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趙趙:結婚進行曲

(2010-07-07 11:21:11) 下一個

  第一部分
  其實這件事本來姚翔是這麽想的。
  買房,當然是為了結婚。結婚,當然是兩個人結。兩個人結,當然就應該兩個人共同支付房款。當然了,男方多承擔一點是應該的,所以首期他來付,以後在能力允許的條件下,他多付點也無所謂。然後呢?
  然後作為一個交往了兩年多的關係穩定的女友,陸思蔓是不是應該和他一起還貸?!因為她責無旁貸(不是她並沒有別的貸款的意思)!因為雖然說不準是什麽時候,但他總歸是要娶她的,這還用說嗎?
  但問題就出在還是用說。
  陸思蔓在他頂著一頭汗一頁一頁裝得煞有介事看購房合同的時候,沒事人似的拿著那破LOMO狂拍不止,自拍夠了拍他,三十歲的人了,一身幼齒相。雖然埋首在麵前這一堆爛紙裏,姚翔還是注意到了有三五個人在用餘光瞟她。
  姚翔覺得很鬧心,又不好意思明說,隻好道:“思蔓,坐下歇歇吧……不要拍了。”
  “沒事,我不累。”
  這活潑歡快的話語快把姚翔頂死了。
  然後陸思蔓就一臉真誠地遞出了那條滋滋冒著火花的導火索:“這是你人生中多麽大的事件啊,我得幫你記錄下來——我在現場!你緊張什麽啊?現在還不是緊張的時候,將來每個月都你都會有段緊張的日子,萬一你要失業了就更慘了,還不上錢,房子被銀行收走,前麵的月供都白還了,你說你多慘……”
  然後姚翔就在旁人強忍狂笑的表情中一把扯過陸思蔓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業務大廳。
  問題就在這裏——誰的人生?
  “你的人生啊,多好啊。”陸思蔓竟然還笑了,“你現在也算是有車有房小中產了。”
  姚翔臉上一陣兒發青,似乎有百般委屈地看向周圍看向遠方,緩緩道:“我以為……是我們的人生。”
  思蔓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並沒看見人生的樣子。納悶地回過頭,接到姚翔哀怨的眼神:
  “我以為……你會和我一起負擔這個房子。”
  “為什麽啊?”思蔓這句話問得幹脆利落,宛如小嘴巴輕快地抽在姚翔臉上,姚翔的聲音馬上提高了:“難!道!你!不!住!嗎!?”
  就是這樣。
  陸思蔓醒過悶兒來,臉上有點掛不住,半天,不高興地問:“這話什麽意思?你房子寫我名兒嗎?要寫的話我就和你一塊兒還。”
  姚翔給氣得張口結舌,沒想到天上掉下偌大一個問題——寫兩個人名字?為什麽?她出的錢會有自己多嗎?要是真離了怎麽扯得清楚?要不要做婚前財產公證?當然表麵上讀不到這麽多心理活動,他隻正義凜然地問:“你看不出這房子我不是給自己買的嗎?!”
  “看不出。”
  姚翔咽了口氣,勸告自己做人要Calm down,盡量不挑起爭端:“如果我一個人的話,現在租房住不是也挺好的?我反正自己吃飽全家不餓,一個人怎麽住都無所謂……”
  思蔓迅速打斷他,禁止他再胡言亂語下去:“你別跟恩典我似的,你拎拎清好伐?我現在跟你沒名沒份的,你跟我說不著這個。別瞧見我人老實就可著勁兒欺負我。我老實歸老實,可我不傻。”
  姚翔爆發了,喝道:“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就沒存著和我一直好下去的心!我就算跟你求婚又怎麽樣?你肯定也不答應啊!”
  “嗨,”陸思蔓馬上擺出“少來這套”的架勢,在姚翔的幻覺裏她已經像北京胡同大娘們兒一樣叉上了腰:“你怎麽回事?你不但不跟我求婚還往我腦袋上扣屎盆子!你求婚了嗎就說我不答應?!別說沒結婚,就是結了婚也應該男的供房啊!天經地義啊!”
  姚翔的血直往光頭上湧,拿出了輕易不露的剽悍:“那你說怎麽樣?我現在就跟你求婚了怎麽樣吧?”
  陸思蔓也氣瘋了,有這麽求婚的嗎?擱誰誰答應啊?!
  “怎麽樣嘛?!我就是求婚了,你答應不答應吧?”
  陸思蔓就不明白這上海人怎麽這麽不識時務呢?和北京女的鬥什麽嘴啊?找廢嗎不是?!她嬌喝一聲:“又不是我娶你——!”
  雷在姚翔頭頂炸響。
  “既然是你娶我就應該把一切條件都準備好!”
  房子還是買了。姚翔要麵子,既然來了,既然合同看了八遍了,不簽讓人笑話。陸思蔓的賬可以慢慢算,反正她大閑人一個,一時半會兒跑不了。
  但他真咽不下這口氣:自己這是圖什麽呢?向北京人求婚還這麽不被尊重,北京人原來比上海人還斤斤計較。結婚又不是他一個人的事,為什麽陸思蔓在旁邊像個甩手掌櫃?像和她全無關係?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要他一個人背債?
  上海男人姚翔終於在北京買了房,看了一眼未婚妻思蔓轉過身,問業務員能不能在房主那寫上倆人的名字,天知道這頭業務員估計也Made in Beijing,竟說:“現在國家還沒有允許這樣做,但既然你們有分歧,可以這樣,我就是建議一下啊,你們可以先去結婚,結了婚再買房子,就算婚後共同財產了,這樣兩個人一起還房貸就名正言順,萬一哪天離了婚,也有這位小姐的一半,就不虧了。”
  這下兩人都不高興了,他們之間有分歧,那是兩人自家的事,怎麽輪得著這頭業務員紅口白牙地咒他們呢?他們齊聲反擊:“離婚?我們還沒結呢!”
  陣線在人前迅速統一後,人後迅速瓦解。在姚翔那輛開了七年的破“桑塔納”上,陸思蔓鄭重其事地要給他上一課——男人沒房是沒資格求婚的。但姚翔似乎已經不記得一個小時前自己說過的話,氣急敗壞地反問:“誰跟你求婚了?”
  思蔓一愣:“剛才在售樓處外邊,你不是說要和我結婚嗎?”
  姚翔記起來了,當時自己話趕話地非常不像個樣子地問過陸思蔓要不要嫁他,這和他想象中向陸思蔓求婚的燭光鮮花從蛋糕裏摳出戒指後的眼淚汪汪相差甚遠。但他總要掙點麵子,強詞奪理:“我難道不是為了挽救你嗎?你不是就想要趕緊擺脫你萬惡的舊家庭嗎?你我之間,難道不是你更想結婚嗎?”
  思蔓馬上急了:“我家庭怎麽萬惡了?你家庭才萬惡呢!”
  “不要互相潑髒水,這樣子說話很沒有意思。你家庭怎麽不萬惡呢?我說句不敬的話你不要生氣啊,你媽媽,年輕的時候跳舞,就覺得自己是天仙,自己生的孩子也是天仙,可是——嗎?改不了的八字腳,好像八字腳多麽高雅似的,其實她高雅嗎?充其量是個跑龍套的——《天鵝湖》裏一隻鵝,《吉賽爾》裏一隻鬼,最多在《紅色娘子軍》的最後一排揮揮大刀……”
  “你停車!你太惡毒了。”陸思蔓兩眼發直,要從座位上穿車而起。
  “我才不要停車我說得正痛快,”姚翔探頭看看左前方果然有個監視器,說:“在這裏停車不行的,這裏有監視器,會被罰款的。”
  思蔓在那頭兒已經開始掰車鎖,姚翔手疾眼快用中控把車鎖“啪”一聲落下,接著過嘴癮:“你那個弟弟,簡直是傳奇人物嘛,出家當過道士,下海賣過假藥,五子棋下到五段,超市關門兩個,當導遊騙過外國人的錢,現在又整天在家裏躺著想怎麽鹹魚翻身……”
  “姚翔!姚翔!我要下車!”
  “……你家裏就你爸爸還正常一點,為什麽?懦弱嘛,我們南方男人都不會那樣沒血性的。最後說說你,你看看你,整天說自己有氣質,還不是因為長得不靈光?長得靈光的誰會說自己有氣質?隻會拉大提琴,樂團裏一個月沒一次演出,隻好白天在酒店拉,晚上在酒吧拉,為什麽不直接餓死算了?你倒想和我一起還貸款,你拿什麽還呢?你不是就等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今天就活活活到三十歲了,生怕自己嫁不出去……”
  思蔓突然不鬧了,在座位上平靜地說:“可我有頭發。”
  說得正來勁的姚翔被這話噎得登時直翻白眼,半天才緩過來:“如果我有頭發,還輪得著你嗎?”
  陸思蔓二話不再說,掰開自己那側的車鎖,縱身越向了大馬路。姚翔嚇壞了,難道她要把生日和忌日弄成同一天嗎?他大喊著“思蔓”,一邊減速停向路邊。可陸思蔓不但腿腳穩健地落了地,還迅速上了一輛出租車,大模大樣地從他身邊開了過去。旁邊的司機們似乎都在笑話他,他真受不了這個,狠狠地砸了方向盤一拳。
  但不管怎麽說,陸思蔓倉惶逃竄,這場嘴仗,上海人完勝。
  上班時間不應該溜出去辦私事,否則會死得很慘。可惜姚翔明白這個淺顯的道理太遲了——因為上午出去簽購房合同,公司新招的這批業務員被幾個經理迅速瓜分,而留給他的,是一朵奇葩。
  嶽真美出現在姚翔辦公室的時候,姚翔首先注意的是她的腳,確切地說是她的鞋。他平生最恨兩件事:鞋上落土,和女人的指甲油不洗幹淨留一塊兒塊兒的嘎巴兒。嶽真美給了他一個驚喜——擦皮鞋的要是遇見她,定收雙份兒錢。
  真美一張肉臉,兩塊兒“村兒紅”,說話眼含驚詫,像個怯生生的懷春少女。她在姚翔拿不準是不相信自己眼睛還是要把一雙眼睛戳瞎的猶豫中陪著笑自我介紹:“我叫嶽真美,來自西北,是您的徒弟,已經等您兩個多小時了。”
  姚翔聽自己新來的業務員徒弟真美自我介紹,在她的話結束時已經做了一個決定。十分鍾後,全公司的人都看見他親切地往外推著真美,而真美一臉感激地問:“沙河鎮在什麽地方?”
  姚翔耐心地解釋:“一直往北,一直。”手疾眼快去按電梯。
  真美默念:“一直往北,一直……沙河鎮。”
  “對,你真聰明。”姚翔從身後的玻璃看見小江一等人正看著他們狂笑。
  真美有點崇拜地問:“師傅,聽說您是公司銷售額最多的?我覺得我很幸運能給您當徒弟,在您的培養下我一定可以做出一番成績。那我什麽時候能回來做銷售啊?”
  姚翔忙不迭往電梯裏推她,嘴裏敷衍:“很快,很快。你總要把我們所有產品的型號和功能倒背如流才行啊。”
  “馬桶還有什麽功能?不就是大小便用的嗎?”
  奧爾公司的老總方晴四十來歲,微胖,風韻猶存,有時嚴肅有時撒嬌,用小江的話說,就是青春期過長更年期提前又天天都像在生理期的單身中年女強人,因為明顯的內分泌失調,她脾氣相當莫測,公司上下隻買姚翔的賬,在他麵前如一朵溫順的老花。小江常向姚翔討教降服老方全攻略,姚翔的答案倒也簡單,一個字:誇!無情地誇!誇她漂亮,誇她不但漂亮還能幹,誇她怎麽這麽漂亮能幹弄得人家男的都沒誰配得上她隻好把她晾在那裏了,聽得小江每每仰天長歎。
  姚翔帶著風聲推門進了總裁室,臉上還帶些假天真。方總看見他裝模作樣氣喘籲籲的樣子心頭很爽,慈愛裏摻著疼愛還有種說不清楚的愛,問道:“就這麽兩步路,跑什麽啊?”
  “您找我肯定是急事,我不敢怠慢。”
  方總假裝不開心:“聽說你對我給你選的徒弟很不滿意啊?”
  姚翔眼都不眨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誰造的謠?”
  “那你怎麽讓她去看倉庫了?”
  “我是嚴絲合縫地按照當年您培訓我們的方法來培訓她的啊!當年我也去看過倉庫啊。” 姚翔一臉無辜地回答。
  方總一笑,反正找他也不為這事,且放過一邊。
  “姚翔,你去過非洲嗎?”
  這語氣和語境令姚翔眼前頓時浮現趙忠祥配音版《動物世界》畫麵。母獅。他搖頭。
  “你別看咱們公司代理的是非洲品牌的潔具,可我也沒去過呢。”方總起身走到他身邊,手搭在他肩上。姚翔頓覺肩膀一片發麻,臉上卻擺出小綿羊般十分受用的樣子。
  “聽說非洲還不錯,有幾個野生動物園特別好玩,尤其在草原上看落日,美極了……
  總部請我下下個月去非洲開會……”
  “哇好啊,”姚翔驚叫,“到那兒您就是白人了。”
  方總打了個嗑巴,弄不清他是捧她還是諷刺她,“我倒不爭那個,其實就是去玩。”
  “哇好啊,以後我們去非洲都得先向您請教了可公司怎麽能離得開您呢?”姚翔虛情
  假意地表達著不舍,誰知方總輕描淡寫地說:“不用,向你自己請教就行,你和我一起去。”
  姚翔不“哇”了。
  方總表示這是她好不容易給他爭的名額,反正倆人關係好,他就不用謝了。可姚翔腦子裏想起的是他的大學同學小嵇去非洲,剛下飛機被蚊子叮了,死了,去的時候是個活人,回來就是骨灰盒了。他覺得天旋地轉,結巴起來:“可是,可是,可是方總,我下……下個月結婚。”
  聲音很小,但在小辦公室裏,也足以清清楚楚。一陣安靜過後,方總意識到自己的胳膊還僵在姚翔肩膀上,她費勁地搬了下來,回到自己座位上,看著他勉強地笑著問:“下個月?還是下下個月?”
  姚翔想到自己的結婚對象還不知道這件事,拖一個月是一個月,答:“下下個月。”
  方總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利,像不鏽鋼叉子從盤子上劃過:“我怎麽不知道你要結婚了?跟誰呀?”
  姚翔信口胡說八道:“結婚也不是什麽光榮的事,沒什麽可宣傳的,我覺得低調一點比較好,省得大家還要破費。”方總的目光非常深邃,不知道在想什麽,這讓姚翔心裏很沒底,補了一句:“是個拉大提琴的。”
  叉子又一次劃過:“喲,高雅啊。”
  姚翔連忙否認:“哪裏,沒有。”
  然後方總就低頭幹自己的事了。姚翔想這回慘了,怎麽才能挽回她的寵愛呢?結婚?在一個單身高齡女老總麵前說自己要結婚,不如直接拿磚頭把自己拍死算了,要不然遲早有一天也要被她拍死。
  他坐在那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僵了大概有十分鍾,終於忍不住輕輕喚了一聲:
  “方總?”
  方總驚異地抬起頭來,奇怪他怎麽還在這裏:“沒你事了,可以走了。忙去吧。”
  姚翔連忙站起來,幾乎像太監似的退著出門。方總突然冷若冰霜地問:“新國貿那個單子,談了三個月了吧?還沒簽下來?別怪我沒提醒你,他們和別的公司也在談。三個月不開單子,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姚翔尷尬地站在門邊,看方總不再理,悻悻關上了門,腦子裏怒吼著:陸思蔓!為了你,我付出多少啊?!
  當看到小江的女徒弟吳小麗後,姚翔更生氣了。吳小麗長得相當地不俗,而且小小年紀竟開了一輛MINI COOPER。姚翔納悶:要說是二奶吧,二奶也不會閑得來賣馬桶,雖說是外企賣馬桶的;要單純隻是家裏有錢,更沒理由來賣馬桶,這也太自虐了。
  吳小麗把公司裏的男同事看了個溜兒遍,目光最終落在姚翔身上。這個上海人雖然有點傲慢,但風度狠佳,她注意到他今天把嶽真美轟去看倉庫的時候,都一直替真美開門按電梯。小麗的大學在上海念的,對南方男人對女人鞍前馬後的照顧深深懷念,她知道在這種人手下會過得比較舒服,就有點想換到姚翔那組。
  可惜她還沒來得及表達仰慕,姚翔就被派出所的電話召走了——嶽真美實在找不到沙河鎮,主動投案了。
  姚翔一進派出所的院兒,就感覺所有人都在笑他,他忍住因為餓與怒導致的輕微的胃痛,微笑著向人打聽徒弟的下落。還沒等人答,就看見真美在走廊的椅子上坐著發呆,嘴邊還有一粒米。
  “你怎麽了嶽真美?”
  真美抬頭見是他,猛地竄了起來,看架勢是要抱他。姚翔可不想當她的親人,手疾眼快攥住真美的腕子,給予了一個同誌般的握手。
  “師傅,還是警察好!還給我飯吃。”
  屋裏出來個老警察,看見這情景,問:“你就是小嶽的師傅吧?”
  姚翔總不能讓外人覺得他是個冷血,他堆起笑容,順手把真美嘴邊的米粒拂掉,對警察點點頭:“是,我姓姚,您貴姓?”
  他們誰都沒注意,就這個小小的動作,嶽真美的臉迅速漲得血紅,紫葡萄似的大眼睛多情地落在姚翔身上,再也沒有移開。從那一刻起,她認定姚翔是她在茫茫京城唯一可信賴的人。很多時候,感情就是一個眼神,一個小動作,哪怕是無心的。
  這麽一折騰,再加上上午那頓吵的餘溫尚存,姚翔最終沒有出席陸思蔓三十歲的生日宴。不過陸思蔓並不寂寞,她有閨蜜呢。
  閨蜜是世界上最邪惡的一種動物,當一對男女好的時候,它們起的作用就是慢慢地拆;當一對男女不好的時候,它們起的作用是徹底而快速地拆。不過邪性的是,今天金娜表現得相當善良,她竟然催促思蔓趕緊和姚翔結婚。
  事情是這樣的,她下午在玉泉路那兒等紅綠燈的時候,右邊的“富康”司機搖下車窗瘋狂地衝她比劃,她以為自己的車胎癟了,遂搖下車窗,那人吼道:“金娜!我是羅青啊!”
  這位羅青是金娜小學時代的“同桌的你”,相當早熟,二年級給她塞紙條,四年級就尾隨回家。這個人到今天也不算沒出息,在一家婚禮雜誌當主編,長得也沒太走形,眼角眉梢依然全是傾慕。兩人聊得還挺熱乎,羅青說起他們雜誌要辦個“超侶”比賽,就是通過各種巧立名目的才藝比賽,選出一對超級情侶,獎品巨大,不但免費舉辦一次婚禮,還送一對白金鑽戒,一輛車,和一次蜜月旅行,並聯手電視台全程報道,“超侶”還能上雜誌封麵——基本上是瘋了。
  金娜向思蔓解釋,這樣做完全是為了雜誌促銷——大家都來參賽,關注誰最後得了大獎,就都來買雜誌。獎品也不是雜誌社出,有讚助商呢。這麽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主編是朋友,表麵上走個過場,一分錢不花白賺那麽多東西。金娜說她要不是現在沒主兒,才不會把機會讓給思蔓。
  但思蔓並不願意。這麽大的便宜讓人覺得不真實,還有,這種拋頭露麵的事,萬一姚翔不願意配合呢?
  金娜罵道:“別扯了!我跟你說我瞧不上姚翔是一回事,但這比賽你要不是要跟他結婚,我都不推薦你占這便宜——他那麽算計一上海人,一聽這個,不用你勸,披荊斬棘就排第一個兒了。”
  電視機的藍光隱隱照在陸家三人組的臉上,思蔓的老媽紅書握著遙控器不停換台,旁邊兩人也沒意見,反正也沒看進去,各自的小宇宙都在忙各自的。
  紅書的臉色很不是個樣子。
  紅書心裏很不高興自己的女兒在三十歲生日這一天不和家裏人過,而是到外麵野——她知不知道人一輩子隻有一次三十歲啊?思萁倒沒想得這麽深刻,他琢磨他姐今兒到底吃什麽去了呢?肯定吃得倍兒好。這太氣人了。
  紅書看看閑得無聊的兒子,更覺得生活沒有指望,忍不住罵道:“你看看咱家,三個人沒事幹,整天在家大眼瞪小眼,我們是退休了,可你呢,你這正是青壯年出成績的時候……”
  思萁才不替思蔓扛這種怒氣,他毫不示弱:“我姐也沒事幹呀,她隻不過不愛在家待著,整天在馬路上晃悠,要不然咱們四個還可以打打麻將。”
  “不要這麽說你姐。男人女人的人生目標不同,你姐馬上就要結婚了,那她的人生就圓滿了。”
  陸誌剛一看這娘兒倆又吵起來,馬上拿了張報紙溜邊兒進了廁所,才不要趟這灘渾水。
  思萁冷笑:“嫁那上海人?還能圓滿?再說那上海人說娶她了嗎?他一個賣馬桶的,我可沒看出來比我強多少。誰聽說過呀?非洲馬桶,還美其名曰外企的,腦袋也跟馬桶似的,十分光滑。我姐好歹也算繼承了您的衣缽——她是文藝工作者啊,嫁一賣馬桶的?將來賣馬桶的在客廳裏安一馬桶,她坐那上邊拉琴?”
  這麽一說,紅書也頹了。她也不喜歡姚翔。可賣馬桶雖然不好聽,好歹實惠,掙得多,她歎了口氣:“他也有他的好處……”
  “那當然,要沒好處,我姐為什麽跟他好呀?我是說你們不要誇大他的好處,也要多看到他的壞處。”
  紅書想起姚翔頭次來家裏正式拜訪,隻拿了個小果籃,小得都費心他怎麽挑到的,思萁說那是他們上海人從小訓練的。姚翔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是他媽媽一手把他帶大。人都說寡婦媽不好相處,把兒子當眼珠子一樣寶貝,兒媳婦就是天敵,來摳她眼珠子的,思蔓那種不會看人臉色的性格,姚翔敢娶嗎?最關鍵的是,婚後要不要和他媽一起生活?是把他媽接來,還是帶思蔓回上海去?這兩樣隨便一種,都夠自己閨女一嗆的。
  客廳電話響,姚翔連忙奔出來接,職業地應道:“你好?”那邊不吭氣,姚翔明白:“思蔓?是你嗎?”
  思蔓在樓下看著姚翔的窗戶,怯怯地叫了一聲“姚翔”,倒也聽不出生氣了。
  “你怎麽了?”
  “你上午說的那事,還生效嗎?”
  姚翔納悶:“什麽事啊?”
  “咱們結婚怎麽樣?”
  思蔓還沒和姚翔把“超侶比賽”的獎品交代清楚,姚翔已經斬釘截鐵地攔住了她,“沒問題,參加。”
  思蔓愣愣地看著他:“你還不知道都要幹什麽呢。”
  “幹什麽都行。”
  “你不生氣啦?”
  “生什麽氣?生誰的氣?”
  “你是真不生氣了?還是一聽能揀這麽大便宜就顧不上生氣了?”
  “我反正不生氣了。”
  思蔓提醒他:“那可就真得結婚了,人家雜誌,還有電視台,都要跟蹤報道呢。”思蔓認死理兒,不擅長中途變卦,所以事先一定要把事情敲死。
  姚翔一本正經地表示他本來就是真要和陸思蔓結婚。隻不過今天在氣頭上用粗暴的方式表達了而已。在思蔓要露出欣慰的笑容之前,他又適時地說了一句:“退一萬步說,就算沒到結婚的程度,如果能賺這麽多,為什麽不結呢?”
  看到思蔓的欣慰轉為驚愕,姚翔又找補:“何況我們到了結婚的程度呢?”這個事可真是老天爺幫忙,中午剛和方總說完結婚,晚上就有人送上門來讚助,命不要太好哇。
  金娜冷冷地看著出奇和氣的姚翔,死活覺得是在看好大一坨牛糞。這坨牛糞經常背地裏諷刺她,比如說拉小提琴的都是地包天,說她擱古代也就隻能在秦淮河上平趟。
  此刻,牛糞認真地谘詢:“你‘同桌的你’在雜誌社的地位,是不是一切盡在掌握?”
  “人家是主編,你長這麽大見過主編嗎?”金娜很不屑。
  姚翔在打聽清楚之前沒工夫跟她計較:“那你呢?他真聽你的嗎?他的一切是不是盡在你的掌握?”
  金娜不願意回答這種可笑的問題,思蔓連忙說:“那當然了,要不是內部人員不能參賽,‘同桌的你’早就拉金娜登記去了。”
  姚翔不置信地假裝剔牙,手攔在麵前,偷偷撇嘴。
  思蔓覺著這個事還是不穩。什麽叫才藝表演?讓姚翔這歲數再學唱歌跳舞是不是有點晚了?金娜說還有小品表演,這成什麽了?用姚翔的話說,考北電啊?給文憑嗎?
  參加“超侶比賽”,當然要才藝表演,見姚翔那不屑的樣,金娜冷笑道:“怎麽了?覺得丟人啊?參賽本身就是一種表演,想清高別來啊。這麽大獎,不讓你幹點你不想幹的事,輕而易舉就拿走了?那還不如直接給你們結婚捐款呢……也得讓人家出錢的人樂嗬樂嗬對麽?”
  姚翔猶豫:“我也堂堂外企中層……”
  金娜頭回聽說似的:“這麽牛啊?那別來了。”
  思蔓一看又要掐,連忙勸:“咱倆得分分工,術業有專攻……”
  金娜喝止:“分什麽工啊?思蔓你的任務就是保養。新娘子在結婚前半年就應該每周去美容院護膚保養,這樣才能在婚禮上以最佳狀態出現。還有,你現在開始應該節食了,你瞧你那腰……哎你身上那個叫‘腰’的地方哪去了?”
  思蔓臉一紅,姚翔馬上護著:“思蔓你不胖,減什麽肥?就女的才勸女的減肥,其實我們男的喜歡女孩胖一點,抱著舒服。”
  金娜真討厭,要不是看在大獎的麵子上,真不忍。
  紅書身上現在還能和文藝沾上點兒邊兒的,就是好喝個小酒,喝過之後搖頭擺尾,隱約可見些練家子的身段兒。當然她也和大多數不得誌的文藝工作者一樣,好鬧個酒炸五的。
  人家上海人講究理數,姚翔雖然每次都隻拿點小針小線式禮物,但既然不空手,她也不好挑理,今天又帶來“泰迪”的蛋糕,紅書看著蛋糕甩起了片兒湯話:“還是跟著閨女沾光,這還有了飯後甜點了。可是這一個男的,對一個女的,怎麽著才算是好呢?怎麽著才算是真好呢?一塊兒蛋糕?一大塊兒蛋糕?顯然不是啊。”
  思萁負責挑事兒:“那您說,怎麽著才算好?”
  “明媒正娶,有擔當,那才算是真好。這歲月如飛刀可刀刀催人老啊……”
  姚翔不長眼地插嘴:“阿姨您一點都不老,保養得很好啊。”
  紅書登時極度不高興了:“嗨,我是說我自己呢嗎?你怎麽那麽會打岔啊?姚翔,我發現你還挺狡猾的啊。”這後麵的話雖然是笑著說的,但姚翔給弄了個大紅臉。
  思蔓替他叫屈:“媽,怎麽一喝酒說話這麽衝啊?姚翔跟您開玩笑呢。”
  “閨女,我這不是為了你嗎?姚翔你看看,你還沒說打算娶陸思蔓呢,她就站到你那邊兒去了,你感動不感動?閨女,姚翔給你什麽好處了?是他養大了你還是我養大了你啊?咱倆認識三十年啦,我可從一認識你就養著你。姚翔認識你也有兩年了吧?怎麽提都沒提一句要接手呀。”
  姚翔看到思蔓遞過來的猶豫目光,心裏念著大人不計小人過,臉上陪笑說:“阿姨,我和思蔓已經決定結婚了。”
  紅書一下子沒了發揮的餘地,有了另一種不高興:“真的假的啊?即興的吧?”
