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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心如水:沉船記

(2010-07-06 11:47:16) 下一個

  逃離
  夏初日尚長。
  是正午的辰光,太陽已頗有辣意,透過窗台的白瓷磚照進來,白晃晃直亮人眼睛。陸婉躺在床上,懶洋洋也不想去拉窗簾,就那樣閉著眼睛感受陽光的厚度。
  頭腦裏有一瞬間的空白,聽著外麵一聲高似一聲的聲浪,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突然就犯了糊塗的樣子。
  其實仍然很困,晚班最是累人,況且她也才睡了不到四個小時。但很顯然今天是沒有辦法再安然地躺下去了——能睡是福,醫院的護士肖玲總說給自己二十四小時都睡不夠似的,雷公打到眼前也未必會醒。
  她希望自己也是這樣。可外麵傳來杯盤碎裂的聲響,劈哩啪啦響成一片,陸婉的眼皮不自禁就跳了一下,心像被人糾了一把,膽汁被捏碎了流到心上,既痛也苦。
  這聽了二十四年的爭吵打罵聲,仍然無法讓她麻木。
  太陽穴突突地跳得厲害,陸婉用力揉了揉額角,還未爬起床,就聽見有鄰居在勸:十年修得同般渡,百年才修得共枕眠啦……
  她於是笑,無關痛癢地。陸婉一直都很奇怪這些鄰居怎麽有這麽好的耐心,每次都能擋在她父母之間聽他們數十年如一日的彼此詛咒。她也更奇怪她的父母為什麽都沒有提出過離婚,而是寧願這樣一日一小吵,三日一大吵地過盡此生。
  也許他們修了百年不是為了同枕而眠,而隻是為了找到一個難遇的對手。
  腳步紛遝,淩亂的步聲和高亢的叫罵活像正在上演一出動蕩的鬧劇。推開房門,陸婉進入到戰爭的核心:父母已扭打在一起,鄰居們正手忙腳亂地忙著扯著這個拉住那個。
  她倚在門口,睡眠不足讓她覺得頭重腳輕,她麵上並沒有多少表情,甚至有一刹那她想,如果每次吵架沒有鄰居的參與,這個家會不會有流血的衝突?
  或者父親拿刀砍死母親,或者母親用斧子了結了父親,總有一個人會先倒下去吧?
  她淒涼地冷然一笑:自己真不個孝順的女兒。
  她的出現並沒有吸引到任何人的目光,她也並不期待。從小時候就是這樣,她和弟弟陸曉波縮在牆角看兩個最熟悉的人瞬間變得陌生,扭打嘶吼著糾纏在一起。
  他們從來就是被忽略的,在這個家庭的戰場上。
  此刻父親毫不容情地扇了母親一個耳光,母親則咆哮著想衝破鄰居的阻撓,對父親喊:我撕碎了你!
  陸婉隨手拿起桌上一隻花瓶,花瓶裏有一支玫瑰,已經枯萎了。她想也沒想就往地上砸了下去,用盡了全身的力量。
  水花飛濺,玫瑰重重地摔在地上,玻璃碎屑驚恐地四處閃躲。
  “吵啊,再吵就全部散夥!”在一室的寂然與訝然中陸婉冷冷地說,然後頭也不回地衝出了那間烏煙瘴氣的屋子。
  沒有人阻止她,每個人都被嚇住了,包括她自己。
  衝出家後,好半天蹲在原地,不敢相信剛才那麽冷酷的話是自己所說。
  她一向溫婉軟弱,連哭泣都不敢發出聲音。
  小時候父母吵架,她哇啦啦地跟在後麵哭,沒有人可憐過她,反倒是母親,拿著一瓶農藥要和父親同歸於盡的時候嫌她擋了路,劈頭蓋臉就是一個耳刮子,打得她好半天連哭泣都忘了。
  自此就隻有縮在牆角的份,或者幹脆躲在房裏,任淚水縱橫。
  她從不敢參與到他們的戰場,隻心裏一日比一日冰涼。
  這樣的家庭,還有多少溫暖可言?
  小的時候,她怨恨,為什麽生在這樣的家庭?別人的父母大多相親相愛,隻她的家人,雖同在一個屋簷卻是形同陌路。
  最難堪的時候,父母各煮各的飯,各唱各的戲,她和曉波放學回到家,都不知道該往哪一桌上坐。
  可年紀越大,她慢慢能夠體諒,特別是近來她為了能夠從實習生轉為合同工,父親帶著她給醫院大大小小的領導送了不少禮,求了不少人,可等來等去還是那句話:醫院編製已滿,要不就繼續實習著?
  這裏,廟小菩薩多,家裏沒什麽背景,自己又是一個三流醫學院畢業的末流學生,想進入人人削尖了腦袋都想進去中心醫院,哪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所以,陸氏夫妻在冷戰了N年以後重燃戰火,原因也不外是為了她。
  父親怪母親硬要她回來找工作,母親怪父親搞了一輩子,連自己兒女的工作都沒法落定,曉波的學費是年年在長,眼看著就要捉襟見肘,偏今年又是高考,若他要是考上了大學,那花費,不是已經退休的父母能承受得了的。
  她是家裏未來幾年的希望。
  尤其是曉波,卯足了勁想考最好的大學。他說:“姐,以後我要離得遠遠的,這個家,我厭惡。”
  她連勸的心思都沒有,可是她知道,她們姐弟兩個人,總有一個要侍奉在父母麵前。
  她沒有遠大的誌向,也許,遠走高飛的夢想本來就不適合她。
  所以,畢業後,幾乎並不需要母親多硬磨軟纏,她就又回到了原地。
  陸婉。有人從後麵叫她。
  她回頭,看到祥子正笑意盈盈地立在不遠處。
  祥子是陸婉在醫院實習時指導老師黃青春給介紹的對象,他母親是本地最著名的女實業家,安康醫院的院長,家境殷實,背景深厚。祥子本人也算得上一表人才,除了不擅言辭外,根本就是無可挑剔。
  但她總是覺得興趣缺缺,慢慢也就疏於了往來,隻沒想到,最落拓的時候,居然又再遇見了他。
  心裏一陣委屈和心酸,她在街上遊蕩了近兩個小時,無處可去也無人可訴,中午辣辣的陽光照得她口幹舌燥頭暈目眩。
  然而又有些難堪,她是如此狼狽,失心落魄衣裳不整地立在街邊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冷飲店裏陸婉狼吞虎咽地吃著祥子為她買的東西,早已顧不得矜持。食物讓她恢複了點被太陽蒸發掉的體力,靠在椅背上隻覺得身心俱疲。
  閉目沉沉地休息,祥子為陸婉輕拭殘留在嘴角的食物細屑。她睜開眼睛望進祥子淺褐色的眼眸,他定定地看著她,眼睛裏像盛滿了感情又像什麽也沒有似的空洞。
  陸婉訕訕地笑了笑,轉頭看向窗外,街上的人潮車流像要把她吞沒似地向她湧來,步聲轟鳴中她的心抽抽地疼痛。
  她不想說話,喝再多水總覺得嘴仍是幹的,心裏像有一個巨大的洞,怎麽也無法填滿。祥子也是一如既往的沉默,或者是意識到自己剛才舉動的唐突,接下來的時間他隻是垂著頭輕輕攪拌麵前的咖啡。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麵,他也是這樣坐在自己對麵,攪著手中的咖啡,垂頭聽她和黃青春有的沒的地閑聊。黃青春拿手指暗暗戳他,他也隻是受驚似的抬起頭來,茫茫然地看著她們兩個,一副完全不知所以然的樣子。
  陸婉側過臉去暗的一笑,祥子的樣子和她心目中的富家公子相去甚遠,這般的不善言談,難怪倚著如此好的家境近三十了還得靠相親尋找對象。
  所以黃青春後來對她說:“祥子那人要找老婆其實很容易,隻是他本人特挑,什麽樣的女孩子也沒見能入得他眼裏去,偏不滿意的他還不要,怎麽強迫他都是沒用。”
  陸婉聽了不以為然,麵上卻仍是恭謹溫婉,柔柔一笑說:“他是見多了,平常女孩自然入不得眼裏去……我這樣的,隻怕讓他多看一眼都難。老師以後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吧,免得平白添人笑話,以為我想攀了人家高枝去。”
  可偏偏祥子還真看上了她,托人回話有進一步交往的意思,著實把陸婉嚇了老大一跳——她甚至懷疑祥子是不是還記得她的樣子!
  可黃青春和李家是世交,陸婉也是又惦記著能通過她順利簽在醫院上班,無可奈何,不想得罪黃青春,隻好應付著見了幾次麵,但都是鬧哄哄人來人往的場合,祥子不說話,她也賭氣似的不去找話,所以,統共說過的話加起來都不會超過十句。
  再後來,她轉了夜班,黑白顛倒,連見麵都沒人提了。
  她以為這一頁算是揭過,卻沒想到,今日裏,又再遇見。他倒像真和她熟悉了似的,連動作都溫柔了幾分。
  “你想娶我嗎?”想了想,她問。自己也奇怪居然如此流暢平靜和人論及婚嫁。
  “嗯。”祥子點頭。
  “好,那你叫人去我家提親吧。”陸婉說,聲音從容而淡定。
  對女人來說,如果人生沒有更好的選擇,婚姻也算是一種逃離。

  結婚
  祥子動作迅速,第二天黃青春就帶著祥子來了陸家。
  陸婉還在睡覺,母親蔣氏把她叫醒的時候她在做夢,迷迷糊糊好似仍在A市,她躺在陌生的床上盯著天花上外麵的路燈印進來的那團暈黃,從一數到百又從百數到一,她從來沒有覺得夜是那樣的長,長得她幾乎看不到天亮的曙光。
  她睜開眼睛,看到母親笑得皺紋都陡然舒展開的眼睛,含混地問:“怎麽了?”
  蔣氏含笑在她裸在外麵的手臂上輕拍一下,渾然忘了前日裏她的不敬,連聲音都溫柔了很多:“你這孩子,這麽大的事居然也不提前打個招呼?你看人家都上門來了,你還睡懶覺呢。”
  陸婉沒反應過來,直到被她媽媽拖到客廳看見坐在那裏的祥子才陡然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不由一怔,脫口問:“你怎麽……也沒先和我說一聲?”
  她本來想問“你怎麽來了?”,想想不對,提親的事還是自己說的,隻好倉促改口,倒成了小情人的質問似的。
  黃青春聽得就更是笑:“你看,還是我這媒人沒做到位,都不曉得提前和你們通聲氣。”
  陸婉聞言隻好訕笑說:“是我冒失,這幾天工作一忙,回來也忘了和家裏人說。”
  一家人坐下來,聽張老師介紹李家情況。
  其實不用介紹都行,李家在本城也算望族,尤其是祥子的媽媽賈秀芬。不要提她一手創辦的醫院和實業,即便是她本人,也是出了名的婦產科醫生,本城四世同堂的人家,得有兩代是經她手出來的。就是陸婉,也是賈秀芬接的生。這樣的人家,若還要人介紹,那隻能說明聽的人孤陋寡聞。
  所以,大多的時間,她就隻聽見父母親笑著應和李家的好,對這一門親事,他們自是滿意得不得了的,一行人都沒有誰再問陸婉的意見,因為人算是她約的,雖然她忘了,但沒有誰想過她會反悔。
  這樣“燒高香才能求得的富貴人家”,她有什麽可以反悔的理由?
  一切都是直奔主題,愛與不愛從來不是問題,隻張老師臨走的時候象征性地問她:“小婉,要不要先訂個婚?”
  “我隨便。”她抬起頭,看了一眼從進門後一直沉默著的祥子,很平靜地回答。
  陸婉嫁得很匆忙,若一個離家出走的孩子。
  從確定到結婚,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嫁妝也很簡單,簡單得不像出嫁倒像是隨便捆幾個包袱,像以前很多次一樣去外麵旅行或者求學。
  隻是爆竹在門外震天動地地響。
  婆婆賈秀芬一句話,她順利成了全城最囑目的灰姑娘,造就了她此生永不可得的無限風光。
  那天兩家人第一次聚會,在李家富貴逼人的客廳裏,賈秀芬看著她很溫和地說:“訂婚就免了吧?反正結婚時我不會虧待你的。”
  財勢壓人,賈秀芬雖一臉溫和地商量,但言語裏到底透著不由自主的強勢。更何況,陸婉的父母對能攀上這樣的親家,早就滿意得無話可說,還在乎婚禮的細節如何安排?在李家反悔之前盡快地把陸婉嫁出去,才是他們極力想要達成的目的。
  所以,包括陸婉在內,都沒有人去反對。
  讓她沒想到的是,她準婆婆所說的不會虧待,還真是排場大得嚇人:十九輛頂尖的高級轎車,陸家樓下長得一眼望不到頭的歌舞隊伍,即便是她身上的珠寶首飾,任挑哪一樣都抵得上平頭百姓小半年的開銷。
  穿上的時候,她突然就笑,這個樣子,還真像是暴發戶,披戴起所有的行頭走出門去接受眾人的品評,感受他們妒忌的豔羨的目光。
  但她覺得自己可憐。
  身邊親朋環抱,每個人都在說她嫁得一個好人家,可沒有人問她開不開心。
  是不是財勢便代表了全部的幸福?她微微側首,父母雙親並排站在她的身後一一應酬——真是稀有,有多少年他們沒有這樣親密地靠在一起過?
  曉波突然出現在鏡子裏,手上還拿著祥子送給他的最新款的SONY DV,趴在她的肩上很是驕傲地說:“姐姐,你應該是這裏曆史以來最漂亮的新娘子了!”
  陸婉笑著輕輕打了下他圈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哪有你這樣誇的,小心笑掉人大牙!”
  “本來就是,我剛把攝下來的錄相給姐夫看,他都說你漂亮。”
  又是姐夫!陸婉想,曉波這姐夫叫得倒是當真順口。祥子雖不善言談,但貴在大方,出手闊綽。這年頭,要收買人心,沒有比禮物更實惠的了,更何況還是曉波一心想要的奢侈貨。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開心的弟弟,高考的順利加上唯一姐姐如意順心的婚姻,他近來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姐,我們家總算是時來運轉了。”
  所以,也算是值了吧,她用她的“輝煌”,成就了她一家人幸福生活的美麗願景。
  “姐姐,你會幸福的吧?”曉波在耳邊低低地說,雖是問句,言語之間卻滿是期待。
  她點點頭,再點點頭,算是肯定。
  忽然之間卻想起他來,有一次玩撲克算命的遊戲,她抽中他是她的丈夫,他在人群之後對著她麵孔紅紅地笑,後來問她:“你怎麽就抽中我了呢?”
  那時候,他的言語之間也是滿滿的期待的。
  可她太害羞,隻好故作不懂,說:“未來有無限可能,哪是撲克能夠算定?”
  卻不意一語成讖,她和他,偏是最不可能的那種可能。
  鞭炮又響,是在催新人出閣。曉波滿意地轉身跑出去湊和那份熱鬧。小姑姑進來拉起她的手,開始說一些很令人傷感的話,即便是她的母親,也笑容盡斂,眼泛淚光。
  哭嫁的時候到了。
  陸婉收回心思,隻在心裏悠然一聲長歎。
  卻仍是哭不出來,這喜慶的眼淚。
  所幸是新時代,也沒有人真正在意她流淚與否,和鞭炮較量了一段時間,陸婉被簇擁著走出家門。
  拜天地,見長輩,入洞房,拍照,留影,作出最愉悅的表情,其實做些什麽,連陸婉自己也未必知道。
  終於到了晚宴時刻,她頂著誇張的頭花和妝容僵著脖子在酒店的化妝室裏等待宴席開始。小小一間房裏,七大姑八大姨認識的不認識的圍坐了一大群,嘰嘰喳喳吵得她頭昏眼花。她快餓死了,而那雙被高跟鞋擠得要變形的腳就更是痛得她幾欲發狂。
  找了個理由逃出來,可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裏,轉來轉去就像是進了迷宮,所幸李家包場,宴席又未正式開始,她遇到的人並不多。
  遇到個酒保,問好了路,在大堂處偷拿了些點心,走到轉角無人處提著鞋子沒命一樣往後門跑。
  在台階上還未立穩,赫然發現前麵的白玉蘭樹下站了一個青年男子,長身玉立,一派悠閑從容地立在那裏。看見她,眼睛裏閃過一絲玩味的神色,但也並不吃驚,仍舊旁若無人地點燃手中的煙,深吸一口,吐出一串好看的煙圈。
  陸婉窘到發木,這才發現自己行為有多唐突,一手提著鞋子,一手拖著長裙,懷裏還抱著偷來的小點心,衣衫不整,容色盡亂,哪有半點形象可言!
  直覺地她放下裙子,把鞋子和點心往身後一藏,挺直了腰隻好力圖無事地從他麵前走過,也顧不得腳下砂粒硌腳。
  “前麵是停車場,你再往前,一定能遇見不少熟人。”後麵的男子陡然發話,很好聽的聲音,聽在陸婉耳裏卻不啻是驚雷。
  這口氣,居然是認識她!
  真是飛來橫禍,夫家顯貴,累得她也是人盡皆知。陸婉心裏有說不出的沮喪。
  “謝謝了。”頓了頓,她回頭,麵上已不覺紅了三分,“勞你提醒。”
  她本無意,但或是心情不好,口氣難免就有些衝,因而話一說完咬著唇轉身就想往另一邊走。
  “那邊對著大廳。”他再度提醒,聲音裏已隱含笑意。
  他的語氣輕佻。陸婉頓住,一時信他不是不信更不是,竟不知道何去何從,隻好幹脆停下來,走到麵前的階梯上,故作優雅地坐下來。
  再難堪她也得裝作是在看風景。
  雖然她又累又餓,看著手上那兩個小麵包,感動得簡直想哭:如果以後寫回憶錄,關於這場婚禮,她最記得的肯定不是記者追捧的風光,也不是眾星捧月般的驕傲,而一定是她此刻坐在酒店後園饑寒交迫的這種感覺!
  可偏偏,麵對眼前這個身份不明的男子,她不是食難下咽,而根本是不敢食咽!
  誰知道他是李家貴賓,還是報社記者?
  前者還好,若是後者,隻怕明天報紙上的頭條一定不是她風光大嫁,而是像十八層餓牢裏拖出來的餓死鬼樣躲在這裏吃偷來的零食!
  陸婉努力地咽了口口水,盡量忽略內心的尖叫,穿好鞋子,抹平發型,順帶著整理了下這件據說是從杭州空運過來的真絲晚禮服,這才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
  這年頭,裝模作樣總是要的,她正想問:“酒店化妝間怎麽走?”
  卻見他把煙頭往腳下一踩,看也不看她就徑自越過她進了酒店。
  陸婉倒不理他的忽視,隻是覺得心跳驀地加快,她真是從來就沒有這樣餓過!
  回頭確認無人,也顧不得三七二十一,恨不能連點心的包裝紙也一起吞咽下肚,正吃得酣暢淋漓,突然從後麵空降來一盒牛奶,伴著一個聲音說:“這個給你。”
  一口氣沒緩過來,陸婉差點給嚇得噎死。轉過頭見仍是剛才那個男子,連臉上的表情都沒變過。
  “這個給你。”他晃了晃手裏的牛奶稍稍抬高了音量說,“我是這個酒店的經理,可不想有客人因為吃東西噎死在這裏。”
  他倒還有禮貌,知道自報家門,隻是這自以為是的幽默,還真沒多少水平!
  陸婉向來麵薄,這會兒更是紅若滴血,訕訕接過來垂眸說:“謝謝了。”
  就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她都沒說完整,一個突出其來的飽嗝打斷了她的完整表達,也徹底毀滅了她想把淑女裝到底的良好願望。
  “裏麵有個小休息室,你要不要坐下來好好吃點東西?你看起來真的很餓。”
  他笑著問她,嘴角扯出一個異常愉悅的弧度,話說得像是關懷十足,而眼裏則盡是戲謔的表情。

  宴席
  陸婉隻好佯裝不見,板著臉說:“謝謝,我已經飽了。”
  把牛奶放到一邊,她站起來拍拍手,也不看他,微微點了點頭算是別過,極力穩著步子慢慢往原路走回去。
  對這段小插曲,她雖有些微懊惱,但並未真往心裏去。酒店的經理麽,相信也應該有起碼的職業道德,不會想著拿她這件糗事出去賺錢。
  頂多也是和朋友聊天的時候說,某某某結婚的時候像個餓死鬼,又好麵子,躲到酒店後園去偷吃東西。然後大肆地嘲笑她一番。
  有什麽關係呢?她又不認識他,別人愛怎麽議論也進不到她耳朵裏去。
  就這樣自我安慰著進了休息室。裏麵一團熱鬧,曉波拿著DV冒充攝影師在給大家錄相,看見她進來,偏過頭笑嘻嘻地問:“姐,你去哪了?我錄了半天就少你這個正主兒了。”
  陸婉笑笑還沒回答,負責給她化妝的李小姐倒驚叫了起來:“咦,陸小姐,你的妝有點花了啊,過來我給你補補。”
  她正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而靈巧地躲過曉波的鏡頭,依言坐了過去。
  裝作歡喜的樣子應酬到宴席開始,餓過了頭,看著桌上精致的點心倒沒了胃口,而且就算有她也不好意思大快朵頤——麵前至少擺著五台攝像機,照相機就更是無數了,這樣子的情境讓她陡覺得自己真成了某位一夜發達的明星,左顧右盼間她就是全場核心。隻是可惜,她完全不能適應,連和祥子一起切蛋糕都緊張得手心出汗。小心翼翼地看人眼色行事,和人說話都是事先斟酌複斟酌,生怕行差踏錯,丟的不是自己的人,而是李家的臉!
  就為了這個,在婚禮前李家還專門派人來教她一些相應的社交禮節,就是怕她這個小門小戶出身的人,一不小心弄成了全城笑柄。她也隻好笑著“接納”,不然還能怎樣,退婚嗎?
  她若有這等勇氣,今天大略也不會是李家的新娘子了。
  所幸一路順利倒沒有出太大紕漏,即使腳給那雙突然似小了一碼的鞋子給擠得快斷了,她依然步履優雅,應對從容。透過曉波的鏡頭,她看見裏麵的自己,挽著祥子的手幸福微笑,看上去,還真有點“金童玉女”的樣子。
  也許,偽裝也是生活的一種,假裝著幸福,假裝著快樂。
  宴席快散時,那個陸婉在開席前遇到的男子突然就推門進來。她彼時正挽著祥子的手立在公婆身邊陪一幹長輩說話,直覺地想避過臉去,卻不料他徑自走到他們麵前,很熟絡地和賈秀芬等人打著招呼,連聲說恭喜,然後走近來和祥子兩手相握,似笑非笑地說:“祥子好福氣啊,新娘子可是百裏挑一呢。”
  語畢還看了眼陸婉,說不出的意味深長。
  她半垂著頭微微一笑,隻作不懂,耳裏卻聽見賈秀芬愉悅的聲音:“你就愛說笑,怎麽這麽晚才來?別人是喝酒,你這會來是想喝剩湯不成?”
  陸婉聽了心裏一驚,本以為他是以酒店管事人的身份過來打個招呼,可聽這話裏的意思他倒像是李家貴賓。
  不自禁就抬頭看他,他剛好轉過視線,對賈秀芬微笑著解釋:“按說祥子大婚來捧我酒店的場,我應該早就來幫忙才對,隻是家姐突然回來,我得去機場接她,哪知道飛機誤點,倒等到這個時候了。阿姨要是見怪,我就自罰三杯,可好?”
  “太輕了,才三杯,誰不知道唐少爺是千杯不醉。”旁邊有人起哄。
  就這樣笑鬧了一會,賈秀芬忙為他打圓場:“好了,知道你忙,就像你爸爸一樣,我都不敢請,怕請了倒讓他為難,所以,你能來我就很高興了。”
  陸婉一時鬧不清他的身份,倒像多尊貴似的。隻好低聲問祥子:“他是誰啊?”
  祥子附耳過來,口腔裏沉積的酒味讓她直覺地想躲,卻硬生生立定了,聽見他含含混混地應道:“他叫唐毅,老爸是副市長唐興秋。”
  他湊得那麽近,陸婉甚至能感覺到他嘴唇的溫度!所以急忙裝作點頭稍稍避開,但動作明顯就大了些,抬起頭的時候,不經意間看見人群環繞中的唐家少爺,很顯然他目睹了這一切,看她的目光裏有一種肆無忌憚的嘲弄的笑意。
  陸婉心下一沉,直覺地不喜歡這個叫唐毅的男人,太囂張了,根本就是目空一切。
  就像他明明身在酒店,卻敢在她麵前明目張膽地和她的婆婆說謊。隻是陸婉哪裏想得到,他根本就沒想過要參加這個婚禮,他臨時改變主意,也不過是因為他一時興起,對她這個新娘子有點好奇罷了。
  他這些心思,陸婉自是不曾理會得到的。她隻是忙著祈禱這個長得有點不太像話的晚宴能快點結束,然後丟掉這雙快勒斷她腳的鞋子,好好地舒舒服服地泡個熱水澡,一覺睡到大天亮。
  想這些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是真沒有多少新婚已為人妻的自覺。
  累極了回到家裏,祥子被他父母拉住在樓下說事。她昏昏沉沉地洗漱後爬上床,隻覺得頭痛腳痛心痛眼睛痛,全身上下沒有一塊不痛的地方。正哀歎著,突然被子被掀開來,她倏地睜開眼睛,祥子那張因為沉默而顯得有些呆滯的臉此刻被欲望漲得通紅,他那雙略略有些粗糙的大手毫無章法地在她柔軟的身體上一頓亂搓,陸婉幾乎想尖叫著一腳把他踢開!
  伸手攔住祥子湊近來酒氣熏人的嘴,她艱難地咽了口口水,盡可能溫和地說:“先洗個澡吧?我去給你放水。”
  她掙紮著想起來,祥子卻搖搖頭,騰出一隻手捉住她抵在他胸口的手縛在她的頭頂,另一隻手堅定地伸向她身體更隱秘的地方。
  她用力地扭動身體想避開這一切,可是她的掙紮隻是讓祥子更加興奮。意識到這一點後陸婉不再有任何動作,這是夫妻義務,她無法避開,她的反抗隻是顯得自己越發的矯情罷了。
  她選擇了這個富有的家庭,自然就不能避開做人妻子的責任。
  她是醫生,她知道如何才能讓自己的第一次盡可能地減少痛楚。
  陸婉被動地承受和等待,瞪著眼睛看著鏤著精致的花紋的天花板,強烈的燈光把這一切映照得那麽分明,甚至於,她能看見自己心裏隱隱升起的悲哀和疼痛。
  還是讀書的時候,一大群未婚的女孩子躲在暗夜的宿舍裏討論女人的第一次,那時候,心裏的想象是多麽美好,即使痛也該是快樂的,甜蜜的,期待的。
  可真等到她的第一次到來,她發現,原來美好的,都是想象的。
  隻是,她也沒有等到自己預期的疼痛,好像隻是輕微的一陣撕裂,祥子就順利地進入了她的身體。
  甚至於第二天早上她也沒有見到床上有任何類似於血漬的痕跡。
  她摟著被子坐在床上怔忡了好久,她完全沒有想到,她的第一次就像這樁婚姻一樣,沒有意外的驚喜,也沒有特別的疼痛。
  隻是,她苦心守了那麽久的第一次,居然也沒有太刻骨銘心的感覺,就讓她完成了從一個女孩到女人的改變。
  祥子倒是無所謂的,醒來後看她依在床頭隻微微蹙眉問她:“起這麽早?”
  然後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沒有愛撫沒有纏綿沒有早起時愉悅的微笑,陸婉也並非是不切實際的人,她和祥子,並沒有多少感情的結合,她和他之間,即便有過肌膚相親了也仍是熟悉的陌生人。
  所以,她不期待這個婚姻會有多幸福,但是她想,她願意努力地去嚐試,可以盡可能平和平靜地相處。
  她需要的婚姻,兩個人可以沒有多相愛,但一定能相融。那樣隔三岔五的爭吵打罵,她看膩了也過盡了,她要創造她自己的新生活。
  想到這裏,陸婉的心又稍稍有些柔軟,她看著熟睡中祥子寧靜的側臉,俯下身去輕輕吻了吻他的額角。
  祥子並沒有真的睡著,他睜開眼睛看著她,微微笑了。
  和祥子下樓來,祥子的父親李長樂正戴著老花鏡在客廳裏看報紙,婆婆賈秀芬在給家裏那隻斑點狗洗澡。
  其實下來前她有問過祥子,早上她要不要做點什麽,祥子聞言瞪著她反問:“家裏有阿姨做早餐,爸媽有自己的事要做,你想做什麽呢?”
  那麽奇怪而苦惱的樣子,倒把陸婉惹笑了。
  隻是畢竟新嫁過來,雖不興古時早起給公婆奉茶那一套,必要的麵子功夫也是要做的。所以陸婉叫了聲爸媽,然後走過去問賈秀芬:“媽,有什麽是要我做的嗎?”
  後者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說:“能有什麽做,你多陪陪祥子說話吧。我這兒子,以前老嫌太寂寞了,現在老婆也娶進門了,總不能再讓他感到無聊了吧?”
  她應了聲正想走開,賈秀芬卻忽然叫住她:“本來說蜜月旅行讓你們出國玩玩,可祥子身體不太好,我看你們就在附近找點名勝玩兩天算了,你說呢?”
  雖是商量,但陸婉看她分明是定了的意思,她本就不太在意,因而也無所謂:“好,我沒意見。”
  隻是,祥子看上去健康得很,她倒沒看出他哪裏有不舒服了。原以為這應該是賈秀芬的推托之辭,誰知說的卻是真的。
  她就奇怪為什麽她和祥子的蜜月,婆婆偏讓個小叔子跟著:“李瑞整天無所事事,就讓他和你們一起去吧,給你們提點東西拍拍照什麽的都好。”
  李瑞分明是不願的,聽到賈秀芬那樣說,飯扒得又快又響,簡直就是無聲的抗議了。
  陸婉看得暗地失笑,但也不好說什麽,說多了,倒顯得是她小氣,不願與小叔子同行了。
  可是蜜月開始後的第三天,陸婉發現祥子真的有在吃藥,她一時好奇,問他:“你哪裏不舒服了嗎?”
  隨手拿起他放在桌上的藥瓶,祥子的表情奇怪得讓人生疑,他幾乎是驚慌失措地一把搶過來,惡聲惡氣地搶白她:“沒什麽大不了的嘛,這個你也要看?”

  蜜月
  碳酸鋰,再不濟,也在醫學院混過幾年,也有遇見過抑鬱症的病例,這種普通的精神類藥物,陸婉其實再熟悉不過。
  隻是,她幾乎無法相信,這個事實遠遠超乎她的想象,就像一個殘酷的玩笑,開玩笑的人玩世不恭,隻她如覺五雷轟頂。
  她坐在山莊酒店優雅豪華的房間裏,眼睜睜看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祥子已經睡著了,就這樣看過去,他的樣子平靜安寧,可誰知道,他竟是一個有著精神病史的病人,至今仍靠著藥物來控製情緒?
  不知道沒有藥物控製的他會不會像一般精神病人一樣失去理智。
  陸婉覺得生活真的很會同人開玩笑,每每在她下定決心要開始尋找新生活的時候,必然有一樁讓她幾乎無法承受的意外,然後硬生生地將她的人生規劃全部轉向。
  失控的人生,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好像就是情人節,海子來電話問她:“要不要去給陳樂天過生日?”
  那或者便是錯誤的開始,她鼓起勇氣想像海子所說的那樣尋找自己的幸福。
  趕到A市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陳樂天等在機場外麵,站在他身邊的是一個身材高挑的亮麗女子。
  那是他的女朋友,四年過去,隻她沒有改變吧?一心一意地以為那個人還會站在原地等著她。
  “隻有去做,才能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幸福。”這是海子曾經鼓勵她的原話。
  可是,這句話更確切一點的說法是,隻有去做,才能知道自己得到的是幸福還是錯誤。
  到目前為止,她努力的結果,好像都和預期完全相反,陳樂天是這樣,祥子也是這樣。
  陳樂天找到了可以讓他少奮鬥十年的理由,而她,也以為選擇了可以讓她一生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是,到最後,她和他,誰會比誰更幸福?
  陸婉已經不在乎這個問題,不管她是賭氣還是移情,亦或純粹是貪慕了他李家的富貴榮華,她早就知道自己該為這選擇背負某種結果,隻是,她沒有想到會是如此沉重的一種。
  她心裏有說不出的沮喪,她以為自己不要愛情,不要物質,不要不切實際的幻想,理智地冷靜地溫和地對待生活,必能比她父母更好的經營自己的婚姻生活,卻沒想到,幾乎是一開始,她的婚姻之船就遇到了觸礁的危險。
  一夜幾乎無眠,到零晨時分才半倚在沙發上模模糊糊睡去。醒來的時候已在床上,祥子坐在她的身邊聚精會神地在看電視。
  見她醒來,他也隻是望她一眼平靜地說:“醒了?都快吃午飯了。”
  似已經全然忘了昨晚的不愉快,甚至還很疑惑地問她:“你怎麽跑到沙發上睡去了?”
  那麽淡定坦然的語氣,對他病史的隱瞞沒有一點愧意。
  可奇怪的是,陸婉也並不覺得有多憤怒,她向來務實,從不喜歡作無謂的爭紮,也不願意做沒有意義的反抗。
  她決定原諒,原諒自己一時衝動所作的決定,也原諒祥子一家為了能順利迎她進門而作的種種保護,不然還能怎樣?離婚或者逃避,都不是她想過的人生。
  總得努力過,才知道她要到達的彼岸有什麽。
  隻是,蜜月到底過得沒多少滋味,祥子幾乎不願意多動,除了吃飯,他更願意坐在房裏看電視,從新聞到連續劇,越惡俗的他越喜歡。陸婉開始還能耐著性子陪他,到最後,幾乎都沒法再忍受,她決定提前回家。
  李瑞還不太樂意,幾天的停留他差不多逛遍了這裏所有的夜店,夜夜笙歌,無人約束,倒比在家裏更自由自在,還真有些樂不思蜀的意味。
  在機場等待登機的間隙,祥子去了洗手間,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陸婉問他:“你哥的病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李瑞不由自主就是一驚,還以為自己的疏忽讓陸婉發現了祥子的秘密,所以眼神之間頗多戒備,立即否認說:“哪有什麽病,他感冒了嗎?”
  “碳酸鋰,倒還沒有人用這個來治感冒的。”
  或者是陸婉平靜的語氣讓李瑞也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也隻有他那個天真的老媽才指望著能能瞞個一年半載,因而聞言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笑道:“你說那個啊……嗬,醫生就是厲害,這麽快就發現了。”
  陸婉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雖然她知道對方是有意隱瞞,但這會聽到他如此不加掩飾的承認仍是覺得無比難堪。
  在李家人眼裏,她是什麽?
  祥子出現在候機廳的那頭,李瑞的聲音若有若無的傳了過來:“老實說,我真的開始的點佩服我媽的眼光,找你這樣的醫生就是好啊,明白人好說話,從此以後我也算是解放了,不用時時盯著我可憐的哥哥去吃藥了。隻是,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對我哥還是好點,這樣你在李家的日子才能好過。我那可愛的母親,可不是一般的護短呢。”
  他說得輕描淡寫,甚至還帶著幾分的幸災樂禍。隻陸婉心下涼了半截,看著走近來的祥子,忽然覺得這個世界是如此陌生而恐怖。
  八月的天氣還是很熱,可是,坐在機場候車廳裏的她卻覺得異常的冷,盡管雙手環抱,依然抵擋不住空調吹過來的陣陣寒涼。
  她越縮越緊,到最後整個人都幾乎縮進椅子裏麵去了,祥子看著她很奇怪地問:“你冷嗎?”
  陸婉點點頭,祥子伸手將她環住,他其實仍是溫柔的,雖然言語不多,雖然與她幾乎沒有相同的興趣與愛好,可是,他對她,仍是溫和而體貼的。
  這種溫和與體貼,或許就是陸婉在這份婚姻裏唯一能感到的一屢溫暖。
  雖然,那種冷透過四肢百骸慢慢地一點一點地侵襲進她的身體,然而她依然堅定地幾乎沒有多少猶豫地靠向祥子。
  她知道,她其實是真的沒得選擇了。
  蜜月草草結束,但生活仍是繼續。
  都不用怎麽偽裝,幾乎所有人有致一同地認定她過得相當幸福。
  去醫院銷假的時候,連著黃青春都在笑她:“怎麽,當少奶奶了還打算上班啊?”
  一眾人鬧著要吃喜糖,陸婉也由得她們起哄取笑,她隻需要盡責地保持微笑,就已經有了一副無懈可擊的幸福表情。
  等大家退去,陸婉從包裏拿出給黃青春的禮物,她接過來笑得很開心:“去度蜜月,都還能想著我?你這個媒我還真是沒有白做。”
  陸婉苦笑,如此大言不慚的語氣,根本就沒有一點內疚的意思。她心下一黯,嘴裏仍是說道:
  “一點小意思,若沒有老師,哪有我的今天?”
  這話說得多少有些言不由衷,甚至暗含怨恨。可是,想過來也就算了,事已至此,再追究,不過是平白讓她對自己多了個心結,於任何事都無補。
  所以,她本來打算問問祥子病情的因由,這會兒也沒了興致,應付著說了幾句旅遊的事情,她找個理由回了自己的科室。
  她甚至都懶得再跟婆家提及她已知道祥子病情,事已至此,裝聾作啞總好過窮追不舍。
  她月事剛完,那天晚上趁祥子心情尚好,問他:“我去上個環好不好?反正現在也不是生孩子最好的時候。”
  “好。”祥子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隨口應道。
  陸婉都有點懷疑他有沒有認真聽清她說的是什麽,但原以為不是什麽太大的事情,因為想低調,她專門去了城西的一家小醫院做手術。那天一切都很順利,也沒見什麽特殊的人與事。卻不意沒過幾天就有消息傳出來了,隻是版本略有不同。
  肖玲那天上班的時候神秘兮兮問她:“咦,陸醫師,怎麽呢,敢情我們醫院的條件還不如人家?”
  她不知所以,茫茫抬頭:“怎麽了?”
  “你懷孕是好事啊?怎麽倒跑別家醫院做檢查去了?”
  她頭皮發懵,倒不知道如何應對,一時情急,隻直覺地撒謊,言不由衷地笑說:“還真有能編的人,我不過是去看個朋友。我同學在那家醫院做事,結婚時沒請她,不過是去補個禮罷了。”
  她再問是誰說出來的,肖玲卻笑嘻嘻地隻作輕描淡寫:“啊,我也是聽來的,都傳了好多人了。”
  陸婉鬱悶得很,這個圈子就是這樣,明明東西相隔,卻還是日日抬頭能見似的,幾乎沒有保密的空間。
  既然都“傳了好多人了”,那麽想必祥子父母他們也是知道的了。她還醞釀著如何開口告訴他們呢,這下倒好,旁人倒為她省去不少口水。
  下班回家已是傍晚,在門口碰見李長樂溜狗回來,陸婉低眉順地叫了聲爸爸,他向來就不熱情,此時也隻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什麽也沒說,就開門兀自先進了院子。
  陸婉跟在後麵,也不以為意。家裏並沒人在,蔣秀芬想是還未下班,李瑞曆來是不到夜深不會歸家,因此家裏除了保姆阿姨倒見不到其他人。陸婉上樓想換件衣服,才一開門迎接她的竟是一個碩大的拳頭。她頭昏眼花地倚在門邊方才看清是祥子,他瞪視著她,眼睛恐怖地往外突,一臉的氣急敗壞。
  “你什麽意思,敢不要我的孩子?”祥子捏緊了拳手好比是一頭暴怒的野獸。
  陸婉捂著臉,有濕熱粘綢的液體從額角流出來,流到嘴裏讓她嚐到一股鹹鹹的味道。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才成為她丈夫不足一月的男人,嘶聲問他:“你不是同意了嗎?”
  “我有同意嗎?我什麽時候同意了?誰看見我同意了?”祥子無理地質問,一直問到陸婉臉上。

  經受
  很久以後,陸婉才想,她實在缺少類似這種危機處理的現場發揮能力,盡管她是在她父母的爭吵打罵中成長起來的。
  女人遇到這種事,是不是都應該一哭二鬧三上吊?她都忘了有這套程序,幾乎是嚇呆了,麵對祥子扭曲得可怕的麵孔,任何反應都不及那種過度的震憾。
  也或者她的確欠缺做潑婦的潛質,即便是在貌似公正的公婆麵前,連一句指摘的話都說不出來,她的淚腺向來就不發達,因而血淚控訴就更是談不上。
  所幸傷得不重,隻是情景比較嚇人,清洗之後一個創可貼也就搞定。她都不用找借口,直接回房休息,實在懶得看那一家人象征性十足的表演。上樓梯的時候,婆婆一聲怒吼讓祥子跪下悔過,她看得暗地一笑,聰明如賈秀芬,原來在管教子女上麵,也就那麽些平常招數。
  和祥子的關係突然就這樣冷了下來,他既不說抱歉也沒有解釋自己出爾反爾的原由。連著李家也沒有再追問她有無真的去上了環。她相信他們其實早就知道,以她婆婆的人脈指不定她前腳才出門後腳就有人替她報告了,或者原本都準備了一籮筐的話來教訓她的私自行動,可祥子一著棋下得太早太過激,他們就不好意思再擺臉色給她看。因而一場意料中的風波就這樣無聲無息過去了。
  這樣想的時候陸婉又覺得慶幸,她常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來安慰自己,上帝關了你一道門,果然又會再開一扇窗,失去的同時總會有所得到。
  賈秀芬也隻是透過自己母親給自己傳話。陸曉波終於如願考得好成績,知道錄取結果的當天第一個就給陸婉打了電話,她回家為他慶祝的時候陸母叫住她:“你上環了?”
  她點頭,並不覺得意外。
  “為什麽?”
  陸婉都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告訴父母實情?徒令他們煩惱和擔心而已。所以隻好說:“還沒打算要孩子。”
  “你這孩子也是不懂事,李家是什麽人家?別人嫁過去巴不得早生兒子來提高地位呢,你怎麽就反了向走啊?”
  類似的教訓,陸婉聽得多了,大多左耳進右耳出,他們罵的時候她想自己的事。可那天聽著聽著隻覺得有說不出的不耐,眉頭越皺越緊。所幸曉波聞訊從房裏跳出來,眉飛色舞地跑過來向她炫耀。
  她終於露出了成婚以來難得的歡顏。曉波大大咧咧慣了,可是因為陸家省電,客廳向來不開空調,陸婉坐了一會隻覺得熱氣逼人,風扇吹出來的都是熱風,頭臉盡是汗水,把她額際特意留出來的劉海粘住了,她一時沒注意,就給他看見了,問她:“你額頭是怎麽了?”
  陸婉一怔,想掩飾已是不得,反大大方方地亮出來:“那天蹲得久了,站起來一時發暈不小心給撞到的。”
  陸母正好端出一大碟冰凍的西瓜,聽她這樣說跟著數落:“你們也悠著點,自己都是醫生,還能不知道照顧自己?”
  曉波聞言笑得賊兮兮的,湊在她耳邊低笑:“姐夫很厲害麽?”
  陸婉啪地在他腦袋上輕輕一拍,笑罵說:“小孩子,瞎想什麽啊。”
  “還小?我都十九歲了。”曉波捂著腦袋委屈地叫。
  她於是笑,是啊,他都十九歲了,是個成年的小男子漢了,都知道和她開一些隱晦的玩笑,再不是那個父母吵架時躲在自己懷裏偷著流淚的小孩子了。
  時間過得真是迅速,成長,原來也隻是一瞬間的事情。
  走的時候,曉波送她到樓下。
  “爸媽還有吵架嗎?”
  “到不常打,冷戰居多,攀了富親戚,也得為你講點麵子不是。”曉波滿不在乎地應。
  陸婉能想象得出那場景,她想說這也是進步了,可到底說不出口,因而改問道:“錄取通知估計什麽時候會到?”
  “也就這段時間吧,我是第一批呢。”
  說起這個,曉波的眼睛頓時閃亮。陸婉不自禁就想起自己,高考過後,也是這樣的雀躍不已,興奮莫名,對未來對大學充滿了最美好的期待。
  未來,有那麽多的可能呢。
  她曾以為她能創造的,結果,卻仍是逃不離最原點的位置。
  心下一陣黯然,曉波再說什麽她就沒聽清,隻隱約捕捉到後一句:“……他都說你不夠意氣,結婚了也不支會一聲,還把號碼都改了呢。”
  “啊,是嗎?”陸婉微側過臉,茫然問。
  “是啊。”曉波沒察覺,晃頭晃腦地學著海子的腔調,“他還讓我告訴你,海子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陸婉聽得失笑,仿佛又看到了海子假裝嚴肅的表情。她和海子,用他的話說是老革命友誼了,從幼兒園就一起艱苦抗戰直到高中畢業,她為他傳過情書,替他約過他暗戀的N多女子,經曆了他許許多多似真似假的愛情,就是大學裏,他一“失戀”了還是喜歡遠山遠水地向她傾訴,就這樣一個本以為會“沒完沒了”的朋友,她人生最重要的日子,她卻並沒有通知他。
  或者,她隻是不想讓另一個人知道。
  也或者,海子的存在代表著一種生活的結束,而他,已實在離她遠了。
  “姐,我就不明白了,你和海子哥,多要好的朋友啊,媽還曾經以為你畢業指不定就嫁給他了呢。怎麽你結婚也不通知人家一聲?”
  她聽了忍不住失笑:“媽真這樣想?”
  “是啊,所以她一直都不讓告訴海子哥你的新電話,也不讓我告訴你他有在找你,說是怕影響不好。”
  還真是想得周到!陸婉歎氣,卻不想曉波誤會什麽,隻得說:“媽那是識大體……以後要是有我朋友再打電話來,你就說……”說什麽呢?她倒有些為難了, “就說我會聯係他們的。”
  和曉波又說了一會體己話,陸婉方才施施然地準備回家。
  看看時間,還是很早,祥子也越來越似李瑞,常常是他回家的時候陸婉已經睡著,陸婉醒了的時候他還好夢正甜,所以,有時候,十天半月下來,兩人之間的交流幾乎為零。隻是他若來了欲望,即便是半夜也會把陸婉搖醒,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頓胡來,陸婉懶得再起爭執,常常閉著眼睛就那樣受了。
  她實在是厭惡家庭暴力。父母二十多年的爭吵打鬧已讓她厭煩透了。所以陸婉希望在這個看似富有的家庭裏她可以學會滿足然後變得幸福。
  她也想努力些,可每次一麵對祥子那雙空空如也似放不了任何感情的眼睛她就難過,隻覺得說再多話都是徒勞。
  她並不是很積極的人。
  賈秀芬雖說嚴厲,但到底事忙,也管不得多少。隻日漸地對陸婉生出不滿,早前黃青春就委婉地勸過她:“你都李家少奶奶了,用得著這麽拚命上班嗎?要我是你,早辭職回家當專職太太了。”
  她聽了隻是笑,心裏多少明白,這大概也是賈秀芬的意思,可她佯裝不懂,打打哈哈也就過去了。
  可也是越來越不想回到那個家,感覺裏似比在自己家裏更加拘束。
  李家規矩甚多,連吃飯都有嚴格的編排,有時候不小心刀叉碰觸傳出一點聲音,倒像平地驚雷似的讓人驚心動魄。
  所以行到半途,陸婉即下了車。走走路也是不錯的,步履匆匆的人群在擦肩而過的瞬間,有一種能捕捉到時光遊走的恍惚。
  她看到路邊有一個女孩子蹲在地上委委屈屈不管不顧地哭,旁邊站著的或是他的男友,急得手足無措又無可奈何,抬起頭見陸婉在看他,不自覺就臉孔一紅。
  陸婉微微莞爾,小情侶間的小小爭執,在他們看,或是跌了天的大事一件吧?於她,此刻看來,卻是最真實也最幸福的人間演繹。
  總好過於,大打出手之後隻她一人清理現場,是血是淚,都就著疲累交給夢裏。
  誰安慰呢?那天夜裏,她捂著半個頭在床上輾轉反側,細細聽去,樓下隱約傳來笑語喧嘩,歌聲悠揚,是什麽晚會吧?他們正看得熱鬧處。
  陸婉垂下眼睛淒涼一笑,這樣子自怨自艾,倒越來越像個怨婦了。
  心情愈加消沉,行到一處稍黯的路口,也沒太在意,直接橫衝而過,也沒留意對麵停了車,待得走過去才發現,竟有一對情侶在擁抱著抵死纏綿。
  陸婉麵上一熱,剛想低頭裝沒看見,卻不意其中的男子聞聲抬起頭來,一臉的餘意未盡,見著她,忽地掠過戲謔的笑意,眼睛越發的明豔起來。
  陸婉心下一怔,隻覺得此君特別麵熟,待走了很遠才想,原來,他就是那個唐毅。

  遇見
  到陸婉輪休的時候恰是周四,逢著人家都上班的日子休息,著實無聊。
  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安排,夜裏打電話給曉波,他卻邀了另一幫朋友。
  “哎,姐,有時候覺得我們就像是一群勞改犯,千辛萬苦終於是釋放了,怎麽著也得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好好逍遙一把。”
  她能理解,所以也並不強求。一個人呆在房裏上網,想了想還是隱身掛了Q,有很多人留言,都在問她結婚事情的真假。
  隻海子仍是趾高氣揚地在罵:“這世上,就你最沒良心了。”
  一屏屏發過來,就是這麽一句。
  陸婉看著覺得熟悉,想想原是自己以前罵海子的。那時候每每她替他約了別家女孩子,他總是把她拉到一邊,然後說:“姐們,自己玩去?”
  哪怕很遠很偏,也是這樣一句,她無可奈何得很,隻好笑著罵他:“這世上,就你最沒良心了。”
  一個個留言點過去,卻唯獨沒有陳樂天,她雖不意外,但仍有略微的失望:他是不知道,還是根本就無話可說?
  把鼠標停在他黯淡的圖標上,一遍一遍在上麵畫著圈。以前陸婉總喜歡掛在線上,明明知道他可能永不會上來,可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的名字,也是親切。
  但現在,她隻覺得莫名的哀傷。
  那天送她離開A市的時候,他單獨請她吃了飯,大學城裏的小店麵,陳舊但是熱鬧。
  隻他們兩個很沉默,到最後,他才似有勇氣問她:“我們是怎麽了?以前好像是有很多話說的。”
  他們是怎麽了?
  想到這裏,陸婉歎了口氣,回過神來聽見門鎖開動的聲音,忙關Q下線,佯作是百無聊賴地在看網站。轉過頭去,不意竟是祥子,他今天回來得倒早!
  “老二說明天去打球,你有時間吧?”他拿過睡衣來,邊脫衣服邊問她。
  “我明天休息。”陸婉點點頭,心裏卻奇怪李瑞怎麽倒有興趣來約他們打球了?
  祥子很快就解釋:“有人新近給他介紹了個女孩子,明天見麵。”
  第二天大早如約到場,球場依山傍水而建,很是沁涼。陸婉不禁佩服這提出來的人,總比她那會約在咖啡館好,再優雅的環境,兩個陌生男女相對都有說不出的尷尬。
  約見麵的人叫郎婷,祥子姨媽的女兒的朋友,年初才從國外回來,據說身家顯赫,賈秀芬是極屬意的。她是最後一個到的,李瑞和祥子正在場上打球,陸婉坐在一邊看八卦雜誌,遠遠見到一個身著白色運動短裝的女子,迎風走來,說不出的風姿綽約。
  見她往他們所處的方位走來,估摸著也應是正主兒到了,李瑞和祥子結束未完的局走了回來,時間算得恰好。
  她笑得極甜,連帶著聲音也是甜的:“你好,我是郎婷。”
  白衣短裙,襯得她愈發的高挑優雅,嘴唇也很性感,陸婉不由自主想起海子以前的痦言痦語:“長的就是一接吻嘴”,對這個名詞算是聞名已久,奈何無從揣測到底是何樣子,今日裏見了,心想形容得還真是貼切。
  以球會友,總是比兩兩相坐尷尬以對更好混熟,更何況李瑞早練有一副巧舌,郎婷也是極易處的,一場雙打下來,兩個不像初識,倒是老熟人一樣了。
  隻是祥子球藝實在不怎麽樣,連帶著陸婉也打得束手束腳,被他們三下兩除二就打得落花流水。
  “郎小姐好水平,我們不行了。”一局結束,陸婉趁機告退,“你們兩個倒是旗鼓相當,要不你們對打吧,我倆在一旁助威。”
  “那怎麽行?一起來的,一起玩兒才有勁啊。”郎婷嬌笑著反對,“要不這樣,我倆同盟,對他們兄弟如何?李瑞的技術這麽好,他一個都得讓我們兩個呢。”
  她語音嬌俏,一句話更捧得李瑞心花怒放:“你這技術我還敢讓兩個?太抬舉我了。”
  卻也並不拒絕,隻祥子聽得頻頻皺眉,他素來不喜運動,今日能來也是母命難違,這樣再打兩局下來,他還不隻有趴下喘氣的份?
  正說著,郎婷突然咦了一聲,向著遠處微微舉手招呼。
  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原是唐毅一群人等,見著了他們,腳步微停和身邊的朋友說了些什麽便徑自走了過來。
  陸婉總覺得他應該蠻大齡了,可今日裏休閑的裝扮倒顯得他格外年青,舉止隨意,步態從容,初起的日頭在他身後投下一片溫暖的暈光,一眼望過去,竟像是童話書裏走出的俊俏王子,幾乎失真。
  “還真是巧,你們也來打球?”見他走近,郎婷笑聲更甜,嬌嬌的,仿若棉花糖,稍觸即酥。
  唐毅卻並不答她,隻顧著和祥子、李瑞寒喧,他們算來都是舊識,據說父母輩的關係也是不錯,但陸婉總覺得唐毅對他們兄弟兩個客氣得都有些生份了。
  看他的作派,大略也是很大男子的,行事向來少顧及身邊女伴。隻是郎婷被忽視,麵上就有些掛不住,趁機挑釁:“我聽說唐少在網球場上曆來是所向無敵,怎麽樣,要不要比兩局?”
  一句話,卻把陸婉也拖下了水。祥子是樂得在一旁觀戰,著力幫著邀請:“正好,我有些累了,唐少和小婉搭檔,讓我也見識見識二公子的風采。”
  唐毅倒也不推辭,轉過頭來看著陸婉笑:“李太覺得怎樣?”
  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稱呼,陸婉隻覺得別扭得可笑,卻還未等她發言,李瑞倒先替她應了:“我大嫂自是沒有問題的,對吧?”
  都這樣說了,她還能反對?
  唐毅自算是高手,她也不弱,兩人幾乎不需要經過什麽磨合,每每都配合得恰到好處。隻是郎婷表現更加出彩,所有動作一氣嗬成,流暢漂亮,有時候一擊回頭,臉上噙著淺淺笑意,簡直就百花齊放,百媚橫生,好幾次,陸婉都忍不住叫說漂亮。
  可看到最後,陸婉到底是看出了幾分名堂,這些漂亮的招式動作與其說是實戰,倒不如說是賣弄,當郎婷又一次“不小心”碰到李瑞,摔倒在他的懷裏的時候,唐毅幹脆叫停,似笑非笑地看著對麵二人:“郎小姐,要不休息一下吧?你好像很沒力氣了呢。”
  走回座位的路上,他離得她很近,所以他一傾身說話陸婉都弄不清拂動她耳邊頭發的是風還是他的呼吸:“真幸福是不是,李太會不會覺得羨慕?”
  她微微偏過頭,隻覺得耳後發癢,卻仍是聽出他話裏的諷刺,滯了滯,這才頭也沒回地拋出一句:“哦,我還以為是你妒忌。”
  他聞言輕笑出聲:“你倒不笨。”
  話裏有話,陸婉又是一怔,卻硬是猜不透,便不再理他,加快了步子想離他遠些。
  那邊廂李瑞已扶著郎婷先自坐下,後者看著唐毅,下巴微仰:“今日裏不算,改天我得同你單挑。”
  她應是頂驕傲的女子,所以對唐的無動於衷明明已恨得銀牙暗咬,臉上仍是笑意嫣然。這句話頗為隱晦,大略她以為也隻她和唐毅能夠懂得,所以說的時候一臉的心安理得。
  陸婉垂眸在祥子身邊坐下,也是佯裝未懂,心裏卻在想,李瑞向來自詡遊遍花叢,隻是這一次,會不會踢到鐵板?對方明明就是隻把他當成一顆棋子。她的全副心思都在眼前這個叫唐毅的男人身上。
  李瑞說了什麽陸婉沒有聽清,因為祥子居然拿起紙巾來為她拭汗,她直覺地往一旁閃躲——那一刻竟讓她想起那天晚上那莫名其妙的一拳,祥子的手僵在半空,眼神茫然,似全不明白她所為何來。
  她隻好衝他柔然一笑,半握了握他的手然後接過紙巾。抬起頭,剛好看到正在和李瑞說話的唐毅,他迎著她的目光挑眉一笑。
  那個表情,陸婉心裏莫名就是一寒,她覺得自己心裏的東西就像是一卷被曬洗出來的私密照片,那麽清晰而完好地坦露在他的目光裏。

  開始
  陸婉確信郎婷和唐毅之間是有故事的,但是出乎她的意料,這位性感而甜蜜的郎小姐還真的和李瑞在正正式式地交往了。
  她那天下班回家,看見郎婷坐在李瑞身邊和祥子的父母相談甚歡,一副其樂融融的模樣,是她所摻不進去的快樂。
  也不妒忌,索性就去幫著擺碗布菜,廚房裏的活計,她向來喜歡。以前父母一吵架,她和曉波就得挨餓,所以很早開始她就能自己做飯。有一次班上組織去郊遊野炊,一大幫子人扛鍋頂碗,跑到郊區的山上體驗露天食宿,可那些人大多都是家中皇帝,平日裏十指不沾洋蔥水,要他們燒火做飯還不如放火燒山去,所以一切重任,從洗到切到炒,基本上都是陸婉一個人的份。
  當然,還有陳樂天。
  也是從那次以後,海子一得空就拉著她去學校邊上的小飯店裏搞加餐,他和老板混得熟了,買些菜往店裏一提,陸婉就成了業餘廚師。弄得後來飯店老板都跟她說:“你要是沒考上大學的話,我們倆合夥開餐館去?”
  海子也樂得起哄:“就搞那種露天表演式的,想想啊,一個美女廚師,劈哩啪啦把鍋碗瓢盆舞得虎虎生風……”
  陳樂天笑著接口:“到時候你就前頭幫著數錢,我後頭還是給她洗菜。”
  多快樂,現在回想起來,陸婉還是覺得很甜蜜,肆意的青春,因為真實而變成永恒。唯一讓她遺憾的是,為什麽要到高中三年過去了兩年的時候她才注意到陳樂天的存在?也許,早一點相熟,他帶給她的快樂就會維持得更久一些。
  她垂眸,一一招呼著眾人入席。飯後朗婷撒嬌地拖著李瑞要去遛狗,她的驕羞讓陸婉覺得汗顏異常——她算不算正常的女人呢?和祥子結婚也有月餘,可就是兩人獨處時連親昵一些的恩愛話彼此都沒說過。
  她們前腳剛走,賈秀芬後腳就趕她和祥子出門:“你們也出去走走吧?平素裏不是打牌就是窩房裏不出來,這樣不見太陽的也不怕發了黴啊?”
  陸婉倒是沒什麽所謂,進李家這麽久了,還沒好好參觀過這個小區呢。日日重複著入門回家的既定的熟悉路線,對於這個外麵仰望已久的頂級別墅區,她連有什麽風景都沒頂注意過。
  隻出門還未多遠,祥子就接了個電話,然後看著她很為難似地說:“朋友找我有事……”
  都知道他是什麽事,陸婉管不住他也實在懶得理他,隻是吃驚他對打牌這種娛錢活動的堅持,即使賈秀芬三令五申連嚇帶罵都沒辦法阻止他的熱情,而他向來,是那麽地聽媽媽話。
  她點點頭,象征性地說:“你去吧,隻是早點回來。”
  後一句話不說他也明白,再敢晚歸,估計賈秀芬都會跑現場去抓人。
  祥子卻並沒立即走開,沉吟了半晌反邀請她:“你和我一起去吧。”
  語畢看著她,央求似的,倒像個孩子了。陸婉沒見過這樣的祥子,也不知道當下是怎麽想的,稀裏糊塗就隨著他去了。
  不想這次還真是有事,祥子朋友生日的小聚會,路上塞車,他們到的時候就有些晚了。一眾人等環坐在豪華舒適但燈光昏暗的包間裏,男男女女五彩繽紛得讓她頭暈。隻是仍首先認出了唐毅,這倒不是因為他特別紮眼,而是陸婉一輪流地望過去,也就他算得上麵熟,想不認出也難。
  “咦,祥哥,難得帶夫人出場,來來來,做弟弟的先敬嫂夫人一杯。”
  說話的這位想來是有些喝高了,率先站起來舉杯相迎,明顯的亢奮過度。
  她酒量很差,普通一杯啤酒都能把她整暈,所以這會兒隻好求助似地看向祥子。偏他就會嗬嗬傻笑,禁不起他們的再三起哄,也幫著來勸她:“就喝了嘛,都沒點度數。”
  到底不想太駁他麵子,陸婉硬著脖子一飲而盡,沒有有兌任何飲料的紅酒入口燒喉,嗆得她差點作嘔。
  她實在不喜歡酒的味道。
  和陳樂天分手的時候,她一個人走過酒店,也想學著矯情一把,擬把疏狂圖一醉。可是透過泛著濃香的無色米酒,看著映在晶瑩剔透的液體裏那個膽怯懦弱的自己,她終於明白,她沒有辦法愛他人勝過愛自己。
  所以,連一點爭取和嚐試的努力她都沒有做,就那樣輕而易舉地放棄。
  海子說,是不是處於上方的人總是不夠珍惜?
  眼前仍有人不斷舉杯過來,陸婉恍恍惚惚地接過,迷迷糊糊地喝下,一杯喝過,再喝竟也不覺得多難,反隱有甜意。眾人為她的爽快叫好,她微側過頭,看見祥子泛著紅光的得意的臉,隻覺得陌生而茫然。
  唐毅抬頭望過去,斑斕的燈光下,麵前的女子臉紅似血,鮮豔欲滴,就像是白天裏市場部做的那幅廣告畫,紅通通的脆蘋果,鮮得像要滴出水來。
  她端正沉靜地坐在那裏,笑容清淺淡然,但那一眼醉意眼看著藏無可藏。
  都是慣例了,每個人新帶來的女伴都要經過這一關。隻那些人風月場中過,或多或少都有些酒量和招數,輕輕巧巧都能避過,她是這種糜爛場合的初入者,清純似水,戒心全無,根本就沒發現周圍這一群人的不懷好意。
  突然就不忍,唐毅悠然出聲調侃:“祥子你可真不夠意思,什麽日子不選,偏選今天帶新夫人出場,都把我們壽星哥哥的光搶完了。”
  “沒事沒事,生日年年過,好戲可不一定是天天有的。”最先說話的男子馬上出言澄清。
  但到底還是讓人知道正主是誰。吃過喝過牛皮吹過,男的照例打賭玩牌,女伴們無事湊堆聊天,隱隱地聽見甲女對乙女笑:“還是你厲害,連郎婷都得甘拜下風。”
  這熟悉的名字讓陸婉微微一怔,轉頭望過去,原先小鳥依人樣儇在唐毅身邊的女子笑得一臉得意,不過話裏卻仍有三分謹慎和七分故作的毫不在意:“什麽呀,他根本就是誰也不愛,我也不過是陪他玩玩。”
  起頭說話的女子再說了句什麽,兩人吃吃笑著一堆。陸婉聽著無趣,而且也實在不喜歡作這種壁上聽,可走過去另一堆人聊的也不外如是,華衣美食,帥哥巨子,或又是哪家公子的八卦情事,陸婉頭暈而沉,昏昏隻是想睡,別人和她說了些什麽,她都是懵懵懂懂答非所問。很想裝作有興趣的樣子摻合進去,奈何頭腦短路,到後來連眼皮子都要跟著打架了。
  再次從洗手間裏出來,陸婉走過去和祥子說了要先走的意思,他眼睛盯著牌頭也沒回地應她:“好吧。”
  很簡單的兩個字,連句簡單的囑咐都沒有。
  倒是他的牌搭子抬起頭來問她:“就回了啊,也不多玩會兒?晚點還有節目呢。”
  “明天還得上班。”陸婉微窘,突然就覺得這樣正正經經的回答實在有點另類,估計上班這個詞對他們這些二世祖應是很陌生的,因為那幾個人的臉上同時浮起一抹嘲弄的笑意。
  “那好吧,要不我找個人送你?”有人作出要張羅的樣子。
  “不用不用,我打車就好。”陸婉趕忙推辭。
  卻恰逢唐毅從另一桌撤夥,聞言望著這邊笑了笑:“我送李太吧,順路。老爺子不知道哪根神經搭錯了,連夜急招。”
  就這樣上了他的車,連推辭都顯得蒼白,因為他直截了當地問祥子:“我送她,你放心吧?”
  “唐少是出了名的護花使者,美女擱你手裏就沒出過閃失,誰能不放心哪?”有人笑著起哄,弄眉擠眼,明顯就是話裏有話。
  可祥子的心思估計都沒放在這上頭,聽見有人叫他,應得仍然沒心沒肺:“好啊。”
  陸婉心裏一恨,幹脆就默然同意了。
  唐毅也是狠,等她上了車,轉過頭去和女伴兒輕鬆一句:“乖,今天自己回去吧,哥哥我還有事呢。”哄小兒似的,硬就把那個跟出來的大美女扔一出租車裏了。
  陸婉過意不去,等他上車後抱歉地說:“其實我可以打車回去……”
  “就你心眼實!送你就送你唄,哪那麽多廢話了?”
  那麽老實不客氣的樣子,倒像她陸婉欠了他多大一個人情,饒是她受委屈慣了,這會兒也忍不住冷冷地頂上一句:“好像我也沒求你送我吧?唐公子要是覺得這差使讓你不樂意了,盡可以放我下車去的。”
  “嗬,你倒有脾氣啊……”他正在倒車,聞言痞子般漫不經心地笑應,“沒說你求我了啊?是我求你呢,我求了八輩子,今日裏可算逮著個機會讓我送你了呢。”

