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尋千尋:停屍房的哭聲

(2010-07-01 08:37:15) 下一個

  這是個謀殺的故事。
  這又不僅僅是個謀殺的故事。
  這也是個愛情故事。
  這又不僅僅是個愛情故事。

  第一卷 雙麵人
  引子 從此我叫幽蘭
  我就是這個故事的主謀,是我策劃了這起謀殺事件。我過去所經曆的和我現在所做的,就是為了這一件事——殺一個人!我要殺的那個人離我很近,就住我樓上。但我們不是鄰居,我們是主仆關係。他是我的東家。我是他雇的一個傭人。
  為什麽要殺他?
  肯定有人會問這個問題,看下去吧,到後麵你們自然會明白的。我還是先介紹一下自己吧。我叫穀幽蘭,有著還算完美的臉龐,看上去像天使,其實心裏藏著個魔鬼。沒有人天生就是魔鬼,就如這個世界原本就沒有天使一樣。這麽說的意思是,我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想去殺人,佛說,有因就有果,就是這個意思。
  在我還不是穀幽蘭的時候,我叫穀幼蘭,爸爸姓穀,媽媽的名字中有個“幼”字,所以我的名字就為“幼蘭”兩個字。後來,我遇到了他,這個我要殺的人,他見我的第一句話就問:“叫什麽名字?”
  “穀幼蘭。”
  “什麽‘幼’?”
  “幼稚的‘幼’。”
  “這樣啊,不太好,還是叫幽蘭吧,‘幽深’的‘幽’,跟你的人很相稱。”
  當時我冷冷地注視著他——我要殺的人,不能理解“幽蘭”怎麽跟我的人相稱。但我不能表示異議,因為我需要他把我留在他身邊。於是我點點頭,默認了這個陌生的名字。從此我就叫穀幽蘭……
  其實在我成為穀幽蘭之前,我就已經很引人注目了。不是因為我的外表,而是因為我的皮膚。我的皮膚很白,一方麵是遺傳於母親,她就是一個白得讓人驚歎的女人,還有就是我曾在一個陰暗潮濕的地下室生活過三年,長年不見天日,一旦見到陽光,我的皮膚就會顯得格外的紅潤白皙。白到什麽程度呢,在陽光下可以看見皮膚下層細細的紅血絲,一大群人,隻需一眼,你就會發現人群中白得觸目驚心的我。而且由於長期營養不良精神抑鬱,生活沒有規律,我還非常的瘦,皮包著骨,骨貼著皮,如果躺下來,我甚至可以摸到自己的肋骨,每一個見到我的人都對我充滿同情,仿佛我剛從埃塞俄比亞回來,十幾年沒吃過飽飯。
  或許是吧,我是個被上帝遺棄的孩子。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依靠,周圍的世界如此喧囂,可我看什麽都是麻木的,我的眼睛長年都像罩著一層霧,眼神冷漠,這讓別人看我時,總會在心裏產生質疑:這是個什麽人,怎麽這麽冷!而這個時候,我完全暴露在看我的人的目光中了,想藏起來不引人注目都已經不可能。這也是當初為什麽幾個保姆站在一起,他能一眼看到我並留下我的原因。想必我讓他過目不忘。就像他也讓我過目不忘一樣。
  停屍房的哭聲引子從此我叫幽蘭這個人,這個我要殺的人,很多年前我就見過他,隻一眼,我就記住了他的臉,已經很久很久了,他都不記得我了,我卻記得他!為了靠近這張臉,我花了十年的時間。十年的顛沛流離,我以為我已經不可能完成這件事,無數個白天黑夜,我在艱難的等待中尋找希望,又在希望中絕望,在絕望中偷生,好幾次差點將自己毀滅。沒想到時隔十年,在我還沒毀滅自己之前,老天還是把這個人送到了我前麵。
  但是這個人,這個我要殺的人對此卻毫無所知,他在眾多保姆中發現了我,微笑著說了句:你可以留下來了。
  我笑了。我想我是笑了。很多年後他也是這麽跟我說的,他說我當時笑了,而且笑的樣子很好看,像個天使。但他並不知道,我或許是個天使,卻是個找他索命的天使!
  “我叫朱道楓。”他這麽跟我介紹自己。
  我直直地看著他,心裏在說,我當然知道你叫朱道楓。十年前就知道了!
  “幽蘭……”他又點點頭,似乎對這個自作主張給我起的名字很滿意,“你不必太拘謹,大家碰到一起是緣分,希望我們相處愉快。”
  事情進展到這一步已經是很順利了,我離我的目標越來越近,在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在為怎麽殺了他而傷透腦筋。
  到底怎麽樣才能殺了他呢?十年來,我從來都隻考慮怎麽接近要殺的人,卻不知道真正要去殺一個人有這麽難,絞盡腦汁也想不到一個萬全之策,整夜為怎麽殺了他受盡煎熬。而他——這個我要殺的人卻活得好好的,我住在他樓下,每天晚上都可以聽到他房間裏傳出悠揚的音樂,他喜歡美國鄉村音樂,喜歡看米蘭·昆德拉的書,喜歡喝點威士忌,喜歡站在窗邊望著沉沉黑夜靜思,喜歡在燈光下心事重重地吐煙圈,喜歡在花園裏散步,一顆一顆地數著腳下的露珠。每一滴露珠都是有來曆的,是思念的人和被思念的人流下的眼淚。他這麽告訴我說。這男人腦子有毛病,我當時就這麽認為。可他看上去卻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優雅的紳士,對什麽都像是漫不經心,做什麽事都從容不迫,一切與他悠閑生活相背的事情他都漠不關心,除了對我。他對我充滿好奇,就如我對他也充滿好奇一樣,很多時候,他總要我陪他散步,問我各種各樣的問題,我回答不上來也沒關係,他隻要我跟著他就行了。我當然隻能跟著他,看著他挺拔的身材,聞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的古龍香水味道,我真是痛恨自己沒用,他近在咫尺,我卻殺不了他,即使殺了他我也沒法逃跑。
  “幽蘭,”有一天散步的時候,他忽然跟我說,“如果可以,你願意永遠留在我身邊嗎?”
  “為什麽要我留在你身邊?”我反問。
  “難道你不願意留在我身邊嗎?”他轉過身看著我,目光如炬,徐徐照過來,“我可以給你想要的一切。一切,懂嗎?”
  “你怎麽知道我想要什麽呢?”
  “你想要什麽?”
  我不說話,別過臉望向別處。
  “想要什麽呢,隻要我有的,我都可以給你,”他竟然很“認真”地說,“金錢嗎,我有很多的錢,幾輩子都花不完,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
  我冷漠地搖頭。
  “房子?那也沒問題,這座梓園我可以送給你,我在其他地方還有很多房子,隻要你看中了的,都可以送給你……”
  “先生,你別開玩笑了。”
  我打斷他,不明白他跟我說這些幹什麽。
  “我是在開玩笑嗎?你在我身邊這麽久,我什麽時候跟你開過玩笑?”
  “可……我隻是個傭人。”我提醒道。
  “我從來沒把你當做過傭人,”他更深情地看著我,窺探我,“這個你應該清楚,幽蘭,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麽,金錢,房子,你都不要,你要什麽呢,男人嗎?”他忽然笑了起來,“那也很簡單啊,如果你願意,我隨時都可以給你……”
  “先生!”
  “你想要什麽呢?”他步步緊逼。
  “我什麽都不要!”
  “什麽都不要,不會想要我死吧?”

  一 幼幼
  在最忠實的人心中,有多少背叛的念頭不斷地盤旋在那裏,時刻等待捕獲獵物呢。
  —— 伊·埃·埃切加賴
  夜,黑得如潑了墨。風像帶齒的鋸,呼嘯著掠過樹梢,枝葉在風中痛苦地發抖,抖落一地的落葉。一輪慘白的彎月懸掛在枝頭。月影重重。
  透過鏽跡斑斑的窗戶,可以清晰地看見遊動在牆上的光影,那是窗外窸窸窣窣的樹葉投上去的影子。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此刻就趴在窗台上,因為身子過於矮小,她整個人都是向上攀著的,腳下還墊了兩塊磚。陰森森的房間裏沒有開燈,但因為有月光的緣故,可以清晰地看到裏麵橫豎有致地擺了十幾張“床”,如果是大人,隻能睡下一個,都蓋著白布,看不到頭,但大多可以看到腳,僵硬地伸出白布,觸目驚心。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麽多人朝她“伸”著腳。
  “姐姐……”小女孩的目光掃來掃去,看不到她要找的“人”,這裏躺著的都不是活人,這裏是停屍房。躺著的都是死去的人。
  小女孩必須找到姐姐,因為她還有好多話要跟姐姐說,等不到明天,明天姐姐就化成了一把灰了。
  她從窗台上下來,朝門口摸去。門上掛著把大鐵鎖,她忍不住輕輕一推,“吱呀”一聲,門居然開了,鎖是掛著的,並沒有鎖上。
  月亮在她背後的頭頂,將她的影子一直拉到了房中,細長細長的,慢慢在床鋪間移動。揭開的第一張白布下是個胖男人,嘴巴張著,像是還有話要說;她趕緊蓋上,揭開第二張白布,是個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很瘦,月光下更像具骷髏;她趕緊蓋上,揭開了第三張,是個小男孩,年齡不過八九歲,麵目倒不可憎,很安詳,就是臉色很白,比月光還慘白,她又蓋上了。接著往下揭白布,第四、第五、第六……揭到第十一張白布時,她“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姐姐……”
  哭聲斷斷續續,一直持續到淩晨。
  停屍房的哭聲第一卷雙麵人據火葬場的人說,那天值夜班的是毛師傅,可能酒喝多了點,忘了給停屍房上鎖,第二天早上拉屍體到焚屍爐火化,看到有張床上擠了兩具屍體,都是十幾歲的女娃,也沒仔細想,以為是“人”多了沒地方放,就堆在一起的,把兩具女娃屍體抱到屍床上就往火化房推。當天值班的火化工是老張和他的學徒,一看屍床上擠了兩具屍體,就問毛師傅是分開火化還是一起火化,毛師傅的酒可能還沒醒,撓了撓腦袋說你看著辦吧。如果是平常活多,老張肯定兩具一起往爐子裏送了,但剛好那天是早上,活不多,他要學徒動手,自己坐到一邊啃剛從食堂端來的饅頭,學徒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夥子,力氣不夠大,就選了具個頭比較矮小的屍體放到專製的鐵板上往焚屍爐裏推,可能還是技術沒過關,推的時候方向歪了點,“咚”的一聲,屍體的頭撞到了爐門上。
  “蠢貨!”老張開著塞滿饅頭的嘴巴就罵,學徒被罵慣了,嗬嗬笑著準備再推一次,可是他已經動彈不得了,“屍體”居然在動,好像還在呻吟,摸著剛才被撞的腦袋從推屍體的鐵板上爬了起來……
  “媽呀,鬼啊!”學徒尖叫著丟下鐵板拔腿就往外跑。
  老張傻了,嘴巴裏還塞著饅頭,鼓著眼睛看著那具爬起來的“屍體”,“你……你……”他渾身篩糠似的抖,當了幾十年的火化工,頭一回看到屍體會爬起來,“鬼啊……”他丟下啃了一半的饅頭也跑了出去。
  “屍體”這個時候已經站起來了,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看四周,看到了地上的半個饅頭,毫不猶豫地撿起來往嘴巴裏塞。她很餓……
  第二天,在本地的報紙上登出一條奇聞:“一個死去的十三歲小女孩在被推進焚屍爐時奇跡般“活”了過來,還會撿饅頭吃。後經了解,小女孩並沒有死,隻是陪伴死去的親人昏睡在停屍房,被火葬場工人誤當做屍體推進了火化房,這跟工作人員玩忽職守不無關係,目前相關責任人已受到處罰……”
  這個差點被活著火化的小女孩叫穀幼蘭,很多年後回想起這次經曆,她並未覺得僥幸,反而覺得如果當年火化工是師傅而不是學徒,如果推進爐子時沒有撞到頭,如果她被直接送進火化爐,那將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至少她不會承受後來家破人亡的悲劇,不會人不人鬼不鬼地偷生在這世上,更不會逼著自己去殺人……
  這個小女孩就是我!
  故事由此開始——
  這是個謀殺的故事。
  這也是個愛情故事。
  講這個故事就得追溯到十二年前,當時我還沒想到要去殺人,跟所有同齡的孩子一樣快樂地生活在這座城市。我們住的這座城市靠近南方,不算大,但曆史悠久,地理位置優越,通江達海,自古就是商賈繁榮之地,到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在政策的帶動下經濟更是飛速發展,很多隻有在沿海城市才看得到的小洋樓如雨後春筍般迅速冒出來,夾雜在灰蒙蒙的老城區顯得格外搶眼。馬路也越修越寬,商場、茶樓、娛樂場所也格外地多起來,記得那個時候很流行卡拉OK,一到夜幕降臨,很多高級小車就停在那些燈紅酒綠的場所門口,從車裏下來的人都是趾高氣揚衣著光鮮,多為做生意的私人老板,有本地發家的,也有外地或者海外發家回來葉落歸根的,城裏的小洋樓多半就屬於他們。
  可是再富裕的地方也有窮人,有人住洋樓別墅就有人睡天橋,有人一擲千金就有人在吃了上頓愁下頓,有人出入小車就有人擠公共汽車,這在哪個城市都是一樣的,我們家毫無疑問屬於後者。先說我們住的那條巷子,叫梧桐巷,不僅窮還很寂寞,因為這條巷子是政府待拆遷的地方,當時由於經濟的飛躍,城裏到處都在搞建設、拆遷,有能力的,有條件的,能搬的都搬出去了,住進了漂亮的花園小區,最後滯留在巷子裏的都是窮人。
  我家就是個典型,父親給人開車,掙不了幾個錢,母親在學校食堂裏燒飯,更賺不到什麽錢,加上我們家是從外地遷過來的,沒背景,當然隻能住在寂寞落魄的梧桐巷了。而梧桐巷之所以叫做梧桐巷當然是跟梧桐有關,我記得很清楚,巷子裏一共有九棵梧桐,我家院子裏就有兩棵,每年春天,幾場春雨一落,滿院都是梧桐花的芬芳,沁人心脾,至今都在我心頭縈繞不去。而且貧窮或者落後對於天真的小孩子來說是沒有什麽概念的,相反我倒是很喜歡那條巷子,在繁華的鬧市獨處一角,進去幽深僻靜,出來卻是車水馬龍,一到放學就是我和小夥伴們遊戲捉迷藏的天堂,後來我雖然搬過很多地方,什麽樣的角落都待過,最難忘的還是梧桐巷。
  而反過來說,再破敗的地方也能長出百合花,再尋常的百姓家也能出落天仙,我的姐姐穀靜蘭毫無疑問就是一朵盛開在寂寞梧桐巷的百合花,她喜歡穿白色衣服,唱鄧麗君的歌,跳古典舞,畫水彩畫,美麗純潔,清新淡雅,絕對是這條巷子裏最美麗的一道風景,每天上學或者放學,姐姐騎著自行車穿過巷子,鈴鐺一響,人們就會不由自主地抬頭張望,穿著白色衣裙的姐姐像一陣風似的從人們的麵前飛過,長發飄飄,裙角飛揚。
  “這靜丫頭是越長越水靈了!”巷子裏賣冰棍的四阿婆總是這麽說。
  “是啊,是越長越好看了。”在巷口擺水果攤的黑皮他媽也說。
  “不過啊,姑娘伢們不能太漂亮,”四阿婆好幾次都說,“太漂亮了帶不來福,隻會帶來禍……”
  四阿婆的話不幸言中!
  穀靜蘭,我的姐姐,在她短暫的生命旅程中,給她帶來無限煩擾的正是她驚世駭俗的美麗,在我有限的記憶裏,很難用一句話來形容她,因為她實在是太美了!一切用來形容美麗的詞語用在她身上都不足以表達她的美。
  如果你近距離地看她,簡直不能直視,她的美撼人心魄,別說男人,就是女人看了,也會心曠神怡。我就喜歡看她,欣賞她。雖然是姐妹,沒她生得美,但我一點也不嫉妒,心裏反而洋溢著幸福。有這樣一個美麗的姐姐,我很幸福。
  隻是因為容貌太過出眾,姐姐的學習和生活總是被打攪,到哪裏都被人追蹤,特別是她十六歲上高中的時候,每天放學,總是有很多的男生等候在校門口,有本校的,也有鄰校的,她不理他們,自顧走,他們就或遠或近地跟著,極大地威脅到了她的安全。也正是出於安全考慮,父親從她高一開始就用車接送她上學,當然不是自己的車,是老板的車。父親的老板很有錢,是我們這座城市的首富,我沒去過他家,聽姐姐說,那戶人家的房子大到可以住下我們整條梧桐巷的人,雖然有點誇張,但可以想象他們是多麽的有錢。父親是他們家眾多司機中的一個,因為技術好,開始是給老板開,後來又給少東家開,也就是老板的兒子。我沒見過這個人,至少沒有麵對麵見過,姐姐起先也沒見過,因為父親總是很早就把她送到學校,很晚了,送完老板的兒子再去學校接她放學。
  意外發生在一九九○年春天的一個傍晚,下著雨,父親剛到學校接到姐姐,車開到半路上老板的兒子Call他了(那個時候還沒有手機),要他馬上趕回梓園接他去飯店見一個客戶。梓園就是老板的住處,在城市的最東邊。可是姐姐已經在車上了,外麵又在下雨,姐姐沒帶傘,如果半路下去肯定會淋濕,愛女心切的父親當然舍不得她下車,隻好冒著挨罵的危險載著姐姐去了梓園。結果老板的兒子見了姐姐後並沒有不高興,反而很興奮,還留姐姐跟他在酒店一起吃了飯才要父親送回家。一切看起來是那麽的尋常,沒有什麽不妥的地方,可是父親後來卻為他載著姐姐去梓園的舉動痛不欲生,他責怪自己為什麽不考慮後果,為什麽不讓姐姐半路下車,為什麽要讓老板的兒子見到她,他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在自己身上,也把自己推向了悔恨的深淵。
  老板的兒子看上了姐姐!
  從此姐姐的噩運降臨,我們家的噩運也降臨。老板的兒子仗著自己的權勢千方百計接近姐姐,不僅每天派專車接送她,還請她吃飯,帶她看電影,送漂亮衣服,甚至是跳舞。父親很擔憂,委婉地跟老板的兒子說,女兒還是學生,不能去那種地方,也不適合穿那麽華貴的衣服。她要好好地讀書。
  “可以啊,如果想讀書,我可以送她出國去讀。”老板的兒子回答得很輕鬆。
  沒辦法,為了保護女兒,父親隻好跟老板辭工。老板可能不知內情,還熱情挽留。但老板的兒子卻爽快地答應了父親的請辭,還一下給了他半年的薪水,說是給靜靜買東西。父親沒要,隻拿了一個月的薪水就走了。他走得很輕鬆,以為什麽都結束了,不會再有什麽不好的事發生,卻不知道厄運一旦盯上你是不會輕易退卻的。
  不久,父親憑借熟練的技術很順利地找到了工作,在一家機關單位開大巴車,專門接送職工上下班的,雖然薪水低多了,卻很輕鬆,至少不用提心吊膽,擔心女兒遭不測。可是善良的父親不知道,他辭工後,更方便了老板的兒子糾纏姐姐,他不僅一如既往地派車接送姐姐,還經常在課堂上把姐姐帶走。姐姐是個性格軟弱的人,這也是她的弱點,老板的兒子也正是抓住了這個弱點,對姐姐的企圖越來越明顯。
  我曾經在巷口碰見過老板的兒子,他當時坐在車裏,看不清臉,那輛車子卻吸引了我,寶藍色的,停在破敗灰暗的巷口真是很耀眼。老穀家大閨女被一個有錢人看上了!流言飛語像場瘟疫,在狹隘貧窮的巷子裏迅速地傳播開來,可憐的姐姐承受不住這壓力,臉上再也沒了純真笑容,成績也一落千丈,期末考試時竟有四門不及格。
  萬般無奈之下,父親隻好直接去找老板,求他管管自己的兒子,說姐姐出身寒門,配不上他尊貴的兒子。這招很管用,老板的兒子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來找姐姐的麻煩,據說是被老板弄出國了。我家裏人那個高興啊,比過節還熱鬧,歡聲笑語再次來到了這個清貧的家。姐姐又開始笑了,她天真地以為,一切又回到了從前的美好單純,她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那個人了。
  轉眼到了冬天,有一天,我去學校找姐姐,她正準備元旦文藝匯演,我是去看她排練的。姐姐的節目自然又是舞蹈,我看著她美好的身段燕子般地在排練廳裏飛來飛去,心裏又有了那種甜蜜的幸福。排練結束後,我們手拉手到學校門口的小賣部買吃的,我要了一袋怪味豆,姐姐要了一瓶酸奶,我們剛轉過身,從路邊停著的一輛黑色轎車上下來幾個人,戴著清一色的墨鏡,跟電視裏演的黑社會一模一樣,他們攔在我們麵前,其中一個問道:“誰是穀靜蘭?”
  毫無疑問,姐姐被他們帶走了,她跨上那輛車的時候忽然對我喊,“幼幼,快去叫爸爸……”
  一句話提醒了我,我轉身就往家跑,那條路是漫長的,感覺比我的一生還漫長,我無法在那麽短的時間內跨越一生,就如我無法救我可憐的姐姐一樣。
  就像是命運惡意的安排,父親不在家,他們單位組織職工到鄰市旅遊,父親是大巴司機,一大早就出去了,今天都不會回來。我瘋了,又跑到母親的學校,母親當時正在淘米準備學生的晚飯,一聽到姐姐被帶走了,丟下鍋子就跑。我和母親都沒有去過梓園,隻好打輛車去,的士司機狗眼看人低,見母親係著髒兮兮的圍裙上他的車很不高興,一聽說我們要去梓園,竟然笑起來,說:“那地方哪是你們去的,就是我,車子也不能開進去。”
  “你廢話少說,我們又不是不給車錢!”母親憤怒了,她很少說這麽重的話。
  “好,好,我帶你們去,可我隻能停在路口哦,裏麵我是進不去的。”
  他說的確實沒錯,梓園在這座城市裏至高無上,據說就連市裏的領導,逢年過節的還要去拜會他們,每有重大活動或儀式,也必請他們來做嘉賓。他們在這座城市裏可以說暢通無阻,聽說他們家的車開出來,交警都不攔的。他們在這座城裏有很多產業,市區最豪華的飯店就是他們家開的,最氣派的百貨公司也是他們家的,當時房地產在國內剛剛起步,他們就花大手筆在城郊的湖邊開發了一個臨水別墅區,曾被媒體大肆報道,轟動一時。此外市裏好幾家大型企業都有他們的股份,生意不光在本市,北京、上海、深圳,甚至海外都有他們的產業。但事實是,他們一家人很少生活在這座城市,因為他們本身就是從海外遷過來的,大多時候他們都在世界各地飛,來這裏隻是偶爾停留,他們的房子,著名的梓園,他們自己其實很少住,住在裏麵的多是保姆、管家、保鏢等為他們服務的人。在這座城市,每個人對那處豪宅的描述都不一樣,每個人的描述又都透著無限的向往,誰要是到裏麵走一趟,都是很了不得的事情,要是到裏麵參加一兩次宴會什麽的,更可以成為炫耀的資本。而與一般有錢人的張揚不同的是,這家人很神秘低調,極少在公共場合露麵,每受到邀請或是因生意上的事要麵對公眾,他們都是由公司的高層來出麵講話,他們自己總是在幕後。
  這些事情對當時的我來說,好像跟我們家毫無關聯,如果不是父親給他們家開過車,如果不是老板的兒子看上我的姐姐,像我們這種生活在最底層的窮人又怎麽會跟他們扯上關係呢?
  車子停下來了,我和母親跳下車,這才發現已經到了一個路口,兩邊是威嚴氣派的門房,裏麵各站著兩個身著製服的門衛(或者說是保安),從門房看過去是一條幽深的林蔭道,我和母親張望著就要進去,立即被攔住了。母親好說歹說,就差沒下跪,他們才猶豫著放行,嘴裏還說:“那你們快點啊,我們老板馬上要回來了,他是最不喜歡見生人的,讓他看到,你們吃不了兜著走,我們也不好交差。”
  母親千恩萬謝,拉著我就進去了。一進去,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下來。好長的一條林蔭道啊,一眼望不到頭,不是很寬,兩邊都是密密的樹林,路麵落滿黃葉,走在上麵沙沙地響,當時已經接近傍晚,裏麵的光線很暗,濕氣很重,讓人感覺陰森森的。
  “媽,我怕。”我拽緊母親,心裏發慌。
  “別怕,幼幼,有媽在呢!”母親摟著我,其實她也很緊張,卻安慰我說,“什麽時候都不要怕,爸爸媽媽始終都會在你們身邊!”完了又說,“靜靜,你也一樣啊,千萬不要怕,要勇敢一點,無論發生什麽,爸爸媽媽都會在你身邊,靜靜,我的好孩子……”母親說著就哭了起來,走得更快了,一邊抹著淚水一邊低聲喊姐姐的名字。我也哭了起來,拽著母親,心底一片黑暗,無邊無際的淒涼和惶恐生生地揪疼了我的心。很多年後,每每回想那次經曆,我都會忍不住的心痛,我和我的家人,老實本分地生活在這座城市,與世無爭,可為什麽老天爺不肯放過我們,這個世上本有很多不幸的人,我們已經很貧窮了,為什麽還要承受這種種的不幸?
  也不知道走了多長一段路,足足有半個多鍾頭,我們終於走出了林蔭道,眼前豁然開朗,我和母親瞪大眼睛,張口結舌,簡直不能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在我們的麵前,不遠處,一棟巨大的房子佇立在一片茂盛的花草叢中,四層樓高,米色的大理石外牆,尖尖的屋頂,拱形的窗戶,整個一長排,向兩邊霸氣地延伸,而我們所看到的隻是豪宅的一部分,越過屋頂,後麵還有兩棟更高的房子,也是歐式的,緊挨著前麵的房子。此前隻在電視電影裏看過歐洲貴族住的城堡,不曾想過我們這樣的城市裏居然也有這樣的“城堡”,堅不可摧,盛氣淩人,非常傲慢地將來訪者擋在了一扇巨寬巨高的黑色鏤花鐵門外。
  那扇門真是大,兩邊連著圍牆,圍牆是由花崗岩和鏤花鐵藝築成的,站在外麵,裏麵廣場一樣的花園一覽無餘,還有噴泉、泳池、涼亭和球場,我當時就在心裏納悶,這裏住的是什麽人啊,應該是外賓吧,我見過政府的外賓樓,也沒這一半氣派呢。他們家有多少人,住這麽大的地兒!
  我和母親站在鐵門外,張望著不知所措,還是我反應過來了,提醒母親按門鈴,是的,鐵門旁邊的圍牆上就有一個黑色的按鈕,估計就是門鈴。很快從門邊的一個小房子裏走出一個表情嚴肅的老太太,她很不客氣地掃視著我們,沉著臉問:“你們找誰?”
  “我……我來找我女兒的。”母親顯得有些緊張。
  “你女兒是誰,她怎麽可能在這裏?”老太太很詫異。
  “我女兒叫穀靜蘭,今天下午你們老板的兒子把她帶走了,請讓我們進去找吧。”母親央求著,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我們老板的兒子?”
  “是啊,我老公還給他開過車的。”
  “你說的是哪個兒子啊,我們老板有兩個兒子。”老太婆皺起眉頭很不耐煩。
  這下我們都懵了,我們從來不知道老板還有兩個兒子,也沒聽父親講過,母親隻得抓著鐵門低三下四地求:“我們不知道,也沒見過,求求您行行好,讓我們進去吧,我女兒確實是你們家公子帶走的……”
  “不可能!”
  母親話還沒說完,老太婆就聲色俱厲地打斷道,“我們家兩個少爺都不在家,大少爺好幾年沒回來了,小少爺幾個月前也去了國外,他怎麽可能把你女兒帶到這來呢?”
  “太太,老太太,我女兒真是被你們家少爺帶走的,麻煩你幫我問問其他人好不好?我女兒才十六,她還是個孩子啊……”母親說到這已經泣不成聲,抓著鐵門渾身發抖。
  “我管你女兒多大,是不是孩子跟我有什麽關係,快走,你們快走,再不走我叫人來轟你們了!”老太婆像趕叫花子一樣地嗬斥我們,滿臉皺紋的樣子猙獰得像個巫婆。
  “我們不走,你們不把我姐姐交出來,我們就不走!”
  初生牛犢不怕虎,我鼓著眼睛瞪著那個老巫婆,毫無畏懼。
  “反了天了,這是什麽地方,也輪得到你們來撒野,來人,來人……”老巫婆轉過身衝著大房子那邊喊,話音剛落,就有幾個穿黑衣的猛漢衝了過來,“趕她們走,她們竟然在這搗亂……”老巫婆指示著,鐵門被打開了,那幾個人拽著我們的胳膊就往外拖。我亂踢亂打,尖叫起來,“媽媽,媽媽……”
  “幼幼,你們放開,放開……”母親掙紮著,試圖保護我,但她被兩個猛漢拽得動彈不得,突然兩邊一鬆手,將她一推,她仰麵跌倒在地。
  “媽媽!”我撕心裂肺地尖叫著,可憐的母親顯然摔得很重,好一會都沒爬起來,“幼幼……”母親叫著我的名字,向我伸著手,淚流滿麵。
  突然不遠處射過來兩注強光,將我和母親照得通亮,我朝林蔭道那邊望過去,一輛黑色轎車緩緩開過來,距我們不到一米的時候停下了,車上下來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一身筆挺的深色西服,戴著眼鏡,神情傲慢,氣度不凡,他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那些猛漢,又看到了地上的母親……
  這個男人,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老爺”,梓園的主人!他見此情況大聲斥責老太婆太囂張,還走過來親自拉起母親,就在母親抬起頭的那一瞬間,他露出驚訝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失神,繼而又和藹地詢問事情的經過,母親抽抽搭搭地說著,老爺和顏悅色聽她說,很有耐心,目光閃爍。母親臉色蒼白,卻絲毫掩飾不了她動人的美麗,毫無疑問,母親的美麗讓這位“老爺”頗感意外,他好像不能理解,這個衣著髒亂、頭發蓬散的女人竟然會有這樣一張驚世駭俗的臉,而當得知我父親給他開過車時,他笑了起來,看著母親說:“真沒想到老穀還有個這麽漂亮的太太,真是有福氣啊,這樣吧,你先回去等消息,如果犬子真回來了,我馬上會派人通知你。”
  “好的,好的,太謝謝了,我們這就回去。”母親拉著我轉身就走。
  “等等,”老爺叫住我們,“天都黑了,這裏離市區有點遠,你們就這麽走回去不安全,我派車送你們回去吧,好嗎?”
  “這,這怎麽可以呢?”
  “怎麽不可以,你家老穀給我開了十來年的車,我一直很看重他,他走了我也很掛念他的,沒想到今天在這見到他的夫人和女兒,很有緣分啊,不麻煩的,派個車而已。”老爺講得頭頭是道,目光始終沒離開過我母親的臉。
  我冷冷地看著這個老男人,雖然他此刻滿臉春風,紳士味十足,剛才又幫了我們,可我居然對他沒半點好感,感覺那張隨和的臉後麵還有一張臉。而母親尋女心切,當然沒注意到這些,她不知道有多感激這個男人呢。我不感激,一點也不感激,說不上來,我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充滿敵意,包括這個傳說中的“老爺”。
  我們上車了!這是我第一次坐小轎車,很拘謹也很好奇,司機一絲不苟地開著車,我和母親坐在後排,感覺氣氛很壓抑。我又忍不住回頭張望,暮色蒼茫中,梓園在我的視線裏越來越遠,但可怕的是,那肅穆威嚴的莊園帶著某種神秘的信息,在我的感覺中越來越近,像個巨人,一步步向我逼來,無法抗拒,不能逃避。
  “媽媽,”我下意識地抓住母親的手,“我再也不要來這,再也不要!”
  七天後,姐姐的屍體在護城河邊的水草叢中被人發現……
  姐姐其實可以不必走到這一步,她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事情發生後,父親曾經報過案,可是派出所卻以證據不足,拒絕受理。父親不甘心,又寫了塊布告牌,將牌子掛在自己的脖子上站到城裏最繁華的五裏街,也不說話,等著人們自己看。結果全城轟動。而梓園那邊坐不住了,他們是豪門,出了這樣的事,臉麵上自然不好看,他們一向是很低調的,第二天就派人上門來送給我們家一大筆錢,有多大一筆,我當時還小,不知道。據鄰居們說,那筆錢幾乎可以買下整條梧桐巷。但我們沒有要,父親將那幾個送錢的人趕出了門,大叫道:“滾,滾得遠遠的,我穀邁青不賣女兒,我就是死也要討個公道!”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輿論普遍站在我們這邊,上頭已經派人來調查的時候,接下來的一件事讓疲憊的父親徹底崩潰——姐姐懷孕了!
  消息傳得很快,馬上梓園那邊就有了反應,這回他們要的就不僅僅是息事寧人了,他們竟然上門提親,梓園老爺親自出麵。我那天剛好放學,門是虛掩著的,我站在門外聽到了他和母親的全部對話。
  “夫人,”老爺這麽稱呼母親,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稱呼母親,“你比我們生活得幸福啊,有家的氣氛,比我的家強多了,我們家到處都有房子,可是人丁單薄,長子幾年前夭折,次子長年在國外打理生意,上個禮拜剛剛回來,小兒子在國內幫我經營,我們一家人要想湊到一起吃頓飯都很不容易,也許外人會很羨慕我們,家大業大,其實你們這種尋常百姓最最平常的幸福,對我們來說都是奢侈……現在出了這件事,打攪到你們的生活,我很抱歉,養了這麽個孽子,我說什麽都沒法取得你們的原諒,我今天來也不是求夫人您原諒的,我是來提親的,我們朱家不是不負責任的家庭,我們會明媒正娶地將你女兒娶進門……”
  “您說什麽?娶我女兒?”母親吃驚地瞪大眼睛。
  “是的,夫人。”
  “先生,您別這麽叫我,我不是什麽夫人,我也可以明白無誤地告訴你,我不嫁女兒,她現在還小,還在讀書,再說也沒到法定結婚的年齡……”
  梓園老爺並不急於把話說穿,微笑著看著母親,神情暖暖的,像糊了層蜜糖模糊不清。母親則很堅決地告訴他,不嫁女兒。
  “那隻怕……不能由你們說了算。”梓園老爺輕聲吐出這句話,臉上還是笑著,眼神卻透著一股霸氣。他耐心地跟母親說明原委,“我們朱家的血脈是很尊貴的,而且我們家人丁單薄,龐大的產業需要有人繼承,我不會答應也不允許有人傷及我的後代,換句話說,令千金腹中的骨肉如何處置,你們是沒有絕對的決定權的。”
  “您……在威脅?”
  “談不上威脅,我隻是表明我的態度,如果我的後代遭了什麽意外,我不會像現在這麽好說話,我的意思夠明白了吧?”梓園老爺言語間的霸氣更明顯了,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有那麽一會,他的樣子像是靈魂出了竅,但馬上又露出如沐春風的笑容。我看著那男人的笑容,突然沒來由地害怕,母親和他站在一起讓我很害怕!
  晚上母親將梓園老爺的話轉告給父親。父親這次沒有發火,他沉默了。我想他是被擊垮了,自從姐姐懷孕,他就沒有再去掛布告牌。他真的已經無能為力了,一個十六歲的女中學生懷孕,這在當時是非常難堪的事,何況已弄得全城皆知,姐姐這輩子的命運已成定局,他作為父親縱然再憤恨也無可奈何,隻能以沉默表示妥協。
  兩天後,梓園下了訂婚的聘禮。我不知道是什麽聘禮,隻聽巷子裏的人說,那些聘禮可以建條全新的梧桐巷。誰知梓園少爺一聽說要娶姐姐立即表示反對,還傳出話:她又不是處女,誰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這話傳到姐姐耳朵裏,當晚她就離家出走了。我當時還小,不太懂這方麵的事情,但母親卻堅持認定女兒的清白,我聽她跟父親說,姐姐初中的時候練習舞蹈,有一次受了傷,還流了很多血,所以就不是處女了。我不知道受的是什麽傷,怎麽受了傷就不是處女了,但我知道,事情已無可挽回,姐姐所受的打擊和傷害已經要了她的命,她最終成為了停屍房裏一具冰冷的屍體。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姐姐即將火化的頭天夜裏,我摸到火葬場的停屍房抱著姐姐痛哭的情景,很奇怪,在那樣陰森恐怖的環境中我居然一點也不怕,可能是過度的悲傷讓我忘了害怕,我抱著姐姐一直哭,說了很多話,說了什麽話我已經記不起來,隻知道天快亮的時候我疲憊不堪地爬到姐姐身邊擠在一起睡著了。姐姐活著的時候,我們經常擠在一個被窩裏睡,說不完的悄悄話,一說就是大半夜,所以那天晚上在停屍房我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美好時光,我抱著的是姐姐,而不是一具屍體。
  “幼幼,幼幼……”
  睡夢中我感覺姐姐在叫我。
  我睜開眼睛,看到姐姐正看著我笑,將我摟在她懷裏,輕輕撫摸我的臉頰,“姐……”我也叫她。
  “幼幼,姐姐要走了,以後就是你一個人長大,姐姐不能陪你了……”
  “為什麽呀?”
  “因為姐姐要去別的地方長大啊,可無論姐姐到哪裏,我都會看著你的,”姐姐說著更緊地摟著我,淚水清晰地滴落在我臉頰,“好幼幼,我不希望你太早去找姐姐,你要好好地活著,為我找到那個人……”
  “哪個人?”
  “那個欺負姐姐毀了姐姐的人,你一定要送他來見我!”
  “送他見你?”
  “是的,送他來見我!”
  “……”
  二十天後,父親也死了,死於車禍。那天我記得很清楚,離過年隻差四天了,父親開著單位的大巴車在通往梓園的路上等了十幾個小時,終於等到了梓園少爺的轎車開過來,他加足馬力猛地撞了過去。車上一共坐了三個人,一個司機,兩個女孩。梓園少爺並沒在車上。父親和轎車司機都是當場死亡,那兩個女孩受重傷,其中一個在送到醫院後也死了。另一個據說撞斷了脊椎,終身殘疾。
  在火葬場停屍房我見到了一個姓毛的伯伯,他見我凍得夠嗆,忙把我叫到他的值班室烤火,還塞給我一個大蘋果。他有一雙非常奇特的眼睛,跟他直視,會有一種被穿透靈魂的感覺,當時他看著我,一直看著我,也沒說話,臨走的時候在院子裏撫摸我的頭,“孩子,上次伯伯對不起你,以後你到了伯伯這裏我會好好待你的……”
  我詫異地看著他,我還會來這裏?
  母親精神恍惚,沒聽到他的話,目光呆滯地抱著父親的骨灰往火葬場大門走去。我跟著母親回了家。不到一個月,家裏去了兩個。家對於我和母親而言已經不能算家了,那是人間地獄!因為每個角落都是回憶,姐姐和父親用過的每一樣東西靜靜地擺在原來的地方,卻無時無刻不刺痛著我和母親的眼睛。
  “也好,你爸過去了,你姐姐就不會寂寞了,也不會害怕了……”母親反複念叨的就是這句話。
  母親從外表來看很正常,一樣的洗衣做飯,一樣的料理家務,每天晚上放學回來,她還會弄很好吃的飯菜等著我,我坐下來,卻總發現桌上多擺了兩副碗筷。
  “靜靜,這是你最喜歡吃的糖醋排骨,”母親不停地給一個空碗裏夾菜,“吃,多吃點,你最近瘦了好多。”完了,她又給另一個空碗夾菜,“邁青,這是你最喜歡吃的紅燒肉,不知道鹽有沒有放多,我煮著煮著去給靜靜洗衣服,不記得放了幾次鹽了。”
  母親自始至終麵帶微笑,很幸福的樣子,她很幸福……
  “媽!……”我撕心裂肺地哭叫起來。
  母親瘋了。
  但她瘋得很“正常”,既不蓬頭亂發,也不罵人傷人,還是跟以前一樣愛幹淨,家裏家外收拾得整整齊齊。她沒有再上班,每天做完家務,就搬張板凳坐到門口邊曬太陽邊織毛衣,鄰居問她給誰織,她就說:“給我家靜靜織,這孩子不曉得怎麽長這麽快,去年的毛衣今年都穿不得了。”
  下午,她會準時去菜市場買菜,總是滿滿地提一籃子回來。鄰居見了又問,“老穀家的,怎麽買這麽多菜啊?”
  “哦,我們家邁青最近腰不太好,老毛病犯了,我給他買了隻雄雞炒酒,據說對腰很有好處。”母親笑著回答。
  可憐,真是可憐,鄰居們都在背後偷偷擦眼淚。
  母親精神失常的消息很快也傳到了梓園。一天放學回家,我看見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巷口。我奔回家,果然見母親和梓園老爺麵對麵坐著“攀談”。
  在門口我聽見母親說:“朱先生,我們家邁青好幾天沒回家,您把他派到哪裏去了呀?他這個人哪,就是這樣子的,出去了連個電話也不打回來。”
  梓園老爺沒說話,抽著煙定定地看著母親,神色凝重,像在思考著什麽。
  “媽!”我推門進去。
  “哦,幼幼回來了,”母親見到我很高興,連忙站起身接過我的書包,“看到你姐姐沒有,她到現在還沒回家,不知道是不是又在學校裏排節目。”
  “媽!”我叫。
  “別這麽大聲,有客人在!”母親不好意思地轉過身又對梓園老爺說,“真是不好意思,這孩子從小就沒規矩,您可別見外……”
  “嗬嗬,”那男人回過神,笑了起來,看看我,又看看母親,“幼幼很乖啊,我很喜歡的,這樣吧,我請你們到外麵去吃飯,好嗎?”
  “這怎麽行呢,外麵吃很貴的。”母親連忙推辭。
  “哈哈,是很貴,不過……”梓園老爺走到母親跟前,目光閃爍,很溫柔地說,“餐廳是我家開的,再貴也沒關係,對不對?”他死死盯著母親,很興奮,母親的失常好像讓他很高興。我也盯著他,又沒來由地害怕起來,心底都在顫抖!
  他把我和母親載到市區最有名氣的一家西餐廳,教我和母親吃西餐。這是我第一次到這麽豪華的地方,我拿著刀叉,不可理喻地看著這個男人,隻見他和顏悅色地跟母親說著話,完全沒把母親當做一個不正常的人。母親說什麽,他都能接上話。母親問:“我家老朱到底去哪了,我很是擔心他的身體……”
  “哦,剛才忘了跟你說,我把他派到國外去了。”梓園老爺笑著說。
  “這樣啊,那他多久才能回來?”
  “因為那邊事情多,可能要些時候哦,你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梓園老爺睜眼說瞎話。我看著他,吃驚地張大嘴巴。他也注意到我在看他,對我笑了笑,切了一大塊牛排到我的盤子裏,“幼幼,你要聽話,你媽媽……情況不太好……”
  “我哪有不好啊,能吃能睡的,好得很!”母親打斷他。
  “是,是,看上去是還不錯,”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和母親,說的話高深莫測,“也許這就是天意吧,老天是在成全我啊,看來我隻能接受了……”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可是第二天放學回家,我沒見到母親,在飯桌上看到一張紙條,母親寫的,隻有一段話,我還沒看完就兩眼發黑,差點昏死過去。
  那上麵寫著:幼幼,我跟朱先生去看你爸了,朱先生說他正好要出國,可以把我順路帶過去,他還說,他已經把你姐也接過去了,我去看看你爸和你姐就回來,天氣這麽冷,他們穿的衣服不夠。我走後,你要自己照顧自己,吃飯就到隔壁的四阿婆家吃,我已經跟她說好了,也交了飯錢,晚上睡覺要記得關好門窗,不要給陌生人開門,還有,我留了一些錢在你的枕頭下,需要的時候用,記住了啊!媽媽字。
  那一刻真是天旋地轉,我瘋了似的跑出去,找到四阿婆,她說母親是被一輛黑色轎車接走的,她說她很快就回來,要你這幾天就到我家吃飯。
  梓園!梓園!
  我頭昏腦漲,回到家在枕頭下一翻,果然見壓了幾百塊錢,又到母親的房間一看,她給姐姐織的毛衣都不見了……
  “媽媽!”我癱倒在地,號啕大哭,感覺世界一片漆黑,一夜之間,我失去了所有的親人,連唯一的母親也被騙走,老天要把我們趕盡殺絕嗎?!
  我打輛車來到通往梓園的路口,當時天已經黑了,我趁著夜色避開那兩個門衛,從側邊偷偷溜了進去,我在漆黑的林蔭道上一路狂奔,哭著,喊著,媽媽,媽媽,你可千萬不能丟下我啊,你別信那個騙子的話,他是個騙子!
  我跑出一身的汗,出了林蔭道,看到梓園已經亮起了燈。夜色下,那豪華的莊園依然盛氣淩人,冷漠地拒絕著我這個無助的陌生人。我沒有走正門,而是從旁邊的圍牆上翻了過去,我本來就瘦小,加上有花草的掩護,我很順利地就摸到了梓園後麵一排白色建築前,這排建築其實是兩棟房子連起來的,跟梓園前麵的房子是一個整體,不是每個房間都亮著燈,所以光線也不是很亮。
  我正準備從一扇側門進去,突然從門後竄出一條毛茸茸的家夥,是條大狼狗,差不多有我半個身子高,我還沒反應過來,它就將我撲倒在地,我尖叫起來,開始還能掙紮,到後來就動彈不得了,我根本不知道被咬到哪裏,隻覺得全身都在流血,汩汩地流,好像生命的熱潮漸漸散去,我覺得我快死了……
  “不好了,有人被狗咬了!”模糊中我聽見有人在喊。
  接著就是很多的腳步聲,有人把狗趕走了,又有人抬起了我。我不知道我被抬到了哪兒,眼睛裏全是血,看不清,感覺躺在了一個軟軟的地方,身邊圍了很多人,很嘈雜。
  “怎麽回事?”
  耳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聽得很清。
  “少爺,我們也不知道,就聽到後門有人喊救命,等我們趕過去的時候,這孩子已經成這樣了……”旁邊有人答。
  少爺?誰是少爺?
  我努力想睜開眼睛,可是眼睛裏的血讓我眼前猩紅一片,什麽都看不清。但是我必須看,一定要看,那個少爺,那個害死我姐姐和父親的少爺,哪怕看一眼後失明我也要看。“眼睛,我的眼睛……”我喊著,希望有人能幫我擦擦眼睛。
  “叫救護車沒有?”我聽見“少爺”在問。
  “已經叫了,馬上就到了!”
  “她是怎麽跑進來的?”
  “不知道,估計是爬圍牆進來的。”
  “你們以前見過她嗎?”
  “沒有,我們都沒見過。”
  “拿紗布來,幫她擦擦眼睛,她好像在喊。”少爺吩咐道。
  馬上有人很輕柔地用紗布擦拭我的眼睛,光線一點點地透過來,快了,快了,就快要看見了,我屏住呼吸,拭目以待。
  紗布移開了。看見了,我看見了,眼前站了很多人,我搜索著,尋找那張臉!
  “看得見嗎?”
  一張英俊的臉恍然出現在我視線裏。
  我死死地盯著那張臉,那隻有在電影畫報上才看得到的臉,英俊得無懈可擊,濃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睛,輪廓分明的嘴唇……
  “孩子,告訴我,你看得見嗎?”他又問。滿臉焦慮。
  “少爺,救護車來了!”旁邊有人插話。
  “好,我來抱她。”說著我就被他抱了起來,我無力地看著他,心底無限慰藉,老天,謝謝你讓我看到了這張臉,無論如何我要謝謝你,雖然視線越來越模糊,但我已經記住了這張臉,就算從此失去光明,我也已經記住了他,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他!
  姐姐、爸爸,你們看見了嗎,我現在就躺在這個男人懷裏,我記住了他的樣子,他就是燒成灰我也會認得他了,無論過多少年,無論經曆多少苦難,我一定會活著,也一定要活著,我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送這個男人去見你們,讓他跪在你們麵前懺悔……親愛的姐姐和爸爸,我知道你們此刻都在天堂,我希望你們在天堂住得幸福,讓我的愛和思念陪著你們,就如你們的愛會始終伴隨著我一樣,等著我的消息吧,等著我把這個男人送去見你們的那一天……
  “別害怕,你不會有事的。”我被放到救護車擔架上時,那個男人跟我這麽說。
  “名字,你的名字……”我呻吟著問。
  “我叫朱道楓,記住了嗎?”他好像在笑。很溫柔。
  “記住了!”我答。

  二 幼幼
  我一生都無法忘記,當我傷愈後對著鏡子照時的萬念俱灰,那張臉,從眼部下方一直蔓延到嘴巴,全都扭曲得變了形,拆了線的傷口結著可怕的痂,像一條條蜈蚣爬在臉上。還有我的脖子,我的肩膀,我的手臂和大腿,全都爬滿“蜈蚣”,站在鏡子前的我成了個怪物,我尖叫著,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和臉,恨不得將整張皮都撕下來。但是不可能了,那張恐怖的皮已經注定了將跟隨我一生,醫生說,即使整容,也無法恢複到從前的容貌,而且要整也要等成年後整,因為我還沒發育成熟,臉沒長開,如果整了長大後難保不會變形。此後的很多年,一直到成年,我都羞於見人,整天躲在陰暗的角落裏不敢出來,我一出來,就會引起路人的驚慌,調皮的小孩還會朝我扔石塊、吐唾沫。
  我怎麽生活呢?最初我是被一個叫四阿婆的老鄰居收留,她是孤寡老人,無兒無女,見我無家可歸就將我收養在身邊。她靠賣冰棍為生,我幫著她一起賣冰棍,但我絕不能露麵,一露麵顧客全都會嚇跑,我隻能幫她進貨送貨,而且還得戴著口罩,否則批發部不把貨賣給我。我也沒有上學了,學校不收,說是會嚇到學生,不上就不上,我們也沒有多餘的錢去上,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
  可是就連這種日子,老天也覺得是種奢侈,在我十七歲時,四阿婆老得動不了了,死在床上。我失去了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我並沒怎麽哭,生活早已讓我變得麻木,我平靜地將她用被單包好後搬到拖貨的板車上,拖著去火葬場。
  當時正是夏天,我從早上一直拖到太陽快下山才把四阿婆的屍體拖到火葬場,工作人員很詫異,不相信一個瘦弱的孩子能把一具屍體拖這麽遠,還是在這麽個大熱天,他們問我板車上的人是誰,我說是我奶奶。
  “怎麽不用車送呢?”
  “沒錢。”
  “家裏其他人呢?”
  “死了。”
  “真可憐。”他們說。
  於是他們沒有收火葬費。這可能是四阿婆沒想到的,她孤寡一生,沒有工作,沒享受過什麽特殊優待,沒想到唯一的一次竟然是死後免費享受了一次火葬。火葬場的負責人是個四十多歲的阿姨,很和藹,當把四阿婆的骨灰送到我手裏的時候,她問我今後有什麽打算,我說沒什麽打算。她就問我想不想學門手藝,將來好混碗飯吃。我說當然可以。她就說,那你就學給死人化妝吧,這工作聽起來是有點那個,但好歹是門手藝吧,你這個樣子,也隻能學這個了。
  我懵懵懂懂地點頭。
  接著我被帶到了停屍房,一進門就看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師傅佝著背在給一具屍體抹澡,那個人死的時候可能很痛苦,麵目猙獰,扭曲得變了形,不知道抹澡用的是什麽藥水,房間裏的氣味很難聞。
  “你來了。”老師傅回過頭看了我一眼,那是一張布滿皺紋和滄桑的臉,顴骨高高突起,眼窩深陷,蒼老的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仿佛能穿透世間萬物,我立即想起來了,他就是當年那個給我大蘋果吃的毛師傅。他好像知道我會來似的,一點也不意外。
  我跟當年一樣詫異地看著他,他怎麽會知道我要來?
  “我等你幾年了,過來,孩子。”毛師傅放下手裏的活,他對於我的臉一點也沒表示出恐懼,可能是他看死人看多了,什麽恐怖的臉都見過,我的臉在他眼裏再平常不過,可是,可是我的臉都毀了,他怎麽認得出我?
  “別這麽看著我,”毛師傅一臉平靜地拉把椅子給我坐,“我認得你,你的這雙眼睛就是你的身份……”
  我還是鼓著眼睛看著他。
  “來了就好好幹,你會活下去的。”毛師傅說。
  於是我就在火葬場留了下來,跟毛師傅學化死人妝。毛師傅就是我的師傅,五十多歲,快退休了,正愁沒個接班人呢,我肯跟他學,讓他很高興。而我願意跟他學的原因隻有一個,他沒把我當怪物。
  但在很多人眼裏,毛師傅很怪,他話不多,幹活利索。據說他做這行三十多年了,那些僵硬的屍體好像很服從他的支配,在他的擺布下非常“溫馴”,毛師傅擺弄他們像擺弄木偶,在別人看來很恐怖的事在他眼裏隻不過是份工作,他很少跟周圍的人打交道,可能也是因為別人對他的猜測和議論太多,他懶得理會。對於毛師傅的議論最多的就是他的眼睛,都說他的眼睛可以看到很多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具體什麽東西我不知道,可能跟鬼有關,如果這世上真有鬼的話。還不止這些,據說毛師傅還能預見很多即將發生但還沒發生的事情,這個我信,幾年前他就說我會來火葬場,我真的就來了,這不是預見是什麽。可是他很少會說出來,無論別人來詢問他什麽,他通常都置之不理,“是福逃不脫,是禍躲不過,問那麽多幹什麽”,這是他常說的話。
  毛師傅從未講過他為什麽知道我會來火葬場,我也從未提起過,覺得沒什麽好問的,這是我的命運,是我的我就必須承受。我沒地方住,火葬場就安排我住地下室,地兒倒是很大,是堆雜物和棺材用的,大半個地下室都堆著棺材,看上去有點陰森。毛師傅幫我收拾了一塊空地,架了張床,就算是我的臥室了,前後左右都是棺材,剛開始有點不習慣,可是很快就坦然了,我回梧桐巷拿來自己的行李和換洗衣服,沒地方放,就放棺材裏,蠻好,多少東西都放得下。真沒想到我會有這麽大一間臥室,還一個人住呢,跟從前住的低矮擁擠的棚屋比起來簡直是奢侈!
  隻是地下室很潮濕,特別是陰雨天時感覺被子都擠得出水,睡在上麵很受罪,沒辦法,有時候我幹脆爬到旁邊堆著的棺材裏睡覺,剛好睡下一個人,又幹淨又溫暖,都是上等木材做的呢,躺在裏麵甚至還能聞到樹木的清香,最重要的是很安全,因為製作棺材時使用了特殊工藝和原料,不用怕蜈蚣螞蟻之類的髒物爬進來,更不用擔心會被人類傷害。我將那些活動著的人通稱為“人類”,我跟他們不是同類,雖然我也是活動著的,但也僅僅是活動著的,因為我所有的活動範圍都在停屍房,白天跟著毛師傅學料理死人,給死人抹澡,給死人化妝,晚上又爬進地下室的棺材睡,感覺上我跟那些躺著的“人”更接近,我就是一個從地窖裏爬出來的鬼。
  “這孩子真是怪,比毛師傅還怪……”火葬場的叔叔阿姨都這麽說。
  我能理解,在他們的眼裏,我就是個怪物,有張連鬼都不如的臉,身上散發著濃烈的棺材味道。我也不怎麽說話,坐著不動的時候,或者我躺在棺材裏的時候,我真的就像個鬼,白天人怕,晚上連鬼都怕。這樣也好,不會有誰來打攪我,在自己的世界裏獨處可以忘掉很多痛苦。
  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還是覺得周圍有點“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期精神壓抑出現的幻覺,晚上躺在棺材裏的時候,半夢半醒間我總聽到周圍有人“說話”,聲音忽遠忽近,像是在竊竊私語,有時候還有笑聲、歎息聲、嗚咽聲、腳步聲……各種各樣的聲音在耳邊嘈雜鬧騰,整夜不得安歇,凝神靜聽,又聽不到具體在說什麽,爬起來看,又什麽都看不到,很是怪異。
  有一天晚上剛熄燈躺下,還沒合上眼就聽到有人在唱歌,確切地說,是在哼歌,調子很熟,再仔細一聽,聽出來了,是姐姐以前經常唱的一首鄧麗君的老歌《月朦朧鳥朦朧》,一聽到這調子我立即就想姐姐了,淚水順著眼角淌下,我也跟著哼了起來。
  “幼幼,幼幼……”
  感覺有人在叫我。我爬出棺材,看不到人,卻清晰地聽到是姐姐在叫我,“姐……”我喊了起來,沒人應。
  “幼幼,帶他來見我,帶他來見我……”
  淒涼哀怨的呼喊就在這寂靜的黑夜盤旋,沒有具體的方位,像是飄著的,遊來蕩去,我哭了起來,知道是姐姐來了,可是我看不到她,隻聽到她在一遍又一遍地哀求:“帶他來見我,幼幼,一定要帶他來見我……”
  我流淚到天亮。不知道是睡著流的淚,還是醒著流的。
  毛師傅早上來上班,那雙能穿透世間萬物的眼睛在我身上臉上掃了好一會,也沒吭聲,幹活的時候我給他打下手,他一邊給屍體上妝一邊在嘀咕:“走了就走了,不要還有留戀,活著的人還留在這,老來打攪,是不是也要人家陪著你去呢,去了又如何呢,去了你也回不來,該到哪去就到哪去吧……”
  “師傅……”我茫然地看著他。
  “幼幼,你是個苦命的孩子,命苦心不能太苦,既然還在這個世界,該放下的就放下,別老記在心裏,老記著去了的人也回不來,還會把自己搭進去。”毛師傅並不看我,但我知道他是在跟我說話。
  “來,你自己動手試試。”毛師傅把工具交給我,要我給屍體上妝。這是個年輕女子的屍體,麵容姣好,是車禍死的,撞斷的肋骨刺穿到肺部引起內出血而死,可能是血都流光了,她的臉比其他的屍體都要白,慘白,聽說過幾天她就要結婚了,婚禮成葬禮,真是可惜。我拿著給屍體上妝的特殊工具不知道如何下手,“給她的嘴唇上色。”毛師傅在一旁指導。
  “為什麽先上嘴唇呢?”
  “沒看到她有怨氣嗎?嘴唇張著,有話要說,”毛師傅平靜地站在一旁,指點道,“豔一點,化成新娘妝,她心裏的怨氣就會少點……”
  “哦,知道了。”我按師傅的吩咐把最鮮豔的顏色塗到了屍體嘴唇上,又給她的眉毛和眼睛分別上了色,在搽胭脂的時候師傅又說,“打紅一點,要喜慶,越紅越喜慶,一喜慶她就會歡喜,以為是在參加婚禮,到了下麵她才會安息。”
  我照師傅的話做了。
  收拾好這具屍體,毛師傅又推來另一具,“幼幼,活著的人其實跟這些躺著的人一樣,心裏不要有太多怨氣,你就是怨氣太重,怨氣一重陰氣就重,就會招來一些不幹淨的東西糾纏你……”毛師傅邊幹活邊在勸慰我,“放下你心裏的怨恨吧,否則你早晚都得跟他們一樣躺在這,這樣又有什麽意義呢,你躺在這也無濟於事,走了的人怎麽也不會回來了,好好活著,別再睡在棺材裏了……”
  我震驚地抬起頭,他怎麽知道我晚上睡在棺材裏?
  “那不是你該睡的地方。”毛師傅隻撂下這句話。
  可是到了晚上,我又爬進了棺材,沒辦法,已經習慣了。而且我還有個習慣是別人不知道的,我喜歡跟屍體說話。這大多是在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我會爬出棺材來到停屍房,也不開燈,一具具地琢磨那些屍體,研究他們的死因,看他們的臉和身體,跟他們說話。他們雖然未必聽得懂,也不會發表看法,但他們不會給我傷害,我說什麽他們都靜靜地“聆聽”,久而久之,我就喜歡上了這種溝通。
  但這個習慣還是被人發現了!
  記得那是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地下室進水了,一到下大雨地下室就進水,不知道那些水從哪裏冒出來的,很快就要淹到床板,連棺材都飄起來了。我沒法睡,隻好一個人出來又跟停屍房那些躺著的“人”說話。白天又推進兩個“人”,我始終認為他們不是屍體,是躺著的“人”,他們也有感情和思想,隻不過睡著了說不了話而已。
  白天推進來的兩個人一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男的四十多歲是喝酒喝死的,女的才二十出頭,是病死的。明天他們就要化成一把灰了,我很為他們難過。我走到那個女的跟前,揭開白布,又點根蠟燭,坐到她身旁跟她說起話來。可能是病了很長時間,那女的臉瘦得隻剩皮包骨,眉骨高高突起,眼窩陷進去很深,睫毛很長,想象她健康的時候一定很漂亮。我注意到她的嘴唇也是微張的,跟我見過的很多屍體一樣,好像有什麽話要說沒說出來,她想說什麽呢?想說她是多麽留戀這個世界,想說如果活下去,她會跟普通人一樣結婚生子,會生活得很幸福,是這個意思嗎?
  “其實你不必難過,真的!”
  我用手指梳著她的頭發,跟她輕聲細語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人生,你的人生雖然短暫,還有很多事情沒來得及去做,很多願望沒來得及實現,可是你知道嗎,你匆匆離去卻也避免了遭受很多無法預知的痛苦……你很幸運,跟我的姐姐一樣都很幸運,你們是上帝的天使,上帝憐惜你們,不忍心讓你遭受那些生不如死的痛苦才把你們接回去的,你看我就活得好痛苦,姐姐和爸爸都不在了,媽媽不見了,四阿婆死了,有時候我真想跟他們一起去算了,真的,好多次都想跟你一樣,躺在這裏……”
  “幼幼,幼幼……”
  說到這裏,突然我聽見有人叫我。我能肯定是活著的人在叫,而不是躺著的人。誰?誰在叫我?我猛地站起來,四處張望,門口方向射過來一注光線,我擋住眼睛,不能適應這麽強烈的光線。
  “幼幼,你在幹什麽?”是毛師傅的聲音。
  我這才看清,毛師傅拿著手電筒站在門口,詫異地望著淚流滿麵的我。他很詫異,因為他居然看到我流淚了,我從不在站著的人前流淚,現在居然在一群躺著的“人”前流淚!
  “你這是怎麽了,孩子,”毛師傅走過來,心疼地打量我,“你哭了!你在跟誰說話,跟這個人嗎?”說著他把手電筒照向躺著的那個女孩,“她是個去了的人,她怎麽聽得到你說話?孩子,沒人跟你說話,你寧願跟去了的人說話嗎?”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周身冰涼。
  “孩子,我真是很擔心你,當年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很擔心,你身上的怨氣會害死你的,師傅說的話你怎麽不聽呢?你不屬於這裏的,早晚你得出去麵對外麵的世界,你帶著這一身怨氣會吃很多苦!師傅知道,其實你也是個有愛的人,如果讓你的愛來抵抗怨恨,你就會獲得重生,愛就是你求生的武器,否則,你會被置於死地……”
  “武器?”我忽然覺得師傅說話文縐縐的。他不過是個火葬場的工人,怎麽會講得出這些話?
  “是的,愛是唯一能抵抗你心中仇恨的武器!”師傅說的話更深奧了,“你隻能用這武器去救自己,救別人,而不是去傷害人,甚至是殺人……”
  “殺人?愛能殺人?”
  “是的,愛是這世上最殘忍的武器,無堅不摧……”
  殺人?愛能殺人?我聽不到師傅在說什麽了,腦子裏就隻有這兩句話在跳躍,鬼火般,將我迷蒙的雙眼照得通亮……
  第二天,毛師傅一早就來上班了,我跟他忙著給今天即將火化的幾具屍體化妝。其中有一具就是昨天晚上我跟她說話的那個“姐姐”。下班的時候,他忽然對我說:“幼幼,你看點書吧,你這麽年輕,又是一個人,總要找點事幹,否則會瘋掉的。”
  “看書?”
  “是的,看書!”
  次日上班他真的給我帶來很多書,什麽書都有,我問他哪來這麽多書,他說他女兒沒工作,在市區開了家書店,生意不太好,反正擺在那也沒人看,就拿過來給我看。後來我才知道那些書其實就是毛師傅自己的,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還是六十年代的大學生呢,教過兩年書,本來會一直教下去,不幸在他二十幾歲的時候相戀多年的女友突遭意外去世,師傅受到刺激沒法再教書,在停屍房陪了女友兩天兩夜後決定留下來,誰也不知道那兩天兩夜讓師傅領悟到什麽,總之他變了個人似的,眼睛裏突然有了常人沒有的神秘光芒,就是我看到的那種能穿透世間萬物的光芒。師傅在火葬場一呆就是三十年,除了老工人,沒有人知道他的經曆和底細,都以為他隻是個給屍體抹澡的怪老頭,其實他是個飽讀詩書的人,難怪他會說出那麽深奧的話。
  我不知道師傅在我身上又預見了什麽,居然要我看書。誰也沒想到,他的這個看似無意的舉動挽救了一個孤獨女孩瀕臨死亡的靈魂,也在日後成就了一個偉大的作家。可能是封閉太久,當我看到那些書時竟像一個饑餓的人看到了久違的麵包般,瘋狂得讓自己都害怕,我捧著那些書如饑似渴,廢寢忘食,恨不得將書吞進肚子。我一點也不寂寞了,感覺自己像塊海綿,貪婪地吸取著來自書本的營養,漸漸整個人都有了神采,雖然臉還是那張臉,可明眼人都可以看到我的變化,走路有勁了,說話大聲了,我再也沒睡過棺材,在我身上漸漸有了“陽光”的味道。白天工作,晚上我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那個時候已經是冬天,毛師傅的書都被我看完了,我纏著他再給我找些書來,我記得當時他正跟一具屍體抹澡,看了我一眼,好像是漫不經心地說了句:“沒書看了就寫嘛,自己寫的肯定比別人寫的好看。”
  第一個看我文章的人是毛師傅的女兒繁羽,她的書店已經關門了,大概聽毛師傅講了我的情況,對我很好奇,她不能理解,她的書店勉強維持了這麽些年,幾乎已經懷疑現在的人沒幾個會看書了,卻沒料到還有我這麽個書狂。她先是要毛師傅轉告想見我,被我拒絕後,她就親自來停屍房找我,見到我後她並不吃驚,想必毛師傅已經給她打過“預防針”,我的臉沒有引起她的恐懼。這讓我放心地跟她交流起來,她是個很文靜的女孩,比我大三歲,樣子很普通,心思卻很細密,她說她也很喜歡看書,所以中專畢業後也沒出去找工作,就跟男朋友利用毛師傅多年積累的書開了個租書店,生意很清淡,幾乎沒賺到什麽錢,但她並無怨言,她說看著那些書,聞著好聞的書香她就會很滿足。
  接著她去了我的地下室,很驚訝,她不能想象她店裏的書就是在那麽陰暗潮濕的環境中被我看完的,而當她得知我晚上是睡在棺材裏的時候,她很難過,趴在棺材邊仔細察看,好像不能理解一個大活人竟然睡棺材,然後她就看到了我扔在棺材裏的那些文稿。“這是你寫的嗎?”她拿起那些稿子很好奇。
  “是啊。”
  “我可以看嗎?”
  “當然。”我覺得好笑,這些即興而發寫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居然也有人看。可是當她看完那些文章後,表現的就不是好奇,而是震驚,非常的震驚,她瞪大眼睛跟我說:“幼幼,天哪,幼幼你是個天才,這些文章都是你寫的嗎?是你寫的嗎?”
  我看著她笑。
  “你應該拿去發表,我男朋友就是報社的。”
  “我的這些東西也能發表嗎?”
  “當然,”繁羽像發現了寶藏般,興奮得滿臉放光,“你的這些文章比那些已經發表的都要寫得好,真沒想到,幼幼,你在這種環境中也能寫出這麽好的文章。”
  我還是笑,不作答。
  “你哪來這麽多的靈氣啊,你的文章充滿靈氣!”
  我指了指樓上,意思是我的靈氣就源於樓上,那些擺著的屍體。
  繁羽愣愣地看著我,以為我在說鬼話。可我說的是實話。在這個孤獨的世界裏,除了樓上的那些屍體,沒有人願意跟我交流,跟我說話,他們都懼怕我的臉,隻有那些屍體不怕,雖然他們不能言語,但每天穿梭於他們中間,仿佛是第六感,我能聽到他們心底最深的歎息。我覺得我和他們沒什麽不同,一樣的孤獨,一樣的冷漠,一樣的對人世間充滿怨恨和留戀……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是躺著的,我是站著的,僅此而已。
  繁羽很熱心,她拿走我的幾篇文章,幾天後就有了消息,文章相繼發表在市晚報的副刊上。但我沒有要她把我的真實地址告訴報社,稿費是由她轉交的。用的名字也是筆名,叫水猶寒。這名兒是繁羽給我起的,說跟我的人很像。“你很冷,寒氣逼人。”她這麽跟我說。
  不久繁羽又來停屍房找我,帶給我一個好消息,說晚報副刊要開一個專欄,編輯覺得我的文章寫得很好,讀者反響熱烈,希望能接下這個專欄。
  “我……能行嗎?”
  “當然行,幼幼,你不曉得你的文章寫得有多好,”繁羽很欣賞地看著我說,“你一定會出名的,編輯也這麽說,他說你是個可造之材,將來會大有作為。”
  我將信將疑地看著她,沒有說話。而她也沒有繼續說下去,神色有些黯淡,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問她有什麽事,她說沒什麽,就是跟男朋友鬧別扭了。繁羽的男朋友跟她是中學同學,在報社工作,家境不是很好,沒有多餘的房子,所以到現在也沒結婚,而且對方家裏也不大同意兩人交往,有點忌諱繁羽爸爸的工作。也是的,誰願意娶個火葬場工人的女兒呢。
  繁羽一提到這事就很煩惱,愁腸百結。這個單純的姑娘,對未來和生活唯一的向往就是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跟心愛的人相親相愛,生兒育女。她問我:“幼幼,你也有願望的吧,你的文章寫得那麽唯美深刻,內心世界一定很豐富,你的願望是什麽?”
  我驚懼地瞪大眼睛,心底一陣狂跳。沒有說話。
  “你怎麽了?臉色很難看,是不是有什麽害怕的事……”
  “沒有!”我打斷她,冷冷地說,“我當然是有願望的,我的願望就是活著。”
  後麵的話我沒說完,我是要活著,活著的理由是殺一個人!我怎能忘記這切齒的恨!哪怕是即刻停止呼吸,讓我變成一個鬼,我也要奔到那座莊園,找到那個人,殺了他,血債血償。毛師傅一再說我的怨氣太重,要我放下心裏的恨,我做不到,就算如他所說我會被置於死地,我也在所不惜。師傅可以三十年如一日地在停屍房逐漸消磨自己的怨,參透人生,我不是他,我做不到,因為我無法將姐姐呼喚置之不顧,我經常在夢裏聽到她的呼喚:“幼幼,帶他來見我,一定要帶他來見我……”
  姐姐,我會帶他去見你的!你知不知道,四年來,我經常去那座莊園,從未間斷。每去一次,我就增添了一份活下去的勇氣。我在觀察,在窺探,在尋找,也在祈禱,那個人,那張臉,千萬千萬要活下去,跟我一樣也要活下去,在我還沒見到上帝之前,他絕對不能先去見,我要親手殺了他!殺了他!
  我一般是晚上光顧梓園,或者是在陰雲密布的雨天。
  那天下午跟繁羽談過話後,我又有了想去看看的願望。晚上,我坐夜班車到達那個路口。下車後我並沒有走入口,那裏有保安把守,我進不去。但我早在幾年前就發現在入口旁邊有一條小道,順著小道往前走,就會看見一個池塘,繞過池塘再穿過一片密林,就會直達通往梓園的林蔭道。
  已經夜深了,林蔭道並不暗,因為那家人可能是出於安全考慮,不知什麽時候在路兩邊安上了路燈。我拖著自己長長的影子,雙手插在棉大衣的口袋裏不緊不慢地走著,像在自家院子裏散步一樣的悠閑自得。我一點也不用擔心會被人看到,這條道是歸那家人所有,沒經過入口的門衛,誰也別想進來。除了我。
  梓園!還是從前的樣子。可是今天怎麽回事,花園裏停了好多車,看樣子裏麵在舉行宴會。我先是站在圍牆外邊看,後來忍不住又爬了進去。那家人自四年前有一個女孩爬進去被狗咬傷後,就加高加固了圍牆,他們不知道,圍牆加高了,那個女孩也長大了,這麽點障礙怎麽攔得住她呢。而且他們自那次的事情後,再也沒養過狗,連寵物狗都沒見過,這更方便了我,隻要稍稍注意,我就可以在花園裏穿來穿去而不被發現,甚至還可以在後花園裏蕩秋千。這個園子實在是太大了,除了傭人、司機和保安,很少見主人住在這,偌大的一個園子空蕩蕩,表麵的華麗無法掩蓋內在的頹廢與空茫。
  我又來到了後花園,進進出出的人很多,為了謹慎起見,我用黑色絲巾緊緊裹住臉,即使不小心被人發現,也不至於驚動裏麵的人。我坐在秋千架上,自在地蕩來蕩去,蕩了一會,覺得沒什麽意思,突然很想進去。自從那次的事後,我沒有再進去過,對裏麵充滿向往和好奇,我太想看看那個人了,盡管四年來我沒有再見過他。
  為了不引人注目,我脫掉了棉大衣,隻穿了件紫色毛衣裹著黑絲巾低著頭從後門走了進去,在通往大廳的走道上,我目瞪口呆,鋪天蓋地的華麗無不彰顯著主人的尊貴和富有,大廳很大,兩百平方米的樣子,金碧輝煌的吊燈,名貴的油畫,米色的落地窗簾,白色的沙發,圖案鮮豔的拉毛地毯,在大廳的樓梯口是正在即興演奏的樂隊,三三兩兩的男女在大廳中央翩翩起舞,他們衣著華麗,男的都是清一色的深色西裝,女的都是閃亮華貴的晚禮服長裙,姿態優雅,活色生香。而讓我驚訝的是,他們個個都帶著舞會特製的麵具,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蒙麵派對?據說在上流社會裏很流行,真是天助我也!
  我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踏著柔軟的地毯,穿過大廳,沿著旋轉樓梯徑直到了二樓,真的沒人注意到我,那些俊男靚女都戴著麵具,來來往往,談笑風生,我即使跟他們擦肩而過,他們頂多是瞟一眼,很快又會被同伴的話題轉移視線。
  二樓沒有一樓大廳那麽寬闊,卻更顯華麗,到處是走廊和房間,地上也鋪著地毯,走在上麵一點聲音也沒有。我穿過一條掛著名畫的走道,拐個彎,隨便推開一扇門進去,很顯然,這是間書房,四麵牆有三麵是書櫃,一麵掛著華麗的落地窗簾,窗邊是巨大的書桌。我走到書桌前,隻見桌上放著一個鏡框,裏麵是個年輕女子的照片,二十出頭,長發,樣子很清純古典,美麗得讓人驚歎。一直以為除了姐姐,這個世上不會再有美麗的女子,原來美麗的女子不止姐姐一個!放下鏡框,我又欣賞了兩個銅器,顯然是藝術品,沒什麽興趣,繼而又看到了攤著的白紙上寫著幾行字,很潦草,一看就是隨性寫的:“心慈,心慈,你會想起我嗎?告訴我,怎麽樣才能讓我將你遺忘,我活得好艱難,遺忘對我來說根本不可能,而思念又像魔鬼在吞噬著我的心……”
  我立即變得激動起來,突然有種惡作劇的衝動,拿起桌上的筆接著寫道:
  “不是魔鬼在吞噬你的心,而是你本身就是魔鬼,你想遺忘對方是不可能的,因為被你遺忘的人不允許你把她遺忘;你活得艱難也是應該的,因為還有人比你活得更艱難,或者,那不是人,是鬼,是你把她變成了鬼,她現在就藏在你心裏,別想趕走她,終有一天她會出現在你身旁!”
  嚇死他!相信他看到這段文字一定會被嚇個半死。本來還想多寫幾句,突然聽到門外有說話的聲音,我跳起來,躲進了落地窗簾。等我躲進去才發現,後麵不是窗戶,是個小陽台,圍欄是黑色鏤花的。我屏住呼吸,聽到門被打開,有人進來了,好像不止一個人,先是一個男的在說:“好久沒這麽熱鬧了吧,你這次回國可得多待些日子,這個園子太寂寞了,也難怪碧君會抱怨,你把她一丟就是半年不聞不問的。”
  “我要是在這,會更寂寞,”另一個男人說,“不是我不守在她身邊,她一天到晚怨氣衝天,叫我怎麽留得下來,不怕你笑話,我們已經好幾年沒有過性生活了。”
  這個男人的聲音很渾厚,有些低沉,非常像外國電影裏的男配音。而另一個男人好像在勸他,說,“道楓,你這樣是不對的,再怎麽樣她是你太太……”
  道楓?!朱道楓?我差點叫出聲,趕緊捂住嘴巴。是那個人嗎?真的是他嗎?此時此刻我好想撩開窗簾看看他,哪怕隻看一眼!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想著那張臉,唯恐自己忘記,我像記住自己名字一樣地記著他!太激動了,我全身都開始抖……
  “你是不是還是因為心慈啊?”那個勸他的男人責怪起來,“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人都已經不在了,你想她又有什麽用?她會因為你想她而活過來嗎?忘了她吧,忘記是對死者最好的禮物,你必須重新開始生活,否則你會被毀了的!”
  “已經毀了!”他歎息著說。
  “別這樣!……我聽說你收藏了很多女人,大凡長得有點像心慈的你都收藏了,你這是何苦呢,要是碧君知道了會跟你拚命的。”
  “知道了也不能把我怎麽樣,如果她想解脫這樁婚姻,我決不攔著她!”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聲音空茫得沒有一點力氣,“我也不知道這種日子何時是個頭,我收藏了那麽多‘心慈’,可是沒有一個人是真正的心慈,除非有一天遇到一個完全可以取代她的女人,我才會徹底解脫,可是這個女人在哪呢?我知道她肯定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有個人在等著我……”
  “上帝!……”
  兩個男人正說著,外麵有人敲門,他們這才出去。當我從窗簾後麵走出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是汗流浹背,渾身虛脫般就要癱倒在地。這裏不是久留之地,得趕緊走。我打開門,見走道裏沒人,就快步溜了出去。轉了個彎,我看見兩個男人正和一個女人坐在沙發上說話,聽聲音,我肯定他們就是剛才在書房裏談話的男人,而且其中有一個就是朱道楓!哪個是呢?我很想看清他的臉,可他們都是背對著我坐著的,那個女人倒是正對著我,沒戴麵具,三十多歲,一件低胸的黑色晚禮服讓她顯得很有風韻,我正遲疑著是走過去還是往後退,那女人突然把目光投向我這邊,她當時是笑著的,見到我的一刹那,笑容凝固在她臉上,“啊!”幾乎在同時她尖叫起來,也幾乎在同時我折轉身就跑,又回到走道,推開書房的門,直奔窗簾後麵。
  門外傳來零亂的腳步聲。
  “誰,我沒見到人啊?”一個男人問。
  “我看到了,是個怪物,她的臉……好恐怖……”這是剛才那個見到我的女人的聲音。我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的紗巾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鬆了,整張臉都暴露在外麵。難怪她見到我會尖叫。怎麽辦呢?這樣下去我肯定會很快被發現!
  “到書房裏看看。”
  “好,進去看看。”
  沒有選擇了,我轉身翻過陽台欄杆閉著眼跳了下去,我感覺我跌落在一株矮矮的樹上,呻吟了聲,一陣鑽心的刺痛從腳部一直蔓延到全身,毫無疑問,我的腳摔傷了。
  “快,快,有人跳樓了!”
  我聽見上麵有人喊。我趕緊爬起來,忍著痛咬著牙不顧一切地狂奔,一口氣居然又跑到了後花園,秋千架的後麵是一片密密的灌木叢,我連滾帶爬地躲了進去。蹲著身子,連氣都不敢喘。後麵的人追過來了。好像有很多人。
  “在哪呢,我明明看到有人跑過來的。”
  “我也看見了,好像是個女的。”
  “她跑不遠,從二樓跳下來,她肯定受傷了。”
  這是朱道楓的聲音。他吩咐道:“你,去這邊,你去那邊,她一定還在園子裏,大家分頭找,如果找到了,先別傷著她,把她帶過來交給我就是。”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眾人好像都走開了。
  “會是誰呢?”這是那個跟朱道楓在書房裏談話的男人。
  “不知道,”朱道楓說,“應該不是賊。”
  “你怎麽能肯定?”
  “因為書房裏東西原封不動,光桌上那兩個銅器就價值連城。”
  “也是,你這房子裏哪一樣東西不是寶貝,”那個男人說,“可既然不是賊,那她跑進來幹什麽?”
  “衣服!這是誰的衣服?”朱道楓突然叫了起來。顯然他發現了我脫在秋千架上的棉大衣。我真是大意,怎麽能把衣服丟那上麵呢?
  “這衣服很舊啊,不像是你們這園子裏的人穿的。”
  “是個女孩的,看式樣就知道。”
  “嗯,沒錯,可她究竟是誰呢?不偷東西跑來幹什麽?”
  “不知道。”朱道楓疑惑地說。
  我感覺他的聲音離我很近,可能就在我身旁。我閉著氣,稍稍把頭偏了偏,透過灌木的縫隙,我看見幾米外站著個男人,個頭挺拔,穿了件淺色西裝外套,身子是側著的,花園裏的燈此時被打得通亮,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半張臉,一眼就認出了他,朱道楓!旁邊的一個男人戴著副眼鏡,很斯文,像是他的朋友,兩人站了會,有點手足無措。朱道楓手裏拿著我的大衣,忽然若有所思地說,“難道是她,那個孩子?”
  三年後。
  已經是一九九七年了,我在火葬場眨眼工夫待了三個年頭。這一年我剛好滿二十歲。周圍的一切都在慢慢又迅速地變化著,比如我的棲身之地火葬場,這裏已經不叫火葬場了,改叫殯儀館。政府部門為了全麵提倡火葬,淨化社會風氣,節約用地,已經在全市禁止土葬和私設靈堂,並且斥巨資將原來的火葬場改建成現在的殯儀館,於是我們就有了新的辦公樓,現代化的火化設施,禮儀廳、停屍房和骨灰存放室等等,還在周圍建了綠化帶,蓋了職工家屬樓。仿佛是一夜之間,這裏熱鬧起來,川流不息,遇到高峰期,到這來舉行葬禮火化遺體還得提前預約,就跟預約酒店房間和餐廳位子一樣。這撥剛走,那撥又來,整天哭的哭,喊的喊,簡直比集市還熱鬧。
  這熱鬧絲毫沒影響我。但是影響到了師傅。因為實在忙不過來,停屍房又招了兩個學徒,都是孤兒,有正常生活和家庭的不會到這來謀生,師傅不太喜歡這兩個學徒,嫌他們太鬧,幹活的時候嘰嘰喳喳,沒有一刻安靜,師傅經常罵他們:“你們不怕吵到人,就不怕吵到鬼嗎?”
  可不管怎麽罵,停屍房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寧靜,兩個小學徒還是說笑聲不斷,甚至一邊幹活還一邊唱歌,流行什麽唱什麽,師傅的臉更加陰鬱。
  “幼幼,別在這幹了,換個地方,這裏已經不屬於你。”兩年前的一天毛師傅突然要我離開停屍房。也沒有說理由,直接把我從停屍房“趕”了出去。
  “是時候要你出去了,該麵對的你遲早得麵對。”師傅又隻撂下一句話。
  隨後我就被安排在館長辦公室當秘書,不僅是秘書,我還有一個身份是個作家。別的地方我不知道,至少在這座城市裏,我的名字如雷貫耳。大概是兩年前,我就開始在報紙上連載小說,一炮走紅,連載的兩部小說都先後由出版社出版,銷售一空,我的第三部小說《雙麵人》問世後沒有連載,而是直接出版,小說不到半年就再版了三次,到現在已經是第四版,據說也快賣完了。最開始,我很害怕,不知道怎麽應對突如其來的關注。我最害怕的就是被人關注。不僅僅是因為我的臉。那陣子,報社、出版社要見我,媒體要采訪我,讀者想看我,繁羽快被逼瘋,因為小說是由她代我簽訂出版合約的,出版社整天給她打電話,約她見麵,請她吃飯,無論她怎麽說服我,我就是拒不露麵。
  “你為什麽不肯出來?難道你想跟那些屍體打一輩子交道嗎?”每次她總這麽說我。
  “你幫我出麵一樣的啊,這麽多年了,我已經習慣了在自己的世界裏獨處。”每次我都這麽搪塞。
  後來的事情就是順理成章了,繁羽成了我的代言人,無論是跟出版社談合約,還是麵對媒體接受采訪,或者是參加讀者見麵會,甚至是到北京領獎,她都代替我出席,而且身份就是水猶寒——《雙麵人》的作者。在公眾麵前,她就是水猶寒,一個相貌普通性格靦腆卻才華橫溢的女作家。漸漸的,她也就習慣了這個身份,也不怎麽跟我抱怨了。毫無疑問,她的生活也因為這個不屬於她的身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僅贏得了鮮花掌聲,而且在我的資助下買了房子,很快就要跟男朋友舉行婚禮。她成了公眾人物。她很滿意現狀,我也很滿意。說實話,我是感激她的,包括她的父親毛師傅,如果不是他們父女倆,我可能活不到現在,至少不會走出地下室,完整地活到現在。所以我非常信任她,不僅大小事務交由她處理,就連銀行戶頭都是由她管理的,我現在已經有很多錢了,稿費、版稅源源不斷地流入我的賬戶,我也不知道具體有多少,很少問。繁羽為這總說我,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什麽都不關心,你到底在想什麽啊?
  她知道我心裏埋藏了秘密。她很想知道。但我沒有告訴她,我什麽都可以給她,什麽都可以和她共享,我的名、我的利、我的身份,唯獨我心裏的秘密不能告訴她。無論她平常怎麽開導我,我就是不開口,我越不說她就越想知道,後來我生氣了,告誡她如果再這樣,一切都將結束!其實我是嚇唬她的,卻真把她嚇著了,再也不敢多問什麽,看得出來,她很在乎她的“身份”和已經擁有的一切。但是她真正被嚇得夠嗆的卻不是這次,而是因為一個叫秦川的人。
  秦川,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名,他是這座城市裏一家大報的記者,很喜歡我的書,尤其是《雙麵人》,他先是給我寫信,對於讀者的信我通常很少回,但是他的信我回了。說不清為什麽,他的文字很吸引人,並沒有太多讚美豔羨之詞,篇幅很短,寥寥幾句話就很尖銳地表達了他對小說的見解和對我本人的猜測。他的第一封信我就印象很深刻,裏麵有句話著實讓我受驚不小,他說,感覺你就是個雙麵人,生活中你肯定帶著麵具,你一定有很多秘密,我在書裏已經聞到了你詭異的氣息。
  後來他就提出要采訪我,我在信裏很爽快地就答應了,把這事交給了繁羽,反正接受媒體采訪是她的事。誰知她跟秦川見了麵後隻幾句話就被識破身份。我問怎麽會這麽快呢,繁羽說,我哪知道啊,這個人好厲害的。人長得蠻帥,可眼神像刀子,他隻問了我幾個問題就翻臉了,拍屁股走人。這還不算,幾天後,繁羽急匆匆地來殯儀館找我,說秦川給她打了電話了,要她轉告小說的原作者,別想蒙他,如果不見麵,他就將這件事公布於眾。我聽了很煩躁,惱火地說:“他這人真是奇怪,為什麽一定要見麵,見不見麵是我的自由!”
  “你去見見他吧,他可是名記,一呼百應……”
  “你這麽擔心幹什麽?”我看著焦急萬分的繁羽忽然說,“就算他說出去,對你也沒什麽損失吧,該怎麽著就怎麽著,有什麽好擔心的。”
  繁羽不說話了,表情黯淡下來,我知道她擔心什麽,不是擔心這件事被捅出去,而是擔心被捅出去後她將可能失去現有的一切。說實話,我感覺她變了很多,這種變化源於她的內心,是潛移默化的。她沒以前單純了,無論是說話做事還是穿著打扮,都跟以前判若兩人。她買了房子,據說馬上還要買車子,她對相戀多年的男友好像也越來越不滿,嫌他沒本事,掙不到錢。她很熱衷於出席各種各樣的公眾活動,報紙上、電視裏經常出現她接受采訪時的談話,那些談話簡直讓我無地自容,有一次在電視上主持人問她:“你的小說寫得這麽好,文字相當有功底,是不是從小接受父母的熏陶?”
  她麵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是啊,我的父母都是教授,算是書香世家了,從小我就看很多的書,我九歲就在報紙上發表文章了。”
  我目瞪口呆。教授?書香世家?我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說這些話的是繁羽。名利真是個害人的東西啊!
  而接下來的一件事卻讓我意識到,這件事可能要到此為止了。我不能再害她。我也是看報紙才知道的,女作家水猶寒日前出席一個讀者見麵會,竟然遲到兩個多小時,被記者追問為什麽遲到,她的解釋是換衣服化妝去了。我扔掉報紙,在電話裏大罵:“你這是在幹什麽,你以為你是明星嗎?別忘了你是以我的身份麵對公眾的,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名譽,也別毀了我的名譽!”
  繁羽可能知道我真的生氣了,連忙哭著來找我,說她下次再也不敢了。當時看著她那張塗滿脂粉的陌生的臉,我突然沒法責怪她,因為是我把她弄成今天這個樣子的,我給了她最後的警告,如果類似的事情再有發生,那麽一切都將結束。後來好長一段時間,她沒有再在媒體露麵,如果不是答應了秦川的采訪,我也不會再次讓她去麵對媒體。
  生活又恢複了一些寧靜……可是我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現在這種平靜隱蔽的生活就要到頭了似的,心裏惶恐不安,晚上睡覺都不踏實,當然我現在沒有睡地下室了,火葬場在家屬區給我分了一套單身公寓。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老是做同一個夢,夢見一個島,四麵都是水,我一個人在島上,夢中的場景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但肯定都是一個蒼翠的島,上麵開滿薔薇,芬芳四溢,連風都帶著薔薇的味道,這個很好解釋,我最喜歡的花就是薔薇,小時候院子裏就種了很多,這是記憶中家的味道。可老夢見同樣的島是什麽意思呢?之所以一直沒說出來,是因為這不是什麽噩夢,相反我覺得是個甜甜的美夢,美麗的島,溫暖的風,薔薇的清香,置身其中感覺無比舒心愉悅,隻要夢見島的晚上我就睡得格外香甜。
  我把這個夢境告訴師傅,他滿是溝壑的臉上立即顯現出恐懼和絕望的表情,我很少見他流露出這種表情,聽到我說出這個夢,他眼中沉息很久的神秘光芒突然就迸射出來,穿透我的胸膛。我嚇得倒退幾步,“師傅,你怎麽了?”
  “來了,該來的還是來了……”師傅由恐懼和絕望轉為了悲傷,他很悲傷,伸出滿是老繭和滄桑的手撫摸我的臉,“孩子,看樣子師傅還是保護不了你了,是你命裏的東西,師傅沒有能力將他趕走,我無法主宰你的命運,命裏是你的,就是你的……”
  我茫然地看著師傅,還是不懂,忽然間覺得他老了很多,在我眼中他一直是堅強的化身,參透了人生,對什麽都漠然而視,無所畏懼,可是此刻他卻悲傷無助得像個要失去什麽還沒有失去但最終會失去的可憐老人。
  “師傅,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你明白又會怎樣呢?師傅能預見,卻無法拯救,因為我無法將厄運從你命裏驅逐,一切就隻能靠你自己去化解了,千萬不要去傷人,無論將來發生什麽,遇到什麽,都要放下你心裏的怨恨,這是唯一救你自己的辦法……”師傅越說越悲傷,嘴角抽搐,幹涸的眼中幾乎要滲出淚來。
  “師傅,我要傷到誰?”
  “你命裏的人。”
  我還是不明白。而師傅是真的老了,背已經駝得快成九十度,說話很吃力,幹活也沒以前利索了,繁羽一天到晚忙著在外麵應酬,很少過來看她父親,他們父女間的感情似乎很淡漠,感覺是繁羽嫌棄毛師傅,有一個整天跟屍體打交道的父親讓她覺得很沒麵子,為這我批評過繁羽,也很為師傅難過。師傅卻說:“她早就不是我的女兒了。”
  “都怪我,師傅。”
  “跟你沒關係,她變成什麽樣子也都是她的命……”師傅無力地垂著頭,坐在停屍房的椅子上氣若遊絲。“師傅,你不舒服嗎?要不要去醫院看看?”師傅的身體最近很不好,這讓我很擔心。
  “沒事,師傅隻是要走了。”
  我一聽這話就哭了起來,連連擺頭:“師傅,不會的,不會的!……”
  “師傅的陽壽師傅知道,隻是放心不下你,孩子,”師傅疲憊地睜開眼睛,眼神渙散,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光芒,我蹲在他膝下,他憐惜地看著我,撫摸我的頭,“師傅說過的話你都記住了嗎?好好活著……”
  “師傅……”我低下頭,盡管師傅的眼中光芒不再,但我還是很怕麵對他的目光。因為我從來就沒放下過心裏的怨恨,放不下,死都放不下。
  “師傅會看著你的,但我不想過早地在那邊碰到你……”這是師傅那天跟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一說完就昏昏睡去,他睡著的樣子更讓我無端地害怕,因為他睡著的樣子無聲無息,跟停屍房那些擺著的屍體很相像……
  “師傅!”我哭著跪到了他的腳下。
  毛師傅死了。突發腦溢血,死在停屍房。早上才被人發現。就像師傅生前說過的那樣,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我沒有讓別人碰他,我要親自料理他。三年了,我在火葬場工作已經三年,師傅領我進的門,傳給我手藝,也給予我生活的勇氣。我不能想象,如果沒有他,我現在可能還是個跟屍體同眠的幽靈。我對他的感激無法用言語表達,一直延伸到他的女兒繁羽。我給予她很多,金錢、名利、地位,可是最終還是害了她。
  “師傅,對不起啊,我也沒想到會這樣……”
  我在停屍房裏一邊為他守夜,一邊淚流滿麵地向他懺悔,“都是我的錯,我本想報答您的,可是……卻害了繁羽,我怎麽說都無法取得您的原諒,當初您反對她頂替我,我就是不肯聽,如果聽了,她就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對不起,師傅,真的對不起……”
  我沒有開燈,就像數年前的那個雨夜一樣,點根蠟燭,坐在他身旁,輕輕地跟他說著話。我已經很久沒跟躺著的“人”說過話了,現在師傅也成了躺著的“人”,我有很多話想跟他說。我親愛的師傅勞苦了一輩子,跟屍體打了一輩子交道,連死也跟屍體死在一起,可是他的女兒,從他去世到現在,影子都看不到。據說是參加一個名流的Party去了,手機關機。罪過,這真是我的罪過啊!
  這麽一想,我抱著師傅痛哭起來,整個停屍房都回蕩著我的哭聲。數年前的一個雨夜,一個孤獨的女孩也是這麽絕望流淚,是師傅舉著手電筒來到她身旁,給她指明人生的方向,“你應該看點書……”,就是這一話挽救了她。如今這個女孩已經長大成人,沒有什麽報答他,隻能靜靜地送他上路。
  次日早上,師傅的遺體擺到了靈堂,同事們默默等待著他的女兒來見他最後一麵,可是一直等到中午,她的女兒還是不見蹤影。因為守了一夜,又悲傷過度,我支撐不住了,隻好先回宿舍休息,我拜托同事,如果繁羽來了叫我一聲。
  回到宿舍剛躺下,電話就響了,以為是繁羽的,卻不是。
  “你好,請問是水猶寒嗎?”是個渾厚的男音。
  “你是誰?”我警惕地問。
  “在下秦川,你不會不認識吧?”
  我“啪”的一下就掛掉電話。可是剛掛下,對方又打了個電話過來,我還沒開口,他就搶著說:“麻煩你先別掛電話,聽我說幾句話,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讓你拒絕見麵,但是我提醒你,請馬上停止讓人冒充的遊戲,否則你會身敗名裂……”
  “身敗名裂?”
  “是的,難道你不知道嗎?她利用你的身份正在外麵詐騙……”
  “誰,誰詐騙?”我的心一下被提到半空。
  “那個冒充你的人!我也是才知道,我的一個同行剛剛告訴我的,她把你的小說同時賣給數家影視製作機構,騙取巨額版權費,其中有一家已經發現,報案了,警方正在介入調查,這條新聞明天就會登上晚報的頭條……”
  我倒吸一口冷氣。
  秦川在電話裏顯得很急,繼續說:“我已經幫你攔下了那條新聞,但請你無論如何,必須馬上登報澄清你的真實身份,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難道你希望自己的名譽被毀於一旦嗎?對於讀者而言,有時候作家的口碑比作品本身更重要……”
  下午,繁羽姍姍來遲,可是已經晚了,她的父親已經被火化。我沒有質問她,也沒問她毀我名譽的事,她看著我想解釋什麽,卻被我冷漠的眼神拒絕了。我把決然的背影留給她,隻扔給她一句話:一切都結束了!
  是的,一切都結束了。我已經委托秦川向報紙公開聲明,恢複水猶寒的真實身份,公布事情全過程。同時跟出版社取得聯絡,誠懇道歉,向他們說明我隱瞞身份的真實原因,說我的臉被毀容,萬般無奈之下隻好請人冒充。出版社並沒有深入追究,好像還很高興,說他們其實早就懷疑繁羽不是水猶寒,她的言行實在有悖一個作家最基本的素質和涵養,隻是一直沒證據,他們也隻好睜隻眼閉隻眼,現在我肯站出來勇敢地承認,而且保證下一部小說繼續由他們出版,讓他們欣喜若狂。
  第二天,聲明見報後,我給秦川打了個電話,這是我第一次跟一個陌生人打電話。我向他表達謝意,並請他喝茶。他吃驚得語無倫次,隔著電話,我都可以聽到他狂跳的心聲。我們約在市區一家很幽靜的茶樓見麵。當然,我還是蒙著麵去的,穿了件黑色束腰長大衣,裹著紫色絲巾。
  當他快步向我走來時,我很吃驚,就像他看到我也很吃驚一樣。站在我麵前的秦川一身休閑打扮很年輕,絕對沒有超過三十歲,留著個平頭,顯得很精神,有點黑黑的,輪廓卻很有型,尤其是那雙眼睛,目光炯炯,非常吸引人。
  “你好!”他向我伸出了手。
  “你好!”我也把手伸向他。他握住我手的一刹那有點顫動,“你很冷,手這麽涼!”他笑著說,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
  “還好,我天生就是這麽冷。”我坐下,也笑。
  “難怪叫水猶寒。”
  “是的。”
  他看著我,目光始終停留在我臉上,我知道他很好奇,就淡淡地說:“不好意思,我的臉……可能不太方便露出來,因為……”
  “沒關係,你這樣做肯定有你的原因,不用跟我解釋,”他很善解人意,給人以很溫暖的感覺,全無他文字中的犀利尖銳,他說,“你蒙著紗巾的樣子也蠻好看的,很美,像個從古埃及金字塔裏走出來的女神……”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心裏卻在想,如果你看到我真實的臉,恐怕就不會有這種美感了,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異性讚美,心情還是抑製不住激動。
  “秦先生,謝謝你的幫助,要不我真不知道這事怎麽處理,還是你有主見,幫我解了圍。”我把話題轉移到正事上。這也是我主動見他的原因。
  “不必客氣,我們能認識是緣分,能幫到你也是我的榮幸。”秦川說。
  “是緣分,你是我第一個主動見的人。”
  “是嗎,那我更榮幸了!”他嗬嗬地笑起來,笑的樣子真是很好看,讓坐他對麵的人感覺如沐春風,他說,“剛才進來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認定你就是書的作者,你的氣質,你的眼神,跟小說中的人物如出一轍……”
  “是嗎?”
  “是的,我就生活在這座城市,真希望以後可以經常看到你。”
  “可,可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裏。”
  “離開?”
  “是的,我要走了,今天來見你也是了卻一樁心願,你不知道,你很想見我,其實我也很想見你,因為迄今為止,能讀透我小說的人也就隻有你,我很想看看這個讀透我小說的人是個什麽樣……”
  秦川的臉上呈現出巨大的失落和悲傷,半天說不出話。“為什麽,為什麽我們才見麵就分手,”他搖著頭,好像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我不能再見到你了嗎?不能嗎?”
  “原則上是這樣。”
  “你去哪?不回來了嗎?”
  “這個,很抱歉,我不太方便告訴你,但是……”
  “但是什麽?”
  “我會記住你的。”
  “記住?”他眼神中一陣絞痛,“僅僅是記住嗎?”
  我看著他,不知道怎麽回答。
  “我不能接受,真的不能接受!”他痛苦地埋下頭。
  “別這樣,如果真有緣,我們還會見麵的。”我試圖安慰他。
  “可緣分是轉瞬即逝的東西,錯過了,就很難再抓住。”
  “那就表示沒有緣分了。”
  “可我,很想再見你……”他雙手抱著頭,幽幽地抬眼看我,“告訴我,我們還有可能再見麵的對吧?”
  “秦川……”
  他朝我擺擺手,示意我別再說下去。
  他知道沒有希望了,就很聰明地轉移話題。“你還會寫小說嗎?”
  “當然會。”
  “什麽時候可以看到你的下一部作品?”
  “一定可以看到的。”
  “是部什麽樣的作品,講的一個什麽樣的故事,能透露點嗎?”
  “一個謀殺的故事。”我笑著答。
  天色有點晚了。
  跟秦川分手後,我沒有回殯儀館,而是去了梓園。明天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我想再去看看。還是一樣的抄小道,一樣的站在圍牆外久久凝望,沒有言語,無法表達,七年了,我都是這麽看著這座莊園,裏麵的一草一木都見證了我的悲傷、我的恨、我的痛,七年生不如死,七年人不人鬼不鬼,讓我認定要義無反顧地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哪怕前方是懸崖峭壁,哪怕走下去是地獄,我也決不會放棄!我隻是暫時離開的,要在一個全新的地方積蓄能量,因為我已經被發現,在我還沒有積蓄足夠的能量前,我不能被發現!等著吧,我會回來的,總有一天,我會要你們償還這一切!
  起風了。已經是秋天,林蔭道上鋪滿落葉,走在上麵沙沙地響,我的長發在風中翻飛,絲巾也隨風飄揚,臉還是蒙著的,心卻沒有被蒙住,我的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透亮,盡管前麵看不到方向。我知道這個時候我不能哭,可是為什麽,淚水還是在不經意間沾濕了我的絲巾,路在前麵延伸,淚眼朦朧中,我仿佛又看到了七年前的那個傍晚,一個心碎的母親牽著她的小女兒,焦急地去尋找另一個女兒,她邊走邊喊,孩子,我的好孩子,千萬別害怕,無論發生什麽,媽媽都在你的身邊,永遠都在你的身邊……
  媽媽,我可憐的媽媽,您在哪啊,如果您看得見我,請給我力量吧,您的女兒現在就走在七年前的那條路上,一樣的心碎絕望,一樣的渺茫,您可別忘了您說過的話,無論發生什麽,您都在女兒的身旁!
  我直直地看著前方,腳步淩亂,難以抑製的悲傷。
  突然,視線裏走進一個人,是個男人,穿著米色風衣,係著方格圍巾,步履瀟灑地從如畫的秋色中朝我走來,暮色蒼茫,他就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不可能是他!刹那間我被釘住了般動彈不得,怎麽能夠在這遇到他,絕不可以!但是我不能跑,也沒有力量跑,無處可逃,活生生地被他的目光捕捉。
  我看到了他,毫無疑問,他也看到了我,停住了腳步,滿臉驚訝。距離不過十米。我在發抖,絕對在發抖,感覺天地萬物都在旋轉。
  “你是誰?你怎麽在這?怎麽進來的?”他走近我幾步,目光掃視著我的臉,一連串地問道。
  我沒有回答,看著他,腦子飛快地冷靜下來,快跑,快跑,可是我動不了,腳像被粘住了似的一步也動不了。
  他離我更近了,我幾乎可以聞到他身上好聞的味道,神秘悠遠,撥動著我的心弦。“小姐,我沒有見過你,你怎麽會進來的?”他看著我問,樣子很溫柔。
  我後退幾步。
  “但是我覺得你很眼熟,可以認識你嗎?”他居然笑了,滿臉喜悅。
  沒有選擇了!我飛也似的從他身邊跑開,沒命地跑開,等他反應過來時,我已經跑遠了。“小姐,請留步……”他在後麵喊。
  我沒理他,不顧一切地狂奔。
  “小姐,站住,我沒有惡意的……”他的聲音離我有點遠了。