  姚翔咬牙笑:“不是不是,本來就是想吃蛋糕的時候說的。”
  “那我還說什麽呀?”紅書站了起來,意興闌珊,“什麽也甭說了,燒香還願去吧。謝謝啊菩薩。”
  誌剛喜孜孜地問打算什麽時候辦事,思蔓不太想說參賽的事,打馬虎眼:“房子裝修完就可以了。”
  “什麽房子?”思萁追問。
  姚翔心裏得意、嘴上謙虛地臭表功:“就是我為了結婚,剛買的一套新房,結婚這麽大事,我不能委屈了思蔓。”
  思萁一個鯉魚打挺,也有點兒興奮:“哪兒啊多少錢帶裝修嗎?”
  “雙橋,CBD後花園,不帶裝修,帶裝修不值,我就是幹裝修的呀。”
  紅書和思萁同時笑了,一點兒也不拘著。看姚翔稍有變色,思蔓連忙替他長臉:“姚翔還真是有麵子,今天他那幫同學朋友去我們的新房,二話不說就把活兒都領走了,全包在他們身上,還讓我們放心,肯定省錢。”
  紅書酸溜溜地:“哎喲那敢情好,真有麵子。唉,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輪上我們沾沾光啊。你瞧瞧我們家,上次裝修得是十年前了吧?那廁所的馬桶整天漏水……”
  思萁一拍腦門:“怪不得我老發不了財,風水上說了,馬桶漏水就會流財!哎喲哎喲太倒黴了。”
  姚翔馬上站起來擼胳膊挽袖子直奔洗手間:“我來。”紅書突然即興了,叫住姚翔:“那不如這樣姚翔,你娶我閨女,從哪兒娶?還不是從我們家把她娶走?接親的一來,一看我們家家徒四壁,千瘡百孔,多難看呀,敢情金鳳凰真是從雞窩裏飛出去的,那不行,姚翔,我為你麵子考慮,所以我們家也要裝修!”
  陸思蔓一聽紅書說自己家也裝修,嗬,長臉!跟著起哄:“對呀,一個羊也是趕,倆羊也是放,姚翔你不如順手把我家也給裝了。”
  “順手——?”姚翔提醒她。
  思萁不能讓姚翔有反對的機會:“我覺得可行。投票吧,有反對的嗎?那就通過了!真是雙喜臨門哪!我姐一搬走,她那間我也占了。我得重新設計一下,姚翔你懂,你幫我設計設計。”
  姚翔太不高興了!陸思蔓在成為姚家人之前,還要胳膊肘再往娘家拐這一回,自己剛付了一個首期,馬上又要付裝修的錢——怎麽這麽不懂事啊?
  毫無算計的思蔓心存僥幸:“我家也不大,花不了多少錢。”
  那可不一定!錢這個東西,在自己這裏是夠不夠花的問題,如果是花別人的,就是想不想花的問題。思蔓她媽那個性格,肯定是很想花姚翔的,而且裝修隻是個開始,然後家具呢?家電呢?會不會還讓他出錢?他又不是自動提款機!
  “你不要老把我媽說得像占小便宜的人。”
  “你媽當然不是占小便宜的人——她是占大便宜的人。”
  “你怎麽這麽兩麵派呀?”思蔓怒了,“當著我家人的麵多溫順,一出來就什麽難聽的都來了。你要這麽煩我家人,幹嗎要和我結婚?”
  “你糊塗。這就是當下很多不明理的人才會說的話!你家,不等於,你。我要和你結婚,我不是和你家人結婚。如果你家,等於,你,結婚?開玩笑嘛。”姚翔一通狂比劃。
  思蔓知道這話沒錯,可是又不愛聽,她坐到路邊的長椅上,兩手一揣,撅著嘴:“話是這麽說啊,可其實真的做起來,可能嗎?我又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難道你是嗎?”
  當姚翔的存折上隻剩5560.25元的時候,方總選擇了小江接替了他第一馬仔的地位。看到小江滿臉媚笑地幫方總拉開總裁室的門,亦步亦趨跟在後麵,小跑兩步去按電梯,吳小麗驚得想摳了自己的眼睛——外企也不是塊兒幹淨地方啊。
  她看看姚翔的辦公室,百葉窗緊緊地拉著。她不知道姚翔正在和未來的小舅子在裏麵周旋。
  思萁來之前已經和自己媽說了,小舅子耍混蛋是應該的。紅書不能不同意:“要提親的錢怎麽是耍混蛋呢?我再重申一遍,不是錢的問題,是理兒的問題。很多理兒,是要通過錢體現的,這也不是我規定的,這是約定俗成的。不要顯得咱們很愛錢,要讓他明白,咱們愛的是個麵子。”
  其實說來說去,歌詞大意是這樣的:向娘家提親的錢必須得給。
  思萁虛虛實實地打了一陣哈哈,虛的是問自己來給姚翔當手下的可行性,實的是問外麵那漂亮女孩有主兒嗎。兩方麵的問題都被姚翔幹脆利落地回了,前麵沒戲,後麵也沒戲。思萁也鬧不懂,開MINI COOPER來賣馬桶,這人得瘋成什麽樣啊。
  真要開口要錢,思萁發現還真是不太好張嘴,咳嗽一聲,以示正式:“那什麽,我有個事不懂,請教請教你啊。”
  “你別客氣。”姚翔不動聲色。
  “你們上海人提親,不給……錢什麽的嗎?”
  “我不知道啊,沒聽說過啊。”姚翔的話跟得太快了,完全像是下意識的反應,以至思萁無法認為他是裝無知。但他可不是個知難而退的人,他熱心地提點姚翔:“要不,你打電話問問你媽?”
  姚翔發出咯咯的笑聲:“問這幹嗎呀?我和你姐自由戀愛,提什麽親啊?又不是媒人介紹的。”
  思萁這才反應過來又差點讓這上海人給蒙了,可他又找不出話來還擊:“我聽說好多老理兒還是得有……”
  “我們上海反正已經沒有了,你們北京也不應該再提倡這種封建殘餘了。”姚翔反問:“是你爸媽不高興了嗎?”
  “啊?那也沒有,我就是問問。”思萁沒想到姚翔還真直爽,實話被咽了回去。
  “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現在沒這些了,咱們一起努力把婚禮辦好,把裝修弄好,那才是正經。”姚翔看上去非常正經,思萁頓時幹在原地頻頻點頭,“是是是。”
  一朝擊退,姚翔沒工夫再敷衍他,假裝很忙地看電腦,甩臉子送客。思萁想到這趟有辱使命,回家肯定要挨好一頓擠兌,真是狠不甘心。
  思萁來要禮金,不能有辱使命,他起身告辭:“那什麽,那我先走了……”
  “好啊,那我不送你了。”姚翔隻抬了抬眼皮。
  思萁突然想起來:“對了我車沒油了,你借我五百塊錢加油吧。”
  麵對新一輪明目張膽的訛詐,姚翔問:“你開的是車是飛機啊?再說你哪來的車?”
  “我沒錢,就不能有有錢的朋友嗎?”思萁笑道,“金娜的車,她讓我幫她修車,她沒時間。給她修車,我哪好意思要錢啊?現在我身上一點錢都沒有了。”
  姚翔沒辦法,不情不願地掏出二百塊錢,隻當打發要飯的,“不用還了。”
  “姐夫,我就顧著修車,還沒吃飯呢。”
  一聲“姐夫”,姚翔隻好再添一百。思萁這才平衡點兒,拿了錢往外走,“我也沒說還啊。”
  方總這兩天心裏很不舒服,總有一種大概可以稱作“失落”的情緒暗暗湧動。
  她對自己這種反應非常震驚。公司裏有個把聰明乖巧的男孩子哄著,就當是個樂子算了,為什麽一聽到人家要結婚的消息,竟然還有點小酸楚呢?真的,心裏也不是疼,就是酸,就是那種洗牙之後去了牙垢的牙齒又輕又薄又幹淨本應舒坦可一吸氣兒還就是酸癢難忍的難受勁兒。
  方總覺得自己憔悴了,又為這種憔悴深感不值,這幾天她一直在說服自己:姚翔也就是塊兒牙垢,他喜歡我但深深知道配不上我,所以隻好找別人匆匆結婚隻為認命……但可能不是這樣的,也許他從來沒喜歡過自己……
  她突然覺得應該找個正式的男朋友了,不要老在花叢中留連,“自己雖好,也要有主兒買單”。馬上四十,找年輕的不太現實,那二婚呢?可考慮吧。但一定要有錢,有實力,有男人味兒。對,男人味兒。
  她沒精打彩地帶著小江去赴局,工作上的朋友,不應酬不行。小江真比姚翔差遠了,一臉北京男人光說不練的自以為是勁兒,雖然他也會像姚翔一樣給自己開電梯門車門,可是細節出賣了他——他根本就不知道過馬路的時候應擋在車來的方向以保護女性。姚翔的體貼是全方位的,由內及外的,自然發散的,小江不過是個贗品,算了,聊勝於無吧,不帶個馬仔實在不顯身份。
  到地兒方總才知道這局是為了迎接一個剛回國的哥哥。應該是哥哥,這圈兒老總裏方總一貫把自己當妹妹。“大海歸”剛下飛機,賈總正接了他往這兒飛奔呢。
  方總懨懨地夾了兩口菜,聽見有人笑她:“方總,饑餓成這樣兒了?”靠,擠兌誰呢?當人聽不出來“饑餓”和“餓”的區別麽?
  她撇撇嘴隻做聽不見,門“哐當”一聲大開,賈總一臉亢奮地進來,“看看看看誰來了?!”說完還帶頭鼓起了掌。方總放下筷子,定睛望去,就蒙了。
  不認識。
  但卻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在哪兒見過呢?噢,在夢裏。
  幾乎就在張魁出現的第一秒,方總就忘了那塊兒叫姚翔的牙垢,同時她飛快地下了個決心:一定要把這人弄到手!已婚則拆之無婚則加冕!
  張魁的眼睛極亮,當他看誰的時候會令人不由自主端正起來。因為他的眼神呈散射狀,簡單地說就像訓練有素的職業明星,麵對公眾時所有角度的人都覺得他在看自己。比如方總就認為他看自己的目光頗有深意並且是隻對自己有深意。
  張魁微微笑著,下巴上短短的胡茬兒顯示著他的風塵仆仆,高挑清瘦,眼角有幾道很深的皺紋,但是一點兒不減分,西服太熨帖了長途飛行後也沒一點褶子肯定是傑尼亞坐的還是頭等艙——太好看了!太成熟了!
  眾人紛紛站起來與魁哥有的擁抱有的握拳擊打在肩頭,一輪兒示好後,賈總看見矜持
  地等人介紹的方總,連忙說:“魁哥,介紹個新朋友,這就是我跟你提起過的方總,方晴小姐,‘奧爾’在北京的首代,女強人啊,這位是……”
  “我叫張魁,請多指教。”隨著溫柔低沉的聲音遞過來的,是一隻修長骨感的手,方總定定地看著那隻手,腦子裏想的卻是給這樣一隻手戴上婚戒該是多麽美。魁哥見她不回應,稍有點兒幹。小江連忙輕咳一聲,方總回過勁兒來,看著張魁,嘩地就笑了,“千萬別說我是女強人,這可不是什麽好詞,好多人根本不把女強人當女人。”
  “呃,最起碼我不會。我知道,女強人,首先是女人,其次才是強人。”
  這一來一往,把大家都聽不好意思了。方總哪見過這個,臉騰就紅了。
  姚翔一想起十年前剛賣馬桶那會兒,就覺得不堪再往下想了,用老林的話說:“但凡看見馬路邊兒挖坑,都要過去問問要不要馬桶。”
  三個人笑成一團,笑得腳都收回來了,捏腳的服務員隻好微笑著等待。
  然後姚翔說:“到現在我也不認為我們是賣馬桶的,我們也賣浴缸啊,我們是搞建材的。”
  “不過姚翔,你跳槽跳到非洲品牌,不是給自己找困難嗎?非洲品牌,聽名字就不給人信任度,為什麽不出來自己代理啊?”
  姚翔認真想了想,輕描淡寫地答:“還不是時候吧。”
  “什麽時候才是時候啊?自己做代理掙得多啊。”
  “我再想想吧,除非我特別缺錢。”
  老林乍舌:“你還不缺錢?別硬撐著,又結婚又裝修的。”
  姚翔歎口氣:“是。不過新國貿那單子我談得差不多了,馬上就能簽了,要不然以陸思蔓這等不懂事,讓我把他們家也一塊兒裝了,我還真盯不住了。”
  老屁提醒:“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這行怎麽掙錢,就看你敢不敢了。”
  姚翔嘿嘿一笑:“咳,為這兩個房子,還用不著鋌而走險……小姐你停一下,我去上個廁所。”
  等他出了房間,老林才說:“甭替他操心,他這還是不缺錢,要是缺錢,他腦子比咱倆好使,他知道怎麽辦。”
  正洗手,姚翔聽見身後某個隔斷裏傳來“撲通”一聲,有個人隨即罵了一句“大爺的”,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在他烘手的時候,那人從門裏出來,還罵:“什麽玩意兒呀。”
  姚翔十分門兒清而斯文地問:“穢物入池,反濺起的水花會落在臀部吧?”
  來人被這種語言驚呆了,反應了一下才明白:“是呀,你說多惡心呀。”
  “這種馬桶本身設計就不合理,就不應該推向市場。服務性場所,不僅人的服務要優秀,硬件,也就是服務的裝備也要精良,不過很多人意識不到這一點,他會覺得我們是捏腳的,我們是飯館,我們不管客人上廁所舒服不舒服。”
  此人好奇地問:“請問您是做什麽的?”
  姚翔一笑:“我是專家,所以我基本上不在家、公司和四星級酒店之外的地方大方便。”他的手幹了,整整衣服往外走,這人卻攔住他,“哎,你別走啊。”他伸手想與姚翔握,又覺得剛拉完屎實在不合適,趕緊收回來,“我是這家店的股東,鄙姓張,張魁。”
  姚翔頓時不好意思了:“喲,剛才還批評您了,太不合適了。”
  “沒關係沒關係,你批評得對,你是哪家潔具公司的?”
  姚翔摸出一張名片遞上,“小姓姚,姚翔。”
  魁哥覺得有點兒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他有個寫字樓馬上要招標潔具,很想和這位職業的小夥子聊聊。
  姚翔眼珠轉動的頻率大了起來,隨時保持職業性就是好啊就是好。魁哥說:“你在哪個房間?我讓服務員給你打個折。你捏完再過來吧。”
  姚翔簡直要樂瘋了,他就知道——有素質走遍天下!伯樂指不定會從哪個牆角兒竄出來往槍口上撞呢!但他是非常嚴肅地回了自己的包間,一進去直接拿包,扭身往外就走,嘴裏匆匆交代著:“我有點急事,賬我到前台結,你們倆別管了。”
  當那倆人捏完腳出來看著姚翔依然停在外麵的車,百思不得其解。最後他們斷定,肯定是不懂事的陸思蔓又出幺蛾子了。
  陸思蔓怎麽回憶怎麽覺得和姚翔能走到今天是件怪事。
  他們是在思蔓四重奏的大堂認識的,當時姚翔被大堂經理何生著急忙慌地召來修馬桶,思蔓和金娜拎著琴盒走過,跟何生打了聲招呼,何生見姚翔眼神有異,連忙介紹三人認識。姚翔當時也沒說什麽,後來就總來,點杯咖啡,坐一晚上。誰也扛不住這種長期的存在性騷擾,思蔓也就不拒絕出去吃個飯什麽的,姚翔借機清楚介紹了外企建材行業高回報的特質,充分展示了上海男人膩膩歪歪的體貼,全麵講述了“貴人不頂重發”的民間傳說以及禿頂的種種好處一時間讓思蔓簡直以為他是因為潔癖才不留頭發的。這種大於友情小於愛情的狀態膠著了很長時間,姚翔暗地裏著急,向何生求教。何生說:“追女孩不能給她太多思考的時間,就得趁著腦子熱的時候把她暈住。一旦她想明白的時候,發現你的缺點的時候,已經不習慣身邊沒你了。”那怎麽辦呢?“打聽打聽她最怕什麽,她最怕什麽,你就帶她幹什麽。”
  姚翔就以“海裏學遊泳快”為名拉著思蔓去了北戴河,事兒事兒的扔給思蔓一皮墊子,美其名曰“試試你的水感”。天助姚翔,思蔓在水裏笨得驚人,剛漂出去十米,皮墊子就翻了,姚翔披波斬浪遊到她邊兒上,又站了起來,因為水實在太淺。還是旁邊有人看不下去,說你倒是把這墊子掀開啊,他掀了之後,思蔓抱住他的腿哇哇大哭。而這樣的肌膚之親,竟令兩人真就好了。
  思蔓知道真相時感情正熱乎著,竟也沒和他急。
  見家長也不順利,是有一次姚翔送思蔓回家,在車裏磨嘰時被紅書看見了。紅書離得老遠沒看清楚,以為思蔓找了一老頭兒,喝令思萁把他姐叫回家來審問,姚翔在此時表現出一個男人的擔當,和思蔓一起回了家,自吹自擂了一通“外企高管收入美金一切盡在掌握”, 以為能唬住陸家人,誰知被思萁一句“原來你是賣馬桶的啊”打回原形。他走後陸家召開了激烈的辯論會,主要針對的是一頭發二工作三上海人,可他們疏忽了思蔓宅心仁厚的性格,他們越說姚翔不好,思蔓越堅定地站在姚翔一邊。其實她也沒細想過姚翔有什麽好,還是天生骨子裏有種“投我以木桃報你以瓊瑤”的教養。陸誌剛當時問了一句:“你們倆好多久了?到吹了心疼的地步嗎?”思蔓眼前頓時浮現姚翔坐在大堂端著咖啡眼巴巴的樣子,悶聲悶氣地說:“會。”
  金娜帶來一個好消息:“同桌的你”讓姚翔陸思蔓直接進複賽了。思蔓覺得這事簡直順利得不符合生態平衡的規律。金娜說不是你們順利,是“同桌的你”他們雜誌太背,到現在隻收到廖廖幾篇征文,根本湊不齊人進複賽。
  思蔓一想到複賽要才藝表演就又愁了。她在音樂學院出名靠的就是“暈比賽”,當年學院選她去德國參賽,上了台她的小宇宙就失控了,結果漏拉了一段,直接淘汰。金娜聽了笑:“你還真拿這比賽當專業的了?誰懂啊?你甭說漏拉一段了,你全拉錯了也沒人聽得出來。”
  紅書忙了一頭汗,看見思蔓進來,連忙招呼:“哎喲喂閨女,你可回來了,來搭把手。”
  客廳中間放著一堆型號不一的紙箱子,櫃子已經快被搬空。思蔓納悶地扒拉著箱子問:“這是要幹嗎呀?都不要啦?”
  紅書白了女兒一眼,說:“不要了我就直接扔了,能打包好了再扔嗎?跟誰這麽客氣啊我?搬家不收拾行嗎?”
  “往哪搬?”
  “往姚翔家呀!”紅書發現這閨女是越來越呆了:“咱家不是要裝修嗎?咱們不能住工地上啊。也不用都搬,先把大件都放你弟那屋,但是隨身用品咱得搬走啊,還有這些值錢的,萬一磕了碰了……”
  思蔓這下是真呆了,半天才問出一句:“姚翔知道咱們要搬到他家去嗎?”
  紅書不解:“為什麽不知道?那天吃飯的時候不是說了嗎?”
  思蔓抿起了嘴,臉漲得通紅:“媽,搬到別人家之前,是不是應該先讓對方知道啊?”
  紅書停了手,歪著腦袋想了想,說:“那行,那你現在給他打個電話吧。”
  “我打?”
  “那我打。”
  “那我打吧我打吧。”思蔓連忙抓過電話。
  見她遲遲不撥號,紅書問:“想什麽呢?”思蔓有點遲疑:“人姚翔要是不願意呢?”
  紅書陡然變色:“不願意?將來他娶了你,還得管我叫媽呢,他願意嗎?”

  第二部分
  思蔓怎麽也沒想到,姚翔會這樣直截了當地對紅書說:“阿姨,你別裝了。”
  屋裏的空氣登時凝固,思蔓的心揪得緊緊的,腦子裏飛速地想著接下來要怎麽拉架。
  紅書的眼神由狐疑變得淩厲,陸誌剛的腳有隱隱退向廁所的動向,思萁沉下臉叉上了腰,而姚翔,看上去是那麽鎮定而勇敢。
  “阿姨,你別裝箱子了,這是重體力活,別把您累壞了,明天我叫人來裝吧。”
  凝固的空氣頓時裂了,陸家人當時就會不好意思了。姚翔一臉嚴肅繼續說:“我是搞建材的,認識很多搬家公司的人,他們裝起箱來又快又好,也比你們有力氣,明天我找些他們的人來就好了,你們不要太辛苦了,都交給我吧。”
  思萁問:“你沒事吧?”姚翔衝思蔓會心一笑,暗暗握拳,一副一切盡在掌握的樣子。
  他這麽大方,倒讓陸誌剛慚愧,趁媳婦上廁所的時候偷偷擠進去,“不太合適吧?”
  紅書不理:“他都樂意了,你為什麽不合適?”
  “你就為了人家不給提親的錢,就要強行搬到人家去住……”
  “多明白呀!憑什麽不給提親的錢啊,一點兒理兒都不講。不但搬他們家住,裝修的錢也得他付——噢,這麽大一個姑娘,咱們白白給他養活了?”
  紅書對老公囔囔自己的閨女不能白給人家養活,陸誌剛聽著媳婦的俗腔,實在不入耳,又不敢直接頂撞,隻假借姚翔的口:“瞧你說的,咱們這不成賣閨女了嗎?我看人家心裏並不樂意,這事恐怕沒那麽簡單。”
  “我管他心裏樂不樂意呢,嘴上樂意就行了。”
  一出陸家門,兩人就開始吵。姚翔說:“陸思蔓你看看,娶你容易嗎?啊?娶你容易嗎?這也就是我啊。”
  思蔓也煩著呢,擺了擺手說道:“行了行了,又不是住你家一輩子,借這個機會你正好可以表現表現,讓他們也發現你的種種優點。”
  “我還真怕他們像你一樣愛上我,就更舍不得走了。”
  思萁明白了紅書的意圖,她是想去考查姚翔,故意給他製造麻煩,看他如何在突發事件中處理和陸家人的關係,是不是真心喜歡思蔓。紅書好不得意,摸摸兒子的頭發,欣賞地說:“嗯,我兒子腦筋夠使。咱們正好趁這個機會,打進他的老巢,觀察他的品性,如果有什麽毛病,正好順手給他扳過來,省得思蔓結婚以後再扳他他就不聽話了。”
  陸誌剛深深欽佩:“真是太深謀遠慮了。”
  一家人坐在那裏獰笑,紅書說:“以咱們暫時的受罪,換來思蔓一輩子不受罪。”
  “不,是以我們暫時的受罪,換姚翔一輩子的受罪。”思萁修正。
  姚翔萬萬沒想到陸誌剛的呼嚕那麽驚人,聲大也就罷了,可不均勻,常常是漫長的沉寂後又猛然響起,並且是巨大地響起,連過道的聲控燈都自動亮了。
  中間思萁起來上了趟廁所,廁所的燈不知道為什麽也照在姚翔臉上,而且思萁出來以後,忘了隨手關燈,姚翔一直忍著,直到忍不住,跳起來去給關了。
  白天的麻煩更多。思萁要拉漫長的晨屎,獨霸著洗手間不出來。姚翔看快遲到了,隻能禮貌地敲門麻煩思萁把洗麵奶和牙具從門縫裏遞給他,直接到公司去洗漱。
  小江不經意地問姚翔:“你錢夠嗎?新國貿那單什麽時候能簽下來?”
  小麗聽出了小江的試探,飛快地瞥了兩人一眼。姚翔沒吭聲。
  小江抱怨:“現在又得加上徒弟的業績,算平均數,我們這位,”他一指小麗,“回回開那麽好一輛車出去拉單子,一點信任度都給不了客戶,都覺得我們黑他們呢,一單也沒開。”
  小麗不服:“你自己開不了單別拿我說事,我還委屈呢,分你這組什麽也學不會……翔哥,你要我吧。”
  “你哪來這麽一車啊?”姚翔問。
  “我爸給的。”
  小江和姚翔交換了個誇張的眼神,說:“你爸這麽有錢你還出來工作?”
  “我就不愛理他——”
  姚翔同意:“嗯,這幫80後正是叛逆期呢,除了自己家人的話不聽,讓跟誰走跟誰走。”
  “我就想跟你走。”小麗衝他眨眼睛。
  姚翔連忙往後一閃,小江啐道:“人家都不愛理你,你就好好跟我混吧。”
  小麗腆著臉笑:“我就喜歡不愛理我的。”
  “你們80後都這樣是嗎?”
  小麗一挺胸:“哪能都我這麽優秀呢?翔哥你那徒弟就不行,什麽樣啊?”
  “誰?”姚翔一愣。“糟了,我完全把這人給忘了。”
  屈指算來,真美在陰冷的倉庫也待了小一個月了。自從來那天得了感冒,就沒太好過。這兒除了看倉庫的大爺,就沒什麽活人了。大爺人不錯,可還是比不了能見著姚翔的興奮。
  姚翔皺眉打量著倉庫裏的東西,回頭看看真美,“怎麽不多穿點?都背會了嗎?”
  真美本來想答第一個問題,但聽了第二個問題就忘了前麵的問題是什麽,“差不多了,不太熟,所以還不敢回去見您。”
  姚翔也沒細聽,四下看了看,突然看見天花板上有異樣。他急走幾步,仰頭看著。水管通往天花板的地方,滴滴答答漏著水,如果不仔細,看不大出來。姚翔伸手摸著水管附近的潔具,痛惜之情溢於言表:“你沒發現這兒漏水嗎?”
  真美瞪大眼睛往上看,看不清,眯上眼看:“哪兒啊?”
  姚翔指著水管下麵的馬桶,咆哮:“鏽了!你看見沒有?鏽了!倉庫都不會看,你還能幹什麽?”
  真美急得大叫:“師傅!師傅!師傅!師傅!”
  真美的笨令無辜的人們受到牽連,吳小麗和她被齊齊發配到門市實習,離開了舒服的寫字樓。這簡直讓小麗抓狂,破門市旁邊連個停車場都沒有,每天得停到兩裏地外去。
  “都怪你。你為什麽不辭職?連看倉庫都不讓人放心,誰能放心讓你來門市?還拉上我陪綁。”
  “又不是我讓你陪的。”
  姚翔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先是夢見在跑步機上迎著朝陽跑步,然後耳邊傳來微波爐和多士爐的叮當響聲,他神采奕奕地跑向廚房,吃了早餐,這時外麵傳來鄰居家吉娃娃的叫聲,樓道裏有腳步的踢踏,他看看牆上的鍾,抹抹嘴,背起包出門上班。
  一開門,迎麵撞上紅書,冷笑著問:“你去哪?”
  姚翔登時臉如死灰:“我,我上班。”
  “你收拾屋子了嗎就上班?”
  姚翔害怕地退回到屋子裏,隻見屋內已變成陸家搬來後垃圾站般的淩亂,思萁正坐在床上一手摳腳一手吃蘋果,陸誌剛把他看不慣的姚翔的東西冷笑著往地上扔,踩。
  姚翔尖聲驚叫,猛然驚醒。
  對麵端坐的是方總。
  姚翔一恍神以為其實沒醒,卻順嘴問著:“方總您什麽時候來的?”
  方總關切地問:“怎麽了姚翔?最近臉色不好啊?受什麽累了?”