  遭遇
  這種沒邊沒際的玩笑話,以前海子跟她說得多了,隻是海子說得半真半假,而從唐毅嘴裏出來,那輕佻的語氣怎麽聽怎麽像是調侃。
  不知道如何回應,陸婉索性就不理他,抵著椅背閉目假寐。
  身邊的男子倒也識趣,一路沉默著把車開得飛快,因喝了些酒,陸婉隻覺得頭沉沉的,立體效果很好的音箱有個純淨的聲音咿咿呀呀在唱:
  “我們都是好孩子
  最最善良的孩子
  懷念著傷害我們的
  我們都是好孩子
  最最天真的孩子
  燦爛的孤單的變遙遠的啊……”
  車箱裏來來回回就這一首歌,初初她聽了隻覺得糊塗,怎麽就這麽熟悉呢,這音樂,這歌詞。忽然想著應是那年八月,桂花飄香的季節,樓下的小賣部那陣子好似總在放這同一首歌。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課時休息的時候就喜歡趴在桌上閉目靜聽,周圍是喧鬧的嘈雜的聲音,偶而夾著一兩聲叫喊:“陸婉,來幫幫我啊,海子他欺負人呢。”
  她睜開眼睛隻是笑,卻並不摻合,看著那些青春洋溢的臉在麵前上竄下跳,這時候便覺得,沒有比這首歌更適合的配樂了。
  而時常的,陳樂天會從她麵前目不斜視地走過,腳下沒有停留,她桌上卻多了一顆糖,乳白的包裝,上麵印著一隻可愛的小兔,有著張牙舞爪的快樂。
  畢業後陸婉有一次一下買了一大包,卻遠沒有記憶中的香甜,也許陳樂天說得對,回味比享有更甜蜜。
  所以,他每天隻給她一顆,偷偷的,帶著兩個人心知肚明的秘密。
  “在想什麽?”突如其來的聲音,陸婉被嚇了一跳,睜開眼看見窗外的路燈一閃而過,日裏熱鬧華麗的街道此刻像是寂寞的一條深巷。
  “沒有,就是困了。”她懶懶地回應,想了想了還是問,“怎麽你這裏聽來聽去就這一首歌?”
  “哦,一個朋友留下的,一張盤就刻了這一首歌,然後滿世界派發去宣揚他的喜歡,並且很順理成張地拿走我車裏全部的CD,說是替我保管。”
  這麽張揚的人,陸婉不由自主想到海子,他若喜歡一樣東西,也是這樣,哪怕是半夜三更,想起了,不睡也得拉著你和他一起分享。看來這世上,海子那樣的人物還是很多,陸婉笑了笑,算是理解,唐毅的口氣溫和包容,想來這個朋友必是他最珍視的,所以才由得她如此任性地予取予求。
  兩個人泛泛地說了些話,都是中規中矩很普通的式樣,隻到最後,唐毅忽然想起似的問她:“你是婦產科嗎?”
  “是。?”
  “一般孕婦要生的時候應該注意什麽?”
  陸婉微微側首,唐毅專注地看著路麵,表情平靜淡漠,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就她所知,他應是單身,他既問得舉重若輕,她也就答得避重就輕:“就注意要生。”
  “怎樣才叫要生?”
  他是個好學的乖孩子樣,她想或是的確有事相詢,因而沒必要拿專業去尋人開心:“最典型的,羊水破裂和見紅,有規律的陣痛,等等都是產前的症兆。”
  唐毅停下來,刷卡,然後等門衛開門,聞言看著她笑得揶揄:“你應該沒有當好老師的潛質,這麽專業的術語,你認為我能明白多少?”
  陸婉垂眸也是一笑,卻仍是很認真地勸道:“這個你倒不用太擔心,一般來說,媽媽知道的總比爸爸要多,定期去做產檢,預產期將近時做好臨產準備,一般來說,都不會有太大問題。”
  “我就怕她那個媽媽比我還糊塗……”
  話還未完,就被陸婉打斷:“在這裏停就好了。”
  他挑眉,算是了解,依言在路邊停下。
  “謝謝你送我。”客氣地道謝,陸婉解下安全帶準備下車。
  “等等。”
  她回頭。
  “正式介紹一下,我叫唐毅。”他向她伸出手,風度絕佳,“如果有什麽問題,我隨時找你好不好?”
  “好。”她點頭,說完又有些遲疑似地補充,“不過最好還是叫她定期和醫生聯係,確保沒什麽問題。”
  抽出手,她推門下車,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她沒有回頭,徑自往家的方向走去。
  行得遠了,聽到後麵發動機哄鳴的聲響,燈光遠遠地灑過來,她看見自己的影子,孤獨而伶立。
  唐毅還沒有問題找上她的時候,她在唐家又一次見到了他。
  是周末,她還沒下班就被通知說晚上去唐家做客。其實也是李家專門找上的,唐毅新開發的小區還沒有最終定下配套的醫院,賈秀芬想進駐,奈何找了這位少爺幾次,總是被不軟不硬的釘子碰了回來。
  無法可想,就利用了和唐家的老關係。
  臨下班時因有個孕婦突然發作,雖然生產順利,時間並不太長,安頓好後陸婉趕過去仍已到布菜時間,和眾人坐在一桌的賈秀芬滿麵堆笑,想來應該一切無礙。
  這樣子的舉家聚會,據賈秀芬說是兩家已經近十年沒有過了。飯吃得也很順,一路的賓主皆歡,郎婷極會做人,也很會勸酒,連帶著陸婉也硬給灌了一杯,昏昏的薄有醺意。飯畢兩家的老爺子邊上下棋,唐毅借口事忙,早推脫得不見人影,朗婷坐在李瑞身邊也像是困倦了似的沉默了不少,開場沒多久就離席而去,就李家兄弟陪著兩個媽媽湊台子打麻將。陸婉在邊上看得眼困,唐興秋突然喚她:
  “陸小姐,幫我去書房拿另外一副棋子好不好?這個舊了,你老爸爸說不稱手。”
  她倒是巴不得的,問明書房位置,徑自就上了樓,也忘了在人家家裏該有些禁忌,推開書房的門,首先映入眼簾的不是唐家滿架子的書,而是立在窗前以一種曖昧的姿式緊緊相纏的兩人。
  她趕緊低頭,卻仍是不可避免地看到朗婷的手,蛇一樣地從唐毅鬆開的衣領裏退出來。
  “對不起,那個,唐伯伯說書房裏有一副新的圍棋。”到底仍有些結巴,這種狀況實在出乎陸婉的意料之外,也不在她的掌握之中。
  唐毅倒是毫不在意,遞過圍棋的時候還漫不經心地調侃她:“李太可得小心梯滑,跌倒就不好看了。”
  她聞言恨恨的,這痞子,明明是他在偷情,倒顯得她格外心虛。
  朗婷全程無話,隻走到一旁裝作看書架上的“風景”,視她若不見。
  陸婉也樂得兩個彼此當透明,這樣倒少了直麵相對的難堪,隻是下樓的時候,她忍不住想,她這個嫂子,麵對出軌的未來弟媳,正常的應該如何表現?
  結果她也隻是當沒發生了,另兩個人不知道是根本就沒看起她還是覺得這事沒有解釋的必要,三個人就這樣都當沒有發生似的,雲淡風輕揮揮手過了。朗婷在她下樓後不久也下來了,找了個借口提前退場,隻是陸婉看得出,她臉色明顯不鬱。
  以後也仍是隔三岔五地往李家跑,見著了她無事人樣一切照舊。
  陸婉和祥子的生活也不見得多有進展,隻是自那次帶她出去後,倒把她當成了擋箭牌似的時不時要加以利用一番,搞得好幾次,他同人打牌不歸,害她也隻能陪著在俱樂部裏過夜。
  慢慢就覺得累,很多時候寧願替人值班也不想回家做一些心不甘情不願的陪襯,所幸能常常迎接新生命的到來,這種生的喜悅漸漸衝淡了她日漸生出的對婚姻的冷漠和抗拒。
  周二那天,醫院送來一個高危孕婦,臍帶繞脛,估計在家待產時沒有注意,到醫院的時候大出血加昏迷,情況十分危急。
  “她的家人呢?”
  “沒有,是她自己打的電話,我們去的時候家裏就她一個。”
  “盡快聯係她家裏,孕婦和孩子很可能都有危險,必須馬上手術。”陸婉從產房裏走出來,對跟在身後的護士說。
  “通過她手機上的號碼已經聯係了,說是馬上就到。”
  護士話還未完,通道那頭的門被重重推開,汗流浹背的唐毅出現在門口,氣喘籲籲地跑到她麵前,他向來是風度翩然的貴公子,這會兒卻隻顯狼狽緊張,連說話都有些口齒不清了:
  “對不起,我……”
  “你是產婦的家屬嗎?”陸婉冷冷地打斷他,得到肯定的答複後,問他:“孕婦情況很緊急,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他一怔,像是被一拳打懵了似的根本搞不清楚這句話裏的確切的意思。
  陸婉不由也覺出了自己的殘忍了,因而口氣略有緩和:“這是最壞的打算,如果出現這種情況,家屬必須要作出選擇。”
  唐毅微微張口,想了想很艱難才吐出兩個字:“大人。”
  “請在這上麵簽個字。”護士見機地拿出手術同意書。
  陸婉轉身進了產房,她沒有回頭,這種事情麵對得多了,家屬各式各樣的絕望表情也見得多了,她本已麻木。
  可是,唐毅絕望而憂慮的目光仍然讓她覺得不忍。
  或許,她不是同情他,她隻是同情那個躺在病床上走在生死關頭的女人,有這樣的情人已經夠可憐了,偏生孩子了,還遇上如此凶險的事。
  這或者,也是女人的可憐。

  請客
  陸婉才在桌上坐定,唐毅大搖大擺走進來。
  “剛才為什麽那麽嚇我?”
  雙手撐在她桌上,一副惡狠狠的表情,眼裏卻有藏不住的欣喜和快樂。她不為所動,從病曆本上抬起頭沒什麽心情地解釋:“對不起,這是病情需要。”
  “我不管,你害得我連吃中飯的胃口都沒有了,晚飯你請吧。”
  他倒理所當然!陸婉看著他冷然一笑:“你不覺得自己很冷血嗎?那個為你生孩子的女人剛從生死關口走回來,於情於理,唐先生是不是覺得應該先去陪陪她?”
  “我又沒叫她生!”理直氣壯的聲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陸婉給他頂得一滯,半響硬沒反應過來,雖說這人心有百樣,可離譜成這樣的大概也算是舉世無雙了吧?剛想說話,同在一辦公室的肖玲舉著一遝病曆往他麵前一站:“好狗不擋道,我們還得工作,先生如果沒別的問題,麻煩讓讓。”
  “哎,說的什麽話呢?”陸婉暗地一笑,卻仍是一本正經地批評,“狗可不是這樣讓你給侮辱的。”
  唐毅一張喜笑顏開的臉硬生生僵在半空,看著這兩個一唱一和的人哭笑不得:“得,看來我今天算是把你們得罪了啊。”
  “誰得罪了誰啊?”接班的黃青春從外麵進來,隨口問道,抬頭見是唐毅似頗為奇怪,“咦——你怎麽在這啊?生病了?你生病也不至於上產科吧?”
  唐毅像是很習慣這種玩笑的,睨了一眼陸婉嘻皮笑臉地回答:“黃姨,我就說這倆美女嘴皮子怎麽就這麽毒呢,敢情都是你學生啊。”
  黃青春笑著擂了他肩膀一下:“說什麽呢?正經的,來這什麽事,不會是發喜貼的吧?”
  “嗬嗬,還真是,現在正式宣布我升級了,從此以後有人管我叫小舅了。”沾沾自喜的聲音,聽明白了意思的陸婉和肖玲倒是唬了一跳,敢情她們兩個義憤填膺地拐彎抹角罵了半天,還搞錯對象了?
  黃青春哪理會得三人之間的暗戰,睜大了眼看著他像是受驚似的:“小舅?唐糖生了麽?”
  再不管二人之間說了什麽,餘下被暫時忽視的兩人相視尷尬一笑,找了個理由先後落跑——隻是,如果唐毅真要向黃青春告狀的話,她們應該找個什麽理由呢?
  “你是不是憋足了勁早就想找個理由來損我?”第二天中午,陸婉在走廊上遇見唐毅,他俯身在她耳後悄聲說,然後還很不好意思地道歉,“對不起啊,這回沒讓你盡興!”
  怪模怪樣的東北腔,她立定了回頭,看過去,是汪汪一眼笑意,滯了滯這才省得要找回自己的聲音:“都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卻是沒法抵賴,仍被他抓著心不甘情不願地請吃了一餐飯,當然,同樣倒黴的還有肖玲。
  三個人,在醫院旁邊的一品鮮,鮑參翅肚羹、玫瑰手撕雞、錫紙包鱸魚……什麽招牌點什麽,吃得肖玲眼睛都直了,最後幹脆搶過唐毅手上的菜單:“老大,照你這吃法,我們會破產的!考慮一下勞動人民的感受好不好?”
  唐毅往椅上一坐,大言不慚地說:“給你們個贖罪的機會還不好?免得你們心裏有陰影。”
  陸婉少接他話頭,隻是安靜地坐著看他和肖玲鬥嘴,她突然發現原來肖玲還有一副好口才的,侃侃而談,頭頭是道,素淨的臉上帶著幾分小女孩的嬌羞,染著桃紅一片,年輕的麵龐愈發的顯得晶瑩剔透。
  垂下頭,她隻負責專注地吃東西,一品鮮的菜燒得真是沒話說,鹹淡得宜,鮮嫩有加。隻是唐毅不知道是太挑食還是根本沒有胃口,各色菜式都是淺嚐輒止,用過一口也就算了。肖玲因著是自己出錢,恨不能通殺掃光,飯畢出來,陸婉看著她都忍不住笑:“看吧,這下你得橫著進醫院了。”
  肖玲卻還是苦著臉,望著已經走到停車場的唐毅很是哀怨地歎氣:“雖然吃了這麽多,可還是不夠本,虧大了這回,不就是說錯了一句話麽,憑什麽給他敲詐得這麽厲害?”
  陸婉也有點心疼,她還從來沒請過這麽貴的客呢!實在很想回她一句色令智昏,本來嘛,任憑唐毅舌粲蓮花威逼利誘她都不為所動,可肖玲不知道怎麽的,讓他三句話一說就屁顛屁顛跑過來跟她宣布要請客道歉,這才讓他有了可乘之機。
  卻終隻是笑笑,還沒說話,抬起頭那邊廂肖玲仍是看著唐毅遠去的方向,待嫁女孩心裏的小九九,陸婉看得分明,很想勸她放棄,轉念想想又何必?各人自掃門前雪,再者她對唐毅又能了解多少?如今的世道,眼睛都變得善騙,他是好是壞,又怎是才見過他數次的她能斷定得了的?
  回到醫院,護士說6號特護房病人在找。
  6號特護房病人,便是唐糖。大出血的她還很虛弱,因著算是高齡產子,恢複也見得比別人更慢。此時看見陸婉進去有氣沒力地央求:“醫生,我想看看寶寶行不?”
  為人母親迫不及待的心情,她能理解,卻還是不得不擺明立場:“抱歉,現在不行,等你身體恢複了些我們會做安排。”
  “就看一眼也不行?”
  “怎麽看呢,難不成我們抬著單架送你進去?”陸婉笑著俯身為她揶了揶被角,“雖然早產,但寶寶很好,這點你不用擔心,隻需要安心養好自己的身體就行。”
  唐糖聞言苦著一張臉慘兮兮地看著她。
  到最後陸婉還是扭不過她的要求去保育室用手機拍了孩子的照片,溫室裏睡著的孩子,安寧平靜,粉紅的小臉像剛蛻的一層新皮,嫩得讓人忍不住想伸手觸摸。
  她附合著唐糖嘖嘖稱讚,偏有不識相的人,湊近來拿過手機左看右看橫看豎看然後猛不丁地蹦出一句:“怎麽這麽像個小老頭啊?還帶發育不良的。”
  陸婉失笑,唐糖很是鬱悶的橫了弟弟一眼:“就你沒欣賞水平,人那叫蛻變的開始。”
  “蝶變可比他漂亮多了……我未來的小外甥不會就長這個樣子吧?一點我這舅舅英俊瀟灑風流倜倘的格可都沒沾到啊,該怎麽娶老婆呢?”
  他倒是操心得夠遠。
  唐糖很沒有好氣地頂他:“沾你就完了,學你樣年紀輕輕離幾次婚我鐵定吐血早亡。”
  唐毅皺眉不依:“姐你咋能這樣自爆家醜捏?”邊說邊作勢要來捂住陸婉的耳朵,“這話非禮勿聽啊非禮勿聽。”
  她倒不是真的想聽,隻是人家說了也就順便聽過,後來唐糖還屢屢拿這事來感歎:“我們家,我做再正常的事都屬離經叛道,而我那個寶貝弟弟,做再多離經叛道的事,在他們眼裏都屬於再正常不過。”
  所以,她生了孩子,唐氏夫婦誰也沒來看過一眼。她像習已為常似的,積極地複健,樂觀地生活,一個人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後來,陸婉才從別人那裏輾轉聽來,她是未婚先孕,因著還搞不清孩子父親是誰,所以原本就和家裏關係惡劣的她最後被掃地出門。
  唐糖很健談,言語犀利幽默,敢作敢為的性格讓她看上去有幾分潑辣,陸婉倒很喜歡同她聊天,有時候看她實在過得辛苦……轉了晚班後有時間就會褒些湯帶過去給她。有一次不知道是誰說給賈秀芬聽了,打電話來七裏八拐地問了許多最後才扯到這上麵:“聽說,你最近常帶湯外出?”
  她覺得好笑,嗯了一聲應道:“唐糖生了兒子,雖有保姆,可做的總不合她胃口,我就幫著褒了幾次。”
  “哦,做得好,唐家兩姐弟關係素來親善,指不定我們家的事通過她還能柳暗花明。她住哪號病房?得空我也去看看她。”
  果然是生意人,什麽付出都想著有所回報,陸婉苦笑著搖搖頭,也並沒多往心裏頭去。隻是自此就和唐糖混得熟了,出院後常差使唐毅送吃的過的,科室裏見者有份,偏他還生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一張巧嘴哄得從上到下莫不開懷,所以倒成了熟客,三天兩頭地跑到她們科室來胡吹海侃一通。

  源頭
  接到曉波的電話,正是下午兩點鍾太陽正辣的時候。甩了電話陸婉趴在床上悶頭捂了半晌,一直到呼吸不過來這才起床換衣服。
  家裏很靜,祥子不知道又跑哪裏去了,他出門的時候她正在睡覺,迷迷糊糊似聽見他說了什麽,她上晚班後總覺困得很,嗯嗯唔唔地應了幾聲什麽也沒問,就隨他去了。李瑞自和郎婷拍拖以後,住家裏的日子都少了,賈秀芬又一天到晚忙得像個歇不下來的陀螺,有時候陸婉真覺得這個家空得可怕,從樓上到樓下,永遠安靜得讓人生疑,就連涼拖踩在地上的刷刷聲都能引得回音四起。
  這樣比來,她倒是更喜歡唐糖的家了,很小的二房一廳,70平米不到,哪怕就隻是一個人在家也不嫌空得慌,晚上開一個燈所有角角落落都盡收眼底。她倒是有先見之明的,知道寂寞最耐不得空間的折磨,所以選最小的房,也能過最舒適的日子。
  隨便揀點東西,陸婉下樓,今日裏倒是例外了,李長樂一個人歪在客廳裏玩一人象棋。這一點祥子倒和他很像,非常老式守舊的人,在有錢人都玩高爾夫保齡球,花錢買運動的時候,他們寧願窩在房子裏,自娛自樂都是好的。
  “爸,曉波這幾天要讀書去了,我回去送送他。”陸婉立定了,輕聲說。
  “哦。”李長樂頭也沒抬地應,算是知道。
  本來也就沒打算他會多說什麽,陸婉轉身換了鞋出門。因是盛夏,日頭毒得很,躲在廊下陰影裏等出租的陸婉覺得自己就像是蒸籠裏的一隻螞蚱,走到哪裏都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燥悶。
  是自己心裏煩吧,所以才更覺得悶。
  曉波在電話裏問她:“姐,爸爸是不是真的有外遇?他們又為這個吵起來了。”
  應該打得很凶,即使隔著長長的電波她都能聽見那邊嘈雜紛亂的聲音。太陽穴突突地跳得厲害,她很想立馬就能飛到家裏,可又害怕即將要麵對的現實,心裏亂得像一團麻,扯哪根都連筋連肉,痛得刺骨。
  從繁華城東昂貴的別墅區回到自己家所住的城中村,前者有著最繁華的表象和最冷漠的人情世界,而後者,雖然貧窮落拓,但倒底還有著樸素的名聲,比如這會,陸婉剛從車上落地,巷口聚著的一群或光著膀子或甩著大蒲扇的男男女女散了開來圍上她,七嘴八舌吵得她越加頭暈:
  “小婉,你回來最好,也勸勸你爸媽,你們都這麽大了,也該不吵了。”
  “都這年紀了,不值得。”
  “你媽媽脾氣不好,不過你爸也得收收心了不是?不為別人考慮,也得為你們姐倆想想嘛。”
  ……
  她笑著一一受落,掙脫出來已然是汗流浹背,臉上的肌肉都有幾分僵硬,他們或是好心,可陸婉並未覺得有好意,這種勸導更像是火上澆油,因為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漲滿了達到臨界點氣體的球,一不小心就會將這世界全炸為灰燼。
  推開門,屋裏一片狼籍。出乎她意料,陸父並不在其中。曉波正在收拾戰場,臉上仍是混和著難堪與難過的倔強,看見她,也隻是弩弩嘴,無聲地指向坐在客廳裏獨自抹淚的陸母。
  要擱以前,她也不會去勸,頂多和曉波一起把屋子回複原樣。
  歎口氣她坐過去,遞上紙巾,輕喚了聲:“媽。”
  小心翼翼的無可奈何。
  陸母沒應,隻是哭。
  “你們吵什麽呢?曉波馬上就要讀書去了,你們這樣,不是讓他不安心麽?”
  “是我想麽,你問問你爸他做了什麽?都幾十歲了,他不怕丟人現眼,我還怕你們給人戳脊梁骨呢。”
  到底沒忍住,陸婉皺眉:“爸都做什麽了啊,值得你這樣興師動眾?”
  一句話沒說好,陸母轉過臉來對著她發怒:“我興師動眾?你現在還說我興師動眾?你那個不要臉的爸爸這把年紀了還要給你們找二媽,你還說我興師動眾?”
  劈哩啪啦的一頓數落,以前還顧忌著他們不懂事,少說得這樣直截了當,現在是幹脆什麽難聽說什麽了,陸婉沉著臉聽了一陣子,到後來實在覺得不太像話,扯了曉波就往外麵走,也顧不得屋裏哭得聲嘶力竭的陸母了。
  她想發火也應是有慣性的,自從上次在家當著父母的麵摔了花瓶後,自己是越來越沒有耐性麵對他們幾十年如一日的打鬧。或者這也是陸母和陸父爭吵幾十年的原因?
  “爸爸去哪裏了?”下了樓,她問曉波。
  “我不知道,剛才給鄰居硬拉走了……姐,我快餓死了都,還沒吃中飯呢。”
  陪著他就近挑了家食店,曉波是真餓了,一碗餛飩三下五除二就下了肚,她想真是少年不知愁知味,曉波心性開朗,有什麽說什麽,什麽事都不會放在心上太久,這一點萬幸沒有像她。
  也許總有一天,她會給心事悶出病來。
  曉波推開碗,心滿意足的抹抹嘴,然後湊近來問她:“姐,你說爸爸真有外遇嗎?”
  她一怔,抽出紙巾一點一點慢慢抹去沾在弟弟袖口的油漬,輕描淡寫地應:“你說呢?媽媽脾氣不好,所以遇事總疑神疑鬼,你又不是不了解她。”
  “可是,她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曉波”,她有些嚴厲地打斷他,“這些話聽過就算,爸爸多大年紀了?你以為他還有那精力麽?”
  再不和他討論,東拉西扯了些他入學的事宜,然後讓他給陸母打了個包帶回去,她想著能在上班前找到父親好好談一談。
  可談些什麽,自己也未必清楚。她和父親向來就不是朋友式相處過來的,最親近的談心也不外是“天氣冷了,多注意身體”或是“缺不缺錢用”之類的,那時候,寡言的父親有著少見的和顏悅色。
  可明明,記憶中的父親也有過很開朗的年紀,也過過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日子。
  上千人的廠區,他負責後勤采購,她那會還很小,沒事總喜歡往父親單位跑,因為長得甜,那些個叔叔阿姨輩的有事沒事喜歡逗她,陸父的上司是一個頭發半白的老人,看見她就總是“兒媳婦兒媳婦”地叫。
  那一天,是周末,陸父說廠裏有人加班,得給人家準備夥食。她死活膩著跟他去了,而那次應該是她記憶中最後一次去父親的單位。
  陸父說有人找他談事,讓她在廣場上和一群小孩子玩跳繩,她玩得累了,想喝水,想也沒想就往父親宿舍裏跑。
  可就是在那裏,她看到了讓她目瞪口呆的一幕,老式的舊房子,遮不了太多醜陋的事,透過寬大的門縫,她看見父親以曖昧的姿式推倒身下的女人……
  以她那時的年紀,完全明白房內上演的是什麽戲碼,也很清楚說出來對她對她的父母意味著什麽,她覺得屈辱,可終究什麽也沒說,也從來就沒對人說過,即使是很久以後,陸父問她為什麽不他去單位了,她也隻是沉默以對。
  但是,陸母仍是有著女人非常的敏銳的觸覺,那時候,曉波出世還不到一年,連一點父母相親相愛的好日子都沒見識到。
  陸婉從來都覺得自己是很同情母親的,可是每當一看見她歇斯底裏的樣子,就又覺得所有的同情都抵不過那一刻所產生的厭惡。
  或者,她想同父親說的就是這個。
  每個人都必須容忍,如果他當年真的選擇了繼續維持這段婚姻,那麽,他至少應該意識到是他的錯才造就了此後婚姻裏的千瘡百孔。
  而他,有義務去彌補。
  陸父離家並不遠,掛了電話她直奔目的地。
  煙霧繚繞的旗牌室,人一走進去立馬就有被嗆出來的危險。立在門口的陸婉皺了皺眉,遠遠地可看見獨自坐在角落裏悶抽煙的父親。
  退休這幾年,他似乎老了很多。
  即便是這樣,他也沒有陸母那般顯老,上六十的年紀從背後看上去仍有一種成熟男人特有的魅力。
  小時候和海子同桌,老喜歡拿自己的父親比帥,一個說是周潤發,一個誇是鄭少秋,爭吵打罵的背後,都有著同樣的驕傲和自豪。
  但父親的外遇讓她從此不再論及父親,即便提到,也無法理直氣壯地挺胸相頂。
  不是沒有怨恨過的。
  陸父招招手讓她坐下,叫過一個杯子,給她倒了一杯二鍋頭,自嘲似地笑了笑說:“將就著陪我喝一杯吧,你老爸沒本事,請不了你再好的了。”
  一句話,說得她心裏一軟,舉杯同他碰了碰杯。
  “這還是你第一次陪我喝酒吧?”陸父看著麵前的女兒,頗有幾分傷感地說:“別人都說女兒同爸爸親,可你長大後,我們都沒好好說過幾句話了,小時候你多粘我啊……”
  陸婉聽到這裏一仰脖子,烈酒入喉,隻覺得火燒火燎般,嗆得連眼淚都出來了,她以為喝酒能給她以勇氣,讓她坦然地麵對自己的父親,可是,直到離開,她都沒有說出一句有實質意義的話。
  隻若祥林嫂般把勸了陸母的話拿出來翻來覆去地嘀咕:“曉波馬上要讀書去了,也讓他在外麵安心些。”
  冷靜下來,竟是那般的平靜與淡定,倒像是平日裏勸架的鄰居似的,有一種事不關己的漠然。

  秘密
  始終點不中最要害的點,索性就越加的意興闌珊。看看時間差不多又到上班的點,陸婉泛泛地勸了幾句,都沒抱什麽希望,爭吵打罵幾十年的夫妻,哪可能她一兩句話能改變得了的?
  “我要走了……曉波讀書,錢夠用嗎?”
  陸父點頭算是回應,湊亂的頭發更加顯得灰敗幹枯,忽然覺得不忍,衝口而出問他:“你們,還過得下去嗎?”
  積聚於心多年的問題,問出來,原也不是多難的事情。
  隻陸父意外,抬起頭看著麵前嬌小柔弱但眼神堅定誠懇的女兒,像是忽然不認識了似的,好半晌訥訥無言。
  “如果你想離婚,也許我和曉波都會支持。”陸婉幹脆一點到底,總要了結的,這沒完沒了的日子,“而且你放心,你們兩個,我都會奉養到老。”
  隻求這種沒完沒了吵吵鬧鬧的日子可以結束。
  但陸父偏不給她痛快,悶頭喝完杯中最後一滴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吧,你上班要遲到了。”
  她覺得失望,隱隱又有點鄙夷,他這種幾乎沒有止境的怯懦。
  回到醫院,在洗手間裏對著鏡子振作心情,呲牙咧嘴,努力地微笑。還未到科室,遠遠便聽見肖玲愉悅的笑聲,沒心沒肺的樣子。
  推門進去,肖玲走過來挽著她的手臂獻寶一樣地說:“吃晚飯沒?我給你打包了。”
  其實沒什麽胃口,但還是很盡責地表現出受寵若驚的樣子:“這麽好,有喜事了吧?”
  “不告訴你!”肖玲甩甩頭,嬌俏的下巴微微揚起,無限神秘與驕傲的樣子。
  “小樣,那麽神秘?”
  “中彩票了?這麽好的東西要不是中獎了你才舍不得請我們呢。”
  “不會是釣到金龜子了吧?”
  “要我看肯定是踩到狗屎了,所以想花錢消災。”
  亂七八糟的猜測,到最後越說越不像話,陸婉站到一邊,嘴角噙笑看眾人拿肖玲取樂。她不願參與,因為以她對肖大小姐的了解,待會人一散去她定會來找自己。
  果然,交班後忙過頭陣,科室就餘下她們兩個,肖玲湊過來神秘兮兮地問她:“知道我下午和誰吃飯去了嗎?”
  陸婉正在看病曆,頭也沒抬地蹦出一個名字:“唐毅。”
  一語中的,肖玲瞪大了眼看著她:“哇,不是吧,你半仙啊?”
  她失笑:“沒有,就是猜的。”
  肖玲不依地遮住她的視線:“那為什麽你不猜別個的名,專猜他呢,你知道什麽?”
  她微微一頓,她知道什麽呢?想起坊間對唐毅的笑言——寧可錯殺,絕不錯過,他是花叢老手,常來常往這科室,肖玲那點欲拒還迎的小心思,隻怕他比她更先知道。
  但這種話自不能說,想了想陸婉還是老老實實回答:“我在洗手間看見你從他車上下來。”
  肖玲聞言臉兀自紅了半截,扭捏半晌才吞吞吞吐吐地問她:“那你還看見了什麽?”
  “反正限製級的我肯定沒看見,他沒有打下車窗。”陸婉笑著調侃,頗為誇張的遺憾的語氣。
  “你真壞,調戲人不是。”
  哭笑不得,誰調戲誰啊?明明自己先擺了一臉曖昧,典型的此地無銀三百兩。
  但還是不得不提醒她:“跟他來往,你了解他本人嗎?”
  “那重要嗎?”肖玲哂然一笑,“又不是請客吃酒先得打聽了貴酒店好不好才能決定,事先了解就沒了新鮮感,往後會多沒勁啊。”
  陸婉氣餒,她這樣一說倒顯得自己像個多嘴多舌的老太婆了!有時真是覺得奇怪,明明她和肖玲差不多年紀,可怎麽就代溝那麽深呢?
  是她老了嗎?
  正說著,護士報告說十床產婦宮縮轉為規律,宮口已開。兩個停了說話,有條不紊準備下去,因著產婦已痛了一天,所有前期事項早已做好,隻是她痛到最後基本上已是神智不清,逮什麽咬什麽,抓什麽都像是救命稻草。陸婉就不小心給她撓了一下,五個紅紅的指甲印,血線一樣直直從她臂上劃過,說不出的觸目驚心。
  當下也沒覺得,到從產室出來,一碰水竟辣辣地疼,這才驚覺。
  回到科室稍稍擦了些藥水,隨便也就處理了下。晚班其實並沒有多少事,運氣好沒有人生孩子的話,基本上可以在休息室一覺睡到天亮。隻是,陸婉認床,醫院裏聞了那麽久的消毒水的味道,她硬是不慣,所以很多時候,就那樣坐在科室裏看前麵留下的病曆。
  醫院的夜裏很靜,偶爾能聽到嬰兒響亮的哭聲。陸婉去產房轉了一圈,出來立在長長的通道盡頭,燈光昏黃模糊,倒頗有點恐怖片的意味。
  讀大學時初上解剖課,她第一次摸到泡在藥水裏的屍體,很多同學把那一天吃的飯都差不多吐光了,女孩子們更是嚇得哇啦哇啦縮做一團,隻她,鎮定如常。
  卻到晚上做夢,夢見自己殺了人,手和腳切下來藏在床底下,腦袋掛在床頭,有人進來了,她冷靜地把剩下的屍體卷進被子裏,就那樣和衣躺下去。半夜裏驚醒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那麽血腥而冷酷的夢境。
  後來在QQ上,她當笑話似地說給陳樂天聽,他卻鄭而重之地問她:“陸婉,你有什麽放不下的秘密嗎?”
  她聽得一怔,眼淚差點就落了下來,恨不能把一切全都告訴他。
  但,能改變什麽呢?她父親的外遇不會因為她說出來就不會存在,她的壓力更不會因此而減輕或消失。
  或者,從父親宿舍裏跑出來的那一刻,那個夢就已經真實地發生了。

  愛欲
  “你怎麽坐這了?”肖玲從科室裏探出半個腦袋,看陸婉坐在外麵很是奇怪地問。
  “沒有,突然有些犯暈。”她本來臉色就有些疲憊,因為心情不好而越加的顯得憔悴,所以幾乎不用裝,肖玲就想信了她,走出來扶住她半隻胳膊:
  “去休息算了,晚上都沒什麽事。”
  她依言進去,並沒多作分辯。躺在床上,聽肖玲和另一個護士大談戀愛經。
  “愛情啦,實際上就是兩人玩蹺蹺板,不是你上就是他下,要維持平衡實在太難。”
  “那我就處在下方好了,隻要我能找到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畢竟有一個男人能讓自己仰望也很不錯啊。”
  “啊,算了吧,我最不耐煩看人鼻孔了。”護士誇張的語氣惹得大家好一陣轟笑,但肖玲說話時候臉上透出一絲不由自主的甜蜜,讓陸婉忍不住問她:
  “看你那樣子,是找到讓你仰望的人了?”
  肖玲笑著搖頭,但她的快樂而滿足的表情足以回答了一切。她是單純的女子,二十多年來唯一轟轟烈烈的愛情還是暗戀上了隔壁班的男生,所以,她對愛情的想象就像是撿到精美禮盒的孩子,總覺得隻要打開就有著無限美麗的可能。
  陸婉並不是太八卦的人,或者是受母親影響太多,別人的悲喜向來少放在心上。可是隔日在唐糖家裏真見著了唐毅,她還是問他:
  “你這陣子好像特別的春風得意,有新愛情了?”
  他正在幫她給拉了稀的孩子找尿布,手忙腳亂地,聞言在陸婉身前身後上盯下瞧,直把她看得頭皮發麻,隻好問他:“找什麽呢?”
  “我找啊找,努力地找,在找尿片,水,還有傳說中的愛情。”
  回答得一本正經的,倒把陸婉惹得失笑,這個問題也就不了了之。唐糖初為人母,用她的話說雖年紀活了大把,但奶孩子卻是門外漢,所以陸婉的電話自孩子被接回去後就快成了她的專線,一得空還被抓了過來傳經授道。
  唐糖緊張孩子,想著要親曆親為孩子成長中的一切,除了鍾點工為她打掃衛生做做飯外,連個月嫂都幹脆不請。偏自己又不懂,給孩子洗澡穿衣都成了問題,因而就累苦了唐毅,成日裏差使他去買這買那,忙東做西,那個連水都沒燒過的公子少爺不得不卷起衣袖為孩子洗尿片煨奶。
  “你要乖點啊,不然小心我踹你屁股,你媽把我當全職保姆了都。”陸婉幫著唐糖洗完東西,就看到唐毅指著躺在床上的小家夥出言警告。
  “你要敢踹他屁股,我就敢把你扔到西城河去喂魚。”唐糖走過去瞪著站起來比自己還高一截的弟弟,“想當年爸媽插隊的時候我照顧你可比今天你照顧他辛苦多了,沒良心的家夥,跑幾天腿就成這德行了?”
  “那你以前光顧著玩還餓暈過我呢。”唐毅頂她。
  兩個人於是劈哩啪啦從N多年前偷桃子誰不講道義亡命逃走開始,到唐氏夫婦抓著闖禍的兩人暴打結束,最後唐毅無心之言,瞅著唐糖似笑非笑地應了一句:“就你那點小心眼,還記恨著爸媽呢?”
  唐糖冷哼了一聲:“我小心眼?在他們眼裏反正我做什麽都是錯的。”
  陸婉不知道這其間發生了什麽,但看著兩人間的情緒都有些了變化,所以,見機從孩子堆成山的衣物間抬起頭,問:“對了,孩子叫什麽名呢,取好了嗎?”
  一句話,讓微微有些僵掉的氣氛又熱絡起來。
  “她啊,從懷孕到現在,名字倒想了成百上千個,就是沒一個能定下來的。”
  “說來聽聽,是時間要去上戶口了,名字得盡快定下來。”
  可是,這個名倒還真是難取,孩子隨了母姓,依著唐毅的意思得取一個大氣又上口還好記的:
  “男孩子嘛,名字要簡單易記,這樣好泡妞,樣貌醜點沒關係,但至少名字不容易給人忘記;若是女孩子呢,就取個最複雜的,這樣可以考驗那個男人有沒有對她上心,記沒記住她的名字。”
  說得唐糖和陸婉麵麵相覷,他倒是想得真遠啊,才出生就規劃好小家夥的追女大計了。難怪他在這方麵成了人才,三十不到就離婚兩次,還整天一副情聖的麵孔到處招搖!
  三個人興興轟轟地論了半天,到孩子睡醒了都沒得出任何有建設意義的結論。後來看著唐糖寶貝似地捧著孩子,陸婉隨口說了一句:“算了,你叫唐糖,我看他就叫唐果好了,多甜的一名字,保準以後MM們光念著這名字就想吃他。”
  餘下兩人眼裏精光一閃,當真有種踏破鐵鞋後驀然回首的驚豔。
  以至於後來唐毅送她回去,都還很是鬱悶:“這麽簡單的名字,怎麽我就沒有想到呢?”
  “因為你用心不純。”陸婉漫不經心地回應。
  他聽了卻笑,一臉佩服的表情:“怎麽我倒覺得是你心思不正呢,什麽叫光念著名字就想吃他?當醫生的人就是敢說啊。”
  兩人混得熟了,陸婉對他已不似當初那般拘束,早知他嘴壞,所以她都懶得和他鬥嘴,因而常常他是磨刀霍霍地準備挑釁,她卻好整以暇地視為空氣。
  比如這會,陸婉聽了也隻是笑笑,並不答言。
  唐毅思想卻不知道轉到哪裏,忽然就問她:“你的手臂怎麽了?”
  她膚質向來就好,傷痕已不明顯,但仍能一眼看出是抓傷,她看不得他一臉曖昧的壞笑,沒好氣地順著他的想法應道:“我玩SM,不行麽?”
  他果然就哈哈大笑:“這我倒沒看出來啊……”
  陸婉撇嘴,幹脆閉口不言,唐毅說話從來就毫無顧忌,和他比起來,她顯得太清水了。更何況,口舌便宜她素就不屑。
  唐毅對她的冷淡並不以為意,笑著繼續自說自話:“你留下這麽明顯的痕跡,是不是因為怕刺激到我們這種單身漢,所以那會才問我是不是有新愛情了?”
  果然是多嘴惹的禍,陸婉不禁有些後悔,又不想點破用肖玲的話說是“尚在萌芽狀態”的愛情,因而避重就輕地回答:“你想多了,就是覺得最近這陣子你的情緒特別好。”
  沒想到他倒固執得很:“情緒好有那麽多原因可以猜,比如我當人小舅子了,或者是生意又賺大發了,為什麽光光就猜我有新愛情了?”
  “那就是我猜錯了,像你這樣的人,可能享受短暫的激情多過女人給你的愛情。”
  “這話我喜歡。”唐毅不理她話裏的諷刺,像撿到寶似的笑得很是開心,“女人的身體向來比她們的愛情對我更有吸引力。”
  話說得這麽直接,陸婉一時就不知道如何反應,隻好假裝專注地看窗外風景。
  唐毅卻不放過她,趁著等紅燈的機會,轉過頭來盯著她問:“男人的身體和愛情,你享受到了哪一樣,陸婉?”
  他這還是第一次這樣叫她的名字。
  陸婉滯了滯,慢慢回頭迎上他的目光,嘲弄地笑:“怎麽,現在不叫我李太了?”
  “還是你喜歡這個稱呼?”
  “不是我喜歡,是我想看看,你這種假洋鬼子似的禮貌會維持到什麽時候。”
  綠燈亮了,他原位坐好,側麵望過去一張臉因為笑意的醺染線條柔軟俊美得幾乎失真:“生氣了?你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要聰明,連轉移話題的技術都這麽高超。”
  他的笑聲刺激得陸婉愈加有些氣悶,有時候她是真不明白,為什麽從一開始認識,唐毅對她就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那句從無人叫過她的李太哪是客套,明顯就暗含諷刺,她能忍到今天才說出來也算是修養到家了。
  尤其她討厭他那種似了然一切的目光和自以為是的口氣!每每這個時候,陸婉覺得自己就像住在玻璃屋裏一樣,一舉一動都讓他看得清晰分明。
  “不過,你不要以為就可以不回答我的問題,因為我實在好奇,像你這樣的女子,真能受困於李家那個精致的牢籠嗎?男人的身體和愛情,都有致命的誘惑力,難道你就不想要嗎?”

  愛情
  還是讀大學的時候,宿舍女孩子都先後有了男朋友,隻她,像個剩女似的一直當留守室長,每每這時,海子便會痛心疾首般地教訓她:“你明明就有一雙桃花眼啊,卻偏偏,沒一點當妖精的潛質。”
  她的確沒有,她模樣頂多也就算是中等偏上,性格不夠剛烈鮮明,言行曆來談不上出眾脫俗,擱在人才濟濟的醫學院裏,加上她所在的班清一色的女孩子,走出去,很快就會被一片詫紫嫣紅所淹沒。
  可是,即便如此,不代表她聽不明白唐毅話裏暗含的意思。
  他認定了她是他可以隨意采摘恥笑的紅粉浪蝶,所以言語冒犯都不會覺得有任何抱歉。但陸婉性子性子向來溫吞,當下聞言也隻是冷了三分顏色,寒聲說:“你一向這樣自命風流不凡嗎?男人的身體和愛情,我倒沒看出來你有哪一樣!”
  可恨的是唐毅卻仍是笑,漫不在乎的樣子:“哎哎,你話既然這樣說了,要不要我脫衣服證明,我的身材絕對比李祥要棒?”
  她不吐血都不行。
  內心明明已經嘔得要命,陸婉仍回頭對他嫣然一笑:“李祥是男人,而你,就算脫了衣服也頂多是隻沒長毛的公豬,還是四處蹦達胡亂撒種的那種種豬。”
  直到走出很遠,她好似還能聽到唐毅那種令人生厭的爆笑聲。
  晚上唐糖就打電話給她:“陸婉,你厲害,我風度翩翩的弟弟第一次給人罵作是種豬呢。不過這比喻還真是叉叉的形象!”
  唐糖決心給兒子做好榜樣,立誌改掉粗口的習慣,所以三字國罵硬被她改成一般人還聽不懂的叉叉的。
  陸婉聽得都有點想笑,她不知道唐毅怎麽還好意思轉述給唐糖聽,隻是那會她正坐在賈秀芬麵前,貌似溫和謙恭地聆聽教誨,所以當下也隻是嗯嗯哦哦了幾句。唐糖是極聰明的人,雖在興頭上,還是覺察到了不對,問了一句在忙,然後即時收線。
  賈秀芬看著陸婉放好電話,清咳了聲繼續接著上麵的話頭:“你若缺錢花,吱聲就是,這工作我看還是辭掉的好。”
  她在家裏獨斷專行慣了,若非是看著陸婉雖表麵柔順內裏倔強,大略是不會這樣鄭而重之地作出一副與她好商好量的架式。
  陸婉心裏明白,這也算是給足了麵子。她要再不知趣,隻怕日後衝突難免,當下微一沉吟,力持誠懇地說:“也就簽了兩年的合同,很快就會期滿。當初為了能夠簽約,我家裏也是費了不少功夫的,現在提出辭職,我怕醫院那邊會不好看。”
  “醫院那邊你不用擔心,隻要你同意,明天我就托人去打個招呼。”
  陸婉一陣駭然,到底年輕,情急之下就有些慌不擇言:“別……我覺得這事還是緩些,再說也得與祥子商量不是。”
  “讓你辭職也是他的意思,這孩子也沒個正經事做,總嫌悶得慌。今後有你陪著就會少去那些荒唐場所,他現在新婚,還抵得住外麵的種種誘惑,時間長了,隻怕萬一傳出點什麽,你麵子上也不好看。”
  陸婉唯唯應了,心裏卻頗不以為然:除非買春,不然以祥子的不解風情,大概是斷不會有什麽緋聞出現的。女人於他,還熱不過手中一副牌九!
  拉拉雜雜再扯了些,陸婉總是沒有答應,賈秀芬說得厭了,一副退而求其次的樣子:“你不辭職也行,去把環取了,這家裏也該添個小輩了……祥子是在吃藥,但我谘詢過醫生,他這情況,已經可以酌情減少劑量,沒什麽意外半年也就可以斷了用藥,你正好可以趁這個時間調理下身體,做好準備。”
  半年,想著總比眼前逼著她辭職要好,陸婉不想太違逆了婆婆的意思,也就沒再多說什麽。後來回房裏一想,這一晚上說下來,或許前麵都隻是鋪墊,與她上不上班其實並沒有多少關係,重要的還是她肚子裏那枚避孕環。
  李家瞞著祥子的病情把她迎娶進門,從頭至尾,沒有一個人向她解釋過半句,就算賈秀芬今天正式承認了,也是沒有丁點抱歉的意思。或者,她應該慶幸,若非祥子有病,他大概也是像李瑞像唐毅般的花花大少,而她頂多就是李家娶進門來的一頭母豬,專為產子罷了。
  想起前頭罵唐毅是頭公豬,這會自己就差點淪為母豬的命運,心下就略有了幾分不快。因為不想見唐毅,以到於後來唐糖再來電話,陸婉都屢屢找借口推托了。
  眼看著她轉了白班,婆婆對祥子也下了狠心,凍結了他的銀行賬戶,因著手頭緊張,他倒安份了好一段時間,但情緒明顯就頹廢了許多,稍有不順就摔東砸西。所幸對陸婉還好,夜裏睡覺總像個孩子似的死死抱著她,想掙脫都是不能。
  偶爾,陸婉心裏會升騰起模糊的幻想,夜裏和祥子躺在床上看電視或聽音樂,會忍不住問他:“我們以後好好過日子,行嗎?”
  他把頭埋在她懷裏,含混呢喃地應。這時,陸婉會覺得指端隱隱有幸福在流轉,心像她為他洗過後半幹的頭發,帶著一絲潮濕的柔軟與溫和。
  隔日去上班,情緒也就特別的好。黃青春見了她也忍不住調侃:“看我們陸醫生,有句話怎麽說來的,眉間帶笑唇含春是吧?”
  “那是當然,她和祥子青春年少,小日子正當頭,這個時候不含春難道我們這些老婆子含啦?”
  她給說得都有些不好意思,那些醫生又仗著資格老說話百無禁忌,陸婉知道說不過她們,索性由著她們信天取笑,顧自看起日記來,偶爾聽實在是胡鬧不過了就插上兩句以示她本人尚在。
  抬起頭,卻見平日嘰嘰喳喳的肖玲倒格外沉默了,趁眾人散去,這才笑著問她:“今日裏怎麽了,給霜打蔫了?”
  肖玲微微撅嘴:“最近特鬱悶,煩著呢。”
  “這倒是少見,我還以為你是少年從不識愁滋味呢。”
  “什麽啊,是人就有七情六欲,講究衣食住行,哪能不愁呢?”歎口氣,一副故作高深的樣子。
  陸婉笑笑,也不問她,果然,沒待半刻,肖玲就忍不住問她:“陸醫生,你說唐毅他是什麽人啊?”
  “男人啊。”
  “不和你開玩笑,你知道嗎?這陣子他對我老愛理不理的,打他電話也常常不接,昨天晚上就更過分,我打過去,他那邊竟然有個女人在問他要不要先洗澡!”
  她顯然是氣著了,說到後來亂七八糟的漸無章法,還沒發泄完,有產婦要進產房,這一進去就忙了大半個上午,下午院裏開會,兩人後來就再沒時間就這問題討論過,待想起來想說時,肖玲早已轉了目標,休息一天再上班就滿科室裏派喜糖,說是慶祝她相親成功。
  到下班時,果然見一男子前來接她,肖玲見了遠遠就跑著迎上去,臉上有說不出的甜蜜欣喜。
  陸婉隨大流,和眾人趴在窗沿上看他們遠去,旁人說些什麽也沒在意,隻依稀想起肖玲前日裏說的話:“我就喜歡他,我就覺得這世上他是獨一無二的,真要錯過了他,我還能找著像他那樣好的人了嗎?”
  僅是眨眼,就另投懷抱了。
  原來愛情,也不過是一山更比一山高,遇著了更好的,前情舊事,就都可拋棄了的。

  暗疾
  照例回娘家,祥子開車送她到半途。一路上不是嫌她家那邊停車不方便,就是說她家房子太小,這樣的借口找得多了,陸婉大略也明白他“好心好意”要陪她出來的心思。忍了半晌索性還是隨他:“要是你有事,我可以在這裏下。”
  “好,走的時候打電話,我來接你。”
  一點也不客氣地停車,為她開門,連句客套話都免了。陸婉立在原地心沉了沉,汽車的尾氣噴過來,夾著烈日的熱浪幾乎把她嗆暈。
  打的回家,陸母赤腳過來開門,眼睛越過她看向外麵。
  “不用望了,祥子沒來。”
  陸母收回目光,口氣悻悻:“快三個月了吧?除了結婚那次,他來這家裏統共都不超過三次。”
  “應該知足了,就是他親姑媽一年也不會去上兩次。”陸婉放好東西,淡淡地應,想了想還是加上一句,“他不是很喜歡應酬的人。”
  不想在這問題上糾纏,陸婉望了望裏間:“爸爸呢?”
  “誰知道。”陸母聞言臉色一沉,“整天吃了飯不是打牌就是四處閑逛,也不看看人隔壁老王,同樣是兒子讀書,他退休了可從沒閑著,知道到處去找零工貼補家計……曉波讀書,現如今學費貴得要死不算,連生活費都那麽高,哪裏負擔得起啊?”
  陸婉皺眉:“我不是每月有寄錢給他麽?”
  “也不能總指望著你啊,你現在也成家了,老幫襯娘家,賈秀芬她們會沒有意見?再說了,你在他家也未嚐就過得好了。”
  或許是已走進廚房,陸母最後一句話聲音忽地就小了。饒是如此,陸婉還是聽得分明,忍不住就是眉心一跳,走過去倚在門框上看陸母從冰箱裏取冰鎮好的糖水:“這話你是聽誰說的,我哪裏不好了?”
  “要是好你會不想要他李家的孩子?巴巴地結婚才半月就去上了環!”陸母回頭盯牢了女兒那雙漂亮但此刻看上去並沒多少感情的眼睛,心下被她眸子裏清冷驚出幾分涼意,這個女兒,是越發的讓她覺得陌生了。
  所幸陸婉不像曉波,橫起來僵著脖子與你對幹,她隻是垂眸笑了笑,語氣涼薄:“結婚生子,既然結婚都已經身不由己了,生不生孩子,總可以隨了我想或不想吧?”
  “什麽?”她說得含混,聽上去更像是喃喃耳語,陸母不得不湊近了些問。
  “沒什麽。”陸婉捋了捋汗濕的頭發,徑自拿碗和調羹在客廳裏坐下,再說出來的話就有了些冠冕堂皇的意味,“我還年輕,覺得先有事業了再要孩子比較好。”
  這話擱平常人家陸母或許就信了,可李家是誰,難道還缺了陸婉賺的幾分錢花?
  “是李家對你不好嗎?”
  敏感的媽媽,陸婉歎氣,或者就是這份敏感,讓她一輩子活在被背叛卻又不能擺脫的痛苦事實裏。如果真的愛一個人,知道真相後窮追不舍和假裝糊塗地平靜生活,哪一種更聰明,哪一個更幸福?
  “很好。”她回答,至少,有了母親的前車之鑒後,她想試試後者。
  “那就是祥子不好?”
  “他哪裏不好了?”陸婉把臉挨在剛取出來的糖水瓶上,舒服地歎了口氣後半眯著眼懶洋洋地應,“不爛賭,不嫖女,不抽煙,不酗酒,家世顯貴,身家清白,還兼有著一表人才。”
  “就是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做人要知道滿足……他總好過你爸爸,錢沒賺到,壞習氣倒是沾了不少。”
  陸婉垂頭笑笑,放下瓶子打開來,瑩白的馬蹄混在綠豆裏,晶瑩剔透有如玉就,想想陸母的話多麽熟悉,原是婆婆在她耳邊說過好多次了的。
  做人要知足。是她太貪心了嗎?祥子已是俗世標準裏的好男人,除了他的病,其實是真讓人無可挑剔的。
  驀地就想起讀大學的時候,有一次和法律係的朋友去法院旁聽一宗離婚官司,那本不公開,隻因了特殊關係才得以進去。還在去的時候朋友就一直喋喋不休地批評離婚事件裏妻子的不是:“你不知道那男的多優秀,學曆好,工資也高,整個人看上去,絕對是儒雅風流,英俊瀟灑,難得的是對她更好得沒話說,除了有應酬,幾乎就都不出去亂搞,配她,那是綽綽有餘!也不知道她腦子搭錯了哪根筋,三十幾歲都有孩子了,還想要離婚。”
  她倒沒有誇張,庭上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連陸婉都有驚豔的感覺。
  親友包括父母一邊倒的指責讓妻子幾乎沒有一點立場,她說不出想要離婚的具體理由,因此她的固執讓她看上去更像是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因為想得到家長的重視,所以不斷地製造響聲和麻煩。
  隻後來,也是輾轉聽來,她要離婚,隻是她覺得自己對他心冷了,他們在一起十三年,在沒有承諾的前十年裏,他一句要創事業讓她為他墮了七次胎,這個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因為懷孕期間保胎過度加上母體太弱而早產,一生下來就有天生殘疾。
  聽到的時候,陸婉正在係裏看醫學展出,她在一個女人子宮的雕像麵前站定了,逼真圖案上鮮豔的紅色刺激到她,讓她差點淚流滿麵。
  也許,很多人會說,是女人太笨,不懂得保護自己,但,一個男人,如果真的愛惜她,會不會主動去保護好她?
  那時候,陸婉就模模糊糊地知道,大是大非的世界裏,還有致命的小疏忽,可以讓女人一瞬間喪失所有幸福的感覺。子宮,最溫暖最隱秘的地方,原也是最脆弱最易傷的,且受了傷以後,便成隱疾,輕易難以說出口。
  她此刻便有這樣的感覺,世人看祥子再好,她總覺得遺憾,慢慢就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也許,這樁婚姻,從一開始就成了她子宮裏的一枚暗記,年深日久便會成瘤,是良性或惡性,隻看她發現時間的早晚而已。
  剩下的時間她不說話,就聽陸母一個人絮絮叨叨地教育她要如何為人處世,晚上到底也把陸父找了回來,一家三口貌似平靜地用過晚飯,陸婉的娘家之行也就算功德圓滿。
  出門後,陸婉並沒有打電話叫祥子來接,他情急之下的托辭,她從來不會當真。隻是仍是給他發了個短信:“回家時打我電話。”
  “同流合汙”的舉動,隻要不被賈秀芬發現,就永遠可以討得她另一半的歡欣——多麽體貼的老婆啊,祥子心裏會不會有這樣的感歎?
  隻是,如果有一天祥子因賭而在婆婆麵前案發,她算不算得上是包庇犯?
  嘲弄地笑笑,陸婉向巷子外麵走去,七大姑八大姨隔壁的大爺大叔大媽大哥輩的,都聚在通風的地方閑話家長,她努力地微笑一一招呼著走過去,間或會被互相追趕的孩子們撞到,孩子的家長比孩子發出更大的驚叫聲,她不慌不忙地扶起他們,摸摸他們的頭溫柔地誇獎兩句,就像被她小時候撞到的那些人一樣,然後頭也不回地越過這熟悉的陳舊但仍是熱鬧的裏弄。
  重複,原也是生活的一種,哪怕換了麵目再粉墨登場,總歸仍不過是那麽幾出罷了。
  正想著,手機響了,陸婉以為是祥子,頗有點驚詫地按了接聽,看也沒看就戲謔地說道:“這麽早就來電話了?”
  “那麽,我應該半夜嗎?”無辜的聲音,帶著一絲藏無可藏的笑意,赫然竟是唐毅。

  相親
  陸婉氣息被他的笑聲堵得一滯,暗想他是流氓,她卻不想做妖精,因而竭力忽視他的輕佻,平板冷淡地應:“哦,你好。”
  唐毅又低低笑了幾聲,這才問:“哦,你好,就這樣?”
  不然呢?她朝天翻了個白眼,老話還是對了,人善被人欺,她隻覺得這會就這樣聽他說話都是對自己的冒犯。剛想掛斷,那邊電話卻忽地易主,竟是肖玲嬌俏的聲音:“陸醫生,現在能不能出來?我有事求你呢。”
  一時摸不著頭腦,這兩個人,如果她記憶沒問題的話,肖玲前陣子還愉愉快快地開始和另一位約會了的,那麽,現在是什麽狀況?
  當下就有了些猶豫,這種不明不白的約會,因為有了前車之鑒,所以她沒興趣。但借口還沒找好,那邊肖玲就已經發話了:“陸醫生,我也知道祥子可能不喜歡你晚上出來,但就這一次行不?我真的有事呢。”
  說得那樣言詞懇切,她不去,倒顯她不通人情,況且祥子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收場,這段時間她倒真不知該如何渡過。
  當下就答應了打車過去,是在市中最繁華的環城大廈,頂樓的旋轉餐廳陸婉還隻是聞名從未去過,以致於踏進觀光電梯都不禁有些眼暈,樓下繁華燈火綿長一片,就像是黑緞布上布滿的點點星光,耀眼奪目。
  她在入口處張望了一會,便見最裏麵肖玲探出半個身子揚手招呼,出她意料,除了她和唐毅,竟也有她新交的男友,還有一個長相清秀麵目墩厚的男子。
  “來,介紹一下,這就是陸醫生。”肖玲笑眯眯地起身拉住她的手,指著坐她身旁的男子說,“我男朋友,老白,那位,是唐毅的朋友,蘇曉。”
  到這份上,有再多的疑問陸婉也隻好放到一邊,禮貌地與兩位伸手相握,給賈秀芬念得多了,碰到這種場合未說話先已笑容上臉,好像認識陌生人真是令人高興不過的事情。其實在看到唐毅那張懶洋洋的臉時她就已經開始鬱悶了。
  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覺得,雖然她沒印象自己做過令他討厭的事,但他就是看她不順眼,她的一舉一動,在他看來,都是值得狠狠嘲弄和譏笑的。
  或者,因為他知根知底,所以在他眼裏,她大略不過是一個攀龍附鳳失敗了的灰姑娘。
  蘇曉倒很知趣,坐下前順手為她在肖玲旁邊安插了一個位,她剛坐下,老白望著她笑說:“剛玲子叫你來的時候,我還怕祥子不給放人呢。”
  陸婉笑笑,並不接話,喝了一口侍者端上來的冰水,還真是冰,像是一係水箭,刺得喉嚨發木,偏還不能放下,一放下,有關祥子的話題該如何繼續?想了想,還是當沒聽見,問肖玲:“叫我來什麽事呢,不會是讓我幫忙參謀著選婚紗吧?”
  “哪有那麽快?”肖玲臉紅,在她手上輕輕一拍,“你也取笑我了不是?是這麽的,我和老白在這裏吃飯,恰好碰上他們兩個,聊天的時候蘇曉說他那天在萬隆看見你和一個女孩子在一起,想認識認識,你能給介紹一下不?”
  陸婉這才算聽明白,敢情急忙忙把她喊出來,是想當紅娘了?隻是,萬隆,從醫院下班回家的必經之地,她總喜歡順路買些東西,身邊陪著的人也是男女皆有,哪一天的哪一個呢?
  她疑惑地望向蘇曉,再次正視了下這個陌生男人——說陌生其實是過分了的,應該見過麵吧,是屬於眼熟但已經叫不出名字的那種。
  蘇曉笑得有些尷尬:“是上周末,陸小姐可能不記得了,我就是那個冒冒失失撞到你們的人。”
  哦,陸婉點頭,時間不是太久,印象還是有的。她在萬隆遇到了高中時隔壁班的同學周蜜,一時聊得興起出電梯也沒注意,就和急急忙忙趕著上電梯的一男子撞著了。
  她沒事,倒是周蜜好像撞得很疼,揉著額角扯住那位冒失先生的衣角準備開罵,但也隻是準備,電梯門快關上的時候他一把掙開就擠進去了,害周大小姐扼腕了好久。
  隻是,就這一麵,他看上了她,太神奇了吧?說道歉還聽得過去。
  “就那一撞,讓他驚豔得不得了,說得我都有些好奇了。”唐毅看出陸婉眼裏的不信任和猶疑,適時插上一句。
  “是啊是啊,我們這些朋友裏麵,就蘇曉最挑,能讓他都驚豔的女人,不簡單呢。”老白也說。
  “說好了啊,這事要是成了,我和陸醫生都是紅娘,蘇曉你可得請我們吃大餐,要吃一品鮮裏最貴的魚翅海鮮鮑。”肖玲嘟嘴要求,說得陸婉差點失笑,這Y頭,還惦記著唐毅宰她們的那一頓呢。
  隻是她這個樣子,竟像陸婉鐵定會叫周蜜出來一樣,蘇曉這人她不了解,老白這人她完全不熟,聽他們口氣好似和唐毅是極熟的朋友,正所謂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狐狸成妖精,這樣子蛇鼠一窩的家夥,她能信任地把老同學介紹出來?
  可看他們一個個滿懷期待,這極品的現磨咖啡一上來,她不開口好像都不好意思。
  “你們不會是想我現在就叫她出來吧?”猶疑。
  “現在,現在很晚嗎?果然是結了婚的人,九點就已經嫌晚了。”唐毅輕笑。
  陸婉真是想橫瞪他一眼,但,這麽多熟或不熟的人麵前,她做不出這種表情,拿出手機撥了周蜜的電話,待掛了後她才想,為什麽她不說自己不知道周蜜的號碼呢?
  她的反應總是慢上半拍的。就好比以前和海子吵嘴,每次都給他伶牙利齒說得啞口無言,偏事後肚子裏還會冒出一連串精彩的絕罵——可有什麽用呢?早已是事過境遷,海子是那種三分鍾就忘事的人,前一分鍾青麵獠牙像晚娘,後一分鍾就已經熱情似火像親媽了。
  周蜜是那種人來瘋,平生無樂趣,唯想錢和吃喝玩樂,讀書那會也就和海子最搭調,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也是最長,因為讀書成績不怎麽樣,所以高中一畢業就在自己父親的安排下進了一事業單位當小職員,工資不高,但樂在輕鬆。海子上了大學兩個人的差距漸漸顯現,不出半年就分了。
  決定分手那天他們三個人都同時在線聊天,海子和她說:“陸婉,我想和周蜜分手,你說怎麽說才好?”
  周蜜在另一邊同樣問她:“陸婉,我要是和海子分手的話,你還當我是朋友嗎?”
  她夾在中間,哭笑不得,不得不佩服這兩個人的默契,連分手的想法都那麽驚人的一致,他們最後不在一起還真是遺憾了。
  隻是他們分手後,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和不同的環境,她和周蜜到底還是疏遠了,現下雖在同一個城市,要見麵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陸婉攪著手中的咖啡,一邊聽邊上幾個人瞎吹胡侃,一邊想自己的心事,她還真是好久沒有和海子好好聊過了。她身邊並沒幾個可以說心事的朋友,海子嘴毒,她心裏有事未必會說給他聽,但不快樂時就是會想到找他,哪怕他氣急總是喜歡罵她也是甘願。
  低低地歎了口氣,不料竟讓肖玲聽見了,拿手指戳她:“想什麽啦,都想得歎氣了?”
  她一愣,想了想還是老實回答:“沒有,想到周蜜要來就忍不住想起讀書那會,我和她,也是好久沒見麵了,上次見到還真有些不敢相認呢。”
  抬起頭,看到對麵的唐毅,見她望過來,嘴角扯出一個優美的弧度,大概他是自認為風流無敵的,所以顧盼之間盡顯自信與得意。
  陸婉暗自撇嘴,隻管低了頭和肖玲說話。等了約半個鍾,她麵前的咖啡也差不多喝完,這才看見門口穿得像隻花蝴蝶般的周蜜。

  遊戲
  她和周蜜,完全屬於兩個世界的人,一個沉默內斂,一個活潑外向,若不是海子突然有一天心血來潮換了口味看上周蜜,她們彼此的印象可能永遠都隻是隔壁班的同學而已,甚至可能連印象都不會有。
  海子和周蜜的第一次約會,還是她安排的。
  想起來,她替海子約過的女孩子還真是不少。想到這裏,陸婉微微一笑,迎上去把周蜜介紹給大家,特別留意了下蘇曉,還真是看不出他有驚豔的感覺。
  周蜜素來喜歡亮麗的妝扮,小低胸的連身裙讓她還真有豔光四射的感覺,她骨架很細,襯得越發妖嬈多姿,隻是不能開口,海子說每次一聽她說話就替她難受,明明一副精細的身子骨,偏就生了一副鴨公嗓。
  其實也沒那麽難聽,隻是微帶了些中性,和明豔的長相比起來自是遜色很多。
  周蜜在桌前立定了笑著掃一眼眾人,她笑起來很甜,但又不是郎婷那種嬌嗲,因帶了三分大氣所以給人爽朗的感覺:“你們好,我就是周蜜,讓大家久等了。”
  很隨性的語氣,並沒有多少抱歉的成份在裏頭,但坦坦蕩蕩也沒有一般女子的扭捏作態。
  急性子的她甫一坐下就附耳過來低聲問陸婉:“你老公呢,怎麽沒見他一起啊?這些人又算是怎麽一回事?”
  她問得還真是直接,打電話約她時陸婉不好意思說是給她安排了一場相親,隻說和朋友在這邊喝咖啡問她要不要來,周蜜屁顛屁顛跑過來估計是以為可以見到聞名已久的陸婉的新郎公呢,誰知盡是一排陌生人。
  這會當然是更不好說了,陸婉笑笑:“怎麽了,請你喝咖啡你還不樂意了啊?我記得讀書時你就老說要海子請你上這旋轉餐廳來喝茶呢,今日有免費的我就想著你了,不行麽?”
  “行啊。”周蜜聞言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姐們夠意思,還想著我呢,這麽久沒聯係,還以為你忘了我們這些舊朋友了。”
  最後一句,大略是海子會說的,她心裏不由得一黯,舊時朋友,她總是掛記的,隻是聯係了又怎麽樣?他們的春風得意隻會越加地襯得自己不如意罷?還平白添了個攀了高枝踩低樹的惡名!
  周蜜自是不會想到這一層的,她以為陸婉日子過得很逍遙,掃了一眼在座的男男女女,大略也都是非富即貴,笑得就越加開懷,唐毅見她神情,問她:“周小姐以前和陸醫生是同班同學?”
  他總算隨了大流,沒有再叫陸婉李太,但也不至於親密到叫她陸婉。
  “嚴格來說我們是校友,同級不同班,隻是陸婉那會比較歹命,交友不慎,如花美女常淪落到幫人拉皮條,所以我就認識她了。”
  她還真敢說!陸婉給新上的茶燙到,咬著舌尖瞪她。
  周蜜安撫地拍拍她的肩:“算了,你不說我也知道,海子那會是學校裏出了名的花花大少,那裏麵可少不了有你的功勞。”
  一下子,倒把陸婉全給賣了,肖玲聽得饒有趣味:“呀,看不出來,陸醫生以前還好這個?”
  “對啊,專門給那個花心蘿卜牽線搭橋,幫著不知道碎了多少姑娘們的芳心,要是她再猖狂點,估計早讓人給滅了。”
  像以前很多次一樣,有周蜜出現的地方,她就是絕對的主角,這次也不例外,她本來就是眾人期待的主角,隻是由相親女主改為八卦爆料者。
  陸婉攔不住她,索性由了她去,聽她說起那些往事,連自己也有些目瞪口呆:她有那樣嗎?她做過那些事嗎?很多的記憶,曾以為鮮活得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卻也終究是慢慢散淡了顏色。
  這一聊竟到夜盡,整個過程笑語嫣然儼然賓主皆歡,連陸婉也是愉悅的,那一點白日裏回家產生的陰鬱都淡了許多。
  散場回家,自是安排蘇曉送周蜜,也算是今天晚上的功德圓滿,陸婉本想轉地方尋個夜場消譴著等祥子電話,肖玲卻先一步給她做了安排:“唐毅,你和陸醫生住得不遠,她就麻煩你了啊。”
  然後主人似的等著陸婉上唐毅的車。
  她不好說自己和唐毅過不去,看周蜜嬌羞地和蘇曉離開,無可奈何隻好跟著唐毅上了車。
  他仍是那個痞樣子,出了停車場漫不經心地說:“你朋友還真是不錯,難怪蘇曉會對她一見鍾情。”
  她鄙夷:“男人的一見鍾情……”
  “你不信?”唐毅聽出她語氣裏的嘲諷,淡然一笑,“男人的感覺很奇怪,看一個女人順不順眼隻需要一眼。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嗎?在酒店後廳,你像那個到了十二點後慌不擇路想要逃跑的灰姑娘,很狼狽,不過那樣子,還是很吸引男人的目光。”
  陸婉冷哼:“別告訴我你也是對我一見鍾情。”
  唐毅聞言大笑,這讓她頗有些難堪地紅了臉:“那倒不至於,不過確實讓我對你有了興趣,你的目光,很掙紮,你沒發現嗎?”他幹脆把車停在路邊,轉過頭來看著陸婉繼續說:“你就像個困在籠子裏的小獸,絕望但是又不敢全部放棄希望。”
  陸婉一時摸不清楚他到底想說什麽,隻直覺地抗拒,因而就崩緊了臉,聲音冷而硬:“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你明白的。”他的語氣肯定而自信,非但不以她的惱怒為意仿佛還頗滿意似的,“你從一開始就想逃跑,隻是你以為自己沒有退路了而已。”
  她惱了,瞪他:“你以為你知道什麽?開車,我要回家!”
  車門上鎖,她打不開,唐毅老神在在地等她消停了,這才看著她一字一句緩慢地說:“我們玩個遊戲怎麽樣?”
  她很想爭氣地迎著他的目光瞪回去,但最終敗下陣來的仍是自己,他的目光有一種蠱惑力,就像一個她明知道危險卻無力逃脫的陷井,隻得順著他的意思一路到底:“我為什麽要跟你玩?”
  半晌,她能說出的就這一句,咬牙切齒但又無可柰何。
  “因為你有無法滿足的欲望,也因為,”他頓了片刻,這才笑著繼續,“我想勾引你。”

  良人
  如果可能,陸婉真的很想以吐血來表示自己對他的不滿或是不屑,但很遺憾,她當時的表現隻是目瞪口呆,像剛看了《超人歸來》,結果一出電影院發現超人落在自家院子了。
  她從來沒想過男人勾引女人還有這麽直接的方式。
  她仔細地看著他,心想花花公子果然都有共同點,連和人開玩笑都這麽讓人無法招架。
  所以,頭腦短路下她隻能很直接地回應:“我拒絕。”
  多麽沒有創意的答案,每每想起陸婉都覺得慚愧,她真是太缺少經驗,最起碼她應該像個貞節烈女似地甩他一耳光,她是有夫之婦誒,這種話簡直算是對她的一種羞侮!或者,幹脆扮個十足十的妖精,假作順從把他迷得暈頭轉向然後再狠狠拋棄他。
  哪一個都比她像個傻瓜似地一本正經地這樣回答要強。
  從唐毅的車上下來後,她一直在門口坐在很久,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何種心思,不是特別憤怒,也不是特別的難堪,總覺得一切都極不真實,包括唐毅所說的每一句話。
  她記得最後自己幾乎是氣極,不能打他不能罵他不能激怒他,隻好佯裝鎮靜地問他:“我結婚了,你不知道嗎?”
  他理所當然地應:“當然,所以我才找你,因為我也不想有第三次婚姻,而你,對現狀恰好不滿。”
  說完,他靜靜地凝視著她,就像一個很有耐心的狩獵者,因為篤定所以從容而漫不經心地等待,等著獵物崩潰後自投羅網。
  “我不玩。”那一刻,恍似回到很多年前,透過門縫她看見陸父把那個女人推倒在床頭,他附上去,享受了一次激情的浪漫,卻從此毀了陸婉對父親最純潔和最崇高的全部幻想。
  她不會重複,她的婚姻可以不幸,她對現實可以不滿,但是,她一定不會選擇如此齷齪的方式來逃避與抗拒。
  “我不玩!”她一字一句重複,抬起頭回望唐毅,目光堅定,已沒有最初被看破心事的驚慌,也沒有被誘惑的猶豫。
  唐毅知道自己失敗了,但他仍不甘心,本來攀在陸婉後麵椅背上的手收緊了呈半抱的姿勢,耳語般湊在她耳邊說:“相信我,我會是一個最好的情人,可以填補你婚姻當中所有祥子不能給你的溫柔、體貼還有浪漫的感覺。”
  他離她那麽近,刻意壓低的聲音渾厚低沉,極富磁性;又或是不抽煙的緣故,他的氣息幹淨清新,就像是冬日裏新曬過的被子裏收進的陽光的香味,又像是那年秋天,玉蘭花開的季節,她踩著腳踏車從陳樂天身邊經過,他一把攔住了,她沒提防就栽倒在他懷裏,滿鼻子撲進的就是他身上的氣息,也是這樣,幹淨純粹,帶著一種溫暖的暗香。
  好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說:“唐毅,你又何苦?我不是愛玩的人。”
  她的聲音很苦也很澀,很軟弱,也很絕望,可能就是這樣,終於讓唐毅覺得無趣,他放開她,沒有任何話,重新啟動車子,把她送了回去。
  李家的人終於全都睡了,陸婉站起身,白日繁華似錦的花園寂靜無聲,燈光照進來,到處都是一團或大或細的暗影,她慢慢回房,竟是累極了似的,連動一下都難。
  一夜輾轉,模模糊糊睡過去很早又醒了。她看看空著的另一邊,估計祥子是一夜未歸。
  而她自己,竟沒有洗澡就那樣睡了,當真是史無前例。她也懶得追查祥子現在的行蹤,尋了衣服就進了浴室。
  房間裏很靜,隻有水流嘩嘩的聲響,溫柔地在全身漫延。透過霧氣氤氳的鏡子,能隱約看到自己潔白的身體,不自覺又想起唐毅那句話:“在苦悶裏看著自己慢慢變老,是很可怕也很殘忍的事情。”
  她苦笑,不是不自憐的。
  讀書的時候對愛情對婚姻有過許多浪漫的設想,可都抵不上現實一點點浸進來的絕望。
  不是不心動,隻是她知道,唐毅不合適,自己也不合適,她的確不是愛玩的人,因為自知玩不起。這人生,本就無法負重了,如果再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那不是自尋死路,誠心地想萬劫不複?
  她從來不相信愛情是可以救贖的,她不想當救人於難的聖母,自然也不奢望有人會成為自己的聖主,救她脫離這人世的水深火熱。她不過是想尋個能喘氣的地方,苟延活過這漫漫歲月。
  所以,她暗自決定忘記唐毅昨晚上所說的一切,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兩家人,她避不開,但她可以無視他的挑釁。
  正想著,浴室的門卻忽然被大力推開,她一驚回頭,甚至都來不及掩蓋自己的赤裸。
  “你昨晚去哪裏了?”一臉怒意的祥子走近來捏住她的下巴,惡狠狠地問。
  都來不及辯白,陸婉就被他一把扛上肩頭,她赤裸的身子刺激了他,他把她扔在床上,把她的雙手舉過頭頂,在她驚恐而絕望的呼喊聲裏完成了他野蠻的一切動作。
  事畢,祥子從她身上爬下來的時候得意地說:“我告訴你,我媽說了,你就是我的了,以後你敢有二想,我想怎樣對你就怎樣。”
  末了,他又說:“我媽說了,今年內,無論如何要給家裏添口人,你趁早把那個鬼東西取了。”陸婉靜靜地躺在床上,眼淚早已流幹。除了絕望和厭惡沒有任何情緒。
  再度進浴室,身上已多了幾道淤痕,一眼望過去還真是觸目驚心。身上未淨的泡沫早就幹透了,靠著浴室冰冷的磁磚,忽地就覺得淒涼,想起以前湊熱鬧和人看的一出大戲,內容已多不記得,唯念著中間一婦人咿咿呀呀淒淒慘慘的幾句唱詞——未曾張開口,先流淚兩行。提起良人事,令人好痛腸。實指望嫁個漢子有倚靠,誰想他做的事兒太不良……
  而他,居然就是她的良人了麽?