  三 朱道楓
  他就是這起事件的被謀殺者(當然,他自己肯定不知道)。他首先是個紳士,非常富有,他的富有源於他的父輩。據說早在民國初年,他的曾祖父就是個大豪紳,是以販賣軍火起家的,也就是發的國難財。但他的祖父卻是個聰明人,很愛國,解放戰爭時期曾資助和解救過地下黨,所以解放後除了部分財產被充公外,仍保留了大部分家業。而他祖父最明智的選擇莫過於“文革”前,將家眷和財產全部轉移到國外,從而躲過了一場空前絕後的浩劫。“文革”結束後,一直到八十年代末,他們家才漸漸將產業發展到國內,憑借雄厚的資本,很快東山再起,占據了很多領域的重要位置。他們這家人好像天生就具備經商的本領,生意越做越大,錢也越賺越多,但不知道怎麽回事,朱道楓作為這家人的次孫,卻完全沒有繼承父輩們經商的天賦,出生在國外,從小喜歡藝術,大學後更迷上了旅遊,一個人背著畫夾周遊世界,今天在維也納、明天在巴黎,看歌劇、聽音樂,逍遙自在得連他的家人也常常抓不到他的蹤跡,所以別人一個大學隻讀四年,他卻讀了近八年才勉強畢業。畢業後名義上是在國外幫父親打理生意,其實他把生意都交給家族幾個嫡親在做,自己仍然在外麵逍遙快活。
  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隨心所欲的事,大學畢業後兩年,他同父異母的哥哥突然病逝,幾年後弟弟也在一次飛機失事中遇難,仿佛是一夜之間,家族的重擔落在了他身上,他想推卸都不可能了。掌管家族生意後,他還是世界各地跑,卻再也沒了從前的逍遙自在,他疲憊不堪,卻又無計可施,所以他經常跟朋友們抱怨說,大概是以前玩得太狠了,現在遭了報應。好在他生性淡泊,賺多賺少並不在意,而且掌管生意幾年後他也摸出了一些門道,不遺餘力地提拔新人,培養自己的親信,這樣就相應地騰出了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他又快活起來,到處結交朋友,他的朋友遍布世界。他也有家有室有太太,卻很少待在家裏,除了蜜月期,他待在家裏的時間加起來好像沒有超過一個月。或者說,他根本搞不清哪裏是自己的家,舊金山,紐約,巴黎,東京,香港,哪裏都有房子,每處房子都有女人在等著他。可是他經常犯糊塗,把女友們的生日搞混,有時候清晨醒來,明明身在東京,卻以為在香港。他擁有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於是上帝剝奪了他的愛,給他有名無實的婚姻,除了婚前的那次絕戀,他沒有再戀愛過,或者說沒有女人被他愛過。愛他的女人還是很多的,他坦言對不住很多紅顏知己(這話好像有個功夫巨星也說過)。真是報應。他又經常這麽跟朋友們抱怨。
  “威廉,人不能太貪心,你不可能得到世界上所有你想要的東西。”朋友們總是這麽告誡他。威廉是他的英文名。
  他當然也知道他不可能得到世界上所有他想要的東西,可是外表的風光無法掩飾他內心的寂寞,他很寂寞,朋友甚多,知己甚少,女人甚多,能愛的甚少。很多時候,他會望著家裏金碧輝煌的天花板,擁著床上女人嬌媚的身體不知所措,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的疲倦,好像這種疲倦是與生俱來的,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卻身不由己。
  他變得憂鬱起來,周圍越來越令人窒息的嘈雜開始讓他懼怕,於是果斷地將自己封閉起來,不再滿世界地飛,不再呼朋喚友,不再處處留情,不再疲於奔命地去應付各種他不願意甚至是令他討厭的人和事,他變得沉默寡言,對什麽都漠不關心,除了應付生意上的事,一般情況下他都深居簡出。偶爾也會幾個特別知心的朋友,或去看看畫展,聽聽音樂會什麽的,但他很少再往人多的地方湊了,就像閉門修行一樣,浮躁的心漸漸靜下來。這個時候,他才恍然大悟,原來真正的自由並非身體的,而是心靈的自由。心自由了,哪怕身處浮華的宴會、燈紅酒綠的娛樂城,也會感受別人感受不到的清靜自在,看人看事也格外的清晰明智。
  他在世界各地擁有很多房產,可是有一個地方是他最喜歡的,停留的時間也最長。這個地方就是梓園。不僅僅因為這裏是祖居,太太住在這裏,需要他照顧,而是因為這個莊園是他的家人過去生活時間最長的地方,他已故的哥哥和弟弟,都是在這個莊園出生的,這裏留下了他童年最美好的記憶。他的父親也很喜歡這裏,莊園是由他父親一手建成,到現在已經有三十多年了,不過最初的規模並沒有這麽大,後來父親越來越喜歡這裏,就將附近的土地都買了下來,將莊園不斷擴建,為了家人不被打擾,就連通往莊園的一條林蔭道也買下了來。這裏四處鬱鬱蔥蔥,鳥語花香,又封閉又清靜,對於以低調著稱的父親來說,再適合不過了。
  朱道楓年輕時並不喜歡這兒,嫌這裏靜得像座廟,後來他漸漸安定下來,慢慢地也就體會到父親喜歡這裏的原因。隻是父親已經不住在這裏,多年前出國後到現在一次也沒回來過,朱道楓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他很了解父親,做事從來不留餘地,想做什麽或不做什麽沒有人勉強得了他,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毫無疑問,他繼承了父親的這種個性,也包括頭腦和智慧。但繼承最多的卻是母親出眾的外表,母親年輕時是個大美人,當然必須是個美人,朱家的夫人怎麽能不美麗呢,隻是父親年輕時跟過去的朱道楓一樣,風流成性,第一個太太也就是朱道楓已故哥哥的母親隻和父親生活了四年就離開了他,第二個太太生下朱道楓後不久也離開,看破紅塵,現在在香港的一家寺廟裏吃齋念佛。朱道楓是由父親的第三個太太帶大的,他已故的弟弟就是這個太太所生,可是好景不長,朱道楓八歲的時候,父親又看上了一個絕色佳人,是個舞蹈演員,貌可傾城,為了得到那個佳人,父親差一點又拋棄現有的太太。而這個太太實在是深明大義,為了滿足父親她竟默許父親將那個佳人帶回家,雖然沒有名分,卻是實際上的小老婆,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也還算平靜,可是好景也不長,後來不知道又出了什麽事,那個父親最愛的佳人竟獨自離家出走,至今杳無音信。據說佳人離開時已身懷六甲,父親動用了一切力量也沒有找到她,也就是那次的事後,父親突然變得清心寡欲了,沒有再找過別的女人,也沒有再和太太生活在一起,帶著小兒子孤獨地生活在這座莊園很多年。直到有一天,父親碰到了一個跟那個失蹤的佳人非常相像的女人,也不知道用什麽方法弄到手,帶到國外到現在也沒有回來。
  這些事朱道楓並不是很清楚,也沒有興趣去探聽,像他們這種家庭,沒有些風流孽債是不可能的,他很寬容父親,同樣父親也很寬容他,過去無論他怎麽瘋玩,父親從不責罵他,也不勉強他打理家族生意,父親隻說,早晚你會收心的,我不急。果然,現在他已經收心了,主動承擔了家族守業的責任,他們不需要創業了。創業階段已經在父輩們手裏完成,他隻需守好業,不讓家族落敗下去就可以了。
  現在的朱道楓,三十五歲,身體健康,什麽都不缺,什麽也都有,享受生活排在第一,工作排在第二,興致好時出國散散心,疲倦時就待在梓園裏;高興時陪太太說說話,不高興時可以幾個月半年不理她;心血來潮時到外麵會會女人,意興闌珊時關在書房裏看書作畫;思念某個人時會在深夜一個人喝酒彈琴;暫時忘卻思念的時候會邀請幾個要好的朋友來家裏坐坐……
  他生活很有規律,品酒但不酗酒,煙也抽一點,抽得不凶。公司離莊園有點遠,他每天隻去半天,安排好要緊的事務,見見重要客戶,簽簽合同,剩下的時間他就坐車回來了,有時候是司機開車,有時候是他自己開。司機開車的時候,他從不直接進梓園,而是在路口就下車,自己走著進去。因為他很喜歡那條林蔭道,據說他的名字也跟這條道有關係,母親生他的時候老是夢見這條道,生的時候又是秋天,路邊的楓樹都黃了,於是就給他起名叫道楓。
  故事就從這條林蔭道開始了……
  那天他從公司回梓園,在路口又下了車。已經是初夏了,林蔭道一片鬱鬱蔥蔥,走在裏麵微風拂麵,很舒服。他雙手插在褲袋,不緊不慢地走著,又點了支煙,優雅地吐著煙霧,什麽都沒想,好像什麽又都在想。難道一直就這麽走下去嗎?沒有方向,沒有盡頭,想停止,又找不到借口。他很清楚自己在等著什麽,又不甚明白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麽。一次偶遇?一個回眸?一個遠去的背影?
  林蔭道的一個拐彎處有一個不是很起眼的缺口。他停住了。幾年前,一個黑衣蒙麵女子就是消失在這個缺口,撥開草叢,還依稀可辨一條窄窄的小徑掩映在其中,小徑一直延伸進前麵的密林,他試著走過去,密林過去是一個池塘,繞過池塘再穿過一條小道就到了林蔭道的路口。顯然,是那個女子發現這條通往梓園的捷徑的。可是自從那次後,她再也沒有出現過,這條捷徑很快就被荒草掩蓋。幾年過去了,每次經過這裏,他總要駐足觀望,期待奇跡再次發生。今天他又站在這裏,抽著煙,想著那個驚慌的背影,無所適從。他一直記得和那女子麵對麵碰見時的情景,她一身黑衣,一頭青絲,風吹動著她的劉海,露出白得驚人的飽滿的額頭,可臉是被一條紫色紗巾蒙著的,襯出紗巾上方的那雙眼睛格外的犀利明亮。老天,他遊走大半個世界,見過的美女也不少了,中國的外國的,性感的古典的,清純的成熟的,什麽樣的美人兒沒見過,可從沒見過有人長著那樣一雙撼人心魄的眼睛,深邃空靈,仿佛是茫茫宇宙最遠的一顆星辰,讓你可以看到她的光芒,卻無法觸及。多少次,他在夢裏想努力地去看清那雙眼睛,卻總也看不清,一走近她,她就消失,隻留給他一個背影。他是多麽期待能和那雙眼睛在現實中重逢,哪怕再讓他多看一眼也好啊!現在他長久地滯留梓園,其實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希望能再見到那個女子,雖然希望渺茫,但總不願意放棄這份希望。
  回到梓園,一進門,就看見沈牧文端坐在客廳裏等候他。“你總算回來了,我都等你半天了,”牧文站起身,滿臉不高興,“別忘了我可是來給你送畫的……”
  “畫呢?”他一句道歉也沒有,隻問他的畫。前陣子他把辛苦完成的一幅畫送到牧文的畫廊裏裱畫框。牧文是他多年的老朋友了,在瑞士認識的,本身也是個商人,卻也很喜歡畫,自己幹脆還開了個畫廊,兩人興趣相投,很快就成為至交。相熟這麽多年,兩人說話也隨便,牧文經常來梓園,來去自由,就跟自己家裏一樣。
  “你看你,隻問你的畫。”牧文抱怨道。臉上卻洋溢著笑容。他戴著副眼鏡,一身書卷氣,很斯文,根本就不像個商人。這一點跟朱道楓很相似。
  “我當然要問我的畫,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幅畫花了我三年時間。”朱道楓脫去外衣,一個傭人連忙接過去,另一個傭人已經端上茶水了。他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又問了句,“畫在哪?”
  “在那兒呢。”牧文指了指壁爐那邊。
  朱道楓喝口茶,走過去,仔細端詳起那幅畫來。
  “嗯,不錯,裱得很好。”他很滿意。
  “那是,誰不知道你的要求高啊,我可是盯著手下人做的。”牧文說。
  那是一幅人物肖像,畫中是一個年輕女子,霧一樣的眼睛,憂鬱地注視著前方,她一隻手按著頭,可能是不讓風吹亂她的秀發,一隻手提著黑色裙角,身後的背景是一條長長的鋪滿落葉的林蔭道……
  “畫得還真不錯,色彩很到位,”牧文也走過來欣賞道,“不過三年畫這麽一幅畫,我真是搞不懂你。”
  “我也搞不懂,怎麽就對她這麽難忘,你說她還會出現嗎?”
  “我又不是上帝,我怎麽知道。”
  “我有種預感,牧文,”朱道楓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幅畫說,“我今後的人生可能跟這個女子有關……”
  “別胡扯,你還不知道她是誰呢。”牧文不以為然。
  “我是不知道她是誰,或者說,我不能確定她是誰……”
  “什麽意思?難道你有線索了?”
  “我也不清楚,”他搖頭說,“我就是懷疑,她是不是那個孩子……”
  “哪個孩子?”
  “你不知道,十年前有個孩子爬進園子,被狼狗咬傷了,整張臉都被咬得麵目全非,還好發現及時,撿回了條命……我去醫院看過兩次,她當時昏迷不醒,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後來我出了趟國,回來時那個孩子已經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去了哪兒。”
  “那你怎麽就認定她就是那個孩子呢?”牧文表示不解。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感覺,”他皺著眉頭,好像在回憶,“當時那孩子滿臉是血,我抱起她的時候,她正好看著我,那眼神……沒法形容,就是很難忘,雖然那孩子還小,但眼睛的輪廓跟這個女子如出一轍……”
  牧文笑了起來,看著他,還是直搖頭。“你真是太感性,都可以去當作家了……”
  “你不是我,當然沒有這種感覺,還記不記得幾年前園子裏開Party,有人從書房陽台上跳下去的事?當時我就懷疑是那個孩子……”
  “先生,可以開飯了。”管家這個時候走了過來。
  “就在這吃飯吧,辛苦你了,幫我裱畫。”他總算說了句客氣話。
  “辛苦倒是不辛苦,就是我很為你擔心,三年了,你陷在這畫裏出不來,以前你是陷在對心慈的回憶裏出不來,後來好久沒見你提起她,我以為你走出來了,沒想到你是從一個深淵裏爬出來,又跌進另一個深淵……”
  “沒辦法,我就是這樣。”他歎著氣,笑了起來。
  晚飯後,兩人又說了會話,牧文才懶洋洋地起身告辭。
  送走牧文,他徑直進了書房。打開抽屜,從一個筆記本裏拿出一張已經泛黃的紙,上麵寫著字跡不同的兩段話,頭一段是他自己寫的:心慈,心慈,你會想起我嗎,告訴我,怎麽樣才能讓我將你遺忘,我活得好艱難,遺忘對我來說根本不可能,而思念又像魔鬼在吞噬著我的心……
  後一段不是他的筆跡,從字體看顯然是經過專業書法訓練的,非常雋秀,感覺是個女人寫的:不是魔鬼在吞噬你的心,而是你本身就是魔鬼,你想遺忘對方是不可能的,因為被你遺忘的人不允許你把她遺忘;你活得艱難也是應該的,因為還有人比你活得更艱難,或者,那不是個人,是鬼,是你把她變成了鬼,她現在就藏在你心裏,別想趕走她,終有一天她會出現在你身旁!
  變成了鬼?藏在我心裏?他端詳著這段話,百思不得其解,卻似乎又有些認同。這幾年他心裏不正是有個影子揮之不去嗎?這個人不就是她說的“鬼”嗎?是我把她變成鬼的?而他一直想確定的是,寫這段話的人跟林蔭道上的蒙麵女子是不是一個人,感覺應該是,可又找不到確切的共同點。心裏藏著個“鬼”,說得還真有點那個意思。
  “先生,先生……”
  有人在外麵敲門。
  “誰?”
  “是我。”管家的聲音。
  “什麽事?”
  “太太又在發脾氣,您過去看看吧。”
  “又怎麽了?”
  “我們也不知道。”管家說。
  他惱火地打開門,叫起來,“不知道,不知道,你們什麽都不知道,那我要你們在這幹什麽,養著你們享福嗎?”
  管家躬著身子低著頭不敢出聲。
  他氣衝衝地穿過走道奔下樓。太太住在後麵一棟。他還沒進去,隔老遠就聽到裏麵傳來她的咆哮聲。還有摔東西的聲音。他站到門口,突然又不想進去了,自己心情本來就不好,還要去看她發威,他怕自己會控製不住。他轉身又往回走。管家連忙又跟了過去。“先生……”管家在後麵喊。
  “我不去看她,看她又解決得了什麽問題!”他快步走著,甩了一下手。
  “可是……”
  “讓她砸吧,把這房子拆了都沒關係!”
  回到前麵的房子,走進客廳,他一屁股坐到沙發上,點根煙,狠狠地抽了一口。
  “這可怎麽得了,太太最近情緒特別反常。”管家也進來了,站到他身邊。
  “什麽反常,她不一直是這樣嗎?”他大口大口地吐著煙,好像要把心裏惡氣吐出來一樣。
  “是啊,已經被太太趕了四個保姆走了,”管家低著頭,“服侍您的小玫馬上也要回老家嫁人了,這裏的人手都不夠了,所以……我想請示先生,是不是再雇幾個人進來。”
  “雇人這種事不需要通過我,你自己看著辦吧。”
  “還有,先生……”
  “我累了!有事明天再說!”
  他不耐煩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上了樓。進了臥室,他疲憊不堪地倒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心裏又是空空的沒有著落了。
  這場婚姻究竟是誰的錯呢?
  不是誰的錯,而是一種懲罰,老天在懲罰他。難道不是嗎,現在的他應有盡有,唯獨沒有美好的婚姻,老天什麽都給了他,唯獨不給他愛情。他躺在床上在想,如果沒有那場車禍,和他結婚的就是心慈而不是碧君。他的確是帶著責任和她結婚的,但也沒想過她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她心理的殘疾比她身體的殘疾更叫人難以接近。難道這輩子就這麽跟她過下去嗎?雖然有名無實,可她畢竟是他的妻子,他做不到像他的父親一樣隨便拋棄一個女人。他已經受到懲罰了,不想再遭天譴。
  這場婚姻源於十年前那場可怕的車禍。
  心慈和碧君是閨中密友,她們的父母也都是世交,當時兩人剛剛從香港大學畢業,碧君將要和家人一起移民加拿大,走之前特意來內地看望即將走入結婚禮堂的心慈。心慈的未婚夫就是朱道楓。他們是在香港認識的,朱道楓去看望皈依佛門的母親,在一次聚會上認識了剛剛讀大二的心慈,兩人一見鍾情,很快就難分難舍。好不容易挨到畢業,心慈不假思索地就答應了朱道楓的求婚,她等這一天實在是等得太心急了。朱道楓也是。
  婚禮就定在春節的前幾天,心慈隨父母來到內地,雙方家人見麵商討結婚事宜。心慈很喜歡梓園,一進去就流連忘返,天天纏著朱道楓帶她到莊園後麵的林間散步。莊園後麵是一座小山,上麵種滿桃樹,因為正是冬天,桃花還沒開,心慈總是問同樣的問題,桃花怎麽還沒有開啊,還要等多久啊?那天她又問,朱道楓就笑著說,“你這麽急幹嗎,到要開的時候自然會開嘛。”
  “我就是等不及啊!”心慈挽著他的手,小鳥依人般撒嬌道,“我怕我還沒等到桃花開,你就變心了。”
  “胡說!你都戴上訂婚戒指了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這怎麽知道,誰不知道你認識我之前很花心啊。”
  “小傻瓜,那是認識你之前嘛,現在我就在你身邊,我的現在和未來都是屬於你的。”朱道楓擁住她,在她額頭輕輕一吻。
  “威廉,”心慈雙手纏住他的脖子,直直地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有種患得患失的感覺,我很怕失去你,我是愛你的,知道嗎?”
  他順勢摟著她的纖腰,深情地看著她說:“當然知道,第一眼見到你就知道了,心慈,我承認過去我荒唐過,我也曾經以為自己無藥可救了,是你挽救了我……”
  “別這麽說,傻瓜,我們兩個就像是宇宙中兩顆孤獨旅行的星球,不知道旅行了多少億年才相遇,我們不存在誰挽救誰,我們隻是用彼此的光芒照耀著對方,從此我們不再是行星了,是恒星,相依相存,隻要宇宙還存在,我對你的愛就不會消失……”
  “傻瓜,宇宙是無窮無盡的,也是永恒存在的,”他將她緊緊攬入懷中,仿佛真是擁著一顆遙遠的投奔他而來的星球,“所以我們兩個永遠都會在一起,即使有一個先離開這世上,他也一定會用他愛的光芒照耀著另一個人……”
  她笑了起來,調皮地說,“你比我還會說啊,感覺我們在說莎士比亞的台詞……”
  “哈哈……”他也笑,看著懷中的女友,情不自禁地吻住了她。
  兩人從後山回來的時候,還沒進屋,一個女孩就從裏麵衝出來驚喜地抱住了心慈。“碧君!”心慈也抱住她,兩人興奮得又蹦又跳。
  “你怎麽才來啊,我等你好多天了,”心慈激動地說,“我還準備要你做我的伴娘呢。”
  “那沒問題,你的伴娘我不做誰做?”碧君說。
  朱道楓在香港就見過碧君,三個人還在一起吃過飯,他很有風度地招呼碧君,帶她參觀梓園,盛情地款待未婚妻遠道而來的密友。碧君目瞪口呆,當她參觀完富麗堂皇的梓園後變得沉默了,她自小生長在香港,跟心慈一樣,父母都是中產階級,也見過一些有錢人,卻沒想到在內地還有如此奢華的富豪。當初心慈把男友介紹給她認識時,她還不以為然,在她看來,內地經濟滯後,思想保守,她一度很為美麗的心慈找了個內地人而感到不解,但跟朱道楓接觸幾次後,她改變了看法,遊遍世界的朱道楓風度翩翩,幽默有智慧,見多識廣,言談舉止非常有教養,一下就讓她刮目相看。但她還是認為朱道楓頂多也就是個內地暴發戶的兒子,再富有跟香港的有錢人比起來那是沒得比的,盡管年輕英俊的朱道楓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個暴發戶,他高貴得像個王子呢。可是當碧君親臨梓園後,她被徹底折服了,晚上關上門跟心慈說閨房話時,她由衷地說:“心慈,你真有福氣,找了個這麽有實力又這麽愛你的未婚夫。”
  “你也會找到的。”心慈滿臉幸福。
  “我可就沒你這麽好的運氣了,雖然我們的家境差不多,可你比我漂亮,又有氣質……”碧君明顯的有些懊喪。
  “別這麽說,緣分未到嘛。”心慈安慰她。
  “緣分?”碧君冷笑,自嘲地說,“等緣分降臨我身上時,我都人老珠黃了,心慈,我很服你知道嗎,在香港時你對那些富家公子理都不理,我以為你不喜歡有錢人,原來你有更大的目標……”
  心慈一聽這話有點不高興了:“你怎麽這麽說呢,我跟威廉認識時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幹什麽的,也不知道他有錢沒錢,我愛他,深深地愛上了他,就算他是個一無所有的普通職員,我也會跟著他的,我是和他在美國訂婚後才跟他回的內地,才知道他是有一些錢……”
  “是嗎?也許吧。”碧君的臉上暗淡下來,不再說話了。心裏卻在想,如果他沒錢,你會跟著他?鬼才相信。
  但是第二天,她很快又忘掉了昨晚的不愉快,跟心慈興高采烈地逛市區、購物、嚐美食。朱道楓是全程陪伴,當了一天專職司機。市區最大的購物廣場和最豪華的酒店都是朱家開的,隻要是碧君看中的東西,根本就不需要付款,記在朱道楓的賬上就可以了。這讓碧君又是好一陣心潮起伏,在朱家開的那家酒店用晚餐時,她看著甜蜜的心慈不無醋意地說:“這下好了,心慈,你以前老嫌百貨公司的東西貴,現在你想要什麽都不必在乎它貴了,不用你付錢呢。”
  “是嗎?”心慈笑了起來,心無城府地說,“可我現在很少逛百貨公司,跟威廉回來這麽久一次也沒逛過,今天也是陪著你才出來的……”
  碧君當即麵紅耳赤,下不了台。朱道楓很會察言觀色,連忙打圓場,“她的意思是,她現在沉浸在愛河中,無暇顧及購物,而且什麽商品都比不上她的未婚夫好看……”
  “討厭,臉皮真厚!”心慈捶了他一拳。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氣氛這才得以緩和。可是第二天,心慈試婚紗,碧君看著美若天仙的心慈從樓梯上走下來時,再次受到打擊。老天,那個天使一樣的女子就是心慈?她美得不帶一點雜質,簡直不是人間所有!婚紗是從法國運過來的,出自名師之手,複古式,頭紗是純蕾絲,一直披到腳下,裙子的領口和袖口都鑲滿珍珠,裙擺好大,蓬蓬的,有點宮廷裝的味道。心慈穿上就像個歐洲公主,清純古典高貴!碧君看得目瞪口呆,朱道楓也看得目瞪口呆。
  “好美,心慈你好美!”
  朱道楓眼睛都濕潤了,他走過去,擁住心愛的女人,感動得無法言語。曾經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遇到自己的真愛,女友換了一撥又一撥,還弄得自己疲憊不堪,落了個花花公子的名聲。其實他內心是很純情的,雖然出身富貴之家,可從小就跟同環境中的孩子不一樣,喜歡藝術,崇尚自然,成年後即使再浪蕩不羈,內心始終保留著一塊淨土,期待著能有一個純潔美好的女子來占領這塊淨土。後來認識了心慈,從認識她的那一刻開始,他心中所有的位置都被占據,包括那塊淨土。他心甘情願,無怨無悔,甚至是感激不盡,感謝老天在他的有生之年讓他品嚐到愛情最純美的幸福。
  他也是個固執的人,固執得不可理喻,一旦認定一件事或否定一件事,誰也別想改變他的堅持。愛情也是如此。不輕易愛上一個人,一旦愛上就死而後已。碰上心慈之前,他也曾愛過,初戀情人是他的家庭教師,比他大幾歲,教他中文,他愛那個女子很多年,如果不是家人刻意拆散,他現在可能還在愛著她。後來他的女友很多都比他大,中文流利,會寫文章,他的父親就警告他說,你這個樣子早晚會把自己毀了,你太固執。可是他的固執恰恰就是繼承於父親,父親為了尋找那個離家出走的佳人花了三十年時間,更加固執得可怕。所以他得到心慈後格外地珍惜,到哪兒都帶著,生怕有一天丟了再也找不回來,因為他自知沒有父親的毅力為一個女人可以尋找三十年,他怕活不到三十年就會在思念中孤獨地死去。有時候他也知道自己的個性很危險,因為這個世界充滿不確定,你確定的東西,上帝不會給你確定,隨時都會從你手裏奪走,然後呢,你就伸長脖子去尋找吧,一直尋到墳墓裏。可是沒有辦法,個性是與生俱來的,他對上帝的安排無能為力,也對自己的固執無能為力,隻能在自己認定的路上走下去,如果上帝非要在他手裏奪走什麽,最好先把他的命帶走。
  婚禮的準備工作基本就緒,請柬也發了,酒席也訂了,連蜜月的機票都訂了。婚禮隻差兩天了,心慈要碧君陪她去珠寶店選婚宴的首飾,婚禮上的首飾朱道楓已經給她準備了,是一條從倫敦拍賣會上以天價拍來的藍寶石項鏈,據說價值連城。婚禮的當晚要舉行舞會,禮服準備了幾件,項鏈隻一條肯定不夠,得多準備幾款。朱道楓那天要去公司處理事務,一早就出去了,他打電話要司機開車送她們去珠寶店,還跟心慈約好用午餐的地方,等他忙完公司的事就去餐廳跟她們會合。
  一切跟平常沒什麽兩樣。沒有任何征兆。
  心慈和碧君是坐一輛寶藍色轎車出門的,事故就發生在林蔭道路口附近,當時兩人還在車裏熱烈地討論首飾的款式、服裝的搭配、發型……突然,從對麵駛過來的一輛大巴車猝不及防地朝她們的車子猛撞過來,一聲巨響,世界在翻轉,什麽都麵目全非了。
  轎車司機和大巴車司機當場死亡,車內兩個受重傷的女孩子被緊急送往醫院。朱道楓趕到醫院的時候,碧君剛剛被推出手術室,醫生說腰椎斷了,可能一輩子都站不起來了。“另一個呢?”他一把抓住醫生的衣領,兩眼通紅,“她怎麽樣了,怎麽樣了?”
  “我們在盡力……”醫生抖抖地說。
  可是半個小時後,醫生還是這句話,語氣卻變了:“我們……已經盡力了……”
  “什麽,你說什麽?”朱道楓臉色煞白。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醫生重複說,“她傷得太重,導致大量內出血,脾、肺全部破裂,你……你去見她最後一麵吧……”
  心慈,我的心慈,怎麽會這樣,不是說好了永遠相依相伴的嗎,你怎麽可以自己先走了?宇宙這麽大,你又去哪裏旅行,連個招呼也不打!宇宙這麽大,你迷路了怎麽辦?宇宙這麽大,你叫我上哪去找?可憐的朱道楓一生都沒有走過這麽長的路,心慈就躺在手術台上,他從門外走到手術台邊仿佛花了半生的時間,比父親尋找佳人的三十年還漫長。她靜靜地躺在那裏,渾身是血,手垂下來,耀眼的訂婚戒指沾滿鮮血。他走到她的身邊時,她還沒有斷氣,可是已經不能說話了,無力地睜著眼睛,無力地看著他。
  “心慈……”他抱起她,吻著她的臉,也已經說不出話了。
  她肯定是想說什麽的,一直看著他,目光散落在他身上,溫柔地撫摸他的臉,最後嘴角動了動,感覺很疲倦了般,輕輕閉上了眼。她那麽美,像睡著了一樣的,躺在鮮花鋪就的水晶棺裏時,更像是睡著了,她穿著婚紗,戴著婚戒,脖子上也掛著那條價值連城的藍寶石項鏈,就像童話中的公主一樣,等待著心愛的人吻醒她。可是沒用,朱道楓吻了她千遍萬遍,整夜地呼喚,她始終沒有醒過來。
  她的墓,就在梓園後山的桃林中。她一直想看桃花盛開,終於看到的時候,她已經躺在了黑暗的地底下,花謝花飛,想必她已經聞到了花香吧。朱道楓的臥室正對著後山,遠遠的,雖看不到她的墓,但是他每晚都會站在窗前看,望眼欲穿,卻看不到她;他也仰望星空,漫天繁星,他在心底責怪她,連個記號都不留,誰知道哪顆是她呢?
  七年.他沒有走出來。他的固執再次讓他嚐到了什麽是生無可戀。他開始瘋狂地收藏女人,隻要長得像她的,哪怕隻有一點點像,他都占為己有。沒有人可以攔得了他,也沒有人勸得了他,連他的太太碧君也無能為力。
  碧君是在心慈去世後的第二年嫁給他的,車禍後她一直坐在輪椅上,跟父母移民加拿大後生活得很不幸福,朱道楓去看了她兩次,就把她接到了身邊。但並沒有娶她的念頭,他隻是覺得照顧她是理所當然,就像他覺得某個女人長得像心慈他就要弄到身邊是理所當然一樣。他把她照顧得很好,可以說是百依百順,除了上床,他都盡力地滿足她。有一次她提出要去夏威夷度假,那陣他剛好有空就答應了,可是她拒絕帶保姆去,他雖然猶豫也同意了,到了酒店,她要他幫著脫衣服洗澡,他無可奈何也隻好同意。雖然身有殘疾,但她畢竟是個女人,又還年輕,光著身子,他要說沒反應當然是假的。他們做愛了,在浴缸裏做的,感覺很不好,至少他感覺不好,索然無味,草草收場。他覺得對她的身體沒欲望,主要是因為她沒有吸引力,相貌平平,既不性感也不動人,既不溫柔也無內涵,他身邊的哪個女人不是如花似玉柔情似水,她沒有一處吸引他的地方。所以他不能接受她,跟她身體殘疾並無關係。
  可是她卻不這麽認為,她覺得他碰了她的身體,他就是她的了,必須屬於她!為此兩人鬧得很不愉快,白天在沙灘享受日光浴,她看他,他卻看別的女人,甚至跟那些女人搭訕調情,她發脾氣又沒道理,晚上回到房間,她脫光衣服睡在他身邊,他無動於衷,有幾次好不容易滿足要求,他又是應付了事。而他也確實是在應付,每次做完都懊喪不已,後悔答應帶她出來度假,可是又沒辦法拒絕得太露骨,畢竟她是個女孩,有自尊心的。反正隻有這一次,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他這麽安慰自己。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度假回來後,碧君懷孕了!他簡直快瘋掉,卻又無計可施,碧君在他麵前淚水漣漣的,哭著說要把孩子生下來,即使他不愛她,也要把孩子生下來。而朱家人知道後,每個人都勸他留下碧君和孩子,因為朱家人丁單薄,添子抱孫對於他們這樣的家庭來說無疑是天大的喜訊。沒有選擇,沒有退路,他隻好和碧君舉行婚禮,但婚前他就把話講得很明白,他說不要奢望我會對你忠誠,我娶你的原因你自己也知道,所以別幹涉我,能給的我都會給你,包括名分,不能給的你也要不到,比如愛情。碧君雖然委屈,但也答應了,隻要結了婚,他就屬於她。她就是這麽認為的。
  這一點在試婚紗的時候就暴露出來了,她對那件從香港訂做的婚紗極為不滿意,把婚紗摔到他麵前說:“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心慈的婚紗是從法國訂做的,為什麽我的隻能到香港做?”
  沒辦法,隻好臨時又從法國運來一件婚紗。可是她還不滿意,嫌婚禮太低調了,客人太少,又對他發脾氣,“你和她的婚禮可以那麽鋪張奢華,為什麽我跟你的婚禮這麽冷清,我又不是二婚!”
  他本來要發火,看在她肚子裏孩子的分上,忍了。
  誰知她還是咄咄逼人,又怪蜜月選的地方不好,叫囂道:“你跟她度蜜月可以去歐洲旅行,為什麽我跟你的蜜月你選在泰國,我沒看過人妖嗎?”
  “夠了!你還想要什麽?”他再也忍無可忍,指著她說,“你有什麽可以跟她比的,你沒有一樣可以跟她比,不僅是容貌……我已經給了你名分,別想再要求什麽,我什麽都不會再給你,如果你覺得不滿意,不想要這個名分了,我隨時滿足你!”
  碧君啞口無言,這才知道她惹惱了這個男人,不敢吭聲了。但是為時已晚,她已經留給他十分惡劣的印象,無論她之後如何彌補挽回,他都不理睬了,蜜月還沒過完就借口公司有急事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終日以淚洗麵,最終導致流產。他知道後隻打了個電話安慰了幾句,還是見不到人。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變得歇斯底裏,明知道丈夫在外麵逍遙快活,卻無能為力,如果她是個正常的女人,哪怕跟他吵架也好呀,可是他連吵架的機會也不給她了,即使回來頂多看她一眼,寧願跟那些朋友通宵達旦地喝酒聊天也不陪她。於是她選擇自殺,試了一次,更加絕望了,他居然對她說,如果你想死,隨時都可以,因為我才真的生不如死,但願你死在我前麵,如果死在我後麵恐怕沒人會給你葬個好地方。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她失敗了,雖然住在豪華的莊園,錦衣玉食,成群的人在身邊伺候,卻如同住進了墳墓,活不了,又死不掉,她沒瘋,周圍的人就已經把她當做瘋子了。
  “朱道楓,我來世變鬼也不放過你!”她曾這麽對他說。
  “你已經是個鬼了,你以為你還是人嗎?”他滿不在乎,冷冷地回擊道,“是你自己把自己變成鬼的。”
  “其實我才是個鬼啊,白天體麵風光,說笑聊天,到了晚上,站到窗邊看著後山,我就覺得我真是活得像個鬼,一個孤獨的鬼,明知道銷聲匿跡的愛情再也回不來,卻放棄做人的機會,死守著那座墳舍不得離開……”這是朱道楓在日記裏寫的一段話。他有寫日記的習慣。
  “但願我死在這個女人後麵,這樣我才可以自主地將自己葬在後山,否則我怕自己屍骨無存。”他在日記裏歎息道。
  “如果你死了,想舉行一個什麽樣的葬禮?”
  這天晚上他約了牧文在一間酒吧喝酒,喝得有點多。以前他不酗酒的,最近不知為什麽,心情很不好,一是碧君格外的吵,二是精神狀態異常低迷,對女人也沒什麽興趣,隻能借助酒精讓自己短暫地麻痹。
  “你沒事吧,怎麽好端端地說這種話?”牧文聽他說什麽葬禮大為詫異,“我還沒活夠呢,誰會想到死啊,你也是,看上去挺正常的,怎麽腦子跟個精神病患者似的。”
  “我覺得我就是個精神病患者,跟另一個精神病患者住在一起,整個梓園就是個精神病院……”他自嘲地說。
  “她又鬧了?那你就躲啊,你以前不是挺能跑的嗎?”
  “我不能跑,怕錯過,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那個人離我越來越近了。”
  “哪個人?”
  “那個孩子,或者說,那個蒙麵的女子……”
  “又來了,真受不了你!”
  “是真的,我仿佛已經聞到了她的氣息,聽到了她的腳步,感覺她就在黑暗中注視著我,那雙眼睛比海還深……”
  “你最近沒看恐怖片吧,我怎麽聽著這麽陰森啊?”
  “她看得到我,我卻看不到她,你說這算什麽?”
  “行了,別越說越來勁,”牧文打斷他,岔開話題,“我看你得去找善平瞧瞧了,他剛從日本學習回來……”
  “我找他幹什麽?”
  “你難道不覺得你就是心理有問題嗎?得好好看看……”
  “胡扯!”
  “對了,大俠也回來了,今兒給我打電話,約我們明天去王府茶樓聚聚。”
  “是嗎,那好啊,我們六君子是好久沒聚在一起了。”
  “六君子”指的就是聲名遠揚的“茶話六君子”,最先提出這個稱謂的是牧文。他們六個人,朱道楓、牧文、善平、哲明、東波、吳昊是多年的老友,經常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聊起天來可謂是通宵達旦天昏地暗,時間長了牧文就提議幹脆六個人統一名號,就叫“茶話六君子”,馬上得到大家的認同,從此這六個君子幹什麽都在一起,隻要有空,或碰上誰的生日,誰有了喜事,誰有了難處就會呼啦啦一起上哲明的茶樓(王府茶樓就是他的),有時候也在牧文的畫廊,或在朱道楓的梓園。
  朱道楓雖然交遊甚廣,但在這座城裏真正來往得密切的還就這幾個君子,相交多年了,知根知底,處得像兄弟。而兄弟最大好處就是,喝醉了的時候不會擔心露宿街頭,會有人送你回家。毫無疑問,朱道楓這次又喝得爛醉,又是牧文送他回梓園,這活他經常幹,輕車熟路。把車開進去,按幾聲喇叭,裏麵自然會有人跑出來把醉得胡言亂語的朱道楓抬下車,又抬進樓上的臥室。
  “沈先生,您辛苦了。”跟往常一樣,管家很恭敬地送牧文到門口。
  “真是交友不慎,認識他後我簡直就成了搬運工,下次叫我出去,我得叫上善平和哲明……”牧文直搖頭,苦笑著上了自己的車。
  可是被搬上樓的朱道楓躺在床上沒多久又清醒了些,不知道自己喝的是水還是酒,怎麽越醉越清醒,牧文的車子駛離梓園時的發動聲他全聽得到,酒精的麻痹作用是越來越小了。他從床上爬起來,又站到窗戶邊遙望後山,今晚的夜空格外璀璨,漫天繁星,哪一顆才是心慈呢,這個問題他已經問過無數遍,沒有人告訴他答案。
  他必須讓自己麻痹,否則心裏的疼痛會讓他徹夜不眠。他不由分說就下樓到餐廳的吧台又拿了瓶酒,也沒上樓,踉蹌著腳步往後山去了,一邊喝一邊喚著心慈的名字。
  心慈的墓掩映在後山桃林中,很氣派,整個地麵和墓身都是漢白玉砌成,兩邊各有一個哭泣的天使雕像,中間是高大的歐式拱門,墓碑上刻著:愛妻任心慈之墓。雖然沒有舉行婚禮,但朱道楓是以丈夫的名義下葬心慈的,為這碧君還經常跟他鬧,活人爭不過,她連死人也要爭,這個女人是越來越精神錯亂了。
  因為墓的兩邊亮著長明燈,即使是晚上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墓碑上心慈美麗的容顏,朱道楓撫摸著冰冷的碑石上永恒的照片,淚水無聲地流淌下來,他真後悔當初建這墓時怎麽不給自己留張活動的門,這樣他就可以隨時進去躺在心慈的身邊,陪伴她度過這漫漫長夜。她孤獨,他更孤獨。
  他靠著墓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望著天上閃爍的星辰,一口接一口地灌酒,真希望天上的心慈能下凡來,哪怕隻是在他身邊短暫停留,看他一眼,他就是醉死在這也心甘情願。不知道是因為疲憊,還是酒真的喝多了,他昏昏欲睡,神思迷離起來,似睡非睡間,他好像聽到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踏著石階一步步向他靠近,他立即變得激動,心慈來了嗎?她真的來了嗎?
  朱道楓努力睜開眼睛,老天,真的有個人站在他麵前!是個女人,長發,月光自她頭頂的夜空照下來,在她的頭上肩上灑下一片銀輝,因為背著光,她穿的又是黑色的衣裙,蒙著白色的絲巾,看不清臉,但那雙眼睛……
  他的酒立即醒了大半,那雙眼睛,林蔭道上的眼睛!是夢嗎?可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背部的酸痛,這是長久地靠著墓碑的緣故,他看著那雙眼睛,比深邃的夜空還浩瀚,目光如鬼魅,利劍般穿透他的胸膛,直中他的心。
  “你……你是誰?”
  他呻吟著問,不是因為恐懼,而是酒精沒有麻痹他的大腦,卻麻痹了他的四肢,讓他無力地癱坐在地上動也不能動。
  “我是你命裏的。”
  她冷冷地回答。還在走近他,黑色高跟鞋踏在石階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墓地顯得格外驚心。她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正好投在他身上。他偏了偏身子,想將她看得更清楚些,可還是不行,長明燈的光線從她背後投過來反而讓她的身影更黑暗,他問她:“我命裏的,什麽意思?”
  “就是你心裏的鬼啊,你忘了嗎,我就是那個鬼……”
  他當然沒忘,掙紮著想爬起來,“你……來了?”
  “是的,我來了!”她點點頭,站在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皓月當空,感覺她像個月光幽靈,一身的寒氣,目光落在他身上讓他頓覺置身雪地般陰冷刺骨,她身上的寒氣何以這麽重,冷得他發抖,他全身都在抖……
  “可以讓我看看你的臉嗎?”
  “不能。”
  “你……你到底是誰?”
  “你不記得了嗎?”她蹲下來,伸出手,蒼白纖細的手指輕輕劃過他的臉頰,他又是一陣顫抖,她到底是人還是鬼,是人怎麽會有這麽冰冷的溫度,“可我一直記著你,記著你的臉……挺好看的臉,怎麽長著魔鬼一樣的心,我想掏出你的心……”
  說著眼神一變,目光如刀子直割向他的喉嚨,她好像真恨不得自己的目光就是刀子,即刻割斷他的喉嚨。
  “我一直在等你。”他絲毫感覺不到她的殺氣,或者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忽略了她的殺氣,看著她,深深地看著她。
  “我也在等你。”她回答。
  “可我還是不知道你是誰……”
  “你命裏的人。”
  “你來找我幹什麽?”
  “殺了你!”
  說著她把手伸向了他的脖子……
  “先生,先生,您在哪?”遠處突然傳來管家的聲音,不止她一個人,幾隻手電筒的光芒直射過來。他剛應了聲“我在這”,脖子上那隻冰冷的手突然就不見了,四周空空蕩蕩,哪裏有什麽黑衣女子,除了墓前哭泣的天使雕像,什麽都沒有。他被管家和另外一個叫老張的園丁扶起來的時候還在四顧張望,“人呢,剛才的那個人呢?”
  “什麽人啊?”管家也在張望。
  “就剛才站我旁邊的那個,穿黑衣服的女孩子,”朱道楓比畫著,“還蒙著麵紗。”
  “先生,您是喝多了吧,哪來的人,我什麽也沒看見。”管家斷然否認。
  “是啊,我也沒看見。”老張也說。
  朱道楓還想解釋,管家不由分說就架著他走,嘮叨著:“先生,這麽晚了您還在喝酒,要不是老爺打電話過來找你,我還不知道您上這來了,這是晚上,什麽髒東西都有,您以後可千萬不要這個時候出來了。”
  “她……不是髒東西。”朱道楓口齒不清地想辯解。
  “我白天就想跟您說的,最近園子裏不太清靜,老有些不幹淨的東西在晃,好幾個人都看到了,您要不出來怎麽會看到呢?”
  管家和老張很快就把醉得神誌不清的朱道楓扶回了房間,安頓他睡下,管家焦慮地對老張說,“這怎麽得了,本來園子裏太清靜就讓人發寒,現在又鬧鬼,你說誰還願意待在這,已經有兩個丫頭都說要走了……”
  “不會真的有鬼吧?”
  “誰知道呢,快出去,別打攪先生休息!”
  朱道楓的耳邊漸漸清靜,感覺臥室的門被帶上了。他漸漸進入夢鄉,好像來到了一個黑暗的空間,什麽都看不到,他伸出手去摸,突然摸到一個柔軟的物體,冰冷刺骨,他還沒叫出聲,發現自己的手放在一個人的肩膀上,正是墓地那個黑衣女子,臉色慘白,眼神殘忍,朝他露出詭異的笑容,一雙鋼管一樣冰冷的手伸向他,“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他感覺被人掐住了脖子般動彈不得,想喊又喊不出,拚命掙紮,窒息得就要停止呼吸,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沒有人會來救他,“心慈,心慈……”生命的緊要關頭他使出渾身的力氣叫了出來,叫的就是心慈的名字。
  “先生,先生……”有人搖他。
  他一陣抽搐,眼睛睜開了,映入眼簾的是管家的臉。“先生,你怎麽了,做噩夢了嗎?”管家俯身關切地問他。
  原來是一場夢!
  他這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虛汗,疲憊地起床去浴室衝涼,衝涼出來滿室陽光,管家已經把窗簾拉開了,正在給他整理被褥。“小玫呢?”他記得以前伺候他起居的是小玫。
  “已經回鄉下去了,我跟您說過的。”管家說。
  “哦,忘了。”
  “已經派老張去家政公司挑人去了,估計就這兩天會來。”
  “其實我蠻喜歡小玫的,”他一邊係著領帶一邊說,“話不多,做事也利落。”
  “您放心,我一定幫您挑個滿意的。”管家笑著說。
  “又不是挑老婆,不用太講究,”打好領帶,管家拿外衣給他套上,“隻要話不多,愛幹淨,不是很胖就可以了,我不喜歡胖的。”
  “知道了。”
  “太太那邊怎麽樣?”
  “也一起雇了。”
  “好,多雇幾個,備用。”
  管家笑了起來,“瞧先生您說的。”
  “反正她總不滿意,不多雇幾個怎麽辦,免得到時候又缺人手。”
  下了樓,用過早餐,牧文給他打電話要他趕去王府茶樓,都在等著他了,過期不候。他起身就出門,管家問他是自己開車還是司機開,他說自己開。“您可得少喝點酒了,昨晚才醉過。”臨出門管家又交代。
  “我今天不是喝酒,是去喝茶。”他笑著說,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問管家,“昨晚……我是你們從墓地抬回來的嗎?”
  “是的,先生。”
  “那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穿黑衣服的長頭發的女子……”
  “沒有,先生,我們什麽也沒有看到!”他還沒說完,管家立即打斷他,冷著臉說,“我說了,最近園子裏不太清靜,先生您晚上不要再去後山了,那裏有些不幹淨的東西,您要是又醉酒,難免會看到……”
  “你是說我看到鬼了?可我明明看到的是人……”朱道楓一邊嘀咕,一邊回憶,從墓地回來後躺在床上可能是做了個夢,但之前在墓地見到那個黑衣女子無論如何都不像鬼,太真實了,到現在他都感覺到她的手劃過他臉頰留下的刺骨的寒冷。
  車子緩緩行駛在林蔭道上,他越想越蹊蹺,如果是人,怎麽會有那種極寒的溫度,如果是鬼,怎麽有那種浩瀚的眼神,到底是人是鬼呢?他記得當時雖然醉酒,但頭腦還是很清醒的,不可能出現幻覺的啊,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大清早的,一想這事他的頭就暈了,他連忙打開車窗,車外的風景很好,林蔭道清新的空氣頓時讓他神清氣爽,轉彎的時候,他下意識地瞟了一眼窗外,然後“吱”的一聲,車子一個緊急刹車溜出十餘米後停了下來。他走下車,看著路邊,掩映在草叢中的那個缺口牽住了他的視線。
  他遲疑著走過去,發現路邊的青草明顯地被人踩過,再順眼望去,密林中不起眼的一條小徑隱隱地透露出信息,昨晚有人來過!難道是自己看花眼了?他小心翼翼地穿過草叢走進密林仔細察看起來,泥濘的小徑上有明顯的腳印,毫無疑問,是有人來過!他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他穩住自己,回到車內,首先給管家打了個電話,鄭重其事地交代:
  “管家,你聽著,從現在開始,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將梓園的門打開,也不要派人把守,如果發現有人進去,也不要驚動她,馬上給我打電話,別問為什麽,按我的吩咐去做就可以了,記住,不要驚動她!”
  不是鬼!絕對不是鬼!
  他已經能肯定昨晚見到的是一個人,激動得不知所措,又一個電話打給牧文:“她來了,真的來了,我的感覺沒有錯,我等了她三年,終於把她給等來了……”

