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褪:錯過你為遇見誰

(2010-07-27 08:55:15) 下一個

  楔子
  這一天的夜裏,我見到了謝端。
  她出現的時候,是幾年前的模樣,墨色的長發,素淨的一張小臉,眼睛像浸在清水裏的黑水晶。我甚至可以聞見她身上特有的馨香。
  那時候,我還昵稱她為,端端。
  端端你今天午飯想吃什麽,我幫你帶。
  端端指環王上映了我們一起去看吧。
  端端老師要是點名,你幫我應個卯。
  端端……
  現在她向我走過來,我退無可退。
  “莊凝你滿意了沒?”她輕聲道,語調是詭秘的,親昵的,恍若多年之前,拿女孩間細碎的小秘密與我共享:“你滿意了,沒有?”
  越來越近,近到物理距離等於零,奇怪我仍然看得見她,鋪天蓋地,是她白生生的臉,和她逐漸逐漸,衰敗下去的笑容:“莊凝,你滿意了沒有?”
  醒過來,隻見壁上樹枝枯瘦的陰影,我伸手,擰亮床頭燈,再赤腳下床,把房間所有的燈都打開。
  那不是現實裏的謝端,現實裏的謝端在她結婚的時候,曾抱著我淚流滿麵:“莊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可她已經死了,死人什麽都知道,是的,什麽都知道。
  室內這樣靜,燈光又白又啞。窗外,忽而一輛汽車淒利地鳴叫著開過去。
  第二天我洗臉的時候,先用熱水敷眼睛,再用冷水,如此循環,雜誌上說,治療黑眼圈最有效的方法莫過於此,可這對我沒用。
  這時天色尚早,門口還有環衛工人正把浮灰掃開,早春時節的清晨相當有一點刺入肌膚的寒意。我剛出小區就看見齊享靠著車立在馬路沿子上,西裝革履的,手上卻捧了兩個紙杯,熱氣騰騰,見我來了遞給我一杯:“昨晚沒睡好?”
  我下意識地伸手摸摸臉,粉都趕上城牆厚了,難道還被看出來?
  老遠的我就聞見他手裏的咖啡濃香,大清早的我想到喝這玩意兒,胃裏都硌澀的慌,有點想吐。
  “你的是豆漿,現磨的。”齊享轉身開車門,一邊對我說。
  我坐上車後掀開杯蓋,果然是濃釅的白色漿汁,清淡溫潤,喝了兩口人精神不少,胃也舒坦了。我坐在副駕駛座上,看看他的側臉,然後轉過頭去:
  “協議你沒忘吧?”
  他看也沒看我,隔了兩秒答非所問,語調像跟我開玩笑:“莊律師,你再說一句,就請下車自己走去民政局。”
  “我不過是提醒你一聲。”
  “你的職業精神有的是地方可以發揮,而我不喜歡別人對同一件事叮囑多遍。”
  “好吧好吧。”失眠帶來的不適又翻湧上來,我妥協。
  齊享微微側過臉,我在合眼之前瞥見他明顯隱忍的神情,要說什麽,卻終究還是沒有開口。我把身體往後縮一縮,閉上眼睛。

  我和齊享坐在區民政局的長椅上,等著一道領取散夥PASS卡。
  我這位準前夫向來是個不急的人,盡管彼時已臨近中午下班,工作人員對午飯的熱望,恐怕不遜於在座任何一位對婚姻,或擺脫婚姻的向往。
  這種情況,據馬斯洛理論來講,我們如果不能在對方的低級需求,比如饑餓,對更高層的需求,比如職業使命感取得壓倒性勝利之前輪上,就得等下午再跑一趟。
  我不停瞄壁上的時鍾,而齊享坐在我左手邊,神態活像身處大好春光裏的歸遊者,從容的,又是漠然的,沿途風景都看淡了似的,跟所有人事隔一層薄而輕的厭倦。我認識他七八年,其中婚姻關係占了一半時間,一直以來他隻要稍稍沉默,就是這樣一副狀態。
  我離近他的那隻手,無名指上本來有一枚玫色的鑽戒,我最後一次見它,是兩天之前,齊享的辦公室。
  “莊凝,我想知道在簽字以前。”他修長幹淨的手指摁在那薄薄幾頁紙上,抬頭看我:“還有沒有機會聽一聽你對那天晚上的解釋?”
  “聽來做什麽?”
  “不知道。”他收手往椅背上靠去,聳聳肩:“好奇。或者……”
  電話鈴聲突然大作,小助理清亮的聲音傳出來:
  “齊總,江小姐的電話,請問要不要給您接進來?”
  “請她稍等。”齊享很快說完,他切斷通話時我已經起身,理一理裙子:“那麽我先走了。後天上午,別忘了。還有這個。”
  我脫下戒指,放到那一紙協議上。
  “你不用這樣。”他看了看,伸手把它推回我眼前,漂亮的金屬小圈轉了兩周,折射出淡淡的光弧:“莊律師,這在物權法上屬於贈予,我沒有權利收回,你留個紀念吧。”
  權利和紀念,明顯是兩個範疇的事,且不成因果。於是我說:
  “我知道這樣,你可能認為矯情,但我希望一切能分清楚——而且我日後還要嫁人。”
  他當時頓了一兩秒:“也對。”
  然後他把戒指握在手裏,起身推開窗玻璃,我眼睜睜地看他把它從十八樓擲了下去。
  我承認,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很是挫敗。挫敗而已。
  “齊享。”
  他向我轉過臉來,還笑了一笑:“嗯?”
  我看著他這樣輕鬆的微笑,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一位工作人員站在登記處門口,敲敲門板,道:“各位,我們快到下班時間,上午最後辦理一對。”
  抱怨立刻有如被靜電流過的皮毛,嘩啦啦乍起來:“怎麽這樣,我們是預約的!”
  “你們什麽辦事效率?”
  齊享往後看看,接著對我說:“莊凝,你是不是挺慶幸的,咱們剛好趕得上。”
  “彼此彼此。”我已經調整過來:“進去吧。”
  在民政局門口,齊享說:“你去哪,我送你。”
  “不用,我要回家,打車就行。再說你下午不有急事麽?”
  他也就沒有堅持,回去如果遇上我父母,雙方都要尷尬。買賣不成交情在?黑色幽默。
  我這個決策做的其實不大正確,因為碰上的的哥很彪悍,車載音響裏有人顫巍巍高歌,無所謂,我無所謂。歌聲中就見這位青年俠士猛一別車頭,的士險險鑽進另一股道。
  我有所謂。大家又不是在拍生死時速,我隻是回家吃個飯而已。這位不用把出租車當方程式開這麽銷魂。
  “小姐你看。”他還抽空跟我聊天:“幹 我們這行的可真不容易,最近全球油價上漲你知道吧?”
  “嗯。”
  “不過現在做什麽都困難,我一朋友在出口公司,美元貶值,單位都快倒閉了,現在天天的跟我抱怨,黃金倒是漲的快,又沒本錢。”
  “哦。”
  我聽的哥同誌給我上國際金融課,一邊盯著他放在方向盤上的雙手看,手腕那裏就開始隱隱作痛,傷筋動骨,到今日差不多剛剛好一百天。
  “小姐,你做什麽職業的?”
  “我?無業遊民,瞎混。”
  “哈哈,您就逗我玩吧。我告訴你,我看人特別準,您一看就是個特有福氣的,發大財,老公還特別疼你。”
  我想,就衝他最後一句,這麽不靠譜,等會兒怎麽也得跟他要發票。
  可下車的時候我還是忘了。隔著車窗,我看見沈伯母在小區門口拿信。
  “小凝,你來的正巧。”她抬頭看見我從車上下來,笑眯眯地說:“思博來信了,有寄給你的明信片。”
  我看著她的笑臉,一時受寵若驚,都不知道該怎麽作答。曾經路上遇見我叫聲沈伯母,她往往隻拿眼光往這邊浮皮潦草地沾一下,以此做個冷淡的回應;曾經她又淒涼又惡意地對我說,想跟我兒子在一起?下輩子吧。
  那些時刻距此,相去並不甚遠,我甚至還記得當時自己的感受。最初幾次之後,再遠遠的看到她,我就繞道而行。
  眼下對方拎著三兩個塑料袋,看樣子剛從超市歸來,我從她手裏接過:“我給您送回去吧。”
  “麻煩你啊。”她也沒有推辭,一麵走一麵跟我嘮嗑:“剛從外頭回來?”
  “哎。”
  “吃飯了沒有?”
  “還沒顧上。”
  “你這個孩子,從小做什麽都努力,這麽廢寢忘食的。”她很慈祥地笑,如多年前那樣:“那時候我們就說,小凝以後,肯定有出息。”
  我離婚離的廢寢忘食?講出來真是笑談。
  “……我到現在還記得,你來找思博做作業,抱著你的小書包,特別有禮貌地在門口叫我一聲阿姨……”
  是的,然後我脫掉鞋子,推開沈思博臥室的門,那是個窗麵西開的房間,每到晴天黃昏,就有大團金黃的夕陽光湧進來,它們被抽掉熾烈的筋骨,軟洋洋地鋪開來,像趁在天黑之前,不緊不慢的一場小偷歡。
  沈思博那時候就坐在窗前,看書或是寫作業,聽我推門的聲音,他頭也不用回,伸手拉開一把椅子,我就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
  以及,四年前在那個房間——我全身赤 裸,隻披了一件外衣,長袖像死掉的蛇,胡亂的耷拉下來。所有的血液都衝到臉上,我一耳光揮過去。
  沈思博清秀的臉龐上,紅痕慢慢泛起,他站在那裏,說:“對不起,莊凝。”
  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
  熱辣的憤怒隨之褪去,冰冷的悲哀逆流進四肢百骸。這麽多年入骨入髓,一直不曾消退——我後背像有一道小電流一直竄下來,挺直身體,輕輕咳了一聲。
  眼前的沈伯母兀自搖搖頭:“時間多快呀,轉眼你們都這麽大了。”
  沈家小院前,她拿了鑰匙開門,一邊說:“你沈伯伯剛回來,也好些年沒見你了,進來坐坐吧。”
  “哦,不了阿姨,下次吧。”我盡量像個在長輩麵前,一味心無城府的小女孩那麽笑:“我趕著回去下碗麵,餓的不行了。”
  她也就沒有多挽留,我轉身走了兩步,她在後頭叫我一聲:“哎,小凝。”
  我回頭,她從郵包裏抽出一張明信片遞過來,笑:“你的,怎麽忘了?”

  我把明信片叼在嘴裏打開門,爸媽這個時候在單位裏發揮餘熱,家裏頭靜的仿佛午後陽光下老年人的表情。牆上的貓頭鷹掛鍾向我投來祟頭祟腦的一瞥。
  換鞋,散掉頭發,去廚房燒水,開冰箱找掛麵,一路穿行過櫥櫃,我在玻璃裏看見自己活像麵目上被定了道符的女鬼。
  頓了頓,我對著自己笑起來,一麵把卡片拿到手裏,回房間坐下來看。畫麵上是平緩而暗淡的運河及古建築,這靜態的景有一份不動聲色的風度,客觀的,無涉悲歡。
  翻過來,是我熟悉同時久違的字體,除開題頭和落款,隻有一行字:
  “已抵達,一切順利。你的新郵箱地址,方便的話請發郵件至波段告知,希望保持聯係。”
  我看了兩遍,拉開抽屜扔進去。
  “你當時結婚的時候,我說什麽?男的長成齊享那樣,你看不住的,你看看現在。”晚飯時分我媽在飯桌上,開始近一段時間的老生常談。
  她從來這樣,不惜翻來倒去講囫圇話,總之要說服你為止。這麽多年的職業習慣。
  “你女兒我長的也沒缺哪兒。”我回答她,雖然答了跟沒答一樣。
  “男的跟女的能一樣嗎?這種事我見得少嗎?女人結婚以後……”
  “好了,媽,吃飯能不能不講這個?”
  “能不講嗎?你都不知道,我出去散步,人家一問,你女兒怎麽樣?你讓我怎麽說?說,離婚啦!”我媽表情活像來上訪的:“你還沒生呢,你媽我就在婦聯幹,這二十多年幹下來,臨了了你的婚姻都調解不好,明天我就去打退休申請,以後再也別丟這個人了!”
  她越說越心煩,舀湯舀到半途,“嘩”把勺往盆裏一扔。我倒回十年,遇到這種光景,要被嚇得氣都喘不勻。但此刻我隻平平靜靜吃一口我的飯:“那您就退了吧,讓位給年輕一代。”
  “你們一代?”她嗤之以鼻:“輕率,任性,沒有責任感。”
  我還沒接話,我爸抬起頭,皺著眉:“吃飯就吃飯,講這些事後諸葛亮的,有什麽用?”
  他在紀委這麽多年,稍微斂容神情就特別懾人,話也不多,但跟蓋中蓋似的,一句頂人家五句。他接著問我:“最近是不是工作很忙?”
  “就那樣吧,怎麽了?”
  “怎麽了。”媽憤憤地往我碗裏夾一塊排骨:“人瘦毛長的,還問怎麽了。”
  我哭笑不得,我媽一向詞匯特豐富,還特別形象。
  “哪有這麽誇張。”
  “你媽說的對。”我爸看著我,說:“不管發生什麽,要愛惜自己。”
  我筷子杵在米飯裏,也不知道作何反應。我其實不太習慣他們這麽樣的,從生活細節上予以關注。
  也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以前他們是不太愛管我的,我爸在紀委我媽在婦聯,一天到晚接不完的調查做不完的主。我小時候感覺除了學習,我爸對我最關心的就是打針時哭不哭,一哭他就訓我,不堅強。
  我頭次來例假的時候,我媽正在某鄉村隨單位展開如火如荼的婦女教育,回來嗓子都失聲了,根本沒空多羅唆。
  我那會兒已經具備一定的理論水平,沒讓誰知道,自己買了衛生巾墊上,結果由於缺乏經驗,第二天穿了一條小白裙子去上學,到了放學根本沒辦法站起來了,後來還是沈思博把他的外套借給我係腰上,才算沒有讓往來師長及校友目睹血光。
  那天我小腹疼的很厲害,回去拿鑰匙一開門,家裏空空蕩蕩,一股穿堂風刮過來,我眼淚就下來了。
  沈思博看我那個樣子,也沒多說,把我帶回他家,給我倒了杯熱水,接下來我還記得就是,他家當時保姆炒的蛋炒飯,不知怎麽能美味到那個地步。
  我媽消停了片刻,到底還是有點意猶未盡,爸吃完推開碗筷去客廳看電視,她接上回接著評:
  “我跟你說小凝,你離婚我沒法管,但這個事你要反思。”
  “好啊。”我說:“我改天寫千字思想匯報交給您。”
  “別跟我貧,我不知道你?”她嗤之以鼻:“跟齊享結婚,你根本當年從動機上就不對,就是個錯誤。”
  “媽,您這話說的。別人聽見要怎麽想你女兒?什麽叫動機不對?我謀財害命了?”我是真的有點毛了。
  她一時啞然,起身收拾,隔了幾秒說:“算了我這不是,在家裏跟你聊聊嗎?老公你不滿意能不要,你媽我再羅唆你也得認了。”
  她都這樣講了,我也不能告訴她——是,當年我動機不純,齊享也沒見得純到哪兒去,我問他你為什麽選擇我呢?他回答我說,很簡單,因為你長的像我前女友。
  他的前女友,那個叫江苓的女人。他扔掉戒指那一天,我親耳聽見,她就在電話的那一端等待,而在此之前,他早已等她許多年。
  吃完飯我陪我爸看新聞,奧運聖火正一路傳遞到德國,遭到阻撓和騷亂。
  回屋上網,論壇有人發帖,默克爾私下接見某宗教領袖。
  我一邊瀏覽,默默地想,是不是曾經喜歡過的,到頭來就一定要讓你這麽失望?
  昨天沒睡好,給沈思博發完郵件我就躺下了,為防止失眠還吞了一片安眠葯。
  有打樁機的轟鳴從遠處傳過來,因隔了相當長的距離,音量很輕微,把平時那種非人間的寂靜驅趕開,我反而很快就迷糊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聽見有人“邦邦邦”在外頭敲門,遠遠近近有慌張的嘈亂,拖鞋底子“啪嗒啪嗒”踏在過道上的聲響,人聲開始沸騰。接著燈光“嘩”一下亮起來,許多條嗓子在我耳邊吼:“查房!查房!”
  我相當惶恐,試圖起身,卻似乎被十二道繩索牢牢捆縛,絲毫不得動彈。
  然後謝端的麵容出現,像從幽暗的水底,慢慢浮上來的一道光。奇怪的是我看著她,卻逐漸平靜下來,仿佛回到多年之前,L大28棟,313宿舍門口,我握住行李箱把手拖它到身前,一邊推開那扇清漆味未散的門。
  她那一時刻就坐在窗前,手捧一本菲爾丁的《阿米莉亞》,清透的白陽光落在她薄薄的肩上。這個畫麵,如同秋日的私語當中,靜下來的小小一段過場。
  聽見聲響,抬頭,這女孩眼神裏有兩秒鍾的迷茫。但接著,她對我微微一笑:
  “你來啦?”

  青春斷代史
  “來了。”我點頭,笑回去。
  她於是放下書,一邊摸摸頭發,這個下意識的,掩蓋羞澀的小動作讓她顯得非常可愛:“我是你的室友,我叫謝端。”
  “莊凝。”我找到印有我學號的衣櫥,把箱子塞進去。
  “哦。”她自己默了會兒又問我:“是寧靜的寧麽?”
  “不是,是凝結的凝。”
  她想了想,又想了想:“那你化學一定學的很好咯?”
  我沒說什麽,隻仿佛見到另一個自己在舉頭三尺處悄悄扮了個鬼臉——這個因果聯係實在讓人無語。
  “你早就來了?”我攀到上鋪,把報紙一張張鋪到光床板上,再墊上一層薄毯,邊忙邊問。
  “嗯,我媽送我的。”
  她的床在我對麵,已經鋪的平平整整,一隻毛狗熊躺在上麵,兩隻眼睛又大又黑又憨厚。
  其他兩張床也都有人占據。我家住本市,卻是最後一個抵達。上午和沈思博兩個打車一路晃晃悠悠過來,到地方才發現手續諸多,忙了一圈領了鑰匙各自到寢室收拾,相約午飯時間碰頭。
  L大是有近百年的老校,近些年擴招,在市郊的大學城修建新校區。
  學校周邊還在大興土木,我們入住的宿舍樓暑假前剛剛完工,牆壁白的發亮,桌椅摩挲上去光潤平滑,邊緣卻還留有尚未被磨損的刺兒頭——後者恰如對十七八歲這個階段,一個小小的暗喻。
  但是那會兒,我並沒有想那麽多,彼時空氣中有淡淡的塗料味兒,正午陽光自玻璃門裏穿透進來,從水磨石地板一直延伸到壁上,幾何圖案一般曲折,這樣明媚,就連關照不及的陰影都很淺淡。我收拾妥當,剛直起身來想欣賞一把,陽台下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幾步就奔出去,抹布還拿在手上。
  沈思博站在女生宿舍對麵的車棚那兒,白T恤牛仔長褲,看見我就笑起來:
  “你弄好了沒有?下來吃飯!”
  這是初秋幹淨涼爽的小午後,我喜歡的男孩子在樓下等我。我別什麽話都想不起來了,隻覺得整個人非常輕而且愉快,對他喊:“好啊,等我一會兒。”
  我一定是被大好的秋光給迷惑了——一張方凳就立在距陽台門不足兩步的地方,等到發現時,慣性已經讓我整個人失速撞了上去,腳下頓時失掉平衡,右半邊身體著地,知覺稍稍停頓,然後從指尖開始發麻。
  有兩三秒的時間處於天旋地轉之中,我隻聽見有人慌慌張張地奔過來:“沒事吧莊凝?沒事吧?”
  是謝端的聲音,她試圖扶我。而我此刻簡直無地自容,覺得自己爬起來也算稍稍做個挽回,於是咬著牙推開她的手:“不用,不用。”
  她在一旁手足無措:“我不是故意把凳子放這兒的,對不起啊,對不起啊。”
  “怪不到你,我明知道它在那裏。”我扶著書桌慢慢站起來,拍身上的灰,苦笑:“是我太不小心。”
  誰讓我一見著沈思博,就一點不像我自己了呢。輕狂成那樣,該。
  等我把手洗幹淨換了一件外衣跑下樓,車棚那兒已經空無一人,我正在發怔,被人從身後碰碰肩膀:“往哪兒看呢?”
  聽見他的聲音我就放鬆下來,轉頭,沈思博眼睛裏都是笑意,看著我說:“頭也不回的,這是要上哪去啊?”
  我一貫反應不算慢的,但他這樣一笑,我就說不出來話了,語言早像畏光的小動物,嘩一下四散奔逃,追趕半天就拎出來這麽一句:“你,你去哪啦?”
  “換了個地方而已。”沈思博示意我看寢室樓門房邊的蔭涼處,然後他退一步打量我,問道:“你剛走路樣子很怪,怎麽回事,扭著了?”
  “我剛摔了一跤。”
  他斂起笑容:“那還跑?”
  “我怕你有事走開了。”
  剛剛我在寢室換衣服的時候,謝端大概還是挺不好意思,問:
  “要不我到陽台跟你男朋友說,讓他別急,稍微等會兒?”
  “哪啊,他是鄰居家的小孩。”我扣扣子,一麵往穿衣鏡裏看自己一眼,神色挺自然的,臉也沒紅:“別麻煩,我馬上就好。”
  “不麻煩,應該的。”她還是跑出去,回來,樣子怪不安的說:“他好像,不在那兒了。”
  我一聽著急了,那時候沒有手機,錯開還能不能及時碰頭,是有一定偶然性的,於是就這麽的,我以最快速度跑了下來,右腳有根筋到現在還在一抽一抽的痛。
  沈思博聽了我的話,不做聲,接著笑了一下:“你真是,怎麽這麽——”
  我等了又等,心想你做完形填空呢?話都不肯說完整:“什麽?”
  他走在身側,看我一眼:“自己反思。”
  我不知道說什麽,隻能聳聳肩膀,我對別人又不會,反正全天下,隻有你一個沈思博。
  這些話我沒講出來,彼時氛圍已是韻腳完美的詞,何必去旁逸斜出——我當他一切都明白。
  對我來說全天下獨一無二的沈思博,他有著細瓷般秀美的五官,看人的時候,眼神像水一樣溫和清澈,在他之後我開始注意男性的唇,卻再也沒見有過那樣的線條完美,輕薄而柔潤,同時有些微不知緣何而起的蒼白——就是這麽個清秀的男孩子,真廢起來隻有我看得見,有時用自行車帶我去學校,我說你可不要騎太快,他說,沒問題。
  然後就蹬的風馳電掣,大弧度轉彎,每個路口都要試著在紅燈熄滅前闖過去。
  我其實安心極了,卻故作恐慌的把他的衣角捏在手裏:“慢,慢——有交警——有車——”
  “我在前頭擋著你呢,怕什麽。”他背對著我,特別篤定的:“要有事也是我先。”
  “切,那要是後麵的車呢?”
  “你讓他們追一個試試。”下坡時他也不捏刹車,就這麽直衝下去,風迎麵而來,伸手就能感覺它們從指間順溜地過去,柔滑的質感和水流一般的濃度,像劃開一泓小清泉。
  當然大部分時間,我們是各自騎車一起上學。一到地方,我們就相互不搭理了,他是他的小紳士,我是我的女幹部,那是個男女生邦交不怎麽正常化的年代。
  我和他具體在幾歲上認識,已經無證可考,隻知道他出生頭五年,沈伯伯在外地當兵,父子相聚的時間不會超過五十天,到了後來沈伯伯轉業到地方,被安排進城建局,他們一家人才搬到這個大院裏來,享受團聚的好時光。
  從我記事起,我們兩家關係就不錯,就連騎自行車這個事,還是他爸爸教會我的。我十來歲學車的時候,怎麽都學不會,爸媽也沒有空,或者對這種小事懶得上心。還是沈伯伯下了班,閑來無事,扶著我或是沈思博的車後座,一圈一圈跟著蹓,再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悄悄放手。
  沈伯伯人很好玩,又耐心,我們倆都幾乎沒怎麽摔跤就學會了。小孩子對某件事物剛上手時,癮總是不得了,我和沈思博酷熱當頭時,騎車在院裏繞來繞去,小神經病一樣,也不覺得疲倦。我胳膊曬的發紅,接著脫了皮,很多年過去,都一直沒能白回來。
  中學我們進了同個學校的火箭班,全市的尖子生雲集地,我對自己發育到半途的身體既好奇又厭棄,不時還會思考“人生是怎麽回事”這類假大空問題,上課上到一半,思緒自行晃晃悠悠就出去了,轉了不曉得多少裏地收回來,才發現根本什麽都沒想,腦子裏一片空白——發呆是青春期學會的頭等事。
  而沈思博仿佛是突然之間,受到女生青睞,緋聞乍逢春日似的,那叫一個次第開放,層出不窮。
  我開頭根本沒意識到,直到某天下午,我因為下堂課的作業沒寫完,體育課請了假在教室裏玩命趕,後排有兩個同班女生在嘀嘀咕咕:
  “……你說白嘉嘉和沈思博?”
  另一個沒出聲,估計是點頭了,前者接著問:
  “沈思博不是和一班的李黎嗎?”
  “誰知道。是李黎喜歡沈思博吧?”
  “……”
  下午三點的陽光穿透玻璃窗反射在課桌上,有些刺眼,我咬著筆頭,一題也做不下去了。沒看出來沈思博,你挺紅的啊。以前怎麽沒發現呢,沈伯伯明明對我說,小凝,我家這個兒子除了你,跟別的女孩都不說話的,這以後怎麽辦呢,要不你就當我兒媳婦吧。
  我莫名產生點兒上當受騙的感覺,無處發泄,一回頭衝兩個小八婆吼:“聲音能不能小點兒?無不無聊?”
  我那時候是班副,大小算個幹部,她們被我根正苗紅的樣子給唬著了,一時還口不能,我轉身繼續做作業,同時心裏憤憤地想,沈思博,你看我等等告訴你爸。
  想是這麽想,我也沒太在意,不曾料到的是,傳聞入耳一次,下一回就輕車熟路摸過來,我在教室,在學校走廊,它們像春季的飛絮無處不在,甚至在女廁所有人隔著擋板要和我“談一談沈思博的問題”。
  我哭笑不得,擰開龍頭洗手,女孩跟在我身後:
  “聽說你每天和沈思博一道回家,你們什麽關係?”
  我幹脆說:“我不認識他。”
  “真的?”對方狐疑地問:“你不騙我?”
  “沈思博有什麽好的?”我簡直氣急敗壞,耐心被她逼到窮途末路:“你們腦子一個個都壞掉了!”
  她反而釋然,笑起來:“你說的啊,你不喜歡他。”
  這個叫趙多的小女流氓幾年以後我遇到,已經是彪悍的商界新秀,她在席間推杯換盞時對我說,第一次跟你打交道我就看透你了莊凝,個虛頭八腦的家夥,都喜歡的要死了,還裝。來來來,把這杯幹了,謝謝我沒搶成你的沈思博。是啊是啊,你的沈思博。
  那天放學時我在校門口看見沈思博和她說話,後者的手輕輕搭在他車把手上,長發垂下來,肩膀到一截雪白的胳膊都遮沒在其中。那年頭離子燙還不流行,大多數女生一散發就是個毛躁躁的瘋丫頭,哪能做到這麽服帖這麽黑亮,豔鬼一樣。
  我目不斜視,慢悠悠踩著車過去,沈思博在我身後咳一聲,我正要停下來等他,就聽見她聲音揚起來:
  “哎,思博!”
  我一蹬踏板,自行車立刻迅捷地衝了出去,我一邊使勁一邊自顧憤然,認識他這麽久,我都沒這麽叫過他,她怎麽張開了口的?還要不要臉了?
  過了幾分鍾沈思博趕上來,白皙的麵容上,薄薄一層汗:“你跑什麽?”
  他那時正在變聲期,音色有點啞,為了掩飾通常會低一點講話,聽上去就特別溫柔。我偏一偏頭,看他在夕陽下的側臉。
  認識他那麽多年,我對他長得是不是好看完全沒有概念,此刻才發現,原來他是這麽漂亮的男孩子,難怪不聲不響的,流言就不請自來——緋聞這種東西,哪肯光顧顏色平淡一點的青春呢,它們是那樣靈敏和勢利的蝴蝶。彼時漫天霞色,聽著自行車車軸轉動時輕微的哢哢聲,我頭一次感到悵然。
  沈思博察覺到,問我,莊凝,你到底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沒回答,因為想到他可能不止對我這樣,驀然間就悲從中來,風迎麵吹過我才發現眼睛裏竟然有淚水,伸手揉一揉,我說,沒事啊。
  後來我關於這段感情的回憶,一直據此斷章,此前是懵然的,卻是安心的,如靜水自流般舒暢隨意,然而這樣五月的晴天,半空裏突然閃了電,大白四野,於是它開始自危,開始敏感,而後開始百般揣測,開始患得患失。
  男人在新宿附近遇見他的百分百女孩,她不是十分漂亮,甚至沒什麽特別,但他希望和她搭訕,並講給她聽一段往事,有關一對百分百戀人的相遇和錯失,他們因為命運以及年少的無知擦肩而過之後,這世上隻剩百分之七十五或八十五的戀愛,雖然也很動人,不過再也不得圓滿。
  有天下午我們在一起看書學習,累了就開始聊天,我對沈思博講完這個故事,他看著我說:“沒了?”
  “沒了,不感動嗎?”
  他搖搖頭,我問他:
  “那你遇上過這樣的女孩沒有?”
  他認認真真想了想:“暫時沒有,沒那感覺。”
  我有點失望,想不到別的話可以回答,飛快的接道:“我也是。”
  又過了一會兒,沈思博已經重新埋頭作業,我碰碰他:“我聽說,普通人的愛情模式一般分成四種,青梅竹馬,患難之交,媒妁之言以及萍水相逢。”
  “嗯?”他頭也不抬,在稿紙上行雲流水般列出一串公式。
  “你最向往哪一種?”
  他停住筆,思考了兩秒:“青梅竹馬吧。”
  “哎?”我其實對這個答案太滿意了:“沒想到你這麽夢幻。”
  “因為可遇不可求。”他很認真地回答:“而且一生隻有童年一次機會。”
  然後他問:“你呢?”
  我眼睛看到別的地方:“呃……就算,萍水相逢好了。”
  人在年輕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那麽喜歡說這種小小的謊。我那時候隻想到,我如果講,我完全跟你一樣,未免太缺神秘和曲折。我是希望他覺得,眼前這個異性,難以捉摸。
  “對了。”沈思博突然有點興奮起來:“我前兩天看到一句話,和你的……”
  他媽這時候把門推開一點:“思博,小凝過來學習的,你別盡跟她聊天。”
  我們倆老實了。沈思博快速在紙上寫下兩行字,等他媽離開了,我湊過去看。
  他的字跟他這個人,屬於背道而馳的漂亮,在一堆SINCOS中間,一個一個蒼勁又張揚:
  “這一世,我轉山轉水轉佛塔,
  不為修來生,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臉上發燒,我抬頭正看見他笑容,柔和明亮:“你的萍水相逢。”
  我把臉埋在臂彎裏,不看他,問:“那沈思博,你和白嘉嘉算不算?李黎呢?趙多呢?”
  沈思博把頭轉開去,非常無奈的樣子:“我連話都沒怎麽跟她們說過,別人傳就算了,你怎麽也跟著湊熱鬧?”
  我怔了一下,他說,“別人”就算了,別人,而我不是。這句話像一把光潤的木梳,把心裏的那些小糾結,暫時的,一點點梳理熨帖。
  他就是這樣,對誰都溫柔細致,感情卻還沒有開竅的沈思博,我先發現自己喜歡上,就得耐心的等。
  到了高二文理分科,我數理化成績很好,尤其是化學,別人頭疼的推斷題我做起來玩兒一樣,但沈思博選了文科。我翻一翻平時很少看的政治曆史,跟自己說,這有什麽難的,上吧。
  班主任拿著誌願表看著我,匪夷所思的表情,莊凝,你是不是填錯了?
  過了幾個月我媽才發現我在家裏背隋朝運河和“迷惘的一代”,她問,小凝,你們會考不是考完了嗎?
  電影裏也有長者說,人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我不過是但盡人事,來成全我自己。
  課業逐漸繁重,前途生死未卜,意誌理屈詞窮時,偶爾臆想會有個人帶我走。沈思博坐在我右手前兩排的位置,我抬頭看他的背影,躁動的一顆心逐漸就安寧下來。來日方長,我不著急,也不能夠想象,我們會愛上彼此以外的什麽人。
  漫長而危險的青春期,無人監管,一步就天差地遠,所幸的是我扛了過來。大學開學的第一天,我和沈思博坐在L大校門外一間叫做“佳緣小棧”的小餐廳裏,剛從高三這個苦海裏掙紮出來,傳說中的高校生活剛剛抽出第一縷柔嫩的新芽,清香盈鼻,彼此都很放鬆而愉快——雖然就在剛剛,我被新室友亂放的方凳絆了一跤。
  沈思博在對麵,用壺中的熱茶幫我把碗筷燙一燙:“腿還疼嗎?”
  “沒事兒。”
  “明天就得開始軍訓,你怎麽辦,要不要請假?”
  “我好著呢,不信咱倆去操場跑幾圈?”
  我從小受勵誌教育,做人要堅強自立,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麽,對著自己喜歡的人,當然要表現更優,讓他挑不出毛病。
  他笑起來,往後靠在椅背上:“我怎麽能幹這種勝之不武的事兒呢?回頭莊叔叔說我欺負你。”
  “他哪有那個工夫,我都見不著他。”
  沈思博笑笑,就把話題轉開:“你室友都來齊了?”
  “我見著一個,小美女,改天介紹給你?”
  “你說的啊。”他莞爾,黑亮的眼睛裏,溫和又漫不經心。
  “哎,長的可漂亮了。”和他在一起我就有一雙特別善於發現美的眼睛,把誘惑的一切可能性指給他,隻等著看他這一點不當真。
  他這回幹脆裝沒聽見,對我的無聊不予理會:“你這麽大了還摔倒,平衡能力不行,以後千萬不能讓你學開車。”
  我覺得他最末了一句的講法,怎麽有點兒像在跟我規劃將來,有點兒小竊喜,又有點兒小慌張,轉開臉,佯裝去看窗外的風景。
  秋日暖陽鍍在窗邊沿,我隔著明淨的玻璃往外張望,一對青年男女正在路邊爭執,遠遠看去也能看出都是非常漂亮的人,男的轉身要走,女孩猛然從身後抱住他的腰,男人稍稍一頓,就掰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離去。
  我心裏想,這是浪漫的大學生涯,隨便拎一個場景出來,就是事關愛情的纏綿或別離。
  菜一個一個被端上來,都是普通的家常菜,味道還湊合。大學附近的小餐館,尤其是環境好一點的,隻要不是下作到一碗土豆絲要你三十塊,基本都混的下去,而且還混的不錯,大學生的錢比十一月的熟果子還要好到手。
  等吃到差不多,沈思博示意服務小妹過來結帳,我把錢包掏出來:“我來我來。”
  我所看過的小說無一例外地告訴我,自強自立的女人,要視金錢為塵土,初次見麵也好,相識已久也好,都千萬不要占男人的小便宜,對方才會認為你不同,才會愛你。
  “你怎麽又這樣?”沈思博伸手擋住我,擰著眉頭:“說好我請。”
  他的手掌有力,我往外推,一邊笑:“沒關係,下次你來好了。”
  沈思博沒理我,把鈔票遞給小妹,我搶回來把自己的塞過去。一轉頭看見他臉上已經沒有了笑意。
  我沒察覺自己這樣有什麽過分不妥,而一旁已經有人在往我們這邊看,沈思博終於放棄與我爭搶,一直等服務員走開了,才平平淡淡地說:“莊凝,跟我你犯得上這樣客氣嗎?”
  可惜我那個時候,並不懂得體恤男孩子在這個情境下的難堪,更不明白沈思博這樣的話,是在表達他隱忍的不愉快,反而覺得自己的舉動特別值得欣賞,簡愛也要站出來為我唱首讚美詩。
  其實很多年以後想一想,那根本與自尊無涉,不過是我一顆年輕的心,正巧有那麽多驕傲、敏感和表現欲無處安放。人家的理論是天鵝絨,到我這裏成了刺荊。
  我回去的時候發現謝端在寢室裏啃麵包,坐在那裏,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從她身邊走過,看了她一眼,才發現這個女孩子吃東西的表情特別專注,看著手裏的食物,一邊慢慢的咀嚼,吞咽,像一隻滿足的、不急不慢的小鬆鼠。
  “你就吃這個?”我隨口問一句。
  她似乎被我嚇了一跳,噎住了,臉漲的通紅,我趕緊倒水遞給她,同時心裏想,她是不是用腦子消化東西的?怎麽跟她說句話也能弄成這樣。
  “小心燙。”我提醒她。
  謝端喝了兩口水,臉色逐漸平緩,眼睛卻紅起來。這個情況讓我很有些尷尬,一向我都認為哭泣是非常私人化的事情,他人如果不小心撞上,就要像舊式君子見著良家婦女手腕以上的肌膚那樣,含蓄而自覺的避退三舍,把對方不小心走光的脆弱當名節保管。
  她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深呼吸,然後沒話找話:“你就是本市人?”
  “對,你家呢?很遠?”
  “不,不遠,溧城。”
  “哦,溧城啊。”我說:“我知道的。”
  謝端嘿嘿一笑,小聲道:“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別人啊,我長這麽大,都沒怎麽離開過那兒,可沒見過世麵了。”
  她挨得很近,我看著她交頭接耳又心無城府的小模樣。
  這時候有人推門進來,非常靚麗的一個姑娘,鬈發,腿很長,嗓子很亮:“喲,都來啦?我上午跟這兒還扔棍子打不著人呢!”
  她這個開場白可夠風格化的,典型自來水它胞妹,自來熟。我衝她笑笑,反正一個寢室的,總會知道她名字,不著急問。
  果然她大咧咧地在我們對麵坐下來:“我姓曾,曾小白,經院市場營銷係。”
  然後她把兩張名片遞過來,燙金的字,宛轉的花葉在白底上暗暗起伏,“資深客戶經理”一行下,是她的芳名與BP機號碼,我捏著它看了一眼,心裏想,這人是學生麽?
  “弄著玩的。”曾小白大概是看出我的想法,笑。
  “我可沒名片給你,直接跟你說吧,莊凝,凝結的凝。法律係。”
  “我跟她一樣。”謝端接道。
  “連名字都一樣?”曾小白挑一挑眉,很詫異地說。
  “啊不,我叫謝端。錦瑟無端的端。”
  “哎,這個我知道,咱們高中上過的,你家人挺有文化的啊!”
  謝端不好意思地笑:“我媽,我媽給起的。”
  這是我第二次聽見她提到自己的母親,這對母女感情一定是非常好。我想起我自己那位風風火火的婦聯主任。
  當天下午去領軍訓服,晚上回來我見到最後一位室友,叫蘇瑪的小個子女孩,人不大,眼鏡度數不淺,念的金融係。她的年紀讓我們都驚了一下,十六歲差兩個月,高考拿的身份證還是臨時的。
  “你四歲就上學了?”曾小白坐在床沿,吊著兩條長腿掰手指問她。
  “五歲。”小女孩一本正經地糾正:“我們那邊小學隻上五年。”
  “那你一定特別聰明。”謝端穿著HELLO KITTY圖案的睡衣,在桌前梳頭發,一邊笑眯眯地說。
  對方一點不謙虛,點點頭:“還行吧。”
  我剛洗完澡,坐在那裏聽她們聊天,夜風像冰涼的絲緞拂在皮膚上,室內很潔淨,有淡淡的香皂味兒,我看看這幾個要一起共度四年時光的姑娘,在日光燈白而強烈的光照下,她們,包括我,都像年輕的玫瑰一般嬌嫩,我覺得很愉快。
  接下來兩個禮拜我們軍訓,趕上了秋老虎,每天在烈日下站幾個小時,SPF15的防曬霜遇到這種情況,簡直比二戰時候的馬奇諾防線還要派不上用場,軍訓前大部分姑娘都是剝殼雞蛋,沒過幾天,個個都像在茶葉水裏煮了一遭。
  另外,學校派發給我們的軍服,不知是照哪個民兵團量身定做的,綠裏透著說不上來的灰頭土臉,裁縫不知師從哪個流派,針腳及其抽象。
  這一身行頭下來,竟然有五分之一的女生在軍訓結束時名花有主,你不得不說現在的年輕人哲學水平了得,透過現象看本質,透過軍帽下開了縫的茶葉蛋能發現美女。
  更傳奇的還有,曾小白同學隻去了頭兩天,剩下的時間都請了假,結果積極分子表彰大會,她領到紅彤彤的證書,在一眾曬的皮塌肉陷的倒黴孩子裏,白鶴一樣姿態出塵地上了主席台。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們發現我們的教官在樓下等她,這男的據說是國旗班退役,眉眼俊朗,腰細腿長,對著他發花癡的小女生不是一個兩個,真算起來,得按噸稱。結果被我們的資深客戶經理給拿下,曾小白一戰成名,作為她的室友,我們真是與有榮焉。
  國慶後正式開課,宿舍區每晚十一點準時熄燈,對麵寢室的男生,一到這個點就開始在陽台上學狼嚎敲飯缸抗議,一時此起彼伏。
  我們開頭覺得很有意思,沒過幾天就無趣了,翌日還要早起,就有女生隔著夜空對對麵喊:“叫什麽叫,人家還要不要睡覺!”
  隔了一會兒,對麵有了反應,有男生捏嗓子學她聲音嗲聲嗲氣地喊回來:“人家不要睡覺!”
  女孩子氣得發瘋:“無聊——!”
  整個男生寢室樓都被這兩個字挑起了性子,荷爾蒙在這個秋日夜晚空前高漲,吹口哨又跺腳,每間陽台上都至少攢了四五個人影,一直鬧到夜深,學校出麵幹涉為止。
  大概兩天後,蘇瑪熄燈前出門去收衣服,沒過十秒鍾,我們就聽見她飛快跑回來,恨恨地把門一帶:“靠,有人拿望遠鏡在往這邊看!”
  我們都認為這個問題嚴重了,曾小白卻懶懶的躺在那裏:“看,讓他們看,看得見摸不著。”
  她就這樣拿前國棋手的感受不當回事,我們一口氣還沒順過來,她大小姐已經改了主意,坐起來:“要不咱們安個窗簾——我能拿到特別漂亮特別好的貨樣,價格還公道。”
  沒隔幾日宿舍果然安上了布簾,白底紫色小碎花,夜晚在樓下能看見燈光溫情脈脈地穿透過布料,後者微微的一個拂動,就如同一朵一朵落英漾在春日的水麵上。
  這些時刻,往往是我上晚自習,或者從院裏值班回來。我從小受婦聯主任和紀委書記的雙重影響,開學沒多久我就加入了院學生會,別的沒什麽,入黨評獎學金什麽的多點兒優勢。
  頭一次值班,新晉主席駱婷就對我說:
  “這學校你什麽地方都可以去,可千萬別去後山,除非你想被保研。”
  我以為我聽錯了:“什麽什麽?保研?”
  “你不是不知道,現在學校裏還在大興土木,進出門衛基本不管,一堆閑雜人等在裏頭混,光去年就有兩個女生就在後山那裏……”
  她聲音低下來,鬼鬼祟祟的:“你懂,是吧?”
  她這個表情我就是單細胞的草履蟲也不能不明白:“懂。”
  “懂就好,我跟你說,基本全中國的大學對這種事就一個處理方法,壓下去,不是讓你保研就是賠你精神損失費,你可得好自為之,不想的話沒事就別往那邊去。”
  我一個社團新鮮人,初來乍到的就接受了如此黑暗的教育,回寢室的時候,路上人跡寥落,我看誰覺得誰形跡可疑。
  原本是不至於這麽遲的,但就在這個晚上我學會了炒地皮,幾位學長殺到性起,我等隻能奉陪到底。
  行政樓距離宿舍距離不短,偏偏學校心思獨特,每每在植物密集之處,都裝有綠色的照射燈,把整片灌木映的活像地攤上廉價的贗品翡翠,在這樣大而無當的黑暗與寂靜裏,很有幾分瘮人。走到男生寢室樓附近,不知哪位老兄的簫聲也遠遠傳過來助興,活脫脫是命不久矣的那種淒厲。
  我急懼攻心,步子一快差點把自己絆倒,前頭有個人靠在花壇那裏吸煙,此時抬頭看看我。
  這裏是16棟的背麵,住著大四的師姐,要畢業的人了,這會兒正是妖孽和傳奇倍出的時期,她們的瘋狂勁兒我們見識過。
  可眼前分明是個男性,光線幽暗,他側影修長,短短一瞥之間,我發現這是很年輕的一張臉,路燈下白皙的過分,眼睛裏非常淡漠,他看我一眼,就低頭繼續地陷入自己的沉默。我踏實下來,總算見著個活人,也沒啥惡意的樣子。
  繞過樓角,我幾步奔上28棟的大廳台階,功德圓滿。
  門衛阿姨披衣服給我開門,很沒什麽好聲氣:“下回注意,再這樣我們就得往係裏報了啊!”
  我往房間走,一邊犯愁,寢室門是上插銷的,這會兒估計她們都睡了,我還得把她們敲起來,太擾民了。
  結果我剛剛到門口,門就開了。我眼前是瓷娃娃一樣的謝端:
  “莊凝,你回來啦?”
  在夜的陰影和走廊燈光的合力下,她真是漂亮的毫無瑕疵。
  “你還沒睡?”我用氣聲問。
  “我邊背單詞邊等你,沒事兒的。”她輕輕地說:“我聽見你腳步聲了。”
  我關門時觸到她柔軟的手臂,涼的像一塊玉:“你不冷嗎?”
  “還好。”
  “行了,你去睡吧。”我握著她胳膊,然後拍拍她:“謝謝你啊。”
  “應該的。”她攀到上鋪,接著又想起來似的,從床欄那兒探出頭:“對了莊凝,今天你那個朋友,沈思博給你打電話了。”
  “知道了。”我往衛生間走,一麵答她:“快睡吧。”
  洗澡的時候,我在鏡子裏看自己的身體,年輕的,光潔的。我把額發撩開,我的眼睛從鏡中看著自己,黑亮而澄澈,不能不說不漂亮,卻又似乎有所欠缺,我承認,剛剛那麽美的謝端,甚至讓我有一點心動。
  我要是像這個女孩那樣,沈思博,你會不會更喜歡我?
  說完我自己笑了,想什麽呢,你是你,沈思博怎麽會喜歡上變成別人的莊凝?
  我就把這個念頭忘記了,洗完澡去床上躺下來,一麵想明天見到他該說些什麽,很快的,就睡了過去。
  沈思博就讀於這個學校的德語係,外院和法學院鮮有課程交叉,開學之初我就和他交換了課表,即時通訊還不發達,萬一有個急事也大概知道彼此身在何處。
  由此我知道他這一天有整整一天課,下午最後兩節在逸夫樓,正好本係三點鍾在那兒舉行模擬庭審,我就和班裏同學去旁聽,預備散場後去等沈思博下課。
  這個活動由院方定期舉辦,每年一次,議題偏尖銳熱辣,參與者大多為大四準畢業生。本次設在多媒體教室,內容老早傳開,是被稱為“世紀審判”的辛普森一案,大陸法係下的審理及判決。
  這還是相當有噱頭的,我來之前就想,能有什麽辯護餘地?證據確鑿,又不需要去說服一眾陪審團,而權威都說了,世上沒有任何一個法官會認為辛普森無罪。
  模擬法庭各種角色一應俱全,整個流程滴水不漏,我們到地方的時候,正是審判長開始發言,之後先由公訴人陳述案情,再由公訴人及辯護律師當庭提問,雙方各自舉證完畢以後,就進入庭辯環節。
  訴辯兩方都是法學院的精英,相持間隱約聽得見語鋒觸碰的諍諍聲,簡直比香港無線的法政劇還要華麗。我屏息靜氣,想每個字都聽清楚,結果身邊一個花癡不停念念叨叨,那個師兄,好帥,哦!他又發言了,莊凝,莊凝,我氣都透不過來了,怎麽辦。
  她說的是站在辯護人席後的青年,高而挺拔,寬肩細腰,他語速稍快,每個字卻清晰有力,不見絲毫含混或遲疑。
  我煩的要死,想,他哪裏好看了,光看他不出聲的時候,唇線繃的那麽直,一點兒不柔和,就不是我喜歡的型,單單是氣度從容一些,聲音好聽一些,僅此而已。他今日觸動我的,是對律例的熟諳,和對庭辯導向的控製力——做律師的高水平果然都是雙刃劍啊,我琢磨著,眼前假如是一場真的庭審,難道辛普森要再次被無罪開釋?
  不過話說回來,這人看起來怎麽有點兒眼熟呢?我想了又想,這時鄰座的女孩看了小花癡一眼,小聲道:“齊享齊師兄啊,你們都不認識?”
  別說,她這麽一提,我還真是有反應的。是怎麽一個反應呢,四個字加個語氣助詞,原來是他,啊。
  印象裏關於這個人,大部分消息源自道聽途說,傳播者臉紅心跳者有之,憤憤不服者有之,隻圖八卦者亦有之,種類繁多,轉述起來那篇幅就長了。
  官方的說法也有一個,來自駱婷,她說,齊師兄啊,本來他該連任學生會主席的,但他辭職了,要不我也不會幹。你問為什麽?不可說,不可說。
  “齊師兄,我曉得。”立刻有人接話道:“據說他和他女朋友前段時間剛分手。”
  有跟我一樣的小菜鳥問:“他女朋友是哪個?”
  “他女朋友啊,人文院院花江苓啊。”知情者不接著說,等著。
  果然有人按捺不住:“為什麽他們要分手?”
  “她要出國吧,齊師兄又有他自己的職業規劃。”
  她的聽眾發出陣陣嗟歎:“唉呀,好可惜哦。”
  齊享一定不知道底下一群學妹在大談他的私生活,更不知道其中一個此刻想了起來,她在哪裏見過他——女生宿舍16棟背麵的花壇邊,月亮底下,明滅的煙,他蒼白而鬱鬱的麵容。
  這場庭審到四點半還沒有結束,我一看來不及了,隻能中途退場。
  此時齊享正在做辯護陳詞,整個廳內隻有他沉著悅耳的聲音,我盡量躡手躡腳地起來:
  “借過,借過。”
  立刻,一路折椅翻轉和各人的抱怨聲不斷,我尷尬極了,台上的齊享卻絲毫未受影響,瞥也不曾往這邊瞥上一眼。
  我放下心來籲口氣,這個風度卓然的青年,實在輪不到他來扮演昨夜那樣悵惘的角色。我一邊這麽想,一邊從後門溜了出去。
  我抱著文件夾在沈思博教室外頭等,門沒關,我動作很低調地往裏瞄,他們這一節口語課,德籍外教是個小年輕,紅紅的青春痘在白粉牆一樣的臉色上,隔著一整間課堂,都看得清清楚楚。不知他說了句什麽,學生們都笑了。
  我看過一篇文章,說你對個體的概念,不要讓整體偷換,誰說德意誌人一定要配備一張不苟言笑的後爹臉?我現在正在培養對這個民族的好感,因此雖聽不懂,也覺得挺親切。
  很快的我就把沈思博給找到,他坐在靠窗第三排,身體微微傾斜,手上轉著一支水筆,悠然又不失專注的模樣,對我的目光一無所知,這份無知讓我心中莫名柔軟,女性對喜歡的人隨意的一點不設防都毫無辦法。我注視著他,廊上非常安靜。
  後排的男生頻頻回首,終於忍不住問:“同學,你找誰?”
  “哦,沒事,我等一等。”我說話的同時,下課鈴識時務的響了。
  沈思博一轉身就看見了我,他微微的一怔,我對著他笑。
  我們有些天沒見了,眼下他穿一件米色的襯衣,頭發好像略微長了一點。這個陌生又熟悉的沈思博,他走過來就直接問我:“昨晚你去哪了?”
  “呃……”我剛從小別重逢的喜悅裏醒過來:“昨天,我值班來著。你幾點打的電話?”
  “八點到十點,十點以後我沒好再打。”
  我點點頭,沈思博從小就是這樣的小紳士,凡事連不相幹人等的感受都去想一想。
  “誰讓你值班值這麽晚的?”他頭一次用這樣的語氣對我說話:“我跟他說去。”
  “沒事的,有人送我。”我扯謊,想你話都到這份上了,多少再問問誰送我,順道吃個醋什麽的好嘞。
  結果沈思博聽我這麽一解釋,就不計較了,轉了話題,語調也柔和下來:“這樣,我周末回去了一趟,阿姨說天冷了,讓我給你帶幾件衣服。”
  “就這個事啊?”
  他莞爾,看著我說:“還能有什麽事?”
  這時沈思博的同學陸續從我們身邊經過,方才坐在後排那個男的,止了步看看我再看看他,眉開眼笑,說了一個詞組,句尾揚上去,太曖昧了,由不得我聽不懂。
  我立刻對這個人印象很好。
  沈思博卻失聰了一樣,隻拍拍對方肩膀:“不忙著去食堂搶飯?”
  “你在人美女麵前就這麽砢磣我?是吧美女?您看,您不得管管你們家姓沈的。”
  我和沈思博又齊齊失聰,我很冷靜地說:“這位是你室友?”
  “我不認識他。”沈思博笑:“帥哥,你是哪位?”
  “哎,他是不敢把你介紹給我,思博,你看你這就不對了,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兄弟妻不可……”
  沈思博伸胳膊一把勒住他,不顧後者的掙紮,轉臉對我說:“中午去小食堂吧,回頭順道把衣服拿給你。”
  “好啊。”
  沈思博的這位室友名叫卓和,他說,莊凝你記得,就是又又和諧。那年頭和諧隻有它的本來的意思,因此我覺得這是個好名字。
  小食堂裏,他去端菜的時候,我問沈思博:“他之前說的那個單詞,是什麽意思?”
  沈思博把一次性筷子掰開,遞到我手上,微笑:“他說太快,我也沒聽清。”
  我看看他,他眼睛溫潤又平靜,我想,算了:“德語學著有意思嘛?”
  “還行,學進去了還挺有意思。”
  “能糊弄德國人了不?”
  “小姐,這才個把月,我語法還沒學全。”
  “那總會說幾句吧?教教我唄。”
  “你想學什麽?”
  “我呢。”我低下頭去撥盤裏的菜:“以後萬一要是對人家表白,得有點兒創意啊,要不你教我說……”
  “我靠,小食堂人都這麽多。”卓和這時端著菜盤過來,笑嘻嘻的:“美女,擠一個吧。”
  我還沒說話,沈思博抬頭看他一眼,後者立刻乖乖坐到我對麵:“也是,咱不幹那種事兒。”
  我忍不住笑,兩個男孩也都笑起來,一麵吃飯,我一麵對他們描述,今天模擬法庭上的見聞。
  “辛普森,那個殺妻狂?”卓和問。
  “嗯,要不難道是動畫片那個?”
  “他也有人幫著辯護?”沈思博不以為然道:“太惟利了。”
  我接道:“這是職業道德,別說他沒定罪,就是定了罪,他也有人權的。”
  “他可是請了一整個律師團,這人權可真是寬泛了。”
  “畢竟法律也沒有明文規定刑事犯請律師的優劣多寡啊。”
  “他那個律師團用了多少卑劣的手段?光用雙重標準指責別人種族歧視,就夠……”
  “那既然接了,沒有律師不想把官司打贏的,是不是?手段不是重點,目的才是。”我話出口才覺得有點兒不妥,其實我也是不讚成開釋辛普森的,怎麽我站到對立麵去了?
  沒辦法,隻有一個解釋,我這個人太好勝,就連對著沈思博都沒辦法收斂。換個角度來說,我覺得順著別人講話,也實在無趣得很。
  卓和看著我們:“你兩幹啥呢?”
  沈思博收回對著我的目光,語調淡淡的:“聊天唄。”
  “我們從小就這樣。”我附和。
  “哈哈。”卓和接過話頭,趕緊說:“對了思博,等會兒回寢室,別忘了把上午筆記給我。”
  他幹嗎別開話題呀,這弄得我轉圜都沒地兒了。我暗地裏琢磨道,也沒什麽,別人不了解,沈思博,他還能不了解我嗎?
  第一個學期結束大半的時候,曾小白和前國旗手掰了,感情處於空窗期,各路男士虎視眈眈,但真出手的基本沒有。
  班裏一個男孩和我同在學生會,某次閑聊他跟我分析:
  “莊凝,你覺得這事兒很奇怪嗎?一點都不奇怪。且不說咱們院那麽多美女——哎你也算一個啊。”
  “謝謝。”我伏案寫工作總結,頭也不抬。
  “你們寢室那個,漂亮沒錯,是漂亮,帶出去也倍兒有麵子。可那樣的,做女朋友誰能安生?風頭太健,她那一點曆史,一說誰誰誰連我們院都知道。”
  男的也有這麽八卦的,長見識了。我捶肩膀,挑一挑眉,特抖擻地笑:“哈——哈——你們男的——”
  我不配合到這個份上,他竟然沒有住口的意思:
  “怎麽了?莊凝,男人呢,你千萬不能給他壓力。不說遠的,還說你們寢室,另外一個小姑娘,謝什麽來著?就挺好的,舒服。”
  您裝什麽啊,還謝什麽來著,謝你一臉的春情萌動——話頭繞了半天,在這兒等著我。我不接話,他果然跟著,狀若無意地問:“她有男朋友沒?”
  駱婷這會兒走進來:“討論什麽呢你們倆?”
  這個男同學一向有點怵她,打著哈哈道:“我在以男人的立場,給莊凝一點意見。”
  “男人?就你?”駱婷打量他一下:“啥時候不伸手問父母要錢了,再自稱男人吧弟弟。”
  對方無語,接著挺沒勁的笑一笑:“算了,男女差異,不說了。”
  駱婷轉過臉來對我:“莊凝,我找你呢。”
  “怎麽了?”
  “院元旦晚會的事兒,拉讚助策劃書,你後天之前給趕出來。”
  她所說的這場晚會,官方撥付一半款項,剩餘的自行解決。辦公室的蘇老師去院裏爭取完回來,挺和藹地說,沒辦法,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啊,姑娘們,考驗你們的時刻來臨了,那什麽,任重道遠啊。
  策劃書真不是問題,這麽多年學生做下來,紙上談兵的事兒誰都會,問題是這些美妙的構思,資本家們會不會配合我們完成它?心裏沒底,我向過來人駱婷請教,她說,哎,逮一筆是一筆啦,逮不著也不花費什麽成本,一堆廢話而已。
  於是乎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上頭列出企業名錄,我們按圖索驥,一間間找過去。資本天性是逐利的,這話一點沒錯,任你口吐蓮花,見不著實利,人家不掏錢就是不掏錢。
  我一遍遍強調:“我們做過調查,本院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生源來自本市,他們的家長作為主要消費群體,貴公司這是以最小的廣告投入,得到最大的收益。”
  實際上呢,誰有空做什麽調查,信口開河又不征稅。
  對方通常是散漫地笑一笑:“小姑娘,你說的很好,不過呢,讚助社團活動這個事兒我們以前也幹過,收益嘛,實在點跟你說,基本是沒有的,就當做善事了——但每年不光你們一間大學這樣,我們是盈利性企業,吃不消的。”
  最慷慨的是一間服裝廠,讚助了30套舞蹈隊服,要求冠名權。我一翻它們商標名,立刻汗如雨下——難不成叫“誘惑”之夜法學院大型元旦晚會,大佬,你靠譜點能死嘛。
  這一周下來,我嘴上都起了泡。那天剛回寢室,就看見曾小白幾乎把謝端擠到牆角:“端端,咱們這一個寢室的,這個胸罩,我進價賣給你。”
  我挺累的,於是倒了杯水,在旁邊聽她忽悠。
  “你看這個,罩杯調整型,端端,我跟你說啊,女人要是不趁年輕多調整,你知道不,到你年紀大了,胸部會掉到肚子上哦!”
  “啊?”謝端一張小臉憋的通紅:“不會吧。”
  “怎麽不會。你到時候,一低頭,你看,就這麽。”曾小白姿勢誇張的做了個捧胸的動作:“一甩,一甩,能扔到背後去。”
  我差點一口水噴出來,這個神棍。
  “端端,你看,你今天要是不買,就是不給我麵子。”
  “嗯……”謝端瞥瞥我,無奈地問:“多少錢?”
  “300。”
  我實在聽不下去,謝端去掏錢包時我過去按住她的手,轉頭對曾小白說:“你別欺負她。”
  曾小白臉上掛不住了:“我普及科學呢,我怎麽欺負她了?”
  “你科普?你整的比奧姆真理教還嚇人你還科普?300?你改明搶好了。”
  “好牌子都這個價,你懂不懂?”
  “好牌子?”我拎過來瞧一眼:“巧了,這個廠家讚助了咱們院的元旦晚會,我去找找他們,不要多,120塊批發給你,你考慮一下?”
  曾小白眉尖鬥成一團,正要發作時,謝端那邊已經抽出錢鈔遞過去:“算了算了,我買,大家都是室友嘛。”
  “你買胸罩的?買室友的?”我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覺得自己這趟閑事管的冤枉,鬆開她,拿過水瓶就出去了。
  這事有淵源可循,我跟曾小白,互相看不順眼不是一天兩天。
  從那麵窗簾開始,曾小白就表現出與她的專業貼合的天衣無縫的特質來,我們寢室從風扇到電蚊香,到個人的護膚品,都來自於曾某的兜售,她管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究竟是這些小玩藝兒還是我們被她算作肥水,她就沒明說了。
  如果不是這些東西三天兩頭出質量問題,誰也不愛多跟她計較,她的商業信譽按照蘇瑪的話來說,就這麽從藍籌一路看跌,到了眼下,已經差不多是垃圾。
  我作為女生寢室313的一室之長,已經忍她夠久。這位姑娘,要是同時懂得兔子不吃窩邊草和見好就收兩條固然好,懂得一條我們也足以息事寧人,可她偏不,我打開水的時候她侯在旁邊,當著一走廊來來回回的人,聲調很高:
  “莊凝,擋人財路等於殺人父母,你沒聽說過?”
  周圍人都在看我們,我忍住把開水潑到她臉上的衝動:“記得我上次說過什麽?那個電話分機要是再出問題,你就別再向我們推銷任何東西。”
  “那個壞了,能怪得著我嗎?再說我是賣給謝端東西,又不動公款,你手伸這麽長管什麽管?”
  “我就管了,怎麽著吧。”我被她惹翻了:“我告訴你,我說不買,就不買。”
  “嗬。”她冷笑:“人家聽你的不?”
  謝端正在收拾衣櫥,手裏拿著那件剛買的內衣,我過去直接對她說:
  “把這玩意兒還給她。”
  謝端看看我,不知所措的樣子。我幹脆自己拿過來,扔給曾小白:“錢。”
  “你說還就還,你誰啊你?”
  別以為女孩子是溫和的動物,針鋒相對起來,非常厲害的,我和曾小白都是恨不得把對方咬碎的表情。
  而謝端在一旁,我偶爾一瞥間,發現她臉上的神情很有點不同,是把嘴唇微微抿起來,眼神往裏一收,狀若對她麵前這一團亂和兩個潑婦的莫大隱忍——隨便你們怎麽鬧,她那邊都寬容了再說。
  這是我在這個小女孩麵容上,頭次見著這樣,成年化的線條。
  鬧到最後,曾小白還是把錢還了回去,她從那一刻起就冷著一張臉,但凡寢室裏誰有事問她,她就冷笑一聲,問你們寢室長去唄,或者,我就一平頭百姓,我說得上話麽?
  一直到了第二天晚上。蘇瑪問了一聲:“曾小白,你不洗澡,我洗了?”
  她立刻借題發揮:“您別啊,萬一有人還沒洗呢?您這不是犯上嗎?”
  我當時在寫作業,聽了這話,從書桌邊站起來,走到她跟前:
  “你再說一遍。”
  她懶懶地修指甲,笑笑:“幹嗎呀幹嗎呀?我尊敬您哪寢室長大人。”
  我說:“很好。”
  說完我就拿過桌上的話機,一把拔掉電話線,往地上一摜,塑料一片片飛濺開。
  曾小白本能地往後一縮:“你幹嗎?”
  我不說話,把旁邊的櫃子拉開,裏頭一堆待修的雜物,都是她在宿舍推銷史上的傳奇。我不緊不慢,一件一件,在她麵前摔個粉碎:
  “你不是尊敬我嗎?——你別躲啊,我就是給你觀賞的呢。某些垃圾,看著礙眼,消失一樣就省一點心——你說對吧?”
  她臉色發青,站起來要走:“你神經了,我不跟你計較。”
  我伸手攔住她:“現在,別說我不給你表達意見的機會,你是願意過安生日子呢,還是繼續這麽折騰呢?隨便你,我奉陪。”
  曾小白當時沒表態,但從那過後,最起碼我在場時,她的確要收斂一些。
  我爸說過,惡人還需惡人磨,就這麽一回事。我不是東風也不是西風,不想壓倒誰,但是她這樣一而再三,就怪不得別人不肯忍讓。
  但別以為我是輕鬆的,吵架真是特別傷神的一件事,我神經衰弱了整個晚上。曾小白那邊翻的也厲害,半夜裏我終於熬不住爬下床,到陽台鬆一鬆筋骨,舒口氣。
  十二月中的天氣已經非常冷,我們三樓裝著鐵柵欄,把外頭晦暗不明的夜隔成一小段一小段,其中一段裝著對麵男生宿舍的一個窗口,燈光全熄,我盯著它看,卻覺得心裏很溫暖。
  “莊凝。”
  我被嚇了輕微的一小跳,轉頭看見謝端站在我後邊。
  “今天的事謝謝你。”她安安靜靜地說:“很少有人能這樣為我。”
  我看著她,覺得自己活像一個彪悍的男人:“不客氣。”
  “嗯,你那個男朋友,就住在對麵是吧?”
  “他不是。”我重申。
  她露出一點點狡黠的,卻完全不討人厭的笑:“真的嘛?”
  “目前還不是。”我收斂心神,拍拍她:“冷,進去吧。”
  大概過了一星期,班主任把我叫去,說有人給係裏寫匿名信,告我一個仗勢淩人,不團結同學。字裏行間風霜雪雨,血淚交加。我要事先不知道讀到,我也覺得,這個人物指向,至少也是個高衙內級別。
  班主任是個小年輕,剛畢業沒兩年,我一向認為還比較公正。他把信給我看,說,係裏把這個事交給我處理,說明還是要弄清楚的,不可能聽一麵之詞。我跟領導保證,莊凝是個優秀的學生幹部,絕對不會像信裏說的這樣——不過呢話說回來,你平時做工作,也要注意方法,做人鋒芒不能太盛。另外這個事你也不要再計較了,能忍就忍讓一些。別管誰是誰非吧,我希望你今天跟我表個態,到此為止。
  管理者都這麽一回事,各賜五十板,勸皮不勸瓤。十七歲的我聽著他的教導,想分辯被他打斷,憤然地想,無論內裏怎麽敗壞,給他一個光亮平整的皮相,他就好交差了。真是糟糕的成人世界。
  行,到此為止是吧。我不奉陪了還不行?
  我從此一段時間,一直早出晚歸,回寢室就睡個覺,誰都不怎麽搭理。剩下的時間,或者上課,上自習,或者在學生會,忙晚會。
  我們到處拉讚助,一麵把晚會的節目表都擬定出來,其中比較有意思的,有一個經典橋段演繹,從《羅密歐與朱麗葉》“不要對著月亮發誓,月亮是反複無常的”,到《亂世佳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到《半生緣》“世鈞,我們回不去了”,再到《大話西遊》“如果上天允許我重來一次”,真正的古今中外一鍋燴。
  不報具體的片名,台下觀眾可以把答案寫出來,參與抽獎。獎品從公仔到兩百元超市購物券不等。
  我也在其中軋了一個小角色,要穿一件紅色紗裙,勉強包住膝蓋的,要手拿一柄長劍,錫紙包的銀光閃閃,要無比哀怨道,如果有一天,我問你最喜歡的人是不是我,你一定要騙我。
  和我配戲的是那個曾試圖追求謝端的小男孩,姓陳,他的台詞非常有型——每個人都可以非常狠毒,隻要他嚐試過什麽叫嫉妒。
  我們在小劇場排練,每次還沒來及開口,台詞就已經被自己的爆笑攔腰截斷。都是還沒有吃過愛情苦頭的年輕人,公然講述這些生死離別就感覺在講冷笑話。駱婷急得在底下吼,不許笑,我看誰再笑!
  可憐的愛情段子們,就這樣被沒正經的心弄脫了形,一闋闋荒腔走板,魂魄不齊。
  “痛苦,你知道嗎?痛苦。”駱婷握拳,對一個小姑娘道:“你們重聚已經物是人非,你這一句‘為什麽’,是要表達你心境的,UNDERSTAND?”
  她說古希臘語也沒有用,戲劇的精靈不肯降臨在我們這一群人身上,那些精致詞句仿佛都成了不相幹人等,落在一旁看著我們不知疾苦地拿愛情開玩笑。說一句“我愛你”,自己就先倒了牙,要用更多的笑來混過去。
  駱婷最終虛弱地對我說:“莊凝,把片子都給我找來,全體好好複習。”
  這些名片或熱片,搜集沒難度,隔壁小音像店就應有盡有,結果一大堆盜版碟搬回來,學生會的VCD機卻壞了。小陳於是提議,他室友有一台舊電腦,基本算作公用物品,有光驅。
  但是,那個光驅。小陳又說,有時候,被我們當成煙灰缸,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試試吧。”駱主席很無奈,道:“回頭我去跟蘇老師申請。”
  於是我們四五個女孩,在下午兩點鍾,進到男生寢室樓。這裏比想象裏幹淨一些,空氣卻有點濁。走道裏人不多。
  蘇老師安排我們這個時間段光臨,盡可能的少擾民。
  L大在男女關係問題上一向比較緊張,白紙黑字的校規,明令青春期的小男小女們安守門戶,不得互通有無。實在有事要進去,也可以。給係裏遞申請,寫明情由,再簽字保證,絕不幹什麽枉讀聖賢的事兒。這樣,也許能得到兩個小時串一串門。
  這樣的嚴防死守,導致宵禁前經常能見到這樣的情景,戀人們抓緊最後一刻喁喁私語,然後以末日前相愛的姿態別離。
  一個正常的女性,不管表現的多麽無關,她對異性群居的地方必然是好奇的,比如我,此刻我的手被同伴握著,我們掌心都微微出了汗。
  “莊凝,這兒,這兒。”小陳候在他寢室門口,看見我們就抱怨:“你們咋這麽難等呢?”
  房間裏又亂又擠,坐下來基本就別想動地方,我們十來號男男女女,在這個方寸之地聊天,打牌,吃東西,半刻鍾之內就忘掉了正經事。
  我炒地皮的技術已經日益精進,貼的別人一臉紙條,然後拍拍手站起來:
  “我出去一下。”
  “這兒有廁所。”小陳努力把紙條從臉上吹開,道。
  “……謝提醒,您留著慢用。我十分鍾就回來。”
  我走到門口的時候聽見他們在後麵唧唧咕咕地笑,回頭,小陳悠悠地說:
  “莊凝——不用太快,時間還早。”
  我一時沒明白,不過看這幫人賊眉鼠眼笑得開心死了,很快就回過味來,我一腳踏在門邊上,把腳旁一個熱水瓶往裏蹭蹭,鎮靜地說:
  “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等反手帶上門,臉才騰的紅起來,我一麵走,一麵用兩隻手輪番去涼卻麵頰,摸到自己嘴角彎起來——沒錯,我其實一點都沒生氣。
  沈思博給我開門,開頭兩秒鍾的驚訝是真的,等反應過來,他做得就有點兒過了——手放在門把上,另一隻手的五指捺住心口,盯著我,呈現一個目瞪口呆的神情。
  我看見他黑色的眼睛裏,又是那種好玩兒的目光,他其實是這麽一個淘氣包,隻有我知道,隻有我看得出來。我們兩個彼此瞠視,做經年未見的涕零狀。
  我終於忍不住,一笑不可收拾:“不要作怪了沈思博。”
  他也笑,把我讓進去,用自己的杯子倒一杯熱水遞過來:“怎麽跑進來的?”
  “驚奇不?”
  “不驚奇,你做什麽,我都不驚奇。”
  “看你說的。”我抱著杯子:“好像我是,我是……”
  我認識他這麽多年了,有時候講話還是會犯磕巴,真是詭異。我是什麽呢?沈思博,不如你說給我聽。
  但他不接話,隻注視著我,愉快又耐心地,光聽我講。
  “就你一個人啊?在幹嗎?”
  他示意我看桌上攤開的課本,厚重的辭典,隨身聽。
  他每天生活的地方,原來是這樣的,我坐在他的方凳上,摸摸他書桌的邊沿,都覺得好親切。
  “讓我檢查一下。”我用手指勾住抽屜把手,轉頭看他:“有沒有情書?”
  沈思博站在一米遠的地方,是我最喜歡的那樣,溫和又有一點戲謔的笑:“搜吧,搜到算你的。”
  我就打開來,裏頭東一堆西一堆的雜誌,《世界軍事》、《軍事博覽》、《兵器誌》,以及各類磁帶。這個男孩子看著細秀,其實也亂,我說:“看你亂的。”
  “都找的到,沒事。”
  我還是按自己的趣味,幫他整理開來:“……這裏還有對護腕,這個又是什麽?……這個呢?……你看看你。”
  沈思博靠在別人的桌沿上,看著我很快把這些雜物碼的整整齊齊,也不說話。我說:“把你們寢室墩布給我拿來。”
  他就去拿來了,遞給我:“你真的不累?”
  我成就感還來不及呢,方方麵麵都擦一遍,把用不著的雜物都清理掉。有一隻小包裝盒躺在最裏麵,我撈出一看,電動刮胡刀。
  “你用刮胡刀了?你用刮胡刀了?”我特別驚訝,一連問了兩遍。
  沈思博有點哭笑不得:“有什麽問題?”
  我湊近他,仔細看,果然,以前沒有注意:“……小胡茬。”
  “小姐,這太正常了。”他伸手摸一摸下巴,莞爾:“要是沒有就慘了。”
  這我當然知道,但這是不一樣的,他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孩子,喜歡是一回事,意識到他已經是個成年男性,是另一回事。
  “我能不能摸一下?”
  他怔了一下:“可以啊。”
  我莫名的這個哆嗦,還沒碰到呢,眼睛就閉上了。
  沈思博反而笑起來:“你這麽緊張幹什麽?”
  他抓著我的手放在他下巴上,那裏有堅硬的小刺,隻比皮膚微微突出一點,一根根陷進我指尖,我身體的其他部分都空了,隻剩那三根手指的麻癢。
  沈思博鬆開手,有一會兒我們誰都沒說話,靜默之中,他越過我伸手把台燈擰亮。
  溫厚的橘色光鋪開來,滿室是濃稠的暖,柔滑的靜,而我心底重複著一個緩慢又軟洋洋的調子——嗒,嗒,嗒。時間成了身外之物。
  這個氣氛下,我無意識地回身,撈起桌上最後一本雜誌放進去,試圖合上抽屜,結果不知是哪裏卡住,使了勁也沒用。
  “我來吧。”沈思博說著過來,從身後幫我把它推上。
  眼下我隻穿了一件薄毛衣,上半身微微前傾,後背和他身體有部分將觸未觸,隻要往後靠一靠,整個人就會到他臂彎裏。
  我聽見他的呼吸,他的心髒隔著一層皮肉,在我肩胛處劇烈跳動。那裏的整片皮膚,都產生燙傷一般的疼痛感,我貪戀,卻不知道要怎麽延伸下去——正在這個時候,有人猛地推門進來。
  以卓和同學瞧見我們的頭個神情來看,我估計他是以為自己走錯房間:“我靠!”
  “啪”一聲把房門帶上,他在外頭頓了幾秒,然後再敲,聲音很苦惱:
  “我能進來一下不?就一下,實在有急事。”
  我和沈思博麵麵相覷,後者走過去打開門。卓和進來時,都沒好意思拿眼神往我這邊,撈了一本筆記就急匆匆地往外奔:“對不住對不住,你們繼續。”
  這位窘迫到這個地步,我雖然什麽都沒有做,也實在不能不有一點小羞恥。但情緒裏還有別的東西,比如小得意,比如小甜蜜,它們像一群熱鬧哄哄的小孩子,我不知道應該聽誰的聲音——我等著沈思博開口解釋,又希望他不要解釋。
  他果然什麽也沒說,卓和出去他就把門給關上了。我去衛生間洗了手出來,他坐在椅子上看著我。
  我甩甩手上的水滴:“怎麽辦?你能不能把他給滅口了?”
  他笑,以我最喜歡的方式:“沒問題。”
  我舌尖下像含著一塊糖,膩的發昏還要故作鎮靜:“那,我先回去了。”
  走回小陳寢室的一路,我都傻笑不已,走錯樓層又差點敲錯門。好容易找準,剛要推開門進去,隻聽“砰”一聲巨響。
  我嚇得清醒了,站那兒一時以為自己太忘形遭雷劈。
  接著聽見小陳劇烈的嚎啕:“靠!這誰把水瓶擺門口了?”
  小陳同學燙傷了腳,行動不便。駱婷說,怎麽回事,最近諸事不順,咱們有空得去廟裏拜個神。
  周六我就陪她乘地鐵去了永清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這就是那四百八十分之一。千餘年大劫小劫渡過,幸存如今一個傷痕斑駁的肉身,接受絡繹香火和形色祈求。
  在賣紀念品的地方,我被情侶護身符吸引過去,袖珍可愛,價錢也很好,一百零八一對。
  櫃台後的女孩介紹道,這些都於新年第一天開光,每一對隻此兩枚,絕無僅有。
  駱婷看我的眼光一直盯在上麵不肯走,問:“莊凝,你有男朋友了?”
  “看看而已。”我趕緊用手指點點旁邊的玉佛:“這個呢,這個多少錢?”
  “三千八。”女孩麵無表情道。
  我們就撤了。
  駱婷燒香的時候,我悄悄繞了回去。
  女孩把護身符分裝在兩個小紅口袋裏,遞給我時再三重申:“和你的戀人,一人一個夾在錢包裏,之前切忌給第三人觸碰,不然就不靈了。”
  “好的。”我打開錢夾把一枚放進內層,把另一枚收到包裏,感覺像收進一份允諾,惟因神秘而越發牢不可破——沈思博你看,就像《大話西遊》裏的紫霞仙子所說的,沒辦法,天意最大嘛,是不是。
  我們從寺裏出來,駱婷問我:“現在什麽時間?”
  “五點半。”
  她默了兩三秒,然後說:“那還有五六個小時——火車站附近你熟嗎?”
  “熟。”
  “熟就好。”她轉頭揚揚下巴:“陪我去接個人。”
  她為數不多的,這樣沒餘地的語調我不喜歡,這讓我有盲從感,我問:“誰?”
  “問這麽清楚幹嗎?”她笑起來,拍拍我:“見到就知道了。”
  我們在火車站附近逛街,逛累了就坐進肯德基,看夜幕一點點沉下來。到地方時,車站已是燈火通明。大塊玻璃,鋼筋鐵骨,夜色中有透明的質感。
  我們等的這列車,L打頭,綠皮廂,見車就得讓,另散客眾多。慢、髒、擠,選擇它就是選擇十幾二十小時的折磨。
  不過的確,年尾將至,鐵路上可供選擇的不太多。駱婷說這位同誌從西安回來,隻有這麽一趟可以坐。我對這個不知何許人也深表同情。
  火車到站停穩,乘客陸續出來,黑雲壓境一般,人頭攢動。
  轉眼間站台上滿是人。駱婷四下裏張望,我還沒來及問一句,她的視線已經頓住,然後她快步走了過去。
  我的目光跟著她,到一個男人身邊。
  這個人個子很高,背一個牛仔包,線條硬朗的臉龐。
  眼熟呐。
  看起來也不像駱婷的男朋友,哪有戀人小別重逢彼此一點接觸沒有,站那兒光是說話的,曖昧階段的都不會這樣。
  再說,她讓我跟來,算怎麽一回事呢?我到現在還沒想明白。
  這時駱婷轉頭,招手讓我過去。
  “我跟你提過,齊享,齊師兄。”她說話的時候我看看她,不知道是冷還是光的緣故,她臉色有點發紅。
  對了,我糊塗了,原來是他,已經是第三次見麵——雖然每次這位的樣子都有變化。此刻的他,風塵仆仆,像遊記裏的獨身上路者,或者是西部浪漫小說中,不可或缺的那一位,再或者,國家地理雜誌的攝影記者。
  總之,不是我上次見到的法律界未來驕子,也不是月光底下,獨自神傷的青年。
  而無論如何,眼下他隻是個對我沒有印象的男人。在駱婷介紹完“這是莊凝,我們的小師妹”之後,他伸手和我浮皮潦草地握一握,視線甚至沒怎麽在我身上停留。
  我縮回手收進口袋,在心裏做了一個鬼臉,哼,驕傲什麽呀。我的沈思博也有那麽多女孩子寵,他還是那麽禮貌又溫和,您這樣的?歇歇吧。
  “煮幹絲,蟹黃蒸餃,粉蒸排骨,雞汁小餛飩,三位請慢用。”服務員收起托盤,離開。
  我麵前是熬的很濃的雞湯,加了一點紫菜、芫荽和蝦米,餛飩皮幾乎透明,香油在湯麵開了碎花。
  冬日的夜裏,饑寒交迫,麵對這一碗全城聞名的小餛飩,簡直要感動的掉下淚來,坐在對麵的齊享隔了這一層嫋嫋熱霧,在我眼裏都顯得柔和不少。
  駱婷在我的左手邊,手指停在勺柄上,目光卻不在食物,而在對麵的男人:
  “回來以後,有什麽打算?”