  意外
  祥子既然都說了是他媽說了,那麽陸婉注定是投訴無門。可她到底沒那個勇氣,去告他一個婚內強奸,想來想去還隻有忍了。
  剛穿好衣服,阿姨就過來敲門讓她下去吃東西。
  本沒胃口,但心裏知道這事必不可能就這樣過去了,整好儀容——隻是再怎麽遮掩,臉頰上那抹被祥子指甲劃出來的殷紅都無法隱藏,她希望自己堅強冷靜點,不要一副瘋婆子蠻不講理的樣,可對著鏡子仍隻能扯出一抹勉強的笑意。
  歎了口氣,開門下樓。李家向來的規矩,餐上不議事,天大的事情都必須排到飯後,每個人都麵無表情,她依規矩還是跟公婆打了聲招呼。早點很精細,但她用得毫無滋味,祥子坐他旁邊,若無其事宛若沒事人一樣。
  賈秀芬總是吃得最慢的,她講究細嚼慢咽,但那天卻很快,完了盯著陸婉看了半秒鍾,這才施施然地吩咐:“小婉你吃好了就過來坐一下。”
  陸婉點頭,隨便吃了兩口也就跟著去了客廳。賈秀芬商場混得久了,喜怒不形於色,平靜得就像完全不知道樓上她和他早起的紛爭。
  “昨天晚上你沒和祥子一起?”
  “是。”
  “小婉,我不讓祥子出去混,總也是為你好。你怎麽倒幫著他來騙我了?”
  陸婉半垂著頭,這還是在家就養成的習慣性動作,表麵上看是溫良恭謙悉心受教,暗地裏卻是自己想自己的心事——也許她隻是表麵的乖乖女吧?就像某個電影裏麵的台詞,白雪公主很放蕩,和七個小矮人都玩得很開心;灰姑娘未經邀請去參加一個聚會,釣上一個白馬王子;就是睡美人,也不安份,跑到森林裏麵去睡覺。世人所看到的美麗與美好原也是可以有另一種解讀的。
  她的手緊握成拳,指甲攥進肉裏,卻連痛感都沒有。想了想,她還是抬起頭,直視著那個慣於高高在上的婆婆:“媽,祥子你還不了解,他想去哪裏是我管得著的麽?再說了,我也總不能綁著讓他去見我爸媽。”
  “那你就不能早點回來麽?祥子他夜不歸宿,你不告訴我也就算了,難道也要學著去夜夜笙歌,家門不進?!”
  “我們李家也是有些臉麵的,我希望你做事還是有些考慮的好。”
  這話氣勢壓人,已暗含惱恨,陸婉一時氣結,自己兒子管束不到,倒怪她做媳婦的沒本事了?想起蜜月時李瑞給她的警告:“我那可愛的母親,可不是一般的護短呢。”忽地就覺得寒心,她臉上還頂著傷,可賈秀芬哪怕是貌似禮貌地問一聲都沒有。
  她連一點爭辯的心思都沒有了,頓了半晌才冷聲應:“我知道了。”
  不想再任她無理質問下去,看看牆上的鍾,借口上班就出了門,也不理身後賈秀芬氣成什麽樣子。
  一大早竟忙得不可開交,陸婉心裏存了氣,第一次狠狠訓了一個護士一頓,其實也是可大可小的事,她偏糾著不依不饒,搞得一科室人把她當怪物來看。
  待醒悟過來自己都覺得過份,半天把頭埋在桌上不想起來。
  “今天是怎麽了,火氣這麽大?”
  是黃青春。
  陸婉已慢慢平靜,站起來就準備往外走:“對不起,可能沒休息好,總覺得心浮氣躁的。小李在不在?我跟她道個歉去。”
  “你就算了吧。”黃青春一把按住她,“誰還不知道你?一向好脾氣,難得才發個火。跟我說說吧,是不是和祥子吵架了,瞧你臉上都掛了彩。”
  “沒有。”陸婉微微偏開頭以躲過她探視的目光,很努力才扯出一抹笑意,“昨天回娘家幫我媽取東西,不小心讓掉下來的一把給小刀劃傷了。”
  “那就是你爸媽又吵架了?”
  陸婉撫額,她還真是無法招架這種近乎八卦的關心,臉上卻無法顯出一絲不滿來:“也不是,就是覺得心裏煩,可能是大姨媽來了吧,這次痛得厲害。”
  “哦。”半信半疑的,黃青春總算沒有再一究到底,像突然想到似地問,“對了,小婉,你小叔子應該也快結婚了吧?”
  她沒什麽興趣地應:“不清楚,怎麽了?”
  “那天東興的聚會,你婆婆就帶著他們小兩口呢。”
  東興陸婉知道,是商務類的聚會,時常會有。她未結婚時也曾經和祥子陪著賈秀芬去過一次,總覺得索然無味,說來說去,她不是頂會應酬的人。
  “陸婉,趁今日有時間,你也聽我的勸,趕緊調理好身子生個小寶寶。做人別那麽老實,小心你婆婆以後把全部身家都給了他們兩口子,到時候你和祥子不得喝西北風去呀?我看你那弟媳婦,不是個一般人。”
  陸婉聽得微微一笑,黃青春或是真為她作想,但也或者隻是受賈秀芬所托,不管是哪一種她都不好駁了人家麵子,因而邊收拾散亂的病曆,邊狀似無可奈何地笑:“看黃老師你這話說的,我們能生,難道他們就不會?我和祥子都沒什麽野心,真要鬥起來我就算生了也未必保得住爭得到什麽東西呀。”
  “這你就不懂了。”黃青春一副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口氣,“這事現在也算不上什麽秘密,告訴你也無妨,你那個小叔子啊,他生不了。”
  “什麽?”陸婉一驚回頭,訝然問。
  “你果然還不知道,傻Y頭,李瑞他前兩年就被查出患有特發性畸形精子症,這輩子想生育估計是很難的了。所以你婆婆一門心思就把寶押在李祥身上,你這會要是能生個小寶寶出來,她還不得高興壞了呀?”
  這倒真是大新聞了,陸婉本來就一直奇怪為什麽賈秀芬千方百計想壓了她生孩子,甚至都顧不得祥子的病,卻原來還有這等隱密在裏頭。隻是:“李瑞好端端的他做這個檢查幹什麽呀?又沒結婚,不是自尋煩惱麽?”
  “哦,那應該感謝他的以前的一個女朋友了,冒失失挺著個肚子跑李家去說懷了李瑞的孩子,你婆婆嫌她出身不好,孩子生下後托人驗了個DNA,發現那孩子根本就不是李瑞的種。這之後就有流言傳出來說他精子不行,你婆婆氣不過想堵人的嘴,這才讓我給李瑞做的檢查。”
  黃青春既這樣說,那必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了。陸婉向來不是壞心的人,可這會還是忍不住覺得慶幸,莫非這世上還真是有公平一說?莫非這上帝也果然是公正地給誰的都不會太多?
  不由得暗地冷笑,卻仍是很唏噓遺憾的樣子,想了想試探問道:“哎,居然還有這種事?隻是老師你也知道,祥子他有病,我就是想生也不敢生啊。”
  黃青春撇撇嘴:“這有什麽,他那病又不是天生,停了藥就沒什麽大影響的。”
  看她一臉的無所謂,陸婉聞言卻是扼腕不已,敢情這一幫子人從來就沒覺得祥子的病是問題,所以婚前不告訴她就變得理所當然了?
  看她臉色不鬱,黃青春也是自知失言,趕緊拍拍她的肩膀安撫似的:“走吧,說得口幹,吃飯時間也到了,我請你上一品鮮去。”
  這一向隻有她請黃青春的份,還實在沒有受過黃青春的客,所以陸婉也不推遲,和值班的護士交待了幾句也就隨她出了醫院大門。
  一品鮮裏永遠的生意興隆,她其實很少來,除了覺得太貴不符合她的消費心理外,最主要還是覺得這裏人太多,很多時候沒預訂根本就不可能吃得上飯。
  今天也不例外,好等了一會才搶得一個位,黃青春接過菜單問她要吃什麽,她心裏一動忽然就想起那天唐毅來,笑著說:“老師你點吧,我沒來過幾次,都不知道哪些好吃哪些不好。”
  “你看著點,平日裏總是你送我禮物請我吃飯,這次算是回請了,所以放心點你喜歡的。”
  兩個人客氣地推了一番,到底還是讓陸婉點菜,她心裏使壞,也沒正經看菜譜,就著唐毅上次點過的菜一一報了上來:“鮑參翅肚羹、玫瑰手撕雞、錫紙包鱸魚……我也就吃過這幾個,老師你覺得怎麽樣?”
  黃青春的麵部微微抽搐,幹笑著附合:“行,就這些吧,挺好的。”
  陸婉微笑,心裏那口悶氣總算釋放了少許,和黃青春有的沒的閑扯了幾句,倒想再問她祥子的病是什麽原因的,可兜兜轉轉一到這上麵她就岔開話題,因而也就不得不放棄了。
  或許是心情複好也或者是真的餓了,這一頓陸婉吃得酣暢淋漓。隻是黃青春付賬的時候手都在抖,估計她自己也沒料到一個午餐居然可以吃掉這麽多張大鈔票的。
  她也隻當沒看見,心裏卻遺憾自己真的算不上是好人,她這算不算恩將仇報呢?歎口氣,檢討了一下,這邊還沒檢討完,卻忽地接到了周蜜的電話。
  “在哪呢,妞?”一開口仍是大姐大的派頭。
  陸婉給她那一聲“妞”喚得心裏一熱:“剛吃完準備去上班呢,怎麽了?”
  “晚上請你吃飯有沒時間啊?”
  無事不登三寶殿,換過來,周蜜也是那種無事不會請吃飯的人,因而就有幾分戒備:“有事嗎?”
  “耶,沒事就不能請你吃餐飯啊,不會成了豪門少奶,老同學請個飯還得預約呢吧?”
  若不是太了解,陸婉還真是立馬答應了。但她早上才給婆婆訓了一頓,不可能接著晚上就流連不歸,到那時即便是她真無心抵擋也成了有意反抗,她拉開電話跟黃青春說了句失陪就轉到醫院轉角處繼續和周蜜聊:“你也來笑話我了?我晚上是真不方便,不過你要是有事,電話裏說也是一樣的,等改天有時間了我請你。”說到這裏便忽然想起,又問:“你不會是想問蘇曉的事吧?”
  “蘇曉?”周蜜一怔,旋即笑了笑,“不是,既然你說到那我就問你,你那有沒有唐毅的電話?”
  唐毅?這回倒輪到陸婉呆住了。

  妥協
  幾乎是直覺地,她撒了謊:“沒有。”想想又覺得抱歉似地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可以幫你問問……你怎麽了,不會是看上他了吧?”
  “唐毅誒,你知道他是誰嗎?華麗麗的鑽石王老王啊。”周蜜的口氣就像是平白撿到一個大寶藏,說不出來的暗自歡喜。
  陸婉頭隱隱作痛,不得不提醒她:“當然,也是華麗麗的花心大蘿卜!”
  想想世道就是這樣的不公平,男人離婚了,隻要有錢,長得稍微端正些就成了超級搶手貨,而且還是越老越吃香的那種。
  周蜜撇嘴:“花心怕什麽,他有錢,而且還帥,更重要的是,他很懂浪漫,年輕風流,正當壯年,王子的幾個條件除了癡情他基本上已全部吻合。”
  “說得自己好像很了解他一樣。”
  “很湊巧,我認識他其中一個前妻,所以知道的比你多那麽一點點。”
  “比如說?”
  “嗯,比如說他豐厚的分手費。”
  陸婉給她說得好氣又好笑:“我不明白,你也沒缺錢到這個地步吧?”
  “傻妞,不懂了吧?試想世上有幾個能像你這樣修成正果讓王子給娶回家的?所以,女人一輩子就兩個指望,唯愛情和物質,如果一個男人兩樣都能給你,為什麽不試試?”
  聽她口氣簡直是誌得意滿誌在必得,陸婉就隻好沉默,總不能告訴她那個她打定主意要勾引的男人昨天晚上還勾引了她吧?她努力地回想那會唐毅的表現,總體感覺他的配角身份還是很到位的,全程幾乎無話,表現泛善可陳。蘇曉雖然沒有他那樣帥得張揚,但商場的老油子,說話辦事滴水不漏,什麽都能恰到好處。
  隻是,那樣的男人,說是一見鍾情某人,太不靠譜。心裏存了疑,總是要問清楚的。因而到下午肖玲來接班,陸婉忍不住問她:“你男朋友怎麽跟唐毅混一塊去了?”
  “他們很早以前就是生意上的搭檔。”肖玲臉上居然浮起一層紅暈,縮了縮脖子小小聲地又加上一句:“老白本來就是唐毅介紹給我的。”
  陸婉差點給水嗆到,好半天才“哦”了一聲,想想覺得不對:“那你和唐毅的事老白就一點也不介意?”
  “他介意什麽啊。”肖玲臉更紅了,“我們都沒開始過,他上哪介意去?”
  “……沒開始過?”
  接收到陸婉懷疑似的目光,肖玲跺腳:“哎,跟你說了吧,都是我的單相思罷了,唐毅從來就沒回應過。他那人吧,你看著挺花的,其實也就嘴上說說。”嘟了嘟嘴很不服氣地又加了一句:“他都當我未成年呢!”
  陸婉失笑,這倒是真的,肖玲雖說年紀已不算小,可獨生子女嬌縱慣了,說話做事孩子氣十足。但這樣的女孩子,貴在天真,對人與物很容易拿起,也很快就可以放下,所謂的敢愛敢恨。
  總不比她,二十幾歲的花樣年華,好似活過了一生一世,愛恨貪憎,都沒了太大欲望。
  歎一口氣,嘴裏卻仍是應著她的話頭:“那是他老了,早過了欣賞你的年紀……隻是那蘇曉,應該也是和他們一樣大吧,怎麽也玩一見鍾情這種小青年的戲碼?”
  “其實是他們聊天,蘇曉就說他那天在萬隆看到你身邊有一個很有風情的女孩子。看看時間還早,又就我一女的不好玩,所以才想著叫你拉了她過來。”
  話到這份上,也就沒了什麽意思,無聊男人的一時興起,還好她沒有告訴周蜜。看看時間,她準備下班,其實這樣的日子也很膩味,三點一線,那麽長的人生望過去,是早已預定了一切的結局。
  讀書的時候老想著未來要怎樣怎樣,精彩多姿的預期往往被平淡無味的現實慢慢磨盡顏色,也是找工作的那段時間她才覺得,尋一份過得去的工作,嫁一個過得去的男人,相夫教子,平靜過此一生,便是人生全部的夢想。
  可到頭來,竟是奢求?相夫教子的福氣,並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安然求到的。
  回到家裏,所有人都不在,阿姨說郎小姐過生日,都給她慶生去了。末了問她晚上要吃些什麽,聽那口氣,竟也是巴不得她出去吃的意思。
  她也不介意,很隨流地說:“那你們也權當放假吧,晚飯我自己搞定。”
  自是換得阿姨的興高采烈。可其實她也懶得做,捧一杯茶坐在陽台上看書,還是蜜月時期買的,到現在也未讀進去一章半節,讀書時秉燭夜讀的勁頭就這樣子離自己遠了。
  或許是太困,竟就那樣靠著睡過去了,待醒來已是夜盡,身後偌大的房子烏漆抹黑空得像一座荒院,遠處的點點燈光竟似幻覺。她忽地就覺得恐怖,好似還是很小的時候父母吵架,母親拿著農藥往外麵跑,父親順手一鎖把她們關屋裏麵就追了出去,很晚了都沒回來。屋裏好黑,她不敢開燈不敢走動,就那樣抱著年幼的弟弟坐在陽台上,看萬家燈火一點一點升起,慢慢才能有一點溫暖的感覺。
  可那些燈火,平常人家的歡聲笑語,她一直都隻是看客。
  但她到底長大了,黑暗裏沒有魔鬼和妖怪是早已明了的事實,揉揉酸澀的眼睛,站起身準備回房,膝上的書本“啪”地落地,驚碎一室寂靜,仍是生生把她嚇了一跳。
  很想隨便洗洗就那樣睡了,可肚子不爭氣,一路咕咕直叫,隻好下樓去尋點吃的。開了燈,卻赫然發現祥子竟睡在客廳的沙發上。也不知他是什麽時候回來的,麵孔紅紅,一身酒氣,給強光一刺微微睜了睜眼睛,望了她一眼並沒多說什麽隻皺緊了眉頭。
  陸婉怕他又發渾脾氣,趕緊換了暗燈走過去,扶他上樓為他更衣,替他擦洗身子——他卻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聲音哀涼地喚:“小婉。”
  她一怔,祥子還從沒這樣叫過她,手跟著頓了頓,而後稍稍使力抽出來哄小孩似地拍拍他的肩:“我在這裏,你醉了,早點休息吧。”
  他卻並不依,手反順著往上一攀,把她按在自己懷裏,三下兩下手就在她全身上下翻山越嶺了一番。他借著酒勁,力氣特別的大,翻個身就把她壓底下了,陸婉掙不開,索性就閉了眼睛隨他去,反正他若想要,她從來就沒有拒絕的餘地。
  隻是,或許是渴望得太久,這種粗暴的愛撫竟撩得陸婉心裏癢癢恨恨的,他拉開自己褲鏈抓著她的手慢慢引其向下撫摸他的堅挺,引導她上下套弄,模模糊糊她隻覺得睡在自己身邊的就是陳樂天,很急切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環抓著她的手去舒解他的欲望。
  “給我,好吧?”曾經,陳樂天喃喃在她耳邊低語,溫熱潮濕的手試圖突破她身體的禁錮。
  她收回手,睜開欲亂情迷的眼睛,用僅有的清醒拒絕說:“再等等,好不好?”
  再等等,好不好?人都說女人最難忘記的便是自己的第一次男人,如果,她當初給了他,是不是分手的時候她可以多猶豫一下?那麽現在,她的人生會不會大不同樣了?
  她緊緊抱著祥子,像是要抓住那已經飛駛而去的幸福,身體的快感讓她頓時有一種時空混亂的錯覺,一度沉迷若醉,分不清今昔是何昔,今人為何人。
  直到門嘭地被重重推開——“嫂子,我哥有沒有……”
  李瑞急得變調的聲音在看到床上糾結的兩人後嘎然而止,神色尷尬地迅速關門往外邊退,嘴上還不忘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你們繼續繼續。”
  陸婉窘得臉上發燙,這輩子還沒這麽難堪和狼狽過,所幸衣服脫得並不徹底,她在祥子身下也未見得就走了多少春光去,隻這個樣子,還真算不上雅觀!
  祥子卻仍是渾然不覺似地,手從她的隱秘處挪出來就要準備衝刺,她一急,心裏湧起一陣厭棄,拿腳重重一頂竟把剛直起腰的祥子就那樣踹下了床去。
  他酒醉心迷,一時倒沒反應過來,愣頭坐在地上望著氣急敗壞的陸婉神色茫然。她也顧不得他,匆忙穿好衣服下樓,李家包括郎婷都坐在客廳裏,想來李瑞早已告訴他們他的所見,陸婉隻覺得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充滿了曖昧和嘲弄。
  “爸媽你們回來了啊?”陸婉清了清喉嚨,不太自在地打了個招呼。
  “嗯。”賈秀芬神色淡然,口氣更是冷淡,“家裏的阿姨呢?我們打了那麽多電話,也沒看見一個人來接。”
  “她想出去買些東西,我看家裏沒什麽事,就讓她去了。”
  “那我哥回來了你也得打個電話啊,這樣子悶頭在裏麵親熱算怎麽回事?……”
  “李瑞!”賈秀芬神色嚴厲地打斷他,“你哥回來就好了,嘴巴別那麽多。”然後看著郎婷臉色稍霽,“小婷要不讓李瑞帶你再去玩吧,今天你生日,總不能太掃你的興了。”
  郎婷笑著摟上賈秀芬的肩:“沒事阿姨,反正回也回來了,要不幹脆就陪你聊聊天算了。”
  “那可不行,你那邊還等著那麽多朋友呢。去吧,阿姨累了,就不陪你們年輕人玩了。”
  “那你早點休息。”郎婷也並不頂堅持,笑笑地看著陸婉說:“嫂子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我明天早班。”陸婉推辭道,“生日快樂,玩開心點。”
  替賈秀芬送他們出門,回來看見婆婆坐在客廳裏一副就等你來的架式,陸婉氣息微微一滯,坐過去也不等她開口,半討好似地說:“媽,我想了想,等天氣涼下來就讓祥子慢慢減了藥量吧,我去取環。”
  果然,賈秀芬聽了這話臉色頓時就緩了過來,再說話就柔了幾分:“這才好嘛,看你和祥子處得不錯,要個孩子正好可以加深感情。”
  所有該來的責難和批評,都在陸婉的妥協裏化為無形。接下來的日子陸婉倒第一次真實地感受到什麽叫受寵若驚,隔日上班就接到婆婆差人送來的衣服樣子,說是郎婷和李瑞訂婚,要從杭州買一批禮服,問她可有挑中的想買。
  華麗麗的布料和顏色,華麗麗的宣傳書冊,看得一科室的人讚歎紛呈,陸婉明白賈秀芬的心思,無非是想在人前長她的麵子。隻是,她還真是輕看了自己,她之所以不再堅持,隻是因為,她是單純地想和祥子好好把這段婚姻經營下去。
  她怎能,讓這船未靠岸就傾覆了去?

  誘惑
  要到後來陸婉才知道,那天祥子不顧勸阻,多喝了幾杯酒,宴席未散就說要走。他本有病,開著車拉風一樣就跑沒了影,待發現後一家人急得瘋一樣地四處找,偏家裏的、陸婉的,連同祥子的電話,通通是無人接聽狀態。
  所以,要說賈秀芬那天回來沒窩了火,那絕對是假的,即便是素來無多言語的李長樂都略帶埋怨地責怪了她一句:“我看陸婉的電話不是沒電就是沒人接,秀芬你幹脆就讓小田買多個手機送她吧。”
  小田是賈秀芬的秘書,這當然是氣話,陸婉哪有聽不出來的道理?所以說,她妥協得還真是時候,不然自己都不知道從她婆婆嘴裏蹦出來的是會是什麽“好話”了。
  李瑞多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隔日見了還向陸婉討要紅包:“嫂子,雖然我們是親戚,但撞著了這事總讓人心裏不爽,你得給個紅包我避避邪。”
  她知道他說的是什麽,臉上不由就是一紅,可看他神色倒並不像是開玩笑,一時尷尬隻好慌亂應了。還是坐在一旁的賈秀芬看不過眼:“李瑞你夠了啊,進人家房都不知道敲門,還好意思問人要紅包?”
  她心情好,難得幫陸婉說上一句兩句,李瑞聞言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我那還不是急了嘛……”
  陸婉想到那一幕都覺得難為情,實在不想在這問題上扯,硬著頭皮笑了笑說:“沒事,這紅包我肯定會給的……隻是媽,祥子減藥後要不要給他試試中藥?也許那個副作用小些。”
  賈秀芬沉吟:“嗯,可以考慮。”
  順理成章就討論起祥子的病情,其實陸婉很想說這是心病,還得心藥來醫,借機問一問祥子病情的來由。但她沒有勇氣,所有貌似知道根底的人都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她若問得不當,隻怕平白添人記恨。
  有時候,為人處世,最可貴還是難得糊塗,盡管她實在有足夠的理由可以知道真相。
  祥子自那夜倒是安份了許多,隻越加的懶得出門,話也出奇的少。有時候陸婉問他一句,半天都沒有反應,等到她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驀地又蹦出一句話來嚇人一跳。
  比如那天她下班回來,看他衣著整齊地坐在房裏兀自發呆,她好心邀他:“吃了飯去散散步吧?”
  他沒應,電視屏幕頻繁跳躍,不知道是他在看電視還是電視看他。
  等了半晌以為他不會有回應了,結果她洗澡出來他卻突然扔出一句:“去吧。”
  說這話的時候根本就沒看她,搞得陸婉好半天才弄明白他那句“去吧”是怎麽回事,攜著他出去,說是散步,哪成想他越走越快,最後倒成了跑步似的,走完一圈下來陸婉隻覺腹痛得厲害,想是飯後運動過劇造成的,從此以後輕易不敢說要散步。
  隻自她說要取環後,賈秀芬像是忽然對她滿意了許多,她偶而晚歸也沒有人再施以臉色,不過她要應酬的時候也並不多,病人家屬請吃飯是常事,她一概都是有來便拒,久了也就少人來請了。倒是唐糖,時不時來電話要她過去玩兒,實在推托不過她也會去陪她一陣子。
  小孩子變化最快,多日未見,唐果臉部漸漸豐滿圓潤,初初已有了小帥哥的影子。唐糖一人帶得很是辛苦,陸婉好幾次想問她孩子爸爸的事情,可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她們都不是頂八卦的人,唐糖雖然嘴快,但不該她問的她從來就沒問過陸婉。
  或許就是這樣,陸婉覺得輕鬆,她害怕別人問及她的婚姻,很多時候,她都不知道該假裝幸福地混過去還是滿腹哀怨地訴盡苦水,可能這也就是她怕和舊時朋友聯係的原因。
  所以,兩個人的話題多是圍繞著唐果打轉。
  “別看這家夥這會兒睡得香,晚上你想睡的時候他就醒了,完全的黑白顛倒。辦法都想盡了,科學的迷信的,這不,前天聽小區一奶奶說在門後麵倒放個掃帚,上麵掛果果的內衣衫可以幫助他倒過來,我都試十天了,一點成效也沒有。”
  陸婉聽得失笑,從孩子安詳的睡臉上抬起頭:“你也這麽搞笑的啊,這都能信?”
  “那你說怎麽辦?”唐糖歎氣,“這孩子,都三個月了啊,還這樣我哪受得了?”
  “過百日就會慢慢好轉過來的,剛出生的孩子很多都會日夜顛倒。估計他以為還在娘肚子裏呢,白天睡覺晚上醒……隻是我不早跟你說了嗎?晚上睡覺把燈關了,這樣子他才容易調過來。”
  “我倒是關了燈睡的,問題是一關燈他就哭。”
  “你啊,懷他的時候是不是也日夜顛倒的?”陸婉嗔怪似地問,她本無心,卻不意唐糖聞言微微一怔,笑容陡然就僵了幾分,她隻好趕緊自我解圍,“一般來說,剛出生的孩子是有些隨懷孕時媽媽的生活習性的。”
  唐糖笑得恍惚,像是根本沒聽清陸婉說的什麽,好一會兒才牛頭不對馬嘴地來一句:“晚上在這吃飯吧?我去做!”
  “哦,不了……”
  “好了,就在這吃。”她回身按住陸婉的肩膀,笑著抱怨,“一個人吃飯真的好淒涼……你這麽久都不來陪我,本來好喜歡你做的菜的,可你難得才來,害我都不敢勞動你了,所以,就陪我吃餐飯好不好?”
  她都這樣說了,陸婉自是不好拒絕,但唐糖還未進廚房就把話放一邊了:“不許和我爭,多難得有人換手來給我帶孩子,我要做飯!”
  生怕被搶似的,話未完人已閃身進了廚房。陸婉轉頭看著唐果,小家夥一張臉粉雕玉砌的,看著就恨不能咬上一口,當下忍不住在他額上輕輕一吻,門鈴卻忽地響了起來,倒把她嚇了一跳。唐果也跟著睜開了眼睛,小手撲騰騰四處亂抓,陸婉隻好抱起孩子去開門,沒曾想來的竟是唐毅。
  他提著大包小包的紙尿片、紙巾還有罐裝奶粉,這形象陡地倒給他添了幾分居家男人的味道。看見陸婉,他頗有些吃驚的樣子,眼裏掠過一抹意外,卻是轉瞬即逝,笑著調侃說:“咦,今天來客串做媽媽了?”
  陸婉還曾擔心他的“勾引”之舉讓他們再見麵會覺得難堪,可見他仍是一副老沒正經的樣子,暗籲一口長氣也就當沒那回事了,隻不理他。
  她發現,和他這人,或許壓根就什麽話都不能當真,否則氣壞的隻有自己。
  唐毅對她的態度並不以為意,唐糖在廚房裏問他買的東西,他邊放下若幹物品邊報上清單,名目和價錢倒是說得溜熟,末了還不忘加上一句:“統共一千零五十六塊,零頭就算了,記得把整數給我就行。”
  轉過頭看見陸婉在笑,很順溜地又給她拋了記媚眼,搞得陸婉忍不住就是哆嗦了一下,這家夥,隨隨便便就賣弄風流,真是……她這邊還沒腹黑完,卻發現他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順著他的目光望下去,她打橫抱著的唐果居然在吃她的奶——雖然是隔著衣服,但胸前已明顯地濕了一片!
  暗地哀嚎一聲,還好她不是未經人事的少女,饒是如此臉上仍是飛紅一片,抱著孩子就衝進了廚房:“哎呀,唐果餓了,你喂他吧,我來給你做飯。”
  “給他衝奶粉就好了,我奶水不夠,一天也就勉強喂他一兩次。”唐糖顯然想把甩手掌櫃當徹底,對著客廳裏亂忙活的唐毅喊:“唐少爺,麻煩給衝點奶粉,你小侄兒餓了。”順手還把陸婉推出外麵,“廚房裏油煙多,出去吧,別熏著他了。”
  直把她弄得哭笑不得,還好人唐少爺這會總算有了些自覺,並沒有調侃她的意思,但陸婉總覺得他的笑容裏沒安一點好意,一對著他就有些神經緊張。
  好在唐毅隻是來送貨的,沒坐多會接了個電話就又走了。此後很久兩人都沒再遇見過,自肖玲換了喜歡的對象後,連帶著有關他的消息也少了很多。
  就在陸婉以為自己快忘記世上還有這麽一個人的時候,唐少爺仿佛又突然記起了她,忽地就給她打來個電話。
  “有事嗎?”她的聲音平靜客氣,疏遠得恰到好處。
  “請你吃飯啊。”他倒老神在在的樣子,好像和她是多熟一朋友。
  陸婉不禁頭痛,直覺地拒絕,假笑著說:“對不起,晚上我已經和朋友約了。”
  “不管是什麽朋友,就說你沒空。”唐毅一副我管你的口氣,“你可能不知道,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被人拒絕。”
  陸婉氣結,這麽霸道的男人她還真是窮於應付,尤其是,這個男人她根本就和他沒有深交!
  結果,她沉吟得久了些,對方居然很愉悅地笑了笑,很無害很無辜很恍然大悟地問她:“是不是要我來醫院接你,或許你想讓他們都知道是我想勾引你?”

  應約
  陸婉帶著周蜜準時出現在唐毅欽點的西餐廳,很偏的位置,害她打的都花了不少錢。周蜜上車的時候問她沒事怎麽挑這麽遠的地方吃飯。她隻好裝作熟客似地說那裏的西餐最正宗,味道最純正,環境也最是幽雅。
  其實自己壓根就沒去過,她對西餐素來就不感冒,要不是沒有還價的餘地,她根本就不想上這裏來。
  但沒辦法,她無法拒絕,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對方咄咄逼人,她自然就隻能以退為進。隻是,唐毅自以為如此就能掐死了她的七寸那也錯了,要擋箭牌,她陸婉多的是!
  挽著周蜜的手進門,假裝從唐少爺所在的位置走過,然後因為認識,順理成章地搭訕,同坐,於她來說,不但應了約,還送了個順水人情給周蜜,一箭雙雕啊,當然,如果唐毅更因此看上了周蜜然後兩人千裏姻緣紅線牽,從此救她於苦海,讓這個妖孽遠離她的視線範圍之外,那就更是三雕四雕之計了。
  後者太遠,陸婉倒不敢想,但前麵所有的細節都早在預料之中,寒喧過後,周蜜果然問他:“唐先生一個人?”
  他挑眉笑笑,一語雙關:“你們兩位來了,就不是一個人了。”然後看著陸婉問,“李太介不介意和你的朋友陪我一起用餐?”
  每當他一說李太的時候,陸婉就知道他又在諷刺她了,他這種高度配合的動作實在讓陸婉心生警覺,但奈何人已來了,難道再借口有事走開?紅娘都不是她這個當法的。
  果然,菜一上桌,她就收到對麵某人發來的短信:“不好意思,今天你請客!”
  她抬起頭,瞪他,無聲抗議,想了想回他一句:“抱歉,是你說請我吃飯的。”
  “那好,你要她走!!!!!”
  一連串的驚歎號,生怕陸婉理會不到他的憤怒之情。但,真是卑鄙啊,為什麽就不能在點餐前說?陸婉欲哭無淚,剛她想著反正是唐毅買單,作為上次一品鮮被他宰的報複,盡點最貴的東西上,這會卻不得不慶幸還好自己臨時起意,總算沒有點那道天價牛扒——880,真要點了還不如直接把她賣了吧。
  唐少爺完全無視陸婉陡然垮下來的臉色,對著周蜜愈加地笑得和藹可親:“周小姐是第一次來這裏吧?其實你應該嚐嚐那神戶牛柳鮑魚扒,這牛肉可是正宗的神戶牛肉,既不肥膩也不難嚼,口感鮮嫩滑爽,包你吃了第一次就想吃二次。”
  “啊,是嗎?”周蜜很歡欣的應道,剛想說那就試試,耳邊卻傳來陸婉咬著牙根陰惻惻的聲音:“小姐,再點你吃得完嗎?”
  望望麵前的如山美食,她倒是見機得快,馬上改口:“隻是今天就算了,下次我一定試試。”
  “為什麽要下次?既然來都來了,當然要嚐嚐這裏的招牌菜。”說完,很是瀟灑打了個響指,對應聲前來的waiter愉悅地吩咐:“給這位小姐再上一份神戶牛柳鮑魚扒……至於李太,你要不要也來一份?”
  看著陸婉的眼神那叫一個紳士,她卻恨得牙根暗咬,好半天才勉力笑著吐出一句:“謝了,我不愛吃牛扒,尤其是小日本的牛扒。”
  “哦。”唐毅裝模作樣地點頭, “李太還真是愛國,佩服啊佩服。”
  他認真的樣子逗得周蜜訝然失笑,忍不住也跟著起哄,取笑似地問她:“妞,原來你是憤青啊?我都不知道哦。”
  典型的見色忘義,重色輕友,一看到帥哥就完全忘了她這個朋友,周蜜這習性還真是數十年如一日,當年和海子是這樣,今日裏遇見了他唐毅,又是這樣,陸婉直是哀歎交友不慎,好心從來都被她周大小姐當驢肝肺來踩。
  因此陸婉瞪她一眼,假笑著說:“我不是憤青,我隻是看不慣某些人,明明披著一張中國人的皮,卻偏偏說話做事,歡喜裝假洋鬼子的派。”
  周蜜越發來勁,看了一眼唐毅笑:“哎呀,幾年不見變伶俐了啊,知道拐著彎兒來罵人了。”
  “又不是罵你,你著急個什麽勁?”陸婉撇嘴,“還沒聽說過鬼子裏麵有美女的。”
  “那就是罵我了?”唐毅悠然接口。
  她白他一眼,真想頂上一句“誰應就說誰唄”,幸好及時刹車,想了想很是客氣地應:“唐……先生想多了,我也就是隨口那麽一說。”
  差點就說出唐少來,但這稱呼也僅限於他那幫狗肉朋友,她和他疏遠都來不及,做朋友,下輩子吧。
  幸好,神戶牛扒及時送上來,終結這場關於假洋鬼子和憤青的討論,周蜜嚐了一口,半眯著眼以一種異常性感的神情讚歎道:“唔,真的好鮮好嫩。”再切了一點送到陸婉麵前,“你要不要也嚐一嚐?”
  “免了,說了不喜歡吃牛扒。”陸婉拒絕得還算從容,吃了一口麵前的PIZZA,真正是食之無味,突然就想起那天她痛宰黃青春的情景,心想這人還真是不能太壞,否則報應上門隻是時間的早晚而已。
  努力地回憶MENU上的菜價,陸婉強烈懷疑她身上的錢能夠付賬,她畢業工作嫁人,連信用卡都沒辦過一張,歎氣,看來今天的人是要丟到太平洋去了。
  一餐飯餘下二人談笑風生,吃得酣暢淋漓,隻她,不知道是因為西餐不合口味還是賬單問題讓她倒盡胃口,總之是完全不在狀態。好在周蜜和唐毅相談甚歡,根本就把她當成了一人造布景。
  用餐完畢到快要付賬的時候,唐毅果然借口入廁不見蹤影,陸婉懶得和他磨,心理建設做了半天這才問周蜜:“你身上帶多少錢?”
  “幹嗎,你不會是請客也不帶錢吧?”
  說話還真是直接,陸婉撫額:“拜托,你和唐大少爺一人一份天價牛扒,我就是帶夠了也得讓你們吃破產去。”
  兩人就差不多去了她白花花的兩千大洋,這些人奢侈慣了,根本就沒當老百姓的錢當錢花!
  “你放心吧,唐毅肯定會請我們客的,所以你也不用心痛。”看來她對唐毅印象不是一般的好,言語之間,好感倍增。
  陸婉才沒她那麽樂觀,想了想附耳過去很鄙夷地抹黑他:“我跟你說,坊內外傳言,他其實非常小氣,尤其是對不甚熟悉的男男女女。”
  “真的?”
  “當然。”陸婉很認真地點頭,還帶著點八卦的神秘以加強這內容的真實性,“他給他小侄子買包尿片都要算回零頭的,她姐都常罵他是奸商了,難道我們能還從他身上撈到什麽好處來?”
  周蜜一臉弧疑:“但他對他前妻還是很大方的啊?……”
  “那是他前妻,再說了,半邊身家和一套別墅比起來,哪個更便宜?”陸婉說完,自己都覺得汗顏,她還從來沒有這樣貶低過一個人呢。順手接過周蜜遞來的錢包,還好,這姑娘仍延續了讀書時的良好習慣——身上有多少零用錢帶多少在身上,所以那會吃飯付賬,海子請客她買單,沒辦法,誰叫他們經常地超出預算?
  周蜜看著她掏錢嘟嘴嗔怪:“難怪你能和海子成為朋友,你們兩個根本就是蛇鼠一窩嘛,請客請到最後都是我來付賬!”
  “我會還你的。”陸婉失笑,還想再說些唐少爺的壞話以彌補周大小姐的失望情緒,抬眼卻看到他正往這邊走來,隻好把到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兩位吃好了嗎?”他坐下,風度翩翩地詢問,一副主人家的派頭。
  周蜜還維持著假客氣,很嬌羞地應道:“嗯,這裏的菜色真是不錯,這段日子天太熱,我都好久沒吃這麽飽過了。”
  “不過西餐不能常吃,否則就容易膩味……如果你們吃好了,我正好還有些時間,可以送送你們。”
  多麽周到體貼,難怪一波又一波不明真相的女人在他麵前俯首稱臣,陸婉微微撇嘴,伸手招過waiter:“麻煩結賬。”
  “哦,您好,這位先生剛才已經買過單了。”
  年輕的侍應很有禮貌地道謝退場,周蜜聞言笑得更加嬌豔如花,唐毅則尤其過份,一臉謙虛地道歉:“對不起啊李太,我不知道是你請客呢,要不下次?”
  如果麵前有蒼蠅拍,陸婉想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拿起來拍飛他那一臉得意的神情,但是沒有,所以她隻能很無力地聽周蜜替她應承下來:“好啊,陸婉結婚都沒請過我客,今天這頓又讓她逃脫了,下次就罰她請我們吃日本料理吧。”
  我們,為了能跟唐毅更進一步發展的機會,她居然一張口就把她拉下水了。陸婉暗地掐她一把,悄聲罵:“你個崇洋媚外的壞家夥,下次再請就你買單!”
  周蜜倒是一副很受用的表情,女人為愛盲目的時候,果然是不擇手段不分是非啊!陸婉歎氣,她那廂既然已不管刀山火海硬要往裏衝,作為朋友她自然隻有成全,所以唐毅送她們行到半途她找了個借口想促成周蜜與唐少爺單獨相處的願望:“在這裏放我下來吧,既然路過,我順便去裕昌買些茶葉。”
  “剛好,我也要買,你倒是提醒了我。”唐毅悠然接口,方向盤打了個轉,直接往裕昌茶餅行去,末了還假心假意地問周蜜:“周小姐若是沒時間我倒是可以另外安排人送你回去的……”
  “哦,不用,正好我也想買些好綠茶,成天地對著電腦,不喝不行啦。”
  陸婉聽得一頭一臉的黑線,這兩個人……她徹底無語。
  裕昌的茶,好是好,但因為是號稱無農藥殘留的有機茶,價錢自然也不便宜,陸婉東挑西撿也就買了兩盒,饒是如此,仍是讓她好一陣肉痛——想想,這可是曉波一個月的生活費呢,卻硬逼著被迫當了回賢媳孝女。
  再上車,自動裝傻充愣,當看不明白身邊人那滿是暗示性的眼神。唐毅全程就沒正眼看過她,但陸婉很清楚她再耍任何小聰明都是白搭,因此周蜜隻好眼睜睜地遺憾無比地由著唐毅和陸婉把她送回了家。
  但到底,她還是要到了他的名片的,所以,下車的時候也沒見有多哀怨。
  陸婉就慘了,唐毅把她載到郊外,一路飆車,弄得她前一天吃下的飯都差點嘔了出來,到家的時候吐得渾身無力雙腳發軟。
  他看著她,雙目含笑,語氣溫和,似乎非常滿意這場惡作劇的結局:“李太太,陸醫生,這是最輕的處罰了,下次你要是再敢把別的女人硬推給我,我不騙你……”
  我不騙你什麽呢,唐毅沒說,但陸婉很清楚,他那種人,強勢,霸道,蠻不講理,少爺公子的習性又從不管他人情緒,即便她結了婚又怎樣呢?弄得不好,讓她身敗名裂正好就中了他的意了。
  陸婉總算知道什麽才叫真正的危機感了——他根本就不是開玩笑的。
反省 反省 
  修整好到家,難得郎婷過來,氣氛正融洽。有時候陸婉很是羨慕那種會調氣氛的人,左右逢源,可以把誰都哄得服服帖帖。
  “加班呀?”看見她,郎婷笑著很親切地招呼,“嫂子過來幫忙看看這衣服,我們明天去拍婚紗照呢,便裝的那一係列,你說我穿這個行不行?”
  陸婉坐過去,手裏翻撿散落在沙發上大袋小袋的衣服:“你膚色白身材好,什麽衣服到你身上都很出挑。”想了想還是很認真地建議,“這旗袍很漂亮,不過一般影樓提供的旗袍係列很經典,穿這個未免重複,禮服類的也有……我看你們還是穿休閑係吧,既特別又很健康年輕,兩個人的衣服自己也好搭配。”
  想起第一次見郎婷,白衣短裙,至今回憶起來仍有驚豔的感覺。
  “咦,這個建議不錯。”郎婷笑,眼睛微眯看她一眼,“隻是還沒見過穿休閑裝拍婚紗照的。”
  她的目光讓陸婉心生警覺,頓感失言,因而起身欲離開:“我也就隨便說說,今日累著了,你們慢慢討論,我先洗個澡去。”
  不料剛還笑意盈然參與其中的賈秀芬突然叫住她:“小婉,先到我書房去一下,有點事要問你。”
  純是學生時代的後遺症,陸婉總覺得凡需要避開眾人的都不是什麽好事,心下惴然,卻還是不得不跟著婆婆進了書房。
  “你和唐糖還有聯係嗎?”
  她微微一怔,說了個比較保險的答案:“偶爾……怎麽了?”
  “也沒什麽,她媽媽想看看自己的外孫,不過總是沒有機會。” 賈秀芬的語氣輕描淡寫,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敲,“你有什麽辦法麽?”
  “她們之間……”
  “都是些陳年舊事,扯得多了也就複雜了,一句兩句也難得說清。”
  陸婉於是默然,聽這口氣是想她幫忙但又不想她打聽太多,耳裏果然聽見婆婆繼續說:“唐糖在這邊也沒什麽朋友,你要是有機會,多幫著勸勸她,畢竟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她心裏再怨,總不能怨一輩子吧?”
  “哦。”她點點頭算是了解,心裏卻頗有些為難,她和唐糖嚴格來說隻算是熟悉的陌生朋友,彼此很少有任何貼心的交流,這樣冒冒然地去勸說,隻怕連那一點點朋友情份也沒了。
  但賈秀芬既發了話,自然是等著要看結果的。陸婉心性其實很涼薄,表麵看著很好相處,輕易並不肯交人與心事,若非是知根知底的朋友,很難知道她心裏想些什麽。
  她一直認為,與人適當的距離,是對自己也是對他人的一種保護。但現在,賈秀芬卻要她跨越和唐糖的這種安全距離。尤其是現在,她和她之間還有一個唐毅,他的心思並不難猜,開頭無非是玩笑,以為她是很好勾引的,卻不料屢次三番讓她不硬不軟地碰了回去,倒激起了他意欲認真的勁頭。
  在這種時候,和唐糖過度頻密地交往,隻怕會引起他錯誤的判斷。
  歎一口氣,從二樓中廳的花園仰頭望,半個月亮隱隱從雲層裏露出來,不遠處有一明亮的星星遙遙相對。陳樂天曾經說,孤星追月,人與事物都有追逐明亮與溫暖的本能。那時她覺得他這話說得真是精彩極了,可近來卻常常迷惑,浩瀚天空,如果周遭隻有黑暗與寒冷,又該往哪裏靠近?
  “嫂子好興致啊,一個人在想什麽呢?”有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是郎婷。
  陸婉並沒回頭,飲一口手上還有餘溫的白開水,悠然說:“什麽也沒想,就是覺得這裏特別涼快。”
  “那倒是,空調吹久了容易生悶。”
  “是啊。”她答。
  郎婷走近來學她一樣倚在欄杆上抬頭望:“今天星星好多好漂亮……嫂子是什麽星座的?”
  “……巨蟹。”
  “巨蟹好啊,戀家。”
  陸婉搖頭笑笑,一時找不出其他話來應對,隻好沉默。郎婷卻轉過頭來看著她,目光炯炯:“你不相信星座?”
  “……說不上信不信,我都不太了解。”
  “我倒是了解一些關於你這個星座的,要不要聽?”
  陸婉點頭,反正看她這架式,她不想聽她也一定會說,而且估計後麵還有伏筆,果然,在說了一大通關於巨蟹座女子的心性特征之後,郎婷話題一轉,取下脖頸上的項鏈放到她手裏:“你看看我這個湖藍翡翠吊墜,好看嗎?”
  她對玉石翡翠類的東西沒有任何鑒賞能力,但還是認認真真地就著燈光仔細端詳了一翻,鏈子普通,那吊墜倒很特別,湖水綠的一粒小球,摸在手上有一股淡淡的沁涼,忍不住讚歎:“很不錯啊。”
  “是你這個星座的幸運石,送給你了。”
  陸婉一怔,幾疑聽錯,嚇得趕緊把鏈子再塞回去:“君子不奪人所愛,這東西太貴重,我哪能收?”
  郎婷接過項鏈,手在墜子上細細摩娑,笑了笑說:“這項鏈是我去年和朋友在緬甸玩時買的,買了後也很少戴,自看到你後總覺得這款式應該很適合你,淡淡的湖水綠,溫和,柔軟,特配你的氣質,我戴反而可惜了它。”
  “你的心意我領了,再說你要結婚,該是我送你禮物……”
  “老實說,雖然我們沒什麽交往,但是我對你一直存有好感,所以送你這個並不算過份,而且我還要感謝你,我和唐毅的事,你……”
  陸婉打斷她,詳裝驚訝:“你們有什麽事嗎?”
  “沒有。”她佻皮地眨眨眼,笑著補充,“這個也算是要感謝你沒有誤會。”
  “你的感謝禮真是厚。”陸婉苦笑,郎婷把話挑到這份上,她才忽然醒悟,對方必是籌謀好了的,找她聊天是假,收買她心才是真。
  這樣一想,陸婉很幹脆地收下這個項鏈,她未必就真喜歡,但是她必須要給郎婷一個心安,盡管她很清楚自己不是長舌的人。
  郎婷心滿意足地退場,留下陸婉拿著這個她幾乎不會戴的項鏈哭笑不得,是真的翡翠麽?不知道拿出去賣的話能能不能值唐毅手下一餐飯錢?
  想想世事真荒唐,唐少爺的前情人居然來收買他想勾引的人,不能不說是他情種太多,已快到泛濫成災的地步了。
  但唐毅少來找她,偶爾遇到,都是人來人往的場合,他身邊鶯鶯燕燕一次一換,也沒見對她就另眼相看了去。
  因念著婆婆說過的事,陸婉留了幾分心去打聽唐家舊事,後來才知道唐糖為什麽堅持要親自帶孩子,她自出生就隨外婆長大,父母插隊回城後也隻帶走了弟弟,繼續把她留在鄉下,等得外婆過世他們把她接回身邊的時候,因為不在一起的時間太長,疏遠得太久,血濃於水的親情其實已被現實無限拉長的距離衝涮得很淡薄了。
  陸婉想到這裏不禁感歎,這還真應了古人那句話,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外人眼裏的幸福祥和也未必就真的是毫無瑕疵的完美,人生總是留有遺憾的。撇開唐糖,唐家應該算是陸婉想象裏最中國式的也最讓她羨慕和妒忌的家庭,嚴父慈母,民主友愛,套用讀書時學校的標語: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所以她也因而特別能理解唐糖,那麽多年,當他們三個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她卻一直都隻是外人。
  想想自己,陸父年輕時的錯誤,讓她至今怨恨多年。但其實,他對她真的很好,愉快的童年,美麗的衣裳,還有黃昏時陸父下班,抱過在巷子裏瘋玩的她,讓她騎在他的肩頭回家。
  那一刻,她是小同伴眼裏最最驕傲的公主,夕陽斜斜照進一線,把她和父親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她回頭看,他們是那樣的密不可分,又緊緊相連。
  或許,隻有兒時那一縷漏進街角的陽光才知道,她曾經是多麽地愛自己的父親。
  陸婉一直相信那句話,因為很愛很愛,所以才會好恨好恨;因為太失望,所以才不會輕易去原諒。
  但也或許,是她對人對生活,期望太高,所以才會一下子,被摔得那麽重,跌得那麽痛。
  知道這些真相後,陸婉反倒沒有勇氣去勸唐糖,那就好像要她當著父母的麵說,媽,爸爸那點過去就算了。
  相逢一笑泯恩仇,這種大度與淡定並不是誰都可以做得到的,時間造成的鴻溝需要大把大把的勇氣才可填平。更何況,唐糖和她的父母之間貌似還有更多更大的誤解與心結。
  賈秀芬曾說,要不你哪天抽時間帶唐果到家裏來玩玩,我讓副市長夫婦也過來。
  這種治標不治本的做法,搞不好討好了那一邊,倒把唐糖給得罪了,怨她在這邊多管閑事。
  歎一口氣,她試著玩笑似地問:“唐糖,你一個人這麽辛苦,為什麽不讓孩子的外公外婆帶她?”
  她正在給唐果換尿布濕,聞言頭都沒抬,口氣平淡地應:“我不想他長大了怨我。”
  她語氣太過平板,明顯不想多談,陸婉遞給她一塊新的尿布,一時找不著再繼續說下去的話頭。唐糖看她一眼,笑了笑問:“你今天來不單單是想看看我家果果吧?”
  被猜中心事,陸婉索性也不隱瞞:“唐伯母說想看看果果。”
  “她這會倒想來當慈母了。”唐糖聞言冷哼一聲,把已穿戴好的唐果抱在懷裏,下巴抵在他的頭上看著她問:“那麽你今天是來做說客了?”
  “算不上是說客,我就是覺得,你應該試著給他們一個機會,相處然後了解,畢竟血濃於水,親情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相處,然後了解,然後呢?”
  然後呢?“隻有去試過,才能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真命天女”,這是海子的名言,稍加改良後就成了他勸她那句讓她最刻骨銘心的話:“隻有去試過,才能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得到幸福。”
  如今,陸婉再度修過,笑笑地看著神色岔然的唐糖力圖輕鬆地說:“隻有試著融進他們的生活,才能知道那些差距會不會消失的。”
  “陸婉,你真的不會勸人,這些話可能是你自己都沒有辦法說服自己。”
  她一驚,麵露疑惑,以示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麽意思。
  唐糖搖搖頭,神色憐憫:“告訴我,你有沒有真的融進李家的生活裏去?”
  她怔住,這個問題她從來沒有想過:“但是我真的有努力。”
  “有嗎?不要說你現在過得很好,你自己可以去鏡子麵前看看,你的臉上哪裏有一絲一毫新婚燕爾的快樂?這樁婚姻,隻怕是你從一開始就後悔了的!我和你的情形差不多,我和唐家的關係,僅僅是他們生了我,這些年我們之所以弄成這樣,不是我不想融進他們的生活,而是他們的生活根本就容不下我!”
  “你要知道,在他們的世界裏,我們根本就是第三者插足!”

  撮合
  第二日陸婉休息,一整天都在猶豫,要不要給唐糖打個電話。昨晚上兩人幾乎是不歡而散,陸婉不喜歡也不習慣唐糖過於刻薄的語氣和態度。走出公寓的時候,她甚至有些惱羞成怒——原來不止唐毅,即便是唐糖,也是一樣看戲人的心態。
  他們都在等吧,等著她方寸盡失,然後一舉崩潰。
  可靜下來,陸婉知道她說的是對的,盡管她告訴自己要很努力地去融進祥子一家的生活,但都隻是想想而已,一直以來她幾乎沒有付出過任何行動。
  如果她真的有想努力,那麽她也不會結婚一月就去上環,不會想盡了辦法逃避和祥子一起參加聚會,更不會對他的過去漠不關心隻求相安無事平靜度過。
  她從來沒有想過要真正走進祥子的世界,她以為她和他相敬如冰,她以為她滿足他一切的要求,正常的變態的,就是努力,就是在適應,但其實,她隻是在忍受。
  說來說去,她才是那個坐在井裏等天上掉餡餅的笨人,坐在原地想等著全世界都來將就自己。
  歎了口氣,還是把電話放下。祥子圍著條大浴袍從浴室裏走出來,頂著還在滴水的頭發就往床上躺。陸婉皺了皺眉,從抽屜裏拿出吹風:“先把頭發吹幹吧,你這樣睡覺會頭痛的。”
  祥子看她一眼隻是坐正了身子,也不動。以前陸婉總覺得他就像是山,向來不就她這個人,所以她若要他做什麽,必是隻有她去就他。
  但想過來,他若就她她不就成了那座山麽?
  接好電源走近去,祥子柔軟粘濕的頭發在她指間遊走,不禁意間抬起頭,對麵的鏡子裏,映出她和祥子共處的剪影,一眼望過去,誰說這又不是夫恩妻愛,和諧相融?
  這情景讓她想起高中時有一次去海子家,看到他母親慵懶舒適地靠在沙發上,他父親則聚精會神地為她修剪指甲,客廳很靜,隻有電視裏單調平板的新聞播報,以及男女主人絮絮叨叨的細碎閑聊。可陸婉立在一旁卻忽然有種想要流淚的衝動,在她看來,那一刻,海子媽媽的幸福幾乎是一個女人的極致。
  俗世夫妻,所過的日子除了柴米油鹽的相互商討,也不外就是這些小事情裏的彼此照顧,但有多少人能過得能安然又能全心領悟?
  陸婉微微失笑,心血來潮似地關了吹風問:“祥子,說說你當初為什麽就選上我呢?”
  他睜開眼睛,目光迷惘:“什麽為什麽?”
  不禁泄氣,她總覺得唐糖說話偏頗,但這會看祥子表現,還真應了她那句話——不是她不想融進他們的生活,而是他們的生活根本就容不下她!
  她於是沉默,繼續為祥子吹頭發,房裏一時很靜,隻電吹風呼呼掠過的風聲,卷起陣陣熱浪。待得一切消停了,陸婉收撿好東西準備洗洗睡了的時候,祥子卻忽然轉過頭來一本正經地看著她:“因為你拉了我。”
  她半天沒聽懂是什麽意思。
  祥子笑笑:“你不記得了?那天我們從咖啡館出來,過馬路的時候你拉了我。”
  陸婉險些暈倒,這是什麽理由?她拉了他——她不過是看他隻顧低頭走路,連路況都搞不清楚,差點給一輛飛奔而過的車撞到,然後好心拉了他一把而已。
  就這也能讓他喜歡上自己?那也太扯了吧,照這樣說,任何一個路人甲乙丙丁都可能被他喜歡上!
  但祥子卻沒理她哭笑不得的表情,繼續說:“然後我回頭,看到你對我笑,很溫柔……我喜歡你笑,很溫柔。”
  他此時的目光也很溫柔,還很溫和,就像一個陷進甜柔夢裏的孩子。
  陸婉雖然驚異,但心下卻仍是為之一軟,她從來以為李家娶她進門是一場早就安排好了的美麗餡井,卻沒有想到祥子想娶她竟為著這麽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理由。
  她走近去,靠著祥子坐下:“你竟就為了這個?”
  “嗯。”點頭,換作一般人,這情話必是可以說得感天動地,甜膩醉人,但祥子仍是那副一本正經不苟言笑的表情。
  陸婉失笑,她第一次覺得祥子也有他可愛的地方。
  那一夜,他們說的話比結婚後說過的總和還要多,陸婉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也有很多話說的,那天後來聊著聊著說到旁人看李家,陸婉說:“我們科室有一新來的護士曾經問我,陸醫生,你是嫁入豪門哦,他家的桌椅板凳鍋碗瓢盆是不是純銀的?是不是進門一個菲傭出門就帶保鏢?是不是座駕超豪華,悍馬奔馳法拉利勞斯萊斯隨便你挑?屋頂有沒有遊泳池出海是不是就有超級遊輪?”
  祥子笑:“她可真是敢想。”
  “沒辦法,那Y頭言情小說看多了,中毒太深。”
  祥子抬起頭,暈黃的燈光,照得陸婉一張臉越發柔和,她有一雙很淡定的眉眼,笑起來,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陸婉。”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她微偏過頭,低低地應。
  “你今天晚上很不一樣。”
  她慢慢斂住笑,把他的手摸到胸前,乞求似地望著他很是認真地說:“祥子,我們好好過,好不好?”
  祥子像是受了感動似的,什麽也沒說,隻點點頭,將她輕攬入懷。
  他的肩終是寬厚的,陸婉閉上眼睛聽著他沉穩的心跳,那一刻,忘掉前塵舊事,忘掉新愁舊夢,她其實也算是滿足了。
  好好過,是陸婉真心的乞望,雖然她不知道以祥子的精祥狀態這種好能到哪一地步。也許現實和夢想總有差距,但是人總會想著能靠得近些再近些。
  或許,這才是陳樂天那句話的真意:人與事物都有追逐明亮與溫暖的本能。
  誰又不想生活得更幸福些?
  唐糖必也是想的,她心裏一定仍有著對唐家很高的期望,也一定有一個她放不下的男人。隻是她始終不去承認。
  陸婉覺得自己很懦弱,事情一發生她總是最先選擇逃避。就好像她和唐糖之間的矛盾,她幾番都不知道該何從下手解決。過了幾天卻忽地接到她的電話——她開車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時候被搶了。
  匪徒敲破車窗拿走她放在後座的提包。她被送到醫院的時候陸婉都給嚇了一跳,她和唐果的衣服上到處都是斑斑血跡,初看的人根本不知道她們到底傷在哪裏。
  其實細細檢查並沒有傷得多重,她是一時情急,被碎玻璃紮著了手,所幸在後座睡覺的唐果沒有受傷,玻璃落下來的時候被睡籃的頂逢遮去了不少,他甚至連一點驚嚇的感覺都沒有。
  看見陸婉,唐糖忽然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小女孩,抱著唐果就那樣不管不顧地伏在她懷裏哭了起來,倒把她弄得一時哭笑不得。她沒想到一向看上去敢作敢為堅強得似乎無堅不摧的唐糖也會有如此軟弱如此小女人的一麵。
  請了假送她回家,她手受了傷,唐毅又出差在外——或許若非他出差,唐糖還不一定會想到來找她呢——陸婉和祥子說了緣由,便留在唐糖家裏照顧她們兩個。
  她向來就不會安慰人,唐糖又一臉頹喪地老是感歎:“我這輩子好像就沒行過好運,時不時總得整點事情來折騰我一下。”
  “沒你說的那麽嚴重。”陸婉笑,“天災人禍,誰還不得碰上個一回兩回?你就說我吧……”她本想自己和祥子的婚姻,可想了想還是放棄,改口道:“讀書的時候有一次一個人去逛街,看到一店裏在搞免費抽獎活動,大獎是獎現金,餘下的抽到什麽你得買什麽。我那會也純是沒事湊熱鬧,看旁邊的人上去一個就抽中一個,盡是喜笑顏開地捧走幾百幾百的,就動了心,也去抽了一把。結果,第一次抽中的是四十五塊錢買個鬧鍾,不心甘,又抽,第二次更慘,一百二十塊錢買它一條所謂的真皮皮帶。那會我身上可就帶了那麽一百六十塊錢,我一個月的生活費啊,全給我輸光了,還倒欠人五塊錢。”
  那是陸婉第一次被騙,她本來以為自己打死都不會說給人聽的,卻沒想到今日裏倒豁出來了,唐糖聽了果然失笑,稍稍來了些興致問她:“那後來呢?”
  她輕描淡寫似地挑挑眉:“沒後來了啊,人看我沒錢,很大方地說那五塊錢他不要了,然後我就隻好走了一小時的路回學校。”
  “還有一次,是大學了,我用身上最後的積蓄去找一個我喜歡的男孩子,結果,到了那裏才發現,他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可那時我連回程的車費都不夠,一個人在廉價的旅館裏過了一晚上。”她歎口氣,眼神忽地有些迷離,也許就是那一夜,讓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可憐,曾經以為一切都可以拋棄和被拋棄,唯獨可以把愛留住,卻沒想到原來最容易背棄和遺忘的還是愛情,它甚至經不起一點細細的打磨和推敲。
  “陸婉。”唐糖看著她,抱歉地說,“我那天不是有意說那些話的。”
  她點頭:“我明白。我的這些經曆也夠慘的吧?每個看似光鮮的靈魂後麵都有一段並不光鮮的記憶,人李嘉誠心裏指不定都有無法填補的遺憾呢。所以,你也不要怪我多嘴,世事多變,人生無常,誰又能保證這一生順心遂意的,你也不過就是一次被搶,要知道人沒事就已是萬幸了。”
  陸婉飲一口水,這些話一說完,她心裏竟忽地鬆落了很多,就像一根繃緊的弦終於放鬆到了最合適的狀態。那些隱秘的往事,那些給她以難堪的過往,她曾以為是她永遠都不會說出口的暗傷,卻不料會在這種情況下能以如此輕鬆的心情再說出來。
  隻是,本來是她安慰唐糖的,到最後卻變成唐糖安慰了她。
  想來,這人生有時候也就是烏龍事一件,如何看待,盡觀心態罷。
  
  爭端
  未隔幾日,唐糖忽地打電話給她,說是請她吃飯。
  是離她家小區不遠的小飯店,叫黃鶴居,上下兩層非常古樸的裝修,裏麵清一色盡是跑堂的小夥子,長袍馬褂,立在一片鋼筋水泥叢中特別有鶴立雞群的感覺。店麵不大,據說菜式也是一般,但捧場的仍然不少。
  陸婉因為一個手術稍微去得有些晚了,推門進包廂的時候看見唐糖坐在窗前悠遊地煮茶閑飲,半邊紅彤彤的太陽掛於窗外,近得好像隨手可摘一樣。
  “果果呢?”她抱歉地笑笑,問。
  “唐毅給帶回去了。”
  “哦。”點頭,細想一想不對,訝然問:“唐家?”
  “是啊。”唐糖莞爾,“怎麽了,很奇怪?”
  不奇怪那是假的,這麽輕易就改變主意,倒不像她唐糖的風格了。唐糖瞥了她一眼笑:“你那天賣了那麽多自己的猛料來勸我,我總不能不給你一點麵子吧?”
  陸婉頓覺尷尬,其實那天發完牢騷後自己就有些暗悔,因而微紅了臉訥訥地說:“那個……我也是看你不高興……”
  “我知道,我開玩笑的。”她似乎心情很好,擺擺手招呼她坐過去,“其實是我自己想通了,你說的對,這麽些年,我也無非是爭口意氣罷了。我總覺得,他們不疼我,我就自己疼自己,但其實自己做了什麽呢?他們要我學醫,我偏去學工商管理,他們要我做個正當生意,我偏學人要去開夜總會,他們要我找個好男人嫁了,我偏偏……找個老頭子讓他包養了……盡和自己過不去!”
  那些往事,唐糖以很調侃的語氣說出來,若擱以前,陸婉未必可以理解,為什麽仗著那麽好的身世與身家,偏要做得那麽另類?但現在她大抵可以揣測,說到底,人無論長得多大,都是渴望愛的孩子,都想博得自己愛的人的注意,就好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本是借著離家出走來讓父母急一急,但誰知道走出家門,天地早就變了,連回頭都已無可能。
  兩人正說著,菜慢慢上了桌,唐糖叫了瓶法國的幹邑白蘭地,陸婉偷偷瞄下了度數——43度,乍舌!她這種喝啤酒都覺得燒喉嚨的人,提起酒就莫名其妙地泄了氣。
  唐糖拿過杯子,邊倒酒邊一臉回味的神色:“我們幹一杯,自從懷了唐果,我就沒喝過酒。”
  陸婉看著犯暈,但看她興致頗高,隻好婉轉提醒:“你不是在喂奶嗎?孕婦不能喝酒。”
  尤其還是烈酒。
  “我給他斷了,都沒什麽奶水,還稀得像米湯,倒不如讓他喝牛奶了。”
  她說著舉起杯,陸婉隻好跟著,清脆的玻璃碰撞聲,就像是她生日那會陳樂天送她的風鈴聲,正怔忡,唐糖一杯酒下肚,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問:“陸婉,你不愛祥子吧?”
  她還沒答,她已半垂下眼睛,耳語似地問:“你為什麽要嫁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呢?”
  為什麽呢?她總不能說,她愛的男人不愛自己了,她愛的家待不下去了吧?她看著唐糖,明明她的情緒很好,可是陸婉總覺得有些悲涼,那天晚上,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不是不會喝酒,而是,喝酒是很講氣氛的。
  不知不覺,她居然也能喝下小半杯的洋酒,到唐毅打來電話時,兩個人都有些薄醺。唐糖的酒量是極好的,買單的時候居然捧著賬單很清醒地跟人說:“老板,你也太摳了吧?就這零頭你都不少呢。”
  陸婉於是笑,她喜歡這樣的唐糖,市儈似地斤斤計較。自從嫁進李家,什麽都變得重要,唯獨錢輕得像鴻毛。可她也未必就覺得幸福到哪裏去了,曾經以為隻貧賤夫妻百事哀呢,卻原來,人是最不滿足的動物,有了錢又想著更高層次的精神追求,愛和不愛,也是一樣重要。
  唐糖從唐毅手裏接過早已睡熟的孩子,什麽也沒問,隻低聲吩咐他送陸婉回去。
  兩人上車,自那次和周蜜一起吃飯後,近半個月,他們這還是第一次單獨相處,陸婉倒似忘了兩人間的難堪,懶洋洋坐在一旁看街邊燈光流轉,麵目冷凝淡然。
  唐毅半天沒動,看著她笑:“你倒是本事不小,我以為這世上能勸得動我老姐的人還沒出生呢。”
  陸婉散漫回應:“你怎麽知道是我勸的她,而不是她自己改了心意?”
  倒不是她故作冷淡,而是確實自己也是稀裏糊塗的,好像她什麽都沒來得及說,唐糖態度就忽地變了。
  唐毅似沒興趣和她爭,抓著了她的尾音:“那你改了心意了嗎?”
  她轉頭瞪他:“什麽?”
  “接受我的勾引啊。”
  他說得理所當然,陸婉忍不住失笑:“你當這是求婚啊,還要人說願不願意?”
  話一完才覺得不妥,受和唐糖聊天的氣氛影響,都有些口不擇言了,於是趕緊收聲。可顯然遲了,唐毅已是大笑:“這本來就不是求婚啊,我是在勸你爬牆呢。”
  他一這個樣子陸婉就覺得氣惱,好像真以為自己魅力天下無敵似的,隨便勾勾手所有女子都得倒在他褲腰帶之下,可自己說錯話在先,因而咬了咬唇,想了想決定換個姿態:“你明明就不是一個隨便勾引良家婦女的主,所以,這玩笑以後能不能少開?”
  “不能。”他臉上仍留著笑意,望過去,外間的萬家燈火映在他眼裏,宛如浩瀚天空的點點繁星,是不可直視的燦爛芳華,“而且你怎麽知道我不是隨便勾引良家婦女的主?”
  她一怔,這隻是她的直覺,怎好說?而且聽他意思並沒有否認所謂的勾引隻是開個玩笑,所以當下心裏一鬆,酒意上湧,忽然就覺得倦,擺擺手沒什麽心情地應:“唐少爺身世清白,家教優良,自然不能和那些搞色誘亂勾引人的地痞無懶二流子相提並論,這是個正常人都能想得到的。”
  唐毅嘴角上揚,麵有得色,頓了半晌這才回過味來似地笑著罵她:“你狠,居然知道拐著彎來罵人了。”
  陸婉微低了頭也是莞爾,要說這人聰明了就是沒話說,她都沒那意思呢,可偏偏有人就愛往那方麵去想。
  轉眼即是中秋,陸婉照禮數要回娘家送月餅。
  祥子本來說要陪同,可那天早上他突然來了脾氣,劈哩啪啦把一家人的早餐全都摔了。起因其實也很簡單,他要錢,去澳門,美其名曰旅遊。
  其實是去賭博,和一幫燒錢的二世祖一起,就沒幹過什麽好事,一年到頭總要去幾次,而且每次去數目都不少。
  賈秀芬才皺了皺眉,祥子就開始發怒:“這家裏我就待不下了,想放鬆下都不行,我看你們一個個,根本就見不得我過得好!”
  這話說得難聽,賈秀芬當下就沉了臉:“祥子你有點規矩沒有?我是你媽,我不為你我還能為誰好?”
  “你就為了你自己好!”
  “李祥!”賈秀芬氣得拍桌子。
  陸婉還來不及勸,祥子站起來一下就把桌布給掀了,稀裏嘩啦杯盤碎了一地。一室寂然,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怒氣匆匆地摔門而去。
  院裏傳來汽車急劇的喇叭聲,賈秀芬雖在氣頭上,但倒底不放心,讓李瑞趕緊開車追出去。陸婉幫著阿姨打掃好衛生,出來客廳看到公婆氣哼哼地坐在沙發上不言一語,她搓了搓手,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的好。
  “你過來。”賈秀芬看她一眼,冷聲說。
  陸婉坐過去,每當這時,她就覺得,自己真像極了古代委委屈屈的小媳婦,上刀山下油鍋但憑婆婆吩咐。
  可還是沒能博得任何人的滿意,婆婆恨意未盡,望著她著惱地說:“你自己的丈夫呢,你就管不到他一絲一毫?”
  她是如此地容易遷怒,每當這個時候,陸婉就覺得自己的心在慢慢變冷變硬,就好像每次父母一吵架,她就有一種恨不能讓世界毀滅的憤怒,所有平日裏積攢的憐憫、疼惜都抵不上這一刻心中的淒苦和絕望。
  她斂了神色,慢慢抬起頭,力持誠懇地說:“媽,你就多擔待一點,他減了藥,情緒自然起伏得厲害些。”
  “什麽叫情緒起伏得厲害些?他減了藥,你就從來沒細心照顧過他,我看你啊,根本就是……就是嫌棄他有病,沒打算和他好好地過!成日裏就知道上班上班,我李家養不起你麽?”
  說完,賈秀芬甩身拂袖而去,李長樂歎一口氣,搖搖頭也跟著走了。陸婉坐在原地,隻覺得像被人突然抽了個耳光似的,血色盡失,她已經盡力隱忍討好了,可難道,仍是徒勞?
  她恨自己不加辨別的選擇,也恨祥子,他是那麽容易忘記,忘記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陸婉幾乎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心的?
  但明明,他對她,還算得上正常,尤其是晚上,陸婉看他蜷在自己懷裏,讓她為他按摩,讓她在他耳邊低低地說話,她就覺得,他們是應該可以過上一生一世的。
  可現在,她忽然就絕望,一生一世,想起來,或隻是一瞬,過起來,卻是幾生那樣的長。
  