  四 朱道楓
  朱道楓趕到王府茶樓的時候,路邊已經停了好幾輛轎車了,看來那五個君子已經到齊。這倒是個風景,在這座城裏,凡六君子所到之處,人們不用看到人,光看那幾輛車就知道“茶話六君子”又來了,有他們在,那絕對熱鬧。
  六個人職業和背景各不相同,但在這座城裏都算得上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先說牧文,經商兼開畫廊,他的“雲中漫步”畫廊在圈裏可是響當當,名義上是買畫賣畫,實質上成了眾多文人墨客聚會的“定點”位置,他人很斯文,卻熱情好客,賺錢對他來說永遠擺在第二,結交朋友倒是他最熱衷的;再說善平,本職是個大夫,給心髒動手術的,憑借一把手術刀縱橫天下,等著他做手術的人永遠排長隊,所以這麽多朋友裏也就數他最忙;哲明呢,全名叫愛新覺羅·哲明,這個姓氏難免讓人想到顯赫一時的來頭,大夥都管他叫“王爺”,因為他的茶樓就叫“王府茶樓”,他為人豪爽,說話做事最講派頭,他的茶樓坐落在市區最繁華的路段,跟朱道楓的新時代廣場打對麵,兩人也認識得很早;東波的外號叫“東坡”,跟牧文一樣也很斯文,本身是個建築設計師,朱道楓是在澳洲認識他的,在當地很有成就,朱道楓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他挖回來,此後兩人一直合作,朱家的幾個樓盤也都出自他之手;吳昊最年輕了,還不到三十,是電視台的製片人,年輕有為,也很莽撞,自稱“大俠”,在認識其他五個君子前有一次到王爺的茶樓打架,王爺出來勸,結果不打不相識,兩個人反倒拜起了把子;朱道楓呢,朋友們都管他叫“收藏家”,一方麵喜歡收藏古董,一方麵喜歡收藏女人,為人低調,最闊的當然也是他,其實對於古董他並不是特別熱衷,家裏珍品多半是父親所藏,而對於女人呢,其實很多也算不上是“收藏”,因為外表有型,又有實力又成熟內斂,他很受女人垂青,又善於“照顧”女人,身邊自然是美女如雲,但很少見他為誰動過情,也不輕易給對方承諾,想留的留,想走的走,想要愛情那就沒有,逢場作戲,不過如此。朋友們當然也最喜歡拿他開涮,每次見麵總免不了問句:“威廉,最近又有什麽新收藏啊?”朱道楓總是聳聳肩:“收獲不大,跑了兩個,新遇見一個……”
  “威廉,你怎麽才來,我茶都喝飽了。”一進門吳昊首先發話。
  “喝飽了好啊,喝飽了給“王爺”省點飯錢。”朱道楓笑答。
  屋子裏果然都到齊了,古香古色的房間四麵都打開了窗,大家圍坐在一張八仙桌旁,抽煙的抽煙,喝茶的喝茶,都笑嘻嘻地看著他。
  “怎麽,昨晚又喝多了?”善平給他挪了個位置,顯然是牧文說出他昨夜醉酒的事。“沒喝多少,”他擺擺手,一個身著滿族服裝的姑娘趕緊過來給他沏茶,他看著那姑娘笑著說,“王爺,你府上的丫頭們是越長越水靈了。”
  哲明說:“哪能跟你大收藏家比呀,你隨便帶哪個出來不是沉魚落雁啊?”
  “是啊,威廉,很久沒見你傳緋聞了,”東波疑惑地瞅著他,“改邪歸正了?”
  朱道楓笑而不答。吳昊追問他是不是藏了什麽桃色事件,他連連給自己辯解:“什麽桃色事件,我當和尚都半年了!”
  “半年?胡扯!你會守得住?”東波首先懷疑。
  這時候善平發話了,“他說的沒錯,雖然不能肯定是半年,但禁欲應該有一段時間了。”
  “你怎麽知道?”東波問。
  “他是大夫,怎麽不知道。”牧文笑。
  “沒錯,你們怎麽老是忽略我的職業呢?”善平得意洋洋,拍了拍朱道楓的肩膀說,“這個人哪,有沒有性生活,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了……”
  “不會吧,哪有這麽神?”吳昊馬上表示懷疑。
  “你小子,一看就是昨晚超額完成任務的。”善平指指他。
  “哈哈……”
  眾人哄笑。
  吳昊臉紅到了耳根,恨不得鑽進地底下去。
  “善平,別欺負‘大俠’噢,你剛從日本回來,也應該超額完成任務了吧?”“王爺”把矛頭指向他。
  “我?別提了,一回來老婆就檢查過了。”善平笑答。
  又是一陣哄笑。
  “如今這些個娘們啊,越來越猖狂,”東波抱怨說,“自從看了馮小剛的《手機》,我家那口子有事沒事就翻我手機,有一次吳昊冒充女人給我發個短信,我老婆看到了,跟我鬧了一宿,沒完沒了,後來沒辦法隻好要吳昊跟她去解釋,你猜她怎麽說?”
  “別跟我扯這些,你們根本就是一夥的。”吳昊模仿東波老婆接話道。
  “這還別說,咱們六君子喝茶聊天的時候,我們背後那些女人也沒閑著啊,她們已經結成聯盟了,沒事就互透信息,刺探軍情,通風報信。”“王爺”說。
  “是,是,沒錯,”牧文也認可,“我老婆今天早上問我幹嗎出去,我說到王府喝茶,她也沒吭聲,當著我的麵就給‘王爺’老婆打電話,確定無誤後才放行。”
  “還是我們威廉好啊,享用不盡……”善平打量身邊的朱道楓,馬上發現情形不對,“怎麽了,威廉,你心不在焉啊?”
  眾人忙把目光轉向他,果然見他神思迷離,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正要問個究竟,門突然開了,進來一個高大的平頭青年,一身休閑裝,有款有型,很有風度,牧文馬上站起來,給大家介紹道,“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最近新認識的朋友,晚報社的秦總編。”
  “哦,久仰,久仰……”善平首先站起來跟他握手。
  其他人也紛紛站起來握手,打招呼,自我介紹。
  輪到朱道楓了,他笑著起身伸出了手:“你好!”
  “你好!”對方握著他的手也是笑容可掬,“在下秦川。”
  晚上回到梓園,朱道楓圍著梓園繞了幾個圈,還特意跑到心慈的墓地等了好一會,一無所獲。他垂頭喪氣地回自己房間,進客廳碰見管家正在和老張說著什麽,他問管家:“白天沒人來過嗎?”
  “沒人啊,先生,我們已經很少有客人來了,”管家好奇地問,“怎麽了,您是約了人嗎?”
  “不是,沒什麽,你去忙吧。”他疲憊地上樓。
  半夜了他還是睡不著,站在窗邊望著後山一根一根地抽煙。這個習慣由來已久,怎麽都改不了,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他就會站在窗邊望著後山抽煙,結果往往是一站就是半宿,更加無法入睡。他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明明像個正常人,卻過得連個正常人都不如,梓園真的就是個巨大的精神病院,住著一男一女兩個瘋子,或者還有個幽靈,潛伏在暗處,他看不到她,她卻可以洞察他……電話響了,這麽晚誰打來的?
  “白天你去哪了,打電話你不在家。”電話那邊是父親的聲音。
  “哦,我跟幾個朋友聚會去了。”
  “別光顧著跟朋友玩,有空也和碧君說說話,培養一下感情,”父親不緊不慢地說,“你們結婚都這麽多年了,還沒生小孩,怎麽得了,你想要我們朱家絕後嗎?你大伯和你小叔生的都是女兒,我們家族就指望你了。”
  “爸,這種事哪能勉強得來,再說我跟她……”
  “她身體殘疾,情緒有點過激也是可以理解的,一輩子坐輪椅,心裏是會不痛快。”
  “爸,我不想說這事了。”
  “唉,我知道你很辛苦,”父親在電話裏歎息道,“這麽大一份家業要靠你一個人支撐,是不容易,可是沒辦法,誰叫你是我們家族唯一的子嗣呢?”
  朱道楓沒說話。父親又接著說,“如果你哥哥和你弟弟都還在,我們家也不至於像現在這麽冷清,一想到這事,我就……”
  “爸,這不是誰的錯。”
  “是啊,不是誰的錯,是老天對我的懲罰。”
  “你別這麽說,爸。”
  “威廉,你要好好活著,活得開心,我雖然沒在你身邊,可心裏老是放心不下,我天天都在祈禱,讓老天把所有的罪過都降臨在我身上,我種下的怨孽太多……”
  “爸,你一個人待在美國幹嗎,怎麽也不回來走走?”朱道楓岔開話題。
  “這邊走不開啊……”
  “什麽事走不開?”
  “好了,好了,你那邊也很晚了,我們改天再通電話。”父親說著就掛了線,他就是這樣的,一說到關鍵問題要麽避而不談,要麽就掛線,很敏感。朱道楓知道父親在美國帶著個女人生活,是個什麽樣的女人,父親為何如此鍾愛,十年來都舍不得回家看看,他對此一無所知。但他的行蹤父親卻是了如指掌,幹什麽,沒幹什麽,去哪了,從哪回來,都有人跟父親詳細匯報。他理解父親的心思,雖然沒有再插手家族的生意,但還是很不放心,經常在電話裏跟兒子傳授經營之道,說得最多的就是,別一天到晚光顧著泡女人,天下的女人是泡不完的,生意上的事也要費費心。朱道楓對此不置可否,父親的話多半當了耳邊風,很多時候放下電話又去約會了,他現在好像很不願意待在梓園,就像父親說的,這個家是越來越冷清了,如何延續,可能是今後困擾家族最大的問題了,到現在他才明白自己的疲憊原來是與生俱來的,從一出生,就注定他背上了沉重的枷鎖,無論他如何放縱自己,這枷鎖其實一天也沒鬆開過。
  早上醒來,還沒起床就聽到樓下大呼小叫,他很懊惱,平常是最不喜歡有人鬧的,這麽多年被碧君鬧怕了,傭人們平日裏說話都必須很小聲,聲音稍大點他就會不高興。大清早的,誰這麽大膽,吵個沒完?
  他穿著睡衣下樓,隻見客廳大堂裏聚集了十幾個人,都是梓園的保姆和幫工,管家也在裏麵,“怎麽回事,這麽吵!”他聲色俱厲地嗬斥道。
  大堂立即鴉雀無聲。“先生,”管家連忙上前,麵色驚懼地指著客廳的大門說,“不得了了,您看看這是怎麽回事,看那門……”
  朱道楓順眼望去,差點從樓梯上滾下去,隻見白色的大門上鮮血淋漓,一隻黑色的貓被一把匕首釘死在門上,匕首紮著死貓的脖子,血可能已經流幹了,整扇大門殷紅一片,連門口米色拉毛地毯也都被鮮血染紅,看上去觸目驚心。
  “怎麽,怎麽回事?”他也被嚇住了,語無倫次。
  “不知道啊,先生,大清早的老張送鮮奶到廚房,還沒進門就看到這隻……這隻貓……”管家根本就不敢朝那邊看。
  “是什麽人進的莊園,看門的是誰?”
  “是我,先生。”老王躬身說。
  “你怎麽看的門,誰進來都不知道嗎?”朱道楓氣得發抖,這樣的事還是頭一遭碰到,大清早的看到這場景真是讓人大倒胃口。
  這時候管家說話了,“先生,是您昨天吩咐的,莊園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都不要關大門,也不要人看守,所以老王就……”
  朱道楓這才想起,他的確說過這樣的話,臉色有所緩和,下樓坐到沙發上,想了想,對管家說:“還是不要人看守,門也開著,我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想幹什麽!”
  “這怎麽行呢,太不安全了,先生……”
  “照我的話做,不要問為什麽!”朱道楓這個時候反而冷靜下來,腦子裏已經有初步的判斷,釘死這隻貓的人就在梓園附近,而且很有可能是衝著他來的。
  管家知道他的脾氣,從來就是說一不二,不敢再爭執什麽,一邊吩咐人將現場清理幹淨,一邊問他,“先生,您現在用早餐嗎?”
  她不說早餐還好,一說他的胃就一陣陣往上翻,厲聲道:“我這個樣子還吃得下去嗎?”說完跳起來板著臉就上樓了。
  一整天,他的腦子裏都是那隻鮮血淋漓的死貓。
  午飯和晚飯他都沒怎麽吃,胃翻了一天,堵在胸口隨時都要吐出來。為了平靜自己的情緒,分散注意力,晚上他約了前不久認識的小情人Lily跳舞,Lily是一家模特經紀公司的新人,在一個Party上認識的,不用朱道楓怎麽去費心,那小丫頭就主動爬上了他的床,現在的女孩子都成了精,一旦鎖定目標就會使出渾身解數,毫不吝惜自己的美貌和風情。朱道楓雄厚的身家對於這些初出茅廬的小女孩來說,簡直是天上掉下的餡餅,隻要有一點點的縫隙,就會削尖腦袋爭先恐後地插進來。別看Lily年紀小,還不到二十,模樣清純,身材也像剛發育的少女(這是朱道楓喜歡的類型,他不喜歡太火暴的那種),可是這小丫頭勾人的本事卻很是了得,朱道楓算是情場老手了,也對她床上的萬般風情著迷不已,兩人用過晚餐,沒有多餘的話,直奔酒店。
  朱道楓在自家開的酒店裏一直保留著專屬的豪華套房,總統級別的,用途隻有一個,那就是跟情人約會。他從不把女孩子帶到自己的私宅,無論是梓園,還是別的住處,都不曾帶去過,沒有理由,就覺得這些風花雪月上的事外麵解決就可以了,他不想自己的私人領地被侵犯,感覺上還是跟他的孤獨有關,孤獨的人都不喜歡私人空間被打攪,女人們對他來說頂多隻是滿足他一時的生理刺激而已,根本不足以分享他的孤獨。
  兩人進了房間燈都沒開就吻在一起,手忙腳亂,Lily好像比他還急,勾著他的脖子嬌喘吟吟,整個身子都貼在他身上了,還是朱道楓比較冷靜,推開她,“寶貝,先去衝個涼,慢慢享受……”
  這是朱道楓的習慣,肌膚之親必須是在絕對清潔的情況下進行,他有潔癖。Lily當然心知肚明,乖乖進了浴室。
  朱道楓順便脫掉自己的西裝外套,換上拖鞋,穿過會客室來到臥室,還是沒開燈,徑直躺到了床上,想象著待會的激情之戰,生理上已經有了反應,這是他僅次於酒精之外的麻痹自己的方式。沒有感情,不要結果,隻想麻痹。
  “怎麽不開燈啊?”Lily很快就衝洗好了,帶著香風朝他走來。他順手擰亮了床頭燈,調到了最曖昧的光線。
  朱道楓起身準備也去衝個涼,燈光下,Lily嬌美的身段在透明睡衣下一覽無餘,現在的女孩子都知道怎麽勾引男人。
  突然,朱道楓僵住了,目光落在Lily的透明睡衣上,那是件穿了等於沒穿的黑色紗質睡衣,說內衣也行,吊帶小背心和丁字底褲幾乎完全透明,但胸部和底褲的正前方都鏽著金色貓樣的圖案,如果是平時,他會很欣賞地拉美人入懷激情纏綿,可是此刻他腦子裏卻閃出早上釘死在門上的那隻死貓,頓時Lily的身上也是“鮮血淋漓”,撩人的香水味也變成了血腥味,迎麵撲來,Lily撲到了他懷裏……
  朱道楓一個激靈推開她,從床上跳起來,逃命似的跑出臥室抓起外套就要出去,Lily已經追出來了,拽住他的胳膊,“朱總,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抱歉,我今天還有很重要的事,改天再約你!”朱道楓甩開她的手,看都不看她,躲瘟疫似的跑出了房間,Lily穿著睡衣當然不敢追出去,帶著哭腔在裏麵喊,“威廉,怎麽回事嘛,你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啊……”
  朱道楓都不知道怎麽開車回去的,途中幾次差點撞到別人。進了梓園,泊好車,他不敢走前門,繞到後門進了客廳,直接上樓,管家在樓下喊他他都不應。
  進了臥室,他連忙把燈打開,喘著氣,正準備在落地窗邊的沙發上休息一會,突然他聞到了房間有股異樣的味道,若有若無,他的嗅覺一直很靈敏(可能是跟女人接觸太多的緣故),當即判斷這不是香水味,也不是空氣清新劑,他從不允許管家在房間噴這種東西,可是很好聞,有點薔薇花香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有人來過!
  他警覺地掃視臥室每個角落,沒有人,東西也沒有被人動過的痕跡,他躡手躡腳地走向浴室,站在門口,耳朵貼在門上,也沒有動靜,他就輕輕敲了敲門,“喂,有人嗎?有人的話請出來好嗎?”
  還是沒動靜。
  “請出來好不好,我沒有惡意,很歡迎你來莊園做客,小姐!”朱道楓很肯定來他房間的是個女人,因為那種薔薇花香的味道正是類似女人的體香,他反而不緊張了,靠在門口很有風度地說,“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知道你已經來了,一直就很想見你……”
  他對女人一直很有風度,哪怕是不曾謀麵的“女人”。
  浴室裏還是悄無聲息。
  他按捺不住,直接推開門,開了燈,浴室很明顯有人用過,米色大理石洗臉台上還殘留著水漬,他一整天不在家,就算早上用過水也應該幹了的,沒幹傭人也會抹幹,更讓人震驚的是白色超大浴缸,缸底分明還有少量的水沒排幹,老天,這人也太大膽了,這麽不客氣地享用他的浴室。
  朱道楓在浴室中站了會,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除了沐浴露的味道,那種薔薇花香更濃鬱了,他幾乎可以想象一個絕色的佳人光著身子在他浴室衝涼的情景,他覺得自己真是色,簡直色到骨子裏去了,人家來意不明,你居然還在這想入非非。
  他從浴室裏轉出來,目光立即落在更衣室的門上,虛掩著的!如果不出意外,人應該就在裏麵。他輕步走過去,又很風度地敲敲門,“小姐,你是在換衣服嗎?裏麵都是男人的衣服,如果有需要,我明天就放女人的衣服到裏麵。”
  裏麵沒有聲音。
  “我沒有惡意的,你出來會個麵好不好,既然來了做個朋友也行啊,我不會把你怎麽樣的,對女人我一直都是惜香憐玉。”
  都這時候了,他還忘不了他風花雪月的本性,隻要是女人,他絕對的有耐心跟對方兜圈子,用牧文的話說,他早晚得死在女人手裏。
  裏麵還是沒動靜,他就不客氣地推門而入了,這是間專用的更衣室,麵積足足有七八十平方米,他這人一直喜歡享受生活,崇尚世界級的優質品牌,對穿著很有自己的見解,四麵牆都是衣櫃,衣櫃下麵是鞋櫃,襯衣、外套、褲子,正式的、休閑的一應俱全,房中間是一個很大的櫃架,上麵整齊地擺滿了皮帶和領帶、領結等一係列男士用品,說是一個更衣室,其實跟一個中型的精品店差不多。
  他還是沒見到他想象中的“佳人”,但他知道人就在裏麵,既然人家不肯出來見他肯定有自己的原因,如果貿然把她揪出來難免嚇到對方,就像他自己說的,對女人他一直很惜香憐玉,所以他不打算再找了,但話還是要講清楚的,他操著手在房間裏轉了一圈說:“小姐,我肯定你是個小姐,如果你對我的東西很感興趣,歡迎使用,但是小姐,我還是希望你不要惡作劇,今天早上門上的那隻死貓多不好看,嚇我沒關係,別嚇著那些無辜的人,我知道你是衝我來的,有怨報怨有仇報仇,或者你要是對本人有興趣,也可以直接跟我談嘛,我絕對不會讓你難堪的,好不好?”
  “先生,先生,”門外突然傳來管家的聲音,“您在跟誰說話呢?”
  朱道楓這才出了更衣室,鎮定自若地說:“沒事,沒事……”
  管家臉上露出憂慮的表情,“先生,剛才我見你一個人跑上樓,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就上來看看,見門開著,聽到你一個人在裏麵說話……”
  “哦,我在接電話呢。”
  管家顯然不信,因為他手上並未拿著手機。
  “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朱道楓下逐客令,不想跟她多說。
  “好的,先生,”管家隻得欠了欠身子,離開房間,走到門口了又忍不住說,“先生,花園的大門還是應該關上吧,太不安全了。”
  “不關,林蔭道那邊不是有門衛嗎,何必多此一舉。”
  “可是……”
  “我要休息了!”
  “是,先生。”
  早上他起得很晚,因為昨夜一直等著更衣室的人出來,結果熬到十二點還沒有出來,他就疲憊不堪地睡著了。
  梓園沒有異常情況。大家的心放了下來。
  可是當他去花園準備開車去公司時,驚呆了,車子的擋風玻璃上劃了幾個紅色大字,連著念應該是一句話:我已經來到你身邊!仔細一看,像是唇膏之類的東西寫上去的,字跡再熟悉不過,跟當年留在書房的字跡如出一轍。
  朱道楓笑了笑,並沒有擦掉,若無其事地上了車,自言自語地說了句:“我知道你已經來了!”
  一整天他都沒有擦掉那幾個字,車開到公司,對於員工們的猜測他也置若罔聞,下午跟牧文他們見麵的時候,卻立即成了他們的笑柄。
  “嘖嘖,誰寫的呢?”哲明在他的茶樓門口迎接他,一看到那幾個字就哈哈大笑。其他的人也出來看熱鬧,牧文說,“威廉,你又在哪裏欠了風流債,弄得人家找上門。”
  “我也不知道啊,至今我都沒跟人家見上麵。”朱道楓笑著進茶樓。
  善平和吳昊幾個都在裏麵,還有前幾天剛認識的晚報社總編秦川,也都恭候他多時了,秦川很熱情地給他讓座,他連忙按住,“不要客氣了,都是朋友了,這麽客氣幹什麽。”
  “威廉兄不是也很客氣嘛。”秦川說。
  朱道楓在他旁邊坐下來,拍著他的肩膀說:“你對我還不了解,秦川,我把朋友當兄弟,對兄弟我從不客氣,也希望你不要客氣……”
  “他隻對女人客氣。”善平在旁邊補了句。
  “錯!”吳昊立即反駁,“你問問他對女人客氣不,隻要是他看上的,他毫不客氣直奔主題。”
  “臭小子,又敗壞我名聲。”朱道楓被涮慣了,一點也不介意。他的目光落在旁邊的秦川身上,這個年輕人有點內向,談吐卻很是不俗,不知道為什麽,雖然才是第二次見麵,卻覺得好像在哪見過似的,忍不住問:“秦川,老家哪裏啊?”
  “在一個偏遠山區,”秦川不卑不亢地答,“我是農民的兒子。”
  “是嗎?看不出來啊!”善平有些吃驚,秦川雖然言語不多,可眉宇間有種獨特的氣質很吸引人,舉止穩重,感覺不像是普通人家出來的,更沒想到是農村來的。
  “我的確是農村出來的,種過田,割過麥子,喂過豬,養過雞,放過牛,還上山開過礦,也在鐵路邊撿過煤……”秦川毫不隱瞞自己的身世。
  在場的人無不麵露欽佩,他的真誠坦白讓人肅然起敬。尤其朱道楓,簡直是瞠目結舌,秦川描繪的生活他想都不曾想過,牧文看著他的樣子就要笑,“秦川,你說的這些我們都知道,沒幹過也見過嘛,不過你跟威廉說就是對牛彈琴了,他這輩子隻怕還沒見過活著的豬是什麽樣,麥子是長在地裏的還是結在樹上的……”
  朱道楓瞪了他一眼,“別老擠對我,又不是我不願意去了解,隻是沒有機會而已,每個人成長的環境不一樣嘛,”說著又是滿臉敬佩地望著秦川,“你別聽他們瞎掰,我雖然在國外長大,在國內待的時間也有限,不過我從來沒覺得自己的生活與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有什麽特別之處,都是活著,都是過日子……”
  “沒錯,是這樣的,”秦川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無論是誰,來到這世上都沒有選擇的自由,怎樣的出身,怎樣的家庭,怎樣的背景,都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來了就來了,去了就去了,是命裏的就是擺脫不了的,一輩子都擺脫不了!”
  朱道楓怔住了,“命裏的……”這話好熟悉,他頓時有如遇知音的感覺,一把抓住秦川的手,“說得太好了,我也是深有同感,來到這世上我也沒有選擇,沒得選擇,到現在過著這樣的生活我也沒有選擇……”
  “如果可以選擇呢,你會選擇怎樣的出身,怎樣的生活?”秦川問他,目光炯炯有神。
  “這個我還真沒想過,”朱道楓陷入沉思,長歎一口氣,“因為是沒得選擇的所以就沒有想過怎麽去選擇,但若老天真給我這樣的自主權,我希望我出生在一個小康之家,父母都是普通人,享受普通人的天倫之樂,不用逼著自己去麵對不願意麵對的事情……”
  秦川沒有說話,一直看著他。
  “你呢,如果給你選擇的自由,你會怎麽選擇?”朱道楓反問他。
  秦川的目光開始閃爍,看著他,沒回答,或者在想怎麽回答。
  朱道楓跟他對視,等待他的回答。
  “如果有選擇,我寧願沒有來到這世上。”這是秦川的回答。
  回來的路上,朱道楓反複想著秦川的這句話,越想越有種宿命感,是啊,他又何嚐不是如此,如果有選擇,他也寧願沒來到這世上,縱然家財萬貫又如何,榮華富貴又如何,風花雪月又如何呢,還是掩飾不了內心的荒蕪。這個家族表麵富麗堂皇,實則整個就是荒蕪的,親情永遠是最大的奢侈,從小感受不到父母的疼愛,父親整天忙著應付事業和女人,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看破紅塵皈依佛門,跟他最親密的就是保姆和奶媽,後來長大了,更沒人管他了,開始還有兄弟聯絡,幫他分擔家族的事業,後來兩個兄弟都去了,留下他一個人獨撐局麵,再後來連摯愛的女人也跟著去了,帶給他一個基本死亡的婚姻,更加讓他筋疲力盡,心灰意冷,不是用酒精,就是利用女人麻痹自己的神經。
  這時候他又看到了玻璃上的幾個字:我已經來到你身邊……
  很好,不管你是人還是鬼,陪陪我吧,就算你一輩子不露麵,隻要讓我感覺你的存在,我也心滿意足,跟你捉迷藏很有意思,看誰先發現誰。想到這他忍不住笑了,是的,看誰先發現誰!
  車子開進梓園暢通無阻,花園的大門果然是敞著的,他說的話,沒人敢不聽。怕什麽,這座墳墓一樣的大房子裏有什麽不能示人的,甭管是人還是鬼,還是幽靈,歡迎來此做客!
  上了樓,他徑直進了自己的房間,沒開燈,輕手輕腳地關上門,下意識地深吸一口氣,又聞到了那神秘的薔薇花香,毫無疑問,她又來過!或者,還在房間裏……
  他做賊似的走到浴室門口,流水聲,他聽到了嘩嘩的流水聲!他的心蹦到嗓子口,強迫自己鎮定,這次他不準備敲門,直接推開了門,打開燈,空空如也,連個人影子都沒有,洗臉台的水龍頭沒關,顯然是故意放的流水聲。
  這時他的目光落在了洗臉台上方的鏡子上,也用粉色唇膏寫了幾個字,他一看到那幾個字就眉開眼笑,因為那上麵寫著:“今夜我將與你同眠!”
  好啊,跟我同眠,當然來者不拒!
  朱道楓沒有在房間裏找了,他知道她就在暗處,按部就班地衝完涼,換上睡衣,把床頭燈開到最蠱惑人心的亮度,為了不讓自己太快入睡,他故意喝了兩杯咖啡,躺在床上靜候佳人的到來。
  這時牧文打電話過來,問他明天去不去“雲中漫步”選畫,前陣子他托了牧文多弄些畫來的,他新裝修的辦公室要用。
  “要啊,怎麽不要呢。”朱道楓的心情不錯,說話也利索。牧文跟他太熟了,一聽他聲音就覺出了苗頭,馬上追問:“不對,你在哪呢?”
  “在家。”
  “哪個家?”
  “你這話說得,我還能有幾個家,梓園!”
  “你不是處處留香嘛。”
  “沒有啊,我很久沒找女人了。”
  “看樣子今晚有情況,是誰,跟我透透底。”
  “你小子嗅覺靈敏啊。”
  “那是,我跟你認識這麽多年,你有點動靜我還能不知道?”
  “是有動靜,不過也不知道是人還是鬼。”
  “是人還是鬼?什麽意思?”
  “不跟你說了,說了你也不懂。”朱道楓說完就掛斷了電話。是人還是鬼?他越想越刺激,這遊戲太好玩了,她就在他的周圍,空氣中有她的味道!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實在太困了,模模糊糊睡了過去。一夜無夢,也沒感覺到什麽動靜,睡得很安穩。可是早上,或者更早,天還沒亮,他還是在朦朧中覺出了異樣,身邊躺了個人!就在他背後!
  他盡量讓自己的呼吸平穩,緩緩轉過身,看到了,在他的枕邊真的躺著個長發女子,眼睛一動不動地瞪著他,漆黑的眸子,閃亮如星辰,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感覺她像是穿著白色睡衣,什麽時候躺進來的他真不知道。
  “你來了?”他溫柔地問,不敢觸碰她。
  對方沒有回答。
  “可以開燈看看你嗎?”
  還是沒回答,眼睛詭異地瞧著他……
  “那我開了。”他伸出胳膊擰亮了床頭燈,再回頭一看,當即就從床上滾落下來,老天,床上的確躺著個“人”,一個塑料人,就是服裝店裏的那種Model,戴著頭套,穿著睡衣,栩栩如生。
  他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還驚魂未定,盯著那個Model,像是被鬼魂附了體,那眼睛在燈光下閃爍著奇異的光芒,冷漠,詭秘,嘲笑……她想幹什麽!朱道楓這時已經緩過來了,掀開被子,抓起那個該死的Model重重摔在了地上,因為房間鋪的是地毯,發出的隻是一陣悶響,可是頭,“她”的頭竟然摔落下來,正好滾到他腳下,頭發淩亂,那雙鬼魅一樣的眸子還是直直地盯著他。
  再膽大的人也經不住這麽折騰,他拔腿就跑出了臥室,好在房間多,他隨便打開一間房進去睡下,一直在喘氣,睡著了還在喘。好像剛閉上眼,就聽到外麵有人尖叫,是從他房間裏傳出來的,毫無疑問,早上送牛奶進房間的傭人看到了那個掉了頭的Model。
  但他還是拒絕將花園的大門關上,無論管家怎麽勸說,他就是拒不答應,關門?那不就表示他害怕了?他認輸了?笑話,他朱道楓什麽世麵沒見過,會被一個偶人嚇住?什麽招都使出來吧,看誰怕誰!
  可是牧文不明真相,在畫廊見到滿臉憔悴的朱道楓免不了取笑他:“怎麽,昨晚超負荷運動?也要注意身體嘛,反正你的女人享用不盡……”
  朱道楓陰著臉沒回答,恨得牙根直癢,甭管你是個什麽鬼,別讓我逮著你,逮著了我絕不放過你!他根本沒心思看畫,待了一會就離開畫廊回了梓園。他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查看了個遍,沒發現什麽異常。而園子裏的人已經膽戰心驚了,傭人們聚在一起就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管家也是一臉惶恐,本來想再次提出關上花園大門,可一看朱道楓的臉色就不敢開口了,隻得也裝作若無其事地忙碌,教訓那些傭人不準聚在一起議論。
  晚上,朱道楓想了想,還是沒睡到他自己的臥室,在走廊盡頭的一間客房睡下了,倒不是怕,而是故意跟那個人兜圈子,有本事你就找吧,每天都換個房間睡,兜死你!
  這一夜很安靜,早上醒來枕邊也沒嚇人的東西。然後他回自己的房間換衣服,可是一進門又驚得倒退幾步,床上本來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不知怎麽散開了,像是有人睡過。他走過去,枕頭上也明顯有壓過的痕跡,伸手摸了摸被窩,老天,還有餘溫!
  顯然是故意睡給他看的!
  接著他又去浴室洗漱,剛到門邊也是驚得倒退幾步,倒不是什麽嚇人的東西,也沒有在鏡子上寫字,可是洗臉台上卻整整齊齊地擺了很多護膚品,一看就是女人用的,有洗麵奶、爽膚水、乳霜、麵膜等,浴缸那邊還有沐浴露呢,他靠著門框哭笑不得,這什麽人哪,把這當自己家了,又不肯露麵,有這麽捉迷藏的嗎?
  洗漱完他進更衣室換衣服,這次他已經有心理準備了,打開掛襯衣的衣櫃,他的衣服全部被撥一邊去了,另一邊掛著“她”的衣服,顏色很素淨,多是黑白和紫色,還有兩件是淺綠色,有襯衫、短裙、連衣裙,還有兩條牛仔褲。從衣服的式樣看,應該不超過二十五歲,因為他在衣服上看到了年輕女孩才穿的泡泡袖、蕾絲等,款式都很簡潔,可牌子卻讓他很吃驚,都是世界級的品牌,每一件都價格不菲,國內幾乎沒有,他本身對服裝就很內行,也經常給女友送衣服,當下判斷這個女孩應該有一定的經濟實力,而且很有可能是從國外回來的。再打開另一個衣櫃,他竟然還看到了睡裙和內衣,也都超級華貴,太讓人驚訝了,什麽人啊,為什麽躲在暗處不出來?他有點懷疑自己的判斷了,原先他以為這個人就是多年前從書房的陽台上跳下去的那個女子,現在看來不大可能,因為當時在秋千架上撿到的那件破舊的棉大衣表明那個女孩子生活很窘迫,雖然時間也過去了幾年,卻也不可能穿得起這麽昂貴的衣服,還有浴室洗臉台上的那些護膚品,也都是世界名牌,普通的女孩子是絕對消費不起的。
  難道她是林蔭道上遇見的那個女子?她跟從陽台上跳下去的那個女子不是一個人?那當年被狗咬傷的那個孩子呢?她是她們中的哪一位呢?
  他不想便罷,一想腦子裏就成了糨糊,越想越糊塗,但他決定還是不打攪這個女孩子,交代傭人,不得隨便碰浴室裏的東西,還有衣櫃裏的衣物。
  那就繼續兜吧,他有的是耐心!
  此後很多天,他都沒有睡自己的臥室,把房間“讓”給那個女孩睡,也沒碰她的東西,甚至還買了很多新衣服掛在衣櫃裏,牌子當然也是名貴的,看她敢不敢穿。結果他買什麽,她就穿什麽,穿過的衣服她都放在浴室裏等著他收拾,每次他抱著她換下的衣服下樓交給傭人時,都讓傭人一陣驚懼,因為大家都知道主人的房間被人睡過,還放了很多女人的用品,可是誰也沒看到過那個人,越看不到越神秘,整個梓園都籠罩在恐怖的氣氛中,接連幾個傭人都被嚇跑了,因為他們晚上竟然聽到了花園裏有人唱歌。

  四 朱道楓(2)(9)

  朱道楓當然也聽到了,唱的什麽聽不太清楚,是個年輕女人的歌聲,忽遠忽近,他躺在床上也懶得去瞧,因為他知道她是故意唱給他聽的,借以擾亂他的心智,逼瘋他,最好是把整個梓園的人都逼瘋。這個朱道楓一點也不怕,跟太太碧君九年的婚姻都沒瘋,就這麽個黃毛丫頭他會瘋嗎?
  他故意不去理會。
  但這並不表示他沒有好奇心,不是沒有,而是太好奇了,明明知道她近在咫尺,卻無法觸摸到她,像個影子似的,無處不在。那死丫頭竟然連書房也明目張膽地出入,好幾次他都看到書櫃裏的書被動過,有一次還在書桌上發現了她寫的便條,也是故意寫給他的,他看後差點崩潰,上麵寫著:“謝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幫我準備一條紫色的晚禮服,阿曼尼的。”
  上帝,這還是人嗎?不露麵竟然吩咐他做事!
  可是朱道楓卻毫不猶豫地給她準備了一條Amanni的紫色晚禮服,為了這條裙子,他可是專門派人在香港調的貨,有點露,吊帶的,這座城裏沒有,第二天在書桌上就有這麽一張便條:“你是個色鬼,竟然給我準備這麽露的衣服!”儼然是在責怪他。
  朱道楓也不客氣,回了張便條:“我是很色,不過你比我更色,居然睡男人的床,有本事跟我睡啊。”
  晚上回來,在書房裏看到了她的回話:“有本事你跟我睡墳墓裏去!”
  朱道楓刷刷寫下一行字:“我很樂意,不過你得先讓我看到你的臉。”
  “做夢!”這是她回話。
  兩個人就用這種奇特的方式“交流”起來,誰也沒看到誰,卻“打得火熱”,至少朱道楓是這麽認為,因為他對她有求必應,要什麽準備什麽,每次回她話他都要在便條上寫幾句曖昧的話,明目張膽地勾引她。
  如果是平常的女子,早上鉤了,可這個死丫頭橫豎是刀槍不入,還以激烈的言辭反擊他,當他在便條上問她到底想要什麽時,她在便條上回答道:“要你的命!”
  “還是先要我的人吧,要了我的人命就是你的!”這是朱道楓的回話。
  一來二去,這樣的日子過了大概一個多月,梓園裏的傭人跑得差不多了,又招了幾個,沒幹兩天也跑了。不跑才怪,人不見人,鬼不見鬼,經常在房子裏看到她的“傑作”,或廚房裏突然冒出死耗子,或沙發上抹上雞血,或花園裏的玫瑰一夜間全拔光,花樣百出,沒有一天是重複的,這麽折騰著弄得管家都神經衰弱了,又不敢關上花園大門,她懇求朱道楓,“要不裝上攝像設備吧,一看就知道是誰幹的。”
  朱道楓斷然拒絕,還責怪管家大驚小怪:“她要鬧就讓她鬧好了,又沒損失什麽,把她嚇跑了誰陪我?”
  “可這樣下去會把其他人嚇跑的。”管家就差沒下跪了。
  “那就讓他們跑好了,跑了再招唄,多出點工錢就是。”
  “先生……”
  “如果你也想走,請便!”
  一句話堵住了管家的嘴。她是跟太太從香港過來的,太太沒走,她能走到哪去?
  可是到了晚上,朱道楓在書桌上看到了便條:“把那個死老太婆趕走,居然想攝像我,告訴她,如果她敢這麽做,有她好看!”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管家就尖叫著從房間裏跑出來,原來她的床上一夜之間爬滿了蚯蚓,枕頭上被子裏全有,她是被蚯蚓爬到身上才嚇醒的。
  “別鬧了,把他們嚇走了,誰給你洗衣服呢?”朱道楓在便條上留下話。
  她沒有正麵回答,隻寫了句:“他們活該,你們都活該,在花園裏通通種上薔薇,否則還有你們好看!”
  朱道楓乖乖地派人把拔掉玫瑰的花園種上了薔薇。玫瑰以前是心慈的最愛,看來現在也得讓位了,真不知道她還會想出什麽招來。朱道楓一點也不生氣,心甘情願地聽她使喚,惡作劇也好,裝神弄鬼也好,有她的存在,每一天都過得很有意思,在他看來,那些惡作劇隻不過是她耍的小性子,他反而越來越迷這個女孩,雖然從未見過麵。
  但終於還是有碰到的一天,為這一天朱道楓付出了“血的代價”。
  那天晚上他不知怎麽失眠了,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好半天就是無法入睡,突然他聽到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經過他的門到了書房那邊。他知道是她,下定決心要看看,雖然以前幾次都聽到她進了書房,但都不敢輕舉妄動,怕把她嚇跑。
  他光著腳出來一步步走向書房。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幾乎沒有腳步聲,遠遠的,書房的門縫裏透出燈光,可是當他走到門口時,裏麵可能察覺到了,燈突然熄滅。
  “小姐,我可以進來嗎?”他很有禮貌地敲了敲門。
  沒人回答,但人肯定在裏麵。
  “我們還是談談吧,老這麽躲著多沒勁。”
  沒有聲音。
  “談談啦,認識這麽久,見個麵總可以吧,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很高興你來到這裏,你來後我一點也不寂寞了,大家都這麽熟了,握個手總可以吧。”朱道楓很有耐心地跟裏麵的人說話。可是等了好一會,還是沒人應他,他顧不上那麽多了,果斷地推門而入,裏麵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到,他摸到牆邊準備開燈,“小姐,別玩了,我開燈好不好?”
  話音剛落,就聽得“嘣”的一聲悶響,他的頭部遭到了重擊,應聲倒在了地毯上。他沒來得及叫出聲,就感覺有個人從他身邊跨過去,他伸手一帶,抓住了對方的一隻腳,“撲通”一聲,對方也摔在了地上。他當機立斷撲過去,迅速壓住了那個人,對方是撲在地上的,他壓著她的背,感覺軟綿綿的,毫無疑問是個女人。她拚命掙紮,他牢牢地控製住她,畢竟是女人,力氣很有限。
  “這下被我捉到了吧,看你往哪跑?”朱道楓興奮異常,尤其聞到她身上濃鬱的薔薇清香,身體迅速有了反應,他撥開她的長發,沒有燈還是看不到臉,卻可以清晰地觸摸她的臉頰,柔嫩無比,“你一定很美麗,好光滑的臉蛋兒……”
  說著就吻了下去。
  對方更加激烈地反抗起來,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在地毯上滾來滾去,朱道楓怎麽說也是個男人,很快那女孩子就體力不支了,他揪住一個機會正麵壓住了她,看不清臉,卻可以看到一雙黑暗中幽幽發亮的眼眸,鼻尖對著鼻尖,她的呼吸溫柔地撲在他臉上,他就真的不客氣了,瘋狂地吻住了她的唇,她的臉頰,耳根,脖子……
  對方還在拚命地推他,一雙手在空中亂抓,突然她好像抓住了什麽東西,朱道楓還沒反應過來,她就狠狠砸了下來,正砸中他的額頭,一股溫熱的液體瞬間滲出流進了他的眼中,他捂著頭從她身上滾落下來,她迅速爬起來衝出了門,腳步聲一下就消失在走廊盡頭。
  “死丫頭,真要我的命啊!”他掙紮著爬起來,摸到牆邊開了燈,一隻眼睛被鮮血糊得已經看不清了,另一隻眼睛看到地毯上血跡斑斑,罪魁禍首就是茶幾上那個棱角尖銳的玻璃煙灰缸。
  當晚他就被送到醫院包紮,留院觀察,顯然傷得不輕。
  第二天善平在醫院看到他被嚇了一跳,不知道他出了什麽事,被人打得頭破血流,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一個電話,牧文、哲明、吳昊還有秦川都在第一時間趕到醫院,問他怎麽傷成這樣,誰幹的,他就是死活不開口。
  當天下午他就急著出院了,回梓園休息。管家再次問他關不關花園大門,他又一口否決了,飛奔上樓進了自己的臥室,發現浴室的護膚品不翼而飛,他大驚失色,跑到更衣室一看,一件衣服都不留,全被她取走了。他失落得跌坐在沙發上半天沒回過神。
  一連數天,她沒有再出現。
  梓園裏恢複了往日的寧靜。眾人這才鬆了口氣,尤其管家,很是高興,忙著張羅招新保姆來梓園工作,跑了那麽多人,園子裏早就人手不夠。
  朱道楓連著失眠了很多天。他已經睡回了自己的房間,感覺空氣中似乎還有她的味道,無限留戀。他有點後悔自己太冒失,嚇跑了她。怎麽就不能多忍忍呢?明知道抓到她並非難事,之所以一直沒抓就是因為怕嚇跑她,現在倒好,徹底消失,人間蒸發,她肯定不會再來了!怎麽這麽快就失去了生活僅有的這點“樂趣”?
  他始終認為跟她捉迷藏是種“樂趣”,他太孤獨了,住在這墳墓一樣的大房子裏,孤獨是從小伴隨他長大的影子,無論怎樣逍遙快活,也無論怎樣麻痹自己,根深蒂固的孤獨一直就在折磨著他。自從那個神秘的女子闖入梓園,他的生活每天都充滿新奇和刺激,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門外走廊上的腳步聲,他總是暗中竊喜,不知道明早起來她又會變出什麽花樣嚇唬那些傭人(嚇他是嚇不住的),或者她又會在便條上留下什麽樣的話,他喜歡這種“憧憬”的感覺,他擁有的東西太多,從來就不需要憧憬什麽,可是他對這個從未看到過臉的古怪女子無限憧憬。同時也有種強烈的預感,他未來的人生會因這個女子而改變,無論她還露不露麵,還來不來梓園,他都會因她而改變!
  現在就已經“改變”了,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他不再是站在臥室窗前遙望後山,而是站在陽台上望著花園大門出神,期待她的突然出現,哪怕是個背影,或者是蒙著麵紗的臉,他都會心滿意足。她的存在對他而言已經是種習慣,如今消失了卻是種難言的痛楚,這讓他很吃驚,原以為這世上除了心慈再沒有人會讓他痛楚的,為什麽這個女子也能?她究竟會給他的人生帶來什麽,僅僅是痛楚嗎?還是有另外的災難?
  這天又是淩晨才睡,沒睡床上,睡在陽台邊的沙發上。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透過紗簾溫暖地照耀著他,撩開紗簾,陽台下花園裏的薔薇開得格外的鮮豔,肯定結滿露珠,反射著太陽的光輝,晨風吹來,薔薇的清香沁人心脾,就如她的味道。
  他下了樓,聽著音樂,喝了杯鮮奶這才有了點精神。周末不用去公司,他決定約牧文和善平下午去打高爾夫球,活動活動筋骨。這時候管家過來了,微笑著問:“先生,早餐已經好了,您是現在用呢,還是待會?”
  “待會吧,聽完這首曲子。”
  “好的。”管家見他沉浸在音樂中,欲言又止。站著沒動。
  “還有事嗎?”他抬頭問。
  “哦,是這樣的,新雇的幾個保姆已經來了,就在後麵,您要不要看看?”
  “雇了幾個?”
  “四個,一個專門服侍您,兩個照顧太太,一個在廚房,本來還想多雇兩個,怕外麵說閑話就……”
  “做得對,一下雇這麽多人是會有人說閑話。”
  “您是現在看看呢,還是早餐後再看?”
  “叫他們過來吧。”
  “好的。”管家轉過身朝客廳那邊喊道,“你們都過來吧。”
  話音剛落,從餐廳入口處慢吞吞地走來幾個女孩子,一個不少,正好四個。顯然她們沒見過這麽大的房子,縮頭縮腦,東張西望,很怕的樣子。“快點,先生要用早餐了。”管家催促道。
  那些女孩子這才加快腳步來到管家的身後,她們都在二十歲上下,怯生生地低著頭,從衣著看,都像是來自農村。“過來,站這,”管家指了指低頭看報紙的朱道楓說,“這是先生,是這個莊園的主人,你們問個好吧。”
  “主人好。”幾個女孩高低不齊地朝他躬身點頭。
  “不要叫主人,叫先生就可以了。”管家糾正道,然後又對朱道楓說,“先生,您挑個自己滿意的,其他我再安排。”
  朱道楓這才抬起頭,隨意地掃了一眼這群女孩子,一眼,就是一眼,他的目光落在最右邊的一個女孩身上,沒有低頭,沒有畏懼,直直地看著他,眼睛閃亮如星辰……足有兩分鍾,他沒有移開目光,一直盯著那個女孩,盯著她的眼睛。
  “先生。”管家在提醒他。
  “就她吧。”他用手指了指那個女孩。
  “哦,小蘭你過來,”管家拉過女孩,“從今天開始,你來照顧先生的起居,跟先生打個招呼。”
  女孩還是愣愣地看著他,沒反應。
  “說話呀。”管家推了她一下。
  “算了,初來乍到肯定認生,別嚇著她。”朱道楓笑了起來,耀眼的笑容綻放在他的臉上,比窗外明媚的陽光還溫暖,他朝那女孩招招手,“過來,別怕。”
  “快去。”管家推女孩過去。
  女孩慢慢走到他跟前。他打量著她,感覺她格外的清新悅目,上穿藍色碎花短衫,下穿及膝白裙,襯得她的皮膚好白,晶瑩剔透,頭發披散在腦後,臉龐很清秀,五官精致得像畫出來的。他看著她,一直看著她……
  “叫什麽名字?”
  “穀幼蘭。”
  “什麽‘幼’?”
  “幼稚的‘幼’。”
  “這樣啊,不太好,還是叫幽蘭吧,幽深的‘幽’,跟你的人很相稱。”

  五 秦川
  的確,秦川跟這起謀殺事件本身並無多大關係,他是個局外人,不應該攪進來的,可是就像冥冥中安排好了的一樣,他居然成了這起謀殺事件的幫凶。他幫一個女人殺人!那個將要被他們殺的人就是朱道楓。但是最初認識這個富有的紳士時,他並沒有想過要殺他,隻想謀奪他的家產,奪走他擁有的一切。原因隻有他自己知道,這是個秘密,深藏在心底很多年了,除了他母親,沒人知道這秘密。
  秦川的秘密跟他的出身有關,很不平常,生在農村,母親在生下他不久就被一場大火燒毀了麵容,雙目失明。母親是一路要飯把他養大的。一直養到十四歲,秦川考進了縣城中學可以自己打工賺點學費,閑時還可以幫著下地做點農活,母親這才稍稍鬆了口氣,不再去要飯了,但目標卻很明確,她要送秦川上大學!很多人不理解,一個山裏娃能識幾個字就不錯了,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還不是一樣的耕田種地,但母親卻有自己的想法,她對秦川說:“你必須上大學,你不屬於鄉下,你的根在城裏,你必須回去,而回去唯一的途徑就是上大學,出人頭地,你要證明給那些人看看,我傾城養的兒子一樣有出息,哪怕我是個瞎眼婆子……”
  母親的名字就叫傾城,據說年輕的時候是個絕色美人,正如她的名字,貌可傾城,而且母親並不是一開始就在農村,她其實是個城裏人,因為經曆了一次人生變故才隱居在農村的。在秦川的眼裏,母親是天,也是地,是他活在這世上的全部意義,在那些苦難的歲月裏,母親的堅強和錚錚傲骨極大地影響到了他,小時候每次被欺負,隻要秦川一哭,母親就會大聲斥責他:“哭什麽!大火沒燒死我們,老天沒餓死我們,不就是幾句閑話麽,還能給氣死?”
  有一次,秦川又被鄰居的小孩打哭了,母親不但沒安慰他,還舉著拐杖要敲他的頭,“沒出息的東西,就知道哭,你知不知道眼淚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你就是哭死也不會有人同情你!”說著母親的拐杖就落在了他身上,“給我站起來!是個男子漢就給我站起來!我寧願你站著死,也不願看你躺在地上哭死……”
  對於這些,秦川最開始並不理解,甚至是心懷怨恨,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逐漸體會到母親堅強的含義,如果沒有母親的堅強,他們母子沒餓死隻怕也被別人欺負死了。記得剛進縣城讀中學的那年,村裏重新按戶劃地,結果全村都劃到了,就他們母子沒有,理由是他們是外來人,不能占村裏的地。母親也沒說什麽,一個人上山開荒,盡管眼睛看不到行動不便,可母親在幾個好心鄰裏的幫助下,硬是憑著非凡的毅力開出了兩畝空地,種下麥子,一邊啃野菜饃饃,一邊起早貪黑地操勞,夏夜的時候甚至是睡在田邊,秦川隻要不上課就回來幫母親,正是在母親揮汗如雨的勞作中他才真正被母親的堅強折服。
  終於盼來了豐收的季節,正當母子倆準備割麥享受豐收的喜悅時,村長帶著一幫人上來了,說地是村裏的,種了麥子就必須歸村裏,說著就要招呼人下地搶割麥子,千鈞一發之際,母親咆哮著衝到了地中央,拄著拐杖指著蒼天喊:
  “你們有種就過來,如果是共產黨不讓咱母子活,如果是政府要餓死我們,你們說句話,我立馬就讓你們這些狗娘養的割麥子,說!是共產黨不讓我們活嗎?是政府要餓死我們的嗎?你們說啊?怎麽屁都不放一個了?有種就站出來說啊!”
  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最後村長帶著那幫人悻悻地離開了。
  “媽……”秦川撲過去跪在母親的腳下號啕大哭。這一次母親沒有打他。“孩子,記住這一切,好好用功讀書,這裏不屬於我們,你要光明正大地離開這大山……”這是母親當時含淚告訴他的話。
  蒼天有眼,秦川在苦讀數年後終於實現了母親的願望,十六歲時以全省文科狀元的身份考進北京一所名牌大學,當時整個村整個縣都轟動了,幾十年來,那裏沒有出過一個大學生,秦川是第一個!據說啟程去北京時,縣長都來了,沿路的鄉親也都自發地給他送行,還敲鑼打鼓放鞭炮,熱鬧而感人的場麵被拍下來登上了省裏的日報,一個瞎眼母親靠要飯培養了一個文科狀元,這感天動地的故事轟動一時,很多素不相識的人都伸出援助之手給秦川寄去學費。
  “我感謝那些人,感謝的方式就是以最大的能力回報社會……”秦川後來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而且就是那次,我真正感受到了新聞力量的不可估量,一呼百應,可以成就一切,也可以詆毀一切,這大概也是我畢業後首選新聞工作的原因吧。”
  而值得一提的是,秦川上大學的那天,全村老小都出來了,隻有村長和過去那些欺負過他們母子的人沒有露麵,母親就有這麽要強,竟然要人拿掛鞭炮丟到村長家的院子裏炸,完了還指著窗戶喊:“村長大人呃,謝謝你們十幾年來對我們母子的悉心照顧,你的大仁大德我們母子謹記在心,我兒如今上北京了,傾城特來拜謝啊,沒有你們,哪有我兒的今天啊……”
  據說村長一家好幾天都沒出門。此後母親碰到他們,那些人都是繞道而行,再遇到劃地分田之類的事,母親總是第一個分,全村老小也沒有一個人說半個“不”字。這讓秦川明白,這個世界就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要想不被人欺就得自強。所以在大學四年裏,秦川異常勤奮刻苦,沒有再要母親負擔,全靠自己勤工儉學讀完了大學。畢業後有很多中央一級的新聞單位要留他在北京的,因為他早在大二就已經是某青年報的先鋒記者,采訪和報道了很多具有轟動效應的新聞人物和事件,所有的老師和同學,包括那家青年報都以為他會留在北京,但是他回來了,不僅僅是為了照顧雙目失明的母親,他心裏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去完成,名利根本不在他的眼裏和心裏……
  經過數年的努力,現在的秦川已經是這座城市一家大報的總編,老百姓每天隻要翻開報紙,就可以看到他的名字,而除了總編這個身份,他還有一個身份就是作家,他寫了好幾部書,反響都很大,圈裏圈外他都算得上是一個響當當的文化名人了。這個時候的秦川剛過而立之年,事業有成,有房有車,追求者仰慕者無數,他應該可以滿足了,或者說,他可以過著相對滿足的生活了,但是他不滿足,而且是極端的不滿足!這不滿足很大程度來自他的孤獨,這跟朋友多不多沒關係,每天應酬回來,卸下麵具,他總是倍感疲憊和孤獨。
  如果沒有那個秘密……
  他常常在想,如果沒有那個秘密,或許他會輕鬆得多,按部就班地生活,享受平淡的人生,可是他知道這不可能,他來到這世上就背負著那個天大的秘密,這將是他一輩子的枷鎖,解不解開都不會是一件輕鬆的事情。所以這麽多年來,他好像沒有為自己活過,忙碌奔波,逢場作戲,想真誠地投入,又力不從心,想麻木地麵對,又放不下來,他錯過了很多,傷害過,也被傷害過,想挽留,卻故意放任自流。比如他的婚姻。
  他的婚姻很短暫,妻子是電視台的知名主持人,也是這座城裏出了名的美人,兩人是在工作中認識的,談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也不存在誰追誰,相識兩年後覺得各方麵條件都適合就結婚了。婚後兩人各忙各的,家是裝修得很漂亮,可是連旅社都不如,兩個人都是早出晚歸,忙得連親熱的時間都沒有,後來兩人都意識到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就一起去巴厘島度假,修複夫妻感情。結果還是無濟於事,住在豪華的酒店裏,兩人的電話響個不停,做完愛竟然無話可談,本來一個月的假期不到一個星期就回來了,非常迅速地去辦了離婚手續。他們離婚後一年多,周圍的人都還不知道,直到前妻的身邊又多了個人,人們才恍然大悟,這對才子佳人早就各過各的了,不過兩人還是朋友,而且相處得還很融洽,“其實我們更適合做朋友。”他的前妻有一次就這麽說。其實隻有他自己心裏明白,這場婚姻草草收場很大程度是因為他不夠投入,一方不投入,另一方自然熱烈不起來,大家都心照不宣,都想給自己找台階下,隻是不把話挑明而已。
  離婚後他偶爾也有女人,但卻沒有正式的女友,愛情和婚姻對他而言早就是個陌生詞了,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一本書,當時還蠻轟動,是一個叫水猶寒的神秘女作家寫的,講述的是一個女孩以不同的麵孔掙紮在紅塵中的故事,他一看就感覺如遇知音,因為他也是這麽生活的!他馬上給作者寫信,也很快得到回信,在信裏兩人談得並不多,但卻談得很深刻,水猶寒就如她的名字一樣,給他的感覺很冷淡,卻並不疏遠,有點憂鬱,卻並不頹廢,很成熟,卻暴露出天真,他對她充滿向往和想象,書信來往了半年後,他按捺不住了,提出要采訪她。對方也很爽快地答應了,可是見麵後他一眼就看出是個冒充的,揭穿對方的身份後他堅持要見到小說的原作者,後來發生了一些事,那個女作家終於肯見他了,他欣喜若狂,直覺意識到這次見麵將非比尋常。
  太深刻了!無論用什麽語言來形容,都無法描述她在他腦海裏絕世而獨立的樣子,在那間幽靜的茶樓裏,她蒙著麵紗而來,隻一眼,那雙比海還深的眼睛就毫無道理地淹沒了他,他自認為見過很多女人的眼睛,可是沒有一雙能像她的眼睛一樣如此強烈地震撼到他,她說話輕輕的,有些羞怯,矜持中透著刻骨的憂傷,那天說了些什麽,他完全沒了印象,隻知道當他提出想跟她再見麵時,她竟然告訴他,她將要離開這座城市……她真的離開了,後來無論通過什麽途徑,他就是沒法得到她的半點音信,仿佛她是一滴水珠,還沒沐浴陽光就蒸發得一幹二淨。
  他不甘心,就找到之前冒充她的那個女孩,試圖從她身上找到那雙眼睛的蹤跡,可是徒勞無功,那個冒充她的叫繁羽的女孩也不知道她的下落。他還是不死心,經常約繁羽出來吃飯、喝茶、聊天,打聽不到下落,就努力從繁羽那獲得更多有關她的事情,結果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頻頻約會繁羽竟讓對方誤會他對她有意思,喜歡上她了。天哪,這怎麽可能,在他的眼裏,這個叫繁羽的女孩子平庸得即使天天見麵也無法想起她的樣子,除了因為她認識水猶寒這唯一的一點理由外,他就是一輩子打光棍也不會想到跟她有所發展。可是這個女孩很有心計,雖然秦川委婉地告訴她,兩個人不可能有發展,但她並不急於退縮,主動出擊,他不約她了,她就約他;他出差了,她就借口要到他的鑰匙幫他打掃屋子;他回來了,她就幫他洗衣做飯;他上班了,她就守在他的屋子裏等他回來;他不理她,她就自己脫光衣服睡在他身邊……後來的事情想也想得到,無論他情不情願,反正他們在一起了,談不上喜歡,也沒有感情,更沒想過未來,不用付出感情,不用花時間哄,有人給他洗衣做飯,有人陪他睡覺,有人仰視他崇拜他,時間長了就成了習慣了,雖然周圍的人很不理解,如此優秀的他怎麽找了個這麽平庸的女友,但他已經默認了,或者說絕望了,她隻是他的一個習慣,僅此而已。
  大概是在水猶寒失蹤後的第三年,他認識了“雲中漫步”畫廊的老板沈牧文,準確地說,是他有意識地認識了沈牧文,因為他知道這個人和另外五個好朋友經常在一起聚會,是這座城裏鼎鼎大名的“茶話六君子”。而六君子中最有名的就是這座城裏的首富朱道楓,此人身世顯赫,出生於大家族,他的父親朱洪生更是一個傳奇人物,在這座城裏沒有人不知道他們父子,凡是有頭有臉的,或是想進入上流社會的都以認識那家人為榮,草根出身的秦川當然也對這家人“仰慕”有加,卻苦於沒有機會認識,而認識牧文後一切就有了可能。他是通過寫了一篇雲中漫步的評論文章而認識沈牧文的,兩人一來二去就成了朋友,沈牧文為人很熱情,也很熱衷交朋友,秦川經常去他的畫廊賞畫聊天,有時候也約他出來喝酒,兩人年齡相近,興趣愛好也都差不多,很快就無話不談了。
  “我一定要介紹我的那些朋友們給你認識。”牧文好幾次都這麽說。
  秦川笑而不答。深藏不露是他多年練就的本領。
  機會終於來了,那天他剛剛開完會,牧文給他打電話,要他速到王府茶樓,過期不候。等他趕到的時候,二樓包間裏已經高朋滿座談笑風生了,牧文一一給他介紹,善平、哲明、東波、吳昊、朱道楓……
  “你好!”他向朱道楓伸出手,目光炯炯地看著他笑。
  “你好!”對方也很有禮節地站起身,跟他握手。
  四目相對,他有一瞬間的失神。好英俊的臉!
  回到家,秦川跌坐在客廳沙發上很久都沒有動,腦子裏全是朱道楓的影子。在這座城市裏生活這麽多年,今天還是頭一次見麵,印象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那個人很是謙和,雖身家億萬,卻沒有一點有錢人的勢利,言談話語倒像個做學問的,給人以雲淡風輕,從容不迫的感覺。
  “你回來了,”繁羽剛好買菜回來,見他坐著一動不動,以為他累了,“很累嗎,上去休息會吧,晚上我做你最喜歡吃的……”
  他看都沒看她,徑直上了樓。
  繁羽愣在原地,氣得沒話說。
  兩個人就是這樣的,沒話說。連吵架的話都沒有。
  但繁羽似乎習慣了,反正他當她是空氣,這樣不是更顯出她的重要嗎,誰能沒有空氣呢?她隻能這麽安慰自己。
  晚飯後秦川把自己關在書房很久都沒出來,繁羽不敢去敲門,他在書房的時候任何人任何時候都不能去打攪,否則就翻臉。她是領教過的。
  很晚他才上床。繁羽連忙將自己半裸的身子貼了過去。他一把推開她,“睡覺”,隨即就關了燈,把背對著她。但馬上他就爬了起來,咆哮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噴那些難聞的香水,你就是不聽,出去,我要一個人睡!”說著他就掀開了被子。繁羽緊張地坐起來,“沒噴多少,就一點點……”
  “出去!”秦川怒目而視。
  她隻得慢騰騰地起身穿衣服,難過地走出臥室。
  他看她出去,馬上起身打開窗戶,讓房間空氣對流。不知道為什麽,現在他越來越討厭這個女人,別說看到她的人,聞著她的味就不舒服。這個女人實在是庸俗,還假裝情趣喜歡往自己身上噴香水,她根本就不知道,一個女人的味道豈是香水可以噴出來的。外表平庸並不算什麽,最可怕的是內心也一片荒蕪。
  秦川開始考慮,是時候該要她走了。
  繁羽隱約也知道,她留在他身邊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他跟她的話越來越少,看都不願看她,更別說碰她。他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性生活了。無論她以何種理由安慰自己,也無論她如何的不甘心,她越來越清楚,她沒有辦法留住這個男人。以前他還是跟她有話說的,雖然大多是打聽另一個女人,但有話說就有交流,總比一天到晚看都不看她要強。她不理解,那個有著一張恐怖麵孔的女人究竟有什麽魔力,竟然如此吸引著他,她知道他們見過麵,僅僅是一麵,就讓他這麽惦念嗎?
  早上他起得很早,她做的早餐也沒吃,一個人悶不做聲地出了門。
  “你回來吃午飯嗎?”她追出來問。
  “不吃!”他頭也不回地鑽進了自己的奧迪車。
  今天是周末,不用去報社,他開車去看母親。
  在一間獨門獨院的民房門口,他緩緩停下車,剛進院子就看見母親扶著一棵棗樹向門口張望著。院子裏一共有兩棵棗樹,枝繁葉茂,陽光下散發著大自然的味道。
  “媽,天這麽熱,你怎麽不到房裏休息?”秦川連忙走過去扶住母親。
  “沒事,屋子裏待久了出來透透氣。”母親聽到兒子回來,很是喜悅,雖然眼睛看不見,可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表情都煥發著母愛的磁性。她的臉已不能稱作是臉,白色和深褐色的痂塊密布在整張臉,沒有眉毛,眼珠混濁僵硬,嘴角的一邊向上扭曲著,以至於說話漏風,口齒不清;她也沒有頭發,頭皮早在三十年前的那場大火中被整個地扯掉,終年戴著帽子;陽光下,她的身子顯得格外的瘦弱單薄,背是躬著的,走路也是一瘸一拐,顫顫巍巍,仿佛風一吹就會倒……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就是三十年前的傾城,誰能想到,她的容貌曾經傾國傾城呢?
  “媽,天熱你怎麽不開空調?”秦川扶母親進屋這才感覺裏麵像火爐,“跟你說過多少次,省不了幾個錢的,錢也不是省出來的。”
  “我知道,我兒現在出息了,媽不是省錢,媽是不怕熱。”母親微笑著坐到客廳的一把竹椅上,這把竹椅還是從鄉下帶過來的,都用了幾十年了,坐在上麵咯吱直響。
  這個時候保姆阿憶端著一盤西瓜從裏屋出來了,看到秦川甜甜地笑著說:“川哥哥,你來了,吃瓜,奶奶前兒叫我買的,舍不得吃,一定要留到你來再開。”
  阿憶十七歲,麵目清秀,手腳靈活,是從前鄉下老鄰居的女兒,幾年前發大水一家人都被洪水衝走,阿憶成了孤兒,秦母感恩老鄰居在那場大火中救了他們母子就收留了阿憶,留在身邊做保姆,順便做個伴。
  “阿憶長高了啊。”秦川微笑著接過西瓜。
  “是嗎,來,憶兒,讓奶奶摸摸,”秦母伸出手,拉過阿憶慈愛地撫摸她的頭,“哎喲,是長高了不少,臉蛋也一定長開了吧,肯定是個俊姑娘。”
  “奶奶!……”阿憶滿臉緋紅。
  “阿憶,中午吃什麽啊?”秦川笑著問。
  “當然是你最喜歡吃的糖醋魚啦,我這就去做……”阿憶冰雪聰明,馬上意識到他們母子要單獨說話,一蹦一跳地進了廚房。
  “真是個孩子。”秦川看著她的背影笑。
  “是啊,多虧了這孩子照顧我,給我做伴,你上次跟我說要她去讀書,我還真舍不得,但是我兒是有見識的人,說什麽都是對的。”
  “媽,你又來了。”
  “川兒,媽甭曉得有多欣慰,你這麽有出息,媽沒白疼你。”
  秦川看著母親,眼底忍不住泛紅,想起從前,為了供他上學,雙目失明的母親一路要飯,要了十幾年的飯。現在他的經濟條件好了,有足夠的能力讓母親享福,可是母親卻仍然保留了從前的儉樸,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還不跟兒子同住,說是怕影響別人對兒子的印象。多麽善良的母親,該怎麽報答老人,一直是秦川甚為苦惱的事情。
  “媽,昨天我見了一個人。”
  “誰啊?”
  “朱道楓。”
  秦母怔住了:“朱道楓?”
  “他的英文名字叫威廉……”
  秦母不做聲了,閉上眼睛,嘴角抽搐,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憶。
  “你覺得我應該怎麽對他,媽。”
  “你想怎麽對他啊?”秦母整張臉都在抖動,往事不堪回首,“我記得那孩子不錯的,很善良,人也長得俊,對誰都沒脾氣,據說很像他的母親。”
  “看上去是很不錯。”秦川如是說。
  “川兒,媽這輩子已經沒有什麽想頭了,過去的事情跟你,跟威廉少爺無關,我不想你去害人,再說上輩人的恩怨你又怎麽了得斷?”
  “我又不會要他死。”
  “算了,川兒,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就希望你一輩子平平安安,無病無災的……”
  “媽,這事你別管,我自有分寸。”
  “川兒……”
  之後的幾天秦川的心情都很糟。母親的擔憂加重了他心裏的負擔。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他的就是母親了,從他知道自己那個秘密開始,他強烈的憤恨就被母親洞悉,他是個做什麽事都深藏於心的人,毅力超群,正是這點才讓母親害怕,兒子一旦認準什麽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當年他立誌考到北京讀大學時,夜以繼日地讀書,有一天夜裏實在太累,煤油燈點著了他的頭發,他都沒醒。秦川自己也知道,他已經走上了一條不歸路,沒有岸可以回頭,他也沒想過回頭。三十年,母親生不如死,三十年,受盡欺辱,一想到這些他就更不想回頭。
  這天下班的時候,他剛把車開出報社,電話響了。前妻打來的。“喂,秦川嗎?”聲音還是甜美如往昔。
  “哦,是倩兮啊,什麽事啊?”秦川一聽到這聲音就感覺愉快。雖然已經離婚,但兩人以朋友相處得很好,感覺比以前更親近。
  “怎麽,沒事就不能打你電話?”倩兮有著獨特的娃娃音,絕對的顛倒眾生,“我請你來我家做客,算不算事啊?”
  “做客?我沒聽錯吧,小日本不吃醋?”
  “別小日本小日本的,人家對你一直很友好,你怎麽老跟他過不去似的,快來吧,他回日本了,我這幾天沒節目,在家閑得慌……”
  倩兮的男友鬆本是個日本人,這座城裏數一數二的百貨公司淑美堂就是他開的,跟朱道楓的新時代廣場就隔了條馬路,兩家百貨公司是絕對的競爭對手,經常唱對台戲,你八折我七折,你送購物劵我送會員卡,好在兩邊實力相當,多數時候打個平手。倩兮是個購物狂,還沒認識秦川的時候就立下誓言,不嫁給新時代的老板就嫁給淑美堂的老板。跟秦川離婚後,幾乎沒費多少功夫就讓鬆本拜倒在她裙下,誰叫她是這城裏數一數二的美人兒呢,鬆本其實也早對她心生仰慕了。為這事秦川很是窩火,第一次跟鬆本見麵是在飯桌上,他很不客氣地指責倩兮太不講民族感情,什麽人不好找,居然找個小日本,鬆本聽不懂中文,秦川怎麽挖苦他,他都滿臉堆笑,還叫他的翻譯問秦川會不會講點日文,秦川想都沒想就說:“我隻會講一句,八格丫魯。”氣得倩兮差點昏過去。
  到了倩兮的公寓,他一進門就抱住她,又是親又是吻,嗬嗬地笑。“死不正經!”倩兮推開他,嘴上罵著,臉上卻並不生氣,“有朋友送了我點冬蟲夏草,我熬了湯,叫你來喝點,補補身體。”
  “沒聽錯吧,給我補身體,我身體不好嗎?”秦川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假裝板起臉,“他能滿足你,我就不能滿足你?隻是當初太忙了,冷落了你,這也不能讓你以為我身體不好吧,你忘了我們最好的一夜有幾次?四次吧……”
  倩兮杏眼一橫:“秦川,有完沒完你!”
  “好,好,不說了,不說了。”
  “人家好心關心你,當驢肝肺了!”
  “早這麽關心我,咱們也不至於分開……”
  “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妻子,”倩兮看著他,臉色突然黯淡下來,“所以現在想彌補,以朋友的身份關心你,照顧你,這樣我才覺得不欠你,心裏也就好受些……”
  “別這麽說,倩兮,婚姻是兩個人的事,出了問題不是哪個人的問題,是兩個人都有問題。”秦川起身坐到她身邊,摟著她的肩膀說,“我們當時都太年輕,不懂得去經營婚姻,所以緣分很快就到了頭。沒關係嘛,我們現在是朋友,不是也相處得很好嗎?就像當初離婚時說的,隻要你有需要,我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一句話逗得倩兮咯咯地笑。
  秦川天生就不會說情話,一說就像是背舞台劇的詞兒。
  但倩兮喜歡的就是他這點,從不以甜言蜜語去俘獲女人,隻會以個性魅力去打動女人,當初她就是被他特立獨行的個性吸引才投奔他的。無奈兩人都忙於事業,根本無暇顧及感情和家庭,到想挽救的時候,感情已經走到盡頭。倩兮當然不乏追求者,但內心對秦川還是頗為留戀的,即使和鬆本在一起後,還是經常想起和秦川共同度過的日子。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他是個缺少溫暖的人,外表看上去豁達開朗,內心卻很孤僻,結婚四年,她從未真正走進過他的內心,她甚至連他母親都沒見過,他說他母親在鄉下,腿腳不方便,眼睛又不好使,而且很怕見生人,最好還是別打攪她老人家。
  結果秦川就真的沒帶她見過自己的母親。時間長了,加上工作又忙,倩兮也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了,隻是直覺意識到,這個男人遠沒她看上去的簡單,他的心,比海還深。
  喝完湯,閑坐了會,手機響了。牧文打來的。叫他馬上趕到梓園去聚會,威廉的生日,六君子都在那兒。
  梓園?梓園!!
  “你去哪兒?”倩兮見他起身要走連忙問。
  “去一個朋友家裏。”
  “帶我去嘛。”
  “不行。”
  “帶我去!”
  倩兮攔在他麵前,叉著腰嘟著嘴,故作蠻橫地瞪著他說:“你不能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裏,萬一我想不開尋短見呢?”
  “你為什麽尋短見?”秦川覺得她的樣子很好笑。
  “女人在孤獨寂寞的時候是最脆弱的,最近我精神狀態不好,很容易出事的。”
  秦川眨了眨眼睛,說:“如果我見死不救呢?”
  “那……我變鬼也纏著你。”這麽說著,倩兮呼著氣,已經貼上自己軟軟的身子,兩隻白玉一樣的胳膊箍住了他的脖子。暗香陣陣襲來。秦川隻有投降的分。他最怕她這招!
  上了車,倩兮還在偷笑。她又一次成功地俘獲了這個男人。“老實說,小日本是不是被你這麽收拾的?”秦川問。他戴上墨鏡開車,樣子酷得不行。
  車子漸漸駛出市區。
  “你帶我去哪?”她很無奈。
  “梓園!”
  “啊,什麽,梓園?!”倩兮叫了起來。
  半個小時後,車子停在一個路口,身著製服的保安出來詢問。秦川報上名,保安行了個禮,馬上放行。顯然已經有人通報了他們。一條幽深的林蔭道延伸在眼前,宛如一段曆史徐徐展開,秦川緩緩行駛在林蔭道上,表情凝重,心情激動異常,母親無數次提到過的梓園終於近在咫尺了……
  駛出林蔭道,眼前豁然開朗,一排白色的歐式建築傲然矗立在藍天白雲下,隔著花崗岩和鏤花鐵藝築就的圍牆,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裏麵地毯般的花園鋪滿每個角落,小橋流水、噴泉、泳池、球場、遮陽亭等設施也都一應俱全,神秘的梓園原來就是這個樣子,比人們談論到的還要尊貴和不可一世,整個就是一座歐洲城堡的翻版。
  倩兮是見過大世麵的,這會兒也都驚訝得說不出話,生活在這座城市多年,早就聽說了梓園的神秘和傲慢,被所有的人談論和向往,卻不輕易接受常人的光顧。“你是怎麽認識朱道楓的?”她忍不住問秦川。她知道梓園的主人就是新時代的老板朱道楓。
  秦川沒有回答,自顧將車開進梓園大門。有專人為他開車門,引著他穿過蜿蜒的花園小徑,為他推開客廳的門。眼前一陣眩暈,富麗堂皇已經不足以形容裏間的豪華。
  “秦川,你來了,等你老半天了!”牧文首先起身走過來。
  其他五君子均在座,客廳的茶幾上擺著水果,看樣子他們相談正歡。他們一眼就看到了秦川身後跟著個漂亮女子,善平立即笑了起來:“喲,難怪來這麽遲,原來是有佳人作陪啊。”
  吳昊當然認識自己的同行,一臉壞笑:“倩兮啊,你怎麽來了?”
  “我不能來嗎?”
  “介紹一下吧。”哲明說。
  “哦,這是我的前妻倩兮,硬要跟著我來……”秦川把手搭在倩兮的肩膀上,摘下墨鏡,“女人一耍賴,男人隻有投降的分。”
  “秦川!”倩兮直跺腳。
  “歡迎,歡迎,”朱道楓款款走過來招呼,一一握手,握到倩兮的時候特意說,“美女光臨寒舍,在下不勝榮幸。”
  “你這還寒舍呢,簡直就是皇宮嘛。”倩兮環顧四周說。
  “皇宮?或許是,不過自古皇宮可是最冷清的。”朱道楓自嘲地笑。
  “威廉,你或許還不知道,”吳昊還在壞笑,“倩兮小姐可是淑美堂老板鬆本的現任女友……”
  眾人皆驚。
  “是嗎?”朱道楓馬上把目光投向秦川,很是詫異,“秦川老弟啊,這麽好的老婆,怎麽舍得讓給日本人呢?”
  “別提了,這正是我的心頭之痛呢,我做人失敗,做男人更失敗,一不小心讓個小日本占了老婆……”
  秦川坐到沙發上,故作痛苦狀。
  “秦川!”倩兮又在叫。她也知道朱道楓跟鬆本是生意上的競爭對手,很不好意思地說:“朱先生,我仰慕你很久了,今天一見果然氣度不凡,沒辦法,我曾經開過玩笑,不嫁給淑美堂的老板,就嫁給新時代的老板,因為我最喜歡逛百貨公司了,沒有緣分先遇到您,當然隻好屈就……”
  朱道楓哈哈大笑。
  牧文說:“倩兮小姐,你真是很坦白,女人喜歡逛百貨公司是理所當然,不過我還沒聽說過要嫁給開百貨公司的。”
  倩兮回答:“這沒什麽啊,小時候我很喜歡吃冰棍,當時就立下誌向,將來一定要嫁個賣冰棍的呢,後來長大了,喜歡穿漂亮衣服,就一心想嫁給開裁縫鋪的……”
  眾人笑得更厲害了。
  “很好嘛,每人都有自己的願望和理想,倩兮敢於追求自己所想本身就是一種勇氣……”朱道楓連連點頭,“不過我不理解,秦川既不是賣冰棍的,也不是開百貨公司的,更不是裁縫,你當初怎麽就嫁給他了呢?”
  “是啊,為什麽呢?”東波也問。
  “這沒有為什麽,”秦川點根煙,笑著說:“女人是最善變的,今天想的明天就變了,我是賣報紙的,她當初正好又是個記者,所以就將賣冰棍的理想升到了賣報紙的層麵……”
  “哈哈……”
  整個客廳被笑聲淹沒。
  晚宴時,陸續又有客人來。都是不請自到。熱鬧的生日Party持續了一整晚。淩晨大家才相繼在梓園的客房入睡。可是還沒睡兩個鍾頭,大家就被樓下客廳的吵鬧聲驚醒,紛紛起床下樓,還在樓梯口,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隻見客廳的四周都擺上了白色菊花紮成的花圈,粗略估計,至少不下二十個,門口則是擺著兩個掛有挽聯的大花籃,樓梯扶手也都纏著黑色或白色的綬帶,最觸目驚心的是大堂中央擺著的一副大棺材,陰森森的,整個就是一靈堂的布置,眾人下樓再看,客廳的牆上還寫著幾個血紅的大字: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壁爐的上方甚至還掛著一張遺像,照片裏的人竟是……是朱道楓!
  十幾個傭人和管家聚在客廳裏個個麵如土色,嚇得發抖。
  “誰幹的這是!誰幹的!”哲明首先發怒,衝到門口就踢翻了那兩個掛著挽聯的花籃,吳昊也是個火暴脾氣,當然不會閑著,挽起袖子就去砸花圈,用腳踩,東波則拖了把椅子砸棺材,椅子摔爛了,棺材卻紋絲不動,牧文和善平畢竟穩重些,沒有動手,卻也是悲憤得說不出話。
  秦川目瞪口呆……
  這時候朱道楓剛好下樓,看到客廳中的場景似乎並不意外,冷冷地站在樓梯口,操著手,麵無表情。“威廉,怎麽回事這是……”牧文問他。
  “沒什麽,有人嫌我活得多餘,想要我死。”說這話的時候,吳昊已經爬上客廳的壁爐,正準備摘遺像,朱道楓突然製止他,“別摘,掛那吧。”
  “威廉……”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他。
  “沒事,沒事,真的沒事,讓你們受驚了……”他連連擺手,還真看不出來有什麽事,吩咐管家,“都站在這幹嗎,還不快去準備早餐,難道讓我的朋友們挨餓嗎?”
  “是,先生。”管家點點頭,連忙招呼那些嚇傻了的傭人,“都進去,該幹什麽幹什麽,動作麻利點,還有你,幽蘭!”
  一個年輕的女孩此時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站在一群矮胖的傭人中顯得鶴立雞群,皮膚白皙一臉漠然。當她仰著臉轉身離開的時候,眾人這才看清了她夢幻一般的麵容,五官很精致,眉毛倔強地向上揚著,一雙漆黑的眸子閃亮如星辰,盈盈的,滿滿的,仿佛隨時都會溢出汪汪秋水……
  這麽絕色的女子,是傭人?
  而就在她轉身的刹那,她的目光和秦川撞到了一起,秦川整個人被定住了,就是那雙比海還深的眼睛,一眼望不到底,跟數年前見過的另一雙眼睛莫名地重疊在一起,一樣的冷漠憂鬱,一樣的深邃空茫,他還想看得再仔細些,她卻掉頭走了,不慌不忙,身姿婀娜。
  那眼睛,那光芒……
  “我們分手吧。”
  早上回到家,秦川沒讓繁羽來得及質問他一夜不歸之事,就先提出了分手。
  “為什麽?”繁羽本來是一臉怒容,想好好問清楚他昨夜為何不歸,不想他竟然開口就提分手,嚇得她根本沒有思考的餘地,本能地問“為什麽”。
  “你問得很多餘。”秦川的回答很冷酷。
  “秦川,我跟了你有三年了,什麽都依著你,我究竟哪裏做得不對,你可以說啊,為什麽要分手,我可以改的……”
  “你說這些也是多餘。”
  “秦川,你可以不愛我,但我愛你呀……”
  “你說這話更多餘!”
  “別這樣,秦川,我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
  “我不想!”
  “你真這麽絕情嗎,離開你我一無所有,連工作都沒有。”
  “我會給你一筆錢。”
  “我不需要錢。”
  “你不是很喜歡錢嗎,當年還以水猶寒的名義去騙錢。”
  一句話堵住了繁羽的嘴。原來他還記著這件事!
  “我,我當時也是一時糊塗……”
  “你應該知道我是因為什麽跟你生活了三年,因為水猶寒!”
  “她……她不是不見了嗎?”
  “她不見了並不意味著她就消失了!”
  “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跟你無關!”
  說著秦川掏出一張銀行卡。“拿去吧,上麵有三十萬,隻要不奢侈,夠你生活很長一段時間。”他已經將話說死了。
  繁羽呆呆的。看都沒看那張銀行卡。
  秦川起身上樓,也沒看她,扔下最後一句話:“三天之內搬出去。”
  繁羽搬出公寓後,秦川第二天就通過家政公司找了個保姆,四十多歲,是個下崗女工。生活一樣被料理得井井有條。這讓他很是懊喪,原來找個保姆就可以讓生活井井有條,自己居然跟一個不愛的女人生活了三年,為的正是讓生活井井有條。天大的諷刺!
  生活一切照舊。他還是這麽忙碌,每天早出晚歸,周末去看望母親。跟那幾個君子偶爾也會見麵,但朱道楓卻很久不見了,自從那次生日Party後,他好像將自己封閉起來,看樣子受的刺激不小。對於這件事他們私下也都議論過,秦川這才得知,梓園一直在“鬧鬼”,園子裏經常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恐怖東西,矛頭好像就是對準朱道楓的,已經半年了,沒有安靜過一天。
  秦川當然不信這世上有鬼,所謂的鬼無非就是人裝出來的,是誰在梓園裝神弄鬼呢?不管是誰,肯定是有仇,還不是一般的仇,否則不會要他的命,這個人就是要他的命!秦川雖然也不希望他好過,但還沒想過要他的命,他感覺跟這個人接觸越久,相交越深越悲傷,他想如果沒有那個秘密,他們一定可以相處得很好,這多少讓他有些遲疑,可這世上是不存在那麽多“如果”的,發生過的事情不會因為一個“如果”而一筆勾銷,恩怨情仇隻會在歲月的沉澱中愈發的刻骨銘心,蹊蹺的是,這世上居然還有人跟他一樣不希望朱家好過。
  似乎,朱道楓對他還蠻有好感的,之前經常給他打電話,兩個人在電話裏天南地北地聊,居然很快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我一直感覺你很親切,不知道為什麽。”朱道楓有一次這麽對他說。
  秦川當時心裏一個咯噔,因為他對朱道楓也是同樣的感覺!跟他見麵,即使不說話,感覺連空氣都是親切的。
  但他跟朱道楓在一起不僅僅是因為親切,而是為了更深入地了解這個人。直覺上,他覺得這個人很單純,而且是過於單純,這一點從他對已故的未婚妻上就可以感覺得出來,他一如既往地愛著亡故的女友,一談到她就滿臉幸福,好像伊人還活著一樣,純情得不帶一點雜質。但這並不表示朱道楓就是個簡單的人,他看上去很隨和,從容淡定,不慌不忙,似乎天塌下來也是一副優哉遊哉的樣子,骨子裏卻透著威嚴和傲慢,而且也相當固執,尊重對方,卻從不改變自身立場,這一點跟秦川很相似,認定的事死不回頭。
  “我們兩個怎麽有點像,”朱道楓有一次在喝酒的時候無意中說道,“他們說我們長得很像,我沒覺得,不過性格很像倒是真的,嗬嗬……”
  說者無心,聽者驚心。
  的確有人說他們長得有點像。首先說這話的是牧文。那是在朱道楓的三十六歲生日前夕的一次聚會上,話一說出來,馬上得到其他幾個君子的認同。善平就開玩笑說:“威廉,你回去得好好問問令尊,是不是給你生了個弟弟,失散在人間……”
  “是啊,有這可能,你們倆實在太像了!”
  “沒錯,回去是要好好問問。”朱道楓連連點頭。
  “如果有,可能就是我!”秦川漫不經心地開玩笑。
  “是嗎?那我們去鑒定鑒定,沒準是有這可能。”
  “威廉,如果是,你打算怎麽對待這個老弟啊?”牧文嗬嗬直笑。
  朱道楓想都沒想,就答:“一切共享,除了女人。”
  一陣哄笑。
  秦川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很“認真”地說:“當然,假若我們真是親人,我想我也會給你最珍貴的。”
  朱道楓有一瞬間的失神,好像很感動的樣子。“謝謝,我也一定會給你最珍貴的,如果我們是親人的話……”
  半個月後,朱道楓大概已經走出了那件事的陰影,主動打電話叫秦川去看一樣東西,秦川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問看什麽,他回答說你來了就知道,絕對的超現實。結果秦川下班後趕到梓園,一進門就差點趴到地上,原來朱道楓要他看的竟是生日那天神秘出現的棺材,離譜的是,棺材上麵已經被畫滿圖案,蓋板上突兀地“長”出了一棵樹,枝繁葉茂,生機勃勃,跟象征死亡的棺材形成強烈對比……
  棺材擺在壁爐邊,牆上竟然還掛著朱道楓的“遺像”,笑容可掬,目光正好落在下麵的棺材上,“怎麽樣?有創意吧?”朱道楓拽著傻了的秦川坐到壁爐邊的椅子上,秦川麵對著棺材,朱道楓背對著棺材。
  “你……你這是……”秦川受驚不小,連話都不會說了。
  “我也是突發的靈感,”朱道楓似乎很滿意自己的“作品”,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樣子,指著棺材說,“明白是什麽意思嗎?很簡單的,棺材意味著死亡對不對,上麵的樹就代表重生,生生死死本是人生平常事,想象一下,當躺進去的人在生命終結後以樹的形式獲得重生,同樣獲得陽光雨露的滋潤,多幸福,看到的人就不會再懼怕死亡,反而倍加珍惜現有的生命……”
  “那樹……是怎麽長上去的?”秦川還是心驚肉跳。
  “哦,在蓋板上打個洞,樹是長在棺材裏麵的,其實這樹隻是個象征,寓意著生命,很好理解的,你要不要打開蓋板看看?”
  “不,不,不需要……”秦川連連擺手。
  朱道楓笑了起來,點根煙,還是抑製不住興奮。他穿了件Amanni的條紋西裝,裏麵是件暗花紋的休閑毛衣,下麵配了條同色的休閑褲,靠在棺材上侃侃而談,慵懶中倍顯優雅,隨性中透著瀟灑,秦川奇怪地看著他,不能理解這是一個正常人的行為,都說藝術家是瘋子,他不是藝術家,卻比藝術家“瘋”得還徹底,可是,可是為什麽,他特立獨行的樣子竟是如此令人著迷,秦川是男人,都為他“著迷”了!
  “我從小就很喜歡藝術,上大學的時候簡直到了瘋狂的地步,學畫,學攝影,學雕塑,什麽都學,一到假期就四處旅行,到過很多地方,認識了很多傑出的藝術家……”朱道楓給秦川“上課”,看他一頭霧水的樣子,又繼續說,“我準備把這件藝術品拿到國外去參展,下個月巴黎正好有一次行為藝術的展覽,盛況空前呢。”
  “展覽?”秦川差點昏厥。
  “是啊,過幾天我正好要去意大利處理公務,順便就先把這件藝術品送到巴黎,不過……”他又麵露難色,很傷腦筋地說,“就是不知道飛機給不給托運啊?”
  秦川暗笑,鬼才給你托運。
  “應該沒問題,大不了包機。”他財大氣粗地說。
  “參加完展覽了還拿回來嗎?”
  “當然要拿回來,這可是我的心血,光上麵的圖畫我就畫了好多天,牧文他們都來看了……”
  “怎麽樣?”
  “還怎麽樣呢,差點橫著出去,”朱道楓嗬嗬直笑,“還就你跟我合拍,見了一點也不覺得出奇,我們欣賞的東西原來這麽接近,難怪他們都說我們很像……”
  秦川連忙岔開話題,“這次出去要多久?”
  “哦,可能要一陣,先去巴黎參展,然後去意大利,回來的時候還要在香港逗留幾天,看看家母,已經一年多沒去看她了。”
  秦川問:“令堂身體不好嗎?”
  “不太好,一直就不好。”
  “我母親也是。”
  “哦?你母親身體也不好?”
  “是啊,年輕的時候吃過太多的苦,歲數一大,就是一身的病了。”
  “有時間一定去拜訪令堂。”朱道楓真誠地說。秦川連忙推辭:“多謝,不過家母很怕見生人,所以……”
  “威廉,你最害怕的事情是什麽?”秦川突然問。
  “最害怕的事情?”朱道楓不解,“你怎麽問這個問題?”
  “想問問,因為我總是有很多害怕的事情,不知道你有沒有。”
  朱道楓說:“我當然有,是人就會有喜樂和恐懼。”
  “那是什麽呢?”
  “這個,當然有很多,籠統地講,我很害怕失去。”
  “失去?失去什麽呢?”
  “很多啊,比如親人、朋友、愛情……”朱道楓忽然很傷感起來,靠著棺材若有所思,“其實我已經失去了很多,牧文可能跟你講過,我有兩個兄弟,都沒了,父親長年在國外,母親在香港的寺廟吃齋念佛也難得見麵,親情是整個的沒了。愛情呢,你是知道的,失去得更早,所以現在很害怕再失去,雖然我已經沒什麽可以再失去了……”
  “財富呢?”
  “這個,無所謂,財富這個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根本就沒把這放在心裏,”朱道楓如是說,“錢對我來說隻是枯燥的數字而已,剛才跟你講了,我年輕的時候喜歡藝術,一心想成個畫家,周遊世界,賞遍人間美景,最後為著家族的責任忍痛放棄夢想,過著身不由己的生活,如果有一天失去這些財富,我倒覺得輕鬆了,不用再像現在這樣身不由己,隻是那樣會覺得對不住父親,他對我的期望很高,年紀也大了,如果弄得家境敗落,怕他承受不起,我已經失去了兩個親人,再失去,承受不起的就是我了……秦川,你看我是不是活得很累,活得言不由衷……”
  “沒有人會活得真正輕鬆。”
  “也是,不過你最害怕什麽,我倒想知道。”
  “我嗎,最怕死。”
  “怕死?”朱道楓大為詫異,讓他看著棺材,豈不更怕死了?
  “是啊,如果死了,很多事情就無法完成。”
  “有意思,你想完成什麽?”
  “想活得輕鬆,確切地說,是想打開心裏的枷鎖,這枷鎖從我一出生就有了,我來到這世上,好像就是為了打開這副枷鎖,而活著才有可能,打開了,也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朱道楓看著他:“你很不快樂,秦川。”
  “你好像也不快樂。”
  “是,我們都不快樂,不知道什麽原因。”
  “與生俱來的吧。”
  正聊著,秦川的手機響了。繁羽打來的,在電話裏帶著哭腔說,“秦川,給我找份工作吧,我不要錢,我就是想要個活下去的理由,你現在不理我了,我就隻能寄希望於工作,沒有工作,我會悶死的。”
  “你什麽都不會,我上哪去給你找工作?”
  “我不管,那是你的事情。”繁羽現學現用。
  掛掉電話,秦川的心情壞到極點,臉色自然也不好看。
  “怎麽了?什麽事情這麽不開心?”朱道楓關切地問。
  “別提了,一個女人給煩的,分手給了她一筆錢,可是她還找我要工作……”
  “是女朋友?”
  “不是。”
  “這不難嘛,你叫她來我公司好了,”朱道楓想都沒想,說,“我辦公室的劉小姐剛好結婚去了,人事部正在給我物色新秘書呢,我就叫他們不要找了,讓你女朋友來吧。”
  秦川看著他沒回答。幾乎是一瞬間的事,腦中電石火花般被照得通亮。讓繁羽去他的公司?他的公司!
  “這個,不好吧,她什麽都不會。”秦川故意推辭,“再說長得也不漂亮。”
  “沒關係,不會可以學嘛,又不是什麽高科技,至於漂亮,看多了也會審美疲勞的……”朱道楓嗬嗬地笑,感覺很真誠。
  兩人越談越歡,又在一起吃了晚飯,這才各自道別。
  秦川回到公寓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繁羽打電話。
  “你想工作嗎?想留在我身邊嗎?”
  “想啊,當然想。”
  “那就聽我的安排,去朱氏集團上班。”
  “真的啊?”
  “是的,去做總裁秘書。”
  “可以,但是你真的會留我在身邊嗎?”
  “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
  很快,秦川的三十歲生日也到了,牧文和善平幾個都來給他慶祝,朱道楓則在法國給他打電話慶賀,他的“作品”已經順利托運到巴黎了,不用說花了不少銀子,看來還是隻有有錢人才玩得起這種遊戲。吃完飯,一行數人又浩浩蕩蕩開到哲明的王府茶樓喝茶聊天,話題毫無疑問就落在了朱道楓的“作品”上。
  善平哈哈大笑,“這才是朱威廉幹的事嘛,生意上的事本來就應付得勉強,閑著沒事就胡思亂想,也就他能想出這樣的招,還好他家老爺子沒在這邊,要是在,看到了非氣死。”
  “嗯,很有可能。”吳昊也笑。
  牧文說:“不過威廉一直就是跟他老爺子對著幹的,才不會理會老爺子怎麽想。”
  “他們經常對著幹嗎?”秦川問。
  “豈止是對著幹,簡直是水火不容,經常鬥個你死我活,別看威廉人很隨和,可性格很拗的,老爺子要他往東,他偏要往西……”
  “威廉是怪老爺子讓他選擇了跟碧君的婚姻,又逼著他經商……”
  “唉,所以有時候我蠻同情他的,縱然有花不完的錢,可卻活得言不由衷。”
  “是啊,威廉是很可憐……”
  秦川一路都在想著眾人對朱道楓的評價,心裏很不平靜。他覺得他是很可憐,卻更孤獨,隻有孤獨的人才會想著死後重生,那副長著樹的棺材其實就是他內心孤獨最深刻的體現,他希望自己能重生,能重新享受自由的生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身不由己,人活著,心已死亡。秦川忽然理解了他的那件奇異的“作品”,那副長著樹的棺材在他腦海裏異常清晰起來,他竟有了同病相憐的感覺,他何嚐又不是如此,一樣活得言不由衷,想放棄,又要堅持,想重生,卻找不到出路,無可奈何地被桎梏。
  他們是很“像”啊!
  晚上倩兮約他喝咖啡,還給秦川送了份生日厚禮,可又像心事重重的樣子。秦川看她心事很重的樣子,就問她什麽事,她支吾了半天才把跟鬆本要結婚的事情跟他說了,不想秦川表現很平靜,並沒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樣大發雷霆。
  “你真是會算啊,剛給我送了生日禮物,就要從我這討回去。”秦川看著她笑。
  “秦川……”
  “什麽也別說,結婚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沒有資格幹涉你,再說你跟我在一起不幸福,如果別人能給你想要的幸福,我當然隻能祝福了,雖然我嘴上老是跟小日本過不去,可心裏還是明白的,他很愛你,這就夠了,你需要的不就是一份真摯的愛嗎?”
  一席話把倩兮說得眼淚汪汪,哽咽著說:“秦川,謝謝你的理解,我以為你會不高興的,鬆本也很擔心,怕你找他麻煩……”
  “那你還真要告訴他,我是會找他麻煩,婚禮上多準備點酒,不是他趴下,就是我趴下……”秦川一本正經地說。
  結果是,婚禮那天兩個人都喝趴下了。第二天上班,秦川頭還是昏的,秘書突然給他送了封信進來,是快件,沒有寄信人地址,信上隻有一句話:
  今晚十二點梓園後山的墓地見!
  是誰要見我呢?
  秦川感覺自己在陷入……
  從下午收到那封信開始他就感覺一雙無形的手在暗處拉他,本來他還有些徘徊的,有人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絲毫不給他遲疑的機會。雖然還不知道寫這封信的是誰,也不知道對方的目的是什麽,但強烈的直覺告訴他,他已經被人盯上了!
  晚飯他幾乎沒怎麽吃,不停地看表。
  十一點剛過,他驅車趕往梓園。林蔭道的門衛認得他,問都沒問一聲就放了行。不知道怎麽回事,梓園的大門一直是敞開的,幾次來都是這樣,好像在等著誰。不會是等他吧?應該不是,據牧文說,朱道楓敞開大門已經很久了,一直在等“鬼”上門。
  秦川是不相信這世上有鬼的,小時候在鄉下,家的後山坡就是個亂墳崗,什麽樣的東西都見過,還真沒見過鬼。他把車停在遠離圍牆的一個暗影處,步行進了梓園,沒有驚動朱道楓,出於直覺,他感覺那個要見他的人也不希望驚動這個園子裏的人。
  梓園不愧是梓園,一如既往的氣派威嚴,大房子裏好像每個房間都亮著燈,似乎也是等“鬼”,一共就那麽幾個人,住這麽大的房子,是誰都可以在裏麵鬧鬼,藏在任何一個角落裏要找到都絕非易事,這就是他們這種豪門的通病,表麵奢華,內在腐朽。秦川對這種奢華是不屑一顧的,相反他倒有點同情這裏麵的人,比如朱道楓,守著這麽一座冷冰冰的豪宅,榮華富貴又怎樣,沒有親情,什麽都沒有,還不是跟守座墳墓似的,難怪那天他看到自己的棺材和遺像一點也不意外,想必現實生活的麻痹早就讓他心如死灰了,無念無求,隻希望早一天躺進真正的棺材。是不是這樣呢?
  梓園真是夠大的,穿過整個花園就花了二十幾分鍾,繞到後花園,再走進一處灌木叢,就看到了一張通往後山的門。門是敞著的,秦川大搖大擺地上了後山,一條石階路蜿蜒向上,盡管路邊的花草叢中暗藏了燈光,可還是感覺很暗,兩邊的桃樹深不見底,各種蟲鳴聲此起彼伏,這倒沒什麽,就是偶爾響起的不知道什麽鳥的怪叫聲讓人一陣陣發寒,一輪彎月在雲叢中穿行,忽明忽暗,透著詭異。
  遠遠的就看到墓地了,孤零零的一座墳,即便是修得氣派豪華,兩邊也有長明燈照著,卻難掩寂寞和淒涼。秦川踏著漢白玉石階來到幕前,借著長明燈的光線看到墓碑上刻著“愛妻任心慈之墓”,碑上方還有長眠者的照片,很美麗的一個女子。顯然這就是朱道楓至今念念不忘的那個未婚妻。得不到的才是難忘的吧,男人都這樣,如果這個女子沒有死,跟朱道楓結了婚,以他的風流成性未必還會對這個女子這麽鍾情。
  夜已經很深了。
  時間早過了十二點。
  已是深秋,又在山頂,寒氣很重。
  秦川感覺到很冷,裹緊風衣,掏出煙準備點上,想了想,朝墓碑上的女子打了聲招呼:“抱歉,我要抽根煙,你不會介意吧?”
  煙很快抽完,還是沒見那個人來。
  又抽第二根,還是沒來。
  他麵對著墓碑站著,吐著煙圈,心裏開始變得煩亂,是誰約的他呢?為什麽約他?約了他又不露麵是什麽意思?
  突然,背後傳來清晰的腳步聲,像是穿著高跟鞋,踏在石階上聲音清脆。是個女人!他很想回頭,可不知為什麽,他反而失去了回頭的勇氣,心跳驟然加速,拿著煙的手也開始發抖。墓碑上出現了一個人的影子,是頭頂的月光投下的,拉得很長,那個人就在背後。
  是誰?她是誰?
  已經站到了他身後了,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在墓碑上重疊。
  一隻手突然搭在了他肩上,很柔軟。
  他終於回頭,緩緩回頭,背著光,看不太清她的臉,卻一眼就認出了她,他詫異地望著她,巨大的震驚浮現在臉上。
  “是你?”
  “是我。”