  “沒有沒有。”見方總起身,姚翔連忙也跟著站起來。
  “結婚是很累啊,沒事別瞎結婚……哈哈我開玩笑的,我理解,結婚要張羅,不過,上班的時候還是得打起精神啊。想睡就睡?公司畢竟不是北京站啊。”
  方總前腳出去,姚翔正糟心,後腳紅書的電話就到了,問他陸家什麽時候動工。姚翔嘴上應著,心裏想這日子過得真是摁下葫蘆浮起瓢。他匆匆出門,到路邊找了個麵前擺著“裝修”紙牌子的民工就去了陸家。
  路上姚翔叮囑包工頭老孟,想掙錢就別多嘴,也別抱著掙自己錢的幻想,他就是幹裝修的,這是給老孟一個學習的機會,學費就不要他的了。
  紅書對老孟非常懷疑,主要是身上味兒太大了。她偷偷問陸誌剛:“那人真是姚翔的朋友嗎?”
  陸誌剛說:“那還能假嗎?他總不能在馬路邊隨便拉個農民工就給咱們家裝修房子吧?出了問題的話,他還想不想和咱們思蔓結婚了?”
  人跟人之間總是這樣相互低估。
  小麗從座位上起來,跺腳:“我要回來,我不要在門市待了!”結果吳小麗和真美都回公司了。對她倆來說,等於換個戰場接著打。
  小麗去門市前有自己的獨立辦公桌,真美因為一直看倉庫所以沒有。小麗覺得現在回來了,這辦公桌天經地義還應該是自己的,可真美說自己不能沒個坐的地方非要和她對麵坐同一張,反正也不礙事。小麗大不悅:“怎麽不礙事?每天一抬頭看見你,我怎麽工作?”她拿下巴指指姚翔辦公室:“你師傅屋裏地兒大,去,你去搬張椅子坐他對麵去。”
  真美果然就找椅子去了,一會兒臊眉搭眼又端出來了。眾人的狂笑傷了真美的自尊心,她端著椅子徑直坐到小麗對麵:“咱倆應該用一張桌子,咱倆一塊兒回來的。”
  “憑什麽呀?這兒沒你地兒,走開。”小麗扒拉著真美的肥手。真美就不走,趴在桌上,扭著胖身子。
  搭小麗車的同事紛紛向著她說話,都讓真美去找姚翔解決問題。小江看鬧得不像話,建議說:“要不你們倆輪換坐。”
  小麗馬上死死瞪住小江:“以後我不拉你了。”
  “別別別。”小麗拉小江是不收錢的,“這樣吧,真美你別急,公平競爭吧,你們倆誰先開單子,這張桌子就歸誰,好不好?”
  真美同意,問賣多少個算數,小江說一個也算,賣一個也得開單子。話音剛落,小麗已經操起電話:“給我接吳總,我是吳小麗……爸,我賣你一馬桶……甭管了,現在讓你秘書過來簽單子……沒別的事,掛了。”
  然後她得意地看著真美,露齒而笑,“歸我。”
  紅書知道自己這輩子不但沒有再當主演的戲,第一女配角的機會也不多,所以盤算著在思蔓婚禮上,無論如何要出點風頭。從現在起她就經常醞釀著大哭一場的情緒,大哭之後還要破啼為笑,顯得這個娘家媽性情得可愛。所以這婚禮無論如何得巨操巨辦,讓所有認識她的人無不豎大拇指,多少年後提起來仍是讚不絕口。她買了很多婚禮雜誌自學,在洋範兒和土範兒之間舉棋不定,問思蔓,思蔓也沒主意,倆人聊婚紗聊場地甚至聊伴娘禮服都聊得口沫橫飛。
  誌剛在旁邊聽了很久,忍不住說:“思蔓,你們拉拉雜雜說那麽多,但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嗯?有嗎?”思蔓想不出來。
  “你忘了登記了。”
  紅書恍然大悟,兩手一拍:“哎呀對呀。”
  “思蔓,不要忘記結婚的根本啊,千萬別舍本逐末啊。”
  思蔓和紅書都沒聽出他想要傳達的語重心長的深意,扭臉接著說伴郎是戴領結還是領帶呢?
  如陸誌剛所願,思蔓和姚翔為了在哪登記的事吵了起來。自打陸家搬進來,他倆隻能在洗手間裏議事。狹小的空間,逼仄的問話,讓兩人的心情都異常不愉快。
  聽到思蔓說“你一外地人不把戶口本寄過來怎麽登記”,姚翔輕輕地皺了下眉,用開玩笑的口吻說:“真難聽。不如你和我去上海登記吧。”
  思蔓完全沒有思想準備,愣住。
  “你反正也還沒有見過我媽媽,正好趁著登記拜訪一下,咱們順便把她接過來。我自從認識你以後就沒回過上海,我媽老大不高興呢。我問過啦,兩個人戶口不在一個城市,隻要拿了證件,去誰的戶口所在地登記都可以的。咱們登完記,和我媽一起過來,正好舉辦婚禮如何?”
  “我是北京人,為什麽要去外地登記結婚?”思蔓繃著臉問。
  姚翔耐心地解釋:“什麽外地?你去上海登記的話,你就是外地的。不要老說外地,很難聽。”
  “你不就是外地留京務工人員?反正我不去上海登記,跌份。”
  “那你嫁上海人跌份不跌份?” 姚翔也不高興了。
  吵不過就跑,思蔓披頭散發地摔門走了。姚翔在她身後喋喋不休地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上海人就得隨上海人!”
  其實思蔓還真覺得去哪登記沒什麽所謂,之所以不同意不過是近來和姚翔唱反調唱順了嘴。登記不就是圖個國家承認嗎?
  對這種想法,閨蜜無限鄙視。金娜數落她:“你瞧你那倒貼的勁頭又來了啊!不能聽他的,他有一個正經主意嗎?還讓你和他一塊兒還房貸?我告你你別犯傻啊,就你掙那仨瓜倆棗,能省則省,說句不好聽的,都是賣藝掙來的。我不是咒你,萬一將來離婚了呢?”
  “這不是咒,什麽是咒呢?”
  “離了婚說不定找個更好的呢?我告你現在這社會有婚史光榮——結了再離,再結再離。”
  思蔓讓她給氣笑了:“你怎麽不結了再離再結再離?”
  金娜對男人的態度是收集型的,就是當成集郵,結了婚還怎麽收集?外麵馬路上跑著那麽多這裏或者那裏優秀的男青年,如果不結婚,就能覺得都還有自己的份兒。可如果結婚了,還動得了這念頭嗎?所以她認為,結婚等於結紮。像姚翔那種整天唱卡拉OK,以為理查德克萊德曼就是古典音樂的人,能有什麽情趣?思蔓嫁給他,對得起從小操練的大提琴嗎?
  “他找你,不過是為了給馬桶上貼金,你圖什麽呢?這是他高雅,不是你高雅。你以前那些男朋友,哪個不比他強?他們今天都在哪條戰線上發光發熱呢?我告訴你,人都願意知道舊情人嫁得不好,你要想知道自己嫁得好不好,就去看看他們的反應。去吧。”她出了個非常邪惡的主意。
  魁哥還真不是個棒槌,簽約前一天竟然和姚翔露了底,態度也沒有當初在廁所裏那麽和藹了。畢竟這是生意,寸金必爭。
  “我其實很了解你們這行,潔具本身你們並不賺錢,你們賺的是售後的錢,聽說你們換一個潔具上的零件,恨不得比潔具本身還貴。”
  姚翔沒想到這人這麽賊,幹笑:“哪有那麽誇張?”
  魁哥說:“我晚上還有個約會,咱們長話短說。我也不跟你再談什麽折扣,我就要求你把保修期從一年給我延長到五年。行不行?”
  姚翔麵露難色,心裏明白遇到一個狠角色。但也不能答應得太痛快,畢竟受五年的驅使並不是件痛快事。
  “你再回去想想,如果你覺得行,明天咱們就簽約。”
  “那我現在就答應能今天簽約嗎?”姚翔開玩笑,看魁哥沒笑,知道戲過了,連忙繃起了臉。
  為了預祝簽約成功,姚翔在“錢櫃”請同事唱歌——提前出點血,吉利。思蔓來找他的時候,他正扯著脖子唱《走四方》,基本上這是他在KTV裏會唱的唯一歌曲,因為它唱出了他的心聲。
  快到家門口,姚翔接到方總的電話,說自己喝多了,讓他到“東海”來接。姚翔放下電話迅速掉頭。
  方總正和魁哥靠在欄杆上看星星,一扭頭看見姚翔,臉頓時繃緊:“怎麽這麽半天?”
  魁哥十分意外,本來一臉疲憊的姚翔卻登時煥發了:“張總?”
  這一晚上魁哥被方總灌得夠嗆,但因為方總不但灌他也灌自己,所以也不好發作。眼瞅著局後方總還不盡興,肯定是要和自己怎麽著了。他倒不在乎和她怎麽著,反正和自己怎麽著的人一抓一大把。誰知他一問她還開得了車嗎,方總突然矜持起來,說我雖然開不了車,我可以把我馬仔叫來送我。魁哥頓時對方總喪失了興趣——多大年紀了還耍忸怩範兒?真當自己奇貨可居哪?
  姚翔回家就在冰箱裏找冰塊兒,看見思蔓,並沒吭氣。思蔓拿出冷戰的勁兒,在邊上不語。姚翔把冰塊扔進杯子,猛地仰脖灌了幾大口冰水,臉上的表情既頹廢又呆滯,道:“我明天的單子被方總簽了。”
  思蔓一時間沒理解他的意思。
  “也就是說不算是我的。那筆我準備結婚用的錢拿不到了。”
  這麽直給地說,思蔓就懂了,大驚:“為什麽?”
  “因為方總在和甲方談戀愛,她給他最低價,我拿不了傭金——她他媽直接把我戧了!”姚翔悲憤地喊了出來。
  “怎麽會這樣?”
  “不知道。運氣不好吧。本來我這筆錢已經都計劃好用在什麽地方,你家和咱們家的裝修,需要挺多錢的。”他勉強一笑,反而拍了拍思蔓的肩,“沒關係,我還有一個單子也談得差不多了。”
  思蔓走上前,把頭埋在他懷裏,咬牙:“看來,超侶大賽,咱說什麽也得贏了。”
  她要不說,姚翔還真把這事給忘了。
  真美不知道打哪找了一套情侶測試,全是些刁鑽古怪正常人一輩子都不會想到的問題,姚翔扔在車上,給思蔓看見了。女的就喜歡這些沒六兒的東西,思蔓強迫他和她一起做。
  一做之下倆人又吵起來了——一百道題裏倆人答案一致的沒超過一半。初次約會初次接吻的日子不記得倒也算了,最可氣的是姚翔連思蔓的生日都不記得,思蔓氣得罵:“都說上海男人細心,你是怎麽搞的?我覺得咱倆根本就不了解對方。”
  “陸思蔓!”姚翔連名帶姓非常正式地說,“為什麽你對普通朋友可以像春風送暖,反而對最親的人說話最狠呢?”
  “因為熟不拘禮。”思蔓答得非常坦蕩。
  姚翔覺得最近心裏很不舒服。從前一下班,最願意第一時間奔到思蔓身邊,也不幹什麽,看著她就覺得甜蜜。可自打兩人要結婚以來,活脫兒一對怨偶,一天不吵架都得彈冠相慶。這到底是怎麽了?是婚前緊張?還是真相終於畢露?
  金娜是那種大多數人眼裏的聰明姑娘,能張羅,會來事,勢利眼,並且不在乎弱勢群體覺得自己勢利眼。她和思蔓的交好完全是因為友誼開始得太早,兩個人彼此看著成長。閨密有時候就是這樣,把對方當成另一個自己,簡直受不了自己被一個配不上的人折墮。
  她對婚姻的憧憬隻有四個字:錦衣玉食。至於了不了解對方,沒什麽大不了的,多少人一塊兒過一輩子也不了解,還真別讓他覺得你挺在乎他。所以她教給思蔓,和姚翔在一起必須營造出一種是他配不上你而且是他永遠配不上你的氛圍。
  “為什麽?”思蔓問,“他哪兒配不上我?”
  “他哪兒都配不上你。”金娜不耐煩地說,“外地的,沒頭發,賣馬桶,哪一條說出來都夠讓人震驚的。”
  思蔓嗬嗬笑了,這話裏不公平的成分太多。他要是沒有好處,自己為什麽要和他結婚?真以為她傻麽?
  “你不傻,可你害怕嫁不出去。”
  “我不害怕。”思蔓鎮定地回答。
  “誰信呢?你不就三十了嗎?現在的人老得慢,現在的三十跟以前的二十四五一樣,不要被輿論的汪洋大海淹死,要不是為了占便宜,我真不鼓勵你結婚。”金娜想了想,似乎是輕描淡寫地說,“你初戀那個,多好,我覺得要嫁就得嫁那樣的人哎他現在在哪啊?”
  怪的是思蔓突然起身去擺弄自己的琴,不再吭聲了。金娜沒想到竟然這麽輕易就試探出她內心隱秘角落的事故,連忙開玩笑:“也好,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你們膽小的都結婚去吧,競爭力小了,我們膽大的更可以慢慢挑。”
  萬沒想到,嶽真美不知打哪兒找的那套神經病測試題竟然幫了姚翔和陸思蔓的大忙。“超侶大賽”複賽中,他們抽到的那組題竟然全部都是做過的。陸思蔓一邊做一邊狂笑,油然而生類似念書時買到了“教參”的喜悅心情。
  司儀在宣布結果的時候也驚了:“天哪,他們是滿分。”
  姚翔和思蔓實在繃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自覺出列,向各位評委鞠了個躬。司儀連忙與他們握手:“你們是怎麽答上來的啊?這要多麽了解對方才答得上來啊?對方手上有幾個簸箕幾個鬥都答得上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兩人嘴上謙虛著,手卻招貓遞狗地衝台下的人們揮舞。
  但接下來的小品比賽著實把他們看頹了,有一對參賽的情侶在台上涕淚橫流,姚翔看得目瞪口呆,小聲問:“這是哪單位的?”
  思蔓見識那對情侶的演技,也半天說不出話來,對於入圍沒了信心:“這不是幹等著丟人現眼然後被淘汰嗎?這倆人不是中戲的就是北電的啊。”
  兩人因為剛才的得分最高,得以最後一組上台。抽題的時候互相推脫,都怕自己手氣壞。司儀很會催:“也不能這麽相敬如賓啊。”沒辦法,姚翔隻好硬著頭皮上,抽完先是一愣,然後臉色有緩兒,再然後就是故作撓頭狀。思蔓探頭一看:吵架。
  台下的金娜樂了——撞槍口上了。
  兩人在台側商量了一下,決定把自己現實生活中俯拾皆是的情景複製一下。別的沒有,“吵架”的經驗太多了,難處在於複製哪一段。最後他們選了在售樓處那段,那段吵離現在比較近,所以記得清楚。
  到底是文藝工作者,當姚翔一複述讓思蔓和他一起還貸的詞,思蔓迅速進入規定情境,“噌”就火兒了,越演越真。
  “是不是我得失憶症了?咱倆什麽時候說結婚了?”
  “我還真沒聽說過這麽求婚的……”
  她的投入令姚翔稍微有點出戲——幹嗎呢?這不等於在這事上和我重吵一遍麽?這個傻女,這麽著能贏嗎?
  眼看著那邊思蔓捶胸頓足:“你整天這樣訓我,你為什麽要買房?為什麽要結婚?”
  按從前的脾氣,當時的進展,姚翔應該說“因為你想結婚”,可現在舞台上的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深情款款地說:“因為我愛你。”
  台下觀眾全驚了。不止他們,陸思蔓也驚了:不對啊,不是這詞啊,可是這詞怎麽聽著……聽著那麽想哭啊。她瞬間迷惑了,不知道姚翔這是表演還是真的,問道:“什麽?”
  姚翔又重複了一遍:“因為我愛你。因為我知道你想結婚,所以我才買房子。我不想讓你再整天擔驚受怕,怕年紀一天比一天大了還嫁不出去,怕父母擔心,怕鄰居笑話,其實,你什麽都不用怕,雖然從來也沒對你說過,但其實,我愛你。”
  思蔓糊塗了,糊塗得淚光閃爍。台下的觀眾沉默片刻,爆發出如雷的掌聲。
  剛才台上哭的那對情侶瘋了,一邊鼓掌一邊互相問:“這是他們從中戲找的托兒嗎?這不是專業的嗎?”
  “是啊,不是中戲也是北電的。”
  師傅去比賽,真美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進入他的大辦公室了。她學姚翔把百葉窗全部拉下來,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到大班台後,坐好,在桌下伸展自己的雙腿——真寬敞。什麽時候自己也能有這麽張桌子呢?
  桌上的電話響,真美嚇一跳,緊張地看了一眼,沒接。
  一會兒又響。她猶豫了一下,接起:“你好?姚經理今天請假沒來。您哪裏找?”
  對方說是德康公司,要V9水盆的報價單。真美自覺這是件易事,翻著麵前的資料說:
  “我這兒有,我給您傳過去吧,我是他的助手。”她聽著自己假裝訓練有素的回答,心裏美不滋的。誰知對方說:“我不是說那份市場報價,那個我有,他說有一個實價的報價。”
  真美滿口答應:“那我也有,您給我個傳真號,我給您傳過去。”
  家裏的爛攤子已經夠爛了,姚翔沒想到一上班攤上更爛的攤子。德康公司的老劉一早打電話,語帶輕佻地要跟姚翔簽合同。姚翔納悶:簽合同為什麽要樂成娶媳婦的樣子?他不是乙方麽?老劉說:“簽可以,必須按你昨天傳過來的底價。”
  真美進來敬茶,看不出姚翔一臉懵懂,從自己夾子找出一張報價單遞給姚翔:“師傅,昨天德康要的報價單,我給傳了。”
  姚翔當場就瘋了:“你傻啊嶽真美。”
  真美真給嚇傻了:“啊?啊?”姚翔發現外麵有人往自己屋裏看,忍住氣走過去砰地關上門,才罵道:“你瘋了吧?你發的那是報價單嗎?”他把那張紙摔到她麵前:“你自己看。”
  真美揀起來看了半天,才在上麵看見兩個字:“噢,是底價。”
  “你現在把底價發給客戶,你讓我怎麽和人談?”
  真美哇一聲哭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錯了師傅。”
  姚翔簡直恨透了自己。她錯了?他才錯了呢。他從頭就不該留下她,從她來之後就一批單子沒做順過。“你簡直是人類克星啊嶽真美。”姚翔發著抖,努力平靜自己的情緒:“你出去吧。”
  “師傅,那怎麽辦啊。”真美依依不舍地往外走著,姚翔站起來往外推:“千萬別叫我師傅,以後出去混,千萬別說認識我,好嗎?”
  小麗看真美哭著出來,連忙迎上去說:“好麵是揉出來的,好兵是打出來的。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不成才。”然後問小江,“那姚翔該怎麽辦?”
  眼見一筆單子砸了,小麗問小江:“姚翔該怎麽辦?”
  “死也得把這單簽下來,要不然太丟人了,以後沒法混了。”小江的語氣掩不住興災樂禍,“現在完全是為了尊嚴而戰,掙不到錢也得簽啊。”
  小麗撇著嘴搖了搖頭:“太不幸了。早收了我,哪有這事啊。”
  從此姚翔就當上老劉的孫子了。老劉要吃飯喝酒,姚翔必須衝過去買單。老劉早晨要打球,姚翔就甭想睡好覺。
  姚翔求老劉:“哥你忍心讓我一分錢掙不到嗎?”
  “你又不是我老婆,我有什麽不忍心的。”老劉哈哈大笑。
  陸家人看著姚翔天天睡眼惺忪地走,酒氣熏天地回,十分擔心,紅書更是為思蔓今後的幸福不安起來。思蔓見怪不怪,安慰母親說上海男人不會出什麽大岔子的,可心裏還是怪姚翔不給自己掙臉:“你是三陪啊?你有正當職業沒有啊。”
  “我就得給客戶當三陪,然後拿我當三陪掙的血汗錢養著你,你想想吧,感動不感動?”休息不好的人口氣也不會好。
  “放屁。”北京女人休息好了口氣也不一定好。
  活該倒黴。晚上姚翔在魁哥的洗腳房三陪老劉時迎麵撞上金娜和一男的。金娜一看姚翔那付點頭哈腰的樣子就笑了:“外企的也真不容易啊。”她假裝體恤地說。他沒能看到走過轉角的金娜突然眼望前方,渾身僵硬,喉嚨裏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母獸發情前的暗暗咆哮。她自己也被這種聲音嚇了一跳,就這樣啞著叫出一句:“魁哥。”
  姚翔和思蔓在婚紗問題上又起了爭執。思蔓說要訂做一身婚紗,姚翔不同意。就穿一次的東西,完全可以租,為什麽不把錢用在刀刃上呢?思蔓也堅決不同意穿別人穿過的婚紗,太不浪漫了。可姚翔說婚禮從本質上說就不是一個浪漫的事,思蔓不屈不撓地為他描繪著浪漫的場景——教堂,草地,紅酒,花門——美麽?
  “對,”姚翔說,“你再接著想象,下麵坐著你媽,你爸,你弟,你七大姑八大姨……”
  思蔓的臉一下摔了下來:“我們家人招你了?”
  “我不是那意思”,姚翔解釋:“既然別人出錢,為什麽自己還要掏錢?”
  “那你還想自己一分錢都不掏了?”
  姚翔把手攤開,似乎他的手就是錢包是存折:“我沒錢啦,掏不出來啦,我的錢全裝修用啦,你生怕我還掏得出來,把你家裝修的帳不也算到我腦袋上了嗎?”
  自己家巴掌大的地兒,思蔓沒想到這人這麽斤斤計較——能花他多少錢啊。男人在外麵掙不到錢,怪家裏女人能造,還有比這更弱的弱者麽?
  姚翔和她有同感:越到結婚,越對對方不滿意。哪個男的願意跟媳婦說沒錢?都是有自尊心的人。陸思蔓為了自己扮高雅,就對老公不聞不問,賣馬桶怎麽了?外企!掙美金!
  思蔓努力說服他婚紗沒多少錢,“一輩子隻有穿一次的機會,真不劃算的,算了,聽話思蔓”,姚翔強壓煩躁摸著她的長發,她把他的手撥拉到一邊,問:“何以見得就隻穿一次呢?”
  姚翔一聽,又拱火?難道你比金娜還能說麽?冷笑道:“你還想什麽時候穿?生孩子的時候?離婚的時候?”
  既然這麽說話,思蔓覺得自己也有理由說難聽的了:“對,離了我還結,結的時候我還穿呢。結了再離,再結再離。”
  陸思蔓這腦袋裏整天想什麽呢?!
  就是閑的!房子也不看,還等姚翔周末陪她去看,平時不上班,專想這些亂七八糟的。表麵上裝得跟個藝術家似的,真藝術的人有她這樣的嗎?整天就想著結了再離再結再離?
  “你管著麽?”思蔓說。
  “你要和我結婚,我當然要管你。我怎麽不管金娜啊?真是近豬者胖,你就跟著她不學好吧。什麽再結再離?這種話隻有她想得出來。”姚翔就知道壞閨密相當於一個特務組織的策反能力。
  “我告你,金娜就是另一個我!我告你,我就要買婚紗!”陸思蔓北京南城大娘們附體,一著急說話就吞字兒,“告訴”全說成“告”,聽在姚翔耳朵裏,有種莫名其妙的滑稽。他幹脆地說:“買吧,花自己的錢名正言順。”
  思蔓被搶白,又吵不過,幹瞪著眼,就想哭了:“你這個上海人!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她推開廁所的門衝了出去,見家人正在沙發上看相冊,堆起一個假笑迅速加入。
  姚翔看著沙發上其樂融融的一家人,訕訕搭了兩句話,沒人理,深感被排擠在外的尷尬,隻好到陽台上去發呆。
  那天在洗腳房遇見金娜後,張魁一直坐臥不安。當時他就毫不掩飾地急切打聽思蔓的下落,但金娜說她也和思蔓很多年沒聯絡了。張魁失望的心微微抽痛,難道就再也見不到她了麽?
  金娜似乎倒並不在意,這幾天頻頻給他電話約飯。魁哥猶豫了幾天,在金娜和方總之間取舍了一下,還是傾向了前者,因為從她那兒能打聽到思蔓的蛛絲馬跡也說不定。
  可沒想到他答應赴約後,金娜提出地點是在她家裏。魁哥暗自吃驚:現在的姑娘都這麽直給麽?他不知道在短短幾分鍾寒暄裏,金娜如炬的雙目已經把他全身上下的牌子看得明明白白並迅速計算出這些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行頭總價超過兩萬。這幾天她夜不能寐,一閉眼眼前晃的就是魁哥的臉魁哥的表魁哥的鞋,以至於每次淺睡前說的話都是:思蔓,對不起了。
  魁哥還是來了,有理有麵兒地舉著一束花。金娜剛洗過澡,寬袍大袖,領口微敞,濕漉漉的長發散發出若有似無的水果香。看魁哥正經的坐姿,她歪著頭笑:“您真忙,我以為您今天來不了呢。”語調柔如遊絲,姚翔要是聽見肯定瘋。
  “我隻要答應了,一定會來。”魁哥欠欠身。
  聰敏如他發現房間精心布置過,比如隻開了幾個射燈,桌上點的是香熏蠟燭,還有插花,一股子談情說愛的情調。他突然想我操這香味不是催情的吧然後趕緊眼觀鼻鼻觀心。
  金娜軟軟地問魁哥這些年的狀況,做什麽生意,婚否。聽說前妻在日本,她幹笑兩聲:
  “你不會還想著思蔓呢吧?”
  “我每天想很多事情。”魁哥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金娜感歎道:“我和思蔓同年,都三十歲了。”
  魁哥的思緒飛到十幾年前,操場上那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身影。“你上次見她是什麽時候?”
  金娜眼珠一轉:“忘了。反正是和她未婚夫在一起。”
  魁哥果然有反應:“什麽人?”
  姚翔要是聽見金娜這樣誇自己真的會瘋的。金娜一邊說還裝出一邊想的樣子,似乎因為年頭兒久遠不得不使勁回憶:“好像是個外企的高級白領,年貌相當,看上去挺幸福的。”
  但她忘了一件事,她忘了她的手機背麵貼著和思蔓的大頭貼,以至於思蔓打進電話來她匆忙接起那一刻,魁哥什麽都看見了——很難想象一個人會把長期沒有聯絡的人的照片貼在手機上,重要的是還很新!魁哥看著金娜迅速鑽進臥室的背影,笑了。
  思蔓也沒什麽大事,就是路過,想上來和她聊會兒天。金娜情急之下編不出別的瞎話,隻說家裏有人。思蔓頭回被她拒絕,不可思議地問:“誰呀?誰在我不能上去啊?”
  “總之很重要,對我很重要的人……”
  魁哥輕輕敲了敲臥室的門:“金娜,我有點事,先走了。”
  真美說要和小江一起請客,她開了單子,小江升職。姚翔有點尷尬。本來小江比他低一級,現在平起平坐,到底因為什麽,大家心裏有數。小江嘴上作賤自己,說廁所邊上那間堆資料的辦公室反正也空著,老方就讓他去那兒辦公了,其實他還是喜歡和大家一起在隔斷裏,小房間悶得慌雲雲。姚翔裝出不在意的樣子,還說要不要往自己辦公室裏放點資料,也算幫小江分擔點兒,小江說那倒不用了,是哥們晚上來喝酒就行了。
  包房裏烏煙瘴氣,吳小麗正和小江猜骰子,臉紅脖子粗,真美雖然也是東道之一,卻在角落裏看著大家傻笑,誰都想不起理她。小江見姚翔進來,連忙衝上前做兄弟親密無間狀勾肩搭背地問:“你們家怎麽了?”
  “沒事,丈母娘和老丈人不是一勢的,裏外不是人,受盡夾板氣。”
  小麗斜著眼睛說:“該!結婚沒勁吧。”
  “沒勁,太他媽沒勁了。”他看見真美一臉渴望地等著搭理,連忙說,“過來真美,跟師傅唱《走四方》。”
  真美頓時笑成一朵花,含羞帶臊地湊了過來,小麗見狀一屁股坐在兩人中間:“我陪你唱啊。”真美的眼睛黯淡了,臉上的笑容也不好撤,隻好在旁邊擠著。
  間奏時小麗突然問:“哎我問你,刁難你的那個老劉是不是新城集團的?”
