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尋千尋:紫藤蘿

(2010-07-01 10:59:51) 下一個

  引子
  天氣很冷,天空浮著沉沉的陰雲,火車越往北行進,天空越陰沉,狂風卷著雪花呼嘯而來,天地都像是凍住了似的,枯黃的草木覆滿皚皚白雪,北國的雪景果然是壯觀。
  因為車廂裏太暖,水汽很重,車窗外的一切都顯得那麽朦朧。淩晨時分,隆隆的車輪聲終於漸漸緩下來,因為火車就要到站了,乘客都已經在收拾行李,每個人都露出歡天喜地的表情。陸蓁搖醒正在懷中酣睡的女兒:“朝夕,我們到了。”小朝夕咕嚕了幾聲,眼睛都沒睜,還留戀於溫暖的夢境。
  陸蓁隻好把女兒放到座椅上坐好:“快醒醒,我們必須馬上下車!”說著起身拿行李架上的行李。可是夠了半天都夠不著,坐對麵的一個穿中山裝的男同誌連忙說:“我來幫你吧。”稍微欠欠身,就很輕鬆地幫陸蓁取下了行李。
  陸蓁感激地道謝:“謝謝你了,同誌,這一路多虧了你照顧。”
  “哪裏,應該的。”那男同誌客氣地笑笑。
  這時小朝夕已經醒了,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媽媽,我們這是去哪兒?”陸蓁給她戴好手套和絨線帽:“我們到站了,要下車了。”說著就牽起朝夕排在等候下車的乘客後麵,窄窄的過道裏擠滿了人,火車緩緩進站,十幾個小時的旅行,大家都累了。因為還是淩晨,很多人都在打哈欠。陸蓁也不例外,姣好的容顏疲態盡顯,同時還鬆了口氣的樣子,總算到了,出了站她就遠走高飛了,再也不用被困在那個戒備森嚴的大院裏。隻是以往出門不是坐臥鋪就是坐飛機,一路都有人安排得妥妥當當,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坐硬座獨自旅行了。這是因為臥鋪要登記身份證,她怕暴露身份,隻有選擇硬座。十幾個小時抱著女兒,胳膊都抱腫了,要命的是這孩子半路上還發起了燒,甭提有多累人。多虧了坐她對麵的那個穿中山裝的男同誌,找來了醫生,給朝夕喂了藥,這才降□溫。
  “下車小心點,我幫你拿行李吧。”後麵有人跟陸蓁說。
  陸蓁回頭一看,正是那個中山裝。陸蓁一笑:“你也在這下啊。”“可不是。”“咦,你的行李呢?”陸蓁發現他並沒有大包小包的行李,就夾了個公文包。那人聳聳肩:“我是出差,不是旅行,不用帶這麽多行李的。”
  陸蓁“哦”了聲,倒沒有在意。
  火車停下了,乘客頓時有些急不可耐,朝夕被擠得大哭起來。
  “擠什麽擠,這兒有孩子呢!”陸蓁還沒發話,中山裝男就衝旁邊的乘客大喝,並用身體護住小朝夕,他的聲音洪亮,震得那人一愣一愣的。
  陸蓁也被震住了,心一下就蹦到了嗓子眼,這麽洪亮的聲音多麽耳熟,都聽了四年……每日早上,大院裏的戰士們就在操場上出操,喊聲震天,還有齊整的腳步聲,常吵得她不能安睡,為此她總跟樊世榮抱怨,能不能別在她睡覺的時候出操,樊世榮一向寵她,可這事他依不了她,說部隊不出操,打起仗來能跑得動嗎?此刻聽到這絕對經過專業訓練的洪亮嗓門,陸蓁本能地縮起了身子,心裏撲騰撲騰亂跳起來。一路上這男子就不停地跟她搭話,很熱情地幫她照顧女兒,她怎麽一點疑心都沒有呢?
  她隻覺汗毛都豎起來了。
  不會的,樊世榮不會有這麽大的本事,她是坐長途汽車離開的G市,又轉了兩趟車,最後才登上火車。自那晚連夜逃出大院,她就很謹慎,他不可能知道她的行蹤,不會的,不會的……陸蓁不停地在心裏安慰自己,一手拎著行李,一手牽著朝夕,下了車就快步飛奔。她不時回頭看,還好,那中山裝男湮沒在人流中,並沒有跟上來。看來是她多心了,草木皆兵。
  快了!快了!出站口就在前麵!
  出去就是自由的天空了!
  她向往這自由的呼吸都向往了四年,終於是解脫了。因為走得太快,小朝夕明顯有些跟不上,嗚嗚地哭起來:“媽媽,媽媽,慢點……”
  “快了,就快到了,一會會兒哦!”陸蓁太激動,眼眶都要湧出淚了,全然不顧女兒被拖得踉踉蹌蹌。
  緊張,非常緊張!檢票出站的時候,陸蓁大氣不敢出,臉色微微發白。可是工作人員看都沒看她,看過她的票就放行了,陸蓁掩飾著心中的狂喜,牽著朝夕幾乎是逃出了出站口。一出來她就仰望天空,天還沒有亮,黑絲絨的天幕上星光稀疏,夜幕下火車站廣場上遠沒有白天的喧囂,周圍的建築還是黑洞洞的。而且氣溫非常低,寒氣襲人,讓陸蓁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寒噤,但是她連著深呼吸,沁人心脾的冷空氣讓她疲憊的身心頓時舒展開來,她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可是她高興得太早,就在她準備離開廣車站廣場搭車開始另外的旅程時,幾個身著軍裝的解放軍同誌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一下就把她圍住了。
  笑容僵在陸蓁的臉上。
  “敬禮!”幾個解放軍動作整齊地跟她敬了個軍禮。
  陸蓁隻覺天地都在旋轉……
  “首長夫人好!”其中一個為首的軍官敬完軍禮,大步走到陸蓁跟前,態度恭敬,語氣卻毋庸置疑,“報告首長夫人,我們接首長指示,今天務必要接您回去,我們已在此等候多時,請夫人跟我們走。”說著一揮手,旁邊的解放軍馬上過來接過陸蓁的行李,又牽起小朝夕。
  陸蓁咬咬嘴唇,幹澀地說:“我不回去,我帶女兒走親戚,他管不著!”
  “夫人,請不要讓在下為難,我們也是執行任務。”軍官很客氣,可是臉上分明寫著鐵麵無情,他訓練有素地又是一揮手,旁邊兩個女軍官已經挽住了陸蓁,不由分說就要將她往停在廣場邊上的吉普車拉。陸蓁不甘心,掙紮著:“我不回去,你們告訴他,我就是死也不回去!”
  正掙紮著,她忽然看到了那個一路上照顧她們母女的中山裝男,徑直走向為首的軍官,刷的一下敬了個軍禮:“報告!我已完成任務!”
  “很好,一路上辛苦了。”軍官回敬他一個敬禮,跟他握手,那樣子就像是紅軍勝利會師。陸蓁覺得如同五雷轟頂一樣,腦中嗡地一響,四周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她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隻聽到自己的心髒,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那裏。她忽然就癱了,放棄了掙紮。原來一路上都有人盯著她,從逃出大院她的行蹤就被掌控,可笑她還以為自己終於飛出來了。那人果然是神通廣大,她縱然有三頭六臂,也飛不出他的如來掌心。
  “媽媽,快點!”小朝夕已經上了吉普車,朝陸蓁揮手。她被一個女軍官抱著,手裏都拿著蛋糕吃上了。孩子就是孩子,大人間的事她真是一點都不懂。陸蓁怏怏地跟著上了車,抱過朝夕,淚水奪眶而出:“朝夕……”
  “媽媽,你為什麽哭?”朝夕嘴裏塞滿蛋糕,很好奇。
  陸蓁恨得直拿頭撞車窗:“媽媽想死。”
  旁邊的女軍官嚇壞了,連忙護住她:“夫人,您別這樣……”這可是上級交代過的,首長夫人如果少根汗毛,她們就交不了差。
  車子緩緩開出了火車站廣場。
  那個中山裝男還有另外幾個解放軍站在邊上行軍禮。廣場上燈火通明,陸蓁還來不及多看這座城市一眼,就被迫離開。她聽見跟著上車的軍官跟司機說:“快,去機場!上午十點務必將夫人送回G市……”

  你見過紫藤蘿嗎?
  在戒備森嚴的G市軍部大院,朝夕從未見過開得那樣繁盛的藤蘿,庭院中橫著一片輝煌的淡紫色,像一張巨大的紫色花簾,從空中優雅地垂下,那夢幻般的紫,深淺不一,仿佛大師肆意的潑墨,那般的寫意,那般的芬芳,美得令人窒息。
  記起很小很小的時候,在老家Y市的家門外也曾有過一大株紫藤蘿,它依傍在藤廊的花架上,開得並不繁盛。過了數年,朝夕隨母親到G市生活定居,第一次在那個大院見到藤蘿,她興奮得叫起來:“媽媽,看——”多麽輝煌的紫色光輝,朝夕仿佛置身夢一樣的紫色海洋,久久不願離去。沒想到時隔多年,她又可以看到藤蘿開花,朝夕撫摸著那小小的紫色的花朵,心中泛起無比的喜悅,一想到以後每天都可以看到這麽美的藤蘿花,她就覺得很幸福……
  那年的朝夕,八歲。她並沒有意識到她走入這個盛開紫藤蘿的大院,人生會有什麽不同,也沒有想過她未來會遭遇到什麽不幸,她滿眼都是繁盛如瀑布一樣的藤蘿花。不過她還是很好奇,為什麽院子外麵有站得筆直的解放軍叔叔,一動不動,像兩尊石獅子。媽媽說,他們在站崗。
  “為什麽這裏需要站崗?”朝夕仰著天真的小臉問。
  媽媽答不上來,就搪塞她:“怕壞人唄。”“為什麽怕壞人?”“他們不吃飯的?”“他們尿尿的嗎?”“為什麽他們老是板著臉?”“他們是不是不高興?”……朝夕又問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問題,媽媽被煩得要命,恨不得拿針縫上她的嘴巴。
  小朝夕又怎麽會知道,她住的那個寬闊的庭院有著怎樣顯赫的身份,也沒有料到 她八歲的這次人生大逆轉,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
  當然,這不單單是她的逆轉,對於她母親陸蓁來說,也是人生最意想不到的一次跳躍。文朝夕的母親陸蓁來G市之前在Y市電台工作,在老家就是出了名的美人,到了Y市仍然是追求者眾,雖然是單親媽媽,年紀也不小了,可是人美了沒辦法,陸蓁顯然是那種到哪兒都不會風平浪靜的狐狸精。那個年代,大凡長得美的姑娘,稍微活躍點,就會被人封以狐狸精的稱號。據說陸蓁還是少女的時候,就被鎮上的人背地 裏叫做狐狸精了,因為她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即便在飯都吃不飽的六十年代,陸蓁哪怕是衣服和鞋子打了補丁,也一定比別人的平整,頭發梳得也是一絲不亂,辮子甩來甩去的,走路習慣扭著腰肢,絕對的顛倒眾生。
  陸蓁十七歲就懷上了文朝夕,在那個年代可是賊大的膽,生產隊把她綁著遊街,逼問孩子的父親是誰,陸蓁就是死不開口。她爸當時是鎮上的書記,氣得拿鞭子抽她,就差沒拿腳踹她的肚子,可她還是不說。也幸得文朝夕的外公是書記,否則文朝夕絕對來不到世上,生產隊的人多少還是給了外公幾分薄麵,沒有拉陸蓁去強行墮胎。孩子生下來後,陸蓁讓孩子姓文,取名朝夕,當時人們就猜測,搞大她肚子的男人是不是姓文。其實陸蓁後來解釋,她是因為想孩子長大後有文化,才隨便取了這個姓,因為外公當時是無論如何不允許朝夕姓陸的,說是玷辱了這姓氏。當然,朝夕出生後,外公是極喜歡她的。陸蓁很倔,不姓陸又不會讓孩子少塊肉,至於朝夕的生父到底姓什麽,就隻有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了。
  鬧出這麽大的醜事,陸蓁當然沒法在鎮上待了,抱著朝夕到縣城投靠親戚,一次偶然的機會,陸蓁到縣城電台玩,完全是無心的試音,結果被台長聽到,大喜過望,把陸蓁招進了電台當播音員(那時叫廣播員),當了兩個月的臨時工就轉正了,吃國家糧哩。這在當時無異於是一步登天,消息傳到鎮上,熱鬧了很一陣。說什麽的都有,大意是陸蓁沒準勾搭了台長,否則怎麽會當上廣播員,吃國家糧。此事沒有得到過陸蓁的證實,因為在縣電台待了不到兩年,她又鯉魚跳龍門跳到Y市人民廣播電台去了,在她調離縣電台不久,那個風度翩翩,總是喜歡背著手踱步子的台長離婚了。再後來就沒戲了,因為他死了,得肝癌死的。
  “掃把星!”縣城很多人都這麽罵陸蓁。
  於是陸蓁在狐狸精外又多了個稱號。
  狐狸精加上掃把星,這樣的女人理應被人敬而遠之,可是恰恰相反,陸蓁調到Y市後很快就成為Y市家喻戶曉的“名人”,被女人唾棄被男人追捧。那個時候還是八十年代初期,物質生活有限,可是陸蓁永遠都是衣著光鮮,燙著最時髦的卷發,走到哪裏都是芬芳四溢,因為她用了法國香水,而在當時很多女人連雪花膏都擦不上。據說那個時候有個歸國華僑追她追得最緊,送衣服送香水,陸蓁受之無愧,兩人很快打得火熱。如果不是後來認識了樊世榮,陸蓁女士沒準嫁給那個華僑遠渡重洋,繼續在法蘭西當她的狐狸精了。
  關於陸蓁和樊世榮的結識,在Y市有很多版本,最被公認的是有一次陸蓁坐電台的車去采訪,結果在市區跟一輛軍車撞上了,那是輛國產紅旗的軍車,在當時的Y市可是最高級的小車,每次從軍分區裏開出來都是氣勢威嚴,據說連交警都不敢攔。因為那輛車是軍分區的首長坐的,誰敢攔?軍車的司機是個年輕的解放軍,也許是“威嚴”慣了,頗有點趾高氣揚,其實隻是稍微碰撞了下,並沒有太大的事,結果那位解放軍同誌氣勢洶洶地把電台司機拽下車,臉紅脖子粗的,搞得很凶。可憐電台司機是個老實人,見人家是一身軍裝,開的又是軍分區首長的車,嚇得聲都不敢吭。
  結果,好戲上演了!
  陸蓁火冒三丈地下了車,她剛下車,軍車上也下來兩個軍裝模樣的中年男人,一看那威武的架勢還有衣服上的肩章就是首長,至於哪個大哪個小,陸蓁沒看明白。她二話沒說就衝上前,指著其中一個軍官說:“你是首長嗎?你是嗎?”
  “我就是。”那人答。
  “來人啊,大家快來看啊,解放軍欺負老百姓啦!沒天理啊!鄉親們快來看啊……”那邊還一臉愕然,陸蓁就扯開嗓子喊上了,忘了交代她另外一個稱號,她不僅是Y市出了名的狐狸精和掃把星,還是台裏的頭號潑婦,跟一般潑婦罵街不一樣的是,播音員出身的陸蓁罵起街來那個字正腔圓,感情充沛,是極具煽動力的,一下就把包括軍車司機在內的幾個解放軍同誌嚇住了。當時是在川流不息的鬧市,人來人往,看熱鬧的立即把現場圍了個水泄不通,那個時候人民群眾沒什麽業餘文化生活,除了看電影聽廣播,就是看熱鬧了。這樣難得的好戲,豈肯錯過?
  “哎喲喂,大級別哩——”人群中有人認得軍銜,指著那個跟陸蓁搭話的高級軍官嚇得嘴巴都合不上。
  “有多大?”有人認得,也有人不認得。
  “比咱軍分區的首長還大。”
  “那就是省裏的。”
  “不,還要大。”
  “啊——”
  圍觀者越圍越多,眼見事態嚴重,軍分區的隨從人員連忙把陸蓁還有電台司機拉上了後麵的吉普車。派出所也來了人,忙著疏散群眾。這會兒陸蓁還不罷休,繼續扯著嗓子喊:“蒼天在上啊,他們要拉我去槍斃啦,鄉親們要為我做主啊……”
  人群中立即爆發出一陣哄笑。
  當時那個級別大得嚇死人的首長正準備上車,一聽也樂了,忍俊不禁。旁邊比他級別小的軍官也幾乎要笑出聲,連忙吩咐手下副官,要向群眾做好解釋工作,以免鬧出誤會,影響軍民團結。
  然後呢,陸蓁同誌就被拉到了軍分區。當然不是被拉去槍斃,相反,解放軍同誌對她可客氣了,不僅跟她賠禮道歉,還請她不要把這事鬧大,本來就是誤會,一切要以大局為重。陸蓁被一群解放軍幹部圍著,賠的賠不是,做的做工作,頭腦漸漸冷靜,明白若繼續鬧不會有她好果子吃,破壞軍民團結可不是小罪名。她在電台從事著黨的喉舌工作呢,這點覺悟還是有的。讓她意外的是,那個跟她搭話的威武軍官親自過來跟她道歉,表示一定會嚴懲軍車司機,希望她不要再生氣。不僅跟她道歉,還跟早嚇得腿軟的電台司機道歉,握著他的手,聲音極有磁性:“同誌,讓你受委屈了。”
  此後,那個首長好像對Y市格外眷顧,有事沒事就來Y市視察基層工作。從最初的大張旗鼓警車開路,到後來悄悄來無聲無息地走,中間大約持續了一年的時間。至於這一年裏發生了什麽,至今是個謎,而對於當時年僅八歲的文朝夕來說,更是對即將轉變的人生軌跡毫無察覺。
  文朝夕一直記得那是個殘陽如血的黃昏,她放學回家,發現家裏來了很多陌生人,都是清一色的解放軍,有男的也有女的,他們都在跟媽媽說著什麽,好像是在跟她談很重要的事情。文朝夕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待解放軍叔叔阿姨們都走後,陸蓁才抱著她說:“朝夕,我們要搬家了。”
  小朝夕當時“哦”了聲,並沒有太在意。因為從小到大,她們總是不停地搬家,從老家的小鎮搬到縣城,又從縣城搬到市裏,在市裏又先後搬過好幾回,朝夕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搬家生活。她甚至問都沒問媽媽要搬哪兒去,就蹦蹦跳跳地下樓跟院子裏的小孩跳橡皮筋去了。晚上她做功課,媽媽的同事黃阿姨來家裏串門,她聽到媽媽歎著氣跟黃阿姨說:“你以為我願意去,部隊哪比得上地方,多不自由。”
  聽媽媽的語氣,她似乎還不大願意“搬家”。
  但是顯然由不得陸蓁不願意,兩天後母女倆就被部隊上的人接上了火車,那是小朝夕第一次坐火車,又好奇又興奮,還有解放軍叔叔和阿姨逗她玩兒,給她糖吃,記憶中的那次旅行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到達G市的時候正是淩晨,小朝夕已經睡著了,被解放軍叔叔抱上一輛掛著軍牌的高級小車,陸蓁當時還遲疑著跟來接她的人說:“同誌,我先住招待所吧,這麽晚了不好打擾首長。”結果那人說:“首長一直在等你們呢。”果然,車子駛入軍部大院後,停在了一棟小樓前,裏麵燈火通明。樊世榮站在門口迎接她們,親自接過睡得正香的小朝夕,對陸蓁說:“可把你等來了,小陸。”

  第二天朝夕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一個陌生的房間,嚇得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她一哭,衝進來一個穿綠色軍裝的年輕阿姨,一臉驚慌。陸蓁聞聲也進來了,抱著朝夕哄,樊世榮得知後把那個阿姨大罵一頓:“看個孩子都看不好,為什麽讓她哭!”後來朝夕發現,隻要她哭,身邊的人就會很緊張,因為樊世榮最聽不得朝夕哭,她一哭,他就認定是朝夕沒被照顧好,會罵身邊的人。
  這跟樊世榮沒有養過女兒有關,他有兩個兒子,老大是原配生的,那小子會哭的時候,跟母親生活在鄉下老家,樊世榮一年難得見兒子兩回,壓根就沒見過兒子哭。到他終於把母子接到身邊時,兒子已經長大了,不哭了,揍死他都不哭。原配趙紅藥去世後,樊世榮在組織的關懷下娶了第二任妻子任繆玉,沒有生育,但任繆玉也有過婚姻,育有一子,帶了過來。現在兩個兒子都大了,一個在重慶讀軍校,一個被發配到南沙去守島了。兩年前任繆玉也去世,家裏冷清了很久,現在突然多了個愛哭的小家夥,對於樊世榮是新鮮的,頗有些手足無措,於是變著法兒哄朝夕,極盡寵溺。

  因為朝夕開心的時候,陸蓁就會開心,女兒一哭,陸蓁就會陰下臉,鬱鬱寡歡。事實上,陸蓁一直就不是特別舒心,雖然嫁給樊世榮後不愁吃不愁穿,家裏有保姆,她不用做任何家務,這樣的生活應該是很多人羨慕都羨慕不過來的。但是正如她自己說過的,部隊比不得地方,很不自由。何況樊世榮地位崇高,作為首長夫人,出門都是警衛跟著,讓自由散漫慣了的陸蓁很不適應。而且因為身份原因,她也不能像在地方那樣隨心所欲地打扮,無論是言談舉止還是衣著,都得顧及形象,話不能說錯,衣服不能亂穿,愛美如斯的她如何能開心。
  但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讓她悶悶不樂的是跟樊世榮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樊世榮大陸蓁整整二十多歲,戎馬一生,無論是人生閱曆還是生活方式,兩個人都存在巨大差異。其實當初樊世榮提出跟她結婚時,她就不樂意,當時她正跟那個華僑熱戀,都準備帶女兒去國外的,誰知半路殺出個樊世榮,讓她連拒絕的餘地都沒有。三天兩頭的就有部隊的人上門做她的工作,單位領導也跟她談心,甚至連婦聯的女幹部都找她扯東扯西,意思無非是希望她要顧全大局,首長為國家為人民征戰沙場,立下汗馬功勞,她理應為首長分擔生活上的困難。陸蓁能怎麽樣呢,萬沒料到自己的婚姻大事都上升到這麽高的層麵了,她除了接受還能怎樣呢?
  天地良心,樊世榮對陸蓁那是好得沒話說,恨不能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跟前,隻要是她喜歡的,他就是掘地三尺也會給她找來。她皺下眉頭,他就如臨大敵,高度戒備,變著法兒哄她開心。樊世榮前麵兩任妻子都是組織安排的,並非自由戀愛,這讓他對女人一直不夠了解,任繆玉去世後他忙於部隊工作對女人更沒什麽接觸,陸蓁的出現,在他的人生當中不亞於一次原子彈。
  他愛她,用盡了餘生的全部力氣。
  他不否認把陸蓁接到身邊,動用了組織的力量,但他並不認為這就是導致他婚姻不幸的症結所在。
  而陸蓁呢,除了鬱悶還是鬱悶,尤其是在樊世榮的大兒子回家來後,女兒朝夕時不時發出的揪心的哭叫聲讓她更覺自己犯了個生平最大的錯。沒錯,樊世榮的兒子樊疏桐就是這個家的矛盾中心,也是導致她和樊世榮婚姻磕磕碰碰的主因。
  朝夕第一次見到樊疏桐是在母親嫁到樊家半年後,當時正是傍晚,朝夕放了學,正跟一群小夥伴在院子裏玩。朝夕一向貪玩,每天都要阿姨在外麵找人,每次找到她,朝夕總是髒得像是從煤坑裏挖出來的,臉上烏黑,就剩一雙眼睛溜溜轉。那天阿姨把她牽回家,一進門就把她往廚房裏拖,要給她洗手臉。朝夕卻看到了客廳茶幾上的蛋糕,她餓極了,掙脫阿姨的手,就跑過去抓蛋糕。
  “朝夕,你還沒洗手——”阿姨在後麵喊。
  可是來不及了,朝夕黑漆漆的一雙小手已經抓上一個蛋糕,阿姨追過來的時候,她的嘴巴塞得滿滿的。
  阿姨很生氣,如果讓夫人看到,又要責怪她沒看好朝夕了,但她又不敢把朝夕怎麽著,因為這小丫頭可是首長的寶貝,誰讓朝夕哭一聲,就有得好果子吃。阿姨沒辦法,隻得進浴室拿毛巾給朝夕擦手臉。才離開一會兒,朝夕就在外麵哇哇大哭。阿姨嚇壞了,忙不迭地跑出去,結果嚇得連話都不會說了——
  隻見樊疏桐拎著朝夕,像拎隻貓似的,一把拎到露台上去:“哪裏來的髒東西,居然偷我的蛋糕吃。”
  “哎呀,小祖宗,你可別動朝夕!”阿姨撲過去就拉朝夕。一把拉到懷裏,急得跟個什麽似的,“朝夕,你沒事吧,別怕,他是疏桐哥哥……”
  “我呸!”那小子眼一橫,惡狠狠地瞪視著朝夕,“我是她的哥哥?她是個什麽東西?這麽個破玩意,居然想當我妹妹!”
  從來沒受過這樣委屈的朝夕哇的一聲,又大哭起來。她一直是媽媽和樊伯伯手心的寶貝,什麽時候成“破玩意”了。
  阿姨隻得跟樊疏桐告饒:“桐桐啊,這是你陸阿姨的女兒朝夕,你爸爸可疼她了。”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樊疏桐又一把抓過朝夕:“他怎麽疼你啊,朝夕,你叫朝夕?他還知道疼人?”樊疏桐將朝夕拽來拽去的,壓根就沒把她當人,當玩具了,“哦喲——瞧你這髒樣兒,跟個泥猴似的,就這麽個破玩意兒,樊世榮會疼你?”
  阿姨急得臉都白了:“桐桐,你快放手——”
  樊疏桐偏不依,不顧大哭的朝夕,又一把將她拎到露台上,把她倒抱起作勢就要往下麵扔:“你還哭,再哭我就把你扔下去。我是他的親兒子,他都不管,居然養你這麽個破玩意,今天我非摔死你不可!”
  “桐桐——”阿姨尖叫。
  朝夕後來回憶,樊疏桐其實並沒有把她扔下去的打算,因為她感覺他的手拽得緊緊的,他隻是嚇唬嚇唬她。誰知,他老子剛好進院子,在樓下看到了那驚險的一幕,當即大喝一聲,從警衛腰間拔出槍,對準樊疏桐就是一槍。
  “砰”的一聲。
  子彈打在二樓露台的欄杆上。
  樊疏桐受到驚嚇,手一鬆,朝夕重重摔了下來。
  從槍響到朝夕落地隻不過一秒,但就是一秒,徹底葬送了樊疏桐和父親最後的一點親情維係。因為樊疏桐做夢都沒想到,父親竟然開槍射他,雖然沒射中,但是他開了槍,他真的開了槍,那一顆子彈表麵是打在欄杆上,實質上是直接射進了樊疏桐的心。好歹父子一場,縱然再不堪,但戎馬一生的父親沒有把槍口對準敵人,卻對準了自己的親生兒子。是親生的——兒子!
  朝夕落地的刹那,跟隨樊世榮進來的陸蓁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時間在那一刻靜止。
  樊世榮的第一反應就是去撲向落地的朝夕,身邊的警衛也衝了過去。露台的下麵是花圃,種滿茂密的薔薇,朝夕倒栽進薔薇叢,被樊世榮抱起來時已經不省人事。臉色發青,嘴唇也是烏的。而且,耳鼻流血。
  樊疏桐傻了,站在露台上,雙手仍然保持著橫抱的姿勢。隻不過被他橫抱的那個小女孩掉下去了。他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和警衛們抱著滿臉是血的朝夕奔向院外,還有那個女人,孩子她媽,也被人用擔架抬走了。
  院子裏吵吵嚷嚷,越來越多警衛和戰士衝進來。
  他聽見父親上車時指著露台上大喝:“把他給我關起來!”他看見父親的眼睛都是紅的,嗓音發顫。他從未見過父親那麽恐懼。父親征戰沙場多年,朝鮮戰場上九死一生,自衛反擊戰也是戰功顯赫,麵對敵人的炮火,眉頭都不曾皺過。可是那天,樊疏桐生平第一次在父親的臉上看到了恐懼。
  樊疏桐隨即被警衛帶走。
  他被關了禁閉。
  在暗無天日的七天裏,他生平第一次抱頭痛哭。除了母親去世,他從未這麽哭過,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他也有這麽多眼淚,比母親的眼淚還多。母親生前就最喜歡哭。但是母親的眼淚是用一生流完的,而他的眼淚隻用了七天就流完了。
  童年的記憶很模糊,他一直懷疑自己是不是樊世榮生的,就是撿來的,也不至於這麽待他。其實他八歲就被父親接到了身邊,八歲之前都是母親帶著他跟姥姥生活在一起,在沒有見到父親之前,他牛氣衝天,有個當首長的老爸,要有多威風就有多威風,所以從小到大,無論在哪裏他都是孩子王。可惜母親的命很不好,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樊世榮接她去部隊,一家人總算團聚,雖然隻是很短暫的團聚,但在樊疏桐後來的記憶裏,那是他這輩子唯一感覺到溫暖的時光。母親被父親接到部隊的第二年就懷上了,樊世榮很高興,他跟身邊人開玩笑說,要生一個加強排。誰知母親最終沒能活著出產房,包括那個一麵世就沒了呼吸的“妹妹”。樊疏桐的母親其實身體一直就不好,非常虛弱,別人是捧著飯碗,她是捧著藥碗,樊疏桐從小就是在母親煨的藥味中長大的。都怪母親的名字沒取好,取什麽不行,取個“紅藥”。
  母親一年四季都咳咳喘喘,鄉下又沒什麽好大夫,到了部隊後,樊世榮還是很重視的,派人給母親做檢查。結果給母親做檢查的軍醫很委婉地告訴樊世榮,病很多,不是一點兒毛病,隻要好好靜養,不再生育,是可以拖些年月的。樊世榮當時就板起了臉,吼了句,“不生育還叫女人嗎?”
  樊疏桐當時就在身邊,這話聽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固執地認為母親過早離世都是因為父親讓母親懷孕的緣故,他當時還小,不懂成人的事,他就是認為是父親害死了母親。而那個出生就死了的妹妹,也讓他惱恨至極,這導致他從小就不喜歡女孩,每次家裏有親戚的小孩過來,都被他打哭。院子裏原來也有幾個女孩子,都被他欺負得見他就躲,都當他是個窮凶極惡的惡魔。而他自母親去世後就變得極其暴躁,父親怎麽揍他,都沒辦法把他揍回正途。想來父親真是狠,拿皮帶抽,每每抽得他滿地打滾,所以他身上長年傷痕累累。結果越抽,樊疏桐跟父親之間的隔膜越深,父子關係緊張得就跟那火藥桶一樣,一觸即發。
  樊疏桐在大院裏也因此落了個外號,“混世魔王”。
  隻要是院裏有什麽狀況發生,大家習慣思維,不是別人幹的,別人沒膽幹這事,除了老樊家的那個小魔王,還能有誰幹這事?即便不是他一個人幹的,肯定也是他領著別的孩子幹的,誰叫他是這院裏的“司令”呢?樊疏桐在一幫孩子裏自稱司令,隻要沒上課,就指揮他手下的兵們在院子裏衝鋒陷陣,捉迷藏,搞破壞,有時候首長們開著會呢,玻璃啪的一下就碎了,搞得大家很緊張,以為是有敵情,結果是彈弓打的。每次樊疏桐被父親揍一次,他就變本加厲地搞破壞,唯恐天下不亂,結果惡性循環,樊疏桐由司令升級為“土匪司令”,無惡不作,人神共憤。最後是無藥可救了,高中都沒畢業,樊世榮就把他發配到部隊裏去,好好治治他的邪氣。
  而在樊疏桐十歲的時候,父親再娶,繼母還帶來一個男孩,比他小兩歲,叫連波。幸虧是個男孩,如果是個女孩,隻怕連波沒活口留下來。好在連波性格溫吞,文質彬彬,長得也細皮嫩肉的,樊疏桐給他取了個外號“唐僧”。都說萬物皆相克,樊疏桐再怎麽混世,卻偏偏服連波的,就好像大鬧天宮的孫猴子無所不能,偏偏怕唐僧。唐僧有緊箍咒,所以孫悟空才怕他,連波沒有緊箍咒,樊疏桐就是服他。
  樊世榮也很喜歡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兒子,因為他聽話,不像他的親兒子樊疏桐那樣,基本上不能算個人。
  “禽獸不如!”這是樊世榮經常罵兒子的話。
  結果樊疏桐反擊:“那也是你生的。”
  樊世榮慪得,他經常跟身邊戰友和親信講,他這輩子如果沒有死在戰場上,早晚會死在這個混賬兒子手上。
  他歎道:“可能是戰場上殺的人太多,遭報應了。”
  眼不見心不煩,樊世榮把兒子發配到最南邊的某個島上去了,那裏四麵都是海,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樊世榮說,“他有本事就繼續當魔王去。”三年,他規定樊疏桐三年內不得回家。在這三年裏,樊疏桐沒有接到父親的一個電話,一封信,哪怕是托人捎的一句問候的話都沒有,通通都沒有。就像他已經被遺忘了一樣,沒有人相信他是首長的兒子,有時候戰友們聊天,說到各自父母,樊疏桐剛開始是實話實說,報出他爸的名字,結果引來一片哄笑:“扯淡,你爸要是樊世榮,會把你發配到這來?”
  連管他的排長連長都不信,他們都隻知道這小子是上頭安排下來,至於上頭是誰,他們想都沒想到樊世榮的身上去,哪怕他們都姓“樊”。而且連長還找樊疏桐談話,教育他做人要誠實,不能太虛榮雲雲。樊疏桐連連點頭,在班會上做檢討,承認自己借了首長的名,保證以後再也不犯這樣的錯誤。他皮笑肉不笑地跟戰友們說:“首長要是生出我這樣的兒子,他還是人嗎?”意思是他如果是禽獸,他老子肯定禽獸不如。順帶再補充一句,“其實我爸早死了,我都不記得他長啥樣了。”
  這些話傳到樊世榮的耳朵裏,氣得大罵:“我也當他死了,我沒這個兒子!”樊疏桐聽不到父親的話,但是他認為父親肯定也當他死了,否則不會三年連個信都沒有,三年來,幸虧有連波的書信,否則他肯定一頭紮進海裏喂魚算了。連波文采極好,又多愁善感,寫的信像散文,事實上連波還真是有出息,沒有仰仗繼父的名聲,憑自己的本事考進了軍校,深得部隊器重。樊疏桐對連波隻字不提樊世榮,但是連波卻在信裏極力安慰他,說父親其實很惦記他,經常跟人打聽他在島上的情況。連波並沒有說謊話,樊世榮的確很關注兒子的一舉一動,每有新情況,都會有人報告給他,所以他雖然三年沒有跟兒子見麵,但是樊疏桐在島上的情況他都了如指掌。
  隻是父子隔閡太深了,即便樊疏桐很感激連波給他寫信,感激他的安慰,但他始終不信父親會“惦記”他。
  “這輩子我以自己有這麽個父親感到恥辱。”他就是這麽跟連波說的。
  雪上加霜的是,三年後他風塵仆仆地從中國地圖的最南邊趕回家,三年囚禁,終於得以釋放,他原本滿心歡喜,呼吸著自由的空氣。非常非常的歡喜。結果一進門氣都沒喘過來,就看到屋子裏冒出個髒小孩,還是一丫頭片子,他本意隻是逗她玩兒,不想竟遭來父親的開槍射殺。
  三年不見,父親以子彈迎接他。
  他被警衛拉走的時候咆哮嘶吼,完全失去了常人的理智,捶胸頓足:“他殺我!他要殺我!他是我父親,他開槍殺我——”
  其實他不知道,樊世榮那一槍是瞄準了的,瞄準的不是他,是欄杆。如果真是想殺他,年輕時號稱神槍手的樊世榮怎麽會打偏,打到欄杆上?而且,為了迎接兒子的到來,他忙活了幾天,布置兒子的房間,給兒子添置衣物,還親自上街給兒子買禮物,樊疏桐抱著朝夕往陽台下作勢要扔時,樊世榮跟妻子陸蓁剛從街上回來。
  樊世榮從不上街買東西,為了兒子這是第一次。
  不早一秒,不遲一秒,偏偏看見那可怖的一幕。完全是本能的反應,他用槍警示兒子放下朝夕,結果兒子果然放下了,直接從二樓扔到一樓。如果不是露台下的薔薇叢,朝夕恐怕就不是耳鼻流血,隻怕是腦漿迸裂了。
  這世上的很多事真是說不清道不明,就像是上天精心安排的一出戲,一招一式,每一句對白,每一滴眼淚,每一次心碎,都是設定好了的,比定時炸彈還準。不差分毫。而樊世榮對兒子的那一槍,無疑就點爆了父親間埋藏已久的“炸彈”,父子親情瞬間湮滅,誰也不認得誰了。
  事情鬧得很大,首長開槍射殺親生兒子,雖然事出有因,但是仍在區裏傳得沸沸揚揚,別人一般不聽前因,隻聽後果,連親生兒子都敢殺,真不是人幹的雲雲。樊世榮一世英名全栽兒子身上了,他也成了禽獸不如。當然,畢竟他是首長,雖然私用彈藥有違軍紀,但他在會上做了深刻檢討,這事也就算了。但是樊疏桐就沒這麽容易“算了”,在關禁閉期間,連波去看他時,他放出話:“最好是他一搶把我給嘣了,否則有我沒他,早晚我會弄死他。”
  連波當時是貼在門外跟他說話,勸他:“爸不是有意的,肯定是被你嚇的,他要真想殺你,還能打欄杆上?”
  可是怎麽勸說,樊疏桐就是不聽,他隻是對那個小丫頭片子有些歉意,問連波:“那個玩意還活著嗎?”
  連波說:“你是說朝夕吧,他還活著,不過被摔成了中度腦震蕩,昏迷了好幾天才醒,醫生說隻怕腦子不大好使了。”
  樊疏桐沉默半晌,還是怪罪父親:“如果他不開那麽一槍,我能把她扔下去嗎?我是覺得好奇,家裏突然多了這麽個玩意……你不知道,我待的那地方,連蚊子都是公的,天天就是那幾張麵孔,三年了,我看得多膩啊,所以猛一看到個會說話會走路會抓東西吃的小玩意兒,我覺得忒新鮮……”
  他始終管朝夕叫“玩意”。
  連波是得知家裏出事,專門從軍校趕過來的,說:“我去醫院看了妹妹,還真不是一般的玩意兒,好漂亮,粉嘟嘟的,那眼睛比天上的星還亮,水汪汪的,說話的聲音也特別好聽,奶聲奶氣……”
  樊疏桐不信:“我又不是沒看到,髒得跟個叫花子似的。”
  “當然漂亮,她媽媽就很漂亮,這是我頭一次看到她們。之前隻是聽說,爸爸娶的這個阿姨很漂亮,果然是真的……隻是朝夕出了這麽大的事,陸阿姨正跟爸鬧呢,爸都幾天不敢進門了。”
  “活該!”樊疏桐幸災樂禍。
  樊世榮焦頭爛額,陸蓁因為朝夕的事情不依不饒,像瘋了似的,不準他接近她們母女半步。朝夕在醫院的時候,他進不了病房,出了院,陸蓁也不準他進門,一看到他就大喊大叫,摔東西,他被迫住到了寇振洲的家。寇振洲是軍區政委,是樊世榮出生入死多年的老戰友。樊世榮沒想到自己衝動之下拔的那一槍,不僅把兒子打得翻臉不認人,也讓妻子陸蓁視他如洪水猛獸。陸蓁十分恐懼,雖然樊世榮拔槍是為了救女兒,可是他敢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動槍,那麽她們母女跟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哪天他不高興了,還不把她們當靶子。而且,陸蓁不僅害怕樊世榮,還害怕他的兒子樊疏桐,雖然她對於樊疏桐的種種惡行早有耳聞,但一直沒有見過麵,隻知道樊世榮很惱火這個兒子,把他打發去了南沙守島,不想頭回見麵,他就敢把朝夕往樓下扔,以後若住在一起,隻怕朝夕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陸蓁一不做二不休,提出離婚,本來這首長夫人就做得讓她悶悶不樂,現在出了這檔子事,她恨不能立馬就遠走高飛。消息傳給樊世榮,他急壞了,連忙托付蔻振洲的夫人常惠茹上門做陸蓁的工作,因為陸蓁平日裏跟常惠茹走動得比較勤,常惠茹大陸蓁十幾歲,陸蓁一直叫她常大姐,在G市陸蓁無親無故,常惠茹給了她很多關照,噓寒問暖的,陸蓁有什麽委屈或者心裏話也隻跟常惠茹說。
  常惠茹也是戰爭年代上走過來的,個性豪爽,是個直性子,她開門見山地跟陸蓁說:“這婚你離不了。”
  陸蓁問:“為什麽?婚姻不是自由的嗎?自由結婚,當然也自由離婚。”常惠茹一聽她這話,就知道她對政策不了解,笑著說:“婚姻自由是沒錯,但那是指地方上,你跟老樊是軍婚,軍婚你懂不,跟地方上的普通婚姻是不同的。”
  陸蓁果然是不懂:“有啥不同的啊?”
  “這個,就直說吧,軍婚一般情況下是要先維護軍人利益的,結婚是雙方自願這沒話說,但是若離婚,必須軍人這邊同意,否則你單方麵要離是離不掉的。換句話說,如果老樊不同意,你就離不了,地方上沒人敢批準,法院更不會受理,何況老樊的身份特殊,你自己想想,你離得了嗎?”
  常惠茹拍著陸蓁的手,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老樊就是脾氣爆了點,但人真是好得沒話說,尤其對你,那真是掏心窩子。他前麵的兩位妻子我都見過,他的前妻任繆玉同誌還是我介紹給他認識的,他對人家也還不錯,但很客氣,兩個人處得像上下級同誌,而不像夫妻……他對你就不一樣了,小陸,我從未見過哪個男人寵女人是這麽寵的,你可能自己沒察覺,我們背地裏都在笑老樊是個情種……”
  陸蓁一句都聽不進去,眼淚嘩啦啦的流:“那我這輩子就困死在這了?”
  “怎麽說話的呢?”常惠茹不高興了,“部隊哪裏不好了,我在這裏生活了半輩子,現在要我去地方上,我還不樂意呢。這裏環境單純,不像社會上那麽複雜,你想要什麽,老樊都會給你弄來,想去哪裏遊玩,他也會給你安排,小陸,說句你不高興的話,你可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可我怕他,我總是很怕他,他都連親生兒子都敢開槍,我要是哪天跟他吵起來了,他還不一槍嘣了我……還有朝夕,這次是僥幸撿回一條命,可下次還有這麽好的運氣嗎?早晚會被他那個混賬兒子弄死!大姐,我怕極了,晚上做夢都夢見他們父子追殺我們。”陸蓁嗚咽著,極度的恐懼和絕望,“現在朝夕表麵還看不出有多大毛病,可她摔的是腦子啊,連醫生都說要觀察,這話不是講明了嗎,以後指不定是個傻子,好端端的一個孩子,招誰惹誰了,那個畜牲竟然把她往樓下扔……”
  陸蓁一說起這事就悲傷得無以複加,常惠茹也是為人之母,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誰不疼啊。她也跟著流淚,摟住陸蓁說:“你放心,經過這次的事,老樊絕對不會再讓疏桐靠近朝夕,他跟我講了,要你一萬個放心……”
  樊世榮的確是有這樣的安排,為了讓陸蓁消除芥蒂,在樊疏桐關禁閉期間,他就跟蔻振洲打了招呼,讓兒子暫住到寇家,因為陸蓁肯定是不願看到樊疏桐的。而且樊疏桐跟老蔻的一雙兒女都是從小玩到大的夥伴,尤其是跟兒子蔻海,樊疏桐是混世魔王,蔻海也好不到哪兒去,是院裏出了名的事兒精,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兩人自小就在院裏衝鋒陷陣,一個司令,一個政委,將他們老子當年的威風發揚光大,鬧得大院雞飛狗跳,蔻振洲對樊世榮的境遇感同身受,一說到兒子就頭疼得要命。最後他效仿老樊的作法,將蔻海發配到中國地圖最北邊的某個邊境哨卡站崗去了。一個最南端,一個最北端,兩小子隔著千山萬水,一個守南,一個守北,看他們還怎麽渾球。
  蔻海比樊疏桐早幾個月回來,一聽說老爸要將樊疏桐安排到家裏住,樂得跟個什麽似的,跟連波一起去接關了七天禁閉的樊疏桐。本來都挺好的,樊疏桐也樂意住到蔻家,他也不願意看到樊世榮,父子倆誰也不想見誰,可是連波的一句話泄了天機,他說:“哥,這樣挺好的,你就先在蔻伯伯家裏住陣,缺什麽爸都會給你安排,陸阿姨的情緒現在還很不穩定,一聽到你的名字就鬧,爸也是沒辦法,陸阿姨鬧到昨天才準許他進門……”
  當時三人已經走到岔路口,往左就是回家的方向,往右是去蔻家的方向,樊疏桐停住了腳步,轉過臉問連波:“你剛才說什麽,那女人聽到我的名字就跟樊世榮鬧?”他再也不願叫樊世榮做爸爸,直呼其名。
  連波當時還沒反應過來,實話實說:“是啊,昨兒晚上都鬧了半宿,陸阿姨把爸趕到書房去睡的,就因為爸不小心說了你的名字……”
  蔻海的反應很快,一個勁的跟連波使眼色,連波意識到什麽,連忙住口,可是來不及了,樊疏桐露出一口白牙,笑得跟魔鬼似的:“我還是回家去住吧,我是樊世榮的兒子,就應該跟他住在一起,我離家三年,想家都想瘋了,我要回家——”
  說著轉身就往左邊走。
  蔻海一把拽住他:“士林,別介,我都給你安排好了,黑皮和細毛幾個都在家裏等我們呢,我們以後可以天天在一起,名正言順的,再也沒人趕我們。”
  “士林”是樊疏桐的外號,原本是叫“凡士林”,因為他自封司令,樊司令叫久了就成了凡士林,但為了叫起來方便大家通常省略成“士林”,一直叫到他成年都沒能改過來。基本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綽號或諢名,比如蔻海的外號是海子,連波因為文章寫得好被大夥叫做秀才,黑皮和細毛則是從小就這麽叫的,到後來大家都幾乎忘了他們的本名叫什麽。而樊疏桐的驢脾氣這時候又發作了,掰開蔻海的手指說:“海子,要樂嗬以後有的是時間,可我真想家了,想家想我爸,還想那破玩意兒,被我從二樓扔下去,我很想知道她有沒有成傻子,我得回去看看。”
  連波急了,忙攔住他:“哥,你先去海子家住吧,要想家了,等陸阿姨去海南了,你再回去不遲。”
  “去海南?”
  “是啊,爸為了給陸阿姨壓驚,準備過兩天就帶陸阿姨,還有朝夕去海南散心……”
  蔻海眼皮一翻,知道這事黃了。
  果然,樊疏桐眉毛倒豎,嘴巴卻扯著笑:“嘖嘖嘖……多麽幸福的一家三口!我媽在世的時候,想去趟廬山看瀑布,他答應了幾次都沒兌現,他後來想兌現都不成了,因為我媽死了!你媽也死了!死了不過兩年,屍骨未寒,他就迫不及待地找了這麽一大一小兩妖精回來,還帶她們去海南?我呸!”樊疏桐咬牙切齒,冷笑著說,“他眼裏沒我這兒子,可我眼裏還是有他這爹的,我得回去好好孝敬他,我是長子呃,是樊家唯一的血脈,我要給他養老送終,他將來死了我要埋他的——”
  “哥!”連波眼眶都紅了。
  蔻海連連搖頭,心下明白,這對父子真的是勢不兩立了。這讓他心裏很不好受,雖然他自己跟父親也經常鬧別扭,蔻振洲甚至一怒之下把他發配到最北邊站哨卡,可是蔻海知道父親極愛他,隻不過軍人出身的父親表達感情總是很武斷,蔻海在荒無人煙的山溝溝裏麵壁思過三年,終於明白他其實也很愛父親,非常想念父親。回來後,父親表麵上對他不聞不問,其實每晚在他入睡後,總要進房給他掖掖被子,父親以為他睡著了,其實他沒有,父親經常在他的床邊坐上好一會兒,抽根煙,父親孤獨的背影終於融化了父子凍結多年的冰山。現在蔻海和父親蔻振洲處得就跟朋友似的,家裏氣氛好多了,連樊世榮都羨慕不已,不明白自己和兒子怎麽就沒辦法好好相處。
  當樊疏桐大步流星地往家走時,蔻海跟連波說:“好好勸勸他,他就是死心眼,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是父子。你得想辦法讓他明白這點。”連波點點頭:“我會盡力。”說著就追趕樊疏桐,“哥,你等等我——”
  當樊疏桐大搖大擺地晃進家門時,樊世榮正在給剛出院的朝夕喂藥,蹲著身子,拿了個小勺子,哄著朝夕說:“朝夕,這是糖水哦,很甜的,你嚐嚐就知道了。”
  “我不喝。”朝夕奶聲奶氣地搖頭,她臉上還有些傷,是被薔薇的刺劃的,可是絲毫不影響她的可愛,小臉粉嘟嘟的。陸蓁很會打扮女兒,給她穿著件粉色的毛衣,頭上紮著粉色的蝴蝶結,搖頭晃腦的樣子讓樊世榮最為憐愛,哪怕他在外麵威風凜凜,一回到家就甘願做朝夕的保姆,隻要他在家,基本上是不讓阿姨碰朝夕的,他喜歡將朝夕高高舉過頭頂,圍著院子跑圈圈兒。陸蓁能重新接納樊世榮,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他對女兒實在太好,視如己出,很少有男人能把跟自己沒血緣的孩子當親生的。
  可是就在朝夕終於肯張口喝藥時,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忙不迭地往樊世榮的懷裏縮,樊世榮還沒明白過來,樊疏桐已經一隻腳踏在了茶幾上,看著朝夕眉開眼笑:“喲,你還知道哭啊,那看樣子沒成傻子嘛,害我白白擔心……”
  樊世榮一手摟著朝夕,一手拿著個藥碗,怔怔地看著兒子。陸蓁的臉都白了,一把搶過女兒,緊緊抱在懷裏。
  樊疏桐臉上笑開了花:“幹嘛都這麽看著我啊,我又不是鬼,我回家來住不行嗎?這是我的家——”他望著花容失色的陸蓁,明擺著就是跟她說的,“我是樊家的長子,是這個家未來的主人,想分家產什麽的,還得先問過我呢。”
  陸蓁氣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誰想分家產了?”
  “那我怎麽知道呢?”樊疏桐肩一聳,別過臉又對他老子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鮮花喜歡牛糞什麽?不就是身份和地位嘛……”
  “臭小子,你說什麽!”樊世榮站起身,怒目而視。
  樊疏桐往老子身上一打量:“喲,有槍沒?怎麽不把槍帶身上,兒子惹著你,一槍嘣了嘛,瞄準點,別再打偏了。你不是神槍手嗎?拿出點威風來,別讓人小瞧你是個孬種!……”
  “哥,你幹什麽。”連波這時候已經追進門了,拉樊疏桐。
  樊疏桐甩開連波,踱到父親跟前,一字一句,宛如刀子:“這麽看著我幹什麽?開槍啊!”他指著自己的胸口,“你不是常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嗎?你現在就可以開槍嘣了我,最好是嘣了我,否則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他又指了指陸蓁和朝夕,“在我和她們之間,你肯定要做出選擇,否則這個家就是你的墳墓,別逼我提前給你送終!”
  “哥!”連波叫。
  “別喊!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情,你別摻和!”樊疏桐惡狠狠地瞪了連波一眼,一屁股做到沙發上,蹺起了二郎腿,仰著臉看著臉色發青的樊世榮說,“當然,這事也不急,你慢慢考慮,我會給你時間考慮,在你做出決定之前,我會盡我所能讓她們知道我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是怎麽禽獸不如的。”說著轉過臉,陸蓁抱著朝夕往旁邊縮,樊疏桐伸手擰了把朝夕粉嘟嘟的臉蛋兒,“還有你這玩意兒,哥哥會好生招待你,一定會讓你的童年終身難忘……”
  “不——”陸蓁抱起朝夕就往樓上跑。
  樊世榮身體發僵,看著變得如此陌生的兒子,痛苦得難以自抑:“疏桐,我知道你恨我,從小就恨我。這都怪我,沒有陪伴你的成長,在我還沒來得及跟你建立最基本的親情時,你已經長大,有了自己的思維和情感,我縱然使出渾身解數,哪怕是掏出心,你也沒辦法在情感上接受我這個父親。但是疏桐,你始終是我的兒子,因為我的一些表達感情的方式有偏差,導致我們的隔閡越來越深,對此我無話可說,我隻能等你將來也做了父親,你就會明白,做一個被兒子接受的父親有多難……”
  “是嗎,有多難?”樊疏桐絲毫不為所動,站起身,他的個頭已經超過父親,目光足以跟父親平視,“是不是比造原子彈還難?是不是比你打個電話還難?是不是比你寫封信還難?是不是比你掏出槍,以子彈歡迎兒子的歸來還難?三年!你當我死了,我能當你還活著嗎?在你對我開槍的那一刻,我死了,你也死了,這輩子我們的父子情分盡了,你明不明白?”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現在給我上演苦情戲,你不覺得很可笑嗎?如果我就為這麽幾句話被你糊弄過去,我還是樊世榮的兒子嗎?情分是盡了,但我始終是你的兒子,這話我還是讚成的。”
  他笑著點點頭,拍拍父親的肩膀:“我一定會好好孝敬你的,父親!我會把你對我的冷酷無情千倍百倍的還給你,我會讓你知道,什麽是青出於藍勝於藍,誰讓我是樊世榮的兒子呢?我不會是個孬種的,這點你絕對放心,龍生龍鳳生鳳,天生的老鼠會打洞,我好歹也是將門虎子,我可以很自信的跟你說,我們的決鬥才剛剛開始,我不花一顆子彈也會贏得另一片天下,我不花一顆子彈也會讓你看到什麽是血流成河, 這世上很多戰爭並不需要子彈,哈哈哈……”
  樊疏桐肆意的笑聲在空闊似殿堂的屋子裏回蕩,顯得陰森可怖。連波頹然地低下頭,他知道,這個家再無安寧的可能。
  樊世榮看著失了常態的兒子,終於也點點頭:“不愧是我的兒子,知道這世上還有不需要子彈的戰爭。好吧,既然你這麽想在我麵前製造血流成河,你就製造吧,我敢保證最後你贏不了,因為這世上很多東西失去後就沒辦法再找回來,到我閉目的那天,你會明白你失去的是什麽。”
  說完,樊世榮悲愴地從兒子的麵前走過,上樓去了。
  樊疏桐雙手抱臂,昂然目送父親上樓:“在你開槍射殺我的時候,你就已經失去了我這個兒子,那麽……我又何懼失去你這個父親?”
  樊世榮停住腳步,沒有回頭,隻說:“
  樊疏桐無動於衷。
  他又重新坐回到沙發上,掏出火柴盒,點根煙。半晌,他轉過頭問連波:“你知道什麽是失去嗎?”

  “媽媽——”
  二樓朝夕的房間發出撕心肺裂的慘叫。
  陸蓁穿著睡袍光著腳撲進女兒的房間,頓時也嚇得尖叫,隻見朝夕的被子上爬滿蚯蚓,枕頭上也是,朝夕因極度恐懼哭叫著,幾乎接不上氣。陸蓁撲過去將女兒抱下床,將她身上頭上的蚯蚓拍掉,一邊拍一邊跟著女兒哭。
  樊世榮也聞聲跑進了房間。
  “滾——”陸蓁根本不讓他碰,指著樊世榮大罵,“都是你兒子幹的好事!你們到底要把我們怎麽樣啊,弄死我吧,你們幹脆弄死我們母女好了,這樣的日子我一天也不要過了……”
  “蓁蓁,你聽我說。”樊世榮試圖去抱朝夕,被陸蓁推開。
  每天都是這樣,朝夕總是一不留神就發出淒厲的哭叫,隻要樊疏桐在家,就不讓朝夕好過。他以捉弄朝夕為生活最大的樂趣,因為朝夕一哭,陸蓁就會哭,陸蓁一哭鬧,樊世榮就會焦頭爛額,這可比直接衝撞老子還來得過癮。而自從槍擊事件後,樊世榮在兒子麵前徹底失去了威信,以前他板臉、吼罵或者拍桌子多少還能起到點震懾作用,可現在哪怕他跳起來罵,樊疏桐都無動於衷了,貌似還很樂見老子冒火。抑或是樊疏桐長大了,再也不是那個十七八歲剛剛冒喉結的毛頭小子了,在南沙守了三年島,再不濟也經曆了風吹雨淋的磨礪,男孩總是要成長到男人的,剛剛年滿二十的樊疏桐“光榮”地混到了男人的隊伍。用他經常拍胸脯說的話形容,我一大老爺們兒,頂天立地,還能怕了老子?
  至於大老爺們兒樊疏桐怎麽“光榮”地晉升為男人的,則是秘而不宣的事情,隻有在跟蔻海、黑皮和細毛喝了酒後胡吹海吹的時候,他才會小小地透露點兒。就是那麽一點兒,也讓除了母親和妹妹連女人手都沒摸過的海子他們頂禮膜拜,黑皮更是涎水都要流出來了,每次都推搡著樊疏桐說:“說,說,接下來怎麽樣,到底怎麽樣啊……”
  樊疏桐則總是賣關子:“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你自己試試不就知道了嗎,這事兒啊,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士林,咱們要有機會試,還用問你啊。”黑皮垂頭喪氣。
  當時是在柳蔭路蔻海姥姥家的小院裏,幾個年輕人湊在一起“開會”,說是開會,其實就是找個大人盯不著的地兒抽煙喝酒什麽的。黑皮和細毛也是軍部大院裏長大的孩子,黑皮他爸還是樊疏桐老子帶出來的兵,細毛則是蔻海老子手下的部將,樊疏桐和蔻海自小當“司令”、“政委”的時候,黑皮和細毛自然就是他們的跟班。比如他們玩董存瑞炸碉堡,永遠是樊疏桐當董存瑞,黑皮在後麵給他遞“炸藥包”,那炸藥包當然不是真的,是用舊報紙碼起來,捆好捆結實了,樊疏桐抱著匍匐前進,一直匍匐到軍部行政大樓的牆根下,然後舉起炸藥包喊聲“中國人民萬歲”,再英勇地將炸藥包扔出去。細毛則在旁邊製造點音響效果,怎麽製造的呢,就是將一個雷鳴炮蓋在破臉盆下,引線留在外麵,點燃引線後,嘣的一聲悶響,臉盆飛上天,樊疏桐就以英雄的姿勢光榮地倒地“犧牲”。蔻海則領著一幫屁大的孩子喊聲“衝啊”,進攻開始了,目標就是司令政委們辦公的行政大樓。每次聽到狗崽子們在樓下喊進攻,寇振海就忍俊不禁,跟樊世榮說:“這下好,我們又被一鍋端了。”
  “不用說,又是老樊家的那個崽子領的頭。”大家都見怪不怪,有時候開著會,猛聽到臉盆飛上天,然後又哐當落地,樊世榮總是氣惱地說:“媽個巴子,老子打了一輩子仗,到頭來被這幫狗崽子給端了。”
  會場免不了一場哄笑。
  沒幾年的事兒,怎麽眨眼工夫都長大了呢?“炸碉堡”的任務已經由樊疏桐光榮地傳給了比他們小的孩子了,每次見著一幫光著屁股的孩子在院子裏衝啊喊的,樊疏桐總是以司令的口氣跟孩子們揮手:“同誌們辛苦了。”
  “首長辛苦了!”孩子們熱烈地回應。
  樊疏桐真覺得倍兒有麵子。雖然他已經長大,但餘威仍在,走到哪兒都是“首長”,那威風一點也不亞於他老子樊世榮。
  雖然樊疏桐無限懷念兒時的無惡不作,但如果要選擇,他還是願意選擇長大,因為炸碉堡之類的事屬於小孩玩家家,大人不會去做,而很多大人做的事,小孩是不能做的。長大可忒好了,可以抽煙喝酒,可以和老子叫板,可以和女孩子約會,樊疏桐非常榮幸自己比蔻海他們領先一步成為男人,這簡直成了他炫耀的資本,每次“開會”,他都會在眾人的央求下透露一點兒,然後藏著一點兒,半遮半掩的,可把男孩們對異性原始的向往激發出來了。
  “男人的成長,是需要女人洗禮的。”樊疏桐那會兒開口閉口都少不了“女人”。而讓他成長為男人的那個女人在他斷斷續續的敘述中終於浮出水麵,是大院外的,一個理發店的妞兒,不是黃花閨女,是個有夫之婦。
  蔻海帶著黑皮和細毛曾先後去理發店瞻仰過那個妞兒,也未見得是什麽天仙,無外乎是皮膚白些,身材不似少女那樣板,渾身上下肉多,而且多得恰到好處,尤其是胸脯那塊兒簡直是山峰,還有屁股,渾圓的翹得老高,走路還一扭一扭。看得黑皮和細毛直吞涎水沫子。蔻海倒還好,雖然對女性也充滿好奇,但仍屬“性本善”的一類,除了覺得好玩兒,他並沒有太過幻想。
  用樊疏桐的話說,他還沒開竅。
  顯然,樊疏桐已經“開竅”,而那個走路扭屁股的妞兒無疑是他的性啟蒙老師,兩人怎麽好上的已經無從考究,反正就是睡了。樊疏桐事後形容他的“第一次”,開始不怎麽舒服,後來就舒服得□。至於怎麽個□,樊疏桐也形容不出來,他拾掇黑皮和細毛去實踐實踐就知道了,黑皮舌頭吐得老長:“我要敢,我爸不把我蹦了才怪。”
  細毛說:“問題是找誰實踐呢?我們可沒你這樣的本事。”
  倒是蔻海意見不一致,左想右想覺得不對勁:“我說士林,我怎麽覺得占便宜的不是你哩?你說那個妞兒是有男人的,她肯定每天都有‘實踐’吧,問題是你嫩著哩,就被她這麽糟蹋了?”
  一句話讓樊疏桐噎住了。
  黑皮猛拍大腿:“對啊,你是童子之身哩,應該是那娘們占你便宜吧?”
  樊疏桐發愣了,他腦子一向好使,不過片刻工夫就轉過彎了,他的確是被人占了便宜,虧他還得意忘形呢!他頓覺羞惱不已,撂下酒瓶就去找那妞兒“算賬”,引誘他上床,真不是個東西。但是走到半路上他又沒底了,因為這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並沒有人把他捆上床,他憑什麽找人家去算賬?
  很多年後,每每樊疏桐回想這件事就覺得憋屈,豈止憋屈,簡直吃大虧了,從此淪為死黨們的笑柄。蔻海時不時地要把這事拿出來曬曬,黑皮和細毛也笑死他,樊疏桐一世英名全栽女人身上了。也正是這件事讓他對女人始終沒有太多的好感,雖然後來他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但他極少在哪個女人身上用真心,他發跡後換女人跟換衣裳似的,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扳本”。
  而且,以樊疏桐睚眥必報的個性,豈會咽下這口氣?他斷不會放過那個奪去他處子之身的女人。他裝作什麽事也沒發生,再次約會那女人,待她把衣服都脫光了,鑽進被窩喊他上床的時候,他借口上茅廁溜了出來,然後靜等好戲開鑼。果然,不出一會兒,那女人被她男人打得屁滾尿流,因為她男人接到神秘人報信,說有人上他老婆,她男人當時在外麵打牌,操起家夥就趕回家。當時是晚上,黑燈瞎火的,那女人還以為是樊疏桐上完茅廁回來了,就浪聲喊他快上床,結果是她男人……樊疏桐在樓下聽到樓上傳來那女人的慘叫,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爛女人!”他當時狠狠吐了口唾沫。
  而那個神秘的報信人,自然就是黑皮了。黑皮開始死活不肯幹,樊疏桐就威脅他:“幹不幹隨你,反正以後你不要跟我混了。”
  最後還能怎麽著呢,黑皮隻得助紂為虐。
  蔻海後來知道這事了,大罵他們禽獸。樊疏桐回了句:“我什麽時候不是禽獸了?”為此哥倆還大吵一架,鬧得不歡而散。
  由此可見,蔻海多數情況下是個有正義感的人,雖然混球的時候也很混球,但是非分明,什麽事可為,什麽事不可為,他分得清清楚楚。蔻海最看不慣的是樊疏桐對朝夕的捉弄,他覺得縱然大人得罪了他,一個大老爺們竟然拿個孩子出氣,實在不是男人幹的事。而且,蔻海很喜歡小朝夕,雖然他自己也有妹妹,但他覺得朝夕比自己的妹妹可愛,小臉兒粉嘟嘟的,說話清清脆脆,見著蔻海就喊“海哥哥”,那個奶聲奶氣的調兒,讓蔻海打心眼裏著迷。
  而小朝夕到底年幼,十歲都不到,還不懂得記仇,即便早上被樊疏桐捉弄得大哭,可晚上見著樊疏桐還是喊“大哥哥”。隻要連波不在家,她就跟在樊疏桐屁股後麵趕,“大哥哥,等等我——”、“大哥哥,你的頭發怎麽比我的還長啊?”、“大哥哥,你幹嗎老是抽煙?”……樊疏桐每每被煩得不行,恨不得把她扔出窗戶。當時的樊疏桐已經進入青春叛逆期,做什麽都求出格,街上流行什麽他就整什麽回來,那個時候的男青年很流行長頭發,過耳根,發梢翹起,在脖子後麵甩來甩去,樊疏桐覺得特酷。他就上理發店也整了個這樣的發型回來,不止發型,他還穿上了時髦的花襯衫和喇叭褲,鼻梁上還架副蛤蟆樣的墨鏡,第一次以這樣的流行裝扮走進軍部大院,他吹著口哨,雙手操在褲袋裏,所經之處無不滾落一地眼珠子。
  部隊大院從來就隻有綠軍裝,樊疏桐花裏胡哨的形象整個就是個不良青年,但他是樊司令的公子,即便背後被人議論紛紛,也沒有人敢當麵指責他。倒是蔻振洲暗示樊世榮,讓兒子注意下形象,部隊裏不比地方,穿成這樣進出,對戰士們有很不好的影響。可是樊世榮奈何不得,他哪還管得了兒子穿什麽衣服理什麽發型,父子已然是勢如水火,每次話說不了兩句就吵起來了。而每次吵架後,樊疏桐總是變本加厲地捉弄朝夕,不把她弄得大哭不罷休,唯恐家裏不亂,越亂他越滿足。所以一般情況下,樊世榮根本不敢跟兒子吵,一吵,最後總是以朝夕的的哭叫收尾。朝夕一哭,陸蓁就要跟樊世榮鬧個沒完,動不動就要搬出去,在外麵威風凜凜的樊世榮私下裏總是唉聲歎氣地跟蔻振洲說:“打了一輩子仗,敵人的炮火我不怕,槍子兒我也不怕,我就怕了這狗崽子,你說這是為什麽啊?”
  “唉,垮掉的一代。”蔻振洲也歎氣。
  唯一慶幸的是,樊世榮還有個沒有垮掉的兒子連波給他撐臉,連波很爭氣,在重慶軍校讀書,每次都是大紅的獎狀拿回來。也唯有說到連波,樊世榮的臉上才有那麽點光彩,逢人就誇連波:“這小子,天生的文將。”
  連波文筆一流,是學校數一數二的筆杆子,經常在報上發表文章,說話做事也極有條理,不溫不火,不急不慢,跟樊疏桐的爆筒子脾氣截然不同。人也長得文氣,清清瘦瘦,笑容靦腆,絕對是長輩們誇讚的對象。不僅長輩喜歡他,像朝夕這樣的小孩也喜歡他,每次連波回家來,朝夕就會像過節一樣,開心得蹦上蹦下,二哥哥二哥哥的喊個沒完,不是勾著他的脖子撒了歡地笑,就是坐在他的膝上聽他講故事。連晚上睡覺也不要媽媽哄,要連波哄:“二哥哥給我講故事我才睡。”
  朝夕最喜歡聽連波講故事。
  而連波也非常喜歡朝夕,他隻要一回來,就會帶朝夕玩兒,到哪兒都帶著,讓樊疏桐很冒火:“帶什麽不好,帶個拖油瓶。”
  因為樊疏桐跟連波最親,到哪兒都喜歡帶連波去,而連波又總帶著拖油瓶朝夕,於是就形成了一道獨特的景象,兩個英俊挺拔的青年後麵,蹦著一個小丫頭片子。而朝夕又很喜歡牽連波的手,牽了連波,又想牽樊疏桐,結果樊疏桐每次都厭惡地甩開,朝夕也不惱,就一手牽著連波,一手拽著樊疏桐的衣襟,跟在他們中間走。
  蔻海他們第一次見到此番景象,笑得前仰後合,因為一身不良青年打扮的樊疏桐旁邊跟著個蹦蹦跳跳的小丫頭,說不出來的滑稽。
  “笑什麽笑,都怪連波!”樊疏桐沒好氣地瞪他們。
  於是在大家“開會”的時候,朝夕就在院子裏跑進跑出,一會兒捉蝴蝶,一會兒逗狗玩,一會兒又要爬到棗樹上摘棗,總之沒有片刻安靜。連波很有耐心,朝夕要什麽,他都給她去弄,要摘棗,連波就幫她摘。而且連波也很會照顧小孩,朝夕的手髒了,他就會牽她到廚房,細心地給她洗手;朝夕玩得滿頭大汗,連波就掏出潔白的手絹給她拭汗;朝夕玩累了,連波就會抱她到沙發上睡,還脫下外套蓋她身上,生怕她著涼。
  眾人目睹連波幼師級的體貼照顧隻有瞪眼的份兒,細毛尤其對連波那潔白的手絹充滿好奇:“我說秀才,這玩意你還隨身帶著啊?”
  連波反問一句:“為什麽不可以?”
  樊疏桐戲謔地說:“他這輩子投錯了胎,本來應該是個女人,結果跑快了,成了個男人。”
  “去!沒句正經的。”連波罵。
  蔻海倒是很欣賞:“連波將來絕對是個好丈夫,會照顧女人和孩子。我也有妹妹,我就沒這麽細心地照顧過。”
  “你妹妹?”黑皮吧噠吧噠過著煙癮,咧嘴一笑,“你是說常英?我的天,她比你還像男人。”
  眾人大笑。
  “滾!”蔻海就要拿腳踹黑皮。
  細毛笑著打抱不平:“我說海子,黑皮沒說錯啊,你家常英那可真是女中豪傑,別的不說,長這麽大,我就從來沒見她穿過裙子。”
  “也沒紮過辮子。”黑皮補充。
  細毛連連點頭:“對,對,成天跟一幫小子打架,比海子還江湖。”
  蔻海唉聲歎氣,對這個妹妹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唉,我也懷疑,這丫頭是不是也投錯了胎……”
  又是一陣爆笑。
  蔻海的妹妹不姓蔻,隨母姓常,可見蔻家是很民主的。常英自小就是被父親當兒子養的,一直到上中學都是留著男孩子的頭發,穿著綠色的改良軍襖,走路也是大步流星,和蔻海走在一起,如果她不說話,簡直就是哥倆,一點也不像兄妹。常英的性格也是男孩子樣的,愛打抱不平,比蔻海還喜歡惹事,小時候哥哥們在大院裏衝鋒陷陣,常英總是自願擔當蔻海的警衛,開口閉口“報告政委”,見了樊疏桐更是站得筆直,舉著小手敬禮:“報告首長!”……樊疏桐總是摸她的頭,模仿他老子的語氣說:“好小子,是個打仗的料,去,把你家那瓶剛買的麥乳精拿來貢獻給解放軍!”
  樊疏桐出入寇家如出入自家門,對他們家的情況了如指掌,每次蔻家有了什麽好吃的好玩的,蔻海一走漏風聲,樊疏桐就指揮常英深入敵穴,為黨為人民舍身保後勤,吃的喝的煙啊什麽的,都是常英回家摸來貢獻給樊疏桐人等的。比如那次在蔻海的身上聞到了麥乳精的香味,樊疏桐就命令常英:“目標——東區二號樓一樓廚房。我軍所需的麥乳精就藏在某個櫃子裏,仔細檢查,發現後馬上拿來!”
  常英連忙立正,舉著手大聲道:“報告首長,一定完成任務!”
  “記住,不要驚動敵方!”
  “是!”常英站得筆直,真正是英姿颯爽。
  樊疏桐滿意地點頭,背著手,有板有眼地喊口號:“好——跑步前進!一二一,一二一……”
  常英那個時候也就八九歲,成天穿著經她媽改小的小號綠軍裝,腰間還扣著同樣改小了的皮帶,以標準的出操向著目標——她家前進。不過一會兒工夫,就將她家的麥乳精摸出來貢獻給了樊疏桐。麥乳精是一種黃色顆粒狀的甜食,可以幹吃,也可以衝水喝,是那個時候孩子們最愛吃的零食,很高檔,一般人家不常買。外包裝跟現在的罐裝牛奶類似,多是作送禮用。雖然現在這種食物已經被淘汰,但是很多七八十年代走過來的人都記憶猶新,很香,也很甜,男孩女孩都愛吃。樊疏桐也很大方,把常英貢獻的麥乳精分給大家吃,蔻海連聲讚好吃,砸巴著舌頭說:“嗯,不錯,跟我們家的那罐味道簡直一模一樣。”
  樊疏桐從小練就了麵不改色心不跳的本事,正色道:“那你怎麽不拿來給我們分享?”
  蔻海說:“我媽鎖著呢,說是吃多了不好。”
  “那你還吃?”樊疏桐挑著眉反問。蔻海當時舔著手指說:“跟首長在一起,就是毒藥我也吃。”
  樊疏桐一臉壞笑,拍著他的肩膀說:“好樣的,不愧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
  結果晚上回到家,蔻海發現櫃子裏的麥乳精不見了,問妹妹,常英理直氣壯地回答:“貢獻給首長了!”蔻海氣得就差沒抽妹妹,但他也不能聲張,隻能咽了這個啞巴虧,此後類似的事情常有發生,蔻海也就習慣了,每次家裏好吃的好玩的不見了,就會隨聲問妹妹:“我那盤鄧麗君的磁帶呢?又貢獻給首長了?”
  “報告政委,正是!”常英簡直就是樊疏桐的內線,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臥底。沒辦法,常英從小就崇拜樊疏桐,那感覺跟崇拜她爸爸和哥哥是不一樣的,簡直是將樊疏桐奉為英雄,樊疏桐種種劣跡在她眼裏成了英雄事跡。樊疏桐在大院裏無惡不作,壞事做得越多,常英越崇拜。
  一晃幾年過去,哥哥們都長大了,常英也有了十三四歲,性別意識還沒有覺醒,樊疏桐他們在柳蔭路的小院裏“開會”,常英一有空也要過去湊熱鬧。每次過去,看到連波帶著小朝夕,就會覺得很好玩,捏著朝夕的粉臉說:“多好看的娃娃,比我家掛曆上的娃娃還好看,連波哥哥,她怎麽生出來的啊?”
  常英的意思是,這麽好看的小人兒應該不是人類生出來的,因為她也是媽媽生的女兒,怎麽就沒生得這麽好看。
  樊疏桐搭話道:“她媽是個妖精。”
  連波斥責哥哥:“哥,在小孩子麵前說話注意分寸!”
  小朝夕歪著腦袋,撅著嘴說:“我媽媽不是妖精,我媽媽是仙女。”
  “對嘍,朝夕就是個小仙女!”連波將朝夕摟在懷裏,很好地保護著她。常英又將她拉過來,問她:“那小仙女,你長大了想做什麽?”
  “我長大了要嫁人。”朝夕一臉天真,但是又很認真地回答這個問題。
  常英樂了,逗她:“那你嫁給誰啊?”
  朝夕將手一指,正指著連波:“就嫁給連波哥哥,我給她做媳婦兒。”
  “哦喲——”
  院子裏起哄了,黑皮和細毛拍著手,嘴巴都快笑歪。連波臉皮薄,滿臉通紅,支吾著說:“小孩子說的話,你們也當真?”
  隻有樊疏桐沒有笑,眯起眼睛,瞥著小仙人兒似的朝夕,嘀咕了句:“臭丫頭,真是跟你媽一個德行……”
  樊疏桐和陸蓁的交惡,從來就沒有緩和過。
  陸蓁對樊疏桐沒好臉色,樊疏桐對這個漂亮的後媽也不買賬,兩人很少當麵吵,一直是冷戰。住在一個屋簷下,抬頭不見低頭見,至少表麵應該保持平和,但就是這表麵上的平和樊疏桐都做不到。當然,陸蓁也做不到。
  但與之截然不同的是,陸蓁對連波卻非常和善,這跟連波知書達禮,又嗬護朝夕有關,更重要的是連波很尊敬陸蓁,雖然以陸蓁的年齡還遠不夠做連波的後媽,可人就是這樣,你敬我一尺,我就讓你一丈,連波一直把陸蓁當長輩樣的尊敬,陸蓁當然也對這個僅小自己十來歲的“晚輩”關愛有加。兩人經常在一起聊天,談生活談理想,連波有什麽不懂的事情也會請教陸蓁。尤其是連波非常懷念自己已故的母親更讓陸蓁覺得這個孩子很善良,一個對父母都沒感情的人,那跟禽獸沒有區別。比如樊疏桐。
  而陸蓁顯然也表現得太明顯了,夏天切西瓜,人人都有份,連門口站崗的警衛都有份,就是沒樊疏桐的份。過年上街買禮物,連照顧朝夕的阿姨都有份,樊疏桐的,想都別想。甚至於,隻要朝夕進了樊疏桐的房間,陸蓁就會暴跳如雷,不罵朝夕,罵阿姨,話往往說得很難聽,無非是指桑罵槐。陸蓁不知道,她這是給自己給朝夕種惡果,最後嚐惡果的隻能是她自己,還有朝夕。
  樊疏桐是個極記恨的人,一點一滴他全記著呢。比如收拾理發店的那個女人,他固執地認為那個女人利用他年少無知占了他便宜,於是借她男人之手狠狠收拾了她,不僅如此,還通過關係網讓那女人連理發店都開不成,最後不得不灰溜溜地搬到G市下麵的縣城去住了。他一直沒有動陸蓁,並不表示他怕她,或者是動不了她,而是他覺得時機未到。
  樊疏桐一直在瞅時機收拾陸蓁。
  機會終於來了!
  有一天樊疏桐從外麵晃悠回來,在軍區門口看見武警盤問一個試圖想進去的男子,本來他沒有在意,結果聽到那人說:“俺就是找一個叫陸蓁的,聽說她是你們這兒一個首長的老婆,憑啥不讓我進去?”
  陸蓁?樊疏桐轉過身,打量那男子。隻見那人一身藍色中山裝,戴副眼鏡,長相很斯文,拎著一個黑色行李包,看樣子就是從外地來的。樊疏桐走過去,問他:“你找陸蓁?”
  “是,是,我就找她。”那男子見有人跟他搭訕,意識到這人可能認識陸蓁,像遇見了救星,“可這位解放軍同誌不讓我進去,我大老遠的來這多不容易啊,轉了幾趟火車,你看我的樣子也不像壞人嘛,他說要什麽介紹信……”
  樊疏桐說:“軍區是隨便能進去的嗎?軍事重地,懂不懂?”說 著又上下打量那男子,“你是陸蓁什麽人?”
  “哦,這個……”男子支吾起來,麵露難色,“我不是她什麽人。”
  旁邊的崗哨斥道:“不是她什麽人怎麽能進去?沒有介紹信就不能進去,馬上走,這裏是軍事重地,不是老百姓可以隨便進去的。”
  男子都快哭了:“可,可我大老遠的來……”
  “你到底是她什麽人?”樊疏桐很好奇。
  “我,我……”男子吞吞吐吐,最後終於說了實話,“我是她女兒的父親,我叫鄧鈞,從湘西那邊過來的……”
  此人正是陸蓁當年在老家處過的一個相好,是F省派到Y市的一個地質勘探隊搞勘探的技術員。陸蓁的老家上坡鎮當年要建一個大水庫,勘探隊在水庫設計階段就早早就進駐到鎮上,至於勘探個什麽東西,鄉親們都不知道,隻覺得新鮮,一大幫子人起早貪黑地在水庫周圍拉尺子提標本,很多人圍著他們看熱鬧,陸蓁就是其中一個。至於鄧鈞怎麽被她看上的,理由很簡單,鄧鈞是那一撥人裏最幹淨的後生。那時候是夏天,烈日炎炎,勘探隊很多人都光著膀子,唯有鄧鈞穿著潔白的襯衫,一看就是的確良,這種布料在當時可不容易買到。他的頭發很黑,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陸蓁從來沒見過男人有這麽黑亮的頭發,起風的時候,額前的頭發飄飄的,常讓陸蓁看得發呆。還有他的鞋子,永遠潔淨,不像其他人那樣沾滿黃土。因為他穿著皮鞋呀!棕色的,還很新的樣子,擦得發亮。那年頭穿得起皮鞋的人可不多,陸蓁的眼睛很好使,她見鄧鈞又是皮鞋又是的確良的襯衣,笑起來一口白牙,清清爽爽,言談舉止也非常有禮貌,文質彬彬的,斷定他家裏環境好。
  陸蓁的老家因為交通閉塞,很窮也很荒蠻,除了冬天,男人們幾乎不穿鞋也不穿褂子的,到哪兒都可以看到光著膀子的漢子,蹲在門口或是田邊地頭大口大口地扒飯,隨口大聲吐痰。陸蓁見慣了這樣的男人,骨子裏非常厭棄,也覺得他們很沒出息,鄧鈞在當時年方十七歲的陸蓁眼裏,簡直成了稀罕。她覺得這就是她要找的男人!
  但鄧鈞一直很有分寸,雖然他也很喜歡漂亮的陸蓁,陸蓁要他做什麽,他都會盡心盡力地去做,可他從不越界,開口閉口“小陸妹妹”。有時候陸蓁主動拉他的手,他還會甩開,滿臉通紅。這樣的局麵一直持續到勘探隊的撤離,陸蓁著急了,她知道一旦他們撤隊,她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再遇見鄧鈞這樣的男人了。陸蓁是個很有頭腦的姑娘,關鍵時候是絕對拿得出氣魄的,她一不做二不休,勘探隊撤離前鎮裏為他們舉行了一個歡送會,陸蓁就是在會後拿下了鄧鈞。因為鄧鈞那晚喝了酒,男人一喝酒,什麽防線都是假的……但鄧鈞還沒有醉到人事不省,他也是有些舍不得陸蓁的,在酒精的作用下終於失了控,他記得很清楚,陸蓁是黃花閨女。清醒後他對陸蓁說:“等我幾年,我在工作上幹出點名堂了就來接你。”
  陸蓁信以為真,這可是男人的承諾啊,她滿眼含淚地答應等他。誰知鄧鈞剛走不久,她就發現自己懷孕了,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就被人搞大肚子,這在當時可是了不得的醜事,父親差點將她的腿打斷,她也忍了,而且誓死沒有說出鄧鈞的名字。她知道一旦說出來,鄧鈞就完了,他要是完了,她這輩子就沒什麽指望了。陸蓁當時最大的指望就是鄧鈞有一天來接她走,讓她遠離那個荒蠻的山溝溝,過上城裏人的生活。當然,後來她確實過上了城裏人的生活,但不是依靠的鄧鈞,誰讓陸蓁是個有頭腦的姑娘呢,她知道女人可是等不起的,她必須抓住一切可以讓她出頭的機會。
  陸蓁當然是出頭了,尤其是嫁給樊世榮後,成了上坡鎮了不得的“大人物”,首長夫人啊,比縣長都不知道大到哪兒去了。所以當若幹年後鄧鈞重返上坡鎮打聽陸蓁時,聽到的都是她的傳奇經曆,陸蓁的下落很容易就打聽到了,尤其是在得知她未婚生女時,鄧鈞差點哭出聲,因為他知道那孩子就是他的。他千裏迢迢趕到G市來找陸蓁,並沒有特別的想法,他知道以現時他的身份,連仰視的資格都沒有,人家都是首長夫人了,他還能怎麽著?但他想看看孩子,哪怕是一眼,也讓他心裏好過些,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啊,他不能親自養育她,看看她也是必須的,否則他將來老了會痛恨自己,如果孩子長大後得知生父如此絕情,也會恨他。
  樊疏桐瞪大眼睛聽完鄧鈞的敘述,半晌沒有回過神。
  當時是在軍部大院旁邊的一個飯館裏,他招待鄧鈞吃飯,鄧鈞千恩萬謝,尤其在得知樊疏桐就是首長的兒子後,簡直感激涕零。其實鄧鈞並非沒有錢吃飯,看他的穿著也不是鄉下人,他隻是吃不下,甭說看孩子了,連軍部大院的門他都進不去,他想起來就懊喪得不行。
  “小兄弟,你能帶我進去嗎?我,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看看孩子……”鄧鈞紅著眼眶,幾乎是央求樊疏桐。
  樊疏桐支著下頜,目不轉睛地盯著鄧鈞,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但腦子裏早就是萬馬奔騰了,他搖搖頭:“恐怕不行。”
  “為什麽?”鄧鈞一聽就急了。
  “不是我不帶你進去,而是你不能進去。”樊疏桐故意放慢語速,“因為我爸……他可不會同意你見陸蓁,我爸……你知道的,他是首長……”
  “知道知道,很貿然打擾首長我也過意不去,可……”
  “他有很多警衛,還有槍。”樊疏桐打斷他。
  鄧鈞本能地一縮,連忙擺手:“我,我沒有惡意的。”
  樊疏桐在他臉上看到了滿意的效果,繼續嚇唬他:“他蹦了你,都沒人敢吭聲……我是他的親生兒子,都差點被他一槍蹦了,當時是為了救朝夕,朝夕你知不知道,就是你閨女,我爸打她,我去護,結果老頭子從警衛手裏拔過槍就朝我射,砰——”樊疏桐做了個開槍的手勢,正對著鄧鈞的腦門,“就是一槍!”鄧鈞一震,臉色煞白,就像是真的中了一槍一樣,霎時動彈不得。樊疏桐更加誇大其詞:“你不知道啊,當時子彈嗖嗖地從我耳朵邊飛過去,我是他親生兒子呃,他都敢開槍,你也敢去?”
  鄧鈞拿著筷子的手明顯在發抖。到底是地方上的百姓,沒見過真刀實槍,隨便嚇唬嚇唬,都可以麵如土色。鄧鈞是良民一個,哪經得起這樣的嚇,眼淚嘩嘩地流出來:“我,我閨女……她挨首長的打?”
  “可不是?”樊疏桐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絕對是歎為觀止,眼皮都不眨一下,說得就跟真的似的,“我是他親生兒子都經常挨他的打,何況是沒有血緣的一個丫頭片子,造孽啊……”樊疏桐歎著氣,連連搖頭,“不僅是打她,還經常不給她飯吃,那孩子餓得……見著什麽都往嘴裏塞,她媽也怕我爸,誰不怕我爸?我爸是首長,一聲令下,千軍萬馬,誰不怕?”
  鄧鈞的筷子掉到了地上,堂堂七尺男兒,竟然捂著臉痛哭起來:“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啊……”
  樊疏桐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這麽嚇唬鄧鈞的目的隻有一個,讓鄧鈞把朝夕帶走,朝夕一走,她娘還能在大院裏待得下去?他恨死了那女人,說不清怎麽會那麽恨,都是因為她,他們父子才形同陌路,他豈能輕饒了她?趕走了她,她到了地方上也沒人要,做過樊世榮的老婆,誰敢要?樊疏桐就是巴不得她一輩子不好過!
  拿定主意後,樊疏桐一方麵將鄧鈞安頓在軍區招待所住下,當然,少不了又是一番聲情並茂的嚇唬,鄧鈞是個老實人,樊疏桐說什麽他都信。如果樊疏桐找個人販子把他賣了,隻怕他還會幫樊疏桐數鈔票。而樊疏桐絲毫也未覺得過意不去,用蔻海的話說,他就是一禽獸。在某些時候,連禽獸都不如。樊疏桐那次還頂了句:“沒辦法,誰讓我攤上一個禽獸爹呢。”
  安頓好鄧鈞,樊疏桐大搖大擺地回家了。剛好遇見放學回來的朝夕,被警衛牽著,蹦蹦跳跳的,像隻靈動的小鹿。朝夕一見著樊疏桐就掙脫警衛的手直奔過來:“大哥哥——”如果是往常,樊疏桐肯定厭惡地甩開她,但是不知道怎麽回事,今天他沒有甩開,任她髒髒的小手拽著他的衣襟。
  樊疏桐邊走邊問朝夕:“朝夕啊,你有沒有想過你爹啊?”
  “我爹就在家呀。”朝夕沒有聽明白樊疏桐的意思,她那麽小的年紀,也聽不明白。而且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管樊世榮叫“爸爸”了,把樊世榮樂得,每天一進屋第一件事就是高高地把她舉起轉圈兒,逢人就誇“我閨女”如何如何,陸蓁也沒有反對女兒這麽叫樊世榮,孩子親他,她覺得也未嚐不可。
  但是樊疏桐此刻就存心教唆她:“朝夕,我說的是你的親爹哦,親爹你知不知道,就是生你的那個爹。”
  朝夕仰著一張紅彤彤的小臉兒,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我的親爹呀,我不知道在哪裏呢,但是我現在的爹很疼我呀,我喜歡現在的爹。”
  臭丫頭!樊疏桐在心裏罵,她還分得清現在的爹不是親爹呢。“那如果我帶你去見你的親爹,你去嗎?”樊疏桐試探著問。
  “我的親爹在哪裏?”
  “你想見他嗎?”
  “想見。”
  有這句話就夠了,至少不需要用麻袋捆她去見鄧鈞了。到了家,已經快開飯了,阿姨連忙從樊疏桐的手裏牽過朝夕去廚房洗手。陸蓁詫異地看了眼樊疏桐,似乎還不大樂意樊疏桐牽朝夕。連波和樊世榮都已經在餐桌前坐好了,連波說:“哥,快坐下,就差你了。”
  樊疏桐在樊世榮的對麵坐下,看看老子,又看看後媽,嘴角難得地露出笑容:“對了,我剛剛在門口碰到一個人。”他把目光對準陸蓁,“說是你的親戚。”
  “我的親戚?”陸蓁愕然。
  “沒錯,但警衛不放他進來,我把他安頓在招待所了。”
  陸蓁一臉茫然,似乎一時還想不起哪個親戚會來這找她。自從當年生下朝夕遠走他鄉,她就跟家裏斷了行走,隻有一個哥哥偶爾還通下信,但絕對不會來這找她,有什麽事哥哥肯定會在信裏說的。會是誰呢?
  樊世榮聽聞陸蓁的親戚來了,馬上跟兒子說:“既然是親戚,就應該邀請人家來家裏嘛,大老遠的,來一趟多不容易。”說著交代連波,“吃完飯你去趟招待所,把人領回來……”
  陸蓁還在想是哪個親戚找她。
  樊疏桐唯恐天下不亂,笑著跟老爸說:“父親,您知道他是誰嗎?”剛說完,朝夕洗完手跑了出來,樊疏桐還沒說,小朝夕倒先兜了出來:“我知道!是我的親爹來了——”
  一家人目瞪口呆。
  陸蓁的臉刷的一下就白了,支支吾吾:“說,說什麽呢。”
  “他叫鄧鈞,說是朝夕的父親。”樊疏桐見狀也不賣關子了,笑得合不攏嘴,還不忘添油加醋,“那位鄧大哥說,他大老遠的來就是想見你,他找了你很久,很懷念你們在一起的時光。”
  說著拿眼睛瞟樊世榮。
  還用說?樊世榮的臉就像是從冰窖裏凍過的,但他到底見過世麵,隨即恢複常態,端著碗看了下陸蓁,說:“那你抽空過去趟吧。”說完埋頭扒飯,裝作什麽事也沒有樣的,夾菜,塞進嘴裏,咀嚼。
  一桌的人全看著他吃。
  偌大的餐廳就聽見他一個人咀嚼的聲音。
  樊世榮在樓上樓下踱步子的時候,樊疏桐就坐在沙發上啃蘋果。他笑眯眯地看著父親佯裝沒事,但分明又坐不住的焦急樣子,心裏覺得特痛快。陸蓁去見鄧鈞了,樊世榮能不急嗎?當然,是他批準陸蓁去見的。他可以不批準,但如果他不批準,就顯不出他的大將之風。堂堂一個司令,還能怕了一個地方上百姓搶走老婆?說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何況他批準陸蓁去見舊情人,是派了警衛跟著的,陸蓁能跑哪兒去?但不知道為什麽,樊世榮就是坐立不安,不時看表,當初在戰場上攻敵人碉堡的時候他也沒像現在這樣急過,他是常勝將軍呢,從容不迫運籌帷幄,何曾這麽失魂落魄過?
  陸蓁去見鄧鈞的時候,樊世榮的一個部下來匯報工作。樊世榮將那個部下帶到了樓上書房,似乎是為了避開“看戲”看得正起勁的兒子。樊疏桐鬼精似的,當即察覺父親有名堂,於是踮起腳湊到書房門口。
  果然聽到部下在裏麵匯報:“首長,資料都在這兒,您過目。”
  樊世榮顯然在翻閱資料,半晌沒有吭聲。過了很久,樊疏桐才聽到父親說:“這小子家境不錯啊,資料準確嗎?”
  部下答:“這是當地組織部報上來的,絕對無誤。鄧鈞的父親是Z市的市委書記,母親在當地婦聯工作,鄧鈞畢業於中南地質學院,畢業後分配在H省地質勘探隊,75年4月被派駐Y市思鄉縣上坡鎮執行水庫勘探任務,同年11月結束任務回到省城。第二年被保送至北京讀研究生,畢業後留在北京……”
  樊疏桐躲在門外差點笑出聲,原來老頭子是去摸人家的底了。
  樊世榮聽到部下的匯報,似乎稍稍放下心:“還好,不是社會上烏七八糟的人,也算是根正苗紅,父母都是地方幹部,這小子在北京讀書就業,應該也差不到哪兒去。”停頓了下,吩咐部下,“馬上給我聯係北京方麵,把他派去新疆吧,那裏正在搞建設,需要他這樣的人才……”
  樊疏桐目瞪口呆。
  好毒的一招啊,老頭子竟然要把鄧鈞派到邊疆!樊疏桐沒有去過新疆,但在南沙時連隊裏就有新疆來的戰友,那可是寸草不生的荒原之地,鄧鈞一旦被派去,隻怕這輩子都回不來了。樊世榮斷不會讓這個心腹之患可以隨時來G市,打擾他和陸蓁的幸福生活。這下輪到樊疏桐著急了,因為鄧鈞若真被派走,他想借由鄧鈞遣走朝夕繼而趕走陸蓁的如意算盤就落空了。不行,他必須搶先行動!
  陸蓁回來後,樊疏桐馬上去見鄧鈞,把父親背地裏的安排和盤托出。鄧鈞當時就紅了眼眶,支吾著說:“我,我不能去……”
  “你當然不能去,你要是去了這輩子都見不著朝夕了,我爸不會讓你回來的。”樊疏桐充滿同情地看著他。
  鄧鈞說:“就是你爸,不,就是首長讓我回來,我也……你不知道,我們單位就有隊友派到那邊,派去四個,回來的隻有一個……”
  樊疏桐愕然:“為什麽?”
  “……犧牲了。”鄧鈞低著頭,聲音低不可聞,“那裏自然條件惡劣,而我們搞地質勘探的,哪裏有危險就得去哪裏,到處都是沼澤地,要不就是沙漠,我那三個犧牲的隊友就是陷進沼澤地……再也沒有起來。”
  樊疏桐倒吸一口涼氣:“真是禽獸,他是禽獸……”一股熱血騰上心頭,樊疏桐覺得這件事他還非插手不可了,否則鄧鈞真是性命難保,雖然跟這個人才見過兩次麵,但他知道這是個難得的好人,心地善良,重情義,否則不會時隔八九年還打聽舊情人的下落。但是怎麽幫,他一時又拿不定主意,他問鄧鈞:“你見陸蓁的情況……是怎樣的?”
  不問還好,一問鄧鈞真的落下淚來:“她,她趕我走,罵我……沒良心。我想見見朝夕,她都不肯,說這輩子都不會讓我見到朝夕……”
  “我早說了,她是個愛慕虛榮的女人,她當然舍不得離開我爸,我爸是首長呃,她跟著我爸可風光了,肯定不會回地方。”
  “我不是要她跟我回地方,我隻是想見見朝夕。”
  “是啊,隻是見見嘛,她也不樂意?”
  “嗯,她要我馬上走。”
  樊疏桐熱血青年的稟性露出來了,當即拍板:“這事包在我身上!不過以我的看法,見一兩麵沒有多大意義,你應該……”
  鄧鈞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應該怎樣?”
  樊疏桐到底太年輕了,沒有社會經驗,考慮問題很幼稚。他單方麵地認為,隻要讓鄧鈞把朝夕帶走,陸蓁就會待不下去,一定會去找女兒。即使她不走,朝夕若跟了鄧鈞,樊世榮也斷不會為難鄧鈞,把他派到鳥不生蛋的邊疆去建設祖國,搞不好連命都沒了。樊世榮很愛朝夕,這點樊疏桐毫不質疑,朝夕完全可以成為鄧鈞的盾牌。
  但是樊疏桐忽略了,樊世榮正是因為愛朝夕,才不可能讓鄧鈞把朝夕帶走。而且,堂堂軍區司令的千金,誰能帶得走?
  縱然是樊疏桐指使,也不能!
  應該說,樊疏桐還是經過精心策劃的,他先給鄧鈞買好車票,讓他在車站等,然後去學校接朝夕,不巧朝夕因為感冒發燒,那天沒有上學。樊疏桐隻好先回家,一進門就看到朝夕正在院子裏的石桌上畫畫呢,石桌就砌在花架下,架上的紫藤蘿開得正盛,小朝夕穿了件鵝黃的小背心,藍色的喇叭褲,戴著紫色的漂亮頭箍,在那流淌的紫色瀑布裏美得簡直入了畫,樊疏桐站在院子門口,竟有一瞬間的失神。
  “大哥哥,你回來啦!”小朝夕一抬頭就看到了樊疏桐,一張粉粉的小臉兒立即喜笑顏開。
  如果是平時,樊疏桐肯定睬都不睬她,直接往屋裏走。但是這次,他走了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張可愛的小臉兒:“你今天怎麽沒上學?”
  “我生病了,吃了藥,很乖的呢,一口氣就吃下去了。”朝夕覺得自己很勇敢,然後拿起自己的畫給樊疏桐看,“你看,我畫的,美不美?”
  其實就是張很普通的兒童畫,畫的是三個人兒,兩個大人牽著一個小孩,朝夕怕樊疏桐看不明白,就指給他看,說:“這個是二哥哥,這個是大哥哥,中間這個娃娃就是我……”
  樊疏桐心裏某個地方動了一下。
  “我們永遠在一起。”朝夕補充了句。
  仿佛是下意識,樊疏桐伸手摸了摸朝夕的頭,非常柔軟的頭發,仿佛綢緞,讓人的心也不由得變得柔軟。
  樊疏桐在石凳上坐下,朝夕很自然地坐到了他的膝蓋上,就像她平常最喜歡往樊世榮和連波身上蹭一樣,完全是無意識的。如果是往常,樊疏桐肯定把她往下拽了,但這次他沒有,他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甜香,像是花香,又像是她身上本來的味道。有那麽一瞬間,樊疏桐想過放棄。
  他跟朝夕說:“朝夕,把這張畫送給我吧。”
  “好呀,我送給你!”朝夕爽快地答應了,還很認真地在畫上寫上自己的名字,正寫著,陸蓁出來了,一眼就看到朝夕坐在樊疏桐的膝上,勃然大怒:“朝夕,你幹什麽——”
  樊疏桐都被嚇了一跳。
  朝夕也嚇住了,本能地溜了下來。
  陸蓁幾步奔過來,一把拽過朝夕就往屋裏拖:“叫你不要到外麵吹風,你怎麽這麽不聽話!”說著拿眼光狠狠地瞪樊疏桐,嫌惡得好像他身上有瘟疫,又衝著屋內大叫,“阿珍啊,你死哪兒去了,叫你看著朝夕,你聾了呀!”
  阿珍係著圍裙急急忙忙從屋內跑出來。
  陸蓁劈頭蓋臉一頓罵,看似是罵阿珍,其實是在罵樊疏桐,因為樊疏桐分明聽到陸蓁那句“流氓”。
  她罵他流氓!
  樊疏桐坐在石凳上一動不動,直直地看著陸蓁拖著朝夕進屋,他竟然微微笑了下,心下倒釋然了,一丁點的負罪感都沒有了。陸蓁見他笑,嘴裏低聲又罵了句什麽,那眼皮翻得,讓原本姣好的麵容近似扭曲。
  陸蓁完全不知道,樊疏桐那笑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麽。如果人都有先知先覺,這世上一定少了很多悲劇吧。
  當天下午,朝夕就失蹤了。
  開始都以為朝夕肯定貓哪兒玩去了,不會跑遠,至少不會跑出大院。直到天色漸黑,阿珍和陸蓁尋了幾個小時沒有尋見朝夕這才慌了,樊世榮下班回來得知朝夕不見了大發雷霆,警衛隊四處詢問,獲知一條重要線索,下午三點多的時候樊疏桐曾領著朝夕出了軍部大院,出去後就沒有再回來。
  陸蓁當即癱了,腦子裏馬上閃現樊疏桐的笑。
  樊世榮也意識到情況不妙,連忙召集人出去找。一直找到深夜,連寇振洲都幫忙出動了警衛,還是沒有朝夕的下落。
  晚上十一點多的時候,樊疏桐晃悠悠地從外麵回來了。樊世榮找他要人,他倒兩手一攤:“你把我關起來吧,朝夕被我送她爹那兒去了,她應該回到她親爹的身邊。”說著還指著樊世榮的鼻子,“你——不是她爹!”
  樊世榮一巴掌甩過去。
  樊疏桐踉蹌幾步,差點跌倒,一摸嘴角,都出血了。他一點也不怒,嘴角向上一揚,笑得很邪氣:“這都是你該得的!”說這話時他的眼睛是看著陸蓁的,補充一句,“不是不報,隻是時候未到,你明白嗎?”
  陸蓁瑟瑟發抖,號啕大哭起來:“朝夕——”

