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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線:兩隻前夫一台戲

(2010-07-07 12:18:34) 下一個

  金龜婿?烏龜婿?
  私以為,沒有丈夫並不可悲,可恥的是我連奸夫都沒有一個,卻成了全揚州城貞潔女子引以為戒的反麵。
  這事委實有些愁人。
  想當年,我剛及笄那會兒,爹爹還未有丁點將我當成盆水潑出去的意願,整個揚州城遠至蘇杭一帶的才俊公子皆不管不顧蜂擁而至,上門提親的人絡繹不絕,鎮日裏車如流水馬如龍,嘈雜得連我們家大門外鎮門的兩隻石獅子都恨不能變成活的咆哮一嗓子摻合摻合。
  不過將將過去三年,卻物是人非,滄海桑田。我認為,現如今便是爹爹大張旗鼓辦個潑水節號稱要將我這盆水潑出去,恐怕也招不來水蚊子一兩隻,更莫說所謂年少才俊所謂世家公子這類眼高於頂的金龜婿。
  其實,這也怨不得他們。倒不是說我這三年呼啦啦一下子便年老色衰徐娘半老了,我雖不是很清楚怎麽個美法算作傾城之姿,然,每每攬鏡自照,竊以為我如今比三年前反而還要好看一些。當然,也斷然不是因為這三年我們沈家的家業敗落,商戶當鋪劈裏啪啦皆倒閉了,反而,爹爹的生意倒是越做越大,店鋪添了一排又一排,銀庫撐得滾滾圓。
  但是,怎麽就嚇跑了這許多公子哥兒呢?這自然是有個挺深沉的緣由。
  我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子,深思……
  誰也不願由“金龜婿”變成“烏龜婿”不是?人人皆喜歡現成的東西,隻是,這現成的東西若是個待墜地的奶娃娃,恐怕便避之惟恐不及了。
  我素來是個樂天向上的進取之人,坐以待斃實在不是我的風格。我既已非待字閨中的黃花閨女,自然便沒有那許多忌諱,與其悶在家中等人上門提親,倒不若結交一兩個媒婆常常出門相相親,一來打發些閑散時間,二來也好早日覓得一個慈悲寬宏的良人嫁出去。
  隻是,我名聲在外,揚州城中的公子老爺但凡聽到一個“沈”字皆畏如蛇蠍,更莫說相親。但是,冰人館裏的媒婆們手段了得通天有術,說服不來當地的公子少爺,卻另辟蹊徑將主意打到了那些初來揚州乍道的外地男子身上。
  譬如,今日這個馬公子,聽說便是從山西來的一個晉商,素慕江南女子之溫婉,想趁著在揚州做生意這個把月裏娶得一個嬌妻返鄉。
  冰人館裏的柳媒婆昨日來問我的意向,我掂量了一番,一非在朝為官,二非大富大貴,不過是個小本生意人,便應允了。今日,這馬公子就在城裏最大的酒樓富春樓裏訂了一個包間邀我前去會麵。
  現下,我二人正麵對麵坐在這個喚作雅頌閣的包間裏,柳媒婆則天花亂墜地坐於我的右手邊。
  我用餘光覷了覷這馬公子,一時頓覺眼珠子被填得滿滿當當,險些分不出一絲縫隙看清柳媒婆坐於何處。
  呃,這馬公子長得果然富態,臉圓腰圓肚子圓,總而言之,十分地珠圓玉潤……
  我低下頭緩了緩眼珠,心道,圓也好,但願他的心胸和和他的肚子一般又圓又廣博。
  我今日穿了件斜襟繡袍,花色秀雅不繁複,雖然四月有餘的身孕並不見有多少顯懷,但是,我還是讓繡娘在腰身處稍稍放寬了三吋,鼻翼以下遮著爹爹再三叮囑的出門必帶三角紗巾掩去一半臉麵。
  儼然一副戲台上女刺客的扮相。
  豈料,這圓圓的馬公子與我對視一眼後兩眼立刻赤亮精光,儼然夜裏的梁上君子見著誰家的黃白之物一般,急切搓了搓雙手,似乎有些不知如何開口的模樣。
  柳媒婆得意一笑,舌燦蓮花,“馬公子,這位便是沈家大小姐,揚州城內最負盛名的美人兒。”
  我嚼了嚼,簡簡單單一句話,卻頗有幾分講究。一來,柳媒婆在說到“沈家”二字之時,特意加了重音,頓了頓,便是房簷上路過的貓都能聽出其中奧妙,莫說是活生生的人。舉國上下,誰人不知揚州沈家生意霸天下,江浙一帶有一說“十鋪七沈”便是最好寫照。
  二來,我以為但凡五官端正的女子入了媒婆口中皆算得上美人,而“最負盛名”四字我倒也擔得起,不是美得最負盛名,而是我那些頗有幾分跌宕起伏的過往之事還有我腹中的娃娃,生生叫我在揚州城中家喻戶曉。
  是以,我便斂眉生生受下了柳媒婆這句話。馬公子那眼睛在聽完這句話後閃亮得益發燦爛了,複又搓了搓手,亟不可待一拱手一彎腰道:“果然名不虛傳!小生馬天寶這廂有禮了。”
  天寶……呃,挺喜慶的名字,配著倒也合襯。
  我朝他略略頷了頷首,“馬公子有禮。”一邊在裙擺下輕輕踩了踩柳媒婆的腳。
  柳媒婆何許人也,自然一下便心領神會了,連忙端起茶壺給馬公子斟了一杯茶,察顏觀色道:“不知馬公子對沈家小姐意下如何?”
  那圓溜溜的馬公子忙不迭道:“甚好甚好,再好不過。簡直是九天仙女下凡,莫說其它,馬某今日有緣得見一麵已實屬三生有幸。”
  柳媒婆掩嘴得意矜持一笑,咳了咳又道:“還有一事更好!聽聞馬公子三代單傳,子嗣單薄。可巧沈家小姐四月之前一夜入夢,夢見了滔天大水之中送子觀音金芒一閃而過,第二日便診得喜脈……”
  “妙兒?”
  我正訝異這柳媒婆巧言令色化腐朽為神奇的編造之功,津津有味聽得正在興頭處,冷不丁聽見一個頗熟悉的聲音喚我的名字,生生截斷了柳媒婆眉飛色舞的即興說書。想來馬公子亦還未聽清症結關鍵之所在。
  抬眼望去,但見一個月白風清的青衫公子被一個帶路小廝領著正跨入閣內,見著我,不慌不忙地擺出頗有幾分意外的模樣,此人不是裴衍禎卻是哪個。
  那冒冒失失推門帶路的小廝一抬頭見著有人,立刻慌道:“實在不好意思,攪擾各位客官了。”轉身對裴衍禎道:“裴大人,方才是小的記錯了,這雅頌閣早便被馬公子訂下了,空著的是隔壁的聽風閣,煩請您隨小的移步過去。”
  裴衍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其餘二人,溫和一笑,“不礙事,隻是唐突了各位雅興。”對那小廝道:“待我打聲招呼賠過不是便隨你去。”
  這廂,柳媒婆已惶恐站起身,對著裴衍禎福了福身,敬畏道:“民婦柳陳氏見過裴大人。”
  那馬公子倒不愧是生意人,機敏得緊,一下跟著站起了身,隻聽那柳媒婆忙對他介紹道:“馬公子,這位便是我們揚州城的父母官裴知府裴大人。”又對裴衍禎道:“裴大人,這位是來揚州做生意的馬天寶公子。”
  “草民見過裴大人,早慕裴大人清廉雅達之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馬公子忙不迭對著裴衍禎作揖行禮,我數著,這馬天寶今日便三生了兩回,這三生委實短了些。
  裴衍禎含笑頷首算是回禮,不疾不徐道:“哪裏,馬公子謬讚。此處不是衙門,無需拘泥這許多禮節,都坐下說話吧。”
  見他站著,柳、馬二人哪敢落座,皆訥訥站著不知該如何動作。裴衍禎卻轉向我,道:“妙兒,你如何在此?”
  呃,此問十分奧妙。
  一男一女一媒婆一包間,再明顯不過的答案,隻是,我一抬頭對上他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卻不知該如何接口了。其實,我比較想問的是我這一身女刺客的扮相你如何一眼就認出我了?
  柳媒婆那舌燦蓮花的功夫此刻卻消失殆盡,半點全無,一味地低著頭隻當自己是張凳子。
  馬公子卻在這當口熱絡插道:“叫裴大人見笑了,我與沈小姐正在相親。”
  “哦~?相親?”裴衍禎一臉高深莫測。
  “正是正是。”馬公子一張圓臉生生飛上了兩片靦腆的紅暈,叫我看得一愣一愣,又聽他道:“不想裴大人竟認得沈小姐。”
  裴衍禎甚親切看了看我,道:“豈止認得。”
  唯恐他說出什麽話來,我趕忙截道:“我和裴大人是親戚。”
  “啊?”馬天寶好奇,“不知是什麽親戚?”
  “裴大人是我的遠房娘舅,嫡嫡親的遠房娘舅。”絕非虛言,字字屬實,有聖旨為證。
  立刻,馬天寶像被錠金元寶砸了腦門一般頓時大放異彩,“既是一家人,大可不必分兩房,還請小舅舅一並入座。”一麵說著一麵招呼小廝上碗筷,圓臉上的紅暈硬生生由兩片嬌羞成兩團。
  一家人?小舅舅?
  我抖了抖,裴衍禎似乎亦怔了一瞬。
  嬌羞,嬌羞你個頭!
  馬天寶不管不顧,自來熟地拉了裴衍禎便要落座。
  裴衍禎看著我溫文一笑,“如此便恭敬不如從命了。”一撩衣擺翩然入座。
  一張四方桌,此刻陣型便成了,馬天寶和我對麵,裴衍禎坐於我左手邊,柳媒婆坐在我的右手邊和裴衍禎對麵。那柳媒婆一臉悔不當初的模樣,倒像是恨不能立刻縮成個杯子。
  馬天寶一麵熱絡地給裴衍禎斟茶布菜,一麵親熱地“小舅舅”長“小舅舅”短地稱呼著,裴衍禎不知是何心思,隻是似笑非笑看著我,我坦然又從容地生生受下。
  正預備喝口茶,不想裴衍禎卻伸手蓋在了我正握住杯身的手上,“妙兒,你的胃不好,這綠茶寒涼,況,你如今身子不適,還是莫喝的好。”
  馬天寶看了看小舅舅交疊在我手背上的手,麵上圓肉扭了扭,喃喃道:“小舅舅好體貼……”
  裴衍禎在我犀利的目光下握了握我的手方才鬆開,氣定神閑地謙虛道:“一般,這是我分內應當。”
  話音未落,聽得門呼啦一聲又被推開,一人錦衣玉帶站於門外嘖嘖有歎:“好大的一陣風啊!竟將這門扇都給刮開了!”
  既而,眼睛一抬掃了眼屋內,裝模作樣吃驚地將折扇放在手心一敲,“嗬!這不是妙妙和裴大人嘛!好巧好巧!正所謂人生何處不相逢,一陣大風便叫你我偶遇於此。”
  我黑了半邊臉,確定方才清楚看見這門是宋席遠自己推開的,遂直言不諱道:“宋公子玩笑了,一絲風都沒有。”
  “沒風嗎?”宋席遠認真地伸手探了探四周氣息,一邊自說自話向內走,“那便是這門扇太柔弱了,居然無風自開。老陳,你說是與不是?”
  一個中年仆從站在他身後木著張棺材臉,一本正經伸手晃了晃那可憐的門扇附和道:“三公子說的是,確實柔弱。”話音未落,那扇鏤花桃木門便在他手下訇然委地,壽終正寢。
  宋席遠無辜地聳了聳眉,一臉你看你看我說吧的模樣,忽地,麵色一轉笑嘻嘻地將折扇一收,道:“喲!這不是柳媒婆嗎?”。
  “見過三公子,虧得三公子好記性竟記得住老身,實在惶恐。”柳媒婆對宋席遠福身,麵上笑得十分勉強。
  “如何記不得,揚州城內誰人不知柳媒婆?況,柳媒婆鎮日裏為妙妙張羅相親,真真熱心至極,感人肺腑!叫席遠銘入五內,不知如何報答才好。”宋席遠笑得益發燦爛。
  柳媒婆不自在地扭了扭,立刻噤聲。
  裴衍禎淡淡品著茶,雲淡風輕得塞外高人一般。
  我心下升起一陣哀傷……今日之事給這般一攪,怕不是凶多吉少。
  果然,不過一念閃過,便見宋席遠將手肘閑閑撐在了馬天寶肩上,“這位公子,今日席麵可是你做莊?”
  那馬公子愣愣看著宋席遠,一時不知如何應對,訥訥應道:“正是在下。”怪可憐見的……憑心而論,宋席遠這廝,我亦常常不知如何應對,況,宋席遠似乎有一惡癖,專挑軟柿子捏。
  “既是你做莊,為何隻請裴大人不請我?”宋席遠眼睛一彎,似乎十分委屈。
  “嘎?”馬天寶顯而跟不上宋席遠詭異的思路。
  “同是妙妙的前夫,為何裴大人在受邀之列,我宋三便被摒棄在外?”電閃雷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啊?”馬公子手上筷子啪啦落地,“前夫?裴大人不是小舅舅嗎?”
  “小舅舅?”宋席遠拿開了手肘,肅穆道:“不想一頓飯的工夫,稱呼便這般親切了?說起來,裴大人,宋某過去倒忘了呼你一句小舅舅,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裴衍禎淡然道:“無妨。我亦不想收你這外甥女婿。”
  “小舅舅……前夫……”馬公子不解喃喃,顯而還沒糾結過來。
  宋席遠彎腰替他拾起筷子,在桌上擺好,善心道:“這裴小舅舅便是妙妙的前夫,當然,我亦是妙妙的前夫。”
  一語驚醒夢中人,馬公子麵上福肉一顫,抖得波瀾壯闊,瞠目結舌道:“啊!亂……亂……亂倫!”
  一語定乾坤。
  “精辟!”宋席遠扇骨一擊手心讚道。裴衍禎溫溫涼涼看了他一眼,宋席遠倒是立刻不再多言。
  隻是那馬公子卻顯然沉浸於噩夢之中不能自拔的模樣,還兀自念叨:“亂倫……亂倫……兩個前夫……兩個……前夫……?”
  看他盯牢我一副欲語還休想問卻不敢問的模樣,我歎了口氣,罷了,今日相親看來鐵定不成,遂體諒問他,“馬公子可是想問我哪個前夫更前?”
  聞言,馬公子本來還強撐著的身子劇烈三抖,兩眼一翻,厥過去了。
  噯?現如今的公子哥兒,怎的心理皆這般脆弱?真真叫人扼腕得緊。
  想來我這連受重創之弱女子都不曾似他這般情緒起伏過,可歎可歎~
  當然,裴、宋二人之所以是我的前夫,絕非因為我是他二人前妻這麽簡單……

  搶新娘?搶新郎?
  此事便從最初說起吧。彼時,裴衍禎還不是我的遠房小娘舅,我也不是他的遠房外甥女。
  我們沈家是生意人家,據說是從我曾曾祖爺爺那輩兒開始發跡的,當年我曾曾祖爺爺從徽州城邊上一個喚作黟縣的小山溝裏單槍匹馬殺到揚州城中,用一根竹扁擔作挑夫起家,最後竟成了揚州最大的米鋪老板。從此,生意經世世相傳,銀子票子代代積攢,到了我爹爹這輩,沈家的生意已是遍地開花。當然,“富可敵國”那隻是外人不靠譜的揣測臆想,誰再有錢也不能比皇帝陛下有錢不是?
  是以,我們沈家雖富貴卻不是那些侯門官宦書香門第,爹爹始終以自詡“粗人”為榮耀,一開心起來便是粗話連篇不帶重字,一動怒起來更是髒字漫天紛飛,最最瞧不上的便是文人騷客咬文嚼字的矯情勁兒。
  我的名字便是最好的寫照,沈家曆代所出男丁居多,女子偏少,遂爹爹便給我取名為“妙”,拆開便是“女少”二字,直白好記又上口。
  家裏養了支戲班子,每每逢年過節搭台唱戲演的不是“智取生辰綱”、“醉打蔣門神”,便是“趙子龍單騎救主”、“戰宛城”、“伐子都”這類武戲,鏗鏗鏘鏘好不熱鬧。
  遙想我還未出閣時最喜歡看的便是《水滸》、《三國誌》這類畫本,當然,家中也隻有這類畫本子……
  哪個少女不懷春?看多了聽多了難免生出些憧憬向往。我那時最心儀的便是水滸一百單八將中排行第六的豹子頭林衝,豪邁豁達,敢闖敢衝,沒有那許多忌諱,又待人真誠,我以為實乃男人真本色。
  但凡戲班子排演有關林衝的武戲,我皆場場不落奔去聽,搞得姨娘們一陣恐慌,以為我瞧上了哪個小戲子,忙不迭在爹爹耳邊旁敲側擊,誰知爹爹卻哈哈一笑道:“妙兒若看上哪個,隻管告訴爹爹便是,爹爹替你做主。”
  姨娘愁了,我卻喜了。爹爹如此開明豁達自然叫我十分歡喜。
  隻是,不曾想,我及笄那年,多少年少俊傑豪門子弟上門求親,爹爹卻獨獨給我定下了裴家獨子裴衍禎。我當時初聽,不啻於五雷轟頂地龍翻身,險些當場便哭了。
  想當年我為何獨獨鍾情林衝?卻連三國戲文裏的趙子龍都看不上眼,覺得趙子龍還不及黑旋風李逵來得好,便是因著這趙子龍是個小白臉兒。要知道,我最最瞧不上的便是細皮嫩肉的白淨男子!
  如今聽聞這裴衍禎便是揚州城白淨男子之典範,非但如此,他還犯了我的一個大忌,不但白淨,還是個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百無一用的書生。
  裴家是出了名的官宦世家,家中世代文臣輩出,好像還出過幾個聲名遠播的弄權奸臣,到了裴衍禎這代竟然隻得了他這一個獨子,自然恨不能他食書枕詩孔孟不離身,裴衍禎倒也盡得真傳,十六歲便在殿試之中一舉奪魁,被皇上欽點為新科狀元,供職翰林院,一路仕途平坦。
  如此,倒也罷了,隻是這裴衍禎偏生還是個多愁多病身,在京裏做官做了些時日便水土不服病痛纏身,是以,向皇上辭去京官告病返鄉,回到揚州城做了個芝麻綠豆大的縣官一做便是數年。
  此番求親諸人中,分明爹爹從未曾將他放在眼裏,怎地他一登門拜訪過,一夜之間爹爹便像中了魔怔一般徹底顛覆了幾十年的原則,堅定不移地一口咬定沈家女婿非裴衍禎不作第二人想。
  是夜,爹爹勸慰我道:“這裴衍禎我瞧過了,真他媽是個驚才絕豔的小子!有前途!”
  我驚了,讀書人就是花花腸子多,不曉得給爹爹下了什麽迷魂術,竟將爹爹一個粗人哄得連“驚才絕豔”這種文縐縐的詞都冒出來了……
  當然,我亦生了幾分好奇,不曉得怎麽個“驚才”法,怎麽個“絕豔”法能叫我爹爹搭上自家獨女作陪?遂勉強應允了。
  要知道,一個好的開端未必能有好的結局,但是,一個壞的開端卻必定帶來更壞的下場。
  我和裴衍禎成親伊始便出了紕漏。
  夫妻拜天地時,來了一撥人搶親。
  搶的居然還不是新娘我,而是新郎裴衍禎!這叫我情何以堪……
  裴家雙親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當下便厥了過去,下人賓客們嗡作一團。
  眾人皆慌我獨醒,一片混亂之中,我一把揭了紅蓋頭,看著呼嘯而去的搶親隊伍,鎮定指揮我的陪嫁丫鬟和家奴打點收拾我的嫁妝,預備著連夜返回沈家大院,興許還能趕上吃晚飯。
  看看,我說吧,百無一用是書生,但凡會點拳腳功夫便不至於被人這般順手牽羊順順當當劫持擄去,好歹也能上演一番全武行叫我開開眼權當補償。
  我暗自慶幸沒和這裴衍禎拜完天地,還不算做夫妻,拾掇拾掇還算作待嫁姑娘,正帶了一批下人箱籠浩蕩出門時,不想卻聽得門外一陣馬蹄嘶鳴,抬頭便見長街盡頭,一男子身著灑線錦繡紅袍騎了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流火一般風馳電掣疾馳而來,最後,在我麵前一個利落勒緊韁繩,衣擺一掀一躍下馬,動作行雲流水。
  看這吉服……莫不竟是裴衍禎?!
  但見他手握馬鞭,對我深深作了一個揖,微微一笑道:“衍禎不察,叫娘子受驚了。” 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當時隻有一個念頭——悔啊!怎地就慢了這一步,這些下人怎地這般磨蹭,完了,這回真得嫁他了……
  說實話,他能回來,著實比婚禮上他被人搶親更叫我意外。
  我看著他,脫口便問道:“你的貞操可還在?”這是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一語既出,四下皆驚。
  裴衍禎卻隻是微微一怔,旋即漾出一笑,“尚在。衍禎完璧歸來。”
  四周,大紅顏色的燈籠高高懸掛,俗氣的“囍”字放眼皆是,火紅的鞭炮紙硝一路鋪陳……然,在這漫天的紅色中,給他這般一笑,我竟忽覺月色空靈,雲杳漢宵遠……
  難道,這便是傳聞中的所謂驚才絕豔?
  洞房花燭夜,我問他如何脫身逃離的。他從容淡然地回了我八個字:“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我幡然頓悟,徹底曉得了爹爹是怎麽被他顛覆的。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讀書人的一張嘴有時比弄武之人的十萬大軍還可怕。
  隻是,他真的多病又柔弱嗎?床幃之上,幾番相抵糾纏下來,我覺得我才是多病又柔弱的那個。
  奄奄一息之際,我哀歎了一句,豈料這有氣無力地一出口竟比貓叫還弱。
  裴衍禎俯身吻住我的耳珠,輕聲慢語道:“現下,夫人可相信衍禎清白尚在?”
  我心底罵了句娘。誰曉得他清白在不在,反正,經這一夜,我的清白算是沒了。

  小白臉?小舅舅?
  之後,我才曉得當日搶婚的幕後黑手竟是皇上同母所出的嫡親胞妹九公主。
  聽聞當年裴衍禎少年及第,文采風流,在京城之中盛名一時,一時風量無二,和那狀元之位一同俘獲的還有京中無數少女的芳心。當然,這堆芳心裏自然包括了九公主那顆撲通通的小心肝。據說連皇上亦屬意將他招為駙馬爺。
  可惜落花有情流水無意,不管皇上太後幾次三番暗示明示,裴衍禎皆不著痕跡推諉了此事。皇上遂作罷,不想九公主卻是個強脾氣,撞了南牆也不回頭。是以,京城裏自此便屢屢上演女追男的戲碼。除了翰林院除了衙門朝堂,裴衍禎上哪兒,這九公主必定追到哪兒與他偶遇,圍追堵截,誓將其拿下。裴衍禎卻隻是不緊不慢以禮相待,隻當不知。更叫這九公主心癢難棄。
  這般鬧騰了一年有餘,連皇上都膩味了,九公主仍舊樂此不疲。不曉得是不是被嚇得,總歸之後裴衍禎卻生起病來,但凡起風幹燥的日子便要發燒頭痛,禦醫一診脈說是裴大人乃江南水鄉之人,恐是不習這北方幹燥,水土不服所致。
  裴衍禎想來不堪病痛纏身,遂,辭京官歸江南,唯盼無病一身輕。聽說心上哥哥要走,九公主自然少不了在皇上太後麵前哭鬧,皇上也不曉得怎麽想的,叱責了九公主一句“胡鬧!”便落了玉璽,裴衍禎遂被放回揚州。
  九公主自小受寵,哪裏受過重話,被皇上怒叱之後倒也收斂了許多。不想,卻是養精蓄銳。
  此番聽說裴衍禎要娶沈謙之女,連夜便帶了十數人馬溜出宮廷,下江南劫持新郎。
  聽至此,當時,我的想法隻有兩個字可以形容,那就是“禍水”。這裴衍禎活脫脫一個禍水!
  隻是,我便奇了,這九公主如此鍥而不舍如此大張旗鼓地連親都搶了,怎地最後卻被裴衍禎寥寥數語勸解開來將到嘴的肉塊給放了?
  我問過裴衍禎數次,每次他皆諱莫如深緘口不語。
  一日,房事過後,我忽地想起姨娘教我房中秘術時曾透露過,但凡男子饜足之後皆是最好說話之時,有問必答,有求必應。便又問了他一次,果然,裴衍禎一麵抱著我緩緩用手指梳理我的頭發,一麵溫雅笑了笑,對我道:“我隻對她說了一句話,她便放了我。”
  “哪句話?”我巴著他的胸口一抬頭好奇至極。
  “我對她說——” 裴衍禎壓低了聲音悠悠然道:“我床笫不能。”
  “你!”我一時被噎,一口氣沒緩過來,竟開始不停地打氣嗝。禍水啊禍水!他若床笫不能,禍水兩字便要倒過來寫,水貨!
  裴衍禎見我被噎得氣嗝連連,一時竟開懷大笑,叫我猜不透方才他所說是真是假。
  隻是,平時皆隻見他溫柔淺笑,從不曾見他這般爽朗大笑,那感覺就像日日對著一朵半含半羞的花蕊,料定它開出來必是朵清雅的蓮花,不曾想一日它忽地盛放,卻是一朵豔麗至極的牡丹,叫人措手不及。
  不曉得別的夫妻是如何相處的,我隻知我娘去的早,我爹憑吊她,再沒納正室,兩個弟弟還小未有娶妻,幾個姨娘總是很呱噪,聚在一起不是湊牌局便是商量著買布裁衣裳,沈家家大業大,爹爹常年忙碌,幾個姨娘見到他的次數怕不是還沒有賬房先生忠叔見得多。
  如此對比的話,憑心而論,我覺得裴衍禎待我還是不錯的,至少他日日歸家,暫時也還沒納妾的打算,知道我喜歡聽武戲,便時不時請來戲班子在家中熱鬧一番。
  隻是,我的名字自此便由沈妙變成了……嗯,裴沈氏……老氣橫秋,實在有些不大好聽。
  嫁過去數月之後恰逢我生辰之日,我一早起來在院子裏溜達了一圈,發現沒有任何熱鬧的跡象,裴衍禎不給我做壽便罷,竟然連支戲班子都沒有請,再一想,近日裏他似乎有多次晚歸,常常回來時我都睡過了兩三巡。這般一聯想,內中貓膩我便曉得了……
  都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
  隻是,這也忒快了些吧?
  夜裏,丫鬟將我請到了後院說是少爺喚我,不想,一入院門,我卻險些栽了個跟鬥,整個院子大晚上的連燈都沒亮一盞,烏漆麻黑一片,正待喚丫鬟點燈,卻見院子中央忽地有光亮起,不知何時竟搭了扇素白的屏風,那燈光便是從這屏風背後透過來的。
  不消一會兒,但見屏風後踱上來一隊皮影小人,抬著花轎嗚哩哇啦吹著嗩呐,稍後,又上來了一個皮影小人,那扮相倒有幾分眼熟,我思忖之時,但見那小人從花轎裏扶出另一個蓋著紅蓋頭的小人,二人正交拜如火如荼之際,卻上來了一隊人馬,乒呤乓啷一陣打後,劫走了那個男小人兒。
  至此,已不是眼熟二字可歸總了……
  最後,看見那個男小人兒單騎策馬一路奔來,我竟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念頭,原來,“林教頭雪夜上梁山”並不是最好看的戲,還有一出戲遠在其上。
  正陷在思緒之中,不防見那屏風上儷影成雙,雙雙退去,一時間屏後燈熄,院中華燈齊上,一人自屏風後款款走出,正是裴衍禎,手上還拿著那對紅通通的小皮人兒,脈脈看了我一會兒,開口道:“娘子,這對皮人是我親手刻的,初學刀工不是那麽精細,你權且收下吧。”
  我一時怔怔,不知如何動作。
  “莫不是娘子嫌棄?”見我未接,裴衍禎忽而眼睫垂了垂道:“若是娘子嫌這做工不好,我明年再做一對,一年做一對,可好呢?”
  原來,他這些時日晚歸就是為了學這皮影戲,為了雕這對小人兒。
  我忽覺鼻頭有些酸,忙不迭伸手接過那皮影。一時竟覺得,其實裴沈氏還是蠻好聽的。
  遂,低聲脫口喃喃:“原來,你不是去偷情……”
  是夜,將近拂曉時分我才得以筋疲力盡睡去……讀書人真是太可怕了,翻臉比翻書還快!
  孰料,我剛剛勉強習慣這個“裴沈氏”的稱謂不過兩年有餘,裴衍禎剛剛做上揚州城知府,便出了一樁離奇之事。
  莫說是人,怕就是神也料不到。
  京城朝中不知是誰起的頭,閑聊時說起裴衍禎,說著說著自然便說起了裴衍禎新娶了江南大富沈謙的獨女,扯著扯著還扯到了我早逝的娘親陸姚,這一扯便無邊無譜了,有人竟說印象中裴家當初亦娶過一名陸姓女子,於是,一群窮期無聊的古董老臣竟尋來了裴、沈兩家族譜進行了一番深究。
  最後,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裴衍禎是我娘的遠房表弟!
  於是,一群板板正的衛道士立刻聯名上書,直言裴衍禎和我結親實屬亂倫,傷風敗俗,亂德滅性,更言裴衍禎作為朝中重臣為官一方,實為國家之表率百姓之父母,如此行為豈不叫世人嘲笑我國中無禮法之所在,叫我泱泱大國顏麵何存!
  總之,洋洋灑灑通篇下來大意便是我和裴衍禎這門親事直接關係國家安危社稷存亡。
  皇上一聽,亦覺事態頗嚴重。
  第二日,聖旨從京城中快馬傳出,火急火燎飛到了揚州城。聖旨後還附了詳盡的裴、沈祖譜之比照牽連,龐大複雜的看得我頭如鬥大亦沒看明白,隻曉得一件事,便是,裴衍禎是我遠之又遠疏之又疏的表娘舅。
  是以,在皇上這條真龍天子摻和上一爪子的情況下,我的這段親事徹底便告分崩離析。
  其實,此事若細想想,不難明白……
  總而言之一句話,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皇帝這個行當實在是個缺乏安全感的行當。
  我灰不溜秋回返自家打點箱籠之時,總覺著落了件什麽物什,一時卻又想不起是什麽。其後有一日家中照例搭台唱戲之時我方才記起,是那對皮影小人兒,被我不知忘在了裴家的哪個箱底裏壓著,日後不知要便宜哪個人去……

  屈大夫?三公子?
  如果說我的第一段婚事堪稱離奇,那麽第二段婚事便算得上是離譜。
  彼時,我剛卸去裴夫人的稱呼返回沈家不過幾日,恰逢端午粽子節,八歲的小弟弟鬧著要去城外看賽龍舟,姨娘們嫌熱避在家中砌麻將不願出門,下人們唯恐外頭人多一個閃失沒照看好小少爺擔不起這重責,皆惶惶推脫,是以,最後,隻有我一人良善禁不住弟弟哭鬧領了他出門看龍舟。
  好吧,其實是我攛掇小弟弟鬧騰的,因為爹爹說我如今不比過去,要低調些穩妥,是以,便不大讓我出門,今日趁得爹爹不在,正是良機。
  不想,這一去果然出了閃失,不過閃的不是小弟弟,是我……
  端午佳節,烈焰當空,汶河兩岸瓊花盛放,朵朵白蕊密密攢攢,然,比這瓊花更密的是兩岸晃動的人腦袋,烏壓壓一片生生駭得人升出一種一定要擠進去的鬥誌。
  雖然沈家在汶河旁有專設的高台,但是我以為遠觀畢竟不如近前去看得真切,遂拉了小弟弟力排萬難紮入人堆裏。
  待我二人擠到岸邊,那船賽已過半,本來齊首並進的六條龍船此刻已現參差,但聞鼓聲如雷劈浪千鳴中,一尾白龍船遙遙領先,斡波之中棹影如劍紛飛,龍舟鷁首上坐了一個舵手一麵劃槳掌舵,一麵領著兩排船手齊齊呼喝,震天呼喊擂擊和兩岸眾人的鼓勁之聲匯作一片,響徹半邊天。
  我卻一時頓覺乏味,既是比試,自然是不分伯仲你爭我搶你進一寸我進兩寸這樣錙銖必較來得精彩,今日這樣實力懸殊,一眼便知勝負便失了比試之精華趣味,遂,當下有些心不在焉,也不曉得周遭這些姑娘們揮著帕子興奮個什麽勁兒。
  “姐夫!”
  正走神之際,不妨聽得小弟弟在我耳邊喚道,生生驚出我一背冷汗。順著小弟弟胖墩墩的手指望去,但見航道盡頭處搭著一個高台,台上赫然坐著一頂頂烏紗帽,皆是揚州城大小官員,一群或大腹便便或髯須斑白之中簇擁著一人,美鬢長目,靜雅怡然,不是裴衍禎卻是哪個!
  我正待回身對小弟弟說清楚“輩分可以隨便亂,姐夫不能隨便喊”時,卻聽著身旁一個姑娘尖叫了一句,“三公子勝了!三公子勝了!”
  回頭一看,果然,那白龍舟已至終點,船首舵手一身勁裝魚躍而起,一伸手便輕鬆摘下了娛蚣旗上的錦標,飄飄然穩穩當當落回船頭。
  一時間叫好聲喝彩聲鋪天蓋地而來,周遭姑娘們更是揮著手絹尖叫著什麽“三公子”蜂擁而上,也不曉得這些平時扭扭捏捏的姑娘家怎地這會兒竟像喝了幾海碗雞血一般生出這麽大的勁兒,一群人推搡著、擁擠著,竟活生生將我也夾著一並往那終點湧去。
  還未來得及慌亂,我已被擠至堤岸角上……眼前一花,撲通一聲,我便像個粽子一般被利落地丟入了汶水河裏。
  “不好!有人落水啦!”
  冰泠泠的河水一氣兒湧了上來將我裹住,我徹底淡定了……因為,我不會水,除了淡定我不曉得還能做些什麽。
  眼見著我便要替代粽子去喂屈大夫之際,一隻手臂卻攬上了我的腰,一托而起將我抱上了岸。
  我氣若遊絲勉強睜開皆是水霧的眼,但見朦朧之中一雙眉眼未語先笑彎了一彎,薄唇一啟,白牙一齜吐出一句話:“姑娘仰慕我宋三乃是常理,隻是這跳河深情卻叫我如何報答?”
  我腦中“嗡”地一響,一股濁氣湧上喉頭,生生咳出一口所嗆積水,徹底活返過來。
  “妙兒?!”此時,但見人群被劈分開,裴衍禎疾疾行來,一撩袍擺便蹲在了我麵前,不由分說伸手便將我從這個什麽宋三懷裏移入了他懷中。
  小弟弟不曉得什麽時候也蹲在了一旁,乖乖巧巧抬頭衝著裴衍禎喊了句,“姐夫好。”
  人群一時嗡然,我頓時覺著還不如去和屈原大夫作伴來得好……
  裴衍禎坐著馬車一路將我抱回了沈家,又不顧姨娘們的一驚一乍,一路將我從大門口抱回了廂房之中,直到丫鬟們為我換上幹衣郎中開好藥離開之後,他方才在姨娘的咋呼下離去。
  我躺在床上挺屍,默念了一百來遍“屈大夫”方才昏昏睡去。
  第二日,一個可怕的謠言橫空出世——沈家大小姐裴大人前夫人現如今的外甥女沈妙,不過將將守了數日空閨便不安於室,戀慕上了揚州城中鼎鼎有名的風流宋三少,端午賽龍舟之際竟不惜跳河以博三公子矚目注意。
  所謂謠言止於智者,我不與一幹俗人一般見識,但是,一幹俗人也堅持不與我一般清明,到了傍晚吃飯時,連小弟弟都問我:“妙妙姐,宋三是一個人還是三個人?”
  人言可畏,眾口鑠金。嗟歎一句,真真叫人長太息以掩涕兮……這宋三是個賣醬油的還是個耍大刀的老娘都搞不清楚!從何戀起?
  又過了幾日,一日清早,去杭州打點生意許久的爹爹回來了,讓丫鬟將我喚到花廳裏,說是有貴客來訪。
  甫一入廳,便見一人側身坐於爹爹下首,一身月牙白衫金絲走線繡雲紋,碧玉簪子束錦帶,一副世家公子哥兒的扮相。廳中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箱籠,一時竟叫我不知從何落腳。
  爹爹抬頭一見我,便喚道:“妙兒。”
  那公子哥兒聞聲回頭,眉眼一彎便衝我一笑。
  這一笑真真那個叫眼熟,眼熟地莫名叫我生出一絲嗆水的感覺,卻不知在哪裏見過此人。
  “妙兒,來,爹爹為你介紹,這是如今天一閣的大當家,你宋世伯家的三公子,年輕有為呀!”爹爹滿麵紅光,轉頭又對那人道:“這便是小女,妙兒。”
  那公子將茶盞一放,道:“沈世伯謬讚,小侄愧不敢當。”繼而起身,撫了撫袖口對我一個深作揖,“沈小姐這廂有禮。多日不見,別來無恙否?”
  一道驚雷劈過,我終於記起這眼熟的小白臉是誰了。宋三宋三,江南人皆道“十鋪七沈,餘三姓宋”,說的便是這街上商鋪一路行去十家之中七家是我們沈家的,餘下的三家便是宋家的,說法雖誇大,倒也管中窺豹略見一斑。隻是,不曾想,這叫人嗆水的小白臉便是宋家如今的大當家宋席遠!
  “哦?世侄見過小女?”爹爹亦放下茶杯,一臉好奇地問道。爹爹出門多日今日初返家,不知情實屬情理中事,隻是,給他這般一問,我頓覺喉頭嗆水。
  那宋三一雙月眼一彎,瞧了瞧我,津津有味道:“正是。沈小姐於端午佳節觀龍舟時,不甚落水,可巧為小侄所見,救於岸上。”
  “啊?妙兒你怎麽這麽不中用掉水溝裏了?快讓爹爹瞧瞧!”爹爹一聽,立刻拉了我左右看著,確定我無事後,又肅穆對我道:“還不快快拜謝恩公!”
  我臉一黑,若非一群小姑娘吵著擠著要看這宋三,我焉能落入水中。如今奸人當道,罪魁禍首倒成了恩公……
  “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快拜謝!”爹爹一拍我的背敦促道。
  罷了,趁早打發了小白臉才好,我福了福身,道:“妙兒謝過宋公子。”
  那宋三笑眯眯受了我一拜方才假惺惺地伸手虛虛一扶,滿麵受用道:“沈小姐不必多禮。此乃宋某應當。”轉而又對爹爹道:“沈世伯,小侄今日前來便是為的向您提親。”
  於是,我又嗆了一把水。
  那宋三卻不顧我一臉唰唰白的麵色,自顧自陶醉道:“說起來,小侄與沈小姐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當年沈世伯為沈太爺做八十大壽之時,小侄亦隨父親前來道賀,彼時,曾在院中瞧見過沈小姐,猶記沈小姐當時一身梅花小襖,手中還拿了串紅豔豔的糖葫蘆,真真是冰雪可愛,叫席遠一見難忘,記憶猶新。”
  我頓覺腦子裏一群屈大夫排了隊撲通撲通挨個兒正往河裏跳……
  青梅竹馬……這孩子,可叫人怎麽說才好呢?
  且不說別的,我爺爺八十大壽那會兒,我才不過三歲,全然是個還沒長開的小團團,而這宋席遠瞧這模樣不過也才大了我兩三歲而已,一個六歲的小團團對著一個三歲的小團團,還是一個傻乎乎在吃糖葫蘆的小團團,居然春心萌動!
  究竟是他太早熟,還是那串糖葫蘆長得太銷魂?我不免深思。
  宋席遠顯然沒有看到我深思到僵硬的臉,繼續道:“直至前日裏,小侄自汶水河中將沈小姐救起,一時驚為天人,又覺十分眼熟,竟覺像是見過千百遍一般親切,歸去之後魂牽夢縈,幡然頓醒,沈小姐莫不竟是前世與席遠在三生石上定下契約之佳人!”
  我那個悔恨哪,抓肝撓心,當初怎地沒在身上綁塊石頭幹脆沉死在汶河裏……
  宋席遠還徑自一臉意猶未盡地讓人鄙夷,“席遠對沈小姐可謂一見如故,再見傾心!”
  爹爹顯然也已經扛不住了,大手一拍桌子,利落果斷道:“賢侄不必多說!”
  說的好!爹爹真該一掌拍死這小子,我覺得肚子裏隔夜的飯都快要翻出來了。
  爹爹又道:“這就是緣分!便衝著賢侄救過妙兒這樁恩情,老夫今日便將妙兒許配與你!還望賢侄莫嫌棄妙兒曾許配給裴大人之事。”
  噯?
  “如何會嫌棄,席遠隻是悔恨,悔恨自己沒早兩年向沈小姐提親,叫沈小姐平白在裴家受了這許多委屈。”宋席遠看著我,又憐惜,又哀傷,一臉恨不能當初替我嫁給裴衍禎的模樣。
  我覺得我離升仙亦不遠了……
  於是,我的第二段姻緣便被這麽一塌糊塗地定了下來。
  這宋席遠平日裏看著還好,一副風流倜儻,年少多金的貴公子哥兒模樣,隻要不開口,我勉強能忍,但凡一開口,我便忍不住要在心底默念:屈大夫保佑,屈大夫保佑……

  女追男?官壓民?
  半月之後,宋席遠大張旗鼓將我娶入了宋家,大開流水席,邀請揚州城全城之人入席,號稱三天三夜菜式絕不重複。
  一時之間我和宋席遠之事在江南一帶傳作女追男之美談,更加佐證了“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之說,那些曾經仰慕過宋席遠的姑娘那個恨哪,恨當初跳河的不是自己,直道原來風流多情的三公子這麽容易便可攀附,輕輕鬆鬆跳個河便被套牢了。
  對於這些說法我已經麻木了,辯解也無用,隻會越抹越黑而已。況,這些謠言比起宋三此人,實屬小巫見大巫。我若連這些小小謠言都忍不得,日後還怎麽忍得了宋三?權當韜光養晦。
  成親當日,又出了紕漏。
  剛剛拜完堂行了夫妻交拜之禮,便氣勢浩蕩闖入一撥人。
  有些事情,果然是一回生二回熟。所以,這回我一點也不埋怨搶的居然不是新娘我。
  況且,這回來的人還是知府衙門的緇衣捕快,那為首的捕頭客客氣氣朝宋席遠鞠了一個躬,道:“炆闕縣知府貪汙贓款,收受賄賂,共計白銀八萬兩,上達天聽,觸怒龍顏,聖上命知府衙門徹查此事,因此案波及甚廣,牽扯不少商戶,裴大人煩請宋公子隨我等去衙門敘敘話。在此花好月圓之夜攪擾了宋公子小登科實在過意不去。”
  宋席遠一口飲盡手中交杯之酒,哈哈一笑道:“哪裏哪裏,各位差爺也是奉命行事,情非得已。幸而,宋某與娘子已交拜禮成。”
  那捕快臉色變了變。
  說起禮成,若非宋席遠心血來潮提前半個時辰上我家迎親,恐怕這回還和上回一樣,拜堂拜了一半新郎便被劫走。
  宋席遠轉身對我道:“娘子莫慌,席遠去去便回。”
  我淡淡應他:“還好,習慣了。”
  於是,新婚夜新郎再次被劫。我隻是不大明白為什麽紅蓋頭總是要我自己來揭,早知如此還不如不用蓋。
  我曉得配合衙門問話素來繁瑣,一時半會兒結不了,過去裴衍禎一審起案子來常常近天明才歸家,遂,自己洗漱洗漱便先歇下了。果然,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宋席遠還未回來。
  如此,又過了兩日,第三日,我正預備再叫人送套換洗衣物到知府衙門去時,宋席遠卻回來了,一進門便伸手攬了我,溫情款款看著我道:“娘子好賢惠噯,來來來,讓相公我好好疼疼你。”
  “宋大爺,你好討厭噯。幾天沒打浴了?臭死奴家了。”我一個扭捏捶了捶他的胸膛,對付皮厚之人的辦法除了臉皮比他更厚,別無它法,況且,我素來隨遇而安。
  果然,宋席遠哈哈一笑,不再說些奇奇怪怪的話,隻是伸手捏了捏我的臉,貼上我的耳際道:“小娘子,相公我果然沒有看走眼,你真是太合我心了!”
  旋即又笑嘻嘻將他身後自始至終木著一張棺材臉的中年介紹與我道:“這是宋家的管家陳伯。”
  那人麵無表情朝我行了個禮,“夫人好。”
  “今後,夫人的話便是我宋三的話,汝等皆須聽命。”宋席遠煞有介事叮囑。
  一幹下人立刻稱是。
  孰料,宋席遠剛剛拾掇完畢喝了碗米粥,便有下人急急來報,“三公子,不好了,倉庫走水!”
  宋席遠一怔,旋即磨了磨牙,“官逼民反。”丟下四個字便又風風火火利落出門。
  這趟出門,足足過了六日,夜半時分我正睡到香甜處,忽覺一陣泰山壓頂胸口憋悶,正疑是不是鬼壓床,卻聽得耳邊一個輕佻的聲音道:“娘子,來伺候伺候相公我吧。”
  我動了動脖子,嗅得他身上風塵仆仆的味道,還未來得及答言,便聽宋席遠吸了吸唾沫,作垂涎狀伸手挑了挑我的下巴,“怎的?小娘子不願意?那便讓相公我伺候伺候你吧!”
  ……
  第二日,聽聞裴府夜半走水,我頓覺我的命理不但克夫,還克前夫。
  正如雞蛋永遠不能理解鴨蛋的快樂,石頭永遠體會不到木頭的悲哀,我估計我一輩子都無法理解宋席遠詭魅的思路。每日臨了,我都以為我已修煉至至高境界,孰料,到了第二日,宋席遠必定又會整出新的花樣,每每叫人無語凝噎。
  修身養性這種東西果然是隻有起點,沒有終點。而宋席遠此物,我以為實在是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譬如他會在一家人吃飯吃得一本正經之時,突然對我冒出一句,“妙妙,主動撲倒相公的娘子才是好娘子。”
  一旁宋家人眼皮都不抬分毫,繼續該吃的吃該喝的喝。
  我頓了頓,默默夾了一筷子海參到宋席遠碗中,轉移話題道:“相公,海參大補。”
  一旁老陳麵無表情附和:“夫人說的是。海參補腎又壯陽。”
  於是,我便再也吃不下了。
  再譬如,宋席遠會在傍晚時分派下人回來告訴我說,“夫人,三公子讓小的轉告夫人,說是夜裏不回來了。”
  我聽了自然道了句“知道了。”
  孰料,夜裏我還未吹燈睡下,宋席遠便一臉義憤填膺地推門進來,站到我麵前劈頭蓋臉就道:“娘子,你怎麽可以這樣呢?”
  “噯?”我瞠目結舌仰頭看他。
  “竟然隻有三個字!‘知道了’三個字!你為什麽不問問我晚上不回來是要去做什麽呢?”宋席遠兩手往我身後梳妝台上一撐,俯身猙獰對我,忽而委屈一掩麵,“你一點都不關心你相公我,我好傷心噯,我一傷心就要納妾,我一納妾就要花錢,我一花錢就會心痛,我一心痛就要……”
  “那你晚上為什麽不回來?”我直截了當打斷他,原來為的竟是這事,是以,我便大度地順他意問了問。
  聞言,宋席遠立刻直起了身子,一撣衣袍,洋洋得意道:“你相公我要去逛花樓。”
  “哦。”我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遂放下心開始卸頭上的釵飾,預備拾掇拾掇便上床歇息。
  宋席遠圓了一雙眼看了我半晌,咬牙切齒道:“我這就去了。”
  我“嗯”了一句便鑽入了被子裏,聽得宋席遠關門遠去,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卻又去而複返坐在床沿呼嚕呼嚕像隻鬧脾氣的貓。
  於是,我起身問他,“怎麽了?”
  宋席遠瞅了瞅我,不鹹不淡道:“嫖資沒帶夠。”
  我躺下前指了指一旁的櫃子,道:“裏麵第二格有銀票。”
  宋席遠回身定定瞅著我,瞅了許久瞅得我背脊發寒,忽地俯身一把將我抱入懷中,埋首在我頸彎處,憂鬱道:“娘子,你是另結新歡了還是舊情難忘?”
  “沒有呀。”好吧,我承認我駑鈍,實在無法領悟宋大師之精髓奧妙。
  “沒有嗎?”宋席遠複又抬頭認真瞅著我的眼睛,我目光灼灼堅定不移地瞅著他。於是,宋席遠彎了彎眼,突然笑得像個偷了串糖葫蘆的孩子,貼上來“啾!”地一聲親了親我的唇,伸手一下一下撫著我的背,道:“娘子乖哦,吃醋是婦德之根本,不吃醋的娘子不是好娘子。這吃醋呢要從小事做起,從今日起,我若晚歸家片刻娘子都應盤查我,如若有女子靠近我一尺之內,娘子要生氣;如若在我身上聞見脂粉香,娘子要追究;如若瞧見我衣裳上粘了女子長發,娘子要質疑;如若我去喝花酒,娘子更要怒發衝冠;如若……”
  被他念叨得迷朦入夢之際,我突然生出一個念頭,幸福這種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講究心誠則靈。那麽,我該不該相信呢?

  兩個月?四個月?
  這般和宋席遠雞飛狗跳驚心動魄地過了兩個月,我卻胃口益發地不好,自己亦不曉得是怎麽了,直至一日早上,我食欲全無,不過將將喝了口茶便覺腹內泛酸,難過地還未找到茶盂便吐了。
  宋席遠伸手扶著我火急火燎便喚下人去找大夫。
  大夫趕來一診脈,立刻起身抱拳對宋席遠道:“恭喜三公子!賀喜三公子!尊夫人有喜了!”
  “真的?!”宋席遠一下抓住大夫的袖口,兩眼那個晶晶亮啊,天上的星星見了都要慚愧。
  那大夫捋著胡子任由宋席遠扯著袖管,笑眯眯道:“老夫行醫多年,這喜脈還是不會診錯的。尊夫人已懷喜足有四月。”
  呷?!
  如果說這老兒前麵一句話已叫我反應不能,後一句話便更叫我轉不過腦子來。
  四月……四月?四月!
  宋席遠一下涼了麵孔一甩袖子,道:“來人,送大夫!”
  那大夫一臉莫名便被兩個宋家家丁架著請出了宋宅。
  宋席遠坐到我身旁摟著我的肩,撫著我尚未隆起的肚子,和緩道:“娘子莫怕莫怕,這大夫定是裴衍禎請來混進宋家的奸細。待相公我再去請個正經大夫來。”
  不消一會兒,又來了個戰戰兢兢的大夫,哆哆嗦嗦把了脈後,顫顫巍巍道:“恭……恭喜三公子,尊夫人有喜……有喜了……兩月……兩月身孕。”
  宋席遠滿意一笑,得意地攬著我的肩膀,對那大夫道:“哈哈!薑大夫妙手神醫!有勞有勞。”既而,豪邁一揮手對下人吩咐:“去銀庫取一百兩診金酬謝薑大夫。對了,現下便去刻塊牌匾送到薑大夫醫館中,就寫‘妙手神醫’四字吧!”
  諸人退散之後,宋席遠小心翼翼地乖巧坐在床邊,一整日端茶倒水好不殷勤,抱著我的模樣就像貓兒抱著尾魚一般,驚得我不行。
  傍晚時分,一個下人急急來報:“三公子,裴大人來訪。”
  宋席遠眯了眯眼,“哦~那可要好生會會。”叮囑我好生歇息便出了廂房。
  後來,我才知曉,裴衍禎竟是當日便知曉了我懷孕之事……之後,裴、宋兩家就我究竟是有孕四月還是兩月開始針鋒相對,裴衍禎堅持要請大夫給我重新診脈,宋席遠堅決不同意。
  連我爹爹都看不下去,讓沈家的私醫上門給我把脈,結果,一個郎中說是四月,一個郎中說是兩月,於是,連爹爹都莫衷一是。而我又素來不將月事放在心上,自己亦鬧不清是何時停的月事,遂,此事成謎。
  宋席遠一說起裴衍禎便咬牙切齒,“他定是嫉妒我娶了美嬌娘,如今竟想搶我宋家還未出世的閨女!”
  我默了默,此話不對,一來,裴衍禎無需嫉妒,聽說自從聖旨下來一爪子將我拍出裴家大門後,第二日便有人托媒婆上門給裴衍禎說親,揚州城多少姑娘都等著盼著嫁給驚才絕豔的裴大人;二來,宋席遠如何斷定我腹中便是個閨女?萬一是個兒子呢?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不想此事竟傳到了皇上的耳朵裏,於是,京裏連夜派出一名號稱德高望重的權威太醫。
  皇上不摻合還好,一摻合……大家皆驚了……
  此太醫大筆一揮,“懷胎三月。”
  雖然我以為凡事講求中庸乃為上道,折中才好,隻是這個折中折得委實狠了些。如若我懷胎四月,則腹中胎兒是官宦之家書香門第裴家之後,如若我懷胎兩月,便是富甲一方宋家的第七十八代傳人,不管怎麽說都還過意得去。如今診出這懷胎三月……三月前,我已離裴家未嫁宋家……
  真真是個欲哭無淚。
  且,翻身無門。太醫是什麽,太醫背後站著的可是皇帝陛下,太醫既做如此診斷,天下哪個不要命的郎中大夫敢有異詞?
  事實證明,皇帝這個行當不但是個沒有安全感的行當,還是個閑得發慌的行當,連別人家生個小娃娃也要管。
  這下好,這一龍爪子摻合下來,我這不守婦德的名聲算是徹底蓋棺定論了,而宋席遠這頂綠油油的帽子也被扣得嚴嚴實實。
  我覺得,宋席遠雖然早熟了些,思路詭異……呃,獨特了些,大體還是個不錯的公子哥兒,如今這樁事實在叫他有些冤屈,宋家又是金燦燦的名門望族受不得如此汙點,遂主動與他討要休書。不想卻被他想也不想便嚴詞拒絕了,直罵那太醫是庸醫,殺人不見血殺人不眨眼殺人不償命的庸醫。
  而揚州城內那些過去仰慕宋席遠現在複又重燃戰火的姑娘們私下裏不知義憤填膺咒了我多少回,我如今都不大敢出門了。
  一日趁得宋席遠去碼頭驗貨之際,我仔仔細細找了一遍宋家的書房,終於從一個犄角旮旯裏搜出本言婦德論七出之罪的書。我照著裏麵休書的格式謄抄了一遍,又將宋席遠的私印給翻了出來,在“立書人”下蓋了個紅戳。
  我揣好這張薄紙又打點了些衣物,當日便帶了陪嫁丫鬟返回沈家大宅。爹爹什麽大風大浪沒經過,隻當無事一般照例招呼我和弟弟們一塊兒吃晚飯。夜裏,姨娘們照舊淡定地搓牌,大弟弟照舊對著一堆賬本入定,小弟弟照舊纏著我說鬼故事……叫我不由感慨還是娘家好呀!
  之後,宋席遠上沈家折騰過好幾番,我皆閉門不見,回回不是爹爹應對的,便是大姨娘招待的。
  隻是,那休書上紅豔豔的印戳也不是假的不是?便是折騰到衙門裏找知府裴老爺斷下來,這休妻之結局也是變不了的。
  至此,我這段從待嫁閨女變成裴沈氏,從裴沈氏變作裴家外甥女,又從裴家外甥女變作宋沈氏,最後又變回沈妙的曲折鬧劇到此可算是塵埃落定。
  一時間,上至名門世家,下至走卒販夫,揚州城中人盡皆知。

  好功夫?十八式?
  此番相親好巧不巧給小舅舅和三公子一攪合,算是徹底黃了,不但如此,本來隻是揚州城裏的公子哥兒對我避之惟恐不及,這回連冰人館裏的媒婆都對我畏如蛇蠍,再無一人敢給我說親。
  從此,我便失了相親此項樂趣,漫漫長日如何打發才好呢?隻有白天看戲,晚上給小弟弟說說聊齋權且打發。
  今日天氣不錯,九州戲苑裏剛排了出打戲,裏麵武生的功夫據說頂頂拔尖,聽聞早先還在少林寺練過拳腳,近日裏才還的俗為了養家進了戲班子。我一時興致勃勃帶了隨身丫鬟綠鶯去看戲。
  家裏常年在這戲苑裏包了個小樓台,一來為的是爹爹有時領些往來生意打交道的老爺們聽戲方便,二來姨娘們有時若閑得慌也可結伴出來聽戲,不必與樓下場子裏魚龍混雜之人坐於一處。這小閣樓近些日子都是我在用。
  今日這戲我以為不錯,這武生一身工夫也俊得很,一抬腿一落拳一劈刀都極是幹淨利落鏗鏘有力,唯一 一處缺憾便是這角兒長得忒白細了些,看著不甚陽剛,全然沒有武生粗獷豪邁的味道,一個細皮嫩肉的人耍大刀看著總叫人於心不忍,總覺著不曉得是誰在耍誰,還不如讓那刀子耍他來得幹脆些。
  是以,看到後半場我便有些跑神,放眼望去,樓下場子裏一幹大老爺們倒是看得兩眼赤煉精光,聽得一個長著小胡子的中年男子對一旁麵色蠟黃的男子道:“怎麽樣?李爺覺得這新出的角兒如何?粉麵桃腮,看這兩下子想來那韌性也是極好的……”跟著嘿嘿笑了兩聲,小胡子在風中得瑟出那麽幾分不正經的味道來。
  一旁蠟黃男子似乎聯想到什麽跟著心照不宣笑了起來,又道:“陳爺如今覺得這武生不錯是因著一旁沒個比照,如若這武生被放在秦楚館裏,恐怕便不夠比了。”
  “哈哈,李爺這麽說恐怕是沒見過這武生卸下妝的模樣吧?”那小胡子陳爺滿麵泛油光,得意道:“我和這戲班子李老板熟識,昨日裏在後台敘舊,恰巧瞅見這武生還未上妝,那眼睛叫水汪汪膚色叫水當當啊,我敢說和那秦楚館裏的麝憐小相公不相上下。”
  那蠟黃男子登時來了勁頭,兩眼放光,“真的?竟能和麝憐比?那麝憐可算得是秦楚館如今的頭牌啊!”忽地又猥瑣一笑,“就算樣貌比得,這‘功夫’……嘿嘿,又怎麽比得上?”
  我托腮看這二人討論得熱烈,不由得起了好奇,轉頭問綠鶯,“秦楚館是哪裏?” 以我這十來年看戲的經驗瞧來,這台上武生的功夫已是上乘,竟然還有人功夫比他要好,那自然要去拜會拜會。
  綠鶯麵上一紅,眼神旋即躲躲閃閃,一會兒看腳麵一會兒看屋頂,支支吾吾了半晌,方才在我專注的眼光下含糊答道:“秦楚……就是……就是那個……都是男子的地方……”
  都是男人的地方?武術教館?酒肆?我疑惑看她。
  綠鶯一跺腳一扭頭道:“就是隻有小倌的勾欄院!”
  “噯?小倌?”我怔了,勾欄院我曉得,不就是花樓嘛,隻是小倌是什麽東西?
  綠鶯幹脆眼一閉心一橫對我如此如此那般那般詳盡解說了一番,聽罷我仍無真實感,男子和男子,可如何在一起廝混呢?
  遂,當下一拍桌,“走,我們去秦楚館瞧瞧。”眼見為實,況,我如今閑悶得慌,好容易發現個有趣新鮮的物事,不去瞧瞧實在對不住我自己。
  綠鶯一聽卻驚得不行,伸手便來攔我,“使不得啊,大小姐使不得!要叫老爺知曉非得打斷奴婢的腿不可!”
  我憐憫摸了摸她的頭,“那就不要讓爹爹曉得唄。”這孩子怎麽就這麽轉不過彎來?
  我素來行事幹脆利落,當下便找了間綢布莊換了身公子哥兒的行頭,再將綠鶯打扮成小廝的模樣,一搖一擺便奔著那秦楚館去了。雖然我以為女扮男裝泰半是自欺欺人之舉,糊弄不了多少人,但是,有錢便是大爺不是?
  我正待踏入這花紅柳綠的秦楚館,門口迎來送往的老鴇便伸手攔住我,客氣道:“這位姑……小店隻招呼男客。”
  我折扇一開掩麵一笑,身後綠鶯遞上一錠金錁子,那老鴇立刻笑成了朵黃燦燦的波斯大麗菊,“公子這邊請這邊請!”
  我點了點頭,“要上等雅間。”
  老鴇連連稱是,“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公子攬月閣請。”
  我以扇掩麵一路行來,放眼望去果然滿路滿堂皆是男子和男子摟摟抱抱卿卿我我眉目傳情,遂由衷生出一種歡欣感慨——原來我嫁不出去的緣由不在我自己身上,想來揚州城中不願娶我的公子老爺太半都在這秦楚館裏。現如今原來男子都喜歡男子了,難怪,難怪……
  綠鶯一路緊緊拽著我的衣擺跟到雅間裏,那表情竟像渾身被跳蚤啃著一般作孽。
  “不知這位公子要點哪位相公?”老鴇陪笑將一摞牌子放在我麵前。
  我瞥了眼,閑閑坐下翹起腳,道:“就要你們那個功夫最好的麝憐。”
  綠鶯一時連連咳嗽,那老鴇一頓,為難道:“可是不巧,剛剛右麵天香閣裏方才來了位公子亦說要喚麝憐。”
  我放下一張銀票,豪邁道:“我出雙倍。”
  那老鴇眼珠子一下便粘在那銀票上,撕都撕不下來,忙道:“好好好,老身這就把麝憐叫來。”
  看著她顛顛兒掩門出去,我左右看了圈這屋子,除了紗幔多了些,顏色豔俗了些,香粉味濃了些,其它倒還好,靠牆居然還有一個書架,上麵還擺滿了書。
  我隨手便抽出一本來,翻開絹皮封麵,幾個大字赫然撞入眼簾——“龍陽十八式”。再往下翻,便都是些春宮畫兒了,一式一式畫得倒還頗詳盡,細微之處亦勾勒了出來,我頓時有種幡然大悟之感,原來龍陽之癖便是這般。
  一旁綠鶯一臉要哭不哭耐人尋味的表情,“小姐,你如今還懷著身孕,若有閃失,叫小鶯可怎麽交待?”
  我忙安慰她道:“不妨事,我叫那麝憐來就是想看一看,和他說說話,不會對他行這十八式的。”
  話音剛落,綠鶯臉色更作孽了,喃喃道:“小姐便是想行也沒這條件。”
  此時,老鴇敲門進來,滿麵尷尬道:“這位公子,怕是要對不住了,天香閣那位公子說要出三倍價錢點麝憐。秦楚館裏別的沒有,俊俏的相公有的是,要不您看看點個其他的相公?”
  我心道,沈家別的沒有,銀子倒是真不缺,遂道:“我出四倍。”
  老鴇眼睛直了,唯恐我下一刻便後悔一般立馬奔出門去和隔壁的客人周旋。
  不想,隔壁這位倒也是位誌在必得又不缺錢的爺,不消片刻那老鴇回來竟說他願意出五倍價錢。足見這麝憐小倌功夫了得,不想現如今連勾欄院裏竟也臥虎藏龍,連個小倌都要習武,真真行行出狀元,當個有特色的小倌也不容易。
  隻是,這般比銀兩,我雖料定自己必定能最後勝出,也不能仗著沈家有錢便這般隨意鋪張揮霍,我和隔壁這位公子一味攀比下去,隻是河蚌相爭叫這老鴇漁翁得利,反正我隻是圖個新鮮想看看這傳聞中的小倌是圓是扁,順便見識見識他的拳腳功夫,用不了多少時間,倒不如親自去和隔壁的公子商量商量叫他先讓我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後我再將人給他送過去。故而,我想了想便沒在老鴇飽含期許的眼光下繼續喊價。
  我領了綠鶯出門尋到右麵的“天香閣”叩了叩門,開門的是個隨從打扮之人,滿目警覺的樣子看了看我們,“何事?”
  我登時覺得此人十分麵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遂作罷,對他道:“煩請通報你家公子,我是隔壁攬月閣的客人,有事與他打個商量。”
  “展越,是何人?”一個公子從屏風後轉出,帶了一抹窗口灑入的月色,毓秀溫雅。

  聚寶盆?禁斷戀?
  “展越,是何人?”一個公子從屏風後轉出,帶了一抹窗口灑入的月色,毓秀溫雅。
  我一愣。
  “是隔壁和少爺抬價的客人,說是要和少爺……”那隨從側過身回話,話未盡便被來人看清我後一下打斷。
  “妙兒?”裴衍禎眉尖一蹙,眼尾一抬,唇角抿了抿。
  “姑爺?!”我身後的綠鶯脫口便喚,想是立即便曉得自己喚錯了,馬上又改口亡羊補牢道:“舅老爺……”
  這下情況便有些詭異了,我和自己的前夫偶遇在勾欄院裏,還為了搶同一個小倌互相競價。
  這……這其實也沒什麽好值得大驚小怪的。我沈妙何人?我沈妙也算是經曆過大風大浪被龍爪拍打過之人,況且,我和裴衍禎也算老夫老妻熟門熟路了,故而,我幹幹笑了兩聲,對裴衍禎道:“既是小舅舅要那麝憐,我就不搶了。”
  長幼有序,爹爹自小便教導我要孝敬尊重長輩。
  隻是,我過去竟不曉得裴衍禎是男女通吃的……難怪我瞧那應門隨從眼熟,現下我想起來了,此人便是那日我和宋席遠成親時闖進來的緇衣捕頭,如今的捕頭也確然不容易,不但白日裏要在衙門當差,夜裏還要陪著官老爺逛勾欄扮隨從,嘖嘖,行行有本難念的經。
  正待告辭離去琢磨著改日再來,裴衍禎卻邁了兩步擋住我,伸手便握住我的肩頭,“妙兒,你如何會在此處?還穿得如此單薄?”忽覺肩頭有異,裴衍禎似乎越收越緊,捏得我有些疼了,“方才真是你在隔壁喚的小倌?”
  語氣和往常一般再溫和不過,我卻突然覺得後頸有些寒涼,想來確實穿得太少了。
  “五娘,三公子說了,今日便點那麝憐。”
  我正垂著頭琢磨如何回答裴衍禎,不妨斜對麵一個小廝拉開門正喚老鴇。
  我本能一抬頭,正正瞧見門戶大開的雅間裏坐了三五人把酒言歡,為首的那個不是宋席遠卻是哪個?
  好吧,其實碰見一個前夫和碰見兩個前夫並沒有什麽區別。夫妻三人點了同一個小倌也並沒什麽稀奇。
  宋席遠一抬眼也正瞧見我,麵上竟掠過一絲莫名驚慌,急急起身出門三步並作兩步便走到我麵前,脫口一句話便叫人十分嗆水,“娘子,你是來捉奸的嗎?”旋即一臉大義凜然隻差指天誓日道:“相信我,我是清白的!我隻是過來談生意應酬,小倌是給其他幾位老爺點的!”
  接著,突然反應過來一般,麵色忽地玄妙猙獰起來,“妙妙,你如何會和裴大人攜手逛勾欄?”
  我低頭一看,不知何時裴衍禎已鬆開了我的肩膀改而握住我的手,遂掙脫開,道:“碰巧遇見的,本來想見識見識那麝憐的功夫,既是你二人皆點了他,今日看來是瞧不見了,我明日再來亦可。”
  “明日?!”裴衍禎與宋席遠異口同聲,語氣聽著十分不善。
  我揣摩了一下,難道他們明日還要點這小倌?我素來隨和寬容好商量,遂和緩道:“要麽後日亦可。”
  不想話音未落,二人麵色卻益發地不好了,叫我後脊梁骨由下自上漾出一股寒意,生生抖了一抖,弱弱道:“莫非……莫非你們竟想包月?”
  宋席遠登時青麵獠牙,裴衍禎額際一道青筋浮了浮,欲崩不崩將將要崩,最後伸手捏了捏。
  我看了看樓下過往的小倌,再看看宋、裴二人,一時十分憂心,以他二人這白淨的模樣,倒不知是他們十八式小倌,還是小倌十八式他們……
  正憂著,不妨裴衍禎伸手握了我的一隻手,道:“妙兒,此處汙穢,我現下便送你回去。”
  與此同時,宋席遠卻握住了我另一隻手,看著走道盡頭正被老鴇領著步上樓的一個男女難辨打扮得花紅柳綠之人,吊兒郎當一挑眉對裴衍禎道:“裴大人既已點了頭牌,現下便去忙吧,還是我送妙妙回去的好。”
  裴衍禎溫文一笑,看著宋席遠那雅間裏一幹坐等的老板們,道:“三公子生意經方是正事,如何可以耽誤?今日這麝憐還是陪三公子的好,帳便算在裴某身上吧。”說著便攜了我的手轉身便走,那名喚展越的捕頭緊隨其後。
  宋席遠許是不妨被那展越腰間佩刀一閃,一時鬆了我的手,旋即卻又跟了上來,一臉不悅。
  身後老鴇六月飛雪哀怨叫跺腳:“三位公子爺,這麝憐究竟誰要啊……”
  馬車一顛一顛地在月下走著,車上一顛一顛坐了我、裴衍禎和宋席遠三人。宋席遠嘴角噙笑,笑裏藏刀道:“平日裏瞧慣了裴大人一副出汙泥而不染的清高卓然,不想竟是端出來的,原來裴大人亦流連這煙花柳巷,今日叫宋某眼界大開。”
  裴衍禎不疾不徐淡然道:“公務所致,為查一樁無頭公案,故而深入其間。”雖神態淡然,但語氣卻錚錚誠摯,雙目清冽看著我。
  宋席遠忽閃著眼睛笑了笑,“裴大人這花樓逛得義正詞嚴,借口尋得好!”
  “實話實說罷了。”裴衍禎不為所動看了看宋席遠,“不及三公子談生意來得妥帖正當。”
  “你!……”宋席遠一時憋紅了臉,一邊怒瞪裴衍禎一邊急忙對我道:“妙妙,你要相信我。”
  我還未來得及回答,便聽裴衍禎溫和關切對我道:“妙兒,你現下身子可有不適?若覺著顛簸,我便讓那車夫再趕得慢些。”說著便往我腰後又墊了一個絲綢墊子。
  我眼睜睜看著他二人這般綿裏藏針語中含酸一來一往針鋒相對了一番,再想想今日在秦楚館中所見所聞,突然福至心靈,有種七竅頓開大徹大悟之感,一時思如泉湧。
  這,這不是吃醋是什麽?
  所謂,三人行,必有奸情。
  我原來一直認為裴、宋二人娶我為的是沈家家大業大的財富,娶了我便相當於有了國中第一商沈家做後盾,好比娶了個聚寶盆,何愁將來不能大展宏圖。不成想……竟是另有隱情……
  無怪乎我和宋席遠成親當日,裴衍禎派了捕頭將他請走,早不來晚不來偏挑得那日來,分明是不欲我和宋席遠成親。之後知悉我有孕後,又堅持要派郎中給我複診脈,堅持認為我有孕四月,分明也是為了拆散我和宋席遠。裴衍禎雖然麵上溫和不見情緒外露,如今一回想,卻不想他竟為了宋席遠用苦心如此之深!
  而宋席遠平日裏伶牙俐齒叫人招架不來,一遇到裴衍禎便辭窮理虧大失水準,且一說起裴衍禎便橫眉豎眼咬牙切齒的樣子,難道……怕不是……他已被裴衍禎給十八式了……?
  我憐憫看了看宋席遠,又看著裴衍禎心下直搖頭,不想裴衍禎看著一派斯文爾雅,竟然奉行所謂得不到他的心,便要得到他的人……
  但是,依我所見,宋席遠未必全然沒有感覺,回想方才一番話,宋席遠一說起麝憐那酸溜溜的挖苦味兒,不是拈酸吃醋卻是什麽?
  二人有隱晦之情在心,然,礙於世俗眼光卻不得不深埋心底強硬克製自我折磨,以我為肉盾互相遮掩避人耳目。愛人近在咫尺,看得見,聽得見,卻如遠隔天涯之人不能相愛,這活生生在我麵前的禁斷之情真真感人肺腑叫人為之嗟歎!
  若非今日進了一番秦楚館叫我思路大為開闊,看問題看得更全麵一些,我過去竟然毫無察覺。
  綠鶯攙扶我下車時,裴衍禎看了看她,溫和道:“綠鶯,你伺候小姐多少年了?”
  綠鶯規規矩矩低頭回答:“六年了。”
  裴衍禎又道:“如此說來,時日也不短,凡事孰輕孰重也當慢慢學著拿捏拿捏。”
  綠鶯白了白臉連連稱是。裴衍禎回身對我囑咐道:“妙兒,我知曉你好奇心重,隻是,那秦樓楚館實在魚龍混雜穢濁不堪,實非好去處,今日你且早些歇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此時,宋席遠撐著車轅跳下車,深情款款對我道:“妙妙,你如今懷著我的閨女可不能四處亂走,聽話。”
  我一時還沉浸在他二人的悲情之戀中不能自拔,遂連連點頭。臨入門時方才稍稍反應過來,回頭殷切叮囑裴衍禎,“裴大人,你順路,正好可將宋公子送回家。”
  裴衍禎一怔,宋席遠亦一楞,旋即嚷嚷:“不敢勞駕裴大人。”我狠狠盯了他一眼,他方才滿麵莫名其妙地閉口。
  裴衍禎道:“隻是裴家和宋家一個城東一個城西,這路順得遠了些……”
  原來男人亦會口是心非,我忽閃忽閃著眼睛誠摯殷切地看著裴衍禎,看了許久,裴衍禎方才道:“既是妙兒開口……三公子,請上車吧。”
  宋席遠一臉憤懣別扭地在我的注視下鬱鬱上了車。
  看著他二人坐於馬車中絕塵而去,我抬頭看了看夜色,心中歎了句,覺得自己一下高尚偉岸了許多。