  中秋
  陸婉等到中午過盡祥子還是沒有回,她雖然擔心,可打了幾通電話也沒見人接,後來好不容易李瑞回了個電話,說祥子在俱樂部裏跟人打球,中午不回去了。
  她隻好自己拿了月餅和一些禮物回家。
  陸母看見祥子沒和她一起果然就不高興,原以為女兒嫁了個好男人,自己也倍有麵子,可這個女婿三天兩頭見不著麵,任誰都不會往好裏去想。
  她接過東西,忍不住還是問:“李祥呢?”
  借口早就想好了的,陸婉邊換鞋子邊頭也沒回地應:“他有事。”
  “這平常你說他有事也就算了,逢年過節也沒空?他又不上班,我就想不出是哪裏需要他忙了?”
  陸婉心裏本來就煩,在家看公婆眼色,回娘家了照樣還得被人逼問,一時鬱悶又不好表現,隻得耐了性子解釋:“他親戚多,又是長子,要他送禮的地方多著呢,哪裏排得過來?媽你又不是外人……”
  “我就是外人,我看他李家根本就沒有把我們當成是親家對待,一年四季連個頭也不冒,算怎麽回事嘛!你也沒本事,嫁過去了就安安心心過唄,沒事學人家上什麽環,你這要有了孩子,你看他們還敢這樣慢待了你?”
  “媽~~~”陸婉皺眉。
  陸母卻仍是不依不饒,回瞪女兒:“今天你跟我說實話,你和祥子,是不是鬧矛盾了?”
  她籲一口氣,回身坐下:“沒有!”
  “你就騙我吧。”陸母冷笑,“什麽時候你也和你爸爸一樣,在我麵前沒有一句實話了。”
  陸父坐在一旁半天沒插一句嘴,聽到這裏麵上微微抽搐,陸婉怕戰火又起,趕緊轉了話題:“媽,我說實話呢你又不信……曉波打電話回來沒?我有事找他。”
  陸母一口氣沒上來,幹脆掉頭不理。還是陸父怕她太難堪,口氣溫和地應:“沒呢,前幾天打過電話,你找他什麽事?”
  “也沒什麽,上次他托我幫找個同學電話,一直都忘了告訴他。”
  其實純屬子虛烏有,陸婉生怕話題又往祥子和孩子身上扯,亂七八糟沒話找話硬就不敢停嘴,所幸到她快撐不下去的時候,周蜜一個電話打了過來。
  陸婉抓起手機時心裏那個感激啊,說話聲音都格外甜柔親切。
  周蜜一時還不適應,在那頭狐疑地問:“喂,你是不是陸婉啊,聲音怎麽那麽奇怪?”
  她不禁失笑:“不是我還能有誰?”
  看了一眼各坐一邊的父母,陸婉折身進了她以前的房間,周蜜反常地很沒有情緒,無精打采地說:“今天中秋,你沒去哪裏玩?”
  “沒有,你呢?這些天忙什麽了?”
  “相親。”周蜜恨得牙根咬咬,“我老媽閑得沒事做,生怕我嫁不出去,這個月起碼讓我見了五個男人,煩死我了。”
  陸婉笑,還以為她早和唐毅搭上夥了呢,什麽時候也做相親這種“俗事”了?嘴裏卻問:“都怎麽樣?”
  “還能怎麽樣?全吹了唄。”周蜜很是扼腕地歎氣,“第一個太嫩,第二個太老,第三個沒錢,第四個沒文化,第五個,靠,居然比我還勢利。”
  周蜜想是給這五個極品打擊到了,憋了一肚子的牢騷,到最後好似才想起來告訴她:“對了,海子說他明年回這邊實習,元旦過後就回來,讓你好酒好菜候著呢。”
  陸婉微有吃驚:“你們還有聯係?”
  “當然,分手了還是朋友!哪像你,沒有陳樂天,全天下的同學都不招你待見了,海子對你的意見可大著呢。”
  她張張嘴,想解釋又覺得無從說起,隻好苦笑著默認,和周蜜扯了幾句也就掛了。海子既和她保有聯係,那麽自然也是得了她電話的,可他竟一直沒打過來。
  要換以前,他或許早不管不顧地罵將過來了,回不回哪輪到他人傳話?想來,是真的怪她了。
  歎一口氣,陸婉走出房門,陸母正往桌上布菜。許是念著祥子會來,菜式很多也很精細。她頓覺歉意,討好似地去幫陸母端菜洗碗,心裏下定了主意下次一定要祥子陪她回來一趟。
  女婿如半子,她或者可以不在意,但她的父母,是無論如何不能不盼望的。
  家裏的氣氛仍如往常僵硬,她的父母有事無事都像在冷戰,陸婉隻覺得無可奈何。曉波說過年都不想回家,反正家裏也沒有那個氣氛,人家過年歡天喜地和和美美,就他們家,年年都是在別人的笑聲飛揚和煙火璀璨裏看自家人爭吵打罵著熬過去的。
  曉波也是大了,開始向往更廣闊的天地,家裏壓抑得久了,自然想著逃離。陸婉能夠理解,她結婚,最初不也是為了同樣的理由?可自結婚後,陸婉才知道夫妻相處的艱難,多少能體會父母現下的心境。讀書的時候一幫子沒經人事的女孩子討論離婚的問題,可以沒心沒肺地說他若出軌了他若對自己不好了他若怎樣怎樣了,一句話離婚唄,分光他的家產離婚也逍遙。
  但是,現實其實遠比想象中的生活要複雜,有了孩子離婚就顯得格外艱難。
  也是結婚後她才會想,她父母一定是很愛他們兩個,所以,寧願這樣相互折磨著過下去也想給他們姐弟一個完整的家。
  飯後陸婉在廚房清洗,突然客廳傳來劈哩啪啦碗碟摔碎的聲響,她心下一顫,跑出去看到陸母扶著半隻胳膊無可奈何地立在當場,陸父正拿了工具準備清掃。
  “怎麽了?”她問。
  陸母好似仍在賭氣,哀怨地說:“我是真的老了,現在連端碗的力也沒有了!”
  陸婉擦擦手走過去,在她胳膊上下捏捏:“媽,你這情況有多久了?哪天你到醫院來找我,我帶你做個檢查。”
  “檢查什麽啊,要死趁早,反正家裏沒一個聽話,我活著難受!”
  “媽~~~”陸婉跺腳。
  最後還是陸父發話:“好了好了,過兩天我陪她去找你。陸婉你洗好了就早點回去,那邊人多,肯定有你要做的事。”
  陸母冷笑,低哼道:“又來假惺惺那一套了。”
  她聲音不大,餘下兩人忍忍也隻當沒聽見。老人家難免有個頭疼腦熱的,陸婉並沒有太在意,叮囑了一定要去檢查,幹癟癟地陪他們坐了一會也就出了門。
  中秋是大節日,處處張燈結彩像換了裝似的,舊式的燈籠放進現代的燈泡,一盞盞連成一線,從車上望過去,暈紅的光芒倒給這奢糜華麗的城市添了幾分溫暖柔和的氣息。陸婉去萬隆買了好些東西,從衣服到絲巾到禮包不一而足,雖然早上才鬧了些不愉快,但這是她嫁進李家後第一次正兒八經地過節,應景的事多少還是要做的。
  到家的時候已近傍晚,屋前屋後早已停了不少車輛,賈秀芬是出了名的喜歡熱鬧,中秋團圓整得倒像是家族狂歡,好多陸婉見都沒見過的近親遠親都有過來。祥子是最後才給李瑞押回來的,坐在房裏老大不願出門,陸婉去勸他換衣服,他倒一把捉住她,強拉她入懷,不由分說就扯了她回家剛換好的真絲洋裝,嘶啦一下爛的是衣服,疼的卻是她的心。
  胸口一涼,她隻覺得冷氣嗖嗖往她身體裏鑽,因而捉住祥子的手哀求:“不要胡鬧了好不好?外麵客人那麽多!”
  他恍若未聞,按住她不管不顧就要攻城掠地,陸婉一急,手指甲幾乎掐進他肉裏,叫:“李祥!”
  隱隱已含怒意,他這才抬起頭,居然還能笑得出來:“我聽得見,你不用叫那麽大聲。”
  他興致顯然很高,眼裏是她熟悉的欲望,陸婉心下一涼,隻好軟了聲音和他討價還價:“好,我給你,但你要答應我,等會出去見見那些客人。”
  他和自己母親置氣,她卻不能夾在中間做炮灰,祥子頭埋在她胸間,聞言隻是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
  他們出去時外麵人聲鼎沸笑語喧嘩,中秋賞月,主場自然在外庭看得見月亮的地方,滿滿地圍了足有四大桌。陸婉還從來沒有看過把過節辦得像酒席一樣隆重的,今日裏也算格外開了眼界。
  李家八十多歲的老奶奶也給接了過來,膝下一幫兒兒女女,四世同堂,看上去還真是和美安樂。老人家心情特好,看到他倆手挽著手走出來還真有點金童玉女的架式,樂嗬嗬地問:“這小兩口誰家的?長得還真是俊。”
  老奶奶年紀大了,記憶總出問題,孫兒輩下的基本已不認識,賈秀芬正和旁邊人在說話,聞言看他們一眼轉過頭去應:“是長樂的兒子和兒媳婦,媽你又忘記了?”
  “哦。”老人點點頭,也不知道她是怎麽來的靈光一現,突然就大大聲地問:“她不是跟人跑了麽,怎麽又回來了?”

  暫離
  她聲音很沉,還帶著一絲怒意,因為視線不好,看人的時候一雙眼睛像是要瞪出來了。陸婉在眾人揣測的目光下窘得要命,其他人也是十分尷尬,聊天的吃東西的好似被定住一般,就是正在胡鬧的小孩子也感受到大人間微妙的氣場,停下來麵麵相覷,不知所以。
  輕咳一聲,是賈秀芬,她哭笑不得地看著眾人說:“你看這老奶奶,盡記錯人,什麽時候陸婉做這種事了?這種話要傳出去我媳婦兒都沒法子活了。”
  她心下一寒,可惜婆婆身邊的人見機更快,趕緊接茬:“我就說呢,媽這話我怎麽就聽不懂。”
  氣氛頓時活絡,所有人這才鬆了口氣。
  “老奶奶這記性是越來越差了,去年好歹還記得住長孫,現在隻怕連兒子都認不齊了。”
  “昨天就把我和秀芬給認差了,她都以為我是秀芬呢。”
  眾人齊笑,陸婉和祥子被招呼著坐過去,於是,陸婉心頭的震撼還未平息,又得開始應酬這因誤會而來的刻意討好。老奶奶仿佛也是知錯了似的,半垂著眼聽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批她糊塗,偶而抬起頭,昏暗的老臉上有幾分無可奈何的迷茫。
  她頓覺自己和她一樣可憐,被徹底忽視在這表麵的和樂美滿之中。賈秀芬看似完美的解釋,其實不過隻是一種刻意的曲解,陸婉很明白,但是她無可指摘,她總不能當著這若許賓客如老奶奶般用雷震子一樣的聲音問:“那誰誰誰,祥子以前結過婚?”
  真相就像越結越厚的繭,慢慢將她層層包裹直至透不過氣來。尤其是祥子,他的態度讓陸婉錯愕之餘更感懷疑,他其實是很生氣的,當老奶奶直直地問出那句話的時候,她挽在他肋下的手幾乎被他生生擠斷!
  但是,他居然沒有爆發,居然也知道如何隱忍!?
  陸婉的疑問一直無解,那天賞月賞到夜盡方才散場,祥子第二天就接著玩了失蹤,他們隨後才發現他居然撬了賈秀芬書房的鎖私自拿走了被她扣留的銀行卡。
  他果然還是去了澳門,那個傳說中的賭城之都,想來那卡裏早已不會有太多錢在賬了,所以賈秀芬倒是老神在在。作為她自認為的一種威懾也好,事後沒什麽誠意的補救也罷,中秋過後好幾天後才找到陸婉,跟她說那天老奶奶的話純是誤會讓她不要往心裏去之類的。
  陸婉心裏清楚在李家她是別想得到任何滿意的答案的,因而也不強求,自然也是跟著應了些客套的場麵話,這才轉了話題:
  “媽,醫院這個月做活動,要安排些醫生到下屬單位去坐診,院裏希望我去,你怎麽看?”
  “去坐診的都是專家,要你去算怎麽回事?”意料中的不屑一顧。
  “你也知道,衛生係統每年都有一次,我們科室的醫生大多都是拖家帶口行動不便,所以……”
  “你倒是會做好人!”一句話衝口而出,看對麵的人臉色突變,賈秀芬這才緩了點口氣補充,“她們這是找借口呢,也就你不懂拒絕,說得好聽是坐診,其實和下放差不多,大半個月呢,每日裏都要上山下鄉,條件艱苦得很。”
  陸婉口氣一如平常,溫婉淡定,淺淺一笑說:“也不是我要裝好人,李家在這裏也算得是上是頭臉人物,媽又是一向好名聲在外,我若不主動擔待點苦差使也是怕壞了媽的好名聲。”
  她這一番話似軟實硬,賈秀芬一時氣堵倒不好駁她,隻得冷笑了聲說:“你倒是會替我著想……隻是我李家也不差你這份孝心,這次我也就隨了你了,回來後我看你還是把工作辭了,祥子喜歡清靜,你也不愛社交,我讓人往碧水去買套房子,你和他就上那裏好好待一段時間。”
  陸婉倒抽一口氣,碧水,是近郊出了名的富貴別墅,單門獨院,依山傍水,行在其中處處分花拂柳,環境好得像世外桃源,當然價格也是貴得嚇人。她讀書的時候有一次和海子陳樂天一幫人騎車路過,看紅白相間的房子隱約呈現,便開玩笑地說以後賺夠了豆漿錢,就各買一套在這裏隱居山林,狂放人間,他們還是最好的鄰居。
  沒想到,這笑言,居然會有成真的那一天。
  賈秀芬像是極滿意陸婉的表情,眼裏卻有幾分居高臨下的不屑:“這段時間你還是好好工作,其餘的我會作安排。”
  再不問她意見便拂袖去了。隻陸婉坐在原地悶頭不樂,她幾乎可以想象得到辭職後的日子,陪著祥子在看似優雅迷人的環境裏悠容過活,可那些場景,也隻是想著美妙,現實更有可能的是,她和他還沒有建立起穩定的夫妻生活,就已經相看兩生厭了。
  日日相對,不一定就是親蜜,還有可能是近在咫尺的疏離。
  但賈秀芬,何以懂得?
  陸父帶了陸母上醫院檢查的那日,陸婉正忙著出發的各項事宜,她都來不及聽陸母好好抱怨,就拖了行禮和其他醫生上了衛生局統一安排的大巴車,臨行前隻委托肖玲帶他們去做些常規檢查。
  也是車緩緩啟動的時候她才敢回頭,初秋早晨溫和的陽光下,她的父母各自疏離地站在原地守著她離開,也就是那一刻,時光更疊交替,陸婉才發現,他們居然已是滿頭白發。
  他們竟就這樣慢慢老了,熬盡心情,過光時日。
  夫妻最美好的一段時間,他們隻是怨偶。
  回身坐好,閉上眼睛,頭腦依稀不斷有閃過的人影,陳樂天曾經問她:“你為什麽變化那麽快?一個假期而已,你就不再理我了。”
  他一直都很困惑,放假前都好好的,放假後她卻忽然宣布要分手。
  他問了很多次原因,她開始是倔強著不肯開口,到後來索性就涼了語氣,決絕地說:“因為你沒用,連個像樣的大學也考不上。”
  他其實很有本事的,複讀一年,考得比誰都要好。
  四年裏,她一直糾結著一件事情,等她終於想通了要去找他的時候,他已經放棄她了。他放棄得比她還決絕還幹脆,沒有任何言語,接到她的電話後直接帶著新歡來迎她這個舊愛。
  其實,她是舊愛也算不上的,十七八歲孩子似的愛情,想象的空間遠遠大過現實的感受。
  可是,誰說她又沒有過一生一世的念頭?
  此刻想起來,心頭一片哀涼。她挑定了祥子,也本想就此抓著他的手走完這一生,但是,中秋之夜卻讓她糊塗,祥子果然就是那個祥子麽?
  她忽然就覺得怕,怕到最後仍逃脫不了已定的結局,怕她隻是在重複她父母、她和陳樂天早已走過的老路。
  所以,她要離開,她要想清楚,從此往後,得失之間,她該如何取舍。
  隻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一下車,她居然看到一張熟得不能再熟的麵孔。
  “唐毅?!”她差點驚叫。

  他鄉 
  陸婉驀地想到一個詞,陰魂不散,客氣一點說,那就是狹路相逢。
  可那個陰魂此刻以藥品讚助商的身份站在路邊正和衛生局的官員握手寒喧,完全無視她的驚訝,即使後來給人介紹,他也隻是很禮貌地向她伸出手說:“哦,陸醫生。”
  然後笑笑。
  他的淡漠讓她微覺刺痛,因而也隻好仰著臉疏離地望著他笑:“你好。”然後退到一邊,冷眼瞧他皇帝似地跟那官員一起“檢閱”他們這幫新安排下來的醫生。
  條件的確不怎麽樣,小縣城裏的衛生院,宿舍是最裏麵的一排平房,樹木掩映,鳥語花香,從外麵看風景獨好,可裏麵裝修陳舊,鋪設簡單。陸婉拖著箱子走近去試了試那門框,真擔心用力稍猛一點就有散架的可能。
  她和另一醫院一位姓張的女醫生安排在一起,兩張1米2簡易的木製床,一桌兩凳,統一的被褥和日常用具,單隻當是路過,其實安排已算周到。
  張醫生放下東西四處轉了轉,回過頭來駭然說:“媽呀,居然是公用的洗手間和浴室?”
  陸婉在床上坐下,還好沒有想象中那麽硬,聞言抬起頭笑笑說:“沒事,你洗澡上廁所的時候大不了我外邊給你放哨。”
  其實她倒無所謂,讀書的時候住的就是普通公寓,洗手間在長長的走廊那頭,有時候半夜裏醒來想上廁所,走出門口隻覺得通道裏股股冷風擦臉而過,像極了恐怖小說的詭異布景。
  待久了也便習慣,尤其她又是學醫,對鬼怪之類的聯想向來嗤之以鼻——這世上,人若作怪,遠遠比鬼要恐怖得多。
  鬼若真有,倒還有跡可尋,人若變態,簡直是察無可察。
  但張醫生顯然很是擔心,她人脈極廣,趁著下午休息時間就搞定了新的去處。臨走時禮貌地看了一眼陸婉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這地方哪能住人啊,養豬還差不多!”
  想了想覺得不妥,幹笑著又補充:“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這住的地方太差……”
  “我明白,不過我覺得還行,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她笑,指著堆門口的大包小袋問,“要不要我送你?”
  張醫生搖頭,想了想還是同意:“那麻煩你了啊,到門口就行,有人會來接我。”提起東西又跟著放下,轉身掏出手機,“你號多少?你好人做到底,出發前先給我打個電話,我好找準時間趕過來。”
  她報了手機號,等她打過來存好,兩人這才提了東西出門。那包看上去不大,路程也不遠,但等放下的時候陸婉仍覺得手疼,攤開來已是被勒滿紅印。
  想來覺得好笑,一把年紀活下來,本事沒漲多少,人倒是嬌貴了很多。
  耳裏張醫生仍在抱怨:“我還以為下鄉很好玩呢,時間輕鬆又自由,現在總算知道科室那些老狐狸一個個為什麽都不想來了,嘴上說著是為人民服務做革命鬥士,其實屁啊,盡唬弄我們這些新來的小青年。”
  陸婉聽得失笑,忽然就有些小小的遺憾,這張醫生看上去是極會侃談的,有她在日子一定好過很多,尤其是這裏的夜晚那麽長,當真是要應了那句話,長夜漫漫,她獨何以睡眠?
  看她上車,離去,飛揚一片浮塵,陸婉稍稍退開了些,微眯了眼睛看這個陌生的城市。樓房不高,隱約能見半邊夕陽,從她的角度望過去,眼前所見倒像是海市蜃樓的幻景,朦朧覆在一團金黃之中。
  手機忽地響起,她漫不經心地接過:“喂,你好。”
  居然是祥子,她視線未轉散淡笑笑,他終於還是有回應了,在她發了N條短信之後。
  “媽說你下鄉了?”
  聲音尚屬柔和,隻喜怒難辨心意難測。
  “是啊,院裏安排的。”她其實很想罵他的,可話在喉頭轉來轉去也隻是化作一句,“你悠著點。”
  “我身上沒多少錢。”他語氣頹喪,是鬥智鬥勇後仍處下風的無奈,“你身上有多少,我們可能要轉去泰國,你再給我匯一點來。”完了加強語氣補充:“我也就想散散心。”
  陸婉笑,他們還真是夫妻,一個會跑一個能逃,絕配了。再說話卻有幾分遺憾:“結婚時媽給我的賬號凍結了,所以我也沒錢。”
  “…… ”那邊沉默,半晌才恨恨扔出一句,“她可真狠。”
  然後掛了,她舉在耳邊聽了好久那隔著遙遙距離傳過來的靜音,最後也隻得苦笑著放下。她還有很多話要說有很多問題想問呢,但他,沒有耐性。
  她說:“祥子,我們以後好好過,好不好?”
  她是真心的,但是他,一直沒有給她答案,現在,她或許已隱約猜到。
  正想離開,一輛車緩緩貼身開過來。她跳開一步,車窗搖開,是唐毅。
  “上車。”他挑眉,帥氣地甩頭,“帶你兜兜風去。”
  “不去。”很幹脆地拒絕,最見不得他這假人,人前裝得多高貴似的,人後卻完全一副痞樣。 “怎麽,怪我剛才對你視而不見?”他笑,“傻瓜,我這是保護你呢,要是讓人知道堂堂李家少奶奶竟和我這花花公子扯在一起,估計回去你就得離婚。”
  她撇嘴不理。
  “情人嘛,地下的才刺激,見得了光的都新鮮不了多久,你要不要試試?”
  他倒是不遺餘力地想繼續鼓動她爬牆,陸婉懶得和他糾纏,徑自越過回房,唐毅忽而拉住她的胳膊:“上車,你知道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被人拒絕。”
  籲一口氣,她緩緩回頭,冷聲學著他的腔調回應:“那我現在也告訴你,我最不喜歡的就是受人逼迫。”
  “哦。”他點頭,一副深深受教的樣子,說出來的話卻硬是把她氣得半死,“不過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你不想被逼迫其實是更想我抱你上車?”
  看她一臉震驚,他眼裏笑意更甚:“我一定會抱的!”
  陸婉還想探究一下他話裏有多少認真的成分,給他開門的動作一嚇隻好跺跺腳上了車,她幾乎可以肯定他一定會說到做到,所以再心不甘情不願也隻得上他這條賊船。
  “這才乖。”他笑,讚她,“你算深諳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其實我是想勾引你,但我一,不強逼你接受我,二更不會強暴你,所以和我在一起,有一點你放心,我是最安全的男人。”
  她扭頭裝作看風景,不理會他話裏的洋洋得意,其實自己也犯糊塗,他明明就長了一副壞相,行事做人都非君子,但偏偏她卻願意信他。
  “你帶我去哪?”一路行過,兩邊風景越來越荒涼,她終於還是忍不住問。
  “私奔啊。”他笑,語意飛揚,倒很是高興似的。
  去的地方離城很遠,陸婉一路拿架子端坐得腰都酸了,這才看他在一處半山腰上的停車場裏停下,她看看手機,居然整整一個半小時。
  裏麵已有很多車,看來這地方行情很好,可放眼望過去,影影綽綽隻是群山環繞未見得有什麽出奇。她下車後四處張望,撇嘴說:“這地方殺人藏屍倒是好地方,夠荒涼的。”
  唐毅正好走過來,聞言大笑:“那我要不要把你先奸後殺?”
  她白他一眼,他說話總是這麽的毫不客氣!
  他笑意未歇,示意她跟著往旁邊走去,那路彎彎曲曲一直逶迤向下,行不多時突然一轉,視線頓然開闊,竟是在一處懸崖下麵的轉角處,開闊的平原上建著一幢木籬笆圍成的式樣平常的農家小院,當中木門掛兩個舊式燈籠,竟像極武俠小說裏荒村野地中的龍門客棧。
  隻是它對麵是燦若星辰的萬家燈火,腳下是一條寬闊的河流,夜光映照下,嶙嶙波光搖曳生情璀璨多姿。
  她一時震憾,唐毅退後一步與她並肩而立,笑問:“是不是有一種回到古代的錯覺?”
  “是。”她點點頭,語氣認真,“隻是不知道店裏有沒有一個衣著豔麗舉止媚意入骨且叫金鑲玉的女主人?”
  他再次大笑:“你還當真是武俠江湖了,金鑲玉沒有,經典烤雞倒是有的。”
  推門進去,簡樸但寬闊的大廳差不多都已坐滿,這裏的裝修也很討喜,一桌一椅都古色古香,和環境十分相宜。唐毅顯然是早就訂好位了,他一現身,就有人直接引他們去了後院。
  後麵是一排廂房,也就是尋常飯店所謂的包廂,推門進去的時候裏頭早已有人等著,陸婉看了看,三個男客兩個女客,沒一個稱得上麵熟。
  他大喇喇地打過招呼拉她在一旁坐下,倒是唐毅旁邊一個叫老羅的開玩笑地問:“唐少,帶女伴來了也不介紹介紹?”

  暗戰 
  他眉尖微挑,斜斜看她一眼笑道:“你急什麽?反正肯定不是你心裏想的那種。”
  此地無銀三百兩,惹來曖昧眼光無數,陸婉暗地嗔怪,隻好大大方方自己站出來:“我叫陸婉,是個醫生,我們醫院和唐……唐少有業務上的往來。”
  說得暗自咬舌,她還真不習慣叫他唐少。也不知道這些人哪裏學來的港台腔調,倒不如直接叫他唐公子得了,更複古!她這一答,眾人微微點頭,自然對她少了幾分格外關注。
  唐毅抿嘴笑笑,也不介意她把關係撇得如此清楚,端起茶說:“陸醫生醫術了得,業務也是一流,今日裏進賬不少,這頓飯就她請了。好酒好菜,大家盡管點吧。”
  “喲,那我們不也跟著沾光?”
  “行,美女請客,我也隻有靠邊,唐少這頓飯我記在下一餐吧。”
  都一臉笑嘻嘻恭敬不如從命的樣子,隻陸婉恨得牙根暗咬,又是老招數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使都不嫌老!
  而且她也沒得罪他哪裏吧?真是典型的小人路數。
  氣不過,麵上雖然傻笑依舊,裝著起來給人添茶,桌子底下照準了就是狠狠一腳,正得意,誰知喊疼的卻是對麵男子,差點跳起來哇哇大叫:“誰踩我了啊?”
  陸婉手一抖,紫砂茶壺差點就甩脫了出去,農家小院的四方桌椅,小得對麵人的腳可以伸到己方地盤上來。他叫得誇張,顯然有故意惹人發笑的成份在裏頭,可她一時仍尷尬得不行,正想主動承認錯誤,唐毅卻忽地大笑:“唉,我正想換換腳呢,哪知道就踩到你了?”
  說完,不忘討好似地在下麵扯扯她的衣角,她也隻好不動聲色地忍了。暗想他還算識趣,知道來替他背這黑鍋。
  “唐少真是不解風情,人家擺明了是以為哪個美女暗中挑逗呢,你這一點頭承認不是明擺著打破人美好的幻想麽?”
  “哎呀,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剛才還以為好端端地這桌子底下怎麽就來了塊磚頭呢,所以這才踢重了一點。”
  大家齊笑,陸婉也隻好跟著起哄,可轉念一想又覺得幼稚,搞不好還讓唐毅以為自己在跟他打情罵俏呢。因而就索性看開了,任他胡說也不搭言,那些人想來是有事要找唐毅的,隻是其中一人才開口:“唐少,那地你什麽時候去看看?我保證絕對有開發潛力。”
  他卻輕描淡寫的擋開了:“我有個習慣,下班了不論公事,酒桌上隻談風月。”
  都是見機得極快的人,老羅放下杯子馬上出來圓場:“嗬嗬,還是你活得瀟灑,我們這些個都是俗人,好,今天晚上就隻談風月,不論其他。”
  所謂的風月,無非是哪裏哪裏又添了新鮮玩法,哪家夜店多了個風情妹妹,陸婉聽得發膩,心裏卻在不斷盤算菜單上的價格,估計腰包裏的厚度,其實暗暗還是有點期盼,唐毅隻是跟上次一樣嚇嚇她就好。
  心裏有事,吃得就有點食不知味,更何況她才坐了車,總覺得胃口缺缺。這裏的招牌菜還真是烤雞,陸婉就喜歡吃外麵那層皮,既香又脆,裏麵的肉反倒覺得平平,她吃得不多,大多時候就捧了杯茶細酌慢飲,看那些人吹翻牛皮,偶爾還會給吃得滿手油光的其他人遞點紙巾,一餐飯也就這樣乎乎過去了。
  到最後,酒足飯飽,眼看時間也是差不多,唐毅還真像個少爺似地吩咐她:“買單吧,我們也該回去了。”說完還不忘跟其他人點到正事:“那個開發案,你們準備好資料傳到我公司,到時候再聯係。”
  陸婉心裏那個悔啊,早知道就是讓他生拉硬扯死扛活抱也不會來了,還不知道這店裏給不給刷卡呢。
  卡自是不能刷,她身上的現金還好剛剛夠付,這鄉間小店總算有這點好,除了風景宜人,價錢也公道,十隻烤雞都沒那西餐店裏的一克牛排貴。
  和其他人道別,各自上車離開,唐毅待她坐好了籲一口氣,朝她努嘴:“遞我張紙巾,這手心上盡是汗了。”
  她也沒想那麽多,順手抽了張給他,誰知他卻忽地笑笑,一點一點仔細擦幹淨了每根手指,然後慢條斯理地說:“以後不要隨便給人遞紙巾,我身邊的女人,不需要去服侍其他男人。”
  陸婉一怔,旋即皺眉冷笑:“你當自己是少爺公子,我還不是你的Y環仆人呢,人情世故,不過遞張紙巾,我樂意!”
  說完,微微偏過頭去,真像個小孩子了,唐毅不由得失笑:“喲,你還有脾氣呢,我這個公子吃醋了不行啊?”
  拿手指往她下巴上輕輕一挑:“怎麽樣,我吃醋了你有意見麽?”
  她一把打開,心下卻是一動,可轉過頭來明明看到的是一臉壞笑,知道他是故意開玩笑,因而嘲弄地挑眉,刺他:“什麽人啊,真拿自己不當外人呢,好好一個現代男人,偏喜歡給人稱作什麽少爺,你惡不惡心!?”
  其實是她惡心他這個唐少的稱呼由來已久,這樣一說出來,竟有種無限解意的隱隱快感。
  唐毅卻是大笑:“我就知道是你惡心已久,早聽不順耳了吧?”
  他倒是把她看穿了,陸婉頓覺無味,但還是癟嘴強爭:“我不是惡心,是為你不平呢,也算是年輕有為的堂堂一企業老總,竟生生讓人叫得像是紈絝子弟,你也就不嫌他們寒磣你?”
  “哎呀,難為你這麽為我著想。”沾沾自喜的聲音,她隻覺得既好氣又好笑,這男人,臉皮也是厚到一定程度了。
  “不過,他們叫我唐少,倒不是把我當成有錢人家的二世祖少爺,我本是唐家老小,沾我老姐的光,自小就叫我唐小,到今天就成人家口裏的唐少了。”說完,搖搖頭遺憾似地補充,“不行啊,陸婉,看來你對我的了解真是太少!”
  她要了解他那麽多幹什麽?巴不得離他越遠越好呢,名義說是想勾引她,實際是一點虧也不想吃的,回到房裏數著錢袋裏巴巴的幾十塊零鈔,愈加就有氣,剛在車上給他惡人先告狀,倒忘了這薦子事了。
  下次他再這樣,她就直接挑明了說!
  這樣一想,又覺得不對,顯得自己盼著還有下一次似的。那天他把她送回來就連夜回去了,之後再無聯係,這種關係其實很普通,陸婉和許多同學朋友都這樣,平日少有往來,有事才會相聚。
  就他老愛扮成痞子模樣,否則,有他那樣一個朋友也是好的,嘴壞但勝在……勝在什麽呢,陸婉一時怔住,還真想不出他有什麽好來。
  下鄉義務出診,工作其實很簡單,無非就是給那些平素裏一點小病小痛但舍不得花錢的人做些簡單檢查,或者普及一些科學醫療知識,就是每日裏要出晚歸,一天到晚的坐車就像是長年生活在海上一樣,有些難受。
  期間肖玲有打電話來告訴陸母的檢查結果,說是肘關節有骨質增生,無良藥,唯休養得宜,疼痛自會減輕。
  這個她模糊了解,骨質增生,年齡到了,年輕時稍微操勞一些的人幾乎都會遇到的病痛,就像更年期難有避免。但陸婉還是打了電話回家,無非表達關懷,順便聽自己老媽叨些舊話。
  聽的時候隻是厭煩,可與賈秀芬的通話一對比,又不得不感歎,親近遠疏到底還是擺在那裏,婆婆接電話客氣得讓陸婉覺得自己永遠是那個家裏的外人。
  可是,她也隻能讓自己體諒,想過來,她不也是一直當婆婆是個外人?貼心的話哪怕是一句牢騷也是思量了又思量後還得選好語氣才可以說出來。
  對自己母親,她何嚐需要如此?甩了脾氣過後還是一家人,血脈相連擺在哪裏,怎樣都不能割舍。
  愛與融合,本來就應該是雙向的事情。
  下來之後,時間驟然多得讓她不知所措,宿舍裏沒電視沒收音機沒有一切可供消磨時間的現代機器,偶爾大家也會互相串門聊天,可畢竟人多嘴雜,認識她的人又好八卦,下來的也是男醫生居多,她不想給人不好的聯想,因此最常還是一個人窩房裏,看書,亂七八糟大家從衛生局辦公室東借西拿過來的,知音,讀者,人之初,甚至還有盜印的黃色雜誌。
  發現有黃色雜誌的不是陸婉,而是唐毅。
  那天因為天氣問題,她們回來得比較早,一整天都是雷鳴電閃,烏雲壓陣,仿佛隨時隨地都有暴雨要下下來,大家早早地吃了飯洗好澡爬床上睡了。
  陸婉也是,那天雷打得讓人格外心煩,即便平日裏最會侃的也沒了聊天的心情。她準備睡下的時候有人拿了一疊書來跟她換著看,她也沒注意,順手堆在床頭抽出一本漫無目地翻,然後就聽到敲門聲。
  聲音很細,一下一下的頗有節奏,但夾在雷聲裏卻並不真切。以至她凝神側耳聽了許久這才確定是在敲自己的門。
  “誰啊?”她微揚了聲音問。
  沒人答,仍是連著幾下輕脆的扣擊聲。
  她一時捉摸不透,倒不是怕鬼,是怕了有居心不良的夜行人,因而頗為躊躕。
  正在這時醞釀了一天的雨忽地就下得大了,狂風挾著暴雨劈哩啪啦像是倒似的,打在緊閉的門窗上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雨夜 
  “是誰?”她走近了些再問,但聲音很快就被風雨聲吞沒。
  隨手想撿樣稱手的工具,很抱歉,安排的人顯然沒想到會有這種意外事故發生,就是掃把拖把類物品也是放在公共洗手間裏。搜索半天,陸婉隻好拿了個衣架放在手上,好歹這比拳頭要硬一些吧?
  透過門縫往外望,隻看見沉沉一片夜色。下雨天倒是黑得快,也不過是七點剛過,就已經像夜透了一樣,冷清寂靜。
  正想轉身,手機卻忽地響了起來。
  她嚇一跳,接過來,那邊撲哧一聲輕笑:“好吧,是我,我不嚇你了。”
  她聽出了是誰,心下一鬆,卻咬著唇並不理他。
  “可能我嚇著你了,但是如果我很大聲地敲門很大聲地叫你的名字的話,別人會怎麽想?”他刻意壓低的聲音雜在外麵淅瀝嘩啦的雨聲裏,隱約聽不太分明,但陸婉多少還是猜出了些意思,想了想終於冷著聲音回他:
  “既然知道別人會想歪,唐少爺還是請回吧。”
  “……好吧,我就送點東西給你。”他沉默了會,妥協。
  “……明天吧。”她語氣也溫和了下來,拒絕。
  門忽地傳來一陣響動,也許是唐毅正倚門而立,他笑了笑,倒也不介意,做出一副準備徹夜長談的架式:“那我們就這樣聊聊天吧,雨下得太大,我走不了。”
  但聊什麽,顯然他自己也是沒有目的的,因而好一陣都是沉默。隔著門扉,透過電波陸婉能清晰地聽到外邊男子深深淺淺的呼吸聲,甚至於他的心跳。
  這種沉默如此安適又如此奇妙,嘈雜的世界似乎慢慢靜了下來,靜得天地間隻餘下他們兩個,微笑著淡定以對。
  她看著自己腳下,雨水正一點一點浸了進來,可以想象得到外麵的他必定已是衣裳透濕。陸婉到底沒有忍住,掛了電話就去開門,吱呀一聲過後,燈光下他的笑臉是如此的光彩奪目。
  那種勝利者豪不掩飾的得意,讓她的同情心呼啦一下就讓風給刮得沒影沒蹤,恨不能立馬咣當一聲把門關了,唐毅倒是看出來了,臉上笑意稍斂,支手撐門,從她旁邊閃身進了裏麵。
  他果然已無半根幹紗,初秋的薄衫被雨一淋把他的體形包裹得格外分明,門一關上,陸婉隻覺得整個房內都是屬於他的氣息,危險而曖昧。
  她的臉上掠過一抹尷尬,唐毅卻是毫不客氣似地,放下手中的東西抱怨:“你可真狠,看我給淋成什麽樣子了。虧我還好心好意送東西來給你吃。”
  真是少爺脾氣,在別人屋簷下呢,一點客氣的姿態都欠奉。陸婉送他一個大白眼:“又沒人求你,你那麽幹巴巴地獻什麽殷勤?”
  “因為我賤,就喜歡你這種格調的。”嘴裏說著狠話,麵上卻仍是嘻皮笑臉沒一點正經樣子,看對麵的人望著自己仍是無動於衷,他似不可思議:“不是吧?你看我這樣就沒打算奉獻一條幹點的毛巾?”
  她不是不想,而是沒有,唯一的浴巾還是自己用過的,總不可能借給他吧?眼睛瞄過,她把張醫生床上的被單撈過來遞給他:“你將就著擦擦吧,沒人用過,明天我再洗。”
  還好他也不講究,接過去胡亂抹了兩把,但衣服總是濕的,這樣穿著時間一長他明天鐵定會得感冒。陸婉從箱子裏翻出一件衣服頂在頭上作勢就要出門。
  “哎,你幹嘛?”他伸長手臂攔住她,問。
  “去給你找把傘啊,等雨停得到什麽時候?”
  她答得理所當然,唐毅卻是笑,很無賴地抵住門:“可是我沒說要走啊。”
  “你總不會想在這裏過夜吧?”她驚。
  “有什麽不可以?”
  靠,有什麽不可以?陸婉暗地罵了句粗話,這男人知不知道什麽是性別差異?什麽叫孤男寡女?什麽叫禮儀廉恥?……好吧,跟這種人討論禮儀廉恥很可能就像跟抽煙的人說吸煙有害健康一樣可笑。她收起自己的驚詫,直接下逐客令:“對不起,我這裏不方便留客。如果你很想去我家做客,麻煩向後轉,再左轉然後直走出門,上車開行約一百公裏,風尚李家,他們一定會鋪紅地毯列儀仗隊歡迎你的大駕光臨。”
  當然,最好來帶著他新開發小區的醫療單位的最終確定名單,就她所知,賈秀芬因為他的大打太極而一直耿耿於懷。
  唐毅看著她,笑容慢慢斂盡,頓了頓這才說:“好吧,我不給你添麻煩,但是你也不要去給我借傘,雨停了我就走!”
  一臉堅決,滿腔誠意。
  隻是他這麽好說話,而且還擺出一副深受傷害的表情?陸婉狐疑地打量麵前這個男人,她雖然了解他不多,但唐少爺可不是一個隨隨便便就能被傷害的人種,他更像是已經得道的千年老妖怪!可此時的他演得很逼真,就因為他的平淡與平靜讓陸婉不得不小小檢討了一下,好吧,他們還不算太熟的朋友,她可能是不客氣了一點。輕咳了聲,訕訕解釋:“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不過你留在這裏確實會影響不好,尤其是你還是單身,不能因此影響了你的婚途。”
  前一句話是重點,後一句話,呃,純屬客套,假惺惺成分十足。
  唐毅卻沒笑,反而很認真地點頭,就是他的認真讓陸婉驀地省悟,一驚之下差點跳腳,低吼回去:“要是雨不停呢?”
  他的壞笑又浮了上來,聳了聳肩很是隨便地說:“那你也隻能跟我打這個賭了,賭天老爺是不是想留我這個客。”
  他還是留下來了。雨聲綿長,仿佛流一個世紀也未必就會突然完結。
  入秋的雨,怎麽樣也比不上夏天,來得急去得也快,陸婉脖子都快望斷了,耳朵硬是給聽出了繭,外麵仍是一片惱人的淅瀝嘩啦聲。
  唐毅坐在桌前,她半倚在床上,兩人都是貌似在很認真地看書。
  偶爾有對話,都很簡短,諸如以下:
  “要不要吃一口?還是熱的。”
  “我不愛餃子。”
  沉默。
  “你是不是很怕我?”
  沉默。
  “嗯?”
  “沉默表示不屑,你不懂?”
  笑,然後繼續沉默。
  過了半會,他又問:“你困了吧?困了的話先睡,我放哨。”
  ……
  她沒應,就心裏“問候”了他一聲,有他這大色狼在她怎麽還能安心睡得著?還他放哨,這是哪門子的冷笑話?
  但她也實在是等得累了,來這裏一個禮拜有多,她的生物鍾幾乎已撥回原始,晚十早七,非常健康的睡眠時間。
  他問她是不是很怕他的時候,陸婉其實心裏小小抖了一下,她正在考慮晚上的安全係數有多高,正在想如果半夜他獸性複發,她反抗成功的幾率有多大,想到這些時候她就十分惱火——為什麽非要讓這麽個流氓牽著自己的鼻子走?
  可他居然像是看透了她似的,在她準備再度趕他出門的時候扔出這麽一句話。
  激將法,回答了之後她才明白,可惜已然太遲。
  不過,唐毅表現非常規矩,即便是他耐不住身上的濕衣要求換下來,整個人就給一張被單包住,他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陸婉臉刷地一下就紅了,他反倒很驚異:“咦,你是醫生還結過婚,不會連我這麽好看精壯的身材都沒見過吧?”
  非常非常坦蕩地鄙視她,讓她一點色情的想法都不敢有。
  甚至於,他一句語帶挑逗的話也沒說。讓她先睡的時候語氣也很平靜,仿佛對她一點那啥不純潔的想法也不會有。
  她當然不會相信,一個前不久還說想勾引她的男人會對她一點興趣也無。但她也毫無辦法,隻有跟他幹熬著。
  零晨三點,她實在受不了,原本半倚在床頭的身子慢慢躺平了下去,心裏在想:反正他也看不見吧?
  然後,眼皮重得用筷子也撐不開了,她把書環抱在胸前,閉著眼睛,想:我就眯一會吧。
  她真的隻是想眯一會兒,但是,她居然睡過去了,而且還睡過了頭,等得日上三竿有人大力地拍她的門:“陸婉,陸婉你醒了沒?食堂要撤夥了啊!”
  她一驚坐起,腦子清醒得就像是懵懵懂懂的醉漢陡地被人一桶冷水潑醒,可放眼望去,哪裏還有唐毅的影子?!
  關於昨晚,更像是她不小心做的一個荒誕不羈的怪夢!
  直到,她起身梳頭,在桌子上看到一本擺得恭恭正正四角扯得平平整整的雜誌,上放一張半殘白紙,書有一行鋼勁小楷:“看這種書,你會不會流鼻血呢?”
  拿開,赫然是赤裸裸的美女肉博圖!!

  謀心 
  “那書好不好看?”中午,在局辦公室遇到唐毅,他大大方方當著N多人貌似關心地問。
  陸婉正半垂著眼睛在看明日的行程,聞言嘴角微抽。
  “還行,就是專業術語太多,很多地方看不明白。”局裏的檢驗員小芳麵色微紅,語帶羞澀地答。
  好一個欲語還羞!昨日裏就聽有男醫生憤憤不平抱怨——他唐毅不就憑著父親有權才造就了他的錢途,說到底還不就是一個全靠父蔭的二世祖?就不知道哪裏有那麽多女孩子甘願為他前赴後繼了!  說話的語氣很酸,但是應和者甚眾,想來看不慣他的人不在少數。
  陸婉那時還覺得他們是酸葡萄之心,如今來看,也不算冤枉了他,就他這點愛勾搭人的出息,下半身似乎遠遠比上半身要動得勤快,用心不正,會有多大點能耐?
  以前陸婉就曾經罵過海子:“麻煩你不要這麽饑渴好不好?是個女人隻要有三分姿色你就想上,吃多了你也不嫌胃疼?”
  那是她長大以後罵得最粗魯的一句話,也是學醫了才會那麽大膽。可那天海子也是實打實惹著了她,好端端冒冒失失招呼也不打一個跑到她學校,美其名曰說是看她,可也就和她一起跟人路過的功夫,居然粗指一挑跟她說:“妞兒,我看上她了,你幫我約吧。”
  氣得她差點跳腳,幾乎為他汗顏,純一赤果果的肉食動物。
  而這唐毅,多是和海子同屬一路貨色,若非祖上有德,估計也就是和她大學裏的帥廚師一個前途——甚至更不如!
  她這邊腹誹著,不想見他賣弄色相,難得今日裏因為下雨可以不用下鄉,正好可以上這小城走走。
  還未出門,便碰到張醫生,穿一條淡綠長裙嫋嫋婷婷走了過來,陸婉這才省起忘記打電話給她,輕拍了拍額抱歉地說:“哎呀,今早上睡過了,都忘記告訴你不用過來了。”
  “我知道。”她嘻嘻一笑,“反正我也沒事,想找你去逛街呢。”往她身後一瞧,詫異道,“咦,這唐少倒是有空,成天地往這小地頭跑。”
  陸婉頭也沒回,領著她隻往前走,懶懶回應:“說是來查查藥品用量,你認得他?”
  “嗯,可惜他不認得我。你說我們要不要借機上前去和他攀談攀談?”
  “談什麽?”她隱隱開始頭痛。
  “隨便啊,這種人平時你想見還不一定有機會呢。”
  說得他像是一稀世明星似的!陸婉撇嘴,不禁想起以前聽人說的笑話——唐少一出馬,絕殺!看來這世上和周蜜一德性的女性果然不在少數。
  張醫生看她一臉滿不在乎,像是突然想起:“我差點忘了,你應該認識他的呀,你婆家和他們家關係據說很好的!”
  轉過去,對方一臉熱切的期待,陸婉隻好趕緊劃清界線:“那是歪傳,他父親分管衛生工作,真要和下屬單位的負責人關係好得舉世皆知,紀檢委估計都得住他家了……而且,我都不記得自己有認識這樣的大人物!”
  言之灼灼就差舉手發誓,張醫生果然信了:“那也是。”說完還不忘頗為遺憾地回頭看一眼,眼神幽怨,陸婉忍不住一陣惡寒。
  頓時想起以前剛進X中時,一票新到女生在宿舍裏把海子捧得簡直像是舉世無比絕無僅有,就她一個人聽得暴汗,胃部嚴重抽搐移位。沒想到事過經年,居然又要讓她重新擁有一次類似經曆,當下隻覺得啼笑皆非。
  這個縣城果然很小,站在中間一眼就可以把東西南北全部看完,也沒什麽好逛的,因天陰陰的怕下雨,兩人幹脆躲進了路邊一商場。此地上下四樓,服裝,精品超市和小吃休閑,涇胃分明,雖比不上大地方的富麗堂皇,倒也幹淨清爽,張醫生到底年輕,於精品玩具愛不釋手,她也隻好走馬觀花地陪她四處轉悠。
  想來她以前也是愛這些的,琉璃易碎,卻光華照人,玩具幼稚,但到底是童真依舊,她是老了,最愛的竟已隻是床用那一塊,柔軟的光線,溫暖的色調,真真直抵她心。
  人常說因為渴望才會熱愛,也許,她是冷得久了,那一張張床的暖,是如此讓她眼熱。
  一路上都有些漫不經心,忽地眼光瞄處卻看到一顆子彈。不知道是哪裏流出來的一粒彈頭,給人逢中刺穿拿根黑黑的繩子係了就成了一條項鏈,製作粗糙全談不上精細手工,所以很顯然也並不討人喜歡,掛得不高但竟已蒙了薄薄一層暗灰。
  陸婉心下忽地就是一慟,那年,她也是無意中得來的一粒彈頭,就為陳樂天做了一條子彈項鏈,為他戴上的時候,他問她:“為什麽想著要送這個?”
  那時是夏天,他穿一件藍色褂子,她拿著彈頭的尖端微微在他心口一刺,玩笑地說:“就是想告訴你,這輩子,我就謀你一顆心!”
  記得他立時笑了,脆生生地答:“好,這輩子我這心就隻交給你了!”
  都是玩笑的語氣,心裏卻是認了真。哪知他進大學才第二年,有一天忽然打電話來告訴她:“那項鏈丟了。”
  那時候他們雖明知道雙方對彼此都仍有依戀,但奈何早已分手。隻寒暑假裏見著麵,看見從陳樂天衣服裏隱約露出來的黑色繩索,她才會覺得他和她之間從來都連著一條線,從來都是有著希望的。
  但那一刻,陸婉模糊感覺,那絲希望是真的要斷了。
  她握著聽筒並沒有沉默多久,心就像是被滾開的水燙過,最初那一瞬連疼痛的感覺也沒有,她聽見自己甚至笑了笑,以異常冷漠的聲音回道:“丟了就丟了唄,又不是多值錢的東西。”
  自此後她沒再接過他的電話。
  要過很久後,陸婉才終於知道,原來男人若無情,是比女人要幹脆得多的。
  或許是她眼光在那項鏈上停留得太久,老板終於注意,取下來拿白布細細擦了,遞到她麵前:“小姐喜歡嗎?打折賣,兩塊錢一條。”
  果然便宜,她暗地冷笑。
  “包了吧。”
  身後陡地有聲音空降下來,她一驚回頭,果然是唐毅那張自以為帥氣得無與倫比其實很是欠抽的笑臉,她沉了臉,回頭沉聲跟店老板說:“對不起,我不要。”
  說著徑自離開,心裏卻是奇怪剛還在旁邊的張醫生去了哪裏,轉了幾圈都沒發現她的影子,陸婉不得不承認自己和她走散了。
  正想打電話,不提防斜斜從旁伸出一隻手來搶過她的手機。
  一下子給唐毅嚇了兩嚇,她再好脾氣也有些發毛:“你要是閑的話,去大街上揮揮手,保證立馬就能召集一個排的女人。”
  所以,少來煩她!
  “一個排?”唐少爺卻是挑眉,一副小生怕怕的模樣,“我可能吃不太消,還是一個好了。”
  話裏有話,陸婉懶得理他,伸手過去:“拿來。”
  他笑笑,低頭看見她的手纖細修長,這樣平平攤開來,讓室內燈光一照,直是瓷白若玉,唐毅一時有些晃眼,子彈落在她掌心的時候手指碰處隻覺得既熱又軟。

  生意 
  陸婉反應卻很平平,眼觀鼻鼻觀心倒似心無旁騖,甚至連那顆她凝神看了許久的子彈項鏈也不曾挑起她半點情緒起伏:“手機呢?”
  開口,聲音有點暗啞。
  是不高興的前兆。
  唐毅識趣得很,立馬把手機奉上,笑笑說:“我請你吃飯?”
  “我約人了。”
  “那個醫生嗎?她已經走了。”
  “你又知道?”她挑眉。
  “不然我們打賭。”他立定了,堵在她麵前,笑得有恃無恐。
  陸婉不想每次都給他吃得死死的,他既然如此篤定想來必是看到張醫生離開,所以當下收好電話白他一眼:“我不好賭,而且,我更不好給人壓著買單,為他人做嫁衣裳的事,有過一次就好了。”
  潛台詞是,不要得寸進尺。
  偏某人當聽不懂,表情相當無辜,還很無恥:“話不能這樣說,你可知道,有人想請我吃飯還沒有機會呢。”
  比如說她的婆婆賈秀芬,請了他不下上百次,都給他找盡理由推脫了,不耐煩應酬的人他從來懶得理會。
  但陸婉不了解,她隻覺得這人臉皮厚得可以用原子彈去轟了,揮揮手像揮一隻蒼蠅:“那你發發善心,去讓沒機會的人享有這無上恩寵吧,我很忙。”
  說完就想走,唐毅卻扯住了她,笑:“不行,我還是想把這機會留給你……陪我吃頓飯吧,保證讓你一本萬利,穩賺不賠。”
  她嘁他一聲,明顯不信:“我還沒賺過,就知道已經賠了不少。”
  不光是錢財,還可能搭上聲譽,怎麽看和他吃飯都不像是穩賺的生意。
  他倒不理她的諷刺,一本正經作舉手發誓狀,“從今以後,唐毅向陸婉同誌保證,請客吃飯絕對不讓陸婉同誌付一分錢!”
  那表情,相當惡搞,陸婉本想板著臉的,奈何最後還是苦笑著搖了搖頭,知道到最後總是纏不過他,索性隨他去了,不是說人在陌生的地方容易墮落麽?
  說到底她對他也未真的就存了抗拒之心。不過這會她學聰明,記得提前申明:“我不去那麽遠的地方吃飯!”
  她不講究吃,如果讓她去那麽遠的地方隻為了一餐飯,她寧願就近吃個大排檔算。
  但這回更鬱悶,天還下著毛毛細雨,她跟著他七彎八拐轉了N條巷子走得褲腿上盡是泥漿這才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店口停住了。
  唐少爺完全無視她快要吃人的眼光,立在門前看著那朽得仿佛隨時要掉下來的招牌無限回味地歎了口氣說:“這地方,保準你來了第一次就想要第二次。”
  樂天粥,名倒是好名。但是,陸婉心情明顯不大好,口氣生硬地回應:
  “那我恨不得第一次就不要來,這麽偏的地方我還怕給打劫了呢。”說著終於忍不住,扯了扯糾在他手裏的自己的衣袖,冷冷地問:“現在可以放開了吧?”
  她若真想跑,就是砍斷他這隻手她也會逃掉的,也就他這麽天真!
  但其實,她自己也是幼稚,居然由著他這樣牽著自己走了這麽一大路。這情景想起來很詭異,可是她在外麵躊躇著不肯轉進巷子來的時候,他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倒忽地讓她想起那年和陳樂天、海子等一幫朋友在老街的舊電影院看《鐵達尼號》,春天的夜裏飄著細細的冷雨,散場時已經很晚了,路燈昏暗,老街的路泥濘不堪,她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待反應過來時手已經被陳樂天握住了。
  那時年輕總是害羞,他也隻是輕輕一握就放開,然後扯住她的衣袖小聲說:“來,跟著我。”
  她抬起頭,看到他含情帶笑的眼睛在燈光下熠熠發亮。
  那是她第一次被一個人寵,她以前總以為女人應該堅強應該自立應該自己照顧自己,所以她寵曉波她寵海子她寵周蜜她寵一切她喜歡她想留住的的親人和朋友,卻唯有陳樂天讓她覺得,她才是應該被寵愛的那一個。
  寵愛,應該是一種心甘情願的忍讓,是一種讓人回味起來可以幸福到落淚的情感。
  但等她明白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她已經永遠失去了那個願意寵愛她的男人。
  隻這瞬間的唏噓,讓陸婉沒有拒絕唐毅的動作,他可以無意,她也可以無心,但是她無法阻止那種痛到骨髓卻還是會泛著甜意的回憶。
  唐毅倒像是完全沒有領會到她此刻糾結複雜的情緒,放開她走前去推開門,做了一個很優雅的請的動作。
  店麵雖幹淨整潔但很小,僅容得下數張小四方桌椅,盡管如此,因為食客不多仍是稍顯冷清,陸婉狐疑地坐下:“你確定這裏的東西好吃嗎?”
  她說得很小聲,空間如此之窄,稍大點音量就有可能被櫃台後的老板給聽到——是個頭發已花白的老太太,滿臉堆笑看上去很好客但一身硬朗更讓她懷疑如果她敢說不好就會立馬被人拿刀追殺。
  饒是如此,老太太耳聰目明,視線馬上就往這邊掃了過來。
  陸婉一口水嗆住,咳了半晌反引起更大陣仗,當下尷尬得不行。
  唐毅笑得甜美有加,卻語帶神秘:“吃了你就知道了。”
  潮汕風味的海鮮粥,也不知道裏麵加了什麽,鮮得她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唐少爺心情貌似很好,笑眯眯地看她嚐了一口問:“好吃嗎?”
  語氣急切緊張,就像他才是那個店老板似的。
  陸婉舀了一勺吹一口氣,很想說好吃卻還是忍不住拿話刺他:“你這人別的沒本事,尋歡求吃倒是一流。”
  “這話錯了,我不尋歡,向來都是歡來就我。”
  口氣自豪,頗為自得。
  但她卻怔了怔,這話多麽耳熟,腦子裏念了幾遍終於想起,海子曾和她說過:“歡不就我,所以我隻好去努力尋歡。”
  她記得自己那時還笑他,明明是天字第一號的大色狼,卻偏偏說得自己像是被良人拋棄的苦菜花。
  這兩個人,要是混在一起,估計良家婦女這詞就得絕種了。
  不自覺抿嘴一笑:“我突然發現,這世上臉皮厚過城牆的人我居然認識不少。”
  “這不是臉皮厚,是事實。”他申明,然後附耳過來很八卦地打聽,“你說的不少,還有誰?”
  “說了你也不認識。”
  她口氣淡然地打過太極,顯然不認為有和他熟到可以肆無忌憚地談論自己朋友的地步。
  唐毅挑挑眉,表情相當奇特,卻也並不深究。陸婉垂頭繼續和美食奮戰,吃著吃著不由得感歎:“不是說酒香不怕巷子深麽?不說粥了,就是蘿卜幹都醃得比別的地方出色,但居然人煙冷清!”
  嘖嘖又鳴了兩句不平,抬起頭問他:“你倒是怎麽尋著這個地方的?”
  “我知道的好吃食多著呢,哪天有空,我帶你逛遍天下。”
  口氣豪邁,就像是楊過哄著初見麵的小郭襄,純是江湖大俠糊弄沒見過世麵的小女孩,陸婉嘴角微抽,故作驚訝:“原來您老還很忙的啊?那這一餐飯不是又占了你賺N多毛爹爹的機會?”
  “不會。”他看著她,笑得陽光燦爛宛若狐狸,“這一餐飯隻會讓我賺個盆滿缽滿,當然,還有你,身價也會跟著水漲船高。”
  她瞪他,不解。
  “我有一單生意,很大,但現在有一點小小的困難,需要你伸出援手。事成之後,我許你這個點的利潤,如何?”
  他說著伸出兩個手指頭到她麵前。
  這一刻,陸婉隻一種感覺,他奸商的真麵目終於算是露出來了。

  疏遠 
  “我會考慮的。”聽他說了半天,陸婉總算抓住要領,淡笑接口。
  “好,我等你電話,三日後要是沒有你的消息,我會派人跟你聯係。”
  她隻笑笑,也不反對。
  他要她做的事,看上去很容易。他準備新開發的一個項目,規劃區內有一個很著名的釘子戶——曾經路政局因為修路征了他一塊地,因補償不合國家標準,他硬就是告到省府去了,省府不行,他還敢捅破了天,轉遍天下媒體,會盡網絡精英。
  更因此牽出了一樁腐敗大案,到最後,他由人見人頭疼的刁民成了敢於舉報惡勢力的當代英雄,誰動他都得先掂量掂量。
  這個人,就是陸婉的舅舅。
  “其實你既舍得花如此大的代價,根本就不需要通過我,他再難纏也無非是為了能多爭取點應得利益。”想了想,陸婉還是不得不提醒唐毅。
  他開的價錢連她都忍不住怦然心動,更何況是旁人?
  “當然,如果那個項目隻需要收購他一個人的地基,我的確用不著如此大費周張……而且說句實在點的話,我也不想因為任何事而影響到我家老爺子的聲譽。”
  他倒是考慮周詳!換句話說,這筆錢,隻能她得,而且還必須得在約定的時間內說服她舅舅接受現有的賠償金額。
  她了解舅舅的性格,這件事,沒一個穩妥的辦法和強有力的經濟說服力,即便她們關係再好,哪怕就是她親老爹,也不見得會賣她這個麵子。
  因著這一層,事情就變得有些棘手。難怪唐毅連勾引的舉動都使出來了,又是送禮又是請吃飯,婉轉迂回了這麽久,這才點到找她的正題。
  “為了這件事你該謀劃多久?”
  他挑眉算是不解。
  她抬起頭看著他,笑:“以後再有這麽好的事,犯不著再借勾引的名義,哪怕我們隻是路人,以你開出來的價錢,恐怕沒有誰能夠拒絕。”
  她從不假做清高,也有缺錢的窘困時候,雖然入得豪門,但那些錢沒一分是屬於自己的,說到底,她仍是赤貧。
  唐毅這生意,不說是雪中送碳,至少也能算個錦上添花。
  還是周蜜說的,有錢不賺,非君子。
  隻是,她終究是自做多情了些,原來他對她,連看戲逗弄的心情都欠奉,兜兜轉轉討了她這麽久的歡心,無非是為了今日這一樁。
  所以,他既非善男,她也無需做信女,對方如今把條件開出來了,她自然也要討價還價一番,否則豈不是自降身價?
  所以自不用他花言巧語安慰自己,陸婉頓了頓打斷他的話頭,笑笑說:“我肯定會盡力幫你,不過你也得幫我一個忙。”
  “什麽?”
  “我婆婆要的租賃合同。”
  唐毅聞言微愕,看她的目光一寸一寸變冷,但麵上的笑仍是親切溫和:“就這麽迫不及待想討她的歡心?”
  開玩笑的語氣,貌似戲謔,但其實已然把她看輕。
  這是無可避免的,陸婉很明白,但她不願在意。也許黃青春說得對,李瑞和郎婷結婚在即,今後的李家她能有多少地位,還得看自己手裏握有多少籌碼。
  曾以為,她和唐毅之間,有的是風花雪月的虛張聲勢,最多也僅算是你來我往的曖昧情素,可到底,這些也隻是一場妄想,該值得她打起精神真正要過一輩子的人,還是李祥。
  所以,她不理他的嘲諷,清清淡淡一笑,說:“唐少爺,我也無非是想好好過日子。”
  這是她和唐毅認識以來最嚴肅的一場對話,說到最後,卻頗有幾分不歡而散的味道。
  走出樂天粥,雖天仍陰沉沉的,雨卻已停了。
  唐毅手上的電話自她提出那個要求後就沒停過,然後轉出巷子未多遠,找了個借口就與她分道揚鑣,想來對她,他已無言。
  陸婉從來都知道唐毅對李家不滿,卻不知道已到這般地步。但是話既已出口,連後悔的餘地也沒有。
  在對麵商場的門口坐了很久,佯裝一個百無聊賴的逛街客,明明剛剛已吃得很飽,可看見那些坐在休閑凳上的人吃得酣暢淋漓仍是隻覺得餓。
  她有些艱難地咽了口口水,從包裏取出唐毅送的那顆子彈項鏈,這麽粗淺醜陋的東西,甚至還沒有她做的那條精細。
  其實那項鏈也不是她做的,她在街上轉了很久也沒找到可以在子彈上鑽孔的地方,最後還是托海子幫的忙。那時候正遇著是他生日快近了,所以他總以為這應該是給他做的生日禮物,所以屁顛屁顛地接過子彈滿世界找人。
  誰知道最後卻是戴在陳樂天脖子上,他得知真相後磨著牙罵她:“陸婉你想死啊?重色輕友到這個地步,我們這麽多年的革命同誌,就沒見你花心思送過我一件禮物!”
  她在陳樂天懷裏笑得怯怯的:“沒辦法,我就一個陳樂天,而你,卻有許許多多個陸婉。”
  那時候,愛情至上,要到現在她才能明白,愛情有可能隻是刹那芳華,而友情,卻可以永遠的細水長流,溫暖一生。
  是她不懂得珍惜。
  手收緊了,子彈的尖銳刺得她掌心一陣刺痛。
  她並不是一個念舊的人,說到底,她仍是最愛惜自己。所以她很快放開手,站起來走出門外,隨手一揚,子彈以優美的弧度掉進旁邊的垃圾筒,隻餘下空中隱隱一線金黃,拖著長長的黑色尾巴。
  心下微酸,卻是本能的一鬆。
  自此以後,她陸婉的生活,與愛情無關。
  拿出手機,一路翻下去,找到海子的號碼,毫不猶豫地撥了。
  那邊一個沉穩的男聲,很是客套地應:“你好,請問哪位?”
  “海子?”她叫他的名字,微微含笑。
  那邊愣了半晌,再開口卻一掃剛才的假作斯文,磨著牙揚聲罵:“陸婉你想死啊,現在才給我打電話?!”
  她仿佛又看到他氣得跳腳的樣子,恨得咬牙切齒捶胸頓足。
  無比熟悉,又無比溫暖。
  三日剛過,陸婉果然便收到唐毅送來的協議書。那日回到局裏才甫下車,就有人站在門簷上叫她:“陸大夫,有人找!”
  迎著聲音望過去,一個中年男人聞聲從門後走出來,她第一眼隻覺得這人特別眼熟,一下子卻也叫不出名字來。
  窘極而笑,對方倒是不忘提醒她:“我是老羅,前陣子一起在金臨軒吃過飯的。”
  冥思苦想半天,這才記起所謂的金臨軒便是那偏到山腳的龍門客棧。這麽近的事她竟已忘了,當下笑得有些尷尬。所幸老羅並不在乎,他屬行動派,說話做事都一副很趕的樣子,隨便和她找了間茶館就開始研究裏麵的內容。
  協議很短,一頁紙都不到,隻是陸婉看到其中那行“自XXXX年至XXXX年十年期間每年分配該項目當年利潤的2%”,她的手忽地就抖了抖。
  他伸出兩根手指頭的時候,她以為是2‰,所以她聽他說完後還很氣定神閑地說:“我會考慮的。”
  以那個項目的投入程度,2‰的利潤其實並不多,可是,以唐毅經營項目的手腕,十年2%卻是天價。
  可她甚至還能臉不紅心不跳地拋出賈秀芬要的租賃合同!
  難怪他臉色不鬱,是她把自己演得太不堪,拜金也就算了,還貪得無厭!  這回連拒絕都顯得有些矯情,陸婉苦笑著簽好字。老羅接過他那份協議看也沒看就放回包裏,一邊還不忘誇她:“陸小姐好本事,唐少隻說你業務水平一流,沒想到談判技巧也很出色。這個人,可是我們前期收購最大的困難呢,他也就是因為這家夥集聚一幫人提價怕不好搞定才遲遲不肯與我們合作。”
  “我隻是碰巧可以幫得上忙。”
  就完不自覺暗咬舌尖,這話還真是假,如此高的代價,哪是幫忙,倒像是勒索了。
  老羅因此也是虛應了她一句:“陸小姐還真是謙虛。”頓了頓又道:“我當初定這個方案的時候就覺得隻有跟唐毅合作才能搞得定,原來是看中了他背景深厚,沒想到他連紅顏知己都比別人出色幾分,當真是羨死旁人!”
  他特意把紅顏知己幾個字咬重幾分,因而在陸婉聽來,隻覺得既猥瑣又刺耳,分明就是嘲弄了。
  
  激情 
  陸婉一時覺得難堪,卻也不好發作,隻得笑了笑說:“羅先生不會心疼這筆開銷了吧?可惜你再怎麽把我和唐少湊作堆這錢還是要出的。”
  話一說完她自己都覺得超讚,她向來嘴拙,少能抵擋人家這種言語攻擊。但老羅聞言仍隻是悠然笑笑,看在她眼裏是說不出的意味深長,仿佛根本不為她這辯解所動,多少讓她有些鬱悶。
  兩人又再客套一番,老羅給個電話催走,她在茶館坐了很久,音樂清悠,眯著眼睛看窗外最後一點日光散盡,這才起身回了局裏。
  義診的日子總算結束,她知道祥子早就回來,每日裏也會通上一兩個電話,聽上去他的聲音不冷不淡,但沒想到他居然會來接她。
  難怪一路上遇到同科室的護士都笑得格外曖昧,搞得她以為幾日不在醫院給升職了呢,走進辦公室卻看到祥子坐在自己桌前,規規矩矩地聽黃青春說話。
  兩人見麵都不是格外欣喜的樣子,黃青春以為他們是害羞,揶揄笑道:“都說小別勝新婚,陸婉你看祥子這還是頭一次來接你吧?看來以後你還得多出差。”
  她垂頭笑而不語,祥子也是並無多話,黃青春擠了個曖昧的眼神,推說要去病房轉一圈借機閃人,臨了還不忘把門帶上。
  陸婉一時好笑,祥子看著她,語氣難得柔和:“回來了?”
  她點點頭,問:“怎麽想起來接我了?”
  “媽媽說的。”
  她臉上笑意微斂,祥子就是這樣,哪怕是哄女人最平常的謊話也不知道說,都不知道他這算是老實還是呆板。
  但難得賈秀芬還記著這件事,陸婉也不是頂計較的人。離家越近反越覺得情怯,這家,仿佛又陌生了幾分,因而越發地慶幸有祥子來接她,不然真不知道回到李家那寬闊的客廳,對著坐在其中高高在上的公婆,她該以何種笑容對待這段避開的時日。
  賈秀芬並不在,唯李長樂照舊坐在客廳看戲曲節目,手指咿咿呀呀地顧自打著節拍。陸婉跟在祥子身後進門,走過去叫他,他也隻是抬抬眼皮,點點頭算是知道。
  祥子把她的行禮拿上樓,她取出在鄉下買的一些土產放進廚房,然後輕手輕腳也回了房。但或許這段時間睡慣了簡易的木製床,家裏的床柔軟舒適她躺上去卻隻是輾轉反側,早上很早就醒了,一身棉得骨頭給抽光了似的,軟軟得沒一點力氣。
  返身又坐回床上,轉過頭看到祥子熟睡的側臉,這張臉她日夜相對,可每次這樣靜靜地看著的時候她仍如第一次見到一樣陌生。
  以前她隻會想,是他不易親近,現在想想,她又何嚐主動去接納過這個男人?
  伸出手去,指尖微微拂過他蹙緊的眉頭,祥子也沒睜眼,探出手來握住她,呢喃輕呼:“小婉?”
  他的聲音和他的手一樣,慵懶溫暖,陸婉心下一顫,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用力摜倒在他身上,尋著她的嘴就湊了過來。
  她也不掙紮,閉上眼隨著他亦步亦趨地進入。他對她,從來前戲不多,這次也不例外,大手囫圇地在她胸上揉過,接著就直奔主題,往往陸婉還沒熱起來,強迫進入的疼痛就硬生生打破了她對這種事情全部美好的幻想。
  她曾經以為合歡之愉甚至都比不上自慰的快樂,但此刻她卻像一尾冬眠過後被春日陽光喚醒的遊魚,在他粗糙的愛撫下一寸一寸暖了過來,那種不同天地的豁然開朗令她身心都放鬆到了極至,終於,到達高潮。
  她伏在他的背上,手指深深嵌進他背部肌膚的紋路裏,忽然就有種想哭的衝動,哽咽了半晌卻是微笑著問:“有想我嗎?”
  是最肉麻的情話了,可在激情過後出口,她仍覺得突兀,尤其是在摻在這股情欲氣息裏,孤零零就像台風天裏幹淨的馬路上吹散的一片破紙。
  祥子頓了頓,他離她那麽近,她卻隻覺得遙遠而模糊。她聽見他輕輕嗯了聲,摸了摸她的臉,含混笑笑起身離床去衝洗身上的汙物。
  陸婉一時有些難堪,可也隻能這樣了,感情本來就應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更何況祥子性子比她還冷。隻是,她也有些惶恐,讀書的時候宿舍一女孩子說,男女戀愛就像是坐蹺蹺板,不是你上就是我下,總有一個占上風的人。
  自決定和陳樂天分手後,她似乎一直占盡下風。
  甩甩頭,她決定放下這些想法,洗漱好下樓,婆婆賈秀芬正坐在廳裏看報,陸婉叫了聲媽就在她旁邊坐下。
  “在那邊還好吧?”她放下報紙問,難得的和顏悅色。
  “嗯,還行。”
  虛應了些客套話,朗婷和李瑞牽手從樓上下來,看見她,朗婷笑著率先走過來,笑著說:“嫂子回來了?我還怕你趕不上我們訂婚呢。”
  “怎麽會?”她也笑,抬起頭看著眼前女子,或許是喜事將近,越發地明豔照人了。她喜歡朗婷率性隨意的樣子,到哪裏都不見得拘束,這或者就是人所說的大家閨秀吧。可隱隱地又覺得她對自己未必就真的親切,眉裏眼間總有些防備在裏頭,想來她意外撞破她和唐毅的事仍是讓她心存芥蒂的。
  吃過早飯,陸婉要上班,朗婷說:“我送你吧,剛好要去那附近見個朋友。”
  興高采烈挽著她的手出門了,朗小姐換了新車,紅豔豔的敞逢跑,華麗得耀人眼睛。看她那般高興,陸婉隻好讚道:“這車好靚。”
  “李瑞送的,我就不喜歡,顏色太豔了,可他說……”說什麽,朗婷笑笑未再繼續,可言語間卻有掩不住的輕狂得意,因而陸婉多少能猜著這按下不表的大意:古人說鮮衣怒馬,快意江湖,今日女子鮮豔如花,當也得配名車靚飾。
  “你考本了沒?讓祥哥也送你一輛。”
  “我就算了,懶,以後你嫁過來了,我沒事蹭蹭你的順風車。”
  “好啊……不過你還是去考個本,讓祥子攢下零花錢給你買個車,總好過他賭盡輸光,再來一次這樣的事,非得把媽氣壞了。”
  她的語氣似是漫不經心的規勸,陸婉卻聽得微微皺眉,她是在向她炫耀嫁的同是兄弟,她的男人卻比她的要出色麽?
  “不過好在他娶了你這麽個好妻子,算他福氣了。”
  似褒非貶,明明另有深意,陸婉負氣似地:“我哪裏好了?賺的錢還不夠他賭半場。”
  “嫂子真是謙虛了,你都能說服唐少把合同簽給安康醫院,還不夠賢慧麽?”
  她一驚,唐毅都沒給她答複,算是沒定下的事,郎婷又是如何知道了?
  “你不會是拿我和他的事去要求他了吧?”她語帶玩笑,顯然並不想撕破臉皮,因而用詞頗是謹慎,“其實我就是貪玩,認識李瑞後我們就沒來往了,所以……”
  還真是自作多情啊,陸婉搖頭失笑。她不想解釋,可又不想她越想越歪,隻得實話實說:“你想哪去了,他唐毅會被這種事情左右?我隻是湊巧幫了他一個忙,所以要他順便就送了我這個人情。我應該沒你想的那麽不堪吧?再說這事他還沒答應,你怎麽就知道了?”
  “也是聽朋友說的,剛知道時我都嚇了一跳。你知道我這人就有點愛亂想。”郎婷撒嬌,“嫂子你不會不理我吧?”
  “不會不會。”她忙收回被勾住的胳膊,提醒她,“小心啊,你在開車!”
  下了車想想卻不免覺得好笑,唐毅身邊的女人多如過江之卿,哪可能受這點小私情的脅迫?可見女人一旦盲目也是自作多情得可怕,這與學曆見識無關。
  科室的工作永遠按部就班,陸婉喜歡這種規律的生活,清靜又不失清閑。早上去是預想到的要給人揶揄,她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外加奉上鄉下病患送的一些土特產,眾人倒沒怎麽為難她。隻肖玲那Y頭自和老白好上後說話尺度大開,剝了顆板栗塞進嘴裏還不忘扯了嗓子笑她:“陸醫生,你來得倒早啊,我都以為李祥昨晚會整得你起不來床呢!”
  說完嘻嘻一笑,陸婉不自覺臉上就飄了紅,給眼尖的人看見又是好一陣猜測:“不是吧,昨晚真做了通宵?”
  “嘖嘖,到底是年輕人!”
  “撐不住就說啊,真腿軟了我可以給你頂班的。”
  “腿軟什麽?要問夠不夠!”
  哄笑,到後來越說越不像話,陸婉尋了個空躲出來,發現臉早已紅得像火燒,倒像真的“恩愛”了一晚似的。
  羞澀度一直維持到她去查房,問一產婦的臨盆情況,正準備走的時候聽到旁邊有一個弱弱的聲音在問:“陸婉,你是婉姐姐嗎?”
  她詫異轉身。
  鄰床的產婦半掙紮著從病床上坐起來,睜大了眼睛愉悅地揚高了聲音補充:“我是陳樂瑤,陳樂天的妹妹,婉姐姐你不記得我了嗎?”