  人生的很多事就是這樣,一念之差的代價往往是萬劫不複。那時候的樊疏桐還不能理解什麽是萬劫不複,他不會想到,年少輕狂犯下的錯也許會讓他用一生來懺悔,等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在深淵了。
  而帶著朝夕準備離開的鄧鈞突然被大批武警包圍時,他也沒有意識到他犯了個愚蠢的錯誤,首長的女兒豈是說帶走就能帶走的?不過鄧鈞被抓到的時候,並沒有反抗,隻是惶恐地跟武警說:“我是她爹,我是她親爹……”反反複複,他隻有這一句話。
  至於他是怎麽被抓到的,朝夕跟親爹之間發生了什麽,至今無人知曉。人們隻知道,朝夕被帶回來後,整個人都變了,不哭也不鬧,安靜得駭人。原本個性很活潑,現在一下子成了啞巴,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說過一句話。而且她看任何人都是充滿懷疑的眼光,除了連波。
  那個時候的朝夕已經十歲多了,有點懂事了,盡管長大後她也知道鄧鈞是她的親爹,但是就當時來說,她完全無法接受被一個陌生人帶走,而且還是被自己最親愛的哥哥哄騙著丟給那個陌生人的。她覺得自己被遺棄了。
  從此,她看樊疏桐時,目光總是森冷如冰淩,直刺到人的心底。樊疏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朝夕的目光。很多年後,都怕。
  至於鄧鈞,被抓到後關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移交給地方公安,本來是要以拐騙兒童罪被起訴的,但陸蓁求情,希望樊世榮給他一條生路,她答應樊世榮,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這個人。到底是朝夕的生父,何況年少時還有過那麽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戀,陸蓁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
  樊世榮倒沒有為難鄧鈞,給地方打了個電話,鄧鈞就被放了。但是他警告鄧鈞,永遠不準再接近朝夕,否則就地陣法。當然這是嚇唬的話,他縱然是司令,也不可能無端要人的命。但是鄧鈞最終還是丟了命,不是樊世榮要他的命,是他運氣不好,在被派往新疆執行勘探任務的時候,車子翻入峽穀,粉身碎骨。
  消息傳到陸蓁耳朵裏的時候,她開始並沒有往深處想,隻是難過,非常難過,抱著朝夕流淚。但是樊疏桐可不這麽認為,他笑著跟陸蓁說:“你又造孽了,這麽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你不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當時樊世榮沒有在家,陸蓁懵懵懂懂地問:“你,你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還用我說嗎?”樊疏桐笑起來的樣子跟魔鬼無異,“老頭子一向疼你,眼睛裏容不得沙,他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可以動槍呢,你說鄧鈞是意外嗎?”
  陸蓁的臉霎時慘白,連連擺頭:“不,不可能的,是車子翻下山穀……”
  樊疏桐肩一聳:“你這麽認為也可以的,畢竟心裏會好受些,隻是朝夕長大後肯定不會原諒你,你信不信?”
  “不,是……是意外……”陸蓁堅持,渾身篩糠似的抖。
  樊疏桐懶得理她,徑直上樓去了,有意無意地丟下一句:“伴君如伴虎啊,早晚我們都是屍骨無存。”
  說完還哼起來了小曲。
  他剛關上臥室的門,樓下客廳就傳來陸蓁的尖叫:“不——”
  當晚陸蓁就跟樊世榮大吵,無論樊世榮怎麽解釋,陸蓁就是認定是他派人做了手腳,否則鄧鈞不會這麽平白無故地就死了。就算是意外,如果樊世榮不派他去新疆,他好好待在城市裏,又怎麽會翻山穀裏去。這個“意外”無論如何讓陸蓁無法接受,雖然那段感情已經過去,但他是朝夕的親爹啊,她以後怎麽跟朝夕交代,最痛苦的是,她怎麽跟自己的良心交代?
  一連數天,陸蓁茶飯不思,每天除了哭,就是在房子裏大喊大叫。隻要不看到樊世榮,一看到就衝他砸東西。
  連朝夕她都不管了。
  家裏再無往日的寧靜,陸蓁幾次鬧自殺,一家人都被她搞得心驚膽戰。連波剛好回來休假,聞知事情經過,大罵樊疏桐:“早晚你要遭報應的!”開始樊疏桐還不以為然,直到不久陸蓁出現間歇性精神失控,醫生診斷說是精神病的前兆時,樊疏桐才意識到,他做了什麽。那個時候朝夕也已經有十三歲了,她更清楚,樊疏桐做了什麽。
  樊疏桐每次看到朝夕用那種冰冷的目光凝視他的時候,他心裏一陣陣發虛。他也試著修複兩人的關係,在朝夕十三歲生日的時候,送她一個可愛的絨毛玩具,還是他托人從香港帶來的,內地根本買不到。可是朝夕竟然當著他的麵將那隻玩具往窗戶外扔出去了,扔完後繼續吃蛋糕,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她臉上的沉靜完全超出了她的年齡,自從母親跟個瘋子似的,她愈發的沉默了,臉上已經很少很少出現笑容。連波想盡辦法逗她開心,樊世榮也使出渾身解數,都無濟於事。
  而陸蓁的病情愈來愈嚴重,在一次割破手腕後,她恢複了些清醒,躺在病床上決然地看著樊世榮說:“給我自由,我要離婚。”
  樊世榮當然不肯,但由不得他不肯,陸蓁不知道是真瘋還是假瘋,到後來竟然瘋到當街脫衣服,那次如果不是被常惠茹看見把她拉回去,後果不堪設想。而軍部大院是很嚴肅的地方,住著個瘋子肯定是不妥的,樊世榮被迫同意離婚,忍痛讓陸蓁的家人將她接回老家去了,而朝夕也拒絕留下,執意跟隨母親回到久已生疏的故鄉。
  回去沒多久,就傳來消息,陸蓁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她是真的瘋了!樊世榮派人去看望陸蓁,希望將她接回G市治療,遭到陸蓁家人的拒絕。更準確地說,是朝夕的拒絕。她托人捎話過來,這輩子都不想見到樊家的任何一個人。此後兩年,樊世榮又多次派人去探望陸蓁,都遭到了朝夕的拒見,有一次樊世榮到H省開會,特意安排人去接陸蓁母女到省會見個麵,結果派去的人回來報告說,陸蓁女兒反應激烈,根本無法讓人接近。樊世榮隻得作罷,他知道,這孩子是真的恨樊家,這份親情已經斷了,再也維係不起來了。
  而最痛苦的莫過於連波,朝夕回老家後他幾天幾夜沒出房間門。他一直記得,送走朝夕的那天,他是如何的心如刀絞,已經長成大小夥的他竟然當眾在火車站哭了起來,那麽多人看著,他都不顧。他舍不得朝夕,沒有人知道,他有多舍不得朝夕;也沒有人知道,朝夕對他意味著什麽。
  那天他沒有坐父親的車,一個人走路回大院的。在林蔭道碰見樊疏桐和蔻海他們,幾個人站在路邊抽煙,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
  連波目不斜視,徑直從樊疏桐身邊走過。
  樊疏桐叫他:“秀才。”
  連波回頭,盯著樊疏桐看了好半晌,終於說:“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原諒你。”說完掉頭就走,腳步踉蹌,那背影消失在林蔭道盡頭的時候,樊疏桐生平第一次知道了心痛是什麽感覺,他亦是第一次在兄弟們麵前深深低下頭。
  煙燃到了指頭都不顧。
  蔻海搭住他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了句:“來日方長。”
  四年後,陸蓁去世的消息傳到G市的時候,樊世榮病倒入院。連波當時已經轉業,在G市的晚報社工作,照顧父親的任務落在了他身上。樊疏桐沒有在G市,自從陸蓁和朝夕被送回老家後,樊世榮就沒有正眼看過這個兒子一眼,當他不存在。無論他在外麵多麽混球,闖了多大的禍,樊世榮都置之不理。父子倆已然形同陌路。樊疏桐也就越發的放浪不羈,從部隊複原後在G市一家事業單位掛著,可他一天班都沒上過,整日在外麵遊蕩,不是打架鬥毆,就是跟社會上各種各樣的女孩鬼混,家對他而言比地獄還可怕,因為家裏除了珍姨,沒人跟他說話。就連連波跟他的話也很少,一是連波在報社的工作很忙,經常出差,兄弟倆十天半月碰不上麵是常有的事;二是連波在感情上明顯地疏離了樊疏桐,見了麵很客氣,那種客氣怎麽覺著都生分,樊疏桐知道,還是朝夕的事讓連波沒有釋懷。
  其實他自己也很後悔,隻是他不願意承認而已。
  偶爾回家,總能看到樊世榮在陸蓁和朝夕的房間流連,一坐就是半天。朝夕的房間一直還保持著原樣,平常除了珍姨打掃,外人是不準進那個房間的,包括樊疏桐。看著父親偉岸的身軀變得佝僂,坐在朝夕的書桌前,拿著她們母女倆的相框摩挲著,樊疏桐心裏一點也不好受。
  所以,樊疏桐能不回家就不回家。
  他受不了那氣氛。
  不久,樊疏桐因為打群架被關進了派出所,事出得還很大,樊疏桐發狠,把對方一個小子的胳膊砍廢了,而那小子的來頭也不小,他老子是市裏的秘書長。其實也就是為一個女孩鬧的,那女孩是個護士,樊疏桐先看上,好了一段時間,不知怎麽被秘書長的兒子盯上了,一來二去的雙方就幹上了。如果是普通鬥毆,派出所裏關個幾天就會放出來,就算樊世榮對這個兒子不聞不問,但樊世榮到底是名聲赫赫,地方上多少都是要買些麵子的,否則樊疏桐早被判了。但問題是這次被砍的人也是高幹子弟,肯定不會相讓,結果樊疏桐的案子在派出所擱了幾天就上報到檢查院了,一旦法院開庭審理,不在號子裏蹲個三五年是出不來的。
  事情驚動了軍部,有人請示樊世榮,要不要出麵打個招呼,當時樊世榮正在批閱文件,頭都不抬:“判吧,為民除害。”
  就連連波跟父親求情都無濟於事,樊世榮就是不肯出麵。最後還是蔻振洲看不過去,親自請秘書長吃了飯,還賠了一大筆錢,這事才勉強壓了下來。可是樊疏桐一點也不慶幸,他知道,他跟父親終於是完了。從看守所出來後,他回家了趟,收拾東西走人,說是去深圳打工賺錢。
  “有了錢,閻王都給老子讓道!”他跟連波說。
  連波攔不住他,著急了:“你一個人到外麵怎麽行,萬一又有點什麽事,誰來罩你?在G市,到底是爸的地盤……”
  “正因為如此我才要走!”樊疏桐去意已決,惡狠狠地說,“我不想一輩子被他看扁,我樊疏桐這輩子不會就隻這個樣子!”
  那晚他等著樊世榮下班回來,樊世榮可能也知道他要走,瞥了眼他腳邊的行李,一聲不吭地上樓。
  “……爸。”樊疏桐記不起自己已經多久沒有叫過爸,他看著父親的背影,咚的一下就跪下了,“爸,我要走了,我知道你恨我,不想看到我,那我就走遠點好了。今天這一拜,是感謝你的養育之恩,今生今世,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回來,我一無所有,沒有東西報答你的養育之恩,就叩個頭吧。”
  說著對著樊世榮僵直的背連磕了三個響頭。磕完後,起身拿起行李就往外走,“哥!”連波拽住他的胳膊,“你不能就這麽走……”
  樊疏桐回頭看著弟弟,眼眶刷的一下就紅了:“秀才,你將來會比我有出息,咱家就指望你了,我這一去也許回不來了,來世我們再做兄弟吧,好好照顧爸。”說完頭也不回地衝出了院子。珍姨也追了出去:“桐桐,你回來——”
  而樊世榮仍然背對著大門口,依然保持著上樓的姿勢。那一刻,沒有人看到,他眼中閃動著的是什麽。
  院子裏的紫藤蘿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一晃四年過去,連波每天下班回家,都會在花架下坐上好一陣子。他以前不抽煙的,現在也學會了抽煙。煙霧繚繞中,看著那稀稀疏疏的紫色花簾迎風起伏,他的心總是由最初的平靜,漸漸漾起波瀾。
  “連哥哥……”
  風中仿佛傳來她清脆的笑聲。
  四年了,他努力地想保留對她的記憶,可是人就有這麽奇怪,越是努力地去回想,記憶中那張可愛的小臉反而越來越模糊。如果不是她房間的照片,他真怕自己已經記不起她的樣子了。為什麽會這樣?
  他不知道為什麽會那麽惦念那個孩子。哦,她還隻是個孩子,從第一次見到她,她就是個孩子……可是,在他心底某個地方隱約覺得,他和這個“孩子”有著非同尋常的牽連,不僅僅是因為她是“妹妹”,是他的親人,好像還有別的什麽,一直在隱隱地牽扯著他的心。
  兩年前,因為太過想念,連波借著到H省出差的機會,輾轉千裏去Y市看望朝夕,當然,也是父親托付他去看看那母女倆的。那個叫上坡鎮的地方真是很偏僻,他在路上整整顛簸了一天才到達目的地。下了長途客車,整個人灰頭土臉的,他一路問到朝夕家,卻見一個破敗的院子大門緊閉,鄰居說他們一家去縣城給陸蓁看病去了。陸蓁發病得厲害,怕是快不行了。
  當時已經黃昏,連波坐到門檻上,仰靠著破舊的木門無限悲涼。門口有株老榕樹,一隻烏鴉棲在樹梢,更添了幾分淒惶。因為他一身城裏人裝扮,引來好奇的鄰裏駐足觀望,有幾個年紀大的老人問他話:“哪來的,找老陸家作甚?”
  連波說明緣由,反過來問老鄉:“老伯,陸阿姨他們什麽時候回來?”
  “今兒怕是回不來嘍,昨兒夜裏才抬去縣城,咳血……”
  “朝夕呢?”
  “在縣城中學讀寄宿哩。”
  ……
  鎮上的鄉親很淳樸,見天黑了連波沒落腳的地方,鄰裏們紛紛招呼連波到他們家歇息,第二天了可以再去縣城。連波住在了朝夕家隔壁,那家人姓楊,說跟朝夕家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連波潛意識裏想通過他們了解更多關於朝夕母女的事情,特別是朝夕的事情。老楊家有個女兒小恩,跟朝夕差不多年紀,吃飯的時候就不停地偷偷瞄連波,吃完飯又主動為他收拾房間,打洗腳水。聊起來才知道,小恩跟朝夕原本都在鎮上的中學讀書,但朝夕比她功課好,高中的時候考到縣城的重點中學去了,讀的是寄宿,除了偶爾回來看母親,很少回鎮上。
  朝夕的母親,也就是陸蓁,情況很不好,不僅瘋瘋癲癲,還患上了結核病,用鄉下的話說,就是癆病。經常咳血。
  “估計拖不了多久了。”小恩說。
  當時連波坐在堂屋裏跟小恩說話,小恩她爸老楊歎著氣說:“老陸家的境況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老陸前年過身後,朝夕她舅的負擔很重,自己有三個娃要養活,要讀書,再加上朝夕娘兒倆……”
  “朝夕在縣城給人做工呢,自己賺生活費。”小恩插了句。
  “做工?做什麽工?”連波疼得心都揪一塊了,他不能想象奶聲奶氣的小朝夕怎麽去做工,她是被人捧在手心的洋娃娃,怎麽能做工?幾年不見,連波對朝夕的印象一直還是那個嬌滴滴的小女孩。
  小恩正要說什麽,被老楊用眼色製止了,估計是怕連波聽了心裏不好受。連波也沒有追問,至此陷入沉默。
  晚上,他根本無法入睡,一個人站在院子裏徘徊,看著一牆之隔的朝夕家,大門仍是緊閉,明明如此接近,卻感覺那麽遙遠。她的生活,已超出了他的想象。十幾歲就在外麵做工,該吃多少苦啊……
  第二天,他一早就上路返回縣城。按照小恩提供的路線找到縣城一中,可是跟朝夕同班的女生說,朝夕在醫院裏照看她媽媽。連波趕緊又去醫院找,錯過了,他趕到醫院的時候,陸蓁剛剛被家人抬走,朝夕也不知去向。如果不是有公務在身,他會繼續找,可是沒辦法,他必須在當天趕回G市。他又急匆匆地返回學校,留了個信封給朝夕的同桌,裏麵有些錢,還有他特意給朝夕精心製作的紫藤蘿花標本。
  他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G市那個開滿紫藤蘿花的大院。
  但他記得她,一切的一切,都記得。
  回G市後,他熱切地期待著朝夕能給他寫信,因為他給她留了地址和電話。可是一年過去,他沒有等到她的隻言片語。開始他每個月都給她寄錢,但是每次都被退回來,沒有任何解釋,就是拒絕接受他的幫助。他本來想再去看看她,但憑直覺他知道她並不樂意見他,她的沉默就是回答。他很清楚,她還在恨樊家,恨樊家的每個人!
  也因此,連波對樊疏桐始終沒法消除芥蒂,樊疏桐自己當然也知道,於是才遠走他鄉,數年杳無音信。不久陸蓁病逝的噩耗傳到G市,樊世榮因心肌梗塞被緊急送往276醫院,醫生連下了幾次病危通知單,連波正急得不知所措時,樊疏桐不知道從哪兒得到消息,竟然趕了回來。
  當時連波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見到樊疏桐,差點沒認出他來,隻見樊疏桐一身筆挺的西裝,外麵套了件深藍色的長風衣,脖子上還搭了條白色圍脖,頭發亦是一絲不亂,溫文爾雅的樣子跟過去那個衣著誇張留著長發的混球小子簡直判若兩人。他高大了,成熟了,見到連波莞爾一笑:“秀才,你還是老樣子啊。”
  連波疑心自己看錯,隻覺這人打扮好生眼熟,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這不就是《上海灘》裏的許文強嘛,自從那部電視劇在內地播出後,好幾年都流行這個,滿大街都是長風衣白圍脖,女孩子則放棄了時髦的波浪卷,學馮程程盤起了辮子。樊疏桐唯一不同的是,手裏拎了個小巧的黑色皮箱,後來連波才知道那是密碼箱。
  “哥,是……是你嗎?”連波顫動著嘴唇,又驚又喜。
  說話間樊疏桐已經走到他跟前,拍拍他的肩膀,頗有大哥派頭:“我還活著,你很意外吧。”
  “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噢……你何時跟我走……”
  自從崔健那嘶啞的嗓音唱遍大江南北,人們開始發現,這個世界變了,買東西不再需要憑票了,糧票、布票、肉票都逐漸被收進了人們的抽屜或者箱子底。那時候很流行“下海”這個詞,國有企業不再那麽吃香了,很多膽子大的都砸了鐵飯碗,跑去廣州深圳這樣的南方城市淘金。這些人不少都發了,於是衣錦還鄉,仿佛一夜之間,酒樓賓館夜總會隨處可見脖子上掛著粗金鏈的暴發戶,經過了漫長歲月的窮困,他們終於在政策的號召下先富起來,雖然是少數人,但足夠刺激大多數窮人的眼球。人們經常聽到這樣的傳聞,某個大款在某酒店跟人拚酒時,把幾千上萬一瓶的XO、人頭馬當二鍋頭灌,喝不完就砸,誰砸得多就證明誰有錢……
  當然,傳聞隻是傳聞,普通老百姓還是照常過著自己的小日子,雖說物價飛漲,不過人們的業餘文化生活也比以前豐富多了,除了電影,時髦的小青年那時候很熱衷唱卡拉OK跳迪斯科,歌廳舞廳比比皆是,上個廁所都能聽到對麵馬路的歌廳裏傳出歌聲。那時候楊鈺瑩很紅,滿大街都是她甜得發膩的歌,內地終於也有了自己的流行歌手,當然港台那邊還是最搶風頭,屁大的孩子都知道“四大天王”,很多中學女生喜歡哼孟庭葦的歌,男生們則喜歡模仿王傑……
  不過那都是些小女生小男生熱衷的事,已經跨入成年的樊疏桐、蔻海他們久別重逢,談得最多的當然是怎麽發家致富。位於G市東城區的喀秋莎飯店成為他們聚會的首選,作為G市首屈一指的高消費場所,除了消費昂貴,飯店獨具一格的俄羅斯風格也是吸引客人的重要招牌。裏麵的服務員很多都是俄羅斯過來的,那時前蘇聯剛剛解體,逐漸富起來的中國成為那些俄羅斯姑娘首選的淘金地,她們個個貌美如花,服務未必有多周到,中文也磕磕巴巴,但是她往你身邊一站,那感覺就絕對不一樣,吃飯的時候如果能點到俄羅斯姑娘服務,那是很顯身份和檔次的。因為不是所有的客人都有幸能點到俄羅斯姑娘,不僅要有錢,還要有身份,據說飯店老板私底下有自己的一本花名冊,能登上花名冊的非富即貴,來了不用自己開口,老板會很周到地安排俄羅斯姑娘服務。作為G市軍區政委的長公子,蔻海自然也在花名冊上,而且他本人剛剛轉業,在海關工作,蔻大公子走到哪裏都是一呼百應,多的是人為他前後打點。不過這頓飯不是蔻海請客,是樊疏桐買單,早說好了的,蔻海找地方,他付賬。
  喀秋莎飯店吃的是西餐,餐廳布置得很有異國情調,巨大的水晶吊燈璀璨輝煌,牆麵上掛著色彩飽滿的俄羅斯油畫,餐桌一律都是鋪著格子流蘇桌布,四位以下的坐小餐桌,像蔻海他們呼啦啦一下來了八位,就被安排坐在了最顯氣派的長餐桌,頭頂就是水晶吊燈,銀質的餐具在燈光下泛著耀眼的光芒,數名穿著俄羅斯傳統服裝的俄羅斯姑娘笑吟吟地為客人端茶遞水。這自然引得餐廳其他客人紛紛側目,一下就點了這麽多俄羅斯姑娘,還坐最顯要的位置,人們都猜測這幫小子肯定是大有來頭。
  的確,連黑皮和細毛都是西裝革履,還帶了各自的女伴,要派頭有派頭,要架子有架子,不招搖才怪。蔻海也有女伴,不過帶的是自己的妹妹常英,黑皮見麵就臭他:“瞧你這沒出息的樣,滿大街都是母的,居然把妹妹帶來了,怕別人不知道你們兄妹情深是吧?”蔻海還沒說什麽,常英上前就是一拳:“你丫的找抽是吧,滿大街都是公的,我還就願意跟我哥混,怎麽著,你有意見啊?”
  常英在北京讀警校,不僅學得一手好拳腳,還學了一口京片子。黑皮知道她的底子,連連作揖:“好妹妹,算我說錯了,哥哥在這賠禮了。”
  雖然做東的是樊疏桐,但他沒有女伴,身邊坐著的是連波。久別重逢,大家似乎有太多的話要說,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於是就喝酒,不過片刻工夫就幹掉了三瓶伏特加。隻有連波基本沒怎麽喝,他一向不飲酒不抽煙,大家也就沒有勉強他。很意外,樊疏桐是在座所有人中最沉默的,很少主動說話,大家問他什麽,他隻嗯嗯啊啊地笑笑,很少正麵回答。雖然他沒有說什麽話,但是從他臉上可以看出,這幾年他在外麵經曆了不少,那種滄桑感是根本掩藏不住的。
  眾人在高聲說笑的時候,他多是喝酒,或是悶悶地抽煙,頂多附和兩聲,表情始終是波瀾不驚。常英是挨著他坐的,一個勁地給他敬酒,問這問那,蔻海看出樊疏桐很勉強地在應付,就說妹妹:“你怎麽跟個麻雀似的,嘴巴不停,士林才回來挺累的,有什麽問題以後再問。”
  大家還是習慣叫樊疏桐“士林(司令)”。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大家都長大了,各自都有了各自的工作和生活。但有一點是共同的,他們都離開了部隊,轉業到了地方上。沒有經過事先商量那是假的,因為都在一個大院長大,三天兩頭地碰麵,自然就回避不了留在部隊或轉業的話題。為此他們還專門“開會”研究過,地點還是蔻海姥姥家的小院,隻不過少了樊疏桐。當時正是五月天,院子裏的石榴花開得正好,蜜蜂嗡嗡地圍著花樹飛。
  黑皮一邊吃著蔻海姥姥做的棗糕,一邊說:“不行了,我招架不住了,我家老頭子硬逼我去雲南野戰部隊,我舅舅在那兒呢,老頭子說要我多下前線鍛煉,擔心我成天在家吃喝玩樂成紈絝。”
  黑皮的爹是樊世榮的部下,年輕時候跟樊世榮一起參加過渡江戰役,現在在軍區也是上將,管炮兵的。黑皮其實有名有姓,本名叫陸江春,他爹是黑龍江人,有很深的思鄉情結,就給他取了個江字,而他娘生他的時候難產差點犧牲,他爹為感謝他娘就在江字後麵又加了個春,他娘的名字裏就有春。為此陸江春同誌從小到大就被死黨們笑話,明明是個爺們兒,偏取了個女人的名字。
  細毛的名字也強不到哪兒去,甚至更慘,本名叫樸赫,爹是朝鮮人,娘是漢人,細毛出生時他爹剛好立了戰功,於是就給他取名“赫”,寓意是好的,希望兒子將來也能為祖國為人民立下赫赫戰功。不料細毛從小就有口吃的毛病,尤其是緊張的時候,完全是接不上氣來,而聽他說話的人會急得斷氣。結果開學第一天,細毛在自我介紹的時候把自己的名字樸赫念成了“嫖客”,幾個年紀稍大點的同學都偷著壞笑,當時細毛還小,傻不拉唧啥都不懂,被同學取了“嫖客”做外號他還不知道咋回事,回家就問他爹嫖客是什麽意思。他爹氣得當場扇他兩耳光,那兩耳光扇得有點重,當時就口鼻流血。後來細毛的成績一直不咋地,每次被他爹訓,他就反咬一口,說是他爹把他打傻的。他爹氣得直哼哼,就差沒一槍把這傻兒子給蹦了。
  細毛對於轉業的問題的意見很明確:“肯定要出去,我不想留部隊,你說我們從小就在這大院長大,閉上眼睛都……都是綠軍裝,我……我煩了!我也……也厭了!而且我們隻要還在部隊,就擺脫不了爹媽的影子,甭說雲南海南,去哪兒都會有人給他們匯報,你說這有意思嗎?忒……忒沒意思!”
  “就是這個理!”蔻海頓下茶杯,也發話了,“我也不想一輩子被他們盯著,在部隊幹得再好也會被人說成是沾了老頭子的光,我蔻海再不濟,出去飯總能混到吃的,我要證明給他們看,沒他們這棵大樹我照樣混得風生水起……”說著把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語的連波,“我說秀才,你也發表下意見吧,你是首長的公子呃,你想一輩子活在你家老頭子光環下?”
  連波顯然早有主意,很斯文地笑笑:“不。”
  他就一個字。不。
  於是大家結成了同盟,發誓跟家裏老頭死磕到底。連波還好,樊世榮雖然覺得讓他離開部隊很惋惜,但也沒有勉強他,隻說出了這大院的門,他就不是部隊上的人了,社會上可不比部隊單純,要他好自為之。蔻海就死慘了,他爹就差沒跟他斷絕父子關係,倒是他娘常惠茹很開明,同意讓兒子出去見識見識,說早晚他還會回來的。黑皮和細毛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家裏老頭子幾乎將他們掃地出門,尤其黑皮,差點挨他爹的皮帶抽,但他發揚了先輩們不怕死的光榮傳統,誓死沒當叛徒,最終取得了轉業鬥爭的偉大勝利。
  黑皮後來在蔻海姥姥家的小院裏作總結報告時說:“那麽粗的皮帶在我麵前甩來甩去的,我眉毛都沒抬下,我敢打賭我上輩子肯定是一烈士,被敵人嚴刑拷打最後光榮犧牲,所以這輩子我還是秉承了烈士的無畏精神。”
  細毛“呸”了聲:“你,你是烈士,那我是……是什麽啊?”
  “嫖——客——”
  眾人異口同聲。
  轉眼兩年過去,兄弟們間的差距很快就顯出來了,連波自不必說,成了晚報社的名記,工作非常出色。蔻海也果然沒成孬種,到地方海關後,全然沒了年少時的叛逆,不僅工作上口碑極佳,人品也倍受讚譽,到底是將門之子,沒有給他爹丟臉。相比之下,黑皮和細毛就算是不務正業了,到地方後上了幾天班,就各自出來做買賣,什麽賺錢就做什麽,錢是賺了些,但一天到晚在外麵喝酒交朋友,手頭並不寬裕,還經常找蔻海借錢。蔻海的妹妹常英則讓所有人跌破眼鏡,竟然考上了警校,依然還站在軍人的行列,現在被她爹蔻振洲當成僅存的碩果,寵得無法無天。常英從小就跟個小子似的,喜歡打架,進了警校很學了點拳腳功夫,未來女警官的風采已經顯露無遺。連蔻海都不是她的對手,所以一般情況下蔻海不敢惹妹妹,這次聚會本來不帶她來的,結果常英眼睛朝他一盯,沒說話,就盯了五秒,蔻海雙手舉起:“我投降。”
  跟樊疏桐他們見了麵,蔻海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常英就衝前麵了,對著樊疏桐就是一拳,拍著他的肩膀笑聲朗朗:“首長,您回來了!”
  她還記著小時候的稱謂呢。
  “首長”樊疏桐上下打量已經長成大姑娘的小警衛,摸著她的短發直咂舌:“嘖嘖嘖,好小子,都這麽大了。”
  他在潛意識裏還是把常英當小子。
  一句話就逗樂了黑皮和細毛,兩個人笑得前仰後合。
  “笑什麽笑!想當沙包是吧?!”常英眼一橫,搓著雙手說,“姑娘好幾天沒練拳了,你們皮也癢了吧,要不要我給你們撓撓?”
  她不說“姑娘”還好,一說姑娘,黑皮和細毛,包括她哥哥蔻海更加笑得肩膀直聳,黑皮和細毛帶來的女伴也忍不住掩嘴偷笑。
  常英泄氣了,目光一轉,落在高大英俊的樊疏桐身上:“首長,您看清楚了,”她指了指自己,“我是雌的,雌的!”說著又把手指向黑皮和細毛,“他們才是公的!這麽明顯的區別您怎麽看不出來呢?”
  樊疏桐眉毛一揚,笑答:“我也是公的。”
  又是一陣哄笑,熱鬧得不得了。大家坐下來吃吃喝喝,都對樊疏桐這兩年的情況非常好奇,問他現在在做什麽。“做點小買賣唄。”樊疏桐含糊其辭,沒有正麵回答。但可以看出他做的可不是小買賣,出手闊綽,一頓飯吃掉兩千連眼睛都不眨。那個時候的兩千相當於現在的上萬了,再看他身上的穿戴,都不是商場裏隨便買得到的便宜貨,手表還是鑲鑽的,常英問他在哪兒買的,他說是香港。
  “哎喲喂,你都去過香港了?啥樣,給哥們兒介紹介紹?”黑皮兩眼放光,那時香港還沒有回歸,在很多內地人眼裏是非常神秘和富有的。
  樊疏桐聳聳肩:“沒什麽,就那樣。”
  顯然,他並不願意多談。
  “哪樣啊,我這輩子出國是沒……沒指望了,就想去……去趟香港。”細毛不僅緊張的時候口吃,喝了酒口吃更嚴重。
  蔻海因為在海關工作,是去過香港的,瞥了一眼細毛:“我勸你還是別去,就你這樣,去了如果被警察收容,問你話,會被你急死。”
  細毛眼一翻:“我說海……海子啊,兄弟現在是……是落魄,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敢打包票我……我日後不吃香的喝辣的?到那時候,別說香港,美國都不算個屁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不……不可鬥量,是吧士林……”說完抹了抹頭上的汗,顯然自己也覺得說話很吃力。
  樊疏桐閑閑地吐著煙圈,又隻是笑笑,並未發表意見。
  連波側臉打量樊疏桐,越發覺得他很陌生,雖然相貌上他沒有太大的變化,但他的目光和神態明顯的老練深沉多了,總有種漠然的恍惚感。人還是那個人,靈魂卻變了。至少連波是這麽感覺的。除了在醫院問過“這幾年你還好吧”,連波沒有再多問一句這幾年他在外麵做過什麽,遇到了什麽,他沒有問,樊疏桐也沒有說。
  在喀秋莎吃完飯,兄弟倆一起去醫院看父親。樊世榮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但一直在昏睡,兩人進病房的時候,護士正在給他擦背,以防他生褥瘡。“我來吧。”樊疏桐說了聲,徑直走過去接過護士手中的毛巾。
  連波詫異地看著哥哥,更像是不認得了。
  但樊疏桐沒有理會連波的目光,脫下外套,俯身掀起父親的病號服,輕輕為他擦拭後背,非常非常的輕,好像生怕把父親弄疼了似的。他什麽也沒說,抹完背又抹父親的手和脖頸,連波在一邊默默地看著,眼眶泛起潮湧的霧氣。
  忙完後,兩人到病房外的露台上抽煙。深秋的夜很涼,起風了,尤顯得月色清冷,露台下是醫院的後花園,冬青樹被罩上了一層薄薄的銀紗,空氣中有冷冽的清香,極大地緩解了病房內消毒水的味道。
  “你什麽時候也學會抽煙了?”樊疏桐打量著連波,目光沒有了在飯店時的冷漠淡然,更多的是融融的暖意。
  “很少抽,偶爾來一兩根。”連波笑笑。
  他笑起來的樣子總是這麽斯文,但樊疏桐卻感覺到了兩人間沉默的空氣,以及無法忽視的疏離。他熟練老到地吐出一個大大煙圈,舉起手,端詳指間忽明忽滅的煙頭,像是漫不經心,又明顯是醞釀已久:“秀才,你還恨我是吧?”
  “哥,說這些幹嗎。”連波轉過臉,夜風將他額頭的頭發吹得很亂,他伸手拂了下,並不願意談這個話題。
  樊疏桐沒有看他,自顧說:“真沒想到,我們兄弟會因為一個小丫頭鬧成今天這樣……其實第一次見到那丫頭,我就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我覺得她會給我們這個家帶來什麽,隻是沒想到帶來的會是這個家……支離破碎……不是我有意的,我不是針對的她,你該知道的……”
  “哥,事情都過去了,就別說了。”
  “可是在你心裏從來沒有過去,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樊疏桐的聲音漸漸沙啞,背過身仰起頭來,“這幾年我心裏一直不好受,除了賺錢,人也變得懶惰很多,不願意跟自己不熟悉的人打交道,喜歡一個人待著胡思亂想……有些事真的不能想, 一想心裏就……”他指指自己的胸口,“很堵,透不過氣,堵得發疼……”說著他猛抽了幾口煙,抽急了被嗆住,劇烈地咳嗽起來。連波輕拍他的背:“哥,什麽也別說了,隻要你好好的,爸好好的,比什麽都強。”這麽說著,隻覺眼眶發熱,他忙低下頭掩飾著捏了下鼻頭,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
  樊疏桐咳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伏在露台欄杆上喘氣:“我們還有可能回到過去嗎?你明知道沒有可能的,對吧?”
  “我現在隻擔心朝夕,陸阿姨不在了,她該怎麽辦?”連波搖著頭,想好了不說她的,一提到她,那種避無可避的刺痛就讓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緊,“其他的事我一概都不去想,朝夕……朝夕她可怎麽辦,她還這麽小,該怎麽麵對她未來的人生,她恨我們家,哥,她恨……”
  樊疏桐抬頭側臉看著他:“聽說你去看過她。”
  “是的,可是沒見著。”連波愣了下,覺得不對頭,“你怎麽知道?”
  樊疏桐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的樣子,但終於什麽也沒說,笑了笑:“我啥事不知道呢?人在外麵,心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大院……這兩年我到過很多地方,哪兒都比不上我們的大院,有時候在路上碰見穿軍裝的,就格外激動,激動得像個傻子。人真是很奇怪,為什麽失去了的才覺得美好呢?”
  連波沒有應答,歎息著吐出一句:“我想再去看看朝夕。”
  “算了吧,讓她過自己的生活吧,她可能……並不樂意我們去打攪她,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讓她忘掉過去吧。”
  “軍部派人過去了,陸蓁應該是今天出殯。”連波總是答非所問。
  樊疏桐低下頭,指間的煙頭已經燃盡了,他扔掉煙頭重新點了根。風有點大,他躬著身子背對著露台,哧的一聲輕響,他劃亮一根火柴,小小的幽藍的火光在他手心忽閃搖曳,卻怎麽也點不著煙,以為是風太大,其實是他手不停在抖的緣故。
  “我來吧。”連波拿過火柴盒,劃亮火柴,將幽藍的火遞上前。這麽多年了,樊疏桐還是改不了用火柴點煙的習慣,很小的時候,他就喜歡偷父親的火柴和煙,一根一根地劃亮。他喜歡那種短暫的光亮,喜歡火柴燃燒時散發出的好聞的硝煙味,其實那是磷燃燒的味道,但他聞著總覺得像硝煙,像極了父親身上的味道。父親戎馬一生,戰爭的痕跡已經越來越淡,和平年代不需要打仗,但是父親身上卻很奇妙地留下了硝煙的味道,非常獨特的氣息。樊疏桐從小迷戀那種味道,渴望得到父親的親近,哪怕是一個擁抱,也會讓他激動很多天,可是自懂事後父親沒有抱過他,跟他說話也總是板著臉,父子間的戰爭演變到最後終於是他離家出走。
  在外麵漂泊的這些年,他口袋裏始終揣著盒火柴,身邊經常有人笑他老土,都什麽年月了還用火柴,可是他不在乎別人怎麽看,他也不去想自己為什麽喜歡用火柴,他隻是喜歡那種味道。那幽藍的小火苗,雖然短暫,卻出人意料的給他溫暖。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很可憐,孤獨到需要火柴給予他溫暖,比童話裏那個凍死的小女孩還悲慘。火柴的光亮讓他看到了自己脆弱的心。
  此刻他低著頭,看著手中的香煙,一縷縷煙霧嫋嫋升起,目光追著那團霧,無盡的憂傷彌漫開來,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將它緩緩吐在空氣中,就像他年少時常有的姿態一樣,漫不經心地撅起嘴唇,輕輕地吹散那一縷縷煙……
  半晌,他才甕甕地說了句:“我殺了人。”連波駭得一凜,倏地瞪大眼睛。他趕緊解釋:“我殺了朝夕的爸爸,如果不是我,那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就不會死,那個女人也不會瘋……秀才,我現在終於明白,這世上不僅有不需子彈的戰爭,同時也有不動刀子的殺人,我有種很可怕的直覺,我的餘生都將為此付出代價,今生今世,我都將糾纏在那樣的噩夢中……永遠不會醒來,而朝夕……即便我們不去找她,我預感她也會來找我們,這是命中注定的,她會來,一定會來,她會找我討債,今生我還不完,來生她還會追著討……”
  “哥,你想得太多了,朝夕是善良的孩子。”
  “她已經不是孩子了,跟她媽一樣高……也很漂亮……”
  “你怎麽知道?你去見過她?”連波一把拽過樊疏桐。
  “沒,沒見過,我隻是這麽想的。”樊疏桐目光閃爍,仍然笑了笑,“我們都這麽大了,她也會長大的,今年該十七了吧……”
  連波點點頭:“是啊,她已經十七歲了,到我們家時才八歲呢。”
  樊疏桐眯起眼睛看定了他:“你很想她是吧?”
  “她是我們的親人,不管你怎麽想,我一直把她當我們的親人。”
  “可是她……把我們當仇人。”
  “哥,你怎麽這麽說她?”連波麵露慍色,沉下臉,“過去你怎麽待她都已經過去,你能不能別戴著有色眼鏡看她?她是個單純善良的孩子……就算她對我們家有什麽怨言,那也是因為我們本來就欠她們母女……”說著把目光投向病房內昏睡不醒的樊世榮,深深歎口氣,“你不知道,她們走後爸有多難過,每天下班回來都要在朝夕的房間裏坐著發好一會兒呆,爸是真的愛陸阿姨愛朝夕,這種感覺你不會懂,就像是身體最重要的一部分被剜去了,沒有了,傷口卻止不住疼痛止不住流血……”
  “你怎麽知道我就不懂?”樊疏桐目光灼灼地盯著連波,嘴唇有些輕微的顫動,興許是月光太過皎潔,襯得他的臉色白中泛著青,“你以為我是木頭人不知道疼?你以為我沒有失去過?你以為我的心裏沒有流過血?連波,你到底是不懂我還是在恨著我呢,你真當我是禽獸吧?”
  “哥……”連波一時語結。
  樊疏桐眸底暗光流轉,臉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睥睨著他,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我就是禽獸,也有疼的時候。”
  樊世榮的狀況一日日好轉起來,到底是身居高位,住的是特級病房,有最權威的醫生專家集中會診,都是北京過來的,醫院自然是如臨大戰,一絲一毫都不敢馬虎,首長打個噴嚏,也會讓醫生護士緊張得如末日來臨。起先,樊世榮並不知道樊疏桐已經回來,每次醫生讚他養了個好兒子,他都以為說的是連波,因為每次他醒來忙前忙後的都是連波,他不無欣慰地說:“誰說養兒不親,我這個兒子啊,那真是沒的說。”
  大約是樊疏桐怕刺激到父親,從未在他醒著的時候來過醫院,他是有意回避的。其實每次樊世榮睡著的時候,守候在床邊的都是樊疏桐,連波白天要上班,報社的工作很忙,根本不可能時時刻刻看護父親的。
  而陸蓁的後事也已經處理完畢,雖然和樊世榮已經離婚,但到底曾經是首長夫人,部隊給了其家屬一筆數目不小的慰問金,應該是給朝夕了,連波這才稍稍放下心,部隊上給的錢,朝夕該不會拒絕吧?
  這天中午,樊疏桐又來到醫院,他知道樊世榮有午休的習慣,白天他一般選擇中午來,晚上則是在十點以後父親睡了他才來。連波為此說他,“哥,沒必要的,爸其實挺惦記你,幹嗎不讓爸看看你?”
  樊疏桐每每敷衍過去,從不正麵回答。
  而在他這次來醫院之前,軍部政委蔻振洲剛剛來看過樊世榮,蔻振洲聲音洪亮,跟老戰友打趣說:“老樊啊,不服老都不行了,這人一上了歲數,鐵打的都生鏽,我也比你強不到哪兒去,現如今是渾身上下都疼,腰疼肩椎疼胃疼頭疼,他奶奶的,連牙也疼,沒看我這半邊臉都是腫的,我都喝了一個禮拜的稀飯了。”
  樊世榮半躺在病床上嗬嗬笑:“我看咱們是給和平歲月給閑的,要是有仗打,什麽他娘的病都沒有了,老子還躺這兒?沒去炸碉堡也去堵槍眼了……”
  “呃,呃,話不能這麽說,還是和平世界好,沒有戰爭老百姓才能安居樂業嘛。”蔻振洲意味深長地歎口氣,“我們是從戰爭年代的死人堆裏爬過來的,我們吃過的苦可不想讓子孫後代吃啊,可是……”老政委話一轉,又怨聲載道起來,“你說我們打下江山吧,按理是給狼崽子們享受的,但他們享受過頭了啊,吃香的喝辣的不說,開口閉口不是黃土高坡就是妹妹大膽往前走,要麽就是一無所有,他奶奶的,我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都沒說一無所有,他……他們倒扯著嗓子吼上了……”
  “要不怎麽說垮掉的一代呢?”樊世榮也是連連搖頭。
  正好主治醫生老梁進來查房,聽到二人的談話可不認同:“樊司令,可不是所有的年輕人都垮掉嘍,我看你兒子就不錯嘛,又孝順又禮貌,看他的樣子也應該是很有成就的哩,我們這院裏的醫生護士可都在背後議論他呢。”
  樊世榮臉上立即笑開了花:“你是說連波啊,這小子沒白養,沒白養……”
  梁醫生醫連擺頭:“不是連波,連波我認識啊,我說的是您另一個兒子,老開小車過來的,個兒高,特派頭……”
  樊世榮的笑容僵在臉上。
  蔻振洲也是詫異不已:“你說疏桐?”
  “叫啥名我不知道,反正每次來都是首長睡著的時候來的,”梁醫生一邊給樊世榮量血壓,一邊嘖嘖咂舌,“哎喲喂,那個孝心,每次來不是提水果就是送湯,如果是晚上,在首長床邊一坐就是天亮,護士幹什麽他都不放心,得自己盯著,藥水滴快了他都要發脾氣,又是端水又是擰毛巾的,我還真沒見過這麽孝順的兒子……”
  蔻振洲觀察樊世榮的反應,臉板得跟個石像似的,嘴角沉著,一聲不吭。蔻振洲連忙給梁醫生遞眼色,梁醫生反應很快,趕緊住口。
  病房內的空氣迅疾凝固了似的,梁醫生給樊世榮把完脈很識趣地走了出去,蔻振洲見狀隻得岔開話題:“陸蓁那邊……我已經安排人過去了,慰問金也送到了位,你就放心吧,你交代的事情我都要人照辦了。這不,我給你帶來了這個……”蔻振洲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疊起來的紙袋,遞給樊世榮,“是我叫人在陸蓁的墳上抓的土,她是土葬,沒有骨灰,你……你就留著做個紀念吧……”
  樊疏桐進病房的時候,樊世榮已經側身睡了。他輕手輕腳地關上門,將一大袋蘋果擱床頭櫃上。見窗戶開著的,風將窗簾撩得老高,他連忙過去關上窗戶,又給父親掖了掖被子,這才在床邊的椅子上輕輕坐下。他習慣性地掏出煙和火柴,但馬上又放回去了,意識到這是在病房。
  “爸,我要走了,明天下午的飛機。”他明知道父親不會聽見,仍輕輕地說,“沒辦法,深圳那邊事情太多,來了這麽些天,都翻天了……連波昨天問我還回不回來,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回來……又能怎樣呢?”說著他深深地歎口氣,鬱積在心底的悲傷整個兒壓倒了他,“爸,我不是怕你恨我,我是不知道自己該怎麽麵對你。以前不懂事,總覺得世間的一切真理都在自己手上,自己認為是對的就不會錯,可是這些年栽了這麽多跟頭,我算是明白了,人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認知這個世界,總有個過程,而我的過程……唉,我都不知道怎麽說,很多事情是沒辦法走回頭路的。”
  “可是爸,我從來就沒有在心裏真正跟你對抗過,我做的那些事無論多麽渾球,都是為了……為了證明自己很強大,證明我可以不在乎你怎麽對我,證明我不需要父親一樣可以活得很好,可是我越去證明越表示我其實太在乎你,在乎你對我的看法,在乎你對我的感情,太在乎反而跟你期待的方向背道而馳。即便這幾年賺了些錢,在外麵也很風光,可以說什麽都不缺,但我不開心,有家不能回,有親人不敢見,我很清楚自己失去了什麽,而失去的,這輩子都找不回來了……”
  “我曾經去找過朝夕,就是去年見的她,真的……讓我都認不出來了,她好漂亮,比她媽還漂亮……可她看上去過得不太好,大冷天還幫人看夜攤賺生活費,性子比她媽還拗。我很真誠地懇求她的原諒,她跟我說了句,‘如果我媽能聽得懂,我就原諒你’,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媽……當時瘋得都不像樣子了。爸,這都是我造的孽啊,就是現在,我還在造孽……”
  樊疏桐捂住臉,壓抑著聲音。
  壓抑得很痛苦,渾身都在戰栗,仿佛有根無形的長鞭在無情地抽打著他,劈劈啪啪抽得他皮開肉綻。而他自知這是他該得的,他今生都將被那樣的鞭子抽打,看不見的鞭子,足以抵上千刀萬剮。從小到大,他都不怕疼,被父親揍得屁股開花哼都不哼一聲,長大後才明白,真正的疼痛並不是肉體上的,而是心裏!
  他伏到父親床沿,雙臂圈住頭,恨不能就這麽把自己窒息著憋死,哽咽著語不成句:“爸,我該怎麽做才可以讓你不再恨我,讓朝夕不再用那樣的眼神看我……爸,我好怕朝夕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怕極了,做夢都夢見她瞪著眼睛看我,什麽也不說,就那麽看著我,我寧願下地獄也不願麵對那樣的目光,不,不,我已經下地獄了,我不再是禽獸,我是地獄裏的魔鬼,我從來沒這麽恨過自己,爸!爸……”
  他一直這麽伏著哭了很久。
  他從不在人前哭,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他無助的時候比孩子還脆弱,一個人在外麵打拚,累得像條狗的時候不會有人來撫慰他,沒有朋友,沒有兄弟,什麽都沒有,除了女人。可是那些女人給不了他要的寬慰,為了求得心靈的平靜,他甚至學著跟人信奉基督,沒用,耶穌救不了他,上帝也指不了他的迷路。
  仿佛是直覺,他感覺床上輕輕動了下。
  他一個激靈,緩緩抬起頭,頓時像隻撞見槍口的兔子哆嗦起來。父親,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坐直了身體靠著床頭,一動不動,冷冷地看著他。
  他也看著父親,臉上依稀還有淚痕。
  窗外有颯颯的風聲,那麽遙遠。
  仿佛隔絕的是一個世紀,滄海桑田,歲月嘩嘩地流淌,誰也不認識誰了。兒子看著老子,他還是那個兒時將他高高舉起笑聲如雷的父親嗎?老子看著兒子,他還是那個領著一幫小屁孩無惡不作的鬼崽子嗎?他是嗎?他是嗎?
  “爸……”
  “出去。”

  陸蓁百日祭的這天,朝夕請了假回鎮上。縣城離上坡鎮有近五個小時的汽車車程,又都是山間公路,路況很差,一路顛簸到家骨頭都要散架。都快冬天了,山間一片瑟瑟的枯黃,很多樹的葉子都掉光了。她將頭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疾馳的蕭瑟風景,又想起舅舅的話來,丫頭,你要想走出這大山就得憑本事考出去,舅是沒法子了,你媽也不在了,一切都隻能靠你自己了。
  車裏很擠,連引擎蓋上都坐著人。因為外麵很冷,車窗是密閉著的,各種各樣的氣味充斥在車上,直叫人想吐。不僅有人的體味,還有的老鄉帶著醃魚和活雞,一看就是準備回鎮上過年的。最難聞的是朝夕鄰座的那個男人,最少也有個把月沒洗澡了,無論朝夕怎麽把身體往裏靠,都能聞到他身上惡心的酸臭味,以及他呼吸時嗆人的口氣,可恨的是他還在撓腳丫子,大約是有腳氣,快把人熏死。朝夕一般不暈車的,幾個小時下來,也已經是被熏得七葷八素,恨不得砸爛窗戶翻出去,一刻都忍受不了了。她迫切需要呼吸新鮮空氣。
  朝夕其實是個忍受力很強的女孩子,自從四年前被舅舅接回老家,能忍受和不能忍受的她都忍了。不是說她能忍,而是她知道如果不忍,她就沒法活。媽媽瘋了的這幾年,她每天都告訴自己要忍,媽媽有時候瘋起來連女兒都不認得,經常揪住她的頭發就打,朝夕臉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開始學校老師以為是她遭了家庭暴力,了解情況後都對她格外同情和關照。挨媽媽的打根本不算什麽,朝夕最受不了是鎮上那些人的議論,隻要她出現,就會有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她當然知道別人在議論什麽,誰讓她是私生女,是野種,又是誰讓她有個名聲不好的媽呢?她被所有的人看不起也不算什麽,最無法忍受的是那些人對媽媽的詆毀,人都瘋成那樣了,病得神誌不清,還要受那些人的非議,說什麽的都有,要有多難聽就有多難聽,而可悲的是媽媽根本聽不懂別人的話。有些可恨的人當著麵逗她:“你是□嗎?”朝夕的媽媽居然嬉笑著手舞足蹈:“我是□,我是□呀。”還有人問:“你是不是跟很多男人睡過覺?”朝夕她媽也是連連拍手:“是啊,是啊,我最愛睡覺了。”然後是一陣哄笑……為此朝夕發過飆,跟人打過架,可是沒用,打架的後果是她越來越被人排斥,鎮上沒人喜歡她,當麵背麵都罵她是小□。
  她,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含苞待放,純潔得不沾一點塵,可是卻被人罵做□。她還能指望自己能在這鎮上待下去?
  她發狠讀書,小小年紀就在外麵做工賺學費,貼補家用,不是為了謀什麽見鬼的前程,而是希望遠遠地逃開這一切。永遠都不要回來。可是現在她才讀高二,還有一年多的日子要熬,她真怕自己熬不下去,她會跟她媽一樣瘋掉。
  下了車,朝夕腳跟剛著地,就撲到路邊狂吐,就在她吐得天翻地覆,分不清東南西北時,她分明聽見路邊擺水果攤的幾個人在議論:
  “喲,那不是老陸家的朝夕嗎?”
  “可不是,怎麽吐成那樣啊?”
  “該不是有了吧?”
  “瞎扯,她才多大……”
  “這算什麽,她媽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就已經跟那個勘探隊的男人睡了,肚子都大了。”
  “唉,真是什麽樣的瓜結什麽樣籽兒。”
  ……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朝夕眼中滾落。她蹲在路邊,恨不得把五髒六腑都嘔出來,然後橫屍街頭再好不過。她恨,從她漸漸懂事時起,她就學會了恨,此刻尤甚。
  回到舅舅家,感覺氣氛怪怪的,吃飯的時候舅舅悶著喝酒,看看朝夕,又喝口酒,那種欲言又止的樣子更讓朝夕受不了了。但她不能有絲毫情緒上的表露,因為這不是她自己的家,她是寄人籬下,無論是說話還是做事,都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從來沒人教她該怎麽做,但她知道自己該怎麽做。所以每次回來,她都爭著幫舅媽做事,洗衣做飯,喂雞割豬草,什麽樣的粗活累活都得幹。其實舅舅一家對她很好,舅媽也是個淳樸善良的農村女人,話不多,待人實誠。很多時候是朝夕太敏感,總是擔心給舅舅家添麻煩,是生活的磨難和艱辛讓她學會了察言觀色,為了保護媽媽保護自己,她本能地長了一身的刺,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心腸就跟石頭一樣硬了。隻不過大多數時候,她看上去是沉默而溫順的,但僅僅是看上去。一旦親人受到傷害,她就會豎起全身的刺,刺不死對方,也要跟對方同歸於盡。
  除了隔壁老楊家的小恩,她在鎮上沒有朋友。很多跟她同齡的女孩子都有些怕他,男孩子也是,因為她發怒瞪著誰的時候,那眼光像豹子。
  但是此刻她卻是乖巧的小羊,吃完飯就趕緊收拾碗筷,如果是往常,舅媽也就隨她去了,可是今晚……
  “朝夕,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舅舅喊住她。
  朝夕“哦”了聲,小心地坐在了舅舅的旁邊,耷拉著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舅舅輕咳了幾聲,吧嗒吧嗒猛抽了幾口水煙,終於說話了:“這個,朝夕啊,你也大了,個頭都趕過你媽了……唉,你媽這個樣子走了,興許是享福去了,這往後的日子可得靠你自己了。說心裏話,舅舅是舍不得你的,你舅媽,還有哥哥姐姐都舍不得你,但是沒法子啊,誰讓咱家窮呢?雖說部隊上給了些慰問金,但你也知道,你媽這幾年治病欠了不少錢,這鎮上都借高了,那點錢剛好夠還了債……”
  朝夕低著頭,使勁揪著衣角,舅舅跟她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唉,說這麽一堆,也不知道你明白沒有,咱家不是存心要把你往外趕,真是沒法子,你大哥的媳婦開春就要過門,家裏又蓋不起新房子,沒地方給你哥哥嫂子住啊,你也大了,該有自己的出路了。前兒個,部隊上又來人了,是……是你媽的那個首長派人來的,說是接你到那邊去讀書,我看這樣也挺好的,首長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你過去了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吃苦……”
  腦子裏嗡的一聲,朝夕瞬間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她迷茫地抬起頭,看著昏黃的燈下舅舅蒼老的臉,隻覺周身冰涼,一顆心涼到了底。她竟然感覺不到疼痛了。她應該很疼的,以前隻要提到G市提到那個大院,她心裏就會揪起來似的疼。也許媽媽最近剛去世,她疼得麻木了吧,沒有了媽媽,她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那個人,所有歡樂和陽光都留在了過去,她像個孤魂野鬼似的掙紮在這世上,沒有誰會來救她。四年了,四年了啊,她如此決絕地將自己從過去那個夢一樣的日子裏挖出來,決絕地斷了一切念想,她如何還能回到過去?
  晚上,她睡在床上,又開始了靈魂被放逐的遐想,很多的往事逐漸在腦海裏清晰地呈現出來,把她拉向迷亂讓她的心無法歸於平靜,她在黑暗中仿佛又置身於那個盛開著紫藤蘿的庭院,連波一身白衣,眉目清明,站在花架下向她微笑。感覺是那麽的真實,連風吹動他額際的頭發都看得一清二楚。隔著紫色花簾,她看見連波笑著朝她招手:“朝夕,過來啊……”
  朝夕在黑暗中瞪著眼睛,淚水頃刻就湧出眼眶。
  也隻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允許靈魂短暫出竅,任由思念驅遣著自己的感情……可是她很清楚,她和他不僅是隔著一個世界,還隔著四年的光陰,四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而那臉那心都已模糊不清。她恨他們家,連帶對他都不能心平氣和,可是為什麽,在無休無止碎了的記憶中,她總是反反複複地做著同樣的夢……她甚至不能肯定那是不是夢,因為她是如此清醒,連窗外呼呼的風聲都聽得那麽清楚……
  而她躺在床上動也不敢動。
  表姐睡在旁邊,她怕自己一動就吵醒表姐。
  舅舅育有兩兒一女,舅舅和舅媽住一間屋,大表哥和二表哥住一間屋,朝夕和表姐住一間屋,以前陸蓁活著的時候,也是擠在這間屋的,陸蓁死後床鋪就拆了。然後這個家就再也騰不出屋住人了。表姐臘月裏就要出嫁,舅舅的意思無非是女兒嫁出去後,如果朝夕也能搬出去,就可以給老大騰出房成親,否則媳婦進門了住哪兒啊?這是一方麵,大表哥要成親,肯定需要大筆的錢,供朝夕讀書讓舅舅本來就力不從心,雖然朝夕憑自己做工可以賺點微薄的生活費,但學費她是無論如何承擔不了的,而舅舅給兒子娶了媳婦怕是再也無力承擔了。
  朝夕沒有任何怨言,因為她知道舅舅已經盡力了,收留她和媽媽的這幾年,舅舅再苦再難也沒有在朝夕麵前提過一個錢字。舅舅不提,舅媽更不提,表哥表姐也都疼她,都不提,這也是朝夕最感動最覺心酸的,每次回來她拚命為家裏做事其實也是一種報答,媽媽去世後部隊上來人送給她的慰問金,她轉手就給了舅舅。她是個知恩的人,隻可惜自己能力有限,沒法圖報。
  舅舅說:“不是萬不得已,我也不會開這個口,你知道自小我和你外公就疼你,你模樣生得好又聰明,讀書也用功,我原來是指望著能供你上大學也給咱陸家爭口氣,可是……舅舅老了,身體也大不如從前了,我供不了你了,而且你跟著我也吃了很多苦,如果你能去首長那邊讀書,肯定要比現在的日子好過的。”
  這點朝夕毫不懷疑。
  以前小不懂事,現在她知道那個開滿紫藤蘿的大院有著怎樣的地位,在十三歲之前的全部記憶,她都留在了那個大院。那裏有她單獨的房間,柔軟的床,有漂亮的衣服,有很多的洋娃娃,有阿姨做的各種各樣可口香甜的點心,還有那個被她叫做“爸爸”的人溫暖的懷抱,還有,還有……她心底一陣戰栗,不能想,一想就像有極細的針紮在心上,隱隱的疼,卻牽動著全身的神經。
  “朝夕,朝夕……”
  她又恍惚聽到他在喚她。每次都是在極度悲傷和疲倦,或者是夢境的時候聽到他的呼喚。一直記得那個陰沉沉的黃昏,他在站台上摟著她怎麽也不肯撒手,火車開動的時候,他跟著火車趕,拚命趕,朝夕朝他絕望地伸著手,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麽是離別之痛。她看著他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消失不見,不記得她當時是怎麽哭的,據舅舅後來說,她把一車廂的人都嚇住了,那根本不是一個孩子正常的哭聲……
  她常常想,為什麽會有那樣的離別之痛,她原本生活得好好的,“爸爸”疼她寵她,媽媽愛她,除了那個惡棍,誰都把她當做掌心的寶。仿佛是一夜之間的事,她從天堂墜入地獄。什麽都沒了,就剩了個支離破碎千瘡百孔的過去。而這是她的命運,痛苦死亡毀滅,是她的她就必須承受,就算仇恨把自己變成魔鬼,她也不會停止對他的詛咒!
  “朝夕,還沒睡啊?”表姐突然翻了個身。
  朝夕“嗯”了聲 :“姐,把你吵醒了吧?”
  “沒呢,是我自己睡不著。”表姐說著從床上坐起,披上衣服,“朝夕,你別怨我爸,他也是逼不得已……”
  “沒呢,我誰都沒怨,就怨自己的命。”
  “朝夕,你不知道嗎?你的命比我好,你還怨什麽啊?”
  “……比你好?”
  “難道不是嗎?至少你除了嫁人,還有別的去處啊,可是我除了嫁人,沒地兒去了,而我要不嫁人,大哥哪來的屋子成親啊?”
  朝夕掙紮著也爬起來坐起,黑燈瞎火的,看不清表姐的臉,但她可以斷定表姐在哭,朝夕顫聲問:“姐,你嫁人不開心嗎?”
  “開心?”表姐黑暗中嗤的一笑,“讀過書的人就是會說話,知道說‘開心’,可是朝夕,你說我能開心嗎?那個男人你也見過,就是上次坐在堂屋裏耷拉著腦袋的那個人,黑巴巴的,從看親到定親我跟他總共沒說過十句話,可是我要跟他過一輩子啊,一輩子有多長,你想過嗎?”
  “姐,你可以不同意啊,又不是非得嫁給他。”
  “不同意咋樣呢,人家出得起彩禮錢,他家是鎮上開肉鋪的,要沒他家的彩禮錢爸拿來什麽給大哥娶媳婦?”
  “啊,拿彩禮娶媳婦?”
  “農村都是這樣啊,嫁了閨女娶媳婦……”
  黑暗中,朝夕的睫毛開始蒙上淚光:“姐,這怎麽成?”
  “怎麽不成?咱農村都興這樣,所以說你的命比我好,人又長得漂亮,又會讀書,還能到大城市裏去住,妹啊,姐姐我這輩子怕是爬不出這座山了。”表姐抽咽著, 靠著床頭縮緊身子,“人的命真是沒法比,朝夕,你不知道姐姐我有多羨慕你,走吧,走得遠遠的,這裏不是你待的地方。在外麵過得再不好總比隨便嫁個男人強,你不知道,那個人……我一靠近他就作嘔,他是開肉鋪的,一身的豬肉味……妹,你千萬別留在這裏,走,趕緊走,你媽會保佑你的……”
  “朝夕,你真的要走啊?”
  小恩將手操在袖子裏,凍得鼻頭通紅。
  朝夕沒有回答,看著翻飛的蘆葦,什麽都不願意想。
  眼前這個地方是她最喜歡來的蘆葦蕩。每到秋天,河兩岸的蘆葦就開出融融的白花,隨風起伏,襯得兩岸的秋色最為美麗。這條河不知道從哪裏流來,也不知道流向何方,因為經過上坡鎮,被鎮上的人稱作“胭脂河”,據說是源於民國一個叫胭脂的女孩投河自盡,那個女孩被地主強搶去做姨太太,胭脂為了保貞潔投進了冰冷的河水,村裏人為了紀念她就用她的名字給這條河命名。很淒美的故事。
  朝夕從小就喜歡這條河,喜歡河兩岸的蘆葦,小時候經常跟表哥表姐們在蘆葦叢中捉迷藏,後來她知道蘆葦還被古人叫做“荻花”,白居易就有首詩裏寫到“楓葉荻花秋瑟瑟”。第一次知道這首詩是在大院的時候,她畫了一幅畫,滿畫都是飛舞的蘆葦,連波看見了就隨口念出那句詩,當時她就問荻花是什麽,連波告訴她荻花是蘆荻所開的花,而蘆荻跟蘆葦很相似,因此常被人們統稱為蘆葦。朝夕也分不清河岸開的是荻花還是葦花,似乎兩者都有,但她更喜歡“荻花”這個名字,非常有詩意。
  如果說她對這個鎮還有些留戀,大約就隻有這如飛雪般起伏的葦花和荻花了,她天生就是個浪漫而又孤獨寂寞的人,閑書讀多了,看見什麽都浮想聯翩,一片枯葉一朵流雲,都會讓她莫名感傷。在縣城的中學讀寄宿,她尤為孤獨,沒有什麽要好的同學,因為那裏的學生都是農村娃,個個都想通過升學鯉魚跳龍門,跟她同寢室的幾個女生每晚熄燈後都會在被窩裏打手電筒看書,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不睡覺紮書裏去,同學和同學之間都在暗暗較勁,沒有人會把時間浪費在交朋友上。
  朝夕隻在學校宿舍住了一學期就搬出去了,寄宿太貴,她交不起那些費用。她在學校附近租了間房子,租金非常便宜,而且可以自己生火做飯,不用給學校交夥食費。至於房子如何(如果那還算房子的話),隻能說能住人,雖然自己做飯麻煩點,但能填飽肚子也就可以了。朝夕的要求不高,能活命有書讀,她就心滿意足。
  其實她很喜歡一個人獨住,反正別人也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跟別人打交道。隻要有空閑時間她就躲在自己的屋裏看書,不過看的不是課本,而是被老師深惡痛絕的閑書,像瓊瑤的愛情小說,三毛的遊記,席慕容的詩,張曉風的散文,她都看得如饑似渴。而神奇的是,她看閑書似乎並沒有影響她的功課,她的成績一直前五名之內,如果不是後來發生那件事,老師會很喜歡她。尤其是語文老師,經常把朝夕的作文當範文念給同學們聽,老師並不知道,朝夕的作文很大程度上都得益於那些“閑書”。
  在縣城一中這樣的重點中學考到前幾名,是很讓人羨慕的,因為一中的升學率非常高,每年都有大批的山裏學子考上各地的大學,很多人都說進了一中就等於一隻腳踏進大學門了。小恩就非常羨慕朝夕,因為朝夕已經一隻腳踏進大學門了,對於他們這些農村孩子來說,上大學是唯一跳出山溝溝的捷徑,否則就隻能跟父輩們一樣日日夜夜在田裏地裏勞作了,膽子大點還可以到廣東沿海那邊去打工,聽說活兒不比種田輕鬆,但是有錢賺,小恩的哥哥和姐姐都去廣東打工了,每個月都給家裏寄錢來,小恩知道自己考大學無望,也萌生了去廣東打工的想法。
  跟朝夕遺世孤立的秀美不同,小恩生得很樸實,圓臉,皮膚白,在鎮上論樣貌也算得上好看,但不能跟朝夕比,誰都不能跟朝夕比,一比就比下去了。這也是除了小恩,沒人願意跟朝夕交好的原因,女孩子的自尊心都很強,誰願意被比下去啊?
  但是小恩不介意,她是樂天派,成天笑嗬嗬的,用小恩奶奶的說法就是缺心眼,小恩也不介意,說缺心眼就缺心眼,人要那麽多心眼幹嗎,多累啊。她對朝夕即將離開上坡鎮非常難過,朝夕的情況她當然也知道,但是她舍不得,眼淚巴巴地拉著朝夕的手說,“朝夕,那你還回來嗎?”
  朝夕迎風而立,恍惚著搖頭。
  她還回來幹什麽,媽媽不在了,這裏有人希望她回來的嗎?連表姐都叫她別回來了,說這裏不是她待的地方。朝夕也知道這裏不是她待的地方,可是哪裏才是她待的地方呢?G市嗎?
  哦,不,她害怕回到那裏。
  對朝夕而言那個開滿紫藤蘿花的大院是她遠去的一個夢,她留戀過那個地方,但也恨那個地方,她發過誓今生今世都不跟那家人來往的。所以連波給她寄的錢她退了回去,連波的哥哥那個惡棍來看她,也被她狠狠噬了一口,她恨,不知道怎麽會那麽恨,否則媽媽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
  “你怎麽哭了,別哭啊朝夕,我會想你的。”小恩要朝夕別哭,自己卻滿眶的淚,“如果我沒考上大學我就去廣東打工,G市不是在廣東附近嗎?我可以去看你的,朝夕我答應你,一定去看你,你別哭好嗎?”
  離別很快就來到。在縣城小得不能再小的火車站,朝夕麵對那麽多給她送行的人竟然手足無措起來,除了舅舅一家人和小恩,她在一中的同學大部分都來了,老師也來了幾個,有些同學她連話都沒講過幾句,也都來送她。各種各樣的筆記本和鋼筆,還有書都被送到了朝夕的手上,朝夕從來不知道原來還有這麽多人惦記著她。
  “祝你一路順風!”
  “朝夕常回來看看啊。”
  “朝夕你考上大學了要跟老師報喜哩。”
  “多寫信過來,免得家裏人惦記。”
  “好好用功,別貪玩,少看點閑書……”
  “妹,我還能見到你嗎?”
  “……”
  各種各樣的離別話縈繞在朝夕耳畔,她最受不了的就是這樣的場麵,也不記得自己哭沒有,隻知道自己差不多是被親友們推上火車的。護送她去G市的是幾個部隊上的人,一路上都在跟她說話,給她東西吃,這讓朝夕想起了八歲那年媽媽帶著她去G市時的情景,也是很多解放軍叔叔阿姨逗她玩,給她糖吃,記憶中的那次旅行非常愉快,不曾想八年後重複從前的軌跡。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是她孤身一人去G市,因為媽媽不在了。她沒有選擇,也沒人給她選擇的餘地,她隻是個十七歲的少女,她有能力選擇嗎?就像表姐嫁給那個屠夫一樣,她也沒得選擇,每個人來到這世上都有被逼著選擇又沒法選擇的時候,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火車是淩晨時候到達終點站的。
  朝夕被一個親切的解放軍阿姨搖醒,然後她迷迷糊糊地被帶下火車,出了站,整座城市還在沉睡,月亮躲進了雲層,星星稀稀疏疏地掛在遙遠的天幕,料峭的寒風刮著地上的塵土枯葉飛旋地打著轉。這些塵土枯葉就像她的命運,總是身不由己地旋轉,也不知道明天後天它們會在哪兒,就如她自己,回到G市是終點還是起點?
  朝夕心裏亂得不行,惶恐不已。她被幾個解放軍叔叔阿姨帶著往火車站廣場上走,越往前走心裏越亂,身上的長外套被風吹得掀了起來。而這時月亮突然從雲縫裏鑽了出來,灑下一片森森的清光,空曠的廣場上有人也朝她走來,她停住腳步,盯住那個緩緩走近的人影。火車站廣場的燈不是很亮,她半夢半醒,疑心自己看錯,那個穿著夾克,身形頎長,款款向自己走來的男人是……是他嗎?
  倏地,她手腳冰涼,仿佛靈魂出了竅,一時無法辨認眼前的這張臉。這張臉,這張無數次被她在夢中拚湊的臉不斷重疊,腦中一片空白。
  而他已經走到了跟前,應該是等了很久,臉上有分明的倦意,頭發也被風吹得有些亂,但眉目依舊清明,看著朝夕莞爾一笑:“朝夕,還認得我嗎?”
  米色碎花窗簾半拉著,陽光剛好照在窗前的小書桌上,好像還是原來的擺設,隻不過多了盆綠色的小盆栽,剛發了新芽,嫩綠的芽兒被陽光照得通體透亮。床對麵的書櫃和衣櫃都是原來的樣子,書櫃裏放著很多過去她喜歡的小玩意,有印著嫦娥奔月的糖果盒,有她最愛收藏的小泥人,還有幾隻絨毛小熊和洋娃娃,那娃娃的辮子還是當年她紮的,眼睛圓溜溜地正看著床上的她。朝夕疑心自己是做夢,把頭轉向一邊,目光落在床頭櫃的鏡框上,裏麵嵌著她和媽媽的合影,紫藤蘿花架下,媽媽穿著碎花連衣裙抱著她笑魘如花,恍若隔世。
  朝夕從床上坐起,環顧四周,陽光那麽清晰,窗外還有清脆的鳥鳴,她還是有些回不過神。於是赤足下床,發現自己穿了件白色的繡花長睡裙,袖口和裙擺是她喜歡的荷葉邊,她拉拉睡裙,又摸摸自己的頭發,這才覺得不是夢了。
  房子裏隱約有人說話。
  朝夕遲疑著走到門邊,伸手扭動門把手,然後把腦袋伸出門外,熟悉的走廊木地板被擦得光亮可鑒,這是二樓。她的目光繼續搜尋,樓梯下麵,背對著她站著一個年輕人,穿著白襯衣,身姿挺拔,正在跟珍姨說著什麽。珍姨不停地點頭,轉身進廚房,一轉身就看到赤足站在二樓臥室邊的朝夕:“哎喲,朝夕醒了!”珍姨驚喜地叫了起來。
  連波一怔,一扭頭也看到了滿臉懵懂的朝夕,笑容如清晨的陽光在他臉上蔓延開來:“朝夕,你醒了?”他驚喜異常,疾步上樓來,“睡得好嗎?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先洗個臉?”
  朝夕看著一步步走近她的連波,下意識地倒退幾步。她盯著他,似熟悉,又似陌生,四年的光陰她努力去淡忘他,拚命把他的影子在腦海裏揉碎,揉碎,可往往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又情不自禁地把碎了的影子一點點地拚湊起來。結果他的樣子在她碎了又拚,拚了又碎的痛苦回憶裏越來越不成形,就如此刻的他,脫了那身綠軍裝,留起了邊分頭,她居然一點都認不出他了。
  “朝夕,不認得我嗎?”連波已經站到了她的跟前。
  他的聲音還是那麽好聽,渾厚的聲音,聽上去讓人著迷。隻是他的臉偏瘦,顯得格外深沉,有一種很安然的光芒,靜靜地從他的眼睛裏流淌出來。
  “怎麽會不認得呢,這麽久沒見麵怕是生分些了吧。”樓下的珍姨聽到了,笑眯眯地抬起頭說,“朝夕,你先洗把臉,我這就去給你準備早餐,你爸爸中午會回來跟你一起吃飯,晚上蔻政委他們一家都會來,給你接風洗塵。”
  說完喜滋滋地往廚房去了。
  連波上下打量個頭齊他肩膀的朝夕,眼中難掩激動:“朝夕,你長大了,變成大姑娘了,真好看……”
  朝夕垂下眼簾,一聲不吭地退進房間關上了門。
  連波像是當頭挨了一記悶棍:“朝夕……”
  陣陣無法化解的哀痛,在連波的心裏彌漫著,他看到了他和她之間那巨大的鴻溝。他以為她肯回來就放下了過去,但冷冰冰的現實給他潑了一盆冷水,從她漠然的眼神裏他可以看到,那些從前的障礙依然存在,什麽都沒有改變……也許還需要時間吧,她畢竟離開了四年,四年裏她一定經曆了很多同齡孩子不曾經曆的苦痛,她眼中的冷漠隻是暫時的,她失去愛和溫暖太久,她需要時間慢慢回暖。連波看著那張門,隻能這麽安慰自己。
  這時樓下的電話響了。連波跟房間裏的朝夕說:“朝夕,趕緊出來洗臉,珍姨做了你最喜歡吃的點心哦。”
  說完急急忙忙地下樓接電話。
  “她回來了?”電話那邊是樊疏桐懶懶的聲音。
  連波“嗯了聲,問:“哥,你還在深圳啊,什麽時候回來一趟,看看朝夕吧。”
  樊疏桐答非所問:“她……怎麽樣?”
  連波搖頭:“不大說話,從在火車站接到她到現在,我沒聽她說過一句話。”說著他抬頭看了看朝夕緊閉的房門,越來越擔心朝夕會不會重新融入這個家庭,“哥,我感覺她還恨著我們……”
  “恨就恨吧,你還指望她對咱家感激不盡?”
  “話不能這麽說,哥。”
  “秀才啊,你書讀傻了,她跟她媽一樣骨子裏就是帶刺的,你沒事最好別招惹她,小心她紮得你血淋淋。”
  “哥,我不喜歡你這麽說朝夕!”
  “我也不喜歡看你這麽傻不拉唧,還當她是小孩子呢,她是已經長全了牙齒的豹子,留神點,別被她咬死了還當是在撓癢癢……”
  連波“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一抬頭,正好看見朝夕站在樓梯口,仍然穿著睡袍,長發零亂地披散在胸前,弧線優美的劉海下是一張眉目如畫的清水臉。他趕緊露出和善的笑容,正要說什麽,朝夕看了他兩秒,轉身就朝漱洗室走去。
  連波張著嘴站在電話機旁,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士林,怎麽不開了?”
  黑皮看著發愣的樊疏桐不明其意。
  自從早上樊疏桐跟連波打完電話,臉上的表情就很恍惚。心事重重地開車出來,他一直悶不作聲。車子開到福田的時候,他更加心煩意亂了,將車子打了個彎,繞到街道拐角處,扭頭跟黑皮說:“你先在這下車,自己打車去公司吧,我有點不舒服,在這歇息會,馬上就來。”
  “怎麽了,跟連波又慪氣了?”
  “沒你的事,下去。”樊疏桐仿佛夢囈,可板著臉的樣子卻很駭人。
  好在從小玩到大,黑皮知道他的底子,也沒有往心裏去。而且他早上多少也聽到了樊疏桐講電話,心下什麽都明白,很自覺地下了車:“兄弟,我勸你一句,過去的事別老擱心上,添堵。”
  “滾!”
  “好,好,我滾。”
  黑皮連連舉起手,活怕這魔王。
  小時候當魔王就算了,長大了依然不改這德行,可是還真別說,這世道還就服他這樣的人,這麽多發小,還就這小子混出了頭。一個人在深圳混得風生水起的,住別墅,開大奔,讓黑皮和細毛一幫兄弟眼饞得不行。這不,上個月黑皮辭了內地的差事就來投靠樊疏桐了,鐵了心要跟這小子混。樊疏桐也沒說不肯,每天好吃好喝的招待他,但並沒有讓他做什麽實質性的事情,昨晚黑皮終於忍不住找他要活幹,樊疏桐反問一句,“你自己說,你能幹好什麽?你能幹什麽,我就讓你去幹。”一句話問得黑皮啞口無言,在G市他和細毛都是成天吃喝玩樂的主,手無一技之長,到了深圳還真不知道能幹啥。於是就要樊疏桐帶他去公司看看,能不能幹點啥他看看心裏就有個底了,樊疏桐就同意了,準備上午帶他一起去公司上班。結果早上樊疏桐突然想起什麽,給連波打了個電話,沒打電話前還好好的,電話一打完情緒就變了,一路都繃著臉,黑皮好心勸他幾句,反碰了一鼻子灰。
  看著黑皮打了車消失在車流中,樊疏桐像是終於卸下了包袱似的,將頭伏在方向盤上,又陷入了那樣的無聲無息。
  一年前。
  樊疏桐在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後,終於踏上去Y市的旅程。朝夕在Y市下麵的一個縣城中學讀書,他在她學校門口徘徊了很久,終於在一天放學時攔住了正準備去打零工的朝夕。可以想象朝夕的生活境況有多麽糟糕,白天上課,晚上則到學校附近的夜市攤上端盤子賺點小錢,夜市收攤得很晚,經常淩晨三四點了朝夕才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出租屋。她可能沒錢交住宿費,住不起學校宿舍。她的出租屋嚴格來說算不上是屋,其實就是一排搭在低窪處的窩棚,棚裏住著的都是些拾破爛擺地攤或者是無家可歸的人,朝夕住的那間屋子僅夠放得下一張小桌和一張紅磚搭起來的木板床,如果那還算是床的話。生火做飯得到外麵的屋簷下,而生火的煤球竟然是朝夕自己做的!
  樊疏桐跟蹤了朝夕幾天,親眼看到朝夕自己從鐵路上撿來煤渣,拍碎了摻入黃土做煤球,一個女孩子,十幾歲,居然自己做煤球。那麽冷的天,她一個人蓬頭垢麵地佝僂著身子在煤爐邊上做飯,菜都是她放學時從菜場撿來的爛葉子,和著飯一起炒著吃,這樣可以節約煤火。而樊疏桐當時就站在不遠處的旮遢角落裏,目睹那一幕,他心如刀絞,那一刻他甚至懷疑自己能否活著離開,那種疼痛簡直生不如死。
  在學校門口攔到朝夕時,朝夕像是見了鬼似的,瞪著他半天沒回過神。樊疏桐盡可能地用平和的語氣跟她說:“朝夕,是,是我爸要我來看看你的……”
  他雖然混世,卻甚少撒謊,所以說起話來結結巴巴。
  朝夕反應過來了,臉上倒還不是太難看,說的話卻很刺人:“來看我們死了嗎?”說著她竟然還笑了笑。
  樊疏桐看著清麗傲然的朝夕,更加磕磕巴巴了:“不,不是。”
  “那是什麽?”朝夕大約是長期營養不良,身子發育得不是很好,個頭比同齡的女孩子要小很多,可是她仰著麵孔質問樊疏桐的時候,那樣子真是咄咄逼人。樊疏桐沒有跟她糾纏這個問題,隻說:“一起吃個飯吧,我明天就要走了。”
  因為瘦,朝夕的那雙眼睛大得有些嚇人,睫毛又生得密,忽閃著的時候目光仿佛能攝人魂魄,讓人無法直視。但她態度還算和氣,點了點頭:“好吧。這幾天你跟著我也跟辛苦了,就一起吃個飯吧。”
  樊疏桐愕然,原來她早發現了他!
  朝夕莞爾一笑:“我以為你走了的,沒想到還在這兒。”
  不,不,這個女孩不是朝夕,她如此老練成熟,如此冷漠世故,目光像刀子,說話像審人,她怎麽可能是那個說話奶聲奶氣滿身甜香的小朝夕?
  可是容不得樊疏桐不相信,她就是朝夕,脫胎換骨了的朝夕!他把她帶到縣城最高級的飯店,點了一大桌子菜,她也不客氣,吃得津津有味。從頭到尾,樊疏桐隻看著她吃,自己一下筷子都沒動。吃完了,她還指了指桌上的剩菜:“可以打包嗎?”她一點也沒覺得局促,表情平靜地笑笑,“我回去熱熱,夠我吃好幾天的。”
  樊疏桐目光戰栗:“朝夕……”
  “你不必同情我,這本來就是屬於我的生活,我不會怨任何人。”朝夕抹了抹嘴角的油,一雙眸子漆黑明亮,直直地看進了樊疏桐的心底,“我知道你心裏不會好過,你很自責,想彌補什麽,也許待會兒你還會給我錢,就像連波那樣,每個月都寄我錢……可是沒用的,這些都沒用……”她搖著頭,臉上顯出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沉著老練,而且可怕的是,她竟然能笑著跟你說話,最悲慘的事情她可以笑著跟你說:
  “如果這些有用,我媽就會醒過來,至少能認得我這個女兒;我也不會整天像個拾破爛的,每天放學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學校的垃圾桶裏把同學丟的廢紙揀出來,多少可以賣幾個錢,可是卻被同學當狗似的嫌;而我在累得像條狗的時候,還得操心明天的作業拿什麽交,我沒有時間做作業,每天從夜攤上回來好像隻眯了會兒眼就天亮了;哦,還有,還有,如果你和你們家的人抱歉有用,我不會在夜攤上被那些醉酒的流氓摸上摸下,聲都不敢吭;我不會半夜回家時被壞人拖到巷子裏,差點被□;我不會為了給媽媽籌錢治病,到鎮上家家戶戶去求,開始還能求得到,後來隻要我經過別人家門前,他們就趕緊把門關上……沒有辦法,媽媽咳得厲害,我瞞著舅舅已經在鎮上偷偷放出話了,誰能給我五千塊錢讓我媽住院治病,我畢業了就嫁給她,有一戶人家答應了,他家有個傻兒子,一直找不到媳婦,可是他們居然跟我講價,隻肯出三千塊錢,我舅舅知道這事後狠狠揍了我一頓,說一個黃花閨女怎麽隻值三千塊錢……可是我能值多少錢呢?要不,我賣給你吧,我不要你的施舍,你白給的錢我是不會要的,你給我錢我陪你睡這樣公平合理。反正我的身子遲早要給別人的,給誰不是給呢,至少你看上去還算是體麵人,這樣我心裏多少安慰些,不用覺得惡心……”
  她喋喋不休地說著這些,平淡漠然的表情仿佛在說著別人的事,而她當時才十六啊,樊疏桐事後料定自己是給氣糊塗了,她就是存心氣他的,他愈不好受,她愈是要刺激他,他痛苦得死去活來她心裏反就好受了。恨一個人有很多種方式,比如父親恨他,就幹脆不理他,當他不存在;連波也恨他,卻不跟他吵也不跟他鬧,嘴上還是哥啊哥啊地叫,但語氣裏明顯透著生分,見了麵盡說客套話,跟形如陌路其實是一個性質。可是你見過這樣恨人的嗎?恨他,居然要把自己賣給他,陪他睡,她一個十六歲的黃毛丫頭,竟然敢這樣挑釁他,什麽不學,學會了作踐自己……樊疏桐當時隻覺胸口氣血翻騰,就差沒一巴掌甩過去,但他下不了這個手,隻覺渾身都在發抖,眼冒金星,他努力告誡自己要鎮定,鎮定,可最後還是失去了理智。
  “哧”的一下,樊疏桐劃了根火柴點上煙,他拿著煙的手明顯在抖,猛吸了口,咬牙切齒地看著她:“你要把自己賣給我?”
  朝夕仰著稚氣未脫的一張臉,很認真地點頭:“是的,我覺得你是個不錯的買主,看上去應該也有些錢,穿得又這麽體麵,而且又不是本地人……”
  她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
  樊疏桐隻覺胸口湧出一股甜腥,他疑心自己要吐血了,隻能一口接一口地抽煙,以緩解內心無法自控的焦灼和痛楚。
  他牙齒間逼出幾個字:“你知道賣是什麽意思嗎?”
  他格外腔調“賣”字。
  朝夕仰起尖尖的下巴,點頭:“知道。”
  樊疏桐強忍住上前扇她巴掌的衝動:“你……賣過?”
  “沒有。”朝夕倒是很快地否認,可說出的話仿佛鞭子,啪嗒啪嗒直抽在樊疏桐心上,她竟然說,“雖然我沒賣過,但我在夜攤上認識的幾個姐姐,她們就是專門幹這個的,她們還要我入行,說掙錢快。我不肯,那些男人太邋遢,我要賣也要賣個幹淨點的。”她說得跟真的似的,漆黑的眸底仿佛燃著把火,把自己燃成灰燼也要跟他同歸於盡。
  好吧,既然你要同歸於盡,那就同歸於盡吧,樊疏桐眼眶有些泛紅,狠狠點頭:“你確定你要賣給我?”
  “看你出不出得起價了。”
  “你要多少?”
  “五千,我想給我媽住院治療。”
  “我給你五萬,可不可以?”
  “五……五萬,多了點。”
  “不多,你值這個價,回去也好跟你舅舅交代。”樊疏桐說得也跟真的似的,語氣間明顯帶著嘲諷,也不是沒在風月場所混過,在對待男女關係上他曆來開放,卻還從來沒有麵對過這樣□裸的交易,何況對方還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而且還是他的“妹妹”。他被當時的狀況氣得發昏,完全沒有考慮這件事的後果,也沒有想過這可能是個圈套,她想要他萬劫不複的圈套!
  朝夕明顯已經認可這個交易,還顯得“迫不及待”,站起身說:“那我們走吧,我晚上還要去夜攤呢。”
  “我都給你五萬了,你還去夜攤幹什麽。”樊疏桐盯著她看的目光完全是發狠了,“你既然賣給了我,在一定時期內你就是屬於我的,我不準你再去夜攤被那些齷齪的男人摸,你是我的,懂嗎?”
  朝夕睜著一雙鬼魅似的眼睛,眸底閃過鬼火似的光芒,嘴角微微向上一揚,漾出一個極美的弧線:“行,我聽你的。”
  樊疏桐把她領上飯店的客房,最豪華的一個包間被他定了下來。但在樊疏桐眼裏根本沒法跟城市裏的星級酒店比,隻能說在縣城算是最好的了,而且還沒電梯,走樓梯上去的,在五樓。大約為了顯示是貴賓樓層,走道上象征性地鋪了紅地毯,卻因為清理不及時,上麵汙漬斑斑。樊疏桐越發覺得心裏被什麽堵著,難受極了,走得也很慢。走道其實不長,就是拐來拐去的,朝夕跟在他後麵,沒人知道她在那短短的幾分鍾內是怎麽想的。都說一失足終成千古恨,而失足很多時候就在一念之間,那一腳邁出去,直抵萬丈深淵。樊疏桐當時想,如果她能有半分的遲疑,他也不會跟著他“失足”,可是進了房間,她絲毫的遲疑都沒有,反而落落大方地坐到了床邊的沙發上,目光刀子似的剜向他,分明是在挑釁,看你敢不敢,有種你就來。樊疏桐那一刻更加發昏了,她的目光又一次刺激到他,他竭力保持住最後的理智和平衡,到門口的吧台上倒了杯水遞給她:“沒有辦法,縣城隻有這個條件,委屈你了。”
  朝夕接過水,咕嚕著喝下,她好像很渴了,滿滿一杯水數秒就喝了個精光。她用袖子拭了拭嘴角,把空杯子還給他:“我覺得已經很好了,跟我住的那地方比簡直是天堂,我那裏……”她聳聳肩,“連狗窩都不如。”
  樊疏桐看出她是在故作輕鬆,他卻沒辦法輕鬆,接過杯子放床頭櫃上,心慌意亂,手心都冒出了汗。他在床沿上坐下,直直地看著她:“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可我媽的病等不得。”
  “我可以給錢讓你媽治病。”
  “我說了,我不要白給的錢。”
  “那也應該還有別的方式……”尚存的理智讓樊疏桐在做著最後的掙紮,那個時候他還知道什麽是罪惡。
  可是朝夕卻不耐地站起來:“如果你不願意就算了,我大不了賣給別人。”
  又是一刀!準確無誤地直刺入樊疏桐的心髒,他疼得失去了知覺,臉上的肌肉跳著,最後的理智終於消失殆盡。他起身,山一樣慢慢靠近她……而她也僵直著身體,仰著尖尖的下巴,等著他。就在那一會兒,她凹陷的眼窩裏,迸射出逼人的咄咄光芒,讓她顯出一種邪惡的勾魂攝魄的美,像一道閃電劃過靜寂的荒野,驟然的光亮照亮整個宇宙。
  那不是她這個年紀應該有的美!
  仿佛盛開在山穀的罌粟,明明知道是有毒的,卻讓人無法移開目光。樊疏桐眼睛緊緊地盯住她,他看到她眼中的光芒幻化成熾烈的火焰,那眼光如同巫女的手將他整個地拽向她。樊疏桐喘息著,一顆心怦怦地亂跳,血液衝上了腦門,他渾身戰栗起來,從齒縫裏迸出幾個字:“你,你就這麽想賣?”
  “是的。”
  “你還沒成年。”
  “我已經十六了。你放心,未滿十四歲才算□。”
  天哪,她連這都知道!
  樊疏桐氣得渾身哆嗦,他抖抖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心開始燃燒,血液在脈管裏翻騰,可聲音卻壓得很低:“我不會□你的,隻要你有半點不同意,我就停止。”
  接下來的過程,他後來回憶簡直一塌糊塗,整個人發了瘋,像突然陷在一個無底的深淵裏,拚命掙紮反而越陷越深。隻覺她的身體很涼,雖然瘦得厲害,但到底是少女肌膚,非常有彈性,撫上去仿如絲綢般柔滑得不可思議。他猜想她的營養跟不上,因為她發育得不是很好,他抱著她的時候感覺像抱著一條僵硬的魚,她全身發僵,包括她緊咬著的唇。
  自始至終她都閉著眼睛咬著唇,可能很痛,她的眼角都沁出了淚水。但除了剛進入時的刹那她叫出了聲,她沒有再哼過一聲,下唇都咬出了血,她都不出聲。這顯然是她的第一次,床單上的血跡讓樊疏桐嚇了一跳,他放開她:“還要繼續嗎?”她睜開眼睛,仿佛雛形的蛇蠍,冷笑道:“放心,我死不了。”