  茶葉蛋?安胎菜?
  我一早起來預備至後園轉上一圈,看看小花小草什麽的,不想卻在金魚池子邊上瞧見一個人,此人背對著我,一襲紺紫錦衣,裳後係黛螺組綬,一隻色澤碧透的玉佩垂於腰際,但見他略略低頭似乎正全神貫注地凝視池中之魚。
  我頓了頓,本想退回去,轉念一想還是上前去,看他目光如炬饑渴陶醉地望著一池子魚,遂問他:“你是想吃魚還是想投湖?”
  宋席遠戀戀不舍收回目光,眉眼一彎,笑得倒比這池水要碧綠許多,“妙妙,你終於起床了。”一下猝不及防被他握住雙手,“妙妙,你這是在關心我嗎?我好感動!你放心,雖然你休了我,但是以我們的感情,我以為,名分這種東西於我不過就是朵天邊浮雲,我不會想不開去自盡的。”
  “啊!登徒子!”
  我正待與宋席遠說清休妻是為他好,不妨聽得身後一聲驚呼,回頭,卻是給我拎了早飯來的綠鶯,一臉驚愕恐慌,地上是打翻的提籃。想是這冒失丫頭沒瞧清是宋席遠,當然,常人也不會想到是他,冷不丁一大清早瞧見個陌生男人抓住家裏小姐的手,自然要喊,
  但見宋席遠一臉不滿瞅著綠鶯,道:“你見過我這麽從一而終的登徒子嗎?”
  我趁勢將手自他手中抽出,見綠鶯一臉愕然瞧著宋席遠搖頭也不是點頭也不是,怪可憐見的,遂與她道:“你下去吧,早飯一會兒我回屋吃。”
  待綠鶯走遠了,我回頭問宋席遠:“不知宋公子一大早站在我家後園魚池子邊作甚?”
  宋席遠笑著揚了揚前額的發絲,“自然是等妙妙來與我樓台相會,順便借這池水照照儀容。”
  我頓覺日頭太烈被曬得頭暈眼花,方才記起宋席遠倒是一直有這癖好,但凡途經之處有點反光的東西,他皆要佇足停下權當鏡子照一番,自我滿足地陶醉賞析,自戀得登峰造極如入無人之境。但是,此非問題之症結所在,問題是他今日登門來訪怎地下人都沒來通報一聲?我也好躲上一躲。況且,這後園乃沈家內院,家中人若非有我或爹爹應允斷不會將他引至此。
  我瞧著園子一角被踩壞的番邦月季,心中抽了抽,一念閃過,莫不是……遂問他:“你是如何進來的?”
  宋席遠理所當然道:“翻牆進來的。”
  果然!
  我努力順了兩口氣,大夫說養胎不宜心緒起伏,否則娃娃會提早爬出來。
  宋席遠卻嘴角一撇,倒像我家小弟弟挨了爹爹訓話一般委屈道:“我走正門你皆不見我,我隻好從後院爬牆。”忽地麵色一轉,一臉歌舞升平,“妙妙,莫不是你比較喜歡這種私會的感覺?”
  我看著他認真道:“一點都不喜歡。”
  話音剛落,綠鶯便從回廊那頭急急走來,“小姐,裴大人來了。老爺讓小姐去前廳敘話。”
  “曉得了。”我轉身便要走,不妨看見宋席遠一下垮塌的麵色,“妙妙,為何裴衍禎見得你,我卻見不得?”
  裴大人一來是官家我是平民,二來是小娘舅我是小輩,他若召我,我豈敢不見?
  正欲說,卻一轉念想起昨日總總,遂邀請他道:“不如宋公子一並去前廳?”
  宋席遠麵色稍稍開霽,跟在我的身側徐徐而行。
  甫一踏入花廳,便見裴衍禎一身蘇繡月牙白長衫憑窗而立,無風亦縹緲,無月亦清雅,仿若自帶一泓秋水仙氣,就是這麽隨隨便便一站,卻也無墨自入畫,叫我這等凡夫俗子自歎弗如。
  我前腳不過將將跨過門檻,裴衍禎便像身後多雙眼般立刻察覺回身,淺淺一笑,“妙兒。”
  我還未來得及答話,宋三便一下搶了個先,雙手一拱擋在我麵前,“裴大人。”
  裴衍禎笑意淡了淡,眉尾抬了抬,“不想三公子竟在?”語調平穩,尾音若有似無勾出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宋席遠低頭一笑,“裴大人來得,我宋三如何就來不得?”
  我嗅了嗅二人之間彌漫的不尋常氣息,看他們雲裏霧裏你來我往推著太極,心下一歎,罷了,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就近尋了張黃花梨玫瑰椅坐下,剛剛沾到凳子麵,裴衍禎便上前兩步扶住我,“妙兒,這玫瑰椅太方硬了,不若這坐這圈椅好。”語氣柔和,手上動作卻不含糊,不由分說便將我扶到一旁的藤座圈椅上落座。
  宋席遠眉尾一挑,我暗道不好,趕忙想掙脫裴衍禎的攙扶,此時,爹爹卻從廳後揭了簾子風風火火跨了進來,一邊樂嗬嗬道:“可叫我尋到了!這武夷山的大紅袍可是我托了不少人花了重金幾番輾轉才從閩地買來的,衍禎你倒有口福……”
  爹爹托著一鬥茶葉罐子撞入廳中,不妨瞧見宋席遠,一頓,旋即道:“席遠你也來啦?來來來,那便一塊兒嚐嚐我這新茶。”
  宋席遠麵色一轉,立刻喜滋滋地幾步湊上爹爹跟前,兩眼瀲灩放光,“大紅袍?!沈爹爹好手段!席遠亦欽慕此茶已久,始終不得,深以為憾,不想今日好福氣!”
  自從裴衍禎和宋席遠成了我前夫以後,我爹便得了個奇奇怪怪不倫不類的稱呼“沈爹爹”,爹爹也不以為意,由著他們這般。
  但見爹爹用茶匙小心翼翼地舀出一匙茶葉放入紫砂壺中開始衝泡,入水淋杯一招一式皆悉心備至,處處皆透著這茶的金貴。爹爹對茶葉的態度和對我們姐弟三人那是截然相反,我們三姐弟就像農戶家散養的雞鴨,磕了碰了,爹爹從來不放在心上,若是哪天下人稟報家裏的茶葉不甚給跌了一罐,倒可以叫爹爹心疼得徹夜難眠上幾日。
  這點宋席遠和爹爹一拍即合,他亦喜好花重金四處搜羅各類名茶,遂將爹爹引為知音。
  我也以為,他二人若不做知音確實可惜了些。揚州城中哪個茶販子不曉得沈老爺和三公子買起茶來花錢不眨眼,而且兩人皆是“茶癡”,非但癡迷還癡混,從來分不清毛尖和毛峰,吃不出明前和雨後,最是好糊弄。一說起茶葉,此二人平日裏做生意的精明勁兒便不知遁到哪個九霄雲外。
  故而,時不時地隔三差五便有茶販子托了人神神叨叨跟我爹或宋席遠推銷茶葉,一推一個準。就說我嫁給裴衍禎那會兒,陪嫁裏便有十罐號稱爹爹珍藏的君山銀針,一日我誤翻出一罐泡給裴衍禎喝,裴衍禎不曉得是我的嫁妝,喝得連連皺眉,當下便問我家中茶葉是不是快要喝完了。
  宋席遠的茶葉鑒別能力比起我爹爹便更是臻入化境,那日不曉得是誰誆他買了一罐據說頂級的祁門紅茶,宋席遠如珍似寶地泡了給我喝,我一嚐當下便覺著這味道十分熟撚,之後細細品味了一番方才想起,這分明和我小時候奶娘煮的茶葉蛋味道如出一轍,可悲可悲。
  今日爹爹這大紅袍不知又砸了多少銀子便宜了哪個舌燦蓮花的茶販子,罷了,千金難買心情好,隻要爹爹喝著開心便好。
  本來我出閣前喝茶倒也分不出個三六九等所以然來,隻是跟了裴衍禎兩年,方才對這茶葉區分得清楚了些。我端了杯爹爹親自斟的茶嚐了嚐,果然不出所料,隻是一般普通的武夷岩茶。幸而此番還未太離譜,我原以為那茶販子會拿閩地的另一種喚作鐵觀音的茶糊弄爹爹,這般看來這茶販子還是良心未泯。
  宋席遠卻連連讚道:“甘甜馥鬱,大紅袍果然名不虛傳!”
  爹爹捋了捋胡子顯然十分開心,又滿目期許地看著剛抿了一口的裴衍禎,但見裴衍禎將茶杯放下,怡然一笑,道:“是還不錯。”
  於是,爹爹便是在宋席遠此類一竅不通的茶友和裴衍禎此類含蓄不直言的茶客縱容下,自得其樂地在茶癡這條路上一條道走到黑。
  正喝著茶,下人來報說是富春樓的小廝給沈小姐送菜來了,我一時怔然,全然不記得自己曾給富春樓下過單子叫菜。宋席遠卻立刻起身自作主張替我答道:“送進來吧。”轉身對我道:“妙妙,是我叫的十全大補菜,你如今有身子,這麽瘦可不行,得好好補補。”
  說是“十全大補菜”,我以為不過十道,不曾想卻擺了一桌子,倒像是滿漢全席了。鹿茸黨參龜鱉烏雞……還有若幹看不出是什麽的菜,一大早便這麽吃,怕不是要血盡而亡。幸而大家都還未吃早飯,遂招呼爹爹裴衍禎宋席遠一起坐著吃。
  剛坐下,宋席遠便夾了一筷子黑乎乎瞧不出是什麽的東西放到我碗裏,道:“妙妙,吃點幹煸蜂蛹。”
  我一下頓在那裏,宋席遠太半見我麵色有異,便又夾了另一堆東西給我,“不喜歡嗎?那就吃點拔絲蜂蛹。”見我還是不動筷子,遂又換了一道菜,“還是妙妙想吃這清炒蜂蛹?”
  我看著碗裏肥碩的蠕蟲屍首,心平氣和道:“關鍵不是拔絲還是幹煸,我不喜歡吃蜂蛹。”
  宋席遠眉目糾結,“妙妙,可是這蜂蛹據說吃了可好了,可以安神養胎。”
  我以為不被驚著已是我定力十足,更莫說“安神”……
  裴衍禎聲色不動夾了一筷子那鹿茸裏的配菜蘿卜絲到我碗中,我以為尚且還對胃口些,宋席遠一看我嚼那蘿卜絲,登時臉色便有些憤懣。
  正吃著飯的爹爹卻突然停了下來,道:“妙兒,聽說前些日子你去相親了?”
  “嗯。”我直言不諱應道。裴衍禎默默嚼了口米飯,宋席遠吃著拔絲蜂蛹,二人未抬頭,我卻一時莫名覺著有些壓抑,想是夏天到了,早晨難免有些悶。
  爹爹一拍大腿,脫口便道:“相什麽親啊!丈夫如錢財,乃身外之物,可有可無。你這孩子怎麽就這麽想不開!”
  呃……我頓了頓,一時有種茅塞頓開豁然開朗之感,當即應道:“對哦!”
  裴衍禎停下筷子看了看窗外,伸手扶了扶鬢角。宋席遠撥著碗裏的蜂蛹目光略顯呆滯渙散。
  果然還是爹爹見識廣。孩子沒爹其實也沒什麽,我沒有娘,不也好端端活到如今一十有九這把年紀!小門小戶女子必得有丈夫為的是有個支柱養家,我們沈家又不缺錢,養大個把娃娃想來還是遊刃有餘的,我之前果然狹隘了,幸得爹爹點撥。
  我一時想通,心中難免通透舒暢,便夾了一筷子海參,剛嚼了兩口,突然想起老陳說這海參壯陽,一下腹內便有些翻滾之感,捂嘴轉身幹幹咳了兩下,道:“我飽了,你們吃吧。”
  聽得宋席遠道:“吃這麽少怎麽行,多少再吃些。”
  裴衍禎端了一杯清水給我,“妙兒可是不喜這油膩?”見我點點頭,便俯身溫和問道:“妙兒可有想吃的菜?”
  我想了想,覺得除了一樣東西實在吃什麽都有些難受,遂直言與他道:“醋溜白菜。”
  宋席遠立刻否決,“白菜幫子頂什麽用。”
  裴衍禎卻挽了挽袖子,“妙兒,你先喝點粥,我這便去給你做。”說著便徑自讓一旁下人領著去了廚房。
  裴衍禎雖然不善舞刀弄劍,但是鏟子我以為舞得卻不錯,是位深藏於民間的大廚。過去兩年裏他若有時得空便會親自下廚做一兩樣小菜,味道決計不輸給富春樓的大廚。我初次見著難免吃驚,不都說君子遠庖廚?裴衍禎不但是個文靜脫俗的讀書人,還是一方知府父母官,不曉得怎麽一時想不開會去下廚,遂問他,他隻是淡淡一笑道:“有一技傍身,萬一哪日不作官了,也好叫夫人跟著我不至受餓。”
  “想當年,你娘懷你的時候也愛吃醋溜白菜。”爹爹滄桑慨歎道,一下將我的走神打斷,但見宋席遠正在往我碗中舀雞湯,不死心道:“妙妙,這雞湯不油膩,去了油清燉的。”
  我低頭喝了口清水,不妨看見自己袖口破了一道口子,想是方才在院子裏被花枝掛破的,遂道:“我去屋裏更衣,爹爹和宋公子慢吃。”
  身後,聽得宋席遠喃喃:“還沒喝湯,怎麽就想更衣了?”我登時覺著腦中屈大夫一飄而過。
  換好衣裳後,我突然腹中饞蟲大作,再想想裴衍禎的廚藝,一時心癢難耐,便順道彎去廚房想瞧瞧那醋溜白菜可燒好了。
  推門入內,但見灶頭火勢正旺,裴衍禎利落地揮著鏟子,袖口挽至手肘以上,袍擺別在腰間,非但不顯粗俗,倒有一番別樣風味,他這麽一站,竟像秋雨過境,叫這灶間也不那麽嘈雜火熱了。
  他回身對我一笑,“妙兒,莫急,這菜馬上便可起鍋了。”
  明明是背對我,也不曉得他怎麽就曉得我進來了,我困惑看著他,但見他額際有一層細密汗珠,想是被火熏的,我想也不想便自袖中掏了帕子上前,伸手替他將額頭汗珠拭去。
  擦好放下手後,才發覺四下除了鍋中白菜嗞嗞苟延殘喘聲外有些詭異的安靜,抬頭卻見裴衍禎一瞬不瞬望著我,明淨的眼睛仿若十月的天空,深邃無垠。
  我心中一動,低下頭脫口便道:“我是怕滴到菜裏太鹹了。”
  我驚訝於自己的第一反應,事後我一直擔心我被宋席遠傳染了他的詭異奇特。
  聞言,裴衍禎輕輕一笑,轉過頭去,將熟了的白菜裝進瓷盤裏。我迫不及待嚐了一口,陶醉滿足地眼睛都忍不住眯起來,再次睜眼一抬頭,卻險些撞上裴衍禎近在咫尺的鼻梁,不知他何時神鬼不知地靠得這樣近,我竟然毫無察覺……
  看著那兩片近到不能再近薄唇動了動,吐出兩個字像晨風一樣拂過我的唇畔,“妙兒。”
  我腦中一時白茫茫一片,被蛇給眩暈了一般動彈不得。
  “妙妙,妙妙。”忽聽得回廊外宋席遠尋貓一般叫我,我登時回過神來,低頭端了醋溜白菜轉身疾疾便走,過河拆橋將小娘舅拋於身後。

  展大俠?真英雄?
  此後,小娘舅和三公子便隔三岔五上我家來如此這般給我安胎一番,安得我驚心動魄,覺著將來肚中這娃娃必定不是生出來,而是嚇出來的。
  且說今日好容易此二人不登門,我一時起了興致尋了小姨娘陪我去逛瘦西湖。原以為如今暑熱漸炙,逛湖的人會少上許多,不成想今日湖邊倒有個把和我一般有閑暇意趣的人三三兩兩亦在賞暑。有人源,便自然有些流動的小挑攤在湖邊招徠生意,譬如賣風箏賣糖人賣豆花什麽的。
  小姨娘扶了我,我扶著圓滾滾的肚子,二人不時說說話賞賞景,不知不覺已繞了大半湖,腳上有些酸,我隔著湖麵眺了眺對岸,但見柳蔭正好,樹下有幾顆喜慶圓蹲的大石頭,正可坐著歇歇腳避避陽,遂提議過去,小姨娘自然附議。
  二人正拾階而上預備過那二十四橋,不妨一個人從我身邊急驚風般一躥而過,一個賣豆腐腦的小販挑著兩肩沉甸甸的豆花攤兒在後麵急追,邊嚷嚷著,“哎!你還沒付錢呢!”
  那橋麵本來不寬,哪裏容得下這般推搡,但見那滾滾燙的豆花便要潑到我圓溜溜的肚皮上,我一時不知如何動作,小姨娘亦傻眼了。
  在此安危一線之間,不妨一人如蛟龍出水一般憑空躍出,一下點住了那小販的穴位,抬腳利落將那將灑未灑剛剛要灑的豆腐腦攤子給踢入湖水之中,動作幹淨漂亮,毫不拖泥帶水,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時,已穩穩當當地扶住了我,“小姐可還好?”
  我總算回過神來,摸了摸肚子,籲出一口長氣道:“好俊的身手!”
  憑心而論,我瞧了這近二十年武戲,此人武功乃是我瞧過最上乘的,那個九州戲院的當家武生若與他一比,豈止是相形見絀,簡直是雲泥之別。而且,他還會點穴!我可是第一次瞧見活生生的人點活生生的人穴道,而且真的點了以後便如書上所說一動不動,真真叫我大開眼界發自肺腑地由衷欽佩。
  再一細看,此人竟是裴衍禎的手下,我瞧見過兩回的那個捕頭,好像叫做展越。人才呀人才!果然姓展的捕快都是高手,古有展昭,今有展越,真真一脈相傳。
  小姨娘此時才回過魂來,連連對他道:“多謝壯士搭救,多謝壯士搭救!”
  展越見我無事,便立刻放開扶著我的手規矩退到一旁,抱拳作了個揖道:“展某恰巡查到此,職責所在,無須言謝。”又轉而對我道:“小姐如今有孕在身,須多加小心,展某告退。”再一抱拳便轉身待走,不妨瞧見那個滿麵心碎欲絕盯著零落成泥碾作塵飄散在湖麵的豆腐腦兒小販,抬首便唰唰解開他的穴道,從袖兜裏掏出一錠銀兩遞與他,道:“多有得罪,隻是此處橋小麵窄,往後你若要過湖可行一旁大橋,這銀子便權當賠資。”
  那小販接過分量十足的銀子,一時悲極生樂,遂連連點頭,滴溜溜轉了轉眼睛,看著展越的穿戴忙道:“官爺說的是,官爺說的是。”
  展越一揮袖,頭也不回便走了,留下一個幹脆爽利的背影。
  此乃真英雄!身手矯健、鋤強扶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耿直不多言,正是我心目中的好兒男。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當下便生出一個念想……
  聽聞女子有孕在身時,所聽所見所思所慮都對腹中的娃娃有深遠的影響,娘親日日對著誰,將來娃娃生下來便肖似誰,我已委屈下嫁過兩個小白臉兒,若再生出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白臉兒來,真真是此生無望,叫人抱憾終身。
  這展越大俠瞧著功夫絕頂好,也沒有讀書人那些拐彎抹角的心思,若是常常對著他,順帶日日見他打一套拳,與他聊聊傳聞中的江湖軼事,想必對腹中娃娃大有裨益!
  此乃我平生第一次生出想與人結交靠攏之想法,而且十分之迫切。
  懷著這個念想,我歡欣雀躍和驚魂未定的小姨娘回了家,連帶腳上步履都輕快了許多。
  孰料,剛到門口還未下車,便見著裴府的馬車疾馳而來,車未停穩,裴衍禎已迫不及待一躍而下幾步跨至我麵前,伸手便來攙我,“妙兒,可有驚著?”一邊問著一邊蹙眉上上下下細細看了我一遭。
  我此時心情正好也沒有那許多忌諱,遂撐著他的掌心,一個借力便跳下了車,裴衍禎定是聽了展大俠的匯報方才來探望我的,想來也是一片好意,遂溫言安慰他,“沒事沒事,你放心。”非但無驚,倒有喜,可謂意外收獲。
  裴衍禎見我撫著圓圓的肚子衝他笑眯眯,方才鬆了口氣,泛白的唇色慢慢恢複了一絲血色,向小姨娘問了聲好便扶著我向裏走,那審慎的態度倒像我爹對那些瓶瓶罐罐的葉子一般,叫我有些不自在。
  遂與他搭話,“裴大人,不知衙門之中餉銀如何?”
  裴衍禎轉頭看了看我,道:“我的俸祿過去皆是如數交予妙兒保管,妙兒應是最清楚不過,怎會有此一問?”
  “呃……不是說知府的餉銀,我是問捕頭們的薪餉。”
  展大俠在衙門裏當差,我若想時常見著他怕是不容易,我以為,同樣是當差,何不將他請來我們沈家當差?我們沈家也算是大戶人家,給我們家做名護院應也不算埋沒了他,當然,自是不能叫人隨隨便便無緣由就蹬了裴大人跟隨我們沈家不是?
  自小,爹爹便告訴我們“以情動人”不若“以錢動人”來得快捷有效。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現下向裴衍禎打聽好展大俠的薪餉,明日派人去和展大俠提個翻倍的價,不曉得能不能將他請來。
  裴衍禎一頓,立刻善解人意道:“妙兒可是想酬謝展越?無妨,我自有重金相謝。妙兒無須操心,在家多多靜養方為正事。”
  我覺得小娘舅平日裏善解人意均叫人熨帖妥當,今日這善解人意卻解得不甚好。隻是,他這般一說,我卻不好再巴著他追問了,隻好另謀辦法。
  不過一個時辰,裴衍禎前腳剛離,宋席遠後腳便到。我素來心軟,看著他們這樣錯過連麵都沒能照上一眼難免有些惋惜,遂道:“宋公子來晚一步了。”
  宋席遠立刻如臨大敵滿麵緊張,“啊?妙妙,你和裴大人重修舊好了?都怨我知道得晚了,都怨我!可是,我一知曉你遇險便立刻快馬加鞭趕了過來,看在我這一片癡情的份上,妙妙你無論如何不能這般對我。”
  看他這樣著緊裴衍禎,我十分感慨,端了碟糕餅給他,安撫道:“你放心,沒有重修舊好。”
  宋席遠立時三刻神清氣爽了許多,拉了我左右看了一遍,確認無恙後,喜滋滋瞧著我隆起的腹部道:“妙妙,近日裏我給閨女想了個好名字,喚作宋宛唐,我們宋家到了這輩,閨女排的是‘宛’字輩,而這‘唐’字便大有講究了,既諧音‘糖’又諧音‘塘’。當年,我第一次見著你,你在吃糖,第二次遇見你,你落入水塘。宿命啊宿命,這就是你我二人宿命中的‘唐’。”
  “果然很宿命。”我幹幹蹦出一句,“不過這孩子怕是用不到這個宿命的名字。”
  “為何?”宋席遠麵色一顛簸。
  “因為他不姓宋。”我實話實說。
  “難道姓裴?”宋席遠立刻猙獰了許多。
  我心平氣和與他道:“不是,姓沈。”這孩子既被太醫鐵口直斷與裴家宋家皆無關聯,往後還得仰仗他外祖父出資讓他吃穿無憂練武習文,自然得姓沈。
  宋席遠聞言,悶了悶,之後坐了一會兒老陳來報說各櫃麵掌櫃等著報賬方才地離去。
  第二日我打點了些銀兩,順順當當打探到了展大俠的月俸,也托人委婉表達了雇傭他來沈家做護院的意向.
  展大俠果然爽快,當下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絕了。
  我心下十分歡喜,更覺著自己沒有看走眼,這展越果然是個忠良之輩,所謂忠臣不侍二主。當然,我更相信以沈家的財力,拿著白花花的銀錠磨鐵漢,總有一天可以磨成繡花針。是以,又將俸銀翻了一倍。
  今日一早我便坐在前廳等人回複,不想沒等著日盼夜盼的展大俠,倒是等來了兩日不見的小娘舅。
  不知是正要去公堂還是剛從公堂下來,裴衍禎一身朱砂官袍還未褪便踏了進來。我滿心期許地向他身後望了望卻沒瞧見展越。
  “妙兒可是在等誰?”
  我回身,但見裴衍禎揚了揚眉尾正瞧著我,一襲朱砂豔色襯得他益發潤如白玉,豐神毓秀,叫我生生一怔,不曉得該說些什麽,幸得腹中娃娃翻身踹了我一腳,方才將我震了回來,大義凜然地收回放在裴衍禎麵上稍稍長久了些的眼光。
  一時不免反思自己近日裏是不是吃小娘舅燒的醋溜白菜吃多了,酸醋入腦,竟會突然覺著斯文人其實瞧著也還襯眼,完全違背了自己篤守一十又九年的信仰,罪過罪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幸得我馬上便轉了回來。
  正心中思過,卻不妨見裴衍禎看著我忽地蕩開一笑,眉目舒展,柳絮過輕舟一般悠悠飄散,不著痕跡走近了兩步,“妙兒~”
  那聲音真真是個如水將化循循善誘。
  此乃正宗裴氏流收妖化敵大法。

  知情人?湖中魚?
  我心下一警覺,旋即稍稍側開身子,道:“裴大人來得正好,我有件事正欲與你打商量。”
  “哦?何事?”裴衍禎低頭撫了撫袖上紋路,漫不經心道:“若是展越一事,便不必商量了。”
  “為何?!”我猛一抬頭急急問道。我記得回回遇事裴衍禎太半皆是順著我的,過去看在我是她娘子的份上,現如今看在我是他表外甥女的份上,作為一個長輩便處處謙讓包容我些,怎地今日這般決絕?
  裴衍禎淡淡看了看我,“妙兒重金相聘展越可是為了酬謝?”
  “不光為此,我想要日日都能瞧見展大俠。”我急得一下便將心裏話脫口而出,一說完我便悔了,後悔自己說得太直白了,我此番舉動無異於挖牆腳,既是要奪便該婉轉地奪,這麽直白地說出口,未免顯得有些強取豪奪,攔路搶劫一般不地道了。
  “哦?日日想見?”但見裴衍禎眼睛一眯,將幾個字放在嘴中慢悠悠嚼了嚼,似笑非笑。
  “我曉得這叫你有些為難,但是,衙門裏人才輩出,想來也不缺這一兩個捕快吧?而我如今行動不便,著實須個把功夫好的護院隨身跟著,不知可否通融一下?”我將話說得圓潤些,試圖亡羊補牢叫裴衍禎覺得我不是和他搶人。
  裴衍禎越過我看了看院外的風景,半晌,方才悠悠道:“倒也不是全無轉圜商量之餘地。”
  “怎麽說?”我就知道,裴衍禎最是好說話!
  但見他不緊不慢收回眼光,望進我殷殷企盼的雙目中,緩緩開口,“妙兒若是哪日能日日時時皆想見著我,我便將展越派與沈家做護院。”
  這……
  “你二人在作什麽?”我正楞著,不妨聽見耳畔傳來一個聲音,轉頭,卻是宋席遠站在花廳門檻外,雙眉緊蹙,手中折扇一敲門框,“啪”地炸出一聲響。
  我低頭,卻見我雙手正抓著裴衍禎的袖肘處,離得近得不能再近地傾身向他,裴衍禎正脈脈垂首看我……想來是方才我為著展越之事一時激動竟不知何時抓住了裴衍禎,自己亦未知覺,現下叫宋席遠瞧見,難免要做些曖昧不當的聯想。
  我趕忙鬆開裴衍禎,避開一段距離,果斷對宋席遠撇清道:“沒什麽,什麽也沒有,我不會對你的衍禎做什麽的!”
  “我的?”宋席遠一怔。
  “誰的?”裴衍禎一頓。
  了不得!我一時著緊,竟將真想袒露了出來!他二人本來情意隱晦在心,自以為瞞天過海,這下卻叫我看出來,可不得著惱!這可怎麽圓才好?
  我忙道:“我什麽都不曉得。”說完又覺著自己越抹越黑。
  “你不曉得什麽?”宋、裴二人雙目炯炯陰沉盯著我,異口同聲。
  我低頭撫了撫肚子,隻當充耳未聞。
  “妙妙。”宋席遠折扇一展,聲音又低沉了兩分,平日裏見慣了他嬉皮笑臉,何曾見過他這般麵帶霜寒,聲音凜冽。
  我雙眼一閉,豁出去道:“你們放心,我雖看出一點……一點點你二人隱晦禁斷之情,但是我沈妙又豈是多嘴之人,斷然不會往外說與第二人聽的,況且,我真的隻瞧出一點點,很少的一點點……”
  我捏了小拇指比出蚊蟻還小的丁點,堅定撇清。
  “禁斷之情……?”裴衍禎麵色由疑變驚又轉怒,既而腮骨動了動,竟是咬牙切齒,長袖一拂,雙目閉了閉,別過頭去,一臉我多看我一眼便會忍不住殺人滅口的樣子,驚得我不行……
  宋席遠手中折扇“吧嗒”一聲跌到地上,扇釘脫落,一把扇子好端端散成片片,看這下場……想來也是把知曉內情的扇子……
  “妙妙,我有時真想挖個坑將你埋了,大家清淨!”宋席遠麵無表情吐出一句話,毫無遮攔地表達了被人揭曉真相的惱羞成怒。
  他二人這般形容駭得我生生退後了兩步,正待喊綠鶯,卻聽宋席遠猙獰問我:“你從哪裏瞧出這所謂的‘一點點’?!”
  我被困在桌子和他之間退無可退,低聲訥訥,“就是……就是秦楚館那遭……你吃小娘舅的醋……小娘舅吃你的醋……你們……你們皆喜男風……”
  裴衍禎伸手直捏眉心,一撩衣擺坐了下來,信手端起一旁的茶碗要喝。
  “別!”我伸手攔他,他方才低頭一看,這送到嘴邊的不是茶碗,是我爹爹前日裏起興剛買的一個小魚盆,若非我好意相阻,他險些便要吞魚自盡了……
  宋席遠繞了花廳來來回回疾疾走了兩圈,最後站定,對著廳首供著的一尊慈眉善目的觀音小像入了一會兒定,胸口仍舊起伏不定。
  瞧他二人這般模樣,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不妨腹中娃娃連連蹬了我兩腳,頗有少林奪命懷心腿之風,踹得我一個腿軟,“哎唷。”一聲,扶著桌腳便想蹲下來。
  “妙妙!”
  “妙兒!”
  二人異口同聲同時回身,一左一右扶著我小心翼翼在圈椅上坐下,宋席遠一下一下輕撫我的背,裴衍禎蹲下身蹙眉看著我的麵色,“怎麽了,妙兒?哪裏不舒服?我這便去請大夫。”
  我喘了兩下,回過氣阻攔道:“沒事。”指了指腹部,“就是這娃娃踹得狠了些。”
  他二人方才稍稍緩過麵色,一舒氣抬頭卻又不妨瞧見對方眼睛,立時三刻皆一臉嫌惡別過臉去,唯恐多看一眼便會長針眼一般。
  裴衍禎凝了好一會兒氣回身對我肅穆道:“妙兒,你想太多了。我和宋公子毫無交情,過去沒有,如今沒有,將來也斷不會有!”
  宋席遠更是一字一頓堅定道:“妙妙,裴大人如何我不曉得,我宋席遠從不喜男風!再與你重申一次,那日,我隻是和人做生意,給程老板點的小倌!”
  “現下,你可相信?”裴衍禎又問。
  我怯怯看了他們一眼,但見他二人皆雙目欲裂瞪著我,滿臉我膽敢說半個“不”字就將我直接拖出去用虎頭鍘哢嚓了事的表情,心下抖了抖,小聲道:“信,我相信。”
  “真信?”宋席遠就差拿契約叫我當場簽字畫押了。
  “真信!”我滿口信誓旦旦,心中又不免轉了幾個彎,既然他們二人非有禁斷之情,那之前種種……難道……
  罷了,做人貴在難得糊塗,弄得那麽清楚不過勞命傷神。
  這日他二人得了我的反複保證,方才義憤填膺地摔袖離去,難得地同仇敵愾。
  我悻悻唱了回白臉,樂得兩日無人登門攪擾,好不悠閑。隻是這展大俠之事卻是無望了,叫我難免惆悵,腹中娃娃又像吹糖人般呼呼地大起來,讓我四處閑晃不得,人多處更是去不得,唯剩一項事情可做,那便是釣魚。
  其他事我不敢說有什麽天分,隻這釣魚一項卻還是有些天賦異稟,但凡甩竿,不出半盞茶的工夫必定有魚兒上鉤。一般我將魚兒提溜上岸瞅瞅是紅是白,便立刻讓綠鶯給放生回去。左右家裏不缺這一兩尾魚吃,不過圖個垂釣的樂子。
  今日我在瘦西湖畔將將不過坐了一炷香便釣了兩尾一紅一白之錦鯉上來,當下放生時聽得一旁亦在垂釣的老伯道:“夫人好釣技,好心腸!”許久沒聽人誇我了,不免一時心花怒放,心下滿足不已,口中矜持地承認道:“哪裏哪裏。”
  心花正開到一半陶醉處,不妨聽得不遠處楊柳枝下有人“嗤”地一聲笑,旋即疏疏陰涼下步出一人,朗眉星目,皓齒熠熠,一身銀灰衣裳,乍看素淨,再看卻通體隱有華貴之傲氣。
  但聽他道:“小姐這是在釣魚還是喂魚?”
  我正待回話,又聽他不屑道:“這般喂魚,小姐不嫌費事了些?”
  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此人言下字字現嘲諷,分明是說魚兒之所以愛咬我的鉤,隻因我不殺它們,權當得頓免費吃食,何樂而不為。
  我當下一個不樂意,道:“一點都不費事。我樂意如此,聽公子這般說法,想來技藝高超,不若也喂一回我瞅瞅?”
  那人挑了眼尾居高臨下睥睨了我一眼,道:“小姐既下戰貼,焉有不接之禮?今日我便與你比試一回可好?”
  “甚好。”此人氣焰囂張最是叫人鄙夷,正該壓壓他的目中無人。
  那人眼珠一轉,又道:“既是比試,便有輸贏,須壓個注才有意趣。”
  “好。”我篤篤定是贏的,自然爽快應他,“你要賭多少銀兩?”
  他瞧著我八月半溜圓的肚子,莫名其妙綻出一笑,道:“不賭金銀,就賭一問,小姐若輸了,隻需回答我個問題便好。”
  這話聽著叫人十分地不舒坦,從頭發尖不舒坦到腳趾縫,非但盲目自信到武斷,還用施恩一般的口氣說出,真不曉得是哪家放出的公子哥兒,這般沒見過世麵。
  我抬眼瞧了瞧他,“如若我贏了可怎麽辦?”

  萬萬歲?娃娃爹?
  我抬眼瞧了瞧他,“如若我贏了可怎麽辦?”
  那人垂眼瞥了瞥我,甚慷慨道:“你若贏了,我不與你計較便是。”
  我一時頓覺喉頭有些噎住……如今這世道,真真個兒叫人痛心疾首,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還保不齊哪日冷不丁便遛躂出匹驢子來,譬如現下,我瞧了瞧這匹非我族類,順了兩口氣道:“可要我謝恩?”
  那人彎身取過我身旁閑置的一根魚竿,撩了袍裾便坐下,一本正經道:“大恩不言謝。不必多說,現下便開始吧。”
  什麽叫蹬鼻子上臉?這便是蹬鼻子上臉!給個梯子,他還真就往上爬了。如今的公子哥兒呀……幸得我沒再嫁,不然萬一遇著這麽個主,還不得被活活噎死。
  由此,我倒生出種劫後餘生之慶幸,加之我如今肚子大了,肚量難免一並大了許多,遂不與他計較,甩竿便與他比試開來。
  一旁垂釣的老爺爺皆興致勃勃聚了過來瞧我們比試。三月的瘦西湖正是婉柔恬靜時,一汪碧水平滑如鏡,倒映著兩岸抽枝嫩柳,倒有那麽兩分美不勝收的味道,我閑閑握著釣竿,眯眼時不時瞧瞧遠山近水,時不時瞧瞧浮標,眼光略過時,卻不意瞧見那人正陰惻惻瞅著我,滿目盡是不屑和判究,不曉得在想些什麽深奧的事。真是個怪人……
  我鄙夷收回眼光,但見遠處纖細釣線下浮標輕輕動了一動,正是有魚靠近了,我立刻屏息凝神等著魚兒一咬鉤便收線,不妨卻見水麵處倏地落下一枚小石子,登時起了幾圈漣漪,平靜被打破,魚兒最經不起嚇,這一動蕩自然便跑了,我一時氣極,不免懷疑有人使詐,左右看了看,但見那人紋絲不動坐在岸邊,一臉正人君子的模樣,四下觀賽的老伯伯們惋惜地替我連連搖頭,我轉念一想,若是此人投的石子,岸邊這麽多雙眼睛替我瞧著,肯定當下便出了紕漏,想來是斜對岸的一群小童打鬧玩水漂打偏了。
  正待靜下心來繼續等第二隻魚時,卻聽得那邊“嘩啦!”一聲出水響,正是那人順順當當提溜了一尾通身火紅的錦鯉收線甩到岸上。
  但見他瞧了瞧在岸上驚惶撲騰的鯉魚,得意一笑站起身,居高臨下道:“你輸了。”
  我眨巴眨巴眼。四下看官見勝負已定皆一個兩個散了去。
  那人理直氣壯直白道:“敢問沈小姐這腹中胎兒是何人之子?”
  他竟然認得我?我雖然名號在外,但揚州城內曉得我長得是圓是扁的人其實並不多,況且,我但凡外出還遮個紗巾掩麵,譬如現下……
  “怎的?”那人一抿唇角,“沈小姐不願回答?莫非不願認賭服輸?”
  我幹幹一笑,“怎麽會。”應道:“既是我腹中胎兒,便自然是我的孩兒。這位公子玩笑了。”
  那人眉毛一皺,顯而有些生氣了,“我問的是這胎兒生父。”
  我亦生氣了,哪有人光天化日之下這般問人,“說好隻一問,這已是第二問了,莫非公子想出爾反爾?”
  我正和這橫眉倒豎的公子哥兒對峙著,卻不妨驀地瞧見幾條黑影,像是土行孫一般不知從哪裏嗖嗖嗖躥了出來,瞬間將那公子哥兒護得鐵桶一般嚴實。
  幾乎同時,聽得一聲高呼:“揚州知府裴衍禎率揚州大小官員鄉紳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行人浩浩蕩蕩奔了來齊刷刷跪在那公子哥兒麵前,烏壓壓一片,為首一人官服帽正,不是裴衍禎卻是哪個?他身後除了一撥兒烏紗帽外,還有兩個身影不容我錯視,正是爹爹和宋席遠。
  我瞧了瞧那氣焰囂張的公子哥兒,再瞧了瞧跪在地上低眉垂目的眾人。
  陛下?吾皇?
  原來這公子哥兒竟是皇宮大內放出來的皇帝大人,難怪囂張至廝,真真是個如雷貫耳!但見他瞧著諸人,眉毛輕輕抬了抬,麵無表情抿了抿唇角。
  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扶著圓滾滾的肚子慢慢一點一點跪下,“民女沈妙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順便掐了一旁嚇傻了的綠鶯,那丫頭方才撲通一聲跪下。
  跪了足有半盞茶,我的老腰險些便要撐不住時,方才聽得頭頂一個聲音高高在上漠然道:“都平身吧。”
  “謝陛下。”一幹人等紛紛利落起身,我卻快不得,隻能扶著肚子在綠鶯的攙扶下一點一點站起來,眾目睽睽下做坦然狀嫻雅斂眉。
  聽得裴衍禎恭敬俯身道:“衍禎不知陛下聖駕降臨,未有遠迎接駕,萬望聖上恕罪。”
  皇帝陛下麵色一轉,親切道:“朕此番南巡本不欲鋪張攪擾地方百姓,遂未通知諸位卿家,愛卿何罪之有。”一邊伸手和藹地將裴衍禎扶起。
  裴衍禎道:“謝陛下。”語氣誠懇真摯,發自肺腑。
  二人這君臣和睦的一問一答,真真是個一派祥和歌舞升平,完美地展現了朝廷的和諧融洽。
  皇帝陛下信手揮了揮,那些圍攏他的土行孫便一躬身子散了開,遁地有術一般倏地消逝殆盡,真真是個來無影去無蹤,叫人歎為觀止。
  但見皇帝陛下眼光一掃,掠過眾人,停在爹爹身上,笑得其樂融融道:“沈謙,朕記得你過去和秦大人說自家獨女貌陋粗鄙、腳大且無德,今日偶見沈小姐,朕以為,你未免謙虛過頭了些,你說是也不是?”
  爹爹垂頭拱手坦蕩道:“陛下謬讚,草民以為凡事先有比較才有定論,今日因著小女身旁跟的是個粗笨使喚丫頭,陛下自然會覺著小女尚且過得去,如若一旁站的是貌雅德馨的淑妃娘娘,小女怕不是便要被比到地裏頭去了。”
  聞言,皇帝陛下但笑不語,不知是個什麽心思。
  難為這真龍陛下記性這般好,當然,我以為但凡小心眼的人記性皆好。當年,主持選秀的秦大人曾婉轉向我爹爹轉達過希望沈家將我送入宮中選秀之意,大概爹爹瞧出我是塊不爭氣的料,既無狐惑魅主的資質,亦無勾心鬥角的天賦,送進宮去怕不是沒得寵先失寵,遂以我無貌無德為由推諉了此事,不想一恍多年,這皇帝陛下竟還記得……
  人群中宋席遠眼角抬了抬,一旁裴衍禎麵不起瀾轉道:“不知聖上此番南巡可有選好下榻之所?”
  此一問倒是關鍵。好像過去皇帝但凡南巡不是住的當地官員府邸,便是住的本地富豪莊園,這般盤點盤點,這揚州城便隻有三處可選,一是裴府,剩下的便是沈家和宋家了。我爺爺在世那會兒好像就接過駕,菩薩保佑這皇帝陛下可千千萬萬莫看上我們沈家,這尾大龍我們真真伺候不起。
  聽得那皇帝悠哉道:“先皇在世之時,四度下江南,三次皆是住的沈家,猶記當年先皇曾對諸位朝臣大讚沈園之美,稱是江南春色盡收其間。”我心下一個咯噔,所謂天不遂人願,事情總是與願相違的。卻不妨皇上接著道:“我卻聽聞宋家‘個園’竹綠滿揚州,不若便暫住個園。宋公子以為可便當?”
  這個彎轉得大了些,在場諸人一時沒反應過來。倒是宋席遠反應快,靈敏一撩袍擺跪下,爽快道:“豈有不便當之說,陛下真真折煞草民。承蒙陛下抬愛,聖駕光臨,叫宋家寒舍蓬蓽生輝!正是草民幾代修來的福分,席遠謝主隆恩!”
  皇帝陛下倨傲地揚著下巴滿意地點了點,終在一行人浩浩蕩蕩的簇擁下擺尾離去,臨走時還不忘叫人拎上那條撲騰的錦鯉,順帶瞟了我一眼。
  過去三年皇帝陛下對我的大恩大德已叫我沒齒難忘,今日一遭更叫我銘入五內,看著走遠的人群,我伸手撫過一綹倒垂的柳條,怔忡失神……
  本來,若是他不問,我尚且糊塗著,今日經他這番一問,我倒是徹底曉得這娃娃的爹爹究竟何人了。
  原來,整個揚州城的大夫皆說了慌。真正說出實話的倒是那個一鳴驚人的太醫。
  太醫敢對天下人扯謊,卻斷然不敢對皇上扯謊,當初他給我診完脈不管對外宣稱是幾個月,對皇帝陛下定是據實稟報,若他對皇上說我懷胎四月,那麽無疑這娃娃便是裴衍禎的,若說懷胎二月,這娃娃便定是宋席遠的,隻是他據實診出我有孕三月,遂無人知曉這娃娃生父何人,故而皇帝陛下今日有此一問。
  隻是,為何這皇帝老爺非要揪著我這腹中娃娃的源頭刨根究底呢?
  真龍天子的心思果然浩渺又深邃,不是我等升鬥小民能揣測的。若是我能想明白,如今坐在龍椅上的怕不就是我了。

  冤大頭?鮮魚湯?
  今日撞了煞星,須得去去晦氣,想來是近日裏寺廟跑得不夠勤,香上少了些。
  我琢磨了會兒,當下便喚車夫調頭去大明寺燒香拜佛。
  讓綠鶯捧了半籮香燭,我一路從大雄寶殿內的釋迦牟尼佛開始起拜,藥師佛、彌勒佛、南海觀音、四大天王、十八羅漢……挨個兒上香上過去,見神便拜,正暈頭轉向拜到不知哪位神仙處,聽得一旁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喃喃有道:“求神仙保佑我找個和衍禎哥哥一般才貌雙全的好夫君。”片刻後又補道:“讓沈家那個什麽小姐不得好下場。”
  我抬頭看了看端坐在供奉台上的神仙,不是別個,正是嫻靜親和的送子觀音,手中還抱了個穿肚兜的瓷娃娃。再轉身看了看一旁合掌虔誠祈禱的香客,是個俏生生水靈靈的姑娘家,約摸也就十七八年歲,想來畢竟年輕了些沒有我這許多人生閱曆,遂好心與她道:
  “姑娘,這座上觀音娘娘司管的是送子,若求姻緣還是隔壁月老廟裏的月下仙人靈驗些。”我想了想,語重心長又勸解了一句,“另外,據我所知,不管哪路神仙好像都隻管佑人平安,坑人害人這事兒想必是不大受理的。”
  那姑娘睜開眼斜斜瞅了我一眼,鼻子裏哼出一口冷氣,傲氣衝天道:“本宮……本姑娘有求,誰敢不管?!”
  這口氣……聽著有幾分熟撚。
  未待我琢磨出到底熟撚在何處,她已高高抬著下巴尖兒轉身離去,身後跟著一男一女,那走路的步子一看便知是練家子。頃刻,這主仆三人便消失在了香客如織的大殿裏。
  “小姐,剛才綠鶯分明聽得那人愛慕姑爺……哦,錯了,是舅老爺,還咒小姐!”綠鶯捧著幾隻金箍棒一般粗的香柱子嘟嘴嚷嚷,模樣十分滑稽。
  我順手將手上香灰在她袖擺處蹭去,低頭笑了笑。
  裴衍禎是個禍水才子、宋席遠是個風流財主,左右沒一個好的,誰叫我倒黴一前一後嫁了這樣兩個夫婿,被個思春的姑娘家咒咒也是家常便飯舉手之勞之事,沒什麽大不了。
  隻是,過去我隻是捕風捉影曉得一些,今日聽得一人親自在我麵前這般虔誠詛咒我委實叫我心裏有那麽一丁點兒不順暢,怨來怨去最是怨裴、宋兩個罪魁禍首。
  “小綠,走吧。”我大腹便便轉過身便往殿外去。
  “小姐,這香不燒了嗎?”綠鶯跟在後麵咋呼。
  “不燒了,我們買小人去。”
  “啊?小人?什麽小人?” ……
  出了大明寺,我在廟外繞了一圈,果然瞧見了擺攤子的王大仙,他那雙賊精賊精的老鼠眼自然一下便瞅見我了,本來眯縫的瞳仁一下瞪得銅錢一般大,顛顛兒熱絡道:“沈大小姐來上香?今日是要在我這兒卜上一卦兒還是買點香燭?”
  這王大仙平日裏就紮在這大明寺外,打的是算命卜卦的牌號,行的是擺攤揩油之事,別瞧他那擔子小,裏麵什麽東西都齊全,上至蠟燭香紙貢果平安符,下至紙錢冥幣小人桃木劍,樣樣齊備。本來這些東西和別家商鋪賣的無甚區別,隻是他一張嘴巧舌如簧,總能說得玄乎其玄仿若天上地下獨此一家般,不少耳根子軟的香客便被他誆了去,常常不免花雙倍的銀兩買了他家東西。雖說此人市儈了些,卻頂頂能說,天南海北什麽都能侃,彼時我初離開宋家時,常來此燒香問卦,一來二去便認得此人,若有閑悶時到他這兒聽聽段子,倒也不失為一件樂事。
  今日我卻不想聽他胡吹海侃,遂開門見山道:“給我來兩個紙頭小人,男的。”
  那王大仙四下瞧了瞧,恨不能一下捂住我的口一般戰兢脫口道:“哎喲喂,我的沈大小姐,你買便買,這般嚷嚷出來還讓不讓我做生意了?如今不比過往,現下可是裴大人坐著那知府的位子,這位爺兒斯文高雅最是見不得這些怪力亂神的,查辦這巫蠱之術可嚴了……”
  忽地噤聲一頓,怕是想起裴衍禎是我娘舅之事,眼睛滴流一轉忙補道:“當然,有裴大人這樣的父母官正是我等百姓的福祉。”
  “你莫與我說這些有的沒的,我隻問你有沒有紙人,你若沒有,我便去尋別家了。”我不耐打斷他。
  他立時三刻便道:“有,怎麽會沒有,沈大小姐要的東西,便是沒有我王大也要變個有的來。”一邊神神叨叨慎重從攤頭底下翻出個烏漆嗎黑的布包裹,一層層揭開,掏出兩個小紙人詭秘地悄悄遞與我,擺出幾根鋼針,低聲鬼祟道:“沈大小姐若是想咒哪個人隻需將此人的生辰八字寫在上麵,拿這鋼針紮這小人,包管一咒一個靈驗,紮哪兒疼哪兒。一兩紋銀一個。”
  我正拿了那小紙人左右看著,不妨聽見一旁一個青翠的聲音道:“這是什麽東西?”
  回頭一看,正是方才廟裏的那個姑娘,正好奇地睜著兩隻溜圓的眼瞅著我手上的小人。那王大仙豈有放著送上門的客人不拉攏之理,當下便對這姑娘如是這般這般如是解說了這小人的用途,那姑娘聽得兩眼興奮放光彩,當下便說要買個女的紙人。
  我默了一默,對王大仙道:“我二人合起來一並買了你三個小人,你這價錢可要算得便宜些,就十五文一個吧。”
  那王大仙割肉一般扭曲著,“您這價殺得忒狠了些,看在您也是熟客的份上,就算二十文,可好?”
  “十五文。”我一口咬定。
  不料一旁那姑娘非但不領情還拿眼角瞥了我一眼,滿目鄙夷,“錙銖必較!庸俗!”言畢,讓身後仆從丟下一錠白花花的銀兩揚長而去。
  所以說,好人做不得。
  我歎息著拿了紙人扶著肚子便走,聽得王大仙嚷嚷道:“沈小姐,您的錢可還沒給呢。”我回頭努了努那錠起碼十兩的銀子道:“不是這冤大頭一並付了嗎?”
  王大仙訕訕陪笑,“沈小姐真會借東風……”
  本來以為燒了香,晦氣多少去了些,不想車子剛在家門前停穩,便見護院大牆外赫然多出一圈板正板正麵帶煞氣的護衛,官家見我下車,忙一溜兒小跑過來道:“小姐,皇上來了,聽說夜裏要在大宅用晚膳,如今正門怕是走不得,老爺吩咐我讓您從偏門回廂房。”
  我就曉得皇帝陛下雖說住到宋家,斷不會放過揩我們沈家的油,不曉得除去這頓晚飯,此趟下江南我們沈家得墊多少銀兩進去才能叫這萬歲爺滿意……我搖了搖頭被綠鶯扶著自偏門回了房。
  凳子還未捂熱,便聽得門外有人唱諾,“皇上賜宴——”
  推門出去,但見一個麵白無須的公公站在門外,“陛下請沈小姐一並入席,沈小姐請隨咱家來。”
  我怔了怔,道了聲謝便跟著他去了膳廳,但見廳內原本的圓桌已不見,換了張長條紅木桌,皇帝坐於首位,右下首是裴衍禎,左麵是我爹爹和宋席遠,桌子上杯盤碗碟各色江南美食琳琅滿目,正中一盆熱湯正冒著氣,十分乍眼。
  我斂眉福身,“民女參見陛下,陛下賜宴不勝惶恐,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不想,如今吃自家飯菜還要做受寵若驚感激涕零狀,真真是個粒粒皆辛苦。一時後悔自己今日在大明寺外怎生漏買了一個紙人。
  一落座,便聽那主子發話了,“這魚湯剛剛上來,正是新鮮。曹公公,給沈小姐盛上一碗。”
  爹爹眉毛一抖,裴衍禎麵色一變,宋席遠指尖一動,旋即兩眼一彎笑盈盈道:“聽聞這魚是今日陛下親自捕獲的,沈小姐好福氣能得陛下親賜羹湯,不知席遠可否亦沾得一點聖光,鬥膽一求,嚐嚐這麟魚之鮮?”
  那曹公公氣定神閑地照皇帝的囑咐給我舀著魚湯。一廳之中除了湯入碗聲,半點雜音全無。
  但見那皇上和煦地看了看宋席遠,半晌,嘴角一彎,笑道:“這有何不可?曹公公,沈小姐那碗湯便先給三公子吧,再另斟一碗給沈小姐。”
  “是。”
  但見宋席遠手指纖長握了小勺,稍稍垂首文雅地吹了吹熱湯,不動聲色舀了一匙送入口中,閉眼回味了一番,再次睜眼意猶未盡道:“果然鮮美。草民居於揚州二十餘年,第一次曉得鯉魚湯也能如此美味。”接著便十分捧場地將整碗湯一飲而盡,那模樣不知為何瞧在我眼裏倒有幾分大義凜然的樣子。
  皇帝陛下得了宋席遠的奉承,笑得十分受用。
  眼睛一抬,卻見爹爹和裴衍禎皆不著痕跡盯了宋席遠麵色在看,裴衍禎想來筷子握得緊了些,骨節都有些泛白。
  約摸半盞茶的工夫,三人不知為何同時有些鬆了口氣的模樣。我莫名其妙瞧了瞧麵色紅潤如常的宋席遠,低頭默默喝自己的湯。
  來回折騰了一日,我委實有些累了,吃完這頓掛羊頭賣狗肉號稱禦宴實則沈宴的晚飯後,洗涮洗涮便上床睡了。
  不成想睡至夜半,腹中絞痛,痛得我連聲音都快發不出,一伸手打翻了床頭的琉璃盞,驚心動魄的響動引來了外間陪夜的綠鶯。
  “小姐,小姐!你這是怎麽了?快來人哪!小姐要生了!”
  一時間,丫鬟、爹爹、姨娘、大夫、穩婆……人來人往,輪番進出……
  “可是要生了?”
  “沈小姐可是吃了催產的藥草?”
  “妙兒噯……”
  “小姐,快,加把勁!”
  ……
  那疼痛初時還好,隻是一陣一陣地碾過,其後便越來越駭人,像是有人舉著把斧子將我活生生劈裂,又像是黑白無常正拿了鎖鏈拴著我拖著我,直直往下墜……
  我瞪著帳子頂,迷惘地看著那些時而模糊時而刺眼的光影晃來晃去,依稀覺著自己快要升仙時,聽得“哇!”地一聲破曉啼哭。
  石破天驚。

  元宵圓?溶血融?
  “恭喜沈小姐賀喜沈小姐!生的是位小公子!”那穩婆臉上猶帶血跡,樂得合不攏嘴,小心翼翼抱了一團棉花一般又小又軟的濕圓子放到我麵前。
  我勉力伸出手用指尖摸了摸他的臉,毛茸茸的,似乎有些意趣,是以,我又摸了摸,不想,這閉著眼睛的圓圓忽地動了動,叫我鬼使神差地一眼便瞧見了那耳廓後的一顆淡痣……
  “抱出去給我爹瞧瞧吧。”我咳了咳,一開口一把嗓子嘶啞得連我自己都被驚了一跳。
  “是是是,老身這就去。沈小姐產後體虛須得好好修養。”那穩婆得了我的話,托著小圓圓樂顛顛便出了裏廂。
  “母子平安!給沈老爺、諸位姨娘們道喜!”
  姨娘們一陣雀躍,不曉得唧唧喳喳七嘴八舌在說些什麽,隻聽得我爹聲如洪鍾開口壓過諸人道:“瞧這小模樣!怎麽小得跟顆沒包餡兒的湯圓似的!”
  穩婆笑了笑,“沈老爺莫急,小公子八月出世自然不比那些足月的孩子個頭大,民間有一說七活八不活,老身本以為此番凶多吉少,不成想沈小姐吉人自有天相,竟然生得比那些足月之人還要順暢,想來小公子定是福星轉世,往後仔細調理,長大些個頭必定不輸他人。”
  “好好好!”爹爹聽了穩婆一番舌燦蓮花,似乎十分高興,爽快道:“打賞!今日人人有賞!陳婆更要重賞!”
  “多謝沈老爺,多謝沈老爺!”穩婆忙不迭的一串兒謝。
  緊接著便聽一陣“劈裏啪啦”震天雷響,想必是姨娘叫人在大門外放爆竹慶賀。我已倦極,竟覺著這綿綿的鞭炮聲像極小時候娘在床頭哼的小調,不消一會兒,便迷迷糊糊睜不開眼,跌入一片黑甜鄉。
  不曉得睡了久,昏天黑地之中似乎夢見了一個人,同往常我生病時一般,徹夜不睡地倚靠在床頭,時不時伸手輕輕地撫摸過我的臉頰,仿佛這樣摸一摸便能均分了我身上的病痛,“叫你受苦了……將來,我一樣一樣皆替你討回來,好不好呢?”不高不低不急不緩的聲音徐徐入夢,似真似假……
  待我睡飽餓醒再次睜眼之時,日頭已爬得半山高,綠鶯正踮著腳尖輕手輕腳在掛簾子遮光。
  我咽了咽嗓子,對她道:“別掛了,我有些餓,你去與我拿些吃食來。”
  綠鶯回頭瞧見我醒了,欣喜道:“小姐,你可醒了,這都睡了將兩日了,大姨娘正說再不醒便要掐你胳膊將你叫起來,唯恐小姐餓著,這不,桌上的飯菜才剛送來,都還熱著呢。”
  我轉身正待起身,卻不妨瞧見枕頭旁端端放著個還不如枕頭大的小湯圓,小臉小手、小胳膊小腿兒,嘴角秀氣地抿著正斂眉閉眼睡得一派斯文祥寧。叫我不由地心中一癢,想伸手撓一撓他,又覺得這樣做似乎有些缺德,坐著天人交戰了一會兒,不妨聽得綠鶯一旁噗嗤笑了一聲,“孫少爺睡得不比小姐少,小姐若想抱,一會兒用好飯才有氣力抱。”
  我一想,也是,遂半坐起身,綠鶯將飯菜用個托桌放了擺到床上,從不曾餓過這麽長時間,我一時吃得十分歡暢,連平素裏嫌油膩的東坡肘子都啃得溜溜香。
  一邊吃,一邊聽綠鶯在我耳旁一邊舀湯一邊絮絮,什麽三公子不管不顧自己有恙在身當夜便坐了馬車趕過來,舅老爺幹脆連馬車都沒坐,是自個兒駕馬跑過來的,順帶慨歎了三公子不曉得生了什麽毛病,一臉虛白,走路腳都飄得有些軟,又道舅老爺騎馬如何如何地鞭如疾風快如閃電英姿颯爽,隻可惜,聽說我爹一個都沒讓進園子,皆擋在了花廳外,客氣地敘了兩盞茶便都打發回去了。
  我無甚所謂聽著,權當下飯的菜一並吃進了肚子裏。
  將養了幾日,鎮日裏不是吃便是睡,若不是偶爾湯圓難得醒來的時候能逗他一逗,我已悶得快要成塊黴豆腐了。今日瞧見外頭天氣正好,也無風,遂攛掇小姨娘扶我到園子裏散散心。
  一路嗅著三月花草香,我一邊慢慢挪著步子,一邊時不時在小姨娘滔滔連篇的八卦絮叨空隙裏插上一句“哦。”“嗯?”“啊!”,身後,綠鶯抱著湯圓亦步亦趨跟著。
  都說江南春色盡收沈園倒也不假,沈家多少代真金白銀砸在這園子裏,網羅了多少能工巧匠給修出來的園子,能不美嗎?當然,我以為我們家園子美倒與那花花草草春色什麽的無甚關係,最美在於錯落放置的太湖石,行走其間,有種曲徑通幽的靜謐之感。
  然,不想今日這曲徑非但通“幽”,還通到了龍脈。
  正轉過一個假山回廊,迎麵兜頭便撞見了頂頂尊貴的皇帝陛下,聽得一旁公公叱責道:“大膽!何人驚駕?”
  姨娘和綠鶯已然嚇得立馬跪下,我正待下跪,卻聽得那萬歲爺和藹一笑道:“這不是沈小姐嗎?免禮,都起來吧。”
  “民女該死,衝撞了陛下,還望陛下恕罪。”我福了福身。
  “嗬嗬,朕見今日天色方好臨時起意來遊沈園,不過剛到,怨不得沈小姐,何罪之有。”皇帝陛下笑得一臉親民,與那日湖邊所見判若兩人。
  我不由抬頭看了看,卻瞧見他身後一隊隨行裏,正有我爹爹和裴、宋三人,唔,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不是別個,正是那日我在大明寺裏有過兩麵之緣的俏姑娘,正瞪著兩隻溜圓的眼瞅著我。
  “這孩子是……?”皇帝陛下的目光一舉越過我和姨娘,落在了綠鶯懷裏的湯圓身上,假模假樣開口側身問爹爹。
  “是草民前些日子新得的外孫。叫陛下見笑了。”爹爹答道。
  那皇帝一時恍然大悟道:“哦,那倒要恭喜沈謙了。”
  “不敢當不敢當,謝陛下。”若照平日裏爹爹的脾性定會哈哈大笑,現下這般拘禮客套應付著這真龍天子想必叫爹爹憋屈壞了。
  “抱過來朕瞧瞧。”
  宋席遠眼睛一抬,裴衍禎眉間蹙了蹙。
  “是。”綠鶯趕忙將湯圓抱了上去給萬歲爺瞧。但見那皇帝挑眉睨了一眼湯圓,涼涼道:“好一個粉雕玉琢的嬰孩。”那眼神,那語調,怎麽聽怎麽透著股不屑的酸味,我一琢磨,是了,定是嫉妒了!別看皇帝陛下三宮六院,聽聞至今除了五位嬌滴滴的小公主半個男嗣的影子還未見著,雖然我以為女娃更好,但天子之家不比平民,現下見到一個平頭百姓家一舉得男,自然是要有那麽一絲嫉妒。
  “陛下謬讚。”爹爹應道。
  “可有名字?”見萬歲爺那架勢似乎要垂恩賜名的樣子,我忙道:“小兒名喚沈宵。”
  “沈……霄?”皇帝陛下將個兩個字拉得麵條一般長,麵色一沉道:“待乘雷雨騰雲霄。好有氣勢的一個名字,嗯~?”
  呃……
  “陛下恐誤會了,不是雲霄的霄,是元宵的宵。”爹爹不慌不忙解釋道。因為娃娃長得白白小小實在像湯圓,其實當初若依著爹爹不拘小節的性子,說不定便叫“沈圓”了,幸而我轉了個彎,湯圓不就是元宵嘛,爹爹一聽一拍即合,遂定名“沈宵”。
  聞言,皇帝陛下麵色方才緩了緩,道:“元宵?好名字,甚是和樂。”不知是不是湯圓閉眼淡然酣睡的樣子逗起了他的興子,但見他一時興起伸出手指摸了摸湯圓的小臉,本來湯圓正睡得一臉乖巧,此刻卻忽地張開一雙黑黑的眼睛,小狗一般一口將放在嘴邊的龍爪子給嘬進了口中,又快又準。
  在場之人皆驚了,一個兩個皆撲通通跪了下來。
  “大膽小兒!竟敢咬皇上!”隨行裏的那個俏姑娘一下衝了上來,衝著湯圓便是一句義正詞嚴的怒叱,湯圓撲扇撲扇兩翅長長的睫毛,再次安然入夢,那姑娘俏臉綠了,轉頭掏出一方手絹遞給皇上,“皇兄,可有流血?”
  我頓了一頓,皇兄?莫不就是那九公主?深宮大內裏關久了難怪這般沒見過世麵,湯圓不過將將生下來沒幾日,一星半點兒牙齒都沒有,這一口上去莫說“流血”便是個“咬”字也挨不上邊兒,頂多是將這龍爪子錯當成吃食含了一含。
  “小兒唐突,衝撞了陛下!萬望陛下恕罪!”我做了一副惶恐樣子連連叩頭。
  “罷了。”但見那皇帝慢條斯理拿著手絹兒拭了拭手上口水印子,道:“無妨,九妹不必擔心,未見血。”忽地,目中光芒一轉,邪邪一笑道:“說起見血,朕倒是聽聞有個滴血驗親之說,薑太醫,是與不是?”
  隨行之人裏一個發須斑白的老者立刻拱手彎腰答道:“正是。如需驗證血親,隻需取二人之血兩滴於器皿中,若血滴融合則為親眷,若兩血相斥凝結則無親屬關係。”
  我心下一跳。不成想這皇帝逛個園子竟還隨身帶著太醫,分明是有備而來。
  聽得那皇帝悠悠道:“哦,如此聽來甚是有理,不若,現下便試上一試,裴愛卿和三公子以為何如?”
  裴衍禎麵色如常,宋席遠微微笑著,皆道聽憑聖上吩咐。
  皇帝陛下雷厲風行地便帶了一行人上前院花廳裏坐定,顯然,這位聖上若鬧不清湯圓是何人所生絕不會善罷甘休,執著地叫人費解,不曉得安地什麽心思。
  我抱著懷裏白嫩的湯圓,看著那太醫舉了明晃晃的銀針來取血,心中有些不舍,但轉念一想,舍不得孩子趕不跑龍,遂咬牙轉頭不去看。一轉頭卻不妨瞧見裴宋二人皆心疼地盯著湯圓在瞧,那眼神一個賽一個的似剜肉一般。九公主亦好奇地湊在一旁,近乎要挨上了裴衍禎的臂膀。
  “裴大人,宋公子,二位哪個先來?”薑太醫客氣地舉著瓷盆子磨刀霍霍向他二人。
  “我先來吧。”宋席遠一挽袖子,露出一截修長的手臂,另一隻手直接拿過刀子利落地在臂上劃拉出一道口子,立刻,鮮紅的血珠子前仆後繼湧了出來,我閉了閉眼。
  再睜眼,但見那薑太醫正謹慎地將宋席遠的血滴和湯圓的血滴取了放在一個小瓷碟中,四下悄然無聲,眾人皆目光灼灼盯了那血珠子在看,盯得那瓷碟子都快穿洞了。
  不消片刻,便見兩滴血滴慢慢地碰觸抱團,最後,融合在了一起。
  “恭喜宋公子喜得貴子。這孩子應是宋公子所出。”那薑太醫舉著帶血銀針對宋席遠道。
  我抱著湯圓手上一動,宋席遠眼睛當下便彎成了一彎下弦月,連手上捂傷止血的帕子掉落地上都未察覺,裴衍禎拂了拂袖口,不動聲色。皇帝陛下眉頭一擰。
  就在此時,裴衍禎卻忽地站起身,取過刀子亦給了自己一下,依葫蘆畫瓢將自己的血珠子和湯圓的放在一處。
  電閃五雷轟!不成想,這兩滴血就這麽在眾目睽睽之下晃晃悠悠顫顫巍巍亦融成了一顆,未見丁點凝結。
  “啊!”薑太醫傻眼了。宋席遠一怔,爹爹一拍額,裴衍禎淡淡一笑,皇帝陛下雙目一瞪,九公主櫻口一張。
  我瞧了瞧湯圓耳廓後的淡痣,忽地起了些興致,“不若民女也來一試。”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時,我已劃拉了自己的血和湯圓的血放在一處,兩滴鮮血輕輕一碰,少頃,幹淨爽快地凝結成了一抹褐紅。
  “薑太醫,這卻是個什麽說法?”我仰頭,興味十足地虛心求教。
  “這……這……這……”但見那太醫眉毛胡子一把抖,被扣了一臉夜壺一般淩亂不堪,抽搐得忽紫忽綠。
  皇帝陛下當即麵上恍若被人狠狠糟蹋了一腳鞋印子,登時黑得堪比鍋底,攥著袖口一拍桌子,太半忘了這餿主意是自己琢磨出來的,自取其辱對那太醫破口罵道:“荒唐!”
  滴血驗親之事遂不了了之。