  故人 
  樂瑤樂瑤樂得逍遙,陳樂瑤樂逍遙。
  那時候這名都是當歌念的,所以就算她忘記了這個人,但一定忘不掉這個名字。
  陸婉並不掩飾自己的驚喜,訝然道:“你都做媽媽了?”
  “是啊。”昔日的小姑娘麵露羞澀,“我結婚早,沒想到你在這裏上班,我哥都從沒跟我提過!”
  陸婉滯了滯,這才答:“他可能都不知道……你還好吧?”
  “嗯,婉姐姐你呢?”
  “還行。我這還上班呢,待會過來看你。”回首看了看,“沒人照顧你麽?”
  “有啊,我媽我婆婆,把她們趕去吃早餐了,孩子爸爸正從外地趕回來。”陳樂瑤一臉初為人母的欣喜與幸福,語速飛快,仍舊一派爛漫樣子。
  她似乎有許多話要說,依依不舍地放陸婉走了,臨了還不忘叮一句:“婉姐姐你一定要來看我啊。”
  十足一個沒脫奶的孩子,陸婉笑著應了:“好。”
  走出門,心裏卻湧上一股很奇怪的感覺,是滄海桑田似的顛覆:她印象中的陳樂瑤似乎永遠是那個紮著馬尾鞭跟在他們屁股後麵的小Y頭,對誰都可以掏心掏肺的好。自己和陳樂天好上的時候,她才讀高一,沒事就晃到她們教室趴在陸婉桌上偷偷地叫她:“嫂子嫂子,這個題你教我好不好?”
  其實她成績很壞,賴上她不過是想混吃混喝混些高年級的八卦,但她那句嫂子卻叫得陸婉很是受用,暈乎乎成天被她攛掇著拉海子去請客。
  畢業後好久,陳樂瑤還喜歡找她,那年暑假裏隻要陸婉有空就往她家裏鑽,搞得好多時候她們手拉手一起出門,鄰居總是取笑:“小婉,你媽什麽時候給你添了這麽大個妹妹?”
  她便愈發地得意,小女孩般嬌態十足地叫:“婉姐姐婉姐姐,你認我這個妹妹嗎?”
  那雙和陳樂天像足了的眼睛瞪著她,像是要溢出蜜來。
  可現在,幾年不見,她居然已是孩子她媽了。
  下班時再去看她,陳樂瑤同病房的產婦剛剛生產完畢,人來人往很是熱鬧,隻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靠在床頭看人家溫馨逗子。
  陸婉提了一壺一品鮮裏買的湯:“怎麽,還是一個人?”
  “正是快要吃飯的點。”陳樂瑤看見她,笑得特別愉悅,拍拍床示意她坐過去,“我正想著你呢,你就來了。”
  陸婉笑笑,把湯放在桌上:“要不要盛給你喝?是外賣,明天有時間我給你煲。”
  “好啊,你們畢業後我最懷念的就是你的廚藝。” 接過喝了一口,微仰著頭仔細看她,“婉姐姐,你還是老樣子啊。”
  陸婉給她盯得不太好意思:“變老了,你看你都做媽媽了。”
  這回輪到陳樂瑤撓頭傻笑:“嗬嗬,遇到了覺得合適,就不等了。以前我哥……”說到這裏打了頓,見陸婉神色如常這才繼續, “我哥就常說男女戀愛一年左右兩年就好,時間長了總是分手的多。”
  “哦,那他結婚了嗎?”
  “結什麽結啊,女朋友都沒一個!現在還要出國。忙得連我生孩子都不回來看看我。”
  陸婉聞言心下一驚:“沒女朋友,怎麽會?”
  當年那個眉目如畫的女子呢?
  “分了吧,我都不知道。”陳樂瑤笑得有些勉強,趕緊轉了話題,“婉姐姐有看過我的寶貝麽,可愛吧?”
  “嗯,才去育嬰室看過,很像你啊。”
  “像爸爸才好,夠英俊。”
  “這麽誇自己的男人,也不害羞?”陸婉還未接話,身後一個人忽地開口。
  她轉過頭,門口走進來一位中年婦女,手上提著一壺開水,衣著樸素麵目和善,此時正一臉笑意吟吟:“樂樂,是你朋友?”
  “是啊,就是我上午跟你說的婉姐姐,哥的同學這醫院的醫生。”陳樂瑤吐吐舌頭,看著陸婉又笑了笑,“婉姐姐,這是我媽。”
  “你好。”她努力地讓自己微笑,點頭。
  麵前的這個女人,幾十年如一日,仍舊這麽的風韻猶存,甚至於連臉上的笑,都沒變過,永遠那麽親切從容。
  “是樂天的同學啊?難怪我覺得麵熟。”
  陸婉半垂下眼睛以掩飾裏麵過多的情緒,但語氣卻是控製不住的冷而疏離:“我以前見過阿姨。”
  對方因為高興並沒有察覺到她的異常,很熱情地拉了張凳子放她麵前:“哦,來來來,陸醫生你坐,你看這醫院裏也沒法招待,要是有空上家裏坐坐,樂天這陣子也該回來的。”
  她退後一步並沒有坐過去,陳樂瑤乖巧,看出了陸婉的不甚自在,嬌嗔地叫住忙不停的陳母:“媽~~~,我還要和婉姐姐說話呢,你忙你的吧。”
  拉了陸婉在自己身邊坐下,可再開口仿佛已很難找到感覺,時不時地被打斷又時不時地沉默。
  告辭出來,就像打了一場艱難的仗,握緊的拳頭裏包的盡是汗。天已很暗,或許是要變天的緣故,空氣壓抑沉悶,單薄的秋衣竟已不能禦寒,被夜風一吹隻覺得涼意入骨,沁入心肺。
  自此倒是常去看陳樂瑤,可總是借口事多來去匆匆,終於她在出院前一天找到陸婉的科室,蹭了半天扯些有的沒的反正就是不走。
  陸婉心下了然,陪著她挨了半晌終於還是支走同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問:“怎麽了,今天這麽有閑?也不怕你孩子哭。”
  陳樂瑤隻手支額,望著她作深思狀:“沒,我就想問你個問題。”
  “什麽?”
  “你是不是煩我了?”
  她一驚:“沒有啊,誰說的?”
  “最近去病房看我好像我後麵藏了個鬼一樣,說不上半句你就走了。”
  陸婉啞然,自己的失態居然這麽明顯:“我上著班呢。”
  訥訥解釋,其實也並非是借口,最近醫院很忙,一有時間又得忙著跟舅舅溝通,但陳樂瑤卻當她是敷衍,倔得跟頭小牛犢子似地伸手扯住陸婉的衣袖:“那麽,你是不是怕見我媽?”
  她直直地瞪著她,像是想從她眼裏直接看出答案來,陸婉不容回避,隻得訕訕笑笑:“你這小腦瓜裏整天胡思亂想些什麽呢?我怕你媽幹什麽?”
  “那麽婉姐姐,當年你和我哥為什麽分手?”
  陸婉愣住,頓了半晌這才捏了捏她的臉:“你真是閑的啊,我和你哥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還問?”
  “是好久了,婉姐姐也結婚了,所以說一說沒所謂的是不是?”
  這個單純的小Y頭,也會使些小陰謀了,她歎口氣, 頗有幾分的無可奈何:“這麽久的事,我都忘了。哎,我說你做媽了怎麽還這麽八卦?”
  “又岔開話題!”陳樂瑤嘟嘴不滿,“這個問題我憋了好久了,以前是我哥不準我問,但現在,你都結婚了,為什麽不可以說一說?”
  “婉姐姐,看在我當初好想好想你做我嫂子的份上,告訴我好不好?是不是因為我媽,嗯?”
  “傻Y頭,都過去這麽多年了,還問這個有意義嗎?”
  “有。”陳樂瑤語氣微澀,“因為我不想恨你,我不相信真相真的是,你嫌棄我哥讀書不夠用功,嫌棄我家太窮。”
  
  牆角 
  陸婉終究沒有否認陳樂瑤所知道的那個理由,這讓她非常傷心。
  她固執起來仍然像一個不肯相信真相的孩子,失望但又不想完全絕望:“婉姐姐,我以為我很了解你。”
  “貧賤夫妻百事哀。”她歎氣,她了解她,但是並不了解生活。
  “所以,你嫁給了李祥?”搖頭,陳樂瑤語氣裏有說不出的失望,“你也相信灰姑娘嫁給王子就一定會幸福嗎?”
  “不,我不相信童話,但是我相信努力。”
  “你總是那麽清醒,還那麽自信。”
  頓了頓,她苦笑著說。然後兩人之間便陷入短暫的沉默。陳樂瑤忽然覺得麵前這個已不是她熟悉的婉姐姐了,雖有相同的皮相,但已全沒有昨日的靈魂。
  她決定結束這沒有意義的談話,走到門口忍不住仍是回頭問:“婚姻,光努力就夠了嗎?”
  陸婉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問,她這句話其實已經問得很是含蓄。
  在她眼裏,或者同樣在陳樂天眼裏,她已經是最俗最賤的攀龍附鳳的女子。
  此生無法回頭。
  其實她早就知道婚姻光有努力是遠遠不夠的,尤其是隻有一個人在拚命用勁。
  祥子的熱情度永遠都不高,他難得的回應隻停留在你問他什麽他就告訴你什麽,她於他,沒有新鮮感。他選上她,也不過是因為她曾經對他回頭一笑所遺下的瞬間溫暖。
  她不知道他心裏結了多厚一層寒冰,以前她不在乎,沒有濃情蜜意,平淡相守也不是不能過這一生。等他好了生個孩子,希望和精力都可以放在下一代。
  可是現在,或許是年紀大了,她越來越明白兩個人相守一輩子的艱難。有時候,你努力一世未必就真能獲得天道酬勤。
  但是她不敢言悔,不管錯到何種地步,這條路終究是她自己選的。
  在科室裏靜坐了好久,身邊人來人往,麻木但仍可以流利地完成對答甚至做完手頭該做的事情,生活其實也像是這樣,有既定的軌道和目的,你隻需要順著走下去。
  好賴總是可以活下去。
  因為心裏抑鬱,原本約了唐糖也隻好推了。下班後也不想回家,一個人走在路上,彷徨得要命——輾轉躑躅,根本就不知道要去哪裏。
  想來自己也活得可憐,二十幾年過去,生長於斯的地方,卻無一安適的所在,也沒有一個可以傾盡心事的朋友。
  曾經或是有的,朋友甚至愛人,隻是,她已錯過。
  再無追悔的餘地。
  掉了頭,終究還是回家,卻在半路上被祥子截住,問她:“郎婷有個聚會,你替我去好不好?”
  他是頂不耐煩這種場合,她又何嚐喜歡?
  但還是勸他:“她都快是你弟媳婦了,既然邀了你,這點麵子還是要給她吧?”
  可能祥子本來就是給賈秀芬趕出門的,這會聽陸婉這樣說隻覺得老大的不情願,一路上嘀嘀咕咕地埋怨:“訂婚就訂婚唄,弄得像個交際花似的,三天兩頭地搞什麽破聚會?她的朋友我們又不認識!真鬧不懂媽怎麽也跟著這麽熱心。”
  她聽了隻是暗暗歎氣,祥子對交際幾乎有一種本能的抵抗。
  到達地點,女主人郎婷一身粉色公主的打扮周旋在各色人當中。她留學國外,學的多是鬼佬那套,聚會也是自助的性質。這一點倒讓陸婉很是欣賞,當不了主角,至少還可以很隱蔽地當朵自娛自樂的壁花。
  她選了些吃食,和祥子坐在一旁看滿室的衣香鬢影,席到中途看見姍姍來遲的唐毅,手上挽著一個高挑搶眼的女子。陸婉發現唐毅身邊的女子可以不是很漂亮,但身材氣質都稱得上是一流,看上去千嬌百媚卻又謙和有度。
  大概也都是些極易打發的主。
  郎婷和李瑞把他引到陸婉和祥子所坐的位置,笑著說:“就麻煩祥哥幫我招呼一下唐少,他可是今天晚上的貴賓,怠慢不得。”
  唐毅衝祥子含笑點頭,自那天後,陸婉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唐毅。她覺得自己笑得很難,但所幸應對還算妥貼,站起來讓了坐,而後又體貼地招來侍應奉茶倒酒,也可以說是“關懷備至”。
  他卻也不大瞧她,隻斜斜坐了和祥子有的沒的地閑話,郎婷遠遠向她招手示意,陸婉才走近去就被她一把扯住往暗裏鑽。
  “婆婆那個合同,有眉目了沒?”
  陸婉挑眉,她就這麽熱心?當下也隻含糊說:“哪那麽快,你想他要人做的事會那麽容易?”
  郎婷明顯舒了一口氣,眉眼笑開如舒展的花:“那好,嫂嫂你今天好好招呼招呼他,保證有你好處!”
  說著打了個響指,一副誌得意滿的模樣,隻陸婉摸不著方向,猶疑地問:“我能有什麽好處,總不會他口袋裏的錢落我身上吧?”
  “差不多,明天請你喝茶,到時我們詳談。”
  郎婷笑得頗有深意,她還想再問,前麵已有人走了近來,兩人調過頭去應酬一番,有再多疑問也隻能就此壓了下去。
  抽身出來,遠遠看著祥子和唐毅聊得正歡。她心裏亂得很,出門尋了個僻靜角落坐下,是酒店中空長長的回廊,精製木桌,鮮花搖椅,她卻統統晃若未見:陳樂瑤一番話有如孫悟空攪過後的天宮,就差著要地覆天翻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也不是拿得起放不下,可是當陳樂瑤說陳樂天已經和那個女孩子分手後,她心裏湧起一種說不出來的悔意——如果她沒有如此草率地決定結婚,她和他是否還有可能?她真想打個電話給他,想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就像那年,她不遠千山萬水地跑過去,就為了問他一句:“你還愛我嗎?”
  過程辛苦,結局也很難堪,因為太痛,所以,她才輕易地放任自己作出不辯對錯的選擇。
  和陳樂天的點滴連同他的樣子一點點頑強地從心裏冒出來——她曾經以為自己已經差不多忘了他長什麽模樣了,沒想到居然似還能回憶起他身上的氣味。
  “小姐,能請你喝一杯嗎?”
  彬彬有禮但輕佻的男聲,隱隱含著笑意,不用回頭,陸婉也知道來的是誰。
  她仍然被嚇了一跳,頭皮震震的微有麻意,以致不得不舉杯喝水以掩飾眼裏的驚慌。
  “一個人坐這裏來,不會是躲我吧?”唐毅在她麵前坐下,悠閑從容地把長腿伸到她腳下,懶散散地問。
  真是臭屁,陸婉收回心神無奈笑笑:“我為什麽要躲你?”
  “我也不知道,所以問你呢。”
  “我又沒欠你債……”
  “錯,你欠了。”
  “有嗎?”她皺眉,和他的交易算不上是欠他的債吧?再說時間還沒到。
  “桃花債啊。”他笑著指指自己心口,“你在我這裏種了一朵桃花,都花開泛濫了你也不來看上一眼。”
  “你對人都這麽老沒正經嗎?”
  “不,我一向都很正經。”
  陸婉沉默,打情罵俏的功力,她自認遠遠比不過風月場裏輾轉的唐家少爺,但察言觀色的本事多少還有些天分,像他這樣的男人,順著他肯定比逆著來更容易讓他生厭。
  因此嘲弄地笑笑:“那唐少是打算怎麽樣讓我還這個債呢,請你吃飯看電影泡吧或者開房來個一夜情?”
  “呀,沒想到從你口裏居然也能聽到一夜情這個詞!”他調侃她。
  陸婉一口氣差點沒緩上來,忍不住白他一眼,刺道:“那是因為我們之間有代溝了。”
  她說得嚴肅認真,唐毅卻完全當成笑話在聽,樂得哈哈大笑,陸婉無可奈何隻好再送了他一個大白眼。
  這情境陸婉倒不認為自己和唐毅聊得有多開心,隔日和郎婷一起喝茶,她卻曖昧地笑著問她:“嫂嫂似乎和唐少交情很不錯啊。”
  她不解,微沉了臉沒有作聲。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昨天無意間發現你們聊得還蠻開心。”
  想來郎婷是“無意間”發現坐在外麵的她和唐毅了,是她粗心,忘了唐少爺身份地位的重要性,隻怕一分鍾有人沒見到他,就會到處去找了。
  她索性也不解釋,表情平淡地點頭:“他倒是蠻風趣的,就是人品有待考量。”
  “這個倒不用我們操心,嫂嫂可記得我昨天說過的話?和唐少打好關係,絕對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她不語,這話就更值得考量了。
  “嫂嫂想不想賺錢呢?”郎婷給她斟上一杯茶,故作玄虛地又問。
  陸婉暗地失笑,但也不得不應和她:“怎麽說?”
  “我現在手上有一個客人,他要的就是唐少手上新小區的那塊地,如果嫂嫂你能拿到,轉手之間,我們至少也能賺這個數。”
  郎婷說著伸出五根手指頭,有了上回的經驗,陸婉多少知道要問個清楚:“五萬?”
  “五十萬!”
  ......“那是媽她早已看中了的......”賈秀芬的積極從來就是有目共睹。
  “我知道。”郎婷笑得輕鬆隨意,“但是她也不缺那一個地方,以她的能耐,可以賺錢的地方實在太多。”
  陸婉沉吟,挖自己家的牆角,郎婷這媳婦果然比她更狠!

  斬斷 
  “你搞定賣家我去找買家,這錢我們四六開,我四你六,如何?”
  多麽誘人的條件,四六開,五十萬,輕輕鬆鬆三十萬就到手了,或許她在醫院辛苦工作一輩子也未必能存到這個數。就是和祥子結婚,李家開出的訂金雖然將近十萬,但這錢,給的還不是以她名字存的卡,每月用取都有限額。
  三十萬,有了這錢,即便是離婚……她居然都想到離婚了……
  陸婉心沉了沉,抬起頭苦笑:“這事你要早兩天提就好了。”
  “怎麽了?”
  “前天媽給我打電話的時候說到合同那事,我一時性急就和她說了。”
  ……
  郎婷默了幾秒,一臉的哭笑不得,但她到底老練,失望也並不怎麽表現出來,隻搖搖頭說:“你還真是直性子!”
  說不出是褒是貶。
  到底沒死心,試探性地又補了一句:“看來你那天是騙我呢,這事十有八九是定下了的,不然恐怕你也不會說給媽知道。”
  “怎麽會?她那人你也應該了解,不到最後一刻極少會放棄,也是她要抓著我找唐糖去遊說唐毅,不然我也不會透給她這事。”
  “哦。”郎婷點頭,旋即笑笑,“我們雖不大熟悉,但總覺得和你還是相當投緣,所以有機會就想和你說些體己話。這在李家,我們同是李家媳婦,不過嚴格說起來,到底還算是外人,因此錢財富貴,掌握在自己手裏才比較實在……你覺得呢?”
  “我明白。”這話當真是體己得不得了,陸婉再不借坡下驢就隻有和她當場鬧翻,當下語帶遺憾地說,“我發現財運總是很容易跟我擦肩而過,想來這輩子是發不了什麽大財了。”
  “話不能這麽說,你是醫生,生活簡單財源穩定嘛。”
  郎婷說得很客氣,後來陸婉不禁意把這事和唐糖提到,她卻一副相當扼腕的樣子,皺眉跺腳:“你哪是生活簡單你簡直是為人單蠢嘛。”頓了頓又問,“你不是真的還沒定下來就告訴賈秀芬了吧?”
  “沒有。”陸婉窘極,“我就是覺得郎婷這人看不太透,直覺地不想跟她攪在一起罷了。”
  “想拒絕人你也不用和錢過不去啊……不過你所幸還有些識人的本事,郎婷那人我見過,對男人和金錢,太瘋狂,你離她遠點是好事。”
  陸婉隻好傻笑,說她會識人也實在是讚了她。郎婷其實也就是虧在屢次三番把她當小人看,軟硬兼施的招數讓她覺得實在是防衛太過。
  有必要麽,不就是那麽點和唐毅調情的破事?他李瑞也不是真傻子,若非心甘情願,會這麽早被她套進婚姻?
  她陸婉更是少會壞人姻緣。
  就是她自己的父親……想得遠了,唐糖說些什麽她也沒注意聽,隱隱隻聽她歎道:“老實說,我身邊好早就沒見到你這樣單純的人了。”
  她也似頗有感觸,兩人一時都有些失神,直到電話響起,唐糖這才如夢初醒地跑過去接聽。她動作雖快但還是吵醒了在搖藍裏睡覺的唐果,陸婉抱他起床,小家夥又長大了些,他在她懷裏迷糊地打著嗬欠,待平複下來好奇地打量陸婉,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汪汪如一潭山泉,清得能照見人心底最純最美的東西。
  她心坎裏一軟,忍不住親了親他睡得紅撲撲的小臉蛋,再抬起頭發現唐糖正含笑看著她。
  “很可愛是吧?”
  “嗯。”
  “那你也抓緊生一個,免得到時像我一樣變成高齡產婦,生孩子都差點生死。”
  話一出口唐糖始知失言,走近去挽住陸婉的胳膊笑,“看我,亂說一通,你比我可年輕多了。”
  “也不小了,都快是奔三的人了。”陸婉無所謂地聳聳肩,“隻是我還沒準備好。”
  “嗯。”唐糖點頭,“剛是唐少來電話問我晚上要不要回去吃飯。”
  她說得漫不經心,眉梢眼角卻難掩興奮。
  陸婉把孩子遞回給她:“那行,我也該回去了。”
  “別,我說了不去,你留這吃飯。”
  “算了,要是伯父伯母知道我擾了他們一家團聚,還不得恨死我呀,做做好事,走吧。”
  幫她整好東西推她出門,在樓下剛好碰到前來接人的唐毅,他今日裏穿的是唐裝式樣,看上去格外有派,連唐糖也忍不住驚呼:“你穿這樣是要去見哪位國際友人還是家裏準備的是相親大宴?這麽帥是會引人犯罪的呀!”
  他很不滿地挑眉:“我以前就不帥麽?”
  伸手過來接了陸婉手中唐糖的物品,問她:“是回去麽?”
  若是回去,他們剛好同路,她心念一動,禮貌地拒絕:“不了,我有事要回娘家一趟。”
   招招手和車上的唐糖說再見,直起腰看見唐毅嘴角噙著一抹淺淺笑意,傾刻間俯身過來低低地說:“你能躲到哪裏去呢?”
  風吹過來滿滿是他的氣息。
  她直直地回望他,眼神淡定平靜,晃似未聞。
  回家其實也是臨時起意,事先並沒有通知父母,所以陸父不在,連著陸母也在隔壁家裏搓麻將。
  她湊過去看了兩盤,對這東西實在沒有愛。陸母問她吃飯沒有,她不想勞動正在興頭上的母親大人,隻好推說已吃過了。
  一個人回家裏轉了兩轉,家裏很整潔,這個家從來都算不上熱鬧,但陸婉回來仍覺得親切從容。以前心心念念想著要逃離的地方,說到底,仍是她心靈的歸宿所在。
  古話說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外麵再繁華熱鬧,還是需要一個靈魂安放的地方。
  她在自己的房裏慢慢坐下,推開窗能聽見樓下小巷裏人來人往的腳步,小孩子的笑語喧嘩,還有鄰居家裏熱鬧的鍋碗瓢盆,這一切,無一不讓她覺得自在慰貼。
  打開抽屜,疊在最下麵的是她讀書時的日記,她觸摸了很久才敢翻開來,卻再也不敢看下去。
  是誰說的,忘記過去便意味著背叛?
  她是過去的背叛者,卻從來沒有忘記。
  手指移開,日記的夾頁裏有一張照片,畢業時和陳樂天還有海子等一幹朋友的合影,陽光透過白玉蘭厚重的葉子照進來,是什麽也遮擋不住的明媚青春。
  那青春泛著淩厲的光,照得她眼睛生澀抽痛,不管她如何惦念,如何扼腕,她的愛她的恨她的遺憾她的疼痛,都已死去了。
  她不要牽掛。
  從床底下抽出一個紙盒,她細細地剝開油紙,一層一層撕開,露出一個瓷製的大花瓶,紅豔豔的牡丹俗得就像它低劣的製造工藝,這是她唯一收到的陳樂天送她的禮物。
  她並不嫌棄,可收到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開玩笑:“你是想我用來插花呢還是幹脆當成夜壺?”
  他貼在她耳邊柔聲說:“隨便你,是花瓶我就日日給你買新鮮的花,是夜壺我就是天天幫你洗幹淨它。”
  盟誓如歌,言猶在耳,人事卻早已非昨。
  陸婉把照片拿出來,取出火機燃了又滅滅了又燃,終於還是點著了,先是一個角,然後是陳樂天的臉然後是自己的手被燙著了,照片挾著騰騰的火苗落進花瓶,終於化為一團灰燼。
  那時候,陳樂天有沒有想過,如果這花瓶隻是一個焚爐他該怎麽辦?
  她從不以為毀滅物證就真的能忘記過去,但是她相信隻有徹底斬斷過去她才可以真的重生。
  她也想真的像童話裏的女主角那樣,遇到生命裏的王子,從此以後,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是陳樂瑤讓她頓悟,她已經永遠放棄了陳樂天,不管他現在是單身是已婚是留在這裏還是選擇出國,她已經永遠永遠地失去了陳樂天。
  她再自虐再後悔再心傷心碎,又如何?她已經和祥子上了同一條船,她已經永遠也回不了最初的岸。
  她唯有努力向前。
  
  死亡 
  迷迷糊糊睡著了,再醒來,聽到客廳裏隱約有碰撞的聲響。
  陸婉眉心一跳,幾乎以為家裏又爆發了戰爭。
  走出去,卻是陸父,他想是喝多了,連眼睛都是紅的,立在客廳裏手腳不穩地倒水喝。
  “你回來了?”見她赤腳跑出來,陸父微偏了頭,笨拙地笑了一笑,招招手又說,“來,過來坐一坐。”
  他行動遲緩,言語裏,是說不出的寂寞。
  陸婉鼻子一酸,不自覺湊了過去,扶著他在沙發上坐好,轉身想去把溢出桌麵的水抹掉,陸父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靠在椅背上無限淒涼地說:“小婉,連你也不理我了。”
  她心上一慟,差點就想哭,硬著聲音笑笑:“爸爸,是你喝多了,我怎麽會不理你?”
  “你媽媽恨我,連你和曉波也討厭我。小婉,以後要記得,人這一輩子,就不能犯錯……別人家兒女繞膝,夫妻和睦,就我失敗啊,守了一輩子家的空殼子。”他放開了她,靠在沙發上微仰了臉,有淚從陸父臉上落下來,陸婉第一次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麵前這個人不是她有父親,而是一個孩子,可憐的找不著家的孩子。
  是醉得很徹底吧,不然也不會情緒失控到這種地步。
  陸父頓了頓,歎一口氣:“你是想我和你媽媽離婚的吧?我也是想的,可是,小婉啊,離了婚,你和曉波該怎麽辦?你媽媽她……她該怎麽辦?”
  “總有一個是要被辜負的。”
  他閉著眼睛,第一次同她講了這麽多話,陸父並不是一個擅言的人,但那一晚他好像有某種預感似的,要把這一輩子沒有說出口的沒有講完的都說出來。
  陸婉隻覺得心疼,這一刻她才知道,父親愛她們有多麽深。
  他背叛並不是因為不愛,他隻是犯了一個在婚姻裏難被饒恕的錯。
  可是這些她都沒說,她不是一個長於安慰他人的人,尤其這個人還是自己的父親,她靜靜地聽他說話,然後等著他睡去。
  三天後,陸婉接到母親的電話,說陸父猝死,是心機梗塞。
  他甚至沒等得及進行搶救,就永遠地睡過去了。
  接到電話的時候,陸婉正在同舅舅和律師吃飯,她把自己從唐毅那裏得來的利潤分了1.5個點給舅舅,餘下的,原本是想當作禮物送給父母養老的。
  他們總害怕老無所依,尤其是陸父,那夜他曾經眼巴巴地問她:“小婉,會不會有一天我死了,你嫌棄得連最後一眼都不想來看我?”
  雖是玩笑,卻不料一語成讖,他真的連最後一眼也沒有看到她。
  最難受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陪著他。那時候,陸母通宵麻將後在睡大覺,陸婉,忙著利用難得的休息趕著和舅舅達成最後的協議。
  她曾經以為生活應該就像太陽東升西落,是固定了的。小時候有一次騎在陸父肩頭去參加別人的葬禮,回來後想到最愛的父親也可能會那樣死去,心痛得不行,一個人躲在被窩裏哭得肝腸寸斷,然後對天許願:如果爸爸真的會死,就請從她身上抽去十年或者二十年壽命吧,到那時候,她差不多也該老了。
  但是上帝顯然忘記了她,她還那麽年輕,甚至於她的父親還不算太老,他的生命卻已經永遠終止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趕回家的,腦子木木的就像聽人講了一個很冷的冷笑話,要半天才能回過味來。
  家裏仍是平常樣子,陸母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電視還開著,戲曲台裏的一個白麵小生在咿咿呀呀悲傷吟唱。
  和陸婉一同進門的舅舅放開她去安慰陸母,她連鞋也忘了換,慢慢地往陸父長眠的房裏走去。
  一步一步走得都是那樣艱難。
  推開門,他平平地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薄薄的秋被,除了嘴唇不正常地抿進去,和睡著其實並沒多大區別。
  眼淚一下子就衝了出來,雙腿一軟她跪到在床前,趴在地上哭得壓抑而悲傷。
  如果知道他這麽早就會離開,她一定會告訴她她其實很愛他,她一定會告訴他,她從來就沒有恨過他。
  那天晚上,她也一定會握著他的手,給他在人世間最後一點生的溫暖與柔情。
  也會像平常兒女一樣,偎在他身邊,撒撒嬌耍耍賴,讓他享享兒女繞膝的天倫之樂。
  甚至於,她會生個孩子……可是,他都等不到了,或者是太倦太累,也或者是等得太久,他終於放棄了。
  人死如燈滅,隻是瞬間的事情。
  就是喪事,拖得再久終究還是要過去的。
  下葬那天有細雨,連綿不絕但又不是很大,陸婉和曉波站在陸父的墓地前,身邊已沒有壓抑的痛哭聲,就是她自己,眼睛澀得也沒有了淚意。
  她已經接受現實,所以這會可以平靜地看著墓碑上父親的照片,那還是早幾年拍的,那時候他沒退休,頭發也無多少灰白,看上去雖不是神清氣爽但也精神頗好。
  他微微笑著,就好像她小時候跟人在巷子裏玩耍,看到下班回來的父親遠遠就大叫爸爸,他轉過頭,爽朗地應一聲然後笑著立定了等她跑過去。
  這樣的笑,曾經多麽熟悉而溫暖,觸手可及,而現在,卻隔著膠片和歲月,冷漠生硬。
  她仰起臉,秋雨落在臉上,微有寒意。
  親友一個個走了,就是祥子,也忙著開車送他人離開,隻曉波陪著她。
  良久,她聽見他說:“姐,爸爸是真的走了吧?”
  她點點頭。
  “他走的時候有沒有說恨我?我突然發現長這麽大我還從沒有好好和他說過話。”
  沉默,她隻覺得無限傷感。
  她也沒有好好和他說過話,曾經她以為她可以拿著那件事刺痛他一輩子,到頭來才發現,因為放不下,刺痛的還是隻有自己。
  陸婉拉著曉波在墓碑兩邊坐下:“現在我們可以和他好好說一說了。”
  可是,還能說什麽呢?
  唯有沉默。
  走下山,沒想到能見到唐毅。
  他穿一襲黑色衣裳,難得的隆重而肅穆。
  “節哀順變。”很多話轉來轉去,到最後還是隻說出這一句。
  難得他還有心,陸婉勉強笑了笑:“謝謝。”
  “我送你們吧?”
  “不了。”她搖頭,“祥子等會就到。”
  她神色憔悴心情也很低落,嘴裏幹幹的說話都相當艱難。唐毅陪著她們站了一會,想了想拿出傘交給站到一旁去的曉波。
  “節哀順變,你是曉波吧?”
  曉波點點頭,眼裏有一絲好奇。
  “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你姐姐。”唐毅拍拍他的肩,轉身上了車。
  走得遠了,他忍不住還是回頭,車漸行漸遠,陸婉的樣子慢慢模糊,最後,隻成了一個寂寞的剪影,風吹就散似的。

  恢複   
  因熱孝在身,趕著李瑞婚期將近,以李家的意思,陸婉百日之內還是住在娘家的好。
  祥子把這層意思轉給陸婉的時候,她隻覺得啼笑皆非,欲哭無淚。
  一瞬間,再一次有了那種被拋棄甚至是被嫌棄的感覺。
  但她無話可說。倒是曉波,聞聽此言相當的不滿,冷笑著對祥子說:“姐夫,那照這樣說你也該住在我們家了,你老丈人新近過身,按道理你不也是熱孝?”
  祥子紅了臉,僵著脖子辯道:“那也是我媽的意思,再說媽這陣子傷心,陸婉住在家裏陪陪她不也很好?”
  話是這樣說,理由本也可以早就說得如此冠冕堂皇,但是有了先前的鋪墊,後麵再說什麽都成了狡辯。
  陸婉心情奇差,懶得和這家人一般見識,更何況她自問近期真的也無法投入到李家娶媳的快樂當中,能住在家裏陪陪陸母也是好的。
  因而揮揮手,啞著聲音跟曉波說:“你姐夫說的也有道理,曉波你去燒些開水吧,我渴得很。”
  她一身都淋濕透了,隻覺得累而困,就想著能洗個澡然後捧一杯熱開水坐在床上,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問,讓她一個人待會就行。
  曉波看了看她的臉色,硬生生壓了下麵的話,氣呼呼往廚房裏去了。
  陸婉扶著桌子坐下,因為陸父去的倉促,什麽都是臨時趕製,以致家裏到處都翻得亂七八糟的,她都不想動,閉著眼睛躺了好一回兒才想起應該去房裏看看母親。
  換了衣服出來,發現祥子仍是頗有些局促地站在門口,隻得歎一口氣說:“你先回去吧,明天把我的衣服送過來。”
  他說了聲好,然後轉身走了。
  自始至終,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
  陸婉怔怔地搖頭失笑,胃裏一陣一陣地泛酸,扶著門定了好久的神這才有勇氣邁入房裏。
  陸母仍舊像前幾日那樣,整日整日地麵牆而睡,一動也不動。屋裏門窗緊閉,空氣壓抑渾濁,桌上地板上到處是淩亂的紙屑和破舊衣服。陸婉稍稍收撿了些才多少有點可以踏腳的地方。
  “媽。”她輕輕推了推她。
  沒有反應。
  歎口氣,她走過去推開一扇窗戶,秋風微涼,夾著零星的雨點吹進來,卻有說不出的清爽。
  她不知道該和母親說什麽,於是索性陪著她枯坐了半晌。
  曉波來叫她們吃飯,陸母依舊不理,最後無法他隻好撒嬌使賴地跪在床前說:“媽,你還有我們呢,你這樣是不是想我們也陪著你餓?”
  她到底疼兒子,僵了好一會隻好半推半拒地由著兩姐弟扶出了門。
  她幾日未下床,身子已是相當虛弱。晚飯是曉波做的,他長到二十歲,堪堪也就學會怎麽燒開水,論做飯實在有點為難了他。
  但他硬是做得有些像模像樣,簡單的菜式,兩菜一湯,一份荷包蛋,一個小炒肉,再加上青菜湯,味道暫且不論,就這已算是他用盡全力的了。
  陸婉想笑,最後卻隻扯了扯嘴角:“辛苦你了,曉波。姐今日累了,明天再給你做頓好吃的。”
  曉波愛憐地揉揉她的頭發:“姐,你也辛苦了,這幾日就好好休息,我來當主婦。”想想又轉過頭去看著陸母笑:“媽,我炒的菜還可以吧?”
  陸母抬起頭,他長得和陸父很像,尤其是那雙眼睛,十足十還是那個樣子。可是,他居然就那樣悄沒聲息地去了。
  最後一次同他講話,還是吵架似的,他累極靠在椅背上說:“好吧,你總是要我死了才甘心。”
  然後他就真的死了。
  有淚水落下來,一滴一滴像沒有止境。
  她不敢大哭,有多少年了?她從來就沒有對他好過!她的眼淚有誰會信?甚至於他,到死也是認為她恨他的吧。
  可其實她隻是已找不到愛他的方式了,他的背叛就像一把刀,一直一直隻要他一出門就自動自發地架上她的頭,讓她崩潰也讓她絕望。
  陸婉放下碗,她的心也很重,可是卻找不到任何安慰的語言。
  曉波坐過去摟著陸母的肩,為她輕輕擦淚:“媽,不要想太多了。”
  她回頭看著他,好像又回到了年輕時的辰光。
  那時候他們新婚,也曾有過你儂我儂的歲月。
  但那些,已經永遠永遠地流走了,她連回頭都來不及。
  生活一下子變得相當簡單。
  送曉波去上學後,陸婉因還是喪假,整日裏除了做飯就是叫來各色親朋近鄰上家裏陪陸母說話。她情緒已明顯好轉,因為陸婉說準備開春要個小孩,她還拉著別人一起給織BB的毛衣和毛襪。
  有一天晚上甚至反過來勸她:“小婉,你還是早些去上班吧,家裏也沒什麽事了。”
  “沒事,我還有幾天假。”
  “我也沒事。”陸母笑笑,“我發現他死了也好,他死了就隻能永遠留在這個家裏了。昨晚上我做夢還夢見他,他就坐在這房子裏,哪也去不了。”
  陸婉聞言幾乎不寒而栗。
  那段婚姻,竟讓她如此的缺少安全感。
  她心懷憂慮但又一籌莫展,明知道陸母如此下去精神狀態肯定不好,但一時實在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有時候她甚至開始懷念父母爭吵打罵的日子,偶而睡醒過來會不由自主地豎著耳朵聽外麵的動靜,可是,家裏隻是一片死寂。
  轉眼過去月餘,日子似乎終於恢複了平靜和原態,陸婉上班下班宛若又回到未嫁時。
  她最近一次見祥子還是在李瑞的婚宴上,她去得有些早,他在休息室裏要了她,害她不得不另開了房做一番整理。
  陸婉很不喜歡那種感覺,好像她於他,隻有發泄。
  因而雖然賈秀芬幾次三番要她叫祥子過去,她反越發地提不起興致,像個駝鳥一般想能躲多久就躲多久。
  隻是她以為那麽一個不解風情的男人,卻居然陪著別人在名店城的三樓內衣專區購置女性內衣褲。
  她能遇見算是純屬意外,那天下班後臨時起意想去給陸母買件時新的冬衣,卻在電梯上遠遠地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她其實可以躲開的,但那會腦子瞬間有點短路,偏巴巴地又坐電梯追下去,笑著站到他們麵前問:“祥子,你怎麽也在這?”
  
  唐毅 
  麵前的兩個人明顯有些吃驚。
  祥子看著她,好半響沒有醒過味來。倒是他身邊的女子,看他一眼笑著對陸婉說:“你是陸婉吧,我是祥子的表姐,陳婉華。”
  這表姐保養得真好,皮膚細嫩光滑,因為個子嬌小又剪了一頭利落的短發,看起來就像一個剛剛學成歸來的畢業生。
  “是表姐啊。”陸婉微微窘迫地笑,“好像從沒有見過你。”
  “我嫁到外地,前段時間才回來。”陳婉華笑得有幾分促狹,“你不會以為祥子瞞著你有別的女人了吧?”
  她這一打趣陸婉更顯尷尬,赫然說:“沒有,他平日不大愛走動,我就是覺得在這裏看見他很稀奇。”
  兩個女人表麵上談笑風生,暗地卻都在打量彼此。祥子一直都像個看客立在一旁看兩人客套地寒喧,聽到這裏忍不住打斷她:“你來這裏幹什麽?”
  “給我媽買件衣服。”
  說完,又有些後悔,她好象一直改不了口,有事沒事你媽我媽分得仍很清楚。
  所幸沒人在意,陳婉華親熱地拉過她的手:“要不一起吧?我們也是隨便逛逛,幾年沒回來這城市我都不熟了。”
  一句話便把她和祥子為什麽出現在這裏的理由說得清清楚楚,陸婉不想枉做小人,隻好推脫說:“不了,剛接到朋友的電話說有事找呢,你們慢慢逛。”
  說完整整祥子的衣領,柔聲說:“沒事早點回去。”
  她都不敢說“表姐有時間上家裏坐坐”,如果她剛好去過然後問起為什麽她不在家,她該如何應對?
  心裏越發的低落,卻又不想回去,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在街上閑晃。秋意眼看著慢慢濃了,但街上的女子長靴短裙,依舊不改千嬌百媚的本色。
  隻她,透過明亮的櫥窗看過去,平凡得眨眼就能被人流湮滅。
  歎一口氣,再回過神來鏡子中已多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這次她沒躲開,也不驚訝,淡淡地笑笑說:“好巧。”
  “是呀,我開車在路上走著呢,突然發現怎麽前麵好象多了一個熟人。”唐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問,“你在想什麽呢?”
  “我在想如果我等在這裏,會遇見誰。”
  “那結果讓你失望了嗎?”
  “有一點。”她笑,轉身倚在櫥窗上,“我以為會遇見一個騎白馬的王子,誰知道卻是開奔馳的少爺。”
  “你還會有這麽夢幻的想法?”
  她笑笑,並不應他,站起來繼續往前麵走。
  “我送你吧。”
  她頓了頓。
  “這時候打車很難。”
  他語氣難得真誠,全沒有平常不正經的樣子。
  陸婉想了想,還是隨他上了車。坐定了才發現裏麵全是唐毅的氣味,她覺得悶就開了些窗,可風拂在身上又覺得冷。
  “有煙嗎?”行了很遠,她突然問。
  “隻有這種。”
  “也可以。”她接過來,搖上窗點著了,她其實很不慣這種東西,可這一刻卻突然很想試試。她第一次抽煙還是在讀初中的時候,那天父母又吵架了,她心情很惡劣,夜裏一個人躲在房裏偷陸父的煙抽。
  她想象著自己變壞的樣子,顫抖地點著了煙,卻一不小心嗆進喉嚨咳得差點回不過氣。
  後來她常常想,壞孩子原來也是要天賦的。
  “心情還沒好起來嗎?”
  “快了。”
  唐毅忍不住笑:“你敷衍人都敷衍得這麽明顯麽?”
  她大窘:“沒有,我隻是……”
  “無所謂,反正我也難得給人敷衍一回。”唐毅說著在紅燈前麵停下,伸手過來掐了她裏的煙,“你一點也不會抽,我看還是免了吧。要不,我另外給你找個樂子?”
  “隨便吧。”陸婉意興闌珊地答。
  隻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唐毅所說的另找樂子,居然是去了X中旁邊的大排檔。
  那是她的母校,陸婉再熟悉不過的地方。
  校門外熙來攘往人聲喧嘩,門口那個小食店居然還在,隻是老板已拓寬了地方,店麵裝修也比當時講究了很多。
  她已經很久沒回來了,自從畢業後,這會兒乍一看見,竟有幾分近鄉情怯的味道。
  “你怎麽會想到這裏?”她轉回頭,審視地看著唐毅。
  他挑挑眉,很平靜地說:“這裏的夜市很出名,既實惠又很好吃。這裏的人也很年輕,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來這裏吃吃東西,看到年輕人會覺得自己都年輕了很多。”
  “沒想到你也有怕老的時候。”
  “我不是怕老。”他笑笑,“我隻是怕自己沒了朝氣逢勃的感覺。”
  陸婉沉默,這倒是真的,心情好則歲月無敵。她其實還算年輕的,可是,因為心情壓抑,倒像活了一輩子那樣的滄桑憔悴。
  這時候晚飯堪堪結束,夜市尚未開始。陸婉和唐毅進門的時候小食店裏隻稀稀拉拉地坐了靠窗的幾桌。
  老板還是那個老板,頂著個頹頭隨時隨地都能聽見他大嗓門的呦喝。隻是抬起頭看見陸婉的時候明顯就怔了下,待他們坐定了走過來很猶疑地說:“這位妹妹好麵熟啊,從哪裏來?”
  陸婉失笑,不由自主就想起以前海子鄙薄他的話:“老板,麻煩你不要逢人就叫妹妹好不好?你這樣我們都快沒市場了。”
  她沒應他的話,隻是含笑問對麵的唐毅:“我們吃個火鍋好不好?”
  她話一完,老板立馬就豎起大拇指誇獎說:“哎呀,這位妹妹一看就是內行人,這時候吃火鍋那可是爽得不得了啊,而且我們店還有非常適合情侶們用的鴛鴦鍋,怎麽樣,要不要來一個?”
  “好啊,就鴛鴦鍋吧。”唐毅點頭。
  看老板心滿意足地走遠了他才學著他的腔調捏著嗓子問陸婉:“這位妹妹好麵熟啊,從哪裏來?”
  她撲哧一笑說:“這老板是典型的人來熟,話嘮一個。”
  “看樣子你跟他真的很熟?”
  “也不算,我以前就在這學校讀書,常來他店裏吃飯。”
  “哦,難怪。”唐毅笑笑,“那要不要吃完飯陪你去裏麵逛一逛?”
  “算了。”她擺擺手,不由自主地歎一口氣,“物事人非,相見尚不如懷念。”
  “也對,不是有一句詩怎麽說來著?人麵桃花……”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兩人同時吟出這首詩,相顧一笑。陸婉忍不住出言調侃:“想不到你還記得這個。”
  “不然呢?你以為我真的窮得隻剩下錢了啊?”
  陸婉其實很想再加上一句:還有女人,無關愛情的女人。可又覺得和他討論愛情著實荒謬,於是隻好含笑不語。
  因為是做好了的,火鍋上得極快,所謂的鴛鴦鍋,其實無非就是一辣一淡兩種鍋底,他們選的是小鍋,加上配菜,也居然擺了一大桌子。
  陸婉並不擅飲,可還是決定陪唐毅喝一小杯啤酒。火鍋氤氳,酒香襲人,兩人都有些興奮,陸婉覺得自己真的又回到了少年時候,連憂鬱都是淺淺的,不過是為賦新詞罷了。
  “哦,對了,你以前還給人拉過皮條?”乘著酒興,唐毅突然問她。
  她麵上一紅,那嘴唇給熱菜一燙就更是鮮豔如花,爛漫得就像絢麗的夕陽,鋪天蓋地地往人心眼裏撲。
  唐毅忽然就覺得心跳加快,他自問並沒有真的對她動心的,可這一刻,他隻覺得自己是真的沉醉了。
  
  過渡 
  他的心思陸婉並不曾理會得,因為急著解釋,那一口菜差點嗆到氣管裏,喝了一口水舒了半天才緩過氣來:“你亂說,我什麽時候給人拉過皮條了?”
  唐毅有點好笑:“不是你那同學周蜜說的嘛。”
  她凝神想想,好象是有說過的,嘟了嘴頗有幾分不滿地嘀咕:“那家夥就是喜歡亂用詞,拉什麽皮條啊,不過也就是幫人遞了幾封情書。”
  其實不是,海子那人特懶,讀書時最怕的就是寫作文,所以一般看上誰了都是直接叫她出馬去約,這樣一想,還真有點拉皮條的意味。
  不自覺抿嘴一笑。
  唐毅看她總算開心起來,順著她問了一些讀書時的樂事。他這才發現她其實表達能力很強,很小很普通的一件事,在她說來卻曲折動聽了很多。
  他聽得入迷,完了玩笑似地問:“你其實蠻能侃的呀,那會兒隻怕後頭也跟著成群結隊的追求者吧?”
  陸婉聞言一怔,笑意斂了些,垂著眼睛歎氣:“沒有,我這人性子冷,不大逗人愛。”
  也隻有相熟的她才能自如地交往,讀書那麽多年,有時候大半時間過去,她連班上的人都認不全。但或許是她不大愛計較的緣故,女性朋友反占了多數,很多海子交往過的女孩子最後都成了她的朋友。
  他就曾經就笑她:“你算是知交滿天下了,可惜不招男人愛。”
  唐毅撇了撇嘴:“我不信。”
  “你不信我也沒辦法。”陸婉聳聳肩,火鍋沸騰,那粉絲眼看著就要熟了,她撈出一勺放他碗裏,又給自己掏了些,一邊和食物奮戰一邊說,“即便有也是狂蜂浪蝶。”頓了頓還是笑著加一句,“就像你這樣的,純逗我玩兒,算不上真心。”
  “我不是狂蜂浪蝶!”唐毅有幾分著惱地糾正,這算什麽評價?如此不堪!  她抬起頭瞟了他一眼,被她這樣一瞧,他那句“我也不是逗你玩兒”硬就沒辦法再說出口去。
  陸婉喝了口水,有些話本來不想說,可今日氣氛好,似乎有什麽都藏不住,她捧著杯子笑了笑:“你敢說你是認真的麽?你無非也是覺得像我這種愛攀豪門的拜金女好打發,沒有偷過情想嚐嚐那種刺激罷。也或者你還有些別的我不知道的目的來勾引我,但總之,都是玩兒。”
  她說得很平靜,也不著惱,就像說跟自己沒多大關係的事一樣。
  這回輪到唐毅不好意思,他摸摸臉尷尬地說:“居然被你看穿了,我就知道你這樣聰明人不好惹。沒有生氣吧?”
  “結了婚的女人也有虛榮心。”陸婉仍是笑,語氣淡漠,“而且你雖然花心了些,但做朋友總是不壞,我以前認識一個人,和你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哦。”他也笑,“看來你遇到的‘壞’男人還真不少。”
  其實不多,不談情無關愛壞與不壞跟她沒有關係。以前還有人說她壞呢,陳樂天那麽好的人,她說不要就不要了。
  不能想了,陳樂天已經永遠屬於過去式了。她收回心神,和唐毅繼續有的沒的地閑聊,老實說,在此之前,陸婉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居然也會和唐毅這種男人如此聊得投機。
  他如果不油腔滑調,大體還算是可愛的。
  那一夜之後兩人見麵也是不多,他是忙著生意,她也忙著工作,冬天來了,生孩子的好像趕趟一樣的。
  陸母精神一直都不大好,連麻將也不愛了。有一天她搞大掃除,東西搬得到處都是,卻做到一半接了個電話就忘記了,陸婉回去的時候發現除了客廳還算正常,房間裏一片狼籍。更誇張的時候甚至說話都隻說一半,這樣的次數出現多了,醫院裏的精神科醫師建議她利用移情作用,給陸母尋點事做。
  可是她又什麽也不會,年輕的時候在一個酒廠做員工,後來單位效益不好很早就下崗,一直也沒正經找過事做。
  陸婉下了班就四處打聽有沒適合陸母的事做,那日去見唐糖無意中說起,她說“要不去幫我看店吧,我那就缺個可靠的收銀的人。”
  “你開了店了?”她有些吃驚。
  “對,就我們小區不遠,是書店。”
  她終於走上文化路線了,想起當初聽她說的關於她的那些傳奇經曆,陸婉想她終於是想了過來打算好好回歸唐家了。
  可是陸母那狀態那年紀,“我媽年紀大了又老花,讓她收錢我怕虧死你。”
  “沒事,也不是她一個人,她幫忙監督著就行。”
  “嗬,你真放心?”
  “嗯,讓她來吧,她要有意明天上黃鶴居,我請你們吃飯,生了果果後我可是老麻煩你。”
  陸婉給她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你麻煩我什麽了啊?還是我請你,你那店什麽時候開張?需要幫忙就說聲,我最近住在娘家。”
  住在娘家,出入也方便些,這話她不說唐糖也明白。
  “和李家人鬧別扭了?”
  她不說祥子而說是李家人,想來對李家的行事作派很是清楚,陸婉笑笑:“沒有,我媽一人在家,我不放心。”
  “那你不總是得離開她的?讓她去我店裏吧,整天理貨收銀,有得她忙的。”
  “你不嫌她添亂就好。”陸婉語氣認真地道謝,“不過如果她做不來你還是要照直說,大不了我再幫她找別的。”
  “放心,我是直性子,虧什麽不會虧自己。”唐糖拍拍她的手。
  一件大事如此輕鬆就定了下來,陸婉放心不少,晚上就盡心盡力給唐糖做了頓好吃的。兩人正吃得歡樂,唐毅卻突然不期而至。
  “咦,這麽香,有我的份麽?”
  “你鼻子真是長,估計十裏遠就讓你聞著了,不然哪能這麽巧?”唐糖埋怨,“幾十日沒來,一來就讓你撞著好吃的了。”
  “那是巧。”唐毅看了眼陸婉笑得意味深長,完了也不忘拿東西討好唐糖,“看我給你帶了什麽,這次出差,別的沒撈著,就讓一育嬰機構的負責人逮著上了好一堂課,這些資料你給果果看看,我們唐家的小寶貝,可不能落人後頭了。”
  盡是些資料和CD,陸婉懷疑唐果幾個月大的孩子怎麽才能好好“看看”,可看著唐家姐弟興致頗濃的樣子,她隻好把調侃硬壓了下去。
  晚飯後仍是唐毅送她,一上車,他丟給她一文件袋:“這玩藝是你給賈秀芬簽還是我找她?”
  提到賈秀芬,不用看陸婉也知道必是他小區的醫院合作合同。
  “你找她吧。”
  “你確定?這可是個好機會。”
  邀功的好機會,唐毅雖然說得含蓄但明顯暗含了無奈與不滿。陸婉也不在意,很誠心地道謝:“謝謝了,不過還是你找她比較合適。”
  若她交給她,到時問起來,光解釋就讓她頭疼。
  “那行。”唐毅一把接過,看著她似笑非笑地說,“不過你是得好好謝我,要知道,若非是你,賈秀芬她一定拿不到這合同,而且,坦白說,為了你,這次我可是沒少得罪人。”
  生意人的最高境界,就算是交易也得讓別人以為自己虧了血本,是人情更得讓他人以為欠了自己多大一份,陸婉果然就很不好意思:“對不起,其實我也就是……”
  “不用解釋。”唐毅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說,“隻是老實說,我覺得你這人確實有點迂,要知道這份合同,你拿到市麵上去賣,少說五十萬,多的,上百萬都有可能,那地段,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擠進去的。你這樣,做了好事還不留名,你以為人家會感激你?”
  陸婉沉默,看郎婷那麽積極她就知道他所言非虛:“我也不是不愛錢,隻是我更看重家庭。挖自己家牆角的事,我做不來。”

  爭執 
  “好,沒想到他李家還真是有福氣,娶了你這麽一個全心全意為他們著想的太太,我妒忌。”
  他雖是笑著說這話的,可言語間卻頗含譏諷。
  陸婉頓了頓,淡定地道:“如果你覺得實在太勉強,可以收回這合同,反正我舅舅那邊已經簽了補償協議,你要反悔是誰也不能奈你何的。”
  這回算是徹底把唐毅給惹惱了,大動作地來了個緊急刹車,轉過頭盯著她冷笑:“在你心裏我就這麽不堪麽?是不是他李家就全是好人,我唐毅再怎麽對你也隻是一個想占你便宜的風流漢?可陸婉我告訴你,你那條船都要沉了呢,你再怎麽努力,說好聽點是孤勇,說難聽點,就是蠢!”
  嘭地一聲,陸婉隻覺得血往上湧,一時又氣又急:“我船沉了也輪不到你來當救世主!開門,我要下車!”
  她直覺地要避開,幾乎是驚怒交加驚慌失措地落荒而逃,唐毅的車隻停了幾秒,然後夾著轟鳴與熱浪絕塵而去。
  她頭懵懵的,嗡嗡似有幾百種聲音同時鳴響,亂得根本就無力思考。她都不知道怎麽一下子就和唐毅搞成這樣,她不想說那樣的話的,是她太敏感,自卑讓她聽什麽話都像是諷刺!雖然嘴上不說,雖然她一直在努力想融進李家,想做一個好媳婦好妻子,可潛意識裏她明白,她其實已經快要輸了。
  如今的她真的就像是那個坐在已經千瘡百孔的船上的人,努力地拋棄負重想要自救,可是,她真的就能安全到岸嗎?
  連她自己也是懷疑的。
  唐毅其實並沒有說錯,她是孤勇,她是蠢,當初草率地決定結婚本就是一個錯誤!但是,誰又能保證她再倉促地要求離婚不是錯上加錯?
  她隻是想再努力一把而已。
  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自從陸父去世後,她覺得自己眼淚變得很淺,動不動就想流淚。她索性蹲在路邊,像個找不著家的委屈的孩子一樣放肆地痛哭,心裏既苦澀又絕望。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再抬起頭發現麵前站了一個人,順著光亮的皮鞋望上去,竟是唐毅,他一臉無可奈何地看著她:“好了,我道歉,行嗎?”
  “你又沒錯!”陸婉擦擦眼淚,嗡聲嗡氣地應。
  這孩子氣的動作讓他一時哭笑不得,摸摸鼻子也蹲在她身邊,討好似地說:“不是,我錯了。”
  “你沒錯!”
  “錯了。”
  ……
  “那你錯在哪裏?”
  ……
  “看吧,自己都不知道錯在哪裏你認什麽錯呢?”
  “總是我把你惹哭的。”
  “是我愛哭。”她站起來,退得遠了些,看著他勉力笑了笑:“而且你說的是實情,我坐的就是一條爛船,可是唐毅,我也想告訴你,我隻想著能平安靠岸就好。”
  “我沒事,你不用擔心,現在,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
  唐毅頗為尷尬:“還是我陪你吧,一個人不安全。”
  陸婉也有點難堪,她並不想和他使小性子的,想了想點點頭就隨他再度上了他的車。
  一路無言地回家,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那一場義氣之爭來得莫明其妙去得也雲淡風輕,未隔幾日唐毅打電話給她:“你總歸還是要謝我的,那就幫我一個忙吧。”
  仿佛壓根就忘了兩人間曾起過爭執,這種強壓於人的道謝,他居然能說得心安理得。本來以為也就吃餐飯什麽的,誰知道卻是陪人打麻將,陸婉一個人也不認識,去的時候她本也有顧慮,可唐毅說都是外地來的生意人,基本上沒有誰會認識她。
  這樣一講,倒顯得兩人有點偷偷摸摸似的。她想自己還真是會給他帶壞了,心裏竟隱有期待與興奮。
  桌上有一女子,四十來歲仍風韻猶存,看上去位份卻極高,被眾人一口一個大姐捧著,就是唐毅也對她敬著三分。陸婉對麻將並不在行,那個大姐說你們三男的不能欺負我一女的啊,要不唐少你讓陸小姐來吧,你掌陣就行。
  那麽大的牌場,打得她手心盡是汗,所幸她手氣卻極好,幾輪下來胡得幾人臉都綠了。
  唐毅看在眼裏,數了數錢一臉輕鬆地調笑:“這牌桌上就是這點邪門,不會打的反而贏錢。”
  大姐瞄了一眼陸婉手邊堆得老高的鈔票,也笑了笑說:“那今晚就試試,到底是我們老手厲害,還是她新手更強。”
  硬就擺出一副要和她大戰一場的意思,陸婉聽得暴汗,在桌子底下扯了扯唐毅的衣袖,她真不想打了啊,坐在上麵跟被火煎似的。
  唐毅卻捉住她的手輕輕握了握,看著她微微一笑,像安撫又像鼓勵。
  再打他就偶爾幫著出牌,到最後居然越打越差,很少才能胡上一把,麵前的錢摞子一下就空了,她心疼得跟輸了自己的錢似的,急得差點要暴走。
  大姐贏了錢,一掃先前的嚴肅,看著焦躁的陸婉哈哈一笑說:“我就說了,一般情場得意的人賭場總會失意,照我說,陸小姐你也不算虧,要知道你後麵可是個了不得的大金主。”
  餘下人一聽也是一臉曖昧地看著兩人笑。顯然他們是誤會了,陸婉不好解釋但又不想悶頭吃了這個虧,微垂了眼睛很是慚愧地說:“唐總哪裏看得上我這種小透明?我不過是聽人說大姐怎樣怎樣厲害,所以求了他帶我來跟你們見見世麵。”
  這馬屁一拍就中,唐毅滿眼激賞地望她一眼,大姐更指著唐毅大笑:“你這小家夥,盡跟人吹我什麽啊?陸小姐你別當真,我也是一小透明呢。”
  “大姐要是小透明,那我們不是連空氣都不是了?明顯不想我們活了嘛。”
  “就是就是,我們還指著靠大姐賞碗飯吃呢,你這把我們的錢都贏光了,看來你是真要請我們吃飯了。”
  “沒問題!”大姐爽朗地揮揮手,“這麻將打著也沒意思,我們另外找節目去。”
  收了錢一行人玩得盡興而歸,陸婉早就累得不行。這種應酬她還真是不慣,唐毅送她回去的時候一路上嗬欠連天,不過她總算還記著輸了他不少錢,很心虛地道歉:“對不起啊,今天把你輸光了。”
  “哪那麽容易輸光的。”唐毅一臉輕鬆,“我還得感謝你呢,十萬投資能收回千萬利潤,這生意你說是賺還是賠呢?”
  她聽得心尖上一顫,到底是有錢人,論錢都是以萬計的,想起以前讀書的時候從生活費裏擠一點路費去看陳樂天,現在想想,真是寒慘,難怪見到他衣著光鮮和別人站在一起,會覺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傷害,就現在聽唐毅這樣輕描淡寫地提到錢的進出,她都忍不住暗含怨念——差距啊,總是那麽的明顯。
  歎一口氣,她其實也並不向往這種紙醉金迷的生活,和自己的愛人平淡相守,朝九晚五地掙錢,角角分分地計較,也未嚐不是幸福的事。
  可是,這世上,終是沒幾個人甘願這種平淡。
  或者,她也會如是,得到愛情了,會向往富有的生活,就像她現在,生活看似富足了,卻總遺憾和丈夫之間的愛情遲遲沒有來臨。
  倦極回家,陸母早就睡著,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房裏一陣煙霧迷漫,祥子倚坐在她床頭一邊抽煙一邊翻看她的相薄,桌下地上盡是煙灰和煙頭。
  也不知道他在這裏等了她多久!
  