  姚翔一聽這個,正經起來,“你怎麽知道?”
  “你這檔子事誰不知道啊?不就是她幹的嗎?”小麗指指真美。
  姚翔歎了口氣:“師門不幸。”
  “這麽著行不行?我幫你碼這事,你把我調你們組。”
  小麗還真就當仁不讓地攬下姚翔的事,不等他反應,已經和電話那頭兒聊上了:“爸?你又什麽聲色場所混呢?新城那老劉怎麽那麽不地道啊?你管管他,他訛上我哥了……你是沒生,我認的,母們公司的……是這麽回事……”
  姚翔不理解吳小麗為什麽要這麽上趕著幫助自己,她懷有什麽目的?難道現在的80後都漫無目的地做任何事麽?越過小麗毛茸茸的頭,他的目光與同樣80後卻粘搭搭的真美相接,真美羞愧地扭過了頭。
  有譜沒譜啊這都?應該信麽?他問自己。可是,自己這是怎麽混的啊?要麽就靠老姑娘,要麽就靠小姑娘,成什麽了。
  酒勁漸漸上頭,姚翔深感身世堪憐。
  思蔓去上班,看到金娜無精打采,連忙關心地坐在她旁邊問怎麽回事。金娜勉強笑笑,剛要張嘴,就有兩隻手親昵地搭上了她們的肩膀。
  “思蔓,金娜。”
  兩人同時兩眼發直同時回身,被雷劈傻了一樣,死死盯住魁哥。金娜臉部的肌肉緊抽,思蔓大叫一聲“魁哥——”,直投入懷。
  這就是差別。
  金娜眼瞅著魁哥衝她眨了眨眼,心裏又酸又澀。她倒不擔心魁哥對她撒謊有看法,金娜一向認為女性撒謊如同穿衣打扮,是天性是本能,男人應該了解並接受且毫不怪罪,當算性格活潑一種。可魁哥今天能直接摸來,這麽大的能耐這麽大的勇氣,絕不是漫無目的。他難道想和思蔓重修舊好麽?
  她咬咬牙,暗下決心:我在陣地在!沒那麽容易!
  席間金娜一直談笑風生,看不出心懷半點鬼胎。“魁哥,我以後就跟著你混——跟著你,有肉吃。”她真真假假地敬了魁哥一杯。魁哥笑起來,他笑的時候微仰著頭,讓人覺得他真的是發自肺腑的高興。
  “魁哥,你什麽時候回國的?”思蔓問。
  “剛回來,如果早回來,我不可能不找你。”魁哥說得輕描淡寫卻舉重若輕。
  思蔓正自得意,對麵的金娜突然毫無城府地說:“你要是再晚點回來,她就有人管了。”
  魁哥和思蔓都是一愣,思蔓問:“誰敢管我?”金娜一笑,低頭接茬兒吃,魁哥不好意
  思接茬兒,隻好說:“思蔓你爸媽還好嗎?我現在一想起他們來還害怕,他們老覺得我是小流氓,犯罪團夥的頭子,老想把我扭送派出所。現在去見你爸媽,估計還是會被他們打出來。”
  思蔓來不及替父母美言,金娜又插嘴,仍是一派天真爛漫:“不會的,思蔓都要結婚的人了。”她佯裝不懂思蔓急扯白臉的眼神,熱情爆料。
  “真的?真要結婚了?”魁哥求證地看著思蔓,她無法再支吾以對,隻好說:“行嗎?”
  “行啊,結婚是好事啊。哪個小夥子這麽幸運?我幫你把把關,現在還來得及嗎?”
  思蔓猶豫怎麽說:是把姚翔誇成花呢,還是實話實說呢。也就這一猶豫地當兒,又被金娜搶了話:“外企的,上海人,精明能幹,思蔓從來眼光都不會錯。”
  嘿!思蔓就奇了怪了,金娜今天完全HIGH過頭了的樣子。金娜替她解釋:“她不好意思說,我替她說。”
  “聽起來還不錯啊,哪天約出來,我請你們吃個飯。”魁哥拍拍思蔓的肩膀,覺得手感變了,從前硌手,現在圓潤。
  “你也趕緊再找一個啊!”金娜笑道:“還惦記思蔓呢?思蔓有主兒了,你追憶一下就得了,我們團有好多漂亮小姑娘呢,我給您介紹啊。”
  “金娜你今天話真多。”思蔓忍不住了。
  “我看見魁哥高興!魁哥那會兒對你多好,我覺得好男人就應該是魁哥這樣的,不僅對一個女人好,還愛屋及烏,對她身邊的人也好,魁哥你幫我的那些忙我一直都記著呢。”
  “什麽忙啊,我都不記得了。”魁哥都覺得尷尬了。
  “看,做好事不留名不算高尚,做好事都不記得,那才是最高境界。”
  魁哥幹笑兩聲,示意服務員買單,以後單約思蔓吧。
  他掏出卡來,是金卡,就那麽一遞,金娜眼珠子都紅了,這有錢人的姿勢真是太帥了。
  “哎,想什麽呢?想魁哥呢?”看魁哥走了以後思蔓一直沉默,金娜逗她。
  思蔓懶洋洋地否認:“胡說什麽呢。你今天盡胡說了。”
  “我胡說什麽了?不就說你要和青年才俊結婚了嗎?不是事實嗎?陸思蔓,你動什麽歪心眼兒呢。遇見大款老情人,就嫌棄外企小中層了?別這樣啊,我得給魁哥介紹一好的。”
  思蔓突然微微一笑,洞悉地問:“你說這好的,不會是你自己吧?”
  思蔓聽金娜要“給魁哥介紹一好的”,突然微微一笑,洞悉地問:“你說這好的,不會是你自己吧?”
  金娜真沒想到溫吞的思蔓心裏明鏡兒似的,臉不禁一紅,半天沒回上話來。思蔓看在眼裏,話說得很大方:“沒事,你就是挺好的。”
  金娜盯著她平靜的臉,不知道她到底怎麽想的,可心頭暗暗地湧出兩個字:較量。

  第三部分
  “超侶”大賽的後台,思蔓看看表又看看門口,拿起手機又放下,她一向覺得老催男的不好,不懂事。可女的一懂事,男的怎麽就不懂了呢?
  那邊姚翔已經收拾好辦公桌要出來了。臨出來看見真美大睜著無知雙眼癡呆地看著他,不放心地叮了一句:“如果我桌子上電話響,記住了,別接。”
  真美表示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麽。姚翔沒功夫和她解釋,隻能讓她加強記憶:“沒為什麽,別接就對了。”
  真美勉強答應了。可姚翔剛走到門口,桌上電話響了。
  真美看著他,他也看著真美。兩人對視了一會兒,還是姚翔衝過去接了。
  是老劉現在要和姚翔簽那份沒利的合同。這哪行啊姚翔想,現在去簽合同,陸思蔓得把他活吃了。
  他問老劉能不能稍晚點,被老劉斷然拒絕。人家老劉還不高興呢,沒招誰沒惹誰,一大早被老上級劈頭蓋臉罵了一頓,說他這人小家子氣,拿著人短兒了就跟貓逗耗子似的有完沒完。這頓罵真是挨得莫名其妙,要不是老上級當年對他有提攜之恩……
  “你愛簽不簽,反正我馬上去廣州。”老劉不耐煩地說。
  比賽這邊司儀已經上場了,這回台下不僅有評委,還有滿滿當當的觀眾。電視台架了幾部攝影機多角度拍攝,陸家人在台下滿臉期待著女兒女婿給長臉呢。
  但此時後台的陸思蔓接到了姚翔不來的通知。她的臉先是漲得通紅,隨即就綠了。在最該撕破臉的時候,她突然覺得沒力氣吵了——吵什麽勁呢?吵來吵去不就是那些事嗎?他不替她考慮,他不考慮一個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夢想,不考慮她希望有個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婚禮,不考慮如果不來,之前的努力就白費了——她和他的單子沒有可比性。
  姚翔也很煩,他知道這回是太虧欠思蔓了,可他有什麽辦法呢?他總要在客戶麵前講誠信,這個單子一天不簽,他一天是行業笑柄,他必須要挽回自己的聲譽。工作和生活哪個重要?相信很多男人會和他一樣選擇工作。
  思蔓覺得自己的聲音十分垂死:“你在我這兒有沒有誠信啊?你對金娜有沒有誠信啊?你對‘同桌的你’有沒有誠信啊……”無力的發問後,她頹然把電話掛了,她不想再聽他強詞奪理。
  金娜連忙把思蔓拉到一邊亂出主意:“別放棄,我去和羅青說說這個情況,好歹拿一單項獎啊,一個才藝獎也是一套免費婚紗照啊。”
  “算了。”思蔓已經徹底喪失了鬥誌。人一輩子總要丟幾次人的,她的底限不過是在丟人的時候有個伴兒在身邊,可是這個人竟然在關鍵時刻拋下了她讓她獨自丟人……
  當司儀說出最後一對參賽情侶由於個人原因隻能由一方進行才藝表演時,台上台下一片噓聲。上海代表隊已然在後台質問,一個人有沒有資格參加比賽?要知道有時候一個人表演會比兩個人表演更好,因為兩個人表演不一定是加分,說不定是一個拖另一個的後腿啊。陸思蔓是專業團體的,她的單獨表演算不算一種作弊?雖然羅青一直在安撫,但上海隊一付不肯善罷甘休的樣子。
  最後評委還是同意讓思蔓拉上一曲,男方為了事業奔忙,女方對這種奔忙表示充分理解也不算違反“超級情侶”的宗旨啊。
  金娜覺得思蔓的琴聲從來沒這樣憂傷過,就算那年參賽失利之後也沒這樣憂傷過。她有點難過,替思蔓不值,可看著台下觀眾入神的樣子,又覺得對一個表演者來說,這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這時,一個動聽的男中音在禮堂入口處響起。
  “你是否能夠告訴我
  怎樣才能忘掉你
  說什麽話做什麽事
  說多少話做多少事
  才能夠不再愛你
  每天每時
  無論順境或逆境
  永不再想起你
  節日裏,不再為你祝福
  災難時,不再祈求你的關懷
  永遠,不再與你並肩
  走過街巷,曠野
  走過祖先的墓地
  哪怕仰望日出之前的天空
  也永不會感覺悲涼
  夜晚,獨自睡眠永遠不感孤悶
  白晝,一個人守著爐火永遠甘於寂寞
  永遠像一隻鳥
  在成千上萬隻鳥當中
  無奈地飛翔”
  那個動聽的男中音在“超侶大賽”禮堂入口處響起,姚翔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一麵朗誦著那首她從來沒聽過的深情的詩,思蔓幾乎要懷疑姚翔說“不來”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局,隻是為了給她一個驚喜。
  不僅是她,所有的人,包括金娜,羅青,甚至紅書和誌剛都覺得姚翔這手玩得太漂亮了。思蔓的手並沒有停,一直在拉著琴配合姚翔,不過眼睛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閃動。
  紅書在如雷的掌聲中哭了,誌剛很想對她說點什麽,可又不敢,張口結舌抓耳撓腮。
  思蔓問:“你怎麽還是來了?”
  她滿心期待他能說出一句預料中的感人的話,誰知朗誦完畢就換上一臉喜氣的姚翔說:“為了大獎,拚了。”
  台上的司儀宣布:“我們這次活動的最大獎的獲得者是……來自北京的……”
  思蔓和姚翔幾乎要同時向前邁出一步了,然後聽見司儀歡樂的聲音:“閔濤,石貝貝!”
  他們身邊的那對情侶發狂地尖叫跳起,互相擁抱。而思蔓和姚翔,生生勒住了將要邁出的腳步,一個是右腳,一個是左腳。他們呆滯地看著對方,機械地鼓掌,任氣球彩帶紙屑落了滿頭滿臉。
  姚翔覺得自己太有理由跟誰急一回了。但他沒人可急,沒人可敢急:不能和思蔓急,因為思蔓現在的心情可能比他還沉重;不能和金娜急,因為金娜已經和別人急了;不能和羅青急,因為大家沒熟到那份兒上不好意思急。那和誰急呢?和評委急?人家認識他是誰啊?!
  攥拳頭緊咬牙,想來想去,最後,他選擇了跟牆急,攢足勁兒衝著洗手間的隔板狠狠就是一拳。外麵好象有人進來,他不砸了,手有點疼,手機忽然響起,在廁所的空間中回音很大,他看了看來人姓名,一臉悲憤卻又掛個詭異的笑:“你好?老劉啊……愛和誰簽和誰簽……我什麽名聲?我名聲已經這樣了……前功盡棄唄,您一直拖我到現在,我今天實在去不了啊……對,比簽單子還重要的事……和誰?你和小江簽了?”
  他感到右眼下的肌肉有輕微顫抖。他緩了緩,伸了另一支手去按住,平心靜氣地說:“祝賀你們。”然後“啪”地把電話掛了。
  姚翔來到預定慶祝的飯館時,紅書已經進入歇斯底裏的狀態了。她總是那樣與眾不同,姚翔看著別人垂頭喪氣的樣子,不禁這樣想。
  “……問題的關鍵是,他們是所有選手裏表現最好的!為什麽不把大獎給他們?這裏麵絕對有黑幕,我要向新聞單位揭發這次事件!”
  思萁勸:“也不是什麽都沒有,還有一套婚紗照嘛。”
  姚翔馬上拒絕:“我不要照,我最討厭搔首弄姿,而且拍婚紗照的時候,新郎都穿得像服務員一樣,活生生的小醜。”
  思蔓還在沉默,姚翔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心裏一凜,那是他從來沒見過的一種非常分裂的眼神,既冷漠,又熾烈。他剛要問問她怎麽了,金娜一陣風似地衝了進來,一屁股坐在思蔓旁邊,仰脖先灌了一杯白水,再把杯子一摔,破口大罵:“太——缺德了!”
  由於激動,她接下來這段話基本語無倫次,前言不搭後語,思維極度跳躍。但在每句話重複了三五遍之後,大家還是聽明白了。原來評委席中間那女的,是《幸福婚禮》雜誌的出版人,就是她不同意把獎給姚翔思蔓,理由非常簡單——她不能允許一個沒有頭發的人當他們雜誌的封麵,這會影響銷量。
  大家齊刷刷明目張膽地看向姚翔的頭,他又羞又急,千言萬語苦苦咽了回去。
  紅書不理解地問:“出版人是什麽玩藝?比主編的權力還大嗎?”
  金娜還沒來得及回答,思蔓突然帶著風聲站了起來,聲音得到了母親的真傳,尖利得像叉子劃過盤子:“太欺負人了!我都沒嫌棄姚翔,輪到他們說三道四指手劃腳麽?沒有獎品又怎麽樣?我就不信沒有臭雞蛋,還做不成槽子糕了?!”
  思萁大樂,一個勁兒拍手:“哇哈哈哈哈我姐終於把她北京姑娘那痞勁拿出來了。藏了多少年了?!”他顧不上紅書誌剛向他投來警告的眼神,對姚翔說:“估計自己都給藏忘了,這回愣給找回來了。你不知道吧?我姐學大提琴以前,小太妹一個啊。為什麽學大提琴啊?就是為了淨化靈魂啊,就是為了把小太妹氣質清洗幹淨啊!”
  誌剛擔憂地問:“你要幹什麽啊思蔓?”
  “幹什麽?”思蔓冷笑,“我要結婚!我要辦婚禮!我要大操大辦,我要大辦特辦!還有一個月?夠了!”
  靠,就這啊?
  對於思蔓對婚禮的“大操大辦”論,姚翔深表不以為然,他不想再折騰了,不劃算,辦給誰看似的,沒有必要。安心工作,安心學習,把一切拋在腦後,損失降到最低,沒必要生這種氣。
  紅書聽不得這種沒誌氣的話,她強烈表示支持自己的女兒。姚翔冷笑著問:“你們想怎麽辦?”
  金娜一拍桌子:“辦!就這麽辦了!大辦快辦,我無條件支持姚翔思蔓,從現在開始,思蔓你要我幹嗎,我分分鍾趕來,我就不信了還。”
  真要辦,問題就複雜了。誌剛這幾天心事重重,斟酌來去,怎麽都覺得不能再袖手旁觀。之前紅書一直致力於給姚翔製造突發狀況,可沒想到生活中的突發狀況遠比設計的要來得險惡。誌剛想落選倒也是件好事,丈母娘本該疼女婿,別再對著幹了。搖旗呐喊已經沒用了,思蔓現在心氣兒這麽高,不用他們喊,自然High了,他們為人父母的也得動點兒真格。
  誌剛和紅書算了算存折裏的錢,一共六萬。依他的意思,全拿出來,別留私心。
  現在話也放出去了,婚禮要大辦特辦,夠姚翔受的。思蔓想來想去,把婚禮定位在“風光”而不是花大錢上。沒錢,可以有創意啊。他們倆這麽聰明,搞個獨一無二的創意式婚禮,又省錢又讓人印象深刻,同樣了不起。
  她說想辦個純正的中式婚禮,姚翔說純中式也不獨一無二啊。思蔓來勁了,坐直,比比劃劃地揮舞著胳膊:“所有來賓,統統穿中式服裝,不穿不讓進。”
  “貴不貴?”
  “一棉襖能多少錢?”
  “嗷,然後呢。”
  “然後,咱們把老北京結婚那套家務事兒全給他使上。這套我媽最熟,她是胡同裏出來的,我弟對這些也很門兒清……”她突然掩住嘴,打了個酒嗝。姚翔想她喝多了北京口音還真重。
  “……其實我也略知一二,比如從喜車上下來,我腳不能沾地。”思蔓得意地挑著眉毛。
  “我背麽?你不輕啊。”姚翔有點擔心。
  “輪不著你背,兄弟背,思萁背。然後他得在我麵前鋪路,就是拿兩塊兒紅氈子在我腳前邊一塊一塊兒換,我得踩著那紅氈進到屋裏,不能沾地——這叫倒紅氈,就是說不能帶走娘家一點土。我小時候見過,這時候司儀就得在旁邊喊——鋪紅氈,倒紅氈,一倒倒到喜堂前……”她尖著嗓子學著老北京的腔調,朦朧酒意裏隱約可看見小時候瓦藍的天,姚翔聽得入神,頭回覺得京片子爽利。
  “母們老北京辦婚禮並不貴,瞧著還熱鬧。比如你知道夫妻都叫結發夫妻,怎麽個結法?就是由你媽拿剪子從新郎新娘頭上各剪一綹頭發,係在一起,這就是結發了。”
  姚翔臉色一變:怎麽相處這麽多年,還是哪疼往哪杵啊?他又不好意思提醒思蔓自己沒頭發,隻好繼續開車,假裝沒往心裏去。
  過一會兒,思蔓那兒沒動靜,歪頭一看,她已經睡著了。
  入行十年,各種危機姚翔見得多了,這回說什麽也要在最短的時間搞到盡可能多的錢,所以,不得不出狠招奇招了。
  他命令真美把所有搜集到的名片擺了一桌子,死死盯了一個上午,老覺得還差誰。直到方總走過窗前,他突然想起來了——張魁。奇怪張魁的名片竟然不在列,也許是掉在哪裏了。
  他判斷,隻有這個張魁,是能夠最快簽合同給錢的人。因為上次被老方戧了單子,張魁很不好意思,一再表示欠他一個人情。據他所知,此人不隻有一個項目,他周圍還有很多同級別的朋友,都有可能發展成自己的客戶。
  為了讓這個目的盡快實現,真美是不可或缺的。他有點兒慶幸,沒想到最後真美成了自己的殺手鐧,可見事物要一分為二地看待。他告訴真美,為了她思蔓姐姐夢想中的婚禮,他倆必須配合,天天關心這個客戶,從此忘了咱是咱公司的,天天到對方公司上班去,直到煩得他不開單子他就要瘋的地步。
  果不其然,魁哥一見真美就有點晃神兒,手裏的雪茄差點掉了。但他心理素質好,馬上滿臉堆笑,真誠地與姚翔握手,對上次的事再次表示抱歉。
  姚翔很不介意:“隻要是我們公司的單子,誰做都一樣。是不是真美?”他一看真美,真美就開始嗬嗬傻笑,笑得比平時還傻。
  “我帶她出來跑跑業務,她很能幹的。”姚翔絲毫不見害臊,“今天就是帶她來認認門,以後工作上的事,可能我更多要委托她來和您聯係。”
  姚翔從包裏掏出一疊資料遞給魁哥:“我們又開發了一套新產品,所以我第一個就想到給您來看看。”他擺出一副演練真美的樣子,“你來講。”
  真美非常高興,熱情地走到魁哥身後講解。要是平時,姚翔會告訴她,和一個初次見麵的人離這麽近講話是不禮貌的,但現在這種情況下,她做得對。
  “我們這套新產品,就相當於汽車裏的悍馬,手表中的歐米茄,高山裏的珠穆朗瑪,北京城的中央電視塔——那是相當的高端。不僅座便圈有恒溫功能,還有大小便後的衝洗烘幹功能,針對男士女士,其衝洗的水流方向也可自行調節,最絕的是,我們這套座便還有一個音樂功能。當然,它不是真的音樂,而是為了避免方便的聲音被隔壁的人聽到,注意,尤其對女士來說,非常高雅,在方便之前按下音樂鈕,座便器就會響起隆隆的聲音,將方便的聲音統統掩蓋——試問,這怎能不是一款最具人性化設計的座便器呢?”
  魁哥明白了——姚翔這是跟自己玩醜人計呢。他衝真美客氣地點頭,收下資料,微笑著起身送客,“我會留意的,我會向我有需要的朋友推薦。”
  可姚翔並不想走,不站起來。不但不站起來,還繞起舌:“不,不僅是有需要的朋友,可能您沒需要的朋友有有需要的朋友。”
  “對對對,我一定推薦,一定,那今天……”既然他不好意思直截了當地轟,姚翔就好意思接著胡呲:“真美是我們公司對產品資料掌握最熟練的人,她下苦功背過的。”
  真美衝魁哥頷首,謙虛地肯定:“是這樣的。”
  魁哥正猶豫到底翻不翻臉,秘書敲門進來說金小姐來了。魁哥連忙把辦公室讓給姚翔,說:“你們坐,我還有客人。”
  姚翔這回站了起來:“您忙。”
  看魁哥竟然走了,真美覺出不妥,問:“師傅,那咱走嗎?”
  “著什麽急啊?反正咱們也沒事。”姚翔悠哉遊哉地在魁哥的辦公室裏轉悠起來。
  會客室裏,金娜直截了當地問:“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魁哥像是什麽都想不起來,反問:“什麽氣?我為什麽要生你的氣?”
  “我一直說我和思蔓沒聯係。”
  魁哥哈哈一笑,顧左右而言他,“你喝什麽?”
  “我真的很不好意思。不過,反正也沒能阻止你們見麵,我也算沒那麽愧疚了。”
  魁哥知道,再怎麽著也要給姑娘留麵子。他半真半假地說那天本來是想去接金娜下班的,金娜不信,道:“這樣也好,不用我自己說,你也明白我在打你的主意。”
  他沒想到她這麽直接,坐姿變得散漫,卻散發出一種殺氣。他倒想聽聽這個與思蔓大不同的姑娘如何表白。
  “我也是為了思蔓好,她下個月就要結婚了,我不想她節外生枝,這些年她蠻想結婚的。”
  金娜猜不透魁哥的表情算是什麽意思,但她不在乎,她從來也不在乎別人想什麽,隻要自己想的事可以辦到,他們愛想什麽想什麽。
  “我今天找你,是因為思蔓遇到了很大的困難。”
  下午洗衣服的時候,紅書在洗衣籃裏發現了一張名片,上麵的名字驚得她蹲在了地上,久久站不起來。整個下午心神恍惚,如臨大敵。
  經過再三考慮,晚飯時她鄭重地問思蔓,是什麽時候又和張魁聯係上的。思蔓還沒說話,陸誌剛已經把桌子拍得山響:“張魁這個害群之馬放出來了?”
  思蔓覺得這兩人真是小題大做,魁哥人家現在都“海歸”了,什麽放不放出來的,太難聽了。
  紅書不信:“海歸?他從小在派出所長大的當我不知道?勞教三回,還因為你,拿刀捅了人。”
  誌剛異常緊張,質問思蔓為什麽不和父母交代這件事。思蔓納悶地問紅書從哪把魁哥名片翻出來的?她怎麽不記得管他要過名片。思萁在旁邊發出爛笑聲,拿筷子指著思蔓,“不要此地無銀了,這表情真不自然。”
  紅書懷疑張魁是故意去撞見思蔓的,要不然在哪兒遇見的?怎麽會這麽巧?
  思萁不信,他姐都奔“三張兒”的人了,人家一大“海歸”跑那兒找一個“三張兒”的女的碰瓷兒去?吃飽了撐的?
  “他現在幹嗎呢?”誌剛厲聲問。“把名片再給我看看。”
  這一看表情就更凝重了,誌剛把名片放到一邊,警告思蔓:“你要提高警惕,不要和他來往。”
  “對,”紅書這次堅定地支持丈夫,“那會兒你才十五六歲,他都是學徒工了,二十三四了吧?什麽人性啊?他現在結婚了嗎?”
  紅書問思蔓那個搖身一變成了大“海歸”的張魁現在結婚沒有,“沒問。”思蔓不耐煩地說。
  紅書突然就生氣了,罵道:“我早就說過,他這個人啊,不正經。”
  “人家怎麽不正經了?”
  “到現在還不結婚,還正經啊?”紅書一副有理的樣子。
  “說不定人家結完又離了呢。”
  “那不還是不正經。”
  張魁的副手姓賈,和魁哥頗有淵源,那是管教所裏結下的交情。他知道自己沒有獨擋一麵的能力,這些年心甘情願由魁哥遙控著替他處理國內的各種事務。魁哥就是他偶像,魁哥抽煙鬥他也抽,魁哥打高爾夫他也學,魁哥喜歡泡小酒館,他先把自己喝得臉紅脖子粗。當然他也不能老跟著,前一陣魁哥和方總來往頗密,他在一旁暗自著急,覺得這方總老不老嫩不嫩的,實在埋汰了魁哥。他是存著份兒私心,他妹今年二十七了,雖無過人之處,也具中人之姿,一身名牌提提氣,帶出去並不丟人,要是能跟了魁哥,當哥的自此就踏實了。可他苦於找不到合適時機隆重推出妹妹,怎麽著也得讓魁哥眼前一亮啊,就隻能先替妹妹清君側,提防著魁哥真找著合適的。
  幸好魁哥沒什麽長性,最近不找老方了,“那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呢魁哥?”
  魁哥半真半假地指著台上的樂手說:“我就喜歡拉大提琴的。”
  一大早姚翔領著真美又來了,坐在門口接待處的沙發上,麵前攤著電腦,一副勤於辦公的樣子。真美熟門熟路地端了兩杯茶,一杯放姚翔麵前,另一杯自己吹著茶葉沫子。
  張總不來,賈總來了,前台馬上站起來問候,賈總看見旁邊一大早兩位喝茶的,停下了腳步,“你就是姚翔吧?”
  姚翔連忙站起來,“是我,您是?”