  化齋飯?墨湯團?
  為何從古到今曆任皇帝陛下皆歡喜下江南?
  這自然是有個由頭的。一來,江南水陸四通八達乃魚米之鄉,故而富庶財神遍地是;二來,江南四季如春溫潤平和,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故而傾城美女處處有。
  是以,這“皇上下江南”,我以為倒和那廟裏的和尚外出化齋飯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
  隻是,皇帝陛下化緣自然不比那些清貧僧人,手中托的可不是普通的木缽盂,皇帝陛下手中托的可是個鋥光瓦亮的紫金缽。這紫金缽不是別個,正是“國中統運販茶之權限”。
  此權限本牢牢攥在杭州陸家手中,也就是我外祖父手中。彼時,國中最大的富豪正是陸家,還沒我們沈家什麽事兒。怎奈外祖父他老人家是個命中注定無子的,所生的娃娃個個不是早夭便是多病,最後隻剩下我娘親一個獨女,全家上下寶貝了得,許配給我爹爹時,那嫁妝摞了一車又一車一船又一船分撥兒運了足有半月方才運完。
  早年,外祖父曾從陸家旁係過繼過兩個兒子來,說是預備將來繼承陸家財產一並養老送終的。不想,我娘嫁後兩年,外祖父前腳登仙,後腳一紙聖旨便到,列了十條罪狀名正言順地查抄了陸家,一時樹倒猢猻散,陸家所有資產一並充入了國庫,也就是先皇的腰包。然而,卻隱有傳言說先皇從陸家抄得的家財遠未有估算中豐盈。此後,坊間便慢慢有一傳言,說是其實陸老爺早瞧出陸家樹大招風盛極必衰之勢,老早便想開,將資產一點一點轉移開來。轉移到哪裏去了呢?陸家人丁稀薄,大家一猜便猜到了我娘頭上,不想我娘也是個紅顏命薄的,生下我後不過將將三年便也登仙了,而沈家也並未如大家猜測一般並得陸家財產一夜暴富,而是在我爹勤勉的努力下一點一點將生意做大,大家有目共睹,遂,陸家大宗資產去處至今是個謎。
  而那統運販茶之權自我外祖父去世後也撤去了,均分與各個產茶之地,各茶商之間相互製衡這許多年,倒也沒瞧見哪個做大的。不成想,如今皇上下江南在一次宴飲商宦之時居然金口一開說是要將這茶權從各地重新集結,設個統運權。自古茶、鹽乃兩大命脈,握了這茶權無疑便等著日進鬥金。一時間,各大商家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誰都想借著這個機會魚躍龍門。當然,這其中也包括了我爹和宋席遠。
  最後,何人拔得此籌?皇上獨具慧眼相中了茶癡宋席遠。對此,皇帝陛下有言:“宋席遠經商有道年輕有為,對茶葉又知之甚深,見解獨到,將統運販茶之權交與他,朕十分放心。”
  事後,隱約聽聞宋席遠花了五百萬兩雪花銀捐了個不大不小無關痛癢的掛名小官,眾商一時恍然頓悟悔不當初,這上供也要上供得婉轉隱晦不是?看看宋席遠,明則分文未貢,實則大下血本,又無賄賂之嫌疑,捐官可不正是個名正言順的由頭。叫皇帝陛下既在麵子上抹得開,又充盈了國庫。而且還聽說不知怎地經宋席遠牽線搭橋,隨行的九公主相中了杭州知府,就等回京城裏皇帝陛下一旨賜婚。
  宋席遠此番上下打點得甚圓滿,月餘後,皇帝陛下化緣化得盆滿缽滿,順帶勉為其難帶了一個宋席遠奉上的江南美女滿意地擺尾駕雲返回京城。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送走這尊大佛後,日子倒也就這麽一日一日平鋪直敘波瀾不興地過了下來,一晃便是三年,宋席遠的生意蒸蒸日上,裴衍禎坐上了兩江總督的位子,我爹沒爭到那茶權反倒十分開心大鬆一口氣的模樣,大弟弟如今跟著爹爹開始正式學做生意了……樣樣皆順理成章地順當著,隻一樣叫我有些憂愁……
  便是湯圓這小娃娃。很是叫人不省心。
  別家的娃娃這般大的時候想必都跟隻皮猴子一般上躥下跳就差上房揭瓦了,湯圓卻不同,乖巧斯文地跟個閨女似的,爬樹捉魚捏泥巴一樣不會,鎮日裏白白淨淨地抱著宋席遠送的一隻小白貓倚在遊廊裏聽家裏請來教小弟弟的私塾先生搖頭晃腦地念那些酸文餿詞,聽便聽吧,還聽得一臉入神。可把我給愁的!
  這孩子尚在繈褓之中時便不怎麽哭鬧,十分恬靜和氣,稍稍大些更是愛笑不愛哭,家裏人上至爹爹姨娘下至丫鬟夥夫沒有一個不喜歡的。那模樣越長大便越隨我,果真印證民間所說“女肖父兒似母”,白嫩便算了,不成想那脾性偏又丁點不隨我,沒一點喜武好動的苗頭,家裏請戲班子打武戲,我帶著他去聽,這孩子卻總有辦法在一陣乒呤乓啷鏗鏗鏘鏘的打鬥聲裏恬美入夢。
  滿周歲時,抓周禮上,我擺了一桌子兵器,大至佩劍刀錘,小至飛鏢銀針,就盼著他抓上那麽一件安安我的心。宋席遠和裴衍禎當時亦在場,宋席遠想必生意繁忙算賬算到一半匆忙趕來的,手上還沾著墨水印子。
  隻見湯圓睜著小鹿一般濕漉漉黑漆漆的眼看了看滿桌琳琅,在我的殷切期盼下,伸出一雙小手出人意表地一下抓住一旁宋席遠隨意搭在桌麵上的手掌,張口便舔了舔他手上尚未幹透的墨漬。我當下一陣悲摧,難道這孩子將來也是個注定喝墨水的小白臉兒?真真個兒叫人欲哭無淚。
  裴衍禎不置一詞抱過湯圓,取了一杯清水哄著他咕嚕了兩下吐出來,可算清幹淨口中的墨汁。宋席遠卻很開心,日後益發地寵溺湯圓,隔三岔五送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來逗他。那小白貓便是前一陣子他送來的。
  隻是,貓兒素來天性好動喜歡竄來竄去拿耗子,哪裏肯陪湯圓這般安靜地耗著,成日裏不見蹤影。後來不曉得是誰使壞把這小貓的胡子給剪得又短又齊,要知道貓胡子可不比人胡子,貓胡子同貓兒的身體是一般寬窄剛好用來量耗子洞大小的,這般一剪,那貓不曉得當然照舊拿胡子比劃洞口,一比劃發現洞比胡子寬,自然放心地往裏躥,哪知一進去便卡住了,驚得喵嗚直叫喚,還是湯圓不知怎麽給尋到,將它拔了出來。兩次三次以後,這貓便對鑽洞拿耗子一事心有戚戚,加之爪子上的指甲不知又給誰剪了,後來便不怎麽到處亂跑,成天被湯圓抱著乖乖地眯眼打瞌睡。
  人都說三歲看老,可不能再叫沈宵這般文靜下去了,遂托人請了位武教頭來教湯圓同我小弟弟一並學點武。湯圓雖然不好動,但素來懂事聽話,當日便乖乖地拜見了師傅,那師傅看著細嫩得跟塊水豆腐似的湯圓皺了皺眉,想來從來不曾帶過這樣的徒弟,一時不知從何教起,正猶豫著。
  卻不妨湯圓仰著腦袋,無辜地眨巴眨巴一雙初見雛形的鳳眼,拉了拉我的衣擺,奶聲奶氣道:“娘親,這個師傅我見過。”
  “噯?”我莫名瞅著湯圓,問他:“哪裏見過?”那武教頭也莫名一怔。
  但聞湯圓糯糯道:“大門上貼的就是師傅呀,綠鶯說可以鎮宅。”繼而又轉頭好奇問那武教頭,“師傅,你可以鎮宅嗎?”
  呃……我一時恍悟,湯圓說的是大門上貼的門神。好吧,這武教頭長得是五大三粗滿臉橫像,但還不至凶猛猙獰如門神般醜陋駭人。這愁死人的娃喲,哪裏學得這樣一張毒嘴。
  這下可好,這武師也一下反應過來了,一張糙臉掙得通紅,噴了兩口氣對我一抱手道:“沈小姐,小公子身嬌肉貴怕是不似我們這般粗人一般經得起摔打,小的恐不能擔此重任,還請沈小姐另請高明。”說完一扭頭便往外走。
  我一連串賠著不是說是小孩有口無心,那師傅頭也是個倔脾氣,臨了頭也不肯回一個。
  之後又請了幾個師傅,皆是不出兩日便來請辭,走馬燈一般換過三個師傅以後,湯圓卻連個馬步都沒學會紮,還動輒筋疲力盡暈過去,爹爹大手一揮鐵口直斷道:“這孩子就不是塊習武的料,別難為他了!”之後便再沒請過武教頭,任由湯圓一徑兒地斯文秀氣下去。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小舅母?美月景?
  時間就像來不及細細咀嚼的人參果,“哧溜”一下滑進肚子裏,連抹渣子都沒瞧見,便又過了十來日。
  今日正是我爹爹壽辰之日,擺酒席宴賓客,揚州城內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蓬門縣令皆來道賀。爹爹在外堂張羅男客,姨娘們在內堂招呼女眷,家裏人來人往好不鼎沸鬧騰。湯圓天還沒亮便被小姨娘從床上捉起來打扮得像隻善財童子和小弟弟一塊兒在祠堂裏守天燈,爹爹瞧著差了輩兒的兩人直嗟歎若湯圓是個女娃娃該多好,如此便有一對童男童女撐門麵了。我卻不以為然,沈家的門麵有金銀財寶撐著,便是爹爹身邊牽隻貓兒,來客也能誇成朵花,莫說是個水當當的娃娃,人家才不管是男是女,逢人便道:“沈老爺好福氣,還未到天命之年便已三代同堂,怕不是到花甲之年已是四世同堂。”又有人道:“瞧這小公子俊得,將來定是人中龍鳳!”
  爹爹以不變應萬變,一概皆果斷回以“哈哈哈!”三個大字。
  筵席過後,爹爹請眾人轉到了後園子裏聽戲。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今日不比往日,家裏的戲班子自然卯足了力氣可勁兒折騰,排的一出武戲很是新穎熱鬧,我陪著一幹夫人們在樓台上聽戲,老爺大人們皆坐於樓下。
  然而,並不是每個女子皆有我這般觀武喜鬥的高雅情趣,不一會兒這些夫人們便三三兩兩開始唧唧喳喳論八卦話家常,一旁瓜洲府衙的夫人不顧我看得正在興頭處,非拉了我的手,熱乎乎親切道:“沈小姐如今可有意下了?”
  “噯?”我一時有些莫名轉不過彎來。
  那夫人掩口一笑道:“沈小姐於我就不必害羞了,咱們都算得是過來之人,你的苦楚我是曉得的,長夜漫漫連個貼心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心中必定空落落,雖說有個孩子牽掛,但孩子長得快,將來娶了媳婦忘了娘乃人之常情,沈小姐須得趁如今青春貌美之時再覓一良人尋個伴兒才是正經。”
  聽她這般一說,我才恍然記起這夫人早年喪夫,之後憑著幾分姿色才改嫁於喪妻的瓜洲府衙做填房,脾性有些自來熟,總將我劃拉為一丘之貉,對我頗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意,不想如今瞧著還有幾分深謀遠慮,連湯圓討老婆都給高瞻遠矚到了。近些年這樣假關心之名,實則行看戲打聽八卦之事的人我瞧得多了,遂也不以為意,配合應她:“尚未有意下。”
  “哎呀,這可怎麽了得。”那夫人一驚一乍地瞠圓了眼,憐憫地瞧著我,語重心長道:“近些日子聽聞裴大人就快和蘇州知府幺女結親了,我還以為沈小姐也必定好事將近,不成想……”旋即又輕輕一打自己的嘴,補道:“哎唷,瞧我這嘴快得,沈小姐可莫要介意。”
  我微微一笑,其實也怨不得她們,但凡是人便有一兩分齷齪心思,好比西施雖有沉魚之美,世人便非要尋出她的缺點譬如“大腳”以詬病,以此證明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好叫尋常麵貌的女子心裏平和一些。如今我們沈家富甲一方叫人眼饞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而我之於沈家就好比那雙大腳丫子之於西施,無疑是金磚上的一抹灰,讓世人心中寬慰道:其實有錢也不是那麽好,你看,一個獨女嫁了兩次落得一個名聲破敗,將來還要孤獨終老,作孽哦。
  隻是……裴衍禎要結親,此事我怎地沒聽說呢?
  一抬眼,正見戲台上張翼德一手撩虎須,一手按佩刀睚眥俱裂唱吼道:“哇呀呀呀!何方宵小,拿命來!”一群插旌旗的武夫便鏗鏗鏗打到了一起,我磨了磨後槽牙,一時覺著這台詞深得我心,遂繼續看戲。
  那夫人卻不放過我,在我耳邊忽地壓低了聲音,神秘絮絮道:“沈小姐至今未有意下,莫不是……莫不是還放不下宋家三公子?”既而滿目又憐又惜地瞅著我,“那三公子好是好,隻是年少風流,聽聞成日裏流連花叢,定是收不住心的,況且……”
  我任由她在一旁獨自叨叨,眼睛卻從台上不經意掃了眼樓台下的老爺們,居然真沒見著平日裏乍眼的裴大人和三公子這兩尊佛爺,莫不真如這夫人所言,一個去替我尋覓小舅母,一個去逛花樓了?
  不知為何我忽覺有些想笑,當下“噗嗤。”一聲便笑了出來。那夫人被我笑得一臉莫名正呆愣之際,綠鶯卻噔噔噔上了樓台,著急對我道:“小姐,綠鶯沒看護好,換杯水的工夫,叫孫少爺給走散了。”
  我聽了心中倒不急,湯圓喜靜,同我這樣喜好軋鬧忙的性子不同,每逢家裏有這樣的喧嘩場麵必定會尋個僻靜處避開,偏生這綠鶯又是個一根筋的,每回找湯圓非往那人堆裏找自然是找不出什麽結果的,找不到便火急火燎來稟我,我隻要往那家中最邊角最長灰的地方一尋摸必定一找一個準。
  現下我卻裝了一絲慌張的模樣站起身,道:“是嗎?我去尋他。”正借此為由擺脫了那體貼呱噪的瓜洲夫人。
  轉過兩道山牆,我慢慢往內園裏行去,將將行了沒兩步便瞧見層層疊疊隱秘盛放的海棠深處背對我蹲著個白色的影子,正是湯圓的那隻小貓。我輕輕一笑,扶了海棠花枝走上前去。
  不想待近前看清後,那花下果然有個人,隻卻不是湯圓,而是流連花叢的三公子。
  但見一輪月輝下,宋席遠半倚半臥在池水邊的青石上,腳邊放了一壺花雕,一隻白玉杯,頰上一抹潮紅帶了月色的濕潤,眼睛垂閉著,嘴角勾了一絲恬靜的淺笑,想是醉裏半夢入花香,正是好眠。頭上束發的錦帶有些微散,長長的帶尾在夜風裏輕輕飄動,那小白貓便蹲踞在一旁瞪了兩隻溜圓好奇的眼睛,舉著爪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撓那動來動去的發帶耍完。
  我躊躇了一下,正欲回身去通知宋家小廝來扶他回去,卻不妨一陣風過,搖落一簾海棠,一瓣粉色的花瓣晃晃悠悠堪堪棲在了宋席遠的唇上。
  宋席遠倏地睜開雙目,對著我彎眼朦朧一笑,“妙妙,你來了。”那湮粉的花瓣隨著他張口吐息被抿了抿舔入口中,登時,那潤澤的唇便莫名平添一抹迷離的魅惑。
  我低頭看了看鞋尖,再抬頭時隻見宋席遠已半撐起身,那白貓做賊心虛一下蹦跳開來,撒腿便逃入了夜色之中。
  宋席遠伸手拍了拍身旁空出的半塊青石,對我道:“妙妙,來,坐這裏。我才剛躺了替你暖過,不涼人的。”
  “你醉了。我叫下人扶你回去歇息吧。”我往後移了半步。
  “我沒醉。”宋席遠蹙了蹙眉。
  “你醉了。”我再次重申。
  “我沒醉。”宋席遠頑固道,忽地眉眼一挑,將手隨意往跨坐膝蓋上一擱,吊兒郎當瞧著我道:“好吧,我醉了。你來扶我。”
  “你稍待片刻,我這就去叫小廝。”我又往後移了半步。
  宋席遠嘴角一彎,委屈道:“我醉了,馬上、立刻、現下就要撐不住了,身上一點氣力也使不上來……妙妙快來扶我,哎,你看你看,我就要跌到池子裏去了!”一邊說著真就眼看便要軟軟栽入一旁的潭水裏。
  等我意識到時,已疾疾走了兩步扶住他伸過來的手。
  眼前一花,孰料他沒栽,倒是我栽了,被他大力一拽,栽入了他的懷裏……
  聽得頭頂宋席遠嘖嘖慨歎:“如今這世道,花姑娘是越來越不好騙了。”我胸中“騰”地瞬時爬上一把咕咕小火,正待抬頭毫不含糊地咬他一口叫他放開我,宋席遠卻像曉得我心思一般立時三刻鬆開了我,扶我在青石上坐下,自己則坐在了我身邊,隻是那爪子卻不肯鬆開,牢牢握住了我的一隻手。
  我掙了掙,他方才放開,取而代之卻整個人倚了上來,肩上一沉,登時一股微醺的花雕酒香彌漫四溢,見他這般無賴我一時哭笑不得。
  宋席緩緩伸出左臂,將左手心呈在月色下,但見掌中紋路深刻,阡陌縱橫,和他這俊秀風流的儀表有些不般配,聽得他幽幽開口道:“小時候,我娘對我說,每個人手心的紋路都是上輩子心愛之人糾結的發絲留下的印記……若是很愛很愛一個人,便會拚盡全力也想抓住她,哪怕是一縷發緒也好,抓住了,便是一輩子……你說,愛一個人要愛多深,才會握她的發絲握到刻入掌心?”
  宋席遠認真地望著我,一邊慢慢地撫過我的發梢。
  我其實想說,這被愛的人得多倒黴,若是手上都能壓出印子,那頭發肯定也被拽禿了。然而,鑒於宋席遠難得酒後抒情一把,我不好打擊他,遂附和道:“很深,一定比我爹的銀庫深多了!”
  宋席遠看了看我,勾出一笑,轉頭尋了地上的酒壇,用腳輕輕一勾,那酒壇便輕巧躍入他掌心,但見他托起酒壇對著嘴灌了一口,溢出的酒水便這麽順著他的下巴越過高傲韌長的脖頸滑入領口裏。
  宋席遠放下花雕,不經意地抹了抹嘴角,肆意地稍稍敞開前襟,咧嘴笑了笑問我:“妙妙,你要不要喝一點,這酒甜香,不烈不上頭。”
  莫看宋席遠在外風光無限好加之嬉皮笑臉,便以為他是個一路順風順水長大的娃娃,其實他也是個沒娘疼的孩子,同我一般,親娘走得早,剩下一堆姨娘環繞。宋席遠出世前,有神棍給宋夫人相過麵,說是若頭胎生的是兒子必定活不過滿月。不想生下宋席遠竟然真是個兒子,身體孱弱非常,驚得宋老爺和宋夫人不行,遂取了小名“宋三”,且讓宋家上下皆喊宋席遠“三公子”,盼得欺佛祖瞞鬼神,隻當宋家前麵已夭折過兩個公子,便放過這個孩子。於是,宋席遠便頂著這個三公子的名號一路有驚無險地活到了如今橫霸一方。
  雖然同為姨娘環侍,和我們沈家不同,宋家的姨娘沒有一個是吃素的,個頂個兒地精明,哪個也不好相與。加之宋席遠又是正房長子,個個姨娘都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明裏暗裏不知使了多少伎倆計算宋席遠,如今宋席遠做起生意算計起別人腰包裏的錢財這般精準不含糊,怕不也是拜這些個明爭暗鬥所賜。
  思及此,再看看宋席遠月光下明朗的笑顏,不知怎地頗有些慨歎,遂俯身拿起地上的白玉杯,道:“也給我滿上一杯吧。”全然忘了自己那個丟臉丟到姥姥家的破酒量和搬不上台麵的酒品。
  二人坐在池子邊上你一口我一杯地喝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是何年,不知喝了多少杯,隻覺得飄飄欲仙登入月宮之時,唇上被嫦娥的玉兔給濕漉漉地啃了一口。霎時,聽得一旁有人沉聲道:“放開她!”
  我回頭,但見青衣飄飄的屈大夫正一臉陰鬱肅穆地立在一旁,上來伸手便扯開我麵前的玉兔,不由分說抱了我便走。我心下不由疑惑,怎地屈大夫可以隨意出入廣寒宮?了不得啊!這玉帝也不管管……
  之後便又是一陣混沌迷糊,半夢半醒之間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咬我,先是嘴被狠狠碾磨了一陣子,慢慢便轉到了臉頰畔左右廝磨,繼而耳珠又被一口含住吮了吮,最後,一路向下,鎖骨、肩膀,一 一被舔舐而過,舔到心口處,我實在癢得不行,克製不住咯咯笑了起來,推了推胸口處那毛茸茸的東西。
  是了,定是宋席遠拿他那隻白貓在逗我,我掙了掙,朦朧間隨意喃喃:“席遠,莫鬧了……”
  心口那團東西似乎頓了頓,旋即果真聽話不再壓著鬧騰我,隻是那驟然離開的重量帶走了胸口的一絲暖,我蜷了蜷身子,便縮著繼續爬月宮……
  爬了許久,眼見著便要瞧見嫦娥姐姐了,不料腳下一踏空,生生從半空跌落下來,驚得我一下睜開眼,瞧了瞧窗外,灰蒙蒙地還未天亮,原來是夢魘了。
  正待紓上一口氣,卻不意一低頭瞧見一張蹙眉闔眼的臉,一口氣涼到底,再提不上來,這一驚比從月亮上跌下來摔個狗啃泥還要可怖百倍。
  但見那人正緩緩睜開一雙濕漉清亮的眼,身上僅著了一身素色褻衣,而我衣不蔽體肚兜滑脫了一半正以一種極其不雅觀的姿勢壓著他……
  我那個懊呀,那個悔,怎地就不長記性呢?恨不能立刻當場便毀屍滅跡,權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爬起身抓過被子將那人罩住,半晌後想了想,顫顫巍巍掀開被子一角,怯怯問他:“那個……那個……我是不是又將你給霸王了?”

  霸王花?夜襲人?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爬起身抓過被子將那人罩住,半晌後想了想,顫顫巍巍掀開被子一角,怯怯問他:“那個……那個……我是不是又將你給霸王了?”
  裴衍禎用他那雙清亮幽遠的眼睛看了看我,珍珠一樣細膩幹淨的脖頸側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粉紅。
  我盯著那藕荷一樣的淡粉色,腦中嗡地一聲群魔亂舞,這可怎麽辦才好!一次便算了,如今第二次可怎麽搪塞?我怎麽就好了傷疤忘了疼呢?雖然自小到大我慣來曉得自己酒量不好,卻不曾想真正驚悚的是我的酒品……
  那年醉酒之後我赤條條趴在裴衍禎身上醒來,瞠目結舌看著同樣赤條條的裴衍禎一分赧然九分深情地抱著我,一臉慷慨赴法場的模樣娓娓道:“妙兒,無論你對我做了什麽我皆無怨無悔。”
  一語砸下,好比一群耗子一嗡而上圍著我脆弱的心肝開始打洞,那個鬧心啊!然而,卻不由得我不信,裴衍禎幽怨的眼神,身上不經意展示的斑斑痕跡和我指縫裏殘留凝結的暗紅血漬,無一不控訴著我辣手折草的滔天大罪。
  我不得不震驚地吞咽下一個事實——我居然會酒後調戲良家婦男!而且這婦男還是自家的小娘舅!飛禽走獸啊飛禽走獸!果然人人心中皆有一隻陰暗的魔鬼,一不留心便會躥出來咬你一口。
  當時我隻覺有千般萬般對不住裴衍禎,心中惶恐非常,然而小娘舅卻自作主張體貼道:“妙兒,你既放不下我,日後我自然會讓你回到我身邊。”給他這般一說我更驚了,莫不是小娘舅被我采了以後看破紅塵要違抗聖旨,非要將此亂倫之緣進行到底?
  往後那陣子我處處回避裴衍禎,一看見他便覺著心裏耗子鑽洞,又作孽又愧疚。倒是裴衍禎談笑如常,像是根本沒有發生過那事一般,慢慢地我便也淡忘了。
  不成想今日往事重演,我竟又酒後將小娘舅飛禽走獸了一回,這可如何是好?
  正咬唇皺眉醞釀說辭,裴衍禎卻掀了身上被子輕柔地覆在我身上,掖了掖被角對我道:“你酒後初醒又穿得少,莫要著涼了。”說完便徑自起身披衣束發,自然流暢得理所當然。仿若那兩年之中的每一個清早,仿若那些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不過一場子虛烏有,而我們,隻是一對等待變成老夫老妻的新婚燕爾。
  我對著掛帳子的銀鉤看了一會兒,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抿嘴皺眉琢磨著。
  背對著我的裴衍禎風儀玉立,頭上的烏木簪子遠山般朦朧,突然開口道:“你放心。昨夜並未如你所想,隻是你喝醉了,我扶你回來,見你睡不踏實方才坐在床邊抱著你,本欲待你睡穩後便走,不想失神睡去,一覺已近天明。”語調柔和,卻透著淡淡的疏離。
  “哦。”我怔了怔,有些被他看穿心思的尷尬,不知如何續話。楞楞瞧著他取了八仙桌上的茶壺倒了小半杯茶折返至床頭重新坐下,伸手便來扶我,“喝點茶吧。”
  “昨夜那酒還好,不上頭,我現下不頭疼,不必喝茶解酒。”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未穿外衣,和娘舅實在授受不親,趕忙避開他伸來的手一邊找了個借口推拒。
  裴衍禎手上一頓,繼而收了回去,將茶放在我身旁的矮幾上,麵上益發溫和恬靜,扯出一個曲水流觴的笑容,輕描淡寫道:“不是給你解酒的,不過是潤潤嗓子,你昨夜喊了一晚上宋公子的名諱,想必口幹。”
  宋席遠?
  是呀,昨夜分明是同他對飲,為何最後變出了小娘舅呢?
  我一麵疑惑,一麵訕笑著伸手拿過茶盞,“給你這麽一說倒真是有點渴了。”
  聞言,裴衍禎似水繾綣的眼睛掃過我麵上,不知為何我竟覺著像被風刀子割過一般麵皮一裂。此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如若似他所言昨晚隻是抱著叫我睡安穩,為何要脫掉外袍僅著褻衣呢?這……詭異了些。
  我不免多看了他兩眼,卻在他的額角和下巴處瞧見些許散落輕微的淤青。我放下茶杯,不由伸手便要撫上那傷處,“怎麽受傷了呢?”
  不料,裴衍禎卻稍稍一退後,旋即起身,不著痕跡避開我的手,緩緩道:“沒什麽。你再睡會兒。我走了。”
  我手上捉了個空,隻得生硬地收了回來,看他踏出門去,說了一句:“你路上當心。”
  裴衍禎回身對我輕輕一笑,挑了挑眉,臨了道:“你且放寬心,我會仔細不叫人瞧見。此事不會外傳,更不會傳至某人耳中。”其實我說那話本沒有什麽意思,給他這般一答卻生出幾分歧義,生生將我堵在那裏。
  我在絲被裏悶了一會兒,聽得外麵淅淅瀝瀝似乎下起了雨,水珠子歡快敲打廊簷的聲音鬧得我不得入眠,索性披衣起身。
  正沿著抄手遊廊往外走,不妨撞見一夜不見蹤影的綠鶯,頂著滿麵倦色哈欠連連抱著個裝水的銅盆還險些潑到我身上,幸得我眼明手快穩住了她。
  “小姐,你可起了。宋公子出事了!”
  “噯?”我心中一驚。
  聽得綠鶯劈裏啪啦接著道:“昨天夜裏前園唱戲,宋公子獨自一人在後園海棠林裏喝酒,竟然被人給打了,昏迷得不醒人事,後來幸得孫少爺瞧見拉了我去,這才發現。老爺忙叫人請大夫還攤派家丁去找行凶之人,一夜裏家中鬧得人仰馬翻。”
  “他如今人在何處?”我急急打斷她。
  “就在西廂客房裏歇著,小姐去瞧瞧吧。”
  穿庭過廊,推門入內,但見宋席遠正閉眼躺在紅木榻上,半張臉籠罩在紗帳的陰影裏,看不真切,陳伯大馬金刀紮坐在一旁的圓凳上,手上倒了藥酒正要給宋席遠一掌呼嚕上去,那豪邁的姿勢看得我心驚肉跳,忙近前去拿過藥酒對他道:“陳伯,還是我來吧。”
  陳伯回頭見是我,立刻將藥酒遞與我,一邊道:“嗯,還是三夫人來上藥的好。”那聲“三夫人”喚得我哭笑不得,曾與他糾正過多次,始終未見效果,便也作罷。
  再看宋席遠那張臉,驚得我倒抽一口涼氣。本來好端端一張豔麗張揚的白玉麵龐,此刻眼角腫了一半,顴骨青紫,嘴角還掛著紅脹,哪裏是半張臉被紗帳陰影籠住,根本就是青了半張臉。看得我連上藥都覺得於心不忍下不去手,轉頭輕聲問陳伯:“這是何人所為?可是他在外做生意得罪了什麽人?”
  陳伯還未答話,一旁綠鶯倒搶著一口咬定道:“定是有人眼紅三公子近些年生意興隆,趁老爺做壽來往人雜混進來打擊報複的。”
  陳伯歎了口氣退了出去,綠鶯後腳也出門煎藥去了。
  我倒了藥油在手心正預備一點一點給他抹上去,不過指尖剛碰到,宋席遠便吃痛地“嘶!”了一聲睜開眼來。
  睜眼一看是我,立刻伸手抓牢我俯下的雙肩,一把將我按在他的胸口處,急切道:“妙妙,你沒事吧?他有沒有把你怎麽樣?”
  “啊?我?”我被他問得有些懵,“我當然沒有事啊。”正待問他口中的“他”所指何人之時,卻驀然憶起裴衍禎額角下巴的淡淡青紫,心下一咯噔,壞了!
  “你沒事就好~”宋席遠像給貓順毛一般上下呼捋我的背,一口白牙磨得格格作響,不妨牽到傷處,“哎!”地一聲嚎。
  想來他自小到大從未吃過半分皮肉之苦,這頓胖揍可有得他好受,我忙對他道:“你快放開我,我給你上藥。”
  不料他卻攬得更緊,一邊哼哼唧唧呻吟一邊無賴道:“不放,疼死也不放。”
  “放開我娘!”這當口突地插進一雙白嫩的藕臂,一隻小手眼見著便要精準地戳上宋席遠的眼睛。
  我背上登時出了一身涼汗,眼明手快一把捉住湯圓的手,趁著宋席遠一愣神的功夫,從他懷裏掙脫了出來。
  湯圓見我起身立刻上來擋在我麵前,烏黑的眼睛瞪得溜溜圓,鼓囊著小嘴,兩腮呼哧呼哧像隻吐泡泡示威的魚,手上一隻彈弓已繃緊拉了個滿弦,煞有介事地將我護在身後蓄勢待發和宋席遠對峙。
  看著勉強和凳子一般高的湯圓螳臂當車地橫在我麵前,我一時百感交集,頓覺其實自己的娃娃還是前途無量的,看這架勢分明就有關雲長以一當十萬夫莫開的苗頭。
  “不許碰我娘。不然我就把這小耗子射進你嘴裏。”湯圓奶聲奶氣地恐嚇道。我這才看清那彈弓上架的不是小石子,而是一隻小小的灰毛耗子,正吱吱哀號扭動著。
  宋席遠哭笑不得加之麵上青腫,一時表情比那戲台子上上了妝的臉譜還要精彩幾分。世間萬物果然是相生相克的,宋席遠這不按理出牌的妖孽如今倒是遇見了個克星。
  “好!不愧是我兒子!”宋席遠拍著床沿坐起身讚歎,“果有乃父之風。”

  小耗子?妙兒笑?
  所以說宋席遠這便是自作孽,我瞧著湯圓手上那扭來扭去的耗子有些眼熟,再一細看,可不就是宋席遠前些日子獻寶一般提溜給湯圓的倉鼠。這倉鼠長得比一般的耗子小巧滾圓些,平日裝在一個竹篾編的圓籠子裏,竟日裏歡天喜地踩著那圓籠子撒丫子奔跑,除卻吃喝睡也算得是勤奮地日行千裏了。不曾想那籠子卻是被支架固定住的,不論它如何賣力奔跑,除了帶動那圓簍子呼呼轉動娛人一笑外,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終究原地徒勞跑不出這方寸之間。
  思及此,我又覺著這耗子有些倒黴催的,遂對湯圓道:“宵兒,放了那耗子吧。”
  湯圓看了看我,又見宋席遠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並沒有撲上來,隻當宋席遠被他的氣勢給鎮住了,遂鬆了彈弓放下手回頭衝我甜甜一笑,笑中頗有幾分內斂的勇士凱旋的邀功之意。
  我笑著伸手捏了捏他小巧挺俏的鼻頭,嘉許道:“好樣的,明兒娘親便給你配把襯手的桃木短劍,比這彈弓可要氣派許多!”打鐵須趁熱,我心裏琢磨了一圈,又補道:“再給你請個武師傅教你練劍耍刀可好?”
  湯圓不答,隻秀氣地低頭看了看手上的倉鼠,但見那耗子許是被捏久了有些著惱,拚了氣力一掙扭過頭便要啃住湯圓的拇指,湯圓卻不慌不忙捏住它的耳朵給拎開,一雙上挑的鳳眼瞥了眼牆角處,乖乖聽我的話將那耗子用手攏著放到了地上。
  但見他小心翼翼地抿了抿紅潤的小嘴,麵上神情滿是放生的虔誠善良,加之白嫩,真真有那麽點兒觀音娘娘座前蓮童普度眾生的感覺。
  那倉鼠一離開湯圓白生生的小手,便像離弦的箭一般飛躥出去,一溜煙沒了蹤跡。我眼角一花,覺著好像有個白影同時亦從牆角射了出去,再細看卻沒有什麽。
  聽得“哎唷!”一聲淒厲哀嚎,回頭卻見宋席遠捧著麵銅鏡像是捧著麵照妖鏡一般滿目震驚,半晌後回頭問我,“妙妙,這銅鏡可是摔過?凸成這般模樣。”
  見過愛美的,可沒見過他這般愛美的,挨了揍醒來頭等大事不是上藥而是照鏡子,轉念一想,這一副好皮囊可不就是風流的資本,宋席遠素來看得比性命還重,遂安慰他道:“是有些凸,坑坑窪窪的,上回綠鶯不小心砸地上,拾起來便發現比你現下還腫。隻因是前朝古物,故而修了修便還留著將就用。”
  宋席遠抽了抽嘴角,“妙妙,你這是在安慰鏡子還是在安慰我……?”繼而,又捶了捶胸口,紓出一口氣後,咬牙切齒詛咒道:“毀我無雙容顏者,殺無赦!”語氣狠戾非常。
  我心下颼過一陣小冷風。
  “三三,宵兒給你吹吹好不好?吹吹就不疼了。隻要你不動我娘親。”湯圓卸下方才對宋席遠的警惕後,不知何時又挨了過去,半跪在床沿上巴著宋席遠的肩膀鼓著紅豔豔的小嘴就往宋席遠臉上傷處吹氣。
  宋席遠素來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和新鮮的玩意兒,臉上又總是笑眯眯,故而湯圓從不懼他,許是總聽人稱宋席遠三公子,不知何時起便對他直呼其名,起先家裏人還糾正他,後來瞧著宋席遠本人似乎都不介意,遂由著湯圓叫喚。
  再看宋席遠,瞧著湯圓乖巧賣力地往他臉上盡責地吹涼氣,兩眼一彎,唇角勾起,美得竟像得了仙氣一般眼見著便要騰雲駕霧登天去了,半晌後回魂歎道:“好乖好乖,怨不得人常道養兒防老。宵宵一吹氣呀,比什麽靈丹妙藥都管用。”
  湯圓黑黑潤潤的眼睛向一旁桌上放著本來裝倉鼠如今空蕩蕩的竹籠子幽幽飄了飄,繼續文雅地巴著宋席遠吹氣。
  宋席遠此刻正在美著,豪邁道:“宵宵聽娘親的話放了小耗子,如今可還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天上地下,飛的跑的跳的遊的,隻要我們宵宵說出來,三三都能給你弄來。”
  聞言,湯圓停了吹氣,征詢一般怯怯看了看我,見我並無反對,便半垂下黑墨墨的眼睫,看著自己的衣擺秀氣小聲道:“宵兒想吃顆楊梅。”
  是了,定是我爹昨日壽筵上那筐又紫又紅的楊梅叫湯圓瞧見,小孩子家家難免嘴饞。本來楊梅並不是什麽貴重果子,隻是如今方才三月天,桃花海棠還未落盡,要瞧見顆楊梅著實稀罕,誰知宋席遠通天有術,昨日來賀壽除了獻壽禮,還不知從哪兒捎了筐又大又紅的鮮楊梅,叫我爹著實驚喜了一番,當下便命丫鬟們洗淨泡入酒裏招待諸位老爺夫人。湯圓是個小娃娃,自然不能喝酒,遂錯過了這嚐鮮的機會,不想今日竟還惦記著。
  宋席遠仰頭哈哈一笑,扯到傷處又捂著嘴角揉了揉,道:“這有何難,莫說一顆楊梅,滿園的楊梅今日都任由宵宵摘,想吃多少便吃多少。”
  我這才想起宋家在城外有一片很大的果園,過去嫁給宋席遠那會兒,他老攛著說等春末夏初的時候要帶我去摘果子,不想,終是未能成行……
  正走神之際,聽得腳下含含糊糊“喵嗚”一聲叫喚,低頭卻見那小白貓蹲在床腳,嘴裏不知叼了個什麽,遂叫得不甚清亮。但見它稍稍鬆開口,嘴裏的東西立刻驚慌失措地跳到地上無頭蒼蠅一般滿地亂竄,細細一看正是剛才湯圓放生的那隻倉鼠,那小白貓淡定地看那耗子躥了會兒,眼見著要出房門了,方才興高采烈地縱身撩爪將它撲倒,待捉住後又將它放開,如此一擒一縱了兩三遍,我瞧著有些不忍,卻又不知怎麽救它。
  此時,湯圓慢慢從床上爬下,從袖兜裏掏了片小魚幹將那白貓引開,方才不緊不慢伸手將那倉鼠抓了起來。那耗子想來膽子都要嚇破了,一時獲救,瑟瑟發抖地蜷在湯圓手心直蹭著湯圓白玉一樣的手指討好,同之前掙紮要咬湯圓的模樣判若兩人。
  湯圓吧嗒吧嗒大大的眼睛看了看那耗子,再抬頭水汪汪地望著我,糯糯道:“娘親,可不可以不放它?你看,它好可憐……”
  阿彌陀佛,我一時心中罪孽橫生。是啊,方才我怎麽就糊塗了,這耗子不比魚兒,放到放生池裏尚有一線生機,這耗子一落地,可不就等著喂貓了嗎?善哉善哉。
  我忙道:“莫放了。就這麽養著吧。”
  湯圓得了我的首肯,將那倉鼠重新裝回了竹篾籠子裏,那耗子一回窩,再不瞎鬧騰,乖巧地蜷成一團,想必劫後餘生還有些心驚膽戰。
  宋席遠直誇湯圓,“宵宵果真隨我,一片菩薩心腸。”
  我隻覺眼角抽了抽,我隻曉得宋席遠平日裏吞人商鋪、逼垮對台、上門討債、囤貨居奇無一不精且手段狠辣果斷,倒真真沒瞧出他的菩薩心腸鑲嵌在何處……
  那廂屋外雨剛歇,這廂上好藥的宋席遠已然像個等不及的大孩子一般說風就是雨抱了湯圓就要去摘楊梅,他如今有傷在身諸多不便,我不放心湯圓,隻好跟了同去。
  宋家幾十畝大果園子霸了揚州小半個北郊,據說這塊地是當年宋老爺買來給宋席遠娘下聘的聘禮之一,後來發現宋席遠娘親喜歡吃水果,便命人開了出來種些時令果蔬,二十來年下來,這果園如今倒也有模有樣,一年四季枝繁葉茂碩果累累,也算得是揚州一景了。每年除卻供給宋家人那一點鮮果子,大半賣給水果販子,倒也能額外賺些銀兩。
  果園周遭環繞著一圈清澈見底的小溪,是人工開鑿從汶水引入的,不深,約摸隻到成年男子腰部,河邊有條小舟,有人專門看管,宋席遠解了那筏子,一麵搖櫓一麵介紹這河是為了防止頑皮孩子和山野野獸闖入果園盜果子而挖的。湯圓攬著我的脖子,溫順地靠在我懷裏,隻一雙眼睛不停地四下看著,難掩孩子的新奇。
  到了對岸,宋席遠一路分花拂柳將我們引到了楊梅林中。放眼望去,一片青翠欲滴的鬱鬱蔥蘢之中,瀲灩火紅的楊梅顆顆簇簇俏藏枝頭,恰逢雨後,滌蕩得色澤分明,紅嬌綠俏相掩映,真真是個芳帙木蘭涵糅丹,霞綺綿延如迭巒。叫人未食眼已飽。
  便是最負盛名的餘姚楊梅想來這會兒連青的籽兒還未掙紮出來,宋家果園的楊梅已熟成這般蔚為壯觀,實屬罕見。
  但見宋席遠微微側身,拿了那一半未受傷的臉孔得意洋洋對著我,道:“妙妙覺著這楊梅可好?”
  我誠實答道:“甚好。物隨其主這話果然不假。”
  宋席遠麵上一怔,旋即撣了撣發梢,抖抖羽毛開了個滿屏,“妙妙,你可算開竅懂得賞析我這舉世無雙的好樣貌了!將我比作這鮮靈靈的楊梅果子,叫這楊梅可如何敢當?”
  呃……其實我說物隨其主的意思是想說這楊梅和他一般早熟,不想,卻叫他誤解了……
  我回頭,但見沈宵正專注地仰頭眯眼瞧楊梅,這些楊梅樹株株皆有一人多高,湯圓這麽個小小的娃娃仰著脖子看梢頭尚嫌勉強,莫說攀枝折果。宋席遠何等剔透通伶一個人,還未待我開口,便三下五除二從地上撈起湯圓,讓湯圓坐在他的肩頭摘楊梅。
  看著宋席遠這麽個平日裏風流倜儻精致考究慣了的公子哥兒現下半麵青紫,肩上扛個娃娃胸前背個籮筐穿梭在楊梅樹之間,不倫不類,我不禁有些想笑,伸手扶了扶湯圓,免得他跌下來,一麵問宋席遠,“你身上有傷可還受得住?”
  宋席遠兩眼彎彎,笑得潭水印半月,“不妨事,不過是些皮外傷。”
  待湯圓和宋席遠一少一老摘得手酸筐溢之時,已是傍晚時分,一個果農幫抬了楊梅跟在後頭,我們開始徐徐折返,誰知到了岸邊,那小舟卻已飄得不知去向,僅餘一根磨損了的拴筏繩頭孤零零係在木樁子上,身後果農一口家鄉音道:“壞特了!各個哪能辦法子?定是今朝落雨落得大,河水噗出來流得急將那船給衝走了。”
  這水雖不深,但我若淌水過河鬧得一身濕淋淋回家實在有些不成體統,況且湯圓還小,斷是不能叫他淌水的。
  正愁著,卻見宋席遠不慌不亂,就著那果農的鄉音道:“橫豎橫總有法子的。”又衝我狡黠地眨了眨眼,“妙妙和宵宵且稍待片刻。”
  言畢便閃身又沒入了瓜果田地深處,但見一個宋席遠進去,片刻之後變成一頭龐然大物出來,饒是我鎮定抗打擊也被駭了一跳,湯圓牽著我的手臉孔唰地一下白了,口中卻男子漢道:“娘親莫怕,宵兒保護你。”
  聽得那灰抹抹的怪物甩了甩尾巴“哞”地一聲叫喚,我方才認出是頭水牛。此時,見得宋席遠笑嘻嘻地揮著一枝柳條從那水牛身後站出來,對我道:“妙妙,你和宵宵騎上去吧,我牽你們過河。”
  我連頭驢都沒騎過,如今一下便讓我騎牛,這跨度實在大了些……
  正杵在原地躊躇著,宋席遠已然不由分說將宵宵抱上了牛背,湯圓煞白了張小臉,一下俯身揪住兩隻牛角穩了穩,終是端住了平日裏矜持貴氣的模樣,抿了抿嘴,強自鎮定回頭奶聲奶氣又對我重複一遍道:“娘親莫怕,宵兒保護你。”
  宋席遠看著湯圓小模小樣逞英雄,不由地支腰哈哈一笑,一不設防,我亦被他攔腰一抱放上了牛背。聽得宋席遠身後一聲吆喝:“走咯!”便見他將袍角別至腰間伸手牽了水牛鼻子上的繩索涉水入河。
  我戰戰兢兢在滑溜溜的水牛背上尋了個還算穩當的坐處,將湯圓在胸前抱緊,坐了一會兒漸漸發現這水牛果然是付實誠好脾氣,倒也不耍脾氣尥蹶子,隻默默平穩地踏水跟著宋席遠過河,遂放下心。
  宋席遠一隻手從筐子裏挑了顆紅得發紫的楊梅王放在清水裏洗了洗,遞給麵色已然恢複的湯圓,湯圓矜持地接了過來,秀氣地一小口一小口啃著,宋席遠見他吃得滿意,便問他:“宵宵,三三待你好不好?”
  湯圓偏頭想了想,慎重答道:“好。”
  宋席遠又道:“既是如此,將來宵宵大了可莫忘了孝順我。”
  湯圓又想了想,慎重問我:“娘親,‘孝順’是什麽?”
  這可難倒我了,該如何解釋呢?不如舉個例子吧,隻是我和兩個弟弟都沒什麽可歌可泣的孝順事跡可以拿來做個表率,倒是我爺爺在世之時,我爹爹可是遠近出了名的大孝子,孝順的例子一籮筐比這楊梅還多,遂藹聲對湯圓道:“孝順就是像爺爺對太爺爺一般,曉得嗎?”
  湯圓何其聰明,一點便透,點了點頭轉頭便對宋席遠審慎表忠心道:“三三,將來宵兒長大了會燒很多很多的紙孝順你。”
  呃……我忘了湯圓沒見過太爺爺,光瞧見我爹給我爺爺的牌位逢年過節上香燒紙錢了。
  宋席遠一時啼笑皆非,想必被楊梅核給嗆住,連連咳了兩聲,方才緩過氣,連誇湯圓冰雪聰明。
  行至河水中央處,飄起了一陣水汽,似雨非雨似霧非霧,幕天席地地柳煙朦朧,沾衣欲濕杏花牛毛一般。但見宋席遠從楊梅筐子裏挑揀出兩片油亮的楊梅葉子放在薄唇之間吹了吹,試了幾個音之後,便有一陣歡快悠揚的調子從那薄薄的葉片之間逸出,比笛聲多兩分厚啞,比蘆笙多三分清亮,和著水幕忽近忽遠,倒襯出兩分野趣來。
  我過去總曉得宋席遠有些歪才,不成想他還會吹樹葉子。湯圓見了也被勾起好奇之心,澄澈的眼睛直盯著那兩片樹葉子瞧。宋席遠摸透了湯圓的性子,曉得他是想學,便笑著也遞了兩片樹葉子給湯圓,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吹,湯圓初學,一下子如何掌握得到竅門,遂隻聽見兩片葉子被他吹的“噗噗”作響,半晌沒個音成。
  我從筐子裏拾了顆楊梅含在嘴裏,瞧他二人曲不成調相互應和著,一時覺著十分有趣,不妨“嗤”一聲笑了出來。
  宋席遠回身看我,兩眼迷離了會兒,悠悠道:“我如今終於曉得那唐明皇的小心思了,紅塵一騎妃子笑,原來為博美人一笑,千裏送荔枝又算得什麽……今日我可算得是賺了,一騎老水牛一筐紅楊梅也博了美人一笑。聽聞那嶺南荔枝又名‘妃子笑’,今日起我宋園楊梅也可得個雅名,便喚‘妙兒笑’,妙妙你說可好?”
  噯,這越說越不像話了,我正待打斷他,卻聽得宵宵在我耳邊清亮喚道:“小舅公。”
  背上一個激靈竄過,我回頭,但見不知何時已行近岸邊,岸上花堤垂柳下,一人撐了柄紙傘立於暮煙柳色中,麵上神情是從未見過的淡墨溫和,嘴角噙著一抹笑入雨即化般淺淡,“妙兒笑?這名字倒雅。”

  傳家寶?小舅公?
  “妙兒笑?這名字倒雅。”裴衍禎看了看我,聲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送入風中,一串積雨沿著傘麵慢慢滑下,沒入堤岸潮濕的泥土裏,悄然無聲。
  “嘩啦!”身下水牛晃了晃腦袋,涉水而出跨上岸沿。
  裴衍禎將傘遞與一旁小廝,伸手來抱沈宵。湯圓眨了眨清亮濡濕的眼,像隻貓兒般乖巧溫順地團成一團任裴衍禎抱下牛背,小聲囁嚅又喚了句“小舅公。”
  裴衍禎一頓,眉尖滑過一道微瀾,手上卻自然地將湯圓在懷中攬了攬,替他拭去小臉上一層濕漉漉的蒙霧,之後方才放下。
  湯圓那兩句“小舅公”喚得我心驚膽顫,所謂知子莫若母,湯圓雖然是個乖娃娃,但是平日裏除了個笑眯眯花樣冗多的宋席遠,和人皆不大親近,對裴衍禎猶甚。不曉得為何他誰都不怕,獨懼裴衍禎這麽個溫文爾雅從不高聲的書生。每每遇見裴衍禎便像家裏那隻被剪齊胡子修去利爪的白貓一般安分守己不多言語,剛學會說話那陣子聽得人人皆喊裴衍禎“裴大人”便有樣學樣亦喚裴衍禎“大人”,後來小姨娘覺得不大妥當,按著輩分才是正道,遂給湯圓糾正該叫“小舅公”,湯圓莫衷一是,之後幹脆閉了小嘴不稱呼裴衍禎。
  湯圓兩歲那會兒,裴衍禎送了個羊脂玉佩給湯圓,我拿了來瞧,當下便驚了。但見那玉佩潤如美人腮,白勝賽下雪,一塊溫婉上等無暇好玉卻不鏤花配紋,僅當中一個大大的“赦”字鐵劃銀鉤紮得人兩眼發虛,正是裴衍禎從不離身的貼身之物。
  此物來曆更是鏗鏘錚錚。
  須得追溯到太祖皇帝開國打江山那會兒,據說當年太祖皇帝拓北疆之時曾為歹人所害身陷囹圄命在旦夕,虧得裴家祖爺爺獻了一串連環妙計,非但成功地將太祖皇帝解救出來,還讓太祖皇帝兵不血刃不費一兵一卒順坡騎驢拿下了大半個北疆,太祖皇帝凱旋而歸自然龍心大悅,從繳獲的奇珍異寶裏挑了塊稀世白玉贈予裴家,並在白玉上篆了個“赦”字,意寓裴家今後若有任何人犯事,即便是滔天滅九族之大罪,但憑此玉佩皆可保全一人性命。這比上方寶劍還頂用的物件,裴家自然當著傳家寶貝一代又一代貢了下來。
  不想湯圓一個區區兩歲生日裴衍禎竟送如此貴重之禮,我當下一顫,手上一個沒捏穩,險些將那玉滑脫地上給摔成兩半,忙不迭遞還裴衍禎,直道湯圓是裴家遠房外戚收不得這貴重禮物,當下堅定不移地替湯圓拒收。裴衍禎麵色秋風一涼似笑非笑道:“今日宵兒是壽星,收與不收自然宵兒說了算。”
  言罷便捏了玉佩哄湯圓問湯圓要不要,湯圓怯怯看了看我,又瞧了瞧裴衍禎,伸出比玉更潤的小手接過玉佩。裴衍禎一時笑開,堪比夏蓮初放,清雅宜人。
  我心下惶惶。
  不消片刻,卻見湯圓兩手握著玉佩在手上絞玩了一陣之後又將玉佩遞還給裴衍禎,我和裴衍禎皆是一愣,再看那玉佩僅餘下光溜溜的一麵白玉,而那綴玉的穗子卻不知何時被湯圓給拆了下來握在手中。
  原來,湯圓隻是瞧上了那殷紅的穗子,對這裴家傳家之寶卻並無興趣。一時將裴大人掃得顏麵全無,想來裴大人生平從未如此受窘,一時麵色起伏不定。
  彼時,湯圓瞧著裴衍禎白淨微涼的麵孔,突然怯怯冒出一句:“小舅公。”
  裴衍禎聞言一怔,旋即眉間蹙緊,一層不易察覺的悲戚霧氣浮上眼底,望著湯圓失神許久,之後俯身將湯圓在懷裏抱了抱緊,初時不知是悲是憐是愧是慨的神色慢慢褪去,看著窗外天際處薄唇一抿漾出一抹莫名溫柔的笑意,好似柔滑的絲帶,看似繾綣無害一旦纏繞卻又可慢慢奪人性命一般,我一驚,再看,那笑卻已消散。
  這是湯圓初次稱呼裴衍禎“小舅公”。此後倒也不常這麽喚,偶或一兩回這麽稱呼。時日長了我才發現,每逢裴衍禎隱有動怒之時湯圓方才如此喚他,但凡湯圓一句“小舅公”兜頭潑灑下去,裴衍禎腹中莫論再多隱怒亦會當下生生折損一半。
  我與裴衍禎處過兩年,曉得他有些茶壺罐兒煮餃子的性子,心中再多事情鬧騰得沸反盈天,口中也不愛多說,麵上更是一如既往地四月和風,瞧不出丁點端倪。好比茶壺罐裏悶了一罐的餃子在煮,內裏都滾得熟透了,那細細的茶壺嘴裏楞是倒不出一星半點餃子皮。故而,我常瞧不出他是喜是怒,倒是湯圓一個小娃娃不知怎地有時跟個半仙似的總能覺察裴衍禎心緒起伏,但凡聽到湯圓喚上一句“小舅公”我便曉得裴衍禎泰半不高興了。
  此番湯圓連喚了兩聲小舅公,看來裴大人此刻不是有一點不高興,而是很多很多點。可我瞧著他神情怡然飄逸,實在瞧不出半分不悅之兆。我正琢磨著,不妨聽得宋席遠跨上岸輕輕一笑道:“裴大人來得正好,我還正預備送妙妙母子返家後便去寫紙述狀報官,不成想衙門老爺倒親自上門了。”
  “哦?宋公子有何冤情?”裴衍禎心不在焉淡淡瞥了眼宋席遠,一邊轉頭挑了眉尾看著我緩緩道:“妙兒莫不還想騎著這牛招搖揚州城一路返家?” 一邊伸出手要來扶我,“這水牛背潮氣重,莫要讓寒氣入骨,下來吧。”
  不想幾乎同時另一隻修長的手亦放在了我眼皮下,“妙妙,扶著我的手下來吧。”卻是宋席遠也伸手來攙我。
  我看了看這兩隻手,一個是握筆的手,一個是數錢的手,沒得一個稱心,便毅然決然扶著那滑溜溜的水牛背自己跳了下來。
  裴衍禎雲淡風輕優雅自如地斂回手,宋席遠彎了彎嘴角委屈地收手去擰自己被河水浸濕的衣擺,擰下一把水後瀟灑地一撩袍裾揚眉對裴衍禎道:“說起冤情,小的此番冤情可算得堪比竇娥六月飛雪。昨日裏沈家老爺大壽,草民醉倒後園,卻不明不白被一朝廷命官打了,下手還不輕,竟活活將草民毆打至暈不醒人事,實乃人間之慘劇,沈家上下無不見者傷心聞者流淚。而肇事之人非但不思過自首,至今還逍遙法外橫行街市。依裴大人瞧著,這命官行凶為非作歹可拘個多久?”
  雖然隱約有猜測宋席遠是為裴衍禎所傷,然,當下聽他這麽說出來我還是駭了一跳,有種不可置信之感。裴衍禎文文弱弱平素連變換個季節都要傷風臥床幾日,除了筆杆子,連稍大些的田黃官印我都擔心他那修長淨白的手要拿不動,更莫說打人。再看宋席遠半麵青紫斑斕嘴角腫脹,倒像被鐵砂槌一槌子給搗下去砸出來般嚴重,完全不能和裴衍禎那雙長年執筆已墨香入骨的柔弱雙手聯係到一起。
  正困惑著,卻見裴衍禎撫了撫袖上竹葉錦紋漫不經心道:“哦~?判案須得一條一條分分明明細述下來,不如我先與三公子說說這富公子夜半翻牆闖民宅,借酒輕薄女子,對朝廷命官拳腳相向,拐人妻兒,還強詞奪理倒打一耙誣蔑官府要員須得判個多少年歲?”
  “裴大人莫與我拿腔拿調打官腔。”宋席遠一口白牙森森磨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踩也要踩死他。此番誰先動的手裴大人心知肚明。”
  裴衍禎淡漠轉身重又拿過小廝手上的竹柄傘遮了我和宵宵,道:“莫看水霧輕柔,倒也綿密幾分似梅雨,妙兒還是撐著莫打濕衣裳的好。”
  宋席遠不屑“哼”了一聲,湯圓卻轉過身用小手輕輕攥著宋席遠的衣擺,仰頭奶聲奶氣問道:“三三還疼嗎?”
  宋席遠麵上神色一下和緩下來,半蹲下身子就著湯圓凳子樣的身高,麵上眉毛鼻尖一把皺,捏了個委屈愁苦的表情道:“還是很疼呀,怎麽辦呢?”
  湯圓二話不說便挨上去,一雙小手小心翼翼捧著宋席遠的臉便開始貼心地吹氣,“宵兒替你吹吹就不疼了。”
  一旁裴衍禎垂目淡淡看了看這一老一少,亦蹲下身,伸手拿了袖兜裏的白帕子替湯圓一下一下輕輕拭去方才沾上的水汽,動作之間,臉頰微微斜傾不經意地側了側麵孔,下巴和額角幾抹微紫傷患處一時顯露出來。
  湯圓見了,停下吹氣,乖乖巧巧伸出一個手指戳了戳裴衍禎額上傷處,“小舅公也痛痛嗎?”
  裴衍禎輕輕“嗯”了一聲,若有似無。
  湯圓不愧是我們沈家的好孩子,當下便孝順地捧了裴衍禎的臉開始吹氣。
  見狀,方才還隻肯拿半壁無暇麵孔示人的宋席遠一下子幹脆利落地將半張受傷之臉徹徹底底一點不漏地對著湯圓,恨不能將那青紫放到湯圓眼皮底下。
  湯圓是個心軟的好娃娃,對比了一下二人的顏色深度,腫塊大小,便又轉頭對著宋席遠吹氣。
  裴衍禎輕輕一皺眉,口中不經意溢出一個淺淺呻吟,湯圓又立刻回轉身對他。
  看著他兩個老大不小的堂堂七尺男兒今日頑童爭糖一般,一臉離了湯圓的仙氣便會咽氣撒手人寰的模樣,直逼得個小小的湯圓吹得臉紅脖子粗,隻見出氣都來不及入氣。
  這如何使得?我正待抱過湯圓叫此二人自生自滅塵歸塵土歸土之時,卻見遠處打馬快奔過來一個小廝裝束的人,看那衣裳正是裴府家丁。
  那家丁匆匆忙忙跳下馬,一口氣都來不及喘便直奔裴衍禎,“少爺,宮裏來人了!說是來宣太後懿旨的,讓少爺速歸聽旨!”

  蘇州美?美嬌娘?
  人人皆道蘇州美,園林甲天下,美人遍地種,非但長得芙蓉麵龐俏身段,朱唇一開啟那綿軟如曲波的吳儂軟語更是叫人心旌蕩漾夢馳魂離。太後便是這蘇州美人裏的典範,聽聞當年不僅生得美,還唱得一口好評彈,先帝雖然聽不懂蘇州話,但是就愛聽那吳儂軟語就著緩弦慢鼓的調調,是以,太後便憑著一曲勾魂攝魄的蘇州評彈在諸多隻會琴棋書畫的後宮妃子中脫穎而出到之後獨冠群芳。
  如今先帝已去多年,太後她老人家再不用唱評彈了,遂閑了下來,人在深宮,卻不忘時時記掛著身在蘇州的娘家人,閑暇時常惦記著給娘家男未婚女未嫁的小輩們指個婚點個鴛鴦譜什麽的打發日子。現任蘇州知府便是太後表哥的兒子,家裏深閨養了個幺女據說頂頂嬌美,去年剛及笄,名喚秦繆貞,不曉得誰給太後說起這姑娘,太後聽了立刻興致上來,施施然有言:“繆貞?哀家記得如今任兩江總督的裴大人名諱裏亦有個‘禎’字,二人同名重音,倒也是段緣分。”
  於是,興致盎然地下了道懿旨指婚,將“裴衍禎”和“秦繆貞”湊成對押韻的上下聯,隻待婚後二人再養個胖娃娃湊上條橫批,這便算是功德圓滿皆大歡喜了。
  我初時聽聞此事時正在飯桌上吃鯽魚,聽得嘴快的小姨娘說快板一般劈裏啪啦一頓竹筒倒豆子,叫我一時不妨,給那鯽魚刺卡入喉中,不上不下紮得生疼,吞飯喝醋這些偏方皆不頂事,反而疼得我連連咳嗽,一咳嗽更了不得,適才灌下的老陳醋一下嗆進鼻子裏,刺激得我險些眼淚水都要一齊飛出來。
  後來大姨娘請了個經驗老道的郎中來,幾經周折方才將那魚刺取出,然而我喉中內壁想來已被這粗壯的魚刺給劃破少許,發了炎,雖有喝些藥,卻仍舊火燒火燎地疼,老覺著那刺還橫行在裏麵,真真是個如鯁在喉,一說話便紮得慌,遂這幾日能不開口便盡量不開口,不能說話就隻餘看和聽,倒也討了個清淨。
  宋席遠日日上門,隻是這最近不送宵宵東西,改成送我東西了,什麽秦朝的大刀三國的劍,魏晉的飛鏢唐朝的戟,弄得我以為他如今不做生意改行盜墓去了,不過他送來這些兵器倒也確實是些上古好物,是以,一樣一樣我皆小心地叫丫鬟們用絹綢包好放在櫃子裏收藏起來。
  前兩日宋席遠又送了件東西給我,這回倒不是些不會說話的鐵兵器,是隻能說會道的大鷯哥,比宋席遠本人還話癆,從太陽上山說到太陽下山,除卻吃水用飯都不帶停歇的,也不管有沒有人聽,自得其樂地很。博聞強識的能力堪稱一流,不過堪堪兩日已將綠鶯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學貓叫的功夫也是一流,但凡一瞧見湯圓的那隻倉鼠,便歪著腦袋深情地對著它“喵喵”叫個不停,直把那無福消受的倉鼠嚇得縮成一球不敢動彈。
  我如今不便說話,偶爾聽他嘰嘰呱呱一會兒說一會兒唱倒也有些意趣。今日家裏的戲班子排了出新的打戲,在後園試練,家裏人不是沒空便是沒興趣,隻有我一人在底下坐著看,遂將那大鷯哥也拎了來掛在一旁湊些熱鬧。
  今日這鷯哥倒不呱噪,隻撲扇著翅膀轉著眼睛興奮地瞧著台上武生武旦們鬧騰。我看了一會兒,覺得口中不適,便伸手去取一旁的茶水潤喉,不料,卻從半垂袖子裏滑出一張紅彤彤的帖子。拾起來看了看,正是前些日子裴府送來的婚帖,沈家托皇上金口玉言如今算得是裴大人的親戚,故而這喜帖沈家上下人手一份,我自然也得了一份。上麵周周正正寫著成親的吉日定於下月初六。
  我拿著那喜帖怔怔看了會兒,不由覺著那瓜洲府衙夫人此番倒是半仙了一回,過去她也總對我說聽說裴衍禎要娶這個要娶那個,沒得一回準信皆是道聽途說的風言風語,不想這次斷得那個叫準。隻是,我卻納悶了,過去太後親生女兒九公主對裴衍禎那個執著勁兒人盡皆知,太後不給指婚,反倒如今將個外戚之女指給裴衍禎,這卻是何道理?
  難道……莫非……我如今方才曉得結親非但要合八字,要門當戶對,還需核對族譜,頂頂重要的是二人名字須得工整對仗,此乃佳偶良配天作姻緣。
  正看著帖子不妨眼角青衫一閃,有人撩了衣袍在我身旁的位子上坐了下來。不是別人,竟是熱騰騰正待出爐的新郎官裴衍禎。小娘舅自從那日接了懿旨便再沒現過身,想來一時被飛來嬌妻給砸得樂昏了頭,緊鑼密鼓地籌備婚事去了,不知今日怎地又有空上沈家體察民情?我心中一轉念,是了,我家不比別家,一般人給沈家下帖後皆須主人親自登門再給我爹下次邀請,以顯示對我爹的敬重。今日裴衍禎定是上門親自邀請我爹來的。
  思及此,我朝他欠了欠身以示招呼,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擺了擺手以示不方便言語,便將那喜帖重又鄭重揣入袖中轉頭繼續看戲。
  裴衍禎倒也不言語,隻默默無聲坐在一旁看戲,倒似也被魚刺刮破喉嚨一般。二人一鳥,三個啞巴般從頭到尾聽完戲,直到曲終人散,台上戲班子收拾行頭陸陸續續下去,我回頭,卻見裴衍禎兩隻湖水清眸直盯著我在看,一瞬不瞬,似乎根本沒看過台上。
  我一怔,忽聽得耳旁那鷯哥深情款款捏了嗓子拿腔拿調斷斷續續唱道:“虎丘山麓遇嬋娟……佳人拜佛我求天,願千裏姻緣一線牽……感君一片情太癡,夢圓中秋結絲羅。多情的明月送我返三吳。天不老,地不荒……翻將舊曲譜新腔,願普天下千萬情侶永成雙。”
  字正腔圓,正是那九曲十八彎的蘇州評彈《笑中緣》。小娘舅要大婚了,我這個做晚輩的既得了喜帖送禮是理所應當分內之事,而未來的小舅母又是蘇州人,遂應景讓家裏戲班子招了幾個會唱評彈的排了段唐伯虎點秋香的《笑中緣》預備孝敬給小娘舅。不成想給這鷯哥聽去了,連這拐彎抹角的蘇州話也學得有模有樣。
  但聽得它一曲唱罷還意猶未盡,末了高聲喊道:“祝裴大人裴夫人連理比翼、永結同心、白頭到老!”竟是將那唱評彈的蘇娘末尾的一段道賀祝詞也一並學了來。
  裴衍禎麵色唰白,噌地一下沉似鉛雲籠罩,站起身來俯視我,涼涼道:“這便是你的真心話?”
  我不應他,隻看著那鷯哥站在架子上走來走去搖頭擺尾瞅著我,實在有趣,遂扶著桌子“噗嗤”一聲笑了開,這一笑便一發不可收拾,不能抑製地直笑得前仰後合兩肩聳動不停,許是笑得過了頭喉嚨又開始生生紮得作疼,疼得我眼中水汽彌漫,稍有不甚便要順著眼角溢出,我用力眨了眨,方才將那水霧憋回去。
  “妙兒……”裴衍禎伸手來扶我,被我一抽袖子避了開,啞著嗓子一揮袖對他道:“小娘舅慢走不送。”
  裴衍禎長臂一撈,卻強行抓住了我的手,我正待發怒,卻覺手心被塞進一包物什,裴衍禎旋即鬆開了手,輕聲道:“妙兒,這是些消炎潤喉的草藥,每日早晚煎服,三日定好。”
  我回轉身,對他道了聲謝,便拿了草藥步出園門。
  聽得那鷯哥在身後扯了嗓子例行公事般每日一喊,聲嘶力竭直道:“妙妙,我們破鏡重圓吧!姓裴的不是好人!”

  牡丹紫?胭脂紅?
  今日初六,天色極好,日頭歡天喜地掛於青天正中,仿若剛敲出的鮮鴨蛋,蛋黃蛋清分分明明,隻待黃昏時分這蛋被搗碎攪勻之後,我便要帶著我的兒子去參加我前夫的婚儀。
  綠鶯打開櫃子,挑了套絳紫輕襦羅裙與我換上,我對著鏡子瞧了半晌,總覺得似乎哪裏不妥當,轉頭瞧見窗下牡丹恣意怒放,喉中傷處一刺。
  恍惚記起那年亦是牡丹正開時,有人與我執手賞花,末了卻將我扶入牡丹深處,臥於花下耳鬢廝磨,未幾,發散羅裳亂,花枝幾欲折,搖落梢頭牡丹香,落英紛紛不知幾重醉……餘韻未平時,那人氣息起伏地覆在我頰邊,吹花嚼蕊似水道:“牡丹有三豔,一豔雍容,二豔芳菲,三豔華色藐群芳。然,今日我始知,牡丹枝頭墜,花瓣零落散於娘子白玉身方乃豔中之最。”又道:“百般顏色百般香,卻不及這紫蘸香綃風流俏,襯得娘子一雙鳳眼流光嫵媚。”
  那日之後,一夜之間我的衣櫃變戲法一般鋪天蓋地滿眼滿簾皆是紫色的衣裳,絳紫、古紫、煙紫……樣樣皆是牡丹紫,我雖從不大在意自己都有些什麽衣裳挑剔該穿些什麽,但這樣甫一見滿櫥滿櫃的紫也不免被震了一震,轉頭未及開口詢問,便聽得綠鶯以手掩口笑意盈盈道:“姑爺說了,歡喜看小姐著紫色,命裁縫繡娘們連夜做了這一櫃子的紫衣,讓奴婢將來隻服侍小姐穿紫色的衣裳。”
  彼時,我隻覺麵上一陣火燒火燎,雖然過去不大喜歡豔麗張揚之色,但不好浪費了能工巧匠徹夜趕工之辛勞,遂隨和地默默配合著穿了。這一穿便成了習慣,再沒換過別的顏色。隻是裴衍禎每每瞧見我的紫衣羅裙,都笑得分外和風繾綣,如此倒也罷了,有時偏偏還要附耳輕問我,“娘子,何時再赴我花下之約?”弦外之餘韻饒是我這般淡然從容,都恨不能拿個鐵盾牌將麵上罩得嚴嚴實實,更恨不能當即拿把大剪子將整個後園的滿庭芬芳皆辣手摧花、剪光刨禿了才太平。
  孰料不過將將兩年,那些紫衣便隨著一紙明黃聖旨留在了裴家。我重又穿回了淡色的衣裳,櫃中再無丁點紫色。若非綠鶯今日給我挑了套這襦裙,我倒要忘了自己曾經穿過那樣妖嬈張揚的顏色……
  思及此,我蹙了蹙眉,低頭看見綠鶯彎腰若無其事地給我整飭衣擺,與她道:“這衣裳不大好,還是換一套吧。”
  綠鶯頭也不抬道:“哪裏不好?小姐是嫌料子不好?做工不好?還是樣式不好?”唯獨漏了提那顏色。
  給她這般一堵,我卻不好再說,隻捏了袖口舉到她麵前,吹毛求疵道:“你瞧,這料子起球,怕是不經磨。”
  綠鶯抬眼瞥了瞥,“綠鶯眼拙,沒瞧出來。”
  我又將袖子對了明處,對她道:“你站起來對著光仔細瞧,這裏是不是已經起毛了?……”
  話未盡,卻被綠鶯打斷,這丫頭粗魯一伸手捉了我的袖口重重放下,“小姐,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我一怔,聽得她搖頭歎了歎,轉而忿忿道:“今日櫃中隻有這一套衣裳,小姐穿也得穿,不穿也得穿!”不知她哪裏借來一股子霸道狠勁,竟像那強搶民女的土匪附身一般,我頓了頓,以為這話與那“你今日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實在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一時有些哭笑不得,遂不再與她爭執,任由她擺弄。
  “妙妙妙妙你最好,樣貌好脾性好,還有雙鳳眼能捉魂!”
  又來了……我一撫額,隻覺頭痛不已。但見那大鷯哥在架子上蹦來蹦去,活潑歡愉地搖頭晃腦,“曾經妙妙難為水,除卻妙妙不是雲!妙住揚州頭我住揚州尾,日日思妙不見妙,共養一隻鳥!為妙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衣帶漸寬終不悔!衣帶漸寬終不悔!”
  “快,給它些鳥食堵上那嘴。”我忙不迭揮了揮手,讓綠鶯去喂它。這鷯哥也不知宋席遠這塞外高人怎麽給訓出來的,每逢餓了便開始前言不搭後語念些歪詩,念到最後總是反反複複那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繞得人頭暈眼花,唯有新鮮的鳥食能叫他消停一會兒。今日想是家裏人忙著預備去裴大人的婚禮忘了喂它,可把這位大爺給“消得人憔悴”,得了鳥食還念經一樣一遍又一遍幽怨叨叨“衣帶漸寬終不悔”。直控訴得我心生罪孽,想要將它烤了給湯圓補身子。
  綠鶯一邊給它添水一邊道:“小姐,這些年綠鶯看在眼裏記在心裏,逾矩說句不該說的話……三公子人真的挺好。”
  我一頓,不看她,回身便出了裏廂去隔壁瞧瞧奶娘將湯圓拾掇得如何。
  推門但見湯圓一身茜色對襟小褂粉團白嫩地倚坐在床沿,隻差懷裏抱尾錦鯉,便能直接上年畫了。我不由心下對奶娘喜慶的品味嗟歎了一句。湯圓抬頭見我立刻臉上綻出一笑,從床沿斯文地滑下,“娘親。”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頭,又扯了扯他的衣擺,又替他查了遍盤紐,心中躊躇半晌,問他,“宵兒肚子疼嗎?”
  湯圓眨巴眨巴眼,糯糯道:“不疼。”
  “牙疼不疼呢?”我摸了摸他水當當的臉。
  “不疼。”湯圓搖了搖頭。
  “那手指呢?手指疼不疼?”我鍥而不舍。
  “不疼。”湯圓睜著烏潤潤的眼睛盯著我瞧了瞧,我失望地歎了口氣,隻得牽了他的小手往外走。孰料走了不過堪堪五步,湯圓卻不走了,扯了扯我的衣擺示意我停下,我彎下腰,聽得湯圓輕聲輕氣道:“娘親,宵兒腳疼。”
  我心中大石落地,俯身將湯圓抱起,招呼下人道:“孫少爺腳疼,快送回房去歇著,叫奶娘照應好。”下人領命將湯圓抱回屋內。我整了整衣擺同家人一道坐了轎子去裴家觀禮赴宴。
  太後賜婚場麵自是宏大排場,十裏紅妝一路沿街到裴門,禮樂相和賓客盈門,下人們進進出出忙碌著,裴家雙親親自於大門外迎客,滿麵皆是洋洋喜氣,乍一見我們沈家一家人,倒有些尷尬麵色,不知如何開口,倒是我爹爹落落大方與他們道了恭喜打招呼,裴衍禎的娘親執著我的手握了半晌,最後一聲輕煙歎,問道:“如何不見宵兒?”
  “宵兒腳有些疼,我怕他崴了腳,遂讓他在家歇息。”我低眉垂眼答道。
  老人家一時有些著急,“可礙事?家裏有現成的跌打方子,我一會兒叫人配好藥送過去。”
  “不嚴重,想來休息一晚明日便無大礙。”我寬慰她。
  老人家方才麵上稍稍好轉,見我爹和姨娘招呼我過去這才放開我的手,我轉過身,聽她在我身後歎道:“妙兒,你莫要怨衍禎,他有他的不得已……”
  我低聲回道:“不怨。”便腳下不停地向裏行去。一路行來,滿庭牡丹依舊香,剪雲披雪蘸紫砂,引得我駐足看了看,試圖瞧出這花同五年前有何區別,入眼的卻是棲息在花瓣上年年相同的春光灼灼,倒應了那“年年歲歲花相似”之說,思及此,我不由輕聲笑了笑。
  我如何會不曉得?人人皆有不得已,隻有我沒有不得已罷了。
  內堂之中,火紅喜慶之色撲麵而來,真真是個長夜未央,庭燎之光,彼美孟薑,鸞聲將將。我尋了我爹,在他身後拾了個僻靜處坐下,聽得左右之人不管熟的生的皆來與我爹爹招呼說話,緘口不提過往之事,隻當我爹亦是個看客。我爹倒也樂嗬嗬地應對。
  我抬頭瞧了瞧廳首的大紅“囍”字,又低頭瞧了瞧地上鋪的殷紅長毯,聽著門外門內嗚哩哇啦的嗩呐聲,想了想小舅母明日的胭脂紅,覺得喉嚨裏又泛起一陣烙餅般疼痛。不由慨歎,如今的大夫是越來越不頂事了,喝了不知多少貼的藥,也不見得丁點好轉,煎藥剩的藥渣子倒出去一簸箕一簸箕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沈家哪個病入膏肓了,要是曉得是叫根鯽魚刺給卡了個把月,還不得貽笑大方。
  不曉得現下湯圓在家裏可好,如此一想我便有些晃神,不由得心不在焉起來。接下去來了些什麽人,說了些什麽話,我皆恍惚不知。
  直到聽著一個尖細的嗓音反複拉了長音念了幾遍,“新人一拜天地——!”方才將我拉回神。
  一抬頭,卻見廳首裴家雙親麵色煞白,站著主持儀式的大內公公一臉焦躁,那披了紅蓋頭的新娘子已彎身拜了天地直起身來,彩綢那端的新郎倌卻依然挺拔故我,沒有半點預備折腰的跡象。
  我怔怔然瞧著那緇衪纁裳的新郎倌皓腕一揚,手中彩綢飄零委地,但見他抱手對那新娘一個深深鞠躬,口中朗朗道:“秦小姐,裴某今日怕是對不住了。這親,無論如何結不了也不能結!”
  有一人隔了紅毯在廳堂那頭騰然站起,滿目震驚。卻是不知何時進來的宋席遠。
  刹那間,滿堂皆靜。
  隻那紅蓋頭下溢出二字:“為何?”聽著竟非悲切,似乎還藏了幾分莫名竊喜。
  裴衍禎直起身,兩隻朝露清水目澄澈地直視向我,我心中一跳,聽得他緩緩道:“揚州城中,上至耄耋老翁踟躕老嫗,下至束發青年及笄少女,皆曉得我裴衍禎心中僅有一人。雖為禮法所不能容,強求不得。然,我所求不多,隻要能遠遠看看她,偶或聽她說說話,此生已慰足。如若今日它娶,怕是連這隔水望月影的一份癡念也不能維係……”
  那主婚的宮中之人麵無表情拔高了音,刺耳問道:“裴大人,抗旨之罪乃是殺頭的死罪,你可知?”
  裴衍禎灑然一笑,在幕天席地的嫣紅重壘中,一字一字道:“心念若斷,何以為生?”
  我鼻間一酸,喉中鯁刺不疏自暢,有一股久違的清涼水意沿著我麵上滑過,落入紅毯,無處可覓……