  表姐 
  陸婉一驚,就好像真的剛從外麵會了情人回來一樣,格外的心虛:“你來了?”
  還好聲音尚算鎮定,但身體卻不由自主地繃緊。
  “嗯。”祥子點點頭,放下相薄看著她,“怎麽這麽晚?”
  她仔細研究他的神色,讓她遺憾的是他的喜怒根本就無從揣測,隻好走進去一邊放下東西一邊輕描淡寫似地解釋:“朋友過生日,鬧得晚了些。”
  他站起來走到她身邊,揚起手,陸婉驚得立馬躲向一邊,這動作大了些,兩人都有點尷尬,祥子訕訕地收回來:“你臉上有東西。”
  是一點碎紙屑,她對著鏡子胡亂抹掉了,或許是出來的時候洗了把臉,紙巾有些許殘留在臉上,她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這麽明顯的戒心,因而再轉回身看著他柔柔笑了笑:“你等很久了吧?”
  “也不是,我才過來,這段時間你不在家,想你了。”
  太陽從西邊出來也沒讓她這麽驚奇過!陸婉越加謹慎地望他一眼:“你今日是有什麽事吧?”
  “沒有,是真的想你了。”他頗有點無奈,甚至還有幾分難得的隱忍,陸婉差點就要信以為真了,結果他又加上一句:“媽說這段時間你心情應該好一點了,讓我過來多陪陪你。”
  她聽了哭笑不得,這是什麽理論?作妻子的心情好的時候才用得著陪麽?
  不過總算確定祥子並不是來找她麻煩的,她累得很,放鬆下來就更覺得疲憊,洗完澡躺在床上,和祥子各據一邊,身體明明已經倦得不行,可腦子卻清醒白醒全沒有困意。
  她實在沒有想到祥子這會兒會來這裏,老實說住在娘家的日子她幾乎越加忘了要怎麽樣和他相處,這個貌似有病的迷一樣的男人!
  閉著眼睛輕輕歎一口氣。
  “陸婉?”祥子忽然叫她。
  “嗯。”
  “幫我一個忙好不?”
  她睜開眼睛,不會又是要錢去賭吧?“什麽忙?”
  祥子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頓了好一會兒才說:“我表姐,哦,就是那天你見到的那個,她懷孕了。”
  “是要做產檢吧?”
  “不是,是人流。”
  陸婉一驚,“你說什麽?!”
  “她現在準備離婚。”祥子的神情有些悲傷又有些憤怒,“她總不可能離婚後一個人帶著這孩子吧?”
  “原來是這樣。”陸婉歎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想起那天她臉上明媚的笑,真是沒有想到那時正承受著婚姻的最大不幸。“不過,去媽媽醫院不是更好?”
  “不可以!”
  她迷惑地看著他。
  “我是說她要離婚的事家裏人還不知道,這會兒讓他們知道這婚哪裏還離得了了?”
  “哦。”陸婉沉吟,“可是她是為什麽?”
  “她不喜歡,她從來就沒喜歡過那男人。”祥子躺平了望著天花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陸婉沒有再問他為什麽,和自己不愛的人結合,理由無非那麽幾種,但總之肯定不是她這種心甘情願的。想了想,她說:“你和你表姐關係好像很好?”
  “你什麽意思?”祥子轉過頭,眯著眼看她,神情冷漠。
  “呃,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她要離婚了都能想到你,可見還是蠻信任你的。”陸婉並無別的想法,還以為自己不小心說錯了什麽,很不好意思地咬咬唇。
  “嗯。”祥子淡淡地應,“她小時候帶過我,而且以前成績也很好,還給我做過一陣子家教。”
  難為他肯解釋得如此清楚明白,陸婉感覺這一小段分居下來祥子像變了個人似的,明顯的和善了很多,就是話也多了不少,倒是自己,處處防備謹小慎微。因而自嘲地笑了笑,挪過去一些挽住祥子的胳膊:“好吧,明天就叫她來找我,我幫她安排。”
  “好。不過不要讓黃青春知道,她那人,嘴碎得很。”
  陸婉心裏泛起一陣異樣,事實上她覺得黃青春已經很維護李家了,她總以為祥子和她的關係應是很好的,卻沒想到言語裏卻對她成見頗深。
  可能總是有一些她不了解的往事的,祥子不大想說她也懶得追究,而且更為稀罕的是他居然沒有同房的意思,陸婉實在窮於應付打了個嗬欠恨不得立馬就睡著以便可以避開,所以沒多久便迷迷糊糊了。
  隱約間祥子一夜裏輾轉反側,早上醒來他仍然睡得很熟,陸婉給他留了早餐和紙條,就和陸母一起出門上班去了。
  陸母對女婿的到來還是滿心歡喜的,祥子一來她全忘了平素對他的不滿,出門了還一個勁地在勸她:“兩口子重要的就是感情好,他既然都舍下麵子來接你了,我看你還是搬回去吧,你也別太擰了。”
  她居然一直以為自己住在娘家是因為和祥子鬧了矛盾,陸婉無奈地搖搖頭,也不辯駁,唯唯應了。沒想到陸母更看不順眼,在她額上輕輕點了點嗔道:“你呀,就是這個死樣子,看我老了就什麽都可以敷衍我了是麽?”
  陸婉冤枉得要命,她都應了還想她怎樣?“媽,我是真的知道了!”不得已加重語氣,神情嚴肅認真,跟在神龕麵前許願一樣的了,陸母這才肯放過她。
  到下午祥子果然帶著陳婉華來了,她今日還戴了頂帽子刻意把帽沿壓得很低,想來是真怕被熟人看見。卻搞得肖玲她們相當好奇,悄悄問陸婉:“是哪個大明星麽?黑超遮麵大帽壓頭,看病也有看得這麽詭異的啊?”
  她隻好對她翻了個白眼:“好奇害死貓,你什麽時候不這麽八卦了估計老白就肯娶你進門了。”
  也不理背後肖玲哇哇大叫,徑自推門進了科室,簡單問了些情況準備帶陳婉華去婦科手術室,她卻扭捏著不動,看了眼祥子隻不說話。
  他像沒反應過來,仍舊坐在一旁看著兩人,陸婉隻好點明白些:“祥子,你在外麵等等吧。這些你們男人聽著不方便。”
  他不放心地看了眼陳婉華,她安撫性地對他笑了笑,他這才起身出去了。
  這情景,讓陸婉也覺得相當詭異,為什麽她感覺祥子好像才是陳婉華的丈夫似的?可人家是表姐弟啊,相當親的親戚了,該是她想太多了吧?
  搖搖頭,疑惑地問:“怎麽了?”
  “其實……我自己吃過藥了的,可總覺得沒流幹淨。”
  暈,“你自己買的藥吃的?”
  “嗯。”
  默,這表姐膽子還真不是一般的大!“吃藥多久了?”
  “一個多月了。”
  “還有血?”
  “嗯。”
  “子宮可能有淤血。”陸婉麻利地說,掀開門後的簾子讓她進去,“這樣吧我先給你做個初步檢查,不過你這樣,估計是要清宮的。”
  陳婉聞言臉色更加慘白了些:“清宮?……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麽?那個,好痛的。”
  是女人都怕這個,陸婉見得多了也不在意,安撫性地勸道:“沒辦法,不徹底清幹淨以後會更麻煩。”
  “那這手術能不能你來做?”
  需要這麽隱蔽?陸婉皺眉,她也不是不能,有時候產科醫生也會幫忙做些婦科手術,可是,在產室做畢竟有違醫院規定。
  架不住兩人的要求,尤其是陳婉華,本來就很小女人氣質,這會兒一眼汪汪淚意地求她,搞得她一個頭兩個大,叫上肖玲尋了間空著的產室幫她把手術做了。
  做完她即痛暈過去,陸婉安排好回到科室,祥子一臉緊張地問她:“沒什麽事吧?”
  她還未答,放在抽屜裏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拿過來,竟是唐毅。
  看祥子正瞪著她,不想引起誤會隻好接了。
  “快下班了吧?你出醫院大門後左走五十米,我在那裏等你。”
  說完,也不等她答複,“啪”就把電話掛了。

  病人 
  陸婉根本沒時間去,掛了電話後手機長長地嘀了一聲後宣告沒電。她這才記起昨夜祥子突然造訪,搞得她連給手機充電都忘了。
  她也沒機會打電話告訴唐毅她去不了,她一掛電話護士那邊就來說陳婉華醒了,她和祥子跑過去看她,然後又和他一起把她送回了家。
  陳租住的是一套很老式的舊房子,燈光昏暗,走道狹窄,隻是特別僻靜,遠離城市喧囂繁華之外。
  “你一個人啊?”陸婉進了屋,四處望了望。
  這房子實在寒慘,她以為李家的親戚都是合家富貴的,沒想到陳婉華卻落拓到一人獨居這樣的地方,跟隱居避世似的。如果她記憶沒出錯,這邊算是城中村,連治安都不怎麽好。
  她卻很淡然地笑了笑,因為剛做完手術,燈光下看過去臉色越加顯得慘白。
  祥子把她扶到床上,對陸婉說:“我留在這裏照顧表姐吧,你先回去。”
  她實實在在愣了一下,她從來以為祥子是需要人照顧而不是照顧別人。
  可他的表情卻很實在,雖然依舊是她認識那樣的目無神采,但至少平靜坦然。
  人家表兄妹感情好到這種地步,陸婉也隻有羨慕的份。如果祥子也肯用心這樣對她一點點,也許,她對他,也不至於如此冷漠,他們的關係,或者不說恩愛如膠漆,但至少是相處更從容。
  陳婉華似看出她的疑慮,無力地揮揮手說:“我沒事,祥子你也和陸婉回去吧。”
  “沒關係。”陸婉笑笑,“本來我也應該留下來照顧你的,可是我媽一個人我不太放心,你這要是需要什麽說一聲,我有時間就來看你。”
  她離開,祥子送她到門外。
  臨走的時候她看了看時間,已經九點了,尋了個公用電話打過去,那邊一直是關機的。她不知道唐毅是不是還在那裏等她,這裏離醫院遠離家近,她其實也覺得這麽久了唐毅還在那裏的可能實在太小。
  回家就把這事給忘了,陸母還沒回來,想來是又給唐糖帶孩子去了。
  老太太現在去書店的日子反而少了,給唐糖帶孩子的時間居多,沒有想到她竟很喜歡唐果,陸婉是見過陸母煩躁的時候罵樓下那些小孩的,她以為她不愛孩子。
  看來她以為的很多東西都是錯的。
  老太太每次帶了唐果回來就催她趕緊也生一個:“有生之年讓我帶帶自己的孫子也是好啊,顯得比你那個死鬼爸爸硬就有福氣些。”
  她都不敢說話,李家那邊頭幾天賈秀芬還來電話要她去取環,說是祥子現在藥很少吃得少了,她也該準備準備。
  賈秀芬這是在準備拿她的身體和未來的孩子作賭注了,吃那些藥,劑量小時有可能有影響,但也有可能這影響會被母體消化掉。陸婉找不出推辭的理由,總覺得搬出父親才剛病逝這借口實在有些荒唐。
  她閉著眼睛躺在客廳裏,腦子嗡嗡的很是亂。
  這兩天她有側麵去問過黃青春關於陳婉華的事。
  她初聽到這個名字時並沒什麽反應,可一說是祥子表姐,她的表情相當怪異,問她:“你從哪聽來這位的事啊?”
  “偶然聽說。”
  “是關於什麽?”
  “就說祥子有個表姐嫁去了很遠什麽的,還聽說婚姻好似並不順。”
  黃青春籲一口氣,明顯對這個表姐沒什麽好印象,冷冷地扔了句:“她是活該!”
  再問也隻說,這表姐人品不怎麽好,道德觀很差。
  陸婉想不出外表看上去嬌嬌柔柔的陳婉華哪裏人品不好了,她一看就是受過多教育的,談吐之間頗有分寸。
  她很想深究下去,可是隱隱又想放棄,實在很是糾結。
  第二日上班,黃青春應該是聽說了什麽,一大早就抓她過去問:“昨天祥子帶了個女的來做手術?”
  陸婉直覺地撒謊:“對啊,是他朋友,吃錯了藥,孩子給流掉了,她家裏又窮,所以……”
  “祥子也有窮朋友?”
  她或者是想說祥子也有朋友的吧?陸婉笑了笑:“就是皇帝也有幾門窮親戚,他哪能沒有一兩個窮朋友?好像是他同學吧,聽說我在這醫院就讓他帶來找我的。”
  “哦。”黃青春舒開了眉,象征性地教訓了她幾句:“總之是有違醫院規定,以後不要幹這事了。”
  她也唯唯應了。
  才出門,看見肖玲躲在那邊甜蜜蜜地通電話,掛了走過來嘟嘴埋怨:“好不容易老白出差,我居然休不到年假誒,不然就可以和他一起出去玩了。”
  “他出差不是常事?”
  “這回不一樣,是去海南,海南哦,想想這種天氣去那邊一定舒服死了,還可以遊泳。”
  都星星眼了,陸婉失笑:“據說那邊有天體浴場,你不跟去小心老白給你找個洋妞小三啊。”
  “是哦。”肖玲無限擔心,“你說這本來是唐毅該去的,他一生病隻好老白頂上了,嗚嗚嗚,你說這位老兄怎麽就剛好這時候病了呢?”
  唐毅病了嗎,是什麽時候的事?
  陸婉狐疑,昨日裏說話還中氣十足,不會是老白躲肖玲的借口吧?據她所知他已經推了肖玲好幾次的約會了。
  但他同時也應該是搬出了極正當的理由了的,不然肖玲這會兒不會如此坦蕩自然。
  搖搖頭,或許是她想多了。
  她一日都沒有聯係上唐毅,手機總是處於無法接通的狀態。
  下午下班正走在路上,卻忽然被一輛車差點逼到角落裏,正想發火,車窗搖下來,卻是蘇曉。
  “陸醫生下班了?我正找你呢。”
  “什麽事?”
  “唐少生病了,我想請你去給他看看。”
  還果然是生病了,不過生病請她這婦產科醫生去看?陸婉差點失笑:“你真幽默,你知道我是產科醫生!”
  他又不是懷孕了。
  “反正是醫生就行,你多少應該懂些,他昨天本來就有點不舒服,晚上應酬給灌多了些酒,今天連床都起不來了,我剛過去看了,有點發燒,還吐,他說很難受。”
  “那趕緊送醫院啊?”
  “送屁,那Y這輩子最煩躁的就是上醫院,跟要他命似的,誰送他跟誰急,說睡睡就好。老實說我挺擔心的,這才想到要麻煩你。”
  他們除了是合作夥伴,到底還是真心實意的好朋友,關心之情溢於言表。
  陸婉今日隻上半天班,所以時間上還算很充足,想了想,她去藥店按蘇曉所說的症狀買了些藥和醒酒的就隨他去了唐毅家。
  並不是唐家別墅,他在外麵另有一套公寓,很簡約也很樸實,裝修也不華麗。
  她去的時候唐毅還睡在床上,懶洋洋的沒什麽精神,看見她也隻是淡淡地瞄了一眼,既不很意外也不很歡迎的樣子。
  陸婉因為昨晚失約所以多少有點內疚,走近去摸摸鼻子訕訕然地說:“對不起,昨天我臨時有事,手機又沒電了……”
  明明是事實,可這樣說出來倒像是很濫的借口似的。
  唐毅冷冷地哼了聲。
  蘇曉看這情境有點不對,率先開溜:“陸醫生,我有事先忙去了啊,就麻煩你幫忙照顧照顧一下我們唐少。”
  跑得竟比兔子還快了。
  陸婉雖是產科,但這看病什麽的流程多少還是知道的,她拿了體溫計給他量了溫度,問了他一些症狀,他倒還配合,隻是看她的目光裏有一些讓她說不清也道不明白的東西。
  她裝作沒看見,避而不去碰他的視線,心想著給他吃完藥就趕緊走吧。
  人病了意誌力總是很脆弱,唐毅也是。
  陸婉拿藥給他,他把臉捂在枕頭裏悶聲說:“我不要白開水,我要用酒。”
  拿酒送藥,他瘋了!陸婉像看怪物一樣地看他。
  可他就是不起來,死活賴在床上,像個蠻不講理的小孩子:“我媽以前都是這樣喂的,酒能解苦。”
  “你都成年人了,還怕這點苦頭?”
  他抬起頭望著她,像比她還要吃驚似的,理直氣壯地申辯:“我為什麽要勉強自己的味覺?人生短暫啊!”

  往事 
  唐毅的確是很會享受人生的。
  他家裏東西不多,卻什麽都是最好的。就是那個他從來不用的廚房,選的也是最上等的用具。可是有什麽用?吃了藥的唐毅說有點餓了,陸婉看著鋥鋥亮的廚房頓有巧婦難有無米之炊的感覺。
  她拿起衣服準備穿鞋,唐毅在房裏看見,有點生氣:“你這是準備走了?我還餓著呢你就不理我了?”
  陸婉不想和他計較:“我去買點吃的,你這裏什麽都沒有,你要我給你做什麽?”
  “那你知道我要吃什麽?”他半坐起來,眼睛微眯。
  “總之別的我不知道,反正酒是你的大愛!”她嘲弄道。
  唐毅便不由自主地笑了,這小氣的女人,還在計較他堅持以酒服藥的癖好。等陸婉出了門,他像個孩子似的從床上爬起來趴在陽台上,看著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小區綠樹紅花後,他突然發現這種感覺還是很好的,有一個女人牽牽念念地為自己洗衣燒飯。
  也許他是又想結婚了,第二次離婚後,他以為自己再不會有結婚的念頭,卻沒想到,它居然來得如此迅速如此猝不及防。
  唐毅突然有些鬱悶,扒了扒頭發躺回去繼續裝死屍。他腦子裏亂亂的,酒精似乎加速了感冒藥裏安眠的成份,模模糊糊竟睡過去了。
  再醒來日已西斜,房間裏到處飄著熱辣的薑湯香味,聞著更讓人覺得饑腸轆轆。他出了一身的汗,隻覺虛弱得不行,睜開眼睛,卻看見陸婉支手撐額倦坐在他家客廳的小沙發看雜誌,側麵有一縷頭發垂下來,越發襯得她膚白如雪,那一刻,她就像一個安靜閑適的剪影,和這個房子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唐毅心裏忽然湧起一股陌生但很溫暖的情緒。歎一口氣,可就是這細碎的聲響還是驚動了她,陸婉轉過頭,放下雜誌走過來問他:“醒了,要不要現在吃點東西?”
  看他在客廳坐好她這才去廚房盛了吃食出來:“你感冒吃點流食比較好,所以我給你煮了生薑紅糖粥,味道可能有點辣,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習慣。”
  粥水很香,但也很燙,唐毅小心嚐了一口,看陸婉正一臉緊張地望著自己,故意皺眉道:“唔,好難吃,生薑味太濃了。”
  就這他也嫌濃?見過挑的,還沒見過像他這樣精挑細撿的,果然就是一副少爺脾氣!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嫌她的東西做得不好吃。
  陸婉有些失望,又有點負氣:“這也叫難吃?你上城裏五星酒店去吃吃,有我這味麽?”
  “咦咦咦,生氣了?”唐毅笑。
  “生氣倒不至於,不過難吃你也得將就著吃。隻是啊,就你這麽副少爺脾氣,我大概也知道你為什麽要離婚了。”
  他聞言臉色微微一沉,陸婉也是一時嘴快,看他樣子不禁暗暗有些失悔,咬著嘴唇半天作聲不得。
  唐毅最後卻笑了:“別這麽委屈地看著我,我哄你呢,這粥很好吃。而且你也沒說錯話,我那兩個前妻的確是受不了我這臭脾氣。”
  陸婉等他吃完收好碗準備說要走,半躺在沙發上的唐毅卻拍拍身邊的沙發說:“今日辛苦你了,過來坐坐吧,陪我聊聊天。”
  她有些猶豫,所以沒有動。
  “別想著走啊,我還有事要跟你說呢。”
  這男人,背對著她居然也能將她看穿。陸婉隻好坐下來,卻頗有些不習慣這樣子的唐少,他今日裏很正經,看她的目光也格外深沉些,搞得她幾乎有些無措地拿出雜誌翻來翻去。
  他在那頭叫她的名字:“陸婉?”
  她抬起頭。
  “突然覺得很想對你說聲抱歉,以前竟然那麽對你。”
  “怎麽,發現自己勾引錯人了?”
  “不是。”他的話說得慢而溫柔,“我發現我不應該是勾引你,而是追求你。”
  她一愕,書從膝上跌落下來。
  唐毅一臉惡作劇成功的笑意,眉眼之間顯得特別的意氣飛揚:“如果你沒有結婚的話。”
  換言之,因為她現在結婚了,所謂的追求也和他所謂的勾引一樣,隻是逞點口舌罷了。陸婉鬆一口氣,拾起書朝他翻了個白眼:“你總是沒一點正經的時候。”
  “你不就習慣我這樣?太正經了,你會害怕。”
  他倒是清楚得很。
  陸婉也不分辨,點點頭說:“嗯,我很膽小。”
  “你不是膽小,是孤勇。”唐毅笑了笑,仰麵幹脆整個地躺倒在沙發上,“當初我要是有你三分耐性,大概現在也快是兒女成雙了。”
  雖是檢討,唐毅的言語裏卻並沒有多少遺憾的成份,聽在陸婉耳裏是,即便那些往事從頭再來,他大約還是會作出今天這樣的選擇。這就像那些沒讀多少書就跑出來闖蕩江湖的人,回家鄉了總是一個勁地感歎:“唉,當年就是書讀少了。”
  可是,即便再給他們一個讀書的機會,也未必就真能靜得下心去再當個學生。
  行動上背道而馳得遠了,口上的追悔就顯得相當矯情。
  唐毅仍舊沒有看她,自顧自講自己那些個往事:“我第一任妻子,是我爸戰友的女兒,長得非常漂亮。我發現男人都很虛榮,以為身邊挽一個漂亮的女人很值得驕傲,其實也就那樣,漂亮的女人多驕傲,而且還多耐不住寂寞,我家那位也一樣,那時候我也是心比天高,光想著打拚事業去,根本就沒想過夫妻生活還需要經營這檔子事,結果後來她就有外遇了。我的第二個妻子,開始是和我一起做公司的朋友,也是我的助理,她人長得一般,但性格很溫柔。我記得有一次我們一起出去應酬,她還替我擋酒,結果喝得喂出血,說實話,這件事讓我挺感動的,後來就慢慢跟她走到一起去了。她提出結婚我也沒什麽意見,其實我那時真不挑,我就覺得這女人實在,可靠,還會照顧人,娶回去做老婆應該很合適。可真結了婚才發現她太粘人,一天到晚搞什麽突擊檢查,緊迫盯人,那日子過得真是壓抑死了,我這才要求離的婚。我以為我這輩子再也不會結婚了,可是今天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又很想再結婚了。”
  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就最後一句點到重點,陸婉猜他也就是因為這個才有些鬱悶。她頓了頓,一時估摸不太清他真正的意思,隻好勸道:“你這是生病生的,等好了你又想著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了。”
  “這你就錯了,玩久了也是會膩的。”
  想了想,他抬起頭看著陸婉,問她:“我說你是不是以為我這人比較花心呀?”
  不是以為,是事實。她想起他身邊那些換來換去的鶯鶯燕燕,想起他和她們在人前毫不避諱的親親我我,她還真說不出他是癡情相公這種話來。
  笑了笑,她說:“不是比較花,是非常花。”
  他“嘁”她一聲,兩手一攤搖頭說:“那是你不了解,男人在外麵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而且我現在單身,你總不可能要求我為未來的老婆大人禁欲吧?”
  他說得那麽白,陸婉倒有點不好意思了:“我可不敢要求你,你留著這話向你未來的老婆大人解釋好了。”
  把書放好,她又問他:“你現在好些了吧?”
  唐毅不置可否地望著她。
  “我得走了。廚房裏還有粥,你要是餓了就再吃點,要是晚些胃口好了,電飯煲裏煮了有飯,冰箱裏有已經炒好了的幾個小菜,你熱熱就可以吃。”
  說這話的時候她已經站起來了,唐毅知道留不住她,但還是開玩笑地說:“安排得這麽周到?那怎麽辦呢,明天我還想你過來!”

  慶功 
  第二天陸婉沒有去。
  有人進修有人考試有人學習,她頂了一天的班,自己都快累暈過去了。
  然後晚上有賈秀芬的“慶功宴”——慶祝新醫院終於選址成功,也就是說慶祝和唐毅的合作終於開始了。
  其實也就是家宴,十天半月的賈秀芬總喜歡找個由頭讓大家聚一餐,在這一點上陸婉倒無話可說,親戚朋友時不時地碰碰麵,於親情總是隻有好處的。
  可是,陳婉華沒有來,或者是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
  賈秀芬今日裏格外的喜氣洋洋,陸婉去得比較晚,到的時候菜都已經要上席了,一眾人團坐在聚福樓的包間裏和聲一片。
  她在祥子身邊坐下,有人隔著人群對賈秀芬說:“你家小婉還真是大忙人,瞧這趕的一頭一臉的汗水。”
  她心下一沉,順著聲音看過去,是郎婷的母親,老太太年紀不輕了,可臉上依舊還帶年輕時那股子厲害的笑。
  賈秀芬正側耳在聽身邊的老奶奶說話,聞言抬起頭掃了一眼陸婉,似笑非笑地回應說:“沒辦法,她呀,現在是醫院的紅人,我想她辭職人都不準。”
  這話夾槍帶棒,另有深意,陸婉詞窮想不出什麽好回應的,隻得抿嘴笑了笑。
  祥子卻突然插一句:“辭職幹什麽?我都閑得發慌了,還要她也陪著放家裏生蟲麽?”
  也不知是在幫她還是害她。
  不過好在是他這樣一句氣鼓鼓的話,賈秀芬因怕這個兒子突然發渾攪了場麵這才停了嘴。
   酒席上桌,話題轉到那個新簽成的醫院上頭,大抵也不過是誇讚賈秀芬眼光好手段好,這麽一個可以孵金蛋的地方都能讓她得著了。
  豔羨的嫉妒的,都有。
  陸婉一概當沒聽見,人太多根本不需要她出來撐場麵,所以埋頭自顧自吃轉到麵前的東西,她一天忙得太過早就餓了,但這並不妨礙她遺憾口碑好如聚福樓的飯館居然菜放得如此之鹹。
  都吃得歡快,賈秀芬突然壓下眾人的聲音,舉杯笑看著郎婷說:“其實今日這筆生意能成,我最應該感謝婷婷,沒有她,這醫院肯定不是我們安康的。”
  陸婉一口菜差點嗆進喉嚨,什麽時候這竟成她郎婷的功勞了?
  婆婆的聲音聽起來如春風般溫暖溫柔:“所以,今日我要特別先敬我們的親家公親家母一杯,李家能娶著婷婷這樣的好媳婦,完全是因為他們教導有方,養女成材啊。”
  “婷婷是不錯,在家幫父母,出嫁旺夫家。”郎家的老頭老太也不推辭,一副有女自足的神態,“這才不枉我們大家都疼她嘛!”
  “所以我說我姐就是命好,自己做生意了得也就算了,連娶個媳婦也這麽厲害,李家何愁不興旺?”
  “是啊是啊。”
  “現在的女孩子少有婷婷這樣的,又聰明又乖巧。”
  桌上一片讚和之聲,陸婉隻得啞然失笑。郎婷還的確是又聰明又乖巧,想起她一口一個親如姐妹似的嫂子,想起她來跟自己說想拿那合同高價另售他人。
  才不過轉了個眼,她居然就成了李家第一大功臣。
  難怪唐毅會說,她這樣做了好事不留名沒人會感激!原來他早就知道有人已走在她前頭去了。原諒她不厚道,可是她突然覺得那會她若真的拿著合同回去跟賈秀芬邀功,還指不定會鬧出什麽樣的驚世風波來。
  郎婷在對她笑,仍舊嬌嬌俏俏性感無比。
  這個李家的二媳婦,到底還是比她更適合李家生活的氛圍,更容易融進李家這個熱鬧的圈子。
  “嫂嫂怎麽不進去?”
  酒足飯飽,裏頭的人仍在高談闊論,陸婉尋了個空溜出來,郎婷竟跟著就到。
  她轉回頭,郎家小姐笑得心無城府,她也隻好雲淡風輕:“裏頭悶得很,我站這吹吹風。”
  “嫂嫂不高興了?”
  “我為什麽不高興?”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前幾日我約了唐少出來談生意,不小心給媽看到了,所以她大概就誤會了。我過兩天有好時機就跟媽去說,這事兒啊,其實功勞最大的還是你。不過我也奇怪,你都跟媽說了是你幫唐少一個忙,他拿這合同來回你一個人情的,她今天還這樣說,連我都好吃驚。”
  這真真假假的解釋,其實陸婉並不大在意,可是她在意的是郎婷的態度,二十幾歲的姑娘,倒像見盡人情世故似的,如此心機深沉,勾心鬥角自如運用。
  她學不來也做不來,所以淡淡笑了笑:“可能的確是你的成績,我和唐少沒多大交情,他的事我沒幫上忙,自然他的合同也不會當人情再送給我。”
  郎婷還想再說,陸婉搖搖頭打斷她:“我今日手術做得多了,很累,就不陪你說話了,還是進去坐坐吧。”
  郎婷笑著說好,走近幾步把她的手親熱地挽著了。
  陸婉頓了頓,有時候,君子可避,但小人難躲。她既不想和她撕破臉,自然也就隻能接受她的示好和親昵。
  不過這件事還是讓陸婉鬱悶了好幾天,感覺郎婷突然就成了她心上的一塊疤,不動可以,但是隻要觸及總頂著一塊不順在裏頭。
  好賴托這件喜事的福,賈秀芬終於決定要陸婉搬回去住,隻是她的話讓她莫明其妙:“你還是回來住吧,反正你爸爸的事也過了七七了,省得祥子惦記著整日裏兩頭跑。”
  來來回回,祥子去她家的次數十個指頭也是數得清的,就這還叫整日裏了?
  不過也懶得跟她計較,人做娘的到底還是心疼兒子。陸母有事做後精神好了很多,陸婉也就放心搬回去了,所幸日子尚算清淨,賈秀芬忙著新醫院的事,郎婷因為有了第一筆功勞,婚後不久終於順利進了安康醫院,成了婆婆的左膀右臂。就這事,黃青春知道了還常數落陸婉,說她不爭氣,讓人後來居上。
  她對生意的事向來不甚上心,安安份份求個班上也就足夠,野心與權力對她並沒有多大的吸引力,所以很多時候她也隻是聽聽就過。
  唯祥子讓她略有不舒服,或者是看他對陳婉華太親切了,回家裏動不動就發火讓她很是不解,如果他是減了藥量的緣故,但為什麽在他人麵前還是可以控製自己的壞情緒?
  “在想什麽呢,這麽入神?”肖玲從外麵推門進來,把兩盒藥放她桌上,“給,是這種吧?”
  陸婉拿起來看了看:“對,謝謝了。”
  “我說你買這種維生素幹什麽啊,據說吸收也不怎麽好,還貴!”
  “吃吃試試。”陸婉笑著把藥放進抽屜,轉而問她:“老白還沒回來?看這幾日把你悶的。”
  “嗯,好像快了吧,順利的話就這幾日。唉,有時候挺羨慕你們這些結了婚的,不用愁,反正老公到手了。”
  “結婚有結婚的煩惱。”
  “欠打!”肖玲拿病曆在她肩上輕輕拍了一下,“你夠幸福了,祥子人帥家世好,你還嫌煩啊?”
  陸婉一怔,她覺得自己好像應該說些什麽的,但是,最後卻隻笑了笑。
  看在肖玲眼裏至少仍還是心享事成的愉悅。
  晚上還未下班消失了很久的周蜜打來電話:“妞兒,出去旅遊了一趟,今天請你吃飯,順便有好東西送你。”
  她聲音高昂,是電波也擋不住的甜蜜,陸婉笑,她總是一個很張揚的人,張揚著她的青春也張揚著她的美麗和隨時到手的幸福快樂。
  可是,周蜜請的不止是她一個。
  唐毅也在,而周蜜,半個身子倚在老白的手臂上,親如熱戀。

  背叛 
  “啪”的一聲,陸婉把手機合上,然後又打開,打幾行字覺得不對,又“啪”的一聲關上。
  如此幾次,反反複複。
  唐毅終於看不過眼,騰出開車的一隻手來搶過她的電話丟到一邊:“我說你省省啊,人家的事你煩什麽煩。”
  陸婉賭氣似地:“你知道我在煩什麽?”
  “看你剛才那臉色我就知道,先前我以為你熬不過那餐飯吃完就會發飆,倒沒想到你能忍到現在還是舉棋不定,可見你這人,猶猶豫豫拖泥帶水已成習慣。”
  這話算是點中她的死穴,陸婉歎一口氣:“那你說我就當什麽都不知道麽?”
  一個是她醫院最好的同事,一個是她最好的同學兼朋友。
  “你知道什麽?”
  “老白已經有女朋友了的!”陸婉皺眉,突然想起似的拿眼睛橫他,“而且要是我沒記錯的話,老白和肖玲搭上線還是你的功勞!”
  “你以為你那朋友就不知道?”唐毅搖搖頭,“我跟你說,她跟你不同,她那種人,非常懂得享受生活和愛情,當然,最懂得享受的,還是男人。”
  想了想,又加一句:“就你是死腦筋!”
  說完,還自以為評價得當,嘴角噙笑,愉悅得很。
  陸婉默了一會,可能的確是她自己杞人憂天了,她還不如唐毅把她看得透徹!周蜜怎麽可能會受傷害?她整個就是一女版唐毅。
  但是,肖玲怎麽辦?看得出,她愛老白,而且一門心思地想要跟那個男人結婚。如果她知道他竟然瞞著她玩劈腿……
  又歎一口氣,陸婉鬱悶地說:“我討厭三心二意的男人,你可以談一百個一千個女朋友,但為什麽憑什麽同時去愛好幾個?”
  唐毅看她一眼,笑:“這個我讚同,我也比較喜歡一對一的感情。但是,我也不會像某些人,明明不喜歡,還要奮不顧身地跳進去要守著那個殼。”
  她心裏一緊,問:“你想說什麽?”
  他想了想,幹脆把車停在路邊看著她:“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她心跳突然加快,手慢慢收緊成拳,那一瞬間她覺得既難堪又難過,總以為那隻是自己心裏的小秘密,卻沒想到是如此容易地就被他看穿!
  “說實話,我以前特不理解,還記得那會和郎婷李瑞一起打球,我問你是不是嫉妒了,你的眼睛其實藏不住任何心事,你有夢,陸婉,但是你的夢不在祥子身上。”
  “可是現在我好像能夠理解你一點點了,你這種人,死傳統,你可能會做錯一千一萬個選擇,但是,你一定會扛起所有的後果,而且目不斜視堅持會扛到最後,所以我說你勇敢。你要是放在古代,估計就是孟母刺字裏的那個孟母,也可能會是那個忠孝齊全但死忠昏君最後卻不得善終的愚將嶽飛。”
  “你現在跟我說這些,是想嘲笑我的生活和我的迂腐麽?”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冷冷地響起,臉上似乎有燒紅一片。
  唐毅對此仍舊無視,他選了一個舒適的角度靠在倚背上,輕聲笑了笑說:“不,我是在佩服你的忠誠,一般而言,我難得跟人說這些話。”
  他的笑很刺眼,陸婉嘲弄地轉過頭看著他:“這麽說我要感謝你的真誠?”
  “不需要,我隻要你記得我今天說的這些話。如果有一天你撐不下去了,不要學孟母三遷,也不要跟嶽飛一樣拚盡一生卻死在自己手裏,人,總要懂得適時轉圜才會快樂,同樣,也要懂得適當欺騙。不是所有的真心話都能讓人舒服,就像我今天的話一定會令你感到刺耳。”
  他說話向來似真似假,似嘲笑又像是真心為你,陸婉吸一口氣,決定忽略他前麵的諸多自以為是的定語,問他:“你要我也一起瞞著肖玲麽?”
  他是老白的說客,還是真的為肖玲好?
  陸婉發現自己很難捉摸得透這個男人,就像她沒有辦法突然消化完他說的那些話。
  她當時太意外了,所以要很久很久以後,才能夠明白那天晚上唐毅真正想說的到底是什麽。
  不過,她的確接受了他的意見沒有跟肖玲說老白和周蜜的事,換了對象不是周蜜,她也可能仍然當作沒有看見。
  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的權力,如果肖玲不願意失去老白而選擇裝聾作啞,那麽她此時告訴了她,隻會封掉她最後一條可以退的路。
  隻是放在心裏總不是很舒服。周蜜送她的是一條圍脖,質量不差應該價格也是不菲,她向來會看人挑東西,就連顏色也選得特別的鮮而不豔,陸婉很喜歡但她並沒打算戴。
  倒是肖玲,口中偶而還是會提起老白,照常的知足甜蜜。
  她終於明白,也許當初唐毅看她,尤如她今日看肖玲,雖內容不同,但所為一樣。
  因而有一天上夜班無事時,一幫人一起閑聊,她終於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地問肖玲:“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老公,或者男朋友背叛你了會怎樣?”
  這個話題,結婚的沒結婚的都很積極,但因為是臆想事件,所以幾乎沒一個人正經對待。
  肖玲首先就不懷好意地笑她:“陸醫生,你家祥子出事了?”
  她隻好假作生氣地瞪她一眼,笑道:“我是假設,隻是發現最近身邊蠻多朋友遇到這種事。”
  “那還有什麽怎麽樣的,離婚唄!”
  “就是,找私家偵探讓他名譽掃地淨身出戶。”
  “嘖嘖,淨身出戶你多付點律師費倒有可能,不過名譽掃地就算了,現在的社會啊,是有本事的男人才在外麵彩旗飄飄,笑貧不笑娼,你當還是毛主席那年代,亂搞男女關係會殺頭啊。”
  說來說去到後來也不知道說到哪去了,她這個發起人反而退到一邊當起了旁觀者,就是想從肖玲口中知道的答案,一聽就知道僅是笑言。
  因為沒有發生,這種事,幾乎從來沒有人會認真去做打算。
  隔了幾日,周蜜才姍姍來電話再約她。
  她是真正的會做人吧,知道前幾日她剛知道肯定會震驚所以兩個人見麵難免別扭,這才等了這許多天。
  陸婉本想拒絕,想想最後還是如期去了。
  開始都裝模作樣不去提,後來終於點到陸婉忍不住還是多了一句嘴:“周蜜,我們是朋友,所以我才說,你這樣,不道德。”
  她聽了當場就冷了臉:“什麽叫不道德,我和老白,男未婚女未嫁,哪裏不道德了?”
  她一急陸婉也跟著上火:“人總是先認識的肖玲,都還沒分手呢,你這樣插進來算什麽?而且老白那種男人,他今天敢這樣對肖玲,難保不會明日如此對你麽?”
  “你這是在質問我還是在為我好?你從來不愛八卦所以我當你是為我好,可是陸婉,你為我好為什麽當初明明知道海子不喜歡我還介紹給我?你為我好為什麽放著唐少那麽好的男人你就舍不得把他介紹給我了?”
  “海子不喜歡你麽?”
  “他喜歡我麽?”周蜜笑,笑著笑著眼角竟凝了一滴淚,“你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歡我麽?那你去問問陳樂天當初為什麽那麽徹底地放棄你吧,你去問問海子,他在你們之間究竟做了什麽!”

  驚醒 
  陸婉一個人在餐館坐了很久。
  周蜜早已經走了,就餘她叫了一杯茶,喝一口然後說太苦了。
  侍者下去換了一杯,她喝一口,還是太苦。
  最後換上來的,淡而無味,已無茶氣。
  可是,真的還是太苦。
  她抵著茶杯想了很久,也不明白海子哪裏喜歡過自己了。也許很久以前他說過,但大多都很兒戲。畢業後他一個人考去了外地,也常常打電話說想她,可不過轉眼手上又得了某一個新女友,然後發來照片跟她說:“妞兒,漂亮吧?”
  她從來沒有感覺到過他愛她。
  隻是陳樂天追她的時候他賭過氣,他說:“陸婉,陳樂天就是一小流氓,你喜歡他還不如喜歡我!”
  她當時就笑著開玩笑地應他:“他是小流氓,那你就是大流氓,而且還是花心的那種。”
  那是他第一次被她氣著了,整整有一個星期沒有搭理她。
  但是那應該也是跟愛無關的吧?
  她掏出手機,看著手機的光亮了又黯黯了又亮,然後終於拿起來,摸索半天刪了寫寫了刪最後還是隻問了他一句:“元旦你回來嗎?”
  等了很久那邊也沒有任何音訊,就像是中國移動突然短路了似的,發過去猶如石沉大海。
  但是她知道自己再不會問了,關於他喜歡誰,關於他做過什麽。
  他永遠隻會是自己的朋友,從幼兒園一起渡過來的同學之情深得甚至比親情還要厚重,他做過什麽還重要嗎?
  歎一口氣,她把冷茶一飲而盡,叫來侍者點了一桌子菜,細細地一點一點地吃得自己再也撐不下去了,她這才結賬走人。
  是誰說的,胃滿了,心也空了,再放不下任何委屈和疼痛。
  回到家裏祥子也將將回來。賈秀芬今日難得到家裏早,大略是有事的,一本正經端坐在客廳把她和祥子都叫下了。
  “你們一個個都幹什麽去了?日日這麽早出晚歸的,當這家是旅店啊?”
  陸婉垂頭沒作聲,心想這又是發的哪門子火了?祥子點一根煙,吞了兩口終於不耐煩了:“有什麽就直說,我還要洗澡呢!”
  “你還洗澡?我問你,家裏少了十多萬塊錢,是不是你拿的?”
  十多萬!陸婉抽一口氣。
  祥子卻仍是無關痛癢地:“是啊,怎麽了?”
  “怎麽了?錢呢?”
  “沒了。”
  “什麽叫沒了?”賈秀芬怒,“就兩天你就沒了,還有你的車呢?別告訴我也沒了。”
  祥子倔強地埋著頭並不接腔。
  “車呢,是不是也沒了,啊?”她糾著他的耳朵,疊聲問,“你怎麽就這麽敗家呢?你這樣我賺多少是不是你就可以給我敗多少啊?你怎麽就不把你爸爸你媽媽我賣了去賭呢你啊?”
  他給捏得痛了,想躲,賈秀芬卻並沒鬆勁。
  祥子的臉由青變白然後變紅,最後他終於耐不住了,吼一聲在桌上猛地一錘,“啪”,玻璃茶幾應聲爛了一角,陸婉一驚站起,想攔卻還是沒有攔住,祥子站起來把她推開拿手將茶幾再順道一掀,居高臨下倨傲地看著賈秀芬說:“我就敗了怎麽樣,這次是不是還是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我告訴你,你送十次我也就這樣了!”
  話一說完,再不理她們甩身蹬蹬就上了樓。
  陸婉尷尬得要命,立在那裏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隻好怯怯地叫:“媽,你也別太氣,等會我再好好勸勸他。”
  “你好好勸他?”回過神來的賈秀芬冷冷地看著她,“你什麽時候好好對過他了?本以為結婚後你能讓他修身養性,結果呢,你就忙著上你的破班去了,我要你把環取了給他生個兒子,你什麽時候好好聽進去過了?我說你根本就沒打算要和他過長久日子,我還能指望著你可以好好勸他嗎?!”
  “我在這裏為你們操碎了心有什麽用,你們一個個當我講話是放屁,誰把我放進心裏去過?陸婉我跟你說,今日裏祥子會這樣,還不是因為你對他關心不夠?我現在話就放這了,祥子的藥量已經給他減了,他脾氣變壞你也是看得見的,所以現在你這環取也得取不取也得取,除非,你是在這家裏過不下去了,不然你盡管把我老太婆的話當放屁吧!”
  賈秀芬也是怒氣衝衝地走了,根本沒給她說話的餘地。
  歎一口氣,陸婉忍著頭痛回房,祥子四肢伸得平平展展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瞪著天花板也不知在想寫什麽。
  賈秀芬說得對,她的確從來沒有好好對待過祥子,甚至於這樣的他,莫名其妙讓她害怕。
  她在床邊坐下,縮了半晌還是從衣櫃裏找出衣服,隔得遠遠地對他說:“先洗澡吧。”
  聲音是盡可能的溫和。
  祥子收回目光看她一眼,聲音冷淡嫌惡:“你就不想說些什麽?”
  她想了想,走近去坐他身邊握住他的手很誠懇地說:“我想你先洗個澡。”
  他卻並不領情,甩開她的手一把坐起來,惡狠狠地盯著她:“我有病,你以前不是問我吃什麽藥嗎?我現在告訴你,是精神病藥!”
  她咬咬唇:“我知道。”
  祥子的手抹上她的脖子,她還沒反應過來,頸上一緊,她本能地想要推開他,誰知那手卻越抓越緊,終於她覺得自己幾乎快無力呼吸的時候,祥子放開了她:“那你知道我發病了會殺人麽?”
  她幾乎癱掉,伏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氣,脖頸處一陣疼痛,他指甲掐進去的地方辣辣的像是火燒,那一刻,她真的覺得他會掐死她。
  可是,緩過氣來她還是搖搖頭:“你不會。”
  “為什麽我不會?你都試過了。”
  她頓了頓,終究沒有說出那個原因來,隻歎一口氣說:“因為我知道你不會。”
  祥子聞言怔住,呆呆地看著她說:“你為什麽會相信我?你根本就不愛我的。”
  這話似指控又似慚愧,陸婉卻聽得有如驚雷從心頭忽忽滾過,好像萬千渾沌紅塵就這一刹那被完全劈開。
  心下一酸,她爬起來抱住祥子,近乎哀傷地說:“我會努力的,相信你然後愛你,以後我們一定好好過好不好?”
  “我們總是要過一輩子的。”

  陳樂天番外
  北方的冬天來得很早,今年的雪也比往年下得急些,鋪天蓋地像要把整個世界都全部填滿。
  從大使館拿到簽證回來,宿舍裏的哥們早就支好了火鍋就等他到場,幾個從大學時代就開始的好朋友圍坐在一旁,霧氣氤氳中氣氛格外融洽。
  陳樂天進門抖落一地的雪水,笑道:“開吃了麽?我這還買了點小菜。”
  這幫人臭味相投,說是為他慶祝,其實也不過是找個名目聚上一聚,都各自奔波在外,好像忙得連吃餐飯都一定要有個由頭才能心安理得一樣。
  “來來來,先把簽證給我們看一下,哎,長這麽大這可是第一回拿到這東西啊。”
  他聞言笑笑,把包丟過去讓他們自己看,徑自去房裏換了衣衫,到出來他們還在拿著簽證唏噓感歎。
  “什麽時候過去?”一哥們問他。
  “明年春吧。”他坐下來,應道。
  “你不錯啊,都成海龜了,別回來就不認識人了啊。”
  “來來來,幹杯幹杯,為咱們宿舍出的這隻大海龜幹一杯!”
  杯盤碰撞,都是最真誠的情意和祝福,陳樂天一向話不多,所以比較慘,誰說什麽他都隻是舉杯然後一飲而盡,拚命三郎似的。
  一人看他情緒明顯不對,攬著他的肩問:“陳樂天,我說你怎麽還是這麽的不高興呢?”
  “有啥愁事,說,趁還有時間哥們給你解決了。”
  “還有啥,肯定是和林大美女有關!要不今天晚上就幫你約來洞房了?”
  越說越離譜,他忙不迭地拒絕:“沒有,就是覺得要走了,忽然很舍不得。”
  “切,別那麽娘們,現在是什麽世道?打個響指你就從舊金山回到俺們中國大土地上了。”
  他忍不住笑,點點頭說:“是啊,可總是近鄉情怯嘛。”
  舉起杯和他們碰碰,酒喝多了味淡如水,可居然還是會醉。那天喝了多少酒,其實他自己都記不清了,隻知道早上醒來幾個人橫七豎八地躺在房裏,客廳裏到處都是一片狼藉。
  手機響了很久,有人騰空踢一腳罵了句什麽翻個身又睡著了,陳樂天到底受不住,撐起來找到電話迷迷糊糊地按了接聽。
  那邊聲音很嘈雜,好半天他才聽到人聲,似是哭過的,隱隱帶著哭腔:“陳樂天,我說你接個電話怎麽要那麽久啊?”
  他頭還疼著,捂著腦袋嗡聲問:“有事麽?”
  “我給陸婉罵了,還把你和海子的事跟她說了!”
  他被這很久沒有出現在他生活裏的名字震了一下,神誌似才清明了一點,省起那邊說話的是誰:“哦,是周蜜吧?”
  但就這句不鹹不淡的話刺激到了她,周蜜在那邊跺跺腳:“算了啦,你們都不在乎,我也不管了!”
  然後嘟嘟那邊傳來的就隻有盲音了。
  他捧著電話坐在床上,好半天都暈暈的,耳邊似有回音就響著那一個名字。
  周蜜說她跟她說了海子和他的事?
  說了又怎麽樣了,事過境遷,難道還能挽回什麽?隻會讓自己在她心裏更加不堪而已。
  房裏突然很悶,陳樂天小心翼翼地躲開那些勾纏在一起的手與腳,出了客廳輕輕把房門掩上。房裏很亂,昨晚上吃剩的東西扔得到處都是,他點一根煙,走到陽台上慢慢抽了起來。
  外麵很冷,可是雪已經停了,整個城市銀裝素裹格外明亮純淨。他忽然想起她第一次來這裏,是夏天驕陽似火沙塵漫天,她在昏黃的天空下看著他笑:“陳樂天,我覺得這裏還沒有家裏好。”
  那是他聽到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時候她畢業,如果他願意,她會把自己留下來而不是隻留下那樣一句話。
  更不是從那以後,他和她,便永成路人。
  可能是早上吹了些風,到晚上的時候陳樂天頓時覺得頭重腳輕。
  好幾年沒病過了,卻在本應該很喜慶的日子裏感冒了。朋友們都各自散去,收拾得複又光潔明亮的房裏冷清寂靜。吃了些感冒藥他開始給自己找事做,在這裏讀了好幾年書,留下的東西並不多,除了一屋子書和資料,能夠帶走的幾乎沒有。
  還是海子說的那句話,外麵呆得再久,總是異鄉。
  可是,他已經沒有了故鄉。
  海子總是想他回去的,當初申請去國外讀博時他還罵過他:“你真出息了啊,打算讀書讀到老麽?”
  他的確有些避世,以讀書和進修的名義把自己往遠一點再遠一點的地方推,終至家鄉也成了異鄉。
  不過他明白海子的意思,他總覺得虧欠了他,當年要不是他橫插一杠,也許他就不用背景離鄉,至今雖不是兒女滿街跑但至少也是美女抱在懷。
  他其實從不怪他,也許他和陸婉,總是少了那麽一點點緣份。
  歎一口氣,終於還是又想起她來了。這麽多年自欺欺人避無可避,隻要一點點線便還是會不可遏製地懷念跟她所擁有的任何點滴。打開抽屜,從刻意壓到最底下的書裏麵拿出一張相片,說實話,他其實已經快記不清她長什麽樣子了,有時候會夢見她,但是夢裏麵她依稀仍穿著舊時衣服,總是陽光燦爛的日子裏,她的麵目模糊一團。
  但,她猶如在他心上也留下了一滴淚,滄海桑田之後人可以無形,而淚卻永遠存在。
  他和陸婉關於彼此的記憶有很長一段差距。
  陸婉注意到他的時候,都已經是高中最後一年了,若非是那個突然心血來潮的秋日當班長的海子說要出去野炊,也許三年過去,他陳樂天也隻是陸婉眾多同學中最最普通的那一個。
  而那時候,他喜歡她,都已經兩年過去了。
  最開始注意到她,是剛進高一,他那會就是一個小混混,也不知怎麽的竟混進這赫赫有名的重點高中來。剛過去,認識的人不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朋友,隻他的朋友都在外校,打流輟學或者尋找工作。
  他算是幸運兒,卻很苦悶,因為這些成績好的優等生,跟他的世界全無關係。
  那天是周五,下午的時候全校衛生大掃除,還未到放學時間班上同學幾乎已全部逃光。他混完時間到點回教室準備拿書包走人,裏麵很靜,就兩個女孩子在其中聊天。
  他推開門的時候,看到她們一個坐在課桌上一個站著,站著的那個聽著聲響回過頭來,對著他微微一笑。
  她可能無意,但那一刻陳樂天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那或者是他進那所學校後第一個對他發出善意笑容的女子。教室裏六個大窗戶透進大半的明亮的天光,她的樣子隱在光亮背後,唯笑容親切隨和。
  他神色未動,眼神卻不自覺地從她身上飄過,她倒似不好意思了,垂著頭指尖在桌上慢慢劃著圈,彼此有一縷頭發落下,斜斜墜在頸間越發襯得她膚若凝脂,溫柔似水。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那便是愛憐,隻是拿著書包回頭的瞬間,他覺得她立在那裏仿若一幅靜默的山水畫,美好得令人忍不住想去靠近和仰望。
  
  陳樂天番外(二)  
  陳樂天是個很悶騷的人,偷偷給陸婉寫過很多情書。
  高二開始,每周一封或者每月一封,不定期的會放進她的課桌抽屜。
  其實也不算是情書,沒什麽實際性表白的內容,大多不過是某一天在哪裏遇到了她,然後某一天他身邊發生了什麽事,開心或者不樂意了。
  她的抽屜就像是一個垃圾筒,承載了他那時候全部的秘密心事和非常心情。
  可是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那些信都是他寫的,即便是他們曾經很相愛的時候。
  第一次收到她的信,是早自習,她驚慌得像隻受到不明攻擊的小鹿,看完後未到下課就拉著她同桌往外麵躲,他偷偷地跟在後麵,裝作倒水立在不遠處。
  隱隱似聽見她在問:“這是誰寫的啊,寫這些幹什麽?”
  “暗戀你了。”她同桌開玩笑。
  陸婉輕輕跺腳,急得麵紅耳赤。
  同桌這才撲哧笑了:“好了,不要介意啦,肯定是樓上高年級人的惡作劇,他們經常寫這種信來騷擾低年級班的小女生。”
  陸婉臉白了白。
  同桌隻好安慰她:“安啦,不理就好。”
  這種信收得多了,到後來她慢慢就自如了很多,可是她既沒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樣報告了班主任以鬧得滿城風雨,也不似張揚的小女生會把那些信傳閱得盡人皆知。大多時候她都是靜靜地一人看完,然後悄悄在桌下撕掉,繼續安靜地看自己的書。
  可能後來覺得那時的自己真是既變態又幼稚,陳樂天才沒敢說自己就是寫情書的“真凶”,即便是現在,偶而想起,他也會覺得很不好意思。
  可當年,他真的就像著了魔似的,根本無發收拾。
  他喜歡那一刻,她明明心情起伏得厲害卻不得不裝作無動於衷的樣子,她長長的睫毛輕輕抖動,臉頰慢慢因為羞澀而變得粉紅,這些,仿佛都構成了他和她唯一共有的秘密。
  也許,他就是那個愛上畫卷中美女的書生,因為得不到,所以才不斷地仰望,才會在得到又失去後糾結如此之久。
  三年過去,他覺得自己愛了她已有一輩子那麽久。
  所以,至今他仍是感謝海子的,若非他,又怎有他和她後來的故事。
  盡管,那段感情,幾乎耗盡他所有力量。
  可是,他仍然感激。
  在那個溫暖的秋日,他第一次跟她說那麽多話,他第一次那麽近距離地看著她,他第一次吃到她親手做的菜,甚至於,她第一次,那麽認真地看著他,微笑然後說謝謝。
  海子曾經笑他:“你得暗戀了她多久才有勇氣來接近她?”
  他不敢說是兩年。
  他隻敢說他就是那一刻感動了,這麽勤快的女孩子,他幫她撿柴燒火的時候,覺得那情景很像是牛郎織女在過家家。
  然後心動了。
  很久以後再想起這句話,陳樂天非常後悔,他當時為什麽偏要說成是牛郎織女呢?那麽悲情的一對,他偏偏就說了,好像冥冥中真有注定一樣。
  高考後回校估分,他牽著她的手走出校門。
  卻在門口看到母親,她騎著三輪車在送貨,太陽底下汗水濕了一身。
  是陳樂瑤先看到了他們,老遠老遠就叫他們的名字,他望過去,嚇得不由自主地鬆了陸婉的手,然後走前去跟母親說話。
  倒是陳樂瑤跑到後麵去找陸婉聊天。
  等他再回來,看到陸婉靜靜地立在路旁,臉色白得嚇人,神思晃惚,根本沒有聽進去陳樂瑤在說什麽。
  他隻好把陳樂瑤趕走,然後問她怎麽了。
  她半天才回過神來,看著他似笑非笑:“你為什麽要放開我?”
  陳樂天默了默,撓撓頭訕訕地說:“那是我媽媽。”
  畢竟他們當時年紀小,再相愛仍不敢公之於眾。
  她聽了幽幽歎了一口長氣,手指輕輕摸上他的臉,七月盛夏,她的手冷得像是剛給冰水泡過:“陳樂天,原來你也很膽小啊。”
  他詫異地抬起頭,陸婉卻笑了笑,臉色慢慢浮上一層紅暈,終至正常。
  陳樂天鬆一口氣。可是她隨後卻說了一句讓他一輩子也難忘記的話,她說:“這樣,很好。”
  那時,他以為這是認同,可後來,要很久以後,午夜夢回,那場景在他夢裏一次又一次演過又演之後,他才聽得出那句話裏所飽含的憂傷與無奈,還有舍棄的力量。
  其實,在那一句話,她已經做了決定。
  要放棄了。
  每一場愛情的開始似乎都很順理成章,但是結束卻必須有一場無可避免的儀式。
  他們的卻不一樣,那是一場稀裏糊塗的結束。
  本來估分的那天一幫好不容易從高考裏麵解脫的同學說第二天要去遊新開發的蓮花洞,騎自行車組團似的自助旅行,連如何匯合哪裏吃飯都安排好了。
  那天傍晚陳樂天卻突然接到陸婉的電話。
  她約他去碧水灣坐五毛錢一趟的小木船,黃昏的碧水灣美得就像是一副不真實的畫,他摟著陸婉坐在船頭,久久沒有說話。
  然後她突然說:“陳樂天,我們分手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平和,就像以往跟他商量說放學了去校門口加餐或者哪一天他們在哪裏見麵。他怔了怔,以為她是開玩笑,笑著應了:“好吧。”
  這回輪到陸婉有些吃驚,然而她也隻是微微垂下了頭,連哀傷的眼神都沒給他看到。
  他真的以為那隻是一個惡劣的玩笑。
  可是回去後,她失約沒有參加活動,她甚至拒絕再接他的電話,他去她家所在的地方找過她好幾次,但是總是失望而回。
  然後他才慢慢地相信她是真的要跟他分手了。
  他幾乎瘋掉,那幾天什麽事也不想做,滿世界裏打轉,她以往愛去的會去的可能去的所有地方,他卻從來沒有再遇見過她。
  直到後來,他讓海子去幫他問。
  海子隻帶回一張字條,上麵很簡單地寫著一行字:“因為我後悔了。”
  海子很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開始還不好說,後來被他逼得沒法咬著牙說出了原因:“她說既然你落榜了,那麽你們遲早肯定是要分手的,未來有很多很多可能,她要你自己保重。”
  看他很頹廢,海子勸他:“她肯定還是想你考上大學,估計心裏以為真是她影響了你,讓你落了榜,所以才會這樣的吧。”
  他一直以為真相真的就是海子說的這樣的。
  所以他努力地複讀,他努力地想讓自己變得和她一樣優秀,甚至於他再填誌願時即便估分高出了她所在城市最好大學的錄取分數,他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她在的地方。
  但是,陰差陽錯,他居然被調配了,他居然被錄取到了離她很遠很遠的北方一所大學。
  他永遠記得自己那時的絕望。
  他從來不逼她,他不說愛她,他也不說想念她,他像個朋友一樣和她通電話,給她寫信,就等著有一天他和她站在一個地方,還可以攬著她的肩一起去看戲,還可以跟她說他心裏最深最深處的情話,還可以無所顧忌地吻她愛她,甚至不用避忌世上任何人的目光。
  他等了那麽久,他以為不管他今後去到哪裏她也一定會在原地等她。但是那天,他拿到通知書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和海子他們在一起喝茶,老實說,她是越加地溫和了,看著他的目光卻淡得讓他瞬間失去了說話的勇氣。
  大家拿著他的通知書過去看。
  她也湊過來,然後笑笑地說:“XX很好啊,據說那裏會下雪。”
  她笑起來仍舊溫婉動人,眼睛彎彎猶如新月,古色古香的茶樓裏有人在唱:“天涯呀海角,  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越過人群,他忽然覺得她近在眼前幾乎觸手可及,而實際離他,絕非咫尺,已是天涯。

  陳樂天番外(三) 
  大一的情人節前,他一個人提前去了學校。
  她和海子還有一大幫同學去得晚,情人節的夜裏他打電話給其中一個同學問他們去哪裏玩。
  他說:“很無聊啊,海子那家夥居然和陸婉約會去了。”
  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人猛不丁地揍了一拳似的嗡嗡地頭昏眼花,瘋了一樣給海子打電話,可那邊一直關機,直到夜深仍是不通。
  很多人都說海子喜歡陸婉。
  可是他不信,陸婉更不信。
  海子曾經為了他而和她賭氣,他也開玩笑地問過她:“你跟海子那麽多年的好朋友了,如果他放言追你,我肯定拍馬也趕不過他。”
  那時候,他們玩在一起不過月餘,而她和海子,從幼兒園算起,整整十三年的友誼。
  根本就不能放在一起比。
  陸婉聽了隻是笑笑:“他和我太熟,就像我跟我弟一樣,我們在彼此心裏,更像是調皮的兄弟,哪愛得起來?他不過是遺憾,和你在一起,你肯定不願意我再給他拉皮條了。”
  盡管她提出了分手,可是他一直相信,她是愛自己的,而且是隻愛他的。
  但是,鬼使神差似的,他還是問她那個情人節怎麽過的。
  他記得她當時說:“和同學一起玩著過的啊。”
  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想。
  他是瘋了,所以打電話給海子,海子接電話那天剛好喝了酒,說話有點不清楚,但神智還是很清明,他在那頭一字一字慢慢地跟他說:“陳樂天我跟你講,我喜歡陸婉,我愛她,好多年了啊,如果不是你插進來。”
  那是他第一次聽到海子哭,他那麽平素豁達得仿佛什麽都不在乎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個人,那天哭得卻像是一個孩子,他醉得那麽糊塗,他忘記了他通過陸婉追求過那麽多的女孩子,卻心心念念隻記得陸婉一個人的名字。
  陳樂天覺得自己的心也碎了。
  那天晚上他便做了一個夢,在夢裏他買了禮物要去送給陸婉,他明明知道她在那裏等她,他明明知道隻要轉一個角他就可以找到她,可是他卻不由自主地走上了另一條路,和她越隔越遙遠,直到再無相見的可能。
  到醒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還一直在跑,那麽努力而絕望地往反方向走,想靠得她更近一些。
  這麽多年過去,他猛然驚醒,其實他一直都想再重新愛她,重新擁有她,可每一次都隻是把她推得更遠。
  子彈項鏈其實沒掉。上體育課老師不給戴項鏈所以他取了,後來他整整在操場裏搜了一下午,搜得全班同學以為他要瘋掉了,搜得他以為自己的脖子要斷了眼睛快花得隻剩下一片草的時候他又找回來了。
  可是他後來騙她說,項鏈給掉了。
  她的語氣那麽平淡那麽輕鬆,連一點頓也沒打,她靜靜地說:“丟了就丟了唄,又不是多值錢的東西!”
  他怔住,難過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是真的被拋棄了。
  他幾乎恨她。大半年,他忍著不給她打電話不上QQ和她聊天,甚至於暑假那麽長的日子,他一次也沒有去見她。
  後來總算恢複了聯係,卻再也沒有表白過。
  他總以為他有的是機會有的是時間,等他畢業有了能力,等她自己看清她到底愛的是誰,等到花心的海子自動選擇放棄。
  最後一次是她過來找他,她要畢業了。
  頭天晚上海子給他打電話說他在陸婉那裏。
  然後第二天他接到陸婉的電話說要來看他。
  他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他隻覺得很荒唐。她才和新情人約過會就迫不及待來見他這個老情人麽?
  他帶著自己導師的女兒去見她。
  他看到她眼裏的意外和震驚,她受傷,他竟隱隱有一種變態似的快感。
  她隻待了一個晚上,然後第二天匆匆走了。
  她甚至都沒有要他送她,臨走的時候她隻發過來一條短信,她說:“在你最愛我的時候我沒有珍惜,在我最愛你的時候你已經遠離。”
  再後來,她換了號碼,斷了QQ,校友錄裏居然很久沒有人知道她的消息。
  然後,她居然是結了婚。
  那麽快那麽迅速,她回到家鄉,嫁了一個據說很好的男人,過上了很不錯的小日子。
  小城市裏麵的小女人所向往的幸福生活,她終於擁有了。
  縱有再多時間和努力,她都已不必再等他。
  一覺醒來,天已黃昏,手裏麵仍握著和她的合影。
  房間裏仍然暖暖的,伸手一抹,竟然有淚,冷冰冰的貼了一臉。
  陳樂天的頭依然很痛,顯然感冒藥並沒有起到良好的效果。
  他開了電腦,周末真是墮落,和導師還有一個案子沒做完,可是他沒有一點精力。硬撐著起來,才開了電腦,手機忽地又響了,鈴聲很好聽,是陳慧嫻的《人生何處不相逢》。他學的是建築設計,但對網絡上那亂七八糟紛繁複雜的東西並不感興趣,這首歌他還是在打的的時候偶爾聽到,然後費了好一番力氣才下下來的。
  卻成了他手機裏唯一的鈴聲。
  當唱到“某月某日也許可再跟你共聚”時他終於按了接聽,是海子。
  他的聲音仍舊清亮愉悅:“簽證下來了?”
  陳樂天揉揉額角說是啊。
  “工作完了吧,要不元旦後都回去我們搞次小聚會?班主任老趙今年高升,也去給他祝賀祝賀,再怎麽他手裏也是教了我們幾個人才的。”
  他還是那樣,從來都不肯謙虛一點,陳樂天笑:“就你是人才,我們啊,頂多算是你的配角。”
  “得,連你也笑我了啊,你都博士了,再過兩年估計中科院院士都是你的,我算什麽呢?就一打混的民工,給你提鞋你要不?”
  “連你也笑話我了。”他歎氣,頓了頓才問他,“老趙升什麽職務了?”
  “好像是教學主任,這麽多年才爬這麽一小官,忒衰,不過也得給他長長臉去,畢竟當年他對我們還是不錯的嘛。”
  說著說著難免會想當年一番,讀書時候的淘氣事今日裏講來,當時再難堪的也成了一則溫暖的笑話。
  可是,這裏麵,隻一個名字仍是禁忌。
  陸婉。
  陳樂天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回去。
  掛了電話,他倚在窗前半天沒動。
  又下雪了。
  他記得她曾經說過:“很喜歡雪,如果能去下雪的城市生活就好了。”
  而現在,他已經在這裏了,而她……
  再不可能和他一起了。

