兒陌生的半新半舊的城市。
  錢宏明見此,不由自主地伸手放到嘴邊,若有所思。可他自始至終還是沒開口給哪怕一個字的建議。
  錢宏明的家在七層樓中的六樓,三室一廳的房子用白牆、米黃花崗石和原木色清水漆裝點得清雅,錯落布置的家具看上去挺是講究。柳鈞不知道這樣的裝修算是什麽檔次,反映什麽樣的收入,他沒有見過國內的參照物。若是拿自己的來比,顯然,錢宏明家的家具不夠質感,比如家具用的是不夠環保的三夾板,家具配套的五金粗糙誇張,皮沙發坐上去堅硬挺拔。但是因為有得體的軟裝飾配著,整間房子格調宜人。
  錢宏明進屋就打開空調,脫掉外麵的羽絨服,穿著一件藏青羊絨衫裏裏外外忙碌著安排柳鈞洗漱睡覺。直等安頓下了柳鈞,他才急匆匆打著手機趕去上班。錢宏明唯一遺憾的是柳鈞沒大力讚賞他花大價錢下大力氣經營布置的豪華小家。在工作中,錢宏明看著手頭的單子,心說若是柳鈞回流接手經營前進廠,他完全可以放心地把手中品質要求高的單子交給柳鈞去做,估計這個從德國來的工程師準會用同樣的態度對待所有產品。但是……那樣就得接觸不堪的柳石堂了,他不願。
  他不明白,為什麽姐姐錢宏英已經在房地產公司做得挺好,收入可觀,卻一直敷衍著柳石堂,保持著普通朋友的關係。那種不堪的人,不堪的事,隻有避得越遠越好,姐姐為什麽還不走開,受的屈辱難道還不夠嗎。但是姐姐不會聽他的,他也不能對姐姐用強,姐姐養活一家四口,至今一個人領一個保姆照料著一個半躺床上的母親,和一個全躺床上的父親。他沒資格要求姐姐,隻有背過身去咬牙切齒,轉回頭,又自覺地每月將父母醫療費生活費全包。他隻希望能減輕姐姐負擔,以讓姐姐不用再敷衍那人。
  可是他真猜不透姐姐的心思,為什麽柳鈞回來,姐姐不僅最先知道,還殷勤張羅。他雖然心甘情願地去接柳鈞,可是對姐姐異常不滿。為此,他更不願與柳石堂有任何交集。
  柳鈞睡足,精神百倍地跳上七層樓梯探望爸爸。讓他異常內疚的是,爸爸見到他依然眉開眼笑,而且是硬撐著眼皮,硬提著精神,對著他有些兒討好地笑,什麽埋怨都沒有。頓時,一腔熱血湧入柳鈞的胸膛,他不能再猶豫了。
  “爸,我去看了廠子,經營很困難?”
  柳石堂訕訕地笑,“還行,沒事,害你擔心。”柳石堂語速明顯遲緩,“你去看老翻砂車間了沒?”
  柳鈞才說一聲“沒”,今天盯在一邊不肯走,怕柳鈞又說錯話的姑姑趕緊接腔,“你爸可得意老翻砂車間,自打環保前年規定市裏不許翻砂,你爸就把那車間洋槍換炮了,裏麵線切割什麽的好幾台,差點掏光你爸老本。”
  看柳鈞目瞪口呆,柳石堂慢吞吞接話,“你看,爸爸能過,沒困難,別擔心,你回去後也別擔心。爸爸做這行都幾十年了……”
  “不。”柳鈞嗓子發澀,一口打斷拚命為他著想的爸爸,“爸,我決定了,我回來一年,一年裏幫你拿出新產品,設計新流程,恢複正常平穩生產。我能行。”
  “什麽?”柳石堂猛地坐直了身,卻激動得一口氣走岔了,咳得昏天黑地,差點兒又背過氣去。
  柳鈞因屢屢刺激他爸此刻脆弱的身體,被姑姑嚴厲地下了逐客令。柳鈞不情不願地離開,到門口時候回望,見爸爸咳得通紅的眼睛興奮地看著追蹤著他,強撐著身子對他揮手。柳鈞心頭發酸,這一刻,他決定原諒爸爸。
  再次被錢宏明載上車,柳鈞終於見到錢宏明的太太崔嘉麗。崔嘉麗長相甜美,一眼就看得出是個溫柔的人。除了見麵與柳鈞說聲“你好,宏明經常提起你”,隨後就要麽說“是啊”,要麽說“不是”,餘下的話都被錢宏明默契地包圓了,崔嘉麗隻要笑眯眯地看著丈夫就行。柳鈞覺得這一對怪有趣的,再說他心中答應了爸爸,終於卸下一個親情的負擔,滿心輕鬆得很,寒暄過後就道:“宏明,我準備回國一年。”
  “我基本上料到你會做這個決定。既然你已經打定主意回來,我憑多年與國外打交道的經驗告訴你,眼下國內發展迅速,機會遍地,是我們年輕人創業爭天地的最佳時機。再加你在這邊有同學,有親戚,有各種各樣的關係,你的發展將如虎添翼。”
  “可是我隻打算回來一年。”
  “我認為你來了就不願回去。你不如現在就開始做好說服女朋友來中國的準備。”
  “哈,不會,一年,我不食言。”
  錢宏明微笑,“好吧,一年。即使隻是一年,你還是需要朋友的幫助。我請了在機關工作的三位高中同學今晚為你接風,你以後肯定有需要他們的地方。”
  柳鈞哈哈大笑,“宏明,你好庸俗。”
  “嗬嗬,把我好心當作驢肝肺,沒良心。”錢宏明歡快地與兒時朋友笑鬧著,驅車來到一家簇新的“豪園”餐館。下車時候他如數家珍地介紹,“這家飯店元旦前才開業,老板之一是買下市一機的其中一個股東楊巡。別看楊巡在本市可以橫著走,可據說他開這家飯店的目的是拍東海集團宋總的馬屁,給宋總姐夫一條好財路。”
  柳鈞又笑,“還有什麽是你不知道的?你這個RAM。”
  崔嘉麗“咭咭”地笑,錢宏明自動替妻子說明:“她從認識我起就叫我內存。”錢宏明邊說,便將手中塑料袋交給柳鈞,“裏麵是三條瓦倫蒂諾的領帶,你等會兒送給他們,我看你肯定焦急回家沒帶禮物。”
  柳鈞沒推讓,他又不是出生於真空,跟著精怪一樣的爸爸早已知道禮多人不怪。但是對於錢宏明的周到,他依然是伸手將好友晃得地動山搖。
  愉快地吃完一頓晚飯,是錢宏明大包大攬地結了帳。然後一車三個人又摸到前進廠,摸進老翻砂車間,對著一車間的新式裝備,兩個內行人大致確認下前進廠的產品方向。隻是柳鈞很不甘心,做這樣的產品,對於他這個孜孜以求高精尖的人而言,簡直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第 6 章
  回去路上,柳鈞一路要求錢宏明幫他尋找國外生意,錢宏明卻左手習慣性地放在嘴邊,但笑不語。柳鈞腦袋轉了幾個彎才想明白,錢宏明不願因生意而與他爸碰頭,剛想說“以後直說嘛”,但話沒出口,他立即伸手將嘴巴捂住。前麵還坐著崔嘉麗呢,看起來錢宏明沒把往事與崔嘉麗說起過,否則有什麽必要諱莫如深的。柳鈞想明白了,才意識到自己的手也放在嘴邊,他忽然有些理解錢宏明這個手勢的意義。
  崔嘉麗卻是好奇地問了句整的:“為什麽不說幫?”
  柳鈞忙道:“宏明心有餘悸,以前幫我忙,我反而揍他一頓,他對我早心灰意冷,把我列不合作對象了。”
  “說什麽呢,沒這回事。”
  兩人都是心知肚明,唯有崔嘉麗圓溜溜的大眼睛在兩人之間打轉。柳鈞後麵看著納悶,隱隱感覺崔嘉麗有點兒可憐,這兩人從大學談戀愛到現在已婚,丈夫對妻子熟悉到可以當代言人,妻子卻可能根本就不懂丈夫,如此的不對等,可以算作是完美的婚姻嗎?
  晚上睡前,錢宏明到客房道個晚安,柳鈞一把將他拖進門,輕道:“宏明,跟你提個意見,做人別太累,別什麽都扛著背著不肯卸下,也別什麽都追求完美。”
  錢宏明不以為然,“我還想在你接管前進廠之前給你上一課呢,國內不同你那邊,你那邊環境單純,回來國內你要留意人情世故,更要管住你的嘴。”
  “我不苟同,我從來這個性格,你看,老師跟愛你一樣愛我。再比如你我,如果有人跟你說柳鈞背後拆你台,你會信嗎?肯定不會,因為我們早日久見人心了。是吧?”
  錢宏明微笑搖頭,“不是。你舉的都是不涉及利益的例子,不具普遍意義。當你的交往與利益相關的時候,一分一厘都得算清楚記明白,否則後患無窮。我們今天不爭論,我們把論點擺在這兒,一年後,你不是回德國去嗎?我們再回頭認證。”
  柳鈞隻有無奈跳腳,“我有一個問題從小問自己問到大,我怎麽會跟你是好朋友。我們人生觀相同嗎?No!我們世界觀相同嗎?還是No! 不用一年後,現在就告訴你,我不會改變論點。”
  錢宏明卻笑嘻嘻地道:“那也沒什麽,求同存異。早點休息。”
  崔嘉麗看著回來主臥的丈夫一臉輕鬆愉快,奇道:“你們說什麽了?這麽開心。”
  “我們討論人生觀世界觀。”錢宏明脫鞋上床,想了想,才又道:“柳鈞手下留情,沒跟我討論價值觀。”
  “不會吧,柳鈞大大咧咧的,跟大男孩似的,會說這種話題?”
  “你忘了德國是黑格爾、尼采那些人的老家。明早想吃什麽?”
  “明早我來吧,我去買豆腐腦……要不要煮點兒小米粥?”
  “又是豆腐腦又是小米粥還不漲死,咦,你今天倒是不偷懶了?”
  “你好朋友在呢。柳鈞挺好玩的,整一個陽光大男孩。唉,以前追求他的女孩子多嗎?”
  “多,他一上籃球場,全校都是女孩子尖叫。”
  “真奇怪,你們性格這麽不一樣,怎麽會是好朋友。”
  崔嘉麗的話讓錢宏明晚睡著了半個小時,他回想半天,一個人在黑暗中訕笑。他從小不知多羨慕柳鈞,那家夥要才有才,要財有財,天生好人緣,朋友遍天下。是他硬湊上去非要做了柳鈞的好友,在閃亮的柳鈞身邊與有榮焉,然後一直好友至今。想到這兒錢宏明笑了,這樣的友誼,按說並不符合他錢宏明一貫的交友原則,可它卻存在了那麽多年。那麽他剛才或許是沒必要扭轉柳鈞做人的道理,或者那是最適合柳鈞的生存方式。
  第二天,柳鈞三度探父。看到爸爸身體迅速好轉,他大為欣慰。與醫生討論結果,也是一樣的結論,爸爸的生理機能在奇跡般地自我修複。他更堅定了自己的決定。兩天後就被爸爸趕回德國,讓他趕緊收拾來中國接班。
  柳石堂滿心歡喜,歡喜得無以複加,幾乎等兒子一走,他收拾收拾出院了。一年?一年又一年吧,來了就不怕兒子再走。隻是柳石堂從兒子的話裏抓出幾個可疑的蛛絲馬跡,那錢宏明無緣無故為什麽對他兒子這麽盡心,有什麽目的。他算是看著錢宏明長大,那小子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城府太深。就算是跟他的傻兒子是從小的好朋友吧,可錢宏明那種人這麽多年下來還能拿兒子當好朋友嗎?無事獻殷勤,非盜即奸。柳石堂心中警惕,想來想去不敢放兒子跟錢宏明太接近,回頭問錢宏英打聽到錢宏明住城西,他就給兒子在城東那個拖了好久才造好的高層高檔小區置下三室兩廳,火速裝修。千萬得將籬笆紮緊,以免他的兒子吃虧。
  即使社會有人還在對按揭將信將疑,琢磨不透,報紙上還在大力宣傳按揭的好處,鼓勵熱愛儲蓄的人們用未來的錢提前購置現在的好生活,柳石堂卻毫不猶豫新潮地選擇了按揭,而且跑通路子拿到最低的首付。他不是沒有現錢,但一則他正在兒子麵前裝可憐,二則他一向認為錢一定要流動著才能生錢,絕不能將大量的錢困在無法生息的固定資產裏。國家去年新推的按揭辦法真是合他心意,要不然他將房子買下後,準轉手將房子換三年抵押貸款。
  柳鈞則是將最多的時間花在說服女友,相約一年,相約電郵傳書。可是女友根本不相信一年之後還有感情,女友對他的一年之期充滿焦慮,柳鈞再詛咒發誓都沒用。歸期一拖再拖,柳鈞購買的一些測量儀器早已被DHL送到老家,他卻是遲遲拖了二十天,才與女友依依惜別。
  柳石堂親自帶著司機去機場接來柳鈞。接上兒子的柳石堂還不急著回家,先得意地帶兒子到去年克林頓剛吃過綠波廊吃了一頓晚餐,又在國產五星級賓館錦江住了一夜,他不能虧待兒子。第二天才啟程回家,一路亢奮得沒閉過嘴。柳鈞最先還勸爸爸悠著點兒身體,可爸爸說見他回來比吞人參果還靈,他心說,爸爸這哪是得小中風啊,簡直是甲亢。
  下車,柳石堂就將兒子送進滾燙裝修出來新房子——所有的木器都還沒上漆,家具隻有臥室裏的一套,倒是柳鈞小時候用的鋼琴已經安置在客廳。他有自知之明,兒子絕對不能跟他住一起。要不然,別說他沒自由,兒子也恐怕不到一年就得再次落跑。

  第 7 章
  父子倆有史以來第一次麵對麵地坐在一起,以彼此都是成年人的身份討論屬於成年人的話題。柳鈞手上拿著的是前進廠目前意向的幾單生意意向。他粗粗看下來,奇道:“為什麽都是出口生意,我記得以前大半是國內生意。”
  “那你肯定還記得我一年到頭在家時間不到兩個月,其餘十個月時間,三分之一在接洽生意,三分之二在追應收款。內貿難做,回款太難了。不僅回款難……我們幹脆一邊談工作,一邊我隨時介紹國內情況給你。內貿還有一個問題是所需流動資金多。不像外貿是做訂單,訂單確定,信用證過來,我把信用證拿去銀行換貸款,自己幾乎不用出流動資金。內貿不一樣,做內貿的流動資金在原料采購上壓一塊;采購來的原料在生產中又要壓一塊;成品庫存還得壓一塊;最後是應收款壓一大塊。最後這麽算下來,流動資金得是月產銷量的三倍才能維持正常運轉,這種流動資金要求有幾個吃得消。換你會選擇外貿還是內貿?”
  柳鈞聽著聽著,漸漸將眼睛從紙麵轉向爸爸,不由自主地點頭。“難怪,這幾年我總看報紙上說,市場在哪裏,工廠搬去哪裏,全世界都在覬覦中國的十億消費人口,許多企業投資中國,還以為國內的公司更應該得天時地利人和,沒想到……”
  柳石堂心裏滿意自己的表現,臉上愈發雍容大度,“沒做過嘛,當然不知道。可是手頭這些單子我又吃不下……”
  “很簡單啊,我們兩個車間的加工能力足夠了。”
  “問題是沒人做啊。老一輩的技術好,可操作不了那些新設備,學都學不會,我也學不會。我招了幾個中專生專門去學線切割編程,等他們學會,做熟,沒幾天就飛了,我連培訓的本都找不會來。”
  “你是不是工資出得太低?這些設備我等會兒看下說明,問題不大,整個工廠隻要有一個人會就行,其他都是傻看設備的。說到底這種入門級數控設備跟傻瓜相機一樣,簡單得很。”
  柳石堂大掌一拍,“就等你這句話。別人家都是送自己的兒子侄子外甥去培訓這個編程,偏偏我們柳家隻有你一個兒子,我隻好請外麵人。但再高的工資沒法給啊,總不能比幾個老技工高吧,總不能人工費用太高吧,你看這些報價,我做一個都沒幾分毛利,拿什麽發高工資。我隻有看著他們飛走。所以你不來,我去年開始看市道緊,幹脆停著。既然你來了,我們趕緊把這幾單的樣品拿出來跟外商去談,談下來立刻開工,先把所有費用轉出來衝平。你一邊幫我轉起來,順便看市麵上缺什麽,給我開發幾個新產品。”
  柳鈞愣愣地聽爸爸說完,“那要是我不回來,你又沒錢請人開新設備,廠子是不是就一直開不起來了?”
  “哪會,市道總有變好的時候,那時候利潤一高,我出人工費就不費勁了。人家別的大廠怕停,我這兒又不怕停,我沒一分錢貸款,廠房設備都是自己的,停下隻要付兩個會計和一個門衛的工資,擔得起,隻有稅務恨沒法刮皮。”
  柳鈞更是聽得眼花繚亂,“那你不需要付停工時的工人最低工資?不替他們交保險什麽的東西?”
  “我又不是國營企業,我這兒當然是做一天給一天工資。你放心好了,市麵上多的是人……”
  “就是找不到能用的人。爸,你不能再走這條老路……”
  柳石堂也打斷兒子的話,“爸也知道,但爸爸的思想已經跟不上,現在該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
  柳鈞一點都沒意識到老爸就這麽七拐八彎地將擔子撂到他的肩上,也一點都沒意識到這擔子豈是一年可以完成。他隻是聽著爸爸所說非常扭曲的現狀,氣貫長虹地想到,需要他施展的地方實在是太多太多,不僅僅隻是技術。
  父子倆談到很晚,柳石堂賴到實在沒辦法才走,給兒子留下嶄新的捷達車鑰匙和一隻新出的諾基亞手機。還吩咐兒子不用做家務,以後每天自有傅阿姨上門打理。
  錢宏明中午接到姐姐電話,要他晚上見麵說話。他不知道姐姐忽然找他有什麽事,晚上回家做好飯菜,與妻子一起吃了,就獨自急匆匆趕去姐姐家。見到姐姐他先本能地留意了一下臉色,見姐姐臉色平常,才放下心來。進去裏屋見過父母,兄妹兩個關門談話。
  “跟你商量件事兒。市一機準備整個搬遷,那地塊打算綜合開發房地產項目。郝姐今天跟我說市一機的申總和楊總找她談話,讓她過去管銷售,她想拉我一起去。我問你,申寶田和楊巡那兩個人口碑怎樣。”
  錢宏明自然不敢怠慢,想了會兒,慎重地道:“兩人目前在本市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楊巡是外地來的暴發戶,申寶田正規些,口碑也更好些。關鍵是看他們有沒有這個財力把那片地開發起來,聽說他們兩個買那塊地都差點傾家蕩產,欠了銀行好多貸款。”
  錢宏英笑道:“你就直說吧,我能不能去那兒。”
  錢宏明也笑:“姐心裏早有主張了,還需要問我?你說吧,第二件是什麽事。”
  “鬼祟,掏你一句話有這麽難。我當然不去,最好郝姐去,她的位置正好騰出來給我。我打算等郝姐一隻腳去那兒站定了,請我們老總吃飯談談這事兒。現在哪家餐廳小單間豪華點兒?”
  錢宏明聞言心裏一顫,“我替你去吧……”
  “錢宏明,你想哪兒去了?!”錢宏英柳眉倒豎,怒目圓睜,“你把我看成什麽人,我那麽賤?”
  “沒,姐,我沒這意思。你請老總吃飯總得送禮,這種事還是我們男人喝幾杯下去更容易談。”
  “錢宏明,你連我也哄著,我不是你那個小姑娘老婆。你給我實說你想哪兒了,今天不解決這問題,你別想走。”錢宏英將椅子一橫,攔在房門口。
  錢宏明拿姐姐沒轍,左手擱嘴邊與姐姐對峙好半天,才猶豫地道:“我希望你斷絕與柳石堂的任何交往。”
  “這不結了,你也不怕這句話悶心裏悶出癌來。我跟柳石堂沒關係,但既然他介紹朋友來我這兒買好幾套房子,我沒有不記情的理兒。再說了,他即使老婆跳河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也沒把我交出去,我得罪他有好處嗎,鼓勵他翻臉抹黑我嗎?我得敷衍他。我的事你別管,你不用去他兒子麵前獻殷勤幫我積人情。”
  “我不是那意思。姐你相信嗎,柳鈞見麵先跟我道歉。誰都可以道歉,唯獨不是他。”
  錢宏英大驚,“不會老滑頭生出的兒子是傻大頭?”但錢宏英隨即刷了弟弟一眼,“因此你就鞍前馬後地企圖贖罪?”見弟弟低下偷去,錢宏英也低頭歎息。“我害了你。你回家去吧,我問清楚了。”
  “姐,別這麽說。柳鈞是個好人。”
  “知道了,你別太委屈自己。走吧,走,磨蹭什麽。”
  錢宏明隻有離開,從小父母病弱,姐姐就跟是他的媽一樣,他一直很聽姐姐的話。但走出門,他發了半天呆,又不想這樣子地就回家去,看看時間已經九點,他就轉去夜總會,一個人悶聲不響看完全場歌舞,才默默回家。那時候妻子已經睡著,紅潤的圓臉像孩子一樣無憂無慮。

  第 8 章
  錢宏明喜歡這樣,起碼,家裏是清靜的。
  柳鈞清早被鬧鍾拽起床,即使有時差影響,他好歹也沒讓自己貪睡。套上運動服想出門找個地方鍛煉,卻在晨曦中看清人行道上的水泥樁沒幾塊是平整的,他隻好沿著自行車道跑步。整整跑出去好遠,都沒見有樹木蔥籠的公共活動場所,更別提什麽籃球場足球場之類的開闊地帶。回來想找家清潔點兒的地方吃早餐,可路邊有門麵沒門麵的早餐店從桌椅到服務員的衣服,無不泄露著一個秘密:髒。柳鈞心裏奇怪,那些讓他魂牽夢繞的美味油條生煎餛飩和做那些東西的高手都上哪兒去了?他隻得循著熱鬧街道找去,終於找到一家窗明幾淨的西餅店,拎來一大袋熟悉的麵包牛奶,才算解決生計問題。
  柳鈞回家路上想了好多,眼前的現狀與他在德國的生活相比差距太大,但他並不氣餒。昨晚他從爸爸那裏了解來的機械製造工業現狀也是一樣,還有其他已經和正在接觸到的落後,而這些落後的現實卻正是他的機會。他意識到自己的學識和能力被社會強烈地需求,他為此而興奮。
  早晨七點半,柳鈞穿上爸爸昨天帶給他的嶄新深藍卡其布工作服,拎上筆記本電腦出門。他住的大樓是塔式樓,五戶人家環繞排列,中間是三架電梯。柳鈞出門正好看到一個打扮精致的長發女子已經等候在電梯門前,有輛電梯正徐徐上行。柳鈞習慣地問候一句:早上好。卻見那女子看他一眼,一聲不響地挪開了一步,等電梯門開,女子搶先進去,遠遠地貼在角落,滿臉都是警惕。柳鈞忍不住笑了,告訴那女子,“我叫柳鈞,楊柳的柳,千鈞一發的鈞,昨天剛搬進2401房間,請多關照。”
  說話的時候,電梯門開開合合,有人不斷進來。那女子稍稍收起警惕,但依然沒有正眼看一下柳鈞的意思。柳鈞心裏挺不是滋味,但電梯下到地下一層車庫隻剩下他們兩個,柳鈞還是禮讓女子先出門,於是又被女子警惕地盯了一眼。那女子出電梯後走得逃命似的,尖銳的高跟鞋重重敲打在水泥地上,空闊幽暗的車庫四麵八方都傳來回音,磣人得慌。柳鈞無可奈何地跟在後麵,尋找屬於他的白色新捷達。這一路他心裏挺不是滋味,難道他額頭鑿著“匪類”倆字?
  也或許是他離開家鄉太久,柳鈞總覺得回家後遇到的陌生人都有點兒冷漠,臉上缺少溫暖的笑容。反而是剛才電梯裏遇到的警惕眼光到處都是:跑步時候前麵一位中年婦女回頭警覺地看他一眼就身手敏捷地避開,空無一人的西餅店裏服務員抬眼先給的也是一個警惕眼神。還有錢宏明總是三緘其口,謹慎而又謹慎。柳鈞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大家做人要這麽累。
  摸索在似是而非的道路上,到了前進廠,柳鈞的心情立刻好轉。爸爸效率好高,這麽快已經把廠裏的技術骨幹召集在車間辦公室,一屋子煙霧繚繞地研討樣品的試製。柳鈞走進門,就不知從哪兒彈來一支香煙,他連忙接過,夾在手指間,一口一聲黃叔徐伯地打招呼,眼前都是他熟悉的人。大家也都對柳鈞很客氣,不過都口口聲聲戲謔地稱他太子。
  柳石堂跟著進門,見兒子穿著工作服與大夥兒沒有隔閡地打成一片,幾乎看不出兒子這個海外歸來人士與技工們有什麽不同,他稍微放心,他就怕兒子出國見了世麵之後眼睛朝天脫離群眾。隻是柳石堂心裏有個小小的希望,若是兒子的臉不是曬得那麽黑,那就高貴了。
  柳石堂有意讓兒子主持會議,確定樣品試製辦法。但是兒子的話說出來,他就皺眉了。明明一個最簡單樣品一個人可以一手做下,因此可以明確每件產品的質量責任人,可硬是被兒子分解成六道工序,將由六個人各負責一道。兒子竟然還拿出秒表,說要現場看每道工序所需的時間。柳石堂一聽兒子的主意,就覺得要壞事。果然車工老大老黃不滿地道:“太子如果要計時,拿我們老人家的速度算計件工資,不如叫兩個年輕的來試製樣品,他們手腳利落,動作快,眼力好,做的東西好,又給你爸省錢。我們哪做得過年輕人。”
  柳石堂也道:“阿鈞,在場幾位都是看著你長大的叔伯,手頭技術一流,平常已經自己不操作,主要負責生產管理和質量管理。我們今天隻管試製出樣品,等樣品通過,直接交給他們分派下去生產。”
  “我知道黃叔徐伯都是一流手藝的……”柳鈞忽然感覺到被誰在桌底下踢了一腳,他忙將下麵的話吞進肚裏,看著爸爸發呆,不知道自己前麵說的話究竟錯在哪裏。他見到爸爸幾乎沒說什麽,就與大家一起拿著圖紙走進車間,開亮機床上麵的照明,開始動手。他不明白了,明明還是黃叔徐伯他們在動手慢慢地調整夾具,調試刀具,可為什麽他們卻對他表現出不肯動手的樣子。
  黃叔第一個下刀,大夥兒圍觀於旁,柳鈞也在一邊看黃叔幾乎是幾十年一貫地在這台五十年代的車床上操作。鐵屑飛濺過後,第一個樣品的第一道工序完成。大家紛紛拿出趁手的量具,柳鈞也是拿出他的量具,等貼疙瘩好不容易傳到他手上,他一量之下,讚道:“無可挑剔。”
  黃叔聞言,一臉得意,接過柳鈞手裏的半成品,拿到燈前架勢十足地用自己的遊標卡尺一量,驕傲地點頭道:“廠長,我就這麽再做九件,回頭換個刀頭車倒角?”
  柳石堂笑道:“扯你娘蛋,這都來問我,尋我開心啊。”
  黃叔瞥柳鈞一眼,瀟灑地將手中半成品拋出一個美麗的弧度,一絲不差地正好扔進旁邊的柳條筐裏。柳鈞不清楚黃叔幹嘛對他滿是挑釁的意味,但眼看黃叔的這個動作,還是忍不住走到黃叔身邊輕道:“黃叔,對不起,不管是成品還是半成品,都要輕拿輕放比較好。即使是鋼鐵製品,碰撞之下也容易影響精度。”
  黃叔老臉通紅,又是瞥柳鈞一眼,尷尬地道:“嗬嗬,太子教訓起我來了。”說著,黃叔轉身去工具箱取出一團回絲,仔細地開始擦手,“太子,你來試試?”
  柳鈞打小就拿這些機床做玩具,重見這些老古董一樣的機床早就躍躍欲試,又是被黃叔的陰陽怪氣搞得憋悶,聞言就拿出一副平光鏡戴上,說句“爸爸替我看著時間”,果真小心操作起來。一道工序幾乎不費多少時間。但是柳鈞抬頭,卻見周圍已是空空蕩蕩,隻餘徐伯一個人。徐伯拿了柳鈞做出的半成品測量,柳鈞則是看著車間大門狐疑,爸爸和黃叔他們去哪兒了?
  徐伯測量完,笑道:“出國這幾年,這一手倒是都沒忘記。別管他們,你繼續車下麵八隻,我替你看著總時間,回頭除以八就是單道工序的時間。”
  “黃叔生氣了?”柳鈞見徐伯點點頭,他心裏終於有點兒悟出為什麽剛才黃叔招招帶刺,覺得黃叔沒意思得很。他就不再提起,而是換了話題。“其實車床的原理都是一樣的,我在國外也每天接觸。徐伯,請計時。”
  柳鈞一件件地做,徐伯耐心等在一邊計時。等八隻做完,又測量完畢,隻有柳石堂一個人板著臉進來。柳石堂都來不及先看兒子的成果,而是拉住徐伯道:“老徐,阿鈞不懂事……”
  徐伯卻把手中半成品遞給柳石堂,打斷他的話,“阿鈞很有大將風度,處變不驚,做起活來有板有眼。你看看,做得怎麽樣。他們幾個都走了?”
  柳石堂歎一聲氣,“阿鈞,你最後跟老黃說了什麽?他怎麽口口聲聲說你教訓他?”
  柳鈞坦承。柳石堂道:“這種話以後你跟爸爸說,你是小輩,不能這麽跟黃叔說話。還有以後不能跟給普通工人派工作一樣給黃叔他們指派工作分發任務,黃叔與別人不一樣。”
  徐伯卻在一邊插話,“我看阿鈞沒說錯,我們一向不習慣輕拿輕放,碰到精度高點兒的零件常有給敲壞的。而且阿鈞即使指出老黃不足,也是單獨耳語。就阿鈞跟我說話的態度,也是跟小時候一樣,很有禮貌。其餘像分配工作這種事,當然是公事公辦,沒什麽廢話的。廠長你不用教訓阿鈞。阿鈞,來,我看你換刀具。”
  柳石堂本就有當著徐伯麵說兒子以安撫徐伯的意思,見徐伯這麽說,他便順坡下驢。於是三個人在徐伯的主持下,沒多少廢話,用一天時間奔波在兩個車間之間,將可以試製的樣品都一式十份做了出來。熄滅燈火,走出車間,外麵也已經是一樣的黑暗。柳石堂一定要拉徐伯一起吃飯,徐伯說家裏老伴兒等著,硬是跳上自行車走了。徐伯走之前拍拍柳鈞的脖子,直讚現在能吃好喝好的年輕人還肯幹又髒又累的機械,著實不易。
  柳鈞已經被黃叔嚇倒,即使徐伯一徑讚美,他也隻敢連聲說謝。直等目送徐伯走遠,他立馬一屁股坐到車頭上,這才能長籲一口筋疲力盡的氣。“爸。黃叔今天算怎麽回事?”
  柳石堂今天也陪著忙活一天,此時縮進他的車子裏坐著說話。“老黃的師傅是手藝人,老箍桶匠,老黃的一手本事都是靠自己琢磨出來,問師傅隻學了一身手藝人的臭脾氣。手藝人嘛,說話隻說半截,後半截你自己領會。你說話前先遞煙,派任務要客客氣氣地商量,有什麽不滿要轉彎抹角地拿自己比劃。老黃這個人隻要擼順毛了,是個幹活拚命的。大家都肯聽老黃,你看,老黃一走大家都跟著走。阿鈞,你自己回家吃飯,我找老黃去。”
  “可是徐伯為什麽講道理?徐伯的技術也很好。”
  “老徐有老徐一幫人,跟老黃那幫人不對眼。主要是老黃難弄,我今天叫了老黃的人就暫免老徐的人。你給我闖禍,少了老黃那幫人,下一步工作還怎麽展開。阿鈞,記住一條,能人都是有脾氣的。”
  “慢著,爸,別走。我算一下,跟你核對一下用工。”
  柳鈞坐進爸爸的車子,打開電腦生成表格,輸入自己記錄下來每道工序的平均時間。柳石堂看著兒子眼花繚亂的操作,心說這有什麽用呢?到最後還不得老黃老徐他們出麵安排工作。可他願意等兒子,看兒子顯示本事,即使用不上也沒關係。
  柳鈞好容易計算完成,指著表格道:“爸爸,你看我把工序細分的原因。我基本上是將工序分為技術含量高的核心部分,與技術含量低的非核心部分。劃分的宗旨是盡量將核心工序減少,以盡量減少使用高工資高級技工,把非核心工作交給低工資隻要會看機床的人就行。而不是把原料分派下去,車床的人把車床能做的全做完,刨床的人把刨床能做的全做完。目的有兩個,一是控製工資成本,二是方便控製核心成員。這是我們那邊設計工序的宗旨。”
  柳石堂一點就明,“你這表格就是給每個樣品計算的人工配置?”
  “是的,我根據每道工序所用時間設計出來的人工配置。爸,你看……”柳鈞將表格意圖細細說給爸爸聽,聽得柳石堂連連點頭,隻讚這是好辦法。於是柳鈞直言不諱,“爸,能人都是有脾氣的,我也有。你可以不必找老黃去了吧。”
  柳石堂看著兒子,語重心長地道:“我們是小廠,小廠老板是不能有脾氣的。小廠,就意味著手下能人少。多少人想拉老黃去做事,都是我憑多年交情拉住老黃。老黃如果走,多的是地方要他,我要是讓老黃一走,老黃又拉走一幫人,即使你再科學配置人手,我這兒的人手也會吃緊,我可沒那麽方便隨時找到熟練人手。而且你想過沒,你能讓老徐一派在廠裏獨大嗎?老徐一獨大,保不準脾氣比老黃還大。”
  柳鈞看著爸爸的車子絕塵而去,好半天沒緩過氣來。這算是怎麽回事,做小廠主怎麽就跟做實際公仆似的?他好生想不通。可不管想不想得通,現實已經血淋淋擺在麵前。他是適應,還是大刀闊斧地修正?可不管未來如何,他聽憑爸爸找老黃送麵子上門。
  可這樣的處理結果,還怎麽刹得住老黃重拿重放的惡習?老黃若是回來安排工作,又怎麽可能貫徹他的工序切分辦法?還有,為什麽老黃一開始就對他抱著審視態度,屢屢錯會他的意圖,總是將人與人的關係往敵意往對立上麵牽引?
  又想到,國內的人跟人關係何以如此複雜。包括電梯遇見的年輕女子,鍛煉遇到的中年婦女,個個對他人充滿極大的不信任,當然也是極大的不合作。為什麽會這樣?
  柳鈞想不出這是為什麽,他隻有沒脾氣地回家。

  第 9 章
  巧得很,柳鈞又遇見早上的那位年輕女子。這回柳鈞識相地退後三尺,貼電梯壁而立。一天車間泡下來,渾身都是油汙,自己都嫌。而且,心裏還很憋悶,全無早出時候的朝氣,自然沒了建立睦鄰友好關係的熱情。那女子依然對他不屑一顧,走出電梯,各自回家,電梯裏留下一股高檔香水與低級機油的混合怪味。但這回柳鈞看到,女子進了02的門,就在他家隔壁,是個兩室兩廳的小套。
  早有豐盛晚餐擺在桌上,就像家裏進了田螺姑娘。看桌上紙條,是傅阿姨所做。柳鈞迫不及待地揭開碗碟上麵的蓋子一看,正是媽媽常年愛做的味道,正是在國外想了多年的味道。柳鈞趕緊洗手入座,吃掉一半時候才有餘暇致電錢宏明,約請見麵。他很直接地告訴錢宏明,“沒管住嘴,白天得罪廠裏的老師傅了。”
  錢宏明更幹脆,都沒問具體如何,“我給嘉麗燒菜,燒完就出來。”
  崔嘉麗倚著廚房門聽到又有人約大忙人丈夫出去,早已嘀咕上了。最後聽得丈夫可以吃完晚飯才走,她就跟平白撿來皮夾一般的歡喜。“柳鈞才回來就工作上了?”
  “自家產業,哪有什麽休息天的。要說評勞模,所有個體私營業主都有資格。”
  “又出去幹什麽,辛苦一天,晚上不能在家好好休息看看書嗎。”
  “男人必須讓自己成為社交動物。”頓了頓,又笑道:“柳鈞這家夥直爽是真直爽,說話不帶拐彎的。一點不怕承認前兒言論的錯誤。”
  “嘻嘻,柳鈞臉皮夠厚。”
  “這不叫臉皮厚,這叫有充分的自信。”
  “不是盲目自大嗎?”
  “不是,他聽說我在炒菜,就問我們是不是準備迎接新生命了,柳鈞不是個內心隻有自我的人。任何人換作是他,從小豐衣足食,人長得高大帥氣,成績好,體育好,愛好廣泛,想上大學有保送,想出國抬腿就走,回國是別人求著他回來,回來就給配上全套車房,他想不自信都難。”
  崔嘉麗想了一會兒,“我更欣賞我們來之不易的生活果實。”
  “可人如果有選擇的話,誰都好逸惡勞。嘉麗,還不遞辭呈?每天孕吐這麽不舒服,還上什麽班。”
  “雖然工資不如你,可好歹是收入啊,我要賺奶粉,賺小衣服小鞋子,賺學費書費……”
  “你是不是擔心我爸媽那兒的醫藥費?”見崔嘉麗點頭,錢宏明心裏暗歎,但臉上並沒露出來。“別擔心,你沒見我們積蓄一直呈等比上升勢頭嗎。我們說好的,我努力養家,你努力持家。我什麽時候食言過。”
  “你每天這麽辛苦,我不忍心。”
  錢宏明笑嘻嘻地道:“我們這樣的小康家庭還上演苦情戲,別人還怎麽活。快辭職吧,可以重新撿起你的繪畫攝影愛好。”
  解決了妻子的擔憂,錢宏明一回頭又解決朋友的煩惱,他就像一個救火隊員。他微笑把盞,聽柳鈞痛訴手藝人的怪誕。
  柳鈞一頓痛快說出,心中的悶氣才得宣泄,“柳鈞,你是不是工作上遇到這種人多了,才變得出言謹慎再謹慎?”
  錢宏明笑道:“我其實一直想打斷你。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出的工資夠高,你還需要看他們臉色嗎?麵子再大,都不如錢大。你與其花時間操這份閑心,不如把精力花到提升產品上去。你爸鑽在裏麵拔不出來,你也畫地為牢,舍本逐末嗎?”
  柳鈞恍然大悟,喜形於色。錢宏明繼續諄諄善誘,“別被人人都會拿來嚇唬你這二毛子的所謂中國特色打倒,說到底,最強大的還是經濟規律。”
  “對,我要把今天這種事變為暫時現象,變為曆史。下一步我還是多花點精力尋找適銷對路的,又有點兒技術門檻的產品。宏明,你讓我茅塞頓開,謝謝你。”
  “給個實際行動。”錢宏明指指中心那架誇張噱頭的雪白鋼琴。柳鈞心領神會,起身卻是一個詭笑。錢宏明不明白柳鈞這是什麽意思,卻是知道他肯定要耍什麽把戲。果然,錢宏明看到整個酒吧的人都驚訝地看向今晚穿得道貌岸然的柳鈞,大家都沒聽錯,柳鈞一本正經彈出來的正是大家從小耳熟能詳的“一閃一閃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錢宏明剛想笑,忽然意識到柳鈞這是用音樂向他祝賀,恭喜他將榮升新爸爸。一會兒,耳熟能詳的主題變得有時藏匿,有時隱現,音樂時而歡快,時而沉靜,時而跳躍,時而詼諧,就像夏夜幽深的星空,純淨而璀璨。音樂是那樣的美麗,錢宏明即使不懂其中的語言,也是聽得會心微笑。
  柳鈞起身的時候,全場向他鼓掌,他並沒太當回事兒,這是他常得的待遇。他隻是大聲告訴大家,這是他送給好朋友新爸爸錢宏明的禮物,莫紮特的《小星星變奏曲》。錢宏明猛烈鼓掌,心中悠然神往,以後他不管有兒子還是女兒,都得讓孩子學一種樂器。
  柳鈞才剛回座,酒保送來兩杯威士忌加餅,附贈一張名片。柳鈞眼明手快一把抓來名片,見上麵羅列一大堆頭銜,下麵才是“楊邐 執行董事”。柳鈞不認識,他也不想結交女孩子,將名片遞給錢宏明。錢宏明卻是相當識貨,抬眼環視,就找到窗邊一桌三位女子,其中一位正是而今城中風頭正勁的楊家四小姐楊邐。(有關楊邐,《大江東去》中曾有描述。)錢宏明與柳鈞簡單說明一下,當即拿起威士忌前去道謝。
  柳鈞沒有動彈,隻是扭頭看去,見那桌三名女子中的一位正是白天對他橫眉冷目的鄰居。他啞然失笑,他看到那位女鄰居也對著他捂嘴而笑。柳鈞這才肯起身加入錢宏明的行列。
  楊邐倒是大方,見麵就口齒伶俐地笑道:“對不起,柳先生,早上拿你當壞人。我們那幢樓眼下裝修的人家多,早出晚歸經常會遇見麵目可疑的人,結果把你也錯認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大嫂任遐邇姐,這位是我二嫂毛毛姐。”
  錢宏明在一邊微笑,看著柳鈞一如既往地被女孩子眾星捧月。楊家大嫂任遐邇坐錢宏明身邊,伸過頭來輕輕問道:“錢經理,你朋友還單身嗎?”
  錢宏明立刻看一眼精雕細琢的楊邐,也是輕道:“柳鈞是個大好科學青年,未婚,剛德國回來。”
  “有女友嗎?”
  錢宏明不清楚柳鈞心裏會怎麽選擇,因此含混地道:“不清楚,他昨天才回來。”
  那邊,柳鈞也剛說到他昨晚才到家。任遐邇扭頭就是一句:“柳先生學成歸國,怕是德國那邊有好多小姑娘黯然神傷了吧。”
  “怎麽會,我跟女友約定一年後回去,一年很快。”柳鈞根本就沒把任遐邇的話當什麽大事。錢宏明卻見在座三位女性的神色都變了變,不禁心中暗笑,城中從此患鑽石王老五之禍害矣,他才不信柳鈞的一年之約。而柳鈞正焦慮於前進廠的改造升級,既然楊家掌管著市一機的一半,他當然不肯放過如此難得的機會,他向頭銜一大串的楊邐提出問題,“市一機目前最看好的市場是什麽?”
  “目前我們看好汽車零件製造。怎麽,你也有這打算嗎?”
  柳鈞見楊邐說得有點兒遲疑,以為楊邐是怕他刺探情報,就豁達地道:“這在國際上是一個大市場,我也有意向幫我爸爸發展這方麵的產品。”
  錢宏明至此才插了一句,“市一機的機床設備在全市領先,柳鈞,以後大家都是朋友,新產品試製中可以問楊小姐商借加工設備,如果有技術問題,你們也可以互通有無。”柳鈞連忙附和。
  楊邐不由得看了大嫂一眼,才道:“好啊,歡迎,我們甚至可以合作。”
  柳鈞熱切地道:“那麽我明天可以去參觀市一機的設備嗎?謝謝,謝謝,拜托,拜托。”
  大夥兒都看著柳鈞大男孩似的表情發笑,還是任遐邇道:“我明天先聯絡一下,如果決定下來,基本上會安排在下午,時間上沒衝突吧?”

  第 10 章
  “謝謝任姐,謝謝毛毛姐,謝謝楊小姐。”眾人見此,哄堂大笑。柳鈞也跟著“嘿嘿”笑幾聲。大家又閑聊幾句,錢宏明與柳鈞回桌。柳鈞才坐穩就道:“剛才那位楊大嫂是不是犯了全世界已婚婦女愛拉郎配的通病?在這個問題上倒是沒有中國特色。宏明,這種事以後請幫我一口拒絕,早拒絕比晚拒絕少傷感情。”
  “很多人希望多幾個選擇,主動一些。再說,楊小姐的各方麵條件都不錯。”
  “她不漂亮!”柳鈞不願多談,就轉了話題,“宏明,其實中國特色還是不能忽視的,我今天算是深刻體會。明天我爸將拿著樣品去談生意,我打算不跟去,免得打破常規。包括生意談下之後,爸爸需要安排生產,我剛才也決定了,不參與。我不能把有限的精力摻和到陳舊的係統中去,去試圖改進沿襲千百年的痼疾,我不是神。我準備將我的工作與爸爸的工作平行展開。如你所說,我們可以誘使陳舊係統自發拋棄陳規陋習。就這麽決定。”
  錢宏明聽著覺得有道理,可心裏又隱隱覺得哪兒有什麽不對,一時難以開口表示支持或者反對。
  柳鈞看著錢宏明欲言又止的犯難樣兒,哈哈大笑,“我這麽做是有理論依據的。有些困難,我們不一定非解決不可,我們得計算解決成本。若是成本太高,何不繞開困難?未必前路隻有一個選擇。”
  “理論是理論……”可是錢宏明依然說不出自己心驚肉跳的理由,反正總覺得哪兒有不對。這時他手機響起,他一看是姐姐的號碼,心跳更是加速。他們姐弟昨天才見過麵,按照常規,姐姐不會有這麽高的接觸頻率。果然,話機裏是姐姐急促的聲音,“你快來,爸不行了。”
  “柳鈞,你結賬,我爸有問題。”錢宏明跳起身就走,幾乎是橫衝直撞地,一不小心裝在裝飾欄杆上,痛得他捂著胯部好一會兒直不起身。柳鈞見此招呼小兒,拍下一百元錢,緊跟著衝出去,正好將錢宏明堵在車門前。
  “你坐後麵,我替你開車。”
  “不,柳鈞,這事你別插手。快讓開。”
  “你不在狀態。”柳鈞身強力壯,將錢宏明大力頂開,搶了駕駛座位置,“廢話少說,快,給我指路。”
  錢宏明沒再說話,繞到副駕,看柳鈞一氣嗬成,幾乎是漂移著車子轉彎抹角地飛馳上大路。遠遠看見紅燈,柳鈞隨口問一句:“要不要闖紅燈?”
  “別。”錢宏明左手握拳,緊緊頂在唇邊,滿眼都是緊張。一半是為爸爸的安危,一半是為柳鈞的車速。幾乎是綠燈才一亮,車子便“哄”地飛出,連平行的一輛出租車都被遠遠拋在他們後麵。錢宏明感受到飛機上才有的推背感。也唯有這樣的速度,才能跟得上錢宏明的焦躁頻率。
  很快,車子就到錢家樓下。錢宏明衝上樓去背負父親下來,柳鈞慢慢走出車外,這才感到渾身不對勁:多年以後,他再次見到錢宏英。錢宏英也看到他。但大家都立刻轉頭忙忙碌碌,誰也沒吱一聲,反而異常的安靜,靜得極端反常。安置下後,錢宏明返回副駕駛座,輕輕對柳鈞道:“不用開太快了,好像……”
  柳鈞沒應聲,依然衝刺出去。
  到了醫院,車未停穩,錢宏明二話沒說,打開車門,背上已經瘦得沒幾兩肉的父親直奔急救區。但是錢宏英晃晃悠悠地走出車門,卻沒跟上,一屁股坐在車頭,筋疲力盡地垂頭掩麵。
  柳鈞依然坐在駕駛座,怔怔地注視著眼前這個仇人。他心裏有隻魔鬼在跳躍,他克製再三,才沒將手挪向手刹。良久,他歎了聲氣,將車鑰匙拔下,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將鑰匙插入錢宏英手掌,便轉身走開。
  走來幾步,柳鈞亂哄哄的腦袋裏才想到,剛才錢宏英一直與錢父坐在後座,看她那樣子,錢父可能無救。他千不該萬不該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他看到也是瘦得沒幾兩肉的錢宏英在這麽冷的夜晚隻穿了單薄的毛衣,似乎在夜風中瑟瑟發抖。柳鈞心一軟,將身上西裝剝下,走回幾步草草披到錢宏英身上,自己趕緊避瘟神一樣地閃了,跳上最近的一輛出租車。
  錢宏英大驚,抬眼茫然地看著出租車尾燈漸行漸遠,可她無力做出任何反應,依然沒舉步走去急診室。而肩頭的西裝已經為她冰涼的心帶來絲絲暖意。
  力氣終於一點一滴地回到身上。錢宏英慢慢走去急診,不出所料,看到站在急診室門口走廊發呆的弟弟。
  “去了?”
  錢宏明沒回答,將臉扭向室內,那裏的病床上躺著他們冰冷的父親。姐弟齊齊看著裏麵,都沒有一句話,卻也沒一滴淚。快十年了,他們幾乎日日夜夜都提防著這一刻,可等這一刻終於到來時,他們反而隻有全心的麻木,和渾身的疲憊。
  人流在他們的身邊來來往往,他們被一寸一寸地推向牆邊。他們早已清楚下一步該做什麽,可是兩個人都是空洞著雙眼,眼光沒有焦點。熒白的燈光打得他們麵無人色。
  而在城市的另一頭,柳鈞瞪著雙眼,兩隻在鋼琴上訓練有素的雙手將鍵盤敲得如疾風暴雨。可是鼠標點向發送,他才意識到這個家並沒聯網。他瞪著給女友寫的長信,將飯桌擂得山響。他非常後悔,他今晚怎麽會做了這麽沒心沒肺沒頭沒腦的事,簡直是鬼使神差一般。他眼下唯有向女友傾述一途,可是這一途也給堵了。他沒有使用電話,因為在電話裏,他肯定隻會堅強地道一聲天涼好個秋。他抓著頭皮坐了好久,毅然起身,衝出門去,繞小區夜奔。
  楊邐夜歸,正好見到柳鈞從大門前跑過。微醺的她開心大笑,認定柳鈞是個單純而有才華的大男孩。剛剛任遐邇還跟她提起柳鈞不錯呢,可是,大男孩哪有什麽男人的味道。
  楊邐心裏分外惦記剛才另一個男人那張壓抑著驚惶的眼神,那樣的眼神在她的心底深處似曾相識。那個男的叫什麽?她剛才都沒留意。她從包裏翻出酒吧裏接到的名片。錢宏明,嗬嗬,並不高明的名字,而且也有並不高明的身份。是啊,哪兒還來讓她癡癡仰望的人呢?她伸出中指輕輕彈去眼角的淚滴,高跟鞋敲打在車庫的水泥地上,一聲比一聲寂寞。而寂寞竟也是藕斷絲連,妄圖牽手漸遠的回聲,絕望地纏綿在楊邐的身後。
  這一夜,好多失眠的人。
  楊邐的大哥楊巡聽得有這麽一個身家清白的大好青年,特特放下手頭工作,趕來市一機親自考察。待得有人通報進來,他親自站到辦公室門口,一邊拿一雙閱人無數的眼睛透視柳鈞,一邊接了柳鈞新印名片的第一張。
  柳鈞也是打量眼前這個人,很不明白這麽個老大為什麽要興師動眾接待他,難道是為他妹妹楊四小姐?柳鈞見楊巡深凹的眼眶中目光敏銳,身材大約都不到一米七卻充滿爆發力,一看就是個精力旺盛手段強硬的人。
  兩人進辦公室稍微寒暄了幾句,楊巡便認為自己已經摸清這個幾乎清澈見底的柳鈞脾氣性格,就一個電話找來總工汪總,讓陪柳鈞下車間看設備。楊巡料定五十幾歲,資格極老的汪總會不服氣這個安排,那麽他正好再認識一重柳鈞的德性。
  柳鈞當然看得出汪總的不情願,連老黃都要在他麵前不服氣呢,何況年齡大他一倍的市一機總工,這一行,一寸老一寸寶。因此他出門就很實在地道:“不敢有勞汪總,請汪總另外安排一位工程師領路。這麽大的市一機,走一圈都夠累。”
  “嗬嗬,不礙事。市一機不止這麽大,還有郊區的分廠。”柳鈞這麽識相,汪總就心平氣和,畢竟是個有文化有涵養的人。“目前市區的工廠用的都是老設備,郊區分廠用的大半是日本進口的設備,你打算從哪兒看起?”
  柳鈞想了想,道:“我們可以不可以先從測試設備入手?”
  汪總深深看柳鈞一眼,帶柳鈞去往一處爬滿藤蔓的二樓房子。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做這一行的都不需要打聽履曆,打聽資格,隻要一句對一句地研討起來,你懂什麽,懂幾成,彼此一清二楚,無法作假。從測試中心出來,汪總根本就無視了公司的規矩,連正在線生產的產品都帶著柳鈞詳看。他已經知道,這個小夥子少的是實踐,多的是見識和思路,與他正是互補。
  楊巡得知一老一少一路喋喋不休地又奔去郊區分廠,驚訝之餘,對柳鈞又有一層新的認識。他一直對於買市一機地塊而搭配上的市一機工廠頭痛萬分。他不懂行,他的合作者申寶田是做衣服的,也不懂行。他家唯有楊邐學的是跟機械有點兒擦邊的,可是楊邐心浮氣躁,自大學畢業後就沒想再碰一下機器。他隻有與申寶田摸索著管理,起碼,在地塊開發之前,總得把這麽大一家廠支撐得不虧。可是他手頭隻有能人已經辭得七七八八的市一機原職工可用,從那些原職工身上他實在挖掘不出閃光的潛能可用。柳鈞與汪總的良好接觸讓他想到,或許外來和尚能念經?
  柳鈞跟著汪總在日本人主持建造的分廠如魚得水。他非常遺憾地看到,有幾台精良的數控機床冷冷清清地停著,打聽之下,原來日本人撤走後,市一機一幫技術人員多方探究都摸不清其運行的線性關係,原來的加工結束後,他們隻好無奈地讓設備閑置了。想重新啟動,除非出大價錢請設備製造方的工程師過來調試,而製造方絕不肯公開其內部的核心技術。在公司並不生產高精尖產品的前提下,兩位老板自然不肯下此血本開動這幾台數控機床。柳鈞第一次親身見識到了技術壁壘。
  “市一機被一幫誌不在製造的老板給弄死了。”汪總說起來無限感慨。“可是因著這些進口設備,我們卻輕易獲得高新技術企業認定。非常諷刺。”
  “汪總,我控製不住不說,無論如何,即使眼前這幾台閑置,市一機的設備相對目前的產品,依然是大材小用。”
  “可是誰來主持開發新產品呢?領導們一茬一茬地換,注定他們的想法都是短期行為,他們眼裏有更高利潤的其他產業。而我們研發新產品這種不一定成功,卻一定高投入的傻事,誰願意。”
  “悲哀。”
  “是啊,很悲哀。但我最悲哀的是我們的工資留不住年輕技術人才。我看著他們進來,領著他們長大,雖然我不怨他們耐不住寂寞耐不住清貧,可是每次在他們轉行或者辭職的單子上簽字的時候,我都心疼。這一行的人才與計算機行業不同,這一行沒有奇跡,沒有跨越,需要的是踏踏實實長年累月的積累,積累個十年八年才是出成果的時候,可是他們都不到五年,全走了。現在不僅是市一機,我看是全社會,都出現一個巨大的機械工程師斷層,與當年文革時候差不多的斷層。你說,以後怎麽辦啊,我們國家靠賣衣服鞋子給外國,有救嗎?”
  柳鈞無言以對。他張張嘴想說什麽,卻首先想到自己的一年之期。他在汪總麵前無顏開口。

  第 11 章
  這時候楊巡電話過來,請他和汪總去豪園飯店見麵。
  柳鈞出於禮貌,將手機遞給汪總,讓汪總先與他老板談。他聽汪總推說很累了,不肯赴宴。他接回電話,就告訴楊巡他最好朋友的爸爸昨天去世,他今晚沒法見麵,改天他請楊總吃飯。
  汪總等柳鈞放下電話,推心置腹地道:“這是一個好機會,為什麽不跟你朋友請假兩個小時赴宴?”
  柳鈞奇道:“什麽機會?”
  “你來市一機,不是與楊總談合作?不管怎樣,楊總資金實力還是有的。”
  “不,不是,我有四處看同行的愛好。所以非常感激楊總和汪總的盛情款待,將市一機對我完全開放。”
  汪總驚訝,卻看著柳鈞笑了,伸手拍拍柳鈞肩背,道:“難得,難得,不過怎樣把興趣愛好堅持下去,才是更難得的。有機會還是好好跟楊總交流交流,即使做技術的,也需要學會七分做人,三分做事。”
  “謝謝汪總提醒。我們那邊也講究溝通,講究團隊協作,但是把七分時間精力花在做人上,會不會太多?”
  “不會太多,在國內做事,你以後慢慢會知道的。回家吧。以後有好玩的想法盡管找我,我回家整理一些目前市場需求但是市一機不肯下決心上研發的項目給你。”
  “謝謝汪總,您太好了。”
  “不用謝我,學了這個,誰不想做點兒什麽出來。你有精力,又有自家財力可以支配,多讓人羨慕。”
  “汪總,以後遇到問題,希望能得到您的指點。”
  汪總點頭,但關切地道:“這條路不好走啊。”
  柳鈞心裏冒出那個一年之期,可是麵對汪總的殷殷期盼,他心虛起來,他又何嚐不是抱著打一槍就走的短期心理?他忽然感覺自己比較可恥,他這明擺著是在不負責任地利用汪總的希望汪總的熱血。他一時心裏非常矛盾。
  錢宏明想不到自己會收到楊四小姐主動打來的慰問電話,要他節哀順變。原來是楊邐在大哥辦公室聽說柳鈞好友的父親去世,她立刻想到那個好友肯定是昨晚臉色忽然大變的錢宏明,還幫柳鈞對大哥做了解釋。
  錢宏明心說柳鈞真熱門,連他這個做朋友的都沾光。一會兒柳鈞打來電話,他就搶先道:“楊邐剛才打電話慰問我,你告訴她的?看不出她原來是個周到人。”
  “我沒跟她說。他們一家人很不錯,今天市一機幾乎敞開了讓我參觀,還有一位很好的總工一路陪我講解,我從來沒有得到過這麽好的待遇。”
  “他們一家都很看重你。”
  “我的榮幸。”柳鈞當作不知道錢宏明話中有話,“晚上需要我做什麽,盡管吩咐。”
  “唉,你知道我在哪兒?還是醫院。我媽聽聞噩耗,也進醫院了。既然你送上門來,趕緊拿出紙筆來,我有很多事要你做。我家沒米了,你幫我去超市買一袋,一定要買泰國米,而且得是標明原產地泰國的;半升裝牛奶,必須是光明牌的;兩種綠葉蔬菜;野生海魚,一斤左右。唉,最好你還會燒菜,嘉麗最近聞不得油煙味……”
  “方便,我家裏傅阿姨燒一手好菜,我搬去給嘉麗。明天的菜我也可以留條給傅阿姨,讓做兩樣綠色蔬菜,一樣野生海魚,最好還有一些肉,是不是?早餐除了牛奶,我再幫嘉麗買點兒麵包蛋糕。哈哈,宏明,你真是個好丈夫。你自己的呢?”
  “我在醫院食堂隨便吃點兒,嘉麗情況特殊,麻煩你,誰讓你有車。建議你有機會請楊家兄妹吃個飯。”
  “當然會,但是不是有比吃飯更好的辦法?比如我可以對他們目前在做的一個產品提一點兒建議,那也是報答的一個途徑。”
  “飯桌上說,不是很融洽自然?”
  “國內的吃飯很浪費,浪費時間浪費金錢浪費食物……”
  “你聽我的,這是國情。”
  “好——吧。我怎麽覺得有《圍城》裏借書還書的味道。還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
  “不用了,柳鈞,很感謝,你已經做了足夠多。”錢宏明頓了頓,電話兩頭的人都知道這話是什麽意思,“而且我們不打算大操大辦,生前盡孝,人死燈滅,就這樣了。”
  但放下電話的時候,錢宏明長長地歎了口氣。誰說他不想操辦?因為窮,他從小到大吃盡多少白眼。而今他小有家產,正是遍告眾人的時候。可是,他不能隨心所欲。他太清楚人性,世人普遍見不得別人得意。他若敢不低調一下,家裏不知道多少老底會被挖出來曝曬。而他,有被曝曬的底氣嗎?
  他打完電話回到母親病床邊,靜靜注視母親枯槁的臉。醫生早在若幹年前已經通知他,母親不過是算著過日子,能捱到今天已經是奇跡。可不管怎樣,隻要父母有一口氣在,做兒女的怎可能不盡心盡力。比如姐姐,真可謂燈油耗盡。
  他還想到昨晚姐姐交給他一筆錢,讓他照著相似的牌子買一件西裝還給柳鈞。那時候姐姐身上還披著柳鈞的西裝,一直連連歎息,第一次開口說對不起柳鈞,說她披過的西裝柳鈞肯定不會再要。可錢宏明想到,若不是父母的病弱,姐姐原本是學校的尖子生,她原可以上最好的大學,可以驕傲地做人,何須活得如此卑微。姐姐心裏隻有比他更不敢大操大辦父親的喪事。他不知道,姐姐的心裏怨不怨。
  可是,隻要母親還有一口氣在,即使醫生說他母親這樣活著是生不如死,可血緣,這說不清道不明的血緣,錢宏明即使耗盡財力人力也要奉養著病母。隻是,這一年年來,醫藥費幾乎是直線地往上飛漲,讓他倍感吃力。他拚命工作,拚命上進,也不過是趕著剛剛夠付醫藥費。
  他對著病床,又是一聲歎息。
  柳石堂出差回來,帶來三單生意,據說可以緊著做上半年。對此,柳石堂是很滿意的。雖然即使兒子不在他也拿得下這三單,可是他回來卻將功勞歸於兒子頭上,不管兒子要還是不要。回來當天,他就將老黃老徐等召集起來,將工作安排下去。其實是一切照舊。
  柳鈞冷眼旁觀,這回再也不插一句嘴。隻是他心裏升起一個大大的疑問,爸爸其實完全可以自己應付得很好,問題並不是爸爸在病床上所憂慮的那麽嚴重。可是想到爸爸在病床上的慘樣,他又沒法多想。而且他也在心裏問自己,是不是在給自己一年之期找借口。
  等他爸爸忙完,他才捧一大堆資料抓住爸爸說他的打算。
  “爸,這些是市一機的汪總工程師借給我的資料……”
  “你認識市一機汪總?”柳石堂驚訝地打斷兒子的話。
  “我原先是認識市一機楊總的妹妹,楊小姐是我鄰居,很巧。在她和她大哥的安排下汪總帶我參觀了市一機。我們不……”
  “等等,你說的可是楊巡?”
  “是的。”
  “楊巡給你這麽大好處,你有沒有表示一下感謝?”
  “口頭謝了,回頭準備另外……”
  “趕緊給我電話,我們請楊總吃飯。哎喲……太巧了。”
  又是吃飯!柳鈞莫名其妙地看著爸爸興奮的臉,“爸,我跟你說事呢,你別打岔。請客的事我早跟楊小姐說了,回頭等我幫他們解決一個產品質量問題,再一並吃飯。爸,看這張圖。”
  柳石堂點頭,心裏默念著“楊小姐,楊小姐”,得意洋洋地上下打量一表人才的兒子,眉開眼笑。楊巡,楊小姐,還有汪總工,這是隨隨便便就能見的嗎?一定有最最深刻的原因。直到兒子敲打他,他才回過神來,可他雖然兩隻耳朵聽著兒子的說話,人卻心不在焉的。楊老板啊!
  柳鈞終於忍不住了,“爸,你聽著沒?”
  柳石堂連忙道:“聽著,聽著,你不是想做這幾個高難度產品嗎?我先幫你打聽打聽市場,行,咱就上。”
  柳鈞橫他爸一眼,“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這張計劃,爸你看看,大約需要多少研發資金。”
  柳石堂笑眯眯接了一疊紙,但是稍微仔細一看,他笑不起來了。“阿鈞,怎麽要這麽多特種鋼?這種的國內不能生產,貴得要死。還有這個,這個,要這麽多幹什麽?”
  “剛才我就是在跟你說嘛,你沒用心聽。這個產品是一個係列,汪總說目前國內用的都是進口,市場不會小。市一機曾經想做,但是一直滿足了尺寸,就滿足不了強度,產品總沒法過老外檢測關。我之所以選這個,因為正好我接觸過這種產品,算是投機了,我們基本上可以確定用材,和大致處理步驟,不用再像汪總他們從無到有地摸索。而且我知道產品在國外的市場很不錯。但是我需要獲得一係列的試驗數據,這些數據都無法投機取巧,隻能一次次地試,並結合數學分析,拿出材料在不同溫度處理後的拉伸、壓縮、扭轉數據,並分析晶相,在模擬工作環境下測試疲勞強度。隻有掌握這一係列數據,我們才能做出最適合的設計。”
  “阿鈞,好是好,不,一定是好,但是費用也大啊。你……這不是你們德國公司,錢多。”
  “我已經考慮了,所以我取樣點設得比我們常做的少很多,分析計算的工作反正是我做,不需要計算額外支出,我因此添加了好多。至於開支,我願意投入我這幾年的所有積蓄。但是我需要跟爸爸簽個合同,按照我們的投入比例確定未來的利潤分配。”
  柳石堂被兒子所有的話搞得一愣一愣的,但顯然有個關鍵問題他可以非常輕易地解決。“阿鈞你不用跟爸爸談分配,我的都是你的,隻要你拿著爸爸就開心,一樣。明天我就可以把所有產業全轉到你名下。”柳石堂太了解兒子,早知道這小子有良心得不得了,所以他完全可以大方到底,慈父到底。
  柳鈞的臉卻變得黑裏透紅,爸爸這一說,就顯得他小人之心了。柳石堂見此忙替兒子開解,“當然你說的也是有道理,我知道外國人都是親兄弟明算賬。但我們是父子,打死也是父子,我們沒帳可算。”
  柳鈞收起愧疚,嚴肅地道:“爸爸,我繼續說。我們相對市一機已經有相當大的優勢,那就是我們能保證沿著這條路走下去,雖然研發耗費高,耗時長,投入精力多,可我們一定有出路。有出路就有高回報。爸爸,別人做不了的產品,我們能做,這就叫技術門檻。門檻,是利潤的保證。我們再不能做這種按照原材料重量計算價錢的低附加產品了,那沒出路,隻要遇到經濟環境變化,首先覆滅的總是這種企業。”
  正經工作麵前,柳石堂也變得一臉嚴肅。“阿鈞,你給爸時間,我得好好調查調查你說的產品的市場。那麽爸明天繼續出差,這邊廠裏的生產你看著。其實也不用多管,都打電話給爸爸就行。”
  “爸,如果市場不錯,雖然研發費用很高,可是這筆投資值得,你會不會支持我?”
  柳石堂痛苦地揉了半天臉,才道:“爸砸鍋賣鐵都支持你。隻要這個廠的殼子還在就行了。”
  “爸,謝謝你。這將是我第一次獨立試製產品,我一定做好。”
  柳鈞一激動,給他老爸就是一個大擁抱。柳石堂被搞得麵紅耳赤的,卻得故作鎮靜地道:“跟爸還說謝,說什麽謝,嗬嗬。”可是柳石堂心裏卻是滴著血地盤算計劃上的費用。粗算下來,他所有的積蓄,兒子所有的積蓄,加起來都還不夠,他還得賣掉一些資產,甚至借債,才夠這筆研發費用。可是,他決定相信兒子,兒子的選擇一定有兒子的理由。有什麽辦法,他是老爸。

  第 12 章
  但是,柳石堂很快就想到一個現實問題,“會不會你千辛萬苦做出來,人家一拿去就可以照樣模仿了?”
  “要模仿,市一機早模仿了,可他們再模仿也沒法解決強度問題和接觸漏油問題。除非獲得我的實驗數據,要不然沒法模仿到位。”
  “噢。”柳石堂這才放心,但還是又補充一句,“你的數據就跟雲南白藥配方一樣,回頭我們去開個銀行保險箱,把數據存那兒。”
  柳石堂又拖著兒子問了起碼三個小時,直把事情來龍去脈全都搞清楚,到這時候他也熱血沸騰了。眼看這是個回報極高的項目,即使賭注極高,可贏麵也極大,那麽為什麽不下賭注?柳石堂多少是對兒子這個洋博士很有一點兒迷信的。他可以不信國產土博士,可他一定信洋博士。
  柳石堂出差去了。因為打聽的事情關係重大,他找的人挺多,朋友介紹朋友的,走得越來越遠。好在前進廠一切按部就班運作,不須柳鈞操心。唯有一星期後原材料用完,別人不敢越權操作這種大筆錢進貨的事情,隻有交給柳鈞。柳鈞問了爸爸,徑直找去爸爸常聯係的一位據說經常提供最低價的奸商。柳石堂提醒柳鈞必須小心那奸商,在電話裏好好教了幾招。於是柳鈞緊盯著奸商裝車,過磅,發貨,然後坐上前麵一輛貨車押貨指路。沒想到車到紅綠燈時,他們前車過了,後麵一輛車被紅燈堵住。他們這種貨車路上又不能等,到處都是交警提著罰單。好在等柳鈞的車子到了前進廠,十來分鍾後,後一輛也摸上門來。上地磅過秤,稍少了點重量,大約是汽車跑掉了點柴油。過完地磅,司機就將車在院子角落一停,到處找廁所解決問題去了。磨磨蹭蹭回來開進車間卸了貨,出去空車過磅,前後加加減減正是原來重量,這一趟差事才算完。
  但是柳石堂出差回來一看車間生產報表,就發現問題了。同樣的原料,第一批由他進的原料生產出來的產品多於第二批由柳鈞進的。柳石堂把成品、廢品加起來一核算,皺著眉頭叫兒子來回憶當時情形。托兒子記性好的福,柳石堂很快憑經驗找到問題症結,正是紅綠燈前的堵車,這短短十幾分鍾,那奸商回去將部分貨換成水,才會交貨過磅後不急著卸貨,而是先借口找廁所,讓車子在角落把水放完。純粹是欺負柳鈞經驗不足,看不出其中門道。柳鈞聽得目瞪口呆,而更讓他目瞪口呆的是,等他跟著爸爸打上門去找那奸商算賬,那奸商卻笑嘻嘻地目光閃爍著,自覺拿出一疊錢來交給父子,就像隻是與柳鈞玩一個遊戲。
  柳鈞直到走出奸商的門,還在覺得莫名其妙,為了區區不到一萬塊錢,那奸商就敢放棄信譽,不要誠信,甘冒隨時可被識破的風險。他都沒想到一個生意人會做出如此的短期行為。這個社會是怎麽了。
  可柳石堂卻說這很正常,小生意人本小利薄,現在又是競爭激烈,不弄點兒歪門邪道,永遠沒有做出頭的日子。而且柳石堂還說,現在已經好多了,起碼找上門去還能討還一點,以前更多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騙子。
  柳鈞後知後覺地想到,才那麽一小點兒利潤,就能讓一個跟爸爸長期合作的商人做出下三濫的事情來,那麽他如果辛辛苦苦研發出成果,利潤如爸爸市場調查下來的那麽喜人,會不會有人為此采取不擇手段?毫無疑問,爸爸的回答隻有一個字:會。
  柳鈞不敢大意,開動之前,寧可浪費多點時間先與爸爸仔細研究保密辦法,用爸爸多年江湖經驗務求保證所有研發資料的萬無一失。柳石堂更是警告,連死人都不能相信。柳鈞心說這生存環境怎麽就跟原始森林一樣。
  經過柳鈞和楊邐的多次溝通,大忙人楊巡和錢宏明終於在一個共同的日子,一起有空了,可以坐豪園飯店吃飯了。柳鈞非常感激楊邐尊重他的朋友,赴宴前特意去挑了一束百合。錢宏明一看,就把自己包裏的香水交給柳鈞,讓柳鈞一起做人情。錢宏明半個月又是出差又是去醫院伺候病母,一張臉明顯的憔悴了,可再累,與楊巡見麵吃飯的機會他還是不肯放棄。
  兩人自然是去早了點兒,被門口迎賓小姐送進一處包廂,據說是楊巡的專座。等小姐一走,錢宏明就道:“我媽怕是也不成了,以前喂飯還能張嘴開眼,我爸去世後她都沒求生欲望,不肯張嘴,需要鼻飼。受罪啊,我都不忍心看。有時想想安樂死是很人道的。”
  “哪下得了決心。”
  “是啊。”錢宏明悶了好一會兒,“前天陪夜,一直盯著媽手上的吊針看。其實隻要一夜,把這跟維生的路斷了……是個大解脫……”
  但錢宏明沒說下去,因為包廂門被一位看上去精明的中年婦女打開。那婦女進來就笑嘻嘻地道:“小楊還沒來?認識一下,我姓韋。”一邊說一邊遞上名片加VIP卡。
  錢宏明清楚地聽到“小楊”兩個字,再看名片上的來頭,“韋春紅·總經理”,立刻轉為笑臉,意識到眼前這人應該是東海宋總姐夫的後妻。他熱情洋溢地跟韋春紅握手,“韋大姐,久仰久仰,我經常來這兒吃飯,今天終於能見到韋大姐本人,真是非常榮幸。”
  “喲,原來是老朋友啦,瞧我怠慢的。歡迎錢經理以後多多光顧,以後有什麽盡管讓小姑娘喊我一聲。這位……”
  “我叫柳鈞,韋大姐您好。”
  韋春紅才在想,這個柳看上去不是個常混場麵上的人,身後就傳來一聲喊,“大姐,今天給我們吃什麽?”
  韋春紅扭頭,與楊家兄妹笑謔幾句,又周到地與錢柳兩位打個招呼,才笑眯眯開門走了。
  楊巡先找站在比較遠的柳鈞握手,而且握著不放,“汪總告訴我,他們已經照你給的提議重新設計出模具,果然少一道工序。他們都說沒想到能這麽做,原以為太冒險,可能做不出精度。汪總一直跟我說,要我挖你進來。來不來?”
  “我在德國的公司隻請一年假,女友也在德國等我。對不起,楊總。”
  “別回去啦,我在美國呆了幾天就想回家,美國菜一點都吃不慣。你回國一年打算怎麽安排?”楊巡按柳鈞坐在他身邊,扭頭跟錢宏明打個招呼,“小錢,請坐。別客氣。楊邐招呼。”
  錢宏明見柳鈞都騰不出手來獻花,就借花獻佛了。明明錢宏明說都是柳鈞所送,楊邐卻逮著錢宏明道謝,錢宏明心裏挺莫名其妙。
  柳鈞有問必答,“我打算在一年時間裏幫我爸開發幾個當家產品,最好是能讓……”
  “哦,什麽產品?”
  柳鈞感覺到楊巡緊緊盯著他看的眼神有一種壓迫,讓他無法不開口,“是汪總他們以前做過的,RF係列。”
  “是這個。去年底汪總一定要搞,搞去我五十萬,連個門都沒摸到,扔下一堆廢鋼,一萬多一噸買來的當一千多一噸賣掉。立刻被我喝止,又不是瞎子摸象,有這麽盲目亂搞的?怎麽,你摸到門邊了?”
  “五十萬肯定不夠的,翻倍都可能還不夠。”
  “你意思是你已經摸到門道,預估要花多少錢了?”
  “沒有,我爸還在跟我討論,下不了這個決心。”
  “這就對了,你爸應該是這態度。作為技術人員最需要研究的是怎麽樣盡快把技術轉化為效益。公司不是大學,不是科研機構,沒國家出錢撐著,耗不起啊。”
  至此,楊巡已經認定柳鈞乃是一個書呆子,頓時興致缺缺,認為這不是個妹夫人選,也不是個他需要的人選。不一會兒,楊巡就與錢宏明談到了一起。錢宏明頭腦活絡,見多識廣,很對楊巡胃口。楊邐在一邊兒看著,總覺得錢宏明神色之中有一絲淡淡的疲倦和一絲淡淡的憂傷,這讓錢宏明顯得異常神秘。

  第 13 章
  因楊巡一開始就提出不喝酒,全場便誰都不再提起喝酒。錢宏明明顯感覺得出其中的輕慢意思,不過也隻能聽從,形勢比人強。反而是柳鈞覺得如此甚好,不喝酒的宴席消耗少效率高。而這頓飯確實效率高得驚人,幾乎是最後一道菜上來後沒幾分鍾,楊巡就放下筷子簽單,說他去趕下一個場子。錢宏明一個眼色,讓柳鈞也停筷,一起結束晚餐跟出去送別。讓錢宏明沒想到的是,楊巡竟然開的是一輛陳舊的普通桑塔納,檔次都還不如他的桑塔納2000。再看同時告別的楊邐,竟然也是開的一輛普桑。而更有意思的是,楊巡明明已經上車,卻忽然想到什麽似的,招呼柳鈞過去說了一通。“我沒想到才不到十年,變化有那麽大,以前你們留學生回國就跟鳳凰一樣,現在看看也沒啥,連我家也有留學生了,我還準備出國生兒子去,哈,變化太大了。”柳鈞被楊巡無端端不知哪兒冒出來的感慨搞得莫名其妙,而楊巡已經揚長而去了。
  錢宏明走過來由衷道:“跟我飯桌上的判斷一致,跟楊巡做生意,別指望能雙贏。這人是吸金機器,非人的機器。柳鈞,你以後若與他有什麽合作,一定要步步提防他。”
  柳鈞點頭,“他不會跟我合作。他在飯桌上已經不理我了,他很摳研發的費用。而且聽他車子啟動的聲音,他的車子保養得很差,說明他完全不喜歡技術,當然就不會在技術研究投入上做一些感性的衝動。再一條,其實楊四小姐注視的是你,又不是我。”
  “我今天也留意到了,奇怪。”錢宏明看看筆挺地站立在黑暗中的柳鈞,還是第一次,有女孩子在他和柳鈞同時出現的時候選擇他,極端怪異。“我準備回家,與嘉麗說一個小時話,然後去醫院接班。你呢?”
  “我這幾天建設實驗室。你盡管忙著,嘉麗那兒我會替你照顧。”
  “我以後慢慢謝你,最近我焦頭爛額。啊,索性賴賬吧,你也不會介意。”
  兩人大笑告辭。柳鈞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前進廠。除了他從德國快遞回來的測試設備,前進廠幾乎沒一件可以用作這回研發的東西。有些東西他沒法做,比如拉伸機等的,隻有與市一機接洽,花錢動用市一機的設備。但有些簡單的、借用不便的卻是可以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柳鈞今天做的是一隻大烤箱,普通熱軋鋼板焊成一隻大箱子,外麵以石棉為保溫層,裏麵則是嚴嚴實實地砌了一層防火磚。柳鈞出來吃飯的時候,這隻大烤箱裏麵的電熱絲已經通電,溫吞吞地烘幹箱體。他吃完回去,正好烘幹,接下來他一個人在晚上安安靜靜地做這隻笨家夥中唯一的精細活兒:安裝熱電偶和溫控。這是他試驗工作中的重心之一,他必須保證測量溫度的絕對精確。前期的精確,才不致誤導後來的計算。在德國的學習和工作也已經培養了他的習慣:始終一貫的態度。
  柳石堂對兒子的工作不僅僅是不放心。因此他偷偷地潛入前進廠原翻砂車間一角,偷窺兒子的加班加點。兒子的精神自然是沒話說的,他還沒見過其他人家的公子工作這般努力。但是柳石堂心裏愁啊。比如說兒子手上在做的那些,是父子倆一起去上海買的。在現場他指向那隻熱電阻,兒子就說熱電阻的精確度沒熱電偶高,測溫範圍也沒熱電偶高,否定。回頭柳石堂偷偷一看熱電偶的說明,上書一個“鉑”字,心說難怪這麽貴,竟然是白金打造。然後柳石堂又指向一隻價位稍人道的溫控,兒子又說不行,說是信號滯後嚴重。還給他解釋電熱絲的單位時間發熱量是多少多少,減去箱壁的散熱,溫控遲滯時間內可以使箱體內溫度變化多少,嚴重影響測試效果,雲雲。熱愛兒子的柳石堂在熱愛技術的兒子麵前說不出一個“不”字,唯有割肉一樣地掏錢,掏錢。這輩子柳石堂掏錢都沒這麽爽快過。
  柳石堂無法不心疼,他當初為爭取兒子回國繼承家業,原定拍出一百萬的成本,如今有一半已經花在房子和車子上。既然兒子有誌搞開發,他做老爹的當然是樂見其成的,因此又咬咬牙,再給五十萬。原以為再加上兒子自己掏的錢,這些應該已經足夠,可是看而今這樣子,研發項目越來越有無底洞的趨勢。柳石堂愁得沒法安坐,隻有過來偷看兒子做事。看兒子胸有成竹的樣子,他好歹心裏踏實點兒。
  柳石堂一邊愁一邊想心事,不知不覺泄露了行蹤,一顆腦袋被燈光斜斜地打到柳鈞麵前,被柳鈞吃驚地捕捉。
  柳鈞伸長脖子,正好看到他爸背著手低著頭,想著心事的樣子。柳鈞奇道:“爸,你什麽時候來的?”
  柳石堂回過神來,忙笑道:“剛來,正好路過,過來看看。這是……很貴的補償導線?串什麽呢?”
  “給補償導線做保溫層。剛才去哪兒了?”
  柳石堂其實是自家裏出來,見問,就撒了個謊,“我去見一個朋友,看他剛造出來的儀表衝床。現在不是做小首飾的多嗎,那種儀表衝床好賣得不行。我那朋友找來一台日本的,拆開來整整仿造了半年,成了,我看衝出來的衝件已經蠻好。訂單都做不過來。”
  “爸爸是不是也希望我做你朋友那樣的模仿?”
  “呃,嘿嘿,你們留學過的人,不肯模仿,怕折了麵子。”
  “不是不肯模仿,而是不肯粗仿。爸一定見過日本產的原機吧,你朋友仿出來的是不是體積整整要大一倍還多?”
  “呃,不止大一倍,日本的可以放家裏的實木桌上使,我朋友仿的得放水泥地上,還得四腳拿地腳螺絲固定。”
  “爸,這就是粗仿最大的問題。以為是一根軸,但是人家的軸能帶動,粗仿的換上去轉幾下就扭麻花了,這其中不僅是材質問題,還牽涉到很細微的設計問題。粗仿的人一般都不肯下力氣研究個為什麽,而普遍是把軸加粗加長,使受力加大。那麽這兒加一點,那兒加一點,最終結果,小小一台衝床給模仿成巨無霸了。這種事兒我早聽說過。我現在的工作是精仿,但也不能說是仿,是徹底弄清原理,利用現有科學知識和加工技能達到目前能達到的最佳設計。”
  “可是,朋友即使這麽粗仿一下,日子也過得蠻好,還有出口東南亞的單子,每天都做不過來。我們何不也找一些類似的,多仿幾種。你比我那朋友肯定快手得多。”
  “爸,既然容易模仿,那麽今天你朋友模仿,明天我朋友仿,到最後大家都會做了,結果又是辛苦一場,隻賣個成本價。其實我們未必一定要做整台設備,我見過的有些專家一輩子隻研究一種零件,公司也隻做一種產品,可也做得世界聞名,效益非常好。”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中國那麽大,市場也有那麽大,機械產品又有那麽多,我們隻要一年仿一種,日子就能好過得不行,是吧?既然如此,又何必自討苦吃呢?”
  “爸,人活著還得爭氣。”
  “唉,古人老話說,爭氣不爭財啊……”
  “爸,我知道你的顧慮,你一怕不等我這兒研究出眉目,你已經被我掏空;二怕研究出來的東西批量生產後達不到應有的效益。是不是?我跟你保證……”
  柳石堂打斷兒子的話,免得兒子詛咒發誓,“你拿什麽跟我保證?你再有什麽,我能跟你要?唉,爸爸隻是瞎操心,你認真做吧,你爭氣,爸爸總是支持你的。”
  柳石堂說完,懷揣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背著手轉回身走了。寂靜的原翻砂車間裏,一個人的腳步聲顯得異常寥落。柳鈞怔怔看著爸爸的背影,忍不住大聲道:“爸爸,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柳石堂沒有回頭,走了。走到外麵,滿心一團糟,對著冰涼的空氣吐納。隔壁是正白天黑夜趕工的大車間,機器在夜色中轟鳴。柳石堂聽了會兒,沒走進去,怏怏地離開。
  柳鈞心中前所未有的沉重。以往在公司呈交方案的時候,也須考慮經濟效益,經常是一個方案反複修改,做到完美才能動手,他以前當上小頭目時候已經以為責任很重。可這回不僅他自己早有認識,清楚用的是自家有限的一些人民幣,而今天爸爸又一次地提醒了他。他越發體會自己身上擔子的沉重。一時,許多想法,許多考慮,一起紛紛擾擾襲上心頭。心亂的時候,他再無法安安靜靜地安裝手上的熱電偶。
  可是,柳鈞聽到門口傳來腳步聲。他看了一眼,正是這幾天見了他愛理不理的老黃。他叫了一聲“黃叔”,就逼自己專心做手頭的活兒,不讓老黃看出端倪。
  老黃癟著嘴過來,不大看得懂柳鈞在做什麽,可依然冷嘲熱諷地道:“太子還要自己動手嗎?這種粗活,你說一聲,都交給我們就是了。”
  柳鈞告訴自己要鎮定,他沒抬頭,好歹掩飾了自己的不滿,不卑不亢地道:“外殼的加工,我都交給車間了。唯獨溫控部分,用的是帶芯片的工控元件,全廠應該隻有我一個人會。不勞黃叔。”他說話時候,更告誡自己:專心、專心、專心!
  “讀過書到底不一樣,說出來的話我們大老粗都不懂。”老黃說話時候,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柳鈞手裏的操作,希望看到柳鈞這種知識分子操作中的短板,正好出言打擊,看柳鈞以後還好不好意思說他操作不規範。正好,柳鈞用剝線鉗剝出一段銅絲,準備以銅絲纏繞方式固定補償導線。這種小操作最基本,因此不等柳鈞做出,老黃已經在心中默念最細節的步驟,對照檢驗柳鈞做得對不對。他看到柳鈞做得很細致,幾乎是沒必要的一絲不苟,那態度,就跟柳鈞要求他不要扔鐵疙瘩一樣的多餘。但是老黃有耐心,前麵有一處轉彎等著柳鈞,看這太子此時看似穩當的拍子還能不能壓得準。果然,他見到柳鈞纏繞到這個地方的時候一個停頓,老黃在柳鈞身後輕蔑地微笑了。
  但是老黃很快失望。他見柳鈞掏出一把瑞士軍刀,用扁平的叉子定位銅線,在接觸點打了一個死結,然後將死結緊緊壓在凸麵的頂部。老黃的腦子不用轉彎,立刻就明白這個死結的妙用:定位。令老黃沮喪的是,這一步驟,他事先沒有想到,而這一步驟,眼下看來,卻是章法不亂的最佳處理辦法。他死死盯了會兒太子頭頂那個明顯的發旋,一聲不吭地轉身走了。
  柳鈞聽得腳步聲,說了一句:“黃叔慢走。”
  “嗯,你當心手指。”
  柳鈞驚訝,抬頭看向老黃。走向門口的老黃的背影,與剛才爸爸的風格有點像,都是背著手,低著頭,似乎心中充滿煎熬。柳鈞不明白老黃怎麽忽然收起了趾高氣揚,想了一會兒,不知道自己那句話算是合了難弄的老黃的心意。他不知道,也想不出,就扔過一邊,繼續自己手頭的工作。
  老黃這一打攪,他的心情平靜許多。丟棄雜念之後,手頭工作便得加速。十二點鍾之前,他將大烤箱安裝完畢,調試完畢。效果令人滿意。
  查看貼在爸爸辦公室的進程表,他目前的工作提早完成了一天。好的開端,讓柳鈞充滿信心。
  接下來的工作,是如何以穩紮穩打的成績打消爸爸的疑慮。他不能允許身邊的合作者帶著疑慮上路。

  第 14 章
  老黃這一打攪,柳鈞的心情平靜許多。丟棄雜念之後,手頭工作便得加速。十二點鍾之前,他將大烤箱安裝完畢。柳鈞拍拍手站起來,手裏扯著一枚插頭。拉向插座之前,他心裏忽然有絲兒躑躅,會不會電流接通,大烤箱閃爍出耀眼的電弧?他又蹲下身去,裏裏外外檢查一通。以往的工作都是大夥兒合作完成,如果他有疏忽的地方,總有他人正好是強項,他無需這麽擔心。正因為而今事事獨立完成,他才必須細致再細致,防患於未然。
  電,通了。即便是電子在導線裏川流不息,大烤箱表現依然如故。隻有溫控的液晶顯示屏開始緩慢跳動數字。初始加熱,柳鈞不敢讓爐壁驟然升溫,他在邊上幹著急也沒用,踱出去外麵呼吸新鮮空氣。正好大車間中班的職工下班,其他工人見了柳鈞都笑笑,唯有老黃經過柳鈞身邊,一改前幾天雙眼直盯到底的氣勢,而是瞥柳鈞一眼,似乎是看清夜色中傻兮兮站著的人是誰了,就垂下眼皮麵無表情地走開。
  柳鈞還是禮貌地來一句,“黃叔,再見。”老黃卻是含含糊糊地說聲“你也早點回家”,跳上自行車走了。下班人流過後,整個前進廠完完全全地安靜。柳鈞在黑暗中琢磨,似乎老黃還真改變了一點兒對他的態度,似乎是善意了些,也似乎帶著點兒沮喪。但究竟是發生了什麽,柳鈞還是不大清楚,就像他原先也一樣不清楚老黃為什麽忽然翻臉給他下馬威。他對老黃這種內心九曲十八彎的人頭痛得很,也沒興趣深入了解,隻有以不變應萬變。
  箱溫終於緩緩上升到柳鈞設定的第一個測試點,50攝氏度。看到液晶板上麵的數字停在50,而不再變動,柳鈞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成了。但沒完,他取出自己用熟的限值300攝氏度的溫度計,伸進大烤箱觀察孔取樣。兩種測量數值對比,不斷調節溫控的溫度顯示值,使兩者顯示完全吻合。這種失之毫厘,謬以千裏的微調,需要的是極致的耐心,需要一顆耐心與穩控調整的波段漸漸吻合,當然,也是因為柳鈞手頭可以動用的資源實在太少。
  然後,100攝氏度,150攝氏度,200攝氏度……隨著溫度的升高,箱體裏麵漸漸有暖光流動。最後300攝氏度的顯示數字依然一舉吻合,說明烤箱計量調試徹底完成。柳鈞大悅,總算,測試趕在他耐心用完之前結束。他興奮地跳將起來,過河拆橋,大腳一掃,做了他一夜寶座的木板箱呼嘯而出,重重砸在汙濁水泥牆上,四分五裂。雖然腳趾頭踢得隱痛,柳鈞依然無比開心,打掃完戰場,以三步上籃之勢飛躍而出,正好抓住車間門框,半空一個鯉魚打挺,躍出門外,卻是抓下一蓬陳年老塵,頓時灰頭土臉。
  此時的柳鈞真希望有人跟他一起跳躍歡笑,可是夜深人靜,連門衛都已經熄燈睡覺,他沒好意思深更半夜作夜梟狀,可地球的另一邊不還是白天嗎?他衝進辦公室,一個國際長途打給女友。可惜女友工作忙碌,幾句對不起就掛了電話。柳鈞心裏怪失落的,一肚子興奮無處發泄,就在爸爸替他做的一張一號圖紙大小的進度表上用德文密密麻麻寫下一段:成功的測試,良好的開局,提前一天圓滿完成首項任務,絕對高品質完成任務,以最少消耗完成任務,完美的……
  可惜密密麻麻的自吹自擂仍無法澆滅柳鈞的興奮,他開著車在空曠大街上蛇形。此時,天際已經稍稍發白,有環衛工人推車出來打掃。柳鈞大聲向環衛工人道“早安,我很高興”,被人環衛工人當醉鬼,衝他的車尾巴吐口水。柳鈞看到,哈哈大笑,回以一個長長的口哨。
  是的,他心知肩上的壓力很重。但是再重,隻要是可行,那麽他一個堡壘一個堡壘地攻克,如同今天,所有準備工作就此完成,一個重擔卸下。等一覺睡醒,新的項目即將展開。不怕,他行。
  在柳鈞按部就班,如機器人一般照著設定采樣表不厭其煩地獲取數據的時候,春天來了。即使是最枯燥乏味的工廠車間,也從角角落落伸出無數的嫩綠,連牆上星星點點的苔蘚也被春風染了綠色。
  但是錢宏明的母親永遠看不到了。自打錢父去世,錢母的病軀每況愈下。今日終於在兒女與兒媳的環視之下,完成最後一次心跳。
  看著閃亮的跳躍的光點漸跳漸弱,隻有崔嘉麗轉身麵壁,一顆心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等待。反而錢家姐弟麵無表情地捕捉著任何最細微的變化,在光點終於落在橫軸線上,不再跳躍的時候,姐弟對視一眼,姐姐輕輕晃了一下,忽然直直往前摔去,錢宏明都來不及伸手摻扶,錢宏英已經一頭撞在床欄上。
  錢宏明忙衝上去抱起,醫生順手就將錢宏英接手了。
  看著醫生忙碌,錢宏明輕輕對妻子道:“你明天一定去辭職。”見妻子眼淚汪汪看著他,很是猶豫,他又補上一句,“一定。”錢宏明早已父母久病他成良醫,知道姐姐沒事,隻是操勞過度,因此並不太擔心。反而,心裏頭升起一陣一陣的解脫感。說起來,他和姐姐從此都解放了,壓在身上十來年的大山徹底消失了。
  錢宏英很快蘇醒,但沒力氣起身。扭頭看著一邊的母親,她悲從中來,止不住地大聲哭泣,幾乎是徹心徹肺地哀嚎。崔嘉麗不顧自己的身體,抱著姐姐勸慰,但錢宏明沒上去勸,他似乎能明白姐姐的哭聲,他覺得應該讓姐姐哭個痛快。等了會兒,看姐姐平安無事,他就熟門熟路地開始奔走於各個窗口,辦理一個月前才剛辦過的各種手續。崔嘉麗覺得他冷靜得過分。
  送走母親,錢宏明背姐姐出院。走出大樓,外麵是和暖的陽光,遠近有怒放的鮮花。再陰冷的心也能融化在春風裏。錢宏英在上車前忽然道:“把我放那叢杜鵑旁邊去。我曬會兒太陽,你們走吧。”
  “你今天虛弱,還是去我家住著。陽台上有的是太陽可曬。”
  “用不著。”錢宏英紅腫的眼睛看著那叢杜鵑,“我都不知道杜鵑能開得這麽好看,我要看杜鵑。”
  “我明天再陪你來,這花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謝。今天你虛弱,我不放心你。”
  錢宏英堅決地道:“宏明,我死也不能成為他人負擔。你放我去那兒,我要好好曬太陽,人都快發黴了。”
  聽姐姐這麽說,錢宏明反而眼眶紅了,崔嘉麗更是扭開臉,拿紙巾擦拭眼淚。反而錢宏英若無其事,兩眼隻有絢爛的杜鵑。坐到花叢邊的水泥椅子上,錢宏英催小夫妻忙自己的去。但錢宏明留下妻子陪伴,他去搶辦母親的後事。
  在殯儀館,錢宏明也終於哭了。一個人埋頭大哭。其實他也不知道哭什麽,他不願去想,不敢去想,唯願所有的記憶如眼淚般流走,他不願作任何清點。
  錢宏英曬了一下午的太陽,跟著弟妹吃了一下午的零食,雖然體力恢複得七七八八,可臉上依然血色全無。她堅決謝絕弟妹的邀請,一定要回自己的家。崔嘉麗打的送她回去,陪著她進門,被保姆接手了,才走。但錢宏英進門,就跟保姆一五一十地將帳結清楚,將保姆辭了,連最後一頓晚飯都沒請吃,寧願為此多貼出兩百元。
  等保姆收拾完離開,錢宏英躺在自己的床上,話不願說,電視不願開,飯也不願吃,閉目享受清靜。一會兒,她又哭了。這回沒有哭出聲來,隻是默默地流淚。哭到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又凍醒了,又繼續睡。似乎一輩子都沒睡過這麽長久的、不被打擾的覺,這回全補齊了。
  等終於醒來,錢宏英卻發現眼前全不是回事,怎麽白茫茫一片,她心驚,才要起身,邊上傳來弟弟的聲音。“姐,姐?”錢宏英扭頭,看到弟弟墨黑兩隻眼圈。“我還是不放心,第二天中午去看你,沒想到你額頭滾燙,連背你到醫院你都沒醒。你知道你昏睡了幾天?”
  “不想知道。你別擔心,我睡得特別好,現在渾身舒服。媽的事,辦了嗎?”
  “辦完了,跟爸放一起。姐,跟你商量個是,我們把老屋賣了吧,我前天中午走進去,都覺得陰氣很重。”
  “不要迷信。我現在窮得叮當響,賣掉老房子我住哪兒去。”
  “現在不是有按揭嗎?首付不多。”
  “你別煩我,我現在不想管這麻煩事。讓我好吃好睡沒心沒肺幾天。”
  “我替你辦。”
  “買房賣房你有我清楚?滾,別娘娘腔,讓我安靜睡覺。”
  見姐姐這樣,錢宏明反而放心地笑了。錢宏英抬眼見弟弟笑得鬼鬼祟祟的,一想,也噗嗤一聲笑了。兩人好幾年沒這麽輕鬆地笑,笑起來沒個完,傻瓜一樣。
  “宏明,我昨天坐花叢裏想……啊,不是昨天,前天?算了。我們以後好好幹,好好掙錢,一定要買間看得見天踩得到地的房子,就這樣種滿各色各樣的花,我們住那兒,混得像個人似的。以後如果有這樣的房子,我一定請人給寫張條幅掛在客廳,就叫‘錢府’,嗬嗬,不要臉吧。紙要大紅灑金的,鏡框也要塗金的,到處金碧輝煌的,家具都要漆得照得清人影的……”
  錢宏明聽著隻是笑,腦袋裏想象著這麽一幕幕俗答答的景象。笑得錢宏英怪不好意思,道:“說說罷了,那種別墅怎麽買得起。你得爭氣,你買了我可以經常找借口過去住。”
  “會有這麽一天的。我堅信。”
  “我信,我相信你能。宏明啊,一定要種很多花,還得種很嬌貴的花,你還要養金魚,養貓,養狗,以後你開車出去,前麵是你和嘉麗,後麵是好幾隻狗狗和你孩子。嗬嗬,一定要熱熱鬧鬧,健健康康,滿屋子都是煙火氣……”
  錢宏明一直微笑著聽姐姐倚床頭胡謅,聽到後頭,左手又不知不覺放到唇角。他聽得滿腹心酸,卻不敢攪了姐姐的興,臉上一直掛著微笑。一直到錢宏英看不下去,道:“宏明,別裝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唄,你也不怕一張臉笑僵了。”
  錢宏明很不自然地一笑,“姐,我昨晚沒好睡,你擠過去點兒,我趴床邊睡會兒。吃不消了。”
  錢宏英忙擠到床邊,拍拍空出來的一半床鋪,“來,上來睡,別怕害臊,稍微睡舒服點兒。”
  錢宏明答應,脫掉西裝,腳擱凳子上,人睡在床上。他是真的精疲力竭了。幾乎是一邊躺下去,一邊呼嚕聲起。錢宏英看著眼圈兒紅了,細心地替弟弟掖好被子,實在忍不住地在弟弟耳邊嘮叨。“以後別硬裝大人了,等我出院,你好好玩,找你那柳鈞出來玩,玩它個昏天黑地,別一肚子裝滿責任……哎,睡吧,不跟你講話了。好好睡。”
  錢宏英反而睡不著了。她瞪著天花板,想到很多很多。

  第 15 章
  柳鈞就拉伸試驗借用市一機場地谘詢汪總,希望汪總幫忙接洽。汪總非常幫忙,直接找上楊巡尋求解決。很快,汪總就給柳鈞電話,讓柳鈞聯絡一位叫餘珊珊的女孩子,由餘珊珊負責一切事項。柳鈞當時就提了一個問題,明明是測試中心的工作,怎麽由一位進出口貿易部的人員來負責聯絡。汪總也不知,說是可能外資撤走後,進出口部的人賦閑,正好被楊巡捉差。
  柳鈞總覺蹊蹺,對於涉及保密的事情,心中不敢大意,向爸爸谘詢。柳石堂一眼認定餘珊珊這個名字一看就是施美人計的好料,國企沒這麽跨部門調度的。柳鈞好笑,叫珊珊的其實未必如花似玉,叫小玉的未必小巧玲瓏。但他因此長了個心眼,提醒自己處處留個心眼。
  很快他就見到了餘珊珊。餘珊珊果然是施放美人計的好料。頭發都還不如柳鈞的長度,劍眉星目,卻有一張櫻桃小嘴和雪白細膩的皮膚。雖然也是穿著卡其工作服,可長腿細腰,一點不會讓人忽視。但美人計的好料未必肯物盡其用,餘珊珊見柳鈞上門,並沒撒出千萬柔絲蜘蛛網,而是公事公辦地告訴柳鈞,她已經聯係測試中心,柳鈞方麵可以在晚上五點至八點這個時段進入測試中心;使用每種測試儀器按照單位時間計價,價目表如圖;柳鈞方麵每次進入測試中心需要有她在場,不得擅入;柳鈞方麵每次進入測試中心人數不得超過三人。如果答應,請簽字畫押。
  柳鈞對其他都沒異議,唯獨對時間安排,“餘小姐,能不能往前挪兩個小時,或者往後推兩個小時?這麽不上不下的,影響你我晚餐。測試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完成。”
  旁邊早有其他男科員冷冷地道:“別不知足啦。要不是小餘親自出馬,幫你說盡好話,靠老汪你猴年馬月才進得去測試中心。好好謝謝小餘吧。”
  餘小姐語速並不快,甚至有點兒吞吞吐吐,“不用謝我,我好不容易逮件事情做做,撿根針就當棒槌使了。柳先生你比約定時間早到半小時,請在這兒隨便坐會兒,我等會兒帶你去測試中心。”說完,奉上青花瓷杯龍井茶一杯,就做自己的事情了。態度不溫不火,一點沒有常規美人計的套路。
  柳鈞並沒傻坐,出去買來一袋麵包,正好是五點差五分。柳鈞出去進來的這二十分鍾空擋,進出口部的人立即對柳餘兩人進行了理論上的拉郎配,氣得餘珊珊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因此柳鈞再度進門,餘珊珊幾乎是橫眉冷目,起身冷冰冰地道:“柳先生請跟我來。”說完就一個箭步衝出門去。柳鈞連忙緊急啟動,可還是趕到樓梯口才追上餘珊珊的腳步。柳鈞簡直是莫名其妙。
  餘珊珊與測試中心人員辦理具體手續的時候,柳鈞見本該五點下班的汪總走進來。汪總傾聽了具體安排,對柳鈞道:“這個時間不很方便,不過這個時間段比較清靜,受幹擾少,出活。”
  “是的,謝謝汪總安排。隻是影響到餘小姐的作息。”
  汪總仔細看看餘珊珊,市一機不小,餘珊珊認識汪總,汪總並不認識餘珊珊。他見餘珊珊是個十足氣質美女,心裏產生與柳石堂差不多的想法,在他眼裏,楊巡是個什麽都做得出來的人。但此時又不便提醒柳鈞,隻得道:“你的試驗進行得順利嗎?”
  “才剛開始,你看,剛做出這些樣本。”柳鈞打開手提箱,裏麵密密麻麻的小鋼料一件件標號明確,排列有序,以細銅絲固定在鐵皮板上,這樣的鐵皮板足有三層。
  “噢,都已經熱處理過。”汪總內行,一看各小料的顏色變化就知道這些東西可能材質不同,而且熱處理的方式也不同。再看標號,他不禁一笑,都是用字母和數字表明,其中看不出任何任何鋼號和溫度之類的內容。誰若想知道這些小料的實質,大概隻有打開柳鈞的腦袋,找到對比表。“好,我當年也想過這麽撒大網撈小魚,可惜經費遠遠不夠。還是這句話,羨慕你們,有愛好,又有實力。”
  “其實實力有限得緊,我爸爸非常擔心嚴重超支。我這幾天一邊管著大爐子,一邊優化試驗步驟,決定冒點兒險,采取排除法……”柳鈞說到這兒,忽然見到餘珊珊認真地聽著他說話,連忙刹車。
  汪總也看到了,拍拍柳鈞的肩膀,道:“借用測試中心不易,借用的費用也不低,我不占用你時間了。你也少說話多辦事,時間都用到刀刃上。”
  汪總說完就告辭了。柳鈞感激汪總的側麵提醒,果真封上嘴,機器人一樣地幹起來。不過幹活之前,他默默將麵包袋放到餘珊珊麵前,算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其實,測試工作是很機械的活兒,取樣,測試,記錄,幾乎不用動腦筋。柳鈞的腦子閑得發慌,實在忍不住想找人說話,正好楊邐姍姍而來。
  “咦,柳先生親自動手?”楊邐穿淺灰全毛套裙,高跟皮鞋,亭亭玉立。“需不需要一個幫手?”
  “嗬,楊小姐,有勞親自探望。嘿嘿,不敢勞您大駕,這種環境穿硬底皮鞋和高跟鞋都很危險。“
  楊邐眉毛一挑,單刀直入,“是不是怕泄露商業機密?我自報家門,大本化工四年,畢業後從沒從事專業,除了三大力學還說得出名字,具體早已忘記。餘小姐,你呢?”
  “別別別,我沒這意思。你看,這種粗活哪能讓女孩子做。”
  餘珊珊早應聲回答:“機械,大本,四年,畢業後下車間三個月,以後再沒摸過繪圖板。”
  “哎喲,姑奶奶們唉,你們盡管看,即使拿攝像機錄下來都無所謂。不過我還真奉勸楊小姐,千萬別穿硬底鞋和高跟鞋進車間和測試中心,危險。我是字字忠言逆耳,句句良藥苦口啊。”
  “柳先生不用假想四麵楚歌。”楊邐微笑,看著腳底的地麵,小心走近柳鈞,但一點沒忘揶揄。
  “我何止四麵楚歌,我早風聲鶴唳了。你們工科女生個個給養得大熊貓一樣,我不敬著你們我還有小命嗎?”柳鈞聞到一股好聞的香水從楊邐那邊傳來,禁不住看楊邐一眼。見楊邐精致的臉上泛出笑意,笑得含蓄而雅致,心說這楊氏兄妹有點兒不同。於是問了一句實心實意的話,“你們讀了四年工科,就這麽放棄了,可不可惜?”
  “女孩子做工科,有前途嗎?德國做機械類工程師的女孩子多嗎?動作環境有這邊的髒亂差嗎?”楊邐問。
  “可是當年考工科,應該是緣於對專業的熱愛吧?”
  楊邐哂道:“當年報考時候,誰知道化機是什麽。等知道的時候,晚了。總不能把一輩子都押在這四年上吧。看上去柳先生是真的喜歡機械。我們同學出國留學後都改讀電腦了,基本上沒有留在本專業的。”
  “太可惜了。”柳鈞歎一聲,“我的同學也差不多。”若是剛回國時候,柳鈞還會問個為什麽,一個月下來,他已經看多聽多,再多理想,又怎敵得過生存逼迫。比如前進廠,聽爸爸的意思,找來工程師的工資可能都不如線切割工。唯有帶來項目的工程師才獲優遇。可是機械,不是一天能吃得出一個胖子的行業,環境不支持,又怎能要求工程師耐得好幾年清貧。再說,沒有財力支持,熬得清貧也未必輪得上一個項目。說起來,有粗仿項目可做,已經是不錯了。
  楊邐一邊聊天,一邊仔細看柳鈞做著枯燥乏味的重複勞動,看半天都摸不著頭腦。於是她問餘珊珊,“小餘,我是近機的,到底是不足,你學機械,你看得出柳先生在做什麽嗎?”
  “我隻看到反複的拉伸試驗,至於每個數據對應下的淬火、還是退火、還是回火,甚至滲碳合金鋼中添加鉻、鎳、錳等元素,隻有問柳先生自己了。即使給每個晶相拍下照來,也未必能弄清溫度和含量。”
  楊邐見柳鈞聽後含笑,她也微笑道:“難怪柳先生不怕我們看。”
  柳鈞笑道:“汪總看得出門道。餘小姐也已經摸到門邊。”
  餘珊珊忙道:“柳先生你不可以害人。憑我大本四年和汪總已經老化的技術,我們即使火眼金睛看得出你熱處理的辦法,我們也沒法處理你的這些數據。我的高等數學程度還不夠處理這些。”
  “對不起,餘小姐,我真沒害你的意思。實在是回國後遇到的都是反對的聲音,一見到你和汪總都是內行人,心裏不知多開心。”
  “那你更要保護珍稀物種,不要給我們造成困擾。”
  楊邐看著餘珊珊,若有所思。她有意自言自語,“難怪大哥為這個項目投入五十萬沒聽見一聲響兒。”
  “這不是汪總的錯,而是整個行業的指導思想有問題。在我工作的實驗室,裏麵除了機械博士,還有數學、物理、化學等多種學科的博士,包括電腦博士也不少。這邊吧,你看,我連個幫手都找不到,找來的幫手非常浮躁,跟他說好指定的加熱時間,他給拖延了十分鍾多,還大言不慚說沒什麽,差不多,馬馬虎虎,我隻好報廢一批。有些東西,不是五十萬能買到的。”柳鈞說著,騰出手指了指腦袋。
  楊邐聽得似懂非懂,不過大致聽懂了柳鈞的意思,心裏總結出一個初步的概念。
  果然,第二天柳鈞再來測試中心,餘珊珊隻將他領入,而不再陪伴,下班走人了。柳鈞雖然高興沒有人打擾,可這麽一來更沒有一個人說話,他寂寞得發慌。第三天就拿來CD機和音響,一個人鬼哭狼嚎,手舞足蹈,自得其樂。
  另一邊,是楊巡的辦公室。楊巡和跟屁蟲一樣的副總工透過偷裝的攝像頭觀察柳鈞的一舉一動,甚至可以看清顯示的每一個數據,但是那副總工也是說的跟楊邐差不多的意思。除非剖開柳鈞的腦袋,這種邊緣觀察沒用。楊巡這才死了一顆心。不過他把這事跟獻寶一樣說給他的靠山,東海集團的宋總宋運輝,好歹這是一個比較有文化的話題,可以在宋總麵前提起並獲得回複。但宋總還沒怎麽提起興趣,宋總的太太梁思申卻好奇起來,數學處理數據?這可是一個好玩的話題。梁思申指示楊巡隨時匯報。可是楊巡的監視攝像頭拍了好幾天,還是“啪”一下拉斷, “啪”一下擰斷,“嘎吱嘎吱”地壓扁,他都不知道柳鈞哪來這麽多的傻耐心。
  但即使楊巡看不懂柳鈞在做什麽,他卻有過人的常識,來判斷柳鈞的行為。他相信,若無過人的利益和可以預見的成功擺在麵前,這麽一個毛躁的小夥子能在蓬勃的春天裏老僧入定一般持之以恒地做同一件無趣的事嗎?更可以相信的,以柳鈞父親,營收有限的小老板這種為人格局,如此一擲千金地投入,這其中能沒有原因嗎?不,有且隻有一個原因:巨大的利益預期。就是因為這樣的揣測,楊巡即使日理萬機,依然心癢難搔地放不下柳鈞這一頭。雖然攝像頭的設置根本沒什麽意義,楊巡卻令不許拆除,他有時間總要看一眼,看看究竟發生了點兒什麽。
  當然,楊巡看到的依然是一樣的場麵。
  而其實,這一切在柳鈞眼裏,早已變得完全不同了。隨著一個個數據的獲取,原本冷冰冰的數字在柳鈞眼裏都變得有了生命。窗外春意勃發,都不如他手底下數據噴發的蓬勃生機。有機地串聯這些數據,成了一項極富挑戰,又極其有趣的工作。而柳鈞也終於獲得一個稱心如意的幫手,這個幫手其實完全不懂機械,卻有一顆細致的心。那是他有次與前來打掃衛生的傅阿姨提起工作中的煩惱,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跟傅阿姨說這些。傅阿姨就自告奮勇說她有足夠耐心。於是一老一小兩個人成了最佳搭檔,傅阿姨幫柳鈞守著大烤箱,一絲不苟地根據柳鈞的吩咐調節溫度調整時間,並替柳鈞妥善保存所有記錄。
  這期間,最煎熬的是柳石堂。所有的人都有歡樂,唯獨他沒有,他隻有每天心如刀絞地看著錢如流水,嘩嘩嘩地奔湧出去,他每天率那麽多人賺的錢遠遠不夠支付兒子一個人消耗的。他最先還問兒子一句“有眉目沒有”,後來別說兒子嫌他煩,回他一個白眼,他自己也嫌自己,在兒子麵前太沒骨氣。可不問又不行,他可以答應,手頭的錢不答應。
  終於煎熬得吃不消了,柳石堂決定婉轉諫言。他走進目前是兒子專用的辦公室,見兒子隻穿短袖T恤還滿頭大汗,他不禁看看自己的長袖,想說的話有點兒說不出口。兒子都辛苦成這樣,他再盯著緊問,不是逼迫兒子嗎。可他實在忍不住啊。於是話到嘴邊,完全變了味,“阿鈞,你幾天沒給你女朋友打電話啦?”
  柳鈞一拍腦袋,連忙看手表,算一下是德國的早晨,女友應該起床,就立刻撥打過去。沒想到早晨卻沒人接聽。柳鈞的腦袋終於從計算公式中拔出來,發了好一陣子呆。
  柳石堂看著不忍,心說洋婆子出了名的開放,兒子幾天沒盯著,那邊還不出軌。但兒子這模樣又讓他不忍心再說什麽,隻好違心地道:“你最近連星期天都沒休息,頭發都長成野草啦。今天別做了,去理個發,找同學朋友玩去。”
  “關鍵時刻,扔不開。”
  “每天都是關鍵關鍵,說有一個月了。”
  “爸,忙你的去。謝謝。”
  柳石堂不果而出,想半天,隻有打電話給錢宏英,讓錢宏英吩咐她弟弟,拉柳鈞出去玩幾天,即使花天酒地也好,好過現在都沒一點男人氣。
  可錢宏明何嚐沒找過柳鈞,他還沒答謝柳鈞照顧崔嘉麗那麽多天呢。但柳鈞都告訴他,現在閉關進行時。
  柳鈞後來等女友上班時間又打電話過去,可即使國際長途的音質再不好,他依然敏感地發覺,女友說話有點兒吞吞吐吐。可是昂貴的長話費不允許他多說,他又不是敗家子,他每天留意他的消耗賬單,不敢再給爸爸的支出雪上加霜。想了好久,寫一封長長的傳真,發給女友。沒等女友回複,他就得去市一機。第一次的,柳鈞有點兒累了,倦了,情緒異常低落。
  可這回餘珊珊將他領到測試中心後,卻沒離開,捏一本書坐旁邊看。柳鈞真鬱悶無訴,就沒話找話了。
  “餘小姐,你怎麽還不下班?”
  “上頭指令,讓管嚴實點兒。呀,是不是你試驗進入關鍵階段了?”
  “是的,取樣與計算相匹配,已經有大致眉目。”
  “那麽你可以去理發了。”
  “不,我要蓄發明誌。你不問問我究竟進展到什麽程度嗎?”
  餘珊珊動作明顯地將椅子移開象征性的一尺,“你今天很古怪,我跟你保持距離。”
  柳鈞鬱悶地看著餘珊珊的不合作態度,扯著長長的頭發,猶豫了一下,道:“我女朋友那兒好像有問題了。”
  餘珊珊拿圓溜溜的大眼睛瞪柳鈞一眼,這回是無聲無息地退開足有兩米。“危險分子,你好好做工,趕緊完成,立刻飛過去看你女友。”
  “有沒有點兒同情心?”
  “你都還沒哭,難道我越俎代庖?你必須承認,我給你出了個最好的主意。”
  “但是小姐,我現在需要同情,需要可憐。”
  “你太□裸了,像男人嗎。”
  柳鈞怒目而視,餘珊珊好漢不吃眼前虧,“哧溜”一下蹦到隔壁,將門緊緊頂住。柳鈞反而哭笑不得,剛才憋的一口氣不知不覺消散無蹤了。國內到處都是工作不專心的,眼前這個餘珊珊,應該是背負著施放美人計的大任吧,卻比誰都對他冷漠。好在他也不計較這些,又不是他的女朋友。
  但今晚上注定不安寧,一會兒,走廊傳來高跟鞋敲打地麵的聲音,還有另外稍輕點兒的腳步聲。柳鈞沒抬頭,反而是餘珊珊探出腦袋,見門口出現楊邐和一個帥哥。原來是錢宏明約不到柳鈞,又不願去前進廠見他,隻好求助於楊邐帶路,找來市一機。