  豆芽菜?鐵秤砣?
  “裴大人既要一意孤行,咱家也不好強求。來人哪!”那主婚大宦官一雙白目左右一斜,不陰不陽道:“都愣著幹什麽?還不速將裴大人請入大牢聽候太後發落!”
  “是!”大廳觀禮賓客後麵四個威武虎將一抱拳出列,直接上來便手扶腰間佩刀將裴衍禎前後左右圍了個瓷實。我這才發現這宮人竟是帶了侍衛來參加婚禮的。
  “裴大人,請。”
  裴衍禎取下頭上雉翎新郎帽就近往桌上一放,廣袖一收,二話不說便隨那虎背熊腰的侍衛往外行去,將至門外之時,卻驀然回頭,手扶廊柱,目光遙遙越過滿堂紅幕望了望我,舒展出粲然一笑,旋即轉身,背影沒入靡靡牡丹夜色之中。
  良久,不知是哪個喜娘失手將手中端的陪嫁妝奩匣打翻在地,登時,千斛明珠自彩繪香奩中奔瀉而出,成千上百散落一地。珍珠墜地爭先恐後此起彼伏的大響動終於打破了滿屋咒魘,廳中諸人恍然回神,仿若剛剛明白發生了何等大事,一時間如滴水入滾油,沸反盈天。
  “拒婚……”
  “抗旨……”
  “裴大人這是抗旨拒婚啊!”
  唯有爹爹兩隻大手合掌一拍,對我道:“好!這小子有膽識!平素瞧著和根豆芽菜一樣,不想今日一瞧,竟是根帶骨頭的豆芽菜!”見我滿麵水漬,眉頭一皺道:“你這丫頭,哭什麽呀!我們走,回家叫你二姨娘炒豆芽給你吃去!”
  我起身一轉頭,卻對上一方潔白的絹帕,但見宋席遠舉了帕子遞在我麵前,臉卻轉向一邊,我眼中幾分婆娑,看不清他麵上神色,周遭人聲嘈雜鼎沸,隻聽得他低低道:“擦了吧,我便當什麽都沒看見。”
  爹爹大掌一揮拍在宋席遠肩上,“什麽看見沒看見的,當心莫踩著腳下滿地珠子被絆倒才是真的。走走走,都散了吧。”
  宋席遠倔強地抿了抿唇角,將絹帕往我手中一塞,對爹爹作了個揖告辭便轉過身一撩衣擺,踏著那滿地如霜銀珠幾步走出廳堂。
  蓋著喜帕的新娘被陪嫁的丫鬟們一左一右攙扶了下去,僅餘一堂人聲……
  一夜輾轉,夢見的不是枷鎖腳鐐,便是皮鞭蠟燭油,醒來時東方天際未白,我擦了擦滿額頭的冷汗披衣起床,喚了綠鶯將我床頭的匣子抱上,又從廚房裏熱了些飯菜裝了一食盒,二人趁著蒙蒙亮的天色便直奔城角重犯監牢而去。
  站在青磚砌成的森森若盧獄口,我緊了緊身上大氅,將麵上紗巾掩掩牢,踏入監門。監門內正衝眼簾的是一麵囹圄照壁,轉過照壁便是接連拐四個轉角、五道門約摸一人多寬的甬道,每一轉角皆有一名獄卒把守,我自小便懂得那有錢能使磨推鬼之理,饒是這些獄卒個個滿麵凶煞似牛頭馬麵,也抵不過薄薄一張銀票,綠鶯捧了我那匣子散財童子一樣天女散花,果真一路通行無阻所向披靡直抵內監口。
  不想這最後一道關口的看管之人竟是個油鹽不浸的鐵麵判官,一上來便道:“裏麵所押的裴大人乃抗旨重罪,非普通囚徒,沒有朝廷的手諭,一律不得放行探監。這位小姐還是請回吧。”
  我一聲嗤笑道:“這位官爺莫要與我打官腔,如若真須手諭,又如何會讓我一路暢通直達此處?”一麵朝綠鶯使了個眼色,綠鶯立刻又加了兩張銀票。
  眼看著那牢頭盯著票麵上的字數兩眼蕩漾出一抹光,一抬眼卻仍舊搖了搖頭,堅貞道:“朝廷有律,大小官員一律不得收受賄賂。其他獄卒我管不著,我卻不能違紀。”
  我心中又是一嗤,連皇帝陛下都帶頭收受了宋席遠五百萬兩雪花銀的賄賂,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一路歪下來,不想到這小小牢頭處竟是個正的不成?
  我索性抱過綠鶯手上的匣子,一下打開敞在他麵前,任由他取,那獄卒眼睛都看直了,隻歎了口氣道:“這位小姐,明人不說暗話,我與你實說了吧,有人放了話給小的,不管小姐給多少銀兩,隻要不讓小姐入內探監,便出雙倍於小姐的數。故而……”那人幾分窘迫囁嚅。
  “何人放出此話?”我一時急了,逼問他。
  那牢頭躊躇半晌,看我又胡亂抓了錠銀子塞到他手上,方才猶豫扭捏道:“宋家三公子。”
  宋席遠?
  我一楞,旋即磨了磨後槽牙,眼看著就要進去了,不成想竟然碰到這攔路財神……我當下隻覺頭頂生煙,恨得直想跺腳,立時三刻轉頭帶了綠鶯原路返回出了監牢。
  綠鶯看我在若盧獄外疾疾來回左右盤桓,開口道:“小姐,不若去與三公子說說。”話音未落,便被我當下立即否決。宋席遠的脾性我最是清楚,莫看他平時一副灑脫逍遙的公子哥兒模樣,較真起來比頭蠻牛還倔,十匹馬也拉不回頭,半點不肯通融轉圜,現下他既吞了秤砣鐵了心要與我作對,與他說又頂什麽用?
  正一籌莫展之時,不料橫空冒出一人,對我抱拳道:“沈小姐請隨展某入內。”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功夫了得的展越。真真天降甘霖,好一陣及時雨。
  我吩咐綠鶯在外麵等著,那展越當下便領了我繞到若盧獄後麵,閃入那牢獄灶間一旁的柴房裏,搬開一堆柴火抹開蛛網後赫然露出個半人高的暗門,我跟著展壯士貓腰入了這門在伸手不見天日的通道裏七拐八彎行了半日,就在我覺得自己的腰快要斷了的時候,終於出了那黴味衝天濕氣極重的貓兒洞,眼前一片陰森森的鑄鐵柵欄牢獄竟叫我覺著有那麽點豁然開朗的意味。
  我捶了捶後腰不經意問起那通道是做什麽的,展越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直言不諱道:“挖了藏屍首的。”
  我登時後背寒毛齊刷刷立起。
  又聽得展越麵不改色心不跳補了一句:“我猜的。”
  呃……這展壯士果真與眾不同,連說個笑話都叫人這麽回味無窮,我不得不配合著幹幹笑了兩下。
  “何人?”此時,內室之中一個來回巡視的牢頭已然瞧見了我們,麵色一變,手中大刀一拔便要上來,展越亦同時長劍出鞘指向他,我眼明手快拿了張銀票上前一個精準戳在那牢頭的刀尖上,“我們是來探監的。”
  所謂兵來將擋,官來財醃。但見那獄卒收回刀子取下銀票看了看,立刻春風化雨露,和氣道:“探幾個?”
  我道:“一個,昨日夜裏送來的那個。”幸得宋席遠隻收買了看門的,還未收買到這內牢之中。但見那獄卒爽快道:“好說好說!這位小姐隨我來。”二話不說便將我領到個石牢外開了門放我入內,展越和那獄卒皆留在了門外。
  牢中四麵石牆逼仄,任憑外麵天光大開,此間卻無丁點光線泄露,唯有牆角處一個火盆裏烈火正旺,嗶剝作響。地麵鋪了幹草,一人絹袍吉服一身緋紅背靠石牆坐於幹草之上,閉目垂眼,怡然入夢。非但無半分鋃鐺階下囚的落魄,倒有幾分出塵脫世眠竹蔭的安逸。
  我揭了食盒蓋,將裏麵飯菜一樣一樣取出在一旁桌上擺好。繼而,蹲下身,麵對麵看了他良久,但見火焰的光影在他臉上起起落落,一雙遠山如黛的眉下映出宛如月汐的漲落,我伸出手,用指尖滑過那眉骨沿著玉柱鼻梁慢慢描畫而下,用僅有我一人聽得見的聲音緩緩道:“你如今親也被劫過,婚也拒過,可是圓滿了?”
  倏地,我的手被一把擒住,對麵之人雙目打開,竟是清澈非常,無丁點初醒之朦朧。
  聽得他道:“不圓滿。尚有‘搶新娘’一事三年之前未得去做,叫我悔入骨髓錐心痛楚至今。”
  我掙了兩下,非但抽不出手,倒似水藻纏身被他越握越緊,隻得將頭轉向一旁,不再看他。
  “妙兒,我知你怨我,從當年離開裴家那一刻起便怨我。”裴衍禎攬過我的後背,將我抱入懷中,動作柔和,卻有種讓人不能推拒的震懾力道。
  “我不怨你,我誰也不怨。”我埋首在他胸口悶聲道。
  “可我怨我自己,無時不刻不埋怨自己當年為何不能決絕地抗旨辭官,亂倫便亂倫,被世人詬病不齒又如何?隻要你我夫妻鶼鰈情深,又何懼人言。孰料,一步錯,步步皆錯,三年前當我聽聞你答應宋席遠的求親之時,我恨不能……”我被他抱在胸口,看不見他臉上神色,隻聽得他的聲音溫柔似水,緩緩而過,相反,箍著我的後背的力道卻越來越大,叫人窒息,我一個嚶嚀出聲,方才讓他稍稍放鬆寸許。
  我自他心窩處一抬頭,正對上對麵牆上懸掛的猙獰刑具,斧鉞、鐵鋸、榜笞、拶指、皮鞭……還有許多我連見都不曾見過的凶器,不知是鏽跡是血漬,在通紅的火光中閃爍著冥殿的森冷。再一低頭,卻見裴衍禎後頸一道紅腫的劃痕,延伸不知盡頭,在蒼白凝脂的肌膚上觸目驚心,我身上一個激靈掃過,寒澈入骨。
  “他……他們對你行刑了?”
  我慌亂地推開他,伸手便去解他胸前襟扣,手上卻克製不住地顫抖,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盤紐,我卻怎麽解也解不開,最後竟不知從何生出一股蠻力用力一拉,將那盤扣繃斷在地,方才扯開他的衣襟。
  火光下,一片白玉胸膛輕輕起伏,不見丁點瑕疵,我又慌亂褪了他的衣裳,翻過他的後背再看,除了那道紅腫,亦無其它傷痕。
  裴衍禎轉過身,聲音似有幾分哭笑不得,“妙兒,那是我被蚊蟲叮咬的抓痕。”
  我楞楞看著他,抽了口涼氣,兩串水珠子不能克製地奪眶而出,悄無聲息,卻再也停不住,我伸手捂住了口,壓住那些將要從喉頭破門而出的抽泣哽咽。
  裴衍禎麵上一怔,旋即伸手硬將我捂口的手一根一根掰開,十指交叉握入他手心之中,反反複複喚著:“妙兒,妙兒,你怎麽了?”
  我忿然甩開他的手,用破碎不全的聲音斷續道:“你拒什麽婚逞什麽英雄?你……你要抗旨……早先為何不抗?既然……既然三年前不曾抗旨,如今怎麽又來抗?……你做個循規蹈矩的臣子服從上麵的安排便好,你好好地娶了那秦家小姐,安分守己地過一輩子有何不好?……你知道不知道,抗旨是死罪!……死罪……死了,便什麽都沒有了……”
  顛顛倒倒,語不成句,我也不曉得自己要說些什麽,全憑著一股莫名氣力撐著。
  此時,卻聽裴衍禎口中逸出一縷輕煙般喟歎,竟似從未有過的歡欣滿足,顧不得上身未著寸縷,舒展手臂便將我輕柔擁入懷中。
  被他這般一歎,我隻覺身上真氣盡散,遊絲一線在他胸口低低抽泣道:“我不想你死……”
  裴衍禎抱著我輕輕搖晃,用手一下一下撫過我的脊背,哄孩子一般低吟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妙兒莫怕,莫怕。我還要與你白頭偕老到齒搖發落同槨而眠,如何敢這般年歲便去赴死?你還記得我那麵裴家祖傳的免死玉牌嗎?至多削官為民,並不至死罪。”
 
  燴鰱魚?掌勺人?
  負責主婚之宮人一刻也不敢耽擱,飛鴿傳書,另派快馬加鞭,“兩江總督裴衍禎抗旨拒婚”一事以最快的速度分別從天上地下嗖嗖傳到了京裏。太後娘娘當場悲慟非常,聲稱對裴衍禎失望至極,皇帝陛下拍案震怒,直言裴衍禎此舉乃藐蔑皇權,視天家威嚴於無物,實是無可救藥,非午門斬首示眾不足以平其滔天怒火。然,念在裴家祖上有恩於皇室,皇恩浩蕩網開一麵,故而“僅”收回免死玉佩,削去裴衍禎兩江總督一職,充入庶民,此生不得再入朝堂為官,以示懲戒。
  我自裴衍禎被投入大牢次日探過一回監後,直至他出獄再沒去過一回大獄。宋席遠更是自那日婚典之後至今杳無音訊,再沒在沈家登堂入室出沒過。
  沈園之中初夏漸至,除卻灶間新添了個廚子,樹梢尖臥上些破蛹而出的鳴蟬,倒也無甚變化,依舊有條不紊千篇一律地日複一日。
  爹爹前些日子忙著去北邊跑絲綢,腳不沾地,今日好容易歇下來,全家人齊齊陪著在前廳吃晚飯,順道聽爹爹說些天南地北的奇聞異事。丫鬟們陸陸續續將菜肴羹湯端了上來,一道拆燴鰱魚頭恰恰擺在了宵兒的麵前,但見湯圓垂著雙烏目,鼻頭微微皺了皺。
  本來依我之見,這鰱魚是極好吃的,肉質鬆嫩頭多腴,佐以豆腐雞丁一燴燜,真真不愧淮揚菜係之榜首。然而,宵兒自小便不喜魚腥,丁點魚肉也不肯吃,也不曉得像誰,我後來揣摩了一下,怕不是湯圓在我腹中是因著一碗鮮魚湯給催出來的,故而天生稟性便厭棄這腥味,這般一想,多少心下幾分惻然不忍。平日裏爹爹不在家時,各院都是分開用飯的,遂,我也不強迫湯圓吃,還特意吩咐過廚房莫給我和湯圓住的院子做魚。
  爹爹卻不同,最是瞧不慣小娃娃挑食浪費,每回家裏聚宴,必會督促著孩子們葷素搭配各樣菜都要吃些,若是挑三揀四必定要惹怒他老人家,手心少不了挨竹板。當年,我和兩個弟弟都挨過打。
  家裏廚子皆曉得湯圓不吃魚,又憐他這般白嫩細弱挨不得罰,故而每逢爹爹在家聚宴之時,皆是能不做魚便盡量不做魚,用些其它精巧菜式抵擋過去。總歸爹爹常年忙碌,在家這樣正正經經吃飯並沒有多少頓,故而至今湯圓倒也沒挨過爹爹的懲戒,家裏人也都不曉得湯圓不吃魚。
  隻是,家裏新近聘了個廚子,雖然一手廚藝了得,態度也極是溫和,不似一般夥夫那樣被灶火熏得脾性暴躁火急火燎,家中上至姨娘下至鷯哥飲食皆經他一手料理尚且遊刃有餘,然,千好萬好獨有一點不好,有些一意孤行,非但不將我莫做魚的囑托放在心上,反而屢次氣定神閑溫文勸我:“天下珍饈數魚鮮,小孩子尚在長身體,魚肉最是滋補。”平日裏執意往我院中送些魚便算了,畢竟我可以替湯圓吃,今日全家齊聚爹爹在場,居然也做魚……湯圓此番定然逃不開受罰。
  我正琢磨著找個什麽借口讓人把這魚給撤了,轉頭卻見湯圓跪在牙板透雕葡萄紋飾的圓凳上,一手撐著理石台麵,一手不甚嫻熟地舉了銀勺一反常態戳上那鰱魚,劃拉下一大片魚肉。爹爹雖開明通達卻講究長幼有序,家中用飯皆須長者先動筷,小輩才能跟著開始吃,湯圓此舉當下便叫爹爹眉頭皺成個大大的“川”字。
  我正待將湯圓抱下來,卻不意湯圓矜持地將那剔下的鰱魚肉遙遙送入一旁爹爹的碗中,甜甜糯糯道:“爺爺吃。”
  一時哄得爹爹心花燦爛開,“川”字變“三”字,連連道:“乖,真乖!宵兒比兩個舅舅都孝順。”姨娘們瞧湯圓雖小卻如此乖巧亦是笑得樂嗬。
  一旁大弟弟沈世自不會與湯圓這麽個小團團爭爹爹的寵,萬年不變一副冷冰冰對著賬本入定的表情,除卻生意上的事能叫他放在心上,其餘萬般諸事皆撼動不得。小弟弟沈在卻不同了,畢竟還小,隻大了湯圓八歲,平素裏淘得很,爬樹挖泥焚琴煮鶴,同我一般不待見湯圓這文靜的性子,偏生其母小姨娘歡喜湯圓,直拿湯圓安靜喜文的性子給沈在做範本,叫沈在恨不能拉湯圓一同入水,現下聽爹爹這麽一說,自是小嘴一撅,不服氣皆擺在麵上。
  湯圓烏潤潤的眼睛怯怯眨了眨,伸手翹了些許魚肉放入沈在的碗裏,細聲細氣道:“宵兒沒有小舅舅乖。”接著,又依葫蘆畫瓢剜了點魚肉給大弟弟沈世,靦腆道:“大舅舅也吃。”
  這般孔融讓梨貼心分魚,非但叫沈在覺著麵子裏子都賺回來,竟連沈世都有幾分動容,伸手拍了拍湯圓的腦袋。一家人本來人多,一個花鰱魚頭能有多少肉,三兩下便被湯圓分派淨了。
  爹爹瞧著歡喜慰足竟也忘了湯圓碗裏丁點魚腥未沾,直誇:“嗯~這魚做得味道不錯。同過去滋味倒有些不同。”
  大姨娘頭也不抬,淡然回道:“家裏灶間新近添了位做菜師傅。”
  爹爹沉吟片刻,評道:“甚好。”
  一頓飯不到一個時辰便過去了,飯畢我帶了宵兒回院子裏,但見那宋席遠送來的大鷯哥站在架子上搖頭擺尾來來去去瞅著我,勉力張了張嘴,卻始終沒能發出聲音,於是繼續煩悶憂鬱地走來走去,這鳥兒也不知怎麽了,過去呱噪非常,近些日子倒是一言不發,悶頭踱步的模樣頗顯出幾分詩人的憂鬱氣質。
  說起這大鷯哥,家裏人見它聰明伶俐也不是沒教過它念些陽春白雪的詩詞,孰料它一句也不肯念,隻記得宋席遠教的些淫詞豔曲,還常會自問自答說些叫人哭笑不得的話。
  譬如它總喜歡問:“妙妙,我們重圓吧?”
  接著自己流利接道:“好。”
  又問:“妙妙,我宋三可好?”
  當下又馬不停蹄學了女聲自續道:“席遠,開天辟地你最倜儻。”末了還佐以歡快的江南小調“我們倆劃著船兒采楊梅呀采楊梅……”
  別說,這扭捏的女聲倒學得幾分像。隻是,那日這鷯哥在架子上歡騰撲棱著自娛自樂之時,恰逢那灶廚師傅初上門。一時叫我幾分尷尬。幸得那灶廚師傅隻是淡淡瞧了它一眼,並未多言,似乎也並未放在心上,日後給我們母子二人做菜時還不忘捎帶給這鷯哥喂食,倒也不計前嫌,將這鷯哥喂得毛色鋥光發亮、體態膘肥。
  將湯圓安頓好後,我想了想,終是拾了道越過垂花門向後去那外宅灶房所在,但見灶房炎炎中一人正坐於遍地瓜果菜蔬之間,纖長的手撚了簇青翠在看,眉宇間霽月浮雲疏疏朗朗,那姿態氣韻不免叫人聯想到園中一倚欄雅士在攀枝吟詩,實則細細一看,此人指間青翠不過是株水芹菜,實在與那些陽春白雪的銀杏楊柳沒丁點關係。
  一旁灶頭上擺了些零星飯菜,紋絲未動。那人轉頭對我微微一笑,齒若編貝,“你來了?”
  分明是一件俗之又俗的圍裙,係在他身上卻有種別人學不來的出塵韻味,連帶著一旁地上笨拙的冬瓜土氣的大蔥都一並與有榮焉雅致起來,仿若可與那荷塘月下的芍藥柳榕競相媲美。
  我一時愣了愣,直到瞧見他明眸中漾起的漣漣笑意方才低了低頭回神問他:“你怎麽還沒吃飯?”
  “可巧剛才他們采辦了些新鮮菜蔬回來,我便順帶看看。”他不甚以為意,淺笑了下。
  我看了看他手上的水芹菜和腰間的圍裙,想起那本來指間應執的朱砂筆,腰間應珮的玉綬帶,心中融融一動,鼻尖又酸了酸,垂下眼簾低低道:“委屈你了。”
  聞言,見他放下水芹菜,起身靠近我,將額頭抵在我的發間,呢喃嘈切道:“這是什麽話,我如今甘之如飴尚且來不及,又豈有委屈之說?古人有雲: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我如今可算得巨隱隱於廚,真正算得是塞外隱士了。況且,食君之祿,分君之憂也是應當。隻是——”聽得他拖了個長音在我發間輕輕一笑,幾分調侃道:“隻是我這般忠心可鑒日月可表,君可有賞?”
 
  小白兔?椰菜花?
  “隻是我這般忠心可鑒日月可表,君可有賞?”
  我麵上一熱,別過頭去,想了想又抬起頭,對上他那雙浸墨染月的烏眸,“有賞,自然有賞。便封你做個‘沈府掌勺第一廚’,可好?”
  裴衍禎目盛淺波望著我,伸手脈脈撫上我的眼尾,答非所問道:“宵兒長得真像你,尤其這雙水灩鳳目更是肖似非常。”他低下頭,挨得近得不能再近地貼了上來,雙手擒住我的手腕,“妙兒,你可是原諒我了呢?”唇間吐納暖暖地擦過我的唇瓣,悠悠,幽幽地散開去,刹那,心中有弦被輕輕撩撥了一下,一串羽音泠泠而過。
  我懵懵看著他驀地鬆開我的手腕,伸手入懷掏出幾片薄薄的東西放入我手中,“我說過一年雕一對皮影人給你,今年已是第四年,四年,思念,兩諧音。衍禎一刻也不敢或忘自己的承諾,妙兒可還記得呢?”
  我垂頭看著掌心那四對栩栩如生的皮影小人兒,指尖動了動,明明曉得正宗裴氏流收妖化敵大法所向披靡無人能敵,卻止不住眼中一串水珠“唰”地一下落了下來,我想,即便我真是隻山間僻野小妖,碰上裴衍禎這樣道行高深的捉妖法師,被捉拿降服了也是情有可原的,並算不得我意誌薄弱,隻是在劫難逃罷了。
  “妙兒,莫哭。”裴衍禎攬著我輕輕搖著拍撫我的後背,突然,卻聽他道:“妙兒,當心!”一下將我推了開,伸手一擋,臉麵一錯閃避開來。一連串動作短促流利,毫不拖泥帶水。
  我抬頭,但見他手心正中一串紅豔豔的水漬正伴著幾顆幹黃的辣椒籽慢慢淌下。我尚未明白過來怎麽回事,湯圓小小的身子已擋在我麵前,手中舉了個魚鰾做的水囊,囊中飽飽一泡辣椒水對準裴衍禎的眼睛,聽得他用糯米一樣軟軟的聲音震攝裴衍禎道:“不許打我娘,我有辣子水!”全然忘了平日裏對裴衍禎的畏懼,一臉深仇敵愾,亮晶晶的兩隻眼睛瞪足了圓,水潤潤的嘴也嘟了起來,活脫脫一隻張牙舞爪的小白兔。
  裴衍禎想來從沒見過湯圓上陣殺敵的英勇模樣,一時難免錯愕,旋即失笑,掏了絹帕將手中辣椒水拭去,彎下腰身溫和問湯圓:“宵兒怎麽說我打你娘親呢?”
  湯圓警惕地護著我退了一步,奶聲奶氣地言之鑿鑿:“你打我娘後背,將她捶得都哭了,我都瞧見了。”
  裴衍禎撫額,啞然失笑。
  我蹲下身,抱過劍拔弩張炸起羽毛的湯圓,安撫他,“宵兒乖,娘親沒有挨打。” 湯圓將信將疑看了看我,似乎還是不信,我隻得對他道:“不然,娘親打回來好不好?”說著我站起來對著裴衍禎的後背意思著拍了幾下,湯圓方才稍稍滿意,將辣椒水矜持文雅地揣回袖兜中。
  裴衍禎由著我們母子前後夾攻,十分配合,片刻後,蹲下身將湯圓的一隻小手握入手心裏,循循善誘問道:“宵兒可想要個爹爹呢?”見湯圓麵有疑惑,又道:“爹爹會將宵兒和娘親當成世上最重要的人來保護和疼愛,宵兒以為可好呢?”
  湯圓不動聲色地偎向我,抱過我的臉伸出小小的手將我腮上殘留的淚漬抹去,信誓旦旦道:“娘親莫怕,宵兒保護你!”繼而看了看灶台上的魚湯,轉向裴衍禎,奶聲奶氣堅定道:“我娘有我保護,不用爹爹。”
  這童言無忌生生將了裴大法師一軍。裴氏流收妖化敵大法首次铩羽而歸,難得見裴衍禎露出幾分無奈的神情。
  湯圓眨了眨眼,委屈怯怯問我:“娘親要找爹爹嗎?娘親是不是不信宵兒呢?”
  我忙道:“信。娘親自然信宵兒,娘親隻要宵兒保護,不要爹爹。”湯圓得了我的保證文靜乖巧地笑了,揉了揉眼扯著我的袖擺道:“好困。”
  我抱了湯圓,伸手握了握裴衍禎手心安撫他道:“宵兒困了,我送他回去歇息,你也早些把晚飯吃了吧,莫要傷了身子。”
  好容易將宵兒哄睡著,我也乏了,回了廂房摒開綠鶯正預備歇下,卻不想那本來閉眼孵在銅架子上的鷯哥忽地睜開眼,朝著窗外一輪皎皎滿月激動地撲扇開翅膀,嘴巴反複張合卻愣是沒能發出個音,最後幹脆張開雙翅呼呼扇了幾下飛離銅架飛出窗去。
  我一時有些奇了,這鷯哥雖然從未拴過腳鐐限製它,卻也從不曾見它願意挪出那銅架子過,更莫說飛。典型一隻好說不好動的大爺架勢,今日這般一反常態……我看了看窗簷上高懸的大月亮,心下一毛……莫不是中了什麽蠱?
  這般一琢磨,我便不由自主跟在這鳥兒撲棱的方向去,想瞧瞧它究竟要去哪兒,拾路跟著它穿過幾重月洞門到了後園,但見它扇了兩下翅膀劃過夜空穩穩當當停在了一人肩上。
  那人寬袍玉帶背對圓月,習習晚風之中袂裾飛揚,一雙平日裏似嗔還笑含情目此刻隻覺烏眸黑睛看不清神色,惟有淡淡月華絲絲縷縷透過他發間縫隙將銀輝塗灑一地。我隻覺心中莫名一悸,往後一退,卻未料踩倒了一株盛放的火芍藥,腳下一絆正覺不穩,卻已被人伸手扶住。
  “妙妙。”
  宋席遠傾身扶牢我,一雙桃花半月多情目一如往常,仿若亙古未曾變幻過。我從他手中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尚未放下,卻被他再次捉住,我再次抽手,他再次捉住……如此反複十餘來遍,我預備抽手轉身不再理會他,卻不想怎麽也抽不出,一雙手被他握在手心拽得生疼。
  宋席遠欺身上來,眼中光暈明暗不定,鷯哥呼扇著羽翅從他肩頭飛離,漆黑的翅膀遮蔽了我頭頂的月光,“妙妙,你可以反複從我手心脫離,這過程我不在乎也不屑,隻要最後握住你的是我即可。”
  腳底升起一股莫名寒涼,再次看他,那鷯哥已飛開停在屋簷角上,月光清明照在他的臉上,卻是一張狡黠含笑的桃花臉,“妙妙,我這情話說得可磅礴?可有氣勢?”
  我立時三刻將他推搡開,抽身站於兩尺開外,“你如何夜半會在此處?”
  “裴衍禎為何會在沈家,我便為何會在沈家。”宋席遠眼角輕輕一挑,不以為意答道,繼而,俯身就近一折,摘下朵初初綻放的白茶,遞與我道:“妙妙,自今日起我便是沈家的花匠,小姐喜歡什麽花啊草啊的隻管吩咐,席遠聽憑差遣。”
  “花匠?”我一怔,“誰許的?”
  宋席遠嘴角一彎委屈訕訕道:“我可是憑著真本事過五關斬六將,打敗了全揚州城最知名園藝師傅,方才得了這沈家花匠的肥差。妙妙不信可以去問問沈家大管事。”
  我腦中嗡地一聲,隻覺著一百隻蜜蜂傾巢出動蟄得我頭暈眼花,伸手揮開宋席遠遞來的茶花。
  宋席遠不以為意將那白茶信手丟開,又攀折了枝紅豔豔的石榴花給我,“不喜歡茶花?那石榴花呢?”
  “席遠,莫要鬧了。”我站在兩尺開外,清定看著他。
  他卻不看我,隻一味低頭摘花,“或者月季花?芍藥花?丁香花?茉莉花?……”邊摘邊扔,不消片刻已是一地落花。
  “席遠。”我再次正色喚他。
  宋席遠身形一頓,停下手中動作,一字一字問道:“或者,妙妙隻喜歡那掌勺大廚送的椰菜花?”他彎了彎一雙半月眼,融融一笑,“你若喜歡椰菜花,我明日便轉行作廚子。隻要你喜歡。”
  “席遠,你曉得的,無關乎榴花菜花,無關乎花匠廚子……”
  “莫喚我‘席遠’!不吉利。”宋席遠將我打斷,“你知道嗎?每逢你這麽叫我便無好事,我寧願你叫我一句疏之又疏的宋公子,也不想聽你叫我席遠。妙妙,你可以不喜歡我,可我喜歡何人卻不是你能左右的!”
  飛簷上鷯哥靜默立於月光下,在地上投下了斑駁碩大的黑影,暗夜綽綽,靜謐卻並不安寧,蟄伏欲出。
 
  早超生?十萬兩?
  宋席遠這花匠做得可是風生水起與眾不同,且別說半株花草沒種下,第二日,灶房周遭方圓兩丈內的地界便全禿了,寸草不留,花花草草均被他大刀闊斧拔得一幹二淨。
  我乍一瞧見,還以為走錯了地方,再三看了幾遍後方才確認無誤。剛推了道門縫,便聽得裏麵隱約人聲,一看竟是宋席遠扛著花鋤和舉著鏟子的裴衍禎二人麵對麵站著,一臉王不見王的架勢,壁壘分明。我抬頭望了望門簷,一隻瓢蟲不緊不慢淡定爬過。
  再次低頭,卻見宋席遠已將那花鋤放在地上,一手扶鋤柄,一手撣了撣衣擺,對著裴衍禎風流一笑道:“聽聞裴公子六歲時,曾遇雲遊僧人,說是裴公子天庭飽滿、命攜慧根,要化你入佛門,可有此事?”不待裴衍禎答言,又道:“今日席遠替裴公子將門前花草剃度,便是奉勸你早入空門皈依我佛,也好得個六根清淨,且我朝有法,不斬出家人,裴大人的護命玉牌既已繳了去,如今,還是佛門平安些,早剃早超生。”
  裴衍禎笑了笑,執了鏟子回身繼續炒菜,不鹹不淡問道:“宋公子可吃了早飯?”
  宋席遠一怔,旋即麵色一變,“那飯菜是你做的?”
  裴衍禎淡淡頷首,“正是。”
  “你——下——毒?”宋席遠一伸手掐住裴衍禎喉管處,“最毒廚子心!說!你放的是砒霜還是斷腸草?”
  “宋公子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砒霜和斷腸草皆費銀兩,二兩紋銀才能買一錢,還是大黃、芒硝便宜,十個銅板便可得一把。”裴衍禎麵不改色道。
  大黃、芒硝?聽著有些耳熟……我在腦子裏尋思了一遍,終於想起這兩樣東西好像是催瀉用的。若非親耳聽他口中所出,我斷然不能相信裴衍禎這樣一個平素裏講究君子之道,走道時連隻螞蟻都不忍心碾死的性子竟然會給宋席遠下瀉藥!
  “你!”宋席遠唇色泛起一絲白,收手捂了肚子,脊梁卻仍強自撐著,挺拔如常。
  裴衍禎重新拿回鏟子將鍋中碧汪汪的青菜出鍋裝盤,一絲不亂不為所動,末了,溫和道:“奉勸宋公子一句,早泄……早超生。”中間狀似不經意地一頓。
  宋席遠憤憤回頭,兩隻桃花目此刻堪比灶火烈焰,噴火怒視裴衍禎,孩子氣地反駁頂道:“你才早泄!”滿麵皆是士可殺不可辱的憤懣。
  呃……怎麽說著說著就串了味……我收回本欲踏入的腳,琢磨著還是莫要進去的好,當下轉頭便往外行去,聽得宋席遠在裏麵口不擇言地理直氣壯:“你還早熟、早衰、早謝、早死、早產……”
  屋簷上的瓢蟲仍舊不緊不慢一點一點沿著既定路線淡定爬行。
  我回屋叫綠鶯去大夫那裏抓了些止瀉的藥煎好以後給宋席遠送去,一早便見得這般雞飛狗跳,此刻我心中就好比扣了個眼比紐小的盤紐,不曉得如何才好解開,恰巧途經爹爹房門,本欲尋爹爹說些話,卻聽得裏麵算盤珠子劈裏啪啦作響,大弟弟沈世正一板一眼向爹爹報賬。
  事實證明,這是一個適合聽壁角的日子。隻聽沈世道:“本來宮中買辦孩兒已打點好,那兩千匹錦緞自是同過去一般從我們沈家織錦作坊購買,不料,昨日那買辦卻派人來報說是此番怕是不成,緣由卻不明說,我再三追問,那買辦才支吾道是上麵的意思,說是往後宮中布匹皆由宋家天一閣負責。”
  我心下一沉,這事怕是和我脫不了幹係。
  沉吟片刻後,爹爹渾厚的嗓音響起,“少這一項,虧損多少銀兩?”倒似不甚在意。
  “此一項約合十萬兩銀子。”靜默須臾後,沈世又道:“孩兒估摸著,怕不是裴大人一事觸怒龍顏牽連了我們沈家生意。且如今全揚州城中人皆知裴公子在我們沈府當廚子,如此長留,爹爹以為可妥當?”
  沈世的性子我是曉得的,平日裏萬物皆難入他法眼,唯有那些賬簿上進進出出的數字能叫他放在心上,莫看他如今才十八歲,已是生意場上的老手,談起生意與那些老奸巨猾的老商賈斡旋從不曾居於下風,誰要想從他手上多掰走一個銅板都難於登天。況,此番豈止是一個銅板,那可是十萬兩亮閃閃的銀錠子,可以想見沈世現下有多心痛。
  隻聽得爹爹哈哈一笑,茶杯“鐺”地一聲放在幾上,“傻小子,你還未婚娶,不曉得這些個兒女情長也是常理。人常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他為了你姐姐腦袋都可以不要了,我沈謙為了女兒這十萬兩銀子還是出得起的。沒了就沒了,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前些日子聽見家裏請的那個酸夫子教你弟弟念文章的時候,好像說什麽‘千金散盡還複來’,我聽著挺有道理,他一個窮酸腐秀才尚且懂得這個道理,你一個有錢少爺也莫要這般慳吝,大丈夫,這點小錢算什麽?再賺回來就是了。”
  我登時覺著如一口滾滾雞湯入喉,胸口熨帖、暖融非常,果然世間唯有爹爹最好!
  中午吃飯的時候,沈世瞧著滿桌飯菜,眼中盛滿的皆是痛心疾首,許是想起這飯菜是裴衍禎所做,看著那米粒的表情就像瞧見銀錠子,一頓飯吃得跟吞金自盡一般難過。我心中有愧,隻得給他連連夾菜盼得能彌補一二……
  我本不指望有宋席遠的地方能有太平盛世,隻是未曾想到一日還未過去,早上才吃了瀉藥的宋席遠傍晚時分又生龍活虎現了原形活返過來為禍人間。究竟是那止瀉的藥太靈光,還是宋席遠太妖孽,卻是不得而知。
  日頭快落山的時候,綠鶯匆匆忙忙奔了來,告訴我說宋席遠適才闖入灶間和裴衍禎不知因著什麽事情一言不和二人拳腳相向,此刻已是折騰得如火如荼、沸反盈天,下人們沒一個敢去勸架的。
  聞言,我疾疾趕了過去,但見後廚之中鍋碗瓢盆、瓜果菜蔬一地混亂,大米更是撒落得處處皆是,下人們圍在門口不敢近前,我勇猛擠了進去,瞧見灶頭邊上宋席遠背對著我,看不清麵上神色,隻有一片如雪緞衣袖袂翻飛、出手頻繁,裴衍禎麵對著門口,正利落地避開宋席遠幾招綿密的梅花拳,閃開一記掃葉腿,身形輕盈一轉,手上握住宋席遠的手腕正要借力擒拿,幾個退避做得幹淨漂亮,毫不拖泥帶水。
  我一時不免疑惑,難道裴衍禎學過武功?正欲開口勸誡,但見裴衍禎眼尾一動,眼神一閃,我原來以為要借力擒拿宋席遠的那隻手卻是兜頭迎麵衝著宋席遠的拳頭迎了上去,竟是笨拙本能地要推開宋席遠的拳頭。
  我心下一凜,失聲喊道:“不要推!”豈料,為時已晚,隻聽裴衍禎口中一聲悶哼,不曉得是不是腕骨被擊折了。宋席遠卻還不罷手,幾記狠招上下左右直衝著裴衍禎過去,裴衍禎卻隻是一味跌跌撞撞地閃躲,節節後退,眼看被逼到牆角處,已是退無可退,嘴角、胸口、大臂都吃了好幾記老拳。突然,宋席遠掏出袖中折扇,扇葉唰地打開,直取裴衍禎麵門而去。
  我一時著急,衝了上前,攔在裴衍禎身前厲聲對宋席遠道:“住手!不要再打了!”
  那折扇在我眼前半寸處生生刹住,與此同時,身後裴衍禎用力將我往一旁推開,“妙兒,當心!”
  宋席遠手腕一翻,扇釘崩落,扇葉片片零落在地,宋席遠一雙眼睛不可置信地直直戳入我眼中,“妙妙!你替他擋扇?”眼中彎彎月芒刹那之間分崩離析,點點湮滅,紮得我生疼,不忍與他對視,隻能低下頭去看那些散開的葉片。
  “三公子,貨到了,就等著三公子去渡口驗貨。”宋家陳伯木著張棺材臉視若無睹地踏著滿地蔬菜大米長驅直入徑自走到宋席遠麵前稟報。
  一陣詭異的靜謐之後,聽得宋席遠淡淡道:“知道了。”
  臨走時,宋席遠與我擦身而過,沒頭沒尾丟下一句:“我還是喜歡我那個自私冷淡的妙妙。”
  ……
  裴衍禎右手腕骨果然受創,幸而不是骨折隻是脫臼,叫我大大鬆了口氣。大夫駕輕就熟三兩下便接了回去,纏好夾板紗棉後囑咐裴衍禎莫要亂動,養上些時日便好。身上其它傷處倒還好,隻是稍微有些青紫,用藥酒推一推想來過兩日便會消腫了。
  大夫給裴衍禎煎服了些安神止痛的藥,諸人散盡後,我拾了張圓凳坐在床邊陪他,以防他有什麽不時之需好隨時幫他。
  裴衍禎麵色慘白,躺在床上幾分羸弱,我們二人一躺一坐半日無語,半晌之後,聽得他輕柔開口道:“妙兒,我雖自負文才尚可,卻因裴家曆代重文輕武,而我自幼也不好習武,導致今日無半點武藝傍身,過去從不覺得有何缺憾,自從知曉你崇武輕文後便惶惑非常……我一直知道自己並非你心中的如意郎君……那宋席遠卻會一些拳腳功夫,你會不會……?”
  他這樣一個驚才絕豔的天之驕子竟說出這樣卑微的話來,叫我心口酸酸一澀,隻恨不能代替他受傷。我握住他的手心,俯身堅定望著他,“你莫要多心,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哪能要求你是個十全十美的完人。”
  裴衍禎認真看著我的眼睛,片刻後溫柔一笑。之後與我有一搭沒一搭說了會兒話,想是那安神的藥起了效力,便沉沉墜入夢中。
  我倚在床柱邊看著他的睡顏,忽然想起上一次這麽看著他的時候已是三年之前,三年時間,究竟是短還是長?隻覺恍若隔世……
  滿室寧靜,唯有燭火款款搖曳……不知不覺間,我也迷迷蒙蒙地睡了過去,半夢半醒之間,仿佛看見滿園的牡丹盛放,姹紫嫣紅。
  “哐當!”
  忽聽一聲響動,我一下睜開眼,卻見眼前一片漆黑,驀地心口一落莫名慌亂,“衍禎!衍禎!你在哪裏?”
  “妙兒,我在這裏。”一隻修長的手堅定地握住我,“莫慌,是我打翻了燭台。”
 
  遮明月?放烏雲?
  “妙兒,我在這裏。”一隻修長的手堅定地握住我,“莫慌,是我不小心打翻了燭台。”
  “你可是要喝水?”我覺著鞋麵上有些潮,怕不是裴衍禎想要喝水結果不慎弄翻了桌麵,灑了壺。
  “不是,我隻是身上傷處有些疼,想尋那藥酒來塗。”黑暗之中,裴衍禎如水的聲音和著夜色徐徐傳來。
  “我替你喚小廝進來幫你上藥。”我一時有些著急,大夫不是說傷得不重嗎?不成想竟將他活活痛醒,難道是受了傳聞中的內傷!
  我一個激靈,伸手便要彎腰去拾蠟燭點燈,手上卻被裴衍禎握住一緊,“你不要動,免得踩到那茶杯的碎片劃傷腳。”
  “不行,我要點燈看看,你莫不是中了內傷?”
  裴衍禎輕輕一聲笑,“我便是受了內傷,你點燈又如何看得見?”
  我脫口便問:“那要如何才能瞧見?”問完後忽覺似乎有些不妥,卻又一時嚼不出何處不妥,沒待我回過味來,裴衍禎已拉了我的手貼在他胸膛上,娓娓而道:“內傷自然是要入了內裏才能瞧得見。”那聲音隔著黑寂帶了兩分夜的暗啞,從他胸膛起落的微微震動裏觸到我的指尖,霎時傳遍四肢百籟。
  我指尖一燙,忽覺手腕內側脈搏一跳,當下便要抽手回來。然而裴衍禎似乎有一雙洞悉人心的眼,便是在這樣濃墨重彩的黑裏,亦能看清我的所思所想,永遠都能先我一步有所動作,我還未來得及抽手便被他的手指從指縫穿過,二人兩手十指交叉握了個牢,聽得他春風化露和聲細語道:“我已拿到那藥酒,自己上藥便可,無須興師動眾。你就在床沿坐著,莫要隨處走動。”
  話鋒一轉,方才屋角裏默默滋生抽穗而出的幾分“不妥”氣息登時退散幹淨。我不免鬆了口氣,幸得他並未繼續那話,雖說鬆了口氣,心中卻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像是蠟炬被彈滅後的那股青煙,似熄未熄,空有餘韻。
  我低低“嗯。”了一聲算是答他。
  他鬆開了我的手,我默默倚在床柱上,嗅見不近不遠處傳來一縷濃烈的藥酒氣味,窗簷縫隙裏鑽進一股夜風,輕輕撩起我身後的帳紗擦過我的頰側,有些粗糙的細膩……
  許是風過烏雲散,露出了當空皓月,許是我慢慢適應了黑暗,借著滲透窗戶紙的那點彌散月光,我看見裴衍禎衣帶散開,褻衣半敞,正有些吃力要去夠抹後背肩胛上的傷處。
  我一時急了,“你手上有傷,我幫你抹吧。”不待他答,便拿過藥酒倒了些在掌心壓上他的傷處緩緩推拿,記得我小時候總是磕絆,爹爹給我上藥酒的時候總要用幾分力一直推到傷處發熱才行,我便依葫蘆畫瓢按著那腫塊就著藥酒上勁搓揉。
  “你身上還有哪裏疼?”推熱以後我一抬頭,卻對上裴衍禎不知何時轉頭靜靜回視我的雙眸,專注非常,我一愣。
  驀然又是一陣風過,帳紗飄起,蜻蜓點水地掠過裴衍禎側對著我的挺直鼻梁,滑過他微抿的唇,之後悠悠然落下,不帶走一絲溫暖。僅有的一抹月光再次被烏雲吞沒,屋中又是一片黑暗……
  “還有好幾處傷,你幫我一並推一推。”須臾之後,聽得裴衍禎不急不緩開口。一時將我的遊魂喚回,他身上定是極痛,竟連說話聲音也帶了些啞。
  我往掌心又倒了些藥酒伸手便要替他上藥,卻猛然發現如今漆黑一片,他的輪廓我都瞧不清楚,更莫說青紫傷處,一時有些無措,“我看不見……”
  “無妨。”裴衍禎抓過我的手腕,引著我觸到一處腫塊,低低道:“這裏。”
  我用指尖摸了摸那腫塊輪廓,將掌心覆蓋其上,慢慢推摩,直到一股火辣辣的觸感綿密地刺到我的手心,裴衍禎便又引著我摸到下一個患處,我觸了觸,似乎是腰肋處,本來預備少說要揉半盞茶的工夫才熱,不曾想,半柱香的時間便覺掌下肌膚發燙,足見我的掌法力道精進不少。
  由裴衍禎牽引著,我便這麽盲人摸象一般給他抹了三、四處地方,其後他的肌膚熱得越來越快,直到最後一處……聽得裴衍禎低沉喑啞道:“還有這裏……”聲音近在耳邊,卻又似乎遠在天外,若有似無地繞過我的耳畔。
  我被他牽了手觸到一處肌膚,竟是還未上藥就已灼燙非常,隻是我摸了摸卻沒有像方才一般摸到隆起的腫塊,不由疑惑再往一旁撫去,指尖劃過時卻遇到了一顆凸起的羈絆,聽得頭頂裴衍禎突然倒抽了口涼氣,我心下疑竇,一時不知何物,便又好奇仔細地摸了摸,裴衍禎當下吐息紊亂無章,與此同時,我觸見了那小小凸起下怦然躍動的心跳,這才恍然頓悟自己的手所置之處竟是他的胸口,而那凸起竟是他心口茱萸……
  我一時大窘,慌亂抽手便要回轉起身,卻不察身後床柱正鐵麵無私硬邦邦立在那兒,當下“嘭!”地一聲直愣愣撞了上去,原想額頭定要開花,卻不料這床柱並無我料想中的硬,還帶著一股子藥味,月色再次入窗,我定睛一看竟是裴衍禎先我一步將手掌墊在了我額前。
  “妙兒,可有撞疼?快讓我看看。”裴衍禎伸手捉住我的肩膀便要將我身子扳轉過去,我一時羞惱自己方才出的糗,伸手便要將他推開,卻聽得他悶悶一聲哼,放在我肩上手當下一鬆。我不由回頭,“怎麽了?”
  但見裴衍禎略彎了身,左手捂著右手包紮的手腕處,唇色慘白。我這才發現他方才拿來墊在我額頭上的竟是那受傷的右手,一時心中一陷,疼痛非常,“是不是很痛?快讓我看看!”我低頭捧著他的手腕便要看,不想卻後背被他左手一攬,整個人登時陷入了他的懷裏。
  霎時,裴衍禎身上慣帶的淡淡墨香迎麵撲來,就是那濃烈的藥酒也遮蓋不住。
  “不疼,有你在什麽都好,你若不在,什麽靈丹妙藥也無效。”他的氣息在我耳邊潤濕吐納而過,留下一陣一陣的暖意,“妙兒,不要離開我。”
  我被他攬在胸前貼著他白玉一樣微涼的肌膚,聽見那言語之中莫名攜帶的一股淡淡哀愁,一時心中一緊,“好,我不離開。”
  “永遠不離開?”裴衍禎在我耳邊再次求證,唇瓣貼到近得不能再近,一字一字摩挲著我的耳廓吐入耳中,字字沿耳入心……
  “永遠不離開。”我承諾他,一開口,雙唇便不可避免地觸到他的胸膛,竟像是對著他的心口字字起誓……
  耳旁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息,“現下,讓我看看你的額頭可好?”他握著我的肩膀將我從他胸口抬起,一麵伸手緩緩掠起我額前碎發,一麵輕輕揉著我的額頭,我始終垂目,隻看那月影投過紗簾的斑駁,明明隻有淡月,頰上卻似驕陽炙烤越來越燙,溫熱漸漲。
  “妙兒……”裴衍禎低低喚我。
  “嗯~”我含含糊糊應他,卻不看他。
  “妙兒……”他又喚我。
  “嗯~”我再應他,堅持專注隻瞧那月影。
  如此這般一喚一答近十遍,他不厭,我不煩,二人也不知堅持什麽,本以為他還要喚我第十一遍,不想等了半晌卻再無響聲,滿室寂靜,我一時疏忽,好奇抬頭去看他,不料這一抬頭雙唇竟一下貼到了他的唇瓣上,被他精準地攝了個正著。
  我麵上“騰”地竄起一股熱辣便要退開,卻被他的手指抬住了下巴後退不得。裴衍禎吮吻著我的唇麵,嗓間含混逸出一句“妙兒……”喑啞非常。
  “嗯~”我微微啟口本能應他,未料一張口便被他的舌尖竄了進來,一時之間攻入城門,橫掃千軍如卷席。
  月影如霜,照見了他眼中澎湃的暗湧,鋪天蓋地將我淹沒……
  不知何時前襟已開,裴衍禎修長的手正沿著我的頸側緩緩探入,指尖撫過我的鎖骨處滑上肩頭,輕輕一撥,衣裳便在他的手中輕輕巧巧地凋謝一地……上弦、調音、撫琴,行雲流水一氣嗬成,三年暌違,卻依然宛如舊日那成百上千次每一次一般嫻熟非常……
  “妙兒,你好燙~”他俯首,吻住我頸側突突跳動的脈搏,吮吸反複。
  月色忽隱,一室曖昧在漆黑的烏雲下脫籠而出,四處流散。
  他用指尖輕輕挑了挑我的胸口尖端,掃弦而過,一陣藥酒的熱辣刹時從那尖口傳遍周身,腰側一軟,登時氣力頓失,倒入了他的臂彎之中。他握了握我的胸口,指尖沿著胸口起伏溝壑處一筆一劃勾勒畫去,最後,又繞回隆起至高之點反複流連,叫我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栗。
  他卻仍不作罷,伸手繞過我的肩頭,直沿著我的脊柱不緊不慢緩緩下劃,口中低吟:“大漠孤煙直。”末了,在尾骨處輕輕打圈,“長河落日圓。”
  我麵上噌地一下火燒火燎,伸手去推他,卻被他抓住手腕,放在唇邊舔了舔手心,十根手指一根一根挨個兒吮吸過去,月色再次掙脫烏雲,照見裴衍禎低垂在我掌間的眉心,他再抬首時竟舔了舔唇角意猶未盡道:“妙,不可言……”
  言語間便抱攏住我貼了上來,一時二人交貼,他的利器瞬時長驅入內,嚴絲合縫,不留空隙。
  我一顫,再不敢看他,將臉轉向一側,卻碰見了他手上的紗布,“你的手……可打緊?”
  裴衍禎在我上方微微一笑,“妙兒憐惜我?不若……妙兒上來,何如?”
  我眉頭一皺,狠狠嗔了他一眼。裴衍禎見我被噎,仰頭開懷一笑,再次俯身時,卻埋首在我頸邊喑啞道:“開始了,妙兒……”
  好似一個宣戰的號角,一時之間金戈鐵馬踏山河,狼煙蔽日沙場震……一夜滾滾雷雨,直至東方既白,窗外竹露滴清響……

  不日歸?貞烈鳥?
  我如今方才深刻領悟,男女相對,無非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如若這門一關便多半隻有一件事……床幃之事……
  那夜之後饒是澹定如我也恨不能刨個坑將自己的臉麵埋了,之後幾日,我皆避著裴衍禎,不想他卻如雨後的蘑菇汩汩冒出無處不在。
  卯時,他倚在庭廊裏看書,朝陽鍍玉麵,晨風撫發帶,從書簡之間一抬眉,喚得一聲“妙兒。”左右丫鬟便紅了臉捂嘴竊笑著退散開來;
  巳時,他在書房之中手把手教湯圓習字認典,湯圓本來有些畏懼於他,麵對他不若麵對宋席遠這個大孩子一般收放自如,然,湯圓生來喜文,裴衍禎出口成章、口吐蓮花,古往今來天文地理無所不知,引經據典娓娓道來,生生說得湯圓這小娃娃聽得入了迷,幾日下來對他崇敬親近了許多;
  酉時,他在院中毓立,負手觀日落,半湖池水映晚霞,湖底白沙微瀾;
  戌時,姨娘必會叫上他與我們一同吃晚飯,裴衍禎一般隻溫和默默夾麵前的菜,想是手上帶傷不便夾那遠處的菜,然而以他的性格斷不會說出,我看不下去不免時不時替他添些遠處的菜,隻是不知為何,如今家裏的下人們越來越駑鈍不會識眼色了,明明曉得裴衍禎手上不便,卻偏將他愛吃的豆腐、菜蔬類的放得遠遠的,一日比一日遠,早先裴衍禎麵前還能有一兩樣清淡之菜,過了兩日,一樣都沒有了,全是葷菜,倒是我麵前的菜蔬越來越多,常常一頓飯下來弄得我跟個布菜的丫頭一般不得消停,幸而湯圓吃飯還算乖,除卻魚,倒不用我操心。
  亥時,小姨娘定會吩咐小廝去裴衍禎房中給他上藥,隻是小姨娘恐是一心惦記著牌局,安排下去的小廝不是阿四便是小九,都是家裏手腳最粗笨平素大大咧咧的小廝,我勞碌菩薩心放心不下,親自去督促,果然,不是阿四弄翻了藥酒,就是小九一雙糙繭子手不管輕重就往裴衍禎背上送,隻得打發了他們,我親自給他上藥,然而既有前車之鑒,我總是上好藥奪命一般便急急撤離……
  這般過了五六日,倒也相安無事,宋席遠不曉得什麽緣由,再沒露過麵,想是接手了宮中錦緞之事繁忙非常。
  這日我正在後院哄湯圓與我一道看打戲,下人來報說宮裏派了個公公下來,正在前廳給裴衍禎宣讀皇上聖旨,我心下咯噔一落,將宵兒交與綠鶯便匆匆趕到了前廳,卻是人影散盡,僅餘桌上茶杯零星幾盞,一個小丫鬟正拿了托盤在收,我腦中嗡地一響,一把抓住那丫鬟的手,“裴公子呢?可是那公公將他帶走了?”
  那丫鬟冷不丁被我一抓,一時瞪大了眼睛,手上一個不穩,托盤掉落地上,茶杯一個兩個碎了一地,瓷器開花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大廳裏聽得人驚心動魄。
  “妙兒,我在這裏。”
  我猛地回頭,但見裴衍禎扶了門框站在廳門口,對我撫慰一笑,我怔怔然片刻,忽見他麵色一變,“當心腳下碎瓷!”還未明白過來時,我已三步做兩步到了他麵前,“你去哪兒了?那公公來作甚?”
  裴衍禎卻不顧手上帶傷一把將我橫抱而起,幾步走入廳內將我放入玫瑰椅中,“你腳上定紮了碎瓷,快讓我看看。”說著便一撩袍擺蹲了下來,一邊吩咐一旁丫鬟去拿銀針傷藥,一邊握了我的腳踝便要脫我的緞麵繡鞋。
  我腳踝一扭掙脫他便要起身,“那公公來作甚?”
  “妙兒莫急。”裴衍禎起身握了我的肩膀重又將我按回圈椅之中,“我方才隻是去送那公公到門口,此番來隻為皇上聽聞我廚藝尚佳,一時興起,宣我入宮燒頓禦膳要試試我的手藝,並無大事,妙兒不要著急。”裴衍禎說得雲淡風輕,一麵褪了我的鞋將我的腳托在掌心,拿過丫鬟拿來的銀針專心致誌挑那腳底碎瓷片。
  “入宮?”我咬著唇皺了皺眉,“何時?”
  “明日出發,不日便歸。”裴衍禎隻專注在我腳上,頭都未曾抬,口中語氣聽著似乎並未將入宮之事放在心上。
  見他如此從容,我心下稍寬,“當真不日?”
  “自然。不日便歸。”裴衍禎抬頭望著我,雙目清冽如泉。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其實這些日子並非是他無處不在……作祟的,隻是我自己的心而已……一個人一旦入了你的眼,進了你的心,心中有他,便處處是他……
  我伸手撫上裴衍禎凝神的眉,“衍禎,記住你答應過我的話。”一麵解下頸項上所掛的骨雕梅花小鹿與他戴上,“我幼年時曾患重病,幾不保命,幾個把脈大夫都歎息搖頭,私下裏叫我爹給我預備後事,我娘不信,日夜看護我,還給我掛上了這梅花鹿護命避邪,不想之後數日我竟無藥自愈。今日我將這護身符與你,盼得你能逢凶化吉,平安歸來。我在這裏,等著你……”
  “妙兒~”裴衍禎起身將我納入懷中,“我答應你,平安歸來!” ……
  第二日,裴衍禎臨上路時再三叮囑我腳上傷口須按時上藥,又與我道裴家二老十分想念宵兒,問我可否將宵兒送到裴家小住幾日,我當下便允了,待他出發後便讓下人們將宵兒送去裴家,裴家二老一時歡欣非常。
  過了三、四日,想是我腳傷發了炎,不想夜半竟渾身發熱起了高燒,家中的私人郎中前一陣子因病過去了,一時還未定個新的郎中,小廝便上城中醫館裏急急拍門喚了個臨時大夫來,那大夫年紀不大,約摸隻有十七八歲的模樣,醫術倒還好,一劑藥下去,第二日清晨高熱便退散幹淨。
  我去了燒,一時身上清爽,睡得迷迷澄澄之際,察覺有人摸我腕上脈絡,便忽忽悠悠睜開眼來,但見昨日那小郎中正坐在凳子上與我把脈,綠鶯站在一旁看著,見我醒了,便道:“小姐,你醒了?二夫人不放心,讓郎中再來複診順帶給你開些藥調劑調劑身子骨。”
  我點了點頭,一抬眼不小心倒瞧見窗前掛的那銅架子,大鷯哥在上麵走來走去,不時歪了腦袋張張嘴,似乎想說話,卻又丁點聲音全無,我這才想起它已安靜了有些時日,似乎安靜得過了些,該不會是嗓子得了什麽毛病?遂讓那大夫也給那鳥瞧上一瞧。
  那小大夫倒還盡職,將大鷯哥的身子按住,扒開它的嘴瞧了半晌,與我道:“不礙事,隻是失身了。”
  “失身?!”綠鶯口無遮攔瞪大了眼脫口便重複了一遍。
  “對,失身了。”那小大夫麵無表情地淡定肯定道。
  我默默看著那鷯哥,回憶了一遍家裏是否有其它鳥兒雀兒什麽的闖入過我的屋子,卻實在記不起來……
  時至今日,我才曉得這鷯哥的神奇之處,都道人有三貞九烈,不想這鳥兒亦有貞操氣節,總是聽聞有烈女以死捍貞潔,今日始見鷯哥以沉默哀悼逝去的貞操,真乃烈鳥一隻!
  隻是,它一隻公鳥怎地好端端便失身了呢?我未免疑惑。
  “你們似不似喂它呲了什磨辣子呲過頭了,嗓子都似腫的,偶也一並開個親涼的方子,煎了藥灌嘖它呲,兩天因該就好了。”言畢,那大夫埋頭便唰唰唰寫起了藥方。
  我抬頭望了望帳子頂,一時無語默然,頓悟……
  這小郎中定是南麵哪個小城裏來的人,口音甚重,“似”與“是”不分,“呲”與“吃不分”,“因”與“應”不分,“我”與“偶”不分,照如此推斷……那個“失身”怕不應是“失聲” ……
  倒委實冤屈了這鷯哥。
  那大夫顯然沒有意識到這大鷯哥的貞操如何因著他跌宕起伏了一把,寫好藥方後,淡定固我地對我道:“小姐現在騷已全退,隻是腳上花炎還需將養將養,偶寫副方子給你,煎服,約摸三天就能好了。”低頭唰唰唰又寫了個方子。
  再抬頭時,突然想起什麽,滿麵肅穆一本正經道:“藏言道‘多子多胡’,避子藥多桑身,壞肝損腎,不宜多服。”
  “大夫說的什麽?”我一時聽的懵懂,全然沒聽明白他這口帶腔之音說的是什麽。綠鶯也朦朦然,一臉疑惑。
  那小郎中皺了皺眉,想了想,勉為其難地擼順了舌頭,一個字一個字生硬吃力道:“小姐可是曾常年服食避子之藥?此類藥多傷身子,壞肝損腎,還是莫要多吃的好。”
  他不擼順舌頭還好,這般一擼直,我更加不知所以然,懵懂半晌,應他:“從不曾服食過。”
  那大夫搖了搖頭,一言不發收拾藥箱起身,麵無表情道:“我言盡於此,聽與不聽便是小姐自己個人之事。”
  我一時默然,心中疑竇叢生……
  信?不信?
  
  半遮麵?沉水香?
  那鷯哥被灌了幾次藥後,果然嗓子複原,歡實地蹦上跳下,口中念念叨叨,恨不能將前陣子失身所憋屈的話一日全補回來,從早說到晚。一會兒念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詩,一會兒說些荒誕不經的情話,一會兒又哼唧些零散跑調的小曲,總之就是不肯消停。
  起先家裏姨娘和丫鬟仆從們瞧它好玩還圍著逗逗它,後來發現這鷯哥話癆之勢堪比山洪破堤,嘩嘩傾倒不見收,它說得不累,聽的人倒累了,大家便一個兩個也都散了,隻剩下我一個人左右無事,將它掛在窗前,左耳聽右耳出一邊倚在床沿翻《三國誌》。
  湯圓的白貓不知從哪裏躥了出來,悄無聲息地輕巧跳上窗前案幾,聚精會神瞪圓了眼,弓起背,一步一步躡手躡腳靠近那銅架子,眼見著蓄勢待發一個虎躍便要撲向那鷯哥。
  那鷯哥倒也不閃躲,隻歪了黑壓壓的小腦袋對著那白貓咧嘴吼了一句:“喵!——”
  那貓一驚,撲到一半,直愣愣便掉了下來,摔在窗腳下,爬起來嗖地一下便逃得沒影沒蹤。
  見它兩隻這般寶器一鬧,我不妨“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不想那鷯哥學得倒快,立馬跟著也“噗嗤”了一聲,我抬頭不甚在意瞟了它一眼,便又接著低頭翻書,卻未料到這鷯哥“噗嗤”之後還有後話。
  隻聽得它道:“噗嗤,主上計策甚妙,你我二人聯手,眾人斷然始料未及,出奇必定製勝,隻待時機成熟便可殺個措手不及。”
  這又是哪裏學來的戲文?說得這麽連貫。
  我漫不經心看了看小幾一旁擺放的沙漏,綿密的白砂細如流水,不緊不慢通過那窄如虛無的漏頸,精確計算著每一時每一刻,分毫不差,不免叫人歎為觀止。
  正走神著,又聽那鷯哥後續道:“隻是,不知一朝事成之後,主上如何安排沈家?”
  沈家?我右眼一跳。
  “或抄或誅。”
  四個字,心驚肉跳。
  我一抬頭,但見那鷯哥若無其事在架子上扇了扇翅膀,低頭就著一旁水槽砸吧了兩口水,抖了抖羽毛,鳥喙上沾著的清水濺得窗下案上壓的宣紙一片狼藉。
  寂靜片刻,那鷯哥又開始滔滔不絕,隻是顛三倒四,毫無章法。
  “主上,屬下如今兩麵潛伏,可謂冒死甘當內應,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沈家鋪麵分號一百六十一處,掌河運十八條線販絲綢至六省……”
  “自然是你的。”
  “那座上之人可曾疑你?”
  “從來不曾。”
  ……
  我越聽越沉,“沈家鋪麵分號三百六十一處,掌河運十八條線販絲綢至六省”這數字一字不差,字字所指,除卻我們揚州沈家,別無二號。
  主上何人?屬下何人?修什麽道?渡什麽倉?
  “兵部、戶部、吏部……”
  “兵變之事無須你多慮……”
  “此番逼宮,成敗隻看一舉……”
  兵變?逼宮!
  我一下站起身,頭暈目眩,書卷跌落腳邊,直直砸上腳麵。這鷯哥為宋席遠所眷養,宋席遠,宋席遠……還有一人,是誰?
  小郎中說:“小姐可是曾常年服食避子之藥?此類藥多傷身子,壞肝損腎,還是莫要多吃的好。”
  皇帝陛下說:“敢問沈小姐這腹中胎兒是何人之子?”
  “沈……霄?待乘雷雨騰雲霄。好有氣勢的一個名字,嗯~?”
  宋席遠情深款款,深深一揖,道:“席遠對沈小姐可謂一見如故,再見傾心!”
  裴衍禎不疾不徐道:“古人有雲: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我如今可算得巨隱隱於廚,真正算得是塞外隱士了。”
  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宋席遠是如何得到的販茶之權,貢錦之利?九公主對裴衍禎一往情深,皇家為何不指婚?裴衍禎為何娶我?……
  不!我怎麽可以懷疑他!為了我,他連性命都置之度外,我應該相信他!我怎麽可以憑一隻學舌之鳥的片麵之詞便懷疑他、否定他?
  怎麽可以?!
  我必須做些什麽派遣自己心中蔓延喧囂的疑慮。“備馬車,去裴府。”我一路疾疾穿過廊亭前院,一麵叫上綠鶯火速去安排,“我們這便去接孫少爺。”
  裴家大門緊閉,門楣疏朗,金絲楠木雕的門柱泰然屹立,寶相莊嚴,過去隻覺得這門柱都帶著股不染塵世的清雅書香,今日卻忽覺一股赫赫睥睨的森然威嚴之勢,我捏緊手心,定了定神,叩響門扉。
  不消一會兒,大門打開了一人寬,應門的是個麵生的家仆,身材魁梧,見著我竟恭恭敬敬地喚了聲:“沈小姐。”
  我道明來意之後便要入內,那家仆一錯身,不著痕跡擋在了我麵前,應道:“可是不巧,老太爺和老夫人帶了沈小少爺去廟裏上香,不若沈小姐改日再來。”
  我心中一沉,麵上卻隻當如常,道:“無妨,眼見日已西斜,那寺廟想來就快閉門了,我既來了,便索性進去一麵吃茶坐著等等。”
  那家仆不慍不火應道:“老太爺說了,這幾日持齋,夜裏便就近住在廟裏。恐是一時半日回不來了。”
  “哦~不知去的是哪家寺院?”我往右走了半步,希圖借著間隙看看內裏。卻不想那家仆眼疾手快地將那門扇又稍稍關上些許,似不經意,卻恰恰遮住了我的視線。
  “主子們的事,小的不敢過問。去的哪家寺廟實是不知。”那家仆一彎身,答的謙卑,滴水不漏。
  “如此,我便改日再來。”我笑了笑,轉身走回馬車旁。
  綠鶯扶著我上了車,掩好車簾,窗外,殘陽如血,遠山如刃,一刀一刀將落日割入山坳之中。
  “小姐,你怎麽一直發抖?可是著涼了?”綠鶯扶著我的手,伸手便要來探我的額頭。
  “沒什麽。”我避開她探來的手。確實沒有什麽,裴家大門外,我隻是嗅見了一縷淡淡的熏香,這熏香也並沒有什麽,隻不過是上好的沉水香,沉水香也並沒有什麽,隻是帶了些許的伽南香氣。
  普天下,我隻知一人喜好將沉水香和伽南香配著用,此人便是裴老夫人……裴家雙親根本就不曾外出!
  宵兒,我的宵兒……
  我不能抑製地瑟瑟發抖,那些猶在耳畔的細語呢喃,恍惚蕩漾宛如夢境,那些曾經的滿目豔李桃爭芳,眨眼,卻原是塋塋白骨堆砌如山,水腐枝敗,毒葳蕤,三九冰霄凜冽撲麵,一隻無形的手拉住我的腳踝,不費吹灰之力,便讓人跌入無底深淵,腳下一空,萬劫不複。
  還有一人,是誰?
  我握了握手心,寒濕一片,周遭寂靜無聲。
  再回神時,我已返至家中坐在幾案前,四下無人,泣血殘陽映著窗下的牡丹枝丫交錯,斑駁縱橫的影子投在窗紙之上,宛若猙獰食人的怪獸。一杆紫毫筆在手中怎麽握都握不牢,墨水濺得一張紙到處都是,提筆落字,卻筆尖無力,腦中空白一片,筆畫散落不成整字,墨漬在紙麵暈得一團一團,狼籍非常。我一把揭開貔貅鎮紙,將紙揉成一團丟棄一旁,再寫,手卻仍舊是抖,將紙扯了揉了丟開,再寫……反反複複十餘遍,終是寫下了四個字——遽變!勿歸!
  將紙條塞入竹哨之中包嚴實,我從後院鴿棚裏挑了一隻壯碩的信鴿,把竹哨綁上它的腿,當下放飛。
  幸得爹爹前日帶了沈世往吐蕃販絲……如今,逃得一個是一個。
  我站在鴿棚邊上,抬頭望了望天,最後一點斜陽已被饕餮蠶食而盡,天色黯沉,似一捧燒成灰燼的煙,霧靄重重遮蔽,看不盡九重天闕上何人居高而掌,唯有那信鴿振翅紮入雲霄,越飛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
  真的,是你嗎?
  真的,是你們嗎?
  