  第二卷 愛殺
  一 幽蘭
  這個世上最殘酷最無堅不摧的武器就是愛,它可以讓人獲得重生,也可以讓人遭到毀滅。
  —— 題記
  我又回來了!一個皮箱,一身新裝,一張全新的臉龐。當我重又回到這座城市,我就知道,我離那個人,那個我要殺的人已經越來越近了,為了這一天,我已經耗費了十年光陰。在外麵漂泊的這三年裏,我常常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上帝派我來到人間究竟是為了什麽,隻給了我十三年的快樂,就將我扔到苦難的深淵,奪走我的親人,除了仇恨,什麽也不給我留。好在我還活著,對了,我活著,隻要活著,一切就有可能。
  是的,為了讓自己活下來,我剝掉了自己的皮,卸掉了自己的骨,花了三年時間塑造了一個全新的穀幼蘭。三年前我離開這座城市後到了北京,我並不愁生計,因為臨走前出版社給了我一大筆版稅,加上之前賬戶上留存的,隻要不太奢侈,我可以衣食無憂地在北京生活兩三年都沒有問題。我在西單附近租了套公寓,在還沒想好該做什麽之前,生活得很輕鬆,也沒有想未來,我需要沉澱自己,積蓄能量。北京的冬天總是黃沙漫天,沙塵暴並不因為這裏是首都而放棄侵襲,這樣倒方便了,我可以大大方方地蒙著麵紗四處走,沒有人會注意,因為大家都是這樣的,不蒙著臉就戴口罩和墨鏡,或者將臉縮在大衣領子裏。所以平常我都不怎麽出門,一到沙塵暴天氣我就出去,跟人們正好相反。
  一個昏暗的傍晚,我在經過一家商場門前時,被一個匆匆前行的男子撞倒在地,對方連聲道歉,伸出一雙大手扶我。我看著那雙大手,再抬頭看他的臉,這才發現是個外國人,金發碧眼,有點發福,五十多歲的樣子。他一身休閑裝,戴著眼鏡,個子很高很魁梧,站在我麵前感覺像個巨人。
  停屍房的哭聲第二卷愛殺他把我拉起來後用著不太流利的中文說“對不起”,還問傷到哪裏沒有,我連連搖頭,就要走。他又攔住我,說撞倒我很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話,可不可以送我一程。我正猶豫著,他手一揮,從街邊駛過來一輛黑色轎車,他走過去親自為我打開了車門。沒辦法,我隻好坐了上去。一路上,他都在微笑著注視我,眼睛亮亮的,感覺像發現了什麽寶貝似的喜不自禁。我很窘迫,不敢看他。到了小區的門外,我下來,他也下來,問我的名字和電話,很真誠友好,我當時看著他,感覺他像童話裏的聖誕老人非常親切(雖然他並沒有那麽老),笑容可掬,還帶著點孩子似的頑皮。我突然對這個人有了種奇妙的好感,就告訴了他名字,但沒說電話,我的公寓也沒電話。沒有朋友,要電話幹什麽。幾天後,我差不多把這事給忘了,可是有一天我去小區對麵的超市買東西時竟然又遇到了他,確切地說,是他連守了幾天後“遇見”了我。
  他見到我高興得手舞足蹈,非常熱情地邀請我共進晚餐。吃飯的時候,他跟我說他叫Rich,瑞典人,在北京生活前後有十餘年了。他還記得我的名字,親切地叫我“蘭蘭”,外國人是很直接的,他非常坦白地說想跟我交朋友,當時我還蒙著麵紗,不方便吃東西,很尷尬,他連說了幾個“why”,我大概懂他的意思,也很坦白地告訴他我的臉因為受過傷很恐怖。他先是非常吃驚,然後就充滿同情,善良的眼神中竟然還有淚光閃動。
  “哦,上帝,”他連連在胸口畫“十”字,“可憐的蘭蘭,被上帝拋棄的孩子……”他看著我,“可以讓我看看你的連(臉)嗎?”
  “不,不,會嚇著你的。”我連連擺手。
  “沒有關係的,蘭蘭……”
  他是那麽真誠,不容我拒絕,就伸過手輕輕揭開了我的麵紗,僅是一瞬間的失神,他的臉就呈現出令人心碎的哀絕,看著我的樣子,幾乎哭出聲。
  “上帝,誰把你弄成這樣的……”
  走出餐廳的時候,我還是蒙上了絲巾,他牽著我的手,生怕把我弄丟,那一刻,我心裏突然有了從未有過的歸屬感。我們沒有回家,他把我帶到了一家酒吧,這是我第一次到這種地方,有些緊張,他要我別怕,安排我坐到角落裏一個很隱蔽的位置,教我喝酒,跟我說話,我喝了多少酒,說了什麽話,有沒有戴著麵紗,我完全沒有印象。等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超豪華的大臥室內,窗簾已經拉開了,溫暖的陽光照耀在我身上,微風徐徐,花香陣陣,仿佛生命煥然一新的感覺。我下床走在米色的柔軟地毯上,打開房間的門,Rich正坐在樓下客廳的沙發上看報紙。
  “醒了嗎,我的天使。”他抬頭看著我,滿臉笑容。
  天使?我這個樣子也配叫做天使?我疑惑地看著他。
  Rich站起身,向我走來,牽我下樓。
  “昨晚你喝醉了,我也醉了,跟你在一起很陶醉,”他牽我到沙發邊坐下,撫著我的頭發,“蘭蘭,我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你讓我覺得很親切,一定是上帝把你送我到身邊來的,在我最痛苦失意的時候……”
  “你也有痛苦嗎?”
  “我為什麽沒有?”他的眼中忽然一陣絞痛,“實際上,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經痛苦得快要死掉,我那麽愛她,她竟然背叛我,卷走我的財產,跟別的男人跑了……”
  Rich慢慢地開始講他的故事,他是十年前來北京的,在北京認識了一個叫做雪的上海女孩,對她一見鍾情,他們很快在一起。他真是很愛她,滿足她物質上的一切要求,帶著她環遊世界,六年前他們結婚了,因為他在美國還有生意,所以總是兩頭跑,大概是一年前,雪留下一封信和離婚協議書後突然失蹤,同時失蹤的還有Rich在國內公司的總經理,兩個人卷走公司的幾乎全部存款,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找了她快一年了,找遍了很多國家,這一年來我什麽事情都沒做,就是去找她,我不求她回頭,但至少她應該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對她那麽好,她為什麽背叛我?為什麽?”Rich將頭埋在膝蓋上痛苦得難以自拔。
  “在中國有一句古話,”我試圖安慰他,“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也許你們的緣分已經失去,就算她就在你的不遠處,你可能還是找不到她,放棄吧,也許這樣很難,可是你們不是相信上帝嗎,你看不到她,上帝是可以看到她的,她的一舉一動上帝全都看在眼裏,總有一天,她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Rich抬起頭來,目光閃爍,豁然開朗的感覺,很驚喜地抓住我的手:“哦,蘭蘭,你這麽說我真是好欣慰,你說得對,上帝會看著她的,無論她躲到哪裏,她逃不掉上帝的目光……我聽你的,聽你的……”
  我笑了起來,沒想到我也能救贖別人。盡管我才真的需要別人救贖。
  “你真是上帝派來的天使,”Rich伸手撫摸我的臉,“請相信我,蘭蘭,我一定好好珍惜你,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把你失去的全部找回來……”
  “失去的?”我看著他,心裏一陣刺痛。
  “是的,”他很肯定地說,“我知道你肯定失去很多,比如你的臉,別的我不敢保證,你的臉,我會幫你找回來……”
  人生真是充滿奇遇。誰說不是呢?我當時看著眼前這個從天而降的男人,雖然並不相信他的話,但我隱約覺得我的命運可能會有所改變,這個男人,讓我莫名的有種依賴感,說不清來由,就覺得他像一棵大樹,我疲憊至極,忍不住想靠著休息,他說我是上帝派來的,其實他才是上帝派來的。誰說不是呢?
  我和Rich成了朋友,沒想到成年後我交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異性朋友竟是一個外國人。他真是很有趣,雖然年近五十,感覺卻像個孩子,胸懷寬廣,童心未泯,他放棄找他的前妻,在北京沒有別的事,幾乎全部的時間都用來陪我。北京的冬天很冷,雪下得一場比一場大,可是我們偏偏喜歡下雪的時候出門,他開著車載著我到處兜風,故宮、長城、北海,到處留下我們快樂的足跡,兩個人經常玩得忘了回家。也因為是冬天,我戴著帽子,裹著厚厚的圍巾,在外麵並沒有覺得不方便,相反我感覺很自由,從來沒有過的自由,盡情享受著突如其來的美好生活。這個樣子真好啊,有時候我在想,如果一直就這麽過下去,或許我可以忘掉很多,比如仇恨。大多數時候,我幾乎忘了自己是個滿懷仇恨的人,Rich孩童似的頑皮和單純讓我也變得單純起來,他帶給我的溫暖也讓我沒有時間去想自己的仇恨。我們的關係一直是介於朋友和戀人之間,更多的時候像親人,他身材魁梧,經常把我高高舉起,抱著我跳圈圈,有時候也親吻我,但絕對沒有逾越鴻溝,越珍惜就越不忍傷害,這是他對我說的。
  聖誕節的那天,又是一場大雪。晚上Rich帶我去一家很有情調的餐廳吃了一頓聖誕大餐。除了侍者,整個餐廳隻有我們兩個人。他把餐廳全包下來了。我猜想他是故意這麽做的,想讓我徹底放鬆,我的確很放鬆,感覺整個世界就剩下我和他,加上喝了點酒,我漸漸敞開了心扉,靠在他懷裏,斷斷續續給他講起了自己的故事,姐姐自殺,父親身亡,母親失蹤,無端被毀容……種種的不幸我都傾訴給他聽,但我沒有透露內心的仇恨,這是我自己的苦痛,沒有必要強加給他,我可以對他沒有保留,唯獨這點我不能與他分擔,我怕嚇跑他。
  “一直以為我很不幸,沒想到你比我更不幸,蘭蘭,從今天開始,我會寸步不離地守在你身邊,不讓你再受一點點的傷害……”Rich捧著我麵目全非的臉,疼惜地說,“相信我,蘭蘭,雖然被雪卷走了一部分財富,但對我的損失不大,我仍然可以讓你生活得很好,跟我去美國吧,我要給你整容,給你全新的生活……”
  “去美國?”
  “是的,去美國。”
  “為什麽?為什麽要帶我去美國?”
  “因為我要讓你找回失去的信心,”Rich說到這裏忽然很傷感,“知道嗎,我一直在偷偷觀察你,我發現你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比任何人都強烈,可是你很自卑,原因就是你的臉……那天我跟你逛街,在經過一個商場櫥窗時,你留戀地盯著裏麵的模特看,那模特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羊絨裙,在燈光的映射下很美,你看得都失神了,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難過,因為隻有我知道,你是多麽想象一個正常人一樣……”
  “別說了!”我打斷他,淚水奪眶而出,“求你別說了,Rich,你不懂的,很多事情你都不懂的……”
  “我知道,你還有事情沒有告訴我,沒有關係,你可以保留你的秘密,對我而言,我隻要你快樂,你快樂了我才快樂。”
  我驚訝地看著他。原來他知道我對他有所保留。
  “我不知道什麽是快樂,雖然跟你在一起很快樂,可這不是我想要的快樂,或者對我這種人來說,不會有真正的快樂……”
  “No,蘭蘭,你不能這麽悲觀,快樂或者幸福是需要自己去把握的,你們中國人不是有句話說事在人為嗎,要相信自己,隻要你想去做一件事情,就一定能做成。”Rich緊握我的手,似要給我無窮的力量。
  我看著他,心裏在想,如果我要做的事是去殺人,也一定能做成嗎?恐怕連上帝也不允許吧,上帝的目光無處不在,他會允許我這麽做嗎?
  Rich當然不會想到我要去殺人,天使怎麽會去殺人呢?但我還是跟他去了美國,經過三年近百次的手術,我終於擁有了現在的這張麵孔,別問我這三年是怎麽熬過來的,我什麽也不想說,說了就等於又死了一回。也別問我是怎麽潛入梓園的,我什麽也不能說,說了這場好戲還有什麽看頭?我隻告訴Rich我要回國辦一件很重要的事,辦完了我這輩子的心事就了了,他沒有過多追問我回國辦什麽重要的事,但他絕對地相信我,他的天使隻是去完成一個心願,僅此而已。老外的腦筋其實很簡單的,以為這世上的心願都是美麗的,美麗的心願總會有美麗的結局,至少Rich這麽認為。
  “願你早日完成心願回到我身邊。”Rich送我上飛機時說。
  “當然,我一定能達成所願。”我笑著說。
  “上帝保佑你!”
  “也保佑你!”
  我們在機場吻別,經過十幾個小時飛行,我終於回到了這座毀滅我幸福、讓我家破人亡的城市,“爸爸媽媽,姐姐,我回來了!”走下飛機我淚流滿麵。
  故鄉的風輕拂著我的臉。往事一幕幕地展開。複仇的火焰沒人可以撲滅!相信除了我自己,沒人會認出我,因為除了眼睛,我的整張臉都換掉了,說麵目全新也可以,說麵目全非也可以。有時候我對著鏡子端詳自己,忍不住要發笑,是的,我想笑,沒有人能體會我此刻的心情,這出精彩的戲就此拉開序幕,連莎士比亞也寫不出的好戲已經開場了!現在我的身份是梓園的一個仆人,大家都叫我幽蘭,我的主人給我起的名字。
  先說我每天的工作吧,很輕鬆,照顧主人的起居飲食,不要多說話,因為我的主人不喜歡多言的人,也不要四處走動,不能隨便動房間的東西,因為每一樣東西都可能價值不菲,這是管家交代的規矩。我對那些東西沒興趣,我的眼裏心裏全是住我樓上的人,我的主人,我要殺的人。他住三樓,我住二樓,本來按規矩我隻能住一樓,是他要我住樓下的,說是有事叫著方便。四樓是收藏室和畫室,據說藏了很多古董和寶貝,是所有傭人的禁地,沒有得到允許,就連管家也不能上去,主人偶爾會在畫室作畫,也是不準隨便進去的。在這棟房子的後麵還有兩棟,其中有一棟更是不能輕易涉足,因為太太住在那裏,她不喜歡吵,也不喜歡見到生人。我在梓園住了幾個月,一次也沒見過她。我不能理解,夫妻怎麽會一前一後地住在不同的地方,也不見麵,也不在一起用餐,聽其他保姆說,主人十天半個月也難得去後麵看一眼他太太,比陌生人都不如。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經常可以聽到後麵傳來喊叫聲和砸東西的聲音,很憤怒,很絕望,感覺是個精神病患者在發狂。除此之外,房子裏很安靜,到處都鋪著地毯,走在上麵幾乎沒有聲音,要走完所有的房間,是很要些時候的,而且走廊又多,一不小心就走錯房間,即使沒人住,也要每天打掃。不明白這家人為什麽弄這麽多房間,除了先生和太太,都是像做工的人,裏裏外外的傭人加起來倒是有二十多個,管端茶倒水的,管打掃衛生的,管洗衣做飯的,管修剪花園的,每個人都有嚴格的分工。除了主人,王管家就是最高權威,她很嚴厲,也很挑剔,不苟言笑,傭人們都很怕她,碰見她繞道走,連看都不敢看她,她跟誰說話,誰就低著頭,說什麽都隻能點頭,絕對不能頂撞。她對每個人基本都是同一張臉,同一個表情,連說話的聲調都是一樣的,除了對我!
  她對我另外的表情是在我見到主人後的第一個早晨表露出來的。因為是第一天工作,我起得很早,端著廚房送來的鮮奶上樓敲主人的門。“進來。”他在裏麵應。我推門進去,他剛起來,還睡著睡衣,好像已經洗漱過了,頭發一絲不亂,臉上容光煥發。
  “哦,是幽蘭,怎麽這麽早?”他朝我走來,微笑著說。
  我把牛奶放到床邊的小幾上,裝模作樣地躬著身子說:“先生,這是您的牛奶,早餐已經準備好了,請喝完牛奶下去用餐。”
  他還在笑,看著我,坐在床邊端起了杯子,幾口就喝完了。當時我就想,如果牛奶是一杯毒藥就好了。但我不能表露出來,要沉住氣,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不能前功盡棄。我沒看他,在他看我的時候我裝作若無其事地拉開窗簾,整理被褥,收好床頭櫃上的書,我不動聲色,慢條斯理,不慌不忙,盡量做得很熟練。
  “幽蘭多大了?”他站起來,跟在我身後問。
  “二十三。”
  “很好的年紀,”他點點頭,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怎麽做保姆呢?”
  “賺錢。”
  “家裏還有些什麽人?”
  “沒有。”
  “為什麽?”
  “死了,都死了。”
  說這話的時候我抬頭看他,心想你怎麽還問得出這樣的問題?你有什麽資格問!他可能是被我的目光刺到,有些尷尬地說:“抱歉,我不該問。”
  “沒什麽,請您換完衣服下去用餐吧。”我冷冷地答。
  下了樓,管家問我先生怎麽沒下來,我說他在換衣服。管家的臉立即很難看,大聲責怪道:“先生換衣服,你怎麽不在旁邊伺候自己跑下來?”
  我紅著臉看著她,不知道還有這個規矩。
  “幹嗎這麽大聲音?”這時他剛好下樓,居高臨下地瞪著管家,“你就不怕嚇著她嗎?她剛來,很多事情還不知道,你就不能好好跟她說?”
  管家大氣都不敢出,低下頭。她看了我一眼,很不滿。可能不能理解主人怎麽對一個初來乍到的傭人偏袒。
  “我以後知道了。”我對管家說,裝作像做錯了事一樣。
  “沒關係,在我麵前不用這麽多講究。”他笑吟吟地看著我,將我拉到餐廳。
  按照管家交代過的規矩,主人在用餐的時候,傭人包括管家是要站在身後的,以便隨時聽候吩咐。所以他坐下後,我就站在他身後,管家站我身邊,默默注視著他用餐,對於他們這種有錢人來說,享受的大概不是食物,而是有人低他們一等仰視他們至高無上的地位罷了。
  “你吃了嗎?”他突然回頭看著我問。
  “我……”我看看他,又看看管家不知所措。
  “坐下來跟我一起吃吧,”他過來拉我,又對管家說,“這裏沒你什麽事,你可以走了。”
  管家詫異地看著她的主人,又看看我,難以置信的樣子。但她很快反應過來,笑著點頭說“是”,又吩咐我道,“先生叫你陪他一起吃,你就陪他吃吧。”說完很有教養地離開餐廳,還吩咐外麵的人,“多拿一份早餐來。”
  我看著她優雅的身姿,很佩服她臨陣不亂,想必此時她的心裏一定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吧。
  “來,坐下。”我的主人硬拉我坐他身邊。我很緊張,根本不敢看他。
  “幽蘭,你不必拘束,把這裏就當做是自己的家一樣,”他溫和地看著我說,“我一見你就很有眼緣,感覺非常親切,能跟你一起生活,我很高興。”
  早餐拿過來了,放了在我麵前。很豐盛,一杯牛奶,一份煎蛋,一份三明治。“來,吃。”他把牛奶放到我跟前。此刻我是饑餓的,但我還是不敢,不明白他怎麽對一個新來的傭人這麽熱情。據我所觀察到的,他寡言少語,跟其他人,包括跟管家都很少說話的。
  “沒關係,吃吧,我一個人吃有什麽意思。”他幹脆把牛奶放到我手裏,“你這麽瘦,應該多吃點,牛奶對身體很有好處的。”
  我這才小心翼翼地淺嚐了一口。
  “大口地喝,多喝點,以後早餐,不,一日三餐你就陪我一起吃吧。”他看著我說。又對著餐廳外麵喊,“管家——”
  “什麽事,先生。”管家急急地從外麵進來。顯然她一直站在外邊。
  “以後用餐多準備一份,我要和幽蘭一起吃。”他吩咐道。
  “是,先生。”
  整個梓園都炸開了鍋,當他去公司後,傭人們將我團團圍住,好奇地詢問打探,問我是從哪來的,怎麽跟主人一起用餐。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別圍在一起,都去幹活!”管家突然出現。
  人群很快散開。
  管家上下打量我,臉色不慍不怒,吊著嗓門說:“幽蘭,你能得到先生的賞識應該感到很榮幸,但是你也別忘了自己的身份,還要守好自己的本分,服侍好先生,他叫你做什麽,你隻能無條件地服從,聽明白了嗎?”
  我看她,滿臉皺紋,目光犀利,心底不知怎麽一陣陣地發寒。
  “幽蘭,我的話你聽清了嗎?要不要我再重複一遍?”她緊盯著我。
  “聽清了。”我看著她說。
  “不要這麽望著我,不要仗著自己的眼睛漂亮就隨便地望著別人,”她冷冷地教訓道,“這樣就會顯得你很沒有教養,即使在先生麵前,你也不能這麽直直地看著他。”
  “是。”
  “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她揚著頭非常有教養地從我身邊走開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還是心底發寒,這個老女人,無端地讓我害怕。
  不過自從我進入梓園,這裏好像就變得很不平靜,經常“鬧鬼”。其實在我正式入住前就鬧了很久,梓園裏上上下下人心惶惶,除了我的主人。他可不怕什麽鬼,花園大門一天到晚敞著,誰也不準關,似乎是等“鬼”上門。我當然也不信鬼,所謂的鬼就是人裝出來的,至於是誰裝的,不關我的事,因為我現在叫穀幽蘭,在園子裏的人看得到的範圍,我隻做穀幽蘭應該做的事。至於他們看不到的範圍,那是我的事,跟他們無關。
  園子裏的“鬼”隻在晚上出來(當然也隻能在晚上出來),好像是明目張膽,一點也不忌諱什麽,弄出動靜也不怕,因為那些人早在我進園子前就嚇破了膽,誰也不敢出來瞧。我的主人也不出來,他多半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看書聽音樂什麽的,外麵的“鬼”鬧得再凶他都置若罔聞。他晚上有喝咖啡的習慣,除了我,誰也不能進入他的房間,每天晚上我都準時地端著咖啡敲他的門,開始他還應,後來就不應了,那天我在門口站了十來分鍾,他還是不應,我隻好直接推門進去,這在之前是絕對不允許的,若被管家知道,肯定會罵死我,但我顧不上那麽多了,萬一我的主人在房中被“鬼”掐死誰來負責?當然,我很希望他被掐死。
  可是推開門一看,我的主人活得好好的,一個人站在臥室的窗前望著後山抽煙,這是他的習慣,有事沒事就喜歡望後山,因為那裏葬了他心愛的未婚妻,一個叫心慈的女人。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孤獨,襯著窗外的沉沉黑夜顯得心事重重的,煙霧繚繞在他頭頂,讓他看上去捉摸不透。
  “先生,您的咖啡。”我將咖啡放在落地窗簾邊的茶幾上,裝著很謙卑的樣子。他回過頭來,目光像盞燈,徐徐照過來,我聽見他說,“這樣很好嘛,幹嗎要敲門呢,你大可以出入自如……”
  “這怎麽可以呢?管家知道了會……”
  “你管她幹什麽,”他走過來,坐到沙發上端起來咖啡,慢條斯理地說,“她管得著嗎?而且你也是從來不希望別人管的,對不對?”
  “我歸您管,先生。”
  “哪裏話啊,幽蘭,我什麽時候管過你,你做什麽不做什麽,你看我什麽時候管過?”他的話讓我很敏感,我立即恭恭敬敬地回道,“先生,我拿了工錢就是給您做事的,當然得歸您管,您有什麽吩咐也盡管說,我會立馬照辦。”
  他笑了起來,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先生,很晚了,您該休息了。”
  “我一個人不敢睡。”
  “為什麽?”
  “怕鬼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梓園一直在鬧鬼。”
  我抬眼看他,他的樣子像是怕鬼?蹺著二郎腿,慵懶地靠在沙發上吐煙圈,一雙眼睛很不老實地在我身上掃來掃去。“這世上是沒有鬼的,先生。”我跟他說。
  “是嗎?那鬼是哪來的呢?”
  我本來想說是“裝”出來的,轉念一想,換了句話:“鬼隻存在於人的心裏。”
  “說得好!”他連連點頭,“可我沒做虧心事,心裏為什麽會有鬼?”
  “那隻能去問您心中的鬼了,先生。”說完我轉身就走,幫他帶上門,順便很有禮節地道了晚安,“先生,您早點休息吧,晚安!”
  然後飛快地下樓,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躺在床上,我懊喪得要瘋掉。已經在他身邊了,可是我卻下不了手,或者說不知道怎麽下手,我從來不知道殺一個人有這麽難!而這個人,這個我要殺的人卻活得好不自在,跟往常一樣,又在房間裏放音樂,那音樂帶著某種詭異的氣息,像個精靈隨風叩開我的窗,鑽進我的心底,探聽我的心靈。我更加心煩意亂了,用棉花塞著耳朵也沒用,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咬牙切齒,可惡的男人,我不會讓你逍遙太久的!
  早上,他比我起得還早,用早餐時,我坐他對麵,他一般都不怎麽吃,目光始終停留在我臉上,一會兒微笑,一會兒溫情款款地跟我說話,他說話的時候很溫柔,綿綿的,軟軟的,跟我們吃的西式點心一樣,入口即化。
  “幽蘭,能這個樣子真好。”他這麽說著,表情陶醉。
  很好嗎?我在心裏冷笑,別太得意,我可不是你的點心,就算我是,等你嚐到我的時候隻怕也一命嗚呼了。我是帶著毒來的!
  用完早餐,他叫我陪他散步,他每天都有散步的習慣。我們一前一後地走在沾滿露珠的花園裏,清晨的陽光透過薄霧照耀在我們身上,帶著清新花香的微風迎麵吹來,我看著走在前麵的他,風吹動著他的衣角,玉樹臨風大概就是這樣子。他那麽悠閑地走著,感覺風是透過他身體吹來的,帶來他身上獨有的氣息,常常讓我頭暈目眩,辨不清方向。這就是這個男人的魔力,隻要他在你身邊,哪怕不說話,一動不動地站著,也能讓身邊的人跟著他融化。
  他在薔薇花園邊停住了腳步。“這花開得真不錯,幽蘭你說呢?”
  “是……是不錯。”
  “一個美麗的女鬼要我種的,”他回頭看著我笑,“看來這個女鬼喜歡薔薇,你喜歡薔薇嗎?”
  他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我就是那個女鬼。
  我也笑了起來,鎮定自若地說,“先生是書看多了,說話……”
  “有點像鬼話是不是?”
  “……”
  “怎麽不回答?”
  “先生,這個世上沒鬼。”我再次強調。
  “是——嗎?”他故意拖著腔,走近我,貼近我的臉,低聲耳語道,“我倒希望有鬼,你怕鬼嗎?”他貼得太近,我身子自然地往後退,我退他就進,繼續附在我耳邊說,“別怕,如果晚上有鬼爬進你房間,你就到我的房間來睡,”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說了句,“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薔薇花一樣的……”
  兩個禮拜後是主人的生日,他邀了一大幫人到園子裏來玩,他本身是個喜歡熱鬧的人,隻是他喜歡的熱鬧很局限,不會隨便跟人打成一片,他的朋友來來去去就那麽幾個人,這一點顯示出他的傲慢,不是誰都可以和他交上朋友的。這幫人喝酒聊天鬧了大半宿,一直到後半夜才陸續到客房裏入睡。可是第二天早上醒來,每個人都嚇壞了,樓下客廳的大堂竟然被布置成靈堂,花圈擺滿客廳,中間還橫著一副大棺材,這是主人收到的最特別的一份“生日禮物”。
  傭人們被客廳大堂的情景嚇呆了,隻見原本熱鬧喜慶的生日場景一夜之間變成了靈堂,花圈擺滿客廳,中間橫著一副大棺材,牆上還掛著主人的照片。客人被驚動,紛紛下樓,看到這情景也嚇住了,有幾個當時就衝過去砸花圈和棺材,還有一個爬上壁爐去摘“遺像”,被我的主人製止了:“掛那吧,別動。”
  我當時觀察主人的反應,他好像並不意外,一臉漠然。
  此後好幾天,他都把自己關在四樓的畫室裏,不知道在幹什麽,連我都不能進去,飯隻能送到門口。
  我很好奇,他到底在幹什麽呢?
  這天到了午飯時間,我又去敲門,告訴他飯端來了,可以出來吃。說完這些話我轉身就準備走,然後裏麵就傳來他的聲音,“是幽蘭嗎?進來吧。”
  我愣住了,他叫我進去?
  “沒聽到嗎?”他又在裏麵叫。
  我這才怯怯地推開門,頓時驚得倒退幾步,我的主人不知什麽時候把棺材搬到畫室裏來了,那天早上後棺材就不見了,我以為被劈成柴火了呢,原來被他搬到樓上來了。隻見他坐在落地窗邊的一張沙發上,那沙發很寬大,估計晚上被他當床了,棺材就擺在沙發前,我進去的時候他正聚精會神地欣賞著那副棺材,老天,那還是原來的棺材嗎?上麵被畫滿鮮豔的圖案,像是剛完工,房間裏彌漫著油漆的味道。
  我愣在門口,不知道怎麽挪動步子。
  “過來啊,傻站在那裏幹什麽?”他看到了我,幾天沒剃須,胡子拉碴的,眼睛都熬紅了,招呼我,“過來,看看我畫得好不好。”
  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這才看清棺材上麵畫的是薔薇,綠的葉,紅的花,栩栩如生,一片生機勃勃。
  “怎麽樣?好看嗎?”他站起身,拉我走近些,指著那些“花兒”說,“我可是熬了幾個晚上才畫完的,因為我知道你最喜歡薔薇……”
  “您……您怎麽知道?”我的心裏開始發抖。他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猜的啊,經常見你穿著有薔薇圖案的衣服和裙子,你看,今天不就穿著嗎?”說著他有意瞟了一下我的裙子。
  還真的是,我今天是穿了件白底小碎花的短裙,那些小碎花就是薔薇。他的觀察可真仔細,居然還注意到我穿什麽。
  “先生,您畫這些……有什麽用嗎?”這是我很好奇的。
  “沒什麽用,靈感來了,就想畫。”他輕言細語地說著,走近我,目光在我臉上流連,突然他把手伸到我的腦後,撫摸我柔軟的秀發,“我的靈感就是來自你,幽蘭……”
  我連連往後退,他隨即又按住我的肩膀,懇切地說:“別害怕,我不希望你這麽害怕,我希望可以讓你快樂,隻要是我有的,你都可以享用,除了這副棺材……”
  我冷冷地注視著他,思索他話的含義,可是腦子不夠用,心裏亂成一團,燈光很暗,他又離我那麽近,呼吸迎麵而來,很溫暖,帶著他獨有的神秘氣息撩撥我的心,我不是沒有接觸過男人,但卻從沒有這麽驚心動魄過。他想幹什麽,他幹嗎這麽看著我,他想在我臉上發現什麽?!
  “你的臉,好美……”
  他的手觸到了我的臉頰,手指輕輕滑過我的肌膚,好似一股電流穿透我的身體,我頓時頭暈目眩,聽到他說,“還有你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還亮,卻又望不到更深的地方,你真的像一顆星辰,離我很近,卻感覺遙遠,是誰把你送到我身邊來的?是心慈嗎?是她怕我孤獨,特意讓你來照亮我黑暗的世界,是這樣嗎?我知道她心裏有怨氣,恨自己沒有留在我身邊,成為我的妻子,所以就派你來證明她的存在是不是?”
  他說著我聽不懂的話,眼中蕩漾著心碎的憂傷,水一樣地徐徐淌入我的心底,我感覺我心中的某處地方突然變得柔軟,跟他的目光一樣,柔軟得就要化掉……這感覺多麽美妙,從未有過的體驗,激蕩著我混亂的心智,我眼前一片模糊,什麽也看不清了,看不清他,也看不清自己。
  “不,先生,您別這樣!”我還是往後退,慌亂地搖著頭,“您不能這樣……”
  “幽蘭……”他眼神絞痛,又向我走近。
  我躲開,繞過他,飛也似的從房間裏逃出來。
  回到自己的臥室,我把自己蒙在被子裏痛哭流涕,我罵自己怎麽這麽沒用,不但殺不了他,居然差一點就被他收服!怎麽這麽不知廉恥?你沒見過男人嗎?恐懼,無邊無際的恐懼……這時候我才清醒地意識到,這個男人,這個我要殺的男人遠沒看上去的簡單,隻要我放鬆警惕,他的武器可以徹底將我剿滅,渣都不剩,他的武器就是溫情!
  他怎麽可以這麽溫情!這溫情從他見我的第一眼就存在了,如果他對我冷冰冰,甚至是殘酷無情,我不會這麽失魂落魄沒有主張,他到底是何居心?!雖然我盡可能地躲避著他的目光,可是沒用的,我是他雇的保姆,是服侍他的,每天的起居飲食,端茶送水,想避開都不可能。這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沒想到我帶著殺機來到他身邊,沒有讓他害怕我,我卻已經害怕他了!
  數天後,我的主人把他的“藝術品”搬到了樓下——那副棺材!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圍在一起看著這世上最奇特的藝術品,薔薇已經全部畫完了,爬滿整個棺材,畫得真是逼真,感覺那些花兒已經被賦予了靈魂,站在不遠處仿佛能聞到薔薇的芬芳。
  “先生,您不能把這擺在客廳裏,會把人家嚇跑的。”管家小心地提出反對意見。
  “那擺到哪去呢?擺到你房間好不好?”他笑著反問,嚇得管家趕緊閉了嘴,他背著手揚揚自得,對在場的傭人說,“這是藝術,你們懂不懂?不要把它看成棺材,當藝術品欣賞就可以了。”
  沒有人敢提出異議,隻能在背後吐舌頭。
  他沒理會大家的驚詫,盯著那副棺材,眉頭緊蹙,自言自語:“可是好像還缺點什麽,缺什麽呢?奇怪……”
  鬼知道缺什麽!自從那副棺材擺在客廳裏,每個人經過時都不敢朝那邊看,好像裏麵躺了鬼個似的,隨時都會爬出來。這麽一想,那些薔薇就像是鬼魂附了體,白天黑夜都透著詭異,更沒人敢看了,除了我。
  我怎麽會對棺材陌生呢?我可是在裏麵睡過三年的,當年在火葬場的地下室,我夜夜都是在棺材裏入眠,沒有傷害,沒有冷漠,對我而言那裏才是人間最溫暖的地方,多少個淒冷悲愴的夜裏,我將自己埋在棺材裏,用心跟住在天堂的親人說話,但我從不哭,我覺得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隻會消磨自己的意誌,讓人變得軟弱渙散。我告誡自己一定要堅強,必須堅強!現在看到這副“開”滿薔薇的棺材,我更倍添活著勇氣,我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把我的主人送進這副棺材裏,或許他也想把我送進去,那就走著瞧,看誰先躺進去!
  不過還是我先躺進去。
  那天夜裏,我的主人沒有回來,不知道又在哪裏尋快活,我看書看得疲憊不堪,躺在床上又睡不著,就摸下樓。客廳一個人也沒有,有副棺材橫在那,一到晚上傭人們就躲進房間不敢出來。我又摸到餐廳,吧台的酒吸引了我,不妨告訴你們,其實我經常偷主人的酒喝,人在困頓的時候,酒是最好的麻醉劑,而且主人收藏的酒都是世界極品,堆了滿滿一大櫃子,偶爾偷喝兩口,不會被發現的。我隨便到酒櫃裏摸了瓶不知道什麽牌子的酒,大搖大擺地回到客廳,借著落地大窗外的月光,我一眼就看到了擺在壁爐邊的那副棺材,倍感親切,不假思索就走過去坐到靠在窗邊的椅子上,沐浴著月光灌酒。我喝酒隻能用“灌”來形容,從來不會慢慢去品,我的主人卻是很會品酒的人,經常看見他舉著個高腳杯,姿勢優雅,神情落寞地一個人坐在臥室的沙發上慢慢喝慢慢品,他的房間裏永遠隻有兩種味道,咖啡和酒。
  因為沒開燈,偌大的客廳顯得陰森森,尤其麵對這麽一副棺材,感覺是置身於一個巨大的墳墓,抬眼望去,窗外的月亮好像也是鬼魂附了體,發出的光慘白,像死人的臉。我醉眼蒙矓地看著夜空中那張慘白的“臉”,意識漸漸變得模糊,不知怎麽回事,天上的月亮忽然變成了姐姐的臉,也是慘白,淒楚無助地望著我,幽幽地衝我喊,“幼幼,怎麽還不把他帶來見我,帶他來見我啊,你忘了嗎?”
  我頓時血往頭上湧,眼睜睜地看著窗外姐姐的臉不知怎麽來到了麵前,她就站在我麵前,一身拖地的白袍,長發垂腰,還是那張撼人心魄的麵孔,眼睛美得讓人無法直視,眼神卻很幽怨,“姐姐……”我不能相信眼前的情景。
  “幼幼,你一個人喝酒嗎?”她始終沒有靠近我,飄然坐在了棺材上,露出一雙秀氣的腳,也是美到極致,“好久沒來看你了,你還好嗎?”
  “姐!”我搖晃著站起身,心底一酸,突然就哭了起來,“你怎麽才來啊,我想了你這麽多年……”
  “姐姐一直在看著你,我的目光從未離開過你,幼幼……”
  “姐你放心,我會把他送去見你的。”我知道這是姐姐最大的心願。
  “可是姐姐很擔心,擔心你沒把他送去見我,卻自己跑去見我了。”
  “那樣也好啊,我早就想跟姐姐在一起了。”
  “不行!”姐姐蒼白的臉突然變得嚴肅,表情決然,“你不能去見我,你要好好待在這世上,不是為你一個人活,是為我們全家活,如果你也跑去見我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了,你懂嗎?”
  “我懂,姐!”
  “好妹妹,你真是我的妹妹……”坐在棺材上的姐姐突然朝我伸出了美麗的臂膀,“過來,讓姐姐抱抱你,姐姐好想抱你……”
  “姐!”我撲過去,抱住她單薄的身子放聲大哭起來。
  姐姐的身上好冷好冷,感覺抱著的是一塊冰,冷得徹骨。可是我抱的是姐姐啊,十年了,十年的顛沛流離就是夢想著這一刻,“好妹妹,別哭,姐姐今天晚上就是來陪你的……”姐姐輕拍著我的背,像小時候哄我一樣的溫柔。
  我在姐姐的懷裏哭了很久,哭累了,想睡,姐姐就說睡裏麵吧,我跟你一起睡。說著她就挪開蓋板把我拉進了棺材,很奇怪,一點也不覺得擁擠。以前我們經常擠在一起睡的,躲在被窩裏說悄悄話,一說就是半夜,弄得爸媽經常起來“查房”。我們感覺又回到了從前,說著笑著,連覺也忘了睡,後來是怎麽睡過去的我完全不知道,睡得很沉很沉,感覺是睡在了另外一個世界。
  “幽蘭,幽蘭……”
  忽然我聽到外麵有腳步聲在向我靠近,我好像被發現了,有人在挪棺材蓋……“啊!”的一聲尖叫,感覺有人跑遠了,接著是一片嘈雜,很多的腳步聲朝我逼來,有個人在上麵張望我,突然那個家夥伸進手把我拽了起來,“幽蘭!幽蘭!”我聽到他在咆哮。
  我還沒睜開眼睛,臉上就被甩了兩巴掌,火辣辣地疼,把我疼醒了。我這才睜開眼睛,一睜開眼睛,周圍的人就尖叫著四散逃開,我發現自己還站在棺材裏,外麵站著的是我的主人,兩眼通紅,額上青筋暴跳,他抓住我的肩膀又是兩巴掌甩下來,我被打得眼冒金星,跌倒在棺材裏。他又伸手把我拽起來,拖出棺材,用力把我甩在地毯上,我驚恐萬分地往後退縮,感覺我的主人頃刻間變成了魔鬼,他解下腰上的皮帶,不由分說就朝我舉起了手,皮帶在空中畫了個優美的曲線後落了下來,不過沒落在我身上,落在旁邊的沙發扶手上,他的樣子像是瘋了,指著我吼:“說!以後還敢不敢睡棺材?死丫頭,我找了你一天一夜,你竟然睡棺材,你什麽地方不好睡竟然睡棺材……”
  “啪啪”又是幾聲脆響,皮帶就甩在我耳邊。
  最後可能是發泄累了,他頹然地癱坐在沙發上,衝著管家咆哮:“把她給我關進房間,未經我的允許,任何人不準開門,也不準給她送東西吃!”
  管家嚇得渾身發抖,自己不動手,吩咐別人把我架到了二樓的房間。他們可真做得出來,主人說不準開門,他們就真的不開門,主人說不給我東西吃,他們就真的不給我東西吃,估計是平常見我得寵早就看不順眼,主人懲罰我正中他們下懷呢。
  我在房間裏餓了一天,到了晚上,還不見他們開門送東西吃,我心裏直納悶,不就是睡了一回棺材嗎?主人至於那麽動怒嗎?棺材不就是給人睡的嗎?他平常對我溫柔似水原來都是偽裝的。人麵獸心的家夥,早晚我會讓他躺進那副棺材裏,埋到後山!
  門外有腳步聲……
  有人給我送東西來了?
  我本來餓得東倒西歪,立即精神振奮,等著門被打開他們給我端進熱氣騰騰的食物,可是門沒打開,卻聽到了主人的聲音:“你給我認個錯,保證以後再也不睡棺材我就放你出來,我知道你一定很餓了。”
  我想都沒想就回答說:“您還是直接把我拖進那副棺材吧。”
  “死丫頭!”他在外麵罵。
  話音剛落,門就開了,他麵色鐵青站在門口,虎視眈眈地瞪著我,顯然是我的樣子格外地刺激到了他,我並沒有如他想象睡在床上呻吟,相反我盤腿端坐在床上,完全是在打坐的姿勢,精神著呢。我想他是不了解,這點傷害對我來說不算什麽,自從臉被毀,我挨過多少人的打,長年累月地挨餓,後來到了火葬場在師傅的照顧下才吃了口飽飯,這些苦難我遲早會還給他!
  他操著手站在我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你還真是個硬骨頭!”
  我閉上眼睛,懶得看他。
  “知道我為什麽揍你嗎?”他好像坐到了床邊,我還是沒看他,隻聽見他說,“你知不知道你睡在棺材裏的樣子讓我有多憤怒?十年前,我最愛的心慈一聲都不吭就睡進了棺材,我守了她一天一夜,千萬遍地呼喚她,還是沒能喚醒她,這麽多年,隻要我閉上眼睛,腦子裏就浮現她躺在棺材裏睡覺的樣子,那麽的安詳,真的就像是睡著了,那個樣子一直折磨著我,讓我又心痛又憤恨,既然相愛,為什麽要一個人先走?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原諒她,哪怕被思念折磨得徹夜無眠,我也恨她……”
  這麽說著,感覺他的聲音變得哽咽,“幽蘭,為什麽要睡棺材呢?隻要你肯留在我身邊,平常你怎麽瞎搗蛋我都不怪你,心甘情願地慣你,寵你,但是……”他話鋒一轉,突然又凶狠起來,“我絕不允許你睡棺材,無論是活著躺進去,還是死了躺進去,都不允許!你是我的人,生生死死都是我的人,十年前我錯過了心慈,現在絕不會錯過你,隻要我沒有躺進去,你就絕對不能先行躺進去,這副棺材是我的藝術品,是我給自己留的,不是給你!我在上麵畫滿薔薇是種象征,象征我死後仍然有你的陪伴,對我來說,你就是薔薇的化身……”
  說著他突然將我擁入懷中,語無倫次,“幽蘭,你這個壞蛋,知道我有多憤怒嗎,恨不得抽死你,竟然在我活著的時候睡棺材!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怕你真的有一天躺進去,再也醒不來,我又要一個人麵對‘失去’的痛苦,我已經失去了心慈,再也不能失去你,幽蘭……”
  “先生……”
  “叫我威廉。”
  “威廉先生!”我壓抑心中的怒火,兩天沒吃飯,很費勁才推開他,“我出身貧寒,身份低賤,但我也有自己的尊嚴。我一無所有,隻有尊嚴,我寧願被你拿鞭子抽,也不想被侵犯,否則……”
  “怎麽樣?”他故意挑釁。
  我仰著臉看著他,緩慢而低沉地說:“我會殺了你!”
  “哈哈……”他竟然笑了起來,“你好可愛……”
  “我是說真的!”我逼視著他。
  “好啊,那你說說看,你預備怎麽殺了我?”他竟以為我在跟他開玩笑,“是用刀子捅、投毒,還是放火燒死我?你說說看,看我能不能接受……”
  “你想怎麽死呢?”我豁出去了,反問。
  “有一種辦法肯定行……”
  “什麽辦法?”
  “失去你……”他定定地看著我,臉色忽然變得陰沉,“失去你,我的生命也就會終止,不用你動手,我自己會結束,沒有你,我會活不下去。”
  花言巧語!地道的花花公子!
  我在心裏冷笑,想用這種辦法逼我就範,也太低能了!
  “我是說真的。”他看出我不信他的鬼話。
  “我肚子餓了,要吃東西了。”我從床上溜下來,不想再跟他糾纏下去。
  “幽蘭,我很想告訴你一些事……”他也站起來。
  “什麽事?”
  “等我從國外回來後再告訴你吧,”他看住我,依依不舍的樣子,“真想把你帶走,不忍心把你丟在這裏,可是沒辦法,我是去處理生意上的事,下次如果度假,我肯定會帶上你……”
  我扭頭就走。
  “幽蘭……”
  他猛地拽住我,一把拉我入懷,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吻了下來。我又踢又打,感覺他像鉗子一樣箍緊著,含住我的舌頭,極其的貪婪,仿佛要把我吸幹。我使出全身的勁推開他,哭叫起來,咆哮道:
  “別以為你有錢有勢就可以為所欲為,我再低賤也不是你想玩就可以玩的。你那麽有錢,多的是女人,為什麽連一個可憐的傭人也不放過……別靠近我,你再靠近,我就殺了你,聽清楚了,我會殺了你!”
  四天後他啟程去國外處理公務。臨走前他突發奇想,又把那副棺材進行了再加工,在蓋板上打了個洞,在棺材裏栽了棵樹,乍一看那樹像是長在棺材上,渾然一體,枝繁葉茂的樹跟象征死亡的棺材形成強烈的對比。他對自己的創意非常滿意,還把那幾位朋友叫來欣賞,結果每來一個都嚇得快趴下,他耐心地跟他們解釋,說這是藝術,喻示死去的人可以獲得重生……
  他也把我叫過去跟我解釋,我愛理不理的,自從那天挨了揍又被他非禮後,我的態度降到了冰點,每天隻是機械地做事,一句多餘的話也不願跟他講。
  “幽蘭,你看這是不是件偉大的藝術品?”他操著手欣賞自己的傑作,滿臉的自我陶醉。我懷疑他是不是有點自戀。
  “先生,您還有別的吩咐嗎?沒有的話我就要去幹活了。”說完我轉身就走。
  “幽蘭!”他在背後叫住我,“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這幾天都不理我……”
  “先生,我隻是個傭人,怎麽有資格生您的氣?”
  “抱歉,那天我不是故意的……”
  我沒回頭,徑直朝前走。
  他還在後麵喊:“幽蘭,遇見你,我才得以重生……”
  我停住了腳步,冷冷地回了句:“先生,現在說這話太早了!”
  整晚,他都在我的門外徘徊。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走了,把那件偉大的“藝術品”也一並帶走,據說是運到巴黎去參加展覽,運著棺材去旅行,這世上也就隻有他做得出!他還是試圖跟我說幾句話,敲我的門,我沒開。我聽見他在外麵交代管家:“好好照顧她,不要讓她做事,多給她增加點營養。”
  “是,先生。”管家答。
  “幽蘭,我走了,回來再好好跟你談。”他又敲了敲門跟我說。
  我沒回答,站在窗邊看著他載著棺材駛出莊園。他一走,管家馬上把我叫出來聲色俱厲地訓斥道:“你以為你是誰,竟敢這麽傲慢,主人叫你,你竟然躲在裏麵不出來,為什麽不到門口送,你來梓園這麽久,連這個規矩也不懂嗎?”
  我低著頭沒說話,感覺末日即將來臨。
  果然,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沒有半刻歇停,像隻狗似的被管家任意支配,洗衣、拖地、擦盤子,甚至花園鋤草都派在了我頭上,吃飯時也不能上桌,隻能端著碗躲在廚房裏吃點殘羹剩飯,晚上所有的傭人都睡了,我還不能休息,得在廚房準備第二天的早餐,對此我沒有半句怨言,是我的,就該我承受。
  但人越是疲勞到頂點,精神反而異常亢奮,一亢奮就睡不著,睜眼到天亮。我覺得這樣不是辦法,就到書房看書,繼而又有了拿筆的衝動,非常強烈的衝動,我曾經是個作家啊,我怎麽把這個身份給忘了呢?
  晚上關上房門,我開始埋頭寫作,準備寫一部長篇巨著,故事和人物都構思好了,其實也不需要構思,寫我自己就可以了。寫的就是一個複仇的故事。一個女孩為了給親人報仇,孤身潛入一所莊園尋找仇人,開頭是這麽寫的:
  “這是個謀殺的故事。這又不僅僅是個謀殺的故事。這也是個愛情故事。這又不僅僅是個愛情故事。我就是這起事件的謀殺者,是我策劃了這起謀殺事件……”
  很好的開頭,我很滿意,我決定將我殺人的全過程通過小說記錄下來,如果有一天如願殺了他而我的身份又被發現,人們看到這部小說,就會清楚事情的真相,從而不必同情那個被殺的人,我不需要人們同情,我需要的是人們充分理解殺他是事出有因的,沒有哪個人是天生的殺手,我要讓那個人即使死了也不被人們原諒!
  太激動了!沒有比這個辦法更好的了,我真是個天才,就算不是天才殺手,也是個天才作家,我相信等這部作品麵世的時候,那個人已經死了,被我殺死的,而殺他的全過程全都記錄在書中……
  但是我必須小心,不能讓人發現這部小說,在事情沒有完成之前絕對不能讓人知道,否則十年的努力將會付諸東流。我都是在莊園的人都睡了之後才開始寫的,一寫就停不了筆,常常寫到東方發白才湊合閉閉眼。
  白天我繼續幹活,雖然很累很累,但一邊幹活一邊構思晚上的小說,時間倒也過得很快,而原先看我不順眼的那些傭人可能見我整天幹活有點同情我了,有時候也幫我做點事,漸漸的,我開始跟她們走得近些了,有空的時候也會在一起說笑聊天。
  一天早上,我拖完地看見她們幾人圍在花園裏又笑又鬧,不知道在幹什麽。我跑過去一看,她們竟然在逗一隻絲毛狗,那狗見到我就狂叫,我驚叫著,差點嚇暈過去。後來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怕狗,沒事就逗我樂。我是很怕狗,什麽樣的狗都怕,一聽到狗叫就神經過敏,沒人知道是為什麽。隻有我自己知道。
  這天下午,我剛從廚房忙完出來,連口水都沒喝,管家就把我叫到一邊吩咐道:“去,把花園裏的草鋤了。”
  我二話沒說拿起鋤頭就出門,結果發現外麵在下雨,我問管家可不可以等雨停了再鋤,管家立即板起臉說:“你以為你是嬌小姐嗎,還怕淋雨?”
  我沒有吭聲,默默走進雨中,心裏在說,好吧,有什麽招盡管使出來,總有一天我會加倍地還給你們!雨越下越大,我全身都濕透了,饑餓與寒冷讓我頭暈眼花,在風雨中瑟瑟地發抖。突然,從身後竄出一隻毛茸茸的動物,我還沒看清是什麽,它就衝我汪汪地叫起來。狗!我扔下鋤頭就跑,那畜生跟著我跑,我哭叫著喊救命,可是沒有一個人出來救我,下了雨的地麵很滑,我沒跑幾步就跌倒在地,那畜生騰地撲到我身上,張開血盆大口,露著尖牙,十年前的一幕仿佛又重現,我兩眼一黑什麽也不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是什麽時候醒過來的,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我渾身滾燙,嗓子都在冒煙,想喊又喊不出來,想動又動不了。我想我快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意識越來越模糊,心裏卻在歎息,沒有殺了他,沒有給姐姐和爸爸報仇就這麽死掉,我真是不值,但是很快就平靜了,死了也好,不用再受這份煎熬,讓我盡快可以見到天堂裏的親人,這樣也好。
  可是感覺中我好像沒去天堂。我還有一點點殘存的意識,腦子裏在想著某件事,至少應該打個電話。於是我拚盡最後的力氣掙紮著爬起來,一下床就跌倒在地,又向前爬,目標是書桌那邊的電話機,傭人的房間一般是沒有電話的,是主人要管家給安的。我爬到書桌旁,伸手扯下電話機,趴在地上憑著最後的記憶按了一串號碼,電話通了,“喂,哪位?”是個渾厚的男聲。
  “我……不行了,殺……殺不了他了。”
  說完這一句我就閉上了眼睛,什麽都不知道了。