  第 16 章
  錢宏明看到的是披頭散發的柳鈞。又黑又瘦,再加披頭散發,柳鈞可以去拍災難片。“市一機廠區很有曆史,有幾棵樹確實挺老,可明明還不夠茂密。”
  “夠老夠棲息就行啦,野生動物生存環境早一年一如一年。楊小姐好,每次見到你都很開心,讓我有回到文明社會的感覺。”
  楊邐聽到最後才明白這兩人在互相取笑,“我們都說柳先生夠有耐心的,一個人守著測試中心,準時來準時去。”
  “不是一個人。”柳鈞指指半開半閉的門,“還有一個被我嚇進裏麵去了。楊小姐,其實你這麽美好的身材,背後是藏不住什麽東西的,與其掩耳盜鈴,不如早點拿出來給我驚喜。”
  “呸,真不要臉,誰說是給你驚喜的,我本想藏起來,免得讓某些嗅覺靈敏的野生動物找到。給你吧,我猜你回國好幾天,一準兒想牛排了。”楊邐將手中一隻包裝精美的餐盒遞給柳鈞,正是從本城一家台灣人開的館子裏打包來的牛排。
  “楊小姐,我真愛你。”柳鈞打開,厚厚兩大塊黑椒牛排,濃香四溢。錢宏明道:“我替你記錄數據,你快吃。”
  柳鈞看看那扇門,走去分了一塊給餘珊珊。“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呃,我不餓。謝謝。”
  “都是不得已的,立場那麽分明幹嘛。吃吧,你們老板請客。”
  柳鈞做一個鬼臉出去,這個鬼臉賠上一頭長發,相當卡通。餘珊珊驚住,愣愣地看了柳鈞背影好久。
  柳鈞出去,看到楊邐站錢宏明身邊,竊竊私語,似是討論記錄上的數據。他狠狠咬一口牛排,這家人對他造成的困擾夠多,似乎前進廠也有幾個工人被買通了,最近一直企圖走進原翻砂車間,偷看測試溫度。為此柳鈞和他爸討論再三,決定布下迷魂陣,爸爸不時得摻買一些不同的鋼號,免得被市一機的工程師去供應商那兒按圖索驥,摸到門道,這太容易了。那種鋼材特殊,做的供應商沒幾家,一問就問出來。為此,不得不又增加研發預算。柳鈞對這家人不知多少腹誹,有這精力,又有市一機的排場,何不沉下心來好好提升自己。
  柳鈞都不敢慢慢享用,飛快吃完,就回到陣地。但還是不放心地問:“宏明你看出什麽花頭沒有?”
  “楊小姐剛才也考我這個問題。我對這些數字全無概念,沒法在腦袋裏畫出關聯圖。”
  “楊小姐,你打聽的是秘密,是屬於我的知識和汗水。不應該。”
  不僅是楊邐,連錢宏明都被柳鈞的直言不諱驚住。裏麵的餘珊珊也是聽得分明,忍不住咬著牛排看外麵的好戲。楊邐先是粉臉通紅,但隨即就笑道:“不知者不罪,我們都早知道這些數據在外人眼裏不代表什麽,可人是天生好奇的動物。”
  柳鈞聳聳肩,不再繼續,而是埋頭做事。“宏明,我感覺你有話要對我說。”
  楊邐立即笑道:“柳先生下逐客令了。你們慢慢談,我先走一步。”
  “楊小姐請外麵等我會兒,我很快。”錢宏明看得出楊邐的慍怒,等楊邐佯笑出門,他就壓低聲音,對柳鈞道:“你爸爸找我姐……”
  “靠,我已經嚴令他不許找你姐。”柳鈞頓時跳起來。
  “你今天怎麽這麽急躁,我話還沒說完呢。比如剛才,你側麵諷刺一下楊邐就是,何必扔出這種重話。”
  柳鈞抓抓頭皮,“對不起,我今天心煩。我女朋友有問題。但剛才這兩個都是嚴重問題。”
  “更嚴重的還在後麵。你爸打算咬牙賣掉他的寶貝街麵房,支持你搞研發。正找我姐幫忙找買主。”
  “什麽?”柳鈞驚呆了,研發的明細成本一項項在他腦海裏飛過,他心煩意亂地大致計算數字。
  錢宏明拍拍手,打斷柳鈞,“別想了,抓緊做事。這兒都是計時收費的。”
  柳鈞喉嚨裏咕嚕了幾聲,還是發了會兒愣,才道:“知道了,你回吧。嗯,別忘記嘉麗。”
  錢宏明笑了,“你以為我是什麽人。你快動手,我看你做順了再走。”
  錢宏明看這柳鈞回複狀態,才過去和一直置身事外的餘珊珊打個招呼,悄悄離開。但是錢宏明一走,柳鈞就扔下手頭東西,走過去對餘珊珊道:“餘小姐,今天我們到此為止。”
  餘珊珊立刻起身收拾東西,“我還以為你不會受情緒影響的呢。”
  柳鈞欲言又止,實在沒臉解釋,要爸爸偷偷賣房子資助他,這算是什麽嘛。他灰溜溜收拾一下,一點兒都不掩飾自己的垂頭喪氣,走了。直接找去爸爸的家。
  傅阿姨給開的門。柳鈞道了謝進去,坐到茶幾上,正對著他爸。
  “爸,我有個想法。我研製的本是一個係列,但現在準備先把其中一個條件成熟的先拿出來做出成品。這樣,可以用產品滾動養開發。我唯一一個擔心是質量。這種產品精度要求很高,憑我們的設備,和我們職工的質量意識,還有爸爸你的管理意識,我如果繼續搞研發,而不顧生產,我懷疑精度根本就上不去。怎麽辦?”
  柳石堂剛被前麵一句話弄雀躍了一下,立刻又被打入尷尬境地。“如果做新產品,隻要你定下一招一式,我們當然都照著你說的做,爸爸自己去現場盯著。”
  “有個大問題。做樣品,可以用我那隻大烤箱解決。但批量就絕對不行了。除了市一機,哪兒有可靠一點兒的熱處理車間?另外,我們的高精度數控車床也沒有,我倒是在市一機郊區分廠見過合適的,日本進口的。可是我實在不喜歡與市一機打交道,他們的楊總虎視眈眈的,隨時想扒我一層皮似的。”
  柳石堂卻聽得又興奮了,“真的能出產品嗎?隻要能出產品,生產不是大問題。”
  “不,生產是個很大的問題。研發才是第一步,我研發得這麽辛苦的目的是做出高精度產品,如果生產抓得不緊,做不出來,全部報廢。你不也市場調研了嗎,傻粗仿的賣不出價。爸,你想想,哪家廠有熱處理和進口高進度數控車床的。”
  “你等等,我打幾個電話問問。除市一機,本地還真找不出幾家來。除非東海集團,可人家那地方肯給外加工嗎。”柳石堂將興奮壓在心裏,到處打電話找朋友打聽。多年機械做下來,他在同行中多的是朋友。起碼,打聽個事兒,都是很靈的。
  柳鈞沒去聽爸爸跟人七扯八扯,他腦子轉得飛快,既然決定先做一個產品替爸爸解困,那麽此時就該調轉槍口,開始想產品試製的流程。但有些數據一時想不起來,他記得傅阿姨那兒有記錄,就走去傅阿姨的小房間,敲門問:“傅阿姨,方便嗎?請教個事情。”
  傅阿姨忙出來道:“阿鈞這麽客氣,你盡管說,盡管說。”
  “傅阿姨,你每天記錄的本子借我看看,我知道你每天帶回來的。”
  “好,好。”傅阿姨連忙轉身進去,但很快又一臉尷尬地攤手出來,“我今天正好沒帶,瞧我這記性。”
  “那算了。打擾傅阿姨休息。這幾天你很辛苦,早點兒睡。”
  “呃,好的,好的。你也早點兒休息,這幾天都比剛回來時候瘦好多了。”
  柳鈞回到客廳,耐心等爸爸打完電話,“好像沒幾家合適的?”
  “有是有的,不過都是些規模企業,我們這兒如果沒有量的保證,他們不會理我們。”柳石堂說到這兒,見兒子不大明白的樣子,就解釋道:“國內大工廠都是差不多的,一般80%的生產量交給大訂單長戶頭,打成本,剩下的20%給高利潤的小訂單,出利潤。如果我們的單子太小,他們換工序換模具都要時間,耗不起,把利潤都吃了。尤其是他們那種大公司的,更不喜歡小單子。可是我們一開始肯定不可能有大單,不大可能交給那些公司做,要不,是我們價格吃不住。大概最合適的還是交給市一機,市一機這幾年搞得有點傷筋動骨,隻要有利潤的,什麽都肯做。”
  柳鈞心說,國內還真有國內的特色。他想了會兒工序,道:“可是如果我們把產品交給市一機去做,包括熱處理那道也給他做,照楊總兄妹這幾天表現出的品性,他們一準兒明天就把產品抄襲了。有沒有辦法控製我的知識產權?”
  “啊,你以前不是說沒法仿製嗎?”
  “樣品給他,熱處理又需要他來,我們哪兒還有什麽保密可言。但他最多是仿冒一件產品。可是我們可不可以與市一機簽訂合同,確認我們提供技術,提供設計,提供質檢,他們提供生產,最後我們合理分成?”
  “你說的那種高精度車床大概要多少錢一台?”
  “一台哪兒夠。爸,我們現有的錢肯定買不起的,隻有交給別人去加工。”
  “合同沒用,阿鈞,這是個很重要的教訓,你一定要記住。數控車床買不起,我們可不可以自己做熱處理?關鍵工序一定要捏在自己手心裏。”
  “合同怎麽會沒用?不遵照合同辦事,我們可以上告法院。”
  “沒事不打官司,有事也不打官司,什麽事都自己解決。以後你會明白。我問你,我們自己做熱處理呢?”
  “爸爸你自己想想這是不是外行話。一塊鐵放進去要加熱多少時間,批量生產的話,為配合一台車床,你就得有多少熱處理空間。買不起車床就更建不起熱處理車間。”
  “那還要做什麽?什麽都不用做啦,今天做,明天就給仿,我可以跟你賭。”
  “爸,又不是原始社會,市一機再無恥,合同還是要照做的。”
  “看到厚厚一摞錢,誰還管你合同。何況那楊巡是擺攤出身,更不是個講規矩的。換我也不講規矩。”
  柳鈞被爸爸的話一再地搞得目瞪口呆,覺得不可思議,也覺得爸爸可能言過其實。“可是爸,那你還有其他什麽辦法嗎?”
  柳石堂想半天,“我明天想想辦法,不是借錢,就是問別家借熱處理。你告訴我熱處理車間必須達到條件。”
  “如果這麽防不勝防,他們兩家之間不會串通嗎?”
  “我們盡量找家規模小的,需要改造的話,我們自己來。生產的時候,我們自己去人控製。”
  “自己人?如果這麽防不勝防,除了我們倆,花多少錢可以把自己人買通?”
  柳石堂一拳砸沙發扶手上,悶聲不響。確實,當利潤高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有人連不要命的販毒都會去做,何況是買通幾個人。柳鈞見此道:“爸爸,我們同時立刻申請專利。合同加專利,雙保險。”
  “合同沒用,專利就有用嗎?一樣沒用。”
  “我們要相信法律。”
  柳石堂根本就聽不進兒子的話,他這麽多年做下來,難道還不清楚合同專利算什麽玩意兒?那是管好人不管壞人的。但是他心裏的算盤子撥來撥去,自己造熱處理車間,靠眼下手頭的一些錢,即使把店麵房全賣了,把自己住的房子也賣了,也造不起,恐怕都還不夠最基本的土木建築和配電設備。而問人租借,改造,弄不好一筆錢投進去,轉身,那些數據就給出賣了,也是一樣的成本高昂。其實,與交給市一機做,冒的風險差不多。他想來想去,一時想不出辦法,就叫兒子先回去休息,他獨自安靜想個最佳措施來。
  柳鈞看時間還早,先拐去工廠,打算拿上資料開始考慮第一件產品的設計提綱。而既然人到了前進廠,那麽當然不能讓處於保溫狀態中的大烤箱閑著。一頓子忙碌下來,柳鈞剛坐到而今算是他專座的鐵砧上,忽然想到傅阿姨的筆記。可是環顧周圍,都沒一件看上去像是筆記的東西。柳鈞腦子裏“哄”地一聲,空白了好一會兒,立刻給爸爸打電話,讓傅阿姨接聽。
  傅阿姨一直說她記得應該收進包裏的,若是包裏沒有,那麽一定留在車間。可如果車間也沒有……傅阿姨被柳鈞問得哭了。柳鈞沒好意思再問。放下電話細細地又貼地再找一遍,亂糟糟的長發幾乎成了掃把。還沒等他全找遍,爸爸電話又來。
  “阿鈞,我這邊又問了,也找了,沒有。要不要緊?”
  “我翻翻工作筆記,看那些數據敏不敏感。總之流失肯定不是一件好事。”他拿脖子夾著手機,急忙翻看記錄。這些都是他自己做的事,當然一目了然。“爸,還好,不是好事,但也壞不到哪兒去。這段時間裏的數據跳躍性很大,想整理不是易事。算了。”
  “你是不是懷疑?”
  “沒有證據。何況傅阿姨在我們家做這麽幾年,其他方麵一直不錯,應該相信她。爸,答應我,沒關係的。”
  柳石堂不情不願地答應了,果然對一直抹眼淚的傅阿姨沒采取措施。但看著她不順眼,呼哧呼哧地回自己房間睡覺去了。
  柳鈞再就著工作筆記仔細回憶,想來想去,隻能歎一聲氣,將此事放在一邊。這才想到,女友的傳真不知道回了沒有。他趕緊跑回辦公室,見到女友長長的回信。這一天,終於還是有陽光照到他的頭頂。柳鈞心花怒放。
  又讓柳鈞開心的是,第二天上班,傅阿姨就交給他那本原以為遺失的筆記本。
  雖然筆記本失而複得,可柳鈞不敢大意,當天就兩手準備,找去工商局谘詢專利申請的事宜。雖然工商局的人問三句答一句,可他好歹還是拿來了資料,又找到工商認定的專利代理機構,辦理專利申請代理。
  柳石堂看著兒子歡歡兒地做著,心裏一點兒都沒底,可是又沒有別的招兒。而兒子的繪圖設計已經開始。他看到兒子是用一種叫做CAD的軟件在那隻笨重的電腦上繪圖,完全不是他認熟的設計圖紙。兒子的本事,讓柳石堂非常自豪,因此有事沒事就站在兒子身後看著,都不知道看點兒什麽。不過憑他腦袋裏殘留的看圖知識,他知道這種圖紙與往常見的一樣可以看懂。

  第 17 章
  兒子的圖紙出來後,柳石堂就立刻拿去叫人繪圖,曬圖。而今這種事兒都有專人來做,不像過去廠裏必得養著繪圖員,建著飄滿氨水臭的曬圖室。
  圖紙出來,正好柳鈞不在,柳石堂拿去給老黃老徐等人看。老黃等人一看上麵標注的公差,就將圖紙塞回老板懷裏,說都不用說了。那精度,不是靠幾台老爺脫了一半漆的機床能做出來的。
  柳石堂也愁眉苦臉,“阿鈞說隻有市一機的日本車床才能做。自己廠裏反而隻能做一個粗坯。”
  老徐道:“要是關鍵工序都在市一機做,不如落料開始都交給市一機,省得當中還要運來運去,增加關節,增加短駁費。”
  “老黃你說呢?”
  “讓太子算算再定,別工藝還沒設計出來,我們一幫不相幹的先熱鬧上了。”
  柳石堂笑道:“我們怎麽會不相幹,阿鈞書讀得再多,車間裏的經驗總是不足,還得我們老的幫他修正。”
  “老板你不了解你家太子,太子能文能武。同一台機子車一個零件,他可能沒我做得好,可設計工序一點不會錯。老板你可以退位了。”
  柳石堂一時不知道老黃說的是正話還是反話,“嗬嗬,老黃抬舉阿鈞。小孩子本事有點,離獨立還差得遠,還得你們叔伯幫著他。”
  柳石堂話音未落,柳鈞大步進來,“正好黃叔徐伯都在,您兩位幫我看一下工序安排。”柳鈞其實已經與汪總約好時間,可是既然爸爸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尊重兩位叔伯,他就多給他們發光發熱的機會。
  徐伯笑眯眯地道:“我們正看你繪的圖紙,你給我們說說該怎麽排工序。”
  柳鈞應了聲,從雜亂無章的工具箱頂找來一截石筆,眼看油汙遍地的地麵無從下手,隻得踢開一塊鋼板上的雜物,在鋼板上寫出他設想的工序。徐伯看著連連點頭,對柳石堂道:“老板你真可以退位了。”
  老黃卻拿腳尖指著一個工序,輕蔑地道:“這一刀下去有六七個密力吧,什麽刀這麽結棍?”
  柳鈞從小在車間打滾,知道密力是英語“millimeter”的音譯,毫米的意思。被老黃這麽一提醒,他想了想就笑了,“是我腦袋結棍,妄圖一刀切掉六七密力。謝謝黃叔指點。”
  柳鈞放洋幾年,學會與人對著眼珠子說話。老黃可不習慣,被柳鈞盯得“嗬嗬”訕笑,反而像做錯事似的目光東躲西藏。柳石堂邊上看著覺得奇怪,本以為兒子會被老黃修理,沒想到兩人似乎早已暗度陳倉了的意思。柳石堂挺開心的,這說明兒子有本事,有的是跟他不一樣的本事。唯有徐伯訕訕的。
  柳鈞快手快腳地落料,可還是慢了一步,等他拿著做樣品的幾塊鋼料走進車間,老徐那個班已經下班,全車間都剩老黃的人。柳鈞對老黃很是頭疼,可是既然進了車間,就隻有先找老黃。連他爸都承認那是老黃的地盤。
  老黃一手拿圖紙,一手拿鋼鐵,看了會兒,道:“你來,我看著。”
  柳鈞依然是實話實說。“不是數控的,我沒法在這兒的車床上做到同軸。需要黃叔出馬。”
  老黃斜了一眼,倒是沒說什麽,找了台機子,踢開他徒弟,開始轉換刀頭。柳鈞在旁小心伺候,眼看老黃要扔東西的時候,他就快手接住,輕輕放下。惹得老黃不時怒目而視。柳鈞隻好當作沒看見,頭皮則是隱隱發麻,擔心活火山老黃再次噴發。偏生緩衝劑老爸已經出差去了。
  老黃這回也小心了,加工好一個,雖然不肯依了柳鈞的心思輕輕放到地上,可又知道這等精度的東西不能亂扔,索性遞給柳鈞,讓柳鈞自己去處理,在旁人看來,柳鈞便是成了老黃的跟班,老黃心理極其滿足。
  等全部十套樣品的粗坯做出,老黃整整操作了四個小時。柳鈞衷心讚一句,“又快又好。”
  “你怎麽知道?”
  “反正我是實話。”
  老黃斜柳鈞一眼,“下一步怎麽做?我得盯著,別我做得好好的,後麵讓人做歪了。”
  “我明天約了市一機的汪總,去他們郊區分廠做加工,黃叔要不今天早點兒回去,我明早七點來這兒接你。”
  柳鈞著實不明白老黃為什麽要跟著,可飲水不忘掘井人,人家既然提出,他自然得接上,免得老黃氣他沒良心,又是一轉身就跑了。他發現接班人這個活兒挺難做,上上下下全部需要殷勤伺候,比以前做個小老板時候的日子難多了,越來越沒法率性。
  第二天先接上老黃,柳鈞也不會客套,老黃又擺明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兩人一路悶到市一機,接上汪總。汪總坐上就戴上老花鏡,拿柳鈞放在後座的一套毛坯細瞧。汪總是行家,又是領頭試製過這種套件的人,自然看了就清楚,“小柳,你這條輔助加強筋的設計,思路非常好,一下子讓成品體積縮小不少。”
  “無數試驗加計算,總算得出這個最佳值。可憐的是,係列中其他套件並不能依循同一思路,還得調換材料和設計。我這幾天先出第一套,一個人忙不過來,隻能一個一個來。”
  “你這個最後成品,基本上可以比我們當初準備仿造的還精密了,非常漂亮,市場效果一定非常好。低粘度機油留得住嗎?”
  “留得住,我已經計算每個聯結部位的熱膨脹係數,而且已經通過試驗驗證。”
  老黃在一邊聽得雲裏霧裏,車上一前一後兩個人說的話,都不是他平時接觸的。
  “我爸工廠的加工能力不夠,最後可能得請市一機代工。可是汪總,聽我爸說,估計我們第一批還沒做出來,這個產品就得給抄襲了。我做那麽多測試,取得無數數據,最後用得上的隻有一組,抄襲太容易了。是嗎?”
  “對的,基本上是這個情況。市一機不抄,其他廠家聞訊後也會從市一機挖個人去抄,防不勝防。”
  “我有合同有專利呢?”
  “合同,嗬嗬,專利這東西,你還沒申請吧?小心著點兒,弄不好今天申請,明天全國人民都知道了。”
  “天哪。”柳鈞最先還以為是爸爸奸詐,想得太多,沒想到汪總也這麽說。“我爸肯定後悔研發投入那麽多了。”
  汪總了然地笑。“所以當初楊總一看見研發費用升到五十萬就不幹了,他是個很精明的商人,絕不肯做哪怕隻有一點點吃虧的事。但你也不要怕。你可以第一批就做一個短平快,量攢大點兒,價格適當點兒,考慮一次性把研發成本做回來。等第一批做完,估計各地仿冒的都冒出來,你的價格就上不去了。”
  柳鈞聽得愁眉深鎖,幾乎啞口無言。頓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估計第一個模仿的就是市一機。楊總已經虎視眈眈,措施多管齊下了。”
  汪總“嘿嘿”一笑,“我今天出來就是帶任務的。不過我看了你這個粗坯,還好,你隻要捏緊最後一道工序,誰也拿你沒辦法。”
  “我爸廠裏沒熱處理車間。”
  “你爸也沒錢造。”老黃聽到這兒,才插進話來。“你們想第一批放量,難。原料采購的錢哪兒來。”
  “黃叔,我爸會不會後悔研發投入那麽多?”
  “不知道。這是你們父子的事。”
  柳鈞想了半天,才道:“我不會讓我爸後悔。”
  汪總善意地道:“有你這樣的兒子,你爸這輩子都不會悔。”
  柳鈞忍不住問:“楊總難道不覺得竊取別人的知識和勞動是不道德的嗎?”
  汪總歎一聲氣,“所以我一直羨慕你,你起碼還有點兒自主權,我現在隻有被委以模仿‘重任’。市一機以前是很有幾件自行研製設計的好產品的,哎……”
  “如果都不研發,我們國家的產品還有前途嗎?總應該有辦法的。”
  “小柳,你還有點理想主義,難得你爸爸會支持你的理想主義。不過我還是提醒你,真正進入實際操作時,一定要慎之又慎,多與你爸爸商量後再做決策。如果相信我,你也可以來谘詢我。”
  坐在前麵的老黃忍不住回頭看看後麵的汪總,又看看披頭散發的柳鈞,心說這兩人搭上鉤了。老黃後來一直斜眼看著柳鈞開車,心中若有所思。別人,老黃不服。但是這位汪總,卻是本市赫赫有名的高手,整個行業的人都拿汪總當祖師爺敬著。以前市一機多少新產品都是汪總領頭開發,老黃從來隻有仰望的份。因此,車到分廠門前,老黃獨自對柳鈞道:“汪總說的話,你要聽。汪總是個大有身份的人,比他們楊老板有身份得多。”
  柳鈞點頭道謝,一個人去後座拿十套樣品。老黃沒有猶豫,走去伸一援手。不過汪總招招手,已經有人推平板車過來,七手八腳將樣品送進車間去。老黃跟進,第一次見識到日本人蓋的廠房下麵先進的日本設備。最讓老黃吃驚的是車間光滑如鏡的地麵,幾乎纖塵不染,與前進廠的油汙遍地大相徑庭。柳鈞看出老黃的困擾,就給他解釋,“這兒有些設備的防塵防震要求非常高,所以車間裏麵的通風管道都是需要特殊設計的,像那邊那台停著的,如果底部基礎沒有做過特殊處理,這樣的平板車過去的震動都會讓它精度偏移。”柳鈞不用再說下去,老黃也已經明白,這種地方那是斷斷不能扔成品的。難怪這個太子爺當初阻止他。即使柳鈞不再解釋,老黃還是抑製不住的頻頻點頭,如雞啄米一般地機械。

  第 18 章
  在這樣亮堂的車間裏,老黃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周圍沒幾件是他能上手做的,那麽多光潔漂亮的機器都不是他熟悉的樣子,甚至連刀具,都似乎大不相同,老黃見了就一直琢磨人家該怎麽磨這些刀具。老黃就一直一聲不吭緊緊跟著柳鈞,調動全身感官接觸眼前的新事物。即使柳鈞沒有說明,老黃也知道這些機床比柳石堂寶貝一樣藏在原翻砂車間的機床要好得多。而老黃見到,柳鈞與這邊的工人一唱一和,異常融洽。
  十隻樣品加工多久,老黃就看了多久,都沒離開樣品十步遠。看了那麽久,老黃明白一個道理,其實加工的原理還是差不多,不同的是設備的操控。原本是人拜師學徒多年操練才有的操控能力,現在都交給了機器,所以眼前一個個毛頭小子都能做出精度超高的成品,而且廢品率極低,而那些老黃引以為驕傲的多年經驗,在這兒看似完全無用。在這個大車間裏,老黃心頭不知道是悲哀還是什麽,他覺得自己落伍了,不重要了,被邊緣化了。
  老黃不禁想起他那個曾經非常有名的箍桶匠師父,曾幾何時,多少人打破頭想做師父的徒弟,而師父也是驕傲於一技之長,鑽在手工手藝裏精益求精——就像他現在將舊機床打磨得爐火純青。而早在若幹年前,春節的師父家已經不再門庭若市,隻有他這個當年不招待見的徒弟還拎著禮物上門。多少集體國營的機械廠倒閉後,個體廠家爭著搶人,可沒人願意搶師父,而退休工資又是少得可憐,如今師父隻有棲身城市的一處冷僻街道,擺著門麵隻有一米來寬的小五金店,做一些老頭老太送上門來的小活計。看看眼前簇新的機床,和說著他聽不懂的術語的柳鈞們,老黃第一次意識到,他將很快很悲哀很身不由己地重蹈師父的覆轍。
  雖然十件樣品都試樣成功,可回程路上,柳鈞和老黃都是情緒低落。唯有汪總一直詢問一處他認為設計非常奇巧的曲麵的設計原理,柳鈞耐心解釋,隻是手裏握防線盤,口頭表述不清。但是老黃插嘴,“汪總,雖然我一直非常敬重你,但你不應該問阿鈞太多,瓜田李下不合適。”
  柳鈞和汪總都是一愣,汪總連忙解釋:“我沒其他企圖,對不起,對不起,忘了,我不問了。小柳,你設計中運用到的數學知識,非常有趣,我聽著很受啟發,回頭你推薦幾本書給我。我看市一機沒幾個人能領悟,你不用太擔心他們抄襲全係列。”
  老黃八麵玲瓏,立刻接著道:“我是粗人,說話直接,但看起來是多慮了,別人我不敢保證,汪總肯定不是那樣的人。汪總是公認有資格的人。但是汪總啊,我們老一輩的不能不承認,我們落後了。阿鈞,你今天聽我耐心講兩個老故事,我師父和我……”
  汪總雖然是被眼前這個油汙滿身的粗人頂得不愉快,可他這輩子經曆的風浪多,涵養好得驚人,臉上紋風不動。但聽著老黃現身說法,講那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故事,他動容了。老黃講的又何嚐不是他汪總。
  “以前背毛主席語錄,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我不會講大道理,隻好搬老人家的語錄。你爸的前進廠跟我們一樣,也老了,過時了。該怎麽救前進廠,阿鈞,你要拿出你的那一套了。”
  “老黃,你是個通達之人,我想做小柳思想工作的話,你兩個故事就說明問題了。”汪總非常感慨,他知道工人們有著過人的智慧,可沒想到老黃有這等見地。“小柳,市一機目前已經被類似問題困住。因為決策層的短視,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全力啟動開發新項目,於是老的沒法在開發新產品中獲得提升,新的沒法獲得實踐經驗,看上去整個技術部門人浮於事,更被決策層視為雞肋,決策層也更不指望倚仗自己的技術團隊開發新品,寧可花錢買圖紙來消化,或者抄襲模仿成品。我看到最可悲的還是技術人員心態的變化,很多人被消磨得不唯科技,而唯利益,技術人員的那種理想主義蕩然無存,不再討論愛好,不再追求上進,心態變得異常庸俗。目前已有惡性循環的傾向。這已經不是市一機的問題,而是行業內的通病。剛才老黃說得沒錯,短視,總有一天會被世界拋棄,市一機目前的這條路走不通。小柳,你走自主研發之路,從大方向來說是正確的。但是眼下大環境不佳,自主研發會很艱難。你要有思想準備,你也要心有堅持。”
  “是,黃叔,汪總,謝謝你們支持。我一定努力。”柳鈞最沒想到的是老黃拿自己挺尷尬的故事來鼓勵他不能走路,必須創新,這幾乎不是他原先認識的那個動輒得咎的老黃。而汪總更是看得高遠。“黃叔,我相信汪總不會泄露我的設計,這是一種直覺,應該是同類之間的惺惺相惜。”
  汪總道:“話是這麽說,不過還是小心點兒的好。老黃提醒得沒錯,有些秘密爛在肚子裏最保險。嗬嗬,老黃,別不好意思,你是對的。”
  若是別人這麽表揚老黃,老黃一準一句“你算老幾”回過去,但是汪總的表揚,老黃甘之若飴,扭頭就對汪總表達這麽多年來滔滔不絕的仰慕之心。柳鈞在一邊聽著好笑,可是剛才一顆焦躁的心安定下來,他想,堅持到底,相信這個社會總是遵紀守法的人更多,也相信這個社會不會永遠短視地停留在模仿層麵。
  但是,錢宏明在酒吧裏捏著一杯黑麥啤酒,對著剛剛理了頭發,變得他差點兒認不出來的柳鈞連連搖頭,“相信?連契約都不能相信的年代,你還能相信精神?”
  “我選擇相信契約。如若不然,什麽都不用做了。”
  “你說我該看著你,讓你從一次次的違約中汲取教訓呢,還是阻止你,不惜與你翻臉?”
  柳鈞不好意思地笑:“我知道你的好意,我會事前將契約做得妥當。喂,你胖了。”
  “有這麽快?嘉麗才胖得多,整個人都快變圓的了。我最近日子好過,丈母娘過來照顧嘉麗,我也順帶有好飯好菜吃,真是這輩子都沒有過的安逸生活。”
  “你不是三天兩頭出差?”
  “出差相比無望的負擔,算得了什麽。不瞞你說,我姐現在賣了老房子,按揭買入新房,每天生龍活虎地又是忙工作又是忙裝修,人也還胖了。不說這些,你跟我說說你的打算,我做的生意多,幫你一起參詳。我看別的先不提,我們可以先把市一機楊總當標靶,假定跟他合作,需要留意點兒什麽。”
  錢宏明不同於柳鈞,他對人性的認識與柳鈞有著本質的區別,過去的苦難讓他不憚以最壞惡意推測中國人。再說已經見識過楊邐明目張膽的偷窺行為,說明產品的經濟效益可觀,他已經料定,等在柳鈞前路的將是無數貪婪的大嘴。以柳鈞這種在國外實驗室裏養傻了的技術型腦瓜,他估計柳鈞對付不了,必然處處碰壁,他得幫柳鈞防患於未然。柳鈞,大約是他唯一不需要用惡意來推測的朋友。
  但是錢宏明沒想到,柳鈞不斷用老黃態度的改變,和汪總始終充滿理想主義的支持來說服他,告訴他,人是充滿善意的,隻要加深認識即可。錢宏明差點兒拍案而起,他從來可以自如地掌握自己的情緒,他今天卻實在是被柳鈞惹毛了。他拿拳頭敲著小桌,憤怒地道:“柳鈞,我可以一天都不說一句話,我跟別人一向惜字如金。那麽你看在我今天說那麽多話的份上,你聽我的!不,你聽朋友的!做技術我不是你對手,做生意你是完全的空白。而你有必要清楚一點,從現在起,你-是-開-始-與-生-意--人-打-交-道。”
  柳鈞見錢宏明如此激動,不禁瞄向錢宏明的大酒杯,顯然此人不勝酒力。可是他也承認錢宏明說得對,他在生意方麵一片空白,需要爸爸和錢宏明的幫助。也唯有爸爸和錢宏明才會無私地硬塞給他幫助,那麽他有什麽理由拒絕?雖然他有自己的一套理念,最後還是乖乖地聽從錢宏明的安排和指點。他們確定下一步該如何與人合作。
  回頭,柳鈞不讓錢宏明酒後開車,他將錢宏明送到樓下,這條路,他因為之前照顧崔嘉麗,早已走得熟門熟路。不料錢宏明下車後卻讓他等著,急匆匆跑上樓去,氣喘籲籲拿下一套光碟,說此光碟乃是崔嘉麗珍藏,忍痛割愛給柳鈞做反麵教材。柳鈞湊近燈光一看,封麵寫著《大話西遊》。錢宏明氣急敗壞讓他好好學習領會唐僧這個人,錢宏明還說快受不了他的世界觀人生觀。柳鈞笑煞,吹一聲口哨,卻硬是不答應,扔下依然喋喋不休的錢宏明揚長而去。
  夜,有暖風撲麵,正是敞開著車窗在黑夜中滑行的大好時光。好友的拔刀相助,老黃和汪總的善意,都增強了柳鈞的信心。

  第 19 章
  柳石堂眼看著兒子的樣品試製工作進入倒計時,立馬掐著秒表出門接洽生意。柳石堂想不到這回的生意竟然與過往完全不同,不僅是渠道與以往不一樣了,以前接觸的都是專職的小職員,這回則是高層主責,下麵無數的關卡還得層層檢測,套路亂得柳石堂不得不重新摸索。而且對方的要求也不一樣了,他們非得見到樣品,還要求由他們自己的質監部門拿出樣品的種種檢測數據。更不用說那些外資采購辦。柳石堂雖然知道兒子的設計也是經過無數試驗而來,可還是被眼下的陣仗唬得有點兒擔心,在他眼裏兒子還是個孩子,孩子嘛,出點兒小差小錯都是難免,他不知道兒子的玩意兒經不經得住這些個嚴格的考驗。
  兒子終於拿著滾燙下線的樣品來了。十件樣品,加上防鏽包裝,整整占領一後備箱,再加半個後座。柳石堂看見兒子好歹是理了頭發幹幹淨淨地來,先放下一半的擔心。然後看樣品,這真是他從來都欽慕不已的精致。別看依然是鐵疙瘩,可在行家眼裏,一個鐵疙瘩中能看出無數美妙的設計。柳石堂還在戴著手套細細地看,旁邊兒子開腔問他要不要戴領帶。柳石堂回頭一看,兒子已經換上筆挺的西裝,人高馬大,儼然是個帥小夥子。柳石堂笑了,猶如看見自己做出的精品,他連忙說,當然要戴領帶。但是柳石堂心裏卻是被兒子問糊塗了,正正規規穿西裝難道還有不配領帶的時候嗎?
  柳鈞與爸爸一人拎一套樣品進去人家的企業。先進去一位負責開發的副總的辦公室,那副總正拎著電話不知跟誰說閑話,指指沙發讓父子倆坐,看樣子沒有暫停的意思。柳鈞乖乖地就座,等待那副總打完電話。柳石堂卻跟獻寶似的從報架取下幾張舊報紙鋪開,將樣品外麵的包裝打開,放舊報紙上。柳石堂非常滿意地看到,那副總急促地結束電話,繞過辦公桌,蹲下細瞧。
  於是柳石堂得意地介紹,“我兒子,德國博士,這是我兒子最新設計的樣品。我們整整為此投入五百萬。”
  副總不語,戴上柳石堂遞來的紗手套,親自拆開來細細地看,尤其是用兩枚手指拎起一片精巧的軸瓦輕晃。看到副總的這一動作,柳鈞就知道這位副總是個行家,那副總一眼就抓住套件的關鍵。“強度過關嗎?”
  “不僅強度過關,疲勞測試也沒問題。這是我們自己的測試報告。”
  “打印的,嘿嘿,裝備換了嘛。”副總接過柳鈞遞來的報告,卻並不忙著看,而是先看柳鈞一眼,才起身走到光亮處查看報告。但是副總看了好一會兒,卻慢吞吞問出一句話,“真的投入五百萬?”
  “還不到點兒。”柳石堂正要表功,卻被兒子搶了去,他鬱得不行,連忙背著副總給柳鈞遞眼色。
  “還不到?”副總驚訝地轉回身看向柳鈞。
  “是的。但如果全係列都出來,估計要遠超。隻是爸爸的經費快被我榨幹到賣房子了,所以我就先出成品,以成品養研發。”
  副總看看單純的兒子,再看看圓滑的父親,不禁笑了。這樣的回答,想讓人不信都難。副總不由得在心裏對柳家的前進廠添了幾分好感。這種好感,即使柳石堂在副總麵前低三下四一年都換不來。
  於是,副總一個電話,柳家父子被安排去中試,接受樣品測試。出門左拐,走進樓梯,柳石堂眼看左右無人,就揪住兒子道:“阿鈞,以後技術的問題你回答,其他都爸爸來回答。”
  柳鈞笑道:“爸爸,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研究表明,人記不住所有的謊言,如果遇到有心人隔段時間多問你幾遍,你肯定露出馬腳。不如老老實實將真話,沒有心理負擔。”
  “生意是生意,生意場上沒老實。你得答應爸爸,算爸爸求你。”
  柳鈞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跟爸爸進去中試,就見爸爸與一位主責人員交談時候,飛快塞給一隻紅包,對方含笑收下。然後是沒接觸一個測試員,爸爸就塞給一份小禮物,於是換得大家“老柳小柳”地親切的招呼,爸爸也在中試賓至如歸。柳鈞看著非常吃驚,爸爸這麽做是在幹擾測試結果,而奇怪的是,那些人似乎都認為“禮”是理所當然。
  等中午被安排去食堂吃小鍋菜,柳鈞趁無人當兒焦急地對爸爸道:“爸爸,你不用行賄,我們的樣品絕對過關,而且聽剛才他們副總的介紹,我們的產品性能更優於他的原先設定。你何必呢。你這麽做,得出的數據反而缺乏說服力。”
  “你啊,要不是爸爸資金吃緊,真該讓你頭破血流撞幾次,吃幾個教訓。你以為我這麽做隻是為幾個數據過關嗎?我首先要插隊,要不然猴年馬月他們都不會主動測試我們的樣品,等死你,耗死你;其次我要他們給我客觀公正,不要胡亂憑常識填幾個數字,而懶得開動機器。”
  柳鈞驚愕,“不會吧,即使有一兩個蠹蟲,不至於全部都貪婪。”
  “有一個貪,足以帶壞整個部門。人都會心理不平衡。快別說了,副總來了。”
  副總也來食堂吃飯,見到柳家父子,特意關切地拐過來招呼。“小柳還是第一次來我們公司?”
  “是的。”柳鈞想站起來說話,被副總親切地按住,“貴公司很有規模。而且從貴公司啟用我們的產品來看,貴公司強大的不僅僅是規模,而是實力。”
  柳石堂心說,小子還是很會一邊拍甲方馬屁,一邊吹捧自己產品的嘛。副總果然笑道:“晚上下班後如果還不累,我派個人帶你到處轉轉,幫我看看還有什麽可以改進的地方,你回家拿著你爸的錢替我好好研發。”
  “不會累,我最喜歡看廠。”
  副總對柳石堂微笑,“老柳,你可以讓位給接班人了。”
  等副總走開,柳鈞就得意地道:“爸爸你看,隻要有實力,不需要歪門邪道。”
  柳石堂冷笑,“你懂什麽。他打算晚上跟我單獨談,怕你在場拎不清,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支開你。實力是實力,門道是門道,兩者缺一不可。”
  柳鈞瞠目結舌,幾乎不敢相信爸爸所言。可是他心裏卻又自覺地信了一大半。
  下午,測試在大夥兒的積極主動之下,迅速完成。柳鈞看著每一個數據出來,當事人都鄭重其事地簽名畫押,他心裏覺得異常諷刺。而當然,這些投資都最終計入他們前進廠的報價單裏。
  傍晚,柳鈞被副總派遣的職員領著參觀工廠。令他想不到的是,在這樣一家國營大廠裏,見到的核心設備也都是國外進口。而國產的新設備,用領路職員的話來說,質量比改革前造的還差,不是偷工減料,就是死抄硬湊。總之這一天的所見所聞,讓柳鈞有點兒六神無主,全沒有樣品獲得承認,可能獲取巨大訂單的喜悅。他試圖找出符合邏輯的理由,可是沒有,他無法想通這一切。
  等柳石堂帶著酒意,眉開眼笑地回來找兒子,見兒子正脫下西裝,與一幫工人技術人員在一起,對一台加工中心進行調校。柳石堂見到,在純粹的技術工作中,他的兒子如魚得水,得心應手,很受現場眾人的擁戴,與大家混得水乳交融,現場的人都喊他兒子“柳工”。柳石堂沒去打攪兒子,而是叉手站在一邊看著兒子興奮地做事,這是兒子從小的樂趣。隻是,這個傻孩子,白幹的事情卻幹得這麽積極,一點兒經濟意識都沒有。
  一直等人群中終於爆發歡呼,柳石堂才上前扯住兒子。但兒子卻被大夥兒請去吃宵夜去了。柳石堂做了兒子跟班,聽兒子吃宵夜時跟大夥兒提他的工廠,他的產品,他的研發,非常自然而然地博得了技術人員的認可和擁護,他心裏暗笑,其實兒子也有兒子的一套。
  回頭,父子倆拿著第一張訂單和爽快開出的定金,又攜產品去談出口采購。不等柳鈞說出汪總的提議,柳石堂早已想清楚,第一批的產品非做量不可,一舉在抄襲模仿者成事之前將研發費用賺回,將利潤賺足。當然,有樣品在手,有滿腹經綸的兒子現場流利而自信地解答技術問題,柳石堂如虎添翼。
  回來,找誰製造的問題,擺上議事日程。雖然內貿有少量定金,外貿有信用證可以貸款,可七折八扣下來,應付生產有餘,添置新設備依然不夠。柳鈞絕沒想到,同樣的機床,在國內竟然賣如此高價,簡直是搶錢。而更高精度的機床更是遭遇技術壁壘,無法進入中國。這就意味著他設想中有些產品的開發將不得不無疾而終,因沒有高精度的母機,就無法加工高精度的產品。在這個行業裏,沒有人定勝天這麽一回事。精度,是靠一步一步地以現有科學技術提高母機性能而實現。
  對於國家而言,落後就是這麽被人聯手抬價,毫無辦法。而對於柳家父子而言,落後就是意味著不得不拱手將加工交給市一機,不得不讓市一機分享高額利潤,不得不向市一機袒露所有技術數據。

  第 20 章
  柳鈞並非沒考慮過讓一家工廠機加工,讓另一家工廠熱處理,而且他也曾經由爸爸領路去考察。但是有精度合適設備的工廠卻未必做得出精度合適的產品。柳鈞的考察非常仔細,經常在車間一盯就是一天,可是他看到的是操作人員的野蠻態度,比如不按照說明的頻率更換刀具,致使加工精度總是遊離於公差極限;比如加工件並未得到及時妥善的處理,使得表麵氧化嚴重。他與汪總提起此事,汪總給他講了市一機當年因為合資日方苛求質量,一絲不苟地規範操作步驟,導致全廠工人罷工的光輝事跡。如今市一機員工的近規範化操作,那還是當年日方在質量上決不妥協的態度逐步培養起來。原來,整個行業落後的不僅僅是技術,還有態度。
  交給市一機,似乎是柳鈞唯一的選擇。而市一機被楊巡和申寶田接手後,因一直拿不出拳頭產品,生產計劃從來排不到兩個月後,楊巡也揪心,既然柳鈞這邊拋出加工大單,雙方一拍即合。對於市一機的郊區工廠的部分設備而言,這是起碼滿滿一季度的產量。
  但是,合同並不容易簽署。麵對柳鈞遞交的厚厚一份合同加附件,楊巡特意與製造業從業多年的合夥人申寶田會商。申寶田對於柳鈞拿細致入微的操作辦法做合同附件,倒是見怪不怪,他接觸的高標準嚴要求的外商往往都有極其苛刻的要求,隻要與要求合拍的利潤也能保證就行。但是合同中的保密條款,與合同約定市一機不得單獨從事類似產品生產的條款,申寶田持保留意見。
  楊巡卻是微笑,“大哥,你何嚐見過類似條款真正見效過?”
  楊邐更是補充一句,“甲方隻是一個書生,和一個書生的父親,滑頭小老板。”
  申寶田道:“起碼按下一個人,滑頭小老板可能比較懂規矩,書生有時候反而難弄。嗬嗬,楊總你有辦法的。”
  楊巡出門,對妹妹感慨,“你看,錢有多要緊,我投入的錢少,市一機的日常工廠就得我全擔。”
  楊邐笑道:“還好申總沒要求吃飯,你快回家抓緊團聚去吧,大嫂出國待產,你就好幾天見不到了。”
  但是楊巡一頭紮進合同裏,滿心都是合同條款,“你說,我該耐心等著柳鈞的全係列都做出來,還是一開始就拿下?”
  “一切取決於市場。”
  楊巡斜他的小妹一眼,“你說的就是你大嫂經常提起的正確的廢話。他們劉家父子出門才多少天,就拿來這樣的大單,這市場不是顯而易見了嗎。我現在隻愁一件事,我要是等柳鈞的全係列出來,恐怕我有這耐心,其他人沒這耐心,等全係列出來,全國人民都會做了,我還做什麽。但隻拿他一個套型……到底是有限得很。很矛盾。”
  楊邐猶豫了一下,“大哥,我們已經掌握一部分資料,又已經掌握柳鈞的思路,為什麽不可以自己研發?”
  “這事情除非你負責,或者老三回國負責,就跟柳鈞一樣自己手頭抓住最重要資料,否則,我絕不投入。你試想,我投入一百萬,辛辛苦苦研究出來,人家出五十萬就可以輕易把我的人挖走,資料也全部帶走,我敢投入嗎?我當初就是一看不妙,趕緊叫停,我不能出錢替別人打工。可惜你和你大嫂都把專業扔了。”
  楊邐脫口而出,“這種競爭真低級。”
  “你說什麽是高級?賺錢就是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沒什麽低級高級之分。”
  “梁思申那種……”楊邐小心地道。
  楊巡立刻無語了,但很快又恢複鬥誌,“讓你去學嘛,你也不說好好跟著。跟你打個招呼,你別總自作聰明去接觸柳鈞,你太激發他的警惕心了。我讓他輕鬆愉快地在市一機做一票,賺一筆合理的,再客客氣氣送他走路,讓他見麵也沒話說。唉,你什麽時候能學聰明點兒,還在申總麵前賣小聰明。”
  楊邐粉臉通紅,“你都出手搶人家技術了,還假惺惺做什麽。”
  “假裝高級。”楊巡懶得與小妹辯解,專心謀劃下一步。
  因此,柳鈞拿出的原始合同幾乎隻被很小修改。因為楊巡需要柳鈞最詳細的操作步驟,並且還需要觀察合同附件的操作步驟在實際生產中的應用情況,他相信柳鈞研發的產品能獲得超值利潤和獲得良好市場反映,絕對是因為有特殊的套路。在合同簽訂後的生產安排上,楊巡親自坐鎮,支持柳鈞的精細要求。這讓柳鈞非常意外,也順帶認識了楊巡管理上過人的變通和魄力。
  正式生產之前,柳鈞獲得難得的休息。他對座駕已經忍無可忍,趁此機會帶兩盞充電式應急燈,攜汽配店裏淘來的部件,給車子做改裝,做得滿手油汙。錢宏明來電時候,他隻能拿剝線鉗頂一下按鍵,耳朵湊到放置在車頂的手機上聽。
  “柳鈞,晚上有沒有空,楊四小姐家湊了一桌橋牌,你來,我們搭檔。”
  “沒空,我不喜歡楊小姐這個人。你什麽時候過來?記得進大門後右拐,找到地下停車場入口,我在A柱3號改裝大燈。剛剛在廠裏花一天時間,已經把離合器整順暢了,回頭你要不要試試?都快趕上雙離合了。”
  “會飛嗎?”
  “信不信我們找個地方賽跑,保證加速秒殺你。等我回頭再改一下吸氣,保證直線踩著刹車也跑贏你。”
  “改吧,等你改得差不多,我去買輛更好的。唉,我今天其實負責扯皮條,楊四小姐說你對她有誤會,既然大家已經在合作了,她希望借今天打橋牌消除誤會,方便以後合作。”
  “可是我真的不會打橋牌。”
  “你較真幹嘛,橋牌隻是個借口。不管你喜不喜歡楊小姐,隻要大家明麵上說得過去就行了。你們未來合作的時間還長著呢,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關係融洽一點豈不是好?”
  “嗯,等我換好大燈上去。”
  “裝大燈要不了太久。”錢宏明不客氣地指出柳鈞的故意磨蹭。
  “切,我這種人會隻換一隻燈這麽簡單嗎?我還加裝整流器。不信你自己過來瞧。總之我答應好的事,不會賴。我知道你為我好。”
  不等錢宏明來,柳鈞聽到高跟鞋的聲音由遠及近。他臉都沒轉,就問一句:“楊小姐?宏明出賣我。”
  楊邐“嗤”地笑了,“要不要我介紹你一家店?我們一家都去那兒修車,很不錯。我打個電話給他們,他們再晚也會等著你。”
  “楊小姐,需要聲明的是,我這不是修車,而是改裝。性質完全不同,所以感受也完全不同。”說到這兒的時候,手頭忽然一亮,抬眼,原來是楊邐幫他拿起一盞應急燈,體貼地替他照明。“噯,謝謝。這燈很重,你還是放下吧,太累。”
  “還行,隻要你動作夠快。你裝的這是什麽?原廠不是應該設計全麵的嗎?”
  “這叫整流器。裝了後你會明顯感覺油門反應快了。原廠嘛,它都是出於商業考慮,這種低級車它不會太考慮你的駕駛感受。隻有跑車才會在任何最細微的可以提速的部位下工夫。”
  “你在德國用什麽車?聽說德國奔馳寶馬滿街跑。”
  “對嘍,我開二手的寶馬M3,經過我和朋友們的一再改造,功率是這輛捷達的五倍。”
  “不怕一刀改下去,反而破壞原來的動平衡嗎?”
  “車就是拿來玩兒的,而不該敬而遠之地供著。再說,我是誰啊。”
  楊邐被柳鈞的狂傲逗笑了,她的世界裏很少遇見這種天生心理優勢的人。沒有心理優勢的人即使富了,做出來的事也很難有漂亮的格局。而天生心理優勢的人……她見過,人家卻看不上她。
  柳鈞裝好整流器,抬頭,卻見楊邐在發呆。他舉起墨黑的手指,在楊邐粉臉前晃,“想什麽?”楊邐嚇得跳起來,一鬆手,應急燈掉地上,碎了。柳鈞壞水兒得逞,得意地笑了,撿起應急燈扔進垃圾袋裏。“楊小姐你讓開點兒,我試一下性能。”
  “咦,你是誰啊,這種小改裝需要試嗎?直接開了上路才是。”
  柳鈞哈哈大笑,果然不再上車,將門踢上。“吃飯了沒?我請你吃牛排,你領我去那家你曾經替我打包的那誰誰?我上去洗個手。”
  “嘻嘻,我讀書時候,係裏有個海外歸來的老師,想牛排想得又出國了。但我們都說他是不適應國內的勾心鬥角,敗走麥城。”
  “好理由。以後我如果敗走麥城,找到借口了。”
  “嗯,我不是說你,你反應這麽靈敏,可見你適應國內的環境了。”
  “過獎,我壓根兒就不知道你和你大哥在想什麽。你們都太複雜了。”
  “嘻嘻,這麽大的塊兒,還想混充小白兔嗎?人其實都是缺乏溝通,才會導致彼此猜忌。”
  “猜忌的人永遠猜忌,不管溝通不溝通。因為他的內心很不真實,他連自己都未必相信,他怎麽可能相信別人?我選擇真實地生活,給自己給別人一份尊重。”
  楊邐一時答不上來,怔怔地回去自己家裏更衣。直到梳洗妥當,才想起這個書生乃是從哲學的德國回來,難怪說出來的話這麽拗口。她不由得笑了,這個又玩汽車又玩哲學還會彈鋼琴的大男孩非常可愛。末了,楊邐在心裏又補充一句,比那個漸漸胖得圓頭圓腦的錢宏明有意思多了。
  柳鈞說什麽都無法喜歡楊邐這個人,見到一個資質粗陋的人玩弄小聰明,簡直跟看草台班子演莎士比亞一樣滑稽。請楊邐吃牛排,實在是基於睦鄰友好關係的目的,要不然對不起宏明的關心。反正他也想牛排了。但他直到替楊邐開車門時候才意識到楊邐將原先的衣服換了,這麽隆重,倒是讓他對自己的態度愧疚起來。於是他上了車,就主動耐心地給楊邐講解改裝後的優點,對此,楊邐作為一個有工科底子的人,到底是能很快領會的。一路談得很是愉快。
  進了牛排館,柳鈞一吃就是兩塊,兩隻大盤子放到柳鈞麵前,甚是喜人,楊邐看著抿嘴而笑。楊邐最後見柳鈞用麵包將盤子收拾得幹幹淨淨,不禁心裏駭笑,這人怎麽一點兒體麵都不講。
  兩人快速吃完回去,柳鈞忍不住問:“楊小姐,有個問題我一直想知道答案。我在市一機加工套件,最後會不會被你大哥拿去照抄了。”
  楊邐沒想到此人會問得如此直截了當,竟是好一會兒沒法回答。“我跟大哥都推測,你的加工件最後工序出來那一天,我們市一機得有不少工人技術人員被其他廠家重金挖角,從此脫離市一機。這是你害市一機的。”
  柳鈞無言以對。都一樣的德性,楊巡又怎可能免俗。他想半天,才道:“你們可以用保密條款起訴辭職的員工。”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起訴什麽?”
  “那麽,我特意放置在合同中的保密條款,既然你們做不到,為什麽還簽字,不怕違約嗎?或者說,你們壓根兒沒把合同當回事?”
  “我們對合同的執行態度,你在這幾天的生產會議上應該已經有所體會。大哥手頭不是隻有市一機一處產業,但是他最近的心血都投在市一機,我們已經非常盡力。關於保密……而且,我們也預計將成為受害者。那麽柳先生,你還準備怎麽指責我們?”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在我的理解中,合同,必須是得到簽約雙方絕對理性地執行。要不然就是違約。”
  “柳先生,你講不講道理?”
  “楊小姐,合作關係中的契約,難道不應該得到絕對尊重嗎?”扭頭見楊邐怒火中燒,柳鈞忙道:“好吧,好吧,我閉嘴,我們之間就契約精神的理解可能存在分歧。但我需要提醒你,對契約的不尊重,很可能受到契約的懲罰。”
  “柳先生,你這是威脅。”
  柳鈞愁眉苦臉,連理性的對話都能被理解成威脅,他還有什麽話可說。看起來,本來錢宏明好意,安排他與楊邐睦鄰友好,現在看來不行了,反而越鬧越僵。但是他最後還是忍不住,“楊小姐,我說最後一句。在我的理解中,合同是承諾。人應該負責地履行自己簽名的承諾。這是一個成年人應該有的品格。”
  “你是在指責我們不守承諾,沒有品格?”
  “不說了,你自己理解。對不起。”柳鈞頭大萬分,但依言不肯再解釋。他腦袋裏卻是隱隱地想到,如果市一機因被挖角而違反保密條款,卻又因特殊國情而無法起訴追求那些被挖角的員工,那麽市一機違反保密條款,是不是可視為遭遇不可抗力?如果是這樣,那麽倒是可以理解楊邐的憤怒了。柳鈞隻能善意地替別人找著理由,免得自己想不通。而他心裏更加堅定地意識到,汪總說得對,想要保密,唯有把秘密爛在自己肚子裏。他必須想盡辦法創造條件,把住熱處理那一關的秘密。
  錢宏明早到,沒想到見到的是電梯裏衝出來的一對冤家,楊邐還雙眼含淚。錢宏明給柳鈞使眼色,希望柳鈞跟上,在有他在場的場合裏緩解矛盾,但見柳鈞一臉無辜的樣子,他隻有出手,抓柳鈞進了楊邐的香閨。

  第 21 章
  錢宏明有的是辦法,他反客為主拉楊邐坐下,遞給一疊照片,笑道:“你看看柳鈞這糙哥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從機場接回來的是亞非拉人民呢。”照片是柳鈞第一次回來時候照的,相片中的錢宏明和柳鈞一黑一白,反差鮮明。原是錢宏明前陣子忙碌,直到最近才想起,將照片洗印出來。
  楊邐也是話中有話,“我三哥也是留學生呢,都沒這樣兒,”
  柳鈞在這種原則性問題上不願承認錯誤,連口頭認錯也不願意,“我確實回國後與整個社會有格格不入的感覺,但我相信一定不是留學的原因,宏明你應該清楚,我性格一向很較真的。”
  “對,你學校時候較真但大度,大家都很喜歡你。你還率全班高大男生為一位懦弱女生找一幫在學校附近出沒的小流氓打架。雖然受記過處分,大家還是選你做班長……”
  “好漢不提當年勇。回國後我最大感受是,這兒的競爭真低級,不僅是手段低級,最大問題是大家潛意識中也都以為這樣子是理所當然。或許有些人心裏不那麽認為,可是他如果不隨大流,就會被無序競爭淹沒。我現在每走出一步,就要想一想,一腳下去會不會是陷阱。”
  “這應該不是回國才會遇到的問題,走出校門的每個學子都會麵臨這樣的角色轉換,幾乎是覺得世界觀人生觀完全變了,可是頭破血流幾年後,也基本上成社會人了。柳鈞,你是遲了幾年進入社會,因為你家境太好人生太順。楊小姐你說呢。”
  “我前兩天才跟大哥說過競爭太低級。”楊邐脫口而出,但隨即改口,“可既然身在其中,隻有適應規則。”
  “我如果選擇死不悔改,我往後的日子會不會很艱難?”柳鈞依然很直接地問楊邐。
  錢宏明在一邊兒打圓場,“柳鈞,跟楊小姐說話,口氣婉轉點兒。”
  “楊小姐應該看得出我對朋友平等尊重的立場。楊小姐也未必希望別人當她小姑娘。”
  楊邐愣了會兒,搖頭,“你真傻。我那麽多出國留學的同學,他們更學會的是在中外文化中左右逢源,在中國打外國派,在外國打中國牌,就沒見你這種給你牌都不要打的。誰也不可能回答你,隻有你自己慢慢體會。”
  “你是我回國後說國內競爭很低級的第一人。謝謝,楊小姐,我有同伴,我不寂寞。”
  楊邐依然是愣了一下,可不由自主地應了聲“對”。錢宏明在一邊兒扭頭偷笑了,這小子不傻嘛。一會兒其他幾個牌友來了,柳鈞看一會兒,就告辭離開。楊邐親自送到門口,倚門道:“我想,人還是應該堅持高貴的人品。”說完,她一笑關門。這下輪到柳鈞發呆了。
  屋子裏,錢宏明就一個比較複雜緊急的訂單,問楊邐可不可以在市一機幫開個後門,擠進本月生產計劃。楊邐非常爽快地答應。楊邐一直非常好奇柳鈞高中時率眾打的那一架,抓住錢宏明問了個仔細。錢宏明沒想到楊四小姐的風向就這麽輕易地轉向了,心裏有點兒失落。反正無傷大雅,他告訴楊邐,柳鈞高中時候公然有女友,老師都不管,隻要柳鈞替他們抱回數學競賽的獎杯就行。但是奇怪,出國後回來,反而少了點過去讓女孩子尖叫的風流。
  楊邐卻想,不,不,這樣才夠男人。隻有小男孩才致力於勾引女孩子的尖叫。
  於是柳鈞第二天一早出現在市一機分廠車間的時候,見到楊邐一身休閑打扮,早已在車間守候。柳鈞隻是揮手打個招呼,就嚴謹認真地投入到忙碌的現場質量監控工作中。即使分廠完全是日本人一手招聘管理起來的企業,但是柳鈞很快就發現無數細節但是在他眼裏卻是非常原則的問題。他找現場生產管理反映問題,懂技術的生產管理就與他爭辯工人們這麽做對質量沒什麽大影響,他們都有經驗,要柳鈞不要太死板。柳鈞也有技術,他以一手數據告訴生產管理可能產生的後果,以及產生後果的幾率,他沒想到生產管理卻說,這種幾率在允許範圍之內。柳鈞不屈不撓,硬是拉著生產管理計算後果將對成本的影響,要求生產管理非改過不可。生產管理原想不理他,可是楊巡也來了,楊巡一看見後果會影響成本,立刻大聲嗬斥著要求改進。於是柳鈞糾纏了一上午的問題就在楊巡三言兩語中解決了。柳鈞心裏好生無力,歎息人們好好地講理卻不從善如流,卻乖乖屈服於強權。
  可是楊巡不可能天天盯著,等楊巡一走,有人又偷偷兒地恢複錯誤,隻為追求幾分鍾的加速。現場管理怕被楊巡問責,偶爾也管幾下,以示他們的存在,隻有柳鈞跟撲火隊員一樣,到處巡視,可是按下這個翹起那個,有些人是故意偷懶;而有些人雖然主觀上不想偷懶,可是心裏沒有“態度一貫”這跟弦,沒人盯著就慢慢慢慢麻痹了,出次品了;更有一些人則是不將柳鈞這個外來人員放在眼裏,柳鈞走過去指正,他們冷冷地我行我素,當柳鈞的話是耳邊風,有些聽煩還跟柳鈞吵架。柳鈞幾乎筋疲力盡,一天下來,晚飯時候口幹舌燥,可是他不敢回家,怕夜班的人沒他盯著更是亂來。他很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麽沒有將自己手頭的事情做好做完美的自覺,為什麽這些人對自己的工作沒有良好的責任感。
  晚上,楊巡吃了應酬,略帶醉意過來巡視。他來,那些管理人員自然是前呼後擁地伺候。但是楊巡精明,即使周圍機聲嘈雜,他依然聽出柳鈞喉嚨的沙啞,看出柳鈞滿臉掛滿的疲憊。這不是一個年輕人應該有的精力,楊巡相信這裏麵一定出了問題。楊巡一點兒都不客氣地問柳鈞今天什麽感想,有什麽需要改進。
  柳鈞看看楊巡身後這些剛剛與他搞過對抗,牛皮糖一樣不願精益求精的人們,他現在總算從他們的眼裏看到了擔憂。但是他沒有猶豫,質量麵前他沒有同情。“廢品率超過預期,他們不是沒有能力做得更好。不過根據合同,我隻跟貴公司要成品。但是我很擔心,現在的半成品的質量會影響後期工序的加工質量。”
  “哦,有些什麽問題?你今天一整天就在車間裏呆在監管加工?”
  “是的,雖然廢品率與我無關,可是我希望得到精度和質量更符合要求的產品。問題有……”柳鈞不客氣地列出一二三四的問題,眼看著楊巡周圍的管理人員臉上變色。
  楊巡聽完,就一聲“他媽的”,轟轟烈烈地罵開了。管理人員們都不敢怒也不敢言,但是楊巡罵他們,他們卻看向柳鈞。柳鈞都感覺自己快給這些人的眼刀子千刀萬剮。柳鈞依然想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麽沒有他所追求的自尊,不願好好做事而寧願挨罵。他從楊巡的罵裏聽出,這些人的收入在本地不算差,那麽,這些人為什麽。柳鈞百思不得其解。
  楊巡罵完,扔下一句“我兩個小時後再來”,拉柳鈞出去吃宵夜。走到外麵,楊巡就道:“小柳,你技術很好,可人情世故一竅不通。跟工人能講道理嗎?這些人是蠟燭,不點不亮。你看著,等我們兩個小時後回去,次品率有沒有變化。”
  “可是,不是說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嗎?你這樣嗎,罵得他們灰頭土臉,他們回頭還怎麽可能跟你同心同德?”
  “你在那兒見到過下麵的人與老板同心同德。”楊巡上了柳鈞的車,非要坐到駕駛位上。柳鈞正要回答有,楊巡卻又跟上一句,“別說是你們德國。”柳鈞頓時啞然。爸爸那邊的工人沒有,甲方那邊的員工雁過拔毛,市一機的員工沒有責任心。
  楊巡沒有追問,而是自言自語,“這車子還真給你改得很順手,難怪楊邐把你誇得神人一樣。油門踩下去反應很快,有力不少。”
  “楊總,你有沒有想過,你這麽罵一大批,不怕他們一起撂手不幹?”
  “老外說過,一個中國人是龍,三個中國人是蟲。我不怕他們,他們組織不起來,我也不怕有幾個人跳出來鬧,我一個廠多的是人,不缺一個兩個。如果隻有百來個人,我倒是不敢罵了,人少容易一哄而起。”
  “句句真經。”柳鈞無法不想到,他的爸爸,就是被車間工人挾持著。
  楊巡冷笑,“你以為你會做事,可你做成了多少。小夥子,先學會做人吧。”
  柳鈞繼續無言以對。他想起剛回來時候發現的問題,人們的臉上普遍沒有善意,人們對周圍的人抱有天然的敵意。為什麽會這樣。他有無數理由想告訴楊巡,不能不尊重人,可是事實卻是,人們反而尊重發飆的楊巡。看來不僅僅競爭是原始的,人與人的關係,似乎也是處於蠻荒狀態。人們隻尊重強權,不尊重自己。
  “我明天可能進不去車間了,他們不會抵製你,但可能將我當作告密者處置。”
  “你害怕了?”
  “不。但是我的現場質監會更添難度。毫無疑問。”
  “你打算怎麽辦?”
  “其實應該是我問你,你打算怎麽辦。照這樣下去,你能按照合同要求保質保量按時交付嗎?我隻是一個擔心市一機無力執行合同的人。我聽說國內企業的大單,必定需要有專人緊盯質量,要不然交付時候什麽情況都會發生。今天我已經發現問題,那麽請問楊總準備如何解決。”
  這下輪到楊巡語塞。他是個明白人,比柳鈞更清楚,今天的一頓罵,可能有一天兩天熱度,轉身熱度就會消失,但是他很快就得出差,沒法再來續罵。而除了他,其他人的作用都與這個柳鈞差不多。“你有什麽辦法?”
  “由一個管理經驗豐富的人,根據實際工序,重新製定考核辦法。”
  “不可能,我們這兒換工換得快,經常不到一個月就換產品,考核怎麽做得過來?”
  “可以的,所有的工作都可以量化,但這是一個很科學的工作,需要有個又懂管理又懂技術的人牽頭精算。”
  楊巡在豪園院子停下,卻不急著下車,認真思考柳鈞的話,他相信這是柳鈞從老牌資本主義那兒得來的經驗,他一向深愛這種老牌資本主義久經考驗的好經驗。但是想了半天,又把手頭的人手梳理一遍,隻有搖頭,這樣的人才,還需培養。以前有一個就是這麽精算了他的商場,他立刻將之培養成自己的太太。而今應付柳鈞的這單生意,顯然是不行了,太太出國生二胎去了,而且太太也不懂市一機的生產流程。
  楊巡想半天,走出車門,對在夜色中活動身體的柳鈞道:“你繼續去車間,質量問題,暫時用我的辦法解決。”
  “什麽辦法?”
  “你不需要知道,你隻需要看結果。”
  “可是根據現狀,在不知道緣由的情況下,我無法放心。”
  “你瞎操心。我一向說到做到。”
  “謝謝。我還有一個操心,等這一批加工結束,市一機會不會照合同約定,永不做這件產品?”
  “合同怎麽說,我怎麽做。”楊巡都沒將這話當回事,“聽說你昨晚跟楊邐爭這些事,我跟楊邐一樣態度,工人如果流出技術秘密,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不可能幫你打死那人。”
  “謝謝,我明白楊總的意思了。我也將嚴格按照合同來辦。”
  “還有什麽操心事?如果沒有,你還不加油研製新產品?”
  柳鈞說了實話,“我沒信心。我研發的投入很大,但是眼下看來無法有效保密,我不知道我繼續研發還有什麽意義。”
  “你不是還有興趣夾雜在裏麵嗎?”
  “我的興趣是在更高端的研發,目前這種還算不上。看起來國內還沒好的環境。”
  “環境靠人自己創造,我最討厭年紀輕輕的人為自己不幹事找理由。你不是做了嗎?你既然認準,就一心一意幹下去,堅持到底就是勝利。有什麽好說的。”
  柳鈞沒想到楊巡鼓勵他堅持,他不知道楊巡心裏究竟想什麽,但起碼楊巡這話說得沒錯。
  豪園基本上是楊巡的食堂,他進門,領班就上來一五一十告訴他誰誰來過,目前還有誰誰在包廂等等。柳鈞見楊巡幾乎沒安坐一會兒,沒好好吃幾口菜,端著酒杯進進出出地會那些誰誰去了。留下柳鈞自己好好吃了頓宵夜。
  等吃完,已是深更半夜。兩人回去分廠,讓柳鈞徹底無語的是,成品率高得都出乎他的想象。說明這些人是做得好,但是不肯做。可是,工人們真是不點不亮的蠟燭嗎?難道沒有其他辦法讓他們自發產生精益求精的工作態度嗎?
  楊巡見柳鈞滿意點頭,他就夾罵夾表揚地說了管理員們一通,走了。走的時候,楊巡跟柳鈞說得很精確,這幫人可以保持三天的熱度。柳鈞默然以對。

  第 22 章
  柳鈞一夜睡醒,稍事鍛煉,就立刻趕去市一機郊區分廠。令柳鈞吃驚的是,楊巡早已神采奕奕地站在工廠大門口的打卡鍾旁,監督工人上工。這等精神,令柳鈞佩服。
  “楊總,你沒睡足八小時。”
  “睡足八小時?誰規定的?”楊巡看看打卡鍾上麵的時間,正好是七點半。再看看背後還有疏疏落落幾張卡的掛盒,毫不猶豫地將剩下的幾張卡都收了,告訴保安:“通知考勤去車間找我。”
  在車間裏,楊巡結合昨晚情況,又將車間管理人員罵了一通。柳鈞聽著,幾乎是昨晚調門的重複,但是,有效。
  楊巡畢竟是諸事繁忙,趁早過來一趟,做完規矩放完炮,便走了。留柳鈞在分廠。柳鈞很明顯感受得到中層這些管理人員對他的孤立,但不得不說,他有要求,中層都怨聲連天地完成了。但柳鈞實在頭痛這樣的對立關係,每次開口說話提出要求,都變得萬分艱難,都得硬著頭皮迎難而上。
  中層忌憚楊巡的態度,工人們可沒太多計較。一會兒工夫,楊巡昨天和今天的發飆就在整個分廠傳開了,柳鈞成了大夥兒的眼中釘。柳鈞巡察到一位工人身邊時候,那人一聲“呸”,吼道:“看什麽看。”
  柳鈞隻好當作沒聽見,撿起半成品查看。這輩子,他都沒受過這樣的窩囊氣。但那工人依然罵罵咧咧。“滾開,別擋我的光,做壞了你賠?好狗不擋道知道不知道?”
  “你嘴巴放幹淨點兒。”
  “幹嘛,想吵架?吵啊,你不是狗仗人勢嗎?別人怕你我不怕你……”那人二話沒說,不管手頭正加工著一隻部件,野蠻關掉床子,抓一把扳手就衝柳鈞撲去。
  那工人固然是打架的實戰派,才會跳出來以為對付一個書生不在話下。不料柳鈞從小也不是個善茬,更是科班修煉散打。那麽打就打,柳鈞也正一肚子回國後的鬱悶無處發泄,都是豁出去不要命地出手。最先有人還想出太平拳收拾柳鈞的,但是看這等架勢,都怕被拳風掃到,隻敢在旁邊吆喝。引得管理員飛奔過來勸架。
  但是兩個打成一團的人誰也不肯罷手,非得最終分出一個高下,整個車間才又恢複平靜。那工人被柳鈞單腿壓在地上。那工人嘴角噙血,喘著氣道:“靠,練家子?”
  “嘴巴放幹淨點兒。想怎麽辦,私了,還是公了?”
  “私了。”
  “好。我問你一個問題……”
  “你甭問,我回答你。憑什麽我們做死做活,賺的錢都給你們拿去花天酒地包二奶?你算老幾?”
  柳鈞想問的正是這些,答案讓他很是莫名其妙。但他還是鬆開腿,一把將那工人拉起來,“記住,你是我手下敗將,有種的你該知道怎麽做。還有,我憑我的技術和勤奮賺錢吃飯,我的錢來得並不可恥,你不用仇視我。”
  “就這樣?”
  “對,就這樣,可以理性解決的問題,沒必要動手,也沒必要吵鬧。但-並-不-是-我-不-會!擦掉你的鼻血,幹活吧。”
  那工人用回絲擦血,看著柳鈞回去繼續檢查他的產品,不再發話。他不過是一個愣頭青,被車間幾個老謀深算的起哄出血性,想幫大夥兒出頭。既然落敗,他自然無話可說,私了就是私了,以後看見柳鈞隻能百依百順。
  但是柳鈞雖然贏了,也很騎士地大方了一把,心裏卻並不痛快。他其實更想騎在輸者身上,打得那人滿臉開花,他滿心都是暴戾。他最近窩囊壞了,他似乎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誰都可以輕視他欺負他,連這種二愣子也罵他,可他卻不得不為產品順利出爐而顧全大局,不得放肆,還得假裝寬宏。不,這不是他的個性。
  柳鈞知道此刻有幾百雙眼睛從四麵八方盯著他,他埋頭做事,故作鎮定,假裝沒看見。可是心裏很煩,煩得都差點錯過口袋中手機的振動。等他察覺,忙掏出來,幸好,那邊有耐心,沒掛斷。而更讓他心中溫暖的是,電話的那端是他眼下最想說話的女友。
  可是他對著電話還是說:“都半夜了,你怎麽還不休息。”他忽然覺得自己好虛偽,怎麽回國幾天,也變得入鄉隨俗了。他剛想改腔,那端卻是悠悠兒地跟他說對不起。柳鈞立刻明白了,拿著手機的手慢慢滑下,臉扭向窗外。潔淨的窗外什麽都沒有,隻有一天一地的陽光。柳鈞的心裏此時也什麽都沒有,但沒有陽光。他不知道,有兩行眼淚滑過麵龐,串珠兒似的落在胸前。他的臉色,也變得煞白。這時的柳鈞就像一個小小的蒼白少年,麵對四麵八方壓來的挫折打擊,手足無措。
  有工人來來往往,經過柳鈞麵前,看到柳鈞的眼淚,都驚訝了,這人不是才剛打贏的嗎?打贏的人還跟小姑娘一樣地哭鼻子?眾人擠眉弄眼地走開,消息瘋狂地在整個車間裏傳開了,很快,也傳到總廠。
  柳鈞發了好一會兒呆,等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失態,沒說什麽,想裝若無其事。但是他抬眼,卻見有人對他指指點點,有人對著他笑得前仰後合,還做著哭鼻子的動作。他本能地往臉上一抹,沒想到竟抹來一手的淚水。柳鈞腦袋“嗡”地一下,充血了,想都沒想,飛起一腳,踢向身邊鋁合金窗。隻聽“嘩啦啦”巨響,兩排鋁合金窗竟然圖本瓦解,轟然倒下,連柳鈞都被嚇了一跳。可碎裂飛濺的玻璃也刺激了柳鈞,他歇斯底裏地大吼,“看什麽,幹活!”聲音嘶啞,如同狼嚎。眾人臉上有震懾的,有不屑的,也有依然看笑話的,但都不敢再笑,怕此人發瘋,拳腳招呼上來。竟然真的沒有人組織起來架走這個危險分子,也沒有管理人員上來找柳鈞談話。
  柳鈞踩著碎玻璃左衝右突跟瘋子一樣期待著人們的反擊,可人們都采取漠視的態度,令柳鈞有勁無處使,撩起一腳,又踹倒一扇鋁合金窗。混沌之中,有個聲音告訴他,趕緊離開,趕緊離開,別再闖禍。可是又不知哪兒來的蠻力拉住他,慫恿他繼續大鬧天宮。終於有地上的玻璃渣刺穿鞋底,插入柳鈞的腳掌。疼痛讓柳鈞冷靜,他站定了,他深呼吸,理智漸漸回到身上。他彎腰脫下鞋子,拔出玻璃,誰也不看,走出車間。他盡力地,將背挺得很直,很直,希望留給人們一個堅強的背影。
  到了車上,柳鈞逼迫自己冷靜。可是他想發泄,想找人說話。他心裏飛來飛去都是女友的號碼,可是他知道沒用了。他除非立刻追過去,可是,當前關頭,他能離開嗎,他離得開嗎?他連三天都不能離開。他隻有打個電話給錢宏明。但錢宏明接起電話就急促地說,“我在開會,我在開會。”
  柳鈞蠻橫地道:“我有話說。我女朋友……黃了。”
  “噯,等等,我出去說。”錢宏明急急走出會議室,“十分鍾。我早不看好你們,離那麽遠,又不是牛郎織女。你可以難過,但你不用難過太久,這種結果是必然。”
  “我不應該離開德國。”
  “你有選擇嗎?”
  “沒有。”
  “可以挽回嗎?”
  柳鈞想到不久前清晨打女友家電話沒人接,他歎了聲氣,“沒有。”頓了頓,又道:“我在車間裏當眾哭了,也當眾發瘋了。”
  錢宏明一聽覺得問題嚴重,“你給我一個小時,我回頭找你。你鎮定,鎮定,什麽都別做,等我過去接你。”
  錢宏明的關心讓柳鈞溫暖,他猶豫了會兒,決定自強。“你不用來,我就近找家醫院包紮一下,立刻回去工作。晚上我找你。”
  “柳鈞,你可以嗎?別逞強,狀態不好的時候不適合工作。”
  “我行的,我已經發泄完了。”
  “你不是小男孩,你難道連控製自己當眾發泄的能力都沒有?你還遇到什麽事?”
  “沒……不,很多。很多事讓我很胸悶。不說了,我血快流幹了。宏明,你是我的好友,幸好我有好友。”
  “去吧,國道向西,有家醫院,記得打破傷風針。”
  放下電話,柳鈞默默開車去醫院包紮。回來,又若無其事地投入車間做事。離奇的是,雖然那些人看著他的目光甚是古怪,可隻要是他說出口的,他要求的,那些人雖然有所嘀咕,卻都照做了。他都不需要費勁講解道理。
  直到快下班時候,楊巡匆匆忙忙地出現,見到的已是平靜的柳鈞。但楊巡早已聽說柳鈞的失態,也被手下領著看到踢翻的窗戶,他禁不住在窗戶邊比劃比劃,駭然,這麽粗的鋁合金,踢翻它得多少力氣才行。
  楊巡找到忙碌的柳鈞,拍拍肩頭問:“他們又惹你?”
  “沒事,私了。楊總,我會賠你鋁合金窗。”
  楊巡點點頭,“不下班嗎?還是跟中班一起下?”
  “我晚點再走,中班要上兩道新工序。楊總,什麽都沒發生。”
  “好,那就好。”楊巡放心離開,但是心裏更瞧不起柳鈞。男人,居然當眾落淚,這算什麽?自控能力實在太差,不是當頭兒的料。
  柳鈞也對楊巡失望。無論他是不是追究,是不是私了,可是分廠畢竟發生了事,作為最高管理者竟然可以允許私了,而不一查到底,引以為戒。如此粗糙的管理,卻掌握著如此龐大的工廠,能行嗎。

  第 23 章
  然而,柳鈞可以管自家在市一機加工產品的質量,卻無法對市一機的內部管理置喙。甚至,他也未必能有效管理自家在市一機加工產品的質量,他唯一的辦法隻有最終拒收,可是拒收卻將陷他於無法向甲方交貨的困境。這幾乎是一個無解的結,因此他隻能硬著頭皮在現場不受歡迎地監督。結合此前為尋求加工企業而考察的其他廠家,柳鈞終於認清國內的工廠。
  柳鈞認定,若想在國內製造好的產品,除了需要高精度的機床,管理也必須上一個精度。但是誰來管?哪兒來既懂一點兒前沿製造知識,又懂一點兒管理知識的人才?柳鈞還想到,他原本設想用一年時間改變爸爸的前進廠的麵貌,使爸爸不用為前進廠的生存擔憂,可是現實第一次逼他看清楚,照著目前他的研發——代加工模式,等一年後他離開回去德國,爸爸還能將產品持續生產下去嗎?顯然,他高估了現狀,也高估了自己。
  第一次,柳鈞認真考慮錢宏明以前提出的問題,錢宏明說,“我認為你來了就不願回去。你不如現在就開始做好說服女朋友來中國的準備。”是的,錢宏明事事料中,連女友問題也於事先警示了他。而今,女友基本上是追不回了,那麽他自己,又將何去何從?
  錢宏明接到柳鈞電話的時候,他姐姐正因為新屋裝修住在他家。錢宏英聽弟弟略作解釋,不禁莞爾,“可憐的孩子。”
  崔嘉麗滿臉同情,“柳鈞真可憐,他是很愛他女友的吧。宏明你勸勸他哦,柳鈞是性情中人,這下受傷大了。”
  “柳鈞從女友那邊的受傷有限。他從高中到大學經曆的女友多了,一個文化不同的女友未必能多打擊他。我看他有別的心事。”錢宏明進屋一絲不苟地更換出門衣服,他心裏更認同姐姐的說法,也懷疑姐姐話中有話。“姐,柳鈞的回國,是不是自始至終就是一個圈套?”
  “事到如今,圈不圈套還有什麽區別?不搞清楚更好。你能幫就幫,幫不了多陪他坐坐。一個小孩子,一上來就把全部責任壓給他,過渡都沒有,擔得住嗎?別壓出心病來才好。”
  錢宏明沒想到姐姐幫柳鈞說話,不僅愣了下,也是話中有話,“再小的孩子都沒被壓垮,柳鈞挺得過去。嘉麗,你早點兒睡,姐姐你幫我管著她別太貪玩遊戲。”
  錢宏明見到柳鈞的時候,沒有提起柳鈞回國可能是中圈套的疑問,如姐姐所言,此時是不是圈套還有什麽區別呢?唯一區別大約是更打擊到柳鈞的真性情。連姐姐都不忍,何況作為好友的錢宏明。
  在停車場,錢宏明見到一瘸一拐地走過來的柳鈞,情況似乎比他以為的還更嚴重。他迎上去,“要不要緊?我還是送你回家吧。”
  “放心,即使隻剩一隻手一條腿,我照樣能自己開車回家。對不起嘉麗,又把你半夜叫出來。”
  錢宏明奇道:“身體狀態看上去不大好,精神狀態看上去還行啊。”
  “沒,心裏很亂,但精神似乎處於亢奮狀態。你陪我坐會兒。”
  “需要傾訴,還是需要酒後吐真言?”兩人在酒吧坐下。錢宏明以前不大來酒吧,更多的是去咖啡店,而柳鈞似乎更鍾情酒吧,卻總是沒喝幾杯啤酒,純粹是形式主義。
  “宏明,你以前說我既然來了,就不會再回德國。當初說這話的理由是什麽?”
  “你是個有責任心的人,而你打算做的事又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等你負責地挑起責任,短期內你很難撂下。怎麽,你打算留下?”
  “可是留下很難。我去醫院包紮後想了很多,也實踐了,從效果來看,我可以做好與車間工人、管理員們的協調工作。但是為了這個‘可以’,我得降低一貫的道德標準……”
  “具體,請具體。”
  “我得放棄人與人之間應有的尊重,而改用暴力使對方順從。我發現殺雞儆猴啊,借刀殺人啊,仗勢欺人啊,這些詭術都很好用,唯獨以理服人不通用,隻能在有限幾個人麵前適用。我很違心。但是我又知道,我不可能與全世界作對,我隻有先適應環境,再謀求我的理想。可是……心裏不痛快,別扭。”
  錢宏明聞言奇道:“我還以為今晚我得好好勸你放棄一些理想主義的想法。沒想到你進步神速。”
  “你勸我,我倒未必聽,人不撞南牆不會回頭。可見南牆是最好的老師。”
  “那麽,打算長期留下了?”
  柳鈞垂首良久,“我似乎是賭氣,可我又想證明我能做好。剛才來的路上想到留下,一想,思路就豁然開朗。非常汗顏地發現,其實我自己也在浮躁做著短期行為的事。如果留下,所有的打算都需要改變了。可是,我真的要留下嗎?”
  “你有選擇嗎?偏偏你今天又喪失天平德國一端的最大砝碼。什麽都不用說,留下就留下,不用給自己給別人任何理由。生活哪有理由可講。”
  “我不是找理由,而是我不願留在這個環境裏。好吧,我勢利虛榮,我喜歡生活工作在德國,雖然我愛國。是不是很矛盾?我原以為我回來可以做很多事,可我發現已經與故國格格不入,我在祖國反而跟一個大傻瓜一樣,所有的人就差當麵跟我指出我在國外呆傻了。我這半年下來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好了,從今天開始我決定不問為什麽了,放棄工科人士該有的一絲不苟刨根究底精神,不再跟生活講原則。”
  錢宏明一隻手轉著酒杯,想了很久才問:“想聽好話還是壞話?”
  柳鈞不情不願地道:“據說忠言逆耳。”
  錢宏明還是猶豫了會兒,才道:“你有沒有想過,有些人有一肚子的委屈、矛盾、煩悶、不甘,卻囿於常理連說都不能說出來,喊冤更會被砸死,唯有憋死自己。相比之下,你這些矛盾算什麽。你也別怪工人沒責任性,他們平時遇到太多不平,可他們處於如此的底層,為了生活卻唯有憋屈自己一途,久而久之就麻木了。憑什麽他們要理解你的理想你的抱負?對待他們,我的經驗是沒有抱怨,用物質的方式體現尊重,即使見麵遞一支香煙也是好的,最終日久見人心。你不用叫屈,你該從自身尋找問題。”
  柳鈞抱頭,從指縫裏鑽出一束眼光,瞅著錢宏明將話說話,心中更是鬱悶轉向憋悶。原來他這麽多日子來的煩悶還都是挺優越的表現。但他聽得出,錢宏明是拿自己做了例子,因此他無話可說了,拿起酒杯跟錢宏明碰一下,咕嘟咕嘟一飲而盡。“我是不是很幼稚?”柳鈞終於問出上午讓他勃然大怒飛踢鋁合金窗的疑問。
  錢宏明依然是轉動著酒杯,但笑不語。柳鈞見此,懊惱地拿兩枚手指狠狠叩擊桌麵,也說不出話來,直叩得手指疼痛。錢宏明阻止了柳鈞,“回家吧,你今天喝酒多,我送你回去。”
  柳鈞“唰唰”抽出鈔票,招手叫小姑娘來結賬,錢宏明沒阻止,但吩咐一聲:“開張發票。”等小姑娘拿錢走後,錢宏明道:“如果留下來,一定要學會在任何場合索要任何發票,無論是個人消費還是公司消費。不要以為這事很庸俗。具體原因,你可以研究一下稅法。”
  柳鈞又忍不住叩擊桌麵,但選擇閉嘴,而不是反駁。相比錢宏明,他對國情知道得太少,他不能做狗咬呂洞賓的事兒。不過他沒讓錢宏明送,自己開車怏怏回家。進門,卻發覺他爸半躺在沙發上,睡眼惺忪抬起頭來。柳鈞頭大,他可以麵對朋友直訴胸臆,卻未必願意對老爸說。前者是成年人可以做的,後者是成年人不可以做的。可他又清楚爸爸特特意意等著他,想說什麽。他還在想著裝醉避免爸爸追問的時候,他爸爸已經啞著嗓子開口,“阿鈞,腳真受傷了?你晚上怎麽都不開機?讓爸看看。”
  柳鈞無法躲避,他爸早已飛快衝到他的麵前。見爸爸想蹲下去看,他隻得找椅子坐下,脫下鞋子讓爸爸看個明白。“放心啦,不是大事,出點血而已。我知道你擔心什麽,上午女朋友跟我說再見,我很有情緒,就這樣。”
  柳石堂心裏很是複雜,可還是沒說什麽,隻伸手拍拍兒子的後腦勺,許久才道:“爸爸隻提醒你一件事,不管怎樣,市一機都不是你的,你別在那兒耍脾氣。”
  “我不想太憋屈自己,但我會盡量理性。爸爸,最近我會考慮一下我們廠長遠的發展規劃,我先給你提個大概,我們一定要高起點高立足。爸爸你也去考慮一下。”
  柳石堂一聽,立刻無比欣喜。但他想說什麽,早被兒子推著出門要他早點兒回家休息去。柳石堂被兒子像推軲轆一樣地推著,不斷吩咐兒子受傷後注意這個注意那個,直至被電梯關進裏麵。但他忽然想到,忙又扒開電梯門,急著道:“你隔壁住著的一個姑娘找過你。”
  “知道了,楊巡的妹妹。”
  “什麽,你說……”但是柳石堂的手被兒子從電梯門掰開,塞進電梯裏。他隻得更加欣喜地乘著電梯下樓,心裏密密麻麻地盤算開了。
  柳鈞看看手表,看看楊邐的門,回去自己房間,翹著一隻腳,將自己浸泡在浴缸裏。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他有些兒理不清頭緒。他在浴缸裏用目前周圍的人看不懂的德語將心裏的問題一條條列出來,就跟他平時工作一樣,他都是那樣一目了然羅列問題,以免遺漏。然後找出原因,最後給出辦法。他還是沒法像跟錢宏明說的那樣,不給生活找理由,他需要明明白白,好壞都是真實的、清楚的。
  寫出來,就可以卸下包袱睡著了。不再氣急敗壞,也不再悶悶不樂。

  第 24 章
  錢宏明回家,見到妻子和丈母娘已睡,他姐姐正從客臥出來,見他就問:“柳鈞什麽事?”
  “他有點兒賭氣上了,打算留下。”
  錢宏英“噢”了一聲,一笑,進去洗手間。柳鈞見此,忽然想到,姐姐會不會是柳石堂的幫手?年初為柳鈞回來的是,姐姐挺出力的。柳鈞心中不快,不願姐姐總與柳家牽扯不清。他決定以後有關柳鈞的事不再與姐姐提起。
  柳鈞繼續一瘸一拐地去市一機郊區分廠上班。他並沒有帶一包香煙,到處敬煙,他本身是最反感工作場合吸煙的人。然而日久見人心還是一天天地變得具體。在工人們眼裏,柳鈞依舊很討厭,因為他對質量非常苛求。但是工人們眼裏也看出柳鈞的始終一貫的態度,而並非無知者的興風作浪,也並非與工人們惡意作對。這就很難讓大夥兒繼續對柳鈞抱持惡意了。同時,日式機床在運行中總會出現一點兒咳嗽噴嚏之類的問題,柳鈞並沒有因事不關己而袖手旁觀,他的優勢在於他的見識和他對機械的熱愛,他在解決高端機床的問題是總能起到主導作用,而且他總是毫無保留地將原理告訴給大家。先是車間技術人員與柳鈞親近了,他們經常在車間辦公室裏聽柳鈞講解一個兩個小時;接著是車間管理人員服帖了,他們不再將柳鈞視作外人,開始心服口服地配合起柳鈞的工作。他們的態度是最佳的風向標,整個分廠對柳鈞敞開有點兒溫情的大門。
  於是,熱處理階段,當柳鈞提出封閉現場溫度顯示儀,進料時候清場等“無理”要求,大家稍有異議,但最後看柳鈞的處理並不影響工作,便都挺配合。柳鈞為此大大地安心,總算,他保住了產品生產中關鍵的一環。
  當然,柳鈞也是知恩圖報的,一個多月的合作期間,他常常請大夥兒去附近的飯店吃飯,而且經常被他們調戲著灌醉,睡在分廠辦公室裏,睡出一身蚊子包。柳鈞最先挺煩這種吃飯,常常一邊吃一邊心中默念:君子不得已而為之,必須用物質來表達善意。可隨著與大夥兒漸漸熟悉,工作外的交流漸漸增多,飯桌就不再成為負擔,他也學會一套套的酒令,學會呼五喝六地灌酒。
  到那時,大家才告訴柳鈞,大家最初討厭他,反感他,是因為他一個外來毛頭小子仗著老板做後盾,到他們的地盤上指手畫腳,非常有損他們麵子。彼此熟悉了才了解柳鈞這個人其實說到做到,內外如一,倒是一個胸中有貨色,做人很實在,原則很堅持的人。用大家酒桌上的話來說,柳鈞被大家看得上了。
  但是,即使有了這麽良好的關係氛圍,產品的質量依然是柳鈞頭痛的大問題。不為別的原因,而是大家已經習慣了差不多,馬馬虎虎,還有人非常友好地私底下教育柳鈞,其實甲方未必會如此追究精度的,全國一盤棋,他們有經驗。柳鈞無奈,隻好天天一邊被車間管理員們取笑抱怨著,一邊時時刻刻不忘質量。在最後的產品下線時,他都覺得自己快成錢宏明借給他的《大話西遊》裏的唐僧了。不僅柳鈞快累癱了,他熟悉的車間人員也紛紛開玩笑說這一個多月都快比日本人管理的時候還累。柳鈞當然是拖著疲憊的身體開宴答謝。他當然還請了楊巡,但楊巡沒有出席。
  與市一機的合作就此告一段落。柳鈞又一次沒想到,運輸竟然也是大問題。他剛回國時曾被一個小奸商擺了一道,紅綠燈前運輸車偷梁換柱做了手腳。那麽現在他即使用腳底想也想得到,好幾車的貨色運去遙遠的甲方,路上會遇到多少困擾,說不定被偷去幾件明珠暗投做廢鐵賣了都難說。整個大環境的商業誠信非常低級。
  柳鈞不得不與爸爸一個管車隊的第一輛車,一個管車隊的最後一輛車,黃叔欽點的兩個可靠徒弟分別管住當中兩輛車,在炎夏火燙的貨車箱裏首尾呼應地看護著自己的財物,一路不敢一起合眼,一路不知喝了幾箱礦泉水。柳鈞等兩個年輕人兩夜一白天下來尚麵有人色,柳石堂下車時候麵如土色,當即讓人刮痧刮得慘不忍睹,才算冒出豆大汗滴,緩過神來。可是柳鈞卻除了殷勤端茶倒水,遞藥扇風,其他忙一點兒都幫不上,上回來過之後已經得知,所有的辦事都有暗藏門道,有他聽不懂的切口,他唯有賠笑跟在他爸身後才不至誤事。他心裏非常無力。
  果然,他們找一處旅館洗去油汗,換一身體麵衣服去到甲方公司,就跟孫悟空跟著唐三藏須過九九八十一道關卡,驗貨的,入庫的,開單的,統計的,出納,會計,凡是過手的每一個人都要伸出手指撈一把。盡管父子兩個一路過關斬將,還是用了兩天時間才得到部分貨款,還剩三十幾萬得等兩星期後來取。屆時,估計又得在財務室放一把血。用柳石堂的話說,不給好處的肯定不給辦事,給了好處也未必給你辦事。
  柳鈞在眼花繚亂的社會曆練中學習著知識,懂得未來成本核算時候需要添加的這種看不見的成本明細。但是柳石堂卻告訴他,這一單生意裏麵看不見的成本還算是少的,有底的,因為這家企業效益好,基本不賴賬,最多最後三十幾萬多拖幾天,或者給張承兌匯票。遇到賴賬的,那貨款如肉包子打狗了都有可能。說起以往討賬的辛苦,柳石堂非常感慨的告訴兒子,所以他絕對傾向做出口產品,錢給得清清楚楚,成本也事先可以核得清清楚楚。
  另外兩批的貨色都是出口之用,果然,外方在國內的代理自己過來驗貨,雖然柳石堂帶著兒子殷勤款待,可畢竟省心省力了許多。兩批貨色驗貨無誤,集裝箱發貨,也不需要父子兩個跟車押運。回頭,就兌了信用證,貨款兩訖。相比之下,看不見的成本如鳳毛麟角。
  柳鈞原以為可以喘一口氣,犒勞自己幾天假期,然後繼續投入研發。這段時間忙忙碌碌,原本健康黝黑的他竟然蛻變成白麵書生,對著鏡子連柳鈞自己都不敢認,他急需投入各色健康的運動。然而車間相好的技術員一個電話打給他,告訴他老板壓下任務,他們已經照著前進廠此前提供圖紙的複印件做了兩百多件半成品,而今這批半成品正等待進熱處理車間嚐試獲取各種溫度各種表麵強化處理後的數據。掛帥的乃是總廠的副總工程師。
  果然不出所料,楊巡覬覦這種高新產品的利潤。甚至連楊巡著手的切入點都不出柳鈞所料,對於楊巡而言,也唯有熱處理的那個角落,是楊巡無法探知的。麵對如此明目張膽而又出於意料之中的仿冒,柳鈞隻會冷笑,拎起電話就打給楊巡,問他是不是意欲仿冒。
  楊巡一口承認,“對,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不也得知我公司秘密試製的消息了嗎?”
  柳鈞聞言哭笑不得,賊喊捉賊呢。但他還是曉之以理,“楊總,如果我們繼續第一批這樣的合作,大家互惠互利,細水長流,豈不是很好?如今你耗資巨大,最多試製出整個係列中的一件,市場有限,收益也有限。而且你跟我不一樣,你無法手握一手資料,你耗資巨大試製出來的產品很容易被別家剽竊,你豈不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楊巡依然實打實地道:“我打算投入二十萬試試,如果超過二十萬還沒得出結論,我立刻放棄,我們繼續過去的友好合作。”
  柳鈞隻會頓足,在心中大罵無賴,難為楊巡還能將這等無賴事說得如此理直氣壯。但是柳鈞好歹獲得一個結論,楊巡打算投入的是二十萬。以市一機這種不經高深計算,拿整個套件做實驗的傻辦法,這二十萬很不經用,很快就會見底。他心說拭目以待。但是,難道真的他將如楊巡所言,如果楊巡砸二十萬剽竊不成,他未來還得乖乖回頭與楊巡合作嗎?不!柳鈞告訴自己,他必須開始長遠打算,建立自己的加工基地。