  六王爺?甕中鱉?
  當夜,我讓小姨娘帶上小弟弟沈在回娘家探親,小姨娘睡得迷迷澄澄,被護院簇擁著走到將近院門時才猛地清醒,回頭就問我:“娘家?這黑燈瞎火的回什麽娘家啊?妙兒,你這是折騰什麽?”
  我心裏又急又亂,沒有頭緒,一時也不知如何對姨娘解釋清楚,隻曉得趁人不備將家裏人一撥一撥分批運走方是正事。
  “現下說不清楚,等你回來我再與你細細道明。”我敷衍應她,一邊拉上沈在的手,一邊給護院使了個眼色,那為首護院二話不說便簇擁著不明所以的小姨娘出門去。
  老管家得了我的囑咐,爬起來悉悉嗦嗦摸了鑰匙將銅鎖打開,拉開後門門閂,緊實的紅木門板“吱呀”一聲應聲大開,沉重喑啞的木聲回蕩在寂寥的夜色中,莫名地叫人心口一抓。
  門外,一片通紅刺目,我本能地抬起手背遮了一下眼,指間縫隙裏,是一長列全副武裝披堅執銳之兵士,每人手上擎了一柄灼灼燃燒的火把,不言不語,悄無聲息地將沈家從山牆外圍了個嚴嚴實實,為首一人正是裴衍禎那功夫了得的萬能隨從——展越。
  我慢慢放下手,分開不明所以的眾人走到門檻前,“展捕頭這是來拿誰?”
  展越一抱拳,一如既往地言簡意賅,“誰也不拿,六王爺舉事得成,特命屬下護衛沈小姐一家。”
  “六王爺?”如若我沒記錯,皇帝陛下的兄弟個頂個兒地命薄福淺,有繈褓之中便染病登天的,有孩提之年貪玩從樹上掉下來直接摔到閻王殿裏去的,更有還未出世便隨親娘一起去西天極樂修行的,零零總總,最後唯有當今聖上一根獨苗苗金燦燦地活了下來。六王?卻是哪裏戳出來的?
  “是,六王爺。”展越麵色不變,稍稍一停,無甚表情道:“我家裴公子。”
  四周寂寂無聲,唯有火把燃燒偶或爆出一兩聲微弱的“嗶啵”之音,熊熊炬火映紅了半邊夜空,我的心底卻如初春的溪水,摻了一片一片的碎冰渣子,流動地極緩極緩,近乎凝滯不前。
  裴衍禎……果然是皇室血統!
  突然,身旁小姨娘倒吸了口氣,“你是說裴公子是六王爺?!他……他舉事了?!我的個天哪!舉事……那不就是……不就是……”
  展越看了眼小姨娘,再看了看護院擁著的沈在,蹙著眉尖轉向我,“夜深人靜,不知沈小姐要和沈姨娘小公子去哪裏?”
  “小姨娘娘家有事,要帶小在回去,煩請展捕頭放行。”我看了看展越身後木雕泥塑的重重鎧甲之兵。
  “屬下得六王爺囑咐,如今朝野變動,沈小姐乃王爺至親至厚之人,此非常時期四處皆有逆黨餘孽流竄心存不甘垂死掙紮,恐對沈家之人不利,特派屬下帶人守衛沈宅,此期間,還是莫要外出的好。”一派說辭冠冕堂皇,但聽得這展越口中說得客氣,身姿卻如鐵塔般巋然不動,帶著不容違抗的戒嚴,手中下意識地握了握劍柄。
  “如此,倒多謝六王爺。隻是,今日若我非要出這個門呢?”我伸手摸了摸門框,抬腳便要踏出門檻。
  眼角寒光一閃,但見一隻背翅油光發亮的蟑螂被一柄冷劍直直釘在門檻正中央,劍身猶在嗡嗡震動,那蟑螂卻連掙紮都未來得及便一命嗚呼,離我腳邊不過寸許。再看展越腰側僅餘劍鞘,手中長劍已不見,顯然這門檻上的凶器便是他眨眼擲出的。其後兵士皆隨之握了握劍柄。
  我身後的護院往前走了兩步,將我掩在身後。
  “沈小姐莫要一意孤行。六王爺皆是為了沈家人好。”展越上前兩步,輕鬆收回長劍,劍身入鞘,鐵器瞬間摩擦聲銳利地刺耳。
  這便是殺雞儆猴?我的心直直落入阿鼻地獄之中,或抄或誅,或抄或誅,或抄或誅,或抄或誅……四個字咒語一般來回逡巡在腦中,崆崆作響萬劫不複。
  我笑了笑,“百步穿楊,展護衛好身手!隻是不知這‘非常時期’究竟有多長?”
  “不長,待到王爺親自歸來迎娶沈小姐前往京城之日便可。”展越說得輕巧。
  “哦?王爺可有說何日?”我望著天際無邊沉黑問他。
  “王爺說了,不日便歸。”
  好一個“不日便歸”!
  “既然王爺這般苦心,我也不便違逆,隻是我不出府,可請得賓客入府中來?”
  “沈小姐欲請何人?”
  “天一閣宋席遠宋三公子。”
  展越本低眉垂目,此刻卻審慎一抬頭,“宋公子不在揚州城中。怕是不能上沈府作客。”
  “如此,便算了。”我回身揮了揮手,“老楊,閉門。大家都回去歇息吧。”
  宋席遠一個經商之人不在揚州城……展越一個逼宮王爺的貼心護衛怎地如此清楚?實情再明晰不過……裴衍禎,宋席遠,我這過河的橋你二人踏得可穩當?
  我一直以為皇帝對裴衍禎的忌憚不過是因為裴家奸臣輩出,恐裴衍禎不甚也作了奸臣賊子,如今看來,全然不是,想來皇帝早便對他的身份起了疑心,故而三番四次試探於他。而這雙麵埋伏之人,怕不就是宋席遠了……
  明奪妻兒,暗通謀逆;名為保護,實為軟禁;明娶王妃,暗誅沈家。這戲唱得真真叫好!細一想倒也不對,真正在台上蹦躂的皮影人偶僅我一人而已,或許還要加上個被算計了的皇上,他二人不過是屏風後操控的手罷了,從頭至尾,從未入戲。
  不日當歸?裴衍禎畫了一個又一個的餅,遙遙掛著,是我自己癡傻,方才將那餅看成了月。此時回想,我沈妙無才無德,唯有的便是那金雕玉塑的沈家大小姐做招牌幌子。當年宋席遠莫名娶我,怕不就是裴衍禎指使,唯恐沈家錢財旁落了。
  不知為何,心中悲極倒生出一種別樣的輕,隻想笑,卻再也彎不上嘴角。
  如今逼宮已成,隻看六王爺不日黃袍加身下旨抄沈家來個甕中捉鱉。
  
  風水灶?鏡中花?
  沈宅被團團箍成了個金剛不壞的鐵桶,傳說中“不日便歸”的六王爺依舊在傳說之中飄著,至今還未飄回揚州。據展越的說法是,如今一朝朝廷變動,六王爺須得在京中多駐些時日安撫大小官員,之後才能來揚州迎娶王妃。換言之,六王爺須得先收拾完朝廷裏膽敢不服的逆黨,再回揚州收拾富得流油的沈家。
  幸得家裏人尚且都能自得其樂,即使出不了門,也能打發光陰,姨娘們在屋裏搓牌搓得昏天黑地晝夜不分,我跟著家養的戲班子拿捏著學些唱腔招式亦能自得。隻是苦煞了兩個人。
  首當其衝便是灶屋裏負責燒菜的大師傅,過去沈家上下百來口人皆仰仗他一柄勺子喂活,頗有幾分舍我其誰的德高望重,自從多才多藝的六王爺上我家玩票炒了幾天菜後,這大師傅便淪為打下手的買辦,雖然品階降了,但買辦之職頗有些油水,算得明降暗升,故而心裏倒也平和。現今好容易又重新戴回大廚的帽子重掌鍋鏟,不想沈家又被士兵們給圈了,裏麵活著的出不去,外麵活著的進不來,這活著的不單包括人、鳥、蟲、蟻、獸,還包括雞鴨魚肉、蘿卜土豆,但凡生的都入不了沈家大門。每日菜飯皆由展護衛從城裏酒樓訂了再親自率領一幫子硬邦邦的兵士送進來。
  如此一來,大師傅可算徹底賦閑了,見天擱在灶廚裏閑置成了個擺設。這叫大師傅十分憂愁,唯恐過不了幾日便被驅出沈門回家吃老本,故而連續兩日來找我訴憂慮。我客客氣氣地寬慰他沈家絕對不會趕他回蒙疆老家放羊,且允諾他薪餉一文不少,大師傅得了我的保證歡天喜地回灶間繼續當擺設。
  我如今算是瞧出門道了,這世上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事,隻有想不到的事,驚喜無處不在。眼光要放長遠些,誰都不能得罪,尤其是掌勺大廚,不說別的,且看當今的六王爺便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十幾日前裴衍禎尚且在我家灶間裏燒菜,轉眼便搖身一變問鼎王爺寶座,可見沈家灶頭上的風水甚好,運道甚旺。英雄不問出處,指不定將來這大師傅也能變成個統帥大將軍也未可知。
  普天下,唯前夫與廚子難養也。萬萬開罪不得。
  除卻這大師傅外,家中還有一人焦慮非常,便是小弟弟沈在。我爹爹不大約束孩子,姨娘們更是對兩個弟弟放任自由,換言之,沈在好比一匹放養慣了的小驢子,如今一朝被關在門內圈養起來,自然十分憋屈,悶得恨不能撓牆刨蹄子踩著門口白板一樣碼成一排的侍衛衝出去。
  被禁第一日,沈在妄圖翻牆溜出去,結果當下便被火眼晶睛的展越給捉了個現行,灰溜溜提了回來。隔了一日,沈在又潛入後院水塘裏,異想天開試圖通過這水塘子與外邊河道相通的一個水眼鑽出去,不想,剛滑出水眼浮出水麵還未來得及吸上一口氣,便被那小河道一旁駐守的兩溜士兵給嚇得一口氣憋了回去。至此,沈在徹底可算是曉得了六王爺對沈家保護得有多嚴實,遂灰頭土臉地閨居院中逗貓玩兒,逗得那貓都煩他了,見著沈在便繞道跑。
  見沈在不再鬧騰,我也寬了些心,夜裏,我坐在床畔對鏡拆頭花,窗外月色正好,屋中不點燈也瞧得明晰,不想一抬頭卻愕然瞧見鏡中一池荷花倒映,洋洋灑灑鋪陳滿鏡,成片成片的澄粉綠梗無墨自渲染,若有似無的荷香從鏡中逃逸四散無處不在,原來,竟是窗外池塘荷花一夜盛放。見著這鏡花水月的景致,不知為何,我突然心情大好,心下琢磨著或許今日不會再失眠也未可知,當下便躊躇滿誌地脫鞋上了床醞釀睡意。
  隱隱聽得一聲撲通水響,並不真切,我看了眼窗外,又繼續醞釀,正撩起了幾分瞌睡,窗外卻兀地炸出尖細一喊:“不好了,二少爺溺水了!”
  我騰地從床上坐起,套了件衣裳便往院中趕。待站至塘邊,已見家裏護院撈了沈在劃水向岸邊來,各屋姨娘紛亂從四麵聚集,小姨娘更是披發跣足跪倒在岸邊,倉惶便要去奪護院臂彎中綿軟如柳麵色煞白的沈在,我趕忙上前攔住小姨娘,讓護院將沈在胸肺中所嗆積水給壓出來。
  原來,沈在終是坐不住,十一歲的少年郎正是好動非常,夜裏忽見滿池荷花怒放便想攀折一枝孝敬他娘,挑來挑去挑中了離岸較遠的一朵,本以為一手勾了廊柱子一手去摘定是手到擒來,不曾想,腳下青苔一滑便掉到了水裏,雖平日裏上樹入水無所不能,然此刻突發乃始料未及,便一時慌了手腳,加之滿池泥淖攪動嗆入口鼻,更是手忙腳亂,幸而丫鬟路過瞧見了大喊出聲。
  家中這般響動自然驚動了院外護衛,我當下便托展越去尋個大夫來給沈在瞧瞧。展越似是皺眉猶豫了片刻,見小姨娘抱著白唰唰的沈在落淚,終是應承了,速度倒也快,一會兒便有個老醫者登門來,捏著小胡子給沈在把了把脈,道:“無大礙,開副驅寒氣的方子,一日三次煎服,吃上兩日便可。”我亦寬慰小姨娘,“姨娘莫慌,這溺水之事我有經驗,隻要積水清出,包管小在明日一早又是生龍活虎。”得了那老大夫和我的話,姨娘方才抹了抹淚稍稍寬心。
  誰也料不到,這支初放的菡萏隻是一個開端,荷花的花期不短卻也不見得有多長,然而,滿池芙蕖尚未開敗,沈家卻已是另一番天翻地覆的景致。
  沈在落水第二日便起了燒,大夫開了退燒藥煎服後,燒是退了卻又落下了個咳嗽的毛病,開始隻是偶或咳一咳,沈在頂頂膩味瞧郎中灌藥,家裏人也未曾在意,故而也沒有叫大夫,幾日下來沈在麵色倒比往日要好,總是兩頰緋紅唇瓣赤朱,隻是老說累,不及往日活潑好動,飯量也漸小了。小姨娘正嫌他皮實鬧騰,聽他道累便隻管叫他去歇息。
  時日一長,我和幾個姨娘也開始有些微咳,身上總像瞌睡蟲上身一般有股揮之不去的倦乏感,睡了也不見解乏。日日午後一陣陣潮水般地發熱,手心腳心也是發燙,姨娘們抱怨今年夏天太熱,我卻總疑心自己是發燒了,綠鶯與我貼了貼額頭,卻又並未見真正起燒,遂作罷。
  如今喚郎中不比往日便當,總要通過那展越,而這展大侍衛定是得了他家六王爺的耳提麵命不能讓沈家人與外人有任何接觸,故而總是一副懷疑探究的樣子,上回小在起燒,他是親自摸過小在額頭確認燙得可以煮蛋以後,方才去請的大夫,郎中問診時,陣仗更是了得,床邊整整圍了一圈鐵甲侍衛,手按刀柄,防賊一般盯著屋內人的一舉一動,尤其是那郎中,這般陣仗實是叫人無福消受。故而,家裏人如今雖然犯些咳嗽也不願勞煩門口那些白板請大夫。而且,有些小病並未真要瞧大夫喝藥才能好,往往拖一拖便也沒了蹤影。
  一家人此起彼伏地咳著,拖著拖著一直拖到連送飯的侍衛都瞧不下去,轉告了展越,這才請了個大夫來瞧病,那大夫一瞧沈在的麵色當即臉色便哐鐺一下跌了下來,待把完脈更是一臉憂患,似乎不放心,複又把了幾遍脈,方才神情凝重地確診:“小公子這是得了肺癆之症。”
  屋外瀲灩晴空,屋內五雷炸響震耳欲聾,一時間,天地顏色驟變。小姨娘扶著床柱晃了晃,“肺癆……”
  我木愣愣瞧著那郎中,轉頭問展越:“你從哪裏請來這跑江湖的赤腳庸醫?”
  那庸醫卻將我的話當耳旁風,隻皺眉環視了一圈,“幾位夫人並小姐亦需把把脈象。”
  展越似乎也被這劈頭蓋臉兩句話給砸暈了,隻怔怔死盯著那大夫,麵色發沉。
  一夜之中,展越幾乎跑遍了揚州城中所有醫館,知名的、市井的,名醫、庸醫一概請入了沈宅,挨個兒瞧下來,定論隻有一個——沈家小公子染了肺癆,幾個姨娘並小姐亦染了肺癆。
  從這些郎中大夫或含蓄或委婉或直白或絮叨的掂量陳述中,我曉得了一件事——病入膏肓,回天乏力,唯有備好棺材後事,坐等死光光。
  不曉得昏天黑地過了多少日子,或許很長,長得像六王爺口中的“不日”一般長,或許極短,短得像宋席遠同我的露水姻緣一般短。我隻知道如今不畏黑夜,隻恐日出,每日太陽一升起,便有下人來報喪。
  第一日,小在去了。第二日,小姨娘去了。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幾位姨娘舍不得小姨娘一人在地下一缺三找不到牌搭子,也相繼去了……快得叫人來不及悲傷,沒有真切感。
  棺木家中早便備好的,一等一的金絲楠木,沈家的墓穴也是早便挖好的,很大很大,早年我娘過去時,我爹爹曾帶我入陵看過,高穹寒底,沈家曆代棺木皆葬於其內,爹爹說過:“沈家人生同屋,死同穴。”
  我披麻戴孝卻不能為弟弟和姨娘們哭喪送別,隻能氣若遊絲地躺在床榻上半醒半夢,夢裏光怪陸離,偶或醒來,每次睜眼,瞧見的皆是不同的大夫,綠鶯總是立在一旁默默垂淚無語,展越若見我清醒,往往見縫插針翻來覆去隻有一句話:“沈小姐再撐一撐,六王爺馬上就回來了!”
  我未免疑惑,“不日”和“馬上”有什麽區別嗎?

  祭頭七?子之父?
  “妙妙姐,你幫我紮風箏好不好?你幫我紮風箏,我就去摘樹上的銀杏果給你。”小弟弟撅著圓潤潤的嘴站在月洞門邊,手裏拿著零零散散的竹簽和七彩的紙,滿眼期盼,被點亮的星星一般叫人不能拒絕。
  身後園中小姨娘卻伸手召喚:“來來來,妙兒,你幫小姨娘摸牌,她們都說不會打麻將的人手氣好。我今日連輸了三輪,你來替我轉轉運。”
  我站在園中一時左右為難,急得一身汗津津,一滴汗似乎還順著睫毛落進了眼眶裏,我抬手去揉,揉了半晌睜開眼,卻哪裏還有小在,更莫說小姨娘,入眼的是一簾紗帳,一刀日頭斜斜射進屋來,穿過帳子照得我渾身發熱,原來是做夢了。
  我擦了擦頸上的虛汗,揭開薄被,一旁綠鶯見我動作,趕忙撩了帳子掛起來,“小姐醒了?”一邊就要伸手來扶我,我衝她擺擺手,自己坐了起來。
  看了看窗外,日頭高懸,估摸著應是晌午時分,今日一覺醒來倒覺著有幾分神清氣爽通體舒泰,這是多日不曾有過的,一時間心情也跟著一並好了起來,過去喝藥我總要討價還價喝一半倒一半,現下綠鶯端來的藥湯我眼也不眨便囫圇咽了下去,近日裏天天灌這些又黑又苦的藥汁,灌得我如今口味重得很,喝水喝茶倒嫌滋味太淡不能適應。
  綠鶯這丫頭一雙好好的眼如今腫得核桃一般,殷殷盯著我看,“小姐身上覺得可還好?有沒有什麽想吃的?”
  “這麽大碗藥吞下去哪還吃得下其他東西?你陪我到院子裏走走吧。”我擱了空藥碗,披衣起身,一麵為自己說了這麽長一句話居然中間不帶一次咳嗽而滿足不已,轉頭問綠鶯,“今日不曉得初幾了?”
  “今日初九。”綠鶯怕是日子也過糊塗了,偏頭想了好久方才回道。
  初九?我一怔,小姨娘已去了七日了嗎?
  “今日可是小姨娘頭七?”
  “正是。”綠鶯一麵不管不顧又給我添了件衣裳,一麵給我拍背順氣,“小姐,你如今身子弱,還是莫要出屋吹風的好。”語氣之中隱憂連連。
  如此說來昨日小在祭頭七我竟給睡過去了?!忽然之間,胸臆中一股濁氣湧上,忍不住便爆出一串劇咳,止也止不住,信手拿了袖中帕子捂嘴卻也擋不住那洶湧的咳嗽聲,再拿下時,帕子上自是照舊又多了兩三朵紅梅。
  “小姨娘頭七,我怎麽能在屋裏窩著?”我好容易緩過那陣子咳,不滿地瞪了綠鶯一眼,推門便出了屋子。
  一路上,綠鶯非要攙著我的臂彎,一有風來便伸手捂住我的額頭,一臉唯恐我磕著絆著的小心模樣,叫我看著十分揪心,雖然我腳下是有些浮,膝蓋有點軟,但還不至於嬌弱到跟片紙人似地。我搡開她的手,自己扶了牆沿一點一點挪到了小姨娘院子裏。
  即便如今我們一家人快死絕了,仆從丫鬟們倒還有良心不敢造次,院子裏,過去伺候過小姨娘的下人們皆披了白,滿院滿堂地跪著燒紙給小姨娘祭頭七,香燭酒茶也都擺得妥妥當當。見著我皆規規矩矩地趕忙喚了聲“大小姐”,更有伶俐的丫頭見我拾了院裏一張石凳子要落座便趕忙從屋子裏搬了張蒲藤軟椅給我。
  我倚在藤椅上,一麵緩氣兒一麵指揮仆從們,“你們隻管燒你們的,我先緩緩,一會兒……咳咳咳……一會兒再同你們一塊燒。”
  下人們得了我的囑咐便又分頭燒得熱火朝天。我瞧著有紙錢、紙人、紙床、紙屋、紙花、紙車……應有盡有,隻是數來數去唯獨缺了樣小姨娘最喜歡的物什。
  小姨娘是異族人,究竟是哪個族的我卻始終記不大清,左右不是鮮卑族的便是蒙族的,是當年爹爹做生意半道上給娶回來的,爹爹粗枝大葉,而異族禮儀也甚開放,不像我們這裏一般窮講究,遂,小姨娘是過了門後爹爹才給小姨娘娘家補下的聘禮,當時爹爹列了長長一串禮單交與小姨娘過目,然而,小姨娘雖然漢話說得尚好,那漢字卻是不識得幾個,看得頭大如鬥,最後幹脆將那禮單摜在一邊自己提筆寫了幾樣彩禮。
  爹爹看了小姨娘的禮單後,亦是頭大如鬥,“這牛羊倒是不成問題,這……這‘馬各馬它’卻是什麽?……若是汗血寶馬倒是容易得,隻這‘馬各馬它’不曉得是什麽名駒,何方盛產,卻要我上哪裏尋覓?”
  一時在場之人包括小姨娘一時麵露錯愕。之後一番頗費周折解釋,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馬各馬它’壓根不是什麽寶馬名駒,不過是駱駝而已。彼時,家裏人方才曉得小姨娘真真地道是大漠上來的,那字寫得就和黃沙戈壁一般寬廣,但凡碰著左右上下分隔的字必定會被小姨娘拆寫得五馬分屍,辨識不能。之後其他幾位姨娘和小姨娘熟識後還常拿這馬各馬它之事打趣於她。
  爹爹按著小姨娘的禮單讓人去備禮,據說當時讓人買了整整一支駱駝隊送出去,小姨娘娘家人也慷慨,陪嫁之物盡是大漠珍奇,連我家現今成擺設的大廚子都是小姨娘的陪嫁之物。
  當年小姨娘初到揚州時頗不能適應,大漠之中放眼望去不是黃沙就是駱駝,而揚州城中放眼望去不是煙雨便是輕舟,全然顛覆了小姨娘的人生觀,在小姨娘眼中再沒有比駱駝更憨實、更高貴、更可靠的牲畜了,不尥蹶子不鬧脾氣兼之吃苦耐勞,小姨娘多年的心願便是能在濕漉漉的揚州城裏養出一隻駱駝,不想終未遂願。
  那年我初嫁宋家,宋席遠往我們家送了不少禮,送禮之竅門不在貴重,全看能不能送到人的心坎上,宋席遠這麽個八麵玲瓏的人精自然深諳此道,托人從塞外幾經周折不曉得用了什麽方兒竟然弄了隻活生生的駱駝崽子運到揚州送給小姨娘,小姨娘當時樂得直在我麵前將宋席遠誇成朵花。
  當時我還不屑,如今看來,宋席遠非但是朵花,簡直是朵奇葩。一邊應承著皇上,一邊配合著裴衍禎,將我們沈家和天家玩弄於股掌之間,實乃棟梁之材。
  當然,最終那隻駱駝崽子被揚州的黃梅天給潮死了,叫小姨娘傷心了好一陣子,原本以為來日方長自然可再弄隻駱駝,不成想如今竟叫小姨娘抱憾而終,是我做女兒的不孝。
  思及此,我又是一陣大咳,咳過後便讓人去喚展越,一麵眯了眼預備閉目養神,才剛閉起眼睛便覺眼前影子一暗,睜眼一看卻是那展大護衛已立在我麵前,一臉審慎小心地觀察我的氣色,許是見我氣色尚好,幾分放心道:“沈小姐今日精神見大好。”
  我漫不經心地眯眼看了看他,答道:“嗯,應該是回光返照吧。”
  展越一時僵在那裏,魂飛魄散了好一會兒方才回神急道:“沈小姐莫要說這喪氣話,屬下這便去請大夫。”
  “不必了。”我擺了擺手,“你我皆明白這癆病是個必死之症,瞧多少大夫都一樣。我今日叫你來是想托你替我尋那宋家的陳伯來,我有事要囑托他。”
  展越眉頭輕皺,“沈小姐如若有事囑托展越也是一樣的。”
  我心下一嗤,難道這六王爺的大護衛還以為我要交代我娘陸家家財所歸何處不成?回他道:“囑托你卻是沒用的,我不過是想托陳伯給我小娘弄隻駱駝來殉葬,莫非展侍衛連我這臨終的丁點微薄盡孝之心都要阻攔?”
  展越頗是躊躇了片刻,最後許是琢磨著總歸他家王爺和宋席遠是一個戰壕裏趴著再貼心不過的夥伴,讓那宋席遠的忠仆與我見麵應該出不了什麽差池,遂勉為其難應承了。
  不出半個時辰陳伯便站在了我麵前,此時,我已回房中,正倦怠半倚在軟榻上。許是我這些日子瞧棺材瞧多了,今日見著陳伯那木訥的棺材臉倒生出幾分親切之意,遂對著他長篇大論說起我對陪葬駱駝的要求。品種、毛色、產地、大小,每一樣我皆按著小姨娘的喜好交待得清清楚楚。
  說到最後口幹舌燥,又開始咳嗽,此番一咳倒似翻江倒海要將五髒六腑皆咳出來方才罷休一般,最後竟生生咳出一大口血來,濺在帕子上染紅了半麵絹。綠鶯驚慌失措地拿了帕子慘白著臉奔出門去,倉惶大呼:“快!展侍衛!快去請大夫!”
  聽得門外一陣兵荒馬亂,我漸漸平了氣息,端了小幾上的藥喝了兩口。
  陳伯麵無表情道:“沈小姐可是有什麽話要我轉與三公子?”
  “如今家人眼看著都去了,我也沒有可牽掛的,唯有宵兒……”我捂著心口喘了喘,“過去忌諱頗多,我本不想說,隻是現下如若我再不說怕是將來也沒機會說了……宵兒,乃是席遠的親生血脈。”
  陳伯頭一抬,那棺材板子的麵孔終於開裂。
  “你隻管將我的話轉告席遠,他信也罷,不信也罷。咳……咳……咳……我已是將去之人,唯盼得宵兒終有一日能認祖歸宗……”我啞著嗓子說到此時已是極致,一陣撕心裂肺之咳再次席卷而來,手中尚未來得及放下的半碗湯藥潑灑得到處都是,錦被、紗帳、衣襟……濡濕的藥汁成片成片……
  手腕一陣脫力,那藥碗便帶著殘渣啷當墜地。展越正領了郎中推門入內,見此景象滿麵驚惶急切,綠鶯哭著奔到我床前,陳伯默默看了我一眼,悄無聲息退出屋門。
  我閉目緩氣,任由那郎中替我把脈,隻聽著他收回手小聲對展越道:“小姐肺癆之症已入晚期,怕是再多藥石亦無用處。”忽聽得郎中尖銳拔高了聲音,“這位官爺,在下資質駑鈍,實無回天之術,官爺便是殺了在下也於事無補!”
  我睜開眼,但見展越一把利劍架在那郎中的脖子上,想來是急了,想用大劍逼那大夫開出一副靈丹妙藥來。我費力抬手揮了揮,“展護衛,咳……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曉得,你放了他吧,也好與我積些陰德。”
  綠鶯撲在我床畔哭得抽噎不止,“小姐,你莫要說這些話,你還得等老爺和大少爺回來呀!”
  爹爹?小世?
  我隻盼著他們永不再踏入沈家大門才好。
  “小綠,你暫且先……咳……先回避一下……我有一些……有一些話要和展侍衛說……咳……咳……”
  展越一把推開那郎中,屏退左右,綠鶯抽抽噎噎地一步三回首掩好房門出去了。
  一時之間滿屋寂寥,唯剩蠟燭細細燃燒的嗶剝之音,我掙紮著坐了起來,展越見我動作跨步上來本能地想扶我,卻又突然覺著不妥將手收了回去,垂首立在床前,隻道:“沈小姐,王爺已破平王大軍之困,正日夜兼程往揚州趕,您再等一等。”
  我輕飄飄地笑了笑,“我怕是等不到了。”
  展越抬頭急欲說什麽,卻被我搖頭截斷,“你聽我說。咳……咳……你和六王爺說,我怎樣並不要緊,但求死後能葬入沈家陵地便可。隻是宵兒……宵兒畢竟是六王爺的嫡親骨血,還請王爺善待宵兒……”
  人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亦想善,卻善不起來,然而比之裴宋二人所為,我算得仁善。我隻不過是撒了一個謊而已,孰真孰假已不重要。
  我看了一會兒火燭,繼續道:“還有我爹和我弟弟,不敢妄求王爺看在與我夫妻一場的份上,但求……咳,咳……但求王爺看在沈家大筆家財眼見著便要充入國庫的份上,放他二人一條生路……”
  展越撲通一下跪倒在我麵前,“請沈小姐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再等上一日也好!”
  我長長太息了一聲,還有誰可再等?等裴衍禎?等宋席遠?
  還有什麽可再等?等抄家?等滅門?抑或是等六王爺親自來誅我?
  我朦朦然搖了搖頭,“我等不起,等不起了……”
  六王爺的鳩酒我喝了許多年,卻從不自知,和著楓糖一樣的蜜語,很甜很稠,如今幡然頓悟,才知極痛極苦,拆骨掏心般痛楚……
  眼角之中燭火越來越暗,一點一點油盡燈枯,我呢喃著慢慢閉上了眼,一夢長覺再不醒。
  不醒,再也不醒,惟願夢裏別……
  
  妙兒死?妙兒生?
  “王爺,小姐已經過去三日了,求求您讓小姐入殮下葬吧!奴婢求求您了!”
  “你說什麽?”
  “小姐已經過去了!升天了!死了!王爺,您放開小姐吧,讓奴婢為小姐擦身換壽衣!再不入殮,怕是要腐敗了!”
  “死了?”
  “是,死了!小姐已經死了!現下天氣酷熱,加之小姐又是癆病過去的,王爺就算不為小姐著想,也為自己想想,讓小姐盡早入土為安吧!”
  “給我掌嘴!誰再說個‘死’字,定不輕饒!”
  “啪、啪、啪……”
  “王爺……王爺,您就算……就算叫人……叫人打死奴婢……奴婢也還是……那句話……小姐活著的時候……您叫她受盡委屈……如今,如今死了卻抱著她的屍身不放,叫她屍骨難眠……不得轉世……為的是什麽啊!”
  “來人,拖出去!”
  原以為活著才有奇跡,不成想死了亦有驚悚。
  這年頭連死都死不成,真真是個悲摧又烏龍的世道!我不免憤世嫉俗地怨念。
  我原本預備照著方子喝了藥,順風順水地假死過去,再悄無聲息地在棺材裏安穩睡上三天,這會兒應該在陵墓裏一覺好夢自然醒,用小綠給我準備的起子撬開棺材蓋爬出來,活動活動筋絡,再從自己的陪葬裏找些小巧易攜又值錢的東西打包好,接下來便奔去同幾個姨娘和小在一同會合,卻不想一覺醒來竟是這等光景……
  生生被擺了一道!
  如若方才我沒聽錯,這會兒握著我手的應是剛出爐的六王爺。他竟然回來了!回來便回來,竟然還扣下了我的屍身,這可如何是好?如今藥效已過,要繼續裝屍首硬邦邦挺著委實有些艱難。我不禁後悔自己前些日子光練如何撬棺材,沒將這挺屍的功夫一並學來,現下隻能一動不動閉著眼,放緩了鼻息,一點一點盡量不讓心口起伏地吸氣吐納。
  “妙兒。”一隻微涼的手緩緩撫上我的臉頰,我趕忙屏住呼吸,唯恐讓他察覺出來。
  “妙兒,三日,你已睡了整三日,太久了……快點醒來可好?我已五日不曾闔眼,我守著你,你不醒,我便不睡。我等你,我還有好多的話要對你說。”
  我本三日不曾吃喝,現下一醒來又須屏著氣,憋得甚是難過,腦子裏耗子打洞一般嗡嗡鬧得慌,心跳忽快忽慢。隻盼著他的手能快些離開我的臉,我好換口氣。
  不想六王爺卻全然沒有打算放過我這屍首,撫過我的臉頰尚且意猶未盡,我正預備吐氣時,他的手再次附了上來,驚得我冷汗出了一背,但覺他的指尖慢慢走過我的眉尾劃向眉尖,沿著鼻梁一寸一寸往下勾畫,最後停在我的鼻尖,良久……徐徐悠悠道:
  “妙兒,你是不是已經醒了呢?”
  一句話驚得我心中一跳,但聞他言語繾綣溫和,狀似無意又似試探,似真似假,不曉得他是不是已察覺出端倪……他瞧出來了?他沒瞧出來?我反複琢磨著,心中方寸起亂,加之一口氣屏了太久,再屏下去怕是真要憋死過去了,索性豁出去吐出一口濁氣,張開雙目,豪邁道:“你有什麽話要說?說吧。”
  嚇死你!我就不信詐屍嚇不倒你!
  結果,我被嚇到了。
  入眼之人發絲淩亂,雙目紅腫,滿麵滄桑,一身衣裳似乎被利器劃過,開了幾道口子,猶帶幹涸的血漬,瞅著怪瘮得慌。床前跪了一大片人,烏壓壓盡是人頭,瞧不出誰是誰。
  這會兒聽見我開口,那跪著的人齊刷刷抬起頭來,有的麵熟有的麵生,麵熟的是我們沈家的仆從,麵生的應是六王爺的手下。此刻皆是瞠目結舌一個表情,腳下似生了根一般動也不動木在那裏,靜默了須臾,突然,一個反應快的蹦躂起來,一躥三尺高,伴隨著一聲驚呼:“不好了不好了!時辰不好!大小姐詐屍啦!”
  一石激起千層浪,一片人呼啦啦挨個兒驚醒,齊刷刷慘白了臉,一個個抱著頭左右奔突奪門出屋,一時之間竟險些將那門框給擠破,唯恐晚上一步便被我捉去生吞活剝拆吃入腹一般。
  雖然此番可算是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撒手人寰未遂,死遁之計未能得逞,然而,此情此景卻叫我瞧著十分滿意有趣,遂得意地笑了笑。
  剛才一團人鬧哄哄推來搡去,我瞧得眼花倒忘了辨清六王爺是不是也一並夾在裏麵被拱了出去。
  罷了,我現下剛剛詐屍還魂,體力尚虛,管不得這許多,尋覓些吃食才是正經事。我渾身虛軟地伸手撐了床榻,預備一點一點挪著坐起來活動活動筋骨,卻不想眼光一轉,見著床前那發絲散亂之人猶自坐於床頭。
  下一刻,我那一丁點尚未來得及收斂的笑意便僵在了唇邊,此人長臂一伸將我迎麵兜頭攬入懷中,呃~或許算不得是“攬”,“勒”進懷裏興許貼切些。
  隻覺著兩側肋骨根根收緊,胸肺之中好容易灌入的一口活氣又被他給生生擠兌了出去,一時間天旋地轉頭暈目眩,兩眼一黑,險些當下便要背過氣去。
  好容易卯足了勁蚊子哼哼一般開口道:“這位壯士……咳,咳,江湖日短,來日方長,有話好好說……好好說……”
  那人卻隻是抱著我不說話,也不撒手。
  我費盡最後一絲氣力動了動手指,綿軟無力地戳了戳他,“放開,你放開我……我,我快悶死了。”
  幸得他還沒全然變成石頭,當下便鬆開了些許縫隙,我一時得見天日,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但聽他道:“妙兒……”
  淡淡兩個字,卻似跋山涉水千回百轉而來。
  我一怔,無語相對。
  “妙兒,是你……”
  “不是我。”
  “你沒有死……”
  “我回光返照。”
  “照了兩回?”
  ……
 
  銀子劫?銀釵劫?
  “妙兒。”他伸手捧住我的雙頰,雙眼錯也不錯地凝視著我,滿目清輝近在咫尺,真真是個‘手可摘星辰’。
  如若是兩月之前,我定會自戀又歡欣地想:他竟這樣喜歡我!得夫如此,婦複何求,為了他,我便是坎坷一些又何妨?而現下,我隻覺得自己像是個燉熟了被放在砧板上的豬頭肉,六王爺此刻心裏拿捏著的怕不是在琢磨是切開來炒肉片好呢還是一整個兒拿去祭祀好?
  記得小時候,家裏竟日賓客來來往往,若見著我總會露出滿麵親切驚喜的模樣道:“這便是沈家小小姐嗎?真是冰雪可愛,一看便是個美人坯子,將來長到二八年華可不知這求親公子的車馬要排出長街多少裏呢!”
  我那時左右不過五、六歲,‘求親公子’是個什麽玩意兒雖然弄不大清楚,但大體還是曉得他們誇我長得漂亮,哪個小姑娘不愛漂亮,聽了自然美滋滋。當年我爺爺還在世,總是喊我‘毛妞妞’,隻因我那時頭發稀薄偏黃,想要編根小辮子都不成,隻能勉強紮成個毛絨絨的小揪揪,是以,我揀了誇自然要上爺爺那裏顯擺顯擺,叫他莫要小瞧我。豈知爺爺聽了卻隻是抱著我笑道:“哪裏是我們毛妞妞美,是我們沈家的銀子美!”
  我那時不服氣,隻想這銀子我見過的,白光光銀溜溜,禿子腦門一般鋥光發亮,怎麽會比我好看,遂回嘴道:“我比銀子美。”
  爺爺卻彈了彈我的額際直搖頭,“妙兒記住咯,生作沈家之人一日,便一日莫要想比得過那銀子。世人眼中皆是先有銀子,後有沈家。”
  當時年幼,爺爺這話叫我聽得一竅不通丈二摸不著頭腦,卻又莫名其妙地記得甚牢靠,一年牢似一年,之後我也不曉得自己算是難看還是好看,如若問別人,定是問十個,恨不得有十一個人願意跳出來說沈家大小姐美若天仙,若是自己拿了鏡子瞧,卻又瞧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便放棄惦記自己是美是醜,總歸不管美醜我都能嫁出去。
  爺爺的話我一直記到一十九歲,卻不想嫁了兩回之後給裴宋二人給鬧騰得竟慢慢有些淡忘了,兩月之前被裴衍禎當堂拒婚指天誓日一通說更是徹底地拋諸腦後,一時竟聊發少女純情信了那鏡花水月之事,將自己看得比銀子還美引狼入室。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忘了爺爺的祖訓。現下沒跑成被六王爺逮了個現成,這便是報應。
  我正反省著,六王爺卻捧了我的臉深情款款地在我額頭印下一吻,之後長長一喟歎埋首在我的肩頭,兩臂緊繃抱著我竟開始渾身微微發顫。
  “妙兒,你答應過永遠不離開我。你答應過的。”
  我本來想說,沒想到王爺這麽單純,民女隨便說說你就信了,轉念一想,如今一家老小尚且在逃難路上,萬一六王爺一下怒了派人追殺,那可就不好了。遂含糊敷衍地“嗯”了一聲。
  我“嗯”過之後,忽覺肩頭一沉,之後便是長久的靜默,兵法有言:敵不動,我不動。隻是這敵不動的時間未免長了些,隻覺得這靜默的過程中我的肩頭越來越沉越來越沉,到最後我實在扛不住稍稍動了一下,不想那肩上重量竟隨著我的動作沿著肩頭慢慢向下滑,我扭頭一看,但見六王爺雙目緊闔,竟是不知何時暈厥過去了。
  我舒了口氣,預備抽手扶住他放平在榻上,卻未料一隻手被他牢牢攥在手心,怎麽抽都抽不出來,無奈隻得騰出另一隻手,費了好大勁才讓他躺下。
  斜陽燦爛地鍍了窗欞照入屋內,落在他的臉上,晚風徐徐漸起,我倚著雕花床柱細細看他,修長的眉峰,綿密的睫毛,緊閉的雙眼,雖腫脹帶著幾分疲憊之色,卻猶讓人覺著若這雙眼一打開,必是遠山黛水靜日玉生煙的溫柔款款,而那微彎而薄的唇瓣,配著白玉一樣的麵孔,更是讓人覺得好似隨時要微笑一般多情雅致。然而,誰又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副溫柔儒雅又多情的麵孔下掩蓋的是怎樣的城府怎樣的算計……
  我伸了手想一根一根掰開他緊握我的左手手指,不想卻根本掰不開,二人交握的手竟被他握著緊到發白丁點血色全無,我正預備放棄時卻突兀地發現他的左手虎口處有一層薄薄的繭,過去從未發現,現下在夕陽的映襯下一覽無餘竟有些觸目驚心。
  是啊,這樣一個日夜計算謀權篡位的人又豈會是個文弱之人!右手提筆,左手舞劍。再好不過的文武全才。如今細細回想,難怪他過去從不用左手與我相執,我隻當他右手順手,卻原來是這個因由。
  怨不得別人,是我自己太傻。
  我曉得他為何這麽怕我死,沈家的家財雖大,卻比不得我娘陸家所遺家產一半,我娘臨終將陸家的秘密交到了我的身上,若我死了,這筆驚天財富便石沉入海再無人知曉何處尋覓。本朝皇帝昏聵敗家,估計那國庫裏存不了多少銀兩,如今六王爺改朝換代,正是銀兩緊缺之時,又豈會放過這筆錢財。
  或抄或誅!或抄或誅!
  裴衍禎,你好狠的心!
  我吃力探出半邊身子,單手夠到梳妝鏡台上,輕輕拉開小屜,一排從未戴過的發簪釵飾整齊擺列著,金銀玉石玳瑁,各色材質。我挑了一根細長的銀釵,在自己的小臂上試了一下,當下,一滴鮮紅的血珠在尖銳的簪子尖上破繭而出,果然足夠鋒利!
  我拿了銀釵慢慢坐回床頭,單手解開裴衍禎的前襟,分明很容易的事情,我卻解出了一頭汗,終於,他的胸膛毫無遮攔地呈在了我麵前,那些我從未見過的傷痕交錯橫亙在原本細瓷樣的肌膚上,左胸口處倒是膚白如故,帶著微微的起伏,我曉得,那下麵有個物什正沉穩而有節奏地律動著,帶著血色的邀約,那是,六王爺的——心。
  我們是這樣地奇怪,一手牢不可破地相互緊握,一手卻又逼得我不得不舉起銀釵一寸一寸逼近。我看著那銀釵在夕陽的餘暉下鍍成一柄燦爛的金釵,帶著瀕死的輝煌將那尖頭上的一點光緩慢從容地投射在他的心口上……殺了他,方能讓一家人逃脫噩運,殺了他,方能解我心頭的傷患,殺了他,方能帶回我的宵兒。一念之間三千業障……但是……沒有但是!
  我閉了閉眼利落地用盡全力一揮釵,要做那最後一刺,卻在靠近準心時驀然瞧見釵尾之上所刻之物—— 一朵妖嬈怒放的牡丹。太刺目了,紮得我兩眼一晃,一陣大悲大慟莫名襲上心口,似乎此刻銀釵已入我心一般絞痛,手下一抖,偏錯了方向。
  緊接著,來不及反應,那握釵之手被一個大力握住,聽得一聲骨頭微響,便被反剪到了身後,想是腕骨已被卸脫臼。
  一念絕則生,一念仁則死。須臾一線之間,我已是功敗垂成。
  睜開眼,赫然撞入眼簾的,是裴衍禎墨如點漆的雙目,沉如最深最暗的夜,不帶波瀾地吞噬萬物,一旦卷入便是屍骨無存萬劫不複。
  “你要殺我?你竟然要殺我!”裴衍禎舉著銀釵冰冷地望著我,麵上悲怒交替,“三日三夜,你醒來第一件事竟是用我贈你之物來取我性命!為什麽,妙兒?”
  “王爺難道不曉得為什麽?”我抬頭直視他,輕聲低喃:“或抄或誅……”
  裴衍禎麵色一晃,刹那涼薄。
  我心中一片冰涼,最後一點希冀沒入深淵。
  忽地,他一下逼上來貼近我,鼻尖對著鼻尖,“難道……這三日你竟是有所準備地服藥詐死?!”轉頭一呼:“展越!”
  一個黑影應聲入內,“王爺有何吩咐?”
  “速去沈家陵園,起墳開棺!給我一具屍身一具屍身搬回來,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個個皆能死而複生!”最後四字冷若冰霜,敲得我心頭一顫。
  “六王爺!”我欲抬手相阻,卻忘了自己雙手被縛,身上一虛軟,跌在他的臂間,一時頭暈目眩,神誌迷離盡失。
  待我再度醒來,已是躺於床上,裴衍禎坐於床側,淡淡看了我一眼,便從床頭小幾上端起一碗稀粥俯下身,竟是要喂我。
  我一惻,錯開臉。
  他也不堅持,隻就著那勺子將米湯送入自己口中,忽地,卻俯低麵孔壓上我的雙唇,尚且來不及反應,一口溫良的米香便已灌入我口中。
  不待我雙齒扣下狠狠咬他,眼前一花,他已再度坐正身子。
  門外傳來一聲輕叩,“王爺。”
  “進來。”
  展越影子一般刮入屋內,跪在裴衍禎跟前,“回稟王爺。屬下失職。沈家陵園之中,棺木被撬,姨娘並沈在五具屍身已不見,陪葬之物中也遺失不少貴重物件。”
  我腦中所繃之弦一時鬆開。
  “很好。”裴衍禎伸出手,不緊不慢用左手拇指擦去唇角遺留的一點點米湯,之後收回手將勺子在碗中一慣,“噠”地一聲重又將碗放回幾上,徐徐開口:“妙兒,這是何人之計?莫非……是你的?”
  我笑了笑,“王爺多想了。這普天下並非人人都似王爺一般滿腹計策。而這普天之下卻又人人都肖想沈家之財,比如……”我一頓,繼續道:“挖墳盜墓比比皆是,咳……咳……所以料想,定是盜墓之賊人所為,與我又有何幹係?”
  “哦?聽過盜墓,倒不曾聽過連屍首也一並盜的。”裴衍禎盯著我,眼中沉沉。
  “這又有何稀奇,王爺不是也扣了我的屍身三日三夜。”我脫口便回。
  裴衍禎一下麵沉如水,波瀾不興,卻又風暴在底。
  “沈妙!”

  鳥雀囚?桂花糖?
  裴衍禎一下麵沉如水,波瀾不興,卻又風暴在底。
  “沈妙!”
  我直視於他,“是。我叫沈妙.王爺不必提醒我也曉得我姓沈,我若不姓沈,王爺當年又怎會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將我娶入門?我若不姓沈,王爺又怎須一麵煞費苦心親手雕皮影,一麵洗手熬羹湯讓我避子?我若不姓沈,王爺又何須唯恐家財旁落急急安排宋家登門求親將我送入宋席遠花帳之中?我若不姓沈,王爺又何須與宋公子二人私下攜手聯盟固若金湯,麵上卻須爭鋒相對作戲如敵?我若不姓沈,王爺又豈會算得恰好於拜堂時刻當堂拒婚,博得沈家全心信賴不予關鍵時刻出資援皇家?我若不姓沈,王爺又何須進京逼宮前夕將宵兒帶回裴家,隻為屆時封門圍剿沈家之時莫傷及親生骨血?”
  “如今,我才徹底曉得為何皇上一而再再而三對我一個弱女子的婚事使磕下絆。想來,皇上早便疑你身世,焉能放任你拉攏沈家,故而有下旨拆亂倫一出。我雖嫁過一次,以沈家之勢若要再嫁又豈是難事,王爺心機填密自當不會百密一疏,此時,三公子便受王爺囑托粉墨登場,將我娶入宋家。三公子兩麵稱臣,一麵皇上一麵王爺,對皇上隻是隻是虛與委蛇,對王爺方才是赤膽忠心。”
  “王爺與三公子麵上皆對我做得一副情深不悔而互做敵對,隻為迷惑皇上,叫皇上全心信賴宋席遠,然而皇上便是再信賴宋席遠卻也不能坐視宋沈聯姻結盟壟斷做大,故而有懷胎三月之說。進而方有太後指婚一事,太後指婚實為試探,若王爺遵旨規規矩矩娶了那秦小姐,皇上反而起疑,疑心王爺麵上順從實為臥薪嚐膽積攢實力,而王爺當堂拒婚,卻叫皇上委實放下了心,隻當王爺色令智昏胸無大誌。免死玉牌和王爺乃皇上心頭二患,皇上以為此舉一箭雙雕,一麵收回玉牌,一麵將王爺從假想敵之中排除。卻不想王爺棋高一著,實則順水推舟將計就計。想來彼時王爺實力己聚隻待蓄勢一發,而拒婚一事一方麵叫皇上放鬆了警惕,一方麵又收攏了沈家,確保沈家不會支持皇家分毫。”
  “皇上此番召王爺進京更是給了王爺一個逼宮的好契機。從頭至尾,皇上不過王爺局中一個跳梁小卒。好一招大隱隱於廚,王爺含垢忍辱宵衣旴食,一步一算韜略於心,與三公子裏應外合,果乃成大事之人!”
  “王爺如今大事己成,隻餘收拾沈家以犒宋三這等零碎小事。王爺說說,民女猜得可對?”我閉了閉眼轉頭一笑,“衍禎,掩真?沈妙真真可悲可笑,賠了身心賠了家人賠了家財,到頭來,黃梁一夢,迄今甚至不知王爺名諱何許。這醜角唱得果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笑至極,可笑至極……”
  “你以為宋席遠是受我之意上門提親?”六王爺看著我,目中冷涼,深不見底,手中不知所攥何物,隻見修長的手指根根緊握,骨節泛白。
  我提了提嘴角,終是身上無力,笑也笑不出,虛軟道:“是誰授意己並不重要。但求王爺放了沈妙,看在如今沈家萬貫家財王爺唾手可得的份上……”我頓了頓,繼續道:“看在沈妙三年來主上、屬下皆侍奉過一場的份上。”
  “你!——”但見六王爺那緊握之手倏地五指張開,重重一拍幾案。瑩白的指縫之間幾抹豔色刹那溢出。再抬手時,但見掌間鮮血淋漓,那牡丹銀釵己被生生拍入木案之中,沒頂三吋。
  灼灼血色紮得我眼前一陣暈黑眩過,幹幹提氣喘了喘。喘息空隙之間卻被人納入懷中,那懷抱動作似抱更似拒,一念博弈之間似乎要將我狠狠抱緊滲入骨血,又似乎轉瞬一念恨不能將我一把推開殺戮湮滅,不過恍惚片刻,我己被重新置回榻上,手上脫臼腕骨己被接回。
  “妙兒,你答應過,永遠不離開我。”但聽他言語溫存款款摩擎入耳,黑瞳如暮如夜漸漸深沉,一絲絕決驚鴻一掠,我心中一顫,下一刻,他己衣擺一掀利落起身出門。
  “展越,落鎖!”
  “是。”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鏗鏘的銅鎖鐵門相撞之音。夜色,重歸寂寥。
  那夜,月色正好。如水流年的月華照著屋外景象在窗紙上投下一個脊背挺拔翩若驚鴻的剪影,纖毫畢現,直至天明。
  我誠然知曉自己一日沒招出陸家巨資所遺何處,便一日休想脫得出六王爺五指山中,那夜放生一說不過是逞一時之氣,當然,若有朝一日我說出陸家財寶所在,怕是我的死期亦不遠了,以六王爺這般成大事者的心性,豈會手下留情,定是當下便斬草除根不留痕。
  那日之後六王爺再沒來過,我日日被囚禁於鬥室之中也再未開口,我們之間甚至連拉鋸都談不上,隻是這麽沉默地僵持著。六王爺返京都不忘帶上我這把金鑰匙,一路重兵把守將我一並運回王爺府上,我甚至連天色是藍是陰都未瞧清便又被鎖入了另一間屋子裏,從揚州到京城,不過換了間稍稍大些的囚室,其餘並無甚大區別。
  我如今每日裏唯一的樂子便是喂鳥,我自己食欲一日不如一日,倒正好剩下些米飯開窗逗引那些園中的雀兒前來分享。那鳥雀本為野生,隻在園中花木間稍稍盤亙,對人警惕心甚重,初初開始,怎麽逗都逗不來,隻好將那飯食撒於窗下,再掩上窗戶,過上半晌它們才怯怯來食,若是我一開窗必定又是呼啦啦四下飛躥開,慢慢地,發現我似乎並沒有打算捉它們打牙祭的想法,純然無害,這才肯讓我開著窗瞧它們吃。再慢慢地,甚至有些膽大的雀兒還敢飛上我的手心討食,有時還肯讓我摸摸它們的腦袋。
  自從我開始喂烏,每日端給我的除卻飯菜外還多了一個金漆小碗,裏麵裝滿了高梁玉米各色五穀雜糧,足見門口守衛的王爺手下們還是甚有眼力的,擔心我若將吃食全喂了鳥去,萬一哪日給餓死在屋子裏他們對王爺不好交待。但是,我偏就喜歡拿自己的白米飯與那些鳥雀分享,好比宴賓客,自是主客同食方才有樂趣。
  夜裏,我常有夢魘,不曉得是不是邪祟鬼魅上身,往往整夜整夜作些光怪陸離的噩夢,常常自己曉得是夢,卻又醒不過來。今夜還好,倒是不曾夢見血光,隻瞧見一樹桂花盛放,香飄滿園,年幼的我攀坐在桂花枝上摘桂花,怎奈桂花花蕊隻有米粒大小,摘了半日所獲也不甚多,恰見樹下一顧長少年路過,遂喚他幫忙,那少年一抬頭,眉黛如墨出塵雅致,我隻怕他不允,忙諾他道:“他日我若做了桂花糖定當分你一半。”
  那少年微微低下頭,不知是躊躇還是思索,隻看見金秋的光陰穿過桂枝,落在他半垂的眼睫上,斑駁幽靜,恍入畫卷。就在我以為他要拒絕時,卻驀地見他抬頭一笑竟是應允。一時叫我雀躍不己,忙不迭地站在樹上開始晃動枝梢,一麵指揮他兜起衣擺在樹下接那掉落的桂花。
  一時之間,繁花如急雨,紛紛墜落枝頭,花香馥鬱濃烈四溢,似酒壇初揭蓋,釀香撲麵而來醉人似夢,桂花樹下一個少年滿襟滿衣皆是繁花,仰頭展顏而笑,雙頰映日似有霞飛,烏發高髻,白衣勝雪,衣袂翩翩然欲飛若出塵仙人。
  我搖空了一樹桂花方才甘心下樹,卻一時忘了自己是如何攀爬上來的,隻能求助於樹下少年,希望他能在我跳下樹時接我一把,豈料他卻促狹一笑道:“我隻應承小妹妹助你拾花,卻不曾答應連人也一並抬了。”
  我看著偏西的日頭一時情急,脫口便豪邁允諾:“你若接牢我,我以後就嫁給你。”
  那少年一時怔然。
  我卻等不及了,彎了身子向下一躍,緊接著說出的話竟是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衍禎,接牢我!”
  接著,便撲入了一個帶著墨香的懷抱。
  刹那驚醒。
  睜開雙目,映入眼簾的竟是多日不見的六王爺,坐在床畔微微俯下身子,將夢中猛然坐起的我在臂彎之中抱了個滿懷……

  雙全法?桂月圓?
  從樹上墜落之感鮮明若廝,猶覺風聲如白鴿撲翅從耳畔驚掠而過,將我激起一背冷汗,我急急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閉眼死死抓緊眼前懷抱,心跳如擂。
  良久之後,氣息方才慢慢紓緩平複。
  “妙兒,我接牢你了。可是,我的桂花糖呢?”那人將我攏在懷中,聲音如水滑過耳畔,滴入心中。兩分淡淡委屈,三分淺淺憂傷。
  原來是他。那個偶然的少年,那滿樹的花香,那香甜的金秋。
  心中一下便柔軟了,再拿不出一分氣力,在這樣一個漆黑的深夜,一個漸涼的節氣,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子,所求的不過是那庸俗的圓滿,不要猜忌,不要財富,不要權謀。隻想前嫌盡棄、卸甲言和。
  我們這般相擁對坐,仿若天地靜止。夜風寧靜,後背是他緊扣的手掌,讓我竟生出一絲恍惚的念想,好似一不小心便會如此天荒地老,再不分離。或許,他對我也非全然無情……或許,還有轉圜……
  “衍禎,月亮快圓了。”我偎在他的肩窩,慢慢開口,“不要皇位,好不好?我亦從此不計過往……中秋團圓月,我們一家團圓,往後,我年年為你栽桂做糖,好不好?”一字一慢,一字一盼,字字皆帶著我微弱的希冀,像風中搖曳的殘燭,怯怯燃燒著對光明最後的卑微祈求。
  良久,沒有任何回音,滿屋空寂,僅餘風聲。
  我的心一寸一寸灰滅,手一點一點冰涼。
  “妙兒,天下和你,我都要。隻要我活著便不會放開你。”六王爺緩緩開口,“何況,我們還有宵兒。”
  窗外,月上中天,明晃晃地照亮我的愚昧無知。蚍蜉撼樹,終究,隻是我一個人的癡心妄想。大樹之願,窮其一生所追尋的便是高聳入雲天,俯瞰林間眾木小,如我等蚍蜉又怎能令其移動分毫,不過是最後落入土壤之中腐為泥淖化為其向上的助力罷了。我閉上眼,殘燭冥滅徹底被黑暗吞噬。
  傾巢之下焉有完卵?屆時他抄了沈家得了沈陸之財又豈會放任沈姓一家存於世上,更莫說將我一個如此隱患放在他身邊隨時隨地有可能報複於他?“天下和你,我都要。隻要我活著便不會放開你。”?六王爺定是知曉我對他有情,故而說得圓融。看似多情的一句話又掩蓋著怎樣曲折的心思。
  他要的哪裏是天下和我,而是這天下和這天下之財。隻是,我不知道,什麽時候竟連宵兒也成了他口中可憑之物。
  我淡淡笑了笑,“世間安得雙全法。月盈而缺物極必反。王爺的心太大,太貪了……”
  我,亦太貪了……區區幾顆桂花糖怎敵陸沈二家潑天財富?更遑論和這大好江山相媲美?
  風若有情風亦憂,人若有情人自傷。
  怨不得他的無情,是我自己太多情,對他動了情,動了心,對他有了不該有的企盼,明知他將我將我的家人利用得寸骨不剩,卻仍舊在這樣的夜、這樣的月、這樣的夢下生出了如許的癡念。
  是我自己傷了自己,一柄利刃穿透我心,太痛太冷了……我克製不住打了個寒噤。
  “隻是,王爺囚禁我一生也無用處。”我放開抓緊他衣擺的手,卻被他更緊地擁入懷中,我涼涼一笑,“陸家之財已不在我手中,也不在沈家任何一人手中。我早便將它贈予他人了。”
  六王爺氣息一頓。
  你贈我以利刃,我還你以鐵矢。再沒什麽比猜忌更好的暗器了。財產贈予之人我斷不會說,但,宋席遠想來此刻已上王爺心中疑竇榜首了。猜吧,如果我得不到幸福,為什麽要讓他人幸福呢?
  “在我手中,世上自有雙全法。”六王爺臨走之時留下一句話,月色照著他的冠玉之麵,通透若琉璃。
  第二日,我門上的鎖便被去了,我又恢複了走動的權利,隻是我在院中走動之時,左右至少有三人跟隨,防我逃出六王府。
  又是一日晌午過後,我信步閑逛於院中,遙遙隔著滿園香桂菊黃,赫然看見花海彼岸回廊轉角一人身姿頎秀沿廊拾階而上……王府之中日日達官顯客出入,我偶或也能這般遠遠瞧個影 子,過去這些人或許也曾有一二出入過沈家,隻是這般遙遠我卻終沒有一個能分辨出甲乙丙丁來,今日此人我隻眼角一眺,似乎也沒看清麵孔衣裳,便再清楚不過地知曉何人。
  此人言行張揚佻達,雖常著素色錦衫,卻怎樣也掩不去一身不羈風流氣息。正是六王爺此番兵變出人意表的同謀——宋家三公子。
  宋席遠本徐徐前行,此刻,卻突然停了下來,身後提著籠屜的小廝腳步收攏不及險些撞在他背上。但見他驀地轉身向我,我看不清他的眼,不知他所看何處。或許是被這園中金秋花景所引留步,又或許是瞧見了我,不過,不論如何,對我而言都無甚所謂。
  佇立良久……一陣風過,槐花落黃,丁香扶搖掩映,橫斜疏影之中,那人似乎抱手彎身對我作了一個長長的揖。三躬十八揖,此揖垂首彎腰近乎平膝,是乃揖中之最。
  我垂了垂眼睫,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從我眼前飛過,待那炫色消失後,宋席遠已轉身漸行漸遠,刹那,空餘廊亭暮色。
  我在庭中久久站著,直至暮雲收盡溢清寒,身上單衣已顯涼,方才回身,抬首但見十輪霜影轉過庭梧,身後桂樹下步出一人,月華傾瀉帶桂濃。
  “妙兒在看什麽?”
  我看了看他並不答言,打算回屋去。卻在錯身而過時,被他拉住了手臂。
  “今日中秋。”
  中秋?我心下一刺。自那夜之後,我心中便再無中秋。
  “月圓人不圓,何以言中秋?”我笑著搖了搖頭。
  六王爺麵色淡如青菊恍若未聞,伸向我的手不容置喙地握牢了我往那院中八角亭去。
  亭中央石桌上瓜果酒水已然備齊,一個丫鬟正提了一個精致籠屜,自其中取出月餅細致擺盤。裴衍禎一揮手,那丫鬟便斂首福身退下。
  裴衍禎執了我的手在石凳上落座,我情知掙不開便任由他握了手,一邊伸出另一隻手徑自取了那盤中月餅來食,運氣倒好,吃了兩個皆是蓮蓉餡兒的。
  六王爺素來不愛月餅,最膩蓮蓉,隻緩緩搖著手值退鬃髕非膁境?耳杯,酒香滿亭,滿月清輝納入杯心,漣漪朦朧。
  皓月當空萬裏天青,他卻不抬首望月,隻垂目看那手邊杯中之月影。
  “妙兒,我還沒對你說過我的身世吧?”他倏地抬眼看我,聲若絲綢緩緩淌過我的頰側,溫和地冰涼。
  “你應猜到,裴家雙親隻是我的養父母。”
  “我生母生養於蘇州府士族柳家,乃裴家遠親,自幼便許配與當地一官宦之家,那年二八待嫁之年,恰逢先帝南巡,暫居我外祖父府中,偶然機緣得見我母一麵,驚其才色雙全天人之資,欲將我母納入宮中為妃,我母不從,坦言已有婚約在身,一朝天子與臣子奪妻,恐為人詬病不齒。先帝惱羞成怒,竟於一夜酒後強占我母,其後便擺駕回朝。
  我生母出閣前夕身體不適被診出喜脈兩月,夫家聞言勃然退婚。而我生母性情剛烈,我生父乃其心頭之恥,深惡痛絕,故對家人盤問拒而不言,唯恐被送入宮中作其妃嬪。世家門楣書香門第豈能容此汙點,外祖父大怒,欲將我扼殺腹中,又終是對其愛女即我生母不舍,恐藥劑太重反奪我生母性命,落胎之藥開得不輕不重,幾劑下去卻不見丁點效果,隻歎天命。然祖父如此世家門楣豈容此汙點,待我出生後,外祖父對外隻說難產我已胎死腹中,本欲將我棄於蓬門寒戶之中,恰我現今養父母裴家嫡傳一族子嗣單薄,而我養父母更是多年無所出,我養父與我養母二人夫妻恩愛感情甚篤,不欲納妾,遂機緣巧合於將我收養,隻道親生。
  我親生之母當年誕下我後次年便被我祖父安排嫁出蘇州是非地,隱姓埋名下嫁入他鄉作一普通商人之婦。
  而先帝回京後卻對我生母念念不忘,竟是銘入心中。不想竟在來年選秀之眾女中發現一人眉眼神似我生母,一曲蘇州評彈亦是熟撚,此女一時寵冠六宮,終登後位。正是後來的七皇子玉林與九公主之母,之後的太後。
  天下無不透風之牆,當年皇後知悉先帝心中之人乃我生母之後,唯恐我生母但凡活著便有可能撼其地位,遂安排人連夜出京毒殺我生母,我生母臨終之時命貼身丫鬟將我的身世告知我養父母。
  那年,我五歲,喪母無父。
  彼年,我同父異母的七皇子玉林四歲,冊封太子。
  彼年,我同母異父之弟宋席遠三歲,同為喪母。”
  遠處樹梢頭,一隻鳥兒棲未定驚扇烏翅撲入月色中,不知是鴉是鵲。點點飛螢悄然卷簾而入……

  烏衣人?百煉鋼?
  “那年,我五歲,喪母無父。
  彼年,我同母異父之弟宋席遠三歲,同為喪母。”
  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六王爺薄唇吐玄機,卻疑心自己是否在這粼粼晃晃的月光下失明失聰、錯看盲聽。
  “你說什麽?宋席遠?哪個宋席遠?”我冰涼了手一寸一寸放下手中月餅,缺了一角的月餅撲簌簌落在盤中,“他……是王爺……同母異父……之弟?”
  六王爺麵若白月,烏瞳深目,修長的手刹那之間攏住我的雙手握於手心,眉心淡起漣漪,緩慢而堅定望著我搖了搖頭,口中卻淡然靜憩答道:“是的。”
  尚未來得及領悟王爺是何深意,我己被他手上一股不疾不徐力道一帶站起身來,轉瞬被他攬入懷中,背對院牆,移步至園廊石階處被他忽地向前綿密掌力一推,“妙兒,你去看看宵兒可睡下了。”
  我後頸倏然掃起一陣不詳涼意,踉蹌前傾兩步行,回首,但見牆頭月下一個兩個三個……越來越多的黑影騰躍而出,帶著利器的粼粼反光割裂背景天幕中圓滿的十五之月,悄然落在滿園繁花之中,碾花無聲。
  六王爺背轉身對我,右手一甩袍袖,左手負立,一柄寒光劍氣自袖中滑落其手心,刹那被他握牢。
  一圈黑影舉了刀戈斧械,蒙麵黑衣,側身極緩極緩地逼近,似一汪腐敗糜爛的死水,帶著黑色的光暈漫漫潮汐,點點吞噬而來,而這月下潮汐的盡頭便是紫龍銀線鑲錦袍的六王爺。
  我知道,不論這是一場臨時起意的暗殺,抑或是一次蓄謀己久的宮變,標的絕不會是我。而六王爺轉身時對著我的那一甩袖怕不也是示意我快走。然而,此時此刻,我的足心卻像生出藤蔓根莖一般牢牢盤繞住足下方寸之地,心中去意堅決,卻奈何撼不動腳下分毫。
  隻能眼見著那如夜緩漲的死水最終圍攏在六王爺十步開外,散成一圓狀暑麵,再不向前。瞬息之間,風也靜了,萬物僵持。六王爺巋然不撼,似一柄寶劍臨淵出鞘,錚而不鳴,劍氣己動四方;又像日晷正中矗立的金銅晷針,穿刺石晷,月夜無日,晷針影西斜。
  對峙雙方猶似彼弓此弦,不見弓箭,卻讓人覺察到吐納之間一場無聲無形之較量正如荼拉鋸,直至拉弓滿弦,緊繃,摧弦欲斷……
  “騰!”死士之中一人於包圍圈中大鵬展翅一躍而起,弓斷千鈞之際,箭離弦而發,一柄長劍直取六王爺麵門而去。那幽黑的光暈一時缺去一角,似瓶口拔塞,千裏拱堤坍潰一泄如注,十麵八方流矢飛箭皆奔著日晷正中那柄晷針——六王爺而去。
  我心口驀地一收,空落落直直往下墜去。
  卻見六王爺劍花一挽,足尖點地借力而起,擦著矢尖劍端躍然其上,幾聲“嗖嗖”銳利破空之音回蕩園中,箜崆鳴竹之聲沒入花叢,未見裴衍禎出手,眼角卻察流螢一般幾道線光劃過,幾個死士悶聲倒下,濺起碎花如塵,淺黃棠紫。
  一絲腥甜氣息溢出,緩緩浮動月下,月色皎皎瑩白一如新……
  “妙兒,快走!”
  六王爺的聲音和著兵器相交的鏗鏘錚錚之聲炸入耳中,幾乎同時,一個黑衣蒙麵死士鮮血淋漓砰然倒於我的腳旁,駭得我扶著廊壁往後退了一步。
  又是一道流螢之光閃過,“唔——”聽得那人口中一聲悶哼,本能伸手去捂小腿肚處,我定了定心神,鬼使神差俯身去看,但見其小腿上幾根綿密細如發絲的銀針齊根沒入,直穿其腳踝之骨,竟不見血,此人抽搐痙攣之中自袖袋口掉落一物。
  精銅觸地之金音於一片廝殺搏鬥之中清脆地叩了叩我的心頭。我蹲下身,拾起這形似半月狀之物,舉至眼前一看,竟是一巧奪天工的精致連發弩機,箭在弦上,觸手可發。
  此時,王府之中先前規避的展越等護衛己發現異狀,陸續傾巢而出,那黑衣死士卻絲毫不退不怯,隻迎不避,招招狠戾直取六王爺,顯是打定主意豁出命去,一朝荊輛刺秦王,不得王爺性命誓不休。
  但見廊壁青磚上,人影此起彼消,兔起鶻落競相殺戮追逐。死士手中皆是削鐵如泥之利器,其中三五之人緊緊圍攏六王爺,遊刀走劍、戳刺、舉劈、利斬,招招斃命緊追不舍。六王爺閃避、兼攻、佯退、連劍、彈針,行雲流水一氣嗬成。以一敵五,不見頹勢,竟是勢均力敵。
  其餘諸人戰成一團,花蔓藤枝濺血橫飛。
  我將那精銅弩機掂在手上站起身來,看了看那錦花深處的一抹紫——雖不落下風,卻終究勢單力薄怎敵多人聯手頻繁攻擊,不得脫身,肩背之處隱有幾道暗紅滲出,想是受傷了。
  我緩緩舉起弩機,頂頭三尺月色清如溪水,明如懸鏡,仿佛想貓不準都絕無可能。
  倒在我腳旁的幾個死士裏有一人似乎並無致命之傷,己扶著廊柱緩緩坐起,漂了我一眼,分明看清我手上動作,卻不緊不慢移開目光,自行盤腿調息,似乎篤定了我手中弩機靶心所指何處。
  指尖綴千斤,但,仍舊顫巍巍搭到了機簧扣眼之上,銅弩上雕有刻度望山,精晰分明,指背一屈,指腹扣下,果然連弩,三隻烏金鐵箭次第連發,勁弩皋風攜雷霆萬鈞之勢尖銳著呼嘯而去。
  習武之人皆耳聰目明,一時間,滿園皆靜,刹那無聲,個個停下手中動作,本能轉頭目追鐵矢,轉視向隅。
  我被那弩機後挫之力擊在肩頭,連退兩步,若非身後廊壁所阻退無可退,定然跌倒在地。
  彼端,嫋嫋尖哨之音終是終結於血肉之軀,穿受入胸膛,三箭連矢無一虛發。
  六王爺身前三個黑衣死士轟然倒下。
  六王爺眼神一恍惚,轉瞬回神,連刺身旁所餘兩人,破圍而出。
  我閉上眼,長長出了一口氣。未及吐納,己是頸上一涼。
  “愚昧!”
  竟是適才坐於一旁調息的黑衣人。但見他一手挾持了我,一手放於口中,抿唇吹出一個淩厲哨音。場中所餘黑衣死士聞聲登時變幻陣型,竟是集中全部力量對著六王爺再起攻勢,預備殊死一搏。
  一片殘花棄屍之中,紫衣玉帶於半空中身形流暢一轉,回過身來,本欲反攻,卻在觸目我頸上鋼刀時,刹那一晃,臉色巨變,搖搖欲墜,“你!你——莫要傷她!”
  此話一出,我一驚,展越一驚,身後黑衣人似乎亦一驚,事出所料本非初衷一般手中鋼刀一顫,片刻後旋即穩住,宛若恍然頓悟。
  一句話,局勢全盤皆逆。
  涼涼秋風和緩起,拂落我肩頭一縷碎發,鋼刀帶著三九嚴冰之寒不緊不慢寸寸壓近,觸發及落,斷發輕飄飄隨風散了去。
  六王爺麵色瞬間青白淬取若薄瓷,宛然欲碎,再度沉沉開口:“放開她!”
  “放開她?”那人輕桃一笑,用刀尖挑起我的下頜,口中熱氣噴過頰側,“可以,當然可以。全看王爺舍得拿什麽來換。”
  刀尖輕觸下頜肌膚,出蟄的黃蜂一般輕輕一紮,很快,並不怎麽疼痛,隻覺著一滴溫熱的液滴順著蟄口沿著頸項蜿蜒而下。
  “我答應你!”六王爺將手中利刃一摜在地,凝視著我的喉頭,目光絞痛,緊咬了牙關,竟是連聲音都微微起顫:“你要什麽我皆答應你!”
  我斂眉垂目不去看他。
  黑衣人聞言似乎聽了天大的笑話一般大笑出聲,笑不可遏,“我什麽都不要。”
  六王爺一顫,雙目陡然抬起怒視其人。
  “不過,若是王爺願意以命易命……”刀尖緩緩下移至我的喉頭處。
  瞬息若搶海,吐納如刀刃。
  “好!”
  我驚抬雙目,赫然對上裴衍禎一雙含情澄澈似水眼,月清朗,眼波月色兩交輝,卻叫我一時惶惶然癡懵這究竟是霧是月。
  須臾,我咬了咬牙,心中一時恨怒交升扶搖直上九萬裏,切齒之恨!猶置阿鼻.他可是斷定了我對他的蒙智蠢鈍深情,吃定我斷然不舍其命,逼我自絕刀下?
  此人究竟多情?溫情?寡情?薄情?抑或無情個屢次三番、三番屢次於絕望之際絕地之中現深情,待我墜入其中以為曙光將現之機,又親手將我推下深淵,方知其寡情甚至徹骨無情……反複無常,將我百煉成鋼……
  我冷冷回視他,紋絲不動。
  “哦?王爺既這般豁達慷慨,便請王爺丟棄身上所有兵器,自行上前來領天命。”黑衣人再度開口,一手鉗製住我的命門,一手揮了揮刀。
  六王爺聞言丟棄袖中三柄短刃、金針無數散落地上,展越腳步一動,卻被他抬手製止。繼而慨然舉步向我們所在的遊廊處背月行來。
  所有人皆看著他,唯獨我再不能看不忍看不欲看,調離了目光空空落於他身後的牆頭。
  卻被一凜潾潾倒月寒光晃到了眼……但見牆頭緩緩簌簌趴著一烏衣人,手搭一半月弓箭橫放於牆頭,滿弦待發,正對他的背部心窩。
  六王爺己近在眼前。
  “趴下,衍禎!”我不曉得自己是如何掙脫身後黑衣人的鉗製,衝上前去推開六王爺,抑或,那黑衣人根本並未鉗製於我?
  我隻知恃我恢複意識之時,已倒在了那個紫衣錦袍的懷抱之中,心口含著三九玄冰一般,涼涼地透,溫溫地疼……
  原來,我終是百煉也成不了鋼……隻是一具碌碌平庸的血肉之軀罷了。
  “妙兒!妙……兒……你怎麽了——怎麽了……”他抱著我,全身抖得篩糠一般,手上慌亂地捂著我的心口,似乎想要堵住那汩汩如泉的暖流,卻始終不得其法門,無措似癡懵孩童。
  我對他笑了笑,隻覺得越來越遠,越來越淡,桂子的香輕輕浮了起來,滿園滿月。
  一個神抵般的少年兜滿一懷香花,笑若豔陽,仿佛伸手可觸……我勉力伸了伸手,卻終是不可及,轉瞬卻變成了一個委屈的毓秀男子——妙兒,我的桂花糖呢?
  我覺得倦怠,想要睡去,卻不得安寧,耳邊硬噎之聲攪得我心煩意亂,我勉力睜開眼,隻見裴衍禎滿麵淚水,是淚水嗎?可是淚水怎麽會有紅色的呢?
  一雙眼空洞洞似被天地萬物遺棄,落落惶惶。成對成對的血紅淚珠奪目越眶而出,肆虐縱橫,“妙兒——你不要離開……不要離開……我……我不能沒有你……”
  我一點一點伸手替他拭去眼淚,紓出一口歎息,“莫要再哭了……衍禎,你知不知道,陸家的家財我早便送人了,那個人就是你啊!可還記得那隻骨雕小鹿,我對你,從來投有秘密。”
  “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他恍若未聞,隻反複重複著一句話。
  我抬手沿著他秀眉直鼻慢慢往下摩挲,“我想,我隻是上輩子欠了你太多,但是,現下我記牢你的樣子了,下輩子、下下輩子、生生世世,一定不要與這個模樣的人再相見……因為,我這輩子己經還清了,財、身、心、命。傾其所有,兩袖空空……”
  “這次,我再不回光返照了……放過……”
  ……
  一輪圓月相葬,可算完滿?