  賈總想起以前似乎見過方總帶著這個人,光頭,樣貌還不錯,目光炯炯,很幹練——不像有病啊。“聽說你急於拉個單子?”不待姚翔回答,他直截了當地說,“我手裏有,不過,”他看看表,“我正好有時間談,你和我來吧。”
  姚翔很意外,回頭不忘囑咐真美:“你好好等張總。”賈總看了真美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了。
  賈總直接把姚翔拉到高爾夫球場,也沒二話,悶頭就打,姚翔並不會,也隻能在旁邊陪著。天冷,場子裏沒別人,曠野裏吹一會兒,姚翔的鼻子就紅了,他有點後悔沒戴個帽子。
  姚翔在此高爾夫球場當球童的同時,金娜正陪思蔓逛另一個高爾夫球場。思蔓想趁天兒大冷之前舉行戶外草坪婚禮,環保健康,簡單好看。可惜場租太貴,思蔓的預算表裏,場地費不能超一萬。
  西式不成,中式總能便宜點吧?兩人又轉戰幾個王爺府,對郡王府滿意得不得了,亭台樓閣小橋流水一應俱全。地方是好地方,可惜不是她來得起的,這兒的場租比高爾夫球場還貴出一倍。
  晚上回家,見姚翔蔫蔫的,一摸頭,熱,思蔓趕緊找藥喂水,轟到被窩裏。盤問之下知道他為了拉單子陪客戶荒郊野嶺地打高爾夫球,不由得心疼,罵這人真夠嗆,難道是得罪他了麽?姚翔趁病得寸進尺,建議思蔓每天跑完婚禮,去工地上看看,但遭到了思蔓的拒絕,因為金娜幫她找了個學生,她要正式授課了。
  姚翔很失望,教課能掙幾瓜幾棗啊?他說:“我負責努力掙錢。”
  思蔓撇嘴:“人家那下句是怎麽唱的——我負責美麗妖豔。我美了嗎?你讓我美了嗎?”
  姚翔一聽,怨氣又撲麵而來。自從輸了大賽受了刺激,思蔓變得牢騷滿腹,自己天天上班累得要死,回家還要豎著耳朵聽她針砭時弊,隻好退讓,“行行行,我不好,我讓你受委屈了。”
  倆人想來想去,父母歲數大了,思蔓擔心煙塵味會影響健康,而且紅書那脾氣,肯定是要天天和工人打架。看來隻能讓思萁去了,雖然他長了一張非常典型的讓人不信任的臉,為了保險起見,思蔓又想起一個人,真美,兩人相互製約,可形成雙保險的形勢。
  姚翔不同意,真美一走,誰惡心魁哥呢?
  思萁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拒絕,他可不想被拴在工地上,他雖然沒工作,但比有工作的人還忙。思蔓剛要訓他,被紅書搶了先,“讓你去你就去,廢什麽話啊?”
  這幾乎是她生出思萁以來說過的最重的話了,大家都是一愣。思萁說:“我身體弱,灰塵過敏,過敏,”說著還就咳嗽起來了,“我這是冒生命危險啊。”
  思蔓哄弟弟去家裏看著裝修,“行了,總而言之,我是婚禮總指揮,思萁你就是副總指揮,這麽大官兒你當過麽你?”
  “有工資嗎?”思萁伸出了小手,被紅書一把打了回去,“人家姚翔多辛苦啊,你還錢不錢的,傷不傷感情啊?”
  姚翔幾乎以為發燒的是紅書了,他感激地衝她笑笑,她慈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倆人都覺得戲有點過了。
  最後一支曲子的時候,魁哥出現在酒店入口,他徑直走向大堂咖啡廳,低調地坐在一角,點杯咖啡,擺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看著正在演奏的思蔓。金娜先看見她,馬上瞥思蔓,思蔓仍垂著頭,長發有點兒淩亂地披在眼前。
  一拉完,金娜非常幹脆地走了,思蔓甚至還沒來得及挽留。她看著金娜的背影,神秘地說:“她好像談戀愛了。”
  魁哥看著長年心無城府的思蔓,眼裏透出一絲愛憐,“婚禮忙得怎麽樣了?”
  思蔓遲疑了一下說:“還好吧。”
  “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說話。”
  “目前還沒有。有的話我會說的。”
  魁哥看她裝作滴水不漏的樣子,笑著問:“好一點的場地都比較貴吧?”
  “是啊,”一說到這個,思蔓的牢騷衝口而出,“我看上一個王府,連吃飯要三萬塊,生搶算了,所以我隻能退而求其次……”
  “別退啊。不就是王府嗎?你看中的是哪家?我來付。”
  思蔓馬上明白了金娜為什麽急著要走,一時語塞。魁哥說:“你不要客氣,就算是我給你的結婚禮物。”
  思蔓連說不用,思萁明天就要帶她去看個新場地了,為了岔開話題,她趕緊說場地其實倒不是最重要的,現在著急的是約不到她喜歡的婚紗設計師,人家腕兒太大,在忙時裝周呢,沒空。“哪家的設計師?”魁哥問。
  “紐約春天。”
  “噢,那家店是我的,”魁哥說,“你需要什麽都從那裏拿好了。”思蔓不可思議的表情讓他油然而生一種有錢的爽,“你看上哪個設計師?Peter嗎?現在就去,三天之內讓他交貨。”
  傳說中省錢靠的是創意。不過任憑姚翔再聰明,也沒想到這地方有創意到這個地步,他幾乎要佩服思萁了。
  但思蔓並不這麽想。麵對著影視基地搭建的明清街,她很想抽思萁。思萁像個黑導遊一樣遊走在亭台樓閣之間,得意洋洋,“怎麽樣?你說怎麽樣?”
  姚翔緊抿起嘴,歪著頭想了半天,說出了一句話:“太——有想象力了。”
  思萁當然覺得這是一種讚美,歡喜地照單全收,看思蔓震驚的樣子,耐心地加以說明:“看傻了吧姐?是不是覺得這地方眼熟?在哪兒見過?”
  思蔓有種不真實感,她想掐自己看是不是在夢遊。就在這時,思萁身後突然出現一小隊人馬,一個舉著小旗的導遊拿著個小喇叭衝著隊伍喊著:“現在請看這邊。”
  旅遊團稀稀拉拉地站定,思萁莫名其妙就裹挾其中了。
  “這裏就是著名的國產武俠大片《龍兄鼠弟》中一個著名的場景,大家還記得嗎?龍鼠兄弟就是在這裏從春暖花開,一直打到白雪皚皚,把江湖上的惡人一一擊斃,從此奠定了武林至尊的地位!”
  旅遊團裏有人發出激動的叫聲,紛紛衝到前方掏出相機留影,思萁得以再次突顯出來。他樂滋滋地走回來,指著那些留影的人說:“看見沒有,這地方多有名,多搶手,現在已經是非常著名的旅遊景點了。這也就是我同學是負責人,一般人人家都不答應讓在這兒辦婚禮。你們要是在這兒辦了,多風光,所有參加的人都會覺得這是他們去過最難忘的婚禮。”看兩人都不說話,追問,“怎麽樣啊?”
  “我覺得,你腦子壞了。”思蔓回答。
  思萁瞪了她一眼,“我腦子能不壞嗎?你知道我想到這個地方死了多少腦細胞嗎?又有創意,地兒又大,又不流俗,又不要錢……”嗯?停!
  說到“不要錢”,他的話被姚翔打斷了:“我覺得很好!”姚翔熱情自信的樣子,像是在推銷他最有利潤的馬桶,“這個地方真的很獨特,我想後無來者不敢說,但前無古人是肯定的。思蔓你不就是想辦個讓人刻骨銘心的婚禮嗎?我覺得沒有比這個地方更讓人刻骨銘心了。”
  思蔓真是想不通了,“你說正話還是反話?”
  “正話啊?!”他問思萁,“我像開玩笑的樣子嗎?”
  不要錢!還有比不要錢更好的事嗎?姚翔覺得看在不要錢的麵子上,這地兒馬馬虎虎啦,收拾一下不是不能辦婚禮的。一定要堅持,一定要讓陸思蔓同意在這不要錢的地方辦婚禮,一萬塊錢能辦多少事啊。
  思萁選中的婚禮場地上,在《龍兄鼠弟》中那個著名的場景留完影的旅遊團漸漸離去,姚翔走到長廊上指點:“那部電影很深入人心,對於普通觀眾來說,能在這種地方留影,比真正的王府更有說道。而且你看,”他回身以一個不要太瀟灑的姿勢坐在長廊上,“這裏。”
  剛說到這裏,姚翔坐的地方就塌了。思蔓驚呼一聲,衝過去把他扶起。思萁看了看斷口,安慰道:“沒事,外麵是紙,可裏麵有石膏。”
  思蔓看著這一對自欺欺人到神經病程度的男人,心裏有點害怕。姚翔這一跤摔得不輕,心裏也不穩了。這不行吧?這全假的?安全上有隱患吧?摔著他倒沒事,萬一摔著老年人。
  思萁四處踹了一圈回來說:“沒事,就你坐這塊兒鬆了,婚禮之前可以讓他們再檢查一遍,不行的地兒再糊一遍。”
  “再糊一遍?”思蔓簡直想聾了算了,“這叫什麽地方啊?全是搭的景,萬一哪天一下雨,說不準就給衝走了呢。”
  “不至於不至於,這麽大的地方,也不是那麽容易夷為平地的。”姚翔連忙安慰。
  “你別這樣姚翔,一聽不要錢就怎麽都覺得好。”思蔓十分撮火,這時候上海人那嘴臉就全露出來了,這不是擺明讓北京人笑話的嗎?她可丟不起這人。姚翔鍥而不舍地進行說服工作。反正找來找去不是價錢不合適,就是地方不合適。場地必須現在就定下來,然後才能辦後麵的事,所有的事都得圍繞著場地啊!
  思蔓怒氣衝衝往外就走,姚翔連忙招呼思萁:“你得幫我啊,幫我去說服你姐你爸你媽啊。”
  思萁滿口答應,但小手卻默默一伸。
  思蔓問弟弟:“你不是說你有婚宴的路子麽?”
  “找著了!”思萁得意地說,“我有個哥們新開了一烤鴨店,正酬賓呢,烤鴨才三十八一隻,我問他能不能弄婚宴,他說沒問題,還說要是鴨子要得多的話能更便宜。”
  “菜好吃嗎?”姚翔完全不顧思蔓眉頭緊鎖追問著。
  “不錯。而且你想想,烤鴨做婚宴!百鴨宴!也很有創意啊,配剛才那地方……”
  “夠了!”思蔓簡直不能相信這是自己的親弟弟,從小就好吃好喝哄著他,臨了到自己結婚,他這麽拆台,早知道這樣,當年直接把他送弱智學校了。
  思萁被姐姐一吼,心裏委屈:都是為別人著想的人,怎麽互相這麽不理解呢?幹什麽事,創意最重要,百鴨宴有什麽不好?多有中國特色。萬一來賓裏有回民都不用怕了,人家外國人來北京的三個心願也不過就是爬長城吃烤鴨和看錢鍾書嘛。
  “我說過夠了!”思蔓發怒的樣子真可怕,眉毛眼睛都吊著,姚翔掃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作為姐姐的淫威尚在,思萁默默閉嘴。
  姚翔整夜輾轉反側,覺得還是應該和思蔓談一談:自己是攢了些錢,但這些錢現在早已經不屬於他,為了不讓思蔓起疑和失望,還是應該交代一下錢的去處。可如果真說了,她會不會更不高興?就為了說與不說的問題,他翻到天亮才勉強睡去。
  他淺淺做了個夢,夢見思蔓要辦獨奏音樂會,他特意從上海把媽媽接了過來,媽媽一直沒見過思蔓,頭回見就是來音樂廳看演出,頂有麵子。可在台下和熟人招呼打過一輪,演出遲遲不開,台下不禁起了噓聲。大幕在噓聲中徐徐開啟,思蔓皺著眉頭端坐正中,一揚手,撕心裂肺的鋸木頭般的聲音刺痛了他的耳膜。
  他驚恐地睜開了眼。旁邊床上,思萁正瞪著他,明白彼此都是嚇醒的。
  鋸木頭的聲音是從臥室傳出來的。姚翔掙紮著去看個究竟,思萁看有人出頭,把枕頭蓋耳朵上又閉上了眼。
  一推臥室門,姚翔又趕緊關上了——裏麵有生人。他在門外看看自己穿的睡衣,也不算太失禮,才又重新進來。那個一身名牌、塗著紅指甲的女的並不見外,鋸木聲毫不間斷,而思蔓就一本正經地在旁邊看著。
  姚翔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不那麽氣憤,問道:“什麽情況?”
  思蔓往外轟他,讓他穿得整齊一點再過來。
  姚翔依依不舍地回頭問著:“這是誰啊?”
  “我的學生,我的家教。”
  有人來接學琴那位,客客氣氣在門口站著。思萁側身示意那人進來,指了指臥室的門。來人一看地方淺窄,猶豫著是不是不進去了。假笑間,姚翔從廁所出來,聽到又有人來,很煩地看了一眼,頓時驚呆,說話都帶哭音兒了。
  “賈總?周末也要打球麽?”
  知道學琴的是賈妹妹,姚翔突然覺得和賈總之間好像平等了。他虛情假意地批評賈總為什麽不早說,憑他倆的關係收什麽錢不錢的。賈總坐在這逼仄的屋裏十分不得勁兒,臉上稍覺無光。一旁思萁看見賈妹妹一身名牌俗裏俗氣,忍不住套磁:“你幹嗎非學大提琴啊?特枯燥,沒勁。”
  其實賈妹妹也不愛學,埋怨道:“我哥非讓我學,說這玩藝稀罕。”
  賈總看思蔓眼神冷漠,趕忙說是他自己喜歡大提琴,不過他喜歡東西太多,實在學不過來,想讓他妹妹分擔一下。看思蔓那股子不大平易近人的勁兒,他腦子裏飛快地判斷著這女的什麽來頭,既然是金娜的朋友,那保不齊也和魁哥認識,要是這樣,魁哥不會不知道吧?那以後和姚翔的關係怎麽處呢?他問:“金娜和陸小姐特熟是吧?”
  思蔓還沒說話,姚翔搶著答:“對,她們從附中就是同學。”
  “噢?那您和我們張總也應該認識很多年了吧?”
  思蔓一時沒反應過來:“誰?噢你說魁哥啊?我們很熟啊。”
  輕描淡寫一句話,效果卻是四座皆驚,思萁“騰”就坐起來了:“哪魁哥啊?那會兒住平房那魁哥?”又問賈總,“魁哥和你什麽關係?”
  賈總態度大變,有點卑微:“那是我大哥啊,我們公司的老總,你姐夫的大客戶啊。”
  思萁強忍著笑問尚反應不過來的姚翔:“他是你客戶嗎?那太逗了太逗了哈哈哈哈。”
  千躲萬躲躲不開張魁這個喪門星,誌剛簡直要崩潰了。紅書小心地試探姚翔是否知情:“張魁對你怎麽樣啊?”
  可姚翔那是相當的開心啊:陸家和張魁要是老熟人,開單子豈不是分分鍾的事麽?看來老天是長著眼的,自己算沒白收容他們,也沒白任他們糟賤諷刺,付出自有回報,這不就報了麽?!他誇張地說:“張魁人不錯人不錯,對我那是相當不錯。這下好了,有你們這層關係,他肯定會讓賈總把這個大單馬上簽給我。思蔓不是我說你啊,以後咱倆這人際關係表得交流一下。太巧了!說不定還有更多重疊的,不能浪費資源。那你們熟到什麽地步啊?”
  “那簡直就是……”思萁剛想應該怎麽說,就被誌剛斷然喝止:“怎麽那麽多話啊?”
  “我話多嗎?啊?我話多嗎?”思萁莫名其妙被訓,四下求助,那仨人散了,就剩姚翔眼巴巴地看著他。他看出這裏有些古怪,追上思蔓問:“是你們家鄰居麽?”
  “算是吧。小時候老在一塊兒玩。可我們那會兒階級劃分得挺厲害的,他們家住平房,所以我媽老不讓我們和他們玩。” 思蔓字斟句酌地解釋了一下,盡量做到在不撒謊的情況下不讓對方聽明白。
  接到賈總電話的時候,金娜就坐在魁哥旁邊,所以,他得以在第一時間向金娜驗證了來電內容。該怎麽形容他那時的心情呢?就是,那種想打誰一頓卻找不著人隻好抽自己的心情吧。
  金娜覺得這事像是冥冥中有誰在開玩笑,但看著魁哥的抓狂,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竟然非常痛快。
  魁哥的手神經質地在腦袋上方的虛空中抓著:“還未婚夫?就那上海人?那個禿子?”
  金娜明白,魁哥一直猜不出來思蔓會找一個什麽樣兒的。他們倆沒成,他就覺得她怎麽也得找一比他強的。可是今天一看這位不及他一根手指頭,失望是失在思蔓怎麽寧跟這種人結婚也不跟他試試,滿意是滿意在用那人一襯托,魁哥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完美了。可他這麽完美,思蔓還是嫁別人,所以他這孤芳隻能自賞了,就又失望了,裏外裏三層心理轉折,真複雜。
  魁哥坐那兒眨巴眼睛,可憐巴巴的像個小孩。金娜覺得那樣子既可笑又可愛,一挽他胳膊,“別想了,想什麽也晚了。”
  心裏說:該!該!
  思蔓把翻開的相冊遞到正擦臉的姚翔臉邊,“認識麽?”
  姚翔看了半天說:“眼熟?……是你吧?”
  “這女的當然是我。”
  姚翔又看了看:“那男的又是你鄉下的親戚?你鄉下怎麽那麽多親戚?”
  “你不要老這麽諷刺我的前男友,讓人聽見覺得你小家子氣。我這麽諷刺過你的前女友嗎?這是魁哥啊。”
  “啊?啊?”
  姚翔頓時激動了,一把把相冊扯過來,狂笑不止:“哈哈哈真是啊,原來你還是有一些不錯的前男友的……前男友?他是你前男友???!!!”
  思蔓從沒見過人的眼珠子能在瞬間充血,她不自禁地往後退,嘴裏卻喃喃地說:“姚翔你沒事吧?你不是說他對你相當不錯嘛。”
  “不錯個屁啊!”上海人的唾沫星子直噴了思蔓滿臉,奪門而去。
  魁哥明白,人家思蔓下個月就要結婚,自己想不成人之美也不可能。那麽唯一反擊姚翔的辦法不是給他開單子,而是自己出錢給他們辦婚禮,那才是對這上海人最大的侮辱。對,必須侮辱丫的。
  第二天魁哥就帶金娜去了《幸福婚禮》雜誌社,一個紅臉一個白臉先把人家那“超侶大賽”諷刺一番,說這種不公平的比賽對雜誌銷量沒有絲毫提高,婚慶雜誌在中國就賣不起來還不如趕緊賣給自己得了他把它改成一八卦雜誌銷路會更好點。出版人給氣樂了,問:“您想怎麽樣呢?代表群眾來指責我們嗎?”
  “不敢。”魁哥說,“但我希望你們能補頒一個大獎給姚翔和陸思蔓。獎金我出。”
  出版人馬上覺出這裏麵有緣故:要真是姚翔的朋友,為什麽不直接把錢給他們呢?何必還要到他們這兒來轉道手?
  金娜猛催:“給你們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怎麽不領情呢?”
  “是你們怕姚翔不領情才找到我們吧。他們那麽有氣節嗎?有氣節的誰來參加這種比賽啊?”出版人毫不示弱。
  羅青在中間做和事佬,解釋說沒有理由補頒這個獎。那不顯得他們心虛了嗎?好像比賽真的不公平似的。補頒一個獎,等於抽自己一個嘴巴,這不是開玩笑嗎?”
  魁哥不搭理他,隻問出版人:“你要什麽條件?”
  “財大氣粗的樣子,我喜歡。”出版人微笑。
  魁哥了解她無非是要錢,這就好辦了。如果錢能解決的問題,他一般不說太多話。最後出版人吐口說:“買我們一年的封底廣告就OK。”
  魁哥一聽站起來就往外走,到門口回頭看金娜沒動,納悶地問:“走啊金娜,不是說好了嗎?一年的封底廣告?OK了。”
  “你找誰?”
  紅書打量著門外的中年婦女,似見過似沒見過,氣質優雅,亭亭玉立,肩上背個大LV包,好像思蔓也有一個。她一時間拿不準這人的年紀。
  “我是姚翔的媽媽,你一定是紅書了吧。”中年婦女說一口標準的上海普通話。
  紅書登時手足無措,她萬沒想到姚翔的娘竟然這麽漂亮。她想拿掉頭上的發卷,又覺得現在拿可能更蠢,結結巴巴地說:“姚翔沒告訴我們您要來啊,也沒收拾屋子,這兒還有個沒起的。”
  陳樂明典雅地笑著,笑容裏有種明顯的居高臨下的距離感。思蔓聞聲從廚房裏衝了出來,猛衝她鞠躬點頭,伸手去接樂明手裏的包,她不肯給,思蔓隻好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阿……阿姨,您好。要不您先到臥室來坐一下吧。”
  陳樂明的到來讓陸家人慌了手腳,思萁迅速穿好了衣服衝進洗手間,誌剛麻利地把床收成沙發的樣子,思蔓給姚翔打完電話就在廚房裏一遍遍洗著杯子,紅書把窗戶打開唯恐被窩味兒令樂明覺得惡心,可樂明客氣地請她關上因為自己灰塵過敏北京實在太髒了。
  一連串手忙腳亂後,陸家人與樂明互相呆望,目光交接的時候隻得尷尬地笑。
  樂明拿過一個大袋子,從裏麵掏出一個果籃,一盒點心,兩瓶酒,先後遞給誌剛和紅書,說道:“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我也不是很懂得提親的禮節,雖然現在都已經不興這個了,可我覺得咱們雙方父母第一次見麵,如果空著手來,實在是太沒有禮數了呀。”
  兩人連忙客套,直說樂明太客氣了,樂明說:“這都是應該的。他們戀愛幾年,我們都沒有互相見過,實在是太沒有禮數了呀。”
  思蔓馬上聽出話裏的意思,忙不迭道歉:“其實是我不好,一直沒去上海看您。”
  樂明好像真不在意:“沒關係,男孩子都是這樣的,有了女朋友,誰還管自己的媽媽呢。”說完好一陣笑。
  “是不是還應該有提親的禮金啊?應該是多少錢啊?”樂明看看紅書,目光最終落在看起來比較老實的誌剛臉上。誌剛果然搖手,“免了免了免了,我覺得這一套都不用,還不如給孩子們讓他們辦婚禮呢。”
  “那倒也是。”
  又一陣沒話的尷尬,思蔓問:“阿姨,平時您在上海很忙吧?都做什麽呢?”
  “我呀?我很忙的。我是一個很高級的會所的成員,會費很高的,每年會組織去很多地方玩,比如冬天就去海南啊,夏天去東北啊,我在那裏有很多朋友,平時就是修修指甲,剪剪頭發,喝喝咖啡,逛逛街,聊聊天,打打牌,其實也還蠻充實的。”
  “那會費得多少錢一年啊?”思萁問。
  樂明並沒直說:“很貴的……”想了想,終歸欲言又止。
  樂明一臉幸福地對紅書說:“幸虧姚翔孝順。那裏真的都是上流社會的人啊,我在那裏認識了很多明星呢。後來我想姚翔馬上要結婚了,不能再在上海玩了,他一個人在這裏,肯定很多事情搞不清楚狀況,我來幫他,也是幫你們分擔,大家有商有量,比較好嘛。”
  陸家人明白地感到,這個女的,和他們的頻道很不對。

  第四部分
  母子相見,情緒激動在所難免,這個陸家人都能理解。可一句普通話不說實在讓人太別扭了,圍著他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搭話也不是四散也不是,隻能互相看看,幹笑兩聲。十分鍾過去了,上海話仍在繼續,二十分鍾過去了,沒有歇的趨勢。姚翔平時語速並不快,但一說起上海話,思蔓不知怎麽的就想起切菜,切的還是片兒,黃瓜片兒,噠噠噠噠噠,一片兒一片兒迅速倒下,間中還有飛起來的。紅書隻覺得眼前上演的是滑稽戲,誌剛腦子直嗡嗡,思萁努力想聽懂一句半句最終還是放棄了。
  四個人隻好互相說上了話。思萁說餓,紅書問那晚上吃什麽,思蔓說別做了還是出去吃吧,也算給阿姨接風洗塵,說完看那母子倆一眼,沒反應,隻好問誌剛想去哪吃,誌剛說我沒主意,聽你們的,思萁說那不如去我朋友的烤鴨店吧,試試他們的菜怎麽樣再決定要不要他們提供婚宴。四個人達成共識,轉頭看著姚翔和樂明,兩人水潑不進眉飛色舞仍不知道在說什麽。思蔓想如果這就是將來和他媽生活在一起的景象,那可真他媽夠受的。
  最後決定由思蔓陪樂明坐姚翔的車,思萁帶紅書誌剛另打車去飯館。思蔓很想參與到談話裏,可姚翔除了上車前對她用普通話說了句“你坐後麵好伐”,就仍和母親興致勃勃地用家鄉話交談。思蔓心頭突然湧上一種淒涼的感覺,小時候頭次離家在外住宿的時候也有相同的感受——覺得自己是個外人。
  陸家人在背後對樂明的評價也不高。倒也不是誰有什麽不好,就是因為彼此都太具有當地人的典型性。樂明是想給姚翔掙點麵子,所以作派上特意比平時誇張了幾分,想突顯出高貴的特質,讓陸家人產生重視。紅書倒是重視了,覺得這就是拿捏,做作,小地方氣,將來要有了孩子,可不能讓姚翔他媽來帶。思萁別的沒聽見,就聽見“高級會所”了,實在忍不住要挑撥離間——這麽一高級會所,會費怎麽也得十好幾萬吧,怪不得姚翔天天叫窮,錢都給他媽了。這話讓誌剛和紅書陡生憂慮。
  麵兒上的禮數還是有的,不能讓上海人覺得咱們不懂事。陸家人早到,並沒進去,在門口迎樂明。看見車停,樂明並不動,要等姚翔跑下去為她開了門,才款款而下。陸家人互相遞著眼色,不屑之情與和善的微笑很是不搭。
  下了車,樂明拿脖子上的絲巾捂鼻子,“北京好大的塵土,我有過敏性鼻炎的,土太大的地方待不了。”
  紅書一臉擔憂,“噢是嗎?那你要有這病就沒法在北京生活了。”
  誌剛打發思蔓趕緊去給樂明買治鼻炎的藥,被樂明攔下了,笑吟吟地說早就料到會這樣,所以藥在行李裏放著呢。紅書冷眼看著思蔓在樂明麵前的慌張,擔心將來過了門兒會拿不住這個婆婆,得幫閨女好好想幾招兒。
  席間,紅書直捅捅地問:“這個改口費,上海是要付多少啊?”
  樂明假裝才想起來還有這回事,“哎呀”連聲,裝老糊塗了。誌剛覺得媳婦太直接,這又不是什麽大事,連忙說:“都是按家庭條件給,條件好就給多點,條件一般的話,差不多就得了。”
  這算怎麽說話呢?請客來這種刷不了卡的小飯館,還嫌別人家庭條件一般?樂明馬上幹脆地說:“我家姚翔這樣成功,你們要多少,我都可以給。”
  她真是低估了陸家人的直率,而低估對手是要付出代價的。思萁馬上對成功人士的母親提出,現在改口費有個說法,叫‘萬裏挑一’,取個吉利,就一萬得了。
  樂明還沒來得及恨自己,姚翔的話也放出來了——不就是不得體麽?誰不會啊?
  “那我還是叫叔叔阿姨吧哈哈哈。”
  這回不但紅書誌剛不愛聽,連樂明都覺得過分了:“阿翔你又開玩笑,在北京待得越來越沒正經話。”這話不但沒有正麵的效果,好像還起到了越描越黑的作用。她隻得硬著頭皮接受條件:“一萬好啊,沒有問題。那接下來還有什麽?服務員你們快一點收拾好伐?”
  經過一番笑裏藏刀明槍暗劍的爭論,兩家人總算把賓客名單初定下來。誌剛囑咐思萁,寄請柬和電話確認出席的工作由他負責,不得馬虎,並且一定要重申:不能遲到!十二點準時開始。
  樂明問,難道婚禮不是吃晚宴麽?