  第 25 章
  柳鈞無心休假,下一刻,就坐到爸爸的對麵,攤開筆記本電腦,與爸爸算這一次研發與外加工周期的盈虧總賬。財務拿來這半年厚厚六本憑證,三個人一條條地確認是否屬於研發專項,由柳鈞一條條地輸入excel表格。大多數條目是柳鈞自己經手的,比如材料、市一機測試中心場地費等,有些是柳鈞看見條目就覺得不正常的,比如臨時人工費、來路不明的車旅費、業務招待費等。柳石堂解釋,比如那些紅包,無法從賬麵上支出,隻能鑽稅法空子,做一些能入賬,又最好能稅前列支的項目套出現金來做小金庫,還能少繳一些所得稅。這就是一般納稅人的好處。
  柳鈞不由得想起錢宏明要他處處索要發票的提示,心說真亂。可是若非如此,又能以何名目取出現款?如果是以個人收入名義支取,柳鈞雖然不知道這邊的稅率是多少,可多少知道個人所得稅不會低。那麽,用於公司經營目的的這筆支出就很虧了。但如果遵紀守法,不私設小金庫,不塞紅包,就沒生意沒收入。真是一團亂麻,合理的不合法,合法的不合理。
  但是他想到,技術創新在每一個國家都應該是受到鼓勵的,在國內是不是也有稅收方麵的鼓勵呢?會計想了半天,說沒有。柳鈞不信,國家應該不會如此短視。會計跟太子爭辯不下,隻得拿來所有有關所得稅的實用手冊讓太子自己看。柳鈞翻來翻去,終於找到促進企業技術進步的有關財務稅收決定,他剛想得意洋洋地給財務看,卻不料拉到最後一看,這個決定隻適用於國企和集體企業,根本沒他們私營企業什麽事兒。看著這短短一行的附注小字,柳鈞的臉色就跟聽見楊巡理直氣壯地耍無賴一樣多彩。
  然後,柳鈞看到那麽多的稀奇古怪,他用於測試的材料,必須一五一十地繳納增值稅,卻沒地兒抵扣,繳得非常冤;他們所獲得的利潤在繳納所得稅時,還得按照一定比例繳納明明該是國家福利支出的殘疾人保障金和義務兵優待金;甚至還有根據所得稅稅額提取的教育費附加,城市維護建設稅。他原本還信心滿滿的,認為自己大筆投入的研發和生產應該不會讓爸爸虧本,看到這些支出,他有點兒不確定了。
  一筆一筆的費用全部列出,他計算出來,果然,虧本。幸而是小虧,也幸而還有係列中的其他產品未來還可以掙錢。他滿懷內疚地看著爸爸。柳石堂打發會計回去,就笑道:“你愁什麽啊,我們才做了三批,就能馬馬虎虎打平……”
  “沒有打平,是小虧。如果再分攤廠裏的日常管理費用,和我的個人支出,嘔,慘不忍睹。我以後要節約,大大地節約。”
  “別擔心,爸爸是做好大虧準備的。目前情況看下來,勢頭很好,你再拿出一個產品來,我們就可以贏利了。你別看眼前,要看長遠。”
  “說到長遠,市一機開始投入試製了。剛才我打電話責問楊巡,他竟然恬不知恥,說投入二十萬給研發。我看未必是隻有二十萬,他已經看到我們嚐到甜頭,產品竟然賣出高價,他一定會投入很多,他是個精明的商人。如果我以後在他們那兒做一件,被他們明目張膽地模仿一件,我們還有什麽長遠?這麽少的盈利根本不配我們在研發中投入的資金和腦力。我們是不是該大筆資金投入,開始提升我們的加工能力?”
  “我們自己加工,他們不會拿去成品後測繪模仿?也隻要破解一道熱處理就行。”
  “我還有其他研發!而且我們還得賺精加工的高額利潤。即使我們小虧,但市一機這回憑他們的好設備做我們的產品,賺得不錯。爸爸,你是不是不舍得投入?你可以把我現在住的房子開的車賣了,投入到設備升級中去,我們再不能鑽在低級加工裏麵沒出息了。我可以住你那兒,騎自行車。”
  柳石堂臉扭得跟牙痛一般,“我們以前已經計算過,這是筆非常不小的投入。我們投不起。”
  “一步一步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知道剛才我跟楊巡說我正在申請專利,從申請日起我已經有用優先權,受到保護,他不能再擅自生產這種產品。你知道他怎麽說?”
  “他肯定說這是他們自己發明,與你無關。什麽專利不專利。”
  “對,就是這麽法盲,無知無畏,他不會停止侵權。”
  柳石堂猶豫了下,道:“侵權這種事,你以後別當回事,基本上沒人管。”
  “不可能,有法律的,我已經研讀過白紙黑字。正是因為你們都認為沒人管,不相信法律,不去追究,不去上訴,事實上縱容了楊巡那些人的肆意侵權。”
  柳石堂皺眉看著兒子,可他手頭還真沒有那個人起訴被侵權的例子。他提醒兒子:“無風不起浪,不要以為隻有你知道別人都不知道,現在很多大學生管著公司,他們也知道專利,可他們都還在拚命仿冒呢。你還是別指望的好。”
  “有一份可能,做一份努力。爸爸,回頭我會根據資金情況給你一份發展計劃。首先,我必須開始看新工廠的建設用地。而且看起來我還得好好學習稅法,剛才看財務說起減免來吞吞吐吐,可見並不熟悉條規。但現在,我得跟汪總打個電話,打聽楊巡他們實際研發的投入和進度。我還真有點兒擔心他們歪打正著。”
  “新工廠的事,你讓爸爸好好考慮。我跟一些老朋友商量商量。”柳石堂經驗老到,他很清楚,資金投入給研發,那是隨時可以喀嚓的,可以有底,但是建設新工廠……沒有可靠的保障,不問清楚政策會怎麽變,誰敢做如此大的投入?即使他很愛兒子。
  柳鈞當然不會逼迫爸爸即時做出這等重大決定,做個失望至死的鬼臉回去自己辦公室,立刻給汪總打電話。但是汪總接起電話,卻七扯八扯地一會兒說他認為可行,又一會兒說他不認可,然後哼哼哼好好好地將電話掛了。柳鈞一頭霧水,放下電話想到汪總可能是不方便。
  果然,下班後汪總就打他手機,而且開口就直奔主題,“小柳,你也聽到消息了?”
  “是的。汪總,他們打算怎麽做?這是侵權啊。”
  “我沒負責此事,楊總可能不大信任我。不過我根據你曾經說給我的原理,和看看他們那個研發小組大概做的幾件事,我估計他們想摸準路子,有得摸索了,沒那麽容易找對門路。不像你從開始時候已經找準大致方向。”
  “楊總跟我說,他準備投入的上限是二十萬。”
  “看楊總的熱衷程度,不會隻有二十萬。但以他的性格,也別想超過五十萬太遠。小柳,你別糾纏這些了,我看你還是應該多關注自己的發展。畢竟你自己的發展是主要的,餘暇才收拾那些爛攤子。”
  “可是我如果不斷被侵權,還怎麽做?”
  “你時刻跑在前麵……唉,我說得理想主義了。”汪總在電話裏長長歎息,長長無語。
  “是的,我還有不甘啊,他們等於是糟踐我的心血。”
  汪總沉默良久,道:“我得提醒你,小柳,國家現階段在一定程度上默許對知識產權的侵犯,這是發展的需要。否則專利都被老外捏著,我們就舉步維艱了。”
  “可是……有法律的。而且不尊重知識產權,國內自己的研發也會被侵犯,比如說我就被侵犯了,我現在已經被影響研發的熱情,而且可能被影響研發的成果,直接影響到我未來對研發的資金投入。我如此遭遇,其他人也一定差不多。”
  “國家應該是權衡之後做出的決定吧,唉。說真的,在我這個過來人看來,我們現在在技術方麵的投入太少太少了,一年比一年少,悲哀。”
  柳鈞很是無語。“可惜,汪總,我們廠沒規模,否則我一準挖你過來。”
  汪總開心地笑了,“別挖了,我看得出你我的思維方式已經很不一樣了,我隻會給你當絆腳石。你隻要讓我旁觀就行,我隨時提供經驗。”
  “汪總,每次跟你交談,總是讓我對人性充滿信心。”
  “傻孩子,哈哈哈。”汪總更開心了。結束電話後心情一直很好,看見柳鈞就像看到自己的年輕時代,多年以來,他還是難得一次對別人如此推心置腹,不以利益作為前提。
  柳鈞得到汪總提供的情報,放心不少。轉頭又專心投入新產品的設計。柳石堂則是又開始出門洽談生意。
  但是,好景不長。兩個星期之後,還是汪總在下班後打電話給柳鈞,告訴他研發小組已經拿出樣品,各項機械性能與他的設定幾乎沒有差別。柳鈞聞言如遭悶棍,“怎麽可能?”
  “已經肯定,而不是可能。你回憶一下,熱處理過程中有沒有被偷窺。”
  “沒法偷窺,現場隻有我看得到溫度顯示,也隻有我知道添加的稀土材料是什麽,他們最多隻能記錄時間。或者,市一機的領頭人是個高手?”
  “他有多少本事我知道,這麽快得出結果隻有兩個可能,一,他撞大運了,二,他從你那兒得到明確線索了。我看隻有後者,前者的幾率太低。”
  “不是幾率太低,而是根本不可能,我對不同部件采用的是不同的處理,他不可能一次撞中幾個,那概率沒法計算,天文數字。難道……”
  “你想到什麽了?”
  “我不能確定,我得好好推演,不能沒有證據地下結論。汪總,無論如何,他們很卑鄙,這是偷竊,明目張膽地偷竊。”
  “我再提供你一個線索,他們試驗中用去三千多套成品,算是投入不菲。你算算排列組合,從你那兒泄漏出去什麽資料,才會需要這個組合數量。”
  “是的,是的,謝謝汪總,這個線索太重要了。汪總,我隻要能證明,我一定起訴。我不能坐視。”
  汪總歎息,“我提供你線索的原意是,讓你就此找出泄漏點,也好亡羊補牢,避免以後再被偷竊。至於走法律程序,你耗得起這精力和財力嗎?打經濟官司,拚的是財力、財力、財力!”
  “不應該是這樣的。我不能坐視。”
  “小夥子,要學會忍,學會咽下一口氣,甚至一口血。”
  不,不,不。柳鈞在心裏強烈否定。

  第 26 章
  下一刻,柳鈞立刻與出差在外的爸爸通氣。那邊柳石堂聽說此事,勃然大怒,“難怪,難怪,我本來談得好好的,轉頭他們就翻臉,說別人報價比我低很多,還罵我刀子太快。他娘的,姓楊的吃我豆腐。”
  “可是根據汪總說法,他們的成品今天才試製出來。那麽他們的銷售跟進是不是太快?或者說明他們對剽竊成功是胸有成竹的?他們憑什麽胸有成竹?”
  “內賊?阿……阿鈞,傅姐?你還記得有天你問她要筆記本她拿不出來?”
  “可是她的言行是那麽知書達理,總讓我想起媽媽。她能做出如此卑鄙的事?”
  “阿鈞,窮啦!她兒子野雞大學畢業後一直遊蕩,她老公工作的集體企業倒閉,每個月隻能領到一百元退休金,又是一身富貴病,好像是糖尿病。錢對他們家比性命還要緊。可你當時好像說過筆記本裏看不出花頭。”
  “我等下翻翻筆記本證實一下,我想來想去其他部位基本上不會泄密。我剛想起一件事,當初為了節省成本,我用的是一邊計算一邊排除,所以越試驗到後麵,采樣數據越定向密集。這等於基本上為市一機剽竊最終數據劃定一個範圍了。爸,對不起,你回家吧。”
  “嗯,別說對不起。我還想清楚一點,既然他們能這麽容易解密,下回他們是不是還能憑借差不多的辦法很輕鬆地剽竊我們下一個部件?”
  “是的。而且事情發展到今天,我們下一個部件去哪兒加工都成問題。爸,我們回家商量,得修改計劃。”
  “嗯。”柳石堂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忙道:“阿鈞,你千萬不要去找姓楊的,他們那幫老鄉非常團結,要官府有官府,要下三流有下三流,你找他會吃虧。聽話,你答應我,等我回家再說。”
  “知道了。”柳鈞雖然這麽答應著,但是怎麽肯聽話。他當即就打電話給楊巡,但是楊巡不接電話。柳鈞火上了,不接,他就不停地撥打,再三再四,才有人接起,卻說楊總不在,回頭會告訴楊總。柳鈞懷疑楊巡根本就不會再接他的電話,他就直接告訴接電話的人,“根據合同,市一機不得生產跟我工廠一樣的套件。你請轉告楊總,隻要楊總生產一個,我立刻去法院告狀。”
  對方那人奇道:“我們生產自己研究出來的也不行?”
  “請你自己去問楊總,請補習法律知識,謝謝。再見。”
  柳鈞再接再厲,下一個電話打給楊邐。撥打的時候他才想起來,最近似乎進出家門時候還真沒見到楊邐,而且在停車場也沒見到她那輛白桑塔納。可見楊邐是先知先覺地避著他?
  果然,電話響了很久都沒人接,兄妹一個德性。柳鈞不依不饒,繼續打,直到第三個電話,楊邐終於接起。但是楊邐接起就道:“對不起,對不起,非常非常對不起……”
  “顯然我當初沒有誤會你。可是我們先前的合作是那麽良好,我跟市一機的好多員工也成為朋友,為什麽要這樣?”
  “非常對不起,我大哥就是這種性格,看到有錢可賺,他一準奮力衝在前麵……”
  “可這錢不是他該賺的,合同有約定不說,專利法也可以保護我。”
  “這問題我跟大哥說起過,可是……我無顏見你。”
  “那麽怎麽辦?我打電話,你大哥又不接,連協商都不願意,難道逼我打官司?”
  楊邐猶豫了半天,道:“大哥根本不怕你打官司。”
  “為什麽?”
  “你別逼問我了,我這個夾在中間的人很矛盾,很為難,但請你相信,這件事我沒插手。對不起。如果大嫂在國內,或許你還可以通過她說服大哥,現在沒人能勸的。麵對這麽豐厚的利潤,他不會收手。”
  “可問題是,我麵對本該屬於我的豐厚利潤被剝奪,我能罷休嗎?”
  “柳先生,請冷靜。我不是威脅你,你一定要想個穩妥一點的辦法解決問題。大哥不是……你就把大哥看成地頭蛇吧,大哥的合作人申總更是。你千萬別莽撞。”
  柳鈞錯愕,“我想不出更好辦法,唯有用法律來文明地解決。”
  “柳先生,我畢業以來看到的和經曆的一切都表明,權和錢才是一切,法律什麽都不是。”
  柳鈞再次錯愕,“我不信邪。請告訴我,明天怎麽可以找到你大哥。如果你方便。”
  “對不起。”
  柳鈞無奈,隻好結束通話。他沒想到,一圈兒電話打下來,從汪總到爸爸,再到楊邐,都在勸他不要打官司。包括以前他與錢宏明說起的時候,錢宏明也告訴他打官司得不償失。那麽還有什麽辦法可以組織楊巡?或者,隻能聽任楊巡明搶他的成果?不,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放棄起訴楊巡,唯獨他不行。別人隻看到他用這麽不到半年的時間研發出產品,可是又有誰看得見他多年攻讀的知識積累?他的知識產權絕不能被剝奪。而且,他不能容忍楊巡無恥無賴的對待。
  但他不得不冷靜下來,他得先檢視那本曾經消失一夜的筆記本。他嚐試換一個角度,用一個偷窺者的眼光看這些數據……他終於看出其中的聯係。那些數據其實已經指向問題的根源。那麽將可能的數據排列組合,稍有腦袋的人就能得出結論。柳鈞沒想到,竟是他尊重的傅阿姨出賣了他的秘密。這一刻,柳鈞甚至覺得,被出賣甚至比被偷盜更令人憤怒。
  第二天一早出門,柳鈞前往經常路過的一家律師事務所。柳鈞收到熱情款待,但是當他一說出起訴的對象是市一機,接待他的律師立刻尷尬地婉拒代理,理由是他們與市一機有合作,不便吃了上家吃下家。柳鈞最先信以為然,就請那律師再介紹一家。等在第二家繼續受到婉拒,他終於明白了。律師不知道忌憚什麽,總之是不肯接與市一機的官司。
  柳鈞臉上掛滿訝異走出律師事務所,心中的怒火卻是越來越盛,敢情楊巡敢這麽做,全是因為看死了他柳鈞有冤無處訴。柳鈞更不信邪了,他本就自信於自己的聰明,索性衝進書店,買來法律法規匯編。是的,他卯上了,他在心裏發狠,他不信打不贏官司。
  但是,他再生氣,也明人不做暗事,他必須與楊巡見麵對質,陳訴利弊,給楊巡當麵解釋的機會,也給楊巡收回侵權、改過自新的機會,或者,他得當麵通知楊巡他起訴的決定。柳鈞一整個早上什麽事情都幹不成,直奔市一機去見楊巡。
  柳鈞在市一機早已熟門熟路,以往他的車子開到門口,保安問都不問就直接給他升起擋杆。但這回保安卻沒給升,有位保安還走過來對柳鈞說,“你回去吧,上頭已經吩咐今天起不讓你進門,我們聽命行事,沒辦法。對不住,對不住。”
  “你們楊總吩咐?我正是來找你們楊總。”柳鈞跳出車子,他此時已經不再驚訝,楊巡而今再做什麽出格的事,他決定都不再驚訝。他從保安的阻止中看到,楊巡已經先他一步將敵對意識付之行動。
  “兄弟,幫幫忙,管的就是不讓你見楊總。你請回吧,別為難我們小老百姓,我們沒辦法。”
  柳鈞一定要與楊巡麵質,見此焦急,張開雙臂道:“你們看,我身上什麽都沒帶,我沒有威脅。或者你們可以跟我進去,監視著我。我隻是跟你們楊總談話。大家都是文明人。”
  柳鈞說著,激動地往前走了幾步。兩個保安見此,忙急著一個頂住他,一個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柳先生,幫忙,千萬幫忙,我們小老百姓混口飯吃不容易,你給我們個膽子,我們也不敢不聽楊總的。求求你,千萬別為難我們,擋不住你我們會下崗的。”
  麵對著眼前兩個大好男兒的哀求,又有兩個保安從別處跑來,柳鈞如深陷泥淖,無法動彈,隻有一步一步地後退,離市一機的大門越來越遠。難道讓他真的為難保安?他還不是那麽野蠻的人。
  走回車子,他再度打電話給楊巡,接通便被掐掉。柳鈞氣得恨不得也耍無賴,不挺地打電話讓楊巡掐,就算騷擾。可是他不願,他不能以無賴對付無賴,他有他的原則和教養,不能墮落到與楊巡同流合汙。
  柳石堂很快回家,見到兒子啃讀法律書籍,目前啃讀的是民事訴訟法,他再三勸阻兒子不要做吃力不討好的事。柳石堂告訴兒子,楊巡有的是辦法阻止執行,楊巡千年不還萬年不賴,誰也拿這種人沒辦法。柳鈞就提出他可以申請財產保全,他將民事訴訟法的有關條款指給爸爸看。但是柳石堂不相信有這等好事,他記得申請保全並不容易。他問兒子財產保全有些什麽要求。柳鈞嘴裏說著保全申請材料沒問題,但是往後翻到適用意見,頭大了:采取訴前財產保全需要申請人提供擔保,而且擔保的數額應相當於請求保全的整額。
  根據合同約定,楊巡違約需要賠償的數字是柳鈞起訴的目標。可是如果他將同額的擔保金打進法院交付擔保,他們自己的前進廠還將怎麽運作?他想,一定有其他的辦法,隻是他不知道而已,要不然,不成了衙門八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了嗎。柳石堂憂心忡忡,勸兒子不要賭氣,賭氣不爭財。
  柳鈞不肯,花兩天時間細讀相關法律法規,又花兩天時間草擬訴狀,羅列證據,第五天才大功告成,打印出小小三本,讓爸爸蓋章簽字。柳石堂說什麽都不肯簽,但是柳鈞問爸爸,“你不嚐試,怎麽知道我們肯定不會贏?楊巡瞅準的就是我們的這種退縮心態。”
  “經驗,遍地都是經驗,不一定自己撞了才算經驗。”
  “爸爸,那麽我們的血性呢?難道我們兩個大男人可以如此忍聲吞氣?爸爸,你能忍,我不能忍。你如果不敲章,我撤掉一項違反合同法訴訟,隻以我個人名義發起專利訴訟。”
  柳石堂緊握拳頭,不敢看向兒子,“你別逼爸爸,讓我想想,好好想想。”
  “爸爸,不要優柔寡斷。”柳鈞知道爸爸放公章的所在,搶了爸爸抽屜裏的鑰匙,自己去財務室打開保險箱,將公章蓋上。回來,看到爸爸哭喪的臉。
  “阿鈞,你會闖禍的。”
  “不會,我理直氣壯。”柳鈞不管爸爸的勸阻,直奔轄區法院,遞交訴狀。法院那邊告訴他七天內立案,要他等待通知。
  然而,法院的通知還沒來,地稅的一個電話倒是非常有效率地打到柳石堂案頭,要柳石堂拿今年的憑證和賬本等去地稅查賬。

  第 27 章
  柳鈞見到爸爸的時候,眼前是一張土色的臉。連那次大熱天送貨中暑的臉都比這會兒的臉色好。最初爸爸打電話連聲說闖禍了、闖禍了,要他過來商量的時候,他還以為爸爸玩什麽花樣。眼見為實,他這會兒急了,連問要不要送去醫院。
  “要死了,地稅稽查科說有人舉報我們好幾條偷漏稅,要我拿三年內所有憑證賬簿下周一去稽查科。你說,我每年跟他們馬屁拍得好好的,今天怎麽會一點麵子不給,招呼都沒有,直接就通知查賬?”
  “查賬不是很正常嗎?我們隻要帳做得好,你的避稅不被查出來,不就行了?”
  “我知道你會這麽回答。可問題是這麽簡單的嗎?首先,為什麽早不查晚不查,偏偏今天找上門來?”
  “因為我起訴楊巡?”柳鈞的眼睛驚得如燈泡一般。“楊巡惡人先告狀舉報我們?”
  “憑楊巡的關係,他還需要舉報嗎?我告訴你,查賬是爸爸的七寸。國內的帳沒幾個是完全老老實實做的,經不起查。你前幾天看稅法不是說我們有幾處做賬不對嗎?你都看得出來,稅務更是清楚每家企業會在哪兒做手腳。稅務平時看我孝敬份上對我高抬貴手,但真查起來……你起訴楊巡就算讓你全贏,又順利執行,賠來的錢都不夠楊巡發狠讓稅務罰我的款。你這下相信了吧?趕緊去撤訴。”
  柳鈞呆住了,他邏輯分明的腦袋運轉了半天才將此中的關係搞明白。他相信楊巡此時正在城市的某個角落不屑地俯視著他,看著他走投無路,將前幾天異常可笑的自信吞回去。他心裏彌漫開的是深深的屈辱。
  “唉,撤訴後我還是得去應付查賬,既然給查賬了,不讓查出點兒東西來,他們沒麵子,應付不過去。作孽了。”
  這又是什麽邏輯?柳鈞呆呆地看著爸爸說這些,想不通查賬與麵子之間有什麽邏輯關係。柳石堂歎了聲氣,雖然滿肚子都是緊張,此時還得安慰兒子。“阿鈞,別把撤訴當敗訴,我們沒輸,我們隻是實力不如楊巡。”
  “實力不如就得被弱肉強食嗎?”
  柳石堂無奈地看著日子,感喟:“你媽一定要用書本上的理論教育你,從來不許我在家講社會上的齷齪事情,怕教壞你……”
  “爸爸你是不是想說我在接近理論環境裏長大,反而不識時務?”
  柳石堂猶豫了會兒,點頭。
  “爸爸,對不起,稅務局那兒的事肯定隻有你自己去解決了。我這就去法院。”
  柳石堂看著兒子挺直腰板出門,心裏很痛。但他別無選擇,他考慮了會兒,揉揉自己的臉,扮出笑臉,給楊巡打去電話。楊巡倒是賞臉接了他的電話,聽了他的好話,雖然沒答應飯局,不過總算答應“此事到此為止”。但警告他管住拎不清的兒子。柳石堂抱頭在沙發上枯坐一個小時,估計楊巡在遠處電話來電話去地重新擺布他的前進廠之後,他才提起拎包,前去地稅陪笑臉。
  柳鈞被迫撤訴,心情接近燃點。從法院出來,他鐵青著臉看看頭頂鐵青的天幕,不願回家,開車直奔郊區。他懷疑很快得下大雷雨,他想在大雷雨中爬山。非此,他會爆炸。
  可是雨一直不下,連樹梢兒都不肯動一下,隻一味悶著,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就像他的心情。柳鈞悶頭爬山,這種地方風景非周末時間幾乎沒有遊客,他爬得一往無前,輕而易舉地爬上山頂。剛在山頂站直,忽然,起風了,山頂飛沙走石,遠處也有滾雷排山倒海而來。柳鈞心胸為之一爽,忽然很想在山頂呼嘯出心中悶氣,可是想來想去卻想不出該喊什麽詞兒,隻一個勁擂打著胸口,大喊,“我是柳鈞,我永遠都是柳鈞!我是柳鈞,我永遠都是柳鈞!……”
  非常沒有營養地狂喊一通,柳鈞終於氣順不少。是的,他是柳鈞,依然是柳鈞,不會變,不會動搖。但是會更注意行事的方式方法。挫折有什麽,他會笑到最後,他要成為真正的強者,而非強盜。他不信,他會不是那種鼠目寸光者的對手。
  但柳鈞這個科學青年究竟是不敢站在山頭當人肉避雷針,喊舒服了,人也跟虛脫了一樣,他開始慢吞吞地往回走。沒走幾步,下雨了。狂風暴雨,電閃雷鳴,山野的環境更助長了雨的氣勢。但雨水是清涼的,所有的悶熱,所有的悶氣,在雨點的衝刷下,漸漸消褪。柳鈞在雨中如閑庭信步,享受著雨水,和紛紛落花,心情漸漸平靜。
  走下山時,天已經稍暗。前麵還有一片開闊的草坪,才是檢票處和山門外的停車場。柳鈞依然不急,慢吞吞踩著積水往外走。但他遠遠看見檢票處小小屋子的屋簷下站在十幾個小孩子,由兩個大人領著,一個個貼壁站著,免得被雨淋著。而顯然這些孩子不聽話,兩個大人按下這個,去抓那個,手忙腳亂,異常狼狽。柳鈞想告訴自己,他今天很受傷,無暇照顧別人。可是看著濛濛雨幕下無助的婦孺,他的一張臉擠成一團,擠走幾點雨水,下定決心走向那幫婦孺。
  走進,柳鈞才感覺到眼前的孩子與常人有點兒不一樣,不是呆傻,就是殘缺。唯一完整的是個機靈的小男孩,幫兩個老師緊緊地抱著一個眼光發直的小姑娘。柳鈞連忙問:“需要我做點兒什麽?我的車子在外麵,轎車。”
  一位全身透濕,氣質很好的老師道:“謝謝你,我們的車子正在路上,應該很快就到。如果方便,請幫我們一起照顧孩子,他們非常害怕打雷。”
  柳鈞蹲下身,將三個騷動不已的孩子抱在一起,盡量溫柔地對待。這一來,他的身體就全露在屋簷外,他替孩子們擋住風雨。蹲著的他正好與那個小男孩平視,他就衝小男孩做個鬼臉,小男孩也騰出一隻手抓住眼角嘴角,伸出舌頭,給他一個鬼臉。柳鈞終於被逗笑了,“小朋友,你是好樣兒的。”
  “我是大男人,應該的。”
  柳鈞看著這個小小的大男人,更笑,“叔叔要向你學習,什麽都不怕,做個好大男人。”
  頭頂,傳來那位女老師的聲音,“謝謝你。本來我們是趁著今天陰天,帶孩子們出來透透風,這兒的草坪開闊,又沒什麽幹擾,打算四點鍾準時回去。沒想到車子臨時有任務,得延後才來接我們。結果就撞到大雷雨了。”
  “檢票人真壞,自己打傘走了,把我們扔在外麵,沒有愛心。”小男孩大聲控訴。
  聽到“愛心”兩個字,柳鈞才領悟,“你們是誌願者?”
  小男孩搶著道:“是的,我是福利院最小的誌願者,媽媽是福利院最美麗的誌願者。”
  柳鈞順口道:“叔叔申請做力氣最大的誌願者。”
  “才不,我爸爸才是力氣最大的誌願者。我也很大力,我還會跆拳道,太極拳,猴拳。我是吃菠菜的大力水手Popeye。”
  “哇,你英語發音很好聽。”
  “對哦,我唱英語歌更好聽。”小男孩得意起來,就忘了抱著的女孩子,one little two little地唱起來,扭著小屁股手舞足蹈。他媽媽笑著提醒他不要忘記做好誌願者,他忙衝出雨簾將女孩子抱回來,但嘴裏一個單詞兒都沒錯。
  說說笑笑,時間過得飛快,麵包車終於到來。柳鈞一手抱一個孩子,幫著送進車子裏。安頓完畢,他幫拉上車門,這才看清,前麵車門上寫著東海總公司。他猜測這輛麵包車應該是本市產業支柱東海總公司所饋贈。看到小男孩在車子裏衝他揮手,他心裏很高興,一種做了好事之後的高興。這看似微弱的高興,將他心中的煩悶衝淡了不少。他索性好事做到底,跟在麵包車後麵又到福利院,幫老師和誌願者將孩子抱下來,送去浴室洗刷。此時,天色已暗。
  這些孩子不同於正常孩子,淋雨受驚之後又是屎又是尿,非常麻煩。柳鈞搶在女士之前洗刷最髒的孩子。那位女誌願者表揚他,“你以後會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親。”
  柳鈞自嘲,“剛被女友拋棄。”
  女誌願者一笑,“所以爬山淋雨?我真替你前女友可惜,她錯失一個多好的人。”
  “今天是另有其事,我被迫屈服於不公,很想不開。不過看看這些孩子,我還有什麽想不開的?”
  “祝你好運。不過要糾正你,孩子們不賴,他們的內心很純美。反而是我們都太複雜,經常感受不到幸福。”
  “對。”柳鈞脫口而出,是的,相比其他人,他已經得到夠多,不應一點點挫折就怨天尤人想不開。“對。我也想做誌願者,以後我可以維修福利院所有設備。”
  “嘿,你不可以跟我們可可爸爸搶,那是他的事兒,要不然他來了這兒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兩人說說笑笑,除了彼此做個自我介紹,女誌願者姓“梁”,兩人都保持著距離,不再深入探聽對方身份隱私。收拾完孩子,他們終於可以回家。柳鈞驚訝地看到雨後初晴的夜色中,停在院子裏的女誌願者的車子是去年剛出品的保時捷911新款。他禁不住一聲口哨,“Carrera4,硬頂,帥。梁,我們賽跑?”
  “勝之不武。”女誌願者帶兒子上車。柳鈞才剛啟動,隻聽耳邊轟一聲,黑色911幾乎是瞬間加速,飛出福利院。柳鈞的改裝捷達以自身最高速度提速,可等他出門,外麵早已沒了保時捷的影子。謔,車帥,人帥,柳鈞憑常識推測,這百米加速最多隻4秒多點,那位梁小姐夠水平。柳鈞看得眼冒紅心,渾忘了積鬱的心事。他在自己的車裏合著強節奏的音樂高喊,“我還有追求,我有物質追求,我要賺大錢,買好車。”
  轉彎,他卻見到保時捷閃著紅燈在等他。他拉下車窗大聲喊,“甘拜下風。”
  車裏母子跟他說了再見,又一閃溜得不見蹤影了。柳鈞這回沒再玩命地追,他原是看死人家女子玩不了快車,一次比試,早見真章。但他自言自語,“哎喲,這車,每天得吃多少罰單才能開得過癮啊。”
  柳鈞幾乎是一回家,就聽到電話鈴猛叫。他拿起電話,裏麵是爸爸如釋重負的聲音。“阿鈞,你總算回家。一下午都沒開手機,爸爸快擔心死了。”
  “爸,我沒事了,明天太陽依舊升起。爸,你還好吧,你好像喝多了,要不要我去接你?”
  “我已經回家,老爺們不肯賞臉多吃一會兒。你沒事就好。聽你聲音應該沒事了。”
  “查賬,怎麽樣?”
  “查還是得查,已經開出的通知沒法收回。讓他們放點血吧,沒大問題就好。阿鈞,我問你,你到底查出來是誰泄漏我們的秘密沒有。”
  柳鈞看看飯桌上精美的晚飯,伸手有點兒誇張地揉揉胸口,按下性子道:“沒找到確定的。接下來我重點做這件事。”
  “阿鈞,這件事,爸爸想起來也很氣,可我們能怎麽樣呢?我們實力不如,隻能避他們市一機遠遠的,別去招惹還不夠,最好讓他們不知道有我們,省得讓賊惦記。但是泄漏我們秘密的人……”柳石堂說到這兒頓了頓,柳鈞相信爸爸此時嚴厲的目光一定是盯著家中的某一處。“我絕不輕易放過他。”
  柳鈞放下電話後,卻找出紙來,伏案而書。“傅阿姨:請你放心,我不會揭穿你,但我也不願再吃你做的飯。我原以為你是跟我媽媽一樣的靈魂工程師,可是,我很替你可惜,你所得到的一定遠遠彌補不了你心靈所失去的。柳鈞。”
  第二天晚上柳鈞回家,見到房間已經打掃,但是桌上沒了晚餐。紙條還在桌上,下麵卻是添加一行娟秀小字,“誰又是良善的!”
  柳鈞一下就聯想到誰又是良善的中的誰,指的是他爸爸。他苦笑,他爸爸還真不是值得尊重,值得忠誠相待的人。他也是被最近的事情逼得有感而發,抽出鋼筆再寫一段,“別人的行為不應成為我作惡的理由。”但想想沒意思,他也沒有理由要求別人的行為,就把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裏。他連自己都管不了呢,他因楊巡的言行對楊巡恨之入骨,他不是聖人,哪兒克製得了自己心靜如水。
  可是,他隻能偃旗息鼓,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不是他沒辦法,而是他拿楊巡沒辦法。
  這時候一個電話進來,號碼是他不認識的。“我是餘珊珊,還記得我嗎?”
  “哦,餘小姐,好久不見。有什麽事?”
  “我有一件東西要交給你,你請我吃晚飯。”
  柳鈞眼前浮現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但是他心裏還有另一雙碧藍的眼睛。“不好意思,我今天很累,不打算出門。改天請你。”
  “可是我要交給你的東西很重要,你再累也得來。你謝我的報酬是一頓晚飯,然後兩清。OK?”
  柳鈞從小見多女孩子在他麵前搞怪,早見怪不怪,但見餘珊珊說得幹脆明白,似乎真有大事,隻得應了,立刻開車趕去餘珊珊指定的小飯店。他有預感,這位市一機的員工肯定隻會因為市一機的事情來找他。他很願意知道。
  找到那家飯店,卻是小小的門麵,髒髒的環境,好多人赤膊坐在放在沿街的桌邊喝啤酒吃飯。柳鈞沒見到餘珊珊,就問小二要了一張桌子坐下。小髒店人滿為患,他的桌子被擺在離店門遙遠的地方,燈光都吝嗇光顧。他今天確實很累,因為爬上爬下地為老翻砂車間做了測繪,看看能不能將老車間舊貌換新,裏麵的設備鳥槍換炮。等啤酒送來,他看看同來的玻璃杯子模糊得形跡可疑,索性對著啤酒瓶喝酒。
  一會兒,聽得身後有人道:“嘿,飽受打擊的同誌還坐得直嗎?”
  “本同誌的心靈巍然聳立。”柳鈞回頭一看,正是餘珊珊,大熱天穿得寬袖大袍的,上身是男式圓領T恤,下身是牛仔短褲,那藍色T恤上還有幾滴白漆,似是從什麽建築工地趕來的民工。他起身讓座,拎過一瓶啤酒,問:“喝嗎?”
  “喝。不喝啤酒,這兒沒東西解渴。”餘珊珊說著掏出一張紙,遞給柳鈞,“公司已經談下的兩家外商,剛來公司考察過,基本確定大批量做你的那個產品。”
  柳鈞一臉苦澀,其中一家正是以前他的甲方。“謝謝,隻是看見了徒增煩惱。”他也不知道餘珊珊是何用意,他現在已經不敢相信別人。誰知道呢,以前這個餘珊珊可是不大合格的美人計主角。他將紙條推還給餘珊珊,“你們楊總現在連門都不讓我進,我的事還是別給你添煩才好。吃點兒什麽?或者我們換個飯店?”
  “不換飯店,這家店號稱本城四小髒之一,出了名的髒,可又出了名的好吃。當然你不能點冷菜。”餘珊珊招手叫小二過來,如數家珍地報了四個菜名,都不問柳鈞,就將菜點好了。等小二一走,她就將紙條拍回給柳鈞,低聲道:“不用懷疑我有什麽不良動機。我既然做了這種背叛公司的事,就不打算回去若無其事地繼續上班了。我過幾天就辭職,呆足一年,我已經受夠了。”
  柳鈞聽得一頭霧水,“謝謝,不過你不必為我犧牲什麽。我的事我自己解決。”
  “柳先生,我尊重你的才華和執著,才會幫你一起生氣楊總的無賴行徑。有些事法律懲罰不了他,老天還會劈一隻響雷下來呢,我幫你充閃電。但我不是為你犧牲,我是被當年的合資日方招聘進來,說好的是進先進的研發中心,但等我分配進來,市一機已經換了老板。都沒等我板凳坐熱,市一機又換老板。研發中心當然也沒影子,他們想分配我做辦公室花瓶,我堅決不肯,可抗爭結果還是給分到進出口部做花瓶。好吧,為了戶口,我做。現在一年滿期,我的檔案和戶口不會被退,我當然辭職。與你無關。紙條你拿著,你絕不能讓楊總得逞,這是市一機很多正義同誌們的嚴正呼聲。”

  第 28 章
  柳鈞不曉得這個小姑娘究竟什麽意思,婉轉指出:“我在市一機有不少朋友,但是他們的生存依賴於市一機的生存,他們心裏雖然知道我被侵權,可是他們在行動上未必發出正義呼聲,來阻止楊巡得逞。不過依然謝謝你的紙條,我會留作紀念。”
  餘珊珊隻不過是說話誇張了點兒,表情眉飛色舞了點兒,沒料到好心沒好報,被無情揭穿,不禁俏臉通紅。她是從小就四方通殺的美女,她自然不肯受一點點的委屈,“你沒嚐試,怎知市一機群眾沒有正義?當然,楊總權勢傾城,你選擇忍氣吞聲,選擇望風披靡情有可原,你識時務。可是,我原以為你好歹有點兒血性,你會想辦法阻止外商的采購維護自己的權益。看錯你!”
  柳鈞本來就憋悶,好不容易自我調節才表麵顯得心平氣和,被餘珊珊一刺激,怒了。但他瞪了好一會兒眼睛,最終還是沒對女孩子下毒舌,可還是忍不住道:“那輛車子好像是你們楊總的,他也來這種地方吃飯?”
  柳鈞說得認真,餘珊珊信以為真,放眼一搜,果然見轉角停一輛舊普桑,依稀仿佛就是楊巡的座駕,柳鈞坐的地方正好角度,可以看見車牌。她一驚之下,本能地捂住自己的臉,可又擔心地從手指縫中鑽出兩隻眼睛,四處打量。好在沒找到楊巡。
  柳鈞這才道:“我剛才看清楚了點,好像不是你們楊總的車牌。現在滿大街都是這種車。”
  餘珊珊驚魂甫定,她可不願在離職的節骨眼上被楊巡抓到與外敵溝通,被扣住檔案。那種農民不拿別人當人,居然想得出讓她當誘餌使美人計,那種人什麽幹不出來。但餘珊珊喝一口啤酒,鎮定下來,忽然意識到上當了。她頓時惱羞成怒,柳眉倒豎,起身憤憤欲走。可欲走還留,非得罵完才肯離開。“搞我腦子?你這人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涮我很開心嗎?你還不是繞著楊總不敢照麵?你有種自己闖禍自己解決問題,別讓你爸拉一副老臉,挨楊總訓孫子一樣地罵啊,我們旁邊聽見的都替你爸抱不平,你昨天又去哪兒啦。你比我還沒膽子……”
  柳鈞見餘珊珊生氣,本已起身阻攔,準備道歉。但聽得餘珊珊罵他的內容,急火攻心,眼看著餘珊珊滑不流秋非走不可,他急了,一把抓住餘珊珊雙臂,急道:“我爸去找楊巡了?我爸……在哪兒……他們怎麽……楊巡怎麽對我爸爸?”
  餘珊珊驚得立刻住嘴,雙手順勢護在胸前,嚴正警告:“柳鈞,你不許耍流氓。立刻放手。”見柳鈞火燙似的抽回手,背到身後,餘珊珊卻轉嗔為喜,被柳鈞的動作逗笑了,她手指椅子命令:“坐下,坐下跟你說。”
  外人眼裏,這是賞心悅目的小兒女吵架,唯有柳鈞滿心黑暗,接近爆發邊緣。他猶豫了一下,得到餘珊珊不逃走的保證,乖乖坐下,聽餘珊珊說她怎麽聽見楊巡與柳鈞爸通電話的經過。柳鈞可以忍,可以想盡法子化解從楊巡那兒所受的屈辱,也可以對經濟損失視而不見,可是他不能忍楊巡對爸爸的侮辱。偏偏餘珊珊記憶驚人,小嘴嘀嘀呱呱將楊巡的話一字不漏地複述出來,
  柳鈞的腮幫子不由自主地痙攣,太陽穴突突亂跳。他不知道爸爸找了楊巡。他還以為楊巡終究是理虧,因此不敢見他們,隻會背後搞搞陰謀。那麽他撤訴了之後,昨天爸爸告訴他稅務那邊也改口,他還以為事情就這麽罷休了。他沒想到,這還是爸爸去求了楊巡的結果。相比爸爸,他自以為受到的屈辱又算得了什麽。尤其,爸爸還是拖著年初才剛小中風後的病弱身軀承受楊巡的侮辱。
  這一刻,柳鈞恨自己。
  “還有嗎?”柳鈞勇敢地問出聲,既然事實鋪麵而來,他選擇麵對。
  “沒了。你臉色很糟糕。吃點兒紅燒小蹄髈,都快涼了。”見柳鈞拉著臉搖頭,餘珊珊道:“這就是了,你應該生氣,可是生氣不應該作踐自己。快吃吧,吃飽才有力氣生氣。”
  柳鈞沒法說話,怕一說話就是爆發。麵對餘珊珊好意遞來的半隻小蹄髈,他沒有胃口,可是嘴巴卻由不得他,他的嘴巴狠狠咬下一大口,幾乎不用咀嚼,就硬生生吞咽下去。蹄髈肉雖然住得潤滑,可是那麽一大口下去,還是將咽喉擠得刺疼,柳鈞卻享受這等疼痛,繼續大口大口地吞咽。餘珊珊見此大大不妙,眼看柳鈞半隻蹄髈下去,眼睛又瞄向另外半隻,她連忙搶先一步,將盤子攏進自己領地。卻見柳鈞一抓不著,大掌一個轉彎,抓住啤酒瓶,她趕緊伸手去搶。可是柳鈞力氣大,她搶不下來,兩人各持酒瓶一段,僵持。
  “別借酒澆愁,你還開車呢。”
  “我沒,我隻是漱漱口,你放心。”
  “你聽著,你現在連聲音都在顫抖,你不在狀態。你聽我的,放手。”餘珊珊嘴上苦口婆心,下手卻是辣手摧花,騰出一隻手化掌為刀,一刀將柳鈞的啤酒瓶劈到地上,她自己也握著手疼了好久。小二聽到啤酒落地聲過來查看,餘珊珊立刻叫小二打包,將幾乎沒動過的四隻菜打包成一式兩份,但叫小二將半隻蹄髈劃歸到她的餐盒裏。然後,摸出一百元大鈔算賬。柳鈞總算反應過來,連忙遞上自己的鈔票,將餘珊珊的錢攔住。
  小二拿錢算賬去了,柳鈞直著眼睛對餘珊珊道:“對不起,打攪你吃飯。”
  “不客氣,不客氣,這才是正常反應。原來你是不知道,你要是仍然沒事人一樣,你不是大奸大惡就是孬種。”
  “女孩子說話能不能稍微文雅一點?”
  “沒法文雅,天下賤男太多,文雅不安全。寧做野山椒,不做受氣包。你告訴我你任何一個密友的電話,我立刻讓他過來接手你,我不放心你這種狀態下一個人呆著。”
  “謝謝。沒關係,昨天已經經曆一次了。不能總麻煩朋友。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你兩隻眼睛的視線各自為政,都沒焦點,誰敢坐你的車。”
  柳鈞喪氣,伸手捂住兩隻眼睛,指望鬆開雙手時,視線能夠對準焦點。他都氣瘋了,滿肚子都是左衝右突的悶氣,所有言行都是本能,幾乎沒法經過大腦。
  餘珊珊見柳鈞可憐,實在不忍心棄之不管。“喂,柳鈞,我講故事給你聽吧。”餘珊珊說到這兒,卻打個噎,她該講什麽故事啊,好像脫離幼兒園後,她的故事儲存就斷檔了,總不能給柳鈞講小紅帽大灰狼。她一急,自家的事情就竄到了嘴邊。“你知道嗎?這兒是我爸媽的故鄉。但是他們大學還沒畢業,國家需要他們支援邊疆建設去了。從小,爸爸媽媽就抱著我和弟弟,給我們回憶江南有多好,吃的東西有多少。我每次都被饞得發誓一定要考到爸媽的母校,然後爭取高分分配到爸媽的家鄉打頭陣,讓爸媽退休就可以回來故鄉安享晚年。喂,柳鈞,你聽著嗎?”
  “我聽著,謝謝你,珊珊,謝謝你幫我。”
  餘珊珊被一聲“珊珊”叫得臉紅了一片,幸好柳鈞捂著眼睛沒聽見。她獨自扭捏了會兒,才又道:“我在市一機做得不痛快,也沒賺到多少錢,爸爸媽媽沒挑破,他們借口以後老了要回故鄉住,弟弟大學畢業也得分配過來,就拿錢給我買房子,方便我把集體戶口轉到自己房子裏,讓我可以在這兒立足。可是爸媽的錢來得不容易,國企效益不好,他們又要供我和弟弟上學,都沒多少積蓄,這些錢都是他們牙縫子裏省下來的。我拿到錢的時候哭了一夜,我想我真沒用,不能幫到爸媽,反而還要拿他們的錢。可我還是得用爸媽的錢買房子,否則我離開市一機就沒地兒住了。”
  柳鈞沒想到餘珊珊跟他說這些,心裏感動,不知不覺就轉移了注意力。“謝謝你信任我,告訴我這些。”
  “不是我信任你,而是你值得信任。大學畢業後都沒見到幾個正經人,經常稍微熟悉點兒就言語不三不四起來。我被楊總派去監督你那麽多日子,你有好處從來沒忘記我,老板妹妹送你的牛排都會記得分我一半,可你從來沒亂七八糟。”
  “我有女朋友。”
  “多的是有家有口還不三不四的。完全是人品問題。可以走了,你看上去正常啦。”
  “等等,你離開市一機後準備去哪兒工作。”
  餘珊珊前一刻還在做著柳鈞的精神導師,下一刻就沒了脾氣,“找工作正好應了墨菲定律,我想找技術工作,可是人家公司不要我,說我沒經驗,手裏沒現成的成果,他們不要儲備人才。好不容易有一家要我,卻是讓我去管技術檔案。結果還是外貿公司張開雙臂歡迎我,總是我最無可奈何的選擇卻最歡迎我。”
  “前陣子我想找幾名助手,結果專業符合的男生一聽所做的工作和領的工資,都不願來。有的更是露出把我這兒當跳板的意思。可我沒辦法,現階段隻能開出這樣的工資。而其他公司不願招聘沒經驗的大學生也有他們的道理,怕教熟就飛了,不高的工資留不住人才。簡直是一對死結。你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不是你的錯。走吧,我送你回家。”
  餘珊珊領柳鈞去取了自行車,扔進車後備箱。她上車就好心提醒,“他們都說楊總黑白兩道都有勢力,你得小心他。”
  “我已經吃過他的虧,我起訴他侵權,他反手就是一招,打得我爸背著我找他說好話去,我也隻能撤訴。剛昨天的事,非常內傷。這種事……”柳鈞長長呼出一口氣,“我不會忘記。”
  “你不能這麽文明,這是豺狼世界。”
  柳鈞歎一聲氣,他這回沒再說出不能因為別人的言行而改變自己的理念之類的話,深深的屈辱讓他閉嘴。他很懷疑,時隔一天,他還能喊出“我是柳鈞,我永遠是柳鈞”這樣的口號嗎。
  餘珊珊的住處是一剛落成的新區,才剛交付,整幢樓還黑燈黑火的,沒什麽人家入住,黑夜中偶爾還傳來裝修的聲音,寂靜得可怕。柳鈞陪餘珊珊上樓,就站定在門口不再進去,看餘珊珊進門開燈宣告沒事,他便告辭。餘珊珊等他一走,立馬關門打開餐盒狂吃,她快餓暈了,她是強忍著才沒讓饑腸轆轆的肚子在車上叫出來,那會毀盡她的美好形象。可是一想到剛才情急之下拿自己的故事分柳鈞的心,她此時回想起來,心裏焦急,不知道柳鈞那個大有本事的人會怎樣看她這種畢業一年還一事無成的。
  餘珊珊鬱悶得在屋子裏狂竄,喃喃不絕發誓換到新工作一定要死命賺錢,賺到大錢。
  柳鈞沒有立即回家,他在大街小巷兜圈,終於找到一家還沒打烊的五金店。他買一把鎖回家,連夜就將鎖換了。他不願再忍,再也不要見傅阿姨上門。他也沒找錢宏明痛訴,他隻是一個人在陽台坐了半夜,麵對著城市的萬家燈火,打著卑鄙的主意。
  柳鈞暫時放下手頭的技術工作,開始學著爸爸,拎一隻包出差。他先去母校拜會老師,他從來都受老師的喜歡。從母校出來,他拿著老師和留校同學給的名址,借著老師和同學一個電話開通的捷徑,一家家上門找校友演示他的專利。他的同學是最幫忙的,不僅替他安排食宿,還幫他煽動上司點頭,幫他出謀劃策怎麽如何最有效地與主要負責人溝通。柳鈞從爸爸那兒學乖了,最先交給同學校友好處費的時候,他還會臉紅,還會猶豫會不會被拒絕,也都不知道怎麽開口。一來二去,他熟練了,素未謀麵的校友們也成了他的好幫手。他用五萬到十萬不等的價格,將他的圖紙一家家地賣出去。
  這回,他不心疼他的勞動果實。他知道,他賤賣出去的那些技術很快就會被轉化為生產。那些生產出來的產品,很快,將與楊巡高成本開發出來的產品展開激烈競爭。充分競爭的結果,楊巡別再指望拿高價偷竊來的產品賺大錢發橫財。
  市一機的有關消息也不斷傳入柳鈞的耳朵。當初前進廠在市一機手裏吃過的虧,市一機而今也一分不差地吞下。幾乎是所有的內貿生意全都毀約。厚道一點的毀約是一個電話打來要求重新修改合同,核定價格,不厚道一點的則是一聲不吭,等市一機送貨上門,他們以千萬條質量理由將產品退回。偏偏沒有柳鈞這樣的人盯人的現場監管,市一機產品的合格率還真馬馬虎虎,有小鞭子可抓。
  這幾個悶虧,楊巡吃得無法發作。好在他還有外貿大單,他則是自己親自出馬,督促銷售部重新打開國內市場。柳鈞回家,將帶回匯票與差旅費一結算,盈餘已經夠填補研發虧空。
  但是沒完,楊巡應該得到更多。

  第 29 章
  柳鈞即刻支取十萬元,去銀行兌換一萬美金,放在銀行,隨時準備提取了走路。
  柳石堂喜看兒子的轉變。然而,知子莫若其父,柳石堂仿佛看到兒子心中瘋狂燃燒的邪火。他白天逮不住剛出差回家的兒子,就讓兒子晚上回家說話。
  柳鈞敲門見到傅阿姨。他沒料到傅阿姨還有臉留在他家。他默默地站在門口逼視一會兒,才進門見他爸爸。他見到傅阿姨低頭縮肩地走開,一會兒又是低頭縮肩地送來一杯茶水。柳鈞將茶水遠遠推開,渴死也不喝傅阿姨給斟的茶。柳石堂一眼看出兩人不同尋常的交手,他沒有問什麽,但也是做出不同尋常的舉動,將兒子拉進客廳的陽台,拉上陽台隔音玻璃門說話。隔著開闊的大客廳,神仙也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
  雖然已是秋天,夜晚的空氣依然熱烘烘的,隔絕了通風的陽台頓時燥熱起來。柳鈞毫不猶豫地將T恤袖子推上肩頭,催促他爸,“爸,快說,慢一步陽台上多兩塊烤肉。”
  柳石堂道:“泄漏我們技術的是傅姐?”
  “是。”
  柳石堂驚訝於兒子的幹脆回答,他本來準備聽兒子跟他打馬虎眼,他知道兒子的心腸一向很好。
  柳鈞又補上一句,“我已經給我的房子換鎖。”
  “傅姐說了。”柳石堂猶豫了一下,“阿鈞,我不打算解雇傅姐,一個做熟的保姆比老婆還強,市麵上新雇保姆你還得有個適應期,是好是壞還不知道,手腳幹淨不幹淨更不知道。傅姐嘛,以後不讓她接觸太多秘密就是。”
  柳鈞直截了當指出:“爸爸,你已經失去血性。工廠管理上你也是患得患失,結果你都控製不了生產,讓新機床一直荒著。我看你留不住數控機床操作工的更主要原因是廠裏其他工人的排擠。”
  柳石堂被兒子說得老臉通紅。但他對兒子沒脾氣,還是耐心解釋,“我算的是總賬。我如果血性一下打破現有局麵,利潤會增加嗎?生活會更方便嗎?都不會……”
  “爸你怎知不會?憑經驗推斷,還是嚐試多種選擇後的最佳決定?”
  “先不說我,我們來分析你最近做的事。你是在報複楊巡嗎?好,你是血性了,可是你算過總賬沒有。你押上的是你個人的全部兩個多月的時間,而這兩個多月裏,你可以做多少事,所得遠不止眼下這點進賬。可是楊巡失去什麽?他隻是失去他收入的一個零頭。就像小魚咬大魚一口,大魚最多痛一下。大魚咬小魚呢,一口吞下,命都沒了。你跟楊巡玩得起嗎,你值得嗎。”
  “楊巡作惡,他需要為此付出代價。”
  “用你更多的付出去討還一點點代價?你會算賬嗎……”
  “有一種帳,叫做忌憚,叫做下不為例。還有叫做自我平衡。”
  “你別總打斷我,我問你,社會上都這麽做,你難道一家家地討公道去,你哪來那麽多時間?我看你今天沒拿出新的工作計劃,你是不是還打算繼續對付楊巡?”
  “爸爸,比如說你不解決傅阿姨的問題,結果呢,我們兩個人得躲在這兒說話。你掩蓋小錯,總有一天大錯爆發,難以收拾。”
  “阿鈞,做人不能太獨,不能全都由著你自己性子。”
  “我容忍錯誤的行為,但絕不容忍無賴的觀念。”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討論這些,算我承認你年輕人有血性……”
  “這種根本性意見不統一,我們接下來有關前進廠未來的討論怎麽進行?繼續舊模式的生產嗎?”
  “不需要統一,你我做的不是同一套,你這半年多賺的是大錢,快錢,我以前想都沒想過,可我也替你捏一把冷汗。爸爸已經考慮過,前進廠的未來肯定得由你來定,可是爸爸擔心你顧首不顧尾,心裏又想替你上個雙保險。這樣吧,阿鈞,金工車間我保留,金工車間所需的流動資金也劃一塊給我。其他都由你去處置。我唯一要求,你別再把精力都放在討還公道上了。你自己發展得好,什麽公道都會自己回來。”
  柳鈞非常驚訝,看著爸爸不敢置信。兩個月前,爸爸還隻提出小改小弄,穩步積累,不料今天思想大變。“爸爸,這是好主意。雖然我一直認為真正有本事就不要靠著家裏,可我們也不妨將此看作最有信用的借貸,爸爸,你會獲得最好的回報,我向你保證。”
  “我的唯一要求,你答應嗎?”
  柳鈞猶豫了一下,“不答應。”
  柳石堂跌足,“小子,吃定我。”
  “自家人吃定是好事,肥水不落外人田。爸,還有什麽事沒?我得回去休息。這幾天累垮了。”
  柳石堂無可奈何地看著兒子跳躍著離開,這哪兒是累垮了的樣子,唯一解釋就是懶得陪他老頭子說話。看人家養女兒的多好。
  柳鈞匆匆離開,是因與錢宏明早就有約。他今天才剛回家做的事多,連晚飯都沒吃先去看爸爸。他也有抱怨,爸爸不同於媽媽,都沒問一聲又沒吃飯,吃了點啥。他當然也不願意叫傅阿姨替他做飯,他已經白紙黑字告訴傅阿姨,他不要再吃傅阿姨的飯。他此時唯有饑腸轆轆地衝進麥當勞,買一隻巨無霸,一路啃著去找錢宏明。錢宏明約見他的地方總是市內最高檔的場所,今天是新開四星級賓館的咖啡座。柳鈞啃巨無霸進去,招來無數側目。
  錢宏明也看著旁若無人的柳鈞笑,好好一個公子哥兒,吃相搞得像惡鬼轉世一樣惡劣。柳鈞吃完,便將剛送上來的咖啡一飲而盡,“怎麽樣,我這胃口去丈母娘家基本上是大小通吃地受歡迎吧?”
  錢宏明微笑:“我家女兒以後若是領這種轉世惡鬼進門,打出去。”
  “不是說不讓B超看性別嗎?”
  “你忍得住嗎。這幾天一直忙什麽?有什麽產出?”
  “賺了點錢,可性價比極低,總算對得起我爸了。你有心事?說說,我替你開解。我等會兒也有事問你。”
  “你什麽事,你先說。”
  “幹嘛總跟我搶壓軸。好吧,你給我說說CIF報價和L/C支付的流程。我需要最基本的知識,尤其需要了解最容易出錯的點。我已經看了一本實務書,但總覺得虛。”
  “你上回做的那兩單不是挺好的嗎,幹什麽改CIF。”
  “反正你告訴我就是,這個話題又不長。你最好舉實例。”
  “每天做死外貿已經夠煩,你還讓我炒冷飯。”錢宏明雖然抱怨,卻沒拒絕,想了想,拿出自己經曆過最典型的一個案例,細細給柳鈞講解。柳鈞將此與自己看書學得的對照起來,基本上是一點就通,舉一反三,又問許多問題。
  “看來L/C拒付與合同關係不大。明白了,說說你的事,你在我出差時候一天一個電話催我回來,肯定有大事。”
  “既然知道我有大事,你也不連夜飛來幫解決,夠朋友嗎。”
  “嘿嘿,真是天大的事,我們的手機似乎還不至於有人竊聽。說吧,你看我咬著麵包趕來見你,別一臉怨婦相。”
  “我想出來單幹。可去年外貿幾乎滅頂這一幕還在眼前,去年有國營大進出口公司做靠山,單幹後遇到什麽事,就全一個人獨吞了。我在家裏一說,全體反對,連囡囡都在她媽肚子裏踢打。”
  “其實你打定主意的事,他們別想扭轉你,是吧?你是不是想讓我去說服嘉麗,讓她安心生孩子是吧。”
  “我的心思都瞞不過你。”錢宏明訕笑。
  “說說利弊,我得負責任地說服嘉麗。”
  “其實很簡單:這麽多年做下來,我個人已經有非常穩定的業務量;我現在手頭的積蓄可以維持家人一年有房有車的生活;我隨時可以回去大公司依附。我進可攻退可守,想不明白姐姐和嘉麗為什麽都死命反對。”
  “你們一家辛苦動蕩那麽多年,剛剛安閑下來,他們想過一段子清靜日子。”
  錢宏明點頭,“還有呢?嘉麗對這方麵應該感受不深,為什麽她也激烈反對?”
  輪到柳鈞微笑,“不會你對嘉麗了解至深,對自己反而不了解吧。別看你現在性格非常溫和的樣子,其實你內心比我激烈得多,你讀書做事從來有股非常強烈的狠勁,爭當出頭鳥。嘉麗大概是怕你鑽了追求經濟利益的牛角尖。”
  錢宏明聞言,愣愣地看了柳鈞很久,“不一直是你在爭勝好強嗎?”
  “我?當然。但我雷聲大雨點大,你雷聲小雨點大。其他還有什麽需要我的?”
  “沒了。最先半年我會比較辛苦,一切從頭開始,包括辦公室都得一窮二白地租建起來。正好嘉麗生孩子,雖然嘉麗媽媽在,但我出差的時候,有些體力活兒得麻煩你,我不放心其他人,嘉麗單純。”
  “完全不是問題。”柳鈞想了想,道:“辦公室找到沒有?我那房子,現在樓上樓下有不少做了公司,你要不要?三個月後你贏利了再收你房租。我不想要保姆,一個人住那麽大房子太費,打算住廠裏去,可以吃食堂,還……”
  “別使勁找理由了,知道你想替我省初期費用,幫我順利上道。多謝,不要你房子,我開始時候用不了多大的辦公室,隻要一間房子就夠。財務都打算外包呢。”錢宏明說著摸出中華香煙,不過頓了一下,“你還不歸順煙民隊伍?不遞煙說話費勁嗎?”
  “別招安了。高中時候我吸煙你怎麽說的?臭流氓!我現在一看見煙心裏就有陰影,你害的。現在我返璞歸真了,這個世界也得讓你們這些早先的香流氓享受享受。”
  錢宏明打火機對著煙頭想了好一會兒,笑了,才將煙點燃。“柳鈞,跟你說話最不費力,我才說半句,你把後麵的都接上了。而且你厚道……來,看看這包煙,我教你一些道兒上的知識。以後你送人煙酒用得上。”
  “不用以後,已經用上了。直接砸錢,省得在煙酒上費心。你別說話說半邊,你說我厚道,後麵是什麽?”
  錢宏明想半天,自己也接不上這半句。柳鈞又催,他隻得道:“別逼我,我好不容易……”說到這兒,錢宏明頓住了,怔怔看著柳鈞不語。柳鈞卻有些領悟了,伸手拍拍錢宏明依然握著香煙的手,笑道:“所以說,語言表達能力也是一門大學問啊,這不,噎死了?以後找我多練練。咱光屁股兄弟,你怎麽出糗都不在話下。”
  錢宏明舉拳放到唇邊,微笑。他想到的,柳鈞也想到了,不過柳鈞總是寬厚,不像姐姐雖然也了解他,卻字字不留情麵地剝皮。他在柳鈞麵前無拘無束,全心信賴,甚至——中學時候有所依賴。
  但柳鈞畢竟不是場麵上混熟的高手,冷下去的話頭還得錢宏明熟練地撿起。“你最近怎麽樣了?沒見你做技術。”
  “我賣技術。既然一定會被盜版,不如自己先低價賣了,好歹收回點兒成本。回頭,我剛與爸爸談下來,我也準備單獨創業。我現在已經有些計劃,等我整理出思路,你幫我一起論證。”
  “資金夠不夠?是不是先上測試設備?”
  柳鈞被問住。因為他的計劃裏,壓根兒沒有測試設備的一席之地。可是,他不是一直抨擊國內企業重生產輕科研嗎?今天輪到了他,他卻首先想到的是買機床。包括他的大學同學,替他規劃發展計劃的時候也幾乎沒人提起重點優先建設研發中心。是大家都已經對自主研發心灰意賴?
  “怎麽?”錢宏明看到柳鈞的失魂落魄,異常擔心。
  “我整理一下思路,回頭找你談。我發現自己迷失方向了。”
  但是柳鈞決定在糾正方向之前,先得趕緊把最後一件心事處理掉。他踩著市一機兩批進出口合同交付日期奔赴國外,拿的是餘珊珊給的,他電話確認過的那兩家公司總部的地址。他的德國護照幫了他進出國境的大忙。
  柳鈞委托當地律所,將有關專利侵權的律師信遞交兩家公司總部。同時,他也提供一份獲得他專利授權的所有公司名單給那兩家公司。
  他幾乎沒有在外逗留,就回國了。他已經將權利委托給律師,他也清楚那兩家公司麵對這種律師信該有的正確態度。他心裏非常悲哀,他的知識產權被侵害問題,卻是在國外得到輕易的解決。還是老外將替他狠狠地複仇。
  柳鈞回國,並不意外地聽說,市一機的外銷產品已經發貨裝船。很快,船正在海上漂浮的時候,楊巡將接到買方雞蛋裏挑骨頭找出單證紕漏,對L/C拒付的通知。錢宏明說過,隻要買方不想收貨,對信用證有的是處置辦法。柳鈞很想知道,明知信用證已被拒付,船卻依然穩穩地馳往彼岸,增加越來越多的運回費用,楊巡這個鑽在錢眼子裏的人該如何的心痛如絞。
  楊巡可知道,他施加於別人頭上的,別人終有一天會加倍返還。作用力一向伴隨著的是反作用力,這是力學的基本。

  第 30 章
  柳鈞一個人悄悄地出國,又悄悄地回國,跟以往出差一樣,便是連行李也拿得不多,依然是他常背的雙肩包。進入小區時候被楊邐的車子從身後追上,兩人見麵都是訕訕的。楊邐避難後住回自家,第一次撞見柳鈞;柳鈞則是剛剛擺了楊家一道,凱旋。柳鈞主動相問,“下班了?”
  “是啊。嗬嗬,我大嫂美國生完孩子回來了……”楊邐說到這兒,又不知道自己幹嘛說這些,忙換了話題,“你出差?最近你都挺忙。”
  “是啊,處理後續技術問題。”柳鈞不願撒謊,但也不能將自己做的事告訴楊邐,隻能含混一下糊弄過去。
  小區道路狹窄,下班又是車流高峰時期,開始有車子在楊邐後麵按喇叭。楊邐如釋重負,連忙與柳鈞說個再見,一溜煙鑽進地下車庫。柳鈞竟也覺得如釋重負,他心裏詫異,他又沒做壞事,幹嘛心裏緊張。難道反而還是做賊的理直氣壯了不成。同理,傅阿姨偷竊了他的技術,結果反而是他不要見傅阿姨,傅阿姨還堂而皇之地呆在他爸爸家裏害得他都不想去爸爸家。這世界很顛倒。
  信用證被拒付,可貨船卻依然由不得楊巡,一分一秒地遠離中國,將發回的運費越拖越高。楊巡更恨的是,以前憑信用證所貸的款已經到期,這筆款子沒法續貸。可兩單信用證被拒的生意卻將大筆流動資金死死地壓在海上動彈不得。楊巡從知道被拒那天起就每天急得跳腳,可是天高皇帝遠,他的關係他的腦筋都在國際貿易方麵派不上用場,即使市一機進出口部的幾個人被他罵得狗血噴頭都不見效。
  有內貿的幾單生意因別家低價競爭而遭毀約的先例,楊巡認定這兩家外商也是因為相同的理由拒付。他指示進出口部與買家商議,提出降價銷售。可是對方的反應依然是因單證不符而拒付。楊巡急得團團轉,由進出口部安排,向專業的外貿人員求救。
  楊邐也一樣著急,她約了錢宏明詢問解決辦法。等楊邐前前後後將經過一說,錢宏明不知怎的,聯想到前不久柳鈞才剛向他谘詢出口的詳細規則。想到中學時候班級籃球隊在柳鈞的率領下大玩規則,偶爾能與校隊打得你來我往很不出醜,他相信,柳鈞玩規則的習慣一定也會帶到工作中。但錢宏明不動聲色地給楊邐解答疑問,細致地分析種種可能,唯獨避開老外最頭痛的專利侵權這一條不談。
  等送走楊邐,錢宏明一個電話打給柳鈞,問市一機的L/C拒付是不是他幹的好事。果然,柳鈞的回答不出他所料。“我一切遵從規則,而已。”
  “雖然你是遵照規則辦事,可你這招太凶了,你完全可以略施薄懲,在裝船前讓買方通知結束合同,給楊巡一個教訓。國內現狀就是這樣,你又何必太執著。現在楊巡損失慘重,等哪天他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你說他會怎麽處置你?”
  “但楊巡也應已明白,我不好惹。我不怕他知道,我已經有防衛考慮。你想他還能怎麽處置我?他都是那些不入流的陰招,嚇唬嚇唬我爸這種也不講規則的人。他不敢搞大,他想搞大,人家也未必幫他,那是違法。”
  “柳鈞,你這種想法很幼稚,我寧願相信你這是被楊巡惹毛了。你怎麽知道楊巡不敢搞大?你有空來找我,我告訴你楊巡旗下幾個產業怎麽擺平小流氓的事。他本身就是一個灰色的人,沒事少招惹少接近。”
  “你的意思是,他會對我使用流氓手段?”
  “對。他給逼急了什麽招都會。你這回夠逼急他。”
  “究竟是我逼急他,還是他咎由自取?”
  “兩個人隻有加權勢力相近的時候才有可能坐下來講理。我們都還不夠讓楊巡平等合理地對待。你好好想想該怎麽辦,這個秘密遲早會被楊巡發覺。”
  “我很悲憤。”
  柳鈞花那麽多差旅費處理了自己被侵權的案子,卻得不到任何回報。處理的時候還很激憤,可是處理完卻覺得這回出手陰損,心裏還有點兒內疚,這下,他一點兒不內疚了。他麵對的根本就不是個善茬。他現在唯一要做的隻有一件事:保護自己。
  但是柳石堂聽兒子回家一說,驚呆了,一張臉憋得血紅。
  柳鈞見此不妙,想到小中風,急得連聲大叫:“爸你怎麽樣,爸你說話。”
  柳石堂照著兒子胸口就是一拳,“你闖大禍啦!你趕緊回去德國,這兒我會處理。”
  “爸爸,你何必怕成這樣,楊巡是人不是鬼。”
  “是人才麻煩。別說了,你趕緊收拾收拾走吧。越快走越好,三年五年之內別回家了。”
  “我一走,楊巡不是全對付爸了?要走一起走,不走都不走。爸,我有辦法。”
  “你沒有辦法,你還嫩,你對國情一點都不了解,你的辦法行不通。別鬧了,回去收拾,明天我送你走。”
  “我有辦法!”柳鈞被爸爸的完全否定激得大喝一聲,聲音在小小陽台回蕩,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見到傅阿姨從小房間探頭探腦來看,他橫了一眼,盯著傅阿姨縮回頭去才罷休。
  “說吧,讓你說痛快,別以為我委屈你。”柳石堂火氣很大。
  “很簡單。爸爸賣掉前進廠,然後用我的名義去開發區建立外資企業。不是有人一直覬覦我們的地皮嗎?我已經了解政策,外資工廠的優惠非常多,兩免三減半,和進口設備退稅,加上開發區稅費優惠,費隻收殘疾人保障金和義務兵優待金,爸爸即使隻做原本的生意,在稅費方麵便可以每年少繳不少……”
  “這又怎麽樣?你以為逃到開發區算是逃到天邊了嗎?”
  “不,我們不是逃,而是甩掉曆史包袱。我們賣掉前進廠,未來再有什麽查稅之類的問題,也隻與新的法人代表有關,追索不到我們。我們重新開始,一切遵循規則,吃透規則,利用規則。這是我早有的打算。”
  看著兒子胸有成竹,似乎深思熟慮,甚至思謀已久的樣子,柳石堂心中忽然升起一陣寒意。若是都照著兒子說的做,那麽他手中不是連金工車間都沒了嗎。而且,全部照著兒子說的做,他以後還能在廠裏扮演一個什麽角色?他什麽都不是了。柳石堂無法吱聲,他不斷在心中勸慰自己,那種篡黨奪權的事情別人家沒出息的兒子才會幹,他兒子秉性純良,逼他兒子做都未必肯做。
  柳鈞還以為他爸爸委決不下,“爸爸,你今晚好好考慮,但時間不等人。我明天去財務根據去年繳稅情況,給你做一份減免稅收的數字。再有一點,市區昂貴的地皮置換到開發區相對便宜的地皮,其中的差價可以讓我們在設備更新升級方麵大做文章。”
  “你好像考慮很久了?連資料都看齊全了?”
  “是的,從決定留在國內時候起逐步考慮完善起來。我出差都帶著資料,有空就看,我需要補課的東西太多。但是爸爸,我不是一竅不通,不是不行,而是我有我跟你截然不同的考慮。”
  柳石堂默不作聲看著兒子,看了很久。但還是無法做出決定,揮手讓兒子回去,明天再談。他很想找個人說說,可是這種事,除了老婆,跟誰都無法說出口。柳石堂胸口憋一團悶氣。
  柳鈞走後,傅阿姨出來收拾。柳石堂見到傅阿姨心裏更火。全都是這女人惹的大禍,要不然兒子的科研成果沒那麽容易被模仿。但是他能忍。無奈他兒子年少急躁不能忍,摸到楊巡的七寸狠狠打下去了,可是楊巡那條蛇太龐大,打,隻會招來更殘酷的反噬。柳石堂頭痛不已。可事已至此,兒子回去德國有用嗎?沒用!他已經沒有退路。擺在他麵前的隻有兩條路:一條是跟著兒子出走德國,一條是照著兒子說的做。
  兒子是不是吃定了他?
  柳石堂夾著香煙,在屋子裏兜圈,滿心煩悶。可是想了半天,他還是先給給兒子打電話,為自己剛才的衝動做彌補。
  “阿鈞,到家了嗎?”
  “爸爸你還怕我走丟不成。到了,在洗澡。”
  “秋涼了,別再洗冷水澡。”
  “什麽時候吃不消什麽時候停止。爸爸你打算說什麽?”
  “前進廠是爸爸命根子……”
  “對不起。”
  “說到前進廠,爸爸太激動了。其實你做得很好,你比爸爸那些朋友的兒子都出色得多,你缺乏的隻是國內的經驗。爸爸剛才不該這麽否定你,你別放心上。”
  “爸爸……”
  “別說了,我們父子不用說對不起,你也不會把爸爸說你的放心上。你洗澡吧。”
  這話卻也提醒了柳石堂自己。他對兒子這麽信任,那麽剛才又懷疑什麽?實在是看別家父子為鈔票反目,看得多了,誰都會疑神疑鬼。可是,他的兒子與別人的完全不同,他的兒子有才,看柳鈞從德國帶來的照片,那開的車,住的房,一切的吃穿用度,都比在這邊的強。還有兒子說起在德國的收入,他沒想到兒子這麽一個技術人員的工資會那麽好,不會比他一年的實際收入差。兒子其實根本沒必要下那麽大力氣來謀他那麽點兒財,隻要回德國去兒子就海闊天空了,反而是他死死地拖住兒子。
  那麽,他還懷疑什麽,遲疑什麽。
  “阿鈞,明天開始,爸爸賣老廠,你建新廠。出手要快,爭取半年建成。”
  “明天星期天,什麽都幹不成。”
  “訂計劃!”
  雖然爸爸在電話那頭是大吼一聲,可是柳鈞卻對著電話舒展了眉頭。爸爸似乎很有被迫逃亡的意思,但是,柳鈞卻覺得,這才是最佳的選擇。要不然,留在前進廠原址,想擴張,沒地皮沒資金,還有那一大幫黃叔徐伯等人的掣肘。
  可是,柳鈞此時也對前進廠依依不舍起來。那幾乎是他從小到大的另一個家,他即使離家多年,回到前進廠,依然能閉著眼睛在車間裏麵行走無礙。
  他拿著幾份各式各樣開發區工業區的資料看了會兒,心中卻一直壓著前進廠的影子,腦子裏飛來飛去的都是前進廠的一磚一瓦。資料再看不下去,他起身出門。
  下地庫取車,還沒看到自己的車,就見入口處大燈雪亮,飛馳進來一輛普桑。柳鈞見此不好,連忙閃到柱子背後。那車飛馳而過,“嘎”一聲,停在彎道中間。柳鈞才看清,這是楊邐的車子。柳鈞本想走開,這家的大哥實在無賴,他不願搭理楊邐。可回頭,卻見楊邐跌跌撞撞出來,步履不穩。喝多了,柳鈞想。他見楊邐搖搖晃晃用力關門,車門關上,她也趴在車門上不會動彈。柳鈞看不下去,隻得上前攙扶。他見到楊邐微微抬眼認出是他,忽然嫵媚地一笑,他隻覺得楊邐半個體重都壓到他胸口,順著他胸口軟綿綿滑下去。柳鈞驚得拿德語喊德國上帝救命,大力抱起楊邐,免得她妄圖從大地獲取力量。
  將人抱進電梯,柳鈞俯身按樓層的時候,忽然覺得耳根有觸感,他又不是不識人事的純情小生,頓時火燙了半邊臉蛋。抱扶著的溫香軟玉也環抱著他,而且還不安分地不停蠕動,呢喃著他的名字。柳鈞繼續小和尚念經一樣地向德國上帝求救,全身動都不敢動,唯有兩隻眼睛緊緊盯著電梯跳躍的樓層指示,指望快點到達。
  終於將楊邐抱出電梯,楊邐卻嘀咕不願回家,不要一個人呆著,緊緊抱著他不放。柳鈞哪敢逗留,擅自打開楊邐的小包摸出鑰匙,將人塞進屋裏。楊邐雖然醉得糊裏糊塗,卻跟能精確地將車開回家一樣,她緊緊摟住柳鈞脖子,精確地找到柳鈞的唇。
  柳鈞掙紮走出楊邐家門的時候,傻站了好幾分鍾,才魂兮歸來。他看看被他閉合的門,不斷在心中警告自己,不可以,不可以。他連忙趁一息尚存,拔腿逃離。沿路,看到那些媚眼亂飛的霓虹燈,他很有下車進去的衝動。他連連告誡自己,不可以,不可以。他一往無前地開向前進廠,最終勝利到達。
  門衛的話兜頭澆了柳鈞一盆冷水,門衛告訴他,他爸爸先他一步,早已一個人進了金工車間。
  所有的綺念瞬間消失,柳鈞躡手躡腳步入金工車間小門。
  他見到爸爸一個人背著手站在夜色中,背影那麽孤獨,那麽渺小,看上去很是恓惶。
  “爸爸。”柳鈞見爸爸受驚回眸,他分明看到爸爸眼裏的淚光。“爸爸。”他大步過去,爸爸卻回過頭去,背著他拿手背拂過眼角。“爸爸,我也舍不得,忍不住過來看看。”
  柳石堂本不願讓兒子看見眼淚,但聽兒子這麽一說,他的眼淚又控製不住地往外奔湧。柳鈞心酸不已,伸手抓住爸爸的手,緊緊握住。他的眼前都是楊巡的影子。雖然撤離前進廠是他做出的選擇,可是,他恨楊巡。

  第 31 章
  嘉麗產期在即,錢宏明減少出差。但他已經習慣了奔波的日子,在家呆上三天就開始閑得慌。周日一早就打電話給柳鈞,約一起打網球。得知柳鈞已經約下與工業區招商人員談話,錢宏明扔下網球拍,便趕來柳鈞家匯合。
  楊邐一夜病酒,清晨早早起來,依稀還記得自己是開車回來。她下樓去找車,果然,車子停在彎道中央,挨了被擋道車主好幾個腳印。循著記憶的腳步,楊邐更是記起來,昨天似乎還有旖旎風光,有強壯的手臂和堅實的胸膛。楊邐屢次醉酒第二天總有一個重要項目,那就是滿小區尋找昨晚停放在不知哪兒的車。但今次與眾不同,她得絞盡腦汁地回憶究竟有沒有與人纏綿,那個男人又是誰。但她分明又看清自己的衣服是完整的。
  楊邐不敢確定,以為她是做夢。慢慢走回電梯,看見電梯按鍵又回想起熟悉的一幕,她記得很想擁抱那個人,而且也付諸實施了。是誰呢?應該是誰扶她回家。難道是保安?電梯到點,楊邐一步跨出,抬眼,見柳鈞和錢宏明兩個站在麵前。錢宏明先跟她打招呼,可是楊邐卻看著柳鈞,臉“轟”地一下燒了起來。是他!
  錢宏明眼尖,“怎麽回事?”
  “昨天楊小姐喝醉,可能把我錯認了。楊小姐,我們出去辦點兒事,回見。”
  楊邐羞得滿臉通紅,連聲說著“再見”,先衝回自己家裏去了。錢宏明看看她,卻被柳鈞一把拖進電梯。
  “你們倆?”
  “別瞎猜,我做個好事,結果被她借酒非禮了。別這麽笑,拜托,我不是愛占便宜的人。”
  “是是是,多的是投懷送抱的,哪兒需要你主動占便宜去。有沒有考慮過她?”
  “不喜歡。噯,外資是不是很受歡迎?我聯係的時候他們說周日不辦公,但我一說我是外資,他們立刻改口了。”
  “記得去年那場席卷亞洲的金融危機嗎?許多亞洲國家虧就虧在外匯儲備不足,我國能幫香港抵禦住那場危機,據說就跟我國的外匯儲備有關。所以現在更加注重招商引資,各地方官員都有引進外資的指標。我們出口也是很受重視,危機之後銀行借貸方麵優惠許多。”
  “難怪你趁機出來單幹。”
  “我在猶豫。辭呈遞上去後,老大找我談話,他開出非常優厚的條件,讓我獨立創建開發區分公司,財務基本獨立核算,上繳一定比例利潤,但信用證擔保由公司來做。其他都馬馬虎虎,最關鍵是最後一條。你知道,像我如果辭職出來設立私營公司,去銀行開信用證的話,需要交比例很高的保證金。但我們公司不同,公司是銀行求著它去開信用證,誰家許諾的保證金比例低,公司去誰家開證……”
  “哦,你們公司是融資大戶,銀行比較青睞。”
  “不僅僅是這個原因,還由於我們公司是市外經貿委下屬國企,銀行對國企傾斜相當大。我被老大這麽一拉,有點兒不想走了。我跟老大談了很多,把所有我辭職出去開公司所能擁有的靈活權利都拿來跟老大談,要老大授權給分公司。老大竟然有條件地答應很多,超乎我的想象。但老大提出的條件也很苛刻,他給分公司壓下來的年進出口總額,幾乎是我部門今年總額的三倍。他說,否則他難以向其他幾個部門經理交代為什麽如此厚待我,他沒法搞平衡。”
  “三倍?大躍進了。你擔心完不成?”
  錢宏明猶豫了一會兒,才道:“我不怕完不成,事在人為。但我不能答應得太爽快,免得老大以為我很輕鬆,明年他準得拿別的經理來壓我,再度提升業務額。”
  “可是三倍,不是兩倍,你這個躍進會不會太大?”
  “人有壓力才跑得快。再說我原先在父母那兒耗的時間精力非常多,現在沒了,我可以一門心思做業務。”
  “可是你將添丁進口。升級做爸爸可不輕鬆。”
  “我這不已經讓嘉麗辭職了嗎,而且丈母娘也幫著。”
  “好好幹,你一定行的。我也今天開始算是創業,我們要不要比試比試?”
  錢宏明微微一笑,“不跟你比,我直接走上軌道,又有公司財大氣粗做依托。你呢,開個規模不大不小的廠,以後麻煩多著呢,我勝之不武。”
  “既然你已經不打算辭職,為什麽還跟我出來見招商人員?全不搭界的。”
  “多了解沒壞處,多了解規則,以後跟類似廠家接觸時候可以有的放矢。”
  “有什麽的?”
  “目前還不知道。”
  柳鈞跟看怪人一樣地看看錢宏明,非常不理解。
  車行半個多小時,他們到達一處工業區。招商人員早等在辦公室,進門就非常熱情地倒茶寒暄。柳鈞開頭就問一個他最關心的問題,他有德國護照,但是資金早在半年前回國時已經兌換成人民幣,還有以前陸陸續續匯來的錢也被兌換成了人民幣,卻都沒留下收據,那麽他可不可以用人民幣出資。
  這個問題柳鈞在一處國家級開發區和一處已經形成規模的工業區問過,但是招商人員都是麵有難色,說按照規定,注冊資金一定得是境外匯來的外匯。不料今天這位招商人員卻一口答應沒問題,由他去向上通融,而且程序如何如何,並非他信口開河。然後,招商人員一份一份地拿出文件,告訴柳鈞優惠政策。並信誓旦旦地保證,這些都是國家發放給外資企業的優惠政策,而非地方土政策,而且都是直接免稅,而非一年後的退稅。絕不會出現有些地區漫天給優惠,入戶後卻無法兌現的情況。
  其實招商人員若不說這些,柳鈞根本都不知道某些地區還有恭請入門、關門打狗的惡政,連錢宏明都是沒聽說過。柳鈞一邊聽介紹,一邊隨手做記錄。以前他跑的兩處因為當時目的還不明確,隻是泛泛了解。這回則是不同,他根據對以前兩處開發區資料的研究,非常有針對地提出問題。他要的除了數據,還是數據,其他任憑招商人員說得天花亂墜,他都放在次要。這是他的工作方式,他向來隻拿數據說話。可苦了招商人員,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麽磨人的外商。
  錢宏明基本上沒怎麽說話,除了看到招商人員臉色尷尬時候才插嘴打個圓場。錢宏明雖然沒做記錄,但他也是仔細地聽,默默地心算。他發現,外資企業的優惠真多,多得讓人眼紅。以前隻知道外企有兩免三減半的優惠,今天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雜七雜八的優惠,而且都是刀刀見紅最實在的優惠。
  中午請招商人員吃飯,終於輪到錢宏明找話來說。錢宏明認識的人很多,說起來與招商人員有好幾個共同認識的人。於是話題就扯到工業區所在縣鄉的行政隊伍上去了。柳鈞對此完全不懂,唯有傻愣愣地聽錢宏明熱火朝天地與人扯人事八卦,將誰誰有希望再往上升,誰誰懷才不遇準備另辟蹊徑,誰誰看來政治生命到此結束,等等。柳鈞想,這也是錢宏明說的多了解沒壞處?可他也沒見到好處在哪兒。
  中飯吃飯,各自回家。錢宏明上車就道:“這家可以作為順位前三的候選。”
  “為什麽?”
  “就是剛才飯桌上聊的。這縣的書記年輕,要政績,做事魄力很大,舍得投入,懂得放水養魚。我常聽人說辦實業對當地行政環境要求挺高。不像我們貿易公司可以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你們不行,有廠房設備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要是遇到個關門打狗的政府,你陷死在裏麵。”
  “呃,還有這麽一道講究。沒想到。”
  “服氣嗎?”
  “服。”
  錢宏明哈哈大笑,心裏異常暢快。他並無壓好友一頭的歹念,可是能讓柳鈞心服口服,他還是非常引以為傲。“國內辦事,很多條規雖然寫在紙上,執行起來卻都有個‘但是’,也可以說有個彈性,比如剛才你希望用人民幣出資便是一例。所以你光靠看資料不夠,你還得廣泛地與相關人員多多接觸,從他們嘴裏了解那個彈性的極限在哪裏,你通過多方運作又能到達哪一個度。多了解總是沒錯,你總有一天用得到,或者舉一反三用在別處。”
  柳鈞再次看怪人似的看錢宏明,好不容易才把湧到嘴邊的“真的嗎”吞回肚子裏去。“可是個人擁有那麽大的彈性處決權,會不會助長權力尋租?”
  “這不是你我所要考慮的問題。”

  第 32 章
  柳鈞聽到這兒,終於融會貫通,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可他越是懂得多,越是不安起來。他不清楚前路還有多少他不懂的東西,那些不懂的東西憑他腦子裏的既有常識都是無法推知的,甚至他都無法問出問題,以向錢宏明請教。他能問的隻有一句,“那麽我還應該留心點兒什麽?”
  柳鈞問了後好一陣子沒聽到回答,扭頭見錢宏明鼓著腮幫子翻白眼,他不禁歎道:“剛回國時候還豪情滿懷,看到滿地都是不足,滿地都是機會,現在才知艱難,而且是越來越覺艱難。”
  “這才說明你入門了。”
  “對,我以前常想,這麽簡單的事,國內的人為什麽不去做。現在知道傻的其實是這麽想的我,誰都不笨。”
  “別矯枉過正,你畢竟出國深刻體會到另一片天空,哪天你若能做到熟知兩邊規則,融會貫通,我們就誰都不如你。唉,昨天楊邐對你怎麽了?說詳細點兒嘛。”
  “她喝多了,非常熱情,沒想到。”柳鈞忍不住吹一個口哨,“她身材真好,我差點兒犯罪。”
  “看今天那樣子,她歡迎你犯罪。”
  “那我也不能昨天她喝醉時候乘人之危。你仿佛特別在意楊小姐?有鬼?”
  “沒,我隻是好奇你的態度。按說,不是出國一趟應該開放不少?你出差跟人談業務那幾天就沒進出歌舞廳?”
  “有啊,怎麽沒有,他們還叫小姐,我天,公共場所這麽堂而皇之,我大開眼界。國內才開放。你……這幾天嘉麗不方便,有沒有進那種場合?”
  錢宏明驚得跳起來,“別胡說。”
  柳鈞大笑,“那你幹嘛審我,我才理直氣壯呢。送你回家還是去哪兒?”
  “不用,我約了人喝咖啡,吃飯。娛樂時候要不要叫上你?”
  “你不用喊我,我今天要消化這些資料,起碼得順背如流,還得製定計劃。宏明,你有個大問題,你好像呆家裏的時間比較少。”
  “沒有,我很顧家。”錢宏明斷然否認,非常堅決。“可是工作需要,不得不放棄一些私人生活。”
  柳鈞不以為然,但他知道嘉麗其實也這麽想,他接觸的那些大學同學也是說男人晚上應酬是理所當然。柳鈞很矛盾,為了獲得那些條規背後的“但是”,他是不是也得出席應酬。可若如此,他用什麽時間來學習,提高,以及享受個人生活?還有,他是不是應該追逐那些“但是”。他總覺得那些“但是”充滿灰色,可那又是如此誘惑,猶如伊甸園的蘋果。
  柳鈞也沒回家,他去了福利院。才到福利院門口就接到餘珊珊的電話,原來餘珊珊進入進出口公司,幾天工作下來上司看她可行,就給她配了手機。餘珊珊趁周末趕緊買手機、入網、遍告眾人。柳鈞忽然很想請餘珊珊吃晚飯,可是那頭餘珊珊口氣急匆匆的,似乎身後有無數事情趕著,他隻能斷了念頭。他其實知道此時不應該接觸餘珊珊,萬一被傳入楊巡耳朵,楊巡又合理地做一下聯想,餘珊珊一個小姑娘有得吃虧。可他告訴自己,他欠餘珊珊一頓晚飯。
  福利院還真沒什麽需要修理的,設施都非常新,洗衣機什麽的都還是品牌貨。阿姨得知柳鈞有學曆,就安排他給幾個讀小學的大孩子看作業。這倒是柳鈞能得心應手的活兒。他做到晚飯時間才離開。他這回沒見到那位保時捷女郎,卻從孩子們嘴裏得知,福利院的新樓是保時捷女郎梁女士和她丈夫東海總廠廠長宋總捐建,福利院的設備也是他們更新,福利院好多小妹妹的醫藥費也是他們支付。柳鈞聽著似曾相識,對孩子們單純的小嘴複雜的八卦很覺得有意思。等開著車回家路上才想起才回來的時候錢宏明在豪園請客,跟他說起過。呀,那不是楊巡傳說中的保護傘嗎?柳鈞發現自己一個不小心鑽進了盤絲洞。
  但是在福利院兩個小時的誌願工作,卻令柳鈞出奇地安心。什麽原因他也不知道,他隻知道他以後還會再來,但他會避開那位梁女士。那個圈子裏的人,他還是少惹為妙。
  楊巡和公司的出口部員工沒那麽快拿到兩國的簽證,急得跳腳,隻能打電話請他在美國的弟弟楊連幫他跑這兩個國家的公司詢問拒付究竟是什麽原因,打電話總是鞭長莫及。
  楊連好不容易請出假來,跑第一個公司就獲得有用消息,人說市一機的那批貨侵犯專利,被律師發函警告了。楊連在國外呆久了,認為這個原因無可非議,但他把原因電話給楊巡,楊巡卻爆了。此時正好家庭會議,大弟楊速和小妹楊邐都在楊巡的辦公室議論事情。楊巡摔了電話就道:“準是柳鈞幹的好事。他娘的小子故意搞我,太歹毒了。”楊巡將楊連的調查複述給弟弟妹妹。
  楊邐看著大哥暴跳如雷,一顆心莫名揪緊了。幾乎是鬼使神差地,她打斷大哥,大聲道:“大哥,我知道你接下來會做什麽。但是我告訴你,他們留學國外的人有個幫,柳鈞現在也混那裏,跟梁思申非常投機。”
  楊巡的暴怒凝在半空,麵容扭曲而古怪,“你怎麽知道?”
  “我住柳鈞隔壁。”楊邐鎮定自若地回答。“大哥,梁思申絕對不會讚成你專利侵權,你自己心裏有數。”
  “小子攀上了梁思申?”
  “吃你一次虧,他還能不長個心眼?他是土生兒,身邊有他爸和錢宏明兩個軍師呢,又不是天外飛來的外商。”
  楊巡殺氣騰騰地盯著妹妹,但他家就一個楊邐不怕他。可楊巡硬是相信了楊邐的話,不為別的,他對梁思申認識至深,他早看出柳鈞身上有一股氣質,其實與梁思申剛來中國那陣子非常類似:那種優裕家庭出來的孩子天生有一股滿不在乎的“傻氣”。
  “我們該查查內賊,誰告訴柳鈞外商消息,和我們這邊交貨裝船的時間。”楊巡的大弟楊速提醒盛怒之中大哥。
  “不用查,個個都有嫌疑,個個沒有嫌疑。”楊巡迅速冷靜下來,鐵青著一張臉,“我們沒做任何防範,分廠上千張嘴個個都會泄漏出去。包括進出口部的也會。真要認真查起來,我看工廠得亂好幾天。這事我看到此打住,對誰也別說是因為專利原因,隻能統一口徑,是外商失信。要不然我一張臉往哪兒擱。老四,你通知辦公室擬定處理進出口部當事人。”
  楊邐答應,但她不放心地問:“柳鈞呢?”
  楊巡沒回答,可這麽大一個悶虧吃下來,而且還是一個傻傻的書生略施小計讓他吃的悶虧,楊巡胸悶不已,碰頭會也開不下去了,趕弟妹離開,他關辦公室裏生悶氣。可是他顯然不能故伎重演為自己出氣了,既然照著楊邐的說法,柳鈞應該是有意攀上梁思申,他這邊稍有動靜,柳鈞還能不去求著梁思申。可是,這口氣楊巡怎麽吞得下去。他出道這麽多年,栽了無數跟鬥,可都是栽在有頭有臉的人手裏,今天他還是第一次栽小人物手心,而且損失巨大。他無論如何,即使有梁思申攔著,他也要出這口氣。
  柳鈞去工業區洽談後,便做出大致分析報告,與爸爸商量該不該去那工業區落戶。柳石堂當然不會隻憑招商人員一張嘴就信了工業區,他朋友找朋友地找到先他們一步進駐工業區的工廠主,一番通氣下來,他認可兒子的選擇。於是柳鈞周二就聯係招商人員上門辦手續。
  那招商人員工作非常負責周到,全程領著柳鈞遞送審批報告,包括獨資企業的章程他們都有現成的範本,還指點柳鈞去香港花兩萬港幣代理注冊一家某島國的公司,拿著島國公司的材料過來辦登記就行。外資的審批相對麻煩,非工業區所在縣能夠審核,但是柳鈞自己摸不到路,招商人員卻對門道門兒清。別人都規規矩矩在大廳辦事,規規矩矩等待大廳工作人員送報審批材料去簽字畫押。招商人員卻能熟門熟路自己摸到長官們的辦公室,在別人排隊等待的時候他已經捷足先登。正因為招商人員替柳鈞辦了分批驗資,好歹解了柳鈞的外幣之困。
  柳鈞看得過意不去,但招商人員說這是外資該有的待遇。柳鈞直到以後才知道,成功招得外商落戶的招商人員將按更高比例獲得提成獎勵。此時柳鈞對著為他奔波的招商人員內疚不已,非要請招商人員吃中飯,可是人家卻反而帶著他到機關食堂白吃一頓。這讓柳鈞深受感動。幾天後事情全部辦完的晚上他再次心甘情願地請客,招商人員終於答應了。柳鈞請招商辦的幾位好好吃了一頓,總算還了這個人情。大家在飯桌上都拍著胸脯保證,以後柳鈞在工業區遇到什麽問題都可以找他們。
  一件大事辦完,柳鈞非常快樂地回家。他甚至有點兒覺得爸爸有時候有些操心過度,其實在國內辦事並不太難,隻要所有步驟符合規定,官府的人還是和善的居多。他進門,開CD,才剛準備脫下假惺惺的西裝,楊邐來電問他是不是在家,她打算過來找他談話。柳鈞想風度一下,就自己過去。但是才打開房門,楊邐已經心急火燎地等在他家門口。兩人那次醉酒後還是第一次見麵,臉上都有點兒尷尬。
  柳鈞請楊邐進門,他不知道這女孩子來找他幹嘛。但楊邐搶先道:“啊,原來你家裏就有鋼琴。”
  “是啊,我從小用到大的鋼琴。請裏麵坐,喝點兒什麽?”
  “不了,我隻簡單跟你談件事。”但是楊邐伸手將大門關上,搞得柳鈞心驚膽顫。“拒收我們公司產品原來是因為兩家外貿公司收到你的律師信,我大哥已經知道了。我來知會你一聲。”
  柳鈞沒想到楊邐這麽直截了當,他嚇了一跳,一時沒反應過來,看著楊邐。楊邐也看著柳鈞,今天正經職業打扮的柳鈞可謂瀟灑,看上去很是悅目。“我大哥很生氣,你要當心了。就這些,晚安。”
  “請等等,楊小姐。”柳鈞怎麽都沒想到楊邐竟然會來警示他,“請裏麵坐會兒,我家很簡陋,請你別在意。”柳鈞說話時候伸手阻止楊邐開門的動作,順帶輕輕一攬,請楊邐沙發就坐。楊邐全身微微一震,連忙退開幾步,滿臉不自然地衝去沙發上坐正了。柳鈞又是一愣,不禁笑了。“請問咖啡還是酒?”
  “白開水,謝謝。”
  柳鈞索性將咖啡壺和手搖碾磨機拎到客廳,“嚐嚐我剛從香港買的埃塞俄比亞咖啡豆,有濃鬱的可可味,你一定喜歡。我去香港注冊了家公司,以外方公司名義來國內設立獨資企業。手續剛剛辦完。”
  “你不回德國了?你不是有女朋友等在德國嗎?”
  柳鈞聳聳肩,“不回了,國內也很好。”他坐在桌邊著手磨豆子,“楊小姐,謝謝你來知會我。你大哥很有能量,我已經吃過他的虧,但是我依然不願被侵權。”
  “可是你不能下手輕一點,在沒裝船前給外方發律師信嗎?你現在讓我大哥蒙受這麽大損失,你說他會罷休嗎。你太莽撞了,竟然什麽保護措施都沒有就對我大哥出手。”
  “我能不能解釋?你大哥欺人太甚。其實宏明和我爸爸都是跟你一樣的想法,你們都很關心我,謝謝。”
  楊邐無語,愣愣地瞧著柳鈞翹著二郎腿側身坐在桌邊,悠閑地搖著碾磨機的手柄。柳鈞那姿態,非常帥。“看樣子是我多慮了,你似乎胸有成竹。”
  “你沒多慮。但是我已經做好擔當我所作所為的準備。我等著你大哥了解因由後發火,等了好多天了。”
  “你想得太簡單了。”楊邐欲言又止,看著柳鈞磨完豆子,取出倒進壺裏。讓她還能怎麽說,另一邊是她大哥呢,她也不能看著大哥吃虧。
  柳鈞嚴肅地道:“我沒想得簡單。但士可殺不可辱,我寧願承擔最壞後果也必須發出律師信。況且,我的行為合法。”
  楊邐隻有歎息。她既勸不了大哥,也勸不了眼前這個,隻能眼睜睜看著兩人火拚。
  柳鈞不是傻瓜,早已明白楊邐的心意。但他隻能裝傻,給楊邐講解他手中的咖啡。楊邐心不在焉地聽著,等咖啡煮出來,她喝幾口,在杯沿留下玫紅的口紅印,就告辭了。柳鈞送到門口,楊邐欲言又止,再三徘徊,終於還是歎一聲氣開口,“有市一機的人問起,你就說認識梁思申,就是東海總公司宋總的太太。”
  楊邐走了,柳鈞莫名其妙地站在門口。他們不是一幫的嗎?
  這時市工業建築設計院的邵工來電找柳鈞,請他去一家桑拿浴中心,說有兩位建築公司負責人希望能漸漸柳鈞。都已經很晚,柳鈞懶得出去,心知邵工想拉他新廠建設的皮條。沒想到邵工竟然與兩位建築公司負責人已經迎候在他家樓下。柳鈞盛情難卻,得到邵工一定提前一周出圖紙的保證,他才麵前出去,但不願去桑拿中心,他們去了卡拉OK。
  柳鈞原以為坐坐就可以離開,他沒想到會在一隻包廂見到錢宏明。他是先在走廊聽到錢宏明唱歌的聲音,但被媽媽桑熱絡地半擁著進去他們的包廂,他隻記住錢宏明那隻包廂的房號。進去後建築商想叫小姐,被柳鈞拒絕了,其他人便也沒好意思叫,大家就著裏裏外外轟響的音樂談柳鈞的項目。柳鈞對建築一竅不通,對國內建築公司資質什麽的更沒頭緒,根本沒什麽可以談。他告訴大家他請了同學做顧問,他可以找個時間請同學就著圖紙來談。兩位建築商一個勁兒地奉承柳鈞,柳鈞跟他們真沒什麽可談,敷衍好幾句才出來找錢宏明。
  推開錢宏明所在包廂,柳鈞驚呆了。裏麵一群與他年齡和層次差不多的男子,和一群衣衫不整的妖豔女子。果然有錢宏明,而錢宏明沒見到他,因為錢宏明仰躺在一個豔女的大腿上。柳鈞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放浪的錢宏明,他一愣之下,立刻轉身退出,與旁邊的男子說抱歉,說走錯門。

  第 33 章
  柳鈞第一時間就想給錢宏明打電話,但是錢宏明的手機關機。他看看那扇已經閉合的門,轉頭回去自己的包廂,與邵工和建築商談話,了解工程該怎麽做,直到大家都被他問得煩死,說圖紙還沒出來的時候根本沒必要考慮這麽詳細,柳鈞才被迫打住。然後他就與這些人沒話可說,眾人坐坐便散了。等柳鈞先告辭出去,裏麵兩個建築商就破口大罵,罵柳鈞是個太監,怎麽混場麵都不知道,又罵柳鈞是書呆子,做事的套路都沒有。柳鈞出來後也憤怒地想,那邵工今天說話牛頭不對馬嘴,拉皮條倒是熟門熟路,這樣的人,往後的合作會愉快嗎。他有了毀約的想法。
  經過錢宏明的包廂,那兒還在放浪形骸。柳鈞依然沒走進去。不是怕錢宏明看見他不好意思,而是他不知道怎麽麵對錢宏明。對於他而言,錢宏明怎麽樣,都不影響兩人友誼。但問題他也是崔嘉麗的朋友,嘉麗而今正艱難待產。柳鈞思來想去,決定坐在停車場等錢宏明。可是左等右等,隻等到兩點鍾歌廳打烊,錢宏明的車子還停在原地。柳鈞撐著眼皮發呆,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等下去,再等,他將更難麵對錢宏明。
  柳鈞怏怏地走了,更遷怒於市工業設計院的邵工。回家打開電視,大半夜已經沒了其他地方台,隻有中央台還在堅持。可電視也在這秋高氣爽的季節裏春意盎然,一個忠厚深沉的聲音含蓄地解說著草原動物興致勃勃地鳳求凰。仿佛全世界都在發春,唯有他柳鈞老僧入定。
  他第二天找設計院談,要求撤換設計師,要不然不簽設計合同。原因的其中一條就是,設計師拉皮條。設計院的領導當場沒表態,但借口出去上廁所,一個電話打給柳石堂,告訴柳石堂他兒子在這邊發小孩子脾氣,從沒聽說甲方有這麽認真至傻的。柳石堂也沒想到兒子會上去這麽一出,對於設計院這種憑良心幹活的地方,怎麽能一上來就與設計師對著幹呢,這不是存心跟設計師不好過,害設計師以後在圖紙裏設陷阱嗎?但是柳石堂對著電話,眼睛一閉心一橫,告訴設計院領導,他唯兒子之命是從。
  設計院領導想用拖字訣,無奈柳鈞還沒簽字,今天不處理他就不簽合同,逼得領導非解決不可,而且是速戰速決地解決。偏偏柳鈞還要求多多,不要邵工插手之外,新主持設計的建築師不能由設計院指定,得他自己來談。設計院領導硬著頭皮看錢看合同麵上隻能應付。柳鈞卻是談一個斃一個,不用他自己提出,建築師自己提出設計不了,伺候不了這麽麻煩的大爺。柳鈞心裏很是奇怪,他的要求很複雜嗎?他完全是從設備安全平穩運行角度提出對地基、梁柱等的要求,可建築師最煩他對結構除塵、光照節能、雨水收集等細節設計提出的要求。柳鈞提出根據本地一年四季的日照角度變化數據設計車間的自然光照,僅此一項就遭遇到建築師的抗拒。建築師甚至告訴他,他這樣的要求,即使設計出來都沒人造得出來。
  談了兩個,柳鈞扭頭就走了,算是彼此嫌棄。連他這個外行都認定這是個不求進取的設計院。要換作是他,有人跟他提出有這麽一個小結構可以有效集塵,他定喜歡都來不及,趕緊記錄下來,回頭考慮怎麽設計。這邊的人卻隻告訴他常規沒有這類要求。卻都那麽積極地拉皮條,甚至不惜陪玩到半夜。完全是態度問題。
  又是態度問題。
  柳鈞聽汪總指點,隻能去上海找曾經配合設計市一機分廠的那家設計院。那家設計院人員精幹,為了資質掛靠在一家國營設計院門下。柳鈞與那家一拍即合,他提出要求,對方舉一反三,而且能找出曾經設計的案例給柳鈞過目。柳鈞終於放心地簽下合同,當然,設計費高了不少。但是又怎樣?好的設計,意味的是順利的施工,節約的用材,和將來永久運行維護費用的降低。設計成本的回收實實在在可以預見。
  這一回,柳鈞是心甘情願地在簽訂合同之後請主持人員吃飯。他喜歡,在於他此行看到同類的人,他感覺吾道不孤。
  柳石堂一邊快馬加鞭地與幾家出價的公司個人談買前進廠的交易,一邊奇怪,楊巡為什麽至今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楊巡也派人來問了前進廠的報價,而且不是蜻蜓點水式的問,而是深入細致地了解。柳石堂擔心楊巡在買前進廠上麵搗鬼,基本上不考慮楊巡派來的那個人。他而且提醒兒子,隨時注意楊巡的動向。他根本就不相信楊巡吃了那麽大虧,會一點反應都沒有,他隻有認定,楊巡沉默越久,反彈越大。
  柳鈞從上海直接飛去德國,通過前同事的介紹,直接與機床廠家簽訂訂貨合約。其他方麵他或許還必須與別人商量,在設備選擇上,他全都自己做主。他落地德國,首先聯係女友,可惜女友在電話裏明確告知不見就是不見。但柳鈞並不是說不見就不見的人,他獨自坐在女友家門口的路邊等待,直等到夕陽西下,涼風四起,女友與新男友親親熱熱一起回來,就跟以前與在他一起時候一樣。
  女友沒看見他,或者說女友的眼裏已經有了別人,不再有他。非得眼見為實,柳鈞才能死心。但柳鈞發現,他來此,似乎更是為了做一個了斷,讓自己徹底死心。他已經沒有第一次聽到女友說再見時候的激動。這半年多,離滄海桑田也沒差多少,如今站在老地方,看著明亮依舊的女友的窗,他原有的心情早已不見蹤影。柳鈞站了會兒,走了。雖然回頭看了又看,也還是毅然走了。
  回國路上,柳鈞已經想好,希望將進口設備的代理權交給錢宏明。他回國接觸了太多不上路的人,越來越不敢將重要工作交給沒有了解的人。
  柳鈞沒料到回家又是先遇見下班回家的楊邐,住在隔壁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他一回來隻夠時間先去工地旋一圈,看圍牆進度,連爸爸都還沒見呢。楊邐見他就問是不是要賣前進廠,她有意向。柳鈞對這個楊小姐有點兒不知說什麽才好,索性約了一起吃晚飯,他洗漱一下在車庫等。
  等楊邐婀娜多姿、一陣香風地下來,柳鈞打開車門讓楊邐入座,先問一句,“你知道我家為什麽賣掉前進廠?”
  楊邐隔著車窗看柳鈞拐過車頭,心裏很是疑問。等柳鈞坐下,她才道:“難道不是以置換土地獲取發展資金?”
  “初衷是為避開你大哥的打擊。”
  楊邐差點兒噎住。“可是你難道沒覺得怪異,你爸至今沒談下買主,你們前進廠卻至今沒病沒災?”
  柳鈞一愣,等將車子馳出地庫,才道:“咦,怎麽回事?是不是你幫我們?對了,你上回說東海集團的誰,我還沒去了解。”
  楊邐歎息,“你不信我上次跟你說的那些。”
  “沒,怎麽會,我後來一直出差……這人怎麽騎車的。”才剛開出大門,一輛自行車飛快從右側衝來,重重撞在柳鈞車門,騎車人當即倒地。柳鈞嚇得趕緊刹車,對楊邐吩咐一聲“你別下車”,跳下去查看。
  立刻,那騎車人的五六個同伴一擁而上,將柳鈞包圍,七嘴八舌要柳鈞賠償。柳鈞想看清倒地者的傷勢,但沒等他俯身,背後挨了重重一拳。見勢頭不好,柳鈞連忙奮起還擊,邊大聲喊:“先救傷員,報警。”但是沒人聽他,拳腳自四麵八方向他襲來。而地上那人也是一躍而起參戰。柳鈞此時隱約感覺事情不對勁,但無暇多想,唯有兵來將擋。
  但是三拳不敵四手,麵對六、七個人的纏鬥,柳鈞很快落了下風。楊邐降下車窗大喊別打,外麵人立刻順給她一個巴掌,被楊邐躲過。楊邐唯有報警,可是她害怕得手指都按不準按鍵。僅僅是打電話的當兒,她見到更多的拳頭落在柳鈞身上,柳鈞已被打得腳步踉蹌。她透過車窗縫大喊,“我已經報110啦,你們住手,警察很快就到。我認識你們。”
  那幾個人一聽不妙,其中一個人一聲喊,一群人一齊撲上去,七手八腳將柳鈞壓倒在地。
  柳鈞被按在地上,如同一個“大”字,身上騎滿大漢,他胸口差點爆裂。隻聽得身上有人用外地話七嘴八舌,“小子拳頭很硬,給他點苦頭吃吃。”“快點,快點,110晚上來得很快。”“你們按住,我來。”“留點記號。”“留什麽記號,他們富人愛戴戒指……”柳鈞還沒反應過來,隻覺左手一陣劇痛。劇痛中,有聲音大叫“快走,快走”,刹那間,所有的重量從身上消失,柳鈞艱難抬頭,看到那群人騎車飛奔而走,四下逃竄。足足八個。
  事情似乎是瞬間發生,連圍觀的人都還沒聚集,打架已經結束。楊邐急急衝下車去,昏暗路燈下,眼前的情景讓她驚呆了。她見到柳鈞勉強撐起身子,兩眼不敢置信地盯著左手。那左手鮮血淋淋,一枚無名指被從中間關節截斷。楊邐嚇得尖叫一聲,立刻想到很多,都來不及扶起柳鈞,飛身撲開接近的圍觀者,大叫:“大家幫找找手指。快別踩過來。”很快有小孩子尖叫“這兒,這兒”,楊邐衝過去撿起手指,連“謝謝”都忘了說,回來扶起柳鈞。“快去醫院,可能還來得及。”
  “別動,把我放地上,叫120,肋骨也有問題。”慌亂過後,疼痛襲來。十指連心,柳鈞痛得汗出如雨,禁不住用那隻沒有受傷的手死死刨地,減輕痛楚。楊邐隻能將柳鈞放倒,哆哆嗦嗦地撥打120 。本想墊一隻手在柳鈞頭底下,可是她此時心慌意亂,一隻手根本沒法撥通電話,隻能兩手並用。此時,圍觀的人很快裏三層,外三層。
  警察很快來了。見到警察,楊邐的神經才稍有鬆弛,不覺眼淚滾滾而出。警察問是怎麽回事,楊邐邊哭邊說,但一邊說,一邊她心裏升起一個大問號,這事兒怎麽不像車禍,倒是更像尋愁呢?連警察都問他們認識不認識那八個人。這時柳鈞在地上掙紮著道:“八個人是老鄉,講的是同一種方言。撞我的自行車是單獨衝過來,然後其他人才一擁而上。”
  楊邐腦袋裏“嗡”地一聲,她才想到,那幫人講的是她老家的方言。大哥?!她不由得舉起手,呆呆看著手裏的那枚斷指。有那麽巧?楊邐腦袋亂成一團。
  別人都以為楊邐嚇呆了。一個警察留在原地查勘,另一個到周邊走訪。等急救車來時,警察推楊邐跟上。楊邐心慌意亂地上了救護車,看著醫生對臉色蒼白的柳鈞施以急救,她不敢說一句話,隻會默默流淚。已經局麻的柳鈞攢足精神對楊邐道:“楊小姐,打電話給錢宏明,別通知我爸。”
  楊邐看著柳鈞點頭,她也不知道她竟然點了好幾下頭,因為她看到柳鈞的眼睛裏有深深的懷疑。柳鈞是不是也想到了她想到的那些?楊邐低下頭去,緊緊捂住臉,不敢看向柳鈞,也忘了給錢宏明打電話。柳鈞見此,心裏也明白了。他請隨車的警察給錢宏明打電話,讓錢宏明去醫院幫他。他再也支撐不住,昏死過去。