  四死肆?誰誰誰?
  劈裏啪啦……雨珠串著揚塵順了飛簷淅淅瀝瀝打在屋外石階上,屋內,兩個賬房先生埋首賬簿,一邊撥著算盤運指如飛,算珠聲雨滴聲兩相輝映,動聽非常,叫我滿足地長長喟歎了一聲,竟生出些許詩意。
  忽地記起某朝某代有個叫做白某某的人貌似寫過首詩,全詩我不大記得,隻記了這麽兩句——大珠嘈嘈如急雨,小珠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串算盤。忎地貼切,想來這白某某當初不是個商賈老板,便是個賬房先生,若非切身體會,怎能寫出如此生動形象的句子?
  “大當家,上月回春藥行除去采辦費貲二百六十兩、傭金月錢一百兩、零碎打點五十兩,共盈餘五百一十四兩。”賬房甲先生不愧是個老先生,算得就是快,不消片刻已是算罷,手上算盤一甩珠子一清便向我報備道。
  我衝他點了點頭,提筆一撇一捺審慎記下自己新添的家財,隻是,這個“四”字究竟怎麽寫來著?五百一十四?五百一十巳?還是五百一十死?
  我啃著筆頭躊躇半晌,寫了塗,塗了寫,似乎哪個都不太對,滿腦門混亂糨糊著,正琢磨要不要恬了臉越過桌子偷看一眼那甲先生的賬冊,身後已有人貼著我的背環了上來,頃刻間手已被另一隻手覆蓋執住。
  頭頂心拂過暖暖潮潮的氣息,“‘肆’是這麽寫的。”那人循循善誘握著我的手一筆一劃在紙上寫下一個橫豎頗多的字。
  “放肆!“我麵上一沉,甩開他的手,一杆紫毫淩空劃出一道墨弧‘吧嗒’一聲落在地上。轉過身,但見一人香榧木色走銀紋錦袍被甩得三兩墨點,一旁地上一柄油紙傘尚且淋漓蜿蜒淌著殘雨,袍裾潤濕處,將那墨點悠悠暈開,生生暈成了幾朵茉莉大小的墨花,幾分狼狽。
  我轉頭便衝門外喊道:“張三,你怎麽又將這個誰誰誰給放進來了?快快攆了出去!”
  那人倒不以為意,甚自在地給自己找了張玫瑰圈椅姿態雍容地坐了進去。
  我益發急了,拔高聲音又喚了一遍:“張三!”
  這時,門外看門的小廝總算期期艾艾頂著張苦瓜臉挪了進來,“小姐可是叫我?”
  看見那人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坐在凳子上,我就心頭大怒,對那小廝道:“自然是叫你。”
  “可是……可是……”那小廝看了看我的臉色,委屈道:“莫說小的不叫張三,便是叫張三,家裏看門、掃地、做飯、洗衣的統共也有五個被小姐喚作張三,其餘剩下三個的都被小姐喚作李四。恕小的駑鈍,實在不知小姐喚的是哪個張三。”
  呃……這倒是哦……
  隻是,我如今記性不太牢靠,時不時會犯點胸悶頭疼的毛病,其它都還好,隻是偶或記不得一兩個字怎麽寫,算賬算得慢些,最忌諱的便是記人姓名,常常張冠李戴,一著急就更是想不起人叫什麽,遂索性默默均以“張三李四”或是“甲乙丙丁”代之,倒真真是委屈了這些家丁。
  如此一想,我便放緩了語氣,“那你叫什麽呢?”
  “小姐叫我小同就可以了。”
  “唔,小同,快把這個誰誰誰……”我伸手指著玫瑰圈椅上一腦門子官司狀瞅著我的人。
  “宋席遠。”那人眼光黯了黯自報家門。
  “哦,對,快把這個宋席遠給我架了丟出門去!”我利落指揮道。那個誰誰誰再不複方才雍容姿態,隻滿麵冤屈祈求的模樣盯牢我看。
  屋子裏兩個賬房先生倒是巋然不動,一副習以為常見怪不怪的模樣繼續埋頭算賬,小同走到那個誰誰誰麵前彎腰客客氣氣對他道:“三公子不如改日再來?”
  “改日也不要來了……”我一時著急出聲,胸口又開始一抽一抽地悶疼,趕忙伸手捂住心口,吸了口涼氣便跌坐在凳子上。
  “怎麽?!”那個誰誰誰,哦,宋席遠,一個箭步衝了上來蹲在我麵前,伸手便要攬了我來抱,“可是心口又犯疼了?”
  我推拒開他的手,喘道:“不牢你費神,離我遠些便算是你行善積德了。”
  “好好好,我馬上便走馬上便走。”這人口裏一派隨和應承著,手上動作卻截然相反,不由分說地將我打橫抱起一路徑自行到廂房中,將我平放在了軟榻上。
  “你……”尚未來得及開口,便眼睜睜地看著此人嫻熟地將掌心貼在我的心口緩緩揉推,一團暖暖的真氣登時氤氳開來,胸口疼痛立時三刻減緩許多,然而胸中憋的一口怒氣卻漸燃漸炙。
  “笙兒,我昨晚夜觀星象,占了一卦,卜出今日除卻‘走開、滾、離我遠點’這些話,你定然還會同我說些別的話。”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卯足氣力狠狠推開他放在我心口的手,看他一臉不怕開水燙的痞子樣賴坐在床沿,恨不能剁了他的蹄子再一口一口將他咬死。
  他卻無視我的橫眉冷對,熟練地從袖中翻出一盒薄荷軟膏,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地將那薄荷抹在了我的鼻下人中處,恰到好處的沁涼躥入鼻翼撫慰了全身。
  罷了,以我慣來的經驗,宋席遠若起了談性是怎麽轟都轟不走的,好比水蛭越是拔它便粘得越牢,最好的辦法便是不看不答不理,待他說夠了說飽了自然自己會走。況且,我如今能夠在洛陽城中賴以苟且活命算是一半仰承他的鼻息……
  是以,我在榻上翻了個身背對他,閉目養神隻當入定。
  不想,卻未聽得他繼續呱噪,正疑惑著,未幾,隻覺一團毛絨絨暖烘烘的物什偎上了我的後背,呼嚕呼嚕的吐納聲近在咫尺。
  我霍然轉身,但見一隻通體雪白的貓盤了尾巴眨巴著淡水藍色的眼睛怯怯地盯了我看。我心中一動,伸手便抱了它捉過它的貓臉來瞧。
  果然,圓滾滾胖乎乎的一張臉上滑稽委屈地長著甚不相稱的兩排又短又齊的胡須。
  “這是……”我欣喜地望著宋席遠,聲音竟有些克製不住的顫抖。
  “正是。”宋席遠截斷我,“唰”地一把打開折扇掩著嘴,得意洋洋笑得滿麵狡黠、敗絮盡現,“笙兒喜歡吧?這貓兒可是攝政王愛子的心頭愛寵,此番我可是頂了性命之虞下了血本,潛入攝政王府用暹羅國運來的比目魚幾經周折才將它給誘出來。不容易啊,不容易!”語氣之中盡是邀功自賞之意。
  但見那貓嗅了嗅我,似乎確定了什麽登時卸下眼中警惕,熟稔地拿頭在我懷裏蹭了蹭,尾巴撲簌簌地一甩一甩,仰頭朝我“喵嗚”叫喚一句。
  我攬住它,埋首在它溫熱細長的毛發中,深深吸了一口氣,依稀仿佛還能聞到它那小主人身上細細甜甜的乳香味,純淨美好地恍若隔世。眼眶之中一陣酸澀模糊,便有水珠子淌了出來。
  “笙兒,哎,笙兒你莫哭。”宋席遠丟開折扇手忙腳亂地便湊了上來給我拭眼淚,“你要是嫌這貓兒不好,我下次再給你偷個大的來,好不好?下回咱們不偷貓,咱們偷人,偷人可好?”
  “呸!”我擦了眼淚,怒目向他,“你才偷人!”
  言畢,我這才想起自己給他一鬧騰上月的帳還未記妥核對,便抱了這貓折返賬房,任由他在身後一迭聲道:“對對對,我偷人我偷人。”
  賬房甲先生並乙先生皆已算清手上各自賬目,將兩遝賬簿交與我手中。我謝過他二人,便自己取了算盤一筆一筆核對起來。
  我如今算得慢,算盤珠子須得撥一會兒想一會兒,方才能夠勉強不出錯,常常算十遍,十遍結果皆不相同,叫我莫衷一是,幸而,我雖比過去笨了許多,耐性卻長了成倍不止,十遍不成,便算十五遍,最後總能算得確切。
  待我核好帳後,窗外雨已見停,遙遙望去已是萬家燈火。屋內不知何時也已掌燈,那個誰誰誰正拿了剪子百無聊賴倚在桌前撥弄著剪燭花,看他那大刀闊斧的模樣,我不免疑心再給他剪下去,那燈芯便要壽終正寢徹底滅了。
  那白貓倒乖巧,仍舊乖乖蹲在桌上,隻是想來渴了,正趴在硯台旁低頭舔那墨汁解渴,我怕它吃壞肚子,趕忙去抱它,還未觸到,卻見那貓臉一轉過來,赫然已被墨汁染黑了半邊,活生生一副逗趣的陰陽臉。
  但聽它喵了一聲一扭頭躍了下書案,跳入那誰誰誰懷中,撒嬌討食一般直往他胸口蹭,蹭得他一件淺色衣裳潑墨山水一般橫一抹、豎一抹,滑稽非常。那個誰誰誰,一臉狼狽無措看著那貓,不知該推好還是該捉住好,當下一身尷尬僵在那裏。
  我脫口便笑了開來。
  待回神時,卻見那誰誰誰一臉怔怔的模樣盯了我看,我一下自覺失態,沉下臉,“張三,張三!快將這誰誰誰攆出去!”
  門外看門小廝尚未進來,那誰誰誰卻已抱了貓兒站至我麵前,我又急急往外喚了兩聲張三,卻聽得他輕聲道:“莫叫了,笙兒。我這便走了。今日你總共對我說了三十三個字,比起上趟我出門跑生意臨走時你送我那句‘你走得越遠越好。’多了二十五個字,我已經很滿足了。”
  但見他言畢行至門前,我剛要舒出一口氣,忽聽得他回頭道:“你好好將養身子,過兩日我還來!”
  我臉上一黑,莫名便記起小時看《西遊記》的戲文,似乎有那麽一出八戒被孫大聖提溜了離開高老莊臨去西天取經之際,回頭朝那高家小姐玉蘭吼了一嗓子:“娘子,我老豬還會回來的!”
  異曲同工地振聾發聵……

  洛陽花?來年春?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我如今想想,頂頂佩服我爹和我那些爺爺、祖爺爺們,過去我隻享現成,總以為做生意不過是門講究銀子流進流出的行當,並沒有什麽技巧難事。豈知這兩年我不過做了些不入流的小生意,經營一個賣春藥的小藥鋪並一個不登大雅之堂的流動小戲班子,每日進出銀兩撐死了也不過百兩,便常常鬧得一個頭兩個大,耗神耗力,方才曉得爹爹的厲害之處,非但當年能將祖產經營得遊刃有餘並踵事增華,如今避難一路經由小姨娘娘家塞北隱至西域樓蘭,不僅沒有絲毫落荒而逃的落魄,反而借著早年為防萬一備於漠北的一股財力人力,將生意又慢慢做了起來。
  百足之蟲尚且死而不僵,遑論生意盤綜錯結曾經近乎攬盡天下財,而終招來殺身之禍的——沈家。
  說起我爹,我突然記起前兩日那誰誰誰,哦,宋席遠登門怎地沒給我捎書信?莫不是我爹太忙了沒空理會我?還是……出了什麽差池?
  這般一想我心中不免惶惶落落,心率又開始參差起伏,滲出一背涼汗。當下便讓家丁備了車馬預備親自去尋那宋席遠,唯盼他尚未離開洛陽城。豈知那家丁一聽我要找宋席遠便麵泛難色,支吾了半天對我道:“小姐這兩日身子虛不宜出門,還是讓小的去尋三公子上門較穩妥。”
  看他態度含糊,我心中疑竇更盛。經這些年折騰,我別的本事不敢說有甚長進,隻這察言觀色便能見微知著,待人接物皆起疑設防的本事當真是越發高強。兩年前我被宋席遠並我爹手下之人聯手移花接木從京城之中救至此地隱姓埋名住下,家中照顧我的仆從寥寥數人皆宋席遠派來,自是個個都是被他悉心調教過的心腹,今日這般含糊態度定是宋席遠對我有貓膩相瞞。
  我冷冷看了看他,堅持要親自去尋宋席遠。那小廝終是拗不過我,勉為其難套了車磨磨蹭蹭出門上路。
  宋家本富庶,國中大城皆買有風水寶地建有宅院,莫說洛陽,自然挑得北依邙山南臨洛水的上好佳處起了庭院,宋家宅邸洛陽城中人盡皆知位於何處,我雖如今記性不大好,卻隻是偶或喊不上一些人名,這路我還是能辨識一二的,顯然,現下這小廝趕車所行路線不是宋家大宅,七拐八彎的,辨著這方向……倒像是要往城東去。
  心中正思忖著,車簾子外便忽忽悠悠飄進一股子濃鬱混雜的脂粉香氣夾雜著迎來送往的熙攘之聲,切實佐證了我認路的本領還是不錯的。
  馬車將將停下,便聽得有人迎上來拉客,當下被趕車的兩個小廝給喝退了。之後,其中一個小廝脹跳下車轅隔著車簾子與我道:“小姐稍待片刻,我這就去請三公子。”
  我將簾子揭開一角朝他點點頭,但見他轉過身與那花樓門前的老鴇說了兩句話又似乎遞了個什麽物什與她瞧,那老鴇便立刻將他迎了進去。
  約摸過了一盞茶的工夫還未見得那小廝將人請出來,我在車中坐著悶得慌便索性半揭了簾子看景。此處臨河而建,將近傍晚,日未落盡而燈已起,倒映得河麵一片金色,光彩粼粼,近處,不時有身著輕羅薄紗身材曼妙的女子操著軟音嬌笑著穿梭而過,遠處,隱隱有畫舫穿梭水上,琴音斷續傳來,洛陽花未開,然,這般穿街而過,倒真真有一日賞遍洛陽花之感。不得不說,這城東河畔紅袖招客的景致倒別有一番美妙意趣。當然,如果這條街家家花樓皆上我那回春藥行買藥,便更加美妙了。
  我正在心中盤算著如何拉攏這生意,抬頭卻見宋席遠步履不穩地被小廝攙著往馬車這邊行來。行路所過處無不引得三兩女子佇足顧盼媚眼俏飛,更有甚者還大膽伸手用粉嫩撲香的羅帕輕佻掃過宋席遠的肩頭,豔唇輕啟勾魂道:“三公子記得下次來尋奴家哦。莫要總在那畫扇屋子裏,嫉妒死一幹姐妹們了。”
  宋席遠灑然回道:“好說,好說。”
  我回過頭,放下車簾子。
  車轅輕晃,一股酒釀之氣撲麵而來,一人登車揭簾入內,對前麵小廝吩咐道:“小同,走吧。”
  轉頭便衝我風流淺笑,雙頰微紅,兩眼彎彎似被雨洗過一般潤黑發亮,看則清明,實際想是醉糊塗了,直肆無忌憚盯了我看,傻笑道:“笙,笙兒,你來尋我?你第一回主動來尋我……”
  我不與他一個醉了的人一般計較,左右被人看看也不會少一塊肉,索性隨他去看,直奔主題截斷他的話,問道:“我爹此番可有書信或囑咐托你轉達?”
  那烏黑晶亮的眸子刹那落上一層灰,暗了暗,“我還以為……”話未盡卻別過頭去看窗外燈籠。在我的殷殷注視下終又將頭轉了回來,口齒稍稍清晰了些,淡淡答道:“你爹說家人一切安好,讓你莫要掛念,隻管養好身子。待來年開春。”
  還未說完,又斷了,蹙了眉隻管伸手揉額頭。
  “來年開春怎麽?”我疑惑問他。
  窗外的燈火掠過他的眼睛,似乎片刻閃爍,複又見他迷迷蒙蒙望著我,“來年開春?什麽來年開春?”倒反問起我來了。
  想來他是醉暈了說混話。不過,聽到我爹爹並家人安好,我著實長長出了口氣,此行目的已達,便不再理會此人,隻倚著車中軟墊閉目養神,神遊片刻,卻突然想起他這般尋歡作樂半中央被我打斷了似乎不甚好,雖煩此人兩麵三刀牆頭草一般,不過若非他當年一盒月餅相助,後又將我從王府中使計運出,我如今想來已到陰曹地府去幫閻王老爺數錢了,遂耐了性子問他:“現下是將你送回宋宅還是再回城東花街?”
  他怔怔看著我,驀地自嘲一笑,“我這兩年如入洛陽從不宿宋宅,隻停花街柳巷,你竟不知?”
  “我為何要知曉?”我一麵指揮了前頭趕車小廝掉頭回城東,一麵漫不經心答他。
  “是,你自當是不屑知曉。可是我卻偏要與你解釋。”馬車踢踢踏踏地行進,車內酒氣脂粉香兩相絞纏,他彎著眼嘴角噙笑,口氣卻一反常態地執拗挑釁,但見他伸手不緊不慢指了指天,“那人心思縝密,思慮頗重,若非我包下顧春樓的頭牌畫扇,讓他以為我色迷心竅來洛陽隻為眠花宿柳,他定當對我常過洛陽起疑。”
  我頓了頓,笑道:“多謝多謝。你這番為了我勉為其難眠花宿柳的苦心我自當承情銘記於心。”
  他不答言,閉眼靠著車廂壁,眉心聚攏久久不散。
  許久,聽得一聲幽幽低語,“笙兒,我不奢望能有功過相抵的一日,唯盼得在你心中莫再添汙點……”
  我笑了笑,對他道:“你醉了。”
  我總覺得宋席遠是一株奇妙的牆頭草。
  其實,若說牆頭草倒是對他過譽了,牆頭草尚且隻往兩麵倒,他則更上一層樓,竟是三麵皆有聯係,見風使舵,占盡好處。當年我一箭穿心自鬼門關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他,頗覺驚異,我之前被囚之時引那麻雀為我與我爹傳信時便知王府之中屆時會有內應,隻是,卻從不曾猜那內應會是宋席遠。
  當時因恐王府護衛會截那些雀兒,我隻能有一搭沒一搭地傳出隻字片語,消息並不完全,隻知爹爹會派人來救,卻不知具體時間。月圓中秋夜黑衣人突襲,我本也以為是皇家餘黨行刺,直至後來從那黑衣人的言語態度中方才隱約猜到。
  那日桌上月餅乃是宋席遠親自送至王府之中,算準了王爺不愛吃甜,而我最愛蓮蓉,月餅之中皆混有小姨娘塞北特製之藥,食之,半個時辰後氣息全失脈象皆無,我原吃過一次,結果卻被那人撞破,此番爹爹本打算雙管齊下,若能順利將我救出最好不過,若不能,則讓人擊我一掌,讓王府中人以為我中掌而亡,六王初登,按規矩須與傷、病、弱、亡此類晦氣相避嫌,停屍期間看管之人必比不得我活著的時候嚴密。
  結果未來得及出手,我便挨了一箭,那日趴於牆頭之人乃真行刺之人。
  之後,爹爹手下將早便預備好的一具與我形貌身材相仿並易容好的女屍將我換了出來,宋席遠接應,將我藏匿京城一處醫治,幸得那箭稍稍偏了些並未刺及髒腑,幸得我之前吃了月餅之中的假死之藥,誤打誤撞氣血不旺故而未血盡而亡,幸得……
  許是我已散盡所有,判官閻王都看不上我這一無所有的人,不屑收我,故而留了我一條小命苟且世間碌碌而活。
  隻是,第一回假死,那人抱了我的屍身三天三夜不撒手,讓人想偷梁換柱都不知從何入手。此回,不想卻如此容易便被爹爹手下將我移花接木而出,我未問細節,卻也可猜到此番定是再沒人對我的屍身如此執著,故而能夠一帆風順地大功告成。
  足見,人非但活著要分個三六九等,便是死了的屍身也要分個三六九等。帶著潑天財富之秘的屍身到底與兩袖空空的屍身待遇不盡相同。
  不曉得詐屍這事是不是做過兩回便會順手拈來地熟撚,那時我初醒,每日都要反複好幾回,上一刻還咳血氣微渺然近死,連那塞北大夫都以為無能為力時,下一刻我卻又能顫顫巍巍地醒轉過來,反反複複,叫人一驚一乍。
  我過去聽說過有一種叫作蜉蝣的小蟲子,命短得有趣,朝生暮死,與我那陣子的狀況倒有得一比。
  之後,待我稍稍活過一口氣,氣血稍穩,宋席遠便派人一路護送將我弄到了洛陽城,本欲再往西北行,怎奈我這破落身子卻受不住,一觸風沙便不爭氣地要大病一場。故而爹爹便索性讓我在洛陽住了下來,左右隱姓埋名並不是什麽太需要技巧的難事,比詐屍容易多了。
  活是活了過來,不過那詐死藥也是要留後患的,我現下一著急便會叫不上人名記不得一些字,幸得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毛病。
  我初時活返過來,沒那個精神頭琢磨宋席遠如何會與爹爹聯手,如今日子長了,隻當是白撿了一條命重活一回,也不想費神去弄清這個中曲折。正如人常言傻人才能有傻福,人不必活得太聰明。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而今種種,譬如今日生。
  唯盼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鮮肉粽?雄黃酒?
  終是到了那顧春樓前,宋席遠閉目蹙眉倚在車內絲毫沒有下車的意向,我看了看他,估摸著是酒勁上來,再加上馬車稍有顛簸叫他覺著不舒服了。
  正待喚趕車小廝來扶他,卻見他鼻尖微皺,沁出細密的汗珠,心道:糟糕,他這是要吐了!
  我不曉得他醉酒的次數多不多,總歸我碰見的兩回都挺倒黴的,一回是那時我初入宋家門楣沒多久,一夜他從外麵回來,身上酒氣並不重,結果鼻尖一皺,一丁預兆都沒有,就這麽吐了開來,吐在了床褥上,下人雖立刻收拾了,我仍覺著那廂房有股子酒氣混雜的怪味,連著幾夜都睡在西麵的次廂裏。還有一回便是我離開宋家以後,宋席遠一日不知在哪裏喝得酩酊,暈暈忽忽之中居然還能身手矯健地翻牆入沈家,可巧我在池邊喂魚,被他冷不丁抓住,但見他張了張口似要說什麽,結果話未出口,鼻尖一皺,細汗一出,麵對麵翻江倒海全吐在了我身上,幸得他除了酒倒沒吃什麽別的東西,吐出來的也都是些酒,然而還是弄了我一身狼藉。
  有此前車慘烈之鑒,我想不記住他這前兆小動作都不行。
  現下我跟他二人坐於車廂之中,他在外我居裏,想要跳下馬車都不得出路,我一時急智倒想起他這兩年似乎總隨身帶了一種味道清爽寧神的薄荷膏,便眼明手快扯過他的袖子翻找了一下果然摸到一盒藥膏,用尾指挑了一大塊綠油油的薄荷抹在他人中處,再揭開車簾子把他轉過麵朝外,我半探出窗外,用手直拍他後背,但願他這次莫再叫我遭罪了。
  拍了沒幾下,覺著有幾滴濕漉漉的東西落在我鼻尖,我疑心下雨,本能抬頭向上,唯見一片夜空在幾顆清亮的星子下黑出一片近乎靛青的顏色,絲毫沒有落雨的跡象。正詫異,便聽得那顧春樓二樓一處軒窗“吱呀”一聲閉合,應聲回頭,我瞧見了窗扇後一閃而過的半張臉龐……那樣的臉龐,便是春日的海棠也要自慚遜色,更莫說美人帶淚,我見猶憐,讓人想起細雨中的揚州。
  回頭再看半俯身窗欞上的宋席遠,居然還未吐出來,我不免鉚勁又將他的背拍了十來下,聽得宋席遠悶悶哼了兩聲,似是痛苦非常,緊接著便見他翻轉過身子坐回車內嘭地一聲靠在壁上,長臂一撈捉住我的手壓在懷裏。
  “女俠……女俠饒命……不知女俠哪裏練的大力金剛鐵砂掌……小的心肝本就碎得不周全,再拍下去怕是要成沫了……”
  我聽他滿口混言胡謅,一把抽回自己的手,警惕地告誡他:“你不要吐我身上。你既醒了便下車去。”
  他兩眼一彎,非但不下車,反而身子一側,伸手將我圈進他懷裏,“我不下車。你陪我吃粽子可好?”
  我正待推開他嚴詞拒絕,他卻笑意盈盈箍緊了我,緊接著道:“你若不陪我,我便吐在你身上。”
  一股青煙直衝頭頂,我一時氣煞無言。世上怎會有這種潑皮酒鬼,八歲稚童一樣耍無賴。
  我怒瞪他,他卻毫無收斂之意,懶洋洋地抱直蹭,“我要吐了哦,我現在便吐了哦。”
  “張三,掉頭,買粽子!”我咬咬牙切齒,轉頭吩咐小廝。
  “乖!”宋席遠笑得一臉小人得誌,居然還伸手來摸我的頭頂,和藹地語重心長道:“真是宋哥哥的好姑娘。”
  我頭一轉避開他的手,警告他:“你莫要得寸進尺,放開我!”
  “使不得,如何能放?”宋席遠一手攬了我,一手扇麵一甩,眨了眨眼睛望著我,一本正經地無辜道:“我一放開你,便會想吐。”
  “你——”
  我本欲使個大力將他蹬出車去,馬車卻停下了,小廝一揭簾子,“小姐,粽子鋪到了,要買什麽餡兒的?”
  “大肉粽鮮肉粽各拿一串,總歸什麽膩味買什麽。”我讓你油嘴滑舌,油不死你!我想了想,補道:“對了,再買一壺雄黃酒。”
  小廝領命利索去。
  “笙兒,雄黃味大,如此夜下,未免有失雅趣,不若青竹。”
涼涼看得他一眼,“雄黃避邪。”
  莫看他膚白如瓷,薄若蟬翼,實際卻厚實得緊,恍若未聞我的言語譏諷,笑嘻嘻地將我攬得更緊……
  洛水畔,流水逶迤槳聲燈影,笙歌嫋嫋遠山玉黛。宋席遠命小廝打起車簾,拽了我坐在馬車內陪他吃粽子觀燈景。
  他低頭,專心致誌地剝開圈艾葉,“今日端午,你可還記得你我初遇便是……”
  “不記得。”我粗魯地將他打斷。
  “你為我落入汶水……”
  “癡人夢!”我不耐。
  他倒好,莞爾一笑,將剝好的粽子舉到我口邊,我嫌惡一轉頭,他也不客氣,直接收回手將粽子送進自己嘴,吃得歡暢,末了還品評道:“這洛陽什麽都好,唯獨這粽子,終歸還是遠不及五芳齋的香。”
  我不答言,沉寂片刻後,聽他幽幽喚道:“妙妙。”
  我立刻後背寒毛倒立看看四下有無他人聽見,一麵伸手就抓了個粽子塞他口裏。
  “莫怕。周遭無人。”那人倒輕鬆。
  莫待回神,便覺手心溫溫一熱,竟是他捉了我捂他口的手放在唇邊一吻,神色虔誠,“妙妙,轉眼已是第五個端午。我亦曉得是奢求,可是,還是忍不住想問你,可還能允我第六個、第七個、第八個端午……直至百年?”
  我一怔,旋即麻利抽回手,端起手邊雄黃一飲而盡,笑睨他,“你吐吧,你還是直接吐比較好。愛吐哪裏吐哪裏,吐完我讓人直接送回城東。”
  他麵上褪去幾分顏色,果真不再絮叨些有的沒的,隻默默吃下一個個油汪汪的肉粽。我看著遠山遙水靜靜喝著味道濃重的雄黃……
  似乎做個夢,夢裏瞧見我的小宵兒……
  次日,自廂房內轉醒後卻怎麽也記不起昨夜最後是怎麽回來的。隻覺著頭痛得很,正待伸手捏額,卻赫然瞧見懷中抱了個白白嫩嫩的小娃娃,約摸三五歲大,仿若年畫裏跳出來的金鋰童子般,此刻正惶惶張著一雙大眼睛盯了我看,一副泫然欲泣想哭卻又不敢哭的可憐模樣。
  我驚了,趕忙坐起喚人。
  經下人們一番隱晦說明,我才曉得自己此番醉得真真離譜丟臉了些。
  據說我昨夜被那雄黃醉暈,瞧見洛水河畔幾個孩童正折紙船放船燈,其中一個孩童生得白嫩可愛,便一麵嚷著“宵兒”,一麵跌跌撞撞跳下車轅抱那孩子非逼他叫“娘”。人家親爹親娘就在旁,一見這架勢,著實被驚著。宋席遠一麵尷尬給人賠不是,一麵輕言軟語勸我放了人家孩子。結果我非但不肯鬆手,還險些將人家親娘把給推進河裏。最後,宋席遠隻得壓五千兩銀票並一塊玉佩在那夫婦手中,好說歹說跟人借了這男娃娃讓我抱一宿。
  不成想,我竟有這般悍匪惡霸的氣魄,當街搶人孩子……思及此,我不禁捂額羞慚。
  “小姐,這孩子的父母一早便候在廳裏,您看……”下人看了看我的眼色。
  “曉得了。”我回神應道。
  我親手給這娃娃梳洗完畢後便領了他去前廳,一雙父母見到兒子平安無虞,眼中重重憂慮刹那煙消雲散。
  手中娃娃一下掙脫,乳燕投林一般撲入母親的懷裏。
  我鼻中一酸,轉頭咳了咳,再回頭,便是笑意靨靨,“昨日,叫二位見笑了,實在對不住。”
  那父母惶惶然連道不礙事不礙事,之後不待用茶便領那小娃娃告辭。臨走時,我蹲下身子摸摸他又小又軟的手,他亦伸手怯怯摸摸我的臉,奶聲奶氣道:“你長得真好看,可是有娘親了,不能給你做娃娃。”
  我笑道:“沒關係。”順手放了一枚玉環在他手上。
  昨夜一夢了無痕跡,唯記得一個零星殘破片段——
  宋席遠一雙半月黑瞳映著洛水麵上溫暖的燈影,搖曳濯濯,他問:“妙妙,宵兒……宵兒……你上回說,宵兒是我們的孩子?”
  我吃吃一笑,道:“你如何般年紀便耳背?你聽錯了。宵兒,是我一個人的孩子!隻是我一個人的!他姓沈,是我們沈家的孩子!”
  ……
  “小姐,三公子今日未明便出門去長安。說是去談生意了,此番……”下人覷了覷我的麵色,“此番未說歸期。”
  我“哦。”了一聲,抱起窗台上伸懶腰的白貓,徑自往賬房行去。

  竊魚賊?神仙戲?
  端午過後沒幾日,那白貓便病了,不知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上吐下瀉,一夜之間瘦得臉都尖了下去,毛色枯雜暗淡。我急急抱了它尋遍洛陽醫館,好容易才尋著一個願意給貓兒瞧病的好心郎中,開了個藥方子囑我熬了後納涼再給它灌下去,須得反複三日,三日之後再將貓兒抱上門與他瞧瞧,若無異象便照著這個方子再灌四日,若有異常便調換一兩味藥,煎服三日後再診。
  莫說,這大夫心腸好,醫術也是極好的,果然藥到病除,不過幾日這白貓便不複一副懨懨頹唐的病模樣,能吃些小魚拌稀粥了。
  照那大夫叮囑,今日便是最後一回將貓抱去讓他瞧,若今日瞧過無事便算徹底大好了。我本來預備了親自上門,豈料恰逢櫃麵上進貨之日,須得我親自過目清點,遂作罷,隻得讓家中手腳輕細些的丫鬟將貓帶出去複診。
  晌午過半,我在藥行裏間向北風涼處一樣一樣核對藥材,一旁站了戲班子的秦班主,跟我報備戲班子近況,說是這回尋了城中最大的德興酒樓,與那老板談妥定下一個月的契約,這個月那酒樓中的戲皆由我們的戲班子走場。
  我聽得心裏樂開了花,人都說物極必反否極泰來,果然不差,這德和酒樓可是洛陽城中最熱鬧所在,每日進出食客可謂流水一般,日日座無虛席。我們那戲班子若能在那裏唱上一個月,莫說客人打賞的銀兩便是這票友所付門資便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不啻天上下銀子。
  孰料,正樂著,便見早上帶貓瞧病的丫鬟哭喪了一張臉期期艾艾蹭進來,開口便道:“小姐,那貓……”
  “貓怎麽了?”我一下緊張站了起來。
  “那貓……那貓給弄丟了。”那丫鬟絞著手咬了唇,道:“奴婢方才抱著它路過西市街口,瞧見……瞧見賣胭脂的,便想順手買一盒水粉,但是,但是抱了那貓不好掏銀子,奴婢想……奴婢想這貓平日甚乖覺從來不曾四下亂跑,便將它放在地上,哪裏知道……哪裏知道付好銀子一眨眼工夫,那貓就不見蹤影了。”
  “那還在這裏站著做什麽?快去找啊!”我想,自己當時的臉色定是差極,那丫鬟瞧著我,煞白了張臉都要哭出來了。
  最後,家中小廝丫鬟傾巢而出在西市附近轉了個遍也沒能找到那隻白貓。我心中堵得慌,晚飯連水都喝不下去。家裏管事的老家丁餘叔勸慰我,“貓兒皆有靈性,定然識得回家的路。說不定隻是一時貪玩走丟了,過上兩日風餐露宿的日子便會回來了。況且,萬物皆講究緣分,若無緣也不便強求。”
  我心下一片惘然,這貓,是我擁有的唯一一點關於宵兒的回憶,如今丟了,便什麽都沒有了……難道,這便是我們的母子緣分?輾轉塵世,淺淡如此?
  我不信。
  接下來幾日,白日裏我若一得閑便回去西市口,盼著興許能找回那隻貓。幾日下來皆是失望而歸。
  不想,又過了幾日,那戲班的秦班主卻意外地將那白貓給抱了回來。隻聽他道:“大當家瞧瞧,可是這隻白貓?”
  我欣喜地接過來左右看看,連聲道:“正是正是。不知師傅哪裏撿到的?”
  秦班主端起茶杯汩汩呷了一大口茶,一麵連連扇風道:“別說,可真是巧!今日我們在酒樓裏剛唱完戲,收拾行頭預備從酒樓的後門出去時,正巧碰見那酒樓的灶房夥夫抓了個小賊,你猜他偷什麽?竟然偷了一隻活生生的鯰魚。我瞧著這小賊也就五六歲半大孩子的光景,怎麽好端端上酒樓偷魚,要偷也該偷熟食,偷隻活魚算怎麽回事,便起興問他,那孩子起先倒強,什麽也不肯說,後來我允諾若他告訴我便讓夥夫放了他,他才從包袱裏掏出一隻貓,說是要拿魚喂貓。我一看,喲嗬!這短胡子白貓不正是您前些日子丟的那隻嘛,豈知那孩子固執得很非說這貓是他的,我一想,這孩子不甚地道,既能偷魚,想來那貓當初肯定也是趁著人多雜亂給偷來的,故而將這貓給奪了回來給您瞧瞧。”
  那白貓在我懷裏不安地扭動了兩下,似乎總想奪門而出的一副心不在焉模樣,若非我對這貓的樣子記得熟,險些都要疑惑究竟是不是抱錯了。
  我摸了摸它的頭頂漸漸平複它的躁動,道:“多謝秦班主。那孩子現下在何處?”
  方才聽得他說這孩子五六歲大,我便心中惻隱大動,宵兒,今年也滿五歲了……
  那孩子既淪落到偷竊,想來是個無父無母孤苦孩子,自己定也食不果腹,這般情況下仍不忘給這貓兒覓食,可見這孩子心地純善。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我雖無此般高潔品質,然而,這孩子既讓我曉得了,便不能袖手旁觀。
  “那孩子現在被關在德興樓後院柴房裏。”秦班主答道。
  “你問問他可有父母,若是無父母倚靠,便收了他在戲班子裏學學戲,將來也好有一技之長謀生,莫再做這行竊之事。”我囑咐秦班主。
  次日,秦班主來複:“這孩子說了,沒有父親,與母親失散許久。我問他可願意學戲,他倒端著架子,猶豫了半晌才點頭。可別說,這孩子洗淨換好衣裳瞧起來可真是個俊俏模樣!細皮嫩肉倒有些大家公子的端秀氣勢。若是學得好,將來定然能成名角,做上台柱子!大當家可要去看看這孩子?”
  既安頓好了,我便放下了心,遂回他:“不必了。有你照看便可,讓班子裏的師傅好好教他。”
  秦班主領命而去。
  此後約摸隔了兩日,我上回春 藥行去巡店,卻不想一路見著官兵巡邏,但凡見著有人領著孩子便要上前盤查一番,我不免莫名。
  入店便見掌櫃正支了胳膊興致非凡地瞧著外麵搜查的官兵。店中此刻無客買藥,那掌櫃見了我來自是擺凳倒茶殷勤周到不必多說。
  我喝了會兒茶看了會兒帳,抬頭仍見他兩眼八卦閃閃地往外瞅,便隨意問道:“也沒見城門貼榜文,不知這些官兵青天白日搜些什麽東西?”
  那掌櫃許是正愁沒地方說,這下聽我一問,話匣子一敞滔滔不絕,“哪裏敢貼榜文!我有個親戚的大侄子在衙門當差,聽說這回搜的人可了不得……”忽聽他壓低嗓門接著道:“搜的是攝政王府的小世子!”
  我一驚,“世子?!哪個世子?”
  “還能有哪個世子?不是我說,大當家,你未免孤陋寡聞了些。攝政王到如今統共也就一個寶貝兒子。攝政王奪天下治天下皆是輕巧的很,聽說唯獨管不來這個小世子。聽人說,那小世子雖說瞧著跟個觀音童子一般討喜,脾性卻是不大好,常常離家出走,叫攝政王很是頭疼。這回,竟然給跑出京城了。”
  “跑出京城了?!”我焦灼地重複。
  “是啊。聽說那孩子這回極有可能跑到了我們洛陽城裏。這不,官府一曉得情況,哪裏敢有半分懈怠,今日一早城門便封了,全城戒嚴。不過,照我看,小世子未必在洛陽,一個五歲大的孩子哪裏就能跑這麽遠呢?”
  宵兒!宵兒不見了!
  突然,有什麽東西在我腦中一閃而過,然而,太快了,快得我來不及抓住便過去了。
  那掌櫃猶自說得起勁,“這小世子生母你可知道是誰?坊間有傳,世子生母就是那天下第一商沈謙的獨女!說起沈家,這便更是傳奇了,據說一月之間上至主子下至奴仆包括這沈家小姐全染重病死透了,嘖嘖,真是可惜了這一份家大業大。所以,要我說,人生在世,還是無病無災活著開心才是最重要……”
  我不知他自言自語喃喃都說了些什麽,我隻知宵兒丟了,他一個這麽丁點大的小娃娃,要是碰見什麽壞人,出點閃失,可怎麽辦才好!
  我心中亂哄哄絞成一團,急急便出了藥鋪回家傳書爹爹並宋席遠,告知此事並求援。此時,我隻恨自己無用,竟然拿不出丁點辦法尋回宵兒保他平安。
  一夜對燭無眠直至清晨,聽得幾聲貓叫,腳上一暖,低頭但見宵兒的白貓正繞著我的羅裙擺上打轉,時不時用頭親昵地蹭蹭我,想是餓了來討食吃。我將它抱起,忽地福至心靈腦中靈光一現——
  這白貓是宵兒的,跟了他許多年,雖說貓兒不比靈犬,然而或多或少定能辨得宵兒的氣味,若帶了它去尋宵兒,是不是便有一些指望呢?
  我在洛陽城中無權無勢又無人脈,然而作為一個母親,我怎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宵兒既能為了我用一把彈弓蚍蜉撼樹也要阻擋宋席遠碰我,我為了自己唯一的宵兒,又如何不能抱了這白貓走遍洛陽的大街小巷將流落在外的孩子尋回?
  即便大海撈針一般可笑,也定要一試。
  當下我便利落地將貓喂好抱了它出門,不坐馬車,單憑雙足,先從人多鬧忙之處尋起,西市口、東和街、洛神廟……豈料,那貓非但未有丁點異象,反而在我懷中眯眼悠悠然睡了過去。
  路過西市東城交匯魚龍混雜處,難免要從那德興酒樓麵前經過,此時正值正午用飯時分,兩個店小二伶俐在門口迎來送往,我正猶豫是否入內買尾小魚喂這貓,忽地懷中一空,那貓許是聞見了店中迎麵飄來的鮮魚肉糜之香,竟然“噌”地跳出我懷中,毫不猶疑地一頭竄入酒樓之中。
  我一下急了,不待多想,便追著它闖入門內。
  然而,我究竟敵不過貓兒靈巧,不過眨眼工夫,便再看不見那抹白色的影子,隻能著急又無奈地停步酒樓大堂正中,唯見左右觥籌交錯食客濟濟滿堂,大堂廳首戲台子上粉紅黛綠咿咿呀呀唱著我全然聽不見的戲詞。
  “大當家,您怎麽來了?可巧今日這戲才開場,我給您找個位子,您坐著聽會兒?”我應聲回頭,但見本來倚著帳台的秦班主眼尖地瞧見了我,熱絡地迎了上來。
  我正待推拒,但覺眼角餘光掠過一抹極快的白色,我迅捷地回頭,本能地撥開麵前之人踢腳便要追上去,下一刻卻疾疾收住腳步,就近撿了個位子,突兀迅速到近乎莽撞地坐下,唯盼淹沒於左右鼎沸人聲熙攘食客之中……
  但聞戲台上一男子深情念白:“覓兒,我錯了,但我卻不悔!”
  一女子神色漠然轉頭而去,淒婉唱道:“潤玉,你可知,這世上有一種傷,喚作——懺悔,無門。”
  ……
  那抹白影果然是宵兒的白貓。
  隻是,它以再快不過的速度衝向了戲台下廳首一隅的客人懷中,那人背對著我所在之處,背影清臒,黑袍木簪,廣袖森遠。
  是啊,我隻知這貓是宵兒的貓,卻忘了,它既能熟悉宵兒的氣息,定然也能辨出另一人的氣息……
  一時惶惑性命堪虞之際,我竟不相幹地莫名記起台上唱的是什麽戲。
  洛陽民間有一個神話廣為流傳,說的是上古時期一個貌美的葡萄仙子同夜神、火神之間的情緣糾葛,頗有幾分意趣,隻是最後結局眾說紛紜,各家戲本皆不相同,叫人莫衷一是。
  有人說,夜神利用盡了葡萄仙子,最後手刃火神,即位天帝,手掌六界萬年孤獨,與葡萄仙子參商相隔永不再見。
  有人說,葡萄仙子被夜神利用之後自殲而亡,火神殉情,夜神登位,卻心中再容不下除葡萄仙子之外第二個女子,終是孤寂煢孑。
  更有人說,葡萄仙子根本就是夜神親手殺戮,最終灰飛煙滅魂魄消亡……
  這諸多說法之中,我從來篤信最後一說。我的戲班子自然唱的便是這第三個戲本。

  龍套角?錐心刺?
  那黑袍之人背脊一僵,定是被這突然躥入懷中的物什給驚到了,但見他伸手摸了摸那白貓的肉腮,觸到那短短的胡須時手上一頓,下一刻,霍然起身,一雙點漆銳目疾風一般掃過大廳。
  我飛快地低下頭。
  “大當家,您挑的這個位子離那戲台遠了些,怕是看不清楚。可要我再幫您尋個近些的?”一旁,秦班主喋喋不休地繼續熱絡。
  我皺緊了眉,朝他擺了擺手以示答言。抬頭間隙之間,但見那黑袍之人已重新背對了我坐下,身旁立了一人正低頭凝神聽他吩咐,那人身側佩刀,猿臂蜂腰,一看便是個練家子。片刻後,那佩刀之人定是得了什麽令,站直身子虎目左右一掃,伸手向門外一招,大堂之中便瞬息湧入若幹影子一般的男子,皆微服,然,細看卻一眼便可察覺不同,正是侍衛!須臾,這些侍衛便如夜下暗潮一般悄無聲息地流向酒樓之中的各個方向。
  駭然、恐慌、驚懼……此刻,我亦不知自己是何念想,隻是僵硬地拿起桌上木筷,故作鎮定地去夾盤中的菜。
  掌櫃眼尖,立時三刻惶惶然奔出櫃台,但見為首那佩刀之人手上一晃,不知亮了個什麽東西與那掌櫃看,看得掌櫃目瞪口呆抱手連連作揖。
  那些侍衛也不出聲驚擾食客,隻是安靜地拿著圖搜過酒樓的每一個角落,遇上稚童方才腳下稍作停頓,立於一旁仔細比對。幾個侍衛從我所坐方位路過,皆是一眼掃過,不作停留。
  我心中舒出一口氣,這才意識到,那黑袍之人讓人搜的是宵兒。我心中計算,若是宵兒才入洛陽城不多日,那麽,極有可能宋席遠竊貓之日與宵兒離開王府之日正是前後腳的工夫,那黑袍之人實際並不知貓兒走失,隻當宵兒是抱了白貓一同出走。此刻驚見貓兒,自當認定宵兒便在酒樓之中,當下命人緊鑼密鼓大肆搜尋。
  不過兩盞茶的工夫,便見那佩刀人抱拳垂首在那黑袍之人耳旁複命。那黑袍之人微微點了點頭,緊繃的脊背幾不可察地稍稍鬆開。
  電光火石之間,我突兀想起一事,那個偷魚的孩子……莫不竟是宵兒?!瞬息之間,疑惑、懊悔、自責襲上心頭,轉頭正待問那秦班主。卻聽得酒樓掌櫃立於廳中高聲喧嚷道:“諸位客官,今日小店已被人包下,麻煩列位現下離場,桌上酒食概免付費,皆由包店那位客官結賬付銀。攪擾了大家用餐聽戲的興致,劉某實在抱歉,實在抱歉。”
  一時店中諸人遭逢此事不免驚異唏噓,然而想來依稀亦從那鎮守店中四角的練家子身上瞧出些不對勁的苗頭,識時務者為俊傑,誰也不想引火燒身,當下無人敢有異議,悉數抱怨皆吞入腹中,三三兩兩起身離店。
  我本欲拉著那秦班主混跡人群之中一並離開,待尋個安全隱蔽之處再詳細問那竊魚孩童的情況。孰料,將近門口處才發現店外不知何時站了六七個侍衛守於門兩側正犀利地查看出店之人,其中醒目一人不是王府侍衛統領展越又是哪個!
  我腳下一縮,瞬時返回大堂之中,去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時左右為難,於人流之中逆行又過於醒目,幸得靈機一動就近繞到門邊掌櫃所在櫃台處,那櫃台後有一小室,以藍布簾子掩著,是平日裏掌櫃歇腳放賬簿所在。
  此刻掌櫃正立於門口賠笑拱手送客,無暇他顧,我揭了藍布門簾閃身便藏入鬥室之中。
  一時之間人去樓空,台上曲終人散,空蕩蕩廳堂之中連餘音都不敢稍待片刻停留,滿堂寂靜,吐納可聞,似一麵緊繃的鼓,隻待落槌。
  半晌無聲。
  我心中忐忑,驚懼不定,輕輕將簾子揭開一條縫隙,但見那黑袍之人氣定神閑放下手中茶杯,杯底觸紅木,本無聲息,此刻卻如擂鼓之槌重重擊於鼓麵。
  “出來吧。”
半晌,聽得低低一聲。
  被發現了?!我眼皮重重一跳,頭中嗡地眩暈而過,手中一晃,簾子無聲歸原位,掩住了那叫人心驚肉跳的縫隙。
  “出來吧,宵兒。”
  額前絞痛之際,忽又聽得那人再次出聲,喚的竟是宵兒……
  我再次將那簾子掀開一條縫隙,手中沁出的細汗瞬間便染透了一角布簾。
  正午的陽光穿堂入室,偌大一個空曠酒樓在光線之中一覽無餘,除卻廳首背對而坐的一個黑衣之人,那隻白貓蜷臥一旁,不見其餘半個人影。
  一炷香後,戲台一側垂幕輕輕動了動,無風自起波瀾,片刻之後卻又歸於寧靜,叫人疑心錯看,過了一會兒,那幕簾又動了動。
  一個滿麵油彩的孩子自垂幕側走出,斯文乖巧地沿著戲台一側慢慢一步一步拾階而下。白貓欣然躍起,撲入其懷中。
  宵兒!
  方才那個戲台上演仙童走過場的孩子……秦班主拾來的孩子……果然是我的宵兒!我一時忘卻吐納,一股酸澀鋪天蓋地襲上心頭,不知是喜是痛。
  但見宵兒走至那人跟前,二人對峙一般僵持良久。終了,聽得一聲幾不可聞之太息,黑袍之人緩緩開口,溫和道:“你可用過午飯了?”
  宵兒不答。
  那人也不以為意,似乎習以為常。隻伸手摸了摸宵兒的臉孔,下一刻,便僵在那裏,沉聲道;“來人,端水來。”
  一盆清水當即送上。那人用帕子擰了水一下一下拭過宵兒的臉,來來回丨回不厭其煩擦了幾遍方才作罷。動作輕柔,背脊卻微微起伏似是隱忍。
  擦淨之後,露出宵兒一張皎潔玉琢的臉孔,仙童一般叫人視而忘塵,一雙鳳目益發顯山露水,眼尾稍稍提起,抿唇直視其眼前人。
  那人放下帕子,伸手又在宵兒臉上摸了摸,似乎要通過親手觸摸才能完全確信孩子臉上油彩除盡。
  “回去吧,瘦了這麽多,此番……”他愛憐地拉過宵兒的手臂,正欲牽了宵兒的小手起身,卻驀地頓在那裏,但見他鬆開宵兒的手,將自己的手掌翻轉過來,一縷陽光正照在手心,反射出幾線寒鐵之光,耀眼刺目。我慢慢看清,紮在他手心的竟是幾根粗短的鋼針。
  “我不跟你回去。我要在戲班子裏學戲。”宵兒掙開他,攥了手心站在原地。若非幾根鋼針在他動作之間掉落地上,輕輕兩聲響,我真不能相信方才竟是宵兒眨眼之間出手狠辣地紮了那黑袍尊貴之人……
  “很好。”那人抬起手一下拔出掌間鋼針,側過半張臉孔,遙遙看去宛如白瓷,任由幾道細細的血跡順著掌心的紋路蜿蜒而下滴落地麵,眉間皺也不皺,“你若能說出個由頭,我便任你在這裏跑龍套。”
  宵兒倔強地抬眼望他,“這個戲班子專收容我這般無父無母的孤兒。”
  我心口一緊,周身泛起針砭劇痛……
  那黑袍之人身形一窒,良久無言,似被一股無形之力重重擊中,有什麽東西瞬息之間摧枯拉朽地轟然委頓壓得他不得喘息一般,但見他扶著桌沿極緩慢地坐下。
  不知過了多久,再回神之時,聽得那人聲音飄忽遊離,極輕極輕,卻一字一頓道:“你可以說你無父,卻不許說你無母!”
  宵兒眼中霧氣盈盈,卻仍舊咬牙抿著唇,倔強地攥緊了小手。
  良久之後,那黑袍之人不顧宵兒掙紮,傾身將他抱入懷中輕輕拍著,宵兒畢竟不滿五足歲,抽噎著最後終是停了動作,跌入夢中。
  恍惚之間聽得那人一聲近乎無聲之喟,唇齒之間嚅糊依稀滑過一個人名。
  抱了孩子離去之前,他突然回頭,我心中大駭,卻見他隻是讓手下叫來那仍舊滿麵惶恐的掌櫃,客氣問道:“替我問問那戲班子,方才這戲可否再另排個圓滿的結局?”
一行人散去後,秦班主在這內間之中尋到委頓在地的我,臉上皆是詫異不解,卻仍不忘轉問那話。
  我淡淡笑了笑,道:“本來不過神仙傳說,結局又豈是凡人能夠妄自揣度?不過皆是杜撰罷了。”
  秦班主托掌櫃轉述了我的回複,傍晚時分卻又來尋我,“那位客官說:既是杜撰,何不留個圓滿給世人作念想,為何皆是悲餘收,徒惹一幹凡人空自悲切?”
  我不答。

  奪子計?夜半火?
  接下來連續兩日,秦班主皆來問我意向,按照他的說法,說是那位客官誠意相詢,願出高價讓戲班子將那出戲另編纂個喜慶和樂的結尾。我以為此事甚是荒謬,天下都已得盡,何必計較一出市井之戲傳?遂不予理會。
  隔日便收到了宋席遠的飛鴿傳書——“速歸,勿慌。足不出戶!”
  幾乎前後腳,不過相差半日,爹爹的書信也到了——“正可借機行事,奪回親子。”
  本為與宵兒擦肩而過心如灰敗,兼之又恐被攝政王發現,我接連數日坐臥難安心疾反複,爹爹一封短箋,寥寥數字點撥卻讓我一下心中豁然清明,思量之間,一計驟生。
  攝政王此番出京想來不欲大張旗鼓與人知悉,派出打探之人來報,稱其並未落腳皇家位於邙山腳下的園囿行宮,而是毫不起眼地住在了城中德興酒樓附近的一家客棧之中。洛陽城中除了風傳過世子走失一事,似乎並無人知曉攝政王已悄然入城。官府仍在漫街搜尋垂髫稚童,足見洛陽當地官員尚且蒙在鼓裏。
  他素來奉行大隱隱於市,客棧乃魚龍混雜客來商往之地,想來是為掩人耳目。然而,既是魚龍混雜,渾水摸魚正是再好不過。
  他如今既已尋到宵兒,定當不日便會離開洛陽城,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此事不宜遲,今夜下手便是最好時機!我當下將心中打算部署說與宋席遠留下的數個名為家丁實為死士之人,一個時辰之後,那悅福客棧之中的客房分布圖便呈在了我麵前。
  攝政王此番隨行一十八人,王爺同宵兒居於一室,宵兒在內室,王爺居外,其餘侍衛分居周遭左右上下四室之中,包圍得如鐵桶一般嚴實。且這些侍衛個個皆高手,而王爺本人亦身手不凡,若是讓死士潛入直取,勝算無幾,唯有趁亂。既要作亂,有一方法自是再好不過——
  縱火!
  然而,我隻為奪回宵兒,並不欲傷人。這火如何放,由誰來放,放於何處,每一步都須得細細考量。首當其衝便是如何將攝政王從宵兒身旁引開。
  我心念一動,驀地記起了那出神仙之戲。那戲本也排過個歡喜圓滿的結尾,隻是我從不讓唱,攝政王既執著於要改動那結尾,現下便遂了他的願。
  傍晚時分,秦班主得了我的話歡天喜地地去回複那人,並邀請他夜裏上德興樓去瞧那新排好的戲,看看可否合他心願。以此為餌不知可否將他請出。而那日看他知悉宵兒在戲班子裏學戲一事的態度,絕非讚同之意,想來他若前去定不會將宵兒一並帶上。
  宵兒同我一般,喜食甜,猶喜糕點,過去夜裏宵兒用過晚飯之後,約摸隔上一個時辰我總會讓丫鬟們送一碟鬆軟的點心到廂房裏,宵兒一般還能吃下三兩塊酥點,姨娘們老說這樣不好,會讓孩子的牙齒生齲,我亦試過將宵兒的夜間點心給斷了,宵兒乖巧,也不鬧,隻是一雙漉漉的眼中難掩失望,叫我心中不忍,隔不上兩日便又恢複了。
  兩年過去,不知宵兒這習慣可有改過。若無改過便是正好,屆時讓死士扮成店中小二送糕餅入內,糕點之中夾有我親筆書寫的字條,宵兒聰慧文靜,識字甚早,定能看得明白。且,宵兒雖乖巧年幼,卻警惕慧黠,若無見我親筆字條斷不肯配合。一旦他掙紮違抗,勢必招引來門口守門侍衛。因而,此一糕餅事關重大。
  那屋中有一後窗,因樓高窗陡,王爺許是並不認為宵兒敢從那窗子爬下,故而其後並無設防。到時死士會攀附於窗外,隻待宵兒看了字條揭窗而出時,便將宵兒抱牢帶出,順帶放火室中。
宵兒屋中大火一起,客棧大亂,王爺侍衛饒是鎮定,也必不會先想到去後院查探,定是先衝入宵兒屋中尋找宵兒。那些護衛宵兒的死士此時便可趁著夜黑混亂將宵兒悄然帶離客棧而不被察覺。
  此一計劃環環相扣,中間若有一環出了我的意料,則必出差池而致功敗垂成。
  事關宵兒我如何放得下心,終是無視宋席遠書信中“足不出戶”的勸誡,混跡於客棧底樓大堂之中,佯裝喝茶實為觀勢。
  然而,我許是倒黴了這許多年,黴運行到極致連老天也瞧不過眼,終是垂憐,此番行事出乎意料地順利,每一步皆如我預想之中,毫厘不差。當瞧見二樓軒窗火光大起,煙氣嗆鼻而出時。我高懸在嗓子裏的心終於落回胸中,稍稍安定。
  近日天旱,已十來日無雨,正是天幹物燥,那火舌躥出宵兒的房間一路舔舐著房梁木梯雕廊沿順著西風快速擴散開來。因我所選時辰並非深夜,此時不過戌時,住店之客皆未就寢,聞著如此濃烈的焦味,皆爭先恐後奪門而出。
  一時店中大亂。守在宵兒門外以及周遭幾室的侍衛果然傾巢而出直撲宵兒室內,無一起疑上別處搜尋。
  我見此事已成,便從袖中掏出一條帕子用桌上茶水蘸濕,捂住口鼻跟著三兩奔命之人湧出店外。
  孰料,剛出店門,迎麵兜頭險些撞上一人,抬頭看清時,那一霎那,我隻覺一道天雷直劈額頂天靈蓋,一股涼氣自腳底倒灌上來,凜冽非常,瞬時之間呼吸全窒,耳中嗡地一聲悶響,眼前全白。
  原來,老天從未打算眷顧於我……
  “王……主上當心!”一旁侍衛伸手扶了一下那人。
  那人臉色煞白,一雙烏目滿是焦灼,從我麵上視而未見地滑過轉向一旁,“快,扶我進去!”
  “是!”那侍衛伸手隔開我,幾不可察地扶住那人手臂跨入店中。
  我被這接二連三突如其來的噩運好運交替接踵砸得全然怔住,在一片火光之中,不可置信地看著那人與我擦肩而過,目不斜視。
  他看見了我?他沒有看見我?
  火光衝天,明晃晃照得四周宛若白晝,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平日裏白天尚且看不清晰的細小紋路此刻在火光照射下尚且無處可遁,清晰非常……何況迎麵而過的一個人?一個本該躺在棺材中的死人。
  除非……
  我回頭,隔著亂哄哄的人群,但見店堂中展越領著數名侍衛急匆匆從樓上下來抱拳對他說了什麽,他麵色一沉,開口說了一句話。我正對著他的方位,見那口型,隻有三個字——“給我搜!”
  一時之間侍衛再度分散客棧各處開始搜尋,包括後院。唯有一個侍衛尚立在他身旁貼身護衛。卻見王爺轉頭對他說了句什麽,那侍衛猶豫片刻便也領命離去。
  唯剩攝政王一人立於廳堂正中,眉宇緊蹙、臉色青白,似有萬分焦急卻又不能親自上陣一般,垂於身側的拳頭緩緩握緊一下拍在一旁的方桌之上。
  正穿梭店堂中來回提水滅火的店小二見所有住店之人均已撤離,唯獨他莫名立於大堂中央,湊上前去似乎勸阻他離開,被他一口回拒。那小二搖了搖頭再顧不上管他,徑自提了桶奔去拎水。
  我就這麽站在門外與他隔了廳堂正對麵站著,他卻恍若未見,兩眼直視前方,一雙墨墨黑的眸子看似點漆有神,氣勢壓人。細看,卻帶著深不見底的空洞,荒無一物……
  “喵——”不知哪裏躥過一抹白影,在一片彤紅之中猶顯醒目。眨眼,那白色便直直撲入那人懷中。那人渾身一顫,伸手摸了摸白貓腮上短須,脫口喚道:“宵兒!”疾疾轉身,便衝著方才貓兒撲來的方位行去。
  一路跌跌撞撞,磕到桌子碰翻凳子撞到牆角……稚兒學步一般蹣跚踟躕,唯靠一雙白淨修長的手摸索……
  看不見!他什麽都看不見……
  雙目失明?!
  這個意識訇然襲上心頭,我腦中刹那一片空白……
  再回神時,他已跌跌撞撞地推開一個廂房的門,一片煙塵滾滾掙脫束縛奪門而出,火光跳躍影影綽綽,他卻毫無猶疑地抬腳沒入其中。
我閉上眼,轉身待走,急急走了兩步,卻終是停下腳。
  我隻是為了尋回自己的孩子,並不欲傷人,何況一個眼盲之人……反正他也瞧不見我,咬了咬牙,我再度回轉過身,衝入那個火光正盛的屋子。
  屋內撲麵而來的煙氣熏得人近乎睜不開眼,待我勉強適應睜開眼後,但見那人一麵喚著“宵兒!”一麵正要伸手摸上一個起火燒得熱烈的櫃子。
  我心中大驚,快步上前一把抓過他的手肘,雙手握牢他的一隻臂膀便要強行將他帶離這危險之處,豈料他卻毫不領情,一下掙脫開我,警惕道:“何人?”另一隻手瞬間放在身側,似乎蓄勢待發。
  我這才想起,他定隨身帶著暗器,眼盲之人耳必聰,他雖不能視,若要發暗器置我於死地不過舉手之勞。而我又不能開口,一旦開口他必能聽出端倪。
  一時左右為難之際,抬頭卻見一根橫梁被火燒斷,搖搖欲墜將要砸下。我不待多想,伸手便握住他的手使出我平生最大的力氣將他拉了過來。
  橫梁轟然砸下,堪堪擦過我二人身旁,重重落在地上,濺起一陣轟鳴。
  那人握著我的手微微一窒,驀地一個大力牢牢反握,近乎要碾碎我的手骨,想來為那突如其來的巨響所驚。
  “你是誰?”一聲淩厲的質問和著烈火的嗶剝聲再度傳來,他的腳步卻似紮根地上,儼然得不到安心的答複便絕不再移動一步的模樣,臉色益發煞白,近乎透明。
  我一時著急無奈,隻得翻過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掌心寫到——“我是啞巴。”
  “啞巴……?”
  再看他麵色,卻是全然瞧不出是疑是信。隻覺著他的掌心隨著我的收筆微微一抖,腳上仍舊不肯挪步。
  “孩子!我要找宵兒!”他啞聲道,言語之間焦灼固執。
  無法,我隻得再次在他手心寫道:“此間無人。”寫完之後我再不管他是否仍舊固執己見,埋頭拽了他的手便往外走。
  此番,他倒是不再反抗,想是信了,任由我攥了手牽著往外走。
  我怕碰見展越,帶著他從客棧後門避出,一麵仔細繞開階梯牆角所有障礙,恐他看不見路被絆著,穿過側巷,行離德興樓反向約摸百步,確認此處安全無虞,便要撒手放開他。
  “你……”不知他要說什麽,一開口似有萬分急切,卻想來適才在客棧之中被煙氣所嗆,喉中不適,話剛出口便開始猛烈咳嗽。
  我看他擰緊了眉咳得異常難受,索性送佛送到西,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意圖幫他紓緩紓緩。將將拍了兩下,下一刻,手卻生硬頓在半空。
  一旁,不知何時尋來的宋席遠滿麵風塵仆仆,一襲錦袍黑灰交錯不辨原色,袍擺燒破了幾個洞襤褸狼狽,手中提了一把利劍,蹙眉抿唇站在一旁距我約摸五步開外處,一臉神色古怪地盯牢我看。
  驀地,他嘴角一勾牽起一抹嘲諷,調轉頭大踏步離去。
  我默然低頭,一旁攝政王不知何時停了咳嗽悄然抓住我的一隻手。忽地,隻覺另一隻手上手腕一緊,卻是已然離去的宋席遠不知何時重新折回,一手提劍,一手牢牢抓住我的另一隻手,不由分說拽了我便要走。
  霎時僵持。
  攝政王雙目荒蕪,倒映著遠處火光,卻似有一顆火種藏於眼中慢慢蘇醒,手心一片冰涼,滿是細汗,想是焦急遍尋不在的宵兒,無意識地抓緊我的左手。
  宋席遠滿麵執拗,直視我的雙眼,嘴角緊抿,唇上幹涸,爆裂出細細的紋路,手心灼熱欲燃,握著我右手的力氣越來越大。
  遠處不知誰家嬰孩夜裏驚醒,一聲啼哭劃破夜空,醍醐灌頂一般將我從魔魘之中驟然驚醒,我甩了甩左手,要掙脫開攝政王的鉗製。
  “莫走……”聽得他出口相阻,言語莫名地慌張驚惶。
  焉能不走?難道等著展越來尋他將我指認而出?難道等著他再次將我的宵兒奪回?
  我著急地一腳狠狠踩過他的腳麵,聽得他吃痛倒吸一口涼氣,手中脫力間隙之間,我一把抽過自己的左手,豈知他仍不放過,再度抓上,正扯住我的袖擺。
  我手上一使力,但聞“嘶啦!”一聲布帛開裂聲響,拉扯之間竟生生撕裂了一截袖口,左手登時得以解脫桎梏,由於使力過猛,一下向右撲倒在宋席遠身上。
  宋席遠涼涼看得我一眼,攔腰將我抱起,幾個騰躍便沒入夜色之中……

  寶石傷?母子心?
  夜黑無月,不辨來路去向,唯有簌簌疾風擦過耳廓,掠過幾家院落屋脊,宋席遠抱著我潛入一棟樓宇之中,屋內一股濃重的脂粉香迎麵撲來,不待看清,他便一把將我扔下,本以為背上必會極痛,我本能地閉上眼,誰料卻意外地觸到一大團柔軟。
  紅粉黛綠紺羅紫,身下觸手可及之處皆是綺綾絹緞,香豔至極,朱紅紗簾隔著搖曳的紅燭,我掙紮著幾分狼狽坐了起來,“此處何地?”
  宋席遠冷眼看著,重重“哼”了一聲,將手中利劍揚手一摜在地,刀鞘觸地,上嵌的一顆紅寶石生生砸脫迸裂,濺碎四射。
  他幽幽涼聲道:“你也會怕嗎?你現在知道怕了?我還以為你什麽都不怕了。抑或……你隻有為了那個人才會孤勇隨身,死都不懼!一而再,再而三,原來,你不是這兩年記性變差,你是一直都不曾長過記性!”
  一片寶石的碎屑尖銳地擦過我的頸側,像馬蜂的尾針輕輕一蟄,我怔怔看著他,木然不知瑟縮。
  宋席遠盯著我,手指輕輕一曲,似要上前,下一刻卻背轉過身,“畫扇。”
  “三公子。”屏風後轉出一女子,麵若秋月眼似翦水。我這才發現這屋子裏竟還有人。宋席遠不避嫌,想來必是他心腹無疑。
  “帶她去換一身衣裳。”宋席遠沉聲命道。
  “是。”那女子走到我麵前,恭謹垂目,伸手為引,“請隨我來。”
  我無暇顧她,起身疾行兩步轉至宋席遠正麵,焦急仰視於他,“我得回去了。我讓人劫了宵兒送回宅中。”
  宋席遠緊抿著唇挑眼看我,“宅中?世子客棧遺失,洛陽城兩個時辰內便會被官府翻個底朝天,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以他的心性,馬上便會發現那戲班子的異常,尋來秦班主一問再順藤摸瓜,你那住處此時此刻說不定已是沸反盈天。”
  “宵兒!”我大駭,此刻再恨自己沒有預留好隱秘退路已毫無用處!我轉身便要奪門而出。
  下一刻卻被宋席遠雙手抓住肩肘,“我已將宵兒帶出來了。”
  “真的?”我望著他,一時不能置信,“在哪裏?我要見他,我現在便要見他!”
  “你若不想讓宵兒看見你這般衣衫不整的模樣,便先去更衣。”宋席遠一眼掠過我的袖口,涼薄諷道。
  被他一說,我這才看見屋角斜對麵銅鏡之中自己滿麵黑灰,衣裳破敗滿目蒼夷,這如何能叫宵兒瞧見……頸上竟還有淺淺一道猩紅傷口,有血珠正慢慢沁出……
  我伸手便要隨手拭去,卻被他一把攥住,“別動!”
  但見鏡中男子卷起外袍袖口,利落撕下內袍一截白淨袖擺,從懷中摸出一小包東西打開,倒了少許淺黃色粉末其上,再低頭將那截白色絹緞在我頸上繞了一圈。
  鏡中,另一雙女子的妙目輕輕一抬,盈盈閃過,竟帶淒婉。魚
  我不由往後一退,避開宋席遠的手。
  “你放心,我不會勒死你。雖然我一直想這麽做。”宋席遠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伸手又將我拉近幾分包紮,言語隱忍刻薄,低眉垂目動作間竟是說不出的仔細輕緩,銅鏡倒映之中,一覽無餘。我一時心緒紛繁難言,垂下眼簾掉轉視線。
  包紮好後,那名喚畫扇的女子領我到內廂換衣,我一看,那衣裳色彩濃重旖旎,輕羅曼紗處處透著風情,不由一頓,那女子卻似立刻看透我的心思,柔聲道:“顧春樓內一時隻能尋到這般衣裳,雖俗媚,卻是幹淨的,並未上過身。沈小姐無須介懷。”寶
  我忙道:“不妨事。是我平日裏穿得太素淨了,一時竟不曉得怎麽係這衣帶。”
  “沈小姐無需操心。” 她溫婉一笑,拿了衣裳替我披上,細心地係上衣帶,那繁複的羅裳紗帶在她一雙細巧的手中宛若花蝶翻飛穿梭指尖,我第一次曉得有人可以美得這般不犀利張揚,卻又處處透著靈秀剔透,便是替人穿衣係帶這樣的小動作在她做來也是賞心悅目。
  不消片刻,那羅裙便被她妥帖披至我身上。
  “好了。”她放下手,唇角舒展出一抹笑,抬頭時幾不可察微微一頓,我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盯著她瞧,甚是失禮,趕忙移開眼睛推門出去,卻聽得她在我身後略帶遲疑輕輕出聲:“沈小姐,他……三公子從來隻宿外廂間,你莫要誤會。”
  我楞了一下,待明白她言下之意,不免苦笑。方才還覺得她心思玲瓏,現下不得不說竟是剔透太過,思慮太多了,所謂物極必反。
  “你多想了。”我答道,頭也不回腳下不停便推門出去。
  宋席遠立於軒窗之前不知眺望何處,臨街的燈火映照在他臉上,閃爍明滅,不辨神思所在,在我推門的一刹那便回轉過頭,一眼掃過我,不自在地咳了咳,道:“你稍待,我去將宵兒領過來。”
  言畢轉身出門。
  就要看見宵兒了!兩年了,我日思夜想的宵兒……我看著緊閉的門扇心中一時七上八下,竟有些近鄉情怯的惶然,不知宵兒可有丁點受傷?不知宵兒可還記得我的模樣?不知宵兒乍一見到本該過世的母親可會驚嚇?不知宵兒可會拿那對付攝政王的鋼針對付於我?不知……
  一瞬之間心頭湧上無數的未知與不確定,在此之前從未有過的疑慮紛至遝來攪得我忐忑慌亂,站也不是坐也難安,隻能在屋內來回走動。不過片刻時間,心中卻已轉遍種種念想,每一種都叫我不堪細想。
  門扇不知何時悄然拉開,我敏感地轉過身,一個軟軟的小影子似離弦之箭一般撲了過來一把抱住我,“娘親!——”
  我被重重地一撞,腳步一踉蹌近乎要跌在地上,不知誰扶了我一下,我稍稍穩住,蹲下身子將宵兒抱個滿懷,原來,之前所有的臆想以及不確定不過是杞人憂天的無稽,霎時煙消雲散。
  我的宵兒從來都是我的宵兒,即便相隔迢迢山水輾轉七百日夜,仍舊是我的那個宵兒,此刻他就在我懷中,仿佛從未分離……
  這個意識讓我一時心頭幸福到近乎絞痛,鼻中酸楚,喉頭哽咽竟是一個字也發不出來。隻能拉了宵兒的小手將他上下左右看著,每一寸肌膚每一寸肌膚地細細看著,確定他渾身毫發無傷方才將腦中繃緊的弦稍稍卸下,屢次涉死之時也不曾掉落的眼淚從心底破閘決堤,洶湧奪眶而出,兩年暌違。
  “娘親,娘親不哭……”宵兒用小手一下一下拭過我的臉頰,替我抹去掉落的眼淚,另一隻小手拳頭攥緊,起誓一般堅毅道:“娘親不怕,宵兒來保護你了!有宵兒在,誰也不能欺負娘親!”
  童稚猶存的眼中閃著小小勇士的果敢光彩,磐石一樣不可移轉,照得一張白嫩的小臉熠熠生輝,照得我的一顆心像麥芽糖遇見暖陽一般近乎要化去,化成一灘幸福黏稠的糖稀……
  我將宵兒的雙手包攏在手心,“好宵兒,乖宵兒,娘親不怕,娘親隻要一看見宵兒就什麽都不怕了!”
  確然,看見宵兒的那一刹那,我頓時如有銅牆鐵壁護身,鐵甲銀盔般刀槍不入,便是冒著有可能被攝政王發現的大諱,便是要我再送上一次性命,又有何關係?為了這一刻,我可以鬼神不懼,何懼生死!寶
  我牽著宵兒的小手站起身時,因著蹲久了難免有些眩暈,身子輕輕晃了晃,手肘一下便被人托住了,抬眼一看,是臉色比方才稍緩些許的宋席遠。
  “去歇息吧,你今日折騰得夠久了。”下一刻便聽得他一麵放開我的手一麵無奈告饒一般道:“好好好,我不碰你娘親,不碰可以吧?你同你娘一並去歇息吧。”
  低頭但見宵兒一雙鳳眼眯著直勾勾盯著宋席遠方才托了我一把的手瞧,貓兒炸毛一般警惕,眼神刀片一樣颼颼飛出,見宋席遠鬆開我方才凱旋收回,轉頭軟軟糯糯對我道:“娘親,我困了~”
  宵兒並不似別家孩子一般粘人愛撒嬌,打從離開繈褓便未與我一同睡過,今夜卻似一尾八爪章魚一般緊緊抱著我,丁點不肯撒手,方才雖說困了,現下躺到床上卻炯炯有神睜著一雙亮亮的眼睛不肯稍待閉上。
  我哄他閉眼,他卻小手抓了我的衣襟甕聲甕氣認真道:“不能閉的,一閉娘親就不見了。”
  聞言,我再度心中酸澀幾欲落淚,吸了吸鼻子承諾道:“不會。娘親再不離開宵兒,不管宵兒閉眼睜眼多少回都在。”
  宵兒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不答話,似是仍不放心。無奈,我隻得轉移話題,問他如何會從京城千裏迢迢跑到洛陽來。
  “我老喜歡三三抱我。”出乎意料宵兒卻似乎答非所問,但緊接著一句話便道出了原委,“三三身上有娘親的味道。我偷偷跟在他後麵跑出來的,跑出王府很多次,都跟丟了,後來,後來都被小舅公抓回去,三三那次偷我的貓,我看見了,又跟出來,跟了很遠,跟到洛陽又跟丟了……”
  宵兒迷迷糊糊說著,終是不敵困倦在我懷中呢喃入夢。
  童音尚且未褪,柔柔軟軟的聲音輕描淡寫說出的事情卻叫我不免心驚肉跳,思之後怕非常,一個五歲的孩童跋山涉水從京城怎樣輾轉才能到達洛陽?這期間遇見的險阻危難又是怎樣?不堪想象……
  天可憐見。