  “當然不是。”思萁解釋說隻有“二婚”才晚上辦呢。
  樂明心裏有想法,不敢大聲說,小聲嘀咕:“我們南方都是在晚上辦的。”
  紅書嗬嗬一笑:“你們南方真開放,那麽多‘二婚’的。”
  母子同心,姚翔哪能讓媽挨這噎,他說:“我們二不二婚,都是晚上辦的。”
  紅書可不管這套,她們家思蔓又不是“二婚”,憑什麽晚上辦啊?看來提前溝通是必要的,如果臨時抱佛腳,到時候聽誰的不聽誰的?幹什麽事都是醜話說前頭比較好,先小人後君子,甭來那套假客氣。
  這頓飯吃完,樂明油然而生一種人單勢孤的感覺,兒子在陸家肯定長期受氣。這家人也真行,一萬塊改口費啊,真張得開嘴啊。見過錢麽?見過麽?
  姚翔認為這事也有樂明的責任,為什麽要處處顯得很有錢的樣子啊?充這個門麵做什麽?掏什麽金卡?沒看見他們眼珠子都紅了麽?說完,他回頭看了看後座的思蔓,思蔓雖然聽不懂,但這次沒陪笑,著急忙慌地問:“糟了,阿姨今天晚上住哪兒?”
  樂明頭兒都沒回,斬釘截鐵地說:“我要出去住,三星以上標準。”
  姚翔說家旁邊就有一家青年旅館,很幹淨,離家又近,方便。樂明尖聲問:“姚翔你出了什麽問題,你是不是沒有錢?”
  “不必要花的錢就不要花。”姚翔解釋。
  樂明喃喃地說:“真是現世……隨你安排吧。”
  樂明有點兒傷心,覺得兒子對自己避重就輕,是生分了。到底是要成家的人,成家是什麽意思?就是和別人組成一個家,離開和自己原有的家,從此世上他最親的人不是媽,而是媳婦。要是這個媳婦可以駕馭倒也還好,可看思蔓倒過得去,她家裏人實在無法弄。一股子可怕的文工團氣味,說洋不洋說土不土上不來下不去不要太尷尬啊。樂明擔心姚翔受氣,兒子家教好,處處忍讓,可耐不住北京人對上海人有天然歧視。
  思蔓義不容辭陪樂明住旅館,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旁邊的床已經收拾幹淨。她趕緊給姚翔打電話,姚翔讓她到樓下咖啡廳去看看。思蔓趕緊簡單洗漱一下衝下樓,果然,樂明怡然自得地在吃美式早餐。思蔓連聲道歉:“阿姨不好意思,我起來晚了。”
  “沒關係,我看你還睡,就下樓來轉轉。”樂明笑眯眯地問:“什麽時候我能去你演奏的酒店欣賞一下你的演出啊?”
  思蔓很不願意提自己專業上的事情,隻隨便敷衍幾句了事。為了不讓場麵過冷,樂明主動說起姚翔小時候的事情,說他做事聰明用心,把自己照顧他的方式悄悄記著原封不動地抄來做,如同烏鴉反哺羔羊跪乳。“他還會織毛衣你知道嗎?”
  思蔓吃了一驚:“啊?”
  “可能是怕你覺得他婆媽吧,他以前追女孩子,都是織雙手套送給對方啊……”樂明自覺失言,嘻笑著扯開,“他真的很孝順,前年又買了一所大房子給我,超大啊,130多平米啊。”
  在聽到織手套時思蔓的臉色沒有變,但聽到130平超大房子的時候,她的臉色變了。前年?前年已經和姚翔在一起了,為什麽他一句也沒提過?原來錢都花到這兒了。
  轉念一想,思蔓又安慰自己。那是他的錢,他願意怎麽花就怎麽花。可一句不和自己提,嘴也太嚴了,太把自己當外人了吧?
  其實這件事姚翔有自己的想法:畢竟那時還沒和思蔓到談婚論嫁的地步,所以不必說這些有的沒的。當然真實想法不能告訴思蔓,否則她會質疑難道一開始交往不是以結婚為前提麽?然後等待他的將是無窮無盡悔恨的淚水和漫長的鐵窗生涯。
  姚翔從樓裏狂奔出來,結結巴巴地說:“幸福……婚禮雜誌……給我打電話……”
  思蔓反應過來,警惕地問:“幹嗎?”
  “說因為群眾反響強烈,要補頒一個特別大獎給咱們……現金……二十萬!!!”他聲音嘶啞,說到“萬”的時候已經走音了,右手向天揮舉,狂叫著,“耶——!有錢了!我翻身了!思蔓,你想辦什麽婚禮,說吧,少廢話,辦!什麽搭的景,什麽《龍兄鼠弟》拍攝地,什麽百鴨宴,統統給我見鬼去吧!”
  思蔓聽說“超侶大賽”的二十萬現金,抱著他的腦袋死勁搖:“老天爺終於開眼了,他看不下去了!”
  “不!”姚翔嚴肅地說,“是群眾強烈建議的!我早就說過,任何時候,都要相信群眾啊!”
  自從出了錢,魁哥就整天心神不定。金娜突然發現中年男人有沒魅力其實不在長相,而在於“神”,“精氣神”的“神”。沒了神的魁哥,和普通的平頭老百姓也沒有太大區別嘛。她懷念他曾經專注的咄咄逼人的目光。
  魁哥心裏不舒服,倒不是後悔出這錢,就是覺得窩囊。雖然喜歡一個人就應該希望人家好,可問題是那個整天在自己門框上磕業務的人能給思蔓好麽?就他那些邪門招術,說給人聽人都不信,以為他魁哥在詆毀姚翔。當然思蔓覺得快樂就好——可那人有好麽?
  金娜說:“我也覺不出那人哪兒好,但這是思蔓的選擇。如果是我,我當然會嫁給你。”
  魁哥的神看來被她借走了,目光炯炯,大言不慚。
  魁哥並沒感動,他沒心思感動,隻客氣地拍拍金娜的手。
  “可人和人之間不就是這樣嗎?我上趕著你,你上趕著她,誰也趕不上誰。要不然故事怎麽往下編啊。”金娜安慰道。
  魁哥囑咐金娜,他出錢這事別告訴思蔓和姚翔,否則他們會拒絕的,反正如果是他自己,他就會拒絕,任何一個有自尊心的人都會拒絕。
  金娜想:姚翔還真不一定那麽有自尊心。通過她對他的了解,姚翔是那種“錢是我的好朋友”的人,隻要能開單子,隻要能有錢,什麽都沒問題。他就算知道魁哥和思蔓以前有曖昧,看錢的麵子上,什麽都能忍。
  魁哥當然不相信姚翔會那麽沒血性,當然他希望姚翔確實那麽沒血性。可既然思蔓要嫁他,自己就不能瞧不起他,要不然成忌妒了。
  思萁打聽這二十萬怎麽分,學音樂練得耳朵很尖的思蔓聽出了毛病:“什麽叫‘分’啊?是‘花’!不是怎麽分,是怎麽花。”
  思萁因沒見過活生生的二十萬,一時間想不出花在哪裏,紅書說:“隻有掙不到的,沒有花不完的。”
  誌剛伸出雙手做出下壓的手勢,表示大家要保持平靜,其實主要是壓自己。“不要亂,大家都不要亂,我覺得這錢還是應該讓姚翔全權負責。”
  “這個自然。”樂明見縫插針地說。
  誌剛說:“大家應該多體諒姚翔,他要裝修兩個家,要買新家具,要操辦婚禮,哪都需要用錢,我們不但不應該花這錢,還應該再貼補給他一些。”誌剛為自己的懂事得體識大局都感動了。
  說幹就幹,姚翔開始做預算分配表,把婚禮每一項需要的錢數列清。樂明聽了誌剛的話,心如刀絞,忍不住替兒子叫屈:“姚翔啊,我很欣慰啊,你還真是長大了,不但把我照顧得這麽好,這裏還要負擔兩個家啊。”
  話裏有話得太明顯了吧?紅書再不說話實在不符合她性格:“是啊,男人三十而立,姚翔還真是立起來了。”
  “是啊,沒你們的幫助,他哪裏立得起來。”
  都是笑著說的,唰唰唰你來我往,年輕人們在旁邊隻剩眨麽眼兒。
  誌剛及時製止了兩個家庭婦女的唇槍舌劍,鄭重地把戶口本遞到姚翔手裏,像托付一件非常重要的東西,說:“姚翔,這是思蔓的戶口本,去登記吧。”
  姚翔這才想起來問樂明要自己的戶口本,不知道姆媽會不會故意不帶來。沒想到思蔓說:“帶來了,都給我了。”
  沒想到這件棘手的事,樂明竟然出乎意料地輕易妥協。陸家人投桃報李的心一上來,反正姚翔也有錢了,中午破費一次吃點兒貴的吧。姚翔感動於母親的大人大量,決定給母親提升居住條件,直接搬思蔓拉琴的酒店去。這一下,紅書後悔自己善良的反應太迅速了——姚翔難道把這錢當他自己的了麽?思蔓答應了麽?他和思蔓商量了麽?瞧他那樣兒,見過錢麽?見過麽?
  思蔓也覺得姚翔太敢花錢,五星級酒店!說住就住啊?住了能減肥啊?
  姚翔說有錢為什麽不花?難道有錢還要吃百鴨宴?還要在搭的景裏結婚?
  金娜還是把這事跟人說了。跟思萁。
  主要也是氣的。
  思萁來還車的時候提起思蔓他們倆得了二十萬的事,那會兒金娜還繃著。後來思萁就開始描繪姚翔那個“得瑟”,說他拿著錢立馬兒給他媽從青年旅館換五星級酒店了,還美其名曰他媽住慣好地方了,“沒錢的時候也不見他媽住好地方,一有錢就住慣了。”
  “你姐也不說說他嗎?”
  金娜聽思萁描繪姚翔有錢後的“得瑟”,不禁問:“你姐也不說說他嗎?”
  “他多會說話啊。因為一直是我姐陪著他媽住,他就跟我姐說,我說我媽住慣了是假,我想讓你住得舒服是真的。”思萁搖頭擺尾地學著姚翔裝模作樣的樣子,還真有點兒像。金娜厭惡地皺了皺眉頭。
  思萁打算從姚翔身上刮點錢,要不然心裏不舒服。金娜說你別這樣,思萁不服氣:“怎?他媽花得?我花不得?”
  看金娜欲言又止,思萁覺出這裏邊有八卦,問:“你好像知道什麽事似的,和我說說,我不給你傳去。”
  “真的?”
  “當然,我就和你不撒謊。”
  金娜就把這事原原本本地說了。說之前也不是沒想過思萁的嘴不緊,但是人不都這樣麽,實在想說了就得說一說,然後要求對方不許說,如果對方說了就是對方不對而不是自己不對,好像貨物出門概不負責一樣。這年頭兒已經沒人有挖坑跟地說秘密的美德了。
  思萁反應非常劇烈,主要是生氣魁哥為什麽不直接把錢給他姐,弄得現在被姚翔拿著花,這成什麽事了?
  “金娜,我決定了。我要跟魁哥混。”
  思萁想了個點子無懈可擊、明正言順地管姚翔要錢,拿著羅盤跑到裝修工地,讓姚翔把七個重寶擺成北鬥七星的形狀,埋在洗手間門口的地板下麵,從此家裏風調雨順,人人安康。
  姚翔淡漠地問:“多少錢?”
  思萁擺出一個OK的手勢,姚翔掏出一疊錢,數了三十張遞給他:“拿去。再見。”
  “謝謝,祝你幸福。”思萁轉身就走,姚翔在他身後高聲說:“我三千塊錢買個耳根子清淨。”
  “嗯,值了。真有錢。”思萁頭也不回。
  金娜轉臉就把姚翔花錢如流水的事跡一五一十告訴了魁哥,氣得像是花的她的錢。魁哥卻隻問:“思蔓開心嗎?”
  “這還不開心嗎?他們明天去訂場地,就是上次我陪她看過的王府。”
  “那個王府我認識人,可以算便宜點給他們。”
  金娜先是吃驚,繼而沮喪不已,她覺得魁哥在精神上已經把陸思蔓給娶了。
  有了錢,婚禮的籌備才真的進入正軌。姚翔思蔓這回算是忙開了,訂場地,訂花,訂衣服,訂車,訂餐。之前思蔓還在想,登記的時候不會突然崩潰扭頭就跑吧?可真到登的時候,平靜平淡得像是練過很多遍,出來後自己都不信——就這麽著就成已婚婦女了?怎麽如此波瀾不驚?還是金娜說得對:這事和上斷頭台差不多,等死最害怕,真要上了,害怕也沒用了。
  雖然登了記,思蔓仍然沒和姚翔住在一起。一來客觀條件不允許,二來得給老人兒點麵子。她仍然起了床才到姚翔家來忙活,這幾天請柬該下印刷廠了,大家要是看著沒意見就送去了。她還是絞盡腦汁地寫了“新八榮八恥”在請柬上,姚翔一看就急了:“惡搞是不是?惡搞是不是?不讓惡搞了知不知道?”
  思蔓解釋:“不是惡搞,都是真心話。”
  歌詞大意是這樣的:
  以事事交待為榮,以隱瞞欺騙為恥;
  以下班回家為榮,以夜不歸宿為恥;
  以坐懷不亂為榮,以春心蕩漾為恥;
  以搶幹家務為榮,以好逸惡勞為恥;
  以保持浪漫為榮,以不解風情為恥;
  以讚美老婆為榮,以批評老公為恥;
  以上繳工資為榮,以窩藏金庫為恥;
  以珍惜現在為榮,以懷念過去為恥。
  思蔓約魁哥中午12點在大堂見,魁哥琢磨是不是要對婚前好友進行最後的傾訴啊?心裏還有點惴惴。直到看見姚翔也同時出現,失望地斷了這天真的念想,轉眼間若無其事滿臉堆笑地站了起來,伸手與他相握。
  這是兩人知道彼此為“同情兄”後第一次直麵,金娜知道這回有好戲瞧了。
  姚翔用另一隻手點著魁哥,一字一頓地叫著:“魁!哥!以前不知道思蔓家和你是老相識,現在終於可以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地也叫你一聲魁哥了。”
  魁哥笑裏藏刀毫不示弱,馬上提示姚翔的低自己一頭,“是啊,要早知道你是思蔓的未婚夫,那筆單子我是絕不會給你們方總的。”
  姚翔因為錢把腰杆揣硬,所以執意要請魁哥吃頓飯以作示威。魁哥哪能讓他這麽得意,立刻當上“揭老底兒戰鬥隊”,說後來批評賈總來著,給個單子,舉手之勞的事,還要麻煩姚翔大冬天的陪他打高爾夫球,真是拿使喚人不當回事。思蔓和金娜裝沒聽見,悶頭狂吃,互相夾菜。姚翔幹笑兩聲,“朋友之間……”
  “對對對我明白。”魁哥一迭聲地說,又問婚禮籌備得怎麽樣了?順利嗎?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沒有沒有,您賞光參加,就是幫我們的大忙了嘿嘿嘿。反正我們已經登記了,現在是合法夫妻。”
  金娜瞥見魁哥臉色難看,趕緊提議碰杯。
  金娜瞥見魁哥臉色難看,趕緊提議碰杯。碰之前魁哥說:“思蔓和金娜是我看著長大的,姚翔,你一定要對思蔓好啊,我覺得她長了張旺夫臉。”
  姚翔又扭過思蔓的下巴打量:“有嗎?我怎麽沒看出來?你放心吧,我們一切都盡在掌握。”
  “那就好。”魁哥的語氣已經非常牽強,但他越難受姚翔就越得意,“下午我們倆就要去看新房的家具了。其實我覺得也沒什麽可看的,都買貴的就行。”
  “幹嗎買貴的啊?”思蔓不耐煩地問。
  “錢不是問題,咱們又不是沒錢。”
  “真牛逼!”金娜笑嘻嘻地說。
  金娜要在婚禮上做總指揮和女方好友,所以伴娘的人選幸運地落在了真美身上,因為她的長相足以將思蔓襯托成仙女下凡。真美知道伴娘在婚禮上的受重視程度僅次於新娘——師傅師娘人太好了。
  思萁看見姚翔進屋,腦海裏躍然浮現的卻是樂善好施的魁哥。姐也太不靠譜了,找的這些男的完全是天上一腳地上一腳啊。他看見姚翔的嘴在動,顯然是在對自己說話,懶洋洋地扯下耳機。
  “你幫我鋪的床嗎?”
  “當然不是。”思萁沒好氣地回答,又戴上耳機。
  姚翔洗漱回來,看見新玩藝,不見外地湊上來,“新買的?”
  思萁隻好又把耳機摘下。
  “發財啦發財啦?多少錢?三千吧哈哈哈哈哈哈。”
  思萁頓時不高興了,覺得自己蒙他錢是麽?見過錢麽?見過麽?蒙一次他還念一輩子了?他裝作輕描淡寫地說:“魁哥送我的。”
  果不其然,姚翔的臉馬上沉了下來,迅速鑽進被子。思萁可不能讓他這麽就睡了:“他還讓我跟著他幹,我說考慮考慮。”
  “就你還挑三揀四呢?”姚翔緊緊閉上眼睛使勁要睡,“你們家人好像不太喜歡他吧?”
  “那又怎麽樣?”思萁拿魁哥的手短,感情上理智上都要替魁哥出口氣,“不喜歡他是一回事,他要給我工作,我們家人肯定不計前嫌。”
  姚翔半開玩笑半泄私憤地說:“我不能相信你們家人這麽沒氣節哈哈哈。”
  思萁果然生氣了,不得體的話脫口而出:“你有氣節?你有氣節別用魁哥的錢啊。”
  人真是不能整天閑著沒事互相氣著玩。往往氣得高興的關鍵時刻,就出來這麽一位崩潰的。
  ……
  “操,魁大善人。”
  那天晚上,正美不滋兒看大提琴表演的魁哥被一拉大提琴的劈頭蓋臉地羞辱了。
  陸思蔓在電話裏酣暢淋漓地罵道:“我要是想管你借錢,我自然會向你開口,你現在算是給我們捐款嗎?我們有那麽慘嗎?你做好人好事不留名是嗎?你當你自己是雷鋒啊?我是不是得給你送錦旗啊?送你們公司啊還是送你們家啊?用不用我親手給你掛牆上啊?”
  陸思蔓當然認為自己是無辜的。這件事她也被蒙在鼓裏,她也不知情,也是被人強行做了好事,姚翔怪不到她腦袋上來。如果她早知道,絕對不可能不阻止,這點正義感她還是有的。但姚翔表現出的極度冷淡太讓人委屈了。
  第二天一早姚翔就來酒店退房,要搬回青年旅館。樂明雖然納悶,但什麽都沒問,站起來就跟兒子走,表現出義無返顧的支持。思蔓這叫一個糟心,他越這麽做,越顯得自己和魁哥有什麽交易似的。
  把樂明安頓好,一出旅館,兩人臉上硬撐著的笑容全掉了,思蔓問:“你對我是什麽態度?我又沒有得罪你,你為什麽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姚翔冷笑:“我看你多一眼少一眼,對你有什麽改變嗎?”
  “你已經是我丈夫了,你懂不懂丈夫意味著什麽?”
  “什麽?不就是看一輩子麽?我有那麽長時間看你,你在乎這幾眼幹什麽?”
  “你不要想一輩子有多長,你想想,要是我明天就死了,你少看我一眼,會有很大的損失。”
  這樣嚴重的話令姚翔的腦子清醒了。他想了想,自己是過分了,他轉換一下情緒,拍拍思蔓的肩膀,說了聲“對不起”。
  本來沒什麽,可姚翔一道歉,思蔓眼裏就湧滿了淚,隻好背過頭去。姚翔就一路這麽搭著她的肩膀,像那條胳膊根本不是自己的,而是思蔓的圍脖兒。
  他們誰也沒回頭,也就沒看見樂明在窗前憂慮的注視。
  上了車,姚翔遞過一個紙袋說:“我以後一定堅持看你。但現在給你這個,是兩回事,你先別急。”
  思蔓一聽就已然急了,打開看是幾疊錢,按捺著:“我先不急,我聽你說我不能急的理由。”
  從不抽煙的姚翔點上了一支煙,思蔓冷冷地問:“一定要用抽煙表達煩惱嗎?”
  姚翔當沒聽見,說:“這錢除了給那幫裝修的我實在要不回來,其實沒花多少,我弄個整數,十萬,你去還給他,千百個位數就省了,我怕他歲數大,記不清楚。”
  “還給誰?”
  姚翔詫異地看她一眼,不理解她為什麽明知故問:“還你的藍顏知己啊。”
  “什麽叫藍顏知己?”
  裝什麽傻啊?女的叫紅知,男的當然是藍知了。“你那個頂有錢的魁哥。你要是不急呢,還可以幫我轉達一下,他的心意我領了,婚禮就不用來了。”他發動車,剛起步,在思蔓的怒喝中猛刹。
  “你怎麽這麽小心眼啊?”
  OK正等著呢,姚翔終於可以爆發了:“我這不叫小心眼!這叫尊嚴!尊嚴你懂嗎?我也是個有尊嚴的人!你看我一眼,看見了嗎?這寫著呢,尊!嚴!”
  一聽別人聲兒比自己大,思蔓就愣了:“人家這也是幫咱們啊。”
  “我用他幫嗎?我向他開口請他幫了嗎?我姚翔從來不吃嗟來之食。”
  “一個SALES說自己不吃嗟來之食,你會開玩笑嗎?”思蔓問。
  姚翔要氣瘋了,真想打人啊,又不能打女的,尤其這女的剛成為自己的合法妻子:“那你教我啊!好,我修正一下,我不白吃嗟來之食,尤其這食又是我老婆嗟來的。”
  “誰嗟了?你看見我嗟了?”思蔓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反正憋一早上了,要麽大鬧,要麽大哭,沒有第三種下場,“我不是和你解釋了嗎?是金娜跟他說的,你對他這是什麽態度啊?”
  “他什麽態度啊?如果你真不是裝糊塗,那我告訴你,他就是不懷好意!”思蔓剛要開口說話,姚翔迅速製止,“別我說一句你就反問一句!他怎麽不懷好意了——他哪都不懷好意!他掏這個錢,就是想看我的笑話,從心理上占我的優勢,占你的便宜。他對你始終有歹意。”
  “人家瘋了?人家對我有歹意,還給咱們錢讓咱們辦婚禮?你那腦袋長在肩膀上頭,整天用不用啊?”
  “用!用!用得很!我和他平時在工作上的交道,就被他居高臨下地侮辱過很多回,我說什麽了?我跟你說過嗎?我都忍了!現在他掏這錢,他就是想讓我把婚禮準備好了,然後把咱倆弄分手,然後他接替我的位置,然後把你給娶了!”
  “你已經精神分裂了!”
  “愛信不信。反正這錢,請你還給他,要不然,咱倆也不用辦婚禮了。”
  沉默。死一樣。
  思蔓還是把錢還給魁哥了,並且加上了自己的所有積蓄,六千。
  魁哥哀求:“思蔓你太剛烈了,把錢收起來吧。”看她的小胸脯一起一伏,小肉腮幫子鼓鼓的,魁哥又好笑又心疼,“求你了,剩下的錢不用急著還,好像要和我撇清關係似的。不過,真的不讓我去參加你的婚禮嗎?”
  “我人在婚姻,身不由己。”思蔓幹脆地說。
  當一切不再能盡在掌握,姚翔反而平靜了。最壞有多壞啊?永遠有多遠啊?不就這樣了麽?十年之前,他不過就是個一窮二白身無長物的外地留京人員——能怎麽樣啊?也沒餓死啊。他還不信沒錢就結不成婚了。
  一大早他就奔了思萁朋友的烤鴨店。迅速談妥菜式後,不卑不亢地說:“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老板客氣地請他別客氣,既然是思萁的姐夫,就都不是外人。姚翔也就大方地不顧思萁的笑話,把要給每個菜起個吉利的名字的事情說了。老板雖然不解,但坦然接受。就是給菜起外號嘛,菜不變就行。那酒水呢?
  姚翔說酒水已經有另外的朋友讚助了,所以就不需要貴店提供。老板有點意外,但見姚翔一直說“不好意思”,大方地表示:“沒什麽不好意思的,哥們結婚的事應該幫忙,我不指著這頓飯掙你的錢。小店新開業,你們能這麽勇敢地開‘百鴨宴’當婚宴作為支持,我也挺感動的。”
  但思萁很敏感,他偷偷問姚翔真有朋友讚助酒水嗎?
  “就是你啊。”姚翔麵不改色心不跳,“你難道以為我相信你把三千塊錢全埋地裏了嗎?我知道你這孩子人好。如果讓飯館包酒水,怎麽也沒有外麵批發的便宜,沒有必要讓飯館扒一層皮去,所以我們直接從批發站把酒水批走,省不少錢呢。”
  思萁氣得直哆嗦,“姚翔,你也太能想了。”
  “隻有想不到的,沒有辦不到的。我已經給你指了一條明路,酒水這部分你全權負責,你要在婚禮當天負責準時運到現場。你去哪,用不用帶你一段?不用?那再見。”
  思蔓對思萁負責婚宴酒水的事沒有一絲的同情——活該!誰讓他說了魁哥的事,嘴也太不嚴了,等他們把婚禮辦完了再說不行嗎。再說為什麽不事先和她商量一下,顯擺他知道的事多啊。思蔓就不明白他氣姚翔是出於什麽目的呢?他是他姐夫魁哥是他姐夫啊?
  姚翔失蹤了一夜,思蔓打了半夜的電話,沒人接。她甚至發短信說“有什麽問題我們可以開誠布公地談”,但仍沒有任何回音。
  後來她就睡著了。
  天大的事睡醒再說。
  第二天一早,精神奕奕的姚翔若無其事地出現在門口。思蔓剛要問,樂明從洗手間出來,兩人隻得匆匆交換一個複雜的眼神。
  樂明數落兒子太不懂事,電話難道不就是為了接的麽?如果打電話不接,那要電話幹嗎用呢?急得思蔓一晚上沒睡好。姚翔回頭衝思蔓一笑:“不會吧?思蔓是最吃得下睡得著的。”
  思蔓沒有細聽他關於陪客戶唱歌的解釋,隻看著他那身像被揉爛了的西裝。吃飯的時候趁樂明離開,她看著麵前的粥問:“你昨天在車裏睡的吧?”
  姚翔心裏一酸,一半是自憐地為自己酸,一半是知道思蔓這話裏有心疼,但不好意思明著說出來。北京姑娘不就這樣麽?說抽你的時候其實是想安撫你。他輕輕咳了一聲。
  思蔓又對粥木無表情地說:“你以後別在車上睡了,脖子受得了嗎?”
  雖然臉上沒表情,但語氣裏卻有無限的溫柔,姚翔稍微有點感動。可惜長期與北京姑娘的相處,讓他也學會好話不能好說:“你也會有注意別人的一天,好難得。”
  思蔓的目光馬上如匕首如投槍盯在他的臉上,姚翔一凜,覺得臉瞬間變成靶紙。思蔓咬咬嘴唇,低下頭衝粥猛吹氣,半天才說:“如果我以前對你的關心不夠……對不起。”
  “別這麽說,這不是就見外了嗎?”
  兩人都停滯了,似乎還真見外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取婚紗的時候,服務員過來說張總交待了,婚禮需要的伴娘伴郎服裝,都直接從這兒拿,不另收租金。
  還有另一個張總麽?姚翔的臉如願以償地沉了下來。還有張魁的黑手罩不到的地方嗎?可是他不急了,急也沒用,急也白急,隻能咽了。
  出了店門,他把婚紗塞給思蔓,扭身就走。思蔓心裏愧得慌,硬著頭皮好言發問:“你不和我一起回家麽?”
  “我這兩天要開單子了,公關活動到了關鍵的時候。”
  思蔓攔到他麵前:“你生氣了嗎?”
  “生什麽氣?”
  “婚紗的事,你要生氣就趕緊。”
  “我生什麽氣啊?”姚翔笑了,“占的不是他的便宜嗎?你應該讓他送你,打什麽折啊,白送才對。”
  看著自己婚禮的頭車就這樣遠去,思蔓目光非常悲憤。
  曠日持久的、被多家公司虎視眈眈的“新國貿”單子終於簽了。
  但不是簽給“奧爾”,而是一家日本公司。
  真美納悶,這單不是一直在和師傅談嗎?而且師傅知道這個事後,也沒表現出意外和失落,隻說反正人家也簽了,咱們著急也沒什麽意義。真美是替師傅著急,他結婚需要用錢啊。
  姚翔看這傻姑娘還真是向著自己,拍拍她肩膀說:“沒錢還結不了婚了?這算什麽話?老百姓答應嗎?”