  “再說吧。”
  “有沒有想過去那邊發展?”
  齊享看上去,是笑了一笑:“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畢竟……也許,你們……還有機會……”
  我從來沒聽過駱主席說話這樣吞吐,這樣猶疑。
  “別說了。”對方語調很淡,截斷她:“都過去了。”
  一時席間很靜。
  “對了齊師兄,我上次去看你的模擬庭審。”我抬頭說:“非常棒。”
  他轉眼看看我,說謝謝。
  “我去之前以為沒看頭,我當沒人願意當辯護人。”
  “為什麽?”
  “他是殺妻狂。”
  “哪個法庭宣判的?”
  “公論嘛,他律師的妻子,肯定從此也特別沒有安全感。”
  齊享微微笑起來:“你大幾?”
  “大一。”
  他點點頭:“你轉係還來得及。”
  “……為什麽?”
  “以你的邏輯來說,世上刑事案的律師都是罪犯,民事案的律師身邊也一定諸多麻煩。你何必一條道走到黑。”
  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有被噎這麽厲害過:“那如果是現實裏,你也會為他辯護了?”
  “看情況。”
  “比如?”
  “比如說公訴人是你。”他看著我道。沒等我們問原因,他低頭舀餛飩,一邊慢悠悠接著說:“因為勝率會很高。”
  要不是駱婷拉我一把,我不一定能說出什麽來,師兄有什麽了不起,前學生會長有什麽了不起,就可以隨便鄙視別人的專業能力?
  我起身,去洗手間。
  “齊享。”駱婷的聲音落在身後:“我是有事找你幫忙。”
  飯後服務員過來結賬,我們三個都拿出錢包。駱婷對我瞪眼:“收起來。”
  然而齊享按住她拿鈔票的手,低聲道:“我來。”
  拍拍衣服站起來,剛走了兩步,我聽見齊享的聲音:
  “這是你們誰的?”
  我和駱婷回頭,他正俯身,拾起我座椅上一個淡藍色的小物件。它有著長長的紅絲線,原本應該安安靜靜待在我包中一個小口袋裏。
  我想到售貨女孩的話,立刻尖叫一聲:“別碰!”
  然而晚了,他已經拿在手裏,小巧的綢符在他漂亮的手指間,絲線耷拉下來,聽天由命的樣子。
  他直起身,把它遞給我:“你的?”
  我瞪著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不是特別迷信的人,但這一刻忍不住會有這樣的感覺——那個允諾,上天借他的手收回去,拒絕我癡心妄想。
  我一時非常非常沮喪,難受的不知如何是好。
  齊享看我沒有動靜,隨手把它放到桌上,便要離開。
  “等等。”我咬牙,說:“你扔掉吧,多謝了。”
  我隻能這樣來表達我的憤懣。我的情緒全被冰封在那個念頭上,世界一刹那褪了光——可我還怨不得他,怨了怕一語成讖。
  我明白這樣多少不講道理,但眼前這個男人,此時擁有我從未有過的討厭。我不想再跟他多說一個字,轉身走開。
  我回到寢室,再次被阿姨嚴重警告,我認得你,你不是第一次晚歸了,下次我真往係裏報了。
  我累的一點辯解的心力都沒有了,好吧,好吧。
  爬樓梯的時候她還在我身後說,現在的小孩子——句尾拖得意味深長。今天是個人就給我找不痛快。
  我在走廊就看見蘇瑪搬個凳子坐在燈光底下,這孩子一向再認真,也沒必要坐這兒受凍。我說:“你怎麽在這?”
  她翻翻眼睛,語氣活像修女談論娼妓:“裏頭,吵死了。”
  “曾小白又幹嗎了?”
  “你自己去看。”
  我就推門進去,每一根神經都被疲乏按捺住,說半個字都累,如今還要麵臨一場爭端。我頹喪的想哭。
  門裏的景象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力。
  曾小白同學坐在翻倒的方凳上,癡癡看著一堆燭光:“哎呀,小~蝴~蝶~”
  謝端在旁邊,手裏拿著毛巾,一回頭撞見我的瞠視,無奈地笑笑。
  曾小白又突然哭起來:“討厭,討厭死了……我有什麽辦法嘛……”
  謝端趕緊摟住她,柔聲勸哄:“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知道。”
  我哭笑不得:“這怎麽回事?演戲哪?曾小白,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
  謝端對我搖搖手。我過去坐下來,好大的酒味兒。
  “她怎麽了?”
  謝端猶豫地看了曾小白一眼,後者現在反而成了局外人,我們談什麽都不在她的注意力以內,她也不參與。
  “她在街上看見國旗手和別的女孩子了。”謝端小聲說。
  “他們不是早就,分手了?
  謝端輕輕歎口氣。“算了,我來。”我把椅子搬近那個醉酒的姑娘:
  “曾小白,不鬧了成不成?”
  她把腦袋埋在手肘間,嗚嗚咽咽的,像個可憐的小孩子。
  “真傷心了?別這樣,男的有什麽了不起。”
  說這話的時候我很虛弱,沒有說服力。我今晚一直鬱鬱,就為了感情上那麽一點不詳。我拿自己的沒出息都無法可想,我給這個哭泣的姑娘哪一門的勵誌教育?
  於是我換了語氣:
  “要不然,咱也去再找一個?——你說吧,”我再湊近一點,說:“要什麽樣的,我打昏了給你拖過來。”
  接著對謝端擺擺頭:“端端,去,把我們寢室拖把拿來。”
  如果沒有記錯,那是我第一次叫她端端。她怔了一怔,然後咬著唇,想笑又不好意思。
  隔了一小會,曾小白從自己的臂彎裏抬頭,眼淚還在縱橫流淌:“那我要小布。”
  小布者,布拉德皮特是也。
  也是個聽哄的好女孩啊,聲音還哽著呢。我說:
  “沒問題,連喬治克魯尼一起打包,後者我自己留著。”
  曾小白強打精神笑了一笑,然後重又埋下腦袋,聲氣微弱地憑吊。謝端緊緊挨著我坐,另一隻手輕柔地拍撫她。
  不知什麽時候蘇瑪也進來,我們圍著小桌,默默陪著曾小白,看彼此燭光裏神色柔軟,妥帖了然——無論之前有什麽不愉快,在這個沮喪及傷心的夜晚,我們四個性格迥異的姑娘,這一刻,相互終於達到了一點諒解、從容和共融。
  這晚上我做噩夢了,沈思博家裏人讓他相親,對方是個有小雀斑的,又瘦又白的小女人。然後他們兩家一起吃飯,和睦歡快,沈思博竟然也非常配合,我叫他他都聽不見。
  我第二天從醒過來寢室裏已經空無一人,昨晚那一場昏暖的溫情脈脈,被一地冬日清晨發白的陽光偷換。
  而我的情緒還沒從夢裏爬出來,時時沉浸在想慟哭一場的衝動裏,刷牙的時候看見自己如同被鹽碼過,白的發虛,眼睛是腫的,嘴唇是青的。非常的哥特。
  我走出寢室樓,太陽曬的我有點昏沉。抬頭看看對麵,沈思博宿舍窗門緊閉,我對著那兒皺皺鼻子。
  他可能還在睡覺,不曉得他已經在夢裏,莫名其妙辜負了我。
  而且還那麽具體,小雀斑,哼。
  我頂著浮腫的臉和惡劣的情緒去了小劇場,駱婷站在主席台那兒,正跟人講話。那個人今天又變了樣子,墨色偏軍裝式的長外套,一張臉清秀白皙。
  “莊凝,你過來。”駱婷對我招招手:“今天齊師兄跟你搭戲。”
  “……”
  齊享看看我,沒說話。
  “師姐。”我很少叫駱婷師姐:“我能不能辭演?”
  當然,我是私下這麽跟她說的。齊享那會兒正拿手機坐在另一邊,低聲地不知在和誰通話。
  她看我一眼:“你能不能不添亂?”
  “我,我那個來了。”
  “又沒讓你幹體力活。”
  扯謊都沒用的時候,你還能怎麽辦呢?反正我是想不出辦法來了。
  “他一個要畢業的人,跟著湊什麽熱鬧。”
  “湊熱鬧?”駱婷聲調揚上去又落下來,五線譜一樣:“我好不容易請他答應友情客串。我們人手本來就不夠,他經驗又豐富,還可以幫我。”
  “要不你親自上陣?”我不抱希望地問:“我打下手。”
  “……呃。”她隔了一會兒說:“那不合適。”
  事實證明,氣場這種東西,的確是存在的。這次排練,隻是換了一個人,竟然沒幾個小朋友再嘻嘻哈哈,突然間魂魄歸位一般。連旁邊唱歌跳舞的,都抖擻了幾分。
  然而實際上齊享什麽也沒做,除了跟我一起念念那些不靠譜的台詞。我還要幫駱婷忙一些協調和調度工作,他沒事的時候,隻是坐在一旁,散漫的,自我的——但就是沒人敢再孟浪。
  後來我多少對他有所了解,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時常不講話,坐哪裏都好似有默不完的心思,有時候是真的有事要想,有時候隻是懶得應酬。像殺伐決斷的獵食者,平素卻慣於養精蓄銳。
  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
  我這個人懶,但一般人看不出來。他說這話時是在開車,轉頭看我,眼睛像黑夜裏的流火,粲然卻柔和。莊凝,你可不要告訴別人。
  當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晚會在三十號那天舉行,大禮堂所有的桌椅都在七點半之前被清了出去,上千位法學學子,尚未深諳虛偽的年輕人,被各班組織要求站那兒看完了整場表演,從頭到尾,氣氛熱烈。
  最沸騰的時候,我在後台,還沒有卸妝,靜悄悄撩開幕布往下看,射燈的光束霎時如無聲的海浪迎麵而來。烈酒上頭一般,我有稍稍的暈眩。
  但我並不想去克服。
  成就感。它們在我的意識裏,就像眼前這樣的強光,其他的一切感受,都短暫的黯淡下去。這是我做出來的成績。我在這一時間,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這一天散場之後,院學生會和文藝宣傳兩個部十幾號人,洶湧地殺去“佳緣小苑”享用慶功宴。
  大家都喝了不少,彼此說了很多肝膽相照的話,頌揚青春熱血高歌,快活到靈魂幾乎都掙出身體,脫了形。
  蘇老師是在座惟一師長,不勝酒力,齊享和駱婷幫她代了好多杯,她還是喝多了,笑眯眯的,臨別慈祥地把我們女的挨個兒摟一摟:“多好的小姑娘啊,你們都跟我女兒似的。”
  又特別對齊享說:“你這個孩子,進學校就在我手底下幹,要畢業了,不管以後有多大出息,多回來看看,啊。”
  其他人都起哄:“蘇老師就偏心齊師兄。”
  蘇老師說:“嗨,說我偏心,你們一個兩個,有你們齊師兄的一半,我,還有你們爸媽就省心了。”
  竟然也沒有人為這個話不滿,至少表麵上。齊享在微笑,駱婷看著他,其他人圍著蘇老師。我溜了出去。
  大堂的光線晦暗,老板娘坐在櫃台後百無聊賴。
  “嗨。”我醺醺然走過去,對她笑。
  她對我笑回來,不過相較之下,就稍微勉強了點兒:“你們,還有多久?”
  “馬上,馬上。”我口幹舌燥:“我能不能用用電話?”
  “用吧。”
  十二月,又沒有開空調,應該是相當冷,我卻熱的要命。漫長的等待音之後,對方終於接了起來:
  “喂?”他語調聽起來就是要睡的狀態,低低的,有些疲倦。
  “思博。”
  “莊凝?什麽事?”
  “思~博~”
  “……你怎麽了?喝酒了?”沈思博頓了一兩秒,再開口已經是完全醒了的聲音。
  “真乖,一聽就聽出來了。”語言開始表現它自己的主張,從源頭出發後,一路沒遇到任何把門的。
  “你在哪,外頭?”
  我傻笑:“嘿~嘿~”
  沈思博聽上去是真急了:“莊凝,你清醒點,你到底在哪裏?”
  我就愛讓他急。這個溫潤的男人,偶爾的微微專橫,對我年輕的心來說,是拿罌粟釀成的蜜。
  “你猜,你猜一猜。”
  “我不猜,你要是不知道,就把電話給你身邊隨便一個人。”
  “NO。”
  “莊凝,你一向不這樣的,別鬧了。”
  他就不肯容我稍稍放縱,我才十幾歲,又處在特別興頭的時候,很過分嘛?
  “好吧好吧,我在……”我過分忘乎所以,腦子迷糊了,看見老板娘盯著我才想起來:“佳緣小苑。”
  “那你在那兒,不準動,我去接你。”沈思博很快說完,給掛斷了。
  他讓我“不準動”,那個語氣我闔上電話,想想就要笑,老板娘說:“小姑娘,沒事吧?”
  “挺好挺好。”我幾乎想伸手去拍拍這個女人:“新年快樂!”
  我坐在馬路牙子上等侯沈思博。冬日的夜晚有一份奇妙的美,你所麵對的世界,是那種徹底淡薄下去的靜,空成一個不語的表情,不留絲毫的欲說還休。
  一個人,又喝了一點酒,身處這樣曠世的寧靜之中,我也不覺得恐懼,也不覺得倦,隻有強烈的存在感和興奮,迫切地需要與人分享。
  再輕的腳步都敵不過等待中的耳朵,我是想要矜持,可當聲響還在幾米開外,我就回過頭去。
  竟然不是他。
  我看著來人。
  “你怎麽還在這裏?”他問:“我送你回去。”
  “哦不用,謝謝齊師兄。”我懶懶地回答:“我好得很。”
  他頓了兩三秒,下一個動作讓我不明所以,他掏出錢包,抽出兩張大鈔。
  我瞪著他。他把錢遞給我:
  “對了,上次那個護身符的事,我賠給你。”
  “……駱婷告訴你的?”
  他不說話,微微俯身拉過我的手,我使勁往回縮:
  “我不要,又不關你的事。”
  他看上去有點兒不耐煩了:“拿著。”
  隻是一拉一扯之間,大概逐漸形成了一個讓人誤會的態勢。總之沈思博是快步奔過來的,我和齊享甚至還沒有注意到,他已經一把揪住後者,把他從我身邊扯開:
  “離她遠點!”
  我都沒見過沈思博這樣凶,跟著起身時,看見齊享的身體已經做出快速反應——他伸手控製住沈思博,另一隻手捏成拳頭。我趕緊撲過去,手放在沈思博胳膊上,把他往後拖。
  與此同時齊享的指節,收勢不及,將蹭未蹭過我的頭發。那個力道,淩厲的一陣薄風。
  沈思博猛然握住我的肩膀試圖推開,我急促地說:
  “沒事沒事,這個是我師兄。”
  然後轉頭對齊享道:“齊師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對不起。”
  這時的齊享已退開,站在一米開外,他的神情有一點不尋常,羞愧,以及對這份羞愧的自製:“是我喝多了。抱歉。”
  許多年以後的某個夜晚,他躺在我身邊,撩開我的鬈發,用指尖輕輕按揉著險些被他擊中的這一小塊,你得原諒我,莊凝。那個階段我心情很壞,隨時會被激怒,那會兒又剛喝了酒。對,都是借口,不是理由……話說回來,你這小丫頭挺能記仇嗬——還疼嗎?
  齊享轉身走開,剩我跟沈思博兩個人,我的手還停留在他臂上:“呼,嚇我一跳。”
  他卻靜默地把胳膊抽出去,頓了一頓,才俯身拎過方才匆亂中丟在地上的外套,拍一拍遞給我:“不冷麽?走吧。”
  “生氣咯?”
  他不看我,把臉轉開。
  “真生氣咯?”
  他越是這樣,我卻越開心,簡直想抱一抱他。
  “啥事也沒有,對不對?”
  “有就晚了。”他硬硬地說。
  “呼呼。”我笑,無賴地重新坐倒,拽他的衣角:“陪我坐一會兒。”
  沈思博一般不太拒絕別人,尤其是我。他看看我,坐下來:
  “你這算什麽,學人家借酒消愁?”
  我點點頭:“沒辦法,我失戀了。”
  沈思博的神情,像迎頭撞上一麵玻璃,往後微微一退,滿臉是過了頭的愕然:“什麽樣的人有這個膽識?”
  你看,太熟悉了就這點不好,嚇一嚇他都不容易做到。
  “難說,你怎麽知道沒有?”
  “我怎麽不知道?”他神色終於柔軟了,眼睛裏是我熟悉的笑:“莊凝,你說吧,你我什麽不知道?”
  月色如同活物,銀白的,在四下裏輕躍晃動。我靠在沈思博的肩上,揚揚得意地跟他描述,關於晚會,我怎樣的東奔西跑,怎樣的費盡唇舌,結果是怎樣的成功,受歡迎,連院長都稱讚我們,蘇老師還鼓勵我明年就去競選副會長。等等,等等。
  他靜靜聽著,也不說話,我講啊講啊,結果把自己給講困了。
  “別睡,醒醒。”沈思博拍拍我:“凍著了。”
  我也不想睡,十二點鍾過去,這一天就是20世紀的最後一朵玫瑰,我多想看它盛開。
  “你怎麽說,回寢室?”
  “不能回。阿姨說了,我再晚歸就報係裏。”
  他想了想:“那你明天有沒有課?沒課我們就打車回家。”
  我摸摸包裏鑰匙都在,就同意了,剛要站起來,突然想到一件事。
  “哎,我傻了,這半天都忘了。”我掏出一個小禮盒,放到他手裏:“給你的。”
  讚助機構提供給學生會的小小慰問品,女生一枚胸針,男生一條領帶,不是什麽特別好的品牌,但也算很不錯了,對學生來講,大小算個奢侈品。
  我拿到手就跟一個男同學調換了過來,淡藍色條紋的,跟沈思博非常搭。
  “你先收著,以後我再送你更好的。”
  隻要我有,什麽都可以送給你。這句我可沒付諸言語,就是想了想。
  他嘴角微微動一動,有什麽話但沒有講出來,他隻是說:“謝謝。”
  我們深夜打車回了家。第二天下午兩點半左右,我媽正要去上班,電話響起來,小姨打過來,說外婆血壓又上去了。
  我那會兒在房間背英文單詞,我媽直接推門進來:
  “小凝,收拾收拾,跟我去溧城。”
  溧城距離這邊很近,不大的一座城市,卻是相當清爽幹淨。小姨開車來接我們,車內,我媽對小姨道:“媽血壓怎麽就又升上去了?”
  她開口之前,我就在心裏默念,千萬別流露什麽譴責的意味,還不夠煩的麽?我試圖把這個話題別開:“我有個室友就是溧城人呢,她……”
  小姨沒接我的茬:“別提了,人老了就是固執。說要洗澡,我說,吃完飯我幫你洗。她倒好,不聲不響自己進浴室了,關著門一洗大半個小時。溫度那麽高,又沒吃東西,我們一直到開飯了不見人去找……姐,這能怪我?她這不是給我們做小輩的找麻煩嗎?”
  “你覺得媽麻煩了?那過了年,讓她去我們那裏住。”
  好吧,這姐妹兩長到四五十歲了,還不會好好說話。我隻能把隨身聽打開,擺出一個置身事外的後輩姿態。經過城中心的溧湖,我隔著玻璃窗往外看。
  景色這個東西給你的視覺效應,是很難解釋的,有些明明不曾多大改變,卻上了年紀似的,莫名奇妙的就枯槁感橫生。難得這麽多年,溧湖都沒有隨時間老去,還保存著我年少記憶裏,那一點明淨澄澈的氣質。我聽著歌想,有一天,我要帶沈思博過來看。
  來溧城之前,我因為錯過和他共渡本世紀落幕的時刻,心裏多少是硌澀的,沈思博安慰我說:“要不我給你打電話吧,十二點。”
  “說定了?那我等你。”
  外婆躺在床上,不能動,一動就天旋地轉,但她見到我還是非常高興,臉上有了一點微笑的模樣。
  “外婆。”我坐到她身邊:“好點沒有?”
  “好——點——了——”她很衰弱地回答,像一樽脆弱的老瓷器,我不能碰她,碰一碰就碎了。
  “好了,小凝來了,您別人的話不聽,小凝的您得聽吧?”小姨拿水果給我:“跟你外婆說,藥她得按時吃啊,別任性啊。”
  我輕輕摩挲她的手背,老太太,怎麽就老成這樣兒啦?
  我小時候她跟我們一起住,後來年紀大了,小姨是溧城師院的圖書管理員,遠比我媽清閑,她就搬到了這兒,但我一直是她最寶貝的第三代。我一拿小孩子的腔調跟她講話,她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那是幼年她牽我在手裏,祖孫兩說一說彼此才能聽懂的話時,所采用的語言係統——我後來怎麽樣的伶牙俐齒了,都比不上這種沒有邏輯沒有章法,叫她特別的心生愛憐,繳械的這樣徹底。
  “外婆,您要吃藥喏。”我就用娃娃腔對她重複:“不準任性喏。”
  她衰老的臉上,出現了一點孩子的羞澀,給大人找了麻煩還要小小頑抗的那種:“曉得——”
  “真的?您要乖呀。”
  外婆的情緒顯然繞過了我的目無尊長,她在心滿意足地微笑,我媽從背後拍我一下:“越來越沒規矩。去洗手,吃飯了。”
  吃完飯我在外婆床前翻看相冊,她年輕時是個美人,冷淡的美人,眼睛裏充滿對塵世不肯妥協的小乖張。後來她遇到我們的外公,後者很早去世。怎麽渡到今日的溫婉安寧,她吃過的苦我們不可想象。
  “您看,您把美貌傳給我十分之一也好啊。”我跟她逗:“那我喜歡上哪個,肯定一舉拿下。”
  我說這話時,心裏想的是沈思博,他這麽多年了都不肯被我徹底拿下,我到哪兒再找一點籌碼?
  外婆笑,輕拍我的手:“多漂亮的小姑娘。”
  隔了一會兒又問:“小姑娘喜歡誰啦?”
  “我改天帶給您看。”外婆這一刻成了我的小女伴,我交頭接耳地說:“不過您可別告訴我媽。”
  認為南方冬日也溫暖如春的人,一定沒有在十二月午夜時分,隻穿了一雙沒有後跟的棉拖,踩在水磨石的地板上,光在睡衣外披了一層薄毛毯。
  我媽這會兒要是醒來,她肯定不能理解女兒半夜裏不知所蹤是怎麽一回事。
  沒有燈,但夜色稀薄,輕,而且靜,隻有秒針和我的牙關在忙個不停。
  這樣不行,我聳動鼻子,感冒是一方麵,等他的電話等到感冒,那可是自尊心的問題。我起身,給自己倒了杯熱水,翻出兩粒藥來吃,然後坐回去,把毛毯裹裹緊。
  ……
  不曉得過了多長時間。
  柔軟而舒適的黑暗裏,有鈴聲隱隱地響起,第三或是第四聲時戛然而止,餘音很快被湮滅在深遠的暗寂之中。我大概就這麽短短幾分鍾,被下了昏睡咒一般,接著猛然醒轉。
  時間卻已經過去了,分針和時針錯身別離,遠遠的不知哪兒,一場煙火的聲響正到收稍處。
  我第二天果然感了冒,不太嚴重,講話像變聲時期的小少年。
  “你別跟外婆聊天了。”我媽囑咐我:“她年紀大,抵抗力不好,你別把她給過上了。”
  小姨看我無聊,就說:“小凝,今天我得去值班,要不你跟我一起去看看書吧。”
  溧城師院的圖書館規模不小,法律書籍在三樓盡頭,我從書架抽出一本北大版的《中國法製史》往閱讀區走,走著餘光瞥見一個身影,還沒來及作出反應,已經過去了。
  那個嬌小的身影,三米開外就能觸摸到的柔軟氣質。
  “謝端?不會吧。”我雖然知道她也是溧城人,沒想到能巧到這個地步,光市區就十多萬口呢。
  我停下來,倒退著回去一看,那個身影正消失在對麵的樓梯間。回字型的長廊,一麵封閉,要追趕她就得跑過整個樓層。我想想還是作罷了。
  回去後我媽告訴我:“今天思博給你打電話了。”
  “哦,我等會兒回。”我不確定昨夜那幾聲電話鈴是不是幻覺,沈思博是不是忘掉了,到了今天打過來彌補?
  她又道:“他連這兒的電話都知道呀?”
  我看看我媽,她做這麽些年婦女工作,輪到女兒身上,她照樣跟尋常母親一樣,想打聽又不知道從哪兒開口。
  “我告訴他的。”我考慮了一下,直接對她說:“媽,你不是挺喜歡他的嗎?”
  我媽頓了頓:“我又沒說他不好——不過我的意見是,你還年輕,有些事日後再想也不遲——再說。”
  她看著我,難得聲音很輕地說:“你怎麽知道思博跟你是一樣的心思?你一個女孩子,千萬不能不矜持。”
  “我哪兒不矜持?”被自己的媽這樣評論,我又羞又惱:“再說都什麽年代了?”
  “什麽年代都一樣。”我媽固執地回答:“這種事我看的多,女的太主動男的就不拿你當回事,在一起也容易出問題。”
  我連自己母親的認可都得不到,又怕她講得是真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想得到什麽就去努力,我從小的人生信條,這也有問題?
  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我都很悶,也不敢給沈思博打電話。吃飯時小姨說:
  “小凝怎麽了?白天在圖書館還好好的。”
  我怕外婆要擔憂,趕緊接道:“沒事——我在想,今天在圖書館遇見我室友了,巧吧?”
  “真的?”小姨饒有興趣地問:“她家裏做什麽的?”
  “……”說來慚愧,同寢室了大半個學期,室友們家裏幾口人什麽職業,我基本一無所知:“應該是知識分子,她媽給她起名字還引經據典的。”
  “哦?叫什麽?”
  “端,謝端。”
  “謝端啊。”小姨停下筷子,一桌人都看向她,她慢慢地說:“認識的。老張,你記得吧?”
  老張是我姨父:“嗯?”
  “李雲,你還誇過她氣質特好的,忘了?”她橫他一眼:“就是她女兒。”
  “嗨。”姨父笑:“看你小心眼的。”
  “我不是小心眼,她氣質是好。”小姨轉過頭來對我:“你這個室友,她媽媽是我們學校的音樂老師,小姑娘肯定長的挺漂亮吧?”
  “嗯。”
  “她媽就是,四十多歲人了,馬尾辮一紮,走路上還有人把她當大學生。”
  “誇張了啊。”姨父接道:“哪有這樣的,這不妖怪嗎?”
  “別口是心非了啊老張。”小姨笑道:“不過呢,她也是印證了一個詞,紅顏薄命。”
  我好奇了:“什麽意思?”
  “李雲當年,為了返城嫁給一個工人,大老粗,她又清高,兩個人沒感情,老鬧糾紛。以前住單位宿舍,都見過,那動靜,那人打她跟打賊似的,罵出來的話別人都不好意思聽。她還死要麵子,第二天麵色青腫的上班說自己是磕的,有磕成那樣的嗎?
  她孩子那會兒也五六歲了,有人沒事逗她,你爸你媽怎麽回事啊?小姑娘淚汪汪的,跟隻小貓一樣,看著就可憐。
  過了幾年溧城搞建設,到處都在挖溝啊,施工啊,她老公,就是你那個室友的爸,半夜喝多了回家,掉河溝裏淹死了,撈上來人都腫了。李雲一個人帶個孩子,這麽多年都沒再嫁,也挺不容易的。”
  我怔在那兒,筷子掉地上了都沒發覺。
  小姨繼續發布結論:“所以咯,找人一定得門當戶對,有共同語言的,為利益跟了這個,以為能湊合,結果呢?”
  我的意識卻漸漸遠了,謝端單薄的背影,笑起來時明淨又脆弱的眼神,她對我說長這麽大從來沒有離開過家——我突然心酸的不行。
  期末考臨近,這個學期我們有五門必修課,課本加起來上千頁。
  上帝還賜給我一個好禮物,通過率最低的一門《國際公法》,日期定在我生日後一天。我在自習教室裏背“國際習慣的形成”時,不用提有多麽咬牙切齒。
  於是到了生日那天晚上,我隻和沈思博在甜點屋一人要了一個小蛋糕,吃完他就陪我回寢室。
  元旦以後我一直沒見過他,想找他的時候就想一想我媽的話,她是過來人,這個意見我不能不考慮。
  一路上,我對那些陰影濃烈處的男女暗地裏心生羨慕,而我和他這樣的,身處清風明月的澄澈裏頭,簡直沒有餘地可供人聯想。
  經過小廣場時,有神秘組織在放投射電影,《情歸巴黎》,給飲食男女的一劑愛情強心針。
  我前一天沒有睡好,眼睛腫了,戴不了隱形,隻能把被蘇瑪稱為“二餅”的眼鏡揣在包裏隨身攜帶,此刻摸出來帶上,看角兒們在幕布上模糊不清地搞曖昧。
  一直都過去了,我還扭脖子往回望,沈思博問:“有這麽好看嘛?”
  沒有。
  隻不過今天是我十八歲的生日。
  以前總覺得這一天要有煙火升空,璀璨流麗,有喜歡的人執手相看。總覺得十八歲已經足夠老,老到這一天必然什麽都已解決,煩惱已塵歸塵土歸土,愛情也必然已走到坦途。
  但現實是,我七點半就得回去洗洗睡,明天還得考試。
  另外,我跟他之間十幾年時光都流盡了,關係也沒有前進一步的跡象。我仍然有時覺得他喜歡我,有時覺得,他對誰都是一樣。
  你說吧,我要不要找個途徑,來掩飾一下我心頭的糾結?
  還有,我到底要不要,心一橫牙一咬——沈思博,你給我說明白。我不要十多年了,還是一個戰戰兢兢的考生,隨時等著看你給我的成績。
  可明天還要考試咧。
  《國際公法》,我以後嫁不出去我就找你。
  好吧我承認,事實跟這沒有太大關係而是——我不敢。你要是跟一個男孩青梅竹馬十幾年,關係一直很穩定很適意,彼此就像對方的一部分,你也不敢這麽貿然。
  我回頭,摘下二餅揉額角。
  “怎麽了,頭疼?”
  “有點。”我把它拿在手裏。
  “那回去躺一會兒。”
  他說回去,我一想今天就這麽過去了啊,非常鬱悶:“沒事,你不要管我。”
  他看看我,這麽對他獨一份的不講理:“好啊,你找到管你的人,我就不管了。”
  我越發糾結了:“那是,追我的人又不少。”
  相信我,我平時沒有這麽虛榮。
  “有合適的沒?”他想了想又問:“比如你那個師兄,就元旦晚上那個,不是長的挺帥的。”
  “對呀對呀。”仗著信息不對稱,我無恥地說:“他追我呀,你說我要不要接受?”
  “……”
  距離說完這句話的五秒鍾後,我充分了解了什麽叫做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亂說——我們轉彎就撞見當事人。
  他靠在欄杆上,轉頭看看我們。
  這個人沈思博也必然記得,畢竟他上次險些給了他一拳。
  “齊,齊師兄?”
  他跟以前一樣,點點頭,語調聽不到任何私交:“你好。”
  接著我看見駱婷,從幾米外很慢的走過來,齊享向她伸出手,扶住她胳膊,另一隻手臂放在她肩膀。
  “莊凝?”駱婷原本一直看著他,轉頭才看見我:“在這兒幹嗎呢?”
  “……散,散,散步。”
  “哦。”她大概不了解我這個撞了鬼的表情是怎麽一回事,再看看沈思博:“那你們繼續吧,不打擾了。”
  她就走過去了,從背後看,他們太靠譜了。
  而齊某人從頭到尾基本一句多餘的話都欠奉,態度還相當泰然,追求者三個字,與他就是幹橡膠和電流的關係。
  但大概因為心虛的緣故,兩米之外我聽見駱婷的聲音,因為好奇揚起一個升調,像半空裏直指我羞愧的一麵小旗幟:
  “齊師兄,笑什麽呢?”
  我這個時刻千萬不能嬌羞,一嬌羞就完了,一嬌羞我就要崩潰了,而沈思博也很厚道,明明眼神裏全是忍俊不禁,麵容上卻淡淡的,繃的這麽明顯,簡直要我的小命。
  “裝!讓你裝!”我把眼鏡戴上,空出手氣勢洶洶地去掐他。
  他眼明手快地閃開來:“小姐,請講點道理。”
  “不講,反正我們又不認識。”
  他配合的糾正我:“是剛認識,你貴姓來著?”
  我們有時會玩這種扮演陌生人的遊戲,假裝有生之年狹路相逢,又荒唐又無聊但樂此不疲。
  我就把不愉快忘掉了:“幹嗎告訴你?”
  我無聊透了頂,他也陪著我窮開心:“因為大家有緣。”
  “誰,哪個?沒看見。”感情稍稍得誌就這樣虛張聲勢的嘴臉,往來行人看了一定非常討厭,但我身在其中,心醉神迷的時刻,招人煩也認了。
  沈思博走快一步,擋在我麵前:“看見了?”
  他在左我就往右看,在右我就往左看。他跟著我的目光亦步亦趨,我終於憋不住,笑起來,額頭撞在他肩膀上:
  “幹嗎呢你。”
  “幫你矯正視力。”他伸手,手指劃過我額角,摘下我的眼鏡。
  我抬眼看著他清秀的五官,這個男孩子離我這麽近,一低頭就是一個順勢的吻,我不敢動,怕稍稍一動,氣氛就要移位。
  但他隻是作勢擦一擦就還給我:“換一副吧,眼神都那樣兒了。”
  我戴著這幅眼鏡,從接觸到的皮膚一直癢癢到心裏:“說了不要你管。”
  “那不行。”他笑,白月光一樣,跟著補充:“我答應過你媽,要對你負責。”
  關我媽哪一旮旯的事。另外,什麽叫,負責?你學語言的,沈思博,請解釋清楚它的涵義,尤其是男女關係上那種。
  但他說完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明顯的,白皙的臉上泛起一陣紅——也不知道算是口誤還是唐突,我很希望是後者,但我呐呐的,在這一刻突然失語。
  前邊分成兩條道,左邊往學校後山及東門,右邊本來一條大道通向寢室區,此刻塵土飛揚。
  “學校又在蓋什麽?”沈思博低聲問,有點沒話找話的嫌疑。
  “新教學樓吧?真是的,蓋不夠。”
  “擴招嘛。”然後他說:“這一段不安全,晚上不要單獨走。”
  “沒事兒。”
  他臉色總算緩過來了:“莊凝,你一個女孩子,能不能不要這麽……”
  “勇敢?”
  “……傻大膽。”
  我第二學期開學時見到駱婷,她還是一個人。
  “齊師兄呢?”我問。
  “實習去了吧。”她答。
  “什麽叫吧,你男朋友你都不知道?”
  “你從哪裏聽來的?”她奇怪地看我。
  嗬,難道我還撞鬼了不成:“上學期末,小廣場。”
  她回憶了兩秒鍾:“哦,那個啊。”
  “如果你不喜歡別人說,我誰都不告訴就是了。”
  “不是的莊凝。”駱婷微微笑起來:“那天是我穿高跟鞋摔了一跤,齊師兄扶我走了一段而已。而且。”
  她的笑容隱約有點惆悵:“齊師兄吧,他心裏隻有他女朋友,哦不是,前女友一個。再沒別人的地兒了。”
  “哦。”我點點頭,興趣不大。
  老實說,我這會兒也在惆悵,《國際公法》考的不大好,否則獎學金我至少可以拿二等。
  寢室幾個女生個把月沒見麵,一重逢就開始拍拍打打,連蘇瑪這個冷淡的小孩都露出點笑意來。
  “去外邊吃飯吧。”曾小白提議:“謝端請客。”
  這個家夥還是她一貫布爾喬亞式的精明,我一個月沒見她了,也不覺得她討厭了:“請問憑什麽?”
  “她拿到獎學金了唄。”
  “除了你都拿到了。”蘇瑪說。
  我知道此時笑起來有失厚道,但一個沒忍住。
  曾小白聳肩:“不稀罕。”
  謝端急急忙忙地表態:“我請我請就我請吧,沒事兒。”
  每個人都是老樣子。我站起來,拍拍謝端:“哪能呢,我來吧,我還沒盡過地主之誼呢。”
  我們四個人坐車去市區,吃完飯在步行街上溜達。濕嗒嗒的清寒早春,就午後這麽一小會兒還算宜人。我們從一個商場流竄到另一個商場,被櫃上的價目表驚得落荒而逃,或者說,假裝落荒而逃,享受年輕時那一點點滿不在乎的小快意,坦然甚至快活地承認自己買不起。
  “莊凝。”走了一段謝端突然碰碰我:“等會兒好不,我想去買點東西。”
  “買什麽?我陪你。”我笑:“下次你直接說‘莊凝,陪我去買’,就好了。”
  她竟然沒有聲音了,挽著我的胳膊,隔了一會說:“謝謝你哦莊凝。”
  “嗨——不過你到底要買什麽?”
  “……呃,走過了。”
  她要買的東西被“福茗”茶莊的售貨員用小小的簸箕舀出來,盛在塑料紙袋裏,每一顆都個大飽滿,汁很多,色澤暗紅而柔潤。我的嗅覺裏,都是它們清秀的甜香。
  “您要的紅茶梅,二十塊,謝謝。”
  “謝謝你。”謝端把錢遞過去,沒出門就心急的拈一顆放進嘴巴裏,眼睛都眯起來。我看著她,忍不住微微笑。
  “莊凝你嚐嚐。特別好吃。”她拉過我的手,倒一顆在上麵:“我都不知道這邊也有分店。”
  我爸是北方人,我跟他一樣都不愛吃甜食,但看看這個女孩殷切的小模樣,我還是把這個甜蜜的小東西吃完:“很好,再給我一個。”
  她開心壞了:“好吃吧?曾小白!蘇瑪!”
  結果一包話梅,被曾小白一個人吃掉四分之三,謝端拿著紙包跟在後頭。蘇瑪說:
  “曾小白,你不膩哦。”
  “還好。膩了就去吃麻辣燙。”曾小白很隨意地說,一邊把梅核吐掉,然後她往街那頭看了一眼:
  “喲嗬,有人結婚。”
  我們一路徜徉過去,低調打量並評論這一對新人。女的掛在男人臂上,在庸常的婚飾裏,麵目模糊的兩張臉,隻見粉色的胭脂和開到盛時的笑。
  “新娘漂亮嗎?”
  “不錯。”
  “新郎帥不?”
  “不帥,跟她差不多高。”
  “那就是有錢人了?”
  “看起來不像,婚車都是普桑。”
  “那,這就是**啦!”曾小白冒一句。
  誰也沒聽清她說得什麽鳥語,再問,她才含糊地說,愛情。
  對於“愛”這個詞,連皮厚的曾小白都沒太好意思直呼其名——不漂亮,沒有錢,不是愛是什麽?我知道曾小白這樣的女孩,對於平淡總有一種不可說的揣測,它注定與她緣慳一麵。
  “那也可能是湊合。”謝端低聲接道。
  曾小白聳聳肩:“為什麽要湊合?國旗手敢說我太物質他不滿意,我就和他分手。”
  “那你哭成那樣。”蘇瑪說。
  “哭成那樣我也不湊合——莊凝你呢?”
  “我也不願意。”我回答:“不過我對別人的生活方式,也表示理解。”
  “話都被你一個人講掉了。”曾小白憤憤地:“你真虛偽。”
  “謝謝,同誌仍需努力。”
  我到這個學期,才漸漸的,感覺到了一點群居的快樂,以及以前看的小說上描述的種種,朝夕相處的女伴的美妙。經曆了初時的不適和磨合,寢室生活逐漸成為老鋼琴彈出的慢板,有雜音和亂聲,但大致曲調圓融。
  我和謝端尤其走得近了。
  我從小到大,稍稍親密一些的女孩,每每都是人堆裏把握決定權的那一個,個性張揚,從來懶得妥協。我們一起逛超市,如果不事先說好,往往會各奔各的需要而去,時常逛了一圈下來,發現彼此蹤影全無,碰頭再相互埋怨。
  跟她我從來不擔心這個,我到哪兒,不用說她都會一直安安靜靜陪著,初時我還是老樣子,直奔目標,等想起來還有這麽個人,一轉身就撞到她。
  “你不要買東西?”
  “你要買啊,當然先陪你。”
  老實講,這對我來說,是全新的,慣常生活之外的另一種友情體驗與相處方式,竟然有人,她不覺得妥協是什麽壞事。她如此輕易的,就讓她的需求屈從於他人的需求。她讓我費解的同時,不能不產生保護欲。我不能不管她。
  她是溫柔細致的孩子。早上我偶爾遲起,她會從食堂買好豆漿和煎包在教室占好位子等我。
  我們一起去學校放映室看電影,《午夜凶鈴》。挪了小板凳占好前排的位置,然後一到恐怖鏡頭,就“啊”一聲,搬著凳子往後移一段,散場時已經是貼著後排牆坐,蹭了一後背的牆灰,互相拍打半天,灰頭土臉。
  我們一起上課下課,吃飯,泡圖書館,上個洗手間都結伴去。
  隻是我不問她家裏的事,她也從來不說。隻有一次,她心滿意足的抱著我的胳膊,說:“莊凝,以前覺得你好難接近。”
  “是嗎?”
  “是啊,你看上去非常驕傲。”
  “有這種事?我這麽討厭啊?”我逗她玩。
  她卻認真地解釋:“不,不,不討厭,相反的,是那種特別——怎麽說呢,非常明白自己要什麽,不需要討好任何人,就是那種。”
  “哦,其實也不是的。”我想起我過年的時候在沈思博家吃飯,打牌時還故意輸給他媽媽逗她開心。放煙火時他媽媽摟我的肩膀,對大院裏其他人道,小凝啊,是我的小兒媳婦。
  “不管怎樣,好高興哦,我們在一起。”她膩著我,腦袋往我肩頭一歪。
  我樣子很嫌棄的輕輕推一推她:“小姐,請不要弄的像告白,我還要嫁人的。”
  “你不知道的莊凝。”她笑,聲音在我耳側,低低的,語速卻很快,仿佛怕講慢了就跟不上決心:“從小到大,都沒什麽人跟我玩。”
  “為什麽?”
  她沒有回答。
  我就沒有再問。
  梅雨是專屬於江南的,漂亮的詞。梅子飄香的時候,淅瀝的春雨,靜夜裏潤進人心裏。
  但身臨其境,才會知道,腳下泥濘,四壁潮濕,衣服晾了三兩天,揉一揉還是像兩棲動物的表皮,冰冷粘膩,這絕對不是什麽詩意的感覺。
  我們寢室陽台角落裏,甚至冒出了兩顆黃豆大小的菌菇。我們四個人圍著它們,像惡少圍著嬌弱的良家少女,商量要煮了還是炒了,把八大菜係都考慮一遍才想到我們簡陋的寢室並不具備這樣的實力,於是一哄而散,該看書的看書,該賣東西的賣東西。
  一直到了某天清晨,還沒有完全清醒,就聽見曾小白的尖叫:
  “哎——太陽!出太陽了!”
  真的,日頭久違這麽多天,就跟在清水裏濾過似的,特別水靈,特別蓬勃,所及的每一處,都特別幹淨。
  校園裏陡然多出許多人,每個人積攢了這麽多天的潮氣,似乎都從骨頭縫裏,一點點蒸騰出去。
  等我和端端把被褥抱下去,樓下已經沒有空地了,隻能再行進一段,那邊有個足球場。一幫男孩在泥水未幹的草坪上呼喝爭搶。
  “他們,那個詞怎麽說來著?”把被單晾好,我用肘撞撞端端:“狼奔豕突。”
  她笑,輕輕撞回來:“你最刻薄了。”
  “本來就是,一個球而已,跟搶食似的。”我話音還沒落呢,就聽耳邊有風聲,“嗖”一隻足球幾乎貼著我新上身的T恤,義無反顧地一頭撞上前麵的欄杆,再彈回來。
  我大怒,轉頭看見卓和顛顛地跑過來:“對不住……嗨,是沈嫂?賢惠呀。”
  我嘴巴已經彎到半途了,方才想到不合適,卡在那兒進退不得:“一般一般。”
  他眼睛正往我旁邊看,謝端把頭低下去,對自己一雙鞋欣賞不夠似的。卓和看了她兩眼就把目光掉回來:
  “哦,思博沒在。”
  “呃。”他到底是怎麽在看美女的同時,注意到我在向他身後張望呢:“寢室睡覺?”
  “沒,大早就出去了。”
  “上課?哦~帥哥你逃課了是吧?”
  “哪兒,是係裏一個師姐,大三,這不忙著實習嗎,手頭帶到一半的家教,請他幫著帶,他人你知道的,哪好意思回掉。”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豈止知道。沈思博紳士了二十年,每一天都讓我又偏愛又無奈。說是嫉妒也到不了那個程度,小小的失衡卻一直在。
  “哦。”
  “沈嫂這就是你不對了,也不多關心他一點,他現在辛苦,人都瘦了。”
  “他今晚上回來嗎?”
  “回來的,回來的。”卓和看上去特認真:“真的,您可得好好慰勞他。”
  晚上我給沈思博打電話,他講話斷斷續續,聽動靜正不斷把誰往旁邊撥拉:“……等等啊,我出去跟你說。”
  “怎麽了?”
  “沒事,有人打雞血了。”他笑:“我離他遠點。”
  然後我聽見卓和的聲音:“小沈,你就盡不知好歹吧你,莊……”
  我其實蠻想聽他下麵的話。
  “可以了。說吧。”
  “哦,沒別的事。問問你,生日還回家?”
  我跟他的生日隔了小半年,一個嚴冬一個酷夏,都不是什麽好時段。
  他頓了兩秒:“你不說我都忘了。不過了吧,挺忙。”
  “那怎麽行,過九不過十嘛。”
  沈思博在那頭啞然失笑,細碎的氣息落在我脆弱的耳廓:“你這個話都出來了,你不是一向覺得很土?”
  “嗬嗬那個,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用手指不斷繞著電話線圈,說:“要不那天我陪你,隨便過過?”
  “好吧。”他一向都遷就我:“但那天我要出去做家教,你等我。”
  我擱上電話。室內異常安靜。
  我頭一低就要起身走開,當然未遂,餘下那三位一人一隻手就把我給摁住了:
  “他答應了?”
  “哎。”
  “哦也,莊凝,就明天,把他辦了。”
  “曾小白,你看你奏是不含蓄。莊凝——”蘇瑪還是一向慢悠悠的語調:“我有卡,開房可以打折。”
  “去死去死你們兩個。”
  “開KTV房哦,你想到哪裏去了?”蘇瑪得兒意的笑,得兒意的笑。
  曾小白睨她一眼:“KTV也可以的好不好,還更有氣氛。”
  我啥都不說了,捂著額頭坐在那裏,謝端在旁邊同情地拍拍我:“莊凝……”
  還是這孩子純情。一開口都這麽細聲慢語:“要不,你就聽她們的吧。”
  到那天卻又下起雨來,操場上不知誰的毛毯忘了收,遠遠的看過去特別淒清。
  謝端站在陽台上說:“快一點啦,天都要黑了。”
  “喂喂喂,慢點,謝謝。”房間裏,我本能地往後閃,躲避迎麵而來的閃亮刀鋒。
  曾小白手持眉刀的刀柄,居高臨下看我,像凜凜的一個俠女:“to be?Or to ugly?”
  她自告奮勇要給我化妝,問題是我一時糊塗竟然答應了。
  人仰馬翻。我們方圓一米以內是淩亂的化妝品,濃烈的脂粉氣。蘇瑪躲得遠遠地在角落裏,戴耳機聽BBC,搭配招牌表情——“她們都神經了”。
  我手邊擺著一條黑色蕾絲邊小禮服裙,裙擺在膝蓋以上至少三指寬,悶騷的一塌糊塗。
  這些隻為了今晚上,我能把我喜歡了十幾年的男孩子拿下。
  愛跟羅馬一樣,不能一朝形成,不過有時是需要一點催化劑。我承認,昨晚抱著被子構思過,他怎樣在夜光迷離當中,被我嶄新的美貌迷惑,突發危機感和占有欲——誰知道呢,我也是看過偶像劇的人,那上麵都這麽演。
  要不是被這樣的念頭動了心,我怎麽能坐在這兒,被曾小白當調色板使。
  謝端推陽台門進來:“哇。”
  曾小白可得意了:“特美吧?收工。”
  我把鏡子夠過來,結果——這打擊大了。裏頭的人我不認識。
  “——曾小白,你你你是不是在整我?”
  “不好看嗎?”曾小白不解了:“很好看啊。”
  我一著急就開始彪悍:“好看,我裙子再短一點,就可以去賣了。”
  “這叫什麽話。”曾小白蔑視地說:“你要還跟平時那樣,憑什麽誘惑他啊。”
  我有點詞窮,真的,關於如何吸引男性,這是我並不擅長的領域。
  “好看的。”謝端這時候過來摟著我脖子:“雖然不大像你了,但真挺好看的,我都想親親你了。”
  她的安慰多少讓我心安。我又對著鏡子照照。謝端尖尖的下巴壓在我肩頭,我在鏡中看見我們腦袋挨腦袋,點塵不染的兩張明亮麵孔。
  “你們倆真惡心,惡心。”曾小白在一旁皺鼻子:“話說端端你是不是有毛病啊?連莊凝這個一本正經的家夥,都有喜歡的男孩子。為什麽你連鬼都不喜歡一個?”
  曾小白其實不是故意的,現在我們都知道,她講話就是這個咄咄的腔調。謝端已經有點尷尬了:“也不是的……”
  “怎麽沒有,她喜歡我唄。”我把謝端的手抓在手裏:“對吧端端?”
  “當然啦。”她笑起來:“最喜歡你了。”
  我在衛生間,剛把小黑裙藏在綢緞裏的拉鏈給找到,電話鈴響了,我扯著領口就往外跑。
  謝端在門口趕緊“嘩”把窗簾給拉上,衝我擺手。
  曾小白床頭剛裝了一個小分機,長頸鹿形狀,她此刻也正在鋪上換衣服,一隻手繞到背後扣文胸,另一隻手捏著它的脖子通話:
  “親愛的……對呀,忙呢,不去了……嗬嗬……逗你玩的,我馬上就下來啊。”
  她手忙腳亂闔上話筒,就往床下爬。
  我噓口氣,有點小失望,縮回衛生間。才發現食指被尖銳的飾物拉出一道傷口,不很深,血將出來未出來的狀態,挺疼的。
  係上拉鏈,我把皺褶撫平順,深呼吸,然後推門出來。
  這下連蘇瑪都抬頭了,嘴裏還跟著廣播在念念有詞,就那麽盯著我。
  我覺得自己像一隻長手長腳的蜘蛛,胳膊都不知往哪兒放,下意識的把裙擺往下拽:
  “好看嗎?”
  謝端使勁點頭。而曾小白頓了幾秒,說:“莊凝,我嚴肅的告訴你,你不許跟著我同時下去啊,至少錯開十分鍾,不然翻臉。”
  “呃?”我一時沒明白。
  “她誇你呢。”蘇瑪把耳機摘下來:“我都聽懂了。”
  “老實說。”我笑,自己都感覺估計是齜牙咧嘴的:“太含蓄了。”
  “請相信一個資深人士,你會成功的。”曾小白回頭,得意地拋個媚眼:“別忘了請我吃飯。”
  結果她赴約回來的時候,我還在寢室裏。
  “這都幾點了?”曾小白看看我,又看看表:“七點半。你跟那位哥哥,約得什麽時間?”
  我翻著一本專業雜誌,肘彎搭在書桌上,用我最漫不經心的語調說:“沒事,他說他會遲。”
  實際上我當然沒有這麽無謂。兩個小時我還在看同一頁。
  但我還能怎麽辦?我跟室友們說我要去約會,說的那個誰好像很拿我當回事,結果等了這麽長時間,要是再不裝的淡定一些,就太笑話了。
  我當然也擔心,是不是出了狀況。失速的車,醉酒的行人,鬧事的混混,甚至——他補習的那德國家庭有秘而不宣的大隱私,正好被他撞見?——我要挨到何時報警?
  理智在一旁嗤之以鼻,得了吧,你以為拍懸疑電影哪?
  不是的,這世上任何一部電影,都不能跟一個等待約會的女人攀比豐富及繚亂的想象力。
  但現在夜色還有些稀薄,而沈思博隻需要經過兩條街道,治安和交通都不錯。
  如果能夠給我此刻的情緒打一個投影,那麽應該是一簇幽幽的暗火,無聲的,壓抑的,卻因她人的目光越發熾烈。原本謝端要在寢室陪我的,結果隨著時間過去,她跟我講話的語調都成了安慰性質,柔聲低語的,我記不清有沒有對她失態,總之是把她趕出去吃飯了。
  現在曾小白又成了這樣,語速都放慢了:“哦,那好吧。要吃東西不?”
  她們都不知道此刻對我最大的寬待,是裝作沒有看見?我站起來,啪把雜誌扔在桌上,然後伸手去拿電話。
  就在此刻,寢室門被推開。
  好吧,關於這個進度吧 我說一說。
  首先,這個故事我是想了又想,該用什麽樣的結構,以及人稱來說,熟悉一點的群裏的朋友都知道,原本寫了兩萬字,斃了,重頭來。就因為結構的問題。
  眼下這樣,雖然慢了一點,但我能掌握全局,畢竟故事是一個整體。抱月同學也說過,你們能跳著看,但我不能跳著寫。一些鋪墊,以及過度,必須鋪足了,寫滿了,才能去寫下麵的情節。我不想這個故事成一個四麵透風的網,回頭再補,樣子難看。
  我隻能說,以上的情節,沒有一個是廢的,沒有一個對話完全是多餘的,都是斟酌了再斟酌,或者是伏筆,或者是鋪墊。這的確是個稍微有點文藝片的東西,但它還是個通俗小說,我沒想過要讓它悶死個把讀者。
  齊後麵會出現,而且他戲份很重。另外不久的將來會有大衝突。隻能說到這一步。
  好了,好久不出來混,心理素質也脆弱了,大家有不耐煩的,就攢多一點看也可以,隻是不要再催我加快進度了,影響發揮……啊。
  就在此刻,寢室門被推開。
  謝端捏著門把,單腳跳進來,一路扶著櫥櫃,抬頭看見我:“哎?你……”
  “怎麽啦怎麽啦?”我趕緊過去扶她。
  “沒事兒。”她嗬嗬的笑笑,借力走了幾步,坐到方凳上挽起褲腿:“嘶——”
  “我靠到底怎麽回事?”我看她纖細的小腿上已經青了一塊,一著急更上火了,伸手去按淤塊的邊緣。
  “疼疼疼。”她叫起來,可憐巴巴地看我:“莊凝,好疼啊。”
  曾小白站在旁邊,說:“我有正紅花油。給你們拿來?”
  我和謝端看她,她開抽屜,聳肩:“放心,免費的。”
  “別動,別動啊。”我倒出紅花油在手上,輕輕給謝端揉:“你磕哪兒了?”
  “我跟你講你不要罵我啊。”她小聲說。
  我好氣又好笑:“不罵。講吧。”
  “我……我在食堂門口,被自行車給撞了。”
  “……怎麽能給撞的?你肯定走路不看路。”這丫頭一向這樣。
  “嘿嘿,我,我走了一小下神。”
  “走神,走神。”我真恨不得掐她一下:“什麽人撞得?讓他賠。”
  “那怎麽好意思?他也摔倒了,可能摔的比我還重呢。而且他說對不起了,他說有急事。”
  “對不起就完了?萬一以後發現有什麽呢,醫藥費呢?”
  “不會的,我哪那麽不經撞。”
  在我眼裏她就是個瓷娃娃,本來就不經撞。
  “而且。”她接著道:“他也說了要送我來著,是我沒好意思。”
  “男的女的?”
  “男的。”
  也是,端端一向對男性敬而遠之,要男孩子送她回來,會要她命的。
  二十分鍾後沈思博終於在樓下出現。那時我已經沮喪的趴在書桌上,有氣無力。替他傳話的女孩子敲我們的門,請問莊凝住這裏嗎,下麵有人等。
  他站在車棚底下,穿著幹淨的白色T恤,很多口袋的休閑褲,長的顯眼個子又高,很多路過的女孩都在偷偷看他。
  我使勁吸口氣,再吐出來——沒事,莊凝,別小心眼了,他沒出什麽狀況,平平安安出現了,多好。八點也不算特別晚,好好陪他吃個飯。
  我把笑調整出來,向他走過去。
  沈思博看見我,微笑,我用本該出現在五點半或是六點的語調問:“餓不餓,去哪兒?”
  他接過我的小拎包,然後說:
  “我吃過了。”
  “……”
  “做家教的那家,知道是我生日,他們特別注重這個,瞞著我給辦了個派對。”
  我看著他,好容易鎮壓下去的怒火這下反攻倒算,霎時漫山遍野。
  我一時手指尖都抖了。一部分是氣的,一部分是餓的。人在饑餓的時候最容易失控。
  “我給你打……”他還在解釋,還在解釋。我瞪著他,往後退。
  他很奇怪地看我:“你幹什麽?”
  我特別鎮靜地麵對著他,從他手裏拿回我的包:“我不占用你的時間了,你回去睡吧。”
  “什麽意思?”
  “真的。”帶著簡直是歡快的獰惡,我甚至笑了:“回去吧。我也走了。”
  “莊凝。”他在我身後叫我,明顯也有點動氣:“你講點道理。”
  我不講,道理?我克服了多大的心理障礙,才能頂著這麽一個大濃妝,和這麽短的裙子出門赴約。我從昨天就沒有好好吃飯,就為了穿這個衣服腰身能更好看。我等的都低血糖了,他卻神清氣爽地對我說,他吃過了。是嗬,我不講道理。
  欺負我,欺負我喜歡你是吧?我喜歡你,我就活該了?
  沈思博歎口氣,拉住我胳膊,盡量溫和道:“算了,餓了吧?我陪你去吃點東西。”
  我知道此刻如果要和解,哪怕我剛吃完十二道大餐也該答應才是正道,何況我明明就饑腸轆轆,可是我轉頭,話說出來是這樣幾個字:“早吃了,不勞費心。”
  這像幾隻木鍥,把一切可回寰的餘地都填住了,我自己都感到了絕望。看著沈思博頓一頓,一言不發的鬆開我。
  他神情冷淡,眼裏看進去卻有真的難過,我心碎又幸災樂禍地看他,然後轉身就上樓去了。
  我爬樓梯的時候腿一直抖一直抖,不是恐懼的那種大幅度,而是空虛的,周身泛冷,病態的戰栗。推開寢室門,謝端和曾小白都向我看過來。
  “不要跟我講話。什麽話都不要講。”我又快又凶狠地說,伸手擰掉高跟鞋,攀到上鋪,膝蓋被床欄猛撞了一下也渾然未覺。
  然後我把自己摔在床上,扯過毛巾被蒙住頭臉。柔軟、舒適、私人化的黑暗。
  我的眼淚洶湧地流出來。同時恨得牙癢癢,使勁咬自己的手指頭。伸手去揉眼睛的時候,食指的傷口被睫毛紮了一下,我想這個妝化得真是一個笑話,心裏的委屈越發尖刻。這世上還基本沒人能給我委屈受呢,沈思博,我不就是喜歡你嗎,你就這麽不把我當回事。別指望我光付出,沒你我也活得下去。
  再轉念一想,大概這下他也明白了,莊凝是個什麽樣的姑娘,從小一直裝的挺懂事的,撒起潑來跟潑婦一模一樣。沈思博多驕傲啊,別看他溫和,他是柔土下埋藏的金屬礦脈,認理認的不行。他說,我長這麽大從沒跟誰道過歉呢,沒這習慣。
  那就誰都別理誰。
  於是我們就此絕交了。絕交好啊,多少年以後我們重逢物是人非,他娶妻生子,而我身為人婦,各自強作鎮定地說,嗨,好久不見。然後擦肩而過,我看著他的背影,不能告訴他,我長子名字裏也有一個博字。
  嗯,有識之士不必提醒我,這是電影《昨日情深》裏的情節。
  構思到這裏我疼的氣都透不過來了,淚水猛烈,全身發抖,皮膚一陣燙一陣涼。
  門一聲響。不知誰出了寢室。
  然後有一隻手摸上來:
  “莊凝,莊凝。”
  謝端的聲音。
  我使勁咳嗽清嗓子:“沒事,別理我。”
  她默了一會兒:“我能上去嗎?”
  “……”
  謝端爬上來鑽進我的被子,我悶悶地往裏去去。她的身體特別柔軟而且溫暖,緊緊挨著我。但她可能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想了一想問:
  “你為什麽喜歡他?”
  我恨恨地回答:“因為我腦子壞掉了。”
  “別這麽說。”她把我的右胳膊撥拉過去抱在懷裏:“你那麽喜歡他,多幸福啊。”
  我像個憤怒派詩人一樣冷笑。
  “真的,而且你們從小就在一起。”
  我沒反應,她抽抽鼻子,自顧自說:“我多想也要個這樣的。你們對對方,都是獨一無二的呀。”
  我有點走神,獨一無二。
  我對他偏執,乖張,我對別人從來不會那樣,但他還不如一個局外人看的明白。
  “唉算了不說了。”我忽然覺得非常憋悶,蹬開被子坐起來:“去洗臉!不管了,他媽的。”
  謝端抬胳膊把臉擋住:“嘩,好亮。你說髒話,嗬嗬。”
  “我說了我就說了。”我拍她:“你也給我起來。”
  曾小白這時候推門進來,手裏拎著方便麵和榨菜:“都哭完了?”
  “你哪個眼睛看見我哭了?”我從床梯爬下來,一邊說。
  “你就逞吧莊凝,吃點東西。”她把麵遞給我:“五塊。”
  我發現自己的確走路都打晃了:“附贈開水不?”
  “真好了啊。”曾小白嘿嘿笑。
  “當然。”我喉嚨那裏還是哽的,臉部肌肉酸痛,伸手拍一拍:“有什麽了不起。”
  “有什麽了不起?你把端端好好的都惹哭了。”
  “……”這我還真沒注意到,轉頭看謝端的眼睛果然是腫的:“你有什麽好哭的。”
  “你那麽難過。”她低聲道。
  我怔了怔:“嗨。端端,你再這樣我不要你了。”
  她笑起來,過來掐我:“你想得美。”
  我吃方便麵的時候蘇瑪回來了,濕淋淋站門口就氣急敗壞說:“我們寢室電話壞了!怎麽都打不通!我沒帶傘!”
  我們三個麵麵相覷,我心裏咯噔一下。伸手撈過話筒,果然,一片空茫。
  我抓著它想了兩秒就開始吼:“曾!小!白!”
  曾小白飛速爬到床上。“哢噠”一下,電話裏有聲音了,嗒,嗒,嗒。
  我放下話筒,氣得話都說不利索:“你要命了,曾小白,把那個長頸鹿給我扔掉!”
  沈思博那會兒說,我給你打……打什麽?還能打什麽?我一直傻等等到崩潰,和他吵成那樣,就因為這麽個烏龍事。
  她坐在床上瞪起眼睛:“這能怪我?”
  是不怪她,怪我自己。
  我是因為血糖偏低和虛榮心受損引發的狂躁症,沈思博不是那麽做事沒分寸的人,正常狀態下我肯定會聽他解釋。
  我看看時間,剛重新碰到話筒,它猛然在我手下尖叫起來。
  “喂?”
  我接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於對方沒太反應過來:“……莊凝?”
  還真的是他。我抱著話筒,想了半天接了一句:“十點半了。”
  “嗯?”他一時不怎麽明白。
  “你說十點以後,從來不好打電話的,禮貌原則。”
  “那怎麽辦呢?”他不緊不慢地說:“有人生那麽大的氣。”
  “誰啊,那麽小心眼?”
  “可不是,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來,還差點出了車禍,結果這個小姐跟我說,不占用我的時間了。”
  我略過他調侃的語氣,緊張地問:“車禍?什麽車禍?”
  “沒什麽,小事故,但我得回去換衣服啊,我總不能一身灰跑去見你吧?”
  “嗨,你也不說。”
  “說了你聽嗎?”
  我想說對不起,結果咬到自己的舌尖,說不出來,我也沒這習慣:“還出來嗎?”
  “什麽?”
  “咱們接著那會兒,不吵架了。”
  “十點多了小姐。”
  “你生日不還沒過完嗎?我還沒吃飯呢,我餓。”
  剛下過雨的城市,街麵有如被暈染的色譜,法梧柔韌潮濕的枝條擦過車窗。立交橋兩排燈光遠遠倒映在窗玻璃上,看過去仿佛在半空中,懸著白日裏失落的一座城。
  沈思博的腦袋,不斷撞到我的肩膀。
  我費了很大的勁,才說:“那個,你想靠就靠唄。”
  他沒有出聲。
  我轉頭,才發現他已經睡過去了,一縷頭發垂下來擋住眼睛,那麽累,氣色還能這麽好,唇紅齒白的。他其實非常困倦,但我叫他他還是出來了,這個人怎麽這麽倒黴,就碰上我了呢?
  我看著他,看著他,這一刻,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年輕的,戰兢的母親,懷抱嬰兒,願傾盡我貧瘠的所有來交換整個世界噤聲,予他片刻安睡。
  我要怎麽辦,對著他,內心越繾綣,就越不得安樂,我發現自己越發等不及來日方長。
  公車碾過一個減震帶,咯噔一下,沈思博隨著動一下,眼睛還是闔著。但接著他伸手,先是碰到了我的胳膊。
  “你要什麽?”我問他。
  他不答,慢慢往下,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膝蓋上。像我們小時候那樣。
  但眼前已非無知所以無謂的年代。
  這成了一種未命名的親密,有來處卻沒有一定去處。脆弱又頑固,這一秒貌似永遠,但下一秒就可能失散。我心裏又喜悅又有莫名的難受。
  他指腹觸到我食指上的傷口,抬起來看看:“這又怎麽了?”
  我想指指領口,結果一看自己已經換成一身T恤牛仔褲:“不小心弄得,沒事。”
  他從褲兜裏摸出一枚創口貼遞給我:“沒事——那會兒我就看見了,都沒來及問——以後別再任性了。”
  “……那我有什麽好處呢?”
  “要好處?”
  “嗯。”
  “我就教你上次問我的那句。”
  “啊?哪句?”
  “忘了?那就算了。”
  “沒忘,沒忘。告訴我吧。”
  “表白時候用的?”
  “表白時候用的。”
  他麵向我,慢慢的,很溫柔的說了三個字節。
  我重複一遍。接著他又重複一遍。
  搖搖晃晃,光影支離破碎。我幾乎睜不開眼睛。
  斷代史最後一章,大家說點什麽吧。

  桃花殺
  十月是多事之秋。
  L大校辯論賽開賽。
  法學院承辦“國內經濟法高校論壇”。
  院學生會麵臨換屆選舉,駱婷要潛心找工作,我競選副主席。
  跟這些比聽上去不值一提的是,沈思博被要求請我們一寢室女生吃飯。因為他上次“把莊凝拐走一個晚上害她們好擔心”,呸。
  我被院辦抽調過去,寫發邀請函,置辦禮品,打電話。嘉賓有國內知名教授,法學權威,以及市教育廳和執法機關領導。
  事情看著簡單,做起來卻瑣碎,每一位都要確定送達,收取回執。有人未必拿你當回事,頗不耐煩,你還得耐心跟他溝通。
  論壇排在十月的第三個周末,而那周周六下午是辯論賽的初賽,法學院對經院。後者也是L大的王牌學科,一個兩個出來的都是囂張的主,都覺得自己是未來的索羅斯巴菲特,動不動就要抄華爾街的底。
  我不是不緊張的。
  論題沒多大新意,知易行難和知難行易,我們正方,持前者。
  對方火力集中在二辯,這個男生長的一臉商戰,攻辯時有如德摩斯梯爾尼附體,言辭犀利,滔滔不絕,每次都撿準要害下口,連辯友的發言都搶。
  以至於他們的三辯坐在一旁,眼神都飄了,基本沒有發揮的機會。
  對方氣勢太盛,我們這邊一辯那個女孩明顯有點慌,做攻辯小結時,最後一個磕巴,讀成了“綜上所述,我方認為,知難行易。”
  底下立刻有哄聲。這就相當於,球場比賽隊員一腳踢進了自家球門。
  經院那邊有人呼哨,喝倒彩。法學院人人麵色陰沉。一辯坐下時臉都白了。
  對方二辯起立,陳詞前先微笑:“首先,感謝對方辯友支持我方觀點。”
  我本來也慌,這下怒了。
  接著我就想到了怎麽扳回來。
  我起身,雙手按住桌沿,上身挺直,發言時刻意微微前傾:
  “各位,我方一辯方才在表達上出現了謬誤,請問,是她不知道我方觀點嗎?相反,她知,而行錯。這恰恰證明了我方觀點,知易行難啊,這位辯友。”
  句尾揚上去再落下來,不要懷疑,我成心的。
  大概一兩秒鍾之後,場內開始鼓掌、喝彩,還有人跺腳,忒不冷靜。
  對方足有十幾秒無人起立反駁,二辯瞪著我。最後是三辯站起來,含糊了幾句。
  有時候能力相當,士氣就是勝利的指向。
  結束以後,陡然放鬆下來,我們都累的打顫。
  駱婷過來給我一個熊抱:“幹得好莊凝。”
  這次她旁邊終於換了個男人,長相純良,和齊某人不可同日而語。駱婷在畢業前趕上一場黃昏戀。
  正這麽想的時候駱婷轉頭對她男朋友說:“對了,齊師兄呢?”
  她男朋友四處看看,接著聳聳肩:“走了吧,沒事,你還怕他丟了?”
  我問:“他來幹什麽?”
  “哦,他陪他老爹來參加……”駱婷還沒說完,我注意力就跑掉了,我看見沈思博了。
  這時我背後有陰影襲來,接著有人碰碰我:“嗨,美女。”
  我回頭一看,是對方的二辯:“咱們不打不相識——吳謙,會計係,經院的學生會副主席。”
  他伸手來握,我也不能拒絕,結果手被緊緊攥住,並順勢把胳膊搭到我肩膀上:
  “拍張照,留個紀念。”
  他掌心濕而且粘膩,還握的特別緊,我生理上產生嚴重不適,險些連笑容都沒法保持。
  閃光燈劈頭蓋腦迎麵而來,我的厭惡不知有沒有被抓個現行。
  “莊凝對吧?”吳謙終於鬆開我,露出四顆牙齒,右嘴角吊起來,像試卷上一個標準的勾:“我記住你了。”
  要是真的威脅我倒無所謂,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吳主席這麽瘮人就不對了。
  好在沈思博已經走到我身邊:“怎麽了?”
  他肩膀挨著我,隔著兩層布料,我也感到他肌肉緊繃。
  “沒事。”我笑:“拍個照片。”
  吳謙用領導乃至領導人的眼光打量沈思博一下,然後對我說:“再聯絡。”
  這人一轉身我就掏出紙巾,使勁擦手心,駱婷在一旁看看我:“不夠我還有。”
  “謝謝哦。”
  她繼續說:“經院果然變態多啊,這人肯定是那種大清早起來,對著鏡子吼三聲‘我要贏!’,那種偏執狂。”
  我邊擦手邊對沈思博介紹:“這是駱婷,我領導。”
  他跟我乖乖的叫一聲:“駱師姐。”
  “乖。”駱婷格格地笑:“把這個小帥哥緊張死了,你怕他打她?你倒讓他試一個看?”
  “那倒不至於。”沈思博笑笑,偏頭看看我:“誰敢碰,你?”
  我穿外套,手抓在衣領上,一邊橫他一眼。他莞爾,抬手過來,把我自己使不上勁的後領翻好。
  駱婷在旁邊輕咳一聲:“莊凝,先走了。”
  “駱師姐等一等。”沈思博手還在放在我頸後,轉頭對她說:“我要請她室友吃飯,你一起來吧。”
  “吃不成了。”我低頭係紐扣:“謝端,就是我跟你提過那個,媽媽生病回家了,下星期才回來。”
  “……一定得等她?”
  “當然。”我很嚴肅地看著他說:“她可是我最愛的女人。”
  沈思博看樣子快摔倒了:“小姐,我不認識你。”
  “怎麽又不認識了呢,不是剛認識嗎?我好好站在這裏,你就跑過來。”
  “我跑過來幹嗎?”
  “誰知道呢,也許看我長的漂亮吧。”
  他有好久不講話,我看他的眼睛都眯起來了,非常的卡通,卻又非常迷人。
  他再這樣我都要受不了了,我說:
  “手伸出來。”
  “?”
  我把手塞到他掌心裏去。
  別看動作挺大無畏的,其實心裏可緊張了。他萬一不配合呢,那麽自那晚開始的繾綣怡人,小打小鬧幾個月,一朝回到曖昧前。
  好在他配合了。我觸到他中指上,做學生的都會磨出來的一塊繭,他位置跟別人不是特別一樣,因為小時候拿筆姿勢的問題,為此他媽訓過他好多次,沒用。
  可是我覺得,好酷啊,我的沈思博,就連手上的繭,都這麽有辨識度。
  現在他的手握著我的,先前那個偽德摩斯梯爾尼遺留的不適都抵消幹淨。
  他抬一抬:“剛認識你就這樣?”
  “我樂意,樂意。”
  “……說的遲那時——快!”沈思博側臉,前麵幾個字還在慢悠悠陰沉沉的說,到最後一個突然揚起,來勢洶洶,直衝到我麵前一樣。
  我嚇的一抖。
  沒錯,他這是在給我說鬼故事呢。
  我們剛去看了《OFFICE有鬼》,莫文蔚身材真好,舒淇相當漂亮,香港電影嚇唬人的功力也見長,不比從前——照《2002》裏謝霆鋒的說法,阿婆,你以為你綠的跟個青菜一樣就是鬼了?
  在學校放映廳看的時候還不覺得,大家反正聚在一起此伏彼起的尖叫。我一邊看一邊還跟沈思博討論了一下,香港的鬼還行,比起日本的來,比較有序,有忌諱,還有是非觀。
  出來以後就不行了。
  我這個人白天看上去挺唯物的,其實骨子裏是個神秘主義者,一遇到適合的環境就開始發作,此刻月色如鹽,四周人跡寥落,我又剛看完恐怖電影。
  一緊張我就緊緊挨著沈思博,他轉頭看看我:
  “你很怕?”
  “沒有啊,哈哈。”我放鬆身體,甩甩胳膊:“有什麽好怕的。”
  他頓了一頓,那種促狹的笑意又來了:“那我再給你講一個。”
  他就開始講,桃花殺的故事,某年某月,女人因愛生妒,殺了自己心上人的情人埋在桃花樹底下。
  後來女人如願以償,嫁給心上人,某日春遊踏青,路遇桃樹十裏。兜兜轉轉繞不出去。
  她一轉身,就到了“說的遲那時快”的部分。
  我其實一直認為這個評書裏的高頻詞,表現力相當一般。但被他此刻說來,特別有驚悚效果:
  “——一個老婆婆出現在她眼前,陰陰地講,姑娘,你知道,這棵桃樹為什麽長得那麽肥嗎?”
  我這個時候牙齒已經暗地裏打顫了,還在硬著頭皮玩強悍:“嗨,一般一般,聽過的。”
  他笑的樣子挺壞的:“那你掐我幹嗎?”
  我才發現,我正無意識攥著他袖子呢,趕緊鬆手,牙根那裏冷嗖嗖的,想反駁但沒有力氣。
  小河流在夜色裏閃著光,它橫貫整個校區,從木橋經過的時候,可以看見一尾一尾柔韌而肉感的,銀亮的魚。這裏距離宿舍區也挺近了,我感覺剛好一點,沈思博開口,詭聲詭氣地:
  “你知道——這河裏的魚為什麽這麽肥嗎?”
  我“啊”一聲,兩隻手就抱住了他的胳膊。
  接著我就走不動了。
  沈思博可能沒想到我反應這麽大,開頭還在笑。漸漸的大概是的確發現我臉色不對,不是跟他尋開心。
  他開始緊張,轉過身扶住我肩膀:“真嚇著了?不會吧?莊凝?小莊?小凝?”
  我笑不出來,隻能衰弱的點頭,一句話都說不出。
  他看上去又歉疚又奇怪又無可奈何:“你還真是……沒事兒,哪來的鬼?都是編的。”
  我當然知道是編的。
  我不知道的是,怕就算了,可心裏這麽沉的悲哀,到底是從何而來。我的意識和身體像水和油沒辦法相融,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眼睛發直。
  後來細細想想,這也不是不能解釋的。
  鬼這個事物,帶來的,有時並非死,而是生的恐怖。它歸根結底象征著脫離常規,從而產生無從控製的無力感。鬼不僅僅是鬼,它是生活裏一切陰暗的,叵測的,不可知的變數。
  大多數時刻你活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偶爾,你自己都不知道在什麽條件下成立的偶爾,世界在意識裏,一時因無常而冰涼。
  於是我眼下隻覺得莫名的恐慌,沒辦法理清楚,再講給他聽。
  而沈思博正低頭看我,看我大概是缺血的臉,神思恍惚的眼睛和脆弱的嘴唇。
  他眼神裏有迷惑,黑蒙蒙的,他也許並不認識這個樣子的我。
  我的神智在他的注視下一點點回流,我漸漸又覺得暖了,但是心跳的飛快。他緊張地笑了一笑,笑容到半途就不見去處。他俯身過來。
  我閉上眼睛。
  “莊凝?!”
  聲音從身後而來,第一聲不是非常確定。沈思博比我先反應過來:
  “是叫你的吧?”
  我睜眼,和他麵麵相覷。然後我轉頭。
  那個天昏地暗的情況下我沒聽出來是誰的聲音,此刻隻有一個念頭,哪個啊,不想活了是不?
  我看見木橋盡頭,通往寢室的林道上,拖著小皮箱的一個身影:“莊凝,是你吧?”
  “端端?”
  我還沒來及有別的反應,她就像迷路的小孩子,丟下皮箱向我跑過來,帆布鞋踩得木板咯吱咯吱響。
  我轉身正迎上她,她一把抱住我,我花了好幾秒鍾的時間才明白她在哭。
  “端端?怎麽了?怎麽了這是?”我抱著她,無奈地對沈思博偏偏腦袋,他目光落在謝端身上,再看我,用口型問:“沒,事,吧?”
  我搖搖頭,輕聲說:“沒事,你先走吧。”
  “我和我媽吵架了。”宿舍裏,她坐在那兒,臉捂在毛巾裏,悶悶的聲音:“我就跑回來了。”
  “為什麽吵架?”
  她沉默。我摸摸她的頭發:“我去給你倒杯水。”
  她突然開口:“她又指責我。”
  “我怎麽樣她都不滿意,哪怕特別小的事情。”她可能真的壓抑太久,一開始說就不停頓:“她說,我不像她生的。我跟我爸一樣,天生的,無可救藥。她說這個話的時候,我真的懷疑,她根本一點不喜歡我。莊凝你說,她生我幹什麽?”
  她抬頭看我,發抖,斷斷續續講了很多,關於她媽媽,好起來是全天下最好的母親,她小時候家裏還沒有調上來的時候,鎮幼兒園小朋友隻有她穿她媽媽托人從上海買來的童裝,可愛幹淨如同廣告裏頭的小童星。
  她幾乎沒挨過打,也很少被罵,生氣到極點做母親的也隻是哀愁地歎口氣,道,端端,你好啊,你真是你爸爸的女兒。
  但就這麽一句,小小的謝端就會立刻羞愧的哭起來,誰都勸不住。
  不是這種家庭出來的不明白,這是何等的份量。意味著墮落,敗壞,自我放棄,以及讓愛她的人非常失望。她們母女同甘共苦,在生活裏掙紮了那麽久,她母親輕而易舉一句話,就能把她變成一個背叛者,把她打發到另一種被鄙視的生活方式裏頭。
  這意味著另一種遺棄,精神上的遺棄,遺棄向來是孩子最恐懼的事。
  我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在街上不知幹了什麽惹我媽著急,她拖過我就往街邊一個乞丐那兒走,邊走邊冷酷地說,你這麽淘氣,我把你給他了,我重新生一個。
  我至今還能清楚想起來,我在她手裏是怎麽樣的驚慌,痛哭流涕,不顧一切地哀求。我記了十幾年,也不是說要怎麽樣,就是一直記得。
  大人對小孩語言上傷害的效力,其實遠遠比他們想象的要強烈。
  但問題是,我媽是無心的,但是謝端的母親明明知道這樣會讓女兒內心苦痛,但她寧願如此也不願放掉這句咒語。隻因為它有效。
  我從上方把她抱在懷裏,除了歎氣,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端端,怎麽說她都是你媽媽。”
  我尋找合適的措辭,邊想邊慢慢地對她說。
  “——也許你長大了,她一個人很寂寞。跟她好好談談。讓她知道你是成年人,能管好你自己。
  ——如果實在說服不了,也沒有關係,當個好女兒的方式有很多種,不一定非得千依百順,你看我,不也湊合。
  ——沒事的端端,都會過去的,而且我,我會陪著你。”
  滿室清寂,一地涼白的光。她一直不做聲。我線衫上臂部位有一小塊,慢慢被浸濕,變涼,貼在皮膚上。
  下個周末,沈思博履約請我們寢室一眾人吃飯。
  曾小白手臂搭在床欄上,兩條長腿晃蕩晃蕩:“莊凝,我要怎麽稱呼他?”
  “直呼其名唄,還怎麽稱呼。”
  “你們到底確定關係沒有啊?”
  我笑,反問她:“你很著急唷?”
  曾小白長歎一聲:“我拜托你莊凝,日後端端孩子會打醬油了沒準你和他還在曖昧呢。”
  “……為什麽是我?”謝端很無辜,小抗議一下。
  “BECAUSE——我不要孩子,影響身材,蘇瑪?看她的勁頭,估計不念到博士後不罷休,隻能是你了端端,快快快,急急如律令,找一個氣死莊某人。”
  我過去踹她的床:“你無聊不?快點給我下來。”
  她跳下來的時候,手指上有什麽閃了一下我的眼,仔細一看,是一枚亮亮的小白金戒。
  “曾小白你發財了?”