  第 34 章
  等楊邐快被自己悶死,偷偷移開兩手,她見到昏迷的柳鈞,嘴角還流淌著血沫。她無限內疚地看著柳鈞,甚至都不敢伸手替他擦去血沫。她鼓起勇氣問醫生:“醫生,他怎樣?嚴重嗎?”
  “需要外科確診。情況不好,手指可以接上,但沒法用力。目前可以看出第六、七肋骨骨折,不知道刺穿胸膜肺泡沒有,從呼吸上看,肺泡了能沒問題。”
  “能好嗎?會留下後遺症嗎?”
  “關鍵看明後天,住院觀察會不會血胸氣胸。恢複需要一個月。不能急。”一聲看看楊邐茫然的眼,又追加幾句,“單純肋骨骨折不是大問題,一個月後就恢複如初。”
  “他的手指還能彈鋼琴嗎?”
  “基本上……可以恢複完整性。”急救醫生一臉為難。
  “他們砍掉的是他的精神。”楊邐聽出言外之音,兩隻眼睛不敢看向柳鈞,她盯著旁邊的一隻箱子,這隻箱子正冷藏著柳鈞的半枚手指。
  錢宏明接到警察電話的時候,正在應酬的飯桌上。警察一字不差地轉述了柳鈞的吩咐,又言簡意賅地描述了柳鈞的處境,錢宏明接電話的當兒,不知不覺地站起來,惹來一桌的驚訝。他聽完電話就跟眾人告辭,不管桌上的正是他未來的可能客戶。走到外麵就想到,柳鈞還麵臨一個斷指再植問題,這個手術做得好不好,直接關係到柳鈞的未來。錢宏明搜盡枯腸,隻想到幾位醫生朋友,還都不是外科的。可是事不宜遲。錢宏明咬住嘴唇,撥通姐姐的電話,索要柳石堂的手機號。
  錢宏英很是驚訝,說出號碼,但立即吩咐:“注意態度,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
  “知道。”錢宏明就著車頂燈光,撥打手背上的一串數字。那邊柳石堂好久才接起。“我是錢宏明,柳鈞遇襲,一枚手指被割斷。你趕緊想辦法聯係最好的斷指再植外科醫生,救護車目前開往一院。必須快。我剛上路,醫院匯合。”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柳鈞不讓錢宏明通知他爸,可是他通知了,他相信柳石堂多年小富,必然積累人脈,而且兒子危難當頭,唯有當爸的才會竭盡一切可能為兒子找最好醫生。為了柳鈞,他唯有放棄誓言,放棄愛憎。他一路給醫生朋友打電話,谘詢有關信息,又去ITM取錢,以備診療費。此時他想不了那麽多,也不願花時間多想有的沒的,一門心思開往目的地。
  才到一院門口,姐姐來電,說她通過老總聯係到最好的外科包醫生,包醫生目前已經出發,讓錢宏明準備好紅包。錢宏明微微驚訝,本想讓姐姐順便通知柳石堂不用再聯係醫生,可稍一轉念就否決了。他寧可自己聯係。等他接通柳石堂電話,柳石堂搶著說:“我剛聯係上包醫生……”
  錢宏明一聽就道:“我聯係的也是他,他已經出門。我已經到醫院,這邊的事我先處理起來,你帶足錢和柳鈞的住院用品再過來。”
  “謝謝你。”
  錢宏明一愣,沒回答,就不客氣地掛了電話。他衝到急救室,沒看到柳鈞,被護士指點去放射科找人。在放射科,錢宏明意外見到不停抹眼淚的楊邐。“怎麽回事,柳鈞怎麽樣?”
  警察見到有男丁來,便與楊邐告辭。剛才警察也是問了楊邐許多問題,翻來覆去問事情的發生發展經過。楊邐什麽都說了,唯獨沒說那幫襲擊者的家鄉口音是哪一地。這會兒錢宏明又問起,楊邐急躁地道:“車子才開出小區,一個人騎自行車撞上來,然後好多人圍住柳鈞打,等我報警警察到來,他們一哄而散。”
  錢宏明覺得楊邐有些怪,但隻看看她,道謝後就默不作聲。放射室的門很快被打開,護士推柳鈞出來,直奔手術室。錢宏明衝進旁邊的醫生辦公室,大致問個情況才疾步跟上。他雖然父母久病他成良醫,可對外科一竅不通,聽了也是稀裏糊塗,最多隻在心裏留個底。柳鈞進手術室後,他見一個貌似權威的醫生皺眉走來,連忙問:“包醫生嗎?我姓錢,我的好朋友拜托您,手術後請讓我送您回家。”
  包醫生看看他,“手術單你簽?不可以嘛。”
  “他爸爸很快就到,自己開車的。我朋友的手指能恢複嗎?”
  “我看了才知道。小年輕有什麽不可以說明白,非要打架鬥毆……”
  “我朋友不一樣,他比我斯文,剛從德國留學歸國,非常難得的德國機械博士。包醫生,您千萬救救他,對於一個機械工程師,手指太重要了。我不知道他今天犯了哪路神仙。”錢宏明連忙幫柳鈞說盡好話,在醫生心裏留下最佳印象,免得醫生帶著壞情緒上手術台。
  包醫生點點頭進去,神色比來時緩和不少。錢宏明稍微放心,他剛才把該交代的都一氣嗬成了:他對醫生的允諾會兌現,柳家的家底不薄,柳鈞是個值得最好醫治的好人……他喘出一口大氣,回頭見旁邊楊邐一直神色恍惚,錢宏明心裏更加懷疑。“楊小姐?你精神不大好,受驚了,趕緊回家休息休息,這兒有消息我第一時間知會你。”
  楊邐愣頭愣腦地問一句:“醫生有沒說手術多少小時?”
  錢宏明心說她剛才不也聽著嗎。“沒說,但估計時間不會短。”
  “我去去就來。”楊邐說完,頭也不回就跑了。錢宏明真想拉住她,因為楊邐一走,等會兒他就得單獨麵對柳石堂。他今天可不能見了柳石堂就頭也不回地走掉。說曹操,曹操就到,楊邐還沒拐彎,柳石堂匆匆而至。
  兩人見麵都是尷尬,但柳石堂做人能上能下,搶先道:“阿鈞剛推進去?到底怎麽回事?”
  “醫生剛進去,這是負責這個案子的警察聯係名片,我也僅知道這些。”錢宏明說完,就走開幾步,找把椅子坐下,不理柳石堂。
  警察接到柳石堂電話,去而複回,就地問詢。警察說有保安反映那幾個凶徒早在下午四點鍾就在周圍晃蕩,顯然不是一個偶然事件,問柳石堂,事主最近得罪過誰。柳石堂當即想到楊巡,他將事情前因後果一說,旁邊的錢宏明補上一句,坐在柳鈞車裏的那女的正是楊巡妹妹楊邐。不僅是柳石堂,連警察都驚訝地看著錢宏明。錢宏明再補上一句,他感覺楊邐今天的反應有點兒古怪。他把自己的懷疑一五一十告訴警察。
  警察來了又走,手術室的門還沒開。柳石堂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反反複複丈量腳底下的走廊。他的寶貝兒在裏麵,他急欲找人說話商量,可是眼前唯有視若路人的錢宏明。沒幾分鍾,他實在忍不住了,坐到錢宏明對麵,直愣愣地問:“小錢,你看阿鈞會怎麽樣。”
  錢宏明隻是搖頭。柳石堂急了,“以前我們有什麽過節,我向你道歉,求求你告訴我阿鈞進手術前是什麽樣的,他給人揍成什麽樣子,流血多不多,醫生怎麽說。你今天別有情緒,有什麽你要追究的,回頭你盡管找我,我不會躲開。今天是阿鈞在裏麵,他跟你是好朋友。”
  錢宏明依然搖頭,但終於開口。“我了解不多,醫生進手術室前也了解不多。我隻看到柳鈞一眼……你還是不聽為好。”錢宏明轉頭,卻看到柳石堂的淚眼,他心裏很複雜,他是多麽樂於看到柳石堂流淚痛苦,可問題是今天不一樣,今天他樂不起來。他心裏唯有厭惡。
  “你說吧,說吧。求求你。你今天要體諒我,要不是阿鈞我也不會麻煩你。你開價吧,你要怎麽樣才肯告訴我。”
  錢宏明本來就沒想瞞著,但聽柳石堂這麽一說,他火了,“你是不是什麽都可以開價買賣?我是柳鈞朋友,我在這兒關心柳鈞,但我跟你不認識。”
  柳石堂一拍椅子,“媽的”,但閉口不問了,滿肚子的問題都憋在肚子裏,憋得滿臉通紅,對著手術室,忍不住拭一滴眼角的淚。錢宏明冷眼旁觀,等柳石堂拭第二滴淚的時候,他才將驚鴻一瞥的印象一五一十告訴柳石堂,包括X光結果。
  柳石堂悶聲不響聽著,直等錢宏明說完,他才回個“多謝”,這回不再多說一個字。
  隨後,兩人都沉默,一會兒拭錢宏明站起來焦躁地踱步,一會兒換作柳石堂。終於等到柳鈞被推出來,兩人一起幾乎是很有默契地護著柳鈞,跟著包醫生前去病房,又是非常默契地一起動手將柳鈞抗到床上,都不用彼此哪怕說一個字,甚至對上一眼。有話,也隻跟包醫生說。
  唯有包醫生告辭時候,錢宏明才說一句,“我送包醫生回家。”柳石堂回一句“有勞”。等大夥兒都走了,柳石堂一個人對著依然昏迷的兒子抹眼淚。他的心中,將楊巡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他早已認定,一定是楊巡將他兒子打傷。柳石堂此時開始後悔,不該讓兒子從德國回來。
  楊邐衝出醫院,跳上出租車就殺奔大哥家。見大門緊閉,就拔出拳頭將防盜門擂得驚天動地。一臉驚愕的保姆立刻來開了門,她衝進門去,手指著楊巡,憤怒地道:“你!你幹的!是不是?”
  楊巡妻子任遐邇見此不妙,連忙吩咐保姆將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抱上樓去。楊巡卻見妹妹花容慘淡,披頭散發,奇道:“你怎麽回事?你……啊……”
  “對,你想到什麽了是不是?你幹的,是不是?是不是?”楊邐步步禁閉,將大哥逼得往後退去,她見大哥一直不說,就手指上天,道:“媽在天上聽著,你說,是不是你指使流氓打我們,我和柳鈞?是,還是不,一個字。”

  第 35 章
  旁邊的任遐邇大驚,看看兄妹兩個,她一聲不吭也上樓去了。但她走到半截,清楚聽到丈夫嘴裏吐出一個“不”。她鬆一口氣,可又滿心忐忑。
  楊邐卻不信,依然手指上天,瞪著眼睛道:“你敢對著媽發誓?發誓啊。”
  楊巡被小妹逼到屋角,終於忍無可忍,一把將楊邐的手打掉,“讓我損失三四百萬的人,取他人頭都便宜他。你傷到沒有。”
  “原來就是你做的,你還賴,我早知道是你做的,那幫人說的都是我們那兒的話,我早知道了,柳鈞也知道了。我真想不到你會做出這種事,這是流氓行徑,是下三流,我沒想到你會做出這種事,這麽卑鄙,這麽無賴,隻有流氓才做得出來……”
  上麵任遐邇雖然避開兄妹的衝突,但一直側著耳朵聽著,聽到這兒大驚。她出國生孩子,回家抱孩子,都有好多日子沒去工作,不知道公司發生了點兒什麽。沒想到大事不妙。
  “我沒想到你在身邊,我再怎麽樣都不會對你下手,好啦,別激動,我賠罪,我不是針對你。傷到沒有,我陪你去醫院……”
  楊邐尖叫打斷,聲嘶力竭地道:“你竟然耍流氓,我沒想到你竟然還會耍流氓,媽媽知道會被你氣死,你這個臭流氓。你還是當爹的人呢,你竟然這麽狠毒。好了,現在柳鈞住院了,殘疾了,你滿意吧,你高興了吧。”
  楊巡抬眼瞧瞧樓上,他見到妻子站在樓梯上的兩隻腳。但此時他顧不得那頭了,他依然一臉冷靜地對妹妹道:“你是不是喜歡上柳鈞?以前不是不喜歡嗎?”
  “我隻問你為什麽耍流氓,你別回避。你說啊,說啊。”
  “沒有人耍流氓。他不仁我不義,從此扯平。”
  “扯平?扯平你應該也使手段還他,你為什麽不使?你怕誰呢,你,你隻會下三濫。我鄙視你。”
  楊巡依然冷靜地道:“你的電話已經叫了好久。”
  楊邐還想不依不饒,忽然想到電話可能是錢宏明打來,連忙撲過去抓起包來翻出手機。但裏麵民警的話讓她立刻安靜下來,呆若木雞。結束電話,她盯著楊巡狠狠地道:“警察讓我過去問話。你走著瞧。”
  楊巡不語,看著妹妹抓起包飛奔出去。他還有更值得頭痛的人需要對付,那就是他妻子,兩個孩子的媽,任遐邇。楊邐做事一陣風一陣雨的,他妻子可是綿裏藏針,絕不妥協。
  “事情是這樣的,柳鈞的產品市場反應很好,我投資讓技術部的也研發出來,本來想好好賺一筆,結果柳鈞存心與我作對,先是到處低價賣技術,弄得全國都能做這產品,做出來賣低價與我高價研發出來的產品作對,我最近庫存暴增。後來又指使律師威脅我的國外買家,搞得我貨已經在公海上麵飄,對方都拒絕收貨了。你說他心思惡毒不惡毒,有什麽不可以商量的,非要我栽那個大個跟鬥,損失那麽多運費,積壓那麽長時間的資金,他高興了?你說他又能從中賺到什麽呢?看不出一個留學回來的做事情這麽不上道。我估計是我那幫兄弟們看不過眼,幫我找柳鈞出氣去了。看老四說的好像就是這意思。老四喜歡上柳鈞了?她怎麽改不了的脾氣,一喜歡上就頭腦發昏,轉頭就跟我作對。”
  偏生楊邐的曆史記錄還真不怎麽樣,楊巡鎮定自若的一席話讓任遐邇將信將疑,信者居多。“柳鈞憑什麽威脅我們的國外買家?”
  “他說他申請專利了,我說我們自己投入研究做出來,他便先下手為強。那兩批貨才剛有一批漂到岸,我已經讓人簽證下來,去兩地辦理退貨手續。唉,不知道又是多少運費。他媽的,想起這些,我殺人的心都有。”
  “專利的問題……他如果申請專利了,你即使後來全靠自己研發,隻要最終與他產品相同,你就是侵權。你回頭好好與律師商量一下是不是,我記得是這樣。從法律上說,你有錯在先。可柳鈞做事也太歹毒了,不可以裝船前提出異議嗎。看不出……”任遐邇心中還有疑問,可是上麵大孩子不肯睡,小孩子鬧喝奶,哭成一團糟,她隻能跑上去照應,路上又扔下一句話,“約束你兄弟們,耍流氓很下三濫。”
  楊巡等任遐邇上樓忙成一團,他開始給朋友打電話。
  楊邐又被派出所請去問話。問話這種事,一年多前楊邐在上海遇到過更麻煩的,這回她可算是輕車熟路,該說的全說了,不該說的老鄉的口音她依然沒說。即使她恨不得對楊巡拳打腳踢,可是人民內部矛盾與外部矛盾的區別,她還是非常清楚的。她又累又餓,回到家裏。不敢去醫院看柳鈞,她希望錢宏明真第一時間給她消息。
  錢宏明卻是送包醫生回家後,才想起對楊邐的承諾。他不急著打這個電話,將車停在路邊,手支在唇邊想了好一會兒,才撥通楊邐手機。“楊小姐,向你匯報。柳鈞已經手術結束,但還在麻藥期,他爸爸守著他。”
  楊邐忙問:“醫生怎麽說?”
  “醫生說還得看後麵兩天,最關鍵是後麵兩天。柳鈞爸爸為這事暴跳如雷。好在柳鈞入德國國籍,已經是外籍人士。他爸爸準備立即聯係德國使領館協助解決這個案子,案子上升到涉外的話,公安局不會怠慢。你放心,你所受的驚嚇也會很快得到公平公正的解決。”
  楊邐這邊結束錢宏明的電話,那邊撥通楊巡的手機,聽到楊巡接起後怨聲載道,埋怨她打擾睡眠,楊邐氣呼呼道:“你聽著,柳鈞是德國籍,是外國人。明天他爸就去找德國使館撐腰施壓。這叫涉外事件。你等著吧。他爸都發瘋了。”
  “你確定?”
  “錢宏明透露,他一直陪在旁邊。現在柳鈞還沒醒,又斷一根手指頭,問題嚴重。”楊邐頓了頓,又問:“你怎麽不問我傷了沒有,我在派出所說了沒有。”
  “我認識他們指導員。你給我錢宏明電話。”
  楊巡睡不著了,偷偷摸到書房,也不開燈,一個人在黑暗中吸煙。
  半夜,任遐邇起來給在美國出生的兒子喂奶,見丈夫床上沒人,心中起疑,穿上衣服摸出臥室尋找。楊巡在裏麵看到,就叫了聲,“遐邇,我在這兒,你進來坐坐。”
  “出什麽事了?打架的事?”
  “對,打架的事。接到電話,兄弟們原本隻想替我出口氣,沒想到柳鈞打架是把好手,兄弟們很吃虧,一氣之下割了柳鈞一枚手指,而且還是戴結婚戒指的手指。事情鬧大了。我在想怎麽平息這件事。我們到底是見血三分虧。”
  “民事案件上升到刑事案件?”
  “對,我擔心這幾個兄弟吃虧大了。”
  “你究竟擔心他們,還是擔心你自己?楊邐指責你是背後主使。”
  “楊邐拎不清。但他們是我兄弟,又因我的事打架,我也難辭其咎。總得放點兒血。”
  “不是你主使就好。你現在是兩個孩子的爸,你現在做事無論如何都要三思,你得讓我們孩子以後能自由放心地逛街逛公園。打架鬥毆這種事隻有沒家沒口的才敢做,你千萬別摻和。再說傷人手指……你心裏再憋屈,這回也得處理得讓柳家心服口服。”

  第 36 章
  楊巡點頭,讓妻子回去睡覺,他再想一會兒。但楊巡感覺得出妻子跟他心照不宣,隻是沒有揭穿而已,但把話都扔給他了。比楊邐的更管用。那麽,是不是也一樣可以用到解決所謂涉外問題上麵?柳鈞外籍,是楊巡沒料到的意外,涉外案件究竟會被上升到什麽高度,這是楊巡老革命遇到的新問題。
  楊巡長夜難眠的時候,柳鈞麻藥過去,痛醒過來。等眼前白茫茫褪去,他看清眼前兩顆人頭,這一看清,讓他忘記身上的痛楚,驚訝於兩個王不見王的人湊在一個病房。在柳石堂激動悲憤慶幸惋惜的各色情緒化語言中,柳鈞的神智漸漸恢複清明,他相信,是錢宏明去電叫來他爸爸。從爸爸夾槍夾棒的嘮叨中,柳鈞終於清楚了自己的現狀。其他猶可,唯獨手指——這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殘缺了。即使重新接上,看上去形狀完好,依然是殘缺了。
  但是麵對爸爸不依不饒的憤怒,麵對爸爸地頭蛇欲纏鬥外來強龍的憤怒,柳鈞發現反而他沒那麽多憤怒,而且他也不願看到爸爸雞蛋碰石頭去。有他碰一次,已經足夠,他怕爸爸碰出更大更無法承受的禍。他現在已經清楚楊巡這個人無視規則。
  “爸爸,願賭服輸而已。不能你兒子打贏了喊友誼第一,你兒子輸了喊黑哨。”
  “不是黑哨是什麽?有種姓楊的跟你單打獨鬥,別叫一幫民工打悶棍……”
  “爸你再生氣也不能跟楊巡這種人爛蘋果比爛,比得興高采烈。這事我說了,願賭服輸,自己做事沒考慮周全結果中招,沒什麽可怨的。”
  柳石堂被兒子軟磨硬泡攛掇回家去了,留下原本一直沒說話的錢宏明。柳鈞這才垮下臉來,七情六欲全流在臉上,痛就唧唧哼哼,絕不裝好漢。柳鈞因為傷肋骨,不能平躺,需要半坐著躺,反正怎麽躺都是痛,錢宏明將床調整了半天,才算調對一個稍好的角度,已經額頭見汗。
  連涵養好的錢宏明都罵,“媽的,不讓楊巡放血,我誓不為人。”
  “我死也不會放過楊巡,但我們不能打泥漿戰,他本來就是泥漿裏打滾的人,我們跟他混戰不是對手……”
  “我拿你的德籍做文章了,已經把信息傳遞過去。”見柳鈞一臉納悶,錢宏明解釋道:“國內為優化投資環境,對外籍人士額外照顧。我們這兒還有一句話,外交無小事,你挨打往大裏說,算是涉外事件了。公安局怎麽都不可能壓著不管。”
  柳鈞驚愕,又是差點兒忘記疼痛,腦筋轉了好幾個彎才道:“悲哀,專利問題也是在國外解決,刑事案件還是用外籍才能解決。如果我不涉外,那麽從專利被侵犯起,是不是一直得對著比我強的忍氣吞聲?這也是一直以來楊巡肆無忌憚對待我的原因所在?因為他已經習慣國內的無序競爭?”
  “國內也不能說無序,但不是你以為的序。”
  “是的,又被你說中,你之前也說我用專利截斷國外買家用市一機的貨太冒失。好吧,算我又撞一回南牆。然後接下去呢?案子能破嗎?那幾個襲擊者能被抓獲,供出背後主使者嗎?”
  錢宏明猶豫了一下,道:“案子能不能破,全看你的態度。但背後主使者能不能被供出來,都由不得你我。這件事……我倒真希望你跟你爸說的正好是你的真正想法。”
  “退縮?”
  “不,忍。”
  柳鈞沉默了,好半天都不說話。錢宏明非常耐心,也不怕得罪朋友,一五一十地給他解析。錢宏明對本城的掌故幾乎了若指掌,而且錢宏明說話很有邏輯,一一剖析下來,柳鈞沒話了。再撿起話頭,是與受傷全不搭界的事。柳鈞告訴錢宏明,他某月某日在某KTV見到錢宏明,不方便進去打招呼。錢宏明解釋有朋友行將脫離光棍生活,一起做外貿的大夥兒照國外不知哪個規矩陪朋友徹夜狂歡,沒大麻沒迷幻藥,大家都自律得很。柳鈞依然不解。
  柳鈞痛得沒有睡意,錢宏明就陪著說話,不知不覺,曙色從沒拉窗簾的窗戶透進來,照得房間越來越亮。有晚間值班護士進來測量血壓溫度,走廊也漸漸人來人往熱鬧起來。
  一個誰也想不到的人出現在柳鈞的病房。當楊巡捧著鮮花水果進來的時候,不僅柳鈞呆了,錢宏明也一時反應不過來。
  楊巡開門見山,“我來道歉。昨晚得知情況後睡不著,懷疑跟我的兄弟們有關,連夜查下來,果然是。既然是我的兄弟為我幹的,我必須出來承擔一切責任。趁早送上門來,任殺任剮。”
  柳鈞幾乎無言以對。錢宏明退開,走到窗邊,擺出不參與、不摻和的樣子。楊巡自己拿一把凳子麵對柳鈞,他也不問柳鈞情況,隻是拿自己深凹在眼眶裏的眼睛看。柳鈞道:“民警等會兒要過來給我做筆錄,我會將情況轉告。”
  “可以,明人不做暗事。聽說你爸爸的工廠打算出手,幾家公司的報價我有所了解。我也有想法,我給你報個價,阿民大眼的報價是最高的,我也用阿民大眼的報價,不過我有兩點優惠,一條,我全數接收你的工人,全市大概隻有我才吃得下你們全部工人。另一條,是現款一次性全付。怎麽樣,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阿民早年是漁民,後來漁船出海夾帶私貨,悶聲大發財。而今開一家三星級賓館,三教九流來往如雲。阿民到前進廠視察的時候,身後馬仔前呼後擁,都是稱呼一聲“馬哥”,誰敢挖出阿民微時的“阿民大眼”稱號。阿民走後,爸爸曾告訴柳鈞,全市大概隻有有限幾個人敢對阿民不敬,又搶阿民看中的貨色。眼前這個楊巡就是有限之一。
  再者,柳鈞新廠的設備已有規劃,基本上用不到原有的那些工人,即使用上,那些工人也不肯去遙遠的郊區上班,處理原先工人是個大包袱,起碼以工齡計算的遣散費就不是小數目。再加現金一次性支付,楊巡的開價不菲。但是柳鈞深知他需要用什麽來交換這個開價。
  “如果決定,今天上午一上班就著手辦理移交手續,我先把一百萬定金開支票過來。”
  柳鈞閉目良久,才能吐出兩個字,“成交。”楊巡微笑,也沒什麽客套,旋即走了。柳鈞再次睜眼,艱難抬起包紮著紗布的手,歎息道:“半枚德國手指的賣價不錯。”見錢宏明神色不忍,他勉強笑道:“你看,我這隻手伸出去,人們會以為我是吸毒的,還是以為我是濫賭的?”
  “別瞎說。”
  “你說,後半輩子這個手指都不會變了。人一生有那麽多的不可逆,傷疤,皺紋,白發,讓人無法不懷念青春。”
  “喂,你才幾歲,你後麵還有長長的壽命,你想幹什麽,別瞎想。”
  “我想用長長的壽命讚美生命。”
  “去你的,嚇我。”可錢宏明想了想還是道:“你不愉快還是說吧,盡管跟我說。”
  柳鈞茫然很久,“讓楊巡這麽一鬧,我什麽憤怒都沒了,也不知道有什麽不愉快需要表達。”
  “大少,忍並不是屈辱,是技能。”
  柳鈞沒回答,過了會兒,推說睡覺,給爸爸打完說明電話,又昏睡過去。
  柳石堂小睡過來接了錢宏明的班。但是柳石堂很快就被楊巡派來的律師請去辦手續,病房留下傅阿姨。

  第 37 章
  柳鈞雖然又累又困又虛弱,可是全身疼痛,卻又無法如常躺臥,隻能半坐著睡,他睡得極不踏實。睡夢中他仿佛回到愛運動愛打架的童年,總有媽媽手勢輕柔地替玩得筋疲力盡的他擦去汗汙,掖緊被子,用棉花滋潤他幹渴的雙唇。柳鈞苦中作樂,將一個夢抻得又長又圓,依稀半醒,他都不願睜眼回到現實。等護士進來換藥,他才不得已睜開眼睛。柳鈞看到,端著水盆子出去的卻是那個讓他厭惡的傅阿姨。怎麽又是她,爸爸難道無人可用了嗎?可是傅阿姨為什麽卻總讓他憶起媽媽。
  柳鈞身不由己,隻能眼睜睜看護士來了又走,傅阿姨去而複返,病房隻剩下他和傅阿姨兩個人。他凝視傅阿姨,不願說話,但也不想逃避。傅阿姨被柳鈞看得手足無措,坐立不安,勉強聲明:“你爸爸讓我來的。”但麵對柳鈞不依不饒的目光,她臉色僵硬,又道:“我事後才得知我做得不對,不應該傷害到你。你是個好人。”
  “那麽你承認外傳我的測試數據?”
  “對不起,我最先想反正你爸也不怎麽樣……”
  “我爸不怎麽樣與你偷盜測試數據之間有什麽必然聯係?你替天行道?”柳鈞說到這兒,想到餘珊珊將楊巡市一機的秘密透露給他,他當時可沒覺得有什麽不妥。那麽該如何定義正義與出賣?用每個人心中那一把尺子?
  “你爸怎麽樣,我對你不方便說……”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親君子遠小人?”
  “可惜我沒那麽多選擇。我兒子還得靠著我才能進市一機。如果有機會,我也不會在你爸家裏多做。”
  “既然你這麽坦白,那麽我告訴你,你偷盜的是完全由我自己勞動出來的成果,你直接傷害了無辜的我。然後市一機憑此偷盜我的專利,又憑強權打擊我的維權,你看,這就是我今天躺在病床的原因,你間接又傷害了無辜的我。我請問你有何臉麵和膽量站在我麵前?”
  “這麽嚴重?可我兒子說他隻要討教一個思路。”
  “這是你對我的辯白,還是給自己找的借口?其實你心裏是清楚的,對不對?我今天也把話跟你坦白,弱者與強者的對抗,結局就是我的現狀。我拜托你別在我麵前晃了,你刺激我的犯罪心理。”
  “可是我沒選擇,我是你家保姆。”
  “無賴。”柳鈞隻能自己閉上眼睛,眼不見為淨。
  傅阿姨卻是臉色大變,“我不是。因為是你,我覺得對不起你,我才跟你明人不做暗事,我也知道這話說出來不妥。但相比你爸,我好多了。”
  柳鈞氣得胸口劇烈起伏,更是刺激肋骨的疼痛。他無法理解傅阿姨的邏輯,又是被自己身體的劇痛打倒,隻有繼閉目之後閉嘴,惹不起躲得起。
  但很快,一室的寂靜更凸顯走廊外的吵鬧。柳鈞氣鼓鼓地聆聽室外的嘈雜,靠著辨別室外的聲音來平靜自己的情緒。一會兒,剛開的手機有電話進來。他忍痛舉起,睜眼看到的是餘珊珊的號碼。餘珊珊問他是不是遇襲,是不是與楊巡有關,她很後悔交給柳鈞那兩家外國公司的信息。因為傅阿姨在場,柳鈞隻能用英語一一作答,他阻止餘珊珊這種時候來醫院看他,被楊巡看到並懷疑上並不是一件好事。柳鈞的英語沒德語順溜,說話磕磕巴巴異常艱難,不過他樂此不疲。
  但是病房是公共區域,病人沒有隱私,從門口湧進來的三個公安人員打斷柳鈞的電話。正當柳鈞思索該如何應對有關被襲問題的詢問,公安人員卻與傅阿姨有問有答,隨即帶走傅阿姨,罪名是侵犯商業秘密。柳鈞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看到傅阿姨本來已經被他責問得蒼白的臉色變得益發蒼白,看到傅阿姨被強行帶走時候投向他的驚慌失措的一瞥,他說不出話來。
  不久,又一名中年婦女進門,帶著柳石堂的紙條,說是新保姆,來照顧柳鈞。一切在柳石堂眼裏可能都是那麽的有條不紊,可是柳鈞有些看不明白。直到兩個多小時之後,柳石堂空閑點兒,才來電告訴兒子,他不能因一次證據不足輕易放過傅阿姨,他願意忍耐,尋找新的機會將傅阿姨,尤其是傅阿姨的命根子兒子一起處理了。沒想到他而今需要忍氣吞聲與楊巡合作,那麽他將傅阿姨作為合作條件向楊巡拋出,楊巡配合了。跟傅阿姨一起被捉拿歸案的還有傅阿姨的寶貝兒子。楊巡卻大可以將責任推給傅阿姨的兒子。不管怎麽宣判,即使隻是關幾個月,也夠傅阿姨母子喝一壺。
  柳鈞不禁想起他剛剛才對傅阿姨的警告,弱者與強者的對抗,結局往往以弱者失敗告終,不幸言中。他感慨萬千,卻不敢再往深裏想。他尤其不敢分析爸爸的行為。
  幸好,很快有楊邐一下班就來探望他。天冷了,楊邐穿一件米色大翻領風衣,顯得很懷舊。但是楊邐與柳鈞相對無語。楊巡一早就冷笑著告訴楊邐,天下沒有擺不平的事。楊邐沒想到柳鈞竟會如此沒血性,但她卻也因此有勇氣來探望柳鈞。可見了麵,又無話可說,默默坐了會兒,又默默走了。很快,市一機將引進一位管理人才,該人才原是一家外企的副總,又是在職讀的MBA,思想前瞻,行動潑辣,楊邐將進入市一機的財務部配合工作。第一步,當然是將市一機市區工廠拆遷至郊區。前進廠當然也在拆遷之列。但是楊邐沒將這些告訴柳鈞,至此,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柳石堂旋即趕來,連晚飯都沒時間在外麵隨便吃一口,看到兒子臉色比早上稍好才敢放心。為了安撫年輕而急躁的兒子,柳石堂拿自己對傅阿姨這種小人物的忍耐作為教材教育兒子,其實人時時刻刻都在忍耐,一時的忍耐沒什麽,最終勝利的唯有兩個字:實力。他讓兒子向前看,別氣餒。
  柳鈞無奈地聽著爸爸的教育,其實他巴不得沒人提一個“楊”字,他已經用“忍耐是技能”來麻痹自己,現在最需要的還是沒人提醒他的記憶。可是柳石堂此時著實興奮,為前進廠出售而複雜地痛並興奮,柳鈞怎麽提示都沒用。柳石堂今天終於失去心愛的前進廠,現在唯一能傾訴的唯有兒子。可是他又不便在拍板出售前進廠的兒子麵前提起他的失落,他唯有用滔滔不絕的“忍耐論”來釋放自己的話癆。期間錢宏明來電問知柳父在場就說明天再來,都沒打斷柳石堂的高談闊論。
  可柳石堂到最後,還是忍不住道:“阿鈞,從今天起,前進廠沒了,爸爸也告老還鄉了,以後都看你了。待定的新廠名不能再用‘前進’兩個字,你想好新名字沒有?不叫前進又該叫什麽,有沒有差不多的?”
  柳石堂說這話時候帶著濃濃的失落和留戀,即便是被轟炸得煩不勝煩的柳鈞都聽出來,看出來。柳鈞不由自主吐出兩個字,“騰飛”。柳石堂勉強笑道:“好啊好啊,這下比前進還快了。也是,留學不是白留的,老子交到兒子手裏,兒子做得更好,這日子才有盼頭不是?一代比一代強,爸爸很高興,被淘汰了也高興。”
  柳鈞今天腦袋不靈光,但還是抓緊時間安撫老爸,“爸你別說退休,起碼國內銷售那一塊還得你來,我管不住。好吧,我還有很多管不住的,你退休我得抓瞎。你別煩我,這幾天不談工作,我腦袋失血。爸,講故事給我聽,我要休息。”
  “啊,講故事?”但是柳石堂的臉色已經迅速融化。
  “對,鐵臂阿童木,鼴鼠的故事,變形金剛,都行,隻要你別煩了。”
  “好好好,爸爸不煩你。”柳石堂終於一笑,這些故事他哪兒講得出來,他以前還趕著兒子不許兒子看電視呢。“爸爸給你講內銷的那些故事吧。你也該知道了。”
  “不聽工作。”
  “要聽,好聽,噯,比你什麽鐵臂阿童木好聽多了。”
  父子倆都沒再提起傅阿姨,傅阿姨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就像傅阿姨平時走路的腳步聲。若是換作以前,柳鈞或許會在心裏不忍,設法讓爸爸別下這等重手。可是他此時是躺在病床上,此一時彼一時,他今天什麽都沒有想到。

  第 38 章
  就在柳鈞又開始昏昏沉沉,心下佩服五十多歲的爸爸精力過人的時候,他朦朧間見到有白衣護士探腦袋進來。他隻得勉強睜大眼睛,應付又一輪的打針吃藥。但等他看清楚來人,不禁笑了。探頭探腦進來的卻是改裝的餘珊珊。柳石堂見兒子神色忽然變得古怪,他異常警覺地回頭去看,見是一個大眼睛漂亮女孩,也是一臉古怪,看似穿著護士服,手裏什麽東西都沒有,跟串門似的。柳石堂意識到什麽,寒暄幾句就借口走開。僅僅是幾句,柳石堂就能推測小姑娘並無過人家底。柳石堂並不喜歡。在他看來,兒子是人中龍鳳,配得上兒子的小姑娘鳳毛麟角,顯然眼前的小姑娘不在其列。
  柳鈞卻是很開心,他沒想到餘珊珊會改頭換麵來探望他。他連忙硬撐著表示身體沒什麽大礙,修養一個月就能好。但是,他見到餘珊珊的目光精確地落在他的左手中指。他奇道:“都傳開了嗎?我爸爸還遮遮掩掩,怕親戚知道太多傷我臉麵。”
  “市一機都傳開了,要不然我怎麽會知道。我能看看嗎?都是我害的,我不告訴你就不會惹事。”
  柳鈞猶豫了一下,才將左手攤放到餘珊珊麵前。心裏卻是在想一個問題,誰將他遭襲的事情傳到市一機的。他也並不希望自己遭襲的事被傳得盡人皆知,畢竟被一群人騎著揍,被割掉一枚手指,最終卻還得與幕後主使媾和,都是非常非常的不光彩,他都無顏提起。他很懷疑,是楊巡刻意傳播,要不然消息怎麽傳得那麽快,那麽精準。唯有楊巡才那麽樂見他的狼狽。
  想到這兒,柳鈞心裏悲憤,不禁全麵推翻剛才所說的話。“昨天開始,身體殘缺了,其實以後也不能從事大運動量的工作,這麽說吧,身體的支架破裂了,受力必然受到嚴重影響。”
  “不會的,同學的同學說,肋骨骨折不會有太大影響,你別消沉。”
  “你學工,你設想一下碎裂的結構件……”
  “不一樣,人體不一樣。你要相信現代醫學。”
  “我早已選擇做一個清醒的唯物主義者,不願做糊塗的唯心主義者。”
  “你少自我標榜,你顯然是對我使小性子,故意跟我唱反調。進了醫院就得聽醫生,醫生說一你不說二。”
  “我不聽假冒護士的。”
  餘珊珊終於“噗嗤”笑了,“我雖然穿的是同學的同學的同事的護士服,但我傳達的是同學的同學的聖旨。”
  “請問你同學的同學怎麽評價這枚斷指的未來?”
  餘珊珊垂下眼皮,沉默良久,才期期艾艾開口,“我當時不該……不該……現在道歉也沒用了,但我還是要當麵來向你道個歉,希望我可以為你做點兒什麽。你很痛嗎?”
  柳鈞本來一腔憤世棄俗,聽餘珊珊終於肯柔柔一問,一口真氣“噗”地泄了,調子又恢複到餘珊珊剛進門時。“沒什麽,最痛的時候捱過去了,現在隻能無所事事地等愈合。真的不痛了。而且不是你的責任,我該好好謝你才是。”
  “想看什麽書嗎?我給你拎一隻收音機來?真不好意思,同學告訴得突然,都沒來得及準備禮物。”
  “有外貿實務方麵的書嗎?我希望看一本全麵點兒的。其他我已經開單給我爸,不用了,謝謝。”
  “有一本,我明天拿來。想吃點兒什麽?蜜餞、魚片幹、牛肉幹、山楂片、瓜子、炒花生……”見柳鈞一直搖頭,她隻能孤注一擲,手指在空中虛虛地做出罩住姿勢,“你該不會喜歡孔乙己的茴香豆?”柳鈞想笑,可是胸口一笑就痛,隻得咬牙憋住。餘珊珊得不到回音,無奈道:“好吧,零食你都不喜歡,我隻好豁出去了。我不會做菜,但你想吃什麽,盡管跟我說,我看書臨時抱佛腳。”
  柳鈞聽了微笑,可還是要澄清事實。“我跟楊巡早晚有一戰的,不是我在專利上擺楊巡一道,就是未來不知什麽時候收集證據後出手,結局都一樣。但你告訴我市一機買家是誰,著實幫我大忙,讓我做了件痛快的……”
  “快是快了,可是痛。”
  “你的反應可不可以降一拍?你借衣服來看我不方便,以後有空給我電話吧,我這兒其他都好,就是無聊。天不早,你早點兒回,你那小區荒涼,回去小心。呃,讓我爸送送你。”
  “不不不,不敢有勞伯父,我同學外麵等我呢……”
  “男同學都挺樂意效勞。”
  “誰說男生,男生有那麽好心把我當公主……”但餘珊珊立刻意識到自己上當,心急被柳鈞套出實情,一臉懊惱,揮拳在柳鈞麵前亂晃。柳鈞笑著閉上眼睛躲開拳頭,情不自禁地道:“公主,請賜個晚安吻,讓我睡得更好。”
  當然,柳鈞什麽都沒得到,唯有一串腳步聲由近及遠,消失在走廊深處。柳鈞又微笑了,他喜歡這個毛毛糙糙十足血性的女孩子。
  柳石堂轉回來,見到兒子臉色已經非他來時模樣,心裏更知道有問題。旁敲側擊問清楚餘珊珊的家庭,心想雖然好歹是知識分子家庭,可是缺陷在於沒法給他兒子助力。誰都知道,親家找得好,等於減少兒子十年奮鬥。柳石堂思索要不要將萌芽掐了。
  不過沒等餘珊珊將外貿必讀拿來,錢宏明次日來訪,帶來工具書、消閑書、和CD,還有好吃的肉骨頭粥。柳鈞又在醫院熬過一夜,精神好了許多,抓錢宏明研究設備進口代理。錢宏明原本不願與柳鈞生意來往,免得捎帶上柳石堂,但此時麵對遭受嚴重打擊的好友,他不忍拒絕,答應全力幫忙,用他公司的信用幫柳鈞開信用證時少交保證金。
  但是錢宏明說這麽多,柳鈞卻是一竅不通。無奈,錢宏明隻能倒回去,從頭給柳鈞講解信用證的操作。柳鈞一聽遠期信用證竟然可以開180天,興奮了。
  “嘿,宏明,讓我們聯合做沒本錢生意吧。你知道我這批設備放到國內賣要多少嗎?比原價加運費關稅之後翻倍都不止。我在180天內隻要倒手做兩批,毛利減去利息,依然是暴利。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對,理論上可以無限擴張,隻要開得出信用證,業務量無窮大。我兩年前聽東莞一個同學說起過這種操作方式,但危機發生後他銷聲匿跡,有說是亡命天涯了。遠期信用證風險極大,銀行基本上不給開,大多是給開90天的,我們公司偶爾開120天,基本上類似流動資金貸款了,需要老總審批。你這一次的,我隻能給你開90天,我目前授權不夠,等我將分公司好好運作起來,準備下一步就聯絡相熟銀行,我需要快速熟悉全麵業務。你總有機會的,你又不會隻做這一筆,永不擴張。”
  “好好幹,兄弟以後靠你了。不過我很相信我的公司起來後,隻要走上正軌,應該很容易從銀行貸款。我會將公司做得非常出色。”
  “那倒是,正規貸款利息低很多,又簡單方便。不過我聽說私企難貸款,以後不知道銀行會不會對你這種技術含量高的企業網開一麵。”
  柳鈞得意地道:“信不信,上回第一次操作生意,大進大出一回,結束後開戶銀行就主動聯係財務了解我們的資金情況了。我爸說,這是前所未有的待遇。我已經聯係上這位銀行信貸員,新公司的基本戶開在那兒,希望有未來。這說明私企貸款並不難。”
  錢宏明有些兒將信將疑,“我接觸的好多私企客戶都是說貸款難的,我建議你進入實質操作一筆之後再談未來,別相信信貸員的鬼話。但也可能銀行看中你公司良好成長性。難說得很,你經常拿到好牌,一向人緣極佳。”
  柳鈞笑嘻嘻地道:“從今以後我決定百分百聽你的那些經驗之談,我每次撞南牆後總發現其實你早告訴過我。”
  “類似的話,你已經說了不止一遍。其實從小到大你常說類似的話。我一概將之歸為鬼話連篇。”
  柳鈞隻能捂胸止笑。兩人說說笑笑,兩個小時輕易翻過。柳鈞等錢宏明走了,就打開保姆剛拎來的筆記本電腦辦公。錢宏明則是被柳鈞提醒,特意拐去銀行,找朋友詢問遠期信用證操作事宜。說起來,錢宏明依然相當佩服柳鈞舉一反三利用死規則的本事。他在生意中接觸最多的是私企,那些私企老板經常跟他感慨貸款之不易,他也知道不少私企老板手頭緊張時不惜問私人借款,有時候利息相當嚇人,聽說有企業被利息拖垮。柳鈞偶爾閃過的一個念頭,點燃錢宏明心中的一枚種子。
  這個中午,錢宏明與銀行的朋友一起吃飯,了解了許多他以前不需要接觸,自有公司財務代勞的程序問題。他有點兒想拿這些收獲與柳鈞分享,希望柳鈞又能意外幫他找出新的線索。吃完飯,崔嘉麗的媽來電話了,讓他趕緊開車回家接嘉麗去婦兒醫院,孩子等著出生。
  嘉麗一直辛苦到深夜,錢宏明終於榮升爸爸。抱起自己的孩子是一種全新的體驗,瞬間,錢宏明便全身心地充滿做爸爸的意識。他輕輕對身邊的姐姐說,他一定要做個最合格的爸爸,給女兒無憂無慮、物質豐美的童年。錢宏明在心中發誓,他要加倍努力,好好掙錢,拚命掙錢。

  第 39 章
  錢宏明對妻女的愛都落實到行動上。他從小也感受得到父母對他的愛,可是父母心有餘而力不足,令他的童年備受煎熬。他現在既然有了能力,那麽他自然要以實際行動將缺憾彌補給他的女兒,不能讓他女兒的成長曆程也充滿缺憾。錢宏明原以為他已經做了最好的準備來迎接孩子的降生,嶽母已經說他給女兒買的東西足夠塞滿一間客臥。他沒想到女兒出生後更是產生層出不窮的需求,那麽,他繼續掏出錢包,買!
  女兒出生不久,錢宏明便去香港出差。他平時是個頭麵講究的人,但這回為了女兒,幾乎是空箱子出去,滿箱子回來,箱子裏大半是女兒的東西,剩餘的是妻子的東西,他自己的都歸入拎包。嘉麗看見漂亮實用的小衣服和奶粉果泥等食物,喜歡是喜歡,可是一問價格就埋怨丈夫不該大手大腳。錢宏明讓她幹脆別問,他又不是那種不知道量入為出的人。好在嘉麗也是個愛做甩手掌櫃的,既然問著心疼,她幹脆眼不見為淨,趁熱就將丈夫買來的新東西給女兒用上了。
  錢宏明一邊挨嘉麗嘀咕,一邊奮力安裝香港買來的功能超多的嬰兒車,可是怎麽安裝都有幾個零件沒用上,憑常識,這毫無疑問就說明他安裝的不對,他將說明書看了又看,也看不出錯在哪兒,索性一頓卷包拎去柳鈞家裏。柳鈞手指拆線後已經出院,在家臥床修養肋骨。
  門是柳鈞開的,茶也是柳鈞斟的,若不是錢宏明從來知道柳鈞走路如腳底裝彈簧,外人一看都看不出柳鈞毛衣下麵還是五花大綁的病軀。令錢宏明吃驚的是柳家的溫度,老大一間屋子,一屋子都是撲麵的暖,比有一屋子上老下小的他家還暖和,非常奢侈。果然,錢宏明找到起碼三隻電熱油汀。但他也看到客廳乒乓球台般的大桌子上麵,全是工作資料。他原以為自己已經夠勤奮,不料這邊還有一個拚命三郎。
  這個拚命三郎耳邊夾一隻電話,與設計院通話核對數據的當兒,三下五除二,將嬰兒車拆成零件,又順手將零件分門別類排放於桌上,然後拿起一隻結構件看一眼,起身轉去一間客臥拿工具。錢宏明跟去一看,有一堵牆上裝了三米多長的兩排鐵架子,無數又黑又亮的工具插在鐵架子上。另一堵牆邊則是放著鉗桌,上有台虎鉗和搖臂鑽床各一台。整間屋子幾乎是滿滿當當。而柳鈞則是順手拔出兩把螺絲刀,又因自己不能彎腰,差遣錢宏明從牆邊工具櫃第三格拿什錦銼兩包。
  錢宏明不知什麽叫做什錦銼,打開小抽屜一看,不禁“哇”地一聲叫出來,“暗器!”隻見巴掌大的透明塑料包裏並排裝著十來枝銼刀,都還不到筷尖的粗細,有尖頭的,有圓棍狀的,還有扁有方,形狀各一,狀如武打小說中獨門暗器。再往下翻,更有彎頭的,曲麵的,似乎更應屬於四川唐門所有。錢宏明愛不釋手,索性拿出不同形狀的三包。
  柳鈞自言自語,“暗器?”再看,果然。他因為從小接觸到大,都沒把什錦銼往暗器上想,此時也忍不住捂胸跟著錢宏明笑。“你那嬰兒車好像被撞過,有個塑料軸套有點兒內凸,銼幾刀就行。”
  “哦,我拿著嬰兒車沒法上飛機,隻好拆散了做行李。你隻管旁邊指點,我自己來裝,這暗器很好玩。”
  “當年報考專業你還不肯學機械,好玩吧,還有更好玩的。我還是那句話,玩機械才夠男人。”
  錢宏明笑而不言,他當年有選擇嗎?沒有。因此他隻能挑選據說最朝陽最賺錢的計算機專業。可是陰差陽錯,畢業後從事的也不是專業工作。早知如此,其實大學都不用讀,現在從事的貿易完全用不到專業,照樣做得不比外貿專業出來的人差。
  錢宏明專心操作什錦銼的時候,柳鈞又接電話,周日也是異常忙碌。依然是設計院給他來電。他們前天送圖紙過來交底,柳鈞雖然不懂,卻可以連夜上網查閱資料核對設計,當天就給設計院電郵過去一長篇疑點。那家設計院非常負責,看起來也沒什麽周日之說,不斷來電給予說明和糾正。這回來電是來告訴柳鈞為什麽設計鋼筋密度大於柳鈞所查標準。柳鈞聽完就啞了,不過更信服設計院的認真細致。他放下電話對專心致誌裝配嬰兒車的錢宏明道:“你相信嗎,設計院說,全國市麵上能買到的鋼筋普遍比標準偏軟,原因是鋼筋主要產自小鋼廠,小鋼廠冶煉水平不足或者計較成本,鋼筋硬度普遍不達標。同理的還有帶鋼,角鋼,以及這些鋼衍生出的製成品,我天哪。那麽我的鋼結構頂棚牢度是不是很可疑?往後造廠房時候的腳手架是不是也得另行加固?我那些標準緊固件是不是也得加粗?怎麽到處是偷工減料的?”
  錢宏明想都沒想,就道:“所以我給女兒買國外產的嬰兒車。呃,你還沒聽說過地條鋼吧?我看報紙上說很多鋼筋還是地條鋼做的呢,更不得了,根本就是脆的。”
  “有沒有信譽可靠的品牌?”柳鈞說著就想到去市一機加工的艱難,立即自問自答,“沒有。即使有,也是鳳毛麟角。”
  錢宏明一笑,“對,所以我做任何產品,質量始終由我親手把關,從不放心交給別人。但即使這樣,也經常會出現不可預測的事件。我接觸的國外客戶也是經常不放心,自己跑過來看。”
  “我已經有深刻體會。那麽,建安開始後,所有的采購,所有的工地現場監理,都需要我親力親為嗎?”再次想到在市一機做加工時候所遭遇的工人們匪夷所思的態度,柳鈞再次自問自答,“必須,唉。”
  “有件事情,很離奇。楊邐問我能不能安排市一機的新任老總與你見麵。她說那位老總看了市一機產品後想與你談談。”
  “確實離奇,不過他隻要開個好價,我看談都不用談,賣給他。反正我早沒脾氣了……不,換那條,鉤子旁邊的那條,你手裏的目測一下就尺寸不對。”
  錢宏明看看手裏拿的構件,再將桌上柳鈞指點的那根拿來並排一比,一尺來長的兩條構件才差不到一厘米。“我靠,你還真是天生做機械的料。”
  “老百姓心裏都有一杆秤一把尺啊。”柳鈞半躺在藤椅上,聽得大門一聲響,見爸爸拎吃的用的進來看他。“呃,宏明,你別回頭。”他連忙走過去將爸爸堵在門口,讓爸爸先回家去。柳石堂心中不快,可架不住病弱的兒子捂著胸口跟他比劃手勢,隻能離開。眼下柳鈞不能行動,許多辦手續去現場等的工作都是柳石堂在做,因此父子兩個每天都得坐一起好好會商,互通進程。正因如此,柳石堂心中的失落感才有所減輕,他還有意加快辦事節奏,總是超越兒子的進度表,讓兒子越發重視他的本事,離不開他的本事,說到底,他心裏就是不肯放手。
  但柳石堂並沒離開,而是坐在地下車庫等錢宏明,他不信才剛生了女兒的錢宏明會在兒子家裏呆久了。
  果然,很快錢宏明就拎著嬰兒車下來。柳石堂啟動車子跟上,搖下車窗道:“小錢,你剛才看見了,我兒子為你可以不要我這個當爸的。你現在也當爸了,你設身處地替我想想。你也是男人,一樣在外麵花天酒地,我沒少在KTV看到你抱三陪,你還有什麽不理解的,幹什麽離間我們父子。”
  錢宏明一聲不響,將嬰兒車塞進後座,關門開車離開,將柳石堂的話當耳邊風。
  柳石堂也點到為止,冷笑看著錢宏明離去。他隻須把話扔給錢宏明,小子想在他和兒子麵前扮正經,還嫩著呢。但還沒等柳石堂熄火升車窗,隻聽地庫出口處“嘎嘎”悶響,他連忙扭頭看去,那不是錢宏明的車子擦了地庫出口牆壁嗎?好好的大路,怎麽會撞到牆?柳石堂又是一聲冷笑,看錢宏明歪歪扭扭駕車離開。心裏有鬼的人,裝啥正經,要裝早裝,早先拿他錢的時候怎麽不裝。
  柳石堂熄火關門,回去樓上與兒子談話。最近老黃總追著他,說是不肯移駕市一機,一定要進騰飛新公司,還說柳石堂不答應就是看不起老兄弟,拋棄老兄弟。柳石堂心說過去他追著老黃說好話時候,老兄弟去哪兒了?但老黃還說他不答應就找他兒子,他隻好將老黃的要求轉告給兒子。
  柳鈞當然不答應,要不是為了好好送走黃叔徐伯等人,他又何必屈辱於楊巡的條件之下。而且黃叔參觀市一機分廠後難道還不清楚,這麽大年紀的人麵對德國進口設備,還不是廢人一個,何必自討苦吃。但他不學爸爸老兄弟長老兄弟短那一套,他直接打電話給黃叔,明確告知騰飛公司不設傳統加工設備,沒有黃叔用武之地。
  沒想到老黃也很幹脆,“我可以給你管質量,管考勤。”
  柳鈞依然不肯鬆口,“騰飛未來的質量管理人員必須懂英語,掌握國外的幾套標準。黃叔吃不消的。”
  “照你意思,我是不是別混了?”
  “不會,傳統加工依然會存在,騰飛以後也需要傳統加工,但都會外包。黃叔大有用武之地。”
  “你告訴我,德國還有沒有前進廠那樣的廠子。”
  “我對全德國的工業了解不深,就我所在公司來看,因為人工比較貴,有些隻需要常規加工的標準件已經外包給人工便宜的東歐等國了。”
  “好嘛,就是這意思,很明白的,我沒幾年可以混了,你別不承認。所以我不能去市一機繼續混,一直混到絕路,我得進騰飛,再苦再累我都得學。”
  柳鈞聽得目瞪口呆,見爸爸衝他攤開手,他估計黃叔也是這麽跟他爸說話。他隻得耐心道:“黃叔,別那麽悲觀,中國的發展沒那麽迅速,起碼到你退休前,你還是車床邊的一隻頂。”
  “你才回國,不了解,你可以問你爸,我們這種老街道廠出身的人,沒有退休,手停口停,哪天不能動了,哪天才是退休,哪天也可以死了。到市一機我沒幾年可混,阿鈞你得給黃叔我留一條出路。你們父子不能有事有人,沒事甩包袱。”
  柳鈞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隻好答應考慮,才能將電話擱下。一問爸爸,果然如此。他此時才開始有點兒理解黃叔最初對待他的態度,黃叔既然有後顧之憂,當然在能做的時候必須爭取將利益最大化。爭取利益最大化的前提當然是必須千方百計地保留與老板討價還價的勢力。他當時一上來就剃老黃的頭皮,老黃怎可能不給他一個下馬威。柳鈞當真是沒想到事情竟然這麽複雜,居然有這麽深的淵源。
  但是騰飛能給老黃留位置嗎?父子倆的回答很明確:不!柳鈞不認為自己甩包袱,他之所以答應楊巡的條件,正因為楊巡有意願也有能力接收前進廠的工人。雖然他能體會老黃心中深切的危機感,可是他何德何能,背得起老黃的一輩子嗎。而且,以老黃的德性,是個容易背上的嗎。
  從爸爸嘴裏,柳鈞了解到有更多像黃叔一樣沒有社保沒有醫保的人在各個工廠工作,那些人被叫做民工。那些人前有狼後有虎,後事無法得到保障,做事怎能平心靜氣。柳鈞漸漸地從一件件事例中學到經驗,開始思索如何建立他的新騰飛的企業文化。

  第 40 章
  終於在柳鈞快被閉門養傷憋死的時候,醫生高抬貴手,允許柳鈞帶著諸多限製出門了。柳鈞出門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相熟的修車鋪,想給車子安裝減震。他往後多的是跑工地的機會,他可不敢拿自己的肋骨開玩笑。但進那兒一瞧,沒看得上眼的。於是修車鋪老板怒了,嘩啦打開一道中門,拉柳鈞進他私藏寶庫,非要柳鈞承認,不是鋪子沒東西,而是柳鈞車子不行。柳鈞一看,哇,滿滿一屋子的二手配件掛滿屋頂牆壁,空氣中充滿令人激動的剛性氣息。他終於挑選了心儀的裝備,讓老板幫忙裝上。老板見他是個真內行,也終於肯開金口告訴他,這些配件都來自廣東,那兒有專門拆賣進口二手車配件的市場。柳鈞卻是徜徉在一屋子的二手配件裏想,好多東西,其實不一定非要用在車上,將來土建和設備安裝時候需要牢靠的零部件,寧可來這兒找二手國外貨色,價廉物美。
  因為國產優質產品,尋覓起來太累太難。
  這種感受始終貫穿騰飛公司的土建過程。首先是土建項目的招標。來者是一個個地自我壓價,一個個地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隻為請柳鈞出去吃飯喝酒唱歌玩樂。但是柳鈞心裏有個底價,分別是建築設計院與他從業的高中同學幫他算出。他想不到的是,那些報價竟然都遠遠低於他的底價,他都想不出那些人怎樣可以將報價保質保量地做出來。因此他分別耐心地與那些項目經理談,核對他們報價的可行性;與項目負責技術人員談,谘詢施工步驟如何可以符合圖紙設計。可是談著談著一到吃飯時間,項目經理就千方百計將柳鈞往高檔飯店餐桌拐,擺出非餐桌不能談的架勢。每次柳鈞說出不用吃飯,你們隻要把我的工程保質保量做好,他就發現大夥兒看他的眼神裏麵充滿憐憫和鄙視,仿佛他是一個怪物。
  柳鈞需要猛做心理建設,才能將那些眼神視若等閑。他警告自己,雖然飯桌能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但是吃人家的嘴軟,為了保證施工質量,他必須堅持自己的質量理念,與那些人保持一定距離。幸好有柳石堂偶爾居中調劑一下,但是柳石堂很明確,把關的是他兒子,他不發表意見。
  然而,他們柳家的項目說大不大,要求卻是很多,好些還比較超前,是施工隊第一次遇到,所以即使眼下施工隊受去年亞洲金融危機影響,活計不多,可對柳家的項目都是視同雞肋。終於,說好說歹地,尤其是在柳石堂的幫眼之下,終於確認一家有高規格廠房建設經驗,又看上去比較規矩實在的建築施工企業。騰飛公司破土動工了。
  同時開工的是二十公裏開外的市一機新分廠。騰飛公司雖說因柳石堂的堅持,好歹半夜擺豬頭點香燭,放了幾個鞭炮,請了幾個神,騰飛和建安的主要負責男性職員全都到場,儀式結束後熱熱鬧鬧大吃一頓。可是這等熱鬧,相比市一機新分廠開工,那是提都休提。市一機新分廠的奠基儀式上名流雲集,前來祝賀的人,全市人民叫得出十之八九的名字,奠基儀式還上了電視和報紙的簡訊。柳鈞看了錢宏明給他錄的錄像,他也認出幾個人,楊家兄妹,和保時捷梁女士。他沒看到市一機的總工汪總,他想,這就是楊巡的局限。柳鈞心中也賭了一口氣,他一定要比市一機做得更好更快。
  柳鈞早就做好了自己挽袖子當監工的準備。因為雖然有專門的監理公司做現場監理,可是柳鈞根本就不相信監理公司的質量意識,果然,那些人總是跟市一機工人一樣喜歡說“馬馬虎虎過得去”,若是設計鋼筋間距10厘米,他們看到是11厘米就眼開眼閉。因為他們心中認定建築乃是糙活。然而柳鈞不一樣,他說一不二,即使他清楚一排鋼筋間距11,另一排間距9,其實不影響強度,可是他堅持,他掛在嘴邊的話是必須堅持始終如一的態度。然而正因為他招標時候有言在先,又當麵商議價格的可行,而且最後也不是選的低價者中標,現場施工負責人也無話可說。可是全都怨聲載道,因為如此精確,勢必影響進度,增加強度。但是他們看到柳鈞認真到拿著建材做強度試驗,也隻能將悶氣吞進肚子裏。但都紛紛說開了,這麽不變通的人,怎麽做工廠,絕對虧死。
  好在柳石堂已經看兒子做過一票,而且是賺得很好的一票,要不然準得與施工隊同聲共氣。因此,施工隊的人被柳鈞磨得怨聲載道,並非沒想過趁柳鈞不在的時候飛速趕工,以生米煮成熟飯來變通,但是,柳家還有一個狡猾的老狐狸柳石堂是最佳替補。施工負責人火大之下,將一塊因質量不佳返工敲下來的鋼筋水泥疙瘩當作新年禮物,披紅掛彩地送給柳鈞,水泥意味著不開竅,支楞的鋼筋意味著腦袋短路。這個新年,柳石堂本以為能收到施工負責人的大禮,結果隻有一塊水泥疙瘩,兩條鏽鋼筋。
  但是,工程卻是保質保量按時地順利進行。
  當春天的氣息漸漸來臨的時候,設備進場了,廠房建築物竣工驗收了。雖然監理公司的預驗收順利通過,但是項目經理對於政府部門的驗收還是心懷忐忑。柳鈞倒是不愁通不過,他不信還有人比他更認真。他目前更頭痛人員招聘的問題,他好歹是找了一個很不錯的行政經理,這位行政經理三十幾歲,開著一輛柳鈞買給他的二手夏利車一手跑機關跑新公司數不清的各項審批,一手跑人才市場招合適的操作工。可是招聘問題很大,關鍵是柳鈞要求太多,即使是最基本的操作工,柳鈞也要求找最認真的人。柳鈞給行政經理的招聘要求是,一要有中專以上文憑,二要有較真的態度。反而有沒有技術基礎,他並不太要求。
  項目經理見驗收現場的柳鈞一臉心不在焉,都不盡一個建住方的責任,跟著他這個施工方好好招呼驗收人員,他忍不住拉柳鈞私語。“柳總,都臨門一腳了,關鍵時刻千萬別掉鏈子。是不是昨晚沒睡好?”
  “你不是說我這邊兩個廠房夠申請魯班獎了嗎,還愁什麽?”
  “你再沒問題,也得敷衍好這幫大爺啊。”
  柳鈞笑道:“我是甲方,你從不敷衍我,還拿水泥塊砸我,我也學你不敷衍大爺們。我不是一開始就跟你說了,做我這個工程,你隻要操心質量,操心進度,其他都不用操心。你說,總體加起來,你其他的工程有我這邊操心得少嗎?起碼我沒讓你操心錢吧,你甚至連管現場的都不用配備。你夠輕鬆。”
  “可這是官府,官府的人得罪不起。你看你們上海建築師都不敢怠慢。”
  柳鈞卻想起來,認真問一句:“我這個項目做到今天算是結束了,到今天我再問你,你究竟認不認可我的模式。換個表達方式,若是我接下來有新的工程上馬,你還願不願意做。”
  項目經理一愣,盯著柳鈞足足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先回答後麵一個問題,當然做,有錢不賺豬頭三。但是前一個……你這工程,我雖然操心得少,可也賺得少,隻賺到點兒辛苦費。你要知道,混水才有魚可摸。”
  “白善待你一場,白眼狼。”柳鈞笑罵。
  項目經理也不遑多讓,“你這種模式隻此一家,幸好你這工程不大,我要在你這兒再多做半年,出門退化得別想做別家了。不過跟你這幾個月做下來,我的醉肚倒是養好了。”但項目經理猶豫了一下,還是又不客氣地補充道:“這回你是甲方,我看工程款不差我一分一毛的份上讓著你。你這模式……”項目經理拿眼睛看看柳鈞左手斷指,“幸虧我脾氣好,你爸周旋有方。”
  柳鈞最恨別人重點突出他的手指,因此不客氣地反擊道:“我爸總是以為自己折本,認為我付錢太痛快,其實你也說了,你隻賺份辛苦錢,說明我的付出全有回報。而你以為你沒賺到錢,那是因為你還不適應這種模式,你如果徹底放鬆,你同時可以做的就不止一個兩個工程,你賺的不會別你偷工減料得來的少。而且誰也不是傻瓜,誰肯付出不明不白的款?你其他工程的應收款有那麽容易收回的嗎,減去被賴掉的工程款,減去巨額的利息,你最終究竟能到手多少?你得承認,人的認識有盲點。”
  “我不承認。像你一樣能管到位的老板沒幾個,很多老板就是心甘情願付不明不白的款,還以為自己已經壓到最低價。你應該清楚,有一個名詞叫內外勾結。”
  柳鈞聽了連連搖頭,可心裏不得不承認這是真話。“你看著,像我一樣的老板會越來越多。”
  項目經理這回倒是承認了,“對的,我已經接觸幾個老板第二代,有見識,有抱負,肯下功夫,牛。雖然都花錢大手大腳,可都能花到點上。人也不錯。”
  “我還以為你同濟出身,難得是個拿得出技術的項目經理,你應該會比較認可我的模式。”
  “我一窮二白起家。目前對於我而言,錢比理想更重要。”
  聞此言,柳鈞不禁想到錢宏明。錢宏明又何嚐不是如此?
  項目經理還是不由分說拖柳鈞跟上大部隊,一路提醒柳鈞保持微笑保持謙卑。柳鈞雖然勉強做到,卻依然有點兒心不在焉,他煩這樣的浪費時間,這種驗收原不需要他來參與,但因為來者是老爺,所以負責人必須隨叫隨到貼身伺候。
  走進熱處理車間時,行政經理來電,說是有個姓董的人打車過來,指名要見柳鈞。沒過一會兒,柳石堂拿一張名片進來,讓柳鈞撤退,去接待那個姓董的。柳鈞一看名片,一半英文,一半中文,大名董其揚。柳石堂附耳輕語,董其揚正是市一機新任總經理,孤身一人打車而非駕車前來,必有原因。柳鈞吃驚,留下老爸應付老爺,他去見那個董其揚。

  第 41 章
  一行走進熱處理車間時,行政經理來電,說是有個姓董的人打車過來,指名要見柳鈞。沒過一會兒,柳石堂拿一張名片進來,讓柳鈞撤退,去接待那個姓董的。柳鈞一看名片,一半英文,一半中文,大名董其揚。柳石堂附耳輕語,董其揚正是市一機新任總經理,孤身一人打車而非駕車前來,必有原因。柳鈞吃驚,留下老爸應付老爺,他去見那個董其揚。
  董其揚大約四十歲,長得可說是難看,凸腦門,厚嘴唇,整個人又幹又瘦,卻有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和一臉可親的微笑。董其揚開口也是很隨和,手掌按在項目經理送柳鈞的水泥疙瘩上,微笑道:“柳總?幸會幸會。為什麽在辦公桌上放一大塊水泥?”
  “施工方送這麽大禮物給我當鎮紙。”兩個人的手握到一起,兩人都感覺得出柳鈞的手皮膚極其粗糙,而董其揚的手皮膚細膩。站到一起,柳鈞足足比董其揚高出一頭。
  董其揚依然微笑發問:“施工方送水泥塊,是不是跟信封裏麵夾子彈一個意思?”
  “嗬嗬,他們不夠痛快,不如貴公司楊總敢作敢為。董總喝咖啡嗎?我這兒有半年前香港買的小粒種阿拉比卡,香味已經逃得七七八八。哈哈。董總找我,是不是想追回四個被我挖來的技工?”
  “嗬嗬,市一機人才濟濟,不差這四位。他們四位,據我了解,不算是分廠技術領先的人。”
  “沒錯。但這四位是我在市一機做加工時遇到的工作最細致到位的人,作為技工,他們是最優秀的。他們也願意來我這兒,我給所有員工繳納四金,比貴公司多一項公積金,我這兒的工資目前暫時與市一機持平。”
  董其揚驚訝,沉吟道:“你這麽坦白,不怕我把他們挖回去?”
  “你挖不回去。他們跟我接觸一次已經清楚,他們隻要做出來,就能得到賞識,得到應有待遇,事情就這麽簡單。你們市一機根本沒有這樣的企業文化。我很奇怪,董總今天肯定應該不會是因公事來找我。”
  “算不上公事私事,我隻是一到市一機就聽汪總等人提起你,看到你研發的產品,一直想結識你。但顯然楊總不願意我與你結交。你請別有敵意,我還不至於來你這兒做工業間諜之類下三濫的事情,隻想認識朋友。我在這一行一直主管銷售,但我一向與技術人員投緣。可以帶我看看你們的車間嗎?剛進來時候已經見到初具雛形。”
  “楊小姐多次跟我聯係,抱歉我開工後一直住工地,非公事都不離工地一步,一直沒時間先拜訪董總。我對質量精益求精,沒辦法,隻有接近不眠不休地盯在工地。董總這邊請。騰飛目前的進度超過市一機新分廠多多。”
  “我們的進度,已經達到我的理想。”董其揚不卑不亢地微笑。“大象的舉止難免遲鈍點兒,但最終吃到嘴的食物卻未必會少。”
  “質量呢?”
  董其揚臉色一沉,並不是因為柳鈞的問題,而是他看到新造的整個車間。今天是個陰天,但是車間裏麵卻光線充足,自然采光良好。他做業務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心裏最清楚好壞。眼前車間無微不至的細節表明,騰飛公司的建造徹底貫徹了柳鈞的意圖。“請問柳總,車間每平方米的建築成本大約是多少?”
  柳鈞微笑:“沒比市一機新分廠的預算成本高。但是我這兒比市一機多出很多附加設施。我這些附加設施的目的隻有一條:節能降耗。也就是降低未來的運行成本。董總,騰飛兩個月後即將成為市一機的最有力競爭對手。”
  董其揚笑道:“我不擔心,嗬嗬。這個市場很大,我們兩家的產品在這個市場的占比非常之小,完全無法形成競爭,卻可以形成集群效應,得利雙方。”
  柳鈞毫不掩飾:“我們的產品完全無法形成競爭,但這個大市人才有限,請恕我往後繼續挖你們牆角。”
  董其揚反唇相譏,“至今你還沒挖走一個工程師,這倒讓我感覺毫無懸念了。”
  柳鈞張了張嘴,但沒說出來,不是他沒挖走,而是沒看上。據汪總講,以前市一機還有幾個不錯的年輕工程師,這幾年老總換手太快,大家紛紛掛印求去。兩人後來隻就車間建築方麵有所討論。董其揚見到雨水收集回用係統的雛形,見到熱處理車間降溫水簾的雛形,見到車間集塵和水幕除塵設施的雛形……董其揚不太懂技術,不能很好領會這些看似不重要設施的運行方式,但董其揚是個會得精打細算的,果真如柳鈞所言,騰飛公司每平方米的建築成本低於市一機,說明固定資產投入不高,未來的單位折舊不會高於市一機,而眼前這些節能降耗的設施卻將真金白銀地降低未來運行成本。若真是在市一機與騰飛之間展開競爭,成本已經高下立判。市一機幾乎沒有競爭力可言。難道這就是柳鈞說的產品完全無法形成競爭的原因?
  董其揚來前已經知悉楊巡與柳鈞之間的矛盾,他是個有心人,看到楊巡市一機的新分廠與柳鈞的新騰飛幾乎是同一時間開工建設,他總覺得其中一定有什麽關聯,楊、柳兩個人的矛盾可能還沒完。而他作為市一機新的負責人,自然是很有必要做一下調查摸底:那沾血的矛盾會不會爆發到他的頭上,以什麽方式爆發。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眼下,從建築施工速度而言,騰飛比市一機的進度快幾乎一倍;從建築設計完美而言,騰飛比市一機勝在實用和節能;從建築施工的質量而言,雖不明顯,可是董其揚感受到巨大的壓力。他相信,不僅他會比較,其他的業內人士也會比較,而楊巡,也很快會知道比較的結果。兩個身負巨大矛盾的人,也將是彼此斤斤計較的人,他董其揚會不會擠在當中做風箱裏的老鼠?
  但是等董其揚走出車間,跟著柳鈞去幾根鋼管幾片石棉瓦臨時搭建的車棚取車,再回首,看諾大場地上的車間異常小巧,身量氣勢與市一機不可同日而語,較大的金工車間都還不如打橫一排的辦公兼宿舍樓來得長,董其揚暗自微笑,放下心來。騰飛與市一機,並無可比性。而柳鈞其人,董其揚認為此人太直太衝,不是管理製造型企業的好料。一念及此,董其揚放鬆下來。
  騰飛新址地處偏僻,進來容易出去難,柳鈞打算開車送董其揚進城。見董其揚站車屁股後麵眯著眼睛凝神看他兩個車間,他也不禁站到董其揚的角度看自己的公司,“董總,很小,是吧?”見董其揚實事求是地點頭,他倒是喜歡,“別看這麽小,目前訂購的設備也才夠放滿一半不到的室內麵積。資金不足,不如市一機實力雄厚。”
  董其揚搖頭,“市一機兩位股東實力雄厚,不過到我手頭可支配資金不夠。市區車間遷址市郊,騰出的土地是兩個股東來開發,土地差價沒全部交給我用作工廠運作。我比你難啊,天天拆東牆補西牆。”
  “難怪工程進度慢我起碼一半。施工現場基本上就是拿錢說話。”
  “哪兒都是拿錢說話。”既然不再將柳鈞視作對手,董其揚充分表現出他的大肚,“我聽說……有家公司已經趕在你之前,研發出全係列……”
  “有,我大學校友的公司,他們買了我係列中一個品種的一套圖紙,然後沒有疑問,沒有創意,也沒有改進,仿出一係列低端貨。”
  “可是那種低端貨廉價,性能比過去的已經有較大超越,也能達到一定要求,據我了解,市場相當不錯,國內還是有不少企業願意接受這種價廉物美產品。我們也準備批量生產。”
  “我還知道你們買了美國某家公司的全套圖紙,打算進軍工程機械。汪總一定能很快製定工藝,隻是可惜了汪總的一身本事。所以我說,我們之間無法形成競爭。”
  董其揚這才明白前麵柳鈞說兩家公司無法形成競爭的原因,不禁哭笑不得,這小子,毫不掩飾驕狂。“我做銷售多年,我可以跟你說一個假設,你研判一下究竟會不會出現這種可能。市場需求其實呈金字塔型,高精尖的產品位於市場頂端,但是需求量並不大。最大部分的是中檔需求,中檔市場需求一直在質量與成本之間維持著動態平衡。當市場上有馬馬虎虎還算通得過的產品麵市,首先,原本屬於高端市場的份額被奪去一大部分。然後下家以此馬馬虎虎產品生產製作麵向消費者的成品,消費者的判斷力有限,既然沒太大區別,消費者當然很願意接受,性價比比起原來劣質成品和高精尖成品高了不少,於是馬馬虎虎產品的成品銷量驚人。最後,驚人銷量反饋給上遊廠商,上遊廠商擴大產量,上遊廠商間又展開激烈競爭,最終是競爭和規模效應導致價格大幅下降,於是最終成品的性價比更高,受眾更加廣泛,更加侵占高端市場的份額。高端產品此時往往高處不勝寒,受眾的麵太窄,成本一直降不下來,於是更失去市場。有時候被迫得為了生存降低身份。這種現象,用我們的行話,叫劣幣驅逐良幣。你如果不信,可以走著瞧,事實勝於雄辯。”
  董其揚語速不快,但字字鏗鏘,感染力十足,柳鈞聽著聽著就將車停下,一直等董其揚說完。“邏輯上完全成立。”
  “不僅是邏輯上成立,憑我十幾年的市場經驗,這種情況在中國發生概率極高。”
  “百分比多少?”柳鈞急著追問。
  “百分之九十。我們可以打賭,一塊錢。”
  柳鈞大驚失色,好一陣子無語。等醒過神來,他緩緩將車啟動,沒了說話興致。他原是信心十足,將以產品係列中的餘下部件打響騰飛新公司的第一炮,已有實踐表明,他的研發有回報。因此他購買的第一批設備也是以滿足這種產品生產為要。可是,若真有董其揚所說的90%概率,那麽他的投入將從哪兒收回?騰飛投入生產後的利潤從何產出?難道,他為了報複楊巡,將設計圖紙賤賣,反而砸了自己腳麵?柳鈞鬱悶得肋骨開始隱隱作疼。
  車進市區,路上逐漸熱鬧起來,董其揚讓柳鈞停車,他在這邊打的,他不願與柳鈞的接觸在老板心裏留下什麽不良印象,畢竟他那位置還不算屁股坐熱。下車時候,他跟柳鈞和善地道:“柳總,我初來乍到,此地人生地不熟,以後有什麽不懂不熟的需要向柳總請教,希望柳總把我和我老板一分為二啊,嗬嗬。說起來,柳總,我們兩個互補,以後你有銷售方麵的難題,盡管找我。我留給你的手機號是幾個朋友專用的。”
  “謝謝,以後一定請教。”柳鈞猶豫了一下,問:“那麽董總看好美國買來的圖紙?”
  董其揚搖頭,“我是一個職業經理人,兩位大股東對我的要求是盡快獲利。買美國圖紙是比較值較高的選擇。”
  柳鈞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其實……機械製造業容不得急功近利。”
  董其揚這回點頭。“你知道我為什麽找你嗎?你手頭這些不同處理後的物理數據,都是寶啊。當初我在外資公司,這些數據……別提了,我們中方人員都接觸不到,都是鎖保險箱裏存檔的。你摸的路子是對的,我想認識你。但你目前為止,對市一機還構不成任何威脅。”

  第 42 章
  柳鈞看著董其揚打車離開,好一陣子沒挪動半分。他被董其揚這個行家點了穴。
  在德國,他和夥伴們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經典”,他們總是追求精益求精,將手頭的活計打造成經典。說起來,頗有古人老話“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味道。他沒想到,回國全變了味兒。他幾乎有點兒百分百地相信,董其揚與他打賭一塊錢,他得輸。從他回國一年整獲得的經驗來看,良幣在國內處境艱難。而這種劣幣良幣論,董其揚看到了,爸爸卻沒看到,看起來董其揚確實有水平。
  那麽,他是不是走錯路了?就像董其揚說的,在目前的經營環境下,他對市一機無法構成威脅?
  柳鈞熱愛戶外運動,熱愛旅遊,他在旅途中總是能看到,不同的植被適應著不同的環境。楊柳樹到了高海拔地區即使能存活,也絕無西湖邊楊柳依依的意境。而高山匍匐生長永遠長不大的小樹移栽到平地,弄不好就長成參天大樹。他的堅持,他的理念,難道在國內水土不服?
  即使楊巡去年將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腳,即使拿著他錢的施工方項目經理眼睛裏總有若隱若現的不屑,自始自終柳鈞都沒有過懷疑。但這一次,董其揚的一席話,讓他終於看到國內市場的本質。他的心底有一層懷疑淡淡升起。他的路,究竟是走岔,還是走對?
  等柳鈞回去,一行驗收人員都已離開,去市裏吃慶功宴了,柳石堂當然也敬陪吃飯。柳鈞一個人在熱處理車間徘徊,不知不覺鑽進高頻屏蔽籠裏。小小的空間抑製住柳鈞的心猿意馬,他一個人抱頭靜靜坐了好一會兒,才心平氣和地被饑餓逼去食堂吃飯。他安慰自己,大環境沒有變好也沒有變壞,事實是什麽都沒有變,反而是董其揚的提醒讓他對未來有所準備。應該是好事。比撞上南牆,甚至積壓無數庫存,要好得多。起碼,讓他可以事先有所準備。
  柳鈞走出屏蔽籠子才想起,他的手機信號在這麽長一段時間裏也被屏蔽了。他忙打個電話給董其揚,對董其揚的提醒表示感謝,這倒是讓董其揚很感意外。
  然後是行政經理通知他,應聘麵試的三位有大學文憑的技術人員已經在辦公室等候。柳鈞一看時間,已經超過約定時間一刻鍾。他在德國已經培養出嚴格守時的習慣,這下心裏很是不好意思,食堂也不去了,直接趕去辦公室。
  麵試,在別人或許是很正規,在柳鈞,他是跟三位散漫地坐在辦公室,拉家常一般地聊天。技術這東西,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隻要問他過去做過什麽,怎麽做的,期間有什麽考慮,用到哪些原理,基本上該露出的毛須全露了,看麵試官自己怎麽抓辮子怎麽判斷。
  結果,一問就問出兩個資深的都是玩粗仿的,更差勁的是,他們仿的時候都不去探究一下,每一個設計背後的考慮。反而是一位剛從大學出來才不到一年的,叫羅慶,說話時候很有自己的想法,羅慶懂工控,愛玩電腦,最難得的是,羅慶愛問個為什麽。柳鈞與三個人談了半個多小時,隻留下一個羅慶。對於這一結果,柳鈞並不感到意外。若不是他的、騰飛公司眼下掛了外資的羊頭,他懷疑這三個人都沒一個會來應聘。這種味道,他在前進廠時候已經嚐到過。
  隨著設備陸續進場,柳鈞手頭可用人手越來越捉襟見肘。但他在招聘中依然高標準嚴,堅持寧缺毋濫,不認真的,沒耐心的,毛糙的人,一概不要。柳石堂曾經勸說兒子,有些人可以培養,有些人可以試用,用過才能知道好不好用,實在不行可以辭退,但是柳鈞不肯,他不願有人進來破壞公司踏實做事的風氣。人都是很會比較看樣的,往往會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即使柳鈞早已知道,專業人手不好找,早就做好自己傳幫帶一批新進人員的打算。可是沒想到非專業人手同樣也不好找。他而且沒想到全社會男性對機械最基本的知識接觸得那麽少,或者說學校剛出來的男孩子根本就連銼刀怎麽拿都不懂,更別說精分螺絲的那麽多種類。即使中專大專職業技校出來的人,一樣基礎知識缺缺,很難囫圇派上用場。但柳鈞眼下是整個騰飛的頭,他可以快人快語,每天鼓動大家,告訴大家你們是最好的,卻沒法將所有人都改造成三頭六臂,他心急,卻隻能悶在心裏,免得動搖士氣。而今又添董其揚說給他的一道心事,他隻用下午到傍晚的半天時間,憋出一嘴的口腔潰瘍。
  晚上,柳鈞沒再留車間加班,而是將年輕基礎工的學習計劃分派下去後,驅車進城散心。今年以來,錢宏明新公司開業後一直很忙,每天就跟空中飛人一樣,今天也是在外出差。但錢宏明叮囑柳鈞如果真有空就去趟他家,背一些米、油等重物過去,家中隻有嘉麗和保姆,重活有點兒吃不消。柳鈞依言,去超市買了不少,分兩次才扛上錢宏明家的樓。
  嘉麗騰出手來,找出她送給柳鈞回國一周年的禮物。嘉麗說一周年的時候,柳鈞很是恍惚了一陣子,他都回來一年了?一年,按說很長很久,為什麽他卻覺得沒做成幾件事?他卻不由得右手摸摸左手,誰說一年不長,不僅肋骨斷了兩根,手指更是不再完整。這一年,發生太多的事。
  嘉麗送給柳鈞的是一幅一尺來長寬的水彩畫,右下角草書寫著“千禧年柳鈞快跑”,一條肥嘟嘟粉嘟嘟的蟲子,頭頂翹一縷圓潤的毛,神色很臭屁,站在山頂上作手握紅寶書向北鬥狀,隻是壓在胸口的寶書,用童體字寫的是“金屬切削手冊”。柳鈞看得哈哈大笑,別看嘉麗把他畫成一條蟲子,而且是條可愛的卡通蟲子,可胖蟲子的眉眼之間卻依稀有點兒他的影子。柳鈞非常喜歡,更喜歡的是嘉麗如此有心,丈夫常年出差,她一個人帶著孩子,還送給他親手畫的畫兒。
  嘉麗不大擅長說話,跟柳鈞說幾句,兩人就進了話題的黑胡同。柳鈞縱有哄女孩子的渾身解數,見到沉默寡言的嘉麗也黔驢技窮。柳鈞又讚美幾句孩子,隻好告辭走了,連中飯晚飯沒吃都沒好意思說出口。好在他約同學,倒是都一約就到,同學有的是晚飯吃到一半扔掉飯碗過來,有的是已經吃過飯,大家坐上飯桌個個神情悠閑,唯有柳鈞從冷菜上來起,就吃得窮凶極惡。
  同學雖然關係不一般,第一二次聚會還能做到合家歡,幾次以後,基本上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了。與柳鈞玩得最好的是眼前一桌不到五個同學加上錢宏明。這幾個,對柳鈞手指的傷也見怪不怪,還會問候一句好不好。見麵其實也沒主題,就是拿著酒杯開闊天空地聊天,什麽都談,從校友通訊到本市大小事。等柳鈞終於塞飽,大家發現他情緒不高了。
  柳鈞也沒隱瞞,告訴大家他的困惑,他現在有點兒心裏沒底,不知道路該往哪兒走。偏生同學沒一個是從事製造業的,不是機關就是銀行,或者是外貿,他們聽著柳鈞的困惑,議論得最多的還是製造企業太辛苦,又來錢慢,是個性價比很低的行業。他們正好拿錢宏明來做對比,同樣是去年底起步,錢宏明的公司已經產生利稅,勢頭良好,前景也是非常透明,柳鈞的公司卻還在大把花錢階段,不見收獲。
  柳鈞聽得很沮喪,他自己也總結一條,不說別的,就說招聘。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群眾會帶著雪亮的眼睛用腳為兩家公司投票。錢宏明的公司才開業,招聘榜單打出去不到一周,該找的人就齊了,而且個個都還是有證的,上崗就可以出活的。哪像柳鈞招不到人,招不到熟手,而且還得白天幹活,晚上給基礎工上課。真正是嘔心瀝血,性價比低得不可想象。
  跟朋友說,又與跟爸爸說不一樣。柳鈞擔心爸爸血壓的承受度,又擔心爸爸操心,所以經常報喜不報憂,再苦再累也是在爸爸麵前掛著歡歡兒的笑。對同學就不一樣了,有悶氣就說唄,怕什麽,同學也都正好給他新的視角。一頓飯吃下來,他心頭壓力減輕,隻是口腔潰瘍被飯菜刺激得隱隱作痛。
  載著朋友們的關愛,好不容易出來瀟灑一趟的柳鈞賊心不死,又去餘珊珊家的小區,他想見見餘珊珊。去年出院後,兩人都忙,就沒再見過麵,隻是偶爾晚上通一個電話。但是餘珊珊家裏沒裝座機,手機接聽也收費高昂,經常三言兩語隻夠問個好,都沒法進入狀態。
  但好巧不巧,柳鈞才開車到餘珊珊家樓下,剛想給餘珊珊打手機,卻見一輛車徐徐開來,即便是小區路燈黯淡,柳鈞還是認出這輛車是廣州本田雅閣,目前車市的當紅炸子雞。車子才停,就見一個青年才俊急匆匆跳下來,繞個大圈給餘珊珊開門。柳鈞看著脖子一緊,立刻鬥雞一樣地跳下車去。

  第 43 章
  柳鈞跳下車純粹憑的是直覺,認定車子裏等著青年才俊開門的一定是餘珊珊。及至衝出去真真切切地看清車子裏出來的女孩,卻是緊急刹車了,這是餘珊珊?記憶中的餘珊珊頭發長不盈寸,眼前女孩頭發長可及肩,昏暗燈光下都可見油量發光。記憶中的餘珊珊穿著不甚講究,總是寬袖大袍平底鞋,異常本色,眼前女孩首先伸出車門的是重心極不穩妥的高跟皮靴,而後出現在春寒料峭夜色中的是及膝裙子,中長風衣。整個人嫋嫋婷婷,女性味從頭流到腳,再不是過去的英氣逼人。
  可是,那眉眼,可不正是餘珊珊。那青年才俊見有異常,一個側身攔到餘珊珊麵前。柳鈞忙表明身份,“餘珊珊,我是柳鈞。”
  “咦,你總算出關了?難得。”餘珊珊驚訝,看著夜色中的柳鈞,一時無話。
  她身邊的青年才俊搶先一步,將名片遞上,跟柳鈞表示認識認識。柳鈞也將自己名片遞去,先看一眼餘珊珊,才俯身就著車子大燈光線看青年才俊的名片:申華東。柳鈞心中靈光一現,抬頭看那申華東,也是眼光中有驚訝。柳鈞不知道這算不算狹路相逢,對方應該是市一機大股東申寶田的兒子,聽說是個留學歸國的才俊。但若真是申寶田留學歸國的兒子,似乎不應該隻開一輛本田雅閣。
  兩個男人各懷心思地握手,餘珊珊在一邊問:“柳鈞,你那兒完工了?”
  “廠房完工,設備剛開始安裝調試。”柳鈞又忍不住解釋:“今天難得進城,想來看看你,正好停下車,你來了,很巧。還不晚,去吃個宵夜?”柳鈞想麵對餘珊珊說話,可是申華東總是有意識地巧妙地夾在兩人中間。
  餘珊珊當然不願夾在兩個男人之間尷尬,說聲晚了累了,與兩人道別上樓去了,高跟鞋敲得樓梯“嗒嗒”響,樓下兩個男的憑著“嗒嗒”聲將仰望的角度微調。等餘珊珊終於從窗戶伸出頭來揮手,兩人才低下頭,看向彼此。兩個人的年齡差不多,但申華東顯然很會收拾自己,全身上下透著貴氣。柳鈞不由得想到餘珊珊衣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很懷疑是受了申華東的影響。想到這兒,柳鈞心裏很不少滋味。但此時他腦袋已經冷卻下來,心說他激動個啥,就與申華東道了再見,開車離開。反而是申華東還站在下麵,跟餘珊珊通了幾句電話才走。
  柳鈞幾次三番想拿起手機與餘珊珊說幾句,但都左手打右手地放棄。他心裏不是味道,回到公司,見羅慶和幾個員工就著辦公宿舍樓西牆簡陋的籃球架打籃球,他也加入進去,與大家搶籃球投籃。他沒想到羅慶當天就搬鋪蓋住進來,行動如此迅速,對羅慶心生好感。見大家都喜歡打籃球,他提出平整一塊還沒錢利用起來的土地做籃球場,大家都很高興。柳鈞似是給自己打氣,告訴大家我們都還年輕,我們要走與眾不同的路,創建不同尋常的工廠,升華自己獨特的人生。他這麽鼓動大家,也這樣子的鼓動自己。他將嘉麗的畫裝上鏡框放在桌上,朋友的關愛,是對他最大的鼓勵。
  柳鈞不得不時時給自己打氣,因為同學不經意議論起來的話題太打擊他了。不錯,他幾乎與錢宏明同時起步新公司,可是錢宏明早已混得有模有樣,他卻還在一事無成。他還以為山中方七日,可出關時人們已經差不多遺忘他。他是個驕傲的人,他有點兒接受不了現狀,唯有不斷給自己鼓氣,怕忽然有一天精神崩潰。
  但柳鈞再多未雨綢繆,也抵不過情況一日三變。他跟開戶行那位原先跟他談得挺好的信貸員聯係啟動資金貸款,但信貸員很遺憾地告訴他,雖然銀行方麵也知道騰飛是家理念先進的企業,可在騰飛拿得出業績漂亮的財務報表之前,銀行方麵沒法突破貸款硬杠子,給予騰飛貸款。柳鈞指出工業區隔壁有家企業一開工就有貸款,信貸答那家是國企。柳鈞這才知道企業與企業是不一樣的,就像印度種姓之間有著深深的鴻溝,私企在銀行眼裏可能是吠舍的級別。他唯有磨著那位信貸員問財務報表做到什麽樣子才算上硬杠子,後來不得不磨到飯桌上,請出一隻象鼻蚌,才算把貸款的所有硬杠子搞清楚。柳鈞失望地意識到,他的騰飛距離從銀行貸款,還太遠太遠。很有可能開工後的半年內都拿不到貸款。那麽他該怎麽辦。他的啟動資金都是滿打滿算地投入著,按照計劃,工廠正式啟動的那一天,也是所有自有資金見底的那一天,未來需要貸款支持。可是半年沒貸款,可怎麽辦。
  騰飛得嶄新地死去!
  回公司路上,柳鈞已經開始小心眼兒地心疼起剛請客的象鼻蚌了。他必須從見天開始,錙銖必較。
  財務報表的硬杠子,在柳鈞心中深深紮起了根。該如何交出一份漂亮的報表,柳鈞絕不會去想做假帳,也想不到,他回到公司對著計劃進度表打坐,整整閉門坐了一個小時,決定修改計劃,更改進度。這一天下來,柳鈞又給逼出滿嘴的口腔潰瘍,他都能聞到自己上火臭烘烘的口氣。
  即使被迫改變了計劃,拿出了對策,可是柳鈞情緒依然低落,他再一度陷入懷疑,這一次,他懷疑自己的能力。在經驗欠缺的情況下,雖有爸爸的輔助,可是,他真能做出最佳決策嗎?他能將騰飛公司運作得騰飛起來嗎?
  想到爸爸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描繪的前景,將整幅家當全部交付給他操作;想到公司全體員工也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描繪的前景,跟著他自覺要求加班,自覺學習他每天翻譯出來的設備手冊,柳鈞心頭異常沉重。他隻許贏,不許輸,他根本沒法輸。他隻能再搬出翻來覆去不知用了多少遍的激勵詞來給自己打氣,可是今天,這些老生常談已經沒法鼓動他,他忽然非常厭倦,感覺這些激勵就像拙劣的名為勵誌的表演,實質上則是騙子。
  然而,在車間裏,員工們還在等著他這個主心骨。他不能掛著臉出去。他要是先散架,騰飛頃刻完蛋。他必須振作起來才能出去。
  萬般無奈之下,柳鈞唯有舉起左手,五指張開,平放在自己眼前。包醫生說已經給他做了最好的手術,做了最淡的疤痕處理,可是指關節間隻要仔細看,還是看得見那不太正常的一環。柳鈞強迫自己睜大眼睛,看著左手捏拳,但這枚無名指隻能稍微傾斜,疲態、無能、醜陋,全都表露在這枚手指。這是楊巡給他下的戰書。他如果不能支撐起騰飛,他唯有做這枚手指第二,做個孬種。他仿佛看見楊巡輕蔑的眼光,更是仿佛感覺到手指間刺心的疼痛。他猛然站起來,帶上安全帽走向車間。
  他必須努力走下去。
  夜晚的家宴上,錢宏明看到柳鈞的臉色,驚住了,即使柳鈞上回遇襲時候的臉色都沒今天的差,他從小到大都沒見柳鈞臉色這麽難堪。柳鈞整個人瘦得顴骨凸起,燈光打下來,顴骨下麵兩團陰影,更是顯得已經晦暗的臉色更加慘淡。錢宏明即使出差大半個中國,為了節省開支經常夜晚宿在馳往下一個目的地的火車臥鋪上,他的臉色都沒柳鈞的差。他都顧不得吃飯,拉住柳鈞問為什麽。
  柳鈞告訴好友,他現在連牛排都沒興趣,因為口腔裏此起彼伏的潰瘍,搞得他吃飯非常痛苦。他將這幾個月來心裏的不快一一向好友傾述。兩人邊喝邊吃,一會兒嘉麗放孩子睡覺,也加入進來,但她沒法學錢宏明隨時可以插話,或安慰,或點評,或出主意,她沒那麽多的經驗,可是她能感受柳鈞的心亂如麻,感受到柳鈞肩上如山的壓力。柳鈞這一戰若是敗了,雖然憑他本事多的是地方吃飯,而且依然會混得很好,可是,柳鈞的驕傲呢?
  錢宏明與妻子心意相通,他總是調動他心中強大的數據庫來引經據典地告訴柳鈞,這很正常,還有誰誰誰也遇到類似情況,當時更慘,柳鈞已經算是解決得很好。等等。
  柳鈞在好友的安撫寬解下,情緒恢複了一點,他吃完飯就告辭了,他還得去爸爸那兒,將自己新的計劃拿去與爸爸商量可行不可行。嘉麗將一鍋本開燉給錢宏明喝的綠豆蓮子百合湯交給柳鈞拿走,讓柳鈞清清火氣。
  等柳鈞一走,錢宏明就跟嘉麗道:“你看柳鈞眼睛凹陷得……都……我都不忍看他。回國一年他快耗盡自己,他太認真了。”
  “你有沒有辦法幫幫他,幫他找人,或者找錢……對了,他說他最愁的是兩樣,一是市場,而是啟動資金。”
  “你說,這兩樣我幫得上嗎?我可以幫他做外銷代理,可以做得讓他不操一絲的心,其他,我全外行。”
  “宏明,你是最能幹的,你想想還有哪位朋友能幫上忙。”
  “如果是其他的忙,或許能托朋友,可是錢和市場,這是誰都想抓在手裏才甘心的東西,誰肯伸手相幫。”
  但是錢宏明否定了嘉麗,卻否定不了自己滑向雷區的步伐。是的,那是雷區,是一處遊走於法律邊緣的雷區。可越是危險的地方,越是金礦的所在。自打那次與柳鈞解說進口貿易中信用證的始末,柳鈞的脫口而出提醒了他,他此後每每一有機會,或者說是有意製造機會,向金融界人士請教,他隻要有空,就在心裏密密地完善所有的操作步驟。他為所有的設想傾倒,可是他不敢走出哪怕是一步。因為那是雷區,是個如果銀行認真查一下就能引爆的雷區。他自從打通操作程序的仁督兩脈之後,一直忐忑地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那雷區中的金礦,那是玩命,命沒了要金子何用。
  但今晚柳鈞的神色讓他心痛,他比嘉麗更想幫柳鈞,可是他又能幫到什麽。嘉麗說得沒錯,隻有市場和金錢。
  錢宏明內心劇烈地動搖,不知不覺走進女兒的房間裏。小小的女兒躺在小碎花的被子下麵,臉色紅潤,無憂無慮。女兒出生之前,他們都不知道孩子是什麽性別,一直商議不下孩子的大名小名,他們覺得自己的孩子是如此獨一無二,說什麽都得有個最別致最美麗的名字。一直到孩子生下來,是個女兒,第一天裹著孩子的是一塊小碎花的棉布,小碎花簇擁之下,他們的女兒怎麽看怎麽好看。嘉麗忽然提議,就叫小碎花吧。於是他們家開始塞滿小碎花的布藝。小碎花出生前買的外套如果是純色的,嘉麗也會拿起畫筆用丙烯顏料精心地畫上小小花朵。錢宏明本想用女兒來阻止自己滑開去的腳步,可是女兒紅潤的連卻總是提醒他想到柳鈞幹枯的瘦臉,他都沒法將柳鈞的兩團顴骨從眼前抹去。
  錢宏明離開小碎花的房間,獨自站在陽台發了半天呆,終於下定決心。他一定得幫幫柳鈞。
  柳鈞則是在這個春風輕撫的夜晚,來到爸爸的家裏。爸爸不在,不過他隻要一個電話,爸爸就十萬火急趕回來了。柳鈞告訴爸爸他的新計劃,他準備安裝一台設備,啟用一台設備,絕不讓設備閑置半分鍾,哪怕是讓設備做外加工。他讓爸爸重新出山,尋找新設備可以完成的加工。他畫個表格給爸爸,什麽設備,可以加工什麽,可以達到什麽精度,加工成本大概是多少,什麽時間可以啟用。他讓爸爸照著表格尋找業務,多少難的都可以拿下,需要設計的也可以拿下,隻要有業務,唯一要求是價格不能平易近人。
  柳石堂聽著兒子的計劃,看著兒子的臉色,他等兒子說完,將計劃翻一個麵,用手掌壓住,“阿鈞,你不能逼死自己,你會累死。”
  “爸你放心,我不會累死,我年輕,身體好,睡一覺什麽問題都解決。但我會羞愧而死。”
  柳石堂不吭聲,起身去翻出一麵鏡子,遞到兒子麵前,“你看看你的臉。你別逼自己,爸爸早知道你的錢會不夠,我早想好了,我們還有三處房子,都是沒抵押的。我還可以憑我老臉借點兒錢,隻要利息稍微高點兒,我已經跟朋友在談了。辦法是人想出來,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可爸爸隻有你一個兒子。你得給我好好的。”
  “爸爸……原來已經知道?”
  “你以為爸爸是吃素的。但爸爸這不是總跟不上你的思路嗎,隻能放手讓你自己發展。阿鈞,你聽話。你放心,你隻要把騰飛搞得能運作了,我們隻要有騰飛這個殼子在,前麵都是路。”柳石堂說到這兒,又想到兒子需要清火,連忙叫出新保姆,讓想想有什麽清火的食物,趕緊拿高壓鍋吹出來。
  柳鈞道:“宏明已經給我一鍋綠豆蓮子百合湯,夠我吃兩天,第三天再說吧。”
  柳石堂眼睛眯了一下,不再接話。但一等兒子離家回公司,他就將兒子剛描給他的計劃翻過來看。他在心中痛苦地抉擇,要不要照兒子計劃的去做。

  第 44 章
  可是柳石堂知道,其實他跟兒子一樣,也沒有選擇。他再心疼兒子,最終還得照著兒子說的去做。
  柳石堂對市場需要什麽,哪兒有針對的市場,可謂輕車熟路。他以前就知道有些模具的加工精度要求非常高,他以前都是望洋興歎,他的老機床吃不消。可而今不同了,騰飛有好機床,又有他兒子。他隻要找準地方,跟人一說,我家有什麽什麽型號的機床,順手將說明書複印件奉上,對方都是業內人,一聽就心領神會,跟著他來騰飛踩點。然後隻要跟他兒子一談,所謂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生意沒有不成的,唯一需要扯皮的隻有價格,因為兒子要求預付款,和交貨時候的一手交現錢一手交貨。可正是因為有好床子的大多數是大企業,大企業一般不肯屈就做沒幾件的小加工,騰飛的加工價格要求即使偏高,也總有幾家咬牙認了。
  柳鈞將這種加工的機會當作對新人的培訓。由市一機挖來的員工傳幫帶,其他的基本工從中學習操作中最基本的知識。有些知識跟他們上課再多次,可因為程序死條規繁多,每個新人還未必記得住,可是隻要現場一看,再與所學一對照,程序就活了。於是,加工方便看到他們的零部件在騰飛受到每一個人如珠如寶地對待。最後到手,拆開嚴密包裝,揭開油紙,裏麵是光潔的表麵,尺寸絕對符合圖紙不說,部件還絕無氧化。
  這些人,毫無疑問地成了回頭客。
  凡事開頭難,找最先三個客戶的時候,柳石堂需要磨嘴皮子,到後來,他隻要搬出一句:某某已經在我那兒加工過,你問問他們往後還會不會去我那兒。而且有些客戶的同行得知誰家的產品水準忽然提高,在某個要求苛刻的競標中一舉獲勝,他們不免會四處打聽那家使了什麽獨門暗器。於是,漸漸地,開始有客戶自己找上門來尋求加工。口碑,要的就是使用者的口口相傳。一傳十,十傳百,比自吹自擂有效得多。
  不僅如此,因為客戶對騰飛進口機床的讚美,和對騰飛嚴格加工工藝的欣賞,讓那些一直被柳鈞鼓動,卻心中到底是將信將疑的員工在心底內生出自覺的驕傲。這種驕傲,成為騰飛最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再多宣傳,都不如眼見為實。
  這種加工畢竟有限,已經安裝好的機床隻夠飽一頓餓一頓地吃。但即便如此,一個月下來做結算,所得利潤已夠支付所有人員工資等辦公費用與德國設備提供方工程師的食宿,以及一個月來各色備品備件的采購,這一個月,進項與銷項居然打了個平手。
  柳鈞並不以為然,因為騰飛目前人工不多,工資支出有限。而備品備件則是基本隨機附帶,不很需要自家采購太多。這點兒收入折合成他以前掙的馬克,或者是相比騰飛在機床方麵傾家蕩產式的投資,實在是馬馬虎虎拿不出手。而且報表上也不好看,馬馬虎虎才夠爬上兩位數的進項,著實寒磣。他唯一看重的是人手的培訓,在實踐中培訓,這才是千金難買的機會。他基本上可以確信,等三個月過去,有一批新手可以被培訓成半熟手,可以在熟練工監督下半熟練操作。
  而柳石堂卻已經很高興了,這才是第一個月啊,不,安裝都才不到一半呢,營收已經能保平,很不錯了。柳石堂唯一擔心的是兒子的勞動強度,有些奸商實在夠無恥,加工拿來,卻還需要柳鈞付出設計。柳鈞尋常哪有時間設計,當然唯有壓縮睡覺時間。柳石堂知道兒子大多數時候隻夠睡足五六個小時,他讓保姆多煮魚肉給柳鈞吃,但柳鈞卻拒絕特殊化,而是將食堂飯菜搞得豐富多樣,頓頓免費,葷素不拘,隨便吃飽,飯後還有一隻水果。柳鈞認定,他要求員工付出加倍的負責,他當然需要給予員工加倍的回報。他希望員工對騰飛保有忠誠,但不會如黃叔等難以操控。
  錢宏明再次出差奔波之後,約柳鈞盡快見麵說話。柳鈞不知錢宏明有什麽十萬火急的事,正好他得來市區親自做個采購,就順便拐到錢宏明的公司。到達的時候錢宏明還在外麵,他等在錢宏明的辦公室東張西望,卻發現錢宏明一套班子兩塊牌子,牆上分別掛了兩個營業執照,公司名也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前麵的地域,一份注冊正本上寫的是開發區,另一注冊正本上寫的是保稅區。他記得錢宏明以前跟他說的是工商登記注冊在開發區,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想注冊保稅區了。他仔細一瞧,果然,保稅區的這份執照乃是新鮮出爐,距今還不到十天時間。而錢宏明的玻璃書櫥裏,則是密密麻麻的法律法規書籍,以及各種與公司相關的實務手冊。
  等錢宏明匆匆趕來,柳鈞指著兩份執照道:“狡兔三窟啊,沒一份執照登記在市區,結果辦公卻在市區。實際辦公地址不符,會不會被查?”
  “都是心照不宣的。我隻要在保稅區和開發區各租一間小辦公室,隨便擺放幾張最便宜的桌子椅子,偶爾讓人過去打掃個衛生。如果上麵有檢查,工商檢查工商會通知,稅務檢查稅務會通知,我們臨時過去兩個人裝腔作勢一番就行。誰都不舍得我們這種能繳稅的企業被上級機關活捉。現在的機關,可為人民幣服務了。柳鈞……”錢宏明頓了頓,趕緊將辦公室門關上,“我有個辦法幫你籌到啟動資金,人民幣三百萬,利息比較高,算下來比銀行貸款利率高一倍多,半年,你要不要,數量夠不夠。如果要,你給我時間表。”
  柳鈞眼睛一亮,歡喜得拍桌子,“三百萬?夠了夠了,我現在已經掙紮著有點兒產出,路子走得比想象的順……”
  “柳鈞,我們之間,你不用客氣,需要多少盡管開口,我再想辦法。隻是利息很高,你得好好算算成本收益。”
  柳鈞笑道:“我不用算,即使借款利息是銀行的兩倍,隻要給足我半年,我也有賺,我堅信我產品的附加值。你看,三百萬,差點逼死英雄,哈哈,現在徹底放心了。嘿,宏明,你一定要告訴我怎麽籌到這筆借款,我得學習,免得又被逼死。我請你吃龍蝦。”
  “我們先不說別的。據我了解,工業的毛利率能達到10%已經算很好,你確定你剛剛開始運作的新公司真吃得下高利率?說實話,高一倍多才隻是我的假設,真正運作的話,我得問你實收,但我不會問你要手續費或者賺中間差價。”
  “你?”柳鈞心中靈光一閃,“信用證?”
  “是的,我注冊保稅區公司的目的就是為此。但我目前的能量隻夠運作到三百萬元人民幣:因為是遠期信用證,我還需要上報總經理批示,太多不行;因為我這是第一次操作,我沒法學別的高人自己在國外注冊公司運作,而得與相熟國外客戶聯係,以價錢說服他們接受遠期信用證,而且事先將貨運到我這邊的保稅區,以便我打出信用證,就可以一天不耽誤地提貨,賣貨給國內的下家;唯一幸運的是,我有國內客戶需要這種化工原料的進口,他們的批需求量也就三百萬;我的國內客戶付款提貨,我把這筆款子給你專款專用,你半年時候還我。事情緊急,我隻能將幾方串起來,串到這個數目,幸好你夠用。為你的利息支出考慮,你給我的時間一定要精確,方便我提前運作。這就是我的操作方案。你看可行嗎。因為現在還沒簽合同,兩邊的具體價格和匯率波動都沒法定下來,我沒法給你確切利率數字。”
  錢宏明兩眼精光閃閃,掰著手指一氣嗬成,幾乎是不帶喘兒地將這麽多信息一股腦兒倒給柳鈞。總是聲音越說越高,需要柳鈞伸手比劃手勢,提醒隔牆有耳。柳鈞感動於兄弟為他幫忙的真情實意,他也興奮,興奮得不行。
  “行。宏明,親兄弟明算賬,你得收手續費。但不能多,多了我付不起。哈哈,太爽啦。”
  “什麽手續費,回頭給我家小碎花車一隻鐵臂阿童木,要會噴氣會飛的,獨家手工打造。”
  柳鈞大笑,那可是機器人,他怎麽車得出來,錢宏明這是婉轉地謝絕他。柳鈞感動得不行,緊緊抓住錢宏明的手,恨不得將錢宏明抓起來掄圓了。
  錢宏明也非常興奮,他心中有種濃濃的滿足感,他現在已經能夠幫柳鈞的忙了,多好。這一次,是第一次,他將四方完美地串聯起來,每一方都必須是信得過靠得住的人,這樣,他的每一步才能腳踏實地,他的第一次才能出師大捷。他知道這是冒險,但冒險絕不是魯莽,他必須做足準備,將四方串聯得天衣無縫。多年的外貿工作經驗告訴他,一件看似簡單的進口生意,卻很可能因為從沒操作過而間中出現不可抗意外,他必須將路子從頭到尾走一遍,以後……錢宏明有點兒不敢想以後,他現在與柳鈞同樂。
  這是多麽多麽快樂刺激的一件事啊。三百萬,整整三百萬人民幣,在半年時間裏,由他錢宏明隨心所欲地支配。三百萬!
  錢宏明雖然與柳鈞同樂,可實在無法不去想那三百萬的獨家支配權。三百萬,現炒拿出來那得多少?一麻袋夠不夠裝?錢宏明眼前飛滿十萬一紮的百元大鈔。