  從傍晚一直到深夜,他們沒有離開過那個房間。
  樊疏桐由最初的戰栗已經漸漸適應了她的身體,變得貪婪起來,一遍遍在她身上索求著,直到精疲力竭再也動不了了,他才放過她。老實說,這些年他也經曆過很多女人,什麽樣的女人都有,卻沒有一個女人給過他如此的感受,有那麽一會兒,他幾乎忘了他是在和她交易。如果不是交易,該有多好!按理他不會對一個發育尚不完全冷冰冰的少女身體有興趣,可是在深深擁有她的時候,他莫名有種靈魂找到歸宿的感覺,浮躁的心變得寧靜,多年來他缺失的正是這種久違的歸宿感,一個人在外漂泊,沒有人惦記他,除了連波偶爾打打電話,沒有人真正地關心他,他就像是個迷失在外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求什麽,一路尋來,在擁有她的刹那,他竟奇跡般的找到了靈魂的歸宿,他多想告訴她這種感覺,多想讓她別把這當成交易,多想,多想……
  可是當朝夕從浴室出來,冰冷的目光瞬即打破了他的幻想,她說:“我該回去了。”
  他挽留她:“已經這麽晚了,就在這兒睡吧。”
  他以為經過數小時的糾纏,他們之間的隔閡多少能改變些,不想恰恰相反,她竟然冷漠決然地跟他說:“我不想在這兒看到天明。”
  他一個激靈,意識回來了:“什麽意思?”
  “你說呢?”她反問他,小小的身子站得筆直。剛好有一束燈光自她頭頂打下來,讓她整個人煥發出奇妙的舞台效果,原本蒼白的臉頰因為激動而浮出淡淡的紅暈,她倨傲地仰著頭,仿佛說著這世上最絕情的台詞,語調緩慢而淒厲,“這是我人生中最可恥的一天,我不想跟你看到第二天的黎明,我不知道你是什麽感覺,我覺得我的人生已經進入前所未有的黑暗,而我甘於這麽做,是因為……”
  “因為什麽?”他在她的語氣裏感覺到了可怕的惡毒。
  “因為我想讓你陷入比我更深的黑暗。”她回答得清晰有力,目光無所畏懼,直直地看著他。
  樊疏桐瞪大了眼睛,恐怖地對著朝夕,聽著,卻不能明白,仿佛被晴天的一個霹靂,從根上劈成了兩半,就是刹那間,他整個人清醒過來了,交易是假的!是借口!她隻是想以此將他打入地獄拖入深淵。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有那麽一會兒,他的心不跳了,隻能聽天由命地喘著:“……你瘋了。”他顫聲吐了一句。
  “我早就瘋了,有一個瘋了的娘,我能不瘋嗎?而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不是嗎?疏桐哥哥,我恨你,我這輩子沒有這麽恨過一個人,我是真的恨你。如果你沒有來到這裏,我可能隻是在心裏恨你,詛咒你,可是你偏偏要來,從我發現你跟蹤我的時候我就在琢磨,該怎麽將你給我和媽媽的災難還給你,千倍百倍地還給你。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想了很多種方式,甚至想過毒死你,但是這對你來說卻是最輕的懲罰,因為死就是解脫,我不能讓你解脫,在我沒有解脫之前你休想解脫!那麽,就隻有拽你入地獄了,哪怕是賠上自己我也在所不惜!我想你現在心裏一定很不好受吧,有沒有千刀萬剮的感覺?哦,這僅僅隻是開始,我可以斷定在未來的歲月裏,你餘生的全部時間都會在油鍋裏煎,你占有了你的妹妹,雖然不是親生的,可我終究是你妹妹,你不會無動於衷的!
  “疏桐哥哥,我從小就很喜歡你,在你做出那樣的事情之前我一直很喜歡你,也許你沒有覺得過,因為你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第一次見到我就將我往樓下扔,也隻有你才做得出來。但我還是喜歡你,我喜歡你就跟喜歡連波哥哥是一樣的,除了媽媽,我把你們當做這世上最親的人,我跟誰都自豪地說,我有兩個哥哥,他們都很疼我……如果你沒有做出那樣的事,如果我媽媽沒有瘋,如果我的親生父親沒有冤死,我還會一直喜歡你,可是……很多事情就是這麽一步步演變而來的,包括我對你的恨。每次在媽媽瘋得不像樣,揪住我的頭發打我的時候;每次被鎮上的人唾罵的時候;每次被那些流氓欺負的時候,我都在心裏發誓,我發誓如果今生再見到你,即便我不能將你碎屍萬段,也要讓你這輩子不會好過!
  “也許你會覺得我沒有廉恥,告訴你,這些年在學會生存的時候我已經忘了‘廉恥’兩個字怎麽寫了,我寄人籬下,我要吃飯,我要給媽媽治病,要給舅舅還債,我隻能無恥才能活下去。當我對每一個給我施舍的人微笑的時候,其實我的心裏恨不得拿刀子捅他們,因為他們無非是藉由著施舍的機會給我更深的傷害和羞辱,就比如我們鎮上一個開雜貨店的男人,每次假裝好心地借錢給我,可是背轉身隻要沒人,他就要我跟他睡,我不肯他就罵我,有一次還拿腳踹我,說我比我媽還下賤。托他的吉言,就在今天我終於徹徹底底地把自己賣了,而你是我的第一個買主,你買的是你的妹妹,從小叫你哥哥的妹妹……”
  “啪”的一下,樊疏桐終於一個耳光甩過去。
  朝夕踉蹌幾步,幾乎跌倒在地。
  樊疏桐奔過去,一把揪住她的頭發,甩手又是兩巴掌,打得很重,朝夕的嘴角頓時滲出血來,臉也清晰地顯出鮮紅的巴掌印。
  “你就這麽想賣?嗯?”樊疏桐揪著她的頭發拖到床邊,整個人像著了火,將她扔木偶似的砸到床上,臉上的肌肉可怕地突突跳著,“文朝夕!我就算欠你,你也不該這麽對我,你要殺要剮你拿刀來啊,為什麽要這麽作踐自己,作踐我?!你讓我萬劫不複,你就能心安理得嗎?你怎麽這麽毒啊……”
  朝夕捂著臉,嘴角溢出狂妄的冷笑:“是,我就是毒,我比這世上最惡毒的蠍子都毒,可這都是你逼的!我能有今天都是拜你所賜!拜你所賜!”她尖叫起來,甩著一頭長發,手指著樊疏桐的臉,“我賠上自己又怎樣,從我被鎮上的人罵得體無完膚的時候我就不值錢了,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萬劫不複呢!這一切都是你該得的!我賠了自己能把你拽進地獄,我還賺了呢……”
  “賺了?”樊疏桐眼底布滿血絲,仿佛咆哮的困獸,他突然仰起麵孔放聲大笑起來,“妹妹,你也太高估你自己的能量了吧,我跟數不清的女人睡過覺,你覺得我會因為跟你睡過而下地獄嗎?賺的應該是我吧,我得到了你的第一次,五萬塊錢呢,很劃算的,就是妹妹又怎麽樣,又不是親生的!我敢打包票,你今後無論是繼續賣還是嫁人,隻要你跟別人睡,你就會想起我,因為我是你的第一個男人,第一個懂不懂,那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是嗎?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讓你爸知道你睡了我,或者讓連波知道你怎麽睡的我,你說他們會怎麽待你?”
  朝夕笑得更為淒厲,不可遏製的瘋狂和絕望徹底毀滅了她,她瘦弱的身軀止不住地顫抖,眼角笑出了淚還在笑:“你想象一下啊,如果他們知道,你爸會不會把你腦袋打開花,一定不會再打偏的,一定會對著你的腦門開槍!還有連波,他還會叫你哥哥嗎?你做夢吧你,哈哈哈……”
  時隔一年,樊疏桐仍時常在夢裏被那樣的笑聲驚醒。
  那不是人類發出來的笑聲。
  他這麽覺得。
  她說得很對,她就是這世上最毒的蠍子,雖然還沒成年,就已經比很多真正的蠍子還毒,她把自己的肉體當做誘餌雙手奉送給他,結果是有毒的!因為正如一個惡毒的詛咒,他真的跌進了萬丈深淵,夜夜在噩夢中驚醒,一年多來他都沒敢回G市,他根本不知道如何麵對父親和連波。最最可怕的是,他幾乎喪失了男性的功能,他試過很多次,把各種女人哄上床,可是他卻不行了,怎麽樣都不行,一看到女人□的身體就想起朝夕,想起她的詛咒。朝夕有沒有想起他,他不知道,可是他每次都想到她,一想就軟了。看過醫生,吃過藥,都無濟於事,他從身體到心整個地廢掉了。這世上還有這麽毒的蠍子嗎?
  可是這樣的苦痛和焦灼他不能對任何人說,連最好的兄弟蔻海和黑皮他們,他都不敢透露半個字。
  他睡了自己的妹妹,還是花錢買的,他敢說嗎?
  那天他氣得發瘋,真的甩給她五萬塊錢,都是他從密碼箱裏拿出來的,那個時候不興銀行卡,他出門都是拎的密碼箱。他以為她不會要,誰知她竟然一張張地撿了起來,小心地放進了書包,竟然還冷笑著跟他說:“我肯定要這五萬塊的,我要給媽媽治病給舅舅還債,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不要,怎麽能讓你有嫖的感覺呢?”
  天哪,她還是人嗎?!
  樊疏桐至今想來都覺得背心冒冷汗,他常在深夜的時候咆哮,對著牆壁擂,砸東西,用煙頭燙自己的手臂,甚至嚐試過吸食大麻來緩解內心的焦灼和罪惡,後來怕自己上癮就沒敢再試。因為他知道這世上誰也救不了他了,中毒太深,他是真的廢了。他的脾氣也變得越來越暴躁,除了跟刁老板,他對誰都沒好臉色。刁老板不是他的上司,公司是他自己開的,但後台是刁老板,出錢、攬生意都是刁老板,他隻是負責銷貨,賺的錢他卻可以平半分。當然,他們的生意談不上違法,但也很難說合法,很多還是見不得光的,但也不是殺人放火,隻是鑽了些法律的空子,打打擦邊球,否則怎麽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發跡?在深圳,要生存就必須把人變得不是人,才能混下去,很多人都以為深圳遍地是金子,伸手揀就是。沒錯,深圳的確遍地是黃金,但要看你揀不揀得起來,沒有後台沒有背景,你就是看著滿地黃金,你也隻有流口水的份。
  刁老板有個外號叫“老雕”,人很精瘦,眼睛卻是X光,是人是鬼在他眼下一過就可以分辨得八九不離十。他非常信賴樊疏桐的原因是因為他覺得樊疏桐這人夠狠,天不怕地不怕,卻很講義氣,為朋友可以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源於一次樊疏桐在碼頭上跟人打架,當時樊疏桐剛到深圳沒多久,找不到工作,好不容易經人介紹到碼頭上扛貨,不想卻被工頭拖欠工錢,他和幾個兄弟去討要的時候,兄弟反被工頭的馬仔毆傷。他一怒之下拿了把砍刀去碼頭為兄弟討公道,工頭當場被削掉了半邊耳朵。剛好那天老雕去碼頭上清貨,得知情況後不但沒有為難樊疏桐,反而當場替工頭給他結了工錢,還當眾訓斥了工頭,責令他不得再找樊疏桐麻煩,否則把他丟海裏喂魚。老雕的威望是很了不得的,小小一個工頭豈敢違抗他,樊疏桐因此躲過了一劫,對老雕感激不已,一來二往的兩人就熟了。老雕留下樊疏桐在身邊做事,發現他頭腦非常靈活,智商過人,有勇有謀,就出資給他單獨成立了一家公司,交代他貨的來源和貨的具體實物他不必過問,他隻需要把老雕的貨發給指定的買家就可以了。樊疏桐當然也知道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雖然他可以分到很多錢,但他也相應地承擔了全部的風險,因為老雕有意無意地暗示過他,如果哪天出事,他不得把別人供出來,要供隻能供他自己,否則難保他家人不被打擾……樊疏桐在碼頭上混了這麽久,當然知道老雕所講的“打擾”意味著什麽,老雕這樣的人對你好的時候可以把你當兄弟,身上的肉都可以割下來給你吃,但翻起臉來也是不認人的,老雕最恨的就是被人出賣。樊疏桐如履薄冰,做事非常小心,因為他賠了命是小,不想連累家人。即便那個家有他沒他都不在乎的樣子,但是在心裏,那始終還是一個家啊。
  這些年,他每一天都活得膽戰心驚,賺了很多的錢,也沉溺過紙醉金迷的生活,但很快發現那樣的生活不但沒有給他帶來輕鬆和快慰,反而讓他精神越來越空虛。尤其是在朝夕的事情後,他更加覺得了無生趣,萌生了退意,幾次跟老雕暗示不想幹了。老雕也看出他的脾氣大變,怕他一時急躁會出事,就答應讓他暫且回G市,內地的經濟發展沒有這麽迅速,有什麽事方方麵麵都好打點,比較容易擺平。
  可就在樊疏桐準備回G市時,連波突然給他打電話,說朝夕回來了。樊疏桐真沒法形容那感覺,說不清是激動還是恐懼,幾個晚上沒睡,眼窩都陷進去了。老雕看到他這樣子,還以為他晚上消耗過度,開玩笑地勸他:“年輕人,女人是泡不完的,悠著點,年輕的時候把身體搞垮了,老了就享用不了了,我可是過來人啊……”
  樊疏桐隻能搖頭苦笑,根本沒法解釋。
  黑皮也以為樊疏桐是把精力耗在了女人身上才顯得這麽憔悴不堪的,也勸他:“我說士林,你要是女人太多,也惦記著兄弟點嘛,你一個人霸著吃不吃得消啊。兄弟我可是當了半年的和尚了……”
  當時是在樊疏桐的辦公室,黑皮早上自己打車到的公司,樊疏桐一直到快十點才沒精打采地現身,進門就黑著臉,秘書小姐見了他畏畏縮縮,說話都不敢大聲。黑皮見他臉色這麽不好,昨晚又剛好撞見女人從他房間出來,以為他是消耗過度,故意說幾句玩笑話以緩和氣氛,不想樊疏桐臉色沒有絲毫改觀,默默地用火柴點根煙,站到辦公室的玻璃幕牆前發起呆來。
  他一句話都不想說。
  城市的繁華就在腳下,萬丈紅塵,芸芸眾生,他何以活得這麽累。他還這麽年輕,正是意氣風發運籌帷幄的時候,卻已提前步入暮年。漫長的餘生,看不到頭望不到尾,讓他無端的恐懼和畏縮,那麽長久的歲月,背負著那樣的枷鎖,他該如何解救自己啊?
  “士林,你好像有心事,有什麽事不能跟兄弟說的嗎?”黑皮終於意識到樊疏桐緊鎖的眉頭間一定深埋著秘密,否則不會這麽鬱鬱寡歡,精神頹靡。
  樊疏桐聲音輕得仿如歎息:“你還是回去吧。”
  “士林,我是來找活幹的,才來幾天你就讓我回去……”
  “你能幹什麽?”樊疏桐背轉身,目光飄忽,掃了他一眼就轉過去,“你剛剛也在公司看了,你告訴我,你能幹什麽?”
  “我……”
  “我做的是外貿生意,英語你會嗎?電腦你會嗎?不是我趕你走,而是很多事情我不想你牽連進來,我是為你好。”
  “士林,我是沒你那麽有出息,不過我可以學啊,你知道讀書那會兒我成績還可以的,英語、電腦這些時髦玩意也難不倒我……”黑皮不甘心就這麽回去,眼巴巴地看著樊疏桐說,“我不嫌活累,坐不了辦公室,我去碼頭總行吧,我不是不能吃苦的……”
  “黑皮!”樊疏桐打斷他,轉身踱到他對麵的沙發上坐下,“我不想跟你解釋太多,很多事情也沒法跟你說,我不是不相信你能吃苦,隻要是個人,就沒有吃不了的苦。可在深圳這地方不光是吃苦就有飯吃的,我剛來那會兒,找不到工作被房東趕出來,晚上隻能睡公園,有時候也睡天橋下麵,我跟任何一個流浪漢沒有區別。你看我現在很風光,你真以為我揀到了金子一夜就發了?我背後承受了什麽是你無法想象的,我也不想跟你說,還是回G市好好地過你原來的日子吧,深圳不是外麵那些人想象的是天堂,很多時候連地獄都不如……”
  “好了,你不用說了!我都明白了!”黑皮手一抬,霍地站起身,“我不是傻子,我能聽明白,你不就是嫌我在這裏礙你的事嗎?直說啊,我下午就坐火車走。士林,我當你是兄弟所以我不想你為難,但你有沒有把我當兄弟就隻有你自己心裏清楚了,多餘的話就不說了好嗎?別傷了和氣,兄弟做不成麵子總還要救的……”說著拿起沙發上的外套,“我這就走……”
  樊疏桐坐著沒動,仍然隻是歎息:“早晚你會明白的。”
  “我現在就明白了,謝了。”黑皮走到門口,雙手跟他作了個揖,“這些日子如果打攪到你,很抱歉。我走了,後會無期。”
  “砰”的一聲,門被重重帶上。
  一句“後會無期”讓樊疏桐不堪地閉上了眼睛。
  沒有親人,沒有愛人,現在連朋友也沒了,這一生注定了孤獨。“就讓我孤老到死吧。”他在心裏跟自己說。
  他的心又開始隱隱地痛起來,他寧願自己沒有心!這樣他就不會像個鬼魂似的,麻木消沉,沒有意誌沒有思想,一個人四處遊蕩。縱然他現在知道自己錯了,也已於事無補,他每時每刻都在心裏咒罵自己愚蠢至極,當她粉撲撲的天真小臉對他露出無邪的笑容時,他竟以為她放下了從前,誰能想到那麽小小的一個人兒,早已經是魔鬼附體,引誘他靠近卻又毀了他,把他變成了灰燼、廢墟,不給他任何生還的餘地。
  “朝夕,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他身心疲憊地靠著椅背,一隻手捂著臉,嘴唇囁嚅著問她。他當她在跟前。如果她真的在跟前,他真想問她,即便他犯下罪要受到懲罰,也不應該這樣殘忍地淩遲他。哦,他要瘋了,他已經瘋了,內心的隱痛這時候已經撕裂成可怖的絞痛,他懷疑自己還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天明……她說過她不想跟她看到天明,朝夕,就算我看不到天明,你也未必看得到啊,我墜入如此深的黑暗,你能僥幸逃得過命運的懲罰嗎?朝夕,你逃不過的……
  晚上,G市軍部大院的樊家熱鬧非凡,蔻政委一家,還有很多老戰友都來了,給朝夕接風洗塵。樊家已經很久沒有這麽熱鬧過了,樊世榮笑聲朗朗,格外的精神煥發,自陸蓁去世後,親友們已經記不起他有多久沒這麽笑過了。也看得出來,他是真的疼愛朝夕,到哪兒都拽她坐在身邊,生怕她跑了似的。朝夕新換上了鵝黃色的毛衣,配白色的裙子,頭發整整齊齊地梳成一個馬尾,一直靜靜地坐在樊世榮身邊,不多話,可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她是真的長大了,樣貌上沒有陸蓁年輕時那麽嬌媚,卻有她自己的味道。眉目如畫,皮膚通透如玉,不會一眼就讓人驚豔,但當她沉靜如水的眸子幽幽地望向你的時候,卻不由得讓你驚心。她才十七歲,就可以讓人驚心,到她真的成年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子?
  蔻振洲的夫人常惠茹拉著朝夕的手,仔細端詳著朝夕,又是愛憐,又是驚歎,連連擺頭:“這怎麽得了,模樣還沒長開呢,就美得跟個仙似的,這要真長大了,還不讓外麵那些小子們打破頭?”
  另一位阿姨說:“可不是,別說外麵,就我們這大院都不得了,豈止是打破頭,隻怕要把老樊家的門檻都踏平。”
  常惠茹連忙轉過臉跟樊世榮說:“我說老樊啊,我就先給我們家蔻海報備一個,我越看越喜歡,就想著朝夕給我們家做媳婦來著,就不知道我家小子有沒有這本事……”
  樊世榮哈哈大笑,一屋子的人都笑起來了。
  蔻振洲也認同地點點頭:“嗯,咱兩家要是成了親家,革命友誼可就一代傳一代了,不錯,不錯。”
  樊世榮隻笑不答。
  一家女百家求,他覺得倍兒有麵子。
  隻是旁邊一位幹部家屬插了話,點破道:“哎喲,輪不到你們的,朝夕長得這麽俊,老樊怕是舍不得嫁出去吧,他自己就有兩個兒子……”
  “喲,可不是,閨女外嫁就是婆家的人,媳婦可是自家人哦。”
  “老樊肯定是要把朝夕當媳婦養了。”
  樊世榮還是隻笑不答。
  常惠茹為了挽回麵子,連忙轉了個彎:“可是可以囉,就是怕老大和老二打破頭,老樊家有得仗打嘍。”
  眾人隻當是玩笑。
  朝夕卻突然起身,跟樊世榮說:“我累了,上樓休息會兒。”
  樊世榮疼愛地拍拍她的肩膀:“好,上去吧,待會兒下來吃年糕。”屋子裏的人還在說笑,朝夕一個人默然上樓,一背轉身臉色就變得陰鬱。她就像被施了魔法機械地抬著腳步,全身的神經變得異常尖銳,一根根地直挺起來,她不能容忍聽到那個人的名字。那名字就是瘟疫!
  蔻海和妹妹常英,細毛,還有連波都在樓上的小會客室打牌,連波見朝夕上來,連忙放下手中的牌迎上前:“怎麽了,朝夕,臉色這麽不好,是不是累了?”
  朝夕看都不朝他看,開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連波木頭似的杵在那兒,嘴唇張了張,想說什麽,終究沒有說出來。他黯然低下頭,轉身跟蔻海他們說:“我也累了,你們自個兒玩,我進去躺會兒。”說著低頭也進了的房間。常英歪著腦袋,一頭霧水:“喲,這是上的哪出戲啊?”
  “你給我閉嘴!”蔻海白妹妹一眼,丟下牌也沒了興致。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兩張緊閉的房門,歎了口氣,沒頭沒腦地說了句:“這日子可還長著呢……”
  霧靄沉沉,分不清是清晨還是黃昏,河麵上蒸騰著霧氣,此岸看不到彼岸。迎麵是凜冽的狂風,呼嘯著,嘶吼著,仿佛訴不盡的仇怨。荻花抑或是蘆花在風中起伏翻飛,一層層的花浪掀過來,將朝夕整個地吞沒。她撥開葦叢,踉蹌著前行,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也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麽,耳畔隻有轟隆的雷聲和呼嘯的風,依稀有人喚她:“朝夕,朝夕……”她立即哭叫起來,那是母親的呼喚!她瘋了似的撲向更深的蘆葦叢:“媽媽,媽媽!”她回應著母親的呼喚,自從母親發瘋,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母親喚她的名字,母親至死都不認得她。可是滿眼皆是瘋狂抽打她的葦叢,她什麽都看不清,最後腳下一軟,她陷進了冰冷的沼澤地。“媽媽——”她淒厲地呼叫起來,沒有人救她,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淪陷,一點點地墜入萬劫不複……那種被吞噬的感覺太真實了,仿佛有股來自黑暗世界的力量將她死命地往下拽,如果可以生活在陽光下,誰願意埋葬在黑暗?朝夕拚命掙紮,反而越陷越深,直至最後終於絕望,她知道,此生她將注定墜入地獄。
  背心已濕透,她喘息著伸手擰亮床頭燈。
  還好,隻是一個夢。
  屋子裏很靜,客人都回去了吧,樊爸爸和連波哥哥也應該都睡了,朝夕從床上坐起,感覺渾身虛脫般疲乏無力,好像真的剛剛經曆了一次垂死掙紮一樣。她靠在床頭長長地歎口氣,回來了,她終於還是回來了,可是她真的“回來”了嗎?過去那個純淨如水晶的朝夕已經死去了,從她將自己“賣”給樊疏桐開始,她從靈魂到心就整個地死去了,現在行走於世間的隻是一具肮髒的軀殼。她才十七歲啊,她就“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她如願賠上了自己,她有沒有把他拽入地獄不得而知,她自己反倒先進了地獄,今生抑或來世,她亦不能解脫。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厭惡自己的身體。從來沒有。
  雖然鎮上的人一直鄙視她,詆毀她,罵她小□,但她也就是心裏憤恨一下而已,她並沒有因此瞧不起自己。她一不偷二不搶,從沒做過什麽真正見不得人的事,頂多就是為了生活有時候要放低姿態而已,沒辦法,她要生活啊,再堅硬的石頭也會被生活這塊大磨盤打磨得光滑圓溜,一點棱角都不會留。雖然她才十七歲,她已經被磨得沒有了原來的樣子,有時候連她自己都不認得自己了。
  其實朝夕多少繼承了母親骨子裏的傲氣,你們看我不順眼,我還不屑拿正眼瞧你們呢,因為我根本懶得跟你們一般見識。母親陸蓁就是這樣的人。所以心氣極高的母親一生沒有朋友。至死都沒有。而命運如此殘酷,一生清醒的母親偏偏在生命最後的時光失去常人的意識,活得如此不堪,別人要她脫衣服,她可以脫,別人罵她□,她就應。她什麽都不知道,誰也不認得了,整個世界在她眼裏是混淆不清的,唯一的僥幸是她雖然混亂卻也感覺不到悲傷,或者痛苦,世間的一切愛恨情仇都跟她無關了。她閉上眼睛的刹那,整個世界更是陷入永久的沉寂。
  生命的繁華和喧囂,到最後也不過是荒野中的一堆黃土罷了。朝夕現在想,她或許也瘋了,是被鬱積在心底的仇恨逼瘋的,隻是她自己意識不到而已,否則她怎麽會做出那樣的事,竟然以自己的身體為誘餌,對那個人下了這世上最毒的咒!她很清楚,他以交易的形式占有了她後,靈魂肯定從此不得安寧,日日夜夜都會想起自己的罪,內心的煎熬決不亞於千刀萬剮。所以獲知真相後他才會發狠扇她耳光,幾乎將她的耳朵扇聾,可是她卻感覺不到疼痛,反而心底無比痛快,因為她在他臉上看到了萬劫不複般的絕望,那是一種靈魂最殘忍的撕裂,這正是她希冀的!
  一個十七歲的女孩,不,當時她才年僅十六,她如何想到用這種惡毒的方式來置他於萬劫不複,她也說不清。也許她骨子裏就是個惡毒的人吧,碰巧長了張純美如天使的麵孔,大多時候忍氣吞聲,被人吐了口水都不敢抬頭,這在很大程度上掩蓋了她蠍子一樣的心腸。她就是一隻蠍子。沒錯,她就是!
  在回到這大院之前,她原本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妥。她沒有要他施舍,她用自己的身體換來了五萬塊錢,讓媽媽多活了一年,讓舅舅還了部分債,她甚至覺得自己是值得的,因為她得到了錢還讓他的靈魂從此下地獄,千刀萬剮,她怎麽不值得!可是,當她麵對連波時,她忽然覺得內心某個地方不對勁了,是恐懼,是心虛,是自卑,還是別的什麽,她說不上來,就覺得很怕看到他,抗拒他的親近。每次連波靠近她,或者跟她說話,她就隻想躲,她連直視他目光的勇氣都沒有。
  兩年前,連波去縣城看她,她因為在醫院照顧母親而和他錯過。她並沒有因此懊惱,反而有些慶幸,雖然慶幸過後她又有些悲傷,但沒見到絕對是好事,因為她當時的樣子根本見不了人,幾天幾夜沒合眼又邋遢又憔悴,她寧願讓連波永遠保留對她最初的美好記憶,也不要以那樣的麵目見他。她可以在所有人麵前低三下四,在夜攤上被醉鬼摸了都不敢吭聲,也可以為了延遲交房租百般討好房東,屈膝賠笑,包括她可以把自己“賣”給樊疏桐。就像她跟樊疏桐說的,為了生存她怎麽無恥怎麽活,但她就是做不到在連波的麵前輕浮自賤。
  每次麵對連波煦如暖陽的笑容,坦蕩清明的目光,她內心那個不對勁的地方就開始戰栗,不停地戰栗,直至遠遠地逃開去。
  而連波卻以為她在心裏恨著他,不是的,不是的啊!這一切跟他有什麽關係,當初逼走母親害母親發瘋的又不是他,是樊疏桐!坦白說她對樊世榮都有些芥蒂,她的親生父親鄧鈞死於意外樊世榮要負很大的責任,他不把父親派到新疆去,父親怎麽會出事?小時候她沒有生父這個概念,更談不上感情,可是當成年後她逐漸意識到血脈是無可替代的,就像她和母親之間,母親發瘋後不認她,還打她,可她依然舍不得離開母親,這就是血脈。可悲的是父親千裏迢迢尋找到她這個女兒,她還沒來得及親近父親,甚至沒有喊一聲“爸爸”,父親就死去,到現在她已記不起父親的樣子,因為她連父親的照片都沒有一張。這樣的悲劇無疑讓她對樊世榮,對樊家心懷怨恨,但這不包括連波,她對連波始終保持著最初的親情,他寄給她錢她不要,就是最好的說明,她想保留最後的一點骨氣。僅僅是在他麵前。
  “朝夕,你還沒睡嗎?”門外突然傳來連波的輕叩,“是不是做噩夢了,剛才聽到你的叫聲……”
  朝夕趕緊拉滅床頭燈,鑽進了被子。
  連波猶豫了下,又敲敲門:“如果害怕,哥哥來陪你好不好?我不進來,就在外麵的沙發上,你做噩夢的時候就喊我一聲好嗎?”
  朝夕整個地將頭埋進了被子。
  連波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見沒有動靜,隻得說:“早點睡吧,明天我還要帶你去新學校報到呢,要是怕做噩夢就開著燈睡……”
  說完輕輕回了自己的房間。
  朝夕豎起耳朵聽到他的腳步漸漸遠去,終於鬆了口氣,她蜷縮在被子裏,就像是胎兒在母體中最原始的姿勢一樣。如果可以,她真想回到母親的腹中,永遠不要來這世上,父母締造了她的血肉,靈魂卻是她自己的,隻不過她已經早早地把靈魂給賣了,賣給了一個魔鬼。
  大顆大顆的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滾落下來。現在,她真的無依無靠了,再沒有任何希望了。她十七歲的青春,就在這裏戛然而止。一年前,她在那個人麵前褪下自己的衣服時,自尊和廉恥就已經灰飛煙滅,她不得不將自己的心豎起層層盔甲,否則她不知道該以何麵目活著……她在心裏說,連哥哥,別試著來揭我的盔甲,那都是我的疤,連皮帶肉的,揭開了隻會讓我疼痛,讓我流血。對不起,連哥哥。
  清晨,院子裏濕漉漉的,花草都沾滿了露珠。隻是花架上空落落的,已經進入冬天,還遠沒到紫藤蘿開花的時節。花架下的石桌和石凳還在,那是朝夕小時候畫畫和做功課的地方,石桌上依稀還刻著些歪歪扭扭的字,都是她沒事時用刀子刻的,顯然當時用了很大的力氣,都過去這麽久了字還在。
  朝夕俯身仔細辨認上麵的字,雖然刻得很歪扭,但她還是認出來了,是連波的名字,還有她自己的名字,緊挨在連波的旁邊。而另一個不遠的角落更為模糊的字跡,也是人名,她想不認得都不行,是那個人的。
  而且非常湊巧也非常奇妙的是,石桌上原本刻著的是一個棋盤,用紅色的油漆勾勒的,隻不過油漆已經剝落了,就剩下深深的線條。楚河、漢界都還在。她和連波在剛好就在楚河的位置上,而樊疏桐的名字就在楚河對麵的“將”上,三個名字仿佛三個人,從一開始就被釘死在命運的棋盤上了。
  也許是站立過久,朝夕隻覺頭暈目眩,刹那間冷汗就把她全身沁透。潛意識裏浮出一種可怕的預感,她覺得她的人生也許正如這棋盤一樣,無論怎麽進退都是一局死棋。這麽想著,她頓時被那極有象征意味的棋盤嚇傻了,仿佛冥冥之中,看到魔鬼把她的靈魂捉來釘在了石桌上。
  “朝夕,外麵冷,怎麽就穿這麽點?”連波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屋內出來了,手裏拎著件紫羅蘭色的夾襖,趕緊披在朝夕身上,“快進屋去,吃了早餐我帶你去學校報到。”連波拉她進屋。
  而朝夕還死死盯著石桌上的棋盤,她像一棵枯敗的樹,瑟瑟抖抖,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個可怕的場麵:“我沒有退路了是嗎?你幹嗎還跟著我呢,你趕緊逃啊,不然你也會死的,我不想你跟著我死……”
  “你說什麽?”連波愕然,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還是不明所以,“大清早說什麽死啊死的,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走,珍姨熬的粥都要冷了。”
  連波牽她的手進屋去。
  朝夕掙脫他,差不多是撲到石桌旁,拚命用袖子擦拭刻在上麵的名字,擦著擦著就哭了起來,淚水不知不覺流了一臉。沒人會理解她!一顆心昏天黑地撕絞起來,也隻有在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犯下了怎樣的罪!連波明淨如湖泊的眼光讓她覺得自己醜陋的靈魂已無處遁形,如果可以,她多想一切從頭來過啊,哪怕要她即刻死去她也願意!
  然而,命運設下的棋,你能改變得了嗎?
  朝夕其實心裏很清楚,她什麽都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就如這棋盤上的名字,永遠也洗刷不掉了。
  永遠,也洗刷不掉了!
  連波捉住她擦破了皮的手,心疼地大叫:“朝夕!”
  她沒有理會他,把臉仰起來向著遠處的天空,眼底泛濫著悲傷和無可救藥的絕望,都說十七歲是雨季,可是她已經注定枯萎,這輩子,她就這個樣子了。
  朝夕的新學校是G市的重點中學,環境很好,一進入四周就靜下來,放眼望去,四處皆是綠樹成蔭。樹木多是南方特有的小葉榕,枝葉繁茂,鬱鬱蔥蔥。朝夕剛從靠近北方的地方來,北方的冬天樹木枯敗,枝葉凋零,突然置身這樣繁茂的綠樹叢中,感覺像是進了另一個世界。的確是不同的世界!朝夕過去就讀的縣城中學在當地已經是條件最好的,可是跟G市這所重點中學比起來,差了可不是一點,這裏沒有破敗的牆壁,沒有光禿禿的操場,沒有損壞嚴重的玻璃窗,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嶄新的現代化教學樓,各種設施齊全,綠草茵茵的操場更是大得驚人。連波領著朝夕參觀學校的時候,正好看見兩個班的學生在操場上體育課,一下就被他們的校服吸引住了。跟內地的運動服代替校服不一樣,這裏的學生穿的校服港台味很重,男生是統一的藏青色上裝配白褲子,女生相反,都是白色海軍服式的上裝配的藍裙子,腳上白色長筒襪配黑皮鞋,非常摩登。朝夕豔羨地看著他們,久久不語。
  “喜歡這裏嗎?”連波微笑著問朝夕。
  朝夕局促地點點頭。
  連波終於放下心來:“這就好,就怕你不喜歡我就不知道怎麽辦了,這裏可是G市最好的中學。朝夕,希望你盡快適應這裏的環境,要加油哦。”剛剛在教務處報完到,領了新書,連波一邊帶她參觀校園一邊試著跟她溝通和交流,兩人並肩走在操場邊的林蔭道上,顯然要比在家裏放鬆得多,“明年就要參加高考了,朝夕,想過報什麽學校嗎?我看了你學籍上的成績,沒想到你這麽優秀,每次考試都是年級第一,還拿了那麽多獎,剛才你的班主任胡老師說,隻要你一直保持這樣的成績,明年絕對可以保送進大學……”
  “我沒想過。”朝夕低著頭,看著腳下斑駁的日影,恍惚著搖頭。
  “該想想了,下學期就是你衝刺的最後時刻,要好好把握哦。”連波側臉看著她,陽光透過樹葉漏下來在她臉上不斷跳躍,更顯出她肌膚通透如玉。她的身形已經開始發育,雖然比同齡的女孩遲緩,但這恰恰讓她散發出少女特有的恬靜純美,如果不是她眉目間凝結的深深的憂鬱,她該是一個多麽令人心動的女孩啊。
  “朝夕。”連波喚她。
  她“嗯”了聲,算是應答。
  連波有一瞬間的發怔,不好意思地笑笑:“沒什麽,就覺得……”他不知道怎麽形容自己的心境,“你,你很好看。”
  朝夕停住腳步,抬眼看他。
  連波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更加不知所措起來。“我帶你去百貨公司買幾件衣服吧,還有鞋子,書包,學習用品,很多東西要買……”他為掩飾自己的窘迫,自己向前走了幾步,感覺她沒跟上又停住,卻不敢回頭讓她看到他窘迫的臉,隻說,“快來啊,時間不早了。”
  朝夕慢騰騰地跟了上去。
  連波今年二十三。
  他忽然陷入惶恐,在麵對朝夕的時候。他覺得內心有什麽東西在悄悄地改變,不知不覺,抑或是隱藏已久,仿佛一夜之間那種情緒就在心底滋生出來。有些充盈,有些虛空,然後就是惶恐。也說不清是朝夕變得他認不出來,還是他自己本身在變化,他覺得他沒法再把她當做“妹妹”看待,兒時那種融融的親情已經悄無聲息地轉變成某種他陌生的情愫,他心裏有些明白,潛意識裏又不願去想。
  朝夕對他的冷漠疏離讓他不敢想。
  而且他是受傳統教育長大的,不同於哥哥樊疏桐的離經叛道,他骨子裏就是個非常傳統的人,雖然不是親生的兄妹,但他們畢竟是兄妹,如果上升到倫理道德,他是斷不敢有非分之想的。可是,他多麽年輕啊!從小感情豐富,又酷愛讀書,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浮想聯翩,個性雖然溫和,內心的情感卻是狂熱奔騰的,隻是他並沒有遇上一個可以讓他瘋狂的人。人好像都有兩麵性,外表沉靜溫和、內心激情四射看似自相矛盾,但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好像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而大多數時候人們隻看到了他的外表,他的內心從未真正對人敞開過。包括哥哥樊疏桐。不是他非要深藏自己,而是他生來就是一個活在自我世界中的人,對生活對愛情他都有自己的見解,即便是情同手足的樊疏桐,也未必能了解。樊疏桐常說他是呆子,其實他一點都不呆。
  按理他感情這麽豐富,應該早就情有所屬了,何況他家世不俗,模樣清俊,彬彬有禮,文采更是非凡,應該有很多的愛慕者。但也許是個性使然,他對世俗中的女子始終意興闌珊,提不起興致,因為那些女孩很多不僅僅是看著他這個人,還看著他背後的家庭,這讓他非常不舒服。即便他動過心,都很快被對方明確的目標打消了進一步發展的念頭,所以他到現在都仍然單身。
  在連波看來,愛情是多麽純潔美好的事情,怎麽可以被世俗汙染!他承認自己在感情上有潔癖,既如此所幸潔癖到底,他沒覺得現在的生活狀態有什麽不好。可是,現在麵對朝夕時,他不這麽想了,他隱約覺得他內心一直在等待著誰,他當然不能肯定這個人就是朝夕,但他知道他其實一直在等。
  如果她不是妹妹,該有多好啊……
  連波在心裏想。
  G市變化太大了,才不過幾年,就已經是一個摩登的大都市。連波駕車載著朝夕在市區轉了一圈,朝夕隻覺眼花繚亂,到處都是反射著刺眼陽光的玻璃幕牆,密密匝匝的商鋪酒樓熱鬧非凡,還有各種各樣的天橋,橫跨在擁堵的街道上。人流和車流將整座城市變得擁擠不堪,幾分鍾就是一個紅燈,如果是駕車,行進的速度還不如步行。
  其實連波很少開車出來,因為身份背景的特殊,他牢記父親的叮囑,凡事低調為好,幹部子弟不能特殊化,以免被人背後非議。事實上,車子也不是他自己買的,是樊疏桐送他的,樊疏桐還在市區給他買了套商品房,說留給他結婚用,可是連波從小沒離開過大院,他不習慣住外麵。而且,父親年歲已高,哥哥又長年在外麵,他不能撇下父親不管。雖然並無血緣關係,但在感情上,他早就視樊世榮為生父,就如樊世榮視他為己出一樣。
  連波先帶朝夕到百貨公司買衣服和鞋子,買了很多,朝夕拽他示意他別買了,他笑著說:“沒辦法,我的工資一直沒地方花,你就給我一次機會吧。”他倒也沒說假話,他從小受父親影響,生活儉樸,又無不良嗜好,也不喜歡呼朋喚友,家裏也沒有需要他花錢的地方,參加工作幾年積攢下來的工資已經非常可觀。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沒有交女朋友,錢還真沒地方花。其實如果他交女友,應該是個很好的伴侶,因為他非常細心,衣服鞋子買得差不多的時候,他把朝夕帶到了內衣專區,問她要不要買些回去。朝夕的臉當時就紅了,拘謹得都不知道說什麽好。連波也覺得有些尷尬,隻得招來一個導購員:“同誌,麻煩你幫我妹妹挑些內衣,我,嗬嗬,我不懂。”說著撓著腦袋傻笑。他的樣子逗樂了年輕的導購員,也笑了起來,連聲就答應了,招呼朝夕道:“小妹妹,跟姐姐過來,我幫你看看。”
  連波沒有跟過去,在一旁等著。
  他聽到導購員給朝夕量胸圍時說:“小妹妹多大了?……十七呀,怎麽還沒穿過胸罩呢,得趕緊穿,否則對胸部的發育不好……你現在正在發育期,注意保護的話,以後身材會很好的哦,你身材的比例非常協調……”末了,還交代她,“記得三個月就要來換新的胸罩,因為你的胸部在不停地生長,胸罩的尺寸也要跟著調整……”
  朝夕拎著裝著內衣的袋子出來時,臉仍然紅得像熟透了的番茄。連波也不朝她看,跟導購員道了謝,就領著她下電梯:“我們去吃飯吧,不回家了,就在外麵吃。”
  朝夕含糊不清地“嗯”了聲。
  連波將她帶到G市有名的喀秋莎飯店,選了個靠窗的位置,他要親自教她用西餐,所有她不曾嚐試過的東西他都要讓她嚐試。從今往後,他要給她全新的生活!因為就在剛才帶她買內衣的時候,他心裏非常難過,如果她有個正常的母親,都十七了,不會不教她穿內衣,可是現在她連不正常的母親都沒了,她孤苦伶仃一個人,誰會教她這些啊。跟她同齡的女孩子,哪個不是在母親的懷裏撒嬌,被母親嗬護備至,哪會像她什麽都得自己來。
  而朝夕心裏也是五味雜陳,也非常不好受。她自然也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在縣城讀書的時候,同班的女生都早早地穿上了胸罩,都是媽媽買的,可是她沒人買,沒錢,也沒有想到那方麵去。連學費都交不上,她哪還顧得上穿不穿胸罩,好在還有表姐給了她幾件棉布背心穿,那背心是表姐自己縫的,穿了很多年。而現在,她置身富麗堂皇的餐廳,牆上是俄羅斯的油畫,頭頂是璀璨輝煌的水晶大吊燈,腳下是圖案豔麗的柔軟地毯,麵前是鋪著綠格子桌布的餐台,桌上的花瓶裏擦著怒放的玫瑰,背景音樂若有若無,是一首老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餐廳的客人不多,空氣中彌漫著咖啡的濃香……一切是那麽的不真實,朝夕不能相信自己前陣子還在縣城的鐵道邊撿煤渣,放學了自己生火做飯,眨眼工夫她就來到了這個萬花筒般的世界。是夢嗎?她反複地問自己。
  有服務生拿著餐牌過來,彬彬有禮地雙手奉上,服務生居然是俄羅斯姑娘,穿著色彩豔麗的民族服裝。朝夕不免誠惶誠恐,她從來沒有被人這麽尊重過,顯得很緊張,她拿著淺綠色的菜單都有些輕微發抖,菜單上印著藤蔓狀的閃閃發亮的暗花紋,俄文和中文的菜名並列著,都是俄式西餐:鮮魷魚雞蛋沙拉、紅酒彩卷、奶酪烤蝦、西米旦牛肉、奶汁番茄湯……朝夕一樣樣看過去,眼花繚亂,哪裏拿得定主意吃什麽。
  好在連波很細心,不露痕跡地幫她把菜點了,還手把手地教她用刀叉,幫她切牛排,一邊教一邊跟她說話。也許是餐廳緩緩流淌的音樂的作用,朝夕慢慢地放鬆起來,雖然仍很少應話,但偶爾也敢偷偷瞟連波幾眼了。
  連波那天穿了件藏青色的開襟毛衣,配著潔白的襯衣顯得非常清俊,一直就有人說連波有詩人的氣質,其實這氣質就是源於他身上一種斯文的雅氣,仿佛穿行於林間的風,又如流雲掠過山頭,讓人覺得很舒服。朝夕注意到,餐廳很多用餐的年輕女孩子都在偷偷瞄連波,低聲議論,可能也有人在議論她。而連波整個注意力都在朝夕身上,絲毫沒有注意到周遭的目光。
  “朝夕,還吃得慣嗎?”連波微笑著看著朝夕,頭頂的燈光不偏不倚剛好打在他肩上,讓他臉上呈現一種夢幻般的光芒,“喜不喜歡這裏的環境?”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問她話時連眼睛都含著笑,“我其實很少來,好幾次都是蔻海他們拉我過來聚餐,覺得這裏挺不錯的,女孩子應該喜歡。你呢,喜不喜歡?”
  朝夕抬眼看他,不語。
  連波放下手中的刀叉,雙手交握,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定般,終於進入正題:“朝夕,我知道你……這些年吃了很多苦,對不起,都是因為我們家的原因讓你小小年紀就承受那樣的苦痛,我沒有權利要求你原諒,我隻是希望……希望你能真正的開心起來,過去的已經過去,你未來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看著你悶悶不樂的樣子,我很難過……你這個年紀應該正是活蹦亂跳的時候,就跟小時候一樣,每天都是笑嗬嗬的,朝夕,我還能見到你笑嗎?”連波說著握住朝夕桌麵上的手,緊緊拽著,“好妹妹,答應哥哥,忘掉過去重新開始好嗎?我知道這很難,哥哥也有些事情沒法忘記,可是人既然活著總要向前看而不是把自己囚在過去,那樣會很不開心……”
  頓了頓,他長籲一口氣,又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是我自己的故事,你願意聽嗎?”不容朝夕回答,他淺嚐一口紅酒,自顧說了起來,“我想你是知道的,我跟你一樣,也是被媽媽帶著改嫁到樊家的,之前我其實有過一個很幸福的家庭,我父母都是部隊上的人,我從小也是在部隊大院裏長大。我的父親是我們那個部隊出了名的文官,寫的文章經常獲獎,我從小愛看書愛寫東西都是受我父親的影響。有一年暑假,父親帶著我和母親去鄉下老家探親,我們那裏有個很大的水庫,我和小夥伴們都喜歡在水庫邊玩,父親再三告誡我不要去水邊我偏不聽。結果就出事了!那天我和鄰居家的倆兄弟又跑去水庫遊泳,還沒遊多大一會兒,鄰居家的老大腳抽筋,撲騰幾下就沉下去了,我趕緊紮進水裏救他,岸邊沒有下水的孩子見狀連忙大聲呼救。剛好父親就在水庫下麵的田邊跟老鄉說話,聞聲連忙跑上來跳進水庫,父親的水性很好,很順利地就把鄰居家老大推上了岸,而我因為在水底待的時間過長也不行了,父親回頭又來救我,當時的情況很混亂,把我救上岸後大家才發現鄰居家的老二不見了人,父親意識到不妙連忙又下水找人,幾個老鄉也下去了,可是沒用,老二的屍體一直到傍晚時分才被發現。
  “本來父親救了鄰居家老大,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可是鄰居因為幼子夭折悲痛欲絕反咬一口,說父親為了救自己的親生兒子而沒有救他們的兒子,根本沒有資格當一個解放軍。他們跟父親鬧不甘休,還帶著一幫人鬧到了部隊上,部隊領導得知後非常重視,雖然事情後來查清楚了,但為了安撫老鄉還是給了父親一個很嚴重的處分,不久一紙複員通知下來,父親提前結束了軍人生涯。你想,父親帶著一個莫須有的處分到了地方上,有哪個單位敢要?他完全是蒙冤啊,因為當時他並未發現鄰居家老二也溺水了,就是發現了,他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難道救自己的兒子就有錯嗎?為什麽那些人就不想想,如果換作是他們的孩子溺水,他們可以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死去嗎?!你根本無法想象,父親受到了多麽大的打擊,他熱愛部隊,原本打算一生獻身部隊,誰知道……
  “而讓我們沒想到的是,母親也受到牽連,預備黨員都通過了,最後還是沒能入成黨,母親是文工團的舞蹈演員,自那以後她再也沒有登台演出過,被團裏發配到後勤管服裝道具。可是相比於父親的痛苦,這些都還不算什麽,父親找不到正式的工作,不得已在供銷社當臨時工,幫人卸貨扛貨……父親原本就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出了那樣的事後更加沉默寡言,我常常一個禮拜跟父親說不了十句話。可是悲劇並沒有就此停止,我九歲那年,父親在一次下班途中為了救一個小學生,倒在了車輪下,我們趕到醫院的時候他還有意識,他渾身是血流著淚跟母親哆嗦著說了一句話:‘這下他們該撤銷我們的處分了吧,我是合格的軍人。’說完就沒了呼吸……”
  講到這裏,連波的情緒已經很激動,雙手捂著臉,仿佛拚盡全身的力氣,他才從那樣的悲慟中緩過來,哽咽著繼續說:“朝夕,你知道那時候我有多恨嗎?父親死不瞑目啊,母親去父親的部隊申冤,希望領導能撤銷父親的處分,報告寫了無數次,始終得不到落實。人都死了,他們還不肯還父親一個清白。這件事對我的打擊非常大,那段時間我變得非常孤僻,對整個世界都失去信心,連學都不肯上了,母親發現後馬上停止給父親申冤,她跟我說:‘這個世界從來沒有絕對的公平,但絕對有正義,你爸爸隻是暫時沒有得到公正的待遇,這就要看你爭不爭氣了,隻要你爭氣,你爸爸早晚有一天會沉冤昭雪,媽媽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母親的話對我的觸動很大,我發誓要為父親討回公道,幫他撤銷處分,我以自己的親身經曆寫了篇文章發表在部隊的文藝刊物上,文章反響很大,很快得到上麵的關注,上頭派人重新對事情做了調查,父親的處分終於撤銷了,通知下來的那天我和媽媽抱頭痛哭……
  “我很感謝母親,她一直試圖用愛撫平我的創傷,即便受到那樣的待遇,她從來沒有抱怨過誰,更教育我要做一個清清白白的人,要像父親那樣勇敢堅強。為了讓我有個好點的成長環境,她不惜帶著我嫁人,嫁給了樊伯伯,可我知道她一直忘不了父親,多年的積鬱成疾讓她沒能活過三十六歲就去了,她去世時很欣慰和滿足,她說她終於可以去見父親了……朝夕,你能理解那樣的愛嗎?就是母親那樣的愛讓我重新認知了這個世界,雖然現在還是沒有忘掉過去,但這不會影響我做一個積極向上的人,這樣我才無愧於母親對我傾注的愛。你也一樣啊,朝夕,我知道你心裏有恨,從你的沉默,從你的目光中我就能感受得到,你有多麽恨這個世界!可是朝夕,聽哥哥一次吧,人生的路總是要自己走的,而活著必須要有信念,知道什麽是信念嗎?”
  “別說了,求你別說了!”朝夕打斷他,搖著頭,隻覺腦袋和耳朵都轟轟地響著,她聲音發顫,“我什麽都不要聽,不要聽!我不是你,我沒有你那麽純潔高尚,我齷齪無恥卑鄙下流,你跟我說什麽都沒用……誰都救不了我,讓我自生自滅吧,我已經是這樣了,就讓我這樣吧,求你了,隻能是這樣了……”她淒厲地哀求著,渾身篩糠似的抖,像是有條鞭子在無情地抽打她一樣,她滿臉是淚,恍惚聽到了“啪噠啪噠”非抽打聲,先是背,繼而抽到了心尖,內心那個不對勁的地方愈發的戰栗起來。
  “你怎麽了,朝夕,不舒服嗎?”連波連忙起身在她身邊的位置坐下,按住她的肩膀,扳過她的身子,“朝夕,朝夕,看著我!不管過去你經曆了什麽,現在你有哥哥,什麽都別擔心,哥哥會保護你,從今往後不會再讓你受一點點傷害,你要相信哥哥好嗎?朝夕,你一定要相信我……”
  朝夕淚流滿麵地抬頭看他,囁嚅著嘴唇久久凝視,那目光仿佛著了魔般火花四濺,讓人看著靈魂出竅驚心動魄。而她突然就沒了聲音 ,神情整個兒變了,剛才那麽激動的情緒蕩然無存,
  那樣子嚇到了連波。
  “朝夕……”連波的脊背冒出一股寒氣。
  朝夕這時候也不哭了,眼神散開,好像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吸進了一個冰冷陰森的黑洞,眼淚和呼吸都在這一刹那凍結了。也許是燈光的角度原因,她的臉陷在一片黑暗裏,唯獨露出一雙大得駭人的眼睛,而她的睫毛上還凝結著淚珠,目光閃閃地看著連波,幾乎是呻吟著吐出一句話:“你想聽我的故事嗎?”

  樊疏桐回G市的那天剛好趕上農曆過小年,很多單位的門口都掛著“歡度春節”的大紅燈籠,街上已經能聽到零星的爆竹聲了,各家商場門口人滿為患,每個人手上都是大包小包地提著,忙著采辦年貨。一年多沒回來,又建了很多高樓,有些片區都可以趕上深圳了,樊疏桐透過車窗看著往後疾馳的城市風景,不由得歎了口氣,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了啊。曾幾何時,G市還處在城市建設的初級階段,街上看不到幾棟像樣的高樓,也沒這麽多車,每到上下班時間,街上的自行車倒是蜂擁如潮水,將本來狹窄的街道擠得水泄不通。那個時候他也就十來歲,經常偷大人的自行車溜出大院,滿街瘋跑,每次都要老爸派警衛到外麵尋人。蔻海和黑皮他們也跟著他喜歡上了騎自行車,年紀稍大點後,每天上學放學有軍車不坐,偏要自己騎車,一路飛馳,甩下一串清脆的鈴鐺聲。
  這才幾年的工夫,他們都長大了。
  樊疏桐這次回G市是準備長期定居的,老雕終於同意讓他回來,但退出是不可能的,老雕要他繼續把公司開下去,專門負責G市這邊的生意。樊疏桐不答應都不行,他很清楚,入了這條道不是你想退出就退出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是這道理。老雕還給他派了好幾個助手,也就是馬仔了,樊疏桐當然就更明白了,那是老雕的眼線,放你人回來沒有問題,但不可能脫離他的視線。
  因為身心疲憊,樊疏桐此次回來沒有通知任何老友,他想好好清靜幾天,恢複點元氣再出去見人。
  樊疏桐的助手有一個叫阿斌的,潮州人,小夥子很精明,做事也非常麻利,他比樊疏桐先回G市,負責打點新公司運作的諸多事宜。阿斌在機場一接到樊疏桐就說:“樊哥,事情都辦妥了,公司就在四海路,您可以抽空去看看,還需要什麽您吱個聲。哦,對了,您的住處我也安排好了,是棟別墅,就在城東,環境很好……”
  “停車。”樊疏桐突然叫司機停下。
  車子嘎的一聲刹在了路邊。
  “樊總,這裏不準停車。”司機緊張地說。
  樊疏桐沒理會,轉過臉瞥了眼坐旁邊的阿斌,目光森冷:“阿斌,我是哪裏人啊,你知道嗎?”
  阿斌畏畏縮縮:“您,您好像就是G市的吧。”
  “既然我就是G市的,還需要你給我安排住處嗎?”
  “這個……”
  “開車,去軍區大院。”樊疏桐冷冷地一聲令下。
  司機誠惶誠恐地踩下油門,調了頭。阿斌訕笑著說:“樊哥,雕哥說要我務必安排好您的衣食住行,你看這……”
  樊疏桐心裏明鏡似的,冷笑道:“衣食住行?我既然有家,難道還操心衣食住行?你知道我家老頭子是幹什麽的嗎?家裏啥東西沒有,還用得著你們來安排?阿斌,別當我是傻子,我隻是大多數時候裝糊塗而已,人不能太聰明,明白嗎?”
  “是,是,樊哥說得有理。”阿斌額頭冷汗直冒。
  “你可以把我的話帶給雕哥,我願意做一隻青蛙,隻要不逼我跳出井,大家都會相安無事。我不是要仗我爹的勢,我隻是希望回家住,這麽多年漂泊在外麵,沒有孝敬他老人家我心裏很過意不去,我這次回來就是好好孝敬我爹的,聽明白了嗎?”樊疏桐的臉繃得像鋼條,抬頭又衝司機喝道,“開快點,我要回家過年!”
  軍區大院坐落在這座城市的最深處,占地麵積很大,還沒進入大院,一駛入那條冗長的林蔭道,四周的一切就靜下來。這條林蔭道很有名,怎麽有名已經無從說起,可能跟這裏實行交通管製有關係吧,外部車輛如果沒有通行證是不得進入這條道的,因為是軍事重地。因為附近沒有商住樓,也沒有大的市場和商鋪,人流量比市中心要少很多,顯得行人稀少。可以說這裏完全是隔絕在繁華之外的另一個世界,凡是進出大院隻要是坐著車的,身份都非同尋常,這裏的車駛出去,交警一般都不攔的。
  結果,樊疏桐的車就被攔在大院外,因為是外部車輛,警衛不放。阿斌可能還不知道規矩,把在深圳碼頭的囂張氣勢放這兒了,凶巴巴地跟警衛說:“怎麽不能進去啊,知道我這車上坐著誰嗎?”
  “坐著誰都不行!”站得筆直的警衛絲毫不通融。
  樊疏桐也懶得製止阿斌,所幸閑閑地看戲了,阿斌更加得勢不饒人:“你他媽的真是有眼無珠,連你們首長的公子都不認得嗎?”
  “同誌,你怎麽可以罵人!”警衛漲紅了臉。
  “我罵你又怎麽樣,你還能拿槍蹦了我?”阿斌見過大世麵,才不懼一個小小警衛,而且有首長公子坐車上壓陣,警衛能把他怎麽著。他幹脆下了車,指著警衛的鼻子叫囂開了:“我告訴你,你們首長一聲令下,就可以讓你收拾鋪蓋滾回老家,你居然還敢這麽對待樊公子……”
  “同誌,請你拿開你的手!”
  “我的手怎麽了?欺負我是老百姓是吧!”
  “我是在執行任務,你不得妨礙,否則我鳴槍警告。”
  “你開槍啊,有種你就開,衝我腦門開!”
  “同誌,請你保持克製!”
  ……
  雙方發生激烈的爭吵,樊疏桐坐車裏看得正起勁,一輛黑色桑塔納轎車從他們旁邊駛過,見狀也停了下來。
  “喲,吵架呢!”對方伸出腦袋唯恐錯過好戲,“這多稀罕啊,居然還有人敢在軍區大院外吵架,哪兒來的?”
  阿斌回頭就罵:“你管爺爺是哪兒來的,開你的車!”
  對方顯然不是省油的燈,立即下車,啪的一下關上車門:“孫子呃,你也敢在我麵前稱爺爺,活膩了是吧?”
  那氣勢也是囂張得很。
  “我就是你爺爺,怎麽著!”
  話音剛落,阿斌的臉上就挨了一記老拳。
  阿斌在警衛麵前挨了拳,麵子上掛不住,衝上去就要跟對方撕打。說時遲那時快,那人身手相當敏捷,閃到警衛身後趁其不備奪過警衛腰間的槍,對著天空就連放兩搶,嚇得阿斌當時就趴地上了,警衛也嚇得麵如土色,雙腿哆嗦,都不會說話了。那人倒屁事都沒有,嬉笑著把槍還給警衛。
  可是槍聲一響,不過一分鍾,大批的警衛從大院裏衝了出來,將阿斌和那人團團圍住,阿斌見狀已經嚇破了膽,隻怕都要尿褲子了。開槍的那人這時反咬一口,不慌不忙地指著阿斌說:“是他,是他威脅警衛,不得已警衛鳴槍示警,我可以證明!”
  這小子,一句話就推得幹幹淨淨。
  風采果然不減當年。
  “帶走!”為首的警衛一聲令下,幾個警衛衝上去一把控製住阿斌,阿斌的普通話說不好,一口廣東腔,誰都聽不清他在說什麽。那個可憐的值班警衛也被帶走了,門口換上了另外的崗哨。林蔭道又恢複了寧靜。開槍的那小子拍拍手,正準備上自己的車,忽然注意到不遠處停著的一輛進口小轎車,奔馳啊,這在當時的G市絕對罕見!那小子好奇地走過去,看了看嚇得臉色發白的司機,又往後座看,後座車窗緩緩放了下來,一根煙從裏麵遞了出來:“好樣的,不愧是我帶的兵。”
  “你丫的,原來是你啊!”
  “我說海子,你不是已經到地方了嗎,怎麽還這麽痞?”
  “你也好不到哪兒去吧,我說呢,誰還敢在軍區大院門口吵架,除了你凡士林(樊司令)再無旁人,你的馬仔都這麽囂張,你沒幹殺人放火的勾當吧?”
  “你丫的才殺人放火呢。”樊疏桐從車裏下來,吩咐司機,“你可以走了,我自己回家,你要送也送進不去。”
  司機巴不得,踩下油門一溜煙地跑了。
  蔻海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樂得跟什麽似的:“多久沒見了,一年多了吧,在哪兒發財呢,連個信都沒有。”
  “我這不是回來了嘛,不走了。”
  “當真?”
  “當真。”樊疏桐認真地點點頭,“老頭子年紀大了,我來盡盡孝。”
  他不說盡孝還好,一說盡孝,蔻海差點被煙嗆死,連連咳嗽:“阿彌陀佛,你還是省省心吧,你不跟老頭子對著幹,他老人家絕對長命百歲。”說著拉樊疏桐上他的車,“走,我們趕緊進去,朝夕今天的生日呢。”
  樊疏桐身子輕微地一震,像是沒聽明白:“誰的生日?”
  “朝夕啊,今天滿十八呢。”
  “……”
  樊疏桐微微眯起了眼睛,眉毛奇怪地揚了起來。
  “快上來啊,還愣著幹什麽!”蔻海已經上了車,招呼他。
  樊疏桐默不作聲地坐進副駕座。
  十八了,她都十八了!兩年沒有見她了吧,這隻蠍子應該更毒了。十八歲已經成年了呢,他是不是該為她好好慶祝?他不會否認,他執意回來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她,被她狠狠嗤了一口,讓他陷入萬劫不複之地,他豈會輕饒她?太痛苦了!沒有人理解他這兩年怎麽過來的,心裏一片漆黑沒有一星光亮,廢了,整個地廢了,他在回來之前還在想,他是不是該扯住她的頭發給她一個耳光?或者,把她撕成碎片剁成肉泥?要不就幹脆跟她同歸於盡,一起下地獄?而現在,他反倒平靜下來了,臉上波瀾不驚,漫不經心地問蔻海:“準備禮物沒有?”
  “準備了,這還能忘啊?”蔻海指了指後座的一個包裝禮盒,“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歡,你呢,準備禮物了嗎?”
  “當然準備了。”
  “是什麽?”
  “你猜?”
  蔻海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你怎麽變得跟個娘們似的,猜猜猜,猜你個鬼,我看你啥都沒準備,兩手空空……”
  樊疏桐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禮物就在這兒。”
  “哪兒啊?”
  “這兒!”樊疏桐指著自己,笑得春光明媚,“我就是她最好的禮物。”
  早上,朝夕醒來的時候,連波已經將禮物放到她床頭了。粉色的綢帶在紫色的包裝盒上紮成一個漂亮的蝴蝶結,看不到裏麵是什麽,就已經讓人浮想聯翩,斷定這是一份美麗的禮物!
  “這是什麽?”朝夕揉著眼睛,從被窩裏爬起來坐起。
  “你的禮物啊。”連波坐到床沿,拍拍她的臉蛋,“今天是你的十八歲生日呢,十八歲就是成年了哦,恭喜你,朝夕。”
  朝夕打量著那個盒子,睡意猶在:“你已經送我很多禮物了。”
  “可這份禮物很特別啊,是哥哥送你的成年禮。”連波最喜歡看朝夕剛起床的樣子,臉頰的緋紅讓人想到三月裏的桃花。回G市幾個月了,由於生活有規律,營養補上了,朝夕已經由剛來時的萎黃消瘦變得紅潤飽滿起來,個頭也長高了,身形的曲線也已經初見端倪。但她現在留著短發,厚厚的劉海搭在額上,更加襯出一雙眼睛深邃明亮,可能是慢慢適應了這邊的生活,話也比從前多了,有時候也笑。
  連波非常細心地照顧著朝夕,每天接送她放學不說,日常的飲食起居他也必事事過問,早餐一定要喝牛奶,說補鈣;晚上則逼她吃蘋果,因為可以有助睡眠;吃飯的時候,還不準她挑食,監督她不能光吃葷菜,要適當地補充維生素;連穿衣服他都要過問,有時候突然變天,他會親自把衣服送學校去;如果是在家,朝夕突然脫了衣服,他會像哄小孩一樣地哄她穿上,生怕她著涼。甚至於,朝夕的指甲都是他修的,隻要見她指甲長了,他就會捉住她的手,小心地為她修剪。至於學習上,就更不用說了,連波儼然擔起家庭教師的責任,朝夕每天放學一回來,他就督促她做功課,幫她預習,教她解題,每周都要到書店為她挑選新的輔導資料,按次按量地給她編排好每天的學習任務,用珍姨開玩笑的話說,簡直比保姆還保姆。
  而隨著每天親密無間的接觸,朝夕對連波的態度也好了很多,雖然不能跟小時候的黏人勁相比,但已經不抗拒他的親近。每個周末,為了讓朝夕加強鍛煉,連波都會帶朝夕去院裏的活動中心打球,乒乓球、羽毛球,手把手地教她,還跟她許諾,夏天的時候再教她遊泳。那個時候保齡球剛剛在社會上興起,活動中心沒有,他就帶朝夕去外麵的俱樂部打,經常會碰到同樣在那裏打球的蔻海和常英。常英看著連波細心體貼地照顧著朝夕,心裏極端不平衡,惡狠狠地跟哥哥蔻海說:“你看看,人家是怎麽照顧妹妹的,你呢,從小到大,什麽時候管過我?”
  蔻海雙手一攤:“妹妹,你還需要我照顧嗎?你比我還像男人呢,現在又當警察了,我以後還要你照應著呢。”
  常英當時就撲過去要跟蔻海拚命。
  可是私底下蔻海對人說:“他那是照顧妹妹嗎?隻怕是心裏有另外的打算吧,這叫培養感情……”
  不止蔻海有這樣的想法,大院很多人都這麽想。因為太醒目了,連波每天駕車接送朝夕上學,到哪兒都帶著她,熱了給她拭汗,冷了給她添衣,誰都不會把他們的關係定位為兄妹。軍部機關裏,經常有人開樊世榮的玩笑,問什麽時候辦喜事,把媳婦娶進門。樊世榮對此從不發表任何意見,頂多說,還年輕著呢,想哪兒去了。說的人多了,他有時候也試探連波:“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找媳婦了吧,也沒見帶女朋友回來過,整天跟妹妹在一起,也不怕將來找不到媳婦?”
  連波每次都是搪塞:“我暫時還不想考慮這事,工作上的事都忙不過來呢。”
  其實他也早就聽到了各種傳聞,他不是聾子,也不是呆子,親友們話裏話外的暗示或試探他怎麽會不知道。
  但他不在意。
  怎麽 對朝夕是他的事情,跟外人無關。
  說不出理由,他就想對她好,拚命地想對她好。仿佛生命中缺失的那部分突然回來了,他不容許自己再失去。是的,從她八歲那年來到樊家,他就把她當做了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一部分。那時候年紀也小,並沒有想太多,也想不到那麽多,他隻是無法割舍對朝夕的依戀,就像朝夕同樣依戀他一樣。他就覺得他命裏就是和朝夕在一起的,前生,或者前生的前生,他們一定是一家人,不知道什麽原因失散了,他們在漫長的歲月中尋找著,終於在今生找到了彼此。至於別人怎麽想怎麽說,他根本懶得理會,他就是要和朝夕在一起,要對她好。將來是什麽樣子,他不強求不奢望,當然,也不放棄。他隻是覺得現在一切都還為時過早,朝夕畢竟才十八歲,他希望用自己的愛陪伴她成長,她是失去愛的可憐的孩子,他要將她遺失的愛全部找回來,千倍百倍地還給她。一個在愛中成長的孩子,人性會變得溫暖,就如他自己,如果不是母親生前對他傾注了全部的愛,他現在一定是個對世界充滿懷疑和憤恨的人。他不希望朝夕因為過去受到的傷痛而變得冷漠,他要溫暖她,哪怕耗上自己全部的熱量,他也要她變回從前單純活潑的朝夕,雖然看起來有些困難,但他不放棄。
  為了給朝夕準備生日禮物,他想了很久,不知道送什麽好。其實就像朝夕說的,他經常送她禮物。有時候是衣服或鞋子,有時候是學習用品,有時候是書,或者一本畫冊,他知道朝夕從小喜歡畫畫。而最昂貴的一份禮物就是現在擺在客廳的一架卡瓦依鋼琴,日本原裝進口的,花了好幾萬,他一點都不心疼。為什麽送她鋼琴?就因為他很偶然的一次看到朝夕在作文裏寫到:“我需要寄托,也需要靈魂的撫慰,可以是一棵樹,也可以是一個湖泊,或者,一架琴……我會將我全部的生命和愛都獻給它們,讓我無所寄托的靈魂找到最終的歸宿……”
  這段話讓連波膽戰心驚,當時就嚇壞了,她要找歸宿,還要把全部的生命和愛獻出去,樹或者湖,那都是要命的啊!他當即決定送她琴,隻要能讓她找到寄托,花多少錢他都願意。他不僅給她買了琴,還請了鋼琴老師,每周來給她上課。朝夕當時看到那架琴,整個人都傻了,像是靈魂出了竅,很久都說不出話。不過她還是很認真地學起了琴,也許是天生就有藝術細胞,她的悟性很高,接受能力超強,很多東西老師教一遍她就學會了。看她好像很喜歡彈琴,每次彈完琴都很放鬆的樣子,連波這才慢慢放下心,覺得這架琴真是買得值了。
  因為朝夕什麽都不缺,都被他送齊了,連波在為送什麽當生日禮物煞費了苦心,這會兒他將禮盒遞給朝夕,微笑著說:“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於是文朝夕在她十八歲生日這天收到了兩份最特別的禮物。
  一份是連波送的,是個泥塑的小人,那小人兒正是朝夕自己!連波說,是他拿了她的照片找到一個手藝高超的民間藝人,捏的這個泥人。果然是手藝高超,小人兒是坐著的,躬著身子托腮沉思,栩栩如生,特別是眉眼間那種憂鬱的神氣,竟然都給捏出來了。因為朝夕平日最喜歡沉思,坐哪兒都像是在思考問題,又像是陷入回憶,連波給她拍了不少照片,很多就是她沉思的姿態。
  “知道我為什麽送你這個小泥人嗎?”連波看著她的眼睛,似要看進她心裏去。朝夕迷迷瞪瞪地望著他,一臉茫然。
  連波伸手拂著她的頭發,那細細軟軟的發絲如清泉一般從他的指間滑過,他替她把幾縷零亂的碎發在腦後攏好,然後,將手放在她肩膀上:“朝夕,你這麽聰明該明白的,我是希望你能從十八歲的今天開始,重塑一個嶄新的自己。無論過去經曆了什麽,那都已經過去了,而十八歲意味著你已成年,從今往後不會再有人把你當小孩,因為你已經長大了,還過幾個月就要參加高考讀大學,很多的事情都要你自己去麵對,哥哥希望你以嶄新的姿態迎接新生活,勇敢地麵對未來的人生,哥哥會看著你成長,陪伴你成長,但是無法幫你抉擇,你明白嗎?”
  他這麽一說,針刺似的,朝夕隻覺胸口一陣痙攣,淚珠兒刷地一下就湧了出來。
  “連哥哥……”
  她淚眼閃閃地看著連波,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但她心裏很清楚,人固然可以重塑,但靈魂隻有一個,那是塑造不了的啊,她的靈魂已經賣給了魔鬼,抑或者她本身就已經魔鬼附體,她如何能重塑?
  “朝夕,哥哥喜歡你,不是因為你漂亮可愛,也不是因為你是我妹妹是我的親人,而是因為你就是你,獨一無二的你,明白嗎?”連波情不自禁地說出這番話,自己都嚇了一跳,臉頓時就紅了,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麽說,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我喜歡你就……就意味著我接受你的一切,優點,缺點,我都喜……喜歡……”覺得這解釋還不夠,又結結巴巴地說,“我送你小泥人,其實就是想跟你說……說……你很可愛,無論你是怎麽樣的你,在我眼裏都是完美的……”
  “謝謝。”朝夕沒有注意到連波窘迫的臉,更沒在意他話裏的意思,她的注意力全在那個小泥人身上。她將泥人托在手心仔細端詳,更多的眼淚湧了出來:“很小的時候,我還在鄉下,也喜歡捏泥人,捏了很多,都放在我房間的窗台上。每天放學回家,我首先就要看我的泥人還在不在,有一次下大雨,媽媽忘了關窗戶,小泥人因為淋了雨,全部都變了形,有的整個就成了堆爛泥……我哭得很傷心,試著很努力地去修複那些泥人,媽媽很歉意,也幫我捏,可是沒用,再怎麽捏那些小泥人都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了。這麽說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跟那些淋了雨的小泥人一樣,再也不可能回到原來的樣子,即便重塑,心也不再是原來的心,但你放心,我會很好地活著,就為了……為了你對我的好。謝謝你,連哥哥。”
  連波定定地看著她:“朝夕,過去那個你……我知道是找不回來了,但已經被我完整地收藏在記憶裏,好好地保存著,我更希望看到未來嶄新的你,因為過去你還是個小孩呢,我希望你快點長大!”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對勁,為什麽希望她快點長大?為掩飾尷尬,忙岔開話題,訕訕地問,“你還會捏泥人啊?”
  “是啊,我家以前有個鄰居就是專門捏這個的,是個孤寡老大爺,我就是跟他學的,他捏的可比這還好呢。”
  “是嗎,那你現在還會不會捏?”
  “……不清楚,沒捏過,可能不記得了吧。”朝夕將泥人放床頭櫃上,側臉看著,就像看著另一個自己,“她怎麽那麽憂愁?”
  “因為是照你的樣子捏的啊,希望明年的今天,你是快樂的。”
  “我現在就很快樂!”朝夕終於破涕為笑,抹了把眼淚,掀開被子跳下床,“謝謝你的生日禮物,我很喜歡。”
  “別光腳啊,趕緊穿上鞋……”
  “我喜歡光腳。”
  “朝夕!”
  然而,朝夕的快樂僅維持了兩個小時。
  在這兩個小時裏,她是真的想重塑一個自己,好好地開始新生活。不能不說連波的禮物起了很大的作用。她破天荒地下樓跟陸續來的客人打招呼,伯伯阿姨哥哥姐姐挨個挨個地叫,家裏的客人來了很多,人人都誇朝夕又乖又懂事,樂得樊世榮合不攏嘴。樊世榮非常重視朝夕的這個生日,十八歲的成年禮,他總算對亡妻陸蓁有了個交代。陸蓁的遺像就被他掛在客廳的牆上,他一生經曆了三次婚姻,最後都以妻子的亡故結束,讓他固執地認為自己命中克妻,陸蓁去世後他公開表示終身不再續弦。
  三位亡妻,他獨獨掛了陸蓁的遺像,可見他用情之深。
  但因為有朝夕在身邊,朝夕一天天長大,宛如翻版的陸蓁,樊世榮看到朝夕就像是看到陸蓁,這多少讓他安慰很多,如果可以,他還真是想永遠把朝夕留在身邊。所以,他從內心來說是不排斥連波接近朝夕的,女兒遲早要嫁出去,媳婦才是自家人哪。隻是朝夕還小,連波也還年輕,對外人他不想過早表露自己的心思,以免將來有變數讓他下不了台。他希望一切順其自然。
  如果沒有變數,連波和朝夕倒是很襯的一對,傻子都看得出來連波並沒有單純地把朝夕當做妹妹,阿珍私底下經常跟樊世榮匯報情況,說連波又給朝夕買什麽了,帶她上哪兒玩去了,昨天夜裏又給她輔導功課到幾點,早上兩人一起出的門雲雲。樊世榮每次都是佯裝漫不經心,擺手說隨他們去,他管不了。阿珍在樊家做事多年,當然了解樊世榮,到底是戰場上過來的人,做事力求穩,沒有十足把握的事他是不會表態的。
  如果沒有變數,也許一切真的會朝他們期待的方向發展。
  如果沒有變數,朝夕的這個生日應該是她人生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因為她已經成年,未來有連波的嗬護,她應該可以過得幸福平靜。此生已受盡磨難,她什麽都不想要,就想餘生平靜淡然地度過。
  然而,人生的很多事豈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當朝夕第二份特別的禮物來到跟前時,朝夕知道,她斷不可能擺脫得過去重新開始。命運設好的棋,不是她想改就改得了的。當時大人都在樓上的會客室說話聊天,樓下客廳是年輕人的地盤,朝夕被一群哥哥姐姐圍著,接受各種各樣的禮物和祝福,本來非常開心,不料門口突然閃進一個人,屋子裏頓時沸騰起來,“疏桐!”“士林”“臭小子”各種稱謂亂喊成一片。
  那就是朝夕的第二份特別的禮物,不是什麽泥人,是個大活人!除了樊疏桐,不會有人把自己當禮物打包送給她,那麽多人都以為是玩笑話,但樊疏桐說得很認真,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生日快樂,朝夕。”
  朝夕木愣愣地看著他……
  “不好意思,我沒有準備別的禮物,我就把自己打包送給你吧,希望你不要拒絕。”樊疏桐說這話時一臉的笑。
  朝夕像避開一把刺過來的劍,下意識地後退幾步,縮到了連波的身後。連波卻不明內情,驚喜地跟樊疏桐打招呼:“哥,你來了!”
  “嗯,能不回來嗎,朝夕的生日呢。”樊疏桐臉上笑著,目光嗖嗖地直剜向臉色微微發白的朝夕。他背著手,英姿挺拔,屋裏那麽年輕人,他往中間隨便那麽一站氣勢就顯出來了,真真就是鶴立雞群。包括斯文雅氣的連波都沒有他那樣的氣勢。樊疏桐微笑著款款走向朝夕,笑容親切而由衷:“恭喜,你終於成年了。”
  別人聽不出那話裏的刺,朝夕不會聽不出來。她仰著頭嘴唇顫動,自知已深陷絕境四麵楚歌,再無生還之路。
  “朝夕,生日快樂!”說話間蔻海也跟了進來,把一個精致的禮盒遞向朝夕,還不屑地橫了樊疏桐一眼,“還哥哥呢,啥都沒準備,空手就來了,你算哪門子禮物啊……”
  “我不值錢嗎?”樊疏桐倨傲地反問。
  “值錢!值錢!你還想賣啊?”蔻海沒好氣地搭了句。
  一屋的人笑開了。
  樊疏桐更是笑得臉上開了花:“我倒想賣啊,可不是所有人都賣得出去的,而且也要有買主對不對?”
  他話是對著蔻海說的,目光卻瞟向朝夕,火花四射。
  朝夕竭力克製住,可來自深層的那一陣刺痛和恥辱,使她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戰栗起來。她深知他是為什麽而來,深知自己遠不是這個人的對手,她已經墜入地獄,以為就此可以擺脫得了他,問題是這個惡棍也斷然進不了天堂,他終於還是來地獄尋他了。他們做了那樣的事犯了那樣的罪,也隻會在地獄相遇。既如此,那躲也沒用了,未來無論怎樣鮮血淋漓,是她的她就必須麵對必須承受。
  這麽一想,朝夕突然冷靜下來,一邊接過蔻海的禮物,跟他點頭道謝,一邊衝樊疏桐露齒一笑:“疏桐哥哥,你能回來我就很高興了,送不送禮物沒關係的。”她說得那樣真,笑得那樣甜,尖尖臉上寶石樣璀璨的眸子格外犀利明亮,仿佛有星芒正在飛濺而出,“至於你把自己當禮物送給我,那我受不起呃,你看上去就很值錢……”
  蠍子!樊疏桐不得不在心裏感歎,這隻蠍子已經成年了,果然是更毒了。除了剛進門時的驚詫,他沒有在她臉上看到一絲一毫的悔意或者恐懼,她好像比他還會演戲,隻是那對眸子比天上的寒星還刺人。
  “朝夕真是越長越漂亮了,說話像大人了呢,那你覺得我值多少錢呢,要不我賣給你好不好?”樊疏桐反問她,炯炯的目光在眼底燃燒著。
  朝夕仰起尖尖的下巴,更加俏皮起來:“我怕我出不起價。”
  “不會賣你很貴的,五萬好不好?”
  ……
  四目相對,看誰比誰狠。
  朝夕連睫毛都顫抖起來,如果此刻手上有把刀,她一準就刺過去了。該來的早晚會來,即如此,懸在頭上的那把劍就落下來吧!這世界上她怕過誰?
  她豁出去了,決定跟這個惡魔再次宣戰……
  “哥,你怎麽一回來就跟朝夕鬥嘴。”連波察覺到了兩人間的火藥味,忙拉開朝夕,“爸在樓上,你也不先去打個招呼。”
  樊疏桐“哦”了聲,扭頭向樓上望去。
  還怎麽著呢,樊世榮和蔻振洲一幹人都從會客室出來了,他們肯定是聽到了樓下的喧囂聲才出來的。樊世榮板著臉,背著手站樓梯口看著一年多沒露麵的兒子,那眼光恨不得抽死他,一年前陸蓁去世時他病倒,在醫院時父子倆倒是碰了麵,樊世榮當時就把他趕出病房了。這個孽子,如果不是他,陸蓁怎麽會發瘋直至病逝,好端端的一個家又怎麽會散,如果殺人不償命,他早就一槍崩了他!
  也許是太恨了,他反而沒了脾氣,冷冷地盯住兒子,一句話也不說。
  樊疏桐顯然是鐵了心要回來盡孝,瀟瀟灑灑地轉過身,衝老子卑恭地一笑,故意拖長著聲音喊了聲:“爹——”
  樊疏桐的臉皮還真不是一般的厚。一邊招呼珍姨幫他收拾房間,一邊打電話要司機把他的行李送來,他知道他爹因為朝夕的生日,家裏又有那麽多的客人,不會當麵趕他,天時地利人和,他回家回定了!連波非常高興他能回家來住,反複問他還走不走,還有珍姨,忙喜滋滋地上樓收拾房間。蔻海和細毛更是高興得像過節,樊疏桐一回來,一幫死黨湊齊,又有得樂了。
  樊世榮氣得直哼,懶得理這個孽子,當時就進房間摔上了門。
  蔻振洲下樓拍著樊疏桐的肩膀說:“好好跟你爸溝通溝通,你們是父子,血脈相連,沒有解不開的結,別跟你爸再慪氣了。”
  “是啊,疏桐,既然回來了就跟你爸好好相處,你也年紀不小了,又是家中長子,要負起責任了。”常惠茹也幫著勸。
  “我會的,常姨。”樊疏桐到底是成熟了,在長輩麵前彬彬有禮。
  蔻振洲上下打量他,不住地點頭:“虎父無犬子啊,疏桐,你很有你爸當年的氣度,相信你不會給你爸丟臉。”
  樊疏桐恭恭敬敬:“蔻叔叔,以後我有什麽做得不對的地方,還請您指出來,您就當我是半個兒吧。”
  “瞧瞧這張嘴,嘖嘖嘖……”常惠茹樂壞了,疼愛地拍拍樊疏桐的胳膊說,“從小你就跟海子一起玩,我什麽時候沒把你當半個兒啊,你自己說說看,阿姨從小可就疼著你,吃的玩的,有海子的份兒就有你的份兒。”
  這時旁邊的一位阿姨突然插話:“不對吧,疏桐,你知道半個兒是什麽意思嗎,那是女婿呃,難不成你想做蔻伯伯家的女婿啊?”
  一句話就點破了,蔻振洲和常惠茹反應過來,哈哈大笑。眾人也笑,都說:“這倒是門好親事呢,你們兩家走得這麽近早晚是要攀親家的,老樊看樣子就舍不得把朝夕嫁出去,讓疏桐到你們家做女婿也未嚐不可嘛。”
  “喲,常英今天怎麽沒來啊?”
  “她今天畢業典禮。”
  “喔唷,好事啊,正式當警察了。”
  “那跟疏桐就更配了。”
  樊疏桐的眉毛抬了抬,他的腦子一向好使,老頭子舍不得把朝夕嫁出去?那就是要朝夕當樊家的媳婦?那為什麽要他出去當女婿?他去蔻家當女婿了,朝夕嫁給誰?嗖的一下,他反應過來了,目光隨即掃向連波,一種從未有過的驚悸,仿佛狂風呼嘯著掠過曠野,讓他原本平靜的心田頓時起了一大片騷亂……
  連波迎接著哥哥的目光,臉上仍然難掩喜悅,反反複複就一句話:“哥,你回來真是太好了!”
  是不是太好了,為時尚早。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父子隔閡太深了,樊世榮既然沒有在客人麵前趕兒子出去,當然也沒法在事後再趕他走,既然讓這孽子住進來了,他也就隻好認了。否則難免不讓人背後說他不講情麵,兒子回來了趕他出去,這不是一個司令做的事。堂堂司令連自己的兒子都容不下,怎麽能帶好手下的兵?他隻能吃了這個啞巴虧。
  可是樊世榮斷然沒有好臉色給兒子,進門隻要樊疏桐在,就黑著臉,要不就當他透明當他是空氣;坐著不朝他看,站著不朝他望,吃飯的時候也從來不跟他坐一邊;如果樊疏桐在客廳,他就絕不下樓,寧願在書房研究軍事地圖布置練兵戰略;如果不巧跟樊疏桐在院門口或者哪裏撞上,他可以做到目不斜視,餘光都不朝他瞟;樊世榮身為司令工作非常繁忙,經常要外出開會視察工作,每次打電話回來,隻要是樊疏桐接的,他就直接掛電話……反之,如果是樊疏桐打電話回來,不巧被他接到,他掛倒是不會掛,而是一聲不吭地把電話往桌上一擱,衝樓上喊“連波”,如果連波剛好在旁邊,他就給連波遞個眼色,意思是要連波接電話。
  “老頭子也真做得出來啊。”樊疏桐事後跟連波聊起這事,一點都不生氣,反而覺得他爹有些可愛,都這麽大歲數了,還跟個孩子似的慪氣。
  這顯然是樊疏桐成熟的表現,如果是從前年少不懂事,老頭子怎麽待他,他就會怎麽還回去,但是現在他整個心態都放平和了,在外漂泊的這些年其實時時都惦記著父親,到底是親生父子,血濃於水。所以樊疏桐麵對父親的冷漠不僅不生氣,還格外尊敬父親,他就當老頭子返老還童,把他當個老小孩,怎麽著都不跟他計較。
  無論是父親當他透明也好,避開他也好,不接他電話也好,他仗著自己的厚臉皮進門出門都是親親熱熱地喊“爹”,父親越不搭理,他喊得越親熱。他不喊“爸”,偏要喊“爹”,潛意識裏其實是想跟連波區別開來,連波叫“爸”他不會跟著叫,他是樊世榮的嫡親子,跟養子是有區別的。而他故意顯出這個區別不是針對連波,無論是感情上還是心理上,他從來沒有把連波當過外人,他隻是想提醒父親,他是他的兒子,無論過去父子間發生了什麽,他都是他樊世榮的兒子,而且是親生的兒子!
  雖然樊疏桐的低姿態沒有即刻化解父子間的冰山,但也沒有激化矛盾,這已經是很不錯了,而且因為家裏突然多了個人,比起從前的冷清要熱鬧很多,自樊疏桐回來,蔻海、常英和細毛他們也成了樊家常客,想不熱鬧都難。珍姨自然是最高興的,她寧願忙前忙後伺候這幫崽子,也不願意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大屋,家裏一天到晚人來人往,歡聲笑語不斷,這才像個家啊。
  樊世榮顯然也意識到這點,盡管他不待見這個孽子,但他還是很喜歡家裏熱鬧的,不像從前他忙起來很少回家吃飯,現在隻要不是很重要的應酬,他下班都會回家吃飯,跟孽子沒話說,還有朝夕和連波呢;樊疏桐也是一樣,新公司很多事要忙,但他盡可能地回家吃飯,再忙也要回來,他非常享受現在這種家庭生活,在外這些年他做夢都想回家吃頓飯,老頭子不朝他看不跟他說話,他還有連波和朝夕呢。
  對,他有朝夕!
  他每天忙得昏天黑地也要回來,不僅僅是為了跟他爹修複感情,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有朝夕在家,盡管大多時候他跟朝夕說話換來的是冷眼和沉默,但他不在意,他多的是閑心跟這隻美麗的小蠍子捉迷藏呢。
  她不跟他說話,他偏要跟她說話,沒事都往她身邊蹭:“朝夕,看書呢。”“喲,吃這麽點啊,到了學校不餓肚子嗎?”“穿球鞋呀,今天上體育課嗎?”“你的書包有點舊了,該換新的了,我給你買好不好?”“最近功課很忙吧,每天晚上都那麽晚睡。”“要不要吃水果,我給你修一個?”……樊疏桐的厚臉皮在朝夕麵前簡直發揮到了極致,這跟朝夕的態度也有很大關係,朝夕知道如果將嫌惡表現得太明顯,無疑會影響到家庭氣氛,也會讓連波憂心,隻要有人在場,她對樊疏桐還是有話說的,而且還很有禮貌,樊疏桐給她買什麽,她都會客氣地說聲謝謝,但背轉身她就會把樊疏桐送的東西扔掉。有一次樊疏桐送她一個漂亮的文具盒,當著連波和樊世榮的麵,她還是收下了,也說了謝謝,但是第二天早上樊疏桐上班時,赫然看到那個嶄新的文具盒被扔在家門口的垃圾桶裏。樊疏桐當時看著那個文具盒,心裏那個火,恨不得將那死丫頭撕成碎片,他誠心休戰,她偏要挑起戰爭。
  這還不算什麽,最讓樊疏桐咬牙切齒的是,隻要沒有外人在場,朝夕對樊疏桐就是冷眼相待,從來不會給他好臉色。那種從心靈深處迸射出來的怨毒,讓她的目光仿佛生了刺,即便樊疏桐的臉皮厚過城牆,也刺得他心驚肉跳。
  兩個人就是這樣,彼此怨恨,彼此厭憎,如果屋子裏隻剩下他們,連空氣都會結冰,話說不了兩句目光就廝殺在一起。
  但是這通通都不算什麽,樊疏桐既然回家來住,就沒有指望朝夕會對他笑臉相迎,這個他早有心理準備。他都沒能爬出深淵,她斷然也爬不出來。他真正的隱憂不是朝夕,在他回家住的第二天早上,他就知道,他真正要麵臨的是什麽。
  那天早上,他起得很早,覺得精神倍兒好。好幾年了,沒有睡過這麽踏實的覺,在外麵日忙夜忙,經常失眠,每晚都得借助藥片才能勉強入睡。沒想到一回到家來,什麽藥片都用不上了,倒床上就睡,一覺到大天亮。他起床洗了個澡,剛從浴室出來就撞見老爺子也從臥室出來。“爹,早。”樊疏桐滿臉是笑地打招呼。
  樊世榮沒理他,自顧蹬蹬地下樓去了。
  樊疏桐一點也不在意老爺子的態度,到露台上伸懶腰。可是他在露台看到什麽,連波正在院子裏,端了盆水,給朝夕洗頭。清晨的陽光很好,從紫藤蘿花架上漏下來,照得花架下的兩個人格外朝氣蓬勃。朝夕溫順地俯身低著頭,連波在她頭上小心地揉搓著,揉出滿頭的泡泡。“別睜開眼睛哦,小心流到眼睛裏去。”“昨天的單詞背得了嗎?”“上課做好筆記,特別是重點要作標記。”“我跟你講的解題方式還記得不,別搞忘記了。”……連波一邊給朝夕洗頭,一邊溫柔地叮囑著她,全然沒發現二樓露台上樊疏桐漸漸變得僵冷的臉。
  早上的寒氣很重,風都是濕漉漉的,因為有霧。
  樊疏桐的好心情早已煙消雲散,他定定地看著樓下院子裏的連波和朝夕,心像被什麽狠狠揪了下似的,猝然的疼痛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仿佛從一個噩夢嚇進了另一個噩夢,他茫然四顧,暈暈乎乎,忽然間覺得很無力,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身處何地。他從來沒覺得這麽無力過,眼前的一幕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想,他忽然有些心悸地意識到,未來他真正難以麵對的可能不是父子之間的隔閡,不是朝夕的仇視,而是連波……
  父子隔閡再深,到底有血脈連著,即便父親一輩子不跟他說話,他還是樊世榮的兒子,走到哪裏他都姓樊;朝夕又如何,不管她心中的積怨有多深,他們有著共同的秘密,他下地獄,肯定會拽著她,關鍵是,她敢說出那個秘密嗎?可是連波,連波怎麽辦?雖然他們沒有血緣關係,也沒有秘密,但不知道怎麽回事,連波一直占據著樊疏桐心底最柔軟的那個角落,從小就是這樣,樊疏桐無論在父親麵前或者外麵多麽渾球,隻要麵對連波他就放下了所有的抵抗和頑強,他有時候開玩笑說,上輩子他肯定欠了連波,這輩子他怎麽就對連波那麽心軟呢。蔻海給出了一個“解釋”,說樊疏桐和連波上輩子肯定是一對兒,結果樊疏桐當了負心漢,連波殉情而亡,但又忘不了樊疏桐,於是又追到了這輩子,即便做不了情人也要做兄弟,樊疏桐看著連波就想起上輩子對他的虧欠,能不心軟嗎?“你丫的,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樊疏桐當時就笑罵,大家都當是玩笑。連波當時卻很認真地說:“我跟我哥的確上輩子就認識,是不是一對兒不知道,但這輩子我還真是追著他來的,我媽帶著我嫁給樊伯伯,見到哥的第一眼,我就認定我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他……”
  可是,現在怎麽就成了這樣的局麵,一個是這世上最讓他心軟的人,一個是他這輩子最恨又最放不下的人,他該如何麵對?
  每天,樊疏桐都看到連波為朝夕忙前忙後,接送她上學放學,輔導她功課都不說,他們似乎有講不完的話,吃完晚飯連波就進朝夕的房間督促她做功課,有時候他們是背單詞,有時候是在朗讀,時不時地會從房間裏傳出朝夕的輕笑。樊疏桐每每望著那扇緊閉的房門和從門縫中透出的燈光,就覺得自己被隔絕在他們的世界之外,而那時候他多半是跟父親在樓下客廳看電視,能看啥呢,不是新聞聯播,就是軍事頻道,樊世榮自己看自己的,也不跟兒子說話,樊疏桐除了跟珍姨偶爾搭幾句訕,一點意思都沒有。於是就幹脆找蔻海他們玩,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每晚都在蔻海那裏打牌到深夜,回來的時候,朝夕的房間還亮著燈。快高考了,朝夕的複習很緊張,每晚都複習到深夜。而無論朝夕多晚睡,一定是在連波安頓朝夕睡了之後,樊疏桐才會睡。
  那天,樊疏桐又去蔻海家打牌,可是明顯的心不在焉,情緒不佳。蔻海看出他有心事,隨口問了句:“失戀了?”
  “失戀個屁,我都當了兩年和尚了。”樊疏桐抽著煙,眉頭緊蹙。
  蔻海撲哧一笑:“這才真的是屁話,你要能當和尚,我就可以馬上去西天取經。”
  樊疏桐眼神飄忽,愣愣地看著蔻海,知道他們都不會信他已經失去功能兩年,他當了兩年的太監!
  “還是為朝夕煩心?”蔻海一邊摸牌,一邊自顧說,“那丫頭可刺得很,別說你了,我都不敢跟她多說話,就覺得她那雙眼睛跟個貓眼似的,時刻警惕著,一不留神就會被她刺到。”
  “炸彈!”細毛甩下四張A,瞥了眼樊疏桐說,“我琢磨著,士林是……是吃醋吧,連波跟朝夕明擺著是一對兒……”
  樊疏桐狠狠瞪過去。
  “別,別,開玩笑,我開玩笑還不成嗎?”細毛從小就怕樊疏桐,訕笑著舉起手。蔻海也笑了起來,試探道:“士林啊,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也喜歡朝夕呀?別不好意思,朝夕那麽漂亮,我們看著也喜歡啊,雖然年紀還很小,可馬上就要讀大學了,如果有可能我們也會幻想,問題是有連波在前,沒我們什麽事……”
  “不玩了!”樊疏桐甩下牌,沒了興致。
  細毛見狀也放下牌,岔開話題:“呃,奇怪呢,黑皮這小子死哪兒去了,可有一陣子沒見他了。”
  “黑皮啊,自從深圳回來,整個人都變了。”蔻海目光又瞟向樊疏桐,“我說士林,你沒怎麽著黑皮吧,他回來後隻字不提你,我們問他有關你的情況,他還跟我們急。去年年底碰到他,說是在做買賣,還說今後會比你還有錢……”
  細毛說:“做個屁的買賣,我還不知道,他是跟著一幫人在搞傳銷呢,就賣……賣那個什麽搖擺機,還要我也入夥,拉我去上課……”
  “傳銷?”蔻海愕然,“黑皮也在搞這個?這玩意合不合法啊?好像到處都聽人在講這事,我們單位好幾個阿姨大姐都在搞這個,一天到晚講這玩意如何發財,我不聽就拾掇我買東西,不信你問我媽,我家廚房裏洗碗的,拖地的,抹玻璃的,包括洗衣服的都是同事推銷的,不買都不行,麵子上掛不住……”
  樊疏桐狠狠抽了口煙:“黑皮如果露麵,你們見到了,就跟他說聲,就說我約他,把我電話給他。”
  “為啥?”
  “不為啥。”
  樊疏桐並不願多說。
  蔻海正要追問什麽,門“咚”的一聲被撞開。
  一女警衝進來,英姿颯爽地指著他們:“都給我舉起手來,聚眾賭博,敗壞社會風氣,通通給我舉起手!”
  “靠,常英,嚇死我了,還真以為是警察來了。”細毛驚魂未定。
  “難道我不是真警察嗎?”常英脫下警帽,一屁股坐到樊疏桐的旁邊,看到滿桌花花綠綠的牌,誇張地直擂桌子,“呃——我為了人民生命財產安全盡忠職守,值守夜班到現在,你們卻在這裏打牌,太不像話了!”
  常英剛剛在警校畢業,被分配到了西橋派出所,她拒絕在後勤管戶籍,堅持要當刑警,但刑警隊不要女的,她托她爸好說歹說,刑警沒當上當了一名光榮的片警,每天都要在外麵巡邏到很晚回來。每次回來都會趕上哥哥們在一起打牌,她有時也會跟他們摸幾盤,但肯定是要樊疏桐也在,如果樊疏桐沒打,她也不打。細毛明的暗的擠兌她,她一點也不害臊,大言不慚地說:“我身上承載了怎樣的使命你們知道嗎?那就是讓我們蔻家和樊家結為親家,我將來是要嫁給士林哥的,當然要和士林哥培養感情了。”
  當時那話一說出來,一屋的人都笑癱了。
  蔻海差點鑽桌子底下去:“我怎麽生了這麽個妹妹!”
  “呸!我是你生的嗎?”常英因為強勢,一直就欺負哥哥,“沒聽說公的還能下蛋,你給我下個蛋試試?”
  一屋的人就不是笑癱了,笑得抽筋。
  而樊疏桐從不把常英的話當真,這丫頭從小瘋慣了,什麽時候說過正經話。在不正經的常英麵前,他也沒幾句正經話,這會兒瞅著常英身上的製服說:“我說英子,能不能別穿這衣服,每次你往我身邊一坐,我就格外有壓力。”
  常英目光嗖地掃過去:“怎麽著,犯事了?心虛?”
  樊疏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看著她:“如果我犯事了,你抓我嗎?”
  “這個……”常英撓著後腦勺,眨巴著眼睛說,“抓肯定是要抓的,我是警察!但是如果你有悔悟,我會對你進行深刻的思想教育,鼓勵你去投案自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嘛。”說著頓了頓,突然眉毛一抬,“呃,你沒真的犯事吧,我剛當上警察沒幾天,可別讓我進行如此痛苦的抉擇……”
  “烏鴉嘴!”蔻海白了妹妹一眼。
  樊疏桐若有所思起來,目光閃爍不定。他像是在試探,一把搭著常英的肩膀,說得跟真的似的:“我真犯事了。”
  “犯了什麽事?”常英故意誇張地瞪大眼睛。
  “我,我……”樊疏桐麵露難色,支支吾吾,“我曾經跟一個女孩發生過關係,那女孩……”
  蔻海眼皮一翻:“果然不是個東西!”
  “呃,誰不是東西啊,你聽我把話說完好不好,”樊疏桐看著常英,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我沒有強迫她,因為她是自願的,是我不願意……”
  “你?”
  “呸!”
  眾人一齊衝他做吐口水狀。
  細毛這會兒一點也不口吃了:“你是說,那女孩強迫你?”
  輪到常英結巴了:“有……有女的強迫男的嗎?”
  “那我很願意被強迫。”蔻海接過話。
  常英一腳踹過去:“滾!”
  細毛笑得趴桌子上直喘氣,常英沒笑,眯起眼睛看住樊疏桐,足足兩分鍾沒眨眼,盯著他說:“種種跡象表明,士林哥,你肯定犯了事,你即使沒有強迫那女孩,肯定對她做了什麽,你的眼睛傳達出很重要的信息,你為此非常內疚,痛苦煎熬至今。讓我猜,這事發生了起碼有兩年以上吧。”
  “何以見得?”
  “你說呢,你敢當著這麽多人把這事說出來,證明你的情緒已經恢複平靜,隻是內心仍然在煎熬,你不可能昨兒犯了事,今兒就能說出來。而你說出來的目的其實是為了尋求某種解脫,你糾結的目光顯示出你此刻的心情非常煩躁,你肯定經常失眠吧,你眼睛底下透著青呢……”
  樊疏桐不服都不行,頹然地靠在椅背上,微微眯起眼睛,忽然很宿命地說了句:“英子,我希望將來別犯你手上。”