  她抬手看看:“哦,不值很多錢,那個誰送的,明年不是指環年嗎,改天你也讓沈送你一個。”
  那個誰是她新男朋友,家裏貌似做工程的,挺有銀子。
  我被她說的心動。
  從小到大我們互通有無的玩意兒多了,但他的確沒送給過我什麽能正經算信物的。上次拿給我的創口貼我都沒舍得用,收在錢夾裏,但我總不能貼這個在手指上到處給人家秀。
  沈思博,快點來把我套牢吧,不說鑽石白金,十塊錢的就可以。
  我篤定我開口他就會答應,但沒這個道理。我再彪悍,問男的要戒指這種事,還是有障礙。
  於是去市區的一路上,大半時間我都在糾結這個問題。想的無奈了往旁邊一瞥,沈思博就著前座的椅背,下巴墊在手上,擰著眉頭不知在默什麽。
  公車駛過葉子掉光的法梧,有少年騎單車沿街飛馳而去。他驀地倒抽一口氣,恍然般低聲自語:“哦,對了。”
  我看他:“啊?”
  “突然想起來點事。”他眉目舒展,眼底有笑意。
  “哦。”我不是很容易好奇的人,哪怕對方是沈思博,他要說自己會說,再者我信得過他,所以我一般不追問。
  他也就真的什麽都沒說。
  謝端安坐於車前排,卻在這時莫名回頭,視線穿過人群落在我們身上,我對她伸三個指頭晃晃,示意我們還有三站路。她點頭,微微地笑。
  沈思博卻轉過臉去,麵向窗外,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們於半小時前見的麵,彼此似乎都有點驚訝,沈思博自個兒想了會,上車對我說:“奇怪,我看你的室友有點眼熟。”
  我腦子還停在怎麽算計他一個信物的念頭上:“哪個?”
  “謝端。”
  “不奇怪啊,L大也就這麽點大地方。再說了,你們上星期見過,就是你給我說鬼故事那晚。”
  “她?”
  “可不就是嗎。”
  他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然後我們就岔到了別的話題上。
  晚上吃的香辣蟹,我向來對鮮腥的東西不怎麽有愛,聞著花椒酥麻的香氣,看他們大快朵頤,我自己吃西紅柿炒雞蛋和糖醋排骨。
  謝端也不吃。一雙小白手幹幹淨淨,守著一盤香菇青菜。
  “不合你胃口?”沈思博和氣地問她:“別光吃青菜。莊凝,她還愛吃什麽?”
  “對啊。”我對謝端說:“你可別跟他客氣。盡管提。”
  “哦不是的。”謝端趕快伸筷子去夾螃蟹,怎麽夾的起來。她臉紅紅的,手足無措的樣子。
  曾小白一手持鉗一手持醋:“你裝哪門子貴族?上手啊。”
  我瞪她一眼,然後碰碰沈思博,他了然地伸手把一隻蟹掰開遞到謝端碗中:“我動手你不介意吧?”
  “哦不,謝謝,謝謝。”
  他收手回來,我把紙巾塞給他。
  蘇瑪說:“哎?莊凝也不吃。”
  “她啊。”沈思博擦手,看我一眼,溫柔體己地笑:“發給她一盤西紅柿炒雞蛋她就能吃完飯,沒事,主要是請你們。”
  他笑得如此迷人,我頭一昏,竟然犯下如此勾當——我撒嬌了:
  “誰說沒事。我也要。”
  沈思博掰一隻蟹,放在我碗裏,我後悔,咬著筷子盯了它幾秒:“我不吃行不行?”
  “不行。”他支著兩隻手,指尖沾滿醬汁,瞪我:“快點兒把它吃完。”
  “……那好吧。”我自作孽,沒得多說,低頭去對付眼前這半隻無腸公子。
  她們都很驚訝,曾小白使勁舉手:“我我要發言——我從來沒見過莊凝這樣,沈少俠你教我兩招吧。”
  蘇瑪哼哼:“你哪學得會。”
  沈思博側臉看看我:“是不是啊?”
  我衝他皺皺鼻子。
  謝端坐在對麵,笑的都有點兒慈祥了:“真的呀。”
  我拿醋,瞥見他抬頭,配合地對她一笑。
  你很難解釋,一個女孩和一個女人的表情有什麽具體的不同,是眼睛流轉出的神采,還是說話間起承轉合的語態。
  這一刻不知為什麽我覺得我看到的謝端是一個女人。這是她第二次流露這樣成年化的線條。
  但當時應該並沒誰多想,甚至很可能連同謝端自己,她那麽笑,但她也沒有想得太深太遠。
  而我,我隻是看看她,想我的端端,她多麽清麗雋秀,我喜歡的人都在身旁,此刻是提琴聲那樣絲滑的小時光。
  說的遲,那時快。
  僅在一息明滅之間,已然有人被誘惑。而這瞬間之後,語言被遺留在過去時的黯淡中,鋪天蓋地爭先恐後地萎落。
  是嗬,說的遲那時快,這六個字,往往隻是,話本裏高頻的,表現力一般的詞。
  駱婷離開陵城已一月有餘,我在寢室用“常清的小破驢”啪嗒啪嗒打字的時候,她不時會在Q上跳出一個焦頭爛額的表情。
  常清是她男朋友,小破驢是一台內存56M的舊電腦,他臨走友情淘汰給我的。我一直不知道用戶名要怎樣改過來,就湊合著用。
  駱主席現在人在幾百裏之外的上海,做一家大型公司法務助理的助理。她偶爾跟我輕微抱怨,實習階段學不到東西,她所做的最有技術含量的活,是把文件打印裝訂,以及歸檔。
  大二的我還保留著對律師這個職業的美好想象,問她,你怎麽不進律所呢?
  她那頭做大驚失色狀,你有沒有搞錯,律師這個行業,找不到案源的,窮得都快恨不得上街要飯,我初來乍到這個地方,難道你讓我步他們後塵?
  太誇張了吧?
  一點不誇張,做也可以,等把人脈積累的差不多以後。
  畢業以後真打算留那兒?
  有什麽辦法,常清家就他一個,他父母總想留他在身邊。反正哪地方我還不是一樣奮鬥。她還說,我又不是齊師兄,我要考進檢察院我也哪兒都不去。
  我私以為這個職業沒啥了不起,不就公務員嘛,我爸媽都是,他們還不夠無聊的?
  天漸漸冷了,我查資料也不再去機房,抱著杯熱水待在宿舍上網。學校網速卡的一塌糊塗,跟小破驢是正般配的冤家,開個網頁已經是唧唧歪歪,下載篇東西簡直情天恨海。我反正不著急,背單詞,或者翻翻司考真題,想起來就刷新一下頁麵。
  叮一聲,BBS上,新近有人頂我的帖。
  該論壇原先是L大的子版塊,限於法學院內部交流,需要邀請注冊,駱婷發給我的鏈接。到如今做大做強,申請了獨立域名,不時有業界高手坐而論道,挺有潛力。
  就我來說,這是個課餘學習的好地方。大學老師個個比泥鰍還滑溜,要逮住他們把問題問清楚,有時候還不如上網發個帖——當然,這隻是個人意見。
  我的帖發在“谘詢解惑”版塊,內容為法理學中,某項法律行為是事實判斷還是價值判斷的問題。沙發叫律政之王,板凳叫射天狼,兩人各執一詞一路扭打到地下室N層,觀者眾,不吝紛紛MARK之以資鼓勵,我不看還好,一看原本就纏繞的概念更成了一團糨糊。
  索性已不抱希望。
  眼下卻又有人把這個舊帖打撈起。
  是這個版的副版,他出現頻率不太高,一星期大概有某一天時間集中處理問題,基本一小時內整個版麵最後回帖一欄會齊刷刷顯示為兩個字母,QX。他的ID名。
  每個回帖三言兩語,我那個更簡單,一句話——是不是及應不應是的區別。
  乍一看是廢話,一想,就跟小時候做數學題的公式似的,最簡單最直接,最有效。我回道,明白了,謝謝。
  他卻又消失了。射天狼跟帖道,兄台別介意,這人現實裏也是一樣的德性。
  這句話引來圍堵,一群法學驕子,集體要求八一八,八一八。結果就是——射天狼也光速下線了。
  被滅口了?我手還放在鍵盤上,謝端推門回來了。
  她臉色微紅,把飯盒放到我的書桌上:“青椒肉絲,還熱的,快點吃吧。”
  我把它扯過來:“嗯,好香啊,端端你是我的天使。”
  她笑,揉揉我的腿:“他讓我問你,還疼嗎?”
  “基本沒事了。”我說,把右腿從板凳上放下來。我右腳上打著夾板。
  這個狀況已經有個把星期,基本都由沈思博騎單車帶飯到樓底下,然後謝端再給我拿上來。如果那一天我們班有課,沈思博就過去接她,再一路連飯帶人送回宿舍。
  因為我現在的情況是,被校醫院鑒定為韌帶損傷,短期內不得做大幅度移動。我在寢室等飯來張口等的很無助的時候,就恨恨地在虛空中扇幾個耳光。
  扇經院某位姓吳的。
  那場辯論賽之後,吳主席還真的記住我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隻要我在食堂或者自習教室一坐下,不出五分鍾他必然出現在視線裏。
  同時他不知從哪裏來的號碼,開始給寢室打電話,我不接,曾小白和蘇瑪也沒辦法接,經院就那麽點大,沒道理讓她們拿壞態度,對待一個說不定哪天能觸及切身利益的人。
  隻能一過九點就拔電話線。宿舍變得很熱鬧,時而有人來敲門,請問莊凝在這間寢室嗎,樓下有人找。
  我開始還試圖跟他講道理,但他拿出辯論勁頭,我追你是我的事,是我的人身自由,莊凝,你可以不接受,但你不能幹涉我。我說謝謝但是我有喜歡的人,他道那好啊,有空一起出來吃飯見個麵,我請,就當交個朋友。
  於是我就煩了,好臉色都不能保持。
  一般說來,我何德何能,人家喜歡我,我就算不接受也是非常感謝的,但這個人不一樣。第一眼我就覺得他動機不純。
  這世上有一種人,他們拿追求異性當練級,對方最好是眾人眼裏難搞的,再好一個月內騙上床,拿翻倍經驗值。
  別問我是怎麽看出來,女性的本能。我所有的糊塗都勻給有限的幾個人,剩餘部分的敏銳,足夠跟他人的虛情假意較勁。
  何況別以為就他有人脈,我認識的人也不少啊,他什麽樣的曆史?曾小白他也不是沒追過。
  就這麽僵持不下,他大概沒碰過這樣的釘子,著急了,那天九點多鍾坐在我宿舍樓底下。我和端端下了自習,在車棚那被他叫住:
  “莊凝!”
  他從路沿子上起身,很重的酒味兒,走近過來:“我們談一談。”
  這個人其實長得不錯,樣子很受傷,周邊十好幾位都駐了足,沒停下的也往這邊看。
  我認真地對他望望。
  我二百度的近視,這位眼神比我還清明呢,開玩笑,往身上淋點二鍋頭就充喝高了?我們家那種情況——大過年的都有人來借酒裝瘋,莊主任你要是不肯幫某某說句話,就死在你家門口——相比之下眼前這實在不算什麽高段數的苦肉計。
  於是我拉端端走開:“演得挺好,繼續。”
  嘩然,有人鼓掌,吹口哨。
  吳謙這下是真的急眼了。我們已經走到了台階上,他上前一把擰住我右胳膊,我整個人都被他帶翻過來,接著他捺住我肩膀就吻上來。
  我沒想到他會動手,更沒想到他能到這個地步,他的嘴唇險險擦過我嘴角,我尖叫一聲,四下裏寂靜三兩秒,然後是漫山遍野的狼嚎,這些年輕觀眾還沒學會淡定低調地看熱鬧。
  這幾乎是偶像劇的標準情節,當事人卻差不多已經氣瘋了。如果你是一個多少看點兒言情的男性,我得說,不要輕易上它的當,不是所有的姑娘都吃這一套。當時好在我手裏拿的是一本不足百頁的《物權法注釋》,如果我拿了《法典》之類,不知道結果會怎樣,因為我把一整本書都扇到了吳謙的頭上,用我最大的力氣。
  他猝不及防,後退一步,手還放在我身上,我受力不均,右腳在階梯上一別,人朝一邊傾倒,在謝端的驚叫聲中栽下兩層石階。
  就這樣,成了半個傷殘人士。
  “他還說什麽了?”我把青椒肉絲裏的薑片挑出來,問謝端:“他的演講怎麽樣啦?”
  別看沈思博每天給我送飯貌似有大把時間,實際上他不清閑,L大外院和德國某高校聯合舉辦的中德大學生交流展,他是中方學生代表之一,活動頗多,比如上午這場雙語演講比賽。
  我摔倒那天他在院裏試演,回寢室接到謝端的電話,衣服都來不及換,西裝革履穿皮鞋跑過大半個校區到醫院,大冬天的,額頭一層汗。
  我當時坐在門診室,抬頭衝他笑笑。他一句話說不出來,喘大氣兒,鬆開領帶,和謝端在旁邊看著值班醫師往我腳腕上夾板。
  之前醫師說事情不大,多休息幾天吧。我從恐慌裏平定下來,又有沒正形的心思了。
  “我腳斷了。”我伸手抓他的袖口,哭兮兮地逗悶子:“怎麽辦呀。”
  醫師和謝端都笑,前者說:“小姑娘,不要嚇你男朋友了,看把這小夥子跑的。”
  “你那麽厲害,你怕什麽。”沈思博呼吸已經穩了,不吃我這一套,語調裏全是清淡的調侃。
  沈思博扶著我回宿舍,謝端識趣的跟在後頭,拉開一段路。
  他手放在我腰上,但並不看我,問:“那種人纏著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嗨,別再提了。”我回答,沒說給他聽,就算你最近不忙,讓我的沈思博和那樣的人當麵對峙,陪著上演八點檔?我想一想都要替他羞死了。這種戲碼配不上我和他的感情。
  你看,那時候的我那樣年輕,具有年輕人常有的品質,想太多,敏感和遲鈍交替著一塌糊塗,愛的人和不愛的涇渭分明,慣於讓自己的主張做他人的主,並且苦惱他人竟然不懂得。
  當然我心裏還是有高興的,他到底肯吃點小醋了。我想著,回頭對謝端招招手:“端端,你怎麽那麽慢。”
  謝端妥協地笑,快步跟上來,跟我們並行。
  ***
  而眼下她正漫不經心的低頭,把一張廢紙撕成一條一條,我拍她的手:“哎哎哎,問你話呢。”
  她抬頭,露出一點慧黠的小笑意:“你自己去問他嘛。”
  我鬱悶了:“我先得見的著他啊。”
  “你行動不方便嘛,他又不能上來。”
  “那總該給我打個電話呀。”
  “哦。”
  “哦什麽啊哦,哎他上午很帥吧?”我飯也顧不上吃:“他高中的時候,就得過市演講比賽一等獎。他站台上領獎的時候,我們那多少女孩花癡他啊,都瘋了,有人在底下就叫,沈思博我愛你,嚇死人。”
  我越說越來勁,謝端臉枕在手臂上,坐那兒靜靜地聽,靜靜地笑。
  “那時候我就跟自己說,我得比誰都優秀,不然他肯定得被別人給搶走了,嘿嘿。”
  她說:“你很優秀啦。”
  不知怎麽的,我覺得有點敷衍的意味,我不好意思了:“我特囉嗦,你不愛聽了吧。”
  “沒有,怎麽可能啊。”她趕緊說:“對了,我把拍的照片給你看。”
  是曾小白的數碼相機,那時候四百萬像素已經算是高配置,謝端拍的不錯,黑西服白襯衣的沈思博在她的鏡頭上,是誰都要傾心的美男子。
  翻照片的時候沈思博的電話來了,我腿擱在方凳上,舒舒服服地跟他講話。沒講兩句聽見那邊有人引吭高歌:“哎——這是一條神奇的天路——哎——”
  我說:“喲,這誰啊?”
  沈思博無奈:“你說呢。”
  “卓同學腦袋又讓給門夾了?”當著麵我也敢這麽說。
  卓和這個人看上去不靠譜,實際上蠻優秀又好相處,成績不錯,家境好長的好,最重要一條脾氣也好,怎麽侮辱他都不跟你著急還笑嘻嘻跟你貧。我挺喜歡他,就像喜歡蘇瑪曾小白那樣。
  我看著謝端的身影進了洗手間,有個念頭驟然一閃:“你說,他要是談了戀愛會不會正常一點?”
  “……誰知道呢。”
  我小聲說:“你覺得端端跟他合適不?”
  他那邊怔了一怔:“誰?”
  “端端,謝端啊。”
  “哦,我知道。”
  “你當然知道,我們介紹他們認識怎麽樣。”
  “……”
  “上次我和端端遇見他,他還盯著人家看來著——他沒女朋友的,是吧?”
  “好象是沒有,但是……”
  “太好了。”我興致勃勃地:“那什麽時候呢?聖誕節吧,別講明,就說人多熱鬧,有意思……”
  他聽我說,也不反對,說完他接了一句:“莊凝,你就那麽愛替別人做主?”
  看他說的,好像我是個小八婆,我不過偶爾把最好的朋友介紹給一個我認為不錯的男孩子,我平時多酷他都看不見,哼。
  不過他語氣不重,開開玩笑的意思。我也就沒有當回事。
  到聖誕節以前,我的生活基本乏善可陳。扭傷的腳好得差不多,生活仍然在那幾點之間奔波,閑暇時和室友打鬥地主,或者上論壇看帖。
  射天狼和律政之王都加我為好友,但他們一直叫我師弟。我當時論壇注冊的時候,沒留神把自己填成了男的,而且我叫自己加圖——此人是羅馬元老,法學家,每次公眾演講無論什麽內容,末了必然加上一句,“一定要摧毀迦太基”,雷打不動。他死後沒多久,迦太基果然被羅馬滅國。
  我覺得這很有趣,我喜歡執著到一根筋的人。
  從透露的信息來看,以上兩位是高我幾屆的師兄。專業知識紮實,有時候我還能和他們辯幾句,更多時候我看著他們爭論,最後被QX副版主秒殺。後者還是一如既往行色匆匆。
  平安夜那一天,我們出去了就險些回不來,你一定能想象,那整整幾條街的浮光聲色,一幕戲似的,動不動就預備給你成全一場大悲歡。歡快和歡快摩肩接踵,它們之間的罅漏尤其暗。
  我們在出租上,光聽見外邊喧嚷,前後卡的一動動不了,看著碰不著,著急的不行。卓和在前麵回頭:“這得什麽時候啊?下車。”
  我們就拋棄了司機大叔,沿路跑跳過去,我一隻手挽著端端:“卓和,你走這邊來。”
  端端穿了一件白色的小外套,臉色是粉的,這麽美,我不信他不愛她,哼哼。
  沈思博臂上搭著我的大衣走在我身邊,隨便我胡鬧的樣子,我咬掉手套去握他的手,含含糊糊地問:“冷不冷?”
  他把手套從我嘴上拿開:“你呢?”
  “我熱。”
  “瘋丫頭。”
  謝端在一旁默不作聲,我轉頭說:“對了端端,這個是卓和,見過的。”
  她配合的對他笑笑,又把腦袋低下去了。卓和看看她,說:“哎,我知道,這個美女是小富婆。”
  我們三個都不解,他接道:“時刻不忘低頭撿錢包。”
  我這麽小心眼兒的人都覺得這句玩笑沒什麽,謝端卻不高興了,我發現的時候,是我們已經圍坐在川味小火鍋裏,放眼望去一整個大廳人頭攢動,冷焰火在窗外一個個炸開。我們點了一堆丸子,各式葷素,紅湯一鍋,濃香沸騰,卓和闔上菜單,問沈思博:“你看,酒怎麽整?”
  “一人一瓶,算個意思吧。”
  卓和拍拍他,然後對服務小妹說:“一箱青島。”
  沈思博麵對著我和謝端,那個笑樣子又出來了:“你們說,等他倒了,跟老板商量一下,拿他抵帳是不是還差點兒?你們誰帶零錢了?”
  我跟著對卓和說:“回頭人家讓你幹嗎就幹嗎,千萬不要抵抗。急眼了就說你認識XXX。”
  “誰?”沈思博問。
  我俯身過去講給他聽,我們倆幾乎頭碰頭地笑。
  XXX是街正對麵山城火鍋的老板,院學生會跟那兒拉過讚助。
  “我知道沒好事。”卓和悠悠接道:“不跟你計較,我跟端端說——端端,莊凝我是指望不上了,咱們可是初次見麵,待會兒要不表示表示?”
  “我不會喝酒。”謝端答道,語調特別淡。
  “要不,喝點兒?”我低聲跟她商量:“一杯?半杯?”
  她不講話,我看出她情緒不高,於是圓場:“那算了吧,咱們喝酒,端端喝果汁。”
  “端端跟你一個專業的吧?”酒上的快,卓和起開一瓶:“那不會喝酒怎麽行,以後怎麽接案子?”
  “什麽話。”我裝糊塗:“我們又不用胃打官司。”
  “也不遲,從今天就得開始訓練。”卓和沒搭我的腔,斟滿一杯頓謝端麵前。
  謝端語氣變急了:“我真的不喝。”
  她這麽溫柔隱忍的姑娘,用這種語調講話,已經是在快要翻臉的邊緣。
  沈思博皺眉,用眼光示意我哄哄謝端,他都看得出來,卓和卻沒有眼色地還想勸:“要不這樣,我幫你倒掉一半。”
  謝端也不駁他,隻執著地要把酒杯從麵前推開,我伸手去接,她力沒使好,一杯酒傾倒下來,全潑在我毛衣的袖口上。
  我們四個一時都有點怔,卓和先反應過來:“服務員,紙巾!”
  “沒事。”我捏著袖子站起身:“端端,陪我去下洗手間。”
  我們沒去洗手間,去了大門口,人來人往,都看著我們。
  我實在有點生氣:“端端,你怎麽搞的啊?不喝你也不用那樣。”
  “你是想把他介紹給我嘛?”她悶了一會,突然問。
  “……”她這麽敏銳而直接,我倒是沒有想到,但想一想也沒什麽好否認:“是啊,卓和人不錯的。”
  “不錯什麽呀。”她悻悻的:“你看他在路上那樣說我。”
  我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他怎麽說她了。
  “他說我光低頭撿錢包。”
  “嗨。”我當什麽大不了的:“這就生氣到現在?他以前還說過我腦袋被門夾了,你說回他就好了嘛。”
  “不是。”她:“不是,是……
  是怎麽樣呢,後來我明白了,她反感,是因為他無意道破她的心情,不為人知,甚至不為她自己知的不快樂,因為我快樂而起的不快樂,這讓她怎麽對我說呢。
  她沉默,我也沉默,我們在十二月的寒風裏麵麵相覷,我覺得難過,又無能為力:“算了端端,不喜歡吃個飯總可以,進來吧。”
  我轉身走了兩步,她跟在身後,撈我的胳膊,怯怯的:“莊凝,莊凝。”
  我立刻心軟了,停下來,她抱著我的手臂,額頭磕在我肩膀上,喃喃說:“對不起啊,莊凝,真對不起。”
  “嗨。”我拍她的背:“沒事兒,不喜歡就算了,真的。咱是新社會,不包辦,啊?”
  “我大概是中邪了。”她不理我講的,自顧自說:“我中邪了。我怎麽會這麽壞,莊凝,我怎麽會對你那麽壞。”
  她一遍一遍重複,聲音苦惱。
  我們回到席間,菜已經上的差不多,卓和再也不提讓謝端喝酒,還主動給她倒果汁。我看看沈思博,他神色如常,對我微微笑一笑。
  這頓飯後來吃的不錯,卓和沒表現出絲毫的受挫,謝端也漸漸恢複常態,神情不僵了,又是我那個溫和靦腆的小姑娘了。
  一直到吃了一半的時候,鄰桌突然爆發出一聲銳喊。
  我夾菜,一邊往旁邊看,這一看驚嚇可了不得,隻見火苗騰起來小兩尺高,連接煤氣罐的整條皮管子都著了,一桌人大呼小叫,一位同誌嘩啦推開靠椅,就地臥倒。
  我還在愣神呢,被沈思博一把提溜起來:“快!快出去!”
  整一間大廳,上百號人,這時海浪一樣由近及遠地起來朝這邊望,距離事發地點最近的已經從位子上跑開。我起身時差點被椅子絆倒,謝端使勁攥住我的手,她手上一層冷汗。
  我們跑到大門外,每個人都大汗淋漓,涼空氣薄荷一樣讓人一振。
  沈思博脫下外套拿在手裏,鬆開領口紐扣,我看他,然後視線轉向謝端。
  她抓著自己的衣襟,喘,抬頭看沈思博。
  我心裏突然輕微一聲,咯噔。
  那晚上沒出什麽大事。
  火鍋店老板在事態不可收拾之前,英勇地衝過去把煤氣給擰上了。但誰也不願再進去,老板一個個鞠躬作揖,照樣不少不肯付賬還讓他陪精神損失的食客,但沈思博沒多說就把賬給結了,他向來這樣,不願任何人不痛快。
  我們出來,才發現沒地方可去,平安夜,到處都那樣滿。裝得下我,裝不下我突如其來的一腦子心思。
  是啊,我覺得我馬上就要為自己這麽荒唐而笑出聲來,但是沒有。我隻是手抄在口袋裏,滿懷狐疑地落在後麵看她和他。
  你看,她又挨他近了,她故意不看他,她不知為什麽盯著路邊戀人發怔,還有,她先前的不快活。我越回憶越琢磨就越當回事。
  謝端驀地回頭,對我笑:“莊凝,你怎麽走慢啦?”
  她這麽漂亮,我停下腳步,突然就感覺,有什麽東西,它在尖牙利齒地啃我。
  我說:“嗯。”
  然後我上前,到他們中間,伸手挽住沈思博的胳膊。他被我的動作弄得一怔,卻也沒有抽開。過了一會我又開口:“思博,我要這個。”
  我指的是此刻在天橋下,小攤上出售的各色假首飾。他看看我:“好啊,挑一個吧。”
  我隨手拿了一串紫色絲線相連的玻璃珠,五塊錢。沈思博付過錢,把它遞給我。
  我伸手腕過去:“你給我戴上。”
  沈思博可能多少有點奇怪,但他還是耐心把珠串繞在我腕上,找到小搭環串進扣裏。卓和在旁邊很嗲地說:“思博,我也要!”
  我顧不上搭理他,我正幾乎稱得上心驚肉跳地,在留意謝端。
  端端,我一直招你呢,你的心可千萬不要給你這個機會,上我的當。
  而謝端正像這路兩旁的燈光一樣平靜,她甚至在專注地張望半空中一支唇膏的廣告。
  我攢了半天的勁兒一下懈下來。
  是啊,怎麽會呢,她是誰,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看什麽呢?”我問。
  “啊沒什麽。”她收回目光:“現在的口紅,越做越別致了。”
  “那是。”這個話題讓我輕鬆一些:“我小時候我媽有支大紅色的,俗氣的不行,跟這個沒得比,我還覺得特別美,偷用一下都誠惶誠恐,恨不得先上兩柱香。”
  沈思博說:“那也不給我看看。”
  “你見到你會落下陰影的,可嚇人了。”
  “這有什麽。”卓和笑:“小學時參加大合唱,人人還不是要塗兩個紅臉蛋。”
  “對,還往額頭上點紅點。”
  一時我們紛紛挖掘出自己童年的惡趣味,謝端也接道:“還用一種花染指甲,是什麽來著……”
  “鳳仙,是鳳仙,全國小朋友都幹過這個勾當,這你怎麽不記得?”
  “……我沒。”她小心翼翼地說,怕驚動了舊時光一樣:“我光看別人塗過。”
  我還沒說話,卓和嘴比腦子快:“為什麽?”
  “沒人跟我玩唄。”她盡量輕快地答。
  這下連卓和也不接著問了,大概謝端覺得有必要把這個冷場給圓回來,於是她用聽上去很愉快的聲調把以下的故事說了一遍。
  她在三年級之前,也不是那麽孤單的,班裏有個小姑娘,家裏教育程度低,身上還常有味兒。
  但謝端不嫌棄她啊,不但不嫌棄,還特別順著她,兩個孤獨的小女孩子,大多時候好的像一個人,但再好也難免磕碰,結果有一次不知為什麽吵的沸反盈天,對方一著急,就對她吼了一句髒話,諸如我X你個不要臉的之類——總之小孩是不懂得的。
  小小的謝端也急眼了,本能地跟著大聲回了一句,你才不要臉!我才X你!
  那會兒是放學,她媽媽每天來接她,剛走到廊上就聽見這句。
  謝端說,你們真應該看看當時我媽媽臉上的表情,嗬嗬。
  她扔掉手裏的包,向女兒撲了過去——是的,謝端用了“撲”這個動詞。當時的她隻覺得眼前一花,啪啪兩耳光已經落到臉上,整張臉都麻了,還不敢哭。
  周圍所有人瞠目結舌,沒有人見過溫和秀氣的李老師,動這樣的脾氣,下狠手,還是對她的心肝寶貝端端。
  李芸把十歲的謝端一路拖到年級主任那裏,兩個男教工從她手裏搶都搶不下來,一群人跟在後麵勸,算了,李老師,還是孩子,算了。
  年級主任看浩蕩一批人湧過來,也驚的一時不知所措,李老師,你這是,你這是,做什麽呀。
  主任,真對不起,我女兒是個流氓,與其在你們這裏受教育給你們抹黑,不如我帶回家自己教。李芸不冷不熱,不硬不軟地回道,該要的效果,都在聲調裏了。
  年級主任問清前因後果,歎口氣對身邊人說,把那個小孩帶來,再把她們班主任給叫來。
  李芸看主任拿出了解決問題的態度,神情緩和一些,終於得閑俯身低聲對女兒道,端端,你為什麽要媽媽這麽失望?
  謝端嘩地大哭起來,哭得心都要掉了,她錯了,她錯了,她辜負所有人。
  這件事的結局看上去是一場正和博弈,沒人受到處分,有人重新受到保護。年輕的女班主任被年級主任訓完,在班會上冷麵孔宣布,以後誰再跟謝端同學打鬧,對不起,我惟他是問。
  從此以後包括她之前那個小朋友,再沒有一個同學願意接近她。
  基本上,就是這樣。
  仿佛冷僻的童年就像個小玩意兒似的在胳肢她,謝端一邊說還一邊笑。
  而我無地自容。
  我以為我明白了她先前為什麽會鬧別扭,她的家庭,讓酒這個詞大概成了禁語。我想我竟然忘掉了,隻顧惦念自己那一點小情愛,因為一個突發的奇想就把最好的閨蜜當假想敵,提防她,冷淡她,試探她,莊凝啊莊凝,換一個時間我都要被此刻的你寒磣死。
  卓和和沈思博也都沒有話了。
  我想心思,有輪軸聲傳來。
  “車!”沈思博本能地一扯我,隻來及扯我。
  腳踏車緊接著幾乎貼謝端飛馳而過,她看著我們,它遠去了,她驚愕的神情也沒有退。這份驚愕表達的是這麽個意思——我都這樣了,還要拿我怎麽樣?
  接著她慢慢地,又開始笑,小聲說:“嚇我一跳。”
  語調虛弱,自棄,對生活再也無話可說的伶仃,她就站在咫尺之外,身後是熱氣騰騰的一個煎餅鋪子。
  我背後的沈思博似乎欲言又止,他氣息不平穩。
  我說:“端端,來。”
  我脫開沈思博,用兩隻手抱住她胳膊。
  她是誰,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下學期剛開學,我用積蓄,再添上獎學金,買了我人生第一個手機。
  後來有人調侃這種直板機,說可以當板磚揣兜裏,遇攔道的直接拍對方腦門上。但不管怎樣,這個機型在當時是挺湊合的了,起碼它還是個八和弦。
  “萬一有什麽不對。”沈思博把它拿過去在手裏:“你就撥給我——”
  “撥給你,你就不開會了?”我從一教門口的花壇上跳下來,對麵看他,今天我們上午都是三四節的課,一樓和六樓。
  “開會——”他撥弄我手機玩:“開石油也得過去啊。”
  我想說,那你幹脆不要開,我也不出去了。一轉念,算了,做人要懂事,我自己也是學生幹部,時間不歸自己管的情況多了,不該強求。
  “沒事的我跟你說,都是論壇裏聊了很長時間的,而且他們以為我是男的。”我解釋給他聽:“再說了,人家個個事業有成,套句術語來講,那犯罪成本高了——我還沒那麽大魅力。”
  “謝端呢?謝端怎麽不陪你去?”
  “她又不混論壇,再說她可認真了,一天自習都不肯拉。”
  他劈裏啪啦打貪食蛇,頭也不抬。
  就在此刻我想起來一件事,猛地一激動,劈手把手機奪回來,沈思博被我嚇一跳:“幹嗎?”
  臉紅的一塌糊塗,我答:“有隱私,剛想起來。”
  他說:“嗬!嗬!嗬!講來聽聽。”
  開玩笑,要我講給他聽,我把他的號碼分組在了“家人”一欄?我不理他,原地晃晃:“我好像胖了,你說呢?”
  “我要說是呢?”
  “你說一個試試?”
  他笑笑。這時卓和從後麵過來:“嗨,沈嫂!”
  難得他去年聖誕和謝端互相看不上,過後也沒見得多尷尬,見到我們該怎麽樣還怎麽樣。
  我正要隨口答應,沈思博直起身來,語調輕描淡寫卻基本沒餘地:“不要胡說八道。”
  我在頃刻之間,覺得不快卷上心頭。
  以前卓和這麽叫我,他也會這麽說,但不知為什麽,不一樣。
  卓和倒沒什麽,估計習慣了:“我先過去,給你占個前邊的座?”
  “等等,一起走。”沈思博轉回臉對我說:“總之你自己注意。”
  今天上的是寫作理論,選修,六個班的大課。
  不要把法律係開的寫作課聯想到什麽浪漫的東西上麵去,這個課主要教大家撰寫文書、申論、通訊材料,漢字們被捆紮地好好的躺那兒,豬頭肉一樣乏味的和我等大眼瞪小眼。
  一般這種課,放眼望去,都是歪倒一片的盛況,就著春光小睡。但眼下並不是。
  女講師三十歲左右,我曾經聽過她一個關於“詩性與夢境”的小型講座,那叫一個激情洋溢,薩福附體似的。她教我們寫這些注水豬肉以完成教學任務也挺不容易,詩大概不能讓誰安身立命。
  她正關掉DVD,笑眯眯地對我們說:“大家來談談對《鴛夢重溫》這部電影有什麽看法。”
  被叫到的同學說:“大俗,但是好看。”
  “《長別離》呢?”
  這兩個都是講失憶的電影,前者歡喜,後者惆悵——女人苦等回戰場的愛人,強求男人記憶複蘇,男人覺得她陌生而且恐怖,掙脫開逃走,最終她無奈的看著他背影離開。
  ……
  “好,請同學們周一前按課本要求交一份文件稿到我的郵箱,長短不限,抄的也行,但請把格式對齊。”下課前她對我們交代:“我也要交作業給學校,大家請給我麵子。”
  “相比我更喜歡後者,殘缺美。”她講完收拾東西,拿碟片在手裏自己又動了感慨:“他人一直都在你身邊,但其實已經永遠回不來。”
  放學鈴這時響了。
  我正要站起來,猛地被這句話煞到,隔著人群盯著她,突然不會動了。心酸地厲害,眼底發熱。
  沈思博一直都在我身邊,可我擁有過他嗎?我懂得過他的心思嗎?有一天他要離開了,我怎麽讓他回來?
  到了下午,我還悶悶地想著那句,一直在身邊,卻永遠回不來這句話。
  結果下了公車我就迷路了,那家BAR在陵河旁邊,具體位置,射天狼同誌告訴我,一找就找得到。回頭見到他我要跟他說,他一個法律工作者,說話如此不靠譜,不如回家賣紅薯。
  我還是陵城人呢,陵河這附近,有多少香豔的傳說,就有多少曲折的偏街,小巷,旮旯,這是一條滿懷心事的脂粉河。
  我這邊來的不多,沿著河繞了兩圈,最後著急了逮著個人就問:“請問您知道“小亂”吧在哪兒?”
  對方大驚失色,嘀咕一串,我一看,外國銀。
  正著急我手機響了,陌生號碼,我很粗魯地對著它:“喂!”
  對方頓了兩秒:“加圖?”
  聲音聽上去略略意外,意外是正常反應,程度輕是因為他收得攏。
  “對,對。是我。我是個女的。”
  “我知道。”他那邊不動聲色:“聽出來了。”
  “你是——射天狼?”
  “不,我出來接你。你現在在什麽位置?”
  “什麽位置——”我四麵看,一邊用手扇風:“我旁邊有一個照相的,一個抱小孩的,一個——”
  人真多啊,我眼都花了。
  “停。”他打斷我:“我看見你了。”
  “啊?”我還在左右顧盼呢。
  他的尾音終於流露出一點點真正奇怪,和有趣的情緒:“是你。”
  什麽話。
  我回頭的一瞬間,就看見了他。
  陵河最窄的地方不過七八米,他就站在正七八米外,寬肩細腰,線條分明的臉,硬朗的五官。
  “齊,齊師兄?”我驚訝得,隻會說這一個詞。
  “你走錯邊了。”他在電話裏說。
  “怎麽辦。”
  “前麵有橋,你過來。”
  我拿著手機,想到了挺久之前,對他態度莫名的唐突,一時間有些赧然。十九歲半的我覺得十八歲的我實在太冒失太年輕,我都替她不好意思。
  “最近怎麽樣?”我問。
  “還行。”他聲音特別穩,不緊也不慢:“你呢?”
  我們隔著一條河,慢慢的走,慢慢的走。垂柳的倒影在水中輕輕擺,畫舫上有流蘇飄動。陽光在兩岸都熱烈而斑駁。我說:
  “湊合。”
  他繞過賣風箏的小鋪,我掃開長斜的柳條,他遷就我的步子,我遷就他的步子。那座橋怎麽走都走不到。
  “駱婷過得不錯,在上海。”我又說。
  “嗯。”
  “你和她還有聯係嗎?”
  “偶爾。”
  “……我早該想到,QX,嗬嗬。”
  “那麽你。”他緩緩地說:“一定要摧毀迦太基?”
  他也知道這句。我笑起來:“是呀,一定要摧毀迦太基。”
  在在論壇上聊過大半年,今天才跟他們的真人對上號。
  射天狼樣子非常斯文,跟網上喳喳歪歪的性格判若兩人,律政之王是個酷似多拉A夢的胖子,笑嘻嘻,不起眼。
  此外在座還有幾位,男男女女,我都多少聊過幾句。這是個小範圍活動的圈子,不定期碰頭,不斷有人加入,不斷有人離開,核心就那麽幾個,論壇創始初期就玩在一塊兒,看得出來,彼此隨意又很有默契。
  這個版的版主傅輝負責挨個向我介紹,他是小團體裏最年長的,也不過二十六七,區法院的幹活。到齊享時他對我說:“你們認識了吧?這位齊檢,也正好那個點到,就讓他去接你——不過如果事先知道加圖是嘎麽漂亮的姑娘……”
  他們這群人無聊勁兒上來是這麽互相稱呼的——律所的稱“X主任”,公司的稱“X經理”,法院的稱“X大法官”,依此類推。
  初一聽真讓我嚇一跳,混的如此之好?
  稍後明白了,這也就純屬,入社會不久的年輕人們沒事逗自己玩。
  我時常在小說裏讀到,二十幾歲無所不能的大律師,二十幾歲遇佛殺佛的檢察官,個個都活像是法律女神忒密斯嫡生。
  但這在實際運行過程中,恐怕基本上屬於是比在家躺著無故被球形閃電劈中,稍微高上那麽一點點的小概率事件。且不說司考未必剛畢業就能帕斯,即使從業證到手,大街上照樣一把一把找不到案源的年輕律師,法院檢察院那樣按資排輩的地方,三十歲能混個助理官,就已經是製度給你的偌大麵子。
  外人看來光鮮亮麗的職業,內裏未必如何風光逼人。不乏困則思變者,不同的是有底線的換職業,沒底線的換心腸,如是而已。
  在座一個姓孫的師姐,就徹底告別專業出身,目前做保險,收入也還不錯,不過後來我注意到在周圍人對最新改革的法規侃侃而談時,她神情往往會有些微悵然。
  眼下我跟他們還剛剛認識,不大放得開,我一本正經地說:“很高興認識各位。”說完心想這話傻的夠可以的。
  這時候齊享起身,說:“我去拿牌,你們想好玩什麽。”
  “莊凝會打什麽牌?”律政之王胖子問我:“今天就著你。”
  “我什麽都會。”
  另一人說:“怎麽打,十來個吖,不如去唱K。”
  斯文人射天狼反駁:“去了聽你個人演唱會?不去。”
  我漸漸放鬆下來,你看,這些人跟我聞道有先後,但是他們也打牌,也唱K,有時候也要為玩什麽犯難。
  白師姐提議道,要不玩殺人吧。
  大概到零四年以後,這個遊戲已經變得非常普遍,我上班以後有一次私人聚會,有人提議飯後殺一把,馬上有人跟道,這麽老土?多少年前的了。
  沒多少年前。那會兒才剛剛流行開來。
  人不夠多,我們從最簡單的單殺手開始玩,這麽一個考驗口才和判斷能力的東西,在座各位都是不會則以,一學就玩的很精。
  一玩起來人就放開了,我也忘了麵前是業界前輩,分析、辯駁,該吵就吵,激動時拍桌子賭咒發誓。
  後來逐漸升級,打兩殺手兩警察那種,斯文人說,最後一局,咱們要不下點注?
  錢?
  不是——看見沒,現在人正多,不是一輸輸兩個嗎,輸了就去大廳中間宣布,我們兩,今天終於衝破世俗觀念在一起了,請大家祝福。
  ……真是,我就該知道此人是斯文其外,敗類其中,玩個牌都不安生。
  誰會反對更娛樂一點呢?個個都是等著觀賞別人丟大人的機會主義者,認為輪不著自己。總之我也沒好意思說不參與,隻能在意識裏跟未知套瓷——不要抽到警察也不要抽到殺手,阿彌陀佛,上帝請保佑我。
  但人家著名的墨菲定律怎麽說來著,如果壞事有可能發生,不管這種可能性多麽小,它總會發生——發牌,我抓到手翻開來一看——K,KILLER。
  真是霹靂啊,白套了。
  法官一說殺手請睜眼,我認命地張開眼睛,正對上齊享的目光。
  之前我已經在構思,輸了,要裝個暈還是耍個流氓賴過去?我說過,我這個人沒勁就沒勁在特別輸不起。
  但此刻和他對視,我內心竟然漸漸穩了。
  雖然跟他每次都處不大愉快,但我也承認,不知為什麽,這個人總能讓你覺得,沒事兒,一切盡在掌握。
  *******
  到第二輪我就暴露了,胖子跳警指證我,部分人相信部分人質疑,選票平衡時,齊享作思索狀,然後鎮定地說,我也選莊凝。
  就這樣,我暫且出局,下一輪他利落地幹掉胖子,也沒有引起懷疑。再下一輪隻剩三個人,斯文人,他,以及身為平民的白師姐。
  胖子在旁邊急得要命,又使眼色又哼哼,法官冷酷道,你已經死了,消停點。
  白師姐在兩個人裏,半點不猶疑地對斯文人說,齊享之前就跟我們一路,所以我斷定,你是殺手。
  斯文人和胖子雙雙哀嚎,我激動地尖叫,啊啊啊,真的有死裏逃生的快活。
  這兩位是怎麽履約的,就不贅述了,總之那一天我笑的差點胃痙攣。
  之後吃晚飯,AA製,盤子撤走我看看時間,八點半。我說:“各位,我要先撤了,門禁不等人。”
  傅輝此時接到女友來電,也急著要走:“要不今天先到這裏?”
  我挺不好意思:“別呀,你們繼續。”
  “沒事兒,來日方長。”
  天黑透了,陵河十裏卻澄明如晝,河麵上畫舫亮起來,茶樓傳來女子曼妙的嗓音,蘇州評彈,塵世悲歡浮在細細四根弦上。
  我、齊享和傅版主一路,後者說:“我車就在前邊,齊檢回家不,莊小妹呢?載你們一程?”
  我還沒來及推辭,齊享道:“不了,我不回那邊,你送她就好。”
  “怎麽,老爺子工作還沒做通?”
  齊享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傅輝頓了一會,說:“在這些係統,是沒勁,我也沒勁,但穩定嗬,也不是沒有上升空間,熬出頭也相當牛叉。我不是說不信你的能力,外邊……你真想清楚了?”
  “我不想後悔。”
  “不是因為她吧?”
  “你知道我。”齊享聲音相當平:“你說呢。”
  傅輝沉默幾秒:“挺好的。”
  又笑:“如果我再年輕三歲的話……算了,莊小妹,來,我送你吧。”
  “不用不用。”
  “遠了我也不順路,就送你到地鐵站,來吧,客氣啥。總不能我今天一個載不著,多沒道理啊。”
  傅輝開的一輛白色富康,我坐在副駕駛上,沒話找話:“你跟齊師兄,你們認識很久了?”
  “相當久了,有。”他想了一下:“四五年了。”
  “齊不錯的。”他正正經經地說:“很有想法的年輕人,莊小妹,如果你沒有男朋友,不妨考慮下,等他個兩年。”
  “……”
  他轉頭看看我,笑了:“玩笑玩笑,齊享這個人,你還是不要愛上他為好。”
  到學校,我在校門口給沈思博撥了個電話。
  “喂。”他響了一段才接:“回來了?”
  我裝沒聽見:“你認識莊凝不,她現在在我手上。”
  “……”
  “哈哈,還想不想見她?”
  “……”
  “怎麽啦?你是不是在有事?”
  隔了大概三秒鍾,他歎口氣:“沒事,你在哪?”
  “正往宿舍走呢。”
  “我在木橋這兒。”
  “你在那幹嗎?”
  他神思似乎還沒轉過來:“嗯?”
  “我問你在那幹嗎?”
  “碰見個熟人。”他回複平常:“下午還開心?”
  “下午?哈哈,你知道我遇見誰了?”
  他配合地問:“誰?”
  “齊享,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
  “有印象。”
  “他也在那群人裏,你說巧不巧?哎呀我都傻了當時。”
  “嗬嗬。”
  一個人在不在狀態,是不是敷衍,甚至他以為自己在認真回答了,但對方又怎麽會聽不出來,我頓了一頓,說:“沈思博,你到底怎麽啦?”
  “……”
  “不舒服嗎?還是心情不好?你等等我,我馬上過去找你。”
  “別,莊凝,別。”他聲音有點兒說不出來的,像是焦慮又像是疲憊:“……你別這樣。”
  我正在兩條路的岔口,剛要往橋那邊走,被他這麽一說又站住了,早春的晚風迎麵而來,方才的歡快早就丟在身後,我此刻隻覺得冷,而且無措:“別怎樣?你怎麽了,你跟我說啊。”
  他一時沒出聲。
  我拿著手機站在那裏,忽然想到是不是因為我回來晚,是不是因為我下午跑出去跟一群陌生人見麵,他覺得我輕浮了?我斟酌一下,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嗯,其實呢,網友聚會一點意思都沒,我以後都不去了……”
  說真的,講這個話真是窩囊呀。但窩囊我也認了。
  沈思博終於有了反應,他打斷我但語調並不突兀,像一條河流平穩切入另一條河流:“沒事,真的,莊凝你也回寢室吧,好好休息。”
  我推開寢室門的時候心裏還悶悶的,謝端坐在那兒,正很快的把紙團一團扔進紙簍,轉頭看我:“這麽早?”
  “早嗎?”我關門,說:“九點多了吧。”
  “我是說……沒什麽。”她笑:“聚會怎麽樣?”
  “別提了。”
  “……”她看著我走進來,把包扔到桌上,然後給自己倒一杯水坐下,她問:“沒意思?”
  “不是。”我喝口水,拿杯子在手裏轉來轉去:“剛我回來的時候給沈思博打電話,他好像不高興了。”
  她好像是笑了一下:“因為這個?”
  “因為這個就好了,可我又覺得不像,問他也不說。”我對著茶杯歎氣:“端端,我挺擔心他的……”
  “莊凝,我問你個問題。”她從試卷上抬頭,看我:“你就從來沒對沈思博以外的人,動過心?”
  我想也不想:“沒有。”
  她啞然,瞠視著我,似乎有語言試圖掙脫,但她忍了忍,終於沒有出口。
  ***********
  L大在這個學期,正式進入本科評估準備階段,專門設立迎評辦公室,新的教學樓、圖書館、體育館竣工並投入使用,這是比較積極的影響。
  當然也有讓人鬱悶的。
  比如我和端端人手一個煎餅果子拎到教學樓,老遠就聽見保安吼:“吃東西外邊待著!……還有,那個穿拖鞋的!你,說你呢!回去換鞋!”
  理說不通,就看見有男生罵罵咧咧地一路踩著拖鞋往寢室那條路上上演末路狂花——不敢就此曠課,監獄怎麽考勤犯人的,課堂就怎麽考勤我們,老師也無奈,上邊有人。
  再比如,以前從來沒聽說過有期中考這回事,這下也提上日程了,到時候加期末成績,取一個平均數。我這半個學期玩瘋了,聽到這個消息,有半分鍾沒回過神來,站起來直接就撞牆上了。
  我還不算誇張的,有人拿手墊著頭猛磕桌角:“讓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
  結果成績下來,我突擊的效果還不錯,勉勉強強能看。
  謝端每天上自習,竟然有一門六十幾分,這意味著她期末即使考到九十,獎學金也很危險。
  我在寢室電腦上陪她看成績,她臉色發白,閉上眼睛再睜開:“關了吧。”
  我關掉網頁,同時想,說點什麽呢,說點什麽才不會不疼不癢像個看熱鬧的呢。
  “我知道你在想安慰我。”她抱著腦袋坐在我對麵,悶了一會說:“不要莊凝。我活該。”
  “胡說八道。”
  “真的。”
  “好吧,你倒是跟我說說,你幹什麽了?”
  “沒幹什麽。”
  “沒幹什麽你說這話——沒事的端端,還有期末呢,這場考試這麽突然,搞不好根本不算分,那你不白惆悵了,是吧?”
  她沒說話。這時電腦叮一聲,我側身撈過鼠標,是傅輝發站短過來:“這個周末聚會,是否參加?”
  我糾結了幾秒,還是回道:“有點不舒服,不去了,嗬嗬。”
  端端在發呆,拿著鑰匙串上的小東西在桌上戳來戳去,看著我發完轉回身,她勉強地笑一笑:“我自己其實沒什麽,主要是,我媽媽。”
  “我明白。”我摸摸她的頭發:“我來想想辦法。”
  辦法它就在這個周末等著。
  周五課間班長通知,隔天組織義務獻血,學生幹部有要求,群眾自願。
  怨聲四起,我猛地想起來一件事,起身蹭蹭衝過去把班長攔住:
  “獻血的話,德育分有加沒?”
  我們獎學金是這麽評的,德智體,三部分綜合。
  “有。”班長翻簿子跟我說:“每人加二十,高是挺高,但是。”
  他很鄙視地說:“莊凝,你這個人可太功利了。”
  我“嘁”一聲,才沒空理這個官僚,我跑開去找謝端。
  周六上午謝端和我都沒吃飯,大清早的就到了小禮堂,采血車停門口。排隊驗血時我聽見班裏兩個男班幹低聲商量:“喝酒有用沒?”
  “聽說是會溶血,能躲過去吧。”
  我們幾個女的互相使眼色,至於嗎,真讓人小看。
  結果一進大廳,地上一攤血,旁邊一個女孩一下就暈過去了。
  “扶出去扶出去。”穿白大褂的醫生一邊轉頭安慰我們:“沒事沒事,有人血倒流了。沒事。”
  他還不如不說呢,我身上一陣一陣發寒,端端拉著我,戰戰兢兢:“莊凝,我從小就怕這個,一定,一定要?”
  “這個分特別高啊,我算過,你加上這個,期末再加把勁就挺有希望。”
  她歎氣,咬牙。
  *********
  每個人都得先取一小管血檢驗,合格了,再等著抽那200毫升。
  我取完血樣晃到另一邊,阿姨正在拍謝端的胳膊:“跟你說了找不著。”
  “怎麽會呢,您再找找。”
  “血管細成這個樣子,根本找不著,不行不行,抽不了。”
  謝端站起來看見我,她那個表情,明顯不知道該往慶幸還是失望的方向過渡:“怎麽辦啊?”
  “先過來。”我把她招呼過來:“不行?”
  她點頭,憂心忡忡地看我。
  我一衝動說:“要不,抽我的好了。”
  她嚇一跳:“那你呢,你不是必須得獻嗎?”
  “噓——我伸另一邊胳膊唄。”
  “怎麽可以啊,你你你抽兩次怎麽受得了?”
  我也有點猶豫。
  如果日後的某個歲月,我需要對做這個事的動機做一個深入分析,並且全盤招供,那我隻能說,對,也不是百分之百因為謝端,雖然這是非常大的一部分,我的確是想幫她。
  但是,也還有一小部分,它們隻是人在年輕時候,甚至不那麽年輕的時候都常常會犯的毛病,比如愛逞能,比如對自身的過高估計,比如享受做這個事帶來的優越感,道德上的,以及能力上的。
  你看眼前這個女孩,沒有你,她如此無能為力。
  於是我說:“沒關係,400CC,死不了。”
  我拿著謝端的獻血單,又碰見那個阿姨,她狐疑地看看它再看看我:
  “我記得不是長你這個模樣,是個白白淨淨的小姑娘。”
  “是我是我,阿姨,我不白嗎?……”
  “你白。”阿姨哭笑不得:“不過還是不像。”
  “嘿嘿,阿姨,都是做貢獻嘛,而且我是O型,萬能血型,你們不吃虧的。”
  磨呀磨的,阿姨好容易同意了:“手伸出來。”
  我嘩把右胳膊伸給她。
  “另一邊,用右邊回頭你飯都吃不好。”
  “就這個吧就這個吧,我左邊的,呃,受傷了。”
  我哪敢拿左臂給她看,一個新鮮出爐的血點還在那兒呢,她還不得把我趕出去。
  血袋慢慢胖起來,我盡量不去看它。
  *****
  我出來的時候頭有點暈,謝端正偎在角落打電話:
  “……她不去我也不想去了,真的呀……我們……”
  這時她抬頭看見我,說聲拜拜就給掛了。
  我用手指頭攮著棉花團,隨口問她:“誰啊?”
  “哦,一個高中同學,我們商量暑假去旅遊。”謝端非常流利地,眼睛都不眨地回答。一口氣講完之後,她喘,然後把目光轉開。
  我其實根本沒怎麽注意她在講什麽,急急忙忙地坐下來,我手臂僵的像兩根蘆柴。
  “你還好吧?”她跟著蹲下來。
  “沒事。”
  她捏著我的袖口,輕輕晃,不知該說什麽的樣子。
  我本來想跟她嘰歪下,比如哎呀剛剛我挺害怕的,血源源不絕從自己身上流出去,明知沒大事,但是好恐怖啊,端端你猜我怎麽轉移注意力?我翻來倒去念沈思博的名字,我一疼一虛弱的時候就這樣——諸如此類女孩子之間的廢話。
  現在看還是算了,她夠受的了:
  “端端啊,給我買個棒棒糖吧。”
  中午在食堂,謝端搶著幫我點了一份豬肝,綠萵苣燒的,一股青草味兒,我嚼著嚼著手機響起來。
  家人分組的音樂是一段圓潤的小旋律,雨點兒一樣。我還想我媽怎麽這個點找我,拿出來一看,沈思博。
  他有些時候沒找過我了。
  “喂?喂?”我趕緊把飯粒咽下去:“沈思博?”
  “莊凝。”他慢慢地,語調不知道為什麽有點說不上來的,不歡快:“明天有空嗎?一起去爬山。”
  這是晚春的周末,紫荊山上的遊人和山樹的葉子差不多密,陽光勉為其難地穿透過來,但沒多久我還是熱的像夏日裏無可奈何的一條長毛狗。
  這不僅是因為山路的石階有年頭了,橫剖麵幾乎是一個正方,寬度和高度等齊,還因為我身邊這兩個。
  不知道是不是累了,他們話比剛碰麵時更少。
  也不是不交流,但動不動的,話題就好像趕不上步調,被落在身後,稍稍這麽一頓,再撿起來就為難了,隻好就這麽斷斷續續,支離破碎,三言夠不著兩語,不如徹底沉默,還輕鬆一點。
  此刻一條小徑,上下行人們都在呼哧帶喘地呼朋引伴,我個人覺得,這樣不時的鬧中取靜是不像話的,三個人活像奔赴山頂跳崖那麽義無反顧的,靜悄悄的往上爬,算怎麽一回事呢。
  所以我抖擻精神,找話說,直到額角那兒一根神經漸漸跳的歡快起來。
  大概到了半山腰的地方,謝端擔心地問了一句:“莊凝,你行不行?”
  “行,怎麽不行。”我想表示不在話下,結果,一仰臉,腦袋裏嗡的一下,往下歪的時候幸而沈思博一把扶住我:“怎麽了?
  “頭有點暈,沒事。”我慢慢坐到階梯上,調整出一個難受程度輕一些的姿態,撐著額頭揮手:“休息一下。”
  沈思博遞給我一瓶水,擰開瓶蓋遞給我,我喝完試圖擰回去的時候才發現手在哆嗦,使不上力氣。
  “不準老說沒事。”端端一反常態地凶巴巴:“看你臉白的。”
  我還沒來及“喲嗬?”,沈思博把瓶從我手裏接過去擰上:“她特別愛逞能,你又不是不知道。”
  “嗯,不會照顧自己。”
  “還不聽勸。”
  我看看他們倆,有氣無力卻愉快地笑:“幹什麽幹什麽呢,合夥聲討我?”
  他們笑起來,彼此看看,謝端拿手在我額前扇風,順便幫我把頭發捋到耳後,一邊把我另一隻手抓著,慢悠悠地晃。沈思博站在旁邊注視我們,目光說得上溫柔。
  人群擠擠挨挨,我們這裏逐漸形成一個小淤塞,像生產線上卡住的一環工藝,沈思博單手撐住路邊的樹幹,讓他人得以側身而過。
  我試圖起身,但還是頭重腳輕:“要麽我在這坐一會,你們先上去。”
  “就這樣還逞能呢?”沈思博低頭看看我,微笑。
  “影響交通了,人家會罵娘的。真沒關係,我自己坐會兒就好了。”
  沈思博看著我,有點猶疑。謝端站起來,她的神色我瞧不見,但我看見她對麵的沈思博微微一怔。
  我坐在半山腰的石階上,身旁一邊是遊人如織一邊是長草綠樹,浮雲在近了的天邊緩緩流動。
  我給自己扇涼風,低頭看著腳上的帆布鞋,跟自己說,你看,你又想太多,他們兩一起,能有什麽呢。
  能有什麽呢,很多年以後,沈思博給了我一番描述,就在我哄自己玩的時候,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講的大而化之,我卻不能夠停止想象,每一個細節,起承轉合。
  就在他說給我聽的當天夜裏,我在夢裏看見一個女孩子,周圍所有人都已蒼老的不像話,隻有她仍年輕如初。
  她淺淡地微笑,把所有的情緒收的滴水不漏,之後抬頭,隔過一缸養在清水的白蓮,對著對麵的人說了一句話。
  我看著他們,無能為力,而後心悸,而後疼痛,而後我發現自己已經睜開眼,淚流滿麵。我的端端。
  我想對沈思博來講也是一樣,在他生命的後半段之中,在她已經永遠離他而去的歲月裏,想到這一句,不曉得他是怎麽樣的感受。我卻沒有來及問過。
  她說的是,沈思博,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麵了。
  他們到山頂的時候,古刹銅鍾正響了一聲,兩聲,三聲,他們臉上都有汗,駐足仰頭看銀杏葉在佛音中小扇子一樣輕輕晃,細長的梗維係著命懸一線,無常使它們尤其美。
  他們再互相看看,我想,大概是他先開的口:“有話對我說?”
  “不著急嘛。”她不是真的埋怨,所以語調混了微微的一點嗲,她大概是想,隨它了。
  他點頭,是的不著急,來日方長。他忘了另一個女孩也這麽想過他們之間的關係。
  “我不該非讓莊凝今天來,我錯了。”
  他笑:“我原諒你了。”
  “我也原諒自己,因為我今天要做的事。”她手抄在口袋裏,輕鬆愉快地回答。
  “什麽?”他這個時侯一定已經有點緊張,還要故作輕鬆:“說來聽聽。”
  “你看。”不答他的話,她今天反常的活潑,從小路上岔過去,綠得不新鮮的鬆柏裏一座年代不明的佛塔,入口緊閉,牆上卻拿不幹膠貼著一張打印紙,她湊過去讀上麵的字,
  “這上麵說,小蟲子在水裏被風吹得繞塔七周,也功德無量——那我也來轉一轉,從哪邊轉起來著?”
  他退後一步,等在那裏,她右轉佛塔,每每經過,像旅途中一次次的迎麵而來,他們彼此遇見。他此刻臉上的笑容我應該熟悉,我最貪戀的那樣子。
  她終於停下來。
  “好了?”他戲謔又溫柔地:“會有用不?”
  “心誠則靈,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們女孩子——嗬。”他的聲音裏一定有一種大寵溺,因為她把她的同類全囊括了的那種。
  “我許願,我愛的人每個都得到幸福,喜樂平安。”她卻不承情,看著他,自顧自說:“我媽媽,還有莊凝。”
  “沒有別人?”
  “沒有了。”她非常認真的答。
  “佛的麵前,謝端,你不能說謊。”他當時,我猜,還在微笑,但已不能從容。
  “我沒有。”
  “你有。”這個男孩子,他的前半生,從來沒有這樣咄咄逼人。我知道的,我可以作證。
  “好吧就算我有。”她安安靜靜地回答:“那又怎麽樣?你看見的,她那樣都是因為我,她是誰,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聽到這裏,也大概明白他會接些什麽,他要怎麽描述,他用這半個學期的時間理清楚了他對兩個女孩的感情,其中一個——是氣味複雜的,它的前香是兩小無猜的醇美,中香是習慣和好感的馥鬱,到了後香,調和一點情欲它就可以是舉案齊眉的圓滿了。
  可惜。
  而另一個,隻有一種味道,純粹又直接——但她是他一生隻有一次的香。之濃烈之洶湧,愛情的嗅覺經過這麽一役,失靈小半生,都算輕巧的劫。
  他從春暖花開那時候,經常在自習教室邂逅她,那並不是無意的——哦不,第一次也許是,但後來,特別是每個星期二和星期四,另一個女孩在係辦公室值班,他們總會那樣不自覺的相互不期而至。
  不期而至,多麽美妙。
  他或她甚至在每次接近那個教室時,都會下意識的放慢腳步,就為了延長那種不期而至的喜悅。
  下自習以後他們時而會在校園裏轉一轉,帶著近乎戰兢的,偷歡般的快樂。那一點歉疚蕩在半空裏,因為不定性而若即若離,算不算背叛?誰跟誰都是未命名的關係,他跟她,或是她。
  但是心它自己會衡量,他會想說,他以前從來沒有遇見過她這樣的女孩,他從小接觸的異性都是他母親,或者是那個叫莊凝的那種,生來就知道自己攥著什麽武器,挺興頭的抗衡,奮鬥,有目的有計劃地爭資源,要東西,捍衛權利。
  他沒有見過她這樣,麵對這個世界,時時預備妥協的人,她的妥協太大,什麽她都能隱忍過去,他心疼起來會想告訴她,端端,你想想你自己。
  他的心經過那麽久的猶疑彷徨,即使對另一個人辜負,也終於預備坦然。
  但是她阻止了他,她的神情像一把刀一樣切斷了他的話,不是冷酷也不是決絕,而是收的非常好的無可奈何。
  “對不起,沈思博,以後,我們還是不要見麵了吧。”
  沈思博對我說這個話的時候,我看見他眼睛閉了閉,像是要把疼痛給忍回去。
  “然後呢。”我問。
  他非常疲憊地笑起來:“沒有然後了。然後,然後我還能說什麽呢,搖晃她麽?”
  他伸手,對著虛空做了一個晃的動作:“像這樣?我倒是真的想。”
  ********
  沈思博真的想抓著謝端使勁晃的時刻,我在半山腰,活動活動腿腳,正要起身,手機響了起來。
  信號不大好,我湊到耳邊,聽見的全是電波彼此傾軋的聲音,刺啦刺啦,辟辟辟。
  我已經看見是齊享的號碼,不明白他這時候打電話有何貴幹,我在這個狹窄的地方調整姿勢,把自己調成收信號的天線寶寶:“喂……喂?”
  “*&(*&……&%¥……”
  “聽不清,我——聽——不——清!”
  齊享後來告訴我,他那會兒把手機拿的至少有一尺遠,聽我在電話裏喊的像一隻被踢了的貓,他說,莊凝,你哪一點像不舒服的樣子?
  我當時立刻反駁那你就說錯了,我剛不舒服完,隻不過不知道更不舒服的還在後頭。
  手機大概是被我給嚇機靈了,猛的信號就清楚了,我聽見齊享那頭特別安靜,一兩秒以後才過來他特有的聲音,穩穩的:“聽上去挺好的啊。”
  “……”我沒反應過來,傻乎乎地應道:“哎。”
  “在學校?”
  “外麵……”話說了一半我想起來之前在論壇上跟傅輝托辭來著,順嘴就開始扯謊:“看病,看病。”
  這個場麵比較滑稽,他大概知道我說的是假的,我大概知道他知道我說的是假的,就看他願不願意識趣一點。
  “哦?”他慢悠悠地問:“哪家醫院?”
  我一聽這語氣不對,看來是不願意。都知道我在說謊了,你還硬要抵是吧,可以呀。想聽我心慌氣短?那可就沒門了。
  “人民醫院呢。”我特別認真地回答:“齊師兄是想來探望我的吧?過來幫我帶一斤小李炒貨的栗子行不行?人民路125號,別認錯了啊。”
  他那頭終於笑起來:“你這個小丫頭,人民醫院一定要在人民路上麽?再說人民路有125號麽?”
  我心裏說,不就半個二百五麽:“嘿嘿,齊師兄找我有什麽事啊?”
  他如果要說沒事就不能打電話給你這類的廢話我就要重新討厭上他了,好在他沒有,他隻說:“既然你不在學校,那就算了,下次再說吧。”
  “你現在在L大?”
  “不在,但是馬上要經過,你在就順路把資料帶給你。”
  “……”我好在刹住了,沒問“什麽資料?”——上次就跟他們提了一提,想借些司考資料來看,也算沒話找話,沒想到他還記著,我是真的有點羞愧了:
  “啊,這個,不好意思啊。”
  “談不上。”
  我還在“那,那……”,他氣定神閑地接了一句:“看病比較要緊。”
  我一下又鎮定了:“那倒是。齊師兄那你下次來我請你吃飯。”
  他後來偶爾會拿這句話逗我,你看,就為了你一頓飯似的。
  我說喔,難道不是啊?
  他笑,說是,簡直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剛剛健美操的運動量太大,即使我已經在更衣室裏換好衣服,還是心慌氣短。我坐在長椅上休息,把照片從錢包裏翻出來看。
  是那天在紫荊山山巔,五塊錢的即衝即洗,拍照的人對我說小姑娘,我們是寺廟授權定點服務,照三次送香一束。
  拍的時候沈思博站我左邊,謝端抱著我的右胳膊,三個人笑的很像那麽一回事。但就這個笑的像一回事的沈思博,前天在家時突然跟我說,莊凝,畢業以後我可能會去西部援建。
  我心裏吃驚,還要故作鎮靜:“也是,履曆上有這一欄經曆,回來以後有好處。”
  他坐在窗台上,抬頭略帶陰鬱地看著我,過了幾秒笑笑,笑容讓我陌生壞了。他說:“你總這麽從現實出發——也對,這是你。”
  “……”
  “去了,可能就不回來了。”
  我不敢再問為什麽,怕他再拿那樣的目光看我:“但是那邊,據說風沙很……不過也沒什麽,也許也挺有趣的……”
  越說越錯,他把目光都掉開了,我挺無助地直在那兒,覺得自己身後是萬丈的惡俗。
  他這樣情緒低落有段時間了。我聽卓和說,他抽上了煙,還時常一個人去網吧,打遊戲打到很晚。
  卓和說這個話的時候,憂心忡忡地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說:“沈思博,你有什麽事,你跟我說好嗎?我可以幫你的。”
  我想視死如歸如果剝去它正麵的那一部分意義,就是他當下的笑,淡淡的,生活裏什麽都特別沒勁的樣子,他說:“有什麽用呢。”
  他這句話一出來我終於受不了了,伸手撈過最近的一個杯子,就扔在地上:“你什麽意思啊!沈思博,你去吧,去吧!有本事你現在就去,你別拿學位,你別畢業!”
  說完我摔門出去。沈思博,你都不追來解釋?
  “小凝?怎麽了這是?”他媽媽聞聲過來,手忙腳亂的哄我:“思博欺負你了?”
  “沒事阿姨,沒事。”我哽的說不清話,還要發狠:“我活該我……”
  “唉,你們小孩子。”她拿紙巾給我擦眼淚,摟著我的肩:“思博糊裏糊塗的,你別跟他一般見識,思博!思博!”
  她一疊聲地喊。沈思博終於出現在門口,我淚眼模糊中,看見他牙關那裏緊緊的,我有點好受地想,他心裏也不好受。
  沈伯伯這時從書房出來,也不問青紅皂白:“給莊凝道歉!馬上!”
  我站在他爸媽中間,我們三個在他的對立麵,他牙關更緊了,活像個舊社會麵對封建婚姻死活不鬆口的反叛者。我冷著臉一聲不吭,心裏卻慌得厲害——我怎麽把他逼到這個地步。
  他媽媽這當口反而軟下來:“算了老沈,別逼思博。小凝,阿姨幫他跟你道歉。”
  女孩們三三兩兩都走完了,最後一個離開前還好心提醒我一句:“莊凝,你別太晚走,這邊一個人不安全。”
  是的從這個新體育館更衣室的窗口看出去,能看見學校的後山,走到窮途末路的日頭正漸漸往那後麵沉。
  我額頭抵在窗框上往外麵望,竟然什麽詩意的聯想都沒有,隻想到以前一個笑話,一個貪嘴的小孩,用食物來形容所有,落日是什麽呀,是一碗紅紅的雞蛋湯。
  思路到這裏我笑了一下,但情緒紋風未動。世界於我,此刻可靠的隻有這麽一截實木,以及落在發心融融的斜暉。
  世界於我,此刻可靠的隻有這麽一截實木,以及落在發心融融的斜暉。
  門輕輕一響。從外麵被推開來。來人在背光處,我一時看不清楚:“誰?”
  我音調那一點緊張還沒收攏,他已經走到有光的地方,“有人說她今天下午五點會在新體育館門口和我會合,你見到她沒有?”
  我把腦袋垂下來揉眼睛,等他走近,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忘記了。”
  “這麽直接。”他來到我身旁,低頭看我,“是我我至少要裝一裝扭到腳。”
  “……”
  他看我不接話,也不介意,伸手把包摘下來往我膝蓋上一扔。
  我瞪著他沉重的電腦包,再看著他,他悠然靠在窗玻璃上,看我像一個智障,“自己打開,這也要我動手?”
  “我K……”我一時把傷春悲秋忘掉了,憤憤的,你在非常六加一砸金蛋麽,這麽大力,我的腿。我拉開包鏈,裏頭一大疊書和資料。
  “先不要做題目,現在做沒用,找打擊。法理學,法製史和部門法,暫時不要細看,否則容易亂。”我翻資料的時候他說,淡淡的,用跟說廢話一模一樣的語調:“還有,這個你目前最好就是有當沒有的翻一翻,別耽誤正經課。”
  我抬頭,他視線向上不知在注視什麽,側麵被染成明暖的淡金色。
  “好的多話齊師兄。”我抹抹臉起身,“去請你吃飯。”
  齊享卻站在那兒沒動,“看來”——他像真的在凝視觀察天氣,“晚上會下雨。”
  “嗯 ?”我還真當回事了,“你怎麽知道?”
  他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不在嘴角而在眼裏:“剛有隻小貓洗臉。”
  我跟著他的目光去瞧,隻瞧見濃厚的夕陽光,猛地醒悟過來,“齊師兄,你哄小孩子呢?”
  他站直,明明斂了容,眼底的笑意卻是跟神情不相為謀,“陪小孩子去吃飯。”
  我堅持說,“我沒哭。”
  “你沒哭,是我餓了。”
  今天怎麽回事呢,他跟以前不太一樣,聽聽他之後對此是怎麽解釋的——我是這麽問的,齊享你當時是不是看我不高興哄我來著?他一邊翻文件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有這回事?哦,那大概是你餓糊塗了。
  我就隻好跟自己講,再也不能被這個人的外表給騙了,他瞧上去是端莊又靠譜,但是你自己算算莊凝,他正兒八經跟你講話的比率,還真的高不到哪去。
  我拎著包快步跟著齊享,累還好,主要是覺得丟人,沒被當成女的,女性意識反而空前覺醒,這麽重,如果是沈思博他一定會從手裏拿過去,而眼前這個空長高個不長情商的男人,對此視若無睹,還走那麽快。
  說實話,差不多到結婚之後,他陪我走路才開始逐漸有放慢腳步的意識,就這樣他想起事來有時都能把我給弄丟。
  眼下我說,“哎,齊師兄,等我一下。”
  他駐足,我往路邊一溜排課桌那過去,那兒大字橫幅拉著,——“莘莘學子回饋社會,支援西部大開發。”
  是個動員大會的性質,我問一個貌似負責人的女孩:“去西部援建的大學生,有什麽樣的要求,學法律的在那邊形勢怎麽樣?”
  她塞給我一份傳單,冷淡的問:“你大幾?”
  “大四。”
  我說的溜,難得的是旁邊的齊享也非常配合:“急著找工作。”
  女孩子一轉臉,那個笑容是突發性的,“你也是?”
  “對。”齊享答。
  “我也是哎。現在的工作可難找了,你哪個專業啊?”
  “跟她一樣啊。”
  “哦,法律啊,法律好,我當時也想報來著,我挺有興趣,真的,那誰,伏爾泰說的吧,法學是當今社會的首學,法製社會嘛。”
  我靠她還真敢說。而且她的熱情好像給錯對象,我才是有問題的谘詢者。
  我認識的齊享不是這麽有耐心的人,聽對方講胡話,都沒走開,“哪裏,其實還要多謝你們,普法才體現了必要性。”
  “啊,你真客氣哎,這是公民的義務。”這個格格傻笑的姑娘這時候真應該看我一眼,她就該明白過來這不是好話了。
  “你還有問題沒有?”齊享轉頭來問我。我整個下嘴唇都收進去,就生怕爆出一聲笑來嚇到誰,搖搖頭。
  “那走吧。”
  等走遠一點,把這點笑消化完,我回頭看西部大開發幾個字,又有點惆悵。
  齊享又走到前麵去了,這時候停下來等我。
  我敷衍地笑,“你太不厚道了,人剛剛也就對你發個花癡。”
  “我也沒怎麽她。”
  “切。”
  “你怎麽說,想去西部?”
  “沒想好,其實我不適合這種熱血青年的範兒。”
  “那你適合哪一種?”
  “嗯 ——”我對他展開一個狡詐的笑,“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相當誌存高遠。”
  我看著他,他側麵跟沈思博比起來,有更傾向硬朗和成熟的線條,這是個一貫能答疑解惑的男人,我突然想跟他傾訴和探討一下,偶爾交淺言深一把也沒有關係,從昨天開始我都憋壞了。
  “齊師兄。”
  他轉頭看我,看我前一秒鍾還不正經,此刻卻在講話前特意叫他一聲。他點點頭,沒多問,讓人舒適的沉默,把語言空間都留給你想表達的內容。
  我想了想,斟字酌句,“怎麽說呢——比如你和一個女孩青梅竹馬,一直挺不錯的,最近卻對她忽冷忽熱,是什麽意思?”
  “問我?”
  這不廢話麽。“不是,我問電線杆呢。”
  “人人行為方式不同,我什麽意思完全不能代表你男朋友。”
  “他還不是。”我嘀咕一聲,又說,“你們都是男的啊。”
  他莞爾,我還以為他被說服了呢,結果他說,“那大家都是人,你告訴我連環殺手是怎麽想的?”
  “……”
  “如果我說是因為移情別戀,結果他隻是課業緊張心裏煩,那你問我,不是起到反效果?”
  我想想也是。
  “有時間,自己去問問他。”齊享說,語調裏有些講不上來的散漫,“也別太當一回事。”
  什麽話。你喜歡誰十幾年,你不當回事?
  我心情複雜,覺得右手空落落的,下意識地掏手機出來看時間,還沒看著,先被突然響起來的鈴聲驚了一跳。
  沈思博寢室的號碼。
  我按了至少兩次通話鍵,“喂喂,沈思博?”
  “喂?”對方聲音忽遠忽近,“……這破電話?”
  我把耳朵旁邊的發撩開,“……卓和?”
  “可找著你了,不在寢室?”
  “不在,怎麽了,你那兒信號怎麽這樣?”
  “你猜我在哪兒?寢室門口,電話線拖老長——不說這個,主要是跟你說下,某位同學快掛了。”
  “你又被門夾了是吧?”
  “你愛信不信,真的,人現在床上長眠呢,你要是願意就過來看看他。”
  “憑什麽呀,我忙著呢。”我想到昨天他那個狀態,出一點事就跑去了,我也太不矜貴了:“不過他,沒事吧?”
  “沒事,沒事,頂多也就一個胃出血,能有什麽事?”卓和說:“你忙你的。”
  他說完就掛了
  “喂?喂?”
  齊享站在一米開外,看著我把手機收進包裏,“你有事先走。”
  “切,哪有事,去吃飯。”
  他沒多說,過一會問我:“新體育館有網球場沒?對不對外開放?”
  “……嗯?對外開放?”我目光正落在食堂外的黨委宣傳標語上,隨口接道:“啊對,二十多年了。”
  齊享看我一眼,“你確定?”
  “當然,是個中國人都知道。”
  他駐足,我走出去兩步回頭“怎麽了?”
  這個男人表情裏並沒有什麽明顯的情緒:“不好意思,你可能晚上要一個人吃飯了,我想起來還有事要回去做。”
  教務的一個女教師辦婚禮那會兒,我找學生會裏幾個新生幫過忙,後來她調動到後勤,負責宿舍管理這一塊,正好給我行了一個小方便。
  男寢阿姨接完電話,看我的目光就不用說了,好好的小姑娘,不跑男朋友宿舍都以權謀私上了,不知道哪個當媽的作孽,攤上這麽個上趕著倒貼的丫頭。
  我要說,二十來歲被人這麽看,心裏不是不委屈的,站在沈思博寢室門口,我臉上的熱還沒有完全消褪下去。
  跟上次不同,上次理直氣壯,這次莫名的,從行動到心理都頗為鬼崇。
  卓和為我開的門,這個人看見我非常快樂,臉上的笑容明亮,“我知道你會來。”
  他並沒有把我讓進去,而是出來,反手掩上門,我們倆個站在樓道裏,他看著我。
  我問:“他怎麽樣了。”
  卓和往後靠在牆上,“喝多了,至少我沒見他喝這麽多過。”
  “……”
  “莊凝,你很喜歡他的,對吧?”
  “對。”我一點都不猶疑地說。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卓和一般不用這個語氣講話,“我就知道了,不然你不會用那種眼光看他。莊凝,沈思博是身在福中。所以我會打電話給你,我希望你們兩個,呃,怎麽說呢,都好吧。”
  他說的多少有些沒頭沒腦,也不看我,我說,“喔,我知道,謝謝你呀卓和。”
  他不接話,隔了一會笑笑,“那我撤了,你進去吧。”
  我已經推開門了,卓和走了兩步又回頭對我說,“還有莊凝,現在說這個不知道晚了沒有——別太容易相信人。”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又是平時的卓和了,笑嘻嘻的:“幹巴爹,沈嫂,搞定他讓他負責!”
  ……
  那天晚上我沒回寢室,手機也沒有開。
  第二天,我在課堂上還遲到了,此外什麽都沒有帶,等我旁若無人的走到謝端身邊坐下時,老師還勉強忍得住,但是我誰也不理把腦袋埋胳膊彎裏睡覺時,他到底出了聲,總算還修養尚可:“我從教二十年,見過睡覺的,沒見過剛上課就睡的,有這麽困嘛?”
  大家都笑,謝端在旁邊碰碰我。
  可是我現在不想有回應,我後悔,不該來上課的。在這樣的時刻,我受不了任何的公眾生活。
  所以第一節下課鈴一響,我就起身,在老師的注視中離開教室,我一邊走一邊木木地想,會計法這門課大概得重修了。
  “莊凝,哎,莊凝!”謝端跟在我後頭,一路追出來,“別走這麽快。”
  她從身後拖住我胳膊,“你去哪兒啦?昨天晚上電話你也不接,莊凝!”
  太陽很大,我頭疼的非常厲害。
  “你臉色也好差,你等等我,我去跟老師請個假,我們去醫院吧?”