  第 45 章
  錢宏明很快要忙他的事去,他太忙了,為了解決柳鈞的問題,他又出差多日,幾乎想學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柳鈞則是開著車子敞著車窗吹著口哨回公司,無比的春風得意。
  回到公司,想到早上吩咐下去必須趕緊修好的化糞池蓋板不知道完工沒有,就下車後捏著鼻子過去看一眼,見已經搬來新的水泥樓板隔好並填縫,他才放心。他以前從來沒想到過,管一家工廠原來會有這麽多的大事小事,其實行政經理已經夠能幹,可他還是覺得自己像個大管家,上管頭下管腳,方方麵麵都得照顧到,逃都逃不過,可今天他高興。
  柳鈞沿西牆走到辦公室大門,見羅慶在門口對著東邊探頭探腦,他正興奮著,就一聲口哨,提醒羅慶身後有人。羅慶早已習慣柳鈞的沒架子,但今天還是被柳鈞的興奮驚了一下,忙道:“剛才見柳總車子進來,還以為從東邊過來呢。我把圖紙繪好了,柳總看看有沒有錯。”
  羅慶勤幹巧幹,唯一欠缺的就是經驗,柳鈞昨天讓他完成一隻加工產品的測繪,和零件圖,本以為羅慶這個不熟練的起碼得做上兩天兩夜,沒想到一天多點兒就完成了。柳鈞毫不吝嗇地讚美,“好樣的,我看看你今天繪的有幾條蟲子,春天可是蟲子高發季。”
  羅慶不好意思地一笑。他原本以為自己大學畢業,畫法幾何曾是高分,出來畫幾個零件圖應該絕對沒問題,不料第一張圖紙出來,幾乎被柳鈞改得麵目全非,他羞愧得差點兒辭職。在柳鈞的指點下,他迅速進步起來,他手下測繪的配件越來越複雜。
  柳鈞到羅慶的辦公室看圖,一看就道:“好!我昨天一直在想,你會不會想到取這個剖麵,不畫剖麵圖實在很難說明白。”羅慶獲得肯定,開心地笑了,是的,這個剖麵是他昨晚半夢半醒之間想到的,可以說是妙手偶得。他看柳鈞後來沒再說,而是拿著2H鉛筆和尺子在圖上淡淡地做標記,每做一個,抬頭看看他。羅慶想明白錯在那兒,就回答一句。一套圖紙,還是挑出五條蟲子。柳鈞拿筆頭敲敲圖紙,開心地道:“非常好,原則性錯誤已經沒了,要是再能減掉這些不規範錯誤,拿出來的圖紙就完美了。”
  羅慶看著很快解決這幾張圖紙,卻沒比他大幾歲的老板,疑惑地問:“柳總,你剛開始工作的時候,養了多久的蟲?”
  “我在車間裏泡大,讀大學前已經幾乎包攬前進廠的圖紙,你不用跟我別,別氣餒,你已經是神速。”
  “是不是安慰我?”
  “我這萬惡的資本家巴不得打擊你,順便可以克扣你的工資,嗬嗬。”
  柳鈞走出羅慶的辦公室。技術部的辦公室設計特殊,朝南一個大廳,全部是地毯鋪設,房間安靜清雅。落地玻璃窗正對著還稀疏的綠化,光線充足,視野開闊。裏麵放幾張小咖啡桌和一張大木桌,散列的是舒服的椅子,有茶葉和純淨水供應。圍繞大廳的是一個個小房間,被大夥兒稱作KTV包房,是每個技術人員可以關門獨享的空間。如今隻有柳鈞、羅慶,和另一個也是才大學畢業才兩年多點兒的助工占用包房。
  啟動資金得以解決,柳鈞本來是很開心地想,他要睡覺,他要坦然地好好睡一大覺,睡他個昏天黑地才罷休。可一回到公司,事情處理上了就無法放手。但柳鈞還是晚飯吃罷,天塌下來也不管了,關掉手機鑽進寢室睡覺。啟動資金的問題得到解決,其餘的問題都在他可控範圍之內。他太感謝錢宏明了,都不知道怎麽將感謝表達出來才好,恨不得衝上去擁抱親吻,可惜錢宏明這個保守分子很排斥同性擁抱。
  安裝很順利,早在柳鈞意料之中。
  培訓很順利,讓柳鈞有點兒小意外,他愛騰飛公司的員工們。
  管理很到位,這是柳鈞最努力培育的花朵,他將德國的全套製度都搬來騰飛,將騰飛的管理培育得如這個工業區的孤島。這不,他可以越來越放手車間裏的管理,抽身幹他屬於總經理和技術負責人的工作。他得繼續他那個係列的研究。此時已經不同過往,他自己手頭也有了部分測試設備,無須再向市一機求援。但他有前車之鑒,所有的關鍵數據,他都獨自掌握,縮進自己獨享的保險箱。
  為了與那些粗仿的係列產品競爭,柳鈞在設計中更加殫精竭慮。係列中第一個產品的試製成功給他不少新的啟示,他將新得的啟示用進新產品中,務求更精,更強,更耐久。這一次,他研究並試製出新係列中的其中一個產品隻用了一個月時間,他將產品拿到母校檢測,性能全麵超出常規要求。他很興奮地將產品交給爸爸去推廣。爸爸的市場推廣能力,比他好上十倍。
  柳石堂跑市場的結果不出董其揚所料。正因為市麵上充斥質量馬馬虎虎可以過得去的仿造品,市場對騰飛公司的精品需求欲不高。然而還是有那麽幾家是打算做精品的,可柳石堂上門卻被三言兩語打發,原因是他們不相信國產貨。那些買家多的是用國產貨的血淚教訓:國內公司拿出來的樣品是很好的,起初答應的條件也是很實在的,可等合同簽下,預付款拿到,所有的花樣都出來了,總之能按時拿到一半與樣品相符的產品已經算不錯。不少公司早已將國產貨當作等外品的代名詞。
  柳石堂想都想不到同樣精度的產品這回會遇到截然不同的待遇。等被兩家公司拒絕後,柳石堂立即靈活地心生一計,決定將自己的職位降格,名片重新設計包裝。他十萬火急一個電話打到公司,讓兒子用德語將新名片翻譯好。於是,他下次出發,除了印刷精美的中德文產品圖冊,拿出來的名片則是中英德三語對照,上麵為:德資騰飛製造有限公司 柳石堂 市場二部經理。為了生意,他自封的自以為很時髦的執行董事銜頭都不要了。
  果然,名片一換,出師大捷,門容易進了。進門就好辦,柳石堂很快說服第一家坐下來跟他們談具體技術。柳石堂一聲招呼,柳鈞攜羅慶等兩位技術人員上場。柳鈞在談判桌上羅列出設計思路與公司條規,一舉將買方收服。騰飛公司四個人聽到了最滑稽的讚美,這些讚美讓他們四個當場忍笑到內傷,回到賓館則又感慨萬千。那幾個買方代表一直說,果然不愧為德國全資公司的出品,唯有如此無微不至的規章才有如此完全有別於國產貨的製成品。
  騰飛廠的產品明明是純正中國血統,研發和製造全在國內的中國貨,卻因掛上羊頭而被刮目相看,他們全體都很哭笑不得,尤其是三個年輕人,悲哀了一把。柳鈞已經悲哀複悲哀,悲哀很快淡定下來,該做什麽做什麽,羅慶他們兩個卻是一直議論不休,以工科生的執著將問題往縱深探究下去。
  但是,價格果然上不去了。即使掛著的是德國羊頭,而柳石堂談價又使盡百般招術,都無法將價格談到前進廠時期那等輝煌,無奈,他隻有接受比心理價位低不少的低價。柳鈞看到價格長歎,這樣的毛利,都無法體現腦力勞動的價值。這個產品若是由一個幾名資深技術人員組成的技術團隊來研發,恐怕這等毛利都不夠支付技術人員的工資。可是他也必須接受這個價格,這就是市場,產品的定價取決於市場。而且,他需要收入,以盡快還掉錢宏明幫他運作來的錢。思量之下,他唯有跑量。
  可是,哪兒來的熟練工替他做出產品?當然,隻有挖人。從市一機挖,從其他公司挖。挖人並不容易,關鍵是挖來的人並不熟悉騰飛的高標準嚴要求,往往手頭的活還行,但試工第一天的態度就讓柳鈞不滿。柳鈞的態度依然很堅決:不要。他寧可慢慢培養完全生手。因此,柳鈞的跑量計劃無法實現,產能受到嚴重限製。
  東山不亮西山亮,工作不緊張,柳鈞倒是有更多時間研發新產品。因為開始有獎金發出,騰飛員工的收入立竿見影得到提升,而且幾乎是翻倍的提高,行政經理拿著這等不菲的月收入再去人才市場擺攤,張榜出去,來的人就多了,應聘的人中,精品也稍微增多。柳鈞終於招到一個有經驗而且有想法的工程師,然後,又來第二個。工人也是一樣。以前隻是市場價的月收入讓工人不願約束自己,但是而今高薪當頭,即使讓不吃不喝紋絲不動打八個小時的坐,都有人踴躍報名。
  騰飛的人手越來越充足,終於可以達到三班倒地跑量。錢宏明將所有騰飛公司的出口代理都包了去。這一回,柳石堂什麽聲音都無,是錢宏明的冒險給了騰飛一條生路,從此錢宏明在柳石堂麵前地位平等。這就是現實。

  第 46 章
  柳石堂其實比柳鈞更清楚新開企業借貸啟動資金的困難。他雖然跟兒子拍胸保證說隻要工廠的殼子豎起來,民間借貸可以得到。但可以是可以,什麽時候才可以,柳石堂就握不準了,他與他那些老友們的借款談判談得很艱辛,很憤怒。唯此,方顯錢宏明無條件幫助籌劃三百萬啟動資金之可貴。柳石堂至此才有點兒相信,錢宏明對他兒子還真是有點兒友誼。
  正是因為有錢宏明提供的啟動資金,讓騰飛可以迅速展開業務,取得柳鈞為其低毛利而痛心疾首,而在其他製造企業同行看來卻是暴利的成就。借貸人主動找上柳石堂。即使柳石堂行走江湖那麽多年,他都還是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民間資本的強大,竟然有那麽多人委托熟人與柳石堂結識,開口就說三天內一兩千萬資金保證一次性到帳,唯一需要談的隻有利息。
  柳鈞跟老爹去高檔賓館聽談判,等他一聽借款的利息,就奇道:“這麽高的利息,製造型企業誰敢借?”
  “你們的毛利,借得起。”借貸人沒太多廢話,很是沉著。
  “短期調頭寸還行,長期……我們還不得為利息打工了?借得起也不能借,我們製造型企業不能借高利貸。”
  借貸人依然微笑道:“我們絕不是高利貸,我們有良好的金融素質。但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們也不指望你長期問我們借款,等你拿著我們的錢,用三個月時間在銀行大進大出幾回,銀行早把你們這些優質客戶撬了,哪兒還輪得到我們。我們隻跟你做短期貸款,你們也隻需要三個月。”
  “你應該已經了解過我們騰飛,我們的產品有市場,你借錢給我們的風險成本較低,而且我們需要長期的借款,為什麽你不考慮降低利息,獲得穩定收益?”
  “借錢給你們的風險成本確實低,但是做我們這行的社會風險成本居高不下。”借貸人笑容可掬,禮數周全,引經據典,可就是不肯答應降息一厘。
  柳鈞與借貸人軟磨硬泡,希望以借款時間換利息空間,借貸人終於鬆口,打算回家與朋友商量後再給柳鈞答複。柳鈞清楚自己的財務報表還無法達到銀行的審核標準,此時唯有靠預付款和借貸度過過渡期。他的心理價位乃是錢宏明幫他運籌三百萬所需費用折合的利息。
  柳鈞晚上與錢宏明一說,錢宏明卻是非常能理解借貸人的處境。他告訴柳鈞:“現在遍地都是沾不到銀行一絲光的中小私企,那麽他們的流動資金從哪兒來?唯有問個人借。問個人借有兩種辦法,一種是直接問親戚朋友借,給百分之十幾的年利。這種辦法不僅辛苦,而且借不到多少,借的同時也得欠一屁股人情債,過年過節都得去那些親戚朋友家請安賠笑送禮,總體算下來利息也不會低。另一種辦法就是問專門做這種民間借貸的人借,由他們籌錢給你。你想想他們的籌款成本和風險成本,再算算他們給你的利息算不算高。”
  “他們那麽定價是合理的,我卻要不起。問他們借貸,我擴大了規模,卻沒法提增資產積累……”
  “規模上去了,是不是意味薄利多銷?規模上去之後,銀行對你會不會青眼有加?”
  “可是這樣子的規模上去有什麽用,研發投入百分比得下降,產品的科技附加肯定得降。員工的培訓也跟不上。”
  “但你現在別無選擇,你眼前唯有一條道,就是博取銀行青睞。”
  柳鈞閉目心算一會兒,道:“研發不跟上,規模怎麽上得去,市場是有限的。”
  錢宏明沒想到還有這個問題,心說製造工廠的麻煩比他外貿公司更多千頭萬緒,難怪柳鈞幾乎每天都給釘在工廠,唯有周末兩天晚上才有時間出來。“你說,借款利息可能還可以降低?你估計他們能給你降多少?”
  “二點五到二點八分。我希望降到二點五分利。”
  錢宏明驚歎,“他們怎麽做到的?你問過他們資金渠道沒有?”
  柳鈞也說不出什麽,因為對方壓根兒不可能把最清晰的籌款渠道說給柳鈞聽。錢宏明想來想去,算來算去,將一杯啤酒搖得泡沫出盡,口感極端苦澀,才道:“看起來單純的信用證操作還不行,還得設法在匯率、進口貨物差價上麵做文章,擴大利得。你知道嗎,隻要那三百萬一天不到帳,我得每天都盯著匯率變動心驚肉跳,怕最後操作結果讓你擔負高利息。看起來我還得想想辦法。”
  柳鈞困惑地看著好友,心說還能有其他更好的辦法?“把匯率在期貨市場保價?可是國內沒有炒美元期貨的吧。”
  錢宏明揉揉腦袋,皺眉道:“我得擴大視野,不能在現有進出口品種上打轉。起碼得往大宗商品上靠。”
  “宏明,別……差不多了,別再為我挖潛,不能再給你添累。我隻要問高利貸他們借半年,銀行硬杠子應該能上。再說我這兒目前還有預付款和信用證,現在已經能對付了。”
  錢宏明點頭,但一顆心早鑽進牛角裏去了,他與柳鈞差不多,都喜歡鑽研,不過他更多鑽研數字。正如柳鈞所說,有產品也未必有市場,他有大筆的錢可以自由支配,可也得看利息能不能讓人接受。
  柳鈞沒看出錢宏明一刹那的分神,他好不容易脫離一會兒苦行僧的生活,來城裏的花花世界蒲一會兒酒吧,他將眼光更多投向進進出出的美女。錢宏明好笑地看著柳鈞與看上去沒有男伴的美女搭訕,他在這方麵的膽量和技巧,差柳鈞一大籌。看柳鈞,那臉皮真厚,一臉若無其事地就跟人搭上了話,交換了名片。但等到最後柳鈞光棍一個與他在停車場告別,錢宏明好好笑話柳鈞做了一夜無用功。
  柳鈞回到城裏的屋子睡覺,清早起床跑步,正好遇見車庫裏衝出來的楊邐的車子。兩人不見就不見了,既然見麵就沒有不打招呼的道理。柳鈞見楊邐一臉睡眼惺忪的樣子,取笑道:“還沒吃早飯吧?這麽急哪兒去?”
  “上課,省城的MBA課程。柳鈞,給我一個機會吧,董總總說要拜會你,讓我引見。”
  柳鈞一愣,心說兩人早暗度陳倉了,董總好嚴的口風。“行,隻要你晚上趕得回來,我晚上請董總吃飯。”
  “一言為定。啊,我快來不及了,對不起,先走一步。”楊邐心急火燎地架上墨鏡,跟柳鈞道別。柳鈞看著車屁股心想,MBA?他要不要去報考呢?他越來越感受到經營管理方麵存在的不足,他要到今天才明白,原來一家工廠每天會有處理不完的千奇百怪的事情發生,那些奇怪,若不是他親身經曆,真是說給他聽,他都不會相信。他都是臨陣磨槍,仗著自己的一些小聰明,將事情看似完美的處理下去,但是,萬一有個他處理不了的問題呢?
  才剛在想呢,手機就響了。柳鈞現在最怕非上班時間手機響,一響,就說明有非正常事件發生。而且手機響在這個早晨不到才六點多點兒的時間點,更說明事件非同小可。果然,電話那邊是工業區派出所的民警,昨晚他在酒吧與美女們搭訕的時候,他的工人們更直接,嫖娼了,當然,正是被抓了才會有民警來找他。
  柳鈞頭痛萬分,路邊買一包煎餃,趕緊奔去派出所處理。等一弄清楚被抓的是哪三個,柳鈞更是抓狂,這三個都是他由新手基礎工培育起來的操作工,眼下訂單緊張,這三個要是被拘留個幾天,他還怎麽活,沒人幹活流水線得停工啦。好說歹說,他將小時候記憶中老師說的那些大義凜然的話都搬出來用了一遍,以示他雖然年輕,可還是個講正氣有道德的領導。最後派出所開恩,跟他講了一大通員工管理必知之後,總算每人罰款五千,他將三個灰溜溜的工人拎出派出所。
  他在車邊,對三個工人罵道:“沒出息的,好好的三個人,工資已經漲得不小,不會好好去找個女朋友嗎……”
  但沒等柳鈞將思想工作做得徹底,裏麵的民警又趕出來道:“柳總,請留步,還有件事要請教。”柳鈞隻得放灰溜溜的三個回去公司宿舍,他硬著頭皮打算回去派出所繼續聽教育。這回卻是換了一個管事民警,那位民警是才剛上班的,民警取出一本騰飛公司暫住人員登記簿,指著其中一個人問柳鈞認不認識這個人,這個人平時有沒有異常。
  柳鈞幾乎每天與工人混在一起,一看就知道。“前個月剛剛應聘進來,為人謹慎小心,幹活很賣力,不過不大合群,沒事都呆在宿舍或者在圖書館裏麵看書,很要求上進。”
  民警“咦”地一聲,“你們公司那麽多人,你都記得住,還是這個人很特殊?你看看,他的籍貫年齡與你平時觀察到的,有沒有區別?照片上的人臉與他本人像不像?”
  “我們為了方便員工,特意買了相機給每一個簽訂勞動合同的員工照大頭相,省得員工還得抽空上街拍照什麽的,也省得建檔的照片規格太花。而且我們行政部一條龍服務,給新進員工代做暫住證和繳納四金。因此,照片上的人臉肯定是他。”柳鈞感覺民警一定是有事才抓住他詳查,他於是將來龍去脈說得很詳細。見民警點頭微笑讚許,他問了一句:“他是不是有問題?”
  “我們懷疑他是個公安部上網逃犯,請柳總務必配合調查,這種人在你們公司蹲著,總是一顆定時炸彈。你跟他講過話沒有,他的口音與暫住證上麵寫的地址相符嗎?”民警見柳鈞發愣,笑著安慰:“別擔心,此人已是驚弓之鳥。”
  “他的口音……”柳鈞看著暫住人員登記簿苦苦思索回憶,與他來自五湖四海的大學同學的口音對比,想半天才道:“不是暫住證上麵寫的江西,他的真正籍貫應該更北,可又不是東北。”
  “確定?”
  “確定,我曾經糾正過他的操作手法,為確保無誤,我讓他複述操作規程好幾次,熟悉他的口音。天,他會不會是個暴躁型的犯罪分子?”
  民警沒回答,隻是微笑。等管事民警出去一會兒後,又領回來三個,四個人一起給柳鈞布置任務,讓柳鈞設法將該員工引到易於抓捕的區域。
  柳鈞幾乎是夢遊一般地回公司,都不再有心思教育剛從派出所領出來的三個人。他想都想不到,一家才不到一百個人的公司,居然還會潛伏著一個逃犯,而且看上去還是重案犯。那三個嫖娼的工人還以為老板是給他們氣的,都沒敢說話,一車人一路悶到公司,柳鈞才恍然大悟,讓三個人自己守住秘密,別將這種沒皮沒臉的事情在公司裏傳播開去。三個人當然沒意見,而柳鈞的目的則是別打草驚蛇,不讓那逃犯知道他是從派出所出來。
  柳鈞悄悄留意著那逃犯,等時機成熟,一個電話給派出所,四個民警偃旗息鼓趕來,一舉將逃犯擒拿。果然沒抓錯人。整個公司的人都驚動了。柳鈞等送走瘟神,坐在辦公司裏反思,近期為趕工一下招來太多員工,會不會是個錯誤。可是又不能不擴大產能招聘新人。如果騰飛能順利照他的設想繼續發展下去,發展到幾百幾千人的大公司,要是人事管理還是沿襲如今的這一套,公司還不得每天按下葫蘆又起瓢,他每天都得往派出所領人?他該怎麽辦。
  這時候,柳鈞非常主動地想見董其揚,盼望見董其揚。
  晚上,柳鈞和董其揚都一臉無辜地讓楊邐幫他們彼此引見,還一本正經地交換了名片,才坐下說話。柳鈞與董其揚說起今天在派出所的遭遇,董其揚大笑說他們前不久也才剛驚動當地派出所全員出動。因為新分廠落成,需要招聘幾個清潔工。不曉得哪個無良中介獲知消息,散播消息出去,收取了大量中介費,結果那天幾百個大媽小姨應聘者齊聚新工廠門口等待應聘,得知市一機並無大量招人消息,可中介費已交無法收回,頓時群情洶湧,衝擊工廠大門,警車來了兩輛才將局麵穩定住。董其揚告訴柳鈞,隻要是工廠,那就每天都是雜七雜八的新鮮事,隻能以一種積極超脫的態度遊戲地去看待那些事。董其揚還指指頭皮上的一塊傷疤,說那是他以前手下一名員工離婚離得膩歪,對方找上公司專門找離婚員工的上司打,把他另兩個同事打進醫院縫了好幾針。
  柳鈞看向楊邐,喉嚨裏隻會咕嚕出一句,“這也要公司管嗎?”
  楊邐道:“我聽大……我聽說是這樣。”楊邐忙將柳鈞可能很忌諱的她大哥咽進肚子。
  “其實公司更讓我操心的還不是這些涉及治安的問題。我最擔心的是我們那麽多產品出去,不知哪一件有了疏漏,害了下家,還被媒體曝光。我更擔心安全世故,我們的車間每天跟高速旋轉的鋒利刀具打交道,損失別的猶可,害了人命我得一輩子內疚了。我還擔心市場,我們身處市場,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沒有一天可以休息可惜鬆懈。做製造型企業的人,即使夜裏睡覺,一根筋都得死死繃著,不敢關掉手機。”
  楊邐認真地聽董其揚說完,才對柳鈞道:“董總在生產管理方麵的經驗,可比我們豐富多了。我其實很願意看到你們兩位見麵友好切磋,你別怪我總是勉強你。”
  董其揚搶著道:“你們兩個關係很好?柳總,你不該總是拒絕女士嘛。”
  柳鈞連忙道:“沒有,沒有,我也是仰慕董總很久了。董總,我的產品係列上市後,對你衝擊大不大”
  “不大,你產品的價格擺在那兒。除非你將產品當兒子來培育,當豬來賣……可是你有資本將產品當豬賣嗎?你現在的心理是不是想把自己親手研發的產品當珠寶來賣?”
  柳鈞點頭,“可是我的產品值那價錢,而且需要那樣的成本。”
  “是,你的產品值那珠寶的價錢,可你依然是受製於資本,你沒資本將它們賣個珠寶的價,你沒資本跟那些頂尖客戶耗。對不對?”見柳鈞點頭,董其揚微微一笑。
  “那豈不是高不成低不就?”楊邐虛心谘詢。
  “新辦小企業,柳總,其實你已經做得很不錯了。聽說XX開始與你們接觸……”
  楊邐心裏一直琢磨董其揚對騰飛公司資本的評價,發現柳鈞如果正如董其揚所言,簡直是無路可走,須得夾縫中艱難生存。她注視柳鈞,見他瘦了一點兒,但看上去精神依然很飛揚。她也不免留心柳鈞的左手無名指,見柳鈞動用左手的時候,那枚無名指不得不經常如蘭花指般娘娘腔地翹著,她總是不忍心細看。
  董其揚將楊邐的舉止看在眼裏,心裏微微驚訝。
  柳鈞在一頓飯時間裏,幾乎是拉住董其揚請教市場方麵的知識。他總覺得靠爸爸漫無目的地跑客戶不是回事,市場可能需要更全麵地布局培育。當然,董其揚不是教授,不可能傾囊相授。柳鈞能問出多少是多少,將所有的話都鐫刻在心裏,回頭慢慢反芻。
  飯後,柳鈞為避免與楊邐繼續照麵,隻能住回公司去,在停車場就與楊邐董其揚告別。他見到楊巡給董其揚開的是一輛帕薩特。楊家兄妹自己開普桑,卻給董其揚開帕薩特,不知董其揚心中作何感想。

  第 47 章
  回去路上,柳鈞從頭回想總結與董其揚的對話。他一直想到公司,恍然大悟。古人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而他卻在製訂公司戰略時候,忘了反省自己是什麽層次。騰飛不是過去他德國工作的公司,那家公司樹大根深,才敢在談判桌上讓買家屈就高價產品。他的騰飛現在連中等公司都不是,就資金規模而言,他其實就是過去的前進廠。換句話說,他現在既沒有資金做尖端產品,又不肯屈就做大路貨色,那麽他現階段的奮鬥目標該是中等企業。他想想市一機目前的產品策略,難道他應該向市一機靠攏?
  柳鈞坐在車裏,呆呆地看著燈光下的籃球場好久,沒有下車,掉頭回去市區。他約下董其揚再談。
  楊邐不在場,董其揚的言談就發散很多。他讓柳鈞別跟一般技術人員一樣,他指出柳鈞現在不僅是個技術人員,更是個工廠主,思維的側重更應該偏向工廠主才行。柳鈞拍腦袋大悟,他其實更應該注重投入產出比,而不是敝帚自珍。
  柳鈞心裏非常感激董其揚,但有點兒納悶,兩人彼此乃是局部競爭關係,董其揚授他以漁,這不是與董其揚自己過不去嗎。董其揚依然大大方方地告訴柳鈞,和氣生財,人要有點兒胸懷,舍得吃小虧,看大方向。
  柳鈞感慨萬千,他想到回國這一年半來的種種,也想到他與楊巡的過節,想到他有很多時候決不妥協,可有些時候擰得過頭。是董其揚的氣度讓他敢於直麵自己。
  柳鈞再次回到公司的時候,被白天那些烏煙瘴氣的事情攪起的心浮氣躁消失了。他明白了把產品當豬賣的真正含義,那就是讓數據說話,不帶一絲感性地審度最佳的投入產出比。就像以前董其揚曾經跟他說過的,要讓公司立竿見影地掙錢。
  柳鈞選擇了民間借貸,選擇為高息打工。
  而同時,錢宏明卻放棄打信用證的主意,他經過多方調查摸底,無師自通地用數據得出結論,用信用證融資是個不錯的辦法,但是成本太高,這成本包括實際運作成本,開道成本,堵嘴成本,以及風險成本。而收益不彰,收益的高點已經由柳鈞摸出大概頂部,這等收益,他循規蹈矩閉著眼睛做生意,都能蓋過這等收益。
  既然不再考慮那個大計劃,錢宏明盤點盤點分公司成立不到一年的收入,決定為自己換一輛好車,讓柳鈞幫忙去挑選。
  柳鈞被錢宏明捉差的時候,正忙得昏天黑地,因為戰略思想的調整,他必須調整公司管理的方方麵麵。由於管理人手的缺乏,他必須自己赤膊上陣。同時也為了鍛煉年輕少經驗的技術人員,他調遣羅慶等幾個監控車間的質量管理。他給羅慶他們幾個的任務是,必須從實踐中找出質量問題的根源,將問題的處理積累成經驗,所謂的實踐出真知。
  對於錢宏明有關選購什麽車的提問,柳鈞漫不經心地道:“市麵上你想買的隻有四張老熟臉,奧迪,別克,雅閣,帕薩特,那些參數我不動腦筋都背得出來。你隻要拿出一張紙,列出你想要的所有體驗傳真給我,我準保給你找出一輛最適合你的。”
  錢宏明聽了深深地微笑,下意識地將左手放到唇邊,“不,我想借你一天時間,你陪我去一趟上海,我打算買輛進口的。”
  柳鈞一愣,“錢總……儂準備打出多少預算?進口原裝車稅高,花翻倍的錢買來的可能還不如國產化率不高的那四張熟麵孔。你要是有特殊需求,等我稍閑,我替你改裝。”
  錢宏明依然微笑,“路上來來去去都是那四張熟麵孔,不想湊那熱鬧啦。我這幾天每天翻國外汽車網站,後來一想,這兒不是有個現成的高參嗎。你說個時間,這個周末?”
  柳鈞直到放下電話,才後知後覺地想到,錢宏明要的是“與眾不同”。他心裏冒出GTI、EVO等錢宏明可能吃得消的好性能車子的倩影,但隨即在心裏一口否定,那都不是“與眾不同”的車子。他唯有聳聳肩,等到了上海再說。他將準備去上海看進口車的消息發到本地最熱門論壇的車版,不料有好幾個人提出想跟著他一起去看,因為柳鈞豐富的改裝知識幾乎在車版一言九鼎,好幾個人希望跟著柳鈞去現場領略,也有一兩個想買新車的希望柳鈞幫忙指點,有位網名“漂移王”的,平常潛水居多,這回居然非常踴躍地要求給柳鈞做個長隨。
  柳鈞周五傍晚與錢宏明匯合,坐錢宏明的桑塔納2000去市府門口停車場,與漂移王等三個匯合。傍晚的市府門口停車場不再是高朋滿座,柳鈞一眼看到一輛寶馬五係的車子,掛的正是漂移王短信給他的車號。顯然漂移王也看到他們的車子,跳出來打招呼。兩人見麵,都是驚訝,柳鈞看清,漂移王居然是申華東。柳鈞不禁瞟向寶馬打開的車門,嘴裏也毫不掩飾地問:“沒帶上餘珊珊?”
  申華東一臉疑惑,也直截了當地問:“餘珊珊不是你的女朋友?”
  兩人都莫名其妙。申華東力邀柳鈞和錢宏明上他的車,快而舒服。三個人一上車,申華東就一腳油門踩到底,六缸轟鳴著飛快竄出去,後麵另一輛廣本跟著有點兒艱難。錢宏明坐在後麵,被申華東的橫衝直撞搞得異常緊張,喃喃地道:“這兒限速得厲害,別吃一疊罰單回家。”
  申華東橫一眼柳鈞,道:“罰單算什麽,不能在情敵麵前丟份。”
  柳鈞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哈哈大笑,“漂,我看你漂。最好每一次漂都攔腰擋住廣本,哈哈。”
  “不許漂,這兒是市區。”錢宏明毫不猶豫地阻止,他很懷疑前麵的兩隻鬥雞還真會漂起來。
  柳鈞冷嘲熱諷,“就這胎,也敢漂?讓他漂。”
  申華東無語,他早知道在車子方麵他不是眼前這個網上ID為“螺絲螺帽”的柳鈞的對手,他表現越多,被柳鈞抓到辮子的機會越多,他隻有越沒麵子。正好錢宏明發話,他順坡下驢,將車速緩下來,將話題扯開去。“螺絲,餘珊珊有沒有跟你說,她打算三十歲才談戀愛?”
  “有這種事?”柳鈞驚得笑出聲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理由,不過聽起來像是餘珊珊的風格。
  “可能你連聽這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我跟餘珊珊談這種事情幹嘛,我跟她見麵談理想談人生都談不完。”柳鈞也不甘示弱。
  “我起碼還知道餘珊珊是單身,你連她現在什麽狀態都不知道。”
  “喂,兩位,你們成年了。”錢宏明不得不在後麵提醒,免得兩人鬥得忘記開車。
  申華東卻扭頭道:“我們清楚,不用提醒。”
  錢宏明立即笑道:“好嘛,這就成‘我們’了,一致對外了。”
  “哈哈,《圍城》裏說,這叫同情兄。”柳鈞心裏挺高興,笑聲分外響亮。
  錢宏明坐在後麵抱臂聽前麵兩位繼續任性地鬥嘴,心中雖然非議兩人的小孩子氣,可沒再插嘴。他借著儀表板的微光細細打量車子的內部,再看看前麵駕駛者申華東瀟灑輕鬆的模樣,越看越是動心,他也想要這樣的氣派。
  一行人半夜才到的上海,到了後都不肯休息,又去吃了宵夜。第二天卻還都個個精神抖擻地跑遍上海車市。人生地不熟,不知吃了多少罰單,還不如全程包出租車便宜。錢宏明果然訂下一輛寶馬,不過他還真有點兒吃不消五係的價格,最終買了三係的,這其間,幾乎沒柳鈞什麽事兒。柳鈞也沒太堅持,他已經明白錢宏明要的不是性價比,而是“與眾不同”,他隻管盡心盡責地將車子試駕了一下,看看有沒有問題便罷。柳鈞反而與申華東一起將跑車看了個遍,申華東簡直是黏在法拉利身上不肯離開。
  上海回來,柳鈞跳上自己的車子,就直奔餘珊珊的家。路上打餘珊珊的手機,不通。等到餘珊珊家樓下,一眼就看到申華東的車子也趴在那兒。兩人見麵,會心微笑。申華東告訴柳鈞餘珊珊不在家,也沒開手機。兩人友好告別。
  但柳鈞回到公司,羅慶立即給他一個“驚喜”。羅慶私下遞上辭呈,說是提前休息起來,準備應付公務員考試。
  柳鈞大惑不解,“為什麽去考與專業混不搭邊的公務員?多浪費你的才能。”
  “柳總,對不起,恕我很現實。我需要穩定的工作,良好的工資福利,還有立竿見影的工作回報。我耐不住做技術的寂寞,因為幾乎看不到獨立設計的前景在哪兒。我很氣餒。”
  柳鈞想不到羅慶的理由是這個。他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可是羅慶,你熱愛機電。我還記得你畫對圖紙時候,眼睛裏閃過的光亮。你都已經攀到半山腰,你舍得放棄?你問問你的內心。”
  “我已經思想鬥爭很多天,除了我自己和柳總,所有人都支持我考公務員。柳總,千般理想,不敵生活萬般無奈啊。我等不起。騰飛其實已經給我們夠多,可是相比公務員……”
  柳鈞搖搖手,阻止羅慶說下去,他能理解羅慶的選擇。他給羅慶的辭呈上簽了字,他反而看到羅慶眼中流露出的失落。“去嚐試吧,什麽時候想回來,我還是歡迎你。我都替你可惜。”
  柳鈞看到羅慶的內疚,和羅慶的激動,但是他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柳鈞竟然是被選擇出局的那一方。他做出千般努力,都不如人們對公務員身份的一個希冀。他鬱悶了好久,卻更想到,他究竟做出了多少。此時,看到錢宏明一擲千金豪買寶馬時心底的一點點兒刺痛,在柳鈞心底漸漸浮起。

  第 48 章
  柳鈞又一次深深地懷疑自己,他究竟在瞎忙些什麽。他的公司投入那麽大,可是幾個月運作下來,他別說是沒有買新車的賊心,連平日的開銷都一反常態地束手束腳,騰飛的利潤哪兒容得他的揮霍。做工廠,除了將產品當豬賣,難道還得將自己辛苦成一條狗?這不,羅慶已經提出辭呈了。社會上有那麽多輕易可達成功的行當,唯獨不是他的騰飛公司。柳鈞依然是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路了。
  唯一值得欣喜的是,聯係上餘珊珊後,餘珊珊答應周日與他一起去山裏摘桔子。
  錢宏明買寶馬車的消息,隔天就傳到出差的柳石堂耳朵裏。柳石堂一聽就爆了,什麽,錢宏明那種人憑什麽比他寶貝兒子更早買寶馬?連他都還開著一輛老奧迪呢。他當即一個電話打給柳鈞,道:“阿鈞,賬上有多少現金。”
  “夠用,高利貸已經有五百萬打進來了。爸,什麽時候回來,我跟你重新議定一下價格。”
  “你拿出一百萬,買車去。要買拉出去全市人民都盯著看的好車。”
  柳鈞好不容易領悟過來,想不到他爸爸也被錢宏明的寶馬震撼了。難怪錢宏明一進車市就絕無旁騖直奔寶馬,錢宏明早等著這個效果。“沒必要,爸爸,隻要把騰飛運轉起來,我們開拖拉機出門都沒人笑話。”
  “不行,你以前在國外一個人掙工資都還買寶馬M3……”
  “那是以前,現在我的想法不一樣。”柳鈞冷靜打斷爸爸的激動,索性提前將他降價擴市場計劃跟爸爸討論。經他以正式投產後所獲包括成本累計、市場規模、銷售價格、資金周轉等數據建立模型,得出一列在半年時間內如何獲得最佳投入產出比的數據。
  “要降價!?降那麽多?”柳石堂一聽降價猶如割肉,暫時忘卻錢宏明的寶馬車帶給他的激動,“你不是說我們建立騰飛的目的是做高附加貨嗎?為什麽降價?降價結果會不會變成第二個前進?”
  柳鈞深吸一口氣,雙眼看著桌上的“千禧年柳鈞快跑”,用堅決的口吻道:“不會。前進廠的產品猶如海洋中的一滴水,而騰飛的產品旨在占領全國高端市場絕大部分份額,最終謀求定價權。兩者性質完全不同。”
  柳石堂的電話很有用,他說出了柳鈞心中難以言表的鬱悶。柳鈞通過安慰爸爸,也同時鼓勵了自己。他將海洋水滴之類的話記錄下來,回頭,這就是鼓動員工的最佳語言。
  但爸爸的電話也提醒了柳鈞,他回國一年半,此時回首當年,真有物是人非的感覺。當年剛去德國讀書,手頭存下一筆錢,首先想到的是買一輛拉風的二手車,然後所有積蓄都花在改裝上。等工作掙錢,更是傾家蕩產買下寶馬M3二手,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現在這是怎麽了,居然含蓄得開拖拉機都不在乎了。若不是爸爸說出來,他還沒留意到他已經變化那麽大。
  羅慶辦完離職手續,抱一隻大紙板箱來找柳鈞,紙板箱裏滿滿的都是機電類專業書。
  “柳總,這些書都是我從上海托同學買來,我們圖書管裏沒有,我不帶走了。今天整理出來我才發現,我來騰飛一年不到時間裏,竟然自覺看了那麽多書,比大學讀的專業書還多,不得了。”
  “可你最終還是選擇放棄。”
  “是的,我看了那麽多書,才發現我這才是推開一扇門,門裏有前人的經驗,和飛速發展的最新科技。我得啃完前人的經驗,跟上今天的飛速發展,我才能端穩技術這隻飯碗。原來技術行業的積累沒有大用,很快就會被淘汰……”
  “不,機械行業的經驗積累非常有用。”
  “可柳總,你不能否認在工控、材料、加工技術等方麵,發展日新月異,我看你每天有空,有時候連吃飯時候都抱著原版書看。這一行,太辛苦。我已經看到,這一行做下去,付出與所得將會永遠不成比例,到年老時候還會被冒起的年輕人追趕嘲弄。這一行其實也是吃青春飯,隻有三十歲到四十歲是黃金十年,與計算機的並無兩樣。”
  柳鈞認真看著羅慶,聽他講完。“我理解你。謝謝你特意來告訴我,你離開並不是因為我公司辦得不好,我好過許多。”
  羅慶驚訝地道:“我們公司在同類企業中已經是最好的,我們都說這兒是理想王國。而且我們都說你是個好領導,除了太嚴格了一些。”
  “馬後炮!我送你出去,這兒叫不到車。”
  羅慶這一刻有收回辭呈的衝動,可是理智占了上風。他見識到什麽叫好合好散,他將騰飛和柳鈞都記在心裏。
  錢宏明開上新車後心裏很愉快,朋友們一招呼就到場,散場時候還負責接送。很快,從小學到高中的同學們都知道錢宏明發達了,也常有人打電話給柳鈞,問柳鈞什麽時候也買一輛。柳鈞一概回以他正奮起直追。
  柳鈞還是開著被他修煉得妙不可言的捷達車去接餘珊珊。他一向準時,寧可早到也不願耽誤。到達餘珊珊家樓下時候還比約定時間早十分鍾,卻見餘珊珊早已背一隻雙肩包等在樓下。今天的餘珊珊打扮風格與過往差不多,一件藍白格棉布襯衫,外罩學院風格深藍棉織背心,下麵是牛仔褲帆布鞋。不過頭發變長了,看上去風格清新像個學生。但柳鈞替餘珊珊開車門時候,分明聞到香水味道,看到餘珊珊化了淡妝。柳鈞心裏歡喜。
  關上車門,柳鈞不急著走,趴車窗上道:“昨晚熬夜了?”
  “是啊,隔窗相對熊貓眼,你不也一樣嗎。吃早飯了嗎?”
  “你又不會做。吃了,食堂吃的,肉包白粥鹹鴨蛋。你呢?”
  “我偏偏做了三明治,哼。”餘珊珊忽然感覺這種對話太親密,立刻側身讓開一些,“還不走?”
  “你瘦了。”柳鈞扔下這句話,繞過車頭鑽進駕駛座。沒等他坐下,餘珊珊也扔給他一句,“你比我瘦得多,臭愛美,臭男人也減肥。”
  “我……誰減肥啦,你才減。上回看見你都不敢認你,臭美得不行。”柳鈞笑嘻嘻地看餘珊珊翻白眼,依然不急著開車,心中有點兒後悔,幹嘛不早點兒來找餘珊珊。“我們開車規範一點兒,請你係上安全帶。”
  餘珊珊才剛係上,柳鈞就啟動車子拐彎出去。餘珊珊奇道:“你不是該開快車的嗎?”
  “我開得並不慢,不過我把減震調得偏軟,又換用的是偏軟的輪胎……”
  “什麽是減震,不是叫避震嗎?”
  柳鈞給問得一愣,索性將車子停在路邊,指點餘珊珊看什麽是減震,什麽是避震。但是整車看不清楚,兩人又沒帶紙筆,最終決定桔子山暫時不去了,先去修車行看個明白再說。一個進車行如魚得水,一個對汽車興致盎然,幾乎在車行裏稱兄道弟。等一遍巡下來,走到外麵,柳鈞笑道:“申華東也被我介紹來這兒淘寶。”
  “謳,快走,千萬別……”餘珊珊沒說下去,先逃進車子去了。柳鈞與老板打個招呼跟上。“你們怎麽認識了?”
  “我跟申華東?那次在你家樓下見麵後就約出去打了一架,不打不相識。”
  餘珊珊拿眼睛滴溜溜地盯著柳鈞觀察,越看越不信。“啊,看起來你打輸了,一定是你輸了,所以都沒臉來見我,哼。”
  “你怎麽知道我們是為你打架?我跟申華東有的是其他打架理由。”他見餘珊珊羞得滿臉通紅,就刹住揶揄,“我跟申華東沒打架,後來認識是因為車子這個共同愛好。申華東是個不錯的人,想不到家境優裕的他為人也不錯。不過我更優秀。”
  “沒看出來。”
  “當然,申華東的優秀不合你胃口,你當然看不出來。我就不一樣了,我在你麵前金光閃閃。”
  “是啊是啊,泥胎鍍銅,當自己是神仙了。”
  兩人一路吵吵鬧鬧,柳鈞也不知挨了餘珊珊多少白眼,若是白眼有溫度,柳鈞半邊身子早已烤焦。然而不吵鬧的時候,車廂裏安靜得曖昧,兩人又都心慌耳熱的,餘珊珊趕緊找話題來鬧。終於到了桔子山,這山是柳鈞親戚家承包的,親戚正好去賣桔子,柳鈞隻要跟管山林的小工招呼一聲就行。因此柳鈞很不客氣,從後備箱拿出兩隻碩大整理箱,大有洗劫之勢。柳鈞還沒整理好,餘珊珊這個北方長大的姑娘看到滿山黃澄澄的桔子開心壞了,一早哧溜地竄上山去采摘。
  桔子樹雖然不高,可長得俊俏的果子大多數長在樹冠,有些柳鈞還夠得著,餘珊珊唯有望洋興歎。十幾隻普通果子摘下來,餘珊珊不滿足了,想爬樹上去采。
  柳鈞見這毛糙丫頭躍躍欲試,連忙拉住她,“別上去,沒見樹枝上都吊著農藥瓶嗎,碰到了不好。我摘給你,你下麵兜著。”
  “別婆婆媽媽,一棵樹才一兩隻農藥瓶,我不會碰到。別抓著我。”餘珊珊口氣強硬,臉卻通紅,一隻手又是被柳鈞牢牢抓住,兩眼閃避著不敢看向柳鈞。
  柳鈞毫不猶豫,俯身將餘珊珊抱起。“夠高了嗎?”
  “噯,放我下來。”
  “摘了才放你。”
  “摘了摘了。快……”
  柳鈞放下餘珊珊,但根本沒放開手,他不願放手,緊緊將這毛糙丫頭抱在懷裏。他也不知一下子從哪兒湧上來那麽多愛意,忽然發覺自己很愛餘珊珊,滿心都是暈眩。最讓他激動的是,餘珊珊居然掙紮了幾下之後,也張開雙臂環抱住他。那麽,不下嘴更待何時。

  第 49 章
  跟餘珊珊有發展,不出柳鈞所料,他的曆史記錄中似乎沒有追而不得的汙點。但跟餘珊珊進展神速,則是大大出乎柳鈞的意料。在他豐富多彩的追求經驗中,美女往往最難對付,像餘珊珊這種先天美女相比楊邐那種後天美女應是更難追到。想到這兒,柳鈞不由得在心中開懷大笑,可見寶刀不老哇。當然,他也毫不掩飾地在餘珊珊麵前歡快地大笑,笑得餘珊珊疑神疑鬼。
  柳鈞終於還是忍不住問:“申華東送你回家那一次,看到你穿得那麽……我差點認不出你,你上班都那樣穿?以前在市一機沒那樣。”
  “別問,問了我就來氣兒。”
  “隻跟我說說。”
  “叫你別問了,還問。”
  “你不能歧視男朋友,你以後得養成習慣,來氣兒的事優先告訴男友,再自己分析。這叫先人後己。”
  “呸,可不可以先斬後奏?”餘珊珊給逗笑了,“怎麽啦,我打扮得不好看嗎?”
  “不不不,你怎麽樣都好看,我隻是煩你在別人麵前打扮。我那晚上看你跟申華東在一起穿那麽漂亮,第一衝動就是跟申華東打一架。他憑啥。”
  “就憑他是我們公司大客戶。我們老大巴結得不行,恨不得把我刷刷幹淨獻上去,每次申華東來,她就製造我和申華東單獨相處的機會,跟王婆一樣。唉……我很不想的,可是沒有申華東,還有華北華南華西華中,我總有本事把客戶發展成賤人。申華東算是紳士的,那些華北華南都想得出拿幾萬塊生意來釣我,呸,我討厭你們男人。”
  “我是例外。既然不愉快,何不回來做技術?隻要從頭做起……”
  “不,哪兒都一樣,知識分子男專門設小圈套,還不如生意人直接,前者偽君子,後者真小人。”
  柳鈞想起那次在小髒飯店吃飯,餘珊珊也是奮力抨擊賤男人。“是不是你為了避免受矚目,所以平時見人都亂穿衣服?”
  餘珊珊臉上一紅,“我不愛逛街呢,我現在的衣服都是同事拖我去買的,我又不知道穿什麽好。你呢,你都誰給你買衣服?我最愛看你穿的衣服,特帥。”
  “明明是我長得帥,衣服沾我的光。以後你的衣服我來買……呃,別動,你褲腿上一條毛毛蟲。”
  照以往柳鈞談情說愛的慣例,餘珊珊此時應該捂住眼睛尖叫一聲撲進柳鈞懷抱。但餘珊珊的舉動卻是出乎柳鈞的意料,柳鈞隻見餘珊珊伸出纖纖玉指,輕而易舉捏起那條一寸來長,花花綠綠的毛毛蟲,轉身鬼鬼祟祟一笑,毛毛蟲衝柳鈞撲麵而來。柳鈞想裝好漢,可是擋不住毛毛蟲離他印堂越來越近,他都沒心思去看餘珊珊得意洋洋的笑容,又不敢伸手接住那條毛毛蟲,一時臉色都變了。
  餘珊珊看把柳鈞嚇得夠嗆,才誌得意滿地將毛毛蟲扔了,滿不在乎地道:“怕什麽呢,全身上下就指肚不怕毛毛蟲的毛。我們小時候常爬楊樹柳樹捉毛毛蟲玩,警戒色越強烈的毛毛蟲,我們越愛捉。我們還把毛毛蟲培養成蝴蝶,我寫的觀察日記得過獎呢。咋樣,怕了吧?看你以後還敢毛手毛腳。哼。”
  柳鈞張口結舌,好不容易才接上一句:“大姐頭,您以後想爬樹,小的絕不攔你。”
  “說話算數!”餘珊珊立馬脫離狼爪,滾滾上樹去了。柳鈞見她身手利落,哭笑不得,這哪是女孩兒啊。現在他反而成了賢內助,操起整理箱站在桔子樹下,接餘珊珊摘下來的桔子。他此時相信,餘珊珊在賤男人麵前不會吃虧,因為餘珊珊不是個善茬。他放心了。
  中午時分,太陽當空照,草蟲頭頂飛。餘珊珊硬是要拿出親手做的三明治給柳鈞吃。柳鈞一看,兩片沒切邊的切片麵包,夾一片奶酪,一片午餐肉,一塊煎雞蛋,幾片挺肥厚的青瓜,柳鈞若沒在德國被這種西餐逼瘋過,他可能還會覺得滿有情調。可他是受盡三明治荼毒的人,麵對餘珊珊的簡陋三明治,他滿臉痛苦,不吃太辜負餘珊珊大清早掛倆熊貓眼給他做早餐的心意,吃吧,他怕當場暴斃。
  “大姐頭,我說真話,會不會下場很慘。”
  “不會,哼。”餘珊珊悻悻的,將三明治搶回,塞進塑料袋,她對自己的作品也沒胃口。她想到自己不會做菜不會打扮不會撒嬌,隻會抓毛毛蟲嚇柳鈞,心裏很不是滋味。幸好有柳鈞在她耳邊說愛她,餘珊珊才收起患得患失。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麽愛柳鈞。以前想幫柳鈞的忙,結果害柳鈞與楊巡激烈衝突到住院。後來聽說柳鈞相當忙,忙得沒時間睡覺,她唯有不去騷擾。而今看著柳鈞的消瘦,她也拿不出辦法,其實她心裏想到很多什麽煲湯之類的玩意兒,可是她怕自己搭配紅棗人參當歸,弄不好反而變成毒品。她後來終於想到一招,他們餓著肚子下山找吃飯地方,她剝點兒桔子給柳鈞充饑。其實她不知道,她肯剝桔子給柳鈞,柳鈞心裏比吃十全大補膏還補。
  終於走進飯店,兩人都想點對方愛吃的。終於爭論出一張菜單,等小二離開,餘珊珊說了實話,“柳鈞,其實我們之間很陌生……”
  “我們相愛。”柳鈞連忙打斷,免得餘珊珊說出三十歲才談戀愛的話。
  “可是我們那麽陌生,究竟……呃……彼此什麽?皮相?”
  “不知道,反正想見你,想親近你。需要理由嗎?你呢,你為什麽?”
  “我不知道。但你經驗豐富,應該是你來找原因。”
  柳鈞麵對這個求知若渴的怪胎,一時語塞。好不容易腦袋裏靈光一閃,柳鈞執起餘珊珊雙手,“珊珊,讓我們用一輩子來尋找原因吧。”
  餘珊珊卻很不配合地笑了,“哇,瓊瑤劇都沒你惡心。”
  “這丫頭,一點不解風情。”柳鈞心裏嘀咕,他徹底被打敗,以後再也不敢在餘珊珊麵前用甜死人的那一套。可餘珊珊心裏卻對這一輩子的承諾很受用,一顆心就跟灌了蜜一樣的甜,可她就是不會撲閃著兩隻大眼睛做配合,可也沒好意思對依然挺陌生的柳鈞說出心底真實感受。隻好見柳鈞愛吃什麽,她就少吃點兒,想讓給柳鈞吃。結果,似乎柳鈞什麽都愛吃,她又是已經餓得不行,隻好破罐子破摔,與柳鈞搶上了。
  一整天的約會,餘珊珊一直很快樂,可回到家一回想,又覺得自己特糗,什麽都沒做對,整一個小土包子。柳鈞依依不舍地離開,很快就又找到打電話給餘珊珊的理由。“珊珊,我明早來接你上班,你幾點?”
  “不要接,我自己會去。你忙你的去。”
  “就接一次,等我住回公司就沒法趕過來接送你。一次,明天,說你幾時上班。”
  “不要,我精神壓力很大,你讓我想一星期。”
  柳鈞想都不想,一個180°轉彎,趕回餘珊珊家,他不知道中間出來什麽問題。“珊珊,我很快到你樓下,你過五分鍾下來。”
  “不,你回家去,早點兒休息。”
  餘珊珊口氣堅決,卻一直沒掛斷電話。等柳鈞出現在樓下,餘珊珊卻又滿心歡喜,可是不肯下樓,她怕自己跟塑料袋裏的三明治一樣,終有一天會被柳鈞看穿,她的修飾自己,完美自己,然後才敢再見柳鈞。
  兩人遙遙相對說了半天,餘珊珊忽然道:“小心,你身後有人靠近。”
  柳鈞猛回頭,卻見申華東在半明半暗中似笑非笑。“吃癟了?”
  “我們耍花槍,關你什麽事。”餘珊珊在樓上拋下一個臭彈。
  柳鈞想不到餘珊珊比他更猛,得意地道:“看見沒有,我們是人民內部矛盾。你沒機會了。”
  “切,你不過是肉盾。”申華東不甘示弱。
  “不要不承認嘛……”柳鈞不曉得多得意,可沒得意多久,手裏的手機叫響。他一看是公司車間電話,頭皮一下炸了,準沒好事。果然,公司又出事了,而且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申華東隻見柳鈞臉色大變,還以為電話那邊是另一個女友,“喲,女朋友打架了,請過來……”
  “珊珊,我公司出事故,我得立刻走……”
  “什麽事,我陪你去。”餘珊珊在上麵看得清清楚楚,柳鈞接電話時候方寸大亂,估計是了不得的大事,她立刻抓起鑰匙背包,衝出家門,沒時間聽柳鈞後麵的話。柳鈞也沒聽見她說的,他趕緊鑽進車子,想立刻趕去公司。但被申華東攔在車頭,他忙伸出頭來道:“兄弟,讓讓,人命關天,有事以後找我。”
  申華東指指樓上,“沒聽見樓梯響嗎,等等她。”
  柳鈞才留意到餘珊珊衝下樓梯,衝向他車子。柳鈞心急火燎之中,不忘留下一句話:“兄弟,好漢。”
  申華東看那破車滑著優美弧度衝出小區,心裏全不是滋味。肉盾乎?非也。餘珊珊急成那樣,還需要解釋嗎。好漢有個屁用。
  餘珊珊見柳鈞似乎全身肌肉繃緊,很想替柳鈞排解,“出什麽事了?”
  “高頻焊接,一個工人違規操作,摔倒正好撲在高頻頭上。拜托,千萬是穿著絕緣鞋的。”
  餘珊珊工科出身,當然清楚高頻是什麽,高頻電流擊穿人體是什麽後果,她驚得捂住嘴說不出話來。從小跟著父母在機械工廠打滾,什麽斷手指斷手臂已經司空見慣,可是高頻擊穿人體……程度嚴重的話……餘珊珊不敢再往下想。
  她扭頭看柳鈞,見柳鈞也是濃眉緊縮,牙關緊咬。她大膽伸過手去,輕輕撫摸柳鈞的臉,“別怕,你說過你安全管理很嚴,工人不可能接連違反兩項操作規程。那位工人一定穿著絕緣鞋。”她拚命鎮定自己,免得讓柳鈞感覺到她的手臂其實在顫抖。
  “我不怕,我隻擔心人命。高頻電流擊穿,內髒會被燒成碳。媽的,屏蔽牆呢。每天班前會跟他們千叮嚀萬囑咐說安全等於生命,班後會提醒他們注意休息不要酗酒,都以為我在恐嚇他們,操作上不知手把手糾正多少次,非要等我罵人了才當回事。我一不在,又不要命了……”
  餘珊珊聽柳鈞罵罵咧咧,但總算,感覺柳鈞的臉部肌肉緩和下來。“爸爸說過,千慮必有一失,何況是每天做重複勞動的工人。所以技術人員的職責之一是盡量保證設備的安全運行。”
  “屏蔽牆是我特別為設備配的,就是怕工人萬一撞到什麽摔上去,也可以同時減少輻射傷害,這套國產設備野氣得很。那人能撞上高頻頭,隻有一個原因,偷懶沒按規程合上屏蔽牆。”
  “那還算不算工傷?”
  “算。”
  “你全賠?”
  “對。”
  餘珊珊無語了,看著柳鈞竟然超過一輛尖叫的救護車。她感覺,那救護車一定與他們同路。
  到了騰飛公司,餘珊珊難得很乖巧地聽了柳鈞的話,沒有跟下車去,柳鈞怕她看到現場嚇死,她怕給柳鈞惹麻煩,省得柳鈞又要管事兒,又還得管她。救護車很快趕來將人抬走,柳鈞過會兒才跑出車間。
  “酒後上崗!”柳鈞走進車子就暴跳如雷,他在車間力持鎮定,安撫眾人,可是得知前因後果後,他氣得快炸了。“一共三個人中班前在小飯店一起喝酒,雖然一人一瓶啤酒,可酒精夠麻痹安全那根弦。媽的,喝砒霜還痛快點。對不起。”
  “你小心駕駛。深呼吸了再開車。”
  “我很激動。”柳鈞深呼吸多次,還無法鎮定下來,隻得指著速度表,讓餘珊珊盯著,超過六十公裏就提醒他減速。
  “是不是那位員工看上去不行了?”餘珊珊小心地問。柳鈞比來時更加失態,不會沒有原因。
  “上帝保佑他。我剛跟醫生說了,隻要把性命搶救下來,不用替我省醫療費用。”
  但等他們趕到醫院,當值醫生通知柳鈞,本市醫院全部對付不了,唯有送去省城。柳鈞隻得讓餘珊珊自己回家,他跟車趕去省院。但即使如此努力,第二天清晨,那位工人還是去了。

  第 50 章
  柳石堂半夜接到兒子電話時候,便一口要求兒子,這件事不管人死人活,要兒子回避,由他來處理。柳石堂讓柳鈞要求醫生抽血取證,化驗血液酒精含量,複印所有醫院單據。然後不管有沒有人在省院接手,柳石堂讓柳鈞立刻離開,不要開口做任何承諾,回公司照管生產。首要保證的是生產不停頓。
  等柳石堂大清早包車風塵仆仆趕到省院,死者的親屬還沒趕來,而柳鈞則已經從行政經理那兒了解到解決辦法。柳鈞心疼爸爸一夜趕路,可是兩人一個照麵,他發現爸爸精神抖擻,反而比他更精神。原來柳石堂在車上一路睡過來。
  “你還沒走?快走,快走。人還活著沒?”
  “死了。行政老張帶家屬已經上路,大概再半個小時能到。死者未婚,家裏隻有父母和姐姐,他是獨養兒子,要死的,他父母不曉得多傷心……”
  “死了?死了難處理,不過處理好就是一了百了,不像工傷沒完沒了是個無底洞。老張有沒有說有規章可循?”
  “有,我們交了工傷保險,因公傷亡職工的喪葬補助、供養親戚撫恤金。一次性工亡補助金都由勞動局的工傷保險基金支付。但是這位員工喝酒過,可能會被排除在工亡認定之外。”
  “千萬不能跟勞動局管工傷鑒定的人提起喝酒的事,市麵價,人命二十萬,不是國家賠就得我們賠。既然死了人,不賠逃不過。我們的工傷保險絕不能白繳。”
  “那是才剛工作沒多少年的,正當青春,就這麽死了,我們私人在工傷基金之外,另外多給十萬吧。”
  柳石堂兩眼往周圍一掃,揮手擋住兒子的話頭,“這件事我來處理,我不管你願意給多少,給一百萬都我沒意見,但這話隻能事後提,現在是討價還價時候,什麽都不能說。人心叵測,我們要有打硬仗準備。再說,我們的損失誰來賠?自認倒黴?”
  “爸,雖說如此,可別太冷血,畢竟是一條人命。”
  “我依法辦事。他奶奶的,這事一出,銀行剛啟動的貸款審核又得泡湯,我們又得多借幾個月高利貸,這息差損失誰來賠我們?倒黴……阿鈞,工傷很常見啦,你不能婆婆媽媽。”
  “是的。但……”
  “沒有但是,騰飛這是第一次工亡,一切照規矩來,別給以後處理留下高標杆。我會處理。接下來是比誰更無賴,你做不出來。你找人把我業務替上。你快走。”
  柳鈞雖然離開了醫院,可是心裏非常擔心爸爸的處理手段,他可以設想得到,爸爸會很巧妙地對付死者家屬,然後將總賠付控製在二十萬之內。他在路上已經打定主意,不管處理結果如何,他個人再給十萬,要不然他過不去自己心裏的那道坎。可是柳鈞又默認爸爸處理這件事的起始態度是正確的,在人與人該如何相處的問題上,他已有前車之鑒——傅阿姨,讓他對人性的良知很難有太大奢望,唯有事先做足自我保護。他沒有意識到,他在不知不覺間,也對靠近身邊的人保持警戒。
  一夜未眠的柳鈞坐上大巴想打個瞌睡,可是怎麽也睡不著,救護車上看到那位員工臉上痛苦的表情一直在他眼前晃動。他不得不佩服他爸爸,別的不提,能一路睡到省城,這得多大的鎮定。
  等回到工廠,看到出事焊機被保存現場,所有焊機之後的後道工序不得不因此停工待料,柳鈞心煩得不行,他一向交貨及時,按照合同安排的生產向來一環緊扣一環。他不知道焊機會被封存到什麽時候,可是交給外加工,他又擔心質量跟不上。這是不上不下的一道工序,這道工序壞掉,前功盡棄。
  不等柳鈞想出主意,調查事故責任的各路政府大員都到了,因為這起事故涉及人命,工作人員個個不敢怠慢,上班茶都來不及喝一口,及時趕赴騰飛出事現場。柳鈞隻夠時間吩咐停工待料的工人趁閑擦拭機器,他趕緊跑去會議室接待。進去看到辦公室秘書已經在那兒斟茶倒水,柳鈞連忙遞上名片,敘述事故發生時候的情況。他將出事工人晚餐喝一瓶啤酒的前事暫時略而不談。
  接下來,是冗長而繁複的事故鑒定。安全條規建立?沒問題。安全培訓?沒問題。日常安全監督?沒問題。勞動局的來人有其特有的辦事套路,柳鈞以不變應萬變,騰飛有柳鈞問以前的德國同事要來全套安全防護措施,包括每天的安全操作,也都有專門安全檔案記錄,每一個經手人全有簽名。他不怕查。若是有事故責任賠償,柳鈞相信他的企業可以不承擔任何責任,不作任何賠償。
  在場的勞動局工作人員將文字記錄一一審核下來,沒有發現問題。然後進去車間現場鑒定。他們沒等全套進門程序完畢,就笑話說,這個車間是他們見過最難進的車間之一:他們從頭到腳的裝備全給換了,才被允許進入。柳鈞在一旁看著,心裏苦澀地想,可即使如此嚴格,依然不夠,除非是設立快速血液測試,以免喝酒的嗑藥的進入車間,說起來,事故真是防不勝防。
  中飯時間,柳鈞猶豫了一小下,便將工作人員拉到飯店吃飯,並且點了一桌高價菜,一條中華煙。柳鈞曉得這樣的行為與行賄無疑,柳鈞也曉得這樣的行為是人人必須遵守的規矩,柳鈞還曉得如果狷介地不這麽做那叫找死,即使他什麽過錯都沒有。果然,大家到了這樣大方的飯桌上,言語之間和善寬容起來。有人還說了一句政治很不正確,但實際卻又是那麽一回事的話。那位公務員說,他這輩子調查了那麽多安全事故,有時候無法不用迷信解釋一些現象,有些看似絕無可能發生事故的場合或者人,偏偏當事人猶如被鬼使神差著撞上去了,真正是什麽理由都找不到。大家都說騰飛的這起事故也是如此,再多防範,也敵不過小概率事件的殘酷降臨。大家挺理解地寬慰柳鈞,事已至此,到底那邊是一條人命,唯有耗點兒時間精力金錢,將事情抹平過去,不認倒黴不行。他們也告訴柳鈞,不管騰飛有過還是無辜,程序必須一部一部地走,該填寫的文字說明一件都不能少,該參加的三次鑒定會審也一次不能拉下。柳鈞一一答應了。好歹,焊機被恩準開封使用了。
  剛送走這一撥,又很快迎來下一撥。死者家屬組織能力驚人,很快組織一群人吹吹打打來到騰飛公司,為死者招魂。柳石堂讓柳鈞退開別管,這種人倫大事,即使騰飛的管理再嚴,你也不能攔著人家不看看事故現場。但是,其實也在柳石堂意料之中,那幫人進了車間就不肯走了,堵在車間門口,哭聲震天地說什麽都不肯起身離開。柳鈞打電話問派出所那個他曾經協助工作過的民警,這事兒該怎麽處理,不過人家跟他講,這種事情派出所也不方便出麵,最好大家坐下來好生商談,協商解決。
  柳鈞心急,柳石堂卻依然有張有弛,與死者家屬中的一名代表你來我往地扯皮。直到柳石堂答應於賠償之外額外拍出一萬元的喪葬費,代表才拉上家屬們哭哭啼啼地走了。
  不等柳鈞鬆上一口氣,車間主任來報,班後會點名,有位員工失蹤,那位員工對應的圖紙也告失蹤,沒能收上。柳鈞腦袋又是一聲“嗡”。多少公司覬覦著他的產品,他的圖紙設計,因此他設立了嚴密的保密製度,圖紙落實到人,人在機器邊圖紙也在機器邊,人離開,圖紙必須辦理移交手續才能拿到出門證。但是今天現場混亂,想不到有人趁此機會渾水摸魚了。
  柳鈞查閱該工人檔案之後,唯有報警一途。該工人是外地人,而且家鄉是那種老少邊窮地區,打官司容易,索償肯定不易。除非是警察能抓到人,可估計抓到人的時候,圖紙也已經被賣了。對於柳鈞而言,抓不抓到,其實已經無關宏旨。但是柳鈞又不能不報警,其他的工人都盯著看這件事的處理結果呢,他處理得太軟,下一步估計是層出不窮的圖紙失蹤事件。他必須殺雞儆猴。
  父子倆說到殺雞儆猴,兩雙疲憊的眼睛心照不宣地對視。柳鈞將所有有關這名工人的檔案複印一份,放進一隻透明塑料文件袋裏,準備親自去一趟派出所敲敲樁腳,找以前配合過的那位民警幫忙。柳石堂卻搶了兒子手中的文件袋,道:“你那種關係基本上不算關係,派不上用場。還是我去找人。”
  “是不是找上回幫忙抓傅阿姨的人?”見爸爸點頭,柳鈞忍不住又問一句,“傅阿姨出獄了沒。”
  柳石堂聞言卻是一愣,“上回抓走是什麽時間……哦,差不多一年了,真快。過陣子該出來了。阿鈞,還是你守著公司,這幾天準保不太平。那幫人今天剛給打懵,還糊塗,等醒過神來,該跟我們討價還價了,往後我們無論如何都得守住,不放一個人進門,否則我們很被動。”
  “他們還會怎麽鬧?今天這樣子還不夠?”
  “當然不夠,一條人命,而且是獨養兒子的命,他們哪肯輕易放我們過門。現在人死了,他們還能求什麽,當然是能榨出多少賠償是多少。我趕緊去派出所,回頭再跟你說。你快去食堂吃飯,吃完趕緊睡覺,你一整天沒歇著,我看你眼神已經不對。我出門會關照保安晚上看緊大門,放出兩條狼狗巡邏,你等下不用繞過去了。”
  “那不叫狼狗,那是羅威納。”
  “一樣,都是德國狗。”柳石堂皺著眉頭急匆匆出門,嘴裏念念不絕,“媽的,倒黴透頂,我們讓他害得損失慘重,還得挨他們索賠,好像還是我們的錯。”
  柳鈞也是皺著眉頭,跟著他爸出去,“算了,人都去了,我們別計較那些。”
  “我們這麽停工一天損失多少?”
  “別提了,我也不想算,這些沒法計較了。想開些,爸爸,你也別太累著,早點結束早點回家睡覺。”
  柳石堂心說,這幾天還想早睡?休想。但為了讓兒子能安心睡覺,他一個字都不提,隻不斷念叨著倒黴倒黴,到了快與兒子分手時候,柳石堂才又想起一件事,“阿鈞,明天你早點去廟裏拜拜,聽話,無論如何去一趟,也替我拜拜,我明天可能沒時間。回頭我再找和尚做法事。”
  柳鈞筋疲力盡地答應,送走爸爸,勉強吃幾口飯,想到必須跟幾個人匯報一下今天的事情。他重色輕友了一把,先給餘珊珊匯報,然後才跟錢宏明說。這兩個人電話裏幾乎是一樣的腔調,一致安慰說做工廠的就是這麽事兒多。柳鈞這才想到他心裏有點兒敬佩的董其揚,連忙打電話請教。
  董其揚在電話那頭輕描淡寫地道:“我們的遭遇差不多,我這兒前天鋼結構屋頂鋪彩鋼瓦,一個民工失足掉下……”
  “高空作業沒係保險帶?”
  “你說事情就這麽巧,綁了,但是綁的那根帶子竟然會被鋼梁鋸斷。鋼結構公司老板被死者的老鄉追得失蹤,那幫人就纏著我要錢。我怎麽可能給,這事情我交給楊小姐處理。你要不要問問她?我看她處理得很麻辣。”
  “麻辣算不算合理?”
  “說句沒良心的話,遇到這種事,誰心裏都不好受。可是公司該承擔多少責任,該付出多少賠償,都必須照著明文規定來,即使最後我想補償,也隻能是私人掏腰包,而不是公司。若是處理過程中稍有婦人之仁,這事情基本上沒完沒了,看不到結束了。楊小姐在行政工作方麵,巾幗不讓須眉。嗬嗬,你該不會是第一次處理這種事情吧。”
  柳鈞拿勺子將飯碗裏的飯翻來覆去,看起來他的心理素質還不如楊邐。“還有一件事,董總,我這兒有位員工趁亂偷了我一份圖紙失蹤了。請你幫我留意,若是他上門兜售,圖紙給你,人給我。”
  董其揚笑道:“嗬嗬,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能否透露,這份失蹤圖紙有用嗎?如果有用,我連夜發信號重金招賊贓。”
  “隻是其中一隻零件的圖。但是我願意私人給你五萬,請你幫我以市一機名義設圈套,我需要的是捉住這個人,殺一儆百。失蹤的員工可能打死他都想不到我會找你市一機的董總串通。”
  “這件事……我願意幫你,可你知道我的處境比較為難。要麽你去找楊小姐,我看她很願意送你一個人情,減輕一點兒內疚,你看呢。或者我打個電話給楊小姐,讓她找你。”
  柳鈞忙笑道:“我臉皮還行,我會自己找楊小姐。謝謝董總,你總是在關鍵時刻幫我。”
  “柳總,我再次聲明,我是一個職業經理人,我的職責是升值股東利益,而不是做股東的狗腿子,嗬嗬。”
  柳鈞由衷地道:“哪天我的騰飛要是能請得到董總這樣的人才,我可以專心我的技術研發了,現在我的時間大部分交給雜務,非常可惜。董總,可不可以預約你?”
  董其揚聞言驚訝,以一個資深銷售人員的素質很圓滑親善地道:“我很榮幸,希望有那麽一天。”
  董其揚不過是畫了一隻虛無縹緲的大餅,柳鈞心裏卻認真上了。

  第 51 章
  楊邐則是實實在在地給了柳鈞一塊大餅。楊邐想不到柳鈞會直接來電向她提出要求,她當然不會要柳鈞的五萬塊錢酬勞,但她有要求,“希望柳總替我保密,我大哥顯然不會樂見我替柳總做這件事。我也不會要你公司流出的圖紙。”
  “我當然。”柳鈞驚訝,他心裏閃過的是當初在市一機做測試時候楊邐千方百計偷窺秘密的形象,楊邐而今變得如此道德了?柳鈞頗不適應,心裏不得不疑神疑鬼,不由得多問一句:“請問有什麽辦法可以聯絡上我那失蹤員工?”
  “嘿嘿,你怎麽挖我的員工,我怎麽聯絡你的失蹤員工。”
  柳鈞被楊邐說得臉皮發燙,但他心裏卻是相信了幾分。他當初從市一機挖人,除了幾個他早就認準的,其餘的靠的是他看似漫無目的向市一機的人發布消息。一個老板可以收買員工八個小時的工作量,可是無法收買員工的心,往往工廠有兩條平行的消息渠道,一條由公司主導,一條則是工人自發,有時候後者甚至比前者更加暢通。正如他柳鈞可以發消息給市一機的工人,想來市一機在騰飛也埋有樁腳,楊邐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柳鈞不懷疑,很快就能傳到失蹤員工的耳朵裏。那位員工的失蹤,不過是從他柳鈞眼皮子底下失蹤而已。
  “楊小姐,再請教你一個問題,你怎麽處理工亡索賠的那些苦命親戚。”
  “你是不是被糾纏上了?”
  “我才開始,今天幾乎停工一整天。明天還不知道怎樣。”
  “不知道該說你是運氣還是不運氣,運氣的是開工一年未遇工傷,不運氣的是一遇上就是工傷的極點工亡,你一點兒處理經驗都沒有。我們這麽大公司工傷不斷,我剛接手時候……”
  柳鈞聽到這兒,正聚精會神呢,忽然電話斷了。他一看手機,果然是他的手機沒電。柳鈞扔下飯碗就跑回辦公室去,拿座機給楊邐打電話,二話不說就直奔主題。“對不起,剛才我手機沒電。你剛接手時候是不是看見職工的鮮血,首先想到的是不惜一切代價救回員工,並賠償他們損失?”
  楊邐當初在現場嚇得麵如土色,首先想到的是怎麽辦,如何回避責任追究。但聽柳鈞這麽一問,她當即收起原本想說的經驗,“是啊,大概誰都會有這樣的第一反應吧。可是事故處理過程中各方站在不同立場糾纏同一個問題,可以拖啊拖到一年半載,拖得雙方所有人筋疲力盡,最終一定是誰先拖不住誰先妥協。於是我領悟到一點,別把感情因素放到工作上,既然作為資方,就做一個合格的資方,千萬別拖泥帶水。等你經曆過這一次之後,你可以回頭再看看我們今天的對話。”
  “做一個沒感情的資方會不會讓其他員工產生兔死狐悲的感覺,讓其他員工心中失去對企業的歸屬感?”
  “我認為在現今的社會大背景下,員工與企業之間的關係太脆弱,你不可能把自己公司建成一個小型烏托邦。”
  柳鈞從楊邐的表達,聯想到楊巡的態度,再聯想到市一機工人不肯專心幹活,說是不願掙錢供老板花天酒地。這就是極端對立的勞資關係導致的結果吧。但是,他這兒又好得到哪兒去,這不是就有人乘火打劫,偷了他的圖紙鬧失蹤嗎?想起來還真讓人對勞資關係寒心。所以楊邐所言是經驗之談,是事實。“你說得對。我們回到正題,以你的經驗來看,我公司這起工亡事故,工亡職工家屬未來會提出什麽要求。一般你們對工人的賠償上下限是多少。”
  “柳總,我已經跟你說了,我隻做一個合格的資方,絕對站在資方立場辦事。既然我們遵照規則交付了所有工傷保險,那麽保險怎樣理賠,我們全數轉手給工傷職工。我們隻保證絕不從中抽取一分錢的好處,也不與工傷員工計較公司因事故產生的損失。”
  柳鈞實事求是地道:“我目前暫時做不到。”
  楊邐不禁一笑,“柳總的公司做得好不好?聽說業務吃得很飽。”
  “還沒達到飽和,人手跟不上,流動資金跟不上,到處都捉襟見肘,毛利都交給高利貸利息,一團糟。”
  “嘻嘻,說什麽呢,董總一直誇你,半年就產生利潤很了不起。我原先也沒看出竅門,董總給我畫一張你們公司的資金圖,他說你的頭腦得是多少台電腦的配合,才能將如此緊張的資金運作得可以維持生產,董總說你能維持到一年,你就勝利了。”
  “董總真這麽說?董總的腦袋真是好使,他說得一點兒沒錯。不過請你告訴董總,我已經趁我爸出差在外,把我爸的車子當了贖,贖了當,無數次了,形象並不如董總以為的那麽好。”
  楊邐聽了大笑,“有空進城來玩,我再幫你越董總。我跟著董總也學到好多。”
  “那麽我跟你學吧,哈哈。”
  這一回,是柳鈞畫一張大餅,楊邐微笑了一整夜。微笑的楊邐速戰速決,背叛大哥楊巡幫柳鈞辦事。很快,一隻電話打到楊邐的手機。楊邐約定當晚會麵地址,便給柳鈞電話。可是手機打了兩次都沒人接,第三次的時候,才有人接起,電話那端傳來的是迷迷糊糊的聲音。
  “楊小姐,這麽晚還沒休息?”
  “晚?才九點。呃,你已經在休息?我跟你那失蹤員工約下十點在香榭咖啡館見麵,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行嗎?”
  柳鈞一聽就興奮得跳下床,“行,沒問題。啊,香榭咖啡館在哪兒?”
  問清地址,柳鈞立刻跳進浴室衝一個冷水浴,睡得稀裏糊塗的腦袋才有點兒清醒過來。他開上車進城奔赴現場,將車遠遠扔在別處,走一大段路隻身悄悄鑽進香榭咖啡館。時間已經過了十點。果然,在咖啡館的角落,那種最適合進行不正當交易的地方,他見到那位“失蹤”員工。柳鈞撲上去使出渾身解數,將失蹤員工降伏,混亂中他裝作不認識楊邐,讓咖啡館小二從他口袋掏手機報警。
  110警察很快趕來抓人。現場聽得柳鈞說明情況,他們與工業區派出所通話認證後,將人帶走,準備移交。因此柳鈞不用跟去做配合,留下來麵對楊邐。等緊張情緒過去,困意立即襲上柳鈞腦袋,他忍不住打個哈欠,但是哈欠中途變卦,一氣嗬成變成一隻噴嚏。
  “對不起,昨晚處理事故沒睡,剛才你打來電話時候我正夢周公,拿冷水衝半天才醒過來……”
  楊邐立即伸手招呼小二,讓煮薑湯來,薑湯沒有就要幹薑水。柳鈞驚異地看著這一切,笑道:“你真賢惠啊。”
  楊邐臉上一紅,“沒點兒正經,還柳總呢。好了,你回公司早點兒休息去吧。”
  “等等,怎麽謝謝你?我都沒想過這個人能這麽順利逮住,你幫我解決大問題了。你不知道我多激動……”
  “那麽送我回家吧。每次夜歸,從車門到地下室電梯這段距離,總讓我膽戰心驚。”
  柳鈞不禁想到第一次見到楊邐,正是從電梯下到地庫,楊邐對他渾身充滿戒備。他忍不住笑了。楊邐卻是錯會了柳鈞的笑,她想到的是她有一個晚上醉酒,正是柳鈞將她從地庫送回家,記憶中的片段要多曖昧有多曖昧。楊邐的臉變得通紅,即使咖啡館的燈光也掩飾不了她的羞澀。她頓足扭身走了。柳鈞連忙結賬出來,見楊邐坐在已經點火的車子裏等他。柳鈞不知道楊邐幹嘛這樣,非常想不通,直至近距離看清楊邐眼波欲滴,似笑非笑,他才忽然想到那一次的曖昧,他忍不住放聲大笑。
  柳鈞一大笑,楊邐心慌意亂之下,直接將車頭撞向路邊一棵樹。幸好柳鈞眼明手快,一把抓過方向盤,車頭擦著樹杆過去,險險地停在行人道上。楊邐嚇得花容失色。
  柳鈞繞過車頭,打開駕駛座門,拍拍楊邐的臉,笑道:“別怕,有我。我們換個位置。”
  “你不許再笑,不跟你開玩笑。太危險了。”
  楊邐被柳鈞的拍臉動作鬧得腦部缺血,她不願爬到副駕駛位置上去,想矜持地繞過去,可高跟鞋不聽話,也是被差點兒的車禍嚇得腿軟,出門就搖搖欲墜。柳鈞連忙一手扶在她腰上,隻是柳鈞狠刹風景,又是一個噴嚏。楊邐趁機掙開走了。
  但是楊邐上車,見到柳鈞放在方向盤上那隻很不自然微翹的無名指,一顆心頓時涼了下來。這叫做深仇大恨啊,朱麗葉是怎麽死的?
  於是變成柳鈞一個人唱獨腳戲,數落這車什麽該換什麽該修,楊邐有一聲沒一聲地應著,無精打采。柳鈞也隻好無聊地打噴嚏。等將楊邐送進家門,他看看近在咫尺的自家的門,真想闖進去一頭睡倒。可是他還有任務。他硬撐著精神,又是哈欠又是噴嚏地回到公司,給正準備下班的中班職工開了一個簡短班後會。他首先跟大家通報一下事故處理階段性結果,然後告訴大家,攜圖紙失蹤的那位員工剛剛被捉拿歸案,等待那位員工的將是法庭審判。
  從員工們的目光中,柳鈞看到了震撼。行,這就是他吊著精神趕回來開簡短班後會的目的。他要的就是殺雞儆猴的震懾力。確實,騰飛不是烏托邦,因此他必須恩威並施,兩手都硬。
  若是單純從為人的角度來講,柳鈞並不願意做這種虛言恫嚇的勾當,他寧願在生活中看到大家都自覺,遇到不自覺的人繞道三尺。可他現在的身份不一樣,他現在是個資方,那麽他隻能收起他屬於個人的價值觀,做一名合格的資本家。該資本家幹的事,他都得幹。就像楊邐說的那樣。雖然他並不認同楊邐對資方的定義。

  第 52 章
  柳鈞死心塌地睡覺,反正睡與不睡都一樣,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那些預料中的閑雜事情都將如期而至。
  然而,柳鈞錯了。他以為十七八個噴嚏意味著感冒,可是他起床神清氣爽,呼吸順暢,吃嘛嘛香。他以為昨晚被他逮住的失蹤員工家屬會來公司求情或者吵鬧,可他在門房打卡鍾邊靜候良久,不見一個閑雜人等。他更以為工亡家屬今天將卷土重來,但是連他爸都驚訝了,大門外什麽響動都沒有。柳鈞問他爸,難道是他們幸運,遇到不世出的好人?既然如此,他們也不能虧待人家,趕緊讓出納去銀行提款,將補償金給了吧。柳石堂將信將疑,思來想去,按下滿懷歉疚的兒子,讓再等三天。
  柳鈞心懷忐忑,生怕傷及好人,隻是爸爸信誓旦旦說人心不古,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他被爸爸沒收了印章,隻得去車間布置趕工。回頭去派出所就員工偷圖紙事件應詢,柳鈞見到了那位“失蹤”員工的家屬。
  那應該是“失蹤”員工的妻子,最多三十來歲的女人未老先衰,更加奇觀的是手上拖著兩個,背上背著一個,一家總共生了三個孩子。不過柳鈞見到手上拖著的兩個都是女孩,背著的那個明顯是男孩,心下了然。那員工妻子見到柳鈞,呆滯的目光似乎亮了一下,掏出一疊紙片遞給柳鈞,上麵有一家醫院的病曆卡、住院部樓層房號和門診記錄。從那妻子夾土夾白的敘述中,柳鈞得知,那一家丈夫中專畢業腦子活絡,原本可以在一個小城鎮過挺滋潤的日子。可是全家上下一門心思生個兒子傳宗接代,為逃避計劃生育,夫妻兩人曲線救國出門打工,千辛萬苦終於生下兒子一個。一家五口生活壓力巨大,妻子生下兒子三個月後不得不出去上班,請來婆婆照看三個孩子。不料天雨屋漏,婆婆河邊洗尿布打滑,摔裂盆骨住進醫院。丈夫萬般無奈,出此下策。現在好了,婆婆已經被抬回家,妻子辭了工作照顧一屋子的老弱病殘,壯勞力的丈夫住進班房鞭長莫及。
  處理案子的民警與柳鈞聽得麵麵相覷,兩個大男人麵對老老少少的眼淚,都硬不下心腸。為了調查核實,民警跟那妻子去租房查探,柳鈞腦袋一熱也跟去。租房是一間農村青磚瓦房,昏暗的室內果然躺著一個麵色蠟黃的老太,房間裏蕩漾著酸臭和黴味。除了老太躺著的那張床,室內再無長物。柳鈞想不到自己手下的員工竟能窮成這樣子,他還以為他公司的工資已經超過平均工資多多。他和民警從那屋子出來,站在陽光底下都有混進了天堂的感覺。兩個大男人隻會連連說“作孽,作孽”。
  柳鈞越想越心軟,全身上下連整票帶零鈔摸出五百多塊錢,又折回去交給那一家,他不敢看那一家老小,將錢放在紙箱擱三夾板做的飯桌上就趕緊溜了。至於民警怎麽處理,由不得柳鈞了,他回到公司一直在想,那一家往後該怎麽活,那家婆婆的骨傷又該怎麽辦。矛盾之下,他打電話給楊邐,告知昨晚幫忙之事的意外結局。他說他已經不打算提起民事訴訟,可是刑事訴訟卻由不得他。
  楊邐心中了然,“你是不是想資助那一家老弱病殘?”
  柳鈞默然,他不情願,可是又不忍心。
  “我隻提醒你一點,這種人家是無底洞,又經實踐表明是什麽缺德事都做得出來的,你當心自找上門去,往後一輩子都賴定你,我這兒有先例,如果你需要,我幫你約我那個朋友出來給你現身說法。”
  柳鈞無言以對,他相信楊邐說的是真話。好久他才憋出一句,“管理真是一門包羅萬象的大學問。”
  “豈止是學問,大約人生百科都不如管理的複雜。”
  楊邐對柳鈞可以說是知無不言,恨不得將自己的閃光麵都亮給柳鈞。她雖然心裏矛盾,可擋不住心猿意馬,打完電話後思來想去,又找出新的話題,那是一份國際水平的展會邀請函,她複印下來,傳真給柳鈞,希望柳鈞有興趣一起去。果然,柳鈞上鉤了,再次來電約定展會前三天通報決定去不去。楊邐於是滿心期盼下月那一天的到來,甚至開始策劃下個月那一天該是什麽溫度,該穿什麽衣服。
  柳石堂對兒子的婆婆媽媽很不以為然,他索性寫一張地址交給兒子,“這是傅家地址,老婆兒子坐牢之後,那個生嚴重富貴糖尿病、靠老婆做保姆養活的男人不曉得怎麽活,你要麽也去送一把溫暖?”
  傅阿姨的家?柳鈞對著紙條看了好一會兒,拿起,撕碎,扔進紙簍,歎一聲氣下去車間了。相比之下,機器雖然複雜,卻要可愛得多,即使是那台剛殺了人的高頻焊機。比他更早蹲在焊機邊看操作的是新招聘來的工程師孫工,孫工沉默寡言,即使說話也經常讓聽的人摸不到頭緒,但隻要是機電出身的人,則都是一聽就懂,一聽就聽得出精髓。柳鈞卻是與孫工一見傾心,不管他以前設計的是什麽,招來養著再說。
  孫工想改造那台焊機,以避免有人滑倒觸電的慘事再次發生,這個想法與柳鈞一拍即合。兩人站現場看著操作,設想出幾種方案,有障礙式,也有感應式,前者是阻攔人體靠近,後者是感應人體在某個範圍之內時,自動切斷電源。兩人都覺得用後者更加保險,而且後者的適用範圍也廣,可以應用到其他類似設備。而即使定位感應式,也有各種各樣的感應方式,孫工拿著課題研究上了。若換作柳石堂在場,必定會指出這是不務正業,可是柳鈞不那麽想,孫工有發現的眼睛和思考的頭腦,他不正應該好好鼓勵嗎。
  晚上,柳鈞進城與餘珊珊共進晚餐。他沒將這麽複雜的事情跟餘珊珊提起,免得她也傷腦筋。這種事根本無解,還是別拿出來考驗餘珊珊的態度了。餘珊珊以為柳鈞還是因為工亡事故而煩心,飯後陪著柳鈞在夜色中散步,逗柳鈞說話,可兩人對彼此都不熟悉,當一個人懶得配合的實話,話題便進行得艱澀。柳鈞早早送餘珊珊回家。他這回沒回去公司,他被公司的瑣事壓得有點兒排斥工作,他想在與工作無關的家裏好好放鬆一晚,他希望這是一個沒有午夜凶鈴打擾的夜晚。
  柳鈞心事重重,在屋裏盤旋半天,最終坐到鋼琴麵前。他翻出《保衛黃河》的曲譜,但是沒幾下,聲音便凝滯在他的左手無名指下麵。柳鈞皺了半天眉頭,決定無視,不管這個手指彈不彈得出聲音,不管彈出的聲音高低,不管旋律因此不連貫,他無視,隻機械地往下彈。
  漸漸地,柳鈞心中升起對媽媽的感激,若非當年媽媽幾乎有點兒神經質地屢屢將他從運動場捉回,逼他學習枯燥的鋼琴,今天他又怎能從排山倒海的音樂中宣泄情緒。最後一遍,他撥通餘珊珊的電話,將手機放在鋼琴邊。一曲終了,他鎮定地告訴餘珊珊,沒事了。
  而隔壁的楊邐卻是從第一個音符聽起,站在與柳鈞一牆之隔的地方,背著手一動不動聽了半天。好幾次,楊邐想去敲響隔壁的門,可都是臨陣退縮。她隻能在心裏默默地描畫著坐在鋼琴邊的柳鈞的形象,想象著那個人的眉頭眼梢……
  清晨,當柳鈞回去公司上班,他和其他騰飛員工一起,被工亡職工的家屬們擋在門外。
  門裏,是柳石堂組織保安和兩條躍動的羅威納犬保衛大門。門外,是花圈和哭鬧的家屬。柳石堂打手機讓兒子離開,怕兒子被家屬們攻擊。但是晚了,有人認出柳鈞,家屬們湧上來,尤其是工亡職工的媽媽和奶奶,拍打著柳鈞要他賠命。起先,大家還有點兒節製,可是隨著他們發現無法從柳鈞嘴裏討得他們想要的承諾,家屬們的情緒激動了,下手越來越重。柳石堂隻能眼睜睜看著兒子雙拳難敵四手,無法開門應援,隻因大門一開,恐怕那些人衝進來砸的就是設備。他唯有大呼兒子快跑,招呼員工支援柳鈞。
  等到柳鈞終於被職工們解救出來,遠遠走開,他摸摸發際,果然摸出幾縷的血,他的臉好像被死者媽媽抓了一把,而身上究竟挨了多少拳腳,他已經數不清。但柳石堂再來電話,依然是指示兒子離開,不要與那些人糾纏。“他們有情緒,你得讓他們發泄,等幾天發泄下來他們才肯談判……”
  “他們發泄那幾天的工作怎麽辦?停頓?合同延誤怎麽辦?”
  “放心,不會太久,他們也沒那麽好的精力。”
  “萬一他們也輪班呢?他們索賠一百萬,金錢麵前他們有的是動力。”
  “可他們死人了……”
  “問題是我們沒過錯,過錯在他。”
  “人死為大,別爭了,這是風俗。啊,快跑……”
  這回是死者父親操起一隻花圈,不要命地衝著柳鈞奔來,嘴裏嚷嚷他兒子死了他也不讓柳石堂的兒子好過,打死柳鈞他償命。柳鈞打架在行,電光石火間就測出他隻要如此這般就可以一舉打翻死者父親,可是他終於還是沒做,他的心裏也是人死為大,他很快地逃離了。但是他的車子落在死者家屬手中,被砸得慘不忍睹。柳鈞隻能憤怒地跟身邊的工人講,“好吧,原本我說銀行貸款批下,我把這輛車子交給你們拆,現在提前了。”
  有工人道:“到底他們要圍到什麽時候?沒法上班,我們的工資獎金怎麽辦?”
  也有工人道:“柳總,你受傷不輕,快去醫院看看吧,照個X光。”
  業務部統計更是憂心忡忡,“明天有兩批出貨,怎麽辦,怎麽辦,那邊又要打電話罵了。”
  柳鈞到底是血性青年,他揉揉被揍得酸痛的胳膊,準備回去談判,他不願如此不明不白地僵持。但是柳石堂又是來電,讓柳鈞千萬忍讓三天,體諒死者家屬的痛苦。柳鈞其實心裏也是這麽想,將心比心,他能理解死者家屬的激動,可是又有誰來理解他這個無過錯者的損失。他終於還是忍了,讓工人們回家,他在公司外麵繞了一圈,跳進圍牆。有幾個工人也跟著跳進去,做賊一樣地進車間堅持生產。
  可是人可以翻牆,運輸車無法進出。生產秩序大亂。
  如此煎熬了兩天兩夜,公司大門被衝得東倒西歪,門裏門外誰都累,可誰都不放棄,門外更是似乎紅了眼睛。柳鈞問爸爸:“三天,有用嗎?”
  柳石堂沉默。於是柳鈞甩開爸爸的阻攔,走到門前,對衝過準備用竹杆子打他的死者親戚道:“你聽著,我手中有死者酗酒上班的血液化驗證據……”他這話出來,對方立即動作停滯,“根據工傷保險基金賠償條例,酗酒造成的工傷不在賠償範圍之內。公司好心,一直替你們向勞動局保守秘密,你們再逼我們,那麽對不起了。如果需要我們的配合,請今天撤退,否則你們不僅別想從我這兒得到一分錢,你們也別想從工傷保險基金獲得一分賠償。”
  那位死者親戚大聲道:“你嚇誰呢,你……”
  柳鈞也提高聲音:“你大聲,盡管大聲。目前這事隻有我們父子知道,你嚷出來啊,讓全世界知道。不是我的損失,而是你的損失。”
  那親戚猶豫了一下,回去與眾人商量。他們停止了攻勢,但依然沒人撤退。
  柳石堂也火了,他讓兒子回來,“警察不肯來,我叫黑道。媽媽的,我再也不給他們一分錢,寧可全給黑道。這個規矩不能開,要是誰有點問題都圍攻公司,以後公司還怎麽開。媽的,當我是麵人。”
  柳鈞沒有猶豫,也沒阻攔,他回頭看一眼門外的人們,回去辦公室做事。一會兒,他見到兩輛麵包車趕來,車上跳下手持鐵管的十幾個男人。很快,門外的男眷們被打得落荒而逃,被放過的女眷見勢不妙,也隻能扔下家夥逃跑。柳鈞漠然地看著這一切,他的同情心已經磨損到極限,他沒有想法。
  公司又恢複正常生產,雖然大家都跟柳鈞說,公司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但柳鈞不知道大家心裏究竟對此有何看法。死了一個人,對死者家庭而言,是一場災難,對企業而言,又何嚐不是災難。
  不再有圍攻,但是死者的母親隔天又到公司門口,沒有任何激烈動作,隻是坐在地上哀哀痛哭。
  柳鈞告訴行政經理,錢對一個失去兒子的母親無用,但錢可以保障失去兒子母親的下半生。他讓行政經理積極配合向基金索賠,而且,如何想個辦法,公司以什麽正當名義給予那位母親一定補償。行政經理說,幹什麽賠償,公司這幾天被敲掉的損失已經是五位數。柳鈞說,隱形損失接近六位數。行政經理說,他們過分到了極點,公司上上下下好幾個人挨揍,大家還有什麽可談的,一切免談。
  柳鈞心裏狂叫,我不僅想免談,我不僅想免談……但他現在是騰飛的大局。他還得婉轉勸慰作為談判使者也挨了拳腳的行政經理,他搞得自己一點血性也無。
  錢宏明應約找到柳鈞,是在跆拳道館。他見到柳鈞被一個黑帶教練好整以暇地打得幾乎滿地找牙,可他又見到柳鈞一次次地站起,頑強與教練對抗。錢宏明實在看不下去,衝進場地攔住。
  “你找死!”
  柳鈞卻歪著鼻青臉腫的臉笑,“終於痛快了。”
  “跟死人較什麽勁,看到這種事隻有兩個字,認栽。”
  “我認栽得不能再認栽,可你不知道,人更愛得寸進尺。我今天終於明白,不僅我爸的辦法錯了,我的想法更錯。以後知道了。又撞一次南牆,算是吃一塹長一智。”
  “知道什麽?”錢宏明心裏認可柳父的做法,可難道柳鈞還有更好的辦法不成?