  從蔻海家裏出來,樊疏桐走在人跡稀少的大院林蔭道上,腳步沉重,沮喪到極點,腦子裏一片混亂。大院家屬區和士兵營房隔得不遠,透過樹林望過去,營房那邊一片漆黑,應該早已熄燈,戰士們都睡了。但行政大樓那邊和首長們的住宅前還有哨兵在站崗,林蔭道的盡頭是個十字路口,樊疏桐停下腳步,目光落在路邊的一棵老榕樹上,這樹是越發的茂盛了,小時候可是他和小夥伴們的遊樂場,經常爬上去掏鳥窩,有時候還和蔻海他們埋伏在樹上,拿個彈弓專門伏擊樹下的路人,經常被人告狀告到軍部機關,樊世榮和蔻振洲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樊疏桐走過去,靠著樹幹掏出煙和火柴。
  他點上煙,慢慢吸吐著煙霧,感覺有種難以言喻的撫慰在他的體內漸漸彌漫,體貼入微地滲入每一條血管神經。隻有這時,他的精神才得以放鬆,四下裏靜悄悄的,黑暗尤讓人茫然和絕望,樊疏桐遠遠地眺望自家的大門,在他眼裏那已然不是他的家,而是一片陌生的水域,他不知道此生還能不能靠岸。
  剛才在蔻海家說出那些話,他自己都嚇一跳,這麽隱秘的事他怎麽可以當著他們說出來,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後怕。如果常英繼續審問下去,他肯定會露馬腳,也許是壓抑得太久,他迫切需要一個宣泄口,迫切地需要!於是口不擇言地說出了那件事,還好他們沒有懷疑到朝夕的身上去,否則他今後該以何麵目示人?
  他背過身,用一隻拳頭狠狠地砸著麵前那棵大樹,粗壯的樹幹紋絲不動。他仰起頭來,高高的樹梢上掛著一輪彎月,清冷的月光,從斑駁的樹葉中漏下來,明晃晃地灑了一地。他盯著地上碎碎的月光,源自左胸後肋骨處的痛楚迅即蔓延到全身……那痛楚讓他漸漸麻木,他希望自己麻木,沒有感覺沒有靈魂沒有心,那他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失魂落魄沒有主張了。兩年來,他一直逼著自己遺忘,逼著自己不去想她,結果他沒能如願忘掉她,反倒把自己逼瘋了!現在他終於是認輸了,他不再掙紮不再反抗,可是她怎麽可以轉身又搭上連波,一想到自己為她背負著怎樣的枷鎖,一想到他因為她身心俱廢,做不了男人,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而她還在跟連波美美地勾畫未來的理想家園,他簡直要殺人!
  如果這一切是命中注定,那他寧願自己已經死了,他願意就此找個無人的荒野埋掉自己,也不願麵對她跟連波卿卿我我。不僅僅是因為恨,更是一種萬念俱灰的絕望,因為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知道他的心,都當他沒有感情沒有靈魂,即便佇立萬人中央,他仍是最孤獨的那個人。
  回到家,朝夕的房間竟然還透出燈光。
  樊疏桐輕步走到房門口,透過虛掩的門縫,看到朝夕正端著碗吃著什麽,一邊吃,一邊側身翻書頁。
  “別看了,先吃吧。”看不到連波,但聽出是他的聲音。
  “唔,我喜歡這首詩。”
  “哪首啊?”
  “就這首,你看……”朝夕將書遞過去,自己先念了出來,“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多美啊!”
  連波應道:“嗯,是很美,不過高考應該不會考這個吧?”
  “哎呀,你這人一點雅興都沒有,欣賞一下不行啊,就知道死讀書!”
  朝夕嬌嗔的聲音太讓樊疏桐意外了,甜甜的脆脆的,她什麽時候發展到跟連波撒嬌了?隻聽她說:“我念給你聽的意思是,你的名字就在這首詩裏呀,你爸爸媽媽真會給你取名字!念著這首詩,我眼前就會浮現出一幅秋天的畫,湛藍的天,潔白的雲朵,黃葉遍地的樹林邊,是一汪碧綠的湖水,湖麵倒映著岸邊疊染的秋色,微風拂過,溫柔的波浪一層層漾開,很多的小魚在水中快樂地嬉戲……”
  “朝夕,你真會想象,難怪你作文寫那麽好。”隔著門都能想象連波陶醉的神情。朝夕卻搖頭說:“不是想象,而是我的一個夢想。你知道嗎,我希望將來能自己賺錢,在遠離城市的地方買塊地,蓋棟房子圍個院子,院子裏種上我喜歡的紫藤蘿,屋前屋後都要種,每到春天,要在很遠的地方就可以看到院子裏層層疊疊的紫,像夢一樣,然後,然後……”
  “然後什麽?”連波的聲音都含著笑。
  “然後我希望我的屋子是建在水邊上的,可以是河,也可以是湖,因為我喜歡有水的地方,而且水邊一定要長滿葦叢或者蘆荻,這樣夏天就可以在臥室的露台上看到河邊或者湖邊起伏的草浪,秋天則可以望見翻飛的荻花,你說美不美?”朝夕一口氣說完,咯咯地笑了起來。
  好一會兒沒有連波的聲音,像是陷入沉默。
  朝夕愕然:“連哥哥,你怎麽了,發什麽愣啊?”
  連波“哦”了聲,像是回過了神,聲音明顯發顫:“朝夕,你真是個……真是個讓我不知道怎麽形容的女孩,你的心真美,隻有這麽美的心才會想出那麽美的畫麵,哥哥都被你感動了。朝夕,如果可以,讓我和你一起蓋那樣的屋子吧,我給你當園丁,幫你種紫藤蘿,幫你采荻花,你很喜歡荻花的吧,我看你的筆記本上都畫著呢。”
  “嗯,是很喜歡,因為在我老家的胭脂河邊,每到秋天就會盛開荻花,望不到頭,一直起伏到天邊。”
  “你想家,是嗎?”
  “不想。”
  “為什麽?”
  “我,我喜歡荻花不是因為想家,那裏已經沒有什麽值得我留戀的。但我聽表姐說過,媽媽跟爸爸,我的生父,就是在胭脂河邊認識的,爸爸是勘探隊的測量員,當時在河邊搞測量,我媽媽每天都會藏在葦叢裏偷看爸爸。”
  又是一陣沉默。
  連波的手溫柔地撫上了朝夕的臉頰,迎著燈光,朝夕的臉上分明閃著淚痕。仿佛是發自心底的歎息,隻聽連波說:“朝夕,對不起。”
  也許是燈光的原因,朝夕的目光纏綿得不可思議,竟然笑了笑:“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跟你沒有關係。”
  “可你也別恨哥了好嗎?他知道自己錯了,到現在都悔著呢。”連波伸手過來握住朝夕的手,“朝夕,原諒我們好嗎?如果可以,我願意為哥補償一切,雖然那是無法補償的,但我可以用我的餘生來為你建造你夢想中的家園,紫藤蘿,湖泊,荻花,都不是問題,我一定可以為你找到那個地方……”
  朝夕搖搖頭:“這樣的地方是不會有的。”
  “怎麽會沒有呢?隻要用心尋找,就會有!”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指的是,很多東西隻有在夢境或者想象中才會那麽美,拿到現實中來未必有想象的美,甚至是肮髒、見不得光的。比如一個人的心,你覺得是很美,可是如果你知道那顆心都經曆過什麽,看見過什麽,你就會大失所望,所有的美好都會在刹那間蕩然無存,你會像看見一片臭氣熏天的汙水潭一樣惡心,恨不得掉頭就跑,你明白嗎?”
  “朝夕……”
  樊疏桐站在門外,豎著耳朵全神貫注地聽著他們的話,脊背上冒出一股寒氣。蠍子!果然是隻已經成年的蠍子,竟然學會了蠱惑人心。像連波這樣思想純潔得不含一絲雜質的人,經得起她蠱惑?
  她分明是在預謀!她知道連波單純,她想給他打預防針,以防有一天自己的醜事曝光後連波能有思想準備。樊疏桐不服她都不行,他還在黑暗中摸索著出路,她就已經在給自己找退路了。她想幹什麽?!哦,天哪,她竟然想引誘連波,以達到打擊他打擊樊家的目的,她知道整個樊家隻有連波最善良最沒有設防,而且品行高尚原則性強,所以她沒有□,而是一點點地蠱惑他,以自己悲慘的經曆獲得他的同情和憐惜,誰讓樊家的連波是天底下最心軟的人呢。
  樊疏桐恍然大悟,他原以為是連波主動照顧她疼愛她,到頭來竟然是這小蠍子在誘引,她不急於一口咬死獵物,而是慢慢地給連波“下毒”,照此下去,早晚連波會成為她向樊家示威的戰利品,直至成為犧牲品。
  不,他不要這樣的事發生!他不允許她傷害連波傷害樊家的任何一個人!想都想得到,她那麽恨樊家,怎麽會突然間改變主意同意回G市和養父一家生活呢?她都是預謀好了的啊,這隻毒蠍子!
  樊疏桐氣得發抖,如果不是怕吵醒父親,他真會一腳踹開門當麵質問她。他憋著火回到自己房間,使勁踹著牆壁捶著床鋪,整夜都未能安睡。
  早上起得有點遲,朝夕和連波已經在用早餐了。看著他們和父親有說有笑的樣子,樊疏桐隻覺自己像個外人,難以名狀的孤獨感讓他的心重新變得空曠麻木毫無寄托,他怏怏地坐到餐桌邊。
  “快點吃,要遲到了,我去給你收書包。”連波已經吃完,急匆匆地上樓。看到樊疏桐,打了聲招呼,“哥,你起來了。”
  “都這麽大的人了,還要你來收書包?”樊疏桐的表情很冷,目光毫不留情地剜向埋頭喝粥的朝夕。
  可以想象她是個多麽敏感的人!沒有抬頭,她都感覺到了樊疏桐刺人的目光。她用勺子攪動著碗中的粥,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霧一樣地在她的眼睛裏升起。
  “裝可憐!”樊疏桐在心裏罵。
  他坐在她對麵,對珍姨遞上來的油條稀飯視若無睹,眼睛鉤子似的瞪著她,恨不能把她的靈魂勾出來,讓大家看看她是一副怎樣的蛇蠍心腸!
  “啪”的一聲,樊世榮頓下飯碗。
  樊疏桐嚇一跳,這才發現父親正瞪著他,顯然他的態度激怒了樊世榮。他頓時泄了氣,怎麽忘了這蠍子還有老頭子撐腰呢?
  樊世榮狠狠瞪了下兒子,起身朝客廳走,經過朝夕身邊時還不忘疼愛地拍拍她的肩膀:“慢點吃,別急。”
  那語調,那神情,是樊疏桐一輩子享受不到的待遇。
  樊疏桐徹底蔫了,耷拉下腦袋。
  樊世榮瞪了兒子,警告了他,就不再朝他看,一邊朝客廳走一邊衝樓上喊:“連波啊,晚上你下班跟我一起去蔻叔叔家吃飯,把朝夕也帶上。”
  說完急匆匆地出了門,隻字都沒提讓樊疏桐也去。
  既如此,樊疏桐反倒不來氣了,端起碗,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朝夕:“恭喜你,家裏有兩座靠山。”
  朝夕也不朝他看,一聲不吭地喝完粥,起身離座。“哥,我們先走了。”連波已經收拾好朝夕的書包下樓來,牽起朝夕的手就走。
  院子裏很快就傳來汽車的發動聲。
  最後,整個餐廳就剩下樊疏桐一尊活菩薩。
  “疏桐,要不要點鹹菜?”珍姨係著圍裙從廚房出來,看見他發愣以為他咽不下稀飯。樊疏桐含糊地應了聲,目光盯著牆上的毛主席畫像自言自語:“珍姨啊,我是不是我爹生的啊?”
  高考隻差不到兩個月了,整個高三年級都籠罩在一片壓抑的氣氛中。每天早上同學見麵,都可以窺見彼此眼眶底下深深的黑眼圈,已經到了最後衝刺階段,沒有人敢浪費時間,恨不能把晚上睡覺的時間都省了。誌願表剛剛交上去,朝夕就被叫進了辦公室,不是因為她的自願有問題,而是她的名字。
  班主任胡老師戴著深度近視眼鏡,要把誌願表拿到鼻子尖才能看清:“文朝夕啊,你的名字填錯了吧,你姓文,怎麽填成了鄧朝夕呢?”
  朝夕顯然早有準備:“沒填錯,我是姓鄧。”
  “姓鄧?那你轉學來的學籍上不寫著文朝夕嗎?”老師推推眼鏡,很詫異。
  朝夕淡淡一笑,極力掩飾內心的淒婉哀怨:“老師,您就讓我姓鄧吧,我父親姓鄧,他去世多年,我希望……希望自己能以優異的成績向泉下的他匯報,我是他的女兒,我希望他能為我驕傲。”
  這麽說著,她的睫毛又開始顫動起來,這是她的習慣,每每很悲傷或者情緒很激動的時候,她的睫毛就微微顫動。
  即便沒有淚珠滾落下來,也足以讓麵前的人被感染。
  老師欣慰地看著朝夕,點點頭:“朝夕,姓什麽是你的自由,不用征得老師同意的,老師也很高興你能有這樣的孝心,相信你父親泉下有知也會安慰的。”說著放下誌願表,“不過你得到你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開個證明來才行,否則學籍上的姓名和誌願表上的姓名對不上號,那樣是不被允許參加高考的。”
  “嗯,我知道了,老師。”朝夕低著頭,雙手無力地垂著,整個人單薄得像一張紙。胡老師一直格外留意她,知道她父母雙亡,經常像媽媽一樣的噓寒問暖,她拉過朝夕的手,拍著她的手背說:“朝夕啊,馬上就要高考了,說實話,老師還真舍不得你,雖然你是轉學來的,跟老師相處的時間不長,但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很多可貴的品質,勤奮好學,不怕吃苦。隻是朝夕,你的性格讓老師很憂心,來我們班這麽久也沒見你跟哪個同學要好,沒有朋友是很孤獨的,而且你顯得比同齡孩子要早熟很多,老是鬱鬱寡歡的,有什麽心事可以和老師交流嗎?”
  朝夕的心頓時起了一陣亂,飄過一大片烏雲。
  她抬起頭,目光閃閃的,長久地凝視著老師,囁嚅著吐出一句話:“老師,有什麽辦法可以讓人失憶的嗎?”
  是的,她是比同齡的孩子要早熟,誰讓她經曆了一般孩子不可能遭遇的事呢?她發了那樣的毒誓,即便賠上自己也要把那個人拽進地獄,他有沒有下地獄她不知道,她如願賠上了自己倒是真的。原以為此生不會再有一絲的光亮照進心田,可是在麵對連波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對勁了,他的微笑他的眼神他的氣息,都讓她無端地迷失自己,隻要他對她說話,她的心就變得春意融融,仿佛一絲絲春雨,綿綿地滲透著她,一股股暖流,流過她的全身。
  她看過很多小說,瓊瑤的,三毛的,席絹的,很多很多。書上說當你麵對一個人會心跳加速時,就表示你喜歡上了他。
  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在樊疏桐沒有回來之前,她真以為自己脫胎換骨了,走出了過往的陰霾,曾經冰冷的血液開始回暖。就像連波送她那個小泥人一樣,她打算將自己從裏到外整個地重塑,因為她是多麽喜歡跟連波在一起啊。他就像是一片晴好的藍天,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變成一隻春天裏的小鳥,被藍天白雲所擁抱,自由飛翔。如果時間真的是一劑良藥,她相信連波一定可以讓她慢慢走出傷痛,他會用他生命的熱情將她灰色的青春變成一個燦爛的豔陽天。即便一個人失憶很困難,她還是想努力嚐試“失憶”,什麽都不去想,她願意在時間的流逝中慢慢療傷。連波說過,他會陪她慢慢地忘卻過去的憂傷,他願意等她,等她長大,昨晚他更是點明了,他會為她建造一個夢想的家園,為她種藤蘿采荻花,這分明就是一種□裸的表白,她驚喜異常,隻是她佯裝不知道而已。
  然而,她顯然高興得太早。
  樊疏桐斷沒有輕易放過她的可能。
  昨晚,她跟連波在房間裏複習功課,門是虛掩著的,她的餘光分明瞟到了門外站著的樊疏桐,但她沒有扭頭看,她一直拒絕向他看。她跟連波說的那番話其實是對他說的,他們毀了彼此,她不想再繼續,因為她已經後悔了。而善良的連波什麽都不知道,竟還以為她的心很美,多麽可笑……
  連波的話直接將她從妄想的雲端扯到了地獄,她覺得她就像自己說的那樣,她是一個汙水潭,深不可測的汙水潭,她讓自己爛在潭裏,怎麽生蛆發臭都無所謂,反正她已經是這樣了。可是連波怎麽辦,她害怕他陷進這個汙水潭,他那麽純潔的一個人,不能容忍一點點的汙濁,即便他能容忍他不在意,她在意!她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麽髒過,而樊疏桐擺明了要翻出她靈魂深藏的汙垢,他不會放過她的!
  早上他用那樣的眼光看她,當她是一個巫女,他要將她打回原型一樣,而她竟然沒有勇氣抬起頭來麵對他。現在,痛自骨髓的絕望如驟起的烏雲,鋪天蓋地地壓了上來,她恍恍惚惚的,紛亂的思緒像是霧化了一樣在腦殼裏翻騰起來,老師在台上講著什麽,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一方麵是因為心緒大亂,一方麵是因為腹痛,她捂著肚子趴在桌子上,疲乏得幾乎昏睡過去。這毛病有兩年了,經常在她心情抑鬱的時候發作,不是那種劇烈的疼痛,是一種類似於神經抽動的隱痛,吃過很多藥都沒效,也不敢跟連波說,怕他擔心。她懷疑自己的肚子裏是不是長了什麽東西,不僅生理期紊亂,還讓她日漸蒼白消瘦,頭昏眼花,她有時候惡毒地想,最好是得了不治之症,一了百了。
  但她又很清楚,她犯下了那樣的罪,上天是不會這麽輕饒她的,她沒有這麽好的運氣,可以輕易地以死解脫,她要受的折磨還在後頭呢。
  老師見她趴在桌子上,問明情況,就要她先回家了。她一向刻苦用功,又是高考衝刺時期,不會沒病裝病的。可是連波每天都會來接她放學,她怎麽告訴他呢,她又不知道他單位的電話。算了,這麽大的人了,難道還不會自己回家嗎?他如果沒接到她,會打電話回家問的。
  報社的工作每天都很忙碌,好在連波已經習慣。當初轉業時選擇來報社很大程度上跟父親有關,是他的生父,蒙冤至死,最後是他發在報上的一篇文章為父親洗刷了冤屈,那個時候他就為自己的將來做了打算,有朝一日要成為報社工作者。轉業分配時,他並沒有憑借養父的關係,而是自己通過嚴格的考核被報社錄取的。他考上了樊世榮才知道,既生氣又欣慰,生氣是因為他自作主張就給自己做了安排,欣慰是這小子有骨氣,不仗勢。樊世榮逢人就說:“連波這孩子,真沒話說。”意思是,連波身上挑不出毛病,不僅才華橫溢,還很有主見,更懂得自立。
  連波到報社很長一段時間,同事都不知道他的身份,報社從上到下都很喜歡他,工作認真待人熱忱,哪裏有困難就上哪兒,因為文筆出眾領導安排他當編輯他不幹,他喜歡當記者,說可以增長見識,鍛煉自己。但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連波是堂堂樊司令的公子終於還是被人知道了,領導再次安排他到辦公室坐班,他還是不依,堅持留守在記者崗位,這無疑讓他贏得了更多人的尊重,連波的好人緣就是這麽建立起來的。尤其是經常跟他一起出去采訪的老劉,兩人更是成了鐵哥們,老劉是攝影記者,連波喜歡拍照就是受老劉的影響,跟他學到了不少攝影知識。
  老劉每次拍了新照片,都會第一個給連波欣賞。這天快下班了,連波收拾東西正準備下班去接朝夕,老劉背著個相機喜滋滋地進了辦公室。連波問他什麽事那麽高興,老劉說最近北京正在舉辦一個全國新聞攝影大賽,老劉踴躍報了名,幾經周折領導終於同意他代表報社去參加比賽,但他拿不定選哪張照片,要連波幫他參考參考。
  說著老劉從一個紙袋裏倒了上百張照片在連波的桌上,連波著急去接朝夕,又怕掃了老劉的興,隻得拿起那些照片一張張地看起來。
  老劉的攝影技術還真是沒話說,每張都很出彩。連波很快沉浸在奇妙的光影世界中,忘了接朝夕這回事。隻是照片太多,他眼花繚亂,覺得哪張都好,他犯愁地說:“隻能選一張參賽嗎?”
  “可不是,我就是選不好才要你給點意見。”
  “這可有難度啊,我覺得每張都很好看呢。”連波撥弄著那些照片,頭都大了,“如果能多選幾張就好了。”
  “沒整,隻能選一張。”老劉懊惱不已。
  突然,連波的眼睛發直,盯著一張照片動也不動了。老劉望過去,原來是一張湖灘的照片,角度選得很好,將大半個湖灘都照出來了,湖岸是茂密的葦叢,有幾隻候鳥盤旋在葦叢之上,勾畫出一個靜謐純淨的自然世界。
  “你喜歡這張啊?”老劉問。
  “這在哪兒拍的?”
  “就在我們G市湖濱啊,湖濱去過沒有,就在跟羅縣搭界的地方,離市區是有點遠,不過開車也就一兩個小時,很快的。”老劉見連波對這張照片中意,興致勃勃地介紹起來,“湖濱現在是省裏新規劃的一個自然濕地,已經上報到國家了,還沒批下來,那裏有好幾個大的湖泊,湖濱水草茂盛,原來每年秋天都會有大批的候鳥來這裏過冬,這幾年因為附近搞旅遊開發,對環境的破壞非常嚴重。省裏也是在很多環保專家的呼籲下,終於痛定思痛,將這裏列為省重點濕地保護區,我就是上個月去拍的,真是很美,實景可比照片要美多了,你有空一定要去看看……”

  連波像是發現了寶藏似的,眼睛放光,問老劉:“這些葦叢會開花嗎?”
  “當然開花,一到秋天漫天漫地的葦花,專家說是荻花,我搞不清。如果是黃昏的時候去看,湖麵倒映著夕陽,荻花成浪地湧動,哎喲喂,嘖嘖嘖……”老劉直擺腦袋,“那真是沒法形容啊!我去年秋天沒事就喜歡去那釣魚,看看夕陽什麽的,恨不得將來買塊地葬在那裏,我老婆說我發癡,不癡才怪,你去看了也會發癡。”
  連波的嘴角溢出笑:“謝謝你,老劉,可以把這照片給我洗一張嗎?”
  老劉大方得很:“可以啊,幹嗎不可以?你喜歡就拿去唄,我有底片。”
  “那真是太謝謝了,我要走了,明天再跟你選照片。”連波差不多是從椅子上跳起來,抓起自己背包就往外麵衝。
  “呃,什麽事這麽急啊,晚上一起喝酒嘛。”
  “不了,我要去接妹妹。”
  “你妹妹多大了,還要你接?”
  “再大也是我妹妹,拜了,老劉!”
  “喂喂喂……”
  連波興衝衝地跑出報社大樓,看時間還早,就先開車去百貨公司買了點東西,剛買完東西出來,在街邊碰上樊疏桐,說是剛在附近辦完事,等公司的車。連波連忙叫他上車:“你自己不是會開車嗎?”
  “最近常走神,不敢開。”樊疏桐顯然還坐不慣連波的吉普,左右挪屁股,總覺得渾身不舒服。
  “走神?怎麽了,有心事啊?”連波一邊駕車一邊打量樊疏桐,“哥,你別介意爸的態度,他就是性格有點拗,時間長了他會想通,你隻要不跟他對著幹,早晚他會跟你說話的。”連波以為樊疏桐是因為父親不跟他說話而鬱結在心。
  樊疏桐也不願解釋,點根煙:“你不是要去接朝夕嗎?”
  “是啊,你跟我一起去接吧。”
  “拉倒吧,我不去。”
  “哥,朝夕是我們的妹妹,你跟她計較個什麽啊。”
  “又不是親生的。”
  “不是親生的,也不能跟一個小姑娘見識啊……”
  “她已經不是小姑娘了,別老把她孩子。”樊疏桐的樣子顯得很疲憊,昨晚一夜沒睡,眼底布滿血絲,他瞥了眼連波說,“我說秀才,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找個女朋友了吧,我們樊家的希望可都在你身上呢。”
  “胡說,你不是樊家人啊。女朋友……暫時不想,工作太忙了。”連波搪塞。
  樊疏桐眯起眼睛盯住他:“是太忙了,還是在等著誰啊?”
  連波的表情很不自然:“沒,沒等誰啊。”
  “秀才,我是你哥,看著你長大的,你以為你瞞得了我?”樊疏桐覺得要阻止那隻小蠍子,連波這邊很關鍵,正要說他幾句,發現屁股後麵有東西,怪不得怎麽坐都不舒服。他拿出來一看,原來是個粉色的塑料袋,正欲看裏麵是什麽,連波一把搶過去:“這不是給你的。”
  樊疏桐又一把搶回來:“不是給我的,看看不行啊?”
  “哥!”連波連車都不開了,踩下刹車又要來搶。這更讓樊疏桐起了疑心,扭過身子扯開塑料袋,不看還好,一看就著了火,竟然是兩件女性的胸罩。他不用大腦,都知道這胸罩是給誰買的。
  連波見狀蔫了半截,滿臉通紅。
  樊疏桐拿出胸罩舉到他跟前:“你買這幹什麽?”
  連波低著頭不吭聲。
  “你有毛病啊!”樊疏桐肺都氣炸了,“她都這麽大的人了,還需要你來給她買這個?她自己不會買嗎?”
  連波還是不吭聲。
  “你啞巴了?”樊疏桐吼了起來,將胸罩砸他臉上,額上青筋暴跳,“你說你丟不丟人,一個大老爺們兒買這玩意,你不害臊我都害臊!你是不是還給她買衛生巾啊?內褲也買吧,還要不要你給她穿上呢?”
  “哥!”連波叫起來,莫大的委屈讓他胸口劇烈起伏著,“不是你想的那樣,真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知道你從小就不喜歡朝夕,可朝夕是個可憐的孩子啊,父母雙亡,如果我們不關心她,誰來關心她?你以為我願意給她買,她媽要是還在,神經正常,還需要我來買嗎?去年接她來G市,我帶他去買衣服,商場服務員給她量尺寸的時候說她這個年紀要穿胸罩了,否則對發育不好。當時你沒有看到她那樣子,好可憐,她沒錢買啊,也沒有人幫她買,我是她哥哥,照顧她的生活有錯嗎?雖然她從來沒有跟我說起過,但我知道她……她肯定吃了很多苦,這是我們家欠她的你懂嗎?!如果她媽在,她不知道有多幸福,我跟你也都是沒娘的孩子,你該知道失去母親要承受多大的悲慟,我們欠她的就該我們還,你明不明白?即便不欠她,也該有點同情心吧,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她到底是我們的妹妹是我們的親人,哥,我沒覺得自己做錯,雖然買的時候也很尷尬,但我沒錯,哥,我沒錯!”
  連波說得很費勁,也很痛苦。他的臉偏瘦,眼睛又大,情緒激動的時候樣子很駭人,他一直是個溫吞的人,很少這麽情緒激動過,
  樊疏桐愣愣地看著連波,一時語塞沒有即刻反駁,像是被連波的話刺中了要害,緩了口氣低低地說道:“即便這樣,你可以給她錢她自己買嘛。”
  連波哽咽道:“我給過,可她舍不得花,都纂著。而商場的服務員說,她現在正在發育,每三個月就要換新的胸罩,否則影響體形,你說我不幫她買誰幫她買?難道要爸去買嗎?”
  “你可以要珍姨買嘛。”
  “珍姨她,她到底是個粗人,哪裏曉得這些。”
  “好了,好了,我不想聽了!”樊疏桐扭開頭,滿臉的厭煩,眉心皺了起來,伸手使勁揉著太陽穴。他不知道這事該作如何思想,簡直糟透了,心裏像是被什麽烘烤著一樣,蔓延出難言的灼痛,他瞥著連波,聲色俱厲地訓斥道:“秀才,別說我沒有提醒你,朝夕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簡單,她恨我們樊家恨得入骨,你以為她就是這麽單純地回到樊家,跟仇人生活在一起?別反駁,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有那麽寬廣的胸襟,至少她文朝夕不是!她把我們當仇人你知不知道?她現在裝出一副乖樣子是因為她還沒有足夠的能力來跟我們抗衡,她的翅膀還沒長硬,你別被她蠱惑了,知道什麽是魔鬼嗎?長著天使麵孔的才是魔鬼,因為天使的麵孔會讓你放下所有的戒備,一不留神,她就會瘋了似的撲上來咬死你……”
  “哥!”
  “別跟我叫,早晚你會上當的,我是你哥才會來提醒你,因為不想看你被她迷惑,被她拖到地獄萬劫不複!”
  “就算如此,我願意!我願意行了吧?!”
  “好好好,你願意,我什麽都不會說了,你就當我放屁好了!”樊疏桐推開車門,跳下車,狠狠砸上門,指著連波,“早晚你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說完氣衝衝地大步向前,揚長而去。
  非常不巧,樊疏桐前腳剛進門,朝夕後腳就跟進來了。朝夕進門看到他很錯愕,樊疏桐也有些意外,因為兩人平常很少在這棟房子裏獨處。但朝夕很快反應過來,低頭一聲不吭地上樓,她一秒都不想在他麵前多停留。
  “朝夕。”樊疏桐坐在客廳沙發上,漫不經心地剝著一個橘子,塞了一瓣到嘴裏,冷冷地看著她,“你不用在我麵前擺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吧,這裏沒外人,我們是不是應該談談?”
  朝夕站在樓梯口,頓了頓,依然目不斜視地徑直上樓。
  樊疏桐也不急,哧地笑了一聲:“我真的就讓你這麽恨嗎?你有沒有想過,你這個樣子會把自己拖入地獄?”
  朝夕沒有回頭,輕聲道:“我早就下地獄了。”
  樊疏桐“哦”了聲,起身緩緩踱向她,塞了瓣橘子到嘴裏,慢慢地嚼:“那你有沒有想過,你是因為什麽下地獄呢?你後悔了是不是?把別人整進地獄,你也不得安身是吧?”這時他已經繞到她前麵,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朝夕,我不想激化我們的矛盾,既然現在大家住在一個屋簷下,有些話我還是要跟你講清楚的……”
  “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每每單獨麵對樊疏桐,朝夕就像渾身生了刺,但她始終低著頭,不肯看他。
  樊疏桐正要說什麽,珍姨剛好從外麵進來,看樣子像是剛買菜回來,菜籃裏滿滿當當全是白菜西紅柿黃瓜,珍姨瞧見朝夕站樓梯上立即滿臉堆笑:“喲,朝夕回來了,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點水果墊個底,你爸回來還有會兒呢,他說是今晚要帶你到蔻政委家吃飯,你常阿姨今天五十大壽。”
  “不了,珍姨,我不餓。”朝夕極力表現得自然。
  “那趕緊回屋做功課去吧。”樊疏桐立即也擺出一副哥哥的樣子,拉朝夕上樓,“都快高考了,你得抓緊哦。”說著回頭衝珍姨說,“珍姨,我們都不餓,等爸一起回來吃飯吧,我先輔導朝夕做功課。”
  珍姨忙不迭地點頭:“呃,那我去忙了。”
  朝夕被樊疏桐拽進樓上臥室,樊疏桐一把將門踢上,臉上立即換了另一副表情,他逼近朝夕,拉直了兩道濃眉:“你以為你可以避開得了我?你以為我看不出你心裏的謀算?文朝夕,你對我有恨隻管衝我來,我奉勸你別去招惹連波,否則你會死得很難看!我縱然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但你已經置我於萬劫不複之地,我們應該扯平了吧?為什麽你就是不肯放過我,放過你自己,還要把連波拉下水?”
  這麽說著,樊疏桐將朝夕逼到了書桌邊。
  他的身軀高大無比,站在她麵前宛如巨人。朝夕終於抬頭,可憐兮兮地望著她,睫毛開始蒙上淚光,嘴角抽搐著,像是想說些什麽。
  “看著我幹什麽?我可不是連波,別在我麵前裝可憐,我不吃這一套!”樊疏桐冷眼瞥著她,絲毫不為所動。
  朝夕盯著他,目光神經質地跳躍著,凝成火星似的一點,上下左右地追著他的臉,像是聽不懂他話裏的意思似的。
  半晌,她才呻吟著吐出一句:“別逼我恨你。”
  “你不是一直恨著我嗎?”
  “別逼我恨你。”
  她反複就隻有這一句話。
  樊疏桐皺著眉,一雙眼睛緊追不舍,X光似的在她臉上掃來掃去,恨不得照進她的靈魂,將她的心思探測個明明白白。可朝夕表情沉靜,小小年紀就已經學會了給自己豎起銅牆鐵壁,也許是因為沒休息好,她的臉色不大好,怯怯地立在桌邊,長長的睫毛垂著,眼皮下麵的兩個黑圈,顯出超出她年齡的深沉。
  這一刻,樊疏桐不得不承認,他忽然看不透她了,她反複說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難道他還故意讓她恨不成?瞧她那含雨帶煙的悲憤眼神,極清晰地流泄出對自己的悲哀和對他不可原諒的憤怒,她這個樣子還要怎麽恨?她為什麽那麽悲傷,睫毛顫抖,一雙漆黑的眸子仿如深不見底的潭,閃閃的,眼角噙著拒絕落下的淚珠。她快要哭了,可是拒絕在他麵前哭。
  樊疏桐隻覺懊惱不已,他二十好幾的一個大男人,居然看不透一個十七八的小姑娘,不就是隻蠍子嗎?難怪連波會被她迷惑,這麽猶自哀憐的小樣,殺手都會放下屠刀,何況連波是隻毫無洞察力的羊羔。他斜睨著盯住她:“你也別逼我恨你。”
  就這麽一句,她的睫毛顫動得更厲害了。
  “樊疏桐!” 她淒厲地叫了一聲,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辯駁不清,一下子闔上了眼睛,渾身戰栗。“知道我為什麽這麽恨你嗎?你想知道為什麽嗎?”她背轉身,突然俯身扶住桌沿,用手捂住了肚子,說話的聲音像是撥亂的琴弦般發顫,“不僅僅是因為你做過的那些事,還因為你這個人從靈魂到心都不是正常的人類,因為你沒有人性,沒有同情心,不懂得憐憫,是非黑白你通通混淆不清!所以,無論你將來遭到什麽報應,那都是你應得的,就像我這輩子如果遭到報應也是我應得的一樣,做了那樣的事,我們誰也別想解脫!我已經在深淵裏了,我不想墜入更深的黑暗,如果你還要將我踏成腳下的泥,那隻能說你比我更有資格下地獄!哦,不,可能我們已經在地獄了,我沒有出去之前你是出不去的。如果你很想跟我困死在一起,沒有問題,反正我這輩子已經沒指望了,隻是辜負了連哥哥,他那麽努力地想拽我到陽光下,想要我重塑自己,我以為我能做到,但是顯然你不會讓我做到,誰讓我們是同類呢?真是不幸,你給我準備了墓穴,我也給你準備了棺材,早晚我們一起躺進去……隻是跟你這樣的人死在一起真是我的此生最大的恥辱,現在……”她像隻蝦子似的躬著身子,轉過頭,滾滾淚水如小溪一般湧了出來,順著臉頰流成一片,“請你出去,別讓我說出更難聽的話,你出去,現在就出去……”
  樊疏桐兀自發呆,茫然地看著朝夕,看著她臉上洶湧的淚水,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在這一刻,他和她都沒有了一點聲音,無可名狀的深深的悲哀籠罩著整個房間,樊疏桐被朝夕瀕死一樣的目光深深刺痛,他退後幾步,靈魂和心抑製不住地戰栗起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亂和悲慟……哦,不,不是他誤會了朝夕,是朝夕誤會了他,她以為他是鐵石心腸沒有感情沒有靈魂沒有心,她不容他辯解就給他宣判了死刑。她怎麽可以這麽妄下定論,她有沒有想過,他陷在地獄這麽深,他比她還想爬出地獄啊!
  “朝夕,對於過去的事我也很後悔,我的餘生都會為此深深自責,我已經受到了良心的譴責……”
  “良心,你還有良心?”朝夕嘴角牽出一個冷笑,目光忽地就騰出熾烈的火苗,“不,不,樊疏桐,別跟我說良心,這隻會讓我更恨你,出去!我多看你一秒都會讓自己發抖!出去,求你出去!”
  “朝夕……”
  “出去!”
  樊疏桐知道這個時候已經沒有繼續談下去的可能,一直就是這樣,他每靠近她一步,她就會退得更遠。他不明白她的心怎麽會那麽黑暗,射不進一絲一縷的陽光,縱然她恨他,也不該放棄拯救自己,他們都還年輕,未來的路還很長,難道他們此生就隻能這樣相互怨恨,詛咒對方永世不得超生?
  算了,她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她自己都放棄了,他如何救得了她,隻要她不傷及連波,她就是現在吊死在他麵前他也管不了了,可是她還這麽年輕啊,花兒一樣,還沒來得及綻放就提前枯萎……這麽想著,他站在了門口,都握住把手了又忍不住回頭,靜靜地看著她說:“你還太小,對這個世界對人性都沒有足夠的認識,我隻能等你長大,等你明白真正的愛與力量我再來跟你談救贖的事吧,是我害的你這沒錯,所以我一定會救你,但不是現在。”這話的意思也許不是給她希望,而是給自己希望吧,即便有時候他比她還想死。他打開門走了出去。
  剛下樓,連波就從外麵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滿頭大汗:“朝夕呢,她回來沒有?”他的樣子像是什麽重要的東西丟了找不到似的,見著樊疏桐就拽著問,“有沒有看到朝夕,我去學校接她沒接到……”
  樊疏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回來了,在樓上。”
  連波拔腿就往樓上奔,一邊跑一邊喊:“朝夕,朝夕……”
  樊疏桐隻覺泄氣,都迷成這樣了,就算那丫頭不蠱惑,他隻怕也已經走火入魔。樊疏桐深知連波的稟性,從小就死心眼,認準什麽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從小他就喜歡朝夕,為此還記恨哥哥這麽久。樊疏桐心想,或許是他錯怪了朝夕吧,這明擺著是這小子死心塌地心甘情願地付出,一個人一旦被迷了心竅,誰都奈何不得。
  朝夕的腹痛越來越嚴重,發展到後來竟然腹部痙攣,甚至是出血。她忽然心裏有些明白了,隱隱約約,又不能確定。當連波執意要帶她去醫院檢查時,她拒絕了,怎麽都不肯去,寧願晚上疼得在床上翻滾也不吭聲。她原本是要瞞住連波的,但她的飲食起居都是連波照顧的,整天在一塊兒,想瞞都瞞不住。連波很著急,好話說了一堆,就差沒拖她去醫院,她就是不肯去。朝夕不去的原因也許隻有她自己清楚,不單單是抗拒做婦科檢查這麽簡單,她害怕,非常的害怕……有一次她試探性地問連波:“連哥哥,你對將來的媳婦有什麽要求嗎?你這麽優秀,一定要求很高吧。”連波當時還不好意思,支吾著說:“沒什麽要求,隻要她善良純潔就可以了。”末了,又補充一句,“就像你一樣。”
  朝夕當時的感覺就像是被摑了一耳光,她純潔?
  後來她再也不敢問這樣的話題,倒是那次聽他和蔻海他們聊天時,她更加確定連波在感情上是個絕對潔癖的人,而且非常保守,用蔻海的話說,可以去當修道士。那天是在院子裏的花架下,連波和蔻海下棋,細毛觀戰。話題是細毛先引出來的,細毛問蔻海:“聽說你最近交了個很正點的馬子,什麽時候帶過來給兄弟們瞧瞧?”
  細毛興許是港片看多了,別的沒學會學了很多港話,什麽馬子,正點,靚妹,老大之類的,而且很善於運用到實際語言中。比如他現在見了樊疏桐再也不叫士林了,改口叫“老大”,樊疏桐很反感他這麽叫,他死沒記性,見了麵還是照叫不誤。
  蔻海呢,的確是交了個女朋友,長得很清純,是個大學生。家境不太好,是縣城的,家裏姊妹七八個,父母也都沒有工作,靠在市場賣魚為生,據說還有個長年癱瘓在床的母親。但是這丫頭很爭氣,考上G大後自食其力,一邊讀書一邊勤工儉學,很讓蔻海欽佩,他一向務實,不注重外表,看重的是內在。偏巧他女朋友不僅自立自強,性格溫順,模樣還很漂亮,更讓蔻海傾心了,如果家裏不反對他準備等女朋友畢業了就結婚的。蔻海這個人不僅務實,還很認真,無論是工作上還是感情上,一旦投入進去就百倍地上心,他不像連波那麽感性,活在理想世界裏,也不像樊疏桐那麽混世,對什麽都不在乎,當然更不像細毛黑皮他們那樣就想著賺錢泡妞,蔻海的人生目標是成家立業安分守己,踏踏實實過日子。
  但他斷然沒想到他和女朋友的事遭到了家裏的反對,常惠茹對兒子找了這麽個女朋友大為光火,說是思想複雜目的不純,誰知道這丫頭看上的是蔻海還是蔻海的家世背景。蔻海聞言更為光火,頂撞他媽說,別以為你兒子是什麽王子,就是王子也可以找平民,再說蔻家的家世背景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個政委嗎,黨和人民養著的,他找個平民完全是響應黨的號召下基層,體驗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常惠茹給氣得,就差沒趕兒子出家門,但老常同誌到底是在部隊機關做了半輩子思想工作,知道這種情況下不能趕兒子,否則就等於把兒子往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懷裏推。她幹脆就睜隻眼閉隻眼懶得管了,但話講得很清楚,戀愛可以,如果要把那丫頭娶進門,除非蔻海從她常惠茹的屍體上踩過去。
  這會兒,一說到女朋友身上,蔻海的脾氣就上來了,棋子頓來頓去的,別人是氣不打一處來,他是恨不打一處來:“你們說說,不就是嫌棄她家裏窮嗎?我又不是當上門女婿,咱家有吃有喝的,幹嗎非得女方家裏有錢?”
  細毛瞥他一眼:“我說海子,你……你挺聰明的一個人,怎麽這事就轉不過彎呢?像我們這種家庭的孩子,什……什麽都可以做主,還就是成家這事做不了主。”
  “為什麽?”
  “你說為什麽呢?”細毛指著棋盤上的棋子說,“我們從一出生,就等於是這棋盤上的子兒,棋子自己是……是沒有權利自個兒走的,因為下棋的不是棋子兒,是咱爹媽。我們從出生到工作再到成家,咱爹媽可都是規劃好了的,你改得了嗎?”
  “瞎說!我們當初離開部隊不就是自己做主的嗎?”
  一說到這話,細毛輕蔑地笑了起來:“我說海子,說你這人死心眼,你還真是腦子轉不過彎,你以為我們當初謀劃離開部隊時,咱爹媽就沒在一起商量過?我們是一個陣線,他們也是一個陣線啊,我就直……直說吧,我們從部隊轉業到地方的每一步都有咱爹媽在背後操控呢,從投檔到單位接收,根本不……不需要他們自己出麵,多的是有人鞍前馬後地為咱們的事去跑,你明不明白?”
  蔻海砸下棋子:“我不信!”
  “我信。”一直穩若泰山的連波發話了,盯著棋盤思考著下一步的走法,他雲淡風輕地說,“海子,不用太較真,爸媽也是為我們好,到我們將來也為人父母的時候會體諒他們的苦心的。”
  細毛說:“知足吧,海子,你好歹還能自己找女朋友,結不結得成婚就另當別論了,就說我吧,我媽成天逼我去相親,還都是部隊上的,不是師長的閨女就是哪個副司令員的侄女,哎喲喂……”細毛使勁地拍著腦門,“那都是些什麽動物啊,要麽是熊腰,要麽是骨架,要麽是大象腿,好不容易見著個身材像樣的吧,臉上一團麻子,你是我這是造的什麽孽喲……”
  蔻海樂了,跟連波笑得前仰後合。
  “別笑,你……你們都別笑,特別是海子,我敢打賭你媽肯定背地裏去摸你馬子的底了,不信等著瞧。”
  蔻海臉上的笑容一下僵住:“我媽不會這麽無聊吧?”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別說你馬子的家底了,隻怕她祖宗十八代的墳都要被你媽扒拉開看個究竟,這事我媽就幹過,前年我不也交了個女朋友嘛,還沒怎麽著呢,我媽連我女朋友小時候得過天花的事都知道了。”
  蔻海一聽頭都大了,甩下棋子不下了,捶著石桌長籲短歎:“那我肯定比你更慘,我媽你知道不,戰場上從屍體堆裏爬過來的,跟我爸是革命戰友,那個意誌堅定啊,有一次我媽被叛徒出賣,敵人嚴刑拷打她硬是一聲都不吭……這回我是死定了,不用我從她身上踩過去,我隻怕先成了她腳下的泥……”
  “可憐見兒的。”細毛充滿同情地直擺頭。
  連波問他:“你和女朋友感情穩定嗎?”
  蔻海答:“我們感情很好。”
  細毛接了句:“睡了沒?”
  蔻海抓起一個棋子砸過去:“你丫的找抽,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我怎麽找抽了,談戀愛不睡還叫談戀愛嗎?”
  “難道談戀愛就是為了和女朋友睡覺?”
  “不睡覺你談什麽,別告訴我,你還沒睡過……”
  “這個……”蔻海支支吾吾起來,撓著腦門說,“睡,是睡過的了,不過我跟她在一起的目的不是這個啦……”
  “拉倒吧,睡都睡了還裝純潔。”細毛嗤之以鼻。
  連波卻表情嚴肅起來:“海子,你們還沒結婚怎麽就……就在一起了?這樣是很不負責任的,也不道德。”
  細毛張著嘴:“啊,這還上升到道德層麵了?”
  連波正色道:“不僅僅是道德的問題,也應該是原則問題,海子,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很認真很正派的人,跟我哥跟細毛他們不一樣,怎麽你也……”
  “呃,呃,這話怎麽講的?”細毛不依了,“敢情蔻海正派,我們就不正派?”頓了下,又結結巴巴地說,“當然,你……你哥就另當別論了,他十八歲就跟女人睡了,我們就是從他那裏得到的性啟蒙教育,可你幹嗎把我們一竿子也打……打死呢?”
  連波皺起眉頭:“別插嘴,聽我把話說完。”他把目光投向蔻海,“你有沒有想過,這種行為是對對方的傷害和不尊重呢?萬一你們將來,我是說萬一,你們要不在一塊了,你女朋友怎麽辦?她還怎麽嫁人呢?”
  這回輪到蔻海目瞪口呆了,也結巴起來:“我,我們是雙方自願的……再說現在社會這麽開放,這事不算什麽吧?而且兩個人在一塊兒……”他比畫著,一時不知道怎麽表達,頗有些尷尬,“激情你懂不,激情來了哪兒還有那麽多原則啊什麽的,這是人原始的本能,何況我們是因為相愛而……而那個,很正常啊。難道你將來交女朋友就不內(那)個?”
  說著下意識地瞟了瞟正在二樓露台背書的朝夕。
  這個細微的動作沒有逃過細毛的眼睛,他也瞟了瞟了朝夕,掩嘴偷笑。連波的表情更嚴肅了,目光直視著蔻海,眉毛擰著:“蔻海,我還真是高估了你的品性,愛情是這世上最純潔無瑕的東西,我沒說兩個人在一起不能有激情,但那得在婚後。如果是我,在沒有結婚前,我是絕對不會碰我女朋友的。”
  蔻海的樣子一點都不信:“你能做到?”
  “這有什麽做不到的,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愛一個人就要懂得保護她,而不是單純地占有,這才是愛情的真諦。”
  “那我做不到,我俗人一個。”蔻海直搖頭。
  “我也做不到。”細毛連連晃著腦袋,“老實說,我覺得連波你才不道德,壓抑人類原始的本能,是很殘忍的事情呢。你口口聲聲說對女朋友沒要求,我看這才是對她最大的要求,誰能保證自己媳婦就一定是……是黃花閨女啊?”
  連波義正嚴辭:“這是最基本的要求,我能做到,對方也應該能做到,否則就不配談愛情。”
  蔻海和細毛對他做頂禮膜拜狀,蔻海捅了捅細毛:“聖人 就是聖人,跟咱凡夫俗子就是不一樣,不過連波,別告訴我你現在還是,還是童子……”細毛忙不迭地點頭,“是啊,你不會是本世紀最後一個處男吧?”
  “你們先聊,我去看看朝夕背書背得怎麽樣了。”連波拒絕回答,起身朝屋內走,留下蔻海和細毛麵麵相覷。
  蔻海看著連波的背影撲哧一笑:“這個呆子!你說他們兄弟倆,一個家庭長大的,咋就差別這麽大呢?”
  細毛一臉壞笑地湊到蔻海的耳根:“那朝夕也應該還是處女吧?”
  “小心讓連波聽到,扒你皮。”
  “肯定是……”
  連波有沒有聽到他們的話不知道,但露台上的朝夕卻聽得清清楚楚,她捧著書本,視線一片模糊,隻覺書上的字一個個都浮了起來,不停在她眼前旋轉。她頭是昏的,眼是花的,陽光那麽明媚,她卻感覺周遭一片漆黑。她忽然明白樊疏桐為什麽那麽反感她跟連波走得近了,他是嫌她配不上連波,嫌她髒,她齷齪,她無恥,她怎麽有資格很純淨無瑕的連波站到一起?
  錯了,原來她從頭到尾就錯了,她重塑不了自己,就算能重塑,她已經不是完整的她,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一部分被她整個地拋棄了。從前她不覺得貞操有多麽重要,那是因為她沒有正視過她的未來會因為這個有什麽影響,她不懂,以她當時的年紀也想不了這麽多,當她被仇恨蒙蔽了雙眼,什麽都看不清什麽也不願看清。現在她清醒過來了,終於明白樊疏桐當初為什麽會說那樣的話,他說無論將來她是做□還是嫁人,都忘不了他,因為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他輕易占有了她,真正贏的是他!
  不應該是他……
  朝夕雙手捂住臉痛哭起來,對自己的不可原諒讓她抑製不住地戰栗,她又開始戰栗,不僅僅是因為時不時襲擊她的腹痛。多麽可悲,她這輩子簡直可悲到極點,做□她沒有資本,嫁人她根本就不配!這一哭,哭得勢不可擋,身體像正受著酷刑一樣在椅子上緊縮著震顫,抽泣著的聲音淒厲絕望,不顧一切地傳開來。
  “朝夕,你怎麽了?”連波聞聲撲過來,抱住她的肩膀。
  她執意不肯抬頭,排山倒海地哭著,樓下院子裏的蔻海和細毛抬頭看著,一臉茫然,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朝夕,朝夕,”連波抱住突然失控的她,“你說啊,到底怎麽了?是不是肚子疼,我送你去醫院好不好,好不好……”
  “你走開!走開——”
  她吼叫起來,瘋了似的推開他,跺著腳,仿佛身上有無數隻螞蟻在爬一樣。“連波,結束吧,到此為止!求你了,求你走開——”她整個地崩潰了,她真希望現在有人推她一把,將她從樓上推下去,就像從茫茫太空中墜落下去一樣,最好是屍骨無存,她不要在這窒息的黑暗和絕望中苟且偷生……結束吧,她不想再繼續!
  三天後的清晨,朝夕給連波留下字條搬出了樊家,以方便高考複習為理由住進了一中的學生宿舍。
  她在字條上隻寫了四個字:到此為止。

  整個上午,黑皮都在賣力地推銷他的搖擺機,三個多小時嘴巴沒歇停。早上樊疏桐上班的時候,他就在公司樓下等著了,滿臉堆笑。樊疏桐詫異不已,自從深圳那次不歡而散後,他已經一年沒有見過黑皮了,他以為黑皮生他的氣,而很多的事他又不願去解釋,兩人就一直這麽僵著。沒想到時隔這麽久,黑皮突然又冒出來了,大老遠地就衝他笑,樊疏桐疑心自己看錯,那人是黑皮?

  隻覺他瘦了很多,穿著件深藍色的廉價西裝,配了件土得掉渣的黃色格子襯衣,還刻意打著領帶,顯得很正式的樣子。樊疏桐注意到他腳邊放了個大箱子,他把那個箱子一直抱到了樓上樊疏桐的辦公室,寒磣幾句就開始拆包、組裝、演示,二十分鍾左右一架黑色皮革的搖擺機就組裝完成了。
  樊疏桐幾次張嘴想問他話,都被他打斷。就像是在進行一場精彩的表演,黑皮唾沫橫飛地介紹搖擺機的各項功能,並逐一演示給樊疏桐看:“你瞧,這個按鈕是調節速度的,往左邊是調小,往右邊是調大,可以根據個人的需要來設置;你再看這個紅色的指示燈,還有電子顯示屏,可以隨時掌握按摩的力度和時間,對頸椎疼痛、腰肌勞損有非常好的按摩和治療作用,這些功能都是經過權威專家多年研究綜合設定的,絕對舒適安全;而且價格很劃算,四千八,不貴啊,你想想,你去一次醫院做理療得花多少錢?你去按摩中心消費一次得花多少錢?可這東西,買回去全家都可以用,一勞永逸,送禮自用都可以,因為它可以折疊,擺在家裏不占地方,又時尚又氣派,一次投資全家受益……”
  “黑皮,你歇會兒吧,喝口水。”樊疏桐坐在辦公桌後的皮椅上,指了指秘書給他倒的茶,都涼了。
  “沒事,沒事,我還沒說完呢。”黑皮連連擺手,將剛剛拆開的搖擺機又折疊,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演示,樊疏桐注意到,這小子的眼神根本就沒朝他看,隻顧著自己說,好像隻有不停地說,才不至於讓兩人間陷入尷尬似的。
  於是樊疏桐也就不打斷他了,讓他說。
  他隻覺悲傷,從小玩到大的夥伴,情同手足,竟然淪落到這個地步。聽蔻海和細毛說,黑皮因為辭了工作去深圳,被他爸媽趕出了家門,他爸揚言不再認他這個兒子。結果去了趟深圳又回來了,家不能回,就跟著一夥人搞傳銷,居無定所,親戚朋友們見了他就躲。因為他見人就要把對方發展成“下線”,每發展一個下線,就得買三部搖擺機,下線發展得越多他拿的錢就越多,而下線發展的下線銷的貨他都有提成,這就迫使他不斷找親友湊人頭。蔻海說,黑皮現在已經欠了一屁股賬,為了提升自己的級別,他不得不購買很多的搖擺機囤積在家,不買,他就達不到上線的級別,達不到他就拿不到錢,可是他達到上線後能拿到的錢遠不夠付他買搖擺機的錢,如此惡性循環,黑皮已經深陷傳銷不得脫身,整個人都跟瘋了似的,沒有了理智。
  又是一個小時過去。
  樊疏桐看著他講得唾沫橫飛,歎口氣,終於說:“你甭講了,我買就是了。”
  一聽這話,黑皮條件反射地兩眼放光,問樊疏桐:“你買幾台?一台九折,兩台我給你八折,自己用一台,還有一台可以送人,絕對劃算……”
  “好,我買兩台。”樊疏桐舉起手,生怕他再往下說。結果黑皮又是一句:“要不你買三台吧,三台就可以入我們的會了,你就成了我的下線,你隻要發展一個下線,你買搖擺機的錢就回來了,發展三個下線就提升一個級別……”
  “等等等……黑皮啊,就這樣吧,我隻要兩台,多了家裏沒地方放。”樊疏桐活怕了他,不敢再接茬,起身道,“你到財務室去領錢,折扣你就別打了。”說著走到黑皮跟前,充滿憂慮地看著他,“別幹了吧,你這個樣子會脫不了身的。幹啥不好呢,我可以給你介紹份別的活幹……”
  “別,士林,你的好意心領了,我目前發展得很好,不勞你費神了。”黑皮警覺地打斷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朝門口走,指了指外麵,“財務室在哪兒?”
  樊疏桐愣愣地看著他,半晌出不了聲。
  黑皮一臉職業的麻木笑容:“我領了錢就走,不好意思,耽誤你這麽長時間。”他拎著一個隨身的黑皮包,指著沙發邊的搖擺機說,“這台就擱這兒了,還有一台我下午就送你家,送貨上門是我們的特色服務,你用著要是覺著好多幫我做做廣告,要是有人對我們的產品或者對我們公司感興趣,你把我的CALL機號碼告訴他……”
  一直到黑皮出了門,樊疏桐都沒回過神。
  他頹然地跌坐在沙發上,心裏像是灌了鉛似的,沉甸甸的。辦公室裏總算是恢複了安靜,他揉著太陽穴疲憊不堪,正欲躺著歇會兒,外麵突然有人大聲喊他的名字:“首長,首長,在哪兒呢?”是常英!
  話音剛落,門“咚”的一聲就被撞開了,符合常警官一貫的風格。為此她哥經常說她沒規矩,她說是職業習慣,有時候出任務去逮人的時候都是撞門而入。“你見過有哪個警察會先敲門問嫌犯可不可以進來,再推門而入的?外行,你純粹是外行!”一句話差點把她哥噎死。
  蔻海每次一說到妹妹,就很頭大:“她現在簡直成了我家的女皇,爸媽都為她撐腰呢,我倒成了沒娘的孩子了。”
  樊疏桐對常英也有些頭疼,因為她開口閉口就說要嫁給他,走哪兒都挽著他胳膊,往她身上靠,更絕的是“咱兩口子”幾乎成了她的口頭禪。“咱兩口子今天去哪兒吃飯呢?”“喲,你甭跟我客氣,咱是兩口子呢。”跟樊疏桐這麽說還好,要命的是她還到處跟別人說:“還是我家士林好,咱兩口子從來沒吵過架,他特遷就我。”“劉德華算什麽啊,咱家那口子才真帥呆了,改天介紹你認識認識。”……這些話傳到樊疏桐耳朵裏,每每被弄得哭笑不得,他經常拾掇蔻海說:“趕緊把你妹妹嫁了,一天到晚‘兩口子、兩口子”的,搞得我都沒臉見人了。”
  蔻海每次回他:“哎喲喂,我要是能把她嫁出去,我還用像現在這樣在家飽受欺壓?再說了,她立誌要嫁的是你呢,劉德華她都看不上。”末了,還不忘表明立場,“這樣也挺好的啊,我很樂意你做我妹夫,你說咱從小玩到大,從來都是你當帥,我哪次出過頭了?我要是把妹妹成功嫁給你,我就是你小舅子了,娘家舅大,哎喲喂我的老天爺,那我可真是翻身農奴得解放了……”
  “我呸!”樊疏桐就知道他居心叵測。
  沒辦法,常英從小就崇拜樊疏桐,在別人眼裏他是土匪是混世是魔王,在常英眼裏他就是一蓋世英雄,樊疏桐越無法無天,她就越喜歡,因為她覺得男人就應該這樣,有膽識有氣魄,誰讓樊疏桐把她想幹的壞事都幹了呢。用蔻海的話說,常英姑娘才是整個軍區大院真正的混世魔王,隻不過她一直潛伏在隊伍後麵,樊疏桐每次帶領大夥衝鋒陷陣都少不了她的煽風點火,闖了禍她就一臉無辜地跟大人說,我不知道啊,我什麽都沒看見。如果實在賴不掉就當“叛徒”,可憐見兒地說,我怎麽知道會這個樣子呢,又不是我自己要這麽做的。潛台詞是,是哥哥他們拾掇她做的。於是每次闖禍回家,挨板子的都是蔻海,蔻海被他爸揍得滿院喊娘的時候,常英小姑娘那時候多半依偎在保姆的懷裏啃蘋果吃餅幹呢。每次說起這些陳年舊事,蔻海就咬牙切齒,這丫頭真是壞透了!以至於常英後來考上警校時,蔻海成天在家唉聲歎氣,這樣的壞丫頭還能當警察,憑什麽啊,還有沒有天理啊……
  結果常英樂嗬嗬地說:“我當警察隻有一個目的,收拾你們,所以以後你要多孝敬我點,我會罩著你的。但這不包括疏桐哥哦,誰讓他將來是我的夫婿呢。”
  樊疏桐真是活怕了常英,每天有事沒事都要CALL他幾回(那時還沒有手機),隻要是周末就上他家,他不在家不要緊,她就找連波或者樊世榮嘮嗑,從連波的嘴裏得知,樊世榮貌似很滿意這個“準媳婦”,連波曾經試探過樊世榮,問他讚不讚成,結果老頭子回了句:“為民除害,有什麽不可以?”意思是,娶個警察媳婦過門,正好可以收拾他這個混賬兒子。連波把話傳給樊疏桐聽,氣得他恨不得一頭撞死,他警告蔻海,不要把他上班的地方告訴常英,以免被她騷擾。所以在他看到常英撞門而入的時候,著實嚇了一跳,不單單是嚇到了他,也嚇到了外麵的員工,誰讓這丫頭一身警服呢,秘書慌慌張張地跟著進來,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樊疏桐反應過來,跟秘書說:“沒事,我妹妹,你們忙你們的吧。”
  “哎呀,首長,難怪我哥老說你混得好,果不其然嘛,瞧這辦公室,可比我們局長辦公室還氣派。”常英一進來就滿屋子打轉,才不理會外麵的人怎麽慌張。樊疏桐隻覺腦袋一陣陣發暈,沒好氣地問:“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不能來啊?我哥他們能來,我就不能來?”
  “誰告訴你我在這兒上班的,蔻海說的?”
  “還要他說什麽啊,”常英脫掉警帽,一屁股坐沙發上,蹺起腿晃著,“你也不想想我是幹什麽的,我是警察,什麽事情我不能知道?這一片都歸我管,我經常看你進進出出這大廈的,但因為有公務在身不方便跟你打招呼,剛好今天隊長放我假,我就上來瞧瞧嘍,怎麽,不歡迎啊?”
  樊疏桐想死的心都有,整個人都蔫了:“我這兒忙著呢。”
  “忙什麽啊,錢夠花就行唄,我不需要你賺那麽多錢,我很好養活的,不挑剔也不嬌氣,也不喜歡亂買東西……”
  樊疏桐眼皮一翻,又來了!
  常英繼續扯:“呃,昨兒我上你家,你老爸還問我呢,說我們什麽時候辦喜事,定了日子就跟他說聲,我說得問問我爸……”
  “啥,我爸問你什麽時候辦喜事?”樊疏桐嚇得一凜。
  “可不是,他說年輕人能成家就早點成,趁著他們老一輩還能動,可以幫我 們帶帶孩子,否則到他們老了,就管不了了。”常英一臉喜氣洋洋,樊疏桐心裏直嘀咕,老頭子居然關心起他的終身大事來了,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啊?正要問個究竟,秘書小姐敲門進來了,端著杯咖啡輕手輕腳地走過來,擱常英麵前的茶幾上,躬身道:“警察同誌,您請喝咖啡。”
  “謝謝。”常英客氣地點點頭。完了,又覺得不對勁,上下打量臉部表情極度僵硬的秘書小姐,“呃,我說姑娘,你幹嗎這麽緊張啊,我又不是壞人,我是人民警察,保護你們的……”想了想,猜到了什麽,咯咯地笑起來,指著身上的警服說,“沒事,我剛下班就是來找我男朋友說說話的,他沒幹壞事吧?”
  秘書嚇得一陣哆嗦。
  “英子,我還有事呢,要出門了。”樊疏桐見狀心裏頓時明白了幾分,秘書肯定是阿斌派進來探究竟的,做他們這行的,最忌諱的就是警察找上門。可看常英那樣子一時半會兒是不會走的了,他隻得起身拉她,“跟我一起走吧,我帶你到百樂匯去喝咖啡……”
  “這兒有咖啡啊,幹嗎破費?”
  “這兒哪有氣氛,走吧,走吧,喝完咖啡我們中午一起吃飯。”
  “哦,那成,難得你請我吃飯。”常英喜滋滋地跳起來,挽著樊疏桐的胳膊,想了想,湊到他耳根說,“疏桐哥,要不我們把日子定了吧。”
  一句話差點把樊疏桐嗆死,不耐地說:“以後再說,我現在很忙。”說完連拖帶拉地把她拽出門,外麵是大工作間,員工們一齊對他們行注目禮,阿斌更是一臉警覺的樣子,樊疏桐隻得說,“沒事,這是我妹妹,過來串門的,你們忙。”
  一直把常英拉下了樓,他才鬆口氣。
  “走啊,幹嗎愣著。”常英還以為他真會帶她去喝咖啡。
  樊疏桐看著常英,知道不能再讓她這麽瞎攪合了,哪怕會得罪她或者傷害她,他都不能再這個樣子聽之任之,否則不知道後麵會發生什麽狀況。他清清嗓子,認真地看著從小跟著他屁股後麵趕的小警衛,半晌沒有吭聲,他不吭聲,原本嘻嘻哈哈的常英終於意識到什麽,目光探究地在他臉上掃來掃去,不明白他怎麽突然這麽嚴肅。可能她心裏有些明白,隻是不願去想而已。
  那一刻,常英突然慌亂起來,自當上警察,即便麵對歹徒的匕首她都沒這麽慌過,她很清楚,她最害怕的事情終於還是來了!她承認她有些胡攪蠻纏,有些不明就裏,有些厚臉皮,可她要不這樣,她能跟和他靠得這麽近嗎?她當然也知道,他一直對她的胡鬧聽之任之是因為寵著她,把她當妹妹,不忍心駁她的麵子,可他體會到她的心嗎?他知道這麽多年,他一直占據著她的整個少女世界嗎?不,他不知道,他什麽都不知道!他隻當她小孩子胡鬧,就像小時候她經常在哥哥們麵前撒潑一樣,一晃這麽多年過去,她已經長成大姑娘,可他對她的態度絲毫沒有改變。
  從小,她就被人看做假小子,包括家裏人,一直到她上警校都沒把她當個姑娘,直到她畢業了,經常有愛慕她的男同事打電話到家裏來,家人才逐漸意識到蔻家原來還有個閨女呢,都已經有人追求了。可是萬人中央,她隻看得見他,在她眼裏他是高山他是太陽,她拚命讀書拚命考上警校,其實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有足夠的資格跟他站在一起,讓自己配得上他,可是現在她發現自己錯了,就像她從來沒有把別的男孩子看進過眼裏一樣,他也從未把她看進眼裏。從來沒有。
  “你想跟我說什麽?”常英仰著頭,目光灼灼地望著他,“為什麽不開口,很難說出口是不是?”
  樊疏桐歎口氣,終於頷首道:“其實英子,你知道我想說什麽。”
  “那你就什麽都別說,給我點麵子吧。”常英眼底明明湧動著淚光,臉上卻帶著笑,其實她長得不難看,圓臉盤大眼睛,皮膚繼承了她媽的白,笑起來還有兩個深深的酒窩,在男多女少的派出所她是公認的警花,可是有什麽用,如果他不對你上心看不見你,你就是美得跟個仙似的那也等於是空氣。
  “不用這麽看著我吧,當我是玻璃做的一樣,一句話就可以讓我碎,我沒那麽脆弱的!”常英朗聲笑著,捶了他一拳,“得了,我都明白,你看不上我,看不上就看不上唄,幹嗎耷拉著個臉,搞得像欠我一樣……”
  “英子,對不起。”樊疏桐從來沒這麽認真地看過常英,覺得她真是長大了,模樣都長開了,挺好看的,跟小時候那個留著短發蹦蹦跳跳的小警衛是一個人嗎?他覺得這個疑問很好笑,他都多大了,他都不是過去那個樊司令了,還能指望周圍的人還是老樣子?忽然間,一種滄海桑田般的悲涼感讓他更覺疲憊,他目光飄忽地看著常英,聲音輕得仿如歎息:“英子,我這輩子都不會結婚了。”
  樊疏桐沒想到,下午老雕就把電話打到了他的辦公室,聽著像是跟他扯家常,繞了一大圈,終於還是繞到了上午警察找上門的事。
  “聽說你找了個警察做女朋友?”老雕語氣裏沒有半點責備,反而像是開玩笑,但樊疏桐知道這正是老雕的厲害之處,笑裏藏刀的境界不是誰都可以修煉得到的,他隻得耐著性子解釋:“沒有的事,她是我一個幹妹妹,是我爸戰友的女兒,剛從警校畢業,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一邊這麽說,一邊在心裏問候阿斌的老母,這爛仔報告得也太快了吧。
  老雕在電話裏一聲輕笑:“疏桐啊,我不管她是你女朋友還是你幹妹妹,你應該知道做我們這行的最怕的就是跟警察打交道,你倒認了警察做幹妹妹,年輕人,凡事還是考慮周全點為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樊疏桐也笑:“不至於吧,我們又不是在做殺人放火的勾當,做點買賣而已,不用搞得這麽緊張吧?”
  “買賣?”老雕幹笑幾聲,不急不緩,“疏桐,我不知道你是真糊塗呢還是裝糊塗,雖然我從未讓你插手貨的來路,也不讓你過問貨具體是什麽東西,你隻需將貨發給買主,收錢就可以了,可你不會真不知道我們在做什麽買賣吧?”
  樊疏桐隻覺背心冒寒氣,頓了好一會兒,囁嚅道:“雕哥,違法的事情我不幹,這個我早先就跟你說過的,你不能讓我蹚這渾水……你也知道我爸是誰,我不想給他臉上抹黑,再說直接點,不要指望我爸給我們當盾牌,他是軍人,一身正氣,視正義為靈魂,如果將來出事第一個舉起槍的很有可能就是他,哪怕我是他的兒子。”
  一聽他這麽說,老雕的語氣馬上柔和起來:“疏桐,言重了啊,我認都不認識令尊,想認識隻怕都不夠資格,怎麽會想到讓他老人家當盾牌呢?這個我可以給你做保證,我們的買賣雖然談不上絕對合法,但也不至於挨槍子兒,你就放一萬個心好了。”
  樊疏桐也不是省油的燈,他知道老雕這是在穩住他,更知道老雕允許他回G市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爸是棵足夠強大的大樹,即便乘不了涼,隻要說這買賣是樊司令的公子在做,很多人都會忌諱三分,不會輕易動他,不動他,老雕他們自然就安然無恙了。這就是江湖啊!他很害怕,回G市之前還沒這麽怕,在外麵怎麽胡作非為別人也不知道他是誰,可是在G市就不一樣,每天坐著豪華轎車進出大院誰不知道他是樊司令的公子,不認得的他,也總認得他爸吧?這讓樊疏桐更加膽戰心驚,回來後一改往日招搖混世的作風,做事極為謹慎低調,他根本不敢想如果他出事會有什麽後果,一想晚上就做噩夢,失眠的惡疾困擾他多年,就是這麽來的啊。
  既然跟老雕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他所幸攤開了講:“雕哥,我是真不想幹了,家父年邁,我自己的身體也大不如從前,各方麵精力都顧不上來,你還是另請高明吧。”說著他歎口氣,“我一直很敬重雕哥的為人,你救過我的命,疏桐不是不知恩圖報的人,實在是因為身心疲憊做不下去了,我有種很不好的預感,總覺得前麵有個黑洞張開了大口等著吞我,我不希望這個預感實現,因為我不想連累雕哥和兄弟們。”這些話聽著像是委婉之詞,其實是他的心裏話,他是真的累了,老雕當然也聽出他話語間的疲憊,沒有打斷他,讓他說。
  “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或者是為了給下麵的兄弟們一個說法,我可以將公司開業以來我個人的全部所得交出來,以前我覺得錢很重要,拚了命地賺錢,現在我明白錢多了反而是種負擔,尤其是這錢來路還不一定正的情況下,就更加惶恐不安了,說句不好意思的話,晚上睡覺都不踏實,我的失眠有多嚴重雕哥你應該是最清楚的吧?可能是我這個人沒福氣,或者是不適合幹這個,因為我從小就在一個非常嚴肅的家庭中長大,雖然從小就皮,挨了家父不少鞭子,甚至還差點讓他拿槍把我給崩了,但我骨子裏是明白是非的,知道什麽可為什麽不可為,隻是因為青春叛逆期一心想跟家裏對著幹,以顯示自己的強大,結果一步錯步步錯,弄成今天這個樣子。雕哥,你也是過來人,你知道人走錯路後總想回頭,我唯一比別人幸運的是我還在這麽年輕的時候就知道自己錯了,現在是真的想回頭,而很多人卻是在兩鬢斑白的時候才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想回頭都沒可能了,雕哥,我不想那個樣子……”
  停了一下,樊疏桐想繼續說下去,可聲音已經明顯哽咽,不能說到過去,連想都不能想,那些風化了的歲月和往事是他心上最深的一道口子,每次一觸及就止不住的疼痛,永無結痂的可能。
  他沒有繼續說,老雕也陷入了沉默,然後輕輕掛斷了電話。樊疏桐聽著電話那邊嘟嘟嘟的忙音,終於無力地深深埋下了頭,就像一個罪犯終於在正義麵前低下了可恥的頭顱一樣,他認罪了。時至今日,他終於認罪了。包括對朝夕,他都認罪了。可是,他能獲得寬恕嗎?能嗎?
  下了班回到家,一進門珍姨就滿臉是笑地迎上來:“桐桐,下班了?”“珍姨,我都多大了,還這麽叫。”樊疏桐依然低著頭,很不滿珍姨叫他的乳名,說過她很多次,她就是沒記性。那也沒辦法,樊疏桐是珍姨從小帶大的,以前他和母親還居住在鄉下的時候,珍姨就住他們母子隔壁,母親身體不好,經常照顧不了當時還年幼的樊疏桐,多虧了善良的珍姨,經常幫襯著他們家做事。後來樊世榮將他們母子接到了G市,不久聽說珍姨的男人去世了,樊疏桐母親感恩珍姨過去的照顧,就跟樊世榮商量,把珍姨也接了過來,好讓她有口飯吃有個依靠。一晃這麽多年過去,樊疏桐母親早已不在人世,珍姨牢記首長夫人的臨終囑托,一直盡心盡力地照顧著樊家老小,尤其是被她從小帶大的樊疏桐,完全就是把他當親兒子養了,每每樊世榮訓斥兒子的時候,珍姨都要幫著說好話,小時候闖了禍,珍姨也大多幫著他開脫。
  眼見樊疏桐這麽大了,珍姨還是改不了口,張嘴就是“桐桐”,樊疏桐知她是年紀大了記憶衰退,也就懶得計較,隻是有時候被寇海那幫鬼崽子聽到,就會笑話他,打電話過來的時候如果是連波接電話,寇海就會故意學珍姨的聲音:“叫桐桐接電話塞,問他過不過來耍。”
  珍姨的老家在湖南,那邊的方言“玩”就是“耍”。
  這會兒,樊疏桐剛進門,屁股都沒落座,珍姨就將一碗撒了蔥花的豆腐腦端到樊疏桐麵前:“快趁熱吃,剛打的,嫩著呢。”樊疏桐接過碗就呼嚕嚕地喝,連勺子都不用了,珍姨看著他吃就開心,“廚房裏還有,要不要再來一碗?”
  樊疏桐抹了抹嘴:“不用了,待會兒要吃晚飯了。”說著拿起沙發上的報紙,一邊隨意地翻看一邊掃視靜悄悄的屋子,隨口問了句,“我爸呢?”珍姨習慣性地扯扯圍裙,答:“一早就出門了,說是檢閱新兵什麽的,晚上不回來吃飯。”
  “連波呢?”
  珍姨指了指樓上,壓低聲音:“在朝夕的房間呢,下午回來就一直待裏麵,剛才叫他吃豆腐腦他也不吱聲,唉……”珍姨顯得一籌莫展的樣子,“自從朝夕搬出去,連波整個人就變了,以前挺愛說話的,現在一個星期都講不了十句,你爸看著也急,派人去學校接朝夕,結果你猜怎麽著?”
  “怎麽著?”樊疏桐放下了報紙。
  “那丫頭可真倔啊,拒絕探視,跟老師說是怕影響複習。”珍姨湊到樊疏桐跟前,悄悄說,“我估計連波也去看過,碰了壁,才這麽消沉的。你說朝夕這孩子,全家人都把她當個寶,她怎麽一聲不吭就犯起倔呢?這多傷人心啊,你看看連波這樣子,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走路都是拖著腳跟走的,看著就心疼……”
  珍姨平日一般話不多,可一說開了就喜歡嘮嗑,見樊疏桐皺著眉頭不吭聲,幹脆坐到沙發上嘮嗑開了:“連波的心思你也知道,瞎子都看得出來,可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姻緣這事可是勉強不來的,你抽空多勸勸他,別死心眼,好姑娘多著呢。我就是納悶,他怎麽就那麽喜歡朝夕呢?從朝夕八歲來我們家他就喜歡得不得了,朝夕模樣是生得好,可她還小啊,現在都才十八,誰知道以後是什麽情況,要是她在大學交了男朋友呢,連波管得著嗎?哎喲喂,這事想起來就麻煩,連波這孩子性格是溫和,可就是拗得很哩,隻怕這根筋難得轉過來……”
  “我上去看看。”樊疏桐起身上樓。
  剛走到樓梯口,珍姨又叫住他:“哦,對了,下午黑皮來過,可有些日子沒見著他了,給你送了個大箱子呢。”珍姨指著客廳角落裏擺著的一個紙箱說,“這是啥啊,我問他,他說是什麽搖擺機,幹啥的?”
  “別管它,我會處理的。”樊疏桐上樓徑直走到朝夕的房門口,門是虛掩著的,他敲了敲,沒反應,推開一看,連波果真跟個菩薩似的端坐在朝夕的床邊,眼神都是散開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秀才,你要打坐就去廟裏,咱家不缺菩薩。”樊疏桐沒好氣地說。
  連波根本不朝他看,端詳著手裏的一個小泥人,像是靈魂出了竅。那泥人正是照著朝夕樣子捏的,是連波送給朝夕的生日禮物,平常擺書桌上,朝夕搬走後連波每天都拿著那泥人兒輕輕摩挲,都給摸得光溜溜的了。他撫摸著泥人朝夕的小臉,喃喃自語:“一定是我做錯了什麽,她才走的。如果我做錯了,她可以說的啊,為什麽就這麽走了,還不肯見我,這到底是為什麽……”
  樊疏桐瞧著他這樣子就恨鐵不成鋼:“你別犯傻了好不好,她走肯定有她的理由,她已經成年了,未必事事都要跟我們交代,你能給她當一輩子保姆嗎?”他拉開書桌邊的椅子,一屁股坐上去,打量著憔悴不堪、眼窩深陷的連波,“秀才,你清醒點吧,你必須認清事實,朝夕不屬於我們這個家,就算她也喜歡你,理智也不會讓她選擇留在這個家,她遲早是要遠走高飛的。我知道一說這話你又不高興,可你不能回避問題,她跟我們家有著怎樣的恩怨你可以忽略,她會忽略嗎?她有沒有親口告訴過你,她不介意過去,她原諒了所有的人,她想留在這裏,她說過這話嗎?她沒說,你能忽略得了嗎?”這麽說著,樊疏桐又指指自己的胸口,“是我,是我一手造成的惡果,這些年我都沒辦法忽略,她是受害者能忽略嗎?再說她馬上就要讀大學,像她這麽漂亮的女孩子在大學裏那不是一堆的人來追啊,輪得上你嗎?你怎麽就這麽死心眼呢?我知道你從小就跟我們不一樣,你是個活在理想世界中的人,看什麽想什麽都是美美的,以為想要什麽就可以得到,可現實往往不盡人意啊,連波……你都這麽大的人了,該麵對現實了,別老像個不懂事的毛頭小子似的,哥哥我很少說你,因為你從來不需要大人操心,從小就比我聽話,正因如此我才很擔心你,因為你沒有受過挫折,很多事情你都想得太單純了……”
  “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朝夕嗎?”
  連波突然打斷他,抬起頭來,目光透著刻骨銘心的憂傷,繞過樊疏桐,落在了窗外蔥蘢的樹木上:“你以為我真是呆子,書讀傻了,什麽都看不清?不,哥,你未必真正懂我,你們都不會真正懂我,朝夕對我而言有多重要,你們根本不知道。這是肯定的,在媽媽帶著我來到這個家之前,我經曆過什麽,你們又怎麽會知道呢?”
  “你是說你父親蒙冤的事吧?”樊疏桐對連波生父的事情知道得不多,但大致情況還是了解的。
  連波恍惚著搖頭:“不是。”
  “那是什麽?”
  “你想聽嗎?”
  “問題是,你想說嗎?”
  “哥,其實我才是個罪人,你明白嗎?”
  這麽說著,連波的眼眶驀地通紅,下巴都哆嗦了,連帶他手心的小泥人也戰栗起來,大顆的淚珠滴落在泥人身上,立即滲出斑斑印痕。
  樊疏桐被他的樣子嚇到,趕緊拿過那泥人放到桌子上,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怎麽了,秀才,有話好好說,一個大老爺們兒怎麽動不動就哭啊?說吧,說出來心裏會好受些,我都聽著呢,慢慢說,別著急……”
  連波狠狠地把左手□自己的頭發,扯了一把,哽咽道:“哥,相對於你的罪,我的罪才是最不可饒恕的!多少年了,我從不去想這個人,實在是害怕去想,那就像沉在心底一塊碎了的殘骸,早已麵目全非,我甚至都記不起她的樣子了……”
  “你在說誰啊?”樊疏桐沒聽明白。
  “你不認識,是我小時候遭遇的那個人,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剛好也是八歲,跟朝夕當年是同一個年紀,長得也很可愛,像外國小朋友。因為她父親是新疆人,在我們家住的附近賣羊肉串,她的樣子就是典型的新疆人,眼睛大大的,睫毛特別長,大人都喜歡逗她,連我媽也很喜歡她,每次在路上碰到都要瞧好一會兒。因為我媽想女兒都想瘋了,如果不是我爸被人冤枉離開了部隊,家境窘困,也許我現在有一個親生的妹妹了。我每天放學都會經過她爸賣羊肉串的攤位,她經常就在她爸的旁邊擺把小凳子做功課,我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她偶爾也會抬頭看我兩眼。這麽說的意思是,我們其實一直都認得彼此。因為我嘴饞,特別喜歡吃她爸做的羊肉串,省下零錢也要去買。久而久之,她和她爸都認得我了。我聽附近的鄰裏議論說,那小女孩很可憐,因為她沒有媽媽,據說她媽當初是下放在新疆認識了她爸的,婚後不久就生下了她,可是她媽是城裏人,一心想回城,跟丈夫離婚不成就收拾包袱偷偷地走了,拋夫棄女,不知道去了哪裏。很慘的是,她爸沒文化,漢語都說得不大流利,找有關部門查找,一直沒有結果。我聽大人們議論說,其實他妻子是跟別人跑了,連她妻子老家的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可憐的新疆人又怎麽會知道。但他不死心,帶著當時還不到三歲的女兒四處尋找妻子,一邊賣羊肉串一邊打聽妻子的下落,從此開始了流浪生活,他們流浪到我們城裏的時候,那孩子已經八歲了。
  “可能是意識到再也找不到妻子了,而且女兒也大了,到了上學的年紀,那新疆人不想女兒將來跟他一樣沒文化,一個漢字都不會寫,就索性在我們那裏住了下來,一邊賣羊肉串,一邊艱難地供女兒讀書。我們家附近的人都挺同情他們父女的,經常有人送他們吃的,也有人送家裏小孩穿不了的衣服給那孩子,我媽還給那女孩打過毛衣呢,跟他們父女都很熟,包括我爸,還上門給他們家修過水龍頭……然而,這仍然不能阻止悲劇的發生,後來的事你也知道,我父親為了救一個放學的孩子葬身車輪,那孩子……就是那個新疆人的女兒,我和媽哭天搶地趕去醫院的時候,我爸已經不行了,而那女孩,毫發無損……”
  說到這裏,連波已經泣不成聲。他很少談自己的父親,有時候不小心說到了,也會很微妙地帶過,家裏人也都盡量不在他麵前提起,因為那是他永遠的傷口。如果從外表上看,他似乎已經走出了往事的陰影,也真正融入了這個家庭,待人和善,見著誰都是一臉陽光。他活得特別真,充滿愛,又不吝惜將愛給予他人,哪怕是在街上見著一條流浪的小狗,他也會百倍疼惜地抱回家,誰都說樊家的連波有顆菩薩心腸,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走出了過去,樂觀地生活在現在,其實不是……在他內心某個隱秘的角落,仍然留著一片荒涼地,照不進陽光,寸草不生,那裏豎著父母的墓碑。也隻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會卸下麵具和包袱,獨自走進心底那片荒涼的墳地,祭奠亡父亡母,跟上蒼祈求贖罪……沒有人懂他,沒有人可以走進他心底的墳,那裏不僅僅有他為父母立的墓碑,也有為他自己立的,從那件事後,他就整個地將自己埋葬,然後再重塑一個全新的自己,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活下去!他必須活著,不單單是為自己活,也是為父母活,甚至,為那對可憐的父女活。他活得有多累多絕望,沒有人知道,即便是一起長大的哥哥樊疏桐,也從未窺見過他心底的黑暗和絕望。
  就如此刻,樊疏桐木愣愣地看著朝夕相處的弟弟,忽然間就不認識他了似的,驚訝中帶著一種猝不及防的震動。
  “後來呢?”他被這個故事牽引,急於想知道後麵的事情。
  連波深吸一口氣,仿佛觸到了最最傷痛又不得不觸及的傷口,身子輕微地戰栗,那不光是疼痛,還是一種靈魂的撕裂,活生生地被撕裂!
  “後來,還能怎麽樣呢?我失去了父親,一夜之間我們家就塌了,母親終日以淚洗麵,家完全不像個家了。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新疆孩子,我恨她,恨死了她,每次經過他父親的羊肉串攤,隻要她在旁邊,我就狠狠瞪她,恨不得一腳踹死她,是她奪去了父親的生命,毀了我的家!父親去世後,她爸曾經帶著她上我家來。她爸嘴裏嘰裏咕嚕,一會兒漢話一會兒新疆話,沒人聽懂他在說什麽,我當時就把他們趕了出去。我媽心很軟,流著淚說,那不是他們的錯。可我聽不進去,隻要見著他們父女,我就沒好臉色,那個新疆漢子其實非常善良,雖然語言不通,但看得出來他非常感激我父親的救命之恩,對我父親的去世也很難過,為了表達歉意他經常送羊肉串到我家來,因為他知道我喜歡吃。可是自從父親去世,我再也沒吃過羊肉串,這輩子都不會再吃……而恨一個人是很可怕的事情,我被仇恨衝昏了頭腦,發誓要為父親報仇,至少要給點苦頭給那對父女吃,我心裏才稍稍好過一點。我媽因為整日為父親的事勞碌奔波,根本也顧不上我,完全不知道我幼小的心裏生出了多麽可怕的毒蛇……有一天,我經過那個賣羊肉串的攤位時,沒有看見那個新疆人,隻看到他女兒在旁邊的凳子上寫字,估計是生意不好,她爸忙別的活去了。我盯著那女孩盯了好一會兒,突然想到了怎麽懲罰他們,於是我走過去跟那個新疆小女孩說,跟哥哥玩兒去吧,好不好?
  “那女孩很高興我能跟他說話,連忙點頭,放下筆就牽住了我的手,然後我就帶著她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天黑,已經出了城到了郊區的邊上了,因為我一路都在猶豫,猶豫了很久,但理智還是沒能鬥得過仇恨,我騙她說我們可能迷路了,我去找人問路。她絲毫沒有懷疑,忙點頭。可是我丟下她就跑,拚命地跑,回到家後我媽抱著我就哭,還以為我被人販子拐走了,說最近城裏經常丟小孩。媽媽的話頓時讓我恐懼不已,我害怕了,雖然我恨那女孩,但也沒想過要讓人販子把她拐走,我經常聽大人說人販子如何殘忍,不僅把小孩賣掉,還把小孩弄殘了逼小孩乞討,我嚇壞了!於是我趁媽進廚房做飯又跑出了家門,去找那女孩,當我滿頭大汗地跑到丟下她的那個地方時,不見了她的人,不知道是我記錯了地方,還是那女孩自己走了,反正我怎麽找都沒找到,我當時還安慰自己,可能她自己回家了吧,我就沒找了,也回了家。第二天我才從鄰居那裏知道,新疆人的女兒失蹤了,也就是說那女孩沒有自己回家,她爸瘋了似的找了一晚上,附近的人都幫著找,後來有人幫著報了警,警察也在找,十幾年過去了,至今杳無音信生死不明。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跟我有關,因為我從未對人說起過,包括我媽媽。但我媽可能察覺到了什麽,她知道我恨死了那個女孩,而那女孩失蹤的下午,我也不見了,我媽心裏有些明白又不能肯定,經常套我的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要我說出那天下午發生了什麽,可我死也不肯承認。因為我知道一旦我說出來,我媽就會恨死我,就再也不愛我,而且會內疚一輩子,她是個善良的人,決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一直到母親臨終,她都說不出話了,隻看著我流淚,那個時候我……我就知道她還沒有放下那件事……
  “哥,你也應該記得的,那時候我媽已經不行了,就是閉不了眼,我當時要你和爸出去,我說要跟媽媽單獨說幾句話。你們出去後,我就伏在母親的耳根邊說,媽媽,我發誓,我會用我餘生的全部力氣來找到古麗,不找到她我就不躺進墳墓。那個女孩叫依蘭古麗,因為名字太長我們都叫她‘古麗’。果然,媽媽聽了我的話後終於安然地閉上了眼睛。可是哥,我上哪兒找她啊,世界這麽大,我找不到啊……我選擇當記者除了跟父親的冤案有關,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是為了查找古麗的下落,而最讓我痛不欲生最讓我無法原諒自己的是,古麗的父親,那個新疆人自女兒失蹤後不久也不見了,不用說他是去找女兒了,可憐的人,妻子沒找到又丟了女兒,又開始了流浪的生活。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那個新疆人,但我們那有個街坊在鄰市見到過,說還在賣羊肉串,人瘦得不像樣子,衣衫襤褸,穿得像個乞丐,不久又傳來消息,那個新疆人死了,他死了!聽說先是被一群流氓打傷,沒錢去醫院醫治,導致傷勢越來越嚴重,最後倒在街頭再也沒有起來,剛好我們認得的那個街坊看到了,說是下著雨,當時都快冬天了氣溫非常低,那個新疆人就那麽躺在汙水裏,蜷縮在一起,街坊開始隻是因為好奇擠在人群裏圍觀,後來認出是那個新疆人的時候那人已經沒氣了,街坊隻得脫了自己的外套蓋住了他的頭,並打電話叫來了警察……
  “哥,我怎麽可以原諒自己!我犯下了這樣的罪我怎麽能原諒自己!所以在見到朝夕時,我仿佛就見到了當年的古麗,雖然她們樣子不同,可在我的感覺上她們就是一個人,我拚命地對朝夕好,其實是為了贖罪……哥,我贖得完嗎?這就是為什麽當初你把朝夕帶走交給她父親的時候,我會那麽恨你,因為你分明也在重走我的路,你也想丟了她……好在最後被爸找回來了,可是哥,你還是犯了罪啊,陸阿姨精神失常包括鄧叔叔意外身亡,你能逃脫得了良心的譴責嗎?我恨你,可是有時候又可憐你,因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哥,我不是傻子,我也知道朝夕還恨著我們,可我從來不怪她,隻想對她好,如果挖出我的心給她吃能醫治她心靈的傷口,我會毫不猶豫地拿刀剖開自己的胸膛,把自己的心雙手奉上,我做得到!你們都以為我是迷戀她,想跟她發展,我不否認有這個念頭,如果她將來找不到合適的人,我會娶她,一輩子對她好,照顧她,替自己贖罪,也替你贖罪……”
  “別說了!求你別說了!”
  樊疏桐將頭磕在桌沿上,拚命用拳頭敲桌子,他戰栗得比連波還厲害,過往的青春仿佛一場殘酷的馬拉鬆競賽,他原本咬牙堅持著,飽受煎熬,心想再不堪起碼也要跑到終點吧,可是連波的告白讓他佯裝堅強的意誌轟然倒地,他跑不到終點了,因為他已經意識到他犯下了怎樣的罪,他根本沒有資格跑到終點。他像撲倒在自己的墳墓上一樣,伏著身子低聲飲泣,從來視流淚為可恥的他,從小混世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終於崩潰至此。
  “哥,你別哭……”連波反過來勸樊疏桐了。
  可是樊疏桐擺著頭,用最後殘存的勇氣抓住他的兩隻胳膊,拚命搖頭:“連波,怎麽這麽殘忍啊,我們竟然有著這樣相似的命運,怎麽辦,我以後怎麽辦……你還能以另外的姿態活著,可是我已經死掉了,活不過來了,怎麽辦,我怎麽麵對朝夕,我對她做了那樣的事……不用她恨我,我自己都痛恨自己,鬼迷心竅,居然跟著她一起往懸崖下跳,我陷在這樣的深淵裏出不來,我怎麽辦!連波,教教我,你如何能做到堅強地活著,寬容地對待每一個人,那麽仁慈,那麽善良,那麽真誠……我怎麽就做不到啊,我恨自己就連帶也恨別人,包括恨朝夕,恨她拖我下地獄……”
  連波期期艾艾地看著他,完全是無心地問了句:“她怎麽拖你下地獄了?”
  “她,她……”樊疏桐像是一個瀕死的人,張嘴吃力地想吐出後麵的字,可是就在刹那間,一分鍾吧,也許是數秒,他突然就住嘴了,戛然而止。他的樣子有些可怖,瞳孔散開,像是已經斷了氣,或者正在斷氣,猶自絕望地瞪視這個傷心的世界。
  “哥,你怎麽了?”連波也被他的樣子嚇到了。
  樊疏桐猝然倒向椅背,什麽話也說不上來了。
  隻覺心悸,差一點就說出來了,好險啊……他大口喘著氣,魂魄回來了,他又從陰曹地府回到了陽間,抹了把臉,濕的。他居然哭了,他怎麽會哭?他愣愣地瞧著指尖的淚,又茫然地看著連波,一臉的不知所措:“我剛才怎麽了?”
  兩天後,樊疏桐在學校見著了朝夕。
  他沒有像連波那樣先征求班主任的意見,而是直接把朝夕從課堂上拽了出來,惹得教室裏一陣驚呼:“哇,好酷啊!”“帥呆了!”“原來朝夕有男朋友了呀!”“那上次來的那個是誰?”……老師追出來,企圖阻止:“喂,你幹什麽?”樊疏桐扭頭回了句:“我是他哥,家裏有急事。”說著拽著朝夕踉踉蹌蹌地下樓。
  “你幹什麽?”在操場的籃球架下,朝夕甩開他的手,氣惱地大叫,“我在上課,你瘋了嗎?你這瘋子!”
  樊疏桐也喝道:“耽誤你兩分鍾不會影響你上大學!”
  “有什麽事快說!”朝夕的臉色很不好,學校食堂的夥食看樣子就很差,她都一臉菜色了,眼窩深陷,跟情癡連波倒是很配的一對。樊疏桐知道這個時候不能跟她吵,放緩語氣,看著她說:“到底是怎麽回事,突然就搬出來了,也就幾天高考了,你就不能等等?聽說你報考的是北京的大學,考上了大學你自然就遠走高飛了,為什麽偏急了這一會兒?你知道這對連波會造成多大的傷害嗎?他還以為做錯了什麽讓你離家出走……”
  “我不是離家出走好不好,我隻是為了方便複習……”
  “扯淡,在家就不能複習?連波還可以給你輔導,別人有這麽好的條件嗎?”
  “呃——”朝夕忽然覺得不對勁,雙手□T恤的口袋,抬頭打量樊疏桐,“不是你說的不讓我招惹連波嗎?你這會兒又熱乎個什麽勁?我早晚是要離開那個家的,早走晚走不是一樣嗎?就當是先給你們一個心理準備好了。”
  “我現在已經有心理準備了!”樊疏桐素來臉皮厚,既然不能跟她發脾氣,索性扯著嘴角笑了笑,“不過剛好跟你想的相反,我不想要你走了,我已經充分地做好了讓你做我們樊家媳婦的心理準備,你長得這麽漂亮,連波又這麽喜歡你,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你說是不是?”
  “神經病!”朝夕罵了句,背過身。
  “我是神經好不好,隻要你肯回去,我當一輩子神經都沒問題。”樊疏桐從來沒有用這種有些低三下四的語氣跟她說過話,顯得還很不適應,囁嚅著說,“可是如果你不回去,連波就要成神經了,你沒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神魂顛倒的,一天到晚不說話,把自己關在你房間裏,不知道在幹什麽。”
  朝夕背轉身側過臉,目光探究地在他臉上掃來掃去,素來敏感的神經這時又發作了,她愣了會兒神,嘴角牽出一絲冷笑:“我明白了,你不是因為我搬出來而要我回去,而是因為連波,你不忍心看他那麽傷心,就來這兒找我。你當我什麽?我又不是萬金油,包治百病,連波早晚要麵對這樣的現實,我能治得了他嗎?你太抬舉我了吧,我受之有愧!”
  “朝夕,能不能別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樊疏桐忍著脾氣,心裏又煩躁得要命,掏出煙盒點上一根,甩著火柴梗說,“我是對你有些誤會,這會兒不就想明白了嘛,你跟連波很般配,我們家的人都喜歡你,你嫁誰不是嫁呢?當然你現在年紀還小,談這個還為時過早,不過連波是個實誠人,這個你也知道,將來你跟了他會幸福的,你幸福他自然也幸福,我又為什麽要阻攔呢?”
  “你想明白了?”
  “是,想明白了。”
  “可我不樂意!我還隻有十八歲,誰知道以後是什麽情況,我跟連波是沒可能的,既如此何必讓他陷進去,長痛不如短痛。”
  “為什麽沒有可能?”
  “你說呢?”朝夕仰著頭,咬緊了嘴唇,咽下心裏泛上的苦澀和絕望,那雙警覺的受傷的黑眼睛,灼灼閃閃地直視著樊疏桐,“你覺得我配得上他嗎?他那麽要求完美的一個人,會接受一個靈魂殘缺身體蒙汙的妻子嗎?我不想他將來後悔,不想以這樣可恥的欺騙獲得跟他的婚姻,我再無恥,在連波麵前總還有最後的自尊,你明不明白?如果你們一定要撮合我們,可以,我會在婚前說出所有的事情,背著秘密的婚姻是不會幸福的,如果他不介意我就和他結婚,如果他接受不了,那就算了,你說我可以這麽做嗎?我能夠這樣做嗎?那件事說出來真的沒有關係嗎?你現在就給我表個態,我馬上跟你回去……”
  樊疏桐目瞪口呆,朝夕的話準確無誤地刺到了他的軟肋,是啊,他怎麽可以忽略這個問題?這完全是他一相情願,他以為這樣做可以安撫受傷的連波,讓朝夕不再那麽恨他,讓那不堪的往事漸漸淡去。可是已經發生的事情會隨時間淡去嗎?他們兩個背負著的這個天大的秘密,能蒙蔽得了一世嗎?
  他眼中的光芒漸漸暗淡,頹然地低下頭:“朝夕……”他吃力地呼吸,吃力地吐出每一個字,聲音輕得仿佛夢囈,“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們都陷在這樣的黑暗裏,兩年了,受盡折磨,我想出來,你不想嗎?
  說著他抬起頭,神情憂鬱地望著天空,幾朵白雲,在深邃的天空靜靜地懸著,仿佛他的神思已經飛去那雲上,他像是在跟那白雲說話,目光透著無盡的虛空,心裏的話慢慢地流淌出來:“我們都是無心的……犯了那樣的錯,誰都有做錯事的時候,我們自己都不原諒自己,如何祈求別人原諒?就比如我們如果自己都不愛自己,如何去愛別人?我也是聽了連波講了他從前的事,受到的啟發,他也做過錯事,也犯下過罪,但他卻一直積極地活著,愛自己也愛每一個人,用愛來救贖自己,所以他也能得到別人的愛,不說我們自家人,大院裏誰不喜歡連波誰不誇他?朝夕,我們缺失的愛不是要靠別人給予的,要靠我們自己去尋找,去感悟,你還這麽年輕,上了大學人生就掀開新的一頁,在愛的包圍中生活不好嗎?一定要恨死自己也恨死別人嗎?其實回過頭來想,恨來恨去的,一點意思都沒有,你覺得有意思嗎?”
  朝夕聽著他的話,下巴哆嗦起來,長長的睫毛蒙上一層水霧。
  樊疏桐重新把目光投向她,悵然地看了幾秒鍾,丟下煙頭用腳踩滅:“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如果需要我做什麽,你盡管說,隻要可以……讓你不再那麽恨,我怎麽做都可以。朝夕,對不起。”
  這麽說著,他猶自哀憐地望著她,目光中有一種誠實的哀傷,像是受了傷的小貓和小狗,祈求有人來醫治他的傷口。
  眼淚一串串地從朝夕的臉上滾落下來。
  他的表情,使朝夕心裏某根執拗的弦,“嘣”的一下子就斷了,她一直對他充滿戒心,每次麵對他,她就會豎起全身的刺。可就是剛才那麽一會兒,那根緊繃的弦就斷了,她的目光幽幽地在空中飄散著,不知道接下來該作如何反應。繼續用最刻薄的話辱罵他?還是扭頭就走,置之不理?
  可是不容她反應,樊疏桐已經轉身走了。他的背影在空曠的操場上顯得格外孤獨,仿佛這世界就剩了他一人,在孤獨地行走。
  她也一樣,未來她也將孤獨地行走於這世上。
  朝夕高考的頭天,剛好是樊疏桐的生日,寇海他們老早就嚷嚷著要給他慶生,他原本提不起精神,可是一大早的,寇海就上門來騷擾了,說已經在喀秋莎定了位置,非去不可,不去他就叫人把坦克開進院子。
  “滾!”樊疏桐當時剛從床上起來,氣得直罵,“開進我家院子?攻打司令部?我靠,我不收拾你,我爹也會拿大炮轟走你,都無法無天了你!”
  一邊說著他一邊下樓,沒好臉色。
  寇海哈哈大笑,跟餐廳正在用早餐的樊世榮說:“樊伯伯,我可沒想要攻打司令部啊,我頂多是來助陣的。”
  樊世榮一向喜歡寇海,樂嗬嗬地招呼他:“吃早餐沒有,沒吃就一起吃吧。”說著還不忘問他,“你助什麽陣啊?”
  寇海指著下了樓的樊疏桐:“幫您收拾這壞小子!”
  樊世榮嘴裏嚼著鹹菜,根本不朝樊疏桐看,夾起一根油條自言自語:“會有人收拾他的,輪不上你。”
  樊疏桐本來要給寇海兩下子,這會兒也隻能賠著笑:“爹,我已經被你收拾得可以了。”
  “是嗎?”樊世榮麵無表情盯了他一眼,哼了聲,“你的本事大得很呢,我怎麽收拾得了你?”
  “您是司令啊,收拾我還不跟收拾棵白菜一樣,想當年鬼子對您是聞風喪膽,兒子算什麽啊……”樊疏桐不僅臉皮厚過城牆,還很會拍馬屁,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樊世榮跟兒子也有些話講了,盡管大多數時候沒什麽好話。
  沒辦法,這小子成天在跟前晃,樊世榮在客廳看電視,他就在旁邊唧唧歪歪沒個歇停,老頭子喜歡看戰爭老片,什麽《地道戰》《鐵道遊擊隊》,百看不厭,樊疏桐就故意說錯話,說鬼子肯定不會這個時候進攻、這人看著就像個叛徒雲雲。樊世榮開始不理他,由他瞎說,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就罵他書讀□裏去了,這都不懂,這叫誘敵深入,那叫迂回戰術雲雲,樊疏桐故意跟老子爭執,他越爭樊世榮就越要糾正兒子的錯誤,就這樣父子倆終於搭上了話。
  搭上話就好說了,樊疏桐沒事就往老頭子的書房裏鑽,跟著一起研究軍事地圖,請教這請教那的,樊世榮不理他都不行,自然又罵他狗屁都不懂,一邊罵一邊又還是解釋給他聽;每逢周末,他隻要沒事就跟著老頭子出門,樊世榮跟寇振洲經常在閑暇時下下棋,他就在旁邊觀戰,有時候還跟老頭子對弈,還非贏了老頭子不可,因為他知道他爹這輩子最不肯認輸,無論是過去在戰場上還是現在在棋盤上,輸了,下回也要扳回來。果然,每次他爹輸了棋,回家就要跟兒子再較高低,常常下棋下到月亮西沉,一來二去的,父子倆沒話也會有話說了。
  這會兒,樊疏桐一邊啃油條一邊拍老子馬屁,兩不誤。偏偏樊世榮還很受用,嘴上是沒什麽好話,但肯跟兒子說話,這就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畢竟是父子,血脈相連,父子間沒有真正的仇恨,隻要兒子肯放低姿態,老子還能記一輩子不成?樊疏桐是很明白這個道理的,所以他對他爹一直很有耐心,而且是超級有耐心,一天到晚像個影子似的跟著他爹,時間長了,他爹也就習慣了。
  最明顯的表現,有時候樊疏桐因為在外麵忙回家晚了,樊世榮還會等他一起吃飯,當然不會直接說等兒子回來吃,而是跟珍姨說:“我還不餓呢,過會兒再說。”而哪天如果樊疏桐有事沒跟著他出門,樊世榮還有些不習慣,會罵兒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花天酒地,正經事不做。跟樊世榮對兒子的馬屁很受用一樣,樊疏桐對老子的罵也是非常受用的,他樂意被爹罵,寧願被爹罵,那罵聲裏分明是濃濃的骨肉情啊。
  比如樊疏桐吃完早餐跟著寇海出門的時候,樊世榮又罵他:“外麵的飯菜就那麽好吃?腐敗!我看你們腐敗到什麽時候!”
  樊疏桐腦子多好使啊,他知道他爹是怪他不在家吃飯,因為今天是他生日,老頭子當著他的麵一個字都沒提過,可是珍姨卻早早就買了很多菜回來,自己拎不動,還是叫警衛去菜場幫著拎回來的。老頭子沒吩咐,警衛敢去幫珍姨拎菜?
  “爹,我晚上回來吃飯,就中午腐敗一下子。”樊疏桐扯著嗓門在院子裏喊上了,寇海拍著他的肩膀笑得前仰後合。
  “ 真不是個東西!”樊疏桐聽到老頭子還在屋裏罵。
  樊疏桐幹脆跳起來喊了:“那也是——你——生——的——”
  “孽子!”樊世榮自然是聽到了,狠狠甩下筷子,“不吃了!”
  這個時候連波洗漱完從樓上下來了,笑道:“爸,哥說得沒錯,他本來就是你生的。”說著進餐廳拿起包子就啃上了,“哥可有孝心了,昨天晚上還跟我說,他今天會去祭拜阿姨,說他的生日就是娘的受難日,他記著呢。”
  “喲,真的啊?”珍姨端著一碗稀飯出來,又驚又喜。
  “可不是,哥過去是不懂事,年紀小嘛,現在長大了自然就明白父母的不易了,爸,你要不信我可以拿哥的錢包給你看,那裏麵揣著阿姨的照片呢,他一直隨身帶著,晚上睡覺都放枕頭底下。”
  這話說得多動容,樊世榮不吭聲了,他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陷入了沉默。珍姨當然也幫著說話,嘖嘖直歎:“真不容易!我就瞧著桐桐這孩子心眼好,小時候哪個孩子不皮嘛,現在真是長大了,懂事了。前幾天他還跟我說,朝夕早點讀完大學就好了,我問他為啥呢,他說快點跟連波結婚啊,讓我爸早點抱孫子,免得我爸老了寂寞,沒事就找他碴……”
  連波剛好塞了半個包子在嘴裏,頓時沒了聲音。
  珍姨沒有注意到連波的表情,繼續說:“這孩子說話可逗了,他說我爸在我麵前驕傲了一輩子,我敢保證,隻要他抱了孫子,絕對會在孫子麵前投降……還說我爸是司令,誰都怕他,誰都不敢跟他作對,可是有了孫子就不一樣了,孫子在他頭上搭窩都沒問題,這是天倫之樂,我爸肯定樂嗬著呢……”
  “臭小子!”樊世榮又叫罵上了,“有本事他給我弄個孫子回來,我就投降,向孫子投降又不是醜事,就怕他沒這本事……”話還沒說完呢,客廳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小小的人影走了進來。
  因為客廳和餐廳隔著屏風,珍姨和連波都看不到進來的是誰,就聽到樊世榮馬上換了種語氣,很驚喜地叫了聲:“朝夕,你回來了!”