  “別,端端。”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搖頭,喉嚨像在硫酸裏泡過:“沒用。”
  “……別哭啊,怎麽啦?你跟我說啊。”
  “沈,沈思博。”我都沒發現自己眼淚已經流出來,一發不要收拾,“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謝端瞠視著我,像是一時沒有明白,手還搭在我的臂肘上,而我連直立的心力都失去了,她被我帶的慢慢坐倒在台階上。
  “別哭,莊凝,沒事的,沒事的。”
  我還記得,那天太陽很大,空氣不曾有可察覺的流動,一都階梯上的蔭涼地方,端端用她的手臂圍著我,她身上有茶梅清甜的香氣,而周圍的一切,它們在意識裏,和我的愛情同樣失語。

  愛無葬身之地
  那年我幾歲記不清了,外婆還在我家住,有一天拎了幾隻鴿子回來,和我在別人家裏看到的信鴿不一樣,後者羽如初雪爪如血玉,這幾隻卻挫得可以,毛色駁雜,身形肥胖。
  我蹲在那裏,看外婆把地上拎一隻起來,捏住它的尖嘴巴。
  每次我回憶這一幕的時候,會自動接入解說音軌,是一群成年人,帶著生活慣了的客觀態度。
  兔子是摔死的,他們說,狗是打死的,鴿子是悶死的。
  它在我外婆的手裏,圓而黑亮的眼睛,驚慌失措的轉動,頭頸扭來扭去,身體卻一動不能動。
  我沒有見證它的死亡,我對此無能為力,但又缺乏直麵的勇氣。我起身走開之前,它其實一直沒有看我。
  但現在它的眼睛就在我心裏,滴溜溜,滴溜溜的轉。
  感同身受。從昨天,沈思博對我說,莊凝,我喜歡上一個女孩,開始。
  他靠在那裏,隻有一盞燈,剛從一場宿醉裏出來,他的臉從前是多麽柔軟明朗的線條,此刻頹廢又殘酷,他明知這份殘酷,但他別無選擇。
  誰?
  我是過了很長時間,才想起來我問的時候在笑,就跟誰會信似的。
  你不認識,我們係的。
  電視劇裏的女人一般這時候會哭起來,我不信我不信,你騙我。
  我非常佩服她們的反應速度,而我一邊聽他說,卻隻感覺冷,頭疼,思緒像把鏽刀子,什麽念頭都切割不動,而疼痛,彼此還有來路上。
  ……
  我在窒息之前醒過來。
  天黑了,室內光線不明,有人正踮腳走來走去。
  “端端?”
  “她不在。”曾小白的聲音,“你接著睡吧,我收拾完也出去。”
  她悉悉索索地翻東西,可能一小瓶化妝品倒下來,她輕聲嘀咕了一句“靠!”
  我躺在那兒,手覆在額上,一動不動了大概五分鍾,然後起身爬下床。
  “你要什麽?”曾小白把包扣上,一麵問“我幫你好了。”
  我沒接話,走過去把燈打開,然後拖過方凳坐下來,伸手拿一卷四級試卷,從閱讀理解開始做。
  曾小白瞪著我。
  “莊凝你沒事吧?”
  “嗯。”
  這些字母,洋洋一大片黑色,像不詳的灘塗。
  厄爾尼諾現象……石灰岩……勘測……
  “我有了喜歡的女孩。你不認識。”
  ……海水吞沒了城市……
  “沒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專家……研究……
  “莊凝,我隻把你當朋友,最好的朋友。”
  我盯著試卷,窮凶極惡地咬著自己的指節,曾小白估計沒見過有人為一篇閱讀理解糾結到此等地步,她保持著扣包的動作看我。
  睡也好醒也好,做什麽事來轉移注意也好,那隻鴿子的眼睛始終不肯閉上,我放棄了。
  “曾小白,有煙嗎?”我聲音軟叭叭,自己聽了都討嫌,但沒辦法,我有三十個小時沒吃東西了。
  “我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別裝了。”
  她從抽屜裏掏出小半包經南京,“說真的,我戒很久了,犯潮不負責。”
  我接過捏一捏,似乎沒有。
  “你小心點兒。”我點的時候她忍不住提醒我,“嗆死你哦。”
  “不白要你的,多少錢?”
  她麵無表情地直起身,抓過包往門口走,“莊凝,你這個人呢,有時候兩個字就可以概括。”
  “活該。”我替她說完。
  她一笑,帶上門離開。
  我咬著煙開始打電話,給我爸,——爸您上次跟我說的,曾叔叔,我想暑假去他的律所那實習,對我知道,在上海,本市,不,本市的律所我不想去,我就想去那,爸,我從來沒求過你,您順我一次吧,行嗎?謝謝爸。我沒事啊,挺好的,你們也早點休息。
  再給謝端打,打不通。
  我把手機扣在桌麵上,發呆。
  突然嗎?一點都不突然,他這半年態度的改變。我又不是看不見。但他是我的沈思博,我一直固執認為,他不可能傷害我,他不忍。
  於是我就什麽都不提。
  我吸一口煙,再吐出來。他人說這樣是小孩子的抽法,不傷身體,我是想傷害傷害自己,我現在自鄙的可以。
  曾小白不知道,這不是我第一根煙,我平生第一根煙發生在昨晚,用來醒我的酒。
  我一個激靈,抓過手機打開名片夾啪啪啪按到Q,齊享。
  刪除,yes。從此不要再見到這個人。
  乘人之危,可恥之尤。
  我在寢室做這些事的時候,謝端並不知道她的手機在包裏來回振動,她彼時正處在激動裏,聽不見也正常。
  男孩麵對著她,沉默,背靠一顆古柏,他的神情表示對她剛才所說的全盤默認。
  “你怎麽可以這樣?”她喊起來了。他對她望望,這女孩一向溫柔脆弱,但她這樣也是美的。
  “她有多難過你知不知道?”
  他點頭,而後武器,聲音低沉,“但我沒有辦法。”
  “……”
  “她會過去的,”他動動唇角,有點自嘲,“你知道,其實她根本不需要我。”
  她是真的有點生氣了,“你不要這樣講話,這不像你,太……冷酷。”
  “冷酷?”他微微地苦笑。
  “你以為我挺開心的,傷害她?她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謝端,我對她的感情,不比你對她的少,我喜歡她,我願意她過的特別好,比我好,但是現在呢?現在呢?這幾個月我每次看到她,都要忍住不怪她,不怪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
  “不愛她,就不能一直拖著她。”他抬頭注視眼前的女孩,“即使我愛的人不願意接受我。”
  謝端低頭,一滴眼淚掛在尖尖的下巴,她抬手抹掉,抽一下鼻子。
  她當時,我猜,是感動和欣悅的,——他竟然對她那麽固執,無論她約沈思博出來的時候,是多麽有誠意的想為我討個公道,但其中也許另有些情緒,藏的不為人知,甚至不為她所知,不能說它們是非分的。要求誰做到徹底無私,那才是最大的非分。但是——沒有但是。隻不過每每念及那隻鴿子的眼睛,灘塗似的黑壓壓字母,煙,寂靜的寢室以及二十歲的我,我都忍不住,想對所謂宿命做一個詰問,卻一次一次,還末說話就已無話可說。
  上海的曾叔叔,在暑假伊始收留了我這個從陵城落荒而逃的精神難民。
  他四十多歲,是健談爽朗的中年人,親自過來車站接,拿過我的皮箱一路到停車場,往車後廂一扔,啪我一怔,他哈哈地笑了,“小莊跟老莊當年一樣,深沉!
  我勉強笑笑,我總不能跟他說,他這個老同學的女兒,是因為失戀,才跑這麽幾百裏地來避難。
  “你爸最近怎麽樣?”他在車上問我。
  “挺好的。”我想想說,“就是特別忙。”
  “喝酒喝得也厲害吧。”
  “有時候。”
  “你和你媽愛管他不?”
  “管不住,再說他也是沒辦法。”
  “看看,你阿姨,我家那位什麽時候有這個覺悟,我就阿彌陀佛了。”他轉動方向盤,車駛上高架,窗外的城市陌生且無邊無際,這麽繁華,卻是我的流放地。
  我放假前遇見卓和。後者繞著我走,我追上去叫住他。
  卓和無奈地看著我:“莊凝對不起啊,我沒想到那天……”
  “他要說遲早都要說的,跟你沒關係,我就是想知道,她是誰?”
  卓和緊張地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他說是你們班的,卓和,我又不幹壞事,我又不拿硫酸潑她,我就是好奇,她比我漂亮,還是優秀,還是根本沒這個人?沈思博是不是有事瞞我?”
  你看,我到那個時候還保持著至死不渝的浪漫念頭,就像某些偶像劇那樣,男主角也許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
  “有的,的確有,他們在一起快半年了。”卓和慢慢地回答,“隻有你不知道,你又何必知道?”
  “……”很好,莊凝,你瞧卓和都快被你的愚蠢和不識趣折磨死了,他那麽為難的,惆悵的看你,他是個局外人而已。
  我頹然,心涼,“好吧,謝謝你。”
  ……
  我看著看著風景,突然想起來,“對了曾叔叔,我朋友住在閔行,離律所遠嗎?”
  “遠,你們要是見麵還不如約街上見。”
  “不是,我得住她那兒去。”
  “說什麽呢,住我家。”
  “哦不了,太麻煩……”
  “麻煩什麽。”曾叔叔不由分說,“我侄女到上海來讓她住外邊?笑話麽。我兒子女兒放假都在家,過段時間我們另一個老同學的兒子,可能也會過來,我們老的聚不了,讓你們小的聚一聚,多熱鬧。”
  他這麽說我再客氣就虛偽了。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機會客氣,因為這位叔叔還有繼續,“講到我們三個,我你爸,還有你那個齊叔叔,當年在L大,那是……”
  他嘖嘴,自己的青春,那總是不可複製的,且妙處難與君說。
  我低調地嗤了一聲。
  姓什麽不好,姓齊。
  我還記著那天晚上的事,並且非常介意。
  在2002年夏天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齊享說,他是很傷自尊的。
  比如說,在論壇聊天室聊天,和傅輝一幹人等聊的正投機,齊享上線,我噌的就隱了,留傅輝在那兒納悶地自言自語,“莊小妹,莊小妹,剛還在線,怎麽刺溜就不見了?——哎齊你來了?”
  比如說他給我打過電話,我一概不接。
  我們後來談論到這件事,他說,莊凝,你當時在電話裏哭得打哆嗦,而且一聽你說話就知道你醉了,我倒是不想費這個事,行嗎?
  他說的這些我一個字都不記得了,隻記得在馬路上,他湊過來,我們兩個人,嘴裏淡淡的煙草味混在一塊兒。
  你就胡說,我幹嗎打給你,我幹嗎不打給我媽?
  他看著我,的確你不是打給我的。
  沈思博的號碼在已接來電第一個,齊享的在已撥第一個,我那個晚上,三伏天被酒意激的全身冰涼時,對著電話說的是,沈思博,我好冷。
  我來上海一個多星期,才在威名遠揚的南京西路一間咖啡館裏,見到久違的駱婷同學。
  這場麵不用贅述,故事裏尋常見,沙發陽光和老音樂,駱婷坐在我的對麵,我們倆從重逢的喜悅中出來,彼此現在又回到各自的心事裏,都懶洋洋的,她問,“怎麽想到來這兒實習?”
  “樂意唄,沒來過唄。”
  “那你住哪兒呢?”
  “那個叔叔家。”
  “住得下嘛?”
  “兩層小樓呢。”
  她嘀咕一句,“有錢人。”
  “是啊。”
  “你爸的老同學?”
  “嗯,不過要是換了我爸住洋樓奔馳,那事情大條了,等著別人查上門吧。”
  “至於麽?”
  “公務員就這樣,基層吧特沒勁,好容易年紀一大把混到高層了,搞不好又犯事兒。”
  她笑笑,“對了,說到公務員,你知道齊師兄辭職了。”
  “不知道。”
  她沒注意我的語氣,“他還真是……唉,怎麽說呢,挺敢的,多少人爭都爭不來的職位……”
  我一杯飲料見了底,吸管癟了還咬著,含糊說:“駱婷,你對她沒感覺了吧?”
  “說什麽呢?”她矢口否認,但過了幾秒鍾還是問:“你看出來了。”
  “你以為呢?”
  她頓了頓,字斟句酌地慢慢道:“喜歡麽談不上,崇拜吧——不過別說沒有選擇,即使有,我看我也不會選他。”
  “對嘛。”我鬆口氣,“這人其實不是好人……”
  “真的莊凝。”她大概沒聽我說什麽,“我糾結過一段時間,但後來就想開了,喜歡一個人多累啊,尤其他沒多喜歡你。”
  “嗯,患得患失,神經緊張。”
  “對啊,太在意了,就沒法從容,一時太卑微,一時又太自尊,誰受得了這樣的情緒化?所以你看,人一般很少能跟自己最愛的那個在一起,反而一般愛的,容易天長地久,這是一個非常要命的悖論,但我們。”
  她聳聳肩,姿態特別的看破紅塵,“無能為力。”
  我靠在椅背上,熬忍過突如其來的一陣劇烈心酸,是啊,愛這個東西多任性荒唐,單是眼下在座各位,一說起來,在約個個都上過它的當。
  有年輕曼妙的女人,黑發盤成簡潔的髻,穿白色無袖衫,麵前一杯水霧繚繞,對著筆記本,在鍵盤十指如飛,偶爾停下,獨自微笑歎息。
  有看上去相親中的男女,攪動杯中液體,有分寸有保留地交流,又彼此配合地點頭。
  有三五知己好友,相談甚歡,偶爾嘩然大笑,旋即對四周抱以歉意的一瞥,再壓低聲音。
  其實也有情侶,正湊在一起看菜單。
  但我想到他們此時多麽恬淡,卻有可能都和我一樣,曾或將要熬過這麽一兩段艱難時期,即使熬過去了,心底也會有一個缺。這個缺小隱於感官愉悅,中隱於奔波生活,大隱於綿綿流年,卻一直是要隱隱作痛的,那時候的我,絕不信它能痊愈。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除了天氣乍熱之外,沒有其他什麽太值得一提。曾叔叔本人比較忙,我在他的律所跟著一位姓李的律師。
  後者四十開外,人挺客氣。他連我在內一共帶了三名助理。除了我之外兩名,一男一女,均是畢業一年有餘,通過司考,正等著拿執業證。
  我一個大二暑期生,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沒什麽機會接觸業務,十分無所事事,隻能以看書和八卦為樂,原本以為這兩位異性助理朝夕相處,男的俊女的美,總得發生點兒什麽,結果從日常來看,不但沒有,這兩人還很不對路。
  原因挺簡單,男的覺得李律師把實習機會都給了女生,他私下有一次抱怨,是啊,我跟著去能做點什麽呢,我願意,我女朋友還不願意呢。
  他也是說漏了嘴,馬上後悔了,我隻能裝什麽都沒聽見。
  女孩對他很不以為然,麵上笑完,轉臉對我們說,我最討厭男人沒出息,不檢討自身,還唧唧歪歪抱怨。
  我雖然不是單純脆弱的女生,但麵對這樣的境況,也實在惶恐兼無語,且以為職場劇演到這個地步也華麗的差不多了,又不是後宮,不爭鬥寧死啊?——七月底的上海,氣象局發布了橙色高溫警報,曾叔叔的夫人親自切了西瓜遞給我和她一雙兒女,一邊說,“老曾啊,天這麽熱,明天放小凝假,讓她別去了。”
  曾叔叔看報紙,隨口應道,“沒問題,小凝在家歇歇吧,輔導輔導弟弟妹妹功課。”
  曾小北從頭到尾玩PSP,頭都不抬,而HELLOKITTY一樣嗲的曾妹妹跟她爹轉的顯得不是一個心思,扯扯我,“太好了,姐姐我們去逛街。”
  我吃著西瓜,很鬱悶的想,果然我就是個托關係的閑人,律所那兒,我去不去完全一回事。
  “對了。”曾叔叔折起報紙,對夫人道,“老齊你記得吧,他兒子明天過來。”
  “小夥子挺大了吧?”
  “那是,二十三四了總得,上回我去陵城見著一回,不錯,很精神,小凝大概認識,那個小哥哥,小時候還抱你照過相呢!”
  “沒聽說過,那時我多大啊。”
  “好象是八四年,是八四年吧?”
  “85.”他夫人提醒,“我剛懷上他們倆。”
  “對對,後來三個人再也沒聚上,你爸和老齊可能酒桌上倒不少見,總之跑不掉公檢法這一塊。”
  我搖搖頭,我爸偶爾感慨,他這個職位,有時候頭天散步遇見還在點頭打招呼的,第二天就進去麵對著交代問題了,說不清,所以基本隻做君子之交,點到即止。
  翌日曾妹妹拉我出行,臨走跟她娘說去逛徐家匯,結果地鐵上她說,“姐姐,我提前兩站下,你自己去逛好忽?”
  “……”
  “我,我談了個男朋友,我媽不讓,姐姐,你幫幫我好不好,好嘛?”她抱著我胳膊晃來晃去,“下午我去找你,一起回去。”
  “……好,好吧,那你自己小心。”
  “哎呀,謝謝姐姐。”她跳起來“啪”親我一下,“回頭我給你電話,你自己慢慢逛!”
  到了站她蹦跳著下去,車廂呼嘯而過的時候,我看見站在站台上她正撲進一個綠發少年懷裏,對方張開手臂,擁住她。
  年輕的擁抱,充滿義無反顧的味道。
  下一秒地鐵鑽進黑暗的隧道,那對小戀人被拋在後頭,我用力扯住吊環,對自己笑笑。
  **********
  這裏是不負盛名的商業區,繁華是很繁華的,沒有購物欲望的時候,無趣也格外強烈,比如此刻的我,舉一杯帶麥當勞LOGO的可樂晃來晃去,店員看著我,招呼如同太監麵對女人,欲望實在無從產生。
  我還是很自得其樂的,看看時間到了吃飯的點,附近一家麵店律所曾有人大力推薦,於是徒步過去,剛接下菜單,有人從背後拍拍我。
  我回頭,熟臉孔。律所裏另一位律師帶的小助,姓白。
  “真的是你啊,”她坐到我對麵,“進來看看就像。”
  “嗬嗬,你怎麽在這?”
  “別提了,”她垂頭喪氣,“還不是上頭指派,來客戶這邊取資料唄,你呢?”
  我總不能說,領導特批,不用上了。“跟你一樣,一樣。”
  “跑得累死了。”她用手扇風,“你說,用傳真不行麽?非說重要資料,得專人取送,唉,——不說了,吃點什麽,我請。”
  “不不,你這樣我都不好意思吃飽了。”
  “你這個小姑娘,還真客氣。”她笑,“好吧,那就AA。”
  她邊翻菜單,說“帶你們的那們李律師,案源多得不得了,手指縫漏一點出來,至少夠養活三五個小的,不過聽說他很小氣?”
  我想說,可不是吧,我到現在,根本沒接觸過他任何客戶,我一個學生,兩個月就走人的,至於這麽防毛賊一樣防著?
  不過這話在我大腦和喉嚨之間那一線滌蕩一下,出來的是:“沒有吧,我不知道,我覺得李律師人挺好的。”
  “不過這個待業,本來男女就不平等。”她沒接話,一邊喝水一邊說,“就像我跟的這個,王律師,本來混的還可以,回家生場孩子,好了,人家客戶一看,唷,孩子媽了,估計時間精力啦都跟不上,腦子也被奶水糊住了,還是男律師靠譜,得,全流失光了。”
  她敲包,“你看,好不容易攏住一個,緊張死了。”
  我雖然覺得她稍微有一點交淺言深,但也生了知己之感,點頭,“對啊,我來實習一個月,也覺得女律師怪不容易的。”
  她杯子湊在嘴邊,問:“你有男朋友了沒?”
  “……沒”
  “哦,有了你就知道,女人還是嫁得好比較重要。”
  她的語氣我不喜歡,多大一點,二十二三歲的人,這麽腐朽,她,我,加上曾妹妹,我有了老中青三代的感覺
  不過人各有誌,我惆悵的想,如果是沈思博,要我當全職太太我也幹。
  續完賬白助理去洗手間補妝補了一刻鍾不止,冷氣打得很足,我趴在收拾幹淨的桌上,百無聊賴地往外張望。
  我當然看不見,遠處一列火車正依靠上海站。
  我更加看不見,更遠的地方,沈思博正站在我一直想帶他去的溧湖岸邊,一個女孩向他走近,她其實是欣喜的,卻強作鎮定,你,你怎麽會來?
  你,你怎麽會來?這句話我也想問。
  不是每個人逛了一天,回到住處剛門就要客廳受這麽一場驚嚇,坐在沙發的青年聞聲轉頭,正撞上我瞪著他,一隻手卸掉腳上的鞋,然後我就這麽把它遞給了身後的曾妹妹,再把印有商廈LOGO的購物袋塞進鞋櫥。
  “小凝回來了,快來坐。”曾叔叔招呼我,“這位是你齊叔叔的兒子。”
  沒完沒了了,沒完沒了了還。生活如此戲劇的對待我,到底想幹點啥?反抗不能,我和曾家小妹,坐到齊享對麵的沙發。曾妹妹已經從接過靯的那一陣茫然中醒過來,扯扯我,“姐姐,你看這個哥哥像誰?”
  “誰?”
  “最近那上韓劇的男主角啊,就是那個女主愛上了自己叔叔又被弟弟癡戀結果發現媽媽姐姐最後得了絕症死光光的那個。”
  在她跟我詳述這個科幻片的同時,她娘慈祥的問:“小齊,有女朋友了沒?”
  “沒有。”齊享目不斜視,很禮貌地回答,完了還補充一句,“暫時不想考慮。”
  曾叔叔接道,“好好,男孩子,立業為本。”
  “那也不能不考慮啊,喜歡什麽樣的。”
  我下意識地側臉,往窗玻璃那看一眼,短頭發,尖下巴,有點二。我也不知道我看自己的倒影作甚。
  齊享頓了頓,“居家的,安靜的,哦,有一點,最好是滴酒不沾。”"
  他說的特正經,曾夫人頻頻點頭,“對對,喝酒的女孩的確不好,聽見了吧?”
  最後一句順帶教育她女兒的,曾妹妹乖巧地點頭,“我才不呢,我鄙視。”
  曾叔叔也附和,“酒場上最能體現一個女孩的教養,當然你們倆都是好孩子。”
  我瘋了。什麽叫啞巴虧,這就是現行。我除了閉嘴,沒人注意時瞪他一眼,按照自某大師被用濫的描寫來講,就是眼光戳進他身體,再從後背透出幾英寸去之外,基本無計可施。
  但這個男人一察覺到我的目光,竟然立刻絲毫不避讓地看回來,大概有十幾秒的時間,他右手握成空拳抵在唇上,麵無表情的看著我,直接的,壓迫的,心無芽騖似的,哪怕.
  一旁曾叔叔換了專業話題,正侃侃而談,我或者他再不轉開視線,難堪的不止一個。
  我抓抓頭發,把視線垂下來。
  齊享放下手臂,輕咳一聲,接過曾叔叔的話頭,半個磕絆都不打,剛剛眼神的偏移,這麽一來也就是一番思考斟酌,一點都不唐突。
  而我徹底無事可做
  據說人年幼的誌願十分強大,可以影響成年後的行為。我懷疑曾叔叔小時候,立誌要在家裏開一間招待所,否則怎麽來者不拒,統統熱情的往家裏招呼呢。
  說實話,這我也不意外,讓我意外的是曾小弟。
  這小少年我一直偷偷懷疑他麵癱加門交流障礙,我來了這麽外,他跟我的話一隻手數都嫌浪費,隻頭一次見麵時在他媽的要求下含糊不清道,“姐好。”
  再奉送一個抬眼皮的動作,抬沒抬起來不得而知。
  吃完飯齊享在客廳用筆記本陪他打了一會帝國時代,大約兩小時之後曾小弟手下狼煙四起,國破山河在,十分慘烈。
  曾小弟怒了,這個男孩表達憤怒的方式是這樣的——擼了一把頭發,沉默地關掉畫麵,再重新進入,咻咻的氣息全藏在牙關裏,瞪著齊享憋出來兩個字:
  “再來。”
  齊享微笑著看他,我覺得他的樣子很像是想拍拍對方的腦袋,“下次吧,得走了。”
  曾叔叔夫婦還沒來及開口,小男孩站起來,跑過去啪把大門給落了鎖,“再來。”
  他媽非常尷尬,“別胡鬧!多大了,也不嫌丟人!”
  曾小弟鑰匙塞巴塞巴擱進T恤裏,烈女一樣攏著領口,警惕地看著一眾人。
  曾叔叔看著兒子搖搖頭,又轉臉對齊享說,“你看,小齊啊,弟弟妹妹都留你,別走了,住這兒回頭陪叔叔再好好聊聊。”
  曾妹妹站在我旁邊,很乖的配合:“哥哥,留下來嘛。”
  他的視線越過曾小弟看向我,我翻一眼眼睛,轉過身聽見他說,“好吧,再來。”
  我在二樓剛洗完澡出來,就聽見曾妹妹在隔壁房間激烈地反駁,“沒有,我沒有!”
  “沒有?那這怎麽搞的?”她媽聽上去也激動,聲音打顫。
  沒辦法我隻能走進門。曾太太卻不看我,隻盯著女兒,臉色本分難看,“我誰都不問,我就問你今天到底幹什麽去了。”
  我這才看見她手上拿一個胸罩,一邊帶子斷裂開來,不是施了大力絕不可能扯成這樣。
  “誰讓你亂翻我東西!”曾妹妹衝她喊,“我放在枕頭底下的!你還去翻出來,你侵犯我隱私!”
  “隱私?你是我生的,我是你媽!”
  “我不是你私人財產!”
  這對話怎麽這麽耳熟呢?我青春期的時候也這麽說過,大概,一個字都不差。
  母女兩個對峙,曾妹妹神情倔強,但我接觸到手,手冰涼,在抖。
  “阿姨,你別急,我還以為什麽事呢。”我試圖輕鬆地笑,“這不就是今天我們去逛文胸店的時候,試的時候,她一著急扯壞的嘛,都怪我,我當時也在試,沒幫上她,很貴是不是?”
  曾太太瞧瞧我,臉色稍稍平靜,但明顯還是不怎麽信。
  “哦,您看。”我撈過購物袋,摸出一對透明肩帶,“當場都買下來了,才發現是固定的,不能換,您說多討厭。”
  曾妹妹使勁點頭,她母親看清發票上,的確是南京西路某商廈的章,總算是半信半疑,“扯壞就扯壞了,藏著掖著做什麽?”
  “怕您多想唄。”做女兒的得了理,沒好氣。
  曾太太沉默一會,把胸罩團成一團,“算了,我給你洗了吧。”
  又說,“小凝,出來下好麽。”
  曾妹妹扯一扯我。我對她使個眼色,對曾太太應道,“好的。”
  曾太太在走廊上對我說:“小凝,我真怕她在外頭吃點虧,被人家騙,她才十五歲。”
  “……”那個發育狀況,我還以為她至少成年了。
  “說吧又不聽,打又下不去手,你比她大不了幾年,幫我說說她,行嗎?”
  ***********
  我回去曾小妹在看電視,漫不經心的問:“我媽又跟你說什麽了?”
  “沒什麽,讓我說說你唄。”
  “說唄。”她笑嘻嘻地往床上一躺,“我聽著。”
  “沒這力氣,我不愛管閑事。”
  “看出來了,還是你好,不像我媽,老頑固。”她一隻手拎起那對肩帶,“幸虧有這個,你怎麽想起來的,好巧啊。”
  “那是因為,我也就買得起這個。”
  “改天我送你衣服唄。”
  “不用了,你省點心就行了,你才幾歲?用得著那麽著急嗎?”
  “啊。”
  “別裝傻。”
  她嘿嘿地笑了,“姐姐,難道你還是處女?”
  “……別提我,話說你才多大?”
  “我十六了。”她挺起胸膛,“我該有的都有了。”
  她穿少女型內衣,上麵有白色的貓臉和蝴蝶結。
  我捂著額頭,真是電閃雷鳴的一個夜晚啊,“別告訴我你已經……”
  “還沒有,我這次那個來了。”她用遺憾的口氣說。
  我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自己鬆哪門子氣。
  “姐姐,你難道不想跟自己喜歡的人,那個?”
  我正把肩帶繞起來,手上頓了一頓。
  我唯一一件可以換透明肩帶的內衣,是去年為了配那條黑色的小禮服裙,你說我想不想?他隨時要,我隨時可以給。可惜。
  夜裏我又做夢了,夢見沈思博娶了別人。醒來第一個念頭,是夢啊,下一秒又想起來,現實其實相去不遠。
  再也沒有睡意。我想抽支煙,這個念頭突然無可遏製,我爬起來踮著腳,往樓下走。
  曾叔叔家的這個樓梯結構,環繞型,轉個彎才能看見客廳的情形。
  沙發上有人,他聞聲抬起頭,我站在拐彎處那個平麵上,手放在木扶梯上,和他麵麵相覷。
  我一聲不吭,轉身上樓。
  “下來。”
  我停步,大哥,識相點能死不。
  “我不下來。”我居高臨下地看他,“我找東西,現在不找我要回去睡了。”
  他淡淡地回道,“要睡你早睡了。”
  “……哼。”
  “來坐下,別跑來跑去的擾民。”他不看我,拍拍身旁的空位置。
  我想起剛才的輾轉反側,慢慢走下樓梯,坐下來。
  “來一支?”
  我矜持地說,“不要。”_
  他就自己點上,我抱著膝蓋,隔了一會問,“你為什麽睡不著?”
  “生物鍾。”
  “一點了。你生活習慣真差。”我鄙視地說,“你肯定會早哀。”
  他看我一眼,“那你呢?”
  “不告訴你。”我過了兩秒補充,“我說這話可不是讓你猜的意思。”
  “你多慮了,我也沒這個準備。”
  我頓了頓,下了決心道,“我跟你說——”
  他等著我說完。
  我又沒詞了。
  “你不就是想說,我因為你來的?讓我少轉念頭?”
  “哼。”
  齊享側臉,撣一撣煙灰,空的手來摸我頭發,“沒治了,你。”
  我一閃,他的手長眼一樣跟上來,落在我肩膀,但我還沒來及掙一掙,他旋即放開。
  “道個歉我就算了。”
  他往後靠靠,找個舒服的姿勢架起腿,“不好意思莊凝,我又沒有強迫你,我看不出來有什麽可道歉。”
  我其實說完那句就後悔了,的確矯情,此時悻悻的,“你為老不尊。”
  齊享咬著煙,瞠視我,我還沒任何心理準備呢,他哧就笑了,煙也掉到地上。
  我嚇一跳。
  這位仁兄,我從沒見他這麽過,無聲地,卻是舒展地笑起來,整個人都仿佛打上了一層柔光,一下還不算,接二連三。
  “有什麽好笑的。”
  他用手掌抹抹臉,俯身把煙從地上拾起來,總算正色,“那天晚上到底怎麽回事,你都忘了是吧。”
  “當然了,記著幹什麽。”
  “忘了就好,我也忘了。”
  “最好。”
  “不過還有一件事,”他在煙灰缸裏把煙摁來,抬頭看著漫漫長夜,“那個吻,是你第一次吧?”
  “……哼。”
  “否認沒用,看得出來。”齊享起身,上樓梯,“晚安。”
  他離開有五分鍾我才反應過來,什麽叫做看得出來?我靠。
  七月底,台風襲滬。
  我眼看著窗玻璃上,雨痕由細細一線,逐漸忘了矜持,奔放成淋漓的一麵水幕。
  它們氣勢再磅礴也夠不著我,我打了個嗬欠,翻個身愉快地想,請上帝保佑那些在雨裏奔波的人們吧,而我,要再睡一會兒。
  昨晚上又失眠,睡不著的夜醒不來的早晨,凡理習慣就好。
  此刻是周末上午的不過八點,卻有人來叩門,小和尚敲木魚一樣,輕,但沒完沒了。
  我過去把鎖擰開,看也不看來人轉身往回走。
  “姐姐,我們去逛街?!”
  我搖搖晃晃,一頭栽倒回床上,“小姐,下雨呢。”
  “沒事,我看預報了,今天陣雨轉睛,一會就出太陽啦。”
  “出十個太陽也不去。”
  “真不去?”
  我捂著薄毯,搖頭。
  她翻臉,“那你慘咯,我要去跟我爸媽告狀!”
  _“去吧去吧,不送。”
  她踱到門口,很神氣地說,“我啊,我偷聽到,某人跟某人KISS了哦!呣,瞞得還挺好,我是沒興趣知道詳情啦,不過我爸我媽,以及……兩位叔叔……”
  她沒能說下去,因為我頭發淩亂地爬起來,衝她尖叫一聲,“小克格勃!不要胡說八道!”
  “是真的伐,真的伐?”她衝我仰著小下巴,“厚厚厚。”
  我想了一想,一聲不吭地開始換衣服,換一半衝她招招手,“你過來。”
  “幹嗎?”
  “過來唄。”我很頹很憂傷地說,“扣不上,幫個忙。”
  這個小姑娘看我是放棄頑抗的樣子了,就顛顛地過來,“咱們誰都不跟我媽說……啊!”
  她慘叫是因為我猛的撲過去,嘩用被子把她給蒙住了,“長進了,威脅我啊——不許動,乖乖給我掐一下。”
  她滿床滾,“救命哎!救命!莊!莊凝跟齊……哎呀!跟齊,齊哥哥……哎呀哎呀!”
  我瘋的一邊肩帶滑下去了都沒察覺,剛要鑽被單抓她就聽見響動,一抬頭,曾妹妹口中的當事人正站在門口。
  他顯然先是怔住了,接踵而來的是哭笑不得,但除此之外還有些什麽,否則這兩種情緒大概不足以讓他立在那裏不能動。
  我一隻手還抓著被角,缺根弦似的瞪著他,是的我穿的很少,至少肩膀全在外麵,色 情就算了,色 情又白癡,這比較要命。
  “滅口,滅口了,救命!”曾妹妹虛弱地從被單裏伸出一隻手,對空中劃劃。
  齊享退後一步,臉別開,聲音倒是很鎮定,但慢的出奇,似乎這兩句也要費一番斟酌:“早飯涼了,你們動作快點。”
  曾小弟那天上午很快樂,齊享比平時多花一個小時才險勝他,小男孩大概是覺得勝利這玩意雖然目前隻是衝他拋了個媚眼,但終於不再遙不可及。
  接近中午時天果然放晴,曾妹妹道,“媽,我要去新華書店。”
  她娘正在打麻將,隨口說,“等你爸回來,開車送你。”
  “不用,有姐姐陪我。”
  曾太太看我一眼,等曾妹妹蹦蹦跳跳地先出了門,我換鞋的時候她撇下一眾麻友,在我身後道,“小凝,我信你,她要是有什麽,你就打個電話告訴我。”
  地鐵上人很多,我對曾妹妹說,“下不為例了,我忙著呢,沒空老陪你。”
  她攀著我胳膊,湊得很近,交換小秘密地姿態告訴我,“嗯,這次我準備好了,我那個都帶了。”
  “什麽?”
  “就是那個啊。”
  “什麽啊?”
  她離遠一點,用口型告知我,彈舌,嘴巴再張成O型,重複一次,我趕緊把她腦袋摁下去,四麵看看,沒有人注意,“你你你,你也太…”
  “有什麽關係。”她笑。“你跟齊哥哥到哪一步了,要不要給你一個?我買了草莓味道的哦。”
  我昏厥,“我——跟——他”
  “好了好了。”她揮揮手,表示她對我們這樣腐朽的成年人,發生不了聆聽的興趣,“我晚上可能要遲一點,你有地方去吧?”
  “多遲,你講清楚。”
  “不知道啊。”
  “我最多等你到五點,你不來我就自己回去。”
  她嘟嘟的,很不滿,“這麽早?”
  我不理她。我心裏很矛盾,她要做什麽,糊塗,犯錯,她媽媽都攔不住,這是她自己的生活,我不鼓勵,但最好也別幹涉。
  但她媽媽說的,她才十五歲。她信賴我,管我叫姐姐。
  我很糾結。
  到站她就急不可待的頭一個衝下去了。
  我看著人流慢慢地湧向門口,有個位子空了,我過去坐下來,關門的鈴聲響了,綠毛怪正攏著她離開。'
  我刷地站起來,往外奔。
  地鐵門在身後闔上,險些夾到我的衣角,這麽懸,裏頭不知道有沒有人鼓掌。
  **********_
  我遠遠跟著他們,一邊在心裏鄙視自己,看看你看看你莊凝,你丟人不?你像居委會大媽不?人家小孩子做愛你也要管,你鹹蛋超人啊你?
  我一這麽想,腳步就放慢了,還東張西望,跟另一個自己說,誰說的,我就是下地鐵逛逛唄,上海是你們家開的?我哪站下你也要管。
  切。
  哼。
  就這樣,我天人交戰了半天,直到發現一個重要問題——我不但把人跟丟了,而且我,迷路了。
  說起來,這沒有什麽大不了,指示牌到處都是,我智商正常,口齒清楚,摸回地鐵站一定沒有大問題,摸不到還可以打車。
  但接下來的事證明,生活待我,真不是一般的厚道。
  它沒有讓車輛失速撞到人行道上,它也沒有讓我身邊的樓突然傾倒。_
  它隻是讓我在下一分鍾發現,錢包沒有帶,眼鏡也沒有帶。打電話給駱婷求救,她說,啊?有沒有搞錯,我出差了。
  然後沒過多久天開始下雨,雨勢在幾十秒之內不可收拾。
  我開始還跑了兩步,然後想,隨便它去了,姑娘我口袋裏還有一張零錢,我就要徒步找到下一站,你有本事下刀子給我看,你有本事橫著下刀子給我看。
  我就這麽叫板一樣往前走了一段,有屋簷可避就避一避。
  視線所能掌握的整個世界不過方圓兩米,此外一片混沌,天色昏黃。
  在這種陰暗時刻,不知道怎麽清算起自己的前半生,隻覺得回憶中俯拾的盡是不得誌,宿命的灰敗,我一麵灰暗一麵想,給我這樣一個放任自憐的機會,老天它果真待我不錯
  某個商鋪前,有行動不便的老乞丐,麵前有零星的幾個硬幣,我過去蹲下來,跟他商量,“大爺,我要坐車,我給你五塊,你找我三塊好不好?”
  他抬頭看淋得落湯貓一樣的我,哆哆嗦嗦還沒說一個字,身後傳來刹車聲,開關門聲,接著有人遠遠喊一聲:“莊凝!”
  我想大概是聽錯了,不理會,大爺說話了“小姑娘,是叫你的吧。”
  我說,“不是。”
  話音未落,來人已幾步走到身後,我一轉頭,鼻尖差點蹭到他的長褲,我往上看,很眩暈。
  眼前的青年身材修長,頭發上濕漉漉一層水珠,他一手拎我的胳膊,沒使多大勁就把拽起來,“至於麽,莊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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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租車後座上,齊享用手抹抹臉上的雨水,一言不發。
  我拈著自己的領口,不讓它黏在身上,“你怎麽來的?”
  “駱婷打電話給我,問我認不認識莊凝,說你迷路錢包也沒帶,拜托我來救你。”
  “……是我打給她的。”
  師傅在駕駛座上接道,“你不曉得,我載著他沿地鐵口找了你好幾條街呢,嘖嘖,小姑娘你好福氣。”
  我嘀咕,“謝謝你哦。”
  “為什麽不打給我?”
  你號碼被我刪除了,大哥。
  “我找得到,雨一停我就找得到,我方向感挺好的。”
  他看著我,頓一頓說,“逞能吧你就,冷嗎?”
  我搖頭。
  “麻煩你師傅,原路回去。”
  “哎哎,別回家,我得等曾小妹。”我剔去比較成人的部分,把事情簡單說一遍。
  齊享聽完,也沒發表任何意見,隻是點點頭,“我更好奇,你是怎麽迷路的。”
  “……不要你管——我們去哪?”
  “找個地方。”他拎拎我肩頭濕透的衣料,“弄幹它。”
  “1403”齊享看著手裏的房間鑰匙牌,一邊伸手按下電梯按鍵。
  我往門後退,“不用了吧,我找間麥當勞就可以。”
  “別任性,會感冒的。”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然後歎口氣。
  “如果你不放心。”他把鑰匙遞給我,“你自己進去,我在大廳等你。”
  他這麽一說我立刻過意不去了,他出來時沒帶傘,也淋了雨,要他坐在這裏等我幾個小時,是太過分了。
  “我沒不放心。”
  “那就好。”他就沒再多說。
  我們在電梯裏的時候我問,“沒見你去前台,你哪來的鑰匙。”
  “這裏是Z銀行下屬的酒店。”
  “那跟你又有什麽關係?”
  他無奈的笑一笑,“莊凝,你一定要這麽隨時隨地強調,你對我一無所知。”
  “?你說什麽?”
  “沒什麽。”
  洗手間有烘幹機,夏天的衣服烘起來挺快,我洗頭洗澡穿戴好,前後不過半小時,我擰開門鎖,它哢達一聲響,特別明顯。
  我訕訕地走出來,齊享卻什麽都沒聽見一樣,起身時對我說,“寫字台上有藥和熱水,我剛下去買的,你吃半片,預防感冒。”
  我突然有點感動,這個男人看起來特別自我,原來也可以細心而妥貼。
  結果我為了緩解這點不上不下的情緒,就做了一件蠢事——我想開個玩笑,可話一說出來就變了,句尾一個升調,莫名其妙的聽上去就充滿疑心和戒備:
  “這藥沒問題吧?”
  齊享在衛生間門口停下來,“你什麽意思?”
  的確,這可能會聯想到,心懷叵測的男子,對單身女性下 藥圖謀不軌這類社會新聞。
  這回他是真的有點惱了的樣子,“莊凝,你是不是有被 害 妄 想 症?”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訕訕地說。
  “我管你什麽意思。”他冷淡地說,“你愛吃不吃。”
  然後他就把門給帶上了。
  我悻悻的吃完藥,開電視看,一邊擔心一會出來個裸男。
  那倒是沒有,他衣冠整齊地從洗手間出來,不理我,把控製器拿過去換台。
  我昨晚就沒睡好,又折騰了一番,現在躺在那兒,就抑製不住的犯困。在睡意襲來束手就擒前還迷糊問了一聲,“幾點了。”
  沒聽見他的回答,我就睡著了。
  我已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無緣如此的安寧,沉穩,香甜與鬆軟,睡眠近期一直是浮皮潦草不擋風雨的簡易房,此刻卻成了我一個人的溫柔鄉。
  將醒未醒的時候,我迷迷糊糊的聽,室內很安靜,唯一的聲音,是空調換風時,那一陣極輕微的嚶嚶嗡嗡。我額上有微微的暖意,眯起眼睛來看,兩麵厚重布簾之間,一線亮烈的金色正抵到眼前,我稍稍偏頭,它又消失了。
  房間沒開燈,滿目柔和的暗,不徹底,恰到好處的讓人昏昏欲睡。
  齊享靠在另一張床上看電視,畫麵上人物表情豐富,卻缺了聲音,嘴巴一張一合卻徒勞無用,十分滑稽。
  “看得懂嗎?這樣。”我問,一邊摸手機,舉到眼前看,四點剛過。
  他頭也不轉,把音量調高,“沒事,回頭我買張碟再看一遍好了。”
  “好看啊?”
  “還不錯。”
  電視裏傳來女性的尖叫,我擰眉,把毯子蹬掉起身去衛生間,經過時仔細看了一下,是一部很精彩的老推理片,配音的,沒字幕,難為他堅持到現在。
  我轉頭看看,齊享看的挺投入,我停下來,神情真誠地點著屏幕說,“我告訴你哦,凶 手就是這個記者。”
  他靠那兒橫我一眼,我笑眯眯地進了洗手間。
  我坐在抽手馬桶蓋上把自己檢查了一遍,徹底踏實下來,的確,我醒的時候身上除了多一層薄毯,連睡姿都沒變過,我一邊捋自己的頭發,想,這個男的,大概,也沒有那麽
  惡劣。
  正這麽想呢他在外頭敲門
  幹嗎”
  “你手機響了,小姐。”
  “……”把門擰開,我的手機在眼前晃,齊享撐著門框,頗不耐煩的模樣。
  “多謝。”我看他這樣樣子立刻也沒好聲氣了,接過來一看,是曾妹妹的。
  摁了接聽鍵,我劈裏啪啦地說,“唷你還知道打給我啊,甜蜜死了是吧?我早沒等你了,我早回去了……”
  她打斷我,“姐姐,我難受死了,嗚嗚。”
  我怔住,“怎麽啦?”
  她使勁抽鼻子,說話有點大舌頭,“我頭,頭昏。”
  “你喝醉了?”哎呀這個不省心的小丫頭。
  “不是……”
  我等著她說。
  “我,我吃了一點,一點……”她吞吐又含糊。
  我屏息靜氣,已經覺得有點不對,“你吃了什麽?”
  “呃……”她那邊聽上去要吐。
  “不許吐,要吐給我說完了再吐!你吃了什麽!”我疾言厲色,那頭的曾妹妹是看不見,齊享倒是站住了,回頭看我。
  “一點,一點,藥。”最後一個字她說的氣若遊絲。
  “我靠。”我沒意識到我在說粗口,“什麽藥,你在哪?”
  “我在,嗚嗚,我在……”她在那邊發抖,哭,“姐姐,你不要告訴我媽。”
  我拿著手機,嘴唇都哆嗦了,此刻非常非常後悔,我沒攔著她。
  一隻手從手裏把手機接過去,我抬頭,齊享扶著我的肩,示意我鎮定一點。
  “沒事,你現在,集中注意力,告訴我你在哪裏?……好的我知道……你聽清楚,待在那裏不要動,多喝水,把門鎖緊,在我們到之前不要給任何人開門,有什麽情況就打莊凝電話,明白了沒有?很好,乖女孩。”他切斷通過,把話機塞回我手中,拍拍我,然後他去給前台打電話叫車。
  而我站在那裏看著他,慢慢的,冷靜回流到身上。
  ………………
  我們在一間叫“ do it”的酒吧的女廁裏找到曾妹妹,為了不讓齊享像個變態,我讓他站我身後,我一敲門,小姑娘就在裏麵歇斯底裏叫“滾開,你滾開!”
  “是我,快開門。”
  我聽見她慌亂的開鎖聲,大概十秒後她把門打開,上來就抱著我,“嗚嗚,姐姐,我嚇死了。”
  我拍她,看她也沒有大礙了,“走吧,先走。”
  正在這時候綠毛怪從旁邊的包廂推門出來,看見了我們原地繞個圈就要回去。
  我一疊聲地喊,“哎呀,就是他就是他。”
  綠毛怪溜的更快,卻還遲了一步,他擰包廂門的手被齊享按住,後者微微地笑,神情跟平時略有不同,厲害又戲謔,“還有事請教你呢,你跑這麽快,怎麽辦?”
  “幹嗎?”男孩凶起來,“你誰……哎呀!”
  齊享隔空,把外套扔過來,“出去等我。”
  裏麵那樣的環境,外麵倒是清冷的一條小街,有枝繁葉茂的古樹,曾妹妹坐在門口的階梯上,看樣子又要嘔,我拍她的後背,她又什麽都嘔不出來。
  “現在好點。”她說,“開始我心跳好快,還使勁流汗。”
  我沒好氣地接道,“你活該。”
  她抱著頭默了一會,“姐姐,我要喝牛奶。”
  “給你喝雲南白藥,好不好?”我話是這麽說。人還是遛到對麵便利店買了幾盒飲料。把吸管插好遞給曾妹妹的時候,身後門一聲響,齊享下台階向我們走過來。
  “哎。”我扔給他一瓶水,“挺快的啊。”
  “你以為呢。”
  “下手不太重吧?我可不想攤上刑事案。”
  曾妹妹也回頭朝他眼巴巴看。
  他擰開瓶蓋,“沒來得及。”
  “嗯,溜了?”
  “沒動手他就說了安非他命,劑量也很小,問題不大。”
  這外名詞我有點耳熟,“是什麽東西?”
  “沒聽過?加個前綴你肯定聽過,甲基安非他命,俗稱 冰 毒。”他看著我大驚失色的臉,“當然這個不是,這是普通藥用的,很多西藥裏有,你沒準都吃過。”
  “這種藥不應該嚴格管製嗎,他哪兒來的?”
  曾妹妹弱弱的接道,“他家有一間小製藥廠。”
  齊享點點頭,“最新研製的一種減肥膠囊,其中就有這個成分。”
  “……還真會利用資源啊”我說,“這叫什麽事兒,受不了,差點嚇出毛病來,嗑 藥 啊,販 毒 啊,我想這要是碰上團夥,妹妹,我還沒嫁人呢,我冤不?”
  “冤。”她乖乖附和。
  我很滿意,結果她又加一句,“齊哥哥,你聽見了哦,姐姐說她還沒嫁人。”
  齊享莞爾,不說話。
  “曾妹妹,你又精神了是不是?”
  “沒有沒有。”她趕緊擺手,“我頭暈。要吐了,要吐了。”
  曾妹妹也沒說假話,她事是沒大事了,但一路上小臉還是煞白。
  我們商量的結果,還是體恤一下為人母的脆弱和善感,暫不放她回去嚇她娘。於是齊享打電話去曾家,說他接到我們,順道請吃飯。
  什麽也沒吃成。曾妹妹聞到食物就反胃,我們隻能一人一杯果汁,在馬路上慢慢晃。
  “是不是上海高檔太多,把風都擋住了。”我用手扇風,沒話找話
  齊享頓了頓,“想家了?”
  “哪有,我從小都沒怎麽出過陵城,離開一趟,不知道多高興。”我轉頭對他說,“你喜歡那裏嗎?”
  “喜不喜歡談不上。”他想了想,道:“確切的說,是沒有選擇的偏愛。”
  “我一點都不愛。”我不知跟誰賭氣似的,“我巴不得離它遠遠的。”
  齊享還說接話,曾妹妹哀怨地說,“講國語啦,聽不懂。”
  我才發現我們在說陵城的方言,那個城市安安靜靜地模樣浮現於我眼前,晨曦,薄暮,陵河水,家和每天要走的路。這些景色怎麽得罪我了?我和它之間,不知道辜負了誰,我替它又替自己委屈。
  街邊有西餐廳,落地玻璃,白沙發裏青年幫女伴切牛排,遞還給她,溫存繾綣的笑,眉清目秀,我看了一眼,曾妹妹在旁邊說,“哇,好溫柔喔。”
  “嗬嗬。”
  “姐姐你餓嗎?”
  “還好。”
  “那我們等一下再去吃飯?”
  “好。”
  我配合她一問一答。我甚至感覺著自己嘴唇的開合,一個一個字擠壓出來,形狀飽滿卻缺乏生命的。我的思緒似乎剛在某個片段上打了個滑,到現在還沒能站起來。
  我還聽著他們倆的對話。前者是調皮的,後者是調侃的。
  “齊哥哥,你真的請客,那我不客氣了。”
  “你莊姐姐今天省了我一張碟,是的,你可千萬別客氣。”
  我聽,但我並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一直到路口我還在愣神,綠燈亮起來,身邊都沒有人了,我低聲說,“我認識的一個人,他也……”
  他也那麽溫柔又怎麽樣,他喜歡上了別人了,班上的女孩子,卓和說,他們在一起半年了。
  我以為多少鎮壓下去的疼 痛,頃刻之間,猛烈發作。
  你一定也偶爾經曆過這樣的時候,神經仿佛驟然被切斷,你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裏在做什麽,過後曾妹妹說,她當時已經走到對麵,一回頭發現我還站在原地。
  她接著說,你像是鬼上身一樣,就那麽突然一下,眼神都散了。
  她隔著一條車流困惑地看著我,接著又看齊享回轉身,頓了兩秒,然後他走回去,拉住我的手,俯身對我說了幾個字。
  姐姐,你就像個小孩子——她是這麽描述的——乖乖地被齊哥哥牽著過來,我都傻了,他到底說了什麽啊。
  去去,人那麽多,我哪聽得清。
  我當然沒講實話,真的,是沒好意思講。
  當時人潮洶湧,車很多,他的聲音卻很清楚。
  他說,抓緊我。
  我清醒的很快,在路中間糾纏太不好看,一到對麵我就掙開來“謝謝齊師兄。”
  曾妹妹笑眯眯的看我,大概在想這個姐姐真是虛偽啊。
  齊享也沒有難堪的神色,“不客氣。”
  “你們當我不存在,真的。”曾妹妹說,一點都不像剛磕了藥的樣子。可精明了。
  我挽過她走在前麵,“不要胡說八道。”
  “我沒有啊。”她不滿道,“姐姐,你看我有什麽都告訴你。”
  她這麽一講我倒想起來了,“對了,你跟他,你們有沒有……”
  曾妹妹搖頭,說綠毛怪同學上來親她,讓她吃那個藥片,說一會兒更high,結果就把她給hign洗手間去了,後麵的事我們都知道了。
  她絲毫不避諱齊享,聲音不低,我鬆口氣,又覺得臉紅。
  “其實我還挺喜歡他的。”她老氣橫秋地歎息,“但是他太過分了,他不愛我,他光愛我的身體。”
  我不知道首先該去捂她的嘴還是捂齊享的耳朵,“小姐,你克製一點。”
  “哼。”
  我猶豫一下,決定還是討厭一回,做個說教者,“有些事吧,還是跟自己愛的人分享,才美妙。”
  她嘀咕,突然問,“那你是跟自己愛的人不?”
  我這廂還在醞釀十年樹木百年育人,突然被她這麽一打岔,“呃?”
  “你的初吻啊?”小姑娘眨眨眼睛,對我使個眼色。
  當事人就在旁邊,她存心的。這個自我的小女孩肯浪費時間,做一回配角來成全人,我應該很感激,但是此時我隻非常尷尬和為難。轉頭看著齊享,他也注視著我。
  “哦。那個啊,隻是意外,真的。”
  我盤腿坐在床上看深夜肥皂劇,晃悠著控製器,一邊神思昏昏地托著腮打嗬欠,電視上卷舌頭的人魚小姐守著滿桌泡菜抒情,哎呀中國哪有我們這樣好喝的醬湯啊。"
  再側耳聽聽外麵的動靜,我想,嗯,應該是睡了。
  我就爬下床,拿著換洗內衣躡手躡腳地打開門出去,走廊上沒亮燈,上了清漆的地板橫陳於月色裏泛冷光。樓下熱帶魚缸的氧泵正在工作,靜夜中有流水聲,氣泡圓潤又規則的破裂聲,除此之外,會發出響動的,隻有在下。
  警報解除。
  我踮著腳往浴室走,琢磨,我緊張什麽呀我到底緊張什麽呀。齊享他也沒表現出不愉快對不對?當然他也沒表現出愉快。
  廢話,換你你能愉快麽。
  我又沒說錯話,當然當人家麵那麽講,那還能讓我怎麽回答,是啊是啊,初吻是跟自己愛的人啊,像話
  ?你傻嘛,你不會岔開話題?
  我也想趁機撇清楚啊。
  是啊,撇清楚,人家沒怎麽樣,把自己虧心的一回來就躲房間裏,出息!
  唉,我也不想,但不知道為什麽我一路上看著齊某人我就害怕,他他他明明什麽也沒表示啊,怎麽就那麽嚇人呢。
  別提了,那不就是個變,啊變,變……
  “態”字翻滾一周,念及他在暴雨中沒打傘來接我,買感冒藥,帶我過馬路,我良知上一激靈,又把那個字咽回去了。本來都走過齊享的房門口,想想又退後一步,蹲下從門縫裏麵瞅,是沒有光亮,還好還好。我拍拍手準備站起來。
  接下來的場景我很想把它形容成一幕驚悚片,至少是個懸疑片,動作片也可以湊合——門瞬間從裏開來,同時“啪嗒”一聲輕響,過後我一回憶,那是壁燈開關被推上去的聲音。
  齊享一隻手放在門把上,居高臨下的看我,背著光。
  我驚嚇攜羞慚了作用兩秒,然後就成功的過渡到成怒了,這算什麽,躲門後麵,真猥瑣啊,我沒意識到我此刻的姿態比誰都猥瑣,我想他其實心知肚明我在避他,在這潛伏著逮我,挺有意思的是不是。
  後來想一想,的確,我當時對他,偏見那是很強烈的,其中還摻雜著某些挫敗感,怎麽每次遇見他,我都顯得那麽二百五呢?當然麵對沈思博也有這個現象,但那屬於情感的不可抗力。可是齊享,那時候我把他當成我生活裏,不相幹外人。
  還有一個原因,緊接著,就要說到,在眼下齊享對我說了一句,莊凝,你有完沒完,之後我爬起身,不明白自己怎麽就沒完了,他顯然並沒有玩笑的意思,他是真惱了,被我惹翻了。
  我在很長時間,對於齊享,都有一個這樣認識上的偏差,我以為他是經驗豐富的,至少談過十次八次戀愛的,係花都輕鬆拈來,雖然沒能固守。
  感情對他來說,肯定是打了鎖血補丁再加全套攻略的輕鬆遊戲,他比我玩得轉。
  為什麽呢。
  大概因為他年少老成,淡然內斂是常態,誰都別想讓他上心的模樣。也大概因為他相當優秀。
  所以我不擔心傷到他,也不清楚,他是怎麽對一個人動了心之後,同樣會有不知道怎麽辦的時候,拿她每句話當回事,又怕自己太拿她當回事,被她傷自尊了,也會卡在那裏不知進退,她之前一直躲著他,半夜又跑來招惹,門口透著一點光,他坐在那看著她的腳步躡聲過去了,又回轉來,整個人都伏在那裏,不知道轉什麽心思。於是他總算被惹翻了。
  這是我後來終於明白了的,隻是不知道明白過來時,是不是已經太遲
  我說,“哎呀,你這個人有意思呀,我夢遊你也要管,你當你……”
  話到半途我聽見“哢嚓”一聲,那是門把手鬆開的聲音,它利落而且愉快的彈回原位,再接著一聲鈍響,門扇往後撞上牆,再回來,而齊享伸手一把撈過我。門邊撞上我的胳膊,我的痛叫全被堵在半途。
  他的唇舌之間有輕淡的煙味,跟上次一模一樣。
  六年之後的我得說,這是我人生當中,最刺激的吻之一,充滿天時地利的戲劇意味。而當我用正麵和柔軟的目光來審視和回憶它時,看見的是這位先生正被六年前的我用內衣抽打。
  我要是旁觀者我也覺得這一幕真是好玩,高大挺拔的青年,兩隻手固定住女孩的腦袋,她就像一顆被往後彎折的大頭菜一樣,發不出聲音,徒留兩隻胳膊比劃,一點布料沒頭沒腦抽在他肩膀上,他能感覺到就怪了。
  其實我也沒有怎麽察覺自己手上的動作,幾乎所有的知覺都在嘴唇那裏,它們被糾纏,廝磨,始終不放過,哪兒哪兒都是他的氣息。我耳鳴的厲害,仿佛又回到月餘前的那夜晚,一個念頭逐漸自昏茫之中顯山露水,那是自主的,選擇性剝離出意識的片斷。
  在它給自己清晰地定了影之前,我模糊地尖叫一聲,使吃奶的力氣掙開齊享——這麽說不確切,是齊享先鬆開我。
  我們互相看著,彼此壓低聲音,咻咻地喘氣。
  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麽我一看見他,潛意識裏就羞愧的要命,就想躲,就張口結舌,就被害妄想症發作。
  因為,上一次是我主動的。
  那夜齊享趕過來的時候我已經人事不省,他把我扶到外麵,我醉眼迷離地和他掙。
  “夠了沒有,夠了我就送你回學校。”
  “¥%…………”
  他湊近了才聽清楚,我說,夠你個頭。
  我當時的狀態,是隨時有可能吐在他身上,勸也沒用,於是他暫且放手,隨便我自己跌撞著往前,但隻要離車道近一點,他就把我給拖回來。
  就這麽的,我在他身邊大約一米的範圍內來回打轉。轉眼看他點一支煙,二話沒說就伸手從他指間拿過去。
  我至今感謝齊享那時沒說好女孩不抽煙這種廢話來折磨我,他隻重新抖出一支來點燃,我被嗆得咳起來,他也就象征性的拍一拍我的背,我氣流漸漸平順,仰起臉,嘬唇對他吐一縷煙。
  老實說,彼時在酒精和絕望的困厄之下,我大致知道自己是不是成心的,女性,最純真的女性,她也會明了,哪些動作是危險的,是有可能讓道德在你身後踹上一腳,把你踹出好女孩隊伍的。
  但是我那會兒,就是克製不住。我描述過的那隻鴿子眼在心裏不停轉動,難受的要命。是個不討厭的男人就可以。
  齊享低頭注視我,大概在想,這個女孩子,她執著的要壞一壞,她這是壞給誰看?電話都打串了,該在的不在場,她白壞了。
  但也許因為我年輕,長得不難看,他還是配合了。
  我還能說什麽呢,酒醒了就指責別人乘人之危,當受害者當然比較容易,我都不知道該先給自己還是齊享一個耳光。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剛才掙紮的時候把一小撮頭發都扭斷在他指間了。
  齊享後頭告訴我,之前他還試圖跟我好好交流一下,如果我不反感他,能不能試著好好相處?他想說,其實他挺喜歡我,從第一次見就印象不錯。
  就是看到這撮頭發他才想,算了吧,她都這樣了,自己弄得像個強奸犯,有什麽意思。
  ****
  第二天是周日,我到中午才起床,真不想落下懶惰的話柄,但我接近淩晨才睡著。
  我麵如鍋底的下樓,在餐桌前坐下來,又覺得自己這樣頗為不像話,站起來到廚房幫曾伯母端菜,迎麵撞上齊享。我們彼此沒看見一樣繞過去,他把一盤糖醋魚端上桌。
  廚房餐台旁邊,曾伯母正打掉曾妹妹試圖偷食的手,“小爪子拿開。”
  “哇。”我湊趣說,“很豐盛嘛。”
  “今天下午小齊就要搬走,給他餞行。”
  我反應過來,鬆口氣的同時,有種當事人的不自然,“蠻突然的。”
  曾妹妹到底得手,舔指頭,一邊對我聳聳肩,意思讓你那麽惹他,活該。
  席間曾叔叔舉杯對齊享說,“小齊,你說公事,那我就不挽留了,六個字,好好幹,常來玩。”
  曾妹妹鼓掌,“好好,我爸真是民間詩人,押韻。”
  大家都笑,兩個男人把酒喝幹淨。
  “幹了,隨你爸,爽快,坐坐,坐,好,開席之前——”曾叔叔筷子弄成個七上八下狀,指點“容我賣個關子,讓你們三個小的猜,哪樣菜是你們齊哥哥做的。”
  我們麵麵相覷,曾伯母武器,“哪有你這樣的,總得讓人嚐過了再說話,來,看吃不吃的出來。”
  我認定,那一團黑炭頭似的糖醋魚就是他的傑作,夾一筷嚐嚐,味道還可以,有點鹹,我扒口飯,抬眼看著他。
  我又不是感知障礙,裝糊塗是一回事,但聯係所有事情想一想,這個男人出於情欲也好怎麽樣也好,從表現來看,大致是不討厭我,如果可以,談過戀愛什麽的,都是最優化選擇。
  可是你聽聽,多麽可悲,最優化選擇。他多麽好,也不是無可選擇的那一個。彼時我處於殉難般的情緒裏頭,對感情的其他可能性,都覺得索然無味。糖醋魚我隻動了那麽一筷,就再也不去看一眼,我和兩個小孩最中意的是一盤小春卷模樣的甜品,這個東西的做法是這樣的,香蕉豎切,蘸蛋清滾一層椰蓉,加了嚇仁,鮮貝和海參,再一層麵,油炸。
  所以它微甜,而且鮮,個頭也小,比手指餅幹大不了好些。餡料切成細細的丁,我當時沒嚐出來有哪些,放心大膽的吃了好幾個。
  曾伯母笑眯眯地,把最後一個夾給我,“這個味道不錯是吧。”
  “嗯,這是什麽?小春卷?”
  “小齊,”她興致勃勃地問,“這叫什麽來著?”
  “蕉香海鮮卷。”
  “海鮮?”我想,慘了。
  “這就是小齊做的,沒看出他這麽細秀是吧?
  “咳咳,……”
  “姐姐,怎麽啦,怎麽啦?”
  翌日我的胳膊上就起了小紅點,還輕微腹瀉,我是海鮮過敏體質,我坐在洗手間抓,恨恨的想,八字不合。
  旁邊有人衝水,門扇開關,然後有女聲,“你也在這?”
  “你也在呀?”
  一聽聲音,都認識,律所的兩個。我想笑,寒暄真是好東西,從來不挑三揀四,什麽場合都能進行。
  其中一個輕咳一聲,壓低聲音:“哎,我覺得,不會吧?”
  “你說哪個?”“還能是哪個?”
  “對對,我也覺得,姓李的自己案子都接不過來,至於這麽下作去撬同事邊角麽。”
  “就是,但你看王律師早上那意思,明顯的嘛,就差沒指名道姓了。”
  “她倒是敢呀,姓李的多那個。”
  “隻能罵助理解氣了,小白助理真是可憐。”
  “談不上,我聽說,這事弄不好就是她惹出來的,她自己不當心把資料給外泄了。”
  “泄給誰了?”
  底下幾個字接近耳語,一個音都聽不清。我坐在那兒,很興奮的想,哇,職場劇啊職場劇,刺激。
  結果出來,剛在位置上坐下來,就見跟我同是李律師帶的那位女生過來,拍拍我:
  “莊凝,別太往心裏去,別人不了解,我相信你。”
  她突如基來這麽一出,我說,“啊。”
  她倒是被我糊塗了,手放在我肩上繼續不是拿開也不是,那個神情,頗似拾金不昧等著表揚結果對方說你搞什麽啊這根本不是我的,那種自作多情的尷尬。
  我生生被她看緊張了,“你說什麽?”
  “喔,沒事。”
  “不帶你這樣的,這我還能幹的下去什麽啊,說唄說唄。”
  這位姐姐明顯在猶疑,她要不要做這個信息鏈上關鍵的節點,一般人都不願意直接傳播壞消息給當事者,搞不好就被對方連消息帶人一起記恨。
  權衡的結果,是她坐下,肘彎擱在桌沿上,用盡量聽上去像閑聊的語氣跟我把她所了解的大致說了一遍,說完還安撫一句,“其實也沒什麽,她們沒證據。”
  我連接話的心氣都快沒了,姐姐,你當是民事訴訟,誰主張誰舉證,流言向來軟而溜滑,它需要什麽證據當筋骨?
  此事起於上周的一個電話。
  本來是那位王律師手頭的案子,結果當事人打來說,已經找到新的委托律師,就不這麻煩她了。王很不高興,你們這唱的哪一出,質疑我的能力呢?
  對方支吾一陣,說了實話,其實呢,我們本來就打算找一位,他在業內口碑是公認的,問題是人家忙嗬,看不上我們這個小案子,現在難得他找到我們,說願意幫這個忙,您看,我們這不也是想打贏官司嘛。
  王律師掛上電話,心裏這份挫敗就不用提了,差不多是心灰意冷,她從原單位辭職回家生個孩子,前後也就兩年的時間,她以前的努力和業績卻已經被這個行業遺忘幹淨。
  沮喪歸沮喪,她到底還能調整心態,回來前不是沒做過心理建設,對這種情況多少也有準備。但等知道是同所的李律師接了這宗案子,她無論如何就想不通了,找上門去搶活,他跟她也沒什麽宿怨。她又抹不開抵到麵子去問。
  事情到這一步,跟我還扯不上什麽關係。但偏偏王律師想了一圈,這個客戶她一直算抓得緊的,怎麽就流失到別人手上呢,她把白助理叫過來,後者想了半天,吞吞吐吐,上次帶資料跟莊凝一起吃飯來著,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間。
  在律所跟位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同事搶案源,哪裏會有人願意做這麽絕,所以她放鬆警惕,算不上犯錯,聽的人覺得,錯就錯在,她對麵坐的是一個居心叵測的我。
  我聽著,瞠目結舌,簡直想要笑了,這什麽荒年,被害妄想症多發到如此地步。
  “我再過兩天就回陵城了,整這麽一出,我閑的是不是?”我說出話來才發現我還是相當憤怒的,為這麽荒謬的一樁是非。
  “我知道我知道。”消息來源者趕快表明立場,“確實太無聊了。”
  無聊又怎麽樣,照樣有人會這麽猜想,質疑過後再下結論,這一係列流程,我都沒辦法進行任何導向,我想象自己逮著每個見著的人辯解,我真沒有,真的。然後讓對方自以為了然卻寬宥的一笑膈就死我。
  祥林嫂當年也是這麽幹的。至於麽,不爽我今天下午就可以買張火車票回陵城,對誰我都不欠解釋。
  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可想而知我有多鬱結,你知道一般人都會犯一個毛病,當假設周圍都對自己印象變差時,往往會幹脆徹底放棄取悅他人,我就是這樣,把電腦打開,上網,旁若無人。
  沈思博的QQ頭像亮著,卻不說話。他保持沉默也正常,之前幾次試圖跟我聊一聊,結果完全被無視。
  後來有個女孩曾這麽跟我說,她說男人有時候自作多情起來遠比女人更甚,特別是那種責任感和保護欲過了頭的,愛不愛你都要操心你因為他而過得不好。她前男友有一次在網上死活纏著她問現在有沒有戀愛,等她承認了他才挺隨意地來一句,喔,那什麽,我下星期辦事,你也來吧。
  你看,就怕我聽了以後,萬一沒寄托,就要去尋死覓活似的。
  我笑,笑完了想,2002年夏天的沈思博也不外是這個心理,他得確定他離開我還能跟以前一樣成天傻樂,他才沒有罪惡感的去進行他自己的感情。
  直到我有一次忍無可忍,差不多是怨恨地回道,沈思博,你要是不喜歡我,就不要管我。
  我不是絕對真誠的,我巴望奇跡出現他說,莊凝,我其實後悔了。
  結果他沒再回任何一個字。
  而此刻我看著他的頭像,軟弱從舊傷口纏綿地生長出來,我真想跟他說一說啊。
  “我心情不好。”我打出來,默念一遍,再一個一個字刪掉,我知道他會關切,朋友般的,讓人溫暖又不甘。
  我白費了一個暑假,還沒能把熾烈蟄伏,馬上就要灰溜溜地回去啦,那時看見他又怎麽辦呢。
  說起來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難道姿態始終是逃兵?像小一生又小一生,卻老不能安心的再世為人。
  哪有這樣的道理。
  站起來,我把裙子上的皺褶拍掉。幾分鍾以後,我在茶水間門口截住當事人之一:“白律師,我想跟你談談。”
  白助理對眼下這一幕顯然有準備,特別誠懇道,真的莊凝我也不曉得這到底怎麽搞的,我半點針對你的意思都沒有。
  她這兩天感冒,捧著貓臉的細瓷杯,微微咳嗽又要勉力講話,看上去特別像那麽一回事,“我就是闡述事實,別人下什麽判斷我也沒辦法啊。”
  我說,“那吸毒能減肥還是事實呢,凡事不都講個導向性麽?”
  她大概沒想到我這麽講,一怔之下順口接道,“什麽導向性?”
  “就是你在講事實的時候,至少提一句,你去趟洗手間,前後不過十分鍾,我能幹什麽,何況,李律師又不是沒官司打,退一步來說,即使他真成心搶吧,你覺得會有正常人指使助理做這麽荒唐的勾當麽,他不會直接找人家談麽?偷資料,虧你們想得出來。”
  白助理看著我,半天眨眨眼,“莊凝啊,你真是天生吃這行飯,你看我都不知道說什麽了,沒人說你,偷啊。”
  她這樣一再形而上學,偽裝兩件事之間毫無關聯,我就有點煩了,“白助理,簡單說吧,這就是王和李兩位之間的事,我的重點,就是你們真的想弄清楚,別扯上我,直接去問李,你們不問我幫你們問,還不行麽?”
  “哦,你不知道,李律師出差去了?”
  “總有手機吧。”
  “手機裏說不清啊。”她頓了一頓,又道,“莊凝,何必呢,暑假一過你就會回去,這裏的一切跟你有什麽關係?回頭他們撕破了臉,大家都不好看,曾主任該多尷尬啊。”
  她湊近我,“你別看你們李律師正人君子,你知道他私下怎麽說王?說她不行了,為什麽?從良了唄,都孩子媽了,難道還陪人睡?”
  “……”
  “話說回來,他本人又怎麽樣。”她興頭上來,憤憤的,“前段時間那個藥品違禁事件,受害人最小的才六歲,那個鄉鎮製藥廠停是短期停產了,但我們李大律師手段高嗬,受害者每個人就得了幾百塊,哼哼,幾百塊。”
  她冷笑,我滿腦子回應的言辭,卻覺得跟眼前的冷酷現實相比,無一不是疲軟的二手大道理。
  ………………
  臨近下班的時候,駱婷打電話到手機上,我還在想著白助理的話。後者可沒想過要當八卦的炮灰,她放肆那樣的談論,隻是因為,她另謀了出路。
  “是的,本來我也不想做了,一直做助理的確沒前途,我可不想接手的,隻有幫些無知無識的底層婦女,打打離婚官司,我學到現在不是為了幹這些的。”她那會兒繞開我往外走,“說真的,誰都不容易。”我不是知情,也不是道德主義,而是真覺得難過,我打小就是個現實主義的人,對逐利行為的合理性充分認同,但我心中的法律女神忒密斯,至少她絕不該長一張媚俗而貪婪的臉。
  我實在實在有些受挫。
  “親愛的,幹嗎呢。”
  “沒幹嗎。”
  “那好,下了班我們常清請你吃飯。”
  “不想去,沒心情。”
  “切,你一個小破孩,學人家玩什麽深沉,給我過來,那個齊師兄也會來。”
  “……更不去。”
  她二十分鍾後又打過來,“我靠,莊凝,我們常清一說你在,齊師兄二話沒說也給拒了,你倒是講給我聽聽,你們這是搞什麽名堂。”
  那是駱婷有過點意思的男性,我考慮來考慮去怎麽說都不合適,一著急,“你猜。”
  “我猜個頭。”她沒好氣,“不就是他對你有想法麽。”1
  “……”
  “你還非讓我這麽直接的講出來。是吧。”
  “你你你怎麽。”
  “我我我早看出來了,你看你那次迷路我打給他,他話沒說完就衝出動了,齊師兄哎,平常他哪會那樣——莊小凝你個白癡,除了你誰都知道。”
  今天是怎麽搞的,每個人都來給我擺事實講道理。
  “對啊,我不知道。現在特別不願意考慮這些,挺累的。”我說,“還是忙事業吧。”
  她隔了幾總計秒道,“莊凝你誠實的告訴我,你是真的反感他呢,還是……你就跟我講講吧,反正人家都說過了,他對你沒興趣了,你講什麽沒關係了。”
  我叭在桌子上,想了一想。
  我第一次見到他,他蒼白疲倦的麵容,後來再遇上,他意氣風發的模樣,一回又一回,不斯而至,爭執和偶爾合作,每次見麵彼此似乎都不很愉快,但又有奇異的新鮮感。
  “反感肯定不算。”我斟字酌句的說,“不算吧。”
  他吻我,我真的非常憤怒麽?也談不上。
  “不過我可能一直表現的都討厭他,因為我意識裏有抗拒。”
  “我抗拒,主要是因為,嗯,我覺得呢,他跟我有些地方很像,不些我不喜歡自己的地方,具體的我也說不上來。”
  是的,此外,還有我女性的虛榮心。“他的確很優秀,其實我對他印象蠻好的,個別時候還有點動心。”
  比如他拿藥給我,比如他牽我過馬路,比如他做的蕉香海鮮卷。
  “呃,說動心也……算了,反正跟你瞎聊唄,就算是動心吧,隻是……”
  隻是,齊享再優秀,世上還有比他好的,條件這種東西,是沒有止境的。
  但沈思博隻有一個,那種感情再也不會有,於是我暫時誰都不想要。
  我剖析到這裏,才發現那邊沒聲兒了,似乎駱婷丟下電話跑掉了。
  “喂,人呢?”
  “莊凝,你講得太好了。”駱婷狡黠的語調,“當事人正開車呢,要不我把揚聲器關掉,你再接著跟他說吧。”
  “駱駱……”
  “哦,也沒有必要了,我們就在你樓底下。”她幸災樂禍地笑,“讓你什麽都不跟我交代,莊小凝,你活該。”
  ************
  我活該,我遇人不淑。
  我跳起來就往電梯那兒奔,一路上衝見著的所有人擺手,“要是有人找我,就說我,呃,失蹤了,從來沒見過。”
  事務所在28樓,這邊隻有一台停靠雙層的,看顯示轎廂是下去了一樓,然後緩慢上升。他們說不定就在這趟裏。
  我後退一步,往旁邊看看。
  安全通道,安全通道。
  這以後再有人聽我說完接下來的事,大多都是一個反應,莊凝,你還是,認栽了吧。
  隻有一位姐姐淡定地看了我兩秒,然後呢?
  然後……
  你知道當我以腰腹部中槍的姿勢伏在九層樓梯欄杆上,閉著眼睛大喘氣,心裏正慶幸呢,結果聽到腳步聲,睜眼就看見當事人,那是多大的驚嚇麽?
  “莊凝,你是準備下來,還是原路跑回去?”他緩緩地往上走,伸手鬆開領帶,額頭也有薄汗。
  既然這都能迎麵撞上,我還跑什麽跑,奶奶的,不跑了。我看他一眼,在第一級台階上坐倒,給自己扇風。
  他過來我身邊,靜靜地站立了幾秒鍾,接著他挨著我坐下來。
  我們都不說話,我還記得他那天的樣子,側臉和黑發色差強烈,鴿灰襯衣在臂肘那裏微微起的摺,袖口上同色的紐扣,長而指節分明的手習慣性的去往口袋摸煙。
  什麽也摸不到,他外衣大概是丟哪兒了。
  他其實也挺緊張的吧,雖然神情是一點看不出來。
  我沒忍住,“找啥呢,找。”
  他莞爾,手拿回來,“沒什麽。”
  “駱婷他們呢?”
  “不知道,先走了吧。”
  “駱某人要是再讓我看見,我要,我要……:我試圖想出一個強有力的威脅,伸拳頭對虛空晃晃。
  齊享注視著我,按下我的手,扣在他的膝上。
  我下意識的想掙脫開,但是他不放鬆,我再掙,他卻繼以肘彎困住我的小臂,我的胳膊抵住他上臂的肌肉,整個人都被迫傾向他。
  我東倒西歪地說,“我K!”
  “莊凝。”他語調裏有點危險的笑意,“你不想我在這兒第三次,親你對吧?或者我猜錯了。”
  我看著他,近距離的,白皙卻線條堅硬的臉孔,淺笑的眼睛,是啊,多麽奇怪啊,這個男人都吻過我兩次了,我們認識兩年,在三個月前連稱朋友都勉強。這些數據把我搞糊塗了。
  …………
  我說到這裏的時候,那位姐姐打斷我,“那你就沒問他,怎麽會從安全通道截住你。”
  “問了。”我回答的時候沒注意到自己在微笑,“他說,因為這比較像你的風格。”
  對方:“就這樣了?”
  “就這樣。”
  她麵無表情地看了我兩秒,“莊凝,你還是,認栽了吧。”
  那天一直從寫字樓出來,齊享同誌也沒放開我的手。我手機響,接通之後曾叔叔問道小凝你沒事吧,有人看見你慌裏慌張地跑出去。那什麽,閑言碎語你就當他們放狗P,有人敢為難你,還得過我這關呢,啊?
  他這麽一說我才回想起來還有那麽一樁公案。
  “沒事,曾叔叔,這個事情我能自己處理,你放心。”
  “這個再說,你現在哪兒,我沒應酬,直接回家,順風車要不?”
  “我在……”剛出來兩個字,齊享伸手就把手機拿過去了,麻利兒的,相當習慣成自然,“喂,曾叔?……是我,對,她跟我一塊兒呢,……晚上她不回去吃飯,……對,我會送她,……好的,曾叔再見。”
  然後他把話機塞回給我,“省得你再打回去。”
  我有點無奈,“你別把他老人家嚇那兒。”
  齊享笑起來,摸摸我的頭發,“曾叔是什麽人,你想太多了。”
  我把腦袋偏開,皺眉。
  他剛在樓道裏對我說,莊凝,我對你印象不錯,你對我也還行,為什麽不試試看。
  你看,你說的是,印象不錯。這是他那個階段能表達的最直接的字眼。比較隨意,不那麽嚇唬人,我當時想可能日後反悔起來也比較容易。
  我想要反駁,卻突然又懶得了,是的為什麽不試試看呢,我說過我對他的確感覺不壞。而且我總不能一輩子守著自己臆想出來的和沈思博的戀愛。
  這個念頭讓我心境有些灰敗,我說,可我什麽都不能保證。
  他看著我接道,我也一樣,但我樂意一試。
  我問他還記不記得沈思博,就是那個在新世紀的前夜,差一點跟他的打起來的那個。
  這是一句廢話。他也沒有回答,等著我說。
  從九層到一層,我任由他十指交叉地握著我的手,而我把之前的情感得失講給他聽,客觀地,不渲染也不避諱地,講給他聽。
  出大門之前我喘口氣,“大概就是這樣了,沒了。”
  齊享默不作聲,此刻笑笑。
  “這麽快,就開始對我做交代了?我都還沒問呢,真是個實在姑娘。”
  “你少來了。”我悻悻道,“沒別的,就是明白告訴你,我能不能忘掉他,還是個問題。”
  “你想知道我介不介意?”
  “嗯。”
  “不介意是不可能的。”他挺淡然地回答,“但那又怎麽樣,既然人家不喜歡你。”
  “……”
  “除非你告訴我,這個人移情別戀了還要糾纏,他這樣我立刻趕回陵城,那晚不是沒打起來嗎,給補上。”
  我嘟囔,“這倒不至於。”
  “那慢慢來,我又不著急。”
  我不接話,我不接話的原因是我微有些驀然的懊喪,我想說,靠,你當你是韓劇男二號麽?