  二 幽蘭
  “你為什麽不救她?”
  “先生,太太這些日子以來狀況很不好。”
  “我現在在說她,幽蘭!”
  “我想太太應該比她重要吧?”
  “太太的命就是命,她的命就不是命嗎?”
  “太太可是這園子的女主人。”
  “什麽意思?她是女主人,她說的話就是聖旨,我說的話就是放屁嗎?”
  “先生,您是一位紳士,不可以這麽說話。”
  “我怎麽說話是我的事,不用你來教!”
  “她現在不是挺好的嗎,醫生說沒有生命危險了。”
  “挺好的?如果我遲回來一天呢,她就沒命了!”
  “這不是我可以挽救的事情,我又不是醫生。”
  “那她是怎麽病的,你敢說嗎?狗是誰放進來的?”
  “這跟我無關。”
  “無關?你真是越來越放肆了!如果不是你放進來的,哪來的狗?”
  “先生,說話要有憑據的,您怎麽就認定狗是我放進來的呢?”
  “還不承認,下雨天你讓她到外麵幹活我就不說你,可你是管家,難道你不知道我曆來不準莊園裏有狗的嗎?”
  “先生,園子這麽大,外麵的野狗哪裏都可以鑽進來。”
  “夠了!跟你說不清楚,等她病好了我再來收拾你,這事不會就這麽結束!”
  “您要怎麽處置是您的權利,我隻管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可以了。”
  ……
  激烈的爭吵好像就在耳邊,我努力想睜開眼睛,可是睜不開,直覺意識到他回來了,跟他爭吵的正是管家。我居然還有意識,真是奇跡。我是死了嗎,還是在做夢?那麽我還活著是不是?老天,我還活著,我竟然還活著!
  一雙大手在溫柔地撫摸我的額頭。溫暖的氣息迎麵撲來。很熟悉的氣息。“幽蘭,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把你一個人丟下……”
  我聽見他在跟我說話,輕輕的,聲音很感傷:“當年我隻離開心慈一會兒,她就出事,這次我也隻離開幾天,你就被他們整成這樣,你叫我怎麽放心把你留在這個莊園裏……如果心慈知道了,一定會責怪我的,怪我沒好好珍惜你,因為你就是她送來的,她沒有辦法繼續她的愛,就將你送來給予我更深沉的愛……我很愛你,幽蘭,這些年我一直就愛著你,從前愛的是林蔭道上的一個背影,現在愛的是具體的你,我多麽感激老天將你送到我身邊,為此我常常興奮得徹夜不眠,不知道怎麽去愛你、守護你,你完全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就像棺材上的那棵樹,是你讓我獲得重生,幽蘭!……”
  他說得如此動情,說得我內心也漸漸變得柔軟,仿佛有一溪溫泉從心底滲出,緩緩通向四肢和大腦。於是冰凍了千年的身體也變得柔軟起來。可是我還是動不了,想睜開眼睛也做不到。耳邊的聲音越來越模糊。我又睡過去了。
  再次醒來時,不知又過了多久,滿室都是陽光和鮮花的芬芳,感覺是在醫院,潔白的房間很陌生,空氣中彌漫著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一個年輕的護士小姐在旁邊忙碌,轉過身時,看到了睜著大大眼睛的我。驚喜的笑容花兒一樣在她臉上瞬間綻放。
  “先生,先生,她醒了,醒了……”她叫了起來,奔跑出病房。
  我是被他一路抱進梓園的。一直抱上二樓我的房間。所有的傭人立在門口迎接,包括管家。經過她身邊時,感覺她瞟了一眼主人懷中的我。麵無表情。
  我也瞟了一眼她。麵無表情。
  上了樓。早有人守候在門口為我推開房間的門。主人輕輕將我放在床上,替我墊高枕頭蓋好被子。然後雙手捧著我的臉,像看個珍寶似的愛不釋手。“幽蘭,歡迎你回來,”他笑著在我額頭輕輕一吻,“天使重回人間。”
  “先生,”我拿開他的手,別過臉,“別這樣,我受不起。”
  “什麽受不起,隻有你才受得起。”
  “我隻是個傭人。”
  “幽蘭,難道現在你認為你仍然隻是傭人嗎?從你進梓園開始,我什麽時候把你當過傭人?幽蘭,別拒絕我的關懷和愛,你可以漠視,但請別拒絕……”
  “先生,我怕你會後悔。”
  “我是後悔,後悔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莊園,明知道這裏暗影重重還僥幸以為他們不敢傷害你,我真是愚鈍至極!”他雙眉緊鎖,目光突然變得很冷酷,“我不會放過他們的,我會盡快安排別處讓你居住,除了我,誰也不允許靠近你一步……”
  “他們是誰?”我看著他問。
  “他們……你不懂的,也不需要懂,”他閃爍其詞,拍拍我的臉蛋,“你隻管養好身體,快快樂樂的就可以了,等你身體養好了,我就帶你出去旅遊度假……”
  “我哪兒也不去。”
  “巴黎呢?或者夏威夷、威尼斯、泰國、倫敦……”
  我冷漠地搖頭。
  “那你想去哪?”
  我看著他不說話。
  “想去哪?我帶你去。”
  “真的嗎?”我忽然笑了起來。
  “當然是真的,這個世界上還沒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你當然能去。”
  “哪裏?”
  “地獄。”
  在我回到梓園一個禮拜後,從巴黎傳來消息,那件被主人譽為偉大藝術品的棺材獲得了金獎,隨後棺材被運回了梓園,我的主人圍著棺材打轉,興奮得手舞足蹈,守到很晚才睡,好像那真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生怕別人會偷了去似的。
  我遠遠地看著這個人,這個我要殺的人,心情很複雜,多年前師傅的話猶如在耳邊,“別傷他,傷了他,最終會傷到你自己……”是這樣的嗎?這個男人如此溫情,他會傷到我嗎?師傅說愛是我的武器,會不會也是他的武器呢?他會用愛來傷我?如果是這樣,那就趁他還沒拿起這“武器”前,我先滅了他!
  我的殺機又蠢蠢欲動起來……
  而我不知道他跟梓園裏的人說了什麽,所有的人對我都畢恭畢敬。包括管家。他本來是要辭掉管家的,但他的太太阻止了這件事。那天我正在房間午休,忽然就聽到門外傳來激烈的爭吵聲,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尖利刺耳,猶如遊蕩夜間的怨鬼,不帶一點人味。
  “為什麽不讓我進去?怕我吃了她嗎?”
  “我怕你進去後,我會先吃了你!”
  “是嗎,當著我的麵這麽護著她,你也太過分了吧?”
  “是你們太過分了,想置她於死地!”
  “是又怎麽樣?這樣的狐狸精你也招進來,我沒讓她被狗撕碎就已經很客氣了!”
  “原來狗是你放進來的。”
  “是我,先生。”管家的聲音。
  “你不是不承認嗎?怎麽現在就認了,好忠心的奴仆啊!”
  “先生,守護莊園守護太太是我的本分,我隻是盡我的本分而已。”
  “那我現在就叫你滾!”
  “你敢!”太太的聲音又在門外尖銳地響起,“朱道楓,如果王管家離開梓園半步,我也會離開,我會放把火燒了再離開,燒死裏麵的小妖精!”
  “你燒吧,反正我早就不想住這了,這裏早就是座活死人墓。”
  “是的,這裏是活死人墓,是你把這變成死人墓的,別忘了是你!”
  “是我嗎?是你自己吧,一天到晚要死不活,人不人鬼不鬼,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你,別人欠不欠你我不知道,我朱道楓不欠你!”
  “你不欠我?你不欠我?”那女人歇斯底裏起來,“我是怎麽變成今天這副樣子的?你娶了我又是怎麽對待我的?你從來就沒把我當做人,更沒當成女人,你以為我感激你娶了我嗎?不,朱道楓,我最恨的就是你不愛我卻還要娶我,活生生地就把我埋在這莊園,心慈也埋在莊園,可她至少得到你留戀的目光,你每天晚上不都是望著後山睡的嗎,我呢,我得到你什麽了?在你眼裏,我連個死人都不如!”
  “你是連個死人都不如,死去的人至少比你安靜,不會一天到晚尋死覓活,更不會想著去害人,沒有人性的人,有什麽資格稱作人?”他說的話也很毒。我從沒聽到他用這種語氣說過話。
  “我沒資格稱作人,你就有資格嗎?你們朱家的人就有資格嗎?”那女人咆哮起來,“啪”的一聲,好像是什麽東西砸碎了,“你們朱家造的孽還少嗎,要不怎麽死了兩個兒子,連我肚子裏的孩子都沒保住,都是你們的怨孽太深遭的報應,你們家遭報應的日子還在後頭,等著吧,朱道楓,早晚你生不如死……”
  “我早就生不如死了,從心慈離開,從你進這個家門,我就生不如死了……”
  “先生,太太,你們別吵了,都是我不好,你們有氣就發在我身上吧,別吵了,讓下人聽到不好……”管家在哀求。
  “這裏沒有你說話的分!”
  “怎麽沒有她說話的分,她是我娘家的人……”
  “是你娘家的人,都滾,滾回你娘家去!”
  “朱道楓……”
  “太太,別說了,我們走吧,”管家好像在招呼旁邊的人,“送太太回房間,快,快……”
  “我不走,我不走!”
  一陣忙亂的腳步聲。
  那女人的聲音漸漸遠去。
  房間頓時空曠起來。靜得像座墳。
  我起床走出門外,看見他歪在樓梯口的沙發上,滿臉疲憊。
  “幽蘭,你醒了?”他支起身子。
  “怎麽了?”
  “沒事,你別管,”他拍拍身邊的沙發,示意我坐過去,“對不起,把你吵醒了,還想不想睡,想睡的話再去睡會兒。”
  我站著沒動。
  他看著我,很無助,很憂傷:“也許你說得對,我該下地獄。”
  晚餐。管家照舊出來伺候。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還是麵無表情。
  “你聽著,王管家,”他冷冷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從今天開始,你不要再出現在我眼前,不要讓我看到你,你待在莊園哪裏都可以,就是不要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先生……”
  “不要再說,我之所以還把你留在這裏,是看在這些年你還算盡了職管理梓園,我絕不是看在太太的麵子上留下你,如果是看在她的麵子上,你早就該消失了!”說著他把目光轉向跟他同在用餐的我,又逼視管家,“還有,從現在開始,不許你接近幽蘭半步,如果被我發現你又在玩什麽陰謀詭計,傷害幽蘭,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你的下場就不是滾回太太娘家那麽簡單了,聽清楚沒有?”
  管家吃驚地瞪視著他。又匪夷所思地盯著我。
  “聽清楚沒有,還要我重複嗎?”
  “是,先生。”
  她終於低下了頭,一身怨氣離開了餐廳。
  我也吃驚地瞪著他。這個男人好冷酷,英俊的臉刀劈斧削,眉宇間透著不可一世的霸氣。我趕緊低下頭,心底一陣發寒。
  “幽蘭,”他叫我,聲音比剛才緩和了許多,語氣卻仍不失強硬,“你也聽著哦,從現在開始,你待在哪裏都可以,就是不要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好嗎?”
  “我要進了墳墓呢?”我冷冷地答。
  “在我進墳墓前,你是進不了墳墓的。”
  “為什麽?”
  “為什麽?”他反問。放下手中的刀叉,目光又變成一盞燈,似要把我的心底照得通明,“你不應該問這個問題的,你應該很清楚,我活著時,會盡一切能力保護你,不會讓你再受一丁點的傷害,如果有一天你死了,肯定……”
  “肯定什麽?”
  “肯定不會是你想死而死,是我要你死你才死……”
  我倒抽一口涼氣。手中的牛奶杯差點滑落在地。
  但我很快鎮定,不動聲色地說:“如果是我要你死呢?”
  “你為什麽要我死?”
  “你又為什麽要我死?”
  “你先說。”他將一塊三明治送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嚼著,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因為……”我本來想說“你該死”,但我咽了回去,現在還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連忙變換語氣道,“因為我看你活得很孤獨,如果有天我死了,我希望帶你走,在另一個世界給你做伴……”
  他停止咀嚼,表情僵住了般盯著我。有那麽一會,他眼底流露出一絲疑惑,但隨即就變得很坦然的樣子,好像還很欣喜。“這是不是我們的心靈感應,我也是這麽想的啊,”他忽然笑了起來,“我經常想的是,如果哪天離開這個世界,我肯定會帶你走,因為在另一個世界裏我會很孤獨,我需要你的陪伴……”說到這裏他恍然大悟的樣子,“幽蘭,怪不得我一直覺得我們很有緣分,原來這緣分是與生俱來的……”
  我看這個男人,心裏一陣惶惑。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晚上我有些頭疼,很早就睡了。可是頭疼得厲害,睡不著,就下了樓。好像成了習慣,我又摸到了餐廳的吧台,順手就拿了瓶酒來到客廳,又一眼看到那副長著樹的棺材,上次就是在那裏見到的姐姐,這次呢?
  我又坐到靠著窗戶的椅子上喝酒,不,灌酒,視線漸漸模糊起來,那棵奇怪的樹不停地在我眼中搖晃,搖啊搖,恍然間變成了一個白衣女子坐在棺材上,定睛一看,是姐姐!還是上次見到的樣子,長發垂腰,一身白袍,像個月光幽靈。
  “姐!”我想我已經醉得不行,想起身都沒有力氣了。
  “幼幼,你又在喝酒……”
  “我想你,睡不著。”
  “姐姐在下麵也睡不著,輾轉難眠……到現在都沒有見到他,姐姐死不瞑目。”姐姐說著低頭拭淚。我掙紮著朝她走去,抱住她冰冷的身子,也哭了起來,“對不起,姐姐,是我沒用,老是殺不了他,殺不了他……”
  “不怪你,誰叫你這麽善良呢。”
  “我是沒有勇氣……”
  “你需要勇氣是嗎?”
  “是啊,姐姐,每次麵對他,我就被他的目光融化……”
  “那就趁他睡著了的時候啊。”
  “睡著了?”
  “是的,睡著了。”
  我不知道接下來是在什麽情形下上樓的,依稀是姐姐把茶幾上的水果刀遞給了我,“去,拿著這個去……”
  姐姐把刀給了我,牽著我上樓,她的手好冷啊,冷得刺骨,感覺握的是一塊冰,“姐,你很冷嗎?”我問她。
  姐姐沒有看我,臉色慘白,白得駭人,眼睛直視著前方,牽著我來到了主人的房間指著床上已經熟睡的主人說,“殺了他,現在就動手,以後我怕你沒有機會了……”
  “嗯。”我點點頭。落地窗簾此時是拉開著的,月光灑滿了半個房間,我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慢慢向床靠近,當時我心裏很納悶,姐姐就站在我的身後,為什麽沒有看到她的影子呢?
  “快去,這時候你看不到他的眼睛,不會沒有勇氣。”姐姐在我身後催。
  我的手在發抖,搖晃著來到了床邊,我的影子將主人整個地罩住了,我隻聽到均勻的呼吸聲,卻看不到他的臉,我記得他有一張很英俊的臉,十年前在血光中第一次見到他時就預示了會有今天,我跟他注定隻能在血光中道別。我在心裏說,對不起,先生,不是我存心這麽做,而是你犯下的罪隻能用你的生命來贖,因為你的罪,活著的人,躺在地下的人都在受罪,雖然我知道你對我很好,麵對你我常常失去直視你的勇氣,可是沒有辦法,為了我們大家都得到解脫,請你接受我這一刀吧,對不起……
  “殺了他!不要猶豫!”身後傳來姐姐的聲音,冰冷似鐵。
  我手中的刀慢慢向下移動……
  突然,主人哼了聲,好像在說夢話,將平躺的身子側了過來,我嚇得倒退幾步,刀掉在了地毯上,發出一聲輕微的悶響。
  主人立即被驚醒,眼睛倏地睜開了,月光將他的臉照得清清白白,他揉揉眼睛,以為是做夢,“幽蘭,是你嗎?”
  我回頭向姐姐求救,可是身後空空如也,哪裏有姐姐的人。而我的主人這個時候已經完全醒過來了,從被窩裏爬了起來,滿臉驚詫地打量我,“怎麽了,幽蘭,你怎麽會在這?”
  說著就伸手拉我,稍稍一帶,我就被他拉到了床邊。“酒?你又偷喝我的酒了?”他的鼻子很靈敏,聞到了我身上的酒味,曖昧地笑了起來,“想喝酒就跟我說嘛,我陪你喝啊,傻瓜!”
  我拔腿就往門外跑。主人反應很快,跳下床就將我攔腰抱住甩到了床上,牢牢控製住我的身體,“放手,放手啊!”我拚命掙紮,踢打他。
  “好美,幽蘭你好美,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他才不管我的掙紮,瘋狂地親吻下來,我將頭偏過去,他就吻我的脖子,手很快伸進了我的睡裙,而就在我偏過頭時,我又恍然看到了落地窗簾外邊的陽台上站了個人,一身白袍,正是姐姐!我好像在叫她,可是她像沒聽到似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背對著月光,臉還是慘白,一雙眼睛鬼火一樣地瞪視著房間的一切,發出幽怨的寒光,兩行清淚順著她冰冷的臉頰無聲地淌了下來,接著她緩緩轉身,爬上陽台,縱身一躍……
  “姐姐!”我失聲尖叫,不顧一切地推開主人,滾下床爬起來就往陽台上撲,可是陽台下麵是花草,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到。我瘋了似的爬上陽台,半邊身子都翻上去了,主人已經撲過來,一把抱住我,“幽蘭,幽蘭,你幹什麽……”
  “姐姐!姐姐!”
  我淒厲地慘叫著,完全失去了理智,抓住陽台的鏤花鐵欄杆就是不撒手,主人拖我不動,就掰我的手,“幽蘭,有什麽話好好說,別這樣,是我不對,我該死……”
  “姐,帶我走,帶我走!”我哭得聲嘶力竭,出了一身的汗,最終還是被主人從陽台上拽了下來,我還在哭,直到最後,意識模糊。
  我醒來的時候,月光已經變成了陽光,落地紗簾被從陽台吹過來的晨風撩得老高,陽台?我的臥室沒陽台啊?可是房間卻很熟悉……
  主人的房間!
  我一個激靈從床上坐了起來,下意識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還好是穿著的,四處張望,正好看見主人從更衣室走出來,剛剛換上一件藍色襯衣,臉上刮得幹幹淨淨,顯得很精神,“幽蘭,你醒了?”他很驚喜,微笑著走過來要抱我,我抓起一個枕頭就朝他砸了過去,“滾,給我滾!”
  “幽蘭,你別激動,冷靜一點,聽我解釋……”
  “我不要聽你解釋!”
  “我沒有對你怎麽樣,昨晚你喝醉了,胡言亂語,還要跳樓……”
  我疑惑地看著他,跳樓?我昨晚要跳樓嗎?我怎麽一點也想不起來?“你看看,你看看,這是你咬的……”主人說著伸出手腕給我看,果然有兩排鮮紅的牙印,我還是很疑惑,這是我咬的嗎?
  “怎麽,你不會懷疑是我自己咬的吧?”主人坐到床邊,看著我很心疼,伸手撫摸我的臉,“你放心,我沒有碰你的,你當時那個樣子誰敢碰你啊,一直哭,把我嚇壞了,不知道你是酒喝多了,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幽蘭,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會那樣?我聽見你一直在叫‘姐姐’,你還有姐姐的嗎?”
  他不說這兩個字還好,一說就如萬箭穿心,我立即豎起了全身的刺,“走開!我要回我自己的房間!”說著我就掀開被子跳下床,頭也不回地打開門,將一臉愕然的主人關在了房間內。
  我心神俱碎地回了自己臥室,倒在床上動也不想動。我想我真是沒用,千辛萬苦來到他身邊,抱著必死的決心來殺他,就是殺不了他,難怪姐姐用那麽幽怨的眼神看著我,要跳樓。想必她對我已經很失望了!我對自己也是失望透頂,我太小看了這個男人,他身上有種魔力,讓靠近他的人不論抱著怎樣的殺機,都會不知不覺失去抗爭的勇氣。現在我是強撐著的,還能撐多久,我完全沒有把握,真不知道最後是他死在我手裏,還是我死在他手裏,或者是同歸於盡……
  電話響了。
  我忐忑不安地拿起電話,剛“喂”了一聲,對方就說:“今晚後山墓地見。”
  起風了。
  還不到傍晚天色就暗了下來,烏雲滾滾,突如其來的大風將花園裏的薔薇吹得東倒西歪,殘花遍地。主人出去應酬還沒回來。我一個人坐在臥室的窗戶邊看著被狂風摧殘的薔薇黯然神傷。看樣子那些花撐不了多久,明早必是片花不留,主人說我是薔薇的化身,這是不是暗示我跟那些花兒會是同樣的命運?
  晚飯主人沒有回來吃。
  梓園的燈還是一樣的輝煌燦爛,卻掩飾不住內在的淒涼和荒蕪,除了外麵的風聲,整個莊園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十一點多,傭人們大多已經睡了。我穿了件羊絨大衣裹著圍巾出了門,穿過後花園的灌木叢,徑直上了後山。山上的風更大,沒有月亮,暗藏在路邊花草叢中的燈雖然亮著,卻對抗不了地獄一般的黑暗,發出的光很朦朧,綠瑩瑩的,像無數幽靈的眼睛。
  墓地更冷清了,石階上盡是落葉,兩邊的長明燈是亮著的,哭泣的天使雕像在長明燈的映射下仿佛被賦予了靈魂,栩栩如生中透著詭異,凝神靜聽,似乎能聽到天使還在“哭泣”。我看著墓碑上那個女人的照片突然覺得她很可憐,都入土這麽久了,還有什麽好哭泣的,就算你從墳墓裏爬出來又怎樣,依然阻止不了那個男人尋歡作樂,雖然那個男人口口聲聲說還愛著你,念著你,夜夜都站在臥室的窗前望你,那隻是他對現有的麻木生活感到無助而已,他“尋歡”尋到麻木了,一定是為你嗎?他是個與生俱來就疲憊和孤獨的人,生在這樣的家庭,他無力改變什麽,才把一次偶然的愛情當做了生命去經營,或許你和他這樣的結局最好不過,如果你還活著,如願以償嫁給了他,最後可能還是擁有不了他,因為他改變不了自己風花雪月的本性,這是他們這種家族的人的通病,最後你不被氣死也要在漫長的等待和哀怨中孤獨到死。
  我在心裏說的這些話你能聽到嗎?我是在跟你說,還是在跟我自己說?其實我的境遇比你好不到哪裏去,明明活著,卻已經死去,有時候我真希望跟你一樣躺進去……
  可能你會怨我,憎惡我,怪我不該處心積慮地來殺他,可是如果你知道我背負著怎樣的仇恨,你或許會改變看法,人若不是被逼到絕境,誰願意去殺人呢?因為這個仇恨,我才剝了自己的皮,換上現在這張臉!三年前躺在手術台上時雖然神經被麻醉,但滿眼都是血的情景至今還在腦海中浮現,第一次見到他就是在滿眼血光中,這是我和他的宿命,血的開始,必定就是血的結束,沒有辦法的事情。
  “對不起,我來晚了。”
  約我見麵的人來到身後。
  我沒有回頭。“沒關係,我也才來。”
  “今天的風有點大,你不冷嗎?”他站到了我旁邊,也穿著大衣。
  “還好。”我回答,還是沒看他。
  “身體恢複得怎麽樣了?”他側著臉看著我問,“還要不要緊?”
  “不礙事了。”
  “真是讓我很擔心……”
  “你不用擔心,這次謝謝你了。”
  “謝什麽,又不是我救的你,我隻是給他報了信而已。”
  “如果不是你報信,他又怎麽會從巴黎趕回來呢?”
  “我勸你還是離開梓園吧,你會死掉的。”
  “為什麽勸我?你不是也一樣恨他們嗎?”
  “恨歸恨,可死有時候是一種解脫,我都沒解脫,怎麽可能讓他解脫?”
  “那你……”
  “我隻是想讓他失去,失去他擁有的一切!”
  “可我要的就是他的命!”
  “你要不了的。”
  “憑什麽這麽說,如果我下定了決心,隨時都可以。”
  “你不了解他,他不是你想的那麽好對付,他看上去好像漫不經心的樣子,其實心裏比誰都看得清,他是高智商你知不知道?說不定他已經發現你的身份了。”
  我的心一陣狂跳……
  “我沒說錯吧,可能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了你的身份,隻是沒有挑明而已。”
  “也……也不一定的。”我心亂如麻。
  “什麽不一定,而是肯定!他絕對沒你看上去的那麽簡單,從他的經商之道我就發現他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你看他一天到晚玩,逍遙快活,生意上的事管得很少,可是他的事業卻一樣越做越大,他在心裏運籌帷幄呢,做什麽都是算準了的,而且總是算在別人前麵,要想奪他的先機,很難!我現在都懷疑,我有沒有把握贏得了他……”
  我連連搖頭:“可我還是不能這麽放棄。”
  “我不是要你放棄複仇,而是要你放棄以這種方式複仇,這樣會把你自己的命都搭進去,況且梓園是個黑洞一樣的地方,暗藏了很多罪惡,又不是住著朱道楓一個人,他並不能時時刻刻保護你,誰曉得下次你有沒有逃脫的機會。”
  “就算我殺不了他,也不要他好過……”
  “像上次你給他送棺材一樣,讓他害怕?你看他怕了嗎?他還把你送的棺材做成了藝術品,明擺著就是做給你看的……”
  “抱歉,這個我不想多說。”
  “那我不說了,你還在寫小說對嗎?”
  “是的。”
  “不要把自己當成書中人,你可以操縱書中人物的命運,但現實中人的命運自己是很難掌控的,很多時候人算不如天算……”
  “我該回去了,晚了怕他追問……”
  “好的,那你小心一點,有什麽事及時給我打電話。”
  “我會的。”
  於是我們就此話別,他直接下山從圍牆外離開,我則從原路返回了梓園。還沒上樓,就發現我的主人等候在客廳的壁爐邊,開了盞小燈,幽暗的燈光下那副棺材顯得陰森詭異,牆上還掛著他的“遺像”,猛一看以為是棺材裏爬出來的鬼坐在那兒。
  “幽蘭,上哪去了?”我知道他會問。
  “出去走走。”
  “這麽晚了,外麵風又大,可不是散步的好時候。”
  我沒理他,徑直上樓。他馬上跟了過來,在我進房間前拽住了我,“幽蘭,我想跟你談談……”
  “很晚了,我要休息了。”
  “不會耽誤你很多時間的,早就想找你談……”
  我的心又開始狂跳。他要跟我談什麽?
  “走,到書房去,那裏說話比較方便。”說著就摟著我上樓,進了書房,他拉我坐在沙發上,點根煙,吐了幾個煙圈,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我想跟你講個故事。”
  “講故事?什麽故事?”我強裝鎮定。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微笑著看著我,說,“真的想聽?好,我給你講,大概是七八年前吧,有一次我從國外回來,晚上舉行Party,來了很多客人,其中有一個客人叫Lisa,是我在意大利認識的女朋友,我們上過幾次床,說紅顏知己也可以……”
  我趕緊別過臉,拉開他的手,起身坐到他對麵。
  “幹嗎,都是成年人了,說這個沒關係吧?”他看著我笑。
  “我想去睡了。”說著我就站起身。
  “好,好,不說這個,不說這個,怕了你了,”他連忙拉我坐下,接著講,“當時我跟她坐在樓梯口的沙發上聊天,還有一個叫牧文的朋友也在場,正聊得高興的時候,突然Lisa一聲尖叫,差點暈過去,我們問她怎麽了,她就指著書房的方向連聲說‘怪物,怪物……’,我們連忙跑進書房,剛開門,就看見一個人影從陽台上跳了下去……”
  我背上一陣發冷……
  他卻接著說:“我們趕到樓下花園的時候,沒有見著人,卻在後花園的秋千架上發現了一件破舊的大衣……當時拿著那件大衣,我忽然想起幾年前發生在梓園的一件慘事,有個孩子闖進莊園被狗咬傷,麵容被毀,我本來是要盡全力救那孩子,不巧家母突然病重,我隻得趕回香港去看望母親,回來的時候孩子已經不見了,醫院的護士說孩子拆紗布的第二天就不見了,我動用一切力量去找,始終沒線索,誰也不知道那是誰家的孩子……但我一直很惦記那孩子,說不清為什麽,總覺得她還會再出現,所以當莊園裏突然被人發現有怪物時,我就懷疑她就是那孩子……”
  說到這裏,他抬眼定定地看著我,目光穿過煙霧在我身上掃來掃去,好像我身上藏了天大的秘密,他急於想知道。
  “後來呢?”我鎮定自若地問他。
  “後來?”他眉毛一揚,不知不覺已經抽完了一根煙,“後來還需要我講嗎?”
  “為什麽不需要?”我兵來將擋。
  “不講了吧,幽蘭,”他看著我,目光閃爍不定,“我給你講了故事,你是不是也應該講講你的故事呢?我從沒見你談過自己,我對你的了解很少……”
  “沒什麽好談的!我不是你故事裏的那個孩子!”
  “幽蘭……”
  “我去給您衝杯咖啡,咖啡可以醒腦。”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書房。
  一帶上門,我一個踉蹌差點跌倒。他懷疑了!他真的懷疑了!是什麽時候暴露身份的,他怎麽知道我就是那個孩子?難道他真的從一開始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不,不,他還隻是懷疑,他並沒有肯定不是嗎?我強迫自己鎮定,進了廚房還在發抖,一杯咖啡衝了幾次才衝好。
  “味道不錯。”他優雅地端著杯子,優雅地衝我笑。
  我懶得理他,走過去幫他整理書桌。書桌上並不太亂,就放了兩本書,還有一個筆記本。一張泛黃的信紙映入我眼簾,上麵寫了筆跡不同的兩段話,隻瞟了個開頭我就知道是誰寫的。六年前的東西他居然保留到現在!
  “這段話寫得蠻有意思,你看看。”
  他突然來到我身後。伸出雙臂從後麵抱住我,將下巴抵在我的肩上。
  “您別這樣,先生。”我試圖拉開他的手。可是他箍得很緊。
  “你要我怎樣呢?”他湊到我耳根說話,一股濃烈的咖啡味溫暖而沉醉。“我很想知道你心裏的想法,你想要我怎樣你才肯敞開心扉呢?”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先生。”
  “別叫我先生,已經更正過你N次了,你怎麽就沒記性?”他越抱越緊,嘴唇就要貼著我的耳朵了,越克製,呼吸越重,“你身上的味道真好聞,薔薇花一樣的,告訴我,怎麽這麽好聞?”
  我使勁拉他的手,明明給他衝的是咖啡,怎麽感覺他像喝醉了酒似的,暈暈乎乎顛三倒四,曖昧的氣息似股暗潮洶湧而來,我快招架不住了。因為他的味道真的好聞,仿佛是吹過田野的風,清新悠遠,有著森林的味道,每次從他身邊走過,我都要克製自己別被這味道吸引。現在我整個人都被他的氣息包圍著,他的身體緊貼著我的後背,我很明顯地感覺他身體某處在微妙地亢奮。我越想逃離,他箍得越緊,像把鉗子似的,似要把我嵌入他的生命。
  突然他的手鬆開了一下,我借機掙脫他的懷抱,剛轉過身他就將我仰麵撲倒在書桌上,按住我的雙手瞅著我嗬嗬地笑,原來他是有蓄謀的。他的吻雨點般落下來,我躲不掉,推不開,又踢又打,他招架不住,雙手捧著我的臉狠狠地說:“你不可以拒絕我的,幽蘭,昨晚我就想要你了,我控製不住自己,沒辦法的,得不到你我會瘋掉……”
  “我會殺了你!”我也狠狠地叫。
  “是嗎,你要殺了我,”他的眼圈發紅,表情痛苦地抽搐,“你現在就可以殺了我,你拒絕我的愛,就是在殺我,每拒絕一次就是一刀,我會被你一刀刀地割碎……”
  這個瘋子!他還以為我在跟他說情話呢!
  我用力推開他,喘著氣冷酷地瞪著他說:“先生,您別逼我,在我還沒想好怎麽殺了您的時候,最好別逼我,否則您會死得很難看!”
  他笑了起來。“幽蘭,你真是可愛,你生氣的樣子都這麽可愛,我喜歡看你生氣,你很少給我笑臉,你生氣了,至少讓我感覺到你是生動的,比冷冰冰的要好……”他走近幾步張開臂膀,試圖再次擁住我,我跳開,拔腿就跑,一口氣跑下樓關上房門靠在門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門對麵是梳妝台,鏡子裏的那張臉精致到極致,皮膚通透如白玉,眉眼盈盈,誰能想到這曾是一張爬滿傷疤的恐怖的臉啊,如今這張臉整個地被恐懼籠罩,還有憤怒和迷茫。那是我的臉嗎?我怎麽看著這麽陌生!顯然,他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如果我再不下手,恐怕很難再有機會。
  動手吧!
  不能再等待了!
  第二天早上,我沒有下樓到餐廳用餐。他派人把早餐送到房間來我也沒吃。我站在窗前目送他的黑色奔馳駛出梓園大門。一整天我都沒出房間的門。書桌上的小說稿攤開著,一個字也沒寫。但我的心裏卻似乎已經有了草稿。
  晚餐的時候我下樓了。他見到我很高興,問我早上怎麽不吃早餐,中午吃了沒有。我沒回答他,一直低頭看著盤中的食物。他還想說什麽,見我不理他,隻好埋頭吃自己的。最後的晚餐,我突然想到了達·芬奇的一幅名畫。
  我抬頭盯著他看。像看達·芬奇的畫。
  “看什麽,不認識了嗎?”他察覺我在看他。
  “你很像一個人。”我忽然說。
  “像一個人?”他馬上來了興趣,“像誰?”
  “我小說裏的一個人。”
  “小說?你……你會寫小說?”他很驚訝。
  “看過《雙麵人》那本書嗎?”
  “沒看過,聽說過,怎麽了?”
  “是我寫的。”
  他瞪大眼睛。嘴巴張成了個“O”型。
  “原來你是個作家。”
  “談不上,就是個寫書的。”
  “那,那你怎麽到這來……做傭人?”
  “體驗生活吧,因為我現在寫的這部小說需要這方麵的素材。”
  “不可思議!”他滿眼放光,連晚餐也不吃了,坐立不安,激動不已,“我明天就找你的《雙麵人》看,然後再設想你現在這部小說的內容,一定很精彩,真沒想到你是個作家,雖然我一直覺得你氣質非凡,不像個普通人,但怎麽也沒想到你是個作家,上我家來做臥底了……”
  “對不起,我不應該瞞著你。”我裝出很慚愧的樣子。
  “沒關係,這樣才刺激啊,幽蘭,你越來越讓我激動了。”他搓著手,簡直要手舞足蹈了。
  “可是寫得不是太順利。”我臉色黯淡地說。
  他馬上問:“怎麽不順利呢?”
  “不知道怎麽回事,老是進入不到狀況,寫不下去了。”
  “怎麽會呢?”他皺起眉頭,“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嗎?”
  我要的就是這句話!
  “你幫我忙?”我故意問。
  “是啊,隻要我可以幫得到,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笑出了聲,“其實……很簡單,你就充當一下我小說裏的人物,我們配合著演示一下小說中的情節,讓我真實地體會人物的感覺,然後把這感覺寫出來。”
  “可以啊,聽上去很好玩的,像演戲一樣。”他拽過我的手滿臉泛光。
  “那我先告訴你小說情節,我們再上樓去演示好嗎?”我用最魅惑的笑容引誘他。
  他簡直暈頭轉向了,連連說:“好,好,你說,我照著辦。”
  我天真地笑著,點點頭。
  “這是個謀殺的故事,主要情節是這樣的:男主人公失去了最愛的妻子,他一直很懷念她,可是他後來的婚姻很不幸福,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個足以讓他粉身碎骨的女人,他愛那個女人,可是那個女人卻背棄了他的愛,他很絕望,萬念俱灰,於是想到了死,他給那個女人寫下一封遺書,然後就服下毒藥自殺了。”
  他瞪大眼睛。震驚、疑惑、傷感寫滿他的臉……
  半晌他才說:“你……怎麽想得出這樣的故事情節?”
  “寫書的嘛,上天入地,什麽都可以想的。”我麵不改色。
  “可你不是說這是個謀殺的故事嗎,這男主人公是自殺的啊?”他有些不解。
  “看上去是自殺,實質是謀殺,謀殺者就是那個背棄他的女人,她用愛謀殺了這個男人,‘愛’是她想到的最尖銳的武器,無堅不摧……”
  還是震驚、疑惑、傷感……
  半晌他才說:“你說得沒錯,愛是這個世界上最尖銳的武器,無堅不摧……”
  “對,我要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你真是個傑出的作家。”他由衷地說。
  “過獎,搞創作的人都有點不著邊際,你別見笑,如果覺得有困難,就算了。”
  “誰說我有困難,”他居然不知道我在欲擒故縱,連忙說,“能充當你小說裏的人物,我真是萬分榮幸,等將來小說出版後,我要做第一個讀者。”他憧憬著,迫不及待地站起身,“說吧,我們怎麽做?”
  我就把他帶到書房,拿出紙和筆攤到他麵前,交代道:“你先寫遺書,寫完後再到臥室,服下毒藥……”
  “遺書?怎麽寫?”他拿起筆不知所措。
  “別急,先慢慢進入狀況,我來念,你來寫。”
  “好,你念。”
  我看著這個男人,他的表現太讓我滿意了!
  “聽著,照我的寫!”我雙手支在書桌上,俯身看著他,“親愛的晴,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晴是誰?”他打斷我。
  “哦,是背棄他的那個女人。”我解釋說。
  “好的,接著念。”
  “我選擇這樣的方式離開其實是拜你所賜,我那麽愛你,用盡我生命的全部力量去愛你,可是你卻背叛了我,褻瀆了我的愛……在認識你之前,我也愛過,我愛我已經亡故的妻子,她離開我後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有愛的,後來認識了你,我將對她的愛轉移到你身上,如同是一個賭注,我押上並預支了未來的全部幸福,可是卻輸個精光……現在的我已經是一具被掏空了的軀體,沒有靈魂,沒有愛情,什麽都沒有了,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我不可能再期待又有誰來取代你的位置,我賭不起,也輸不起了,你是不是很高興,你會想自己有多麽了不起,輕而易舉地就將我殺死,用愛的武器將我殺死……”
  我念不下去了,淚水滴落在他的書桌上。
  他也寫不下去了,手在抖,嘴唇在抖,整張臉白得像剝落的牆皮。“還……還要再寫嗎?”他抬起頭問,無邊無際的痛苦將他的目光絞碎,散落在書桌上。
  “如果寫不下去了,就別寫了,署上你的名字就可以了。”我的心底也在發抖。
  “署上我的名字?為什麽要署上我的名字?”他疑惑地問。
  我早有準備:“這樣才有真實的感覺啊,你將你真實的感覺告訴我,我再把這感覺真實地寫入我的書中……”
  “哦,好的。”他如我所願在遺書的最後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給我看看。”我拿過他的遺書。很滿意。一切都是照計劃進行。
  “幽蘭,我覺得你好殘忍。”他站起身,定定地看著我,說,“你怎麽讓書中的主人公死得這麽慘?愛的武器,沒有比這武器更殘酷的!”
  我迎接著他的目光,笑而不答,順手拉拉他西服的領子,整理他的襯衣,很親昵的樣子。他反應好快,就勢摟住我的腰,貼上自己的唇。
  這一次我沒有拒絕。滿足他吧。也許是最後一次了!
  他的吻帶著淡淡的煙草味,濕潤綿軟,舌尖滑動如小蛇,恨不得將我整個吸入,那一刻天地萬物都在旋轉,身子輕飄飄的,像踩在雲端,靈魂就要隨他而去……他已經很激動了,手早就沒在我的腰間,不知何時已滑進衣內……我的耳根、脖頸也被他的吻肆虐得快要失去知覺,這個時候我想推開他已經不可能了,他將我一步步地往後推,最後將我推倒在沙發上。
  他褪下我的衣裙進入我身體的時候,我震驚不已,仿佛是一種歸宿,遊蕩無所寄托的靈魂突然著了地,我竟是那麽快樂,欣慰,發瘋!怎麽會有這種感覺?明明是第一次,明明不愛他,怎麽像失散多年的戀人般恨不得嵌入他的身體發膚?可是由不得我多想,我在他激情萬丈的衝撞下已經粉身碎骨,我摟著他的脖子任由著他,淚流滿麵。
  當最後一刻來臨時,我們都滾落到了地毯上。
  我埋頭低聲飲泣,久久不能平息。
  “幽蘭,我的幽蘭,”他抱住我,將散落一地的衣服撿起披在我身上,抱著我,情緒完全失控,“老天,怎麽會這樣,跟你是第一次,竟然像是在一起很多年,救救我,幽蘭,我快死了……”“我不能自救,隻有你才能救我,愛是唯一救我的方式,這麽多年我一直知道你就隱藏在我周圍,我才不管你是不是為了你的小說,我已經習慣了你的存在,渴望得到你的愛……”
  “愛可以救人,也可以殺人。”我突然恢複了意識。真實的感覺回來了。我這是在幹什麽?我剛才幹了什麽?跟他做愛?!
  “幽蘭,你不會殺我的,你隻會愛我,我感覺得到。”他捧著我的臉吻著我臉上的淚痕,語無倫次,“我這麽愛你,你怎麽可能殺我呢?”
  半個小時後。我哄他躺在了臥室的床上。
  “我不會殺你的,我從來隻在小說裏殺人,這就是當做家的吸引力,沒有什麽職業比當做家更自由,在文字的世界裏,我可以是公主,可以是乞丐,可以是俠女,也可以是殺手,一個人一旦迷上寫作就會樂此不疲,像吸了鴉片般欲罷不能。”我繼續哄他。
  “真羨慕你。”他看著我滿臉迷茫。
  “要不要繼續?男主人公寫下遺書後,回到臥室服下毒藥,永遠地睡了過去,沒有痛苦,非常平靜地睡了過去……”
  我引著他走向“故事”的終點。
  “好,照你說的做吧。”
  “我就去給你端碗夜宵,小米粥,你就當裏麵放了毒藥,喝下去……”
  “好的,你說怎麽著就怎麽著吧。”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廚房。在事先準備好的小米粥裏放入白色粉末的時候我還是猶豫的,但是容不得我思考,我不敢思考,直接端了粥就上樓回到他的房間。他靜靜地躺在床上,遠遠地看著我微笑。
  “粥弄好了,你喝下吧。”我把碗端到了他麵前。
  他看都沒看就接過去,瞅著我一動不動,忽然說:“你喂我喝。”
  我心底又是一陣顫抖,答應了他。
  窗外明月如鉤,繁星閃爍。時間仿佛凝固。
  他一口一口地吃著我喂的粥,臉上始終帶著微笑。那笑容讓人感覺他是個天使,我卻成了魔鬼。沒有人天生就是魔鬼,就如這個世界原本就沒有天使一樣。也沒有人願意變成魔鬼,就如沒有人不願意成為天使一樣。這是我小說裏的一段話。蒼天作證,我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想殺這個男人,佛說,有因就有果。正是這樣的!
  “你怎麽了,怎麽哭了?”他伸手拭去我的淚。
  “我好像已經進入小說的情節了,你呢,進去了嗎?”
  “當然,我早就進去了,不過我想問你,我死後,不,書中的男主人公死後,女主人公怎麽樣了呢?”
  “她……這個還沒構思好呢。”
  “我想知道結局。”
  “沒有開頭怎麽會有結局呢?”
  “開頭是什麽,可不可以告訴我?”
  “你想知道?好吧,我講給你聽,”我一邊喂著他小米粥,一邊像講故事似的輕輕地說,“那個女主人公其實不是從一開始就想殺那個男人,她是背負了深仇大恨,沒有辦法解脫自己才想到要去殺了他的……她的仇恨源於她家人的亡故和離散,在認識這個男人之前她本有一個幸福的家,她還有個姐姐,很漂亮,如花似玉,可是姐姐被那個男人看上了,玷汙了,姐姐投河自盡,父親為了給女兒報仇開車去撞那個男人,結果沒撞死那男人,自己卻先死了,父親死後不久,母親也瘋了,最後竟然被那個男人的父親騙走,至今音信全無……”
  他聽得呆了,靠在床頭一動不動,兩行清淚順著他的眼角淌下……
  “那個可憐的女孩子當年還隻有十三歲,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她跑到那個男人住的地方去找母親,結果被一條惡狗咬傷,毀了容,老天似乎要將這個孩子置於死地,可是因為心中不滅的仇恨,那孩子居然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她在一個好心人的幫助下恢複容貌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那個男人身邊,用愛殺死那男人,她沒有別的武器,隻有愛……”
  講到這裏,我已經淚流滿麵。而床上的男人,眼神已經渙散,昏昏欲睡。我放下手中的碗,替他蓋好被子,微笑著說:“現在你明白了為什麽那個女主人公要男主人公死了吧?”
  他已經無力說話。點點頭。
  “恨我嗎?給你講這麽殘忍的故事。”我撫摸他的臉。
  他目光深邃地看著我,搖搖頭。
  “謝謝你的理解,你安靜地去吧,到了另一個世界,請記得一定要向我的家人懺悔,請求他們的寬恕,讓你來世再為人……”
  又是兩行淚在他眼角淌了下來。他吃力地抬起手撫摸我的臉,嘴唇顫抖,呼吸很困難,卻依然清晰地說:“謝謝你,幽蘭,讓我……知道這一切……”話還沒說完,他的手耷拉下來,可是他還在用盡最後的力氣,語不成句,“我……我從不後悔把你留在身邊,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能帶著愛離去,我……很滿足……”
  “別怪我,先生,這麽多年我就是為了這一天,心中的仇恨早就把我變成了鬼,我活得像個鬼,沒有愛,不能愛,雖然明知你愛我,卻無法接受,不能接受,如果有來世,我一定做你的愛人,這輩子欠你的我下輩子還,但前提是你欠我家人的必須這輩子還……請放心,我會遵守承諾把你寫進書中,你應該知足的……對不起,先生……”
  可是他已經聽不到了。
  眼睛已經合上,前塵往事已隨風而去。去吧,我目送你去,請記得一定要向我的家人懺悔,來世清清白白地再為人……
  我將他的身體放平,抹去他的淚痕,整理好他的儀容,就像當年在停屍房做的一樣。然後我將那封遺書放在了他床頭。關掉燈,輕輕帶上門。我走得很從容,離開梓園的時候什麽都沒帶,隻帶了一部沒完成但即將完成的小說稿。
  小說的名字已經取好了,就叫《愛殺》!

  三 朱道楓
  當朱道楓昏睡了兩天一夜後,他知道自己差點被謀殺。這種事隻在小說電影裏才有,可是卻真實地發生在他身上。他真是應該感到榮幸,可以成為別人書中的人物,盡管在書中他是被謀殺的對象。也不知道那位奇思妙想的偉大女作家會怎麽寫他的結局,一定是女主人公帶著詭異的笑容來到男主人公的墳前,獻上一束花,鞠上一個躬,聲淚俱下地說對不起,我沒想要殺你,隻是你欠我的隻能用生命來還……這位偉大的女作家當然想象不到,她謀殺的人居然還能活過來,也不知道是殺人的經驗不夠呢,還是手下留情,如果是手下留情,可能是為她的下部小說留伏筆,男主人公沒死掉,又會有很多故事發生,夠她再寫一部驚世駭俗的小說了。
  這些都是朱道楓胡思亂想的,他人是醒過來了,可感覺還停留在被謀殺的那天晚上,以至於善平笑著跟他說“歡迎你回到人間”的時候,他還老大不高興呢,當時正是清晨,陽光溫暖地照進病房,窗外是一片生機勃勃的世界。善平和牧文都在身邊。
  “別發愣,你還活著呢。”牧文沒好氣地說。
  “謝謝你告訴我我還活著。”他也沒好氣地答。在醫院又躺了一天後,他很不耐煩,吵著鬧著要回梓園。沒辦法,善平隻得依了他。一回來管家就告訴他,老爺要回來了。
  “他來幹什麽?”朱道楓很詫異,父親已經十年沒回過梓園了。
  “是我打電話叫他來的,您當時昏迷不醒,我們以為……”管家始終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所以就通知了老爺……”
  朱道楓冷冷地說:“來了也好,有些事情我要問清楚。”
  說完他直奔幽蘭的房間,她走了,什麽都沒帶。他坐在她的房間裏很久都沒有出來,拚命捕捉著她的氣息,回憶著她的味道,想象著她離去時的身影……怎麽得了,她已經掏空了他的心,輕輕地來,決然地去。想要他的命,卻似乎又手下留情,因為在廚房,管家找到了剩下的半包安眠藥粉。她為什麽不一次放完呢,還要留半包?她真是讓他很心痛!自從心慈離去後,他已經很久沒這麽心痛過了。十年來,他一直感覺有雙眼睛在注視著自己,從那個孩子闖進莊園起這目光就無處不在,所以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認出了她,那雙深邃似海的眼睛暴露了一切,他並不去深究她是為何而來,他隻是想把她留在身邊,這個願望是如此強烈,強烈到讓他徹夜難眠。在她身上,出人意料地顯現出光芒,仿佛這光芒來自茫茫宇宙中的某個星球,帶著神秘溫暖的信息撫慰著他荒涼已久的心,一度以為是心慈送她來的,明知道是無稽之談也深信不疑,因為除了心慈,不會再有人帶給他如此強烈的愛的感受。想想真是異想天開,逝去的人怎麽可能回得來呢?她的到來跟心慈無關,她就是來殺你的,你居然到現在才明白!
  早上,他還沒起床,牧文就給他打電話,問他還要不要那塊地。之前他曾委托牧文幫忙找地,他要搬出梓園另建一棟房子。那塊地在南郊,四麵環水,是個島,麵積不大,卻清靜得宛如世外桃源。牧文帶他去過一次,他就看中了,當時是想建好房子後把幽蘭接出來同住的,現在人走了,還要不要那塊地,他心裏也沒了底。
  “我們再去一次吧。”他對牧文說。
  因為身體太虛弱,是牧文開車來接他。
  “你臉色還是很不好。”牧文一見麵就說。
  “沒事,昨晚沒睡好。”
  “別想太多。”
  “沒想。”
  牧文不出聲了。他的樣子像是沒想?仿佛是一夜之間,他整個人都脫了相,憔悴不堪,眼神更是渙散無光。跟他相處這麽多年,除了心慈去世,他何時這麽失常落寞過?一路開著車,牧文都在用餘光打量著他,忽然有種很不好的感覺,他的樣子不知怎麽讓人想到了飛蛾撲火。
  到了目的地,兩人先後下車,一路步行上島,因為通往島的小徑太窄,兩邊長滿水草,泥土鬆軟,車子肯定過不去。
  “如果買下了,今後可以將這條路加寬加固。”牧文說。
  “是,還得加高,鋪上鵝卵石,兩邊再修個木柵欄。”朱道楓說。
  牧文笑了起來,直搖頭:“你這人,什麽時候都少不了風花雪月的本性。”
  “我說的是真的,晚上站在這小道上看月亮一定很不錯,有水有山又有倒影……”
  “還有蛙鳴。”
  “對。”
  “還有徐徐夜風、清涼露珠……”
  “對。”
  “對你個頭,”牧文簡直拿他沒辦法,“有時候我真覺得你骨子裏都灌了墨,看什麽都是畫兒……”
  “對。”他笑著答。
  這是他們第二次上島,頭一次是賣島的人帶他們來的。這次他們沒通知賣主,想自己來看看。這個島並不是私人的,是這個村的,村裏要搞招商引資,所以就對外出讓土地使用權,上次帶他們來看島的就是村長和書記。說是村,其實也不能算村,因為這裏離市區並不遠,住的都是花農,家家戶戶都有苗圃,據說他們的生意還不錯,種植的花木遠銷到沿海城市。一路來的時候,隨處可見繁花似錦,草木蔥蘢。而他們要賣的這個島從遠處看呈橢圓形,浮在水麵上碧綠如翡翠,上島的唯一通道就是剛才牧文和朱道楓走的那條小徑,走上去是一片深深密林,到處是野草閑花,空氣中盡是樹的味道,臨近湖邊的時候,又聞得到湖水味道。出得密林站在岸邊,舉目望去,一望無際的湖麵宛如天鏡,湖麵映著藍天白雲,水的那邊是連綿青山,青山腳下是零星的平房和小樓,清脆入耳的是風聲鳥語,置身這麽一處人間仙境,誰也舍不得移開腳步,甚至願意化身一棵樹,永遠守候在岸邊,聽風、看水、賞月……
  “好地,真是塊好地……”朱道楓連聲讚歎。牧文也說:“是啊,上次來還沒覺得這麽心曠神怡,這次來感覺完全不一樣了……”
  “這就叫緣分吧,我感覺跟這島有緣……”
  “那你的意思是要了?”
  “當然要,我什麽時候說過不要?”
  牧文看著他,感覺他消瘦的臉龐不知為何突然呈現出異樣的光華,雙目也炯炯有神,盡管眼底還是透著深深的憂鬱,他忍不住問:“你買這島是要建房子嗎?”
  “是的。”
  “跟誰住?一個人嗎?”
  他不說話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湖麵。表情如突如其來的陰雲,壓抑的哀傷毫無遮掩地流淌出來,可是他眉頭緊鎖,似乎還在壓抑,隔著幾米的距離,都仿佛可以聽到他心底在無聲地嗚咽。他這個樣子,讓牧文忽然很擔心他:“威廉,你不能這樣不給自己留後路的,她不是已經走了嗎?”
  “是的。”
  “你都差點死在她手裏,難道還對她抱有希望?”
  “是的。”
  “這麽下去,你真的會死在她手裏!”
  “是的。”
  “威廉!”牧文叫了起來,搖著頭,氣得直跺腳,“你怎麽這麽沒有主張?不就是一個女人嗎?你身邊哪個女人比她差,讓你這麽念念不忘……”
  “不許你這麽說她!”
  他也叫了起來,別過臉瞪著牧文,臉上的肌肉突突地跳,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仿佛心裏憋了顆炸彈被瞬間引爆一樣:“我怎麽對她是我的事情,跟你們無關,就算我死在她手裏,那也是我自願的,你根本就不懂得對一個人的愛不會因為誰死誰活而改變,事實上,是我欠她的,我們家欠她的,她來到我身邊隻是為了想討回她失去的一切……”
  “威廉,我是擔心你……”
  “我知道,牧文,我都知道……”
  他胡亂地點著頭,身子靠著一棵樹,情緒已經到崩潰的邊緣,“可是你完全不明白,她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不僅僅是一份愛,一份希望,她根本是前世就在我命運中安排好了的,這輩子遇見她,愛上她,是我逃脫不了的宿命……知道嗎,自從心慈去世,十年來我埋藏著積蓄著自己的愛,除了我自己,誰也不知道這份愛的能量有多大,這愛凝聚了我全部的思念和堅守,直到她出現在我身旁,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的愛就毫無保留地被她掠奪而去,她是個幽靈,是個鬼,十年前就住在我心裏了,趕不走,抓不住……”
  “威廉,別這個樣子,你冷靜點……”
  牧文去扶他,因為他的身子整個地往下滑,如果不是靠著樹,隻怕已經跌倒在地上了,可是他拒絕別人的扶持,就如拒絕一切拯救自己的方式一樣,擺擺手,抱著樹幹慢慢挺直了身體,哽咽著說:
  “我完蛋了,牧文,我活不了了,她已經毀滅了我全部的希望,從第一眼認出她開始,我就盡力在彌補,在表達,我不知道自己彌補什麽,就覺得我好像欠了她,必須不斷地給予和付出……其實我一直就有感覺,她留在我身邊的目的不單純,我寬容了她的‘目的’,忽略了她的‘別有用心’,心想隻要我有的都可以給她,可是我怎麽知道,她要的是我的命啊……”
  “她為什麽要你的命?”
  “因為,因為她就是十幾年前那個闖進梓園被狗咬傷的孩子,或者更遠一點,牧文,她就是那個撞死心慈的肇事司機的女兒,她是來尋仇的,十年前就埋伏在我身邊,我看不到她,她卻可以看到我,我觸摸不到她,她卻可以出現在我身旁,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下手……”
  “可是她手下留了情,”旁觀者清,牧文很直白地說,“如果她成心想殺你,你死了十次都不止……”
  “我寧願被她殺死,也不願像現在這樣生不如死!”
  “威廉,你就是這樣,你這個樣子我們誰也幫不了你。”
  “誰也幫不了我,我的命運十年前就掌握在她手裏了。”
  他這麽說,好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未來,既定的人生,他一個人掙紮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無法後退,隻能前行,明知道前方等著他的是個死島,也要不顧一切地去尋覓,去抵達。現在他不就站在一個島上嗎?人生真是一盤玄妙的棋,原來他注定了要在這樣一個島上孤獨老去,就如當年那個孩子注定會在鮮血淋漓時看見他,從而隱匿十年來謀殺他一樣,這是他的命運,是他的他就必須承受。
  回到梓園,一進門就感覺氣氛跟平常不一樣,傭人們進進出出,好像在搬什麽行李,管家也在指手畫腳。“先生,老爺回來了。”管家見朱道楓進門連忙走過來告訴他。
  “是嗎?”朱道楓波瀾不驚,臉上看不出喜悅。盡管他和父親已有好幾年沒見麵了。從小到大,父親對他而言隻是個概念,特別是父母離異後,母親皈依佛門,他最親密的人就是奶媽,父親是一年到頭也難得見到幾回的,長大後他雲遊四方,父子之間就更少見麵了,就是見麵交流也僅限於生意上的事。這也許就是他們這種豪門所共有的通病吧,親情永遠比不上家族利益重要,尋常百姓家的親切溫馨對他們這種家庭而言永遠是遙不可及的奢望,就像巨額財富是普通老百姓遙不可及的夢想一樣。原來上帝還是很公平的。
  “爸,你回來了。”
  當父親朱洪生從樓梯上走下來時,他禮節性地打了個招呼。
  “是啊,我回來參加你葬禮的!”朱洪生臉色鐵青,一下來就衝他發難,“你連棺材都準備好了,遺像也掛著了,是要準備舉行葬禮嗎?”
  顯然客廳的那副長了樹的棺材刺激了老爺子。
  朱道楓不置可否,懶懶地回了句:“那是藝術……”
  “混賬!有拿棺材搞藝術的嗎?你簡直想氣死我,是不是覺得我這輩子見少了棺材,想讓我開開眼?當年你哥哥和弟弟走的時候我還沒開夠眼嗎?!”朱洪生大聲怒喝,渾身發抖,一邊的管家和傭人也都停止了幹活,大氣不敢出。朱道楓倒無所謂,無動於衷地坐到了沙發上,臉也是繃著的。
  朱洪生本來身子骨很硬朗,這會兒急火攻心支撐不住了,管家連忙將他扶到了沙發上,坐下好一會胸口還在劇烈起伏,看樣子確實被氣得不行。朱道楓隔著茶幾冷冷地注視著自己的父親,六十出頭的人了,看上去隻有五十多,身材略有發福卻更顯偉岸,雖然滿臉怒氣,可看上去還是很有力量的樣子,舉手投足間仍是氣度不凡,隻見他喝了口茶,緩過來了,繼續數落兒子,“平常我都不怎麽管你,由著你折騰,沒想到你連棺材都折騰出來了……”
  “你本來就沒管我,你什麽時候管過我?你跟我在一起的時間還沒有我和保姆、奶媽在一起的多!”朱道楓冷著臉,很不客氣地反擊。
  “你是在責怪我?”
  “不敢。”
  “你還有什麽不敢的,連棺材都敢擺出來給我看!”
  “那是我的棺材。”
  “我倒希望是我的棺材,你讓我直接躺進去算了,免得再次承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朱洪生用力拍打著沙發扶手,表情很痛苦,“威廉,你縱然對我不滿,可一定要用這種方式來跟我對抗嗎?一定要這樣嗎?”
  “爸,我們去書房談吧。”朱道楓冷冷地說。
  “書房?”
  “是的。”
  “也好,免得我看到這棺材吐血!”
  朱道楓沒有理會,表情冷酷地起身徑直上樓。朱洪生詫異地看著兒子決然的背影,忽然一種很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他隱約覺得他跟這孩子隻怕越走越遠。果然,一進書房,端坐在沙發上的兒子就板著臉發問:“父親……”
  老天,他居然叫他“父親”,而不是爸爸!
  “父親,我想請你如實地告訴我幾個問題。”兒子的臉刀劈斧削,堅硬得像尊雕像。
  “我還沒問你,你就先質問我?”朱洪生難以置信。
  “你還是先回答我的問題吧,棺材的事我待會再跟你講。”
  “什麽問題?”朱洪生也拉下了臉。本來就生著氣,這會兒樣子更難看了。
  “我問你,父親,十年前,少宇是不是侮辱過一個女孩……”
  朱洪生一驚,像看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一樣,駭恐地瞪大眼睛。但父親就是父親,很快就鎮定下來,臉色頓時緩和了許多,點點頭:“是的。”
  “那你怎麽從來沒告訴過我?”朱道楓的眼睛噴出火,“十年了,你守口如瓶,你以為真的可以將這個秘密帶進墳墓嗎?”
  “放肆!你敢這麽跟我說話,你巴不得我進墳墓嗎?”朱洪生也火了。
  “我怎麽跟你說話是我的事!”
  “我是你的父親!”
  “謝謝,謝謝你提醒你是我的父親!”朱道楓“騰”的一下站起來,根本就沒想克製自己的情緒,“可你當我是兒子了嗎?從我出生到現在,你過問過我什麽?你一天到晚隻知道尋歡作樂,所以母親才被你氣走,幾個孩子你也從來不聞不問,你有資格稱自己是父親嗎?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我本來不打算提,可是少宇的事你瞞了我十年,你又怎麽解釋?你以為這個世界上真有不透風的牆嗎?你說少宇的事跟我沒關係,那我問你,心慈是怎麽死的?你告訴我她是怎麽死的?!”
  朱洪生的目光黯淡下來,怔怔地望著兒子……
  “你說話啊!怎麽不說話了?心虛了嗎?”朱道楓的聲音像炸雷。
  “既然你都知道了,還需要我說什麽?”朱洪生的聲音卻變得緩慢而低沉,剛才的怒氣蕩然無存,“可是威廉,作為父親,我又能怎樣,當時的很多情況你都不清楚……”
  “我是不清楚,可你知道因為你的縱容和麻木,給了我多大的傷痛嗎?心慈就不用說了,還有碧君呢,這場有名無實的婚姻折磨了我這麽多年,你清楚嗎?還有……你絕對想不到的,撞死心慈的那個司機有兩個女兒,一個因為被少宇侮辱投河自盡,另一個呢,你知道那個孩子怎麽樣了嗎?”
  “你是說幼幼?”
  “我不知道她叫什麽,我隻知道,我的父親在她家破人亡的時候還騙走她的母親,她跑到莊園裏來找她母親,結果……”
  “結果怎麽樣?”朱洪生忽然變得緊張起來。
  “結果被我們家的狼狗咬傷,毀了容……十年來,她隱匿在我們家附近,我在明處,她在暗處,我看不到她,她看得到我,所以她才可以輕而易舉地要我的命……”
  “你是說這次要謀害你的人就是她?”
  朱道楓捂住臉頹然地坐回沙發,痛苦地點點頭。
  “造孽啊!”朱洪生說了這句話就癱在沙發上再也沒有力氣多說什麽,十年來,那個叫幼幼的孩子一直在他心裏揮之不去,樣子基本已經記不起來了,可是他記得那孩子有一雙絕無僅有的黑亮的眼睛……
  “造孽?僅僅是造孽嗎?你也不想想,我們家一年比一年冷清,大哥和少宇先後離去,這都是報應啊,你造的孽太深,老天爺已經懲罰我們了,而且還在懲罰,我們家的報應還在後麵……”
  “威廉,別說了!”朱洪生示意兒子別再說下去,“這些我都知道,我也一直在彌補,可是老天還是不肯放過我,你現在是我唯一的骨肉,連你也在恨我……”
  “彌補?你真是仁慈啊,把幽蘭唯一的親人騙到國外,居然還說是在彌補……”
  “幽蘭?誰是幽蘭?”
  “你管她是誰,你隻用告訴我她母親現在在哪?”
  “你是說幼儀嗎,一直跟我在美國生活啊,當時的情況你不清楚,她母親已經精神失常了,如果再不接受治療肯定這輩子都別想康複,原本是想先治好她母親的病再來接她的,誰知道等我派人來找時,那孩子已經不知去向……”
  “把一個十來歲的毫無生存能力的孩子扔在一邊,你居然還說得出口!”
  “我承認,是我的忽略,當時我全部精力都用在她母親身上,她母親病得很厲害,神經錯亂……”
  “別說了!”朱道楓打斷父親,“現在還說這些有什麽意思,一切都無可挽回了,你等著吧,咱們家的報應還在後頭,早晚你還是會失去我這個兒子的!”
  “先生……”
  門外傳來管家的敲門聲。
  “什麽事?”
  “有一位秦先生來找您,說是來看望您的。”
  “知道了,叫他等會,我馬上就來。”朱道楓站起身,樣子比開始更疲憊了,他看也不看父親,一個人走出了書房。下了樓,秦川已經在沙發上等候他了。“秦川,你怎麽來了?”他盡量讓自己的臉色緩和。
  “來看看你,我剛從北京開會回來,才聽說了你的事,”秦川一身米色休閑西裝,看上去神清氣爽,“怎麽樣,身體還好嗎?你的樣子有點憔悴啊……”
  “沒事,主要是沒睡好。”朱道楓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真沒事啊?”秦川很不放心的樣子,“有什麽事可以跟我談,別堵在心裏……”
  朱道楓笑著搖搖頭,“真沒什麽事,謝謝你們都這麽關心我。”
  這時管家過來,說可以開飯了。他要秦川留下來一起吃。秦川連忙推辭。“跟我還客氣啊,一頓便飯而已。”朱道楓拽住他不放手。
  “怎麽有朋友來了嗎?”說話間朱洪生已經走下樓了,完全是另一種表情,笑眯眯地跟兒子說,“怎麽也不跟我介紹一下。”
  秦川詫異地望向朱父,臉上顯出意外的表情。他沒想到會在這見到朱道楓的父親,眼中忽閃著鬼火似的光芒,轉瞬即逝。
  朱道楓愣了一下,顯然也沒想到父親這個時候出來,很不情願地介紹道,“這是我的好朋友秦川,”又給秦川介紹,“我的父親……”
  秦川反應好像慢了點,有些驚慌,朱父已經朝他伸出了手,他才禮貌地鞠了個躬,笑著打招呼:“您好,伯父……”
  “小夥子很精神嘛,”朱洪生握著他的手連連點頭,“謝謝你來看威廉……”
  “應該的,應該的。”秦川笑得很局促。朱洪生也笑,將他上下一打量,忽然很意外地說:“小夥子挺有眼緣的啊,好像在哪見過你……”
  晚上,朱道楓把客廳那副長了樹的棺材叫人抬到了四樓的儲藏室。“遺像”也要人摘了下來。他倒不在意父親生氣,而是實在沒有力氣跟父親吵架,幽蘭的離去已經讓他六神無主了,整個人都跟掏空了似的,就剩一個軀殼。
  儲藏室很大,分好幾間,占了半層樓,最裏麵的兩間收藏的最貴重的物品,檀木架子上放滿了古董瓷器,都是父親半生的收藏。中間兩間是朱道楓專用的,收藏的大多是畫,他喜歡收集畫,油畫、國畫,古代的、近代的、現代的名師名作收藏了很多,此外還有一些雕塑作品,也都是出自名師之手。最外麵的一間相當於是個會客室,擺了檀木的沙發茶幾,角落裏還有一架古琴,上麵蓋著綢緞,棺材就被他放在落地大窗邊,開著窗戶,可以讓棺材上的樹沐浴外麵的雨露。不能放在裏麵,因為那些名畫是不能受潮的,對溫度和濕度有著極高的要求,為此朱道楓在裏麵安放了專門的除濕設備。
  他一個人坐在外間的沙發上抽煙到深夜,盯著那副棺材心裏很是茫然。其實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副棺材是幽蘭送的,算是件特別的“生日禮物”,但他始終沒有點破,隻派人暗中對她進行了一些調查,不查不知道,一查讓他的心墜入穀底,原來她出現在梓園是經過周密計劃和安排的,而且還有一定的海外背景,本來還要繼續查下去,他放棄了,害怕真相揭曉會徹底失去她。他對她的了解僅限於十年前她闖入梓園被狗咬傷後神秘失蹤,可能因為麵容被毀,一直潛伏在梓園附近,暗中窺視他的一舉一動。三年前在林蔭道上與他不期而遇後她突然去了美國,回來後再次潛入梓園,在梓園裏裝神弄鬼,最後幹脆以傭人的身份直接“來到”他身邊。至於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她在國外是怎麽恢複容貌的,她跟梓園到底有什麽淵源朱道楓完全不清楚,直到那天晚上他像著了魔似的喝下那碗下了藥的粥時,聽她的敘述,他才恍然大悟,她是為了給家人複仇!
  這是誰的錯呢?
  他自己也知道,像他們這種大家族,肯定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的,對此他曆來是睜隻眼閉隻眼,單純地以為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跟他本人沒什麽關係,也影響不了他的生活,卻不曾想到他的生活乃至愛情都成為這些恩怨情仇的犧牲品,這個家族越來越凋零,越來越冷清,就是欠下的孽債太多,讓後人注定得不到幸福。難怪他一直覺得這棟富麗堂皇的大房子空曠得像座墳,原來是這裏的怨氣太重,身處其中不由自主地感到壓抑和窒息,真不知道這個家到底還欠了誰的,還有誰會來找他們朱家“討債”。
  他突然像意識到什麽,已經半夜了,迫不及待地打了個電話給牧文:“馬上給我把那個島搞定,我買下,多少錢都買……”
  牧文可能是被他從夢中叫醒的,感覺還在做夢,“買……買什麽啊?”
  “買那個島!巨石島!”
  “買來做什麽?”
  “你說做什麽?!”朱道楓沒好氣地吼了起來,“我要在上麵蓋房子,我要馬上搬出梓園,這裏陰魂不散,我不想死在這裏!”
  “好,好,我去買,我去買,交友不慎!……”
  牧文還在電話那邊嘀咕,朱道楓自顧把電話掛了,他越想越覺得這裏不是久留之地,得趕緊搬走,他不是個迷信之人,可強烈的第六感告訴他,這棟大房子裏麵一定還隱藏了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都是見不得光的,冥冥中他覺得有股強大的黑暗力量朝他追來,像無數雙黑色的手,要拖他入地獄……換個地方吧,換個地方或許能換一種心情,這棟房子實在太壓抑,死在這裏不要緊,他不想跟碧君一樣瘋在這裏!
  下了樓,沒有直接回自己的臥室,他又來到幽蘭的房間,他早就吩咐過管家,這裏任何東西都必須保持原樣,可以打掃,就是不準動幽蘭的東西。其實也沒什麽可以動的,就是一張床一張桌子,上麵放了個鏡子,還有把梳子,擺著幾本書,顯然這既是她的書桌又是她的梳妝台。他每天都要到這坐好一會,閉上眼睛,想象著她清晨對著鏡子梳頭的樣子,一定很美,隻要閉上眼,她絕世獨立的樣子就浮現腦海,躺到床上呢,就幻想著她也躺在身邊,無疑那次短暫的激情帶給了他毀滅性的刺激,弄得他現在每天都有強烈的身體反應,可是一見到女人,馬上又無聲無息,提不起興趣,他真懷疑她非人類,是個妖精。這麽說很不公平,她純情似水的樣子看上去完全像個天使,可是天使的心裏藏著個魔鬼,費盡心機來到他身邊,想弄死他,又手下留情……
  他又拿起了一本書,是泰戈爾的《草葉集》,隨便翻了一下,突然發現書頁中夾了一封信,他拿出來一看,信封上寫的竟是英文,收信人是Susan,寄信人來自瑞典,叫Rich……這一驚非同小可,Susan,不會就是幽蘭吧,怎麽會有外國人給她寫信?這就是她的海外背景?他趕緊從信封中取出信,也是英文,這對他不是難題,他自小在美國長大,英文是他的第二母語,他急不可耐地讀了起來,信的內容翻譯過來是這樣的:
  “親愛的蘇珊,我的寶貝,你現在還好嗎?為什麽這麽久沒有收到你的信了,是不是已經忘了我?哦,上帝,別這樣,你不知道我沒有一天不想你的,可是你又不準我到中國去看你,你說你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什麽事情呢,親愛的,連我都不能說……完成這件事後你會過來看我嗎?或者我過去看你也可以,實在太想你了,我的寶貝,我的天使,隻要想起你的笑,你的憂鬱,你的古怪小脾氣,我就徹夜難眠……”
  毫無疑問,這是一封熱烈的情書,老天,信裏的Susan是幽蘭嗎?如果是,那她豈不是還有個老外情人?不,不,這不可能,幽蘭這麽單純,怎麽可能還有情人?可是這封信“鐵證如山”,足以說明一切,朱道楓想要自己不信都做不到。他感覺五髒六腑都在焚燒,腦子裏也在轟鳴,如果可以,他真想把這封信撕成碎片,焚為灰燼!可是不行,他沒有這個權利,未經收信人許可,擅自拆信看本來就是一種冒犯,還要毀信,以他所受過的教育來說他不能這麽做。
  他頭重腳輕地離開了房間,跌跌撞撞地下了樓,跑到餐廳旁邊的吧台裏拿了瓶酒,穿過後花園來到了後山心慈的墓地。他一屁股坐在墳頭,背靠著墓碑,仰著臉望著漫天繁星,一口接一口地喝,他好像看見心慈在向他招手,她一定是知道他受傷了,可是半瓶都喝完了,還是沒看到心慈“下凡”——
  “心慈啊,你現在看不到嗎,我心都碎了,碎成了滿天的星星,可你還是不聞不問,你怎麽這麽狠心,你說兩個人無論相隔多遠,另一個人的光芒會穿越茫茫宇宙照耀著另一個人,可是我現在感覺不到你的光芒啊……你們女人都這麽狠心,你是這樣,幽蘭也是這樣,原以為她是你送過來繼續我們的愛的,沒想到她是來尋仇的,她要我死,又不讓我死得徹底,我現在好難受,恨她,又想她,怎麽辦啊心慈,我活不下去了,一天也活不了了,她要殺死我不說,還背著我交老外情人,想要情人我就可以啊,為什麽要找老外,這比殺死我還要痛苦……”
  第二天早上,梓園的傭人在後山上發現了醉得昏迷不醒的朱道楓,是管家猜到他可能在後山的,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朱洪生看著兒子被抬上樓,眼眶濕潤了,這麽多年來,他對兒子不聞不問,撇下他,讓他一個人承擔維護家族利益的重擔,他活得那麽不開心,至今還掙紮在痛苦的深淵,全是他這個做父親的一手造成的。他想象不出,他究竟給了兒子什麽,完整的家庭?仁慈的父愛?沒有一樣,除了億萬家財。可是這些家財卻並沒給兒子帶來幸福,他一天比一天憔悴,那副棺材就是明證!
  他撫摸著兒子消瘦的臉,終於下定決心給兒子做點什麽,無論還來不來得及彌補父子之間由來已久的裂痕,但多少能讓他心裏好過些吧。他決定暫時不回美國了,就留在兒子身邊,為他處理生意上的事,照顧他的生活。
  他下樓把管家叫了過來,訊問事情的詳細經過,訓斥管家:“你是怎麽辦事的,怎麽把個想殺他的丫頭安排在他身邊,你想要他的命嗎?”
  “不是的,老爺,當時我找了四個丫頭,讓先生自己選,是他選的幽蘭……”管家很緊張,連忙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了出來。
  “威廉喜歡那丫頭?”
  “豈止是喜歡,簡直就當個寶貝似的,”管家這下找到了宣泄的理由,喋喋不休地講起來,“先生的飲食起居別人都插不了手,連我都不能,隻能由那丫頭伺候,可是先生又不讓她做事,頂多讓她端點茶水什麽的,吃飯、散步的時候也要她陪著,書房誰都不準進去,隻有那丫頭能進,還要我們去伺候她,上次那丫頭病了,先生可是把梓園上上下下都罵了個遍,連太太都在內……”
  “夠了!”朱洪生打斷管家,心裏全明白了,沒有不吃腥的貓,何況這小子一直就喜歡漂亮女人,這一點算是原原本本繼承了他這個做父親的秉性,沒有哪個男人可以拒絕一個主動接近自己的絕色女人,雖然他沒有見過幽蘭,可是他知道那丫頭從小就漂亮,跟她媽一樣,長大了肯定了不得。他朝管家揮揮手,“這裏沒你的事了,忙你的去吧。”
  管家點頭,剛轉身要走,門口突然進來一個年輕人,很眼熟,高大的個子,一身淺灰色風衣,很是瀟灑。管家立即就認出來了,俯身道:“秦先生,您來了。”
  “是的,我是來看威廉的。”秦川笑著說。
  “哦,昨天你來過吧,”朱洪生也認出來了,連忙向他招招手,“過來,過來,年輕人,真是謝謝你了,老抽空來看威廉,昨天來了連飯都不吃就走……”
  秦川忙走過來,非常禮貌地朝朱父鞠了個躬:“伯父,您好。”
  這一次,他很鎮定,沒有慌。
  “來,坐,坐。”朱洪生不知怎麽很喜歡這個年輕人,第一次見到他就很有好感。
  “威廉在嗎?”秦川笑著在他對麵坐下。
  “唉,別提了,”朱洪生一提到兒子就眼神黯淡,歎著氣直搖頭,“他昨晚又喝醉了,這會兒還昏迷不醒呢。”
  秦川的臉上馬上露出關切的表情:“是嗎,怎麽又醉了,他經常喝醉。”
  “你也知道他經常喝醉?”
  “是的,我們經常在一起喝酒。”
  “少喝點,酒不是個好東西。”朱洪生看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莫名的親切,用跟兒子說話的語氣跟他說,“年輕的時候喝個半死都不覺得,等上了年紀,身體就垮了,對於男人來說,最耗身體的一是酒,二就是女人了……”
  秦川笑了起來,有些不好意思。
  “別笑,我說的是真的,我可是過來人,你們年紀輕,什麽都拿命去拚,等到了一定時候後就會力不從心,適可而止就可以了。”朱洪生也笑,非常慈祥。
  “謝謝伯父教導,我們會注意的。”秦川的態度很謙遜。
  “小夥子,家裏還有些什麽人,成家了嗎?”
  秦川老實回答:“隻有一個老母親,成家嘛……是成過的,不過離了。”
  “嘖嘖……”朱洪生聽著直搖頭,“怎麽這麽不珍惜呢,你這個年紀應該正是成家立業的時候啊,不過也沒辦法,男人嘛,就是不喜歡受約束……”
  秦川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朱洪生突然有一瞬間的失神,目不轉睛地盯著秦川,感覺有個人的影子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這個年輕人羞澀地笑著的樣子很熟悉……“你說隻有一個母親,她身體還好嗎?”他若有所思地問了句。
  秦川怔了怔,也有一瞬間的失神,但反應很快,連忙接話道:“家母身體不太好,平常我工作忙,照顧她的時候也不多……”
  “這不是理由嘛,父母的養育大於天,再忙也要抽空跟老人多交流。”
  “伯父說的是。”秦川笑著點點頭。
  又是這笑容!這臉!
  朱洪生越看越心慌起來,他想抽支煙,可是老點不上火。秦川馬上掏出打火機過來給他點上,打火機並不熱烈的火焰讓他感覺溫暖如春,他笑著衝這年輕人點點頭,表示感謝,拉他坐在了身邊。
  “唉,人老了,幹什麽都不利索了。”他老練地吐出一口,又吸進一口,直搖頭。
  “伯父看上去很年輕,哪裏有老?”秦川說。
  “跟你們比起來,我當然是老了。”
  “我們也有老的時候嘛……”
  “那倒是,所以你們要趁著年輕多做些事,免得到老了力不從心。”
  “伯父有什麽力不從心的事嗎?”
  “當然有,我是人,不是神,很多事都無能為力。”
  “沒有人是神,神隻存在人們的想象裏。”
  “是啊,如果我是神,很多事情我都會重新來過。”
  “重新來過?”
  “是的,如果重新來過,那麽一切就都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您最喜歡什麽事情重新來過呢?”
  “很多,比如……”朱洪生思索著,好像陷入了久遠的回憶,找不到答案,或者是想重新來過的事情太多讓他不知道怎麽回答,他轉而問秦川,“小夥子,如果時光倒流,你最希望什麽事情能重新來過呢?”
  “……”
  “怎麽,沒有嗎?”
  “有,當然有。”
  “什麽?”
  “如果時光倒流,我希望我沒有來到這世上。”
  朱道楓肺都氣炸了,他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公司內部可能真的有人吃裏爬外,頭兩次新時代廣場被別人搶了先機的時候,策劃部的彭經理就提醒他,可能出了內奸,他還不以為然,這麽多年在他身邊工作的人都是忠心耿耿,他從來就沒想過也不願去想這個問題。可是這次呢,簡直太離譜了,就在他們公司剛剛開完會議準備買下梧桐巷拓展經營後的第四天,淑美堂也對外正式公布,他們也將競標梧桐巷,連設計圖都是大同小異,不是出了內奸是什麽?一時間,公司高層人心惶惶,每個人都在心裏逐個懷疑別人,還拉幫結派,詆毀對自己利益有衝突的人,結果弄得公司烏煙瘴氣,暗流湧動,這恐怕比泄密本身更可怕,商場如戰場,一旦軍心動搖,勢必給對手以可乘之機。
  這也是朱道楓最憂心的,公司損失點錢倒在其次,關鍵是人心渙散會讓公司蒙受比經濟更大的損失,這些年他之所以能高枕無憂,很大程度上就是依賴身邊這些親信,為此他投入的不僅僅是金錢,還有感情。他不願意失去這些親信。何況他們現在麵臨的對手是日本人,對於很多上了點年紀的中國人來說,無論他是生活在國內還是國外,對日本人的態度多少帶點民族仇恨,至少沒什麽好感,朱道楓就是如此。他雖生長在國外,自小接受西式文化,可父親和長輩們自小就教育他們幾兄弟,錢可以給任何人賺去,就是不能給日本人賺,因為他們沒準賺了中國人的錢就拿去造槍炮彈藥了。所以他現在這麽憂心忡忡,又惱羞成怒,很大程度也是因為對手是日本人的緣故!
  “無論如何我們不能輸了這場戰鬥!”
  這是朱道楓在周一例會上說的凝聚士氣的話,一席話說得眾經理們耷拉著腦袋,慚愧不已,紛紛表示要跟日本人決戰到底。
  開完例會後回到總裁辦公室,他找彭經理談話,問他究竟是哪種途徑可能泄露了消息,這是公司最高機密,怎麽就這麽輕易地泄露出去。“這個暫時還不清楚,”彭經理也是滿臉疑惑,“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泄密的人絕對熟悉公司內部經營運作,而且級別不高……”
  “級別不高?”
  “是的,他們可能是得到這個決策後,具體去運作的人,比如會議記錄員、文件起草的人、傳達會議的文秘等等。”
  “那這樣豈不懷疑的人越來越多?我不希望這樣,即使丟掉這個計劃,也不能丟人心……”朱道楓皺著眉頭,給彭經理下達任務,“這事就交給你去辦吧,你去查清楚這件事情,盡量低調一點,不要驚動大家。”
  “是。”
  “還要盡快,淑美堂那邊是不會等我們的。”
  “好的,沒問題。”
  正說著,秘書繁羽敲門而入。
  “朱總,有客人來了。”
  “什麽客人,我現在沒時間見。”朱道楓很不耐煩。
  繁羽微笑著說:“他說是您的父親。”
  朱道楓一怔,父親?他怎麽上這來了?自從數年前父親移居海外,他就從未來過公司,生意全都交給朱道楓和家族其他幾個嫡親打理,說是年老體邁,其實是帶著幽蘭的母親在美國過著隱居生活。幽蘭的母親?那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居然讓爭強好勝的父親放下一切甘願退隱江湖,朱道楓對此充滿好奇。
  “父親,你怎麽來了?”朱道楓見到父親還是沒有叫爸爸,自從那天的談話後,本來就不親近的父子之間更多了些生疏。叫父親和叫爸爸,意思是一樣,感覺就完全不一樣,至少朱洪生是這麽認為的。所以一聽到兒子叫他“父親”,眉頭就皺到了一起,但礙於還有旁人在,他隻得裝作不在意,關心地問:“聽說公司裏出了些事情,我過來看看。”
  “沒什麽,我自己能解決。”朱道楓態度還是冷冰冰的,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這一點也恰恰繼承了父親的個性,死不認輸。
  “我問一下,不可以嗎?是不是這個公司就真沒我的分了?”朱洪生的語氣也不輕,明顯地在壓抑著怒火。一旁的彭經理見狀連忙打圓場,“說哪裏話,朱老,您誤會總裁了,他的意思是……”
  “這裏沒你什麽事,彭經理,你可以走了。”朱道楓臉色鐵青。
  彭經理討了個沒趣,很尷尬,隻得悻悻地朝朱父鞠了個躬,又朝朱道楓點點頭,輕手輕腳地離開了。沒了外人在,父子間的劍拔弩張反而緩和了些,各自坐到沙發上抽悶煙,這時候,秘書繁羽又敲門而入,端著個托盤,畢恭畢敬地將冒著熱氣的咖啡放在了他們麵前的茶幾上,“您請喝咖啡。”她特意對朱父微笑著欠欠身子。
  朱洪生詫異地打量兒子的女秘書,其貌不揚不說,穿著打扮也顯得很俗氣,臉上的脂粉塗得那麽厚,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化了妝似的,尤其讓人反感的是,香水噴得很濃,又不是什麽高級香水,這樣的女人安排做個勤雜工就不錯了,居然也做了秘書,而且還是總裁秘書,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其實不止朱洪生摸不著頭腦,公司的每一個人都摸不著頭腦,朱道楓喜歡漂亮女人,可是人所皆知的事,平常公司裏招秘書文員什麽的,漂亮是首選條件,至於能力,打打文件接接電話,要個什麽能力呢。在繁羽進公司前,朱道楓身邊的哪一個秘書不是如花似玉,而他選漂亮秘書不僅僅是賞心悅目,帶到重要場合應酬也是免不了的,有時候也會帶出國談生意。
  “你也是的,找秘書也不找個漂亮點的。”朱洪生等繁羽一出去,就忍不住問兒子,“漂亮的丫頭,看著舒服,工作起來才會心情舒暢嘛……”
  朱道楓回答:“要那麽漂亮幹什麽,我隻需要她為我工作,其他的事情有別人代勞。”
  “其他的事情”當然指的是上床之類,朱洪生一聽就明白,忍不住要笑。朱道楓說的是實話,當時要繁羽當秘書根本也沒想跟她怎麽樣,完全是看在秦川的麵子上,不知為什麽,他對秦川總是有種特殊的親切感,沒來由地喜歡他,所以才對他介紹過來的繁羽格外器重,雖然這個女孩子相貌平平,工作能力也平平,但就像他自己說的,其他的事有別人“代勞”,她隻需做好本職工作,不出岔子就可以了。
  父子倆本來僵持的氣氛因為有了“共同”語言漸漸緩和起來,之後朱洪生詳細地詢問了泄密的事,又問了淑美堂的情況,當下鼓勵兒子:“我支持你,這塊地非買到手不可,就算失手,也不能讓日本人得逞,用這種卑鄙的手段來跟我們搶地盤,就是傾家蕩產,我們也不能讓步。”
  “可我就是不知道是誰泄的密,我們在明處,人家在暗處,防不勝防。”
  朱洪生不以為然地冷笑道:“兒子啊,你就不能動動腦子嗎,人家在暗處又怎麽樣,可你不會忘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典故吧?”
  朱道楓愣愣地看著父親,好像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欲擒故縱,引蛇出洞,還要我說得更明白嗎?”朱洪生抽著煙,高深莫測地看著兒子笑。薑還是老的辣!朱道楓一下就回過神了,不得不佩服父親的老謀深算,到底是商場上摸爬滾打幾十年,天大的事也不當回事。
  “不要相信任何人,記住,是任何人,尤其是身邊的人,”父親又告誡說,“凡事親力親為,尤其這種時候。”
  “嗯。”朱道楓點點頭,完了又說,“爸,您現在有空嗎?”
  好消息,又改口叫“爸爸”了!朱洪生當即眉開眼笑:“當然有空,怎麽了?”
  “我想請您去看看那塊地。”
  “好,我正想去看看,十幾年了,也該去看看。”
  梧桐巷還是一如既往的破敗,以前這是個貧民窟,十年前被政府改建成了小商品批發市場,生意是做起來了,可這裏流動人口太多,魚龍混雜,治安差,環境也差,嚴重影響了市容市貌,因為出了市場就是市區的主幹道,高樓大廈間突兀地橫著個亂七八糟的市場確實很不協調。但政府一時又拿不出錢來搞形象工程,隻得采取招商引資方式來搞開發,麵向全社會公開招標,誰中標誰開發,本來像這麽大的工程,最具實力的當然是朱氏集團,誰知半路殺出個淑美堂,而且出手不凡,不僅召開盛大的新聞發布會宣布消息,還公布了他們對梧桐巷的宏偉規劃。這明擺著就是衝著朱氏集團來的,而且兩家的設計圖都是大同小異,不是泄密是什麽。消息一經公布,競爭立即白熱化,本地人無論是商家還是百姓當然都希望朱氏集團能中標,隻是小日本的精明早就是有目共睹的,朱氏集團能否勝出還是個未知數。
  “不能掉以輕心啊。”
  朱洪生走在梧桐巷擁擠不堪的街道上還是忍不住提醒兒子。
  朱道楓點頭說:“這個我知道。”
  父子倆並肩走著,都是一身筆挺的西裝,氣宇軒昂,在人群裏很是搶眼。可能是已經知道了此地要拆除的原因,街道兩邊的小攤販都在扯著嗓門叫賣,什麽跳樓價、吐血價、清倉洗貨,一浪高過一浪的叫賣聲血淋淋地展現生存的殘酷。
  “看看吧,你如果覺得不幸福,就看看他們……”
  朱洪生背著手意味深長地說:“衣食住行對於我們來說不是問題,但對於他們來說就是天大的問題,一天不出來擺攤賺錢,全家人都要挨餓……但他們未必過得比我們差,他們可能會比我們幸福,你看,每天擺完攤回到家,一家人圍著吃飯,甭管吃的什麽,哪怕是蘿卜白菜,可是一家人有說有笑,多幸福啊……”
  朱道楓愣愣地看著父親,不知道他想說什麽。
  朱洪生沒看兒子,繼續說:“所以你不要老抱怨自己不幸福、不開心,上帝是公平的,不可能什麽都給你,給你財富,就不會給你平常人家的幸福;給你平常人的幸福,就不會給你太多的財富,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朱道楓沒有做聲。
  朱洪生歎著氣直搖頭,忽然轉移話題:“就說少宇的事,你站在我的立場上想想,我是父親,孩子惹了禍,我又不能殺了他,怎麽辦呢?隻好低三下四地去求人家,甚至放低門檻許諾娶那姑娘過門,可是誰知道你弟弟太不懂事,竟然說那姑娘不是黃花閨女,懷了他的孩子也不要,我當時肺都氣炸了。結果呢,那姑娘一時想不開就投了河,她父親就來尋仇……所以很多事情不是人為可以控製的,我是人,不是神,以前以為自己是神,無所不能,可是這件事情後,在老天爺的肆意妄為下我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是人,不是神……”
  朱道楓別過臉,好像很不願意聽。
  “我這麽說並不是為自己開脫,這起悲劇我是有責任的,沒有管好兒子,一味地放縱他,才釀成了這出悲劇……”朱洪生說到這裏停下腳步,定定地看著兒子,“威廉,正如你說的,我們家遭了報應,現在我隻有你這麽一個兒子了,你是我全部的希望和依靠,你怎麽恨我都可以,我也沒想過得到你的原諒,我隻希望你生活得好一點,不再給我折騰什麽棺材,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是人,不是神,我也想過得好一點,可是很多事情不是人為可以控製的。”朱道楓借用了父親的話。
  “可是你至少讓自己開心一點總可以吧,你看你現在憂鬱苦悶的樣子……”
  “你別管我,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朱洪生愣了會兒,突然說:“你就沒有去找過她嗎?”
  “找誰?”
  “就是你說的那個什麽蘭……”
  “幽蘭。”
  “哦,改名了,她小時候叫幼幼的……”朱洪生仰著臉,好像陷入了久遠的回憶,“那孩子很特別,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很漂亮,可是那雙眼睛像豹子,第一次見到她,她就用豹子一樣的目光盯著我看……”
  “豹子?”父親的回憶勾起了他的興趣。
  “是的,她整個人都是隻帶刺的小豹子,看似溫順,一豎起刺兒,連我都怕,我這輩子沒怕過人,就是怕她,尤其是那雙天真又邪惡的眼睛,一盯人,就讓我心裏發寒……這也是我不敢冒昧地把她帶到國外的原因,她也肯定不會跟我去……”
  “她是我們家的劫數!”
  “是啊,當時我就對那孩子有種很特殊的感覺,說不上來,就覺得跟那孩子有淵源,現在我明白了,隻怕真的是我們家的劫數,你可以找找她嘛,我很想跟她談談,她提出任何要求我都會答應,哪怕是拿我這條老命去抵,我也毫無怨言,隻要她放過你,不傷害到你……”朱洪生說這話時顯出深深的憂慮。
  “她把我當少宇了,以為害死她姐姐的就是我。”朱道楓說。
  “我想也應該是,可你怎麽不解釋呢?”
  “這有什麽好解釋的,少宇已經不在人世了,他在世的時候,我這個做哥哥的沒為他做過什麽,現在他在地下,我為他承擔這個罪名又有什麽不可以呢?”
  “威廉……”
  晚上,朱道楓不知怎麽覺得很疲倦。很早就睡了。這陣子太多事困擾著他,讓他的大腦沒有半刻歇停。連睡著了腦子裏都不清靜,嘈嘈雜雜。
  “先生,先生……”
  好像有人叫他。仔細一聽,聲音輕輕的、軟軟的,就來自樓上。這麽晚了,誰會在樓上叫他呢?他睜開眼睛,凝神靜聽,立即遭了電擊般從床上坐起,是幽蘭!
  他二話沒說就掀被下床,打開房門四處張望。走廊裏黑咕隆咚的,一個人也沒有。“先生”、“先生”……聲音更真切了,仿佛就在耳邊。
  這時候他的意識很清醒,幽蘭怎麽可能一個人在樓上?樓上是收藏室和畫室,她去那裏做什麽?但他還是抑製不住往樓上走去,沒有開燈,樓梯上鋪著地毯,走在上麵一點聲音也沒有,他在想是不是幽蘭又在搞惡作劇呢?她並沒有離開梓園,跟從前一樣躲在了暗處,又來嚇唬他?這麽一想,他更加激動了,這個壞東西,怎麽還是這麽淘氣,一定要抓住她,再也不讓她跑了!
  他來到了四樓的樓梯口,也是一團漆黑,聲音突然又聽不到了,是在收藏室,還是在畫室呢?仿佛是第六感,抑或是直覺,他向收藏室走去,門是虛掩著的,“唉——”,裏麵突然傳出一聲長長的歎息,沒錯,就在收藏室。
  輕輕地推開門,屋內並不黑暗,因為窗戶是開著的,月光毫無遮攔地灑了一屋,滿地都是銀白色的淒楚,人呢?沒有人。但是朱道楓的目光停留在窗邊的那副棺材上,蓋板和長在上麵的樹突然不知去向,難道……
  “幽蘭,別鬧了,快出來!”他走近棺材,看得更清晰些了,上麵的薔薇圖案仿佛被月光賦予了靈氣,詭異地“盛開”在棺材上。
  沒有人回答他。
  “快出來,我要生氣了的,別嚇我……”他離棺材隻有一米的距離了,腳卻像灌了鉛似的再也挪不動步子了。
  “幽蘭!”他叫。
  棺材裏靜悄悄的,還是不理他。
  他真的生氣了,橫下心大步跨了過去,隻一眼,就驚得他倒退幾步,裏麵真的躺了個人,“幽蘭!你想氣死我!”他大罵,跑過去就要把裏麵的人拉起來,可是當他再次靠近棺材時,發現裏麵躺著的不是幽蘭,是,是心慈!穿著潔白的婚紗,睡著了般,麵容甜美安詳……
  淚水頓時奔湧而下,心慈,多少年沒有見到她了,原來是她在呼喚。他抖抖地伸手去觸摸她,可是眨眼功夫心慈又變成了幽蘭,一身紫衣,頭發和身上撒滿薔薇花瓣,他伸出去的手僵住了,大腦陷入一片迷亂,不知道此刻是夢境還是真實,隻見月光下的幽蘭也像睡著了般,俏麗的麵容還帶著淡淡的哀愁,眉心似乎都是鎖著的。
  “幽蘭,幽蘭……”他哭了起來,觸摸到了她,雙手冰涼,臉頰也是冰涼,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他瘋了,不顧一切地抓住她的雙肩將她的半截身子從棺材裏提了起來,她的腦袋耷拉在胸前,還是無聲無息,臉色蒼白,無論他怎麽搖她,呼喚她,她始終無聲無息,不言不語,“不!幽蘭……”他咆哮起來,淒慘的喊聲刺破了夜空,連月亮都嚇得躲進了雲層。
  清晨,天剛蒙蒙亮,梓園籠罩在一片霧氣中,可是傭人們很早就被一陣劈柴的聲音驚醒,連老爺也驚醒了,紛紛打開窗戶看,隻見一片濃霧中,朱道楓穿著睡衣揮舞著一把斧頭在花園裏砍東西,砍的正是那副長了樹的棺材。
  管家第一個跑了出來。
  朱洪生也出來了,趕過去,拉住兒子,“幹什麽,你在幹什麽……”
  幾個傭人也過去拉,朱道楓掙脫他們,舉起斧頭怒吼,“滾開,你們都給我滾開,我要劈了這副棺材!劈了它!”
  “放開他。”朱洪生這個時候發話了,因為他看見兒子已經發瘋了,滿眼通紅,麵部的肌肉扭曲得變了形,最好不要靠近,“讓他劈吧……”
  棺材其實已經劈得稀爛了,那棵樹早就被連根拔起,扔在了一邊,兩個園丁傻了般站在旁邊動都不敢動,“怎麽回事?”朱洪生問他們。
  “天還沒亮,先生就把我們叫醒,要我們把棺材抬到花園裏,還要我們找了把斧頭給他,我們也不知道他……怎麽了……”
  “威廉……”朱洪生心疼兒子,過去扶他。
  朱道楓可能消耗太大,這個時候已經劈不動了,拄著斧頭蹲在地上嗚咽,“幽蘭,我已經劈了它,劈了它……”
  “孩子,你這是怎麽了?”朱洪生試圖拉起兒子,朱道楓抓住父親的手臂,抬起頭眼眶通紅,“爸,我夢見幽蘭躺進了棺材,不可以,絕對不可以……我寧肯自己躺進去,也不要她躺,這是我的棺材,怎麽能讓她躺進去……”
  朱洪生一個踉蹌,猶如萬箭穿心,什麽都明白了,他明白兒子的心已經被那個丫頭占據,比鬼魂附了體還嚴重,真是朱家的克星啊,看來這場劫數還得他出麵化解,否則他真的會失去這個唯一的兒子,想到這兒,他扶起崩潰的兒子斬釘截鐵地說:“你放心,威廉,爸爸會不惜一切代價讓她回到你身邊的,不惜一切代價!”