  強船 
  “你居然相信我!”祥子笑笑,把她推開一些,很認真地看著她,陸婉第一次在他眼裏除了呆滯,居然還能看到一些別的東西,類似於點點渺茫的希望,也類似於隱約發自靈魂深處的渴望,他的聲音仿佛從空洞而遙遠的彼岸傳來:“那麽,陸婉,如果我說,我從來沒有偷過家裏的錢,你信麽?”
  她聽了,第一感覺是他在撒謊,第二感覺是他病又發作了,最後,冷靜下來,冷汗才開始慢慢冒上來,他的神色那樣絕望而認真,就跟她決家要嫁給他那時一樣,是最後一絲破釜沉舟的勇氣——可是,如果家裏的錢不是他拿的,那麽是誰?
  僅僅隻是那麽一瞬間的動搖和猶疑,祥子已經放棄了,他似是累極了,再度倒在床上,閉著眼睛不想說一句話。
  陸婉很後悔,她也和大多數人一樣,相信他是不正常的,相信這個家裏,隻有他,有這個勇氣有這個目的去私拿那些錢財。
  她不是他所期盼的那個極少數。
  她有些氣短,可話既然已經說到這份上了,就不可能不一次說完。因而她推推他,試探性地說:“我信你沒有拿。”
  可是,是誰拿的?這話她已問不出口。
  “行了,你去洗你的澡吧。”祥子皺眉嫌惡地開口,“別說你信不信的話,太侮辱人這個詞了。其實你也就和他們一樣,嘴上冠冕堂皇地說得好聽!”
  她不由自主地爭辯:“我沒有!”
  “你沒有嗎?”他“謔”地又爬起來,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突然把她壓至身下,將她雙手舉過頭頂,以一種強迫者高高在上的目光看著她,“看看你這身體,好順從,可是有哪一次,它是心甘情願地臣服了的?”
  他用一隻手抓住她的雙手,另一隻手騰出來撩起她的衣服,扯下她的裙子,他是故意的,帶著怒意和恨意,強奸似的來占有她。
  甚至於他都沒有脫下她的內褲,就那樣在她身體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一舉進入,因為幹澀而帶來的疼痛似乎要把她生生撕劣了。
  陸婉努力地往後麵退,直到帶著他的身體一起頂到床頭再無退路。
  她的頭深深地埋進枕頭裏,她痛苦地弓起身子想讓他退出去,可是此時的祥子就像一個毫不憐惜的屠夫,舉起那把傷人的刀一下比一下更狠地刺向她。
  她覺得從未那麽痛過,從心裏到身體。
  “你怎麽了這是?”唐糖訝異地問她。
  陸婉歎一口氣,她能用圍脖擋住脖子上的掐痕,卻遮不了臉上耳後深深淺淺青紫不一的印跡。
  那是祥子憤怒的傑作。
  “這恩愛的痕跡也做得太張揚了吧?”
  她隻好越加困窘:“好了,你別笑我了,我都請一天假了,沒敢出門。”
  “不是吧?真的是他做的,倒看不出啊。”唐糖繼續取笑她,“可能人家新婚夫妻都沒這麽誇張。”
  陸婉不想在這問題上糾纏,撫了撫額角很疲憊地問:“你說我媽有事兒,她怎麽了?”
  “哦。她手痛你知道不?”
  “嗯,上次有檢查,說是骨質增生。”
  “我看不太像吧?她痛得蠻厲害啊。”唐糖眼尖,看到陸母帶著唐果進店裏來了,壓低了聲音匆匆道,“你還是盡快帶她再去好好檢查一下吧,你是醫生,可別把自己家裏人的病情給耽誤了。”
  陸婉眼皮子不自主地跳了跳,心裏驀然蹦出那句老話:屋漏偏逢連陰雨。
  可這念頭也隻是轉瞬即過,陸母抱著孩子過來,老太太一眼看見她,也是和唐糖一樣的表情:“哎,我說你這臉上是怎麽了?”
  她隻好苦笑。
  唐糖畢竟仗義,不想看她太難堪,笑著插話進來說:“伯母,果果拉尿了麽?”
  “呀,還沒有,我帶他去。”
  唐糖含笑看著陸母急急帶孩子離開,這才轉回頭對陸婉說:“你福氣挺好,有個好媽媽。”
  她微微一愕,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跟她誇自己的母親,一時真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
  以前她從來認為自己的父母很壞,一個脾氣惡,一個品德差,一個整天哭天喊地毫無用處一個在外麵沾花惹草害她們姐弟連頭都難抬起來。她順著他們做一切的事她討好他們做他們要她做的事,不過是他們生養了她她盡自己的本份,還有就是,她實在是想過清靜一些的日子。
  可是,居然也會有人說她媽媽好。
  也許,每個人都是有很多麵的,在外人麵前的和藹可親,在自己人麵前的猙獰可怖。
  比如祥子,比如她媽媽。
  也或者,還有她自己。
  昨夜裏祥子臨睡的時候喃喃對她說了一句話,他說:“陸婉,你比我還自私!”
  像夢話似的,可是她卻聽得格外分明。她一個人在陽台上坐了很久,把這段婚姻把這個男人慢慢地像放電影一樣倒過來倒過去或者幹脆定格了來看,她忽然發現,自始至終,最笨的還是她自己。
  她以為自己的敷衍可以瞞得了所有人,卻發現原來全世界都看清了她,隻她自己一直自以為是地生活著。
  而祥子,他竟是比誰都聰明的。
  她的確最自私的,她把冷漠和疏離留給外人,隻憐惜地愛著她自己。
  或者包括陳樂天在內,她沒愛過。
  他是她的一個夢,結果有一天她發現那個夢原來一點也不純粹一點也不美好的時候,她才那麽毫不猶豫地決絕地醒過來了,而不管把他留在哪裏。
  “喂,你想什麽呢?”唐糖發現自己說了一堆,那個唯一的聽眾居然夢遊了,所以很不滿地拿手戳她。“昨晚上不會做得這麽辛苦吧?”
  陸婉照常苦笑,根本沒有聽進去她說什麽,忽然很無厘頭地問:“愛人的過去你希望是知道得一清二楚還是得過且過地假裝糊塗?”
  唐糖忽然有些感動,她們認識這麽久,陸婉這算是第一次問她如此私密的情感問題吧?
  隻是她把這種感動藏得很好,也把自己的好奇藏得很好,她想了想輕輕笑道:“我得過且過就好了,人生苦短,我不想拿任何人的過去來為難自己。”
  陸婉沉默。
  她曾經也是和唐糖一樣的想法,得過且過裝裝糊塗就好。畢竟她是看著清醒的父母親彼此折磨著過了那麽長的一生。
  但是,現在,她還能裝糊塗下去嗎?
  那個八十歲的老奶奶問:“是那個跟人跑了的小媳婦麽?”
  她不去追問這句話的意思,不代表她不去想這個問題,可是每個人都統一了口徑似的告訴她,那是老奶奶年紀大了,記錯了。
  她就當是這個原因了,得過且過,每個人都有過去,有些事不必要那麽清楚也沒有必要活得那麽清醒。
  可是,祥子說,錢不是他拿的。
  她聽得懂那話裏的絕望,那是被誤解得麻木後唯一一絲清醒著的絕望,正是這種絕望刺痛了她,她心裏忽然又生出某一種豪情,類似於拿到錄取通知書那會,她告訴自己,她終於可以到外麵的世界看一看了。
  這個令人壓抑的地方,她終於可以擺脫了。
  可這種豪情,自她回到這裏後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她以為她再也不會有了,但當她一個人冷對滿天星光回想這段幾乎是渾渾噩噩的過去時,她又忽然覺得,她的人生還有那麽長,她不該就這樣子過下去了。
  她忽然很想拯救祥子,很想給自己一個自救的理由。
  是誰說的,每一個女人心裏,總幻想著自己是某一個男人最後的救贖者。
  陸婉希望她能留住祥子期冀的目光,然後給自己的未來以希望。
  所以,她想了想,接著問唐糖:“你和這裏開地下賭場的人熟麽?”
  她很奇怪:“你問這個幹什麽?”
  “我想去看看。”
  “不會是找祥子吧?”
  陸婉苦笑,你看,不是她一個人也不是他一家人以為他好賭成性,所以要相信他沒有因此而犯錯誤,的確太難。
  “真的不是,我就是去看看,了解了解。”
  “嗯,人倒是有一個,三教九流的人他都認識。”
  “誰?”
  “唐少啊。”
  陸婉有些遲疑。
  “沒事,你和他在一起不會有人說什麽,因為第一,他背景特殊,第二,他人緣極佳,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曾經公開宣稱過,從不跟有夫之婦亂來,所以你倒是可以找他。”
  陸婉暗自思忖,從不跟有夫之婦亂來,是不是曾經被人背叛過?
  她點點頭,當是接受了唐糖這個建議,因為,她也的確找不到比唐毅更合適的能夠幫到她的人。
暗訪 暗訪 
  唐毅很忙,但是陸婉打了個電話他還是很快就到。
  對麻煩到他陸婉起初還不大好意思:“對不起,有沒有打擾到你?”
  他是紳士,很體貼地為她下車開門,待她坐定後俯在車窗上看著她笑:“嗯,有一點,不過,陸小姐召喚,我再怎麽也要隨傳隨到的。”
  他仍舊是那副吊兒郎當的痞子樣子,但隻要是女人即便明知道他說的是謊言,聽他如此一說,還是很受用。
  陸婉也是,不過她到底清醒,笑了笑說:“既然這樣,那我們就直接過去吧?”
  再跟他客氣,估計他會一直說得讓她心存歉疚,好像欠了他多大一個人情似的。
  她忽然想,難怪那麽多大美女大明星會紛紛拜倒在長相平庸的富豪商人們的腳下,大略奸商總是出情聖的,唐毅這話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從祥子嘴裏蹦出來。
  地下賭場,每個城市都有這麽些個幾乎變態地燒錢的消遣。但是陸婉總以為像這種違法的場所應該在開在類似於地下室那麽暗無天日的地方,沒想到唐毅帶她去的竟是很公開的場合,是一家VIP會所,進出製度都極嚴格,一般人根本望其門而不得入。
  她路過很多次,從來都以為這隻是一家普通的不起眼的小會所,外麵大廳也很普通,幾張簡易的小吧台,燈光昏暗,客人稀少,若是不了解內情的人,根本就不想有多停留。
  隻推開後門,才是另外一番世外天地。
  每間房裏都有各式各樣的賭具,端看你的喜好。
  他們去的時候還很早,客人不多,唐毅顯然跟這裏的老板很熟,寒喧了幾句後狀似漫不經心地問:“最近生意好麽?”
  “哎呀,風聲太緊,都沒怎麽敢開。”此處的老板明顯是一隻老狐狸,一味的叫苦連天,“連唐少你都好少來光顧了,哪還有什麽好生意啊。怎麽著,今日難得過來,要玩什麽?”
  “算了,我也沒什麽事,轉到這裏就進來看看。”唐毅擺擺手,“哦,對了,你這會員名冊呢,我找個人。”
  “這,唐少你也知道我這裏的規矩,你這不是砸我招牌麽?這樣吧,你要吃什麽喝什麽,今日都算我頭上,這名冊……”
  “怎麽著,難道我越混越回去了,這麽點麵子也討不到了麽?”
  唐毅臉色沉下來,連陸婉都有點害怕,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風雨欲來的他,冷著臉頗有幾分淩厲的勢頭。
  “看唐少這話說的,”老板抹抹臉,“要不你直接把人名告訴我我幫你查?”
  “我說你廢話怎麽這麽多,要我找老三是吧?”
  “啊呀,不用不用,唐少發話了,哪能不給您看呢?來來來,這邊請這邊請。”
  老板終於扛不住,屁顛屁顛地在前麵帶路了。
  唐毅悄悄對陸婉使了個OK的眼色。名冊拿過來他一邊隨意翻看一邊和老板繼續閑聊,直到在一旁的陸婉收起名冊表示差不多時他才在老板惴惴的目光中告辭離開。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門,陸婉忍不住笑:“估計那老板以為我是哪個秘密查案的了。”
  剛才她看名冊的時候那人就在一旁不停擦汗,既不好攔著她不讓她看又不好直接問唐毅。
  唐毅卻是滿不在乎:“放心,他也就是裝裝樣子,做這一行的人,沒個背景,誰敢?”
  她想起他嘴裏的那個老三,不知道是哪條路上的厲害角色。
  “這裏會賭多大?”
  “大小隨意,不過一旦進來,嗬,結果可是由不得你。”
  “你也會來?”
  “不。”唐毅笑著搖頭,想想拿眼睛瞪她:“怎麽,在你眼裏,我不但好色還很好賭麽?”
  他在她心裏,形象的確好不到哪裏去,陸婉笑得揶揄:“這在你們這些男人眼裏,不是算得上是最好的評價了麽?聲色犬馬五彩繽紛的生活。”
  “可惜不是你眼裏最好的評價。”
  “這不同。”陸婉看著車外,對他這句曖昧的感歎無動於衷,“就像富人跟窮人,你不能要求他們可以站在同一個角度來看問題,我們的世界隔得太遠,所以我眼裏的好男人未必就是你那個世界裏最混得風聲水起的。”
  “哎,這比喻有點錯了,男人和女人總是活在同一個圓心裏,和距離多遠沒有關係。還有,若真要論到貧富,你也算是豪門成員了,李家在這裏,那名號,可是一等一的響。”
  陸婉歎氣:“論到嘴毒,你唐少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別人嘲你一句,你可能要諷回十句去。”
  唐毅大笑:“哪有十句,我一句都沒有諷刺你,我這人,就是愛實話實說。”
  她隻好無奈笑笑。
  唐毅還想再說什麽,他的手機突然想了起來,陸婉聽他說話,一字一句膩得幾乎要滴出水來。這個男人,還真是不負他無敵情聖的花名。
  “在想什麽?”掛了電話,唐毅問她。
  她頓了頓,想想還是很老實地說:“我在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可能也是男人所向往的最高境界了。”
  唐毅笑,“不過剛才那個雖然是朵牡丹,可惜卻是老牡丹。”
  她不解。
  “我媽啊,她不應該算是老牡丹了麽?”
  這回輪到陸婉忍不住失笑。
  “你果然經常錯看我。”他不滿道,撒嬌和哄人的水平都已到一流,“不過你要做的事我卻看得準。”
  “你看準什麽了?”
  “你今天做的事。”
  陸婉望過去,他仍是一臉含笑,並沒多少認真的意味,可是她再聽來,明明就是告誡:“我知道你想查什麽,我之所以幫你隻是因為我知道以你的固執,你想做的你一定會去做成。但是陸婉啊陸婉,有些人你鬥不過,有些事,小不忍你就會吃大虧。”
  “瞧你這口氣,好像自己是預言家似的。”
  他看她一眼:“那你信麽?”
  “嗯。”她點頭,“可是我還是想試試。”
  她從來沒有為自己的婚姻做過什麽,如果這一次她能成,那麽幸福就是她握在手裏的一麵旗幟,真實而鮮豔。
  她不想如果失敗了會怎樣,因為她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的想要為祥子做些什麽,為自己做些什麽。
  她不是總隻屈服,她隻是沒有等到合適的時候。
  唐毅唯有歎息。
  這女人,以她的冷眼看世人,卻以她獨有的熱忱和忠誠在努力生活。
  是幸,還是不幸呢?
  回到家裏,依舊的冷清無一人,惟客廳亮著一盞小燈,暈黃的燈光散著清冷的光澤。
  保姆本在房裏打盹,看是她,忙跑出來開門:“呀,這麽早,你吃飯了麽?”
  而後搓搓圍裙,不大好意思地說:“芬姐她們都不回家,我就沒做什麽菜,也沒想到你會回來……”
  陸婉是被忽視慣了,倒並不太在乎,溫和地笑笑說:“沒事,有雞蛋麽?給我下點麵條就行?”
  吃過後簡單洗了洗,很晚了祥子這才回來。
  他進房後就徑自進了浴室,陸婉進去的時候他正泡在缸裏閉目養神。
  “我給你洗頭吧?”她倚在門上輕聲問。
  祥子沒有作聲,連眼睛也沒有睜開一下。
  但陸婉知道這就是默許,所以自顧拿了東西過去,她好像已經很久沒有為他洗過頭了,自從他那次不告而別去澳門豪賭之後,在那之後明明已開始互相靠近的兩人變得更加陌生。
  她的手適度地在他頭上揉捏,她看著熱水一點點漫過他的身體,純淨的水裏,祥子就像是一尾缺水過度的遊魚,那麽寂寞而無力。
  她的心忽然變得柔軟,這個男人,其實也和她一樣,缺少愛和信任。
  她還有船可渡,有路可逃,而他,注定了隻能守在這裏。
  房間裏很靜,隻有水流嘩嘩的聲音,恰到好處的水溫還有祥子柔軟的頭發,透過霧氣籠罩的鏡子,能看到隱約兩個依偎的身影。
  年少的時候,她總以誰都比自己幸運,而現在她慢慢懂得,誰都有自己的不開心。
  她好像是忽然之間就明白了,所以才如此勇氣百倍。
  “祥子,媽說得對,前一陣子我的確太忽視你了。”她慢慢開口,小心尋找合適的措辭,“我們都再給彼此一個機會,好嗎?”
  祥子依舊沒有出聲,他像是睡著了,對她的話完全的無動於衷。
  她頓了頓,手慢慢從他肩上滑下去,洗頭水的泡沫跟著她一路溜進去,翻了個影便沉默了。

  改變 
  陸婉雖是醫生,於挑逗男人一事卻很生疏。
  可正是她的生澀讓祥子覺得心中像有一把火在燒,那把火越燒越旺,最後讓他恨不能把眼前這個女人狠狠地揉進心裏去。
  他不愛她,可是,他舍不得她。
  她的軟弱她的溫柔,甚至哪怕是她看上去有些勉強的示好。
  陸婉染著泡沫的手柔軟滑膩,慢慢地小心地在他最敏感的地方旋轉。她沒有用力,因而感覺上就像是有一百隻螞蟻同時在撓他身上一百個地方,那麽癢那麽難受但是他說不出具體的感覺。
  祥子暗地歎了一口氣。
  他睜開眼睛,解開她的浴袍,她顯然是早有準備的,所以裏麵什麽也沒穿。
  他把她拉過來倒進自己懷裏,浴缸很窄,陸婉騎坐在祥子身上,她第一次有如此奇妙的感覺,好像她前世應該是條魚,所以這水這人竟讓她倍感欣喜和溫暖。
  她是第一次投入地,依賴這個男人,第一次全心地,享受這個男人的力量,也是第一次,放開自己的懷抱。
  陷入高潮的時候,她模模糊糊地想,原來,真正的身心相融竟是如此愉悅的一種感受。
  及至早上醒來,陸婉好像仍似陷在一個過於溫柔的夢裏,她懶懶地伸了個腰,側頭看到身邊的祥子睡得正熟,他其實長得並不差,隻是過於優越的生活和缺少煆煉讓他看上去因為肥胖而顯得笨拙。此時的祥子比平日敦厚也易於接近得多,陸婉翻了個身,仔仔細細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以前讀書的時候,女孩子們總喜歡幻想另一半的樣子,她也曾經想過很久,比來比去總覺得陳樂天是最好的了。
  斯文俊秀,儒雅風流,離開他的那段日子,她以為沒有他,她再也不會遇著比他更好的了。
  可是,她現在才忽然明白,所謂的生活,其實也就是一張平凡的麵孔。
  陳樂天,那或者隻是少年時的一場夢,高山仰止,永難企及;而祥子,則是自己以後幾十年要麵對的長長久久,真實地陪著自己呼吸,伸一伸手就能觸手可及。
  她是真笨,要這麽久,才懂得如何看開,怎樣放棄。
  吃過早飯,陸婉專程等著賈秀芬。
  “媽,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
  “什麽事?”賈秀芬翻著報紙,漫不經心地問。
  “過兩日我休息,想去把環取了。”
  “想明白了?那就好。”她看她一眼,讚許地點點頭,“去我醫院吧,我來給你安排。”
  她繼續看報,陸婉也坐著未動,頓了頓她這才似下了決心似的,又說:“媽,還有個事,祥子這段時間心情總不好,我想和他暫時搬出去住一陣,可以麽?”怕賈秀芬懷疑她是變著法子想她買碧水那套房子,立時又補充道:“正好我朋友要出幾個月差,他房空著想人幫他看一陣子。”
  “在哪裏?”
  陸婉報了地址。
  “那環境不錯,不過總是別人的房。最近新醫院上馬,我手頭也緊,不然碧水那房子我都幫你們看好了的。”
  她到底還是提到了,陸婉未免惶恐:“算了,這房子已夠大,我們也就出去小住一會,等祥子情緒平穩一些不會煩你們的時候再搬回來。”
  “這房子夠大,難道還沒有他修養的地方了,這是嫌誰礙著他了啊?”
  賈秀芬還沒說話,後麵李長樂聞言從房裏出來不滿地說。
  他向來少發表意見,一開口語氣如此之衝倒讓兩人有些意外,陸婉站起來看著公公很誠懇地解釋:“爸你想多了,他也就是……”
  “就是什麽?我看他啊,就是皮癢手癢又想賭,嫌我們在家裏管著他讓他煩了是吧?什麽減藥了脾氣大,我看啊,都是慣的!”
  賈秀芬對這話沒意見,陸婉也隻好不說話,這件事於是便揭過不提。
  她其實很早就清楚賈秀芬說上碧水買房給他們也就是嘴上說說,目的不外是想她把環取了,好安安心心在家裏相夫教子。可知道是一回事,沒有了還真是有些失望,她不想著要碧水的豪宅,她就想哪怕是她娘家那樣的老房子也好啊,安安靜靜的,就她和祥子兩個人,沒有那麽多宴會賓朋,也沒有那麽些個明爭暗鬥,她上班做家務,回家陪老公,隻要是和和氣氣,坦坦然然,雖苦也甜。
  可是,很顯然這已是奢望。
  更何況現如今這家裏,三個女人出外掙錢,三個男人倒是安於一室坐享其成,雖然李瑞表麵上有自己的生意,但誰都知道他的錢從來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幾乎做什麽虧什麽。郎婷現在在安康混得風聲水起深得賈秀芬之心,陸婉是真怕,到時候如果強令要她辭職,她該怎麽辦?
  搞不好,真會像祥子說的那樣坐家裏發黴了不可。
  不過很顯然,郎婷的危機感比她更強,隔日賈秀芬派司機從家裏接陸婉去了取環,恰好遇到外出歸來的郎婷,看見她,像是很奇怪:“咦,真是稀客,嫂嫂今日怎麽有時間過來了?”
  她仍是見人一臉笑意,語帶天真,好像跟誰都很親。
  隻是那些事,自是不能同她細說,所以陸婉笑笑輕描淡寫似地說:“就過來看看,你很忙啊,都好幾天沒見你回家了。”
  “去了趟外地,醫院想引進一套新的器材。”
  “哦。”
  “嫂嫂這是來看什麽呢?不會是終於想通了要過來幫媽了吧?這樣正好,我就沒那麽忙了,你不知道,這陣子可把我累慘了。”
  陸婉專心地看著電梯的數字一個一個地往上跳,很想忽略郎婷這意義深遠言不由衷的話,她從不想同她爭什麽,為什麽她總是把每一個都當成是自己的假想敵?
  陸婉很想問問她累不累。
  以前她總覺得郎婷這人雖然精明但到底還算大氣,做什麽事都很放得開,現在怎麽真成了李家媳婦反倒越加小裏小氣了?對誰都防著幾分算著幾處。
  陸婉不想莫明其妙多個敵人,所以幹脆挑明:“你放心,我就想安安份份做個醫生,管理的事我做不來也學不會,為了不讓媽醫院的生意虧本,我看還是隻有多辛苦你了。”
  電梯門開,她一點再敷衍下去的欲望也沒有,徑自往前走開了。
  陸婉是粗心,她這番雖說者無心,聽得卻當了真,總以為她這話是綿裏藏針。郎婷當初之所以會選中李家,不外乎是因為在李家是男人窩囊,女人當家,她嫁過來正好有自己的發揮之地。
  她為人一向現實,如果沒有一個可依靠的男人,那麽就一定要有一個夠強大的婆家,而現在,這強大的婆家幾乎唾手可得,她又怎能安然任人染指?
  陸婉又突然變得相當乖,她為人性子本來很冷,和祥子的關係也沒有多少熱絡之氣,平日裏看上去刻盡本份謹慎小心其實是跟誰都是若即若離,但郎婷發現她出差不過幾天,那個家居然像翻天覆地了似的,不但一向不大看得起陸婉的賈秀芬時常笑臉相向不時有禮相贈,就是祥子,晚上在家的日子也跟著多了。
  甚至於某一天傍晚,她回家取遺漏的資料,在門口聽到陸婉跟李長樂說:“爸,我有一天看見你去興中路的一家會所了?”
  “……你看錯了,我一向不進那種地方。”
  李長樂的聲音很冷淡。
  “哦,那可能真是我看錯了,不過我聽說最近風聲很緊,那邊上次就給查了一次。”
  這貌似無厘頭的一句話,李長樂卻再無反駁,而且兩人之間更無下文。
  有玄機啊。

  風波
  陸婉看李長樂沒再出聲,就明白再怎樣也隻能點到即止。進李家這麽久了,說實話,她想過那錢任何人都有可能會去私拿,但就是沒有想過會是一向寡言少語的公公。
  他看上去仿佛是仍舊活在民國時代的老腐儒,因為明白自己輝煌的時代已一去不複返,所以隻有沉默地看著這世界滄海桑田地變幻。
  他曾經是老師,所以他可以寄情於戶外的花草也可以偏愛琴棋書畫,但是,他怎麽也愛上了最最墮落的那一行?
  這種感覺,就像以前她發現老師也會上廁所也會和人吵架一樣震驚。
  不自覺想起唐毅說的,男人活在世上,總有一些特別的愛好,比如說有的嗜賭有的好色還有的愛酒,更有的五毒俱全,但如果這些都不愛,那麽那個男人不是癡情漢就是白癡貨。
  當然她不會天真到以為自己可以勸阻誰改變自己的喜歡,她隻是希望,下一次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時,祥子不再是那一個擋在最前麵的犧牲品。
  他夠自卑和怨念了,不需要誰再為他加重這些負麵的情緒。
  她相信李長樂是懂得的。
  陸婉已開始努力地融進這個家裏,融進祥子的世界裏去。有時候下班早了她還會自己買些菜回來做晚飯,她的廚藝自小被父母“鍛煉”得還算可以,炒的雖是家常小菜但卻倍受眾人好評。包括賈秀芬,她幾乎要對這個兒媳婦刮目相看了,有一次吃飯的時候還特別誇讚了她:“陸婉,我發現你最近變很多了啊,看來是我這兒子的功勞?”
  那天人到得特別齊,陸婉聞言微微有些臉紅,所以笑了笑並沒有作聲。
  郎婷看看陸婉,又看看祥子,對賈秀芬撒嬌說:“媽,你這不是在說我沒有給您做飯端菜吧?”
  “耶,就你這孩子會多想,我天天都誇你你就不會不好意思麽?唉,我這段日子,才開始覺得人生有希望啊,兒子的好事都做完了,就想著哪天你們給我添個孫子,我也好把事業交給你們安心享享福了。”
  李瑞在旁邊撇嘴:“媽你還真是愛開玩笑,你這麽早享福就不怕我們把你醫院整關門了?”
  “什麽叫把醫院整關門了?李瑞不是我說你啊,這麽多年了你就沒上過道,和你哥一樣整天就知道花天酒地,爛賭瞎玩,什麽時候你們一個個像陸婉這麽懂事像郎婷這麽聰明上進,我呀,就省心了。”
  陸婉聽得一樂,不過是取了個環,她在賈秀芬心目中的地位立馬就上了一個檔次了。
  郎婷暗地掐了李瑞一把,笑著說:“媽,現在祥哥和李瑞都乖很多了,他現在啊,天天按時去公司,上個月都還小有盈餘了。”
  “那還不是有你這麽個軍師在?”
  這回輪到郎婷臉紅了紅,席上到後來就隻聽到她在應和賈秀芬,祥子最先聽得不耐煩,叭啦了兩口飯甩了碗就說吃飽了,然後徑自出門而去。
  大晚上的,也不知道他會去哪裏,陸婉以前是從來不大在意,但現在竟忍不住有些失望。
  回到房裏一直都有些悶悶的,祥子更像是一個孩子,活得自私而隨性,以前還會忌憚賈秀芬的“家法”,自從說給他減了藥後,他簡直拿準了大家的七寸越發肆意而為了。
  她也不想太約束了他,現在的他就像是那時候在父母中爭吵打罵中日漸絕望的自己,總是渴望逃離。
  可是,如果他真逃了,會不會帶上她?
  陸婉並不確定。
  歎一口氣,她決定上很久沒有上過的網,QQ上好友欄下一片光亮,不一會,一個長發飄飄的帥哥圖像帶著一串數字極歡快地蹦出來。
  她以為是誰,點進資料一看,竟是海子,趕緊打開留言。
  公子逃情:你這小沒良心的,終於上線了?
  她這才發現自己忘了隱身,難怪他會這麽積極地跳出來。這家夥的名字改得一個比一個彪悍,現在居然還逃情了,陸婉暫時拋了煩心事,笑著和他聊起來。
  陸婉:你怎麽了,大好的時光居然沒有去約會?
  公子逃情:惦記你!
  ……謝謝,你還好吧?
  嗯,你呢?
  嗯。
  小沒良心的,那麽早結婚幹什麽,怕嫁不出去啊?
  ……嗯。
  我還等著畢業好娶你,傷心,你居然先嫁人了!
  你才沒良心啊,我都結婚了,也不恭喜人家,盡說這話。
  嗯,恭喜,哥哥我下月回來,到時候到看你?
  ……
  陸婉?
  ……好啊,不是說要聚會麽?
  你會來吧?
  嗯。
  妞你話少了啊,不會是過得不順吧?
  陸婉沉默,什麽時候大大咧咧的海子居然也會敏感到這種地步?她正想著如何解釋,門外響起短而輕的敲門聲。
  她回頭,看到郎婷探了腦袋進來:“還沒睡?”
  陸婉起身迎上去:“有事麽?”
  “嗯,沒,就是想和嫂嫂聊聊。”
  “哦,那進來吧。”陸婉開門,拉開凳子讓她坐下,正想去倒水,郎婷走過來一把攔下:  “不忙不忙,你這樣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坐下來,卻又有些冷場,兩個人都很辛苦地找話閑扯,其實都是聰明人,對對方是什麽態度也很明白,陸婉煩了這樣的敷衍,所以幹脆再次開門見山地問她是不是有事。
  郎婷這下反倒有些扭捏了,頓了頓這才說: “其實吧,我也是有事想問問嫂子,你是醫生,如果月事推了幾天都沒來,是不是可以確定懷孕了?”
  陸婉一怔,想起黃青春說的李瑞的病,郎婷這時候說懷孕了,是她根本就不知道李瑞有生育障礙麽?否則,以她的聰明怎麽會不清楚懷孕意味著什麽?
  她自是不好明說,笑了笑拿起醫生該有的職業調調:“一般來說這隻是懷孕的一個方麵,因為很多原因都有可能導致經期延遲,要不你明天上醫院去做個檢查?”
  想了想又不覺莞爾,郎婷本身就在醫院做事,要驗個孕還不是易事?如此大費周張地跑來告訴自己,大抵也是想施給一些壓力罷。
  如此看來,她是必不知道李瑞不能生育的了,不然也不會說到她麵前來。隻是,以她的性子,知道真相後會有如何動作?她是留洋歸來很多事早已與傳統想法大相徑庭,陸婉對她的心意無從揣測,但真想想,還是禁不住生出同病相憐的感覺。
  因而真心實意地又補上一句:“這事沒有定還是先別告訴家裏人吧,媽想孫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萬一要是空歡喜……”
  後麵的話她留了白,但郎婷必是很明白的。
  隻是她倒怔了怔,或者是沒想到陸婉對這事的態度會如此輕描淡寫。再聊下去麵上就有幾分訕訕然,尋了個借口也就出門去了。
  陸婉看著她出去的方向靜坐了半晌,那種感覺連自己也未明所以,人家是愛恨交織,她這大略就是既哀又憐。有時候想想,人生真是無奈,世事如棋,人便如棋盤上的一顆棋子,路程怎樣,結局如何,都早定了的,再如何掙紮抵抗或都是徒勞。
  所以,又何苦要勾心鬥角?活著是如此的艱難。
  陸婉心裏隱約一黯,轉而又自嘲地笑笑,人人如果想法都這麽消極,可能都不用活了,因為反正有命運驅著走的不是麽?
  回身坐好,海子已經是第N次在向她發抖動窗口了,點開消息,是一屏屏的我要回來了。
  是啊,他要回來了。
  而她,也終於適應了她目前的生活,可以坦然地麵對以前的他們,還有自己。
  隻是,平靜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那天陸婉還在產房,手術將將做完,有護士就在產房的門口等著她了。
  “陸醫生,你爸爸打電話過來,說有急事找你,都等半天了。”
  爸爸?陸婉差點以為是自己的父親,心跳幾乎加快,待省悟過來才知道是李長樂。快步走去接了電話。
  他的聲音仍如平常,隻隱隱透著一絲焦慮,他說:“陸婉,你過來,我想和你說個事。”

  應對
  陸婉和唐毅從興中路的會所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
  兩人都沒吃晚飯,她其實餓過頭了,早已興趣缺缺,可看著唐毅精神還好,隻好陪著養尊處優得胃口極刁的他轉了幾條街道找吃的。
  出乎她意料,竟是碧水灣畔的一家大排檔。
  這裏的夜市很出名,價格不貴環境一般,但生意很火爆,都這時候了,望過去,河邊一溜仍是人聲沸騰。
  碧水河岸停了許多小木船,船上燈光耀眼,再加船身以霓虹為飾,遠遠望過去,很平常的河道竟如繁星滿布的天空,說不出的燦爛輝煌。
  隻是如此夜景,陸婉並無心思欣賞。
  唐毅看她光顧著發呆,拿手在她麵前輕晃一晃笑道:“幹嘛哭喪著臉,老三不是都答應了明天給解決麽?”
  她歎一口氣:“今天真是麻煩你了。”
  他也不客氣:“行,知道欠著我一個人情就行。”
  陸婉又想歎氣,這還不是人情的問題,還關係著錢財。
  一百六十萬,她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麽多錢呢,因此怎麽也想不通撇開賈秀芬掙下的家業,李長樂說白了也就是一普通退休老師,居然敢輸這麽多錢?!
  其實在醫院接到他的電話她就有不好的預感,去了興中路果然就看到坐在那家VIP會所大堂裏垂頭喪氣的公公,才下午五點多的時間,他居然四個鍾不到能輸了那麽多錢,也實在有夠天才了。
  他旁邊立了兩個彪型大漢,這種陣勢她一個小門小戶的女孩子哪裏見過,當下就有些犯暈,恨不能從來沒有踏足過這裏。
  她從沒覺得李長樂那麽懦弱過,坐在那裏勾頭耷腦一副可憐兮兮的慘樣,真是既可恨又可憐!  可是叫她過去,她哪有什麽好辦法?一百多萬啦,就是中個頭彩還得燒一世好香呢。所幸那老板依稀還記得唐毅和她一起去過,因此暗地通知了唐毅,否則,陸婉是真不知道最後該如何收場。
  “不過你在李家混得不錯嘛,誰有事都找你幫忙。當初賈秀芬想要簽那個合同請你出馬,今日裏你公公有事還是找你,陸婉,你手段不錯,是不是哪天我有什麽事了,你也得為我兩肋插刀?”
  唐毅這樣酸她,陸婉也隻好認了,苦笑著說:“可能是我運氣好,也可能是你運氣太不好。”
  兩次都麻煩到他,兩次都情願不情願地牽扯到他。
  心裏不是不感動,這個男人,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幫助她。
  “嗯,還是你運氣好。”唐毅想了想,點頭,“要知道進了那地方,就是那個誰也得聽他們的規矩。我這麽跟你說吧,你們家老爺子能去那地方,沒人帶根本不可能。”
  “你是說有人對他設了個套?”
  “這是你說的,可不是我說的。”唐毅狡猾地撇清,“不過你如果想查下去,最好就記著我那句話,有些人你鬥不過,有些事,小不忍你就會吃大虧。你是明白人,這話我也隻能說到這裏。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做法,我今日這樣幫你,已經算是越界了。”
  她再度苦笑:“我其實是個笨人,為什麽你這話我就是聽不懂?”
  他湊過來:“那我也是個笨人,你這麽笨,我為什麽要幫你呢?”
  他看著她,一臉的似笑非笑,河邊的風很冷,他的眼神卻很認真,挾著某種暖昧的灼熱,把她暖暖地包圍。
  陸婉一時失措,好半天不知道該如何打破這種令人尷尬的氣場,她不自覺地紅了臉,垂下眼睛倉促地說:“對不起。”
  她是如此清純,所以才會有這般真實的表現,因為真的不喜歡他,所以對他給予的幫助隻能無奈且難堪地承受。
  唐毅一時起了憐意,斂盡眼中光芒,拿筷子在她麵前輕敲一敲說:“哎,我說你不會是認真了吧?跟你開玩笑的啦。”
  看她神色漸漸放鬆,他似無限遺憾地歎一口氣:“我是不是幫忙幫錯了啊,當初我說要勾引你的時候你的表情可比現在有趣多了。”
  頓了頓又說:“我總算明白李家為什麽拿你當善心童子了,估計你這人長著就是一副受欺負的樣。”
  他這是拿話涮她,陸婉明白得很,李長樂之所以會找她不外乎是那天她和他說的那番話,她剛去會所那會他倒還想找祥子去替過呢,說祥子輸了比他輸了罪小很多。
  但是,果真這樣,祥子會怎麽想?過去的日子裏,他又情願或不情願地背了多少這種黑鍋?
  陸婉覺得自己等得快要凍僵掉了,菜才終於上場,唐毅點的是口味蝦,加幹紅辣椒爆炒,味道很濃也很香,辣得她眼淚都要出來了。
  兩個人,一大盤蝦,再配幾碟小菜,佐上燙得熱熱的農家釀米酒,唐毅吃得很是酣暢淋漓,看陸婉一副食不知味的樣子,他也給她倒了一小杯:“要不你也嚐嚐?這種東西,還有個別名,叫忘憂。”
  她推過去:“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連古人都知道酒不能解愁,又哪來忘憂?”
  “其實照我說,你這是自找煩惱,老三說了,這錢欠著由他來作保,一個月內不漲分毫利息,這麽長的時間這麽點錢,李長樂足足有能力自己解決。如果連這個你也要替他煩著擔著,除非你想他還有下一次。”
  還這麽點錢,陸婉不禁暗地吐了吐舌頭,到底是有錢人啊,一百多萬真跟九牛一毛似的!  她搖搖頭:“我沒替他擔心,他那樣的老實人吃點苦頭長個記性也好,我隻是……”
  “老實人。”唐毅笑著打斷她,“傻瓜,老實人是你!”
  他又在酸她,陸婉心裏存疑已久,這會終於忍不住:“我怎麽覺得你對李家人相當不滿?再怎麽說兩家老一輩關係都還不錯的呀!”
  “切,說就你老實吧,那叫關係好?警察和黑道合作,你知道官話管這叫什麽?警民團結!說到底,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
  他這樣說,陸婉便徹底無言。
  唐毅看她一眼,微一仰頭又飲一杯,完了仍把酒杯推回到她麵前,嘻嘻一笑說:“來,陪我喝一杯,這酒是好東西,燙得熱熱的會從胃裏一直暖到心。”
  他說這話時帶著幾分孩子氣的難纏,可最後那一句卻讓陸婉忍不住微有動容,除了情還有什麽東西可以溫暖一個人的心?
  答案是酒。
  盛情難卻,她隻好試著喝了一點點。酒本燒喉,她連喝紅酒都會覺得胃痛,可這酒,不但暖還很甜,她喝一口又再喝一口,一小杯很快便見了底。
  唐毅沒有騙她,這酒真能忘憂。
  她的頭好像一下子就輕了好多,那些糾結於心的鬱悶慢慢散去,唐毅似乎說了一則什麽笑話,她停了酒,微微笑著支手撐額側頭看河邊燈光閃爍。
  波光瀲灩,酒香迷人,他抬起頭望過去,對麵的女子,眼波盈盈,白麵染霞,配著身後鮮豔的霓虹,靜默如畫。
  回到家,關於那家會所裏發生的一切兩個人都閉口不言,成了她和李長樂之間永不會公開的秘密。
  唯一提到的一次還是關於那些錢,陸婉真的無能為力,她不知道李長樂應該如何去想辦法,她隻說了一句:“爸,我幫不了你,祥子是你兒子,你若真想他好,這錢就不用讓他出了吧。”
  她說的很客氣,所謂不讓祥子出,無非也是提醒他,不要再讓自己的兒子替他背這莫明其妙的黑鍋。
  所以最後他到底是如何解決那一百多萬的陸婉並沒有多關心,隻後來賈秀芬回來吵她才知道,原來最後李瑞給他擔了這份當,以他公司虧損的名義。
  唯一讓陸婉略感好奇的是,李長樂最後又是如何跟李瑞開的這個口,總不會說是他賭輸的吧?
  那幾天家裏的氣氛很不好,郎婷因為李瑞莫名其妙的虧損給賈秀芬罵所以好久都頗有些怨言,兩個人冷戰了好一陣子,李長樂是越加沉默了,不過也總算老實,除了必要的應酬,基本上整日守在家裏深居簡出。
  想想,這也未嚐算壞事了。
  唯祥子對她的努力依舊視而不見,大多時候不鹹不淡,可常常在她失望的時候他又會突然有些變化,比如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看電視,她從旁邊抱著他。
  一晚上都沒什麽話說,臨睡了她翻身去關燈,他卻忽然從後麵抱住她說:“小婉,你不要對我這麽好,我怕我會辜負你。”
  他凍得有些冷的臉抵在她的背上,而後微抬了頭,嘴唇輕輕自她脖頸處掠過,軟而溫暖。
  她想,這便是美好了。
  反身過去抱住他,他的頭深深地埋在她的懷中,他們把彼此摟得那麽緊,好像怕失去又好像怕這僅隻是夢境。陸婉幽幽歎一口長氣,或者祥子就如一個缺少關愛的孩子吧,而她,隻要他們能過得好,她願意做一個全心守護他的女人,如母親,如至愛。
  婚姻其實也如愛情,總是要先付出而後才可得到的。
  “小婉,你媽新醫院那邊開工了?”
  上午不是很忙,黃青春在科室裏晃了幾晃最後還是晃到陸婉這裏來聊八卦。
  她不禁有些鬱悶,這些個事,以她和賈秀芬的交情,隨隨便便打個電話就能搞定又何必再兜兜轉轉來問她?
  靈光一閃,她笑了笑,就問她:“我說老師,您是不是有事啊?”
  “沒事沒事,就是問問……不過那邊醫院的工程是誰在做?”
  “你有熟人做這個?”
  “沒有,就是我弟吧,他最近跑大理石材的生意,想問問那邊需不需要。”
  “那你打電話問問我媽吧,她生意的事我很少過問,要不你找郎婷也行,好像新工程是她在跟進。”
  “哎,陸婉,說到郎婷我又想多句嘴了,你說好好的你怎麽倒讓後來者居上了?她一新進的小媳婦倒比你這大嫂權還攬得多呢,我說你怎麽也就不上上心呢你這孩子,當初我看你還挺機靈的,怎麽到這事上你就這麽想不明白?”
  陸婉越加鬱悶,這話她媽都沒見常嘮叨呢,倒給這位好心得有些過頭的老師念了十遍有多。不過她也明白總是為自己好,所以照常笑嘻嘻地說:“不是我想不明白,是我知道自己沒那本事。”
  “什麽本事不本事啊,人脈!我跟你說,你要是早聽我話辭了這破工去幫你媽,今日裏李家,就算她郎婷學曆再高,本事再強,也沒她撈好處的份,你呀,就是死清高,好好一孩子,沒點野心。”
  黃青春嘖嘖地大表遺憾,扼腕得要命,陸婉被那一句“清高”訓得暴汗,隻好擺出一副悉心聽教的乖樣子,其實也不過是左耳進右耳出。
  肖玲從外麵探頭進來,這姑娘鬼精,一看這陣勢就明白是怎麽一回事,眼珠一轉說:“主任也在?陸醫生16床病人找你,說肚子有點不舒服。”
  “什麽不舒服,生孩子有幾個舒服的?”黃青春聞言撇嘴,“你們給她例行檢查下就行。”
  肖玲攤攤手,一臉無奈狀:“那病人蠻得很,還隻有陸醫生就搞得定,不然等會肯定又鬧起來。”
  陸婉偷笑,趕忙起身一邊找病曆一邊說:“行,我去看看,老師你要不先坐著?”
  都走了,黃青春哪還坐得住?站起來伸了伸胳膊說:“算了,我也上病房轉轉,今天一大早生了個胖小子,我看那孩子去。”
  待她去得遠了,肖玲這才回身關好門,兩個人相視一笑,肖玲說:“我這計策好吧?一下子就救你脫離了苦海。”
  陸婉搖頭失笑:“行,就你聰明,16床沒事吧?”
  “沒事,騙人的啦,我都不喜歡她來,老順著她說話,我累。”
  “嘖,你這姑娘,老師人也不差好不?”陸婉拿病曆輕拍她一下,“至少不像有的主任那樣動不動拿官威壓你。”
  “是好啊,就是人老了要哄,我又不喜歡。”肖玲歎口氣,轉而笑笑地湊到她麵前,“陸醫生中午你請我客好不?我總算今天幫了你。”
  “好。”陸婉把她青春逼人的臉笑推開,“你就喜歡宰人。”
  “錯,喜歡你才宰你,一般人我還不願意呢。”
  她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那看來我還得好好謝謝你喜歡?”
  “不用,請我去香瑞閣吃自助餐就行。”
  “那麽遠?你下午不上班啦?”
  “不上,我跟人調了,晚上要和老白出去。你不是下午也不用上麽?我看中一件風衣,然後又想去換個發型,你陪我?而且我跟你說,香瑞閣這兩天搞活動,很便宜的,我還有票。”
  陸婉搖頭失笑,她還可以說不麽?這妮子,估計把黃青春支開時就早就預謀好了的。
  隻是香瑞閣的確有點遠,中午路上又堵車,好不容易到那裏了自助餐廳人滿為患,陸婉看著滿屋子的人頭隻覺得眼暈,肖玲倒還好,立在門口很大佬似地感歎一句:“哇,中國人就是喜歡湊熱鬧!”
  她白她一眼:“你就不愛?”等位子顯然是不太可能了,陸婉歎一口氣,“我們上二樓吧。”
  “哇,韓國料理哦?好貴的誒。”
  這回倒是知道給她省荷包了,陸婉沒好氣:“拍死,知道貴你還來?我去一下洗手間,你占到座了就給我電話吧。”
  樓下那麽多人,一時之間想要位也並不容易,她懶得下去當門神,就在二樓中廳的休息處尋了個位置坐下來。
  閑得無事她本在看報,轉角處有人在打電話,模模糊糊的隻覺得耳熟,細一聽其中隱約有說到賈秀芬的名字,她一驚回頭,那邊隻看到一角衣邊,淡黃的絲織布料,顯露處有一隻蝴蝶翩然。
  她正努力回想記憶中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那邊聲音忽地大了,一個人慢慢走出來:“好吧,那我就定這個價格了,合同方麵我會另外做一份發給你。”
  竟是郎婷的母親!
  陸婉本能地轉回頭來,她對郎家的人沒什麽好感,能免應酬就極力想免掉,所幸春風得意的郎母也不在意,掛了電話就徑自往裏間包廂裏走去。
  好死不死,樓梯間突然蹦出個肖玲,在那邊衝她哇呀呀大叫:“陸婉陸婉,快點下來,有位了啦!”
  陸婉默了一默,餘光瞄處果然就看到前麵快進房門的郎母背影一頓,循聲回頭。
  她想她是不是應該裝作沒在意沒看見就這樣走掉?
  “陸婉?”郎太太發話了。
  “呀,是伯母,您好。”不得已,她對肖玲打了個要她先下去的手勢,轉身,微笑。
  一身貴氣打扮的郎太太走近來,麵上的微笑讓陸婉莫明其妙覺得有幾分寒意:“你好,真是好巧啊,陸小姐好雅興,大冷天的跑這麽老遠來吃飯。”
  人和人相處是氣場的問題,陸婉自己也不知道哪裏得罪了郎家,總覺得這一家子人跟她說話大都陰陽怪氣,這會這種感覺就更甚了,她聞言氣息不由得一堵,滯了滯這才淺淺一笑說:“也算不上雅興,就圖個便宜,樓下的自助餐廳這兩日有活動。伯母這是來會客呢吧?那我也不打擾你了。”
  說著就要走,郎太太卻一把拉住她:“既然來了,又碰得這麽好,要不幹脆就一起了?”
  陸婉暗地叫苦:“不了,我朋友還要樓下等,她應該都有訂位了。”
  好說歹說這才放了她,陸婉簡直是無奈,這熱情也太過火太莫名其妙了吧?她都下到一樓了還看見郎太太一臉深思地立在梯口處目送她。
  肖玲早等得不耐煩,見她過來,湊近了皺眉問:“誰啊,跟防賊似的,你家婆?”
  陸婉心裏一沉,想起郎太太那似笑非笑的眉眼,她這才省悟起那裏哪是什麽熱情什麽陰陽怪氣,簡直就是戒備。
  隻是她實在百思不得其解:她竟會防備她?
  陸婉放下筷子,擦擦嘴,她吃得並不多。
  肖玲嘴裏仍塞得滿滿的,狐疑地看著她:“怎麽了,不會是心痛錢包了吧?”
  她失笑:“沒有,餓過頭了,你慢慢吃。”
  她也的確是吃不下,有時候很羨慕肖玲,吃得飽睡得好,心事淺得人一眼就可以看透,就是決定去愛一個人了,也那麽全心全意毫無懷疑。
  這種一往無前的奮不顧身,她或是也有過的。
  不過,看到肖玲的天真,她更會覺得周蜜和老白的殘忍,因而忽然就明白了母親當年的歇斯底裏,她之所以永不原諒或者也隻是因為她曾經那麽一往無前地付出。
  人有時候很矛盾,看得太清楚了,便既想愛又害怕受傷害,所以,如果老白終有一天會娶她,那麽就讓她一直相信他隻愛她一個人吧,這未嚐不是一種幸福。
  “你怎麽了,看人的眼光怪怪的。”肖玲喝一口水,很不解地瞪她。
  陸婉笑:“突然發現你這人不但能睡還很能吃,真算是有福。”
  她皺眉:“哪有?其實人家也有煩心事的!”
  “嗯,豬一般就煩著什麽時候會給人殺了吃掉。”
  “啊,你個壞人,敢罵我?”肖玲大惱,嗔道,“你才是豬呢!”
  兩人笑著鬧了一會,便結賬出門。和郎母的相遇她也僅當是意外,或許她的戒備隻是因為她以為陸婉聽了她私密的電話去了吧?
  不用想也能猜著那個包廂裏的客人必是和新醫院的工程有關係的。黃青春之所以那麽熱心地鼓動她也去分一杯羹,無非也是看中了那裏美好的錢程。
  郎婷既分管了一部分事,以她個性哪有有錢不往自家窩裏撈的?想著從郎母電話裏斷斷續續聽來的字句,拚湊起來也能聽出個大概。女兒能在婆家樣樣做得滴水不露,自是有能幹的自家人在外麵幫她把一切過場都搞定了的。
  卻沒有想到半露上遇到了她這個程咬金。
  陸婉想著便歎一口長氣,這些事,她根本就不想管也不想理,賈秀芬和郎婷兩個鬥法鬥得天昏地暗又關她何事?她自是隻想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可她明明無心遇見,終究是給人當成了有心撞破。
  安穩的日子沒過幾天,那日陸婉下班回家,她上樓正準備回自己的房間,李瑞冷不丁從轉角的柱子旁走出來,生生嚇了她一跳:“呀,你怎麽在這裏?”
  “因為是我在等你!”李瑞看著她,目光凶狠淩厲,令人頓生冷意。
  “等我?”她不由自主地往後麵退,他這分明是在逼迫她,感到不妙的陸婉想要逃開,李瑞卻抓住她的手生生把她逼到中廳圍欄邊。
  “你要幹什麽?”她皺眉,想要掙脫,“你瘋了嗎?我是你嫂子!”
  “嫂子?!”他冷笑,伸出手,長長的指甲像把刀一樣刮過她的臉,嚇得她幾乎尖叫,“有你這樣多嘴多舌的嫂子麽,是你告訴郎婷我不能生孩子的,是不是?”
  這話是怎麽說的,她又驚又怒:“我沒有!”
  “你還不承認?”李瑞吼她,“她都跟我說了你還不承認?!”
  他揚起手,陸婉以為是要打她,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偏過臉去,可更讓她驚嚇的是李瑞嘴裏的話:
  “我告訴你,你就算說了她也不會和我離婚,你想讓我打光棍好霸占我們家的財產,我告訴你,就憑你,做夢去吧!”
  說完,他在陸婉脖子上死命一掐,難受得她幾乎背過氣去。最後抓著她就像抓隻小雞似的扔到一邊,把她摔倒在地。
  陸婉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屈辱,伏在地上眼淚奪眶而出,啞著聲音罵:“李瑞你混蛋!”
  對此,他根本完全無視,早已奪門而去,大門“嘭”的一聲重重合上,震得她心都痛了。
  她伏在地上,脖子處火辣一片,膝蓋估計也有受傷,可是這些她都不覺得,唯耳膜隱隱作痛,嗡嗡地一直響著李瑞那些要命的話。
  她告訴郎婷他不能生育,她想霸占他李家的財產,什麽時候她陸婉在別人眼裏居然變得如此無恥了?
  她想起那天晚上郎婷莫明其妙深思的微笑,以及在香瑞閣梯口處郎母居高臨下的目光,隻覺得陣陣心寒。
  她從不認為她一家人好相處,可是絕沒有想到她們會陰險至此!
  費力地站起來,陸婉抬起頭,卻看到立在房門口的李祥,他不知道已在那裏立了多久,靜靜地望著她,麵無表情,目光空洞冷漠。
  她心下一顫,李瑞莫明其妙罵她欺負她,她隻有憤怒,不覺心冷,可這會,當她麵對著這樣的丈夫,當她想到他有可能漠然地站在這裏看完全場,陸婉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是被懸了千斤巨石,一點一點地往最寒冷的地方墜去。
  她想她應該說些什麽,可是,她隻是張了張嘴,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她也想不出自己應該做些什麽,唯有本能地掉頭而去。
  她不要待在那個家裏,她也不要在這一刻麵對這樣的男人,她更不能忍受郎婷無緣無故拋給她的這種屈辱。
  一路暴走,她不停地撥打郎婷的電話,帶著近乎瘋狂的憤怒。
  可那邊一直占線,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麽久,電話通了。
  郎婷在那邊好整以暇笑得陽光燦爛:“是嫂嫂啊?”
  陸婉從沒有覺得她的聲音令她如此厭惡:“我想見你!”
  “好。”她應得倒快,而且十分幹脆,就像盼了許久生怕她會後悔一樣,“我在春風路口等你。”
  陸婉隻好咬著牙揚手招了輛車過去。這個時段路上很堵,就像是她溢滿於胸的憤怒,苦於找不到一個能夠喧泄的出口。
  她開了窗,寒冷的風灌進來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因羞怒而燒紅的臉就像是冷不丁給強冷的冰塊熨了一熨,心情竟在這看不見前方的擁堵車流中慢慢靜了下來。
  感謝這段時間的沉澱,讓她在見到漫不經心地立在那輛很拉風的跑車麵前的郎婷時不至於像個瘋子一樣地撲上去,也不至於口不遮攔潑婦似地當場罵街。
  可是,後者比她更從容,她甚至還能微微一笑淡定無比地說:“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是現在,我想先帶你去一個地方。”
  她的沉著讓陸婉隱隱覺得前方一定是個圈套。
  可是,她已沒法回頭,她根本來不及更好地應對。
  書上說,以靜製動是戰術,可是,守株待兔卻是錯的。
  陸婉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郎婷把她帶到春風路口繁華地段的一處小區,那是好幾年前建的樓盤,房子雖已顯舊房價卻年年翻新,一直居高不下。
  郎婷把車停在小區門口,看著她靜靜地說:“陸婉,我知道今天的事是李瑞誤會了你,我道歉,作為補償,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這是郎婷第一次沒有叫她嫂嫂,她的聲音聽上去很真誠,真誠得就像一個好心扶老奶奶過馬路的好孩子。
  她直覺地想要不聽,可是她更加好奇,女人對秘密好奇的天性讓她仍舊選擇沉默。
  “七棟三單元十樓,那是祥子和另外一個女人的新家。”
  那個好心的孩子終於露出了她惡作劇的麵目,把老奶奶推到在地了。
  郎婷靜靜地看著她,她實在很想知道這個看上去一向沉穩冷淡的女子如何對待自己丈夫婚外情的消息,是歇斯底裏的瘋狂,還是徹頭徹尾的不信?
  好半晌,就在她等得差不多真的要失望的時候,陸婉終於說話了,她抬起頭,臉白得就像是一夜落雪後的屋頂,眼睛卻出奇地清亮:“郎婷,你何苦,逼人太甚?”

  真相 
  十二月二十二日,聖誕節的前兩天,傍晚時分這個城市下起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是雪豆子,一粒一粒打在人臉上抽抽地痛,風像刀子一樣刮過來,銳利得能讓你褪掉一層皮。
  從郎婷的車上出來,陸婉覺得自己連走一步也難,她穿了厚厚的大風衣,可卻像身無寸縷一般全身發抖。
  她努力地抱緊自己,仰起臉,遠處的霓虹早已高高亮起,她忽然覺得糊塗,那遙遠而美麗的燈光並不能帶給人一絲溫暖,可為什麽還有人要愛它們?
  她笑笑,都這個時候了,她居然還能想起無關痛癢的這些。
  有人說,眼淚是療傷的藥。可其實,越是痛到傷心處,越是一滴眼淚也無。
  太絕望了,痛已麻木。
  她甚至都不能回想,可是隻要一閉上眼睛,隻要一停下來,郎婷的話就像刀子一樣刮在她的心上,刮過她的頭骨,那種刀鋒逼近的冷,寒徹心骨。
  郎婷說:“我沒有逼你,我就是想告訴你一個事實,你心心念念維護和討好的李家人到底都是什麽樣的。你嫁給李祥的時候並不知道他原來有被送進精神病院的對吧?你知道他為什麽會被送進去嗎?現在說來也許很荒唐,他之所以會瘋,就為了一千塊錢,他喜歡上自小和他生活在一起的表姐,怕家裏不同意兩個人就想私奔,可沒有錢啊,怎麽辦?那時候他二十歲,他的爛仔朋友看上了唐家剛回城裏來的大千金,他利用兩家關係把她騙出來,灌醉後讓人強暴了她!”
  “你認識唐毅,我相信你一定看出他對李家一直都懷有敵意,那是因為他姐姐給人強奸了他卻沒有辦法為她報仇。甚至於李家還誣陷說是唐糖交友不慎,跟人早戀發生了關係,最後為了逃脫責任,阻止李祥和他表姐私奔,李家人生生把李祥給逼瘋了。他們連自己的兒子都敢逼瘋,陸婉你以為在李家你盡心盡力地討好他們就能得到什麽好處麽?”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郎婷一起一合的嘴唇,像得了痢疾似的牙關打顫,那些醜陋的往事,居然如此驚心動魄,那些她熟悉的人們,居然曾經那般地喪心病狂,要她怎麽樣才能相信?她真想撲上去撕她咬她打她罵她隻要能讓郎婷閉嘴就好,可是她隻能抱著越來越覺得寒冷的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郎婷看著她的目光既同情又鄙夷,她冷冷的麵孔就像她才是那個揭發醜陋的正義勇士:“我知道你現在沒有辦法相信,不過你可以去問唐糖,問她為什麽要跟自己的父母決裂。她當年之所以變得那麽叛逆就是因為在她最痛苦的時候她最親的人反而不相信她;你也可以上去,去問問上麵那個女人,她又怎麽樣被騙到外地嫁給她根本不認識也不喜歡的男人的,而她現在又是為了什麽要回來!”
  靜了好久,陸婉才能找回自己的聲音,她知道她應該在這個明擺著就是想看好戲的女人麵前維持自己的尊嚴,可是她咬著牙要很辛苦才能問出一句完整的話:“你到底想幹什麽?”
  她把李家的過去調查得那麽清楚,到底是為了什麽?
  郎婷看著外麵來往的人潮,輕輕嗬了一口氣,冬日天寒,嗬氣成冰,車窗頓時就朦朧一片。這回她也沉默了好久,像是突然陷進回憶裏不能自撥,連帶著眼光也深沉了許多:“也許你看到也猜到了,我在圈李家的錢,你可以看不起我,以婚姻的名義來賺不合法的收入。不過陸婉,如果你想過來,這其實也算是一種劫富濟貧。而且如你所想,我嫁給李瑞,不是因為我愛他,也不全是為了他家的錢,我隻是來替一個人討回公道。李瑞玩過很多女人,而且他很變態地隻喜歡玩處女,有一天他認識了一個女孩子,他以戀愛的名義追到她以後,居然和他的狐朋狗友八個男人玩她一個,最後將她活活弄殘。可是就因為她是外來妹,就因為那些人家裏個個有錢有勢,她最後死了都沒有人問過一聲!”說到這裏,淚水終於從郎婷的臉上落下來,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急速上揚,“她走的時候才二十二歲,她幹幹淨淨地來到這個世界,最後卻被人潑了一身髒水不明不白的去了。你說,如果是你,如果恰好她是你的姐姐,你會怎麽做?!”
  她轉過頭來看著陸婉,這時候的郎婷,遠不是她認識的那個優雅大方活潑性感愛撒嬌也愛使小性子的小女人,她的目光冷得就像是早起時的晨霜,凍得整個世界都能成為一片枯寒。
  陸婉根本無力再說什麽。
  她懵然地下車,懵然地隻記住郎婷最後一句話,她說:“陸婉,你現在有兩條路可以選擇,要麽,你跟我合作,要麽,就繼續守著這個肮髒的人家被他們利用完後等著被他們拋棄!”
  陸婉茫然地回頭,她隻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了麽?
  是多久以前,有個人跟她說以後就嫁給他吧,她笑著說,未來還有那麽多的可能,怎麽能現在就可以約定?
  青春的肆意青春時的夢想,什麽時候,未來那麽多的可能裏她隻餘下了兩條路可以選擇?
  山窮水盡。
  這熱鬧的世界,車水馬龍,大路朝天,海闊地寬,她的靈魂卻無處安放也無處躲藏。
  前麵兩個迎風走來的小姑娘笑著哆嗦:“哆羅羅哆羅羅,寒風凍死我,明天就壘窩。”
  窩,那麽一個溫暖的名字,她夢裏麵一個可以大聲哭大聲笑放聲悲歌的地方,她還能壘到嗎?
  扶著路邊的綠化樹,陸婉慢慢地蹲下去,眼淚終於在這一刻再也止不住,悲傷成河。
  很長一段時間,陸婉好似都在做同一個奇怪的夢。
  夢裏麵一片漆黑,周圍很嘈雜,她聽得見人聲可是她走不出那個黑暗的怪圈。她努力地奔跑,一邊流淚一邊絕望。
  迷迷糊糊地,眼前閃過許多熟悉的麵孔,隱隱約約聽見人說她這病也是奇怪,什麽檢查都做遍了,全部都正常,可人就是醒不過來。
  她很想說話,可是隻要稍一努力,頭痛讓她又陷入了那讓她恐懼的沒有邊際的黑暗裏。
  她想她這一定是進地獄了,如果這世界真有地獄的話。
  可她到底還是醒過來了。這一病讓她纏綿病榻大半個月,半夢半醒間,她忘記了很多事情,卻唯獨記得黑暗裏她孤獨的腳步和心跳。
  她本來就不胖,這一病,更讓她像突然褪了層皮似的瘦了一大圈,出院後第一次坐起來對鏡梳妝,陸婉自己都給嚇了一跳:裏麵的人臉白如紙,發黃如草枯,整個人憔悴得宛若一根竹竿,風一吹就可以飄起來。
  難怪陸母在病床前守著她時會心疼得掉眼淚。
  歎一口氣,陸婉起身細細洗了個澡,洗好頭發吹幹,換了一身色彩鮮豔點的睡衣,這樣子看起來才好歹沒有那麽恐怖。
  在床上躺得久了,身子越發的虛,做完這一切,隱隱又有些發暈,她悶頭就倒在床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開,是祥子回來了。
  他洗澡上床看電視,每天每天,就像是固定好了的一根發條。陸婉安靜地躺著,靜靜地等待。
  望著他沉默的側臉,她仍舊覺得陌生。
  這個男人,她曾經以為離他已越來越近,到現在才知道,原來他們從沒有互相靠近過。
  歎一口氣,她叫他的名字:“李祥?”聲音輕如耳語。
  他到底還是聽到了,轉過頭來望她一眼:“怎麽,今日好一些了?”
  這便是關心了吧?陸婉苦苦一笑,咽了口口水很艱難地問:“李祥,你有沒有後悔當日裏娶我?”
  他瞪著她,像是不明白她話裏的意思。
  “有沒有?”她又問,聲音很輕可是固執。
  “沒有。”他幹脆地應,幹巴巴地帶著一絲不明所以的懊惱。
  “可是我有,怎麽辦呢?”
  她仰起臉,目光安靜從容,卻夾著無法自抑的悲傷。
  祥子皺眉,像是受不住似的“啪”一聲關掉電視,扯過被子縮了進去:“你發病發糊塗了吧?睡吧!”
  便是斷語,便成躲避。