  第 53 章
  “不能說,一說就是政治不正確。”柳鈞扶著錢宏明才勉強站起來,與教練道謝後緩緩走出來。“假仁假義要不得啊,嗬嗬。”
  “究竟還發生了些什麽?”
  “沒發生什麽,隻是我從這件事上豁然貫通想到很多。我把根子挖出來了。既然知道了根子,以後就很知道該怎麽做,不會再犯錯誤。”
  “根子是什麽?”錢宏明知道柳鈞有總結教訓,尋找原理的理工科生癖好,非常有興趣知道。
  “閃光的思想還沒上升成理論,待我總結兩天後告訴你。”柳鈞嬉皮笑臉的,剛才衝來與教練對打一頓,打完,整個人這幾天來的繃緊全給打沒了。“喂,我得去這邊衝淋一下,別挾持我。”
  “帶你去土耳其式按摩。”
  柳鈞故作一聲尖叫,“哦,我是好人,我有女朋友,我不去那種地方。”
  “別胡扯。你女朋友到底什麽樣子的,叫出來見見嘛。”柳鈞提示錢宏明無數次,錢宏明卻總想不起來在市一機見過什麽美女,當然,今天的要求依然被拒絕,因為柳鈞今天被揍得鼻青臉腫,形象欠佳,不能讓餘珊珊看見。
  柳鈞不願去按摩床上耗費時間,硬撐著淋浴貼傷膏,穿一件隨隨便便的厚T恤出來,總算恢複點兒人樣。錢宏明在車上等,等柳鈞坐下就道:“剛才楊四小姐打電話來問你們公司的事情處理得怎麽樣了,我讓她自己過來聽你的理論總結。你這回總共損失多少?”
  “一名好不容易培訓出來的工人,哎喲,我最心疼這個。你不知道,培養一名規範操作的工人容易嗎,簡直是一個個手把手地糾正出來。啊不,應該是損失兩個,另一個坐牢了……”
  錢宏明聽柳鈞將前因後果一說,奇道:“小小的工廠,事情這麽多。難怪我幾個供貨商總是跟我歎苦經,我以前還以為他們為了拖延供貨時間糊我。”
  “說到供貨時間,這回的事情耽誤我三天的發貨時間,按照合同我以為這下得賠慘了,好在這是中國啊,謝天謝地,甲方今天聽說我已經發貨,什麽意見都沒有,還說本來就在收貨時間上打了餘量。僥幸得不行。這部分預想中的損失免了。我最心疼的第二個損失是銀行貸款又得再議了,好不容易銀行才伸過一根觸角,唉。”
  “資金周轉得過來嗎?”
  “這回的事故有點兒打亂我的資金計劃,跟銀行的通了一下氣,答應讓我拿私房的房產證抵押貸款。幸好我爸財主頗老,有點私蓄。”
  “五十萬以內的周轉以後不用跟我客氣,盡管跟我提。”
  柳鈞愣了一下,驚訝地看看正專心開車的錢宏明,心想錢宏明得有多大實力,才能舉重若輕地說出這麽一句來。錢宏明卻是驚訝地看著另一個方向,他剛趕到的停車場的另一端,楊邐匆匆下車,大步邁進的姿勢說明心中的急切。他推推柳鈞,讓柳鈞看楊邐。“楊四小姐很熱衷跟你在一起。”
  “她最近幫了我不少忙,她似乎……對我有意思。”
  “小心楊巡打斷你的腿。這種人不是隨便可以惹的。以後再也不幫你叫她見麵。”
  柳鈞聳聳肩,不置可否。坐了會兒車子,他反而行動更不便,反正當著錢宏明也不用裝好漢,一徑吱哩哇啦地鑽出車門,拖著腳走出停車場。楊邐見此卻是一臉了然,起身親自替柳鈞拖開一把椅子,道:“對不起,我忘了提醒你,處理這種事,保安沒有經驗不管用,需要隨身帶兩名保鏢。”
  “什麽啦,他自找的,膽敢挑戰黑帶教練,給揍得沙袋一樣,幸好我及時趕到把他攔下,要不然他還得不要命地繼續挑戰。”
  柳鈞嬉笑,打開菜單看吃什麽。楊邐卻是一愣,但隨即又是了然,“這才是開始呢,你得準備打持久戰,隨時應付工亡家屬逢年過節想起來了,過來燒香哭鬧一番,還得想盡辦法從工傷保險基金那兒將撫恤金賠償金摳出來。”
  “走這個程序大約要多久。”柳鈞從誘人的菜單裏依依不舍地抽出眼神。
  “少則三個月,多則一年,還未必給你批下來。總之一次一次的鑒定會議,煩得你最後恨不得自己掏錢賠死者,當作公司沒交工傷保險私了算了。”楊邐見柳鈞驚訝地看她,“不信?”
  “可這是政府強製設立的保險基金,以政府的信譽為擔保……”問話的是錢宏明,他比柳鈞更不明白。
  “我憑經驗相信楊小姐。楊小姐所說的,也正好符合我總結出的理論。請問楊小姐吃點兒什麽?我記得你愛吃醉河蝦和水煮魚頭。”
  錢宏明不禁在一邊擠眉弄眼,柳鈞這人渾身都是身不由己的桃花。他等楊邐說了菜名,就自己快速點了塞得飽肚子的菜,打發小二走了。楊邐早追問上了,“什麽理論?”
  “我從正式回來工作起,就發現國內的人非常有不安定感,對周圍抱有警戒,做事疑心很重,即使在公園裏鍛煉,我也是被老太太們不知道掂量試探了多少遍才被解除危險信號。我以前一直不以為然,以為國內經過那麽多運動後信任缺失,到今天才知道還有其他深層次的原因。”
  偏偏此時先上來一盤椒鹽排骨,柳鈞當即止住話頭先填飽肚子再說。錢宏明笑道:“吃相!”楊邐卻微笑,將盤子往柳鈞那兒推了推。
  終於兩塊排骨下肚,柳鈞對楊邐道:“先從我跟你大哥的衝突說起。那件事本來很容易解決,法律有明文規定,打官司一清二白。可正是由於政府主導的執法機構的缺位,讓我們不約而同自力更生尋找解決辦法,不惜動用江湖人士。同樣還是執法機構的缺位,像這回工亡家屬圍攻我公司,我們跟派出所預打招呼,他們竟然說讓我們自己協商解決,最後我們不得不也動用江湖人士。正是因為可信賴機構的缺位,所以有的人特別敢做,知道敢做就有大好處可撈,而有些人被迫做出極端的反擊手段,結果兩敗俱傷,最終雙方的成本付出都不小,很少有人真正撈到好處。也正是因為不相信機構會保護自己,人們個個都警戒得跟刺蝟似的,寧可用不信任來保護自己。我至今簽了很多供銷合同,買的不敢打預付款,賣的不敢無預付款開工,結果搞得交易成本居高不下,每個合同都預留風險成本,甚至我們的內銷報價還高過外銷的,異常畸形。這就是我第一點要說的,執法機構缺位導致的高額社會成本。對不對?”
  楊邐見柳鈞一開頭就拿兩家的衝突作例子,臉上訕訕的,但聽柳鈞接下來就事論事,立刻認真地聽住了。柳鈞的解釋,無形中也解脫了少許她心中對柳鈞的內疚。她聽得連連點頭。但錢宏明卻不斷地將菜盤子往柳鈞麵前挪,試圖打斷柳鈞,讓他好好吃菜,少少說話,隻是不成功。柳鈞憋了那麽幾天,滿肚皮都是牢騷。
  “那麽工傷保險的賠付難,是你說的第二個原因?”楊邐最欣賞這種能將事例抽象到理論高度的人。
  “是的,你剛才說的工傷保險賠付難提醒了我。社會保障體係的缺位,是我回國後遇到好幾件事的深層原因。工人們短期心理嚴重,抱著撈一票就走的心理,缺乏精益求精的態度。所以有我爸以前企業的員工不是想著如何做好工作,而是想得如何要挾老板,謀取額外收入。我有外地員工急需家用,首先想到的是不顧企業死活,他想到的是個人撈飽了換地方做工便是,因為本地的勞保約束不了他,也管不了他的後半輩子。還有工亡家屬,明明有規定的工亡保險,可是他們不相信依靠正常途徑能拿到,寧可相信暴力。你看,社會保障體係的缺位,給企業經營無形中背負巨大社會成本。最可氣的是,最受打擊的是守法企業。弄不好又是造成劣幣驅逐良幣的結局。”
  錢宏明終於忍不住道:“你的傷膏味道已經很打擊我胃口啦,拜托別再調戲政府,沒用,隻會讓我胃部痙攣。”
  “剛才是你強烈要求我形成理論,說給你聽。”
  “問題是你三句不離政府,我就可以斷定你總結也是白總結,總而言之兩個字:沒用。”
  “但我隻要摸清原理,以後便可以舉一反三,避開‘沒用’這個陷阱。”
  “可惜你的理想主義讓你很難將一些事情定義為‘沒用’。”
  “沒關係,一,我皮實,二,南牆是好老師。”
  “我替你辛苦死。”
  柳鈞多的是針鋒相對的話,可他忽然沒了脾氣,塞一口芥藍止住爭辯,隻給錢宏明兩個字,“你對。”
  一直在旁邊觀戰不語做君子,但心裏替柳鈞打氣的楊邐,被這個急轉直下的“你對”搞得也沒了脾氣。但她思量之下,對錢宏明道:“總得讓人有宣泄的機會嘛。”
  “男人講究悶騷。”錢宏明點到為止,開了句玩笑。
  “悶騷傷肝,我不做悶騷男。但楊小姐,我接下來是不是得被迫悶騷著幫工亡家屬辦理艱巨的申請補償手續?”
  “不,你隻要悶騷地挑撥工亡家屬自己去糾纏工傷理賠人員就行。”
  “柳鈞不忍心的,別看他被工亡家屬刺激得想殺人,等一覺睡醒他又是糯米心腸一個,南牆撞不死他。”
  “不要刺激我。”柳鈞無奈地看著總是揭發他的好友。
  楊邐微笑道:“柳總讓公司出麵,可能還不如家屬不要命地糾纏有效。”
  錢宏明笑道:“看,理論用於實踐了沒有?舉一反三了沒有?”
  楊邐正色道:“錢總同誌,今天不適合說這些。”
  錢宏明依然笑道:“你別以為柳鈞是氣球,他沒那麽嬌貴,信不信他轉身就在女朋友麵前神氣活現。”
  楊邐依然麵不改色,“柳總跟女朋友真不容易,這麽千山萬水地隔著……”
  “早不是了。”柳鈞自己回答,“你還記得餘珊珊嗎?你們市一機出去的,我前陣子公司開工告一段落,千辛萬苦聯絡到她。”柳鈞終究是對楊邐有所保留,不肯將與餘珊珊一直有所交往的底細透露出來,免得楊巡懷疑上餘珊珊。
  “她……她……她很漂亮。”
  “謝謝。”柳鈞不再多說。錢宏明也不再故意找話題提示楊邐,柳鈞已有女友。在錢宏明看來,柳鈞最薄弱的環節乃是處理人際關係,不過他的幫忙點到為止,多則無益。
  “女朋友不反對你打拳嗎?跆拳道究竟怎麽分級別的?”楊邐很快就恢複鎮定,若無其事地引開了話題。
  錢宏明餐後送柳鈞回公司,兩人在公司門口看到死者的父母愁眉苦臉地守著一爐三柱香。錢宏明一直要柳鈞直接進去公司,但柳鈞沒答應,席地坐到死者父母麵前,先拜了三拜,才要錢宏明回家去。錢宏明看看及時盯防在一邊的保安,有點兒忐忑地走了。

  第 54 章
  夜晚的氣氛與這幾個白天的對峙已經完全不同,不再有白熱化的爭執,不再有群情洶湧,四周寂靜得隻聞草蟲的鳴叫,和裏麵車間開工的機器聲。按說此時現場並無閑雜人等,麵對麵的唯有雙方主事,正是坐下來談判的最好時候,柳鈞也是這麽以為。但等看清黑暗中死者父母絕望而激烈的目光,柳鈞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幼稚,剛剛失去兒子的父母,用三言兩語撫慰得了嗎。將心比心,死者的父母目前可能更需要的是一個可以恨的對象。而他柳鈞,既然不願承認自己是事故的責任人,不承認是可以恨的對象,他與死者父母自然便不存在溝通的基礎了。
  柳鈞與死者父母默默對視好一會兒,說聲“保重”,起身離開。他的身後,是舒了一口氣的保安。從保安到錢宏明,沒有一個人讚成柳鈞與死者父母對話。
  很快,錢宏明的電話打到柳鈞手機上。“柳鈞,我不建議你此時與對方麵對麵。對方目前正是情緒激動期,即使從戰術上而言,你也應該避其鋒芒,等以後大家都已接受事實,那時候談話比較方便。”
  “我沒談。因為我意識到對方不可能承認他們的兒子作為成年人而不懂自保是自己找死,而我也不可能承認我作為工廠主必須盡到幼兒園阿姨的保護責任。那麽即使未來情緒平靜下來,彼此也沒什麽可談的,我唯有從人道角度出發,為死者父母做點兒事。”
  “柳鈞,我有時候有點兒納悶,你是不是連吃飯頻率走路步速之類的事情都要找個清晰理由?”
  “我?怎麽可能?我是那麽冬烘的人?”
  “按說你應該不是,可你今天給我的感覺怎麽像個較真的小孩子,從行政缺失,到死者家屬對抗,事事都要找到理由。可是,世界不正是那樣的嗎?難道你今天才發現?”
  柳鈞脫口而出,“對!”可是放下電話才想到,他也沒錯。他與錢宏明的區別在於,錢宏明早在年幼時因父母病重,小小年紀早已體會各種行政缺失,體會種種世態炎涼,而今早已提都懶得再提。他卻不一樣。可見,上天是公平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誰都逃不過進化進程。
  這一周,簡直是柳鈞的劫難,看到他的工程師們圍著他的破車拆得熱火朝天,柳鈞都提不起參與的興致,他唯有用電腦般的腦瓜子計算著企業每一道環節的成本,設法通過進一步優化工藝,以進一步壓縮成本,贏取可憐的利潤,還高利貸的利息,彌平死人事故造成的巨大經濟損失。他原本設想降低售價,掠奪中間市場,擴大產能,現在不可能實現了,他的資金計劃因事故而再度與銀行失之交臂,他唯有在束手束腳的煎熬中等待。
  困頓中,申華東於周六上門拜訪。申華東跟著柳鈞參觀一遭兩個車間,有點兒似懂非懂地道:“我做輕紡行業,以前以為你們行業所謂的先進性表現在進門幾乎見不到人,今天才知道你們也得用那麽多人守著機器。”
  柳鈞側目,作恍然大悟狀,“看半天你才得出這麽一個結論。OK,我明白你來幹什麽了,我周六大好約會時間,你故意來拖我後腿。”
  “我的結論不對?嗬嗬,可是你除了著急上火,倒是說一條反駁的理由出來啊。”
  “我跟你的不同在於,我公司真正操作機器設備的人不在車間,設備邊站著的是管設備的人。而你那兒,你最清楚。我現階段的目標是,通過科學合理的配置,盡一切可能降低人機比例。你那兒呢,最多是能做到提高單位人機的出產。”
  兩人走出車間,申華東驚恐地見到有一群人圍著他的車子,那眼神,說他們想生吞活剝他的車子都不會冤枉人。他趁機轉移話題,“你們那幫人想做什麽?”
  “他們拆了我的車子,正手癢呢,幸好你送貨上門。”
  申華東順著柳鈞的手指看去,果然,那邊車棚下麵是一堆拆散的車件。他當然不信那幫人真會動手拆他的車子,但還是忍不住問一句:“一幫機械工程師拆車子的結果是什麽?會不會把你的捷達變成波音?”
  柳鈞這一回說得很實在,“一個好的機械工程師必須見多識廣,才能在未來的設計中觸類旁通,舉一反三,將設計思路新手拈來。拆車子的過程,是一個不斷發現新問題,提出疑問,解決疑問的過程。弄不好,車輛變速箱的設計原理在明天就可以運用到其他設備傳動部分的設計上。下月我還將帶領他們參觀在上海舉辦的一個展會,依然是開眼界,長見識。”
  “看起來培養科研人員是個長期工程,不僅要用,而且還得養。跟我們培養服裝設計師一樣。我們承認有天才,可我們更認定天才不可靠,我最近一直在著力促進人才係統化經常化的培訓計劃。外人以為我們製造行業是死做,其實我們很科學,隻是……”申華東猶豫了一下,才道:“跟你說說沒關係,我們製造行業被那些鄉鎮個私企業搞渾濁了,人才意識方麵甚至都不如過去的國企。”
  柳鈞驚訝地道:“你我的本質難道不都是鄉鎮個私?”
  “但是你難道不以為我們已經與第一批創業者大不相同?我們起點高,見識廣,因此決定我們獲取利潤的方式應該與那些低起點的第一批企業家不一樣。我們不靠剝奪,我們智取。”
  柳鈞心裏不由得前進廠與騰飛的盈利模式做了一下比較,無法不讚同申華東的見解。於是他不由自主將申華東領導他心中認定的騰飛公司的心髒:研發中心。申華東再次驚訝地看著眼前無微不至地顯示著人性化體貼的大房間,看著周六休息時間還泡在研發中心怡然自得的工程師,享受著空調打出來的清新空氣,突兀地道:“我一個朋友很先進地給他的一百幾平方房子安裝了中央空調和換氣設施,全部用電,而非我們在國外時候用的天然氣,據說就那麽一點兒麵積,他冬天每個月的取暖電費就得上萬。你這兒……”
  “不可能。”本來坐在沙發上曬太陽的孫工忽然開口打斷申華東,“家用電表額定電流10安,最高電流40安,我們國家的電壓恒定220伏,決定家用電器合計隻能達到一萬瓦不到的功率。即使那台家的空調加換氣設施二十四小時開足一萬瓦的功率,你可以算算,一個月可以用到多少度電,合計電費多少。絕不可能上萬。”
  申華東硬著頭皮在心裏翻出中學物理,柳鈞已經笑出聲來,給申華東引見孫工。申華東臉上訕訕的,索性不去計算了,轉了個話題,“我在市一機說同樣的話,會不會也這麽快遭到同樣的反對?”
  “汪總是我們這一行的前輩,不過汪總可能會給你留麵子。其實市一機雖然據說已經走了一大批人才,可在我眼裏,依然是藏龍臥虎的地方,多的是人才。”
  “螺絲,我們說心裏話,你認為這麽一個藏龍臥虎地方的現狀合理嗎?”
  “我隻跟螺絲螺帽的網友漂移王說,而不是跟市一機股東之一申華東說:傷料!”
  “董總的策略也不對?”
  “你們股東的決策方針不對,不能怪到董總頭上去吧。聽說你們股東的注意力不是放在市一機上麵,對市一機那麽點兒無法投機的產出並不重視,甚至從市一機抽血……”
  “不,你錯了。任何一個資本家都不會忽視一塊巨大的資產。一處穩定產出的產業基地,對於集團而言,是資信的最佳表現。我們很重視市一機。”
  柳鈞看著說得激動的申華東,奇道:“你很重視,為什麽將市一機全盤交給不懂企業的楊巡管理?幸好你們找到董總。”
  “你認為董總可以全盤帶動企業?”
  柳鈞想了想,搖頭,“我對企業管理這門功課還處於摸索階段。但總覺得股東與職業經理人的對比,有點兒像親媽與後母。親媽考慮的是孩子一輩子的人生,後媽畢竟不同。是不是你想接替楊巡掌管市一機?”
  申華東伸手指壓唇,對柳鈞做一個噤聲姿勢。柳鈞走到僻靜處,才笑道:“原來你忌憚楊巡。”

  第 55 章
  申華東哈哈一笑,卻是不肯回應柳鈞的激將。柳鈞想不到申華東並不是看上去的紈絝,有的是氣量。但他用他嚴謹的邏輯思維將申華東的前言後語一串聯,相信申華東次來絕非找情敵示威,他索性將申華東領入他的辦公室,將門一關,道:“我這兒隔音良好,你有話請說,別跟我打啞謎。”
  申華東笑道:“幹嘛,幹嘛,是不是你想玩漂移?說一聲嘛,你看不上我的車,我拚老命也要給你借來你看得上的。別不好意思說。”
  柳鈞定定看著申華東,“我跟楊四小姐是朋友。我把你今天的話提煉一下,可以給楊小姐傳達以下三段論……”
  “你不可以臆測。”申華東跳起來,“好吧,我不滿市一機的產出,對楊董組合的管理水平有懷疑。”
  “僅僅是這些嗎,跟我虛虛實實玩半天,掏了我半天心肺,你別給我裝什麽事都沒有。”柳鈞盤旋於申華東身周,大有一付不說明白不許走的架勢。
  申華東也不甘示弱,“你們公司是不是都一根筋的,你的工程師跟我算電費,你跟我玩三段論。我要是能說我早說了,問題是我自己心中都沒概念,跟你怎麽說?”
  柳鈞不接受這個理由,拿眼睛掃射申華東。申華東無奈地道:“好吧,好吧,算我今天強龍入了地頭蛇地盤。市一機前一個股東買市一機的目的很理想化,想實業救國,可是買下考察一個月後,放棄了。我們買市一機的目的是看中那塊地,可與市區地塊分割後的市一機眼下尾大不掉,想賣掉,沒人要,資產太大包袱太重;想經營,這不,谘詢行家的意見來了。”
  “你心中的關鍵問題是不是既不認可楊巡的主導,也不認可楊巡聘用的董總?又因為我與楊巡有仇……”
  “不,我不想利用你。但我認為我們可以合作,首先我們有差不多的意識形態,這是合作的良好基礎。”
  “你一上來就不肯開誠布公,跟我玩不平等遊戲,這算良好基礎?你擺明了調戲心態,可惜被我戳穿。”
  “靠,不能讓我心理平衡平衡?我女朋友讓你搶了,我又是主動找你發展友誼,你說你該不該有所表示?”
  “該。你還有什麽問題,盡管問。”柳鈞看一眼手表,“但絕不能耽誤我的午餐約會。”
  “跟誰的?”
  “還能跟誰。我打個電話。”
  申華東鬱悶地斜睨著柳鈞跟餘珊珊打電話解釋遲到原因,但他很快見到柳鈞臉上露出驚喜,不等他納悶出結果,柳鈞已經放下電話告訴他,“珊珊等不及,自己乘公交過來了。”
  “你憑什麽?憑什麽?”
  申華東非常不明白,他千般嗬護,卻不肯賞他一笑的公主,為了柳鈞卻肯大清早乘公交出城主動找上位於工業區的門。但申華東還是挺紳士地將車子被砸掉的柳鈞送到公交車站等候,自己憤懣地離開,眼不見心不煩。讓申華東更憤懣的是,公交車下客點與柳鈞的公司大門還有近一公裏的距離,需要步行進去。而就是這麽麻煩,餘珊珊依然做得心甘情願,柳鈞憑什麽。
  可愛情這東西若是有道理可講,便不是愛情。餘珊珊有豐富的拒絕人的經驗,卻很少談戀愛的經驗,她一眼看準柳鈞,一顆心便沒道理可講了,此後當作若無其事也隻是因為柳鈞有女友。等柳鈞向她表明,她便開始了飛蛾撲火的曆程。柳鈞因工作延誤約會時間跟她來電招呼,她幸福於柳鈞做事細心周到;她不厭其煩地調換兩輛公交車,才乘上去工業區的城鄉公交,一路她也幸福地想著很快就要與柳鈞見麵;那麽等見到公交車站上柳鈞吊頸等待的身影,她的幸福感更是不可理喻了。
  柳鈞果然當眾就是一個大擁抱。餘珊珊紅著臉掙開,偷看一眼周圍看好戲的人,卻又忍不住挽住柳鈞的手臂,兩眼緊緊盯著柳鈞瞧。她立刻看見柳鈞臉上的抓痕和烏青,心疼得仿佛那些抓痕是抓在她的心上。柳鈞見餘珊珊傻傻地兩隻眼睛隻往他傷痕招呼,又不好意思問出來,隻得自己解釋:“都是皮肉傷,不礙事,大多數是我跟跆拳道教練過招打出來的,學藝不精,嗬嗬。進去看看我的公司,再進城好嗎?你猜剛才是誰絆住我?”
  “不,不去你公司……不,我們就門外瞧瞧,行嗎?你是不是很忙?要不你先忙你的,我在這兒等一會兒。”
  其實柳鈞本就不想帶餘珊珊進車間閑逛,他不願將公司治理成自家後院,就像以前的國營前進廠。可想不到餘珊珊更遷就,幾乎是對他沒要求。“剛才來的人是申華東,我沒想到他會來,他似乎有接管市一機的意思,來向我谘詢一些問題。他剛走。”
  “他是故意的,他才不會接管市一機。大家早說市一機大股東是申家,錢多一塊壓死人,楊巡隻好免費出勞力管著市一機,得利兩家按比例分,楊巡一分沒多得。眼下市一機好好地賺著錢呢,申華東插手自討苦吃幹什麽。他純粹沒事找事。”
  柳鈞被弄糊塗了,想想餘珊珊說的也是在理。但是難道申華東此行隻是為了占用他和餘珊珊的約會時間?顯然也不可能是。“隨便他們,我不會搭理市一機的事,損人未必利己,間接幫人我又不情願。看到那邊白色圍牆了嗎?就是我的騰飛了。”
  “這兒大多數公司用的是鐵柵欄,為什麽……不,我也覺得白圍牆好看,幹淨。”
  “其實我也想用鐵柵欄,可是基建資金不夠了。白牆麻煩,每天有什麽老軍醫辦假證麻將桌的廣告,我們門衛常備一桶白粉,隨時刷新,牆麵近看百衲衣一樣。我已經栽下爬山虎,指望明年爬山虎掩蓋白牆,驅逐廣告。呃,會不會申華東想徹底將楊巡從市一機抹掉?”
  “隨便他們,那幫人沒一個跟市一機有感情,隻知道折騰折騰折騰,哪天將市一機榨幹了才會罷休。像市一機這種企業,一個不懂技術的人怎麽管?我想象不出市一機在那幫人的管理下,有誰能像你一樣地搞研究。申華東號稱洋MBA,可是他會做下來反反複複做實驗嗎?我看死他。”
  “術業有專攻,申華東可能會反反複複審核一堆財務數據,得出什麽結論。嗯,大門口坐著的是這回工亡職工的媽媽和姐姐,你別招惹。”
  餘珊珊偷偷看那邊穿白衣戴白帽的兩個人,看幾隻花圈和條幅,不敢吱聲,也不敢多看,免得給柳鈞添麻煩。可是她著實替柳鈞擔心,門麵一直這麽熱鬧,還能不影響公司的日常工作?起碼有業務員上門見到這種景象,首先扣掉印象分。也不知道這種對峙會持續多久。但餘珊珊是工廠出身的,她從小見過鬧得更厲害的。隻是那時候工人鬧的是集體,現在工人鬧的是柳鈞個人,餘珊珊無法接受。站在公司門口聽柳鈞指點介紹完,兩人離開大門好遠,餘珊珊才再次回頭看。她見到那對母女也瞧著她。“柳鈞,沒辦法請他們離開嗎?”
  “辦法是有,不過我不反對和平對抗。讓他們坐著吧,總有倦怠的一天。”
  “影響你們嗎?你迷信嗎?”
  “還好,我不迷信。你也別想太多,好多事隻要放寬心胸,都可以不成其為問題。”
  “是啊,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爸爸也常這麽說。可是我心急,一急就全是土匪作風了。”
  “土匪有你這麽美麗的?”
  “壓寨夫人,哼。”
  “原來我才是土匪。”柳鈞對著一棵樹拳打腳踢上演全武行,餘珊珊看得笑彎了腰,趁機出一把太平拳,兩人嘻嘻哈哈一路鬧到候車站,鬧上公交車,才安靜下來。在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中,柳鈞時不時附耳來一句“我愛你”,餘珊珊隻覺得飛上了天堂。
  中飯時候,柳鈞接到申華東的電話。這回柳鈞煩了,道:“大哥,我跟珊珊吃飯,你有話稍後再說,別侵占我們寶貴時間。”
  “我很急,抱歉。我剛剛查看市一機賬本,這三個月公司的贏利,竟然有一大半來自抄襲你專利的產品。”
  柳鈞一愣,董其揚不是說他們而今主攻新買來的圖紙嗎?“你打算主持正義?”
  “或許你可以起訴,要求停止侵權。”
  “嗯,大哥,我是人類,隻有十枚手指,而不是蜈蚣,不經砍。這種事你別找我。”
  “你害怕楊巡報複?不是一碼事了,我想想。”
  “不,我不做你的打手。我不清楚你想幹什麽,但如果你所說的合作是這種合作,你太糟踐我。”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請原諒我考慮不周。給我時間,我再好好想想。但是你難道不願起訴侵權?”
  “那是我的事。”柳鈞憤怒地放下手機,申華東這叫哪壺不開拎哪壺,他最恨別人再提這件事。但一轉念,就想到了,“申華東看起來真有想方設法將楊巡從市一機抹去的意思。難道他想跟我聯手,讓我充當他的打手?”
  “他算什麽東西!別理他,讓他有空做點兒實事,別玩政治鬥爭。”
  “珊珊,我承認我不是聖人,我很願意看到楊巡倒黴,很願意配合申華東下手,但我不願充當打手角色,處於從屬地位。”
  餘珊珊才一點頭,立即又連連搖頭,“不,我們不急,我們再不冒險,我們來日方長。”
  柳鈞點頭,但是複仇的火苗已經在柳鈞的胸膛點燃。
  晚上送走餘珊珊後,柳鈞在回市區家的路上將此事掏出來前思後想。不錯,他不願再次愣頭青一樣地與楊巡對抗,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放棄對抗。對抗辦法應該多的是,比如他公司工亡職工家屬采用和平對抗,他相信他也有辦法。唯一需要了解的是,申華東究竟打的是什麽主意,而申華東在申家決策層又占多少斤兩。
  不料申華東心急,又打來電話,開口就酸溜溜的,“約會結束沒有?現在可以談正事了不?”
  “約會剛結束,甜蜜得不想談正事。你是不是一整天坐立不安,才一而再地編造理由打我電話破壞和諧?”

  第 56 章
  “做人不要太惡毒。”申華東氣得將電話敲了。柳鈞回家將手機一關,也不再給申華東機會。他還沒想好。他最想不明白的是,申楊應是一丘之貉,申華東怎麽忽然想起對付楊巡來了?難道窩裏鬥分贓不勻了?
  他自問自答了一連串的為什麽,為什麽申華東希望他出麵起訴市一機要求停止侵權;他起訴後會對市一機造成什麽影響;申華東為什麽要打擊市一機贏利的大頭,削減自家的紅利;楊巡與申華東之間發生了什麽……
  問了半天,柳鈞也無法給自己一個滿意確鑿的答複,他第二天將問題交給他爸,希望他爸外圍打聽一下原因。他自己做了甩手掌櫃,征用公司采購的農用車,裝上切割好的不鏽鋼管與工具,載著餘珊珊一起去兒童福利院。他上次去的時候細心觀察到那邊的樓梯有牆壁沒扶手,大門的斜坡和台階也沒扶手,福利院多的是腿腳不靈便的孩子,他打算幫忙安裝。
  餘珊珊當然覺得男友此舉千好百好,可福利院的院長對於此類破壞整體觀感的行動不肯貿然答應,餘珊珊驚奇萬分地看到院長打電話請示去了。在餘珊珊給小朋友們指導作業,柳鈞爬上爬下打掃衛生的當兒,宋運輝梁思申夫婦帶著兒子可可匆匆趕來了。夫妻倆聽院長一說,都覺得挺好,是個周到的好主意。於是柳鈞被阿姨們找出來開始安裝,院子裏另一個成年男性宋運輝理所當然地卷起袖子給柳鈞打下手。宋運輝隻自我介紹姓宋,也不端架子,盡力做一個好幫手,柳鈞便當作不知他是誰,該做什麽做什麽,該說什麽說什麽。他的驕傲讓他不願巴結楊巡的後台。
  宋運輝不免看到柳鈞那枚僵硬的無名指。但見柳鈞將焊機、切割機、衝擊鑽等工具使得還算得心應手,本人看上去又不像是做車間活兒的人,便估計柳鈞這枚手指是玩機械玩傷的。他本能地喜歡這個小夥子處處表現出來的一絲不苟,他也是個工程技術人員,他也喜歡較真,即使眼前這種看似不重要的活計,他也願意配合柳鈞測量樓梯斜角,根據斜角按著計算器精確計算接口位置,並根據柳鈞指示用切割機割出不鏽鋼管接口處的斜角。因此他們兩個根據計算切割出來的管子安裝起來不需要現場修邊,看似精工細作了,其實速度並不亞於那些毛手毛腳的。
  柳鈞本來對宋運輝的印象非常差,那種給楊巡當後台的人,那人品該多下作,可實地接觸下來,他的看發改變不少。等院長親自過來請他們去吃中飯,他忍不住由衷地道:“老宋,我回國一年多,真正無需督導,工作中自覺保持認真態度的人,見識到的還不足十個。你太稀罕了。”
  “不到十個?”宋運輝幾乎是重新打量了一下柳鈞,“抽樣人數多少中的不到十個?”
  “我喜歡你提出的問題,大多數人可能直接答複我‘這麽稀罕啊’。我因工作接觸的人數超過一千,也就是說,比例還不到百分之一。”
  宋運輝想了想,道:“差不多,就這比例。”
  柳鈞想不到宋運輝的話這麽少,可是看樣子又不是擺架子的意思。倒是梁思申見兩人進門洗手,對柳鈞微笑道:“對不起小柳,食堂不搞特殊化,我們跟孩子們吃一樣的飯菜,不在意吧?”
  “沒關係,我不挑食,好像珊珊也不挑……”
  餘珊珊從一邊冒出來,笑道:“梁姐說的真正意思是我們跟孩子們吃一樣多的飯菜,小朋友吃一碗,你不能吃兩碗。不在意吧?不在意吧?”
  “傳說中有不吃飯光幹活的田螺小夥兒嗎?記得隻有田螺姑娘。珊珊田螺姑娘,你就別勉強冒充人類裝吃飯了,你的那份我做做好事替你吃了吧。”
  宋運輝看這一對你來我往地調笑,跟妻子道:“小柳做事很認真,想不到也挺會玩。”
  梁思申看出柳鈞是個好說話的人,等大家各自去飯菜坐下開吃,她問柳鈞:“小柳,你們工程師是不是經常會在工作中遇到人身傷害?”
  “這兒?”柳鈞伸出左手無名指,既然他們問了,他也不打算隱瞞。“我算是個不錯的工程師,本來我挺驕傲工作幾年下來,全身還不見一塊因工作留下的傷疤,結果回國沒幾個月就在楊巡手底下破功了。這是他想教訓我,指使人做的。”
  “楊巡?那個開集貿市場的楊巡?”梁思申追問的時候,宋運輝卻旁觀柳鈞的神色,覺得柳鈞與他第一次見麵就告楊巡的狀,太過巧合。
  “是的,楊巡的市一機侵權我的發明專利,被我上訴到法院,他動用政府機關逼我撤訴。那是第一回合,當時我憤懣得爬山去了,正好遇到避雨的你們。但我當時太年輕氣盛,氣不過楊巡理所當然地侵權,在國內又依法討不到公道,我給買它產品的兩家國外客戶發律師信,導致客戶拒收,楊巡損失慘重,拿我手指出氣。”
  “那幫流氓還打斷柳鈞兩根肋骨,害他在床上躺了整一個月。”餘珊珊不知道眼前男女與楊巡有瓜葛,說起來比柳鈞放開得多,“連我去醫院看柳鈞都得偷偷摸摸問同學的同學借護士服,怕被楊巡眼線看見。什麽叫為富不仁,楊巡是最好樣本。”
  宋運輝聽得臉上變色,他大致清楚楊巡這個人很不循規蹈矩,可如此無法無天卻還是第一次聽說。若柳鈞也不是個好東西倒也罷了,可他憑閱曆認定柳鈞這個人算得上是個好青年。但宋運輝當然不會表態,反而是梁思申道:“我認識楊巡好多年,對他為人大約清楚,你們能說具體一點兒嗎?”
  餘珊珊不滿宋梁夫婦看上去沒什麽強烈同情心,而又有點兒居高臨下的態度,強硬地道:“我們不會找楊巡的朋友擊鼓鳴冤,不需要楊巡的朋友做仲裁。柳鈞有能力解決他自己的問題。”
  “敵人的敵人不一定是朋友,敵人的朋友不一定是敵人。對不起,小餘。”梁思申盡量微笑,對柳鈞道:“難怪後來好一陣子沒見到你。”
  敵人的朋友雖然不一定是敵人,可柳鈞也不指望他們是朋友,而且他很認同餘珊珊的驕傲。“我自己創辦的工廠剛啟動,新手上路,諸事事倍功半,恨不得變成千手觀音。欄杆其實早就切割好,可一直抽不出時間來一趟。”
  “是不是太認真,凡事親力親為,不放心交給別人?”宋運輝問一句,憑的是他的親身經曆。
  “最先是這樣,後來緊抓培訓工作,用知識和製度約束工人行為,我才漸漸給解放出來了。最初無法放開,職工的態度普遍比較浮躁,我若是放任他們設計馬虎一點兒,工藝馬虎一點兒,操作馬虎一點兒,質檢再馬虎一點兒,最終產品就差得沒邊兒了。我製作很多牌子,到處掛,上麵隻有一句話:保持始終如一的態度。所以見到老宋的態度,我跟見親人一樣,稀罕啊。吃足苦頭才更覺稀罕。”
  “悟性不錯,方向也抓得不錯。做技術的抓管理,常常會抓錯地方,不懂抓大放小。”宋運輝點頭肯定。
  “老宋的口氣怎麽像當官的?”餘珊珊繼續反感有人在柳鈞麵前充權威。
  “老宋本來就是官,東海集團的老總。”柳鈞跟餘珊珊解釋的時候,見梁思申瞪著他,解釋道:“我恨楊巡,不高興跟你們有瓜葛。”
  宋運輝被柳鈞和餘珊珊搞得有點兒糊塗,看餘珊珊瞪著他的樣子,不像是作假,可柳鈞真的不是設計與他接近嗎?梁思申奇道:“我們被楊巡背書了?”

  第 57 章
  柳鈞聳聳肩,默認。餘珊珊更直接,“你們難道不是?我從分配來這個城市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宋總是楊巡後台。當然,沒有紅頭文件,你們可以賴賬。”柳鈞聽餘珊珊一說便開始笑了,一直笑著聽餘珊珊說完,最後補充一句:“賴不賴賬,都是既成事實,難道還發書麵聲明否認?”
  宋運輝被兩個心直口快的年輕人說得無言以對,扭頭跟妻子道:“我們看起來得為背書章承擔責任。”
  “我們沒有討伐的意思,我跟楊巡的妹妹楊邐還是經常通電話的朋友。既然梁姐問起,我一向不高興撒謊,說就說唄,也沒太見不得人。總比被人誤會因濫賭斷指強。”
  宋運輝在柳鈞的坦蕩麵前,反而收起剛才的懷疑,自覺地相信起眼前這個大男孩說的每一個字,那就是柳鈞並非刻意找他告狀或尋他難堪。梁思申快人快語,“我理解你,我也吃過楊巡一個大虧。怪我先生,他認識楊巡的時候,楊巡才初中畢業,已經肩扛起失去父親家庭的五口人的生計,其吃苦耐勞讓旁人動容,我先生對他的印象從此先入為主了。對不起,柳先生,我先生有責任。”
  柳鈞吃驚,他想說不用道歉,餘珊珊已經搶在他麵前。“我覺得你們不用向柳鈞道歉,你們也已經夠倒黴,名頭被楊巡拿去扯虎皮大旗,楊巡那種人什麽都做得出來,他心裏沒有忌憚,底線極低。跟這種人吧,沾邊都不行。”
  柳鈞忙替餘珊珊解釋道:“不好意思,珊珊也是楊巡手底下的受害者,她在楊巡那兒工作時候,因為大學剛畢業有一年試用期限製,辭職會被退戶口退檔案回學校,她被楊巡要挾使美人計,非常侮辱人格。她是個做技術的女生,接受不了醜陋期滿一年立刻辭職。”
  宋梁麵麵相覷,心說難怪這女孩說話忒衝,原來也是對楊巡深仇大恨。還以為楊巡如今成家立業,家大業大,也開始做起慈善,那些下三濫的事肯定已經收斂,不想……柳鈞和餘珊珊就是明證。可可與小朋友混一起吃好飯,拿著飯盆子過來得意地讓父母驗明正身,說明他吃飯有多乖,一桌四個大人才暫時放下這個話題。
  飯後,宋運輝繼續配合柳鈞幹活,兩人都沒再提起此事,不過聊了不少各自工作方麵的思考。柳鈞初掌大權,多的是問題,可是他並不怎麽看得上他爸的經驗。眼下當然抓住宋運輝問個沒完。管理,若非親曆,有些條規事先抓破頭皮也未必考慮得周全,需要的除了經驗還有思考。宋運輝言簡意賅,正合柳鈞脾胃。雖然柳鈞的話十有八九是提問,但閱曆豐富的宋運輝已經從中看出柳鈞的為人。
  裝好欄杆,宋運輝提議去看看柳鈞的工廠,柳鈞卻提出公司謝絕閑雜人等,不願破壞公司的工作氣氛。對此,宋運輝倒是理解,他也不喜歡公私不分。於是梁思申帶著可可,送餘珊珊回城,宋運輝跳上柳鈞的車子,跟去騰飛公司。公司門口,不免見到依然守在門口的工亡死者家屬。對此,宋運輝見怪不怪,做企業的誰若沒見過這等陣仗,便算不得滿師。柳鈞解釋了此事,但等宋運輝說起他們行業的意外事件,柳鈞唯有目瞪口呆的份兒。以為他的安全觀念已經足夠,不料還有更講究的。
  宋運輝是個行家,雖然不屬於機械行業,可是見多識廣。自打走進車間,他便從角角落落發現靜心考慮設計的痕跡,而那還屬於硬件。他更欣賞車間內各類物品的有序擺放,他隻要抬頭看看行車,低頭看看設備布局,便能推知那些擺放位置都是經過路徑計算,這份用心已經難得。更難得是,工人在工作中對這份用心的維護,由此可見車間內一絲不苟的管理,這才是難中之難。不過宋運輝心想,工廠小,管理相對容易。
  等站到研發中心大廳,宋運輝道:“你剛才不是一直口口聲聲解釋資金不足嗎?這兒投入夠大。”
  “硬件投入其實是有度的,軟件投入才是沒底。雖然我最近被一些事搞得焦頭爛額,賬麵資金捉襟見肘,但下月的展會,我依然準備包車組織全體研發人員去看,去見識,去擴大視野,去拓展思路。而且我打算建個中心機房,建立一個大大的數據庫,包括測試數據庫、標準件和非標件圖庫等,以後調出來就可以用,用起來就順手,少走彎路,多用巧勁。其實投入都是有產出的。”
  “我的投入經常遇到員工培養出來便辭職的問題。你怎麽解決這個問題。”
  “我有次拿著勞動法和各類實施細則研究了一整天,發現沒有辦法阻止人員流失,也幾乎很難有辦法追討賠償。我是工廠,有實體,搬不走,凡是風吹草動有罰款有官司,全部可以將我一逮一個準。但是我追討個人賠償卻很難,官司可以打贏,執行卻是個難題,沒有司法係統配合的追償行動,投入追償成本可能還高於賠償額。即使追到了……”柳鈞不禁歎一聲氣,將前兒發生的前員工偷圖紙案件告訴宋運輝。
  宋運輝搖搖頭,“我已經麻木了。說起來我的人大多數是給私企挖走。”
  參觀出來,外麵已是晚霞滿天。宋運輝想了想,對柳鈞道:“讓你為福利院做那麽多事,中午沒招待好,晚上我豪園請客。我讓太太先過去,你也喊上你女朋友。”
  “對不起,宋總,我不同楊巡媾和。謝謝你費心。”
  “純粹吃飯聊天。”宋運輝不由分說,推柳鈞上車。但柳鈞沒叫上餘珊珊,那豪園是什麽地方,那是楊巡的老巢,事情未明之前,他不敢讓餘珊珊去趟那混水,招楊巡的注意。他是男人,兵來將擋,再大損失也就肋骨手指,可是餘珊珊女孩子不一樣,有些事女孩子承受不起。於是宋運輝也便不叫上太太。
  如同楊巡進豪園,宋運輝在豪園也是得到超等待遇,但是與楊巡受全體簇擁的熱鬧待遇不同,宋運輝進去異常低調,隻有一位領班陪同,領班一路上就把誰誰在,再哪個包廂等情況清晰告訴宋運輝。宋運輝聽到楊巡在,就吩咐一句:“他不用過來。”
  柳鈞看著這一切,心說還真是純粹吃飯聊天。兩人坐下就談技術問題,談的是宋運輝最感興趣的國產化問題。但柳鈞不知道的是,宋運輝在豪園吃飯,還是第一次提出不要楊巡過來敬酒陪座。因此楊巡聽得領班傳達,好奇上了,想方設法問清楚宋運輝請的是誰,領班不知道,他就要領班形容來人的長相。領班隻能一次次地借端菜機會,將見到的柳鈞麵貌形容給楊巡,可惜楊巡心中搜遍達官權貴,沒一個長相符合領班形容,因此楊巡很懷疑來人可能是來自上麵。

  第 58 章
  好奇心害死貓,楊巡耐心等待宋運輝那邊包廂飯局結束,他站角落偷偷張望。他當然見到柳鈞。他見到與不喝酒的宋運輝吃了兩個多小時飯的人居然是柳鈞,那個他想也想不到的人。楊巡當場臉色變幻。他原先從楊邐那兒得知柳鈞與梁思申關係良好,隻以為不過是普通的認識,楊巡最忌憚梁思申,當時雖然對柳鈞壞他錢財之事恨之入骨,可也隻能懸崖勒馬。而今天柳鈞與宋運輝單獨會麵長達兩個多小時,楊巡又知道宋運輝是個疏於飯桌應酬的人,這其中的關係就有點兒費思量了,楊巡甚至猜不出這兩個人怎麽會湊一起。
  更讓楊巡稱奇的是,他追蹤出去,見兩人又在停車場站住說話。
  其實兩人說的話很簡單,宋運輝很誠懇地跟柳鈞說:“我隻是企業界人士,雖然是國營,可畢竟隻是企業,什麽背書作用沒那麽大,你們不要太放心上。”
  柳鈞到此時已經很感動了,忙道:“早已經不那麽想了,非常對不起,以前誤解你,宋總。還有個問題……”
  兩人站在停車場又說了幾句,才散場,柳鈞上他的農夫車,宋運輝跳上司機給他開來的座駕,各自走了。柳鈞此時才想到,以前見到電視裏那些老百姓被領導握手時候那個激動勢態,他還很不屑,今天他也被平易近人又有真才實學的宋運輝搞得很感動,再加上宋運輝站高看遠,把他過去所看現在所思的許多疑團一一解開,他今晚是恨不得對宋運輝掏心掏肺。經過宋運輝的指點,他在回家路上,對新產品的開發又冒出許多思路。
  但楊巡不等看到兩人散場,就接到梁思申的電話。梁思申在電話裏笑嘻嘻地道:“又在外麵應酬?每天花天酒地,把兩個孩子扔給太太一個人料理,很不好嘛。”
  聽得梁思申的態度這麽輕鬆,楊巡不禁悄悄收起疑慮,笑道:“你是不是哄可可上床,終於有空打電話了?”
  “是啊,那小猢猻精,每天不知哪兒來那麽多精力。楊巡,跟你求個人情。”梁思申根本不玩那種不說是什麽事,先要楊巡答應的那一套,而是直截了當地道:“以前我曾爽快地不計本息地退出股份,我要你現在還我一個人情,退出豪園的股份。明天我讓秘書送支票給你,數字你看著填。順便把相關文件拿給你簽字。答應嗎?”
  “為什麽?”楊巡立即想到今晚宋運輝與柳鈞的會麵。但若是有事情發生,按楊邐的提示,梁思申應該早就提出分手。
  “不為別的,我從來反對韋嫂與你合資,楊巡,你是個非常好的商人,可你不是一個好的合作者。而今我謝謝你把大哥韋嫂他們扶上馬走一程,在這裏站穩腳跟,但合作必須到此為止。當然你可以找宋提抗議,否決我的提議。但我希望你跟我私了,我要過河拆橋。”
  梁思申越是直截了當,楊巡越是無言以對,他在梁思申麵前前科累累,底氣嚴重不足,唯有陪著笑臉道:“太突然,我一點兒準備都沒有。讓我想想,想想……”
  “好,總之我明天把支票送過去,你自己填。飯店相比你其他生意,性價比實在太低,你以前多次提起,我無數次當沒聽見,這樣對你不公平。宋那兒……你最好別讓我好事多磨。”
  楊巡非常有衝出去揪住宋運輝的衝動,可是他聽著梁思申的電話,卻不敢動一枚腳趾頭,眼睜睜看著宋運輝開車離開。可他依然陪著笑臉道:“我還是想問為什麽,不可能隻是你說的那些原因。”
  “隻有這些原因,楊巡,我何嚐跟你撒過謊。選擇合作者,意味著為彼此背書。你這人滑頭滑腦,嗬嗬,我沒法為你背書,我更不願被你背書。這就是我始終反對你和韋姐合作的原因。”
  “開飯店不同於開公司,需要應付的方方麵麵非常多。你最好問問韋姐的意見。”
  “結束合作後,我如果有麻煩請你幫忙,你不會不幫吧。”
  “那是,那是,而且你在本市哪兒需要用得著我,多少人想幫你還幫不上呢。”
  楊巡結束通話後,久久緩不過氣來,他相信梁思申做出結束合作的決定後,他即使找宋運輝挽回,也挽回不了多久,宋運輝別提對妻子多千依百順,枕邊風一吹就做牆頭草。他隻是狐疑,為什麽梁思申今天才做出決定,真是扶上馬走一段,走到平穩的原因嗎?這理由倒還真解釋得通。但是為什麽梁思申不願宋運輝知道此事?楊巡滿腹疑團,但他忍不住默默打量整個飯店,梁思申此言既出,他相信,他保有此飯店的日子到頭了。梁思申已非當年青澀丫頭,其鋒芒,他在買下市一機時候已經領教,他不用多作妄想,等著明天收支票。
  隻是,今天不管柳鈞此人與宋運輝會麵是否巧合,他不敢梁宋,隻敢遷怒於柳鈞。他唯有安慰自己,這飯店消耗他大量精力,又沒有多少收入,早該放棄,放棄得好。隻是,楊巡也想到,飯店給他提供靠背的樹蔭,他入股飯店的真正原因,梁思申終於出手收回去了,梁思申終究是記恨於他,不會那麽容易原諒他。一名高幹子弟豈是那麽容易得罪,楊巡再次為自己年輕時候的無知後悔莫及。
  但是好在,他楊巡而今也不需要靠著這樹蔭。
  楊巡與老板娘韋春紅打個招呼,回家去了,他唯有接受這個事實。
  柳鈞帶著與宋運輝交流後得來的啟發,與公司技術人員連續開會三天,提出新的研發方向。當然,研發就得投入,投入便是意味著花錢如流水。柳鈞每天將錢掰成兩半花,對於出納遞交的預算,他總是無比心痛地取舍,要用錢的地方太多,而錢太少,他唯有將買車的計劃一拖再拖,資金重點投入到研發和生產。
  可是每天總有這樣那樣的意外支出流水一般地產生,需要柳鈞拆東牆補西牆地籌錢。這不,出納當月繳稅回來,帶來一張通知,說是普及電腦開票,所有一般納稅人企業都要配置專門電腦、專門打印機,安裝名為航天金穗的稅務軟件,配置並培訓財務人員,以後所有增值稅發票和報稅都要用這種航天金穗軟件處理。柳鈞一算,航天金穗的軟件加硬件合計三千五,培訓費和什麽一年維護費一千五,為此專門配置一台電腦,大約六千,購買一台指定的愛普生LQ-1600KIII打印機又是一千,為了稅務的一個華麗轉身,柳鈞得合計支出一萬多。
  企業要開,增值稅發票不能不開,就像職工檔案必須放到人事局或者勞動服務中心,公司就必須繳納兩處的協會費,並訂閱強推的雜誌;公司產品要出口,他們也得在海關和商檢分別繳納兩處的協會費,並訂閱強推的雜誌。這種費,柳鈞將此社為社會成本,不能不交。交,唯有企業節衣縮食。
  因為財務的電腦操作水平不佳,柳鈞自己跟去看金穗卡究竟怎麽安裝怎麽用,一看之下大怒,三千五買來的是一張簡單的插卡,和一份非常落後的DOS軟件。在微軟已經推出界麵非常友好的WIN98的今天,這種DOS軟件而今即使倒貼都沒人要,可是企業卻必須花比買WIN98正版軟件高的價格接受它,花大錢培訓以使用它,而且安裝培訓金穗軟件的公司態度非常蠻橫,完全不是做生意的態度。柳鈞感覺其中貓膩極大,就一個電話打到紀委公布的廉政電話投訴。可是紀委當天就回電告訴他,這價格非該國稅局決定,也非本市國稅局能夠決定,定價來自上頭。紀委態度非常公開及時,柳鈞唯有嘿嘿以對,對節衣縮食得到的高價DOS軟件無可奈何。
  好消息是,經常周旋於交際場合的錢宏明來電歡快地告訴柳鈞,傳言楊巡退出豪園的股份。錢宏明以自己的經驗推測,楊巡這種人不管盈利或者稍虧,肯定願意竭力保留在豪園的股權,借此以為某種跳板。如今退出,而豪園依然生意興隆,說明一種可能,楊巡被宋總難看掉了。柳鈞頓時想到他與宋運輝的交流,心裏感動,他相信宋運輝原本是被楊巡的花言巧語蒙蔽了,果然,這不,宋運輝行動了。他心裏充滿感謝,說明社會上好人還是不少。他哪知道宋運輝此時正尷尬地為著妻子的一個快刀斬亂麻式決定做著事後修補。

  第 59 章
  豪園的股權變動,當然也被申華東父子看在眼裏。
  似乎滿城的人都在關心豪園的股權變動,應酬的飯桌上經常有人以此作為話題。柳鈞帶著竊喜率工程師們去上海看展會,本來約定一起去的楊邐和董其揚大約是受楊巡退出豪園的影響,先後取消行程。柳鈞一行五人開著柳石堂的車子去上海,在上海住一夜,將展會的角角落落都摸一個遍,第二天連夜趕回公司,回來已是淩晨。
  第三天起得較晚,柳鈞幾乎是下意識地先走到窗前看一眼公司大門口的動靜。令他吃驚的是,門口除了橫七豎八的條幅依然零落地懸掛著,每天幾乎是跟著出勤鍾點守在大門口的工亡職工家屬卻不見了人影。雖然那些家屬自打柳石堂叫人打砸後不再哄鬧,也不再影響公司人員車輛的正常出入,可是今日的不見人影卻讓柳鈞神清氣爽,說不出的輕鬆。
  柳鈞想通知行政經理將大門口清理一下,不料行政經理又被叫去開會審議那個工亡事故了,看起來事情遠遠沒完。柳鈞直接通知到保安,才知原來前天開始,家屬已經散場,原因是亡者母親心力交瘁,不敵風寒,病倒了。柳鈞好久無語,主要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他能理解亡者母親的痛苦,他隻要想想他媽媽去世時候他心中的痛,他想做些表示,可是前車之鑒,他不敢輕舉妄動,唯有保持沉默,讓自己顯得很懂江湖規矩。
  下午,廖工來找柳鈞,進辦公室就掩上門,表情顯得很神秘,甚至一臉心虛。這幾個月下來,柳鈞與幾位當家工程師已經熟悉,了解廖工話不多,言語之間也是刻意地不得罪人,是個本份人。柳鈞不知道廖工像是犯錯一樣地坐在對麵吞吞吐吐幹什麽。
  “廖工,如果很不方便說,要不寫下來,我看完就當著你的麵撕掉。”
  廖工依然是欲言又止地“嘿嘿”了幾聲,才道:“告密這種事,我一直以為很小人,可是……這件事也可能是我太敏感。展會上,我遇到一個老同學,老同學正好認識孫工,他很奇怪孫工降低工資收入和原來待遇來我們騰飛工作。同學說,孫工在原公司的時候,老板非常重視非常抬舉,似乎不該……”
  柳鈞不禁驚訝得趴到桌上,“孫工原公司叫什麽?”
  “隆盛,這家的產品,有些是模仿我們的。”
  隆盛!柳鈞知道這家,柳石堂將業內模仿他家產品的名單都傳遞給他,其中就有隆盛。別家公司對他研發出來的產品感想如何,還難說,可隆盛覬覦他技術之心,則是毫無疑問。難道,孫工,那個他總是以為僥幸招到的優秀工程師,來得並非偶然?
  柳鈞從不會純潔地以為世上隻有市一機楊巡覬覦他的圖紙,因此他也采取了很多保密措施,他的安保部門絕非隻看門防盜那麽簡單,保密是安保部門的重頭戲,即使這樣,依然有職工會趁事故渾水摸魚,將圖紙偷渡出去。可若是有人吃透圖紙,幾個月拿著他的工資耐心臥底,將圖紙慢慢複製出去,他想不出安保部門有什麽辦法杜絕這種事。感激地送走廖工,柳鈞關在辦公室裏拚命回憶孫工的一舉一動,看能否找出蛛絲馬跡。可思來想去,他想不出那麽熱愛技術的孫工有什麽不妥之處。柳鈞在辦公室裏嚇出一身冷汗。
  他去行政部查找人事檔案,翻出孫工的檔案,他看到簡曆一欄裏,孫工並未注明曾在隆盛工作。唯此,才更有鬼。想到曾經與市一機就知識產權問題產生的交鋒,柳鈞頭大無比。
  柳鈞不敢耽誤,直到車間裏才找到孫工。見孫工自己動手在安裝一個部件,柳鈞知道那是什麽,就是孫工跟他提起過的感應器,以探測人是否在安全範圍內作為設備通電的依據,以免高頻焊機事故再次發生。一個工作如此主動細致的人,會是潛伏偷技術的人嗎?若孫工心裏隻藏著偷技術那種短期行為,有必要為騰飛公司的安全生產花費額外腦力嗎?或者,孫工正是那種優秀的間諜人才?
  孫工見柳鈞皺著眉頭看他,奇道:“我認為我的設計是沒問題的,柳總不覺得?”
  柳鈞依然皺著眉頭,他現在理解廖工來見他時候的神色了,麵對有點兒技術狂傾向的孫工,有些小人之心的猜測還真難說出口。“孫工,我能不能打斷你十分鍾,我們去籃球場說幾句話。”
  孫工說走就走,拍拍手與柳鈞一起走出車間,神情異常坦蕩,柳鈞懷疑自己遇到這種情況,一準先做賊心虛。
  工作時間,籃球場上空空蕩蕩,秋日的豔陽照得場地白花花的,天卻是越發的冷了。柳鈞請孫工在場地邊坐下,道:“孫工,你以前在隆盛?”
  孫工這才臉上吃驚起來,抬眼看了柳鈞好一會兒,才道:“對的,你終於還是知道了。這件事……咳,我真沒臉說。”
  “孫工,我還是希望你跟我直說。別對我太不公平。”
  孫工猶豫了好一會兒,“隆盛想要你的技術。老板原先派別人來,可你看不上,沒錄用。正好當時我手頭的工作告一段落,老板一定求我出馬,說我肯定能被你錄用。我很不情願,這不是偷竊嗎。可是我不來這兒,也不行,老板太誌在必得。我本想來做幾天就回去交差,說沒辦法偷。但幾天做下來,我挺喜歡這兒的研究氛圍,目前工資雖然不高,可這兒你懂行也重視,研發資金投入大,做事有盼頭,我跟隆盛老板坦白我不回去了。這事兒,左右不是人,沒臉跟你提起,也沒臉再回去見隆盛老板。柳總,你要是懷疑,盡管開除我。別擔心,我有地方去,我在業內還有點兒名氣。這種事不能光聽我一個人說的,我這個當事人說的不能作準。”
  柳鈞想不到一問還真問出蹊蹺來,廖工懷疑得沒錯。那麽,他敢憑孫工一麵之辭,相信孫工嗎?
  “孫工,在工作上,我們已經合作了半年多,我們的新產品一直經過你我等人的手研發出來,可以說,我們配合得越來越默契。研發時候的思維方式可以與人品畫等號,我相信你。聽說這個懷疑後,我非常不敢相信,我決定先不做任何外圍調查,而是直接問你,希望你不要見怪。今天你的解釋,說實話就是一麵之辭,但我相信我們半年多相處下來的感情,和你半年多來的人品表現。如果說是在留你的問題上賭一把,我相信我贏麵很大。這件事我們到此為止,你不要有心理負擔。”
  孫工點頭,“這種事隻有看來日方長,謝謝柳總信任。柳總,既然這事兒說明白了,我索性跟你提一個疑點。隆盛老板很不滿我留在這兒,他覺得他這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很沒麵子,他在想辦法讓我在騰飛呆不下去。柳總最好查查消息來源。”
  柳鈞幾乎暈了。高密——反告密,事情看來越來越複雜,連廖工也有嫌疑了。究竟還要不要信任?
  錢宏明聽聞詳細說明後,也無法做出判斷。若是尋常人等,柳鈞還可以找個借口不敢用,可廖工與孫工都是公司技術棟梁,柳鈞在這兩人身上投入巨大,兩人也是細水長流地持續產出,豈可對兩人輕舉妄動。柳鈞很想操起他一向對朋友的態度,可問題是眼下此事非同小可,騰飛資金緊張得猶如細細的琴弦,再經不起風吹草動,他柳鈞敢輕易交付信任嗎。

  第 60 章
  連錢宏明都為柳鈞感慨上了,國內製造業想做科研創新,還真不是一般的難。大環境,太惡劣。
  柳鈞憋悶得不行,還什麽都不敢做,唯有再去打拳,找教練對打,打到趴下為止,才連滾帶爬地回家,睡一覺恢複正常。誰讓他是老板呢?既然做了老板,當然隻有全部擔著,跟手下哪個員工叫屈都不行。
  可是廖工孫工兩人怎麽辦?他該不該再找廖工談話,讓廖工口頭保證事情並非如孫工所指責?柳鈞即使用中學當班長的經驗都能推導出,這樣不行,這麽做是惟恐天下不亂。柳鈞唯有賭一把了。他賭素來對兩位工程師人品的理解沒有出錯。如果真有出錯,他隻有認栽,誰讓他眼光有問題。他也賭……在工業區內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占銷售額百分之十的科研經費投入能讓頑石點頭。
  可是,不能不敲山震虎,不能坐等亡羊補牢。正好檢察院上門,就有關上回事故時期那職工渾水摸魚偷竊圖紙之事調查取證。檢察院需要了解的是盜竊的案值,量刑將以案值而定。
  一邊是偷竊圖紙員工家中一屋子老弱病殘,一邊是公司一隻隻疑似蠢蠢欲動的手,可昨天與孫工的對話,讓柳鈞毫不猶豫地選擇保護自己。他告訴檢察院的同誌,他曾經將那套圖紙賣了多少家,合計賣了多少錢,他有發票為證,而這還是價值的部分。連檢察院的同誌也禁不住說,那偷竊圖紙員工的案子大了。
  與檢察院同誌的交流,柳鈞特意放在公司小會議室,參與的有行政經理、做會議記錄的辦公室秘書、及配合查賬提供一手證據的出納,可謂人多口雜。因此,很快,消息就傳了開去。繼上回柳鈞火速擒拿偷竊圖紙員工歸案在員工中引起巨大震動之後,這回柳鈞毫不留情重拳配合量刑,又在員工中引起巨大震動。所有的人都看到,眼前有一條觸不得的高壓線,觸之,連書生柳鈞都會下殺手。這叫做底線。
  申華東終於又找柳鈞。他約柳鈞晚上去慕尼黑酒吧喝啤酒,柳鈞正好有個技術難題沒解決,謝絕不去。申華東最恨柳鈞總在他麵前拿喬,似乎總想昭告柳鈞是勝者,一氣之下開著車子趕來搶人。感到騰飛見柳鈞是真的穿著白大褂鑽在實驗室忙碌,他才心理平衡,心平氣和地等柳鈞做完事,也不讓柳鈞吃點兒東西,載上人就出門去。
  柳鈞看申華東西裝革履,笑道:“我不記得我有多少天沒穿有扣子的衣服了。看到穿一本正經的人還真有點兒不習慣。”
  申華東趴在方向盤上等電動大門徐徐拉開,“跟你談正事。”他見大門縫隙足夠,就一躍衝了出去。不料黑暗中忽然斜刺穿出一個人,攔在申華東車前。申華東連忙刹車,幸好車速還沒上去,車頭險險地盯著那人的肚子停住,車子裏的兩個人全嚇出一聲冷汗。驚魂未定,卻見那人退開幾步,趴在地上連連跪拜。申華東的車窗緊閉,隻見大燈照射下,那是一個女人,女人似乎高聲呼喊,車子裏的兩人卻聽不出那女人講的是什麽。
  柳鈞等那女人再次抬頭,終於看清楚,女人是那盜竊圖紙員工的妻子。申華東被嚇得一顆心亂跳,不禁罵道:“他媽的,我最恨有些人動不動又跪又拜,一點骨氣也沒有。柳鈞,怎麽回事,是不是上了人家不認賬,被人找上門來了。”
  柳鈞按住申華東打算降車窗的手,冷冷地道:“繞過去,Please。”他相信,一準有無數目光正看著他對女人的處理。
  申華東不出聲,前後看看,猛一下後退,又在嘎然刹車聲中險險地擦著女人而過,衝上直路。聽耳邊一聲“帥”,申華東得意地道:“你做得到嗎?”
  “根據目測,通道比你車子寬三十厘米,除非新手才繞不過去。”
  “問題那女人會動,好,我倒回去,你來。”
  “得了得了,我做不到,行了吧。快去吃飯,餓死了。”
  “怎麽回事,那女人,是不是給開除出廠的?”
  柳鈞耐心解說,但才說到三句,就被申華東打斷,“知道了,打住,這種事全世界都一樣,他們能弄得好像是你在犯罪,你偷走他們的家庭幸福,他們最無辜。也不想想最先伸出肮髒的手的是誰。犯事了才會想僥幸撞到一個傻總放過他們,犯罪時候倒是想什麽去了?”
  “你常遇到?”
  “三天兩頭。我那兒是勞動密集型企業,幾個廠區加起來近萬的人,每天按下葫蘆又起瓢,什麽事情都能發生,你那算得了什麽。不信我們晚上說完事找個廠區宿舍悄悄去圍牆外守著,準有濃妝豔抹的半夜翻牆回宿舍。她們白天上班,晚上三陪,據說這叫搞三產。偶爾白天突擊檢查宿舍區,還能抓到做中班的在浴室賣淫。眼睛鴿蛋一樣了吧,哥們隨便露兩手就能震死你。我原本想扭轉公司的不文明局麵,回國先從抓廁所浴室入手,給廁所浴室安上隔斷和門,給工人們保留點兒隱私,結果最後隻好全拆了,勞命傷財。這事兒害我被人笑話至今。”
  柳鈞豈止驚得兩隻眼睛跟鴿蛋兒似的,更是嘴巴猶如塞進一隻無形的蛋,張成一個“O”字。“偷核心技術的中層管理員有沒有?”
  “廢話,你看看全市,那麽多類似我家的公司,那都是誰開的?設計人員做熟了,單飛自己開設計室去了;銷售員把路跑通了,單飛自己開小廠去了。公司有什麽他們拿什麽,跟自己家一樣方便。”
  “你那麽大方?不追究嗎?”
  “有些能追究,要不動用執法機關抓進去坐牢罰款,要不私刑,天涯海角都不放過,無非是殺雞儆猴。可不少是無法追究的,更有日久生情下不了手的。你以後慢慢會明白。”
  柳鈞好久無語,“以前老是指責我爸爸管理不足,真自己動手才知道不足的是自己。”
  見柳鈞收起趾高氣揚,申華東也開始實心實意,“差不多的,我學MBA回來,一套套理論能把我爸駁得啞口無言,結果隻要一個月,廁所浴室隔斷造了立刻拆,我就意識到我脫離實踐了。你不會回國一年多還沒意識到吧。”
  “意識到,可意識跟行動很有一段距離。你晚上找我談什麽?市一機?你想學豪園飯店?”
  “跟一個農民合作,被一個農民使勁拖後腿,你說是什麽滋味。”
  “楊巡……你指他是農民?”
  “小農意識。”申華東不屑地說。“眼前隻有錢錢錢,隻要能掙到錢,讓趴地上學狗叫都會幹,這種人怎麽合作。不瞞你說,你隻看到市一機目前很墮落,我們還窩火合作的房地產項目。彼此理念不合,我們想做成一個樣板工程,在本地房地產界豎起一座豐碑,讓市民說起好品質的房地產公司,首先想到我們。他不考慮未來,竟想每幢樓下都設商鋪賣更多錢,不管是不是臨街,不管小區從此無法封閉。單是為一個預案,我們就相持不下拖兩個月,我們考慮索性買下他的股份,可擔心他獅子大開口。想找你……”
  “搞垮市一機讓楊巡巴不得盡早脫手?好辦,上回你提起後我已經想過替代方案。銀行利息,借給我一千萬,我準保一個月內將市一機主要利潤業務全拿下,讓市一機一口都吃不到。”
  “你趁火打劫。”
  “不是趁火打劫,是互惠互利。我分析給你聽,你不曉得我眼下資金有多緊張,隻好每天在心裏幻想天上掉下個一千萬,我就可以怎樣怎樣對付市一機。”
  “呃,會不會我們合作結束,你因此強大了,從此每天壓市一機一頭,市一機再無出頭日子?”
  “以市一機的底子,我想壓市一機一頭,是不可能的。可如果市一機找死做我的產品作為主要利潤源泉,那麽,隻要我有資金,我不會讓它有活路。我隻有稍降價,客戶都奔我來,畢竟我的產品性能更好質量更優,客戶都會算綜合帳。”
  “可是,我憑什麽信任你,撥出一千萬巨款給你?你能拿出什麽樣的實際保證?”
  “確實,很……玄。”
  “我要看你的財務報表。給你自己看的那套報表。”
  “我家隻有一套報表,給誰看的都一樣。不給看。我還擔心合作結束,你調轉槍口開始對付我呢。你家大業大,我怎麽吃得消。”
  “你有點魄力好不好,我把那麽機密的事跟你說了,你還不信任我?”
  “過河拆橋的多了,何況你我是情敵。嗯,我會保守秘密。”
  “那麽你換個角度考慮,為了一千萬流動資金,你如果問銀行貸款,你給銀行多少資料,你也得給我多少資料。”
  “不要偷換概念。我和銀行不構成競爭,我和你,隻除了楊巡一件事站在同一陣線。”
  “死結!行,我另想辦法。”
  柳鈞想不到申華東迅速結束話題,一點不給他討價還價的餘地。他急得想放棄意氣,找個借口抓回話題,可是又開不了口,兩人之間還鬥著氣呢,不能讓申華東太得意。於是,兩人找地方AA製吃了一頓晚飯,又去酒吧各買各的啤酒,就是不再議論此事,隻談汽車的改裝。
  正好錢宏明與朋友也來慕尼黑酒吧,幹脆兩隊人馬湊在一起。申華東上回與錢宏明一起去上海買車,跟錢宏明這種小商人不大對脾胃,懶得多敷衍,趁錢宏明上洗手間的當兒,與柳鈞耳語:“他難道不是你小時候的忠實跟班?”
  “怎麽可能。他成績一向數一數二。”
  “跟班和成績無關,我的跟班常給我寫作業。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抓爬牆三陪?可好玩了,我每遇鬱悶時候就幹這事兒。”
  “走。”柳鈞少年心性,與申華東一拍即合,他最近總做矛盾而違心的事兒,正煩悶著呢。錢宏明想不出這事兒有什麽好玩的,不肯跟去,但大包大攬地幫兩人結了酒帳。申華東斜睨錢宏明,覺得此人傻到透頂,放著他申華東這樣的金豬不殺,居然殺自己。

  第 61 章
  聽得柳鈞會拳腳,申華東大喜,決定去一處更隱蔽的地方埋伏。兩人將車子停在半路,將手機設為震動,徒步從大路拐進廠房外麵一條有點兒荒廢的機耕路,穿過高速公路下麵的涵洞,眼看公司圍牆在望。忽然,有兩束雪亮手電光射來,照得兩人睜不開眼睛。兩人左閃右躲,光束也跟著他們晃動,但閃躲中,兩人見到暗處似乎有不少人頭晃動,心中意識到不妙,開始一步步往回退出。
  卻聽得對方忽然有人喊了聲,“是阿東,沒事兒,是阿東。阿東你怎麽會來?”
  “搞什麽鬼。”申華東這才敢放下遮在額頭的手,開口說話。最先敵我不明,他怕被亡命之徒認出,在這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被殺金豬了。等手電光移開,申華東的眼睛適應好久,才看清站到他麵前詭笑的人,正是他早年的玩伴,現在不大在一起了,也有個有錢爸爸。見老友一雙眼睛一直狐疑地掃柳鈞,申華東道:“我朋友柳鈞,我們來看看我公司外圍。你們忙你們的。”
  那人看看柳鈞穿著,伸長脖子與申華東耳語:“梭哈,玩一把嗎?玩大的。”
  申華東搖頭,拉柳鈞沿原路返回。柳鈞一邊兒閑著的時候卻見到草叢後麵晃動的腦袋中似乎有楊巡的。等兩人退出機耕路,回到車上,柳鈞才問:“一幫人在做什麽?這麽神秘,還有專職把風的,看著像打手。”
  “賭博,大賭。近期風聲緊,市區賓館不敢收容他們,賭癮熬不住的隻有來這種地方賭。”
  柳鈞恍然大悟,“我仿佛見到楊巡。”
  申華東則是一臉鄙夷,“看樣子你是全市屈指可數有點錢卻不賭的白兔。”
  “遠有拉斯維加斯,近有澳門,來這兒偷偷摸摸多沒意思。你也玩?”
  申華東這才收起鄙夷,“那幫人賭癮犯了唄,澳門再近,到底也不能當天來回。嗯,看起來我聯手你的計劃可以死心報廢了,楊巡一定看到我們。”
  柳鈞聞此,心裏有點兒失落,可也隻能認了。
  天越來越冷,不過騰飛公司的生意越來越火,柳鈞將所有利潤全部投入再生產,不舍得自己消費。他太缺資金。因此他隻好每天與采購搶皮卡車開。
  聖誕期間,區外商投資企業協會組織座談會,區主要領導和分管領導悉數出場,以示對外資企業的重視。柳鈞原以為這種會不過是露露臉拍拍手什麽用都沒有白浪費時間,本不想去,但柳石堂提醒兒子,這種場合貴在認識人。柳鈞進場找僻靜地方坐下聽幾句後才知,這種會議有用,會上領導們講話比較切合實際,而且是很有針對性地跟在座外企主管們宣講政策變動,未來發展等等。會上還有幾個外商現身說法,講他們在本地發展的體會。當然是粉飾太平的多,可也能聽到不少合用的。當場也有外商跟在座政府機關人員提出不滿。
  柳鈞基本上還是個管理新人,坐一邊隻有聽的份兒。座談會開到四點半,大家休息會兒,等待稍後聚餐的時候,柳鈞才出來回開會期間進來的電話。行政經理在電話裏心急火燎地告訴他,那位偷圖紙員工的妻子得知丈夫肯定判刑,而且判得不輕後,竟然抱起寶貝兒子跑了,不見了。扔下兩個還小的女兒,與病殘在床上的婆婆。那婆婆想不開,爬出門去跳河了。等人發現時候已經晚了。現在河邊說什麽的人都有,怎麽辦。
  又一條人命!柳鈞一口氣不上不下噎在胸口,隻會瞪著身邊的大圓柱子發愣。
  行政經理繼續道:“那邊村裏打電話來要我們公司去收屍,去領養兩個小姑娘,我跟他們說,與我們無關。”
  “對。”柳鈞一口無名火上來,掐了電話。這都什麽事兒,他不管,那些人就鬧到他頭上來,他一管,那些人就家破人亡。那工亡員工的媽媽還在病者呢,現在又添兩個孤伶伶沒人照顧的小女孩。柳鈞不敢想,進去餐廳赴宴。可是坐下又覺得這簡直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最好寫照,煩悶之下先行告辭了。
  柳鈞又去了跆拳道館,打得屁滾尿流地出來,一上出租車,不等他說出地址,出租車就直接往前開了,原來司機好心,想搶時間把他送進醫院治療。柳鈞哭笑不得。回家拖著腿走進電梯的時候,發現很巧,電梯裏有從地庫上來的楊邐。楊邐見柳鈞這個樣子,以為他在外麵打架吃虧,連忙問要不要扶去醫院治療。柳鈞想到楊邐是明白人,就將心裏的鬱悶衝楊邐倒出來。說到後頭,柳鈞心裏實在放不下那兩個被母親拋棄的小女孩,楊邐陪柳鈞去租屋看看。
  開著楊邐的車子,柳鈞忍不住問:“我是不是很倒黴,公司才成立一年多點兒,就發生那麽多事情。”
  “很正常。隻是你心軟,有些事情被你放大了。”
  “可是死人啊。”
  “人家自作孽,你也兜著?我倒是想看看你以後怎樣收養這兩個小姑娘。別說我沒警告你,有些事情無法沾手。”
  “謝謝。我可以派人將兩個小姑娘送回老家去。”
  “我還得提醒你一件事,你那個等待判刑的員工……人吧,一般很少會自我反省,得知他家破人亡,你說他會不會怪罪到你頭上,出獄後先找你報仇?”
  “有這先例嗎?”
  “不排除有人反社會。”
  柳鈞無言以對。正好餘珊珊電話進來,問柳鈞有沒有吃完應酬餐,柳鈞才想起今天說好要利用他好不容易進城的機會,兩人見個麵的,他被公司的事情攪混了。他連忙道歉,說正趕去公司處理前員工母親自殺的事情。偏生這個時候楊邐插了一句嘴,“小心,紅燈,別光顧打電話。”
  “咦,你車上是誰,你不是說你那兒是和尚公司嗎?什麽時候招秘書了?”
  “不是秘書,是市一機的楊邐小姐。我回頭跟你說,這件事讓我很心煩……”
  “可是你公司的事與楊邐有什麽搭界的,她為什麽跟你在一起?你說地址,我也要去。”
  “對不起,我已經很心煩,你別鬧我了。”
  “你心煩可以找我,為什麽找她,你們不是死對頭嗎?為什麽,為什麽?”
  柳鈞不願被楊邐看好戲,隻得再一聲“對不起”,掛了電話。餘珊珊這下更生氣懷疑,不斷打柳鈞電話,柳鈞索性關了手機。楊邐在黑暗中背過臉去微笑。
  終於在黑咕隆咚的農村小道上摸到那家租屋的門,柳鈞見到門上鐵將軍把門,先是鬆了口氣。然後是楊邐掛著笑臉問左鄰右舍,得知有親戚過來將兩個小女孩領走,柳鈞才終於放心。
  坐回車上,楊邐這時候可以放出笑臉了。“很少見做管理的人管得如此事無巨細。”
  “沒辦法,廠小,老板必須親力親為。你搓麻將嗎?”
  “平常不搓,偶爾家庭聚會,一家人湊一起才搓幾圈,怎麽啦,你今天還有興致搓麻將?”
  “看來你不愛賭博。家裏要是有個愛賭的人,挺麻煩。”
  “豈止是麻煩。我家就我大哥一個人……呃……”
  “哦,楊總愛賭?”
  “沒啦,他從小賭性十足,一分錢博十分利的性格。我們跟他搓麻將,他總想玩大點兒,誰跟他玩。你喜歡搓麻將嗎,嘻嘻,我看你都沒時間上麻將桌。”
  “我不愛好運動不強烈的消閑活動。不像宏明,麻將,橋牌,鬥地主,他最喜歡。”
  “錢經理愛不愛賭博?我們上回打橋牌,我發現他賭性也很足。”
  “沒聽說宏明愛賭博,他賭性足嗎?他很謙讓的,做事情前前後後想得非常周到。”
  “同誌,賭性,不是你說的這個意思吧。”
  兩人一路閑聊,話題不絕,兩人至今已經有不少共同朋友和經曆,聊起來比較輕鬆。柳鈞將楊邐送到家,便轉回身去找餘珊珊。千呼萬喚之下,餘珊珊終於黑著臉下樓來。柳鈞告訴餘珊珊今天的事如此這般,可是餘珊珊對這種聽上去很是不可思議的事將信將疑,嘴裏更是堅持這些都是柳鈞編的。柳鈞無奈之下,隻好很不情願地將左手遞給餘珊珊。
  “這枚手指這樣,你說我會去愛楊邐嗎。”
  “可是你有情況就找她陪伴,你潛意識你重視她愛她尊重她的意見。”
  “我隻要把楊邐看作工作夥伴,無性別,隻是正常的社會交往。”
  “她若真無性別,你恨她們一家,還能不捎帶上他?你這解釋說給鬼聽,鬼都不會信。”
  “鬼不信,但你相信我吧,我說的都是真事,我已經心煩的不行,拜托你別懷疑我了。走吧,我們去哪兒坐下,我把前前後後全跟你說,這件事的處理與楊邐有關,她幫我一個大忙……”
  “怎麽又是她,你是不是跟她聯係比跟我還勤?你所謂中性社交是不是給自己找借口,或者幹脆蒙我?”
  柳鈞又累又煩,耐心耗盡,他自己還想有人安撫呢。他當著餘珊珊的麵,攤開左手,用右手一枚一枚地彎曲手指,唯有無名指無法彎曲。然後他悶聲不響地回頭走了。他很希望餘珊珊追上來,可是餘珊珊的性子也很硬,一扭身上樓去了。柳鈞歎息,無精打采地回家去。
  元旦,小年夜,柳鈞約餘珊珊,不得。他終於領悟到一條,餘珊珊是大美女,從來都是被男人捧著的,當然不肯妥協。當然,柳鈞有的是辦法,可懶得實施。寧肯找同學朋友去玩。元旦至新年,照例是拜訪答謝重要人物的季節,柳鈞入鄉隨俗,飛來飛去與客戶吃了一頓又一頓,理直氣壯地沒時間找餘珊珊。兩人一直僵持著。

  第 62 章
  千禧年年底的時候,市區又開了一家股份製銀行,原先國有銀行與信用社壟斷江湖的局麵漸漸崩裂。新來銀行自然難以撼動大國營銀行的地盤,必然靈活機動地另辟蹊徑,尋找遺珠堆裏的成長型企業發展業務。新銀行雖然初來乍到,但除了一個上層,其他人員基本上就地取材,就地從國營銀行挖角。從同學那兒獲知新銀行降臨的消息,柳鈞便盤算上了。柳鈞而今已經學會一個訣竅,那就是別貿然上一個全然陌生的門談對他很重要的事,以免一開始便以嚴肅的互相警戒拉開序幕。
  柳鈞通過同學朋友,輾轉聯係上新開張銀行的信貸人員,通電話交談良好之後,才上門拜訪。因已有三分情麵在,彼此溝通非常良好。尤其是柳鈞的財務外包,做帳的是會計師事務所,因此財務報表的可信度自然也高了幾分。從報表上看,很顯然的,騰飛成長性良好。
  新開張銀行辦事效率很高,初步審定之後,便來兩個人到騰飛實地查看。現場自然是沒說的,柳鈞陪同的解釋更是讓銀行職員很是意外。不過眼下騰飛規模不大,他們轉一圈不用多少時間,便走了,約下晚上一起吃飯。
  令柳鈞驚訝的是,很快就有兩家私人融資來電接洽,願意降低利息借款給柳鈞。可私人融資利息再低,比柳鈞現在千辛萬苦談下來的還低,也不可能與銀行貸款利率相比。柳鈞隻是很奇怪,那兩家私人融資怎麽知道的他,又怎麽會清楚他公司業績有成長性。但無論如何,在春節到來之前,柳鈞看到前路顯現曙光,那曙光是金晃晃的有點兒俗氣的銅鈿色。
  晚上,柳鈞請銀行信貸人員吃飯,叫上錢宏明一起作陪,因他知道錢宏明一準喜歡參與這種聚餐,果然。
  但才剛入席,柳鈞的電話就響,柳鈞一看,竟然是餘珊珊主動來電。他連忙接起,那邊餘珊珊就淡淡地問:“很忙,在應酬?”
  柳鈞連忙賠笑,“是,是,你吃了沒?”錢宏明一邊兒打趣地道:“女朋友?怎麽臉色都變了,高中時候的威風哪兒去了?請她一起來吃飯吧。”但柳鈞並不願餘珊珊出現在這種他需要賠小心的應酬場合,隻搖手否決。
  “沒吃。”餘珊珊說話硬邦邦的,“我爸媽要來過春節……”
  “哦,告訴我時間,我去接。”
  “就是今天,半個小時之後,火車站。”餘珊珊隻差一聲“哼”了,她這是思想鬥爭好幾天,最後關頭才放下麵子給柳鈞機會。朋友們都要她堅持到底呢。
  柳鈞一愣,隻得起身走到包廂外麵,“珊珊,我今天走不開,很重要的公務。這樣吧,你打個車,請伯父伯母屈駕一下,回頭我這邊結束了立刻過去。”
  “嗯,我記得你驕傲地說起過,你絕不靠吃飯喝酒辦事。”
  “對不起,這回不一樣,回頭我跟你解釋。真的非常非常不一樣。”
  餘珊珊平靜地道:“我明白。你凡事遇到我的時候,就非常非常不一樣。”
  餘珊珊那邊掛斷了電話,柳鈞看著手機愣了會兒,想到餘珊珊父母是離鄉背井多年春節回老家,和探望寶貝親女兒,可能手上行李一大把,餘珊珊叫他去接合情合理。可問題是他這邊今天的飯桌關係到公司的生死存亡,而他的公司又早有規矩,沒有司機給總經理扛私活。他想到幾個朋友,可時間緊張,人家又不認識餘珊珊,等聯絡上,黃花菜早涼了。他唯有撥通申華東的電話。申華東也在應酬,但是申華東一呼則靈,自己聯絡餘珊珊去了。
  柳鈞心中窩囊之極,可是臉上又無法表現,他清楚申華東會怎樣利用這種見伯父母的機會。可是他以辦廠之後培養起來的周全考慮早已想到,兩個長途跋涉後筋疲力盡的老人,一堆裝滿笨重土特產的行李,火車站地道翻來覆去的台階,隻有毛毛糙糙的餘珊珊才會最後時刻才想到通知他,他卻憑大學扒火車出遊得來的經驗知道,這種情況是需要買站台票進火車站台迎候拎行李的。即使熟悉餘珊珊的申華東出馬,半個小時也未必夠用。
  他既然好事已經做了一半,隻能將好事進行到底,再給申華東打電話提醒,“阿東,行李多,餘家都是老弱,你上站台去接,別忘記買站台票進去。”
  “哦,對。嗬嗬,阿鈞,你完了。”
  柳鈞“嘿嘿”一聲幹笑,“很好,這樣我放心了。”
  “什麽意思。”
  “總之我非常非常感謝你,謝謝啦,睡我下鋪的阿東兄弟。”柳鈞“哈哈哈”三聲,結束了電話。他相信那頭的申華東掉進雲裏霧裏了。小把戲,誰不會。雖然挺對不起餘珊珊,可他唯有出此下策。
  整個應酬上,他心裏雖然忐忑不安,可總算是好過許多,賓主盡歡。可惜兩位銀行人士意猶未盡的樣子,柳鈞無奈,隻有陪他們繼續去卡拉OK唱歌。打電話給餘珊珊,餘珊珊不接,給申華東,申華東則是給他“嘿嘿嘿”三聲,全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
  等柳鈞打完電話進包廂,四個三陪女已經齊刷刷上陣了。柳鈞分到一個,可他不敢挑戰自己的欲望,便將屬於他的三陪女貢獻出來點歌。包廂裏又喝又唱又鬧,融洽的氣氛下,銀行人士將銀行貸款審批程序,以及每個領導的喜好傾向,對柳鈞托盤而出。他們還談了很多本事金融界的八卦趣聞,連錢宏明聽聞後也驚訝不已。柳鈞心說,這種低於底線的氛圍之下,大家將臉皮擱在一邊,大概才方便坦誠相對,這個“坦”,其實用“袒”更恰當。
  曲終人散,四個人都已醉醺醺,大家勾肩搭背地稱兄道弟,言語之間,柳鈞得知他的貸款這回將極有把握。他也得知,原來前兒兩個私人融資是眼前這兩位銀行人士介紹。往往他們能替企業從銀行獲得貸款,他們取得提成,便罷;若不能,而企業又是他們看好的,他們就賣情報,他們手頭多的是自己撞上來的企業,又能看到一手的資料。
  柳鈞反正也見怪不怪了,他已經習慣大家的職業道德。
  餘珊珊那兒他當然不會去,他一臉醉意,此時又是三更半夜,不是等著被人討厭嗎。他不知道申華東究竟有沒有使出渾身解數,他想知道得要命,也為此心煩得不行。可是幸好,他心裏有貸款可能得逞的喜悅。銀行貸款啊,多麽難得,雖然第一次可能隻有三百萬,可是他們不是說了嗎,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掛上鉤了,未來隻有越釣多多。柳鈞太需要資金了,若是能把他自己賣了換錢,他都願意。每天束手束腳、拆東牆補西牆地工作,卻還連新車都不敢買,他已經快窩囊死。

  第 63 章
  貸款可能得逞的喜悅需要與人分享,他知道他爸爸一向是晝伏夜出的主兒,即使出差也不可能影響他爸爸的生活規律。而且他也想象得出,若是他爸爸進今天三陪林立的包廂會做出什麽,但是他不會學,他在心裏極端抗拒這樣的行為,他媽媽便是死於此。然而他無法要求爸爸,在他進入行業一年多,近兩年之後,他已經能理解爸爸的墮落。這一行,想繼續做下去,就是逼良為娼,他不知道他未來會走到哪一步。
  果然,他爸爸的電話一打就通,一通就聽到背景是花天酒地的聲音。
  柳石堂聽柳鈞講貸款審批的前前後後,連忙道:“趕緊準備現金,封兩個紅包,分別送。也可以送一個,問他擺平整個審核程序的人要多少,一起拿給他去分。”
  “看上去……好像……可能不用給紅包。我請宏明在場幫我看,他也說股份製小銀行這方麵還行,隻可惜額度不大。”
  “是不是你不願幹?可惜我一時三刻回不來,隻能大年夜趕回家了。也行,春節時候我去拜訪他們。挺好,這下流動資金又活了點兒。這樣吧,你趕緊趁年前把一部分高利貸還了,還可以少付一些利息。”
  “我打算一步步來,明天就去找高利貸,談春節假期半息,談春節後降息,他們這半年也撈夠了,我們該過河拆橋。如果談不成,我們換一家高利貸的,嗬嗬,不過他們高利貸的都稱自己在做的是融資。”柳鈞又把跟新找上門的兩家私人融資談話內容匯報給他爸。完了補充一句,“其實小銀行貸款利息上浮幅度不小,加上貸款成本紅包,其實私人融資並非全無可取之處。”
  柳石堂聽來聽去,就是兒子不肯掏紅包。但柳石堂不追問了,這事兒他會插手。烏鴉有白的嗎,肯定有,但人若是抱著對方是白烏鴉的僥幸心理去辦事,一準兒灰頭土臉如出門撞黑烏鴉。柳石堂將話題扯過去,“最近利潤一直在產出,而且積累得挺好,我還是建議你穩紮穩打,把借高利貸的錢先還掉一部分。背著這麽高的利息,我們做出來的隻夠付息,不合算,想著都不舒服。”
  “爸爸,這是因為你沒做理性分析。留著高利貸,我們可以用它的產出衝掉所有費用,然後銀行貸款方麵就是實打實的產出。引進三百萬銀行貸款同時去掉三百萬高利貸,與引進三百萬銀行貸款同時保留三百萬高利貸,這兩種情況下的利潤淨值,還是後者高。然後,後者還可以讓我們的生產規模上升,報表更好看,在銀行的進出記錄也更好看,貸款很需要看這些。”
  “可是規模擴大,人擴招,設備增加,你吃得消嗎,我看你現在已經沒時間休息了。”
  “規模小,我才得事事親力親為,規模大,就可以設立專人負責某些環節,我隻要抓住專人就行,專人的工資可以因規模而負擔得起。目前看來,市場的容量也吃得消我們的規模。再有一點,我打算買車,也會占用一部分資金。”
  “對,對!一定要買輛好車,越噱頭越好,就你以前開的寶馬M3?反正車子買來你也可以拿去抵押換錢,一定要買貴的。我們有廠,我們又不是沒錢。”
  柳鈞想不到爸爸對錢宏明買寶馬的事如此耿耿於懷,忍不住加料一貼,“宏明剛買了市府邊號稱頂級豪宅區的三室兩廳,一百五十平方米。”
  “不理他,他買再多,也不及我們工廠一座。我們這種人就是開拖拉機出去,也沒人敢不淨我們。你早點睡覺,高利貸暫時不還,我們擴。”
  柳鈞掩嘴而笑,忙放下電話以免爸爸聽到,爸爸又改主意。可也不免想到,他拚命地擴大規模,難道心裏沒有一點兒與錢宏明別苗頭的意思?
  春節前夕,事情多得數不勝數,柳鈞原本想早上去餘珊珊家上門請罪的,可是行政經理一個電話讓柳鈞不得不放棄請罪念頭,急火火打車去公司上班。原來是好幾個外地員工每逢佳節倍思親,要求提前放假,公司不答應的話他們請事假回家,同時也要求公司延長春節休假時間,因為他們難得回一趟家,扣除舟車占用時間,剩下與家人團聚的時間不多。行政經理不敢答應,因為柳鈞的工作計劃訂得很緊,再說公司一個蘿卜一個坑,這好幾個員工一走,生產就近乎癱瘓。但是外地員工聯合起來堅持上了,拿出車票給行政經理看,他們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要再不行,辭職,當場辦理。行政經理唯有搬救兵。因為這些員工都是久經培訓,老板豈舍得讓他們辭職。
  柳鈞能理解工人們思鄉心切的心情,再說公司外地員工不少,他的公司經不起那麽多人辭職的折騰,對此唯有妥協,同意原定七天的假期不變,但節後可以請事假到初十,節前可以請事假到年二十八。於是行政經理非常尷尬,似乎他做了惡人。
  但是柳鈞的決定隻滿足了一部分人,卻滿足不了另一部分。還是有三個人再度提出,他們家鄉習俗是元宵之前不能出門,所以他們必須請假到元宵之後才能趕回來上班。柳鈞這下子火了,他讓這三個人愛怎麽辦就怎麽辦,反正他不可能批準事假到元宵,那麽曠工超過三天就按規定開除,沒二話。大家這才回去上班。
  柳鈞請行政經理到他辦公室,關上門安撫情緒。行政經理氣呼呼地道:“我們公司夠寶貝員工,他們怎麽還沒良心,仗著我們教他的三分手藝,竟然倒轉逼宮。他們倒是換個公司試試,哪兒有我們這麽好說話好待遇的。”
  柳鈞道:“對不起,是我事先沒考慮周到,像他們一般不舍得坐飛機,乘火車即使回最近的安徽,路上也得去掉兩天。七天還真是不夠團聚用。但是真有元宵之前不得出門的風俗嗎?”
  “有肯定是有啦,可是現在有幾個年輕人是規規矩矩照老規矩做事的呢,無非是看柳總好說話,得寸進尺。”
  “現在算曠工處理,他們還會過年後不回來嗎?”
  行政經理幹咳一聲,謹慎地道:“我有個經驗,不過比較下三流,請柳總斟酌。一般企業為了防止員工春節後流失,采取的措施是年終獎發一部分,大部分拉到春節後發。而且最好是到四月之後,四月之前是招聘高峰期,過了四月招聘崗位少了,人心也安了,再發。”
  柳鈞搖頭,“未必有用吧,你看我們都還沒發年終獎呢,他們為了回家已經提出可以辭職。”
  “其實,我根本不相信他們會在年終獎發放之前離開。出來打工為什麽,就是為著一個錢字。要不是為錢,他們在家呆著當家作主,何必辛辛苦苦出來打工。所以他們把眼前的錢看得最重,隻要告訴他們前麵有那麽一筆錢可以拿,他們什麽條件都可以答應,隻要條件稍微合理……”
  “可是等等,我給他們每個人上各種保險,他們難道不想想未來退休後的福利?現在周邊有幾家公司是這麽規規矩矩給上保險的?他們隻要呆在公司做下去,前途非常好,他們難道不想想?”
  “柳總,這裏麵有個大問題,他們戶口不在這兒,根據人才政策,他們拿不到這邊公安局落戶許可。沒法落戶的話,他們退休以後享受不了醫療保險,也不可能退休後按月領取退休金,而是根據政策隻能拿到很小一部分一次性補償。我以前跟柳總提起過,給柳總看過資料,提醒柳總外地員工沒必要上保險,我們交那麽多錢,其實於外地員工無用。被柳總拒絕了。所以外地員工不大會太在意我們交保險,反而看得見數目的年終獎更能約束他們。”
  “你給的資料,我當時忙,沒看,想等等再看,結果忘了,不好意思。”柳鈞嘴裏道歉的時候,心裏嘀咕不已,可從行政經理言語的背後,他看出,員工們利用了一把他的真誠和善意。他因為有感於前進廠時候員工與他爸爸的對立,以及有感於市一機員工與老板的對立,他原想創造一個合作真誠的氛圍,他首先以合理合法的規章製度對待工人,結果,人善被人欺,他過於烏托邦了。他想到當初楊巡在市一機分廠為抓進度而破口大罵的情形,難道他也必須這麽做?
  可是,想到剛才的場景,想到場景背後員工們的用心,還有偷圖紙的員工,以及還不知道孰是孰非的孫工和廖工,還有工亡員工家屬,柳鈞的心涼了,而火氣騰騰地竄上來了。前麵已經說出口的請假問題,他不再提起,但是年終獎,他隻發每人一千,其餘部分等年後回來,與四月份工資一起發放。入鄉隨俗唄,要不然,他就是員工們心中的傻瓜。員工要罵,罵吧。他想通了。
  一頓忙碌,尤其是被新產品開發拖住身子,中午吃飯時候想到餘珊珊,打電話過去想道歉,依然是不接。柳鈞氣悶不已,為什麽他的善意他的真誠總是碰壁?難道給他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他火大了,既然餘珊珊不肯接電話,他嚐試使用手機短信。他嫌漢字繁瑣,就用英語發了一段,大意是解釋一下他昨晚所做的事,當時因為都等著他開席不方便說太多,也不便當著那兩個人說太多私事以免誤解。柳鈞打得手指抽筋,才將該說明的意思都說完,發送。心裏火冒三丈地想,餘珊珊若是再不回電,到此為止。他心裏撿起一句俗答答的話,天涯何處無芳草。
  很快,餘珊珊回信了。“是的,你的工作最重要。”

  第 64 章
  柳鈞一看,無言以對,將短信一刪了之。工作難道不重要?
  柳鈞氣悶地起身到食堂窗口,付錢再要一份紅燒肉,又添一些米飯,猛塞。即使柳鈞平日裏低調再低調,他在食堂裏依然是大眾矚目的中心。食堂的飯菜一向足量,掏錢加餐的事兒鳳毛麟角,因此柳鈞吃到一半起身去加餐,成了大家捂嘴偷笑的焦點。
  坐同一桌的孫工一向隻看機器成色,卻看不懂人的臉色,一看見柳鈞麵前添加濃油赤醬的一盆紅燒肉,和冒尖兒的一碗米飯,實事求是地道:“柳總,吃這麽多對胃很不好。古人老話,三十之前人養胃,三十之後胃養人。年輕時候有點兒節製才好。”
  “吃飽點兒,讓血液定向分配到消化係統,這是非藥物神經麻痹良方。”柳鈞心說,孫工你也是罪魁禍首。
  孫工不疑有他,“是個好辦法,有利午睡。不過超額太多,胃部不舒服,還是會影響到神經係統。”
  對麵的行政經理看看對話的兩個人,卻沒有說話。他比誰都清楚柳鈞因何胡吃海塞。廖工坐在同一長條桌的頂端,他對柳鈞暴飲暴食的反應是:“雖說胃壁具有彈性,但是猶如我們熟悉的彈簧,擴張到一定程度,也叫拉伸過度,就不再適用胡克定律,胃壁恢複原樣很難,暴飲暴食會造成不可逆的傷害。既然已有定論,柳總若再嚐試,有點兒不智。”
  不僅柳鈞對著一大盤紅燒肉拌飯哭笑不得,開始有點兒罵自己荒唐,旁邊的行政經理也笑了出來。行政經理雖然不是工科出身,可好歹也有點意識到他們在說什麽,心說真是哪兒找來的一幫書呆子怪人,這些人居然都是他從人才市場一個個挖出來的,簡直不可思議。不過此時行政經理開始有點兒理解柳鈞較真得有點兒烏托邦的性格。
  柳鈞對著一幫吃完後不肯離席,認真看著他做超胡克定律拉伸胃壁運動的工程師們,吃掉一半,再也無法勉強將剩下的一半也吃下去。他被一幫工程師笑話了。但是,柳鈞卻從這些取笑裏聽出大家心中的溫暖。這種溫暖,在嚴寒的天氣裏,給人力量。他請來行政經理,取消上午隻發一部分年終獎的決定。他現在想明白了,他可以因為技術啊態度啊等原因淘汰員工,員工當然也可以因為收入啊勞動強度啊等原因淘汰公司。淘汰是雙方的,積極淘汰的結果是一個動態平衡,是彼此在一定時段內的滿意表現。這樣的動態平衡是促進員工一直保持工作態度的源泉,又何嚐不是對他的鞭策,讓他必須殫精竭慮提升利潤增加員工勞動付出的性價比。
  是的,他既然已經走上老板這條路,那麽他早應該明白,他肩頭而今早已不止挑的他一個人的事,他需要考慮更多的人,更多更長遠的事。他已經沒有感情用事、意氣用事的資格。他唯有前進,否則,他首先會被員工們淘汰。
  柳鈞讓行政經理跟員工三令五申春節後不歸或者遲歸的後果,把工作做在前頭,把後果這等醜話說在前頭,而拿走全額年終獎的員工春節後若是隻回來一半,那麽他也隻有認了,說明他的騰飛沒有吸引力。強扭的瓜不甜,這個道理,他懂。包括餘珊珊。
  年終獎這一波三折,知道的隻有行政經理,感動的也隻有一個行政經理。作為一名合格的行政經理,他有圓滑的性格,看風使舵的本領,當然,也有知人識人的本事。他也是一個打工的,出來打工無非一個追求:工資福利。所謂快樂打工,那屬於沒有家累的年輕人的奢望,他原本對此不作考慮。但而今柳鈞這個老板,讓他在工作中不用枉作小人,不用夾在老板和員工之間做風箱裏的老鼠,不用擔心做老板打手太多夜行挨悶棍,這工資福利的性價比就算高了。以前,他以為是老板年輕不諳事,手頭散漫。從年終獎這件事看出,老板識大體明大理,看的高遠。他心裏有點兒定了,在騰飛做下去,有前途。
  行政經理心裏這麽想,他給員工訓話時候便自然而然地有了法子他內心的激情,這種激情,最有感染力。
  傍晚,柳鈞早早下了班,到超市拎兩大袋年貨去餘珊珊家。敲門沒人,不過夜色中也可以清楚看見餘家還真沒亮著燈。柳鈞於是坐在他爸爸的車裏等。很快,路口就拐出餘家三口人,當中是兩手空空,蹦蹦跳跳,一會兒粘這個一會兒粘那個的餘珊珊。兩邊一個是手裏拎雞鴨各一的餘父,一個是手裏拎滿蔬菜的餘母。走近了,路燈下可以看清餘父餘母臉上寵溺的笑容。柳鈞心裏依稀明白了點兒什麽,但不管他明白什麽,還是拎著年貨下車上前招呼。
  餘珊珊對他翻白眼,餘父餘母則是一聽柳鈞名字就熟悉,四隻眼睛探照燈一樣地掃射柳鈞,當然也非常客氣地打招呼,“哎呀,你是小柳啊,這麽忙還抽空過來看我們。謝謝你昨天想得周到,叫朋友去火車站接我們,要不然那麽多東西我們還真不知道怎麽拿出站呢。上去坐坐吧,吃飯沒有?”
  柳鈞心說,難道昨晚申華東那麽老實,隻打他柳鈞朋友的旗號?他一邊嘴裏謙遜,一邊看餘珊珊臉色,當然,沒好臉色。餘父餘母也看見女兒翻白眼,不過都沒說什麽,兩人態度很是謙和。
  柳鈞上樓將手裏的禮物放下,就借口有個重要應酬等著他,他謝絕為人很好的餘父餘母的晚飯邀請,看看餘珊珊臉上的巨大驚訝,硬下心腸走了。他決定與被寵溺得自我中心的餘珊珊說再見。當然,他分手經驗豐富,絕不會拖泥帶水。
  在柳鈞親自開車送孫工等人去上海乘火車,又從看上去依然簇新的浦東機場接回他爸爸,父子兩個在柳石堂的家裏過新年。柳石堂已經非常滿足,兒子就在眼前,夫複何求。柳鈞卻對隻有兩個人,甚至保姆也告假回去的空落落的家很不習慣。好在柳鈞能做菜,起碼能讓五穀不分的他爸爸吃飽。但柳石堂畢竟有了一定年紀,長年出差非常勞累,上飯桌時候還豪言壯語,要與兒子一起守夜,可等幾杯酒下肚,紅著臉支著頭就在桌邊打起了呼嚕。
  柳鈞於是一個人坐在客廳看電視,將頻道輪了不知幾遍,實在無聊,就掏出本子上網。他在論壇遇見可能同樣是無聊地刷帖的申華東。說申華東無聊,是因為申華東將很久遠的主題都翻了出來。不等柳鈞伸手摸電話,申華東已經打響柳鈞的手機。
  “等一個小時了,終於見到一條鬼影子跟我並列在線。怎麽,沒去陪未來丈母娘?”
  “別提了。謝謝你上回幫忙。吃完年夜飯了嗎?吃些什麽?”
  “哈哈,沒第一時間獻殷勤,被飛了?好,解氣,活該,跟我搶的人,我從來不祝福,哈哈。”
  柳鈞鬱悶,繞開話題,“剛訂了一輛車,直接進口。我新年許願第一個就是讓我的車早點兒到。”
  “啊,什麽車?我也剛訂了一輛,是我爸送我的新年禮物,叉子,嗬嗬,海神波塞冬的叉子。要不等車子到手,我們賽一場?讓壇子大夥兒見識見識,究竟誰更牛!”
  “沒法跟你賽,我的是GOLF GTI,直道彎道都不是瑪莎拉蒂的對手,隻能跟你比市區誰更靈活。”
  “究竟是資金緊張,還是學你我父親他們老一輩革命家的所謂低調,財不露白?”
  “資金當然緊張,不過好在銀行已經通知我節後去辦手續貸款。所以我第二個新年願望是明年資金別再這麽捉襟見肘。”
  “嗬嗬,恭喜貸款破處。怎麽回事,可以貸款是好事,怎麽情緒這麽低落,真的是和餘珊珊翻臉了?”
  “說了不提這事。我非常擔心一件事,很擔心春節後上班,員工隻回來一半。我的合同都在後麵追著,臨時上人才交流中心拉人,未必用得上。很愁,心裏沒底。”
  “很正常,我們每年都得做好一半基礎工流失的心理準備。尤其是外地員工,我有時候很想不通他們究竟在想些什麽,生存壓力那麽大,按說我們公司非常穩定,他們隻要好好做,就有穩定的回報,可他們偏偏不肯按時走按時回,一說到春節就像鮭魚回遊,扔下工作就走,仿佛是重大天命。在家逗留到春暖花開才回,寧可那時候再苦苦哀求我們收留。”
  柳鈞被申華東說得更加犯愁。他不肯做小人克扣員工的年終獎,可別最終成了傻大頭吧。等春節後貸款批下來,正得大幹快上,若是沒人來做可怎麽辦,他的訂單全得吃罰金了。他最主要還是心疼那些辛辛苦苦培訓出來的工人,新人即使找得到,而且個個名牌大學畢業,一來也未必能上得了手,他的公司要求太高。
  柳鈞過了一個患得患失的大年夜,大清早還沒起床,就聽到爸爸在外麵罵人。他躺被窩裏喊了一嗓子,“爸,大過年的,寬心。”
  “寬什麽心,有人半夜砸一包糞便在門口,存心觸我黴頭尋我晦氣。”
  柳鈞一骨碌爬起來,衝到門口一看,有人用那種菜場紅白相間的塑料袋盛一包糞便,昨晚不知什麽時候砸在他家門上,一攤爛臭。柳鈞看了趕緊縮回被窩穿衣服,“爸,你不懂收拾,放著,我來。”
  “誰幹的,阿鈞你說誰幹的。你別管,大過年做這種事晦氣,我找人來收拾。”
  柳鈞攔住他爸,“爸你別管,快去看看車子有沒有事,既然來人摸得到我們家門,一定也摸得到我們車子。”
  柳石堂一聽,連忙靈活地跨過糞便灘,下樓去看他的車子。果然,車子四隻輪胎全部跑氣,其中一隻輪胎上還插著一把雪亮的鋼針。柳石堂悶聲不響仔細看一圈,四隻輪胎的破洞都是橫插,無法修補,唯有花錢換新胎。看起來是內行人所為,旨在讓他破財。他回去,阻止兒子擦拭門麵,打110報警。

  第 65 章
  若是換作一年前,早在看見大門被潑糞的那會兒,柳鈞就該程序正確地報警了,可是這回卻是他出聲阻止爸爸打電話,他問他爸報警有用嗎,這種時間,這麽小的案子,而且明顯是私人仇怨,若不額外打點,估計誰也不會重視。反而他們得在大節底下麵對著警察,一樁樁地翻出陳年舊事。報警,性價比是個負數。
  柳石堂一想也對,這種小事,額外打點吧,弄不好收不抵支,而且衝小區管理水平,未必找得到罪魁禍首。於是父子倆吃進悶虧,合力將門口打掃幹淨。可整樓梯的汙穢氣豈是容易清除的,父子倆不知挨上下樓梯喜氣洋洋的鄰居多少白眼。
  清掃的時候,父子倆一直討論一個問題:誰幹的。討論的過程,是痛苦地梳理過往一年多不快的過程。有那麽多人可能上門撒氣:原前進廠工人歸到市一機後被裁員的;傅阿姨和她的兒子;拖了半年還未拿到工傷基金發給撫恤金的工亡職工家屬;偷圖紙員工家屬;還有楊巡。但柳鈞覺得楊巡不可能,他對楊巡耿耿於懷,可楊巡占盡便宜,心中早認定此事已經了結,不可能春節還多此一舉,想出這麽無賴的一招。
  父子兩人都認定,可能性最大的還是出獄已經有一個極度的傅阿姨和她的兒子。看著爸爸的暴跳如雷,柳鈞更是認定非傅阿姨莫屬。傅阿姨在柳家做了多年,早已摸透柳石堂脾氣,當然最知道如何付出最小代價打中柳石堂七寸。
  柳石堂果然很受傷,清掃完後,他拿出自己的香水,將樓道噴一遍,也不去親友家拜年,或者等親友上門拜年,拉著兒子頂著北風,好不容易打到一輛出租,先奔寺廟燒香拜佛洗晦氣。在柳石堂的理解中,汙穢之物有穢氣,穢氣者晦氣也,新年第一天開門撞晦氣,不是好兆頭。
  柳鈞好笑地被他爸爸硬拖進廟宇,卻想不到眼前是極其旺盛的香火,觸目的善男信女中有不少看上去有頭有臉,不斷有人與爸爸互賀新年。更讓柳鈞驚訝的是,那些善男信女早他們不知幾步已經燒好了香,此時紛紛打道回府。等爸爸砸大錢請竹竿似的高香的時候,柳鈞見到一群熟悉的人,正是楊家兄妹四個和一幫妯娌,清一色的羊絨大衣,隊伍很是浩浩蕩蕩。柳鈞轉過身去,當沒看見。當然,楊家也無人過來與他打招呼。不過柳鈞還是看到楊巡手腕掛著的一條碩大念珠,柳鈞心想,啊,原來楊巡也有信仰的。
  錢宏明趁節假日,驕傲地拉柳鈞去看他按揭買的新房。市區地皮寸土寸金,當然造的是高樓。房子已經結頂,腳手架未拆,可從地麵看去,已經看得出巍峨。錢宏明洋洋得意地道:“我買了三幢樓裏麵最高那幢的二十八樓,以後可以跟你遙遙相望,晚上我們打探照燈做暗號。不,你去弄個激光發射機來,我們激光交流。”
  柳鈞笑道:“你房子是板樓,我那房子是塔樓,對著你的是楊邐的那套,你以後跟她眉來眼去。說實話,外貿都這麽好賺嗎?”
  錢宏明斟酌了一下,才道:“我以前總歎我們死外貿,做得要死。自從看見你這一年來的辛苦,以後再也不會在你麵前叫苦了。去年分公司開業時候,我曾經躊躇滿誌地想到,等一年後生意企穩,我要開一家工廠,專門做自己接的單子。現在沒想法了。不過辛苦歸辛苦,你究竟有沒有算一下,你開工這幾個月來的利潤高,還是我的利潤高。”
  柳鈞想了會兒,“我的利潤不低,可是相對我們各自的初始資金而言,我的資產產出比並不高。”
  “對,我方便貸款,你貸不到。說實話,我至今想起來還捏著一把汗。當初若不是我們老總拉住我,我若是辭職出來單幹,我上哪兒去找背靠乘涼的大樹,讓我可以如此方便開出信用證。若是當初辭職單幹,我也得學你一筆一筆地苦苦原始積累,不知哪天可以做到頭。現在回想起來,做什麽都得靠著國家這棵大樹,做國家的親兒子,國家的油水最足。”
  “原來我們是偏房庶出。”柳鈞連連點頭,“難怪去年我無法留住一個打算考公務員的員工。在國企打工,等於大太太管賬,給民營打工,等於給姨太太洗腳……”
  “打住,打住,大過年的我們不發牢騷。你那個前員工考進公務員沒有?”
  “考中了,那家夥膽大心細,要不是有把握,不可能辭職應試。前兒告訴我,位置落在計委,不知道挖了什麽門道。我連忙反省一下我以前管著他的時候有沒有得罪過他,目前看來沒有。你看《紅樓夢》裏,趙姨娘敢得罪平兒嗎?不敢吧。”
  “錯,平兒是我這種人,機關裏的……那都是主子,爺!”錢宏明也隻有在柳鈞麵前才說說這方麵的話題,但他很快就將話題岔開了,並非故意,而是謹慎慣了的慣性,已經身不由己。他跟柳鈞聊他的女兒小碎花,說起來喋喋不休沒個完。但見柳鈞依然不適揚臉找他的房子所在,不禁又開始得意洋洋,“這就叫城市之巔。我本來想買頂樓,可都說頂樓怕漏,而且高層頂樓上麵的抽水機馬達據說也很吵,隻好退而求其次。28層的不好買,還是通過我姐找門路才買到。不瞞你說,我簽下購房合同當天,就帶著嘉麗和小碎花飛上海找賓館的28樓住了一天。雖然上海高樓林立,可身處28樓的味道依然很好,連我們小碎花都喜歡得不行。隻有嘉麗對著落地大窗害怕,說台風天氣裏,誰敢靠近落地大窗啊,掉下去別說摔死,恐怕每一隻細胞也全四分五裂。哈哈。”
  柳鈞看著錢宏明躊躇滿誌,放聲說笑,也跟著笑。可再高興的時候,隻要一想到春節後開工那一天的點卯,他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抽一下,眼睛不由自主地失神一下,他知道,錢宏明沒有類似的擔憂,他那公司,人們削尖頭皮還找不到門路呢。
  忐忑不安的等待中,時間飛快滑到初七。柳鈞在家呆不住,去公司與兩隻羅威納犬玩耍,一顆心卻是全掛在大門口,每看到一個員工扛著大包小包回來,他就大聲打個招呼歡迎,心裏記下一個數,可一根神經也吊得越來越緊張。傍晚時候,他見到行政經理的夏利車匆匆趕來,兩人見麵,心照不宣,原來行政經理也是憂心明天報到人數,先來宿舍點卯。有人急他所急,想他所想,柳鈞非常感動,由衷地覺得付出有所回報了。他真要求得不多。
  第二天早上,柳鈞站到打卡鍾邊,以老板身份歡迎大家新年第一天開工。行政經理也一早來上班,站在柳鈞身後。兩人臉上全掛著笑容,可心裏全都緊張。
  打卡的規矩,為了減少混亂,員工從卡箱找自己的考勤卡——打卡——將卡扔在打卡鍾邊,以後整理考勤卡插回卡箱的事,由保安完成。因此柳鈞不用數人頭,隻要不時抬頭看一眼卡箱,剩下多少張卡,即意味著多少人沒來報到。行政經理老練,見老板對著卡箱的臉部肌肉異常僵硬,甚至抽搐,他連忙將老板拉到對麵,背著卡箱,以免太過刺激,在員工麵前不雅。柳鈞也順水推舟,不敢回頭去看。
  終於,八點的鍾聲敲響了。行政經理輕咳一聲,輕道:“柳總,你先別回頭,猜有幾個沒來。”
  “聽你的聲音比較輕鬆,應該不到五個。”
  行政經理剛要說話,又一位員工背著杯扛肩挑呼嘯而來,一看時間已過八點,連連頓足。可是那位員工卻見到老板和行政經理最慈祥親切的臉。因為看到那位員工進門,行政經理就報出一串數字,“節前十二人請事假到初十,七個人請假到初九,論理該十九個人今天未到。但減去這個剛到員工,隻有十三張卡未打,說明有六位提前銷假。節前沒請假的,全到!”
  “他奶奶的。”柳鈞飛速出口成髒,還覺得不過癮,又是一句“他奶奶的”。然後才回頭看卡箱,看到稀稀落落十三張卡,他大聲道:“這說明什麽?啊,這麽說明什麽?”
  “雖然我知道馬屁使人快樂。”行政經理優雅地道,“可是我上了年紀,有些話羞於說出口。”
  柳鈞聽了大笑,拍胸道:“我滿足了,我的努力得到承認了。我愛你們!”
  行政經理連忙閃開,免得被柳鈞當眾擁抱。
  同樣,貸款也來了個開門紅。柳鈞節後親自去銀行辦手續,就這麽順利得跟做夢似的,他拿到了第一筆貸款。雖然事後他又請了一頓客,而且貸款員還塞給他一隻裝了六千多元發票的信封讓報銷,可柳鈞已經覺得這是意外的順利了,柳石堂更是不敢相信貸款有這麽簡單。於是柳石堂也非常先進地念叨起來,消滅壟斷就是好,銀行間也展開競爭就是好。要不,哪有他們這種企業貸款的機會。
  拿到貸款,柳鈞當機立斷,降價!
  降價是競爭充分市場的一貼靈藥。柳石堂自出道以來,第一次嚐到客戶主動打電話給他的美好滋味。員工的全額回歸,銀行的順利貸款,市場的強勁反應,讓柳石堂對兒子充滿甚至有點兒盲目的信心。