  四 秦川
  秦川知道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他已經沒有收手的選擇。秘密!還是那個秘密!他知道自己遲早會被那個秘密害死。那個秘密跟他的母親有關——
  母親傾城,三十年前曾是這座城市裏紅極一時的舞蹈明星,後來認識了一個風流倜儻的豪門公子,應該說母親還是很矜持的,雖然出生小戶人家,但家風甚嚴,認識那個公子後開始並不為所動,因為他的名聲實在不太好,又結過三次婚,傾城是猶豫的。但傾城畢竟涉世未深情竇初開,很快就被對方強烈的攻勢俘獲,而那個公子實在太喜歡傾城,簡直為她神魂顛倒,他沒辦法將這份感情藏起來,很快跟家裏的太太提出離婚。太太出身名門,是見過大世麵的,丈夫在外麵另結新歡的事早就傳到了她的耳朵裏,所以她也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她並沒有要死要活地死賴著不肯離婚,也沒有苦口婆心地去勸丈夫回心轉意,她提出要見見傾城,後來見到了,她就表示對傾城很有好感,經常約傾城出來喝茶逛街,後來幹脆建議丈夫把傾城接回家,兩人以姐妹相處。
  這回輪到那個公子猶豫了,他不太理解妻子怎麽這麽寬宏大量,但也沒往深處想,說服傾城後,就真的將她接回了家,一個男人兩個女人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這在當時成了轟動一時的奇聞,有人說他們傷風敗俗,還有人要來查他們。為了平息風波,太太再次顯示了她的寬容,對外宣稱傾城是幹妹妹,還放出風聲,幹妹妹已經有了對象,在國外讀書,這才堵住了人們的嘴。
  公子為此深受感動,對太太也格外地敬重,三個人表麵上相處得還算和睦,後來傾城懷孕,太太主動承擔起照顧傾城飲食起居的任務,可謂是無微不至,公子看在眼裏對太太更加感激不盡,後來他出國辦事時也就很放心地將傾城交給太太,當時傾城已經懷孕六個月了,他計劃辦完事就回國守著傾城臨盆的,誰知等他回來時,已經人去樓空,傾城離家出走不知去向……
  傾城去哪裏了呢?她真的是離家出走嗎?
  秦川的母親說,她是逃出來的!因為太太等丈夫一走,就露出了本來麵目,不僅百般虐待她,還試圖弄死她肚子裏的孩子,後來是下藥的郎中良心未泯把墮胎藥開成補藥,這才保住她腹中的孩子。但她知道,那個女人肯定不會放過她,有一次趁太太外出就一個人偷偷逃了出來,幾經周折逃到鄉下一戶農家避難,不久孩子出世,她托人捎了封信給公子,不料這封信落入太太手裏,馬上派人追了過來……
  “那個女人真毒啊,我已經離開了她丈夫,她還不肯放過我,我知道那個人早晚會找到我殺人滅口……”傾城後來跟秦川講起這段經曆時仍是淚雨滂沱,那是在秦川上大學前,她告訴了他整件事情的詳細經過:
  “那天晚上,風很大,看不到月亮,我帶著你早早地就睡了,睡到半夜的時候突然被一陣濃煙嗆醒,起來一看,四麵都是火,因為我們住的房子是間茅草屋,火很快蔓延到整間屋子……我抱起你就往門口衝,可是天殺的,他們居然把門給堵死了,想置我於死地,沒辦法,我怕火燒到你身上,就拉過床上的被子包住你,試圖爬上窗戶逃出去。當時窗戶已經被燒著了,我不顧一切地拽著燒得滾燙的窗戶使勁往外爬,全身都著了火啊,臉,頭發,衣服,全是一團火,我都聞到自己皮肉的焦味了……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位老鄉的床上,聽聲音是我們的一個鄰居,是他們救下了我們母子,當時你在我身邊哭,我很想看看你,可是看不見,一摸自己的臉,摸到的竟是一張爛皮,滿手都是膿水和腥臭,我疼得滿床滾,很快又昏迷不醒,老鄉也拿我沒辦法,他們連我的後事都準備了……可是老天憐憫我啊,鄰居從山裏請來一個老村醫,不知道弄了什麽東西敷在我臉上和身上,誰都沒抱希望,可我居然活了過來,命是保住了,臉卻毀了,眼睛也瞎了,我看不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麽恐怖,隻知道村裏的小孩子見了我就驚叫著逃開,嚇得直哭,除了你!因為你是我的兒啊,兒不嫌娘醜,在那些苦難的日子裏,你是娘唯一活著的理由,我是一路要飯把你養大的,川兒,我的孩子……”
  現在秦川已長大成人,從母親告訴他身世的那一天開始,他就處於極度的焦慮中,因為那家人也生活在這座城市,雖然是同一座城市,可他對他們束手無策,看著他們依然過得風光無限,他就不能原諒自己,怎麽能允許犯下滔天罪行的他們活得如此自在!眼見母親的年紀越來越大,身體也很不好,無論如何要在老人的有生之年看到那家人的覆滅,不能讓母親帶著遺憾離開這個世界……
  可是真的接觸到那家人後,他又陷入巨大的悲傷,那是個很好的人啊,雖然富有卻並不驕縱,溫文儒雅,彬彬有禮,對誰都是很和善的樣子,感覺是那麽的親切!他曾一度迷失在這親切的旋渦裏,幾度想要放棄仇恨,可是掙紮到最後,他還是放棄不了,每次去看母親,一看到母親麵目全非的臉,他就無法放棄。
  這天他又去看母親,母親的身體最近差了好多,已經進了幾次醫院,才不過五十出頭的母親蒼老的速度讓人觸目驚心,不僅是頭發全白了,身體的各個機能也日益衰竭,但思維還是很清楚,而且是非常清楚。老人拉著他的手絮絮叨叨,說長道短,兒子小時候的事兒子自己都不記得了,她竟然全都記得。其實那些事秦川已經聽過無數次了,可每次都還像頭一回聽到似的陪母親說笑,他知道母親現在活著,不僅僅是有他這個兒子,還有過去的回憶,雖然過去的回憶多為苦難,但在雙目失明的母親心裏,就算是苦難也是有顏色的,不像現在,再美好的生活也是一團漆黑。
  “他還好嗎?”閑話說了一陣,母親突然問了個很唐突的問題。
  “他”指的是威廉少爺。
  秦川不明白母親為什麽突然問起他,隻淡淡地說:“還可以吧……”
  “他長什麽樣了?”母親閉著眼睛,又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裏,“那孩子從小就長得俊,心眼也好,他們三兄弟裏麵,就數他心眼最好最善良,他八歲時母親就去吃齋念佛了,那孩子一直很孤單,所以在梓園的時候他跟我走得最近,沒事就跑到我身邊問長問短,我生病的時候,難過的時候,他還會跟我說笑話,逗我開心……”
  “媽,說這些幹什麽?”秦川不太願意聽到這些。
  “我知道我這輩子是不大可能見到他的了,”母親沒有理會他,繼續說,“但我會求菩薩保佑那孩子好好的,就像我求菩薩保佑你一樣,上輩人的恩怨沒有理由強加到你們這代人身上,就算你們永不相認,也不要自相殘殺……”
  “媽……”
  “川兒,過去的事情媽都不計較了,你還計較什麽,無論我們過去吃了多少苦,不是已經活過來了嘛,如果還沉浸在對過去的仇恨裏,那我們還要不要活了?”母親的情緒顯得有點激動,難道她知道了什麽?
  “雖然媽眼睛是看不見,但我心裏有感覺,你在做媽不願意看到的事,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要不怎麽說母子連心呢?川兒,放棄吧,無論你現在在做什麽,你都要放棄,你是我的兒子,媽不希望你做大逆不道的事情……如果做了,你就不是我的兒子,我也不會再見你……”
  秦川沒出聲。
  “他是你的兄弟啊!”這是母親最後說的話。兄弟!她格外加重了語氣。
  秦川一個人默默離開了母親的住所。一路上,他都在想母親的話。可是回到公寓,麵對空蕩蕩的家,他又陷入思想的囚籠出不來了,本來還想告訴母親他見到了父親的事,看到母親那麽激動,他說不出來了。事實上也沒什麽好說的,見到了就見到了,父親比他想象中要隨和,卻又透著威嚴,尤其他跟父親麵對麵侃侃而談的時候,那個思想異常活躍的中年男人總給人無形的壓迫感(盡管他應該算老人,可樣子沒法歸到老人的行列),可能是秦川的樣子多少觸動了他些什麽,他總是有意無意地打量秦川,眼神中充滿著疑惑和讚賞。他對秦川的印象相當好。
  而秦川卻沒法對那男人的印象好起來,雖然是那麽慈祥,可一想到母親和自己所經受過的苦難,他就沒法讓自己的心態平和,當年母親離家出走的時候,那男人不是不知道母親已身懷六甲,可他還不是一樣繼續過自己逍遙快活的日子,就憑這點,秦川斷不會放棄這仇恨。回到家,他打了個電話給繁羽,直奔主題:“標書呢?”
  早上,他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抽著煙發呆,時間過得很緩慢。今天他情緒不太好,不想上班。
  對麵的沙發是空的,可是幾個月前的某天,沙發上坐著的就是水猶寒,或者說是穀幽蘭。她從梓園跑出來了,隨後就去了北京。在機場,她顯得很緊張,東張西望,像隻受驚的小鹿惶恐不已,秦川問她去了北京還回不回來,她茫然不知所措,答非所問。她當時的樣子真是讓人心疼,縮在大衣裏瑟瑟地發抖,臉色蒼白,深邃的眼睛裏泛濫著悲傷,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淌,“我會給你打電話的。”臨上飛機時她跟他說。
  可是除了兩個月前的那個電話,他一直沒等到她的消息。自從那次在梓園重逢後,他們就有聯絡,也見過幾次麵,他知道了她的一些事,她潛入梓園是為了殺一個人,她要殺的人就是朱道楓。對此秦川是持反對意見的,倒不是舍不得朱道楓死,而是因為殺人是要償命的,他不希望她為了複仇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但他阻止不了她,也知道她為了潛入梓園早就做了周密的安排,至於當年她是怎麽去的國外,又是怎麽恢複的容貌,她背後還有誰是她的依靠,對此他一無所知。她對他來說,始終還是個謎,三年前,她蒙著麵紗走入他視線的時候,這個謎就在他生命裏落了根,隻是這謎未免太深奧,來無蹤去無影,跟她小說裏的文字一樣,像個幽靈,玄妙得不著邊際。
  兩個月前,她突然給他打了個電話,要他速到北京,說是有東西交給他。這還有什麽問題嗎,他放下手裏緊要的工作當天就飛到了北京,在這個世上,能支配他行為和大腦的除了母親,恐怕就隻有幽蘭了。他想都沒想過要拒絕,心甘情願為她奔波勞累。
  在酒店見到她的時候,感覺她更加憔悴不堪,瘦得隻剩把骨頭了,空洞的眼神,哀絕的表情,好像是剛從地窖裏爬出來一樣,隔著很遠的距離,都能感覺到她身上的寒氣。
  她交給他的東西是一大摞手稿。原來消失這幾個月她是在寫小說!她把手稿交給他的時候眼淚又泛濫成災,好像給的不是手稿,而是她的骨肉至親。“請無論如何要將這本書出版。”她用從未有過的懇求的語氣說。
  當天晚上,他在酒店房間裏一宿沒睡,仔細閱讀那份手稿,不愧是水猶寒,出手不凡,文字功夫比幾年前更加爐火純青,這樣的書稿出版還會有什麽問題嗎?可是看完稿子後,他震驚得快呼吸不上來,謀殺的故事!正如三年前她告訴過他的,她要寫一個謀殺的故事,她竟把自己謀殺的經曆寫進了書稿裏。
  次日早上,他約她喝早茶。兩人有了一次短暫的對話。
  他問她:“這就是你跟我說的那本正在寫的小說?”
  “是的。”她回答。
  “寫的是你自己的經曆,跟《雙麵人》一樣?”
  “是的。”
  “太冒險了!”
  “可以出版嗎?”
  “這還是問題嗎?”
  “那就好。”
  “幽蘭,”他憂心忡忡地盯住她說,“我很為你擔心……”
  她低下頭沒看他,“我沒什麽好擔心的。”
  “唉,你對我來說真是個謎,”他點根煙,長長地歎口氣說,“我們認識這麽久,我對你還是一無所知。”
  “你還是不知道的比較好。”
  “不是這樣的,幽蘭,作為一個男人,對某個女人動心,明知道對方不會給自己機會,總還是抱著希望的……”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你肯定明白,你是寫書的怎麽會不明白?你在書裏說,這個世上最殘酷最無堅不摧的武器就是愛情,女主人公用愛殺死了她要殺的人,昨晚我想了一夜,真有點羨慕那個被女主人公用愛殺死的男人,無論怎麽樣,他得到了她的愛……”
  她愣愣地看著他……
  “幽蘭,不知道我有沒有機會成為你的書中人,哪怕是配角……”
  “這個遊戲不好玩,而且已經結束了。”
  “幽蘭……”
  “秦川,別太靠近我,你是個好人,我不想害你!”她突然兩眼放光,像個幽靈似的對他露出了冷冷的笑容,“難道你沒有聞到我身上的死亡氣息嗎?我是從地下室裏爬出來的鬼,現在坐在你麵前的仍然是個鬼,這麽多年我一直就是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原以為殺了那個人我會做回人,可是沒想到,我現在不僅做不回人,連做鬼都這麽痛苦絕望,永世不得超生……”
  “幽蘭,殺人這種事情不好玩,我早勸你放棄的。”
  “我是想放棄,可那隻能等我放棄生命的時候……”
  “別這樣,求你別這樣,我不問了,幽蘭,我什麽都不問了,你這個樣子讓我很害怕……”秦川突然抓住她的手,“我隻要你好好的,我什麽都不強求了,隻想靜靜地陪在你身邊。”
  “繁羽呢?”她忽然問。去北京之前,她已經知道了秦川跟繁羽生活過三年的事,是他主動告訴她的。至於後來兩人為什麽分開,又為什麽還有來往,秦川沒說,感覺她對繁羽的興趣不大,不太願意談及她。三年前的那件事在她的記憶裏並沒有完全淡忘。可是現在為什麽又突然提起繁羽?顯然是為了提醒秦川:你已經有了女人,不要吃著碗裏的還望著鍋裏的。秦川很想跟她解釋,但她好像並不想了解更多,用完早餐就回了使館區的公寓。她住在使館區,那裏都是外國人居住的地方,不知道她怎麽會住在那裏。難道她有朋友或親戚是外國人?
  秦川無法知道更多,她就是這樣,永遠隻給他半張臉,她從不讓他看到她的全部,能把這麽重要的小說稿給他,就已經是很信任他了。秦川深知這一點,所以從北京一回來就馬上幫她聯係出版社,水猶寒這名字雖然已經消失了三年,但毫無疑問還是相當有分量的,出版社一得知書稿是水猶寒寫的,二話沒說就決定出版,當年出版《雙麵人》的彭社長連連說水猶寒守信用,三年前答應的事仍然遵守承諾。這個秦川知道,當年水猶寒委托出版社為她恢複身份的時候,曾許諾下一部作品還會交給他們出版。
  署名為水猶寒的小說《愛殺》一經麵世,立即引起轟動,新穎的故事,奇特的構思讓讀者欲罷不能,出版兩個月後第一版就售空。現在他們正在排印第二版。這是秦川剛剛得到的消息。繁羽也很喜歡這本書,老早就拿去看了,到現在也沒還。問她要,她說是同事借去了。
  “別讓你的老板看到這本書。”他提醒她。
  因為是周末,他不用上班,約了鬆本在高爾夫俱樂部見麵。從內心上講,他是很不喜歡這個小日本的,不僅僅是因為鬆本娶了他老婆。這個男人看上去禮貌周全,謙卑有禮,實則精明得可以,所謂濃縮就是精華,個子隻齊秦川肩膀的鬆本腦子相當發達。秦川主動搭上他後,他立即表現出了令人質疑的熱情,經常約他出來喝酒吃飯,秦川每次都應付得很勉強,後來幹脆避而不見,有什麽消息隻給他打電話。但這次是秦川約的他,見麵後把標書給了他,隻說了一句話:“我們的合作到此為止。”
  鬆本滿臉詫異來不及問為什麽,他就直接上了車,看都不看鬆本一眼。
  真的到此為止嗎?秦川的心裏在翻江倒海,難以名狀的悲愴頃刻間壓倒了他,就算到此為止,這最後的“合作”仍然會給朱道楓致命的一擊。據他所知,朱氏集團上上下下十分重視這次競標,甚至連集團的老總裁,也就是朱道楓的父親也出麵了,對於他們來說,贏得梧桐巷的開發權其意義遠遠超出了開發本身,因為他們代表的是本土經濟,如果失去這次機會,讓淑美堂進駐本地最重要的商圈,勢必又是一場硝煙彌漫的大商戰。小日本是很有野心的,跟朱道楓的新時代廣場打對麵這麽幾年,雖然贏得了一時的風生水起,但遠遠不能讓他們滿足,擴張勢力無疑是他們的首選,而打敗朱氏集團的意義也並不僅僅在競標本身,對朱氏集團和其他商家將是一次強大的震懾。現在他們已經取得了至關重要的標底,贏得這次競標對他們還是問題嗎?
  走狗、敗類……
  這些詞語在秦川的腦子裏反複出現,包括母親憂慮的表情,他握著方向盤的手都在發抖,幾次他都想把車停下來,返回俱樂部找鬆本要回標書。可是有用嗎?來得及嗎?他把車開到一個路口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朱道楓打來的:“秦川,我家老頭子想叫你過來吃飯,問你有沒有空。”朱道楓說。
  “你父親?”
  “對,正是家父,有沒有空啊?”朱道楓的聲音在電話裏顯得很愉悅,“上次你來看我,我喝醉了沒醒,真是不好意思,你過來吧,我們好好聊聊。”
  “好,我馬上過來。”
  秦川掉轉車頭開往梓園。
  一進門,朱父就迎了出來,“秦川,你來了。”
  “是,伯父。”
  “來,來,”朱父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拽著他往沙發上坐,“可把你等來了,沒想到你還買我這老頭子的麵子……”
  “伯父言重了。”秦川有些靦腆地笑。
  朱道楓這時候正好從樓上下來,一身白色休閑裝,英俊儒雅,玉樹臨風,見到秦川也是滿臉笑容,“秦川,最近忙什麽呢?”
  “還不是工作。”
  “工作很忙吧?”朱父問。
  “是啊,幹我們這行,忙是不可避免的。”
  “看了你寫的文章,不錯,有才華!”朱父連連點頭。
  “爸,人家可是這城裏頭號筆杆子,”朱道楓在秦川旁邊坐下,遞過一根煙,幫著點上,“不過當個報社總編,有點大材小用……”
  “是啊,秦川,有沒有想過換個工作啊?”
  秦川連連擺手,笑著說:“我這人除了會寫點歪文章,一無是處,別的工作想都沒想過。”
  “年輕人嘛,就應該多嚐試一些新事物,你這麽聰明,如果經商會很有前途……”朱父好像對他很有信心的樣子。朱道楓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也很誠懇地說:“對,換個工作,到我的公司來,我讓你做副總裁,考慮一下吧。”
  “開玩笑,我做得什麽副總裁,你也不怕我把你弄得破產。”
  “哈哈……”朱道楓哈哈大笑,沒心沒肺地說,“你要真能把我弄得破產,那你才是真的有能耐,我們朱家家大業大,我折騰了這麽些年,就是折騰不到破產……”
  “臭小子,你這是人說的話嗎?”坐在對麵的朱父立即板下臉。
  “爸,這隻怪你和爺爺他們打的根基太深,就憑我,斷不可能弄得破產的。”
  “越說越離譜,我生你養你就是為了讓你把家業弄得破產嗎?”
  朱道楓冷笑道:“你生我倒是不假,養我就難說了,在我五歲之前,除了母親,我的記憶裏就隻有奶媽……”
  朱父的臉色更難看了,可能是礙於秦川在場,忍著沒發火。秦川見狀連忙打圓場,“威廉,怎麽能這麽說呢,這麽大一份家業,伯父要經營是要付出心血的,子女當然就難得顧上了,但父親終究是父親嘛,血緣關係是改變不了的。”
  “你看看,你看看,多懂事,”朱父指著秦川很激動,“人家都知道體諒我這個做父親的,你就死活怪罪我,再怎麽著我生了你吧,給朱家延續了香火,你呢,都快四十的人了,連個後代都沒有……”
  “如果是這樣,我寧願你沒生我!”
  “你……”朱父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
  秦川也幾乎同時站了起來,“伯父,您別激動……”
  隨即又碰了碰身邊的朱道楓,“威廉,少說兩句。”
  正在這時,管家走過來說晚飯準備好了,問要不要現在用。
  “用吧。”父子倆幾乎同時應道。
  兩人對視了一眼,誰也不理誰,朱父招呼秦川:“來,來,吃飯去。”
  朱道楓聳聳肩,也招呼秦川,“走,吃飯。”
  晚飯後,朱道楓把秦川拉進書房說話。一進書房,秦川就看到了書桌上擺著本《愛殺》。他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卻裝作沒看見。朱道楓拿起那本書,饒有興趣地翻了翻,好像是漫不經心地說:“這本書不錯,剛出來的,看過沒有?”
  “看……看過。”
  “我現在很少看書,很偶然地看到,覺得還蠻不錯……”
  秦川看著他,心裏在揣測他接下來會說什麽。可是朱道楓接下來又換了個話題,鄭重其事地問他:“真不打算換個工作嗎?”
  “好好的換什麽啊,別的我真做不好。”
  “你沒試過怎麽知道做不好呢?”
  “沒把握的事,我不會去做。”
  “在你看來,什麽事是有把握的呢?”
  “能力範圍之內的吧。”
  “比如……”
  “比如女人,”秦川好像故意分散他的注意力,又開起了玩笑,“如果我對某個女人有信心,我肯定會去追她,要是沒信心,想都不去想。”
  果然,一說到女人,朱道楓馬上來了興趣:“我的態度跟你不一樣,如果我喜歡哪個女人,甭管她願不願意,先勾引她再說,即使她不上鉤,我也不急,慢慢地靠近她,溫暖她,照顧她,到了一定的時候,她會覺得過意不去了,自然就會爬上我的床……”
  秦川嗬嗬直笑:“難怪你這麽有女人緣……”
  “是啊,基本上,隻要是我看上的女人,就沒有不到手的。”
  “那個,那個幽蘭呢,就是你的那個保姆……”秦川故意試探。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今天的朱道楓有點反常,又說不清哪裏反常,感覺跟平常有點不同,熱情得多餘,又有點冷漠。這讓他心裏一陣發虛,難道他已經知道了什麽?
  “她……跑了。”朱道楓歎口氣直搖頭。
  “跑了?”
  “嗯,跑了。”
  “肯定是你非禮了人家吧。”
  “你怎麽知道?”
  “想也想得到啊,那麽漂亮的女孩,你怎麽會讓她獨守空房呢?”
  “獨守空房的是我,也就非禮了她一次……”
  秦川說:“那女孩確實很漂亮。”
  朱道楓盯著他:“怎麽,你也看上了?”
  秦川答:“雖說朋友之妻不可欺,不過是男人都會看上那樣的女子。”
  朱道楓還是盯著他:“你會跟我爭嗎?”
  “如果公平競爭的話,可以考慮。”
  “秦川,”朱道楓的臉色突然凝重起來,“我……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你很親切,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可我在感覺上已經把你當兄弟了,既然是兄弟,任何東西都應該分享,如果你願意,我甚至可以把我的女人介紹給你,但是……這些女人裏不包括幽蘭……”
  “她對你很重要嗎?”
  “是的,很重要,勝過我的一切。”
  “包括你的財富?”
  “不止,還包括我的生命。”
  “那我還真不敢跟你爭了。”秦川做出很受驚的樣子。朱道楓看著他,目光閃爍,忽然說:“秦川,你給我的感覺很複雜,不愛錢,也不喜女色……”
  “你太果斷了吧,哪個男人不愛錢和女人呢?”
  “你不是,秦川,”朱道楓很肯定地搖頭,“我在江湖上也混了幾十年了,什麽樣的人喜歡什麽樣的東西,我不會看不出來?”
  秦川也點點頭:“嗯,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麽,如果喜歡錢,我有大把的機會賺錢;如果喜歡女人,隻要一聲招呼,大把的女人在床上等著……”
  “你是不是失去過什麽,才想要得到什麽呢?比如我,失去過愛情,所以現在就隻想要愛情,純粹的愛情。”
  “你是說幽蘭?”
  “對。”
  “你對她的了解多嗎?”
  “很可怕,我對她知之甚少,可她對我了如指掌。”
  “愛情的背後通常是陰謀,你得有心理準備。”
  “不僅是愛情,很多事情後麵都有可能掩藏著陰謀。”
  秦川不說話了,定定地看著朱道楓。
  朱道楓也看著他,四目相對,太多的東西無法表達。
  “你覺得我的背後會有陰謀嗎?”秦川決定破釜沉舟。朱道楓一怔,艱難地搖搖頭:“我寧願相信沒有。”
  “為什麽?”
  “因為我把你當兄弟。”
  “可我不是你的兄弟。”
  “可我真希望你就是我的兄弟。”
  “……”
  秦川一宿沒睡。盡管朱道楓熱情地留他在梓園過夜,他還是自己開車回了公寓。毫無疑問,他已經有所察覺了。從哪種途徑知道的呢?繁羽嗎?不大可能,至少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膽量出賣自己。究竟是怎麽知道的呢?秦川百思不得其解。
  早上起床他給繁羽打了個電話,要她馬上過來一趟。繁羽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公寓,沒辦法,秦川對她曆來就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她知道自己很沒骨氣,可她就是沒有拒絕這個男人的勇氣,隻要他眉頭一皺,她就會如臨大敵,他態度稍微好點,她就會比喝了蜜還甜。人有時候就是這麽賤。
  “你跟朱道楓說了什麽?”秦川問繁羽。臉上不帶一點表情。
  “我,我什麽也沒說啊!”繁羽很緊張,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麽。
  “什麽也沒說嗎?”
  “是……是的。”
  “那他是怎麽知道的呢?”
  “他知道了什麽?”
  “不太清楚,可能是察覺到了什麽。”
  “啊,那他……”繁羽從沙發上一躍而起,頓時亂了分寸,“他會不會告我們啊?”
  “慌什麽,坐下!”秦川最不喜歡看她沒頭沒腦的樣子,“我現在隻是懷疑,還沒確切的把握,就算他已經知道了什麽,跟你也沒關係,我會承擔一切……”
  “我不是這個意思,秦川。”
  “對了,那本書怎麽在他那裏?”秦川突然想起了梓園書桌上的《愛殺》。
  “這個,是他偶然看到拿去的……”
  “那你有沒有跟他說這本書的作者你和我都認識?”
  “沒……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
  “嗯,那就沒什麽問題了,”秦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可能是我多心了吧。”他歪靠在沙發上,抽著煙,心裏反複想著昨晚朱道楓跟他說過的話,“我把你當兄弟”、“我真希望你就是我的兄弟”,還有母親說過的話,“上輩人的恩怨沒有理由強加到你們這代人身上,就算你們永不相認,也不要自相殘殺……”一想到這,他腦子裏頓時亂作一團,無邊無際的迷茫,空落得沒有依靠,走不下去了,可是又停不了,整顆心都在發抖。
  繁羽走後,他還坐在沙發上發呆,今天該去上班的,卻提不起一點精神,連手機也關了。他這是怎麽了?怎麽突然膽怯了?後天就是招標大會了,怎麽辦?怎麽辦?他問了自己無數個“怎麽辦”,卻找不到答案。
  電話響了。
  沒接。
  停了一會兒,又開始響。
  無奈,他隻得有氣無力地拿起電話,“喂,哪位?”
  “是你嗎,秦川?”
  他一個激靈坐起身子,“你是……”
  “你好,我是幽蘭。”
  秦川趕到機場的時候,下起了瓢潑大雨。他要接幽蘭。出版社請她過來為《愛殺》的第二版做宣傳,本來是明天才到的,但她想提前過來辦點事,就買了機票自己過來了。雨越下越大,幽蘭一身紫色春裝都被淋濕了。
  她好像特別喜歡紫色,三年前遇見她的時候,她就是蒙著紫色絲巾,露著深如大海的眼睛,像個夢化在了他的心頭,三年都縈繞不去。
  “看來這城市不歡迎我回來啊,”幽蘭的氣色看起來不錯,比上次在北京見到的樣子好多了,一坐上車就開玩笑,“北京那邊還豔陽高照呢,一回來就下大雨。”
  “我歡迎你啊,我代表全城人民歡迎你還不行嗎?”秦川見到心裏的夢好開心,整張臉都舒展開了。
  “謝謝。”
  “客氣什麽。”
  “謝謝你來接我。”
  “更客氣了,能接大作家是我的榮幸啊。”
  幽蘭笑了笑,不再說話。她的頭發又長長了些,隨意地順著光潔的臉頰垂到胸口,劉海像是剛修剪過,整齊地搭在額頭,劉海下麵的眉目如畫,尤其是那雙眼睛,深不見底,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憂鬱讓她更像一個夢,一個黑色的灑著冷冷月光的長夢。她就像個月光精靈,純潔,又帶著逼人的冷漠,飄走在月華如水的森林,白天她是隱藏的,她隻在晚上出來,現在是大白天,所以感覺她是隱藏的,藏得很深很深,她的眼睛有多深,她就藏得有多深……
  “看夠沒有?”
  好聰明的丫頭,竟然知道他在用餘光瞟她。
  “你真美!”他由衷地說。
  “你也很帥啊。”她咯咯地笑了起來。好難得,她很少笑的。至少這是第一次見她如此放鬆地笑,好美,溫柔似水,這個夢瞬間就要化成水了。
  秦川的心飄了起來,把車開得飛快。他打開音響,是很輕鬆的美國鄉村音樂,他一邊打著節奏,一邊晃著腦袋,甚至還跟著哼了起來,幽蘭顯然也受到了感染,也跟著哼,一口流利的英文。
  “英文說得不錯,跟誰學的,別告訴我是自學的。”
  “老師教的唄。”她靠在車窗上笑得像天使。一雙玉手放在膝蓋上也在打拍子。
  “哪裏的老師啊,聽你的口音,很純正的美國腔。”
  “對了,就是美國的老師。”
  “美國?”
  “嗯,我在那待過三年。”
  “還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
  “沒有了。”
  “是不是女作家都故作神秘啊?”
  “我很神秘嗎?”
  “你不神秘嗎?”
  “我也就是個殺人犯……”
  “不是沒殺掉嘛,未遂!”秦川打著方向盤嗬嗬冷笑,“你殺人的經驗不足,人家沒死呢,活得好好的。”
  幽蘭的臉上顯出深深的憂慮。
  “幹嗎這表情?世界還沒到末日吧?”秦川詫異地問。
  “他沒死,肯定會找我算賬的。”
  “你怕他?”
  “我不是怕,我是不知道怎麽麵對他。”
  “內心愧疚?”
  “不是,就覺得窩囊唄,準備了這麽多年,就是殺不了他。”
  “隻有一個辦法可以殺他。”
  “什麽?”
  “就是你書裏寫的啊,這個世上最殘酷最無堅不摧的武器就是愛……”秦川重新啟動車,看著她說,“不過我不希望你用這種方法,因為……”
  “因為什麽?”
  “因為我不希望他得到你的愛……”
  “這個世上最殘酷最無堅不摧的武器就是愛……”
  朱道楓拿著《愛殺》反複念著這句話,神思迷離。
  一個月前。他在繁羽的電腦台上看到這本書時,差點崩潰,因為他看到了扉頁上的作者介紹:“水猶寒,著名女作家,十九歲開始文學創作,先以寫中短篇作品聞名,數年前開始長篇創作,多次獲獎,其中以《雙麵人》最為聞名,這部《愛殺》創作曆時三年,是其第四部長篇小說……”
  繁羽剛好進來,他問她:“這書你哪來的?”
  “哦,是新出的書,我男朋友拿回家的。”
  “秦川?”
  “是啊,他跟這個作者是好朋友。”
  “好……好朋友?”
  “沒錯,他們幾年前就認識,”繁羽笑著說,“現在這個作者出了新書,就送了一本給他,挺好看的,我才看了個開頭就放不下了……”
  “……”
  “怎麽,朱總也喜歡看書嗎?”繁羽很好奇。
  “喜歡,年輕的時候更喜歡,現在太忙,看得少了。”朱道楓當時的思緒完全亂了,繼而又問:“你……認識這個作者嗎?”
  “水猶寒?豈止認識,我們從小玩到大的。”
  “她現在在哪?”
  “哦,真不巧,她剛去北京簽名售書了。”
  “……”
  死丫頭,別讓我知道你回來了,否則我決不放過你!朱道楓一個多月來拿著這本書不知道翻閱了多少遍,很多事情也就是從這本書開始有所察覺的。那天晚上,他把秦川叫進書房,問起這本書,他隻字未提認識水猶寒。這讓他不由得心生疑竇,同時也讓他對幽蘭心生恨意,這個沒心沒肺的,殺了人,不投案自首,起碼得到墳頭燒把紙吧,可是卻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他們兩個一直就認識,如果聯手來謀殺自己,不知道自己要死幾次,隻怕屍骨無存還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朱洪生這個時候進來,看到他手上拿著本書就說:“明天就要招標,你不看標書,竟然看小說。”
  “不知道秦川會不會去。”
  “你要他去幹什麽?”
  “我希望他看著我死……”
  “臭小子,怎麽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朱洪生看著兒子頹廢的樣子很惱火,“我朱洪生的兒子那麽容易死嗎?”
  “可是很奇怪,明知道他要我死,竟然還那麽喜歡他,喜歡到願意跟他分享一切……”朱道楓答非所問,不知道腦子裏在想些什麽。
  秦川又是怎麽想的呢?如果他聽到朱道楓的這番話。
  他當然聽不到,招標會的這天他正和幽蘭在他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喝茶。
  “這裏一點都沒變。”幽蘭環顧四周說。
  “感覺變了吧。”秦川看著她笑。
  “朱道楓不會知道我在這吧?”
  “你現在是跟我在一起,幹嗎提他?”
  “你們不是好朋友嗎?怎麽……”
  “過去是。”
  幽蘭笑著抿口茶,說:“我感覺你們有點像,說不上來,就是很像。”
  “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當然像。”秦川臉色黯淡地說。
  “啊?”
  “是真的。”
  “沒聽他提過。”
  “他還不知道呢。”
  “你們鬧別扭了嗎?”
  “不是,”秦川拿著小壺給她斟茶,“我在算計他,可能被他知道了。”
  “你算計他?什麽意思?”幽蘭大為驚訝。
  “你想聽嗎?想聽就先聽我講個故事吧。”
  秦川仰頭長歎一聲,閉上眼睛,好像在找回什麽,良久他才睜開眼,看著靜靜等他訴說的幽蘭,打開了記憶的門……他講得很慢很慢,好像過去的記憶是一件刺人的東西,一觸及就會生生地痛,過去三十年的人生濃縮在一個多小時的敘述裏,不是精練了篇幅,而是這難言的傷痛實在無力盡訴,每個字、每句話、每聲歎息真的是他心裏的刺,一拔出來就鮮血淋漓。三十年了,他一直封閉著自己,從未對人敞開過心扉,即使是對前妻倩兮也不曾有過,但是為什麽,對這個女子卻可以毫無保留?難道是因為她也有著類似的經曆?或是因為她跟母親一樣,也曾有過麵目全非的臉?
  “我能理解,”果然,聽完這個故事她淚流滿麵,一雙眼睛灼灼閃閃,“秦川,我完全理解你,當一個人被仇恨桎梏的時候,什麽樣的事情都可以做得出來,其實我一直就知道你跟他來往的目的不單純,因為你不是個趨炎附勢的人,卻這麽熱衷跟他交往,心裏一直就很迷惑,卻又不好問……”
  “可是你不覺得麵對他,你會慢慢地失去仇恨的力量嗎?”這是秦川的心裏話。
  “這隻能說他太厲害,而我們的力量太單薄,根本傷不了他……”
  “你還想報仇嗎?”這也是秦川想知道的。
  “不知道,不知道,”幽蘭搖著頭,“我真的不知道……”
  “還是因為你愛上了他,隻有愛才可以讓人放棄仇恨。”
  “你呢?你還想報仇嗎?”她岔開話題。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秦川重複幽蘭的話。
  “他怎麽這麽厲害呢,正像你說的,麵對他,你會失去仇恨的力量,可是他到底哪裏厲害又說不上來,看上去是個什麽都無所謂的人,其實卻明察秋毫,比如他對著你笑的時候,心裏就放著X光,無論你怎麽掩藏,總是逃不脫他對你的剖析……他看上去也是敞開的,沒有任何設防,可當你真的進攻的時候,卻發現他是銅牆鐵壁,堅不可摧,當你使出全身的力氣想跟他拚命的時候,他忽然又放下堡壘,以柔軟的眼神對著你,讓你的心也跟著軟,無從下手……”
  幽蘭說著這些,眼睛是閉著的,表情忽明忽暗,姣好的麵容透著與她的美麗不相稱的信息,她在掙紮,像一個自溺者,想遊上岸,又想就此沉入水底,生或死,放棄或堅持隻在一念之間,很難決斷。
  “這麽厲害的一個人,可能我們都不是他的對手,你殺不了他,我也傷不了他……”秦川顯得很沮喪。
  此刻他的腦子裏像轟炸機似的嘈雜不休,往事的回憶,多年的積鬱,現實的麵對,把他的心推上擠下,亂作一團。自從幾天前跟朱道楓在梓園的書房談過話後,他就一直處於這種混亂中,他越想越覺得,朱道楓可能已經知道了什麽。太快了,這一切來得太快了,讓他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原以為自己在暗處,可以占據主動,沒想到還是處於被動,現在他該如何收拾這殘局呢?放棄仇恨嗎?或許可以,但怎麽麵對梓園卻是他為難的事情。不可能以平常的心去麵對,尤其是朱道楓,他太優秀,看似漫不經心,波瀾不驚,實則洞悉一切,秦川覺得自己站在他麵前,會倍感壓力,他那看似真誠的真誠,像一把刀子,直直地準確無誤地插入秦川的心……
  這時候,幽蘭的眼睛突然睜開了,目光直射過來,問秦川:“他什麽時候競標?”
  “今天,此時。”
  “那他肯定會輸。”
  “放心吧,他不會輸的。”
  “標書都被對手知道了,怎麽會不輸呢?”
  “幽蘭,你還是不夠了解他。”秦川冷冷地笑。
  “為什麽?”
  “你剛才都說他很厲害的,他智商高著呢,”秦川端起茶杯,看著杯裏的茶葉出神,“他這個人看上去很隨性,對什麽都滿不在乎,對很多事情裝不懂,其實智力超群,就像你說的,他在衝你笑的時候,腦子裏就在猜測你的心理活動,裝作什麽都看不明白的樣子,其實他什麽都看得明白……”
  幽蘭點點頭:“難怪我殺不了他。”
  “所以你就根本不必擔心他輸,他要輸隻會輸給他自己,決不會輸給別人。”
  “這麽說我們這輩子都贏不了他?”
  “很難。”
  “看樣子我要死心了。”
  “你還想殺他?”
  “正在構思。”
  “構思?”
  “是啊,小說的男主人公沒死掉嘛,”幽蘭神秘莫測地笑了笑,“肯定還會有新的故事發生,是什麽故事呢?我正在構思……”
  此時此刻,朱道楓正在招標大會的現場。如秦川預測的那樣,他已經贏得了梧桐巷的開發權,副經理問他上台講什麽,他說:“正在構思。”
  從會場出來,早就守候在外的新聞媒體蜂擁而上,他滿臉笑容,躊躇滿誌,並不講話,朝大家揮揮手就鑽進了他的黑色大奔。隨後出來的鬆本臉都是黑的,記者們沒逮著朱道楓,就圍住了他,鎂光燈閃成一片。
  “你猜鬆本會對記者說什麽?”副經理問朱道楓。
  “八格丫魯。”
  “嗬嗬……”
  連前麵的司機都笑了起來。
  正在這時,手機響了。
  朱道楓接了,很禮貌地問:“喂,哪位?”
  “是……是威廉少爺嗎?”電話裏是個老人的聲音。
  “威廉少爺?”他一驚,“請問你是……”
  “我是秦川的母親。”
  秦川和幽蘭喝完茶送她回寶麗酒店,進了電梯,秦川問她,怎麽住這間酒店?幽蘭說怎麽了?秦川說這間酒店現在已經是朱氏集團的了,剛被他們收購。幽蘭一陣哆嗦,說那換家酒店吧。秦川說,哪裏沒有他的人呢,這城裏幾家大酒店都有他的股份。幽蘭說那就住招待所啊。秦川馬上反對,那怎麽行,亂七八糟的地方,怎麽能住呢?然後他建議,住我那去吧,房子大,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睡朋友家。幽蘭想了想,就說,也可以,他就是知道我回來了,也不會想到我會住你那,我要住酒店,他一查就知道。
  “你這麽怕他嗎?”
  “我怕他會掐死我。”幽蘭沮喪地說。
  秦川“哼”了聲,“那我會先掐死他。”
  退了酒店的房間,回到公寓,秦川幫著把行李提到主臥,幽蘭說她住客房就可以了,秦川不答應,“主臥帶洗手間的,比較方便,我一個大男人沒你們女人那麽麻煩,住哪都行。”幽蘭笑,“我很麻煩嗎?”
  “對我來說,你永遠不會是個麻煩。”
  他說這話時,眼神是閃爍的,心情是澎湃的,簡直不能相信,這個魂牽夢縈的女子就要跟他生活在一個屋簷下,雖然隻是短暫停留,卻足以讓他在今後許多個日子裏盡情呼吸她留下的味道。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迷亂得沒有方向,這迷亂帶著某種危險的信息讓他在激動之餘也會忐忑不安,他不知道這個女子會把他帶入怎樣的一種人生境地,幸福是不敢想的,萬劫不複嗎?倒有這可能。但有什麽辦法,即使再堅強的人也有致命的死穴,毫無疑問,幽蘭就是他的死穴。
  安頓好幽蘭,秦川給繁羽打電話,問她晚上的慶功宴在哪。繁羽大為驚訝,說,“你怎麽知道公司要開慶功宴?你怎麽知道我們贏了?”
  “難道你們沒贏嗎?”
  “贏了呀,可是你怎麽知道的,招標會才開完呢。”
  秦川不說話了,掛掉電話。一臉笑意。
  這時他的手機閃了一下,是個短信,鬆本發過來的:你怎麽騙我?
  他立即回了過去:八格丫魯。
  然後手機又閃了一下,是朱道楓發過來的:你怎麽跟鬆木解釋?
  他又回了過去:八格丫魯。
  朱道楓馬上回了過來:喲嘻。
  他也回了過去:喲嘻。
  晚上,梓園一片燈火輝煌。慶功宴就在此舉行。這裏已經很久沒有這麽熱鬧過了,城裏名流顯貴紛紛前來道賀。朱道楓一身米色西裝,係著時尚的抽象圖案領帶,胸口還別著鮮花,舉著紅酒,跟每一個人碰杯,尤其是女士,他更是照顧周到,隨意又不失分寸地跟她們打情罵俏。幾個死黨也都悉數到齊。朱家老爺子沒穿西裝,一身銀色綢緞唐裝,叼著根雪茄,笑容滿麵,又很有威嚴。
  “虎父無犬子啊。”每一個人都這麽說。
  “哪裏,哪裏。”老爺子嘴上謙虛,心裏當然是很高興。自從下午朱道楓跟他講了秦川的事後,他的心情一直沒法平靜,甚至有點心不在焉,老是在進來的賓客中搜尋那個年輕人的身影。
  “他怎麽還沒來?”他問正跟客人談笑甚歡的朱道楓。
  “放心吧,他會來的。”
  “你這麽肯定?”
  朱道楓笑而不答,眼睛注視著前方,“他來了。”
  果然,秦川一身米色西服款款走進大廳。四顧一望,一眼就看到了朱道楓遠遠地衝他笑。他走過去,朱道楓也走過來,這一條路,很漫長,仿佛比走過的三十年還漫長。
  “小川,你來了。”朱道楓伸出了手。
  秦川握住他的手,禮貌地笑,“祝賀你!”
  “小川,”朱父也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小子,你真行,我聽威廉講了,你給小日本唱了台好戲啊,謝謝你……”
  秦川一怔,瞅了一眼朱道楓,沒說話。
  “秦川,秦川,快過來!”幾個君子在那邊叫他,“你小子姍姍來遲啊……”
  “抱歉,來晚了!”秦川忙過去打招呼。朱道楓緊隨其後。一個朋友親昵地捶了一下朱道楓的胸口,“好樣的,你們倆唱的這台雙簧真是絕了!”
  “是啊,可給咱中國人掙足了麵子。”吳昊也說。
  朱道楓把手搭在秦川的肩膀上,“你們看,我們六君子是不是應該改名號了,小川加進來了,怎麽還叫六君子呢?”
  “小川?”秦川嗬嗬地笑,“這麽惡心幹嗎……”
  東波說:“這樣叫才親熱嘛,大夥看看,他倆站一塊兒多像兩兄弟。”
  “嗯,是像。”眾人連連點頭。
  朱道楓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秦川,“我們本來就是兄弟。”
  秦川保持著笑臉,不動聲色。
  “那改什麽名號?大家說說看。”牧文詢問道。
  “七劍客。”朱道楓說。
  “嗯,不錯,就叫七劍客,”哲明連連點頭,“七劍下天山……”
  “哈哈……”
  晚宴上一片歡聲笑語,朱老爺子把秦川拉到身邊,一個個去給賓客敬酒介紹,秦川很是局促和尷尬,倒是朱道楓,一直微笑著追隨著秦川的身影,目光很溫柔,這溫柔不同於往常他看女人時的那種溫柔,是一種類似親情的憐愛和心痛。茫茫人海啊,誰能想到這個年輕人就是他失散三十年的兄弟,第一次見到他時那種奇特的親切感覺現在終於有了最合理的解釋,原來骨肉親情中真有傳說中的神秘磁力,無論分別多久,天涯海角,終有相聚的一天,隻是……
  “都是他做的……但是你要原諒他啊,他是你的弟弟,威廉少爺。”這是秦母在電話裏用顫抖的聲音跟他說的話。
  朱道楓當然知道是秦川做的,早就知道了,隻是由秦母親口說出來,他還是很難受,尤其知道秦川是在報複他後,他無言以對。其實他也能理解這個年輕人的仇恨,雖然秦母說得很少,但想都想得到他們一定吃了很多苦,朱道楓下午在書房裏跟父親談的時候,就說得很明白:“他們吃了很多苦,無論他想要什麽,我都會給他……”
  父親不知道聽進去沒有,看他當時的樣子好像很混亂,想必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尋了三十年的佳人竟然就生活在這座城市,還有他的骨肉。但父親毫無疑問是激動的,不停地問是不是真的,朱道楓給予了肯定的回答,卻並沒有說出秦川在報複的事,他怕父親承受不住。他也沒有說出後麵的話:什麽都可以給,唯獨愛情不能。
  晚宴後是舞會。朱道楓沒跳舞,拉著秦川到花園裏說話。
  “小川,明天我想去拜訪你母親……”
  “別,別,”秦川連連擺手,“心領了,家母一向不喜歡見生人。”
  “我們……不是生人……”
  “真的,真的,她老人家一個人待慣了,不喜歡別人去打擾。”
  “小川……”
  秦川很詫異,“你幹嗎這麽叫我,我很不習慣。”
  朱道楓深深地看著他:“可我希望這麽叫你,跟別人叫你不一樣……”
  “其實你大可不必這樣,”秦川在秋千架上坐下,點根煙,長長地吐出一口,臉上的表情冷冷的,“我沒有跟你唱雙簧,其實你心裏很清楚的,幹嗎要幫我開脫呢?我並不感激,我也不會跟你解釋我為什麽會這麽做……”
  朱道楓在他身邊坐下,目光停留在他臉上,莫測高深地說,“我不會在意你為什麽這麽做,我隻在意,你還會不會這麽做,你想要什麽都可以直接跟我說,我什麽都可以和你分享,當然,愛情例外……”
  “可是……目前我還沒想要怎麽樣。”
  “我就是怕你要怎麽樣,才把話說在前頭。”
  “我有什麽值得你怕的。”
  “你當然有我害怕的地方。”
  “是什麽?”秦川盯著他。
  “其實你知道的,你心裏很清楚,你對我意味著什麽……”
  秦川冷笑起來,“真是受寵若驚,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有這麽重要過。”
  “你當然重要,至少對我,對我們朱家很重要。”朱道楓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秦川的心一陣狂跳,這才是他害怕的地方,難道他們已經知道了?不可能!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他的身份……
  他頓時亂了分寸,腦袋裏嗡嗡作響,朱道楓又說了些什麽他已經聽不進去了,急急地要告辭,說是明天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要開。
  “行,不留你了,進屋跟他們打個招呼吧。”朱道楓又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秦川渾身不自在,又不好說什麽,隻得進屋跟那幾個君子道別。出來的時候,朱道楓送他,一直送他上車,幫他關上車門。
  “你進去吧。”他揮揮手。
  “好的,路上小心點。”朱道楓很親切地囑咐著,車子已經發動了,他卻站在車邊不動,看著車內的秦川,像是思索了一下,忽然說,“小川,今天……你母親給我打過電話……”