  聚會 
  盡管已經很趕了,可陸婉到的時候還是遲到。
  小中廳裏人頭攢動,她立在門口頗有點近鄉情怯。她其實已經糾結了一下午,來與不來都很為難。
  她不知道陳樂天有沒有回來,她不知道,再見到她自己會不會失控落淚。
  迎賓小姐滿麵笑容地為她開門,裏麵溫暖的音樂和空氣以及熟悉的麵孔與聲音,鋪頭蓋臉地砸下來,她就像是一個聾了很久的人,突然有一天聽到了這個世界的全部聲音,一下子手足無措得不知道該怎麽辦。
  還是海子先看到了她。
  像是有心靈感應似的,他一回頭,便看到立在門邊的陸婉。
  嬌柔婉約,清靈如蘭。
  海子迎上來,他仍是舊時樣子,一臉坦蕩的笑,帶點孩童的天真又有些促狹的壞意。
  也不跟她客氣,張口即罵,“你怎麽不再晚一點呢?我當你都不要我們這幫朋友了!這世上就數你最沒良心,結婚了連個招呼也不打,完了你要結就結吧,有了男人忘朋友,重色輕友到你這份上你說你還有沒良心啊?”
  也不等她辯白,說完轉過身去揚聲呦喝:“來來來,我們班的才女兼美女醫生今天遲到了啊,大家說怎麽罰?”
  “先罰三杯,挫骨揚灰!”他旁邊有人呼應。
  海子聞言作勢踢他一腳,笑道:“滾吧你,還挫骨揚灰,這麽狠,看來我要先撥了你的皮!”
   “就知道你舍不得。”那人笑著躲開,“你們是老革命同誌,感情深厚,來來來,陸婉,我看這酒也不用罰了,剛說讓周蜜給我們跳舞,要不你來唱歌?”
  她抬起頭,這才看到人群之後的周蜜。
  相視一笑,恩怨盡泯,彼此的眼裏都有抱歉和體諒。
  感謝海子帶起來的這一陣胡鬧,陸婉才沒有覺得生疏和尷尬。周蜜向來是出得眾的,她經過改良的夏威夷草裙舞,雖是身著厚厚的冬裙跳起來,仍舊的風姿綽約,動感十足。
  她不是她們班的,可是每逢活動,她從來都能掀起她們班的新高潮。
  陸婉在人群裏四處觀望,她們班五十多個居然來了一大半,加上隔壁班的一些熟朋友,這次聚會的發起人功力明顯不一般。
  隻是,陳樂天並沒有來,她沒有去問為什麽,自然也不會有人主動來告訴她。
  她不覺得遺憾,反暗暗鬆了一口氣。
  在她最痛苦的時候,還是不要見到他吧。
  正熱鬧著,不知道唐毅是什麽時候進來的,他在遠遠的人群之外,對她微笑。
  她忽然有些恍惚,仿佛他們隔著的不是人群,而是遙遙的歲月與時間,漫漫煙塵之中,他的樣子模糊難辨。
  倉促笑笑。他走過來說:“你們打算什麽時候開飯啊?”
  這話並不是對她說,而是跟海子。
  陸婉看他們神情,微微吃驚:“你們認識?”
  “是啊,唐少一直是我的偶像。”海子點頭, “我們曾經是一個院裏的,扛過槍打個炮。”
  最後一句帶點顏色,兩個男人相視一笑。
  她聽了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好像有一條蛇冷不丁地從她心裏頭鑽過去,涼嗖嗖滑膩膩冷得她不由自主打了寒顫。
  海子是老油條了,自然不用多久便可看得出陸婉和唐毅之間的不同尋常。
  吃飯的時候海子不知去向,幾個舊同學找他喝酒,陸婉自告奮勇去尋他,在侍應的指點下卻是來到了唐毅的辦公室。
  門略略開了一條縫,她正想敲門,聽到裏頭海子懊惱地在說:“做人不帶你這樣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把她當妹妹一樣看待,我從來沒想過那玩笑你會當真!”
  “我也沒有當真啊,隻是碰遇見了她還認識了。”
  “你不會真的去勾引她了吧?”
  “嗯。”
  “你混蛋!”海子一個勾拳悶聲打過去,然後便是房間裏桌椅碰撞的聲音,想來裏頭兩個男人就這樣非常俗氣地像八點檔言情劇那樣,打起來了。
  熱血上湧,嘭一聲有什麽東西在她腦子裏炸了開來,深一腳淺一腳地隻想著要逃離。所幸一下樓就在轉角處恰好遇到出來逮人的周蜜,看到她訝然問:
  “陸婉你這是怎麽了,海子呢?”
  “我不知道。”她勉力笑笑,喘一口氣扶著牆說,“扶一下我,好不?”
  想來她少有如此的軟弱,周蜜嚇得趕緊扶著她就近找了位置坐下,神色緊張地待她緩和了這才籲一口氣說:“你這是怎麽了,剛可嚇人了,連手都是青的。”
  陸婉仍舊無力地靠在椅背上,因為化了點淡妝,臉上倒是看不出有多麽難看,她睜開眼睛無奈地笑了笑:“前陣子感冒了好幾天,這不弄得自己都快成林黛玉了。”
  “哦,我聽說了,本來想去看你的,可又怕見著了你反倒讓你受刺激。”
  她歎一口氣,隻要稍微想想,便能知道周蜜是從哪裏得知她病了的,大略不過是肖玲無意中跟老白提起,然後老白又告訴了她。
  “對不起。”陸婉誠懇地道歉,“上次是我過份了。”
  周蜜微紅了臉,揉揉她的頭發說:“行了,我從不為過去的事道歉,所以你也不用。”
  “可是,我一直覺得,你的人生應該有更好的選擇,比老白更好的,全心全意隻愛你的男人。”
  她很想說,比如海子,這麽多年看海子遊戲花叢,幾乎看盡了他身邊的鶯鶯燕燕,可隻有周蜜才讓她覺得,他們是真正的金童玉女。
  遺憾的是,他們的性格太相似,同樣的爭強好勝互不屈服,而且海子,又可願意全心全意隻愛一個女人?
  周蜜笑:“傻妞,你也有更好的選擇啊,可為什麽最後卻選了李祥?”
  陸婉有些吃驚地抬頭看著她。
  她的眼裏滿是憐惜,或者跟老白在一起的日子裏她終究是聽說了些什麽?傾下身來她很用力地抱抱她:“其實我們都知道,那些更好的我們未必等得到,而且就算等到了,也未必就是自己的。所以我相信,有時候,能夠過自己想過的生活,這便是最好了。”
  最後一句話,她說得很輕,可在陸婉聽來,卻不啻是驚雷。
  “咦,你們怎麽在這?”
  回頭,進來的是海子和唐毅,兩個人衣著整齊,麵色如常,完全看不出剛剛有血肉相博過的痕跡。
  陸婉無力,周蜜嘴快:“海子你跑哪去了啊,剛陸婉出來找你們,差點就暈倒了!”
  她說得振振有聲,隻餘下三人默了一默,麵上神色各不相同,陸婉是尷尬,海子惶恐,唐毅則微微皺眉。
  但也隻是短短一瞬,海子便走過來一邊仔細地審視她一邊打趣說:“咦,看不出哪裏不對啊,什麽時候陸妹妹變成林妹妹了?”
  看不過眼,周蜜推開他,嘖一聲說:“你就是這樣,老沒個正經時候,都不舒服了你還取笑人家!陸婉病才好呢,剛還給人灌了酒,你這平日裏老跟她稱兄道弟的,怎麽,關鍵時候想躲哪?”
  海子理直氣壯的挺挺胸:“我哪有跟她稱兄道弟?頂多也隻是稱兄道妹!”
  陸婉失笑,看他們兩人鬥嘴,感覺真是親切,仿佛又回到了十八九歲的年紀。
  微一抬頭,便看到立在一旁的唐毅,目光灼灼地望著自己。
  不自覺地垂頭避開,耳邊聽見他適時插話進來說:“她這是不是頭暈啊,要不我叫人拿一支口服的葡萄糖?”
  “切,什麽時候你也成醫生了?”海子貌似對他仍有不滿,忍不住嘁他一句,轉過頭來卻問陸婉:“他說得對不對?”
  她心裏一動,有時候不得不承認唐毅的細致,他簡直就能把她看透了!
  她前段時間躺太多,加上精神又過於焦慮,有點低血糖也很正常,但她聽海子這樣一問,便想起他們兩個剛剛所發生的爭執,握著周蜜的手站起來附和說:“不對,我剛喝了兩杯酒,大概是醉了。”
  不想再在這裏跟他們雜纏不清,她轉身欲走,回頭見他們立著未動,隻得無可奈何地笑了一笑又說:“怎麽,難道同學聚會你們幾個就打算在這裏討論我為什麽頭暈?”
  以前同學吃飯,隻要有海子在,陸婉就能少喝了許多酒,他對她的照顧從來不作任何避忌。
  可現在,她畢竟是已婚,不管他們之間如何清白,這中間到底還是隔了另一個男人。作為高中同學裏最早結婚的人物之一,席上當然會有人不斷地恭喜她,說她嫁了個如意夫君,又得了個有前程的好工作,如此雲雲,說得多了,她便想,或者自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明明生活是那麽地千瘡百孔。
  沒有人為她擋酒,她再不喜歡這杯中之物,在這種情況下,還是不自覺就喝得多了。
  酒這種東西,其實也最怕習慣,一旦慣了,再不濟也能喝上一些;再喝多一些,起初還覺得很難下咽,到後頭,便成了涼白開,毫無滋味。
  飲酒有如飲水。
  同學聚會,長的是年齡,記的卻是過去,明明都已經滄海閱盡,卻隻提那些青澀過往。有男同學飲酒壯膽,大叫著某一個人的名字表白他以前不敢也不曾有過的表白:“啊啊啊,我那時候居然暗戀了她那麽多年!”
  所有人都在笑,笑臉暖暖盡是親切的縱容。
  然後就有人拿海子跟周蜜開涮:“海子,你跟周蜜喝一杯啊,你們也算是老情人了,難道老情人相聚就光看著的麽?”
  “對對對,人家都表白了,你們呢,也得表示表示吧?!”
  海子這人,除了有海量的肚皮,還有城牆厚的臉皮,再加上人來瘋的性子,當下也不推托,拍一拍掌壓下了眾人的起哄聲笑道:“那我們喝了是不是你們這些當年暗戀人的家夥今日裏都表白一番啊?”
  “好好好。”這回換來叫好一片,男的興奮女的臉紅。
  唯陸婉坐在一旁怔忡地笑,她是真的醉了,當看到周蜜盈盈起身和海子舉杯對酌,恍惚似又回到了那年幫海子過生日的時候,她麵紅耳熱地坐在陳樂天旁邊,聽到有人起哄:“交杯酒交杯酒!”
  全場陡然安靜,回過神來才發現是自己拍著手在叫,不由麵紅耳赤,困窘非常。
  想來是誰都沒想到一向安靜不擅起哄的陸婉也會來這一著,醒過神的眾人齊齊鼓掌跟著大喊:“交杯酒交杯酒!”
  情勢迫人,海子撓撓頭,看了她一眼無可奈何地笑罵:“你這個沒良心的,居然也敢跟我玩這套?!”
  周蜜也是嬌羞一笑,燈光掩映下,螓首微垂,真正是豔若桃李,嬌如春花。
  陸婉在眾人的轟笑聲中退了出來,在洗手間裏吐得肝腸寸斷。
  她不擅飲酒,今日已達極限,不過說來也怪,雖然身體極度的不舒服,精神卻很亢奮,就像一個沒有痛感的人,看著自己的胳膊在火裏燒,居然有一種異樣的興奮。
  或者這便是痛極之後絕望的放縱?
  她倚在牆上,閉目假寐。
  “要不要吃點這個?”
  是唐毅。
  她微微睜開眼睛,搖頭:“給我一支煙吧。”
  他頓了頓,收回手還是抽出一支煙給她。男式的香煙,對並不擅長於這些的陸婉來說實在算不得是好東西,她也並沒有抽,隻是點著了,看它在指尖一點一點燃盡。
  “真是難為你,這麽晚了還待在這裏。”陸婉轉動手中的煙,漫不經心似地開口。
  “我和海子是很好的朋友。”唐毅看她一眼,很平靜地解釋,“而我和你,也算是校友,隻是你們進校的時候,我離校。”
  “我第一次見你,是在海子家裏,看你們的照片。他那人表麵上看過去,很多情,其實很重唯一,他的相冊裏幾乎每一張照片上都有你,沒有你的他全部都不要。”
  她想起在唐毅的車裏那張刻滿了同一首歌的CD,是她遲鈍,這世上還會有誰那麽固執,因為喜歡而頑固地隻聽那一首歌?他當時說是一個朋友送的,他以為他說的是她,沒想到卻是他。
  可是,她是真不知道自己原來也是海子心裏的唯一。
  她從沒有愛過海子,因為知道他不合適。
  也許這便是為什麽他從來不對她表白,也隻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並不適合她。
  她曾以為他們互相了解彼此熟悉,可原來他做了許多事,她不了解也不熟悉。那麽多年的朋友,他們是站在不同的彼岸看對方,以不同的眼光。
  唐毅的聲音繼續徐徐響起:“那時候他說,你在他心裏是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是唯一一個讓他不敢追求的,我看不得一向率性的他這樣婆婆媽媽,所以,當時便同他開玩笑,說此生如果遇到你,必勾引你。”
  她抬起眼睛,唐毅的目光很平和,既無後悔也無玩笑。
  這便是他接近她的全部事實嗎?
  陸婉苦笑:“我也看不得這樣一本正經的你,這些解釋,都沒有必要。”
  有人過來,她把煙塞回他手裏起身離開,走出幾步忽又回頭,問:“對了,以前你曾勸過我,說有些人我鬥不過,我想知道,這些人裏麵,有沒有你?”
  她靜靜地看著他,一雙眼睛漆黑如墨,目光裏有令他心悸的哀傷,還有隱隱不忍滅失的希望。
  唐毅突然覺得難過,他搖搖頭:“沒有。”
  “哦。”她應,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這便夠了吧?比起他的有意勾引,他的無意陷害更讓她難堪。
  其實,和生活的殘忍比起來,有時候,愛情僅是一道傷痕裏的小創傷。
  時間總會將它修複,人們也會慢慢遺忘。
  海子到底是好酒量,都喝那麽多還能像沒事人一樣,堅持要送她回家。
  陸婉也還好,吐過幾次雖然身體輕飄飄的沒有力氣,但總算清醒,這樣玩得太晚又一身酒氣,她想著還是回娘家的好。
  海子一直把她送到樓下。
  兩個人一路閑扯,隻臨分手時他才突然說:“你跟陳樂天還有聯係麽?”
  陸婉怔住,慢慢搖頭。
  “他要出國了,明年春。”
  “哦。”她應,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深黑的皮鞋,暈黃的燈光投在上麵,泛起寂寞的影。
  海子笑笑,揉了揉她的頭發——這個習慣是當年跟周蜜學的,就是看不得她這樣一副受氣的小媳婦樣:“行了,不說他,你過得好嗎?”
  她抬起頭,表情輕鬆了些:“嗯,還行。你呢?”
  “我老樣子。”
  “又找了多少個女朋友?”
  他歎口氣:“沒有,因為我懶,而且也再沒找到個像你一樣會幫我追女孩子的朋友。”
  陸婉扯了扯嘴角,經曆了今天晚上的一切,她覺得他們之間也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比如,明明他這會在笑,可是她卻覺得很難過。
  海子並沒有解釋他和唐毅之間的對話,他隻是雲淡風輕似地提了一句:“那個,唐少就是隻大灰狼,愛惡作劇,他對你做了什麽說了什麽你都別介意。”
  “和你一樣的壞習慣,是麽?”
  “嗬。”海子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睨她一眼,很無辜地問,“我很壞麽?”
  陸婉但笑不語,算是默認。
  又扯了幾句,海子揮揮手:“夜了,很冷,你早點回家,找時間我們再好好聚聚。”
  她應了。
  兩人相視笑笑,他又說:“我還沒有恭喜你結婚了……恭喜了啊。”
  “謝謝。”
  兩人一時都無話可說。
  海子又再揮揮手:“進去吧,冷。”
  “好。”她點點頭,躊躇了會正想轉身離開,他卻又叫住她。
  “陸婉?”
  她疑惑地看著他。
  “怎麽辦呢?你都結婚了,可我突然還是想抱抱你。”
  她隻頓了頓,伸出手去先抱住了他。
  他的懷抱寬厚溫暖,是熟悉的故人氣味,這種擁抱形式重於內容,兩人都隻虛虛做了個樣子便即分開。
  “照顧好自己。”他在她背上輕輕一拍,再看她的神情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淡然,“我打算回這邊工作,所以有什麽事,還是和以前一樣,記得來找我。”
  說完,他轉身離開,邊走邊向後麵的她揮手。陸婉一直站在那裏,深冬寂寞的街道,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老了,想當年讀書時她住得最遠,一幫男男女女晚自習後被他趕著興興轟轟地來送她回家,一路高歌吼叫,驚得連月亮都會探頭出來好奇地觀望。
  那或者,便是青春的力量。
  他急得跳腳時雖然仍會罵她,高興的時候還是想抱抱她,可是,分別得太久,彼此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和不同的際遇,再相見,難免就有幾分悵然和小心。
  時間,是藥,也是傷。
  海子的身影終於漸漸隱去,陸婉歎一口氣,回頭慢慢往家裏走。或許因為醉酒的恍惚,也或許是因為心裏存了事,她並沒有留意前麵,卻在轉角處差點撞著了人。
  她嚇得慌忙跳開,扶著牆站穩了卻發現居然是祥子。
  他整個人都隱在光線之外的陰影裏,一動也不動。

  紛爭 
  “你怎麽會在這裏?”陸婉一手撫胸,驚魂未定地問。
  “我還正想問你呢。”祥子走出一步,路燈下他的臉陰晴不定,“我媽說你大病初愈這麽晚也沒回家,差我出來找你,沒想到你不是不舒服,原來是會情郎去了啊。”
  陸婉這才想起她忘記給家裏打電話了,她本想解釋,可祥子的語氣讓她很不舒服,因而皺了皺眉,冷聲說:“我沒你想的那麽齷齪!”
  然後頭也不回徑自上樓。
  沒想到祥子也不回去,一路纏到她回家。因是在娘家,陸母又早已睡了,不得已陸婉隻好忍了他的百般挑釁,隻不理他。
  她顧自尋了衣服想去洗澡,他像個門神一樣立在門邊,冷冷地看著她:“那個男人是誰?”
  她突然就來了氣,他這會倒好意思來質問她了?!
  “一個朋友。”她漠然地應,想推開他去洗澡間。
  他卻一把抓住她的手,怒喝道:“朋友,朋友會半夜裏摟摟抱抱?!”
  他真是莫明其妙!
  陸婉急了,低吼說:“你小聲點,我媽在睡覺!”
  “那你告訴我,他是誰?”他並不以為意,揚聲一直逼問到她麵前。
  他扭曲的麵孔讓陸婉倒抽一口涼氣,和海子的關係她要如何解釋?以外人看來,本就曖昧,若換了是平常男人,若她和祥子的關係再好一點,她或者會考慮說說這些前因後果,可是她這些天頭腦一直就很亂著,郎婷說的那些往事,以及那個莫明其妙突然跳出來的春風路的第三者,沒有哪一件事不在刺激她打擊她,她哪裏還有好心情來應付這個已先自犯了錯的男人?
  她把手上的衣服丟開,試圖抽出被他攥得發痛的手腕,奈何他抓得太緊,她隻好放棄,忍耐地看著他說:“我說了隻是朋友!”
  “朋友就可以抱你嗎?嗯,是不是在回來前你們根本就已經上過床?!”
  “李祥!”陸婉受不了地喝斷他,“你不要太過份了!”
  “我過份,我過份你就可以給我帶戴綠帽子嗎?我要是今天不來,你明天是不是就要跟著他私奔!”
  他的話越來越過份,也越來越難聽,又氣又急,無奈之下,陸婉張口咬住他的手指。
  祥子痛呼一聲順手一甩,“啪”,一個利落而響亮的巴掌落在她臉上,頓時就起了一個大大的紅手印,整個人生生被打倒在地。
  她撫著臉,隻覺得又痛又氣,酒精在胃內翻騰著直是想嘔,她咽一口氣,咬著牙冷冷地說:“李祥,我不想同你吵架,這是我家,我更不想吵醒我媽。你先回去,你要知道什麽你想知道什麽,明天我全部都告訴你!”
  “我現在就想知道,你他媽的背著我在外麵幹了什麽?!”祥子怒吼,不管不顧一拳砸在門上,嘭一聲平地驚起巨響。
  陸婉閉上眼睛,父母二十幾年來爭吵打罵的場景像驚悚片似地浮上腦海,她心裏忽爾掠過一絲悲涼的情緒,是誰說的,子女隨父母,難道父母的婚姻不幸福她也就一定會步上相同的老路?!  “你說啊?”祥子像是受不了她的沉默,欺身上前,抓起她丟在床上,然後緊緊壓在身下。
  陸婚想掙脫,換來的卻是他更凶狠和野蠻的征服,她覺得既憤怒又絕望,他以一種她從沒見識過的粗鄙嘲弄她:“他是不是也這樣把你壓在身下,你從來在我下麵像個僵屍,是不是隻有別的男人才能讓你興奮?!”
  這些話居然那麽熟練地從他嘴裏蹦出來,他的蠻橫無理讓她羞惱得隻想掙脫,可是她所作的一切努力以及他腦子裏不斷湧現的關於她出軌的不堪的想象,竟讓他莫名其妙地開始興奮起來,他一邊辱罵她一邊騰出一隻手來開始脫她的衣服,下體的堅硬緊緊地抵住了她!
  意識到可能會來的變態侵犯,陸婉驚恐得大叫,拚命閃躲,根本忘了這是在自己家裏,而她的房門大開。
  直到——
  “你們在幹什麽?!”
  被驚醒的陸母跑出來,目瞪口呆地看著房內自己的女兒和女婿。
  陸婉正以一種可恥的姿式大開著身體被祥子壓在身下,上衣半褪,看見陸母,她忍不住屈辱地大叫:“媽媽!”
  搞不清楚狀況的陸母還以為他們兩個就這樣公然在家裏調情,忍不住一臉不悅地皺眉:“你們這是幹什麽,大半夜的還要不要人睡?!”
  “媽,你先去睡。”祥子長呼一口氣,不得已放開陸婉,走出來試圖支開老人。
  “不,媽媽!”得以解放的陸婉驚慌逃離,卻被祥子半路抓回。
  兩個人,一個驚恐,一個激怒。
  “好了好了,你們這是怎麽了?”終於意識到氣氛不同的陸母走過來護住女兒,“祥子你先放開,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麽?”
  “好。”知道已不能挽回,欲火上升而無法抒解的祥子甩開手,惡狠狠地瞪她一眼說,“媽,我來跟你好好說。你知道陸婉今天晚上幹什麽去了嗎?她在外麵有男人,她剛從一個男人床上爬起來!”
  不!有個聲音在她心裏狂叫,陸婉從來沒有這樣難堪過,看著祥子扭曲的臉,她從沒有這樣確信他是瘋了,而她,居然,居然甘心情願被一個瘋子如此辱罵作賤!
  陸母震驚地回過頭看著她,一臉的不解、難過還有心痛。
  她被陸母的目光被祥子惡毒的辱罵逼得一步步後退,不斷地搖頭,那因父母吵架而積壓在心頭的近乎毀滅的情緒一陣陣湧上來,她覺得自己也要瘋了,順手抓起桌上的東西往祥子身上扔過去,哭著怒罵道:“你去死吧!”
  蘋果、香蕉、杯子,茶壺,然後是刀。
  鋒利的水果刀以決絕的姿態飛出去,劃過祥子的腿,有血沽沽地往外冒。
  祥子尖叫著,陸母尖叫著,整個世界尖叫著。
  而她,在這一片尖叫聲中恍恍惚惚地笑了,和著悲傷的眼淚和鮮血淋漓。

  決絕 
  陸婉終於遞交了離婚申請。
  律師跟著她一道擬好離婚協議後歎一口氣說:“你應該等等,你這樣,一旦離婚成功,他們可以告你傷害罪。”
  她知道他說的是她那晚無意中刺傷祥子的事情。
  她不是等不了,她隻是忍受不了。
  從父母的婚姻之船上逃離,她以為她登上的即使不是永不沉沒的鐵達尼號,也至少會比他們的要堅硬要牢靠要幸福要平和。
  可事實上,她隻是從一塊木板跳到另一塊木板,同樣的脆弱,同樣的不堪一擊。
  那天晚上,當她扔出那把尖刀,當她看著祥子的鮮血一路灑過她的家門落在那條長長的巷子裏,她就知道這段婚姻已永無可能再挽回。
  夫妻紛爭,家庭暴力,這讓她恨透了的字眼與現實,就那樣從她父母那裏移手,由她再接著活生生地演繹。
  那一晚上的混亂她永不想再記起。
  “不過,你們沒有孩子,你又不要財產,這種離婚說容易也容易,說簡單也簡單,問題是,就看李家那邊會怎麽做。”律師繼續說。
  陸婉沉默,她也不知道李家會怎麽做。
  自那天後,她沒有再回過李家。
  倒是從律師樓回去後,陸母靜靜地聽了她的決定,態度很奇怪,她說:“好吧,你大了,我管不了你。”
  卻還是忍不住又說了一句:“我和你爸打了一輩子都這樣過來了,你們打一次你就受不了了?”
  她不知道該如何跟自己的母親說,那樣子征戰一生的婚姻,有何意義?
  而且每每想到祥子外邊的那個女人,她便如梗在喉。隻要一看到祥子,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父親,想起那年,她透過門縫看他把別的女人推倒在自己身下。
  這麽多年了,她一直怨恨父親,就是因為他的出軌。
  他死了,她難過,但是,她隱隱地更覺得是解脫。
  或者她早就想好了以離婚為退路的,她所做的那些努力與其說是努力還不如說是想掩飾她內心深處越來越深的絕望和悔意。
  是的,她早就後悔了,在她穿著婚紗一個人跑到酒店後堂的那一刻,真就像唐毅說的那樣,她是一個準備落跑的灰姑娘。
  結婚這麽長時間,她不斷地後悔又不停地檢討。
  周蜜說,那些更好的她們未必等得到,而且就算等到了,也未必就是自己的。所以有時候,能夠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便是最好了。
  陸婉覺得就是這句話隱隱把她喚醒了。
  失去陳樂天的時候,她想,好吧,這一輩子既然已得不到最愛的那個男人,就不如尋一份最安適的婚姻。
  可是,這婚姻之船,是如此的殘破陳舊,她沒有那麽多的精力和信心能夠堅持到達那一邊,更加沒有勇氣去相信,她和祥子終究會攜手百年,看彼岸繁花落盡。
  她隻想解脫。
  第一次提出離婚,是賈秀芬嚴厲指責她傷害祥子的時候,她靜靜地聽她罵了半晌,然後說:“我配不上他,所以,我想我們還是分開吧。”
  賈秀芬當時就怒了:“你就這樣不負責任麽,傷了人就想逃跑?我跟你說,沒那麽便宜的事!”
  李家根本就不跟她協商,最後還是郎婷以調解人的姿態來找她:“陸婉,你要想清楚了,其實你完全可以跟我合作,要知道你如果現在離了婚,根本什麽都撈不到,反而白白落了個什麽都不是的名聲。”
  她鄙夷地看著郎婷,冷冷地說:“我從不把婚姻當作踏腳石,我們追求的東西不同。所以我自己的路我想自己選擇,你要如何做,是你的事,我們兩個,注定了道不同,不相為謀。”
  她不是故作姿態,她隻是真的覺得沒有必要,而且深懷歉疚。
  如果當初不是她那麽倉促地作出決定,賭氣似地離家逃情,也許今天就可以免掉兩個人的不幸。
  一旦決定離婚,工作就變得相當重要。
  很多現實的問題接踵而至。終於,在律師向李家發出離婚協議後的第三天,她再去上班,黃青春就通知她說院領導找她。
  說了半天,無非就是一件事,她被解雇了。
  吱吱唔唔誇了她半天,最後領導說:“陸婉,我這裏有一份關於你的舉報信,說你在產室私自為病人作流產手術。你來醫院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應該知道這種事的嚴重性,一旦有了醫療事故,責任誰負?鑒於你以往表現還好,我們也不追究你其他的責任,你先停職一段時間吧。”
  所謂停職,其實是雙方都有進退,但於她,這便等於永遠的放逐。
  她不知道李家那邊是不是仍然希望她放棄離婚的計劃,但是,她知道自己已沒有再妥協的餘地。
  她沒有想過再與李家和好,因為不管是祥子還是李家,她在他們身上都看不到一點希望的光。
  如斯絕望,何來美好?
  回科室收拾自己的東西,所有人立在廊邊隻不敢進來,最後還是肖玲,蹭了半晌蹭到她麵前說:“陸醫生,要我幫忙不?”
  她客氣地道謝:“不用。”
  肖玲仍舊天真,看她麵目平靜地收拾了半晌,忍不住八卦的天性問:“為什麽醫院要這樣做啊?”
  想來她要離婚的事還沒有傳開來。
  她歎一口氣,突然不知道如何回答,隻得苦笑了笑。
  黃青春這時驅開外麵看熱鬧的閑人,進來把肖玲也往外麵趕:“肖玲你去準備一下,等會十六床要手術了。”
  看著她磨磨蹭蹭去得遠了,這才回頭看著陸婉唏噓說:“你這孩子,我現在才知道,我說你挺聰明的一個人,這又是何苦?”
  陸婉停手,頓了頓:“沒想到還是讓老師失望了。”
  “要不你還是別太倔了吧,賈秀芬其實挺欣賞你的,又聰明又不多話人也乖。”
  陸婉暗地失笑,她欣賞她麽?為什麽她從來沒有感覺到?
  她乖麽,祥子口口聲聲指責她不守婦道,紅杏出牆!
  黃青春再說了什麽她都沒有聽,大略她是來當說客的,可是,她已無聽的必要。
  當初,若她稍稍為她考慮過,便不會幫著隱瞞祥子的病情,若她真的為她作想,今日裏自然也不會有她被人舉報的事。
  隻是,沒這一樁,自然也會有別樁出來,以她的實力,與李家交手,注定是一敗塗地。
  可能賈秀芬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吧?
  黃青春說:“陸婉你一定要多想想,不為你家人,也得為你自己,你這樣離了婚,想嫁人想找工作你覺得容易嗎?”
  她抱著東西正準備出門,聞聽此言轉過頭來靜靜地打斷她:“老師,陳婉華你認識嗎?”
  “……她……你怎麽知道她?”
  “我在產室作清宮術的病人,就是她。”
  黃青春張口結舌地看著她,陸婉心裏突然升起一種惡作劇的快意,笑了笑又說:“老師,我謝謝您替我作想,可是,我的婚姻裏有第三個人,你說,我還怎麽去繼續?”
  出了醫院,那一股子偽裝的堅強終於無法抵擋內心的失落與脆弱。
  她抱著一紙箱東西,茫然地走在深冬寒冷的街上,快過年了,律師問你為什麽不等到年後再說?
  年關年關,新年於別人是萬家團圓,於她,或許隻是日曆上許多天裏的某一天,要說不同也隻是被人特別加注了某個符號。
  而且以前,她總是最怕過年,在別人的歡聲笑語裏,往往爭戰之後的父母就把她和曉波孤獨地丟在一邊。
  今年這個年,她是被人拋棄還是自己將自己隔離?
  她已經被停職了,她不知道為了報複李家還會作出怎樣的事來,唐毅常說她孤勇,也許他是對的,她決定了的事總是如此衝動不管對錯也絕不轉圜。
  可是,她也不會後悔。
  她在廣場上坐了好久,寒冷空曠的大坪地上,有孩子在放風箏,七彩的蜈蚣伸著密而長的腿慢慢飛得隻剩下一個小小的黑點。
  她不由自主地仰著脖子追望,就像追望一生當中永不可得的某種幸福。
  手機響了很久,她一直沒有接聽,斷斷續續有短信進來,她也沒有看,她就靜靜地坐在那裏,一直看著風箏斷線後飄得毫無蹤跡,再一點一點看著日光散盡,天色漸至黯淡。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陸婉起身欲走,這才發現自己已是四肢冰冷,雙腿發木,才站起來又跌了下去。
  懷裏的紙箱應聲而落,她倒沒有真的摔倒,半路上有一雙手伸過來,扶住了她。
  她怔怔地抬頭,竟是唐毅。
  寂寂寒冬,隻他的手溫如暖陽,就是那笑也不如往常的調侃,隱隱含著暖意。
  她迅速地抽出手,順勢坐下去,勉強笑道:“你怎麽會在這?”
  唐毅的眼神因她的動作黯了一黯,蹲下去一邊幫她收撿散落一地的物品一邊說:“我路過……要我送你嗎?”
  “不了。”想想現下的情勢,她隻有委婉拒絕,“有朋友會來接我。”
  東西收好,兩人相顧無言,頓了頓他說:“那好,我先走了。”
  行了幾步卻又回過頭來,看著她忽爾格外認真地說:“知道你要離婚了,不知道為什麽,我居然很高興。”
  她像是呆住,怔怔地看著他笑笑離開。
  到家已是很晚,屋內很熱鬧,曉波和陸母跟祥子與賈秀芬對峙而坐。
  這陣勢,看上去等她已久。
  陸婉心裏莫名其妙有些惶怕,說到底她仍是怯懦。打起精神,放下東西挨著曉波坐下,看其她三人都不發一語,她隻好尷尬地小聲問:“什麽時候回來的?”
  他說他寒假有兼職,大略是從陸母那裏聽到了她要離婚的消息,這才風風火火趕了回來,果然,曉波說:“我不太放心,所以還是辭了那工作了。”
  他又長大了些,麵貌漸顯粗獷,身材也變得強壯,昔日跟在她身後的小孩子,隱隱已有大男子的氣勢了。陸婉略略心定,看向對麵的賈秀芬母子,頓了頓還是問:“媽,你們怎麽來了?”
  “很好,還記得叫我一聲媽。”賈秀芬冷笑,“你這樣傷了祥子我們不計較也就算了,不過是說了你兩句,至於找律師上門麽?”
  “媽,我……”
  “好了,你也不用說什麽了。隻要你以後安安份份好好地跟祥子過,你做了什麽我們也不追究了,你跟那律師說把案子撤了,明日搬回家來。
  她就是這樣,以為說了這番話就是給了她天大的恩情,陸婉搖搖頭:“對不起,我找律師不是一時衝動,那天晚上傷了祥子後,我一個人想了很久,我們結婚這麽久了,總感覺磨合不到一起去,所以,與其這樣吵下去,還不如就此分開吧。祥子應該找一個比我更好的,更體貼他的妻子。”
  “這麽說,你是鐵了心了?”
  她點點頭。
  賈秀芬氣得胸口一堵,幹脆也不看她,眯著眼冷冷地看向陸母問:“慶家母,你說呢?”
  陸母垂頭,她心裏矛盾得要命,既不想放棄這門好親事,又害怕女兒重蹈自己的老路,囁嚅了半晌,也沒說出句完整的話來,反是曉波受不了地拋出一句:“離就離吧,反正你們這麽好的人家也不怕李祥他找不到老婆!”
  他這句連諷帶刺的話一出,陸婉都暗暗皺眉,平日高高在上少給人頂撞的賈秀芬就更是氣得當場跳腳,聲色俱厲地問:“陸婉,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她唯有沉默。
  “好,很好!我今天就打開天窗跟你說亮話了,在我們李家,還隻有我們不要人家的份,從來就沒有人家甩我們耳光的份!我們今日這樣低聲下氣來求你了,你既然不領情,就不要怪我們做得太絕!李祥,我們走,從今天起,你就當沒這個老婆了!”
  “我不要,我絕不離婚!”自她進來後,一直默不作聲的祥子聞言叫。
  “啪”!看自己兒子如此沒有骨氣,賈秀芬毫不留情地甩他一個耳光,怒道:“你就這點出息麽?!”
  那一個巴掌,打得各人心頭俱是一驚,祥子就更是委屈,他怨恨地看了陸婉又看了自己的母親一眼,起身衝出門外。
  屋內三人看著洞開的房門默了半晌,最後陸母歎一口氣說:“祥子還是很舍不得你,你這又是何苦?又不是真的過不下去了。”
  “以前我也覺得這家人很傲慢,祥子也不懂禮數,可人家畢竟對你還不錯,你這樣,冒冒失失地就要離婚,還不如當初不要結了,免得丟人!”
  說完,陸母似是心灰意冷,連看都不願看她一眼,起身回了房。
  陸婉坐在那裏,隻覺得心裏苦澀之極,曉波拍拍她的手,一把攬過她說:“姐,沒事,我挺你。”
  她伏在曉波已經日漸寬厚的懷裏,自小至大,弟弟總是陪著她一起難過的那個人,不論她做什麽,也總是毫無疑慮地站在她這一邊。
  “曉波。”她輕聲叫,“你不問問我為什麽要離婚?”
  他揉揉她的頭發,心疼地說:“我知道你一定過得很不好。”
  眼淚存了那麽久,終於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再也忍不住了。

  懺悔 
  哭得累了,什麽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再醒來她就勢睡在沙發上,身上披了一條小毯子,曉波在廚房裏燒菜,從沒正經煮過一餐飯的他被油煙熏得嗆咳不已。
  見她醒來,他遠遠地揚著勺子在裏麵喊:“姐,你先坐會,今天讓你嚐嚐我做的處女菜。”
  她不由得笑笑,弟弟青春陽光的笑臉掃去不少她心裏積壓的陰翳。正想過去幫他,口袋裏的手機提示有短信進來,她打開,驚訝地發現居然未接來電有數十個之多,短信幾乎爆滿。
  電話和短信,最多的還是唐毅的。
  他的短信一條條看過來,盡是:“你在哪裏?”
  她心裏忽爾一動,想起他找到她時坦然平靜的表情,他說他隻是路過,可事實上,他找了她一個下午。
  陸婉不是傻子,那麽多的短信和未接電話,無一不表明了他當時的焦灼、急切和擔心,那些暗藏在他眼神底下的感情,她並非讀不懂。
  可是,她如此情境,該情何以堪?
  “姐,你怎麽了?”曉波端著菜出來,看著呆呆的她疑惑地問。
  “哦,沒事。”她回過神,倉促地起身逃開,“我去叫媽媽來吃飯。”
  一餐飯,久未相聚的一家三口,卻吃得異常沉默難過。雖然有曉波在努力地插科打諢說他做的菜如何如何,陸母仍隻扒拉了兩口,然後就回了房,留下她們兩姐弟麵麵相覷。
  她也沒什麽精神,可好歹曉波是第一天回來,幫著收了碗筷陪他聊了一會他學校的事情,家裏如此慘淡,她倒希望曉波不要回來。
  他已經受夠了父母爭吵打罵的苦,她實在不希望他接著還要看盡姐姐婚姻裏的全部不如意。
  但不管她如何避免,該來的總是要來。
  先是律師打電話來,說李家懷疑她騙婚,騙去了近十萬的禮金和幾十萬之巨的物品,甚至還有偷盜李家財物的嫌疑——據李家統計,數目將近五十萬,也就是說,如果她要離婚,首先得對李祥和李家進行賠償,數目的天文的——一百萬。
  這筆天價賠償款沒震到她倒先把陸母嚇得要命,一百萬,隻怕她辛辛苦苦攢一輩子也未必能出來這個數,然後瞞著陸婉去跟李家求和,讓對方千萬百計先忍段時間再說,並保證會讓陸婉回心轉意,這樣一做,間接上,幾乎變相承認了她們騙婚的事實!
  陸婉是最後得到這個消息的,她當時腦子一懵,差點想就這樣死了算了。
  她回家,陸母還一直對她碎碎念叨,看著曉波在,她很想忍住,但最後還是受不了地頂了一句:“媽,你要是真為我好,就不要再去找李家談任何事,你不是說我的事讓我自己做主麽?”
  “你做主,你做主有用麽?當初一聲不響就應了人家的婚,今天又悶不吭聲就說要離婚,你結婚才多久?半年啊,你這樣,人家能不懷疑你騙婚麽?騙婚就騙婚吧,可錢呢?一分錢沒看到不說,我還倒貼了不少嫁妝錢!”
  是的,就是這句話,當初是她自己做的選擇,所以過得再不好她就該忍了下來,所謂的打落牙齒和血吞!
  金錢,一下子把親情變得如此麵目猙獰。
  她哀哀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媽,我知道我錯了,所以我現在更想你可以支持我,你何苦要這樣一直糾著不放?當年,若不是你一直不原諒爸爸那一次的過失,他又怎麽會那麽早就去逝?”
  話一衝出口她就後悔,這句話,她壓在心裏好多年了,就如同她當初問陸父為什麽不幹脆離婚一樣,都沒能忍住而說出來傷了人。
  果然,陸母聞言臉色頓時慘白如紙,震驚地看著她,喃喃道:“好,你現在是怪我了是吧,你是怪我害死你爸爸了是吧?說來說去這麽多年還竟是我錯了?!”
  她一時情緒失控,哭天喊地,宛若就是當年和陸父炒架的重現,陸婉隻覺得既難堪又難過,曉波想勸,可是最終也是受不了陸母的胡攪難纏,皺眉說:“媽你講講道理,姐她根本不是那個意思。”
  “那她是什麽意思?她不就是在怪我麽?是不是現在和祥子過得不好也怪我們沒帶好頭了是吧?我這樣活下去還有什麽意思,這一輩子,男人不疼,兒女不愛,我活著為了什麽我?”說著說著就要往陽台衝,他們越攔她越有勁。
  陸婉眼見阻不住, 跪在地上抱住陸母的腿,哭著大叫:“媽,我求你了,你不要逼我了好不好?我知道你心裏苦,可是我心裏也苦啊,我不喜歡祥子,我覺得自己再勉強下去我會瘋的!媽我求你了,你安安靜靜聽我說一句話好不好?是我錯了,我不該那樣說你,爸爸的死不是你的錯,是我,是我逼死他的,其實是我一直都沒有原諒他,一直都恨他,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她趴在地上,一直流淚,最後一句話說完幾乎痛徹心肺,決定和祥子結婚的時候,陸父曾試圖找她談話,要她再考慮清楚,至少先了解祥子這個人再說。
  可她那時是真的恨極了,口不擇言地說:“爸爸,如果我不幸福,那一定也是你的錯,因為你沒有給媽媽,給我們以幸福。”
  說到底,是她在恨他,她以她的婚姻以她的痛苦終結了父親最後一絲贖罪的願望,才讓他最後鬱鬱而終!他最疼愛的女兒啊,在他生命最後的歲月裏,在她說出那樣的話後,他再沒有好好跟她說過一句話。
  這些話,再說出來,何等難堪,何等的大逆不道!
  陸母看著她,曉波看著她,她覺得就連天上的父親也在看著她,看著她可恥地悔恨地痛哭流涕。
  而現在,她居然開始怨恨陸母了,就在這一刻,她懺悔著的同時突然明白,為什麽過去的日子她怨天怨地怨父母,從沒有怨過自己?
  如果說,是陸父的出軌造成了他們一家生活的不幸,那麽現在,則是她消極的態度,是她盲目的決定,最後才釀成了她自己她家人這雞飛狗跳不得安寧的人生。
  原來,婚姻之船最後會沉,總是她自己最先戳了最大的那一個洞。
  
  意外 
  李家所說的那些指控,要應對並沒有什麽難度。
  所謂的騙婚根本就不成立,給陸婉的聘金僅是一張銀行卡,每月存取有限,銀行一查就能清楚她到底用了多少,聘禮物品像戒指、項鏈等等等自舉行儀式後陸婉也基本再未戴過;所謂的懷疑偷盜就更是無稽之談,根本沒有證據,哪怕就是說一億也沒人會理的。所以跟律師商量到最後他建議說:“大不了你把那些東西退回去,你要回你的嫁妝,他們拿回他們的聘禮。”
  可惜事情並沒有這樣簡單,李家完全不作任何協商,僅提出唯一的條件是要離婚可以,至少賠償五十萬。
  律師通知她這個結果的時候她跟曉波正往家裏搬菊花,要過年了,不管生活如何,應景的事該做的仍然要做。
  她看了一眼在陽台上擺得熱熱鬧鬧的母親和弟弟,轉身走到房內和律師商量:“那您的意見是?”
  “沒辦法,如果你真的主意已定,就隻有上法院起訴,但現在快過年了,就算法院受理結果最快也得明年才能出來,那還得看李祥願不願意離。”
  她心沉了一沉:“那如果他不願意呢?”
  “如果他堅持不離婚,而你又沒有雙方感情確實已經破裂的證據,法院十有八九是不會判離的,當然,你也可以在法院判決生效半年之後再次起訴離婚,那麽離婚的希望就有蠻大。”
  她一下懵掉:“那麽這得花多長時間?”
  “如果起訴兩次,可能至少明年一年都糾纏在這官司裏,所以,陸小姐,你要想盡快解決,最好的辦法就是能找到對方婚姻中存在重大過錯的證據,比如說他有沒有吸毒、實施家庭暴力,重婚或者至少跟他人同居的事實。”
  陸婉眼角一跳,想起郎婷告訴她的住在春風路小區的陳婉華,可是嚴格來說,她並沒有確實的證據,關於李祥和郎婷的糾葛畢竟事已多年,熟知內幕的不多,李家要是堅稱陳婉華隻是一個和他們關係特別好的親戚,哪怕她就是親自將他們堵在門口隻怕也是枉然。
  而且,她不知道李祥為什麽不離婚,他明明並沒有愛上她,結婚半年多,他對她的冷漠不會比她對他的少。
  “姐,是誰的電話?”
  她抬起頭,看著進來的弟弟勉強笑了一笑:“張律師的,花擺完了麽?”
  曉波垂頭仔細地看著她:“不好的消息麽?”
  歎一口氣,想想這種事遲早是要給他們知道的,早說還可以讓他們早做好心理準備:“可能要起訴。”
  普通如他們,一聽到要上法院就直覺地認為事情很大條,曉波也如是,皺眉問:“會很麻煩?”
  她站起來,拍拍弟弟的肩:“也沒有你想的那麽麻煩,李家是好麵子的人,指不定也不會捅到法院上去,所以你也不用替我擔心,我自己的事我會處理好的。”
  “姐,我信你。”曉波微偏了頭在她的手背輕輕蹭了蹭,“可是,我怕你一個人扛著太辛苦。”
  陸婉忽然覺得眼熱,當年一直要她攥在手心裏事事替他考慮的弟弟居然懂事了。她曾經怨恨著長大,因為長大要背負的東西實在太多,可這會無比感激成長,因為它,她才能感受到缺失已久的親情的依戀跟可貴。
  他握著她的手,他的骨節不知不覺已變得強壯有力,她能感覺到那裏傳給她的溫暖與勇氣,曉波的聲音微有哽咽:“姐,我挺恨自己的,以前一直以為你嫁了就好,這樣我走了你就不用一個人受爸媽吵架的氣,更不會一個人躲在家裏偷偷地哭,所以你要結婚我巴不得立刻就把你推出門去,也不管那個男人能不能給你幸福。現在你有事了,我更是什麽都幫不上你,隻能陪著幹著急。所以,姐,你一定要挺住,一定要堅持,等著我再長大一些。”
  淚水不自覺地流了下來,她捂住嘴以避免自己哭得更大聲,無語凝噎她隻能點點頭。
  有弟如斯,夫複何憾?
  她有什麽理由不能堅持,還有什麽難關會過不去?
  與此同時,在他們看不見的門外,震驚之極的陸母涕淚交加地倚在牆上,也隻這一刻,她是真的後悔了,那麽多年的怨恨與執著,她傷害的不僅是自己,還有自己最愛的親人。
  悲傷無以複加,她的人生從何此開始,一敗塗地至此?
  她一把跌坐在地上,響聲驚動房內的陸家姐弟,陸婉放開曉波跑出來,嚇了一跳:“媽?!”
  陸母滿臉是淚,大睜著眼睛想說什麽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甚至於更恐怖的是她發現自己手腳麻木,突然的不聽指喚。
  “媽,媽,媽你怎麽了?”
  “媽——!!”
  陸母的病來得猝不及防,是急性腦血管病,傳統也稱是腦中風。
  不過一路檢查做下來,結果還好,程度並不算嚴重,精心護理之下仍有恢複到生活自理的可能。
  就是要住一段時間的院,裏裏外外的,初初那幾天陸婉忙得腳不沾地,又急又怕,直到情況穩定了才稍稍把心放回肚子裏一些。
  回頭想想,不過幾天時間,竟有不堪回首的感覺。最絕望的時候甚至會想,大不了這婚就不離了,以換取母親今後幾年甚至幾十年的健康生活,可隱隱又有一個聲音在提醒自己,她不能如此輕易就放棄今日堅持的結果,以自己一生的幸福做賭注。
  可是祥子真的就不能給她以幸福嗎?第一次她懷疑。
  “姐?”曉波輕輕推推想得失神的她。
  陸婉回過神。
  陸母已然睡熟,他示意她出去說話。
  走廊裏很冷,她仔細幫弟弟整了整衣領,他剛從外麵回來,一張臉冷得像冰一樣,她伸手捂住他的兩頰:“凍壞了吧?”
  “還好。”他笑,雙手覆上她的手,“姐的手好暖。”
  頓了頓,他又說:“姐,你累嗎?”
  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陸婉好笑:“怎麽,有話要說?”
  “家裏是不是快沒錢了?”
  她一愣,曉波早已不是不懂人事的孩子,這幾天的她焦躁不安悉數都已被看在眼裏,歎口氣,她柔聲說:“瞎想什麽呢,媽自己有保險。”
  “姐,我從來都是信你的,可現在你自己還有一大堆事要處理。媽這個樣子以後還不定要費多少錢。你一個人……”說到這裏,他咬住唇小聲補充,“要不你去找海子哥吧?他人那麽好,幸許能幫得上你的忙。”
  什麽時候,曉波如此堅定不移地相信她身邊這樣一個朋友的力量了?也許是海子找他說了什麽罷。陸婉苦笑,卻麵對如在絕望中求希望的弟弟也不好太明說,隻得應承道:“有需要我會的。隻是,曉波,你要明白,人活著,難關總是要自己去闖過的,有誰可以沒有條件沒有目的地一幫到底?隻除了自己最親的親人。”
  “我知道。”他垂下頭,一臉難過,“我就是怕你太難了,而我又幫不上你什麽忙。”
  她心裏酸酸的,卻仍然伸手勾起他的下巴,看著他很堅定地笑了笑:“如果你一直支持我,理解我,我總相信,隻要我們活著,天總無絕人之路的。”
  她握著他的手,很用力很堅定,在這種時候,他不能泄氣,否則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撐得下去。
  而不放棄。

  談判 
  傍晚的時候陸婉回家做飯,是照著前日唐毅給她的方子做的肉菜湯,五星級酒店裏的中式做法,不油膩,但夠味道,這令不能吃油辣煎炒菜的陸母很是喜歡。
  他是和唐糖一起過來的,手上提了一盒菜,說是中午吃飯順便帶的。期間也極少說話,好像真的隻是陪他姐姐來看望她的職員,不多說一句也不多看一眼,總能保持恰如其份的禮貌與周全。
  他大抵也是知道她現在正處於極敏感的時候,不比海子的莽撞,屢屢讓她拒也不是受也不行,隻好幹脆明說道:“我不想給人誤會,所以暫時我們還是少聯絡吧。”
  卻想不到他倒負氣地來一句:“你怎麽這麽沒良心?我不過就是想幫幫你!”
  她不由得失望,這麽多年的朋友,她真正需要什麽,他從來沒有懂過。他不知道他此時的幫助無異於陳樂天的陡然出現,會同樣令她難堪也令她為難。
  她希望他們會永遠是最好的朋友,共享快樂但是不要分擔痛苦,否則她不知道有一天,他會不會真的怨恨她的不知好歹,而最終令關係變味。
  在最絕望的時候,在她想擺脫一個男人的時候,她不需要另一個男人來將她救贖,不管他是以什麽名義。
  在這一點上,她不想承認唐毅與他不同,但是他硬就是跟他不同,那麽窩心的體貼,到臨走來抱她手上的唐果時方漫不經心似地提了一句:“對了,那菜還保著溫,伯母試試要是喜歡吃的話,你可以問我姐要做法。”
  周到而客氣,沒有一個人懷疑,就是唐糖,聞言笑著白了他一眼說:“搞那麽麻煩做什麽,你直接寫給她吧。這菜我吃過,肯定好吃,陸婉手藝好,伯母你以後要讓她常給你做。”
  他便拿出紙和筆,細細寫了遞到她手上,笑得格外溫和:“雖然費點時間,但其實很簡單,配料也不需多,最適合伯母現在吃。”
  她接過來,心下一動,為他的用心。
  就是現在,再想起來,陸婉仍舊感動非常。斂斂心神,她決定讓自己停止這無謂的想象。後日就要過年了,陸母仍要再住一段時間的院,雖然已暫時沒有癱瘓的危險,可說話仍舊不太利索。
  看來今年這新年注定要在醫院過了。
  菜還未出鍋,電話便響了起來。
  惴惴接過來“喂”了一聲。
  “是我。”那頭傳來賈秀芬的聲音,單調平板,不辨喜怒:“我在醫院路這邊的咖啡廳裏,你過來一下吧。”
  她微微一滯,賈秀芬並不是服軟的人,上回那樣決然而去,今日再找她,不會又有什麽事吧?
  卻又不能拒見,如果可以,她自己也想最好是能和祥子平和分手,如果鬧上法院,事情會發展到什麽地步,隻怕到時候誰也無法掌控。
  所以,給曉波和陸母送飯過去,她尋了借口出來,果然就看見賈秀芬和祥子坐在路邊靠窗的一個位子上,因是新年將至,玻璃上還張貼著喜慶慶的大紅福字。
  他們兩個穿得也很喜慶,賈秀芬是華麗麗的唐裝棉襖,祥子她則沒大仔細去看,隻覺得中山裝式樣的衣服不讓他顯老,倒是格外稱頭了些。
  她一時有些尷尬,鬧到現在這般地步,她都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揣度了又揣度走近去隻好點點頭說:“新年好。”
  然後坐下來要了一杯咖啡,霧氣繚繞裏,三人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賈秀芬審視她半晌這才清了清喉嚨說:“本來這些話打算等出了年才找你說的,不過你媽媽突然生病,你這段日子要冷靜也該冷靜夠了,不想看著你太辛苦,所以今天就約了你來談一談。”
  陸婉顧自垂著頭輕輕攪拌手中的咖啡,麵上雖淡定如常,心底卻是頗覺難受——這屋裏太暖,她那因為照顧母親而受寒生了凍瘡的腳指頭正抽抽地痛。
  她沒有反對,賈秀芬就繼續說了下去,冠冕堂皇的話講了一堆,最後歸納起來卻隻一句:“到現在,你還堅持要跟祥子離婚麽?”
  “你是個聰明人,你應該知道現在隻有我們才可以幫到你,祥子這人雖然表麵上看著很冷淡,其實人相當戀舊,你要是肯回心轉意,從此以後踏踏實實跟他過日子,我還是那句話,過去誰對誰錯我也不計較了,你媽媽的病我們會幫著養好,甚至是曉波,我們都可以保證幫你供他到大學畢業。”
  陸婉不是不意外,上回他們那樣氣勢洶洶地離開,她以為雙方已難有轉寰,沒想到此時她還會如此心平氣和地來找自己談。
  如果這就是誠意,撇開她們以前的恩怨糾纏,她也希望自己可以和她們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所以她抬起頭,看著賈秀芬說:“我知道你們其實還很關心我,可是,我想得很清楚,我不愛祥子,他也不愛我,我曾經認為婚姻沒有愛情沒有了解日子久了總是會有些其他的感情在的。可是,媽,你信嗎,我真的有努力過,但是,不知道是我做得不夠還是別的,我總覺得我和祥子之間有一堵牆,無法靠近也不能推倒,所以,與其這樣一輩子不快活地相處下去,還不如給彼此一點自由,重新……”
  賈秀芬冷笑,不自覺揚了聲音:“努力?才半年時間你就敢說你有努力去試過?”
  她默然,眼睛的餘光看到祥子在聽她說完那一段話後臉色陡然變得有點怪異,他看著她,呆呆地,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不能完全明白她話裏的意思。
  他突然插話:“媽你先走吧,我想自己和她談。”
  如此粗魯而沒有教養,賈秀芬微微皺眉,可看他神色又是一臉的執扭,誰知道她若不從他還會發什麽渾賬火出來,隻好忍了又忍,口氣不悅地道:“那我在那邊等你,陸婉你自己也好好想想。”
  等她走得遠了,祥子看著她沒頭沒腦地來一句:“我不在乎。”
  陸婉一驚,抬頭望著他,表情迷惘,根本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
  “我知道你不愛我,可是我不在乎!”他重申。
  這回輪到她失色呆呆地看著他,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完全不了解他話裏的意思。
  他咽了口口水,喉結陡地跳了一跳:“我媽說要我再等等,可是我等不了,他們認為我賤,我沒出息,我認了,可是我就是不想同你離婚,我不會離的!”
  肯定地說完,他定定地看著她。
  陸婉目瞪口呆,她做錯了什麽還是她做對了什麽,以至於讓他如此死心踏地?他明明愛的不是自己!
  她滯了滯,苦笑:“你這又是何苦?”
  “我記得你有句話,既然是沉淪,就一起跳入苦海。”
  她越加震驚地看著他,這是她QQ上的簽名,因為少上網也因為沒發現有哪一句話比它更適合自己眼下的心境,所以一直沒改過。隻是,什麽時候他居然看了她的QQ而她不自覺?
  看見她的樣子祥子笑了笑,臉上居然掠過一絲悲涼:“如果這日子真的過不下去,有人陪總比自己一個人熬著要好。”
  他的聲音很輕,可是陸婉卻隻覺得寒氣陡然從四麵八方擋無可擋地浸進來,她環抱著自己,仍是冷。
  他這是幹什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麽?
  她沒來由地有些難過:“你的日子沒有那麽糟,你可以去找更好的,好好生活。”
  祥子皺眉,她默了默,試圖作最後一次努力,柔聲再勸:“祥子,其實我們可能都犯了錯,所以就不要再一錯到底了,好麽?”
  他看著她,目光有些冷然:“我沒有錯,而且沒有我你會活不下去,我知道你現在快走投無路了。”
  那麽自信的語氣,陸婉搖頭失笑:“不,隻要我活著,我就相信一定會找到路。”
  祥子聞言,一向呆滯的臉孔慢慢扭曲:“你找不到的!”
  他生氣了,她於是幹脆沉默,這樣談下去,多半又是無果而終。歎一口氣,她拿起包起身告辭:“我先走了,有事情律師會幫我聯絡你的。”
  他突然越過桌麵拉住她的手,不提防之下她被扯得站立不穩,失重中隻得用另一支手努力地撐住桌麵,手下得太急,咖啡杯被碰到了,滾了幾圈後掉到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立馬引來不少觀望的目光。
  她又氣又急,微微怒道:“你要幹什麽?!”
  他不理她,也不說話,隻更加用力地想把她拉過去,要知道她和他現在可是隔著整張桌子!陸婉手被扯得生疼,整個身子幾乎都伏在桌上,這種異常不雅觀的姿勢讓她相當窘迫,勸阻無效,急怒之中她隻得低喝說:“你不要發瘋了,我知道你根本就沒瘋過,你這樣隻會讓我更加看不起你,更加想離開你!”
  “你說什麽?”
  她幹脆豁出去了:“你知道你後來吃的藥是什麽嗎?根本就不是原來的那一種,而是我從醫院買來的維他命!你裝成減藥後情緒容易失控,不過是為了更好地要挾你媽媽,然後麻痹你自己!所以如果你是男人,就承認你以前犯下的錯誤,去跟他們說,你想過你自己想過的日子,而不是這樣拉著我!”
  祥子抓得她更緊了,胸脯急劇起伏,目光意外且凶狠,完全一掃以往的呆滯模樣。
  陸婉突然有些後怕,她居然猜對了?看到賈秀芬聞訊已往這邊走過來,忙壓低聲音放緩語氣哀求道:“你放開我,我一定假裝不知道。”
  他卻並沒有放她,直到賈秀芬走過來一點一點試圖掰開他的手。
  “你們這是怎麽了,祥子你先放開她!”
  陸婉這還是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失措的表情,也許她隻是怕祥子突然在公開場合失控?所以她一邊努力想拉開兩人一邊埋怨地瞪了她一眼:“你這又是哪裏惹到他了?!”

  無題 
  送他們離開,她這才發現手腕早已是緋紅一片,他固執起來真的相當可怕,難怪這麽多年來居然可以偽裝得如此之像,連行醫多年的賈秀芬都無法分辯。
  就是她自己,一直也隻是懷疑,直到中秋夜裏,她居然吃驚地發現,祥子不是不能控製自己的情緒,而是看他想不想控製。正是出於這種懷疑,她才會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偷偷換了他的藥,將精神控製藥物換成普通的維他命,若非這樣做,或許她也會以為他精神有問題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但,換藥後並不知情的李祥非但病情沒有惡化,反而越加顯露了他可以自控的另一麵,陸婉才基本可以確定當年他之所以被送進精神病院“療養”,一定是另有隱情。
  到郎婷說出那些往事,她才隱隱探知了部分真相。
  也許,她其實是不小心猜中了全部事實,所以祥子才會那麽激動那麽可怕。
  忍不住長歎一口氣,這樣子激怒他們,實在是有違她的本意,可事已至此,要如何才能挽救?
  也許是那天她和祥子的紛爭很不巧給認識的人看了去,這次之後沒多久,關於她要和祥子離婚的傳聞鬧得沸沸揚揚,各色八卦甚囂塵上。
  就是她的律師元宵還未過就口氣很臭地打電話問她:“你和祥子之間有第三者?”
  她不知道如何說。
  律師當她是默認,跺腳說:“這些事你就不該瞞著我,現在據說李家那邊有你出軌的證據,一旦你起訴離婚,他們就會告你騙婚和重婚,到時會相當麻煩!”
  陸婉幾乎暈掉,她重婚,還騙婚?
  說了半天,雞同鴨講,律師幹脆挑明:“那個叫什麽海子的,難道他們傳的有誤?”
  她哭笑不得:“你這是從哪裏聽來的小道消息,我可以找一百個人證明我和他沒什麽關係。”
  她隻覺得無可奈何,難怪那天海子打來電話莫明其妙地跟她說:“我倒希望那些傳聞是真的。”
  他倒是不怕她的生活不夠亂啊!
  怔怔地呆在原地愣了半晌,這些事情,該不會還有後續吧?
  人家說離婚的事一旦扯到法院去,隻怕什麽雞毛算皮的小事,哪怕是夫妻之間最見不得人的私隱也會被無限放大了說出來,想起來就有些頭皮發麻。
  可是她偏沒有多時間去關心這些事,陸母要出院了,複健的事還得做好,雖然目前情況不錯,但腦中風這種病最怕的是會有第二次。
  所以她不能不處處小心。
  讓曉波收拾東西,她瞅著人少了些就去辦出院手續,再轉回來陸母的病床前多了一個人,鮮衣紅裙,短發長靴,從背影看,無限的風姿綽約。
  她和曉波正在說著什麽,似是有所感應,陸婉進來的時候她回頭。
  陸婉看著她,不是不驚訝,雖然世道多變,但她從來不知道一日不見當刮目相看這個詞也可以用在婚姻失敗的中年女子如陳婉華身上。
  想起初次見麵時她促狹地笑著說:“你不會以為祥子瞞著你在外麵有女人了吧?”
  那時的陳婉華,一頭利落短發,看上去神彩飛揚,坦誠從容。
  後來是在醫院,她白著臉說她自己買了藥,偷偷把孩子流掉了。
  那時的她,尷尬為難,令人心碎。
  而現在,她站在她的麵前,舉手投足落落大方,皆無愧意。
  她已是一個成熟的女人,時間和磨難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唯眼睛裏寫滿風霜,盡是淩厲。
  可那些,都是魅力。
  因此當陸婉尷尬無措時,她還可以優雅從容地站起來說:“陸醫生,聽說伯母病了,我來看看她。”
  宛若她們很熟似的。
  一句話消解了其餘人的疑惑,當是她老友似的,陸婉突然也就心定了,她並沒有愧對她什麽,所以心虛是全然沒有必要。
  兩人在醫院外麵的花園裏吸著冷氣談了許久,再回來,曉波將所有的物品都已打包撿好,陸母穿戴整齊半倚在床上將手縮在被子裏取暖。
  “姐,她誰啊,你同學?”
  陸婉不知道如何解釋,漫漫應了一句。
  “你同學怎麽會叫你陸醫生?”
  她一怔,戲謔地狡辯道:“叫我陸醫生怎麽了?要是以後你當上了銀行行長,我也會叫你一聲陸行長。”
  曉波點點頭,笑:“也是,我當行長了姐你也不用辛苦上班了,直接做我的家庭醫生得了。”
  “行了啊你,一看就是貪官的格,我看你還是別當行長了,讓媽去鄉下尋塊地,你去種紅薯吧,免得有牢獄之災了我們還得替你操心。”
  她是一時嘴快,想到什麽說什麽,陸母就不同,還是新年,說這話算是犯了忌諱,當下就臉有不悅,因為中風麵部有些僵看上去就更是格外嚴厲:“說什麽呢,沒點吉利話!”
  兩姐弟吐了吐舌頭,快手快腳拿了東西準備出門,這件事總算是揭過不提。
  當天正是元宵,街上熱鬧非常,扶著陸母避過一群亂放煙花的小孩子,正想打車,遠遠卻看到唐毅的車駛過來,唐糖抱著孩子坐在前座,近了開門走出來說:“總算趕上了,今日過節,很難打車的,我讓唐少來接你們。”
  “這多不好?”陸母客氣。
  “沒事,我這也是舉手之勞,倒是伯母以前你可沒少幫我的忙。”
  說話間唐毅已下車來接過曉波身上的行禮擱後座放好,到家後唐糖似有話對她說,陸婉隻好讓曉波先扶陸母進去,唐糖把兒子扔給唐毅,幫著她提了東西在後麵慢慢往回走。
  “我前幾日才知道你要離婚的事。”她突然說。
  陸婉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老實講知道你要離婚了,不知道為什麽,我竟然很高興,所以,我就不說什麽同情不同情的酸話了。”
  她一副我就挺你的模樣,隻陸婉聽得微微一怔,想起在廣場上,唐毅找到她,最後也是說出這樣一句話。她忍不住回頭,他正抱著唐果站在巷子入口處,隔得遠了,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卻依然能感受到他目光裏隱隱傳過來的熱度。
  以前她總以為他們似乎誰都知道祥子的不好因而難保不是懷了看好戲的心理。而且自她決定要離婚以來,知道的親戚朋友沒有一個讚同,她其實自己也明白,以後她過得好,人家或許會誇她一句到底還是有本事,若是過得差了些,隻怕他們的口水就能淹死自己,誰說不是自找苦吃的麽?可這會,聽唐家姐弟不約而同地這樣一說,她心裏頓覺一暖,眼眶不自覺就有些紅:“謝謝你。”
  “我就一直覺得李祥配不上你。”
  她默然,耳邊聽得唐糖話鋒一轉又說:“不過我也覺得你現在提離婚為時尚早了些,其實你大可以再耐心等一等,等到對你最有利的時候。”
  陸婉一怔,最有利的時候?
  “你現在離,隻怕要受很多刁難,李家的勢力遠比你能想象的大,所以陸婉,你要做好思想準備。”
  “我知道。”她苦笑,以前總以為離婚很容易,卻沒有想到沒有孩子的婚姻想要離也是這樣的難。
  唐糖長歎一口氣:“其實你很聰明,就是人太弱,這倒和以前的我很想象,或許這也就是我對你一見如故的原因吧。”
  她默然,兩人一時都顯得無話可說。隻到家裏,唐糖才用重新熱絡起來,交待陸母要注意這個小心那個,陸婉立在一邊,想起她原先話裏無可奈何的失落,看她現在這個樣子,風風火火雷厲風行,雖吃過那麽多苦,但很顯然,生活的磨礪於她,算是已經過去了。
  而於她,卻才剛剛開始。

  官司 
  元宵一過,所有的事情都會被擺上台麵,律師白天就打了個電話給她,說是調解失敗,隻能上訴到法院。
  明日就是上法院遞交訴訟的日子,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律師問她有沒有證據要補充。
  她考慮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說出陳婉華的事來。
  其實那天她來找她,為的也不外是這一樁,就是不想自己因為他們離婚而被牽扯出來。
  她起先說的很委婉,陸婉還以為她是來幫著遊說她不要離婚的,所以冷眼聽了很久,直到她說:“其實祥子還是很愛你的。”
  她不是頂刻薄的人,可聽到這裏再忍不住,不由得冷笑一聲說:“真是勞你費心了。”
  她既那般不坦率,她自然也就不需要浪費精力跟她虛以應付。
  想不到她卻再度叫住她:“陸婉!”
  她回頭。
  “對不起,你是個好女人,我本不想傷害你。”
  好女人,她忽然想笑,冷淡地開口:“傷害?我的事情好像與你無關。”
  陳婉華微微一滯,頓了頓乞求地看著她:“我們能好好談談嗎?”她慢慢地開口,似在想應該如何措辭,“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來沒想過要同你搶祥子,以前是年輕不懂事,雖明知不可為但一定要為,可現在已明白我和他,永遠都沒有可能了。”
  她到底還是說出來了,她態度一變陸婉也跟著心軟,緩了緩口氣說:“我要離婚隻是我和他的問題,真的與你無關。”
  “我知道。可是有些話我還是得告訴你,也許這次我是不該回來,可是我真的是,快過不下去了,你不知道當初他們逼我嫁的是什麽男人!要不是郎婷,也許至今我仍然活在水深火熱裏……”
  “郎婷?”
  “嗯,她其實不姓郎,本名叫陳紅玉,和郎家的女兒郎玲原是同學,後來郎玲出車禍去世後,她和郎家關係好,他們就認她作了養女,她這才改名為郎婷。你應該也知道,她嫁給李家是為了什麽,說實話,我不想再跟她一起。畢竟,李家雖然對我不仁,可我卻不能對他們無義。”
  “我不否認,祥子曾經對不起我,當初要是他再努力抗掙一些,而不是因為怕事就被他家裏逼得躲進醫院去,我也就不用受那麽多的苦楚。可是,他畢竟戀舊,我回來了,他雖然不愛我了,卻一心一意想把我以後的日子安排好,陸婉,祥子其實也是個好人,他隻是性格太懦弱,不知道如何反抗也不知道怎麽表達,我看得出,他其實是真的喜歡上你了。這段日子我們在一起,他會自覺不自覺地提到你,他常常說,你給他一種很安定很安穩的感覺,有一天他甚至流著淚跟我說,他是注定對不起我了,可是他不想再對不起你。”
  “所以陸婉,再給他一個機會好不好?”
  再給他一個機會好不好?陸婉也不停地問自己。生活是如此的艱難,父親去逝,母親染病,弟弟還要讀書,就是她自己,也是剛剛失業,如果離了婚,所有這些都必須要她一個人來麵對。
  她不知道自己扛不扛得過來,會不會像曉波所要求的那樣,等到他長大,等到他的肩膀足夠硬朗來為她撐起一片天地。
  可是,不離婚又該如何過下去?不該撕開的麵皮都撕下了,陳婉華說祥子愛上她了,其實未必,她想起他曾經夢囈似地說:“小婉,我怕我會辜負你。”
  或許,在他心裏,其實早已有了選擇,他愛的是陳婉華,可是他知道他們不可能,他不愛她,但他更明白,如果她留在他身邊,她一定會努力護得他周全,替他著想,全心對他。
  所以,他愛上的,隻是她給他的那種感覺,安定,還有安穩。
  要過下去也是未嚐不可以的,但陸婉總覺得隱有不甘,如果這一次她回頭跟祥子和好,她不知道此生是否就隻能綁在他身上了,畢竟這種勇氣不是隨時都能有的。而更重要的是,在她心裏,終究還有一點微薄的希望,想好好地,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如果相夫教子便是一個女人全部的人生,她也是想找一個肯疼惜自己會疼惜自己的男人。
  愛情,從來不是救贖,她也不相信,婚姻可以將祥子救贖,她連自己都救不了的時候,又如何可以去救他人?
  她不想做聖母,她隻想做一個平凡地過日子的女人,有自己的堅持也可以有自己的夢與理想。
  這樣想著,豪情又漸漸湧了上來,也許,生活再難,路途再窄,總有她可以擠身過去的空間。
  她是做足了定會拉長戰線的準備,可官司卻進行得出乎所有人預料的順利。
  頭一天出庭的時候,賈秀芬並沒有去,倒是有一大幫看上去頂無關緊要的親友陪著祥子一起,外麵還有許多明著或暗著的長槍短炮。
  曉波去上學,陸母身體不好,她是一個人打車去的法院,卻沒想到在門口竟遇著等她已久的周蜜。
  她摸著她的臉笑笑說:“傻妞,我陪你一起好不?”
  陸婉那一瞬間特別的感動,她算是幸運的吧,在最無助的時候總有朋友陪在身邊。垂眸藏起眼裏的淚意,她問:“你怎麽知道是今天?”
  “別忘了,我大小也算是一公務員,這是多大一塊地啊,轉個眼消息就滿天飛了。”
  是的,消息滿天飛,真真假假的都有。
  周蜜挽著她的手進場,因有了她,好歹她看上去才不會太淒慘。
  坐定了,她不由自主地抬眼看向對麵,祥子坐在被告席上,多時不見,他很明顯瘦了下來,就連臉上的嬰兒肥也不見了。
  他定定地望著她,眼祥空洞有如凝滯。
  她沒來由一陣難過。
  她的律師開始宣讀訴狀,其實是很簡單的官司,案情簡單得他都沒多少話講,但李家卻在辯論環節裏準備了幾十頁超長的證人證言,歸納起來無非幾點,一是她陸婉脾氣暴躁愛施暴力,甚至持刀傷人,二是她不知檢點紅杏出牆多次與男人勾勾搭搭,三是自她嫁進李家後,放在家裏的財物多次無故失蹤,所以他們提出反訴,要求離婚可以,但必須賠償祥子精神傷害費五十萬元。
  她一直沉默地聽著,這些熟悉的詞卻陌生的語言。隻在律師宣讀一個叫張清靈醫生的證言時讓她微微吃驚,張清靈,她有認識這個人麽?聽下去她才知道原來那次下鄉遇見唐毅,她不是一個人先走了,而是親眼看到她和唐毅離開。
  但她的證言裏卻沒有提到唐毅,隻說是在下鄉義診期間,曾看見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她努力地回想,那時遇見的張醫生,她總覺得年輕爽朗,卻想不到李家到底厲害,連她也都能給挖出來。
  她們隻是短暫的交集,一麵之緣,所以被出賣陸婉也不會覺得頂難過,反覺得很荒唐。
  李家這樣做,到底想證明什麽?
  時間在律師單調的聲音裏無限拉長,她起先聽到那樣被無端端指責時還會心緒起伏,到後頭竟似麻木似的,由得他們是非不分顛倒黑白。
  所以,最後法官問她有什麽要說的,她隻說了一句,她說:“我承認我有錯,所以我就是想離婚。”
  她不過就是想離婚。
  那一句話,說得無限疲憊也無限滄涼,事後周蜜說:“當時聽到你說這句話時我都突然想哭。”
  多麽決絕。
  或者也就是這樣,祥子最終放棄,李家花那麽多精力所作的努力隻是愈加證明了他們婚姻的死亡程度,於婚姻無補,於五十萬元更無補。
  因此第二次開庭隻是走了個過場,法官再來調解的時候他突然說:“我同意離婚,不再有任何條件。”
  賈秀芬當時也在,他身後的一眾親友團聞言臉色都變得相當難看。
  隻陸婉,心頭立時一鬆,差點落下淚來。

  尾聲 
  最後一次去李家,是搬回屬於她的東西。
  還算公平,她拿回她的嫁妝,他們要回他們的聘禮。
  一切都交割清楚,像做夢似的,夢裏再繁華似錦再曲裏婉轉,醒過來,她仍舊孑然一身回到原點,空間未變人事未變,唯時間已過心情不同。
  她一個人進的李家,作為撐場,周蜜拉了海子還有還有其他的一些朋友在外麵等她。她的東西並不多,所謂嫁妝,無非也就是幾件衣服,李家為她置辦的她一件都沒有帶走。關上房門離開,她沒有回頭。
  卻在轉角處看到祥子,他倚在圓滑的大柱子後麵望著她,麵無表情,像個被掏空了的木頭娃娃,過往那些扭曲的變形的憤怒得五花八門的表情不過是她的想象。
  心裏微微有些酸,想起從律師手裏接過判決書的時候,他看著一臉輕鬆與坦然的她說:“離婚官司是沒有輸贏的。”
  的確,婚姻之爭從來沒有輸贏。
  可於她來說,不論勝負,總有重生;於祥子來說,這場婚姻帶給他的,是否就隻有傷痕?
  所以,李家的那些指責,她一句都不想去反駁,因為本是她錯,不喜歡卻接受,不情願卻仍然選擇了這個男人。
  對祥子,她沒有恨,隻有抱歉。
  她腳步微微一滯,停了下來。
  “陸婉。”他開口說話,聲音沉而啞,“當一個女人不愛一個男人的時候,是不是他哭鬧是錯,靜默也是錯,活著呼吸是錯,死了也還是錯?”
  “我放你自由,可是,誰給我自由?”
  她再次被他震動,抬起頭呆呆地看著他,說不出一句話。
  終於出了李家的大宅子。
  大門闔上的那一刻,有砂罐子從樓上落下來,隱隱約約聽見賈秀芬在罵:“早知道娶回來的是這樣一個掃把星,把我們家搞成這個樣子,當初就不應該看在她還有那麽一點用途的份上,讓祥子費了力氣去娶她進來!”
  她總算明白以她的身份輕鬆進得豪門的真相,隻是她已不知道究竟在賈秀芬眼裏,她的“那麽一點用途”指的是什麽。
  她也不想再知道。
  周蜜從車裏出來,幫她拿了東西,望著她身後厭惡地說:“老太婆摔那破罐子這是什麽意思?”
  破罐子破摔,送破鞋出門。
  這是民俗裏最惡毒的詛咒,詛咒她此後一生不得幸福。
  她知道,但是她沒說,隻無力地笑了笑說:“我們走吧。”
  走吧,離開了,還有什麽不能被原諒,還有什麽不能被遺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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