  諸位一定是看出來了,我有挑事的嫌疑,主要是這麽個意思——齊同學你看,我把話都講清楚了,我就這麽回事了,最純真和熾烈的感情恐怕都過去了,一顆心蒼老又斑駁,愛要不要你自己看著辦,別回頭覺得上當又找我麻煩。
  挺欠抽的是不?別著急,我當下做的,時間自會跟我一點點清算。
  依我後來對齊同學的了解,他當時也一定想,我靠,我當自己是韓劇男二號麽——當然,前提是他年過韓劇。
  不過他這個人,好就好在有一點,沒被惹翻的情況下喜怒都不大形於色,永遠能保持夠用的理性,判斷清楚形勢,然後做出盡可能優化的選擇。
  那天接完電話以後一路無事,我閑的無聊,就問他。“對了,我說了我的,那你的前女友呢?”
  “我哪個前女友?”他見我瞪他,才微笑道,“你說江苓是吧。”
  “對啊,你不是很愛她麽?”
  “是曾經很愛她。”他說,“你都知道什麽啊,就會跟著瞎起哄,小八婆。”
  “切,別人一提你就一副惆悵的要命的模樣,齊情聖。”
  齊享倒有點愉快的表情,我趕緊說,“別誤會,你惆悵你的,我沒別的意思啊。”
  “見過沒?”
  “誰?她,沒見過。”
  “別說,長的我還有點像。”
  “……真的?”我知道高興此時合不合時宜,不過人家可是係花,頂有名的大美女。
  “真的。當然了,你沒她漂亮。”
  “……漂亮也不是你的了,有什麽用呀。”
  “所以,你說我不惆悵合適嗎。”
  “不合適——你們怎麽認識的。”
  “高中同學。”
  “難道是,初戀?”
  齊享很無奈地說,“請克製一下你的驚奇。”
  “還以為你經驗多豐富。”我掰手指數數,一隻手竟然不夠用,“那你們真的不少年。”
  “是,不少年。”他漫不經心地答我,“你晚飯想吃什麽?”
  我還在考慮,他看見一間西班牙餐廳,牽著我推門就進去了。
  我有沒有說過,我這個人挺拿自己當回事的?如果別人讓我出具去哪裏吃飯的意向,我就一定會認真考慮並且作答,基本不會出來隨便這類詞兒。
  這家餐廳其實還不錯,但他在問了我意見又完全沒有聽取的意思,這讓我心裏微微別扭。
  不過因為用餐過程還算愉快,我也就很快忘掉了。如果靜下來好好說話,齊享的確是個有趣的人,我們跟得上彼此的思路,卻又不會明確知道,對方下一句,會接些什麽。
  立秋剛過去個把星期,每個季節,夜幕的黑是不盡相同的,它會隨秋意逐漸深沉,隻是在此刻,還是夏日並末結束的那種,潤潤的,烏黑又透出水光,像小孩子的眼珠。
  燈全都亮起來了。
  室內的音樂卻是明亮歡快的調子,起承轉合間有陽光的清香。
  我們倆聊著聊著就憶到各自的童年,齊享說不止曾叔叔把家裏過成一個招待所,他家以前也是這個情形,從記事開始,形形色色的人就沒斷過。
  “那你爸是個很熱情的人吧,怎麽會……”
  他看我一眼,示意我繼續。
  我低頭,偷偷微笑,難道要我繼續問,你爸怎麽會養出你這麽個性格的兒子?我想他這樣的,小時候估計也是個冷淡的小男孩,清晨推開衛生間迎頭撞見一個陌生人,他臉上的神情我想象起來實在覺得有意思的很。
  “我爸。”他也沒再追問,私自回答。“除了我,對別人他的確是都挺熱情的。”
  我想說,我們家也是啊。他接著笑笑,“不過人家也不一定買賬,有一次,他同學聚會吧還是,朋友家十幾個月的小女兒,他老人家屈尊去逗,結果那小姑娘嚎啕得,那個慘,最後還是我把她給哄過來。”
  “你當時多大?”
  “四五歲,就一個模糊的印象。”他語調微微自嘲,“你看莊凝,那時候我還是具備哄女孩子的語言能力的,現在反而。”
  他看著我,聲音降下來,挺平淡挺散漫“安慰基本靠吻。”
  我這邊還在偷笑呢,轉眼臉就紅到了耳後根,“你那是安慰呢,還是。”
  還是尉安呢。
  沒好意思出口,我當時還是比較含蓄的。
  齊享大概自己也不習慣總這麽說話,旋即輕咳一聲,往椅背上靠去,像是撤退到過於親膩以外的安全距離,“你呢。”
  我說,我童年過年還行,沒人管嘛,無法無天。
  當時我媽也不是完全放任,隻是方式比較單一,做慣了思想工作的人,知道從源頭抓起,既然幻想是誘惑小女孩的陷阱,悲劇都是一場荷爾蒙引發的血案,那麽簡單了,不定期搜查我的書包,言情小說她見一本撕一本,導致我念大學之前基本沒看過言情也沒看過武俠,至於什麽天是紅河岸尼羅河女兒對我來說就更是接近於異次元讀物,並且一度認為租小說漫畫看的都是不良少年。
  “但其實我媽沒禁到點子上,你知道我們家書櫃晨一櫃子厚厚的合訂本,八十年代嘛,思潮解放嘛,小說月報啊收獲啊,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也全都有。”
  “我從十幾歲,沒別的可看,就被迫整天看這些,特別傷痕特別現實的,不是中年危機,就是一個村幹部霸占全村女性,要不就是‘她妖嬈的身體像一朵末世的花’,我容易嘛我,太慘了。”
  我喝水,興致勃勃的,我本人還真一直沒發現自己的童年這麽的,因為反差強烈而富有幽默意味,沈思博他向來不怎麽愛聽我都看過哪些東西。
  齊享卻饒有興味的聽,我沒邏輯地掰扯。
  我描述自己和大部分小孩一樣,經曆和父母鬥其樂無窮的日子,爭取一切合法不合法的娛樂活動。上小學我偷偷看封神榜,初中看倚天屠龍記,高中看灌籃高手,看湘北投一個決勝的三分球,球在籃框邊緣打轉,我爸上樓的腳步聲一點點接近,我已經是拔腿要跑的姿勢,眼睛還盯在屏幕上不肯動。
  那該死的球,終於在他腳步在門外停下的一瞬,入框,出片尾曲。
  我關電視,拔電源,罩布罩,踮腳一路飛奔進房,而我老爹幾乎在同一瞬間,鑰匙擰轉到最大幅度,往前一推——他女兒正站在房間門口,一臉無辜,又有點眼巴巴的惶恐,“爸,回來了。”
  一直到現在,我對鑰匙轉動的聲音還心有餘悸。
  齊享笑起來,我也笑,摩挲著手裏的玻璃杯。
  “我小學也幹過這事,——你猜怎麽著?”他說,“我媽再上班,把家裏的電視線拔下來帶走,晚上再帶回來。”
  “你也?”我匪夷所思。
  “初中以後就沒有了,每個小孩都會突然有個明白過來的時間。”他一本正經的說,“我告訴你,那之前,我還試圖自己接過線,拿電池收信號,反正什麽招都使了。”
  我叭在桌上笑,太可樂了,他這麽一個人。
  “我之前說哪兒?哦對,還有,我媽她覺得,女人味這個東西吧,比較影響進步,我從小她就把我往男孩子打扮,我上小學的有一次,終於頭發留的長一點了,她就跟我商量,媽媽幫你剪個頭吧,你看就李阿姨那樣的。
  李阿姨那個發型當年挺流行的,耳朵下稍微長一些,對對,有點現在那個,沙宣的模特的味道,我聽了很開心啊,我媽又說,不過她那還不夠好看,比她再短一點,保證你出動是個美美的小丫頭。
  我說,就短一點。她說好好好。
  結果把我給美的,盼了好些天終於她那天有空了,坐下來幫我剪,說實話我那個頭發留了挺久的,一剪子下去還蠻舍不得,但一想漂亮嘛,我就耐心坐了一個小時。
  最後我媽拍拍我,好了。我滿心歡喜的攬過鏡子一看。
  這不就是我從小留的,男孩樣的運動頭麽?”
  齊享同情地看著我,“可憐的孩子。”
  “你不知道那天把我給哭得,長那麽大哭的最慘的一次,特別特別傷心,我親媽啊,就這麽騙我。”我遺憾的搖搖頭,“你說這些大人怎麽這樣,我那麽小就跟我玩心眼,忒那什麽了。”
  對麵的男人注視著我一言不發,忽然伸手過來,摸摸我的短發,“那以後就沒再留長了?”
  “嗯 ,習慣了。”我別扭地試圖閃開,“別動。”
  “你留長發大概會很好看,試試吧。”他收回胳膊,說,“第一次見你,你就是一直是這樣的短頭發。”
  “第一次見我。”沉默了幾秒,我重新拾起話題,“你還記得第一次見我是什麽時候。”
  “01年冬天,陵城火車站。”'
  “那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什麽時候不?”
  “不是那一天?”
  “不是,還記得你參加的那次模擬庭審,我對你提過的?”
  “記得,是那次。”
  “比那更早。”我回想一下當時的情景,驀地發問,“江苓是長發吧?”
  他皺眉,“你沒事又提她幹什麽?”
  也沒什麽。隻不過我剛知道原來他隻有過那麽一次愛情,那一定是很傷感的一段。我沒有別的感覺,隻是好奇,他人的刻骨銘心,它的前世今生都是怎樣的光景。
  在商業區約會就這麽個好處,隻要願意,飯後絕不會找不到去處。
  出來以後我們去電影院,人多,齊享排隊買票,我站在旁邊賣零食的地方等著他,有個女孩挽在男朋友胳膊上,很客氣地對我說,“麻煩讓一讓。”
  我讓開,她在我身後,和男孩子指指點點的商量,男孩說了什麽,她腦袋抵著他肩膀笑,一隻手輕輕拍打他。
  人家這才是情侶的樣子。
  而我跟齊同學下午之前幾乎不是陌路,晚上就湊到一起,還學人家約會看電影,多奇怪啊,傻乎乎的。
  “拿一下。”齊享過來把票遞給我,一邊把找零塞進錢包,“七點半的,還有一會。”
  “票價65,加上吃飯的2……”
  齊享看我一眼,我一句話就橫死在半路上了。他不是沈思博,他沒那個耐心。
  好吧,總算還有下次,有下次的吧。
  事實證明,這兩張電影票買的十分物有所值,因為如果不是為了等待它開場多閑逛了半小時的話,有些事沒準我一輩子都搞不清楚。
  發現之旅源於經過一間藥店的時候,我想起我需要眼藥水,齊享就陪我進去了。
  我在這裏碰到了前麵提到的那位,跟我一個律師帶的用於是,這次是那個男的。
  事到如今我已經記不得這位同誌具體姓什麽,就叫他小助好了,隻見小助西裝革履,拎著公文包,探身對藥店服務人員問:
  “請問哪種藥治療感冒比較好。”
  “傷風的,還是病毒性?”
  “傷風,我女朋友,她還有點精神衰弱,有什麽安神的沒?”
  “哦,那來點白加黑。”
  “好的,來兩盒。”
  “先生付現還是刷卡?”
  “等等,我還買別的。”他說完這句才看見我,“?”
  我想他是不是一時忘記我叫什麽了,“你好啊,也。。啊”
  也吃藥啊,今天你吃了沒?不太好吧。
  “嗬嗬。”
  “誰感冒了?”
  “一個朋友,沒事。”
  “哦。”我也沒在意,對櫃台說,“我要瓶眼藥水。”
  付賬時我看看小助,他臉上的神情很怪,有點類似於急著上廁所的緊迫,齊享一個陌生人站在他身邊他都沒注意。
  我拿了藥,說,“那你忙,我先走。”
  他忙不迭的回“好好,我也去那邊,回見。”說著就直奔旁邊的自助區而去,背影很匆忙,齊享一直看著他,此刻對我說,“同事?”
  “嗯,你怎麽知道。”
  他笑笑,“看起來不像是能做你朋友的人。”
  我聳聳肩膀,走了幾步,才想起來,該問問他關於李王兩位律師,一回頭,他人影已經不見了。
  轉回來的一刻,我腦子裏,一根靈感的火柴擦過邏輯的火磷,刷的一聲,前因後果猛然間亮了一瞬。
  我對齊享說,“你等一下。”
  然後我就往自助區那邊跑。
  小助站在一排藥架前麵,低聲打電話,“親愛的,你要的那種,叫什麽名字來著?……哦,好的,不會買錯的,……對了,你知道我剛遇見誰了?”
  我彎腰,眼睛盯著層層疊疊的藥品,卻在仔細地聽他說話。
  這時身後有人拍拍我,我以為是齊享,皺眉頭,“讓你等著。”
  結果轉頭看見一張笑眯眯的臉,“小姑娘。”
  藥店的店員,跟我媽差不多年紀,她慈祥地看著我,“你多大了啊?”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啊。"
  “外麵上是你男朋友是吧。”
  越發八卦了,我困惑的瞪著她。
  “不用不好意思,阿姨這種事見得多了。”她歎口氣,“不過他也是的。怕丟臉這種東西也不該讓小姑娘自己來買。”
  “……阿姨你在說什麽。”
  “嗨。”她歎口氣,往我手裏塞了一隻小盒,“拿這個吧,這個效果比其他的好,對身體傷害小一些。”
  她直起腰,“小姑娘,以後要學會保護自己,知道吧?”
  我看看她,再看看手上的東西,兩個字,第一個還不認識,什麽婷。
  再湊近一看。
  五個小黑方塊湊成一堆,是這麽一個詞,事後避孕藥。
  我靠,我靠靠靠。
  我這才發現,是的,沒錯,眼前是它們的大家族,種類齊全,任群選擇。我在這裏一動不動站了多久?
  “阿姨,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這麽一動,就被目標發現了。
  “小助一隻手還舉著手機在耳邊,臉上逼出一個生澀的笑來,“沒走呢?”
  那個神情,我看著都替他難受,是啊,怎麽就對個小丫頭大意了呢,我真想留個空間給他為這份疏忽自抽一嘴巴。
  “沒跟你說,回去再講。”他對著手機說,然後啪一聲闔上,整個人轉過來神色已經多少平靜。“那,沒事我先走了,明見。”
  哎等等,我說,“剛跟女朋友打電話呢?”
  “……”
  “你女朋友,我是不是也認識啊?”
  他立即否認,“沒有的事。”
  “不是吧,難道白助理忽悠我玩?”
  小助神情裏逼真的驚愕讓我一時有點動搖,但接下來他用過分冷靜的語調道,
  “她開玩笑吧,她怎麽可能是我女朋友?”
  “我沒說她告訴我的是,她就是你女朋友啊。”我接道,“我這麽說了嗎?”
  齊享後來道,他在門口接了一個電話的工夫,轉頭發現事態已經發生劇變,店內各色人等,以店員為首,分兩撥對我,小助和他行注目禮。
  想想也是。
  我抓著一盒事後避孕藥咄咄質問另一個男人女友的事,老的小的都忍不住朝我們張望,彼此交流眼色,看,這該是多麽混亂的一段男女關係啊。
  正常人這種情況都站不住,齊享也沒有例外,他走過來的時候沒一個人發出動靜,我要是觀眾我也忍不住得屏著呼吸想,媽呀這一趟藥店可來對了,要怎麽收場呢。
  我知道他往這邊來,但沒空去醞釀解釋,我正盯著小助呢,如果我弄錯了我願意道歉,可目前他神情越不自然,我就越憤怒。這種做了壞事還沒本事到底,人品和智商都令人鄙視。
  “你知不知道,怎麽聯合自己的女朋友撬同事的牆角?”我慢慢地說,讓聲音聽起來,沒那麽像是馬上就要發作的樣子。
  “你沒有證據。”
  “那又怎麽樣。”我從包裏把手機翻出來,“我馬上就給李律師和曾主任打電話,你信麽,曾叔叔這點麵子還是願意給我的,弄錯也沒有關係,反正我很快就滾回陵城,是吧
  我摁了一個鍵小助就上來把我的手按住了。
  “莊凝。”他氣急敗壞地:“算你厲害,你厲害還不成麽?”
  他也是沒有經驗。
  我那時年紀不大,激動起來,容易撂狠話,氣焰囂張。跟小混混聲稱,馬上找人來砍你,是差不多一個道理。
  誰知道曾叔叔會不會這麽晚了聽信一麵之辭,再帶上李大律師一道胡鬧,我十分吃不準。如果他敷衍一句“小凝,明天再說”,我要怎麽辦,他如果偏向小事化無,我又要怎麽辦。
  這是非常可能的,而到了明天,形勢又變了。
  所以我拿手機出來時,四個字就可以形容,色厲內荏,但收場是來不及了。
  齊享始終站在近旁看我表演,不配合也不打斷,剛過來時微有一點疑惑,逐漸的氣定神閑,抽空還打量了一下身邊的商品,轉回頭來,他目光閃動,空拳抵於唇上輕咳一聲,算尷尬算失笑都相當妥貼。
  然後他攬過我肩膀,麵對小助,“我私人建設,換個地方吧。”
  對方點點頭,“隔壁有茶座。”接著又說,“莊凝,我可以解釋。”
  我剛不憤地拱一拱肩,齊享貼近低聲說,“我沒想提醒你的——不過你手裏那個,要不放回去,要不我現在就去付賬?”
  我耳朵燙得都快要燒起來,趕緊把手裏的小東西扔回貨架,“別人塞給我的。”
  “明白。”他放開我,“快點走吧。”
  你一定也有過這樣的經曆,看一個電視劇,反派剛出場你恨不得鑽進屏幕咬幾口泄憤,但漸漸的,你發現他也有苦衷,於是你反而巴不得他是徹頭徹尾的惡棍,壞的酣暢淋漓,才可以視為異已,他和你一樣有無奈有軟弱有留存的人性,要人怎麽痛下殺手,把他交給道德和審美大快朵頤?
  我這一天就是這樣。
  這一對男女助理,合起夥來不顧我的感受,拿我的利益殉他們的前程,太把自己當成一回事,我在心裏冷酷地想你們可惹錯了對象,我樂意看看你能解釋出什麽花兒來,但白癡才會原諒。
  小助點了壺茶,給我們倒上,他問齊享,“你畢業幾年了。”
  “一年有餘。”
  他笑了一下,“想過將來沒有,你們?”
  我使勁冷笑。
  齊享不去接他的話茬,“你想說什麽,直接說吧,我們還有事。”
  “莊凝,我知道我說這話挺虛偽的,但我和小白,我們真的,自己也覺得這事做得不地道。”他沒等我做出反應就接著道,“但我們沒有辦法。”
  他直接地告訴我,是的,那個客戶是女朋友攛掇他去爭取的,至於李律師,算給他麵子掛個名而已,他說這個案源是他本人找到的,李大概覺得,幫他這點小忙,算是他跟了己一年,鞍前馬後卻正式案件都沒有接觸到的補償,自己也不見得有損失。
  白說,你打贏了這個案子,局麵就打開了,否則我們難道一輩子,都要替人整理案卷和查資料?
  她又說,反正我準備跳槽了——別拿那麽吃驚的眼神看我,不跳我們一直這樣偷偷摸摸?我們從大一就,女孩子我拖不起,隻要你混得好,我轉專業去做點別的吧,我說了我沒哭,總之一句話,不換觀念就換人,你看著辦吧。
  我忍不住插話,“為什麽啊?”
  小助看看我,“你沒找過工作。我們這樣二流院樣的法學專業,又是女的,用人單位一問,有男朋友了,對不起,那豈不是剛工作就要結婚?結了婚就要生孩子?勞動法規定還不能辭退,這一來至少兩年?保證?保證沒用。真懷上了難道逼你打掉?”
  他繼續說,“剛來那段時間,真的很崩潰,她家在南方一個小城市,父母幫她聯係好工作,結果她跟著我來上海,基本就是背井離鄉的概念,過年回家她一些朋友,學曆還不如她,工作得早,都已經小有所成,至少孩子也滿地跑了,她怎麽會沒有想法?”
  他喝口茶,並不看我們:“你們知道律所這種地方,好容易有這樣一個機會,我們沒想針對你,莊凝,但我們商量過,你在這裏是局外人,又是曾主任的熟人,算了,多辯解也沒什麽意思,我們對不住王律師,也對不住你,這是事實。”
  小助離開以後,我坐在原地,指頭一點點捺過桌麵的紋路,來來回回思索,很糾結,終於忍不住:“你說,我該……”
  齊享的視線從我的手指移到我的臉,“嗯?”
  “煩死了,這人怎麽這樣啊,明明他們做了虧心事,怎麽反過來,如果我不原諒就成了小氣,狹隘,刻薄?”
  “詞匯量挺豐富的,繼續?”
  “你正經一點。”
  “小姐,顯然你已經做了決定。”他散漫的,語調活像是客服接到騷擾電話,那樣又溫和又無可奈何,“我浪費這個感情幹嗎。”
  我懷疑地看著他,“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好騙,別人一說我就上當。”-
  “也許。”
  “對啊,我要就這麽不計較了,真是腦子進水。”我掏出手機,調出曾叔叔的號碼,指尖在通話鍵上摩挲,摩挲。
  齊享挺有耐心地看著我。
  我深呼吸,吐口氣。
  “要不。”他淡淡地說,“先去看了電影再打。”
  “哎,也是。”我看看時間,“開場了,快點快點走。”
  他起身,把小包從旁邊椅子上拿起來遞還給我,我注意看他,看他有沒有笑。
  “不許笑啊。”我說。
  “我笑了嗎?”
  “我本來都打了,都是你攔著我。”
  “是,是我攔著你。”他接道:“你明明小氣,心狠手辣,又沒有同情心,都是我攔著你。”
  我手機響起來的時候,影片正放至高潮,裏頭的女人剛脫了件外衣,眼兒媚,“come on b……”
  聲道和畫麵就猛地跳躍到男主角真空條浴巾持槍和凶徒對峙,觀眾們“唷——”群起而虛之,以示不滿。
  鈴音就在這群情激憤的大動靜裏勉強鑽入我的聽覺,我出去接這一趟電話回來,銀幕上神通的男小強已經快要把BOSS撂倒。
  散場後齊享送我回曾家,我在出租上說,“齊享,我後天回陵城。”
  “就為今天這件事?”
  “有一部分吧。”我老實回答,“因為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處理,但主要的,還是我想家了。”
  剛剛的電話是謝端打來的,她聲氣懨懨,又偶爾驚亢,像電影裏被追殺的女證人。
  “你什麽時候回陵城啊?”
  “不知道,快了吧。”
  “莊凝我喜歡上一個男孩。”
  “哇。”
  “但我們不可能。”
  “why?”
  “沒有什麽。”她慌慌張張地反口,“莊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快點回來好不好,我想你了。”
  我的心很柔軟,“我也想你端端。”
  “我……”她在那邊突然哽咽,“我一個人,我沒辦法……”
  “到底怎麽啦端端?”
  “沒事,可能因為下雨了吧,我心裏很難受。”
  “……”真是個善感的小孩,“我今天也很鬱悶。”
  “為了……沈?”
  “……那倒不是。”
  她沒來由地歎口氣,“唉。”
  我後來知道,她在那一天,最後一次拒絕了沈思博,但明顯的,她已近邊緣。
  …………………………
  齊享靜默了幾秒,我以為他要提反對意見,但他隻是說:
  “我十一可能回不去,但到了十月底,也許會有假。”
  “哦,好的,隨便你。”
  他看了我一小會兒,把臉轉向車窗外。
  而我想到和他分別,雖然沒覺得惆悵,但也沒覺得輕鬆。
  對我這種情況通常有一個精準的詞組來概括。
  不是三心兩意,也不是隨波逐流。
  隻是。不在狀態。
  我要回家了,那個腔調柔軟的,多雨的,有許多可愛的人和事,同時也讓我吃了敗仗的城市,現在我要回去了。

  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
  齊享在十一月初某天午後抵達陵城。
   這個城市又下了雨,水霧繚繞。能見度很低。齊享在L大四教門前收攏雨傘,順手把它抖一抖,靠放在牆邊。身穿絨衣的女孩子走過去了,還回頭對他望望。
   這一幕,當然是來自我的想象。因為當時的我,正一無所知的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我身旁的座位上是個卡梅隆迪亞茲式的陽光美女,我主要指的是她的短裙和大濃妝。
   謝端在離我大約兩排之隔的地方.
  天氣冷。秋雨是昏黃的。日光燈涼而乏味的光。
   我心情低迷。
  已經過了一月有餘,我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
  齊享沿樓梯往上走,水磨石地麵沾染的稀薄雨水會讓他的鞋底發粘,一年多以前他從這裏離開時,四教才剛剛竣工,課桌麵也還沒來及被學生隨手塗鴉,麵前這張上就有這麽一行:世間至美之物,皆利於孤行。
  是我,是我無意識地在塗塗畫畫,從寢室搬出去時我恨不得把這句紋在自己身上。我抬頭,謝端正回頭張望。我把臉轉開。繞過回廊就是我所在的教室,盡頭的落地玻璃外,一棵懸鈴木至少已經揮霍掉它這一季四分之三的葉片。
  一麵是白粉牆一麵是雨煙肆彌的陰沉天,像時間走慢的世界。齊享在教室後門口停下腳步,他可能看了看時間,還有四分鍾。眼下是四點十六分,我的手機告訴我。我身邊已經有人在偷偷收拾書包。
  而這個時點,沈思博大約正出現在回廊盡頭。他和齊享幾乎是同一路線而來,如果真有這麽一個遇見後者的好事姑娘,那麽大大概於百米之外再次對沈思博回眸。
  雨滴落在扶欄。我不知道齊享這時候有沒有在微笑,他隔著門玻璃找到我,接著他轉身,清秀的男孩子正走過轉角,向這個教室過來。沈思博顯然並沒認出眼前這位有過一點肢體衝突的男性,但齊享認出了他,這男孩神情平靜目光卻柔軟,手中兩把黑色折疊傘,他是個稱職!
  而體貼的男朋友的姿態,因為這場急雨來給女友送傘.他和他擦肩而過.
  我慢慢把桌麵上的字跡擦掉,一麵想,我怎麽回去呢,要不先衝到寢室拿把傘?曾小白前兩天還打電話,莊凝,你要一直不回來,我用你的衣櫃擺點東西?
  隨便你,別把我東西亂放就好我以為她會說點別的,結果她歎口氣就把電話掛了。我把手機移開,木木地想,曾小白也學會歎氣了,一個兩個都長進了啊.
   我看過去,謝端正在發短信。
  沈思博正在發短信,傘尖支在地麵上.讓我來設想一下當時的情景。齊享靠在對麵的牆壁,他不看任何人,神色平淡,點燃一根煙旋即又丟棄在地——它扁平的屍體我出來以後在地上發現碾滅它的兩秒裏他已經大到處考慮清楚,要不先走,否則等她出來了,這該是多麽難堪,他可受不了她看著他結結巴巴的解釋,齊享,你聽我說。這要是真發生了,得在多長的時間裏徹底敗了他對感情的胃口。趨利避害是天性。但是,齊享說,他自己也沒有辦法解釋,他在那接下來的兩分鍾裏,為什麽沒有趨於理性的離開.現在,鈴聲響了,教室裏,她站了起來。 我站了起來,踢開方凳,把書本一本本撈起摞在臂彎裏,你知道,我做這個事的時候有點不拿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內當回事的勁兒。齊享的視線隔著人群,他也許在想,她又不知在跟誰犯渾。問題是她自己還一點意識沒有。
  我收拾完畢懶洋洋地往外走,沒戴眼鏡,黑壓壓的人堆透著雨天的潮濕氣,卡梅隆同學從身後挽住我的胳膊,“莊凝。”
  “幹嗎?”
  “期末時能把筆記借我複印下麽?就指望你了?”
  “我又沒抄。”
  “但你肯定弄得到,你誰啊,是吧?”
  她接著說什麽我都沒注意,因為我瞥見謝端和沈思博,他們在門口,眾人紛紛低調的側目而過。
  我在那一瞬間,真的覺得我可以做出任何事,他們至於這麽,一刻也熬忍不住,彼此相思入骨?!
  我想哭,唾罵,像個小孩子去踢打讓自己痛苦的對象。
  但是莊凝,但是莊凝,周圍有這麽多眼睛在看你,請你多少給自己留個退路。
  我轉頭,對著卡梅隆,:“咹?”
  從這個字的通常讀法來看,它不該是這樣一個荒腔走板的爆破音,卡同學不講話了。
  彼時的畫麵需要被記住的。
  就像一部電影,某些鏡頭看似尋常,卻有它獨特的語言。事過境遷後我常常想,這唯一的一次,我們四個人狹路相逢,它是要指向哪一點呢,我如果在那一點上做出截然的態度,此後又會有什麽樣的蝴蝶效應生成?
   我一直記得,那一刻我跨出教室,沈思博從身後碰碰我,其時齊享就站立於我前方一米半處,但是我竟然沒有發現他。是的,我意識裏其實在等待那一對的招惹,他們不招惹我反而要意外,我幾乎是又切齒又快意地轉過頭。
  謝端在沈思博的肩膀後,這是個保護的姿態。同時他手握傘尾,用傘柄輕輕拍一拍我的手臂,像是開玩笑的意味,搭配的台詞應該是這樣的
  海,這還不接,還想讓我親自送你手上書上說,這是符合禮儀的方式,交遞物品時柄而非尖端指向對方。他仍然是細節都讓人無可挑剔的準紳士。
  他在微笑。笑的就像是我的沈思博。我恍惚一秒鍾,接著就反應過來。
  他在為喜歡的女孩請我——還談不上求——接受這個人情,就像心靈雞湯那種滿口大詞兒的書裏常說的那樣,讓我們把那一頁翻過。
  我偏不。
  你們瞞著我做的,我一樣一樣,全部都記得。
   卡同學嘀咕道,“有些人,還要不要臉了?”
  她的聲調不高,剛剛夠當事人每一個字都聽到.
  我再看看那一對,扭頭問她,“你說什麽?
   她聳聳肩,意思是人要不愛聽就當我沒說。
  我笑笑,”你之前要的什麽,筆記?放心,有我就有你的,我不過都會保你過。
  她眨眨眼睛,我脫開她的手臂,轉過身去.
  至此我才看見齊享。
   從時點上來說,齊享是先看到沈思博遞傘給我善意溫和的神色,他和他女友漸起的難堪,男孩子收回傘,聳聳肩,轉頭對女孩寬解,無奈,又悵然的一笑。
  齊享看著這一切。他承認,姓莊的某些時候,的確讓人夠受,折騰過了度,沒有誰能無條件寵她,她這樣總有一天要吃苦頭然後他才看見我回過身,臉上的神情。
  多年後某天我在沙發上觀看動物世界,鹿群淌過奔流的河水,折了腿的幼鹿被遺留在原岸,哆嗦,趔趄,盯著鏡頭,又疼痛又茫然。
  齊享從身後經過,駐足陪我欣賞了一會兒,驀然間動了感情,俯下身摟住我,吻我的頭發,我抬手去撫摸他的頭頸,:怎麽了?“
  “長得多像你。”
   他真是有辦法讓我脆弱。雖然在零二年秋雨枯黃的那個日子裏,這一點尚未表現的十分明顯,他隻是看著我,麵色還談不上多緩和。
  我向他走過去。沈思博還在看著我吧?太好了,不枉我一場無望的刻薄。眼前這個男人,我是主動撲進懷裏呢,還是等他來擁抱我?
  但顯然,我們彼此都下不了這個手,太尷尬,而且又有一個多月沒見麵。
   四周有同學側目,衝我擠眉弄眼,有女生人過去了還回頭張望,我脊背挺的像頸椎病患者,不止因為齊享,還因為身後那兩個,我有受到夾擊的感覺開口就不流利:“你……”他等著我說。
  “……帶傘了吧。”
  他怔了怔,接著莞爾,“當然。”
  走前我回頭看看,沈思博和謝端可能已經沿另一邊的樓梯下去了。我想,也許齊享也就一般在意,甚至也許他來是告訴我,莊凝,這一個月來我發現我們並不合適,所以他名義女友我怎麽鬧騰他都不氣惱,
  不妒忌。
  我當時不明白,這種情況是,他理性上明知我不妥,卻又在不自覺當中偏袒我。偏袒二字,在一個已經基本社會化的成年人,他的選擇性意. 識裏,是奢侈任性的小東西,不是誰都可以,不是對誰都可以。
   在樓道裏,齊享方才給麵子的那一點微笑就全都不見了,麵色倒也談不上多難看。就是沒表情。他就這麽端著挺合適的,寬容得跟個二百五似的行為完全跟他文不對題。
  我想,他要是敢開口指責我,我一定會說,唷,你管得很寬嘛我自己也知道這樣不好,但我又沮喪又懊惱,真要解釋吧,再一想,還真沒得解釋,就是那麽一回事,你還沒放下。這一點無可辯駁.
   所以我無話可說,愛誰誰。
  我怎麽可能對他講,從反應過來,就這麽一會兒工夫,我逐漸感覺——其實要謝謝你來,我下午在教室裏非常孤單和難過,再加上剛才的事
   如果你沒有回陵城,我都不知道這個周末要怎麽熬過,上自習,看資料,或者一個人在房間裏胡思亂想。我現在的室友是個晨昏顛倒的夜貓子,我有時候一整天都說不了一句話,一旦開口那突兀的聲調,連我自己都得罪了。,
  謝謝你回來,雖然突然了一些,雖然一見麵就不是愉快的場景。我不是故意的。我怎麽可能對他講這些。
  如果他現在要走,我現在二話不說就幫他攔出租,還要搶著付車錢。
  所以說齊享遇到二十歲的我,還真是蠻作孽的,此女一點柔軟的心意收的比存折都嚴實,他笑她覺得他虛偽,收斂了她又覺得自尊心無處安放,又不是隻有她神經長全了,別人也得慢慢調整情緒是吧——他單手撐傘轉眼看看她,她緊著一張臉毫無愧疚的顏色,還得他找她講話. 話一出口他可能自己都想,真廢.
  但我密不透風的心境,竟然暗暗透開一線,“還行。”
  齊享抬起探向自己的衣領,我急道,“我不冷,你別脫給我,凍死你。”
  這位帥哥今天十分學院派,外套裏頭隻穿了襯衫和薄毛衣,而今早驟然降溫,溫度不到十五。
  他手指停在領口處看著我,有點要笑起來的樣子,然後他從外衣內袋裏抽出手機,它在他手振動的非常歡快。
   我大為尷尬,看他接完電話放回去,才忽然想起來問:
  “你怎麽找到我教室的?你信息裏隻問我有沒有上課。”
  “選修課的安排,係部教務欄有詳細公布。”他說,“另外你可能忘了,有個下午我發短信問你做什麽,你向我抱怨《法律經濟學》這門教師隻懂照本宣科,那天也是周五,跟今天一樣。”
  我默然,那是學期初發生的,他要是此刻再追加一句“你看,你說了什麽我都記得。”我心裏對他的慚愧全得顯山露水,但他什麽都沒再說
  我歎口氣,自己都覺得很莫名.“幹什麽,老氣橫秋的。”
  我糾結良久,低頭盯著潮濕路麵,“哼哼哼哼?”
  “?”
  他側過臉,“再說一遍.
  “唉。”我隻好說得再清楚一點,“你不生氣了?”
  “哦。”他轉回頭,聽起來挺冷淡地回答,“沒有。”
   我後悔了,讓你事多,讓你問。
  但接著,齊享就把傘換到左手,我剛想,不是吧,連雨都不給我遮了,他就用右臂摟過我肩膀,貼緊他的身體。
  我們晚飯仍然在“佳緣小棧”,齊享說自己對這一家的蜜汁甚為想念,那隻盛放它們的,蓮花狀的瓷碟被端上桌的時候,他微笑起來,“竟然連容器都沒變。”
  對啊,一直是兩人吃剛剛好,這樣子嘛。上菜的小姑娘笑眯眯地回答。如果我沒記錯,在飯後離席那個點上,雨曾有一小段的停歇。走到門口有電話進來,我和齊享說著話,一邊抽出手機來瞧一眼號碼,立即聲。
  齊享正穿外套,也沒注意我的神情,隻隨口問了一句:“換手機了?……”就被我赤白膾製止,“虛!別說話,千萬別說話——喂,媽?”
  我的聲音很飽滿,很抖擻。“小凝,最近還好吧?”我媽在電話時說。
  婦聯主任不用這麽小心翼翼的聲調久矣,業務不熟練,頻率在高昂和低柔之間岔來岔去找不準,“呃?”
  “挺好的埃”我用肩膀和下巴夾著手機,兩隻手拉上包鏈,“怎麽啦?”
  我腳步緩下來,齊享也就沒有等。獨自走在前麵,我不時抬頭看看他的背景,兩個人形成和馬路平行的一條直線。
  “我是你媽,沒事就不能打給你?”“能啊,能埃”我說,“我最近挺好,獎學金拿了二等。——哦,這個說過了。我競選上了學會生副主席,這個也說過了,反正我挺好的。”
  我媽靜默了幾秒,歎口氣,溫柔地問:“在學校冷不冷?”“我幫你收拾了幾件過冬衣服,有時間回來拿一下,你愛吃的筍,你爸去黃山開會給你帶的,也放冰箱裏了——”我怔了一怔,“哦,哦,好呀。”
  “暑假也不回家,開了學又不……”我聽見莊主任遠遠的,沉穩又有力的嗓音,“我跟她說。”“哎呀你說什麽呀你說,你光知道訓她。”我媽的話聲遠了,緊接著又近來,“那就這樣啊,寶寶,有空就回來。”“嗯,拜拜,”我指尖已經摁在結束鍵上,突然又聽見我爸的聲音在那頭,“注意別凍著……”我反應不及,按了下去,耳邊頓時空茫。
  他們很少這樣,在更多的時間裏他們好像都忘記我是他們的小孩,而從小當我是生理心理都能自理的成年人,不專製,不粗暴幹涉,但無條件的遷就也請免談,我心裏軟軟的,有點想掉淚。
  是有一段時間沒怎麽在家待了,最近我時時有逃離一切熟悉人事的欲望,夢想失憶加換臉或者被外星人綁架。
  此刻我握著手機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麵頰,那什麽,還是歇了吧,得對愛你的人負責。
  然後我才想到,齊享呢?
  齊享正立在路邊,凝視被淋透的街麵,小馬路看過去像雨夜裏微光閃爍的一條河,我在他背後喊一嗓子,“喂!”他回身,“講完了。”“講完了。”
  “那走吧。”“那個,你跟我一起回家吧?”他驚異地看著我,我很窘,“哦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們一起回市裏,然後各回各家。”
  “母親大人下命令了?”
  “其實是我想家了,再說,”我想想又補充道,“這樣我們如果明後天要見麵,也方便很多。”齊享陪著我,回住處收拾東西,拿手機充電器。當時是差不多七點四十,我對他講,如果我們動作快一些,還能趕上最後一班八點半的專線公交。他也沒有表示異議,他有點偏沉默我注意到了,但我沒有問我住的不遠,學校周邊蓋給教師的公寓,新的,沒怎麽裝修。我進門把手裏的書放下,翻找物件,“院辦的蘇老師你還記得吧,學校分給她的房子,準備以後給兒子結婚用——哎你就坐那個整理箱上吧,沒事。”
  齊享沒動,隻拍拍我堆滿衣服的靠椅,語調調侃,“看來是沒有別的選擇了。”我有點不好意思,“剛收的還沒疊,反正你就隨便坐吧,你站著我著急。”“沒關係,你慢慢收拾。”他脫掉風衣搭在椅背上,“我用一下洗手間。”“就在旁邊。”齊享大概也就剛剛來得及移動分毫。說時遲那時快——抱歉我又一次用到這個詞——隻聽對麵房間門扇一聲巨響,睡裙帶起來一陣風,有人瞬間搶占到目標,擰開籠頭,動靜很大的刷牙,動物一樣打嗬欠,不關門。
  我們麵麵相覷,再同時看向洗手間。
  當時我正拉開抽屜,東西找齊就可以撤了,但生怕裏頭的女性再做出什麽更彪悍的舉動,我情急之下提醒道,“小言姐,能借張椅子嗎,我這兒來個朋友。”
  言維維穿著睡裙,滿嘴牙膏沫子伸出頭來,睡眼還惺忪著,很淡定,“哦,有男人啊,我剛起床沒看見,不好意思,你自己去搬。”話已至此我隻好真的直起身去她房間,齊享問,“要不要幫忙。”我隨口說,“那你就幫我找下充電器吧,應該就在這個抽屜。”
  言姑娘的房間好在沒讓齊享進門,內衣就掛在門後的把手上,電腦旁邊一堆零食殘骸,啤酒罐,以及半空的煙盒。我拎個方凳出來,一麵回想月前我剛搬進這棟屋子,那時多麽萬念俱灰,也不由被這位姐姐超乎常人的生活方式給驚著了,此女每日三更做人晝伏夜出,我一度以為她至少是個賣搖頭丸的。直到某天我們倆叭在陽台上分享了半包煙,才知道,她是個網絡上寫小說的。
  諸位其實見過他,說男人特別愛自作多情以及勸我認栽的那位。她聽了我的經曆,說莊凝,我有把這個故事寫下來的衝動,但我還想等等,等著看它的結局。齊享接過我手中的方凳放下,把充電器遞給我,“怎麽說,現在走?”
  聽見言維維還在哼哼嘅嘅地洗漱,一麵唱歌,我搖搖頭,“至少等她走吧,不然多傻。”
  說這話我有種被自己下套的感覺。齊享笑一笑,坐下,他臉部的線條難得這樣柔軟,溫和甚至讓他顯得稍稍有些疲倦,接著他拉住過,胳膊圈住我的腰。我站立不穩,這樣不討厭,但是姿勢挺別扭,“幹嗎呢?”
  “跟你說說話。”他一使勁,我就坐到他腿上。
  “哎哎,外邊有人。”其實外麵看進來,這裏是個視線上的死角,但心理上總有點過不去。
  他低低地說,“那就去把門關上。”
  “……我才不要。”我聽言維維歡樂地哼著小調從洗手間出來,再啪一聲把她自己的房門帶上,“我們走吧,走吧。”但是他扣在我腰間的手臂反而收緊。我去掰他的手指,氣喘籲籲它們卻絲毫不為所動,齊享並不看我,他耐心地用左手撫摸我的頭發,唇角是誌得意滿的一小弧度。事後回想起來,他這樣相當迷人。但當時我很緊張,“喂,喂,別。”也想不起來擺事實講道理,隻能小聲威脅,“我那個什麽,我喊人了,我真喊了。”
  他的回答很簡短,“好的。”這麽一來我突然沒忍住就笑了,額頭抵住他的肩膀,整個人都鬆弛了。“笑什麽,”他動作很輕的捏我的下巴,“不許笑。”
  然後他低頭吻我,溫柔而簡略,隻用他的唇碰碰我,離開,“再笑?”我還沒來及做出反應,他又吻下來,這次再深切一些,再離開。我使勁斂容,氣都喘不勻,“我沒笑,沒笑了。”
  齊享莞爾,黝深的眼睛此刻柔而亮,聲調卻已難以清明,“抗議無效。”我做了個很孩子氣的舉動,兩手交疊把嘴巴捂上。他隻用一隻手,就把它們握住,接著他再次俯下身。
  這是第一次在他離我這麽近時,我既沒覺得是在壞給誰看,又沒覺得惱怒。
  但喜悅或激動也談不上,我心裏隻有一種奇特的平靜,以及混了複雜成分——比如憐憫,比如悵然——的溫情,就像你的一生都擺在你麵前,跟你預想的不一樣,但你也已經準備接受。[你看,莊凝,他們這個時候,也可能在擁抱,接吻,就像你一個月之前看到的那樣。
  齊享的氣息近了,我閉上眼睛。現在我可以說一說。那一年的仲夏到初秋,到底什麽事在瞞著我發生。七月,沈思博從溧城無功而返。
  在那個地方,他晚上住在招待所,白天他愛的女孩陪著他,坐公車晃過溧城的大街小巷,這是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就每天要經過的路線,他這麽想想,就覺得好親切。他們像所有初戀的青澀孩子一樣又傻又快樂,她帶他去嚐她最喜歡的小食鋪,帶他去看她最珍愛的風景——但隻要談到他們之間,哪怕最無意的話也能引來她的緘默,他的心在這深不見底暗天無日的緘默裏,一點點沉下去。她過不了自己那一關。那個叫莊凝的姑娘,她們兩年的友誼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良知上,莊凝對她的好,莊凝的眼淚和疼痛。
  他離開的時候她想,他大概是對她失望透了。他們明明彼此貪戀,卻要分擔求不得的痛苦,但她沒有辦法。暑假將要結束的某個晚上,他給她打電話,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漫無邊際,彼此都夠不到真正想表達的衷腸,直到他提到當天的一樁意外。
  這樁意外的當事人我也認識,我和學思博初中時期的同學,我從上海回來後聽說,他打籃球時心髒病突發,送到醫院已經不冶——沈思博當時在常“一個人,之前還跟你說說笑笑的,說沒就沒了。”8 謝端想,難怪他今天這麽鬱鬱的樣子。她正要張口安慰,他在那頭低聲說:“端端,如果是我呢?”
  “……”
  “如果我明天就死了,你會不會後悔?”
  她拿著話筒,被突如其來的一陣無常的悲傷攝住,“你不要胡說。”闔上電話以後,謝端設想了一下他蒼白著臉躺在那兒,這個我懂,我偶爾也會這麽想,愛一個人不就是這樣嗎,關懷,憐惜之外,又有滿心對不可知的臆測和想象。她非常痛苦,撥給我,當時我正坐在電影院,和齊享一起看電影。
  那之後的第三天我從上海回到陵城。
  我有點缺氧,迷迷糊糊地問:“齊享,你喜歡我嗎?”
  他剛剛結束一個漫長的親吻,我聽見他壓抑的呼吸在我的肩頸間,他的手把我外衣的扣子解開,又係上,手指慢慢摩挲這個牛角開頭的小玩意。男人碰到這種問題,多少都會有點尷尬,擅於在這類事情上表達自己的男性,現實裏其實非常稀缺,我也沒有碰上例外的一個,他斟酌幾秒,“不然你以為呢。”我想說,或者是,同病相憐?在佳緣小棧時,服務員說蜜汁正好是兩個人的分量,不是嗎?
  “誰?”他幾乎立刻也就明白,“你又想哪兒去了?”他樣子有點生氣,把我放下來,“算了,走吧。”
  這個人怎麽一點交流的誠懇都沒有呢,我把充電器塞進包裏,一邊說,“像就像唄,我又不介意。”
  我話尾剛落,齊享原本已經走出門,退回房間把門啪的帶上,轉身向我走回來。“莊凝。”他的聲音嚇了我一跳,“不惹我你就不開心,是不是?”我到家的那天沈思博已經去了學校,他媽媽在門口看見我,“小凝,聽說你暑假去了上海,回來啦?”“對啊,沈伯母。”我講話的語調,就跟我不曾為她兒子傷過心似的,“沈思博呢?”“他去學校了,今天剛去。”
  “哦。”我鬆口氣又覺得略略失望,“也是,他都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她詫異的瞪著我,“你在說什麽呀小凝,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我也詫異地回望她,她堅定地說,“不會的,我了解我們家思博。”
  我再不走就要重燃希望了,趕緊苦笑一下,“哦,那也許我搞錯了。”沈伯母叫住我,“哎,小凝,思博有件衣服落在家裏,你給他帶過去吧。”她在衣櫃裏翻找,一麵跟我嘮叨,我和沈思博小時候的事,說他因為我生病自己也不肯睡覺,說他總記得我偏愛吃什麽,每次我到他家吃飯他都會關照保母做,說他上中學前都不和別的女孩子講話。我靠在一邊,想,其實沈伯母是知道的,她隻是向著我,但她這樣,並不能改變現實,那些事是真的,都是真的,卻隻會讓我更難過,這就好比一場人命官司,無論輿論如何偏向,逝者卻到底已矣。
  她說,小凝,你多擔待一點,他會懂事的。我笑了笑,這時我聞到房間裏有香氣。清淡的,微酸的甜。
  沈思博從來不愛吃小零食啊之類的,我有一次拿話梅塞給他,他皺眉頭又笑起來說,這不是小孩子吃的嗎?我的目光落在他的寫字台上,那裏有一小盒茶梅,跟謝端喜歡的那種一模一樣,我也不怎麽高興了,“我又怎麽惹你?我說的是不是事實,吃飯的時候你明明想到她,而且你之後情緒也不一樣。”
  他停下來,頓了一頓,“對,我跟她就在那條馬路上分的手,那天我態度很壞,不肯聽她多說一句,我有時也會想,如果那天我稍微好點會怎麽樣——但這並不說明什麽莊凝,現在跟我在一起的是你,你難道不能……”我看來,這誤會大了,他以為我吃醋,你以為我在乎?
  “你解釋什麽,我說了我不生氣。”我覺得語言還不夠有說服力,也真的不想跟他爭執,我要表達的意思到了,就認為別人也該就著這個意思順流而下。
  這時候言維維過來敲門,“莊,小莊你還在麽?”我直起身想應,不知為什麽又沒有出聲,大概這個情景實在尷尬,估計她也沒什麽要緊事,回頭再聯係不遲。言維維在外頭嘀咕,“看來走了呦,真是,比我還糊塗。”然後她離開,從大門出去,擰轉鑰匙的聲音。我把視線調回來,聳聳肩膀對齊享補充道:“真的。”我其實,怎麽說呢,也不是那麽真的。但你知道一個女性,她在感情上已經挫敗一回,弄那麽難看,在下一段裏多少要找回點姿態,再拿它當回事一次,她不願意。
  齊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一會兒,他長長地出了口氣,然後竟然,笑了起來——雖然算不得多麽開懷,要描述這個笑,就得跑一下題。
  記得我剛上小學,有天不知道哪根筋出了問題,一定要看一個電視劇,我爸說,“不許,去睡覺。”平時我是反駁不能的,那天魔怔了,“我要看,不要你管。”我爸板起來了,才可怕,“再說一遍。”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勁頭,“我就要!就要!就要!!”一出口我想完了,這不挨打往哪兒跑,結果我爸沉著臉瞪了我一兩秒,接著挺突然的,他笑了,過來掐我的臉,“這個小丫頭,倔的!”事情的結局是,雖然我沒看成電視被送上床睡覺了,但也沒挨打,我爸對我還特別和藹,我被徹底搞糊塗了,覺得成年人翻臉如翻書,不可理喻。後來想想他就是,一方麵被氣得無法可想物極必反,另一方麵,竟然跟他七八歲的小女兒這麽較真,他估計也覺得荒誕。但是說來說去主要的,還是他愛我——還是個小孩子呀,教育的機會多著,現在就讓一讓她吧。之後我大了懂事了,也就基本再沒這種契機。齊享此刻的模樣,跟莊主任當年那個路數是差不離的。就快被氣崩潰了,但是稍微一個轉念,你看她肩膀聳的活像個閱曆豐富的女郎,不知道從哪個蹩腳電影裏看來,但這個動作明顯跟她文不對題。算了,讓一讓她吧,你還不知道她麽?是啊,他知道我。他一笑,我就傻了。他繼續跟我吵下去我應付得來,不是這個。
  “真的?”他反問我。“埃”我說,“可能是吧。”我忘了我之前說什麽了。他看著我,慢慢道,“現在我回答你之前那個問題。”“?”“對於這麽一個一根筋又笨得傷心的,我還真是希望。”他蠻淡地說,“能少喜歡她一點。”
  我背靠書桌,瞪著他,花了幾秒鍾才理解過來,“呃。”好了,這下攻守易勢。同時我手機在包晨鳴叫一聲,我伸手去翻,一麵糾結,這怎麽,這怎麽回應呢。短信內容很簡單,我第一遍沒看明白,又看了一遍,然後我像一隻聞到毒品的警犬一樣繃緊身體站直。小莊,你鑰匙丟在大門上,我給你放蘇教師那了,你回來自己去拿。
  “齊享。”我很崩潰地,對他說,“我們可能被鎖在裏麵了。”
  我回到寢室,裏頭空蕩蕩的,我把遮擋書櫥的報紙撕下來,小蘋果的相框裏是我和端端的合照,我對著它看了一會,然後爬上床躺著。
  不會的。
  她前兩天還打電話給我,說她想我,她不會那樣。
  你多可笑啊,就一顆茶梅。
  但是她說,她愛上一個男孩子,但他們不可能。沈思博說,他愛上一個女生,一個隱形的,我從來沒見過,卓和又不肯透露的女孩。以及,此前種種。
  你知道,人在翻找一樣物件的時候,如果她已經找過一個地方,她往往懶得再去翻第二遍。於是自從去年聖誕夜我打消了懷疑之後,就再也沒往那個方向想,當然,也許,我不願也是可能的。可那些令人疑竇叢生的東西,它們從未真正消失,那顆話梅是一條引信,我不知道,點燃它,是什麽下場,我和她的友誼,我的信任。
  而且她還沒有回來,她說了她今天要回來。我打她的手機,無人接聽,無人接聽。
  據我日後所知,她那時正坐在距離陵城十幾裏的公路邊,等待沈思博過去,她衣袖染血,握著自己受輕傷的右手,抖得像十一月風中的一片枯葉。
  2002年九月二號,溧城至陵城10#國道上,發生重大交通事故,由本向東輕卡因刹車不及攔腰撞上由北向南行駛的載客大巴,碰撞猛烈,兩車均側翻,大巴旅客共計兩死三十傷。
  他之前問她,如果明天我就死了,你會不會後悔。真像命定。
  最初是不覺得怕的,隻是麻木,難以置信。等她從一片空白中醒過神,被救援人員安置在一旁,恐怕慢慢舔進她的意識,四肢冰涼,本能的不能控製的顫抖和哭泣,牙關幾乎不能咬合。
  她的手機天線斷裂,向別人借來電話,撥通他的號碼:我後悔了,沈思博,我後悔了。
  無人接聽。我闔上手機,從床上爬下來,突然感覺少了什麽,手腕上。我拉開書桌抽屜,沈思博去年聖誕夜送我的,五塊錢的仿水晶珠子,它們躺在一個玻璃盒裏,連接它們的那根線莫名斷掉了,我東翻西翻,抽出一把西瓜形狀的小扇子,對著坐在那兒的齊享扇。他頭也不轉,“有勞。”我轉過來對自己扇一下,凍得一激靈,趕緊放回去。
  他停筆,轉頭對我說,“無聊就找點事做。”“你把我的位子占了埃”他無證,想了一下,自己點點頭,“好在我習慣了。”然後他繼續奮筆疾書。我湊過去看,“謝謝你,寫膚淺一點。”之前我發現被困家中的慘劇,第一時間去撥言維維的手機,她沒接,我知道這個人,有手機跟沒有一個樣,經常調成靜音往哪兒一扔,當然,還可以打給蘇老師,她一家就住在幾步之外的教授樓,所以言維維才能那麽迅速的把鑰匙扔給她。
  _但等蘇老師一上來,見到齊享……她每次來都願意每個房間走走,看我們是不是亂接水接電啊,有沒有注意衛生啊,藏都沒得藏。隻能等著,等言作家給我回電。在等待的過程中,找個最不曖昧的活來幹,比如,寫論文。
  諸位都知道,大學在課程的設置上,哪個專業都至少有門把課是雞肋,學之無味棄之不能,比如這門《法律職業道德》,人家德裏達“法律可以解構,正文是不能解構的”一句話可以說清楚的問題,它用了整整兩百多頁來講,授課老師還要求我們期中交一篇心得。
  我趴在一疊稿紙上,從第一個字開始使勁歎氣,課本需要講的講了,不需要講的也講了,我還上哪掰去?
  齊享原本在一邊翻小說,實在聽不過去,把我拎起來,“算了算了,我幫你寫,什麽內容?職業道德和公民法德建設——夠無聊的。”“是啊是啊,你看你的小說吧。”“這小說比你的論文還無聊,”他說,“我沒得選,起來。”於是我就開始在旁邊東遊西逛的生涯,把所有小玩意都摸過一遍,最後在床沿坐下來,看齊享偶爾翻翻書,就能那麽專注流暢的寫,覺得很神奇。我盯著鋼筆移動,聽台燈底上沙沙的聲響,俯在桌角睡著前的最後一點感受,是突然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放癱當寄生蟲的幸福感。
  謝端第二天回到學校,在曾小白和蘇瑪之後,差一點就沒有趕上注冊,後來有人描述,是一個高高的,長得好看的男孩陪她去的教務。
  是誰啊,是她那個室友的男朋友麽?聽的人這麽問。應該是吧,還能有誰。
  嘖嘖,沒想到啊,她看上去那……說話的人被搗搗胳膊,我正在他們兩米開外,麵色平靜內心翻騰——那已經是事態落定以後了。
  當時我什麽都沒有問,她回寢室那一天,我們四個人還去學校門口吃了一頓,很歡樂,但我揣著那個小謎團,就像揣著一顆燃燒彈,它在我心裏不斷劈啪作響,我在別人——甚至我自己——都不注意的時候,陰沉的注視著她,你有沒有騙我,你有沒有對我說?
  但我不敢,真的,我不敢。
  我和謝端開始躲避對方。一個去上課另一個總要磨蹭一會兒,或者,你去不去上自習?——哦,我還有事——那好,我去了,我給你占位—好的。
  於是一個溜之在吉,另一個根本不會去。
  蘇瑪都留意到了,那個冷漠的小蘇瑪,她問我,莊凝,你是不是和端端,你們?
  我說,沒有埃。她說,別這樣,都是好朋友。
  我說對,本來就是我也沒有再聯係沈思博,他的外套還壓在我的衣櫃裏,不知道他媽媽有沒有跟他提,但他也沒有找我。我睡不著,她深夜的每一次翻身,發出聲音,我都會驚醒,她每一條短信,每一個電話,她每一次微笑,歎息,我都會猜測,從何而來,指向何處。白天她跟我說話我也拎著一顆心,我怕她下一句就說,莊凝,我告訴你一件事,這句不知道在哪個語音轉折處等著我的咒語,我時刻提防被它擊中。
  但就這樣,我還是不敢問。
  與此同時,另一此行為開始自主發生。比如我跟卓和在Q上相遇,他問我過的如何,我說一般,他問為什麽,我黯淡的笑笑,你說呢。
  還是因為他。你說呢。
  卓和勸。哄,安慰,欲言又止。我就像個壞掉的留聲機,一遍遍暗示自己還留在舊日光影裏,遲遲不肯去。
  我做這些,心情很矛盾,鄙棄,又咬牙切齒,終於,卓和在半月之後,打電話給我,聲調很虛,下了很大決心,莊凝,如果你現在有時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但你要答應我,不管怎麽樣都不要太激動。彼時是黃昏,我記得,我正在排演國慶會演的節目,衣服都沒來得及換,我心裏隻有一個畫麵定格——某檔國外罪案節目中,受了欺騙的老人盯著鏡頭,麵色已經看不出悲喜“這件事最關鍵的部分,是他們說謊,是他們看著人的眼睛說謊,從此以後,我不能再相信任何人。”有人從臂下托起我,我迷迷糊糊地讓他把我往後安置在床上,在我身上蓋過暖暖的,也許是薄毯,也許是外衣,他摸我的頭發,把額前的一縷撥到耳後。“莊凝?”我大概是沒反應,他低下來,離我很近了,“小凝?”我想我是笑了,叫我小凝的就那麽幾個,笑一笑準沒錯。
  幾乎是緊接的,就好像你打開一瓶濃香水和你聞到香氣那麽緊接,我上半身被緊緊壓向床鋪,他又一次親吻我。
  你問我什麽反應?還在睡,多睡,我隻是睡著了,沒有被下藥。這樣我還不醒,齊同學就啥也別指望了,直接考慮起身撥112吧。
  我醒了,他繼續。這次比較不同,他差不多是在咬我,他身體的熱量就像爭先恐後地跑到皮膚表層,唇舌柔軟,每一寸肌肉卻都臨戰般堅硬,我很費勁才倒騰出右手,又被他握住手腕扣在床上。來勢洶洶,不由分說。我真的沒弄清,怎麽突然就失去一切發言權。接著他騰出一隻手,開始和我的手玩遊戲,解我的衣扣。這個男人,他呼吸一次比一次來的長,以及唇齒間難以抑製的顫音,但他一個字都不說,靜默,非常耐心,撥開我,解掉一個之後絕不戀戰,迅速移向下個目標,於是我總在重新扣回去和繼續纏鬥之間忙亂不堪。
  他脫掉我毛衣的時候我是真的慌了,慌得牙齒亂顫,“齊享,你不要,齊享,你不要。”
  “我要的。”他微微笑,笑得不那麽正經,聲調還略有些岔,“別緊張。”我知道有多少女性的第一次,並非在百分百情願的情況下發生,強暴倒談不上,但性這種事,一份不情願,心理上會有三分的屈辱,這一點絕大多數男人都不會了解,他們看女朋友抵抗的不激烈,以為,啊,她忍一忍就會過去。眼下就是這樣,我不願意,但不見得要咬舌自盡或者喊的四鄰驚起,隻能跟他說,不斷的說,但他顯然並不信,他想做什麽,還是做什麽。
  於是我終於沒忍住,淚奔了。
  齊享這時,手已經貼著我的肌膚,我文胸的一邊吊帶正被他扯到胳膊上,然後他怔了一怔,過了幾秒鍾他將那條肩帶扶到原先的位置。
  “小朋友,你這麽討厭我麽?”他溫和,低聲的問,跟我商量,額頭一層薄薄的汗。“不是的。”
  齊享看了我一會兒,坐起身拿薄毯蓋住我,“好了,不碰你了。”
  他隻穿了一件襯衣,七扭八歪,袖扣也開了,一邊衣袖覆在他手背上,另一邊卻稍稍短了一截,我一隻眼睛還在流眼淚,沒忍住就笑了,天哪,這是齊享埃,瞥我一眼,“別招我,我很難受。”
  “唉。”“你不討厭我,是不是?”“嗯。”
  他伸手過去,啪得把台燈關上,“證明給我看,往裏頭去點兒。”
  我立刻又緊張起來。“我說不碰你,就一定不碰。”他掀開薄毯在我身邊躺下,在一片黑暗裏,“是讓你碰我。”
  我要是說我完全沒聽懂,那是我在扯謊了,大一時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正流行,我也看過,其他什麽都沒記住,就覺得它很黃很陰暗,人挨個不拿民當回事,性愛像手術刀一樣冰冷,一個叫直子的彪悍女人對男主說,我用手幫你吧。此刻我隻巴望沒聽過這句話,巴望齊享是隨便說說。
  但大概沒有男人會拿這句話“隨便說說”,他扣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腰腹間,高溫,結實的階段,他盡量平緩,盡量平緩的呼吸。我說,“我不行。”但這一次他沒再理會,哀兵無效,他的手掌像可靠的交通工具,載著我的手到指定地點,好,請下車,完成你該完成的事。
  這個遊客膽怯得很,使勁往後縮,但被攔截,毫無退路。他把我的手指一根根輕輕掰開,然後。
  他把自己交給我。我半邊身體發抖,頭暈目眩,耳鳴,真的,一點都不誇大其辭,世界打著旋,像灰白色的棉花糖。
  齊享苦笑,“你就這麽……呃?”
  我就這麽就已經基本廢了,指望我是根本不可能的。於是他隻好給我一點提示。這場活動——姑且稱為活動吧——基本由他自己完成,最後關頭他放開我,快速從床頭抽了幾張麵紙。淡淡的,淡淡的腥味,我懷疑自己敏感,又懷疑自己不夠敏感。
  齊享在清寂的夜色裏,氣息由快到慢,由漫長到平複。然後他翻身把我摟在懷裏。
  “小凝。”他身體還緊繃著,卻輕淺地吻我,“小凝。”
  原諒我那一刻沒辦法詩意地回應他。我仍然眩暈的厲害,軟弱地像大病初愈,沒有吐在他身上已經是奇跡,除了想昏睡沒有別的念頭。
  這場睡眠並不愉快。最開始老是有搖晃,被迫的,像坐了晝夜的火車後再接觸地麵,周圍始終是灰白的,像沒有視力的眼睛。然後漸漸平複下來,有顏色穿透黯淡的天地,有大雨傾盤而來,有人在雨裏奔跑。紅色。
  原本非常黯淡的鏽紅,但被水一浸濕,突然活泛一樣,仿佛陳年的血腥一朝得雪,猙獰的歡快。但我沒法跟你形容穿這條長裙的女孩,因為我看到她,心裏就很難過。
  她是一個多月前的我,周圍人都在看著她。啊,這是做什麽,拍戲麽?叫卓和的年輕人把外衣披在她肩上,聲音忽元忽近,莊凝,你也看見他們了,重新找一個,更值得的。
  再接著,場景切換到寢室,有新人物登場,謝端,她看見那個叫莊凝的,坐在寢室中央,不動也不做聲,她在屏息,醞釀,等待來一場清算。她站起來,給了她清脆的一耳光。我被齊享拍醒,視線適應黑暗以後首先看見的是他冒出小胡茬的下巴,然後抬頭,他擰著眉頭看我,我說:“做噩夢了。”“看得出來,想說嗎?”我搖頭。他溫和地說,“那就繼續睡吧。”真是噩夢。人物因為夢境而扭曲,尤其的誇張,荒誕,戲劇化。其實現實沒有這麽強烈,比如那一天並沒下雨,風和日麗的還晚霞滿天,我擦掉眼淚問卓和:“我是不是蠢得不透氣?”“還好了,我也是知道不久。”
  “上學期?”
  “上學期應該不不是,雖然多少看得出來趨勢,抱歉,沒早點告訴你。”
  我也沒抽誰耳光——雖然很想——不過當著謝端的麵把裝我們合照的小蘋果摔碎,曾小白和蘇瑪目瞪口呆又不矢從何勸起,謝端白著麵孔開始撿碎片時,我也沒好到哪裏去,臉色灰敗地離開,在門口旅館開間房,睡了一天一夜。之後很快聯係住處,搬出寢室。
  這就是整件事的經過,沒多麽不得了。不過是沈思博認識我這麽多年,到頭來隻為遇見一個謝端。我繼續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言維維回我電話。
  言維維電話來前大概五分鍾,我正睡得昏,將醒未醒,回憶起昨天夜裏沉重的歎息,律動的手,堅硬又溫膩的觸感,以及不明所以的氣味,我逐漸清醒,反感得簡直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始作俑者還躺在我身邊,我睜開眼睛之前運氣,一定要克製,克製。
  然後我看見他的臉,白淨幾近透明,枕著自己的手臂,頭發落在眼睛上,我都替他癢癢,但他睡得很安穩,很無辜——沒想到有生之年,這個詞能用來形容齊享。雨已經停了,滿室水洗過的清陽光。一路上我們話都不多,在我家小區門口分開的時候,看見他下巴和眼底都有淡淡的青色,我說:“你也趕緊回去,再睡會兒吧。”他想講什麽,又收了回去,接著對自己——而不是對我——笑了笑,“好,再聯係。”這種笑我蠻熟悉,自我節製一點,太膩歪了不太好看。就是這麽個意思,成年人談戀愛時經常用得著。我看著他利落的穿過馬路,在街對麵攔一輛出租離開。我像個蹩腳的女演員,以手覆額歎口氣,這舉動在一群賣早點及新鮮蔬果的路邊攤完成,更加顯得假太空,我訕訕地轉身回家,心裏麵有些不太容易對付的東西。剛走兩步,一輛黑色轎車迎麵過來,全天下數這輛車我最熟,單位配給莊主任的別克,它在我麵前停下,我爸從裏麵把後座門打開,下車,“回來了?”“爸你要出去啊?”“阿,你媽在家。”他也有點過意不去,感覺把我騙回來他自己跑了,“讓你媽上午記得把筍從冰箱拿出來。”
  “哦。”
  我爸扶著車門站著看我,憐愛又有點煩惱的,想說什麽又沒有開口,最終他拍拍我,上車關門,黑別克絕塵而去。中午吃飯時我問我媽,“今天不周末嗎,我爸又有什麽事啊?”我媽回答,“小孩子問這麽多。”我就不說話了,一會我媽自己問,“我聽你曾叔叔說……”“嗯?” “你爸以前那個老同學,齊家的孩子這個暑假也在上海?”
  我差點就咳出來,“是吧。”婦聯主任成了跟我交頭接耳的小姑娘,“你覺得那個哥哥怎麽樣?”- “還好。”“你們從上海回來,有沒有聯係了?”
  我心裏嘀咕,她不會知道了?不會吧,齊享可不是那種有點動向就緊著跟爸媽匯報的乖小孩,我也不是。“媽,你想說什麽啊?”她想了想,又想了想,“我不是說,就要讓你和齊家的孩子怎麽樣,你還太小,這種事不急著考慮——不過小凝,你要知道,這世上的好男孩,不止沈思博一個。”原來如此。她一般很少這麽連名帶姓的叫,沈思博。她都叫他思博,就像他媽媽叫我小凝。對於我們,兩家大人都基本默許,甚至我們偶爾爭執,我媽都向著他說,你個性這麽強,要多讓讓思博,他真是不錯的孩子。
  到了眼下,哪怕他好過威廉王子,他也隻是一個傷了她女兒心的外人。她知道沒有責怪的理由,但感情不是這麽說的。
  “你都知道了”我挺平靜地說。她歎口氣,“我跟你爸,早該注意你不對勁,——他們從暑假,就是你從上海那段,就開始了,是不是?”我不答。
  “上次不是開會嗎,會後吃飯閑聊時有人問老沈。”她停頓了一下,怕我聽了傷心,緩緩道:“聽說你兒子對象都帶回來給你們看過了。”
  我腦後一陣涼意,一直沿著頸椎下去了,這種跟恐懼如此接近的痛苦,我都不知道它是什麽:“他怎麽回答?”“老沈是什麽也沒說,回頭問你沈伯母,她咬死不承認,哪兒的事,我家思博跟那個女孩就是普通朋友,帶家裏玩的,問急了,說,小家碧玉,長不了的,思博就是一時糊塗。”
  “……”我虛弱地接道,“別相信,我就不信。”“我是不信,你也知道你沈伯母,她多麽會做人,哪肯當麵得罪我呢。”她說,“小凝啊,媽媽是想說,既然人家都到了這一步,你也別再怎麽講,強求了。”聽自己母親也講這個話,感覺是很奇怪的,仿佛大勢真的已去了,我點點頭。
  下午我媽說,小凝,別悶在家裏,陪我去街上逛逛。我很久沒這麽挽著她胳膊,吃一個甜筒在商場左顧右盼,她不斷跟我說,這個要不要?這個呢?媽買給你。拿我當小孩子哄,我還很受用。把吊牌撥拉過來一看,一件小大衣兩千多,我說,“嘖嘖,您半個月工資埃”我媽指指這一季的宣傳模特海報,“是她身上這伯不?”“嗯。”
  她看看她又看看我,“長得挺像你,你要穿肯定也好看。”
  “哎呀媽,我要像她我得少奮鬥多年年啊,您瞅見個美女就像我。”我扯著她就想走。
  她堅持,“去試試,好看媽就給你了——哎姑娘。”
  那售貨小姐啊,色狼都沒她動作快,三下五除二,那扒的叫一個麻利,瞬間就撾我手裏了,一邊對我媽說,“您真有眼光,最後一件,她個子高,正合適。”
  我在更衣室裏把外套脫下來,想,我爸媽月收入加起來,基本小康水平了,但他們一直保持著計劃經濟時代的消費觀念,今天我媽肯為這種平時唾棄為“錢多燒的”的品牌買單,她是當真在使勁哄著女兒呢。
  我剛扣上第一個扣子,就聽見自己的手機在外麵響了,接著我媽的聲音:“喂?……對,她在試衣服呢,你哪位?……齊?哪個齊?”
  我兩隻手抓著兩邊衣襟一合,推開門就往外奔,“媽,你怎麽接我電話!”
  出去一看我媽坐人家沙發上,“對對,我知道你了,嗬……:看我出來把身體一轉,絲毫沒還給我的意思,”你爸媽最近還好吧?……替我問候他們,哪天來家裏吃飯……對了你找我們小凝幹嗎呢,……哦聚會啊,什麽聚會啊?“”媽!“
  售貨小姐在我身後,很耐心地:“哎,小姐,麻煩不要動,這根帶子是這麽係的,……不要動,好。”
  這情形可太好看了,動靜相宜,抓狂和淡定同在。“好,那我讓她說。”我媽意猶未盡地把手機遞給我,有點焦慮,又有點高興,想表現出開明,又亟待得知內情。“喂?”我硬著頭皮對那頭打招呼,“齊師兄。”
  他笑了一聲,氣息親密地擦著我耳朵,“真是有一朝回到解放前的感覺。”
  我也忍不住笑了,“沒辦法啊,有事!”
  “傅輝他們一幫你還記得吧,一會有活動,去嗎?”“馬上,可我得陪我媽逛街埃”我媽轉頭笑眯眯地對售貨小姐說,“看看,說得自己多大勞動力似的,她要出去玩我才不攔著。”
  “……”“去吧,去吧,啊,別太晚回來。”“那這件……”“不買了,模特長得跟你一點都不像。”
  “媽,你怎麽這樣埃”我媽當然是逗我玩,我七八點鍾從外麵回來,一眼就看見印著商標的購物袋躺在沙發上。但他們老兩口不見蹤影。
  我摸摸手腕上,細秀的一條水晶手鏈。
  那會兒我到的時候齊享已經到了,他正坐那發完最後一圈牌,都沒怎麽看我。我撿那位賣保險的孫師姐旁邊位置坐下,傅輝轉過頭,對我笑著揚揚眉,這麽個小動作把該表達的都表達了——沒想到啊沒想到,莊小妹。
  但也就僅此而已,這群人知道些什麽我無所謂,什麽都不知道,我也無所謂。不過其他人確實沒有知情的模樣,孫師姐正對她對麵介紹,“…這個利息可比國債高得多,風險卻一樣低,你知道……”對方敷衍地微笑,點頭,光顧看手裏的牌,孫師姐是骨灰級話嘮,這我上次就看出來了,她和傅輝都比齊享年長,後者一般卻隻比較買傅輝的賬,至於她,他客氣是一向很客氣的,但也就是客氣而已。我跟她,斯文人,胖子等一一打過招呼,這次人比起上回,來的少一些,大家打牌,一邊聊天,聊到母校就開始澎湃了,說L在後山體育館那裏據聞還是安全死角,刑事案件頻發,說法學係美女越來越多,(我懷疑我如果不在場說法可能要不一樣),說今年四教五樓又跳了一個,不知道為情還是為出路。
  孫師姐說,“喔,我也講一個吧,從公司實習的師妹那聽來的,當事人說不定莊師妹還認識。”
  我八卦的神經被充分調動,“你講你講。”她一開口我就笑不出來,她說完斯文人問,“別看我人畢業了,美女我都對的上號,那兩個美眉都姓什麽?”
  “那不知道,當事人她也沒見過,法學那麽大一個係,又隔了年級,但聽說其中一個還是係學會生的。”她接著說,“哎呀鬧得可凶了,被搶了男朋友的在樓下車棚啪啪給對方十幾個耳刮子。”
  是哪個好心人給我編排的這解氣一幕。
  “打完那還是臉麽?”胖子表示質疑。“你去照個鏡子就知道了。”斯文人立刻接道。“這事沒意思,有什麽,多了去了。”“嗨,我姑且說之,你姑且聽之。大家不是無聊嘛,主要——”她敲敲杯沿,“你們說,現在的小孩兒都在想什麽啊?——哦莊師妹,你除外。”“那是,莊師妹多靠譜一個小姑娘埃”他們七嘴八舌的誇我,客套萬分估計是有的,但肯定沒在諷刺,我聽起來卻非常刺心,孫師姐接著展開講的趨勢,齊享原本一直沒作聲,這時開口,“莊凝。”“嗯。”我很意外。
  “你過來,換個位子,我有事谘詢師姐。”
  我莫名其妙地坐過去,齊享在我剛才的位置上坐下,低頭和孫師姐講話,剛說一句她神色就開始興奮,“我跟你說,投連險這個新品種……她接下來的時間,就把那個話題擱置了。
  我一直不曉得齊享對於那件事到底了解多少,他也許在我教室外見到沈謝在一起時就已經弄明白了,也許他從頭到尾就懶得弄明白,總之在之後很長的歲月裏,他基本沒對那樁是非表現過什麽好奇。我當然也不提。
  傅輝換了新車,散席後他送我們去地鐵,我以為他得開始問,至少也會開個把玩笑。結果他沒有。一路上他們討論這輛本田的順手程度,比較市麵上各式車型的性能和價位,你知道,就是挺無聊的對話,能把一個對車沒興趣的年輕女孩催眠的那種。
  “打算什麽時候買呢?”傅輝問。“快了,從上海回來以後吧。”
  傅輝這才,從後視鏡裏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說,“莊小妹還有幾年畢業。”
  我答:“一年多。”
  傅輝點點頭,“挺好的,什麽都不耽誤。”往地鐵站走的時候,我問齊享,“什麽時候告訴他的。”
  “今天。”
  “……怎麽說的?他回憶了一下,”說,我和你在試著相處。“
  “沒了?”
  “沒了。”他笑笑,“傅版主挺驚訝。”
  那肯定驚訝埃
  “他問,怎麽開始的,我說我對你印象挺好的,就這麽開始的。”“然後呢。”他回憶了一下,“沒然後,就說別的事了。”“……不可能!”“有什麽不可能?”“我們要是聽到這種消息,肯定逮著問啊,就這麽,這麽……”“不要用你的行事標準判斷別人,小姐。”他看了我一眼,“難道你希望我講什麽細節給傅版主聽?說了人家也不愛聽,我們對彼此私生活興趣不濃。”“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更犯不著了。”
  “你爸媽呢?”他頓一頓,“我挺長時間沒回去過了。”
  我上次聽傅輝簡單提過,還沒來及醞釀言辭,齊享就轉了話題,“莊凝,你今年多大?”
  他問得挺嚴肅,弄得我有點緊張了,“二十一,……虛歲,怎麽啦?”“你剛才那麽多問題,一個接一個,跟令堂下午基本一個路數,所以我確定一下。”“……我媽她……”“你沒注意到,當時我跟你講話,氣都還沒,喘勻?”
  “沒有啊,你緊張了?”
  “當然。”他微微笑,“不像嗎?”
  “唉,別提了,因為你的電話,我下午衣服都沒買成。”齊享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悠閑地看著我,“這麽說,還得補償你了。”
  “噢,”我一邊說,一邊摸索公交卡,“這我沒意……”,話音未落,他牽過我的手,遞來四四方方的一個玩意,“拿好,丟了不負責。”
  這我真的沒想到,你身邊要是誰這麽說風就是雨你也得犯傻,“我,我說著玩的。”
  “沒事,本來就是買給你的。”他說,“試試看。”
  一條手鏈,綠的白的水晶,式樣沒有任何誇張,漂亮得挺講道理的樣子。眼下我摩挲著它們,這些細巧剔透的小石頭,它們安安穩穩,覆在原先那串玻璃珠所在的位置,我籲口氣,拎過沙發的購物袋,這時我媽聲音從書房那邊過來,“回來了?”“嗯。”
  就沒下文了。我路過書房去臥室,走過去了又倒回來。好濃的煙味。隔著一扇門板我媽在壓低嗓音講話,“……那就這麽,不查了?”我爸的聲音,深井般黯淡低沉,“哪能呢?省紀委都驚動了,今天有人出麵保得了他一時,保不了一世。”“這事會有多嚴重?”
  “難以預料。”
  “會波及嗎?”
  我爸也許點了點頭,也許什麽反應也沒有,默認的意思。媽歎息,歎得我都害怕了,“還好協…小凝,是你在外麵嗎?”我不能答應又不能走掉,直到我媽過來把門打開。我們一家三口沉默著,麵麵相覷,接著我爸招手,“小凝,過來。”
  他把煙換到另一隻手,空出右手來撫摸我的頭發,接著他心平氣和的說了一句:“你一向都非常懂事,丫頭,不管以後發生什麽事,別怪爸爸。”我心裏堵得厲害,做小孩子時候那種無能為力的恐慌感又來了,“怎麽了爸爸。”
  “沒什麽,你爸今天在外麵遇到一點煩心事。”我媽在一旁安慰,“跟你沒關係。”“是這樣的。”我爸把煙掐滅,輕輕推推我的肩膀,“去睡吧,睡吧我的好姑娘。”
  這一場幻覺般憂鬱的家庭會議對日常生活並沒產生影響,到了第二天,每個人都對此隻字不提,我媽隻抽空問了我一句:“昨天玩的開心嗎”
  “蠻好的。”“齊家孩子送你回來的。”
  “嗯”“他叫什麽來著?”
  我頓了一下,在飯桌上提起他的名字,似乎有一種儀式感,把他私下介紹給了我父母的儀式感,“媽,你老問老問,幹嗎呀?”我媽哼了一聲,“不問你我就知道不了了?問人點事看把你給傲的。”“她這麽大了。”我爸接道,“你別老管她。”
  過了會他又開口,“別影響學習。”
  回想到我爸說這句話的神情,他為我擔著心事又無可奈何,我沒忍住歎了口氣。言維維轉頭看我一眼。彼時我們正叭在陽台上嗑瓜子,一邊聊天,她說,“手鏈挺好看的。”
  “那個誰送的。”
  “眼光不錯。”她說完又很得意地說,“這是個雙關語,你聽出來沒有。”“你說,我回送他點什麽好呢?”