  樊疏桐跟蔻海還沒出軍區大院呢,就收到了細毛的傳呼,那時候已經有中文傳呼了,但不是自己在傳呼機上發,而是打電話給聲訊台,把你想說的話,想傳給誰告訴接線小姐,由聲訊台給你發出去。
  “糟糕,細毛他媽又發威了。”蔻海把傳呼機給樊疏桐看,上麵顯示隻出一句話:我媽要殺了我,快來救我!!!
  在軍區大院,誰都知道細毛他媽羅麗娟是出了名的潑婦,別的不說,就說細毛他爸樸遠琨同誌,好歹也是個上將,經常被羅麗娟摳得臉上掛彩。每次臉上掛了彩,開會的時候樸遠琨同誌就會耷拉著頭,蔻振洲瞧見了就打趣地問,家裏的母老虎又咬人了?樸遠琨就會用一口的四川話罵,媽拉個巴子,要不是看在她是孩子他娘的分上,我早把她剿滅了!樊世榮也難得開玩笑,擠兌老樸同誌:“八年抗戰你都挺過來了,怎麽就收拾不了一個婆娘呢?要想打敗老虎,就得拿出獅子的威風,丟不丟人你。”
  而事實是,每次老樸同誌還沒來得及擺出獅子的威風,羅麗娟的鍋鏟就飛過來了,要不就是杯子煙灰缸什麽的滿屋飛,奇怪的是,老樸同誌戰場上躲得過敵人的炮火和子彈,卻躲不過老婆的鍋鏟,獅子沒成獅子,最後成了貓。而貓的兒子樸赫兄弟呢,隻能當耗子,因為他媽通常在收拾完老樸同誌後,餘興未盡,會順帶收拾下樸赫,熟悉樸赫的人都知道,他的左耳比右耳長,那就是他媽的功勞。
  而這次撩起樸赫他媽虎威的原因是,樸赫在外麵談了個姑娘,本來是玩玩的意思,結果一不留神把對方姑娘的肚子給搞大了,用蔻海的話說,這叫“把關不嚴,出了安全事故”。這樣的事情樸赫以前也不是沒遇到過,他愛玩僅次於樊疏桐,還沒從部隊轉業的時候就開始搞對象,到了地方上,又恰巧分在財政局上班,大把的姑娘自願或半情願地上他的床,意外事故當然是避免不了的,但每次樸赫都是用錢打發了事,要不就是幫對方安排個好點的工作,因為他媽剛好就是組織部的幹部,安排個工作或者提個幹什麽的,一句話的事。應該說樸赫對處理此類“安全事故”已經是駕輕就熟了,隻是走多了夜路沒有不碰到鬼的,這次樸赫陰溝裏翻了船,沒碰到鬼碰到個比他媽還厲害的母老虎。
  被他搞大肚子的對象叫丁小芹,是財政局的臨時工,管收發報紙的,長得很清秀,沒事喜歡在辦公室嗑瓜子,看上去挺溫順的一個姑娘。可有句話怎麽說,千萬不要以貌取人!樸赫就是因為丁小芹看上去很溫順的模樣對她放鬆了戒備,沒有費多大工夫就追上床了,一回二回的就出了事,開始樸赫還很不以為然,甩了兩萬塊給丁小芹自己處理,結果丁小芹把那兩萬塊又甩回去了,不要錢,要跟他結婚。開玩笑吧?他樸赫還有大把的荒唐時光沒有揮霍,就收場奔禮堂?不屑說,樸赫自然是使出殺手鐧,許諾給丁小芹轉正,隻要她肯就此罷手。結果這招還是不管用,丁小芹死活不依,就要跟他結婚,公然在單位上跟樸赫吵架,讓樸赫丟盡了臉。
  樸赫煩了,幹脆指使人事部門解雇了丁小芹,對她避而不見,還交代傳達室不準放丁小芹進財政局大院。這下就捅了馬蜂窩,丁小芹發飆了,找到樸赫住的軍區大院,托熟人混了進去,一上樸赫家就又哭又鬧,把樸赫搞大她肚子又不負責的事給大聲宣揚了出來。樸赫他媽氣得發昏,出動警衛才拉走丁小芹,樸赫見狀想溜都不成了,他媽直接從廚房摸了把菜刀要砍死他。
  樊疏桐和蔻海趕到“事故現場”的時候,樸赫家的院子外圍了很多鄰居,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而羅麗娟同誌則揮舞著菜刀站在院子裏跳起腳來罵,樸赫卻不見人影。蔻海正四處搜索呢,隔壁鄰居家的二樓窗戶裏麵揮舞著一雙激動的胳膊,不停地給他們揮手示意,那正是可憐的細毛樸赫!原來是躲鄰居家去了。
  “怎麽辦?”蔻海問樊疏桐。
  樊疏桐仰著頭,查看了地形以及“敵情”,指示蔻海:“你掩護,去引開他媽的視線,我去解救我們的細毛兄弟。”
  蔻海一看羅麗娟那架勢,就哆嗦:“首長,還是你去掩護吧,我怕被她媽劈死。”
  樊疏桐瞥他一眼:“瞧你這沒出息的樣,你去引開他媽比我勝算大,誰讓你名聲比我好呢,我去肯定會被他媽說是我帶壞了細毛。”
  沒辦法,蔻海隻能冒死去做羅麗娟的工作。樊疏桐的判斷很準確,蔻海的形象在整個大院裏是出了名的好,工作勤奮,對待長輩有禮貌,也沒有鬧過作風問題,用樊疏桐的話說,人見人愛狗見狗親。蔻海果然成功地轉移了羅麗娟的視線,並把她拉進了屋,樊疏桐立即行動,把處於水深火熱中的細毛兄弟從鄰居家救了出來,駕車逃出了軍區大院,並給蔻海發了個傳呼:見好就收,喀秋莎會合。
  喀秋莎比從前更氣派了,因為換了老板,重新裝修過。而且還新設了豪華包間,供重要客人使用。包間很大,被一麵華麗的鏤花屏風一分為二,一邊擺放著客人聊天喝茶的沙發,一邊是就餐的大圓桌,鋪著格子桌布,擦得雪亮的銀質餐具早已擺放整齊,餐桌中央的玫瑰花叢更是讓整個包間芬芳四溢。
  樊疏桐在沙發上落座,又忍不住數落細毛起來,來的路上就數落了一通,說他拉屎不揩幹屁股,結果招來了瘋狗。細毛唉聲歎氣,平日人民公仆的威風沒了蹤影,耷拉著腦袋矮了半截。“我怎麽知道那丫頭這麽難對付呢,要知道她是這樣,就是拿槍逼著我……我也不會跟她搞……”細毛說起這事就懊惱得不行。
  樊疏桐又好氣又好笑,“還拿槍逼著你搞呢,你當你是大明星啊,我呸!你頂多是隻蒼蠅,甭管什麽蛋,見縫就叮!這回好了吧,叮上炸彈了……”
  “我說老大,現在兄弟落難,你就別往我傷口上撒鹽了,還是給我想個完全之策救兄弟一把吧。”細毛求救地望著樊疏桐。
  “自己拉的屎自己揩!”樊疏桐才難得理會。
  “老大,你比我有經驗,你……你不能見死不救。”
  “像你這樣的敗類,死了是為民除害!”
  “老大……”
  當時兩人已經在喀秋莎的包間裏喝上茶了,一邊鬥嘴一邊等著蔻海會合。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見蔻海來,細毛著急了:“會不會光榮了?”
  “閉上你的烏鴉嘴!”樊疏桐忙不迭給蔻海發傳呼。正發著,門開了,賊兮兮地閃進一個人……樊疏桐和細毛愣了半晌,這,這人是誰?
  隻見那廝腋下夾了個公文包,戴了頂鴨舌帽,穿著件皮夾克,要命的是下麵還穿著條洋不洋土不土的格子西褲,鼻梁上還架了副墨鏡。這……這不是黑皮嗎?樊疏桐和細毛隻覺得要抽風,這小子前陣子還在賣搖擺機,怎麽眨眼工夫就換行頭了?果然是黑皮,當他的招牌笑容在他猴樣的腮幫子上扯開的時候,樊疏桐和細毛這才還了魂:“你丫的抽風啊,整得跟個嫖客似的。”自己都要抽風的細毛還說黑皮抽風。
  黑皮大搖大擺地在他們對麵的沙發上落座:“我像什麽嫖客,你才是正宗的嫖客,我剛去了你家,聽說你把別人姑娘的肚子嫖大了,出息了啊……”
  “有沒有搞錯,我這算什麽嫖,我沒嫖她,搞……搞對象怎麽是嫖呢?”細毛還為自己辯解。
  “可你名字就叫‘嫖客’。”
  “是……是樸赫。”
  “我聽著就像是嫖客。”
  “你丫的找抽是吧,不去賣你的搖擺機上這來幹什麽?”
  “我現在不搖擺了,不搖擺了。”黑皮揭下鴨舌帽,撓了撓有些禿頂的頭,那樣子像極了李東寶,那時候有部很火的電視劇叫《編輯部的故事》,裏麵的男主角就叫李東寶,葛優演的,那時候葛優沒現在有名,黑皮尖嘴猴腮的樣子跟葛優還真是形似又神似,尤其是現在年紀輕輕就禿頭,簡直成了葛優的翻版,偏偏這廝還就喜歡撓他的禿頭,一邊撓一邊說:“真不搖擺了,再搖擺我就要把自己賣了,我今兒來呀,是向士林道謝的……”說著起身對著一直微笑不語的樊疏桐深鞠一躬,再鞠躬。
  “停停停,今天是我的生日不是我的追悼會,你給我鞠什麽躬!”樊疏桐不容他鞠第三躬,一掌把他劈回到沙發上。
  可是黑皮又一把彈起來,抓住樊疏桐的手:“兄弟啊,是你救了我,我不謝你謝誰啊,從前我錯怪了你,是我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可是兄弟就是兄弟,我落難至此,要不是你出手搭救,我隻怕現在已經流落街頭要飯了……”說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了起來,“士林啊,連我爹媽都不管我了,你要我怎麽報答你才好,這輩子報答不完,來世做牛做馬我都要報答你啊……”
  細毛一頭霧水:“你丫這是唱的哪出呢,賣搖擺機賣瘋了?”
  這事還得從一個月前說起,禍害無窮的傳銷被有關部門界定為非法營銷,大批的傳銷窩點被端掉,黑皮未能幸免,被收容進了看守所。因為欠了下線大筆集資款無法歸還,公安機關勒令他必須償還集資款,否則將以詐騙罪移交檢查機關,蔻海的妹妹常英剛好就在派出所上班,知道了這事,回家講給了蔻海聽,蔻海又告訴了樊疏桐。樊疏桐當時也沒說什麽,卻一聲不吭地幫黑皮還了集資款,這才讓黑皮得以脫身。黑皮出來後,不用問都知道是樊疏桐出的麵,因為家裏人是不會管他的,而親友裏有不少被他拖下水,人人見他恨不能誅之,更別說搭救,最後也就剩一幫還有來往的兄弟,可是除了樊疏桐,誰也沒有這個實力幫他償還債務,因為那不是一筆小數目,在九十年代初對普通老百姓來說不亞於是天文數字,不是誰都可以拿得出來的。
  樊疏桐倒是對此顯得很淡然,甩開泣不成聲的黑皮的手,指了指沙發:“坐,坐那兒好好說。”停了下,長長地吐出一口煙,“其實這事也沒什麽好說的,別說大家是從小玩到大的兄弟,就是普通朋友,也不會見死不救,我知道你並不是故意要這樣,你是脫不了身了,我不救你難道看著你去坐牢?”
  細毛這才明白怎麽回事,插了句:“黑皮啊,你以後要好好做人啊,幹什麽都要遵紀守法,路走正了,能掉泥坑裏嗎?就拿我來說,我要不在水邊走,能濕鞋嗎?”說著掉頭又拽住樊疏桐,“老大,你救他也得救我,憑什麽不救我?”
  “滾!”樊疏桐甩開他。
  正鬧著,門又開了,常英姑娘一身警服,英姿颯爽地晃了進來。
  “英子,你怎麽來了?”細毛覺得特新鮮,可有些日子沒看到常英了,聽她哥蔻海說,他妹妹這陣子突然傳染了他媽的更年期,成天在家發火找茬,要不就是當啞巴,下班就關屋裏頭,連飯都要保姆送到房門口。一家人都不敢招惹她,誰惹了她那就等於捅了馬蜂窩,誰都知道常英姑娘發起飆來那可真不是蓋的。這會兒常英姑娘目光嗖嗖掃視全場,眉毛一抬,冷笑:“我來抓嫖的!”
  細毛連忙擺腦袋:“這裏沒人嫖。”
  常英脫了警帽,指著細毛:“還沒嫖呢,你都把人家姑娘肚子嫖大了。”說著一屁股坐沙發上,“還在樓梯口,就聽你們在嫖啊嫖的,我剛好路過,順便來掃掃黃,你,你,還有你……”她挨個兒指了一圈,一本正經,“都給我老實點,這個月正在嚴打,別犯我手上,讓我大義滅親哦。”
  黑皮連忙幫腔,推了把細毛:“就是他嫖,我們都是良民。”
  “你也不是什麽好鳥,怎麽樣,號子的滋味不好受吧?”常英大概是當了警察,習慣了用教訓的語氣跟人說話,“你要再不走正道,我還可以送你進去療養療養……”
  “別,妹妹,我現在遵紀守法,絕對沒有危害社會。”說著黑皮從公文包裏逃出一遝名片,挨個兒發,“大家看看,我現在在做正經事,為人民造福呢。”
  樊疏桐接過名片念了出來:“鵲——橋——婚介所。”剛念完,蔻海推門進來了,一頭霧水:“誰在征婚?”
  一屋的人被雷劈了似的,橫七豎八地笑癱在沙發上。
  細毛指著黑皮更是笑得要背過去。
  “婚介所?”蔻海也搶過一張名片。
  “沒錯,上個禮拜才開業。”黑皮不好意思地撓著禿頂說,“托兄弟們的福,我出來後,也找我的上線要回了部分集資款,我就尋思著開了這家婚介所,現在很時興這個,剛剛拿了營業執照。”說著黑皮雙手作揖,“兄弟我正在創業階段,還望各位多多捧場,多多捧場……”
  樊疏桐笑著說:“我說黑皮,你賣搖擺機呢,我還能給買兩台捧捧場,你賣姑娘,我可不敢。”
  “我,我怎麽是賣姑娘呢,我又不是拉皮條的……”黑皮的樣子特別滑稽。
  細毛接過話:“也賣鴨子。”
  ……
  細毛果然是港片看多了,連剛時興的“鴨子”都知道。眾人笑得要抽筋,還好空著肚子沒吃飯,否則全給吐出來。常英也是笑得花枝亂顫,指著一屋的禽獸說:“你,你們這幫禽獸,當著人民警察的麵不是嫖就是賣的,早晚我把你們掃黃給掃了。”說完猛灌了口水,又指著黑皮,“我說你能不能把那墨鏡摘了,你是開婚介所呢還是算命……你,你就不能找點正經事做……”
  黑皮很聽話地摘下墨鏡,耐心解釋:“這就是正經事啊,功德無量!你們想想,家庭是社會的細泡(胞),家庭穩定社會才能穩定,而如今社會上很多大齡男女都找不到對象,不是他們的條件有多差,而是缺少一個平台讓他們相互認識萌生好感,繼而進一步發展,我們婚介所的宗旨就是成就人世最美好的姻緣,讓更多的有情人牽手成眷屬,共度美好人生。”
  不愧是賣搖擺機積累了豐富的推銷經驗,推銷起對象來也這麽有板有眼。哄笑聲中,樊疏桐見人都來齊了就招呼大家上桌吃飯。一邊吃呢,黑皮還在不遺餘力地宣傳他的婚介所,說是要大張旗鼓地搞一次集體征婚,目標就是軍區大院未婚的單身軍人,已經跟相關部門聯係好了,報紙上的廣告也登了,電視台到時候會現場直播,倍兒熱鬧,最後還不忘拿細毛作反麵教材:“你們說說看,如果這位同誌有家有老婆,能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嗎?可見家庭是社會穩定的基石,教訓,教訓啊……”
  細毛一筷子打過去:“吃你的,嘴巴怎麽這麽討嫌?”
  一說到這事,寇海也有話說了,苦大仇深地指著細毛:“我說你媽羅麗娟同誌真不愧是母老虎,可惜我又不是武鬆,我跟她說話簡直是冒著生命危險,她那把菜刀在我麵前晃來晃去的,我真擔心一句話沒說好,被她劈兩半……”說著拿起一瓶五糧液,“今兒你不把這瓶酒幹了,你對得住兄弟我嗎?喝!”
  細毛估計也是受了刺激,接過酒瓶自己斟滿了,又給坐旁邊的壽星樊疏桐斟滿,自個兒先舉起酒杯一口見底:“我,我樸——客(赫)——”
  話還沒說完呢,又是哄堂大笑,細毛不喝酒便罷,一喝酒口吃就格外嚴重,自己的名字都念不轉,大家敲著碗筷笑得前仰後合。樊疏桐右邊坐著的是常英,笑雖然也笑,但明顯有些心不在焉,從進門到現在,她始終沒有正眼看過樊疏桐,一直到細毛慷慨激昂地發表完了感慨,她才舉起酒杯敬樊疏桐:“首長,今天是你生日,妹妹我敬你一杯。”也不容樊疏桐反應,她自個兒先喝了。樊疏桐何其的敏感,早就留意到了常英的微妙情緒,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就像小時候常拍她的頭一樣:“傻丫頭,你不敬這杯酒還是我妹妹嘛,永遠都是。”
  就這一句話讓常英紅了眼眶,因為隻有她聽得出這弦外之音,他隻會把她當妹妹,隻能是妹妹!一顆心終於是碎成了滿天星鬥,也好,從此再不會心痛。從小到大,她就被家裏人寵著慣著,想要什麽就一定有人送到手邊,可是現在她明白,這世上不是她想要什麽就能得到什麽的。可是她喜歡他啊,從小把他當神一樣地崇拜著,如果可以,她願意用她的一切來換得他的愛,但是她知道,這沒有可能。
  “首……首長,你能把我當妹妹是我的造化,我一輩子都記著你這個哥哥……我,我……”她拍著胸脯,隱忍已久的淚就要奪眶而出,但她不能哭,絕不能哭,剛好黑皮給她斟滿了酒,她拿起酒杯仰著脖子又一飲而盡,然後埋頭伏桌上掩飾地拭去淚水。樊疏桐見狀連忙摟住她的肩膀,指著眾人說:“你們給我聽好了,誰要是敢欺負英子,我第一個不答應……”
  細毛喝了酒,臉紅得跟個關公似的,結巴著說:“誰,誰敢欺負她啊,我們都仰仗著英子呢,人民警察保衛人民……”
  常英忽然大笑起來,抬起頭,也許是酒精的作用,轉眼工夫也是滿臉通紅,笑得肩膀直聳:“你知道大院裏現在怎麽說你們嗎?”
  樊疏桐很好奇:“怎麽說?”
  “說你們是軍區‘四害’,哈哈哈……”
  “四害?”黑皮連忙搖腦袋,“我不是耗子。”
  寇海打了個酒嗝:“我,不是蟑螂。”
  細毛難得這回沒有結巴:“我不是嫖客。”
  “哈哈哈……”
  “哦,不,不……”細毛明顯喝高了,忙擺手說,“我不是蒼蠅。”說著拍拍樊疏桐的肩膀,“輪到今天的獸性(壽星)了,你說你不是什麽……”
  樊疏桐甩開他的手,糾正道:“我是壽星,不是獸性,臭小子!”
  “哈哈哈……”
  眾人笑癱了,常英笑得就差沒溜桌子底下去,大家已經很久沒有這麽熱鬧地聚會過了,一個個都喝得滿臉通紅,黑皮突然歌興大發,敲著筷子引吭高歌起來,唱的正是滿大街流行的《渴望》主題歌《好人一生平安》。
  “有過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過多少朋友仿佛就在身邊,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如今舉杯祝願好人都一生平安……”唱得還真是情真意切,大家無不被感染,一起拿起筷子敲起來:“誰能與我同醉,相知年年歲歲,咫尺天涯皆有緣,此情溫暖人間,誰能與我同醉,相知年年歲歲,咫尺天涯皆有緣,此情溫暖人間……”
  很多年後樊疏桐回憶起這一幕,隻覺悲傷,他們一起長大,卻有著各自不同的人生軌跡。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當他們天各一方的時候,誰還記得誰呢?但是樊疏桐不後悔,在他後來最困苦的歲月裏,恰恰就是手足情深的兄弟姊妹情誼讓他覺得此生沒有白活,夠了,有這些夠了,要得太多反而失去得更多,這是他成年後對人生的最大感悟。即便他後來漂泊海外時,每每想起從前,他最感恩的也正是這些從小一起玩大鬧大的夥伴們,哪怕到蒼老也不敢遺忘,當一個人什麽都沒有了的時候,什麽都失去的時候,又如何舍得遺忘……
  “朝夕,你放寒暑假的時候會回來嗎?”
  連波靜靜地看著朝夕。
  朝夕從抽屜裏拿出考試需要的筆和尺,低頭一笑:“我還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怎麽會考不上呢,不能說這麽喪氣的話,信心很重要哦。”連波也笑,打量消瘦很多的朝夕,目光長久地凝視著她:“朝夕,你會想起我們嗎?”
  朝夕抬頭瞟了他一眼,又迅速地轉過臉,輕聲道:“我又不是出國,隻是去讀大學而已。”說著坐到椅子上,把玩著一個粉色的橡皮擦。這陣子她一定很辛苦,眼眶底下透著青,神情也有些恍惚,她像是說給連波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人生很多時候總要去麵對一些不願意麵對的事情,雖然殘酷卻逃避不了,得不到的時候就隻能放棄了,追求沒有希望的理想隻能是讓自己受傷,我已經受太多的傷,也不想讓別人受傷,平平淡淡地過完這一生就可以了……”
  連波啞然,這完全不是她這個年紀說得出來的話,她還這麽年輕,還有著飽滿鮮活的青春,如何就早早地顯出枯萎的樣子了?
  “朝夕,”他握住她的手,“我不會逼你麵對任何你不願麵對的事,我隻要你一生平安幸福地度過,我就很滿足。”
  朝夕側臉看向他:“我也希望你能幸福。”頓了下,由衷地漾開笑容:“連哥哥,你將來一定會很幸福,因為你這麽善良,這麽好,一定能娶個純潔善良的妻子。你不用惦記著我,你過得好,和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這對我來說也會是最大滿足……”
  連波聽出了弦外之音,一下子就急了:“朝夕,你要去哪裏?畢業後不能回聿市工作嗎?”
  “將來的事誰知道呢,聽天由命吧。”
  “又是這麽悲觀的話!朝夕,哥哥知道……這輩子沒有可能在身邊照顧你,可是你別讓我看不見你好嗎?”連波看著她,忽然意識到什麽,目光陡然變得明晰,他將她的一雙手捉住放在胸口,緊緊攥著,“朝夕,我怎麽覺得你有事瞞著我?究竟發生了什麽,有什麽不能跟哥哥說的嗎?我一直就覺得你心裏有事,否則不會要遠遠的躲開,朝夕,當一個人背負著包袱的時候,躲到哪裏都是沒有用的,隻有把心敞開,才能見到更多的陽光……”
  一聽這話,朝夕頓時像受驚的兔子哆嗦起來,臉色煞白,拚命擺頭:“我做不到!連哥哥,不是我不願意敞開自己的心,而是因為我害怕陽光,我寧願守在黑暗裏,那會讓我覺得安全,陽光會暴露一切。連哥哥,我害怕那一天的到來,所以讓我走吧,我不想騙你,我考上大學的確不會回來了,看不到我也好看得到也好,我們都有各自的人生道路要走,我和你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你到底有什麽秘密不能見光的?你這麽小,能有什麽秘密?”連波蹙緊了眉頭,更加確定朝夕有事瞞著。
  “不,不,別逼我!”朝夕擺著頭幾乎叫起來,單薄的身子連連往後縮,“我不想說!我不能說!連哥哥,你放過我吧,揭出那些秘密等於是讓我死在你麵前,你一定要這麽殘忍嗎?”
  連波瞪大眼睛,他放開她的手,一把按住她的肩膀:“有這麽嚴重嗎?朝夕!我是你哥哥,連我都不能說嗎?”
  “不,不,我不說——”朝夕踢著腳,雙手捧住頭大哭起來。
  連波忙起身抱住她:“朝夕!你看著我,朝夕……”
  “連波!”
  門口突然傳來一聲斷喝。
  連波扭頭望過去,是樊疏桐,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的,一身酒氣。他搖搖晃晃地走進朝夕的房間,指著連波說:“幹嘛逼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不也有嗎?我,我也有!”他口齒不清地指著自己的胸口,“我這裏有一個天大的秘密,你想不想知道?唔,很大的秘密哦……”他誇張地用手比畫著,“大到可以把你整個人都吞了,讓你死無葬身之地,你想不想知道?”
  “哥,你喝多了!”連波放開朝夕去扶住樊疏桐。
  “我,我沒喝多,這點酒算什麽!”他推開連波,俯身看了看突然寂靜無聲的朝夕,摸摸她的頭說:“朝夕,要考大學了哦,很想遠走高飛是不是?走吧,走得越遠越好,這樣才沒有人去挖你的秘密。”說著嗬嗬笑起來,又指了指自己,“至於我,你不用擔心,我就是把自己埋了,也不會讓秘密跑出來的,我自己死無葬身之地就可以了,不會連累別人……”
  “哥,你回房間去,朝夕明天要考試,你別在這裏發酒瘋。”連波說著就要去拖樊疏桐,一麵還朝樓下喊,“珍姨,快弄些解酒湯來,哥喝醉了。”
  “誰喝醉了,瞎說!”樊疏桐掙脫連波,又摸了摸朝夕的頭,“乖,朝夕,好點考,這樣才能遠走高飛,哥哥我祝福你前程似錦……”
  朝夕停止了哭泣,目光幽幽地看著他。
  而連波見珍姨沒有應,隻得暫且放開滿身酒氣的樊疏桐,下樓去喊珍姨。樊疏桐顯然還沒有醉到人事不省,連波一出門,他衝朝夕又是一笑,搖搖晃晃地跌坐在床邊,目光鉤子似的盯著她:“害怕了?你的樣子告訴我,你很害怕,噓——”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拍拍她的肩膀,“好妹妹,別怕,哥哥我會保護你的!”他湊近身子看住她,見她睫毛上還凝著淚珠,一雙漆黑如深潭的眸子透著令人心悸的灰暗,他不由露齒一笑:“不過朝夕,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害怕的樣子是最美的,我喜歡看你害怕,因為你害怕的時候像隻顫抖的羔羊,眼神好無辜啊。可你發狠的樣子呢,就跟隻蠍子一樣,讓我害怕!朝夕,小朝夕,永遠別讓自己再當蠍子,因為有時候不小心會咬到自己,就像我,當了一回禽獸結果一輩子都是禽獸,我會幫你保守秘密的,你放心地遠走高飛吧。你最不想傷害的人也是我最不想傷害的人,而最希望你好好活的不僅僅是連波,還有我!”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低了下來,像是跟她說悄悄話:“朝夕,這輩子生或者死我們都在一起了,你想擺脫過去?我也想啊,想獲得未來的幸福和快樂!但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個傳說……”
  他比畫著,布滿血絲的眼底突然閃閃發亮起來。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青蛙,他原本快樂地生活在河邊,有一天,青蛙在河裏遊泳的時候,遇見了一隻很美麗很美麗的蠍子,他一下就被那隻蠍子迷住了。蠍子顯然對青蛙也很有好感,遊過來對青蛙說:‘你好!我想到河對麵去,可是我不會遊泳,請問你能帶我過河去嗎?’青蛙聽了,心裏很是高興,他當然願意背自己心儀的蠍子過河,可他同時也知道,蠍子是這世上最毒的,背蠍子過河不就等於自尋死路嗎?於是青蛙就把自己心裏的想法給蠍子說了。蠍子笑了笑說道:‘我不會遊泳,咬了你我也會沉到水裏死掉,所以你放心吧,我是不會咬你的!’青蛙想了想,覺得蠍子說得也對,於是就相信了蠍子,答應背蠍子過河……朝夕,我這麽說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如果我們兩個就是那對蠍子和青蛙,我們是一起過河呢,還是相互攻擊?我想首先是相互信任吧,就好比我就是那隻青蛙,我願意相信你,也願意背你過河,可是我知道你始終是恨著我的,我很怕自己會成為那隻可憐的青蛙……”
  朝夕張大眼睛看著他,目光灼灼閃閃,仿佛已經被他的故事吸引,她的表情告訴他,她很想知道那隻青蛙有沒有背蠍子過河。
  “想知道結果?”樊疏桐洞悉她的想法,繼續壓低聲音說,“青蛙既然答應了背蠍子過河肯定不會食言,可是當他背著蠍子遊到了河中間的時候,蠍子還是攻擊了青蛙,於是青蛙和蠍子都掉進了河裏,在它們往水下沉的時候,青蛙問蠍子:‘你明知道咬了我你也會死,為什麽還是攻擊我?’蠍子很無奈地說:‘沒辦法,這就是我的本性!’青蛙說:‘其實我知道會是這個結果,因為這世上還沒有不嗤人的蠍子。’蠍子很好奇:那你為什麽還背我過河?’青蛙在緩緩下沉的時候歎了口氣:‘因為這是你的願望,因為……”
  “因為什麽?”
  朝夕完全聽入了迷。
  樊疏桐正欲繼續說,門外傳來連波和珍姨上樓的腳步聲。
  樊疏桐咽下到嘴邊的話,拍拍朝夕冰冷的手:“放心吧,我會救你的。即便你是隻毒蠍子,可隻要你願意,我還是會背你過河,但如果你攻擊我或者攻擊我身邊的人,讓他受傷害,朝夕,我們會一起死,你該知道我說的是誰吧?”
  朝夕恍恍惚惚地搖頭:“我沒想要傷害他。”
  “好!記住我的話,就算要過河,我可以背你,但你不能把連波拉下水,我被你咬死沒關係,反正我死你也活不了……”
  而朝夕並不知道,樊疏桐說的這個蠍子和青蛙的傳說還沒有講述完整,蠍子問青蛙為什麽明知道她會嗤人還要背她過河時,青蛙的回答不僅僅是那句“因為這是你的願望”,他還說了句:“因為我愛你。”
  三天後。
  寇海愁眉苦臉地來找樊疏桐,說常英調市局刑偵隊去了。樊疏桐說這是好事啊,寇海煩躁得不行,直歎氣:“好什麽好,到了刑偵隊那死丫頭就更囂張了,我新的奴役生涯又將開始,我怎麽這麽命苦啊……”
  當時是在樊疏桐的辦公室,寇海一身海關製服闖進來,著實駭了樊疏桐一跳,就跟上回常英一身警服蹦進來一樣,公司上下無不格外警惕。樊疏桐當時就尋思著,這回雕哥又有得說了,肯定要數落他不光有個警察“女友”,還有個海關稽私隊的兄弟,沒有見過他這麽做買賣的,做他們這行誰不避警察和海關跟避瘟疫似的,他倒好,都黏一塊了。但樊疏桐反過來又想,這樣或許是個好辦法,老雕怕沾他的晦氣,沒準會讓他卷鋪蓋走人,這不正中他下懷?他可是真不想幹了……
  這麽一想,樊疏桐反倒很高興寇海來拜訪他,故意指著寇海一身製服說:“我說你不能扒了這身皮再上我這來,你不會不知道我是做外貿的吧,你是海關緝私隊的,也不怕給我找晦氣。”
  “怕什麽怕,你又沒走私。”寇海才不以為然,歪在沙發上頗為享受的樣子。他最喜歡樊疏桐辦公室的這套真皮沙發,幾次都說要搬他辦公室去,他辦公室的沙發是木的,坐久了屁股痛,更別說躺了。每天中午他想在沙發上打個盹都不行。
  樊疏桐眯起眼睛似笑非笑:“你怎麽知道我沒走私?”
  “那你走私什麽?是販賣人口呢,還是走私槍支,要不就是大麻……”寇海用手枕著頭,蹺著腿優哉遊哉,“你自首的話,我可以跟上麵請求對你從寬處理。哎喲喂,你這沙發真舒服,你公司要不是我們管轄的範圍,我今兒就搬我辦公室去……”寇海壓根就沒在意樊疏桐話裏的虛實真假,又著迷上他的沙發了。
  “那我私人送你一套總可以吧。”
  “這沙發多少錢?”
  “不清楚,估計也得三四萬吧,意大利進口的。”
  “我靠!”寇海駭得一凜,趕緊從沙發上坐起,左右打量,“就這麽套沙發要三四萬?你也太腐敗了吧!”
  “是啊,我從裏到外都腐敗透了,用我爹的話說,都朽了。”樊疏桐點根煙,漫不經心地問起了常英的事,“不是說刑警隊不收女的嗎,怎麽突然又調刑警隊了?”
  “哎喲,這事可真是巧,真他媽的巧……”
  寇海一說這事就來勁了,話說是樊疏桐生日那天,常英喝高了點,本來不該她當班,要不她也不敢喝酒。結果在回家的路上,常英剛好撞見一黃毛小賊搶一婦女的包,她也不管當不當班,撒腿就追那小賊,應該說酒精的力量真是不可估量,常英姑娘借著酒勁硬是追那小賊追了兩條街,那小賊估計也是鍛煉出來的,腿勁還真不賴,見追他的警察是個女的,後來幹脆不跑了,跟常英對打起來,還掏出了匕首。常英在警校學的那點拳腳功夫那時派上了用場,一腳就踢飛了小毛賊的匕首,又撲上去揪住毛賊往死裏揍,也不知道常英是酒喝多了還是受了別的刺激,小毛賊見這女警察整個兒是個女瘋子,掙脫她撒腿丫又準備跑,結果常英又一把撲過去,抱住小毛賊的腿,任憑對方怎麽踢怎麽踹她就是不撒手,最後還咬上了,當時就把那小毛賊的小腿咬得血淋淋,估計已經咬下了半塊肉。那小子也發瘋了,撿起路邊的一塊石頭就要砸常英,說時遲那時快,圍觀的人群裏衝出兩名便衣男子,以極其專業的手法迅速製伏了那個抱著腿痛得滿地打滾的小毛賊,順便給他戴上了手銬。原來那兩人就是刑偵隊的黎隊長和助手小張,當時正在附近執行任務,看到常英和小毛賊打在一起的時候,黎隊長還問小張,那丫頭是不是西橋派出所的,怎麽看著這麽眼熟?小張說,喲,她不就是西橋所的常英嗎,夠剽悍的啊。黎隊當時就樂了,和小張一起上前收拾了小毛賊,結果常英還不依,她當時整個人都失了控,小張把毛賊帶上警車的時候她又撲上去咬,黎隊長攔著,她就連帶黎隊一起咬了……”
  “真咬了?”
  “真咬了。”
  “這丫頭!”樊疏桐笑著直擺頭,“那後來呢,英子酒醒了沒有?”
  “醒當然醒了,第二天她就去上班了,結果黎隊手上綁著紗布要常英賠醫藥費,常英當時就傻了,她壓根不記得頭天咬過誰。黎隊就跟她說,要麽賠醫藥費,要麽就上刑偵隊上班去,說常英天生就是幹這行的料,他看上我妹妹了,你說這事……”
  “哎喲,這可是個好事,”樊疏桐學起了寇海的語氣,“看上你妹妹了?那你不僅有個當警察的妹妹,還有個當警察的妹夫啊,發財了你!哈哈哈……”
  “你沒聽明白,黎隊是看上我妹妹的蠻勁,舍得命去跟犯罪分子死磕,你想哪兒去了?不過我老覺得這丫頭受刺激了,那天跟搶包的小毛賊打完架回家,一身的血,把我媽都嚇壞了,她抱著我媽就哭,哭了幾個小時,哭不出來了就嘔,我的娘呃,我長這麽大還從沒見她那麽哭過……”寇海說著用探究的目光掃蕩樊疏桐,“我說,你沒搞我妹妹吧,要不她怎麽受那麽大的刺激?”
  “我沒搞她。”樊疏桐一本正經,咧嘴笑,“我可不想當你妹夫。”
  “可我想做你小舅子啊,要不我這輩子怎麽在你麵前出得了頭?”
  “誰叫你沒姐姐呢,你要是像細毛那樣上麵有兩個姐姐,輪番來孝敬你,你還需要出什麽頭啊,都成太爺了。”
  “是啊,我怎麽就沒細毛那麽好的命呢?”寇海猛蹬了一下茶幾。
  細毛的確“命好”,上麵有兩個漂亮的姐姐大毛和二毛,說起細毛的這兩個姐姐,那是軍區出了名的金花,從小就漂亮。大毛前年嫁到北京,丈夫出身名門,哈佛大學博士生,之前為某駐外使館的外交大使,剛剛調回北京,大毛走哪兒都是大使夫人的派頭,每次回聿市還有市裏的領導作陪,比細毛他爹樸遠琨的待遇還高;至於二毛那也不差,雖然現在還待字閨中,但追她的人一大票,其中據說就有喀秋莎的新老板何夕年。何先生是本地出了名的華僑,攻勢最為凶猛,不僅攻二毛,還攻二毛身邊的親友,細毛作為未來的小舅子自然是何夕年主攻的對象之一,這小子身上穿的戴的,無一不是準姐夫何夕年進貢的,車子都換了三輛,讓同樣有個姊妹卻境遇截然不同的寇海恨得牙根直癢。每次細毛一身名牌在大院招搖過市,不僅寇海,包括黑皮都恨不得扒了他一身皮,踹他兩腳心裏才舒服。這小子命也忒好了!
  寇海在樊疏桐辦公室抱怨自己命苦,樊疏桐還故意挖苦他:“你就是生了副苦命相,別說我不做你妹夫,就是做了你妹夫,我也不會孝敬你。”
  “那我來孝敬你吧,隻要你肯當我妹夫,我怎麽孝敬你都行。”寇海說著就拉樊疏桐起身,“走,走,現在我就孝敬你,今兒中午我請客!”
  “拉倒吧,中午我要回家吃飯。”
  “晚上回去吃一樣的嘛。”
  “不行,就中午,朝夕高考結束了,老爺子說要給她慶功。”
  “你爸對朝夕還真上心。”
  “是啊,就是對我不上心。”
  朝夕高考結束的第二天,連波帶朝夕到郊外散心。連波駕著老舊的北京吉普一路飛馳,興致非常高。那天他穿了件白色T恤,藍色牛仔褲,整個人顯得神清氣爽,他好像偏愛白色,經常不是白襯衣就是白褲子,他跟朝夕說過,白色代表純潔。
  所以朝夕很少穿白色,因為她沒資格穿。
  自從那天談過,連波雖然沒有再問及朝夕讀完大學還回不回來,但看得出來,他在爭取每分每秒待在朝夕的身邊,隻覺時間不夠,怕眨眼工夫她就不見了,這種絕望的悲愴朝夕未必理解。她畢竟還太小了啊,才十八歲,人生的畫卷才剛剛展開,她隻看得到孤獨守候在山坡的獨木,如何看得到獨木後麵的森林和繁花啊?
  她不會知道,他身後的整片森林都是為她而存在,他為她張開比天空還寬廣的懷抱,可是她卻執意要離去。他知道他留不住她,就像哥哥樊疏桐說的,她和這個家有著太深的隔閡,父母雙亡的悲劇,她決不可能放得下,就像他始終對父親的悲慘離世放不下一樣。她是一隻羽翼漸豐的鳥,終究是要遠走高飛的,茫茫人海,她要飛去哪裏啊,難道這裏就沒有值得她留戀的東西嗎?
  連波仔細觀察著朝夕的反應,在靠近目的地的時候。
  朝夕顯然已經被由遠而近的景象牽住了視線,哦,那是什麽,湖,好大的湖!一片連著一片,湖麵倒映著天空寶石一樣的藍,陣陣清風帶著一股花的芬芳,讓她的身心頓時舒展開來。不,不止這些,還有湖岸綠得讓人不想眨眼的蘆葦,連綿起伏著,一陣陣綠色草浪帶著故鄉的清香撲向她,蘆葦!
  連波緩緩停下車。
  朝夕迷迷瞪瞪地張著眼睛,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完全不能動了,傻了,呆了,靈魂出竅了。連波下了車,打開車門牽她下來。
  風,像浸滿花香的透明羽翼,輕輕裹住了她。她就像一個迷路多年的孩子,突然跌入故鄉的懷抱,那裏有母親少女時的眷戀,有父親如月光般皎潔的笑臉,有她生命中曾經痛恨又割舍不下的憂傷和惆悵。記得小時候,母親每次帶她回鎮上,總要牽她到河邊坐上好一會兒,那時她還小,不知道母親在想什麽,總是望著翻飛的蘆葦發呆。現在她知道了,母親是在回憶,回憶少女時躲在葦叢裏偷窺心上人時的激動和羞澀,母親那時大概也就她現在這個年紀,清麗得仿佛一朵沾滿晨露的野菊花。
  那個時候她最喜歡在葦叢中和小夥伴捉迷藏,要麽就是在河邊看小蝌蚪找媽媽,或者抓泥巴捏小人兒玩,她從小會捏泥人。每每到日落時分,漫天彩霞染紅葦叢時,母親才會牽著她的手回家。母親一定深愛那個男人,即便她後來嫁作人婦,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在她內心深處一定有個地方是給那個人留的,否則那個人去世時,她不會崩潰到發瘋,那是朝夕的父親啊,可憐的父親,可憐的母親……
  “朝夕,喜歡這裏嗎?”連波看著她問。
  朝夕不說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葦叢,因為還是夏天,蘆花還沒有開,但翻飛的草浪足以喚醒她心底對故鄉最深切的眷戀。哪怕她是狼狽地被舅舅當做包袱送走的,她心裏有恨,恨鎮上所有唾罵過母親的人,可那裏到底有她的根啊!
  當她欲繼續往前走時,連波拉住了她:“不能再向前了,聽說有沼澤地,很危險。”
  她轉身麵向他,睜著一雙不無痛楚的美麗眼睛,若有所思閃閃爍爍地望著他:“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連波一臉的惘然,孩子一樣可憐無助地看著朝夕,目光和她糾結在一起:“朝夕,”他很少這麽吞吞吐吐,“你該知道的。”
  朝夕搖頭:“沒有用的,我不會因為有這麽一片蘆葦而讓自己在這裏生根,這隻是一片蘆葦而已,改變不了什麽,連哥哥,你也該知道的。”
  像一盆火被水驟然澆滅,連波眼中的熱情瞬間冷卻,又像被人突然捅了一刀,驟然的疼痛讓連波有些反應不過來:“朝夕,我沒想過要改變什麽,我自認沒有這個能力,我隻是希望你……將來回憶起從前的時候……”
  “我不想回憶從前!一丁點的回憶都不想有!”她決然地打斷他,眼中滾過黑壓壓的烏雲,臉上的表情整個地錯亂了,“沒有什麽好回憶的,你也忘了吧,我們都有各自的人生道路要走,不是嗎?”
  “朝夕,我沒想要怎樣,真的。我帶你來這裏其實是想告訴你,這世上很多美好的東西是真實存在的,理想不僅僅是存在於想象中,你說這裏,是不是跟你夢想中的家園很相似呢?我打聽了下,附近就可以買到地,我正在努力存錢,我想買一塊這裏的地,我會蓋好房子,種上紫藤蘿等你回來。朝夕,即便我將來無法守候在你身邊,但隻要你每年能抽空來這裏看看,哪怕隻是停留一個小時,讓我看看你,跟你說說話,你為□也好為人母也好,隻要讓我知道就可以了,好嗎?”
  連波說完這番話,終於鬆了口氣的樣子,深重的歎息帶著無盡的淒涼,想來他為這番話準備了很久。
  朝夕看著他,隻覺無能為力。也許她是個狠心腸的人,可是每次麵對他,她總是覺得很虛弱,就像此刻,她被各種無形的力量撕扯著,卻隻能一動不動地望著天空,眼淚頃刻間淌滿臉頰……
  “朝夕,我隻有這一個要求,你可以做到嗎?”連波伸手替她拭去淚水,她眼中的霧氣反而迷迷蒙蒙地彌漫在他的眼睛裏。
  “連哥哥,我想問你個問題。”
  “什麽問題?”
  “如果我犯了個嚴重的錯誤,你會原諒我嗎?”她仰著弧線柔美的下頜,淚光閃閃地望著他,等著他的回答。
  那樣子就像是一個苦役犯等待著最後的宣判,目光裏透著至死不渝的堅持。她敢保證,隻要他肯原諒她,她就會義無反顧地投入他的懷抱,她說要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了其實都是她卑微的托詞,她隻是怕他無法接受她的過去,僅此而已。
  “朝夕,”連波歎口氣,拂著她被風吹亂的頭發,替她把鬢角的幾縷碎發在耳後攏好,然後在她的光潔的額頭輕輕一吻……這是他第一次對她有如此親昵的動作,讓她有些輕微的戰栗,他隔得那麽近,目光神聖而莊重,“朝夕,無論你犯過什麽錯,我都會原諒你……”
  “無論什麽嗎?”
  “無論什麽。”
  朝夕的錄取通知書下來的那天,樊疏桐剛好在家。因為樊世榮腰疼的老毛病犯了,走路都要扶著牆,連波被派去抗洪前線采訪,一去就是好幾天沒著家,照顧父親的重任就落在了樊疏桐的身上。
  話說這次抗洪,各大媒體鋪天蓋地都在報道,連波其實是主動請纓去前線采訪的,這樣的非常時刻,他從來不會退縮。媒體說這次的洪災五十年難得一遇是一點也不為過的,連續下了一個多月的暴雨,聿市下麵的鄉鎮和縣城整個都泡在了水裏,受災最嚴重的就是新廣縣,縣城的大水庫岌岌可危,隨時都有潰堤的危險,連波去的就是新廣縣,這讓家裏人很不放心。樊疏桐怎麽勸連波都不聽,一聲不吭地收拾東西鐵了心要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樊疏桐總覺得最近連波怪怪的,經常走神,跟他說個什麽事吧,他聽了前麵沒聽後麵,一問三不知。
  “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啊,秀才。”樊疏桐終於忍不住問他。當時連波已經收拾完了東西,都準備出門了。
  連波笑笑:“沒事,你想哪兒去了。”
  “真沒事?”
  “真沒事。”連波晃著腦袋,臉上又確實看不出什麽,他想了想,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跟樊疏桐說:“哦,對了,哥,你手上有錢嗎?”
  “有啊,你要錢做什麽?要多少?”樊疏桐爽快得很。
  “我想找你借五萬塊,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自家兄弟,什麽借不借的。”樊疏桐曆來大方,何況是對自己的兄弟,“你什麽時候要?要現金呢,還是支票?”
  “等我從災區回來再說吧,至於借錢做什麽,以後我再告訴你。”連波神秘兮兮地說,然後跟樊疏桐叮囑了幾句,要他照顧好父親和朝夕,就拎著行李出門。當時還是早上,朝夕都還沒起床,樊疏桐送他到院門口。連波的身影在晨霧裏顯得朦朦朧朧的,臉上的笑容也是朦朧的:“哥,好好照顧朝夕。”
  “我知道,她也是我妹妹。”
  “是啊,她是我們的妹妹!”連波歎口氣,神情說不出來的惆悵,“我們是做哥哥的,應該多體諒下妹妹,哪怕是她犯了錯,我們也應該原諒……”
  樊疏桐立即警覺起來:“朝夕……犯了什麽錯啊?”
  連波目光轉向別處,以朦朧的笑掩飾道:“她跟我……說了些事,說她犯了個彌天大錯,要我原諒她。”
  “什麽錯?”樊疏桐的心突突地跳起來。
  “車來了,我該走了,回來再跟你說!”不知道連波是來不及跟他說,還是不想說,拔腿就往停在院門外的報社專車跑去。
  天還沒有完全亮,看著連波的身影消失在晨霧中,樊疏桐的心還在怦怦地亂跳,好半天沒有回過神,朝夕要連波原諒她?
  但是容不得樊疏桐有空想這事,因為老頭子的腰疼犯了,連波不在,他當然得好好孝敬老爹,這樣的機會他豈肯錯過?從早到晚,他都跟在爹的後麵,吃飯、睡覺、上樓下樓,就是樊世榮上個廁所,樊疏桐都不離左右,搞得樊世榮很煩:“我還沒癱呢,滾一邊去!”嘴上是罵,可樊疏桐隻要離開一會兒,老頭子又會嚷嚷:“老子還沒癱呢,要癱了隻怕進了棺材都看不到你的人影!”樊疏桐橫豎是臉皮厚,老頭子怎麽罵他,他都笑嘻嘻的,開口閉口爹啊爹的,喊得肉麻死了。
  樊世榮因為在家養病,心情也格外煩躁,坐著躺著怎麽著都不舒服,他跟寇振洲打電話抱怨說,真是賤命一條,幹了一輩子革命還就是閑不得。這不一大早,又發脾氣了,責怪阿珍菜放得太辣,搞得他上火。樊疏桐聞言忙屁顛屁顛地跑出去給爹買柚子,說是柚子清火。還沒出大院門呢,就撞見黑皮夾拎著兩盒禮品往外走。還真別說,黑皮的婚介所現在可紅火了,上次策劃的軍區單身軍人聯誼活動非常成功,報紙電視台都報道了,也得到了軍區領導的肯定,黑皮一下子就揚眉吐氣了。每天忙得腳不著地,走路都像要飛,跟做傳銷時的灰頭土臉大不一樣。
  “黑皮!”樊疏桐一瞧見黑皮的背影就喊,“你又去賣姑娘啊,走那麽快。”黑皮聞言嚇一跳:“別,別這麽說,我沒賣姑娘,我是推銷對象……”樊疏桐可沒工夫跟他閑扯,板著臉說:“臭小子,你活膩了吧,居然把我的資料搞到你的婚介所,害我一天到晚傳呼機叫個不停,你找死啊!”
  說起這事,還真隻有黑皮幹得出來。因為婚介所剛剛開業,備案資料不足,黑皮突發奇想就把樊疏桐的資料拿過去充數,用以吸引更多的單身女青年,最先發現的是寇海,在辦公室看報紙,居然看到了樊疏桐的“征婚啟事”,全文如下:
  F先生,26歲,出身軍人高幹家庭,品貌端正,成熟穩重。自辦公司,房車俱全,覓年輕貌美,知書達禮的本地女青年為偶,共度美好人生。學曆不限,戶口不限,若緣分天成可安排工作。
  雖然沒有點名道姓,隻標了個“F先生”,但一看“出身軍人高幹家庭”,又是鵲橋婚介所登的啟事,寇海立馬就猜到了是樊疏桐,當時就笑得抽筋,忙給樊疏桐打電話,問他怎麽上報征婚了。可是寇海高興得太早,第二天他發現自己竟然也上了報,成了“K先生”,征婚內容更是極具煽動性,不僅強調說明出身軍人高幹家庭,還點名寇海是公務員,身居要職,捧的是金飯碗。那時候年輕男女找對象最看重的就是對方是否有鐵飯碗,以當時的擇偶標準,寇海的條件在某種程度上甚至還高過開公司的樊疏桐,大約是那年頭很時興“皮包公司”,一說開公司總讓人有招搖撞騙之嫌,因此寇海比樊疏桐還搶手,接到的傳呼也最多。
  其實報紙上並沒有公開他們的傳呼號碼,但黑皮注明了“有意者請致電×××××××”,據說凡是想得到征婚人聯係方式的,就得到婚介所交納一定的信息費,三五十不等,也就是說,黑皮以三五十不等的價碼把兄弟們給賣了。不過出人意料,樊疏桐還沒賣得過寇海,樊疏桐隻被賣了四十,寇海被賣了五十,搞得後來寇海一跟樊疏桐鬥嘴就說:“怎麽著,我就是比你值錢!”每每氣得樊疏桐要掐死他。不止寇海和樊疏桐,細毛也未能幸免於難,就連連波也被黑皮拉去充數,眾人齊齊上了報不說,還登了照片。樊疏桐倒還沒怎麽,寇海就遭殃了,成天被同事笑話,女朋友更是鬧著要跟他分手,細毛最慘,被他搞大肚子的女朋友丁小芹看到啟事後揚言要砍死他,嚇得他出門就東張西望,跟搞特務似的,還攛掇著要他爸把警衛派給他,結果挨了他爸一頓臭罵。
  於是眾人一齊找黑皮算賬,無奈這小子玩失蹤,打他傳呼也不回,打他家裏的電話,他老媽一句“我沒這個兒子”就掛了,打他婚介所的電話,接電話的姑娘總說“陸總”不在。難得這回被樊疏桐碰上了,黑皮也知道躲不掉了,隻得雙手作揖,訕笑著說:“兄弟我正在創業,多多幫忙,多多幫忙……”
  “呀呀呸!你這渾小子,有這麽創業的嗎?”樊疏桐說著抬腳就要踢他。
  黑皮閃身,抱拳求饒:“兄弟我也是沒有辦法啊,做傳銷搞得我眾叛親離,還差點蹲監獄,要不是走投無路我也不會想到開婚介所,可是也不容易啊,要啥沒啥的,舉步維艱,到處看人眼色,不得已才想到讓兄弟們幫襯幫襯……”也不知道是裝可憐呢,還是這小子真有這麽可憐,黑皮說著說著就耷拉下頭,眼眶都紅了:“士林,我沒你優秀,從小就沒出息,連我家裏人都看不起我,這不,我媽病了,我好心買些東西來看看她老人家,結果她……她把我東西給扔出來了,說我丟人,要我一輩子別進家門,吵得隔壁鄰居都過來看熱鬧,我,我都不想活了我……”說到這,可能是真的觸到了傷心處,黑皮不由得悲從中來,拎起手中的禮品盒給樊疏桐看,眼淚吧嗒吧嗒就掉下來,“你看看,我容易嗎我,原指望著上次的聯誼做得還不錯,婚介所總算有了點起色,我媽會讓我進門呢,誰知道,誰知道……”
  “行行行,瞧你這熊樣,沒出息!”樊疏桐嘴上這麽罵,可心裏早就軟了,他也知道黑皮當初離職去深圳,被家裏人趕出了門,加之做傳銷得罪了不少親友,搞得他至今沒法在家人麵前抬起頭。誰沒有落魄過呢,他樊疏桐當初落魄的時候還不如黑皮呢,他拍拍黑皮的肩膀,語氣明顯緩和下來了:“有什麽難處就跟我說嘛,要資料我給你找人收集,幹嘛要偷偷摸摸的,大家都是兄弟,需要我們幫忙吱個聲打個招呼就可以了,我們又不是不通情達理……”
  這麽一說,黑皮更加悲傷得無以複加,居然蹲下身子號哭起來:“我是沒出息!我他媽怎麽這麽沒出息!從小玩到大的一幫兄弟,就我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士林啊,我做夢都想出人頭地,想在親戚朋友們麵前抬起頭,誰知道越混越回去了,連我家的狗都看不起我,進門就撲過來咬,我他媽的這是混的什麽日子……”
  “呃呃呃,你這是幹嘛,大白天的到這大門口號,丟不丟人啊你!”樊疏桐急了,要拉他起來。黑皮卻越哭越傷心,最後幹脆坐地上號了起來,進出大門的人無不指指點點。正拉扯著,門口駛進來一輛簇新的白色本田小轎車。
  “喲,這是怎麽了?”駕車的正是春風得意的細毛,他摘下墨鏡連忙下了車,指著黑皮,“這,這出啥事了?”
  樊疏桐在他耳邊耳語幾句,細毛明白了大致事由,歎口氣蹲下身子,搭著黑皮的肩膀說:“我說兄弟啊,別這樣好不好,誰都有難處的時候,你需要什麽隻管開口,我們又沒怪你。別說把我們的資料登上報,就是把兄弟我扒光了拉你婚介所門口展覽,我也願意啊,誰叫我們是一起玩到大的兄弟呢?”
  “呸!還展覽呢,就你那身材!”樊疏桐聞言就要拿腳踹細毛。
  黑皮這時候總算緩過來了,抹著眼淚說:“兄弟我都落這地步了,你還說風涼話……”話還沒說完就覺得不對勁,也不哭了,上下打量一身名牌西裝的細毛,“你丫吃啥藥了,怎麽不結巴了?”
  樊疏桐也反應過來了:“是啊,細毛,你的舌頭沒打結了?”
  “呃,我舌頭打結你們很樂意是吧?”細毛果然是口齒利索,全然不同往日的結結巴巴,他伸出自己舌頭指給他們看,“看到沒,剛拆線呢,我做了手術。其實我口吃就是因為舌根有點小毛病,我姐夫介紹了個美國大夫給我,我上周去香港就是去做手術的,真他媽的疼,我都喝了一個禮拜的稀飯了……”
  黑皮抹幹眼淚,好奇心上來了,起身仔細打量他的舌頭:“嘿,真是神了,都說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連大夫都比中國的強啊。”
  “滾你丫的,一點覺悟都沒有,什麽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瞎扯!美帝國主義的月亮怎麽比得上我們中國的圓呢?崇洋媚外,小心被人拉去遊街!”細毛罵起人來也是利索得很,繼而摸著人民公仆圓潤的下巴說:“要說這事啊,多虧我姐夫。”
  樊疏桐問:“你北京那個外交姐夫?”
  “NO,NO,”細毛說黑皮崇洋媚外,自己說話卻喜歡夾洋文,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這毛病,大約跟他大姐嫁了個外交官有關,不僅說話越來越洋腔洋調,生活作風也是越來越資本家,不僅穿起了西裝,還學會了品洋酒,據說最近已經抽上雪茄了,不過這會兒他說的可不是大姐夫,“是我二姐夫。”
  “啥,你是說追二毛的那個何夕年?”
  “是他啊,我這新本田就是他送的,對我可忒好了。”細毛任何時候都不忘炫耀他的新車,一副欠扁的賤樣。黑皮當時就罵了句:“不要臉!還沒過門呢,就姐夫姐夫地叫,也不嫌丟人!”
  “反正他們遲早是要結婚的嘛。”細毛笑起來的得意勁更欠扁。
  也難怪他得意,誰讓他爹媽給他生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姐姐呢,過去有大姐夫孝敬他就不說了,現在又有N個準二姐夫孝敬,他不得意才怪,當然,著名華僑何夕年先生無疑是最得樸家老小歡心的,居然還想到了給準小舅子整舌頭。不怪何夕年這麽上心,主要是樸家的二毛太漂亮了,長得很像八十年代的影星龔雪,特別是眉眼像極了,被大院裏的人稱為“小龔雪”,尤其笑起來的樣子,絕對的傾國傾城。細毛成天攛掇著二毛趕緊嫁給何夕年:“姐,姐,嫁吧,別猶豫了,這麽好的人上哪兒找啊,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二毛不僅人漂亮,性格也很辣,完全不同於大毛的端莊賢淑,罵起人來跟寇海家的常英有得一拚,每次細毛攛掇她嫁人,她就罵:“是我嫁人還是你嫁人哪,你要這麽急你就去嫁他!”由此可見,何夕年的公關頗有成效,不止細毛,樸家上下都在不遺餘力地撮合何先生和二毛,據說兩人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如果不出意外,年內就會完婚,難怪細毛開口閉口就“姐夫姐夫”地叫了。
  樊疏桐譏諷道:“也真難為你這個二姐夫了,連舌頭都給你整,你還有啥要整的趁著現在沒過門趕緊開口,過了門,人家就不會那麽上心了。”
  黑皮忍不住要去扒拉細毛的嘴巴:“舌頭都能整啊?”
  “可不是,告訴你們……”細毛神經兮兮地湊近他們,壓低聲音說,“連男人的那玩意聽說都能整……”
  “啥玩意?”
  “就是那玩意!”細毛指了指下麵。
  樊疏桐當即會意,一腳踹過去:“滾!”
  黑皮笑得一臉怪相:“咋整?”
  “整長啊,聽說國外有這種技術,要不要我給你介紹?”
  “臭小子!現在我就來給你整!”黑皮說著就朝細毛撲過去,細毛拔腿就跑,樊疏桐一腳橫過去,跟黑皮合手將細毛壓在本田的引擎蓋上,一頓海扁。細毛大聲疾呼:“救命啊,要出人命啦——”