  真美又擔心思蔓那頭兒,怕師傅在師娘那兒落埋怨。姚翔一笑:“思蔓姐沒事,思蔓姐路子野著呢,誰也甭替她操心,咱們都死了,她還活著呢。”
  姚翔下電梯,穿過不長的走道,推門進辦公室。
  “姚翔,麻煩你來一下。”這是方總在叫他。他回頭,回頭的瞬間看見小江插著兜一臉洞悉地站在辦公室門口。吳小麗見姚翔臉上現出一種中招後的絕望。空氣裏有一種黑社會講數時的陽光下的陰暗。沉默也許隻有幾秒,也許半分鍾。總之沒有什麽差別,方總還是把話說出來了。
  “我想,你已經不適合在這裏工作了,對嗎?”
  姚翔認真地看著她,似乎她臉上有花,但他什麽都沒說。
  “我知道你最近忙結婚的事情,有很多需要,需要錢,時間。現在你可以專心致誌地去搞你的婚禮了,你的時間都歸你。”
  姚翔的沉默令方總中年易感的心有點難受,但被背叛的憤怒迅速將之打壓。
  “你一直跟著我,從公司建立的第一天起,所以,我不會讓你走得太難看,你自己辭職吧。”
  “謝謝。”
  方總沒想到姚翔隻說出這麽兩個字,她本盼著他與她大吵,甚至想好了對應的詞。可惜這樣幹脆利落不失風度的一欠身把她的話打回肚子裏。她不甘心:“我們相交一場,沒想到這樣收場,我覺得很遺憾。”
  姚翔笑了:“不管怎麽樣,謝謝您帶我出道,祝您的非洲之行愉快。”
  他比較喜歡那樣的收梢。
  真美呆呆地咬著嘴唇,問道:“怎麽能說走就走呢?師傅,按慣例,有人離職,公司同事應該有聚餐啊。”
  點了一桌子菜,大家都不好意思動。小麗環顧四下,提議先幹一杯:“祝我哥離開咱們這兒,事業更上層樓。”
  大家這才七嘴八舌地問起姚翔突然離職的原因,姚翔死咬牙關隻說婚禮和工作不能兩全,大家紛紛表示不信,他隻好賭咒發誓三個月內肯定不去別家工作。小江突然說:“你離職這頓飯,我這個當小弟的做東。”
  酒迅速喝高,最後喝吐的竟然是小江,而不是姚翔。他耐心地給小江拍背,又倒來一杯溫水,遞到小江手裏。吐得眼淚汪汪的小江突然抓住他的手:“姚翔,哥們說句心裏話,這酒喝得難受啊。”
  姚翔冷靜地說:“那何必呢?我既然選擇這麽做,也就說明我已經做好了東窗事發的準備。你也別有心理負擔,畢竟我沒白走,還是拿著錢了才走的。”
  小江有他的立場,雖然吳小麗說他不過就是老方養的一麵首——麵首也有麵首的立場啊。誰讓他賣單子啊?
  “什麽叫賣單子?”吳小麗問。
  “就是他到手的單子不要了,轉賣給別人,人家的價兒比咱們低,還能給他回扣,明白了嗎?”小江大吼,“非逼我說嗎?”
  這種事在這行裏常見,就看敢不敢這麽幹了。姚翔這次幹得太明顯,小江知道,自己不到老方那兒點,也會有別人去點。那還不如自己點了。
  “可你們是哥們啊。”小麗痛心疾首。
  哥們?
  什麽叫哥們?
  姚翔不讓樂明和陸家人說自己丟了工作。他多慮了,樂明那麽要麵子,說也會說兒子跳槽了。姚翔突然想起自己不是沒去處——他可是有產業的人!
  新房已經裝修完了,就是到處灰,哪天得找保潔公司來開荒……要不自己來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這麵積,開荒得不少錢呢。
  剛一轉身,吳小麗竟然開門進來了。姚翔愣了:“什麽情況啊?”
  “真美讓我把鑰匙給你。”小麗看他沒接,順手又放自己兜裏了,“我猜你就在這兒。”
  “為什麽?”
  “直覺。”小麗在屋子裏轉腰子納悶,“我怎麽覺得我來過啊?肯定是夢裏。”她一屁股坐在馬桶上,宣布:“我也辭職了。”
  “你說現在都什麽社會風氣啊,醜女當道,真是要把我們長得美的趕盡殺絕啊,這不符合進化啊。”小麗拎過一塑料袋啤酒,“咱慶賀慶賀。”她使勁晃晃,“砰”一聲打開,崩飛的白色泡沫灑了姚翔一身,他想躲已經來不及,“咱們今天一醉方休。慶祝你我雙失業。”
  這一天隨後發生的事情,是姚翔一輩子也不願意再回想的。聊,真不一定勝於無。
  思蔓興致勃勃地要把婚禮當天的背景噴繪展示給婆婆看,被樂明冷淡地拒絕了。她問:
  “你知道姚翔去哪了麽?”
  思蔓一聽又是這個,連忙假裝了如指掌,肯定地說:“加班。他最近特別忙。”
  說不知道也就算了,撒什麽謊啊?“思蔓,我覺得姚翔他太愛你了。”樂明順手把電視關了,動作犀利威儀,“他上什麽班啊?他哪有地方去啊?他昨天辭職了。”
  思蔓一陣耳鳴。完了完了,拉大提琴的耳鳴,以後隻能當家庭婦女了。可是姚翔辭職了?要不自己也可能是美尼爾了,應該看看病了。
  樂明的話斷斷續續地從遙遠的地方傳了過來:“他因為怕你擔心,居然都不敢告訴你。”
  思蔓聽見自己還能正常地回答:“他為什麽在這種節骨眼上要辭職啊?”
  “為什麽?那需要他來和你說。如果是我,我就會檢討自己,為什麽我的男人遇到這麽大的事情都不和我講。”
  思蔓張口結舌地問:“您是覺得我有問題嗎?”
  “我不知道,我也很想知道。”

  第五部分
  從黃昏到深夜,姚翔不再接任何電話,思蔓的,真美的,一視同仁。不管是不是酒精發揮的作用,反正是要急一回了。跟大家急一回,跟生活急一回。怎麽著?
  思蔓給姚翔發了一個短信,內容如下:工作的事情為什麽不告訴我?我們已經是一家人了,你還什麽事都瞞著我,我很心涼。
  姚翔看了,害怕的情緒又冒了頭,兩眼不禁發直。小麗笑話他,說既然害怕趕緊乖乖回家。
  “誰害怕?這明明是她害怕了。”姚翔索性把手機關了。又買了一堆酒回來,看吳小麗已經在浴缸裏睡著,他四處找尖利的角,想把瓶蓋撬開,卻把吳小麗吵醒了,她搶過來用牙一咬,又遞給姚翔:“還喝啊?你是不是戲過了?”
  姚翔的臉紅撲撲的,但笑不語,看上去仿若心情很好。
  “多大屁事啊,辭個職,跟你媳婦給你戴綠帽子了似的,有那麽悲痛嗎?”
  姚翔認真地說:“有啊,當然有了,你怎麽知道我媳婦沒給我戴呢?我這是新仇舊恨啊,撞車了。”
  “不會吧?”思蔓長了一張那麽本分的臉,真以為綠帽子想戴就能戴啊?小麗不信。
  “那叫深不可測。我媳婦!內心可狂野了!了不起,大人物!當年國際比賽都參加過,多少人追求啊,全是大款啊!那錢能把我砸一串跟頭啊!我何德何能啊,人家個兒高腿長,憑什麽讓我追上了?
  “憑什麽啊?”
  “我就是不知道啊!”姚翔是真不知道啊。不但追上了,還能結婚,這不可疑嗎?
  小麗狂笑道:“你是說你媳婦極可能有前科是嗎?是怕哪天她領回個孩子管你叫爹嗎?”
  姚翔梗著脖子想了半天,緩緩搖了搖頭:“那倒不至於……可她天天往家領大款啊。”
  “你這樣我就不尊敬你了。你也太沒自信了!我當年崇拜你,就因為你一切盡在掌握。”
  “我那是給自己壯膽呢。”
  “我現在是看出來了。人都到手了,你還琢磨來琢磨去的,現在還真像一唧唧歪歪的……”
  “侮辱我可以,不要侮辱我的故鄉。”姚翔話跟得很快。
  氣氛變得凝重起來,兩人默默喝著各自的酒。姚翔突然覺得真不應該和思蔓結婚,為什麽不找一門當戶對的啊?那多踏實啊。可誰門當戶對呢?看來隻剩下真美了,連吳小麗他都配不上。
  小麗說:“你也不用那麽妄自菲薄。”
  姚翔的醉脾氣上來了,很堅持:“我絕對配不上你。”
  “不至於。”
  “配不上!”
  “為什麽啊?”
  “配不上!”
  一聲比一聲高,還直捶暖氣管子。小麗隻好點頭:“行行行,你配不上我,配不上,離我遠點兒。”
  後來倆人就開始討論情感問題了,互相交待談過幾次戀愛。小麗伸出六指兒,被姚翔一把打了下去,說太多了。“80後都太不像話了。”
  “別裝,你們70後也沒比我們正經多少。”
  姚翔緩緩伸出兩個手指頭:“我,兩個,單純吧?”
  “那太虧了。人隻過一輩子,你一輩子就倆,你會後悔的。”小麗說人是會變的,今天想要這樣的,過兩年說不定就想要別的樣兒的了。所以她以前特別想當演員,因為那就可以體驗到好多種不同的人生,就不是隻活一輩子,是活了好多輩子。
  “每輩子談不談戀愛啊?”姚翔問。
  “那當然要談。”
  “不正經。”
  多談幾次戀愛是小麗退而求其次的理想,每次都得找不同類型的男的,這樣談一次戀愛就等於一次人生,多談幾個就等於多活了好多輩子。所以她交過的男友魚龍混雜,有模特,DJ,出租車司機,足球運動員,做小買賣的,花樣繁多。現在她就想找個白領,看看和正經人談戀愛是怎麽回子事。要是姚翔單身,她還真願意跟他試試。
  “我不願意和你試。”
  小麗不幹了,扯著姚翔胳膊撒嬌,“太不給人麵子了,你不要上來就拒絕,試一下再說嘛。”
  姚翔讓她搖得快散黃兒了,還是咬定青山不放鬆,“不,堅決不,你太鬧心了。”
  “不行不行,試一下。做人怎麽能這麽沒有求知欲呢?”
  “行行我有空試一下。”
  小麗滿意了,親了他的光頭一下。姚翔連忙拿手擦。小麗問:“有沒有心動的感覺?”
  “—點兒都沒有。”
  小麗思考了一會兒,又湊上去,妄圖親得正經一點兒,被姚翔手疾眼快一把推開,小麗的後腦勺“當”一聲撞在浴缸壁上,發出了共震,當場就哭了。
  因802室發出非常可疑的聲音,鄰居投訴到物業。姚翔開門看見保安,硬著舌頭學北京人說話:“我業主!管著嗎?”
  “就您一人兒在嗎?”
  小麗踉蹌地跑出來問:“誰呀?”
  “剛才您對門兒給我們電話,說您家裏有爭吵的聲音,讓我們過來看看。”
  “胡說。”姚翔一摟小麗,“我們沒有爭吵,我們一直很愉快。”他們並肩瞪著保安,直到人遠去。
  真美不是不惦著師傅。經過一晚上的輾轉反側,她決定到工地來找找姚翔。大清早,小區裏好多人在遛狗。她正要往樓道裏走,驚訝地看見了吳小麗的MINI COOPER,當場瘋了,覺得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趕緊躲到一個不易被人察覺的角落裏,使勁盯著樓上。
  一輛送家具的車停在單元門口,工人費勁地往下搬一張雙人床。進樓道的時候,蓬頭垢麵衣衫不整的小麗與他們擦肩而過,徑直上了自己的車。真美嚇得幾乎把整個拳頭塞進嘴裏以免出聲。
  小麗上車後,把臉紮在雙手裏。其實她是還醉,捧著臉清醒清醒,但看在真美眼裏,無疑是痛苦萬狀哇。
  紅書問思蔓去新家找過姚翔沒有,思蔓覺得沒必要,那兒什麽家具都沒有,他不可能去的。紅書說萬一呢?萬一去了呢?
  一家人出發去新家,思蔓早到,推門看見姚翔果真在客廳角落的睡袋裏蜷著,眼淚就浮上來了。姚翔在夢裏還緊皺著眉頭,讓人又心疼又生氣。
  進到洗手間,她馬上捂鼻子。裏麵到處是空啤酒罐,還有半瓶二鍋頭,思蔓皺著眉頭把這些東西裝進塑料袋。然後,她發現了兩個一次性杯子。再仔細看看,其中一個上麵有口紅。
  她有點不知所措,抬頭迎麵看見鏡子裏的自己,整個人頓時像被點了穴一樣不能動彈。
  解穴之後,她如同一陣狂風掃回客廳,空啤酒罐直接砸姚翔腦袋上。姚翔騰地坐了起來。看見對麵是思蔓,他竟然板起了臉,“你啊?”
  陸思蔓穿得多,所以他看不到她渾身顫抖,“你以為是誰啊?”
  “一大早我不想和你吵架啊。”姚翔一副有理的樣子。
  “你昨天和誰在這兒睡的?”
  聲音裏的顫抖被姚翔接收到了,他想了想,慌了,“啊?什麽和誰?和誰啊?和我自己啊,怎麽了?”
  陸思蔓人高馬大的優勢於此時充分表現出來,她撲上去把姚翔從睡袋裏揪了出來,一直揪到廁所。
  “一個人?你精神分裂了?一個人?”
  鏡子上是吳小麗用唇膏留的言:“哥,我先走了,再聯。你配得上我,千萬別客氣。小麗。”
  正要走,姚翔小聲叫了一句“思蔓”。
  思蔓裝沒聽見,可後來的誌剛和紅書沒領會,以為這事兒有緩兒,連忙提醒思蔓,姚翔叫她呢。
  思蔓跟他們說:“我都看見了。咱們走吧。”思萁一聽來勁了,為自己明目張膽地打人找到了依據,“看見他和那女的了是嗎?我抽他吧姐?你一句話,”拔腿還要往樓道裏跑,“那女的還在呢吧?我上去看看去。”被誌剛即時喝止。
  “阿姨叔叔,上車吧,回家說好伐?”姚翔的上海話悄然蹦了出來,眼瞅著紅書遠遠地去攆找出租車的思蔓。
  思蔓說:“我不想坐他的車。”
  “那回不也是回姚翔家嗎?”紅書提醒道。思蔓打一嗑巴,馬上說:“這就搬走。”
  “好好說?!你讓我怎麽好好說?我親眼看見的事情你怎麽解釋?你辭職了不和我說,你辭職是我逼的嗎?你知道我多擔心你嗎?你耍什麽性格?你還找個女的去我們的新房。你是想和我結婚嗎?你讓我從此一想起那個房子就惡心!惡心!!!太可怕了,我以前不喜歡你隻不過是因為一些小節問題,現在已經涉及到貞節問題了。太齷齪了!太無恥了!太讓人無法接受了——我這樣的文明人我都想不出用什麽話罵你,到這種時候我真覺得我是知識分子!”
  “我怎麽可能和她怎麽樣呢?她是我最不喜歡的那類女孩,在我心裏她還不如真美呢。真美還比她樸實呢。”
  “一口一個‘哥’,你蒙誰啊你?”
  “那都是她強行叫的,我跟你說,我最煩這種逢人就叫‘哥’的女的。昨天我真沒找她,我就是心情不好,不知道該怎麽和你說丟了工作這件事,我沒地兒可去,就去新房看看。結果她管真美要了鑰匙,跑到那兒看我去了。”
  “你們倆還真是吉祥的一家啊!”
  “我真是不知道她會去啊!我也很意外啊!誰知道她不但來了,還帶了好多酒啊!我真不知道她怎麽想的啊!其實她也真沒怎麽想,以我對她的了解,她就是想安慰安慰我,她真不是什麽壞人啊。”
  陸思蔓忽地回頭死死盯住姚翔,他連忙改嘴:“是我不好,思蔓。我心情不好,喝得有點多,她陪我喝也喝多了。但是我發誓,什麽事都沒有。我再怎麽喝,我就算失了憶,我也不會和她怎麽樣啊!天地良心我心裏隻有你啊!我們都結婚了,我犯得著招她嘛?今天咱們訂的那床送來了,才把我敲醒的!……我起來開門的時候她已經走了,她沒碰過咱們的床。”
  思蔓突然幹嘔起來,姚翔衝上去想拍她的背,又不敢,膽怯地問:“我給你倒杯水?”
  姚翔看思蔓毫無反應,隻得硬著頭皮繼續解釋,把屎盆子全扣吳小麗腦袋上:“我簽收了咱們的床以後,看見地上有個睡袋,就鑽進去了。我現在頭還是暈的,我真的沒看見她在洗手間寫的字,她簡直是個神經病啊!她寫這些幹什麽啊?我跟你說你要和她熟你就知道了,她就是這麽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神經極了……”
  門外傳來思萁的聲音:“姐你別信他!保安都去了。”
  “沒有啊?我不記得啊?”
  “你不記得的事還有很多吧?”思蔓的目光瘋狂而冷漠,姚翔的臉噌地紅了,“你不能這麽侮辱我的為人!你難道不了解我嗎?”
  “我不了解。我曾經以為我了解,我以為你縱然有千般不好,但絕對不會在男女關係上給我丟人,可你偏偏給我出奇招啊你!!!”
  “我怎麽就千般不好了?我千般不好你為什麽要和我結婚啊?你這麽有眼光,我不可能是千般不好。”
  “那好,你給我解釋一下,她留的言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怎麽知道她什麽意思啊?也許,也許,好像,昨天我好像說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誰都配不上?”
  思蔓突然抓起一個枕頭扔向姚翔,“那你滾開啊,你自動消失啊。”
  枕頭砸在臉上還是有點疼的,姚翔想,可嘴上還是要賠罪:“思蔓你原諒我,我真的什麽都沒幹,這都是誤會,都是可以解釋清楚的誤會。”
  “好,行,你什麽都沒幹。那你辭了職為什麽不和我說,為什麽要玩消失?你把我置於何地?你知道你媽是怎麽說我的嗎?”
  外屋偷聽的人齊刷刷把目光聚焦在樂明的臉上。樂明無辜地攤開手,裏屋就傳來了怒吼的解釋:“你媽居然說因為你太愛我!而我不夠愛你!你愛我——!你就是這麽愛我的!?”
  “你也要理解我媽,她也是護子心切。”
  “她護子心切?好啊,那她一定可以原諒你,可我不是你媽,我原諒不了。”
  “你小點聲好伐?你明知道我媽媽在外麵,你這樣大的聲音,是想說給她聽嗎?”
  “聽見又怎麽樣?”
  “陸思蔓你算知識分子嗎?你聽聽你自己說話,和潑婦有什麽區別?”
  “你說對了,我就是潑婦,我告訴你我從小就是先學會罵街才學會說話的。”
  “太不會吵架了,太不會了。”誌剛搖頭歎息。
  “我早——看出來了!”姚翔同學不負重望,終於爆發,“我早看出你不是省油的燈。不然你能十五歲就離家出走嗎?不然你能十五歲就當小太妹和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魁哥混嗎?你的光輝曆史誰不知道啊?”
  外屋的思萁摸著下巴沉吟:“我覺得,呃,是不是讓他們別再吵了?這麽吵下去,什麽老底都掀出來了,大家麵子上都不好看。”
  “我告訴你陸思蔓,不要以為就你們北京人會罵人,我們不願意和你們一般見識罷了。我還要警告你,嚴肅地警告你!省得以後生活在一起,你怪我沒事先提醒你。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說話,我不管正確與否,都要聽的——那就是我媽媽的話!你可以諷刺任何人,你不能諷刺我媽媽!從我三歲起,我媽媽獨自撫養我長大,沒有依靠過任何人的幫助,她吃過多少苦,你那高雅腦袋裏想象得出來麽?所以,她要怎樣,在我的世界裏,她就可以怎樣。”
  “好,那我問你一個基本問題,要是我和你媽掉河裏,你先救誰?”
  姚翔的眼睛慢慢瞪了起來,最後簡直要豎成兩條直線:“我要把出這題的混蛋推河裏——!”
  屋裏沉默了一會兒,思蔓突然“嗷”了一聲:“我不欠你的!警告我?你省省吧!以後生活在一起?我明白告訴你,你聽好了,沒,以,後——沒以後!”
  “陸思蔓我對你種無端的無理取鬧十分不解。我難道不是把你供起來了嗎?你讓我給你們家裝修,我不就去裝修了嗎?你們家給我一分錢了嗎?你們家人要住到我家,我不是就給搬來了嗎?我說什麽了?我媽來了都沒法住在我家,都得住青年旅館,怎麽著了?我說半個‘不’字了嗎?為什麽還一副我對你不起的樣子啊?現在你們家房子裝修好了,你就一拍屁股要走了。”
  “你說什麽啊你?你不是有媽就好得很嗎?你回上海吧,回上海和你媽過去吧!”
  “你算老幾啊你代表北京攆我走嗎?北京輪得著你說話嗎?”
  思蔓推開他就要往門外奔,被姚翔一把攔住:“你要去哪啊?啊?去哪啊?我不讓你走。”話到最後,話音已軟。思蔓推不過他,大義凜然怒目而視,目光裏沒有一絲膽怯,口氣異常冷靜:“我去找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魁哥。”
  思蔓一結婚,魁哥突然也有了結婚的心思。這種想法並不是出於羨慕別人,或被別人的幸福所感動,而是一種意興闌珊。如同有些女的看到情人結婚新娘不是自己就胡亂嫁了,他也想胡亂結了算了。
  和誰?也沒誰可選了。晚餐地點定得並不太奢,不能起根兒上慣這毛病,好像要牽扯到愛情似的。就比平常好一摳摳就行。金娜多麽精明,馬上覺出氣氛有異。該往好壞哪方麵想呢?反正兩人關係也就是朋友,自己又沒得罪他,不會往更壞裏去——那就是往更好?她有點不敢想。
  這麽一沉吟,整個人安靜下來,魁哥冷眼看著,覺得其實是個好姑娘。他揀了句最俗的開場白說:“呃,我年紀也大了。”
  金娜心裏穩了一半,後麵的話大概能估摸出來。她瞥見魁哥把右手伸進兜裏,好象一直在翻來覆去把玩什麽東西,心狂跳起來:不會,是戒指吧?
  這開場白聽在自己耳朵裏都覺得跌份,魁哥非常不滿意。這事兒還真不好張嘴,他不禁想到這要是麵對思蔓,自己還不得背過去?剛要接著往下說,金娜電話響了,他如釋重負地往椅背上一靠,示意金娜先接電話。
  來電顯示是思蔓,金娜馬上給掛了。她迫不及待地回頭看魁哥——那隻手已經準備往外掏了。
  “魁哥,這麽巧啊?”
  金娜真想抽方總倆大嘴巴。
  方總把姚翔賣合同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魁哥,魁哥心裏五味雜陳。姚翔怎樣不關他的事,可思蔓呢?現在思蔓什麽情況?對於思蔓他絕對不能坐視不管。金娜看著他掏出手機,撥通了思蔓的電話。
  渾身僵硬的思蔓再一看來電,眼淚就湧了出來,走到一角去接,輕輕叫了聲,“魁哥。”
  所有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魁哥聽出她在哽咽,馬上就受不了了,轉過身背對著金娜問:“思蔓你怎麽了?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嗎?”
  思蔓鎮定一下情緒,說:“有。”
  金娜看著魁哥的另一隻手似乎還在兜裏把玩著那個東西,但隨即,他的手空空地伸了出來。
  姚翔放棄了。這一切讓他直麵了思蔓的真相,婚姻的真相,甚至人生的真相。真相太殘酷了。
  在真美的逼迫下,吳小麗給陸家打了個電話。電話是紅書接的,小麗說:“聽說因為我的緣故,給我哥和我嫂子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誤會,所以我打電話來解釋一下,能讓我嫂子接電話嗎?”
  “你還是別這麽叫了,我聽著實在別扭。”紅書冷淡地說。
  小麗並沒想到事情已經那麽嚴重,還笑嘻嘻地說:“習慣了就好了。”
  紅書生著氣還得順著小麗的話作和顏悅色狀:“你嫂子已經讓你氣走了,和你哥要離婚了。你馬上要有新嫂子了,或者你自己當你嫂子也行。”
  如果是一個曾經喜歡但現在已經沒什麽了的人,思蔓在心理上完全可以接受他安排的住處。但現在,她不能住到一個明顯還喜歡她的人那裏。她確實是生姚翔的氣,所以想讓他也著著急。可他雖然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她卻做不出同等的行為,不能為了氣他,就超過自己的底限——他畢竟是丈夫。和姚翔就算有天大的矛盾,現在,此時此刻,她仍然是他老婆,她要思萁跟她一起來,也是為了有個人能證明清白,證明自己和姚翔不一樣。剛才是在氣頭上,現在冷靜地一想:投奔魁哥,對魁哥也不尊重,對姚翔也不尊重。
  魁哥對思蔓的出爾反爾非常不解:離家出走的時候想的並不是離家後要怎麽做,而是回到姚翔身邊後怎麽解釋自己什麽都沒做,那又何苦離家出走呢?最後他隻好幫思蔓租個公寓,錢他先墊著,等姚翔把思蔓接回去後再讓他還。
  那頭兒紅書和誌剛搬回了家,老覺得裝修的味道尚有餘韻。誌剛不在乎,他還不信這就能死人了。倆人商量這事該怎麽下台,多寒磣啊,思蔓還是去沾張魁的光了。紅書實在怕她會和姚翔分手。這上海人好歹比張魁強吧?
  誌剛覺得不至於。這事本來就是思蔓不對,姚翔肯定沒幹什麽,而且人家現在也丟了工作。人心都是肉長的,這種時候她還搬走,這是要過一輩子的表現嗎?什麽是伴侶?伴侶就是不管遇到什麽樣的挫折,都應該陪伴在人家身邊。就像紅書冒著得癌症的危險,也要和他一起住一樣。這閨女也太勢利了。
  “她不是勢利,”紅書替思蔓說話,“換誰誰不生氣啊?自己要結婚的新房,鏡子上有一女的用唇膏留話,多糟心啊。你讓她以後怎麽住在那兒啊?再說姚翔有什麽事不和思蔓商量,讓別人有施放同情的機會,這就是他最不對的地方。”
  女人都不懂,男人隻願意和她們同甘,不願意共苦。這是男人的尊嚴,這才說明是愛她。誌剛看得清楚,思蔓從來也沒對姚翔有什麽切實的幫助,一直是姚翔在慣著她。
  “思蔓這個孩子,從小是咱們慣著,然後交給姚翔慣著,什麽事都經不住,三十歲了還這個樣子。”誌剛憂慮地說。
  紅書聽不下去,粗暴地說:“再見!睡吧!”
  鏡子裏姚翔的臉圓而頹廢,而那行口紅留言如同他臉邊兒的題字,右邊偏上。他惡狠狠地拿紙去擦,那唇膏不知什麽質地,竟很不好擦,鏡子上糊出一片紅,十分不堪入目。姚翔打開籠頭把紙蘸濕,直擦得殘紅混雜著碎紙屑。
  正擦著,門外有些異響,他和樂明對望的工夫,吳小麗拉開門衝他活潑地眨眼睛。姚翔馬上衝上去關門,被小麗手疾眼快拿身子死死卡住,嘴裏叫著“太沒禮貌了”。
  姚翔哀叫著:“為什麽是你?為什麽老是你?你難道還配了我們家鑰匙麽?”