  “他應該沒指望你回送。”
  “但我想,清楚一點比較好。”“什麽話。”她丟開我,“那要不然,你以身相許吧。”“……其實我對這個看的倒不是十分重,”我說,“但目前我還不願意。”
  “你是不是根本還沒準備好跟他在一起。”
  “我要說我已經喜歡他喜歡的要命了,你信麽?”她搖搖頭,“那你要怎麽辦?”“不怎麽辦,就這麽吧,我努力努力,實在不行的話……他也不見得有多喜歡我。”我說這話時良心有輕微的刺痛,但我很快就把它撇過去“你真努力了?”“我覺得,我做的還可以吧。”我想,他說我像那個誰誰我都沒有跟他翻臉。“那簡單點說吧,如果那個姓沈的這時候回頭,你會怎麽樣?”我一怔,心境淒涼,“我呸。”
  “沒誠意,重答一次。”:“呃……媽的你搞就算了,還跟我最好的朋友搞在一起,有多遠滾多遠,老娘再也不要見到你,去死吧。”言維維初始被我嚇了一跳,等我連比帶劃劈裏啪啦的講完,她哈哈笑起來,“我就是喜歡你這麽彪悍,爽了吧。”我齜牙笑笑。爽和難過,它們真不是此消彼長的東西。
  屈指算起來,沈思博和謝端的戀愛,從頭到尾,一共不過七個月,逆於萬物生長,它生於秋卻死在春天。他們最熱烈的時候也是很克製的,我仍然要和謝端一個教室上課,都很少看見他們出雙入對,我偶爾幸災樂禍地想,看,他們的關係也很脆弱,像書上那樣說,得到了就不再珍惜,可是他們還繼續穩定又持續的發展,也許其中也有過什麽暗湧。但無論如何,我已是外人。
  於是我的陰暗總是落空。
  而謝端上課時,總一個人坐在角落裏,安靜又憂鬱。一開始我對此嗤之以鼻,再也不要上這個當,然而老是有那麽些時候,我的決心會變得軟弱。我們做了兩年的朋友,你知道,不是那種,喝喝酒大家高高興興散掉的朋友,而是接近親人的感覺,我甚至胡思亂想過,她的婚禮上我要是哭了,是不是太丟臉。
  這世上能讓你哭的人不多,隻是我沒想到眼下這種方式。然後我想到沈思博,我的心又一點一點冷酷,他們牽手,親吻,彼此享有權利和義務,這些都是我曾經夢理和他做的事,被她一樣樣竊齲這個女孩,她讓我承受了這一生最大的失敗,我絕沒有心軟的理由。就這麽的,到了2003年的元旦。
  我不知道多少人還記得那一年年尾,十裏陵河的煙花,至少我記得,它們騰空而起的時候,我正看著謝端和沈思博轉身離開的背影。
  那一天,當然,本來我是和齊享在一起的,陵河兩岸人多的簡直密不透風,他開頭還牽著我,結果老有人迎麵而來,要鬆開手避讓,如是三番我們都有點煩,各走各的比較舒服“早知道還不如在家看電視。”我就這麽想了想,沒抱怨出口,齊享剛下火車,行裝還在附近超市一個寄物櫃裏存著呢,他比我累。“你都不先回趟家,你爸媽不會有意見?”我問。
  “不會,他們習慣了。”“唉,”“歎什麽氣啊,你個小丫頭。”他看上去好氣又好笑,“聽得我以為自己被遺棄了。”我有點不好意思,我的確是想到了比較狗血的地方。電視裏某些冷酷古板的父親,以及不被理解的兒子獨自拎著行李離家的淒惶背影。“是不是你換工作,他們還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也就這樣了,我爸那個人,在體製內幹了三十來年,又比較固執,我們的確時常在一些看法上有分歧。”他耐心地說,“但身為家人,雙方畢竟會慢慢調整。等這邊陪你看完煙花,我就趕回去。”
  “你好累。”“有什麽辦法。”他扯過我,防止被別人撞上,挺隨意的說,“你想不想見見他們?”我的沉默在喧鬧裏特別突兀。“我會緊張的。”我說:“我不是可以討父母輩喜歡的那種女孩。”“也是啊,那算了。”
  “……”“開玩笑。”他微笑,“放心,他們就算不喜歡你,也不會表現出來,知識分子的虛偽就這麽一點好處——更何況,你還湊合。”
  “你這算安慰我麽?”
  “你真不願意見就算了,沒關係。”他語調十分平常。但我心裏很不舒服,倒也是歉疚,就是覺得自己不好,太不好了,不對勁,莫名的惆悵,望呆,陵河裏的畫舫晃晃悠悠,被我望著,燈火箭一一亮起來。“你說它們是……”我轉臉對齊享說,結果旁邊陌生的男人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再超過去。但是齊享,前後左右都不見人影。
  又一次,也不知是誰把誰給丟了。我打他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我此刻正走近一座小石橋,這地方適合碰頭,我就沒再前行,捏著手機靠到扶欄上,也談不上多焦急,隻是無的事事,河岸的風吹得身上發冷。其實齊享當時,離我並不遠,最起碼我一直沒離開他的視線範圍,他接了個來電步子自然慢下來,看我毫無察覺的,保持原先的速度一路晃蕩到前頭去了,他打電話,慢慢走在後麵,“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跟蹤狂。”他後來告訴我。他看著我終於發現他不見了,停下來四麵看看,打給他,不通。那情景應該是這樣的——他隔著人群,注視我,注視我開頭還在張望,望不到幹脆背轉身去看黑色閃光緞似的河水,那背影貌似無關風月,沒他這回事一樣。我想,他當時一定是有點困惑的,這女孩並不需要他,找不見他也不著急,光等著,耐心得實在不像她這個年紀,陷入愛情的姑娘。而我等啊等,手機也沒有響,我想這個人到底在搞什麽名堂,剛要重撥,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哎!猶疑得夠可以。
  ………………
  後期謝端在學校裏遇見我基本是不打招呼的,她被練出來了,反正打招呼我也不會理她,何必自取其辱。但這不一樣,這是零二年的最後一天,陵河河岸烏烏泱泱幾百人,這不期而遇的偶然真令人激動,躍躍欲試,總得試一試。於是當她試圖穿過那座小石橋到對岸去的時候,在橋頭看見我,猶疑片刻,她還是開了口。我沒轉身,我以為自己聽岔了,直到她又喊了一聲,”哎,莊凝……“當然,我熟悉她這麽喊我的方式,以前早晨都是這樣——哎,你要起床麽?遲到啦~然後她等我洗漱,一邊憂心忡忡愁眉苦臉地看時間。
  我回過頭去,她在我兩尺開外,笑得一點把握都沒有。我突然心酸得不得了,並不是為她,不知道為難。
  “你那個,男朋友呢?”
  “走丟了。”我沒問,沈思博呢。
  她討好地說,“他長得很帥。”
  我笑了笑,可能笑容不怎麽熱情,她就不知道說什麽了。這時候有人扛著賣糖葫蘆的家夥經過,我叫住他,“師傅,怎麽賣?”
  “一塊一串,可好吃了。”我很冷淡地問謝端,“你要麽?”她點頭。
  “要兩串。”
  _我付錢的時候有一種久違的,分享的快樂偷偷摸爬上心頭。就在我把它遞給她時,沈思博分開人群過來,他握住謝端的手臂,有點急的模樣,“端端。”然後他才看見我,他一怔,對我點點頭。謝端脫開他,從我手裏接過糖葫蘆,“莊凝請我吃的。”
  “哦。”沈思博平靜下來,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側臉微笑,“那你有沒有謝謝人家。”
  謝謝,人家。
  我直不楞登地,幾乎是盯著他。
  他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長外衣,熨貼又修長挺拔。他再好看,理論上跟我無關了,於是他的俊美對於我才顯得格外的驚心動魄。我們一般都叫這種情緒做,不甘。
  “端端。”他在我麵前,盡量不去表現和她多麽親昵的樣子,很淡然,“走吧。”“再見。”“再見。”“再見。”我目送他們,看見他牽著她手,她在他手心裏寫字,他把她拉得更近一點,胳膊摟住她的腰。
  這時候,河麵上劈裏啪啦,一時無數流星。
  遠遠的看煙花這種東西,很奇怪的,明明是平地裏升到半空,卻見不到來處和軌跡。它們在鴻光蒙蒙的天幕以開放的姿態,給自己一個交代,它們的美更偏向是破空而來。
  又,明明此未伏彼就起,卻孤獨的沒法兒說。
  齊享從身後抱住我的時候,我隻抬手摸了摸他的臉,不想說話,不想問,他在那兒站了多久。
  那晚十二點,沈思博給我發了條短信,“美女,祝新年快樂,謝謝。”
  我十分後悔。我寧可跟他站在對立麵,也不願做一個不知所謂的朋友,不願這個男人就這麽鬆快了,如果他邊愧疚都不剩下,那我過去的十幾年,到底,還有什麽意義呢。

  接下來的元旦三天,到底發生了什麽,直到多年以後沈思博講給我聽時也是語焉不詳,我得到的版本是這樣——沈思博帶了他的小女朋友回家,到了返校前一天,他的準丈母娘突然登門造訪。
  誰也不曉得李雲老師是怎麽得知的,也許她早就起了懷疑,女兒的異常做母親的不會不敏感,她大概是誰也沒告訴就先到陵城,然後給謝端打電話,不動聲色的,端端,我在你學校門口,你不是過節三天都在學校看書嗎。可以想見謝端有多麽慌張,於是李老師很快就全知道了。
  她打出租車到沈家,甚至不肯進門,在門口擺擺頭讓她驚恐不安的女兒過來,然後她對沈家父母道歉,我女兒給你們添麻煩了,我馬上帶她離開。
  沈思博這種場合不能攔阻,隻能說,阿姨,你相信我,我是真的喜歡謝端。
  她看著他,我相信,但是我仍然要帶她走。她當然,也不是變態。其實沈家,以及沈思博,在大部分有女兒的母親來看,都是良好的,足以滿意的,李老師應該也不例外。她主要氣的,應該是她女兒多麽不自愛,什麽都還沒有定,就瞞著她住到人家家裏,——雖然沈思博每晚在他父母的房間支小床,他們如果要想做什麽,學校周邊的小旅館還來得更方便一些我真的相信他,在那之前沒有碰過端端。沈家夫婦是多麽要麵子,又是多麽圓滑的人,知識分子的虛偽就這麽一點好處,是的,一點沒錯,無論他們父母是怎麽個說法,總之他們當時,是齊齊到了門外,沈伯母搶先開口,李老師,知道你要來,我們在附近飯店訂好了一桌家常菜,先去吃個飯,你看,我們家在這邊也算有頭有臉,四鄰都在瞧,請多少給我們點麵子。
  什麽麵子,就不是這個問題。沈伯伯打斷妻子的話,轉頭對李雲道,都是做長輩的,別讓孩子太難看,有話慢慢說,慢慢說,啊?沈伯伯五十歲的人,當慣了領導,現在為兒子這麽和顏悅色地請求一個外人。
  李雲多少被說動。她要的也不過是尊重,她那一點驕傲寸土不能讓。
  據說那一頓飯,看上去是賓主盡歡。所以我想,如果不是數月後那一場變故,大概他們之間就真的什麽阻礙都沒有了。
  正月初七,過年的氣氛已經比較淡了,年節還剩一個收稍,幾乎人人的麵容上,都或多或小有點狂歡過後,那種無味感和茫茫然。我也是一樣。坐在那兒邊翻雜誌邊看齊享整理行裝,看他把熨過的西裝連同衣架扔進皮箱,再哢嚓一聲把箱蓋闔上——我開頭是想幫忙的,卻發現他業務非常熟練,是單身慣了的男人那麽個路數,行李簡單,整理迅速,旁人要搭手等於添亂。他們後天要飛往深圳,接著從那邊入關香港,Z銀行預計春季在香港證券交易所掛牌,上海總行各個部門都派人前往做先前準備,法務部連齊享在內,去了三個。
  當然,不要把他的作用估計得太重要,我想以他當前的資曆,也就是跟過去看看熱鬧,能有個機會已經難得。
  “中午你想吃什麽氨我問。
  “餓了?自己去冰箱翻。”
  “不是,就是找點話說。不然我快睡著了。”
  又插不上手,我這個女朋友,有跟沒有一樣,當得過於省心了。我趴在椅背上,墊著自己的手,瞌睡兮兮。他過來摸摸我的頭發,我在他手下打了個嗬欠。“這麽困,還說待會兒要送我。”
  “我主要是送駱婷和常清,這不是順便嗎,就送送你。”他不說話,手順著我的臉頰下去,撥開衣領。我攀住他的腕,試圖把他的手拽出去,沒怎麽使勁,主要表明個不配合的態度,他的手掌就停在領口和脖頸間,貼著我的皮膚。
  “能乖一點,等我回來麽。”“不能。”“我說真的。”
  “呃……你還是說假的吧。”我嬉皮笑臉地,跟他逗,額頭抵在他毛衣上,絨絨的讓我癢癢。
  兩天後大約夜裏十一點,我在MSN上看見他。“還沒睡呢?”我問。他沒反應,我繼續玩連連看,直到那邊終於回複,“你好,齊享在休息,有什麽信息我可以代為轉達?”
  真客氣。“那閣下是章師兄,還是郝師姐,嗬嗬?”
  我多少聽齊享提過,齊豫是他以前的室友,郝甜甜是前者的女朋友,兩人都在深圳,據說是要借機聚一次的。
  那邊卻不為所動,仍然客客氣氣,不肯有一點私人的態度,“不,他們都在隔壁,需要我叫他們嗎?”我一是有點困惑,“哦不用了,謝謝。”對方打過來一個矜持微笑的表情。“他怎麽這麽早就休息了。”“喝了一點酒。”“啊,他沒事吧?”
  “他酒量不錯的。”
  聽語氣,與他甚為熟稔。“你也是他大學同學?那沒準我們見過。” 那頭沒有搭這個茬,隔一會發來一行,“你和齊享是怎麽認識的。”“……”這我被乍一問之下還真忘記了,想了想回答,“我是他師妹,你呢,”“我是他一個老朋友。”
  對話進行到這一步,雖然沒問,我已經基本確定這是個女的,而且是個冷淡又輕慢的女的,我有點不愉快,“哦,那你們怎麽認識的呢?”這個人很長時間沒再回話,我等得索然,很快就下了線。第二天齊享給我打電話,我問起來他說,“一個老朋友。”
  嗨,他們事先串過?一個字都不差。“你這個朋友是不是平時特嚴肅,好像打了肉毒杆菌?”“別這麽說人家,像素個小孩嘴巴怎麽這麽壞呢。”
  “你比我好哪兒去了?”我說完壞話過了癮,把這個事也就忘掉了。元宵節後我在家收拾行裝準備返校時,接到高中同學打來的電話。
  我們高中那一班,連同文理分科,一共換過三次班主任,其中學生普遍反映最好的,是第二任。教化學的趙老師,他為什麽人和氣對學生也耐心,但這個人命運相當不幸,在接手我們一年之後,他家正念大學的兒子罹患白血病,學校不得不在高三這個關鍵時期找別的老師臨危受命。
  他兒子在我們高考後的那個暑假離開人世,之後我們談到他,和他早夭的孩子時,語調都會不自覺地輕下去,像是在談論無常本身,對他,我們什麽時候都保持著尊敬,且同情。所以當高中的班長提議,過完節把他們夫婦二老接出來聚一聚吃頓午飯,我是沒辦法拒絕的。我推門而入時,我的高中同學唱K的唱K打牌的打牌,玩的挺high,還有我不認識的一兩個女孩,原來已經有動作快的人士帶準家屬了。
  打牌的三女一男,後者回頭跟我打個招呼,接著問:“哎,沈思博呢?”“怎麽問我?”
  “你們倆不是很熟嗎,又一個學校,不問你問哪個,他人呢?”“誰知道埃”我坐下來。“聽說他談了,是吧?”這個人輕輕鬆鬆地轉過身繼續摸牌。我裝沒聽見。“呃?”他偏頭追問一聲。“你跟這麽多女孩打牌也不嫌別扭,去去去,我來。”我不耐煩了,把他趕開。“是誰啊?”又有人問,挺無謂的表情,這次是個女的牌場上女性除我其中至少有一個,對沈思博動過心思,大部分都有這種經驗——曾經暗戀過,分開幾年後,對方情感的下落生死不明,自己的小不甘還在岔路踟躕。
  “一個女的吧。”
  “哈哈,不會是你吧莊凝。”“我靠。”我做個反感的表情,往後一仰“謝謝你,能不倒我胃口麽。”他們嘻嘻哈哈,“也是的,你們兩個要在一起,早在一起了。”局外人總是比較明白一點。
  我坐在那裏,每聽門響,明明身體沒動,卻仿佛被人拎到半空,聽出來不是,又穩穩落下去。我不怕他出現。讓我先來談談這個寒假是怎麽過的。
  經過元旦那一次之後,突然的,我覺得自己想得十分清楚,這半年過的都不是我了。於是我給自己製訂了計劃每天去跑步,聽英語,看專業和勵誌書,又加上過年走親戚,忙的連齊享都不怎麽有時間見,每次見麵也有如義務,,仿佛一時間對愛情失去了興趣。矯枉過正。
  齊享看我在眼裏,他不怎麽管,隨便我折騰。
  我就好比一個新扳依的教徒,或者嚐試了新療法的患者,急於求成,恨不得一朝得道,恨不得一夕痊愈,並躍躍欲試展示給傷害過我的人看) ,我明白過來了,別以為沒你不行,你們過你們的苟且日子去吧,我活的十分OK。
  眼下終於有這個機會。他要是帶她來呢?我想,求之不得嘛。
  十分鍾後,沈思博攙扶著趙老師進來,後者的風濕痼疾最近有點發作。
  “趙老師來了,上座上座。”前班長趕緊招呼,“嗨,沈帥哥。”
  沈思博是一個人,我提著的一口氣,在自己都沒注意的情況,暗暗地放鬆下來,他對我點點頭,我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在他大概以為我故態複萌的時候,我才別過勁兒,笑得很是程式化,“來了啊,坐吧。”他就坐在我身邊,看我打牌。剩下兩局牌被我打得非常演繹,神采飛揚妙語連珠,下死命牢牢捺住每一滴有可能流露的失意,我勵了一個多月的誌,這種詞我邊聽都不要聽。
  也許人都長了兩個語言係統,一個走思維一個走慣性,我此刻就是後者,後來一想,大家屢屢被逗開懷,我過後自己卻一句記不得。
  人逐漸到齊,撤牌局圍席坐定,酒和主菜上了一輪,班長恭恭敬敬,“人齊了,趙老師您說句話,咱們就開席?”
  趙老師環顧我們這十來個,麵上一時很有些感慨,沉默稍傾,開口道,“嗬,祝你們以後,每位都,生活幸福吧。”
  這簡單兩個字,於許多人都是奢望。明明是慈厚祝辭,不知道為什麽聽出淒涼,不可及的淒涼。沈思博就坐在我右手邊。聽見這句,他笑了笑,是對自己的那種,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它是傷感以及無可奈何的外化。
  席間每個人都多少展現了這兩年多的改變,大部分人的性格已經開始像圓潤過渡,說話得體,但廢話偏多,無非暢想未來,兼緬懷過去。
  有女同學大膽提道,“老師您記得不,您沼氣還沒收過別班男生給我的情書呢。”
  趙老師想了想,“我記得,主要是那封水平太差,別字連篇,我一個教化學的都看不下去。”
  大家都笑,“那是,這以後誰有了情況,得請趙老師第一個把關。”
  班長吆喝,“聽到沒,在座除了自覺帶了家屬的,其他有情況的,主動坦白,——哎,那位不知道在想的帥哥,說你呢。”
  直到旁人用胳膊肘撞撞沈思博,他才回過神,“呃?”“我們十分好奇埃”沈思博稍稍遲疑,但很快的,他點點頭表示承認。
  大家可興奮了,“怎麽不帶出來呢?”
  他笑笑,“有機會的。”
  “是美女不。”
  “還可以吧。”他淡淡地說,沒意思繼續談,但班長不願意。我可以證明,班長同學沒有異常的性取向,對沈思博也沒有特別的興趣,隻是這個話題有噱頭,有煽動性,能保證不冷場,所以輕易不放棄,看當事人興味不濃,轉頭找上我:“哎呀,莊凝你認識她不……莊凝?今天怎麽回事,一個個發啥呆呢,莊凝!來給我們講講。”我鎮定地端著杯子,喝兩口說,“我不太清楚人家的私事”“你們一個學校的,見總見過吧?”
  我搖頭,“保密工作做得好。”沈思博看我一眼。班長又問“那你自己呢,你有什麽情況沒。”
  我說,“有呀。”對方可能沒想到我這麽實在,“那當著趙老師,趕緊坦白。”他們七嘴八舌地問一句,我就笑嘻嘻地答一句,一麵推杯換盞。怎麽認識的,是我師兄啊,帥麽,見仁見智了,就那樣,湊合吧,進行到哪一步了?嗬嗬,呃,嗬嗬。輕飄飄的。沈思博把我的手按下來,從我手裏拿過空酒杯,遞給我酸奶,我不耐煩,“你不要管我,你管我幹嘛?”
  席間有人講話了,趙老師咳了一聲,“莊凝啊,喝酒圖個高興,適可而止。”
  班長說,“沒看出來,莊凝你還是個實力派。”旁邊有女生輕聲嘀咕,“她是不是,失戀了?”
  我對她說,“你說誰啊,來敬你一杯,我的酒呢?”
  我不是故意的,我此刻極力想表現高興,卻像缺乏天分的演員,越發急越不對,情緒全串了味“我得澄清,我得證明埃”他們都附和,“對,莊凝怎麽會失戀,不用澄清我們都明白,別喝別喝了。”我越來越著急,他們怎麽這麽哄我呢,我明明就好得很,怎麽都不信呢,我努力了兩個多月,我已經革了舊感情的命,這不都白費了嗎“我的,我的酒呢。” 沈思博把我攔住,“我替你喝,成不成。”
  事情到了這一步,過後我當然可以托辭道,這漫長的一場醉裏頭,接下來的事,我統統不記得了。
  但並不是這樣的。並不是說,喝多了的莊凝,就變了了另一個人,另一個脾性到情感都發生了根本改變的人,她本人仍然在那裏,內心一片冰涼的清醒,但理性通通離地三丈,她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明白,隻是她管不住自己。所以隻要我願意回憶,我就能看見散席後的她跌跌撞撞地一路出去,打開手機調到齊享的號碼,又啪地闔上,不不不,不對勁,此時打給他做什麽,救命稻草麽,他有在你麵對沈思博就虛弱的不成話麽?沈思博扯她回來,招手叫出租車,這個莊凝上車前還知道對其他人揮手,拜拜,趙老師拜拜。快到家的時候她就不行了,而沈思博摸遍她的包,也沒找到鑰匙,問她,她除了傻笑什麽都不會了。你說,其中她的迷糊到底有沒有一點成心呢,不惹點事不痛快,這連幾年以後的我也沒辦法回答。沈思博的房間一如既往地安靜,厚重的窗簾中間劈進來一道染微塵的淡金,光線昏沈。我頭重腳輕,但神經每根都在蹦達,極度興奮,我睜開眼睛聽。
  隔著一扇門他在客廳裏走來走去,灌水,啪嗒一聲擰開煤氣,接著去洗澡,衛生間傳來水聲,十幾分鍾後水壺發出哨響,他過去關上。
  然後他推門進來,把一杯熱水放在床頭,我固執地盯著他,他穿了一件白T恤,頭發濕漉漉的,“好點沒有?”,他其實也喝多了,隻比我強點。“你~跟她怎麽了。”我直接問,根本不考慮的,“別想騙我,我看得出來。”他怔了一怔,據實回答,“鬧了點小矛盾。”
  我說,“哈~那我很,很高興。”他很有點尷尬,“別這樣。”“你喜歡,喜歡的她什麽?”他沉默了一小會,“不清楚。”沒有答案比這個更徹底。
  “那你,你喜歡過我麽?”
  他看著我,慢慢浮現出一個苦惱的笑來。“我以為你放下了。”“我也這麽以為。”這句話說到一半我就哭了。
  我真是這麽以為的,直到我發現寒假做的種種隻相當於給那麽複雜的情緒,比如憤恨比如懷戀比如不甘通通打了一針封閉,保證我不受幹擾,暫且可以活蹦亂跳。
  可是到頭來發現,這希過往好像依然是不治之症。我一時之間,非常絕望,涼意徹骨。“莊凝,莊凝?”沈思博慌張起來,他俯下身,“別哭埃”他長這麽大,一共也就看我哭過這麽兩次,他離得我很近。
  那個春天過的不尋常,空氣裏消毒水的味道四處彌散,相愛的人都有了正談著一場傾城之戀的感覺。
  如果我的記憶沒有發生偏差,L大是在四月中旬封校戒嚴的,五一黃金周正常上課,在那之前,已經人人自危很長一段時間。
  根據學校的明文規定,我在開學伊始就搬回寢室,有段時間宿舍管的,非常嚴,時常在熄燈前後能聽見走廊上啪啪的腳步聲,接著有人來敲門,許多條嗓子一起吼出聲,“查房,查房。”
  打開門總會有手電的光橫七豎八地射進來,照到我,照到曾小白或蘇瑪,照到我對麵的床鋪,“這個怎麽空了,人呢?”
  我們三個當中,這時就會有人回答,“她休學了。”
  對方聽了一般也就不再多問,有時叮囑一句,不準點蠟燭啊,就退出去從外邊帶上門。
  光線消失了,雜亂的腳步聲慢慢遠了。
  我爬上床,在黑暗裏閉上眼睛。
  讓我選擇從那場高中聚會往後推一周左右的某日,開始說起。
  電視上新聞裏正在播,非典在廣東地區大麵積爆發。
  我一直在等一個電話,忐忑不安,齊享在被隔離前曾打到我家裏,他問我,“你手機怎麽不通。”
  “喔,我手機丟了。”
  稍頃,他說,“你至少該告訴我一聲。”
  我說,“我不是故意的。”
  我給他發過郵件,手機號碼全丟了,還是找駱婷備份的,他再遲片刻,就能接到我的電話——但我什麽都不想申辯,就好比交通肇事,人都撞好幾個了,再申辯你從來沒闖過紅燈,有什麽意思呢。
  “好在終於……看電視上深圳那邊挺嚴重的,”我亂七八糟的說,“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對吧。”
  他靜默兩秒,“我不知道。”
  我本來沉在自己重重的心事裏,正不知該如何把想好的內容付諸語言,一時真的沒有反應過來,“什麽,什麽意思?”
  “有個同事昨天已經出現了症狀,我們所有人將會被隔離觀察,就這一兩天。”“別擔心,我想應該是沒事。”他聲調依然平穩,“就是告訴你一聲,短期內我可能回不去。”
  我在這邊卻開始發抖,許多亂紛紛的念頭,有一個分外強烈。“對不起,齊享,對不起。”
  他頓了一頓,“你對不起我什麽,這場疫情是你引起的。”
  我哪來心情理會他的戲謔。
  “讓你找不到我,讓你擔心了,還有……”我第一次,想伸出手去主動握住他,但此刻竟然已經是千山萬水。
  而且,你怎麽好意思呢莊凝,你怎麽好意思呢。
  他在那邊輕咳一聲,接著換了比較輕鬆的語調,“莊小同學你看,要不容我先適應一下,你再這樣。”
  我像被人掐住喉嚨,不能說話。
  他也一時沒有聲音了,此刻他必然也是焦慮的,身在遙遠陌生的地方,四下裏一看都是驚懼的表情,除自己沒什麽可倚靠,又得提防自己,跟時時可能產生的恐慌和不安妥協。
  我這麽想,慢慢地努力把平時那個莊凝給找到,我不能再拿自己的脆弱去驚擾他。
  他這時開口,像哄家裏的小孩子,“不會怎麽樣的。”
  我跟著強調,“肯定不會。”
  “我就在這兒,等你回來,”我說,“齊享,你一定要好好的。”
  電視開著,我躺沙發上睡著了,直到我媽把我推理,“要睡洗洗上床去。”
  我抬頭看看掛鍾,十一點。
  “小齊打電話過來沒有。”我媽問。
  我搖頭,爬起來去洗澡,正要往房間走我媽又把我叫住了,“過還,喝完這個再去睡。”
  不知道她從哪兒得到的抗擊非典的偏方,蘿卜橘子皮生薑香菜一起燉,那味道可想而知。
  “難喝得要命。”
  “難喝也得喝,”我媽沒好氣,“你剛感完冒,更得注意。”
  “剛開學就請假,”她看著我喝湯,一邊說“參加聚會嘛,大晚上淋得透濕的回家,還把手機給不知道丟哪兒了,你媽我就不明白,你以前挺清楚的一小孩兒,怎麽越過越回去呢,人家非典型肺炎,你要得一場典型肺炎才安生是不是?”
  我消極抵抗,保持緘默,果然她一會兒又反過來安慰我,“小齊那邊,你也不要太擔心,他一個小夥子身體棒著呢……”
  我們母女倆都像是忘了前幾天的一段對話,當時我這麽問她,“媽,我要是和齊享分開了,您會不會……”
  我媽一怔,說,“隨便你。”隔了一會兒輕描淡寫地“他哪裏不好。”
  “他挺好的。”我回答,“我不好。”我做了我交代不過去的事。“不是因為沈思博吧?”
  她看我不說話,語氣淩厲起來,“小凝,我不許你再糊塗,你跟小齊將來怎麽樣我們管不了,但我明確告訴你,沈思博不行。”
  這發生在齊享打來那個電話之前,你也就可想而知,如果齊享那會兒真的“沒事”,我會跟他談些什麽了
  就在我在MSN上向駱婷備份號碼的時候,遠在上海的她問,“你知道吧,L大出了一起強奸案,說女生是法學院的,兩個人是哪一屆哪個班的,你認不認識?……”
  她指的是,2003年春天,除了非典之外,L大第二件數得上來的,值得為之一說的舊聞。
  非典爆發之前,L大正進入本科評估的倒計時階段,那是新學期注冊的前一天,學生陸陸續續還沒有來齊,到天黑以後校園裏更是人跡稀落,隻見校方為迎評組織的安防巡邏人員四處梭巡。
  據保衛處的人後來說,那天下午明明還是好天氣,到黃昏突然開始落雨。他們接到那個舉報人電話趕到體育館的時候,滿腳都是泥濘,踩過休息室前的木製地板時,發出咯咯吱吱的聲音,如果那對男孩女孩不是身陷激情的話——他們可以不被那麽抓個正著的。
  他們七手八腳,推開更衣室的門,一片黑暗,一聲尖叫,女孩的尖叫。
  男孩本能地舉起手臂,擋住迎麵而來的強光。
  08年有一次在食堂吃飯,剛畢業的小孩談到我國以前的法例,其中有一條叫做:有傷風化罪,專管男女關係,她用談論出土文物的語調說,真是不能夠想象啊。
  我說,別說九十年代了,我們當年也是啊,校規裏都寫著。
  這個小孩用不可思議的目光,你們當年好奇怪啊,現在有誰管這種事啊,再不行,到學校門口開個鍾點房好了,保證天皇老子都管不了。
  我點點頭,你說的有道理。
  但當年真的是這樣。學校對這種頂風作案,人家又舉報到你保衛處的,哪怕想姑息,都沒有餘地。
  最起碼我曾經最好的朋友,和我曾經最愛的男人,他們的人生,——至少感情因為這件事,從此南轅北轍。
  我是後來聽說的。無論保衛處的人怎麽問,沈思博一口咬定。
  “是我強迫她的。”他說,“我借躲雨的機會把她騙到體育館,是我強迫她。”
  保衛幹部們無奈了,“你這個小孩怎麽這麽強,是什麽光榮的事,你這樣大包大攬。”
  這件事並沒有造成很大規模的影響。據說沈伯伯找了很多關係,最終學校隻給了他兒子一個很輕的處分,沒有通報。
  至於謝端沒有受到任何處罰,隻是李雲老師很快到L大,把她領了回去,又很快的,給她辦了一年休學。
  當然,在我把我媽端給我的那一碗雜燴灌下去的那會兒,我對沈思博和謝端這件事的後續處理尚一無所知,誰要是跟我提到。我也跟沒聽見
  反正我媽是從來不跟我提。我後來才知道,她那段時間,擔的是別的心事。
  我沒有意識到,她憂心忡忡地觀察著我,稍微吃點東西,就露出反胃的神情,原來生理周期準的像個定時器,但這個月它打定了主意似的遲遲不來。
  我聽我媽旁敲側擊的問,小凝,有沒有什麽不舒服,我漫不經心地回答,沒有啊,不明白她的意思
  大概她也了解,她女兒正在艱難時期,男朋友遠在千裏之外,水深火熱,所以這個當口不宜直接了當。
  母女倆皆有諸多隱忍心思,當下隻能各安一隅,與自己溝通。我後來好奇的想,我媽她當時的心思是怎麽樣運轉的?如果預想成真——套用一句經典,她準備拿我們怎麽辦?她準備拿齊享怎麽辦?
  不得而知。
  我以後開玩笑地問她,她也不說,問急了不耐煩,去去,我當時才沒操心,我哪來的工夫管你們那些小孩子的事。
  曾小白打電話給我,莊凝,學校規定全部搬回寢室,你快點回來吧,宿舍空了兩張床,查起房來我們掩護都沒辦法打。
  我那天先上班補辦手機卡,接著坐車回學校,公交上人人都戴著口罩,神色陰沉,我到租屋收拾東西,言維維幫我找了輛小三輪,送我到宿舍樓底下。
  “我們兩個一趟也搬不上去。”我說,“你在這幫我看著。”
  她坐在我的整理箱上,揮揮手,“去吧去吧,麻利搬完我請你吃飯。”
  走廊裏一股消毒水味兒,淡淡的陽光,我拖著皮箱站在寢室門口,有點恍惚的感覺,仿佛一推開門,就能預見那個清秀的小姑娘抬起頭,對我微微笑,“你來了?”
  但是沒有。她的床空了。
  寢室裏空無一人,我鬆開行李轉了兩圈,茫然坐下來,手指來來回回,摩挲著方凳邊緣突起的芒刺。
  兩年前它絆倒我,兩年前我愛的男孩子在樓下安然等待。一切進行於仿佛無始無終的恒力中。
  而到了現在,就如同陷入一場失速,事態流離。
  驀地,我被刺紮了一下。
  猛然醒過來,真的有人在樓下等我!言維維,她一定會迎麵吼一聲,莊凝,人家生個孩子都沒你這麽長!趕緊衝到陽台上,我預備感一嗓子,別急啊,我馬上就下來。
  車棚底下,綠色的整理箱邊上,真的還站著一個人。
  我沒戴眼鏡,乍一看,言維維怎麽亢那麽多?——這個念頭隻來及微弱一閃,立刻有激越的情緒,洶湧地漫進心頭,情感波動先於判斷力抵達,甚至我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我的身體就已經在發抖。
  他當然不是言維維,但奇怪的是,以前他的出現,也從來沒有,給我這樣的震懾,在我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叫了一聲:“齊享。”
  我聽見我的聲音,怎麽形容呢,如同劫後餘生還還著恐怖感的,尖銳的喜悅,我被自己嚇一跳。
  齊享抬頭看見我,他的神情在一瞬間發生變化,一種閃亮的,靜默的歡喜,這個世界無聲三兩秒,直到他對我張開手臂。
  我回身就跑,險些再一次撞上方凳,好歹反應及時繞了過去,一直奔到二樓轉角那兒,才漸漸的把平穩找回來——腳步這麽一慢下去,變直接演變成了猶疑。
  我這樣,好像是不太那頭的。就這麽一路奔下去撲到他懷裏,就像個真正的,沒心沒肺的小女朋友?就像,就像你真有多麽愛人家一樣?
  你怎麽好意思呢,莊凝。
  我攀著扶手,坐到台階上,把臉埋到手掌裏,蜷起來就這麽動也不動的過了十幾秒,然後搓搓麵頰,站起來,下樓。
  齊享的視線剛觸及到我,便疾步向這邊走來,我於是停在台階上,注視他熱切又盡量從容,筆直地走過這麽一小段路。
  非常奇怪。奇怪。他樣子沒有變,甚至外套都跟臨別那天是同一件,但他笑起來,我竟然臉紅了,等到他先開口,久違的聲音,“小姑娘,過得好嗎?”
  我一個沒留神,甚至磕巴了,“你,你呢?”
  “……”
  我不知道是什麽,在他心裏激起了怎麽樣柔情的反應,反正我看他當時的眼神,覺得他是馬上就要來碰我的頭發了,結果他隻是伸手,接著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要知道齊享平常是基本沒有小動作的那種人,於是他這樣抗拒自身本能的動作,尤其的,那個什麽。
  在公眾場合太親密,我不習慣。他也不習慣。所以接下來他隻推一推我肩膀,“走吧,幫你把行李搬上去。”
  “對了,言……我那個室友呢?”
  “這才把人家給想起來。”齊享這麽說,就跟他自己一直記得這件事似的,“走了。”
  “我還沒謝她呢。”
  “我謝過了。”齊享俯身把箱子提起來,“我答應,有空提供幾個段子,給她作寫作素材。”阿姨倒是沒有多加為難,看一眼整理箱再看看齊享,“送上去就下來啊。”
  房間裏東西又多又亂,我把幾個紙盒拿到陽台上去,回來時看見他靠在床欄上,一隻手把另一邊襯衣袖口的紐扣給解開,放鬆的,愉快的,懶洋洋的姿態。以及毫無設防。
  我站在一步之外,猶豫在說,:“齊享……”
  “太遠,聽不清。”他用一隻胳膊就把我撈過去,“說吧。”
  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措辭,“先說說你吧,你怎麽回來的?”
  “這個嘛,”他一般不用這種語氣講話,“買票,登機,看一看美麗的空姐,就到了。”
  “我不是指這個,……怎麽沒事了也沒打電話給我?”
  “上機前打到你家,令堂說你回了學校。”他說,上午院方剛宣布解除隔離,等飛回來從機場出來又到陵城醫院接受檢查,量體溫,“然後,才被放到馬路上。”
  他這麽說的時候,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們銀行這一群大小精英,被他形容的,像一窩帶頭逃出生天的茫然感的,小動物。
  “難怪我今天剛辦好卡給你打電話,你手機關機了,那會兒剛上飛機是吧?”
  “嗯。”他稍稍鬆開一點,看看我。“真的,這些天嚇到你了?”
  “啊?”
  “不然怎麽現在還傻乎乎的呢?”他微笑,“這麽好講話,不像你。”
  “……”
  沒等我有所反應,他低下頭親一親我的前額,很克製,這個動作一般是放開的前奏,但相反的,他再次抱緊我。就像他自己也沒決定好,下一步做什麽,不知道,不知道,這是種跟愉悅並行的無知,世界仿佛成了個秋千,晃得又輕又慢。
  挺想你的。他說。聲音裏那一點含混,你算他是不擅於此,或是對濃烈情緒的一個掩飾,都講得過去。
  我心裏咯噔一下。
  情感這個事情,它往往不能夠分析,揣測,預選設定,準時發生,它總是即時更新,然後左右你做出新權衡和判斷。上一秒的決心還信誓旦旦,下一秒可能就突然疲軟。
  齊享的笑容,包括他整個人,仿佛是我這段時間以來,看見的第一樣嶄新明亮的事物,其餘的都破落得不堪回顧。
  於是我並不能事先預料,此刻在他的懷抱裏,我會這樣,勇氣盡失。
  我把那天發生的事告訴齊享。那天高中聚會後的下午,沈思博離我很近,他說,莊凝,我以為你都放下了。我也這麽以為。話說到一半我就哭了。酒精讓我的意誌非常薄弱。
  沈思博慌起來,他俯下身:“別哭,別哭啊,小凝。”
  他長那麽大,也就看我哭過這麽兩次,他離我很近,呼吸可聞。
  但他不是我的,他找到了他的百分百女孩,而我隻是他的山水與佛塔,至於那些未完成的相見,到不了的彼岸,觸不到的指尖,統統跟我沒有關係。
  “小凝。”他溫柔,因為心慌,也可能因為酒尚未醒,略微有一點口齒不清,“你……別這樣……”
  我抬頭,吻上他的嘴唇。
  那一刻我誰都沒有去想,我的心跳的非常厲害,裏頭卻沒有柔情或者蜜意,有的隻是一種猙獰的快樂,啊哈,看,他沒有反對,他甚至配合了——他們也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可是這一點幻滅還不夠,不足以解除二十年癡心妄想的咒。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拙劣地鼓勵他。
  奇怪我當時酒意沉沉,可我做的一舉一動,心思的每一個起承轉合。都被記憶力鮮明地定了影,是的我還記得我做這個時冷靜的喜悅,那就如同古時候一個謀朝篡位成功在即的奸妃,隻不過誰謀誰的朝,誰篡誰的們,這一筆糊塗賬到了這一步,沒有哪個能算得清楚。
  直到沈思博指導員氣喘籲籲地:“不,不行,喂,不行。”
  他仿佛突然醒過來,像一隻昆蟲終於撞破蜘蛛的網,他脫身,往後退一步。
  我這才聽見手機鈴聲在響,不知道已經響了多久。
  “我不能害你。”他拿過外衣拎在手上,掏出手機按掉,倒過一口氣來,再抬頭對我說,“我很喜歡你,但我愛的是端端。”
  他又重新遙不可及,對他的不甘心又重新登堂入室。
  所有的血液都衝到臉上,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一耳光揮過去。
  沈思博白皙的臉上, 紅痕漸漸泛起,他輕聲說,“莊凝,對不起。”
  然後他就退了出去,從外邊推上房門。
  我好像說了很多,又好像一個字都沒有說,對麵的齊享卻已經什麽都知道,我不用瞧就知道他臉色變得很難看,他冷笑了兩聲,接著就消失了,無影無蹤。
  我睜開眼睛,天還是黑的,熟睡中的女孩們呼吸細密。
  那場驚心動魄的招供,我不知道它是來自於紓解的需要,還是內心避之惟恐不及的恐懼,幸好它不是真的,可惜它不是真的。
   寢室裏少了一個人,我不曉得曾小白和蘇瑪私底下會不會交流,但她們當我的麵從來不提。
  學校對這件事處理的很低調,至於民間,校內論壇上談論了一陣,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很快就風過無痕。
  那天中午我下課打了飯拎到寢室,在門口遇到曾小白,她提著個熱水瓶,神神鬼鬼的“知道誰來了?”
  “?”
  “謝端的媽,我去給打點水,你先找話說兩句。”
  “……”
  我踟躕兩秒,還是推門進去。
  我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李老師,要形容她得用上好幾個詞,比如,她是個“白皙”的“小個子”的“中年女子”。
  但如果要我隻用一個來下定義,我想用的是個動詞而非形容詞,它是“連累”。有這麽一種人,他們仿佛一直在被別的什麽東西連累,他們被這個世界連累狠了,這樣的人很容易辯認,你隻要看到他們臉上時刻容忍——又恰到好處的讓所有人明白他們在容忍——的神情,就可以。
  李老師就是這樣的人,我進門她正在疊一堆衣物,轉頭看著我,此刻她笑得用上點力氣,於是她拿出它出來串個場就收回去,“你是莊凝是吧。”
  “嗯。”我把飯盒放下,想了一想,想不到該說什麽。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午休。”她這話並沒有真的愧疚在裏麵,你諒不諒解都無所謂
  “沒關係,我們都沒有午睡的習慣,您忙您的。”
  我慢慢吃飯, 一麵翻一本時尚雜誌,過會兒曾小白回來,拿謝端的杯子給李老師倒了熱水。
  “謝謝你小曾。”
  “不客氣。”曾小白看我一眼,再轉頭問:“這些您都帶走啊?”
  “是的。”她順便對我們解釋道,“端端有些不舒服,遺傳的我心髒上的毛病,可能要在家休息一段時間。”
  “心髒,那不重視是不行。”曾小白接道,“什麽時候回來呢?”
  李老師淡淡地,“等她病好了。”
  她明知道我們知道她在胡扯,但對話雙方把這個謊成全得很圓滿,而我仍然吃我的飯,一頓飯的光景就把我吃老了。
  我涮過碗,繼續坐那兒看雜誌,一直到李老師離開,曾小白在我身邊坐下,把它從我手裏抽走。
  “別這麽小氣。”我說,這本雜誌是曾小白的。
  “我小氣?”她把它捺在桌麵上,“就算她對不起你吧,她現在夠慘了,你剛把人家媽晾在那兒算怎麽回事?”
  “不然呢?”
  “你至少可以含蓄地安慰下,她……”
  我笑了起來。
  某人頓住,瞪著我看,我說,“行了,曾小白。”
  她沉默,片刻,“莊凝,我挺為你難過的,真的。”
  她站起來走掉。
  下午我去學生處領文件,在行政樓磨蹭一會,果然看見李老師從教務辦公室出來,她比我們剛才見到時,至少又老了五歲,她靠牆站了一會
  兒,才重新端起兩個肩膀,筆直的往電梯那兒走。
  她來給謝端辦休學手續。
  我從身後,快步趕上去,“我送送您。”
  她開頭下意識地一躲,想推辭可能又累的實在撐不住,由我把她從手裏的東西拎過去。
  沉甸甸的一個旅行包,塞進了謝端兩年多的生活。
  我在校門口幫她攔下出租,綠色的夏利朝我們駛過來時,我說:“謝端她……”
  李老師拿過她的包,用眼睛請我不要講。
  我看她上了出租車,隔著一層玻璃,她的肩垮了下來。
   齊享在上海總行培訓期滿,調令下來之前,他有一段兩頭不靠的休息時間。
  春意一濃,風開始軟了,他陪我在食堂吃飯,圖書館上自習,在校園裏慢慢晃,周圍人有認得我,有認得他的,還有同時認得我們倆的,看著我們驚疑不定,:“你們兩個……”
  次數一多就習慣了。
  還有一些是別人看不見的。比如以前我要是脾氣不合作,犯毛病了,他多多少少是有些煩的,這個人懶得強迫又懶得講道理,你自己想得清楚,那很好,想不清楚,那也是你自己的事,他做到他界限內可以做的,其他不予遷就。
   現在,大方向上,他還是那個齊享,但我很久沒在他臉上看到過那種表情,淡淡的不耐和容忍。
  轉念想一想,也是我沒有給他不耐煩的機會,我現在幾乎不再找麻煩,無論語言上或是行為上,我隻要念及自己都做過些什麽,立刻就倒了“
  對他人求全責備的胃口。
  我那段時間,幾乎變成了一個乖巧的小女朋友。
  那是三月中下旬,非典這個事兒雖然嚴重,但當時尚未在中部地區形成太大的影響,隔了大半個中國,也沒有人特別的當做一回事來防,沒人想得到後來到了那個地步。
  傅法官喬遷之喜,邀我們去吃飯,我在電話裏問,這算不算是頂風作案?
  傅輝一時沒反應過來。
  報紙上都講啦,疫情當前,不要聚眾吃喝。
  他哈哈笑了,莊小妹還是那麽有意思。
  玩笑開開就算了,到約定的時點,我還是老老實實背個斜挎包在校門口等,剛站了兩分鍾,就感覺有人盯著我瞧。
  轉頭一看,認識的,經院的吳謙吳主席,他站在兩步之外,看我發現他,把視線轉開,接著卻又轉回來,他原本可能想走掉,想了想還是走
  過來,”莊主席,好久不見。“
  還是那個德性。
  我笑了一下,希望沒有笑得太假,”大家都忙。“
  “是啊,是啊。”他心不在焉地接道,然後問,“你還好吧?”
  “挺好啊。”
  “聽說你休學了,這麽快就?”
  我以為自己聽岔了,發覺沒有:“我?你說我?”
  他不接話,明明他個子比我高,跟我一起站在大太陽底下,可是後來回憶起那個眼神,我老覺得他在低一些暗一些的地方朝我看,有種窺探的快意。
  “誰告訴你的?”
  他笑了笑,一個寬容的知情者,把你的不坦誠輕描淡寫放過那種,“沒誰。”
  我心煩意亂,不願意再跟他說下去,把聲調捋平,“你大概搞錯了。”
  “大概是,看你現在這麽的——”他繼續那麽笑,老三老四拍拍我肩膀,我把他手臂揮開他也不介意,“春風得得……”
  他要再多說一句我能再拿本書扇他腦袋上,但他講著講著神情有點不對,朝我身後望,急匆匆道,“這樣,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我一回頭也嚇了一跳,,一輛黑色小車停在三米開外,下來個穿製服的,私自向我走來。
  好在我很快把對方認了出來,傅版主真是個人物,戴個黑超繃著一張臉,整個姿態都是在執行公務。
  我眯著眼睛看他,哭笑不得,“傅師兄,過了啊。”
  旁邊不明真相的群眾都在默默進行精神上的圍觀,女大學生在校門口被執法人員帶走,好,可以上頭條了。
  傅輝把墨鏡拿到手裏,“剛剛那個,是不是糾纏你?”
  “沒,一個熟人。”
  他看看我,,“你臉色怎麽這樣。”
  我拍拍臉頰,“還好吧。”
  傅輝沒有再多問,“沒事就好,上車,我們去接小齊。”
  開車的是他女朋友林楠,林楠隻比我大兩歲,剛拿到駕照,她跟著他叫我莊小妹,一下子就老氣橫秋了,“莊小妹喝水不,傅輝,你給她拿。”
  “哦,我不渴,謝謝。”
  她隔了一會兒又問,“那莊小妹,你有什麽忌口的沒?”
  “沒。”
  “那有什麽愛吃的。”
  “她肯定說她什麽都吃,是吧莊小妹。”傅輝回頭看看我,,又轉回林楠,“你問是問不出來的。”
  “那,要不我們待會兒拿這個問題考小齊,你說呢傅輝?”
  “挺好。”:
  這兩口子一向並不是特別婆媽的人,此刻如此絮叨是因為他們的客人我,還沒上車就明顯不太對頭,漲紅了一張臉,像在跟什麽人別著勁兒。
  我看見他們眼神的交換,她在默默地問他,“她怎麽了?”
  他無聲地告訴她,“別問。”
  於是他們明知道自己在說些不著邊的廢話,還堅持說了這麽多,我要是不承這份情就太羞愧了,接下來的一路我搜腸刮肚,做了許多不知所雲的陳述,開了些莫名其妙的玩笑。林楠在司法局路邊停下,探出窗外揮手,“小齊,這兒!這兒!”的時候,我正跟傅輝爭論某女星的鼻子是不是原裝的,擺事實講道理,就跟我們真拿這個當回事似的。
  齊享拉開車門,“嗨,林楠。”剩下的兩個,熟到連招呼都省了。
  我們三都緩口氣。
  他倆想,終於把她交到他手裏了。
  終於把他們交給他了,我想,他坐進來,我歪在他肩膀上。
  齊享把我脫下來的外套放到一邊,“怎麽了,累成這樣。”
  我沒回答,傅輝頓了一頓,“沒什麽問題吧?”
  “應該沒有。”齊享說,他今天去司法局遞交執業證申請資料。
  “拿到我你可就正式由控方成辯方了,這個角色轉換的——”
  “你再說下去,我一點後悔,就快讓你們看出來了。”
  傅輝笑,“你算了吧,我都想出來了幹了,咱們兩個聯手,估計還可以吧。”
  齊享摟著我,另一隻手叩叩駕駛座,“這一位能放心麽?”
  林楠頭也不回,“你先問莊小妹,她放心我就放心。”
  “還有,林楠,你才幾歲,跟著傅輝叫我什麽?”
  “小齊,小齊,小齊。”
  我也跟著笑了起來。
  傅輝的新居買在江北,快要上橋的時候,他說,“要不這段我來開吧,橋上車流挺密的。”
  林楠占著方向盤不肯撒手,“考驗我的時刻到了,請組織給我成長的機會。”
  傅輝無奈,“好吧,好吧,我在旁邊看著。”
  從一個乘客的角度來看,林楠的車開得不錯,新手一般都比開習慣的人要穩,所缺乏的就是一些臨變的經驗,但是她可能沒遇上過情況這麽糟糕的堵車,引橋剛剛開到一半,已經半點說笑都沒有了,大喘氣兒,像在做有氧運動。
  傅輝都被她弄緊張了,“別緊張,慢慢開。”
  “媽啊,我手滑。”
  齊享伸手幫我把安全帶扣上,林楠在後視鏡裏看見,大怒,“小齊,你太誇張了!”
  “專心點,專心點。”傅輝盯著她說,“別管別人。”
  半個小時過去,我們還在橋上。
  “開得不錯,”傅輝鼓勵女朋友,“馬上就到了。”
  我坐在後座托著一邊下巴,原來目視前方百無聊賴,漸漸視線移向他倆忍不住莞爾,你看,不管這個女孩都笨拙,都有另個人在身邊看她三四千米開出將近一個小時也不會失掉耐心,還說“開得不錯。”
  “想什麽呢。”齊享把我的左手,從下巴底下牽過去,闔在他手掌裏,“以為你要睡著了,突然大笑。”
  “幸福噢,他們兩個。”
  他看著我一時沒接話。
  “哦,”我覺得有必要補充說明,“我不是說,我不,我們不……那什麽。”
  “我沒那麽敏感。”他笑了,撥撥我的頭發,“就是感到你最近有點不大一樣。”
  “你也是。”
  “沒有人在誇你,小朋友,不用這麽快說彼此彼此。”
  我說,“好吧,你一點沒變。”這是他,可以繾綣,但絕不過頭。
  我們都不再說話,我心裏很安靜,眯著眼睛,剛要把腦袋靠到他的肩膀上,他的身體突然緊繃,隻聽傅輝一聲銳喊:“當心!”
  我剛來及睜開眼,在暗下來之前,看見的最後一幕是一輛重型卡車從前方約150度的方向,向我們疾衝過來。
   下橋那會兒,林楠已經緩過來一口氣,這一段是拐上大路的彎道,前方有岔路,林姑娘預備停下讓傅輝接手。
  但她犯了一個新手的典型錯誤,靠邊的時候忘了打尾燈。
  於是很突然的,一輛鈴木從後方別了進來,林楠猝不及防,車頭打向一旁的快車道,傅輝那一聲提醒就是這個時候發了出來,他話音剛落才發現大危機還在後頭,一輛重卡在前麵轉過彎,以高速迎麵而來。
  林楠當場就傻了,她甚至下意識地鬆開方向盤,本能地預備抱住自己,這個動作還沒來及展開,一旁的傅輝跳起來把她推開,幾乎全身撲到駕駛位上,踩油門,左手打方向,轉到底。
  本田的輪胎和地麵一番抵死纏綿,車身扭過差不多一整個直角,最終撞上路邊的防護欄。
  報警器開始鳴叫。
  在以上的過程中,我什麽都聽不見,什麽都想不到,隻有鋪天蓋地濃縮到極點的恐懼,等這一切過去,我才發現我在齊享懷裏。
  除了林楠沒人受傷,林姑娘不知道哪兒刮了一下,額頭破了皮,看上去也沒啥大礙,但她小臉煞白,眼神關天拐不過來彎。
  傅輝手還放在方向盤上,大概手指僵了,半響輕輕說了兩個字,我靠。
  他沒有責任的意思,就是一個情緒的表達,林楠“呃”就哭了。
  剩下三個暫時誰都沒有心情勸慰,傅輝費了一點勁才把手搭到她肩膀上,可他也說不出話來。
  齊享放開我,坐正,半個字都沒有。歇幾秒摸出煙扔一支給傅輝,掏打火機,第一次竟然沒點上。
  s我嘴唇冰涼,上下牙緊的活像粘到了一起。
  那輛重卡沒事兒人一樣開遠了。
  交警往這邊過來,他敲敲窗玻璃。
  傅輝這個時候才把自己平常的聲調找回來一些,“沒事,沒事了楠楠,乖。”
  沒用,嚇的。
  傅輝歎口氣,把車窗搖下來。
  男士們留下處理問題,我陪受了大驚嚇的林女士去醫院。
  在出租車上,我除了心率還有點不齊之外,基本上緩了過來,一路緊盯闃司機師傅,麻煩你開慢點,對了,我們不著急,再慢點。
  師傅說,這位小姐流血呢。
  林楠虛弱地回道,沒關係,您還是慢點吧,快了我緊張,想吐。
  眼看著一輛自行車悠悠地騎了過去,師傅在抓狂前一秒趕到“最近的診所”門口,把我們倆放下來。
  抬頭一看,——春天婦科,女性朋友的選擇。
  我哭笑不得。
  雖然這家醫院主營“三分鍾無痛無感”這等事關基本國策的大項目,簡單的傷勢處理他們也能放低身段做一做。林楠去縫合傷口,我坐在外頭的長椅上給齊享打了個電話,他說那邊很快可以結束,已經做完筆錄,現在等拖車來把本田送去維修。
  他問我在哪,我告訴了他,他說他們最多四十分鍾,我說那回見,他說好。
  就這樣,通話完畢。
  我把手機從耳邊拿下來,仍然握在手裏,想再打個電話,又不知道打給誰,我有些心思想找人講講。
  旁邊有個小孩在媽媽懷裏拱,不斷試圖伸手去摸牆上的一個汙痕,一遍一遍被他媽媽把小手拽回去,母子兩個像在玩一場沉默的小遊戲,誰都不妥協。
  從我這個角度看,孩子臉上已經焦躁的神情,要哭不哭的,特別可愛,我正盯著他看,手機響了。
  聽到鈴聲我心裏還一陣高興,我現在特別想講話,講什麽都可以,一等看到號碼,高興就歇菜了。
  我媽這學期不知道怎麽回事,無法愛查我的崗,不但得匯報地點事件,還得提供人證物證,我疲遝一點,她就懷疑地問你這兩天幹什麽去了怎麽這麽累有事你得跟媽媽講啊,我當她女兒二十年餘,這一個仿佛由高原瞬移到雨淋,澇得我簡直受不了
  她這樣,除了更年期還有別的解釋嗎?我兩分鍾之後就會知道。
  “喂,媽。”
  “小凝,在幹什麽呢?”
  “自習教室,看書。”我說的特別順溜,張口就來,甚至連腹稿都沒有,報喜不報憂是子女的本能。
  “沒和小齊在一塊兒?”
  我撿她喜歡的說,“不是您教育的,不要成天膩在一起,要以學習為主麽?”
  她挺高興的,也沒疑心,“哦,有機會請她回……”.
  我旁邊的小孩子,沒讓她把這句話講完,這小家夥在與母親的纏鬥中終於失掉耐心,嚎起來好比平地一聲雷,極有爆發力和穿透力。
  我需要多麽強的心理素質,我才能克製住不摁斷電話並一下把它扔到垃圾桶裏去,冒充什麽都不用解釋。
  果然,我媽隔了一會兒,“你在自習教室,呃?”
  她的語調是等同於這樣的——女兒,你繼續扯吧,我看你能再扯出什麽門道來,你娘我洗耳恭聽。
  我還能繼續扯麽?我籲口氣,“是這樣的,我們……”
  “好吧,你在哪?”我媽這句話說得,就是真正指揮權在握的語氣,你,就是你,匯報情況,一句廢話不要有。
  莊某我跟她比算什麽啊,至多一個沒長成的,官僚。
  “醫院,您先別擔心……”
  “哪家醫院?”
  “春天婦,婦科……”
  我媽靜了兩秒鍾,接下來一連問了兩遍,“齊享呢,齊享呢”
  “他沒過來,他一……”
  “我馬上打車過去,莊凝你給我聽著。”她一般不氣到極點,不能這麽連名帶姓叫她女兒,“我沒到之前,不準做任何傻事情。”
  “媽您能不能聽我至少說完一句話?等等,您來幹嘛,跟著添什麽亂呢……”我說到一半有點醒過味來了,“您不會以為?您……喂喂,喂?”
  要過去就無人接聽了,手機也不接,後來她說,人都急糊塗了,哪裏還能想的起來帶。
   我媽做了二十多年的婦女工作,沒事就教育別人,對待子女啊,一定不能簡單粗暴,得迂回,得用手段,得注意方式。
  結果這一天,我也沒見著她怎麽迂回了,怎麽用手段和方式了,我估計她在春天婦科門口,剛從出租車上下來那會兒,多半就是一副預備簡單粗暴的姿態。
  這以後一想,也不能怪她誤會,誰讓她女兒是個沒修煉成熟就出來混的說謊精呢,她從一個月前就開始疑心,自然是越想越覺得是那麽一回事。
  我媽大概一路上都尋思著,要拿我們怎麽辦,下車才發現,無論她采取哪一個方案,真實踐起來,她首先得解決一個問題:
  這整整一棟樓,她要上哪兒去找我?
  尤其在她發覺自己沒帶通訊設備的情況之下。
  這時候迎麵過來兩個,屬於我媽認為看上去還挺靠譜的那種年輕人,她攔住其中一位:
  小夥子,麻煩你,借手機給我打個電話。“
  青年駐足,看看她。
  看到屏幕上齊享來電時,我正在大門口預備截住我媽,為避免他們狹路相逢我特別打給前者,讓他和傅輝從側門過來,”那邊貌似有水果攤,幫我們帶斤,呃,楊梅好了。“
  然後,”你們先去三樓外科跟林楠會合,我待會兒就過去。“
  他當然是覺得有點不尋常,否則不會在通話結束前追加一句”有事的話,等我過去“,聽見我否認,他也就沒有再多說。
  現在不知道又打來做什麽,我接起來問,”喂,你們找到林楠了嗎?“
  那邊頓了一頓,”小凝,是你吧?“
  可想而知這對我的意誌以有主理解力,是個多麽大的考驗,”媽?!“
  我把手機拿開看看號碼。
  我媽拿到手機以後直接站在原地撥給我,手機的主人卻主動和他的同伴退到兩米開外,雖然過後我媽說”哼,難道他們兩個小夥子,還用擔心我一個老太婆拿著它撇腿就跑?“,但看得出來,這舉動其實讓她覺得,嗯,這小孩還蠻不錯。
  她接個數字按過,就放到耳邊,聽通話很快被接起來,她女兒在那頭直接問了一句很莫名的:“喂,你們找到林楠了嗎?”
  我媽一時肯定也有點慒,提高聲音,“小凝,是你吧?”
  她作賊心虛的女兒屏息靜氣了好幾秒鍾,倒是一旁的青年站正,往這邊看過來。 f+
  稍頃,“媽?”
  她痛心疾首地想,你聽聽你聽聽,被自己的媽嚇成這個德性,這女孩從小幹壞事被她抓到都是這麽個腔調,她當時一定是心疼又惱怒不已,琢磨著要是那個叫齊享的小年輕此刻敢出現,她抽他兩耳光泄憤都不夠——但他要是連出現都敢不出現……她女兒多可憐啊。
  念及此她語調不自覺放得輕了,“小凝,你在哪?”
  “你在哪?”她這樣問我,我尚處在茫然中,非常老實地回答,“大門口。”
  “在那不要動,媽媽馬上過去。”她想想又說,“沒事的,小凝。”
  我剛想起來問,“那您在……”她已經掛斷了。
  我捧起手機傻站在那兒,十分想找某個行為來表達一翻自己的困惑,但是遍尋不著,連撥回去的膽量都沒有,尋思了片刻,才把電話到傅輝那兒,壓低聲音:“喂,我媽是不是跟你們在一塊兒?”
  “不用這麽鬼崇莊小妹,你媽她跟小齊去找你了,沒到?”他回道,“我正往楠楠那,咱們一會兒見。”
  “……你們到底是怎麽遇上的?”
  “哈哈。”傅輝聽上去是真的覺得有趣,“緣分”
  我媽把手機還回去,“謝謝。”
  “不客氣。”
  如果我媽沒那麽著急,她能聽出來這青年的聲音有點耳熟,他們通過幾次話,但她急著離開。“
  青年翻開機蓋,按通話鍵看了看,闔上後微笑,”您是,莊伯母?“
  “莊伯母”停下腳步,還能有誰這麽稱呼她呢?
  這些年,我一直都對齊享第一次見我媽媽時的場景充滿好奇,這對他也是沒有準備的,最真實的反應,細枝末節連他自己過後都無法複製.隻有語言是客觀的,可以還原的。
  “您好。”他說,“我是齊享。”
  後來我一心血來潮,就用各種語氣模仿這幾個字,自個兒笑得滿床打滾,一定要他承認當時的緊張,上到他用別的方式讓我住口。
  雖然我不清楚他說這話時具體是什麽樣子,不過我想象出來,我媽的臉色,可不太好看。
  臉色不太好看的我媽當著傅輝的麵不能發作,後者麵對她,大概也略有心虛,畢竟駕駛座上是他親愛的女朋友。他此刻在電話裏流露一點怨言,聲音倒還是笑嘻嘻的,莊小妹,你看你也沒受傷,何必讓阿姨受累擔這個心,是吧。
  我沒辦法解釋。真相丟臉的太甚,還不如讓傅版主去抱怨,“我媽說了什麽沒有?
  這個傅輝講不上來,因為我媽當著他什麽也沒表現,等他離開之後還有分量地沉默著,齊享陪著她往大門口走,他說,”莊凝她沒事,您別擔心。“
  我媽頓了一頓,才開口,”你們這些小孩子啊,怎麽這麽不讓人省心呢?“
  開車的是他朋友,齊享同學隻能一概認了,認太快又顯得不慎重,他接下來應該是謹慎地,盡量有點沉重地做了回答,”的確,是我沒有考慮充分,才出現這個意外情況……“
  “小齊,”她可能想,好吧,總算他還拿出了個端正的態度來,“不是阿姨不開明,事已至此誰都有責任,單怪你一個也不公平,可畢竟會受傷害的我們小凝——是不是這個道理。”
  話說到這裏,估計齊享也覺得我媽誇張了些,“您放心,以後我會好好照看她,不會再出這樣的事。”
  他跟我本人還沒這麽保證過呢。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我媽不接茬,歎氣,“這邊的醫療條件,跟得上嗎?”
  齊享看看附近的設施,配合這名大嬸跳躍的思維,“簡單的,他們應該還可以做。”
  過後我佩服他們兩位,竟然一路過來,都沒弄清楚彼此講的不是同一樁。但當時我看見他們的身影越來越近,心裏隻想著完了完了,無地自容。
  迎麵過去,我都不好意思瞧齊享,頭一句就忍不住情緒很敗壞,“媽,您幹什麽呀?”
  我媽之前帶著一顆寬容為本的慈母心,這一來多少被我不繳械的模樣給激怒,“我幹什麽,你說你自己在幹什麽,這麽大的姑娘,不知道愛惜自己,做事情一點分寸都沒有,你看看你。”
  我被她一通訓斥弄得很困惑,轉頭去看齊享,不能怪他在一邊不幫忙,這個情勢突轉的,他比我還要納悶。
  我開始有點明白,“他還沒告訴您?”
  她氣呼呼的,“小齊態度比你端正多了,就你,你還有理了?”
  “你們這一路上到底都在聊啥啊。”我就不解了,“我們出車禍,這麽簡單,他都沒告訴您?”
   這以後很有一段時間,一旦我媽表現出簡單粗暴的家長姿態,我就對著她念,春天婦科春天婦科。
  她立馬沒詞兒了。
  我爸第一次聽見,說,什麽副科?
  我媽沒好氣,莊主任,你什麽都要管?
  莊主任就不問了,我爸對我兒女私情上的態度從來都是端著,他不問,但過了一陣,一次飯局上,在座有幾位齊享曾經的上級,一說,“老齊家那個”全有印象,客氣也好怎麽樣也好,都是下麵評價,老頭兒聽時麵無表情,心裏卻挺高興。我媽說,那天他喝高了點兒,回來捧著茶杯,喝一口,點點頭,自言自語,這孩子不錯。
  誰啊不錯?茶葉不錯?我媽問,他又不應了,自個兒笑笑。
  反而他真和齊叔叔碰了頭,兩個人都絕口不提兒女,就跟沒這回事似的,小孩子們靠不住,要談不出結果來,還連累他們尷尬,不如再放上
  爸爸們好比官方活動,其他的僅限於民間交流。等這個學期過去,暑假的某天齊享送我回家,路過小區不遠的小廣場,我媽每天都在那遛彎兒,隔老遠我就把她的身影給找到了。
  還沒等我開口,齊享減速,往路邊靠,我說,“你也看見我媽了?”
  “我媽。”他回答。
  “……”
  我們倆都下了車,我很快被介紹給齊享的媽媽。說介紹其實顯得太陌路,在“兒子的女朋友”這個身份以前,我也做了她好多年“故人的女兒”麵孔對不上,感覺卻熟稔的就像隔壁家的小孩。
  她姓張。張阿姨不知道是真的認為我還行呢,還是看誰都這樣,反正我覺得她看我的神情挺愉快,跟我媽看齊享差不多。
  “認不出來了。”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小凝現在真漂亮。”
  我沒想到在這麽非正式的場合見到男朋友的母親,也沒想到這麽輕鬆就過了這一關。張阿姨在市稅務局當會計,挺好相處的一個人,從那以後她時而會在周末打電話給我,邀我去吃飯。
  頭一回去之前我磨蹭了很長時間,我怕齊享他爸。他給我的印象就是陷在沙發裏的一個麵色陰沉的老頭,我恭敬地叫他一聲叔叔,會被他從頭挑剔的打量到腳,然後對我抬抬下巴,去坐吧。
  結果我一點沒發現他怎麽固執怎麽不近人情了,跟我爸中學老師似的嚴肅不同,齊叔酷的像個老特工,五十歲的人了,時常一身風衣,精幹爽利!
  等在飯桌上一坐下來,他又是個風趣的男人,有一次我提到我們寢室,曾經集體去看近年來最大規模的一次獅子座流星雨,齊享爸張口說!
  零一年十一月十八號?
  我就被驚著了,齊叔也看流星雨?
  哈哈,特工先生起身,你過來一下。
  張阿姨對兒子說,你看你爸又來了。後者對我說,去吧,給他個麵子。
  他的書房裏,靠窗放了台天文望遠鏡,細長腳,流線型,琺琅烤漆,星空背景下,一個獨自仰望的姿態。
  你看看,你看一看。老特工熱情地招呼我,看到那些環形山沒有?——你說的那次,我就一個人找著它去河堤,我還拍了照片,等會兒,給你找出來。
  關於齊享他爸還有什麽驚喜?
  他三十年,每天5點半起床跑步,據說還會點功夫,會燒菜,愛看書,甚至他還看《反恐24小時》,我想,不知道這位愛好廣泛的大叔看不看《欲望城市》?
  在成長為極品的路上,跟他爸比起來,齊同學還真是個小嫩秧子。小嫩秧子齊同學他們家很有趣,父子兩合起夥把他媽當小孩讓著,有一次我路過他們房間,看見齊享媽把腿擱在齊叔肚子上,後者一邊看電視,一邊拿著把扇子慢慢給她扇,近半百的張阿姨臉上有種可以稱為嬌憨的神態。
  我躡手躡腳走開,回頭問齊享,“這麽熱,你爸媽怎麽不開空調?”
  “我媽不能吹空調,否則腰疼。”他解釋,“我爸也習慣了。”
  “你爸那麽酷的一個人,很疼老婆啊。”
  “還行吧。”他說,“應該的。”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我和言維維見了一麵,她問我最近在忙什麽,我說準備考研。
  “之前都沒聽你提過。”
  “才決定不久。”
  “還報L大?”
  “不,N大吧,想試試。”
  “也好。”她說,“那個誰沒有意見麽?”
  “他麽。”我笑笑,“他隨便我。”
  “表情都不一樣了。”她盯著我看,笑,“最近小日子過得不錯呦。”
  是啊,從春末開始的這段日子,在某種意義來說像一場漫長休假,就是之前非典封校也沒攔住我們過自己的生活,學校西門有一段圍欄,設計時有點失當,不太胖的成年人輕鬆就可以鑽過去,黃昏周末時常發生如下對話:
  “哎呀,你也來鑽啊。”
  “是啊,是啊,出去買杯奶茶。”
  實在是非常兒戲。
  在那場事故的第二個月齊享買了他生平第一部車,“把生命交給別人掌握,這種事以後能少則少。”
  這句還像話,下一句讓我整個人都作勢撲過去掐他,因為他慢條斯理地說,“否則弄得不好,還要連累女朋友被她媽誤……”
  “別衝動,別衝動。”他輕笑,用手臂擋著我,“說錯話了OK?”
  我還記得那是一輛銀色的尼桑商務款,你每次停到西門那,等我鑽過圍欄和灌木,跳下花壇衝他跑去。
  又過了一陣,學校發現不行,封校跟沒封一個樣,學生們愛往哪兒跑往哪兒跑,於是派了一堆保安,攆兔子一樣埋伏在牆根,捉到就通知班主任,第二次就得背處分。
  我告訴齊享,他想了想,“我看看吧,有沒有辦法。”
  過了兩天,一下課,發現他靠在那兒等我。
  “你怎麽進來的?”
  “我剛也在旁邊上課唄。”
  他看我不相信的樣子,笑起來,“真的。”
  別間學校我不清楚,L大的成教係統,教課的基本都是在讀研究生,學校在非典之初也試圖進行走讀研究生的管理,後來發現實在有難度,
  光臨時安排住處就費大勁兒,索性放開,和教師一樣發放出入證。
  齊享一個朋友,碩士處於實踐階段,他在外頭找到活兒做,這邊還有半學期的課,不大願這麽兩頭跑。
  “我周末幫他代課,這家夥不知道有多高興。”
  “你行嗎?”
  “你見過有我不行的嗎?”
  齊享就這麽,每個周末過來帶兩節課,《法律基礎》。我去找他,經常能目睹這位兄台被一群女學生攔住,“齊老師,這個問題我還想請教。”
  他那段時間就像個穿越封鎖線的戰地商人,我們寢室的光碟,曾小白的進口零食,蘇瑪注冊會計師當年的複習資料,甚至隔壁女孩子們要的一些小玩意兒,都是托他帶進來。我發現封校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大家被迫成天湊在一起,翻找出許多茶來玩,光是牌我就學會了好多種,有時候大家喝點小酒,席地而坐來上幾圈,或者到樓下打羽毛球,像樹上密匝匝的綠葉,又像小動物乍起來的絨毛。
  有時候我注意到寢室裏的空床,或者對麵樓那個陽台,就趕緊找點別的事做。
   到了端午,已經熱得不像話,那天星期三,原本我答應曾小白和蘇瑪去二食堂撮一頓,結果曾小白班裏臨時有活動,而蘇瑪心儀了很久的師兄邀她共度,我去敲隔壁寢室的門,發現大家全出去HAPPY了。
  我現在很怕一個人待在寢室,於是想去食堂要碗河粉,琢磨著一會兒去,上自習?
  興興頭頭的爬上三樓,我走了兩步就停住了,又像被人原地拎了起來。
  沈思博。
  他獨自坐在那兒,背影我不能再熟悉了,他總是端著左肩,比右邊肩膀略高出一些,這算坐姿不良,曾經我卻覺得非常特別。
  我倒退著出了門。
  多媒體教室在放《X戰警》,我餓著肚子看到一半,收到齊享的短信,“還在聚會?玩的開心嗎?”
  我想撒個謊的,不知怎麽還是據實以告,“沒呢,我一個人。”
  他很快打過來:“你不是要和你室友會餐?”
  “她們都有事去了。”
  “怎麽不打給我?”
  “當時都六點多了。”
  “那你吃飯了沒?”
  我沒話可說。
  “你等著,我去接你。”
  感覺車壓過校門口的減震帶,我剛要在副駕駛上坐正,齊享伸手輕輕摁住我,“看著呢。”
  “門衛還在?”
  直到拐過九十度開上大路,他手拿開,“可以了。”
  我直起身體。迎麵而來的,是空蕩而寬敞的街道,黑夜,絨球般一團接一團的路燈光。
  “哇塞。”
  “想吃什麽?”
  “粽子,五芳齋的粽子。”
  超市像間太倉庫那樣安靜,極豐富的物質和極少的同類,會讓人產生站在資源分配頂端的錯覺,很有點想撒個歡,為所欲為。
  我扒著購物車,“我要,我要坐進去。”
  “來。”齊享把它固定住,“試試。”
  偶像劇跟現實的差距是,前者從來不放女主是怎麽爬進去的,尤其此時我還穿著裙子。
  對麵這個青年看著我,笑得可太氣人了。
  “哼。”我伸手把裙擺往上拽拽,跨一次沒有成功,第二次還沒來及試,他過來一把把我抱離地麵。
  “幹嗎。”
  “你還能走光走得更離譜一點麽?”
  “哈哈。”我勾著他的衣領,“……”剛要說點放肆的話,突然看見貨架盡頭,有個工作人員麵無表情地盯著我們,我身為社會動物的自覺性猛醒,趕緊掙紮下她。
  廣播裏正循環播放,“……請各位顧客不要在電梯上追逐打鬧,請您照顧好身邊的小朋友。”
  齊享俯在車扶手上,對我微笑,“放心,我會照顧好你的。”
  我拿過一盒酸奶,裝作沒有聽見,但就這麽一瞬間,怦然心動的厲害。
  大學城別的不多,綠地到處都是,我們拿墊子墊到草上席地而坐,剝開粽葉,這是個頭很大的家夥,原本在塑封袋裏,非常冷靜,不肯流露一絲香,在服務台的微波爐裏轉了兩圈,立刻不矜持了,香味順著邊邊角角全都淌了出來。
  鹵色的,酥軟的糯米,臘肉,鹹蛋黃。
  這時候有杯沏的釅茶固然好,超市的冰綠茶也不錯,我一口氣喝掉半瓶,習慣性把瓶口的塑料環摳下來弄著玩,弄了一會兒沒地方扔,齊享
  右手正摩挲著我的小腿,我隨手套到他中指上。
  他看看,“你要想清楚。”
  “那還給我。”
  齊享收回手,把那小東西拿下來,扔進旁邊垃圾袋,“想過結婚沒有?”
  他就是隨便聊聊的語氣,等了幾秒鍾,我說,“呃……”
  沒等我支吾個所以然來,他攬過我,“好吧,不談這個問題。”
  “我有時候想想覺得奇怪。”我靠在他臂彎裏,過了一會兒,“你怎麽受得了我的?”
  他笑了一下,沒回答。
  “我對你又不好。”
  “被你這麽一說,我都快覺得我自己挺欠的了。”他低頭看看我,微微戲謔,“給你機會,慢慢改吧。”
  “不過有一天。”我接著說,“我喜歡你喜歡的要命了,你還會喜歡我麽?”
  齊享一怔,他沒有接話,卻開始親吻我。
  我們倒在草地上,被這個激烈,漫長,幾乎有點疼痛的吻很快弄得氣喘籲籲,他本來已經解開我裙子拉鏈,又順著我的腰線一寸寸闔上。
  “你要不要……”我輕聲問他,“像上次……如果你……”
  “在這個地方?”他失笑,“還是算了,我不急。”
  他淺嚐輒止地吻我一下,然後坐起身,伸手給我。
  我拽著他的袖子起來,攀住他手臂,繼而抱著他。
  什麽羞愧,什麽負罪感,它們統統不能不讓我過日子。
  管它的呢,管它的呢,幸好沒有說,還有這麽不錯的生活等著我過。
   八月底的一天,張阿姨下了班,進門說,“哎,老齊,市政府集資建房,你和兒子拿個意見,我要不要申請?”
  齊叔正和我們兩個小的打四十分,抬頭問:“有產權沒有?”
  “產權倒是沒有。”她換鞋,一邊道,“但陵河邊上的房子啊,三千塊一平方,到哪裏去找?”
  “確實可以考慮,”齊叔點點頭,“回頭我們把公積金取出來,再湊一湊。”
  他們絲毫不拿我當外人,商量這等家庭事務,我隻能裝沒聽見,繼續看自己的一手牌。
  “我建議暫時不買。”齊享把牌丟下,說,“買那兒就閑置著,又不能上市交易,把家裏的流動資金全砸上麵,有什麽意思?”
  “我跟你爸這麽多年的公積金加一塊有小十萬,其他的怎麽不好湊?而且,誰說閑置了,你們不要結婚麽?”他媽理直氣壯地:“小凝都快畢業了,是吧?”
  我:“……”
  齊享看我一眼,“她考研。”
  他爸媽都怔了一怔,“真的,怎麽都沒說過呢?”
  我覺得有必要好好解釋,“就業形勢不好,我聽……”
  “好吧。”張阿姨打斷我,“研究生沒畢業也可以結婚啊。”
  齊享說,“我們有我們的計劃。”
  “小夥子,你不要跟我們唱反調。”他媽像個小女孩子那樣,“我有高血壓,你爸有冠心病,你再唱一個試試,我就要買。”
  齊叔莞爾,招呼我,“來,小凝,我們打我們的。”
  “買,買。”齊享無奈,“您要買就買,錢不夠我這還有一些。”
  “哎呀,你就留著吧兒子,爸媽有。”
  我看看齊享,他對著我搖搖頭。他也許該嚐試多妥協幾次,雖然我不能告訴,他這樣時有多麽迷人。
  到了下個星期,張阿姨興衝衝地回來說,“知道你媽是什麽樣的手氣麽?”
  三個人都看著她。
  “抽簽啊,我抽號抽了個18號,”她興致勃勃,“明天都陪我去選房,小凝也去。”
  第二天,齊叔大早上卻被一個電話給叫走,齊享和我陪同他媽去看房子,這是陵城稅務聯合工商合作開發的一個小型樓盤,以成本價提供給.
  員工,從模型上來看,綠化和座落位置都不錯。
  大廳裏人頭攢動,選房還沒有開始,張阿姨坐在長椅上翻房屋資料。
  “兒子,你看這間不錯,采光好,哎,不,”她馬上自我推翻,“靠馬路太吵,這個呢?這個也太高了吧。”
  齊享懶洋洋地拿瓶礦泉水陪他媽坐著。
  而我,我要是過分參與意見,未免太不拿自己當外人,我握本資料裝模作樣地看,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嗬欠,齊享碰碰我,低聲道,“那頭有雜誌,你要是悶就去拿一本。”
  “不太好吧,你媽還在說呢。”
  “沒事,有我聽著就行了。”
  那邊有個小書架,零落放了一些過刊,旁邊是飲水機,我翻撿雜誌的時候,有對熟人先後過來倒水,見麵打招呼,“哎?一個人來的?”
  “沒,你嫂子他們也在。”
  “抽的幾號?”
  “別提了,靠後。”
  “一樣,一樣。”前者再開口前看我一眼,估計看我一個不認識的小姑娘,也沒有背著的必要,“咱們市出大事了,知道吧?”
  “你是說,老張?”對方回道,“聽說昨天已經被監管起來了?”