  因為在門口和細毛他們打鬧了會兒,待樊疏桐買了柚子回家來,已經是兩個小時過去,還在院子裏就聽到老頭子在屋裏罵。他正尋思著怎麽扯個理由呢,軍部負責送信的文官小趙來了,拿了個信封畢恭畢敬地遞給樊疏桐:“這是您家的信。”
  樊疏桐“哦”了聲,低頭一看,信封的落款是北京某政法大學,他猜這可能是錄取通知單,正要高興呢,發現收信人不對,不是文朝夕,而是“鄧朝夕”。他疑心是不是送錯了,他們家沒姓鄧的啊,可是文官堅持說沒錯,地址上寫得清清楚楚:“首長家的信怎麽會弄錯呢,我們還活不活了。”文官小趙撓著後腦勺說。
  樊疏桐一想也對,就把信拿回了家。原本樊世榮看到通知單也很高興,可是一看到“鄧朝夕”頓時沒了聲音,跌坐在沙發上。
  這時候樊疏桐也反應過來了,那丫頭改了姓!
  原本這也沒什麽,改姓就改姓,姓文姓鄧都是她的自由,可她起碼也得跟家裏人說聲啊,一聲不吭地就改了,還偏偏改姓“鄧”,放誰身上都難受。這明擺著就是她在提醒大家,她的爹姓鄧,死了,被樊家的人害死的,她將永生銘記父親的姓氏,永生不會忘記這仇恨……
  樊世榮一句話也沒說,放下通知單,佝僂著腰起身上樓。樊疏桐去扶,也被他推開了。樊疏桐隻得跟在父親身後,一直跟進了房間。
  樊世榮還是不說話,摸索著坐到房間的沙發上,一抬頭就看到了牆上掛著的陸蓁的照片,頓時老淚縱橫,捶著自己的膝蓋說:“蓁蓁,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女,我誰都不怪,我隻怪自己!我錯了,我錯了啊,蓁蓁……”
  “爸,您別這樣。”樊疏桐心裏也堵得慌,輕輕在父親的身邊坐下,“是我的錯,爸,這不怪您……要不是當年我做的那些混賬事……對不起,爸,這些事本來應該我來承擔,卻讓您……不過,爸,您別怪朝夕,她惦記自己的父親沒錯,哪怕他們沒有共同生活過,但畢竟是父女。就像我,在外麵這些年心裏也總放不下您,我禽獸不如也好,我混賬也好,您始終是我的父親。”
  “說這些有什麽用,她爸爸又活不過來了。”樊世榮喟然長歎。
  “是沒用,但我們還活著,爸,我餘生都會來贖罪!請您相信我……”樊疏桐正要繼續往下說,樓下傳來珍姨的聲音:“喲,朝夕回來了,大熱天的,也不帶把遮陽傘,瞧這小臉曬得……”
  朝夕一早就出門上書店買書了,以往連波在家的時候,她想看什麽書,都是連波幫她去買回來,連波去外地采訪了,就隻能她自己上書店買了。樊疏桐連忙出去,站在樓梯口居高臨下地看著曬得一臉通紅的朝夕,笑道:“恭喜,你考上大學了。”說著指了指茶幾上的信封,“剛寄來的。”
  朝夕捧著書拿起信封就上樓,臉上沒有絲毫的喜悅。她甚至看都沒看信封上麵印著啥字,好像這是件很平常的事,根本沒什麽值得高興的。樊疏桐本來是要恭賀她幾句,一下就被她的冷場弄得尷尬起來,因為她平靜的表情無端透著傲慢,好像早就知道了結果一樣的。她目不斜視地繞過樊疏桐進了自己房間,正欲關上門,樊疏桐跟過去一把用手掌抵住:“朝夕,你就這麽恨我嗎?”
  “我要看書。”她冷冷地說。
  “書什麽時候都可以看,不急在這一會兒,鄧朝夕!”
  她愣了下,看住他。
  他也看住她,推開門走進來,盡可能地用平和的語氣說:“我們談談吧,不要說沒什麽好談的,至少我有話問你。”
  “就為改姓的事?”
  “不是,姓什麽是你的自由,我們全家都沒意見。”
  “那要談什麽?”朝夕將書放到書桌上,坐到了椅子上,捧起書就先看起來了,一副不願搭理他的樣子。
  樊疏桐反正也習慣了她的這種態度,問她:“你是不是跟連波說了什麽?”
  “我說了什麽?”
  “不要裝蒜,你的演技還不夠好,至少在我麵前是裝不了的。”樊疏桐在書桌邊的床沿坐下,“連波出去都幾天了,一個電話都沒打回來,這可不像他,原來他隻要出門就會打電話回來報平安的,你要沒跟他說什麽,他怎麽會這樣?”
  朝夕扭過頭反問他:“那你認為我會跟他說什麽?”
  “你自己知道,何必我點破。”
  “你害怕了?”朝夕沒事兒一樣一臉天真,可那天真分明透著挑釁,她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樊疏桐,聲音揚得高高的,“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害怕的樣子是最好看的,我就喜歡看你害怕的樣子,因為你害怕起來像隻可憐的羊羔,這樣很好,總比你像隻惡狼要好……”這麽說著,她斜睨著觀察他的表情,等著這話激得他跳起來。
  不想樊疏桐反倒“哧”的一聲笑了起來:“臭丫頭,嘴巴是越來越厲害了,難怪你會讀政法大學,將來準備當律師?是不是要把我送上被告席?不過罪名是什麽?”他可不是省油的燈,湊近她,壓低聲音說,“告我□?哦,不,當時你已經滿了十六了,未滿十四才算□呢……”
  “樊疏桐!”朝夕倒先被激得跳起來,使勁合了下眼睛,又睜開,“你現在就給我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是你先挑起來的!”樊疏桐皺著眉,眼睛裏透著狠勁,“我跟你說過,不要試圖攻擊我,這樣我們會一起死,你明不明白?你攻擊我可以,反正我百毒不侵,如果你攻擊連波刺傷他,朝夕,別怪我不講兄妹情麵!”
  “我們是兄妹嗎?”
  朝夕咬牙切齒,眼底又騰出鬼火似的光芒,一字一句地叮咬他:“什麽樣的兄妹?你倒可以給我解釋下看看……”
  “文朝夕!”
  “我現在叫鄧朝夕。”
  “好,鄧朝夕,你就真的那麽想讓大家都知道那事嗎?”樊疏桐每次一跟她杠起來,就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知道了對你有什麽好處?”
  “當然有好處,可以讓你眾叛親離!”
  “那你也會失去連波。”
  “我從來就沒得到過他,何來的失去?”
  “那你打算怎麽得到他?要不要給他下迷藥辦了他?”
  “……”
  一直是這樣,兩個人隻要單獨在一起,就免不了唇槍舌劍,逼著自己說出惡毒的話,兩個人都不肯向對方低頭,不把對方刺得血淋淋不罷休。朝夕後來想,其實他們真正最不能原諒的恰恰是自己。看到對方,就會想起自己犯下的罪,羞恥和憤怒頓時讓彼此失去理智,她是蠍子,他就成了毒蛇……
  就如此刻,朝夕的下巴劇烈地哆嗦起來,臉上汗津津的,目光又神經質地跳躍起來,騰出熾烈的火焰:“你真無恥——”
  “你也一樣!”樊疏桐也失了常態,他不明白,每次他付出百倍的努力把和她的關係向前邁進一步,最後總是搞得倒退十步,也不知道是誰逼誰,誰要咬死誰。他看著她的睫毛蒙上淚光,一點也不心軟,狠狠地說:“還有誰比你更無恥呢?文朝夕,不,鄧朝夕,你已經賣給了我,五萬塊呢,也不少了,卻隻跟我上了一次床,你不覺得我很虧本嗎?我沒找你討本錢,你倒還來咬人!你以為我真怕你啊?撕破了臉我樊疏桐誰都不怕,反正我已經落了個禽獸的名聲!”這麽說著,他隻覺腦子一陣陣發昏,明明這些話並不是他的本意,卻控製不住自己要發瘋,“朝夕,我好生修複跟你的關係,一再地忍讓,甚至允許你跟連波接近,允許你們將來共結連理,因為如果你跟了連波能獲得幸福,我也會覺得欣慰,可是結果呢?你總是把我往絕路上逼,逼我不說,還把那些事透露給連波聽……”
  “我沒有!我沒有!”朝夕這時已經哭了起來,到底隻是個女孩子,在強勢的樊疏桐麵前,她再如何的尖銳也終究不是他的對手。
  “沒有?那連波為什麽那天跟我說,你跟他說你犯了個大錯,還請求連波原諒你?除了那件事,你還有什麽事要連波原諒的?從那天開始,連波整個人都變了,像丟了魂似的,見了麵跟我也沒幾句話講,這次出去采訪一個電話都沒打回來過,不是你挑撥的,還有誰?”
  “我不想說,我什麽都不想說……”朝夕的下巴哆嗦得更厲害了,兩隻纖弱的細手護著自己的胸口,好像那裏麵有什麽戳著一樣,“我永遠都不會跟你說,我對連波講了什麽,除非你自己去問連波!樊疏桐,我已經受夠了你,我也試著緩和跟你的關係,可你獸性不改,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傷害我,連你覺得虧本了的話都說得出來!好啊,我現在就可以還你本!我還給你看,隻要你敢要,我就敢還!我現在就還——”
  她幾乎是叫起來,開始解自己的扣子……
  樊疏桐撲過去捂她的嘴,低聲吼:“你瘋了!”結果用力過猛,朝夕整個人都被他撲倒在床上,時間瞬間靜止,兩人眼睛對著眼睛,鼻子對著鼻子,都嚇得動也不敢動,兩年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如此“親近”。因為是夏天,隔著薄薄的襯衣,他的身體直接接觸著她的身體,感受著她身體不可思議的柔軟和彈性,還有那少女特有的清淡芬芳,迅速讓樊疏桐的身體起了反應。
  仿佛心髒被雷擊了般,有那麽一瞬間好像停止了跳動,血液迅速沸騰翻滾,自麻痹的心髒湧向全身的脈管,最後集中在身體的某個部位,騰的一下,那裏陡然就活了,直挺挺地撐立……久未有過的熾熱感讓他全身發燙,他忘了害怕,忘了她是妹妹,忘了她是蠍子,忘了他是青蛙,忘了她可能會咬死他,如果,如果注定要被她咬死,那麽就讓他死吧!兩年了,他中毒如此之深,是她讓他變成了具可憐的行屍走肉,卑微地苟活於世上,他從來不怕死,他隻是厭倦如此孤獨地活在世上,沒有人懂他,守著那麽不堪的秘密,他過著連鬼都不如的日子啊……
  “朝夕……”他喃喃地喚著她,鬆開手,就那麽吻了下去。天哪!她的唇仿佛是這世上最甜軟的蜜,讓他一觸及就身不由己,靈魂刹那間騰空而起,火舞熱浪般撲向新的彼岸……那不是吻,那是惡狠狠的啃噬,仿佛要將她整個人生吞活剝,撕成碎片搗成灰粉,然後一點點地揉進胸膛和血液,那麽她就是他的了,此生她都屬於他了,誰來也奪不走。意外的是,朝夕並沒有反抗,就那麽任由著他吻,任由著他劇烈反應的身體更緊地貼近她,而她整個人都是僵著的,瞪著眼睛,像是看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一樣,可怖地瞪著眼睛,直直望著門口——
  一秒,兩秒,三秒……
  樊疏桐終於意識到不對,停下動作,扭頭也望向門口。門原本是虛掩著的,這會兒卻大開,遠去的腳步聲再熟悉不過。
  他傻了,身體迅速僵冷。
  朝夕也傻了,居然忘了推開他。
  一秒,兩秒,三秒……
  腳步聲再次從門外走廊響起。
  樓下隨即傳來珍姨的驚呼:“首長,你拿皮帶幹什麽啊?!”
  “快跑!”朝夕終於使勁推了推他。
  樊疏桐翻身滾下床,身體剛著地,樊世榮的皮帶刷的一下就甩了過來,啪的一聲,樊疏桐的肩上挨了一下,清脆響亮。不愧是戰場上出生入死過來的,雖然這麽大把年紀了,腰還疼著,身手還是這麽敏捷。
  朝夕嚇得出不了聲,撲上樓的珍姨卻尖叫起來:“首長——”
  “你這個孽子!我還以為你改邪歸正了,沒想到你獸性不改,居然對自己妹妹下手!畜生哪——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畜生——我今天要不抽死你,我就不姓樊——”說著劈劈啪啪又是幾下,樊疏桐的身上頓時印上條條血痕,珍姨這時已經撲進了門,哭叫著拽住樊世榮的手:“首長,不可以啊,他是你兒子啊……”
  “我沒有這樣的禽獸兒子!我今天就為民除害!為朝夕的爸媽報仇——”樊世榮徹底失控,額上青筋暴跳,推開珍姨,對準樊疏桐又是狠狠一皮帶。
  朝夕這時候意識回來了,騰地站起來狂奔出門,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下樓,衝到院子裏對著門口的崗哨喊:“快來人啊!救命啊!……”
  警衛聞聲就往院子裏跑:“出什麽事了……”話還沒說完呢,就聽到屋裏傳來珍姨的尖叫:“桐桐——”
  朝夕跑進屋看到樊疏桐的時候,樊疏桐不知怎麽趴在客廳樓梯口的地板上,應該是從樓梯上滾下來的。
  樊世榮站在二樓的樓梯口,手裏還拿著皮帶,混身發抖。
  珍姨撲在樊疏桐的身上號啕大哭,哭得肝腸寸斷,哭得聲嘶力竭……警衛直奔客廳的電話機,朝夕聽不清他說什麽,隻看到他嘴巴一張一合,不久大批的警衛衝進來,跟隨著警衛進來的還有寇振洲、樸遠琨等。
  “老樊!你這是幹什麽!”寇振洲一邊朝樓上的樊世榮跺腳,一邊撲過去扶起樊疏桐,可能是傷著了頭部,樊疏桐用手捧著頭,臉色煞白。
  樸遠琨也蹲過去:“怎麽樣,疏桐……”
  而樊疏桐當時已經說不出話,目光飄飄忽忽地望向站在門口的朝夕,那麽坦然,那麽無辜,那麽傷心,他像是有很多話要跟她說,是說對不起呢,還是說抱歉,或者說恨她?他流淚了,渾濁的眼淚混合著殷紅的血自他的眼角滾落下來,滴在地板上。他的嘴巴在動,一張一合,聽不到聲音,反反複複就是同樣的張合,沒有人聽得懂,朝夕開始也不懂,後來明白過來,那是他在喚她的名字“朝——夕——”“朝——夕——”……
  朝夕從來沒見他哭過,從小到大,都沒見他哭過。在她自小建立的印象裏,這個人有著強盜一樣彪悍的體魄,也有著跟強盜一樣的霸道,小時候她看過一部電影《海盜》,就覺得他跟那裏麵留著大胡子,光著膀子,吹著口哨拿刀劈人的海盜如出一轍。海盜是不會掉眼淚的。海盜沒有眼淚。可是現在這個人滿臉都是淚,淚水中還夾雜著血水,他咳嗽幾下,突然大口的鮮血噴湧出來,天哪,他吐血了!他捂住自己的喉嚨,嘴巴痛苦地張合著,更多的鮮血汩汩地湧出來……
  “桐桐——”常惠茹這時候撲進門,幾步奔過去,“桐桐啊……”常惠茹抱著他哭,珍姨也哭,邊哭用袖子擦拭他臉上的血跡。
  寇振洲和樸遠琨試圖將樊疏桐扶到沙發上去。
  樊世榮緩緩走下樓,估計也打累了,上前推開寇振洲和樸遠琨,喘著氣指著兒子:“說!你是不是畜生!是不是?!”
  樊疏桐盡管被扶著,仍是站立不穩,身體微微抽搐著,無力地看著麵目完全扭曲的父親,呻吟著吐出一句:“我,我是畜生的兒子,當然是畜生。”
  話音剛落,樊世榮就大步衝上前,說時遲那時快,“爸!”朝夕突然奔過來,撲通一下跪在了樊世榮的腳跟前,抱住了樊世榮的腿,仰著臉哭道:“爸,不是他的錯,是我,是我先主動的……”
  空氣中仿佛被什麽點燃了似的,“砰”的一下就爆炸開來,那種爆炸力不亞於一顆原子彈,整棟屋子似乎都在搖晃,瓦礫橫飛,梁倒牆塌,一切可恥的、卑微的、黑暗的、急於見光的和見不了光的瞬間灰飛煙滅,瞬間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眾人麵麵相覷,齊齊看向朝夕。
  “你,你……”樊世榮指著朝夕,被這顆突如其來的“原子彈”震得搖搖晃晃,耳鳴眼暈,“你說什麽,再說遍看看……”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朝夕這時候已經不害怕了,沒什麽好怕的了,兩年前,自尊和廉恥就不存在了,她早就被剝光了一切晾在光天化日之下,□裸,血淋淋,她還有什麽好怕的?!她隻是不想看到他死在她麵前,縱然他該下地獄,也不應該是由他父親踹下去,他父親不是上帝,沒有這個權利。而她和他前世的冤孽太深,所以此生他們才糾葛得如此慘烈,她不想下輩子還和他糾結在一起,這世的恩怨這世了,但不應該是在這種不堪的狀況下了斷,否則置連波於何地?她怎麽跟這個人糾葛已經注定,不想他們兄弟間反目,她寧願連波恨她,也不能讓連波恨這個已經血肉模糊的人,因為她深知連波把親情看得比命還重,就如他自己說的,他是個活在理想世界中的人,她不想讓他的理想世界坍塌在兄弟反目成仇的悲劇中,她不想給自己又多條罪!
  朝夕仰著麵孔,淚水小河一樣地淌滿她的臉,但她心裏已經拿定主意,雖然抽咽著語不成句,仍是字字清晰:“是我,是我喜歡疏桐哥哥,我們……我們一直在……在戀愛,怕您責怪,我們就一直不敢公開……是我的錯,我從小就喜歡疏桐哥哥,我同意回聿市也是因為他,我想念他,非常非常想念,就跟媽媽曾經很多年都在想念父親一樣,我……我不想重走媽媽的老路,我喜歡就要去追求,我喜歡就會付出,雖然我現在還小,但我已經跟疏桐哥哥私定了終身,我大學畢業了就嫁給他……”
  樊世榮整個人往後踉蹌著倒退幾步,他捂住胸口,仿佛中了一槍,看不見的鮮血嘩啦啦地自心底湧出,他指著朝夕說不出話,又指著樊疏桐:“你,你……”
  樊疏桐大笑,站都站不穩了還在笑,笑著笑著就不行了,搖晃了下幾下,像一攤爛泥樣的癱倒在地上,更多的鮮血從他的口鼻中流出來。
  寇振洲抱起樊疏桐的頭,指揮旁邊的警衛:“快!快去叫車,送醫院!……”
  “救護車!”樸遠琨也跟著喊,樊疏桐的狀況已經不是單純的吐血,他抽搐得可怕,眼神渙散,情況十分危急。
  馬上有人撥打電話。
  一堆的人撲過去圍住樊疏桐。
  朝夕就跪坐在樊疏桐幾步遠的地方,透過人縫,她看到他虛弱地睜了睜眼睛,逐漸渙散的眼神依然在望向她,嘴角隱約透出笑意。隔著這段距離,是幻覺又像是真切的,朝夕就覺得他眼中那逐漸熄滅的光亮突然又回光返照般地燃燒起來,仿佛一簇黑色的火焰,在屬於他一個人的空間裏無聲地燃燒著,或許它的主人已經死了,它還在把最後的光亮傳達給主人最放不下的人,她是他最放不下的人嗎?
  朝夕看著那個人,心裏冷一陣熱一陣,冷熱交織著在身體裏打著旋,一顆心直直地朝無底的深淵旋下去,旋下去。
  而他還執拗地看著她,滿臉是血。
  明明已經沒有了力氣,還不肯移開視線,就像將死之人眷戀墓地一樣,他不由自主地把頭臉和身軀朝她的方向僵直著,整張臉朝著她一動不動……
  他知道,隻要他是站著的,他就無法靠近她半步。她何止是蠍子,她根本就是全身長了刺,稍微靠近她就被刺得血淋淋。那麽他就躺下吧,就如此刻,哪怕下一秒就被他們搬到墳墓,他也無憾了,她說了那樣的話,哪怕是謊言,他也無憾了。可是朝夕啊,你就不能靠近一點嗎?你寧願跪著說出這個彌天大謊,也不肯靠近我一步,我拚命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到頭來還是隔著高山大海,朝夕,如果我真的就此躺進墳墓,我就再也看不見你了啊,靠近點吧,我冷,好冷啊,我需要你的溫度,一千個一萬個謊言都抵不上你原諒的目光,抵不上你靠近一點點,哪怕是一厘米……
  什麽香味?淡淡的,很特別,亦很熟悉……樊疏桐疑心是做夢,又像是幻覺,讓他情不自禁地被誘惑,貪婪地嗅著,無奈那香氣忽近忽遠,若有若無,令他焦急異常。他用兩隻手抓住枕頭,用的力氣太大,指關節突兀地暴起,好像唯恐那香氣會消失不見,他不顧一切地挺直著身體,四周是一片死寂的黑暗,仿佛置身冰冷的海底,他什麽都看不到,他雙目失明了嗎?
  “桐桐……”
  有人在黑暗中喚他的乳名。聲音那麽溫柔,是……是……哦,是媽媽!是媽媽在喚他……“桐桐,桐桐”媽媽喚著他的名字,仿佛就在身邊,那香味就是母親從前最喜歡的紫藤蘿花香,過去母親最喜歡在姥姥家的院子裏種紫藤蘿,多少年了,那徘徊夢裏的清香恍惚就成了母親的氣息,他拚命去記憶,很多年來也就剩了那淡淡的花香,縈繞在他孤獨的夢境。
  那時候他還很小,五六歲的樣子,每天他都看見母親在院子裏伺候那些紫藤蘿,深深淺淺的紫,將整個院子裝點得分外美麗。那時他們住在鄉下姥姥家,每次樊疏桐問母親,爸爸什麽時候回來,母親就會笑吟吟地指著院子裏的紫藤蘿說,等那些花開了,你爸爸就回來了;如果恰巧紫藤蘿是開著的,母親就會說,等明年的花開了,你爸爸就回來了。當時隻有四五歲的樊疏桐很不理解,爸爸回來跟紫藤蘿有什麽關係,長大後聽母親嘮叨時才知道,母親和父親正是在紫藤蘿花下認識的,母親也是在紫藤蘿花下送走的父親,母親亦問過父親同樣的問題,問他什麽時候回來,父親亦是指著瀑布般美麗的紫藤蘿說,花開的時候,他應該可以回來了。
  當時的父親,正在戰場上浴血奮戰,保衛國家保衛人民,那就是七十年代末開始的對越自衛反擊戰。樊疏桐那時還小,不懂戰爭的殘酷,隻天天盼著父親快點來接他和母親,聽母親說,爸爸打完這場仗就接他們去城裏住。其實去不去城裏住他才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爸爸一定要回來,他要跟爸爸在一起,讓小夥伴們瞧瞧,他的爸爸是個了不起的大英雄。可是等啊等啊,樊疏桐一直沒有等到爸爸回來,自衛反擊戰都結束了,爸爸還不回來,隻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派解放軍叔叔來鄉下看看他和母親。
  每天放學,他都要在村口的榕樹下等上好一會兒,期待可以在路的盡頭看到爸爸朝他走來。不僅他等,母親也在等,紫藤蘿一年開得比一年好,總也沒等來爸爸。他知道母親很傷心,因為村裏人背地裏都在議論,說爸爸在部隊上當了大官,不要他們母子了。他不相信爸爸是這樣的人,爸爸在信裏都說了,雖然仗打完了,可部隊工作非常繁忙,等他忙完了就來接他們,可是爸爸什麽時候忙得完啊……
  一直到他九歲時,爸爸終於派人來接他了!他無法形容第一眼看到父親時的陌生感,他並不是第一次看到父親,他三四歲的時候,父親還常去鄉下看他們母子,自從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父親就再也沒去看過他們。中間隔了五年的時間,他完全認不得父親了。同樣,父親也認不得他了,當時詫異地摸著他的頭跟母親說:“紅藥,這是我兒子嗎?都長這麽高了,好小子!”
  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父親當了多大的官,就知道周圍的解放軍叔叔們見了父親就站得筆直敬軍禮,喊父親“首長”。父親的威嚴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氣質,忙完工作他把那種威嚴也帶回到了家裏,即便是對自己妻子和兒子,也少有隨和的時候。每次樊疏桐有意靠近父親的時候,父親就會不耐煩地喊他的警衛:“小黑子,過來,把桐桐帶外麵玩去。”母親有時候去書房給他送茶水點心什麽的,要是父親在研究軍事地圖,往往頭都不抬,就一句:“我在忙著呢,你先出去吧。”
  母親生性懦弱,隻能是一聲不吭地退出房間,還得輕輕把門給帶上。在鄉下時母親就很孤獨,沒想到回到丈夫身邊一樣孤獨,又沒什麽事幹,隻得整天在院子裏種些花啊草的,自然也種上了紫藤蘿,隻要不下雨,母親每天都會在花架下織毛衣。
  時隔這麽多年,樊疏桐依然記得母親靜靜坐在花架下織毛衣的情景,美得像幅畫,隻是那畫麵無端地透著傷感。原指望回到父親的身邊能被父親格外嗬護,不想竟然得到這般冷落,他那時還小,母親的感受他不太清楚,他心裏是非常不好受的,天知道他是多麽渴望父親能抱抱他,拍拍他,哪怕是問句“上課有沒有認真啊”之類的話,他也不至於憋著一肚子火成天跟人打架,最後打成了一混世魔王。
  那不能怪他啊,父親不允許他靠近,他就隻好一個人在大院玩。在他來大院之前,寇海是大院裏頭的孩子王,他剛來時,寇海還很藐視他,經常挑起事端,帶著一幫孩子故意捉弄他。有一次寇海又捉弄他,罵他鄉巴佬,他奮起反擊,把寇海打得頭破血流,寇海手下一幫小孩都不敢靠近。那一次真是打得很痛快,也打出了他的威風,寇海是哭著回家的,跟他老子告了狀。他老子寇振洲還納悶,他兒子素來在大院裏無法無天,居然還有被打的時候,一問才知道是新來的鄉巴佬樊疏桐打的。寇海他老子當即哈哈大笑,連聲稱讚虎父無犬子,不知道是稱讚他自己的兒子呢,還是稱讚軍區總司令樊世榮的鄉巴佬兒子。第二天他就把這事跟樊世榮說了,怎麽說的樊疏桐不清楚,隻知道父親一回家就抓他過去問:“為什麽跟人打架?”
  “他們罵我鄉巴佬。”
  “罵你鄉巴佬你就打架?我也是鄉巴佬啊,你爺爺和你爺爺的爺爺都是鄉巴佬,我們本來就是農民的兒子嘛。”
  結果樊疏桐回道:“可我也是司令的兒子,士可殺不可辱!”
  樊世榮當時就瞪大了眼睛:“你還知道士可殺不可辱?”
  樊疏桐一臉天真的正氣:“當然,我爸是司令,司令的兒子怎麽可以被人欺負?我要不打回去,別人會笑話你有個孬種兒子,爸,我不是孬種!”
  “哈哈哈……”樊世榮當時朗聲大笑,破天荒地把他摟進懷裏,“好小子,是我樊世榮的種!好!好!……”
  沒有人知道,樊疏桐多麽留戀父親的懷抱,父親身上有種類似硝煙的味兒,父親說,那是他從戰場上帶來的。樊疏桐向往那種味道,就跟他迷戀母親身上的清香一樣,他做夢都想被那樣的氣息包圍。他發現,他越淘氣越在外麵橫行霸道,父親就越關注他。哪怕是揍他,也比不理不睬強。於是他就變著法子在大院裏鬧騰,因為數次收拾了寇海,他當之無愧地成為大院的新霸主,他身上的確是繼承了父親的霸氣和威嚴,連寇海後來也自行投奔到他的手下,跟著他一起衝鋒陷陣,把大院攪得是雞飛狗跳,混世魔王就是這麽煉成的。
  然而,成年後他終於明白,無論他在外麵如何稱霸稱王,他和父親之間始終隔著座山,此生都不能逾越。這是他的悲哀,也是父親的悲哀,骨肉至親又如何,還是挽回不了越走越遠的父子之情。沒有情了,如果說當年父親舉槍射他是故意打偏手下留情,那麽這次父親一點也沒手軟,他作為兒子、作為男人的全部尊嚴都被父親的皮帶抽沒了,他像條狗似的趴在地上毫無反擊之力,他也不想反擊,因為他終於看清了父親的麵目,父親隻是生了他,卻從來就沒有把他當兒子。從來沒有。
  特別是跟父親拉扯中從樓梯上滾下來時,他覺得自己可能沒命了,腦子裏仿佛碎了一樣,劇烈的震蕩感讓他陷入長久的黑暗。
  他陷入黑暗前看到的最後一張臉是朝夕,他在黑暗中拚命尋找那張臉,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是她八九歲時的樣子,時而是她十五六歲時的樣子,不斷交錯,不斷重疊,最後他什麽都看不清了,陷入更深的黑暗……
  “我甘於這麽做,就是要將你拖入比我更深的黑暗……”這是兩年前她跟他說過的話,果然得到應驗。
  樊疏桐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來時看到病房裏站滿了人,有穿白大褂的醫生,也有寇海、細毛他們,還有哭得眼睛紅腫的珍姨。後來陸陸續續有人看他,都是軍區的高層,有寇振洲、常惠茹,樸遠琨等,他們說的話都是千篇一律,他一句都沒聽進去,他跟寇振洲說:“把首長叫來,我有話跟他說。”
  他沒有叫爸,也沒有叫爹,而是叫“首長”。
  他臉上的傷痕在那一刻扭曲得可怕。
  不過兩分鍾,樊世榮就出現在病房,因為他一直就站在病房外。戰場上出生入死那麽多年,他沒有怕過,可是當兒子推入搶救室十幾個小時都沒有出來時,他怕了,怕得全身冰涼,那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原本皮外傷不至於這樣嚴重,但樊疏桐從樓梯上滾下來時頭部受到了致命的創傷,照了CT,醫生說腦部中度震蕩,而且有出血現象,雖然出血不多,但是情況比想象的還嚴重,那些血最後淤積在一起,剛好壓迫了部分腦神經,以後會留下後遺症,比如頭痛,記憶衰退等,而影響最大的是視力,如果淤血情況更嚴重些,很可能會導致失明。
  醫院集中了國內最權威的專家會診,都是連夜從北京上海那邊飛過來的,專家們一致的意見是目前不能做開顱手術,一是技術還沒有達到百分之百的成功率,二是淤血的位置正在腦部神經集中的位置,非常危險,搞不好就出不了手術室,隻能到以後醫療技術發達些了才能考慮開顱清除淤血。三天四夜,樊世榮沒有合眼,日夜守候在病房外,誰都拖不走他,寇振洲和樸遠琨都還好,隻是不停安慰他,可是快言快語的常惠茹就差沒指著他的鼻子罵了,哪怕他是司令,是整個軍區的統帥。
  常惠茹聲淚俱下地說:“你對得起趙紅藥嗎?你要是這麽不待見這兒子,當初生下來就應該摔死他,不應該把他養這麽大,讓他受這樣的罪!他是你的兒子,你親生的兒子啊,紅藥臨終時是怎麽托付你的?不就是年輕人談戀愛嗎,我家海子女朋友交了幾個,哪怕我不同意,但我從不幹涉,他們抱著親也好睡也好,我管過嗎?誰沒有年輕過?我們都是從這個年紀過來的……從桐桐來這大院,我可是看著他長大的,他不是天生就這麽渾,是你不管他,你自己說,除了打你管過他多少?現在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你倒管起來了,管就管吧,你怎麽不幹脆抽死他?!抽死了,讓他去地下找他娘疼去,這輩子投胎給你做兒子,是他前世造的孽啊……”
  ……
  常惠茹當時在搶救室外哭得肝腸寸斷,她也是做娘的,趙紅藥活著的時候跟她是頂好的姐妹,她也答應過紅藥,要好生照看桐桐。紅藥去世後,她一直就是把桐桐當自己的孩子看,每次樊世榮揍兒子,她都要求情說好話,她知道樊世榮的脾氣,也知道樊世榮的狠勁,隻當他是管兒子管得緊恨鐵不成鋼,沒想到這次竟然要置兒子於死地!事情的影響很惡劣,為此軍部召開緊急會議,將對樊世榮進行軍紀嚴懲,上頭也已經明確指示,樊世榮即將退居二線。
  樊世榮並不怕退居二線,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如從前,退下來是遲早的事,北京那邊也多次派人過來找他談話,他也表示同意組織上的安排。他都快六十了,老了,孩子們也大了,他也想好好安度晚年,就等著孩子們成家,他能抱上孫子,盡享受天倫之樂。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樊世榮萬沒想到他竟然會以這種方式退下來,他是軍人啊,一生視榮譽為性命,他十幾歲就光榮入伍,跟著前輩在朝鮮戰場上浴血奮戰,槍林彈雨中幾次死裏逃生,一步步走到今天,他本應該在全區將士莊嚴的軍禮下光榮地引退,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因為家庭糾紛而退下來啊!他一生的功勳,一生的榮耀,一生的驕傲,偏偏在他晚年時灰飛煙滅,他該如何麵對全區的將士?如何麵對他手下帶的兵啊!
  然而此刻,樊世榮覺得最難麵對的恰恰是讓他榮譽盡毀的兒子,當寇振洲出了病房要他進去,說兒子想見他時,他腿都哆嗦了,想當年他麵對敵人的炮火都沒有半點畏縮,每次衝鋒他都是衝在最前麵,他何至於像現在這樣竟然怕見自己的兒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進病房的,進了病房,他也沒有朝兒子看,四顧張望,目光是虛的,始終沒有焦點。
  “首長,您不看我一眼嗎?”
  樊疏桐虛弱的聲音冷得結冰。
  樊世榮愕然地望向病床上頭上纏滿紗布的兒子,他說什麽,他叫他首長?
  “謝謝,您終於肯看我了。”樊疏桐臉上傷痕累累,那是看得到的地方,還有看不到的地方,那傷是永無結痂的可能了,比如心上。他長久地凝視著從小當英雄崇拜的父親,嘴角動了動,牽出一絲冷笑:“是不是覺得我的樣子很醜?覺得我不像您的兒子?我也覺得我不像,因為我沒有您那樣的心腸。首長,您不愧是首長,我們之間的父子情分也就到此為止了,多餘的話我沒力氣講,我是想跟你說三句話,第一句,您不再是我的父親,我也不會再叫您父親,哪怕是夢裏也不會叫;第二句話,我不欠您了,什麽都不欠,您的那一頓皮鞭足以抵消我對您的虧欠,我還要感謝您,讓我此生不再背負不孝的名聲,不是我不孝,而是您沒有作為父親的資格;好了,第三句話,我跟朝夕是認真的,我會娶她,輪不到連波娶,該我娶,因為是我欠她。如果我們將來結婚,生的兒子也不會姓樊,要麽跟我媽姓趙,要麽跟朝夕姓鄧,反正不會姓樊,因為從現在開始,對不起,我也不姓樊了,這個姓氏是我此生的恥辱,我姓趙,叫趙疏桐,記清楚了,我叫趙疏桐。好,我的話說完了,現在請您出去。即刻,出去。”
  說完,樊疏桐的手指冰冷地指向門口。
  “疏桐……”寇振洲試圖勸止。
  “出去。”樊疏桐的手保持著不變的姿勢,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
  樊世榮歎口氣,終於轉身朝門口走去。一生都沒有這般沉重過,仿佛雙腿灌滿了鉛,每邁出一步就要付出全身的力氣,隻覺提不起來,怎麽都提不起來……那一刻他忽然覺得很累,很累,真想就這麽倒下,永遠永遠也不要起來。
  出了病房,樊世榮頭暈眼花,茫然地打量走廊上站著的一群人,都是軍區的幹部,臉色肅穆,齊齊地望著他。
  寇振洲也跟著出來了,好奇地指著他們:“你們來這麽多人幹什麽?”
  為首的是軍區副指導員,看看樊世榮,又看看寇振洲,顯得很為難的樣子。寇振洲更覺疑心:“有什麽事就快說,首長累了,要休息。”
  “報告!”副指導員先敬了個軍禮,咬咬牙,壓低聲音說,“剛剛得到抗洪指揮部的消息……首,首長的兒子連波……”
  “連波怎麽了?”樊世榮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寇振洲也意識到情況不妙,趕緊將副指導員拉到一邊:“出什麽事了?”
  副指導員表情沉痛,磕磕巴巴地說:“連……連波同誌在新廣縣水庫潰堤後跟他所在的單位晚報社失去聯絡,報社派人去找,經過指揮部的搜救和最後確認,確認……”
  “確認什麽,你快說啊!”
  “經……經過確認,連波同誌被列入失蹤人員名單。”
  話音剛落,寇振洲就聽到身後“咚”的一聲響,回頭望去,樊世榮已經癱倒在地,而不遠處的走廊拐角處站著的正是朝夕,手裏提著的保溫瓶“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湯水全部潑了出來,流了一地……
  樊疏桐最終還是知道了連波失蹤的事情。
  雖然大家都在極力隱瞞,但樊疏桐何其的敏感,一向善於察言觀色,大家躲躲閃閃的神色怎麽逃得過他的眼睛?一提到眼睛,樊疏桐就暴躁不已,昏迷醒來他就發現自己看什麽都像隔了層紗,模糊得厲害,問醫生才知道他的視神經因為被淤血壓迫,極大地受到了損傷,直接導致視力下降。當時他就踢倒了輸液架,把醫生趕出了病房,寇海他們忙安慰他,黑皮嘴巴最會說:“沒事,看不清就戴眼鏡嘛,你長得這麽儀表堂堂,戴眼鏡更顯得儒雅瀟灑,不像教授也像學者,不知道會迷倒多少姑娘!”
  黑皮自從開了婚介所,開口閉口不離姑娘小夥,每次別人去他那裏征婚,他就吆喝說“我們這裏的姑娘個個標致,瞧瞧這張照片,多像林青霞”,要麽就是“你看看這個小夥,多帥氣,四大天王都被他比下去”,“什麽,太胖了?姑娘胖點是福啊,好生養,這你都不懂?”,“年紀大了?沒事啊,男人越老越值錢,老點的男人才會體貼人”……寇海就忒不待見黑皮這張油嘴,說他像人販子,細毛就更會形容了,說他像窯子裏的老鴇,黑皮也不計較,在外麵混久了臉皮也厚了,你怎麽說他他都嗬嗬笑,用常英的話說:“這老哥,用燒紅的鐵去烙都不臉紅。”
  因為一個人在社會上打拚,黑皮明顯要比寇海他們顯老,連年紀最大的樊疏桐都沒他老成,不僅禿了頂,還掉了顆門牙,他自己說是不小心碰掉的,但眾人閉著眼都猜得到是被人打掉的。隻是這些事大家都不便說穿,免得傷他自尊。黑皮人是圓滑些,可心眼還是很好的,眼見樊疏桐視力下降,第二天就送了副眼鏡到醫院,自己還很不好意思:“士林,對不住了,我沒什麽錢買不起貴的,你先將就著戴上吧,總好過啥都看不清。”
  樊疏桐雖然渾球,嘴上也沒怎麽說,但還是很感動,隻是讓他尷尬的是,緊隨其後來看他的寇海和細毛,還有常英,每人都不約而同給他送了副眼鏡。大家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笑了起來。黑皮撓著可以當燈泡的禿頂說:“我說你們也忒沒意思了吧,好不容易輪到老哥我報答士林一回,你們也來摻和,什麽意思嘛。”
  樊疏桐很欣慰有這麽一幫兄弟,也笑道:“謝謝你們了,我可以每天輪著戴,沒事。”說著打量眾人:“咦,連波怎麽還沒回來?他要回來,肯定也送我眼鏡,要是看到我這滿身的傷,一定哭得跟個娘們兒似的。”
  眾人低頭的低頭,看窗外的看窗外,當做沒聽見。
  “問你們呢,連波怎麽還沒回來!”
  “嗯,這個……”寇海笑得極不自然,“抗洪哪是一時半會兒就完的事,這次的災情很嚴重,可比你想象的嚴重。”
  “那他電話總該打個過來吧?”
  細毛反應最快:“災區都淹成那樣了,還電話呢,我聽我爸說,很多群眾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隻能暫時在臨時帳篷裏躲雨。”
  “那連波住哪兒?”樊疏桐刨根問底。
  眾人答不上來,一個個緊張得直冒冷汗,正僵持著,門被推開,一個小小的人影走了進來。“哦,朝夕,又來看哥哥了?”眾人如釋重負,一齊對朝夕擠眉弄眼。朝夕眼睛根本沒朝大家看,低著頭默默將珍姨煲的湯擱到床頭櫃上,因為怕碗打破,網兜裏墊了些報紙。原本樊疏桐沒有注意到那些報紙。但當朝夕拿出碗倒了湯遞他手上時,他的目光無意中瞟到了那些報紙,常英不愧是警察,反應極快,迅速搶過報紙揉成一團順手扔進門口的紙簍。雖然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樊疏桐的目光卻盯牢了那些報紙,指著紙簍:“撿起來,給我。”
  “那些都是舊報紙,待會兒我去給你買新的。”常英說。
  “撿起來。”樊疏桐看了眼朝夕,意思是要她去撿,聲音不高,樣子卻很駭人。朝夕戰戰兢兢地站在床邊,茫然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不撿是吧,我自己撿。”樊疏桐說著就要下床。
  “別,士林……”寇海臉都灰了。
  最後是黑皮撿起來,默默遞給了樊疏桐:“士林,你要想開點,我們知道這事瞞不住,可情況沒你想的那麽嚴重……”
  樊疏桐沒聽他的,攤開了報紙,正是連波工作的聿市晚報,頭版就是兩行巨大的黑字:新澤水庫潰堤,本報記者連波失去聯絡。標題下麵還配了潰堤的現場圖片,甚至還附了一張連波的照片。
  房間裏靜得可怕。
  足有兩分鍾,樊疏桐拿著報紙一動不動,像尊雕像。他緩緩將目光瞥向朝夕,難怪她這幾天一句話也不肯說,人也消瘦得不像樣子,單薄得像是紙糊的,他很擔心一陣風就可以把她吹跑,還以為她是為他的傷勢憂心呢,原來是因為連波……
  而朝夕沒有抬頭,始終不肯跟他目光對接,放下碗,紙人似的飄出病房。樊疏桐掃視全屋,目光最後落在了寇海的身上,朝他伸出手:“把車鑰匙給我。”
  “士林……”
  “給我。”
  “你的傷還沒好,不能……”
  “給我!”樊疏桐吼叫起來,額上青筋突突地跳。誰也沒想到他的動作會那麽快,大家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拔掉針頭跳下床將寇海推擠到牆上了,待眾人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成功地從寇海的褲袋裏奪過了鑰匙,人也已經衝出了門。“快攔住他!”黑皮叫起來,跟著就追出去。
  來不及了,到大家追出住院部的大樓時,樊疏桐已經拉開了寇海的桑塔納車門,他正欲上車,感覺衣角被人拽得死死的,扭頭一看,是朝夕!“幹什麽,放手!”樊疏桐扯過衣角,朝夕又一把拽著他:“帶我去。”她哀哀地看著他。
  “你去有什麽用,礙手礙腳!”樊疏桐掰她的手。
  “帶我去!”她隻有這一句話,臉色蒼白,目光透著灼人的狠勁,“否則你就從我的身體上壓過去……”
  樊疏桐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她,沒辦法,隻得讓她上車,因為寇海他們已經朝他奔過來了。他的駕駛技術一向很牛掰,麻利地打了個彎,一溜煙地駛出了醫院。寇海他們追得快斷氣也沒追上,還是細毛反應過來:“快!快坐我的車!黑皮你去打電話,報告給我爸,要他們派人追,常英你趕緊去通知交警部門,幫忙攔……”
  樊疏桐何其的聰明,並沒有直接駛向高速公路,而是一邊在市區裏兜圈,一邊給阿斌打電話,要他以最快的速度開車到高速公路路口等著他。待寇海他們追到路口時,就剩了那輛桑塔納孤零零地停在路邊,裏麵的人已經不知去向,細毛當時就氣得直罵:“呀呀呸的!這小子有反偵察能力……”
  因為前線災區嚴重,高速公路上來往的車輛不計其數,根本沒法知道他們上了哪輛車,寇海說:“趕緊叫人到收費站逐輛檢查,發現他們就攔。”
  “攔個屁啊,你以為他會走高速公路?”
  “你是說他會走鄉間公路?”
  這時黑皮和常英也從後麵趕了過來,見狀也傻了,常英指著那輛車:“怎麽會這樣?!你們這兩個蠢材!”她也分析樊疏桐可能會走鄉間公路,更是急得跺腳,“他想找死啊,到處都是山體滑坡,泥石流……”

  “大哥哥,你要帶我去哪裏?”當樊疏桐牽著朝夕疾步走出大院的時候,朝夕覺得很好奇,大哥哥怎麽會突然帶她出去玩?當時他們剛好走出大院大門,樊疏桐明明有些緊張,但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地衝門口警衛吹了兩聲口哨,警衛都認識他,知道他的混世底子,都當他是帶妹妹出去玩兒,絲毫沒有在意。
  樊疏桐直接將朝夕帶到了火車站,廣場上的人很多,朝夕立即變得興奮起來,她就是喜歡人多的地方,喜歡熱鬧,想來是平日在大院憋久了,突然出來感受到自由的空氣,自然是歡呼雀躍,她拉著樊疏桐的手問:“大哥哥,我們也要坐火車嗎?”
  朝夕當時已經十多歲了,當然認得火車站,候車大樓的頂上高高掛著一口曆經風霜的大鍾,在陰沉沉的天空下顯得格外滄桑凝重。入站口處,人們排著長長的隊,拎包的,背麻袋的,擠得水泄不通。