  第 66 章
  按照市場蛋糕論,既然柳鈞吞吃一大塊,那麽必然有別家吃不飽。當然,地域最近的那個別家必定受影響最大。那就是市一機。市一機三月遭遇倒春寒,銷售業績飛流直下。董其揚作為市場方麵的高手,當然知道如何應對。但是董其揚高超的市場駕馭,遭遇的卻是柳石堂為自家事業的嘔心瀝血,效果便先打了折扣。而董其揚無能為力的是技術,是質量,是精確的生產安排,是最少的庫存和最快的資金周轉頻率,因為他不懂生產,而偏偏市一機的工人大爺卻又是最擅長糊弄的。
  於是市一機的產值滑向低穀,利潤顯著下降。但是產值下滑到一定地步,便停滯了。以董其揚的經驗,這應該是反彈的前兆。董其揚若是知道柳鈞隻得到三百萬貸款,若是知道柳鈞將這三百萬貸款合著高利貸錙銖必較地滾動使用,依然無法避免捉襟見肘,不得不就著產能安排銷售,董其揚若是知道他的產值是因此而停止下降,那麽他此時應該調轉槍口,專注開發其他產品,避開騰飛的鋒芒。但是董其揚輕信了他的經驗。他也降價,指望以微薄利潤傾銷市場,奪回市場份額。
  同時,董其揚也想到,雞蛋不能放在同一隻籃子裏。於是他向董事會提出,要麽下撥一筆資金搞新產品研發,要麽下撥一筆資金買適用於市場的專利,市一機務必擴大產品種類,不能如此單一下去了。董其揚提出的發展方向,依然是他來市一機時提出的成套設備。但彼時楊巡領導著市一機歡歡兒地模仿著柳鈞研發出來的產品,好好地賺著快錢,因此楊巡押後了董其揚的建議。但這回真李逵勢不可擋,導致市一機的假李逵節節收縮戰場,影響利潤,申寶田和楊巡兩個大忙人不得不湊一個時間坐到市一機的辦公室進行討論。
  但是楊巡一聽董其揚提出兩種方案所需的金額,大大地不以為然,技術部坐著那麽多工程師,每人拿的是副科級以上工資,他接手至今,光是這些人的工資獎金已經發了上百萬,養那麽多年難道是白養?讓技術部的人一個月內拿出圖紙。叫人去技術部坐鎮,人盯人地幹活。
  董其揚的方案預算並不是拍腦袋而來,而是與各部門協調商量之後才寫出,其中有楊邐的功勞。但他不是工程技術人員,他尚且對如此大筆的研發預算究竟用在哪兒,怎麽用,還心存疑問,當然對楊巡的反對無強有力的辯駁。他隻能解釋,一套成套設備的研發需要一個個零件地研製,研製過程中必然有廢品……但董其揚的解釋立即觸動楊巡的神經,楊巡馬上想到前年通過攝像頭看到柳鈞將好好的鐵一堆一堆地試廢了,全不知心疼。那麽若是研製成套設備,成百上千個零件都這麽試驗下來,那些技術員又試驗的不是他們自己錢,自然比柳鈞更不懂得心疼,他楊巡還不給搞破產。比如以前他曾當機立斷叫停已經耗資五十萬的研發,因為他看出那研發很可能是無底洞。楊巡將問題拋給製造行業出身的申寶田。
  申寶田的態度很明確,一家企業想立足,必須擁有屬於自己的優勢。作為製造企業,這種優勢就體現在強大的自主研發隊伍上。眼下銷售市場的困局正是因為市一機拿不出叫得響的拳頭產品,買圖紙的產品畢竟我能買別人也能買,形不成優勢。目前市場已經發出警訊,這是好事,提醒市一機應該慎重思考未來的路該怎麽走,走向哪兒。從長遠來看,有必要從現在起培植並善用自己的研發隊伍。申寶田否定買圖紙的方案,堅決支持自主研發,掌握核心技能,當然可以花錢橫向引進技術,提高研發效率。
  楊巡反對,但此時大股東的讚成票讓楊巡的反對無效。申寶田在會上當場拍板,就照研發的方案做。
  楊邐作為董事之一與會,但基本上除了解釋方案,沒有她的發言權。她心裏很矛盾,方案是她與技術部討論出來的,她也早等著自主研發的一天。但大哥的不支持,讓她的態度有點兒模糊。她總不能站在大哥的對立麵上說話吧。她唯有沉默。她看看比他更沉默的申華東,心理稍平衡。她不知道申華東看著他爸心裏在想,高,實在是高,薑還是老的辣。消耗申楊共有的市一機的現金流,提升公司最核心的技術研發隊伍水準,又用漫長的研發來拖延市一機產品轉型的時間,人為耽誤稍縱即逝的翻身時機,達到造成並擴大虧損,卻不損核心的目的。比他尋求外援柳鈞的主意好多了,主動權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裏,還肥水不落外人田。
  柳鈞不明白董其揚這樣的聰明人為何麵對危局,卻不采取快速見效的行動。他直接打電話問,董其揚悶悶不樂地告訴他,兩大股東之間搞不定。柳鈞立刻想到,肯定是申華東出手了。他頓時很同情被蒙在鼓裏的董其揚的處境,這種時候,任董其揚有三頭六臂,也無法施展,隻能莫名其妙地鬱悶。
  柳鈞隔岸觀火,他自己的事情還忙不過來呢。年初,許多事。最重要的是地稅有匯算清繳做年報,工商局有年檢。至於還有其他部門的這個檢那個檢,基本上都是錢交章敲,並無懸念。地稅有關年報的說明中,有要求到指定稅務師事務所審計的條文。行政經理拿到說明一看就知道柳鈞那兒通不過,他便讓財務去地稅谘詢,在其他會計師事務所做出的由注冊稅務師簽名的審計報告算不算。財務回來說,地稅窗口人員麵色黑黑,不過還是點頭放行。
  但工商局的年檢,就沒那麽容易說話了。工商給出的年檢辦法裏,也提出審計,是資金審計,也給了一家指定會計師事務所。辦公室文員前去一打聽,工商卻沒地稅好說話,工商局窗口人員態度堅決,非這家會計師事務所做出來的審計報告不可。文員辦事仔細,又拐去隔壁會計師事務所臨時辦公室一問,被審計費嚇了回來,連忙報告行政經理,人家根據騰飛規模,開價8000元。人家還不冷不熱一點兒不愁生意地說,一年審計一次好啊,也是幫老板總結回顧一年的資金走向。
  行政經理熟知柳鈞的脾氣,知道柳鈞保證不肯額外交這筆冤枉錢,可是一年一度工商年檢的那個貼花不能不貼,不貼就等於自動了結公司經營。有規定營業執照必須在公司顯眼處懸掛,以便來往客商確認公司的存在是否合法。年檢之重要,便在於此。工商局一年鬧一個花樣,行政經理很能理解,他以前在私營企業做事,要不乖乖交錢加入私營企業協會,工商局的就不給敲章年檢。所謂加入私營企業協會,交了會費拿一件小紀念品,整一年都沒協會什麽事兒。這種貓膩兒,他以前的老板肯認,他相信柳鈞不可能認賬。而且這審計要八千塊。
  果然,行政經理跟柳鈞一說,柳鈞一口否定。可是又想不重複審計,又必須參加並通過年檢,該怎麽辦?兩人都看不出眼前還有其他的道路,工商窗口人員已經一錘定音了。議論的時候柳鈞又想起,去年已經審計了一回,說是新開辦企業才必須審計,當時還說第二次年檢就不用審計了。那麽為什麽今年又提?柳鈞打電話給市工商局谘詢,市工商局說沒這回事,鼓勵柳鈞理直氣壯地與本區工商局交涉。柳鈞而今已無拍案而起的性格,他以務實的態度問市局能否下去調查,收回原辦法,下發新辦法。市局的在電話裏說要匯報領導。
  柳鈞記下接電話官員姓氏,第二天再問,該官員又改口鼓勵柳鈞理直氣壯地與本區工商局交涉了。柳鈞便知本係統投訴無用,便照著報紙上刊登過的紀檢舉報電話打過去。這個電話,若是行政經理在場,一定費盡口舌阻止。
  舉報電話接線人員的聲音和藹得與紀檢一貫給人的嚴肅影響很不符,這種態度,鼓勵柳鈞敘述時候毫不保留。接線人員記錄之後還複述一遍,又態度可親地讓柳鈞傳真工商年檢辦法過去,半天內等回複。這回可不是柳鈞在電話裏追著問對方貴姓,什麽時候可以知道消息。柳鈞很驚訝紀檢的態度,也很期待半天內的回複究竟是什麽。
  結果不到一個小時,換了一位官員來聯係柳鈞。該官員應該是個中年男性,態度很職業,開口便自述他姓什麽,怎麽聯係,甚至還告訴柳鈞手機號碼。然後該官員開始耐心詳細詢問事由。在這麽良好的氣氛下,柳鈞也很坦白地說,他雖然舉報,可不敢不匿名,他怕未來遭到打擊報複。官員竟然表示理解。柳鈞結束通話後有點兒不相信,這是傳說中的機關工作作風嗎?
  柳鈞聽其言觀其行,按兵不動了三天,眼看年檢大限日子一天天臨近,他還是等。第三天的時候,中年紀檢官員來電,告知處理結果,不合理的審計取消。官員還友情提示柳鈞,企業對本地政府工作有什麽不滿,以後可以直接找他。柳鈞將結果告訴行政經理的時候,行政經理瞪著眼睛不敢相信。柳鈞心說他也不敢相信,他當時打舉報電話,抱的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而且若對方是地稅,而非不怎麽要緊的工商,柳鈞一準兒認命數出審計費了。誰敢得罪地稅啊。以前他還教育爸爸做賬不老實,才會看見稅務老爺猶如老鼠看見貓,等他兩年親手操練下來,他早已心知肚明,即使他將財務外包給專業的會計師事務所,這個得罪與不得罪之間的區別也可大了。
  為求穩妥,行政經理不敢第二天就去辦理年檢,以免被工商火眼金睛識別他們騰飛便是那位匿名舉報人。直等到年檢大限,又探聽得本區其他外資企業還真免了那殺千刀的年審,行政經理才親自出馬去區工商局。所有的步驟都很順利,等最後從檔案室調取檔案對照時,窗口人員冷冷地說,檔案袋裏的登記申請資料有缺失,不符合要求,不予年檢。
  行政經理唯有打電話詢問當初辦理工商登記的當事人柳鈞,記不記得當年有這麽一張資料沒有提交,如今被不予年檢,而且還要給追究虛假登記責任。時隔兩年,柳鈞當然記不清了,尤其當時辦理登記全是那位熱情的招商人員前後奔走,他隻要簽字畫押交錢。但去年年檢沒有查出這個問題,今年怎麽忽然有什麽資料缺失了呢?柳鈞一愣之下,問行政經理,是不是白匿名了。行政經理說可能性很大。柳鈞痛罵一聲“靠”,飛車趕去工商局。
  在窗口大廳,窗口人員依然是眼皮子都不抬地冷冷告訴柳鈞,某某手續缺失。柳鈞於是問:“我當時全套辦理,如果資料缺失,當時怎麽可能辦出來?”
  窗口人員不陰不陽地說:“很多人辦理登記注冊的時候不走正路,你們好好回憶一下當年是怎麽辦手續的?”
  柳鈞想到這倒是他的小辮子,當初招商人員正是拿著申請資料到處走直路,窗口人員業務精通,一抓就準。可柳鈞當然不認賬:“那麽你的意思是你們中的一員當年沒把關,你現在火眼金睛把那位營私舞弊的經手人做的好事揪出來了,是不是?請問當年是誰經手,我倒要問問我在他麵前走了什麽歪路。檔案就在你手裏,你請查究竟當年是誰簽的名,誰是當年那個不負責任的具體經手人。”
  窗口人員頓時臉色通紅,大約是想不到還有屬下企業如此不要命,敢當麵氣勢洶洶地拍案,而且矛頭反至他們自己。“沒有就是沒有,你再吵鬧也沒用。這裏是機關……”
  “對,我知道你這裏是機關,所以我認定你的每一句話代表政府。那麽請你告訴我,我的推理正確不正確,那位當年具體經手人究竟是誰,你請回答,很簡單,請回答。”
  窗口人員轉過身去不理,祭出一貫晾著辦事人的高招。柳鈞就在大廳拍案要求說法,揚言魚死網破,舉報當年具體經手人。終於有人悄悄陪著笑臉走出來,勸柳鈞息怒,拉柳鈞去隔壁房間喝茶解決問題。又有人出來將窗口人員拉開。過後沒多久,就有人拿著紙進來,解釋說局裏去年底搬了一次檔案室,可能有一些資料遺失,本局當然不可能企業資料不全就放注冊登記過關。讓柳鈞這就補簽一份便可。
  一番折騰出來,早已過了下班時間。行政經理走到外麵才笑道:“柳總剛才很有氣勢啊。”
  “什麽啊,幸好眼下空窗期,要不然給丈母娘知道我這德性,立馬吹燈拔蠟。贏得太沒尊嚴了,做一下午潑婦。”
  “不知道他們以後還會不會玩出其他陰招來。”
  “不怕,我今天算明白了,比賤,比無賴,鬧影響,就行。不過我再明白也不敢鬧稅務。”

  第 67 章
  柳鈞吵架吵得亢奮,梗著脖子開了一路的車,到公司,依然眼球充血,渾身緊繃。卻見到已經是公務員的羅慶在宿舍區與老友們打打鬧鬧,一點不像他經常接觸的那些公務員。想到以後羅慶也會同化成那幫人的一員,柳鈞心裏替羅慶可惜。
  第二天上班行政經理卻拿著一張單子來交給柳鈞。柳鈞一看,一個政府部門對應一個協會,和各式各樣的培訓認證等,行政經理的字不大不小,竟然整整寫滿一頁A4紙。看柳鈞大惑不解,行政經理解釋道:“昨晚從工商局回家後,我想了半天,覺得老是靠柳總親自去吵架,行不通。我根據這幾年的經驗羅列出這些我們今年必定被催繳的費用……”
  “去年為什麽沒有?”
  “去年我們處於試運行階段,這些收費遞過來的時候,我都以試運行不正常打發了。今年逃不過。”
  “為什麽逃不過?如果是外企協會那樣的協會,參加一下也挺好,可以獲取很多信息。”
  “問題就在這兒,外企協會的成立目的與紙上這些協會的成立目的大不一樣。外企協會,政府的意圖很明確,是配合政府服務外商,改善投資環境,以進一步招商引資。但是我寫的這些協會不一樣。早好幾年,不是96年,就是97年,國家推行公務員製度,我當時在企業掌管人事,眼看著一幢勞動局的大樓一分為二,東樓的工作人員全部變為公務員編製,西樓的變為事業單位編製。編製不同,待遇天差地別。西樓的當然不幹,東樓的與西樓的做了那麽多年同事,當然不能不講義氣,於是就幫助西樓的成立協會。有下屬企業來辦事,不參加協會就不給服務;或者把某些工作交給協會做一半,比如認證,那麽下屬企業不得不乖乖參加協會,每年交一筆不多不少的會費。費收多了也不行,多了就全是柳總昨天拍工商局桌子這種鬧場的了,所以普遍收費都幾百塊,最多一兩千。一個區域企業交的會費,足夠養活幾個改製分離出去的人。”
  柳鈞看看單子上協會的數量,“每家協會的會費不高,可這麽多協會加起來,不少啦。”
  “是的,我以前的企業除了單子上這些協會,還得參加政府主導的行業協會,一年總共加起來,會費得一二十萬。行業協會大多是行業專管領導退休後發揮預熱的地方,所以……他們隻要一句話,你也不得不入。我們繼續說改製分離出去的西樓人。西樓還設立的有認證中心和培訓中心。東樓隻要發布命令,指定他們管得著的某個行業某個職業設立準入門檻,不持證不給上崗,那麽西樓必然成為準入發證的獨家認證單位和培訓單位。獨家,別無分號,所以培訓費和認證費非常宰人。我們企業涉及到的七證八證我也羅列在單子上了,在職員工的這些培訓和認證費用,以及年檢費用,一般都是公司出,但在勞動合同裏限定員工離職必須賠償。”
  “你的意思是,我要是以後每遇到單子上的一筆支出,就舉報,就拍案,一年到頭忙也忙不過來?”見行政經理點頭稱是,柳鈞又道:“所以以後遇到類似支出,隻能睜隻眼閉隻眼了?”
  “是的。昨天在工商局我不反對柳總拍案,是因為每年隻遭遇那麽一次兩次,得罪也無所謂。可有些部門,我們的經辦人員三天兩頭要打交道,隻能花錢消災。請柳總理解。你就把它當作社會費用,或者公關費。”
  柳鈞想了好一會兒,才點頭,“好吧,算我學祥林嫂捐門檻,我們惹不起那些大鬼小鬼。”
  等行政經理走後,柳鈞才想起去年底開外企協會之前,協會曾經寄來一份資料,其中有份小冊子是去年一年裏,各級政府大力消滅的各項不合理行政收費。他去年看到的時候還誤以為是德政,等今天聽行政經理一分析,懂得那些各項不合理行政收費的來由,他唯有無語。他不清楚,若是企業一時經營不佳,那麽這些費用會不會成為壓垮駱駝的一根稻草?
  後來再有類似費用前來審批,柳鈞都隻能無奈地問一句那部門要緊嗎,要是要緊,唯有簽字。他覺得自己是一隻誰都可以斬一刀的肥羊。
  柳石堂聽得兒子新車到貨,比兒子更早一步飛到上海,打算跟兒子一起提貨。但是等與兒子匯合,見到價值不菲的新車時,柳石堂欲哭無淚,兒子花大錢買的竟然是夏利車一樣沒屁股的車,加上後備箱的門,全車才三扇車門,還不如夏利車的五門,多坐兩個人,就得爬著進後座。車子裏麵他也看不出好處,內飾打造得不精致,不是那種一看就很鮮亮的,隻有GTI的招牌打磨得很精細。這種車開出去,那是會被人立即當夏利車看低的。
  “為什麽買這種車?”柳石堂從坐上車開出車行的第一刻起,就追著兒子問這個問題。但是柳鈞正高興地玩他的新車,沒心思理他的爹。柳石堂隻能看著兒子雙眼亮晶晶地操縱新車,一邊兒生悶氣。四五十萬,竟然買一輛夏利車。他一直認為兒子能賺少花,是個極端出色的好孩子,想不到兒子平時不亂花錢,真亂起來,四五十萬買輛夏利這種蠢事也會幹。
  等柳鈞終於將性能玩了一遍,才有心思告訴爸爸這車子好處在哪兒。轉彎的時候他問一聲沒感覺吧,起步的時候問一聲快吧,換擋的時候問一聲沒頓挫感吧,柳石堂畢竟是開車多年的,被兒子幾聲指點下來,即使他沒扶著方向盤,也感覺得到這車子好處,真如小鋼炮一般。可他依然不客氣地指出:沒派頭,坐著不舒服,噪音大。他不肯乘這種小樣兒的車回家,坐上飛機寧可繼續出差。
  與柳鈞前腳後腳提車的申華東為慶祝新車到手,呼朋喚友於周日去申家有參股,新近建設驗收完畢,等待通車的新路試車。柳鈞通知錢宏明一起去,錢宏明一呼便應,獨自開著他的寶馬去往目的地。他去得稍早,一會兒工夫,他就看到一輛輛造型很不主流很不本份的車子,拽著轟鳴的聲浪匯集起來。當然也有他開的寶馬這種中規中矩車子,然而今天,中規中矩顯然並非主流。
  錢宏明見到一個個駕駛者跳出車子,那些駕駛者基本上擁有年輕而無憂的臉。跟著那些年輕人跳出車子的是一個個美麗的女孩。錢宏明心想,果然都是公子哥兒,本地富豪第一代張揚的不多,許多身家不菲的老板開的不過是大街上最常見的合資車。很快,錢宏明就見到柳鈞的新車。在柳鈞買車時候,他已經上網查到這種車子的照片,可等到親眼看見,依然忍不住搖頭,模樣實在太寒酸了。
  柳鈞一到場地,都還來不及與錢宏明打招呼,就被他的那些車友抓去交流彼此的車子。柳鈞見到梁思申居然也駕著保時捷在場,與申華東的車子成現場一時喻亮。錢宏明此時成了邊緣人,跟著大夥兒一輛輛地看車子,可是插不上話。那些話題,離他很遠,那都是些飽暖後才會衍生出來的話題。錢宏明也不硬插話,他默默地聽,用他精良的腦袋刻磁盤一樣地記錄。他終於知道,飽暖之後,應該追求什麽,才算是不露怯意。但是這些車子令人吐血的車價啊,連柳鈞沒尾巴車這種不要臉車的價格都是那麽咬肉。
  雖然有梁思申的保時捷在場,可申華東硬抓著柳鈞要求比試。柳鈞笑道:“你說泰森若是拉著中量級拳王比劃,會不會被人笑話。你找梁小姐,很可能,你的起步還不如她,不,遠遠不如她。”
  申華東笑著輕道:“我都跟她認識十年了,我還能不知道,我連她今天能來都想不到呢。她是跟我爸他們一輩人交往的人。快,別怯場,據說你專門學過塞車……要不我幫你問梁小姐借車”
  柳鈞揚聲叫道:“梁小姐,東東說,他跑……”
  申華東連忙掩住柳鈞的嘴,隻好改口邀請與梁思申賽一場。申華東想不到,他竟然輸了,輸在起跑線上。梁思申百公裏加速太快了。等兩輛車從終點繞回來,柳鈞衝申華東大笑:“行,東東,我拿我四缸車跟你賽,沒問題,我踩著油門都能贏你。”
  眾人都衝著申華東大笑,申華東訕訕的,隻好撮合別人比賽。看別人比賽的時候,柳鈞想到從申華東車子裏跳出來的美女不是餘珊珊,就問:“你後來沒去找餘珊珊?”
  “餘珊珊?她心裏隻有你。”申華東見錢宏明在一邊兒,就問錢宏明:“錢經理見過餘珊珊吧?是不是對阿鈞很好?”
  “很好,但不適合,兩人都夠躁的。”
  申華東大大的不以為然,覺得錢宏明這話就跟是中老年婦女的口吻。申華東更不以為然的是梁思申的積極態度,他想不到梁思申玩得這麽瘋,阿狗阿貓車都願意賽一把,跟他比試後,幾乎沒有跳下車。他覺得有點兒不正常。

  第 68 章
  終於,梁思申在落後兩個車身的時候停了下來。柳鈞繞一圈,停到梁思申的左邊。不等車窗完全降下,他就聽到一句想不到會從梁思申嘴裏吐出來的粗話,翻譯成中文乃是:我靠,太他媽爽!柳鈞歸國兩年,壓抑著年輕的飛揚,在各式各樣無法言表的潛規則中艱難跋涉,空有滿懷衝刺的能力和欲望,卻受製於成規陋習,束手束腳已至臨界。今天終於在賽道上將所有的束縛發泄出來,將能力發揮到極限,他的心情放飛了。聽到梁思申的粗話,他毫不猶豫伸出拇指,用德語大聲也是一句:我靠,太他媽爽!說出來,如念六字真經,全身真氣頓時融匯貫通,散於四肢百骸,這才是完成最後的□。
  髒話或有千回百轉,而粗話則基本上世界大同,一個人臉紅脖子粗突著眼睛吐出鏗鏘之音,大約誰都不會將大意誤解為“親愛的,今天楊柳岸曉風殘月”。因此,梁思申也大致領會柳鈞的粗口,貓在車椅裏懶洋洋地笑了。見此,柳鈞便猜到了,“你虧在臂力,我虧在馬力。”
  “你有改裝。”梁思申說著提起雙臂,“我手臂在抖,完了,美尼爾氏綜合症。”
  柳鈞頓時兩眼冒星星:“讓我幫你開車送你回去吧。”
  “工程師們說話是不是都這麽精確?”梁思申答非所問。
  這時候申華東過來,大聲問:“梁姐,我們找個地方吃中飯去?豪園?”
  “不吃窩邊草,找個吃野味的地方,有沒有?”
  “還就豪園有。梁姐甭擔心,我結賬,行了吧。”申華東覺得梁思申今天與往常的矜持高雅大不同,因此不敢領去別的地方,反正在豪園吃飯,萬一有什麽事,自有其他人頂著。
  申華東一走開,梁思申便請柳鈞過去打開保時捷頂棚,她懶得下車,起身瀟灑地一步跨到副駕駛位置坐下。柳鈞豈肯老老實實殺奔豪園,硬是又在封閉路段遛了幾個彎,才肯上路。錢宏明跟一幫子二世祖話不投機,與柳鈞打個招呼,回家吃飯去。等柳鈞離開封閉路段,申華東等人早走得沒影兒了。柳鈞開著異常拉風的車子,與梁思申交流開這車的經驗,才進市中心區域,梁思申就道:“右首,45°角,你女朋友,要不要喊她一聲?”
  柳鈞一看,果然是,餘珊珊與同事逛街呢,這梁思申記性真好。餘珊珊與同事顯然不可能不注意這輛拉風車,但柳鈞見她一拉同事,兩人轉進一家小服裝店。柳鈞這才道:“吹了。”
  梁思申瞅一眼柳鈞的神色,見他神情自若,心裏替女孩子可惜,那天見那女孩子對柳鈞多好,真有為他赴湯蹈火的意思,大概因此才會見到柳鈞反而躲開吧。“楊巡後來找過你沒有。”
  “沒有,請替我謝謝宋總。”柳鈞說話時候看倒車鏡,沒有看到餘珊珊從店裏出來,心裏若有所失的。“還請轉告宋總,我春節後從銀行貸到款了,上周五又從銀行開出半年期承兌匯票,資金一下子富餘起來。宋總上回提到的一種進口活塞,我們已經試製出來,等新設備到位,可以小批量試做幾隻樣品。”
  “請問,試製出來,與試做幾隻樣品,有什麽區別嗎?”梁思申並不解釋從豪園摘掉楊巡乃是她的手筆。
  “我這個行業,考慮到成本,有些試製用全手工。等手工試製出來,試探市場反映,才可以製定工藝,製作模具等等,那麽就可以批量了,小批量。”
  “對了,我曾經參觀一家汽車工廠,他們的試製車是技術人員全鈑金做出來。”
  “是的,一個能看懂複雜圖紙,能將總圖與無數剖視圖、局部視圖在自己腦子裏形成空間想象,又能將圖紙高精度地加工出來的鈑金工,到哪兒都是寶。我公司至今還沒找到一個動腦強,動手也強的好鈑金工。不過公司裏那麽多臭皮匠也足夠智慧,愣是花一年時間把我一輛砸扁的捷達整得曲線像跑車一樣,而且用空壓機吹出高壓濃煙,模擬風洞試驗,確實,順著他們自己鈑金的車殼,高速煙氣一直到尾翼脫流,都還沒形成紊流,意味著百公裏空氣阻力相當小。這個技術算是相當了得。隻是每開出門一次,被警察抓一次,說是非法改裝。”
  梁思申聽得津津有味,“是不是像你們這樣的人,看到一輛車,首先看整車是不是符合結構力學,外殼是不是符合流體力學,然後掀開前蓋,非把一隻隻零件全摸透,才肯下手買?”
  “確切地說,應該是在預算範圍內,尋找最有設計感的車子。”
  “那麽你在開車的時候,會不會腦子裏飛快計算最佳輸出功率,最佳扭矩?”
  “原來你問半天,是在給輸車找理由啊,嗬嗬。”柳鈞見停車場左右無人,幾乎是漂一樣地將車停進車位。申華東看見,遠遠給一個口哨。等柳鈞拉車篷的時候,申華東走過來跟梁思申耳語。
  “我們進包廂當然報出你的大號,可等好久,要茶水,沒有,要小毛巾,也沒有。我想有古怪,先跟你說一聲。”
  梁思申無奈地道:“我說不要來,你偏來。這樣吧,我回家去吃,你跟領班說我走了。”
  “楊……要不我跟楊巡說一聲。”
  “不是他。算了,我別惹他大哥生氣了,還是自覺點兒走吧。”
  “一起走。”申華東一個電話打給裏麵的人,裏麵人立刻拎包出來,上車離開,瞬間,停車場空了一大半。
  柳鈞莫名其妙地載梁思申慢慢啟動,滑出停車場,“好像是老板娘追出來。”
  梁思申回頭看一眼,立即撥通老板娘韋春紅的手機,“韋姐,沒關係的,我去別家了……”但電話那端傳來一陣嘈雜,隨即斷線。梁思申這才翻了一個白眼,將手機扔進包裏。
  “楊巡?”柳鈞終於忍不住問。
  “楊巡真可憐,做一回壞事就給人記住了,嗬嗬。不是楊巡,人得意時候耍流氓,失意時候才會耍無賴。”
  柳鈞當即想到他爸的車子,前陣子又被戳了輪胎,跟春節那次一樣,現場留下鋼針一枚,四隻輪胎全報廢。他當時也不懷疑楊巡,因為覺得楊巡這人如果要跟他過不去,就一定會讓他知道是楊巡下的手。這回他爸鬧到物業去,要物業賠償損失。物業隻答應以後他們的車停到小區的時候報備一下,一邊保安隨時留意。他爸於是雇人在車子裏蹲守三夜,結果那三天車胎平安無事。於是父子兩個懷疑戳輪胎的人就住在小區,能密切留意車子的動向。能是誰呢。
  梁思申也是悶悶地左思右想,忽然想到剛才回首時候看到豪園二樓一扇窗戶裏麵探出的人頭,似乎是楊巡。想到這兒,她腦子猛然充血,再也無法保持剛才若無其事的心態。“小柳,請停路邊,你自己去東東那邊,跟東東說我不吃了,我回去一下豪園。”
  “你的臂力……我懷疑你一時半會兒不能安全開車。我車夫做到底,放心,我會幾下拳腳,到地兒可以給你做保鏢。”
  梁思申吃了一驚,“我又不是去打架。”
  “可是我看你早已虛擬著把頭發紮起來,把袖子挽起來,把刀子磨得‘謔謔’響。”
  梁思申連連否認,“沒有,沒有,我心平氣和。”
  “那麽……我們不拐進去了?”柳鈞無視梁思申的要求,將車子緩緩劃過豪園的大院門。等離開一段距離,才道:“跟親朋好友計較最沒意思啦,我有血淚教訓,我跟爸爸當時為媽媽的去世計較了七年,最後一聽說爸爸身體不好,立馬屁顛兒屁顛兒地回國了。感情與理智彼此對立,很感情就不講理智,很理智就沒有感情。跟用感情維係在一起的人論理,那在物理上叫無用功。”
  梁思申一直看著車窗外明明產權是她的,她卻進不去的豪園,鬱悶地道:“我不高興,怎麽辦?總不能老是讓我一個人不高興,對吧。”
  柳鈞聞言嚇了一跳,這是高貴的梁思申說出來的話嗎?他不由得扭頭仔細看梁思申一眼,仿佛這時候才看清,人家也不過是個不知有沒有比他大的女孩子。“兄弟願效綿薄之力,充當一小時沙袋。”
  “呸,趁我手上沒力氣,送便宜人情。”
  “沙袋沒說不準用腳踢沙袋。”
  梁思申終於笑出來,答應在一家酒店下車吃中飯。柳鈞心想,這人不難伺候啊,看起來難伺候讓人仰望的應該是她先生宋總。拿到菜單,柳鈞懶得操那個心,讓梁思申去點。梁思申點香椿豆腐、馬蘭筍丁、油爆河蝦、香茜魚片湯,便罷。柳鈞心想難怪手上沒勁,他趕緊抓住服務員又添八寶香酥鴨半隻,香辣兔丁一盤。梁思申隻是看著,等服務員離開,才道:“我講個故事佐餐,可以嗎?”
  柳鈞心想,她是想借故事出氣了,“隻要不是拿我當沙袋,我都是真心實意擁護的。”
  梁思申一笑,“明朝有位思想家,什麽名字我忘了,對不起。”柳鈞想嚴肅來著,因為感覺梁思申想借故事出氣,可聽到第一句,實在忍不住笑出來。哪有這麽烏龍的講故事人,不過這是美女的特權,美女們現在似乎都喜歡在他麵前伸張權利。梁思申也忍不住嘲笑自己幾句,又繼續講下去:“那位思想家解職棄官的時候,做了一件出人意表的事,他沒有衣錦還鄉,而是接了妻兒去他鄉隱退講學了。族人去人去函苦苦相勸,他固辭不回。好在思想家是個文人,是文人總有點兒特權,用筆墨為自己做出解釋。原來他們家鄉也算是重教育吧,族裏常年湊錢請先生給所有孩子教書,錢多的多出點兒,錢少的少出點兒。思想家正是受惠的一個。”
  柳鈞道:“基本上沒有烏托邦這回事兒,這種形式應該是守望相助吧,廣種薄收,萬一有個誰僥幸金榜題名,一族鄉親指著他雞犬升天。”
  “你說得不錯,正是這麽回事。思想家寫道,他謀得一官半職開始,族人或來信請他辦事,或幹脆打著他的旗號在鄉裏橫行。他相信等他還鄉,每日必定不得清靜,為族人謀利。而他又不敢推辭,他必須報恩啊。”
  “嗯,豬養肥了,族人怎麽可能輕易放過他。他唯有遠走他鄉遠遠避開族人了之。”
  “可是大多數人重情,想著一飯之恩,想著多年兄弟一般的交情。可結果當年給出一碗飯的人,而今需索無度。該怎麽辦?”
  “這個……當斷則斷吧。”
  “可問題是……”梁思申越來越覺得吞吞吐吐不過癮,她憋不住連珠跑地說出來,“雷東寶跟不上時代從土霸王位置摔下後一直心理不平衡,正好有一個人願意奉承他雷東寶就把這個人當親人,雷東寶的真親人出資給他建立新王國他反而覺得在真親人麵前失麵子,真親人是知識分子不會阿諛奉承反而遭雷東寶不待見每次見麵硬壓一頭,假親人利用雷東寶狐假虎威,真親人想隔離假親人遭雷東寶一口反對,真親人隻好先下手為強,雷東寶認定這是真親人無視他土霸王權威自尊心受挫視真親人為仇人我徹底鄙視他。好了我說痛快了可以吃飯了。”
  梁思申說得太急,一口氣緩不過來,隻顧喘氣。柳鈞卻聽得發呆,別說梁思申吐字如機關槍掃射,他十個字裏聽不出七個,梁思申說的事情他也似懂非懂,看梁思申發泄,他如墜雲裏霧裏,瞪了半天眼睛,一等梁思申說完,他索性將剛才聽的全從腦袋裏清空。“對不起,我不懂你說什麽,不過既然你說痛快了,那麽看來我不懂也沒什麽。香辣兔丁很好吃,請千萬搶在我的大胃口前麵吃足。”
  反而是梁思申疑惑地看著柳鈞,柳鈞吃過楊巡的大虧,又是一口咬定楊巡的腰杆子是宋運輝撐的,按說應該早摸清幾個人之間的關係。“你不知道雷東寶是誰?”
  “豪園的老板?”
  “豪園的老板似乎應該是我,我出資百分之九十。”梁思申見柳鈞看來是真的不知道她說半天說了什麽,心裏有點兒哭笑不得,又是放心,又是失落。
  “你自己不主張權利,你指望別人很有良心地認你是老板?權利和義務,兩手硬抓。”
  “你以為我不知道?可我被人束手縛腳。想來想去,佩服明朝那個思想家,又覺得此人可怕,極其冷血。”

  第 69 章
  柳鈞至此終於有點兒明白了,抓著啃到一半的鴨翅膀,道:“你在生宋總的氣,又在為宋總開脫。”
  “工程師們說話是不是都這麽精確?”
  “不管怎樣,你得承認工程師們是一個不錯的物種。”
  “確實不錯,很不錯。”梁思申抓緊時間在接通一隻手機來電之前,笑嘻嘻表揚了一句。但等看清來電是楊巡的,不由得臉色一沉。
  楊巡在電話裏賠笑解釋說自己雖然在豪園,可他在那兒與朋友搓麻將喝茶,與雷東寶的情緒完全無關,雷東寶隻是有誤解,別無其他想法,他也在幫忙做雷東寶的思想工作,現在才能脫身給梁思申打電話,請梁思申千萬息怒。
  梁思申耐心聽完,道:“你們兩個,愛幹什麽幹什麽,我不認識你們。”說完,就把電話掐了。但一想又不對,自言自語道:“豪園隻是一家飯店,楊巡搓麻將喝茶幹嘛去那兒?”
  “去年底嚴打時候,我見到楊巡與一幫賭徒大冷天的在荒野賭博,四周還安排有警戒。此事東東可以作證,那天他跟我在一起正好有點兒事。”
  “什麽?會不會明天爆出一條新聞,豪園以東海宋某為保護傘,大肆聚賭,成為我市著名地下賭博窩點?”
  柳鈞愣了一下,“據我了解,不會爆,報社會看看保護傘的大小,將此事捂住,先向你通風報信。”
  “我的形象很罪惡。噯,這回肯定是我先生電話,他們告狀去了。”梁思申抓起又開始叫的手機,“果然是。”她走出去接電話去了。
  柳鈞按捺不住好奇,趕緊趁機打電話給錢宏明,讓錢宏明扼要說明宋運輝與豪園老板之間的關係。錢宏明果然不負所托,三言兩語下來,柳鈞心中豁然開朗。心裏覺得梁思申真冤,換他,更克製不住,寧可拿車將豪園撞個稀巴爛,誰也玩不成。
  電話打完,柳鈞連忙吃香酥鴨。這家的香酥鴨做得外酥裏嫩,非常可口。可是麵對一個優雅的女士,讓他一邊談話一邊抱著鴨子細啃,柳鈞再好的心態也做不到,隻好啃個大概,將不少附著好肉的骨頭扔了。此時梁思申出門接電話,大好時機稍縱即逝。
  一會兒梁思申進來,微微低著頭,嘴角含著笑,落座前又衝柳鈞笑了笑,說聲抱歉,看起來心情轉好。柳鈞看見心說原來那麽威嚴的宋總很會對付太太啊。梁思申一看見隻剩半隻鴨頭的盤子,笑道:“我才出去這麽會兒,你就把香酥鴨全掃啦,不行,再叫半隻,我剛才隻吃到一小塊呢。不知道我們再叫的半隻是不是剛才半隻的原配。”
  原來心情好,胃口也好了。柳鈞招呼服務員再來半隻香酥鴨。這邊梁思申道:“我剛才還忘了一條,那大恩人如果又有一身紙皮燈籠一般的病軀……”
  “得,無毒不丈夫,長痛不如短痛,我痛不如你痛。心裏咬牙切齒阿Q一下,心情自然會好。”
  “你是不是經常這麽撒氣?”
  “我以前以為有氣總可以撒得出來,可現在越來越發現,很多事讓人憋死,憋得一點兒氣性都沒有。隻好找跆拳道教練對打去,給教練打趴下,才終於打出點兒人氣來。”
  “賽車也是極好的宣泄通道。”
  兩人越聊越投機,吃完分手,梁思申給柳鈞留下電話,讓以後有刺激好玩的事兒也叫上她。柳鈞看著眼前細茄子一樣的身材,道:“你吃得消什麽運動?”
  “我做過拳擊,登高,探險……”她一看柳鈞滿臉的不信,也笑了,“給點麵子哦,我生孩子前可是運動好手。好吧好吧,我回家就練雙杠,以後你跟東東有好玩的都別落下我,千萬也告訴東東。”
  回頭柳鈞找到已經轉戰卡拉OK廳的大部隊,跟申華東轉述梁思申的要求,申華東驚得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梁思申在,他還想好好玩嗎,那可比他一個人一車拉上三個女孩還累啊,關鍵是照顧梁思申有責任沒樂趣。若是梁思申身後更拖出一個宋運輝,他死定了,他得抓出他老爸才壓得住陣,那麽一群撲克臉的大怪,他還玩什麽啊。
  柳鈞在卡拉OK玩得很開心。他以前幾次應酬出入卡拉OK,對這種地方印象很差,覺得是個藏汙納垢的所在。今天全是朋友,大家找一個大包廂喝酒唱歌跳舞,全然自發,哄鬧得不知多來勁。等唱歌唱餓了,眾人決定再找地方吃飯,柳鈞都不知道自己臉上印了多少唇印,總之拿紙巾一擦,滿紙的顏色。
  一行也不用開車,直接奔進隔壁一家酒店。柳鈞申華東們眼裏隻有自己瘋玩的一個圈子,卻不料有人坐在一角清清楚楚看著他們的瘋鬧。那是餘珊珊。餘珊珊與同事逛完街找個地方吃飯,不料見到兩個所謂大好青年的真實麵目。原來所謂留學留學,學來的盡是這種洋腔洋調,男男女女在公眾場合可以如此隨便。看到柳鈞身邊的女孩子說話時候總往柳鈞身上蹭,而柳鈞則是來者不拒,餘珊珊看得心裏針紮一樣。她而且不知道柳鈞居然與申華東這麽熟,她心裏開始懷疑,這兩人是不是在她麵前合演了一出雙簧。
  餘珊珊的同事見過柳鈞幾麵,白天見柳鈞開敞篷跑車載著美女招搖過市已經生氣了,晚上再見柳鈞花天酒地,氣得抓過餘珊珊的手機,調出柳鈞的號碼便撥過去。餘珊珊一點兒不知,她淨是呆呆地苦著臉看柳鈞放肆。
  柳鈞一看見是餘珊珊的號碼,不知有什麽事,立刻清醒,離開座席才將電話接通。但是他聽到電話裏不是餘珊珊的聲音,那另一個女人的聲音對著他罵花花公子,他有點兒莫名其妙,關了手機回來繼續吃飯。飯後繼續酒吧,玩得筋疲力盡,喉嚨沙啞,才打車回家,睡一個好覺。第二天一本正經打上領帶回去公司上班,又是個認真幹活的大好青年。回國這麽多日子,終於找回過去酣暢淋漓的生活。
  行政經理可謂是曆盡冬寒夏暑,終於拿到有關部門開出的工亡事件補償支票。柳鈞看到支票上的數額,奇道:“才這麽點兒?一次性支付,還是還有以後?”
  “一次性。因為死者父母都有收入來源。”
  “早知道理賠這麽拖遝,理賠金額不高,我們還不如給員工買商業保險。當然,這由不得我。請他們家屬過來取款吧。”
  令柳鈞想不到的是,工亡員工家屬不敢來。經事故時候那麽一鬧,柳鈞與行政經理誰也不敢去工亡員工家屬家送錢,而工亡員工家屬也怕來騰飛沒好果子等著他們,彼此存著戒心。大家唯有約在取款的銀行見麵。
  柳鈞帶著出納一到銀行便看見工亡員工的父母和姐姐姐夫四個。他將支票交到四人手上,對方一看數目和他們參與追索補償會議得到的數字一樣,便一聲不吭地轉身去對公窗口提現,看也不要看他。柳鈞讓出納跟上,他去對私窗口提出十萬,直接捧著一撂錢走向正擁在對公窗口數錢的一家四口,將他私人的錢與那堆錢放一起。
  “這是我私人的歉意。眼下再多的錢也無法挽回你們遭受的巨大損失,非常對不起。”柳鈞說著,深深鞠躬,起身看看工亡員工家屬的驚訝,拉起出納離開。去時,與來時不同,四雙眼睛齊齊看著柳鈞,直到他消失於門外。
  私人補償十萬,事先柳鈞不曾與行政經理提起,當然工亡員工家屬更不會知道。那起事故之後,柳鈞常常想起一條浸血的人命,想起工亡員工父母欲絕的悲傷,更想起雙方的衝突,和衝突最後非正道的解決辦法。他今天隻想用他的自覺告訴那對父母,他不是害死他們兒子的惡人,他不是蠻橫霸道的土財主,他不是不懂敬畏生命的混蛋,他不是壞人。
  但是,他當時處理問題的方法肯定有錯誤。
  回國兩年多來,他不斷地遇到新問題,不斷地求解,又不斷的積累經驗。對問題的態度由原先的驚訝甚至激憤,轉為熟悉、熟練,而今在遇到日常問題時候,他已經得心應手。若是去年的工亡事故發生在今天,他相信他能處理得更好,他會知道哪兒可以進,哪兒可以退,怎麽不違背心中的原則不削弱自己的利益,又將對方的感受考慮進去。這不,他去跆拳道館挨打的頻率已經越來越低。
  他在成熟,他已經很久不曾拍案而起。他現在拍案的時候,心裏已經很少衝動,而是在努力思量對策。
  相比柳鈞的成熟速度,錢宏明女兒小碎花長得就跟春天竹園裏的毛筍一樣快。錢宏明工作忙碌,養育孩子的重任大多落在嘉麗身上。嘉麗總是不聲不響笑眯眯地擔起所有的家務,可有些時候她獨立難支,好在她知道柳鈞一呼就靈,比念芝麻開門還靈。
  申華東傍晚尋找柳鈞時候,柳鈞正陪著同時發燒的嘉麗和小碎花看病打針。因此柳鈞一看見是申華東的來電,就條件反射地道:“沒空吃飯。”
  申華東悻悻地道:“我們再怎麽也不算是酒肉朋友吧,我們是同情兄。正經事找你,我在市一機開會,希望你來一趟。絕對給你驚喜。”
  “我是真走不開。陪朋友在醫院裏。你聽聽環境……”柳鈞將手機朝向一個正被針紮得哇哇叫的幼兒。申華東隻得要去醫院地址。柳鈞接完電話,見嘉麗很內疚地看著他,連忙道:“我這個朋友叫我一般不會是正經事,別擔心。小碎花睡著了,你也閉會兒眼睛吧,我看著吊瓶。”
  “小碎花看見是柳叔叔抱著她,特別安心。”嘉麗自己心裏也很安心,早已知道柳鈞是個負責的朋友。她放心地閉上眼睛靜養,高燒燒得她沒力氣堅強。
  申華東抓著一堆圖紙匆匆趕來,看見眼前似乎是一家三口的場景,目瞪口呆了足有一分鍾,還是護士被他擋道,推他一下,他才還魂。他走到柳鈞麵前,見柳鈞撮唇讓他噤聲,他左右看看生意好得不得了的注射室,隻能出去外麵等待。他不曉得那個小小的孩子與旁邊溫婉的少婦是柳鈞的誰,他被搞糊塗了。
  申華東等了足有二十分鍾,才見柳鈞抱著小孩,耐心地配合著少婦病弱的步調,走出注射室。柳鈞見到申華東耐心等著,也是驚奇,“你還真有天大的要緊事?我送嘉麗回家,你找個地方吃飯,我立刻去找你。豪園吧,近。”
  “嗯,是汪總讓我找你。本來汪總也在會議室,等不及你了。我去豪園等你。”申華東與雖然病怏怏,可是勉強對著他微笑的嘉麗揮手道別,心說柳鈞找的老婆還真不錯。
  柳鈞將嘉麗母女送回家,看著保姆順利接手,才趕赴豪園。申華東這個大少難得坐在大廳用餐,打橫坐一個大漢,與申華東說著什麽。柳鈞過去坐下,見大漢偏瘦,硬朗而輪廓分明的臉,隻是一雙布滿紅血絲的微凸的眼睛看上去有點兒病態,好像是嚴重高血壓之類的富貴病人。申華東一介紹,柳鈞得知這就是雷東寶。被雷東寶不怒而威的眼睛掃描,柳鈞心裏怎麽也無法將雷東寶與紙皮燈籠或者土霸王聯係到一起。
  申華東抓著柳鈞緊問今天醫院那母女是誰,什麽關係。柳鈞解釋是錢宏明的老婆,可申華東硬是不信,一徑胡攪蠻纏。雷東寶在一邊聽得心煩,告辭離開。等雷東寶一走,申華東呼出一口氣,立刻停止追問。“雷大叔同誌太愛關心下一代了,我每次來豪園,都被他拖著關心工作生活,問這問那。幸好他看你不順眼。”
  “他不是上回不讓你吃飯嗎?”
  “那是他們發生人民內部矛盾了。你先別吃飯,看圖紙。汪總說你看得懂,不用我跟你解釋。”
  柳鈞本想說他早餓死了,不看圖紙。但一聽是汪總吩咐,他就乖乖展開圖紙。汪總經常跟他通話,告訴他市一機正由汪總掛帥,首創與大學合作的模式,加大投入研發新品。從市一機跳槽過來的工程師也告訴柳鈞,市一機技術班子研製的正是柳鈞辛苦研究出來的係列產品,據說很有進展。柳鈞很想知道他們研究進度,正好,送上門來了。他看到第一張總圖,就已心中明了。市一機巨資投入出成果了。
  申華東細細留意柳鈞的神色,至此才問:“從此你們不算是獨家了吧。”
  “叫我去市一機開會,就是這事?”柳鈞將圖紙卷上,紮進。“給你們做技術鑒定?”
  “是汪總很興奮,希望你參與鑒定。我和我爸希望跟你談談,我們做同樣的產品,如何瓜分市場。”
  “瓜分?以你們市一機設備的生產能力,你們打算留幾塊肥肉給我?”
  “你稍安勿躁,你知道我們的研發投入是多少嗎?單單是給大學的,就是五百萬,可大學的異常磨蹭,最後隻做出數學運算的部分。楊巡現在每天見麵就嘮叨敗家,心疼得不行。我們也清楚,這麽巨大的投入,收回異常艱難。起碼在較長一段時間內,市一機肯定是虧本運行……”
  “不正好讓楊巡萌生退意嗎?你打的不正是這個算盤嗎?”
  “楊巡已經退了,他決定專心搞房產。”
  柳鈞吃驚,第一反應竟是問:“楊邐也退出?董總呢?”
  “楊邐退出,董總留任。你怎麽不問問你騰飛該怎麽辦。我們兩個,目前局勢,不是競爭對手,就是合作夥伴。”
  “我們可以做競爭對手,但決不可能做合作夥伴,兩家公司身量決定,我做你從屬,才能合作。對吧?所以你要我去市一機開會,已經把我當殖民地了吧?”
  “我們簽定價格攻守協議,我們需要共同維持產品價格,大家都有好處。我們兩家打價格戰的話,兩敗俱傷。”
  “我不做殖民地。”柳鈞斷然拒絕。“這塊市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做殖民地隻能苟且偷安,不用多久,即使你不想,你爸也會滅了我。”
  “跟我們競爭,你得不到任何好處。我們作為上市公司,起碼有一條你吃不消,我可以傾銷打壓你。你回家好好考慮。”
  “別這麽猙獰,好嗎?你話裏麵的刀子太鋒利。”
  “我看你一點兒危機感也沒,不得不點醒你。”
  “你不點醒我也知道,前麵兩條路,競爭是一頭撞死,簽約是綁起來慢慢餓死。你讓我決定怎麽死,你說我該怎麽決定?”
  申華東沉吟會兒,道:“對不起,柳鈞。不過在商言商,隻能如此。”
  柳鈞看著申華東,聽得懂言外之意,那就是在商言商,朋友算什麽,隨時可以翻臉。但他沒說什麽,這種結果他早已設想過不止一天兩天,在不菲的利潤麵前,當然會有廠商前赴後繼地研製,隻是他想不到會是市一機,想不到市一機在申家的領導下,開始能做出點兒事情了。這才是最可怕的。他想了會兒,隻無奈地笑笑。“我剛過幾天安穩日子,全讓你打破了。難怪我前幾天好不容易早睡時候心驚肉跳地覺得這好日子太不真實。”

  第 70 章
  “打算開始跟我競爭?”
  柳鈞搖頭,“我還沒想好。”
  申華東終於忍不住道:“你倒是給我一個準話。怎麽老不見你激動呢。”
  “機械製造行業很大,門類很多,產品恒河沙數,未必你一家獨大,周圍就寸草不生。我激動個什麽。”柳鈞沉吟一下,毫不猶豫地提出:“我可以退出這個係列產品的生產,但是我有代價,你花一千萬買斷我的技術。”
  “你瘋還是我瘋?一千萬!我全部研發投入也不到這個數。早如此,我還不如一分錢不花,直接問你買。”
  “我聽說古玩界有這麽一個故事,有人為保證手裏一隻花瓶的獨一無二,他把市麵上其他幾隻花瓶全部高價買來砸碎。最終他將手中獨一無二的花瓶賣出高於全部花瓶總價的價格。我也可以索性把技術零賣給別家,撈筆一次性的,怎麽都比在你的陰影下把產品越做越死來得好。你可以考慮我提議的可行性。”
  “別賭氣,我跟你談認真的。”但申華東說話時候已經醒悟,柳鈞並非賭氣,而是就事論事。這種事,柳鈞早在一年多前已經做過一次,做得市一機庫存積壓,楊巡虧得苦不堪言,才會上演柳鈞皮肉吃苦的事件。那麽毫無疑問,若是柳鈞此次也是惡意地低價地全國售賣技術,他在市一機投入的近千萬研發資金等於全部泡湯。恐怕到時候他也會生出持刀斬柳鈞手指一枚的衝動。申華東一直想看柳鈞激動,這下反而是他激動起來。他看著依然不激動的柳鈞,怒不可遏。
  柳鈞靜靜地注視著申華東臉色的變化,心想雖然楊巡比他和申華東大不了多少,可楊巡著實比他們兩個老成無數,他需到近來才能領會楊巡的能力。“我跟你繼續深入地認真下去。”他指指圖紙,“這個產品係列,我早已申請專利。剛剛我看了圖紙,你們的新設計雖有不少故意繞開我的意思,但最終沒有跳離我申請範圍的框架。這是你們對我的專利說明吃得不夠透。也說明,到目前為止,你們技術人員的水平還不足以挑戰我的高度,嗬嗬。東東,我虧就虧在缺資金,但你因此輕視我,拿我的產品下刀子,我倒要看你這跟屁蟲做得成做不成。”
  換作楊巡,此時根本不會將柳鈞的話當回事。楊巡不遵循規則,自然,規則對他無用,恰好這個社會也支持楊巡態度,規則隻限製心中對規則有點兒敬畏的人,比如申華東。柳鈞與楊巡對話,基本上是雞同鴨講,全不對路。與申華東對話,則是你來我往,有答有對。從申華東的啞口無言,柳鈞看到自己這兩年的長足進步。他初來時的不快消減了許多。
  申華東則是非常不快,無論女朋友,還是賽車,他都小輸柳鈞一截,這是他積極爭取管理市一機的重大原因,也是今天產品才剛試樣成功,他就迫不及待地找柳鈞見麵的原因,他想看到柳鈞的憤怒,就像柳鈞每每總是看到他的憤怒一樣。可是申華東挺失望,柳鈞反將了一軍。可申華東還是不死心地問:“你轉換產品,那是必然了。下一步你打算做什麽?”
  “不告訴你,免得我的產品才上市,才將市場做熱,你緊跟坐收漁利。起碼,我需要一段時間的收獲期。”柳鈞見申華東微笑,便不懷好意地又補充道:“不過我替我們的工程師們謝謝你。他們這一年多研製出的不少可愛玩意兒,眼下都被我鎖在保險箱裏。這下可以見光了。”
  “你們的技術團隊並不大,才不到十人。”申華東吃驚,“鎖在保險箱裏的那些……領先嗎?”
  “不領先的,直接繈褓裏殺掉,要不然我這領頭人算是白吃幹飯了。你既然知道我技術團隊有多少人,那麽你清楚我那兒的檢測設備,從大約一個月後起,將超越你們市一機嗎?你知道我每月的研發投入占產值的百分百是多少?你還知道,一個領頭羊的作用有多大?”
  “你的研發投入占比是多少?”
  “你們市一機的利潤率。所以你看,我不可能跟你低水平競爭,不可能做大路貨。我隻能高精尖。而你跟我競爭,也是不明智的,你規模大,資金足,但是庫存大,掉頭慢,反應遲鈍,就像一艘大船。我呢,快艇,轉頭打彎速度都超過你,但我庫存有限,穩定有限,還有很多有限。大多數時候你對我是泰森對壘輕量級拳王,你的保時捷跟我GTI跑直道。但你如果跟我比追逐,你顯然不明智。我剛才跟你開玩笑,問你做跟屁蟲跟不跟得住,說實話,你肯定跟不住。同樣,你如果不顧我感情,野蠻上馬係列產品,那麽以前楊巡吃的大虧,你也一樣會吃,也是大虧。為什麽?因為你們一開機就是大規模的量,大規模的周轉資金,大規模的庫存,遭遇打擊的時候你停都停不住,還得眼睜睜看著損失加劇。所以我不清楚你盯著我幹嘛,你又不是楊巡那種人,視線隻有一百塊錢那麽遠。你說你走你的主航道,我走我的小河流,大家照應著走,彼此依然做朋友,多好。幹嘛氣勢洶洶一臉想吞吃我的樣子。”
  申華東側身不情不願地斜睨柳鈞好半天,才道:“我討厭你。”但是不等柳鈞得意地翹尾巴,申華東已經醒悟過來,趕緊撈回場子。“靠,你很沒勁,就算你公司再小,犯得著在我麵前低聲下氣認輸嗎?算男人嗎,算年輕男人嗎?罵你,你不還口。打你呢?還手嗎?”

  第 71 章
  柳鈞本就來氣,聽申華東這麽挑釁,拍案而起,“裏麵打還是去外麵打?”
  申華東興奮地躍起,摸出兩百塊錢拍桌上,與柳鈞兩個呼嘯而走。沿飯店樓梯蜿蜒而下,申華東實在按捺不住,激動地道:“我高興死了,我想死打架了。柳鈞你不許借口跟不上腳底抹油溜走,你……你坐我車。”
  柳鈞聞言愕然,念頭一轉才想明白,“難怪……靠,我求跆拳道教練打架,苦求好幾次才得到同意……”
  申華東更加驚愕,“你……你練家子?”申華東此時開始後悔,可是迎賓小姐已經一聲“歡迎再次光臨”,替他倆打開雪亮的玻璃門。外麵是黑洞洞一片,申華東騎虎難下,無奈,隻能硬著頭皮往外走。
  柳鈞聽到申華東言語中的虛弱,今晚一直不好的心情終於打算轉晴。可不等他稍微高興起來,忽然眼前強光一閃,似乎是照相機的閃光燈,兩個剛從燈光中走出的人頓時成了亮眼瞎子。隨即哄鬧聲四起,都是女人的尖叫聲,伴隨而來的是奶油蛋糕襲擊雨。“哇,阿三的生日願望太靈光了。”“才許願天上掉帥哥,不到一分鍾,一掉就是倆。”“帥哥,一起去K歌吧,今天我們阿三生日。”……在嘰嘰喳喳中,卻傳來一錘定音,“這兩個阿三我全不喜歡,太奶。”
  眼睛剛剛適應黑暗,又手忙腳亂抹去一臉蛋糕的柳鈞與申華東聽得最後一句話,又驚又怒,可是又隻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因眼前嘻嘻哈哈搖搖晃晃的是七八個女人,而且都是年輕醉女人,一堆的環肥燕瘦,他們勝之不武。兩人唯有嘀咕幾聲,自認倒黴,避開三尺而走。可是那幾個女人卻不依不饒,有一個女人口齒不清地道:“阿三說得不錯,倆大男人一點反抗也不會,比蛋糕上的奶油還膩。”
  柳鈞坐進自己車子之前看阿三一眼,見是個微胖的女孩子,長得一臉福相,圓眼睛小嘴笑眯眯的臉,頭上戴一頂紙糊的皇冠,大約是蛋糕店送的,很傻氣滑稽。申華東站柳鈞的車外鬱悶地道:“我真想跟她們比比誰更十三點。”
  “這年頭活得都累,男的靠打架,女的靠喝酒,發泄出來,明天上班又一臉人模人樣。你還想不想發十三?”
  申華東忙道:“不,不,我不當你的沙袋。你怎麽不早說……”
  “那好,你平靜了是吧,那麽我問你,你和你的前任楊巡,為什麽前赴後繼地眼紅我的產品?你們不知道研發一係列產品有多不容易,不是你們外行想象的隻是辦公室裏繪幾張圖紙,我們需要有多少年的積累,謀殺多少個腦細胞,這些都是你們看不見的巨大投資……”
  “可是,大家都認為,這個係列產品放在你手裏,就像一塊黃金握在小孩子手上。而我們研究討論結果,我們需要這個產品係列,這個係列太大,夠我們市一機存活。反而你這麽小的企業這麽小的產能……”
  “強盜邏輯!你以為,在目前的法治環境下,你不是那個手握黃金的小孩子?”
  “我有把握,我不是。我會引進先進的保密管理。”
  “我可以讓你是。”但是兩個人的對話又被那群醉女人打斷,那幾個人托著蛋糕盒來賠禮道歉,邀請兩個人去喝酒賠罪。柳鈞一看不對,連忙轟起油門,老鼠一樣地竄出去,留申華東獨闖盤絲洞。申華東眼看醉女人不可理喻,來不及撤退回自己車子,操起飛毛腿追著柳鈞的車子跑。柳鈞隻能放他上車,兩人才算擺脫醉女人糾纏。
  柳鈞見申華東上車良久還不說話,就直奔七寸而去,“市一機的工人很難管吧,你吃到苦頭了?”
  “唉,說給我家老頭子聽,連老頭子都不敢相信。國企出來的工人老大哥太牛氣了。”
  “我見識過,那些人原本是體製內的老大哥,他們不適應頭頂有老板的日子。前年見楊巡治那幫人的態度,我當時歎為觀止,基本上將楊巡的管理方式視為反麵教材。到現在才明白,大多數時候楊巡的法子是最管用的,我現在偶爾也如法炮製。但是管理需要恩威並用。楊巡側重於威,工人在他麵前一個字也不敢說,在他背後怨聲載道,隻要有機會就跳槽。我還在尋找恩威之間的那個度,希望我在德國公司裏感受到的企業文化企業向心力,能移植到我的騰飛來。”
  “是不是得磨得像你一樣沒脾氣,才算成功?”
  “刺激我,看我沒脾氣,你是不是很愉快?”柳鈞在公司克製再克製,越來越覺得不像是自己,本就不喜歡,眼下被申華東一再地指出沒脾氣,他胸悶得要死,恨不得打一架以示他血性得很。
  “我沒惡意,可我真的想和你打架,打完坐一起喝啤酒說管理體驗,可惜你是練家子,鬱悶。我問我家老頭子怎麽解決因忍耐咽下去的那口氣,他說他去澳門大賭一番,輸個幾十萬出去,輸得心疼了,回家就心平氣和了。就跟女人上街瘋狂購物是一個道理。我隻想打架,我最近憋死了,還得假惺惺在公司裝海外歸來金裝青年,裝作我的洋MBA就是比董總的土MBA深奧,媽媽的啊,我憋死了,我要做野人。咦,這是哪兒?”
  “我家樓下地下車庫。願意的話,跟我上去喝酒吹牛,我叫上楊邐,她對市一機管理很有一套心得。”
  “她?聽說每天裝腔作勢坐辦公室裏發號施令,隻會誇誇其談,不敢下車間。不要她,咱純爺們說話。”
  “她說的很多體驗,我覺得有用。”柳鈞一想,家裏沒啤酒,隻得立馬轉身去外麵小店買酒。
  兩個人將柳鈞的沙發搬到陽台上,一人霸占一條沙發,一人分得六瓶啤酒,就著柳鈞做得不錯的炒雞蛋和油炸花生米,滔滔不絕地聊了一夜。到天色漸白時,申華東終於承認,他爸發配他去市一機磨練的決定,正確。而柳鈞表麵上的沒脾氣,正是他未來的發展方向。
  申華東回家後,雖然心中生出不該搶奪朋友財物的念頭,可他實在抗拒不了係列產品的誘惑。因當年市一機首先選擇研發這個係列產品,正是汪總從市一機規模出發做出的決定。經雙方友好磋商,不久,柳鈞以彼此都能接受的價格,將他用半年多心血研發的係列產品技術轉讓給市一機,他順便做個人情,將產品市場也交給市一機。
  楊巡聞此消息,實在不敢相信這是精明的申寶田做出的決定,他認定這是申寶田傻兒子的敗家行徑,若他還在市一機,必定拚死抵製。他當年親眼看著柳鈞將產品研發出來,明察柳鈞花費多少時間,動用多少途徑,消耗多少材料,他完全算得出這個產品的實際研發成本。柳鈞若是敢跟他開這麽個價,他準將柳鈞的腦袋擰下來,掏出腦漿替柳鈞好好洗洗。雖然楊巡清楚現在市一機已經不是他名下產業,可是看著申家亂花市一機的錢,楊巡禁不住地心疼。可在心疼,那也不再是他的財產。楊巡而今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前進廠地塊的開發,他將在那兒建造一座賓館。有熟悉賓館的楊邐配合,有他本人在豪園協助管理餐飲的經驗,項目進展迅速。
  建造星級賓館,曾經是楊巡渴望而最終無奈放棄的夢想,而今,他有錢了,可以美夢成真了。
  柳鈞將賣技術得來的資金全數投入到購買新設備上。
  柳石堂看著兒子研究出來的成果輕易賣出近五百萬的高價,他欣喜。可是看到兒子將賣技術的錢全數投入升級設備,購買單價百萬大元的數控加工中心,他又揪心。柳石堂唯有私下安慰自己,這一年多,他見識到兒子用短暫的時間賺得他一輩子才能賺到的錢,他應該相信兒子的能力。隻是,柳石堂有點兒擔心,騰飛會不會發展過速,債台高築,最終被債務拖垮。他最心煩的是見不到兒子結清高息民間融資的決心。即使而今因公司穩步發展而讓地下錢莊給出越來越低的利息,可是,柳石堂愁啊。若是兒子將賣技術的錢悉數換了借款,以後的發展隻用自有資金和少量銀行貸款,那才能算江山穩固,他才放得下心。可惜,年輕人愛衝,愛把發展的弦繃得緊緊的,全然不顧繃緊的弦太容易斷。

  第 72 章
  騰飛的產品新陳代謝之際,柳石堂終於可以暫緩出差,回家息養一段時間。想到他的車胎屢屢在小區慘遭毒手,柳石堂決定豁出一夜睡眠,窩在車裏守株待兔。柳鈞見不得老爹出差回家第一天就豁出睡眠,隻得毛遂自薦犧牲自己。夏日的車廂內異常悶熱,為免打草驚蛇,柳鈞隻能將四扇車窗打開手指粗的縫,保證通氣。可是蚊子也隨著空氣流竄進來,圍繞著柳鈞嗡嗡打轉,柳鈞苦不堪言。
  好在夜晚並不是想象中的寧靜,除了手機此起彼伏的來電,還有車子旁邊在夜色掩蓋下不斷上演的活劇,柳鈞還可以趁此機會好好思考一下給騰飛辦理高新技術企業認定的程序,尤其是必須考慮自我評價該如何寫,才能突出騰飛的與眾不同。應該說,按照他的研發費用投入,和高新技術產品收入,以及申請的專利,他自審結果是他應該通過認定,起碼比據說今年再爭取高新技術企業的市一機有資格得多。如果通過認定,那麽騰飛獲得的將是實實在在真金白銀的利益,與稅收優惠大有幹係。
  不過有一個問題柳鈞有點兒打不定主意。申華東向他透底,其實他們年初花五百萬請大學教授協助科研攻關,這錢花得醉翁之意不在酒,主要目的是打教授這個專家的主意。申請報告上麵有沒有那教授的簽名,認證會上有沒有教授的出席,那效果大不一樣。麵對稅收優惠這個大誘惑,柳鈞心中搖擺,他要不要也花錢請一個教授做一個空頭簽名造一個假?因事實正如申華東所言,他即使已經在國外成為高工,擁有博士頭銜,可在國內,他連助工都不是,申請報告上他的名字有等於無,爬不上硬杠子,他的申請報告需要硬杠子。
  好不容易時間爬到半夜一點多,繞著柳鈞轉的蚊子不知道已經換了幾次崗,柳鈞終於見到有一個六十多的老頭不僅走近他爸的座駕,而且還背著手繞車子轉了一圈。這一圈走得不容易,有一邊需要穿越綠籬。可那老頭子還是費勁地走完一圈。柳鈞悄悄地鑽在後座,緊張地看老頭下一步行動,務必捉個現行。可是那老頭什麽也沒做,隻是一個勁兒地歎息,喃喃地自言自語。
  “你這輛車又是好幾天沒來了,聽說你忙著出差掙錢,唉,年紀再大,能掙錢都是好事啊,勸你千萬不要停手。你看我,今晚睡不著,愁明天孫子開學要交的錢。我們一家兩個老的,兩個中的,全沒工作,想使勁還沒地方使,賣力氣也沒人要,真是連賣人肉也賣不掉啊,一家廢物啦。唉,我們家這麽窮,這個小區的私家車卻是越來越多,我每天都數著,有些是換車子了,有些是搬出去住更好的地兒了,都發財了。現在啊,人跟人差別太大了,不過你這麽忙,你這輛車,是小區最忙前十名,也算是勤勞致富,我再怨也怨不到你頭上,以後有什麽運動,我給你做證明。唉,我也想忙,沒人要啊。唉,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我連說個話都沒人聽,隻能跟你們說……”
  柳鈞目瞪口呆地看著老頭摸摸車頭走開,去往下一輛車。但是老頭對下一輛車卻不客氣,先踢上一腳,才劍拔弩張地說話。柳鈞忽然想到,他家車子兩次破胎,會不會是這個老頭搞破壞?仇富?他看著那老頭一輛輛車地嘮叨下去,而老頭的態度也是因車而異,有些摸摸車頭,有些踢一腳,有些則是啐一口濃痰。不過僅此而已,直到老頭拐彎,柳鈞也不曾見到老頭拔出鋼針一枚。
  回憶著老頭的自言自語,柳鈞不禁想推翻過去的猜測,難道戳破他爸車子輪胎的並非什麽仇家,而隻是他爸車子倒黴,被哪個想泄憤的人恰巧選中而已?想到這兒,柳鈞幾乎想放棄蹲守,回家睡覺。可是看看手表,時針已經指向兩點,都已經守了半夜,今晚就堅持到底吧。柳鈞打著哈欠,繼續看野狗野貓在小區蹦來跳去,看夜歸的人以不同於白天的步伐神秘地回家。
  就在柳鈞哈欠連天的時候,他終於又見到有人鬼魂一樣地接近車子。已經習慣黑暗的柳鈞看得分明,毫無懸念,這不是傅阿姨是誰。他見到傅阿姨若無其事地往車子裏麵張望一下,又若無其事地走開,輕輕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直至聽不見。柳鈞疑惑,難道傅阿姨發現他了?這基本上不可能,他爸的車子貼膜了。抑或,這是一次偵探?柳鈞的腦袋全清醒了,五官也各就各位,仔細偵查周邊所有響動。
  可是這一等,又是一個小時。夏天,清晨來得早,三點鍾已能聽見偶爾一兩聲鳥叫。天還是暗著,野貓野狗反而不大出現了,沉悶了一夜的天終於吹出幾絲風,車子裏麵終於能感受到一絲兒涼意。柳鈞心想放棄,可此時車身邊的綠籬傳來不同於風聲的“沙沙”聲,柳鈞仔細傾聽,那聲音漸漸靠近他的車子。他頓時興奮起來,候著聲音越來越近,近在咫尺,他隱隱見到綠籬後匍匐的身影。然後,他見到身影鑽進近一米厚的綠籬,一條手臂握著一隻器具謹慎地接近輪胎。他不等了,直接打開靠綠籬的車門,大喝一聲:“誰?”一腳往來人手臂踢去,踢落手臂握著的器具。
  綠化帶裏的人直起身就跑,柳鈞看清是傅阿姨,好整以暇地撿起傅阿姨掉落的器具,才躍身追上。追趕基本上也沒懸念,不等第一個岔口出現,傅阿姨已經被柳鈞輕鬆擒拿。報警之後,柳鈞問傅阿姨:“為什麽沒完沒了?明明是你們先錯。八隻輪胎價格不菲,你等著再次坐牢。”
  “我老頭被你們害死了,我把牢底坐穿也不怕,你們姓柳的千刀萬剮,我出來繼續跟你們沒完沒了。”
  “你家老頭……我們並沒有接觸。”
  “我老頭有病,要錢看病,要有人陪他看病,你把我和兒子關進去,我老頭死了一星期才被人發現,人都爛了,太慘了。我恨死你們,下半輩子隻要有口氣在,跟你們沒完。”
  柳鈞覺得此人不可理喻,他為春節家門被潑糞,與隔三差五地車胎被刺,早已忍耐足夠,火氣很大,現在更是煩傅阿姨的夾纏不清。“你應該清楚是你先偷我們的資料,那份資料我現在打包出售,買了幾百萬。也就是說,你偷了我近百萬的財物。你不坐牢,誰坐?明明是你和你兒子貪心害死你家老頭。賴給我和我爸,你以為你可以逃脫你老頭孤零零慘死的罪責?”
  “不怪你們怪誰?我年紀輕輕給下放吃足苦頭,我怪誰去?你媽心狠手辣投機取巧拋棄原來談的男朋友找城裏的你爸結婚,得以調回城裏,我一身清白,卻到老還調不出山村,我怪誰去?我從教幾十年含辛茹苦,培養出桃李滿天下,可是上麵說取消我們小學就取消,說解聘我們代課教師就解聘,我做了一輩子代課教師,卻退休工資無著,我怪誰去?我老頭的鄉鎮企業說倒就倒,說賣給個體老板就賣,他做一輩子,別說退休工資,連醫藥費都沒處報,靠我在外麵做牛做馬掙錢買藥,我怪誰去?我的東西,你們說拿就拿去,連骨頭渣都不留,你們這些趁改製買國家廠的卻都肥得流油。你們的東西呢,我拋家棄小伺候你爸那麽多年,你爸給過我好臉色?一家房間那麽多,卻讓我住雜物間,當我是人嗎?你爸給我的工資又是多少?從來不會主動給我加工資,非要我苦苦哀求他才開恩,他算個屁。我隻是要回本該屬於我的那份子,你們沒理由讓我坐牢,還害我兒子坐牢。你等著,我出來會繼續追索,我要陰魂不散追著你們不放。看起來你也不是好東西,有你爛爸媽遺傳,我白善待你……”
  柳鈞的腦袋一直無法把傅阿姨吃足苦頭與怪他們柳家之間用邏輯的線條鏈接起來。他看著傅阿姨振振有詞,滔滔不絕,似乎全是傅阿姨的理,心裏一直想更早前那個東摸車子一把西啐車子一口的自言自語老頭,他不再反駁,隻是默默聽著,但也不放手。一直等到公安趕來。
  清晨與早起的爸爸說起,柳鈞唯有讓爸爸搬家,搬到安保嚴密的小區居住,避開死纏爛打的傅阿姨。讓他更頭痛的是爸媽的婚姻,以前總覺得媽媽多愁善感的性子與爸爸的不搭,隻記得他有記憶起,媽媽一直與爸爸分開臥室,他長大後知道這不正常。現在聽了傅阿姨的控訴,他有點兒明白,可是他不願深想。大概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無可奈何,而他上一代人的一輩子有更多無可奈何。對於那麽多的事,他是如此的無能為力。
  911事件發生的時候,錢宏明正在騰飛廠找柳鈞。他與朋友一齊看好上海的房價,大家有意去地鐵經過的小區購買住房,朋友們公推內行人他姐姐錢宏英牽頭。隻是他正好手頭現金有限,想問柳鈞借二十萬調個頭寸,等產權證拿出來他就去抵押,很快還柳鈞的錢。正好柳鈞接到申華東的電話,申華東語無倫次,中文英文夾雜一起地要他趕緊上網看新聞,讓柳鈞考慮事件會如何影響經濟局勢,明天晚上約見麵會談。柳鈞趕緊找用慣的雅虎新聞,跳出來的畫麵觸目驚心。他將新聞頁麵轉給錢宏明看,等錢宏明看完抬頭,他問:“你是不是該謹慎一點兒,先觀望一段時間。”見錢宏明皺眉,他又趕緊表明態度,“二十萬不是問題,但我希望你三思。還有,你要那麽多房子幹什麽?你第二套房子剛裝修完,還空著沒入住呢。”
  “上海的房子買了不是自己住,是投資,大家都看好上海的房價。不過今天飛機撞雙子塔……我希望不會影響我對美國的出口業務。看新聞,美國那邊還一團糟,摸不到頭緒,不知道什麽時候評論能出來。好,我延緩一段時間,看看再說。”
  “明天晚上申華東家,他邀請幾個朋友見麵協商,你一起去?”
  錢宏明猶豫了會兒,才道:“我不去了,跟申華東這個人我有點兒不習慣。我跟幾個外貿圈的朋友會商一下,我們再通電話交流。”
  “那家夥頂直爽。”
  “我不喜歡他太自以為是。”
  柳鈞想不出申華東自以為是在哪兒,不過錢宏明既然不喜歡,也就作罷。
  他第二天約了東海集團采購部門的一位經理,這個約見是東海集團老大宋運輝下的指令,而宋運輝得知這種特種閥門的國產化,則是由梁思申傳達。因著這一層關係,柳鈞突破國營大集團門難進的最大門障,得以讓大集團肯點頭答應試用。即使是騰飛免費提供試用,這對騰飛也已經是無上的恩典。當然,這是他爸碰壁之後,他特意找上梁思申請求得來的機會。
  令柳鈞非常意外的是宋運輝也列席答疑會。在宋運輝的授意下,東海集團技術部門提出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刁。好在柳鈞胸有成竹。他在答疑中拋出一個接一個的數據庫,以騰飛廠技術人員密集的測試數據為依據,告訴眾人,他們是用最笨最不投機的試驗,結合最前沿的科學理論的驗證,才有最後成品的誕生。然後他們又在特種閥門的控製中采用目前比較先進的工控技術,使得閥門無論是應用還是反饋,各項性能較之國外產品,均有少許提高。他也不諱言,因為精密鍛機的精度受限於歐美等國禁運條例,他的產品質量受到一定影響,而目前這種影響被工藝設計所中和,成品總體性能依然可以不遜東海集團目前在用的進口件。眼下他們正嚐試努力吃透進口鍛機的結構,設法提高鍛機精度。
  宋運輝授意之後,便一直隻聽不說。等柳鈞答疑完,才招手讓柳鈞拎筆記本電腦坐他身邊去,他要看柳鈞說的數據庫。柳鈞一不做二不休,要求將電腦聯網,通過口令密碼,直接進入他公司機房的數據庫。宋運輝的技術雖然偏運行,可是對設備也知之甚多,他隻要點開總目錄,又一條一條地拉出分目錄,心裏就有了大概。他點開看了會兒,問旁邊一位設備總工,“我們有硫化氫在不同濃度不同溫度下,對不同鋼材腐蝕程度的數據記錄嗎?”
  設備總工搖頭,“有資料可以查詢。有曲線圖的。”
  宋運輝打開一個頁麵,將筆記本電腦轉給設備總工,“你看,這兒有翔實數據。對於我們東海的設備而言如此關鍵的一組數據,我們沒有,反而騰飛有。”
  設備總工臉上一紅,不過他不大會操作筆記本電腦的鼠標,還得身邊工程師幫忙翻頁。不免,他也翻到總目錄,再看分目錄。“這些數據,你們怎麽得來?”
  “我們有專人專門測試材質,充實數據庫。這位專人不一定有很高的學曆,隻需要認真再認真就行。這樣,他得出的數據就便於我們分析研究利用了。不過以前人手不足以細分工種的時候,這種工作都是我和工程師們自己利用休息時間傻做。”
  宋運輝不禁想到自己當年初次接觸設備,他當時不使半點花活,就是用最笨的方法,利用別人看電影吹牛皮談戀愛的業餘時間將設備的全部配件圖紙整理對照甚至重新繪製,這才有他以一個新進職工卻對設備了若指掌,可以說當時的傻幹奠定他這輩子事業的基礎。看著同樣是傻幹出來的數據庫,他感慨道:“我們大多數人不是天才,可是總有一些人憑著過人的認真,過人的堅持,今天多學一點兒,明天多幹一點兒,日積月累,出來的就是豐厚的成果。小時候背毛選,裏麵有句話:世上最怕‘認真’二字。”他拍拍柳鈞的電腦,“這個認真,看似很傻,實則是大智慧。”

  第 73 章
  宋運輝在旁邊說,柳鈞在心裏默默地記。他想,當初羅慶辭職去考公務員,他無法做通羅慶的思想工作。他若是搬出宋運輝的這些話來,效果又會如何?這種話,如果他以前聽到,可能不大會有大感觸,可是現在自己做了管理,已經在每天的管理工作中碰到這樣那樣的問題,也在苦思解決的最佳辦法,宋運輝的言行,無疑給了他最好啟示。
  答疑結束,柳鈞悄悄問宋運輝,他的產品與他的研發管理,還有沒有需要改進的地方。宋運輝反而將他和兩位設備總工請進辦公室,研討研發管理的經驗。大家都是內行人,說話一點就通,彼此交流了好些實用經驗。因為談得投機,而且東海也決定試用他的特種閥門,柳鈞禁不住大膽向宋運輝提出:“宋總,有個不情之請,特種閥門的製造成本很高,能否……”
  宋運輝一聽笑了,“你以為我占你小公司便宜?你倒是問問在座兩位專家,我讓你的部件在東海試用,是對你多大的支持。”
  一位總工解釋:“我們的設備常年不停,若是因故障停機一次,損失以幾十、幾百萬計。類似你提供的閥門這樣的部件,我們需要在設備定期大修或者小修時候換上去,換上去後就必須保證使用到下次定期檢修的時間。因此,我們對部件的要求非常嚴格,輕易不會嚐試沒有信譽的產品。這也是我們在決定試用你的產品之前必須鄭重其事開答疑會的原因,我們是冒著很大風險的。”
  “原來是這樣,隔行如隔山。”
  宋運輝道:“我們看看試用情況,如果實際使用效果達到我們現在所用進口閥門的水平,而非隻理論達到,我們會支付購買費用。這方麵小柳你可以放心,我們是正規大國營。”
  柳鈞嘴上不敢說,心裏則是腹誹,以他兩年周旋於客戶中間得來的經驗,越是大企業,采購部門的貓膩兒越多,幾乎中外公私共襄盛舉。而大企業加國企,那就意味著貓膩兒的登峰造極。不過他在東海直接攀上老大宋運輝,那就另當別論。
  柳鈞上車,先忍不住擦一把整下午被如此嚴苛的大陣仗嚇出來的冷汗。可他立即又接到宋運輝的來電。
  “小柳,最近你和小申沒時間組織活動?”
  “有,今晚上東東家聚會,討論紐約雙子塔被飛機撞倒,對我們會產生什麽影響。正想請教宋總,剛才人多不便問。”
  “昨晚紐約股市反映已經出來,我們擔心接下來對美國經濟的影響。今年,美國經濟本已走一波高科技熱之後的下坡路,這一撞,對美元匯率的影響,對我們出口美國商品的影響,估計不容低估。我們還有必要繼續觀察這次撞擊事件的背後勢力,以及美國即將就此做出的舉國行動會是什麽,往往大事件後麵緊追的是大舉動,所以目前還難以下定論。”
  “茅塞頓開。宋總,你是我的偶像。我晚上就搬宋總的話嚇東東去。”
  “呃……你們最近沒組織戶外的活動?組織一下吧,我可以替你們聯絡吃螃蟹的地方。”
  柳鈞聞言愣了好一會兒才會過意來,宋運輝在幫他太太找事做。他忙道:“我晚上與東東商量,回頭與宋總聯絡。”
  放下電話,柳鈞想想年輕愛玩的梁思申,再想想一本正經的宋運輝,若有所悟。他一邊上路,一邊回撥開會期間不便接聽的來電,有個電話號碼很陌生,他打通,那邊的女聲就自來熟地問:“騰飛公司的柳總?您好您好。介紹一下我自己,我叫崔冰冰,工行市分行的皇牌信貸員,嗬嗬。我從朋友那兒看到您申請高新企業認證的報告,很有興趣,想約個時間上門談談。”
  “噢,你好。”柳鈞說完就想到,人家是“冰冰”有理地稱呼他“您”,他卻用了一個“你”,可是從小習慣改不掉,他隻好將錯就錯了。“現在就可以,我二十五分鍾之後到公司。”
  那邊的崔冰冰非常爽快地答應。但是柳鈞卻看到時鍾已經接近下班時間,二十五分鍾之後就是下班時間。以他對銀行那幫大爺,尤其是四大銀行那幫大爺的了解,他懷疑崔冰冰得爽約。於是柳鈞一路等著崔冰冰來電反悔,結果一路等不到,卻一進公司大門,就見到門樓一輛白色帕薩特,帕薩特裏剛剛鑽出一名女子,鮮紅的真絲圓領衫,齊肩短發,微胖,唇紅齒白,手臂一條紅珠子手鏈,未語先笑。柳鈞一眼就認出,這不是在豪園門口借生日發酒瘋的阿三嗎?難道崔冰冰就是阿三?說什麽皇牌,不會是黃牌吧。
  “阿三,你好。”
  阿三微微一愣,笑眯眯道:“柳總吧?真好效率,這麽快,連我匪號都打聽出來啦,嗬嗬。下班時間談工作,不過柳總應該不會見怪。柳總就這一片廠房嗎?”
  崔冰冰若無其事地說話,若無其事地遞上名片。反而柳鈞一頭霧水,難道這個無厘頭一樣的阿三還很有名?“是的,隻有這一片。”
  “我問朋友借閱了貴公司的資產負債表,貴公司的固定資產是……流動資金是……負債是……但是這片土地的估值應該不會高到那兒去,大約是……難道貴公司的固定資產全放在設備上?這是我今天上門想解開的第一個謎團。”
  柳鈞喜歡崔冰冰直奔主題的態度,更喜歡崔冰冰信手拈來報出一連串數字的神功,這才對這個無厘頭阿三刮目相看。“確實,固定資產分配在資產負債表上看不出來。請去我辦公室,我有本公司全部設備價格的複印件。你也可以換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進車間現場看看。”
  “行,先看資料後看現場。喂柳總,您問誰打聽到我?”
  柳鈞扭頭看看並肩而行的崔冰冰,忍不住笑出來。“我見過你,在豪園,你生日那一天,你跟一幫女朋友玩得很盡興,追著人瘋砸蛋糕,我正是被你們追砸的其中之一。”
  柳鈞等著看崔冰冰表現尷尬,卻不料崔冰冰笑道:“哈,我記得記得,我那天對著蠟燭許願天上掉帥哥,然後我記得很快就跳出來兩個帥哥,我的許願靈極了。當時喝多了,沒記住人臉,既然柳總是帥哥,那就不會錯了。蛋糕好吃吧?我特意從上海拎回來的。另一位帥哥是誰?介紹認識認識,這個願還真是靈光得不行。”
  柳鈞反被吃豆腐,隻得放棄看好戲。看起來這個阿三醉時惹不起,清醒時候依然惹不起。“另一位……是XX集團的小K申華東。我等下去他家吃飯,你不妨一起去。”趁著進門找複印件的當兒,柳鈞仔細看清楚手中崔冰冰的名片,一看職位,頗有點兒不信,這麽年輕,這麽無厘頭的人,居然已經位居市分行的小中層?可是看她居然開著帕薩特,應該門麵不假。
  崔冰冰拿到文件袋,打開一看就遞回,“對不起,英語全還給老師了。柳總跟我說一下吧。”
  “是德語,不如我們下去看圖對照。對不起,我們公司沒有一個女員工,請崔小姐換一下我的幹淨工作服,牛仔褲和運動鞋穿進車間無妨。”
  崔冰冰倒是熟絡無拘,套上柳鈞龐大的工作服,還笑嘻嘻甩一個水袖做一個鬼臉。被工作服掩住紅妝的崔冰冰,柳鈞更不把她當女人看待。兩人先去新建研發中心大樓,看裏麵的昂貴儀器,對照資料圖上麵的馬克標價,一目了然,看圖說話。看完研發中心,崔冰冰的評價是整幢樓每一個角落都比總經理室豪華舒適。再去車間看設備,依然是看圖說話。
  一圈兒下來,夏日的天色早已黯淡。崔冰冰石破天驚來了一句,“我終於知道為什麽你的貸款這麽低,嗬嗬,貸不到吧。我第二個謎團揭開了。”
  “咦,為什麽?一方麵是你們這樣的四大行不願搭理我,一方麵是股份製小銀行給我的貸款額度有限,兩個原因是什麽?”
  “首先,你損益表上麵的利潤數字實在是太漂亮,漂亮得假,不像是傳統機械製造企業,要不是我看你申請高新技術企業認證,我先拿你當騙子看待,而且是不成熟的騙子,做假報表水平太次,一看就是假外資的練攤出身個體戶水平。單純看報表,誰也不會想到你的車間裏金屋藏嬌。承認嗎?”
  柳鈞想不到還有這麽個理由,“國內的機械……嘿嘿……名聲都給低級加工敗壞了。這種毛利,在我以前服務的德國公司屬於很正常。”
  “你是真外資?”
  柳鈞不予正麵回答,“我持德國護照。”
  “坐我的車回城吧?我們路上可以繼續談。”
  柳鈞從善如流,脫掉工作服扔進保安室,上了崔冰冰的車。想不到崔冰冰性格男向,開車不到十米卻讓柳鈞皺起眉頭。為小命著想,他強烈要求撤換司機,好在崔冰冰也不堅持,兩人換個位置。
  “我們繼續。第二個原因,你固定資產中的地皮占比太小。我們銀行看你能拿出什麽做抵押,設備,是我們最不要的,轉手太難。那麽地皮,你那麽小一塊地能估價多少?所以你隻能拿到一點點貸款,其餘隻能給你開承兌,不用占你的額度。你目前的貸款銀行有沒有跟你說明其中的原因?”
  “沒說。可我錢不夠才問你們銀行貸款,而且以我目前的產能,這塊地綽綽有餘,我掙來的利潤隻夠買設備,買了設備就沒錢買其他,你看我的設備都多貴。”
  “你的想法有你的道理,但不是跟銀行打交道混貸款的好思路。大言不慚地說,我之所以成為皇牌信貸,是因為我做一筆貸款,交一個朋友,而且不是酒肉朋友。我通過充分深入地了解一家企業,幫助發掘企業的成長性,就這樣。起碼,你從沒見過我這種自動出擊,送上門來的四大行大爺吧?嗬嗬。”
  柳鈞也不知道這個皇牌抑或黃牌滿嘴是吹牛還是真話,“那麽我該怎麽獲得更多貸款?”
  “有不少企業是這麽做:利潤再投資,一部分買地,一部分買設備,或者甚至租賃設備。買地的好處有兩方麵,一是方便貸款做抵押物;二是等待地皮增值。就目前來看,有不少圈地成功的企業,我看他們資產表上的資產增值,主要體現在地價評估增值上,辛辛苦苦做得的利潤,哪能更這種增值相比,基本上是又輕鬆又快捷又量大。”
  “問題是我的資金有限,更新設備又是當務之急。”
  “誰家資金都不閑著,但有人大膽,買地等升值的同時套出貸款……自己去領會吧。目前一般人拿地不容易,但像你這種有項目的外資製造企業拿地,又另當別論。全體政府機關大約都夾道歡迎你外資進場,還提供你最優惠地價。這其實是很簡單明了的一條思路。”

  第 74 章
  柳鈞聽了心中豁然開朗,以前跟他接觸的信貸員也有隱隱約約說起,可是他沒往心裏去,因此也從無深入探究,被崔冰冰明刀明槍地一說,他才算真正明白工業區裏一家明明效益並不怎樣的公司,兩年裏眼看著它規模飛速膨脹,發展勢頭驚人,他原來一直搞不明白那家公司哪兒來那麽多的錢呢。“可是資金鏈繃得這麽緊,到固定還貸期拿不出錢還銀行,豈不是很糟糕?”但是柳鈞這句話問出,自己心裏就有了答案。遍地的地下錢莊,異常便利快捷的民間融資,即使利率很高,可是拿來調幾天頭寸,還是可行的。“哦,有數了。這種操作辦法隻有兩個風險,其一是地價漲跌,其二是與銀行的關係,我說得對不對?”
  “儂真是老靈光咯。不過最大前提是企業有潛力,要不然銀行不敢冒險。”
  “隻是……你一向這麽直接跟隻有一麵之緣的企業主說出銀行的秘密嗎?不怕被你們銀行亮黃牌警告?”
  “我出道至今,這麽毫無保留地傳授秘訣,你還是第一個。嗬嗬,夠獻媚吧?”
  柳鈞聽得毛骨悚然,心裏無比懷疑兜裏那張名片的真偽,這年頭,尤其是財大氣粗的工行市分行,能出這麽一個平易近人到獻媚級別的信貸員嗎。柳鈞抓緊時間斜睨一眼,卻正好見到崔冰冰抱臂笑眯眯看著他,笑容詭異。他心裏更加懷疑,企圖趕緊脫身,心生一計。“受教了,我每天鑽在車間裏,你說的這些還真沒去想。呃,你這車是不是好多日子沒換機油了?聽著聲音不對勁。”
  “這也聽得出來?”崔冰冰異常好奇。
  “當然,我每天做的就是這種事。你想象一下,你用手掌搓木板是什麽聲音,手掌抹厚厚一層油之後又是什麽聲音,區別很大。”
  “對啊。我買來一千公裏時候去4S店保養過一次,他們說很好很好,我後來就沒再去過一次。”
  柳鈞大驚,指著裏程表問:“你都開了這麽多路了,還沒換機油?”
  這回,崔冰冰收起鎮定,心虛地道:“我就市區開開,而且開得不快的,車子也經常洗……”
  “那叫隔靴搔癢。你可以想象一下你的手臂在水泥上磨,多磨幾下破皮了。機械也是一樣,沒有機油保護,很快磨損。既然我看到了,不能不管。”柳鈞征得崔冰冰同意,開去4S點,結果人家關門。他就非常熱心地聯係他熟悉的車行,到店裏打開前蓋一看熏得墨黑的傳動件,他忍不住笑出來聲來,當場與老板敲定需要換機油及其內部機械的清理。一切安排停當,崔冰冰現場監工,他趕緊溜走去申華東家了。
  這邊崔冰冰還感激得不行,覺得柳鈞耽誤約會幫她這個車盲事事安排妥帖才走。那邊柳鈞一到申華東家,就讓申華東家在場眾人幫忙打聽工行有沒有崔冰冰那麽一個女人。在場大家有在工行開戶的都幫忙打電話詢問,一輪問下來,答案令柳鈞吃驚,崔冰冰一點兒沒騙他。反而他被大夥兒猛烈取笑,四大行對他冷漠點兒吧,他要抱怨,對他好一點兒,他又要疑神疑鬼,倒是讓四大行很難拿捏分寸。
  在場的都是申華東交好的新銳,來之前基本上已經上網查過國內國外的網站,眾人對於紐約的飛機撞大樓,並無太多新鮮見解,與宋運輝提出的並無二致。湊一起基本上還是為了玩,飯後就開起一桌麻將。爬不上麻將桌的柳鈞提出十一前找個地方吃螃蟹賞桂花,眾人一致叫好,很快便擬出最佳地點,最佳行動方案,當場就有人一個電話過去與養螃蟹的聯係下最好的螃蟹,有人則是與桂花濃密的農村聯係好飯店。申華東當即將方案上傳到車族論壇。
  看著申華東上傳,柳鈞笑嘻嘻道:“剛才我說的那個崔冰冰,就是在豪園門口扔我們一身蛋糕,還罵我們奶油的阿三。”
  “什麽,那個十三點?正常時候怎麽樣?難怪你疑神疑鬼。”
  “你自己去看,她那車子,估計得修到半夜十二點。”柳鈞將崔冰冰車子情況一說,旁邊聽見的幾個人笑得前仰後合。想到崔冰冰並非無厘頭,而是真的找上門來說正經事,對於一個四大行小中層而言這已經是非常難得,柳鈞收起起初走避三尺的念頭,與申華東家保姆要了一盒蒸餃,去車行探班。
  果然見崔冰冰坐在車行裏無聊地拍蚊子看電視。崔冰冰見到柳鈞去而複回,開心得不行,跳起來接過飯盒,連聲道謝。“柳總,我還替你想到一個原因,你的車子太寒酸,換門麵好點兒的吧。”
  車老板大聲道:“柳總車子不比你的便宜。人家那馬力,轟出去小鋼炮一樣,內行人才買他那車。”
  崔冰冰驚訝,“柳總,我對你越來越好奇,回頭找時間再去你公司,你得給我講講你辦公司的思路。”
  “不給貸款不讓進門,嗬嗬。”
  “貸款的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我都傾囊而出了,你還想怎樣。見過我這麽爽快的人嗎?”
  “沒見過,你態度好得不正常。”柳鈞讓崔冰冰吃蒸餃,他去幫車行老板修車。等車子修好,柳鈞打算掏出錢包,旁邊的崔冰冰早眼明手快,把柳鈞的手按住,她摸出自己的錢包,將修理費結清。這又讓柳鈞心中稱奇,大好的讓他掏錢機會,崔冰冰卻很廉潔。看起來崔冰冰還真是貸一筆款交一個朋友,而且不是酒肉朋友。更讓柳鈞不適應的是,崔冰冰硬是提出送他回家,而不理什麽男士有義務送女士回家這種鬼話。可是半路上又崔冰冰提出請柳鈞做她陪練,陪著她在城裏轉了一圈又一圈,提高她的駕車臭水平。柳鈞若非見過崔冰冰將數字如數家珍,真想將她腦袋擰下當木魚敲。幸好崔冰冰脾氣好,笑嘻嘻地一邊說自己笨,一邊死不悔改,氣得柳鈞臉色鐵青,她才將柳鈞扔在小區門口,哈哈大笑而去。仿佛她就是為刺激柳鈞的火氣而來。
  柳鈞本就對崔冰冰將信將疑,雖然出於禮貌,十分鍾後又打崔冰冰手機問她安全到家沒有,被崔冰冰連聲讚美得他都會臉紅,可是心中疑團還是在電話裏跟他爸和盤托出,想知道那女人究竟打什麽主意。柳石堂的話讓柳鈞差點兒跳起來。
  “前陣子我不是回家閑著嗎,我托朋友去說李XX的女兒。那個李現在退居市政協,不過這一家弟妹不少,全在市裏當官,勢力你可以想象。昨天朋友才回話說李XX對你的條件挺喜歡,打算安排個時間先與你見個麵……”
  “搞什麽,相親?老土,不幹。”
  “我就知道你嫌相親土,不敢跟你說。那個李XX的女兒就在工行市分行上班,李XX是女的,她女兒姓什麽我倒是忘了問。”
  “是啊,有些人在家是某某某女兒,出嫁後改稱呼變成誰誰誰太太……什麽,市分行?崔冰冰調戲我?”
  “我也懷疑是。否則你想啊,像市分行那種地方,尋常人混到信貸已經不容易,起碼得從櫃台做起做上好幾年。更別提這麽年紀輕輕做個小中層,沒一點兒背景哪兒行。我明天問朋友打聽清楚。”