  “是啊,據說省紀委盯了他年把時間,證據不充分,他們不會動手的。”
  “分管城建,肥差啊,這位置上栽幾任了,你數數。”
  “等著吧,這事沒完,陵城這次,估計得進去一批。”
  我沒覺得這個對話跟我有什麽關係,找到一本《女友》就回去了,回去發現齊享一個人在,我坐下以後使勁往裏邊擠他,“小朋友啊,你麻麻呢,怎麽就你自己在這裏這麽可年?”
  他笑起來,假裝被我撞得歪向一旁,再坐正伸手過來揉揉我頭發。
  “問你呢,你媽呢?”
  “我媽也有交際圈的,你是希望我跟去討論,打毛衣呢,還是?”
  “切,我媽就從來不討論打……”我還要跟他抬杠,他把《女友》欣開拍到我手上,一邊把手機掏出來,後者正響得很歡快。
  他打電話,我捧著雜誌看看就嘿嘿自己笑,還一下一下蹬椅子腿。等他闔上手機,我說,“我念給你聽聽啊,眼鏡蛇高度近視,和大象初次約會,客套一番後,眼鏡蛇對著大象的鼻子說,哎,來就來吧,還牽著這麽大一頭豬來,你真是太客氣了!”
  他動動唇角,弄得我笑成那樣就跟缺根弦似的。
  “怎麽好象不太高興?”
  “沒有,在想事情。”
  “說給我聽聽。”
  他往後靠在椅背上,頓了一頓,說,“你肯定也看出來了,我媽她小孩脾氣,管買,其他什麽都不管。”
  “嗯?”
  “這以後辦手續,裝修,每一樁都得是麻煩,都得事先考慮。”
  “你爸呢,不還有你爸嗎?”
  “你看他每天鍛煉,真以為他身體很好?”
  “那都得你啊?”我抱著他胳膊,“那你要是需要我幹嗎,你就說。”
  他眼睛不看我,但微微笑,“你能幹嗎?”
  “多了,我會——”我認真地說,下一秒舌頭就打了結:“……”
  我從小學著照顧自己,但不說明得好做得新鮮,比如到現在事關庖廚,我也隻會下麵條,再打一個雞蛋,其他更不必提。
  “想不出來,就不要為難自己。”他煞有其事地安慰我,活像我是個五歲,背不出詩來眼看哭鼻子的小孩。
  “至少。”我一著急,說,“你去哪,我都可以陪著你呀。”
  他一看我,我立刻不好意思了,“不要就算了。”
  女生嘛,說這個話就是等著被否定。
  但這個人多可氣啊,他一句話都沒有,他甚至握拳於唇上把臉轉開了,我聽見他輕輕咳嗽一聲。
  “老齊,你還在忙呢?”張阿姨打電話給齊叔,“我跟你說,你曉得你夫人什麽樣的手氣麽?——好吧,高啊,幹淨。”聽她的語氣,誰都要以為這間是她的第一選擇,任你拿什麽位置跟她換她都不樂意,然後現實情況是,她想要的幾套,全被前頭人挑去了,但齊享他媽性格就這點好,她能很快調整心態,接受現有並從中找到優點,繼而覺得,其實再沒有比現有更好的了,謝天謝地。
  我和齊享相視笑一笑,張阿姨還在繼續說,“買在咱家對麵的,是出納科的陳科長,人也不錯,你知道她的,就是兒子前幾年去世的那個”
   從那一天往後數了很有一段時間,我都沒怎麽見過我爸,陵城有官員落馬,他總要這麽忙碌一陣。
  這次是個大魚,分管城建的張副市長,此人也算是年輕有為,省長秘書出身,四十出頭被下到陵城出任市委領導,已有三年之久。
  零二年春天就有匿名信寄到省紀委,後者剛開始調查,他們書記就被張的老領導請到辦公室,年近花甲的省長拍了桌子,這算什麽,我身邊的人,剛下去做出一點點業績,就有人開始不安分了?舉報材料我看過,都是些捕風捉影莫須有的東西,小張身居要職,得罪人在所難免,你們這樣配合,搞得人心惶惶,以後還有沒有人敢做事?老百姓再抱怨政府效率低下,你們紀委的,都給我站出去承擔!
  紀委書記從省長辦公室退出來,連夜找到省委一把手。
  一把手沉吟良久,查,一定要查,但老同誌的意誌我們也要尊重,有些事進行,但不要放到台麵上。
  於是,案件轉入地下,一查就是一年多。期間省領導班子換屆,省長退居二線。
   _線索千絲萬縷,收網卻收得非常突然,被監管起來之前,張副市長前一天還在本年城市建設工作會議上發表講話。
  一時間,陵城中層以上幹部,人人自危。
  張副市長被雙規的第二個月,沈伯伯被紀委傳去談話,接受調查。
  我那段時間,正是考研複習到了第二輪,每天泡在圖書館和自習教室,對這個事一無所知,等我知道,它都已經告一段落了。
  沒有查出什麽大問題,據說張副市長在位三年,沈伯伯逢年過節時送的禮金,統共大概在五萬以下,這在被調查的幹部中絕算不上頭一份,黨內處分可能跑不掉,但還不至於丟官。
  我媽這麽告訴我的時候,也明顯是寬慰的語氣,是啊,畢竟是這麽多年的鄰裏,誰栽在誰手裏,大家都不好過。
  她又問,“你最近在學校見過思博沒有?”
  “沒有,我見他幹什麽。”
  “聽說他要出國了。”
  我心裏就好象有一個慢下來的陀螺,猛然間有人抽它一鞭。
  “您問我我問誰去啊,是吧?”
  “別給我陰陽怪氣的。”
  “我怎麽啦,我還看書呢。”我捧著經濟法真題“齊享晚上過來吃飯,您燒什麽菜?”
  院學生會換屆選舉以後,一群人到佳緣小棧聚餐,我逗那幫學弟學妹,“挺好,我馬上都退休的人了,吃飯還帶上我呢,以後我經常得回來找你們蹭。”
  “莊學姐,你是太上皇啊,”他們七嘴八舌,開酒瓶,“太上皇滿上。”
  “我事先說好,就一瓶,多了不行。”
  “廉頗老矣。”我拍拍他肩,“這以後,你我退出江湖,就看他們年輕人的了。”
  年輕人們紛紛昏倒狀,小陳笑,“他們給你麵子叫一聲學姐,看把你喘的。”
  話是這樣,確實也沒有人硬是來勸我酒。
  看他們一杯接著一杯,我有心勸一勸,“不是我掃你們的興……”再一想,算了,真把自己當過來人了?不提遠的,就大半年前,要有人跟“
  你說,莊凝,不要犯糊塗,你聽麽?
  這些小孩子斱看著我。
  “沒事,喝吧,我忘了我剛要講什麽了。”我說,“人年紀大了記性就是不行。”
  他們哄笑起來。
  等差不多我下去把賬結了,老板娘還是以前的那一個,對我笑,“好長時間沒來了。”
  “忙啊。”
  “快畢業了?”
  “可不是嗎?”
  我曾在這個地方,享受我大學生活的第一頓午餐,似乎隻一個轉念,就到了現在,伏在櫃台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有那麽多的改變前赴後繼,有些東西卻一成不變。
  這一天我去圖書館還書,又借了兩本新的政治習題集,下樓原來該直接往借閱處走的,可是我站在回廊上,看見開井裏盛得滿滿的秋陽光,
   乳白雕花的長椅安放於散尾葵房,我立刻就不能動了,還有什麽,比坐在這裏翻一本遊記或者畫冊,更可以引誘一個連背兩天,“新民主主義”背到精神衰弱的可憐人?
  我在文藝借閱室的書架間穿行,饑渴極了,看見什麽都想拿。我的亢奮終結於角落裏的一本書。
  它有著金色,暖洋洋的封皮,封麵上這個端莊嫻靜的姑娘,芳名《阿米莉亞》。
  這本菲爾丁的作品,當時我從謝端手裏借過來看了一小半就扔還給她,她很詫異地,不好看。
  說不上來,反正我不喜歡。
  我那時喜歡乖張的,戲劇化的,生於迷戀死於激情的玩意兒,而不是這種波瀾不興繁瑣平淡的小兒女情長,我也不喜歡這個故事裏,道德觀
  固若金湯,善良從來無懈可擊的女偶像。
  她忍,忍,忍個頭啊,我當時對謝端說,要我我就一巴掌上去。
  但是謝端喜歡,她總是輕聲細語地對我講述布恩和阿米莉亞的愛情,——他帶她離開她母親,他們抵禦誘惑,戰勝困難,終得幸福綿長。
  現實裏有這樣的事嗎?我把抱在手上的都輕輕放到一邊,從書架抽下那本書。
  卻有人在這本《阿米莉亞》和這排書架後麵,開頭我們並沒有注意彼此,直到我聽見手機震動,然後是熟悉的聲音,“媽?我還在學校,是的,快了……”
  一邊說,腳步聲一邊往外去了。
  我跟過去,試圖在書叢高高低低間隙中看清楚,卻總是晚一步,實在無奈,“沈思博!”
  偌大的一間閱覽室,我看不見他在哪,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我想,這就算了吧。
  這時有人在身後叫我一聲,“喂。”
  我回頭,他還是那個樣子,清秀溫和的,站在風卷起來的白窗簾前麵,對我笑一笑。
  “聽說你要出國了?”回廊裏安排了課桌椅,方便學生看書,我和沈思博對麵坐著,我問。
  “嗯。”他說,“來辦手續,退證件。”
  “沈伯伯,他沒事吧。”
  “心情不太好,不過沒事。”他回答,“你現在怎麽樣,工作找在哪。”
  “沒找。”我給他看我手裏書的封麵,“準備考研。”
  “挺好的。”
  “最近回家也沒怎麽見你。”
  “出去了一陣。”
  “哦,什麽時候走?”
  “明年春天吧,也許。”
  這之後,我們沉默片刻。我想,他如果在等著我提到她,恐怕要失望了,不是我不願意,實在是,無話可說。
  “前兩天,我還去佳緣小棧來著。”沈思博開口道,他可能也不清楚自己要表達什麽,所以就說了這麽一句。
  “我最近也去的。”過了幾秒我笑起來,“多快啊”
  他也彎一彎唇角,隔了一會兒,“要是她……”
  我等著,他卻垂下眼睛對自己笑笑,那是個黯淡的表情,意思是,何必呢。
  然後他重新看著我說,“那,我先走了。”
  “好好,——哎!”
  沈思博已經走出去兩步,又回過頭來。
  “我可能沒時間去送你。”我起身,“就在這祝你一路順風。”
  “謝謝,再見。”
  我把書都收拾到臂彎裏,對他點點頭,然後沿反方向離開。
   又過了兩個月,有一天半夜我被蘇瑪晃醒了。
  我火死了,“幹嗎?”
  她瞪著兩隻眼睛,遍布血絲一,“你還問我,你剛一共喊了五遍'綜上所述',我不管你述啥,趕緊述完,不然我還睡不睡?”
  “……”
  這就是我那一陣的狀態,衝刺階段,白天晚上都在不停做題,有時候到了夢裏,思維還刹不住車,又疲倦又焦慮,每天洗洗臉就睡,長了一臉的痘,也不愛打扮了,所以當齊享元旦時說接我回去吃飯,我還怪不樂意的。
  三十一號中午我給他撥了個電話,“喂,你在哪呢?”
  “在房子這。”
  “哪個房子?”我旋即想起來,“交付了,這麽快?”
  “昨天剛拿到鑰匙。”
  “怎麽樣?”
  “地方不大,”他說,“不過,我現在站陽台上,能看得見陵河。”
  “包牆全弄成玻璃的。”
  “再放個冰櫃。”
  “再在牆上弄個書架。”
  “再弄兩盆綠植。”
  我們倆在兩邊同時滿足地輕歎一聲。
  正在此時“砰”得一下,像有什麽翻倒在地,我這裏聽都不小的動靜。
  “怎麽啦?”
  他隔了兩秒,“樓道裏的。”
  “哦,沒事吧。”
  “我去看一看,”他說,“回見。”
  我化了個淡妝,然後我把櫥門打開,發現所有能穿出去的衣服,全都穿給齊享看過,有的還穿了好多遍,我默默蹲在衣櫃前糾結了很長時間,曾小白問,“莊凝你蹲那兒幹嘛,你是不是肚子疼。”
  “你才肚子疼。”我說,“我鬱悶呢。”
  “怎麽啦?”
  “沒衣服穿。”
  “哈。”她笑了,“誰讓你幾個月不逛街。”
  “我哪有空。”我怒了,“我要看書,上課,要吃飯,睡覺,我還要談戀愛,媽媽的。”
  “你跟誰發脾氣呢?”
  我說,“我跟我自己。”
  “放心,他不會嫌棄你的,而且,”她趴在床欄跟前,看著我,“你什麽時候這麽小女人了。”
  “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從放下電話,一直折騰到現在。”她看看手機,“一個半小時,你中午一般不午睡的嗎?”
  “來不及了。”我歎口氣,“哪有人兩點鍾開始睡的。”
  “我啊。”她重新仰躺下來,默了一會兒,說,“莊凝,你還記得那次麽?”
  “嗯?”
  “零一年。我們一個寢室人仰馬翻,為你赴約打扮。”她輕描淡寫地說,抬了抬上身,似乎試圖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時間真快,我他媽要畢業了啊。”
  我去自習前喝了一大杯濃咖啡,坐教室裏堅持做完了一份英語模擬題,齊享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倒下了,胳膊下麵墊著一本小字典,睡得正酣。
  他把我叫起來,我惺忪地收拾東西,跟著他走出去,這會兒已是黃昏,沿著樓梯往下我抬著看看遠方,不見光,灰雲由疏向密地朝地平線堆過去。
  我這邊還在望呆,突然腦袋裏嗡的一響,眼前就蒙了,如果不是齊享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我,我這一下摔得會非常慘烈。
  “別講話,”我扶著他的手臂,“我頭暈。”
  齊享打開車門坐進來,遞一盒冰淇淋給我,“沒事了?”
  “就是太累,沒事。”我接過它,另一隻手把遮陽板掰下來,照一照,又轉頭對他瞪瞪,“看我的眼睛。”
  他看了一眼,“何必呢。”
  “我連簡曆都沒做,什麽工作都沒找,這個再不上點心,真是徹底不想好了。”
  他沒有再勸我,隻是問,“很有把握?”
  “哼哼,基本上,誌在必得。”我打開盒蓋舀了一勺,“對了,中午那聲響怎麽回事?”
  “隔壁鄰居,老兩口搬些雜物過不,摔了一跤。”
  “這麽嚇人?怎麽沒讓子女過來?”
  “不在了。”
  “……怎麽的?”
  “生病吧。”
  “哦。”
  我和齊享有一個共識,對於他人發生的災厄,能緘默盡量保持緘默,過分的好奇和談論難免有娛樂化的傾向,不厚道。
  我就轉了話題,“去了一趟是不是慶幸,你媽沒聽你的意見,堅持要買。”
  “有一點。”
  “你啊,不要老覺得自己一貫正確。”
  他微笑,“我有嗎?”
  “還沒有?”我說,“從認識你,你不一直這樣麽?”
  “你能比我強到哪裏去,小姑娘?”他轉頭看著我,,說,“是誰,第一次見麵就讓我下不來台?”
  “嘿嘿。”我說,“我知道了,就跟偶像劇裏演的,你肯定覺得我特別不一樣,就喜歡上我了,是不是?”
  “我欠啊,當然挺生氣的。”
  “哦,那後來呢?”
  “後來,”他頓一頓,“後來多了,你具體指哪一段?”
  你看,你要是想聽聽這個人正經講甜言蜜語,講講他是怎麽被你吸引,你哪裏與眾不同之類的,總是要等的傻眼。
  我沒有辦法:“小氣。”
  他笑一笑,沒搭理我,我歪在副駕駛座上,迷迷瞪瞪地睡了過去,直到被車窗外滴滴答答的聲音吵醒。
  “下雨了,又下雨了。”
   考試地點在市三中,第一門政治結束,中場休息的時候,旁邊永和豆漿裏滿滿當當坐的都是考生。
  我當場也在其中。要了一份鹵肉飯,坐在角落裏戴著耳機,我從不跟別人對答案,考完就當過了,全心全意準備下一門。
  我想,有必要結合後來我所了解的,來談一談,我當天中午坐在那兒翻英語的時候
  齊享接過對方遞來的一瓶水,擰開,“謝謝”
  “哪裏,真要謝謝你,小齊。”他對麵的老人說,“清早就過來,幫我們這麽大的忙。”
   齊享笑笑,“應該的。”
  “上次也多虧……”
  “趙老師,別再客氣了,成嗎,都是鄰居。”
  “好好,不客氣。”
  齊享四麵看了看,“您不裝修,就直接搬過來?”
  “是這麽回事,”趙老師解釋道,“我們這個房子,為我弟弟家孩子準備的,他還在念高中,用得上還早,家裏東西太多,都沒地方下腳,先擺一部分到這裏來。”
  “坐,小齊你坐。”他接著招呼齊享,“我簡單收拾,咱們馬上就走。”
  “不急,你慢慢來,”齊享為了表示真的不急,隨手拿過最上頭一本舊相冊,“我能看看嗎?”
  “都是些老照片,隨便看。”趙老師看他翻到第一頁,黑白照片上,拿著軍艦模型的小小男孩,“我兒子。”
  他聲音平靜,既然沒有要人同情的意味,齊享也就沒有表現出同情,點點頭,一頁頁翻過去。
  趙老師把雜物裝進整理箱,一麵和善地問:“周末不用陪陪小女朋友?”
  “她今天考試。”齊享翻到最後一頁,這是一張約12cm*15cm的大照片,陵城市一中00屆高三九班畢業留念。趙老師被簇擁在前排端坐,在他身後兩排,站著十七歲時的我。
  通常情況下齊享當然不可能一眼就看見我,除非他在我家,見過一張一模一樣的。
  他笑了起來,真巧。
  “莊凝是您的學生?”
  “怎麽?你也認識她?”
  齊享笑,“是,我認識她。”
  “那你最近跟她還有聯係?”趙老師問道,“她最近沒事吧?心情好些沒有?”
  “她以前怎麽了?”
  “這個小丫頭,去年,什麽時候,哦,元宵節,情緒不好,心裏有事啊。”趙老師說,“喝了不少酒,多虧在座的一個男學生是她鄰居,把她送回去了。”
  齊享在對方說的時候,慢慢收起了笑容,他應該也在回憶,去年元宵節,他在哪裏?香港。他大概很快想起節後有一個星期,他打電話給她,她說什麽也不接,再見麵,她變得纏綿而乖巧。
  “那個男學生,是姓沈麽?”
  “你也認識他?他現在怎麽樣?”
  沈思博怎麽樣,我很快就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我的手機在口袋裏來回震。我拔下耳機,一麵對著真題念念不詞,一麵伸手把它掏出來。
  是個有點眼熟的號碼。
  “喂,哪位?”
  “是莊凝吧?”
  我一時忘了這是誰的聲音,焦慮成這樣,也多少讓他的聲線有變,“哪位啊?”
  他頓了一頓,“我,卓和。”
  這個人和我不往來久矣,在學校碰上,也就點個頭,從前的熱絡掉在泥裏,撿起來已經不再是那麽一回事。
  “你啊,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我這邊還在客套,他卻沒有任何跟我寒暄的意願,“沈思博剛剛被檢察院帶走了,你知道嗎?”
  事情源於一場交通意外。
  陵城某開發公司的老總,快出城時和一輛闖紅燈的渣土車相撞,兩邊都不同程度的受了傷,有群眾打熱線,晚報記者就去了。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故,兩邊當事人都還沒醒轉,記者采訪了交警和群眾,了解到這兩位一個是酒後駕車的有錢人,另一個是連開一整天,疲勞駕駛的老司機,責任都跑不掉。
  他琢磨著,回去文章從哪個角度切入?遵守交通規則的重要性,還是拔高一個層次,探討一下效率和公平?
  這時那們老總睜開眼,暈了一會兒,猛地一摸口袋,冷汗就下來了,不顧胳膊上還掛著吊瓶,一蹦老高,“我衣服呢,我自己的衣服呢?”
  記者留了個心眼,從鬧哄哄的人堆裏擠出去,找到老總二十多歲的小妻子,她正抱著交警交還給她的現場物品,在外麵走廊上等。
  這位無冕之王是個小年輕,長得挺英俊,脖子上掛個長焦照相機那一歪,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這個姑娘說上了話,她很快發現他不但跟她一個學校畢業的,甚至他們的家鄉都不過隻隔一條河,聊起在外頭的顛沛,兩個人都好生感慨。
  但這並不影響小記者在她離開去洗手間時,毫不猶豫地摸遍椅背上西裝的每一個衣角,終於從內袋裏,他扯出一個筆記本。
  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代號,日期,款項。
  小記者快速地翻看著,他明白,自己以後終於不用再追那些雞毛蒜皮的社會見聞。他收好它,直起身體,對迎麵回來的年輕女人打了聲招呼,然後離開。
  在此之前,張副市長一直都咬死自己隻收受過禮金,而並賄賂,這在罪行的認定非常關鍵,甚至是行政處分或刑事處罰的分界。
  這本筆記,打開了僵持的局麵。也牽出在第一次審查中逃脫的,一批涉案的陵城官員。這其中就有沈伯伯。
  我不知道沈伯伯是不是對此早有預料,否則不能解釋他何以急匆匆地安排好沈思博的出國事宜,甚至等不及這一年的春節。
  但這並沒能逃離工作組的視線,沈思博啟程當天,沈伯伯早上被叫走,臨行前輕聲囑咐妻子,無論如何,先把思博送走。接著他神色如常地對兒子說,你先去機場,爸爸忙完就去送你。
  沈思博也許有些疑心,也許並沒有,他隻是一直沉默,直到在機場登機前一刻,也不見父親的蹤影,卻等來了檢察院的辦案人員,請他和沈伯母,回去協助調查。
  他抱歉的對卓和說,你今天,可能要白送一場了。
  卓和是他惟一送行的朋友,卻被獨自留在了機場,等他想到給我打電話,已經是半小時之後,人在出租車上。
  “你爸不是紀委的嗎?”卓和說,“莊凝,你能去打聽一下麽?”
  我心裏非常亂,隻能想到一句,“我考試呢,我下午還得考試。”
  我下午去考英語了,做得相當快,竟然還檢查了一遍,超出以前任何一次模擬速度,但等監考員宣布停筆,把試卷倒扣離開考場時,我站了兩次才起得身來。
  剛散場,到處都是人,我找到個花壇坐下來,喝口水,把手機打開,有條短信來自齊享,我在正門口等你,結束過來。
  我這個角度正對校門,老遠的我看見他的車就停在那,但是我累得一動也不想動,仿佛這麽一小段路,都實在是提不起力氣走過去,在手機打出幾個字,又刪掉。
  流動的人群,我們像兩個靜止的島,最後還是齊享過來找到我。
  “怎麽坐在這裏?'他問。
  我說,”歇一歇,累。“
  真的是累,生理性的,腦子一片空白。
  “累就回家去,我送你回家。”
  在車上我的手機又響了,仍然是卓和,我拿出來看一眼,按了靜音扔回去。
  齊享並沒有往我這邊看,卻問道,“為什麽不接?”
  我蜷在副駕駛座上,不想回答。
  我真的有點氣卓和,在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我能怎麽辦?我跟沈思博連朋友都不算了,很長時間都沒怎麽說過話,我現在隻想好好過我的日子,當務之急我隻想把試考好,和齊享談談戀愛,有空去他家吃個飯,陪他爸打個四十分。
  為什麽要拿這種事來擾亂我。
  沈家的事與我何幹,我疲倦又冷酷地想,再說,別說我了,我爸也幫不了他,他們隻能自己捏著,他們為什麽不自己擔著?
  十分鍾後我的手機滴滴兩聲,一條短信靜靜躺在屏幕上:“思博剛跟我聯係過,他和沈阿姨都回去了,沒事了,你好好考試吧,祝順利。”
  卓和也許知道我並不想接電話,但他並沒有責備我的怠慢和冷漠,他甚至沒有指出它們,就好像我一直跟他一起在對事態關切不已,為我們的老朋友擔心焦慮。
  什麽時候你變得這麽厲害了?卓和同學。真是厲害。我連回複你的力量都沒有,我根本不知道怎麽表現的不像個偽善者。
  齊享今天有些沉默,等我有餘心來管一管他的反常,已經快要抵達,“我今天考得還可以。”
  “是嗎。”
  “你怎麽不問我呢?”
  “你這不是主動說了嗎?”
  “是不是有心事啊你。”
  “別把我說的像個小姑娘,行嗎。”他微笑,“也別胡思亂想。”
  “那怎麽一路都不說話?”
  “你說了,你很累。”
  我一點毛病挑不出來,“哦。”
  “回去洗個澡,好好休息,有什麽明天過後再說。”
  “你看,你還是有事。”
  這時已經進了小區,齊享猛地刹住車,“是啊,我有事。”他一手還放在方向盤上,衝我俯過來,“那就先安慰我一下吧,來。”
  我笑,推他,“遠點兒,遠點兒,好好我不問了。”
  他也笑,重新發動,路過沈家時我往裏看了看,這幾天天黑得早,他家的窗口看進去,卻比暮色還幽深還安靜。
  我進屋,發現房間裏沒有開燈。
  “媽?媽?”我喊了兩聲,換鞋,一邊伸手去摸開關。
  “別開。”我媽這時在角落裏開口,嚇我一跳。
  “幹什麽啊您。”
  “聲音小點,過來。跟你說個事。”
  我就過去了,她坐在沙發上,低聲道,“你沈伯伯出事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麽知道的?”
  我聳聳肩,她也就沒多問,繼續用氣聲道,“你沈伯母剛才找來了。”
  “……來幹嗎?
  “還能幹嗎?找你爸說情啊,不要說你爸沒有這個權利,就是有,他能這麽……嗎?”
  說完這句,她和我都沉默了一會兒,直到我問:“那我們就,這麽躲著?”
  我媽歎口氣,“不然呢?這麽多年的鄰居,當麵怎麽說?”'可這也不是……“
  我話剛講到一半,大門就被敲響了,”砰砰“,接著門鈴也被一聲聲按響,尖利如警報,一時非常熱鬧。
  而我和我媽偎在沙發的兩頭,偎在濃重的陰影裏默默無聲,像電視裏被人追的走投無路的兩個苦主。
  門外有人說話,細細聽,是沈思博耐心的勸,”媽,莊伯伯他們都不在家,您先回去,我們再商量,好嗎?“
  “我明明看見小凝回來了,你打,你打她的電話看——快點打啊!”沈伯母的嗓音高起來,我媽慌張地對我使個眼色,我像美式橄欖球員一樣迅猛地撲到我的包上,摸出手機,在它響之前摁了靜音。
  四麵不見光,我趴在那裏,屏幕上上熟悉的號碼,它亮了,又暗下去,又亮了,像一個人,一麵無聲的殘喘,卻拿眼光看著你。
  它終於停止,歸於死寂。
  沈伯母又耽了一會兒,才在兒子的規勸下走掉。
  _我媽整個人都往後靠到沙發背上,這時坐直了,對我說,“打給小齊,讓他接你回學校,你一晚上都這樣,明天還考不考試了。”
  “那您呢?”
  “我,我等你爸回來,我是沒有辦法了。”
  我撥給齊享,“你到哪了?”
  “快到家。”他猶疑地問,“你聲音怎麽了?”
  “沒事。”我咳了一下,“來接我好不好?”
  他什麽也沒有多說,“好,你等我。”
  我去房間收拾明天要用的書和資料,完了出來塞一部分進包裏,“媽,我爸什麽回來?”
  “誰知道。”
  “沈伯伯會怎麽樣。”
  “誰知道。”她頓了一頓,“如果沈思博找你,你可什麽都別答應。”
  “我曉得。”我說,“走了。”
  也就是我開門,才走出去兩步的當兒,有人叫一聲,“小凝!”
  我真想裝作沒聽見,但身後人並沒給我這個機會,她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的書掉的一地都是。
  沈思博並不在旁邊,我轉過身時被她嚇到,她憔悴的像被掛起來風幹了一趟,眼圈漚得通紅。
  “沈,沈伯……”
  “小凝。”她像個傳教的狂熱分子,湊過來,又急切又有點崇崇的影子,“能幫阿姨個忙嗎?跟你爸說說,啊?”
  我媽已經從屋裏出來,“沈家媽媽,孩子什麽都不懂,別為難孩子,我們去屋裏說,好嗎?”
  但是沈伯母,好就像好容易逮著獵物的餓獸,她隻盯著我,“你沈伯伯那麽疼你,對不對?你小時候,騎自行車老也學不會,還是他教你的呢?哦,還有你更小的時候,從樓梯上摔下來,家裏沒人,還是他抱你去的醫院,是不是?你哇哇哭得可傷心了,思博拿他的小人書跟人一起看,你就不哭了。是不是,你還記得嗎?”
  我怎麽能忘掉呢,腦袋上纏著繃帶和沈思博看一本畫書,我曾經以為這樣的畫麵,沒有東西可以敵得過。
  “我爸還沒回來,我,我還有事……”
  “小凝別走。”她又握住我的手腕,成了個壞掉的複讀機,哀聲道,“跟你爸爸說說,啊?”
  “沈伯母,沈伯母。”我又不能硬拽,幾乎懇求,“對不起我還有事,我還有事呢。”
  “媽!”沈思博從遠處衝過來,介入我和他媽媽之間,“您怎麽又?——您先放開她。”
  “不,思博,你也幫媽說啊,小凝她以前那麽喜歡你,你也喜歡她的,你以前告訴過媽的,是不是?”.
  “媽,媽您不要這樣,”沈思博去掰他母親的手,“莊凝,你先走吧。”
  “……”
  這個男孩子下巴上,一圈青色。
  那是多久以前,——“沈思博,我能不能摸一下?”
  “你這麽緊張幹什麽?”他含笑的聲音,我指尖的麻癢。
  “快走吧。”他此刻看著我說,“算我求你。”
  我媽把我拽到沈伯母夠不著的地方,輕聲道,“小齊來了,你快點跟他走。”
  我看過去,齊享正反手帶上車門,向我走來,又鎮靜又整齊,仿佛所有慌亂和顛倒,都能一瞬間在他那裏得到校正。
  這個青年走近,摟了一下我的肩膀,對這一圈人笑笑,接著他看見地上的書,他把它們一本本拾起來,拍拍塵土塞回我手裏,然後對我媽道
  ,“莊伯母,沒事的話,我先帶她走了。”
  “好的,好的。”我媽轉頭對沈家母子道,“進屋坐坐吧。”
  這一場鬧劇來得突然,也十分緊湊,前後不到三四分鍾,散場的及時,我們兩家都幸免於被圍觀。
  我是惟一值得慶幸的事。
  其餘的呢,其餘的當然也沒有什麽大不了。他人之所以為他人,就是你同情也好怎麽樣也好,總不會為他的痛苦耽擱得太久,甚至不會影響你少吃一頓飯。
  沈思博現在是我的他人,我首先不能忘了這一點。
  而且我覺得有必要向齊享解釋,“剛才你都聽見了?”
  “一部分。”
  “沈伯伯,就是沈思博的爸爸,出了點問題,沈伯母想找我爸看他有沒有辦法。”我說,“我們兩家關係一直很好。”
  “嗯。”
  “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沒?他們……”
  “老實說我並不關心他們。”齊享接過我的話頭,“我隻希望他們不要影響到你。”
  “你是指我的考試?”我向他保證,“不會的,怎麽會,我知道輕重——你不信?”
  “我信。”他看著我,“考完試要做什麽,想好了沒有?”
  “好好睡一覺。”我說,“對了,我要去逛街,我要買衣服。”
  “兩個人做的。”
  “那,打牌?”
  “算了,”他笑,“還是先吃飯吧。”
  之後齊享送我回學校,寢室沒別人,我衝了個澡就上床睡了。
  我的安睡時間大概不超過三個小時,很快就開始做夢,不是那種清楚,線索分明,你能具體說得上來在害怕什麽的噩夢,而是黏糊糊的像一團黑膠質,缺乏最基本的邏輯和解釋,但是它的恐怖一點也不含糊,我掙紮著醒過來之前,有人在耳邊輕輕用氣聲道,這是你的報應。
  我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頭疼不已,手腳麻痹,整個人如同變成一團海綿,正被不斷拉扯,全身皮膚像嚴懲燒傷,爬下床我沒有把自己摔死真是個奇跡,剛衝到衛生間就吐了一地。
  我趴在洗臉池邊緣,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一起一落,一起一落。我心裏又恐懼又憤怒,隻是後者完全被前者所壓倒——別這麽處罰我,我又不是故意的,真的,要我說對不起麽?好啊,對不起,可是是他們先對不起我的對不對——好嗎,沒什麽,我什麽都不辯解,我那件事是錯了,我不辯解,隻要別這麽懲罰我。
  如果你從沒有在半夜打噩夢中醒來,發現自己難受得要死,此時這空間裏隻有你獨自一人,黑暗和寂靜沉金甸甸地壓在你背上,你就不會明白我為什麽軟弱成這樣。
  我緩過來一點,去找了一片胃藥來吃,然後重新爬到床上,睜著眼睛一直到淩晨
  八點半的考試,齊享大約會提前一個小時來接我。但我六點稍過就起來了,實在睡不著。
  迎麵而來微微的曙色給了我勇氣,我為昨天半夜對怪力亂神的妥協而羞愧不已,我錯了?哼,我哪裏錯了,不就是腸胃炎嗎,我放了一整瓶胃藥到包裏。
  雖然現在頭很疼,但我對自己幾乎整夜沒有闔眼並沒有太大的擔憂,念過中國大學的人都知道,考試前通宵幾乎是常態,一上場就精神了。
  怎麽也得把今天扛過去。
  於是齊享看到我的時候,我除了眼底有點發黑,大概並沒有太大異常。
  他送我到三中門口,離開考還有四十分鍾,校門鎖著,寒風裏黑壓壓站著大批考生,我對齊享說,你先回去,再休息會吧,不用陪我,這門就快開了。
  他說,那你好好考試,別緊張。我下午過來接你。
  我說好的。
  他離開以後,我靠在牆上休息,有人在我旁邊念念有詞,一邊扒開塑料袋,菜包子濃濃的餡味兒飄過來。
  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就這麽捂著嘴蹲到了地上。
  周圍的人都看過來,那個吃包子的嚇了一跳,輕輕拍我,“同學,同學,沒事吧?”
  我胃裏強烈的燒灼感蔓延到全身,我按一按自己的額頭,拿出餐巾紙把手擦幹淨,再掏出藥吞了一片,不管怎麽樣我也得扛下去,我還不信上午的考試我是寫一會兒,迷糊一會兒,最後整個趴到了桌上。
  “同學。”監考老師推我,“怎麽了,不舒服?”
  “哦,沒有。”我咬著牙說,“沒事。”.
  她就走開來,轉了一圈回來我又趴下了,這是個女老師,她一句話也沒有多說,而是招手請來另一位過來。他們商量了幾句,那一位年長的, 對我說,“這位同學,無論這場考試對你有多重要,別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你這個情況寫到鈐響也最多隻能寫一半,是不是,還是趕緊交卷,去看一看。”
  你知道嗎,在他說這句話之前,我心裏還有指望,也許歇歇就好,就能做完這張考卷,結果有人過來說,不行了,就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三中過了馬路就有一家大醫院,醫生把我的胃藥拿在手裏,“你吃得這個”
  “嗯。”
  “你們這些人吧,怎麽瞎給自己診斷呢,普通胃炎會發燒嗎?會肌肉酸痛嗎?你這是典型的腸胃型感冒,知道嗎,瞎吃藥,延誤了怎麽辦?”
  我點頭,
  “沒什麽大礙,回去以後呢好好休息,注意精神方麵一定要放鬆,另外按時服藥,很快就能好。”
  “我總是依賴於陌生人的仁慈。”《欲望號街車》裏,費雯麗如是說。
  等我後來能把這件事看成一個挫折而不是災難,我總能想到這句台詞,想到那個女孩,遞給我的一杯熱水。
  你知道人執著很久的願望一旦落空,難免會產生一些自棄,我出了考場時,一動都不想動,心想就這麽吧,我還淮能就這麽掛了,掛了也好。
  是這個值班的小女老師,自告奮勇地陪我過馬路去醫院,排隊,以及從休息室倒水給我服藥,我甚至一直到她走開,都沒來及顧上知道她姓什麽,惟因這樣的狹路相逢與不可追,她的熱情及好意,一直讓我在後來的日子裏更覺得珍貴和感激。可當時我是那麽沮喪不已,心煩意亂,我很怕別人來同情。
  “沒關係,明年還可以再考是不是?”她看著我把醫生開的正氣膠囊吞下去,果然這麽說。
  我點點頭,巴不得一個人待著。
  陌生人的關切我已經吃不消,我想,那麽我爹媽呢,齊享呢,他們肯定要擔心,焦慮,失望,我愛不了這個。
  小老師過一會離開了,我獨自在那裏坐了幾個小時,看電視上滾動播放的新聞,漸漸歪到一邊,睡了過去。這裏有中央空調,也沒有人來打擾,我竟然睡出了幾分安穩,醒過來的時候外頭正是光線青黃不接的時刻,大玻璃窗外日頭下去了,燈火還未明,保潔人員在不遠處拖地,沾水的拖把滑過瓷磚,有輕微的吱吱聲。
  我頭還是很疼,但精神稍微好了一點,胃也沒有那麽難受了。壁上的掛鍾指向四點五十。
  我敲了敲車窗,齊享在駕駛座上轉頭看見我,他微微有些吃驚,探身幫我打開車門,“沒看你出來,從哪邊過來的?”
  “就學校啊,你沒注意到吧,這麽多人。”
  他肯定是覺得困惑,但沒有追尋,聊了幾句看我情緒不高,大概也有點明白了,“沒發揮好?”
  我隔了一會才答道,“累,你能送我回寢室嗎?”
  “累也不能現在就去睡,帶你去吃飯。”
  “不想。”
  “別這麽任性。”齊享看著我,“不就是一場考試嗎?沒關係,隻要你考了,多少都不會有人怪你。聽說,去吃點東西。”
  我更加難受,“你讓我自己待一待,就好了,真的,你肯定也有想自己待著的時候,對不對?”
  他沒有作聲。
  我想,齊享是懂得的,獨自並不非分,但我沒有想一想,如果此刻是他受了重創,卻要求“自己待一待”,我會怎麽樣,我肯定會覺得不被需要,傷感情。
  回程的路上,我靠在座位上假寐,齊享不時看我一眼,我眼睛沒有完全闔上,在微光中也在靜靜注視他的側臉。
  我是不是愛他?為什麽我不能跟他分擔?那我愛我的爸媽嗎?顯然這不用答,可我也不能跟他們分擔,不是別的,實在是沒有必要。
  等我好一點就去做簡曆,趕緊去求職,這樣到成績下來說不定我已經找到,到時候我可以告訴他們,差幾分,但沒關係我找到工作了,也滿意,考上了我還不定願意去念呢。
  就變成了安慰他們了,誰都不用替我太操心。這麽一想,我覺得釋然了一些。
  在宿舍樓下,齊享把紙袋遞給我,裏麵是我們路過西點屋時他停車買的蛋糕,然後幫我解開安全帶,他收回手臂時
  我抓住他袖口,“你相信我好不好,我明天就好了。”
  他微微笑了笑,說,“好的,有事打我電話。”
  這個深夜下起了大雨,我醒來,竟然隱隱聽見雷聲。
  我躺在棉被裏,睡意全無,我很憤怒,你罰我罰得還不夠麽?那麽,好啊,來啊。
  等雷聲真的近了,我害怕了,不不不不,我還是想好好活著,我想做壞事不愛罰,是的,誰不想呢。閃電越來越亮,我把棉被緊。
  過了年我開始找工作,不是很順利,大型招聘和公務員都集中在去年秋冬季,事業係統的又沒開始,市麵上大多是一些零散的小單位,或者對工作經驗要求很高。我投了幾家,總有一方不滿意。
  而且陵城初春的天氣是這樣的,除夕剛過它會哄你暖幾天,等你興興頭頭以為春天真來了,一覺醒來它就給你冷回解放前。這一番倒春寒就漫長了,藕斷絲連欲語還休地差不多磨嘰到清明,感覺簡直無邊無際。
  齊享看我老是不太高興,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去深圳一趟,他在那邊有為期兩周的公務。天氣預報上南方正是二十幾脈的豔陽天,我很有點動心,告訴我媽,我媽問,“那你住到哪?”
  “他有同學在那,我跟他同學的女朋友住。”
  “他去出差,你去跟誰玩?”
  “我自己玩唄,我都這麽大人了。”
  “學校那呢?”
  “停課了。”
  我媽想了想,“我才懶得管你。”問了那麽多,她還好意思這麽說。隔了一會她又喊我,“小凝,要去記得把防曬霜帶上,那邊紫外線厲害。”
  “知道,知道,真是的,越來越囉嗦。”
  “說什麽?”
  “沒有,沒有。”
  “還有啊。你成績也快下來了,你在那邊查,還是我們幫你查?”
  我心裏咯噔一下,歡快立刻折了許多,“我自己查吧,你們別操心了。”
  我打電話給齊享,他過了一會才接,我說,“喂,我媽同意了。”
  他笑“哦,那替我謝謝她。”
  “咦,喝酒了你?”
  “聽出來了?”
  “嗯。”
  他裝作很懊惱,“我都盡量扮清醒了,你配合一點。”
  “哼,幹嗎喝酒啊。”
  “應酬。”
  “很重要?”
  “當然。”他轉了話題,“你現在在做什麽?”
  “回寢室啊,收拾東西。”
  蘇瑪和曾小白不知在商量點什麽,我推門進去她們就不再說了。
  “講我壞話呢?”我笑嘻嘻地問,開櫥門。
  “就講了,怎麽著吧。”曾小白也笑,翹起一雙長腿,“這是幹嘛?你現在就要搬走了。”
  “沒有,和齊享出去玩。”
  “喲嗬,去哪啊?”
  “我幹嗎跟你匯報?你們兩個說的那麽開心,又不帶我。”
  蘇瑪說,“哦,我們剛在說,畢業之前全寢室一起出去聚個餐。”'
  “聚啊,今晚就去好了。”
  她們兩個都不搭腔,我有點明白過來。
  把一件長袖襯衣塞進包裏,我轉頭問:“她回來了。”
  謝端被分到了新生宿舍,我們在走廊上經過,看到迎麵而來大一的小女孩子們,覺得自己就像十足的老油條。
  來之前不是一點猶豫沒有的,她沒跟我們任何一個聯係,還是蘇瑪湊巧才碰上了,她想不想見我們?
  還有,我想不想見她?
  我還怨恨她,或者怕她更多一點?女人之間的情誼,不見得比不上愛情微妙。
  “端端。”在門口,曾小白和蘇瑪同時叫一聲。
  謝端正趴在桌上看書,聞聲轉頭往這邊望,她頭發剪短了,幾乎跟我的一樣長,麵孔還是那樣白皙幹淨,她看見我們時的神色那麽訝然,我一時甚至猜想她不會是,失憶了?
  但她卻很快起身,跑過來,又哭又笑地擁抱了我們每一個人。
  以前那些咬牙切齒,空剩一個表情,我都已經想不起來那背後是如何激烈的感情。我們四個像幾年前那樣圍坐在小飯店裏,我看到她樣子很安寧,竟然也覺得很開心。
  “你也不跟我們聯係。”蘇瑪對謝端說。謝端笑了笑,如果說有變,她比以往更加溫和和更加寡言。
  她預備推遲半年,到秋天畢業。李老師已經幫她聯係好在溧城的工作,如果勝利的話,她直接回去就可以上班。
  “多好啊。”我說,“我還沒找著呢。”
  “你考研嘛。”蘇瑪是我們寢室最舒服的一個,直接保研,我原本也有這個機會,被我的盲目自信給放掉了。
  “考得還好吧?”謝端問我,“你肯定沒問題。”
  我說,“哎,我們不講這些事。”
  “莊凝她幸福的都要傻了,後天還要跟齊哥哥出去玩呢。”曾小白拿筷子指指點點,“你們是不是等不及畢業就要辦事啦。”
  “辦什麽事辦事什麽事,吃你的糖醋魚。”
  謝端放下筷子,“哦,說到這個,我可能今年年底。”
  我們都不解地看著她,她微微笑,說完,“結婚。”
  “……”最後是曾小白說了一句,“端端,你變幽默了。”
  “是真的,我提前跟你們預約了,要去哦。”她轉臉對我說,“莊凝,你要去哦。”這一天,章豫兩口子前來機場接機,郝甜甜長得嬌小,可真是個厲害的姑娘,她幫我提行李,然後單手把好大一個施行包“pia”扔進了出租後備箱,整個車都抖了一抖。
  幾個人裏隻有我出聲讚歎,她男友和我男友都十分淡定。
  “這算什麽。”章豫說,這是個卷頭發,白淨斯文的小夥子,“改天讓你看看她工作。”
  “郝師姐做什麽的。”
  她笑,“你看我像做什麽的?——齊享,你可別提示。”
  “……老師?”
  “哇,”郝甜甜叫起來,“你女朋友厲害哎,一猜就準。”
  我其實是開個玩笑,猜了最不可能的,沒想到。齊享把最後一件行李扔進去,闔上車蓋,“那是,也不看看誰家的郝老師沒有接他的茬,”準確的說,是職業拓展訓練師。“
  深C大是國內開發拓展訓練比較早的大學,項目由校心理谘詢中心,社會科學部和體育部聯合開發,郝甜甜執教於社科部,訓練師算頭兼職。
  她目前還住在學校的單身公寓,拓展訓練場就在一牆之隔,五六米的器械,暮光裏看過去像一排高壓線
  “回頭想不想試試?”我們把東西放下,看我在後窗那往那望,郝甜甜問。
  “好啊,有危險嗎?”
  “有我在就沒事,不過其他訓練師都不在,我隻能做得了你的防護,你們兩位。”她對章豫和齊享說,“隻能邊上待著圍觀。”
  郝甜甜去更衣室換裝備,章豫在一旁踩一排懸吊的輪胎,歪歪倒倒。我和齊享轉到背摔台那兒,這是個鐵質,一麵有階梯的台架,我還高出它大半個腦袋,我說,“這又不高,很容易啊。”
  他衝我抬抬下巴,“上去試試。”
  “你能接住我麽?”
  “這不就是培養信任度的嗎,你相信我我就能接住。”
  我就從階梯爬了上去,下麵的的確並不覺得多高,但是一轉身,背後空空蕩蕩,那種失重的恐懼感馬上來了,我問了兩遍:“你準備好了麽?”
  他的聲音就在稍低一點的地方,“你相信我麽?”
  我兩股戰戰,深呼吸,下了好幾次決心,直到齊享笑起來,“好了,別勉強。”
  我轉過身,“不行不行,不是不信你,實在太嚇人了。”
  他說,“哦,這又不高,很容易啊。”
  我蹲下來捂住他的嘴巴。
  濃稠的夕陽光擠進我們中間,現在我稍微高他一點,這樣的角度很有趣,很新奇,我能夠居高仔細注視著他,能把兩隻手擱在他臉頰,細細撫摸他硬朗的五官。
  齊享很配合,神情不動,“好玩嗎?”
  “嗯。”
  “玩夠能下來了嗎?”
  “不能。”我身體前傾,搖搖欲墜地,親在他唇上。
  郝甜甜正放暑假,閑著也是閑著,晚上我們一般集體活動,但齊享白天沒有時間,她就陪我到處玩,深南大道,歡樂穀,世界之窗,或者帶我去吃她心儀的小吃,雙皮奶,芒果撈,還有一次領我去喝聞名久遠的涼茶,我的確是渴了,又看她喝的非常香甜,她一氣灌了一大口,半秒之後回過味來,苦得恨不得拿腦袋運磕櫃台,舌頭都打了結。
  周末我們去了小梅沙,除了人多,其他都跟我這個從小沒見過而對大海充滿無數YY的人的想象,差不多一樣。
  隻可惜溫度距離下水遊泳還有一截,隻能在海灘上轉上一轉,四個人都像小孩子,脫了鞋子去趟海水,追逐打鬧,
  累了躺回沙地上吃燒烤,喝啤酒,打牌。
  我和郝甜甜去買冷飲回來,聽見章豫說,“……就前兩天,她打電話來說要我和甜甜當她的幹爸幹媽。”
  他掏出手機遞給齊享,“你要不要看一百天時拍的照片?彩信,我一直沒刪。”
  我興高采烈地搭腔,“誰啊,誰啊,我也要看。”郝甜甜一巴掌拍在章豫胳膊上,瞪了一眼。
  齊享接過來,屏幕上一個流口水的小寶寶,眼神很茫然地看著鏡頭,我伏在齊享肩上,我們都笑了起來。
  “真可愛,長得很像她。”齊享把手機還給章豫。
  章豫一邊塞到褲裏一邊對我說,“就是一個老同學。”
  又玩了一會兒,天色漸漸暗了,我們商量到哪裏吃飯,還沒商量出個所以然,突然一滴水就落到我頭上。
  “下雨了,下雨了。”這裏的雨不像陵城來得細致纏綿,從疏到密循序漸進,它不,它在瞬間不可收拾,但等我們撒腿跑到有瓦遮頭,它已經差不多停了。
  就這麽大雨臨頭各自飛的片刻間,我們四個跑散了,我問齊享,“你看到他們了沒。”
   “沒有,人太多。”他幫我擋著旁邊擠擠挨挨的遊客,“沒事,待會再和他們的聯係。”
  “我打給甜甜姐。”
  “打什麽打。”他拿過去按掉,我握著手機,他握著我的手。
  我腦子一時沒轉過來,“幹嗎啊。”
  “不要打,”我看不清他臉色,他也不看我,我瞧見章豫正在十米開外東張西望。
  “哎,章師兄,在那邊哎,章——”我正要往那邊擠,齊享歎口氣,從身後把我一把撈進懷裏。
   “喊什麽喊,不許喊。”他抱著我,低聲道,“你就不能讓他們倆個單獨待會兒嗎,你這個小燈泡。”
  那個遊戲是怎麽開始的?這個地方,因為不熟悉而有那麽多種可能,你怎麽知道哪裏會突然出現舊日的一條小街,哪裏又別致地圍攏住一泓流水。轉角處有一家書店?也許,但有沒有可能豁然開朗,是一大片廣場。
  你和這些景色,彼此都是偶然,而必然的,穩定的,已經存在的東西一時都相形見拙。我漸漸被這種興致浸透,於是在停下來逗一隻小鬆獅,而齊享獨自走了一段,駐足於前頭等待時,我看著他身後漫漫的城市,空發扮演他人的興趣。
  我幾步追上去越過他,當他要趕上來,我立刻小跑幾步,接著又緩下步伐,轉身,手抄在口袋裏倒退著一邊走,一邊煞有其事地注視他,“先生,你幹什麽跟著我?”
  我想此刻齊享心中,大概也有那種被陌生挾而來的顛覆欲,否則平時他不會理會我這樣的幼稚,眼下他神色裏一點閃亮的微笑,“這位小姐,地球是圓的,跟和被跟是相對的,也許是你在隔著大半個地球跟著我。”
  “剛剛我還看見你身邊有一個女的,她上哪兒去了?”
  “不知道,我也正在找。”
  “不如這樣,我對這兒熟啊,你跟著我好了。”
  “這樣不太好吧。”他挺一本正經地說,“她也許會不高興。”
  “我不……”我無從置辯,這就是微妙之處,你不能替你自己發言,“她不會的。”
  “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啊。”我慢慢的倒著走,這是一段漫長的上坡,月色柔亮,綠樹在兩旁沙沙作響,我問“噯,你喜歡她哪一點?
  他回答,”聰明,又執著。“
  這次倒是很容易,”那不喜歡呢?“
  “是什麽時候喜歡上的呢?”
  “比她所知道的更早。”'
  我老是提問題,這樣並不好,不公平,這相當於同時有兩個我,卻隻有一個他。於是他反問,“那你呢,談談你的男友。”
  “你是想聽我誇獎他嗎?”
  “誇獎他,抱怨他,對他提意見,什麽都可以,反正他並不在場。”他這麽說,活像要誘惑人出軌。
  “我不上你的當。”
  “上我什麽當?”
  “你自己清楚。”真有意思,我在吃本人的醋,“你都不先問問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
  對麵有家7-11便利店,我隨口道,“ eleven”
  ,她應該是家居本地的一位寂寞女子,不過我扮演的非常爛,到了路口明顯不知道該朝哪兒轉。東張西望了一會,我才帶頭往右邊拐,齊享他實際上也許是認得路的,不過他裝得像個真正的迷途客,不質疑地隨我走過去。
  那邊是一家小劇院,觀眾都等在門口,海報上寫著《一隻虎皮貓的愛情意見》。
  情節很通俗也很簡單,一隻流浪的貓咪,經曆幾段收養,它是象征同時又擔當旁白,它輾轉於愛情中的恐怖分子,
  機會主義都,渴愛症患者以及中年危機的夫妻。
  這是個鋒利又溫暖的故事,這隻貓不能被馴服不能被控製,它要離開誰也擋不住,但至少人人指尖都曾經感受它皮毛的柔軟和溫度。
  我們進去坐定沒多久,台上女孩抱著貓問她的戀人,“你是什麽時候愛上我的。”
  她一說我就在台下捂住臉,太耳熟了,愛情裏的大俗套,哪個都跑不掉。齊享看看我,我對他羞愧的笑笑,他莞爾,伸手交握住我的手指。舞台上男孩正款款回答。“屬於它的時間是邊界模糊的土壤,並沒有一塊界碑分明,寫定,
  我對你的愛情,在這一線從無到有。
  它無非是某一時刻砰然心動,某一時刻情根深種,某些時刻輾轉反側,某些時刻靜海深流。
  隻是它一經存在就寸土不讓,直到令我在所有的時刻,所有的時刻,對你念念不忘。”
  女聲的吟唱開始切入,接著是男聲,不斷重複,疊加,強化。念白微弱下去,喁喁結束。觀眾們都開始放鬆,我坐在座位上抻抻脖子和腰,轉頭又成了eleven,“我男朋友,他就從來不肯好好回答這個問題。”
  齊享笑了笑,“我們每次見麵都不太愉快,第一次我就把她給得罪了。”
  我反應過來,“呃?”
  燈光淡淡地投射在他側臉,他似乎真的在跟狹路相逢的一個陌路人傾談,“我還記得她當時的表情,氣得要命又十分委屈,找機會想賠償吧,卻差一點誤傷到她——就那麽撲過來,她倒沒什麽,我零下幾度被嚇出一身冷汗”
  “好吧,八字不合,我決定以後離這女孩遠一點。”
  “後來隔了大半年再見到,我竟然一秒都沒耽擱,就把她認了出來,在學校的辯論比賽上,她當著全院師生,駁的對手啞口無言,漂亮,敏銳又不可一世。”他終於肯轉頭看我,“我想我沒有別的選擇。”
  台上小情侶纏綿成一個剪影,光線逐漸黯淡,工作人員開始來來回回轉換道具。
  燈光又亮,換了布景,虎皮貓在戀人腳邊梭巡,已經不在懷裏,我看了兩分鍾,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我們走吧,走吧。”
  “現在?”
  “嗯,我不想看到這個故事有不好的收場。”
  從小劇場出來,時間已經不早,我準備找車回深C大。_
  “你剛說你叫什麽來著?”
  “eleven。”
  “對, eleven。”他抬一抬我們十指相扣的手,“今晚的事不要讓你男朋友知道。”
  “當然,你也不要告訴你的女友。”到這裏我已經憋不住笑,靠到他肩上,出租車緩緩依靠,我正要上前,他突然把我攏得更緊一點,低頭問,“願意跟我回去?”
  他沒有稱謂,是在問我,還是在問eleven?
  莊凝老覺得自己沒有準備好
  但eleven不是,eleven是陌生之地邂逅的一個,可以為所欲為的女子。
  酒店的床上,齊享撥開我的頭發,“在這個地方,會不會覺得委屈?”
  他是在問我,他從那個遊戲裏脫身了。
  我們在一起那麽久,也不是沒有機會的,雖然有各種障礙,比如長輩一牆之隔,比如在車裏方寸之地,但真的要做,這些不是大問題,但我總認為第一次,最好能在熟悉的地方,放鬆的環境,有舒服鬆軟的床。
  這是一個女孩子的矯情,他還牢牢記著。
  “不要問我。”我說。
  反正我的“不拒絕”也不是我自己的,是eleven的,是eleven想要這個男人,我當她比較放鬆,她是個經驗豐富的女子,什麽都不用害怕。
  齊享看出來了,他俯下身,輕聲說,“我要和我的女朋友做,其他人請暫時離開。”
  我閉著眼睛。“我不。”
  他一言不發,他把我的肩帶推到胳膊上,然後親吻我鎖骨到耳垂那一塊,沒一會我就開始氣喘籲籲地推他。
  “你也喜歡這樣?”齊享的氣息也已經不穩,“我以為隻有莊凝喜歡。”
  他是這麽了解我的身體,他依然把我一點點剝離出其他人的身份,直到我投降,“是我,是我!”
  齊享微笑起來,他下床,關掉房間所有的燈。“
  我不甘心,”我還是她,這不都一樣嗎?“
  他走回來吻我,”怎麽能一樣。“
  齊享握著我的手放在他的皮帶扣上時,一陣鈐聲敲打了進來。我們的衣物都在一旁的圈椅上,他撈過來一看,坐起身。”這個電話我得接一下,很快的。“他拍拍我,”乖。“
  他深呼吸,摁了通話鍵,聲音很穩,”你好,是,我是齊享。“
  我摟著他的腰,臉頰貼在他後背上,他一邊講話,左手的手掌輕輕摩挲著我小臂的肌膚,”我現在在外地出差,你說,沒有關係?不太好是嗎,還有沒有希望?……“
  他的手在我臂上停住,有大約十秒房間裏一片靜默,接著他說,”好的,我知道了,哪裏,還是要多謝你,是的來日方長。“
  他把手機扔到床頭,掏出煙盒來咬出一支。
  我還沒有意識到事情跟我有關,”怎麽啦你?“
  他握住我的手,然後,把我的手臂從他身體上拿開,他隻穿一條長褲,赤著腳踩過地毯,推開落地窗。
  “齊享。”我真的害怕了,“出了什麽事?”
  屋裏沒有燈光,但外麵是那麽亮的一座城,黑暗像被稀釋過的墨水,我們看得清彼此的神情,他唇線筆直,目光犀利,那是他工作的樣子,他一般不會把它帶回來給我看。
  而我在聽到他的問題以後,想來,神色也舒展不到哪裏去。
  “莊凝,你能跟我解釋一下,為什麽沒有參加第二天的考試?”
  “……”
  我沒有回答,是因為一方麵我驚訝他得知這件事,另一方麵我理虧是理虧一些,但仍然覺得他反應有些過激,我爸這麽責備還有道理,而他,他難道不該至少尊重一下我的選擇?我有這個解釋的必要嗎?
  但是他在等著,我想,算了,他總是關心我,“我當時有點不舒服,然後就不想考了,哈,沒事,我還能找不到工作嗎,是不是?”
  我輕快的態度一點都沒有安撫到他,他反而被我激怒,“你就那樣放棄了,你知道你英語和政治考了多少嗎?加起來超過一百七,第二天專業課不要發揮正常,基本沒有問題,結果你就那樣放棄了,因為那麽一點小事?”
  我心裏一陣刺痛,“你為什麽激動?我自己還沒有激動,又不是你考試,你幹嘛看的那麽重要?”“因為我見過你複習多麽刻苦,莊凝,你多麽孤注一擲的考這場試,我看得重要,是因為我知道它對你有多重要”
  我跟齊享在一起,最初老是磨擦,中間也吵過架,平時相處也起過爭執,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他即使偶爾發起火來也能很快自控,我幾乎一點不具備應付他怒火的經驗,“可我是真的……”
  “可是它也比不上沈思博重要,我說的對嗎?”
  頭一次,聽到他講出這三個字,我啪站起來,“你在說什麽?”
  “我有的時候,的確拿你沒有辦法,明明覺得我們都在向前走了,回頭一看你還在原地站著,那個人就真的那麽值得你留戀?有個問題我從來不問,覺得非常丟臉,但是莊凝,我,齊享,哪一點比不上沈思博?”
  他說完最後一個字之前,我簡直怒不可遏,恨不得撲上去咬他兩口,想把手頭能抓到的東西統統丟到他頭上,讓你冤枉我!但是等他話音一落,我卻哭了起來,他問,他哪一點比不上沈思博,我心疼的都哆嗦了,哭得氣都倒不順。
  如果說事情到了這一步我還隻是傷心,生氣,自知還能夠解釋,甚至還指望齊享像平時那樣來哄一哄我,等會兒我就會曉得,這隻是個開始。
  他真的走近,遞給我擰過的濕毛巾,“把臉擦一擦。”
  我接了過來擦擦臉,心裏好受一些,我甚至有個癡念頭,等會兒說明白了,他會怎麽愧疚呢,我決定提前原諒他,抽抽鼻子,主動去拉他的手。
  他卻輕輕按一按我的肩,“先坐下。”
  我坐回床沿,他也在我對麵坐下,——或者說靠更適合一些,靠圈椅的扶手上。
  他有幾秒鍾醞釀的過程,然後再開口,“我有別的事情想知道。去年,我在香港的那段時間,是不是發生過什麽?
  你看我有多愚蠢,第一個反應竟然是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
  他並不回答。
  我這才發現我還可笑地攥著他的手指,鬆開,心裏一片冰涼。齊享看著我,他語氣竟然算得上心平氣和,”我厭倦了一直去想這件事,你說吧莊凝,隻要你說,我都接受。“
  這世上需求和供給的不平衡真是處處存在,自有人亟待辯解對方早一溜多遠我不聽我不聽,也有像我這樣,真要被索取一個解釋時,語言一貧如洗。
  戲劇衝突到頂峰,那往往是主角真的受了冤枉,但是我,我該怎麽辦呢?
  扯個謊,就扯個謊吧莊凝,說你生了一場病,被車撞了,被雷劈了,在避害本能的驅使下,編個謊話有什麽難的,甚至我都想好了該怎麽開頭了,——那一天學校有事叫我去……
  但是一開口,”我不要說。“我被自己給弄得絕望了,”我沒什麽可說的。“
  這不是頑抗也不是無賴,我是真的不知道,怎麽能讓自己比較不無恥一點,是明明做錯了事還要說謊呢,還是講了實話以後,再求他原諒我原諒我?
  一年半以前,或許一年以前,我也許還可以擔承之後說,事情就是這樣,我要是你,也不能跟我自己在一起了,你要離開就離開吧。
  但是現在呢。
  我如果還是那時候的莊凝,剛才就會為他那句話哭那麽厲害,可是我就算有可能,把那麽一點一點,心思纏綿的改變講給他聽,那個可能性也不會出現在這種關頭。
  我眼睜睜看著他站起身,在他拉開房門之前終於能出了聲,”你去哪?“
  聽起來他是笑了笑,”你還在乎這個嗎?“
  他出去後沒多長時間,天又下起雨來,這一次不但勢若傾盤,而且陣線綿長。
  我打他的手機,一連好幾遍都無人接聽,我下樓去前台要了兩把傘,在四周找了半個小時,最後轉到酒店的後門,也不見他的身影。
  從這邊上去是安全通道,我把雨傘收起來靠在一邊,坐到階梯上,額發和肩膀都淋得透濕,牛仔褲從腳踝到膝蓋緊, 緊黏在皮膚上,我非常無力,眼淚卻一點都流不出來。
  回房間我從包裏翻出我媽之前塞進去的感冒藥,吃了一片,然後去衛生間把濕衣服先晾起來,放水洗澡,我一邊使刷浴缸,一邊想,他不會一直不回來吧,我們不會就這麽結束了。我有一半是被凍醒的,浴缸裏的水溫估計已經不到三十度,我站起來全身哆嗦,又拿熱水徹底衝了一遍,外頭雨小了,但齊享還沒有回來,我昏昏沉沉爬上床,伸手去摸手機,還沒有碰到就迷糊過去。
  從他離開到我躺在床上陷入昏睡,大約是從十點半到淩晨一點這一段,接下來我們不妨以齊享的角度來說一說這兩個多小時,所發生的事。
  他並沒有走遠,他過後告訴我,但是我的思路不對,如果我坐電梯上二十樓,會在酒店的觀景茶座找到他,雖然他當時,即沒有心情觀景也沒有心情喝茶。服務生引他到吸煙區,但他一支煙從頭到尾,並沒有點燃。
  那一段他的心理活動,具體我是講不上來的,隻能用關鍵詞來概括,失望和憤怒。他後來對此隻簡略地說了一說,不願多提,最起碼沒有提到他的傷感和嚴重受損的自尊心,我問他他就當沒聽到。
  齊享回房間是十二點左右,他看了手機,好幾個未接來電。一進門他發現裏頭靜悄悄地,光線昏暗,我放在床上的外套不見了。”
  當時,它彼時在一牆之隔的衛生間裏,連同它的主人,後者正躺在一缸熱水中,又累又剛吃了藥。
  其實還有很多痕跡可尋,比如我的包明明還在,但是,從齊享進房間,靜謐迎麵而來的那一瞬,他在心理上,就已經先入為主,那個壞脾氣任性的女孩,不知負氣跑哪兒去了。
  你這麽倔,他說,這像是你能做出來的事。
  齊享站在那裏給我回電話,結果手機在包裏悶頭悶腦地開始響。他下樓之前,甚至還推開洗手間的門匆匆一瞥,如果當時門扇再展開哪怕十五度,他就可以看見我掛在那裏原牛仔褲。
  他去前台詢問,果然,前台接待對我很有印象,那位小姐,她剛在這裏要了傘,出去到現在還沒見回來。齊享坐在大廳又等了片刻,這麽一截時間裏,他逐漸焦躁起來,雨勢漸漸小了,而樓上浴缸裏的水正慢慢變涼,我已經在睡夢的邊緣。
  他重又上樓,室內紋絲未變,他隻能撥給郝甜甜,這個姑娘一開始含著睡意正濃的鈍然,咬字都不太清楚,啊,你說小莊啊,沒有,她不說不回了嘛,我就留在章豫這兒,怎麽回事,你們吵架了,她聲音漸漸利落起來,哎呀,這怎麽辦,要我幫忙不?
  假如焦灼方才隻是一隻抓子,在郝甜甜說沒有的那一瞬間,立時變成了一排尖牙,齊享說他幾乎不記得回答了對方什麽,闔上手機人已經疾步到了走廊,把手撞上房門。
  “砰”的一聲,從時間算起來,我是被這一聲給徹底驚醒的。
  我躺在床上睡睡醒醒,夢一直沒斷,這個雨夜真是遼闊,我好象小半生都過去了,還在它裏麵。
  有那麽一會兒,雨好象下到了屋裏,我嗅了嗅,它涼淡的味道就在咫尺間。
  我翻了個身。我這時候已經醒的差不多了,眼皮沉重,四肢乏力,但心卻跳得一下比一下快,直到床的另一半陷下去,來人從身後整個把我抱在懷裏,雨水清徹的氣息就像是從天而降,真是一場好雨。
  “回來了?”我非常輕非常輕的問,倒不是別的,藥效還沒完全過去。
  “嗯。”他的身體,被淋濕的部分微涼,其他都非常燙。我伸手想摸一摸他的臉,被他握住,動彈不得,他說,“你剛剛去了哪裏?”
  “哪兒也沒去啊,找了你一趟,這不沒找到嗎。”
  他沒有接話,從後麵輕咬我的耳朵和脖頸,手上也用了力氣,我從不知道自己如此柔軟,隔著T恤一層棉布,反複被包抄,被撚動,再等他騰出手放在我裸露的腰上,連我都感覺到自己身體輕微的一陣抖。
  齊享支起身,我就著他平躺了下來,像個聽話的小丫頭,抬一抬上身,再舉起胳膊,T恤在腕部一糾纏,立刻就不知所蹤,他扣住我的雙手,解開襯衣一個個紐扣,一邊他低頭,沿著我下巴到右耳那一條斜線吻上去。
  現在我手掌下是齊享年輕的堅硬的肌肉,這是他的脊背,這是他的手臂,這是他的胸膛和小腹,他握著我的手,越過他身體的其餘部位。
  接著他分開我,撫摸我,揉撚並且剝開我,最後他嚐試著進入。
  除了他猛然到底的那一瞬,我痛得幾近失聰,其他時候都還可以忍受,我掐著他小臂,艱難地調整呼吸,盡量不去牽動體內新添的傷口。而對於齊享,這個傷口正接納他一邊又推擠著他,他俯下身來親吻我,忽然間伸手一扯,被單浸過頭頂,黑暗鋪天蓋地,我在不見光的四麵裏被圍困,被碾壓,被廝磨,被一次一次避開,慌不擇路卻避無可避。
  我一時竟然困惑,是不是這個人?他是誰?我叫他的名字,卻得不到回答,從輕聲試探到迭聲嘶喊,我開始使勁推他,再得不到回應我估計就要崩潰了,他這才把遮擋物欣開。月光和清涼的空氣裏麵,雙方都喘息急促,我臉上滿是冷掉的淚水。
  我又得以看清楚他的臉,每一根線條都是我熟悉的,卻又仿佛被人偷換靈魂,平時他的眼睛不像這麽黑,嘴唇沒有這麽紅,想來我此刻也是非常鮮豔,隻是自己看不見。齊享看著我,律動輕緩下來,他低下頭,我的眼淚蹭在他麵頰上。
  天還沒有亮,剛下過雨的天空呈現一種暗紅色,我們兩個剛才有一陣短暫的睡眠,我先醒來,一動齊享就跟著醒了“你要什麽?”他問我。
  “去洗手間。”
  他放開我,我扶著他的手臂起來,坐了好一會兒才下床過去,回來以後我們各自檢閱了一下對方身上留下的痕跡,看上去最嚇人的是他小臂上被我掐出的,紫紅紫紅的幾彎小月亮。
  我說:“不痛啊?”
  “當時沒感覺。”齊享抱我坐到他腿上,“你呢。”
  “還好。”
  他樣子挺壞的,“那把我掐成這樣。”
  “肯定是疼啊,不然換你試試。”我辯解,“不過我從小就扛疼。”
  “這我怎麽試?”他失笑,“不過要是能讓你覺得公平點的話,——我也疼,你緊得……”
  我撲上去捂住他的嘴巴,“去去去,我們不要討論這個問題。”
  他把我的手拿下來,“那討論點什麽,你說。”
  “你剛才找不到我的時候,是不是特別著急?”
  “你能不能問個有建設性的?”齊享回答,態度為不合作。他之前簡略告訴我過程,他下樓把號碼留給前台,囑咐看到我就打電話告知,然後他出門打車直奔深C大,不見人影又去了火車站,但當晚並沒有到陵城的車次,他甚至回到我們看話劇的那個小劇院,但他並沒有提到擔心或是焦灼這些話,他描述的非常客觀。
  “但是我之前找不到你,我很著急的啊,這有沒有建設性?”我說,“齊享,我沒有考試,是真的身體不舒服,這個很多人都可以作證,至於,至於去年元宵節……”
  “去年元宵節。”齊享接過我的話,“我正在香港,那時候非典爆發,連我在內好幾個同事被隔離有人被送去醫院再也沒回來,每天都看見彼此恐懼的表情,人在什麽時候最覺得現有的一切值得珍惜,也就那個時候了吧。”
  我想,他什麽意思?
  “現在的一切,包括你。”他說,“小凝,我一年過來,我們一直很愉快,是不是?”
  我點點頭,“我已經不是……”
  齊享摟著我躺下來,“你是想說,你不是一年前的莊凝了?”
  我抬頭,“……你怎麽知道?”
  他笑,把我的腦袋扶到他肩膀上,我在他鎖骨上咬了一口。
  他再次進入我,是天色露了微光的時候,這一場激烈而漫長過後,我們在地毯上睡得很不像樣,接著是午飯前的那一次短兵相接,幾乎耗盡了我的氣力,我趴在沒頭沒尾的被褥裏,齊享從後麵親吻的我背,“想吃什麽?”
  “不想吃,想睡覺。”
  他抄起我的腰把我拖起來,我們磨磨唧唧地一直出了電梯,在大堂迎麵遇上了齊享的同事,他們停下說話,我慢慢往前走著等他。
  齊享出來時,我正坐在一旁的花壇邊沿上發短信,這是切割成正立方的大理石,有一麵緊挨台階,他在階梯盡頭伸手給我,我剛碰到就變了主意,收回去,笑,“你看,這有一米五高嗎?”
  “別胡鬧啊。”
  “我就欺負這兒沒人認識我。”我站立起來,背轉過身,“齊享,你準備好接住我沒有?”
  一年以後。
  “你真跳下去了,他接住了?”曾小白在鏡子前轉個身,“腰是不是有點大?”
  “是啊。”我回答,“我說我們,不是你的腰。”
  “你們動作可真夠快的。”蘇瑪在旁邊的說:“連酒都沒擺。”
  “領證純屬是臨時一興頭。”我說,“擺酒就算了,我們倆都懶得要命,又忙。”
  “老人沒反對?”
  “反對了,扛著唄,找到幾時算幾時。”
  “莊凝,你老實說。”曾小白戴著手套來摸我的肚子,“你是不是?嗯?”
  “亂摸什麽,瞎操心。”
  “還不好意思呢。”曾小白大大咧咧的笑起來,“咱們,是不?一個寢室四年多,你啥我沒見過?”
  “我不好意思?”我說“我都已婚婦女了,你跟我來這套。”
  剛接到謝端邀請電話時我一口答應了她做伴娘的請求,然後我給曾小白和蘇瑪打過去,我們三個商量了一下具體事宜:時間,交通工具,到哪兒訂禮服。等等。
  正興奮著呢,齊享給我發了條短信,晚上有事,你自己吃飯吧,乖。
  啪哧一聲,我心裏的小火苗熄了半截,我這才想起來,媽的,我自己也嫁人了啊,還給誰當伴娘啊我。
  如今我坐在那看她們兩個試美美的伴娘裝,有粉色的小裙子,同色的手套還有小坎肩,我真是氣憤,起身給齊享撥了個電話,我說,“你在幹嗎呢?”
  “給你聽聽。”他把手機拿離耳旁,我聽到有人激動地在喊,“來來來,鄭處,我今天,跟你放個雷子,先幹掉這杯。”嘩啦嘩啦,杯盤不絕於耳。
  “又在應酬?”
  “可不是。”他問,“婚禮有意思嗎?”
  “還沒開始呢,齊享,我突然想……”
  “哎哎小齊,躲這兒幹什麽呢,過來過來!”有中年男子的聲音,硬是擠到我們中間,齊享在那頭笑道,“任總您先,我馬上。”然後他低聲說,“那先這樣,回頭聯係。”
  “你少喝……”如同有一把刀一下截斷了那頭的喧鬧,我把手機闔上,心裏有一塊酸酸的。
  窗外是依然年輕的溧湖,像終於煉出頭的一個善意的妖怪,漂亮的都有點兒不當了,卻又非常從容。我看著,這時外頭有人敲門。
  “進來,哎呀,等會兒。”曾小白手忙腳亂,“拉鏈,拉鏈。”
  “是我啊,謝端。”
  蘇瑪去拉開門,謝端拎著婚紗的裙擺閃進來,把手鎖上門。
  我轉過身,一時都有點辨認不出,她也真是漂亮,化了淡妝,眼睛閃著光。
  “端端,哎呀,端端。”
  她可能是一溜小跑過來的,有點喘,“我就這麽一會兒工夫,陪陪你們。”
  “不用你陪,你忙你的。”曾小白往外趕她,“一會兒我們去陪你。”
  “沒事,”謝端坐在沙發上,一手一隻把高跟鞋脫掉,“我正好休息休息。”
  說完,她竟然往後一躺,“哎呀真的好累。”
  我們三個麵麵相覷,又瞧瞧這個倦臥的新娘子,她一向不是這麽不靠譜的,躺在那裏,拿指節一下一下揉按額角。
  房間裏變得很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又有人過來敲那扇門,“端端,端端?”
  聽聲音,是她媽媽。
  謝端握住我的手腕,“說我不在,說我不在。”
  外麵那位頓了一頓,“端端,我知道你在裏麵。”
  曾小白用口型問,:怎麽辦?“
  我哪裏知道
  隻能俯下身去,”噯,端端,大家都等著你呢“
  她突然淚流滿麵,翻了個身過去。
  曾小白去把門打開。
  “阿姨。”我們向她打招呼。
  “你們好,一起過去吧?”她對窩在沙發上的女兒說,“端端,來跟媽媽去大廳,都等著你呢。”
  我接道,“她,她可能有點兒不舒服。”
  李老師靜靜看我一眼,然後轉頭,“端端,你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任。”
  謝端一動不動,母女倆就這麽對峙。
  曾小白扯我一下,輕聲道,“要不先回避?”
  我想也是,道,“阿姨,要不你們說,我們去外頭等。”
  李雲老師輕輕點點頭,我們都已經走到門口,謝端突然坐起來,“你們不要走。”
  她媽媽隔了兩秒,開始冷笑,“倒像是我逼得你一樣,端端,你不要這麽荒唐。”
  我們還是退了出去,在謝端的淚眼裏,蘇瑪最後一個,從外邊帶上門。“
  “這怎麽回事啊,”曾小白說,“我能偷聽嗎?”
  但她也並沒有實行,而是默默地跟著我們走到一邊,走廊上有人路過,突然退回來,“莊師妹?”
  我抬頭,發現眼熟,他說,“我,我啊,射天狼。”
  “哎呀,好久不見,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回這邊發展了唄,陵城沒我的地兒。”他笑道,“聽說你跟小齊?”
  “嗯”
  '真是,沒想到。“他問,”你是婚禮哪邊的?“
  “新娘啊,她是我室友。”
  “哦,真是巧。”
  “那你怎麽會來。”
  “我也是。”射天狼笑笑,“算她半個同事吧。”
  謝端被她媽媽托關係分在社區,他們怎麽做上同事,我有點聯想不能。我說,“你認識新郎嗎?”
  “談不上認識,今天初次見,聽說是個中學老師。”
  “哦,人怎麽樣?”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笑,“哪能打聽這麽多呢,畢竟不是我跟他過一輩子——你們都站在這兒講話,新娘子呢
  “在裏麵補妝。”我說,“一會兒就去。”
  謝端那一天出現在婚禮現場時,仍然光彩照人,沒有一點哭泣過的樣子,她剛才的任性也許是最後一點希望的迸射。她是不是希望,他能夠突然出現,帶她逃走?
  但是她失望了。
  她注定要失望的。我坐在席間,看著她,半年前沈伯伯的案子宣判下來,罪名成立,刑期六年,兩個月後,沈思博從陵城飛抵德國,投奔他在那邊的姑姑。聽卓和說他本不願這個時候走,他媽媽卻一定堅持,她咬著牙說,你在這裏陪著我們能有什麽出息?盡孝還是陪葬?你父親失勢了,沒有關係,等你日後出人頭地,你看著吧,個個都會忘掉我們家發生過的事。
  我以前愛屋及烏,也不免覺得沈伯母是個沒太多見地的女人。到了必要時刻,她一樣可以把事情想得這麽清楚。
  卓和問我,你有什麽要我轉達嗎?
  我當時想了一想,我祝他過的幸福。
  卓和看看我,我說,你心裏頭別罵我虛偽啊,我說真的。
  現在我看著她,我心裏有同樣的願意,這其中有一部分可以用大詞兒來解釋,寬恕,感情什麽的,另一部分,那是我內心隱秘的擔憂,他們如果不幸,生活會再一次懲罰我。

  等你說愛我
  時間慢慢的過去了。
  我躺在陽台的躺椅上看書,這裏有一麵弄成了書架,另一麵玻璃包牆,綠植油光水滴。陵河在不遠處,黑夜中不見水流,隻見細長的一溜彩光。
  指針剛過十一點時,大門一聲響,我側耳聽了聽,然後捧著書紋絲未動,我喜歡這樣,聽著他一間房一間房的找過來,默默享受被尋覓的歡喜,而他,就如同他所說,也知道我必然在某個角落安然等候。
  “嗨。”臥室的燈沒有開,他徑直走了過來,靠在門框上,我一聽就知道他至少到了微醺的程度。
  “回來了?”我把書放到一邊,“水熱著呢,要不要洗澡?”
  “過來,陪我說說話。”
  我順從地被他拽過去,“說什麽?”
  齊享撩開我的發,一路慢慢吻下去,我說,“噯噯,你就要跟我說這個啊?”他悶著聲音哧笑出來,沒再動,隻把我的長發攏一攏,俯在其中深深吸口氣。然後他放開我。
  “我去洗澡。”
  我轉身幫他解領帶,他擋開我的手,“別,我現在全身是酒桌的味道。”
  “哈,你怕我嫌棄你啊。”
  “我自己嫌棄。”他說,“等我一會兒。”
  其實我喜歡他那種管不住自己的樣子,我在臥室的小衛生間裏洗臉,把洗麵奶在麵頰上揉搓出豐富的泡沫,一邊跟自己招供。
  我如今燙了長發,留到了大概腰往上一點點的長度,我每天清晨走過兩條街去單位,到辦公室第一件事是拎開水,給自己衝上一壺普洱或者茉莉,坐一天以後下班,回家做飯,到現在我的蒸小黃魚和糖醋排骨已是一絕。
  婚姻持續有兩個多年頭了,很奇怪,婚前我們也談了好久的戀愛,有時我仍然覺得他是捉摸不透,甚至有點兒神秘,隻不過一個人再冷靜自製,也不可能在私人時間時時處處收的住,於是他疲倦的時候,他軟弱的時候,他迷惑的時候,在婚後我一一都遇見過。
  可幻滅並沒有隨之而來,我越來越喜歡他,越來越依戀他了。
  女人是這樣的動物,感情是尺寸不定的盒子,隻要空出來就什麽都裝得下,他強韌如神衹,那麽她欽佩歡喜,但他一旦回到人間,她也絕不會吝惜愛憐。
  “男人呢,男人是不是這樣?我把爽膚水輕拍到皮膚上,外頭齊享已經沐浴完畢,他回到房間裏來。
  四周隻開了一小燈,我從床尾爬上,他靠在那兒,看著我,頭發濕漉漉的,像一個渴望的小男孩,而我像一隻線獅子或者豹子之類,四腳著地那樣湊過去吻他。他熱切地回應,雙手逐漸移到我的後腰,往下微微用力,輕柔廝磨,調整,再一點點穿透。
  你不可能一開始就快樂,你總要先疼痛,然而很快就會過去,至於之後如何喜悅,你事先是知道的,但仍然每次都會吃驚,都會恐懼,這在之前不能夠感知,事後也不能夠複製,隻有過程理解,一再重複的過程,以及最後的,最後尖銳的戰栗。
  在臨界關頭齊享抽身而出,我的小腹上一陣濕熱。他坐著,等氣息稍微平穩,用紙巾整理之後躺下來摟過我,稍頃, 他開口道,”眼睛睜著琢磨什麽呢?“
  “我在想,其實沒關係的,我上星期那個剛剛走。”
  “注意點兒總沒錯。”他伸手撫摸我的小腹,“你還想再嚇我一次?”