  萬解春?狹路逢?
  夜空無垠,天邊星子微涼,懷裏宵兒漸睡漸沉,麵容舒展,呼吸間尚帶著孩童特有的暖暖香甜。我卻一夜無眠,或許就像宵兒所說,唯恐一閉眼便又是一番改天換日之景。
  眼看著窗外漸漸泛白破曉,我口中有些幹渴,便輕手輕腳從床上起身推開門想去廂房外間倒杯清水解渴,卻不想腳下一趔超險些絆到門邊一物什,我定了定神細細一看,卻不是什麽物什,原是一人。一身白衣勁裝席地而坐,一邊腿微微屈起,手中抱了把寒光寶劍倚門似在睡。那眠卻極淺,在我推門的同時,便霍然睜開一雙毫無倦意的眼,犀利一眯,竟似竹葉般割人,霎那進出一道濃濃煞氣。
  我莫名一怔,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回身把門掩上以免吵醒宵兒,再繞過他去取那八仙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涼茶,順手亦給宋席遠倒了一杯遞到他手中。
  他接過卻不飲,隻將茶杯在手上慢慢轉著,一片孤零零的茶葉在杯中隨水載沉載浮。他垂目看了一會兒複又抬頭看向我,“妙妙,我記得我們新婚那時,你若夜裏渴了起床喝水亦會給我倒上一杯。”
  窗外,萬籟俱寂,整條花街皆睡了去,隻幾家店門外的紅燈籠尚且亮著在風中輕輕搖晃,街麵上不知哪個伶人樂伎散落下一尺桃紅色綢帶有一搭沒一搭地飄著,讓人想起美人麵上的殘妝半卸。遠處河邊升起一片輕柔的霧靄,白皚皚的霧色把一切渲染得隱隱綽綽。
  “哦,是嗎?”我捧著茶杯慢慢吸飲。
  “其實我若夜裏喝水便會睡不安穩,但是你斟給我的我一定會喝,待到後來我習慣了夜裏喝水,你卻又離開了我,我夜夜夢見家中水井枯竭無處覓水源,直至渴醒。”
  話音未落,我的肩膀便被他握住往後一轉,眼前一黑,竟是他低頭吻住了我的雙唇,那樣用力的吮吸,卷走我唇上口中每一點每一滴的茶水,似乎還要進而吸幹我體內掃掃而流的血水一般,那些熟悉的氣味以陌生的強勢充盈闖入在我的口中鼻尖,濕流流地氤氳開,鴆酒一樣鋪散寸寸腐蝕,我眼前一片眩暈發黑,胸口又開始一陣一陣室息般的抽痛。我捂住心口一把將他推開,身子不穩,踉蹌後退了兩步。
  “你莫要太過分!”我抿唇對峙著他的眼睛,胸口劇烈起伏。
  宋席遠看著我,一雙眼彎著,像月下一泓帶霧的淺灣一樣,清澈地憂傷,和方才強勢的進攻之人判若兩人。
  良久之後,聽得他夢囈一般慢慢開口:“妙妙,過去那些年,你可曾在某日某時抑或是某刻,對我有過丁點,不,莫說丁點,即便是分毫的情意?”
  嗬…… 我閉上眼,想笑卻笑不出。怎會沒有?我這樣一個隨遇而安無欲無求的傻瓜。不管是之後的宋席遠還是之前的裴衍禎,我都是那樣虔誠地想要做好一個妻子經營好一份平淡隨緣的幸福,可是幸福是沙子呀,抓得越緊流得越多,我這樣一截過河用的木樁子畢竟又傻又呆,怎麽能和兩個滿腹曲折深沉心懷天下的大人物匹配?木頭配木頭,土豆配土豆方才正道。物競天擇,本是強者勝出弱者伏誅,隻不明白為何宋席遠這強者勝了之後還非要回頭從水裏撈我這截朽木又有何意趣?擺著看?劈柴燒?
  “你又何曾?”我幽幽答他,“為何問?何必問?我們彼此彼此罷了。”
  宋席遠別開眼看向窗外,許久之後回頭,眼神回複清明,仿佛方才的一切不過是孩子的一時興起,過眼即忘,“待天明之後,畫扇會帶上一行人去郊山南麓的白馬寺燒香,你與宵兒喬裝其中,屆時畫扇她們離去,你與宵兒便暫居寺內。我派人散布宵兒行蹤疑點,望能引開攝政王。
  他說完後便推門進了內廂,取了宵兒的一件衣物與隨身帶的彈弓,臨了坐在床沿細細看了眼宵兒,俯身親了親他的額頭,宵兒在夢中轉了個身,咕嚷道:“三三…… ”
  宋席遠背對著我看不清麵上神色,但見他頓了頓,回身出來之時麵色如常,對我道:“我回長安去了。無人知悉我在洛陽,久留必會傳入他耳中,眾人行跡必遭敗露。明日洛陽城中必被揭個底朝天,城門也莫要想出,那白馬寺雖香火鼎盛人來人往,卻是個熱鬧卻安靜的去處,無需出城卻在山中,你和宵兒可安心居於廟中,靜候消息。”言畢利落轉身推門而出。
  “席遠…… ”我出聲喚了他一句。
  他應聲回頭,眉眼彎彎衝我一笑,竟又是當年那個風流名聲滿揚州的輕桃飛揚公子樣,我朝他微微點了點頭,他轉身攜劍揚長而去,晨霧中隱約背對著我高舉起雙手合抱一拱。
  第二日,我與宵兒在畫扇的掩護喬裝下轉移入了白馬寺中,這山寺果如宋席遠所言是個熱鬧卻安靜的所在,聽晨鍾暮鼓觀山花斜陽落,又有宵兒陪伴身旁,時間便像沙鍾的影子一般一滑便過去了,轉瞬己過近十日。宵兒亦對這山寺間的安靜清雅喜好非常,有時聽老禪師講講佛經,有時便在山中閑逛逗惹那些山林間的小獸和林鳥。
  這日,宵兒說在山上尋了個好地方要帶我去瞧,還讓我閉上眼睛不許偷看,我笑著任由他牽著我在林子裏繞來繞去,隻聞得絲絲縷縷嫵媚的香氣若隱若現漸行漸濃,當霄兒停下讓我睜開眼時,那樣赫然闖入眼簾的一片剪雲批雪蘸砂不由叫我震撼非常,分明是暑末,在這寒涼的山間不想竟開著這樣大片的牡丹,恍若四月始降。萬斛春光潑天來,不食人間疾苦地美著。
  “娘親,好不好看?我昨日找到的。這花的味道就和娘親身上的味道一樣香。”宵宵回過頭對我笑,鳳眼裏藏著小小的邀功之意。
  “好看,真是好看!”我蹲下身子摸著宵宵滑嫩的小臉。
  宵兒帶著矜持的得意轉過身,彎身頂直地在花叢裏挑了一朵丁香紫色的牡丹拔出來,用小手捏著花莖靈巧地別在了我的前襟上,“娘親更好看!”
  宵宵挑了鳳目看看我前襟的花再看看我的臉,似乎對自己挑的牡丹滿意非常,揚了揚下頜,那樣瞬間閃過的內斂矜貴讚賞之意竟一下腳我眼熟非常,生生頓在那裏,心下竟生出一種莫名不詳的預感。
  “娘親不喜歡嗎?”幸得宵兒出聲將我一時出走的深思喚了回來。
  我捏了捏他的小手,笑道:“宵兒挑的娘親自然喜歡。”
  回去時,我將宵兒背在背上沿著山路抬階而上,宵兒起先一個一個數著那些錯落連綿的石階,之後想是數累了,趴在我後背貼著我耳根道:“娘親,等宵兒長大了來背你,好不好?”
  明明奶聲奶氣的童音卻一本正經地說著鄭重的話,叫我心中一麵暖融一麵好笑,揶揄他道:“我們宵兒大了以後要背媳婦的,到時候呀,就不要娘了。”
  “媳婦是什麽東西?”宵兒哼了一聲,不解又不屑地出聲排斥。
  我失笑出聲,一手在後背托住他,一手繞過去他的咯吱窩,宵兒同我一般最是怕癢,三兩下便咯咯地笑開在我後背扭做一團。
  我一麵同他鬧作一氣,一麵腳下不停,慢慢背著他向上走,轉過山路上花木扶疏掩映的一個轉角,遙遙看得三人慢慢從山路那頭向下行來。我一下渾身僵住,反手便捂住了宵兒的嘴巴。
  宵兒何其聰穎,立刻便消了聲音。
  但見行來三人,為首是一嬌美丫鬟,手上挎了一個精致提籃,步子邁得甚小,徐徐而行,顯是為了照顧後麵隨行之人,中間一個墨衫公子,雙目清亮,身姿挺拔若山間翠竹,隻是腳下行得極慢,其後一個美婢身姿輕盈眉間英氣若隱若現,身側配一短劍,顯是會武。
  攝政王……
  我霎時如墜三九大寒,渾身涼徹,方才莫名湧上的不詳預感不想竟然這麽快便應驗了。正是狹路相逢,進退維穀。唯願方才隔著一段遙遙山路隔了鳥語蟲鳴森森古木,此人並未聽見什麽。
  我慌亂將背上的宵兒轉過來放在懷中抱著,想了想,又將宵兒放下擋在身後掩耳盜鈴,權當這樣便能將宵兒遮住叫人瞧不見,不想宵兒掙了掙卻從我後麵掙脫站到我麵前,蝗臂當車一般欲將我護在身後。
  我一時著急踏了一步欲伸手拉他,偏偏此刻自己不爭氣踏空了一階石階,腳踩一歪,卡在了一個開裂的石縫裏。
  眼睜睜看著那三人漸行漸近,我卻分毫動彈不得,隻能拉著宵兒貼緊山角石壁一側,盡量讓出一邊本不寬敞的行道,一麵屏息低頭用手給自己的腿上暗暗使力,欲將受困的腳踩拔出來。
  但是,那腳踩與石縫相摩擎,越拔卻是越腫脹,都劃出了一個血口子尚未拔出。隻得作罷,當自己亦是塊山間的啞巴石頭,也不許宵兒動彈。
  我垂頭看著一雙、兩雙鞋從眼前緩緩行過,每一下都踏在我心中那根緊繃的弦上,震出的嶺鳴回蕩心頭,喧囂於塵震耳欲聾。
  直到第三雙鞋從我眼底掠過,我方才稍稍紓緩,不得不慶幸他今日隨行的兩個丫鬟既不認得我亦不認得宵兒。
  “這位夫人可是有麻煩,”
  孰料,就在下一刻那末尾的丫鬟卻突然回頭,看著幾乎要和石壁融為一體的我。前麵二人自然頓下腳步。

  石榴籽?許願人?
  “這位夫人可是有麻煩?”
  孰料,就在下一刻那末尾的丫鬟卻突然回頭,看著幾乎要和石壁融為一體的我。前麵二人自然頓下腳步。
  困獸猶鬥,我不答那婢女,隻恨不能剜足脫險插翅逃逸,手上力氣使得越發大。不想腳踝側一陣急劇摩擦之痛過去後觸及一絲涼,竟是被我生生奇跡般拽了出來。我淡然用裙裾掩了腳踝,伸手若無其事牽過宵兒,抬頭衝那美婢溫和一笑擺了擺手,便攜了宵兒繼續沿著山路向上行去。
  雖麵上裝得天下太平,腳下行步亦嫋嫋緩緩不急不慢,恐怕隻有天曉得我有多害怕惶恐,脊背繃得緊直,心跳如擂鼓,掌心之中汗如漿注。
  上了約摸四五石階,聽得一個清清涼涼的聲音問道:“怎麽了?”
  我握著宵兒手心一緊。
  那美婢答曰:“一位夫人帶了幼子上山,奴婢看她麵有難色,誤以為被山路絆了腳。”
  他未接話,亦未聽見離去的腳步,沉默的須臾間安靜得叫人窒息。不知此刻那人是何神態可曾起疑?心中想回頭去看,卻不能回頭亦不敢回頭,唯恐一回頭便中了魔王的巫術。
  “哦~”他終是溫言出聲,“可有事?”
  “看是無大礙,那夫人已帶著孩兒走遠了。”婢女恭敬答道。
  我牽著宵兒一步一步邁上石階,腳上如偶人一般保持著粉飾太平的悠然婷嫋之姿慢慢行著,渾然不知何來何往,耳中若填棉絮嗡嗡作響。直到宵兒拽了拽我的衣擺,我才驚覺頓下腳步,猛然一個回頭看去,山路清幽,茂密橫斜的樹影下再無一人,空蕩蕩僅餘兩葉牡丹花瓣零落於青石板路上,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我渾身一鬆懈,蹲下身抱緊宵兒,恍若噩夢初醒一般覺得有些不真實地幸福。
  “娘親也怕舅公?”
  我一怔,“怕!很怕……”
  忽覺腳上刺痛非常,我低頭揭起裙擺一角,這才看見自己腳踝上被石鋒割得斑駁,方才全身警戒防備竟絲毫不覺得痛,如今紓緩放鬆下來才看清那流出的血都已凝結成暗紅。那人就是這般,不論我披了多麽厚重的鱗甲戒備森嚴自以為防範得滴水不漏,戰鬥過後卸下盔甲才發現裏麵已是血跡斑駁傷痕交錯,他擁有一樣神奇的法器,無需擊碎刺穿鎧甲,便可傷及對手柔軟最深的內裏。
  這樣一個魔王的寵兒,我一介凡人怎能不怕?
  “娘親莫怕。我有銀針,可以紮舅公。”宵兒出聲打斷我的走神,從袖兜裏掏出一把長短粗細不一的鋼針給我看,我看著那亮閃閃的銀光,竟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宵兒下一步卻又從袖中拿出一小瓶褐色的傷藥蹲下身子,用小手握了小心翼翼地將那粉末倒在我的腳踝上。
  宵兒這麽丁點大為何會隨身帶著這樣的傷藥?我一下抓過宵宵的小手,“宵兒經常受傷?”
  “沒有呀。”宵兒抬頭,白淨柔嫩的小臉上盡是不解,見我盯著他手上的藥看,臉上竟升起一股倔強的別扭,收了藥嘟起小嘴別過臉去。
  “宵兒。”我拌回他的小臉看著他,“和娘親說實話。”
  宵兒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足尖,片刻之後小聲囁嚅道:“我若白日用銀針紮了舅公,夜裏……夜裏,等他睡著了就給他上一點藥……”語氣之間一副心不甘情不願,對自己的舉動視若投敵叛國一般地不齒於言,末了還補上一句:“一點點,隻上很少很少的一點點。”
  我一時之間心緒紛繁無語訥言,隻伸手摸了摸宵兒柔軟的發頂心……
  待我一跛一跛拐著受傷的腳和宵兒返回白馬寺時,已是暮色四合,斜陽的金光打在古刹暗紅的牆上,蒼涼地斑駁,寺內一排排石榴樹被碩果墜得枝椏低垂,正是聞名於世的“白馬甜榴”。
  我信手摘了一個坐在樹下石墩子上慢慢剝給宵兒吃,宵兒卻不依,非要奪去剝給我吃,我笑著依了他,隻是,這石榴皮薄籽多,一剝皮便難免散落到地上,我遂囑咐宵兒去寺中的齋房裏借隻瓷碗來裝,莫要汙了小師傅打掃得幹淨的青磚地。
  將近傍晚,殿內傳來的誦經木魚聲漸漸低沉,尚有香燭焚燒的餘味繚繞寺中,嗅入肺腑,有種寧靜而神聖的撫慰之感,等宵兒取碗的工夫,我坐在石榴樹下拜祭許願的香客們陸陸續續離開,心中漸安,想來今日偶遇三人亦和這過眼如織的香客一般是慕白馬寺之名而來朝聖祭拜的,並非得了什麽風聲來擒我或奪子。
  這般一想,我便覺得腳踝也不是那麽疼了,站起身走了兩步。今日一難得以有驚無險地逃脫,不得不說冥冥之中得了佛祖神仙庇護,自當拜謝。
  我繞道天王殿,在門外取了三支香點燃,跨過金漆門檻入內叩拜禮佛。香案一旁站了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和尚一手執佛珠,一手敲金盂在念經。香案前三個蒲團左麵與中間有兩個已有香客跪著在祈願,我便擇了右麵一個跪下參拜。
  堪堪拜過兩下,便覺身旁居中的那個香客已拜畢起身,唯剩我與左麵的一個香客。我目不斜視仰望巍峨在上的佛祖,心中默念了幾句“多謝佛祖佑護”,便起身將香插入了香爐之中,空手拜過兩下轉身正待離去,卻聽得那小和尚道:“這位施主,香已焚盡,莫要燙到手。”
  我應聲隨意抬眼看去,始知自己黴運多得竟是叫佛祖亦無從庇護。
  不知何時去而複返的攝政王正跪在那左側蒲團之上,一雙白皙修長的手執一束馨香,兩頁廣袖滑落肘彎垂散而下,似鴉翅一般靜靜匍匐。瓷玉的麵龐映著淡四周鼎盛燭火,虔誠到近乎聖潔。那手中的香已焚到盡頭,香灰散落在手背上,燙得隱約幾處斑駁紅痕。
  “施主可是許了許多願,竟長到這香都燒盡了還未說完?我師傅說了:許願不在多,在乎誠。多而顯貪,未必靈驗。”那小和尚又道。
  聽得那人恍惚回神般幽幽道:“不多,唯有一願。”忽而又自嘲一笑,“隻是說得多遍了,一不留神竟連香也燃盡了……”
  我僵著身子站在佛前,如被魔咒定住。
  一位老師傅端了菜籽油上前給佛燈添油,收回油盞時緩緩捋了捋白須,麵容安詳地看著那人,一雙滄桑之目堪透世事,“世間一切皆幻象。執念太深不過是畫地為牢作繭自縛罷了,累人累己,未必是好。不能了,不能悟,不能舍,不能棄,參不透,舍不得。萬般苦痛由此而生,如此則生之若死,反複如墮阿鼻下獄,不得解脫。”
  那人滿目淒荒,萬盞燈燭竟無一能倒映入內,“師傅所言本是理。隻是,碌碌凡塵中若能知曉究竟什麽是自己的‘不能了,不能悟,不能舍,不能棄,參不透,舍不得’不才是真正幸福?我卻愚鈍,蒙蔽了雙目,為了混珠魚目將自己的‘不能了,不能悟,不能舍,不能棄,參不透,舍不得’了了、悟了、舍了、放了、透了、棄了。”
  “歲月忽已晚,思君令人老。我本在阿鼻,又何曾有墮獄之說……”
  “娘親,我剝好石榴了。”一個童音清脆地穿過靜謐的佛堂,穿過凝重繚繞的煙氣破空而來。
  須臾凝滯,有人低緩開口:“宵兒……?娘親……?”
  一陣晚風忽至,淩亂拂過山門東麵高聳古秀的齊雲塔,供奉舍利子的四方佛塔飛簷層層重重,簷角上懸掛的玲瓏銅鈴從各個角落搖曳作響,串串連音,急雨拍靜塘一般漣漪清脆。
  有人急轉過頭,香爐燭台油燈被一一帶過,跌碎一地。
  “是……是你嗎?是你嗎!”
  刹那,魔咒驟然破裂,我一下調轉過頭拔足狂奔。
  天旋地轉之間,在一棵繚亂的石榴樹下,有一隻鐵鉗一般的手從天而降牢牢箍住我的手腕,“是你嗎?”
  我瘋狂地掰著那隻冰涼的手,垂死掙紮。
  “妙……妙兒……真的是你嗎?”那人猛烈地將我抱入懷中,下一刻卻小心翼翼到近乎壓抑,緩緩伸出手來便要摸我的臉,夢囈一般,“妙兒,你還活著……果真還活著,是嗎?”
  我低下頭拚盡全身氣力去咬那手去推那胸膛去碾那腳,卻是全然徒勞,那人如藤蔓生根牢牢地將我嵌在懷抱裏,一寸一毫不肯移動。唯有袖兜中落出一朵丁香紫色的牡丹,花瓣零落一地。
  “不要走,妙兒,不要走!”那雙如水清亮到幾近荒蕪不能倒映的眼,此刻卻固執地將惶恐驚亂的我清晰地倒影、攝入眼底,仿佛要抓走我的魂魄,就此便囚禁在那雙眼中。


  傾盆雨?光陰痛?
  那雙如水清亮到幾近荒蕪不能倒映的眼,此刻卻固執地將惶恐驚亂的我清晰地倒影、攝入眼底,仿佛要抓走我的魂魄,就此便囚禁在那雙眼中。
  “不要走,妙兒,不要走!”
  ……
  我看著這個人,就隻這麽看著,刹那,那記憶中刺骨的傷痛便瞬時蘇醒,泛濫四肢百籟,爬過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頭發絲每一絲呼吸,一直深深地侵蝕腐化到骨髓之間,似一隻無形的手牢牢地攥住我的五髒六腑,叫我死不得生不能,唯有淚水洶湧而出,懦弱地洗刷過臉龐,滑落那人前襟,阡陌縱橫。
  為什麽?為什麽還要來擒我?我還能有什麽?他還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妙兒,你哭了嗎?”他手足無措地撫上我的臉,聲音殘破竟帶哽咽,“不要哭……”
  我用力地別開臉,生硬冰涼開口:“王爺請自重!世上再無沈妙,民女姓許名笙。”
  那人一頓,四周風停,“許笙……許……生?”
  “放開我娘!不許你碰她!”突然,宵兒不知從何處追了來,手中一把鋼針悉數紮在那人臂彎處。
  那人卻無一絲一毫的撼動,反而更嚴密地將我納入懷中,在我耳邊沉沉道:“妙兒,若非我亡,此生,我再不會放開你。你、我和我們的宵兒,我們本是一家!”
  宵兒……是啊!我唯有的最後一樣寶貝!他此番捉我定是為了搶奪回宵兒!
  “宵兒,快跑!”我再次開始拚了命地捶他咬他推拒他,不顧一切,然而一切動作在那人桎梏般冥頑不靈的鉗製中全是徒勞,仿若被魚竿一杆甩於岸邊垂死掙紮的魚,隻待脫水窒息。
  宵兒亦是頑固至極,竟是毫厘不肯挪動,鋼針用盡,竟俯身撿了個碩大的石榴要和那人對峙。
  我驀地停了掙紮,抬頭陰冷在他耳邊道:“何來一家之說?王爺謬矣,我等平民不敢高攀,即便宵兒生父乃王爺同母異父之弟,也不過王爺一門遠房之親罷了。”
  那人微不可差輕輕一窒,麵色煞白如灰燼,慘淡一笑,恍若膽汁苦咽,“妙兒,你何苦……兩年了……整整七百三十六日……”
  “小舅公——”宵兒竟直挺挺跪倒在他跟前,一雙小手攥緊那人袍擺,“宵兒乖,宵兒聽小舅公的話不亂跑……你放了我娘親,好不好?娘親她怕舅公呀,很怕很怕……”
  聞言,那人身形虛晃,竟似被千斤鐵錘直搗麵門要害一般,瞬間潰散支離破碎,趁著他深思不屬恍惚遊離的一刹那,我隔開他的手臂,借力往下一蹲,自他臂下鑽出逃脫,俯身抱住宵兒慌不擇路便往山下跑去。
  不知何時天公變了臉,濃稠的烏雲層疊蒸騰遮天蔽日,少頃,黃豆大的雨滴密密篩下,濺起一地塵土飛揚。一道鋒利的閃電劃破天際,直直劈在我眼前五步開外的一棵雲杉樹頂,訇然起火,一聲悶雷緊隨其後滾滾轟鳴而過。
  我被驚得腳下一崴,歪跌在石道一旁,慌亂之中僅記得緊緊將宵兒抱在胸前護牢。
  “施主留步!”
  我在鋪天蓋地的急雨之中匆匆回首,但見正待騰躍追蹤而來的攝政王被一左一右兩個和尚架住胳膊,“施主留步!寺院清淨地,何苦為難婦孺幼小?”
  那人麵色一冷,竟似急火攻心,生生運氣掙脫兩個高手的壓製,嘴角沁出一縷鮮紅,踏過雨幕便要追來。
  我咬牙轉頭一手撐了石壁起身,一手抱著宵兒一瘸一拐往山下挪。
  又是一把閃電劃過頭頂,直劈我身後而去,一聲脆響引得我再次回頭,隻見一棵參天銀杏被攔腰劈過,截斷倒塌,正擦著那人鼻尖而過砸在他麵前,他足下一絆,跌倒在地,“妙兒!莫走!宵兒~”
  那人在一片泥濘之中似瞬間失了方向,一雙手胡亂地在虛空之中抓著,不辨東西南北,淩人的氣勢登時被大雨滌蕩全無,刹那間,那夜火光之中的無錯彷徨再度重現,孩童一般脆弱無助……
  不能聽!不能看!我伸出一隻手捂著耳拚命搖頭,強製自己閉眼回轉過身堅定地往下行去。
  下一刻,我懷中的宵兒卻掙紮著掙脫了我的手臂滑下地去,雨中,一雙鳳眼翦翦盈盈望向我,奶聲奶氣道:“娘親,小舅公什麽都瞧不見,宵兒不能丟下他……”
  看著宵兒雨幕中跑向那人,我為他拚出的一身氣力霎那被抽得幹淨,再撐不起心中的萬鈞之重,足下似經脈盡斷,跌倒地上,疼得剜心噬骨手指都蜷了起來。
  我想哭,可是卻不知該怎麽流淚,在絕望與惶恐之間遊離,唯一的感覺便是傷!傷!!傷!!!
  絕望自己瞬間的心軟,惶恐自己須臾的停頓……究竟要怎樣才能心如頑石無堅不摧?裴衍禎!你欺人太甚!
  我心中絞痛雙目一黑,便再無知覺。
  ……
  再次醒來時,四周寂寂,帳外油燈如豆孱弱非常,我隻覺額頭被碾過一般疼痛,伸手欲撫額際,卻怎麽也抽不出手來,待雙目漸漸適應這幽暗的光線後才依稀看清,一人渾身淋漓透濕正抓牢我的手坐於床畔,前額趴在交疊的手上,似石化入定一般紋絲不動。
  我那隻手被握得近乎麻痹,隻得伸出另一隻手去推,那人卻仍舊巋然不動,唯所觸之處一片灼燙……莫不竟是暈厥過去了?
  我坐起身來正待喚人,便聽得兩聲“得得”叩門聲,原是寺裏的一個小師父來送薑湯,見我伸手在掰那人手指,搖搖頭道:“女施主不必做無用功,方才廟裏兩個會武的師兄合力也未能將這位施主拉開,方丈也來勸過,這位施主卻是軟硬不吃,濕衣都不肯換,執意守於榻前。”
  “他……他昏過去了。”我打斷小師傅的話。
  小和尚上前一看,便急急出門喚來兩個師父,二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未能將其手指掰開,那修長慘白的手指似在昏厥之中亦有意識,牢牢抓緊我的手,手臂緊繃,一絲一毫都不懈怠。
  無法,總不好眼見廟裏的師父為難。我起身下了榻,讓兩位師父將他抬於榻上,我既不得掙脫,便隻能由他握著手倚在榻旁竹凳上。
  方丈給他把了脈,斷道:“這位施主脈象不穩,應曾罹患重症,稍有風吹雨淋必得風寒,須得靜養。更兼心脈鬱結凝滯,十二經脈受阻,心病之重,病入膏肓,藥石罔效,老衲現下開個方子也隻能權作退熱去燒之用,治標不治本,唯有放下心中千鈞重,其病方得不治自愈。”
  我聞言不語,老方丈歎了一句,抄了個方子交給小師父。
  榻上人被灌下藥後約摸一炷香的工夫便開始發汗,輾轉反側,眉頭緊皺囈語不斷。之後,不知夢見了什麽,麵色益發青白,將我的一隻手越握越緊,力氣之大近乎要將我的一把指骨碾做齏粉。
  我痛呼出聲。
  他應聲乍然醒轉一下坐起,脫口便喚:“妙兒!”
  我趁勢抽出手來,卻被那力道震得退了幾步直至門邊。
  但見他從夢中驚醒,握了握空空如也的手心,臉上一片空白,僅有的一絲血色疾速褪去,一雙點漆烏目空蕩蕩淒惶惶,下一刻,便從榻上一躍而起,跣足於地,撞翻桌椅藥碗狼籍一片,一路摸索毫無章法。
  “妙兒,你在哪裏?”
  我不應不動抱攏身子蜷在門邊,埋頭於雙膝之間。
  直到一雙冰涼的手小心翼翼地撫上我的脊背,卻又似被滾水燙著一般,急速一縮,聞得他呼吸一窒,下一刻,我便被他囫圇納入懷中。
  “妙兒,你還在……還在……”一句劫後餘生一般的長長太息。
  為什麽?為什麽就不能假裝從此陌路呢?既然看不見了,那麽,便當不識、不知、不認得,再互不相見。作甚要這樣逼迫我,將我迫至退無可退的逼仄角落裏?
  舊年成灰,經年蒙塵。那些凝滯了的時光被放出匣子,荏苒歲月四處流溢,輕描淡寫,伸手一拂,指尖便是一片荒蕪。
  幾滴滾燙的液滴落在我的背上,濡濕了本就濡濕的衣裳。
  “妙兒,再也不要離開我了,好嗎?兩年,整整七百三十六日……日日午夜夢回都是絕望,心口斬刀瀝血……我可以習慣孤獨,習慣煎熬,習慣想念,卻永遠不能習慣看不見你……”
  我木訥訥直直看著遠處,自言自語:“我什麽都沒有了,一無所有,真的。你不必再假裝對我用情至深了,我過去很傻,什麽都當真……隻是,我連性命都拿來取悅你了,你以為我還能剩下什麽呢?說吧,你如今還想要什麽?宵兒嗎?我唯一的念想,你也要拿去嗎?”

  裝珠櫝?櫝中珠?
  “我隻想和你在一起。”
  他單手將前襟解開稍許,探入中衣內取出一個物什,摸索著掛在了我的脖頸上,帶著溫熱的氣息和他特有的墨香,沉甸甸地墜在了我的胸前。
  我低頭看了看,伸手握著緩緩摩挲,竟似雙眼亦不能視一般,不可置信地一點一點摩挲了一遍。
  那是我娘給我的骨雕小鹿,蠟封嚴絲合縫,昭示著從未被打開過的完璧。
  “妙兒,我不會與你爭搶我們的孩子,”他低下頭將鼻尖抵著我的鼻尖,雙目凝神流光,竟叫人錯覺與我對視一般,氣息緩緩拂過我的麵頰,“亦不要這陸家的財。沒有你,我一貧如洗,便是十倍百倍陸家之財傍身,也不過是個潦倒至極的蓬門篳戶……過去,我做錯了許多事……做了許多錯誤的決定,寒了你的心……”他的臂膀不著痕跡地抱著我收攏了幾分,審慎而小心,“可是,妙兒,你可能聽我一說?”
  我握緊鹿墜,低頭不語。
  他抱緊我,將下頜靠在我的肩窩上,不讓我看見他的麵孔,聲音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顫抖,“妙兒,別丟下我一個人,別再讓我夜夜對著硬冷的棺木,對著用盡一切辦法也無法留住隻能一寸寸被腐蝕的冰涼屍身,錐心噬骨……留在我聽得見觸得著的距離內,可以嗎?”
  我望著窗外成片成片的石榴樹,低低歎了一口氣,“榴子、留子,你做甚讓我吃了兩年有餘的避子藥,卻又讓我生下宵兒?而你又可曾知曉那些藥有可能讓我今生都無法生育?”
  “知曉。”他沉聲開口,口氣絕決,“便是你我二人因此終生無後,亦不能讓你以性命為博!皇帝早疑心於我,若你有孕,母子必遭毒手。我絕不能讓你因此涉險。”
  他稍一轉頭,耳廓後的一顆淡得幾乎氤氳不可見的痣赫然正對我的眼角,“宋席遠登門求親並非經我授意,我若授意他娶你,又如何會連夜借故尋釁將他拘至衙門問話,之後又派人燒了宋家天一閣後倉?隻恨他竟提前上門迎你,展越拘他之時已是禮成……”
  “或許你質疑我當初娶你是為了拉攏沈家……我如今不能再欺瞞於你,不錯,最初,我是為了逐步收攏沈家勢力而上門提親……但是,當我接到那荒天下之大謬拆散你我夫妻二人的聖旨時,無異於晴天驚雷,自己亦不知是為了失勢於沈家,還是因為你之後見著我那句客氣而疏遠的‘小娘舅’而如鯁在喉。”
  “我自問素來冷靜自持,然而,那日沈家夜宴,見你醉了酒,一時胸臆之間滿是思念……是我,避開眾人將你抱入帳中……
  “十數日後端午,汶水河畔,看見你為宋席遠所救,被他抱在懷中時,我竟是想都不曾多想,眾目睽睽之下便上前將你奪了回來,那時,我才清晰地知曉,這樣的感受原來就是嫉妒……之後聽聞宋席遠上沈家提親,而你父親竟當堂應允,於我不啻於當胸重擊,隻要一想到另一個男人將要如我曾經一般擁你入懷,便覺五內俱焚,錐心疾首。
  “在揚州地界,宋席遠之所以敢大張旗鼓將你娶入門而絲毫不忌憚於我,正是自恃皇家對其財勢的依仗。”他停了停,下頜一緊,似隱忍非常,“你入宋家兩月餘,我夜夜輾轉不得安枕,恨不得持劍闖入宋家將你劫出。然而,逞一時之勇容易,往後卻如何?我不得不強自按捺,從長計策。
  “常日裏給宋家人診脈開補藥的大夫乃是我安插之人,早在你入宋門未滿兩月給你開日常補藥時,便已診出你有孕在身,隻是隱而不報,先告知於我,我一聽聞你有孕的大概時日,便知曉定是你我二人血脈,雖我之前兩年一直讓你吃避子藥,但是一聽到你有了我的血脈,除卻充溢滿心的意外狂喜,再無他念,唯盼孩子呱呱墜地母子皆平安。”
  “隻是同時亦隱憂漸生,唯恐你為皇家或宋家所迫害。如若大夫說出實情即你有孕三月,雖可迷惑皇帝之眼,以為既非我亦非宋席遠之子,保住腹中胎兒及你性命,但你名節卻會受辱,且恐宋家人對你不利。”
  “我遂心生一計,讓那大夫稱你有孕四月,則世人皆知為我之子,宋家定不敢傷你,卻也不能容你,你便可名正言順回歸裴家,為防皇帝對你母子不利,屆時我再尋個有孕的替身置於家中,將你藏匿於安全隱蔽之處待產便可。
  “未料,宋席遠亦收買大夫直稱你有孕兩月,之後竟引來了宮中禦醫,更未料那禦醫竟直言你有孕三月,根本並未給宋家撐腰,足見皇家雖依仗宋席遠,卻絕不放心坐視宋沈兩家安穩聯姻做大,正欲借此機會拆散兩家,扼殺宋家勢力。
  “宋席遠至此方才看透皇帝隻為利用宋家卻從根本上防備宋家且過河拆橋的險惡居心。我二人亦是自你自寫休書回歸沈家之後方才結盟聯手。”
  我手上不自覺動了動,他卻似知我所思所想一般,接道:“我與宋席遠並非同父異母兄弟,毫無血脈牽連。那日中秋夜之所以與你如此說,乃是我察覺牆外有異動,兼之彼時我獲悉餘孽平王曾屢次遣人欲拉攏宋席遠,故而猜那牆外定是平王保皇餘孽,故意說與他們聽,意圖混淆其人,放棄拉攏之舉。孰料,之後,……”
  他抱緊我,似噩夢重現眼前一般微微發顫,不能自已,聲音沙啞連聲隻喚我的名字。
  我默默聽完他的敘述,任由他抱著慢慢回複平靜,方才鼓起勇氣輕聲開口,“你說的那些太複雜了,我不懂。我隻問你一句,‘或抄或誅’可是出自你之口?”
  他猛然一滯。
  我伸手拂過他額前垂落的幾絲軟發,“衍禎,告訴我實話。你今日說什麽我皆信,隻是“不要再騙我了。”
  我垂下頭,看見喉結在他修長的頸部輕輕上下滑動了一下,良久之後,聽得他澀然開口:“是,是我說的。”
  心中一下涼到了最底……
  “那允諾兵變事成後將沈家鋪麵分號一百六十一處,並掌河運十八條線販絲綢至六省之權給宋席遠,亦是你?”
  “……是。”
  “你拖至與秦小姐拜堂當晚方才當堂拒婚,為的可是博取沈家信賴,並讓皇家放鬆警惕?”
  “……是,卻也不是。”
  “你之所以選財勢不如沈家的宋家結盟,便是因為宋家本是皇黨內僚,可與你作內應,如此功用是十個沈家也抵不上的,是嗎?”
  “……是。”
  “所以,沈家一開始便是你們結盟的利益交換先決?”
  “最初是,可是後來並非如此,一切皆變了……”
  “是我,從中打散了你的全盤布局?”我笑了笑,安靜地自問自答,“似乎不大可能。連我懷上宵兒亦是在你的計劃之中,草蛇灰線,伏延千裏,你一直都是這麽一石數鳥、連環成計,你愛的、你憎的、愛你的、憎你的,每一個人都是你手中精雕細刻的皮影,按照你的戲本被操控著袍笏登場,每一出戲都纖介不遺天衣無縫。整個天下,在你心中,不過隻是一盤局!”
  我抽手便打了他一記耳光,震得掌心麻痹指骨裂痛,“你這樣算計我,憑什麽要我留在你身邊?”
  他被我打得偏過頭去,嘴角沁出血漬,我心中一痛,別過臉,硬咽不能抑,“你曾經愛過什麽人我不知曉,但是,我一定是你心中最憎惡的那個。否則,你如何狠得下心如此對我?這一掌我替我自己替宵兒替整個沈家敬你!”
  我閉上眼,滿室闐寂無聲。微風吹過鬢角,帶起碎發一陣漣漪。
  我咬緊牙,狠絕道:“不隻是這一掌,今日,你隻身在這深山老廟之中,就不怕我殺了你?”
  一雙修長的手撫上我的臉,一點一點仔細擦過我的腮頰,淡然道:“怎樣都可以,隻要你不再流淚。”
  我揚起下頜,有水漬順著頰側滑落地上,我這才發現自己已是潸然滿麵。我伸手囫圇一抹,笑道:“你怎麽能總是這般言語溫柔情深繾綣?好似天上地下,你眼中……獨我一人。”
  “妙兒,並非‘好似’,本是實情。”他沙啞開口,聲音溫柔得近乎虔誠卑微,“自你離去,我夜夜等你魂魄入夢,卻從未盼得哪怕是一角背影,我知曉你定是恨我入髓,連離魂都吝於踏入我夢中半步……過去我確實做錯許多事,傷你至深,叫我追悔莫及,如今你可否再給一次改過的機會?”
  我握緊胸口鹿墜緩緩開口:“你可知何為櫝,何為珠?這陸家財產方為蚌珠,我本不過是
  隻裝珠用的木櫝,今日,即便你願意在江山穩固錢財無憂的前提下做那愚不可及的買櫝還珠之人,難道我這廉價的木匣子就該感恩戴德地承情嗎?”
  “妙兒,為何你總要這般自貶?”他蹙眉,“你既不是櫝也不是珠,你隻是你。沈妙與江山,沈妙在前,江山在後。今日我允你的,一定做到。”他雙目清亮堅定對著我,仿佛欲一眼“望”入我的雙目之中。
  我撫上心口,胸臆之間一陣翻湧潮汐起落,久久不知作何言語。
  他亦不出聲,靜靜地攏著我,一雙午後佛前尚且幹涸的眼此刻卻如泉眼複湧般泌出好絲絲縷縷的清水,星星點點地蕩漾著殷殷期盼,輕輕側耳,似乎唯恐錯過丁點言語聲響。
  那樣凝神的目光,一舉手一投足間不經意的動作,氣勢猶在,仿佛根本不似一個失明之人,便是我挨得這般近,若非之前所見,現下這般對視竟根本看不出端倪。隻是,那刻意勉力搜尋捕捉我雙眸的眼神卻泄露了他的逞強,是啊,他那樣驕傲雍容的一個人怎能容忍自己的雙眼瑕疵,他努力地根據聲音追尋我的位置,努力使雙目凝神清澈如常,欲讓人忽視他的失明……
  我高高舉起,本欲再痛擊他一個耳光的手落了下去,卻似有自己的意識一般,非但沒有狠狠打上他的臉頰,反而輕得不能再輕地拂上他的眼,“你的眼睛怎麽了?”當下說完,我便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尖。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心軟了,之前凝聚起來詰問他的淩厲氣勢一瀉如注,我不是不痛恨這
  樣的自己,更是痛恨這個永遠能一擊即中我軟肋的人。
  他臉色一白,偏了下頭,捉住我的手,“沒什麽,並無大礙。”下一刻,握著我的手心卻又涼了幾分,麵上神色愈發患得患失,“妙兒,我雖看不見你,可是,我還有雙耳,可以聽得見你,還有雙手,可以觸得到你……”最後一句話輕得幾不可聞,“還是,你嫌棄這樣的我?”眉宇間是深深的自棄惶然,全身都是僵硬。
  見慣了他雲淡風輕的穩操勝券,胸中溝壑無數卻不露聲色的韜略算計,卻從未見他這般無措脆弱。明知道不能原諒他,明知道不該原諒他,可是……
  我歎了口氣。
  瞬間,卻聽得耳邊他的呼吸一窒,一雙眼似被佛祖的手指輕輕一點,醍醐灌頂般剔透明亮起來,如有清風過境,掃起舊日灰燼漫天紛飛,湮滅滌蕩之後,恰似皓月清澈,卻又滾燙非常,如炬灼灼燎原而過,水光華彩流動蕩漾叫人不能逼視。
  他慢慢地伸出另一隻手一寸一寸覆在我的手上,夢囈一般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輕聲開口:“妙兒,你方才……是關心我?”
  “不是!”我偏過頭矢口否認。
  但見他神色一黯,我的心口隨之泛過一層晦澀,錚錚絞疼,叫我忍不住彎腰捂上胸口。
  “妙兒?妙兒!可是身子不適?”察覺到我的動作,他鬆開緊緊攥住我的手,虛虛攏著我,一麵輕輕撫過我的脊背,一麵道:“妙兒說不是便不是,我再不逼你。隻是……莫要再離開我,好嗎?”
  “留在我聽得見觸得到的距離內,可不可以呢?”緊蹙的眉間盡是祈求的虔誠,似有訴不盡道不完的九曲溝壑。
  那雙眼,我明知不能看,卻終是被拘了進去……他抱緊我,“我再不會叫你傷心失望。”

  東坡肉? 鯽魚刺?
  翌日,洛陽城全城解禁,攝政王浩蕩返京。
  臨行時,我回頭看了看石榴樹掩映後的舍利塔,但見白馬寺老方丈立於塔外沿廊撚了佛珠念了句佛號搖搖頭轉身離去,隱約留下一聲不知是磋是歎遙遙送來,似有幽幽悲憫重重憂。
  我低頭理了理裙擺,跟在宵兒身後踏上了攝政王高高的行攆。
  一旁婢女卷上車簾,我提起裙擺踏上最後一階正待入攆,迎頭便見一雙手自簾中伸出遞至麵前,後麵是裴衍禎盈盈溫潤的臉,幾分著緊神色在聽見我的腳步後無聲地化了開,“妙兒, 你來了。。”正欲牽了我的手入內,卻被一雙斜斜伸出的小手半途擋了開,宵兒握著我的手氣氣魄十足一拉,“娘親,宵兒牽你上來。”
  我就勢上了擎車,但見裴衍禎淡淡笑了笑,帶著幾分對孩子的寵溺,徐徐收回手摸了換宵兒的發頂心。宵兒似乎對他這樣對待孩童般的動作甚是不悅,欲不著痕跡扭開頭,不想下一刻卻又未偏開頭,我不經意一瞧,這才看清裴衍禎另一隻看似隨意放在宵兒肩上的手似乎略略仕了些力捏住宵兒的某處穴位,使得宵兒不得轉頭,直到他固執地將撫摸宵兒發頂心這個舉動得逞之後,方才放開宵兒。宵兒一掙脫開,便拉了我遠遠坐到車攆另一角,忿忿然瞪了襲構禎一眼。
  一番小動作下來,我瞧在眼中不免幾分愕然,不曾想裴衍禎竟也有這般稚氣的時候,與一個個頑劣的幼童無異。
  “莫要瞪我,你娘身子不好,禁不起顛簸,不能坐在車尾。”裴衍禎緩緩開口,竟似雙目透壁一般仿佛看見了宵兒的一舉一動。
  說著便牽了我的手,將我引至他身旁的一處軟榻坐下,又伸手摸了摸我身後的絲絨車壁,確認四周皆被軟墊布得嚴實方才收回手,下一刻便要環上我的肩頭,不知為何,我本能地微微一縮,貼近車壁。裴衍禎的手僵在半空,許久之後,指尖方才生硬地動了動,慢慢收回,眉間輕蹙2。
  此時,宵兒卻坐到了我身旁,警惕地插在我與裴衍禎之間,偎著我道:“娘親莫怕小舅公,有宵兒在”
  聞言,裴衍禎抿了抿唇角,潤如羊脂的麵龐慢慢褪去適才的光澤,幾許蒼白湧上.黯然的了垂眉角,慢慢低下眼去。
  一時間,車攆中湧動起一股無言的尷尬,唯聽得前麵馬蹄踏過石路“得得”作響.車子輕搖晃著徐徐前行:
  “娘親為何一直盯了小舅公看?”
  “額”
  直到宵兒仰著小臉困惑出聲,我才驚覺自己竟然自入車攆眼光便未離開過裴衍禎,一時胡呼亂狼狽地調轉開眼睛,卻瞥見裴衍禎一下抬起的雙眸,內中星輝熒熒縫蜷含情,與我逃竄閃爍的眼對個正著,我一下怔然,竟似被逮個正著一般不敢移動,直到他輕輕地喚了聲:“妙兒”。我才記起他瞧不見我,心中竟似長長鬆了口氣,雙眼調轉向車外,不再看他。
  此後,攆駕內氣氛愈發尷尬,我看著紗簾外飛馳而過的景色,後頸卻如芒在背,紮的心中煩躁,明明知道他看不見,卻無論怎樣也無法忽視身後那雙點漆清亮的眼。
  一路行車至京城,除卻間或和宵兒說說話,我和裴衍禎二人不甚交談,偶爾一兩句話也不過是——
  “妙兒。”
  “嗯”
  “我記得這些點心你最喜歡,可要嚐嚐?”
  “不餓。”
  “身上涼嗎?”
  “不冷”
  簡短生疏至極。即便簡單至此的一字兩字,他得了之後嘴尾總要微微翹起,眼中漾起一層柔柔的光輝,叫我看得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隻能側開臉不去瞧他。
  入京之後,我便被他安置進了王府之中。
  至此,我方才知曉為何從未聽聞坊間有任何關於攝政王失明的蜚短流長,因為知悉此事的人本就無幾,除卻日日近身伺候之人。然而,真正能夠得近其身的又有幾何?且都是經過嚴苛訓練,嘴比蚌嚴的家仆屬下,王爺在外露麵本不多,露麵之時左右簇擁一言一行眼光流轉毫無破綻,竟叫外人全然察覺不出。
  若非親見,我亦不能置信,住了數日,始知他溫文的麵孔下除卻滿腹城府計算之外,還有怎樣的爭強好勝與固執嚴律。
  他看不見,卻從不願假他人之手為其做任何貼身小事,洗臉更衣用膳,事必躬親。
  第一次用晚飯時,下人利落地一下布上二十餘道菜,我本以為定有個脾女為他布菜,然而,出乎意料,他竟是自己夾菜,動作雖慢卻精準無誤,那稍稍慢了些的動作讓他做來反倒愈發顯得優雅矜貴。
  幾頓飯下來,我才發現原來這些菜的排布位置次序皆是固定,他早已熟穩記牢,故而即便看不見,亦能夾得到,隻是筷著雖能準確入盤,卻不能保證夾到的是什麽,譬如薑絲燉雞,一筷入內,有時夾到的是雞絲,有時夾到的卻是薑絲,冷不丁嗆得他眉頭一蹙。
  幸得他不是極重口欲之人,對吃無甚挑剔,隻要不是油膩肥厚的大肉,他皆吃得。廚子自是曉得他的口味,菜色以清炒清蒸為主,隻在我麵前放了許多紅燒的肉菜。有道菜卻是每日必放在宵兒麵前的右離不開個魚字。這恰恰是宵兒的罩門,或是清蒸酬魚,或是西湖醋魚,抑或是鬆鼠妒魚,左宵兒頂是討厭吃魚,裴衍禎卻不喜他挑食的習性,日日必有一餐帶魚的菜,也不強硬逼著宵兒吃,什麽,若是不吃,他麵上若無其事地雲淡風輕無晚飯可吃,直到次日晚飯才讓進食。就讓仆從們這麽放在他麵前,宵少L 若吃,他不說.亦無半句嚴厲責罵之詞,隻是到了晚上宵兒便無飯可吃,直到次日晚飯才讓進食。
  我看了之後,眉頭大皺,心中甚是難過。原來我不在的兩年裏,他便是如此對待宵兒的,宵兒從小乖巧懂事,過去在沈家,大家疼惜還來不及,何曾勉強他做過任何事情?
  除卻不吃魚,宵兒是個無可挑剔的孩子,從不像其他孩子一般淘氣驕縱叫人操心,反而有時過於敏聰穎,貼心到叫人憐惜他的早熟。
  餓在兒身,痛在母心。
  昨日夜裏宵兒因堅決不肯吃那紅燒鱖魚,照例又被罷免了兩餐,直到今日傍晚,裴衍禎才讓婢女去領宵兒來吃飯。我瞧在眼中,雖氣極,卻也不想與他多理論都下去,隻在仆從布菜時都下去,由我親自一道道菜擺上桌麵。
  裴衍禎照例待聽見我吃下第一口飯後方才落著,但見他提起筷子就近夾了一道眼前的菜,一旁婢女看著似乎十分著急,近乎要出聲,被我挑起眼尾眼風一掃,便乖覺地低頭閉上了口。
  裴衍禎自然地將那筷菜送入口中,不待須臾,眉尖便整了起來,放下筷子,修長的眉微蹙稍抬起,不待詢問責難,一旁伺候的隨從已然齊齊跪下。
  我看了看那碗油汪汪,顫抖著喜慶醬油色的東坡肉,淡然道:“是我擺的菜,多吃些肉才好”說罷,便又往他碗中添了塊肥膩的肘子肉。
  不料,剛放下肉,手還未縮回卻被他一下握在了手心,當著這許多仆從丫鬢,當著宵兒我一時有些著惱,用力往回掙了掙,他也不強拉著,隻用拇指輕輕在我手心親昵地來回摩挲了兩下便放開我,我收回手,隻當若無其事,心中卻惱,抬頭卻見他“望”著我,麵色柔和眷戀,眉梢泛起隱隱受寵若驚一般的喜悅。
  “妙兒說好便自然是好的。”
  言畢,他再次舉著,麵不改色地將那些肥肉吃了下去,非但眉頭不皺一下,還還在間隙中溫柔地將“目光”投在我身上。
  我本欲替宵兒教訓他,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宵兒不愛吃魚便同他不喜油膩是同樣的道理,不想一頓飯下來,他非但吃得順暢,還甚是舒心愉悅,我適才替他夾肉的動作似乎一下下如撥雲見日般心情大好。飯畢後起身臨去,他還在桌下悄悄捉住了我的手,不待我推拒快速地撤開,讓我更添幾分懊惱。
  宵兒倒是觸類旁通學得快,第二日午飯,我剛坐下,便赫然瞧見裴衍禎麵前擺著一道鯽魚 而常放在他麵前的一道素菜卻換到了宵兒麵前。我一時愕然,忽然記起宵兒似乎早到了一會兒,定是他給換過來的。
  隻是這魚… …
  還未來得及阻止,裴衍禎已然咽下,臉色隨之微微一變,似被馬蜂的尾針輕輕一蟄,鯽魚多刺,不知是不是被魚刺給紮到了。
  “你… … ”我脫口呼出,轉身便想喚丫髻去端醋來化,轉念一想,卻對自己下意識對他這麽上心感到憋氣,便硬生生將口邊的話咽了回去。
  一旁婢女趕忙上來就要將那鯽魚撤下,卻被他給攔下了,另一個隨從見狀上前欲幫他將刺挑出,卻在觸及裴衍禎忽然涼下的麵色時駭然一震,退了下去。
  見他又夾了一筷魚放入口中,細細用舌撇出魚刺後方才將肉吃下,我這才發現他好強到近乎偏執,任何來自他人憐他雙目失明給予的幫助都會叫他厭煩強硬地拒絕。
  雖可用舌剔刺,但螂魚非但刺多且橫斜繁複大小不均,口中柔軟難免總會給紮到,我實在看不下他那般逞強,便輕輕夾了魚肉在碗中剔去大部分刺後再輕輕放回盤中靠近他的方向,他若要吃肯定是就近取。
  誰知他不過將將吃了兩口之後,便放下筷子,“啪”的輕輕一聲,眉梢微挑,麵色一放,涼涼: “是誰把刺挑了?”
  左右一時寂寂無聲,無人敢言。
  聽得無人回話承認,但見他眉峰旋即凝起,唇邊勾起個淡笑,似帶陰風,就在我以為這是他發怒的前兆之時,那眉又慢慢展了開,臉上竟泛起一層薄薄的淡粉色,似別扭似窘迫似竊喜。那奧妙的神色轉瞬即逝,須臾便見他恢複和風細雨的麵色,不再深究,重又若無其事地端起碗繼續吃,見他這般陰晴不定我不免瞠目。
  其後幾日,那魚皆放在了裴衍禎麵前,不是螂魚便是草魚抑或是昂刺魚,皆是多刺之魚,我心中奇怪,明明沒有看見宵兒動過手腳… … 出於仁道之心,我隻得似上回一般悄悄幫他把刺剔了。他雖吃得神色有些奇異奧妙,卻也不再計較究竟為何魚肉無刺。

  月夜影?驚魂夢?
  更深露重夜闌人靜,恍惚入夢之際,背後有人悄然躺下貓兒一半無聲無息,我卻一下子醒了,但覺那人輕輕替我掖了掖被角,另一隻手在絲被下試探一般蜻蜓點水地撫了撫我的手背;見我沒有動作,方才小心翼翼地慢慢將修長的手指插入我的指縫之間,與我十指相扣手心相接握牢。
  這並非第一次,自我入王府之後夜夜如此。他總在我入睡後悄悄地進來,從身後虛虛地摟著我,隻要我一翻身,他便迅速地放開,待以為我熟睡之後又輕輕地抱著我,有時我頻繁他便不敢抱我,隻輕柔地握著我的手,或是觸著我的手背,有時甚至僅搭在我的一根尾指或是一截衣袖上,仿若隻要有這麽丁點觸摸便能叫他安下心來。
  而我自兩年前中箭之後,便從無好眠驚醒。睡得極淺,稍微有些聲響或是光影的變幻便會立刻驚醒,他這般潛入室內,我焉能無知無覺,隻當不知,裝睡罷了。
  不論白日還是夜裏,他總是若即若離地傍在我身旁在園中遊蕩,再不逼問我那原諒與否的問題,我若在院中遊蕩,他便坐在假山上的亭子裏品茶,我若在書房陪宵兒練字,他便在外間聽展越念些枯燥的奏折,時不時開口回複上一兩句批示。夜裏,他待我入睡後便推門入內,若我睡於榻內側,他便側身躺在我身後,若我橫於床榻外沿,他便輕輕摸索尋張錦凳倚坐床畔,以手執頤半明半寐坐上一夜,拂曉之際,總在我睡醒前就又悄然離開,唯恐被我發覺惱怒與他一頓,卑微審慎。
  月光照了進來,我睜開眼,看著紗帳上朦朧的月影勾勒出他輕輕貼近我的身影,輪廓清臒落寞……他,確實瘦了許多……心中一刺,似有什麽在我心口輕輕捏了一下,說不出的難過。
  聽的他背後輕手輕腳轉過身,壓抑地咳嗽了兩聲,我曉得,他喉中的那根魚刺又開始作祟了。那日他誤食的第一口鯽魚逞強吞下,魚刺定已紮入喉壁,奈何他卻頑固的很,寧可難受著也不願請了大夫來瞧,仿佛讓大夫瞧上一瞧便是弱者的表現。過去他從不這般諱疾忌醫,似乎自他是名之後比過去敏感執拗了許多……
  他的雙目… … 展越那日私下裏滿麵複雜凝重神色將我攔住所說的話猶在耳畔,“但請沈小姐莫再離開王爺。那日小姐中箭,王爺神誌盡失,不言不語跪坐地上抱了沈小姐一日一夜,雙目血淚不止,周遭一切置若罔聞,我等知他聽不進勸阻,本欲強硬將王爺扶起,怎料,方圓一丈以內,若有任何人一旦靠近,必會被王爺發暗器直取命門而亡。後,王爺終是休透神匱昏厥過去.我等才得以將王爺移入寢廂,沈小姐的屍身怕也是彼時為人偷梁換柱而去的吧?隻是王爺醒來後卻再也看不見了… … 早先,王爺兵變之後急於趕回揚州與小姐團圓,曾在途為餘孽平王屬下毒箭所傷,暈厥十餘日,那毒本未徹底清除,兼之那日王爺見沈小姐中箭而亡心神俱碎雙目竟淌血淚,雪上添霜,以致雙目失明? 一若非小世子尚在,怕是王爺… … ”
  我心尖一顫,身後之人似乎再難壓抑住喉間咳嗽,又恐驚擾於我,轉過身欲悄然起身離去。
  我翻轉過身,從身後伸出手環上了他的腰。但覺他渾身一震,連吐息都隱匿而去,一動不動。
  良久,一雙修長微涼的手緩緩地覆上了我的手背,極輕極柔,小心翼翼地唯恐稍稍一用力便會驚跑什麽。
  “妙兒。”不可置信一般,他輕輕喚我,幾分飄渺如耳語呢喃。我的名字本普通,不知為何這般經他唇齒間滑過競帶了一股難以言說的縫蜷纏綿。
  他極慢極慢地回轉過身,將我籠在他的“目光”下,喉頭上下輕輕一滑動,一雙眼帶若妙幻一般的光澤叫人不忍直視,微小的祈盼、依戀一一閃現,還有那從不可能在這張清雋的臉上出現過的神色——膽怯… …
  須臾之間,腦中數念並行,我自他的掌心抽出手來,他麵上一瞬劃過的落寞竟叫我眼框一熱,突然便想落淚。
  我將那抽出的手慢慢地覆上他的雙目,輕輕遮蓋住那雙比月色更清亮的眼,“衍禎,我從來都不需要什麽複雜的行動言語,不需要任何的做小伏低,隻要一點點的真誠,隻要你能少-點算計城府,我便什麽都可以依你……哪怕,逆天而行。”
  聞言他握著我的手渾身一滯,不可置信一般啥時手足無措,仿佛欲伸手拉開我覆在他岩上的手,又仿佛欲伸手將我攬入懷中,最終,一雙修長的手終是輕輕合攏在我覆在他岩上的手背,摩挲反複,“妙兒,你這是……願意原諒我了?”
  我輕輕地偎入他的懷中,被他緊緊擁住。
  我之所以一避再避不惜以死遁逃,不過是因為知曉自己隻要一看見他便決計逃不開,不用他的囚禁不用高手的捉拿,終會束手就擒。這不是我與他的博弈,而是我與自己的抗爭,負隅頑抗,終是铩羽而歸。
  為了他,我連性命都可以舍棄,談何原諒入原諒?不管他對我做過什麽,我都可以釋懷,但是,我能原諒他對我所做的一切,我可有權原諒他對沈家造成的毀滅?
  他將我的手自眼上輕輕拿下放於心口,一張皎潔雋逸的臉孔一寸寸慢慢靠近,我閉上眼.雙唇相觸的那一瞬,恍若置身雲端,他的心在我的掌心下劇烈地跳動,快得讓人以為近乎要神喉而出,動作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柔輕緩,他貼著我的唇淺淺吮吸,吻得依戀,舌尖在唇麵上寸滑過反複摩拿,仿佛要記住那上麵的每一絲細小紋路。
  心中被羽毛掃過一般,安靜而溫暖,我張開口輕輕喚他,“衍禎… … ”
  他一頓,下一刻,那唇舌便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探入我的口中勾住我的舌尖橫掃左右,將我口中氣息滌蕩吮吸一空。
  頃刻之間,周遭皆歸於虛無,沒有月亮沒有紗悵… … 唯剩緊貼著我的那具漸漸炙熱的胸膛和唇上窒息的掠奪,恍若天地初開、混沌初現的宇宙,溫暖而遙遠。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那蟬娟月色自烏雲後起起伏伏偷偷探出過多少回,他才放開我的肩膀,我似溺水者一般伏在他的臉旁,胸口劇烈起伏,一時竟不曉得如何吐吸:
  他緊偎著我的臉側,鼻尖眷戀地蹭過我的鼻尖,反複摩擎,雙目迷離情濃,時不時吸入一口氣貼唇哺入我口中,叫我胸口窒息之感漸漸減緩,隻是這般喂食一般的哺氣比那濃烈的親吻叫人更覺暖昧纏綿,我一時氣血上湧,雙頰如燒。
  他貼著我的麵頰漾出一個淺淺的笑,勾魂攝魄地動人心神,“妙兒,我的妙兒… … 他伸手,指尖沿著我的臉龐緩緩愛憐地勾勒而過,下一刻,那薄薄的雙唇卻又貼上我的耳畔,動情暗啞的嗓音懾懦地低低滑入耳中,“好想看清妙兒現下的神色,看看妙兒那雙水潤風情的鳳眼。”
  聞言,我麵上燒得愈發灼熱,嗔怒地咬了咬他的肩頭,他卻低低笑著,將麵孔買入我的懷中,上一刻還掌控著我的呼吸,這一刻,卻像孤獨尋求母親慰藉的孩子一般將臉龐偎著我胸口的柔軟處,喃喃道:“妙兒,莫再離開我了,莫再離開……”語音脆弱。
  我心中狠狠一撞,反手抱住他。
  就這般任他取暖一般緊緊擁替直至天明,初生的旭日帶著毛茸茸雞子般的金黃投在他沉沉睡去的臉上,寧靜而安詳。我輕輕掙開他的懷抱悄然起身披衣離去。
  不料,我不過離開半個時辰,去而複返時,廂房內已是翻天覆地。
  房門大敞,裏間跪滿了一屋子的仆從侍衛,裴衍禎倚於床沿,僅著中衣,烏瀑發絲丁點未束,幾分繚亂瀉於肩頭,襯著青白麵色,頹然垂下的眼眸不知是怒是傷,緊扣床沿的指節隱隱泛白,絲絲血跡自指縫間源源泌出,中衣膝蓋處隱隱滲出的血漬觸目驚心,一地碎瓷淩亂,分不清原來麵貌是花瓶抑或杯盞。
  我怔怔然立於門口,不知所措。
  聽得展越道:“王爺莫急,屬下立刻領人封閉四麵城門,搜尋王妃!”
  王妃?我端著剛剛煎配好的消炎藥湯一時憎然.踏上門檻的腳無意識地往後一縮。
  不知哪個侍衛察覺背後被我立於門口遮掩住的光影變幻,警覺回頭,看見我竟如雪中見暖碳一般驚呼出聲:“王妃!”
  屋內人齊齊回頭,裴衍禎更是於所有人動作之前便已抬起頭,“妙兒?”
  “衍禎,這是… … ”我端著藥碗不知該進該退。
  聽見我的聲音,他一下站起身,赤足便要踏過那些碎瓷向門邊來,我著急驚呼,“當心腳下!”一麵隨意將藥碗擱於門外擱置花瓶的紅木小桌上,繞過碎瓷托住他的臂膀,阻止他魯莽前行的動作。
  “妙兒。”他一下將我抱入懷中,力道之大竟是駭人。一邊,展越領著一屋隨從悄然退出將門掩上.
  我上下輕撫他緊繃的脊背,“衍禎,我們坐下可好,你怎麽受傷了呢?”
  “妙兒。”他似乎還未從巨大的恐懼之中抽身回神,全身微微輕顫,埋首在我肩窩處反複呢喃我的名字,“妙兒,莫走……不要離開我……”
  我心中旋即擰緊,一股酸澀襲上心頭,“我不走,衍禎,我隻是去替你煎藥。”
  “煎藥?”
  “嗯,我找了王府裏的大夫,要他開了些消腫化刺的藥。”我一麵撫著他慢慢紓緩下來的背部,一麵解釋。
  “我以為…… 又是一個夢… … 他靠著我閉眼呢喃,那綿密的睫毛輕輕顫動。
  後來,我才從脾女的日中知悉他一覺醒來見我不在,慌亂起身,絆倒桌幾,撞下茶盞花瓶碎裂一地,掌心與膝蓋撐於地上為碎瓷所傷,亦驚來府內侍衛隨從,因我早起並未驚動丫鬟便去偏院尋大夫,王府之大,府中隨從自然無法一下答出我的去向,他便認定我離開他出了王府!這才有了方才一幕。
  我心底輕輕歎出一口氣,執起他未受傷的那隻手放在臉上,一麵拿了銀針將他另一隻手心和和膝蓋密布的碎瓷一一對光挑出,細細上了傷藥又包裹妥當方才放下。
  “以後莫再這般莽撞了。”
  得了我的責備,他卻展出一個如沐春風的微笑,端起藥碗喝得甘之如怡。

  傾國聘?金剛經?
  “敬呈聖德三端預防流弊毓,臣曾奉攝政王之旨意查探……”我一字一字絮絮念著奏折,裴衍禎坐於幾案一旁單手支頤撐於圈椅扶手上,另一隻手則握了一方田黃印章摩挲把玩,我見他聽得專注,便不中斷,然而我整篇念了下來,已提筆待錄他的批注回複許久,卻未聞他出得一言,就在我以為他思索琢磨批複時,卻見他眼中似乎隱約閃過一抹晦暗莫名的淒楚神色,我正待看清,他卻突然開口,“妙兒為何不繼續念下去?”
  我未免愕然,分明已經念完了。
  他啟唇一笑如春柳拂麵,道:“好久未曾聽得妙兒說這許多字,我竟聽得入了神,不曉得那折子說了些什麽、,”
  見他說得冠冕堂皇.神情之間紓緩怡然,我不禁氣結,隻得重又將那折子從頭至尾再念一遍。
  若說過去他是若即若離出現在我左右,自那日之後,可稱得上是明目張膽霸了我近乎全部時間,他雖不能視,然而卻總能用“目光”精準地捕捉到我的所在,被他那樣當著展越的麵長久地“看”著,我總覺別扭,便幹脆將那念奏折的差使也攬了過來。
  記得展越念奏折時,他分明專心無二誌,展越話音一落,他便能精準地針砭其中對錯一一回複,輪到我念折子,他卻時常走神,聽折子如同聽戲文一般,隻聽唱音不重故事,叫我常常莫可奈何。
  反而有時他看似走神地“注視”著我聽那奏折,被我責怪之時卻能笑著複述出折子的內容,分毫不差,以證明他確實專心在聽。
  但見他狀似斂了心神將我複述的折子聽畢,再次開口,卻仍如剛剛魂遊太虛境而歸一般著答非所問,“妙兒,我讓展越查過黃曆.下月初十乃大吉之日… …”
  我迅速低下頭.突兀地拿過他手中的田黃印,徉裝把玩將他打斷,“這石頭色潤金黃而肌理分明細膩,幾不見瑕疵,應是壽山日黃之中上上極品,怨不得你拿來作印愛不釋手。”
  說完之後,我握著那石頭上下左右翻來覆去看著,好似對那石頭興趣極大研究頗深一般,實則心中繚亂動作僵硬,就在我以為他幾乎要起身離去之時,卻聽得頭頂輕輕一歎,“我記得過去嶽父大人亦喜田黃。”
  我心中一頓,半晌後.聽得他繼續道:“妙兒,你可願再次嫁與我為妻?待你冊封之後,再將你爹並姨娘們還有沈世沈在一並從樓蘭請回來可好?沈家的宅子同…… ”
  我驚惶地望著他,不知自己此刻是何麵色,隻覺心跳全無,耳中嗡嗡作響,腦中一瞬空無一物,握緊的手心皆是冷汗。
  他知曉爹爹並姨娘們還活著並不稀奇,我第一回詐死被他撞破便可推論,隻是,他何時竟知他們的精準去處?他還知道些什麽?
  我心中駭然不知言語,直到他溫柔地握上我的手,我才驚醒,第一反應便要將他甩開,卻被他牢牢握在手心。他將我的手指一根根掰開,輕輕摸過手心被我掐得近乎出血的五個深陷甲印.肩頭蹙起,語調淒清道:“妙兒,你還是怕我嗎?還是不願相信我… … 抑或是,你從未想過再嫁於我?”
  我不知該如何開口,隻怔怔然看著他,試圖從他的神色中分辨出什麽,卻什麽也看不出,隻看見那俊逸的臉龐稍稍側過,陡峭的眉峰之間盡是傷楚,每過一瞬,那臉色便白上一分。
  我別開頭看向遠處,已近秋末,蕭瑟秋風之中,梢頭枝端已隱約荒蕪。良久之後,我抿了抿唇澀然開口,“我爹同我家人…”我頓了頓,“你莫要傷他們。”
  “你!”但覺眼前一花,他已豁然起身,“你還是不相信我 … ”他轉過頭不待我看清血色便已離開書房。等我從迷茫紛繁的思緒中解脫出來急忙起身去尋他時.卻哪裏還有他的影子。
  其後幾日我們似乎又回複到了初入王府的相處模式,他總是待我入睡之後方才輕輕上床,看見他受傷的神情,看著他入睡時還輕蹙的眉尖,我心中像被針紮一般一點點擰疼,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這日夜裏,眼見著月影點點口西斜,他卻還未回房,思及他雙目失明,來往王府處處皆靠計算步伐行走,又偏執不肯讓侍從碑女引路,萬一一步稍待行差。。。
  思及此,我匆匆披衣起身推門欲尋他,未料,剛一踏出門檻便見廊前石階上坐了一人,青衫素帶倚於廊柱背對著我,身旁是一壺一盞,夜色中酒香絲絲縷縷隱隱浮現。
  更深露重,我恐他著涼,遂回身於房中取了件外袍輕輕披在他肩上.指尖觸及他的肩頸時,但見他後背一僵卻不曾回頭,隻又低頭淺酌了一口。
  我在他身後立了許久,站著站著忽覺心中委屈漸起,轉身便向房中去。愛驕傲愛矜貴愛擺架子皆隨他去吧,我做甚要這般放低姿態陪著他?
  “妙兒。”身後卻傳來他的輕喚,我腳下走得愈發急。
  “呀。”聽得他輕呼出聲,砰的一聲不知撞在何處,我急急停下腳步,回身但見他捂著額際,麵上幾分痛楚神色,我著急上前抓過他的手,連問:“撞在哪裏了?我看看。”
  不想卻被他一把抱入懷中,見他揭開手,額際全無丁點紅腫。“油滑! ”我心中氣極拿腳直蹬他,卻被他牢牢箍在懷中。
  思及他這兩日的疏離態度以及方才的冷漠,我主動示好他都不理不睬,現下還使詐,不知為何眼眶一熱,淚水便成串地落了下來,手腳也不再掙紮,漸漸放軟。
  “妙兒?”他伸手觸了觸我的臉頰,我別過臉,不想讓他知曉我莫名的脆弱,卻被他扳過身子輕輕抱入懷中,“妙兒,你哭了嗎?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該與你這般置氣,冊封之事我再不逼你,莫哭… … ”他將我兜在懷中輕輕搖晃、幾分手足無措。
  我推了他胸口一把,硬咽斷續道:“哪裏有人像你這般問人隻問一遍、丁點誠意都沒有,你以為人人皆稀罕做你那什麽勞什子王妃?”
  他身子一僵.須臾之後便回過神來,醍醐灌頂一般雙目熠熠生輝,“妙兒是說… … ”
  我心中怨他,我不要求三媒六聘三顧茅廬,但凡他再問一遍,我定答應於他,但這廝竟驕傲至此,問了一次之後便再不開口,還一副與我楚河漢界的矜貴架勢,難不成還要我一女子問他願意與否?
  我心中埋怨,下一刻他已經將我放開,退後兩步整了整衣袖審慎莊重對我長長作了個揖,像個酸腐呆書生一般字斟句酌道:“小生這廂有禮,不知沈小姐可願屈尊下嫁於裴某?裴某雖身無長項,然愛慕之心日月可昭,從無二心,若得小姐垂憐,盼得日後夫妻二人舉案齊眉,琴瑟鶼鰈直至百年。古有張敞畫眉、相如竊玉,衍禎不才,身無長物,唯有一國傍身,若得沈小姐垂憐,衍禎願傾國以聘。”
  聽他這般言語,我本哭笑不得,然聽至最後四字“傾國以聘”時,心尖輕輕一顫,抬頭看他,卻見他麵色如常並無異樣,眉宇間含笑情濃皆是期盼。
  我原腫著眼圈,繃著臉,給他這般一番求親之說下來,若馬上應承未免顯得有有些傻氣,遂故作肅穆道:“莫說這些玩笑話,待我好生思量思量。”
  裴衍禎不置可否,唇角一彎勾勒出傾城一笑,回道:“嗯,孩子他娘好生思量,小生告退。”
  見他轉身便要走,我一下著急,脫口喚道:“衍禎… … ”
  “怎麽?”他挑眉回身。
  我低下頭,蚊蠅一般低聲囁嚅道:“我答應你便是。”
  話未盡,便被頃刻間覆蓋上來的唇舌悉數吞入他口中。。。
  夜裏,我趴在裴衍禎的肩上,任由他的手指梳理過我微汗的發梢沿著我的眉尖鼻梁一路向下細細反複描摹,我啟口道:“衍禎,我曾於佛前許願,若有生之年得一家團圓美滿,則定沐浴齋戒赴廟中焚香親自抄頌《 金剛經》。如今既已願成,我想,過兩日便與你一道去京城外湧泉寺還願,可好?”
  他的手正在我的腰線處若有似無上下摩挲,聞言輕輕停了下來,下一刻但覺他將下巴親昵抵住我的發頂心,溫和一笑道:“自然當去還願。重聽得妙兒笑,聞得妙兒香,得妙兒如今認這般無病恙之擾乃大幸,若非佛祖庇佑,衍禎又怎敢奢求?”
  我伸手憐惜地扶著他的臉側,“此去一為還願,二為許願,願你體中毒素早除,雙目得複。”
  他取了我的手放在唇上一吻,道:“從來凡事利弊參半,看不見也未必是件壞事… …”
  未待我聽清,他便好輕一笑,俯身再次掠去了我的吐納。