  樊疏桐覺得自己確實有些緊張,看了看大鍾顯示的時間,才知道自己早來了半個小時,他隻得把朝夕拉到廣場邊上的一根柱子後麵躲起來,不時警惕地打量周圍。都說做賊心虛,這話還真是不假。
  但朝夕可不願躲著,她被廣場邊上各色小攤小販吸引了目光,那些小攤販有賣水果的,賣旅行箱包的,賣小吃的,也有賣各種小玩意的。朝夕扯了扯樊疏桐的衣角,仰著一張小臉眼巴巴地看著他說:“大哥哥,我餓。”
  那可愛又可憐的小樣兒任誰都沒法鐵石心腸,樊疏桐摸了摸她的頭:“好,你想吃什麽,哥哥給你去買。”
  朝夕小手一指,指向賣米糕的小攤。
  樊疏桐很快就買了來,朝夕吃得津津有味,還塞了塊米糕到樊疏桐的嘴裏:“大哥哥你吃,吃嘛,可好吃了!”當時樊疏桐坐在柱子下的台階上,朝夕習慣性地又爬到他的膝上坐,一邊給他塞米糕一邊說:“你是不是要帶我旅行?我們去哪裏?爸爸媽媽他們知道嗎?我們還沒拿行李的呢……”
  朝夕唧唧喳喳地問這問那,對即將啟程的旅行充滿好奇,樊疏桐心煩意亂,勉強地應付著她,也任由她坐在膝上,任她把米糕的碎末糊得他滿身都是,他什麽都由著她,因為他不知道過了今天他還能不能見到這丫頭。而朝夕呢,什麽也不知道,她就覺得今天的大哥哥怎麽這麽好,她要什麽他就給她買什麽,吃的玩的,一下就買了一堆。當時的朝夕雖說有十歲多了,看上去卻像個八九歲的孩子,因為一直被母親陸蓁保護著,心智也很不成熟,她隻是知道自己很喜歡被大哥哥抱著,他的懷抱那麽溫暖,她依偎在他懷裏覺得很安全,雖然滿眼皆是陌生的人群,她一點都不覺得害怕。
  隻要有他在,她就不會害怕。
  天塌下來,她都不怕。
  “大哥哥,你真是世上最好的人!”當樊疏桐又給朝夕買了個彩色紙風車的時候,朝夕毫不掩飾對樊疏桐喜愛。樊疏桐居高臨下地摸摸她的頭,似笑非笑:“你不覺得我壞嗎?我是個壞人你知不知道?”
  “你是好人!最好最好的人!”朝夕可喜歡手裏的紙風車了,五彩的熒光紙紮的,她撅著小嘴兒使勁吹,風車頓時嘩嘩地轉起來,樂得她咯咯地笑。
  朝夕沉浸在單純的快樂裏,她完全沒在意樊疏桐說的話,在她眼裏大哥哥和連哥哥一樣,都是最疼她的人,從小到大她所見的、所遇到的都是疼她的人。哪怕大哥哥過去經常捉弄她,她也認為那是大哥哥逗她玩兒,大哥哥隻是不愛笑而已,那是因為爸爸(樊世榮)經常凶他,他經常挨罵甚至是挨打,大哥哥其實是個可憐的人。所以,當樊疏桐將朝夕交給一個陌生叔叔的時候,朝夕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將麵臨怎樣的境遇,她還仰著小臉問樊疏桐:“大哥哥,爸爸媽媽他們知道我們要去旅行嗎?”
  “朝夕,他才是你的爸爸!”樊疏桐將她往那男人的懷裏推,指著他,“看清楚沒,他是你親生的爸爸!”
  朝夕惶恐地看著那個叔叔,隻覺陌生,非常非常的陌生,而那人顯得很激動,兩眼含淚地打量她,幾乎語無倫次:“她就是我的女兒嗎?她,她真是像她媽媽……”說著,他試圖撫摸朝夕的頭,結果被朝夕一手推開。朝夕跳到樊疏桐的身邊,緊緊拽著大哥哥的手,瞪著一雙大眼,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親近。樊疏桐俯身哄她:“朝夕,他就是你的親爸爸哦,跟我爸是不一樣的,你明不明白?你要跟他走……”
  “不!我不認識他!我不要跟他走!”朝夕倔強地拽著樊疏桐的手,怕他丟了她,她幹脆抱著他的腰,非常可怕的直覺,她隱約意識到他不要她了。
  樊疏桐沒轍,就跟鄧鈞說:“我送你們上車吧。”
  鄧鈞唯唯諾諾地點頭,他已經完全失去了主張,什麽都聽命於樊疏桐的。樊疏桐牽著朝夕跟他一起進站,到了站台上,朝夕還不肯撒手,樊疏桐隻好也跟著上車,朝夕以為安全了,高興極了,拉著樊疏桐的手坐窗邊上。
  廣播裏已經在催送客的人趕緊下車,因為列車馬上就要開了。樊疏桐給鄧鈞遞了個眼色,盡可能地讓自己表情自然,裝出很著急的樣子著跟朝夕說:“哎呀,朝夕,我忘了跟你媽媽打電話了,她還不知道我們要去旅行呢,我得趕緊下車給你媽媽打電話去!”
  朝夕一聽就急了,本能地拽緊他的手:“不,我不讓你走。”
  “我去一會兒就來,不然你媽找不著你會著急的,乖,聽話,我馬上就來。”樊疏桐起身想甩開她的手,朝夕拽著不放,眼淚一下就出來了,“不,大哥哥,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帶我去打電話……”她不是傻子,她已經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麽,可是樊疏桐由不得她了,沒有時間了,他使勁抽自己的手,抽不脫就一根根掰她的手指,十指連心,她疼得嘴唇發烏哭叫不止,也不肯撒手。她隻知道她不能撒手,她要他,她不能離開他,縱然未來的日子依然被他捉弄,他依然對她沒好臉色,她也不能跟一個陌生人走,她就要跟他在一起,她哪兒都不去。
  她的哭聲撕心肺裂,軟臥車廂內已經有人好奇地張望,樊疏桐衝鄧鈞吼:“抱住她!”那時候他已經紅了眼,什麽都顧不上了,他在掰朝夕手指的時候心裏也很疼,待他掰開她,衝出車廂將朝夕的哭聲遠遠甩在後麵的時候,他的心疼得直抽搐。下了車他往車廂裏看,車窗是開著的,朝夕尖叫著不顧一切地要往車窗外爬,那張原本可愛的小臉哭得變了形,眼神極度的恐怖,鄧鈞在背後抱著她,死死抱著她,而她隻是哭,一雙小手在空中胡亂地劃著,仿佛溺水的孩子,拚命想抓住一根浮木。
  而火車這時候已經緩緩啟動了。樊疏桐看著那張淒厲的小臉和那雙無助的小手,全身發抖,有那麽一會兒,他想衝上車將她抱回來。
  但是他站著沒動,全身虛弱得連動下小指頭的力氣都沒有,他從來沒有見她那樣哭過,那哭聲很多年後都縈繞在他夢中揮之不去。他承認他這麽做隻是一時衝動,甚至隻是他一時興起冒出的念頭,他想幫鄧鈞,想給陸蓁一個教訓,想趕她們母女出門,他想得到父親的關注,想擁有正常家庭的幸福。然而,人生的規則殘酷無奈,一念之差的代價往往是萬劫不複。那時候的樊疏桐還不能理解什麽是萬劫不複,他不會想到,年少輕狂犯下的錯也許會讓他用一生來懺悔,等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在深淵了。
  而對於文朝夕而言,她原本如童話般美好純真的世界就是在她十二歲那年被徹底顛覆的,她才十二歲,就過早地看到了人性的險惡。她是那麽信任他,那麽依賴他,她從來不掩飾對他的喜愛,即便是在火車站即將被他丟給那個陌生人時,她仍是喜歡他的,他對她的一點點的好,都會被她無限地擴大,擴大,然後她就隻能看到他的好。她並沒有做錯什麽,她真的沒有做錯什麽,如果她確實做錯了,他可以教訓她,可以罵她,可以不理她,可是,他什麽要丟掉她?!
  人都是有信念的,即便是小孩子,也有自己執信的東西,何況她已經十二歲了,對現實世界已經有了模糊的是非觀,他那麽殘忍地丟下她,撇開她,他在掰她的手指的時候完全沒有顧及她的疼痛,甚至是她的死活。她在他眼裏看到了可怕的隔閡,就是那麽一刹那,她忽然明白他並不喜歡她,從來就沒喜歡過她,他給她買米糕、買風車隻是把那當做誘餌,他想要她順從他,就給她施舍那麽一點點的好。而她真是傻,就是那麽一點點的“好”,她就完全信任了他,把他當做世上最好最好的人,可他偏偏丟掉了她,毀滅了她對這整個世界的希冀,所有美好的、善良的,一切的一切在她眼裏都變得支離破碎。從此,她對這個世界對人性充滿懷疑。
  她哭,拚命地哭,除了哭,她不知道怎麽表達自己的絕望和恐懼,看著他的身影在站台上變成一個小黑點,直至最後消失不見,她哭得肝腸寸斷,整個人都抽搐在一起。她的哭聲和鄧鈞慌亂的表情引起了列車員的注意,列車長親自過來問話,鄧鈞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後語。
  最要命的是,當列車長指著鄧鈞問朝夕“你認不認識他”時,朝夕哭著拚命擺頭。她沒有撒謊,她確實不認識他。盡管這個人看上去麵目和善,似乎並沒有惡意,也拚命想對她好,買了一堆的東西哄她,可她真的不認識他!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她沒法理解她跟這個男人的血緣關係,更沒有想到,這是她和親生父親僅有的一次交集,太短了,四個小時都不到,以至於成年後無論她怎樣回憶,搜腸刮肚地去回憶,都無法回憶起他的樣子,一點點都回憶不起來了。
  可憐的鄧鈞被乘警中途押下車的時候,他還以為他可以申辯,他隻是想帶走女兒,她是他的女兒,他沒有要拐騙她。直到下了車,站台上湧過來黑壓壓的一群警衛的時候,鄧鈞才意識到他可能犯了個愚蠢的錯誤,這個孩子的身份是首長的女兒,而不是他的,首長的女兒豈是說帶走就能帶走的?他傻了,整個的傻了,他沒有通過正常途徑就想跟女兒相認簡直是異想天開,他真是太傻了!
  不過鄧鈞被抓到的時候,並沒有反抗,隻是惶恐地跟警衛說:“我是她爹,我是她親爹……”反反複複,他隻有這一句話。
  朝夕安然無恙地被帶回了大院,可是整個人都變了,不哭也不鬧,安靜得駭人。原本那麽活潑的一個孩子,現在陡然成了啞巴,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說過一句話。而且她看任何人都是充滿懷疑的眼光,尤其是在麵對樊疏桐的時候,她會直直地盯著他,她不問他為什麽丟掉她,也不問他怎麽還有臉麵對她,她什麽都不問,就那麽盯著他看,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變得深不見底,目光冷冽如冰淩,直刺到他的心底。樊疏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朝夕的目光。
  很多年後,都怕。
  ……
  樊疏桐一連數天都覺得精神不濟,雖然大部時間都耗在公司,可是完全不在狀態。老雕派的一個代理經理已經走了,留下了很多文件和單據要他簽,一年多不在,公司的賬目一塌糊塗,財務總監和業務經理以及一些中層骨幹都難逃他的責罵,每次罵完了倒覺著舒服多了,想來是心裏憋得慌的緣故。
  連波工作似乎也很忙,兄弟倆通過兩次電話,就再也沒見過麵。那天晚上,從喀秋莎回來,兄弟倆倒是一起去大院的家看了看,聊了會。他們現在已經很少回大院了,樊世榮早前去了南方某地療養,珍姨也跟著過去照顧他,據說是長期療養,一時半會兒怕是不會回來了。曾經很熱鬧的家,現在隻是棟空蕩蕩的房子,靜得讓人心悸。
  一年前,也就是樊疏桐剛出院的時候,樊世榮因為身心的打擊病倒入院,當時情況非常危險,醫生下了兩次病危通知單,樊疏桐在連波的勸說下好歹去醫院看了下父親,可是嘴上沒有一句好話,他冷笑著看著病床上插著氧氣管的父親說:“首長,您不多撐幾天嗎?還是活著吧,您要是死了,誰來收拾我,為民除害呢?”
  說完那些話樊疏桐就轉身出了病房,再也沒去看過父親,老雕安排他去美國養病的時候,他也沒有跟父親道別。
  他當父親已經死了。可能父親也當他死了。既如此,那就兩不相幹吧,反正這輩子的父子情分已經了結了,他不欠父親了。那一頓皮鞭,足以償還他欠父親的一切,現在倒是父親欠他了。
  據連波說,樊世榮經常打聽他的情況,每次見著連波都要問樊疏桐在美國生活得怎麽樣,樊疏桐第二次開顱的時候,樊世榮在國內幾天幾夜沒合眼,直到接到連波的電話確認手術無恙,他才放下心。連波要樊疏桐打個電話回家,跟父親報個平安,結果樊疏桐來一句:“你幫我報吧,就說我會好好活著,我雖然改了姓,但好歹還是他的兒子,怎麽著也得給他送終,到時候我會找塊好地埋了他的……”
  連波有沒有把話轉達給樊世榮不知道,但樊疏桐的確改了姓,他現在不叫樊疏桐,叫趙疏桐了,還在去美國前他就跟寇海他們打了招呼:“以後不要叫我樊疏桐,不要提到那個姓氏,否則就給我滾,我不認你們做兄弟!”
  他的土匪底子誰都知道,沒人敢不聽。
  即便有時候大家開玩笑,也頂多叫他“F先生”,他倒也沒意見,隻要不直接提到“樊”,怎麽叫他都無所謂。說到F先生,這還是從黑皮那小子開婚介所時就被叫開了,寇海、細毛都因為被黑皮冒名登報征婚,成了×先生,大家見麵都相互稱呼對方,“喲,我們的F先生來了。”“K先生,你也來了?”最倒黴的是細毛,他姓樸,結果被大家叫成了“屁(P)先生”,氣得他每次要抓狂。
  這天上午連開了兩個會,樊疏桐突然想到連波一年前送他的那塊地,現在隻怕長滿荒草了,於是會議一結束他就帶著阿斌驅車去湖濱看地。
  秋日的湖濱風光自不必說,每一個角度都可以入畫,其實嚴格來說並不是一個湖,而是多個湖泊連成一片,算得上是一個規模不小的湖區。聽連波說,這裏即將建成一個自然濕地保護區,附近的農民都將被集中遷徙到湖岸的一個山坡上,山坡以下不得建造民用建築,連波買的那塊地就是介於山坡和保護區之間的一塊空地,位置很不錯,隻是麵積不大,剛夠建個小院。樊疏桐注意到,好像旁邊也有人在看地,還有人拿著標尺在量,他要阿斌過去打聽,原來這塊地的兩邊也在出售,那些人就是過來看地的。
  樊疏桐凝視他們良久,跟阿斌道:“我要把這一片都買下來。”
  阿斌嚇一跳:“那,那可需要不少錢。”
  樊疏桐迎風而立,長籲一口氣:“不管多少錢,我也要買下來!我要在這裏建一個獨一無二的大宅……”他比劃著,腦子裏已經勾畫出一個夢幻般的宅院,“你看,這前麵呢可以建個觀光台,一直延伸到湖麵上,站在觀光台上可以看風景;然後從這裏可以直通到後麵的院子,進了院子,我要在院子裏搭一個超大的花架,全部種上紫藤蘿……對,窗台!房子的窗台一定要麵向湖麵向那些葦叢……朝夕喜歡葦叢,我也挺喜歡的,多美……”
  阿斌瞠目結舌:“您,您真要把這兩邊的地都買下來?”
  “沒錯,你馬上去給我辦這事,絕對不能讓旁邊的地落入別人的手中,辦成了我不會虧待你,辦不成你就給我滾蛋!”樊疏桐說一不二,瞥了眼阿斌。
  阿斌唯唯諾諾:“我,我盡力。”
  “不是盡力,是不惜一切代價!”
  ……
  從湖濱回市區的路上,樊疏桐激動不已,給連波打電話,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連波,連波也嚇一跳:“哥,你不要做不切實際的事情。”
  “我想要的就一定會去做!”樊疏桐主意已定,掛了電話就吩咐阿斌明天務必查下他的賬戶,看有多少可用資金。
  回到市區的時候已經中午,約了兩個客戶吃完飯,樊疏桐又馬不停蹄地趕去碼頭清貨,本來這事不需要他來做,公司有專門點貨的員工,但雕哥好像對這批貨很重視,特意打電話要他務必親自到場,他即便十二分的不樂意也隻能去。雕哥待他恩重如山,如果不是雕哥安排他去美國治病,他現在隻怕已經躺在聿市的公墓了,所以雕哥交代的事他不能不上心。
  碰巧的是,在碼頭點貨時遇見正在執行任務的寇海,穿著製服,帶著一幫小兵小將在碼頭上轉悠,威風凜凜的派頭跟平日裏嬉笑沒正經的樣子截然不同。寇海這人是這樣,永遠把工作和生活分得清清楚楚,工作的時候那是人模人樣,絕對正派的公仆形象,下了班脫了製服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哪裏好玩往哪裏湊,但他不會亂玩,來往密切的朋友圈子也僅限於細毛黑皮他們這幫發小,圈外的朋友,一定要是沒有利益關係的才打交道。
  寇海人很聰明,深知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濕鞋的道理,所以他跟死黨們怎麽鬼混都可以,但絕對不會接受一些烏七八糟的人“供奉”,要知道,以他所處的位置,隨便蓋個章放批貨那可都不是小數目,想巴結他賄賂他的人不計其數。所以來海關這些年,身邊不少同事都禁不住誘惑落了水,就他清清白白,經常有人把裝滿現鈔的手提袋故意忘在他辦公室,他從不為所動,大大方方地交公,因此深得領導信任,年紀輕輕就當上了緝私隊大隊長。
  “喲,稀罕啊,今兒怎麽在這碰上了?”樊疏桐忒不待見寇海的“正派”形象,因為他太熟悉寇海脫了製服後的德行,故意擠兌他,“寇大隊長,出息了啊,兄弟我在碼頭上混了這麽些年怎麽就沒混出你這人樣,瞧瞧你這身皮……”
  寇海雙手作揖,湊過來低聲道:“給點麵子嘍,下麵的人都看著呢,以後我還怎麽打漁……”寇海把出來巡查當做“打漁”的說法在海關人盡皆知,因為他最不喜歡坐辦公室,覺得受憋,連抽個煙還要挨女同事的罵。他就喜歡帶著一幫小兄弟到碼頭上四處走走看看,還特別喜歡出海,飆巡邏艇時的那個威風,別提多爽。運氣好的時候會逮上“大魚”,運氣不好可能一無所獲,但這不影響寇海熱愛這門工作,他喜歡刺激喜歡挑戰。這會兒見著樊疏桐,寇海甭提多高興,問他:“你今天怎麽過來了?你不是老板嗎,還用得著你來碼頭吹風?”
  “你以為老板好當?要不我們換換?”樊疏桐給他遞根煙。
  “我這行也不容易啊,日曬雨淋的,遇上任務連飯都顧不上吃。”寇海自個點上煙,又給樊疏桐點上。
  “你今天也是來執行任務的?”
  “可不,接到線報,說是有一批走私貨。我跟兄弟們在這附近都轉了半天了,連貨的影子都沒看到,媽的,假情報!”寇海氣得夠嗆,朝手下打個手勢,“你們都先找個地方休息吧,都累了半天了,小張,你去給大夥買點水。”
  還真有大隊長的架勢。
  手下的小將果然很聽話,屁顛屁顛的跑去買水,有個小將不明就裏,指著樊疏桐這邊剛剛扛上碼頭的貨說:“這貨誰的,麻煩打開看下。”
  “是我們公司的。”樊疏桐抽著煙,漫不經心地跟負責這批貨的小丁說,“打開給他們看下。”
  小丁愣著沒動,好像走神了沒聽清。
  樊疏桐正要吼他幾句,寇海擺擺手:“你就算了吧,跟我來這套!”說著朝那個不明就裏的小將吆喝,“這貨沒問題,我哥們的,人家做的是正經生意。”
  樊疏桐挑挑眉:“難說哦,說不定裏麵就有你們要查的貨。”
  “你扯吧,要是真有走私貨,你會大大方方的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弄上岸?”寇海完全不當回事。既然有隊長作了保,那個小將就沒有再吭聲,到一邊喝水去了。樊疏桐問寇海什麽時候有空,叫上細毛他們一起吃個飯,算是對他們上次為他接風洗塵的回請,寇海雙手一攤:“別提了,這兩天忙得我都要瘋了,連熬了兩個通宵,你沒瞧見我這兩隻眼睛,都趕上熊貓了。”
  “我說呢,黑了一圈,還以為是英子練拳給練的。”
  “去去去……”
  兩人扯了好一會兒,都到下班時間了,寇海看看表,惱火地跟手下的人說:“收工收工,啥貨都沒看見,媽的!我說劉群啊,下次你弄的情報能不能準點?搞得我們這大幫子人在這耗了半天,海風都吹飽了,這太陽曬得……”
  “是啊,隊長,我都快曬成烏龜了。”一名皮膚黝黑的小將抱怨。
  “你丫本來就是一烏龜!”
  一片哄笑。
  “我先走了,回頭再聯係。”寇海疲憊不堪,哈欠連天,“我回去補幾個鍾頭的瞌睡,再不睡我都要栽海裏喂魚了……”
  “臭小子!”樊疏桐笑罵。
  寇海他們走後,樊疏桐也準備回去,可他立即發現有些異樣,負責點貨的小丁臉色蒼白,看著緝私隊走遠不停的抹汗,如釋重負的樣子。樊疏桐盯著他的時候,他連忙避開目光,轉過身當沒看見。樊疏桐的目光落在了那批貨上,不多,也就百幾十個包裝箱,整整齊齊地碼在一邊,正準備裝上卡車運去倉庫。
  樊疏桐走到貨邊,用腳踢了踢,指揮扛貨的馬仔:“打開。”
  馬仔頓時發愣,求救地望向小丁。
  小丁見狀連忙過來打圓場:“樊哥,這批貨是雕哥親自點過的,沒有問題。”
  “雕哥親自點貨?”樊疏桐眉毛擰在了一起,頓時臉一沉,“打開!”
  小丁訕笑:“樊哥,這不合規矩。”
  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樊疏桐眉心突突地跳:“你的意思是我還不夠資格打開?”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自己來!”樊疏桐不由分說就去揭包裝箱。
  “別,樊哥……”小丁和旁邊的馬仔連忙勸止。但樊疏桐鐵了心要看貨,任誰都阻止不了,其實他心裏一直也有數,知道雕哥他們指派他做的生意未必是什麽合法的,因為雕哥從不讓他過問貨的來路和貨品,他也就睜隻眼閉隻眼,心想再怎麽著不會是挨槍子兒的事,這樣的事雕哥是不會讓他幹的,因為雕哥把他當兄弟,既然是當兄弟就不會讓他挨槍子兒。可是當他揭開包裝箱,一層層地扒拉看,拔拉到底層的時候,他整個人猶如萬箭穿心……
  晚上,樊疏桐給老雕打電話:“雕哥,你殺了我吧,我不幹了。”
  老雕顯然已經知曉事情的經過,不慌不忙地勸他:“疏桐,你不要衝動嘛,有話好好說,什麽殺不殺的,說著晦氣。再說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
  “沒什麽大不了的?”樊疏桐搶過話,“就憑這批貨可以讓我死十次都不止!雕哥,我一向信任你,你說過的,我們做的生意隻是打打擦邊球,不會挨槍子兒,雕哥,你自己說,這事挨不挨槍子兒?我知道我欠你的,你救過我的命,我這條命都是你的,我怎麽還都可以,但是你不能騙我……”
  “疏桐!你言重了!”老雕也有些動怒,電話裏的語調抬高好幾度,“這些年我怎麽待你的,你心裏有數!我不告訴你是為你好,怎麽能說是我騙你呢?這麽多手下,我最看重的就是你,我老了,扛不了多久,我的位置遲早是你的……”
  “不,雕哥,我不要你的位置,我隻想過正常人的生活,不用像現在這樣擔驚受怕,我腦子裏的傷你是最清楚的,說不準哪天就掛了,我想安安心心的過兩年清靜日子,這事我真幹不了了!”樊疏桐主意已定,無論老雕怎麽勸說,他就是不肯再過這種刀尖上的日子,第二天直接去公司收拾東西走人,阿斌問他公司怎麽辦,他就一句:“雕哥會派人來的!”阿斌又道:“那湖濱那塊地怎麽辦?我剛打聽了……”
  “怎麽樣?”樊疏桐對這事是很上心的,馬上放下手裏的東西,這才是他現在要辦的頭等大事!阿斌說,連波買的那塊地屬於湖濱鄉的,他去鄉政府負責批地的部門打聽了下,樊疏桐看上的那一片已經有人定下,連定金都交了,約好了十天後簽合同。樊疏桐問:“他們開價多少?”
  阿斌做了個手勢。
  樊疏桐一顆心頓時涼到了底。
  ……
  樊疏桐覺得,人生就是個巨大的陷阱,誰都逃不脫。當兩天後,老雕親臨聿市,將一張空白支票遞到他跟前時,他就知道,他這輩子都逃不脫了。他當然知道老雕是如何知曉他要買下那塊地的,阿斌就是老雕安插在他身邊的眼線,他打個噴嚏都會傳到老雕那去,他隻是覺得悲愴,他所做的這一切朝夕能理解嗎?
  老雕倒是把話說得很圓,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我實話跟你說吧,我也不想幹了,我比你還累!可是這一攤子事,手下這麽多兄弟,不是說打發就打發的。我在這條道上拚拚殺殺半輩子,也真是受夠了,但兄弟們跟著我拚了這麽多年,我總要安排好他們後半輩子的生活吧?否則道上的人怎麽看我?所以我大可以跟你交個底,一年,頂多兩年,我就收手不幹了,這兩年賺的錢就是準備用來解散手下這些兄弟們的,也包括你的,既然現在你急需用錢,我就把這筆錢提前給你,你幫我再撐兩年,兩年後你想幹嘛就幹嘛,我老雕決不說半個不字!”
  “兩年?”
  “沒錯,兩年!”
  “可你這張支票沒填。”樊疏桐的語氣軟了。
  老雕老謀深算,笑答:“你自己填,你需要多少就填多少,反正印鑒啥的都蓋好了,你隨時可以去銀行兌現。”
  樊疏桐不解:“為什麽要我自己填?”
  “因為你在我心裏是無價的,我指的是這份兄弟情誼。”老雕指了指自己的心,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在這裏,除了我的家人,我最最在乎的人就是你。一年前你受傷的時候,我比誰都急,比誰都擔憂你的生死,我這輩子不知道受了多少人的欺騙和背叛,在遇見你之前,我幾乎不相信任何人了,但是很奇怪,我就相信你。所以你在我心裏是無價的,信任無價,懂嗎?今後無論你有什麽事,隻要是用得上雕哥我的,我必效犬馬之勞,疏桐,你還不信任我嗎?”
  路況很不好,剛下過大雨,路上滾了很錯碎石,別說樊疏桐有傷在身,就連朝夕也被顛簸得吐了好幾次,樊疏桐氣得罵她:“叫你別來,你偏要來!”朝夕狠狠地回道:“我不來,你要死了誰給你收屍?”“哦,謝謝,你還記得給我收屍。”樊疏桐恨不得把她扔出車,可又不時用眼光打量她,想來最近她備受煎熬,臉瘦得都凹進去了,眼窩也是,更加襯得一雙眼睛鬼魅似的大得嚇人,都這個時侯了,她都不忘跟他鬥嘴,一秒鍾的緩和都不給他。
  “出了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你們都瞞著我?”
  “不是我要瞞的,是他們要瞞的。”
  “多久了?”樊疏桐也是因為整天躺在病床上,眼底熬得布滿血絲,見朝夕沒明白過來,就吼,“我是說連波失蹤有多久了!”
  “四五天吧。”
  “混賬!”樊疏桐狠狠捶了下方向盤,“四五天!我居然一點信都不知道,你們為什麽不去找?”
  朝夕驀地就湧出滿眶的淚:“找了,都在找,你爸和寇叔叔派了好幾架直升飛機日夜搜救,很多警衛戰士也都在潰堤附近進行拉網式尋找,沒用,一點消息都沒有……”她瑟瑟地抖起來,這幾天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麽過來的,每天都哭,不停地哭,她真怕自己還沒見到連波就哭死過去,想過很多種分開的可能,就是沒有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他說過他最怕看不到她了,即便不能守在她身邊也一定要看得到她,哪知道竟然是她先看不到他了,這些天拚命在腦子裏拚湊他的樣子,結果反而是越來越模糊,他的臉,整個地模糊了……
  “不是還沒見到人嗎,哭什麽哭!”樊疏桐被她的哭聲攪得很煩,板著臉嗬斥道,“生也要見到人,死也要見到屍吧,現在還不是你哭的時候!”一邊嗬斥,一邊憤恨地擺弄方向盤,轉過來轉過去,心情糟糕到極點:“如果你早點告訴我,至少我還能爭取到更多的時間,五天了,你們現在才告訴我,就算他沒被洪水衝走,隻怕也餓死了,混賬!你們這群混賬!”
  “你爸不讓我說。”朝夕抽泣著說。
  “你聽他的?他都恨不得我死!”一提到父親,樊疏桐的表情就扭曲得可怕,麵目全非,當時他們正行駛在一條狹窄的山路上,左邊是山坡,右邊是被雨水浸軟了的鬆土,稍不留意就會跌下幾十米高的陡坡,樊疏桐剛把方向盤打向左邊,猛聽到頭頂有轟隆的聲音,當即拚盡全力往右打方向盤,一秒,頂多兩秒,一塊巨大的落石滾落在車邊,朝夕嚇得尖叫,樊疏桐也嚇得動彈不得,因為他的半個車頭已經陷進了右邊的鬆土,正在緩緩下滑……
  “別動!”關鍵時刻樊疏桐保持著異樣的冷靜,到底是軍人出身,心理素質非常了不得,他慢慢地,慢慢地把車往後倒,眉毛擰結著,眼睛一下都不敢眨,朝夕也屏住呼吸,盡管身子抖成一團,仍是大氣不敢出。
  “別動,別動……”樊疏桐注意力全在車頭,額上的汗水順著臉頰直往下流,而汗水中有鹽分,他臉上的傷痕還沒有結痂,極大地刺激到他的傷口,不僅臉上,渾身的傷痕也都泡在了汗水中,他身上的條紋病號服已經被汗濕浸透了,朝夕聽到他疼得直吸氣,可是又不能有半點的鬆懈,否則就是車毀人亡。
  “小心點。”朝夕叮囑他,連聲音都在發顫。
  就是這麽一句“小心點”,讓樊疏桐稍稍放鬆了下,他瞥了她一眼:“放心吧,我車神的名號不是白當的。”樊疏桐頗為自信地也安慰了下她,原來他還是車神啊,朝夕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還真不愧是車神,臨危不亂,耗費二十分鍾後竟然穩穩妥妥地將車子倒回了路麵,正要高興呢,忽然發現路中間橫著那塊剛剛滾下來的巨石,就其體積來產,如果當時砸在車上,估計他們已經成了肉餅,糟糕的是,他們雖然逃過了這一劫,卻斷無可能移得開巨石。
  樊疏桐下了車,圍住巨石轉了好幾個圈,氣得直罵:“媽的,存心攔老子的道!”如果他們這個時候倒回去呢?也不可能,路太窄,根本沒有倒車的空地,否則還是免不了車毀人亡。“怎麽辦?”朝夕望著那塊巨石眼睛都直了,就在她發愣的時候,樊疏桐猛地將他往身邊一拉,“轟”的一聲,又是一塊體積不小的石頭砸在了他們腳邊,朝夕嚇得魂飛魄散,樊疏桐意識到這裏不宜久留,剛下過暴雨,還會有更多的石頭滾下來,如果他們不及早撤離,隻怕還是要成肉餅。
  “隻能走過去了,加快腳步,來!”樊疏桐牽著朝夕繞過巨石往前走,他觀察了下地形,高坡下麵是農田,這條山路應該可以通向下麵的平地,到了平地就要安全得多了。可是他忽略了,他是一個重傷病人,身上傷痕累累,又被汗水浸透,每走一步都疼得他發抖,而且他還要照看朝夕,不能有絲毫的馬虎。朝夕的腳被路上的碎石劃得也是血淋淋的,頭頂有七月的太陽火辣辣地烤著,腳下有尖銳的碎石,她很快就體力不支,全靠樊疏桐扶著走。
  其實沒走多遠,樊疏桐也不行了,不僅身上的傷口被汗水泡得刺痛,腦袋更是裂開了痛,痛得他想吐。
  他知道,他是真的不行了。
  終於在一個拐角處找了塊稍微遠離山坡的空地,樊疏桐搖晃著整個人癱倒在地上,將朝夕也扯倒在地。
  “你怎麽了?”朝夕試圖扶起他,“起來啊,這裏太陽太大了,我們會被曬死的!”她朝前麵看了看:“不遠了,可以看到下坡路了,馬上就可以走到下麵的農田那裏去了,我們可以找戶人家休息下。”
  樊疏桐呻吟著擺頭:“我不行了,頭好痛,身上也痛……”
  他痛苦不堪,竟然又開始抽搐起來,朝夕驚慌失措地拍他的臉:“你怎麽了?別這樣,這裏沒有人路過,我找不到幫手,背不起你啊……”朝夕急得哭了起來,拽著他的手拖他起來,他無力看著她,反而抓住她的手拽她坐下。
  “朝夕……”他喚著她,臉色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透出烏色:“別動,就待在我身邊吧,我可能要死在這兒了,你就陪我會兒吧,該死,怎麽這麽痛!朝夕,替……替我擦擦汗……”
  朝夕連忙從隨身的小挎包裏拿出手帕擦拭他額上淋漓的汗水,他卻將她的手貼在他臉上:“朝夕,朝夕……”他虛弱地喘著氣,“能不能把那天你當著大家說的話再說一遍給我聽?就是你跪在我爸腳下說的那些話……”
  朝夕愕然,怔怔地看著他。
  “我想聽,雖然明知道你是撒謊,可是我想聽……”說著他眼中滾下渾濁的淚水,嘴唇哆嗦起來,“你能在那個時候救我,讓我很欣慰……朝夕,連波可能……可能不在了,我也不行了,以後你要一個人麵對生活了……對不起,如果這個道歉還來得及,我想向你真誠地道歉……”
  “別說了,救你別說了,我不要聽!”朝夕滿臉的淚,蓬頭垢麵,試圖瘵他扶著坐起,“你不能死在這裏,連波剛剛出事,你要死了,你爸怎麽辦?”
  “他巴不得我死……”樊疏桐痛苦地抓住朝夕的手,顯然聽到了她說話,隻是他再也無法坐起,隻能像條將死的狗蜷在一起,“朝夕,我是真不行了,我……我現在問你,你可以原諒我嗎?無論過去我對你做過什麽,你能原諒我嗎?朝夕,別讓我帶著你對我的恨死去,我不要你恨……”他的淚沁入她的手心,她感覺他的臉上滾燙,不僅臉上,身上也是燙得像是剛從開水裏撈出來的。
  “你別說說,我去叫人……”她知道他的傷口發炎了,所以引起高燒。
  “別走,朝夕!我怕再也看不到你了,我不行了……”樊疏桐已經虛弱到無法睜開眼睛,他無力地將頭歪向她的懷裏,喘著氣,“聽我把話說完,朝夕!我知道我這個人太死心眼,兩年來,我不是沒有試過忘掉那件事忘掉你,可我辦不到……一開始,我拚命工作,不斷勾引女人上床,可是,每次還沒進入善,甚至一觸到對方的皮膚,我就瘋了似的叫你的名字……然後到發現床上的女人不是你時,我就癱了,從此我就成了一個幽靈一個活死人,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你一定覺得我很肮髒無恥吧,可我是男人,那件事後卻整個廢了,廢了你知道是什麽意思嗎?就是跟太監一樣,做不了男人……你還小,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明白,我這麽說的意思是,你是我的毒藥,又是這世上唯一的解藥,隻有你能救我,因為我發瘋似的迷戀上你,每次看到你跟連波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時候,我就恨不得……恨不得即刻死在你們的麵前!所以我是個虛偽的人,一麵允許你們在一起,一麵又在心裏詛咒你們,這簡直讓我瘋掉!這不是人過的日子啊,朝夕,你離我那反近,我卻觸不到你,稍微一靠近你就豎起全身的刺,你根本不明白,我是多麽渴望你……沒辦法靠近你身邊,我就拚命地想你,一點一滴地去加快,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恨不能把腦子掏空,我知道這是一種病態,我早晚會把自己溺死在那些想象的細節中,我這是自己在殺自己,可我沒法不這樣,我已經無可救藥了……”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原本拽得緊緊的手也慢慢耷拉下來,朝夕慟哭著,抱著他的頭,哭得聲嘶力竭,不停地搖他:“你熬一熬,求你熬一熬,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可是沒用,他滾燙的不斷扭動著身體漸漸回歸平靜,就像一個疲憊的旅人,終於倒在了荒漠中,不用給他挖墓地,他願意這樣了無牽掛地葬在天地間,葬在風的懷抱裏,葬在璀璨的星空下,葬在明媚的陽光中,葬在心愛的人的身邊……如果生命就此現上句號,他很高興能死在她的懷抱裏,她的心就是他的墓碑,他可以保證她會在心上銘刻他的名字,無論是恨他,還是原諒了他,抑或別的什麽,她都會記得他……
  而他不會聽到,空曠的田野裏回蕩著她撕心裂肺的哭叫:“來人啊,快來人啊——”
  連波的命真是大,水庫潰堤的時候,他和老劉正在堤邊采訪拍照,就聽到轟隆一聲,旁邊的人大叫:“潰堤了,快跑!”他還沒反應過來,人就已經被衝到了洪水中,好在剛開始潰堤時,水庫還隻決了個小口,水流不算太急。他在水中拚命掙紮,試圖往岸邊靠,但是慢慢地水流量越來越大,他就漸漸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老鄉家裏,已經不能算家了,整修房子都泡在了水裏,是老鄉在一棵倒下的大樹邊發現了昏迷的他,估計就是那棵樹攔住了連波繼續往下遊漂流,僥幸逃過一劫。老鄉發現他還有氣,就叫上幾個的把他抬到了地勢稍高的地方,後來洪水稍退了點,連波就被老鄉接到家裏住下了,可是四麵被洪水圍困,沒法跟外麵聯係,也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直到數天後直升機在老鄉家的上方盤旋時,連波帶領幾個老鄉站在屋頂上呼救,這才被搜救隊發現。
  連波沒有想到,隻不過失蹤幾天,家裏就天翻地覆。攀疏桐在跟父親的衝突中從樓梯上滾下來,頭部受重創,顱內大出血。本來醒了,在慢慢恢複,結果他又急著去找連波,因勞累和顛簸導致腦內再次出血,專家們原本建議不開顱,可是情況危急不開也得開了,不想開了十分鍾都不到,僅做了最簡單的清理就縫合上了,血全部淤積在腦動脈的位置,誰都不敢再碰,一動就是死。連波趕到醫院的時候,攀疏桐還在重症監護室,頭上纏滿紗布,昏迷不醒。他問誰,誰都不肯告訴他民生了什麽,隻聽醫生說,攀疏桐腦子裏的淤血將伴隨他一生。
  連波發飆了,第一次在那麽多人麵前咆哮如雷,可是沒人敢吭聲,最後還是珍姨將他拉到旁邊,將事情的大致經過告訴了他,珍姨哭著說:“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在談戀愛呢?我們都不知道啊,你爸也不知道,還以為桐桐在欺負朝夕,否則也不會下那麽重的手,現在你爸也悔得不得了……”
  “談戀愛?”連波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不是,朝夕親口承認的,她幸虧她承認,要不你哥就沒命了。”
  “他們……在談戀愛?”連波還沒回過神,身體搖晃了幾下,腦子裏還在極力抗拒,“什……什麽時候的事,怎麽沒聽他們說過?”
  珍姨歎口氣:“說是很久了,朝夕說的,從小就喜歡疏桐哥哥要,她答應回聿市也是因為疏桐,她說非常想他……”
  沒有人知道連波當時是怎麽想的,誰也顧不上他怎麽想。他就像一隻挨了一槍的鴕鳥,突然就沒了聲音,將自己整個地埋進了沙地。
  他一個人蹲在走廊盡頭的牆角,抱著頭動也不動,頭發如一茬枯草,胡子拉碴,臉龐僵硬灰白如石像,眼睛也是死的,誰來勸他都沒反應。
  包 括朝夕來到他跟前,他也沒有反應。
  這太出手朝夕的意料了!她冒著生命危險去尋找他,抱著一顆必死的心去找他,當時她就下了決心,如果找不到他,她也不會活著回來,她隨身的小挎包裏連刀片都準備好了,天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決心啊……當他毫發無損地出現在她麵前時,她還以為老天憐憫她,聽到了她心底的祈求和哭訴,將他完整地送回到她的身邊,她當時就撲進他的懷裏哭得差點昏死過去,那個時候他還沒有太反常,也抱著她哭……
  可是在獲知攀疏桐受傷的經過後,連波先是陷入沉默,然後整個人都變了,看著朝夕時的目光,一片森森的冰涼。至於父親痛打攀疏桐的事,他沒有太多的質問,他什麽都不願說,他隻是不想跟父親再住在一起,隨後就搬出了軍區大院,往到了攀疏桐兩年前為他買的公寓裏,誰去看他,他都不見。
  也就是自那以後,連波和養父樊世榮之間拉開了一道畢生都無法逾越的鴻溝,他很少再和父親說話,見了麵也形同陌路。
  這個樣子大約過了半個多月,攀疏桐已經能吃東西也能開口說話了,連波每日都會去醫院看望哥哥,但隻要朝夕在,他就抽身走人,所以,朝夕從未與他們兄弟同時在病房裏待過,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說過什麽,更沒有想過攀疏桐會跟連波說什麽。
  但是很奇怪,連波去看了幾次攀疏桐後,突然態度就變好了,見著朝夕居然主動打招呼,又跟她有說有笑的,還主動幫她準備去北京讀大學的行李,缺什麽,他就忙不迭去買,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可是那種關切明顯透著筆分,已經淪落成表麵的客氣,跟從前發自內心的嗬護完全不是一回事。朝夕素來敏感,如何分辨不出來?她幾次想問連波,馬上被他敏感地轉移話題,連波隻字不提他失蹤的那幾天裏攀疏桐和朝夕發生的事,朝夕忍無可忍,終於有一天,她在醫院的走廊上攔住了連波:“連哥哥,你別演戲了,你是個好記者,但未必是個好演員,我也不想當你的觀眾,你大可以把你的心裏話說出來。”
  連波還在搪塞,支支吾吾:“朝夕,你在說什麽呢,馬上就要去北京了,還有很多事要忙,別胡思亂想。”
  “連波!”朝夕忍耐到極限,大聲叫了起來,睫毛顫動得格外厲害,一雙漆黑的眸子霎時蒙上了水霧,“你不要把我當傻子!連波,我不傻,我現在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也不是別人說的那樣,我沒有和你哥談戀愛,這是壓根就沒有的事……”
  “朝夕!”連波也揚高了聲音,臉上頓時烏雲大起,炯炯的目光突然燃燒起來,他指著走廊那頭的病房,“你哥還在那裏躺著,頭痛得死去活來,你怎麽還有心想說這些話?是真是假有那麽重要嗎?我現在什麽都不想知道,我隻要我哥哥快點好起來,他是為了去找我而弄成這樣的……”
  “他是被你爸打的!”朝夕也失了控。
  “但他不去找我,情況會有這麽嚴重嗎?朝夕,你怎麽一點同情心都沒有?隻想著自己……”
  “我想著自己?”朝夕倒吸了一口涼氣,隻覺頭暈目眩,刹那間冷汗就把她全身沁透,她瞪大眼睛看著他……
  “好了,我不想說了!我要去給哥拿新的CT照片。”連波不想繼續跟她爭執,撇下她自顧上樓。
  “連波——”朝夕見狀歇斯底裏的嚷起來,把自己整個兒點著了,衝過去一把拽著他,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像要呼吸不上來了,“你把話說清楚,我怎麽想著自己了?你怎麽可以對我說這種話?”
  “那你要我怎麽說?”連波轉過身反問她,眼神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溝通,他從未用這樣的麵目這樣的語氣跟她說過話。他一直是三月天最和煦的風,把她當做掌心的寶,她已經習慣並依賴於他的和寵愛,可現在究竟是怎麽了,他突然就變成了隆冬刺骨的寒風,無視她的絕望,無視她的哀求,他幾乎是惡狠狠地跟她說:“朝夕,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如果過去我對你說過什麽,你都忘了吧,算是我的誤會。你是我哥的女朋友,是我未來的嫂子,我還能對你說什麽?朝夕,你已經成年了,不是幾歲的小孩子,你好好用腦子想想,我還能對你說什麽!”
  他這麽說時,那消瘦冷峻的外貌,格外的莊嚴肅穆,表情陌生得好像他們從來就不曾相識。
  而朝夕突然就明白了,就在刹那間,她什麽都明白了!他在放棄她,他以為她和攀疏桐真的是戀愛關係。他不想介入,他要退出——天啊,怎麽會這樣!朝夕隻覺天旋地轉,細挺的鼻梁滲出一層汗水,黑暈的眼圈當中直竄出不顧一切的熊熊火焰,她扯著他的衣用不放:“連波,你不可以這樣誤會我,你把我當做什麽了,跟了哥哥又跟弟弟嗎?我有這麽無恥嗎?我起碼給我解釋的機會吧,你分明在逃避,是在把我往那間病房推……連波,我是個人,不是貓狗不是寵物,你不想要了就甩手送人……”
  “朝夕!這樣的話你也說得出來?我從來隻把你當妹妹……”
  心底有細微碎裂的聲音。
  嘩啦啦,嘩啦啦,碎了一地。
  朝夕突然就啞了口,迷迷蒙蒙地看著他,像是沒聽明白:“……妹妹?”
  “是的!妹妹!”連波加重語氣,他從來沒有這樣狠過,眼底布滿血絲,眉心擰在一起,“不然你還以是什麽?從小到大,我一直就當你是妹妹,如果我說過什麽讓你產生誤會,我現在就可以跟你道歉。朝夕,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你說你犯下彌天大罪,希望得到我的原諒,開始我不知道你犯了什麽罪,現在我知道了,你不就是心裏有負疚嗎?覺得對不起我哥,又……又不能放下心裏的感情……”
  朝夕整個地神經錯亂了,下巴可憐地哆嗦起來:“我對不起他?你說我對不起他?我,我……”
  “好了,你別說了,何必把話說穿呢?大家都留點麵子不好嗎?”連波打斷她,不想跟她繼續爭論下去,無情地掰開她的手,“不管怎麽樣,我們始終還是一家人,等你畢業了,跟我哥舉行婚禮,就更是一家人了。”
  朝夕像在聽一個瘋子在說話,抑或瘋了的是她,完全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麽,茫然地看著他:“你就這麽希望我嫁給你哥?你就斷定我會嫁給他?我才十八歲,我連大學都沒讀,你就給我定下終身?你以為你是誰,你是我爹還是我媽,管起了我的終身大事大事?你就是你爹是我媽,也輪不到你來管……”
  “文朝夕!”
  “我叫鄧朝夕!”
  “好,鄧朝夕,我都忘了你改名了!”連波臉色鐵青,指著她,“你還有沒有一點點的憐憫之心,我哥都這樣了,你居然隻想著撇下他,縱然他做錯過什麽,可他是個負責的人,你呢?!你就這麽對他嗎?”
  連波吼了起來,把過往的護士和病人都嚇一跳。
  “請保持安靜,這裏是醫院。”值班護士忙過來製止他。連流意識到自己失態,很抱歉地點了下頭:“對不起。”說完轉身就走,根本不向朝夕看,朝夕伸出手想再次拽他都沒來得及。他冰冷的背,像一堵牆徹底阻斷了兩人繼續溝通的可能,就在刹那間忽然意識到什麽,腦子裏電光火石,劈裏啪啦炸成一片,她抖抖地縮回了手,臉頃刻變得蒼白,怔怔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問:“你哥跟你說了什麽?”
  連波身子頓了下,沒有回頭,停住腳步反問她:“你覺得他會對我說什麽?”
  “他……什麽都跟你說了嗎?”
  “你覺得呢?”
  他的話極大地刺激到她,心凜凜地起了一陣痙攣。夠了!什麽都不用多說了。她明白了!真是可恥啊,她竟然誤會至此,巴巴地以為他死裏逃生地回來會跟她重敘舊情,可笑的是,他們從未有過什麽“情”!原以為是他誤會了她,誤會她和攀疏桐真是戀愛關係,結果反倒是她誤會了他,他隻是把她當妹妹,他都親口這麽說了,從頭到尾是她恬不知恥,不要臉地想跟他敘舊情!這簡直就是當眾摑了她一巴掌,讓她從天上跌到地上,又從地上直接跌進萬丈深淵……
  而讓朝夕萬沒料到的是,數天後,連波再次來到醫院時身邊竟然多了個女孩,他跟大家大方地介紹:“這是我女朋友方小艾。”那是個很清秀的女孩,笑容恬美,也顯得很有教養,見著誰都落落大方地打招呼,跟朝夕打招呼時,竟然讚歎不已:“好漂亮啊,連波,沒想到你有個這麽漂亮的妹妹!”
  朝夕當時木愣愣在看著方小艾,又看看連波,心跳驟然停止,嘴唇顫抖,死人一樣僵硬的臉上霎時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連波卻避開她錐子一樣的目光,神色自若跟方小艾說:“我妹妹從小就漂亮。”方小艾當時好像還應了句什麽,朝夕沒有聽到,她什麽都聽不到了,也看不清了,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就走出病房,經過連波身邊時,她還是什麽都沒說,隻漠然地瞥了他一眼,那目光森冷得讓連波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橘園瀠心陌默
  沒有人知道那一刻朝夕在想什麽,因為想什麽都已經不重要了,她已經無愛也無恨了,當自己死了,徹徹底底地死了。
  那天是她一個人走路回大院的,下著小雨,回到家的時候渾身已經濕透,連頭發上都滴著水,很多年後珍姨回憶那一幕,仍是唏噓不已,那個小小的人兒,像是失去了靈魂的木偶,眼睛是死的,眼神是散的,米色的碎花連衣裙濕巴巴地貼著她纖瘦的身子,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她的臉上一直在流淌著什麽,仿佛是從心底滲出來的,怎麽也拭不去,嘴唇抖得厲害,身子也在抖,好像生命的熱潮已經散盡,她成了具冰冷的屍體,就等著下一秒躺進棺材,永遠閉目。
  珍姨被她的樣子嚇到,都忘了問她發生了什麽事,隻顧著跑到浴室去給她拿幹毛巾,而朝夕卻站在客廳裏,死了的眼珠陡然又活了,因為她看到了角落裏擺著的那架鋼琴……那是他為了她買的琴,她曾經當他是今生唯一高山流水的知音,可是現在什麽都沒了,什麽都完了,這輩子最後一縷光亮已經沉入地平線,她的太陽下山了!待珍姨拿了幹毛巾出來,朝夕已不見人影,她還以為朝夕上樓去了,就先進了廚房,結果不到兩分鍾,外麵客廳傳來驚天動地的“嘣嘣”聲,把整棟屋子都要震垮,珍姨驚慌失措地跑出去一看,嚇壞了,隻見朝夕不知道從哪摸出一把斧頭,使出渾身的勁在劈那架鋼琴,光亮的漆麵頓時麵目全非,琴鍵也被劈得四散橫飛。珍姨攔不住她,也根本沒辦法靠近,整整半個小時,朝夕將那架鋼琴劈得四分五裂,連門外的崗哨都驚動了,卻無可奈何,因為那個時候的朝夕已經瘋了,披頭散發,歇斯底裏,跟她媽當年發瘋時的樣子如出一轍。珍姨不得不給連波打電話,連波聽明情況,沉默片刻,淡淡地說了句“讓她劈吧”就掛了電話。
  沒有人知道那一刻連波在想什麽,因為想什麽已經不重要了,他也當自己死了,徹徹底底地死了。
  人生的很多事就是這樣,自己認為是對的,就肯定是對的,以為自己怎麽樣都是為了對方好,也不管這麽做是不是被對方接受,是不是對對方的傷害。特別是當我們年輕的時候,更是堅定不移地以為自己走著的是一條真理之路,真理是不會有錯的,錯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馬克思都不是完人呢,而受傷害的一方呢,有沒有想過對方為什麽會這麽做?這麽做的原因是什麽?不會去想,也不願意去想,這完全是一種本能的反應,就像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挨了一刀,驟然的疼痛根本沒法讓你去想刺你的人動機是什麽。
  朝夕那年不過十八歲,還沒正式邁入大學的門檻,以她的年紀和閱曆是不可能想得這麽深遠的,就像樊疏桐說過的,她還沒有長大,對人性還沒有足夠的認識,她還需要繼續成長,而成長是要付出代價的,很顯然,連波就是她付出的代價的之一。
  朝夕並不知道,連波在做出那樣的決定之時比她挨一千刀一萬刀還痛苦,那是一種毀滅性的災難,而他又不得不麵對這場災難,因為哥哥還在病床上躺著,朝夕馬上就要都大學要展開新的生活,他不能毀了她,父親遭此打擊也垮了,整日把自己關在房子裏不出來,全家就他一個人還站著,還能站著,他沒法隻想到自己,他的天性和他所受的教育不允許在這種狀況下想到自己,雖然他一直是個感性的人,活在理想的世界裏,但前途未卜的兒女情長對於親情和責任,他必須放棄前者,哪怕朝夕恨他,他也沒有辦法,因為這是他必須要做出的選擇。
  對於朝夕和樊疏桐是否真是戀愛關係這件事,他沒有直接問過樊疏桐,不是不想問,而是問不出口,當時樊疏桐剛做完開顱手術,渾身傷痕累累,頭上纏滿了紗布,他心都碎了,如何還能給哥哥的傷口上撒鹽?可是樊疏桐心裏明鏡似的,剛開始不能手滑,每次看到連波就笑,是那匯總很欣慰的笑,因為連波還活著,隻要他或者比什麽都好。後來終於能說話了,身體也慢慢恢複,死是死不了的,樊疏桐覺得時間已到,兄弟倆終於進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瀠心陌默 橘 園
  “你很想知道我跟朝夕的事吧?”樊疏桐那天笑著問連波。
  連波沒吭聲,沒吭聲就是默認了。
  樊疏桐歎口氣:“早該告訴你的,否則也不會弄成現在這樣,悔都悔不過來了,對不起,秀才。”他目光哀涼地看著連波,心裏其實也掙紮得厲害,他深知連波的善良,也知道連波一直喜歡朝夕,從小就喜歡,當然朝夕也喜歡連波,可是他怎麽辦?他的腦子都開了顱,鬼門關裏走了一遭,也隻有經曆了這樣的生死掙紮,他才看清在這世上什麽對他最重要,那是他在最絕望的時候流露出來的最深切的渴望啊,能不能得到是另一回事,爭不爭取就是他自己的問題了。
  “她在撒謊,我根本就沒有跟她戀愛。”樊疏桐以這件事作為談話的開頭,著實讓連波頗感意外,“我們這種樣子算什麽談戀愛,針鋒相對,水火不相容……可是我喜歡她,非常非常地喜歡,我瞞過了你,瞞過了所有的人,卻瞞不了自己,在兩年前我得到她的時候,我其實就已經陷入對她的迷戀,隻是我一直不肯承認,這兩年來我掙紮得很痛苦,不知道怎麽麵對你們……”
  “得……得到她?”連波不傻,捉住了最關鍵的三個字。
  “是的,當時她還隻有十六歲,她就把自己……給了我……”樊疏桐壓根就不想隱瞞,他深知這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連波是晚會知道這件事,與其那樣還不如他自己來說,“我一直很後悔,怎麽對自己的妹妹做那樣禽獸不如的事情,可是……你知道的,男人有時候難免會失控,但那不是我的本意,兩年前我去看她原來是想去贖罪的,當時我就想隻要她肯原諒我,就是拿刀割我的肉我也認了……”
  連波問他:“為什麽從來沒有聽你講過這件事?”
  樊疏桐顯出很無助的樣子,“我能講嗎?我怎麽講?但我心裏為這事一直不好過倒是真的……連波,我沒法跟你詳細說我是怎麽對她動情的,男女之間的關係……是很微妙的,特別是有了那……那種關係,身心會很大的蛻變,我發現自己已經放不下她,說來你可能不信,我……我這兩年都沒有碰過別的女人,因為總是會想到朝夕,每一次想到她就不行了,我做了兩年的太監,你信嗎?”
  連波信嗎?
  樊疏桐知道,他會信。
  因為他說的是實情,他的確做了兩年的太監,他真是發自肺腑地在說這件事啊,沒說一個假字,上帝可以作證,隻是他並不信上帝。
  “連波,我知道我以前很渾球,可是在感情上我絕對是個認真的人,我應該對朝夕負責,如果她願意讓我負責的話,而且,今天我也不妨把話跟你挑明,如果你是真心喜歡朝夕,如果你不介意……不介意我跟她的過去,我可以讓步,因為我們是兄弟,我是哥哥,哥哥應該讓著弟弟,成全你其實也是成全朝夕,我願意。”
  “愛一個人不一定要長相廝守,看著她幸福,其實也是一種滿足,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帶給朝夕幸福,因為你對她的感情不比我少,瞎子都可以看得出來,何況我還沒瞎,何況我們是兄弟。”
  “而我願意成全朝夕也是因為她救了我,當時如果不是她跪著說出‘實情’,我早就死在我爸的皮帶下了。你知道這對一個女孩子來說,主動承認這樣的事需要多大的勇氣,她願意為我作出那樣的犧牲,我為她犧牲又有什麽不可以?”
  “連波,我現在就可以把她交給你,隻要你願意。”
  連波會願意嗎?
  樊疏桐知道,他不會願意。
  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樊疏桐太了解這個呆子,如果別人為他挨一刀,他會願意為對方挨十刀,挖心掏肺都不在話下。
  這個呆子啊……
  果然,跟樊疏桐談過話後,連波說徹底改變了對朝夕的態度,把她當妹妹吧,隻能這個樣子,哥哥傷成這樣子都願意成全他,他就是再喜歡也不能接受啊!而且他也覺得朝夕的心智還不夠成熟,不是說她見異思遷,而是她現在還小,以後還會遇到比他更好的人,他不想早早地說把她困住,她現在這個年紀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少女情懷嘛,喜歡一個人容易,忘掉一個人也不是什麽難事,否則她怎麽會喜歡上樊疏桐後又轉移視線,喜歡他了呢?所以那天在醫院走廊他才會對她發那麽大的脾氣,說那麽狠的話,雖然事後心裏也很痛,可長痛不如短痛,要讓她死心隻能這麽做,而且一不做二不休,第二天他就跑去鵲橋婚介所找黑皮,拿出五十塊錢往黑皮桌上一拍:“給你。”
  “喲,你這是幹嗎呢?”黑皮一頭霧水。
  “我要征婚!”
  “啥?”
  “我要征婚,你給介紹個對象!”
  黑皮嚇得直哆嗦,結結巴巴地說:“秀……秀才,你沒受刺激吧?”
  連波不耐地瞪他一眼,“你哪來那麽多廢話?你是開婚價所的,我來征婚,有什麽好奇怪的?你這要不行,我可以找別家!”說著就要起身。
  “別介,秀才,介紹對象是我的強項,這不是問題,不過這錢……”黑皮又將那鈔票往連波跟前推,“你收回去,自家兄弟,還收什麽錢啊。”
  連波按住他的手,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通融:“你要不收錢,我馬上就走!”
  沒辦法,黑皮隻得暫時收下錢,他就覺得納悶,以連波的條件還用得著上婚介所?喜歡他的姑娘隻怕排成隊,這小子肯定受了刺激,還不是一般的刺激,莫不是為朝夕和樊疏桐的事吧?但黑皮不敢問,連波當時那樣子像是吃了炸藥,跟平常的斯文和氣判若兩人,他可不想找晦氣,因為最近大家都不怎麽正常,就說常英吧,頭天也上他這兒來過,也要他給介紹個對象,一身警服闖進來,嚇得黑皮還以為自己又犯了什麽事了。好吧,上他這兒來的是客,想要找對象他就要盡職盡責,黑皮問連波想找什麽樣的姑娘,結果連波來了句:“你看著辦吧。”
  “啥,我看著辦?我說秀才,找對象的是你……”黑皮更加確定這小子是受了刺激,腦子都不好使了。“你說個大致標準,我來給你推薦,包你滿意。”
  連波板著臉,沉吟片刻,說:“就一般的吧,性格好點就行。”
  “模樣呢?”
  “隨便。”
  黑皮差點被噎死,怎麽跟常英的口氣一樣的啊,他頭天也暈麽問常英,問她想找什麽樣的對象,結果常英凶巴巴地吼了句:“是個公的就行,哪來那麽多廢話!”嚇得他再不敢吱聲,但是黑皮的腦袋瓜子還真是好使,他稍微琢磨下連波征婚的原因,心裏就有了主意,從一大摞資料裏抽出一張給連波:“你看看這個怎麽樣?多清純啊,像極了年輕時候的林青霞,人我也見過,說話好溫柔的……”
  連波隻是隨便瞟了眼,卻愣了幾秒。
  黑皮試探道:“你要是覺得看著順眼,我馬上可以給你安排見麵。”
  連波拿起了資料,盯住了報名表格上的照片。黑皮心裏都樂開花了,這個呆子,心想擺平你還不簡單,誰不知道你喜歡朝夕啊,那我就找個樣子差不多的羅,一準中!果然,連波看了那女孩的照片後,點點頭:“好吧,就好了。”
  黑皮拍了下桌子:“行,我這就給你安排,你隻要記住她的名字,到時候別叫錯就行了。”
  “她叫什麽名字?”
  “方小艾。”
  常英突然找黑皮介紹對象也是受了刺激。
  自樊疏桐和朝夕的“戀情”在大院裏傳開,常英性格大變,一連好幾天,她都失蹤,家人和同事都找不到她的人,不知道她去了哪兒,常英回到家的時候,整個人瘦了一圈,也不說話,寇海問了她幾句她就一拳揮過去,當時寇海的左眼就青了,成了半隻熊貓。如果不是常惠茹拉著,兄妹倆估計又是一場好打。
  第二天,常英闖進黑皮的婚介所要求介紹對象,黑皮不想成熊貓,乖乖地給她填了資料,說馬上給她安排合適的。結果常英前腳剛出婚介所,後腳又跟進一個警察,也是一身警服,看樣子警銜還不低,黑皮當時嚇得腳跟都軟了,一大早就兩上警察登門,他也不知道招了什麽晦氣,好在那們警察同誌非常和氣,背著手在黑皮的婚介所裏裏外外溜達了個遍,黑皮跟在後麵,一邊遞煙一邊滿臉堆笑:“警察同誌,我們這裏是守法經營。”
  “沒說你不守法啊,你幹嗎這麽緊張?”警察接過煙,反而瞅著黑皮樂,朝門外看了看,指著常英遠去的背影,“剛才那們……就是那位警察同誌進來做什麽?”
  “哦,你是說常英啊,她來征婚的。”
  “你認識她?”
  “認識啊,我們住一個大院,是我一哥們的妹妹,我看著這丫頭長大的。”黑皮撓著後腦勺,一臉的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麽了,一進來就說要我給她介紹個對象……”
  “咚”的一下,警察同誌坐到了椅子上,掏出五十塊錢放桌上,“噯,內(那)個……我也來征婚,你也給我介紹個對象吧。”
  黑皮張著嘴,樣子像是遭雷劈了。
  “沒聽明白?”警察脫下警帽,也撓著腦袋,挺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這不工作忙嘛,沒時間找對象,家裏又催得緊,沒辦法……”
  “哦,哦,是這麽回事,”黑皮反應過來了,總算鬆了口氣,連忙將那張鈔票還回去,“這錢我不能要,幫人民警察解決個人問題是我的榮幸,也是我作為一個公民應盡的義務,您趕緊拿回去。”
  警察聞言哈哈大笑起來,指著黑皮:“你小子,嘴巴還真地說,應盡的義務……哈哈哈……行行,就衝你這話我們是朋友了,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黑皮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經常來看他?開門做生意,警察沒事就登門那是好事?我的天,那別人還真以為他在開黑店,販賣人口呢……但他隻能賠笑,從後腦勺撓到禿頂,訕笑道:“內(那)個,當然是沒有問題,我很歡……歡迎您經常來看看,這是我的榮幸,不過請問您想找什麽樣的對象呢,我……準給您挑個好姑娘。”
  “嘿嘿,嘿嘿……”那警察一個勁地傻笑,目光有意無意地瞟過桌上常英剛填過的資料,一語雙關,“這個嘛,你看我工作很忙,如果是個普通姑娘隻怕很難理解我的工作,最好是……最好是……”
  說著目光又瞟過常英填的資料。
  “最好是同行。”黑皮多賊啊,這麽多年的江湖可不是白混的,“沒有問題,我一準給您安排個同行,又漂亮又大方……”說著故意用手拍拍常英的資料。
  “哈哈哈……”那警察又哈哈大笑起來,指著他,“好小子,不愧是在外麵混的,這腦袋瓜子還真不是一般的靈光,行,你就給我安排吧,這錢呢……”他把那張五十塊的鈔票推到黑皮跟前,“你必須收下,我是人民警察,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這是紀律懂不?”
  “懂懂懂,好警察,好警察!”黑皮忙不迭點頭,伸出大拇指,又拿出一份空白表格給那警察填,那警察也公事公辦地填完,黑皮拿過來一看,差點暈過去,竟然是市局刑偵隊副隊長黎偉發,他今兒可是遇上大神了!
  打發走這位大神,黑皮連忙給寇海打了個電話,把常英來征婚的事情通報給他聽,結果寇海在電話裏火氣大得很:“我管她幹什麽!她最好明兒就給我嫁出去,少個禍害,臭丫頭!”黑皮不用問都知道寇海肯定又被常英K了一頓,連忙說:“自己的妹妹嘛,幹嗎計較,你放心,我會給她找個好對象的,一準救你於水深火熱中。”
  寇海說:“快點找,快點找,我煩死她了!”
  於是兩天後,常英去公園跟黑皮安排的對象會麵,結果“碰巧”接見了自己的頂頭上司黎隊,正坐在雙方約定的椅子上看報紙,常英很尷尬,問黎隊:“黎隊,您今兒怎麽有空上公園來坐了?”在她的印象中,黎大隊長一向忙得腳不著地,刑偵隊最忙的就是他了,甭管大案小案他都必須事事過問,有時候忙得連回家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就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打發一宿,這麽個大忙人怎麽還有閑工夫在公園看報紙?
  結果黎隊衝她一笑,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我在執行任務,你呢?”
  常英反應很快,忙接過話:“我也在執行任務。”
  黎隊露出頗為不解的神色:“執行任務?你是我的手下,你執行任務我這個當頭兒的怎麽不知道?”
  常英眼皮一翻,恨不得舉槍自盡。
  ……
  後來的情形是怎樣沒人知道,但是幾天後寇海氣勢洶洶打電話給黑皮,揚言要砍死他,理由是他竟然吃了豹子膽給常英介紹了個警察對象。原來常英還真把黎隊帶回了家,是她帶回家的還是黎隊自己跟著回去的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寇海肺都氣炸了,在電話裏把黑皮罵了個狗血淋頭。黑皮才不生氣,因為這表示他配對成功了,他樂不可支地跟寇海說:“警察好啊,有個警察妹妹就拽得不得了,現在又有個警察妹夫罩著你,你丫就是搶劫,也沒人抓你。”
  “滾!你丫怎麽不去搶劫!”
  “我要是有兩個警察罩著,我就去搶,隻搶你!”黑皮樂開了花,因為這是他數天風第二次配對成功,捷報頻傳,是個好光兆頭啊,他搖頭晃腦地跟寇海說,“哎呀,我今兒接到你這電話真是太高興了,上午都接到方小艾的電話,說連波約會她了,哎喲喂可把我樂得,成就一段姻緣就是對社會作一份貢獻,我陸春江功德無量啊……”
  “方小艾是誰?”寇海冷不丁問。
  “連波的對象啊,我給介紹的。”
  “連波也找你介紹對象?”寇海受驚不小。
  “可不是,我忒有眼光,立馬給他挑了個跟朝夕差不多樣子的,還真就被他看上了,那姑娘是計委的,家裏條件不錯。”黑皮當媒婆上癮了,覺得自己很有功勞。寇海卻在電話裏嘀咕:“連波這小子腦子沒壞吧,他哥開了顱,他又沒開……”
  樊疏桐出院後的第二天,連波帶著他到湖濱去看地。
  已經秋天,湖濱遍野都是翻飛的葦叢,有好幾個湖泊連在一起,遠處是連綿的青山,雖然地方偏遠但風光是很不錯的,即使是冬天,蘆葦已經發英枯萎,但那起伏的蘆花浪一般層層湧向潮岸,一會兒向東倒,一會兒向西撲,加上呼嘯的狂風掠過曠野,那種極致的蒼涼透出電影般的畫麵效果,令人震撼。
  樊疏桐看著那些蘆葦,心裏某個地方動了動……
  潮岸的風很大,仿佛能把人給吹透,連波穿了件臃腫的深藍色棉襖,一張臉凍得通紅,可是他絲毫沒有感覺出冷的樣子,仰望灰色的天空,看不到流雲,隻有心裏某個模糊的麵孔被他用眼光在天空一筆一筆地勾勒……
  “哥,知道我為什麽帶你上這個來嗎?”
  連波一動不動地站在風裏,像是鐵了心要把自己站成一棵樹,因為朝夕很喜歡舒婷那首膾炙人口的詩,裏麵有這樣的句字:“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融在雲裏,每一陣風過,我們都互相致意,但沒有人聽懂我們的言語……”當時朝夕還跟他說,她來生也會做一棵樹,等著前世約定的人過來找她,連波問她為什麽想做樹,她說樹在地上生了根,無論經曆怎樣的世事滄桑,樹始終還是在原來的位置,這樣那個她要等的人才不至於找不到她……連波當時聽了心潮起伏,接過她的話:“那我也做一棵樹吧,就站在你身邊,這樣無論經曆怎樣的世事滄桑,我和你也始終在原來的位置,誰也不會丟失誰。”
  那樣的話他居然說出了口,非常明顯的暗示!朝夕何其的聰明,當下就領會了,臉頰緋紅……
  連波一直記得她當時臉紅的樣子,目光婉轉,低著頭不好意思看他,可是她默認了他的許諾,第二天就在筆記本的扉頁上麵畫了一棵樹,故意拿著那本子請教他問題。他當時看到那棵樹幸福極了,激動得一個晚上沒睡著覺,也在扉頁上畫了棵樹,還故意將枝葉連接在朝夕畫的那棵樹上,然後趁著朝夕熟睡時將那本子輕輕放在她的枕邊……這是他們隱秘的評議,就像舒婷的詩裏寫的,沒有人可以懂,除了他們自己。他當時是懷著怎樣的信心和決心許下那樣的諾言啊,可是他非但沒有實現,還那麽殘忍地將她推開,殘忍地割裂了他和她之間的一切聯係,如果他們真是兩棵樹,曾經枝葉相連,那麽他無疑是用鋸子鋸掉了那些牽牽絆絆的枝葉,樹當然還活著,可是已經兩不相幹,因為他從樹根到樹心已經整個的枯死了,活著的僅僅是具沒有靈魂沒有心的空殼……
  “你為什麽帶我來這裏?”樊疏桐打斷了他的遐思,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當然是有原因的。”連波依然背著手站著,一動不動,眼神像是被掏空了似的,直到將目光投向那起伏的葦叢,眼睛裏才有了些神采,“哥,我帶你來這兒是想拜托你一件事,你能幫我做到嗎?”
  “當然,隻要你開口,什麽樣的事我都可以幫你去做。”
  “那好,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什麽事?”
  “你在這裏建棟房子吧。哥,我曾經答應過朝夕,要為她建一個夢想的家園,要建在湖邊,院子裏種滿紫藤蘿,推開窗戶能看見翻飛的葦叢,那些葦叢會讓她想起自己的母親,還有父親,我答應了她,可是我沒有做到,也做不到了。我這麽說你應該明白吧,我把朝夕交給你了,在醫院的時候,我就想跟你說這話,但那時你傷勢很重,我怕加重你的心理負擔就沒有說,現在你出院了,該是我們兄弟間交底的時候了,哥,我隻想說三個意思:第一,我放棄朝夕並不是因為我不願意實現自己的諾言,而是因為我不能為了自己而破壞你和朝夕之間的感情,不管你們有沒有戀過愛,我看得出來你很喜歡她,她也很喜歡你,否則不會冒死救你,我確信你可以帶給她幸福,也希望你能給她幸福,隻要你們幸福,我也會很欣慰。”
  “第二,我放棄朝夕並不是嫌棄她,哪怕她跟你有關係,在我眼裏她始終是純潔無瑕的,雖然我並不造成婚前就有那樣的關係,但我相信朝夕不是那種輕浮的女孩子,她一定是事出有因才會那麽做,她畢竟還小,據你講當時她才十六歲,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怎麽可能確保不犯錯?何況她當時剛剛經曆了喪母之痛,一時衝動難免會做傻事,我不也做過傻事嗎?我也會看不起你,當然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你會對她負責的吧,哥?”
  “是的,我願意對她負責。”
  “那好,我就放心了。我在這附近買了塊地,當然是借錢買的,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我沒有錢再建房子了。現在我把這塊地送給你,你來給朝夕建她想要的房子吧,給她一個溫暖的家……她太不幸了,希望你能好好地照顧她,不要再讓她受一點點的傷害,否則我不會原諒你,一輩子都不會原諒……”連波說到這兒忽然哽咽,依然保持著樹的姿勢,一雙手捏得緊緊的,手背青筋凸顯,他低矮著麵孔閉著眼睛,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麽,“哥,知道我要跟你講的第三個意思是什麽嗎?”
  “連波……”樊疏桐看著他的樣子很是不忍。
  “我想告訴你,我……我其實很愛朝夕,非常非常的愛!從前我不敢說,是因為我覺得她沒有長大,還不能真正理會愛的含義,我原想等她成年後,至少是大學畢業後再告訴她的,可是沒有機會了,我不能跟她說這樣的話,這輩子都不會說。所以,我今天要說的第三個意思是,我放棄朝夕不是因為我不愛她,哥,十年了,我對朝夕日積月累起來的感情,除了親情,更多的是愛,也唯有愛才會讓我放棄怎麽的選擇,如果你辜負了她,就是辜負了我,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說著連波整個人仰倒在枯黃的草地上,當自己死去一樣,哀傷欲絕地躺在那裏,他一動不動地瞪著天空,依然用眼光描畫著她的輪廓,抑或在丈量天堂的距離,無限深遠地延伸著,沒有一絲害怕和驚慌,好像下一秒他就會死,他已經接受並且準備好了躺進墳墓,隻是靈魂不得安息……
  而他還在絮絮叨叨,似在跟自己說:
  “哥,我現在根本不敢想她有多恨我,她恨死了我,這才是我最難過的……可是我沒有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我知道我沒出息,男人應該拿得起放得下,可我就是忘不了她,怎麽樣就是忘不了她,跟方小艾在一起的時候,總要把她幻想成朝夕才能勉強讓自己保持正常人的舉止,如果我撇開朝夕,不去想她,方小艾的臉在我眼裏就完全是陌生的,我怎麽這麽沒出息啊,我這輩子完了……”
  ……
  時隔多日,樊疏桐每每想起連波那日說的話,心裏真的很不好過,他覺得自己是奪人所愛,奪的還是最親的弟弟的最愛,心裏的負罪感仿佛鉛一樣的壓在他心頭,讓他沒辦法輕鬆起來,情緒十分低落。兄弟倆一連數天都保持緘默,誰也沒有聯係誰,仿佛那天什麽也沒有說過。他們現在都住在各自的公寓裏,很少回大院了,朝夕去了北京讀大學怕是再也不會回來了,聽說軍區安排了樊世榮去南方某地療養,珍姨也會跟著過去照顧他,說是長期療養。
  曾經很熱鬧的家,現在隻是棟空蕩的房子,靜得讓人心悸。
  這天下午,珍姨給連波打電話,說她和首長馬上要走了,家裏還有些東西不知道怎麽處理,要他回家看看,連波下班後回了趟大院的家,珍姨指了指客廳角落裏的一堆爛木頭:“瞧,就是那些……”
  連波頓覺心像被洞穿了一個窟窿,雖然想象過會是什麽樣子,可是真的見到那架被劈爛鋼琴,他還是無法忍受這樣的刺痛,那疼痛順著肋骨肩背瞬即蔓延到全身,那一刻,他懷疑自己是否能活著轉身……
  珍姨一說起朝夕就眼眶通紅,一邊說一邊抹眼淚:“唉,這孩子真是讓人擔心,你沒見她那天劈琴的樣子……
  劈完了就一個人關屋裏,我怕她出事,晚上就偷偷進房去看她,結果你猜怎麽著,她眼睛根本就是睜著的,可是我走到她床跟前她又像是看不見我,可把我嚇壞了,就在她床邊守了一夜,她竟然就睜一夜,連身都沒翻,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根木頭,怎麽會這樣,以前這孩子很活潑的啊!”
  珍姨哽咽著,指著客廳牆角的一堆爛木頭說:“瞧,都劈成那樣了,誰都攔不住,一邊劈一邊哭……”
  “這兒沒事了,珍姨,你去忙吧。”連波打斷她。
  珍姨進廚房後,連波在那堆爛木頭邊站了很久,仿佛那是一座墓,他在憑吊著誰,臉上是一種萬念俱灰的哀慟。晚飯他沒有吃,一個人在朝夕的房間坐著,也不開燈,就那麽坐著……外麵下起了暴雨,劈劈啪啪的雨點打在窗玻璃上,風聲雨聲透著無盡的淒涼,他知道,從今後他再也見不到她了,他又一次丟失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仿佛是身體中的某個部分被生生地剜去,疼痛麻痹了他的神經,讓他開始懷疑那個地方還能不能活過來。那個地方是他的心。
  沒有辦法,他完全沒有辦法做出另外的選擇,哪怕她恨他。他隻能寄希望於她將來長大後能理解他,哪怕她再也不見他,雖然她現在已經十八歲了,但感覺上他還當她是個孩子,就像十年前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她是個多麽惹人憐愛的小孩啊……
  十年前他還在重慶讀軍校,突然接到家裏的電報,說哥哥出事了被關了禁閉,他連夜趕回聿市,去醫院看望那個被哥哥扔下樓的“妹妹”。病房門當時虛掩的,連波推門進去時,病房內隻有護士在,沒有語言可以形容連波第一眼見到朝夕時的感覺,那時候朝夕還隻有八九歲的樣子,臉蛋粉嘟嘟的,看到連波時仿佛花朵綻放,竟然露齒一笑,就是那笑讓連波心裏劃過一陣刺痛,他愣怔了好一會兒,沒有回過神。
  也不知怎的,他看著小朝夕心裏陡然就生出一種異樣,閃電一樣照亮了他黑暗的心田,他沒有辦法移開視線,慢慢靠近她,像靠近一個遺失多年的夢,生怕眨眼工夫她就會不見了似的。
  “你是誰啊?”小朝夕當時躺在病床上,歪著小腦袋打量他,雖然臉上的傷痕明顯,可看上去她的精神還不錯,一雙黑眼睛亮晶晶的。
  連波俯身微笑起來,發自肺腑地笑起來,像看著一個失而複得的珍寶一樣看著她:“我叫連波,是你哥哥,你可以叫我連哥哥。”
  小朝夕的黑眼睛彎成了月亮,露出一口細白的牙,一點也不生分:“連哥哥,你是來看我的嗎?”
  連波點點頭:“對啊,我來看你的,你摔在哪裏,還疼不疼?”說著他在她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小朝夕格外好奇地打量他:“不疼了,我是個勇敢的孩子,不過連哥哥,你為什麽才來看我呢?”
  連波一愣,笑道反問:“為什麽你會這麽說?我們之前沒有見過麵啊。”
  “咦,我好像見過你呢,肯定是見過!”小朝夕還真像那麽回事地眨巴著眼睛,想了想,說,“你是不是從翡翠城堡過來的?我每晚都在書裏看到你呀,我最喜歡那本書了,不過你怎麽知道我受傷了呢,是不是那隻烏鴉告訴你的?”
  連波當時一頭霧水,根本不知道她在講什麽,後來他才搞清,原來她是把他當某本童話書裏的人物了。多麽純真的孩子,無論大人的世界多麽渾噩糾纏,她的眼睛和心靈隻看得到美好,她就像是個生活在童話世界的小公主,絲毫不曾想過未來她的人生會遭遇到怎樣的不幸。
  朝夕是不幸的,否則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她已經這麽不幸,他還要把她往懸崖下推,別說朝夕,他連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此刻他仰倒在朝夕睡過的床上,忽然感覺到腦袋下枕著樣軟軟的東西,抬頭一看,原來是她的一件睡裙,白底小碎花的圖案很清新,衣服上還留著她身上特有的氣息,淡淡的,像是春天田野裏的花香,讓他不由得深呼吸,再呼吸。然後他發瘋似的把它捧在胸前,整個臉都埋了進去……
  “朝夕,朝夕……”
  他在心底絕望地喚著她,好像這樣她就會出現在他麵前一樣,可是他知道她不會來的,他那麽殘忍地撇下了她,她這輩子都不會再多看他一眼了。曾有過的美好的甜蜜,此刻都變成了粗壯的尖刺,深深紮著他的心。他將頭埋在她的衣服裏,狼一樣地低聲號哭起來。淒切的哭聲,在靜寂的夜空,時輕時重,猶如山穀裏呼嘯而過的狂風。
  一年多來,朝夕常在夢中驚醒,夢見有人在黑暗中哭泣,是她自己在哭,還是別人在哭,她分辨不出來。
  她還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在喊她,“朝夕,朝夕……”她隱約知道那個人是誰,卻並不願去想,每每醒來總是決然地將夢境遺忘,不容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念想,在她看來,她遇見那個人隻是老天爺蓄意地開了一個玩笑,他們都在各自的世界,就像是兩顆流星,隻能在各自的軌道裏運行,一旦相遇就會把彼此撞得粉碎。
  而事實是她已經粉碎,靈魂粉碎,心也粉碎,活著的隻是一具空殼,她再也不會相信這世上有夢想家園的存在,就是有,也不會屬於她,從小她就喜歡看書,書裏都說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諾言,她偏不信,所以才受傷,現在她唯一堅信的是,他早晚會將她完完全全地遺忘,就如她亦會拚命遺忘他一樣,也正是這個不幸遇到的人讓她明白,這世上很多東西,是沒辦法永遠地抓住的。終有一天,那些曾經的過往都會隨風消散,比如諾言,她和他的故事也會成為浮光掠影,不複存在。
  隻是,當朝夕迎來她在北京的第二個冬天時,她不知道還能不能熬得過這個冬天,每天都被無休止的腹痛折磨得死去活來,人越發單薄消瘦,走路都是輕飄飄的,仿佛隨便嗬口氣就能化了去,為此同寢室的姐妹給她取了個外號,叫做“仙女”,她隻能苦笑,上個月,她實在痛得受不了了,就鼓起勇氣去醫院檢查了下,照了B超,結果顯示果然是她的肚子長了東西,是個腫瘤,醫生建議她做進一步的檢查,以確定腫瘤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如果耽誤治療,怕有生命危險,當時她什麽也沒說就離開了醫院,良性也好,惡性也罷,她根本懶得去管,痛吧,就這麽痛死過去是最好的。
  她知道,她這是在自虐,好像隻有借由著身體的疼痛才能緩解心裏的痛,都說時間是醫治傷口的最好良藥,可是一年過去了,她心上的口子仍然在夜深人靜時撕裂般地疼痛,她睡得是上鋪,每晚都在床上輾轉難眠,一動床鋪就搖晃,還咯吱作響,搞得睡下鋪的同學很有意見,沒有辦法,她隻能忍著不動,像把自己捆在受刑台上一樣,任由著千刀萬剮。
  在北京讀書的這一年多裏,朝夕沒有交一個朋友,跟寢室裏的姐妹關係也一般,這跟她的性格有關,也跟她的美貌有關,太漂亮的人是要遭天譴的,連天都譴,如何逃得過人的嫉妒?其實Z大的美女為數不少,跟旁邊的S學院大以帥哥聞名一樣,Z大正是以美女聞名,而漂亮有時是要付出代價的,漂亮得過分了就會犯眾怒,會成為所有人的眼中釘,很不幸,朝夕的美貌就犯了眾怒。
  雖然生著病,可就有話怎麽說,病中的美人才真的楚楚可憐,朝夕的身段好,皮膚好,那雙漆黑如深潭的眼眸永遠低垂,猶自哀憐的樣子讓Z大的男生無不趨之若鶩,就連毗鄰的S學院也經常有男生來瞻仰朝夕驚世駭俗的美麗,隻要是她出現的地方,無論是食堂、圖書館、教室還是宿舍區,總有各色男生往她身邊靠,跟她搭訕,或者莫名其妙送張電影票什麽的,而朝夕就像是一座千年冰山,從不對那些男生露笑臉,沒有人可以融化得了她,她也不會給別人一絲一毫的溫度,這樣的美人是不會討人喜歡的,哪怕是那些為她傾倒的男生。
  而女生們則都不願意跟朝夕走在一起,因為會被比下去,朝夕的美麗是很獨特的,並不是那種豔光四射的美豔,她穿得很樸素,也從不往臉上塗脂抹粉,臉上永遠幹幹淨淨,她更多的是以氣質出眾,再美的女生走到她身邊也會黯然失色,而長相一般的女生就更加避而遠之了,否則等於是把自己的缺點暴露給大家看,可憐的朝夕走到哪裏都是孤零零一個人,除了必須的交流,基本上沒有人跟她說話(也可能是她自己不願意跟別人說話),有一次她生病發高燒,幾天沒有上課,躺在床上睡得饑腸轆轆,雖然沒有一個人問她句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最後還是他自己撐著爬下床,走路到校門口攔了輛出租車去醫院打點滴。
  慢慢的,朝夕有些明白,不僅是因為她長得漂亮惹人嫉妒,還有一個原因,她沒有什麽家世背景值得炫耀(或者說她沒有炫耀過),加之沒有人過來看望她,讓周圍的人以為她不是來自鄉下就是來自某個小城鎮,人都是勢力的啊,寢室裏的幾個女生都有著很好的家境,父母不是當大官就是做大生意,在她們眼裏,朝夕跟她們壓根就不是一個檔次,很自然地就將朝夕隔絕在她們的圈子之外。
  其實並非沒有人來看朝夕,而是她不願意見,連電話也不願意接,連波偶爾打電話到宿舍,她就從來不接,有一次連波出差到北京,在Z大去了幾趟都沒有見到她,不知道她躲去了哪裏,自從一年前她一個人孤零零地來到北京,她就將這個人整個地從心裏剜去了,他就是她的毒瘤,直接長在了她的心上。
  寇海也來看過她,大約是連波托付的,也正是通過寇海,朝夕得知樊疏桐已被送去美國治療,因為國內沒有這樣的技術,非常奇怪,提到樊疏桐,她心裏倒是很平靜,說到底,那也是個可憐的人,聽寇海說,那人腦子裏的淤血將會伴隨他一生,即便去美國做了手術,也沒法徹底根治。
  然後,當寇海又提到連波,朝夕的反應非常激烈,臉一下子就冷了下來,目光如破碎的寒冰,嗖嗖地直刺向寇海。
  嚇得寇海趕緊住嘴,半天沒敢再吱聲,她也沒有吭聲,像是突然陷入無底的深淵,無論她心底怎麽慟哭呐喊,都不會有人聽到,沒有人可以聽得到。
  當時是在Z大附近的一家餐館,寇海請她吃飯,見她沉默不語隻得轉移話題,又說到了樊疏桐:“他被送去國外了,沒辦法,頭疼得他幾次要自殺。”
  從小玩到大的兄弟,眼見兄弟在地獄裏受難,每每痛到要拿頭撞牆,一幫兄弟總是偷偷抹淚,都想幫他受難,可是,那是他的災難,誰也幫不了他。
  “你沒見他的樣子,恨不得死。”寇海一說到樊疏桐眼眶就紅了,“樊伯伯也很後悔,不等上麵正式通知,他自己就先退下來了,身體也垮了,跟誰都沒有話說,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出來。”
  朝夕神色恍惚,還是沒有說話,目光零亂地落在桌上的菜盤裏,不知道在想什麽,寇海哽咽著繼續說:“士林開始死活不肯去美國,他說怕他怕見不到你了,怎麽都不肯去,要去就得把你也帶上,我們隻得哄他,說你已經在美國那邊等著他了,他這才肯上飛機……我們也不知道現在那邊是什麽情況,隔著個大洋呢,打個電話都不方便,他肯定在那邊罵死我們了,說我們騙他……”
  “他不會死的,你們放心好了。”朝夕終於開口,長睫低垂,“最該死的人不是他。”
  “朝夕,你就別恨他了,他都那樣了。”
  “誰說我恨他?我不恨他,我恨的不是他,不是他……”朝夕搖著頭,眸底閃過攝人魂魄的光芒,隨即又變得無聲無息。
  她的眼中不是恨,是一種頓然的悔悟,那種悔,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剁成肉泥,一直以為愛是個好東西,相對於恨,愛是那麽的溫柔甜蜜,可是愛的力量遠勝過恨,還沒靠近就已經毀了她,把她變成了灰燼、廢墟。
  而連波之所有傷他至深,是因為她沒有對他設防,完全忽略了他的毀滅性,於是那刀子就直接捅在了她的心窩裏。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連波,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雖然我從未對你表白,可是你心裏什麽都明白,你明白為何還要這樣待我?還說給我建造夢想家園,那分明是騙人的!可恨的是,既然你沒有這個心,為什麽要給我希望?在我自以為已經握緊了那希望的時候,你又一聲不吭地打碎了我的幻想,眼睜睜地看著我沉入黑暗,一絲一毫的憐憫都不肯給我——現在我已經什麽都沒了,都碎了,現在你該滿意了吧,你可比樊疏桐還狠,你的心肝都是黑的……
  生活就這麽一頁頁翻過,毫無新意。
  隻是,在這年冬天第一場大雪降臨北京的時候,朝夕突然對目前的生活產生極大的厭倦,包括她所學的法律專業,其實厭惡由來已久,隻是不像現在這樣發展到難以容忍的地步而已,她也不知道當初也不知道當初填誌願的時候哪根筋打錯了,竟然報考政法大學,都讀了一年多了,連一絲一毫的興趣都沒有建立起來,從前學習很認真的她,現在開始曠課,要麽在街上閑逛,要麽在寢室裏蒙頭大睡,整天無所事事,像是給自己放大假似的,根本不願去想將來會怎樣。
  後來朝夕發現了一個好去處——S學院的美術院,那天那是很偶然的,她去Z大旁邊的S學院聽演講,經過美術院的教室時她停住了腳步,發現教室裏的學生正在上雕塑課,跟Z大死板嚴謹的教學方式不同,美術院的學生上課看上去非常隨意,每個人手裏都在擺弄著一尊泥塑,老師也沒有滔滔不絕地講課,而是任由學生們自由發揮,頂多旁邊做下指導,那種濃鬱的藝術氣氛一下就吸引了朝夕。
  他當時看著看著就走了神,想起了連波送她的那個泥人。
  很不幸,那個泥人被樊世榮的皮帶打碎了,也許這就是一種提示吧,預示她今生都不可能被重塑,連波太天真了,她也太天真了。
  朝夕從此成了美術院的常客,一有空就過來看他們上課,時間長了,教雕塑的老師林染秋認識了她,林老師很年輕,三十出頭,以前也是S學院的學生,畢業後回校執教,倒不是他有多麽喜歡教師這份工作,而是他喜歡這種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每周就那麽兩節課,大把的課餘時間可以給自己揮霍,何樂而不為呢?接觸時間長了,朝夕發現林染秋的確是個隨行而自我的人,這點從他的教學方式就可以看出來,他從不要求學生怎麽去雕刻,而是讓學生自己去領悟應該怎麽雕刻,林染秋說渾然天成的東西才是真正的藝術,藝術是靈感的產物,而靈感是教不了的,屬於學生自身的天賦,林染秋見找洗那麽喜歡雕塑,就安排她做了個旁聽生,她有空就可以過來上課,來去自便,結果朝夕風雨無阻,一個學期下來一節課不落,比他們美術院真正的學生還勤奮,慢慢地,林染秋也就將她當成真正的學生,很認真地教她了,他發現這丫頭不僅勤奮,還很有天分,悟性極高,雕出來的東西活靈活現,水平一點也不比他們這裏大三大四的學生差,但是讓林染秋覺得奇怪的是,朝夕每次創作人體雕塑時,總是不雕刻臉部,完全是做模糊處理的,而其他的位置卻處理地極其細致,甚至連手掌的掌紋都雕刻出來了,為什麽會偏偏忽略臉部?故意的嗎?
  朝夕對此從未正麵回答,每次都是含糊其辭,有一次又被林染秋問道這個問題,她神色恍惚地說了句:“我不記得臉了。”
  “誰的臉?”
  “不記得了。”
  ……
  這天上午,她一覺醒來發覺已到十一點,都快吃午飯了,自從迷戀上雕塑,她在Z大這邊曠課就更嚴重了,已經幾次被係主任警告,如果繼續曠課她將被除名,她也寫了幾份保證書,保證不再曠課,可是她還是管不住自己,即便美術院那邊沒有課,她也不想在這邊上專業課,每天不是背枯燥冗長的法律條文,就是分析各種案例,她厭煩到頭痛的地步了。
  “405鄧朝夕,有人找!”樓下傳達室的大媽突然叫她。
  朝夕剛洗完臉,以為是林染秋找她,趕緊穿上大衣跑下樓去,林染秋因為大把的課餘時間沒地方揮霍,經常上這兒來找她,約她吃飯,或者去爬山什麽,兩人早就不是普通師生關係,已經成了朋友,女生都是很敏感的,她當然也知道林染秋如此頻繁地到她這兒來揮霍課餘時間,自然不是隻把當她學生或者朋友,但林染秋就是這點好,從不暗示或者表露什麽,他給人的感覺就是閑閑的,懶懶的,說話閑閑的,做事也是閑閑的,不緊不慢,不慌不張,對什麽都是雲淡風輕的樣子,而聰明的朝夕就裝糊塗,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約她吃飯也好爬山也好,她大大方方地去,也很放心跟林染秋出去,因為林染秋是典型的君子作風,每次帶朝夕出去玩總是很準時地送她回宿舍,這家夥掐時間掐得太準了,晚上十一點學校關門,他從來沒有在十一點過一分回來過,每次都是在逼近十一點的五分鍾內將朝夕送到校門口。
  而且,林染秋還很有紳士風度,從不主動對女生親近或者是占便宜什麽的,用他自己開玩笑的話說,除非是哪個女人下了藥要辦他,否則他不會就範,最後又不忘補充一句:“當然,我很歡迎女士們下藥辦我。”
  朝夕每每被逗得咯咯地笑,在認識林染秋前,她很少笑,幾乎忘了自己笑是什麽樣子,可是現在她倒經常笑了,笑得沒心沒肺,當自己沒心沒肺,最好是沒心沒肺,這樣才會慢慢忘記那些傷痛,這也是她選擇跟林染秋走近的原因,至於周圍的人怎麽議論,誤會林染秋是她男朋友也好,嘲笑她找了個窮教書的也罷,他都懶得去解釋,大約是近朱者赤,朝夕受林染秋的影響現在也變得閑閑的了,說話做事總是比別人慢半拍,對什麽都不在乎,如果將來和林染秋發展成男女朋友或者是嫁給他做老婆,也沒什麽不可以,是女人總要嫁人的,嫁誰不是嫁呢,她已經是這樣了就隻能這樣了,她覺得自己真是沒心沒肺了,可能是林染秋很準確地把握住了她的這種心理,所以從不強求她什麽,他不急,一點也不急,因為他相信水到渠成的道理,兩個人都不急於確定什麽,那就再好不過了,在一起輕鬆無比,沒有任何負擔。
  前幾天剛下過大雪,宿舍樓下花圃裏的雪還沒有化,覆蓋著薄薄的一層白,已經凝成了冰,晶瑩剔透,在陽光下熠熠閃閃的,仿佛那裏麵藏著什麽珍寶,朝夕穿上大衣下了樓,立刻眯起了眼睛,花圃裏的冰雪反射著的耀眼的光芒讓她覺得很不適應,她眯著眼睛找了好一會兒都沒有發現林染秋的身影,正四顧張望著,旁邊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悅耳:“朝夕,好久不見了。”
  車子在胡同裏拐來拐去,行駛得非常緩慢,因為不時有小孩在馬路中央放爆竹,或者有行人貼著車子穿過胡同,司機不得不放慢速度,朝夕原本對北京不是很熟悉,但自從認識林染秋,在他的帶領下經常穿梭於北京的各種胡同,慢慢的也就熟悉了起來,她判斷她現在所處的位置就在後海附近,至少沒有出後海的範圍,最最平常不過的一條胡同而已,狹窄的透道兩邊隨處可見晾曬著小孩衣物的大雜院,不時有狗吠聲,路邊有時還堆放著煤球,讓原本通仄的胡同更加狹隘得難以通行。
  繞來繞去的,朝夕有些犯暈了,不明白樊疏桐怎麽帶她來這迷宮似的胡同裏兜圈子,難道他住在這裏?
  結果是她猜對了一半,樊疏桐的確是住在這裏,曾經住在這裏。“我小時候在這住過……”樊疏桐跟朝夕介紹說,“那時候老頭子在北京任職,部隊上分給我們加一個院子,我媽帶著我在這裏住了有三四年呢,直到老頭子調到聿市,我們才搬走,院子後來還給了地方,剛開始住了好幾戶人家,後來別人集體買下,前年正好房主移居國外,我看價錢合適就把它買下來了。”
  樊疏桐說著這些的時候,朝夕臉上沒有任何反應,像在聽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在說話,跟他毫不相幹。
  事實上從他見到樊疏桐第一眼開始,她臉上就始終是無風無浪的平靜,一點也不意外,一點也沒表現出意外,陌生的眼光打量他幾眼,隻問了句:“你怎麽來了?”
  樊疏桐卻激動得要命,從美國飛回國,一下飛機就著急打聽朝夕讀書的學校,要不是被老雕逼著去醫院做複查,他隻怕當時就去找朝夕了,但是很奇怪,他沒有打電話問連波,而是打電話給寇海問朝夕情況,為什麽不打給連波?他沒有仔細想過,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
  寇海接到樊疏桐電話的時候正好和細毛他們在喀秋莎吃飯,細毛的二姐二毛生日,柯夕年給二毛慶生,在喀秋莎宴請一幫親友,聽聞樊疏桐回國,黑皮立刻激動地放下酒杯,連聲問:“人呢,人呢?”寇海剔著牙,沒好氣地說:“在北京。”
  黑皮當時還沒反應過來,疑惑地問:“啊?北京?幹嗎要去北京?從香港轉道回聿市不是更近嗎?”
  細毛哧哧地笑:“看來我們的樊士林(司令)腦子沒壞,還知道去北京那個看自己喜歡的妞,原來我很擔心他在美國開顱,被美帝國主義開成了傻子。”
  “嗯,英雄所見略同,他腦子的確沒壞,認得妞肯定也認得我們。”寇海笑著頜首,“我還生怕他開顱會搞得失憶呢,那就慘了,不認得我們了……”說著又覺得不對,“不過他怎麽不打電話給連波問朝夕,幹嗎打電話給我?”
  這個問題樊疏桐自己也搞不明白,給寇海打完電話後才反應過來,是啊,他怎麽不先打給連波?
  但是他沒工夫深想這個問題,因為他整個身心都在朝夕身上,不時用眼色打量沉默不語的朝夕,她似乎更瘦了,不過精神還好,剛剛在她宿舍樓下見到她時,風很大很冷,吹得她的長發絲絲散亂,一對寶石樣的眸子璀璨閃亮,放佛有黑芒自眼中飛濺而出,一下就抓住了他的心。
  她的樣子顯得有些慵懶,大衣鬆鬆垮垮地披在肩頭,頭發淩亂,臉上像是剛擦過潤膚霜,瑩潤含香,她見到他僅僅是有幾分詫異而已,問他怎麽來了,他按捺住想上前擁抱她的衝動,款款走近她,笑道;“剛下飛機,過來看看你,你還好吧?”
  朝夕的態度應該還算是不錯的,他請她吃飯,她也應允了(剛好她沒吃),不過當時正是下課時間,當朝夕邁上那輛銀灰色林肯時,立即吸引了無數驚羨的目光,不僅是因為那輛車夠拉風,也因為Z大是嚴禁外麵車輛進入校區的,這輛林肯可以長驅而入暢通無阻,可以想象車子的主人一定很有身份,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樊疏桐夠搶眼,大約是剛從美國回來,洋氣十足,相貌本身就英俊,用寇海經常調侃他的話說:“本來就風流,偏生得一副好皮囊,真真是個禍害。”因為天太冷他穿了件深咖啡色的毛領大衣,戴了副金絲邊眼鏡,更加襯得他氣度非凡,儀表堂堂,隨便往那輛林肯車邊一靠,嘖嘖嘖,那些進出宿舍樓的青澀女生無不駐足觀望,根本無法移動視線。
  以當時的狀況,朝夕不上他的車都不行,那麽多人看著,她要不上就會繼續被展覽,偏樊疏桐還親自給她拉開了車門,她隻好歎口氣一聲不吭地上了車,樊疏桐一路上都很興奮,跟她扯東拉西,一個勁地往她身邊挨,朝夕就一直往旁邊挪,她越挪他越往她靠,最後都挪門邊了,朝夕不耐地瞥他一眼;“你會把我擠下去的。”
  結果樊疏桐來一句:“沒關係,門上了鎖。”說這話時他的目光就一直沒離開她的臉,歪著頭饒有興趣地打量她:“頭發長了啊,很漂亮!”
  他的目光實在太灼人,朝夕隻得把臉轉向車窗外。
  可是樊疏桐還是盯著她看:“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側麵很好看,像畫出來的。”朝夕忍無可忍,拉下臉說:“你煩不煩?”
  “怎麽我一回來你就煩我呢?”樊疏桐在美國待了一年多,臉皮似乎更厚了,其實他戴著眼鏡的樣子顯得比以前“正派”很多,還真跟黑皮形容的一樣,不像學者也像教授,氣質儒雅斯文,很適合騙姑娘,可能他自己也意識到這點,仗著自己的“正派”形象,說出來的話卻膩歪得讓朝夕想吐,臉上笑得都起皺了:“朝夕,你該體諒我才對,在國外成天看那些洋鬼子都看膩了,一個個粗毛野獸似的,哪有我們中國姑娘這麽細膩,我一看見你就覺得特親切,像見了親媽似的……”
  朝夕在心裏罵他“不要臉”。
  “是不是覺得我很不要臉?”樊疏桐一眼洞穿她的心思,目光溫柔似網,整個地罩住了她,嘴上一刻也沒歇停,“反正在你眼裏我怎麽著都是不要臉,那就幹脆不要臉好了,隻要能和你在一起,要臉幹什麽,有心就可以了,對不對?”說著手很不自覺地搭上她的肩……朝夕厭惡地推開他,就差沒拿腳踹了,他倒哈哈大笑起來,“逗你玩呢,搞得這麽認真,都快二十了,怎麽還跟個小孩子似的?”
  要不是吃飯的地方到了,朝夕真恨不得中途下車。
  而樊疏桐也不知道哪來那麽大的來頭,人還沒下飛機,這邊就有人為他打點好一切,一說要吃飯就立馬給他找了個清淨的地方,在一個封閉的小院內,整個吃飯的地方就擺了一張桌,都說是專門接待外賓和重要人士的,如果不提前兩個月預定還根本輪不到,樊疏桐口口聲聲交代他們要低調,其實這才是極致的張揚。
  環境真是沒話說,窗外寒梅吐香,院廊上掛了很多大紅燈籠,外麵有風,窗欞上不時晃動著燈籠的影子,更襯得室內古樸雅致,私下裏靜得連風聲都聽得到,室內開著暖氣,牆角的古熏香爐裏燃著嫋嫋檀香,樊疏桐手裏捧著上好的明前龍井,坐在紫檀木椅子上,看來老雕還真是熟知他的喜好,其實她原本沒有這種調調,在美國養病的時候幸得一個華僑的照應,那華僑家裏全都是古香古色,從不喝咖啡隻喝茶,吃的也都是素,閑時喂喂魚看點佛經什麽的,很會修身養性。
  樊疏桐出院後就住在哪個華僑家裏,耳濡目染,也漸漸地喜歡上這種調調,覺得很舒服,慢慢地也就習慣了,現在他隻要看到大魚大肉就反胃,他已經嚐試在吃素了,連酒都戒了,因為酒精會刺激腦神經,醫生嚴禁他喝酒,老雕去美國看過他幾次,一下就摸準了他的脾性,安排他到這兒來吃飯不說,連菜都點好了,點的還都是家常素菜,但都極其開胃,入口含香,朝夕原本憋了一肚子氣,也吃得津津有味。
  樊疏桐更是胃口大開,一邊吃一邊念叨美國那邊的東西不是人吃的,“難怪他們都長得跟個粗毛野獸似的,感情是麵包牛肉吃多了,我要再在那待上一年,估計我也成粗毛野獸了……”頓了頓,忽然又很有自知之明地笑笑:“哦,忘了,我本質還是禽獸,雖然我現在吃素。”
  可就是那抬眉斜睨的一眼,讓朝夕顯出幾分春光般的嫵媚,少女的青澀已經在她身上褪得差不多了,因為室內暖氣很足,她原本有些蒼白的臉頰透出淡淡的緋紅,雙唇漫不經心地嚼著,那春仿佛站了脂肪,紅潤欲滴,看得樊疏桐心裏撲騰撲騰一陣亂跳,又差點衝動地上去擁抱她,他琢磨著是不是老美的東西吃多了讓人變得容易衝動,養精蓄銳一年,越發讓他蠢蠢欲動,可他已經在吃素了啊,怎麽還跟個禽獸似的?從他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他就衝動得難以自抑,雖然是冬天她穿得很多,上上下下捂得嚴嚴實實,可這會兒她已經脫去了大衣圍巾,露出雪白的脖頸,那簡直是致命的誘惑,太誘惑了……如果不曾碰過她,他對她的身體沒有過體驗,他不會像現在這麽心潮起伏,可人就是這樣的,嚐過那銷魂的激情就會一直惦記,這麽多年他一直惦記著她,包括她的身體,多年後他學到了一個新名詞,叫做性幻想,他覺得她就是他的性幻想,得不到隻能幻想,一想就更加欲罷不能,這輩子都欲罷不能……
  可是他又不敢輕舉妄動,他領教過她的厲害,她身上的刺可是帶毒的,不紮死他,也會毒死他,一年前的那個暑假,就因為吻了她一次,也差點被老頭子一槍給崩了,還挨了頓好打,讓他的頭部留下致命的創傷,不得已他去美國又開了一次顱,腦部的淤血雖然有所改善,但醫生說後遺症斷
  不了根了,頭疼將伴隨他一生不說,他一輩子都摘不下眼鏡了,以前他就忒看不習慣人戴眼鏡,說戴眼鏡的人怎麽看都像偽君子,看著正派其實一肚子的壞水,現在倒好,他也被列入“偽君子”的隊伍,報應啊,他常這麽跟身邊的人說。
  沒辦法,這世上總有他奈何不了的事情,他奈何不了頭疼,奈何不了視線模糊,奈何不了朝夕,奈何不了父子決裂,奈何不了兄弟相離,也更奈何不了自己的命運——從前年紀輕的時候,他總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沒有什麽可以難倒自己……即便當初在深圳的碼頭上抗麻袋時也沒覺得有多難,那時候他也隻是個混混,每天不僅要為填飽肚子發愁,還要挨工頭的揍,那都是些下三爛,連下三爛都可以揍他,他算個什麽東西?雖然絕望可他也沒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的,因為他堅信自己早晚會翻身,他不會一輩子抗麻袋,不會一輩子被那些下三爛欺負,他樊疏桐絕對有這個能耐!誰叫他從小就是“司令”,他本身就是司令的兒子啊,就是爬著走也不會是孬種,可是現在他知道,相對於造化的無所不能,個人的力量實在是微不足道,他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拗不過造化弄人。
  就如此刻麵對朝夕,他完全的無能為力,千言萬語早已掏空,他不知道跟她說什麽好,隻能小心翼翼地跟她說著一些漫無邊際得閑話,想以此獲得她的共鳴,可是看她的樣子明顯就在敷衍,他問十句她才答一句,目光散亂,常常莫名就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麽,於是他越發的茫然無助起來,漸漸地有些明白,相聚和分手一樣,都是命運設定的棋,誰也無法改變來自上蒼的嘲弄和打擊,哪怕她是他日思夜想……想得都要發瘋的人,明明近在咫尺,他還是不敢太靠近,她就像個危險的星球,一靠近就會撞得粉身碎骨,就因為那些不堪的過去,他們中間永遠隔著一道無形的溝渠,那是他此生都無法逾越的萬丈深淵,萬丈的深淵啊……
  吃完飯,樊疏桐問朝夕下午有沒有課,朝夕當時正走神,一走神就說溜了嘴:“沒課。”說完就後悔了,因為樊疏桐馬上接過話:“那太好了,我帶你去個地方瞧瞧,你一定喜歡。”可能是很久沒有見麵了,相互間多了些客氣,讓朝夕始終拉不下麵子,即使心裏厭煩得不行,也隻得陪他去,當然,現在她已經完全成年,都快二十了,心智已不是過去那個喜怒溢於言表,動不動就嚷嚷生氣的小女孩,特別是跟林染秋接觸久了,性格上也受了很大影響,很多事都看開了,不再去斤斤計較到睚眥必報,這樣自己才不至於活得那麽累,何況麵前這個人開過兩次顱,多少跟她有關,她覺得沒有必要搞得苦大仇深似的,即便他們之間有著那麽不堪的過去,她依然還是恨著他,不過恨一個人太就會變得麻木,就當他是陌生人好了,反正今生今世她都不會跟他再有交集,仇人也罷,恩人也罷,各過各的,互不相幹。
  可是樊疏桐會這麽想嗎?
  當然不會。
  他從鬼門關裏走了一趟回來,腦袋被切開兩次,他已經明白這世上什麽可以放棄,什麽不能放棄,可以放棄的他已經放棄,不能放棄的他斷不會再鬆手,哪怕腦袋再被切一次又有何妨,又不是沒切過,他拚了命地活下來就是為了要拽牢她,生生世世要跟她拴在一起,否則怎麽對得住他開的兩次顱?
  他把朝夕帶到一個偏僻的四合院,跟那些噪雜擁擠的大雜院不一樣,這個院子收拾得非常幹淨,隻是地方有些偏,車子從哪些胡同裏穿出來又往城郊方向行駛了三四十分鍾才到,古樸的灰色院牆將整個院子圍得嚴嚴實實,推開紅漆鐵環大門,滿院菊花香。朝夕正尋思著香味從哪裏來,樊疏桐領著她穿過古樸前院和中庭到達後院,眼前頓時豁然開朗,原來後院直接連接著一片花田,種著清一色的菊花,黃的、白的、紫的,一片連成一片,因為天冷都罩在塑料薄膜搭成的花棚內,縱然外麵寒風刺骨,這裏麵卻是菊香四溢,感覺跟外麵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樊疏桐指著滿院的菊花問朝夕:“看,美不美?”
  朝夕深吸一口氣,貪婪地呼吸者那沁人心脾的芬芳,頓覺神清氣爽,心情也變得愉悅起來:“這些都是你種的嗎?”
  “當然不是,我哪有這等閑情雅致?”樊疏桐帶她走進花棚,一邊走一邊跟她介紹,“是我一個朋友種的,這園子也是他在幫我打理,因為我長期沒在這邊,房子空著也是空著,偏巧他去了西藏,要不你可以認識下他……”
  “西藏?他是西藏人嗎?”
  “嗯……應該算半個西藏人,他父親是漢人,母親是西藏人,他是在西藏長大的,十四歲後才過來這邊。”
  “他為什麽種菊花,種著賣麽?”朝夕顯得有些興趣,不時俯身去聞那些菊花,一掃先前的抑鬱沉悶,恢複了她這個年齡特有的活度。
  樊疏桐難得跟她有共鳴,很耐心地跟她解釋:“賣隻是一方麵,他就是靠種菊花維持生活的,但更多的是自賞,因為他非常喜歡菊花,就跟你喜歡紫藤蘿一樣。”朝夕有些驚異地看了他一眼,因為他還記得她喜歡紫藤蘿,樊疏桐繼續說:“他還寫過一本小說呢,不知道你看過沒有,叫什麽菊花香來著,據說蠻出名,但我沒看過,你知道我從不看這類小說的……”
  朝夕立即興奮得叫起來:“啊?他就是《淡淡的菊花香》的作者於連啊!你怎麽會認識他的?”
  她的潛台詞是,他這樣的混混怎麽可能認識寫書的作家。
  樊疏桐哧的一下笑出聲:“我怎麽不能認識?雖然我沒讀多少書,在你眼裏跟文盲同一級別,但我的見識不低啊,認識的人很多呢,我還認識書法家、畫家。搞藝術的、搞科研的、搞外交的、政界的、經濟界的、法律界的,我都認識幾個,我還有個朋友是研究火箭發射的呢……”
  換句話說,是人是鬼他都認識,而且還都是精英人士,朝夕真要對他刮目相看了,瞅著他,臉上露出小女生特意的羞澀笑容,神色中竟頗有幾分崇拜。樊疏桐一時有些飄飄然,沒想到自己總算有讓她崇拜的地方了,像她這麽心高氣傲的人,還從來沒見她崇拜過誰呢,可是接下來完全不是那麽回事,朝夕忽然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試探地問他:“那你可不可以幫我找於連老師要本簽名書啊,我可喜歡他那本書了……”
  樊疏桐尷尬不已,敢情崇拜的不是他啊,愣了半響,隻得點頭:“沒有問題,於連回來了我就找他要,不過那書寫的啥,很好看嗎?”
  朝夕立即眼光怪怪地打量他:“你跟他是朋友都沒看過他的書啊?”那眼光就跟打量一文盲似的。
  樊疏桐也看著她,一雙溫柔的眼睛在陽光底下閃著熠熠的光芒,他就那麽看著她,才難得理什麽於連,歎道:“朝夕,真沒想到我還可以再見到你。”
  這麽說著,他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眼中浮出黯然如夜色的悲傷,很無奈,很傷感,很絕望,那目光就像是生命進出的最後一星火花,閃爍著隔世的璀璨,變得格外細膩明亮:“你真是太狠了!當初走的時候也不跟我打聲招呼,我每天都怕得要命,不是怕死,是怕死了再也見不到你,被海子他們哄上飛機的時候,我當時隻有一個念頭,跳下去算了,到了地球的另一邊,隔著一個大洋啊,做鬼都不知道怎麽個做法了,你理解那種恐懼嗎?”
  說著他扶了扶眼鏡,低下頭,看著地下的菊花地,像是在憑吊著過去的年華和青春,幾乎是呻吟著說:“朝夕,我們不要再恨了吧,讓我再被鋸一次我也毫無怨言,要還不行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看也可以,我隻是希望我們再不要這麽彼此怨恨……”
  “我沒有說還要彼此怨恨。”朝夕打斷他,目光閃閃地看著那些傾吐芬芳的菊花,心裏的話像涓涓泉水一樣流淌出來,“願不原諒你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都還活著,過去的事情我已經不願意去想了,你也別想了吧,好好活著,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
  “什麽意思?”樊疏桐捕捉到了最關鍵的詞語,抬起頭看住她,朝夕什麽表情也沒有,也不看他,目光幽幽地在空中飄散著:“我們兩個不能再碰到一起了,你還沒鬧騰夠嗎?我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我的世界你進不來,我也不想進入你的世界。”
  “你還在想連波?”樊疏桐呻吟著,用力闔上眼睛,又睜開,“朝夕,我撿回一條命飛越大洋過來,就是聽你跟我說這些的嗎?什麽你的世界我的世界,難道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我們的命運從一開始就是連在一起的,你想撇開我也要問老天答不答應,我都這樣了!這樣了……”他指著自己的頭,嘴唇哆嗦起來,“你還不肯放過我嗎?一定要這樣用你的冷漠將我再次踏進地底下嗎?我哪點不如連波,讓你到現在還對他念念不忘……”
  “請你不要在我麵前提到這個名字!”朝夕突然提高聲音,眼睛裏又灑出了淚,她決然地轉開臉,“我也不想聽到這個名字!因為我已經在努力忘記這個人,就快要忘記了,我連他長什麽樣都快想不起來了……”
  “是嗎?”樊疏桐聽到這話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幾乎是咬牙切齒了,“你這麽激動幹什麽,你這個樣子像是忘了他嗎?你為什麽會哭?一提到他你就哭,你這是忘了嗎?你有沒有為我哭過,發自內心地為我哭過?”
  朝夕不想跟他繼續說下去,繞過他就忘花棚外跑。
  樊疏桐一把拽住她,集中了全部的精神,眉骨聳起,拉直了兩道濃眉,“你想跑?你又想跑!除了跑你還有什麽本事?”
  朝夕掙紮著,嚷起來:“我什麽本事都沒有,請不要再煩我!”
  “我怎麽煩你了?我就這麽讓你討厭嗎?你跟我多待一會兒就會死人嗎?我拚了命地回來就是這麽被你當狗似的嫌嗎?文朝夕,你有沒有心啊!”他還是叫她原來的名字,雙手將她緊緊鉗住,任憑她又踢又打,固執地捧起她的臉,下了赴湯蹈火粉身碎骨的決心,“你給我聽好了,我既然活著回來就沒打算輕易放過你,我都是死過的人,還有什麽好怕的!別以為你還能像從前那樣一腳就可以把我踢開,你辦不到!你是蠍子,我就是毒蛇,我以毒攻毒,你能把我怎麽樣——”
  “我不能把你怎麽樣!”她也叫了起來,那聲音淩厲地傳開去,更多的眼淚從她的眼中湧出來,“你放過我吧,求你放過我吧,我受夠了!我爸媽都被你們樊家害死了,這麽大的仇我都放棄了,你還要我怎麽樣?你非得把我逼死你才甘心嗎?就算我欠了你,我也受了足夠的傷,夠還了!你為什麽還要逼我……”說著用勁推開他,奪路而逃,沒跑幾步又被樊疏桐抓住,她拚命喊叫起來,樊疏桐不由分說用嘴堵住她,將她整個人裝進懷裏……
  朝夕被他吻得透不過氣,眼睛卻仍然瞪著,拚命掙紮起來,因為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久違的野性的火焰,她本能地意識到了什麽……
  可是任憑她怎麽掙紮,樊疏桐就是不肯放開她,她剛好又叫了一聲,他趁機將舌尖探入其中,輾轉纏綿,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她的唇柔軟得不可思議,彷如甜香的蜜,她要了他的命,她真的要了他的命,他如此迷戀她,發狂一樣的迷戀,即便她的唇帶著毒,即便下一秒就死去,他還是舍不得放手,可是她為什麽就是不懂他,就算她不愛他,至少不用把他當仇人吧,他已經做了他能做的一切,竭盡全力想讓彼此間的怨恨煙消雲散,想好好地愛她、疼她,可到頭來怎麽還是這般水火不容?
  不知道是誰先停止的掙紮,因為他們都吻到了淚水的味道,鹹鹹的,帶著淡淡的苦,一直苦到了心裏,他放開她,眼中的淚水滾滾而下,一腔依戀無遮無攔地傾注在她的臉上,“朝夕……”他顫聲喚著她,放佛有柄尖刀紮在他的胸膛,疼得他每一個字節都在發顫,“不能給我一次機會嗎?你沒有給過我機會,你怎麽知道我不如連波?你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說了那樣的話,哪怕是謊話,可你已經說出了口,現在翻臉不認賬,睨置我於何地?”
  “我如果不那麽說,你會被你爸打死!”朝夕帶著哭腔,羞辱和難堪讓她無地自容,倒退兩步,哀求著,“樊疏桐,你清醒點吧,我們沒有可能的,就算沒有過去那些事,我也不會跟你在一起,因為我不愛你,我愛的不是你!”最後幹脆咬咬牙,“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咯噔一下,樊疏桐心上的尖刀像是猛然絞了下,臉上的表情瞬時僵住,目光陡然變得尖銳,錐子一樣直紮在她臉上。
  “你說什麽,男朋友?”他的眉心又開始突突地跳起來。
  朝夕橫下心,點頭:“是的,我已經交男朋友了。”
  唯有如此,她才能擺脫他,她必須擺脫他,他們是彼此的克星,她必須遠遠地逃開他,否則他們隻能是同歸於盡……得到確定的答複,樊疏桐被火灼燒一般,倏地瞪大眼睛,從齒縫間蹦出一個字:“誰?”
  “你不認識。”
  “我問他是誰!”
  “他是誰有那麽重要嗎?反正不是你……”
  “啪”的一下,一個響亮的耳光扇在她臉上,樊疏桐的下巴可怕地抖起來,可以聽得見牙齒咯咯的撞擊聲,血紅的眼睛在鏡片後麵可怖地瞪著朝夕,他指著她,逼著自己說出一句最難堪的話:“你果然跟你媽一樣,天生的賤貨!”
  朝夕捂著臉,駭恐地瞪著他。
  彷佛一道閃電劈過她的心田,深藏的仇恨陡然覺醒,讓她頓時失了控發了狂,她揮舞著雙手尖叫:“不許你侮辱我媽媽!”
  那一聲尖叫淩厲中透著癲狂,她像隻受傷的小獸不顧一切地撲向他,豎起了最尖利的刺,她要刺死他!要跟他拚命!他怎麽罵她都可以,扇她耳光也沒有關係,但是他不能侮辱她已經去世的可憐的母親,他怎麽忘了,她母親是被誰害得發瘋的!這個魔鬼,他果然是獸性不改,竟然對一個已經入土的亡者出口不遜,她就是即刻死在他麵前也絕不會輕饒他!
  樊疏桐被她推得倒退幾步,一不留神就翻倒在菊花地裏。
  兩人在菊花地裏廝打在一起,先前虛偽的和睦戛然而止,沒有辦法,他們就像是與生俱來的天敵,不能相碰,一碰就是魚死網破兩敗俱傷……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沒有人可以預見,他們自己也無法預見,因為他們已經變得不是自己,靈魂被憤怒和仇恨燒得灰飛煙滅,誰也不認得誰了,連自己都不認得了。
  被他們壓塌的菊花滲出濃香的汁液,他們滿身都是淩亂的花瓣,隻是那芬芳的菊花香在朝夕後來的回憶裏,成了令人窒息的毒,從此她不敢再聞菊花香,她在十六歲已經死過一次,好不容易掙紮著活過來,這次又死了,死得更徹底,她二十歲的青春年華就那麽被撕碎,跟那些黃的白的細細碎碎的花瓣一起碾成了泥。
  樊疏桐當天晚上回到聿市。
  也虧了寇海這幫鬼崽子想得出來,一下飛機,海子沒讓他出機場,直接將他劫上一輛桑塔納,大搖大擺地從特殊通道駛離機場,樊疏桐還納悶呢,就憑一輛破桑塔納還能這麽招搖,後來他才看清,原來這是輛海關緝私車,寇海一身緝私製服,人模狗樣的,跟隨來的黑皮也掛著這身皮,果然他們是以緝私的名義混入機場的,樊疏桐一上車就罵:“缺德吧你們,老子又沒走私,你們就這麽歡迎我的?”
  寇海說:“要不我們能借到你嗎?你們公司的人都等在接機口呢,你是我們的人,可不能被他們帶走……”
  樊疏桐心想完了,老雕肯定以為他一下飛機就被“緝私”了,隻得趕緊掏出大哥大給老雕打了個電話,說明情況,報了個平安,老雕在電話裏鬆了口氣,忍不住也罵他:“你說你都交了些什麽狐朋狗友,阿斌打電話給我說你被緝私隊的車帶走了,嚇得我差點心髒病發作,正準備打電話找人去撈你呢,臭小子!”
  掛了電話,黑皮一把搶過樊疏桐的大哥大:“好家夥,比細毛的那部還氣派,原裝進口的啊……”
  那個時侯傳呼機已經不再是唯一的通訊工具,一種被稱為“大哥大”的移動電話開始逐漸被人熟悉,也就是後來的手機雛形,碩大,拿在手裏想拿了塊轉頭,用現在的眼光看那真是俗得掉渣,可那會兒大哥大不像傳呼機,是人是鬼都可以配得上,能用得起大哥大的那還真是大哥大,除了樊疏桐,細毛在一幫兄弟間是最早用上大哥大的,不用說,是他的準二姐夫進貢的,這個人情太大了,細毛硬是攛掇二毛跟何夕年訂了婚,據說來年就要完婚,何夕年一高興將喀秋莎的產權作為聘禮劃到了二毛的名下,細毛全權管理,他現在不當公仆了,到喀秋莎當經理去了,羨慕得黑皮每每見到他都想打劫他,這小子命也忒好了!
  這會兒黑皮死死拽住樊疏桐,不知道怎麽表達自己的激動之情,口不擇言起來:“乖乖,士林,我可不可以親你……”
  “滾!”樊疏桐甩開他的豬手,笑著說了句英文,機器流利,“I`m not gay。”
  黑皮問開車的寇海:“他說啥?”
  寇海因為工作關係懂英文,拍著方向盤笑得前仰後合:“他說他不是同性戀,哈哈哈……”
  “靠,我當然知道你不是同性戀!別人是踏著敵人的屍體衝向勝利,你是踩著女人的身體邁向新世紀……”黑皮的油嘴滑舌一點也沒改,拽住樊疏桐的胳膊,直往他身上靠,“士林,你怎麽才回來,祖國人民想念你啊!”說著又嗅他身上,狗鼻子靈得很,“咦,我沒聞到美國味,怎麽聞到一股香味,唔……菊花的香味,你剛參加完葬禮啊?”說著幹脆掀起他的衣服聞,“咦,我的天,還有女人的味道……你肯定剛泡完妞,我聞得出來……”
  “滾!”樊疏桐又一把推開他,“你從哪兒看出我泡妞了?”
  “肯定泡了!我聞到了一股強烈的雄性荷爾蒙味道,是那種剛剛發完情的味道……”
  “哈哈哈……”寇海在前麵笑得快岔氣。
  樊疏桐眼底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異樣,狠狠踢黑皮一腳:“你丫才發情呢,我累了,先閉會兒……”說著轉開臉,沒有閉上眼睛,卻看住車窗外疾馳的夜色失了神,他又回來了!隻不過走了一年多,感覺像是走了一個世紀,夜色中閃爍的霓虹透著冷冷的光,迷離變幻,像極了朝夕的眼睛……
  寇海徑直將車開到喀秋莎,不用說,一幫兄弟已經準備好了給他接風洗塵,也不管他時差倒沒倒過來,需不需要休息,老遠就看見一身西裝筆挺的細毛站在門口迎接他,很意外,連波也站在那兒,不是他一個人,他身邊依偎著一位清麗的佳人,夜色中看不太清麵目,樊疏桐一時有些恍惚,差點以為是朝夕……
  唉,怎麽又是朝夕!
  樊疏桐竭力拉回恍惚的神思,跟細毛和連波一一擁抱,相互拍著肩膀,說這些沒有意義的寒暄話,沒有意義,他真覺得什麽都沒意義,可是他們不懂,一心想給他接風洗塵,何夕年把喀秋莎最大的一個包間留給了他們,而樊疏桐此刻隻想找個沒人的地方閉目養神,不是因為累,而是心裏太亂,亂極了。
  包間很熱鬧,人來了很多,不僅有細毛和黑皮,還有何夕年和二毛,加上連波和女友,以及細毛的女友丁小芹,一桌八九人坐得滿滿當當,連波坐在樊疏桐旁邊,按理兄弟一年不見,應該有很多話,可是連波大多時候是在沒話找話,樊疏桐也隻好沒話找話地回答,兩個人應付得非常吃力。
  但這不影響包間內的熱鬧氣氛,久別重逢,大家總少不了談起小時候做過的荒唐事,那時候真是快活啊,無憂無慮,哪怕是挨大人的打都有各自的生活,每個人都是一堆的煩心事,也就談論過去的時候覺得是發自內心的開心,其實年紀也都不大,倒都覺得自己老了。
  席間,寇海講了個常英小時候的笑話,說:“英子小時候看過一本童話書,具體的故事情節我記不太清了,隻記得大致講的是一個公主愛上烏鴉的故事,那隻烏鴉會說話,是公主小時候的玩伴,好像是被施了魔法才變成烏鴉的,那烏鴉是一個什麽城堡的衛士,那城堡裏住著個王子,王子愛上了公主,烏鴉非常忠誠,為了成全王子就自殺了,在他死去的地方還長出一棵樹,烏鴉臨終前曾經囑咐過王子,待到樹長大結了果子,要他摘下果子給公主吃,公主吃了那棵樹上的果子就肯定會愛上王子……”
  “那後來呢,王子摘果子給公主吃沒?”黑皮覺得挺有趣。
  “摘了,最後的結局是公主果然愛上了王子,從此在城堡裏過著幸福的生活,童話不都是這樣的嘛。那本書英子小時候很喜歡看,還纏著我爸要給她弄隻烏鴉來,我爸你們知道的,從小就寵我妹妹寵得沒名堂,要什麽就給什麽,烏鴉弄不到就給英子弄了隻烏鴉,因為英子那時候還小嘛,我爸騙她說八哥就是烏鴉,她還真信了,一天到晚教那隻八哥說話,你們猜我妹妹教八哥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
  細毛饒有興趣地問:“什麽話?”
  寇海自己忍著笑,敲著筷子:“媽拉個巴子。”
  “哈哈哈……”
  黑皮和細毛笑翻了,黑皮笑得直拍桌子:“這可太像英子了,沒想到她小時候還這麽可愛。”寇海感歎道:“她小時候是挺可愛的,長大了就忒煩人,有時候我跟她杠起來,我問我媽幹嗎要生她,生我不就行了嘛,你猜我媽說什麽?”
  寇海模仿他媽的口氣:“我要不生她,能治得了你?”
  細毛笑得差點把剛入口的洋酒全噴出來,這時候一瓶洋酒已經喝完了,他招呼服務員再拿瓶上來,喝慣了啤酒的黑皮對此極端的鄙視:“假洋鬼子!”
  黑皮最不待見的就是細毛現在的假洋鬼子做派,特別是到喀秋莎當經理後,生活作風極端的腐化墮落,穿洋裝、開名車、抽雪茄,沒事就跟他的準二姐夫何夕年到歐洲兜風,黑皮經常嘲笑他是偽資本家,樸赫也不是省油的燈,稱呼他“人販子”,這會兒,樸赫一邊開洋酒,一遍又數落起黑皮:“我這假洋鬼總比你這人販子好吧?你讓大夥瞧瞧是不是這樣,隔老遠看呢,你就像個人販子,走近點吧是有點像人販子,到了跟前才知道原來真的是人販子,你就是個人販子!”
  黑皮做事就要把酒潑過去。
  大家又笑開了。
  一直是這樣,兩人隻要碰上麵就掐架,互揭老底,而寇海呢,還就樂見他們打嘴仗,然後在旁邊煽風點火,但是誰也不敢為難寇海,因為他不僅有個當警察的妹妹,還有個刑偵隊隊長的準妹夫,黑皮這會兒就很聰明地轉移目標:“我算哪門子人販子啊,我們的寇公子才具備招搖撞騙的一切基本要素,他才真的適合當人販子,形象正派,又有警察妹妹,警察妹夫罩著,抓誰都不會抓他頭上去。”
  寇海沒心沒肺地接道:“我要是當人販子,一準把你們倆賣了,賣泰國當人妖去,我負責點錢,剛好最近想換車。”
  黑皮指責寇海:“你丫一點人性都沒有,人和妖都是媽生的,不同的是,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總歸都是媽生的,你怎麽下得了這個黑心?”
  寇海隻覺這話怎麽這麽耳熟,原來是《大話西遊》裏麵那個囉嗦得要死的唐僧說過的台詞,這電影那時候很流行,寇海曾經陪前女友去看過,結果看完不久女友就和他拜拜了,當然這其中少不了有他媽的功勞,都說薑還是老的辣,可憐的寇海還跟他媽常惠茹鬥法鬥了兩年,結果還是沒鬥得過他媽,也不知道他媽施了什麽法術,女友鐵了心要跟他分手,說是不想耽誤他,分手信裏還不忘把至尊寶說的那段廣為流傳的話加進去:‘對不起,海子,如果上天能夠給我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對你說三個字:我愛你。如果非要在這份愛上加上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
  所以,一聽黑皮又講了那部電影的台詞,寇海就情緒低落,耷拉著腦袋埋頭喝悶酒,黑皮見風使舵,二話不說,立刻遞給寇海一張名片:“兄弟,知道你這陣子失戀不好受,上我們鵲橋婚介所吧,你跟你媽子之所以玩兒完是因為她還不是改變你命運的人,我給你介紹個更好的姑娘,沒準你遇上她之後你的人生就會改變。”末了,還不忘補充一句:“我等著一天已經等很久了。”
  “哈哈哈……”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
  寇海撲上去就要跟黑皮拚命,可是又不免悲從中來,長歎一聲:“我命真苦啊,攤上這麽個觀音老媽,我都不過她,甭管我帶誰回去在她眼裏都是妖精……可是我妹妹帶黎偉民回去,他怎麽就那麽喜歡呢?現在家裏根本就沒我說話的地兒了,黎偉民的地位都比我高,我回去晚了他們不等我吃飯,可要是黎偉民回去晚了,等到半夜他們也要等,我這是過的什麽日子啊……”說著,還真接過黑皮的名片,“行吧,既然我媽是降妖的,你就幹脆給我介紹個真正的妖精,要能拿得下我媽……”黑皮眉毛一抬:“呦,這可有難度,你不是說你媽是觀音老媽嗎?誰能降得住觀音?”
  “我不管!隻要能降得住我老媽,是人是妖我都要!”寇海鐵了心要跟他媽死磕到底,黑皮一高興,口不擇言了:“行,我那兒什麽人妖都有……”  ……
  一桌的人都在笑,就樊疏桐和連波沒笑,兩人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樊疏桐倒是有些留意連波身邊的女友方小艾,樣子頗有幾分朝夕的模子,但也僅是有幾分像而已,如果細看根本和朝夕不在一個檔次,特別是笑容,雖然也算甜美可是因為兩顆突兀的虎牙的關係,一下就破壞了整體的美感,何況樊疏桐壓根就沒覺得她美,反而嫌她很聒噪,似乎想刻意表現自己的大方,一會兒跟這個說話,一會兒跟那個敬酒,跟沉默的連波形成強烈反差,不僅顯出她的輕浮和世故,還喧賓奪主了。
  樊疏桐當初去美國前,連波就和方小艾在交往了,聽說是黑皮做的介紹,樊疏桐以為連波是一時衝動,過不了多久就會甩了,沒想到都一年多了,還跟對方黏著,是他舍不得嗎?未必,樊疏桐在連波眼裏根本看不到愛情的影子,反而死氣沉沉的,也不朝方小艾看,任由她怎麽活躍氣氛,他就是不接茬,不僅連波不接茬,其他的人都不大願意接方小艾的話,似乎都是看在連波的麵子上勉強應付。
  樊疏桐突然有種強烈的負罪感,因為他在連波的臉上看到了跟朝夕同樣的心如止水,連低頭發呆的樣子都那麽像,居然找了個這麽次的女友,不就是因為她有幾分像朝夕嗎?僅僅是有幾分像,就讓他舍不得丟,可見當初他丟下真正的朝夕經曆了怎樣的地獄爬行,樊疏桐也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人,他分明看到了連波的欣賞裂著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那傷口一定讓他生不如死,直到現在還隱隱地滲著血,連波知道樊疏桐是從北京過來的,肯定去看過朝夕,可是他隻字不提朝夕,避著朝夕像避著一把鋒利的劍,這越發讓樊疏桐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他不僅對朝夕犯下了罪,對連波同樣犯下了罪,那是他今生和來世都贖不了的罪,他這輩子都將在地獄中爬行……
  晚上,樊疏桐一個人回到公寓,連燈都不開,倒在沙發上動彈不得,客廳的落地窗簾是拉著的,周遭一片黑暗,隻有窗簾外隱約透出些路燈的光亮來,間或有汽車駛過樓下馬路的聲音,更顯出屋子裏的沉寂。
  連波起先要送他回來,被他拒絕了,他似乎有些怕麵對連波,各種原因也許隻有他自己心裏清楚吧,連波要他抽空回大院的家看看,說那裏已經很久沒住人了,怕是長了黴,其實連波自己也很少回大院,樊世榮年前去了南方某地療養,珍姨也跟著過去照顧他,據說是長期療養,一時半會是不會回來的。
  一年前,也就是樊疏桐剛出院的時候,樊世榮因為身心的打擊病倒入院,當時情況非常危險,醫生下了兩次病危通知單,樊疏桐在連波的勸說下好歹去醫院看了下父親,可是嘴上沒有一句好話,他冷笑著看著病床上插著氧氣管的父親說:“首長,你不多撐幾天嗎?還是活著吧,您要是死了,誰來收拾我,為民除害呢?”
  說完那些話樊疏桐就轉身出了病房,再也沒去看過父親,老雕安排他去美國養病的時候,他也沒有跟父親道別。
  他當父親已經死了,可他父親也當他死了,既如此,那就兩不相幹吧,反正這輩子的父親情分已經了結了,他不欠父親了,那一頓皮鞭,足以償還他欠父親的一切,現在倒是父親欠他了。
  據連波說,樊世榮經常打聽他的情況,每次見著連波都要問樊疏桐在美國生活得怎麽樣,樊疏桐第二次開顱的時候,樊世榮在國內幾天幾夜沒合眼,直到接到連波的電話確認手術無恙,他才放下心,連波要樊疏桐打個電話回家,跟父親報個平安,結果樊疏桐回來一句:“你幫我報吧,就說我會好好活著,我雖然改了姓,但好歹也是他的兒子,怎麽著也得給他送終,到時候我會找塊好地埋了他的……”
  連波有沒有把話轉達給樊世榮不知道,但樊疏桐的確改了姓,他現在不叫樊疏桐,叫趙疏桐了,還在去美國前他就跟寇海他們打了招呼:“以後不要叫我樊疏桐,不要提到那個姓氏,否則就給我滾,我不認你們做兄弟。”
  他的土匪性子誰都知道,沒人敢不聽。
  即便有時候大家開玩笑,也頂多叫他“F先生”,他倒也沒意見,隻要不直接提到“樊”,怎麽叫他都無所謂,說道F先生,這還是從黑皮那小子開婚介所時就被叫開了,寇海、細毛因為被黑名冒名登報征婚,都成了什麽什麽先生,大家見麵都相互稱呼對方,“呦,我們的F先生來了。”“K先生,你也來了?”最倒黴的是細毛,他姓樸,結果被大家叫成了“屁(P)先生”,氣得他每次要抓狂。
  窗外有隱約的雷聲……
  天氣預報說,晚上有大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而大雨來臨前的夜,總是無比沉寂和壓榨,樊疏桐陷在黑暗中,頭又裂開了似的疼,背心冷汗涔涔,一直以為他對朝夕的愛僅是精神上的,她是他多年糾結的一個夢,糾結至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將他深值於心的,每次看到她,她那種莫名的孤寂和敵意,猶如隔著玻璃把自己和他截然分開,就是隔著那“玻璃”,讓他忽然明白他對她的愛不僅僅是精神上的,他要她,從心靈到肉體,於是失了控發了狂,他如願碎了那玻璃,結果隻能是鮮血淋漓,他和她之間,依然沒有心神合一,抑或是唇齒相依。
  他覺得此刻命運之神就站在他和她的麵前,已然在警告他,新的災難還在後麵,他沒有辦法改變什麽,隻能用微弱的力量,徒勞地抵抗著明天的來臨,他知道該來的總會來,他不會抗拒也不會悲哀,隻有默默地接受,可是……
  朝夕,你會懂我嗎?我所做的這一切你能看到嗎?我從不對自己的行為解釋,是我錯了,就是我錯了,解釋又有何用?朝夕,如果我說,我恨自己勝過你恨我,你信嗎?你不會信的,因為在你眼裏,我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禽獸。
  可是禽獸也有疼的時候,不是嗎?
  看著你那麽痛苦地掙紮在黑暗中,我心疼,我一直為你心疼,隻是你從來不曾真正了解過我的心,而你的心,都在連波身上,否則不會一提到他,你就失聲痛哭,你望著我時的目光,沒有一絲一毫的溝通,冷得仿佛可以讓萬物結冰,我還能希冀著什麽?朝夕,你有想過嗎?我不是生來就是禽獸,我跟你一樣,來到這世上時都是有著清澈眼睛的嬰孩,我們什麽都不懂,隻揮舞著小手,期待著大人的親和愛,而我,從小就缺失了愛,一個人缺失愛的孩子是不懂得如何去愛別人的,包括對父親,我都不懂得如何去愛他,相比他亦是如此,而我對你,明明想跟你推心置腹地談心,明明想向你靠近,可是你對我的敵意和我本身個性上的缺陷讓我們背道而馳,朝夕,恨一個人是多麽痛苦的表情,為什麽我們隻能彼此怨恨?恨來恨去,隻能是兩敗俱傷,就像我和父親,不說恨,朝夕,如果我說我是真的喜歡你,你信嗎?
  你一定當我是瘋子吧,那天我真是瘋了,瘋得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麽,這次我又把你推倒了更遠的地方,朝夕,那不是我的本意!對不起,朝夕……我沒想要這樣的,很多時候我希望自己就是那隻青蛙,自覺自願地把自己溺斃在井底,我罵自己沒有出息,陷入如此進退兩難的境地,你根本不明白,我是多麽渴望你,沒辦法靠近你身邊,我就拚命地想你,一點一滴地去回憶我們曾有的過往,哪怕是傷痛,也好過空白,而讓我悲傷的是,如果將你從我的記憶中剜去,我的人生竟然是一片空白,朝夕,天知道我是多麽想跟你在一起,哪怕是死去……

  起風了,窗簾被風撩得老高,昏黃的路燈下,窗外那些隨風狂舞的枝葉,在淒迷的夜色裏仿佛是一片幽暗的森林,樊疏桐將頭埋進沙發的軟墊中嗚咽,隻覺末日來臨般,什麽都是徒勞的了,他翻過身,惟願此時此刻就有一道大霹靂,立刻就劈了他,他將手掌蓋在臉上,眼淚順著眼角涔涔地積在耳蝸裏,胸脯劇烈地起伏著,仿佛身體正受著酷刑一樣在沙發裏戰栗。
  “哥,你在裏麵嗎?哥……”
  門外突然傳來連波叩門的聲音,樊疏桐吸著氣,睜著了很久才從沙發上爬起來,扶著牆摸到門口,開了門,房間裏一團漆黑,連波駭得都不敢往裏走,“這是咋了?”
  “進來吧。”樊疏桐的聲音渾濁不清,踉蹌著想轉身回沙發邊,結果絆了下,差點跌倒,連波趕忙扶住他,“怎麽不開燈啊?”
  說著就伸手去摸牆上的開關。
  “別開燈!”樊疏桐渾濁的聲音喝止他。
  “哥,你怎麽了?”連波摸黑將他扶到沙發邊上坐下,樊疏桐並不願回答,反問他:“這麽晚了,你怎麽來了?”
  “我不放心你,過來看看,晚上吃飯時看你的臉色也很不好。”連波很不適應屋子裏的黑暗,打量四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你坐那吧,我沒事。”樊疏桐坐回沙發上,借著窗外投進來的光芒,準確地從茶幾上摸到了煙和火柴。
  “哧”的一下,火柴的光亮顯出了樊疏桐暗暗的臉,瞬間熄滅,房間內慢慢地彌漫著煙霧,連波望著沙發對麵那微弱的火星很是憂心:“哥,你這是怎麽了?”
  “連波,我疼……”
  “哥!”連波說著就要撲過去。
  “別過來……”他叫,那聲音可憐地顫抖著,“求你,別過來……”
  “哥,你到底怎麽了?說話啊,到底出什麽事了?”連波急得不知所措,在他的印象裏這個人一直是堅強的,小時候即便被父親抽得滿地打滾,也不曾掉過一滴眼淚,更沒有求過繞,他何曾這般軟弱過?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樊疏桐在沙發那邊換了個姿勢,窗簾外透進來的光亮依然很微弱,根本看不清他臉上是何種表情。
  因為抽著煙,他的聲音又幹又澀,呼吸也很淩亂,他問:“連波,我問你,如果我做了樣禽獸不如的事,你會原諒我嗎?”
  連波坐樊疏桐對麵的沙發上,盡管黑暗中什麽也看不到,可是他仍感受到那人的傷心,那傷心彌漫在空氣裏,被他一點點的吸入肺裏,於是連波也變得傷心:“哥,到底出什麽事了,爸知道你回來後給我打電話,要我過來照顧你。”
  “別提他!”樊疏桐斷然喝止。
  “哥……”
  “你隻要回答我,你會原諒我嗎?”
  “我都不知道你做了什麽,怎麽原諒?”
  “那你是不會原諒我了。”樊疏桐輕咳了兩聲,被房子裏的煙霧嗆到,“秀才,有時候我真羨慕你,不,其實我一直在羨慕你,哪怕她也恨你,心裏放不下的仍然是你,一提到你的名字就原形畢露,哭哭啼啼……”
  “你是說朝夕?你,你見到她了?”連波的聲音有些發緊。
  “你明知故問。”
  “……”連波頓時沒了話,縮進沙發裏沉默不語。
  “為什麽不說話?你不問問她現在怎麽樣嗎?”樊疏桐狠狠抽著煙,語氣中不無譏諷,“你還愛她,是吧?既然如此,一年前你為什麽要退出呢?後悔了嗎?你有沒有想過,即使你退出了,我並沒有多感激你,你知道為什麽嗎?”一連串的發問,讓連波無力招架,而樊疏桐指間的煙已經滅了,“人都是自私的,你為了所謂的成全退出,想以此顯出你的高風亮節,其實……很愚蠢!因為你在退出的時候一定生不如死,痛不欲生,你的這種生不如死痛不欲生沒有讓我因為被成全而心懷感激,反而給我增加了莫大的壓力,讓我覺得欠了你的人情,一輩子都還不起的人情,所以,我並不感激你,朝夕也因為憎恨你,更沒有因為你的退出而接受我,換句話說,你沒有成全任何人,你隻成全了你自己,讓你因此問心無愧心安理得……”
  “哥!”連波叫起來,突然揚高聲音,“不是這樣的!你怎麽可以這樣看我?我做什麽都是心甘情願,我沒想要成全自己!我愛朝夕,我不否認,可是哥……我們兄弟之間的情分並不比我對朝夕的愛淺薄,我是男人,不會為了兒女情長而棄兄弟不顧,你當時都那個樣子了,我怎麽還能夠隻想靠自己……”
  “瞧瞧,你多偉大!我和朝夕都應該感激你是吧?可是秀才,你將我們三個人都置於萬劫不複之地了,朝夕因為你倍受傷害,而我則傻不垃唧地以為自己沒有了競爭對手就會有機會,在美國就心心念念地想回來,名正言順地追求朝夕,我以為沒有了阻礙就可以一往無前,結果,結果……”這麽說著,他的聲音越發的渾濁不清,吸著氣,仿佛說出這些話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他又伸手摸索著煙和火柴,反而將煙灰缸掃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哥!”連波連忙起身。
  “別過來!沒事,沒事……”樊疏桐終於摸到了火柴,他還是習慣用火柴點煙,在美國呆了一年多都沒能改過來,他劃亮一根火柴,點了煙,火柴還沒滅,他看著那微弱的光亮,越發的悲傷起來:“在美國的時候,我沒事就喜歡劃火柴,我老是想著小時候我媽給我講的那個童話故事,哪個賣火柴的小女孩饑寒交迫中,劃亮所有的火柴,她在火柴強烈的光芒中看到了烤雞,看到了她媽和外婆……所以這些年我經常一個人劃火柴,因為有時候我會在那光亮裏看到媽媽,是真的可以看到她!可是為什麽我每次劃亮火柴都看不到朝夕呢?我帶到美國去的火柴都劃光了,還是沒有看到過朝夕,開始是因為我誠意不夠,可是我都那樣了,為了她腦袋都被開過了兩次,我還要怎麽有誠意呢?後來我慢慢明白,不是我不夠誠意,而是她跟我沒有共鳴,她不愛我,我們沒有產生心靈感應……我媽愛我,母子連心,她在地下感應到了我對她的想念,所以我才能看到她,我媽也說過,當你真心地想念過一個人的時候就可以看到她,可是朝夕呢,我就是把心掏出來,把腦袋再切一次,她也不會感應到我有多想她,她不會讓我看到她……但是沒有辦法,愛上了就是愛上了,心甘情願為她付出,哪怕隻道是挨槍子兒的事,也會逼著自己去幹,做強盜也好,做流氓也好,隻是因為……因為我愛她。”
  說完這麽長一番話,火柴也已經熄滅了。
  “哧”的一下,樊疏桐又劃亮一根,目光專注地盯著那搖曳的藍色火焰,他的眼中也搖曳著那樣的火焰,嘴角溢出一絲微笑:“秀才,我說這麽多你該明白了吧,你的退出成全不了我,因為她愛的不是我,為什麽偏偏不是我!我跟她明明是同類啊,都是黑暗世界裏的魔鬼,哪怕毀滅自己也不惜將對方拖入地獄,她十六歲的時候就那麽做了,我居然好了傷疤忘了疼,以為可以和她再續前緣,結果又做了一次禽獸……”
  “到底發生了什麽?”連波全神貫注地聽著,脊背上冒出一股寒氣。
  樊疏桐沒有馬上回答。
  兩個人突然都沒有了一點聲音,窗外扯過幾道閃電,藍瑩瑩的光亮忽明忽暗,屋裏的每一樣東西都清晰可辨,空氣像是點燃了一般,連波凝神屏息,等著樊疏桐開口,看不見的火焰在燃燒……
  “對不起,秀才,我跟她的恩怨不要介入進來,哪怕我們一同躺進墳墓,你都不要介入,我必須跟她有個了斷,來世我寧願不認識她,最好是不認識她……”樊疏桐的聲音突然出奇地平穩,他在黑暗中揚起麵孔,沒人看到他臉上流淌的是什麽,“可是這輩子,她已經把我拽入了這黑暗世界,我出不來了,我覺得我遲早跟那個傳說中的青蛙一樣,不被她蟄死,也會在這暗無天日的想念中窒息而死,我對她的想念和愛就是我此生最大的枷鎖,也是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的力量,我對不起她,虧欠她,也傷害了她,隻要她覺得心裏好受,我甚至可以去坐牢,而無論她怎麽對付我,我一樣會兌現自己的承諾,為她建一個她理想中的家園,也許陪著她的人不一定是我,但是沒有關係,隻要她能忘掉那些傷痛好好生活,我別無所求。”
  “哥,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麽!”
  連波的心怦怦地跳起來,血液衝上了腦門,喉嚨裏發出渾濁不清的聲音,他意識到了災難的來臨。
  樊疏桐低下頭,用手捂住了臉。
  “你說話啊,你把她怎麽了?”
  “連波,對不起……”
  