  五 幽蘭
  謀殺,這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策劃了十幾年去謀殺一個人最後還是以失敗告終,就像秦川說的,我殺人的經驗不夠,人家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呢。我這次回來也是小心謹慎,生怕讓他逮著,否則我吃不了兜著走。結果繁羽給我打電話,說有個熱心讀者一定要見我,隻想簽個名,不會有過分的要求。我一般情況下是不會見什麽讀者的,但繁羽說那個讀者是我的超級Fans,也是她朋友,我拉不下麵子,隻得答應見一麵,但時間不能超過半個小時,因為我已經定好了回北京的機票。
  “你好啊,大作家。”
  那個“讀者”一見到我就很熱情地打招呼。
  我兩眼一黑,當下就知道我回不了北京了。
  我狠狠地瞪向一旁的繁羽,她說的要找我簽名的讀者就是這個男人?繁羽心虛地低下頭,避開我的目光。這死丫頭,耍我呢!
  “怎麽,大作家不理人啊……”朱道楓一臉“崇拜”的樣子,手裏拿著本書,正是我剛剛出版的《愛殺》,他裝模作樣地遞上書,“請你給我簽個名,榮幸至極。”
  我喘了口氣,回過神了,也裝模作樣地接過書,在扉頁上寫上幾行字後簽上自己的大名,還很禮貌地衝這個熱心的“讀者”說:“請多指教。”
  “哪裏話,我怎麽有膽量指教。”這位“讀者”接過書裝作很認真地看我簽的名,我注意他的反應,他居然在笑,他肯定要笑的,因為我簽的字是:歡迎回到人間。
  “謝謝!”他如獲至寶地把書捧在手心,“我也很高興可以回到人間來見你。”
  “不客氣,我應該謝謝你才對,是你的合作才有這部偉大的作品。”說著我朝他客氣地伸出了手,他握住我的手,俯下身子在我的手背上很有風度地吻了吻。“當然是偉大的作品,我想象不出還有哪個作家可以寫出這麽驚世駭俗的作品。”他由衷地說。手還沒放開。我試圖抽出手,卻被他捏得緊緊的,繁羽就在身邊,咖啡廳的人都好奇地朝這邊看。
  “先生,您是不是該請我喝杯咖啡?”我漲紅著臉幾乎下不了台。
  “當然可以。”他點點頭,卻並不鬆手,拉著我在靠窗的位置上並排坐下,還吩咐傻了似的繁羽,“毛小姐,這裏沒你什麽事了,公司現在很忙,後天就要競標了,你去準備一下。”
  “是,朱總。”繁羽欠欠身,很恭敬的樣子,一步三回頭地走出咖啡廳。我咬牙切齒地衝著她瞪眼,死丫頭,竟然敢出賣我,回頭再找你算賬!
  “她是我的秘書。”朱道楓介紹道。還沒鬆開我的手。
  我壓低聲音說:“你放開!”
  “不放。”
  “你想幹嗎?”
  “這話應該我問你。”
  “我就是想讓你死。”
  “可是為什麽不多下點藥呢?”
  “為我的下部小說作鋪墊。”
  “這個我早猜到了,男主人公沒死掉,肯定還有好多故事。”
  “當然。”
  “下一部小說裏你打算怎麽寫?”
  “正在構思。”
  “結局呢,男主人公這回死掉沒有?”
  “還沒想好。”
  “最好別死掉,要不你下下部小說寫什麽。”
  “這個不用你來操心。”
  這時候服務員剛好走過來。
  “兩位想喝點什麽?”服務員非常禮貌地遞過單子。
  “你想喝什麽?”他轉過臉問我。桌子底下還拽著我的手。
  “你喝什麽我就喝什麽。”我沒好氣地說。
  他把單子還給服務員:“兩杯咖啡。”
  “好的,請稍等。”
  服務員一走,他總算鬆開我的手,可是順勢又摟住我的肩膀,笑著說:“你可真夠狠心的,我這麽熱心地協助你寫小說,你起碼也得到墳上去送把花吧,無情無義的東西。”
  “你不是沒死掉嘛。”
  “我要死掉了,你會不會上我的墳?”
  “當然,花還是要送的。”
  “這下好,我沒死掉,很失望吧?”
  “不會。”
  “為什麽?”
  “省了買花的錢。”
  “你缺錢嗎,我有很多的錢,你要多少都有。”
  “謝謝,暫時不缺。”
  “那誰給你錢用呢?Rich嗎?”
  我心裏咯噔一下,狠狠地瞪著他。
  “你還有老外情人啊。”他也狠狠地瞪著我。
  “先生,您這樣是很不禮貌的,私自看別人的信!”
  “我看了怎麽著,你能把我怎麽著!”他更緊地摟住我,咬牙切齒,“你就是要找情人,起碼應該先考慮我吧,做你的情人,我還是綽綽有餘的。”
  “他不是我的情人,是我的恩人。”
  “那更好啊,就讓我做你的情人吧,我會盡職盡忠的,我保證我會是個很出色的情人。”他一本正經地說。
  “我現在還沒這個需要,”我也一本正經地跟他說,“如果有,我會優先考慮你的。”
  “那你什麽時候會有需要?今晚?明晚?”他有些色色地打量我。
  “暫時沒有。”我胸悶氣短,受不了他毫無遮掩的注視。
  咖啡送上來了,他一隻手摟住我,一隻手端起咖啡喝。
  “你放手好不好?”我的肩膀都被他摟痛了,“我……想上洗手間。”
  “真的?”
  “真的。”
  “不是想跑?”
  “不跑。”
  “好的,你去吧,快點。”
  我立即從他的胳膊下掙脫出來,看也不看他,抓起手袋朝洗手間方向走去。進了洗手間,我撲到大理石台上,打開水龍頭狠狠澆自己的臉。老天,他真的還活著,他竟然還活著!我捂著臉根本不看鏡子裏的自己,撲在洗臉台上哭了起來,越大聲地哭越痛快,我心裏不知怎麽很痛快,計劃失敗我怎麽還會痛快?難道我慶幸自己沒有殺死他嗎?難道我是有意識地隻放半包藥,真的是手下留情嗎?我為什麽要手下留情?難道我愛上了這個男人?如果沒有愛上,為什麽剛才他摟著我的時候我會頭暈目眩?那是一種幸福的眩暈,我是寫書的,怎麽不知道這感覺隻會在戀人間才有?太可怕了!這比他沒死掉還可怕!我竟然愛上了這個男人,這個我要殺的人!
  天意如此嗎?
  是不是老天要我手下留情才會安排我愛上他的?老天也在憐憫他?是啊,他是個可憐的人兒,心愛的女人上了天堂,不愛的女人做了他太太,在梓園的時候,每晚見他站在臥室的窗前凝望後山的墳,我在心底就很同情他。剛才在咖啡廳裏見到他的一刹那,我的心就像被什麽戳著一樣的痛,這個男人,自從我騙他喝下那碗下了藥的粥,我夜夜不能安睡,一閉上眼腦子裏就全是他的音容笑貌。總夢見他無辜地看著我流淚,朝我伸著手,“幽蘭幽蘭”地喊,那令人心碎的眼神剛才在見到我的時候又重現!即使他是笑著的,表情鎮定,可是眼神泄露了他心裏的秘密,他很心痛!我也是。
  走出洗手間的時候,我的心還在痛。補好妝的臉也是涼冰冰的,已經是深秋了,用冷水衝臉確實很涼,但讓頭腦清醒下來卻是不錯的,我頭腦的確冷靜了不少,沒有朝咖啡廳走,而是朝另一邊的門溜了出去。
  出了咖啡廳大門,我長長地歎了口氣,準備攔輛車趕去機場。突然,一隻手從後麵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猛地回頭,一張英俊得無懈可擊的臉近在咫尺,衝我嗬嗬地笑呢。
  “怎麽要走也不打個招呼呢?”他臉上笑著,眼神卻很凶。
  “我,我有點急事……”
  “死丫頭,想跑?”他的笑容說沒就沒了,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將我半個身子都提了起來,惡聲惡氣地說,“你以為你跑得掉嗎?小妖精,你勾引了我就想跑?”
  “我沒勾引你!”我掙紮著想擺脫他的魔掌。
  “那就是我勾引你囉?”
  “你放手,好痛啊……”
  “很痛嗎?你也會痛嗎?”他不但沒鬆手,反而更緊地鉗住我的肩膀,讓我動彈不得,“我以為你沒有感覺的,你的心比鐵還硬,你也會痛?你知不知道什麽是痛?”
  “求你了,放開我,你想怎麽樣啊?”我哭著求饒,他是真的把我弄疼了。進出咖啡廳的人都好奇地打量我們,以為我們在演偶像劇呢。
  “應該是我問你吧,我還活著,你想怎麽樣?還想要我死嗎?”
  “知道我為什麽手下留情嗎?”我喘著氣反問他。
  “不知道,說說看。”
  “因為……因為我愛上你了。”
  “什麽?”他沒聽清。
  “我愛上你了。”
  他像是被施了魔法般定住了,怔怔地看著我,大概是以為自己聽錯了。我猛地推開他,兩手叉腰,剛才還是求饒的小綿羊,一下就變成了凶神惡煞的豹子,“聽清楚沒有,我愛上你了,所以才手下留情,要不是因為愛,你死了幾百次都不……”
  我話還沒說完,他就一把拽過我,又故技重演,不分青紅皂白地抓著我一頓狂吻,他總是喜歡這樣搞偷襲,對我是這樣,對別的女人也是這樣嗎?他是很有風度的一個人,怎麽一發起神經來就跟個莽夫似的。可是,可是我竟然很喜歡這感覺,他的吻如此纏綿熱烈,狂風暴雨般讓我招架不住,即使是透不過氣,我也貪婪地箍著他的脖子,像很多電影中演的一樣,踮著腳如癡如醉。這個場景該不該寫進書裏呢?我在心裏想。
  最後估計是他也透不過氣了,這才鬆開我,眼眶通紅,還是瞅著我發愣。
  “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他哽咽著命令我。
  “哪句話啊?”我裝糊塗。
  “就是剛才吻你之前說的。”
  “哦,要不是因為愛,你死了幾百次都不止……”
  “是嗎?”
  “是的。”
  “那你是繼續愛呢,還是繼續讓我死?”
  “正在構思。”
  半年前。
  我從梓園跑出來後首先想到求助的就是秦川。但是跑出來的當晚我並沒有去找秦川,而是在公園長椅上坐到天亮,準確地說,是流淚到天亮,我殺人了,我終於殺了那個人(當時以為他死了),沒有喜悅,隻有悲傷,天空陰沉沉的,見不到一顆星星,原以為殺了他,我會鬆一口氣的,苟且偷生十年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可是為什麽我懸著的一顆心反而直接墜入深淵,永世不得超生了?
  天亮了,我在街頭給秦川打了個電話,他接到我的電話很吃驚,而得知我從梓園跑出來後更是吃驚得連話都不會講了。他知道我做了什麽。
  “什麽都別問,因為我什麽都不會說。”我凍得一張臉發青,哆嗦著說。
  秦川真的什麽都沒問,按我的吩咐買了去北京的機票,並送我到機場。到了北京,我直接住進使館區的公寓,當初回國時我也是住在這裏。Rich現在不知道是在瑞典還是美國,我已經好幾個月沒給他寫過信了,他寫了十幾封信給我我隻回過一封。但我現在不想告訴他我回到了公寓,因為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請了個鍾點工,每天給我洗衣做飯料理家務,自己全副身心地投入寫作。《愛殺》還有三分之一沒寫完,在我進監獄之前我必須完成這項工作。否則後人將無法知道我為什麽殺那個人,不管人們怎麽評價這起謀殺事件,至少得讓他們知道真相,而讓他們知道真相唯一的途徑就是通過這本小說。
  農曆新年的前夕,小說終於完成了,我給秦川打電話,叫他來北京一趟,說有很重要的東西交給他。在電話裏我幾次想問朱道楓的事,至少要知道他葬在哪裏,可是我沒有勇氣問。晚上我躺在床上神思迷離,靈魂出了竅般無牽無絆,我已經完成了所有的事情,接下來我還能做什麽,還能去哪裏?我感覺我一直在“飄”,開始是飄在雲端裏,後來發現自己是漂在水麵上,躺在一個狹隘的空間裏,爬起來一看,竟是那口畫滿薔薇的棺材,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躺進了這口棺材,在水麵上隨波蕩漾……我不知道會漂到哪裏,好像有種奇異的力量在召喚著我,不由自主地朝著一個方向蕩漾而去,我的心反而平靜下來,感覺這是命中注定的安排,我早晚是要朝著那個方向去的。
  天空好藍啊,雲朵在天上變著奇怪的形狀,一會是馬,一會是羊,突然,雲朵變成了一張人臉,我一眼就認出來,是爸爸,接著是姐姐,隻是沒有看到媽媽,最後看到的是毛師傅,他們都在天上望著我,眼神中是無言的歎息。我哭了起來,喊著他們的名字,可是他們像是沒聽到,一會兒就變幻消失了,我還在哭,淚眼朦朧中我發現自己漂到了一個湖上,很大的一個湖,一眼望不到邊,慢慢的,天邊出現一個綠色的點,那個點越來越大,最後成了橢圓形,竟是一個蒼翠的島!
  島?我驚得目瞪口呆!
  很多年前我曾多次在夢中見過一個島,很朦朧,卻肯定是一個島。此刻島就在我麵前,異乎尋常地清晰,我甚至能聽到島上的風聲和鳥鳴聲,甚至還能聞到綠樹的味道和野花的清香,這時候棺材就要漂到岸邊了,忽然我看到岸邊站了個人,很熟悉的身影,越來越清晰,英俊的臉龐,溫柔的眼神,和煦如春風的笑容……
  他朝我伸出了手,當我抵達岸邊的時候。
  “上來啊,我等你很久了。”他一直微笑著看著我,沒有任何的敵意。我猶豫著,意識裏好像他離開了這個世界的,怎麽會出現在這個島上呢?
  “快來,幽蘭,我一直在這裏等你,等了很多年……”
  “等我?”
  “是的。”
  “為什麽?”
  “因為你是我命裏的。”
  這話好熟悉?誰跟我說過?最後我還是上去了,他深深地擁我入懷,聲音哽咽,“幽蘭,我終於把你等到了,等到了……”
  老天,他的懷抱好溫暖,被他擁抱著感覺擁有了全世界。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多少年的漂泊心碎,不就是期待著這麽一個懷抱嗎?無論過去經曆了什麽,將來還會麵對什麽,哪怕是即刻讓我在他懷中死去,我也心甘情願。
  我們手牽手在島上漫步著,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在我們身上投下斑駁的日影,鳥兒為我們歌唱,花兒為我們綻放,最後我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休息。我靠在他的肩上聽他說話,他說:“永遠陪著我,別離開……”
  “好!”我答應著,隨即又問,“可是如果我想回去呢?”
  “你回不去。”
  “為什麽?”
  “因為是我讓你來的,你是我命裏的,我也是你命裏的,我們的命運從一開始就連在一起,最終都進那口棺材……無論誰先躺進去,另一個就會灰飛煙滅,我們的愛和生命最終都將在這個島上終結。”
  “這個島嗎?”
  “是的,這個島。”
  “……”
  好像過了很久,地老天荒般,我醒了。
  滿眼陽光,窗外風聲鳥聲,感覺還沒有脫離夢境。
  秦川正好在這時打電話過來,他說他已經到了北京。我帶著書稿約他在一家酒店見麵,很多話無從說起,隻跟他說:“幫我把這書稿交給世紀風出版社的彭社長,三年前我答應過他的。”說完我留下書稿徑直回了公寓。
  他送我到酒店門口,好像也是很多話無從說起,給我攔了輛車,我上了車他幫我關好車門,揮揮手,車子啟動了,他忽然說了句:“他……還活著呢。”
  “你別想跑哦,二十四小時必須在我視線範圍內!”
  這是朱道楓逮著我後給我下的命令。他在咖啡館外直接把我塞進了他的黑色大奔,沒有回梓園,而是把我帶到了滄海路一家僻靜的四合院。那院子外表看上去很普通,可是裏麵卻是盡顯尊貴,一進去是個院子,中間是口天井,四周雕龍畫鳳,青磚地板檀木家具,到處都是青瓷、玉器,閉著眼睛都知道是些古董。院子裏的天井邊種了兩棵海棠樹,正是春天,花謝花飛,地上落滿了粉色花瓣,坐在門口看落花,很有意境。
  “好好在這待著,別想跑,你是跑不了的。”朱道楓顯然是早有準備,把我安排住在納蘭居,他說這個四合院叫納蘭居,是他們家的老產業,專門招待遠道而來的貴客。
  “我是貴客嗎?”我受寵若驚地問。
  “當然是,大作家啊,怎敢怠慢?”
  “不敢當,不敢當。”
  “不客氣,不客氣。”
  “那怎麽好意思呢,朱先生這麽盛情……”
  “你還會覺得不好意思的嗎?”朱道楓笑吟吟地問。
  “瞧您這話說的,”我也笑吟吟地瞅著他說,“我一個破寫書的,住進這麽個大戶人家,一無色,二無才,實在是愧不敢當……”
  “既然能寫書,肯定不會無才,至於色嘛……女人有沒有色,自己怎麽能說,得男人說了算。”朱道楓溫情款款地給我斟酒,這是我在納蘭居的第一頓晚餐,他吩咐傭人弄了一桌子菜,都很精致可口,我們正對著門口坐著,一邊喝酒一邊說話。
  我的目光落在院子裏的兩棵海棠樹上,月光下尤顯風情,落花無聲,暗香浮動,我環顧四周若有所思地說:“這院子隻怕是你們家老祖宗養小妾的地方吧?”
  “你怎麽知道?”朱道楓很詫異。
  “我當然知道,要不怎麽寫書呢?”
  “那這院子寫不寫進書裏麵呢?”
  “正在……”
  “構思。”他幫我說了。突然伸手輕觸了一下我的臉頰,“Susan,”他竟叫起我的英文名,“你還會把我寫進你的書裏麵嗎?還會讓我死嗎?”
  “唉,”我歎口氣,搖搖頭,“我已經放棄了,不寫書了。”
  “是啊,寫書多辛苦,幹什麽都別寫書了,”朱道楓一聽說我放棄了立即喜形於色,“陪在我身邊吧,我正在建一所房子,那地方很美,改天帶你去,那裏絕對是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我還修煉呀,再修煉都快成精了,修煉了這麽多年……”
  “那就去旅遊吧,我帶你玩遍世界……”
  “你也放棄吧!”我突然變了語氣,冷冷地盯著他,“我既然放棄了,你就別再糾纏,否則難保我不重蹈覆轍,我放下心裏的仇恨,絕不是因為你得到了寬恕,而是躺在地底下的人再也活不過來,你無論死多少回他們都活不過來,冥冥中,我也感覺他們在勸我放棄,他們不願意我一輩子活在自己設的囚籠裏,我累了,想出來,沒什麽意思,你在我心裏已經死過一回,覺得也沒什麽意思……”
  “豹子一樣的眼睛!”
  朱道楓好像並沒聽我在說什麽,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表情驚訝,“天使一樣的麵孔卻長了雙豹子一樣的眼睛,父親真是說得沒錯,你的眼睛像豹子……”
  “你父親?”我的心立即被提了起來。
  “是啊,我父親,”朱道楓高深莫測地看著我,似笑非笑,“他說你的眼睛像豹子,殘忍,透著殺氣,卻又難掩本性的純真……”
  我好像也沒聽他在說什麽,腦子裏全是母親,母親……
  “你父親在哪?”我逼問道。
  “你是想問你母親在哪吧?”他看透了我的心思。
  “他在哪?”
  “梓園。”
  “我要見他!”
  “他也想見你。”
  梓園還是老樣子。至少那條林蔭道還是老樣子。朱道楓叫司機把車停在路口,牽著我的手徑直走進林蔭道,正是綠意盎然的春天,滿眼都是深淺不一的綠,除了兩邊的樹都有所長高長粗外,這條我人生最漫長的路絲毫未變,一樣的暗影重重,一樣的前途未卜,我怎麽老感覺走不到頭似的。
  “我從小就很喜歡走這條路,我的名字也是以這條路起的呢。”朱道楓滿麵春風,跟我娓娓道起他的童年往事來。我沒興趣聽,也不想聽,對於這個男人,我真是很矛盾,放棄或者遠離,都無法讓我心平氣和,因為我愛這個男人,真不知道老天是在懲罰我還是憐憫我,在這種時候給了我這樣一份愛,我好不容易才放棄殺人,現在又要費盡心機來放棄這份愛了。我不能不放棄,就算他已經讓我放下屠刀,卻不能讓我立地成佛,否則對躺在地底下的人,或者對自己,都是不可原諒的錯誤。
  “真想一直這麽走下去,最好沒有盡頭,永遠地走下去,”他還在陶醉其中,自言自語,“我不會再放手,怕一放手你就消失不見,跟心慈一樣,消失了連個方向都不告知,茫茫人海和宇宙,我上哪去找呢,上帝奪走的東西,是不會再還給你的……”
  說這話的時候,他停住了腳步,麵向我按住我的肩膀,又捧起我的臉,“幽蘭,謝謝你放棄仇恨,陪我一起走這條路,我們……”
  “我沒有放棄仇恨,正因為沒有放棄,所以不能一心一意地待你,”我迎著他和風一樣的目光說,“我隻是放棄了殺你……”
  “看來我的命還在你手裏。”朱道楓自嘲地看著我。
  “你知道就好,所以沒事別惹我。”我瞪他一眼,撇下他自顧朝前走了。
  進了梓園首先看到的是管家,站在大廳門口,躬著身子朝朱道楓點頭,“先生,您回來了。”“嗯。”她的主人應了聲,看都不看她,操著手徑直走進客廳。
  我當然不能失禮節,很友好地跟她打招呼:“你好啊,管家。”這個老女人不慌不忙地抬起頭,儀態端莊,皮笑肉不笑地也衝我點點頭,“你好,穀小姐。”
  “我不是小姐。”我站在她麵前一動不動,存心跟她較上勁了。
  “你當然不是小姐,”朱道楓走進去發現我沒跟著,又折轉身往回走,過來拉我,“你怎麽會是小姐呢,我這又不是夜總會。”
  他拉我到沙發上坐好,回頭吩咐管家:“給幽蘭倒杯果汁。”“是,先生。”管家不動聲色地進了廚房,步履優雅,舉止高貴。我恨得牙根直癢。“別跟人家一般見識啦,以後你怎麽使喚她都可以。”朱道楓坐我旁邊,貼得很近,順手摟住了我的肩膀。我把他的手拿下來,“我才不想使喚她呢,我看都不願看到她。”
  朱道楓還是把手放在了我肩膀上,“行,行,沒問題,我在巨石島的房子已經修好了,我們隨時都可以搬過去……”
  “誰說要搬走了?”樓上傳來一聲質問。
  我抬眼望去,一個中年男人正從樓梯上下來,一身白色便裝,叼著根雪茄,威嚴而又神采奕奕。我當然會認出他,我怎麽能不認得他,十幾年了,這個老惡棍居然沒什麽變化,保養得真是好,連白頭發都沒看到,戴著一副無邊眼鏡,還是道貌岸然的樣子。
  “你就是幼幼啊?”我還在發愣,他卻已經坐到了我對麵,蹺起二郎腿,抽著雪茄,氣定神閑地瞅著我笑,上下打量我。
  我沒回答,死死地盯著他……
  “怎麽,不認得我了?”他笑容可掬地跟我說話,雖然“親切”,卻還是居高臨下的樣子,“真是女大十八變啊,好漂亮,我都差點認不出來了。”
  “你當然會認不出來,我這張臉是做過的,”我逼視著他,冷笑道,“不過你這張臉倒是沒變,就算是變了,燒成灰我也認得。”
  “幽蘭……”朱道楓拉住我,試圖讓我冷靜。
  “聽清楚了,我叫幼幼,不叫幽蘭!”我甩開他的手,惡狠狠地瞪著他。
  “威廉,你先上樓去,我跟幼幼有些話想單獨說。”
  朱道楓看看我,又看看他父親,可能也明白他不適合加入這場談話,隻得起身上樓,一步三回頭,很不放心我。
  我瞪著他的父親,這個老惡棍,真是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造了這麽多孽居然還可以如此坦然地麵對當年的幼幼,他怎麽可以這麽坦然,讓這個可憐的小女孩家破人亡,拐走她的母親,從而毀了她的臉,他的心究竟是什麽做的,難道他是修煉千年的老妖怪,不僅可以長生,還可以如此漠然地麵對人世間的恩怨情仇?
  “別這麽看著我,幼幼,我知道你恨我,但現在我不想跟你談仇恨……”
  “你覺得可以談什麽?”
  “談你母親。”
  一句話讓我的心蹦到了嗓子眼。
  老東西主動出擊了!
  薑還是老的辣這話真是沒錯!
  “我母親在哪裏?她現在在哪裏?”我幾乎要跳起來了,說別的我可以無動於衷,一說到母親我就激動得不能自控。
  “你冷靜點,聽我慢慢說嘛。”
  他卻是一點也不急,慢條斯理地跟我說,“我知道你這些年過得很不容易,臉受了傷,一個女孩子要獨立生存是件很艱難的事情,我一直很惦記你,也打聽過你的消息,可是找不到你,因為你母親也很惦記你,她現在在美國,這些年我一直讓她在那邊接受治療,你知道的,她精神狀況出了問題,不過還好,因為一直沒放棄治療,現在恢複得很好,從外表看跟正常人沒什麽區別了,隻是她很想念你……”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孩子,你怎麽恨我都沒有關係,但是請別把這恨加在無辜的人身上,比如威廉,他就是無辜的……”
  “你也是無辜的嗎?你就說完了?十年了,你就是這麽幾句話跟我交代?你是想讓我放棄仇恨,還是想讓我感激你給我母親治病?”
  “別這麽說,幼幼。”
  “那你要我怎麽說?要我怎麽說啊?”我突然提高了嗓門,人也站起來了,渾身發抖,十年生不如死,他竟然就是幾句話一筆帶過!
  “冷靜點,幼幼,我不想跟你吵架……”朱洪生一點也不急,仍然是慢條斯理,緩緩地吐出一口煙霧,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我是想開誠布公地跟你談談的,吵架解決不了問題,難道你不想見你母親嗎?”
  “……”
  我被擊中了!老狐狸,他知道我的軟肋是什麽!
  “坐下來,聽我慢慢說,你這麽激動幹什麽呢?”朱洪生竟然還笑了起來,指了指沙發,“坐,坐……”
  我頹然地坐下,眼淚汪汪。
  “我可以讓你見你母親,但是……”朱洪生話總說一半,故意折磨我的耐心。
  “但是什麽?她是我的母親,我當然要見她!”
  “可她現在是我的太太,”老惡棍的笑意更深了,“六年前我就跟你母親在舊金山舉行了婚禮,不過很低調,連威廉都不知道……作為你母親的丈夫,你的繼父,我有責任照顧你母親,也有權利決定誰可以見她,你是她的女兒,你當然能見她,但是這要取決於你的態度……”
  我簡直要昏厥了!這個可惡的男人竟然娶了我的母親,老天啊……一陣撕裂的痛,從前胸穿達後背,我捂住嘴,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我被徹底打敗了!
  “那我什麽時候可以見到我母親?”我已經看不清眼前的東西了,周圍的一切都在搖晃,唯一可憐的願望就是見到我可憐的母親。
  “我說了,要取決於你的態度。”
  “你……要我什麽態度?”
  我虛弱得無力反抗,母親,我親愛的母親……
  “不準再傷害威廉!”一說到這,朱洪生就板起了臉,“我知道你想殺他,想給你的家人報仇,但他是無辜的,你要算賬找我好了,怎麽著都行,就是不準你傷害他,我曾經失去了兩個兒子,不想再失去唯一的威廉,他對我有多重要我不說你也明白,如果不是因為他喜歡你,你早就死了,絕無可能還坐在這裏跟我說話!”
  “我答應你,不再傷害他,事實上我也已經放棄了……”
  “很好,你是個懂事的孩子,長得又這麽漂亮,難怪威廉這麽喜歡你。”
  “我什麽時候可以見到母親?”
  “我話還沒說完呢,這麽急幹什麽,你既然已經放棄了謀殺我兒子,那麽你還要接受他,真心實意地愛他,跟他在一起生活,生兒育女……”
  我張著嘴,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要這麽驚訝,我是一個父親,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孩子能幸福,這一點我曾經做得很不夠,威廉小的時候我就沒怎麽管他,他成年後我就管得更少了,特別是後來在他的婚姻上,我完全忽略了他的感受,逼迫他跟現在的太太結婚,他太太的情況你應該知道的,因為車禍終身殘疾,當時也是看在她懷了骨肉的分上才要威廉跟她結婚的,沒想到這成了我現在最後悔的一件事情,他太太肚子裏的孩子沒保住,威廉還因為這場無愛的婚姻飽受折磨長達九年,幸福就離他更遠了……”
  “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麽?我不想聽!”
  “你必須聽,如果你想見到你母親的話!”這個男人真是太可惡,動不動就拿母親來要挾我,“我跟你說這些的意思是,我要威廉幸福,隻要他幸福,我可以為他做任何事情,而我知道他喜歡你,很喜歡,所以我就想把你送到他的身邊,滿足他的願望,從而彌補我曾經的過失,讓他快樂地生活……”
  “那他太太怎麽辦?”
  “這個你別擔心,我會處理好的,既然要你們在一起,當然是以合法的身份,他的錯誤婚姻是我一手促成的,我有責任幫他解除,事實上,這也是給碧君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這些年她鬧得凶,其實自己也不開心,越鬧越不開心,讓她換個環境,重新生活,對她和威廉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我心裏已經明白了個八九分,“你是要拿母親跟我交換嗎?”
  “幹嗎說得這麽難聽,什麽叫做交換,這隻是不得已而為之,隻要你點頭,回到威廉的身邊,跟他平靜地生活,給我們朱家生兒育女,我會還你母親,把她接過來,讓你們母女重享天倫之樂。”
  “如果我不答應呢?”
  “那你就永無可能見到你母親!”
  晚上我住在梓園。還是原來的那個房間。
  朱道楓幾次敲門想進來,都被我拒之門外。我盤著腿坐在床上,並沒有睡。媽媽,我可憐的媽媽,你知道女兒有多想你嗎?想得心都碎了,十年啊,我的媽媽!我恨這家人,恨這座莊園,姐姐毀在這裏,爸爸死在這裏,媽媽消失在這裏,我,卻是在這裏進入了地獄,自從臉被毀,我從來沒覺得自己過的是人的日子!如果可以,我真想放把火燒了這一切,但是我有選擇嗎?那個老惡棍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如果我不回到朱道楓的身邊,就永無可能見到母親。他真是愚蠢至極,我原本已經放棄了仇恨的,因為我愛這個男人,這愛已經讓我放下了殺機,現在他父親橫插一腳,讓我剛剛放棄的仇恨又死灰複燃,新仇舊恨加在一起,縱然有愛也是蒼白無力……
  我現在反而有點同情朱道楓,他顯然不知道父親背著他的所作所為,他這一生隻怕都要毀在他父親的手裏,婚姻如是,愛情隻怕也是,他看上去是多麽灑脫自如的一個人,卻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其實想想,他比我幸運不了多少!
  清晨,我被門外的一陣爭吵聲驚醒。
  “讓我進去,我要看看是個什麽妖精,竟然想霸占我的位置!”一個女人的尖叫聲淒厲如厲鬼從門外傳來,我立即聽出是誰,朱道楓的太太!
  頓時睡意全無。我驚得從床上坐起。
  “你見她有什麽用,改變不了事實!”是朱道楓的聲音。
  “什麽事實不能改變啊,你們父子串通起來要將我趕走,我做錯了什麽你們要這麽對我,你說!你說!我做錯了什麽!”
  “你當然做錯了,你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嫁給我,你早就應該料到有這麽一天,我不愛你,從來就沒愛過你,而你卻以孩子要挾我,要我娶你,我如了你的願,可你呢,一天到晚不是吵就是鬧,你折磨了我九年,這九年你想把我逼成鬼,可是最先變成鬼的是你,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跟個怨鬼有什麽區別!”朱道楓的聲音開始發抖。
  “我就是個鬼!我做鬼也不放過你們朱家,隻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們就休想過安靜的日子!不是你死在我手裏,就是我死在你手裏,這輩子你都休想擺脫我……”
  “混賬!誰允許你這麽說話的!”
  這是另一個人的聲音,朱道楓的父親。
  “你是想讓我也死在你手裏嗎?你根本就不應該住在梓園,你應該去精神病院!縱然我們朱家欠你的,這麽多年該還的也還了,原來我還同情你的,勸威廉對你好一點,看來我是大錯特錯,你這種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自己瘋了,還想把這的人全逼瘋,告訴你,隻要我朱洪生還有一口氣就由不得你胡來!我不會讓我的兒子再生活在你的陰影裏,他這一輩子還長,怎麽可能讓你這麽個神經錯亂的女人將他的後半輩子毀掉,隻要你接受這個事實,我會給你很好的安排,我已經在澳洲買了一棟房子,在你的戶頭也存進一大筆錢,夠你的後半生享用,你回澳洲跟你的家人一起過,這個安排對你對大家都是最好的選擇……”
  “那你怎麽不直接把我送進墳墓,這樣的安排不是更好嗎?”朱太太帶著哭腔叫起來,顯然朱父的話讓她更加歇斯底裏,“我不會離開這裏,我變鬼也要守在這裏,這就是我的墳墓,你們要想把我趕出去,門都沒有,我就是要毀了他,讓他今生不得安寧,來世也不得超生……”
  “管家!管家!”朱父也叫了起來,“你這個管家是幹什麽的,不是你她怎麽會到這來鬧,馬上把她帶走,帶走,我不想看到這個瘋女人,快點,你還愣著幹什麽!”
  “太太,我們走吧。”是管家。
  “我不走,我就不走,偏不走……”朱太太還在尖叫,接著是“啪”的一下,一個花瓶之類的東西砸到了我的門上,掉在地上發出刺耳的破碎聲。
  “你幹什麽!”朱道楓顯然被嚇到,因為房間內住的是我,他立即咆哮起來,“管家,你給我快點,把她弄走,你怎麽就磨磨蹭蹭的,滾,你們都給我滾,不許你們傷害幽蘭,誰都不準,滾……”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說粗話。
  “朱威廉,我變鬼也不放過你……”朱太太的聲音漸漸遠去。
  門外突然變得安靜。
  “唉,”接著是朱父的一聲長歎,“都是我的錯,今天我才明白為什麽你不願意跟這個女人在一起生活,還好是你,換了我早瘋了,隻怕比她瘋得更徹底,你放心,我會幫你解除這個有名無實的婚姻,這個可怕的婚姻禍害到你,也禍害到我們朱家,讓我們至今沒有後繼之人……”
  “爸,我真的很累。”朱道楓的聲音疲憊而嘶啞。
  “我知道,進去看看幼幼吧,她肯定被嚇著了,好好安慰她……”
  朱道楓的腳步聲漸近。真是個紳士,進來之前還是要輕輕敲門。他推開門,一臉詫異,在他的想象中我應該恐懼地躲在被子裏,連頭都不敢伸出來,結果我是盤腿坐在床上紋絲不動,脊背挺得筆直,端坐得像個菩薩。
  用過早餐,朱道楓帶我出門。一路上他不停地追問我為什麽昨晚不準他進門。“害我一晚上沒睡好,太興奮了,想抱著你睡……”他開著車,一臉的不正經。
  我懶得理他,把臉別向車窗外。
  “你要帶我去什麽地方?”
  “一個島。”
  我怔住了!他說什麽?……一個島?這不是真的吧,夢裏的東西始終隻能停留在夢裏,怎麽可能走出夢境?我的心迅速往下沉。
  “幽蘭,你知道你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什麽嗎?”他打著方向盤,完全不知道我內心在翻江倒海,拿餘光瞟著我說,“就是你冷冷的樣子,從來不會很熱情……”
  我沒有搭腔。他就轉移話題,“這附近住的都是花農,家家都種花種樹的,這個村的經濟都是來源於此,”他好像對這裏很熟悉,跟我介紹道,“我買下的那個島就是這個村的,他們要招商引資開發土地,我就以私人名義買下來了,那麽好的地方,如果真開發出來會受到人工破壞的,太可惜了。”
  我沒有聽他講話,失魂落魄地望著車窗外,視野越來越開闊,好像已經到了郊外,沿途的民宅真的家家都有花圃,滿眼都是綠樹閑花,我打開車窗,清新的花香沁人心脾,這正是春天的味道……可我的心卻抽搐在一起,進入了空前的寒潮,腦子裏昏昏的,莫名的哀傷像口巨鍾瞬間罩住了我。命運終究還是敲響了這口哀傷的鍾,似乎在提醒我們,快了,你們已經抵達了這個終點,接下來的隻是結束而已,不要想逃跑,這是你們的宿命,你們逃不了!我逃不了,他也逃不了,老天!
  我閉上眼睛,竭力不讓淚水滲出來。
  半個小時後,他把車開進一條幽僻的小道,繞了一大彎,轉進一片樹林,駛出樹林,眼前豁然開朗,藍天下是一個望不到邊的巨大湖泊,明亮如鏡,倒映著藍天白雲,而湖泊的這邊真的有一個橢圓形的綠島“停靠”在接近岸邊的水麵上,一條窄窄的鵝卵石小道從岸邊延伸至島上。車子放慢速度,緩緩駛上小道,兩邊有木柵欄,刻意種的牽牛花爬滿柵欄,真是很有詩意,幾分鍾後就上島了,又是一片密林,林間的道路也鋪滿鵝卵石,路兩邊是花圃,也有木柵欄圍著的,可種的全是薔薇,姹紫嫣紅一路延伸至密林深處。我的心跳開始加速,薔薇是我最喜歡的花,他為我種的?
  “這些花全是為你種的,喜歡嗎?”朱道楓把右手搭在我肩膀上,溫柔地看著我笑,“這個島其實是為你買的,我知道你不喜歡梓園,我也不喜歡那裏,所以就想到在這建一個樂園,我和你的樂園……”
  我的心隱隱發痛。“這個島有名字嗎?”
  “有的,它就叫巨石島,傳說女媧補天的時候,從天上掉下一塊仙石,正好落入這湖中成了一個島,聽村民們說,這巨石島很神奇,有一年發大水,村民們的家園都被淹了,大家都逃到島上來,結果是水漲多高島就長多高,即使村裏的屋頂都被淹了,巨石島還是安然無恙,一村老小由此逃過一劫……”
  “還有這事,真的假的?”我心不在焉。
  “我怎麽知道,村裏人都是這麽講的,”朱道楓得意揚揚,“最先發現這個島的是牧文,後來他介紹我來這看,我一眼就看中了,去年開始動工在島上建房子,東坡為我設計的,房子就在樹林裏……”
  我沒聽清他的話,完全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車子這時候已經駛出了密林,眼前竟是一片薔薇的海洋,花毯般一直鋪到遠處的水邊,一棟磚木結構的三層小樓別具風情地矗立在花海中,麵朝湖,背靠花海,一條蜿蜒的鵝卵石小徑從我眼前一直延伸到小樓。朱道楓停下車,把目瞪口呆的我從車裏拉出來,牽著我走向小樓,我像被施了魔法般完全不知道怎麽挪步子了,眼睛瞪著,嘴巴張著,朱道楓瞅著我直笑,“發什麽愣,好看的還在裏麵呢。”
  小樓的底層是花崗岩砌成的石基,踏上石階,邁上的是圍著小樓的走道,有一扇門是敞開的,這是小樓的後門,走進去是一道掛滿油畫的走廊,“這些畫都是我從牧文的雲中漫步裏搜刮來的……”他牽著我的手指著牆上的畫頗為得意。
  走過畫廊,看到的就是客廳了,地板全是實木,對麵朝著湖泊的那邊牆是開放式的,嵌著玻璃,外麵的薔薇花園和湖泊一覽無餘,也使得整間客廳陽光充足,仿佛置身的不是室內,而是大自然,滿室都是薔薇的花香。我打量四周,驚歎得說不出話,室內的裝飾不能用豪華來形容,而是彌漫著濃鬱的藝術氣息,地毯上印的是薔薇花圖案,靠沙發的那麵牆掛著的巨幅油畫上畫的也是滿眼的薔薇,跟屋外的薔薇花園相映成趣,天花板沒有吊頂,原模原樣地保留著最原始的橫梁,一盞巨大的雕刻著薔薇圖案的牛皮燈籠自梁上垂下,四角也掛著相對較小的燈籠,也都刻著薔薇圖案,一些小擺設也無一例外地采用了薔薇造型和圖形,比如花瓶、小台燈、鍾、煙灰缸等等,連客廳一角盤旋而上的樓梯扶手下麵的磨砂玻璃上也設計了薔薇花……
  “你這是幹什麽呢?”
  我站在客廳中央的薔薇地毯上哽咽著說不出話。
  “還能幹什麽,表達我對你的愛。”他站在我麵前,目光炯炯地看著我。
  “我不值得你這樣……”
  “值不值隻有我自己知道,除了心慈,你是我今生值得用生命交換的女人……”
  “別這樣,你別這樣……”我晃著腦袋,我捂著臉就要哭出聲,“我真的不值得你這樣,對於你,我說過我已經放棄仇恨,我也知道我是愛著你,可是我……無法心平氣和地麵對這份感情……”
  “是不是因為我父親?”他好聰明,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心底,牽我到柔軟的沙發上坐好,目光如那湖麵上的粼粼波光,閃爍在他眼底,蕩漾著無限柔情,“幽蘭,我不知道我父親對你說了些什麽,可無論他說什麽,那都是外界的因素,不應該影響到我們的感情,沒有人可以影響到我們,在這裏,在這薔薇園,隻有我和你,將來還會有我們的孩子,我們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這裏……”
  “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想的是什麽樣呢?我想的就是我們可以真誠地在一起,沒有欺騙,沒有傷害,以心換心,平靜快樂地生活……”
  說著他摟住我的肩膀,跟我頭靠著頭,“知道嗎,寶貝,這房子我花了好多心血,光外麵的那些鵝卵石就拖了十幾卡車,還有這些薔薇,我把附近花農家裏的薔薇全都收過來了,不信你現在可以去看,沒有一家還有薔薇……”
  我更加哽咽著說不出話了,伸手撫摸他的臉,好英俊的男人,眉目鼻梁嘴唇像是希臘神話裏的雕像,鐫刻得如此分明,十一年,這張臉在我心裏已經存在了十一年,此刻麵對麵,我還是不能做到心平氣和,簡單的愛情摻雜了太多的世俗恩怨,就會變得不簡單。
  他也撫摸我的臉,我的眉我的唇,俯身輕輕吻了下來,我很自然地閉上眼睛,放棄了掙紮,因為我已經沒有力氣掙紮,他的吻柔軟綿長,漸漸地急不可耐,摟著我喘息聲越來越重,“哦,幽蘭,我要你……”他呢喃著,不等我回答,就將我攔腰抱起往樓上走,我不敢睜開眼睛,感覺他把我抱上了樓,進了房間,將我放在了床上……
  “這裏叫薔薇園……”
  激情過後朱道楓擁著我坐在臥室窗邊的沙發上,指著樓下的花園說,“你就是這個花園的主人,今後你就住在這裏,房子剛剛裝修好,還沒有雇到人,但我會盡快地安排人過來照顧你,我們隨時可以搬過來。”
  我沒有聽進去,目光被窗外的湖光山色深深吸引,遠遠的,那湖倒映著藍天的顏色,連綿的青山將湖溫柔地擁抱,湖水蕩漾著細細的波浪,欲語還休,三三兩兩的遊船在湖麵隨波而流,聽朱道楓說,這裏的村民很懂生財之道,在山腳下建了數個“農家樂”,每到節假日或周末,很多城區的人來這裏放鬆,也讓這平靜的湖平添了許多人間煙火。
  “我們明天就搬過來,好不好?”朱道楓顯得有點迫不及待了。
  “我還要考慮一下……”
  “為什麽?”他詫異地看著我。
  “至少該跟秦川打聲招呼吧。”我說的是實話,秦川這會兒隻怕以為我現在已經到了北京呢。可是朱道楓的臉立即陰了下來,眼神突然變得慌亂而無神:“為什麽要跟他打招呼?你現在是跟我在一起,是我的女人……”
  “不是你想的那樣啦,秦川幫了我很多忙,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也是他拉我一把,我們是很好的朋友,但隻是朋友,我跟他是不可能有什麽的。”
  “當真?”
  “嗯。”
  “那就好,知道嗎,幽蘭,我最擔心的就是那小子,怕他跟我搶,他跟我搶什麽我都可以讓給他,唯獨你不能!你是我今生最寶貴的東西……”
  “我可不是東西。”我鼓著眼睛。
  “我也不是東西。”他嗬嗬地笑。
  “你這麽讓著他,因為他是你弟弟?”
  “你怎麽知道?”朱道楓大驚,“誰告訴你的?”
  “秦川說的啊。”
  “他跟你說了些什麽?”
  “什麽都說了。”
  朱道楓的臉色更難看了。我冷冷地瞅著他,“可是我一點都不意外,因為像你們這種家庭,什麽事做不出來呢?我也能理解秦川的所作所為,因為我跟她母親一樣,也曾失去了整張臉,說是人,過得卻像個鬼,他們母子能走到今天需要多大的勇氣知道嗎?你是不會理解的,我卻能……”
  “我們家是欠他們母子很多,現在不正想還嗎?可是秦川不肯讓我們見他母親,我已經派人去打聽了,很快就會有消息……”
  “我勸你別去找。”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如果你們去見了他母親,你們會後悔的……”
  晚上我們並沒有在巨石島留宿,因為雇的人還沒過來,朱道楓顯然是被人伺候慣了,沒人照顧飲食起居他簡直活不下去。
  回到梓園,我們和朱洪生一起用晚餐。管家還是按規矩站在主人身後等候召喚,她是麵對著我站著的,臉上看似平靜木然,眼神卻泄露了心底的怨恨,陰冷的目光時不時地掠過我的臉龐。朱道楓卻好似當她是透明,自顧吃著,舉止還是那麽的優雅迷人,再看坐對麵的朱父,舉止當然沒話說,也是一樣的貴族派頭,卻更多了份霸氣和威嚴,以及洞悉一切的犀利。
  所以當朱道楓跟父親提出要搬出梓園時,朱洪生並沒表示反對,還說,“也可以,我早就知道你想搬出去了,聽說你在城郊買了個島,是到那去住嗎?”
  “是的,爸。”
  “嗯,”朱洪生連連點頭,“隨你吧,反正我也要回美國了,就是不回,你也沒興趣陪我這個老頭,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修身養性,養育下一代是個不錯的選擇,”說著他在餐桌那邊有意無意地瞟我一眼,“換個環境,成功的概率會高很多……”
  我的臉紅到耳根,猛地抬頭,惡狠狠地瞪著他。
  “豹子一樣的眼睛!”朱洪生一點也不懼怕,迎著我的目光反而笑,“這一點你真不像你的母親,你母親任何時候都是溫柔的眼神,這麽溫柔的母親,不知道怎麽生了這麽個凶狠的女兒……”
  朱道楓看看身邊的我,又看看對麵的父親,很尷尬,不知道怎麽化解這尖銳的矛盾。我沒理會他的難堪,盯著對麵他的父親一字一句地說,“我也很奇怪,我這麽溫柔善良的母親,怎麽會落入狼的手中……”
  “哈哈……”朱洪生仰頭大笑,一雙老奸巨猾的眼睛上下掃蕩著我,居然點點頭,“厲害,我喜歡,我也終於明白我這傻兒子為什麽這麽迷戀你了,很好,你溫柔善良的母親落入我的手中,而你又落入我兒子的手中,簡直是天賜良緣,沒有比這安排更好的了……”
  這個老混蛋!
  我氣得咬牙切齒,“啪”的一聲放下手中的刀叉,起身頭也不回地衝出餐廳,“幽蘭……”朱道楓連忙追出來,而他的惡魔父親卻在後麵喊,“不用那麽急,她不會跑了的,我馬上要回美國,把她溫柔善良的母親接過來,她是不會跑的……”
  我簡直要昏厥!撲到床上死命地揪著被子,捶打著柔軟的枕頭哭不出,喊不出,我覺得我就要氣絕身亡了,做這麽個惡魔的兒媳,真是一個噩夢,從十一年前我姐姐踏入這莊園開始,我們家就陷入了淒慘的噩夢,如今死了的親人在地下,活著的親人在天邊,我這噩夢還遠遠沒有結束!
  “幽蘭……”
  朱道楓在外麵敲門,“你別太在意,我父親並沒有惡意的,他很喜歡你……”
  “滾!”我抓起床頭的一本書就朝門砸過去。
  “幽蘭,你聽我說,我知道你對我父親有成見,可你早晚要跟我一起生活,那麽他是我的父親,也應該是你的父親,而且他這次回美國真的是要接你母親過來的……”
  一句話就讓我死了般無聲無息,又是母親!
  我想不出,如果沒有母親,他們父子還能有什麽招能讓我留下來,而倘若母親不能安然無恙地出現在我眼前,這父子倆又會有什麽理由來跟我解釋,我可以肯定地說,如果母親有什麽意外,我會殺了他們!這麽一想,心底的火焰騰地一下又冒了出來,我幾乎可以聽到火焰在心底燃燒的“吱吱”聲,門外朱道楓還在勸慰,我聽不進去,目光無力地遊離在蒼白的天花板,一如我蒼白的人生,想畫上美麗的圖案,卻舉筆艱難,天知道的,我是愛這個男人的啊,本來單純的愛,本來想好好地愛,卻無端地被他父親帶來的仇恨和屈辱打亂,使這愛變得渾濁不清,如風雨中顫抖的樹,隨時都有折斷的可能。
  “先生,老爺說要您明早跟他一起出門。”門外傳來管家的聲音。
  “什麽事,我明天要去公司,就是不去,也要陪幽蘭……”朱道楓顯得很不耐煩。
  管家說:“我也不清楚是什麽事……”
  “還能有什麽事,”朱洪生不知為何也過來了,“秦川的母親找到了,你明天跟我一起去,三十年,我整整找了他們母子三十年……”
  “好,我跟你一起去。”朱道楓答應了。
  “怎麽,被關在門外了,瞧你這點出息,”朱洪生數落起兒子來,又像是故意說給我聽的,言語很不客氣,“對女人不能太心軟,你就是心軟,該狠的時候就得狠,這點你完全沒繼承我……對付豹子一樣的女人,你就得拿出狼的本性,如果這樣還不行,那就拿出獵人的本事,再凶狠的豹子,終究是逃不出獵人的槍口的……”
  清晨我醒來得很早,朱道楓像是算準了時間似的,我一醒,他就敲門而入了,注意,沒有得到我允許他就進來了。看來他父親的話對他起了作用,他真把我當豹子了,至於他是以狼還是以獵人的姿態來對付我,我就不知道了。
  “你又害我一夜沒睡。”他拿著個手機坐到床邊,攏了攏我額頭的亂發,看他的眼睛果然是紅著的,神色疲憊不堪,“怎麽老這樣呢,我們得盡快搬出去……”
  其實我也沒睡好,翻了個身,背對著他什麽話也不想說。
  “幽蘭,別理會我父親的態度好不好?感情是我跟你的事,沒人可以破壞的,他是我的父親,他也希望我們在一起……”
  我打了個冷顫,他父親昨晚說的“你溫柔善良的母親落入我的手中,而你又落入我兒子的手中,簡直是天賜良緣”的話又在耳邊響起,我屈辱得咬著嘴唇,心裏恨……
  “好了,不跟你多說了,我還要跟父親一起去見秦川,”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是管家,朱道楓叫她進來,“我走後幽蘭小姐就交給你了,你要好好照顧她,知道嗎?”
  “我會的,先生。”管家一邊應著,一邊端著杯牛奶放到了床頭。
  朱道楓在我臉頰輕輕一吻,又交代管家幾句就出去了。沒一會兒,窗外就傳來汽車的發動聲。我翻身過來,嚇一跳,管家直直地站在床邊,像個女巫似的盯著我一動不動。
  “你幹什麽?怎麽還不走?”我坐起來逼視著她。
  “小姐,請您趁熱喝了牛奶,”管家紋絲不動,雙手放在腰間,非常有教養地朝我欠欠身子,裝得很謙卑,“您聽到了的,先生吩咐過,要我好好照顧你……”
  “是嗎?那你準備怎麽招呼我呢?”我冷笑道,“是不是又去放條狗來……”
  “幽蘭小姐,請趁熱喝牛奶,涼了就不好喝了。”管家還是不動聲色。
  “我不敢喝,我怕你在裏麵下毒。”我存心跟她過不去。
  我真是驚訝,管家果然是管家,訓練有素,我這麽氣她,她居然還是保持著優雅的身姿不變,站在我麵前像一株修剪得體的樹,是那種生長在墓地的陰森的樹,隔著兩米的距離,都可以很清晰地感覺到她周身散發出來的寒氣,“幽蘭小姐,如果我真下了毒,您敢喝嗎?”老妖婆竟然衝我笑。
  “是嗎,你想謀害你的主人?好啊,我就喝,我看你下的是什麽毒!”說著我就端起杯子一口氣將溫熱的牛奶喝了個精光。
  “很好,幽蘭小姐果然是有膽量,”老妖婆滿意地繼續笑著,又朝我欠欠身子,“那我先出去了,您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我隨叫隨到。”說完轉身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最後還不忘輕輕給我帶上門。
  “切,什麽東西!”我瞪了一眼門口,跳下床,進浴室洗漱。
  跟往常一樣,先刷牙,再洗臉,最後才梳頭,前後不會超過三分鍾,絕對沒有超過三分鍾,我的頭發還沒梳完呢,舉著的手就開始發抖,手中的梳子掉了下來,鏡子裏那張美麗的臉孔瞬間變得慘白,眼睛駭恐地瞪著,嘴也是張著的,“啊……”我一陣抽搐滑坐在洗臉台下,雙手捂著肚子,揪心的疼痛讓我隨即在浴室冰冷的地板上翻滾,這痛隨即蔓延到全身,才一會兒,我就感覺到呼吸不上來了,像是有什麽東西封住了喉嚨,一種白色泡沫狀的液體從口中源源流出……
  但我的意識卻很清醒,有毒!牛奶裏有毒!該死的老妖婆真的下了毒,難怪她“佩服”我的膽量啊,我怎麽就沒想到她真的會下毒呢?
  我不得不承認,求生是人的本能,我拚盡全身的力氣爬出浴室,每爬一步,目標隻有一個,床頭的電話!可是老天,當我終於爬到床邊的時候,抓起電話竟然是死一般的沉寂,顯然老妖婆早先做了準備,切斷了我房間的通訊。從浴室到床邊大概耗了五分鍾時間,不知道是痛麻木了,還是我快死了,我竟然感覺不到痛了,就覺得渾身被抽了筋骨般沒有一點力氣,趴在床邊的地毯上,越來越模糊的視線裏晃動著一扇門,對,打開門,一定有人可以看到的……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爬到門邊了,那扇門在我的感覺中無疑成了一扇通往地獄的門,我隻有等死了,靜靜地趴在地上,生命的能量一點點地在我身體中退去,很疲憊,忽然很想睡……
  “莫名我就喜歡你,深深地愛上你,沒有理由沒有原因……”
  朦朧中我聽到有歌聲,反複在耳邊唱,我動了動身子,確定這不是天堂的歌聲,是手機鈴聲,就在床上。我聽出來了,這是朱道楓的手機,我還嘲笑過他,用這麽老掉牙的歌做鈴聲,他說喜歡這歌詞,顯然他早上出門的時候把手機忘在我床上了,天無絕人之路啊!
  我喘息著,掙紮著,沒力氣爬起來,隻能伸手拉床上的被子,很快手機掉下來了,就在我的眼前,我抖抖地摁下接聽鍵,還沒開口,裏麵就傳來一個急急的女聲:“朱總,我是繁羽,您什麽時候可以來公司啊,萬隆的張老板在這等您呢……”
  然後我什麽都不知道了,無力地閉上了眼睛,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陷入一片黑暗。但我還是有感覺的,我感覺我離開了梓園,奔走在一片荒蕪的曠野裏,狂風呼嘯,天昏地暗,我艱難地向前行,“幼幼,幼幼……”我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四處張望,突然看到荒草叢中有個人影朝我走來,我一眼就認出來,竟是毛師傅!自從離開火葬場,我從未夢見過他,他站在一片荒草坡上,還是原來的樣子,蒼老的臉上顯現著深深的憂慮,“師傅!”我奔過去,哭倒在他懷裏,“師傅,您怎麽這麽狠心,這麽多年來也不來看我……”
  “師傅的目光無處不在,幼幼!”他扶我坐在荒草坡上。
  “您知道我有多想您嗎?”我把頭伏在他膝蓋上嚶嚶地哭泣。
  “孩子啊,你離師傅越來越近了,”師傅像小時候一樣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感覺他的手勝過上帝,透著人生最殘忍的信息,“師傅害怕,怕你真的來見我,就來看看你……”
  “您早該來看我!”
  “可師傅不想見到你,因為見到你就意味著你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師傅。”
  “不,幼幼,雖然命運不可抗拒,可人定勝天,師傅跟你講過的,不要讓你的怨恨抹殺你心中的愛和希望,這樣你會沒命的!師傅在地下輾轉難眠,擔心的就是你這點……”
  “師傅,我放不下心裏的恨,放不下!”我更大聲地痛哭起來。
  “放不下也要放,這個世上能救你的隻有你自己,忘掉仇恨,你才能活……”
  “我忘不掉,師傅!”
  “那師傅就沒有辦法了,傷了他,最終就會傷到你自己……”
  “難道要我去愛他嗎?我做不到,師傅我做不到!”我拚命搖頭。
  “你做得到!愛他,守護他,他就可以給你同樣的愛,而如果背棄他,傷害他,你就會被置於死地,還是師傅說過的那句話,愛是這世上最無堅不摧的武器,可以抵抗仇恨,給你帶來平安和幸福,也可以讓你粉身碎骨,幼幼,用愛去抵抗仇恨吧……”
  “愛是武器?”
  “是的,愛是武器!”