  他指的是前年夏末,那時候我還在律所上班,算半個新人,什麽都跑在第一線,一間公司的小額債務官司,三十萬,按百分之五收費,欠款方是山高水遠的一家鄉鎮企業,管轄權歸當地司法機構,所裏沒人願意做。回家我跟我媽一說,我媽說,哎呀一萬五啊,我給你得了,你跑那麽遠那麽辛苦幹嗎,不接。
  我爸做她的工作,話不是這麽說的,今天是小額追款,做好了人家可能就聘小凝當法律顧問,局麵都是一步一步打開的,是不是?
  齊享當時未置一詞,我媽轉頭求助,小齊,你倒是說說,他看看我迫切的眼神,然後回頭笑著對我媽說,您看,她都這麽大了,您讓她自己做主吧。
  官司打起來沒有任何懸念,合同上公章法人章俱在,當地法院也沒搞明顯的地方保護,判決這邊勝訴,但是等到執“ 結期滿我再次趕到當地,發現執行實在是個老大難問題,請法院協助,一次兩次人家還客氣,再多兩次,好臉色都沒有了。
  我晚上在招待所打電話給齊享,講著講著就委屈的流眼淚,他在那頭絲毫不見意外,也沒講什麽我就早知道了之類的廢話,就說那你先回來吧,就當吃一塹長一智。
  被他這麽一說我倔勁兒反而上來,擦幹眼淚第二天早上我又出門了,這一天那個縣天降暴雨,縣裏的排水係統不行,出租車走一半就熄了火,我下車自己走到那家企業所在的街道,發現一整條街都被水淹得差不多了,我挽起褲腳淌水過去,走到半途竟然漫腰,進退不得,隻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後來我跟人家說,偶像劇裏,女主人公遇到不順心往往出聲吼叫給自己勵誌,我看時覺得十分矯情虛假,誰這麽大了會行事如此外露誇張,沒想到事臨到自己頭上,再沒有更真實的了。那天我就是一手抱著包,一手打著傘,一邊跟自己大聲說,給自己打氣。
  “ 沒事的,快到了,不到一百米,加油,加油莊凝,快到了,就快到了,沒事的,這算什麽,這多酷啊。距離廠門不到二十米處,我一聲尖叫,有個下水井口,不知是一直空缺還是被臨時被拿開排汙,我隔著滔滔洪水,
  一腳踩空,瞬間往後栽倒,天旋地轉,嗆進一口汙水,驚惶失措,好在水有浮力,深度又不高,我才得以撲騰兩下,重新站起來。我從水中摸回包,全身透濕,連頭發也水流滴答,那一瞬間我真想嚎啕失聲,卻又突然想到,愛我的人,一個都不在身旁,真哭出來不但毫無用處,簡直浪費氣力,抽噎兩下,又重新跋涉。好了,莊凝,好了,這下沒事了,走穩點,一步一步來,馬上就到了,真的,走慢點兒,不要急,這不到了。
  我一身泥漿出現在大門口時,幾個保安已經驚慌地跑出來站在那兒,老遠就喊哎呀你沒事吧,老遠就看你摔倒了,想去扶,水太大了,你慢些呀。
  沒關係。我對他們苦笑,我找你們總經理。
  在總經理的辦公室裏,我位中年企業家疑惑的看著我,莊律師,你老實告訴我,這一筆欠款追回,你能拿到多少?
  我想了想,據實以告,一萬五。
  他看看我攤在他桌上基本報廢的手機零件,你這款機子,跟我女兒的一樣,現在市場價也超過了四千,還有來回的交通費,住宿費,給不給報,你劃得來嗎?
  我說,領導,你要是再說下去,我隻好在你這裏哭了,不過帳嘛,不是這麽算的,我分內的事,我就想把它做好,做好再說。
  他沉默了良久,莊律師,這樣吧,我不讓你難做,我給你十五萬,不能再多了,否則消息傳出去,我的廠子就要被討債的要空了。
  我跟了討價還價,費盡口舌,要到了二十三萬,他哭笑不得,天南海北的跟我開玩笑,說還有零有整的,你這個小嫚兒真犀利。臨走他道,給我留張名片吧,以後沒準互相幫得上忙。
  我出門可高興了,去傳達室借電話打,齊享,你知道嗎,我要到錢了,哈哈,厲害吧?正要回旅館呢,我……
  後麵的話沒說下去,腹部一陣劇痛,我當時抱著話筒就蹲地上了。
  我開始以為是痛經。
  後果卻比我想象有嚴重的多,睜開眼睛發現齊享趕來,我一哭他眼睛都紅了。
  電視裏小說裏那些傷心到死去活來的橋段並沒有發生在我身上,我當時就是疼得不行,事先對它又沒有任何預期,隻知道害怕和擔心,至於賬然,遺憾以及淡淡的悲傷,那都是後來的事。
  我不知道啊,我虛弱的說,我真不知道,怎麽就有了呢。
  你這個笨蛋。他恨恨的,幾乎咬著牙道,以後我每件事都要管你,休想我再由著你。
  一直回到陵城我都沒好透徹,我媽給我托關係找了資深婦產科大夫來看,她給我開了無數中藥,另外建議在兩年內我們不要再動生孩子的念頭。
  我媽以及齊享媽經此一役,嚇得魂都沒有了,終於親自上門找我談話。小凝你看,小齊這麽忙,你也忙,這個家怎麽維持?以後你們還是要孩子的吧?接著她們告訴我,齊檢察官這了我,都拉下老臉去請人幫忙,幫我在市政法委謀到一個清閑自的職位,坐坐辦公室,朝九晚五。
  說到後來,兩位媽媽都哭起來,最後我也哭了。她們不好再苦苦相逼,於是結伴離開,桌上兩杯清茶,漸漸的散了熱氣。齊享到家,看我獨自坐在桌邊,一動不動。他包也來不及放就過來抱住我,”怎麽啦,乖,有我呢。“
  我一臉眼淚,伸手,去撫摸他的臉頰。然後轉身回抱他。他那麽好,那麽疼我,寬容我,我呢,我以前對他那麽壞
  “齊享,我想,我想換個工作。”
  那位總經理後來真的給我打電話,說有業務介紹,說他對對方承諾了,這一位小律師,別的暫且不敢講太多,責任
  心是絕對過硬的,他還要說——我當時盤腿坐在瑜伽墊上,麵對著一輪上好的夕陽,輕輕打斷他,不好意思啊,領導,我已經不做律師了。
  “那一次把你嚇壞了?”我在齊享肩頭拱了拱,“把燈關上吧。”
  “你說呢。”他擰了燈,枕在自己屈起的右臂上,黑暗裏不知在看什麽地方,語調微微調侃,“我差點,就被嚇到不行了。”
  “啊?”我笑了起來,“這一點我可以證明,沒有。”
  他拍拍我,“真是越來越會講話了。”
  “不過呢我的確是聽說過,男人在產房外往往恨不得把自己幹掉,有這麽誇張嘛?”
  “有的。”
  “真的啊?那要是我,我不要你去。”
  “那就是個說法,你見過誰真這麽幹?太狠了吧。”
  “那我的樣子也會很難看。”我說,“搞不好一疼,我還會使勁罵你。”
  “罵一罵又不能傷筋動骨。”他轉過來看我,眉頭擰著,“不過你是不是展望的有點遠?”
  我一看就看得出來,他並不是真的在傷腦筋,我沒說話,他轉身再次摟住我,“想給我生孩子了?”
  “去。”
  “跟你認真討論問題,態度端正一點。”他真的像當回事的問,“你的身體準備好了沒有?”
  我歎口氣,“兩年快到了。”
  “心理上呢?”他說,“我可不希望你到時候產後抑鬱。”
  “那你就想辦法讓我不抑鬱唄。”
  他笑起來說,“真聰明。”
  其時齊享雖然仍在處理Z銀行的法務,人事上卻已經和銀行脫離了關係,轉而簽訂的是代理合同。他目前是一間事務所的事合夥人,利用這些年在檢察院和金融係統積攢下來的經驗和人脈,主要從事一些非訴業務,如果有人問我他做得怎麽樣,我會回答,還行。
  但這個“還行”是有代價的,比如他沒有太多時間陪我和他父母,又比如他連二十八周歲的生日都要在外地度過。
  那是十月底,我原本想給他好好過過,結果前一個星期,陵城有家大型企業申請追加貸款,預備收購東北某市的一間原材料工廠,這筆貸款不僅包括收購費用本身,另涵蓋了將來與當地貨運機構簽訂代理等等一係列預算,數額上很有分量,省分行領導充分重視,親自牽頭,齊享作為銀行方的法律顧問隨行。
  為此我非常鬱悶,他說完以後我就回房坐在瑜伽墊上生氣。齊享給了十二分鍾讓我一個人待著,然後等這一小段過去,他去找到我。果然我氣也氣得差不多了,話也能聽得進去了。他是這麽說的——我還有陰曆生日,到時候肯定趕回來,合同簽一半我也趕回來。而且,等這樁結束以後,我哪裏都不去,在家陪你陪到你煩為止,你看呢?
  他這麽一哄我就一點脾氣也沒有了,而且還很不好意思。但是我一時抹不開啊,就爬起來去燒晚飯。齊享也到廚房,我煮綠豆稀飯,再把豇豆切成小段用紅椒絲清炒,他做我喜歡的改良過的蕉香卷,拿筍,香菇,和黃魚丁代替原先的餡料。我們各安其職,隻聽得刀刃密集遭遇砧板,以及菜蔬在期間輕微抵抗,平底鍋裏的油沸起來碰到什麽都要尖叫,貓牙米在高壓下一顆顆開了花。
  他把做好的一盤小麵卷遞過來,我把它們一個個拂進鍋中,慢慢翻攪的時候我出聲,噯。
  我煩不煩人?不煩。他笑道,好不容易才騙回家,怎麽會煩呢。
  他出發那一天說好到地方打電話,結果我一直等到晚上十點,都沒有等到,打過去也是關機狀態,隻好去洗澡準備睡覺。剛把水擰開,就聽好象有響聲,我上浴巾衝回房間一看,手機在那安安靜靜待著呢,一場澡是再三。
  這件事的後果是,一直到兩天以後我跟言維維去逛街,一路上還不停打噴嚏,坐在星巴克休息的時候我捂著紙巾說,”你別害怕啊,我是作風不會傳染的。“
  “怎麽搞成這樣了。”她問我。這位姐姐如今洗心革麵,考了公務員,生活可規律了。
  我用鼻音說了一遍經過。
  她歎口氣,“你老是不會簡約地愛一個人,小莊。”
  “啥意思?你最近改寫文藝片了。”
  “你啊,你每次真喜歡上誰了,都把自己搞的很累很糾結。”
  “不累不糾結,那是什麽感情?”
  “誰在幾年以前,還跟我說,努力努力,不行就算了。”
  “你還記得啊?”
  “再清楚沒有了。”她說,“在我們合租的那個陽台上,小樣一臉的看破紅塵。”
  “哈哈哈。”
  “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她想了想,“投入?”
  我想起來我在深圳看的那個話劇,那一段台詞,事物必然從某一時刻從無到有,但這大概並不包括感情
  我轉述給她聽,然後說,“不過呢,如果一定要講,具體某件事的作用,我記得是好幾年以前,有一次我和他坐車去朋友家吃飯,後者女朋友開的車。”
  突如其來的變故,迎麵的重卡,一片黑暗。
  “我反應過來,發現他正,你知道,抱著我。”我說著有點不好意思,轉頭看窗外,“在那之前,我可能一直有這
  樣的念頭,我們兩個,也就是彼此湊合著,沒什麽大不了。”
  “那一刻你相信了他愛你?”
  “不如這麽說,那一記得我相信了,原來我還值得被人家這麽的,呃,喜歡。”我說,“對沈思博幻想破滅,有很長一段,我都非常的自無厭惡,但從那以後我又開始慢慢的喜歡上自己了。”
  她微笑,“我有點明白了。”
  “明白了。我還覺得我沒表達清楚呢。”
  “我是幹什麽的啊,對不對?我就是靠這個吃飯……”
  她還在得瑟,我這邊手機響了,一看號碼,竟然是我們剛才談論的當事人。
  我自己也想,哎呀,這才六七點,這麽黏不好吧,哈哈。
  “喂,你……”
  “莊凝,你聽我說。”他的語氣非常嚴重,“我爸心髒病發作,就在剛剛。”
  他給了我兩秒鍾時間反應,接著說,“救護車到大概需要十分鍾,媽現在慌得很,你過五分鍾打給她,要盡量鎮定,如果她說不清楚,就讓她把電話給旁邊的救護人員,讓他們告訴你去哪個醫院。”
  “我明白。”我已經站了起來,言維維也是好眼色,趕緊收拾東西跟著起身。我問,“你呢?你趕回來?”
  “這邊能訂到最早的航班是明天下午三點,我看能不能想別的辦法,你保持手機暢通。”
  “好好。”我說,“你不要擔心,有我呢。”
  他沒有回答就切斷了通話。
  齊媽的確慌得非常厲害,一看見我就哭起來,我看看ICU病房亮著的燈,坐到她身邊讓她靠著我,“沒事的,媽,現在醫學那麽發達,沒事的。”
  我口頭上這麽科學,內心卻在向不可知的神秘請求,那是個好老頭兒,他六十歲還沒到,還沒看見他盼望好久的第三代,請不要帶他走。
  齊享打了好些個電話來。我如實告訴他,還在搶救。
  齊叔是冠心病引發的心肌梗塞,我一直知道他有這個毛病,卻沒有想到到這個地步,他平時注意飲食,也不缺鍛煉,從常理來看,怎麽排列組合,也輪不到他的身上。
  時間走得忽快忽慢。我坐在那裏,輕輕地拍著齊媽,有一會兒她臉色發紅發的我都害怕起來,她說自己有高血壓是一點沒有誇張,這再倒一個,我怎麽向齊享交代?我跑到值班室叫來醫生,又去藥房拿藥,好歹哄她吃下去。這一番折騰過後,已經差不多是晚上十點,我心裏惶恐極了,我剛剛在牆上看過宣傳資料,冠狀動脈閉塞在發病後六小時是可逆的,這看著就快到了,是什麽一個情況?
   但是我不能跟這個老婦人商量,反而想辦法分散她的注意力,我引著她說齊享小時候的事, 但她講著講著,又繞回眼前的狀況上。
  你不知道,他當時大四,可以出國的。就是因為他爸爸這個病,我身體也不好,他就放棄了。“齊媽大概是有點急糊塗了,她說,”連女朋友都丟了。“
  我點點頭。
  又過了大概半小時,病房裏總算出來人了,告訴我們,危險暫時過去。
  “入院前急救措施得當,時間也把握充分,是病人脫險的關鍵。”這是個挺好的女醫生,疲倦下仍能保持耐心,“你們最好留個人在這看護。”
  齊媽當然不肯走,我能留他們兩個老的在這裏自己回家睡覺嗎,我當然也不能走,又跑去值班室借了一床毛毯,我說,媽,您睡吧,有我呢。
  哄她躺下休息後,我到一旁給齊享打電話,他卻關機了。
  四十分鍾後,他給我回過來,我說,“喂?”他不講話,我又喊了一遍,我聽見了他的氣息,他卻仍然不講話。這時我突然明白,很快地說“沒事了,齊享,爸沒事了,你不要怕,齊享?”
  他把手機移開了大概有十秒,再開口時聲音跟以往不太一樣,微微有些變調卻竭力壓製,“嗯,我知道了。”
   “你在哪?”
  “我在上海機場,正要往火車站,坐最近一班動車回去。”
   “啊?”
  “我媽呢,她還好吧?”
   “睡了,我給她吃了降壓藥,她沒事。”
  “我估計淩晨能到,辛苦你了。”
  “說什麽呢。” 我得到醫生的許可進去看看齊叔,他卻還在昏迷,監護儀上顯示一切正常。我出來在旁邊的長椅上打了一會兒盹,卻又猛然醒轉。
  就這麽睡睡醒醒到了第二天早上,最後一次迷糊間我看見了齊享,他是好多年前的模樣,非常年輕,在女生寢室樓底下,點燃一支煙,月光下唇紅齒白卻神情悵然,我喊他的名字,他置若罔聞,我知道他在為另一個女人傷心,我無能為力,他傷心的要命,傷著傷著我就醒了。
  天色微亮,我去看看那老兩口,都挺好,齊媽過了幾分鍾也醒過來,“小凝一夜沒睡啊?”
  “睡了,睡得挺好的,媽你想吃點兒什麽?我去買。”
  “隨便。”
  “那生煎和豆漿?”
   “好。”
   我去拿擱在長椅上的外套,是沒戴眼鏡焦距模糊的緣故呢,還是對事物的認識不足?總之我一低頭,砰,磕椅子背上了,好大一聲。
   齊媽跑過來,“哎呀,磕疼了吧,你這個孩子,沒睡還不承認,看暈得。”
   我就算剛才暈,這下也真清醒了,再清醒沒有了,疼的。我捂著腦袋,有好幾秒說不出來話,聽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還沒來及抬眼看,就被人扯了過去。
   這個擁抱十分有力卻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還有人需要他的安慰,他轉身摟住那個中年婦人,“媽,真對不起。”
  齊叔上午醒轉,想來可能昨晚救護車驚動四鄰,消息傳開,到中午陸續有人打電話來問候。
  我們陪齊叔說了一會話,齊媽突然想起,“對了,今天還是兒子生日呢。”
  她一說我也記了起來,他出差前我為了這個事鬧了半天別扭,“你看,你還不是要回來過?”
  齊享笑笑。
   齊叔虛弱地躺在那兒道,“那你們年輕人出去浪漫一下吧,別老陪著我們。”
  “那怎麽行?”
   “都坐這兒大眼瞪小眼的,幹什麽?”齊媽說,“你爸看著還累呢,都回去休息會兒,晚上再來。”
   路上我問他,“你是怎麽回來的?”
   “你不是知道嗎?”
   “我是問,從哪兒找的飛機。”
   “那間企業收購原材料工廠,運輸是個問題,隻能在當地找貨運代理,這間貨運行跟航空公司又有協議,六架小型機不定時飛往全國各物流中轉站,上海是其中之一。”他說,“我當時就想,如果生日當天買不到票,這也是一個途徑。”
   我反應過來,“你是說你原來就預備回來?”
   “有這個打算。”
  “那你之前怎麽不說。”
   “不一定的事,什麽突發情況都可能有,說出來兌現不了怎麽辦?”
  “那也讓我高興高興嘛。”
  “我寧可給你個驚喜。”
  我歎氣,“怎麽辦,我都沒準備禮物。”
   他轉頭看著我,我想,他難道要說,那麽你把自己包起來送給我吧,我這麽想著自己一抖,結果他隻是伸手在我額頭上摸了摸,“疼嗎?”
  “你試試?”
   他笑起來,“還要什麽禮物,有這個還不夠”
  我們到家洗了澡,躺上床就各自睡著了,這個狀態下實在產生不了其他念頭。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一骨碌爬起來,推推齊享,“我做噩夢了。”
   “?”
   “我夢見你了。”
   他的神情是“別惹我啊。”
   “不是,我夢見咱們一起上課,老師留隨堂作業,我不會,我就偷了你的作業跑了。”
   “然後呢?”
  “然後我就想趕緊抄完就還回去啊,結果不知道怎麽回事我就在外麵了,又忘了剛在哪裏上課,好不容易找到,那個教室已經在上別的課,我就求那個老師讓我在那把作業抄完,好書 說,哦可以啊,把這份合同簽了。”
  “合同?”
  “嗯,我一看,好家夥那合同內容比我作業還多呢,簽一大堆東西,我說,能不簽麽,幫幫忙,我快來不及了。那老師人特別客氣,為難地說不行啊同學,這是我們的規矩,抄作業都得簽合同。”
  他忍俊不禁:“再然後呢?”
   “沒然後,我就很累很鬱悶的醒了,你的作業也沒能還回去,我怎麽能這樣呢,太丟臉了。”
  “是啊,你怎麽能這樣呢?你把該我做的夢給做了。”他吻我,“莊凝,我看你是累壞了,我也一樣,回頭找個地方出去玩吧,就咱們倆。”
   “好啊。”
  我們去買了好吃的和營養品,高高興興地,手拉手回到醫院,剛出電梯,聽見一個女聲問,“護士小姐,請問ICU病房怎麽走?”
  齊享的手,這麽一瞬間,力道突然緊了一緊。
   這聲音的主人穿著一條及踝裙褲和同色的無袖上衣,這樣的衣服對身材是個不小的考驗,可她竟然經受住了,可想而知她的背影是多麽的別致修長。
   仿佛有感應,她回頭看了看,接著她整個人轉過來,臂彎裏一束淡然綻放的平安蓮。
   “嗨,享。”
   以前在我的想象裏,齊享的前女友,該是一個清秀無匹的古典佳人,煙鎖娥眉笑靨含羞的那種,你想想她學什麽的?中國文學。
  那天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人文院的院花她未必要是《清明上河圖》,她也可以是《自由引導人民》,濃墨重彩,卡門一樣的女青年。
  她把花遞給我,笑,你一定是莊凝。
   接下來一直到探視結束,除了她貿然前來的舉動本身,再沒有任何唐突或是不妥。她逗得齊叔夫婦開心,我削水果給她她也認真的跟我道謝。她甚至一直都沒怎麽看過齊享。
   我在一旁看著她,她說了個笑話,自己大笑起來,真快活,真倜儻,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一樣。
  如果此刻有人懷疑她是“前來攪局的前女友”,我恐怕她要這麽笑著站起來抖一抖衣襟,把這點嫌疑從自己身上抖出去,“哦,天哪,饒了我吧。”
  但是我老覺得這樣的她我在哪兒見過。
   半個小時後她起身告辭,我們送她到電梯口,齊享問道,“這次回國預備待多久?”
   “不一定吧。想多陪陪父母,過兩天還想回西安老家一趟。”
   “你家在西安?”我問,“你還以為你是陵城人呢。”
   “我十五歲的時候舉家搬遷過來的,哎莊師妹,我這麽叫沒錯吧?
  “沒錯,沒錯。”
  “你去過西安沒有?”
   “沒呢。”
   “那兒值得一去,要是有機會,我帶你去吃最正宗的羊肉泡饃。”
   “好啊,求之不得。”
   “不過你跟他去也成,他也知道地方,哈哈。”她跟我握一握手,“那我先走了,有空再聚。”
  然後她看也不看齊享一眼,邁進電梯,按下樓層。
   梯門緩緩闔上,齊享摟住我的腰轉身回病房,進門前正聽見齊媽說,“小江怎麽變成這樣了?”
   齊叔隨口答道,“可能在國外受的熏陶吧,變活潑了,有什麽不好?”
   “一個念中文的,跑到外國能學出什麽花樣來?真想不明白。”
  “你啊,你真會替古人操心。”
  “我操什麽心,我是怕小凝介意,她來就來,幹嗎一個人來呢。”
  齊叔笑了,“那你的意思,人家來看我,還得把一大家子給帶上?新聞發布會?”
   “算了我不跟你說,我去把毛巾搓搓,回來給你洗把臉。”
  我裝作和她迎麵碰上,“媽您要幹嗎?洗東西啊,我去吧。”
  她推讓,我說,“我現在充滿危機感,您得趕緊讓我表現一下。”
  他們母子都笑了起來,齊媽笑完了還是說,“小凝,你可別……”
   我在水流下慢慢揉搓著毛巾,抬頭在鏡子裏對自己望望。
   _別說,是有那麽一些相像,講不上來的細微之處。她剛剛坐在那談笑風生,我也想起在哪裏見過類似場景——四年多前的那一場聚會,我是怎麽用氣力,捺住我的不甘和失意。
  那一天之後,我有一小段時間沒有再見到這位江小姐,我們的生活也沒有受到什麽影響。齊享履行承諾給自己放了個長假。我們依照計劃出去旅遊,原本打算一路玩過去越遠越好,結果半個月下來,我累得夠嗆,也許是辦公室坐多了,這麽不停歇一口氣的到處跑,記憶裏已經是非常久遠的事情。
  另外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紀,以前老想著到處去遊曆,如今仍然覺得旅途充實並開懷,但同時,窩在家裏,安安靜靜地廝守,也不是不值得期待。
   回程的火車上,我靠在齊享的肩上假寐,不時睜開眼睛看看窗外,這地方也許我是永遠不重來了,這列車也許我是永遠不重坐了,外頭這風景於我,也許在邂逅的這一瞬間就已經老去了,轉瞬即逝,也可以是這個意思
  我心裏在想著這麽蒼涼的事,但是同時又很寧靜,就仿佛仗有足夠堅固的事物,來抵擋這些虛無。
   到了家齊享的手機電池告罄,我給他找到充電器插上,一開機立刻湧進來無數的未接來電,其中一條,大名竟然是吳謙。
   他洗完澡過來我問,是L大經院,04畢業的那個吳謙嗎?
   他用毛巾擦頭發,對,跟你同屆。
   你怎麽會認識這號人。
  他告訴我他們上次一起去東北出差,此人是企業方代表之一。然後他問,得罪過你?
   我把吳主席的劣跡講給他聽,齊享聽到後來居然發笑,”你真把一本書敲他頭上了。“
  “真的,你不生氣啊?”
   “我有什麽好生氣,贏都贏了,這點氣度還能沒有?”
  “哼自我感覺還蠻好。”
  “那當然,”他說,“你看,你是個有魅力的女人,我呢也還可以,我們倆要是為對方隨便一個追求者——還是過去時——動氣,那別的什麽事都不用做了。”
   我笑。也是啊。在這一點上,我們都給對方充分信任。
   但我同時也深知,信任並不意味毫無忌諱。有些傷口到現在已經可以偶爾觸摸,但卻不能夠仔細撫弄。這不是猜忌,隻是沒有必要。我們所麵對的,是無堅不摧的時間,它自有分寸,他人又何必妄圖越俎代庖。
   我很快又碰上了“忌諱”的其中一位,準確的說是碰上了其中一位的小孩。 _
  原本這麽大的商業區,邂逅是偶爾的,彼此擦肩而過才不稀奇,但偏偏這孩子正是調皮的年紀,滿地跑不肯歇,一頭撞到我的懷裏來,自己也暈頭轉向,抬起臉來很生氣的樣子,就好象我成心攔她路似的。
   我樂了,輕輕攥住她的小胳膊,“小寶寶,你家大人呢?”
   “念念。”她家大人跟著就過來了,我們見麵彼此都是一怔,旋即反應過來,我說,“你的孩子?好可愛啊。”
   齊享的確告訴我江苓已身為人母,今天親眼看見,我心裏忽地有些釋然。
   江苓說,對她女兒,“告訴阿姨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兒跟誰辯論一樣,語速特別快,“想念,江想念——媽咪我要蛋撻。”
   這小姑娘雖然如此不拿自己姓名當回事,我還是注意到了她姓江,這有兩個可能,一是江苓嫁了個同姓的男人,一是江苓根本沒嫁給任何人。
   急著要吃蛋撻的念念沒能滿足心願,她媽媽拉著她問我,“伯父痊愈了吧?
  “哦,早就出院了。”我回答,“謝謝你啊,初次見麵也沒怎麽顧得上招呼你,真是不好意思。”
  她莞爾,“其實那不是我們第一次打交道。”
  “是嗎?”我想了想,“我還真不記得了,不好意思啊我這個人記性靠不住。”
  “沒關係沒關係,是好久以前了,03年大概春節剛過吧,齊享還在深圳呢,有天晚上你在MSN上跟他打招呼,我回的你,忘了?”
  我仔細一想,是有這麽一個印象,“哦,那是你啊。”
   “可不是嗎,當時我正巧也在香港,就去跟甜甜他們會合,後來非典鬧起來了,我還被隔離了一陣呢,倒黴得很。”
  “嗨,”我不願在那個時間段上多做停留,“沒事就好,你最近回西安了嗎?”
  “還沒呢,計劃排不過來,也許下個月吧。”
  “帶她去嗎?”我指的是念念,小家夥正使勁瞪我。
  “不,她還太小,放在這邊和我父母一起。”
  “外孫女這麽可愛,你父母一定很疼她。”
  江苓怔了一怔,“外孫女?你以為念念是女孩?”
   “……”
   她大笑,“我們念念是個小夥子。”
   “呃?”男孩長那麽漂亮,還有那麽纏綿的名字,他娘生怕他長大了喜歡女人麽?.
  齊享下班我本來想把江想念同誌有多美貌這個新聞講給他聽,想想還是算了,我不知道怎麽講比較不像是動機不純。倒是他問我,“今天怎麽回來的?”
  “坐小羅的順風車啊。”小羅是跟我一個辦公室,對麵的女孩。
  他過來親親我,“晚上吃的什麽?”
  “花生粥,肉未蒸蛋,韭菜炒蝦仁。”我說,“嚴格按照食譜。”
  “非常乖。他說”下次檢查是什麽時候?“
   “下下個周末。”
   “好的,你提醒我,到時我陪你去。”
   其實當然,我說了個小謊,我要是坐車直接回來吃飯,哪能在市中心遇上江苓母子。事實是下班以後我跟小羅一起去吃了一頓麻辣燙,逛完街以後又吃了麥當勞和冰淇淋,然後我坐地鐵回家。
   我有一個多月沒有碰過這些沒營養但是味覺過癮的東西了,從十二月初的某個黃昏,驗孕棒上出現一個加號開始。
  在最開始的階段,總不外乎是那些,頭暈,嘔吐,等這個時期過去,就時不時的會開始犯饞,但是我被全身上下十隻眼睛輪流盯住,齊享平時甚至會接送我上下班,實在找不到機會造次。
   好容易他這一天要加班,我一邊把雞翅膀扔到全是花椒的鍋裏,一邊對小羅說,如果再不趕緊吃這一頓,我感覺我馬上就要抑鬱了。
  我不是完全在開玩笑,情緒不穩也算是孕期症狀之一。這跟你的生活狀態如何,之前是不是幸福,愛情是不是足夠,有一定的關聯但並非絕對和必然,這一部分是荷爾蒙在作用,別一部分是人在麵對重大轉折的時候的共同心態,我是不是做好了準備?我是不是已經有足夠的愛和耐心待攤給將來的生活?還有,我自己的人生呢,是不是就這樣了?
   但我的恐懼和焦慮沒有人可以說一說,我擔心聽者會曲解,會妄下判斷,無論他是誰,親人也好愛人也好,隻要他不是我這個個體,隻要他沒有用我的腦子來思考過,他都有可能把我的擔憂歸於簡單的物質,再把我的疑慮誤解為後悔。我不願意。
  很快就到了07年的年尾,還有一個多星期,新的一年就要來臨。這個周五下午,整層樓從三點多就有人開始溜走,我也實在閑極無聊,偷偷打開播放器,戴上耳機,在線看電影打發時間。
  我不擔心小羅看見,這個女孩閑的時候也時常摸魚,她壓根沒注意我在幹什麽,一直到起身去倒水,才順便湊過來,“什麽好看的?”
  “《贖罪》”
  “哦,這不是明年奧斯卡的大熱門嗎?她站在我身後說,”好看啊,我怎麽覺得挺無聊的,這個小姑娘,神經病的咧,好好的誣陷她姐姐的戀人是強奸犯。“
  “也許是因為她也愛她。”
  “是嗎?我沒看完。”
  我關了播放器,“嗯,的確,挺無聊的。”
  晚上我躺在床上,有一段念白來來回回在我腦中打轉,那是另一部電影裏的台詞,男人的女友失蹤,苦苦尋覓不得,他如今的女伴在最後向男人承認她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她是這麽說的:“回頭看來很容易判斷這件事,你並不了解這個女人,她一點都不顧及別人的感受?是的,但是你知道嗎?她曾經愛你就像你愛另一個女人那樣,愛情讓人變得瘋狂,真是荒唐,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做的事情,她做了,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是的,情不自禁。
  第二天上午,齊享半躺在沙發裏,我半躺在他懷裏看電視,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
  他看看號碼,接起來,說了兩句把手機遞給我,“找你的。”
  我開始還以為是他父母打來囉嗦小孩子的事,結果拿過來就聽見一個年輕的女聲,“莊師妹嗎?”
  “是啊,你是?”
  她聲音很趕,“我是江苓。”
  “哦哦。”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是實在找不到人可以幫忙,所以姑且打來問一問,請問你們今天有時間嗎?”
  “應該有吧,怎麽了?”我以為她要請我們吃飯。
  她猶豫了片刻,“是這樣的,我有急事要去一趟外地,念念的外公外婆又跟團出去旅遊……”
  我怔了一怔,“你是想讓我們帶他一天嗎?”
  她歎口氣,“我的確沒有別的辦法,我以前的朋友,好一點的都不在陵城,在的又斷了聯係六七年了,我又趕得急,太唐突了,真不好意思。”
  “哦,沒事,反正我們都閑著。”我說,“你等我跟齊享說一下。”
  齊享聽完以後,“你沒有意見。”
  “沒有。”
  “那我也沒有。”
  江苓打車把江想念小朋友送過來,再三道謝,正要坐回車裏又想了起來,“對了莊師妹,這個是不是你的?”
  她拿出一串綠白相間的水晶手鏈,我說哎呀,以為丟了呢,謝謝你謝謝。
  她說不客氣,上次念念在撞見的地方,我走以後她才看見。
  這時齊享拉著念念的小手問,“上次是什麽時候?”
  江苓看著我,“是星期一晚上吧,你當時也在逛街?”
  其實我自己也沒拿那個小謊太當回事,齊享問時我還沒啥反應,等江苓回答完我才想起來,可能也立刻看出我神色有變,她馬上轉移話題,又道了一遍謝。
  我心想大姐我被你害慘了,早知道不幫你。
  等到她離開,齊享看著我,慢慢地說,“花生粥,嗯,肉茉蒸蛋?”
  念念張著大眼睛看我們,尤其看麵紅過耳的我,這個孩子是個窩裏橫,明顯的,他隻有媽媽在場的時候厲害,麵對陌生人很沉默,看上去很乖。“
  齊享聽完我的招供,轉頭對念念說,”小夥子,你看,我們要怎麽處罰這個說謊的小孩。“
  他一下就把這孩子變成他的同齡人,然後把我變成他們倆的晚輩。念念一下就高興了,想了想,”晚上讓她一個人睡。“
  我伸手去胳肢他,”哎呀你怎麽能這麽壞呢,誰教你的?“
  念念扭開,嚴肅地跟我說,”別鬧。“
  他用這麽一副腔調,簡直要把我給笑死,齊享也忍俊不禁,”是個好主意。“
  念念趴在沙發上看海綿寶寶,他既不說話也不笑,仿佛在看哲思片。我懷疑這個小孩內心覺得我智商很成問題,我選個最吵最熱鬧最喜歡的動畫片讓他看,他忍了,就當給個麵子。
  我不敢得罪這位大家,躡手躡腳的去廚房找齊享,”噯,你說,他外公外婆,怎麽會這個時候出去旅遊呢?“
  他回答,”我又怎麽會知道?“
  “你見過他們沒有?”
  “見過,知識分子,跟你我爸媽一樣,沒什麽特別的。”
  “你不會,真生氣了吧?”
  他暫停一下切萵筍的動作,看我一眼,“你說呢。”
  “小氣。”
  “莊凝。”齊享頓了頓,聲音很溫柔,“你不是小孩子了,做事情不能再這麽幼稚,你要真是悶,告訴我我可以帶你出去,知道嗎?連我們的孩子還有幾個月都要出生了,我們還有什麽不可以交流的呢?
  齊享說完,轉頭才發現我淚流滿麵,”你欺負孕婦,你知道我情緒不穩定還來招我,我,我感動死了。“
  他哭笑不得,”去去,找念念玩去,小媽媽。“
  吃飯的時候齊享的手機來了短信,他打開一看,微笑,我問,誰啊?他看看念念,”他媽媽,問我,剛才她是不是說錯話了,請我不要介意。“
  我聳聳肩。
  下午我們陪念念玩遊戲,家裏有一台PS3,齊享很少有時間碰,這天接上電視,兩個人大呼小叫地玩遊戲,不要小看一個五歲孩子的智力水平,你要他打戀愛養成或者帝國時代他的確有點困難,但是賽車,格鬥,槍戰他都能很快上手,一大一小真是不亦樂乎。
  我在旁邊倦靠,齊享的手機又響起來,他對我抬抬下巴,示意我幫他看,這一條還是來自江苓,——謝謝,希望你和念念相處愉快。
  挺愉快的,哈哈。你看他們,這麽快就親密無間,念念猛喊一聲,跳起來用力按住兩個鍵,準確的殲滅了屏幕上試圖偷襲齊享的一名悍匪,齊享愉快地拍拍他的腦袋以資鼓勵,多像……
  我彎到一半的嘴角就在齊享做這個動作時僵住。
  念念多大?五歲。那一年齊享在深圳,她也在。
  江想念。江,享,念。
  晚上睡覺之前,念念和他媽媽通電話,”……我很乖……沒有,沒有挑食……嗯,媽咪我也愛你……媽咪,我是幾月生的?“
  我阻止不及,那邊顯然是沉默了一下,他接著說,”莊阿姨問我,……我說秋天,是秋天啊,……要!我要的!我要遊戲機,謝謝媽咪,拜。“
  他掛上電話,從沙發靠背上爬下來,乖乖地對我說,”打好了。“
  我笑,盡量自然,”那念念去睡吧。“
  齊享從浴室出來,對我說,”你晚上沒事吧?“
  我搖搖頭,念念怎麽都不肯獨自入眠,大概這對他來說算是一種懲罰手段,我要是帶他又怕半夜會被他踢到,隻能是齊享帶著他。
  齊享說,”念念,過來。“
  念念一溜煙就跑過去了,小腳踩在地板上蹬蹬響,然後他笑嘻嘻的,”讓她一個人睡。“
  而齊享竟然很縱容地微笑著附和一句,”是的,讓她一個人。“
  第二天中午江苓來接念念,她看著我說,”是不是念念太吵了,你看你都沒有休息好。“
  小男孩立刻怒了,齊享笑道,”不會,他是個好小夥子。“他一使勁把念念抱起來,”列兵江想念,還有什麽匯報的沒有?“
  “沒有了,司令。”
  “好,準許開拔,委任江參謀為我軍新任指揮官。”
  兩位玩角色扮演玩得十分全情投入,
  這時江苓開口“念念的爸爸也許自己都不知道他。”她輕聲道,並不需要誰的憐憫,反過來她要去憐憫別人一樣,“謝謝你們給他這個機會,體驗父愛。”
  我轉頭看著她,她笑笑,給我看她手裏的遊戲機,“念念上個月生日剛過,補他的禮物,你覺得怎麽樣?”
  回家以後我坐下就幾乎一動不想動,齊享以為我累了,“要不你去睡一會兒。”
  我點點頭,去臥室躺著。身體的確非常疲憊,思維卻一刻不肯歇。江苓其實什麽也沒有明確表達,就好象我心中有一味暗毒,她的話作了引,如果它本來不在那裏,那麽她也就是平常交流。
  齊享呢?她說念念的爸爸自己都不知道,但如果他們當時真有什麽,他有沒有一點懷疑過?你看他對念念那麽好,簡直一見如故。
  也許他酒後亂性一無所知,也許他疑心過卻不願說破,這一對母子生活在別處,總要離開,過去的都過去了。
  如果他對念念的感情是膠卷筒裏幽暗的倒影,何必給它機會撥亂反正,給它機會顯形。
  我翻閱著自己的情緒,擔憂,反複,疑慮重重,卻惟獨不見憤怒,甚至隱隱的,覺得有一絲釋然,我們終於在曾經辜負彼此這件事上,勢均力敵。
  但是江苓似乎並沒有在短期內要離開的意思。他們中學同學甚至計劃春節時小規模聚一次,他們都聽說她回國,卻沒有她的聯係方式,還是齊享打電話給她,問她到時是否有空。
  我坐在旁邊看書,聽他們說話,似乎很愉快,齊享微笑,眼睛很溫柔,說家屬當然是可以的,你盡管帶上念念——莊凝?我還得問問她,不一定吧。
  我起身到陽台上。
  你以為過去的,是不是真就不會影響現在或將來?
  誰知道呢?
  沈思博於新年伊始回到陵城,這我並不意外。沈伯伯服刑期間表現良好,提前釋放甚至返家過年的可能性都很大,他因此回國,合情合理。
  我意外的是他打電話找我。當時我正好在娘家待著,聽見他的聲音還真是吃了一驚,他說你沒換號碼啊?
  “沒呢,一直待在這裏換什麽號碼,你回來了?”
  “對,剛到家。”
  “最近流行回國麽?”
  “啊?”
  “哦,沒事,不相幹。”
  他笑了起來,“你呢,你在哪邊?”
  “我爸媽這邊,你隔壁。”
  “是嗎,有時間見個麵?”
  “好啊。”
  我扣上手機,我媽也聽見了,“沈思博?”
  “對。”
  “他打來幹嗎?”
  “敘敘舊。”
  她不說話。我說,“拜托媽,我都這樣了,難道還會留有什麽非分之想。”
  “不是這個意思。”我媽頓了兩秒,問,“思博在外頭過得怎麽樣。”
  “我哪知道,沒聊兩句呢。”
  我心裏也犯嘀咕,想到要見這個人,還真覺得有幾分忐忑,但等真的見到,除開最初幾秒重逢的衝擊之外,我發現縱然這個青年比以前更加俊美與成熟,如今和他相對,我也隻剩下味甘性平的,好意。
  沒有不安,沒有心跳加速,就像看到一經張昔日的老照片,你笑或傷感,是因為在那上麵撫到了舊時光的溫熱。
  而且,他看上去過的真不錯,神采奕奕,無名指上一枚白金婚戒,我一點障礙沒有的張口就問“你結婚了?”
  “是的,去年。”
  “恭喜,恭喜。”我問,“新娘子是同胞嗎?”
  “你還記不記得我大一時去補習的那個德國家庭?”
  我點點頭,當年我們還因此發生過一場爭執,曆曆在目。
  “是那家的女兒。”他淡淡地說,“她叫蘇兒。”
  “好名字,北歐神話裏的日神,她一定很美。”我一邊這麽說,一邊想,要是我返回七年前,告訴當時的我,沈思博未來的妻子是這個女人,十八歲的莊凝會怎麽做呢?提防來提防去,卻沒有一次提防到點子上,我覺得又感慨又好笑,於是就笑了。
  沈思博也笑了,“真是快。”
  我說,“是啊。”
  我媽端來茶給他,“思博,喝口茶。”
  “謝謝,謝謝阿姨。”
  “不客氣。”我媽換了個口氣,對我說,“你沒事別老坐著,站起來走動走動,對孩子好。”
  沈思博吃驚地看著我,“你?”然後他笑起來,是真正高興的那種,“幾月份?”
  “七八月吧。”
  “別忘了給我發張照片。”
  “沒問題。”
  媽走開以後,氣氛沉默下來,我們倆嘴裏都含著一個名字,到底是我先把它吐出來:“端端,她也結婚了,好幾年了。”
  “我知道,聽說了。”
  “男的是師範學院附中的老師,據說人很老實。”
  “你見過她嗎,她過得好嗎?”
  其實我並不清楚。
  我逢年過節和她互發短信問候,僅此而已,“還不錯吧。”
  “但願如此。”他默了片刻,道。
  我重複一遍,“但願如此。”
  在那個安靜的冬日年後,我媽在餐廳裏織小毛衣,而我和沈思博坐在客廳的沙發裏,我小腹上搭著一床毛巾被,蜷起雙腿,泛泛而淡,有時我們會講到謝端,講到一些對方不知道的,關於她的事。
  如果沒有那樣的結局,如果他們順利的終成眷屬而不是這樣各自過活,到今天我對這件事的態度會不會仍然是負麵的?長成一個表麵溫和內心不時憤恨的婦人,心心念念總覺得被深切的辜負過?
  什麽能夠於這種憤怒之中力挽狂瀾呢?隻能是你反過來更深切的辜負他人。
  我可以幫他把故事講下去,講他們是怎樣因為一場意外而別離,那天我是怎麽一路打車跟他到學校,在門口看到謝端正在等候,雨勢那時候變大了,沈思博撐開風衣,護著她往體育館方向奔跑,我眼看著他們在屋簷下站了一會兒,試著推推側門,然後消失在那裏。
  學校裏好空曠,我昏昏沉沉,在雨中對自己冷笑,那個笑聲我有時候做夢還能聽得到。
  我當然還可以告訴沈思博,那扇門是如何生澀,走過籃球場時,我的帆布鞋不止一次發出聲音,然後是那一條長長的,黑暗的通道,你和她就在那盡頭,正彼此用目光浸潤。
  但我選擇坐在那兒,麵對多年以後的他,像個好聽眾,一言不發。
  一個星期以後我見到了謝端,她獨自一人坐車到陵城來,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大概五點,齊享問這麽晚了,誰找你?
  “我一個朋友,女的。”我穿外衣一邊說,“你送我去花苑大酒店好不好?”
  “要不請她來家裏,我去接她。”
  “不不,我們另有安排,”我說,“我保證,不出酒店一步,我這個朋友有一些私人感情問題,我可能要陪她好好聊聊。”_
  遠遠地我看見謝端站在噴泉邊等候,我指給齊享看,並在下車之前湊過去吻了他一下,他笑笑,“自己小心,九點我過來接你。”
  “好的。”
  我下車,向謝端,和她的丈夫走去。
  兩城並沒相距多遠,但自從她結婚,我們再也沒見過麵,不見得誰回避誰,隻是老湊不上時間。不過她這次並不是為我而來。
  謝端的丈夫姓肖,是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看上去很是斯文誠懇,對端端也很親熱,我陪他們在餐廳吃飯的時候,他記著她愛吃和忌口的,不時把手放到她手上,對她微笑。
  飯後我挽著端端的胳膊,對他說,“肖老師,你你老婆聊會兒天,行嗎?”
  他點頭應允,自己坐電梯上樓回房間。
  我和端端在花園裏慢慢散步,我在等,等她提出要求,她會怎麽說呢,“我想見見他,”還是“我其實仍然愛他”?我剛看見她時,她是那麽急切,仿佛這句話就在唇邊,再需要鼓起一點勇氣,她就能夠得著它。
  是的,她隻再需要一點,但我絲毫沒有勇氣問,端端,你現在是不是幸福?如果是,你又為什麽要來呢?
  可是謝端越走著,就似乎越發平靜了,她開口問我小孩子的事,問齊享的情況,並向我道歉,在我懷孕期間還把我叫出來,齊享一定非常生她的氣。
  我心裏說,不對,你不是要講這個,端端,從你三天前打電話,突然要來這裏,我就知道你來犯糊塗的,你說是想來探望孕婦,是拿我打掩護,沒關係,我不是以前的莊凝了,我願意配合,請你們各自的配偶原諒,但是哪怕你們就此私奔了,我也願意配合,隻要你開口。
  我一麵這樣沸反盈天的想,麵上卻是淡淡的,不會,我們最近老吵架,他也撿一晚上的清淨。
  我指的是昨天我們的一場爭執,他接我時遲到,我本來沒有什麽,但我下班以後在他包裏發現一套精裝的兒童武打漫畫。我問齊享,他並沒有否認,的確是買給念念的,這個漫畫改編成動畫片在電視上放,念念可喜歡了。今天在書城,漫畫家簽名售書,於是他耽擱了片刻。
  他說完,我把書一丟,就去了房間。
  接下來我們有一度爭的不可開交,最後我說急了,他跟你什麽關係啊?你費這麽大勁。'
  齊享有點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你什麽意思?”
  “我,我就是說,沒必要對他這麽好。”
  “莊凝,你也是要當母親的人,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難道你不知道?”他盡量把語氣放緩,“還是你在忌諱念念的媽媽?”
  我當時推開他,“說什麽呢。”
  然後我就去洗澡了,出來他再想解釋什麽,我已經躺倒,闔上眼睛,孕婦要睡覺,請保持安靜。
  謝端擰著眉頭笑起來,“孕婦都是這麽壞脾氣啊?真嚇人。”
  我扯扯嘴巴,“是吧。”
  “你冷嗎?”
  我等的都快要燒起來了,“還好。”
  她從花壇的梅樹上折了一小支下來,“真冷,我冷死了,莊凝,我想回去了。”
  我駐足,“就這麽回去了?”
  “嗯,不好意思啊。”
  按時間來算,大概半小時以後,沈思博在賓館街對麵的茶座裏,摁來最後一支煙,接著他起身推開門,攔一輛出租離開。
  他們終於沒有相見,隻隔了一條街的距離。
  從我坐上車,齊享就一直沉默,而我,我說不上來自己是失望還是輕鬆。她終於還是克製住了自己,激情屈服於理智。
  她過得好嗎?我默默地想,她樣子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我留意過,肖老師扣住她手背的時候,她的眼神,就好像多年以前,看我和曾小白吵架。
  容忍,瑟縮,且比那程度更深刻。肖老師也奇怪,妻子看個朋友也要跟過來,是太疼愛了呢,還是……
  “餓嗎?”齊享轉頭問我,我正沉浸在自己的心思裏,被這突然的聲音驚得一抖。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又問了一遍,“路邊有蛋糕房,想不想要點什麽?”
  我一到晚上的確容易餓,點點頭,“抹茶豆腐吧。”
  他停車去買了回來,遞給我,抹茶一向是那麽清淡的香氣,今天我一打開包裝,隻覺得其味濃烈,比平時十倍都不止,我猛地推開車門衝到一棵樹下,嘔吐不止。
  齊享下車,過來輕輕拍我的背,“莊凝,為什麽你偏要這麽折騰呢?”
  半夜我睡不著,爬起來去客廳拿了一盒牛奶,打開DVD,坐下來看。
  上回看到一半的《贖罪》,那個說謊的少女長成女青年,在隱秘的愧疚之下,自願服役於戰地醫院,辛勞工作,她姐姐和戀人被她的謊言拆散,輾轉相愛,曆經磨難,卻一個客死於敦刻爾克大撤退,一個沒頂於防空洞裏呼嘯而來的洪水。最終成了作家的少女,於晚年麵對鏡頭說出她背負一生的悔恨。
  我咬著吸管,想,歉意,對他人的歉意,真有這麽大的力量嗎?《飄》裏白船長對思嘉所說,你就像一個賊,不懊惱自己偷了東西,隻懊惱馬上就要被關進監獄。
  這才是人性。何以念念不忘。不過是擔心報應不爽。
  而《悲慘世界》裏冉阿讓麵對有人會代替他承受牢獄之災時,他的愧疚如此告訴他——隻有一種聲音,一種誰也聽不見的聲音,要在黑暗中詛咒你……那一片頌揚的聲音在達到天上以前,全會落下,隻有那種詛咒才能直達上帝~
  這種形態的愧疚,也許你明知它不能在現實生活中造成任何影響,但它會把你做人的底線擰成一條繩,抽打你,讓你在深夜裏醒轉,自我厭惡,心裏一片冰涼。
  它遠比前一種,難說服的多。
  最近齊享一直淡淡的,仍然很體貼,但看得出來他並不愉快,我不知道我或是小孩,他是因為哪一個不愉快,又是在給哪一個麵子。
  江苓仍然沒有要離去的意思。我想,等過完年,真的不能再這麽下去了。
  年很快就要過完了,那一天是元宵到來,中午齊享有早早定下的飯局,晚上約好全家人一起吃飯,齊叔的兄弟姐妹來了好幾個,加上小孩和小孩的小孩濟濟一堂,下午開始湊成好幾桌麻將。
  我平時也是個愛湊熱鬧的人,但自從懷孕,很怕這樣的場合,一遇上就頭暈。於是跟齊享約好,他五點鍾來我爸媽家接我。
  我在家裏看電視,這個時段的節目都差不多,謝端的電話就是此時進來,截斷屏幕上沒完沒了的笑聲。(
  我抄起手機,“端端,新年快樂。”
  她沒有回音,我以為線路出了問題,“喂,喂?”
  “莊凝?”
  我一聽她的聲音,就知道她哭得很厲害,“怎麽了?”
  “我想見他,莊凝我想見他。”
  “……慢慢說,你在哪?”
  “我受不了了,我想離婚,莊凝,你能不能幫我?”
  “是因為他嗎,因為沈思博嗎?”我說,“端端你要想清楚,他已經結婚了。”
  “不,不是,”她矢口否認,“但是……”
  隻聽到那邊一陣腳步由遠及近,謝端一聲尖叫,話筒裏隻剩下空茫的忙音。
  我心都要炸開了,跳的前所未有的快,“喂?”
  再打過去就是關機,我起身穿上大衣,匆匆忙忙出去,我的別克停放在車庫裏,懷孕以來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摸過,偶爾我爸會開一開。
  我用微微發抖的手係上安全帶,發動,剛開出一截就遇上了沈思博,他看上去心情頗好,“出去兜風?”
  我探身過去把那車門打開,“上來?”
  他一怔,也就上來了。
  “我跟你說,你不要急,端端那邊好象出了點事,我現在過去,你呢?”
  稍頃,他幫我解開安全帶,“你不能開車,我來吧。”
  我坐在副駕駛座上,不斷撥打謝端的手機,一直無人接聽,沈思博開車,皺著眉,“還是不接。”
  “嗯。”我發過去一條短信,“如果再不接聽,我要撥打110了。”
  沒有動靜。
  我正要撥110,突然想起,我讓人家去哪呢,謝端的婚房我隻在兩年多年去
  過一次,連位置都記不清楚。
  “怎麽了。”沈思博問。
  “我不知道她住在哪。”
  “她結婚以後是搬了新居,還是和她媽媽一起住?”
  “住得好近。”
  “那如果到她以前住的地方,你能不能找到她的新家?”
  “大概可以。”我說,“你認得。”
  他點點頭,“以前去過。”
  我給齊享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回頭不用他接我,我自己過去。“
  他那邊也很嘈雜,”什麽事這麽著急?“
  “朋友的一點小事,沒關係。”
  他沒多說,“那你自己注意。”
  “好。”
  我闔上手機,沈思博看看我,“麻煩你了,莊凝。”
  “不會。”我問,“你們平時是怎麽聯係的。”
  “郵箱。”他說,“但是聯係她很少。”
  “如果……你們要怎麽辦?”
  他苦笑“能怎麽辦?難道我回去和蘇兒離婚?這麽多年都過來了。”
  “還愛她嗎?”
  他不答。
  漫長的隧道有如被倒置的首飾盒,頂燈好比安放於黑絲絨裏兩串光亮圓潤的珍珠,自上方不斷流過。車載音響裏有男聲淒切纏綿的在唱,我的吻,注定吻不到最愛的人,音樂在這封閉空間裏,不斷被屏蔽,時掩時續。
  歌裏所唱的愛情,本來就跟這信號一般叵測,長不過執念,短不過善變。
  我的執念已經走完它的一生,他的呢?“
  謝端原先和李雲住在師大分的老房子裏,結婚以後房子所在的小區,正對學校東門。我們一路借問行人,終於找對地方,從那條街穿插進去,遠遠地看見那兒圍了一圈人。
  我們開過去下車分開人群,就看見了端端。
  她躺的地方並沒有太多鮮血,臉頰卻濺上了兩三滴,她好像更小了,一個安睡的小女孩,仿佛馬上就要在睡夢裏抬起手臂,蹭一蹭麵頰再嘟囔兩句,惹得別人去哄她,日頭還長著呢,你什麽都不必擔憂,睡吧睡吧我的小姑娘。
  我的小姑娘。
  沈思博在她身邊半跪下去,不,不如說他突然失掉了支撐的力量,他伸手慢慢擦掉她臉上的血跡。
  而我看著她,看著她,就有點恍惚,這是十八歲的端端,嬌嫩稚弱,不經風雨,這是二十歲的端端,柔情來的陌生而隱秘,這是二十三歲的端端,仿佛塵埃落定,神態恬靜。
  我的端端。我生平最心疼和切齒過的,女孩子。
  謝端是在試圖翻越陽台爬進臥室窗戶時墜落的,她被鎖在那個小空間裏,隻穿了一件薄毛衣。
  在派出所,李老師當場就暈了過去,而謝端的丈夫是這樣解釋的——端端在陽台收衣服,一陣風吹過來把門給帶上了,他當時剛好出去。
  他話音未落,沈思博就撲過去一拳砸在他臉上,我聽見指節和骨頭相撞的悶聲,沈思博原來也可以這樣凶狠。
  民警們七手八腳把沈思博給摁住,”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我告訴他們,我們是怎麽接到謝端的求救電話,才到了這裏,這個男人要對他妻子的死負責任。
  肖老師捂著額頭,好一陣才能說出話來,”我沒什麽好解釋。“
  他說,他的確是跟謝端吵了一架,但哪一對夫婦沒有爭執呢,他隱忍著轉身出了門,到公園那坐了好幾個小時,卻附近買了端端最喜歡的蛋糕,預備帶回去跟她道歉,卻直接被帶回了這裏。
  他的悲慟是真的,如果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也覺得是真的。
  謝端的母親悠悠醒轉,她掐著自己的心口,目光落到沈思博身上。
  “你滿意了沒有?”她顫巍巍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你說,你滿意了沒有!”然後她開始唾罵,像一個真正的,她所一貫劃清界限的市井潑婦。
  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語言習慣可以在一瞬間發生徹底改變,她在這種近乎自我作踐的唾罵之中,把她的身份,她的涵養,她的風度統統抖落,似乎這樣才能稍稍緩解一些疼痛。
  最後她已經不再具體罵哪一個,她眼神空茫,吐出一串串汙言穢語,像在對整個世界世界進行詛咒的一個老女巫,一直到民警們聽不下去,讓她女婿把她扶出值班室,但她的罵聲一直不絕,沿著走廊道慢慢遠去。
  同一時間,齊家所有人在等我開席,菜加熱了一次又一次,第三代們等得不耐煩都湧去看電視,外頭鞭炮時緊時慢。“
  齊享撥我的電話,我的手機在別克車裏一遍又一遍的鳴叫,一直到電池告馨,自動關機'
  在派出所做完筆錄出來,外麵天黑黑的,竟然開始落雪,我走了幾步回頭,沈思博靠在大門的門牆上,精疲力竭的樣子。
  我走回去,”你不要這樣。“
  “她走了。”他抬眼看我,像個無助的小男孩,“剛剛我都忘了我為什麽會在這裏。”然後他張開手掌,那上麵是她最後的鮮血,“她真的走了。”
  他終於淚流滿麵,順著牆滑倒下去,親吻自己的手心,我俯下身去抱住他的肩,雪片落在我的後脖頸上,像那一天黃昏的雨水一樣涼,真是涼啊,莊凝,你為什麽就是不走開?
  雪越下越大,快到陵城時,天地一片茫茫的灰白。
  車內車外都世界末日般安靜,我開著開著,就忘了這是要往哪裏去,轉臉看沈思博靠在車窗上,一言不發。
  “有件事我想說很久。”我開口道,“她現在大概已經知道了。”
  他看看我。
  “那個電話,是我打的。”我看著前方說,“是我打到保衛處,他們才會過去。”
  我沒有告訴他,其實我掙紮過,我仿佛又回到那個漆黑一片的看台邊,一遍一遍輸入保衛處的號碼,再一遍一遍刪掉,到後來我甚至不記得是什麽時候撥通的,又具體說了些什麽,我大概是打完這個電話以後,就立刻在酒精和神經疲憊的合力下昏睡過去,醒過來時,他們已經來了
  “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這件事,我甚至不承認我做錯了,因為是你們先對不起我。”他不做聲,我繼續說,“但今天我承認,我錯了,錯的太厲害已經沒辦法挽回,我害了你們兩個。”
  沈思博說,“停車。”
  “你別……”
  “停車。”
  我靠邊停下來,他打開車門,頭也不回地離開。
  “沈思博!”我下車追了一段,他沒有反應,我回車上準備重新發動車去趕他,才發現在打不著火,車拋錨了,我拿過手機,它竟然也關機了。
  這裏是高速公路,元宵節落雪的夜晚,四麵茫茫,幾乎沒有來往的車輛,偶爾過來一輛,黑夜裏也注意不到邊上的情況,注意到司機也未必敢停。
  我一籌莫展,溫度越來越低,我蜷在車裏手腳冰涼。這時有人敲一敲車窗,沈思博竟然去而複返,他把大衣脫下來給我蓋住,“你堅持一下,我去前方有光亮的地方,也許會有司機發現。”
  他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嘴唇蒼白,臉色凍得發青。
  “你會凍死的。”
  “我倒想試一試。”他說,“但是你千萬別睡著,莊凝,想一想你的小孩。”
  他說的沒有用,我還是很快就睡著了,睡夢裏我回到了五年之前,伸手拍一拍站在那裏的女孩,她回過頭,一臉雨水,眼睛裏卻奔跑著火光,“你是誰?”
  “跟我走吧,別站在這裏。”
  她冷笑,聲音尖利,“他們背叛我,他們活該。”
  “不是這樣的。”我告訴她,“也許沈思博認識你這麽多年,不過是為了一個謝端,但是你,你認識沈思博這麽多年,也許也隻是為了另一個人,將來你也會愛上他,非常愛,所以不要這麽做,會連累我,會連累我,會連累我。”
  我睜開眼睛。
  這裏是我父母家。現在是2008年五月,今天上午我要和齊享去民政局辦理離婚手續。
  那一次我們最終獲救,我在醫院裏躺了一星期,沈思博比我強一點,他出院之前過來看我,拿過來一些他媽做的雞蛋卷,說是她特意讓他分給我,他說時間過去那麽久了,我爸都出來了,我們兩個差點一起掛了,她還有什麽不能釋懷的呢。
  但是……
  你並不知道,莊凝。他說,其實我和端端……他沒有講下去,因為齊享出現在門口。
  沈思博離開以後,齊享坐在我的床前,“好些了嗎?”
  他就像在周一的例會上,散場前最後問一句,大家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還行。”
  盡管我早有準備,卻還是一線涼意沿心口慢慢滑下去。
  “我爸媽那邊,還麻煩你不要讓他們知道實情,他們年紀大了,失去第三代已經很難過。”他慢慢地說,“也給彼此留點情麵吧。”
  我最初認識這個男人時,他就是這樣,冷靜從容卻又看似十分自我,遠沒有那麽多耐心和溫柔可供揮霍。
  眼下我看著他,恍若回到了那個時刻,那個一切尚未發生的時刻,我們還沒有過那麽多吵吵鬧鬧一路過來的經曆,他不曾在我心碎時吻我,不曾在大雨中趕來接我,不曾在人群擁擠的陌生街頭,側身過來對我耳語,“抓緊我。”
  不曾問我為什麽不試試和他在一起,不曾陷入焦慮還要千山萬水反過來安慰我,不曾有劫後餘生閃亮歡喜的重逢,不曾有大難臨頭時的相擁。
  不曾有那一場疼痛纏綿的占有,不曾有這些年平靜甜蜜的相守。
  不曾說過,隻要相信,我就接得住你。
  “如果我可以解釋……”
  “我也沒有興趣了。”
  “……”
  “我當天晚上趕過來,醫生告訴我孩子沒有了,而你……”他沒說完,我知道,他不願意弄得太難堪,——而我又和沈思博一起被送進來。
  “我遇見你的時候,你心裏隻有他一個人,超級執著又一根筋,我想被這樣的女孩子愛上,一定是美麗又恐怖的一件事,我努力了很長時間,想達成這個目標,近些年來,我也覺得你漸漸愛上我了。”
  他做了個手勢,阻止我開口,“上次我送你去花苑酒店,接你的時候我也看見了他。我等著你解釋,但是你一直沒有。好吧這也沒有關係,也許你們隻是在一起敘敘舊,我相信你這點分寸還是有的。
  直到那天我終於明白,我們在一起這麽些年,還抵不上他出現一瞬間,連我們的孩子,都擋不住你去犯錯,我還有什麽可說。”
  我無言以對,無言以對的意思,有時候並不是真的語言缺失,它在於一個態度,在於你想改變事物狀態的態度,但她已經不在了,孩子已經失去了,信任已經崩塌了,愛的知覺已經被無端的變故磨鈍了,這些都無可挽回,無可挽回。所以我無言以對。
  “齊享。”我隔了一會兒,“你是不是很後悔,很恨我?”
  “不不,我很同情你,莊凝,跟一個你不愛的,或者說不怎麽愛的人過了這麽多年,還被迫為他犧牲了事業,你怎麽能不委屈呢,甚至你懷著他的孩子去麵對你深受的人,這是多殘酷的一件事……”他看見我的臉色,歎了口氣,“好了,好了。”他輕輕摁住我的肩膀,“我沒想過再跟你爭辯,不好意思”
  齊享離開時突然想起來,“哦,還有,如果你真想知道,我不是念念的爸爸。雖然現在說這個,也沒有太大的意義。”
  “你怎麽……”
  “江苓聽說你流產,她非常愧疚,向我承認曾經誤導過你,我告訴她,跟這個無關。”
  之後我搬回了家去住,如各位在開始所見,每日接受我媽的教育。
  而齊享,他爸在家老暴君麵目複發,把他訓得,這麽大的人了,做事一點輕重沒有,小凝還懷著你的孩子呢,你跟她再為了江苓的事情吵,也不能讓她賭著氣一個人開車出門,這我都不跟你算賬,你還跟她離婚,我看你是越過越回去了!
  他也就是一言不發地聽著。
  這還是心疼他的齊媽講給我媽聽,我媽又講給我聽,這其中有沒有誇張的成分,也許有,但事實是,他在他父母麵前,沒有提到我的任何一句不是。
  所以反而是那老兩口,過來跟我說好話,小凝,你乖,不要和他太計較,你們都太年輕氣盛,吵幾場架算什麽,孩子以後也還會有的,要是這樣就離婚,世上沒有幾對能挨到我們這個年紀,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我很怕見到這兩個老人。過了一段單位抽人手進駐縣一級組織調研,我報名下去了兩個多月,直到最近至於溧城那邊,據小姨說,肖老師還時常去探望李雲,後者還是倔強的活著,隻是脾氣變得非常壞,和以前判若兩人。那個男人沒有受到懲罰,一樓的一位鄰居告訴前來調查的民警,當天的確肖老師看起來不太高興的從樓上下來,但就這樣他還是耐心地幫她把老父親的輪椅從家裏搬出來,再把那個老人抱上去,她說,你看,肖老師是個好多的人啊,他怎麽會把老婆關在陽台上呢。
  當然這麽旁證並不能定論,主要的還是沒有證據,法律需要證據。
  時間一久,我都漸漸忍不住想,是不是當時弄錯了,端端那件事的確是個意外?
  ………………
  眼下我梳洗完畢,出門,齊享正等著我,我們驅車前去民政局。坐在長椅上等待,我看著他的側臉,我想問問他,最近過的怎麽樣?
  還有,我退還他戒指時,他為什麽又要問我,對於那一天的解釋?我喊他一聲齊享。
  他轉過臉來,對我笑一笑,“嗯?”
  看見他這樣輕鬆的笑臉,那些對著他背影能夠說出口的,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我不能告訴他,從縣裏返家後不久,我曾回過那間能看見陵河的居室。根據協議,這套房子由齊享決定賣或是留,然後按照市場價折一半現金給我。
  他並沒換鎖。
  我打開門。地上沒有半點灰塵,室內有淡淡的植物清香,還有輕微的煙草味,房子是多麽有靈性的東西啊,有人長住的地方,氣息總是綿軟的,像被馴化的動物,哪兒哪兒都透出溫和。
  他好像並沒有離開。我的心跳得快起來。要是他一會回來發現我來了……這時臥室裏突然哢嚓一聲響。
  “齊享,是你嗎?”
  臥室門隻開了一道縫,從這裏能看見大衣鏡倒映的一線內景。齊享正麵對陽台遠遠站在那。他沒有回答我。
  我們就這麽沉默著,我感覺好像有人把胳膊從我的嘴巴裏伸進去,沿喉嚨往下一把準確的捏住我的心髒,“齊享,我有話對你說。”
  他默許。於是我就繼續,“我昨天在家整理舊東西來著,你猜我翻到了什麽?”
  他仍然背對著我,不說話。
  “你以前拿給我的司考複習資料。”我說著,一麵恨語言這樣貧乏這樣缺乏想象力,要如何向他描述,我當時是怎麽坐在一堆故紙堆中間,把它們抱在懷裏,一頁一頁翻著,摩挲並親吻他留在上麵的字跡——這些飽滿鮮活的情緒,訴諸於口卻會多麽矯情,所以我隻能低聲道,“我突然好想你。”
  齊享沒有任何反應,也好,他要是真的轉身,我反而講不下去了。
  “你還是覺得我不愛你吧,我……”我呼口氣,緩緩說,“有好多次,我下班的時候一邊往這邊走一邊想,晚上給你做什麽,都走到路口了,突然想起來,隻好再轉身回去。逛街看中一條領帶,買下來才想起沒人可以給。遇上什麽高興或不高興的事兒,馬上就想跟你說……”
  “當然,你也可以說這是習慣,不是愛情。但是我從沒有後悔跟你結婚,想到跟你過一生從不覺得不甘或是恐懼,老願意跟你待在一起,你要說這還不是,我也不知道還有什麽可以代替。”
  他一動不動。又僵持了片刻,我把門推開。才發現那是他的一件大衣,掛在衣架上,再仔細一琢磨,剛才那一下是壁上時鍾傳來的聲響。雖然覺得這件事其實挺幽默,但我仍然失望的一塌糊塗。
  把鑰匙放在茶幾上,我從外頭帶上門,鎖舌滑進孔洞的一瞬,我似乎聽見室內有聲音。
  ………………
  一位工作人員站在登記處門口,敲敲門板,道:“各位,我們快到下班時間,上午最後辦理一對。”
  抱怨立刻有如被靜電流過的皮毛,嘩啦啦乍起來:“怎麽這樣,我們是預約的!”
  “你們什麽辦事效率?”
  齊享往後看看,接著對我說:“莊凝,你是不是挺慶幸的,咱們剛好趕得上。”他都這樣說了。“彼此彼此。”我已經調整過來:“進去吧。”
  就在這個時候。
  一對戀人氣喘籲籲跑到我們麵前,兩個都是二十歲多一點的模樣,很年輕,很青蔥,女孩子看上去很乖,被男生牽在手裏,後者有點害羞地問我,“姐姐,你們也是來結婚的嗎?”
  “……”我看了齊享一眼,“什麽事?”
  “是這樣的。”男孩抓抓頭,“如果不是非常著急,能不能讓我們先?”
  齊享微笑道,“那你們很著急嗎?”
  這個小孩想了想,“告訴你們也沒關係,她媽不同意,我們吧就決定先斬後奏,今天上午她好不容易趁家裏不注意跑出來,下午沒準就被抓回去了,我們先結著再說。”
  周圍人都笑起來,我盡管心情沉重也沒忍住,“這是封建社會麽?”
  “幫幫我們的忙,好不好?”
  我看著齊享,他也看著我,然後他說,“我願意幫這個忙。”
  我說,“我也沒有問題。”
  “謝謝。謝謝先生,謝謝姐姐。”
  工作人員把他們引進去的時候說,“看人家能結個婚多不容易,還有人趕著要離婚的,真是。”
  在民政局門口,齊享問我去哪,他送我,我說不必了,改天再約吧。然後我打了一車把出租車當方程式開的夏利回到家,遇見沈伯母,她遞給我沈思博寄來的明信片。
  晚上我給沈思博發了郵件,他很快給我回複。
  我重新過上了平靜的生活,他在信中說,但願你也是一樣,我這次回來之前,沒想到有一天我們還可以像朋友那樣交流,無論發生過什麽,莊凝,你的友誼對我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事。
  我盤腿坐在椅子上,慢慢看他說下去,他告訴我,他和謝端後來的故事,並不是如我所想,那麽一帆風順。
  03年元旦,他父母請李雲老師吃飯,那並不是一次愉快的會麵。沈思博沒有詳述,隻是說他母親無意中說了一些刺傷李老師自尊的言語,李雲當場沒有發作,過後跟女兒說,你要麽和他交往下去,要麽看著我被氣死,我們清貧幹淨地過了這些年,不能讓人說為了攀權附貴把女兒湊上去往人家家裏送。
  謝端簡直無地自容,沈思博聽後也無法可想,隻能頂著壓力繼續來往,心裏苦悶難免發生爭執,他為她放棄了青梅竹馬,她為他放棄了最好的朋友,連曾小白都能夠說她,端端,你怎麽能這樣呢,難道他們都這麽想,對方就不能夠再忍讓一些,再理解一些麽?
  愛情實在經不起這樣互相追討,最長的一次冷戰發生在元宵節前,謝端提前返校,給沈思博電話。
  我們當時預感到,他說,我們的關係也許長不了了,端端違背任何人,也不可能違背她的母親。
  我現在可以想象的出來,兩個人在體育館的更衣室裏,如果不是因為絕望的困厄,也許並不至於到那一步。
  沈思博在郵件的結尾處寫到,所以,你上次在車裏說的話,把它忘了吧,沒有那個電話,我們也未必能夠一直走得下去,別讓它困住你,祝你幸福。
  江苓打電話給我,說她離開之前,想約我一起回L大轉一轉。
  這時候天氣已經開始熱了,L大個熱鬧的海濱浴場,江苓說,“我都快不認識這裏了,十年前我剛進這個學校的時候,大家還在用BP機。”
  我點點頭,“那時候樓下的電話可緊俏了。”
  “工業革命讓英國的女工們都穿上了絲襪,信息革命讓窮學生都用上了手機和筆記本。”她微笑,“現在的小孩子真幸福。”
  “壓力也很大,工作不好找。”
  “這樣我也願意回去。”她說,“年輕多好啊,談戀愛談的也有勁頭。”
  我預感她要講點兒什麽了,果然她看著我,“齊享告訴過你沒有,當年是我追的他。”
  “是嗎?”
  “我第一次看到他,在高中的展示廳,他在那兒等人,以為就他一個呢,閑的無聊,一遍遍原地起跳去夠門框,就是男孩子經常那樣,練習籃球的姿勢。他那時候可真年輕,特別有活力,結果一轉身就看見我,你知道他什麽反應麽?”
  “臉紅了?”
  “不不,他拍拍手,什麽事兒也沒有一樣,走出去了。”
  “哈哈。”
  “我第一次看到他,在高中的展示廳,他在那兒等人,以為就他一個呢,閑的無聊,一遍遍原地起跳去夠門框,就是男孩子經常那樣,練習籃球的姿勢。他那時候可真年輕,特別有活力,結果一轉身就看見我,你知道他什麽反應麽?”
  “臉紅了?”
  “不不,他拍拍手,什麽事兒也沒有一樣,走出去了。”
  “後來我們認識了,我老跟著他,他呢他也不討厭我,慢慢的就在一起了。”她收斂了笑容說,“但是他一直都淡淡的,其實我挺不甘的,後來大四我要出國,他告訴我他父母身體不好,他不可能出去,我想過隻要他強求哪怕一次,我就哪兒也不去,但是他沒有。”
  她轉過臉,“你看,當我知道他追你用了那麽長時間,那麽執著,叫我怎麽能甘心呢?”
  我點點頭。她繼續說,“念念的生日其實是八月底,我到深圳的時候已經懷孕有兩個月。他爸爸是個美籍華人,是哪個我不告訴你了,我怕嚇著你。”
  我笑了起來,她這麽坦誠,真是可愛。
  “那天把他交托給你們,的確是有急事,沒想過太多,一直到念念電話裏問,說你打聽他的生日,我才想到,你可能是誤會了。問題就在這裏。”她說,“我竟然,心裏覺得有點快意,當然,這是個太容易戳穿的事實,我沒想要怎麽樣,更不知道你已經懷孕了。”
  “齊享一定也告訴你了,那個跟這件事沒有關係。”
  “是的,但無論如何,我沒能管住自己的不甘,真是不好意思。”
  我想告訴她,她其實沒有什麽值得不甘,第一次見到他,是十月的夜晚,氣溫不到十度,他在樓下守望了她整整一夜,冷淡嗎?
  但還是算了,我是個自私的女人,“我也有過。”
  “是嗎?”
  體育館就在前頭,我陪江苓圍著它轉了轉,門衛看我們不像學生,出來問“你們找哪個?”
  “師傅,我們是這個學校畢業的學生,能進去參加一下嗎?”
  “不行,得有學生證,現在管得嚴。”門衛說,“這裏頭空,沒人,容易出治安事件。”
  “是嗎。”江苓問,“都出過什麽事。”
  “有個學生被捅死在裏頭過,”師傅活像在講鬼故事,“案子到現在還沒破呢,還有,有兩個小孩在遊泳池邊打鬧,掉下去摔死一個,還有,有個男孩子,在一樓更衣室裏……”
  “那不是案子,師傅,”我忍不住說,“人家是你情我願的。”
  “你也知道啊。”門衛看著我,“對啊,但有人舉報,不管不行。”
  “誰啊,這麽無聊。”江苓問。
  “誰知道,一個男生。”
  我心裏猛地一跳,“什麽?你確定?”
  “我告訴你啊姑娘,當時我在保衛處,就是我接的電話,這能搞錯嗎?是個男聲,我確定。”
  “就那麽一個嗎,有沒有別人再打過去。”
  “沒,就那麽一個。”

  尾聲
  三個月以後,我在報紙上看到謝端丈夫的消息,用的是化名,說他因涉嫌強奸幼女鋃鐺入獄。我對著打了黑條的照片認了半天,確定是這個人。
  我當時正在事務所大廳裏,等齊享一起去看《功夫熊貓》,突然身後有人拍一拍我,“莊主席。”
  我回頭一看,吳謙,哪兒都有他的吳謙。
  “你來這幹嗎?”
  “找你老公談事啊。”他笑嘻嘻說,“莊主席,你這麽緊張幹嗎,放心,你的事我一定保密。”
  “我什麽事?”
  他湊過來,“一定要我講明麽,體育館啊。”
  我瞪著他,突然之間明白:“是你,你跟蹤我到體育館,以為是我跟人約好在裏頭,你就打電話去保衛處舉報。”
  我當時昏昏沉沉,心心念念,依稀記得自己有過通話,現在想來,恐怕是意誌作崇,我終於還沒有撥通那個號碼。
  吳謙盯著我看,他當然困惑,“那裏麵不是你?”然後他挑挑眉,“好吧,不是你。”
  我起身,“你是不是以為,抓住了我的把柄,以後甚至可以拿這個相要挾。”
  大概是我的臉色可怕,吳謙有些慌亂,“算了,一場誤會,我……”
  齊享這時從電梯裏出來,見狀快步走近把我和吳謙隔開,“吳先生,請自重。”
  “齊總,誤會,我是來找你……”
  “如果是那樁官司的話。”齊享壓低聲音,“我的個人意見,是勸你去自首,商業賄賂不算重罪,你這種情況大概可以控製在三年以內。”
  吳謙麵色灰敗,頹然而坐,我狠狠瞪他一眼,然後齊享攜我離開。
  那一天從民政局出來以後,我沒有再約時間,他也沒有再約時間,離婚協議我放在抽屜裏,沒有人去動一動。
  我寫了一封郵件給他,詳述了那件事的前世今生。
  你還記不記得那年在上海,那一對害我的助理?我在郵件裏寫道,我原諒了不相幹的陌生人,卻不能原諒我曾經最好的朋友,我以為我害了他們,害了他們兩個,無論有多麽漂亮的理由,也不能彌補在那一刻的人性失守。
  發出去之後,我耐心等候,那一天下班,在單位門口我看見那輛熟悉的銀色本田
  路上我把事情原委講給齊享聽,一直到電影院門口,“能多加他兩年刑期麽?”
  “算了,他也算得到懲罰。”齊享去排隊買票,我抱著他的西裝,他的手機在口袋裏響了,我看實在隔了太多人,就先接了起來,“喂。”
  “莊凝吧?”
  “你是哪位?”
  “你認識的,猜猜。”
  我把手機拿遠一點,屏幕上的區號來自溧城,“……射天狼?”
  “真聰明,小齊在嗎?”
  “在,在排隊,你稍等一下。”
  “哦,那跟你聊聊,沒事兒。”
  “我向你打聽個事。”
  “你說。”
  “謝端的丈夫,是不是栽進去了。”
  他沉默兩秒:“他活該。”
  “報紙上寫的是真的嗎?”
  “你相信就是真的。”
  他這個話說的很有破綻,惹人猜疑。
  “我想他那麽謹慎的人,大概是不知道那個女孩未滿十四歲吧。”
  射天狼隔了一會笑起來,“ 這個人他想鑽法律的子,自然有別人用相同的方式懲罰他。”
  “對於一個偽君子來說,那當然是最好的懲罰。”我說,“我見過你在婚禮上看謝端的眼神,懲罰者,是不是你?”
  他頓了頓,狡猾地笑一笑,“莊律師,你沒有證據。”
  “放心,我在懲罰者這邊。其他的我不關心。”我一麵說一麵摸出眼鏡戴上,齊享正隔過人群,看見我他神情微微一動,麵容上不見笑意,卻清晰的已在眼底。
  我對他笑回來,闔上手機。
  是的,那已經是另一個故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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