  兩天後,朝夕在北京見到了連波,那天剛好趕上聖誕,宿舍裏都走空了,約會的約會,跳舞的跳舞,差不多每個女孩都收到了別致的禮物,就朝夕沒有,她對這樣的洋節一向沒概念,這樣的節目是屬於情人間的,她覺得跟她沒什麽關係,因為胃口不好,她不想去食堂吃飯,一個人在宿舍煮麵吃,不是因為喜歡吃麵,而是她想活命,這些天來她一直處於半饑半飽中,睡覺也是半夢半醒,一閉上眼睛就陷入心悸的黑暗,常常無故會聞到菊花的香味,在她的感覺裏,那不是香味,是一種詭異得可怕的類似於死亡的氣息,她常在夢中哭醒,想找個人傾訴都不行,林染秋那陣子剛好去了日本探親,他有個姐姐嫁到那邊,朝夕根本沒辦法聯係上他,如果聯係得上他,她一定會跟他說,帶我走吧,帶我遠遠地離開這裏,我願意跟你走……
  不,這不是她應該有的待遇,剛剛恢複平靜的生活陡然又掀起巨浪,雖然表麵上她跟往常無異,可使她已經幾次爬到了宿舍樓的樓頂,她很想往下跳,可是一想到自己受到的侮辱,她覺得不能就這樣死了,那個混蛋還如此囂張地活著,她不能這麽輕饒他,否則她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沒錯,是她親自去報的案。
  她說過她會告他,就一定會做到。
  當時她躺在菊花地裏,滿身都是碎了的花瓣,黃的白的沾了一身,那麽冷的天她大部分身體都暴露在外麵,沒辦法,她打不過他,衣服都被他撕爛了,剛開始時,雙方隻是單純的廝打,朝夕又踹又踢,下了狠心要跟他拚死,但是很快她發現他的動作非常明確,不是打她,而是扯她的衣服,憑著女性的本能她意識到自己的危險,幾次踹開他往外麵跑,可是每次都被他拽回去,她大聲呼救,他就用嘴堵住她……
  整個院子沒有別人,圍牆外麵有沒有人她不知道,但掙紮到最後她已經無能為力了,麵對一個體格健碩發了瘋、紅了眼的男人,她斷不是他的對手,她出了一身的汗,隻是哭,從頭到尾一直在哭,衣服一件件被他剝掉,他把她弄得那麽痛,比第一次還痛,雖然他嘴裏一直在含糊不清地念叨著她的名字:“朝夕,朝夕,天真掉我有多想你,我都快瘋了,朝夕……”好像他對她有很深的愛意似的,她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隻能任由著他奔騰咆哮,每一次衝撞都是粉身碎骨,每一個動作都挾著雷電,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碎掉了。
  終於他趴在她身上不動了,喘息著,滾燙的手覆上她的臉:“朝夕,對不起,我……我根本沒法控製自己……”他居然還有臉解釋,他當時把臉歪向一邊,不朝他看,而他不慌不忙地一邊穿衣服,一邊還跟她說:“晚上就不用回學校了吧,我叫廚師過來給我們做飯吃。”
  語氣非常輕鬆,好像他們真是久別重逢的戀人,理所當然地繼續了一次往日的激情,她沒有從他的語氣和表情裏看到絲毫的歉意,他反而顯得很歡喜,自己整理好後又給她穿衣服,像摟著一個失而複得的珍寶,呢喃著:“這樣多好,朝夕,這樣多好,我們終於在一起了,我再一次顱都值得。”
  “我會告你。”她任由他摟著,輕聲吐出每一個字。
  他聞言反而笑了,以為她在開玩笑,居然逗起她來了:“告我?你告我什麽?朝夕,我們又不是第一次,男歡女愛很正常的事情,這麽久不見了,我很衝動也是正常的……”說著還親昵地捏了把她的臉蛋,“我都幾年沒碰女人了,還以為自己廢了呢,其實沒有,是因為那些女人不是你,這世上隻有你可以讓我燃燒,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在外麵找別的女人,我一定是你最忠誠的伴侶和愛人。”
  她木木的,盯著他的眼睛,依然是那句:“我會告你。”
  “乖,別任性了,都這麽大的人了怎麽還跟小孩子似的。”他溫情款款地抱起她,將她抱到了院子裏的一間廂房,打了熱水,拿毛巾給他敷臉,“你瞧你,跟個花貓似的,我記得你小時候就是隻髒髒的小貓,臉和手從來沒幹淨過,看見吃的就抓,要麽就在地上爬,每次還故意把烏黑的爪子往我身上擦,搞得我的衣服總是一條條黑印,那個時候你真是很調皮,可是又很可愛……”擦完臉,他又細心的給她梳頭,還問她:“要不幹脆洗個澡吧,洗個澡會舒服很多,我去放熱水。”
  “我會告你。”她跟個偶人似的,失了魂魄,反反複複隻有這麽一句話,他還是沒有當真,忙不迭進屋去放熱水了。
  待樊疏桐出來時,朝夕已經跑出了院子。
  “朝夕……”樊疏桐追出去,沒追多遠就拽出了她,朝夕反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下打在了他臉上。
  清脆響亮,震耳欲聾。
  朝夕不知道那天是怎麽走回學校的,一路哭,古人常說肝腸寸斷,她真的感覺自己肝腸都斷了,最後哭的沒辦法繼續走,就蹲在路邊捂著臉嗚咽,滿大街的人看著她,以為她是失戀了還是怎麽著,這個世界每天都有人哭泣,所以並不奇怪,朝夕不明白,明明是他們樊家欠她的,為什麽到頭來還要她這麽受傷,一次次地將她搓成灰搗成泥,她已經這麽孤苦了,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卻還是得不到上蒼的憐憫,她已經預感到她的結局比早亡的母親還悲慘,母親至少還有個女兒來葬她,可是她鄧朝夕哪怕現在被橫屍街頭,誰來葬她?她已經遠遠地逃離那家人,割舍掉一切情意,包括還沒來得及綻放就夭折的愛情,可為什麽還是逃不出那個人的魔掌?
  她原本已經深藏了對他的仇恨,不去想那仇恨,他甚至還可憐過他同情過他,畢竟他的腦子開了兩次顱,誰知他撿回一條不僅不知道感恩,還有一次淩辱她,可笑的是他竟然還以為那是對她的愛,強詞奪理說他是因為他太想念而衝動,他明明已經傷得她體無完膚,還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情,說什麽男歡女愛,她跟他縱然有過歡愛,那也是恥辱!那件事好不容易過去了四年,她已經漸漸讓自己走出陰影,甚至還嚐試接觸別的異性,可是他存心看不得她好過,她努力爬出黑暗的地底下,他非要一腳把她踹回去,現在隻要一想到他可憎的麵目,她就覺心中氣血翻騰,失了控地發抖。
  有那麽一瞬間,朝夕感覺自己的心不跳了,降至著身體手腳冰涼,她微微眯著眼睛,看著那人,像看著一度灰暗的牆壁,她費了好大得勁才讓血液慢慢回流到心髒,讓自己維持了呼吸,還好,總算是活過來了,她剛才差點以為自己會死掉的。
  “朝夕……”站在門口的連波搖搖晃晃,嘴唇灰白,像完全不相信站在眼前的就是她一樣,目光惶恐地在她身上來回打量:“你,你怎麽這樣了?”
  一句話就讓朝夕遊離僵滯的意識回到現實。
  她倒一笑:“我還能怎麽樣?你覺得我應該怎麽樣?”說著若無其事地從一個搪瓷罐裏抽出一雙筷子,想了想,還轉過臉問他,“你吃沒有?要不要給你分點,我一個人吃不了那麽多。”
  連波這才將目光轉向桌子上正在冒熱氣的麵條,就是碗方便麵而已,在火車上他就聞得想吐了,滿車廂都被這樣的味道充斥,一下火車就蹲在路邊吐,此刻他抑製住強烈的反胃,囁嚅著嘴唇:“你怎麽吃這些沒有營養的東西?”
  “沒事,習慣了,活命唄。”朝夕這個時候已經坐在桌邊的椅子上吃起來了,呼嚕嚕地攪起一大把麵條,一邊還招呼他:“坐吧,就坐床上。”
  書桌是擱在兩張上下鋪之間的,寢室裏放不下多餘的椅子。
  連波緩緩地在朝夕對麵的下鋪床沿上坐下,看著朝夕的樣子非常難過,樊疏桐那晚承認“冒犯”了朝夕,連波當時就發飆了,他一向斯文,從未那麽失控過,而無論他說什麽,樊疏桐都默不作聲,任由他罵,兩個人最後都精疲力盡,第二天一大早,樊疏桐就被兩個警察帶走了,對方出示證件是北京這邊的,顯然朝夕已報案,樊疏桐還鎮定,他既然能跟連波承認這件事,就肯定已經知道了北京這邊的警方已拍人去聿市,他上車的時候跟連波說:“去北京看看朝夕,我很擔心她。”
  連波當時看著樊疏桐又氣又心疼,因為他臉色蒼白,嘴唇也是烏的,一看就知道他的頭疼又犯了,果然,當天下午,樊疏桐還沒來得及被警方帶回北京,就被緊急送往醫院救治。連波隻好暫時放棄來北京的計劃,去醫院守著樊疏桐,守了一夜,直到樊疏桐醒了,寇海聞訊趕來醫院接他的班,他才急急忙忙坐火車趕來北京。
  此刻,看著朝夕吃著那碗方便麵,連波如鯁在喉,低低地說:“我帶你出去吃吧,你都瘦成這樣了,還吃這種東西……”
  朝夕埋頭自顧吃,她是真餓了。
  “朝夕……”
  “你過來幹什麽?”朝夕沒有朝他看,麵條吃的差不多了,又端起碗喝湯,“想看我死沒有嗎?”
  她將碗不輕不重的放在桌上,目光紮向他,格外的刺人。
  聯播壓抑著激動的情緒,眼眶募得通紅:“出了這麽大的事,我能不過來嗎?”
  朝夕“哦”了聲,用袖子擦擦嘴,“多大的事?你說來給我聽聽……”
  她是那麽的漫不經心!連波想象過很多中他見到她時的反應,可能會像一年多前那樣歇斯底裏,抑或根本不理他,當他是陌生人,當然最大的可能是她一定已經哭得眼睛紅腫,就像小時候受了委屈撲進他懷裏大哭一樣,無助而哀傷,可是連波斷沒想到她是這麽漫不經心,雖然那樣消瘦,憔悴不堪,頭發和衣服也是亂亂的,但她如何能這麽若無其事的樣子,閑閑地,懶懶地坐他對麵的床邊上,揚起尖尖的下頜,居然衝他吆喝了句:“你怎麽還是這副德行?”
  “朝夕,你別這樣。”連波哀哀地看著她。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樣?”朝夕拿了把梳子胡亂地梳起了頭發,問題又回到了起點,她應該怎樣,是不是像很多電影裏演的那樣,抱著他大哭?或者狠狠給他一巴掌?要不就直接將他推出門外,要他滾?說實話,他還真不知道自己該作如何反應,可能是太突然,他一時反應不過來,反而顯出她最本色的一麵,他現在就是這種調調,對什麽都不在乎,哪怕心裏痛到流血,臉上絲毫看不出端倪,所以這些天寢室裏的姐妹每一個人看出她被強暴過,昨天倒是有警察過來找她補錄口供,當時寢室裏有個叫張玉美的還問她:“警察找你做什麽?”朝夕莞爾一笑,回答道:“沒事,被人強暴了,警察過來錄口供。”張玉美當時就罵她神經,因為沒有人被強暴最後還能笑出來,除非她是神經。
  一個人歇斯底裏的機會並不多,鄧朝夕已經過了歇斯底裏的時候,他最歇斯底裏的時候就是劈那架琴,自那以後她徹底回歸平靜,那天跟樊疏桐打的時候,她倒是有些歇斯底裏的跡象,不過還沒來得及繼續歇斯底裏,樊疏桐就用更歇斯底裏的方式對付了她,這下就不僅僅是回歸平靜了,是讓她直接躺進他為她掘好的墳墓。
  可是她會甘心就此躺進墳墓嗎?
  她是蠍子啊……
  本來想好好地做個人,可他硬是逼著她做回蠍子,那好吧,既然如此,他就繼續扮演蠍子的角色吧,就如此刻,她雙手交握放在膝上,很一本正經地問連波:“你這次來北京做什麽?出差還是專程來看我的?”
  連波老實地回答:“專程來的。”
  “哦。”朝夕端端正正地坐著,還是一本正經地問他:“為什麽專程過來看我?你先別說,讓我猜。”她目光直視著他,無風無浪,可是心地在醞釀著怎樣的驚濤駭浪,是連波根本無法想象的,她像是很認真的思考了下,“嗯,你來不排除有三個目的,第一,你想確認這件事的真假,想知道你的禽獸哥是不是真的做了這件禽獸不如的事,第二,你想安撫我受傷的心靈,怕我尋短見,第三,想勸我到派出所銷案,要我告訴警察,這完全是誤會,因為他是你哥哥,你們兄弟情深,你不想他坐牢……你說我猜得對不對?你別抖啊,我肯定猜中了其中之一吧,是哪個?”
  可憐的連波那經得起這樣的刺激,連下巴都哆嗦起來了:“朝夕……”
  朝夕抬手示意他別往下說:“你什麽都不用說,不管你此行的目的是以上我列舉的第幾條,我一一來回答你吧,先回答第一條,這件事的真假,詳細的情節我就不便說了,因為這涉及個人隱私,而且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反正我已經把物證提交給了警方,警方做了DNA鑒定,證明那的確是他的東西……”
  “朝夕!”連波嘶啞著嗓子叫。
  朝夕沒有理會,語氣平淡無奇,仿佛敘述的是別人的事,讓人無法看透她心底的實想法,她還這麽年輕,二十歲都不到,就將自己築起了銅牆鐵壁,她明明是佯裝堅強的樣子,卻讓連波越發地難過,眼眶驀地通紅。
  而他輕咳兩聲,繼續說:“現在我再回答第二條,我會不會尋短見,你看我現在的樣子應該可以放心,我不會尋短見,真的。為這麽件破事就去死,那我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這麽容易就死的話,當年我媽媽被逼瘋的時候,我可能就死了,我爸去世的時候我也死了,我媽死了的時候,那就更不用說了,我肯定早隨她而去……我這麽說的意思是,我受夠了你們家的傷害,不會就這麽死的,否則就太不值了,你說是不是?所以你不用安撫我,我早就不是當年那個脆弱的呆丫頭,我長大了,也經曆了一些事,你真的不用為我擔心。
  “哦,還有第三點,你想勸我撤案,因為警方已經去聿市了,樊疏桐這會兒沒被押回北京,也應該在來北京的路上了,你不想他被起訴對吧?可是連波,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我是不會撤案的,因為受了這樣的侮辱,我沒辦法保持沉默,不給他點教訓,他以後還會繼續欺負我,這世上我已經沒有了親人,也沒有朋友,我最絕望的時候不會有一個人來救我,所以我隻能用這種方式保護自己,對不起,連波,如果你是因為這個來北京找我,可能要讓你失望了……”
  不愧是Z大法律係的,雖然夠不上高材生,考試也經常不及格,但卻便是課堂上打瞌睡也多少學了點法律上的常規理論,知道怎麽列舉,怎麽攻心,怎麽出其不意,怎麽一劍封喉,置對方於死地。
  果然,還不等朝夕列舉完,連波就扛不住了,深深埋下了頭,身子禁瑟抖抖,根本無法麵對她:“朝夕,對不起……”事已至此,他不知道除了說‘對不起’還能跟她說什麽,他語不成句,傷心無助地像個孩子,“現在我終於明白我才是真正的罪人,是我弄成了今天的局麵,是我一廂情願地以為自己退讓,就可以成全你們……我沒有想到你會受到這麽大的傷害,對不起,朝夕,真的對不起……”
  “你過來。”朝夕意外地沉靜。
  連波抬頭,看看她,猶豫了下起身坐到了她的身邊。
  朝夕輕輕歎口氣,伸手撫上他的臉,目光陡然變得溫柔似水,多麽柔和的一張臉啊!怪不得她老是想不起他的樣子,原來是他的臉太柔和了,每一處棱角每一根線條都柔和得不可思議,不像他的禽獸哥哥樊疏桐,臉上經常繃得跟鋼條似的,朝夕知道,她依然愛著眼前這個人,雖然也恨他,但去恨一個愛著的人唯一的方式就是忘記,她花了一年的時間強迫自己忘了他的這張臉,忘了從前的點點滴滴,如果再過個幾年,她可能真的會成功地忘記他,可是,他偏偏要送上門來,上帝作證,她本沒想到要拉他墊背,但她不會忘記,一年前如果不是連波恩斷義絕地撇下她,她如何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她當然更清楚,對於樊疏桐來說最嚴厲的懲罰是什麽……
  “連波,你還喜歡我嗎?”朝夕深淺莫測地問。
  這個問題當然是廢話,連波摟住她的肩膀,和她頭挨著頭,肩並著肩,那樣子多像是親密的愛人啊,連波說:“朝夕,我不會回答你這個問題,因為,我對你的愛情不能用簡單的喜歡可以形容的,”
  朝夕含糊地“嗯”了聲,把話題引向正題:“連波,我知道你是個重情義的人,事情都這樣了,我倒問你句實話,你願意看見你哥哥去坐牢嗎?”
  連波啞然,是啊,他願意嗎?
  “不用這麽看著我,你隻需回答我願不願意就可以了。”
  “我不願意,朝夕,我不願意!”連波的回答絲毫沒有讓朝夕意外,他低著頭,顫抖著合上眼睛,“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朝夕,我知道你受了傷害,你理應拿起法律的武器保護自己,可是朝夕……”
  “別說了,我明白了,他是你哥嘛。”朝夕冷冷地打斷他,又問,“那你原因代替你哥哥對我負責嗎?”
  連波抬起頭,眸底一亮,好像看到了某種希望,忙不迭點頭:“我願意!我當然願意!隻要可以減輕你心理的傷害,我願意替他承擔一切責任!”
  朝夕當時歪著頭看著連波,這個呆子啊……
  “那好吧,你就來替他負責吧。”朝夕眼睛忽閃兩下,眸底也是一亮,不過那不是看到了某種希望,而是蠍子蟄人前的錚亮,她又溫柔的覆上他的臉,眼睛閃閃發亮,長久地凝視著他,“連波,我愛你,你娶了我吧。”不容連波反應,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噓,聽我說完……你也知道出了這樣的事,我以後沒臉見人了,也沒人要我了,就算讓你哥哥去坐牢,其實也於事無補,他還是沒辦法對我的後半生負責,就算他要負責我也不會答應,因為我不會嫁給一個強奸犯,所以,連波,你娶了我吧,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貞操觀很強,你很介意自己的妻子是不是處女,沒辦法,奪取我貞操的是你哥哥,你嫌棄我也好,厭惡我也好,你都得認了……”
  “朝夕!別說了,求你別說了……”連波猛地將她摟入懷中,想抱著一個孩子,急切而憂傷,惟恐再失去,“我願意!我說了我願意!我怎麽會嫌棄你呢,傻瓜,這個傻瓜!朝夕謝謝你這麽信任我,肯把你的未來交給我,肯原諒我哥哥,朝夕,我知道你是這世上最最善良的人……”
  呆子啊……
  朝夕在心裏歎息,他還真不是一般的呆!
  可是既然事情進展得這麽順利,他當然要繼續演下去了,她也摟住他,有些笨拙地吻他的頭他的脖子,他的肩,他的唇, 在一起可以到達的地方吻著,努力把自己心中的黑暗和絕望傳遞給他,她想起了母親,想起了父親,想起了自己早夭的青春,想起了經曆的種種不堪和恥辱,她沒辦法讓自己放下,根本不可能放得下,一想起這些她就忍不住發抖……
  連波起先隻是僵硬地被她吻,最後男性的本能慢慢覺醒,也開始回吻她,不過他好像不太會接吻,雖然他之前沒有吻過別人,至少沒有經常吻,相對於樊疏桐的吻技一流,連波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激動,完全不著要領,朝夕其實也不知道怎麽去吻,隻是胡亂地將自己的唇貼著他的唇,從此他們就要同呼吸共命運了啊……兩個人像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糾纏在一起,由最初的主動和被動慢慢地變成了情不自禁。
  照夕不由得在心裏歎息,深深地歎息,喜歡一個人跟不喜歡一個人的差別原來就在這裏啊,他喜歡連波,那怕是想拉他墊背,跟他纏綿時也會情不自禁,踏甚至懷疑自己提出要連波負責的初衷,會不會是他想跟連波重修於好的一個借口?因為她發了瘋似的想跟他在一起,想把自己交給他。可是她又有自尊,拉不下麵子,也沒有理由說服自己做這麽不要臉的事,讓呆不拉幾的連波娶她……唉,管他呢,不要臉也好,借口也好,他現在是她的!完完全全是她的!誰也不能來搶了去,包括那個方小艾……
  終於連波慢慢睜開眼睛,喉嚨裏發出沉重的喘息,疲憊的眼睛迷迷蒙蒙地望著她,他顫顫地把她的兩隻手從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來,疊在手掌裏摁住,摁地緊緊的,仿佛從心底蔓延開來的戰栗,讓臉上的肌肉也哆嗦著,“朝夕,這是真的嗎?你是真的願意嫁給我嗎?我真懷疑這是做夢……”
  “當然不是夢!”朝夕還就喜歡看他這呆樣,眼光掃過他柔和的臉頰,他的眉,他的唇,這一刻,她的心抽緊了,忽然很怕他剛剛帶給她的幸福感覺從眼底溜走,也就在這一刻,她心裏拿定了一個更不要臉的主意,嘴角不由得溢出一絲微笑:“不過連波,你雖然答應了娶我,可是我很想知道你如何表達你的誠意呢?”
  她的眼底又露出鬼火似的光芒,她要讓事情鐵板釘釘。
  而在連波看來,她眼中閃爍的是一種溫情的火焰,他被那火焰暖暖地照著,握緊她的手,笑著反問她:“那你要我如何表達呢?”
  朝夕麵不改色心不跳:“那你要了我吧。”
  連波一怔,像是沒聽明白。
  朝夕一不做二不休,橫下心:“就在今晚。”頓了頓,又說。“如果你不要我,證明你毫無誠意,如果你要了我,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人,反正我馬上就到法定結婚的年齡,早晚我們是夫妻,何況我也已經不是處女,你已經答應替他負責的。”
  連波都嚇傻了,張著嘴,眼睛瞪得老大。
  “我的話沒聽明白嗎?”
  “朝夕……”
  “你找回答我要還是不要!”
  “朝夕!”
  “要還是不要?不要,你立馬就從這房間裏出去,要的話我就跟你走。”朝夕完全不給他思考的餘地,她的臉已經失了常態,燒得像一盆炭火,心裏的陰影越積越厚,她狠狠瞪著連波,眼底翻湧著無邊的黑暗,一字一句清晰有力,“我數一二三,如果你還不答複,你就出去!”
  “朝夕!我,我……”
  連波雖然不是朝夕的對手,他會答應朝夕嗎?他會要朝夕嗎?命運從來不會事先掀開底牌,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誰先躺進墳墓,也許,一心想給別人掘墳,最後躺進去的恰恰是自己吧……
  再說樊疏桐這邊,因為舊疾複發,不適宜長途顛簸,北京來的兩個警察在征得上級同意後,在醫院給他錄完口供就準許他被保釋了,樊疏桐開始以為是老雕保釋的他,還特意打電話過去表示謝意,結果老雕說:“我生怕警方不認識我是吧?這種事情我能出麵嗎?而且也犯不著我出麵,你們家不是挺有背景的嘛,不用我撈你,會有人把你撈出來的。”末了,又忍不住教訓樊疏桐,“我說你腦子是不是壞了,這種事情你也做得出來!你多大的人了,怎麽還跟個毛頭小子似的這麽衝動?在美國我又不是沒有給你安排女人,是你自己不要,結果一回來就獸性大發,你唯恐警方不知道你的底細是吧?現在好了,你都留案底了,你要我怎麽對你放心?”
  樊疏桐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寇海將樊疏桐從醫院接回公寓,樊疏桐情緒很不好,跟寇海大喊大叫,把自己關在公寓裏關了兩天,誰也不見,連電話也不接,到了第三天,寇海和兄弟們放心不下去看他,估摸是睡了兩天精神養好了,他的情緒看上去已經平靜很多,眾人集體沉默,都等著他的解釋,可他還是什麽都不願意說。
  最後是黑皮打破沉默,清清嗓子,道:“我說士林啊,這肯定是個誤會,你也不要太憂心,我們是兄弟,絕不會坐視不管的。”
  細毛也說:“是啊,士林,你心裏有什麽想法都可以告訴我們,你一向比我們有主見,我們會按你說的去做。”
  “誰保釋的我?”樊疏桐漫不經心地擦亮一個火柴,看著那搖曳的火焰出神,眾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都沒吭聲,火柴很快就熄滅,他又劃亮一根,眉毛漸漸擰在一起,“說話啊,誰保釋的我?”
  寇海歎口氣:“是你爸。”
  火柴忽的熄滅。
  樊疏桐冷冷地將目光瞥向他:“誰?”
  “是你爸,黎偉民跟我說的。”寇海誠懇地看著他,“你爸過幾天就從南方回來,是他親自委派秘書過來保釋的你。”
  房間裏的空氣瞬間凝固。
  樊疏桐沉著臉 ,把頭甩向一邊,半邊臉頰變得堅硬,然後猛地站起身,大步朝門外走:“我還是回看守所吧。”
  “別介,士林——”黑皮連忙拽著。
  “放開我!”樊疏桐像個冒煙的炸彈,一觸即發,倒是寇海冷靜些,一動不動地直視著他:“你還是稍安勿躁吧,這麽衝動於事無補,現在不是衝動的時候,而是怎麽收拾你衝動的後果。”停了下,又吐出一句,“連波去北京了,這你知道的吧,他說他要去看朝夕,你還是想好怎麽麵對朝夕吧,連波可能會把她接回來……”
  樊疏桐眼中的光亮黯淡下去,一片死寂。大冷天的他額上居然冒出黃豆的汗珠,嘴裏不斷地地向外呼著氣,身體劇烈地晃起來。
  “朝夕……”他呻吟著,用力閉上眼睛。
  “你到底有沒有強暴她啊?”寇海仍然不相信樊疏桐會幹這事,他知道這個小子一直很渾,可也不至於渾到這地步吧。
  樊疏桐正欲說什麽,“叮咚”一聲,客廳的門鈴響了。寇海朝黑皮遞了個眼色:“你去開門,肯定是華律師來了。”
  “你爸請的律師,別衝動,難道你還真準備去坐牢嗎?”寇海瞅著樊疏桐恨鐵不成鋼,“這件案子性質有多嚴重你知道嗎?如果被定罪,你是要坐牢的知不知道,你以為是鬧著玩的?”
  “他還會怕坐牢嗎?”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冷冷的質問。
  黑皮僵在門口,目瞪口呆。
  樊疏桐和寇海齊齊望向那邊,也僵住了。
  “我又不是個鬼,這麽看著我幹什麽。”連波緩步走進屋內,還好,樣子不像是要崩潰,抑或者已經崩潰過了,臉上倒還平靜,但眼神卻相當淩厲,“哥,你真打算去坐牢?”連波踱到樊疏桐的跟前,直直地看著他,“你這個樣子去坐牢,隻怕進得去出不來,你會死在監獄!”
  連波一向斯文隨和,典型的文人氣質,但若他真的動怒那也是相當駭人的,而且是在他明明很動怒,臉上又很“平靜”的時候,那才叫人摸不著底,黑皮和寇海對視一下,很識趣地跟樊疏桐打招呼:“士林啊,這個……我們還有事,我們就先走了,你們哥倆好好談談,好好談談。”說著寇海還拍拍連波的肩膀:“秀才,有話好好說,別跟這禽獸一般見識,沒辦法,誰叫他是文盲呢。”橘 *瀠心陌默*園
  細毛也幫腔:“是的,是的,秀才,如果你想揍他,我們幫你。”
  樊疏桐橫他們一眼,一幫小子乖乖地退出了客廳。
  現在就剩兄弟兩人了,樊疏桐眼見如此,反倒放鬆下來了,指了指沙發:“坐吧,你坐飛機回來的還是坐火車回來的?”
  連波沒有動,直挺挺地站著。他穿了件白色外套,淺米色的褲子,更加顯出他的長身玉立,隻是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的緩和:“你崩管我怎麽回來的,我隻跟你說幾句話就回去,朝夕還在我那裏。”
  “咯噔”一下,樊疏桐驀地抬起頭……
  “你不用這麽看著我,如果我不把她接回來,她會死在北京。”連波背著手,在他跟前踱了幾步,又停住,轉過臉看住他,“對於這件事我不想問你什麽,我覺得沒臉問,哪怕你比我更沒臉。我現在之所以還叫你一聲‘哥’,完全是看在二十年的兄弟情分上,如果是看著你的所作所為上,我這輩子都不會來見你,因為你不配做我的哥,也不配做朝夕的哥!”
  樊疏桐低下頭,沒有吭聲。
  他知道這個時侯說什麽都沒用,因為他麵對的是連波,這世上唯一可以讓他放下抵抗的也隻有連波,如果麵對的是朝夕,可能情況剛好相反,朝夕隻會挑起他的刺,逼著他跟她決鬥,但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這臭丫頭真的告了他,不惜以犧牲自己的名譽為代價來告他,這倒是很像她的個性,死也要拉個墊背的,看這情形她是鐵了心要跟他玉石俱焚,他倒不怕去坐牢什麽的,反正事是他幹的,他也沒打算賴,他隻是不知道怎麽麵對連波,他的確是理虧的。
  “我來隻是告訴你三件事。”連波也學起了朝夕,幹脆利落,一句閑話都懶得和他扯,他站在那裏有一種很明顯的氣場,讓人不得不正視他,聽他說,“第一,朝夕在我的勸說下答應撤案了;第二,請你以後離朝夕遠點,越遠越好,我不想看到她再次被你傷害;第三,我很後悔一年前對朝夕說那些話,我原以為我的退讓可以讓她獲得幸福,沒想到反倒是讓她受到更深的傷害,這是我的錯,我就會承擔責任,而且你是我哥哥,我願意代替你對這件事事負責……”
  樊疏桐抬起頭,耳朵很靈,一下抓住了最關鍵的字眼,蹙起眉頭:“代替我負責?什麽意思?
  連波站在幾步遠的距離看著他:“我娶她。”
  “什麽?”
  “我娶她,我來負責。”
  樊疏桐瞳孔距離的收縮,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連基本的人類表情都錯亂了,該痛苦的他笑,該搖頭的他點頭,不知道是自己瘋了,還是麵前這個人瘋了,抑或兩個人都瘋了,“你娶她”他茫然地瞪著一雙眼睛,先前的心虛轉瞬即逝,眸底閃過淩冽的寒光,“憑什麽?”
  “不用憑什麽,朝夕自己說要嫁給我的。”
  “咚”的一聲悶響,心上像是有什麽東西重重墜地,嗡嗡的似有回音,原來如此!樊疏桐的魂魄回來了,腦子稍微轉轉就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他怎麽忘了她是蠍子呢?他看著傻傻的連波,兀自一笑:“她說要嫁給你?”
  “是的,她說要我負責。”
  “憑什麽要你負責,你又沒跟她睡。”
  ……
  “你怎麽知道我沒跟他睡?”
  朝夕仰著尖而小巧的下頜,眼睛閃亮如寒星,逼視著樊疏桐:“你是男人他也是男人,你能做的事他也可以做!”
  當時是在連波的公寓,連波上班去了,樊疏桐顯然是瞅準了時機闖進來,朝夕也不怕他,衣服魚死網破的姿勢,樊疏桐伸手就掐住她的喉嚨,將她抵到了牆上,嘴裏不住地向往呼著氣,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氣要把她掐死:“你……跟他睡過?”
  在連波那裏沒有得到答案,他一定要在她口中得到證實。
  “當……當然。”朝夕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腕,拚命想扯開他,無奈他掐得死死的,她呼吸困難,動彈不得,“不過我是自願的,我們之間不是交易,我沒有賣給他,他也沒有嫖我,我們是情投意合……你掐死我吧,掐死我了你又多了一條罪狀,故意殺人罪……疏桐哥哥,我不怕死,我死能拽著你陪葬我不虧……”
  這個時候了她還叫他“疏桐哥哥”。
  她存心刺激他。
  他兩眼發直,鐵鉗一樣的雙手鬆開了她的脖子,又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像搖一棵樹那樣拚命搖,恨不得把她連根拔起,“鄧朝夕!我跟你說過什麽,你怎麽對付我都沒問題,但你不能拉連波下水,我們之間的恩怨為什麽要牽扯上他?你恨我,現在就可以殺了我,為什麽要扯上連波?”
  “不,不,你不了解,你永遠都不會了解,我這麽做是因為什麽!我不能否認最初勾引他是為了報複你,可是後來我明白,那隻不過是我選擇和他在一起的借口,沒有辦法,我忘不了他,我知道我很不要臉,自己都這樣了還賴著他,可是疏桐哥哥,我喜歡他,想跟他在一起,你阻止不了我……”
  朝夕在他的兩手間縮緊了身體,恨不得化成一縷煙永遠消失,她吃力地吐著氣,哆嗦著嘴唇:“你不是他,你再怎麽做也是不他……我喜歡的是他……所以你掐死我吧,其實很多時候我自己都想掐死自己,我想死,我每天都想死,如果不能和連哥哥在一起,我就隻能死……”
  是的,她徹徹底底放棄了所有的決心和理智,完全聽命於本能,她已經明白,任何決心和理智都無濟於事,她也認為自己確實很不要臉,但是她管不了自己的心,掙紮到最後她還是撲向他,哪怕他站在她麵前,比冰還寒冷比夜還黑暗,頃刻間就化為烏有,她也要奔向他,因為他對她而言就像是一個嶄新的世界,沒有道理沒有緣由,她是他的,從來就是,一直就是……
  樊疏桐的手緩緩鬆開了,布滿血色的眼底湧出滾滾的淚水,小溪一樣地順著臉頰流成一片,她沒有哭,他反倒流淚了,指引聽了她的話。
  他鬆開她,跌跌撞撞地退後幾步,臉上是無盡的淒涼,彷佛自知大勢已去,一切都無關緊要了,他擺著頭:“為什麽會這樣?他能給你的,我都可以給你,為什麽你一定要選擇他?朝夕,我有這麽討厭嗎?”
  朝夕回答:“不是因為討厭,而是因為你不是他。”
  “可我也一樣,我喜歡你也不是因為你漂亮或者別的什麽,是因為你就是你,我把所有的愛給了你,就再也給不了別人,你跟了連波,我怎麽辦?我腦子都開了兩次顱了,你還要我怎麽樣?如果可以忘記你,可以放棄你,我早就放棄了!”
  他的聲音低沉而暗啞,戰栗著從心底湧出來,他還很年輕,可神態看上去像白發蒼蒼的老人,冷硬如岩石的臉上寫滿過往的世事滄桑。
  “朝夕,我知道我不是個好人,但這並不能成為你傷害我的理由,就算我也傷害了你,可都是因為你總是先刺傷我……”
  “不,你不明白!”朝夕突然打斷他,目光糾結在一起,“愛是兩個人兩顆心的事,在北京的這一年多裏,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包括我們過去的那件事,其實都是因為我們年輕莽撞釀下的惡果,我們都為此付出了代價,夠了,我已經受夠了,我隻想忠於自己的心,我的心是向著連波的,沒有辦法,你管得了你的心嗎?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我和你的心根本不在一條線上,甚至不在一個宇宙……”
  這麽說著,她心底翻騰起無法割舍的情意,那種深深的眷戀和愛,仿如春天的雨絲浸潤著她心底幹涸的土地,他就是她的陽光雨露!但這個“他”不是眼前的樊疏桐,不是他,真的不是他,她掙紮過很久,深知掙紮的痛苦,看著他流淚,她也湧出滿眶的淚:“剛才我撒謊,我沒有和連波怎麽樣,那天晚上我們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反倒是連波跟我說了很多話,就是那些話讓我放棄做蠍子的想法,我不想再蜇人,我隻想做一個平凡的女孩,過著平凡的生活。因為當自己是蠍子的時候,內心是非常黑暗的,我已經陷在黑暗中太久,我覺得冷極了,我想要陽光,所以我準備過兩天就回北京去撤案,我不會讓你去坐牢的,因為你是他的哥哥……”
  是什麽讓朝夕放棄做蠍子的想法的?
  她沒有撒謊,的確是連波的一番話將她從懸崖邊上拉了回來。聖誕節那天晚上,連波依她將她帶到了酒店,但確實什麽事都沒發生,連波帶著她到樓下的百貨公司買了一身衣服,又送了她一個絨毛小熊,說是送給她的聖誕禮物,他還當她是個孩子。
  吃完晚飯,連波還帶她去天安門廣場轉了一圈,那裏很多人很熱鬧,朝夕頓時顯出本色的清純和活潑,因為是跟連波在一起,她無需設防,一玩得高興,之前在寢室裏說過的話就全忘了。最後,反而是連波先提到那個話題,當時兩人已經回了酒店,連波坐在床對麵的沙發上,看著朝夕說了很長一段話。
  “朝夕,我必須向你坦白錯誤,其實我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好。”他以這樣一句話開頭,一下就讓朝夕將目光投向他。
  “是真的,你們都以為我很正派很善良,其實未必。對於男女關係上,我一貫的原則是寧缺毋濫,如果沒有感覺不是我喜歡的我不會給彼此發展的機會。而我又是個很挑剔的人,是個無可救藥的完美主義者,所以一般的女孩子都入不了我的眼,包括方小艾,其實半年前我就跟她攤了牌,我跟她不合適,是她不能接受,依然固執地跟我聯係,打電話,寫信……不是我鐵石心腸,朝夕,不是這樣的,我其實是個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也有七情六欲,對異性也有衝動,也有幻想,隻是大多數時候我沒有表現出來而已。在某些時候我也有惡劣甚至是低俗的一麵,就說在我和你的關係處理上,我可以很坦白地跟你說,我也想過要你,因為我喜歡你,而你又是距離我最近的異性,要說完全沒想法那是虛偽,隻是我這個人比較理智,做事也很謹慎,不希望過早地讓這種關係成為彼此的負擔,畢竟你還太小,未來還有著預想不到的變數。既然我是真心喜歡你,就必須對你的未來負責。
  “可是,我沒有料到你和我哥……我知道你們都在極力隱瞞我,怕我受傷害,但大家都生活在一個屋簷下,我又是個細心敏感的人,我不可能毫無察覺。其實我早就猜想過你們的關係非同尋常,你們之間一定發生過什麽,讓你們彼此諱莫如深,相互仇視,又相互依戀,起碼我哥喜歡你,這是不爭的事實。朝夕,我哥那麽喜歡你,他不會真正有意地去傷害你的,他在美國療傷的時候,每次打電話都問到你,不厭其煩,同樣的問題每次要問很多遍,跟他打電話簡直是種折磨。我想你們之間肯定有著什麽誤解,才導致了今天這個局麵。我也知道你恨我哥,從你的眼神中我就讀到了那種刻骨銘心的恨。那恨……讓我有些心悸,我覺得你已經不顧一切了,擺明了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要跟我哥同歸於盡。而你毫不思索地又拉上我,隻能說明一個問題,你也恨我。我知道你還對去年我說過的那些話耿耿於懷,你受了很深的傷害,以至於你砸了那架琴,我完全能理解你現在的想法,既然兩個都恨,那就兩個一起收拾。
  “朝夕,我真的讓你這麽恨嗎?讓你不惜以毀了自己為代價拽著我們兄弟倆同歸於盡。朝夕,三個人一起死這樣的故事隻適合出現在小說裏,現實生活中我們還是理智點好嗎?不是我怕自己毀了,而是我不想這樣趁人之危,我希望是在公平競爭的狀況下贏得你,我以這種方式得到你顯然對我哥不公平。不是說他是我哥,我就幫他說話,而是我的腦子很清醒,可是你的腦子不清醒,在你不清醒的狀況下得到你那就更不是我會做的事。剛才我已經說過了,不是我有多正派,別把我看得那麽正派,老實說現在我就很想要你,但是理智告訴我不可以,我鑽我哥的空子又來鑽你的空子,我覺得太沒意思了。”
  朝夕當時啞然失色,原來這個人不呆啊……
  他其實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意圖,她的確是想拽著他們兄弟倆一起同歸於盡,可是麵對麵地被連波戳穿,她還是覺得無地自容。她當時就從床沿滑坐到地上,像是突然發起了高燒,周身滾燙火熱,不由自主地抖起來……
  “朝夕——”連波扶起她,緊緊地抱著她,就像小時候她遇到了什麽害怕的事,他會給她溫暖的懷抱一樣,“對不起,都是我的錯,讓你受了這麽多苦……可是朝夕,我們現在都還年輕,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還是有機會回頭的。你什麽都別怕,我說了我會對你負責,我會娶你,我就一定會做到,但不是現在,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去處理要去麵對……”
  毫無疑問,連波說的要去處理和麵對的事就是指樊疏桐,他帶著朝夕回聿市,就是想跟樊疏桐攤牌,他原本想著隻要樊疏桐不反對,他就會好好安頓他和朝夕的未來,可是他並沒有深思過,這遠比讓樊疏桐直接去坐牢更受創,特別是朝夕說的這些話,徹底毀滅了樊疏桐對這份感情全部的希冀。
  “你把我們的一切都告訴他了嗎?”
  樊疏桐像是聽不懂朝夕的話,抑或是潛意識裏拒絕去聽,他迷迷瞪瞪地看著她,全身繃緊抵抗著從頭到腳的戰栗,抵抗著整個世界在他心裏的崩潰,他的聲音一字一頓咬牙切齒,臉上的淚痕觸目驚心:“你以為我很怕坐牢嗎?朝夕,別以為隻有你才能做蠍子,也別以為隻有連波可以為你犧牲,我也可以!我甚至願意去坐牢!那麽,你現在想回頭做好人了?你不覺得晚了嗎?你把我逼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了,你再去做好人,你覺得你可以幸福嗎?你能心安理得地幸福嗎?”
  “你別這樣,過去的事情我自己要負很大的責任,我因為心裏有恨,才做出那麽極端的事情。對不起,我害了自己也害了你,其實現在我回過頭來想,我並沒有真正恨過你,特別是那件事後,我更恨的是自己,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朝夕抽泣著,透過模糊的淚眼,隻覺淒涼,“請你把我忘了吧,好好地活下去,我不再恨你了,真的。我們彼此折磨到現在,已經夠了,希望你能善待自己,活著有多麽不易這我知道,可我還是想看你活著,如果你死去,我會很難過……這個世界太冷漠,我們不要再相互怨恨了吧。我現在明白,隻有寬容能讓彼此獲得溫暖,我們不僅要對對方寬容,也要對自己寬容,疏桐哥哥……”
  “不——”
  樊疏桐大吼一聲,猛地一拳砸在沙發邊的方桌上,嘩啦一聲,玻璃屑四處飛濺……那隻手頓時鮮血淋漓,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狼一樣地轉著圈子,又一把揪過朝夕,不管她怎樣掙紮,他把她提到跟前抓緊,一張臉完全失了態,嘶吼著:“你現在跟我說這些還有什麽用!你把我傷到了這個地步,你怎麽還說得出口?鄧朝夕,你被毀了還可以重來,可以有人疼有人愛,我呢?!我也被毀了,四年前你引誘我犯下那樣的罪我就被毀了,你沒有給我一點點生路,自己卻要去尋找解脫,這世上哪有這麽好的事情?我不答應,不答應——”
  “疏桐哥……”朝夕大哭。
  “不要叫我哥!”樊疏桐猛地推開她,一雙眼睛癲狂似的瞪著朝夕,淚雨滂沱,“你知道我是你的哥,當初卻故意勾引我,你把我拖進地獄了你自己卻要爬出來,好吧,你要出來就出來,我也沒有想要跟你同歸於盡,可你選誰不行偏要選連波,你置我於何地?鄧朝夕——”
  他嘴角抽搐著,無限絕望地一下一下捶著自己的胸脯,他沒得救了,他知道自己沒救了,放棄了一切掙紮著活下去的想法,他把全部的賭注押在她身上,明知她是隻蠍子,還如此投入進去,不知道是他賭得太大了,還是命運不肯給他機會,他終於被逼到了如此地步……
  “朝夕!你置我於何地?!”
  他猛地背轉身去,大吼一聲,又一掌劈在了牆上。
  隻聽一聲悶響,樊疏桐啊呀慘叫起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怎麽了?”朝夕趕緊過去扶住他。顯然他這一掌劈狠了。他抓緊自己的手,哆嗦著呻吟起來,臉上頃刻間汗淋淋,嘴裏不斷地向外呼著氣。
  “我的手……”他呻吟著,渾身篩糠似的抖成一團,閉上眼睛,臉色煞白,“斷了,肯定是斷了……”
  朝夕看著他那隻舉起的手,不過片刻,整個右手掌變得烏紫,手腕腫得嚇人……
  一連下了很多天的雨,整個聿市籠罩在一片雨霧中。
  隻要雨下得不是特別大,樊疏桐就會站在公寓的樓頂上,眺望迷蒙的天空和腳底下的萬丈紅塵。城市的煙火就在眼前,他卻像個與世隔絕的人,斷了跟外界的一切聯絡。公司已經好些日子沒去了,誰來他都拒不見麵,包括醫生過來給他的手換藥,他都不見。他手腕處的韌帶嚴重拉傷,一直沒有消腫,寇海擔心他行動不便,就要常英過來送飯,進不了門,就將飯菜端到門邊。有時候常英過來,門口的飯菜沒動,有時候又動了一點,怎麽敲門,都沒有人應。
  其實那時候樊疏桐多半沒在家,他可能就站在屋頂,因為他很喜歡在夜幕降臨時,遠眺林立的高樓中逐次點亮的燈光,每扇窗戶都演繹著各自不同的悲歡離合,但不管怎麽樣,他們始終是生活在一起,不離不棄……樊疏桐從來沒有覺得,他竟是如此羨慕那些窗戶中的燈光,就像疲憊的旅人,無法放下對故鄉的向往。他想不明白,近在眼前的平淡的幸福,怎麽就距離他那麽遙遠,遠到他這一生都無法觸及。
  想起來,好像他與她的相識,從一開始就已經定下了結果。茫茫人海,物欲橫流,掙紮到最後他發現他已經無法割舍掉那些過往,哪怕一切痛苦皆由此出,他也認了。十年了,他拚盡全力遊向她,靠近她,最後總是被命運的洪流推得更遠,他無時無刻不在試圖擺脫這命運,可是,一切的努力在命運的捉弄下都隻是徒勞無功。他詛咒這命運的怪圈,因為他擺脫不了,心裏比誰都明白。他已竭盡全力,他的神經理智和肉體,一切一切的承受能力,到此為止了。
  這些日子以來,頭疼的惡疾卷土重來,他每日靠大把大把的吞藥來緩解劇烈的頭疼,他也不想去看醫生,看了也沒用,他很清楚。而讓他幾近崩潰的不光是頭疼,還有瀕臨崩潰的精神。從那日朝夕對他說出那些話時開始,他的整個精神世界就已經幻滅,沒有人知道他當時有多麽絕望,一個人要是不想聽懂你的話,是斷不會聽懂的,他最痛恨她的是,她根本不想分一分鍾的憐憫來懂他,無論他怎麽說,她始終無法領悟他的心,最後終於將他逼到了絕壁。
  沒有辦法,這是他的命運,是他的他就必須承受。不管別人理不理解,他已心甘情願地將這份感情當做了一生的追求和事業,為此他不惜押上全部,他甚至做好了坐牢的準備,隻不過朝夕已經回北京撤訴。可是他並不感激她,他從來就不需要別人的憐憫,哪怕他愛得如此卑微。他好像完全是聽命於本能地去愛她,就像傳說中的那隻被蠍子蜇死的青蛙,一切的一切都是源於他愛她。也許最後得到的僅是一抔黃土,那又有什麽關係,他會用這一抔黃土寄托他空虛無依的靈魂,從而讓自己獲得最終的安息。他知道他已經改變不了什麽了,他隻想藉由這種方式安息,也許微不足道,也許他被所有人誤解和嘲笑,但卻是最真實的證明,證明他並非世人眼裏的禽獸,他也有感情也有柔軟的心,他懂得愛,懂得付出,因為他已為這段感情付出了全部……
  而樊疏桐不知道,就在這天,一直在南方療養的樊世榮突然現身,摁響了連波公寓的門鈴。連波吃驚不已,倒是樊世榮神態自若,進了門徑直坐到了沙發上。這還是他第一次到連波的公寓,四下打量了下,簡潔的布置,收拾得很幹淨。樊世榮不免悵然,大院那邊的家灰塵都尺把厚了,也不見兒子們過去住,隻怕連看都不願意去看,似乎都忘了那是他們長大的地方。是的,他們終於是長大了,有了各自的生活,自立門戶了,他這個父親也老了……可是縱然如此,他還是做不到袖手旁觀,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偏著誰都不行。
  “爸,您怎麽來了?”連波給樊世榮倒了杯茶,坐到對麵的沙發上。
  “我能不回來嗎,你們都鬧成這樣了!剛剛去你哥那裏,按了那麽久的門鈴都沒人開,門口的飯菜也沒有動,他明明在家……”樊世榮話鋒一轉,目光無限哀憫地落在連波身上,“怎麽會這樣,連波?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我隻是想問你,你們怎麽就鬧到這個地步了?你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雖然沒有血緣,可是比親兄弟還親,現在居然為了一個朝夕弄得反目成仇,說實話我不清楚你們三個人中間發生了什麽,我也不想知道,因為你們已經成年,人生的很多事要靠你們自己去麵對。爸爸老了,不中用了,管不了這麽多了。我今天來隻有一個目的,不是要你原諒疏桐,他做過的事他理應負責,哪怕是去坐牢也無可厚非,畢竟是他傷害了朝夕,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隻是連波,他受過那麽重的傷,現在還在恢複期間,就算他進去了也可以辦保外就醫,他完全符合政策,如果你知道他的傷情的話……我這麽說的意思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如果他坐牢可以讓你和朝夕消氣,那他就去坐好了,現在我是作為一個父親懇求你,連波,把朝夕還給疏桐吧。”
  連波愕然地抬頭……
  “你不用這麽看著我,如果你知道我此刻的心是多麽痛,你會明白我作為一個父親的悲傷和絕望,知道我為什麽一直不願回來嗎?我就是害怕觸景傷情。每次一走進客廳,就想起那天我用鞭子抽疏桐的情境,我悔啊,這輩子都沒這麽悔過!即便是在南方,也經常晚上做噩夢,夢見他媽媽哭著喊著跟我吵,找我要兒子……”樊世榮盡量說得平緩鎮靜,可眼眶中仍然翻湧著淚光,拿出隨身帶來的一個文件袋,遞給連波,“你看看這個吧,這是從美國傳過來的病曆,連你哥本人都不知道這份病曆,因為那邊醫生是瞞著他的。”
  連波接過文件袋,抽出裏麵的病曆,密密麻麻全寫的英文,他雖然略懂些英文,但看著也很吃力,而且都是些醫學上的專業術語,一時間頗有些不知所雲。樊世榮也知道他看不明白,就衝門外喊:“小劉,你進來下。”
  原來樊世榮的貼身秘書小劉就站在門外,聽聞首長喊他,連忙走進屋,站得筆直敬了個軍禮:“報告首長,請問有什麽事。”
  樊世榮從連波手中拿過病曆,遞給劉秘書:“這病曆你翻譯給我聽過,你挑最緊要的念給連波聽。”
  “是!”劉秘書雙手接過病曆。
  一連串的醫學術語,無疑說明了樊疏桐傷勢嚴重,就目前的醫療技術根本沒法徹底痊愈,而最後兩句話更是直直戳進了連波的心:“因淤血淤積在腦神經部位,建議該病人長期靜養,不宜勞累,不宜情緒激動,不宜從事劇烈運動,切忌用外力撞擊腦部,否則極有可能再次出血。如此,該病人壽命可延長至三到五年……”
  連波駭恐地瞪大眼睛,手中的文件袋滑落在地上。
  一直以為這個人蠻橫不講理是天性使然,卻不知道他是在拿自己的性命來與他絞殺搏鬥,就跟朝夕一樣,橫了心要和大家同歸於盡,就這點上他們倒是一對兒,兩個人都被愛恨焚得失去了理智,死而後已。那他算什麽,他夾在中間算什麽?給他們陪葬,還是葬了他們?現在他恍然就明白了,他奪走朝夕並不是什麽正義凜然的事情,而是在給那兩個人掘墳墓,以樊疏桐誓死的決心,分明就是等著他挖好了墳墓,然後拽著朝夕跳進去,最後留他一個人在世上懺悔歎息……
  連波深深地埋下了頭,淚水泉一樣地淌下來。
  樊世榮歎口氣:“換句話說,調養得再好,他也就活得了三五年,不會多,隻會少,除非出現奇跡。”說著他又從劉秘書手中接過病曆,悲愴地用手摩挲著薄薄的紙張,哽咽得語不成句:“連波,他隻活得了三五年了,你還跟他爭什麽,讓他開開心心地過完這三五年吧,他……他要不在了,朝夕還不一樣是你的,誰也不會來跟你爭……不是說他是我的親生兒子,我就偏袒他,這個你知道的,從小到大我沒有偏袒過他,每次他闖了禍都是往死裏揍他,而我連你的手指頭都沒動過,一直把你當親兒子養的啊,連波,你不會不知道……我剛才已經說了,不是求你原諒他,他犯下的事他就該負責,我隻是求你把朝夕還給他,我原來是希望你把朝夕留在我們家的,可是現在這種狀況……”
  “別說了!爸,求您別說了!”連波雙手捂住臉,僵直著身體朝椅背上倒下去,那張臉灰得像塊剝落的牆皮,“我都聽您的……是我不好,弄成了今天這個局麵,該死的是我,是我……”
  “連波,爸爸也是萬不得已才求你忍痛割愛的,我知道你喜歡朝夕,從小就喜歡,原諒爸爸自私一回……”
  “爸,您別說了!”
  “好,我不說,那這份病曆請你交給朝夕吧,翻譯給她聽,她會諒解疏桐的,哪怕疏桐十惡不赦,也請看在我這個做父親的分上,對他施舍一點憐憫吧。”樊世榮把病曆推到連波麵前的茶幾上。
  連波說:“朝夕已經回北京撤訴了,她並不是真的想要哥坐牢。”
  “我知道,朝夕這孩子懂事,是我們樊家對不起她。”樊世榮說著又從包裏拿出另一個文件袋,“這個也請交給朝夕,這裏麵裝著的是她父親鄧鈞的檔案資料,我知道這件事一直是朝夕心頭的結,也是我心頭的結……所以我聯係到了鄧鈞的家人,他的父母也就是朝夕的爺爺奶奶都還健在,朝夕還有個姑媽,是鄧鈞的妹妹,他們都表示願意接納朝夕,如果朝夕同意,他們隨時就來探望她,也都非常想見到她。”
  說到這,樊世榮又是一聲長歎:“我這麽做其實於事無補,他父親終究還是活不過來,但至少可以讓朝夕知道,她在這個世界上並非是孤苦無依的,她還有親人,她的爺爺奶奶和姑媽都是她的親人。朝夕是個善良的孩子,我相信她會體諒我的苦心的。她也應該明白疏桐是真的喜歡她,非常非常的喜歡。聽美國那邊的醫生說,在他動手術時手裏攥得緊緊的就是朝夕的照片,他還立了遺囑,如果他不幸死在手術台上,希望可以將朝夕的照片一起入棺,我還沒入棺,他就要入棺……”樊世榮捂著臉,老淚縱橫,不停地擺著頭,“連波,我怎麽辦啊,他要真的不在了,我一天也活不了,沒有人知道我是多麽在意他,他是我的骨肉,我生了他,卻沒有好好地疼他照顧他,沒有給過他父愛的溫暖,到如今半截都入土了卻父子不相認,我死不瞑目啊……”
  兩天後,連波去火車站接放假回來的朝夕。交代了要她坐飛機,可她還是選擇了坐火車,還笑著說了句:“飛那麽高,我怕萬劫不複。”
  這樣的話她居然能笑著說出來,連波半晌無語。
  回到公寓,連波將朝夕行李箱裏的衣物和書本拿出來擺放整齊,親自給朝夕做飯,她洗澡換下的衣服他也爭著洗了,一件件地晾在陽台上,他還給她削水果,給她衝牛奶,一刻也不肯歇停。唯恐來不及,來不及對她好,來不及好好看看她,每一分每一秒都似在訣別……心明明揪成一團,臉上卻還要帶著若無其事的微笑:“朝夕,要不要來個蘋果?”他裝作一切都和往常一樣,什麽都不會改變,什麽都沒有改變,其實他心裏清楚,一切都已麵目全非。
  朝夕顯然已經充分信任了他,配合著他,就像真的什麽也沒發生一樣,用最坦然的微笑麵對他,這不僅是對忍耐力的考驗,也是一種精神的折磨,愈是沉默,愈是折磨。朝夕隻覺深陷陰影無法解脫,她知道自己是個狠心的人,骨子裏就埋著狠心的陰影,這陰影注定要籠罩她一生。回北京的這些天裏,她隻要閉上眼睛就會想起那日樊疏桐瘋了似的眼神,淒厲絕望,帶著對她的不可饒恕,要將她撕成粉碎,而他自己已然是粉碎,他的目光如烈焰般燃燒後就剩了灰燼,最後是死一般的沉寂。
  晚上吃完飯,連波帶朝夕在樓下小區花園裏散步,因為是冬天,晚上氣溫非常低,花園裏除了他們沒有別人。一輪弦月懸掛在墨黑的天幕,月光照得園子裏仿佛流淌著水銀,什麽都是朦朦朧朧的,看不真切。
  連波不時打量身邊的朝夕,像是也看不真切她,路燈從背後照過來,將兩人的身影拉成長長的細帶,連波看著地上的影子思忖良久,沉沉地道:“朝夕,哥的狀態不太好,昨天我去看他,他頭疼的毛病像是又犯了,卻怎麽也不肯去醫院……”
  朝夕目光低垂,將頭靠在他肩上:“我知道。”
  “他說他寧願坐牢,也不會原諒我們。”
  “……”
  朝夕轉過臉,直視著他:“你想說什麽就直接說出來吧。”
  “朝夕……”
  “是不是覺得不好說?我來幫你說吧,比如你現在已經動搖了。”朝夕的眼底閃動著淚光,她趕忙仰起麵孔,將目光投向朗朗星空,“可是連波,我們已經走到了這地步,誰都回不了頭了。你這人就是心腸軟,心軟或許是一種美德,可很多時候反而會給對方帶來更大的傷害,既然我們已經決定在一起了,就不要思前顧後的……”
  “可是,我沒法做到心安理得。”連波顫聲說。
  “我知道。”朝夕顯得異常冷靜,更緊地拽著他的胳膊,“所以連波,我們離開這裏吧,遠遠地離開這裏……”
  “可你還要回北京讀書。”
  “我不想讀了,這個專業我不喜歡。”
  “朝夕,隻要心裏的陰影還在,我們躲到哪兒去都沒有用的。”連波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將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很多事情我們必須去麵對,逃避絕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我也知道無論我們怎麽做,他都不會原諒我們,朝夕,你有沒有想過,他是真的喜歡你呢?”
  朝夕抬起頭,看著他:“什麽意思?”
  “沒,沒什麽。”連波目光躲閃,忙將她的頭按回到胸口,讓她聽他清晰的心跳,“我隻是想說,這世上的愛有很多種形式,不光是兩情相悅那種愛,還有一種愛是因為犧牲自我而獲得升華,因為愛本身就是不計回報的付出,如果真的愛一個人,就要讓對方幸福,而不是讓彼此掙紮著痛苦……”
  “連波!”朝夕打斷他,心底立即拉起一道防線,“你以為你犧牲自己,我就能獲得幸福?不,不,這不是愛,是自私!你為了讓自己心裏好過而放棄愛就是最大的自私!如果你愛我,就不應該放棄,這隻會帶給我深淵般的痛苦,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這麽說著,她眼中噙著淚水,揪住他的衣領,哀絕的樣子像是即將被遺棄的的小貓或小狗,“你不可以丟下我不管,否則我變鬼都不會原諒你!我有多狠你是知道的,我會把你撕成碎片,不信你就試試!除非你不喜歡我,你討厭我……”她臉上發著狠,卻抑製不住抽泣著,將臉貼著他的胸口嗚嗚地哭起來。
  “朝夕!”他的雙手鬆了開來,捧起她的臉,輕輕地抬起來向著他,“我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你別哭,別在這個時候哭。”他盡量說得平緩鎮靜,同時堅決地阻斷了腦子裏的一切情緒和雜念,“你隻需要明白,無論我怎麽做都是因為……因為愛……”
  “連波!”朝夕猛地箍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將自己的唇貼上了他的唇。老天,他終於說出了“愛”!雖然不是直接說出來的,但他愛她,她知道,一直就知道!
  連波本能地戰栗起來,隨即熱烈地回吻她……激情似火的纏綿中,他頭腦忽然異乎尋常地清醒,一生都未這麽清醒過,他是如此珍愛她眷戀著她,正因此他就必須放手。沒辦法,他就是這樣的人,不是說他有多偉大,他也不認為自己是英雄,他隻是希望用自己隱忍的愛,用他全部的信念和追求為她換來餘生的平靜安寧,哪怕未來歲月裏被她詛咒被她恨,也比他恨自己要強。
  可是連波沒有注意到,就在不遠處的一棵冬青樹下,有個人緩緩轉過身,從暗影中走到清冷的月光下,拖著長長的身影消失在無邊的黑夜中。
  連波隻顧著和朝夕相擁而吻,,絲毫沒有發現他們腳下兩個人的影子變成了三個人,重疊在一起,不一會兒,慢慢地又變成了兩個人,仿佛是命運的暗語。三個人的世界太擁擠,必定有一個人要退出,會是誰退出呢?也許不管是誰,總會有人受傷,亦總會有人不甘,沒有辦法,人心都是肉長的,很多時候看著別人挨刀遠比自己挨刀要痛苦,如果那個挨刀的人恰是自己最親的人,那種痛就更加超乎想象,所有的堅持和意誌都會在煎熬中分崩瓦解,原本比金堅的諾言亦變得輕如鴻毛了……
  那天晚上,朝夕因為旅途疲憊睡得很沉很沉。
  她不知道,連波徹夜未眠。
  一夜,僅僅是一夜,對於連波來說比一生還漫長。他像隻絕望的困獸,在客廳和臥室間來回地穿梭,伴隨著他的腳步,牆上的壁鍾走得格外清晰有力,靜極了的室內,鍾擺的滴答聲倒像是一顆定時炸彈,帶著無盡的絕望向他壓下來。他心慌不已,又轉到了陽台上,夜幕下的小區,景色靜謐宜人,他趴在欄杆上俯瞰,縱橫交錯的路徑在路燈的映照下透著昏黃寂寥的光,周圍的建築物和遠處公園的綠樹陷在沉沉的黑暗中,來來往往的車輛比白天少了很多,一盞盞車燈仿佛流星,在公路上疾速地劃過。連波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整個人處於真空狀態中,像是被殘酷地隔絕在另外的世界,而這最後的一夜他卻什麽都做不了,他目光茫然呆滯,仿佛靜等末日來臨般,一直保持著憑欄遠眺的姿勢。
  次日清晨,門早早就被人敲開了,樊世榮的秘書小劉沒有進門,隻站在門口跟連波說:“您都準備好了嗎?”
  連波仍是呆滯的,點點頭。
  小劉馬上也點頭:“那好,下午兩點的飛機,到時候我們會派車來接您,首長特別交代,請務必不要驚動您妹妹。”
  連波無力地靠在門檻上,突然低喃了句:“我不坐飛機,不坐飛機……”他眼底布滿血絲,靈魂似早已出竅,“飛那麽高,我怕萬劫不複。”
  小劉愕然,隨即又滿臉堆笑:“那……我請示下首長吧,如果您不願意坐飛機,我們就安排您坐火車,一路護送您到北京,那邊也會有人接站。您在那邊的工作和生活都已經安排好了,近期就會公派您出國,這是一次很好的機會。”
  連波像是根本沒聽進去,目光不知道望向哪裏。小劉走後,他又踱回到朝夕的房間,朝夕還在沉睡,她睡著的樣子格外像個孩子,臉頰透出淡淡的紅暈,就像她小時候一樣,一睡覺臉頰就會泛紅……可是他們現在都長大了,再也回不到過去,這世上本就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連波隻能如此安慰自己。他久久地佇立在床邊,心像被掏空了似的,淚眼婆娑:“朝夕,如果我注定萬劫不複,希望可以為你換來幸福。”
  有零亂的夢,碎片一樣地在黑暗中忽隱忽現,就像一部無聲的默片,因為經曆的時間太久,黑白的畫麵上泛著淡淡的黃。
  樊疏桐在夢境中神智仍是清明的,他分明認出那是多年前的那個站台,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會站在那裏,隻見川流不息的人群擁擠著從他身邊經過,躍上停靠在站台邊的列車。他很著急,分不清是等人還是找人,列車緩緩啟動了,他伸著脖子打量一張張車窗,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忽然,有一張他熟悉的小臉印在車窗上,隨即又探出一隻小手,朝他絕望地揮舞著,哭聲撕心裂肺:“大哥哥——”
  朝夕,朝夕,他拚了命地追趕著列車,想喊又喊不出,不顧一切地抓住了那隻小手,待他想將手的主人拽出車窗時,赫然發現那隻手的主人變成了連波,滿臉的淚水像小河一樣地在流淌……“哥,保重。”連波反抓他的手,將另一隻手也覆了上來。而火車已經加速,樊疏桐跟著跑,一邊跑一邊質問連波:“你下來,你在上麵幹什麽?”
  “哥,保重。”連波哽咽著仍是這句話,抓著他的手終於抵不住火車的巨大拉力被迫鬆開,樊疏桐絕望地看著火車消失在地平線,號啕大哭起來。而就在他哭著轉身時,忽然看到他身後站著的正是朝夕,還是十來歲的模樣,抱著個玩具熊,瞪著一雙大眼冷冰冰地看著他,他驚喜地撲過去,不想她撒腿就跑。“朝夕!”他喊著她,卻怎麽也趕不上她,反而陷入一團莫名的迷霧,他在霧中轉著圈子,再也尋不見朝夕,他驚出一身的汗,然後就醒了,他躺在床上大口喘著氣,虛脫般好半天動彈不得。
  臥室的窗簾是拉著的,周遭一片黑暗。
  樊疏桐時而清醒,時而陷入昏睡,一整天沒有下床。他差點以為自己會這麽睡死過去。這些天他一直病著,頭疼得死去活來,精神和意念越來越遊離,昨晚也不知道是怎麽了,一個人遊魂似的遊到連波的公寓樓下,親眼見連波和朝夕擁吻在一起。非常意外,那一刻他竟然很平靜。好像一個被宣判了死期的死囚,再怎麽辯說和掙紮,都逃脫不了末日來臨。
  走吧,都走吧,讓我一個人死。
  這世間的幸福,溫暖,抑或是快樂,從來都跟他沒有關係。哀莫大於心死,他早已是孑然一身,他並不懼怕失去,因為他從來未曾擁有。
  哪怕是擁有一絲一毫她的憐憫,他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萬念俱灰。
  一直睡到傍晚,他起床下樓胡亂吃了點東西,精神還是很差,一顆心像拿在火上烤,那種灼痛超乎想象。
  他居然還能感覺到心痛,真是個奇跡。
  恍然間又到了晚上,他將自己關在黑漆漆的屋子裏,什麽事情也做不了,聽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似乎越來越衰弱。漫漫長夜,寒冷如冰,他想自己可能真的會在這樣的夜裏窒息而死,仿佛完全聽命於本能,他摸索著下樓駕車駛向湖濱。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月色下的湖濱,雖然不時有薄薄的陰雲掠過,但月光仍是皎潔無瑕,湖麵蕩漾著碎了的月,一層層湧向岸邊。湖岸的葦叢隨風翻飛,他站在葦叢中,一點點被葦叢翻湧的草浪吞沒。湖岸有零星的燈火,那麽遙遠。氣溫非常低,呼嘯的寒風冷得他無處藏身,沒有什麽可以溫暖得了他,他搜遍全身最後隻摸到了一盒火柴。
  他坐在湖岸的一棵樹下,背對著湖,一根根地劃亮火柴,希冀著他在火柴的光亮裏見到她……他在心裏默念,如果他劃完盒中全部的火柴,仍然不能在火光中見到她,他就死心,讓一切結束。沒有辦法了,眼見她和連波吻得那麽深那麽久,他縱然有三頭六臂也分不開他們,恨又如何,他注定隻能一個人爬進墳墓。
  他不記得自己劃了多少根火柴,當最後一根火柴熄滅後,他終於絕望了!她和他終究是沒有感應,她感應不到他的呼喚,感應不到他的哀求,感應不到他漸漸冷卻的心,她一直將他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他已經撞得頭破血流了,還是不能進入她的世界,那麽他還能希冀著什麽?
  該結束了吧,已經是這樣了。
  他猝然倒在地上,像隻將死的狗蜷縮在一起。風越來越大,他轉過臉,透過一片葦叢,朦朦朧朧但見一片水波粼光,湖麵繚繞著灰紫色的霧氣,整個世界都因了這一片水霧而分外溫柔,可是他還是覺得很冷,冷極了。
  “朝夕……”他夢囈般喃喃低語,貪婪地呼吸著那河麵上飄過來的沁人肺腑的清新空氣,“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難過?”
  這麽一想,催淚似的,淚水“刷”的一下湧出眼眶,順著眼角淌下來。他可憐地蜷縮在葦叢中,頭又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痛到後來意識開始模糊,亦或者是被凍得意識模糊。淩晨他起身離開時,忽然在葦叢中的一條小徑上看到了朝夕的身影,他爬起來就追過去,黑夜凝結了他全部的意念,心在刹那間騰空而起,他確信不是幻覺,他是真的看到了她!可是當他追到葦叢外的公路上時,不見了朝夕,隻看見那輛出租車閃著尾燈消失在夜色中。他不顧一切地跳上自己的車,踩足油門衝刺,還是沒能追上出租車。進入市區時開始下大雨,他將車開回到連波的公寓樓下,在花園裏淋了會兒雨,被保安發現,把他請出了小區。
  回到自己的住處,他已渾身濕透,很快就發起了高燒。他躺在床上一直睡得迷迷糊糊。朦朧中客廳的電話似乎一直在響。他睜開眼睛,盯著牆上一幅畫出神,並沒有想要去接電話。他就像是一個瀕臨死亡的絕症病人,很多的往事在腦海中一幕幕地閃回,也許是因為高燒,也許是因為激動,他臉上竟回光返照般地現出了病態的血色,僵冷滯塞的心,正在瘋狂的奔騰中,穿越一生的等待和黑暗。
  而牆上的那幅畫亦似在浮動,其實那壓根不能算作畫,是一幅稚嫩的兒童作品,雖然用鏡框裱著的,但看得出來年代久遠,紙張都泛黃了,畫麵的色彩也變得模糊不清,隻隱約辨得出畫上有三個人,兩個年輕人牽了個小女孩在中間,那女孩有著純真的笑臉,旁邊還用彩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我們永遠在一起。落款:朝夕。
  電話斷斷續續,一直在響。
  不依不饒。
  他被吵得無法安寧,隻得掙紮著起來,扶著牆摸到客廳。窗簾拉著的,室內一片漆黑,分不清白天還是晚上。
  他開了燈,虛弱地陷進沙發裏,拿起電話。
  他沒有“喂”出聲,電話那端就傳來寇海嘶啞的喊聲:“士林,快來!快來醫院……朝……朝夕不行了……”
  
  尾聲  
  樊疏桐趕到醫院的時候,朝夕剛剛做完手術,正在監護室接受觀察。是常英和黎偉民將朝夕送到醫院的,早上常英接到連波的電話,說他出遠門了,要常英過去看看朝夕,他放心不下朝夕,因為這次出遠門他沒跟朝夕打招呼。常英問他去哪裏了,為什麽不打招呼,連波含糊支吾了幾句就匆忙掛斷了電話。常英以為兩個人可能吵了架,她知道朝夕的性子烈,怕這丫頭做出什麽極端的事情來,就坐了黎偉民的車去連波的公寓看看情況,結果怎麽敲門都沒人應,憑著警察的本能,她意識到可能出事了,連忙叫來樓下等候的黎偉民,一起撞開了門。見到朝夕時,他們都嚇一跳,滿床都是血,朝夕已經昏迷,血還在不斷順著她的小腿流下來,他們當時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連忙將渾身浸透鮮血的朝夕送到醫院。
  樊疏桐良久地趴在監護室外的玻璃隔窗上,看著病床上臉色蒼白如紙的朝夕,虛弱得幾乎無法呼吸。
  “士林……”寇海搭住他的肩膀。
  樊疏桐用力閉上眼睛,艱難地轉過身,扶著牆坐到挨牆的椅子上。他自己也生著病,不停的喘氣,突如其來的狀況讓他頭暈目眩,他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嘶啞著嗓音問常英:“她怎麽了,為什麽會做手術?”
  常英的表情有些怪,望望旁邊的黎偉民,大約希望黎偉民來說,可是黎偉民別過臉四顧張望顯然也不願意說。
  樊疏桐把目光投向寇海。
  寇海連忙擺手:“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是接了英子的電話趕過來的,光顧著聯係你了,而且我來的時候朝夕已經進了手術室……”“士林哥。”常英看著樊疏桐,歎口氣:“你還是問醫生吧,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
  正巧有醫生過來,是個四十多歲的女醫生,腳步急匆匆的,麵無表情地掃視眾人:“誰是病人的家屬?”
  樊疏桐掙紮著站起來:“是我!”可能是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過於沙啞渾濁,怕醫生沒聽清,又道,“我是她哥哥,請問我妹妹為什麽會做手術,她怎麽了?”
  醫生頓時詫異地打量他:“你是她的哥哥,你會不知道她為什麽動手術?她腹部長了個那麽大的惡性腫瘤,你們到現在才來,腫瘤引發經期血崩,血都快從她身上流幹了!雖然手術後暫時保住了子宮,但她今後不大可能會懷上了,除非出現奇跡,你們家屬得有心理準備。”
  “什……什麽意思啊,醫生?”樊疏桐身子搖搖晃晃,似乎沒聽明白,“她長腫瘤跟她生不生孩子有什麽關係?”
  “怎麽沒關係?她刮過毛毛,腫瘤很有可能是當時流產沒有處理幹淨而形成的,這種情況不是沒有過……”
  樊疏桐結結巴巴:“你說什麽,刮……刮毛毛?”
  “可不是!按理她這麽年輕不應該得這種病的,雖然不是直接原因,但不排除這種可能,現在的年輕人太不自愛了,動不動就刮,到年紀大了想要的時候就沒了。”醫生喋喋不休,全然不顧樊疏桐灰白的臉,“雖然腫瘤切除暫時可以保住子宮,但是創傷麵太大,明說吧,她沒有生育能力了。”說著歎口氣,搖著頭說,“她肯定是在那些黑診所裏刮的,又沒刮幹淨,才搞成今天這個樣子……”
  “多久了?”樊疏桐走到女醫生麵前,驀地站住,樣子很駭人,嚇得女醫生本能地倒退幾步,“我問她刮了多久了,你沒聽到嗎?”
  樊疏桐的聲音不高,卻透著可怖的殺氣。
  女醫生警惕地看著他,撇撇嘴:“起……起碼也有三四年了。”說完轉身就進了監護室,“哐當”一聲帶上門。
  樊疏桐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失了靈魂的空殼,目光呆滯。寇海見狀搭住他的肩膀,試圖安慰他,可他甩開寇海的手,突然就朝牆上撞去。“咚咚”連著幾聲悶響,他的額頭頓時紫紅一片。
  “士林——”  
  
  四年前。
  朝夕發現自己兩個月沒來例假時,陷入極大的恐慌,雖然從前沒有這方麵的經驗的,但她到底學過生理衛生常識,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不僅例假沒有來,她還經常嘔吐,反酸,人也憔悴得不像樣子,她剛開始還安慰自己是得了胃病,因為長期飲食沒有規律,她的胃一直不好,經常自己買胃藥吃。可是這次她怎麽吃藥都不管用了,她想拖,看能不能拖得過去,結果又拖了一個多月,她發現腹部已經微微隆起,這時候她知道拖不過去了,隻得硬著頭皮在一家黑糊糊的巷子裏找了家診所。
  那個診所的廣告是她在學校門口的電線杆上看到的,那種廣告隨處可見,車站、圍牆上到處貼著是,有辦黑證的,有找保姆的,有清理下水道的,有賣壯陽藥的,當然也有“主治淋病、梅毒”或者“早孕檢測,無痛人流”之類醫療廣告。朝夕就是按著廣告上提供的電話和地址找到那家診所的,非常狹小,總共就二三十平米,被一張木板一分為二,外麵是看診的,裏麵做檢查,看診的醫生是個一臉橫肉的中年婦女,穿了件髒兮兮的白大褂,一看朝夕畏畏縮縮的樣子就明白了幾分。
  “幾個月沒來了?”醫生態度還算和藹,並沒有問東問西,可能是見怪不怪了,但她臉上難掩鄙夷的神色,一邊問相關的情況,一邊按朝夕的肚子,幹幹脆脆一句話,“都快四個月了,不能吃藥了,隻能刮。”
  接著朝夕被帶到裏間做檢查。
  就在她在窄窄的小床上躺下的時候,樓上傳來一陣“哎喲”的慘叫聲,她嚇得一下就從床上溜下來。“慌什麽慌,樓上在做手術。”醫生見她的樣子還很不耐煩,“跟你一樣大,也是學生。”
  朝夕這才注意到,在旁邊的角落裏有扇不起眼的小門,門是虛掩著的,有張木梯露出半截,應該是升到樓上去的。稍頃,一個麵色蒼白的女孩子從小門裏走出來,她瞥了眼朝夕,低著頭側身走了出去,顯然不想讓朝夕看清她。朝夕別過臉,淚水嘩啦啦地湧出眼眶,醫生正在給她做檢查,見狀語氣緩和了許多:“沒事,不要半個小時就能解決問題,不會影響生育。”
  三天後,朝夕被醫生帶到樓上做了手術。果然是沒超過半個小時,但卻給她帶來毀滅性的災難,因為就在她手術後的當天晚上,一中的老師將全校的女生都集中到一間大教室做檢查,起因是他們學校女廁所的化糞池裏居然發現了一個剛出生的女嬰,早上被掏糞工人發現的。校長勃然大怒,隨即召開緊急會議,一中一直以校風嚴謹著稱,這件事如果傳出去,後果不堪設想。朝夕當即意識到她的死期到了!她祈禱在她的前麵發現生下女嬰的學生,這樣就不用檢查她了。她有這麽幸運嗎?
  一晃四年過去了,朝夕經常夢到那樣的場景,她被人五花大綁地押上台,台下黑壓壓的人都衝她吐口水扔雞蛋,用最不堪入耳的話辱罵她,詛咒她……雖然事實上沒有這麽嚴重,一中最終以秘密處理的方式跟朝夕談了話,隨即就放了她,對外聲稱是外麵的人混進學校生下的孩子,為的是保住一中的名聲。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朝夕從此在學校沒有了好日子過,從老師到學生無不和她疏遠距離,她成了學校最不歡迎的人,原本她獲得了保送進大學的資格,隨即也被取消。
  這些統統都還不算,包括手術給身體帶來的創傷,比起她精神上受到的折磨,真的不算什麽。因為長得漂亮,學校一直有男生明的暗的追求她,這件事後,竟然有無恥的男生明目張膽地要她開價。“說個價嘛,多少錢都不是問題。”“你又不是沒做過,跩個屁啊,連孩子都生了。”“喲,還裝清高呢,你以為還是黃花閨女,你跟外麵那些小姐沒區別!”“五十塊做不做?要不一百塊?”諸如此類的話她聽得太多了,從最初的羞辱難過到後來慢慢變得麻木,沒有人知道她的靈魂經曆了怎樣的撕裂,她之所以這麽恨樊疏桐,很大程度上就是源於此,而這一切又都是她自找的。如果她不把自己賣給樊疏桐,以達到報複他的目的,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嗎?這都是她應得的報應,她打落牙齒往肚裏吞,隻能認了。
  然而,時至今日,朝夕忽然意識到,她真正的報應還在後麵,連波就是她此生最大的報應,因為就在她回聿市的第二天,連波失蹤了!
  那天中午他們還在一起吃了飯,朝夕有午休的習慣,連波安頓她睡下,說報社有事叫他過去,隨即就出了門。朝夕當了真,很安心地睡了一覺,待醒來時發現已是下午三點多。連波說了晚飯前回來的,可是她一直等到傍晚還不見連波回來,她打連波的傳呼,一連打了好幾個,始終沒有回話。這時候她的心開始突突地跳,滿屋子亂轉,轉到書房時在書桌上發現了連波留給她的一張便箋,以及一個文件袋。拆開文件袋,裏麵是一份翻譯過來的病曆,是樊疏桐的,還有一份文件是鄧鈞也就是她生父的檔案。朝夕不明所以,又仔細看便箋,可是隻有寥寥數語:
  朝夕,對不起,這是我們必須麵對的事實。是我錯了,我該承擔一切。不求你原諒,隻求你好好生活。就當我已經死了吧,對“死者”最好的禮物就是忘記,你忘了我吧,就當從來不曾認識我。早晚,你會明白這一切的。連波字。
  “連波——”朝夕尖叫,衝進臥室拉開衣櫃,裏麵空空如也,連波的衣服全都不在了,那個他出差經常用的大行李箱也不見了。
  朝夕穿著拖鞋狂奔下樓,滿大街是陌生的人群和車流,她不知道上哪兒找連波,她隻覺頭暈,非常的暈,一路跌跌撞撞,最後發現自己到了晚報社的辦公大樓下,她沒有出入證進不去,就攔住出來的報社工作人員打聽連波是不是出差了,結果得到的答複是,連波兩天前就已經辭職。
  朝夕站在街邊喘息,突然想到了什麽,她的神經陡然豎起,深層的恐怖刹那間使她手腳冰冷。天已經黑了,她茫然四顧,懷著最後一線希望回到公寓。連波還是沒有回來。朝夕不死心,又下樓攔了輛出租車直奔湖濱,她聽連波說過,說他在茫然失落的時候經常在湖濱待到天亮,朝夕期望在那裏見到連波。
  可是天那麽黑,她一個人在葦叢中尋了很久都沒有見到連波,出租車司機是個好心的大哥,怕她出事就一直停在路邊等她,最後她終於絕望了,隻能哭著上車,她一路哭,哭到胃部痙攣,回到公寓的時候她已經連哭都沒有力氣了,因為她沒有吃晚飯,而牆上的掛鍾正指著淩晨四點。
  也不知道是胃痛引發了腹痛,還是生理周期導致腹痛發作,那種疼痛跟以往大不相同,隻覺腹部像是有無數雙手在撕絞一樣,最後“轟”的一下,朝夕感覺身體某個部位決了口,血嘩啦啦地從身體裏湧出來。床上的被褥很快被血浸透,她開始還能在床上翻滾,慢慢地,她就動不了了,感覺生命的熱能一點點消失,但她的意識很清楚,知道醫生的警告終於應驗,腹部的那個腫瘤來索她的命了。這倒讓她釋然了,這樣也好,她已經沒有什麽理由還能繼續活下去。
  騙子,徹頭徹尾的騙子!她那麽相信他,放棄了做蠍子的想法,他竟然還是騙了她。他心虛,知道什麽解釋都是枉然,於是就用一句“對不起”打發了她,三個字而已,她付出的如海深情就值這三個字!他比樊疏桐不知道要壞多少倍,樊疏桐至少沒有騙過她,愛她,或者恨她,都明明白白地說出來,而連波卻用偽裝的仁慈輕易就騙了她,毀掉了她對這整個世界的信任和夢想!
  可恥!真是可恥!朝夕從心底詛咒這個人的名字,在最後的意識消失前,仿佛是奇跡,她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張臉,目光哀戚地看著她,什麽話都不說,就那麽看著她……朝夕從來沒覺得他這麽可憐過,感覺他的眼神中有些濕漉漉的東西,像一種溫暖的召喚,抑或是自我的憐憫,慢慢的,讓她的心底變得柔軟起來,曾有的抵抗和尖銳的對立不複存在了,有的隻是從心底滲出的泛濫不止的悲傷。
  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深刻意識到自己是個罪人,當初是她拽著他墜入黑暗的,雖然彼此傷害,彼此憎恨到現在,但她心裏很清楚,是自己虧欠了他!佛說有因就有果,原來這都是她種的果,包括連波的背叛,都是她應得的惡果,惡果啊……
  是夢嗎?當朝夕醒來時,見到的第一張臉是樊疏桐。
  她發現他瘦多了,整張臉刀劈斧削一樣,像一尊飽經風霜的雕像。她已經很久沒有去M學院上雕塑課了,此刻油然而生雕塑的欲望,隻不過用的不是手,而是她的目光。她長久地凝視著他,用目光默默塑著這具孤獨的雕像,他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包含著她對過往的全部記憶,憂傷多過歡喜。如果可以,她想把自己的生命賦予給他,讓他獲得新生,她自己是這樣了,至少他應該好好地活著。
  “朝夕!朝夕!是我害的你……”樊疏桐趴在她身上戰栗著,又抓住她的手抽自己的臉,“你殺了我吧,我該死!我真的該死……”
  朝夕虛弱地端詳著他,想起了那份病曆,心底一陣戰栗,終於也哭了起來。沒有愛,也沒有了恨,於是越發的痛徹心扉。這個人啊,根本不把性命放在眼裏,發生了這麽多事,她當然知道他是愛她的,而且愛得毫無理智,不管這愛會給別人和他自己帶來多大的傷害,他通通都不管,他說什麽,做什麽,都是聽命於自己的執念,朝夕一直抗拒他的原因就在這裏。
  可是現在,朝夕覺得真正趕盡殺絕的恰恰是連波,他看上去那麽溫善的一個人,那麽的疼惜她,結果卻是傷她最深,不管他有什麽理由,他都不能這麽褻瀆她對他的信任!原以為回到聿市,往後的歲月會像十三歲前一般,甚至比過去更美更好,至少比在鎮上被罵作“小婊子”的時候境遇要好,哪知道她還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可憐蟲,誰都可以踩上一腳,衝她吐口水,踐踏她欺騙她,她究竟算個什麽東西!
  眼淚滾滾地落下來,她原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落淚了,她曾以為自己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失去,從四年前母親去世,她自己把自己賣了,她就失去了一切,她還有什麽可以失去的。可是連波,在帶給她短暫的希望後,轉身就踹開了她,奪走了她對這世界僅存的信任和夢想,這一次他是真的甩開了她,她亦是真的什麽都沒了。
  此刻她淚眼滂沱地看著樊疏桐,隻覺胸中翻滾的氣血卷起無邊無際的屈辱和哀涼,讓她的身體從輕微的戰栗變成劇烈的抽搐,她喘著氣,每吐出一個字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你別這樣,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不怪你。對不起,現在我知道自己錯了,真的錯了,對不起……”
  “朝夕……”他抓著她的手,隻是擺頭。
  她虛弱地看著他,透過模糊的淚眼,她隻覺淒涼,一直以為他是個魔鬼,其實他也不過是隻假扮魔鬼的青蛙,而她是蠍子啊,貨真價實的蠍子,結果不僅蜇了他還蜇了自己,蠍子和青蛙的宿命本身就是同歸於盡,她掙紮到死也擺脫不了這宿命。她不由越發的悲傷,抖抖地伸出手撫上他的臉:“別這樣,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我都說了對不起了,過去的事你就不要再想了吧。”
  “朝夕——”他將她的手更緊地貼著自己的臉頰,千言萬語,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也不知道如何麵對她的表達。也許是在黑暗中掙紮得太久,當陡然的光亮照進心田時,他百感交集,仿佛不能適應。
  她的話就是這世間最明媚的光亮,終於是照進了他的心,雖然是遲了些,到底是讓他看見了光明。
  “朝夕,你真的原諒我了嗎?這是真的嗎?”他掙紮著抬起頭,目光像是難以置信,這一切來的太突然了,他很怕隻是自己的幻覺。
  “是的,我已經原諒你了。”她很肯定地給予他回答,“雖然我因為你而吃了很多苦,可相對於連波的欺騙,我更願意原諒你,何況本就是我害了你。至於你過去對我做過什麽,我想那是你太年輕的緣故,因為年輕我們總會做些錯得離譜的事情,卻還以為那樣做是對的,以為自己是真理的化身。我們都錯了,這就是成長的代價吧。”
  她呻吟著吐出每一個字,另一隻手輕輕按在他的額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唯恐一不留神,他就會死,陣陣無法化解的哀傷,在她心裏彌漫著,“我想我可以跟你說實話,我從來沒有把我們的事跟連波講過,幾次要講都沒有講出來,因為我覺得那是我們的事,是我們的秘密。而且我不想讓你們兄弟因此反目,雖然我曾經想過讓你們反目,但現在我知道這是不對的,即便我恨連波,我還是不希望毀掉你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讓我們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吧,永遠永遠不要跟第三個人說出來。”
  “朝夕!”樊疏桐俯身抱著她的頭,將自己的臉頰貼著她冰冷的額,忽然失聲慟哭起來,“我可能比你要先進墳墓,我很清楚,我腦子裏的淤血隨時會要了我的命,大夫對我隱瞞了病情,我不是傻子!可是朝夕,能獲得你的原諒,我就是即刻死去也心安了,我不後悔認識你,因為我愛你,自始至終愛著你,因了這份愛,我明白了很多事情。雖然經曆了這麽多,但我們都還年輕,讓我照顧你吧,不是贖罪,也不是彌補,而是因為我愛你,我想跟你在一起,今生今世,都要在一起……”
  “傻瓜,蠍子和青蛙怎麽可能在一起呢?”她慘白的臉露出一絲笑容。
  “我不管!我就要和你在一起,連波逃跑了我來守著你,你本來就是我的!從來就是的!”他嘴角上揚,不知道是想笑,還是因為頭又開始疼了,他抓著她的手,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開,“朝夕,我們不要再信那個寓言了吧,現實不是寓言,也不是童話,但我會給你一個比童話更美好的世界,我會給你在湖濱蓋一棟房子,院子裏種滿你喜歡的紫藤蘿……朝夕,朝夕,聽明白了嗎?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連波對你許下的諾言,我會一一實現……”
  “不——”她淒厲地叫起來,像突然被人掐住了喉嚨,又像是看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倏地瞪大眼睛,“不要提到那個人的名字!我不要聽!這輩子都不要聽——”她拚命擺著頭,更多的淚水湧出眼眶,渾身失了控地戰栗起來。
  “好好好,我不提我不提,永遠都不再提。你別這樣,朝夕你別這樣……好了,沒事了,什麽都過去了……”
  他哄著她,親吻著她,更緊地抱著她,就讓一切塵埃落定吧,他太累了,一顆心漂泊得太久太久,而且他頭部還有這麽重的傷,隻要是一個歸宿,就算是躺進墳墓又如何呢,活著宛如死去,沒有什麽不同。她就是他的歸宿啊!他靜靜地擁著她,無論是她的聲音還是她的肉體,她的冷漠還是她的哀怨,她的笑容還是她的眼淚,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一樣的甜蜜溫暖,滲透到他的全身。他閉上眼睛,感覺著她淡泊的香氣,正在他心裏化成一片春意融融的陽光,照著那片冰冷荒蕪的土地。
  這一刻,頭突然不疼了,是幻覺也是向往,他仿佛看見一片紫色的海洋,大院的紫藤蘿又盛開了,一串串,一簾簾,瀑布般地自花架垂下……他想起了母親跟他說過的話,當你思念著什麽的時候,隻要意念堅定,就一定可以看到你想看的東西。無數次紫藤蘿盛開在夢境裏,母親一次次翩然消失在夢境,讓他從夢境追到現實,而朝夕,無疑也是他多年來追逐的一個夢,每次都在他就要握緊的時候,她就會消失不見,這次他無論如何不會再放手了,怎麽都不會再放手,哪怕她真的是一個夢。
  然而,樊疏桐忽略了,既然是夢,就沒有辦法握緊,醒來仍然是一場空。當數天後,朝夕突然在醫院走掉後,他再次和她失之交臂。沒有人知道朝夕去了哪裏,她一個字都沒留下,連句暗示的話都沒有。
  也許她是去找連波了,也許她是去找自己的親人了,她的爺爺奶奶都還在世,很多人都這麽猜想。
  樊疏桐當天就直飛北京,明知道春節將近,各大學校都在放寒假,他仍然固執地找到校方打聽朝夕的消息,結果被告知,朝夕已經辦理了退學手續,顯然她已經沒打算再回學校。樊疏桐一個人從Z大走出來的時候,下起了大雪,當時正是黃昏,高樓間夾著暗紫色的天光,路燈依次亮了,北風卷著雪花抽在臉上刀割似的疼。
  當他發現自己走到長安街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漫天漫地的雪花讓整個世界陷入一片渾噩,街邊林立的高樓上霓虹閃爍,那光仿佛也是冷的,映得街頭的行人麵目模糊不清,誰也看不清楚誰。被幽禁在心底的往事,她的,別人的,一股腦兒撲擁過來。看似淡然的麵目之下,其實是一些落寞的無人問津的心靈。就如他自己。
  他的頭又開始疼了,卻固執地不肯吃藥,好像唯有借著身體的疼痛才能麻痹心靈的疼痛。雪越下越大,他穿著厚厚的大衣,裹著圍巾,手腳還是凍得麻木。最後實在累了,他在路邊的一張長椅上坐下,一坐下就動不了了。不時有路人好奇地打量他,如果是流浪漢不會穿得這麽體麵,應該是受了什麽打擊吧,他的臉上分明寫著萬念俱灰,有路過的好心的大爺提醒他:“小夥子,趕緊回家吧,你會凍壞的。”
  家?哪裏還有他的家?
  他雕塑似的坐在那裏,腦子也被凍住了似的,什麽都不願去想。夜越來越深,路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少,他不知道坐了多久,頭疼得讓意識模糊起來,心跳紊亂,連呼吸都快接不上,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發出呻吟的聲音。他知道,他可能挨不過今天晚上了,他會凍死在街頭。
  他的手原本是縮在衣袖裏的,都凍僵了,費了老大的勁才僵硬地將手伸進大衣口袋,結果摸到了一盒火柴。
  他頓時變得激動起來。
  火柴!他掏出那盒火柴,笨拙地打開來,還有滿滿一盒!突然又想起那個童話,雖然他打心眼裏不信童話,可是這一刻他寧願相信童話的存在,當一個人什麽都沒有了的時候,也許隻有童話能給予他卑微可憐的慰藉。他,他想見到朝夕!這樣的念頭,隨著澎湃的血脈,在胸口氣海中翻滾,如同洶湧的潮頭,一波高過一波,驚濤駭浪般撞向岩石,再也無法壓製。
  “哧”的一下,他抖抖地劃亮了一根火柴,微弱的光在漫天雪花的夜色裏搖曳著,多麽可憐的溫暖,他貪婪地感受著那溫暖,淚水奪眶而出:“朝夕,讓我看看你吧,我知道我不行了,讓我再看看你,好不好?”
  他吸著鼻子,將火焰舉到眼前,一陣風吹來,火焰瞬間熄滅。他不甘心,又劃亮一根,這次燃得久些,火柴梗都燃到頭了才熄滅。可他還是沒有見到朝夕。滾滾的淚水從他眼中湧出來,凝成了冰:“朝夕,你不是原諒我了嗎?為什麽不讓我看看你,朝夕,我快要死了,你還不來看看我嗎?”
  “哧”的一聲,又是一根火柴被劃亮。
  “我們都已經不再怨恨了,都過去了,讓我再看看你吧,讓我記住你的樣子,餘生好慢慢回憶……很多人都說活在回憶中的人是不幸福的,可我不這麽認為,如果沒有對你的回憶,我一天都活不下去,哪怕是痛苦的記憶,也表明我曾擁有過你,朝夕!”
  這麽說著,他的心智漸漸清明,眼中也漸漸有了神采,仿佛流星劃過夜空時擦亮的那抹璀璨光火,凝聚著他生命全部的熱力。
  可是火柴還是熄滅了。
  他看著那根熄了的火柴梗,就像看著朝夕,心裏的話緩緩流淌出來:“朝夕,今生我們已經是這樣了,那麽你相信來世嗎?我原來不信,可是現在我寧願有來世,今生我做了這麽多傷害你的事,我希望來世可以彌補,隻是我們還能認得出彼此嗎?朝夕,你會認得我嗎?”
  火柴騰起一縷微弱的煙,又滅了。
  他不甘心,又劃燃一根。
  “朝夕,你永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來世那麽遠,我是不敢想了,我隻想在這一刻看看你,我能遇見奇跡嗎?哪怕隻是幾秒鍾的心靈相通,也不可以嗎?朝夕,我想看看你的臉……我忽然記不起你的樣子了,越是努力地去想,越是模糊,我真是害怕極了,朝夕,朝夕,讓我看看你啊……”
  又滅了。
  一根又一根。
  他腳下的雪地已經扔了很多的火柴梗。
  而漫天的雪花,直如扯絮般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他一顆心跳得極快,臉上冰冷,心裏卻是暖的,因為他知道她會來,她一定會來!
  最後他幾乎是呻吟著在乞求:“就把這些話當做我今生最後的遺言吧,你能聽到嗎?朝夕,你能聽到嗎?來吧,來吧,朝夕,讓我看看你,就一會兒,一會兒!朝夕,我的餘生就剩下這一盒火柴了,你還不來看我嗎?朝夕,朝夕……”
  突然,樊疏桐手中的光亮熾烈地燃燒起來,整個世界陷入一片沉寂,周圍的樹木、行人、高樓、車輛通通隱去,隻剩了那光亮,越來越亮,一刹那刺目的白光後,他恍然看到了一個綠草茵茵的山坡,各色野花點綴在綠草叢中,背景是澄淨的高天和流雲,雲朵飄過山麓的時候,投下一朵朵陰影,不由得讓人想起徐誌摩的那首詩……樊疏桐激動異常,他怕這景象消失,趕緊又擦亮一根火柴,哦,多麽美麗的山坡!他清楚地看到山坡上豎著一塊灰白色的碑,看不清上麵刻著的字,隻看到墳頭盛開著野花,叫不出名字,爛漫得炫目……他趕緊連著擦亮數根火柴,他的眼中驟然明亮,看到了!朝夕,朝夕她就站在那墓碑邊,熟悉的背影依然纖瘦,身上穿著那件她最喜歡的白色荷葉邊連衣裙,黑亮的長發在風中輕輕翻飛。
  朝夕仿佛感應到了他的目光,竟然轉過身,她也看見了他……她烏沉沉的眸子凝視著他,竟然平靜如水,就那麽靜靜地立在那裏,天地間一片沉寂,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在她的背後緩緩透出明亮的霞光來。
  “朝夕!”他呻吟著叫了起來,就像童話裏那個可憐的小女孩一樣,他倒出剩下的全部火柴,“哧”的一聲,轟然的光亮裏,朝夕對他露出久違的笑容,笑得那麽純真,一如十六歲那年的模樣。她的目光那樣溫軟,帶著他夢寐已久的幸福與希望,讓他不顧一切仰起臉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笑,還是在哭,含著淚光的笑意靜靜地淌了他一臉,這一刻他是多麽的幸福啊!他幾乎窮盡二十餘年才見到的幸福,以為已經失卻,不想還是回來了,這讓他越發的悲喜交加,錐心刺骨。
  她終於還是感應到了他的心底的呼喚……雖然遲了些,到底還是等到了。他淚如泉湧,知道來不及了,沒有辦法,已經來不及了,他哆哆嗦嗦,每吐出一個字都那麽艱難而吃力:“朝夕,你終於感應到了我的心聲,我以為我等不到了的……我知道我這輩子是不行了,我沒有力氣再去找你,再等你,能等你的就隻有那塊墓碑了。謝謝你,朝夕,我知道你會去看我的……”
  世界依然靜止。慢慢地,慢慢地,那光亮逐漸暗淡,直至最後熄滅。樊疏桐疲憊地靠在椅背上,他的頭上和身上已經落滿雪花,遠遠地看就像一個雪人,一動不動,仿佛生命已經靜止,而銘刻在他心間的愛情,已然不朽。
  遠處有巡防隊員朝他奔過來。
  他歪著頭,像是進入夢鄉,嘴角溢著笑,看上去非常的滿足。
  因為他已經見到了她,記住了她的模樣,甚至記住了她身上的衣服,素白的裙子,站在繁花爛漫的山坡上衝他揮著手。
  背景是碧藍的天空,風很大,她的裙邊被風吹得張揚而起,在碧藍的天幕下如白色的蝶,展開輕盈的雙翼。
  她的長發亦被吹得絲絲飛舞,臉微微仰著,越發顯得那雙舉世無雙的璀璨眸子水光盈盈,攝魂奪魄,仿佛有星芒正在飛濺而出。她笑起來的樣子實在是美,露出兩頰淺淺的酒窩,那麽天真那麽無邪,一如當年的她,活潑輕盈得像個精靈,翩然墜落在雲端,俗世的紛爭和喧囂都與她不相幹,所以她的眼眸才那麽清澈明亮。他不由得凝神屏息,像看著天上的月亮一樣的看著她,帶著此生全部的眷戀和愛,帶著餘生全部的希冀和夢想,久久地凝望,凝望……
  
  蠍子和青蛙的傳說·後記
  很早的時候,我就聽說過這麽一個傳說:有一隻蠍子想要過河,但蠍子不會遊泳,隻好向路過的青蛙求助,希望青蛙能背它過河。青蛙當然知道蠍子是有毒的,青蛙就說:“我要是背你過河,你蜇我怎麽辦?”蠍子說:“不會的,蜇了你,我也會落水淹死的。”青蛙想了想也對,就答應背蠍子過河,可是就快到岸邊的時候,蠍子終於還是忍不住蜇了青蛙一口。於是,它們兩個一起落到水裏。青蛙問:“你明知道蜇了我你也會死掉的,為什麽還要蜇?”蠍子說:“沒辦法,這是我的天性。”青蛙歎道:“其實我料到會這樣,這世上哪有不蜇人的蠍子呢?”蠍子很奇怪:“那你為什麽還要背我過河?”在水中下沉的青蛙悲哀地說:“因為這是你的願望,因為我愛你。”
  這個故事想必很多人都看過或者聽說過,在現實世界裏,很多人就曾經義無反顧地做過那隻青蛙,愛是沒有對錯的,哪怕愛的結果注定是傷害。
  就像那隻青蛙,是它真的傻嗎?它不是不知道蠍子蜇人的天性,也知道如果不背蠍子過河,它就會避免後來的傷害,但它還是堅定地背蠍子過河,心甘情願地隨蠍子一起沉沒。隻因為它愛它。其實無論是青蛙還是蠍子,愛上對方抑或傷害對方,也許並不是它們自己的錯,而是它們心不由己,無可奈何。
  十七年前,當我動筆開始創作這個故事的時候,也許並沒有想過這麽深的寓意,畢竟以我當時的年紀,對情感、對人性的感知還很淺薄,似懂非懂。但那個年紀的可貴之處在於什麽都敢嚐試,什麽都敢希冀,總覺得隻要敢想,就沒有什麽不可能。現在想來那個時候真是很勇敢,甚至說得上瘋狂:高三了,別人在拚命地向高考衝刺時,我卻沉溺於文字的世界偷偷寫小說,完全管不住自己,就覺得不寫就活不下去。當然,最初並沒有想要寫成一本書,就是斷斷續續地寫些零碎的故事段落,剛開始是寫在練習簿上,後來越寫越長,就轉移到了日記本,日記本寫不下了,這才想到也許將來可以寫成書。於是用攢下的零用錢買了很多稿紙,就是那種方格的信紙,沒日沒夜地寫起來。青春期的叛逆和彷徨,在我羞澀的筆尖逐漸流淌,流淌,最後匯成了文字的河。
  隻是很可惜,故事斷斷續續寫到我二十三歲的時候,因忙於結婚中斷了寫作,最慘的是已經完成了十九萬字的手稿也在搬家中不幸遺失,這成了我心中不可磨滅的痛,這個由蠍子和青蛙衍生出來的青春故事也就在十年前戛然而止了。
  如果不是去年清理舊物時偶然發現殘存的數萬字手稿,故事也許永無見天日的可能。十年一夢,手稿在我家的抽屜底下壓了十年,紙張都泛黃了,字跡也模糊不清。我當時拿著那稿子久久不能平靜,也許不是感動這麽簡單,也許,還有一種傷痛在裏麵。雖然創作的時候隻有十七歲,文字生澀,但卻真實地表露出了那個年紀特有的玉石俱焚的決絕,而且受各類愛情小說的影響至深,我跟很多同齡的女孩子一樣,骨子裏激蕩著強烈的愛與恨,這種愛與恨自然而然地被我賦予了小說人物。
  就像書中的樊疏桐和朝夕,他們本質上都不是壞孩子,他們隻是因為個人經曆和所處的環境異於常人,於是不被理解,不被接受,慢慢地個性變得極端而激烈。這多像是我們曾經的自己啊,年少莽撞,做事不計後果,不經意犯下的錯最後要用一生來懺悔。那個時候的勇敢是現在三十多歲的人不敢想象的,人長大了,膽子反而會小,做什麽事都會首先考慮代價,劃不劃算,應不應該,於是錯過了人生的很多風景。忽略故事中的愛恨糾葛不說,如果讀者把這部作品當作一次青春的緬懷,我想我也會很欣慰的。
  當然,愛情仍然是本書最悲愴的主題。
  我不止一次在以往的作品中闡述過愛情力量的偉大,這次也不例外。愛情本就毫無道理章法可言,愛能毀滅一切,也能造就一切。愛上一個人,很多時候就是一種宿命,如果做不到忘卻,就隻能像那隻殉情的青蛙一樣,心甘情願地被愛人“蜇”。所以故事中翻雲覆雨的愛恨糾葛看似複雜、殘忍,其實都是一個極簡單的原因而造成的。那就是愛。
  即便是為複仇不惜玉石俱焚的朝夕,哪怕是做蠍子都不代表她沒有愛。跟樊疏桐一樣,她也是因為愛上了不該愛的人而備受傷害,她愛的時候就想到了可能會受傷害,卻又義無反顧,癡心不改。但她畢竟蜇了“青蛙”,她的結局不會比青蛙好。這就很像西方神話中的撒旦,原本純潔無瑕,嫉惡如仇,可是在跟惡勢力鬥爭的過程中,潔白的羽翼沾滿了惡魔的血,回天堂無門,就隻能去地獄。
  如果覺得青蛙和蠍子沒有彼此愛上是個遺憾,那麽不必擔心,因為這個故事隻是《一個人的天荒地老》中的第一部,後麵還有《秋色連波》和《今夕何夕》,相信讀者們在後麵的故事中一定可以找到自己滿意的答案。故事很長,而且還是十年前的舊作重寫,這對作者來說需要的可能不僅僅是勇氣,還有一種信念。我們每個人的骨子裏其實都有些根深蒂固的執念,完成這部作品是我多年的夢想,也正是我的執念。就好比愛一個人,一旦深入骨髓,就戒不掉忘不了。如果你不經意地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你會是那隻義無反顧背蠍子過河的青蛙嗎?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