  小麗趁他換氣的工夫擠了進來,說:“那天忘了給你,我又順手拿走了。”
  姚翔怒喝:“吳小麗!待會兒我老婆來了把你打出去我不管!”
  這一套唬不住小麗,她在最危險的時候來到最危險的地方,就等於極度的安全。樂明勸姚翔不要這樣和小姑娘說話,姚翔抱怨道:“你為什麽看上去還真像是個第三者啊?”
  “你做夢呢吧?抽自己一下,看看疼不疼?”
  小麗來,竟然頗有正事。她爸聽她說了這一段故事,十分不耐煩,對女兒如此愚蠢地惹一身騷相當不解,說丫一破非洲馬桶公司牛什麽逼啊?都給丫買下來!你來當總經理!小麗說我當不了,我有一哥倒真可以當。所以才來找姚翔去和她爸謀個麵吃個飯商量商量去非洲考察的事。
  姚翔悶頭坐床上想,如果他當初答應老方去非洲,就不會急著結婚,如果不急著結婚,就不會被逼同時裝修兩個房子,如果不是被逼同時裝修兩個房子,就不會這麽缺錢,如果不是這麽缺錢,就不會急著開單子,如果不急著開單子,就不會賣合同,如果不賣合同,就不會被勸退,如果不被勸退,吳小麗就不會跑來安慰他,如果她不來安慰他,思蔓就不會離開。所以,那是他的倒黴地,不能去,堅決不能去。
  吳小麗不這樣認為。如果姚翔當初答應老方去非洲,就不會結婚,他老婆現在就不是他老婆,所有的一切還是不成立。這裏麵肯定還有別的岔子。應該是如果當初姚翔答應老方去非洲,老方就不會和小江勾搭上,如果她不和小江勾搭上,一切還和以前一樣,姚翔的生活風調雨順波瀾不驚。
  “看,這用我們北京話說,就叫‘倒黴催的’。‘倒黴’是誰呢?‘倒黴’就是你要結婚這件事,所以你根本就不應該結婚。你一要結婚,所有倒黴事排著隊就來了。你從頭就錯了,你當初就應該去非洲,不應該結婚。”小麗最終下了這樣一個結論。
  姚翔打聽到思蔓住的地方,立刻來巡視。他並不敢上樓,但不妨礙他四下裏觀察有沒有魁哥那輛豪車。轉一圈沒看見,心裏稍安,回車裏琢磨下一步棋應該怎麽走。
  剛一坐穩,一個黑影就拉開車門直接坐到副駕駛座上。姚翔嚇了一跳,再看卻是金娜,對姚翔張嘴就罵:“你到底在抽什麽瘋啊?都已經登了記了,還不知道檢點?你知不知道你這一不檢點,連累了多少無辜的人啊?魁哥都已經要和我在一起了你知道嗎?現在因為思蔓跟你這一出,他又黑不提白不提了。我招你們了我?在這種節骨眼上絆我一道?你!你必須把思蔓追回去。”
  姚翔聽了倒覺痛快,冷笑說他還真無所謂。金娜笑道:“你別和我裝,你要是真無所謂,還用剛才在那兒趴著看車號?”
  “我看那車不錯!我看看是什麽車。”
  金娜不明白,都這時候了,姚翔還要臉幹嗎?他已經什麽都沒有了。連老婆都沒有的話,人生未免也太失敗了。既然是誤會就去解開,實在不行,讓那女方去解釋一下不就完了嗎?是真要離婚麽?不就是好鬥個嘴嗎?說句軟話就什麽事都沒有了,思蔓是壞人麽?“她有我壞嗎?”金娜質問。
  “現在和你學得差不太多。”姚翔答。
  他隻顧著自己慪氣,並沒意識到肩膀上不僅是他一個人的幸福,還有金娜的。如果沒思蔓,魁哥現在也就跟金娜了。各歸其位,多好的事。
  如果沒思蔓,魁哥現在也就跟金娜了。各歸其位,多好的事。可惜姚翔聽不得這名字,一聽就吐白沫:“別跟我提他!別跟我提他!!!男的都死絕了嗎你們女的都圍著他轉?!”
  金娜冷語:“你必須得承認這世界上總有人比你強吧?”
  “我不——承——認!”姚翔吐出一口濁氣,“我告訴你,沒一個大款屁股是幹淨的,我現在到檢察院把他點了,肯定能查出點事來,肯定能關他十年八年的。”
  金娜不怒反笑:“你說得對,沒誰幹淨。你也不幹淨啊!你們那方總說了,要不是她念舊,也能把你關起來。”
  情況糟成這樣,樂明就先服軟了。好歹是夫妻,總不能這樣就離婚,這也太兒戲了。
  可既然不離婚,就遲早要和好,那宜早不宜遲。何況兒媳婦不清不楚地住在那個魁哥家,太危險了。兒子既然什麽都沒做,為什麽不敢找她談?這是什麽夫妻啊?吳小麗倒更好一點。有錢不是有罪。
  姚翔本來想再抻一陣,可樂明既然表了態,總不能讓自己媽難受,他隻得再高姿態一回,主動道歉。誰讓自己是兒子呢?誰讓自己是丈夫呢?誰讓自己是男的呢?
  姚翔就兩件事向思蔓表示了道歉:一,辭職的事應該第一時間告訴她,二,吳小麗去找他的時候,作為避嫌,應該把她拒之門外。
  但馬上,他就說了“但”。
  但,不可否認的是,思蔓也有不對的地方。她不應該胡攪蠻纏豬油蒙心不聽姚翔解釋,夫妻間再不信任,還有誰可以信任?還有,她搬到張魁那去算怎麽回事?要想傷害自己的丈夫,可以直接打他一頓。她充分表現出了一個北京女人的不得體。以後生活在一起,吵架都是難免的,怎能保持長久的氣呢?那還怎麽過日子啊?動不動離家出走,這種行為既傷人又傷己。所以,請陸思蔓立即停止胡鬧,收拾東西跟他回家。
  因為是有備而來,在家和路上練習過數次,這番話聽起來有理有據。思蔓沉著地思考著,並沒有直接回答,隻說:“搬個家容易嗎?我不願意搬來搬去的。”
  姚翔說:“我幫你搬回來不行嗎?那地方也不怎麽樣,和咱們新家哪有的比啊?”
  思蔓馬上聽出此人曾悄悄摸去。姚翔坦然承認了:“是啊,我怕那兒不安全,晚上在那守了一夜,替你站崗。”這話雖然笑著說的,但姚翔心裏非常疼。可惜陸思蔓嘴很倔:“那是你樂意。”
  誰樂意啊?將來老婆一生氣就跟老情人走,當丈夫的情何以堪啊?
  思蔓今天是抱著得理不讓人的心態來的。反正不是自己要談,是姚翔要談。這麽個形勢就是可以肆意踐踏姚翔,所以她輕快地說:“我樂意,他樂意。你不樂意也沒辦法。”
  姚翔把水杯在桌上一頓,“那咱倆還有什麽可談的?還真不一樣了,真是有恃無恐。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看旁邊有人掃量,思蔓臉上掛不住了,“你以前還不這樣呢。”
  “是啊,以前我有工作,有車有房。現在配不上你了。還敢說我們上海人勢利?我看你們北京人嘴上不勢利,把勢利全付諸於行動了!總算找到甩我的理由了是嗎?特別感謝吳小麗吧?真讓人齒冷,齒冷!”
  為了不讓眼淚落下來,思蔓努力大睜著眼睛,突然說道:“姚翔,我錯了。”
  這話太神經了。連姚翔都不知道思蔓錯哪了,怎麽就說自己錯了呢?思蔓捂著嘴鎮靜了一會兒,說了很長的一段話。(省略號為哭泣時間)
  “那天你不見,我去找你了。就一直在馬路上狂走,後來我走不動了,就在馬路邊兒坐著。那時候我自責得……我覺得我真的是一個太不好的人,太不合格的妻子,在你不開心的時候,在你突然消失的時候,我甚至想不出你會在哪裏,不知道該去哪兒找你。那天我一直在想,我對你太不關心了,我從此一定要好好地去了解你,關心你,不讓你難受,讓你知道和一個人結婚的意思就是……就是你難過的時候有個可以傾聽的人……那天晚上,我想的都是要怎麽和你道歉……”
  “可是第二天,我看見那樣一幕……你能明白我的心理落差嗎?那種感覺就像……我說不上來……那一刻我覺得我們是陌生人,我們的心離得非常的遠……為什麽會這樣?這兩天我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麽會這樣?你能告訴我嗎?即使你在肉體上沒有出軌,可是在精神上,你沒有視我為伴侶。在你最痛苦的時候,你寧肯和別人說……”
  “我沒有找她,是碰巧。”姚翔頑強地解釋。
  思蔓不想聽姚翔解釋,“即使如此,在你最痛苦的時候,你寧肯消失,也不願意麵對我……你知道婚姻是什麽意思嗎?婚姻就是兩個人有商有量,婚姻就是即使遇到天大的挫折,都要坦白地告訴對方,都要兩個人一起去麵對,一起作決定。而你,永遠把我拒絕在你的心外麵……一直以來你對我的讚美,你掛在嘴邊上那些話,都是個兒高腿長人高雅,這都不是一個人的內在品質,這些話讓我覺得我隻是你的附屬品,是你拿出去炫耀的東西,你從來沒有把我當成一個相濡以沫的愛人……”
  “我始終覺得你向我求婚是即興的,是在買房時候的一種強詞奪理。就在剛才,你又說了最傷害我的話。你說我勢利。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話,是對一個北京女人最大的侮辱。所以,我先向你道我該道的歉,然後,我們就這樣算了吧。你不應該和一個你其實是看不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
  到這個時候,姚翔百口莫辯,隻能不停地重複“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可思蔓的樣子就像是什麽都聽不見,茫然卻又堅定。
  姚翔從沒感覺離婚像今天這樣逼近,他已經完全忘了人還有腦子,胡說八道:“可話說回來,難道不是你說的我沒房子就沒法娶你嗎?”
  “我從來也沒真的這麽想過,這話都是開玩笑的,因為大家都這麽說,我們身邊的所有人都這麽說。”
  可姚翔他真沒聽出來這是開玩笑啊!!!這不是天大的誤會嗎?北京人說話一會兒真一會兒假,讓別人怎麽領會領導的意圖啊?難道就為了聽不懂玩笑或開不起玩笑而離婚麽?姚翔急了,問道:“那我問你,如果我現在把房子賣了,你陸思蔓還和我結婚嗎?”
  思蔓一愣,緩緩地移過目光,定定地落在姚翔臉上:“你試試。”
  本著“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的老理兒,誌剛紅書和樂明暫時放下成見,共議大計。孩子們年輕不懂事,不能任著他們這麽鬧下去,這時候再不拿出家長的權威,不顯得半輩子白過了麽,要父母還有何用,難道真是為了孝順的麽?
  樂明對於之前誌剛和紅書沒選擇和魁哥走表示感激,這給她們母子留了很大的麵子。投桃報李,她認為現在要淡化矛盾:思蔓有魁哥,姚翔有小麗,扯平,誰也不要再說誰了。何況小麗和姚翔不過是兄妹之情。實在不行,她認小麗當幹女兒算了,妹妹和哥哥共處一室有什麽大不了?妹妹在自己家鏡子上用口紅寫東西有什麽關係?
  誌剛沒想到這長期寡居的女人還真是天真,已經到了邪乎的地步,他說:“這會讓思蔓覺得,您和您的兒子,都在和她對著幹。”
  連魁哥都來勸自己要回到丈夫身邊,這讓思蔓覺得越來越沒意思了。思蔓諷刺魁哥怕惹一身騷,魁哥說那倒不是,他還真不在乎這個。他就是覺得,如果姚翔真做了對不起思蔓的事,他當然要支持她,可現在姚翔是冤枉的,自己不能支持冤假錯案。思蔓現在生的氣完全是不值當的——怎麽能為沒發生的事生氣呢?他和姚翔雖然不熟,但據見過那幾次麵的觀察,看他為了拉單子,冰天雪地的陪賈總去打高爾夫,那種忍辱負重,不是一般心理素質的人可以承受的。做SALES時常很屈辱。心裏非常難受的時候,還要陪著笑給客戶,這些思蔓都不會了解。她了解嗎?
  思蔓問:“你不再想和我好了?”
  室內突然安靜下來,這安靜使得時間有點滯後。半天,魁哥才說:“我想和你好,當你單身的時候。”
  姚翔的事迅速在馬桶業傳開了,雖然大家都不是知道得非常確鑿,但憑細節也能聽出個大概齊。老林老屁來問,遭到他矢口否認,隻說結婚的事太忙,就想拿筆錢走,專心弄婚禮。朋友明白他是嘴上逞強,終歸還是錢上佶倨,所以直截了當地問需要多少,十萬塊錢雖然拿不出來,一兩萬的總沒問題。
  姚翔說:“我就結這一次婚,不能讓我老婆有任何遺憾。之前為了省錢,我想了不少亂七八糟的點子,幹了不少蠢事,現在自己都覺得羞愧,太對不住她了。”
  朋友們不能苟同,靠——婚禮重要啊,還是婚姻重要啊?!
  姚翔想了想,婚姻當然重要,可老婆也重要,如果對他來說重要的人覺得婚禮重要,那這婚禮就是重要——他必須以老婆的喜好為自己的喜好。所以為了解決燃眉之急,他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賣房。
  姚翔想賣房,這讓朋友們為了難。這時候買他的房,價高了自己虧,價低了姚翔虧,不成趁火打劫了麽?看來姚翔這房,隻能打壞人小江的主意了。姚翔笑:“我得賣給哥們你啊,稅由你來付啊。我坑過你嗎?沒有吧?咱倆之間不都是你坑我嗎?你也讓我嚐嚐坑你的滋味。”
  《幸福婚禮》雜誌寄來了報道“超侶”大賽的那期雜誌和比賽光盤。思蔓盤腿兒看著電視裏姚翔朗誦那首無名詩的樣子,和自己眼含熱淚的樣子,劈劈啪啪地嗑著瓜子。紅書仿若又回到比賽現場,美好的人事物就不能長期保鮮麽?不禁長歎一聲:“這都是圖什麽啊?”
  朗誦完畢,思蔓關上電視,麵無表情地起身走開。紅書追上去問:“既然都知道沒那事,你就回來吧。算媽替姚翔求你了。你看了錄像難道不感動麽?吵架的時候要多想想當初是怎麽互相愛著的啊。”
  “如果我把房子賣了,你嫁不嫁我?”姚翔在電話裏問,“我找到買主了。但是你說過婚姻是兩個人的事,我要習慣於兩個人共同作決定。你說,我賣不賣?”
  “賣。”
  “那你嫁我?”
  “嫁。”
  喜訊傳遍神州!在醃臢小館吃飯的姚翔接到了丈母娘最和顏悅色的電話,思蔓悄沒聲地回家了!
  姚翔向對麵的人微笑,“我老婆自己回家去了。”
  吳小麗非常驚訝,“你老婆還真是個牽著不走趕著倒退不牽不趕自己回的人啊。”
  關於思蔓為什麽臊眉搭眼地回來,思萁認為是姚翔一忙自己的,不去理她,她就耐不住寂寞了。紅書認為定然是被比賽錄像感動了。思蔓公布的標準答案卻是:“我回來,是因為姚翔告訴我,他什麽都沒有了。”
  聽到姚翔說沒有房子了,她心頭竟然如一塊巨石落下,上天終於給了她一個機會,證明他們之間的感情,是沒有任何條件的。和他結不結婚,不取決於他有沒有房子,有沒有工作。取決的是——是不是他,是不是和對方結婚。
  隻有一個人發出了反麵聲音。思萁認為這就是典型的“流氓假仗義”。陸思蔓為了樹立自己高大全的形象,故意在姚翔什麽都沒有的情況下堅持和人家結婚。姚翔太可憐了,為了滿足他姐古怪的虛榮心,隻好把自己往慘裏整,整成一無所有。不過這招管用就行,反正思蔓是回來了,來釋放她偉大的同情心了。
  思萁說:“我沒有說他們不好的意思,我是真心覺得他們倆太合適了,一個施虐狂,一個受虐狂,哇哈哈哈哈哈哈。”
  在籌備婚禮的這幾天裏,又發生了幾件小事。一,陸誌剛得了過敏性哮喘,姚翔又成眾矢之的。誌剛也不執拗了,乖乖用上魁哥送的除味機,口口聲聲說,討厭的人固然討厭,但討厭的人送的東西是無辜的。二,魁哥送了金娜一件禮物確定關係。
  這禮物出乎金娜的意料,並不是戒指,而是鑰匙。金娜的心理非常複雜,先大失所望,後又漾上暖意,覺得這比戒指值老錢了,這意味著好多好多的戒指哇。然後她就哭了,罵罵咧咧地說:“給我鑰匙幹嗎?讓我幫你收拾屋子啊?”
  魁哥耐心地說:“當我女人啊。”
  金娜表情扭曲,突然就爆了,小拳頭打在魁哥身上,邊哭邊喊:“什麽叫你的女人?你以為你是誰啊?現在來讓我做你的女人?你當我是什麽人啊?”
  魁哥也不還手,一把捏住摟在懷裏:“我女人就是我老婆——我要你嫁我,行不行?”
  “沒說不嫁啊。”金娜滿臉是淚,那種終於得到了想要的東西的滿足的崩潰的喜悅的淚,“可你不是喜歡思蔓嗎?”
  魁哥也一直以為自己喜歡思蔓,可最近的事讓他發現,那不過是少年時代的一個夢想,是少年時代的他喜歡少年時代的她。那時候在酒店等她們下班,一直以為等的是思蔓,其實轉個身才發現,等的是金娜啊。好多事情都得這麽驀然回首一下,才能發現到底是怎麽回事。
  樂明現在沒有想法,沒有任何想法。這次來北京,曾經一度她都絕望了,以為是娶不到兒媳婦了。現在這麽一折騰,不敢再提任何意見,他們能重新走到一起,就阿彌陀佛了。兒子真是報喜不報憂,這一段時間發生的事,簡直驚心動魄,難道他一直都是這樣生活的嗎?
  姚翔想了想,笑道:“其實還真沒有。最近的生活還真是高度濃縮的精華人生。”
  天下的婚禮其實不管怎麽設計,真到實行的時候都差不多——就一個字:亂。
  如思蔓所願,這是一場中西合璧的中式婚禮,要求所有來賓必須穿中式服裝。為此,陸思萁發動了他認識的所有雞鳴狗盜,從北影廠服裝車間裏借空了一劇組的清裝。誌剛不好意思挑皇上的,主要也是怕別人以為他是替身演員。大將軍那個是鎧甲,也不能穿,還是替身演員。紅書自己選了身太後的,讓誌剛別那麽囉嗦,別選太監的就行了。
  看,隊伍最前麵走來的這位手持對講機穿旗袍裹皮草的是今天婚禮的大總管吳小麗女士。圍觀群眾特別興奮,以為這是拍戲呢。
  遠遠的,“桑塔納”車隊來了。小麗嚴厲地問:“紅氈子準備好沒有?Over。”
  “馬上到了,準備。Over。”
  “OK。Over。”
  圍觀群眾看到清裝的姚翔打開車門,紛紛發出了感歎——真像是公公娶親哇。隻見思萁一個箭步衝到車前,往地上一蹲,思蔓開始往他背上爬。這講究的就是新娘子進轎子前腳不能著地,必須由兄弟背進去。看她兄弟呲牙咧嘴的樣子,圍觀群眾明白,這位新娘不輕。
  清裝是綢子的,倍兒滑,思蔓一勁兒往地上出溜,兩人別別扭扭整半天,一個往上托,一個往下墜,死活也抱不住。總算蹭到轎子前,思萁馬上撒手不管,直接把他姐扔地上了,腦袋上的“二把頭”歪到一邊,也隻好自己扶正,連滾帶爬地進了轎子。
  轎子一進院,吹鼓手老大爺鼓樂合鳴,路邊兩排宮女打扮的服務員迎賓。姚翔聽著不順耳,問小麗:“這這這這什麽曲子?怎麽這麽耳熟?”
  小麗歪著頭聽了聽,也不管姚翔就在她邊上,幹練地說:“走四方。Over。”
  到門口,舞獅散去,有人遞了一副弓箭給姚翔,主持人在邊上喊了起來:“一射天狼,二射地妖,三射紅煞!”姚翔配合著主持人的叫賣將三根無簇之箭射得豁遠,群眾發出怒吼:“射得真遠!”“是啊!”“耶!”
  “今日貴人遠降來,喜神財神兩邊排,龍門開,請出貴人來。”思蔓一邊琢磨著這詞兒聽著還挺瓜脆,一邊被姚翔從轎子裏攙了出來。主持人說:“現在我宣布,新郎要掀蓋頭啦!”
  思蔓剛一重見天日,照相機鎂光燈頻閃,趕緊又把眼睛閉上了。思萁與小江來到她麵前,一人手拿一塊紅氈,思蔓一步一步踩在上麵,樂明看得懂,在南方應該踩竹簾。
  此時前方地麵出現一個馬鞍,上麵一枚蘋果,取意“平安”。新娘走過去的時候要用衣服把蘋果從馬鞍子上邊帶下來。隻見思蔓飛起一腳,蘋果飛了。
  喝彩聲中,思蔓告訴姚翔:“去看著點,別有看熱鬧的混進來吃飯,一桌兒挺貴的。”這個好分,凡是穿正常人衣服的,都是圍觀群眾。金娜一溜煙兒去辦。
  接下來是迎賓。思蔓和姚翔站在紅桌後,看人紛紛簽名,遞紅包。一遇到大的厚的,就交換個歡快的眼神。隨著一個超大紅包,魁哥出現了。姚翔熱情地握住他的手說:“今天你的錢我就隻能笑納了。”
  絕對掙了。
  所謂中西合璧,就是先進行西式婚禮的宣誓。姚陸都不是教徒,主持人也不是神甫,所以他們把手按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上,宣讀“無論貧窮或富有,無論健康或疾病,都不離不棄,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I do,Yes,I do。
  交換戒指後就是拜天地。純粹的中式婚禮需要在天地桌上擺上三媒六證,六證是尺子、大鬥、秤、銅鏡、剪子、算盤。可思蔓看見的秤是彈簧秤,尺是皮尺,鏡子是塑料的。其實能湊齊這些已經很難為思萁了,他去潘家園舊貨市場找了半天,隻有現成的鬥和算盤,連煤廠都去過,可煤秤實在太大了。
  拜過天地,新人的母親上台點燃天地桌上的兩枚蠟燭,誌剛再上台來,三人聯手被新人拜。禮就算成。
  之後是雙方好友發言,方總當仁不讓,掏出發言稿,先鎮定地說:“很高興參加姚翔的婚禮。我們認識有八年了吧?”
  姚翔頻頻點頭。
  “他幾乎是我看著成長的。從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留在北京獨自闖蕩,成為今天獨擋一麵的潔具代理商,他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他是我當時挑選第一批外企中做潔具銷售的員工,那時候我們一起跑北京的工地,真的是披星戴月,風餐露宿。生命中能和你一起經曆這些的朋友其實非常少,他就代表著你的過去,你的一段好時光,一段意氣風發的歲月,看到他,就像看到我的青春時代,所以他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朋友。他的體貼,很容易被女孩子愛上。”
  金娜在婚禮上的致詞之酸,不讓方總。
  “我和思蔓從音樂學院附中就是好朋友,從那個時候起就經常在一起憧憬婚禮的樣子,未來老公的樣子。我們有好多夢想。我就是覺得,姚翔和思蔓能最終走在一起,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尤其是這半年來,他們之間經受了很多考驗,很多風雨,可是他們終於還是走過來了……曾經我非常不喜歡姚翔,他不是北京人,沒權沒勢沒錢,換我我就不會找這樣的男朋友,但是,直到我真的也愛上了一個人,我才發現,也許一開始你確實是被一個人的外在吸引,但當你真的陷入愛裏,你愛的隻是他這個人,他所有的其他的身外之物,錢,地位,其實都不重要,兩個人能在一起,能每天見到對方,一起幹什麽都好,那才是最重要的……”
  給對方父母敬完茶,就要改口了。姚翔給誌剛把茶遞過去,剛叫一聲“爸”,突然就哭了。思蔓知道他對這個詞太陌生了,心裏一時感慨,陪著紅了眼圈。主持人趕緊宣布喝交杯酒。
  下麵這一項,是這個婚禮獨有的項目——陸思蔓送給姚翔的一件神秘禮物。
  這是一段照片集錦的幻燈片,串詞是思蔓寫的,配樂是她親手演奏的。
  屏幕上出現了一張姚翔百天的照片。
  “在三十三年前的一個春天,我們的男主人公姚翔在上海郊區的某個幸福溫暖的家庭出生了。”
  下麵是一張小姚翔和父母的照片。
  “他有著深愛他的年輕有為的父母。一家人的生活雖然並不富有,但也溫馨從容。父母對姚翔寄托了無限的厚望。姚爸爸姚媽媽為兒子規劃了美好的人生。”
  照片中小姚翔非常帥氣。
  “但天有不測風雲,在姚翔三歲的時候,姚爸爸因為車禍而永遠地離開了他和姚媽媽”。照片中小姚翔皺著眉頭,非常不快。下麵的照片就全是姚母與姚翔的了。
  “對於一個單身的年輕的母親來說,遭遇如此不幸的變故,她的天幾乎塌了下來。可是,她還是做了一個勇敢的決定,要獨自帶大姚翔。她不讓姚翔的生命有任何的缺失,她要給姚翔更多的愛。”
  照片換成了思蔓的百天。
  “又一年後,我們的女主人公陸思蔓降生在北京積水潭醫院。從此,冥冥中就有一種力量,要把天各一方的兩個人慢慢地牽到一起。他們開始了各自精彩的人生。”
  照片換作小思蔓玩耍,和父母,和弟弟,拉大提琴。
  “那時候他們都還不知道,在同一片天空下,在遙遠的地方,有一個他們最終要依靠的肩膀。”
  “慢慢地,他們走上了求學的道路。”
  姚翔和思蔓青澀的樣子。
  “姚翔考到了北京聯大,而陸思蔓進入了中央音樂學院附中。這時,在同一片天空下,同樣的城市裏,也許他們早就曾經擦肩而過,但卻不能夠認出未來愛人的樣子……”
  照片是兩人分別在長城上的留影。
  “姚翔畢業後,留在了北京……”
  照片裏的姚翔開始西裝領帶了。
  “進入了外企,開始像成千上萬個普通白領一樣,從最底層開始打拚,而思蔓畢業後也進入了專業的音樂團體。他們之前所有的經曆,不管是快樂還是痛苦,都是為了遇到最終這個能相互扶持、過一輩子的人,姚翔和陸思蔓,終於不再茫茫人海中擦肩而過,在三年前的初夏,他們相遇了。”
  照片是兩人在水邊。
  “每個公主在遇到自己的王子之前,都會吻過無數的癩蛤蟆。但要感謝這些癩蛤蟆,最起碼他們能告訴我們,我們不要的是哪些人。萬水千山走遍,他們終於塵埃落定,執子之手,與子終老,當親人握住他們的手,交到對方的手心的一刻,他們也就鄭重接過愛護對方照顧對方一生的重任,任家外風雨連綿,也不離不棄,相互取暖。”
  都哭了,太會煽情了。樂明哭得尤其放心,之前的憂慮一掃而空,一句普通話都說不出來了:“思蔓你好有心,沒想到你是外冷內熱的人,我好感動。有這種細心,我相信你會是個好媳婦。我可以踏實地把姚翔交給你了。”
  “陸思蔓,這是你想要的婚禮嗎?”
  “嗯,這就是我想要的,和你的婚禮。”
  “什麽意思?還有和別人的婚禮嗎?”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隻要這個婚禮是和你結婚,就是我想要的。”
  外麵傳來吳小麗的對講機嗞嗞拉拉的聲音:“你們找到沒有?快點,該拋花球了。去後院找,Over。”
  姚翔和思蔓在天地桌下緊緊依偎在一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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