  第 75 章
  柳鈞終於明白崔冰冰為什麽一晚上都笑眯眯的,態度好得不像四大行信貸員,敢情她就在偷看他的好戲,那心情,自然是要多愉快就多愉快。想通這點,柳鈞鬱悶得直撓牆,生氣爸爸一直瞞著他。
  因此崔冰冰再次邀約上門麵談的時候,柳鈞一口回絕了。正好他也有事,宋運輝親自打電話過來,讓他去設備小修現場看特種閥門安裝調試,基本上就是大考中的口試。雖然柳鈞的產品已經在實驗室模擬環境下經受住考驗,可是誰都知道現場情況千變萬化,弄不好頭頂掉下一頂脆生生的安全帽,也會砸得設備失靈。
  柳鈞帶上負責設計的孫工,和這個設計班子的其他三位,一車擠了五個人趕去東海集團。他們去的時候,閥門已經安裝。孫工愛不釋手地撫摸法蘭,看看周圍塔罐林立的環境,再看看他的寶貝閥門,心情別提多激動。柳鈞也是一樣,可他現在不再是個單純的工程師,他還得代表騰飛,他得拿出騰飛總經理的樣子來,因此他隻能比較克製地拿火眼金睛掃視著周圍,指出那部件是進口的,這部件也是進口的,於是愈發顯得他的國產貨卓而不群。
  但騰飛一行很快就被帶著橙黃安全帽的東海集團安全員趕到安全線之外,原來是開機了。見到這種陣仗,騰飛一行都是肅然,即使原本胸有成竹,在隆隆升騰起來的機器聲中也變得忐忑起來。柳鈞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深深意識到東海的工廠環境與騰飛大不相同,這一機器開啟,可不是一台兩台,而是看不到邊的一片,無數的管道瞬間充滿氣液,無數的輪軸瞬間飛轉。他這才能理解上回東海設備總工對他的解釋,確實,若是他的閥門稍有閃失,維修時停工的就是眼前一大片,這種損失,他擔負不起。宋運輝當初答應放行他騰飛這種小公司研製的特種閥門,實在是天大地大的恩惠,答應的宋運輝該承擔多大的風險啊。也隻有宋運輝答應,他的產品才能進入東海這種大公司的門。柳鈞心裏直呼僥幸。
  一會兒,有一幫領導模樣的人經過,其中就有宋運輝。他們邊走邊看,走到柳鈞一行身邊時候,宋運輝跟柳鈞道:“不錯,開機階段不出問題,就跟飛機能夠安全起飛一樣不容易。你去會議室等我,我巡視一圈過去找你。”
  “讓我們跟著看行嗎,我們保證不亂走亂摸,技術人員多看多長見識,方便以後設計更適合的產品。”
  宋運輝笑道:“得寸進尺。好吧,跟著,不許走丟,隻能走我們大隊人馬踏過的路。”
  這一路,騰飛一行人看得眼界大開。
  一行走出作業區,機器聲稍微輕下來,宋運輝就停住說:“我們就在這兒說幾句吧。幾年前我曾擔任係統內設備國產化的重任。可是等我們將產品設計出來,卻遇到無法在國內加工,或者尋找配件的難題。有些是設備太龐大,國內設備的動力不夠做物理加工,有些則是國內設備的加工精度不夠。到最後說是國產化了,結果關鍵部件全是進口,是個十足的偽國產,最終造價並不比整機進口低。那次任務幾乎成了我的心病。小柳的公司敢於走自主創新之路,我大力支持。希望小柳你們耐得下寂寞,抵得住誘惑,在自主研發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我們東海,我再三提示,從社會效益而言,我們必須發揮產業領頭羊作用,繼續廣泛發掘優秀的自主研發產品,為國產化創造條件。從經濟利益而言,鼓勵國產化和鼓勵競爭,都是有效降低我們成本的必由之路。老王,你考慮一下,把這個思路形成文件。”
  一位姓王的官員領命。而騰飛一行人在如此宏大的工廠背景下,聆聽宋運輝對他們的鼓勵和支持,一個個激動得心潮澎湃,隻覺得自己成了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斯人。但宋運輝隨即就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對柳鈞道:“今天讓你們到現場看著,為的是讓你們充分了解所提供產品的責任之重,同時,有問題,也方便我現場發落,嗬嗬。”
  “真是太感謝東海集團了。”柳鈞不禁激動地說起他最初的產品進入市場之時,被心懷成見的企業以國產貨拒絕,他後來如何冒充外企才得以打入。聽得宋運輝等人臉上駭笑。可是宋運輝等人回思他們自己平日裏選擇配件的思考,以穩妥起見,他們可能與柳鈞說的那家企業是一樣的思路。所以,國產化任重道遠,最需改變的正是人們心中固有的成見。
  宋運輝很喜歡柳鈞他們吃蟹賞桂花的安排,他說屆時一定與梁思申一起成行。柳鈞心想,連宋運輝這麽一本正經的人都喜歡這個玩賞計劃,那個工作狂錢宏明一準兒也會答應出來散心,他有好一陣子見不到錢宏明了,頗為想念。果然,錢宏明很喜歡,可是一會兒又來一個電話,說是對照行程表,那天他正在火車上,他希望柳鈞捎上因為他不在家,一直關家裏不大出小區的嘉麗,讓嘉麗偶爾也能放下小碎花出門曬曬太陽透透風。柳鈞好生為難,以前他對此也不以為意,但上回在醫院被申華東誤解後,他開始警惕,首先便是不願錢宏明因此誤會。可是錢宏明首先取笑他的謹慎,柳鈞無奈,隻得為朋友兩肋插花,而不是插刀。
  回到公司,行政經理喜滋滋地通知柳鈞接駕,說原掌管科教文衛,現政協李副主席,明天上午下來調研。行政經理非常快樂地猜測,可能是騰飛的高新技術企業申請上達天聽了,既然這麽快就有大人物降臨,那麽說明騰飛的申請很可能獲得認證通過。柳鈞心裏卻是咯噔一下,他倒是忘了將他申請高新技術企業與那崔冰冰聯係到一起了。現在眼看著連李副主席都親自上門,那麽他是不是該插草標賣身了,否則一個老大的政協副主席這麽迅速降臨他的小公司幹嘛,不明擺著假公濟私,假調研之名行相親之實嗎。
  柳鈞心裏生出無數的反感,他吃多衙門裏公差的苦頭,著實見不得那裏麵人的工作作風,結果好,他爸背著他攀高枝,李大人上來就是一個公器私用。且不說李大人心中有沒有把他的高新技術企業認定與婚姻掛鉤,先說李大人通過辦公室下發通知做調研形式來相親,他首先看不慣,這其中,太多複雜的味道。
  可是反感歸反感,李大人通過辦公室下達的調研通知他不能不當回事,官府大小公差出巡到騰飛,哪次不是點名要他陪同的,他有拒絕的權利嗎。唯有賭氣地逐一否決行政經理提出的什麽拉橫幅工人列隊歡迎等儀式,一切正常,甚至連貼個小通知都不幹,就讓李大人他們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可是柳鈞一邊反感,一邊擔心他的高新技術企業認定申請。若是他惹李大人生氣了,會不會申請泡湯?而那可是實實在在的稅收優惠啊。還有……崔冰冰遞過來的那隻貸款大光餅……
  柳鈞一頭兒糾結,一頭兒反感,等被電話叫醒,才想到為此事浪費了半個多小時。可偏偏,電話又是崔冰冰的。崔冰冰已到公司大門口,因為沒有預約,被攔在門外。柳鈞頭痛,這對母女,無論是哪個,都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現在很好,隻因他爸的一個擅自決定,母女倆將他的公司當成後花園,愛來就來。
  柳鈞不高興在辦公室等崔冰冰。崔冰冰則是入研發中心如入無人之境,勝似在家閑庭信步,對騰飛工程師們投注的目光視若等閑,直取剛穿上實驗室天藍大褂坐到砂輪麵前磨刀片的柳鈞身邊。眼前的柳鈞在崔冰冰眼裏非常特殊,她是一個文科生,跟著父母從小接觸的環境也算是五花八門,可是充滿陽剛的機械工廠卻是去得少。而一般的機械工人大約不大能進崔冰冰的法眼,眼前這個則是不同,戴著有弧度的防飛濺鐵屑用平光鏡,正專心打磨一塊不知什麽鐵片,形象異常陌生而新穎,卻並不將她的到來當回事的柳鈞,在崔冰冰眼裏比戴最時髦墨鏡的人更性感。等到柳鈞好不容易關掉刺耳的機械,摘下眼鏡,崔冰冰看到柳鈞看著她不懷好意地笑了。
  柳鈞本來對崔冰冰的到來很是頭痛,可是一看崔冰冰的裝扮,上麵亮黃T恤,下麵深藍牛仔,腦袋裏立刻閃過一件熟悉的東西,那就是最常見的那種在堿性溶液裏浸了半截的PH試紙,他的心情才算轉好一點兒。
  “這種工作,你不可以吩咐別人去做嗎?”崔冰冰很有耐心,等柳鈞全部操作看似結束,才問一句話。
  “樂趣。今天什麽事?你今天沒有預約,我恐怕沒有時間給你。”
  “上回跟你交談結果,我發現你對你公司的資金運作沒有一點兒規劃。我來給你做方案,報答你把我的車修好。”
  “車子保養之後,有什麽感覺?”柳鈞一邊問,一邊坐到鉗桌前麵動手操作。
  “輕好多,精確地說,聲音輕好多。”崔冰冰自來熟,自己跟去搬凳子坐下。
  “不出所料,我也估計你最多隻有這麽一個感覺。我暫時沒有資金規劃的需要,等以後有需要一定請教。”
  “可是我來找你,跟你說了那麽多話,卻一點兒事情都沒幹,會不會害你被你們員工閑言碎語?不如你隨便丟個賬本給我看……”
  “所以我並不建議你來。還有你媽媽,政協李大人是不是你媽媽?剛來電說明天來調研。我這麽小的廟,你說她特特意意大熱天出城來一趟,能看什麽,很不值得。你回家幫我說一聲,最好別來。”
  “嘻嘻,她專程來看你,這個忙我可幫不上。李阿姨不是我媽,我爸媽都是醫生,他們跟李阿姨是多年朋友,我跟李阿姨女兒是同學加朋友加同事。我同學很煩惱她媽限令她跟你相親,她有個她媽看不上的心儀對象,我為朋友兩肋插刀來攪局,不過看看你是個做實在事的,不忍心陷害你,就這樣。要我給你出謀劃策,搞壞你在李阿姨麵前的印象嗎?”
  “你今天不屈不撓地來見我,不會為這事吧?早說。”聽得崔冰冰與李大人無關,柳鈞當即對崔冰冰另眼相待。“晚上我請你吃飯,你傳授秘訣給我。既然你專家來了,不能讓你空著,跟我去財務室,無比見什麽幫我什麽。”
  “喂,你沒見過我同學,別否決得那麽快。萬一一見鍾情呢。我得問清楚,免得到時候雙方一朝麵對上眼了,悔得全部指責我搞破壞,一起追殺我。兄弟,皇親國戚呢,以後你想貸款直接找我們行長呢。”
  柳鈞佯裝擦汗,“吃不消,吃不消。再加一碼,周日請你吃蟹賞桂花。”
  崔冰冰這才滿意,快樂地扔下柳鈞,讓他忙他的,她自個兒活蹦亂跳地找去財務室。她何須人陪。柳鈞也滿意,周日吃蟹加上活潑的崔冰冰,省得他單獨與嘉麗相處。
  崔冰冰在財務室快樂地等著吃飯,一等就等到夕陽西下,饑腸人在天涯。她堅決要求跳上柳鈞那輛據說性能特殊的車子,不斷偷眼看著辛苦了一天柳鈞,七扯八扯地找話說。但她隻要一問道車子特殊在哪兒,柳鈞就一口拒絕解釋。崔冰冰隻好問柳鈞愛吃什麽,她太了解本市飯店,由她領路。
  柳鈞毫不猶豫,“想吃最最地道的本地菜。”
  崔冰冰橫他一樣,她早摸清柳鈞的家底,曉得柳鈞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媽媽去世那麽久,大男海又是出國又是創事業的可能不怎麽會做菜,因此說是最想吃本地菜,其實想的是媽媽的味道。她猶豫了會兒,“飯店一般吃不到,敢不敢去我家?”
  “你會?”
  “廢話,江湖上去打聽打聽,誰不知道神廚阿三。聽我的,我們去超市先買兩個包子填肚,然後買菜去我家燒。走進超市,你想吃什麽盡管點,反正你掏錢。”
  柳鈞高興得噓溜溜吹口哨,“阿三,我愛你。”
  在超市裏,兩人買菜買得夫唱婦隨似的。崔冰冰在挑雞毛菜的時候,忽然感覺對麵有點兒異常,抬頭,見是一個大美女對他們怒目而視。崔冰冰機靈,眼珠子一轉,悄悄粘到在比較兩盒蘑菇的柳鈞身邊,與柳鈞指指點點研究蘑菇哪盒更鮮美。等崔冰冰再抬頭,她得意地笑了,大美女憑空消失。她也得意地吹個口哨,可惜聲音蔫而不響,獲柳鈞一枚譏笑。走出超市的時候,柳鈞很自覺地將所有塑料袋拎在手上,這讓崔冰冰非常滿意。
  柳鈞原本以為到了崔冰冰家,他應該打個下手。不料從進門起,他就做起了修理工,從換燈泡到修水龍頭,到平衡桌椅,到修理櫥門,崔冰冰單獨居住的家與她的車子異曲同工,整一個繡花枕頭爛草包。等崔冰冰來喊吃飯,他還鑽在浴室洗臉台下纏生料帶,而台盆下麵放著一隻掛滿鏽跡的塑料盆子,崔冰冰就是用這種辦法解決漏水問題。崔冰冰連聲說不好意思,柳鈞反而見怪不怪了,能無恥到不懂換機油把傳動件燒墨黑的人,他早對崔冰冰沒有指望。
  不過這一頓飯吃得極其的爽。崔冰冰果然給他做了一桌清清爽爽的本地菜,無論是甜酸油鹹,都是他久違的味道,與飯店拿出來的重油重味精極不相同。兩人開一瓶紅酒,邊吃邊聊,崔冰冰因為看了柳鈞的賬本,這回給柳鈞提出很多建議,而且她因工作關係見多識廣,她的例子新手拈來,讓柳鈞受惠不盡。
  眼看一桌菜慘遭席卷,紅酒瓶也是見底,柳鈞依依不舍地看著紅燒帶魚的盤子,猶豫道:“給我一點兒米飯行嗎?你燒的帶魚太好吃,這些湯汁不能倒掉,我拌飯吃。”
  崔冰冰目瞪口呆,“魚湯拌飯?你不嫌腥?沒煮飯,還以為這些菜夠吃了。”
  “我們買了麵條,我去下點兒麵。”
  “我……來。”崔冰冰瞪著眼睛夢遊般飄向廚房,實在不敢相信有人敢用最腥氣的帶魚湯拌麵條。可是,她端上麵條一撮後,就見識到了。“大哥,野貓見你也得自愧不如吧。”
  “太好吃了。阿三,你家還有不少東西需要修理,我今天沒工具,等下我再掃一遍,記個單子,周六繼續上門服務。唯一要求,你再燒一桌給我吃吧。”

  第 76 章
  等柳鈞走在回家的路上,唇邊掛滿濃鬱的魚腥味,小醉意升騰著精神,在秋風蕩漾中像隻愜意的肥貓,他再回想崔冰冰的這句話。想來就來,隨便搭夥?這話錢宏明和嘉麗說出來,他們怎麽說,他怎麽聽,也會怎麽做,不會覺得異樣。可若是換作現今幾乎一天一個以上電話的申華東,申華東出於隱私考慮,未必會說,而他尊重朋友個人隱私,也未必照做。至於才結識的崔冰冰,柳鈞毫無疑問地懷疑這句話背後的深意。
  想想崔冰冰其人,其性格,柳鈞心中隻有三個字:沒發展。做個朋友倒是挺好,問題是跟女人做朋友猶如河邊走路,濕腳可能性太大,屬高危行業。他並未將此事往心裏多想,一笑而過。好笑的倒是崔冰冰對他千叮嚀萬囑咐,要如何如何應付李大人。她仿佛比李大人的女兒更緊張,不過,當然有崔冰冰的小算盤。柳鈞用畫法幾何的思路俯視崔冰冰的行徑,對崔冰冰的小心思一目了然。
  柳鈞快走到家的時候,意外接到申華東來電。申華東跟他差不多,有點兒假洋鬼子的德性,較早或較晚的私人時間,除非有重大變故,他們一般不給非至親好友打電話。
  “有件事,非常出乎我的意料。我有個朋友,他爸是本市煙草大領導之一,他一直追餘珊珊而不得。剛才很突然,他告訴我餘珊珊答應進煙草這個事業單位。你可能不知道,煙草單位的編製,尋常人想進去的話,花二三十萬運動也有可能。”
  “你是說,餘珊珊準備與你那個朋友……”
  “她要是進煙草,隻有這條路。可我那個朋友,無論是學識,還是長相,還是為人,都隻能說是中等偏下。”
  “她受什麽刺激了?”柳鈞腦子裏唯有這一個猜測。餘珊珊若是個善於用美麗換取物質的人,她早可以換,而且可以曲意逢迎綁定他或者申華東,何須貶值給一個煙草的公子。不等柳鈞心中厘清思路,他已經跳上出租車,司機問去哪兒,一愣之下,報出餘珊珊家小區地址。他的車鑰匙被崔冰冰強行扣留,因他喝酒了。
  在車上,柳鈞才想到,由他去勸阻餘珊珊,合不合適。可是想想餘珊珊那衝動性格,那長不大的脾氣,他雖然……可也不願看著餘珊珊往錯路上走。
  餘珊珊的反應不出柳鈞所料,不開門,不應聲,甚至原本從貓兒眼和門縫兒裏透出的一絲光線也因他敲門說話而消失。但柳鈞之了解餘珊珊,就像武鬆清楚景陽岡老虎隻得一撲一掀一剪這三板斧。即使眼下屋裏什麽聲音都無,柳鈞也猜得出眼下餘珊珊一準兒與他隻有一扇門板之遙,正靜靜聽他在外麵的動靜呢。他好整以暇,不用高聲,隻尋常地說話。“剛東東打我電話,說你決定進煙草公司?你想過後果沒有?是不是賭氣?跟誰賭氣?賭氣又為什麽作踐自己?”
  屋裏麵沒有聲音,柳鈞想象著屋裏的人咬緊嘴唇,白眼以對,這是餘珊珊平常最直接的反應。“你這個人,我後來給你總結了一下,很聰明,可是太小聰明,反應太快,反而做事不經大腦。所以你的行為經常是淺薄而急躁地對別人行為的反射,而不是經過自己深思熟慮後的行動,說白點兒,你缺少自我。我認定你今天這個突兀決定又是不知什麽事的反射,非常建議你冷靜三天,寧可退後三步,找當事人談談,弄清賭氣原因,而不是想當然,太早下定論。千萬不要魯莽行事,你會後悔。”
  屋裏依然沒有聲音,但柳鈞依然相信餘珊珊就在門的另一邊。“作為一個……我還得提醒你,你很美麗,相信很多人追求你,但是一個隻有美麗沒有自我的人,讓愛無從著手。我走了,你好好考慮。如果你厭惡我說的話,我讓東東明天找你談。不要做傻事。”
  又是靜謐。柳鈞沒有依言走開,他著實不放心,微醺的腦袋裏有種情愫纏繞著他。
  終於,黑暗中傳出鑰匙的聲音,一會兒,木門打開。即使是黑夜,屋裏黑成一團,柳鈞依然看得清屋裏的人,雖然也有意料中的咬唇白眼,可明顯又多了抽泣與淚水。柳鈞驚訝,熟絡地伸手進鐵欄杆式防盜門,打開裏麵的燈。燈光下麵,依然是哭泣的餘珊珊,餘珊珊低頭打開防盜門。“難道有人逼你?怎麽回事?”
  “進來說。”
  柳鈞想起剛剛才有一個人以“夜深了”為由,打發幾乎才放下帶魚湯拌飯盆子的他。他猶豫了一下,拉開防盜門走進去。餘珊珊家簡單的客廳自然是無法與崔冰冰家的比。柳鈞環視一眼幾乎沒有什麽變化的客廳,很懷疑餘珊珊的進出口業務做得並不好。一杯涼開水“砰”一下放在柳鈞麵前,把柳鈞驚得一跳。他沒有坐下,隻是拿起茶杯喝一口水,道:“夜深了,不方便,我站站就走。你告訴我誰逼你,我想辦法。”
  但是看見餘珊珊淚汪汪眼睛,柳鈞不得不扭過臉去,克製住自己的憐香惜玉。若是誰敢說美女不存在殺傷力,他跟誰死磕。他不自禁地雙腿一曲,坐在椅子上。
  “你讓我找當事人談,好吧,我問你,你不許回避。你跟楊邐是怎麽回事。那天晚上她跟你做什麽?”
  柳鈞想不到當事人竟是他,而且餘珊珊翻出來的又是陳年舊事。他回憶了一下,將事情簡單敘述一遍。又補充道:“楊邐處理這種事有經驗,我隻拿她當作一個普通朋友,希望她幫我處理那種難纏的糾紛。不排除她當時有故意。”
  “你為什麽當初不解釋?”
  “明擺著的事,我跟楊邐?笑話。所以我說你做事不經大腦。”
  “你要是沒有心虛,不是說假話,為什麽要扭頭看牆?請你正視我。”
  “我怕看你哭。你還是別勉強我了。否則半夜三更孤男寡女不方便。你隻要用腦袋甄別就行。”
  “春節,你為什麽這麽冷漠。”
  柳鈞依然囫圇將當時發生的事情說出。既然餘珊珊給他說囫圇話的機會,他不會隱瞞。“我不可能圍著你打轉,我有自我,我需要發展自我,你得承認一個有點兒出息的男人不會成天圍著你打轉。過去和現在我都願意為你做很多事,如果我力所不及,我也一定會盡量安排好。可是呼之即來,這不可能。你還有什麽需要問的?你做出決定,隻是因為這些陳年舊事?”
  “你……今天是特意趕來?其實你今天與別人有事,是嗎?”
  “我剛跟朋友吃完飯,就接到東東電話。說這麽多,你心結解開沒有?可以打電話回絕那個人嗎?”
  “我的事,你多管閑事幹什麽……”
  “無論發生過什麽,總是朋友,不願看你做錯事。”
  “你怎麽都是女朋友,都是晚上在一起的女朋友,還跟你一起買菜吃飯的女朋友?你怎麽這麽花心?你有沒有一點兒節製?……”
  柳鈞驚訝餘珊珊竟然撞見他與崔冰冰在一起,他不由得扭回頭看向餘珊珊,可一看見餘珊珊的眼淚又串珠似的冒出來,心就全軟了,投降全招。“阿三……崔冰冰,基本上是個中性,我沒考慮她的性別。如果你因為這件事生氣……”
  “中性怎麽會貼那麽近?你跟申華東能貼那麽近嗎?你總是說你很有理由,你今天都已經給我看見了,兩人貼一起挑菜,你竟然還能找出理由賴掉。你讓我怎麽相信你?你幫我動動腦筋想想看,我的邏輯有沒有錯?”
  “貼……貼一起……怎麽可能?”柳鈞使勁回想超市裏的情形,想不出什麽時候崔冰冰與他貼在一起。他雖然安全尺度有點兒大,可還不至於吃人豆腐。
  餘珊珊明明看見柳鈞與那個胖女人貼一起,可是眼前的柳鈞卻是一臉無辜,那表情,迷茫得仿佛還是她栽贓。她氣得一腳踩在柳鈞腳掌上,狠狠使勁碾壓,一邊哭訴,“我就是年輕無知,才會一再被你蒙騙,你還越來越會說話,全賴我不信任你,我沒有分析能力,我沒有自我,我剛才還真又信了你。你走,不要再讓我見到你。以後我的事你別管,什麽都跟你無關,無關!”
  柳鈞眼看著眼皮底下一隻頭皮激動地聳動,一個穿著寬袖大袍居家服的小女人捏著拳頭狠狠使勁蹬他,他心底防線徹底崩潰,什麽原則都沒了,向美女的殺傷力投降。什麽夜深不方便啦,什麽孤男寡女啦,全扔到腦後。他讓餘珊珊踩個痛快,讓餘珊珊眼淚鼻涕抹他一身,手臂還被餘珊珊狠狠咬出血痕。他唯有抱住這個憤怒的人一再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可是我真的沒有跟阿三怎麽樣。”雖然他心裏真的無歉可道,可是看著餘珊珊的眼淚,他唯有服軟。而且他也不是唐僧,鬧哄哄的,兩人又吻在一起,激烈地,似乎是彌補半年多的距離。

  第 77 章
  此時此刻,手機的鈴聲顯得非常刺耳。柳鈞不情不願地接起,等聽到手機裏崔冰冰的聲音,腦袋如塞冰塊,頓時清醒一大半。
  “說好安全到家後來個電話報平安,我都等了快一小時,嗬嗬,散步消食?”
  “唔……不……有點事……”
  “嗬嗬,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斷你飽暖,繼續,請繼續,晚安。”
  柳鈞尷尬地聽著手機裏傳出蜂鳴聲。不自禁地鬆開了手臂。而餘珊珊分明地聽到手機裏傳出的說話聲,氣得一張臉鐵青,電話裏說得清清楚楚,柳鈞還想否認?她見到柳鈞迅速冷卻的臉,一顆心凍得冰涼。餘珊珊無法再自欺欺人。
  柳鈞記憶檔案中狂怒目光序列又添一條,一雙含淚而清澈的眼睛,讓這一條憤怒目光條目更顯觸目驚心。柳鈞不自禁地倒退三步,撞到牆上,與憤怒的餘珊珊對峙。他錯了,今天來餘珊珊家開始便大錯特錯,他忘記自己早八百年就總結出的結論:戀人分手就永不成為朋友。麵對餘珊珊的憤怒,他攤開雙手,但欲言又止,他看到餘珊珊跟眼下全國交警學習的濟南交警似的,伸出手臂往他一指,又往大門指去,他知道餘珊珊沒有說出的潛台詞是:滾!
  柳鈞本想乖乖地滾,可是他看到餘珊珊眼睛裏大滴大滴的淚水奔湧而出。他揪心地想到,他今晚若這麽離開,餘珊珊會做出什麽舉動。先前隻是看到分手很久的他與阿三在超市買菜,就能做出下嫁煙草公子的決定,這回更加激怒之下,又將如何。他猶豫了一下,幾乎是誇張地舉起手臂看一眼手表,誇張地驚呼:“啊,很晚,我得走了,明天市領導到我那兒考察,不好意思。”柳鈞仿佛演一場蹩腳滑稽劇,“咳,市領導是女的,女人婆婆媽媽多,硬是要為她女兒先考察考察我,還借什麽考察公司的名頭……啊,不好意思。”柳鈞做出醒悟狀,連忙閉嘴出門。毫無意外,他背後是餘珊珊的怒吼,“無賴!惡棍!”
  無賴與惡棍,顯然永遠不可能再幹擾餘珊珊的情感。
  走在夜晚空曠的大街上,柳鈞拍拍依然酒醒的腦袋,酒精是個害人精啊。可又想到,即使今晚沒有喝酒,沒有那一絲微醺的輕狂,他能對餘珊珊見死不救嗎?他苦笑。不過眼下最要緊的還是打一個報平安電話給崔冰冰,輕描淡寫地告訴那頭,她差點毀了他和女朋友關係。崔冰冰隻是笑,隻是連說抱歉,一點八卦打聽的意思也無。就這麽,一夜解決兩個。
  第二天,柳鈞又解決一個。李大人本來說好上午來,柳鈞等到早上十點,一個電話過來,通知說李大人有事,改成下午。修改行事曆,下午繼續等。以為一點鍾可以獲得消息,卻被行政經理潑一瓢冷水,國慶節前,機關下午睡完午覺才能上班,大約兩點。再集合,再車隊上路,估計到公司最早得下午三點。行政經理說話的時候,兩隻眼睛笑嘻嘻地看今天不知為什麽不穿工作服的柳鈞的手臂,那手臂上是略帶弧度的碎碎點點的傷口,顯而易見。所有成年男女看見這種傷口,都會心照不宣。三點多的時候李大人駕臨,也注目這個傷口看了好一會兒,又若有所思地看看長相身材學識都是一流的柳鈞,也是心照不宣。不用祭出崔冰冰教柳鈞的獨門秘方,李大人的駕臨自然而然地變成公事公辦。
  世界從此清靜。連崔冰冰都來電,謝絕周六他上門做維修工,因崔冰冰周六出差,晚上才能回家。但是周日清晨,崔冰冰就精力充沛地等在家的樓下,上錢宏明新家,那市中心知名的豪宅小區接嘉麗。柳鈞的手臂一直在崔冰冰眼皮子底下飛舞,崔冰冰誇張地拿來墨鏡當放大鏡用,在那排已經消褪了七七八八的牙印上掃描。柳鈞有點兒哭笑不得,被崔冰冰調戲得恨不得換上長袖。他本想再逼退崔冰冰一步,不料被崔冰冰反將一軍。他隻好引開話題,將嘉麗其人介紹給崔冰冰。
  嘉麗穿一件自己畫的T恤,配牛仔褲和帆布鞋,身上不見一絲首飾,頭發明顯不是坐在某高檔美發中心一刀一刀花一兩個小時剪出來,而是一紮馬尾辮,簡單樸素得不像豪宅小區某套房子的女主人。最關鍵的是,嘉麗瘦瘦的,即使牛仔褲穿在嘉麗身上,也顯得仙風道骨。柳鈞跳下去給嘉麗開門,嘉麗扶著車門微笑道:“宏明一定要請我媽來管著小碎花,非讓我單獨跟你吃螃蟹去不可。麻煩你了。”
  “不如請伯母和小碎花也一起去吧,昨天剛下過雨,今天農村裏一定空氣很好。”
  “我跟你一樣的意思,不過最後被宏明說服啦,那麽我們聽他的。謝謝你哦,柳鈞。”嘉麗這才坐進去,自己動手關上車門。
  柳鈞也知根知底,知道嘉麗不大愛說話,眼下有陌生人崔冰冰在場,嘉麗更不願說。“我猜得到宏明跟你說什麽,我們從小鬥嘴皮子鬥到大,他那些套路我全知道。回頭找他印證。”
  崔冰冰在車裏驚訝地看著嘉麗,這是個完全與她不同世界的人,那氣質完全不是她印象中的商人婦。一般從太太可以推知丈夫,崔冰冰好奇柳鈞的那個朋友究竟何許人也。她見到柳鈞坐回駕駛座後,也變得穩重起來,一本正經地替兩個人做了介紹。兩人都姓崔,嘉麗的身份是柳鈞從小玩到大朋友的妻子和大學同學,崔冰冰的身份是工作中結成友誼的革命同誌。崔冰冰覺得柳鈞在介紹她身份的時候,耍了個滑頭。但這個滑頭,讓崔冰冰與柳鈞從純粹的工作關係轉向工作外,可又不是單純朋友,其中之細微區別,崔冰冰不知道嘉麗聽懂了沒有,她更覺得柳鈞是說給她聽的。崔冰冰有點兒不快,但沒放在臉上。
  柳鈞跟坐在後麵默默打量他車子嘉麗道:“嘉麗,聽聽我給小碎花搜羅的曲子,全是我自己彈的,你聽著好的話,明天我做成文件傳到你郵箱。”
  “宏明說,你彈的《小星星變奏曲》很好聽。我正想哪天領小碎花去你那兒觀摩呢。”
  “啊,那我得趕緊把新買的鋼琴背回家,舊的太沒感覺了,誤導小碎花。你打算讓小碎花學鋼琴?我可以給你寫個計劃,還可以甄選老師,現在先多聽,培養興趣。你不教小碎花畫畫?”
  “正在培養興趣呢,你看我T恤袖子上的一朵小花就是小碎花畫的,可意識流了。”
  崔冰冰在一邊兒笑眯眯地聽著,也聽車子音響中流出來的音質不怎麽樣的鋼琴聲,原來柳鈞會彈鋼琴。她斜睨一眼柳鈞那枚功能不全的斷指,她不曉得傷了一枚手指後會不會影響彈琴。那枚斷指的來曆她早有耳聞,以前事件剛發生時候,她當作江湖恩怨的一樁,想不到今天能遇到當事人,而且當事人看上去並不江湖。她很想知道那事件背後的曲折,隻是她目前作為革命同誌,還不到可以打聽隱私的級別。但她可以從車子裏其他兩人的對話中聽到很多她不知道的柳鈞。
  車子很快到約定集結地。一家超市平時車流不大的停車場上已經聚集不少車輛,好幾輛好車。崔冰冰看柳鈞向一輛牛高馬大的吉普走去。吉普旁邊已經有一小群人,圈子中有個看上去不屬於這種遊玩場合的中年男子,和一個氣質高雅的美女。崔冰冰從來不是三從四德的料,她和柳鈞並肩走進這個人圈子。
  “東東,我把阿三給你帶來了。”隨即柳鈞回頭又跟崔冰冰道:“你上回生日,說東東比奶油蛋糕更奶油,他日日夜夜惦記你。”
  崔冰冰被打個措手不及,但不慌不忙地笑道:“那天晚上沒看清你們的臉,要看清了,我直接叫你們菠蘿麵包。”
  眾人都起哄,柳鈞訕訕地看申寶田的臉皮,見申華東也是在審視他的臉皮,眾人都在看他倆的臉皮。柳鈞連忙借口預付活動款,走開找人。申華東索性把阿三生日那天的德行說出來以饗聽眾。眾人大笑著各自上車出發。申華東今天無法開他的燒包跑車下農村,隻能開著寶馬在前麵開路,他這車上,一下載了四個女孩子。
  柳鈞拿上梁思申遞給他的一隻對講機上車,他感覺宋運輝可能有話要跟他說,心裏非常忐忑,上車就將對講機打開,不即不離地緊隨大切諾基。果然,一會兒就有信號傳來。
  “小柳,你選擇部件表麵材料的時候,忘記考慮我們類似企業的工作環境。酸性大氣環境,對表麵腐蝕很明顯。我帶著照片,你等下看看。”
  “呃,會不會導致你們停機?腐蝕程度怎樣?我立刻去看。”
  “目前我讓做了表麵防腐,有防腐層在,基本上不用擔心表麵腐蝕導致的損壞,可以拖到春季大修。但表麵防腐……應該不是你追求的境界。需要批評你的是,這麽重要的工作環境,竟然沒有考慮到,是個不該有的疏忽。”
  “宋總,非常謝謝你如此關心這麽一個不起眼的部件。但請容我解釋,我研究過工藝,我以為應該有安裝脫硫裝置的。而二氧化碳和二氧化氮的酸腐蝕我都有考慮。”
  對講機好一陣子的安靜。崔冰冰聽著不對,衝柳鈞揮揮拳頭。柳鈞也早又按下說話鍵。“是的,我的疏忽,我進入廠區聞到氣味,就應該有所察覺。”
  “你的解釋是對的,十幾年前引進設備之初,我也遇到過類似國外尖端設備到中國水土不服的問題。忘了提醒你。我當初對引進設備的考慮有這些小經驗……”
  崔冰冰驚訝地聽著那個高高在上,她以為接觸不到的東海宋總像教育自家弟子一般,與柳鈞閑閑道出經驗之談,她不知道這兩人是什麽關係,但她工作那麽多年,清楚一個前輩對一個晚輩如此傳授經驗,是多麽的不易。哪有幾個長輩有這等耐心,即使柳鈞行賄宋運輝也未必換得來這種人的耐心。她不由得回頭看後麵嘉麗的反應,她卻見到嘉麗拿著複雜的相機聚精會神地對焦窗外,全不搭理介入。柳鈞的朋友全都出乎她的意料,崔冰冰對柳鈞好奇更多。
  “還有一個問題,你的公司ISO9000證書拿不出來,怎麽辦?目前幾乎所有規範化企業,對供貨企業的質量管理體係認證都有要求。”
  “其實那個沒用,那個體係還不如我的,尤其是隸屬商檢的認證機構的態度與水平,我大不認同,而且我得為此增加人員編製。這種對企業並無助益隻有麻煩的認證,卻要不菲的認證費,還有未來每年都需要複審,勞民傷財。不過我已經在排隊了,隻能認證,否則競標去,沒有證書首先被硬杠子敲下來。還有個ISO環境認證,也不得不,完全是形式主義,未來我可能得實際做一套,為ISO另外備一套假文件。”
  “小柳你聽著……哈哈哈,我們都在笑你。”柳鈞聽到對講機裏傳出嘈雜的笑聲,夾雜著飛快的對話。旁邊崔冰冰也笑道:“這純粹是孩子話。”
  終於等到那邊笑夠了,說“我們笑完了,over”,柳鈞才能按下通話鍵,“今天不一樣嘛,出來玩,讓我發發牢騷。你們真不知道那認證費我是怎麽談的,還有安排日期,還有什麽工作餐,你們不知道我為此認了多少所謂的朋友,占去我多少實驗室時間。可是,那幫大爺又非我出麵不可。我無法不聽,因為他們是局裏的處長掛帥,誰敢得罪。這不是認證公司質量管理程序,而是認證我的公關手腕。我的大弱項,你們知道我有多痛苦。”
  宋運輝又笑,但是笑畢,立即嚴肅地道:“我們係統的采購,有條明文規定,就是質量體係認證。相信未來有類似規定的企業將越來越多。明天你把剩下的兩隻試用件拉回去,重做表麵處理。不拿到認證書,不能再進門。”
  這個打擊很大。

  第 78 章
  這個問題對柳鈞打擊很大。崔冰冰看到柳鈞不明顯地皺起眉頭。相識以來,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柳鈞皺眉頭。“宋總,我們這種小型製造企業,正所謂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有數不勝數的不合理社會成本衝著我們伸手,隔幾天就給剝去一層皮。前不久就有一個工種的培訓年審,公司花錢去培訓,上課馬馬虎虎,最後考試,上麵考官讀答案,下麵照抄,考卷拿上去,全部人當場通過。這樣的培訓這樣的年審有什麽用?可如果不參加,這個工種沒有敲這一年的年審章,很快,調查小組就順藤摸瓜上門,抓住罰款。更荒唐的是,年初工業區派出所通知我們被評為什麽綜合治安優勝單位,要我們拿200元牌匾成本費,去換一隻優勝單位牌匾,我連忙說我們去年發生好幾起治安事件,不配不配。到處都是這種花錢買pass的現象,我非常反感,非不得已我盡可能拒絕,因此是工業區出名的刺頭。包括這個ISO質量體係認證,社會上有許多認證機構,可是我們不能去那些機構認證,因為我們常年有產品出口,出口必須仰商檢海關的鼻息,而商檢的出口處正是ISO質量體係認證的主導單位,所謂一個班子兩套牌子,我們隻能乖乖去它那兒認證,接受高價認證。但據說,公關一下,價格可以商談。我沒有選擇公關。與此同時,因為ISO質量體係據說是近年才引進中國,從突破到普及,到目前的單位采購招標以ISO質量認證為硬杠子,這兩年算是達到高峰,因此需要認證單位眾多,可又由於前麵說的非去某個認證機構認證的原因,導致認證塞車,我們唯有排隊等認證。可因為我不願公關,眼看不斷有後來者加塞,不遵守排隊秩序,我公司的認證於是一直排不上日程。我本來一直想方設法避免被ISO硬杠子打到,寧可等,也不願打開這個主動公關的潘多拉盒子。隻要打開這個盒子,我可能會縱容自己在許多方麵作弊,包括我目前最迫切的高新技術企業認定。可現在看來,我可能等不起。還有一個問題,我雖然跟國內機關接觸才兩年多,可是憑經驗,我已經清楚在ISO質量體係認證這種彈性工作中,他們會做什麽,不會做什麽,這些直接決定認證的通過與否。所以我說認證其實是對我公關能力的認證,可我打心底不願做這樣的認證,不止是認證費用的問題。”
  對講機一時安靜下來。車廂裏也忽然安靜,連嘉麗都放下手中的相機,看向柳鈞。崔冰冰更是驚訝地看著柳鈞,原以為柳鈞剛才說的是孩子話,這麽長篇累牘地聽下來,才知柳鈞這個理想主義者心底的掙紮。因已知柳鈞關閉說話鍵,崔冰冰好意提示,“你對宋總說這些話,會不會不合適?他的身份和他與你的關係,你考慮過?”
  柳鈞又是皺眉,“找一個可以說這種話的人很不容易,我嗅到宋總身上有類似的氣味。即使說錯,也沒有什麽後果。”
  “我不這麽以為。”
  “謝謝,我知道分寸。”
  崔冰冰無言以對,“對不起,我多嘴再說一句,你遇到的問題,其實其他企業一樣遇到,你有必要這麽怨嗎?”
  “如果真是這樣,大家站在同一起跑線上,那麽我掏再多的錢也隻能忍著。可問題是那麽多規則隻約束守規則的人,執行規則的人作弊,使得企業站在不同起跑線上。比如說排汙,我嚴格遵守規則,每年投入的環保費用需要計入成本。但是有人溝通機構,肆意排汙,賴掉這筆費用,無形中他的成本就比我降低了。又比如說勞動保險,我按照規則給員工上勞動保險,可是有些地方管理不嚴,有些企業則是溝通機構,於是他們的人力成本又降低了。那麽做同樣的產品,我守法的成本這麽高,誰給我提升產品價格?那麽意味著我產品的競爭力削弱。這正是我目前麵臨的問題。我的產品,如果是核心技術容易被複製的,隻能生產幾個月,在幾個月內可以有比較好的利潤。等市場做開,被模仿廠家盯上,高仿品出來,我基本上就沒有競爭力了。我隻能退出這個市場,將技術賣給連模仿都做不到的廠家,讓這個市場惡性競爭去。我現在的問題是,我目前研發出的可控核心技術的產品正在東海試用,如果試用成功,以東海的背書,我就可以向全係統推廣,這其中宋總幫我極大的忙。可如果因為手中沒有ISO質量體係認證而被退回,我如何對得起宋總的賞識。而且,退回後再進,對產品信譽的影響是大大的不同了。再有一個問題,退回,將嚴重打亂我的年度工作安排。”
  “虧本?”
  “對。短暫停工。”
  “守法步履艱難,違章卻誘惑無限。很煎熬。”
  “我不是個合格的企業主。”
  “前提是這個大環境,這個大環境下,你不合格。”
  這時,對講機又響起。“小柳,剛才我和我太太不應該取笑你,我們道歉。”柳鈞驚訝地與崔冰冰對視,崔冰冰似乎是怕對方聽見,輕輕道:“你們還真對味。”
  宋運輝那邊繼續說下去,“但是質量體係認證必須做。我舉個例子,我為什麽敢開口放行你籍籍無名小公司的產品進入東海,正是因為我機緣巧合親眼看到你公司的細節,又跟你有一席長談。然而對於其他對工廠運作不熟悉,對質量管理無認識的人,或者是對工作不上心的人,他們判斷你企業如何,隻能靠公認的標準,公認的認證。質量體係認證就是這麽一回事。哪怕你看不起這個認證,你也得去做。”
  “妥協的問題,大概我們有很多共同語言,以後可以交流經驗。”梁思申接了丈夫的話,“我的想法是,堅持理念,但設法謀求生存,這樣,才可以在我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影響跟多的人,改造更多的世界。我是行動派,但或許也有人認為生存不能淩駕於理念,那麽各自求索吧。”
  梁思申的話給了柳鈞理論基礎,或者說,借口。他麵對的若隻是自身的生存,他寧願不妥協而求良心平安,可他而今肩扛的不是他一個人的生存,他從宋運輝提出需要質量體係認證那一刻起,已經沒有第二選擇。他今天算是向宋運輝夫婦撒一個嬌吧,起碼他沒認錯人。他更敬慕宋運輝。
  這邊,梁思申問丈夫,“柳鈞會不會太任性?他若是跑單幫便罷,可他現在手下有百來號人吧,這麽書生氣還不誤事?”
  “你放心,任性需要有資格,隻有特別有底氣的人,和身無長物的人才任性得起來,柳鈞是聰明人,他知道今天出來玩大家都輕鬆,知道我欣賞他,撒撒嬌而已。”
  “這麽大的人還撒嬌……”
  “知識分子,情緒比其他人種複雜點兒。但隻要給他一個台階下就可以了。這家夥確實厲害,他手下那幫工程師跟他都神人,他那套研發體係極其有效,我以後還得壓任務給他。你知道他那個部件試製出來,國產化的話,那得是我們係統設備國產化的一個裏程碑,等慢慢攢成係列,我一年可以節省不少外匯。他自己也可以收獲很好效益。所以我要對他精益求精,壓著他多做事。那種認證小事,估計他接觸那些官僚時候給氣著了,賭氣過後會想明白。”
  “可是他心裏糾結的那些事兒,跟我以前差不多啊。原來你也是這麽看我的?可你當初還裝作挺重視的。呀,我剛才又自以為是了一下。”
  “沒,沒,你不一樣……”宋運輝發現按下那頭,翹起這頭,這頭的麻煩更大,這頭他當局者迷。
  另一輛車子裏,崔冰冰疑惑地看著柳鈞,直截了當地問:“宋總夫妻為什麽縱容你?”
  “什麽叫縱容,朋友,好不好。”
  “誰跟你朋友,你在他們麵前有資格嗎。為什麽縱容?”
  “你不就是想逼我說傻子拿大牌嗎。”
  “你拿的是什麽大牌?”
  柳鈞被崔冰冰問住,回答不出來。是啊,宋運輝為什麽幫他,總不至於因為他幫宋運輝安排太太的活動吧。看東海那些人在宋運輝麵前噤若寒蟬,他對宋運輝似乎還真太隨便了點兒。“我剛才說話會不會太過?”
  “要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怎麽都不為過。我隻是想不通。”
  柳鈞被崔冰冰提醒,下車後收斂了一點兒。但他收斂,並不意味著其他人收斂。一夥兒來的都是好事的青年男女,到了農村廣闊天地異常興奮,不知誰從後備箱摸出一隻足球,一幫男的一哄而上,自覺組成兩隊,在曬場上踢將起來。昨天剛下過雨,曬場又是泥又是水,一會兒功夫,個個成了泥猴子。場邊女孩子們尖叫助威,不亦樂乎。柳鈞將宋運輝也拖下了場。說真的,他心裏還真對宋運輝敬而不畏,隻覺得這是個大哥一樣的人。
  崔冰冰既然大號阿三,自然是個不肯站場邊呐喊做超短裙狀的人,可是足球對抗激烈,她曉得硬邦邦的足球砸身上是什麽味兒,因此連守門都不敢做,繞著場邊幹著急,做起撿球的勾當,竟與場內的人呼應默契,隻是也很快一手一腳的泥水。
  終於等那麽多的螃蟹一鍋一鍋地蒸熟,一幫泥人才肯罷手,申華東先追著給跟他車的其中一名女孩子一個大熊抱,惹得女孩子驚聲尖叫,泥人一個變倆。大家一看好玩,紛紛效仿,驚叫聲此起彼伏。崔冰冰足球踢不上,模仿非常積極,轉身找到嘉麗,飛奔過去大大地一個擁抱,在嘉麗背後印上兩隻逆手印。也有自己撞上去要求變泥人的,那就是梁思申。崔冰冰不配合,甚至比男人們還積極,柳鈞無人可抱,隻能去河邊洗手。
  運動過後,大家吃得特別盡興。柳鈞本想照顧比較文靜的嘉麗,可發現嘉麗早被崔冰冰罩著了,兩人混得似乎比他更熟。他便抓緊時間纏著宋運輝討教管理經驗。申華東機靈,趕緊割地賠款地問崔冰冰換了位置,坐到柳鈞身邊加入討論。兩個新進,一個老手,問不完的問題。可把宋運輝鬱悶死,他太太的螃蟹腿還等著他剝呢。可兩個傻大膽的看不懂他的臉色。

  第 79 章
  但宋運輝發現,即使在場沒人很拿他當大爺供著,他依然玩得很開心,他似乎從來沒有這麽放下一切,坦蕩地玩鬧過。於是他變得比梁思申更向往集體活動,等吃完飯,賞完桂,大家各自上車回家的時候,宋運輝忍不住追問柳鈞和申華東以後還有什麽活動。搞得柳、申兩人很是吃驚。
  柳鈞更吃驚的是嘉麗的態度。他們吃完螃蟹吃燒烤,嘉麗就說這是以毒攻毒,一天玩下來一張臉玩得紅紅的,難得臉上布滿很不沉靜的笑容。柳鈞送她到家,嘉麗幾乎是跳著出車門,跳著上樓去。因此柳鈞毫不猶豫給錢宏明打電話,責問錢宏明隻顧工作不顧家。
  “嘉麗其實很愛玩,而且玩得很高興,你為什麽平時自己出來玩,不帶上嘉麗。以後你叫我出來玩,也帶上嘉麗。”
  “我們平時玩的場合都不適合嘉麗。嘉麗喜歡心靜。”
  “你確定?為什麽我看到嘉麗心裏有一團火?”
  “柳鈞,我比你清楚嘉麗,你能想象嘉麗跟朋友在酒吧拚酒嗎?她連出去看電影都不願,寧願在家看碟。但我知道她喜歡這次的活動,才會積極鼓勵她參與。你看,誰對?”
  柳鈞一想也對,“你最近究竟在忙些什麽,不僅我見不到你,連你老婆都扔給我照顧。”
  錢宏明笑道:“你這家夥,回國後口頭語日見匪氣,我太太,別什麽老婆老婆的,粗俗。等我忙過這陣子,回來跟你好好聊聊,我最近大補特補WTO知識,回頭向你傳達,看起來我得開始留意進口。”
  柳鈞斜睨一眼旁邊的崔冰冰,隱晦地問:“是不是去年幫我那次的進口模式?”
  “有完善,有進步,有提高,哈哈。”
  柳鈞對進出口貿易一竅不通,迷迷糊糊放下電話問旁邊的崔冰冰,“你們有沒有安排WTO的學習?”
  “有,但很泛。我個人收集了點兒資料,需要的話,我明天複印一份給你。有個問題想問你,我同學說,李阿姨回家說你這個人很不檢點,輕浮放蕩,在家罵你爸尋她家開心,怎麽回事?我傳授給你的秘訣不包括這種效果啊。”
  柳鈞伸手指指那牙印出現過的地方,崔冰冰立即領會。“不會遮蓋一下嗎,你不入她法眼是一回事,你們父子缺乏誠意調戲她又是一回事,別說是她,換誰都生氣。你考慮怎麽善後吧。”
  “懶得做作,她愛誰誰去。你家到了,今天就這麽結束?我請你吃川菜,我前天吃了水煮魚,驚豔啊,真想與你分享。”
  “為什麽想跟我分享川菜?”
  “印象中女孩子大多喜歡吃環境,你應該比較不同。一起去吧,去吧。我回家去換套幹淨衣服,一小時後來接你。OK?”
  崔冰冰將信將疑地答應。一小時後,她見到一身休閑但一身名牌的柳鈞,這人竟然大膽地穿太陽黃的T恤和土黃的帆布褲,她還收到小小一束白玫瑰花球和一瓶香水。崔冰冰變得疑神疑鬼,直接就問:“你想幹嘛?賄賂金融係統國家幹部?”
  “周末,放鬆點兒啦。”
  “哦,明白了,你周末很想風騷,可惜合適的人剛剛鬧翻,隻好把花束pass給兄弟?”
  柳鈞但笑不語,車子滑出小區才道:“我不知道哪天才能修煉成宋總的段位,恨不得用一個月時間,什麽都不幹,就跟在宋總後麵拎包,偷學。”
  “原來你這是真心話,中午你說差不多話時候,我還想你臉皮真厚,馬屁當眾拍得山響。含蓄點嘛。”
  “我一個體戶,有什麽可含蓄的,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直接說。又不是你們金融係統國家幹部。”
  “你據說還是歸國華僑,海外學人,高級知識分子,留德博士,哇……”
  “我請教你一個問題,你怎麽分進銀行的,據說這種國家單位很難進,銀行等油水單位尤其是,你那個信貸職位更是人人打破頭想進而不得。”
  “父母領進們,修行靠自己。醫生,尤其是心血管名醫,認識的都是富貴病人,而富貴病人下半輩子都離不開好醫生。問這幹嘛?不可以嘲笑哦。”
  “笑你幹什麽,我也是靠著我爸的基礎,才能順利在國內發展。否則一開始隻能打工。起跑線太重要了。”
  崔冰冰不懂柳鈞為什麽忽然問她一個不相幹的問題,她請柳鈞去一條小街拐一下,隻是她不好意思說她去做什麽,她最近貪吃黃油煎牛排,害得腰圍猛增,不得不將幾條褲子放到相熟裁縫店放寬褲頭,又順便在那店裏量身做了兩件真絲睡衣。可是她見到此時最不想見的人,她的同學,李大人的女兒沙菲,因這家裁縫店本就是她們姐妹淘的據點。偏偏柳鈞挺自覺,一看見崔冰冰拎的袋子挺大,就跳下車去做苦力。於是他被沙菲見到,沙菲堅決要求做兩人的電燈泡。崔冰冰急得要死,柳鈞卻無所謂,周末反正沒事,多加一個女孩吃飯多一份熱鬧。
  一行上車,觸目便是雅致的花球和香水,沙菲讓崔冰冰從實招來。柳鈞在前麵道:“什麽事情都沒有,我隻是賄賂金融係統國家幹部,以求騙得三瓜倆棗。”
  沙菲道:“說得這麽□裸,才是有問題呢。”
  崔冰冰連忙道:“那啥,東東,我給你介紹,沙菲,我同學,她媽媽李阿姨也最喜歡我。”
  柳鈞立刻拎清了,暫時冒充起東東申華東來,不敢惹沙菲這種人。等會兒有手機呼叫,他就立刻借口公司有緊急情況,將兩女拉到飯店,他自己先溜了。崔冰冰才鬆了一口氣。
  不料沙菲卻暗自記下柳鈞的車牌號,纏著她媽媽去查車主,一查,原來車主正是那個柳鈞,拿來的登記照片複印件顯示,這個自稱東東的人不是柳鈞是誰。母女一番推演,立即摸清前後因果,這崔冰冰不要臉,先她們一手將柳鈞攔截了,然後製造假象氣走她們母女。原來並不是柳家父子調戲李大人,罪魁禍首乃是崔冰冰。李大人同時懷疑柳鈞手臂上的牙印也是出自崔冰冰之口。
  問題既然搞清楚,李大人直接找崔冰冰父母下了最後通牒。崔冰冰無奈之下,隻能苦笑著給柳鈞去電話。
  “柳鈞,我跟你道別的。晚上有空出來,我請你喝酒。”
  “不巧,我出差,回母校。我買的是周四的回程機票,我周四找你。怎麽回事,道別?”
  “嗬嗬,我做了一件壞事。說是幫同學相親,結果……嗬嗬,我同學其實沒中意的男朋友,她和她媽現在很滿意你,很生我氣。我就是想告訴你這些,反正你有機會。周四不用找我了,我已經趕緊打包滾蛋了。”
  “呃,你……你別放棄工作,我可以向李大人說明情況,我確實有女朋友,確實生活作風有問題,與你無關。”
  “謝謝你好意,不用啦,李大人比我爹娘還熟悉我性格。我還真橫刀奪愛了,哼哼,太巧,我生日許願完畢,你就跳出來,老天注定。我不怨誰,反正一身本事,哪兒都一樣吃飯。我去上海,眼下股份製銀行到處招兵買馬,我很搶手。”
  “別莽撞,這邊是市分行,國企,穩定,而且你已經打穩基礎,站穩腳跟。”
  “不礙事,剛畢業沒出息時候才混國企呢,現在隻覺得束縛,正好也想跳去外麵看看,真正摸透市場化的路子。你這麽說我很開心。你回母校幹什麽?科研聯係?”
  “也在做壞事。我申請高新技術企業認定,想請母校教授助一臂之力,工程院士呢。周四真已經走了嗎?”
  “嗬嗬,看起來潘多拉盒子正式打開了。柳鈞,臨行不負責任地問一句,你喜歡我嗎?”
  “喜歡,但不是愛。所以你滾蛋得很冤。我跟李大人說說吧,都是我的責任,反正已經得罪過一次。”
  “嘁,把我看成什麽人了,不靠著工行你還怕我活不下去嗎,老子正嫌工行貸款體係束手束腳呢。等我上海安頓下來,給你電話,你記得到上海公幹時候找我吃飯。”
  “請給我李大人電話,我跟她談談。別弄得你以後回不了家,聽說李家勢力挺大。”
  “別給自己找麻煩,我同學很驕,未必還會找你,你也少去觸黴頭吧。除非你想做乘龍快婿,那麽我建議你趕緊。”
  柳鈞覺得很內疚,崔冰冰打包滾蛋,總是與他有一部分的幹係,可是崔冰冰很瀟灑,她說人難得有一次犯渾的體驗,那感覺比嗑藥還迷幻,一生人有這麽一次,也算是賺到,她一點兒不後悔,一切向前看。柳鈞以往對崔冰冰不過是馬馬虎虎,此刻刮目相看。可是崔冰冰已經不需要了。

  第 80 章
  柳鈞回到母校逗留幾天,發現母校與他出國之前改變強烈,除了建築物日新月異,思想觀念更是翻天覆地的變化,那些原本不肯公開談萬惡的金錢的教授們,現在非常懂得用手中的頭銜而非科研成果換取金錢的收入。而柳鈞同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抓住留校讀研即將升為副教授的同學將係裏近年的科研成果刪濾了一遍,找不到適合騰飛的,可是他依然與係裏簽了五年共同研發協議,價格不菲,按年付款,重點在於“共同”,而非“研發”,以他母校響當當的名頭,這個“共同”拿出去,值得真金白銀。
  這一大筆錢花得柳鈞心如割肉,折算一下都可以買地建車間了。但是正所謂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相比申華東為高新技術企業的投入,他的已經是小巫見大巫。好歹他大學出身豪門,進了大學遍地都是同學,滿地都是內奸,自然比申華東好說話得多。申華東則是與一所大學合建了一所實驗室。
  回家,他就主持改進從東海集團退回來的試樣。好多傳奇故事上描寫一種新事物的發明,那真是腦袋一拍急轉彎,答案就閃電一般地劈開平庸的現狀,給現代文明帶來光和電。現實,則是又傻又苦,非常無趣,幾個小組的人分工協作,海量的計算,海量的測試,海量的分析,稍微耐心差點兒的人,熬過三天,絕熬不過一周,那過程唯有兩個字可以形容:枯燥。
  但柳鈞今時不比過往,他還得管企業的日常運轉,管春節後預定召開的騰飛公司曆年研發成果研討會。因此,研發中心裏麵的工作,他隻能做個牽頭人,做個協調人,做個決策人,而具體的研究工作,都已經漸漸離他而去。
  等產品完美地呈現,柳鈞拿去交給宋運輝獻寶。宋運輝看一眼產品,看一眼顯然是帶著剛鑽出實驗室的疲累,滔滔不絕介紹設計改進思路的柳鈞,竟是一口答應出席騰飛的研發成果研討會。柳鈞高興得跳起來。有他的工程院院士前導師,再有一方諸侯的宋運輝,這兩個大頭壓陣,他的研討會檔次自是非同小可。果然,當他搬出這兩人的名字兩人的銜頭,再去邀請高新技術企業評審小組成員來參加研討會,人家賞臉了。這一仗,其中錯綜複雜而微妙極致的人際關係,是柳鈞第一次接觸第一次理順,他累不死,但他能被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搞暈。諸如請甲的時候不能請乙,請丙必須親自出麵,請丁必須在請戊之前,會場的排位必須根據行政級別來,等等,若不是有經驗老到的行政經理相助,柳鈞很懷疑他早已將事情搞得一團糟。
  這段時間柳鈞幾乎是心力交瘁,沒有精力給產品更新換代,淘汰已經被遍地模仿,價格跌到不能再低的產品。為了維持工廠的生產,為了給公司一個正常的表象,為了讓員工察覺不到公司麵臨的艱難,春節後能積極放心地一個不拉地回公司上班,即使產品價格已經跌穿盈虧線,柳鈞依然堅持保質保量地生產,生產一天虧一天,虧得柳石堂一顆心滴血。可是員工不知道,他們隻知道今年工資獎金收成很不錯,春節大休假後回來就換做國際領先的新產品,明年一定會更好。因為柳鈞的虧本維持軍心,今年春節前柳鈞不用擔心節後人員跑空,行政經理還告訴他,有些員工回家前細細打聽公司招聘細則,希望介紹自家合條件的七親八眷來公司上班。可見再精彩的思想工作,不如工資表上白底黑字的數字夠說明問題。
  等馬不停蹄地將大事小事處理完畢,大年夜來到了。這個大年夜,又是隻有父子倆冷冷清清地過。柳鈞累得心力交瘁,懶得做菜,兩人叫上姑姑一家去飯店包了一桌年夜飯。想不到如今春節的飯店一樣熱鬧非凡,他們去吃的飯店全部坐滿,若無預定,謝絕入內。吃完飯,父子倆心有餘悸地將車子停放在賓館停車場,帶著醉意迎著西北風,看著天邊偶爾偷放出來的煙花,慢吞吞走回家。
  看著身邊削瘦的兒子,柳石堂異常感慨,“去年一整年都特別辛苦。可去年一年,掙的錢比我以前掙的加起來還多。而且,再辛苦,我們父子有商有量,即使商量不出個結果,我們也能分擔辛勞,我去年一年做得特別踏實。阿鈞,你回來對啦。”
  “爸,我基本上已經不是魚已上鉤,而是烤熟上桌了,不可能再蹦躂,你這下能不能跟我講實話,你大前年是真病還是假病。”見爸爸不語,柳鈞又補充一句,“如果是真病,趁春節長假,我帶你去我一個朋友的爸爸那兒看看,人家是心血管名醫。”
  柳石堂想躲避不說,可是兒子就是不上他的套,緊盯著問這個問題,他隻能訕訕地承認,“我大前年為騙你來,才出此下策。”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害我女朋友跟人飛了,你害得我白頭發添那麽多,你還害得我苦死累死操心死庸俗死,氣死我了,我明天不陪你過節,我飛香港玩兒去。”
  “跟女朋友一起去?讓爸爸看看……”柳石堂唯有陪足笑臉。
  “沒有女朋友,哪有時間談女朋友,每天穿的是三年前的衣服,再不勢利的女孩子也不要我。明天跟東東幾個一起去,早簽出來的。爸你呢,有沒有準備再婚。”
  “這兩年太忙,哪有心思。等你新產品的市場穩定下來再說吧。隻要新產品可以多做幾年,我把市場打開就可以扔給別人去跑啦,到時候再說吧。”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夜夜笙歌,裝什麽呢。”
  “臭小子,我是你吧,說話放尊重點。”
  “其他人隨便你,唯一要求,堅決不許錢宏英進門。”
  “錢宏英?人家混得好得很,現在是女強人,做人路道不要太活絡,我這種老頭子有什麽好的。現在吧,把我放她麵前,她也未必看得上。你不知道?”
  “不想知道。看起來他們姐弟時來運轉了。”
  “錢宏明那小子,一隻眼睛看前麵,一隻眼睛看你,每天心裏跟你比劃高低。這種人不可深交,太摸不透。”
  “宏明挺好,夠修養,夠兄弟。”
  “錢宏明挺好?我告訴你,他外麵有二奶,長得很漂亮,大學還沒畢業呢,他給人買了一輛車租了一套房,養著。怎麽,你真不知道?別拿眼睛瞪我,好像我還會汙蔑錢宏明那小子一樣,不信等開學,我陪你去逮。”
  “老天,我還以為我渾身桃花,給女孩子追得雞飛狗跳,敢情錢宏明才是悶聲不響付諸行動的人。難怪,難怪……”他一直覺得錢宏明忙得不可思議,哪有開外貿比他開小廠還忙的,這下他終於明白了。想到嘉麗一個外地女孩子,在本地的社交圈幾乎為零,連出去玩都隻能靠他這個錢宏明的哥兒們,他替嘉麗深深地悲哀,也非常非常生錢宏明的氣。論理,錢宏明吃過他姐姐做人二奶的苦,他應該厭惡那一套醜陋,可他怎麽可以才剛發達,就直奔那一套醜陋而去呢。而且錢宏明也瞞著他。“爸,是不是錢宏英告訴你的?你們關係還不錯嘛。”
  “錢宏英,他們姐弟兩個,嘿嘿,會做人!你別管我怎麽知道,你傻大條,我得替你盯著點兒周圍。你嘛,應該多跟申華東那些人一起玩,最不會吃虧。”

  第 81 章
  柳鈞沒搭理,他兀自雲裏霧裏的,被錢宏明包二奶的事兒震得說不出話。他不由自主地摸出手機,但他的手臂被他爸眼明手快地摁住。“別做傻事,你一個外人能做什麽,通報錢宏明老婆,還是罵錢宏明?”
  柳鈞腦袋一個拐彎,就知道自己不會將情況通報給嘉麗。老公有外遇,老婆知道後會怎樣,他早已有親身體驗。“我會跟宏明談談。”
  柳石堂慢悠悠地道:“你懂不懂,包一個小姑娘,尤其是女大學生,這是多有麵子的事。”
  柳鈞無言以對,是,他懂。正如錢宏明有錢先買寶馬車,他以性價比規勸卻牛拉不回。他能就二奶的事勸阻錢宏明嗎?柳鈞發現自己竟然真的無從著手。“嘉麗該怎麽辦?”
  “隻要錢宏明能擺平二奶,他老婆要麽一輩子不知道這事,要麽一輩子裝作不知道這事。”
  “嘉麗不是這種女人。”
  “誰都不能例外,誰都是爹生娘養。”柳石堂顯然不願繼續這個話題,怕兒子轉彎抹角想到他們自己家的過去,舊事重提把好好一個年夜破壞。“不過話得說回來,這兩年我看你雖然辛苦,幹得卻很歡。我告訴你,做雞頭跟做鳳尾,那味道完全不一樣,當家作主人啊,才有積極性。要不然你說你每天讓老板管著……”
  “爸放心,我並不後悔回國,隻是最近兩年忙壞了,想趁春節長假和朋友們一起到花花世界散心,順便換掉相機手機。你也可以跟你朋友們一起去,讓旅行社做簽證。初一到初五我不在,爸最好每天去廠裏轉一遭。”
  “你這兩年,成熟很多。剛開始時候爸爸做夢都在擔心你,現在我隻要管好我自己,你還能隨時提醒我,我做人神仙一樣。我可以退休了,等新產品市場做出來,我真退休。你姑姑一直說我膽子太大,怎麽能說放手就全放手,別人家都是父子一起做幾年,才慢慢脫手。這不,成績出來了吧,我全放手,你成長更快。近三年下來,你脾氣變了,外形也變了,風格更是全不相同,以前是男孩子,現在是有擔當的男人。你那朋友申華東,有你成長迅速?”
  “姑姑說你膽大,不是擔心你一生財產被我侵吞嗎?”
  “嗬嗬,看看,這就是你的進步,以前你想不到這些。這個社會,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看不到的,要想不吃虧,隻有先下手為強。傅老師那邊……我最後還是用土辦法,出一千塊叫人去擺平,否則那種人沒完沒了。今晚看一夜,車子就不做試驗品了,如果再有什麽小動作……”
  柳鈞不吱聲,那就是不提出異議。他自己也意識到,回國這幾年他的變化很大。若換作剛回國時,他可能會專程去找傅阿姨以德報怨,甚至幫助解決生活難題;若換作剛回國時,他不會對錢宏明的出軌袖手旁觀。剛回國時,他確實曾經豪情萬丈,看見國內的種種差距巨大不足,以為自己可以改天換地,現在已經知道,他不過是放了一趟洋,充其量不過是多看見一片天空的凡人。他能做的事太少太少,他每踏出一步都不可能如想象中的輕而易舉,一個社會有一個社會的規則,他獨力難改規則,唯有順應,用梁思申的意思,先站穩腳跟。
  一夜過去,相比去年春節清晨的手忙腳亂,今年一夜無事。看起來國內的事情,就得用國內的土辦法解決,沒二話。
  而今年初一,柳鈞竟然又巧遇楊巡一家。上一次在廟宇,這一次在機場,他們乘坐同一班飛機飛香港。即使柳鈞與楊巡互不理睬,可是申華東與楊巡還是很有寒暄,而楊邐也與柳鈞在飛機上坐到一起。楊邐告訴柳鈞,他們一行主題是過境香港,送大嫂任遐邇去美國撫養一雙兒女,讓小兒女的學習起步就是英語教學環境。當然,兄妹順便遊玩美國。柳鈞很覺得奇怪,這樣子為了孩子,夫妻遠隔重洋做其牛郎織女,楊巡那種人會管住自己手腳嗎?但隨即柳鈞就不懷好意地醒悟,麵對一個百無禁忌的丈夫,一個知書達理的妻子該怎麽辦,或許,帶著一雙兒女遠走高飛,一輩子裝作不知此事是最現實的做法。柳鈞不禁想到嘉麗的結局。
  與一幫年齡相差無幾,經曆大同小異的朋友一起玩,基本上不會有什麽意外。雖然照舊是一日三餐,不過免去早餐,添加宵夜。盡興而歸,每個人除了自己的,就是給別人帶的,出門時候一手的購物單,回來時候手拉肩扛都是包。柳鈞也是一手推車的超重行李,光是給小碎花買的奶粉零食玩具就是一整個紅白條大編織袋。錢宏明自然得來接機做搬運工。
  柳鈞今天看見錢宏明,渾身都不對勁。他將紅白條編織袋放進後備箱,就拉開拉鏈,開鎖取出一隻小包,道:“這一袋是嘉麗的,不交給你,我找時間自己給她。”
  錢宏明不知其意,笑道:“還想當麵邀功?給我,我太太神聖不可侵犯。”
  “不給,怕你轉手送給別人,嘉麗拿不到。你打算把嘉麗怎麽辦?”
  錢宏明一愣,不禁環視與柳鈞同行的那幾個人,看不到一個熟悉的,他奇怪事情怎麽可能傳到柳鈞耳朵裏。柳鈞見他不答,又追問一句:“你打算把嘉麗怎麽辦,不許你傷害嘉麗,你我都知道,這種傷害致命。”
  錢宏明被柳鈞盯住,不得不表態:“我會處理,不過是一時鬼迷心竅。”
  “處理?可憐那邊那個女孩,日子想必也不好過。宏明你聽著,嘉麗是我朋友,你不可以對不起她。”但是等到與朋友們告別,各自上車回家,柳鈞還是忍不住道:“楊巡把老婆兒女送出國了……”
  “不,你千萬別跟嘉麗提起,也別跟嘉麗出那餿主意。嘉麗是我的港灣,你放心。”
  “既然嘉麗是港灣,你為什麽還不知足?”
  “你別問了,我們混不同的圈子,有不同的行為準則,你未必理解。包括你車子上經常換不同的女孩,我也不理解,可是我不問。我隻向你保證,嘉麗不會知道,嘉麗不會受傷害。”
  柳鈞無言以對。回到他的家,錢宏明拎著手提電腦跟上來,一定要給柳鈞看倫敦銅期貨。錢宏明連線上網,興奮地解說,柳鈞聽得不知所雲,完全是他不熟悉的名詞,不熟悉的操作。什麽期權,什麽合約,什麽交割,什麽平倉,什麽期貨空頭多頭,錢宏明中英文輪著說,柳鈞的腦細胞被交替割裂,號稱交割。“我隻看到眼前的每頓銅價數據折算成人民幣,加上運費,依然大大高於國內市場的銅價。你是不是想通過期貨市場做銅?國內的上海不也有銅期貨嗎?”
  “孺子可教!”此時的錢宏明全無往日儒雅之風,眼睛迸射激動的光芒,顯然是身體內荷爾蒙超常分泌。“再給你看滬銅……”
  柳鈞將雙手全蓋到鍵盤上,“你簡單告訴我,你是不是不做今年出口,改炒期貨了?”
  錢宏明急得想抓開柳鈞的手,可是抓不走,隻有幹著急,“跟你解釋你又不好好聽,我做套期保值,如果方向跟對,我就在期貨市場兌現贏利,如果跟錯,大不了吃進做進口,反正國內銅價一向居高不下,風險不大。再,我還可以在信用證上動腦筋,通過倫銅滬銅兩手抓……咳,看你一臉茫然,你聽我細說規則。這年頭,我們不可能鑽進權貴權做壟斷交易,那麽隻有善用規則,規則越複雜,跨行業越多,越少人做,獲利最豐。因為這是僅限高智商人群的遊戲。”
  柳鈞不得不去煮一壺咖啡,才能集中精力聽錢宏明灌輸知識。好在柳鈞也是聰明人,即使那是一個他從未涉及的領域,可幾個事例聽下來,他終於對概況了解得七七八八。再加上他的公司如今用銅,對國內銅價行情有所了解,心中略作計算,兩隻眼睛也賊亮起來。
  “一起做?我們一向配合默契,彼此信賴,這是合作的最佳基礎。”
  “可是精力和時間,我哪兒有。現在隻一個騰飛已經占據我所有時間。”
  “你可以盯倫銅,晚上。大不了不去歌台舞榭混你過剩的精力。”
  “我還歌台舞榭,兩周happy一次已算足額。另外一個問題,資金?我自顧不暇,拿不出資金。無法合作啊。”說這話時候柳鈞想到崔冰冰給他做的一份資金規劃,他還得找時間與崔冰冰詳談,同時將手中替崔冰冰在香港買的參考書交付。“用上回長期信用證套利的辦法?”
  “你這下可以答應了?”錢宏明手指輪番擊打桌名,目光炯炯鼓勵著柳鈞。
  柳鈞將他不熟悉的,從信用證到期貨的程序在心中好好梳理一遍,“其實你單獨就可以做,你已具備單獨操作的一切可能。不用分我獲利。你盡管去做,若不得不吃進高價銅,隻要與國內市場的價格差不多,我可以接手,同時說服申華東接手一部分。”
  “不,我是新手上路,我需要可以信任可以商量的人一起做,壯膽。”
  “你以現有資產,抵押的話,足夠滬銅開戶……”
  “怎麽夠,那還不如炒股票打新股去。一向都是你大膽我周密,我們一向分工協作良好。上吧!”

  第 82 章
  “嚐試一個月!”柳鈞難拒誘惑,蠢蠢欲動。可心裏不禁想到,現在他與錢宏明的角色似乎倒置了,現在是錢宏明大膽,他周密。而且柳鈞的嚐試還有前提,那就是先紙上談兵演練一番,才能進入實戰。錢宏明雖然不太情願,可也答應了。他知道此舉頗具風險,太需要有個壯膽的同行人。
  這以後,柳鈞一邊每天投入兩個小時閱讀錢宏明搜集給他的期貨知識,一邊與錢宏明看著行情模擬操作,每天投入巨大精力和時間。可是即便是模擬操作,卻也迅速見勝見負,心情如坐過山車,刺激異常。也正因為是模擬,兩人可以動用極多的虛擬資金,在期貨海洋暢遊得非常痛快。更因為是模擬,遇到兩人意見不一時,不用坐下來擺出理由說服對方,隻要另設一部分虛擬資金,各自往認定的方向操作,最終結果說明一切。這樣,便讓兩個心氣甚高的人心中生出競爭意識,競爭讓兩個人更加專注,抽出更多時間關注兩地期市。競爭也使兩人的性格暴露無異,柳鈞謹慎,錢宏明潑辣,柳鈞細水長流,錢宏明大開大合,竟是與兩人小時候給他人的印象完全不同。不過最終算總賬,盈虧半斤八兩。偶爾兩人也有意見統一的時候,這種時候,他們需要出門搓一頓以示慶祝。於是,實錢還未開始賺,聚餐已經好幾頓。嘉麗說他們兩個像上癮的賭徒。
  柳鈞專注於期貨的時候,騰飛公司為了申請高新技術企業認定而從事的外圍工作也緊張地進行著,包括座談會。因為柳鈞精力分散,專心旁騖於期貨,做事不免顧此失彼,行政經理起先還著手彌補,眼看著座談會時間越來越近,行政經理終於怨聲載道,抓住柳鈞指出最近工作因為甲乙丙丁等延誤,導致節節延誤,卻不見有誰出來力挽狂瀾。這樣下去,五天後的座談會還不如不開,得罪到場的重要人物將前功盡棄。
  柳鈞心驚,不得不暫時擱下期貨那頭,專心抓緊座談會安排工作。座談會之前,原本邀請的人還得再次殷勤地敲定一下,以示騰飛非常恭候大駕。有些忽然吞吞吐吐的,需要柳鈞專程三顧茅廬。遠路的,則是談妥接送事宜。還有會後需要送出的禮物,也需籌備。更得準備的是座談會的進程,發言稿自是不必說,他們還得設想可能發生的變故,柳鈞需要拉來幾個人當聽眾,模擬演練一番。總之全是事情。柳鈞一邊忙碌,卻忍不住將期貨行情掛在電腦上,隨時聯網,百忙之中總是會一目十行地看一下翻新的信息,稍微分心思考一下。
  等柳鈞等一行進入一家四星級賓館的會議廳時,柳鈞覺得自己已是強弩之末,行政經理說他眼白全是血絲,臉皮全是粉刺。柳鈞無法不反思,期貨是不是分去他太多的精力。
  宋運輝來得不早不晚,比開會時間提前十分鍾到場,進門一看柳鈞那一臉又亢奮又疲憊,自以為了然。他笑問柳鈞,組織這種會議是不是比得心應手的研發工作更累,會不會研發時候三天三夜不睡也不如這邊開一場會辛苦。柳鈞心懷鬼胎,隻敢笑不敢回答。會議上,宋運輝主動發言,基本上是定調子的發言,他肯定騰飛公司的先進研發體係和高比例研發投入,更就東海集團多年來國產化道路上探索的艱辛,指出騰飛公司自主研發的產品在幾個方麵的重要意義。
  柳鈞早已被灌輸得知,即使與會者來自各行各業,可是大家的行動卻隱隱向著行政級別看齊。而東海集團又與本地行政密不可分,於是行政級別最高的宋運輝的發言基本上成了會議的基調,將柳鈞自己定的有點兒自吹自擂的發言稿打進箱底。自然,宋運輝的發言較之柳鈞的自吹自擂,效果不可同日而語,完全出乎柳鈞意料。柳鈞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感謝宋運輝的大恩。
  宋運輝沒有留下來吃中飯。柳鈞送他上車去,沿路感激不盡,宋運輝隻是很謙和地說,他隻是實事求是,同時以實際行動為優秀企業保駕護航。他上車前,督促柳鈞不要看到成績沾沾自喜,前路很難,也無止境,必須忍耐寂寞,堅持、堅持、再堅持。
  柳鈞汗顏,覺得非常辜負宋運輝的無私提攜。回去聚餐現場,柳石堂忙裏偷空,問兒子與宋運輝什麽時候怎麽搭上的關係,要兒子準備一份大禮去好好感謝人家。柳鈞想來想去,覺得宋運輝不會收他的禮物,宋運輝是真心欣賞無私提攜。柳鈞滿心糾結地想,可是期貨占去他太多精力,他手下確實有幾個怪才,可是怪才清高不擅管理,他若不親眼盯著,騰飛的科研成果不會出那麽快那麽好。他是不是該戒了分去他太多精力的期貨。可是期貨已經鑽研了那麽多,剛剛學會建立數學模型摸到門道,前麵正是一片未知的誘惑,心頭一塊火燙,著實難以取舍。
  會議算是成功,後續工作由柳石堂跟進,往往場麵做足之後,接下來的都是桌麵下勾當。錢宏明一聽柳鈞終於閉關結束,力邀柳鈞趕緊去他辦公室麵談。幾乎是一看見手機屏幕顯示出錢宏明的號碼,柳鈞心中的天平就自覺地微微傾斜了。而錢宏明見麵便開門見山,將電腦頁麵拉出,推給柳鈞看。
  “你閉關前一天,我們難得做出同樣的判斷,我高興得躍躍欲試。你閉關時候我實在忍不住去上海了。我帶去公司的流動資金,還有我兩處房產的抵押,雖然微不足道……你看看所有發生的交易記錄,我必須第一時間與合作夥伴你通報。如何?果然是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不錯吧。”
  柳鈞仔細看完,嘴裏隻會說一句話,“這錢掙得太容易了。”他心裏很快將交易所得折算成騰飛的收入,騰飛需要發生多少囉哩八嗦的事,耗掉多少人的集體努力,花費多少的時間,才能取得相同收獲。
  “所以你看,隻要是我們都看好的,準沒錯。現在我有些猶豫不決……”錢宏明跟柳鈞詳解這幾天來的形勢變化,他又有多少下單,還有多少剩餘資金可以操作,而眼下國際形勢表明,資源市場短期內顯然波動挺大,可期貨不是股票,期貨喜歡的是波動,有風險才有回報,關鍵是怎麽走好每一步,以免已經進場的資金虧本,盡力在波動中好好一搏。
  “眼下小虧,別擔心。不會沒希望。”柳鈞看著後續數據,盡力安慰將全部身家壓進去的好友。
  “擔心有一點兒,但不大。不過今天看著收益漸漸收窄,直至小虧,我仿佛從那個時候才真正意識到,我們已經不是玩模擬,而是真刀真槍。刀刀割肉,非常考驗意誌力。幸好你出關了。”
  柳鈞責無旁貸,即便不想贏利,眼下也得先幫朋友脫困。兩人在錢宏明的辦公室裏討論至深夜。結束時候柳鈞才發現他的體力快撐不住,而且他那邊還有大學的教授和陪同的同學忘了接待。他不得不趕回賓館,不敢打攪老師,隻能找同學陪個不是,出來後被他爸埋怨得差點瘋掉。
  不過無論如何,研討會總算是順利結束了,結束後各方的反饋都不錯,看起來高新技術企業認定有望。柳鈞終於可以喘一口氣,專心研究期市波動。他也將一部分騰飛的流動資金補充進去。騰飛的流動資金本就緊張,這麽一抽血,日常運作便有些捉襟見肘。但是柳鈞想,很快,他會以期貨所得反哺騰飛。但騰飛上下的知情人開始怨聲載道,工作認真的得不到嘉獎,工作鬆散的得不到懲罰,整套管理體係仿佛方向盤失靈的汽車,走得漫無目的。
  終於有人敲開柳鈞的門,竟然是孫工與廖工這對冤家結伴而來。他們兩個不等柳鈞說話,就自說自話地坐到柳鈞對麵,眼光不再平靜,仿佛壓抑著憤怒。
  “我們強行阻止車間開工,動用的是廠規第三章第五條,我們認為柳總簽發的工藝不對,我以研發中心名義強製車間停工。”
  “這個產品是我負責研發,敲定工藝的時候我正病假,原以為有柳總在,我隻要安心養病,這種小問題柳總洞若觀火。”廖工將手中工藝交給柳鈞看,“紅線劃出那道工序,柳總請看,這麽走捷徑,強行加工產生的應力怎麽辦,等著交付的時候部件開裂?”
  “這麽顯而易見的錯誤,絕不應該出在一個從業十年的高工身上,唯一解釋隻有:不認真!”
  兩個高工你一言我一語,基本上不留情麵,批的都是柳鈞以往一直重點狠抓的條目:不認真。柳鈞簡直是無地自容。起先,兩位高工的批評對事不對人,講的都是技術有關的問題,因此句句一針見血,打得柳鈞體無完膚。但是孫工後來見柳鈞老板臉色通紅,就安撫了一句,“柳總應該不會是不小心犯這種低級錯誤,但是我看你最近住公司的時間多,按說不會有太多分心的家務事,不過你年輕人……”
  “我最近在幫朋友做一個項目,投入的精力非常大,很多高數計算。”柳鈞連忙踩刹車,免得他們懷疑他色迷心竅,酒色過度。“對不起,工作中大大分心了,害廖工提前結束病假趕回來。我很快改進。”
  “我們倚老賣老,索性多說一句,柳總,這幾個月……公司在嚴重退步,質量上退步,生產上退步,管理上更退步。還有資金,下麵車間已經好幾次為流動資金斷檔停炊了,太動搖軍心。到底怎麽回事啊,不能再這樣了,你不心疼我們心疼,你不能讓我們下麵做事的越做越失去指望啊。”廖工雖然平時話不多,可真說起來,都是掏心挖肺的話。
  “柳總,春節後你一直沒給我們中心開會討論新的研發方向。我已經兩次書麵提醒,不知道柳總看見沒有。”
  “柳總,我這人一向有什麽說什麽,心裏藏不住話。你老板三心兩意,我們該怎麽辦?我們都是做事的人,不想吃閑飯。”廖工說到這兒,下麵挨了孫工一腳。廖工也一想不對,這不是明目張膽地造反嗎,趕緊閉嘴。

  第 83 章
  兩位高工盯著柳鈞將工藝改過來,重新簽字,才拿走告辭。柳鈞被教育得像個小學生。但兩位高工不放心,又偷偷一個電話打給太上皇柳石堂。柳石堂還以為兒子老大不小內分泌不平衡,竭力婉轉勸說兒子有必要忙裏偷閑享受生活,不能一心撲在工作上。柳鈞倒是沒想到是有人通報了南轅北轍的爸爸,他給他爸弄得哭笑不得。這麽多人提醒,柳鈞意識到他應該合理安排時間,不能太沉迷期貨。
  柳鈞幾乎是左手斬右手地克製上網時間,這個過程很痛苦,就像幾年前戒煙一樣,有一根神經根本不聽他的指揮,放肆而妖孽地自說自話。而且還有錢宏明三不五時地跟他來一個熱線,就像有人硬塞給戒煙的人一根好煙,柳鈞經常為此破戒,打開電腦。終於,連年輕而膽小的會計也找上柳鈞,告訴他這個月的辦公費用即將超過硬杠子,問柳鈞有幾筆等待付款的支出要不要收回。如果不收回,超出部分需要另外走一套財務簽字程序,才可以入賬。
  公司的財務都是柳鈞一支筆簽名,他認為自己一向把關嚴格,怎麽可能一個月多出好幾筆超支的,他心裏有些懷疑,就讓財務拿最近三個月的賬簿和憑證來查。查賬說簡單也簡單,隻要在電腦上做一個表格,一個月發生的費用全部列出,下個月有類似費用就列在一行,對比之下,一目了然。對比,最說明問題。顯而易見,一個月比一個月,不僅支出項目增加,單項支出額度也逐月提高。柳鈞越來越覺得問題嚴重,這幾個月他的把關似乎越來越鬆。
  但查賬期間,錢宏明一個電話打來,匯報今天戰況。兩人將被杠杆放大的資金幾十萬、幾百萬地一議論,柳鈞再回頭看憑證上幾十、幾百、幾千的小支出,心裏很有點不耐煩。礙於對麵坐著被他拉住加班的小會計,他隻有繼續對賬。等心情慢慢平靜,柳鈞忽然驚悚回顧,錢宏明來電的一前一後,他的心態出大問題了。製造企業的工作必須擁有按部就班細碎耐心至極的心態,期貨操作則是不同,在期貨市場,隨著資金的杠杆放大,人的貪欲、情緒等也成倍放大。而現實表明,他柳鈞顯然是做不到在兩種心態之間遊刃有餘地切換。這就是三個月來費用逐月增加的原因。因此他麵對的問題不是減少關注期貨的時間,而是麵臨兩種選擇,選擇一心一意做期貨,還是選擇一心一意做製造企業。
  當千頭萬緒提煉成非此即彼的選擇時,柳鈞沒有猶豫,即使心中抱有很大遺憾,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製造企業。他自嘲地心說,啊,錢不是最重要的,人生需要有追求。
  與財務一起查完帳,柳鈞就電告錢宏明,今天開始他退出,絕不回頭。原因隻有一個,繼續炒期貨,他的公司不出三個月會垮掉。唯有斬草除根,柳鈞才能戒掉所有的癮。
  一夜睡過,柳鈞回首做期貨的那幾個月,真如鬼迷心竅,他仿若忽然清醒。他是亞當·斯密的信徒,他一向認定唯有製造才創造價值,製造財富,因此他將製造和科研奉為他的信仰。可前幾個月,他竟將寶貴的時間貢獻給賭博一樣的所謂金融事業。那幾個月,他幾乎早上睜開眼就打開電腦,先看全世界行情變化,晚上閉上眼睛前最後一件事,一定是關掉電腦。他是真的荒廢了騰飛的工作。柳鈞深信,這幾個月裏,不會僅僅辦公費用出問題,一定還有更多憑證渾水摸魚。
  而他首先要做的不是亡羊補牢,而是於上班時間全心投入抓生產抓質量。果然,不出所料,抽檢成品庫產品的質量合格率並不是百分百。有些鑄件竟是出現肉眼可見的砂眼,也被魚目混珠當作成品。至於原因,無非是質檢高抬貴手,車間少扣廢品率獎。這幾天,一口氣查出好多問題,包括產品質量的,包括管理程序的,處罰單開了一疊,光是激光打印機就運作了近半小時。
  可這些都隻是馬後炮,柳鈞流著冷汗想到一個嚴肅問題,在他鬼迷心竅期間,不知有多少不合格產品渾水摸魚,又不知有多少疵品流到客戶手上。像他騰飛這樣的小規模製造企業,放到諾大的中國,幾乎是滄海之一粟,毫無優勢可言,基本上是四麵荊棘。騰飛得以安身立命,唯有質量和高端,而眼下,他似乎自毀江山了。柳鈞一時委覺不下,要不要將產品召回。如果不召回,需不需要派人去下家重新驗貨。而後者若是做出來,幾乎可以毀掉他用兩年時間建立起來的騰飛質量百分百的信譽保證。可如果坐等疵品被發現,更毀信譽。怎麽辦才好。
  與此同時,柳鈞利用八小時以外時間,全麵徹查這幾月的所有憑證。令他膽顫心驚的是,好幾張憑證明明是他的簽字,他卻對其絕無印象,毫無疑問,他簽署那些憑證的時候,大約正全心關注倫銅滬銅的起落。他這種精神狀態,賬目怎能不出問題。他發現最近幾筆短駁到內河碼頭的運輸費高得異常。他既然做銅期貨,當然也關心國際油價,在近期油價並無顯著上漲的前提下,運輸費怎麽可能上漲。柳鈞叫來掌管儲運的員工,指示要麽壓價,要麽換運輸公司。
  很快,員工就反饋,那家運輸公司方老板聲稱,要麽原價做,要麽拗斷。柳鈞以為很簡單,拗斷就拗斷,死了張屠夫,不吃帶毛豬。不曾想,運輸市場說大很大,說小很小,尤其內河碼頭短駁運輸,那真是鐵板一塊。與方老板拗斷之後,再聯係其他運輸公司,要麽一聽騰飛的名字就搖手謝絕,要麽有不知套路的拉上騰飛的貨色去內河碼頭,結果要麽不得其門而入,要麽被不知哪兒竄出來的人圍著車子砸。幾天下來,騰飛變成隻能進不能出的尷尬境地,發貨工作陷於停頓。

  第 84 章
  柳鈞悔得腸子都青了,若不是他前陣子鬼迷心竅,怎麽會有貨運價格偷偷小幅快跑,漲到眼下高價。而吃多了高價運輸費的貨運公司眼下自然是不肯自行降價,誰肯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柳鈞想到申華東家大業大,旗下幾家公司的日貨運量驚人,應該與那些人有些關係。他找申華東谘詢,果然沒問錯人。申華東了解內幕,本市內河碼頭有限,自從私有化開始,幾年裏幾乎被一群老鄉收入囊中。那群老鄉身在異地,自然非常團結,經常抱團議價抱團接貨,似乎內部有一套不為人知的運作體係,帶點兒暴力,帶點兒江湖。柳鈞眼前一黑,想到在本市很有名氣的楊巡那個老鄉團,幸好申華東否定,申華東答應幫助協調。
  申華東也告訴柳鈞,他的市一機正全麵轉型,專攻汽配那塊大市場。目前他手頭已經有一些現成的產品和技術,希望柳鈞什麽時候有空幫他看看夠不夠先進。申華東又問柳鈞前陣子究竟忙什麽,論壇不露麵,活動不參加,仿佛閉關苦修。一聽柳鈞說在做期貨,小贏,申華東立即追問本市某某據說是期貨操盤高手,某某一直動員他開戶,他有點兒心動。柳鈞連忙一五一十坦陳他的慘痛教訓,那運輸費風波就是因為做期貨期間神不守舍,才入了套。申華東一聽,這話與他爸苦口婆心勸說他的內容差不多,於是收心。既然柳鈞坦陳不避醜,申華東也實話告訴柳鈞,他現在很頭痛董其揚的安排,他這個洋MBA在公司的作用與董其揚這個土MBA的很是重疊,兩人經常就市場問題產生分歧,甚至發生衝突。可是董其揚與楊巡那時候簽的是三年合約,目前還沒到期,他不舍得高額違約費。
  “董總很不錯啊,我經常向他請教,他給我的主意幾乎全用得上。”
  “一,他不懂技術;二,他的工作與我的重疊。你真覺得他的主意好嗎?我怎麽感覺他的管理有點兒草台班子的意思。”
  “董總不懂技術這個難免,至於草台班子,我看不是,他的營銷管理理念不比我以前工作的德國公司差,或者……你回國前從沒在國外公司工作,心裏那套打算拿出來實踐的全是書本理論?”
  柳鈞給申華東舉例說明,果然,那些柳鈞以為正確的,申華東提出異議。柳鈞憑經驗判斷,其實申華東說的也沒錯,隻是未必就比董其揚的高明,各有千秋,那麽可見兩人之間存在著觀念上的差異了。兩人談得盡興,說著說著就各自出家門奔赴酒吧繼續。申華東不斷感慨,若是兩人合作,柳鈞管生產和研發,他管其他全部,一定珠聯璧合,隻是各自小日子都混得不錯,合作的基礎遠未呈現。他倒是建議柳鈞將董其揚接手了。柳鈞早覬覦董其揚,隻是董其揚身價不菲,他唯有奢想而已。
  他們說話時候,那個運輸公司的方老板到了,一起來的是申華東家的長期合作運輸公司老板,與申華東口口聲聲稱兄道弟。用申華東朋友的話說,他是押著方老板過來講和。但他們那行有規矩,破鏡重圓,喝三杯交杯酒,從此揭過,見麵都是朋友。申華東那朋友二話不說,也不管酒吧規矩,去櫃台摘下六隻紅酒杯,倒滿六杯綠瓶紅星二鍋頭。酒保一看那人架勢,什麽都不敢說,任他們拿自帶的酒在酒吧的場子自由發揮。
  柳鈞看看瓶子上明晃晃的56°,心說這哪是喝酒,這基本上就是灌酒精了。可是再看看申華東朋友與方老板手臂上年糕般粗的純金手鏈,以及方老板手背青鬱鬱的一個“忍”字,他知道今天逃不過去,能用喝酒解決,已經是看在申華東的麵子上了。柳鈞隻能豁出去,強笑著與方老板交臂喝下三杯綠瓶五糧液,頓時,整個人跟火球一樣,全身發燙。後來的事他全不知道了,等他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他身處醫院。
  柳鈞以胃粘膜損傷吐血和酒精中毒,終於彌補他一度鬼迷心竅在騰飛造成的虧空。
  柳石堂得知此事,更加生氣錢宏明,一心認定兒子如此是中了錢宏明那小子的全套。他找到錢宏英罵了一頓,錢宏英唯有唯唯諾諾。錢宏英雖然而今一心工作,做得風生水起,可是她的地位越高,心裏越留戀陽光下堂堂正正的生活,便越發擔心她過去的陰暗被人挖掘揭發,而柳石堂是她最忌憚的那個。等柳石堂離開,她便一個電話打給錢宏明,將錢宏明罵了一通,要錢宏明從此原理柳鈞,不許招惹。錢宏英問弟弟,柳鈞是一個能提醒痛苦回憶的人,為什麽一直巴著柳鈞不放,除了友誼,還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潛意識,自虐嗎。
  錢宏明回答不了,可是姐姐的問題又提醒他,為什麽?理智分析,他應該離柳鈞遠遠的,最好老死不相見。真的隻是友誼嗎。難道不僅僅是友誼嗎。
  柳鈞雖然將養了好幾天才恢複正常,可騰飛卻猶如“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終於拿到質量體係認證了,以後可以堂堂正正地進出大國營,而不用像偏房一樣地走側門後門。高息企業認定也批下來了,不過批下來的同時,一個經辦人員從柳鈞這兒私人借款五萬,倒是給了一張借條,不過借條上麵不見約定歸還日期。

  第 85 章
  騰飛公司開始走向一條被政府關注的軌道。柳鈞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關注多了,揩油的也多了,不過給的政策也多。政策在某些人手裏是彈性的,可以給你上限,也可以給你下限,端看你企業主拎不拎得清。柳鈞顯然不大拎得清,不過下限,他已經夠滿足。隻是眼看研發能力在業內公認不如他騰飛的市一機活得更多關照,柳鈞心裏到底還是有點兒不平衡的,可是也隻能認命,申家在本事散枝開葉,根係發達,豈是他騰飛可比。
  柳鈞還在亡羊補牢的當兒,市一機與技術合作夥伴的談判已經緊鑼密鼓地展開。此次談判,是市一機有史以來第二次走出去。與以往的茫然出走不同,此次走出去的掌舵人是申華東的父親申寶田,當年,申寶田是最密切關注市一機首次合資遭遇合同陷阱的人群之一,也曾為市一機當年的合同解套出謀劃策,因此早在第二次走出去策劃之初,申寶田就憑經驗簡單扼要給出一個備忘,指示幾處重點關注。申華東全盤操作,幾乎是完全將董其揚隔絕在合作談判之外。此刻,即使是市一機最底層的員工也已經看出高管們的算盤,八麵玲瓏的董其揚又怎會不知,但是董其揚依然按兵不動,每天按時上下班,即使辦公室門可羅雀。
  反而是柳鈞雖然查漏補缺忙得一塌糊塗,卻經常被申華東請去做技術高參,以免市一機在技術轉讓方麵重蹈當年之痛。即便是柳鈞也看出申華東強勢排斥董其揚,他私下規勸申華東妥善處理,愛才惜才。但申華東有申華東的行事方式,他甚至提請柳鈞充當媒介,與董其揚商談分手價碼。
  這邊談分手,那邊卻有兩封喜帖上門,餘珊珊與楊邐爭做十月新娘。餘珊珊的喜帖用掛號信寄到柳鈞的公司,柳鈞推理了一下,似乎餘珊珊從交朋友到結婚還不到一年,心裏很想問問申華東那新郎是誰,可靠與否,但前車之鑒,他提醒自己少管閑事。申華東也收到喜帖,這回他抽不出時間去打聽,見到柳鈞上門與他結伴赴談判賓館,就問去不去赴婚宴。
  柳鈞老老實實地說:“餘珊珊應該早知我不會赴宴,我還在納悶她為什麽給我寄喜帖呢。”
  申華東眼珠子一轉,疑惑地道:“肯定是找了個金龜婿,很拿得出手的那種,示威吧,嘿,無聊得緊。”申華東想了想,又道:“難道我們追求她一次,就得對她終生負責到底?那麽你我負責那天大喜日子敲鑼打鼓地幫她辭舊迎新,到時候看誰更尷尬。嗬嗬。”
  柳鈞不願接腔,轉了話題,“你怎麽帶我走後門?太繞了,前門又沒在修路。”
  “前門有個瘋子等著砸我的車。那瘋子以前是市一機正式工,市一機還是國企時候停薪留職,現在忽然想回來上班,人事當然不同意,那瘋子就鬧到我辦公室,揚言他既然當年沒將檔案轉出去,我們現在也無權將他的檔案轉送到勞動局,我們得對他負責到底。問題是法務一查,發現還真被那瘋子鑽了法律空子。我隻好避著走,心裏真是咬牙切齒想幹一票違法亂紀的狠事啊。”
  “你這不算什麽,對方最多給你造成一些不便。我以前一個員工偷圖紙,被我設法抓了送去坐牢,他坐牢期間他老婆帶著兒子跑了,他老娘走投無路跳河自殺,他一出獄就找我,威脅說他這輩子被我害了,他現在是亡命之徒,我要麽給五十萬了結此事,要麽等著挨悶棍。你說這是什麽事,才剛按下我爸車胎被戳那頭,又來了一個更要命的。你爸做了那麽多年企業,有沒有人找上門?”
  “怎麽沒有,我還記得小時候有陣子好幾個人吃睡都賴在我家,現在我爸地位超然,底層有糾紛不大會找上他,輪到我挨槍子兒。前陣子我們開除一個好吃懶做的清潔工,結果清潔工她爸打上門來,正好我出門經過門衛,那人操起凳子就飛過來,我幸虧跟著你學拳腳了,要不然出人命。還有質檢跟車間打架,整個大車間的械鬥。說起來,咱什麽沒見識過,這兩年大風大浪全經曆了。”
  “哎喲,全武行,車間遍地冷兵器,我那兒也鬧過這麽一出,才夏天的事兒,我那時候不是狠抓質量嗎,我至今半夜三更回想起來還心有餘悸,一測血壓準超標。我那天搶了一根螺紋鋼撬棍進去勸架,撬棍一頭尖嘴,一頭鴨嘴,近一人長,真要出手,準一手一條人命。事後他們說我那次紅了眼,真象要殺人,他們就怵了。至於每天的小打小鬧,唉,我現在已經麻木了。我現在修煉到可以麻木不仁地途徑吵架鬥毆現場而不出手,隻打電話給當事人的直係上司,讓他們順序處置,得道了吧。”
  “你知道我爸怎麽說,他說等哪天我修煉到聽說車間出了人命依然麵不改色安坐如山,我才可以回集團上班。他說人做到一定層次上,拚的已經不是腦力,那層次的人都差不多聰明,而是比耐力,看誰更沉得住氣,沉得住氣的人才能思慮周詳,少出紕漏。我目前還做不到,我還喜歡真心實意地拍案而起,而不是裝腔作勢拍給別人看。”
  柳鈞聞言,頓如醍醐灌頂,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想想最近因談判而頻繁接觸的申寶田,想想他一直視作偶像的宋運輝,再想想自己這幾年走過的坎坷,以及性格的前後變化,他心中千言萬語,卻隻吐出四個字,“原來如此”。再回首,隻覺得心胸開闊,因公司雜務繁瑣積鬱胸口多年的悶氣似乎在雲淡風清。他現在唯有佩服他爸,當初哪來那麽大膽魄,讓他一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獨挑大梁,換他可不敢,他隻會學申寶田,先發配兒子做一方諸侯曆練幾年再說。
  而楊邐的喜帖則是約請吃飯,見麵遞交。雖然婚禮之前準備工作繁忙,可楊邐竟然撥出一晚上時間,單獨與柳鈞吃飯。飯店由楊邐選擇,柳鈞先到,進去包廂,往窗外一看,正好麵對著楊巡正在造的五星級酒店。淡淡夜色中,隻見體量龐大的裙樓,與巍峨聳立的主樓,柳鈞即使不是建築業從業人士,也能從中見識到楊巡的實力。他在心中歎了一聲氣,將窗簾拉上。
  楊邐穿一件真絲吊帶連衣裙,外罩西裝短外套,配一串滾圓的白色珍珠項鏈,既嫵媚又幹練。楊邐心知柳鈞不可能去參加她的婚禮,故拿來喜糖,今天就送了柳鈞。柳鈞也掏出賀禮,一套SKII禮盒,乃臨時抱佛腳,讓他爸從上海寄來。
  “同一樓層的鄰居,竟然事先不知道一點兒信息,你保密工作做得忒好。”柳鈞替楊邐拉開座椅,“新郎官呢?等新郎官來了再點菜吧。”
  “他不會來,他在新房盯著打掃呢。看看我們的婚紗照。”
  柳鈞心裏生出一絲狐疑,接婚紗照翻看,見新郎官是個健壯的青年,與楊邐站一起,顯得稚嫩。倒不是年齡上有差別,而是神情上,一望而知的單純。看看對麵老練點菜的楊邐,再看看婚紗照上的新郎,柳鈞更是心生詫異。
  楊邐早已感覺到,爽快地笑道:“有話直說便是,藏藏掖掖做什麽。我家新郎官性情陽光,心胸坦蕩,懂得體恤家人,尤其難得是做一手好菜,多好。找丈夫嘛,又不是找情人,人好才是第一位。”
  柳鈞開始還真信了,可楊邐越往詳細解說,他越懷疑,但他剛決定學習見怪不怪,就微笑道:“這話說得很有道理,人品好最要緊。最近忙什麽?賓館籌建是個大工程吧。邊打邊學?”
  “我熟悉五星級賓館運作,現在的主要工作還不是具體事務,而是洽談酒店管理公司。原先我們談的是香格裏拉,但現在看來香格裏拉條件太苛刻,準備多談幾家。嗯,市裏剛劃出一片地做科技園區,我前兒過去看了一下規劃,你倒是動作麻利,比我還快一步啊。你看中的那塊地兩麵環水,風景極好,唯獨對岸一座寺廟大煞風景。準備搞開發嗎?”
  “搞什麽開發,我老老實實做實業。公司規模擴張,原先的土地已經不夠用,正打算把研發中心遷出來。那塊地風景不錯,適合規劃一個可以安靜思考的環境。而且科技園區離市區近,方便工程師們的生活。你也看中那塊地?”
  “不,既然你還沒付款,我實話告訴你。本地老話有說,廟前窮,廟後富,廟左廟右多寡婦。那塊地正處廟前,風水大忌。否則你想,那麽好的地段,哪兒輪得到你打主意。怎麽樣,我是不是很俗?嗬嗬,近年看地多,接觸的都是這方麵的知識,想不知道都難。對於寺廟,我可以無神論,可是我的客戶們會用腳投票,我不得不考慮周詳。”
  柳鈞聽了啞然失笑,“我說呢,我說呢,我一眼看中的地塊怎麽沒人跟我競爭。不過我無所謂,我準備在那兒搞純研發,與客戶無關。太好玩了,真想不到你這樣的人還懂得這種東西。”
  楊邐小心地看著柳鈞笑得心無芥蒂,而不是嘲笑,才放心地笑道:“沒辦法,吃飯家什,不得不知。不過我得提醒你,那塊地未來升值潛力就差了,年代不同啦,拆廟的運動可能不會再來。”看到柳鈞心悅誠服地點頭,楊邐心裏歡喜,“其實這種事我以前也挺排斥,你知道我為什麽熟悉五星級酒店嗎?以前……我們這一代算是看著瓊瑤長大的……”
  “我看古龍。”
  “都是充滿夢想的文字。那個時候,我向往看不見的階層,看不見的生活,那個時候五星級酒店是最佳也是唯一的窗口,我好不容易爭取到五星酒店工作的機會。看不見的階層……唉……我大嫂就比我明白得早,我最遲鈍,最近才明白一個道理,草根出身的人,心裏永遠是野火燒不盡的草根。”
  柳鈞聽得莫名其妙,“我國改革開放二十幾年,真正好日子才不到二十年,可以說遍地都是草根,不要在意。”
  “不,人與人是不一樣的,那是一種境界,自出生便已注定起步的軌道是哪一條,就像田徑場上的跑道,你站哪圈就跑哪圈,踩線是要遭處罰的,甚至取消比賽資格。我卻至此才弄明白。”
  柳鈞更加一頭霧水,“人生與跑道沒有可比性。雖然人定不可能勝天,可是……”
  “那是因為你一直占著內圈跑步,你看不到外圈的艱辛。”
  “我認為這是心魔,你看你大嫂,不是快快樂樂地積極生活著?”
  “她比我看得明白,現在一個人在波士頓撫養一雙兒女,對我大哥大撒把,我大哥反而敬重她。她很有智慧,一個人將生活安排得極好,照顧孩子之外,還可以攻讀會計碩士課程。啊對,其實就是心魔,放下一顆心,外麵天高地遠。”
  柳鈞陪著楊邐喝酒,聽楊邐不著邊際地扯得原來越跳躍,愈發感覺這頓飯不簡單,楊邐似乎真有心魔。一瓶紅酒,楊邐喝了大半,酒盡時候,楊邐忽然問一句:“柳鈞,你有沒想過報複我大哥。”
  “沒有機會。”
  “說明你心裏還是想的,難怪我大哥一直提防你。”
  柳鈞心裏吃驚,但表麵若無其事地道:“我想你大哥更應該警惕的是資產負債表,這麽一座賓館造下來,你們的資產負債表一定很嚇人。”
  “問銀行借十萬,我們怕銀行。問銀行借到一千萬,銀行怕我們。等我們借到一億,那就大到不能倒下了,連政府也怕我們了。擔心什麽。你是不是還打算購並你公司隔壁那家搖搖欲墜的微型軸承公司?”

  第 86 章
  “你大哥這麽關注我?”柳鈞給嚇出一身冷汗,可是楊邐酒後失言一次之後不再多說,給柳鈞心中留下極大疑團。可柳鈞終是忍不住,他太忌憚楊巡,不弄清楚心裏貓抓貓撓的。“你大哥對那微型軸承公司有打算?”
  楊邐卻微醺著問:“新開的高爾夫,你做會員了嗎?我上回去打了一下,環境還不錯的。”
  “沒做,對高爾夫興趣不大。”
  “有人告訴我,在那兒社交挺不錯的。最近玩什麽好玩的?”
  “最近……嗬嗬,很自戀地錄我彈的鋼琴曲,去一家不怎麽樣的錄音棚裏玩兒。”
  楊邐眼中露出羨慕,是的,優越的人自己是不會知道優越的,但是旁人清楚。“這個需要好幾天嗎?不是彈幾個曲子嗎?”
  “我的一枚手指不大靈活,若發揮好,一次通過,發揮不好,隻好再來一遍。我也很不願意。”
  包廂的氣氛一下冷了,楊邐沉吟許久才道:“你說我大哥怎可能不時時提防你。他恐怕現在很後悔很後悔,他原以為你隻是個白麵書生,是個有回頭路可走的書生,以為你遭遇挫折肯定會逃出國去。想不到你這麽有堅持。當然他不會告訴我,我想他把兩個孩子送出國去,也是出於安全考慮。”
  “我還不至於做出下三濫的舉動。”
  “是的,我相信,但我大哥不會這麽想,人跟人是不一樣的,所以人的底線也不同。我原本一直想化解你的怨恨,可是……要求別人做聖人,是不識時務吧。放心,你們之間目前並無交集,大哥還不至於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楊邐晃晃手中的空酒杯,看一眼柳鈞的,不由分手地將柳鈞酒杯中的紅酒倒來一半。“最後一杯,請祝福我一個月後的婚姻美滿幸福。”
  兩人一飲而盡,柳鈞奇道:“你在擔心?像你這樣豁達理性的女孩,首先挑選的人就不會錯,其次未來的生活瑣碎你一定也能妥善處理,有什麽可擔心的。婚前焦慮?晚上請你唱歌散心。”
  “我……豁達……理性?”一直到結賬出門,楊邐還在反複念叨“豁達理性”,微醺的腦子轉不過彎來,她竟然能與豁達理性沾邊,若不是柳鈞說出來,她一定不會信。因此上了車,她決定豁出去,厚著臉皮問柳鈞:“你真覺得我有這麽好?如果你與我大哥之間沒有恩怨,你會不會追求我?”
  柳鈞毫不猶豫地給了一個“會”。於是,楊邐的心飛揚起來,她笑得非常開心。台風的邊緣影響已經漸漸顯現,街上是一陣接一陣的風。柳鈞出了一個好主意,兩人不去K房唱歌,而是回家,坐到柳鈞家朝東的大露台上迎風喝酒歌唱,有鋼琴現場伴奏。楊邐一疊聲地叫好。一路上到家,柳鈞一直拿著手機叮囑複查公司的防台工作,足足講了半小時,但是楊邐理解,她也管過工廠,了解其中的瑣碎。她想,這就是九死一生經曆萬水千山之後的豁達理性了吧。
  兩人迎著台風唱得非常盡興,唱的都是高中大學時候的老歌,他倆年齡相仿,非常有共同語言。一直唱到風急雨驟,一身透濕,在露台上被台風刮得再也站不住,才哈哈大笑回房。但是楊邐喝一杯柳鈞煮的薑湯回家後,卻站在熱水淋浴籠頭下哭了。快樂永遠不屬於她,她寧可不要什麽豁達理智。
  柳鈞想不到能與一個理智的女孩玩得這麽瘋,他帶著醉意擁著風雨敲窗聲開心地睡去。窗外,是瓢潑一樣的大雨,整整下了一夜還不停歇,台風中心於淩晨登陸。早上起來,建築質量良好的牆麵竟然會有些許滲漏。柳鈞驚訝地探視地麵,隻見城市路麵黃濁濁一片汪洋,可見一夜降雨量。檢視手機,昨晚可能喝多,竟然關機,柳鈞驚出一頭冷汗,連忙衝出門去,連早飯都顧不得吃,小心翼翼開車趟水趕赴公司。
  進工業區,沿路是被刮翻的彩鋼屋頂,是浸水的機器設備,是隨髒水漂浮的包裝盒,和憂慮的人們。柳鈞提心吊膽地想著他的那些精密數控機床,若是浸水,那就麻煩大了。他心急如焚,可是不敢加大油門,以免發動機進水。好不容易龜爬至公司大門,親眼目睹完好無損的屋頂,柳鈞幾乎激動得想哭。走進廠區,根據本市五十年一遇降雨量設計的排水係統發揮了作用,即使外麵市政排水係統已經癱瘓,可是騰飛卻可以用水泵抽水保證了車間幹燥。騰飛完美地抗擊了台風登陸。
  基建時期,他頂著譏笑甚至謾罵,一絲不苟地選擇設計單位,一絲不苟地審核各項設計,一絲不苟地選擇建築用材,一絲不苟地現場監督,而今於此大風大雨裏,終見真章。柳鈞站在瓢潑大雨中驕傲地看著這一切,很想抓一個當初嘲笑他的人來此現場,看,他當年做得對,當年的高價付出值得。
  包括他這幾年來堅持的產品的用料,產品的質量,和產品的設計,時間將證明他的正確。
  然而,同一工業區的另一家公司老板卻鎮定自若地看著淹水的車間告訴柳鈞,市場才能證明正確與否。固定資產因偷工減料在台風中造成損失?無所謂。他們本就不追求精密加工,等雨過天晴,機器設備洗洗刷刷便可正常使用。成品表麵水淹後的鏽跡?酸洗一下便是,公差要求又沒那麽高。還可以遞一份資料去稅務報損,另遞一份資料去保險公司索賠,他的低成本也是精確計算的結果,而且是被市場認可的精確。那位老板還善意地取笑柳鈞,他隻要穩守幾隻成熟經典的產品,一年四季便可旱澇保收,做人越來越瀟灑,誰讓中國市場那麽大呢。哪像柳鈞做得辛苦,成天趕著技術潮頭奔跑,不進則退,不能止息,最後賺的大多進了勞動力成本,何苦,也不過比他稍微多賺一點兒。
  柳鈞的驕傲被“嗤”地一聲澆滅了。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追求更快更高更強有時候是個笑話。
  在這場風雨中,另一件意外發生的小事牽動柳鈞的神經。因為小時雨量太大,又恰逢天文大潮汛,河道排水不暢,科技園區河流倒灌,水漫金山。柳鈞相中那塊土地對麵的小廟因是曆史久遠的黃泥土牆,牆腳經不起一天一夜浸泡,悄無聲息地倒塌。這事兒正中科技園區管委會的下懷。這種小廟,拆,不符合當下的政策,不拆,卻占著好地正中位置,規劃都得繞著走。這下正好借機將小廟遷址,管委會送出一塊高爽平地,終於拔掉心頭一根刺。
  但柳鈞憂心了,他被楊邐點醒才得知自己得到一塊好地的前因後果,這下小廟搬遷,他會不會被取消資格。柳鈞一得知消息便直奔科技園區管委會,卻見到楊巡的別克也泊在停車場。柳鈞不知哪兒冒出一個預感,楊巡正是衝著他相中的那塊地而來。果然,事情被柳鈞不幸料中,他帶去用作預付金的支票不被接受,解釋是,因情況生變,該地塊將重新規劃,將與對岸統籌考慮。柳鈞被要求等候重新規劃後的通知。理由是如此的冠冕堂皇,又正好巧遇大自然引發的不可抗力,柳鈞麵對笑容可掬的工作人員和牆上巨幅科技園區地圖,徒呼嗬嗬。誰讓他前陣子流動資金緊張,又恰逢銀行還貸日,沒及早將預付金入賬呢。可又想,即使預付金入賬,遇到這種不可抗力造成的結果,他心裏就有底氣了嗎。根據他對那些人的了解,答案依然是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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