  隴上農?湧泉寺?
  初五還願那日.秋雨忽至,瓢潑潺湲似要滌盡天下汙垢方願作罷之勢。路上泥濘並不好行.馬車一路走走停停,顛簸之間,車簾偶或一晃而開,見得路上漸荒已出城門,道路兩旁的店鋪住屋慢慢被大片廣闊的田地取代。
  我揭開車簾一角,見已收割完畢的田壟上隱隱綽綽一老農披蓑戴笠舉著鋤頭冒雨勞作,旁一老婦手持汗巾,時不時待老漢歇息之際上前替他拭去麵上殘雨細汗,一邊伸手自包裹嚴實的竹籃中取出饅頭遞與老漢,那老漢卻似不忍獨食,總是吃上一小口便塞於老婦口中讓她亦咬上一口。
  “妙兒在看什麽?”聽得身後裴衍禎出聲詢問我才曉得自己已靜默許久。
  但見裴衍禎扶了一圈我身後的軟墊,確認墊得嚴實後,握了握我的手,觸及我微涼的手後,眉尖輕輕一蹙似有嗔怪,下一刻便揭開披風,將我的雙手捂在他的胸口再合攏披風,一切動作再自然不過。
  我卻忽覺鼻尖酸澀,突然便不想上山還願了,正待脫口改途,展越的聲音卻於車外沉沉響起:“啟察王爺,到了!”
  因寺廟乃佛堂聖地,見不得刀光劍影,否則便是對佛祖神仙們的大不敬,故而隨行除卻展越及十名隨身侍衛得進山門,其餘刀箭侍衛皆被攔阻於山門之外駐紮。
  裴衍禎撐了紙傘,由我托了他的手肘引路跨入山門。湧泉寺中古樹參天蔽日,地麵苔痕斑駁青灰交錯,眺望遠處,碑林山石疊嶂中摩崖石刻隱約可見,秋雨中霧氣繚繞,不知是雲是煙,如入仙境,然而我卻無心觀賞景致,隻全神貫注於路麵,時不時提醒他道:“衍禎,腳下綠蕪多,慢些走。”“前麵有石子,我們繞開行。”
  待過了蹴鼇橋稍稍停下時,我一抬頭,才看見他手上一把紙傘傘麵盡數偏在我這邊,怨不得我丁點雨絲都沒沾身,再看他,卻是半麵肩頭已澆個透。
  “你明!真是!”我握住傘柄嗔怒於他,將傘麵擺正。
  他卻怡然一笑似想起什麽趣事,兀自笑了一會兒,才道:“淋這點雨算不得什麽,十二年前清明,我去揚州城中大明寺上香才是淋得慘烈。”
  我掏出絹帕替他擦去頸邊水珠,心不在焉問道:“你那時沒帶傘?”
  “帶了,卻比不帶還要遭。”
  我這時方才集中精神,問道:“莫不亦是這般替個姑娘撐傘,故而淋濕一身?”難道當年他還有個兩小無猜的小青梅?這般猜測叫我心中驀地便不甚舒服。
  但見他唇角笑意盎然隱現,道:“不是替姑娘撐傘,而是被個小姑娘用點燃的香在那油紙傘麵上戳了數個洞眼,故而撐不得,最後隻得狼狽冒雨回家,淋得第二日噴嚏連連。”
  我一時怔然,忽覺著有些耳熟,未待細想,湧泉寺大方丈已領了數人迎麵上來,將我二人談話打斷。
  我被方丈安置於主寺觀音閣中,裴衍禎則住於對麵回龍閣內,展越及護衛輪夜守護
  湧泉寺建構極其獨特,整個寺院依山傍勢,建於山峰的領處,行家稱之為“燕窩穴”,使得寺院主體藏而不露,所以,香客無論是步行抑或是乘坐攆車,皆看不到寺院,即使進了山門仍見不到規模宏大的寺廟主體,素有“進山不見寺,入寺不見山”之說。
  入夜時分,雨勢非但不見收斂,反有愈演愈烈滂沱壓境之勢,雨水落地匯集如泉,湧動衝刷著山後巨石,顛簸激蕩如鼓聲隆隆,聞之叫人心神不寧。
  我坐在佛堂內抄頌經文,雕花木窗半遮半掩,窗外時不時打過一道閃子,照得堂內雪亮如白晝,我蘸下一筆飽墨,提筆正抄錄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觀”字還未書完,聽得窗外撲棱棱一聲響,我手中一震,一杆紫毫自手上滑脫,濃黑的墨跡汙濁了半張薛濤箋。
  窗沿上飛落的灰鴿轉了轉纖細的脖頸,抖落一身雨水,準確地尋見我的所在,撲扇著翅膀飛上我的肩頭,我熟稔地解下格子腿上的臘封,放在燭火上化開,一條細長的蠅頭小楷映入眼簾。。。
  將鴿子放歸雨幕,我握著紙條於窗前久立,直至那點灰黑沒入夜色再無處尋覓,方才轉身將門外侍從叫了進來,“去回龍閣將王爺請來,就說我待他一道誦念經文。”
  “是。”侍從領命而去。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聽得廊外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於門外戛然而止,我的心隨之提起,下一刻木門吱呀一聲輕響,“妙兒,你喚我?”
  來人進門後將門扉掩住,因不熟悉山寺之中廂房又不能視,遂隻走了兩步便停於屋子當中。若是以往,我定已上前攙扶他,此刻,我卻站於案幾後,一言不發。
  但見他輕輕抬眉,出塵清俊的臉上略帶詢問之色,下一刻,自屏風後步出一人,錦袍華貴玉帶生輝,隻那常年含笑的麵孔此刻看來卻含冷冽譏誚,束發玉冠上尚帶雨珠。
  “是在下想請王爺喝茶。”
  裴衍禎臉色一沉,瞬時之間一排銀針便已精準射向宋席遠所在,卻被宋席遠折扇一揮悉數擋去。
  “王爺果然不太好請。”宋席遠扇麵一收,不慌不忙。
  “妙兒在哪裏?”裴衍禎再次開口,麵上無絲毫畏懼神色。
  宋席遠看向我,似乎示意我噤聲,我撫了撫手上墨漬,答道:“這兒 。”宋席遠眉頭畔,似有極不讚同之色,我卻固執再次開口:“我自然在抄《 金剛經》。”裴衍禎聽聲辨位素來極準,方才射向宋席遠的銀針便是鐵證,此刻,我已出聲,他若發暗器傷我我定閃避不開。
  彈指一揮的時間,卻幾乎令人窒息,瞬間,但見裴衍禎麵色蒼涼近乎透明,似一下便清楚了來龍去脈,薄唇抿成一線,手中卻未有動作。而宋席遠一個轉頭示意眼神,屏風後便躥出一個影子般的高手擋於我身前並大力伸手將我推開。
  下一刻,聽得裴衍禎淒然自嘲一笑道:“《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若我沒記錯,《金剛經》最後應是這句。果然,一切皆如夢幻泡影。朝露易逝電龍難捕。。。妙兒,是嗎?”
  我不答,眨眼宋席遠已經趁他走神瞬間,移至他身後,一把折扇繞過後頸抵住裴衍禎的喉頭。
  “王爺!”展越破門而入,下一刻卻被兩個從旁潛出的黑衣影衛用劍架住了脖子。展越手指一動,未來得及動作,便聽宋席遠道:“展侍衛不必費力,湧泉寺含於山頷之中,山門外駐紮的侍衛便是有千裏眼亦看不見此間信號煙霧。”轉頭又在裝衍禎耳邊悠悠然道:王爺果然權控八方,一枚小小壽山田黃非但可調令禦林軍無數,連鄰國軍隊亦能相助。宋某佩服。”
  裴衍禎不答言,僅將一雙眼眸直直“投視”於我麵上,長久恍若地老天荒,“妙兒,這便是你對我的報複?”
  我揚起頭與他對視,漠然道:“不全是,我不過是想幫席遠罷了。”
  窗外風大雨疾,夜風透過窗戶縫隙掙入室內,發出嗚嗚悲鳴,秋聲蕭瑟中那雙如泉清透的眼瞬間幹涸,似命門被一擊而中,淒楚傷痛遍布其間,我別開眼.聽他了悟一笑,慘淡道:“原來… … ”
  下一刻,宋席遠手起扇落,拍過裴衍禎肩頸處,瞬間昏迷過去的攝政王立刻被藏身於屏風後的影衛帶了下去。展越被刀劍架出屋前回頭狠狠怒瞪了我一眼。
  屋內僅餘我和宋席遠二人,耿耿燭火將盡,夜色重歸寂寥,仿若什麽都未發生過,唯聽得窗外殘荷斷秋雨,殘漏聲催秋風急.,
  “妙妙,這是我方才來時從外麵放生池裏順手割來的,你嚐嚐鮮。”宋席遠從袖兜裏掏出個濕淋淋猶帶雨漬的蓮篷遞給我。
  我接過,撥了一顆蓮子放入口中,一股甘苦生澀自舌尖化開,傳遍周身,苦得我肩頭一顫近乎要打出個激靈。
  “不好吃嗎?”宋席遠亦伸手撥了一顆丟進嘴裏,下一刻眉毛都糾在了一塊。
  “席遠,莫忘了你答應過我的。”
  宋席遠看了我一眼,嘴角一彎,笑得忱傷自嘲,“自不會忘。”
  我望著窗外斷弦雨簾陷入太虛,回神之時才驚覺一隻手已被宋席遠握入手心,“妙妙,可還有轉圜之地?”
  我緩緩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你知道的。”
  但見他低頭笑了笑,“是啊,自你洛陽那夜答應助我起,便再無轉圜,是嗎?”末了,長長歎出一口氣,“前夫,畢竟,終究隻能是前… …夫”
  冉次抬頭,又是滿麵不羈華彩風流色,他一把搖開折扇轉過身步出房門,一步三搖,口中吊兒郎當唱道:“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斯文多情焉兩全?嘖嘖,小娘子秋波轉,臨去了,斜著香肩,隻將花笑拈…… ”
  不知行了多遠,隱約背對著我高舉起雙手合抱一拱,“妙妙,謝了。”一句言謝沒入傾瀉雨聲之中無處可尋。
  我閉上眼,輕輕一笑,周遭如入虛無鏡……或抄或誅……今日,我終是替沈家替自己報了這四字之仇,卻為何毫無丁點雀躍欣喜之感?
  裴衍禎臨昏迷前的一眼猶在眼前,刻骨悲戚,寂靜蒼茫。
  宋席遠分明已走遠,那西廂小曲卻似讖語繚繞觀音閣內……
  “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裏。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 空著我透骨相思病纏,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休道是小生,便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 ”

  策反人?鶴哥計?
  初十日,大吉,諸事皆宜,更是見證奇跡的時刻。一代風流財主江南豪富宋席遠策反功成,登位天下第一人。幾年內,國中兩易其主,舉國上下無不驚詫,上至望族名門世家下至街尾賣魚阿公,人人皆議此事,來去八卦論議流言蜚語。
  經商之人得出的結論是:不想當皇帝的老板不是好老板。
  世家名門得出的結論是:不想當皇帝的公子不是好公子。
  揚州城當地人得出的結論是:不想當皇帝的揚州人不是本地人。
  夥夫販子三教九流得出的結論最為精辟:不想當皇帝的男人不是好男人。
  最後之結果,無非是蓋棺定論佐證了一句十字讖言——
  “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
  月餘後,聖旨下,將三年前兵變後掌權卻又離奇並未登基為帝的攝政王——裴衍禎,外放於洛陽城,封中州王,有生之年不得踏足京城。
  明眼人一看便知,雖說封王,實則幽禁。隻是,無人不疑惑為何隻是幽禁並未斬誅,然而這名利場的權謀爭鬥內幕又豈能為民間百姓所揣度,不過皆是宮闈秘聞罷了。
  爹爹和姨娘弟弟們終於得返揚州沈宅,我亦自那雨夜之後便帶宵兒離開京城回揚州。
  不錯,宋席遠之所以能夠策反成功,正是得益於爹爹和我的內外明暗相助。爹爹非但助他軍響,還替他和吐蕃國牽線搭橋布了線,故而宋席遠入京時有大部分士兵乃是從吐蕃國國王處借得。而我又盜了裴衍禎私章拓印給宋席遠,日日替裴衍禎讀奏折時亦留了個心眼,但凡接觸到重要軍機奏折便謄抄一份飛鴿於他。兼之,宋席遠本人絕非酒囊飯袋,早有周詳計劃,表麵看似流連花叢不務正業,實則三年前裴衍禎初奪大權時便開始謀劃此事。
  我曾以為揚州沈宅定已被翻抄一空後空置荒廢,孰料,竟是一草一木皆養護得極好。連我最後離開廂房時,放於妝奩前的那支梅花簪都分毫未移,目光所及之處無一不是纖塵不染、窗明幾淨。便是那隻聒噪話癆的大鷯哥也還掛在窗台下,興奮地在架上跳來跳去,居高臨下看著來來往往重又熱鬧起來的家人。
  兩年不見,小弟弟沈在已全然褪去孩童稚氣,躥高許多,站在我一旁竟隱隱有男子漢的氣魄,叫人心生安定。大弟弟沈世已於去年娶親,娶的是一個樓蘭當地女子,窈窕嫵媚,雖並非出自名門,爹爹和大姨娘卻也不加反對。現下舉家遷返揚州,那樓蘭女子自然也跟了回來。
  家人似有默契一般,絕口再不提那些舊人舊事,隻當中間過往幾年皆是空白。唯我初返揚州那日,爹爹抱過我的肩頭按入懷中,歎了一口氣,“妙兒,隻怨你爹我識人不清,誤了你啊!”
  我靠著爹爹肩頭眺望遠處隱隱綽綽的瘦西湖,麵上扯出一笑,“如今這樣也挺好。”
  沈家一門還魂之事在揚州城中私下裏被傳得沸反盈天,簡直蓋過宋席遠登基之事,但凡能找點借口登門的人皆要上沈家親眼見識一番,隻差不能親自摸摸沈家人的麵孔,探探是不是暖熱的。
  國中最好的武戲班子被爹爹請回了家中,鏗鏘之聲於沈家大宅中重又不絕於耳,不過相較於台上唱戲的鼎沸熙攘,台下看戲的就冷清了許多,爹爹和兩個弟弟忙於生意,姨娘們打小麻將,宵兒看書,剩下便隻有我一人獨自對著戲台。
  我常常想,究竟是我在台下看戲,還是武生們在台上看我。
  “妙兒,想什麽呢?”爹爹像拍小孩一般一掌拍在我頭上。
  一日日過去,我原先健忘的毛病日漸好了些,卻又得了個走神的症狀,有時一走神便足兩個時辰,現下就是這般,台上戲子們早作鳥獸散盡了,我還坐在偌大的戲園子裏,也不曉得走神了多久,若非爹爹鐵砂一掌,怕不是要到日頭落盡了才能回魂。
  我回身對爹爹笑了笑,“沒什麽,就是有些秋乏。”
  爹爹繞過圈椅,在我身旁與我並肩坐著,看著空無一物的戲台,約莫一盞茶後,開口道:“妙兒,宋席遠那小子……”下一刻才想起方才提及之人今非昔比,這麽稱呼似乎不大對,遂改口道,“你知道,陛下對你尚有舊念,你不必……”
  “爹爹。”我截斷爹爹的話,伸手蓋在爹爹的手背上,“您亦知是舊念,既是舊了,便就
  讓它都過去吧。”
  爹爹大馬金刀一拍大腿,“我女兒好誌氣!天涯何處無芳草,舊的我們都不要,爹爹明日裏就給你尋個新的來!”未待我辯解,爹爹已鬥誌昂揚地闊步出園去。
  我整整衣擺哭笑不得起身,以爹爹說做便做的利落性子,怕不是明日裏我一睜眼,就有人上門提親了,須和爹爹說說清楚才好。
  我出了戲園,繞過假山亭台,沒尋著爹爹,卻在晴雪堂後瞧見大弟弟的娘子在逗那大鷯哥玩耍。
  她似乎正費力地想引那鷯哥開口,孰料一口異族生澀腔調,莫怪這鳥不肯開口,我都聽不明白,怨不得這鷯哥平日裏雖話癆,現下卻緊閉著一張嘴,深沉地眺望假山上的狗尾巴草。
  那大娘子亦有些氣性,但見她伸手輕輕拽了拽鷯哥的尾巴,本來還擺譜的鳥兒似被驚怒了,撲扇了兩下烏黑的大翅膀,歪著小腦袋看著大娘子,口中念念有詞開口罵道:“或抄或誅!或抄或誅!或抄或誅!”
  我一下斂去唇邊笑意,這四字原本是我心中魔魘禁忌,冷不丁被它這般聒噪大喊出來,一字一字砸得我腦仁兒生疼。
  隻是這鷯哥大喊大叫非但驚動了我一個人,連在假山陽麵看書的宵兒也被這聲響惹得探出
  頭來。
  那大娘子先是被這鷯哥一本正經說出此話給驚了愣在一旁,後來倒像是反應過來,直拿著
  柳枝戳逗它,“你還擺架子嚇唬我?是哪個教你說這話的?”
  宵兒似乎見那鷯哥被戳得跳來跳去有些可憐,遂扒著假山一角輕輕應了一句,“是三三教它說的,大舅母。”
  宋席遠?
  “三三?誰是三三?”大娘子疑惑。
  宵兒卻不再答她,重又坐回涼亭看書,大娘子無法,終是訕訕而去。
  我立於廊簷下,心中疑竇驟生,這話難道不鷯哥在裴衍禎和宋席遠密謀之時偶然聽見學來的嗎?宵兒說是宋席遠教它說的?但是,裴衍禎又親口承認曾說過這四個字。
  “宵兒怎知這話是三三教的呢?”我進了涼亭在宵兒身旁坐下。
  宵兒見是我,一下靠過來依戀地倚進我懷裏,“我看見三三拿碎肉哄它說的。”
  “哦?在哪裏瞧見的呢?”
  宵兒小手一指,“就在花園後麵的那個小屋子裏,我抓小貓看見的。”
  花園後麵的木屋乃堆放肥料、花種用的,平時罕有人至,是了,宋席遠曾入沈家當過一陣子的花匠,那時,這大鷯哥常常停在他的肩頭傍他左右。隻是,他這般做法意欲何為?難道是為了隱晦向我們沈家通風報訊?……
  一月之後,新皇微服南巡一路察看民情直至揚州府。明明宋家在揚州的宅第比誰的都大,比誰家都建得考究華麗,皇帝偏生要住入沈家。
  雖則宋席遠過去在沈家住過不是一趟兩趟,然而如今身份大不相同,這一來不能喚作“暫住”得叫“接駕”才對,新皇雖無甚要求,沈家人卻總不好草率怠慢他,故而家中人一忙碌了起來,我以為沈家上下真心盼著宋席遠來的唯有一人,那便是宵兒。
  宵兒自小除去我外最親近的怕不就是他了,自半月前聽聞宋席遠要來,已不經意問過兩回了。
  新皇初至那日,宵兒見了他還有些生疏矜持,待宋席遠與他鬧了一會兒,半日過去我再在後園魚池邊尋見他二人,已是熟稔非常,宵兒正趴在宋席遠肩上酣然入夢。
  一旁綠鶯本要向他行禮,宋席遠卻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唯恐吵醒宵兒,一麵將綿軟睡去的孩子交入綠鶯手中讓她抱了下去。
  “妙妙,你確定弗有弄錯?”目送綠鶯抱著宵兒走遠後,他突然回身用揚州方言問了我句叫人丈二摸不著頭腦的話。
  “何事弄錯?陛下所言妙兒不明白。”我恭謹地斂眉半垂眼答道。
  “妙妙,你這不是折煞寒磣我嗎?你我之間說話哪裏需這許多拘謹,你還是喚我名字吧。”宋席遠伸手來扶我手臂,被我不著痕跡避了開。他收回手撣了撣眉梢,道:“你確定宵兒生父是……不是我?你看宵兒和我多親近。”
  遠處,宋席遠的一個隨身侍女正若即若離守在後園小月洞外,身姿窈窕,似乎正是那於洛陽有過一麵之緣的畫扇。我轉過頭,悠悠道:“此事不難理解,哄孩子和哄女人的道理本來相差無幾,陛下素來女人緣好,哄起孩子自也是得心應手。”
  宋席遠曬謔一笑,將折扇在手心一敲,欷覷道:“可惜哄不來心中人……”
  “陛下玩笑了。”我朝他微微欠身,此時,頭頂一陣風過,抬頭一看卻是那大鷯哥不知怎麽發現了宋席遠,竟還認得,撲簌簌飛落他肩頭,興奮地直叫喚。
  宋席遠拿折扇敲了敲它烏黑發亮的小腦袋,那鶉哥如今愈發有大爺的譜了,被敲得惱了,
  張口便訓:“或抄或誅!”
  聞言,宋席遠似有一愣.手中折扇生生頓於半空。
  “這話是陛下教它的吧?”我轉過身直視宋席遠,“否則,以裴衍禎那般縝密的性子,如何會在商議要事之時放任一隻學舌的鷯哥於一旁學去。且這鷯哥雖聰穎,卻畢竟非人,如何聽得一遍就會說?”
  我正待感謝宋席遠讓隻鳥兒通風報信,孰料,下一刻,宋席遠卻麵色一沉,截斷我道:“不錯,是我教的。”
  我本無甚疑惑,然觀其麵色不定,似乎另有隱情,我心中一轉。
  宋席遠也絕非簡單之人,憑當初允諾我一事便知。我當初答應助他,但前提是他日事成,他不得傷害裴衍禎性命,那時他應承得爽快,事後也果然並未取其性命,然而,卻非是為了兌現承諾,乃是裴衍禎手中還握了一支精兵強將,並不受他印章所轄,唯聽令於裴衍禎本人,且這支軍隊養於關外隻備萬一。如今宋席遠雖得登大位,然羽翼未豐,不得不忌憚於他手中所擁之兵,遂隻將裴衍禎流於洛陽,又可做個順水人情於我。商人本色盡現。
  以宋席遠張揚佻達的性子,他教這鷯哥四字若是為了通風報信,現下聽我提及,定已天花
  亂墜向我邀功,但他卻麵色風雲霎變,似乎萬分不願提及此事……一個大膽卻不好的猜想在我心中慢慢成形……
  “裴衍禎的原話……”我逼視著他,“陛下是不是漏教了一些?”
  “妙妙!”宋席遠木規避我的目光低頭梳理那鷯哥頸間的細毛,聞言猛一抬頭,“你知道了?”
  “我既助了陛下綿薄之力,難道連知悉真相的權利都沒不有嗎?” 我看著他,惟恐錯漏了他細微的表情變幻。
  宋席遠別開頭,煩躁地伸手扶了扶鬢角,似不知從何開口說起,最後回頭一苦笑,道:“不錯,當年是我斷章取義教了這鷯哥,然而,若非他手段狠辣意欲過河拆橋滅我宋氏門,我又如何會放著好好的太平商人不做,非要機關算盡去爭這天下第一把椅 ?”
  “他……”我一開口便被他截斷。
  “當年你自寫休書離開宋家後,我便已與裴衍禎聯手,算得是他的下屬,助其奪位,豈料一日誤入裴府密室,卻聽見了他與展越的對話,那時,我才知曉不論是皇帝還是裴衍禎,皆不會放任宋家做大。”宋席遠手心緊握。
  “你可知裴衍禎對展越說了什麽?”但見他唇角一彎,勾起譏消一笑,“他說:事成之後,宋家萬不能留,宋氏一門,或抄或誅!”
  “宋家早就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不管誰上位,被拿來動刀子充國庫的,永遠是宋、沈此類豪富巨商!而沈家……裴衍禎雖表麵敷衍應承我功成之後將沈家商路盡歸宋家,實則,沈家他萬不會動…… 唯餘宋家!要想保宋家,唯有破釜沉舟,我自己登位!”
  腦中嗡的一聲,我已不知心中是何想法滋味,“所以,你就截了其中隻字片語教那鷯哥,好叫沈家人誤會裴衍禎要下手的是沈家?好叫原本站於裴衍禎一頭的沈家悉數倒戈助你入青雲?” 此刻一切的迷霧昭然若揭,我頓時恍然大悟,“我一直以為那鷯哥那些日子失聲是裴衍禎所為,如今看來,莫不是陛下所為?!若是裴衍禎心虛要封那鷯哥的口豈會隻用辣椒?怕是陛下恐它開口叫裴衍禎聽見壞了大事,故而用辣椒封其口,待裴衍禎進京之後,那上門瞧病的小郎中怕不也是陛下授意所派?”
  “妙妙,你果然聰明。”宋席遠苦笑,“我本不意如此騙你騙沈爹爹,隻是,若你當初處我的位子上,你亦會如此為之。”
  “陛下好計算!沈妙一點都不聰明… … ”脊柱瞬間被抽了去。我捂住臉孔順著小塘琉璃沿,慢慢滑坐而下,“若非蠢笨至極,又怎會讓一隻鷯哥給騙得顛三倒四,混淆黑白… … ”
  “妙妙,我的計策並不精巧周密,隻要細看,其中紕漏甚多。隻是……無論是我抑或是裴衍禎,你都未全心信任過… … 稍有風吹草動,你就會立刻站至對麵,首先質疑的便是我二人……”
  宋牌遠還說了什麽我全然聽不清,之木然垂頭看著池中錦鯉圍著我的影子將嘴一開一合,直至暮落月升。
  “今日 ,你隻身在這深山老廟之中 ,就不怕我殺了你?”
  “怎樣都可以,隻要你不再流淚。”
  “沈妙與江山,沈妙在前,江山在後。今日我允你的,一定做到。”
  “我以為… … 又是一個夢… … ”
  “妙兒,你還是怕我嗎?還是不願相信我… … 抑或是,你從未想過再嫁於我?”
  “從來凡事利弊參半,看不見也未必是件壞事…… ”
  “衍禎不才,身無長物,唯有一國傍身,若得沈小姐垂憐,衍禎願傾國以聘。”
  傾國以聘?!
  難道… …
  難道他從頭至尾知曉我的舉動,洞悉我的目的,卻一直不揭穿,任由我欺瞞?所以他說“看不見未必是件壞事”,所以才有那四字看似玩笑實則肺腑之言的“傾國以聘”?
  我失態地胡亂撩起池水潑幹麵上,零亂如碎玉的水麵照著千萬個麵色蒼白的我,那些曾經支撐我的恨,那些曾經攪擾我的怒,瞬間皸裂,千般滋味襲上心頭,侵蝕過後,唯剩迷惘。水中人迷惘地望著我,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不知過往,亦不知將來……

  啞婢女?贈佳人?
  已是隆冬時節,洛陽皓雪正盛,輕於柳絮重於霜,剪剪撲過粉牆珠簾浩浩揚揚灑落人間, 馬車緩緩碾過地麵,簌簌作響,忽聞前頭車轅一打吱呀一聲穩穩停妥,透過車簾縫,但見中州王府大門外密密匝匝站了許多人,車頭車夫小廝伶俐跳下,朝人群中為首一人利落地打了個千,“小人見過王爺。”
  那人一襲賽雪狐貂裘罩於一身朱砂錦袍之外,於鉛雲低垂的冰天雪地中分外惹眼,玉立的身姿愈顯清瘦,隻那烈火般的彤彤丹朱色卻襯得麵色如雕如琢,雙目烏潤含光,舉手投足間,裁詩為神玉為骨。
  “宵兒呢?”但見他微微頷首,沉聲開口。
  坐在我身旁的阿姆連忙抱起熟睡的宵兒步出車廂,那人從阿姆手中接過宵兒時,麵上神色頃刻柔軟,似冬雪入春風,和煦得叫我瞬時失了神,心中化開一般。 直到一行人漸行漸遠入了高門深宅之中,一個王府的丫鬟探入車內欲替宵兒拿包裹,我才被驚回了魂,一時為自己的失態羞愧不已。
  那丫鬟卻掩唇吃吃一笑,滿麵見怪不怪道:“這位妹妹想必初次見著王爺吧?但凡姑娘家第一回瞧見我們王爺都要丟魂的。”
  呃……
  被這麽個十七八上下的小姑娘自來熟地喚作“妹妹”,著實讓我這張老臉有些搪不牢,正預備與她糾正,那丫鬟又絮絮道:“不過,洛陽城中上至知府千金下至王府舞婢,沒有不惦記王爺的,妹妹還是趁早斷了念頭,莫要肖想才好。”
  “妹妹可是世子的隨身婢女?”這丫鬟打量了我上下裝扮進而揣測,隻是嗓門未免大了些,引得那抱著宵兒本已行遠之人驀地回頭。
  我一著急連連搖頭,轉念一想,又點了點頭。
  一月之前,沈家收到中州王府來函,由王府執事代筆,言王爺久居他鄉思子心切,盼得一年之中可偶有幾月與愛子相聚洛陽,言語措辭客氣有禮卻冷淡疏離。我當時接了信後,心中思緒紛擾,當下便決定親自送宵兒北上,自己亦不知心裏存了什麽念想……或許我隻想再看他一眼,隻是,再看一眼又能怎樣?他雖計算沈家在先,然而我卻背叛他於後,徹底傾覆了他垂首可得帝位… … 裴衍禎被宋席遠襲暈前的那一眼徹骨寒心猶在眼前… …我又有何麵目再次麵對他……
  “究竟是還是不是呢?”那缺心眼的丫頭鍥而不舍地追問。
  遠處那人眸光淡淡掃過繼而收回,我本該慶幸他雙目有疾瞧不見我,不知為何心底卻湧上一股悵然,鬼使神差地朝那丫鬟點了點頭算是承認。
  如此,我便在王府裏暫時住了下來。隻我卻不敢開口,唯恐一發聲便叫他聽出端倪。當年攝政王府中人皆被擒,連展越亦被軟禁於京城外,故而今日中州王府無一人識得我,上上下下皆當我是宵兒的貼身婢女,且是個能聽卻不會說的啞巴。宵兒雖小,心思卻何其玲瓏剔透,自不會拆穿我。
  我與宵兒日日相伴左右,自免不了見著裴衍禎,幸得他丁點瞧不見,不然我哪得如此安生居於王府,沒被他拿下小命便已是慶幸。
  隻是,不過住了兩日,我便發現,中州王府中下人近乎半數以上皆是女子,且個個年輕貌美,環肥燕瘦各色齊全,若非他雙目不能視,簡直叫人誤以為中州王是個喜好搜尋網羅美女的風流王爺。
  譬如現下用餐,他身後便站了五六個美婢,個個豆蔻芳華聘婷嫋娜,一字排開站在一旁,真真秀色可餐,餐桌之上再是精致的珍饈佳肴,給這般一比也要遜色暗淡許多。
  若王爺能看見,不知興中是何等光景。
  我不知不覺便將目光投在他麵上,細細端詳。
  但見他神色淡泊,雖吃著飯食,眼角眉梢卻無半點人間煙火氣息,倒似個塞外神仙一般風輕雲淨。
  我瞧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卻見他吃得越來越慢,一道隱約可疑的淡粉色沿其耳根之後慢慢爬起,直將那飽滿的耳垂染了個透。我不免詫異,他好端端吃個飯臉紅什麽?
  未待細想,卻見他一雙筷子信手一伸,竟是落在了一道魚上,這魚… … 我一瞧,竟是鯽魚!
  待我回神之時,我的右手已伸出牢牢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但見他疑惑回頭,我一時窘迫,恐其起疑,遂用手指在他手背上寫道:“有刺。 ”
  未待他言語,他身後的婢女便似恐其惱怒一般,忙道:“這是世子的貼身婢女,從沈家一並跟來的。是個啞巴,不會說話。望王爺見諒。”
  他點了點頭,那抹淡粉色爬過耳垂直蔓延至腮頰處,靜默須臾後聽得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自我手下將手抽出伸向另一道菜,這時,我才發現自己方才竟同一個思春的丫頭一般一直將他的手握在手心,怨不得他麵色如此不自然。
  我閃電一般疾速將自己的手收了回來,四下伺候的婢女們眼底嘴角皆是竊笑,叫我尷尬非常,本欲調頭便走,奈何他上回誤吞魚刺的一幕猶在眼前,終究放不下,隻得厚顏留下,取了一雙筷子悄無聲息替他將魚中橫亙之刺皆挑揀幹淨。
  這中州王府的廚子斷然不是個叫人省心的廚子,半點不知體貼他們王爺、頓頓燒魚、什麽魚刺多便上什麽魚,隻差沒上全魚宴。一月下來,揀刺揀得我的手指都險些脫臼。
  名頭上我是宵兒的貼身婢女,實則我以為倒成了王爺的貼身婢女,中州王使喚起我來不要太順溜哦,簡直理所當然理直氣壯。
  他吃魚來,我挑刺;他賞月來,我端茶;他聽風來,我披衣。
  究競怎麽變成這樣的狀況,我也不得而知……
  直到元宵前夜,一道聖旨伴著十來個美貌舞娘降臨中州王府,聖諭有曰:“元宵佳節,有波斯國進奉舞娘若幹,舞技卓然,朕素以為有難未必同當,有福必定同享,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今悉數遣入,願中州王佳節佳人兩相益彰。
  一番話說得意味深長。一幹舞娘賣弄起舞技也是不遺餘力,楊柳水蛇腰嫵媚嬌嬈眼,婀娜的飄帶時時拂過王爺的臉頰,跳著跳著近乎要纏坐到王爺的大腿上去。
  但見裴衍禎微微蹙了一雙長眉,神色奧妙難辨是喜是怒,若說不喜,卻見他嘴角溫文噙笑,若說喜歡,又見他時時伸手將女子纏繞上其後頸的藕臂利落地剝離下來,動作疏離卻又不失爾雅風度。
  我本坐於一旁奉命幫其斟茶,思及宵兒尚小,不能叫這些風花雪月郎情妾意之事汙濁了雙目,故而,席未至半,我便捂上宵兒的眼將他反轉過身悄悄牽了他離席而去。臨去時,我唯有一個念想:過去一個月的魚還不若喂貓來得好。
  宵兒畢竟還是孩子,不消片刻便入夢中,我卻輾轉不得好眠,遂披衣起身立於窗前,聽得院外人影聲響,循聲望去,卻見對麵裴衍禎廂房門一聲輕響,有個綺麗人影一閃入內辨不清何人,我心中一跳,這般鬼鬼祟祟莫要是壞人才好… …
  我緊隨其後跟了進去,待看清裏廂情境之後,隻覺天雷陣陣直劈麵門。
  事實證明,我顯然多慮了。映入眼簾的是一女子玉體橫陳於床榻之上,輕紗慢羅幾不蔽體,聽見我推門聲響,恐以為正主來了,眼尾勾魂一翹,朱唇輕啟兩眼魅惑迷離,項刻之間,滿室潑灑春情蕩漾。若非我是女子,但凡男子見此情形,怕不是三魂六魄先就去了一半。再一細看,這女子不正是方才領舞的為首舞娘嗎?
  至此,我方才領悟聖諭裏的那句“願中州王佳節佳人兩相益彰”是何深意。
  男人.果然都是齷齪的。
  我淡定看了看那橫陳舞娘,搖了搖頭轉身出門,“可惜,他瞧不見。”
  身後女子輕桃一笑,挑釁一般道:“瞧不見不打緊,嚐得到便可。”
  咳咳……我撫了撫胸臆,心中默念“我叫不生氣,我叫不生氣,我叫不生氣……”一麵加快腳步步出門去。
  回屋立於窗沿下,未幾,便見中州王踏了月色自回廊盡頭轉出,身後亦步亦趨跟了兩三美婢,待到廂房門口,婢女們便彎腰福身離去,餘下中州王一人推門而入。
  一盞茶,過去……
  一炷香,過去……
  一壺酒,過去……
  …………
  月朗星稀.萬籟俱寂,天下烏鴉一般黑,
  我琢磨著,我既是王爺的貼身婢女,現下是否該給他倒一杯夜茶潤潤喉。如此一想,我便理所當然推門入內。
  隻是,未曾想,裏廂之內,非但無我所料之香豔旖旎,清輝冷月下,反倒幾分孤寂冷涼。豔麗舞娘不知所蹤,唯見王爺麵朝內合衣背對廂房門口側臥床榻之上,錦半分未動,如晨時一般堆疊整飭得整整齊齊放於床榻內側,人歸人寒,被歸被涼,想是為夜氣所凍,裴衍禎微微蜷了身子,背影竟讓人覺著一股說不出的淒清之意。
  我心中一軟,倒了杯茶輕輕放於床頭,正待喚他起身喝茶,順道替他將被子上.卻不意一低頭,瞧見他月白罩衫外肩頭處赫然一道胭脂印記濃墨重彩。一股火燒火燎之氣登時從我的心底騰地一躍而起,扶搖直上直炙腦門,“當”的一聲,我將茶杯頓於幾上,轉身待走,卻聽身後人一聲淺淺吟哦,我回頭,但見他翻了個身,眼看著便要跌到床下腳踏上。
  我一步上前,伸手撈住他的手臂,將他扶起.他卻絲毫沒有清醒的跡象,就著我扶他的姿勢沉甸甸倚在我的手臂上,嘴唇微微嘟起,竟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我伸手推他,卻被(腳就勢捉住手放在胸前一個反身壓在身下。
  我掙紮了兩下竟掙脫不開,反而使二人更加嚴密地貼合在一處,每一絲每一寸的線條都似鎖扣一般嚴絲合縫地緊緊扣牢,連吐納都被籠罩於他的氣息之下。但覺他吐吸漸沉,一雙烏潤的眼眸在月下驀然張開,裏麵溢滿了迷離的霧氣,勾魂攝魄地慢慢壓下,被這麽一雙眼捉住.神智竟似飄杳抽離一般漸行漸遠……
  待一絲微涼氣息於如火如茶之中爬上我的胸臆之時,我才驀地自耽溺間隙中清酬過.低頭一看,身上衣衫已淩亂盡除,那人伏在我赤裸的肌膚上,埋首自我頸項間淺斟慢撮一路蜿蜘向下,於柔軟處似乎刻意一般,放慢放緩,噙於口中反複流連,叫人腳底心微微起顫發癢,不受控製地向內蜷起。
  混沌之中,腦中暈暈沉沉,隱約覺著有什麽不對處,卻捉不住丁點頭緒,竭力別開臉,一抹豔紅跳入眼中,正是他罩衫肩頭處的那道胭脂,突兀其上,猶自鮮豔,登時,怒從心起,我亦不曉得自己哪裏來的一股蠻力,一個逆轉便將他反壓在身下。
  我一下跨坐在他腰上,用兩邊膝蓋別住他的腿,捉過他的手腕,信手於一旁撈了條絲絛便粗魯地將他的手腕綁在床頭。
  他似乎為我突如其來的反擊所震,有一瞬失神,本能地反抗了一下,被我粗暴鎮壓下後,下一瞬便不再掙紮,隻靜靜地甚至幾分乖巧地躺在我身下,任由我擺弄捆綁,眼眸一瞬不瞬地纏繞著我,隨著我的動作亦見深沉濃烈。
  我確認將他的手腕綁牢之後,便騰出手取過一旁早已冷卻的茶水,兜頭澆在他的肩頭上,我伸手捉起那抹豔紅在手下搓了搓,登時,便見那顏色卓有成效地在我手下慢慢褪去,我稍稍滿意地發出一聲喟歎。
  聞聲,聽得那人在我身下悶聲一笑,笑意於胸膛間微微震動,連帶得我身上亦隨之輕輕起伏.茶水人片大片地氤氳開,濕透的布帛貼伏地勾勒出他肩頸胸膛處的張弛,叫人看得麵紅耳赤,我一下揭開那濕漉漉的罩衫,低下頭一口用犬齒咬上他的胸膛,但覺他在我齒下痙攣一班不可遏製地輕輕一震。
  不知為何,被他這般一抖,我竟覺有幾分凱旋歸來的勝利之感,亦不細想他一個習武弄劍之人怎會輕易便被俘虜製服在身下,隻覺自己此刻如將軍一般巍峨坐於戰馬之上.目卑盼眾生.我仰起頭,滿意地用舌尖舔過自己尖銳的犬齒,上麵尚且帶了絲淡淡的血腥味,叫人升起征服嗜血之感。
  但見他眸色旋即一緊,我心中掃過一瞬不祥,未來得及脫身便已天翻地覆.一陣窒息般的眩暈過後,似地龍翻身一般,我又再次被他鉗製於身下,淪為階下囚。
  我不免一陣慌亂,我分明記得將他的手腕纏繞幾圈打了數個死結綁在床頭上,何時被他輕巧掙脫開竟沒發現……
  他居高臨下地將我從頭到腳細細“端詳”過一遍,唇角挑出勾魂一笑,下一刻,便俯下身,用舌尖摩挲逡巡過我的每一寸肌膚,口中呢喃輕語:“記住,能用吻的便莫用咬,能用舔的……”他埋頭入我的胸口,將那柔軟一點點吞入口中,驚得我呼出一口涼氣,他卻仍不放過,鯨吞蠶禽中,一麵用舌尖在那小小凸起處輕輕掠過,沿著周遭舔噬了一圈,“能用舔的,便莫用吻。”
  我隱約覺得有什麽很是不對,然而這般情境已容不得我細想,渾身上下每一處都被他俘獲操控,在黝黑的夜色之中滴滴化開,又被他點點捏在手中隨心所欲地重塑成形……

  元宵燈?清白賦?
  被這祥激烈劍近半狂肆的攻陷洗禮之後,我隻覺腦甲一片空白,似予暈厥過去了很長時間,再次醒來時,窗外月已西漸,身旁裴衍禎麵色柔和,呼吸和緩深沉,顯已睡熟,唇角微微勾起.似有什麽好夢相伴一般正是香甜。
  我好容易將他橫亙在我腰上的手臂拿開,掙紮著爬起身披衣離去,心中亂作一團。
  他認出我了?不可能!他若是認出我,昨夜橫在我腰上絕不會是他的手臂,取而代之的怕不就是一柄利劍了!
  他沒認出我?我咬了咬牙,怒向膽邊生!難道真如小姨娘所言,男人皆有劣根性?莫非昨日換了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他亦照收不誤?
  是可忍,孰不可忍!隻是,昨日先前我瞧見的美豔舞娘究竟消失去哪裏了?
  我心中糾結非常,反觀裴衍禎,卻儼然一夜了無痕,神清氣爽地領了宵兒去洛陽燈市買花燈,我自然隨行左右。
  燈市之內,蘆笙陣陣,彩燈高懸,照得一條長街明如白晝,來往之人繁多,摩肩接踵而過裴衍禎興致甚好,被宵兒牽了手亦步亦趨,一路行來絲毫不減厭煩疲憊,我記得一踏過去的性子,對此類熱鬧人多的地方最是避諱,我嫁與他那兩年,從未見他願意出門逛燈市,每逢元宵,家裏懸掛的燈皆是家仆們提前夠來的。
  宵兒此點甚是隨他,半點沒有我喜好熱鬧的性子,對於喧器之事本能地抗拒,正如現下一條長街走了半程未過,便似乎有些不耐,但見他停下腳步,輕輕拽了拽裝衍禎的袍擺口中囁嚅喚道“小舅公,還要走嗎?”
  裴衍禎本春風拂麵,待“小舅公”三字自宵兒口中脫口而出時,便見他鼻尖微微蹙起,神色暗淡下去,觀之,竟叫人鼻間微酸於心不忍。
  他唇間逸出一個苦笑.微微欠身,對宵兒道:“宵兒若累了,便先回吧。”言畢一招手,身後隨隨行的王府家丁便湊上來將宵兒領了回去。
  我本該跟著宵兒一並回去,怎奈見他這般幾分失魂落魄立於熙攘燈市之中頗覺心中不忍,他雖不說,我知曉,宵兒自出生長到如今五歲,他便在心中默默盼著宵兒親口叫他一句爹爹盼了五年,時至今日,宵兒亦不肯喚他一句爹爹。
  “爹爹!”一聲清脆甜嫩的童音劃空而來,在嘈雜的燈市中分外突兀
  我抬頭,但見一個圓滾滾,頭上紮了兩個小揪的小姑娘迎頭撲入裴衍禎的懷中,裴衍禎一怔鬆,似乎始料未及一般,全憑本能伸手將那小娃娃在懷裏接了個滿懷。
  但見那個胖乎乎的女娃娃將額頭抵在裴衍禎胸前,撒嬌一般蹭來蹭去,滿麵糖漬悉數蹭到裝衍禎的錦袍之上,“爹爹,爹爹,龜龜要吃糖,吃糖。”言語動作親昵非常。
  我怔於原地,轉不過彎來。二卻見裴衍禎滿麵驚訝色在聽見“爹爹”二字時消逝殆盡,取而代之的竟是一股難以言說的慈愛溫柔神色,
  這……
  聯想昨夜……難道真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皆可?“男人皆是人盡可妻!”小姨娘的訓話猶耳畔,我與他分開這許多年……瞧這女娃娃路還走不太穩,頂多兩三歲上下……他若想生,以他的能耐,生出個這麽大的娃娃倒真是綽綽有餘力……
  我麵色一沉。
  “妙兒,這不是……”裴衍禎一抬頭,與我的雙目撞個正著,我心中紛亂,調頭便走。身後依稀傳來裴衍禎的聲音,不過燈市之中人聲鼎沸,隻隱約一個影,便又迅速被嘈雜聲吞沒。
  我沿著人潮逆流而上,無意識地在各個賣燈的小攤之間兜兜轉轉,最後竟迷了路,幸得中州王府在洛陽還算是個好找的地方,最後終是被我尋了回來。
  門邊都還未摸到,便被守與門外一人迎麵捉住了手腕,“妙兒,你去哪裏了!”
  我還沉浸於思緒當中,被這麽猛的力道冷不丁一捉,生生駭了一跳,幸而即釗認出是裴衍禎的聲音,這才稍稍安定下。
  “妙兒,這麽晚了,你去哪裏了?”但見他直直望著我,滿麵凝重,一隻手牢牢捉住我的手,一隻手還抱著方才那個半途殺出的小娃娃。那小姑娘臉蛋紅紅,一麵吮著手指,一麵歪著腦袋看我,似年畫裏走出來的胖娃娃一般討喜。
  見我看那小姑娘,裴衍禎似乎幾分無奈歎了口氣,“這小孩我亦不知是哪躥出來的。想是和親生父母走散,見我有幾分像她父親便錯認了,趴在我身上不肯下來……”
  此刻,我卻如夢初醒一般後知後覺發現了一件事,他“看著”我,“看見”了我的一舉一動,他喚我“妙兒”……
  我蒙蒙然看著他,慢慢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瞧得見?!衍禎,你的眼睛好了!”上一刻,我還欣喜非常,下一刻,我卻想起了另一件事,一字一字問道:“你的眼睛……是何時痊愈的?”
  “妙兒——”聞言,裴衍禎掩飾一般調轉開頭,“沒有多久。”
  “沒有多久是多久?”我直視於他窮追不舍。
  但見他不甚自然地咳了咳,含糊道:“隻是最近……”
  最近?有多近?
  難道……他看著我入王府?看著我裝聾作啞?看著我替他費力挑魚刺?看著我為他拈酸吃醋?看著我被他俘獲身下?……
  我恨不能掘地三尺將自己給埋了。
  “娘親,你回來了?你看,這是我給你做的花燈。”宵兒從院子裏出來,身上披了川貂絨錦襖,手中提著盞月兔宮燈,一張本就粉雕玉砌的麵孔在紅燭掩映下更顯神采飛揚。
  “爹爹!”下一刻.本來尚且趴在裴衍禎懷中流哈喇子的小娃娃一下掉轉頭,撲向宵兒。
  宵兒被這突如其來的胖娃娃撲個措手不及,險些將手中燈籠給丟出去,幸得一旁侍衛眼疾手快問問接住燈籠,才免去了火燒中州王府的危險。
  等等,這侍衛……我怎麽瞅著有些眼熟?再一細看,不正是那本來應該尚被軟禁於異地的展越嗎?
  再看看一旁被撲倒在地,滿麵被糊上口水印子的宵兒……
  有誰能同我解釋和一下這是真麽回事兒?
  ……
  次日,那小娃娃的親爹便尋了上門,竟是燈市裏紮燈籠的一個手工藝人,滿麵虯髯,相貌長相但與文靜白嫩的中州王爺無半分相似,說實話,倒與那關老爺的義弟張飛張翼德長得頗有幾分神似。
  但見那人滿麵J惶恐.欲自裴衍偵懷中接過兩眼圓溜溜亂轉的胖娃娃,可惜那小姑娘卻不肯.硬是摟著裝衍禎的脖子不肯撒手,嘴裏還“爹爹,爹爹”地不停叫喚。
  叫得那人甚是尷尬,趕忙上前將那胖乎乎的女娃娃自裴衍禎懷裏剝離下來,一麵沉痛托片她圓圓的臉蛋教訓道:“閨女,爹是不能亂認的!”一麵連連賠不是:“我家這閨女喜好親近麵善俊美的男子,又不大會說話,不管老少,隻曉得叫爹爹,王爺美姿容,我這丫頭定是看了喜歡,便傻乎乎往上湊,還望王爺海涵見諒。”
  裝衍禎溫和一笑,“不礙事,這小姑娘性子甚是討喜可愛。不知叫什麽名字?”
  那人一躬身,恭敬答道:“回王爺,小人姓言,小女名子歸。”
  “子歸?好名字!”裴衍禎點點頭,伸手將我的手在手心握牢,我暗暗瞪了他一眼,他笑而不語。
  “謝王爺誇獎,小人不識字,這名字是隔壁測字先生替小女起的。”這孩子的爹爹倒是個實誠人。
  最後客氣說了兩句話,裴衍禎便讓婢女取了一對羊脂玉鐲送給那小娃娃,對那紮燈藝人道:“子歸既喊了我爹爹,亦算是有緣,這對鐲子權當見麵薄禮,他日若有難處隻管憑這玉鐲來尋中州王府。”
  那人接了玉鐲連連道謝,將那小娃娃抱了離去。
  “現下,夫人可相信衍禎清白尚在?”裴衍禎俯身在我耳邊輕聲慢語問道。
  我忽覺此話聽著幾分耳熟,卻又想不起在何處聽過,隻覺耳廓被他口中暖氣嗬的潮癢難當,遂回頭嗔視他一眼,將他瑞開,“哪個是你夫人?”
  “衍禎為妙兒願傾國以聘,如今也已兌現。”他伸手將我攬入懷中,“不知妙兒何時兌現?”
  ……
  夜裏,月色浸潤,我躺於帳內細細喘息著,裴衍禎則支頤側臥於我身旁,雙眼微微著,半明半寐,薄唇輕輕勾起,另一隻手時不時掠過我發絲,溫柔地將額前兒縷垂落劉海別於而後。
  我偏過頭不經意問道:“展護衛何時到洛陽的?”
  但覺他手上細微一頓,淡然道:“不久,最近剛到。”
  又是“最近”?難道展越早便到了中州王府,裴衍禎怕我見著熟識麵孔不肯入王府,故而令展越隱蔽起來,莫要露麵?……讀書之人猛於虎也l
  我如今細細一想,方才回過味來―原來,他早便挖好了井,布好了局,從頭至尾皆與他計算之中,隻守著井邊等我心甘情願來跳。“狡詐!”我一口咬在他的肩頭上。口下,一方胸膛因淺笑回蕩,嗡嗡作響。

  【番外】
  美人計?離間計?
  洛陽城中,誰人不知中州王爺愛妻之心,甚至民間隱隱有傳,中州王便是因著這個王妃才丟了攝政王之位,丟了一個國家的生殺予奪大權,然而畢竟捕風捉影,誰也不是當事之人,哪裏知曉詳情,不過茶餘飯後權當香豔綺事傳來傳去罷了。
  要說知曉此事最清楚之人,怕不就是中州王府一等大侍衛展越了。展越當年可是隨著中州王一路從揚州知府當到兩江總督,兵變京城至攝政王,最後又風雲突變從攝政王之位跌落,至今日洛陽中州王。故而,可謂知悉始末。
  依展越看來,王爺為了王妃丟了一國確乃實情!
  當年王爺於洛陽失火夜中走失,待他在客棧後巷尋見王爺時,便見王爺失了心神一般握著一截扯斷的袖管,遇見他後第一句話便是“妙兒,是妙兒!”之後,下令封鎖洛陽八麵城門.嚴禁女子孩童出入,一麵命人搜羅洛陽城中裁縫布店,誓要查出此衣何人所裁送與何處。
  王爺後來上白馬寺燒香祭拜,之後想想,其實皆是因著當今聖上宋席遠設了暗線明裏暗裏指引王爺上山巧遇王妃.王爺琉璃通透心思,又豈會看不出?然而,又有什麽比王妃活生生、陪伴身邊更讓王爺心動呢?早先,自王妃於王爺麵前中箭而亡之後,王爺便將權勢看淡許多.莫說權勢,便是生死也看得淡漠。
  王爺知曉王妃敷衍於他,他便隻當不知,知曉王妃欺瞞與他,便掩耳盜鈴心甘情願被欺瞞,從頭至尾,隻願這般能換回王妃真心實意。之後,王爺被擒獲流放洛陽期間,雖得醫術偏方清除體內餘毒雙目複明,然而卻日漸消瘦,展越深知其夜不能寐所至。
  展越以為,王爺此番無異於一場潑天豪貼,以一國為注,隻壓王妃能夠回心轉意.
  王妃此番倒是沒辜負王爺一番苦心,數月後,果然隨世子遠上洛陽。王爺明裏不說,展越卻知,王爺之所以讓他隱蔽起來,莫要現身於王妃麵前,不過是怕王妃見著熟識麵孔不好意思。
  展越以為,王爺王妃兩夫妻也是有些意趣,一個作瞎,一個裝啞,競然就這麽過了數月…若非那日燈會上躥出個錯認爹爹的女娃娃,這二人還不知要這麽唱大戲唱到猴介馬月。
  說起那個女娃娃,想來命數裏也是同王府注定有些淵源,那日這孩子的親爹將她領回去之後,她爹爹沒兩年便染上了重病,臨終時把王爺給的那對羊脂玉鐲塞在這女娃娃懷裏讓隔壁的測字先生領她上中州王府投奔王爺。當時王爺不在府中,王妃見這孩子可憐,遂將其收為義女,一養便是十來年。
  其實,展越私以為,王爺同王妃兩夫婦一直很想生個乖巧討喜的女兒,奈何王妃一族血脈甚強,數年下來,除卻世子外,接連生了兩個竟都是男丁,王爺王妃心中歡喜卻也頗有幾分遺憾。故而待那義女甚親厚,真真如親生女兒一般,有時甚至比待兩個小少爺還要親切。
  總之,展越覺得王爺王妃的日子還算過得美滿,除卻偶爾的意外……
  這意外其一,陛下時不時會遣些貌美的伶人舞姬到王府中,連王府中的下人亦有不少是陛下挑選贈予的,陛下送的婢女沒有其他特色,唯有一特點―美!陛下心裏存的那點小心思,展越又豈會看不出,不過就是指望著哪日王爺會讓個美女迷去神智,王妃便……
  可惜,展越以為,陛下的願望是美好的,然而前景卻……任重道遠啊!
  意外其二,便是洛陽城中人人皆知王爺愛妻,自古傾國傾城的紅顏禍水皆是西施坦己之流的美女,而平民百姓得親見王妃容顏之人少之又少,是以,外界便將王妃的容貌傳得神乎其神!
  韓壽偷香,相如竊玉.中州王府的圍牆時不時便要摞高一些,隻因總是不乏有些為了一睹紅顏願以命相博的登徒子要學那梁上君子爬牆入府,試圖一窺王妃真容。王爺為此事甚為惱怒.王妃卻無可奈何。
  其實,以展越這許多年看下來,王妃姿容絕非沉魚落雁,不過清雅罷了,隻那雙鳳眼卻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正如陛下當年所言,若是被王妃勾起眼尾斜斜那麽一看,饒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

  聊齋妖?烏龍遇?
  宋家三公子總是覺得,沈妙這個人在他記憶中的閃亮出場帶了些靈異的奇幻色彩,撲朔迷離。
  那年,胡子一大把的沈老太爺八十大壽,宋席遠六歲,一大早裝病賴床未遂,被宋老爺揭了被子從床上拎起來去沈家拜壽。所幸,他爹帶著他給沈太爺說過幾句吉利話後倒沒再拘著他,任由宋席遠泥鰍一般滑到了沈家後園裏玩耍。
  沈家的花園確實又花又圓,卻不見一個人影,宋席遠摧花捉蝶自顧自玩了會兒,便覺意趣全無,躺在一叢花蔭下睡了過去。正睡到酣甜時忽覺耳後一陣癢,睜開眼睛一看,卻是一隻通體金黃的小貓趴在一枝橫斜的花椏上俯身垂頭,伸了爪子在撓他的耳朵,見他驚醒,驀地倒像嚇住,從那枝椏上一躍落地,偷偷瞟了他一眼調頭便跑。
  宋席遠好容易晃了半日逮著一個稍稍有趣些的活物,自然不肯放過,起身便去追那貓。七拐八彎之後,眼看著離那貓越來越近了,宋席遠躡手躡腳湊了上去,還輕輕學著貓叫“喵……喵……”喚了兩句,試圖引誘那貓停下來。
  不想那貓在花叢中跳躍了兩下,轉過一個月洞門便離奇地沒了蹤影,宋席遠正待懊惱,下一刻,那月洞門後卻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小哥哥,是你在叫我嗎?”
  但見那貓兒消失的轉角處出一個三歲大小的小娃娃,一身紅豔豔的小襖煞是喜人,那臉上卻是灰一道褐一道不知道粘了什麽東西,泥巴,抑或糖稀?總歸滿臉髒兮兮的,頭發疏黃,勉強紮起的小辮子還散落了一些細短的毛發在繩結外麵,太陽下看過去,毛茸茸的一團。怎麽看怎麽像隻貓……
  六歲的宋席遠愣了一下,第一個想法是:啊!貓變人了,妖精!第二個想怎麽會有這麽難看的妖精?奶娘不是說妖精都挺美的嗎?
  三歲的沈妙自然不能參透宋席遠六歲高齡的所思所想,隻咬了口糖葫蘆,將那又圓又大的山楂含在口中,疑惑地蹦上兩個石階盯著宋席遠看,“小哥哥,你要和我玩嗎?”一麵口齒不清地嚼著糖葫蘆自我介紹.“我叫妙……喵喵……”
  果然是隻貓妖!宋席遠蓋棺定論。
  宋三公子自小便喜歡小姑娘,於他而言,小姑娘便等同於香的、白的、靜的、美的.第一次看到一個又髒又醜圓滾滾的女孩子自然嫌棄,但是轉念一想,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姑娘,是個平常見不著隻有在奶娘的故事裏才聽得到的妖精,便興致勃勃地勉為其難道:“如果你帶我去你的山洞裏看看你是怎麽修煉的,我就不嫌棄你長得難看,跟你一塊玩一會兒。”
  什麽山洞啊,修煉啊,沈妙沒聽懂,但是最後一句聽懂了,對麵這個小哥哥說她好看!沈妙嘴角一撇,“你胡說,我爹說我最漂亮了,我哪裏長得難看?”
  三公子彎著一雙初具模樣的桃花眼不屑地看了看圓滾滾的沈妙.對比了一下家中牆上掛的楊柳美人圖,直言不諱道:“你沒有腰,以後肯定嫁不出去。”
  沈妙不曉得“腰”是什麽東西,也不曉得嫁出去有什麽用處,但是,她知道肯定不是好話,一雙鳳眼憤怒地眯了起來,貓兒炸毛一般一躍而起駁斥道:“你才沒有腰子!你才嫁不出去。”緊接著.“喇”地一下亮出美麗而野性的爪子,狠狠在宋席遠白玉樣的頸子上撓了一下,掉頭便跑。
  沒頭沒腦地跑了十來步,卻一頭撞上了一個暖暖的物什,幾乎要仰麵栽倒,幸得下一刻被扶住了,“小妹妹,當心。”
  沈妙仰頭一看,是個比剛才那個壞哥哥好像要大一點的小哥哥,笑得幹幹淨淨,跟太陽一樣暖和,一點也沒有嫌棄不屑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就突然覺得很委屈,眼淚撲簌簌便掉下了下來。
  那個小少年一見懷裏這小姑娘說哭便哭,毫無預警,不免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將她撞她趕忙問道:“哪裏撞疼了?是頭嗎?”
  孰料,懷裏的小姑娘抽噎了兩下,喃喃道:“剛才那個壞蛋說我長得難看,說我嫁不出去,還說我沒有腰……嗚——”
  那個小少年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圓滾滾的女孩,溫言款語安慰道:“誰說你沒有腰,你看,這麽粗的腰,怎麽會沒有腰呢?”
  “真的?”沈妙抬頭看了看那個小哥哥。
  “當然是真的。”小少年表情溫和,叫人信服。
  沈妙一下心中撥雲見日,明朗了開來,抱著那個小少年就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小哥哥,你真好!”
  其後追來的宋席遠看見這一幕,不免心中不屑:嗤!這貓妖真傻,竟然沒有聽出這人也是在挖苦她嗎?難道這就是爹爹說的,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原來妖精也有蠢成這般的,白白修煉成人形了。
  至於這個人……宋席遠眯眼看了看,好像認得……不就是那個隻會讀書的文弱裴家大少爺叫裴什麽什麽的嗎?
  此人正是七歲的裴衍禎。跟了裴家雙親來給沈妙的太爺爺賀壽,不想卻在花園裏撞上了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其後春夏秋冬、冬秋夏春又過了許多許多年,沈妙才曉得“沒有腰”和“腰很粗”是一個意思,卻再也想不起當年那個裝得滿麵良善實則毒舌損她的人究竟是誰,也記不得那個咒她嫁不出去的人究竟是哪家壞小子……
  直到沈妙嫁入宋家新婚之時,在搖曳的燭火下,方才在宋席遠的頸側看見兩道淺淺淡淡邁乎和肌膚融為一色的抓痕,伸手摸了摸,不經意問起,卻被三公子抓過手放在唇邊吻了吻,低低一笑,翻身壓在身下,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小時候讓貓給抓的。”

  促織鬥?少年郎?
  “言子歸!”
  一個低低的聲音自人群中響起,聲雖不高,卻似金石落地之音,於嘈雜之中分外出挑,引得人群中本低頭專注“戰局”之人紛紛回頭探視。隻見一個翩翩少年郎正分開人群向內內行走來,平一身衣袍顏色雖素雅,卻難掩錦緞之華貴,一看便知出自大戶門簷,方才出聲之人正是這少年。
  若說人群之中也不是全然人人皆被這突然出現的如神邸般的少年所吸引,這不,還有一人正貓了腰拈著根日菣草全神貫注攆著罐子裏的金將軍去咬對麵的黑甲促織,整張小臉都近乎要埋入那裝蟋蟀的罐子裏。
  但見那少年了蹙眉蹙停於其人身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卻被那個小哥不甚耐煩地一把甩開。
  “言子歸。”那少年卻不急,隻低低又喚了聲,似乎是那小哥的名字。
  這回那小哥倒是聽見了,脊柱似被過了閃電一般,“噌”地一下站直身子回轉過身,滿麵慌張神色,“我沒……什麽都沒有……”雙手利落地藏在身後,“嗖地”一下便將日菣草拋開,一麵挪著腳後跟妄圖掩耳盜鈴遮掩住那土罐子裏氣焰正炙叫得正歡的蟋蟀。
  那少年長眉一挑,一雙葳蕤鳳目竟似勾魂一般,“你沒有什麽?”
  言子歸看在眼中,不免心中暗暗腹誹:妖孽啊妖孽,這鳳眼明明長在王妃臉上便顯得風情萬種,多情綽約,怎麽長到這小子臉上就這麽邪氣帶鉤?子歸腹誹歸腹誹,一邊麵上卻裝得老實無辜,繞口令道:“我沒有什麽沒有?”
  “很好,,”那少年微微一笑,轉身似要離去,下一刻卻出其不意地一轉身,腳尖一勾一挑,那土缽子連同裏麵的兩隻蟋蟀盡數穩當地落在了他的手中。
  一旁同言子歸鬥蟋蟀的另一個莊家看得忘形,竟忘了那少年手中的罐子裏也有他的一隻蟋蟀,直握著馬尾鬃拍手叫好,“好身手!
  言子歸在心底暗罵一句:“缺心眼。”一麵垂下頭乖巧地做認錯伏低狀。
  “你竟還學會賭了?”少年聲不高,言子歸卻覺一股涼涼氣勢壓在後頸之上,不免將頭越垂越低。
  這少年不是別個,正是中州王府的大世子―裴沈宵。
  但見裴沈宵將手一收,握著那蟋蟀罐子調頭便出了人群。言子歸的金將軍被他握在手上,不免趕緊提起腳步灰溜溜緊隨其後跟上,一路上賠盡小心,說遍好話,那裴沈宵亦不為所動,涼著張麵孔,絲毫沒有將蟋蟀還給子歸的兆頭,反倒七拐八彎到了一家酒樓麵前,眼看便要入內。
  言子歸一下泄了氣,破罐子破摔攔在裴沈宵麵前,橫道:“我就是賭蛐蛐又怎樣?你做甚成日對我管東管西?王爺王妃都不管我,你憑什麽管我?我不要你管!
  此話一出,但見裴沈宵溫文一笑,子歸心中一駭,深知此番必定是撩到了虎須。
  “我憑什麽管你”隻聽裴沈宵緩緩道,“就憑當年你叫我一句‘爹爹’,我便管定你了!”
  你!”一提當年之事,子歸便似被戳中了脊梁骨的燈籠,從頭癟到腳,饒是麵皮再厚,也抵不過這般尷尬,羞得滿麵通紅。此事還真怪不得別人,誰讓她那時候年紀小,隻有三歲,卻是個缺心眼兼幾分“好色”的胖娃娃,但凡瞧見模樣俊俏的男子,不管老幼,一律湊上去喊’‘爹爹”。據說當年,她便似塊牛皮糖一般死活抱著僅有六歲大的裴沈宵不撒手,還喚了他一句‘,爹爹”……
  一失足成千古恨!裴沈宵名為義兄,實行父則,名正言順地將她從五歲管教到如今十三歲。整整八年,依子歸以為,這便是一部活生生的寵物馴化史!
  但見裴沈宵翩然掠過她登樓而去,子歸恨得在他的背後又是咬牙又是跺腳。來了,又覺心中幾分委屈,她今天之所以去集市裏賭蟋蟀,不過是因著下月便是裴沈宵的生辰,子歸不欲伸手從王爺下妃處拿錢買禮物給他,想自己賺錢買東西送他.想來想去唯有鬥蟀來得得心應手又便捷。明明早晨出門時小心又小心地女扮男裝,怎麽還是讓他給捉了個現形?
  子歸憤憤,正待離去,卻聽得裝沈宵站於樓梯半當中陰沉沉一咳,“你還想去裏?”
  子歸雖委屈,對於這個義兄卻是敢怒不敢言,若她現下膽敢走開,裝沈宵自不會放下身段追上來捉她,然而待她回中州王府後,他自然有得是稀奇狠辣的法子整到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是以,子歸隻得夾了尾巴一臉頹色地跟在他身後一步一拖上了樓。
  但見裴沈宵最終停在一間雅間門口叩了叩門,聽得裏麵傳出一句:“進來吧…’子歸便跟在沈宵身後推門入內。
  子歸心情不佳,一直低垂著頭,並未注意裏麵是何情形,直到聽見一句爽朗笑戶響起:“你出去半日,就是為了尋這麽個小孩兒?”
  子歸一抬頭,正待辯解自己不是小孩,卻在瞧見來人時,一下頓住,但見雅間首位上坐了一男子,年歲莫辨,眉目疏朗俊秀,一雙眼睛未語先笑,如月牙一般輕輕蕩深.叫人一眼望去便生親近之感,隻是那人說出來的話就不是那麽叫人“親近”了―
  “這,莫不就是你爹給你尋的那個小童養媳?”
  “三爺玩笑了,此乃舍妹。”向來清傲的裴沈宵見了這男子,說話間竟帶幾分隨意,要知,裴沈宵平素也就親近王妃一人,對於其生父中州王,雖恭敬卻也帶著幾分疏遠。子歸不免暗自猜測此人來曆身份,然而見他穿著普通,神色間卻貴福了個身,斟酌著恭恭敬敬喚了句:“三老爺!”
  那人聞言撲哧一笑,“別!這個‘老’字我可不敢當,被你一叫,我一下平白些添上不少華發。”
  子歸一下窘迫,不知該如何是好,那三爺也似玩笑盡了興,可算放過她,不再揪著她的錯處說。
  子歸坐在一旁,看著這二人對了兩盤棋,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之後,裴沈宵總算甘願領她離去,行至門邊時,忽聽得那三爺身後一句問:“你娘……這些年,可好?”
  一句問話雖短,卻似含了萬般猶豫輾轉在心頭,聽得叫人心頭一酸。
  裴沈宵停於門邊,回道:“我娘甚好若是三爺能少送些美婢舞姬到家裏,就更好了。”本已推門將去,卻終究猶豫一下,頭亦不回,狀似不經意提及,“我娘明日到城東大戲園去看戲,若三爺……”言至一半,卻未盡‘,
  走了少幾步,子歸隱約聽見雅間內傳來一句歎:“罷了,罷了,不得我命……命矣……”
  美婢?舞姬?行了老遠,子歸猛地想起,家裏確然常有美婢舞姬送入,而那贈美之人……
  子歸頓於路中央,可算反應過來那三爺是何人,瞪大了眼瞧著裴沈宵,手指遙指酒樓處,“他,他就是……”
  裴沈宵勾了一雙如絲之眼幽幽將子歸一瞧。子歸立刻噤聲,生生將“皇帝陛下”四字爛在腹中。隻是,心中難免遐思一番——
  原來,那些傳言竟是真的!
  過去子歸偶有聽下人們嚼舌根,說起王妃的過往之事,據說甚是跌宕離奇,王妃曾有三嫁:一嫁裴王爺,二嫁皇帝陛下,三嫁才複又嫁回中州王、直至今日。有人傳當今皇帝陛下心中之人正是這位中州王妃,故而今時今日仍未封後。更有甚者,不少人還說中州王的這位大世子指不定乃是正統龍脈……
  本來,子歸總覺著王爺王妃恩愛非常,這些流言不過是外人臆想出來的.如今一揣摩.其中卻有幾分真實……
  遠處,酒樓雅閣之內,宋席遠伸指一撣酒杯,唇角微微翹起,戲謔一笑,想起一樁壓箱底的陳年舊事——
  那年宋席遠十八歲,接手宋家生意不過兩三年,正是忙時.恰逢揚州城內最大的戲園“三蒼水苑”初建,請了國中最負盛名的徽州武戲班子做開場之演,宋席遠本無意去看,奈何那戲園老板盛情相邀,故而,便勉為其難前去。
  待他姍姍來遲時,那戲已過半,宋席遠不欲驚動戲園老板,遂於戲台下一隅隨意尋了個空位坐下。
  豈料,剛一坐下,手剛隨意往一旁放茶水的小幾上一搭,便被一旁斜刺裏伸出的一隻小手給牢牢抓在手心。宋席遠未免怔鬆,偏臉一看,卻是一個麵貌清秀的“少年郎”,攥了他的手坐於一旁玫瑰圈椅上,正全神貫注盯著那戲台,身子微微前傾,神色隨著戲台上的跌撲翻躍、舞刀耍棍而跌宕起伏。
  宋席遠暗自檢討一番,過去隻知自己有幾分女人緣,今日始知,原來還有一兩分男子緣……
  戲至高潮迭起處,那“少年”喝得一聲好,一麵伸手來紳宋席遠,一麵道:“綠鶯,你看!這個跟鬥翻得比我們家戲班子和春可要好?”
  一轉頭,二人雙目一對,那“少年”眉頭一緊,便跟丟個什麽東西似的,手中一拋,利落地將宋席遠的手給丟在一旁。
  宋席遠自小到大,從未被這種嫌棄一般的眼神給瞧過,冷不丁被這麽一甩,麵子上有些過意不去。
  此時,那“少年”卻又回過頭,補了句道歉:“這位兄台,方才多有得罪,我以為身旁坐的是我的隨身小廝,卻不知他跑到何處去了……”
  說實話,宋席遠未聽清他說了什麽,倒是發現一件蹊蹺事,心中暗暗一笑,原來,根本沒有什麽“少年郎”,究根到底,還是“女人緣”!
  此時,那“少年郎”已回過身繼續看戲,宋席遠用折扇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見那“少年”疑惑回頭,宋席遠這才笑著用折扇點了點自己的嘴唇上方示意與他看。
  原來,這不過是個女扮男裝出來逛戲園的小姐,往自己鼻子下貼了兩撇八子胡便自喻是男人,然而,這貼上去的八字胡終究不比長出來的八字胡牢靠,這不,現下這小姑娘便不知何處掉了一撇胡子,唯剩另外一撇孤零零掛於唇上,遠遠看去,頗有幾分意趣。
  那小姐倒也機敏,一下便反應過來,仲手一摸,倒也並不慌張,低頭淡定地看了一圈.終於在一旁小幾的吃茶杯子裏尋見了另一撇胡子。
  接下來的情形,便叫宋席遠不免目瞪口呆,.
  但見那小姐不慌不忙自茶杯中將胡子撈出來,用袖兜裏摸出的絹帕細細將胡須隨後,自如地將那撇胡子重又貼到臉上原位,動作流暢,自然無比。
  末了,還撣了撣胡須尾,朝宋席遠一拱手,灑然道:“多謝多謝。”甚是詭異.
  依宋席遠過去一十八年對女子們的了解,若是正常家小姐碰著此番情景——女扮男裝破人當場拆穿,怕不是都要窘得藏到桌子底下去,要麽掩麵羞愧臉紅奔走,何曾見過這般淡定有趣的?
  正待問哪家,那戲已終,一旁急急竄出一個同樣女扮男裝的“小廝”,但見那胡子小姐鳳目微微一挑,似嗔似怒看了那“小廝”一眼,便與他相攜離去。
  這胡子小姐乍一看長得並非多出挑,然這臨了一眼嗔視,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在裏麵,隻一眼,便讓人覺得似整個三月的煙花揚州盡收其間,叫人心頭焉的一蕩。
  待宋席遠回神之際,那主仆二人已沒入散場人群之中,似從未出現過一般……
  且後.宋席遠尚且來不及打探這小姐係出何家,便奉旨北上,再回揚州之時,第一場應酬便是知縣裴大人的喜宴。
  “你的貞操可還在?”看著那新娘一揭蓋頭,無比自然淡漠地問出一句驚世駭俗之語,宋席遠始知,晚矣,晚矣!
  一見沈妙誤終生。
  那一場偶遇,終入揚州煙雨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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