  第三卷 薔薇祭
  一 朱道楓
  當我想到我正在學會如何去生活的時候,我已經學會如何去死亡了。
  —— 達·芬奇
  朱道楓沒有想到,他又要經曆一次葬禮!他這輩子最怕的就是葬禮。從心慈的葬禮到後來兩個兄弟的葬禮,他每經曆一次,心就被敲碎一次。生與死,本是平常事,他不懼怕死亡,卻懼怕死亡帶來的毀滅性的精神災難,生命摯愛,骨肉至親,刹那間灰飛煙滅,塵歸塵,土歸土,這折磨沒有經曆過的人是不會體會到的。可是他現在又要麵對一場葬禮,不是摯愛,也沒有血緣,卻一樣敲碎他的心,他的骨頭——秦川母親的葬禮!
  當他和父親趕到那座民房時,看到的是熊熊大火,黑煙滾滾,他和父親當時就懵了,去之前打電話時都還好好的,接電話的是個丫頭,聲音很甜,說奶奶在家的,怎麽一會兒工夫就著火了呢?
  圍觀的群眾很多,消防員也迅速趕過來救火,但無濟於事,整棟房子都被大火吞噬,根本進不去,更別說救人,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孩大概就是那個接電話的丫頭,哭得幾乎昏厥過去,“奶奶奶奶”地叫個不停……而父親也徹底崩潰,衝著大火歇斯底裏地呼喊:“傾城,傾城啊,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三十年啊……”
  隨後秦川趕到,他二話沒說就要衝進去,朱道楓拉著他,旁邊的人也拉,“讓我進去,你們放開,讓我進去,媽,媽……”後來連消防兵也過來拉,才將他控製住,他跪在大火前死命地磕頭,哭得死去活來,“媽,是我害了你啊,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不肯見我聽我解釋,我錯了啊,媽……”
  “小川,你別這樣……”
  朱道楓試圖上前扶他。
  停屍房的哭聲第三卷薔薇祭“你們怎麽在這?”秦川忽然就看到了自己的兄長和父親,滿臉是淚,眼睛通紅,跳起來吼,“說!你們怎麽在這?誰要你們來的?是你們,是你們害死了我媽,是你們!”
  “小川啊,我就是想看看你媽……”父親撲過去抱住兒子。秦川一把推開他,咆哮如雷,“你有什麽資格來看,三十年前你們朱家就想弄死她,好不容易活了過來,活到現在,你們又來逼她,你們知不知道她從不見任何生人,你們來見她就是逼死了她,還我母親,你們還我母親……”說著就去揪父親的衣領,朱道楓拉開他,他又跟朱道楓糾纏在一起,把他差點推到火海裏去。
  “我發誓,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們,我恨你們,我要用我的餘生來複仇,我要你們償還這一切,你們必須還……”
  這是秦川最後拋下的話,當時他的樣子完全失去了理智,衣衫不整,滿頭滿臉都是煙灰塵土,英俊的臉完全扭曲得變了形,他就像個地底下爬出來的惡鬼,麵目猙獰,張牙舞爪,咆哮著,似要將朱道楓父子碎屍萬段。
  第二天,朱洪生去殯儀館看秦母,也被秦川趕了出來,還當眾被罵作“老不死”的,朱洪生沒說什麽,一回家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誰都不見。連朱道楓敲門都不管用。他問司機小王:“人燒成什麽樣了?”
  “快別問了,很慘,已經燒焦了,縮成一堆,”小王嘖嘖直搖頭,“放在棺材裏蓋著的,沒給人看,聽說那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就被燒過一回,整張臉都毀了……”
  “是嗎?”朱道楓並不驚訝,因為他聽幽蘭講過,秦川母親的臉曾被大火燒毀,當時幽蘭還勸他別去看秦母,他不聽,結果釀成今天的慘劇,老人一定是無法麵對他們父子才自焚的,難怪秦川的反應這麽激烈,在他的概念裏,他們父子無疑就是直接凶手,若不是他們執意去看秦母,老人就不會死。
  傾城……
  朱道楓開始回憶這個女人,印象已經很模糊了,隻依稀記得那是個美麗得無法形容的女人,正如她的名字,貌可傾城。當年她進梓園的時候,朱道楓還很小,不過七八歲的樣子,傾城很喜歡他,經常給他講故事,喂他吃東西,朱道楓身為朱家小少爺(後來又有一個弟弟),圍著他身邊轉的人很多,奶媽保姆一堆的人,但卻很少有溫暖,因為母親在父親娶繼母前就去了香港,而父親整日忙事業,根本顧不上管他,美麗的傾城無疑給了他短暫的母愛,這也是他一直對這個女人銘記在心的原因。
  那個時候傾城已經懷孕了,挺著個大肚子,沒事就逗朱道楓,問他:“威廉,你是喜歡弟弟還是妹妹啊?”
  “弟弟。”
  “為什麽呢?”
  “女孩子太喜歡哭了。”
  “弟弟出生後,你會保護他愛護他嗎?”
  “會,誰欺負他我就打他。”
  “真乖,你們一定會是好兄弟……”
  一晃三十年過去了,弟弟就是秦川,可他們是好兄弟嗎?朱道楓一想到這裏就抑製不住悲傷,傾城失蹤的時候他還小,不知道大人之間發生了什麽,隻知道父親回來後沒見到傾城簡直瘋了,他跟繼母吵架,如果不是繼母當時也懷孕了,他肯定還會動手,後來繼母生下少宇,一滿月父親就跟她離了婚,此後一直獨身,直到遇見幽蘭的母親。父親很少提起這些事,很忌諱,朱道楓也不便問,上一輩人的恩怨不是他可以理解的。可是現在呢,上一輩人的恩怨卻延伸到了他身上,讓他措手不及,無法麵對,不知道怎麽麵對。
  他這一生總是這樣麵對這些他難以麵對的事情,原以為失散三十年的兄弟相逢會給這個家給自己帶來天大的喜悅,卻不想是今天這個局麵,他恐懼,非常的恐懼,從知道秦川的身份後,他就被這恐懼所糾纏,這個看似滿臉陽光的年輕人心底的仇恨足以毀滅整個世界,朱道楓原想以自己的真誠和寬容來打動他,哪怕是知道他聯合淑美堂的老板鬆本來對付自己,他也可以視而不見,甚至想跟他分享擁有的一切。可是秦川會領情嗎?
  朱道楓是可以和他分享所有東西,怕就怕你給他的他不要,你舍不得的他要來奪,朱道楓舍不得什麽呢?除了幽蘭,他什麽都可以舍棄。對啊,就是幽蘭!這也正是朱道楓恐懼的緣由,秦川知道幽蘭在他心中的地位,而且已經表現出對幽蘭的好感,如果他真的橫插一刀,朱道楓就真的不知道怎麽麵對了。
  幽蘭在得知秦川母親自焚的事後,很久都沒有說話。“怎麽不說話?”朱道楓很想知道她的態度。
  “你想讓我說什麽?”
  朱道楓長歎一口氣:“唉,都怪我當初沒聽你的,跑去看老太太,結果……秦川現在恨死我了,對我父親的打擊也很大……”
  “你們家的冤孽太深了!”幽蘭的表情異常冷酷,“你父親還不相信報應,可是這麽快就實現了……”
  “幽蘭!”
  秦川母親的葬禮舉行之前的那個晚上,朱道楓和父親進行了一次長談。一夜之間,朱洪生的頭發全白了,蒼老了十歲都不止。他睡在躺椅上,麵朝著窗外,背對著朱道楓,手裏拿著一張泛黃的照片,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已經死去,整個世界在他眼前一片黑暗。他閉著眼睛,腦子裏閃出很多人物的麵孔,有三個太太的,有在他生命中短暫停留過的女人的,有去世了的兩個兒子的,也有傾城的,幼儀的,所有這些麵孔在他腦海裏晃來晃去,沒有半刻歇停。他們在他的生命中來的來過,去的去了,除了一些破碎的記憶和傷痛,什麽也沒留給他。尤其是那些女人,當初得到或擁有她們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是勝利者,輕而易舉地就霸占了她們的青春,可是現在他忽然覺得自己上了當,那些女人走走停停,沒有一個生死相隨地留下來過,隻留下痛苦的記憶來折磨他的餘生,毀滅他的意誌。這其中就包括傾城。時隔三十年,如果沒有手上這張泛黃的照片,他肯定記不起她的樣子了,可在所有經曆過的女人中,她卻是唯一可以讓他用一生去記憶的女人,就連現在的幼儀,說穿了,也就是因為長得像傾城,他才將她留在身邊的。
  三十年……
  一片火海!
  什麽都沒了,他想看看她最後的樣子都沒有辦法,她肯定是恨到了極點,才毀滅自己不讓他看到的。傾城,貌可傾城的傾城,就剩下這張照片了,隻有這張照片才表明她曾經來過這世上,美麗過,傾城過,消失過,直到最後化成火海裏的一縷輕煙。
  “爸,你沒事吧?”
  朱道楓在父親身後站了半天,又不見他開口,不知道有什麽事。
  朱洪生說:“我過幾天就回美國……”
  “你身體這個樣子怎麽走得了?”
  很難得,他會以這種平和的語氣跟父親說話。
  “我要去把幼儀接過來,還給幼幼。”他還是習慣叫幽蘭做幼幼。
  “也不用這麽急的……”
  “不,不,我很急,”朱洪生無力地擺擺手,氣若遊絲,“我怕再出意外,失去你這個兒子,我,我怕遭天譴……原先我是想以她母親來製約她的,讓她不得不跟你生活,生兒育女,我是在打賭,這輩子我從來就沒輸過,可是這一次我怕了,我已經失去了秦川,不能再失去你,如果她母親有個閃失,你就會失去她,而我就會失去你……”
  “是的,她自己也跟我說了,如果她母親有意外,她不會原諒我們。”聽父親這麽一說,朱道楓也緊張起來。
  “所以我必須馬上回美國,把幼儀一個人丟在舊金山,我真的很不應該,她雖然外表看上去很正常,可她畢竟不是一個正常人,到現在還以為她丈夫和大女兒還活著……”
  “爸,我們家的冤孽是不是真的很深?”
  “她說的?”
  朱道楓沒吭聲。
  “死丫頭,這輩子真是我的克星,”朱洪生若有所思,像是自言自語,“第一次見到她,那小丫頭就讓我無端地害怕,現在我明白害怕的緣由了,她根本就是個討債鬼,來這世上就是找我討要我最珍貴的一切,包括你!”
  “爸,話不能這麽說,是我們先欠人家的好不好?”
  “是,是我們欠那家人的,我不是沒想過還債,可是誰知道越還越多呢?就比如秦川,知道他是我兒子後,我有多高興啊,比得到整個世界還高興,夢想跟他們母子重聚,用我的餘生來彌補,誰知道老天根本就不給我機會……”朱洪生說到這裏已經哽咽,捂著臉不讓兒子看到自己的脆弱,“真的是冤孽,就像那死丫頭說的,老天不會放過我們,真的就沒有放過,三十年啊,我找了他們母子整整三十年,誰知弄到現在這個地步……我已經心灰意冷了,再也輸不起了,所以才想把幼幼的母親接回來,讓她們母女團圓,讓她心甘情願地跟你在一起生活,而不是被我所迫……”
  “你早該這樣!”朱道楓的回答冷冰冰的。
  “你別恨我,孩子,我不也是想讓你得到她嘛,看你那麽喜歡,想讓你開心一點,跟碧君結婚這十年,你一直就鬱鬱寡歡……”
  “爸,你還是本性難改,以為我還是小孩子,我喜歡什麽你就送我什麽,就像小時候你買玩具給我一樣,為的就是逗我開心,可幽蘭不是玩具,她是一個完整的人,有思想有情感,你沒有尊重她,沒有把她當人,又怎麽可能讓我得到她?你從來就沒有站在別人的立場上去考慮過問題!”朱道楓很不客氣,本來看父親遭此打擊,他想收斂一點的,對父親好一點,至少不必刺激他,可是他實在灰心透了,他的父親,這個霸道的男人竟然以為感情是禮物,可以饋贈的,難怪他這一生這麽失敗!
  朱洪生回頭看看兒子,想反駁,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話,他也真是死心了,這小子繼承他最多,但卻最不像他,以他對女人優柔寡斷的態度,他怎麽能夠得到自己的幸福!
  “真是個混賬東西!”他想了半天隻罵了這麽一句。
  “那也是你生的!”朱道楓回答幹脆。
  “你還知道你是我生的?”
  “有時候我真希望我不是你生的。”
  “你……”
  朱洪生氣得發抖,如果不是因為幾天沒吃東西,沒有力氣站起來,他真想扇他兩巴掌,可是……這是他的孩子啊,僅存的一個!秦川是不要指望了,這輩子別想他會叫自己一聲父親,操勞半輩子,朱洪生突然覺得自己很“貧窮”,除了眼前這個處處跟他作對的混賬兒子,在這個世界上他還擁有什麽?一想到這,他的情緒緩和了些,重重地歎口氣,岔開話題,討論秦母的葬禮:
  “我是不能去了,你去吧,畢竟是兄弟,他再不認我這個父親,應該不至於把你當仇人,你不要計較他對你怎麽樣,剛剛喪母,脾氣不好是難免的,等他冷靜些了,你找他好好談談,隻要你們兄弟和睦,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朱道楓也歎口氣,不說話。
  “你歎氣幹什麽?”
  “爸,如果他跟我爭什麽,你說我該讓步嗎?”
  謝天謝地,他還是記得叫自己爸爸的。
  “當然要讓步,他是你弟弟,是除了我和你母親外,這世上你最親的人,你有什麽不能讓給他的呢?”朱洪生說。
  “如果他要的是我最珍貴的呢?”
  “那也給他,再珍貴也比不上骨肉至親,你已經失去了兩個兄弟,還有什麽比自己的手足更重要的?”
  “可如果他要的是比我的命還重要的東西呢?”
  “你想說什麽?”朱洪生疑惑地看著兒子,雖然幾天未進食麵容憔悴,可目光仍然犀利如刺,“你該不會是想說他要跟你爭幼幼吧?”
  好厲害,薑的確是老的辣,一眼就看穿了!
  “如果是呢?”朱道楓詢問地望著父親。
  “老天,那這太可怕了!”朱洪生駭恐地瞪著眼睛,“那丫頭豈不真要成我們家的克星?”
  葬禮這天下起了雨,幽蘭剛好出院,執意要去,朱道楓拗她不過,隻好開車載著她一同前往。“你剛出院,身體還很虛弱,殯儀館那邊很冷的。”朱道楓很心疼她的身體。
  “我在那邊待了三年,我知道的,不用你說。”
  “你在殯儀館待過?”
  “你還不知道嗎?”幽蘭冷笑。
  朱道楓差點就要問出口,你為什麽會在那裏,但話到嘴邊就吞回去了,還需要問嗎?他不敢問。
  雨越下越大,天空陰沉像要塌下來,遠處連綿的青山罩在一片雨霧中,風很大,帶著刺骨的寒,格外地催人心傷,難道是老天爺也在憐憫逝去的佳人?
  到達殯儀館的時候,一下車就看到一身黑衣的牧文和哲明從裏麵出來,“你們也來了嗎?”朱道楓上前打招呼,他也是一身黑西裝,外麵套了件黑風衣,帶著墨鏡,凝重的表情掩蓋不住由內而發的光芒。
  “是啊,你們也來了?”牧文問。
  “嗯,”朱道楓點點頭,“他……怎麽樣?”
  牧文歎著氣直搖頭。哲明說:“還能怎麽樣,誰跟他打招呼都不理。”
  朱道楓墨鏡下陰鬱的臉頓時結滿冰霜。但他還是要進去的,都到門口了,該麵對的始終要去麵對。幽蘭緊隨其後,經過牧文身邊時,還算客氣地點了點頭,可臉上結的就不是冰霜了,是千年冰川。牧文看著她進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地對哲明說:“我怎麽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啊,這個女人很不祥,會帶給威廉災難……”
  “隻怕已經是災難了。”哲明回答說。
  秦川是個低調的人,母親的葬禮也很低調,前去吊唁的人都是自發去的同事和摯友,站在殯儀館大廳門口答禮的並不是秦川,而是他安排的手下。他自己一個人坐在靈柩旁,表情呆滯,神色淒然,萬念俱灰大概就是那個樣子。
  靈堂裏哀樂低鳴,布滿白玫瑰,正前方的牆上懸掛著秦母年輕時的相片,穿著旗袍,梳著兩個長長的辮子,齊整的劉海下麵眉如彎月,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顧盼生輝,淺笑盈盈,真的是傾國傾城。沒有人不驚訝,秦川的母親竟有這麽美麗!
  “請讓我回到原來的樣子。”
  據說這是秦母留下的唯一的遺言。
  照片上的樣子大概就是她原來的樣子吧。
  幽蘭望著那張照片頃刻間淚流滿麵,原來的樣子!她也有過原來的樣子,連她自己都不記得了的樣子,往事一幕幕地呈現眼前,十一年啊,她頂著一張不屬於自己的臉痛苦地糾纏在這世上,早已分不清什麽是原來,什麽是現在,原來不是現在,現在也不是原來……
  “怎麽了?”朱道楓按住她的肩膀,奇怪地問。剛才還好好的……幽蘭沒理他,徑直朝為母親守靈的秦川走去。她一襲黑色束身長風衣,長發垂腰,臉上除了淚,幹幹淨淨,仿佛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來自黑夜,來自世外,清透得不帶一點汙染和雜質。
  秦川本來是麵無表情,見她走過來,空洞的眼神忽然就有了活的跡象,繼而他又看到了一同走過來的朱道楓,眼中馬上又是另一種光芒,利劍般能穿透人的胸膛,那不是一個正常人在正常下的眼神,仿佛走近他的是一個魔鬼,要撕碎他,他必須做出最激烈的反擊,盡管此刻他的表情更像一個魔鬼。
  朱道楓被那眼神震懾到,幾乎不敢再靠前。
  “秦川,節哀……”幽蘭朝他伸出手。他隱忍地點點頭,站起身,握住她的手,兩手一相握似乎立即找到了共鳴點,迅速抱在了一起。
  “秦川,你要多保重。”幽蘭泣不成聲。
  秦川沒說話,緊緊抱著渾身顫抖的幽蘭,眉頭緊蹙,表情異常痛苦。靈堂裏的人都詫異地朝這邊張望,不明白守靈這麽久,對誰都無動於衷的秦川為何對這個黑衣女子這麽動情,情緒一下就崩潰到頂點。旁邊的朱道楓臉色比外麵的天空還陰暗。
  “別太難過,伯母已經回到了她原來的樣子,她是幸福的。”幽蘭鬆開秦川懷抱的時候安慰道,“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回到自己原來的樣子,哪怕是死。”
  “你原來的樣子呢?”秦川問。
  “大概也要像伯母這樣,才能回到過去吧。”幽蘭回答。
  “幽蘭!”朱道楓打斷她,“你胡說八道什麽……”
  “她沒有胡說,人大概隻有死後才能回到過去,謝謝你,讓我母親如願回到過去。”秦川逼視著朱道楓,眼中又閃爍著魔鬼一樣的光芒,嘴角竟還帶著一絲殺人的笑意。
  “小川……”朱道楓聽到這樣的話脊背一陣發涼。
  “回去告訴令尊,謝謝他找了家母三十年,我會把這三十年欠他的一並還給他,”秦川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我餘下的人生就剩還債了,這輩子還不完,下輩子也會還。”說著朝朱道楓深深一躬,算是答禮。
  仿佛是當頭一棒,朱道楓搖晃了一下身子,差點栽倒。幽蘭連忙扶住他,“我們走吧,秦川,我們走了,多保重。”說著就攙扶著朱道楓轉身離去,秦川卻在後麵又“禮節”地回了句:“二位慢走,改日登門道謝。”
  返城的途中,朱道楓把車開得飛起來。
  風在呼嘯。
  雨在呼嘯。
  大地在傾斜。
  “怕不怕?”
  他大聲地問旁邊的幽蘭,帶著自虐的笑。
  “不怕。”幽蘭視死如歸。
  “想跟我死在一起嗎?”
  “如果你想死,就死吧。”
  “回答得很不情願啊,是不是還有什麽放不下的?”
  “我構思了一部新的小說,這可能是我的最後一部作品……”
  “說來聽聽。”
  “也是個謀殺的故事,不過是我被謀殺,但歸根結底還是我在謀殺,謀殺了別人又謀殺了自己……結局是女主人躺在鋪滿薔薇花的棺材裏,她的身上也都撒滿薔薇花瓣,這部小說的名字就叫‘薔薇祭’……”
  兩個月後。
  朱道楓常常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人生最高的境界是什麽?是有所追求,還是無所追求。如果是有所追求,那他現在就是“碌碌無為”,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回到巨石島的薔薇園陪伴幽蘭,或跟“茶話六君子”談笑聊天,在他的生活裏什麽都變得重要,又什麽都不重要,什麽都在追求又什麽都無所謂,自在隨意得像一陣風。而如果人生的最高境界是無所追求,那他現在就“修煉”到了家,得道成仙了,他真是覺得自己現在比神仙還快活,心無所求,心中隻有希望和愛,掙紮混亂了半生,終於安定下來,平淡地幸福著,幸福中享受平淡。他也感覺自己的思維前所未有地開闊,像麵鏡子,人生的很多事情都照得清清白白,過去忙忙碌碌追求的都不過是過眼煙雲,真正屬於自己的就在心靈的最深處,一個是心慈,一個就是幽蘭。
  心慈,雖然她離去已經十幾載,但朱道楓現在明白其實自己從未失去過她,她一直活在他的心裏,微笑著注視他,就像她曾經說過的,他們就是兩個孤獨的行者,各自有著各自的人生軌道,上天已經讓他們相遇過了,今生他們不可能再相遇,但即使她已經變成了一顆星辰,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她的愛還是會在遙遠的夜空閃爍著光芒,守護著他,他無法觸及她,卻可以感覺她的存在,至少她曾經的存在。
  而幽蘭呢,這個十幾年前就潛入他生活的奇異女子現在已經完全屬於他,他們現在就生活在巨石島的薔薇園,雖然她從來不會很熱情,總是淡淡的,如園子裏的薔薇,獨自美麗著,自在芬芳著,不會妖媚地去迎合誰,也不會故意拒人於千裏之外,給你看到她的美麗,卻又不會讓你看到她的全部,但就是這似近似遠的神秘氣息讓朱道楓著迷,說不清怎麽這麽著迷,仿佛她就是一片薔薇的花海,他已經身不由己地陷入這片“海洋”,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是漂浮著的,有時候又覺得自己沉在海底,完全被她的氣息、她的芬芳包圍,與生俱來就擁有,沒有起點,沒有盡頭……
  兩個月前,朱道楓已經如願解除了跟碧君長達十年有名無實的婚姻,是法院判離的,也是沒有辦法才上訴到法庭,因為碧君始終不肯簽字,法院宣布兩人的婚姻關係解除後,她還要死要活地鬧,朱道楓無奈把她澳洲的家人叫過來,讓她家人把她接回了澳洲。碧君的家人沒有任何怨言,因為他們也知道當初碧君是以什麽原因嫁入朱家的,也了解她極端的精神狀況,鬧了這麽多年,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朱道楓能跟她保持十年的婚姻本身就出乎他們的意料,離婚是他們早有思想準備的事。而且朱道楓也沒有完全對前妻置之不理,不僅安排人在澳洲買了套房子,還定期支付她贍養費,數額足夠她生活得很好,畢竟是夫妻一場,他算是做到了仁至義盡,給了她家人一個交代。
  父親朱洪生也已經回了美國,本來是一回去就把幽蘭的母親接過來的,但她母親在那邊還有最後一個階段的治療沒有完成,跟朱道楓商量後,決定聽從醫生的意見,結束治療後再回國。但是幽蘭已經和她母親提前通上話了,是朱洪生安排的,第一次通話就在中秋節的頭天,幽蘭事先並不知道,她當時正在花園裏修剪薔薇,朱道楓把電話給她時她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而當聽出電話是母親打過來的時候,她頓時哭得接不上氣,完全說不好話了,十幾年生死不明,十幾年的思念,讓她的精神在一瞬間崩潰。
  朱道楓當時站在旁邊,估計她母親也在美國那邊哭,母女倆好像沒說幾句話,就一直在那哭,沒有一小時,起碼也有大半個小時。
  最後還是朱道楓拿過話筒,要她們情緒穩定後改天再通電話。
  “她……她還活著,老天,她還活著……”幽蘭掛掉電話後還在哭,抓著朱道楓死命地掐他,好像不相信這是真的,雖然這麽多年沒有母親的消息,但在她的概念裏母親仿佛已經去世,她從未當她還活著,就如很長一段時間她不認為自己還活著一樣。
  朱道楓把哭得快昏厥的幽蘭緊緊擁在懷裏,她怎麽掐他,他哼都不哼一聲,隻安慰說:“別哭了,你母親馬上就要回來的,回來之前你每天都可以跟她通電話,要老這麽哭,隻怕她還沒回來你就先哭死了。”
  “她還活著……”幽蘭抽抽搭搭地語無倫次,半個身子都掛在他身上,唯恐一掉下去剛才的現實又成了夢境。
  “她當然還活著。”朱道楓笑,把她抱回了屋內。
  “我還活著……”她坐到沙發上後還在發抖。
  “你當然還活著,難道我剛才抱進來的是一個女鬼?”
  “你也是活的。”她越說越離譜,思維完全混亂了。朱道楓看著她混亂迷茫的樣子,更加心生愛憐,摟著她說,“你放心,我肯定是活的,很新鮮,比小艾早上買回來的魚還新鮮。”
  小艾是他雇來的保姆,照顧幽蘭生活起居的。
  “你不新鮮了。”幽蘭說。
  “怎麽不新鮮了?”
  “你太老了,哪有這麽老的魚……”沉浸在巨大喜悅和悲傷中的幽蘭思想完全轉不過彎,思維混亂到弄不清自己身處在哪個時空,現實的,還是過去的,還是完全虛幻的,是不是什麽也沒發生過,就如什麽都發生過一樣。
  朱道楓費了好大功夫才將她從混亂中拉出來:“幽蘭,等你母親過來後,我要當麵向她提親,明媒正娶地把你接進我家的門。”
  “彩禮呢?”
  “你要彩禮?”
  “廢話,”幽蘭一清醒嘴巴就不饒人了,“娶媳婦不要彩禮的嗎?我媽生了我,我自己養活自己這麽多年,白給你?”
  “行啊,你要多少彩禮都不是問題。”朱道楓好喜歡她這調皮的樣子,可愛極了,忍不住就要去親她。幽蘭把他推開,“我真的要什麽你就給什麽嗎?”
  “當然,隻要我有的全給你。”
  “好,你聽著,”幽蘭輕咳一聲,眼睛望著天花板,很認真地數起來,“我要你全部的生命和愛,我活著,你就活著,你就是因為我才活著的,你的生命你的愛全都是因為我而存在,所以你記好了,第一,沒有我的允許,不能獨自去遠行,必須時刻在我的周圍,讓我可以感覺你的氣息你的存在,如果你貿然遠行,丟下我一個人不管,你將不會再見到我,見到的肯定不是我。第二,你的心裏隻能有我一個人,我是指我活著時,你就隻能有我一個,已經不在這世上的我允許你留個位置想念她,你的心裏有我,我就存在,你的心開了小差,偶爾忽略了我忘記了我,那麽我就不存在了,既不會存在你的心裏,也不會存在這世上,明白嗎?第三,要因為我幸福而幸福,不能一個人獨自幸福,如果我不幸福,你就不能幸福,你未來所有的事情,都是因為要讓我幸福,與此相違背的任何事情你都不能做。那我怎麽樣才能幸福呢,很多,首先是你要健康,不能生病,生病了我不會伺候你;其次你要快樂,不能憂鬱,你不快樂我也不會去哄你;你也不能寂寞,你若寂寞我是不會去給你解悶。你要時刻寵著我,愛我,關心我,把我當你的心肝寶貝,不能讓我不開心,也不能讓我太開心,不能限製我,也不能完全不管我,不能為我花太多的錢,更不能去注意別的女人,你的眼裏隻能有我,你要時刻記得,除了你媽,我就是這個世上唯一的女人。第四,暫時想到的就這些,以後隨時想起了隨時補充……”
  說完把目光轉向朱道楓,老天,這個男人已經傻了,嘴巴張著,眼睛瞪著,好像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而且他的眼中閃閃的,像是有淚光,眼底都已經泛紅。
  “沒聽清嗎?要不要我再來一遍?”
  幽蘭衝他擠擠眼,瞅著他笑。他反應過來了,突然一把抱住她,緊緊地箍在懷裏,“幽蘭,你這個小壞蛋,死丫頭,怎麽想出這麽多東西……”他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濁音,仿佛不是來自喉嚨,而是來自心底,她聽見他哽咽著說,“我答應你,全答應你,一條都不落下,我賣給你了,押給你了,我就是你的了,不能退貨了,也不能出讓了,隻要不閑置,你怎麽使用我都可以,就是報廢了你也不能丟掉我,我就是給你利用的,你利用我幸福,利用我快樂,利用我生孩子,多生幾個,不能浪費資源,不能讓我有機會愛上別人,全世界你就當隻有我一個男人,就像我除了老媽,隻把你當做這世上唯一的女人一樣,你要時時刻刻帶著我,白天把我當你的衣服,晚上把我當被子,不能拋棄我就像不能脫掉你的衣服一樣,讓我給你溫暖,給你熱量……”
  “好了啦!”幽蘭一把推開他,笑成一團,“你比我還囉唆,剛才的條款裏得加一條,話不能太多,要你閉嘴你就閉嘴……”
  “我閉不了了,”他無辜地看著她,又伸手來拉,“隻有一個辦法……”說著就把她拽入懷裏狠狠吻住了她的唇,咬她的舌頭,呼吸著她的呼吸,是的,從今以後他們就是一個整體,同命運共呼吸,一刻也不能分離,縱然這世界變幻無窮,也不能讓他們在人海裏走失,隻要有一個消失,另一個就不會存在!存在或消失,對於兩個相愛的人來說,都不是問題,隻要能在一起,存在就一起存在,消失就一起消失,如果有一天兩個人一起消失,絕對不是因為他們不再愛了,而是他們已經“遠行”,化成了遙遠星河的兩顆星辰,彼此照耀,圍繞著旋轉,愛沒有止境,就像宇宙沒有邊際……
  晚飯,兩人一起吃小艾弄的魚。
  “嗯,是很新鮮。”幽蘭讚不絕口。
  “難道比我還新鮮嗎?”朱道楓一邊喝著魚湯,一邊喋喋不休,“我也就是老了點,新鮮還是很新鮮的,就像剛從湖裏撈起來的一樣,活蹦亂跳,你可以聞聞,還有湖水的味道,不過我真希望我就是這碗裏的魚,被你一塊塊吃掉,最好連骨頭都不剩,吃完了還想吃,回味無窮,然後你又去湖裏撈魚,我又變成一條魚被你撈起來被你弄著吃,你吃完了更加愛上我的味道,從此你天天去湖裏撈魚,我天天變成魚被你吃掉,我就是一條長生不死的魚,來到這世上就是等著被你吃,被你嚐,被你回味,被你惦記……”
  “你還有完沒完!”幽蘭放下碗筷,在桌子底下對著他就是一腳,“吃頓飯都不能清靜,真是比《大話西遊》裏的唐僧還囉唆,你再不閉嘴,我就退貨!”
  一句話就嚇住了朱道楓,趕緊埋頭吃飯,可扒了兩口,又開始了,很委屈的樣子:“你怎麽動不動就退貨呢,多傷感情啊,別忘了,這世上就我一個男人,你把我退了,你難道守寡啊,你還沒利用我生孩子呢,怎麽能退貨呢,我又沒有質量問題,又不是偽劣產品,我是絕對的原裝正品,做工精良,越用越新……”
  “朱道楓!”
  幽蘭跳起來,撲過去對著他就是一陣拳打腳踢,打得朱道楓很受用,連連點頭:“娘子按摩真舒服,哈哈……”
  吃過飯兩人一起到湖邊散步。夜色真美啊,明天就是中秋了,月亮像個大玉盤,倒映在湖水中,一湖的銀波蕩漾,一層層湧過來,退回去,細細碎碎,湖麵像是撒滿了銀子。對岸是零星的燈火,也倒映在湖水中,雞犬聲,蟲鳴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人間仙境融為一體。朱道楓覺得他們就是這巨石島上的兩個活神仙,逍遙自在,在人世,卻遠離塵世,這種美到極致,讓他簡直不敢去想象,如果有一天離開對方,他還會不會留在人世。身後是薔薇花園,他們的房子就在矗立在花園中,他回頭看了看,對幽蘭說:“我們得在這島上再蓋一棟房子。”
  “還蓋房子?這麽大一棟,還不夠我們住嗎?你錢多了發燒吧。”幽蘭自從跟他在一起後,說話很不客氣,可是朱道楓覺得自己是個賤骨頭,還就喜歡聽她這麽說話,他解釋道,“我們住當然是夠了,可是爸媽他們過來呢,我們要是再生幾個孩子呢?”
  “計劃生育隻能生一個。”
  “嗬嗬,傻瓜,我有外國國籍,生多少個都沒問題。”
  “要生你生,你當我是豬啊。”
  “我們本來就是非人類啊,住在這島上的,除了神仙,還有誰有資格住?”朱道楓在背後擁住她,麵朝著一湖的銀波,幸福也像湖水一樣蕩漾,“說正經的,我爸已經說了,把我丈母娘送回來後他就不走了,要跟我們在一起生活,你說他就我一個兒子,養老送終是我的責任,不依靠我依靠誰……”
  幽蘭回答道:“我媽當然要跟我在一起生活,你爸,不行,他自個住吧。”
  “那怎麽行呢,他們現在也是夫妻啊。”
  “我不承認!”
  “講點道理嘛。”
  “沒道理可講,再說了,父子娶了一對母女,住在這島上像什麽話!”
  “我知道你對我爸有成見……”
  “那是肯定的,‘成見’這兩個字還太輕了點。”
  “沒有商量的餘地嗎?”
  “沒有!”幽蘭斬釘截鐵,“如果你爸要過來,我就跟我媽住一邊去,你們父子自個過吧,父子團圓,多好!”
  朱道楓知道她的倔脾氣,說一不二,要想在短時間內說服她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不過他是真的希望父母能跟自己同住,這島上的風景太美,他實在舍不得獨自享受。梓園他是不會再回去住了,父親也表示不希望再回梓園,那裏有太多不堪回首的記憶,心慈的去世,十年牢獄一樣的婚姻,留下的印記足以讓他望而卻步,用父親的話說,那是塊不祥之地,他們朱家幾代人的幸福都是葬送於此,如果可以他希望一輩子都不再踏入梓園。但是朱洪生並沒有明說要跟兒子住在一起,可朱道楓是他的兒子,繼承了他的固執,也繼承了他的智慧,不用動腦子都知道父親的想法,隻是父親愛麵子,又死倔,肯定不會先提出來跟兒子住,他等著兒子開口,他再來個順水推舟呢。
  但是幽蘭這可是個坎,能不能邁過去朱道楓是一點把握都沒有。盡管她接受了他,接受了兩個人即將擁有的未來,但這“未來”裏可不包括朱洪生,那仇恨已深植她心底,想連根拔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何況她現在跟他在一起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母親,朱道楓隱隱覺得,她心裏似乎很矛盾,雖然她表麵說笑,可眼底的憂鬱和彷徨卻是掩飾不了的,好幾次半夜醒來,他看見她一個人站在臥室的陽台上發呆,她還是糾纏於過去,若要讓她完全投入地去愛一個人,看來得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
  於是他不再提這事,就轉移話題說中秋節的晚上,他的那幫朋友想來島上熱鬧熱鬧,一起看花賞月,不知道可不可以。
  “就是你的那個什麽君子?”
  “是他們,老早就吵著要上島來玩,我怕你不樂意就一直沒答應。”
  “來啊,幹嗎不讓他們來,這麽好的月色就我們兩個欣賞是太浪費了,”幽蘭對這事很大度,“你真把自己當神仙了啊,神仙很寂寞的呢。”完了又補充一句,“對了,秦川會不會來……”
  “茶話六君子”一聽說要到巨石島上來賞月,樂得跟個什麽似的,還沒到傍晚,就呼啦啦一群人開著車上來了,弄得附近的花農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這麽多高級小車上了巨石島,這倒不意外,“茶話六君子”到哪都是吸引眼球的。不過這次跟以往的聚會有所不同的是,六君子把家眷或者女友也帶來了,因為是中秋,團圓的日子,把太太丟家裏自個出來逍遙回去肯定是要跪搓衣板的,所以朱道楓就提前交代了,都把伴兒帶過來,大家一起團圓。薔薇園齊刷刷停了五輛小車,加上朱道楓的,不多不少剛好六輛。
  屋內燈火通明,歡笑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這也是薔薇園自修建以來第一次招待客人,為了讓大家吃好玩好,朱道楓把梓園那邊的廚師和傭人調了幾個過來。一頓飯吃了兩個小時都還沒盡興,吃完飯大家就到花園裏對著湖水賞月,也是不多不少,剛好六套桌椅,都擺滿了水果和月餅。談笑繼續。隻是並不是一對對坐在一起,而是幾個爺們坐一堆,女眷們圍一起,各說各的,互不幹涉,但肯定是女人這邊的笑聲比那邊大,三個女人一台戲,何況是一下六個。
  但是幽蘭並沒有參與她們的談話,她隻是靜靜地坐在一邊聽,有時候也跟著笑笑,神情總是掩飾不了的落寞。正說笑著,薔薇園那邊兩道燈光打了過來,是車燈。
  “誰來了?”
  “是啊,誰來了,六君子不是隻有六個嗎?”
  女眷們很好奇。
  車子停在了不遠處,是輛黑色奧迪,朱道楓一看那輛車就知道是誰來了。沒錯,就是秦川,一身白色洋裝,操著手,瀟灑平靜地朝這邊走來。“哎呀,秦老弟,好久不見了!”哲明第一個站起來跟他握手。
  “是很久不見了,各位還好嗎?”秦川微笑著打招呼,禮貌周到,卻隱約地顯出生疏,朱道楓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小川,你能來太好了。”
  “是啊,這些日子你跑哪去了,到處找不著你,”牧文拉他坐下,“我去報社找過你,他們說你已經離開了。”
  “哦,我現在已經離開報社了,去了趟國外,”秦川蹺起二郎腿,笑容可掬,轉過臉跟幽蘭打招呼,“幽蘭,謝謝你的邀請。”
  大家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幽蘭,毫無疑問,是她邀請秦川來的。而秦川忽然看到了身邊站著的朱道楓,連忙放下腿做了個要讓位的姿勢,“哦,不好意思,占了你的位置。”
  “沒關係,你坐吧。”朱道楓很不自在,不知道是激動還是意外,秦川光臨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自從兩個月前的葬禮上見過後,他們就再也沒有往來。他打過兩個電話,可是一通就掛了,秦川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今天怎麽會突然來這呢?
  幽蘭這個時候已經從屋裏拖了把椅子過來了,“你坐吧,”她要朱道楓坐下。其他的人繼續說笑,他們三個坐在一起,氣氛有些尷尬。
  “怎麽突然離開報社了呢?”朱道楓微笑著問,盡可能地表現自然。
  “想換個環境,重新開始。”秦川掏出煙,朱道楓連忙給他點上,殷勤得有些過分,“謝謝,”秦川氣定神閑,感覺像是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笑著說,“過去的秦川已經不存在了,說死了也行,現在的秦川是全新的,說是改頭換麵、麵目全非都可以,看你們怎麽理解了,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也不想再提,我隻想嚐試一些新的東西……”
  “那是好事啊。”朱道楓很高興。
  “對你是不是好事恐怕現在斷言還為時過早。”秦川目光犀利。
  朱道楓的心開始往下沉。
  幽蘭見狀連忙岔開話題,“那你現在在哪呢?”
  “出版社。”
  “真的啊?”
  “是真的,幽蘭,聽說你現在在寫新的作品,寫完了交給我吧,我提前給你打招呼,可不能給別的出版社喲。”
  “那肯定是沒有問題的。”幽蘭笑答。
  “寫的是什麽內容可以告訴我嗎?”
  “跟以前的內容差不多。”
  “也是謀殺的故事?”
  “嗯。”
  “很好,我喜歡這樣的故事,刺激!”秦川說著把目光轉向一旁尷尬的朱道楓,“你喜歡嗎?”
  “還……可以吧。”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我是問你喜歡謀殺呢還是被謀殺。”
  “小川……”
  “不要這麽叫我,這個世上沒有小川這個人,從來就沒有,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將來更不可能有,所以你不要當這個人存在……”
  “秦川,你想怎麽樣都可以,我什麽都可以跟你分享的。”
  “謝謝,我什麽都不缺,我欠你的本來就很多,這輩子都還不完,怎麽還會要你的東西呢?難道你要我下輩子也來還?”秦川犀利的目光變得陰森森的,一字一句深深紮在朱道楓的心上,“告訴你,我這個人不喜歡欠債,也不喜歡拖,這輩子的事情這輩子還,幹幹淨淨地來,就要幹幹淨淨地走,欠你的,還有欠你令尊的我都會悉數還給你們,至於怎麽還,我想我肯定是拿我最尊貴的東西還……”說著側著臉朝幽蘭微笑了一下,又對著朱道楓不慌不忙地說:“我最尊貴的就是我的摯愛,就如你的摯愛就是幽蘭一樣。”
  月光突然變得很陰森。風也變得很寒冷。朱道楓開始發抖。接下來秦川又說了些什麽,他完全沒了印象,而秦川卻很活躍,一會兒跟幽蘭說話,一會兒又跟眾君子開玩笑。一直笑鬧到淩晨,眾人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巨石島。幽蘭在樓下和保姆一起收拾屋子的時候,朱道楓一個人上樓把自己關進了房間。一個人靜下來,連心都在發抖了……
  外麵的風越刮越大,窗戶是開著的,窗簾被吹得老高,落葉和薔薇花香也隨風被吹進了屋,月亮躲進了雲層,預示著明天是一個壞天氣。
  朱道楓感覺自己陷入一個前所未有的黑洞,沒有出路,沒有退路,黑洞裏什麽都沒有,隻有一雙眼睛在審視著自己,就像傳說中狼的眼睛,一步步逼近,根本就沒有給你生還的可能。而這時房間裏的花香突然變成了某種詭異的味道,出乎意料地好聞,迷惑人心,但絕不是原來的味道,薔薇花不是這種味道,這是一種黑暗世界的氣息,陰冷絕望,帶著可怕的毒,似要奪人性命,花香越來越濃,這氣息也越來越重,朱道楓喘息起來,他感到呼吸困難,真像中了毒一樣,想掙紮卻又渾身無力。
  “你怎麽了?”耳邊傳來一個親切的聲音。他這才努力睜開眼睛,燈是亮著的,燈光下是幽蘭美麗的容顏。
  “做噩夢了吧?”幽蘭坐在床邊撫摸他濃密的頭發,隔得這麽近,可以很清晰地聞到她身上好聞的味道,薔薇花的味道,淡淡的,沁人心脾,朱道楓沒事就喜歡抱著她聞,這是她獨有的氣息。他坐了起來,“可能是做了個夢,很不好受……”說著就把幽蘭擁入懷中,貪婪地聞她身上的味道,這才是薔薇的花香,純正爛漫,帶著陽光和雨露,是真正屬於人間的味道,而不是剛才夢裏聞到的那種黑暗世界的氣息。
  “你不必在意秦川的話,時間會慢慢淡化一切的。”幽蘭像哄孩子似的輕拍他的背。
  “幽蘭,你會離開我嗎?”朱道楓真的像一個孩子似的無助,抱著她像抱了個稀世珍寶,不敢撒手,怕一撒手就再也見不到她,就像當年他失去心慈一樣,“我好害怕,怕你離開,幽蘭,知道你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嗎,你想象不到的,連我自己都無法想象,失去你我會怎樣,不敢想,一想心就好痛,撕裂一樣的痛,幽蘭啊,無論發生什麽你都不能離開我,你自己也說過,我們是一個整體,你因為我而存在,就像我因你而生一樣,你不準我獨自遠行,你也要做到的,不能拋下我一個人遠行,否則我必死無疑……”
  幽蘭從他懷裏掙脫,手臂勾著他的脖子,在他的唇上輕輕一吻,笑著說:“傻瓜,我能上哪去啊,這個世界還有哪裏容得下我,你不知道我有多麽喜歡這裏,真的像是人間仙境,我當慣了凡人,想做回神仙不可以嗎?”
  “當然,我們就是神仙,隻是怕你神仙當慣了又要做凡人。”朱道楓聽她這麽說,踏實了許多。
  “那就偶爾下下凡啊。”
  “怎麽下呢?”朱道楓抱住她,咬她的耳根,“我們現在就下凡吧,做凡人的事……”說著把她放倒在床上,解她睡裙的帶子。
  幽蘭“咯咯”地笑,“討厭,難道凡人隻做這件事的嗎?”
  朱道楓含糊地說:“凡人就是靠這繁衍後代的啊,神仙是不能做的,要不怎麽說‘隻羨鴛鴦不羨仙’呢?”說完整個地扯下她的睡裙,頓時她潔白無瑕的身體一覽無餘地暴露在燈光下,新鮮得像是剛從水裏撈起來,朱道楓有些頭昏,因為他突然又聞到了剛才夢裏夢到的味道,那種來自黑暗的世界詭異的氣息!他貼近她的身體,那氣息又沒了,又是純粹的薔薇花香,兩個人開始糾纏在一起,在床上滾來滾去,他狠狠地愛著她,當最後他把她頂到床頭到達巔峰的時候,突然薔薇花香又變成了那種黑暗氣息,而且前所未有的濃烈,明明開著燈,眼前卻是一片黑暗。
  他頹然翻下身,仰躺在床上拚命地換氣,渾身乏力到極點。
  “縱欲過度吧?一天到晚做這事,早晚要累死在床上。”幽蘭起身,赤裸著身體進浴室。朱道楓喘息著說,“薔薇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風流,你就知道風流!”幽蘭在浴室裏嚷嚷。也難怪她嚷嚷,自從搬到巨石島上來,朱道楓就一天到晚纏她,一天兩三次是常有的事,好像永不知疲倦似的,她一抱怨,朱道楓就很委屈地說:“沒辦法,我控製不了自己,可能是這裏的薔薇花有催情的作用吧。”
  “你別說是薔薇花催情,”幽蘭防止他再說下去,就搶先說了,“怎麽就光催了你沒催我啊,我還天天修剪薔薇呢。”
  “那是因為這裏沒有蜜蜂,我是這島上唯一的雄性……”朱道楓哈哈大笑。
  幽蘭很快就洗好出來了,裹著浴袍披散著頭發更像個仙女了,她抓了個枕頭就朝他砸過去,“明天我就去招蜜蜂來,看你還發不發情……”
  第二天一大早,幽蘭的母親從美國打電話過來,母女倆在電話裏說個沒完,幽蘭陪著母親說笑了兩個小時,可是一掛掉電話又哭得要崩潰,朱道楓心疼得不得了,“哭什麽啊,你媽馬上就要回來了,老這樣哭,你真等不到她回來你就得哭死。”
  “我媽說……”幽蘭泣不成聲,說不出完整的話。
  “你媽說什麽,是不是問我這個女婿怎麽樣?”
  幽蘭拚命搖頭,撲到沙發上哭得更厲害了,“她……她說她買了好多禮物帶回來……”
  “這也值得你哭?”朱道楓覺得好笑。
  “她說……她還給我爸和姐姐準備了禮物,問我怎麽不讓姐姐接電話……”幽蘭抱著沙發上的靠墊痛不欲生,“她哪裏治好了病啊,還以為我爸和我姐還活著呢,還說給我買了新書包和漂亮的連衣裙,她還以為我隻有十幾歲,媽媽,你真的什麽都記不起了嗎?幼幼早就不是當年的幼幼了,爸爸和姐姐也早已不在了啊……”
  朱道楓明白過來了,幽蘭母親的思維還停留在十幾年前,怎麽會這樣呢?他抱起傷心欲絕的幽蘭,除了擁抱,真的不知道怎麽安慰她。忽然間,他也傷心起來,如果時間真的能停留不變,那麽他現在一定也還和心慈在一起,忙碌地準備婚禮,幸福得忘了世界的存在,誰能想到他們準備的是一場葬禮呢?十一年了,這不幸並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有所淡化,不幸的仍然不幸,誰說時間是萬能的,時間是最沒用的東西!好在父親隨後就打來電話,說治療已經結束了,一周後回國。朱道楓問到幽蘭母親的病情,朱洪生說:“沒辦法,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醫生也無能為力,她現在還算好的,嚴重的時候神誌不清,連生活都不能自理,現在除了意識上是混亂的,其他跟正常人沒有區別……”
  “這個樣子也叫正常?連女兒多大了都搞不清……”
  “隻能這樣了,我得盡快把她帶回國,怕有什麽意外那死丫頭會跟我拚命,跟我拚命事小,怕就怕跟你拚命……”
  “最好是安然無恙地回來,否則就不是她找我拚命了,她會要我的命!”

  二 秦川
  秦川忽然很理解水猶寒的作品,謀殺的故事!是的,從一開始他就是帶著仇恨來到這世上,因為仇恨,他很少體會平常人的生活,把自己囚在心牢裏三十年,就像母親頂著一張麵目全非的臉呼吸了三十年一樣,他從未覺得母親是活著的,她隻是在呼吸,為了兒子呼吸。母親的名字叫傾城,可是這個名字在三十年前就已經和她的思想以及靈魂一起葬身火海,活下來的隻是一具軀殼。三十年來,母親很少表現出明顯的喜怒哀樂,除了對兒子毫無保留的愛,對什麽都是麻木的,哪怕是當年為了供兒子上學一路行乞,她也覺得很坦然,好像她理所當然應該承受這些,上天要她來到這人世就是要讓她經曆苦難的。也許這才是雙目失明麵容被毀的母親能奇跡般地生存下來的原因吧。
  可是現在秦川發現自己錯了,母親並非如他想象中的那樣對什麽都不在乎,她的心也並非什麽都沒有了,有的,她心裏除了他這個兒子還裝著另一個男人,那個男人三十年杳無音信,三十年不曾來探望他們母子,那個男人就是他的父親朱洪生。
  母親肯定是在意那個男人的!當得知他要來看她時,她慌了,從來沒有那麽慌過,據阿憶說,奶奶滿屋子亂撞,無處藏身一樣。後來阿憶被打發出門,奶奶要她到市場去買水果招待客人,阿憶就去了,多大的事啊,平常買菜買水果都是她去市場買的,不遠,步行也就二十分鍾的路程。來去花了一個小時吧,一回來就出事了,院子裏火光衝天,阿憶哭喊著想衝進去救奶奶,可是大門從裏麵反鎖了,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火越燒越大,鄰居來了,消防車來了,而火勢已經蔓延到了屋外,人根本進不去。
  秦川趕到的時候,火已經燒到了尾聲,房子都燒塌了,他哭天搶地想隨母親一起去,旁邊的人拉住他,拉他的人裏就有朱道楓。他這才意識到母親是因為什麽自焚的,她肯定是害怕麵對朱氏父子才走此絕路,在這座城市裏生活這麽多年,沒有人認出母親,年紀大的人倒是記得三十年前有一個絕色的舞蹈女演員在這城裏紅透過半邊天,可是現在,思念了三十年的男人突然就要來到自己麵前,母親絕望了,自己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怎麽能見他啊!那就不要見吧,讓他一輩子隻記得過去的傾城!秦川太了解母親的個性,雖然在苦難中掙紮了這麽多年,卻從未低過頭,哪怕是麵目全非,落淚到行乞為生,也是一身傲骨。所以她才選擇了葬身火海,意思很明白,你們要來看,我偏不讓你們看,三十年你們杳無音信,現在想來看那就看我怎麽死的吧,就像當年我是怎麽被同樣的大火燒毀一切的!
  秦川此後的很多天都在化為灰燼的院子前徘徊,隻有在這個時候,他才真的了解母親的決然和殘酷,她這一生隻下一步棋,她將棋子死死握在手心,不下則已,一下就是死棋,滅了自己,也給對方致命的一擊。可是縱然母親贏了這步棋,秦川卻因此失去了母親,罪魁禍首就是朱氏父子,如果他們不是貿然前來探望,母親就絕不會使出這著死棋,不到萬不得已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拋下相依為命三十年的兒子,一想到這秦川的心就著了火,眼前的火已經滅了,彌漫著刺鼻的焦味,可是他心裏的火焰還在燃燒,原本已經放下這仇恨,現在仇恨的火焰又熾烈地燃燒起來……
  在母親的葬禮上他見到了朱道楓,本來他想趕他出去,就像把那個叫朱洪生的男人趕出去一樣,但是當他看到朱道楓身旁的幽蘭時,腦子裏頓時火花四濺,劈劈啪啪炸成一片,靈感啊,這絕對是靈感的光芒——幽蘭,不是他的摯愛嗎?
  於是他不但沒趕朱道楓出去,還朝他深深地一鞠躬,表示“謝意”,謝謝他帶來幽蘭,從而明確了這場爭鬥的目標。是的,他擁有的東西太多了,多到他對什麽都不在乎,除了幽蘭,沒錯,就是幽蘭,這才是他致命的死穴!
  現在他們已經不住梓園了,搬到一個叫巨石島的地方,四麵環湖,美不勝收,朱道楓果然是財大氣粗,不僅買下那個島還在上麵建了一個薔薇園,他們的房子就矗立在那片薔薇花園中,是棟三層樓的木屋,極盡奢華與浪漫,這樣的浪漫大概也隻有朱道楓才有能力去實現吧。他真是一個浪漫到骨子裏的人,為了討好自己的女人,什麽招都使得出來,他真該去當個藝術家,而不是一個商人。
  中秋節的晚上,秦川光顧了巨石島,是幽蘭打電話叫他過去的,當時他剛從國外回來,接到幽蘭的電話很是驚喜,兩人在電話裏相互問候,秦川一聽幽蘭的意思就明白,她是想趁著中秋這個團圓的節日修複他和朱道楓的關係。他答應了,但絕不是去修複的,他是去挑戰,明確目標,讓對手惶惶不可終日,還沒開戰就攻破他的心理防線。
  這招果然奏效,中秋節的第二天,朱道楓就主動給他打電話,約他出去喝茶,他也欣然應允,來吧,通通把你的招使出來吧,我可不是幽蘭,隨便幾下就被你收服,要我放棄仇恨除非你放棄幽蘭!
  但是放棄幽蘭他就能得到嗎?這個秦川一點把握也沒有,畢竟感情這種東西一旦在心裏生了根,是很難拔除的,更別說選擇另外的人。從內心來說,他是真愛著幽蘭的,自從數年前第一次見到蒙著麵紗的幽蘭,也就是水猶寒,他就徹底沒救了,猝不及防地淹沒在那雙曠世美麗的眼睛中。此後的三年裏,他沒有她的任何消息,仿佛是一個夢,夢一醒就消失得幹幹淨淨,什麽都不剩。直到後來在梓園意外與她重逢,他才相信她是真的存在於這世上的,她走出他的夢境活生生地來到他麵前,依然是那雙美麗的眼睛,讓他無力抵抗……如果沒有朱道楓,他早就勇往直前地去追了,他自知不是朱道楓的對手,也清楚朱道楓在幽蘭心中的位置,一個讓她放下仇恨的男人,這個男人毫無疑問已經占據了她全部的心!所以他一直按兵不動,靜觀其變,就是現在他也還是觀望的態度,因為他沒有找到突破口,百密肯定有一疏,不會沒有機會的。
  秦川把跟朱道楓見麵的地點設在了他跟幽蘭第一次見麵的茶樓。四年過去了,茶樓的生意還是這麽好,裝潢也一點沒變,目的就是想營造一種懷舊的氣氛。朱道楓一點也沒在意這個地點有什麽不妥,反正是秦川選的,肯定有他的理由,也許他經常來這吧。
  “覺得這裏怎麽樣?”秦川點了茶水,掏出煙點上。朱道楓什麽豪華的地方沒見過,哲明的王府茶樓可比這氣派多了,所以他並沒有覺得這裏怎麽樣,但又不能照實說,就笑了笑,點頭道:“還可以的,可以的……”
  “這是我跟幽蘭第一次見麵的地方。”
  朱道楓怔住了,一臉愕然。
  “不過我很少來。”秦川聳聳肩。
  “哦,是嗎?”朱道楓極力讓自己保持常態。秦川這個時候遞給他一根煙,他看著煙,有些為難地說:“不好意思,我已經戒了……”
  “戒了?”
  “嗯,幽蘭要我戒的,”朱道楓抱歉地說,“其實我心裏想抽,又不敢,一回去她就聞得到味的。”
  “沒關係,有人管是好事,”秦川收回煙,自顧吞雲吐霧,“不像我,沒一個人管我,以前還有個老娘管,現在……”他沒有說下去,卻比說完整句話還讓朱道楓難受。“對不起,小川,我也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朱道楓的表情充滿自責。
  “不怪你,這怎麽能怪你呢?生死有命,不是人為可以控製的。”
  “你真這麽想?”朱道楓表示懷疑。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麽想?”秦川逼視他,似笑非笑,“人都死了,活著的人卻還是要活著的,以前我媽老跟我提起你,說你心底好,人善良,她一直記著你的好……”
  朱道楓的眼中開始閃動著淚光,這真是個多情種,比他父親有人性多了。他被秦川的話說得感動不已,又很為秦母的去世難過,“我也一直記得她,那個時候我還很小,你媽懷著你,經常問我喜歡弟弟還是妹妹,我說喜歡弟弟,她就說希望我們是好兄弟,相互扶持,一起成長……小川,你的出現對於我對於我們朱家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喜悅,雖然中間發生這麽多的事,可血總是濃於水的,你怎麽記恨都可以,就是別不認我們,這個家也有你的份,我擁有的一切都有你的份,我是說真的,我們欠你們母子三十年的感情債,你要什麽我都拱手相讓……”
  “我要的你舍得嗎?”秦川顯得很平靜,這一點繼承了他的父親朱洪生,喜怒不溢於言表。
  “除了幽蘭我什麽都舍得。”朱道楓顯然也是有備而來。
  秦川就笑了,充滿同情地看著這個跟他有著相同血脈的兄長,臉上帶著笑,說的話卻是刀子,直捅向朱道楓,“可我除了幽蘭什麽也不想要,怎麽辦呢?”
  “為什麽?”朱道楓猛灌了口茶,結果被燙到,吐也不是吞也不是,表情很痛苦。可是接下來秦川的話卻更讓他痛苦,秦川說:“還記得你跟我說過的嗎?如果我們是親人,你會把你最珍貴的東西送給我,這話你還記得嗎?我一直記得!”
  “可幽蘭不是……”他話說了一半就打住,可能意識到後麵兩個字說出來不妥,就換種方式說,“幽蘭是一個女人,有獨立的思想和情感,就算我拱手相讓,她也未必接受你,這個道理我不說你也明白的,對嗎?”
  “我當然明白,不過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你是她的仇人呢,她都可以接受你,而我跟她一直相處很好,為什麽不能接受我?”
  “可幽蘭是我的命,你要走她就會要我的命,你是想要我的命嗎?”
  “你的命不是我關心的,我關心的是你什麽時候放手……”
  “我不會放手,這個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我什麽都可以放棄就是不能放走她,小川,我知道你心裏有恨,可仇恨這個東西縱然可以毀滅別人,可也會毀了自己的,你要明白這點,我們是親兄弟,隻有今生沒有來世的……”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秦川嘴上說知道,眼裏的光芒卻似狼,“可我是真心喜歡幽蘭的,一直很喜歡,我對她的愛一點也不比你少,我相信會有那麽一天,她會屬於我,跟我走上紅地毯的。”
  “你這麽自信的原因是什麽?”
  “預感,還有就是命運的輪回。”
  “命運的輪回?”
  “是的,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是很相信命運的,命運從來就不會很慷慨,給你想要的全部,不可能的,命運沒有這麽大方,你現在幾乎擁有了你所要的一切,別太高興,不會長久的,命運讓你得到肯定也會讓你失去,這是人生的真理,我悟了好多年才悟出來的,你比我歲數大,難道還沒有悟出來嗎?”
  “小川……”
  “沒有悟出來現在悟還來得及,所以你要提前做好思想準備,如果有一天失去幽蘭,決不是她要失去,也不是你讓她失去,而是命運讓你失去……”
  朱道楓的臉色煞白,很虛弱的樣子,“給我根煙好嗎?”他這個時候主動要煙抽了。秦川連忙遞過去,殷勤地給他點上,打火機的光芒轉瞬即逝,秦川分明看到了他眼底的絕望和恐懼。很好,要的就是這效果!
  朱道楓顯然是很久沒抽了,貪婪地一口接一口地猛吸,他看上去真的很虛弱,像個久治不愈的病人,完全失去了抵抗力。秦川並不想要他的命,隻想奪走他最珍貴的東西,讓他品嚐失去摯愛的痛苦,生不如死受盡折磨,這比直接要他死去還要痛快得多。
  “我不會失去幽蘭的。”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我等著。”秦川回答。
  回到公寓,阿憶開的門,自從母親去世,秦川就收留了阿憶,不收留她怎麽辦呢?她無處可去,跟自己一樣,也是舉目無親。他留下她,也是對母親的一種紀念,因為母親生前很喜歡她,把她當自己的親孫女看待。阿憶也真是討人疼的孩子,不僅模樣長得清秀水靈,還很懂事,手腳靈活又勤快,秦川並沒有把她當保姆使喚,而是當自己的妹妹一樣看待,隻要在家,他就教她學電腦、英文等等。
  “川哥哥,有客人來了。”阿憶拿出拖鞋放到秦川的麵前,係著圍裙,像是剛從廚房裏出來。
  “誰啊?”
  “是我。”客廳沙發上坐著一個豔裝女子。
  秦川看了她一眼就不願看第二眼,招呼也不打,徑直上樓。
  “秦川!”繁羽跟著上樓,一身大紅的套裙,穿得像個新娘,秦川攔在樓梯口很不客氣地質問道,“沒事你老上這來幹嗎?你煩不煩?”
  繁羽早就習慣了他的這種冷麵無情的態度,笑著說,“我想你啊,這麽多天也不見你的人,我就隻好過來了。”完了又補充問了句,“那個小姑娘是誰?是你什麽人?”
  “她是我什麽人關你什麽事?”秦川看著這個滿臉濃妝的女人,習慣性地一陣反胃,穿得這麽豔,耳朵上還掛兩個亮晃晃的大耳環,眼影化得像熊貓,他看著她簡直不能呼吸,指著門口說,“你回去,我還有事,別打攪我!”說著就頭也不回地走進書房。
  繁羽兩個月前就從朱氏集團辭職了,是她自己要辭的,滿以為秦川會收留她,不想秦川根本不理她,不理就不理,繁羽不請自來,每隔幾天就來一次,本來想象以前一樣給他做家務博取他的好感,誰知家裏已經有了個小保姆,模樣還長得這麽好看,她更加氣不過,改成每天都來了,一來就賴著不走,還像使喚丫頭一樣地使喚阿憶,頤指氣使,儼然以秦川女友的身份自居。當然這都是秦川不在的時候,他若在,她是斷沒有這樣的膽量的,因為看得出來,秦川根本沒把阿憶當保姆,對她很親切,就像自己的家人一樣,而對繁羽卻像是路人,甚至連路人都不如。
  晚飯的時候,秦川下樓了,一眼就看到繁羽端坐在餐桌上,像女主人似的吆喝阿憶:“擺三雙筷子幹什麽,你也準備上桌吃嗎?你是保姆呢,懂不懂規矩?”
  阿憶眼淚汪汪地縮在一旁,不敢吭聲。
  “你又憑什麽到這吃飯?”秦川怒不可遏,本來看她還沒走就一肚子火,竟然還敢教訓阿憶,他走過去一把奪過她麵前的碗筷,“阿憶,你來吃!你是我家的人,當然要跟我一起吃飯!”說著把頭轉向繁羽,挑釁地說,“你走,不要老是讓我趕你,你就這麽沒有廉恥嗎?你還是不是人啊?”
  繁羽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胸口劇烈地起伏,顯然秦川的話刺激到了她,縱然臉皮再厚也抵擋不住這樣的羞辱,她站起來,雙手支在餐桌上逼問秦川:“我究竟做錯了什麽,讓你這麽對我?這麽多年了,我什麽都為你做,從沒把自己當過人,甚至不惜為你去陷害人,可是到頭來你竟然這麽對我,秦川,你別逼我……”
  “這話應該我來說,”秦川放下碗筷,索性挑明態度,“你為我做了很多,我都知道,但都是你自己要做的,沒人逼你,我也不止上百次地告訴過你,我不喜歡你,討厭你,讓你離我遠點,是你自己死賴在這,你以為這樣就可以讓我妥協嗎?你隨便找個男人都比找我強,懂不懂?你有腦子嗎?這麽無謂地耗下去,損失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你怎麽就想不明白呢?”
  “我是想不明白,我除了樣子普通點,哪裏比外麵那些女人差了,你有必要這麽討厭我嗎?我是愛你的,秦川,我也恨自己賤,連我自己都嫌棄自己,可是有什麽辦法,我就是愛你,就像你愛水猶寒一樣……”
  “不要拿她來說話!”秦川“啪”的一下放下碗筷站起來,“你有什麽資格提她?你討人厭並不是因為你的外表,而是你的內心,空洞無物,虛榮自賤,你能跟人家比嗎?”
  “我是不能跟她比,不過你能得到她嗎?她是朱先生的女人,他們兩個才是天生一對,你憑什麽橫插一杠?我不能跟她比,你又有什麽可以跟朱先生比的,他哪樣都比你強,有教養,有風度,體貼人,又那麽善良,任何一個女人都會選擇他,而不是你……”
  “啪”的一聲,一記響亮的耳光甩在了繁羽臉上。“你給我滾,馬上滾,再也別讓我見到你!”秦川扯著她往門口拖,“滾!滾!如果再讓我見到你,我會殺了你!”
  “我滾,我馬上就滾!不過秦川,你聽明白了,我不會放過你的,你今天對我所做的一切我早晚悉數還給你,你想得到水猶寒是吧,那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隻要有我繁羽在,你就休想得到她,即使得到了我也可以讓你失去她,不信你就等著瞧,這個世上不是沒有報應的,你會遭報應的!”繁羽捂著一邊被打得通紅的臉,踉蹌著到門口穿鞋,邊穿鞋邊指著秦川罵,“你不是人,連畜生都不如,沒人性,沒良心,還想跟朱先生爭,你爭死都爭不過他……”
  “滾!”秦川抓起桌上的碗就朝她砸了過去。
  繁羽頭一偏,碗砸在門框上摔得粉碎,她卻哈哈大笑:“生氣了吧,說到你痛處了吧,你活該失去母親,報應的日子還在後頭呢!你等著吧,我也等著,大家都等著,我詛咒你秦川,你會孤獨到死!你死也得不到水猶寒!”說完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出。
  秦川跌倒在沙發上,幾乎昏厥。
  “川哥哥,你沒事吧?要不要上樓休息,休息好了我再叫你吃飯?”阿憶上前扶他。“沒事,你先吃吧,我不餓。”秦川無力地擺擺手,掙紮著站起來,跌跌撞撞地上樓,隻有十幾級樓梯,他費了好大的力氣都上不去,頹然地坐到了樓梯上,抱著頭,樣子痛不欲生。繁羽的話像把刀,準確無誤地刺穿了他的心,他真的跟朱道楓沒得比嗎?他真的到死都爭不過他嗎?
  這一夜他徹底失眠。
  阿憶真是個體貼又懂事的孩子,他一醒,就給他衝好了牛奶端到了床頭。秦川看著阿憶,覺得她長大了很多,盡管習慣性地把她當孩子,可是她已經不是孩子的模樣了,都十八了,出落得亭亭玉立,難怪繁羽會吃醋。怎麽又想到了那個女人?不想便罷,一想連牛奶都喝不下去了。“川哥哥,把牛奶喝了吧,對睡眠很有好處的。”阿憶站在麵前沒動。
  “你怎麽知道我失眠?”秦川詫異。
  “昨天晚上我聽見你房間裏的腳步聲一直沒停。”
  “吵到你了吧?”
  “沒有,你這個樣子不行的,”阿憶像個小大人似的,歪著腦袋說,“白天你要工作,晚上又睡不好,身體會垮的,你可不能這樣糟踐自己。”
  秦川靠在床頭看著阿憶,點點頭,微笑著喝完了牛奶。然後他下床穿衣服,阿憶整理被褥,電話響了,他一接就精神振奮,是幽蘭打過來的。
  “秦川,有沒有空啊?”幽蘭的聲音格外的溫柔迷人。
  “有啊,怎麽了?”
  “有空你來我這一趟,我的小說寫了一部分,想先給你看看。”
  “好的,我上午抽空來一趟。”秦川滿口就答應了,掛線後好半天都舍不得放下電話。阿憶在一旁看到了,就笑著說:“川哥哥,是你女朋友打來的吧?”
  “不是,現在還不是。”秦川有些不好意思。“還不是呢,看你的樣子就知道。”阿憶整理好床褥就到衣櫃裏取衣服,“穿什麽好呢,淺灰色的吧,顯得人很精神,那位姐姐一定喜歡。”說著就把一件淺灰色夾克拿到了他麵前,還自作主張地給他配了褲子和毛衫。
  “你怎麽知道是個姐姐呢?”秦川順從地拿過衣服比試。
  “看你說話的語氣就知道啦,像喝了蜜糖。”阿憶調皮地眨眨眼睛,一蹦一跳地進浴室收拾去了,裏麵還傳來她的聲音,“你可要殷勤一點,要不找不到老婆的,聽電視裏說,現在咱們國家性別失調,男的多女的少,你要不抓緊可是要打光棍的。”
  秦川嗬嗬直笑:“要是我娶了老婆,你怎麽辦呢?”
  “我給你帶小孩啊,我最喜歡小孩子了,你多生幾個,我幫你帶。”
  “越說越離譜了,”秦川對著鏡子換好了衣服,還別說,這丫頭還蠻會挑衣服,淺灰色夾克穿在身上確實很精神,阿憶看到了連聲稱讚。秦川說:“嗯,你的品位不錯啊,這麽好的姑娘給我當保姆實在可惜了,什麽時候你也找個男朋友啊。”
  “我不找。”
  “為什麽呀?”
  “奶奶不讓找,她說我得等著你,”阿憶上前給他整理毛衫的衣領,像是漫不經心又像是一本正經地說,“奶奶說萬一你討不到老婆了,或者被別人甩了,我得撿你回家。”
  秦川張口結舌:“撿……我回家?”
  “嗯,奶奶是這麽說的。”
  “她還跟你說什麽了?”
  “她說我任何時候都不能拋棄你,就算你拋棄我,我也不能拋棄你,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得在你身邊,不能讓你在外麵流浪,一定要記得把你帶回家……”
  秦川先到出版社開了個短會,安排了一些工作就驅車趕去巨石島了。也許是在新聞出版行業做得太久,人變得很麻木,也厭煩了,在出版社彭社長的盛情相邀下他就轉行到了出版社,雖然工作仍然很忙碌,但比在報社單純多了,至少不用頻繁地麵對公眾,一天到晚接觸一些烏七八糟的人。他討厭跟人打交道。相比之下,他更喜歡文字的世界。
  今天的天氣很好,秋日的陽光閃耀著耀眼的金色,特別是駛出市區後,麵對著滿山遍野的黃葉,秋的意味更濃了。這是他第二次來巨石島,前天中秋節來的時候是晚上,周邊的景色看不太清,現在他可以很自在地享受眼前的美景,放點輕音樂,搖下車窗,這感覺真是很好。顯然這附近住的都是花農,家家戶戶都有花圃,現在正是秋天,菊花最多,院子裏擺不下,就擺到了路邊,紅的,白的,紫的,黃的,一路駛過去,沁人心脾的菊花香很舒服。
  車子開到了湖邊,前麵就是巨石島了,遠遠地看真的就是一塊巨石漂浮在臨近岸邊的湖麵上,蒼翠的綠,耀眼的黃,相互映襯著,倒映在湖麵上宛若仙境。朱道楓真是會選地方,連這都找得到,買下整個島,出手的確不凡。在這城裏,恐怕除了他沒人有這樣的實力,難怪繁羽說他不能跟對方比。是啊,秦川想,他確實沒有地方可以跟他比的,但沒得比就一定會輸嗎?一條窄窄的鵝卵石小路從岸邊延伸到島上,這是上島的唯一途徑,隻能容一輛車駛過,兩邊都是湖水,一不小心車子就會載入湖中,就像愛情的彼岸,充滿艱險,永遠隻有一個人能到達彼岸擁有愛情擁有她,這個人就一定是朱道楓嗎?
  上了島,一路開過去就是一片密密的樹林。路兩邊是向前延伸的花圃,全都清一色地種滿薔薇,林中彌漫著濃鬱的薔薇花香,比來時路上的菊花香更有味道。駛出樹林,眼前豁然開朗,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薔薇花園,他們的房子就矗立在花叢中,陽光下格外的溫馨動人,秦川幾乎沒有勇氣再往前靠近,一個美麗的童話,一段美好的愛情,一個無辜的女人,他真的要去破壞嗎?
  “秦川,過來!”幽蘭在房子的走道上看到了他的車,興高采烈地衝他揮手。
  他停好車下去,幽蘭也跑了過來,一身羊絨淺紫連衣裙,頭發高高地束起,笑靨如花,還是那雙美麗的眼睛,蕩漾著迷人的秋波。“怎麽才來啊,我等你老半天了。”幽蘭親熱地挽住他的胳膊。
  “不好意思,到出版社開了個會,耽誤了時間。”秦川抱歉地笑,側臉打量著幽蘭,老天,好美!
  “罰你中午在這吃飯!”她調皮地拽著他,拉他進屋,一進門就衝廚房喊,“小艾,來客了,把上好的龍井拿出來。”
  “知道了。”廚房那邊傳來一串清脆的女聲。
  “我怎麽消受得起呢,上好的龍井啊!”秦川坐到柔軟的布藝沙發上,環顧四周,更加佩服朱道楓滲透到骨子裏的浪漫,滿室的薔薇,牆上,地上,連天花板的那盞大燈籠上都雕刻著薔薇,這裏有別於梓園的豪華,更強調舒適和溫馨,置身其中是無與倫比的享受。
  “怎麽樣,這裏如何?”幽蘭拿來一籃金黃的橘子給秦川剝果皮,“都是東波設計的,朱道楓也花了不少心思,我覺得這裏比梓園有人味。”
  秦川掰一瓣橘子塞進嘴裏,笑而不答。
  小艾的茶沏好了,端過來,“先生,請喝茶。”
  “多大了?”秦川問。這女孩的樣子讓他想到了阿憶。
  “十九。”小艾羞澀地答。
  “哦,比阿憶大一歲。”
  “阿憶是誰?”
  “我家的一個小保姆,”秦川一說完又連忙更正,“也不能算是保姆,是我媽從老家帶過來的,跟了我媽很多年,她家裏又沒人了,隻好收留她。”
  “你真善良。”
  “你覺得我很善良嗎?”
  “至少本質善良。”
  “本質善良?”秦川蹙緊了眉頭,開玩笑地問,“你的意思是我外表不善良?”
  幽蘭自己也剝了個橘子,津津有味地吃著,讚不絕口:“嗯,味道真不錯,是附近花農送的,很新鮮……”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不是不善良啦,你外表看上去有點冷,讓人難以接近,”幽蘭含著滿口的東西說話很含糊,“不過跟你處熟了,覺得你蠻好打交道的。”吃力地咽下橘子後,可能是有點酸,她眉毛眼睛全擠一塊兒去了,很是滑稽可愛,又繼續說,“你得改改你的脾氣,要不你要打光棍的,溫柔的女孩全被你嚇跑。”
  秦川哈哈大笑,“今天早上阿憶也跟我說,我再不抓緊就娶不到老婆了,還說我早晚要被人甩,萬一不幸被甩了她會撿我回家……”
  “好啊,有人撿你回家就不錯了,你呀,對女人太冷!”幽蘭說。
  秦川不說話,看著她,感覺她變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落地窗外的陽光照耀在她身上的緣故,她整個人看上去很陽光,跟從前他所認識的水猶寒簡直判若兩人,那個寒氣逼人、憂鬱冷漠的水猶寒真的就是眼前的幽蘭嗎?愛情的力量真的是無窮無盡,可以毀滅一個人,也可以重塑一個人,記得一年前她從梓園跑出來投奔他時,脆弱敏感,如受傷的小鹿,戰戰兢兢,讓人看了就心疼。可是眼前的幽蘭卻溫柔迷人,臉上再也難尋往日的陰霾,笑容真誠熱烈,比屋外的薔薇花還燦爛,連說話都是流淌的音符,這才是一個活在人間的正常女人的樣子,而不是幽靈,深藏在黑暗裏。
  “小說呢,拿來我看看。”
  “瞧我這記性,把正事都給忘了,我這就去拿。”說著一躍而起,像個小姑娘,腳步輕盈地飛奔上樓。一會兒就出來了,又一陣風似的飛奔下樓,把一大摞手稿交到秦川手裏。“怎麽又是手寫的,不用電腦寫?”秦川一翻,全是清晰的墨跡,厚厚一摞,不用看就知道寫完這些很艱辛。
  “習慣了,總覺得用電腦寫的東西沒感情。”
  “這樣太辛苦了吧,”秦川看到了小說的題目,“薔薇祭?是書名嗎?”
  “嗯,我喜歡薔薇。”
  “得好好看看。”
  “拿回去看吧,這是一半的內容,不知道怎麽回事,寫不下去了,因為不知道安排結局……”
  “結局?”
  “是啊,構思了幾個結局都不太滿意。”
  “聽你說過這是一個謀殺的故事,那你內心真實的願望是什麽呢?是希望謀殺還是被謀殺呢?或者謀殺者另有其人?”
  “……”
  幽蘭垂下眼簾,陷入沉思。“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怎麽安排書中主人公的命運,是讓他們死,還是讓他們活呢?”
  一直到秦川離開,幽蘭也沒有確定怎麽寫完她的小說。秦川答應看過後再給她意見。她留他吃午飯,他借口有別的飯局推脫了,其實是不想碰到朱道楓。
  車子又駛到了鵝卵石小道,剛想開過去,前方也駛來一輛車,秦川一眼就認出是朱道楓的黑色奔馳,顯然對方也認出了他,停住了,兩個人都沒有前進,也都沒往後退,僵持著。秦川死死盯著前方,下定決心不後退。朱道楓好像也沒有退的意思,熄了火,在車裏看著他。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大概僵持了十多分鍾,還是朱道楓讓步了,緩緩把車倒到了一邊。秦川則大搖大擺地把車開過了鵝卵石小道,到達岸邊。他並沒有絕塵而去,而是搖下車窗衝朱道楓深淺莫測地笑,“這樣很好嘛,退一步海闊天空。”
  朱道楓也搖下車窗,很有風度地說,“我這叫以退為進。”
  “我讓你退了就不會讓你再進。”
  “不要逼人太甚,你還年輕,一味地衝鋒向前,到想退的時候隻怕已經沒了退路。”
  “既然走上這條路我就沒想過退路。”
  “我不希望你傷害無辜,有什麽怨氣衝我來,別毀了她的幸福。”
  “她跟了我就不幸福嗎?未必吧?”
  “你給的幸福不是她要的,因為她不愛你。”
  “別太早下定論,我已經預感到命運已經在向我傾斜了。”秦川信心滿滿。
  “好啊,那我可以告訴你,就算你得到了她,你也無法擁有她,我已經要了她的全部,她的心,她的感情,她的恨,她的愛,她的靈魂,當然還有她的身體……”朱道楓不愧是見過世麵的,冷靜下來後的殺傷力也是顯而易見的,他很紳士地把手支在方向盤上,笑容款款,“她一切的一切都被我要了,最後你得到的恐怕隻是一具軀殼,就算你跟她上床,她心裏想的還會是我,不信的話你可以走著瞧。”
  “好啊,走著瞧,縱然我得到的是一具軀殼,但我讓你失去了,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失去她你會沒命這個我不信,但我相信你這輩子也不會忘了她,無論你跟哪個女人上床,你心裏想的都會是她,而她可能正和我在床上,哈哈……”秦川大笑,猛地踩下油門打著方向盤揚長而去。
  “到時候你失去的會比我更多!”朱道楓在後麵喊。
  秦川沒理睬,一路把車開得飛快,可是開著開著,他的眼底卻升騰起水霧,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不得不把車放慢速度,最後停在了路邊,他很恨自己不爭氣的眼淚,拚命敲打著方向盤,咆哮如雷:“那就看最後誰失去的多吧!”
  晚上他在外麵吃飯,喝了酒,又陪朋友去KTV,回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一覺睡到次日上午十點才醒,吃了點東西就開始看幽蘭的手稿,他已經給社裏打了電話,說在家看稿的。小說一如既往繼承了水猶寒細膩曲折的文風,字裏行間無不顯露出作者內心的矛盾,是繼續和仇人生活下去,還是給予他最鋒利的一刀,作者無從決斷。毫無疑問,這正是幽蘭現實生活的真實寫照,她愛那個男人,現實中的她放下仇恨開始新生活,並不表示書中的人也能有同樣的命運,在內心,她真的會將過去刻骨銘心的仇恨一筆勾銷嗎?難怪她會寫不下去了!
  看完稿子,秦川也陷入沉思。
  幽蘭的矛盾也正是他的矛盾,要他放棄仇恨是不可能的,要他和仇人和睦相處也是不可能的,現實的人生遠比書中的人生更複雜,沒有結局,無法結局。
  後來的幾天他反複思考,還是找不到答案,於是給幽蘭打電話,告訴她很抱歉,他暫時還沒想好怎麽繼續這個故事。幽蘭說沒關係,她的注意力好像完全不在小說上,她激動地告訴秦川,她母親馬上就要從美國回來了,就這兩天到。
  “那真是太好了,你們母女總算可以見上麵了。”秦川為她由衷的高興。
  “是啊,我們十幾年沒見麵了。”幽蘭說著聲音都有些哽咽。
  “不是馬上可以見了嗎,她回來你可得好好陪她……”
  “那是肯定的!”幽蘭的興奮隔著電話秦川都可以感覺到,甚至可以想象她手舞足蹈的樣子,“我真是好激動好激動,十一年了,我想了她十一年,秦川,你能理解嗎,我都以為她不在人世了的……”
  “我能理解,好好珍惜,再也不要離開母親……”秦川這麽說著心裏一堵,趕緊岔開話題,“小說的結局你可以慢慢想,我也幫你想,別急,寫作這種事是不能急的。”
  “我不急的,有時間再去想吧,現在我要去準備我媽回來要用的東西,她肯定也在準備我的東西。”說完就掛了電話去忙活了。
  幾天後,幽蘭打了個電話過來,說她母親已經回來了,秦川以為她應該會很興奮,可是聽她的聲音嘶啞混濁,好像很疲憊的樣子,可問她又不說。秦川想可能是興奮過了頭,百感交集沒法表達吧,並沒有太往心裏去,而是一心一意幫她想小說的結局。
  小說的結局很快就有了眉目,他興奮地給幽蘭打電話,想約她出來談。可是她不在,電話是保姆小艾接的,說她和先生帶母親去醫院看病了。秦川聽到“先生”兩個字很刺耳,糾正保姆:“他們還沒有結婚,不能稱呼先生的。”
  “他們馬上就要結婚了,這個月底他們就結。”小艾在電話裏爭辯。
  秦川“啪”的一下掛斷電話,莫名地來火。
  難道真的沒有機會了嗎?
  命運真的隻眷顧他,給他想要的一切嗎?
  這出戲就這麽落幕了嗎?
  當然不會。
  幽蘭的電話是在兩天後的上午打過來的,她好像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一句話:“秦川,救救我……”
  跟上一次在公園裏把幽蘭撿回家不一樣的是,這一次是秦川把她從鐵路邊拉回來的。秦川趕過去的時候,她正蹲在鐵路邊,離軌道很近,往前邁一步,就會葬身鐵軌。他拉她起來,她抬起頭,頓時讓他嚇一跳,這是幽蘭嗎?臉色蒼白如紙,雙眼通紅,眼神空洞,死一般的沉寂……她滿臉淚痕,像不認識秦川似的,他一拉她起來,她整個身子就滑在了地上,昏過去了。
  秦川把她抱回家。之後她一直昏睡,一直睡到傍晚還沒醒,朱道楓卻趕過來了。秦川把他攔在門口,“我不會讓你見她。”
  “小川,我必須見她!”朱道楓也不是人樣了,衣衫不整不說,也是滿眼通紅,胡子拉碴的,憔悴得像是幾天沒睡覺。
  發生了什麽事?
  秦川一無所知,最後還是放他進來了,想問個清楚。
  朱道楓得知幽蘭在睡覺,頓時放心很多,秦川還沒問,他自己先說了:“出事了,她母親出事了,昨天去醫院看病回來就失控,晚上她突然拿著刀闖進父親的房間……我趕過去的時候,他們正廝打在一起,結果那刀不知怎麽就……”
  秦川愕然。
  朱道楓說不下去了,捂住臉痛不欲生。
  “死了?”
  “……”
  “那你要了她的命!”
  然後朱道楓請求帶幽蘭走,遭到了秦川的斷然拒絕。“我不想讓她死在你手裏,”秦川很不客氣地說,“如果你也不想死在她手裏的話,趁早離開……”
  “我要在這等她,等她醒了再跟她解釋。”
  “人都死了,還有什麽好解釋的。”
  “這是意外……”
  “意外?你家老頭子不把她拐到美國去,她會有今天的意外嗎?”
  “不,我要在這等!”
  “你還敢在這等?她醒了會殺了你!”
  “我寧願被她殺死,”朱道楓的樣子完全崩潰了,“我不能失去她的,小川,求你讓我在這等,無論如何我要當麵跟她說……”
  秦川冷冷地看著他,不理他,自己上了樓。這是天意?他把自己關進書房裏,心情激動了又平複,平複了又激動,一邊為幽蘭失去母親而心疼,前幾天接她電話時她是那麽興奮,眨眼工夫母親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她該如何承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和傷痛;另一邊他又為命運的奇妙安排驚訝不已,老天爺也在幫他啊,幽蘭是斷不會原諒朱道楓的,不僅是不會原諒,以她的個性來說可能還要跟他拚命,那麽……
  秦川不必再去想什麽了,無需他多想,命運已經傾向了他這邊。他走出書房朝樓下看。朱道楓還坐在客廳沙發上,整個人像是已經癱瘓了似的,目光呆滯地仰望著天花板,無聲無息。阿憶真是一個善良的女孩,上前問道:“先生,你要喝點什麽嗎?我看你嘴唇都幹裂了。”
  他動都沒動。沒反應。
  “先生……”
  這回他聽到了,把目光收回來,看著阿憶動了動嘴唇:“謝謝,給……我杯水吧,我口很渴。”聲音虛弱得像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阿憶湊到跟前才聽到,很高興,原來這個人還活著,連忙說:“那你等會兒,我這就去給你倒杯水。”
  他接過水一口氣全喝光了,焦渴難耐的樣子像是剛從幹涸的沙漠跋涉而來。阿憶又問:“還要嗎?”
  “不了,謝謝。”
  “你想睡嗎?想睡我給你拿張毛毯來,你的樣子很疲倦。”
  “謝謝你,小姑娘,”朱道楓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我就在這閉會兒眼,不會真睡著的。”
  “我叫阿憶,先生。”
  “阿憶?”
  “嗯,回憶的憶。”
  “回憶,回憶……”朱道楓閉上眼睛喃喃自語,嘴角抽搐,眉頭緊蹙,像是真的陷入了痛苦的回憶。
  晚飯時間到了。秦川下樓吃飯。
  阿憶又上前問朱道楓吃不吃。他搖搖頭,表示不吃。
  秦川沒理他,自顧吃了起來。阿憶卻吃得很不安心,時不時地看看斜躺在沙發上的朱道楓,眼中充滿同情。可一瞧秦川的臉色,又不敢吭聲。
  一直耗到晚上十二點多,幽蘭醒了。秦川為了盡快打發朱道楓走,就讓他進去看。結果進去沒兩分鍾,臥室裏就傳來幽蘭的咆哮聲,“你滾,滾,我不想再見你,這輩子我都不想再見你,我不會放過你們,我變鬼都不放過你們……”
  那真不是一個正常人的吼聲,後來變成了尖叫,淒厲如惡鬼,仿佛來自呼嘯的山穀,撕裂了夜空的黑。秦川被嚇到了,阿憶更是嚇得躲進了廚房。朱道楓失魂落魄地出來,最後還是離開了,秦川給他開的門,他都準備進電梯了,秦川又給了句臨別贈言:“這回你相信命運的輪回了吧,你不可能得到世界上你所有想要的東西,死心吧,先想好怎麽逃過這一劫,幽蘭肯定是要殺你的!”
  “你很想我死嗎?”朱道楓回頭反問。
  “當然還是不希望你死,”秦川雙手抱胸,倚在門框上,“怎麽說也是兄弟一場,隻是希望你不要再來糾纏,下次你來,我是不會給你開門的。”
  “小川,就算我失去她,最後得到她的肯定不會是你。”朱道楓冷靜了很多,表情很是嘲諷。
  “就算得到她的不是我,但你已經失去她了,我心滿意足。”
  電梯門開了,朱道楓走進去,冷冷地扔下一句話:“最後你失去的會比我更多,秦川……”
  這回他叫的是“秦川”,而不是小川。
  此後的三四天,幽蘭沒說過一句話。
  秦川也沒有打攪她,也要阿憶盡量不要去打攪。而幽蘭好像整個生物鍾都亂了,白天昏睡不醒,晚上就睜著眼睛,她住的是秦川的主臥,帶陽台的,要麽在臥室裏走來走去,要麽就在陽台上晃,也不開燈,像個幽靈似的,讓人無法接近。阿憶很怕她,白天做家務盡量把聲音降到最低,晚上是不敢出臥室門的,因為有幾次她起來上洗手間都被陽台上的白影子嚇到。
  幽蘭徹夜不眠的時候,秦川也很少睡著,聽著隔壁的腳步聲,或者歎息聲,有時候是嗚咽聲,他很想進去看看,卻不敢敲門。
  這天晚上下很大的雨,氣溫很低,他怕她又在陽台上晃會受涼就過去敲門。連敲了三下,裏麵傳出一個鬼魅一樣的聲音:“進來吧。”
  半夜聽到這樣的聲音,還好是知情的,不知情的恐怕早就嚇得奪路而逃。秦川推門進去,房間裏沒開燈,謝天謝地,她沒在陽台,借著閃電的光亮,秦川看到她穿著白睡袍蝦子似的縮在床上,一動不動,讓人難以想象剛才的聲音是她發出來的。
  “幽蘭……”他朝她走去。她沒動。
  “冷不冷?要不要再加張毛毯?”他知道她沒有睡著。坐到她床邊。她翻了個身,秦川就把床頭燈打開,一開就被嚇了一跳,躺在床上的還是個活著的人嗎?昏黃的燈光下,她的頭發稻草一樣地散在枕頭上,眼睛恐怖地瞪著,眼珠發出幽幽的暗光,嘴唇緊閉,因為過度的消瘦兩頰顴骨高高突起,整張臉沒有表情,卻又變了形。
  “幽蘭,你怎麽……”秦川見狀心裏像針紮一樣地疼。
  她瞳孔的光芒開始聚攏在一起,魂魄回來了,看到了秦川坐在床邊,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可能是太久沒說話,她隻發出幾個混濁的喉音,感覺像是不知道人類的語言了。她現在還是在人類的世界嗎?她不能確定,自己這副僵硬的身軀還有沒有生命,她隻知道她的魂早就不在了,在母親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她就已經魂飛魄散。
  “幽蘭,別這樣,”秦川伸手撫摸她冰冷的臉頰,好冷啊,完全沒有人類的熱度了,秦川心疼得幾乎掉下淚,“求你不要這個樣子,無論如何你都要活著,我也跟你一樣,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我們都要活著……”
  “秦川……”
  她總算喚出了他的名字,雖然還是吐字不清,但畢竟是人類的語言了,她的目光散落在他身上,顫抖著聲音說:“告訴我,怎麽樣我才能活著,我是要活著,我……我不能死,不能死,我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要……要……”
  她呼吸急促起來,情緒變得激動,一激動又說不出話來。
  “要怎麽樣?別急,慢慢說。”秦川把她背後的枕頭墊高些,好讓她的呼吸更順暢。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好像每說一句話都很費力,眼睛開始活動了,可是目光陰冷刺人,像兩道黑夜中劈下來的閃電。
  “我要殺了他!一年前就該殺了他!”這是她掙紮著說的第一句完整的話。
  秦川反倒很冷靜,也許這是他預料中的吧。他等著她把話說完——
  “秦川,你知道什麽叫望眼欲穿嗎?從知道媽媽要回來,我天天晚上睡不著覺,盼啊盼啊,人是盼回來了,結果沒幾天就成了把灰!我真恨我自己,竟然還愛上他,跟他在一起生活,我怎麽這麽賤……十一年了,我活到今天是為了什麽,仇沒有報,連唯一的媽媽也失去了,我現在就恨不得變成一隻吸血的蝙蝠飛到他麵前,吸幹他的血,掏出他的心,他和他父親一樣都是人麵獸心,用虛假的愛情來俘獲我,毀滅我的意誌,讓我放棄仇恨,我是放棄了,想做回正常的人,過正常的生活,希望我的後代都不再有仇恨,可是他們為什麽還不肯放過我,又把我打回了十八層地獄,該下地獄的是他們!為什麽會是我?秦川,他們一家人作惡多端,為什麽他們不下地獄,要我下啊……”
  “幽蘭,冷靜點……”秦川心疼地將她擁入懷中,箍緊她,用自己的生命貼近她,唯恐她一崩潰又魂飛魄散,“我們都要冷靜,好好想想接下來怎麽辦,殺人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簡單,而且你想過沒有,對於他們這家人,死是最輕的懲罰……”
  “最輕的懲罰?”她從他懷裏掙脫出來,疑惑地望著他。
  “難道不是嗎?讓他們輕易地死去,他們反而解脫了,逃避了懲罰,對於他們來說死不算是懲罰……”
  “那什麽才算是?”
  “你有過生不如死的感覺嗎?”
  “生不如死?”
  “是的,生不如死!”
  第二天早上,朱道楓又來了。自從上次來過後,他已經好幾天沒來,每次來都是晚上,把車停在樓下的花圃邊,整夜的在車裏抽煙。看樣子他昨晚又是抽了一夜的煙,因為阿憶一開門,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煙味。
  “幽蘭姐姐還在睡,川哥哥也沒起來呢。”阿憶拿雙拖鞋放到他麵前。“誰說我沒起來?”秦川穿著睡衣站在樓梯口,像是剛起來。他虎視眈眈地盯著站在門口的朱道楓,冷冷地說:“你又來幹什麽?她不會見你的。”
  “我知道,我是來給她送點東西的。”朱道楓換上拖鞋走進屋,樣子比幾天前還要憔悴,腳步零亂,很是虛弱。他把一袋東西交給阿憶說:“這些都是她換洗的衣服,還有一些藥,她每天要吃的……”
  “哦,知道了。”阿憶接過袋子放到沙發上,回頭又問,“您吃早餐了嗎?沒吃就在這吃吧,我剛熬的皮蛋瘦肉粥……”
  朱道楓肯定是沒吃過,但是瞟了一眼無動於衷的秦川,就笑了笑說:“謝謝你,阿憶,我……已經吃過了。”
  “您這個樣子像是吃過嗎?走路都走不穩。”阿憶的一雙眼睛很厲害,轉身就進了廚房,很快就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粥放到茶幾上,“您吃吧,我熬了很多的。”說完又朝已經走下樓的秦川說,“川哥哥,你的我馬上就盛來。”
  秦川沒吭聲,坐到了沙發上。
  朱道楓可能是真的餓了,也沒顧秦川的冷眼,端起碗就喝了起來,一會兒工夫就喝了個精光,剛放下碗阿憶又端著另一碗皮蛋瘦肉粥放到秦川麵前,朱道楓瞟了一眼那碗粥,低下了頭。秦川看到了他眼中的饑餓,把粥推到他麵前,說:“吃吧。”
  朱道楓猶豫了一下,還是端起那碗粥喝了下去。秦川看著他,難以想象這就是那個高貴矜持、瀟灑傲慢的朱道楓,不說落魄,精神像是全垮了,虛弱、悲傷、無奈、絕望……如此不堪一擊,幽蘭要殺他簡直易如反掌。可是對於這樣一個失去戰鬥力的人來說,殺他顯然是幫了他,不能讓他死,要讓他活著,活著受煎熬,活著受折磨,讓他也嚐嚐“失去”的滋味。
  “還要嗎?還要我再給您盛一碗。”阿憶看著他的樣子像是很心疼。
  “謝謝,不要了,我已經飽了。”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碗,很紳士地掏出手帕擦了擦嘴,都這樣了,還是忘不了他的教養。“人是鐵飯是鋼”這話真是沒錯,喝了兩碗粥,他的精神恢複了些,連呼吸也有力了,秦川沒理他,他自己說:“抱歉,這幾天沒空過來,爸爸……他住院了,白天我都在醫院,晚上在樓下,怕你們睡了就沒有來打攪……”
  “最好不要來打攪,如果你不想她瘋掉的話。”秦川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問及朱洪生為什麽住院,那個人住不住院跟他沒任何關係。
  “她,她現在怎樣了?”他問起幽蘭的情況,問得很小心。秦川回答說,她在睡覺,
  不睡就會死,她一清醒就想死。
  “我可以見見她嗎?”
  “不能!”
  “明天她母親下葬……”
  “下葬?葬在哪裏?”
  “後華墓園。”
  “那可是葬有錢人的地方,為什麽葬那裏?”
  “我們家……去了的人都是葬在那裏。”
  “她是你們家的人嗎?她是幽蘭家的人!”
  “這是爸的意思……”
  “隨你吧,到時候別怪幽蘭撬墳就是。”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當幽蘭得知朱家要把母親的骨灰葬到後華墓園後,咆哮如雷,從床上爬起來就往樓下跑。秦川好說歹說才讓她穿上衣服,已經深秋了,外麵很冷。他載著她直奔墓園。這個墓園位於市郊,解放前是個亂墳崗,後來經過改造成了一個規模不小的正式墓園,由於這裏地理位置得天獨厚,正處在一個四麵環水的山脈上,懂風水的人管這叫“龍脈”,所以葬在這裏的人非富即貴,一塊巴掌大的墓地沒個七八萬是買不下來的,而位置好一點的都是十萬以上,甚至是幾十萬。最貴的一塊墓地就是朱家的,光買下墓地就花費八十幾萬,加上修築的費用耗資已經過百萬了,這個價錢可以在市區買好幾套商品房,所以當地老百姓都說活著的人還沒死了的人住得寬敞,什麽世道。
  秦川帶幽蘭趕到墓地的時候,葬禮已經結束了,幽蘭的母親已經下葬,土都填上了,正準備往上麵砌大理石板。參加葬禮的人不多,但看衣著就像是身份顯貴的人士,牧文和善平他們都在其中。朱洪生被人攙扶著,還拄起了拐杖,在風中顫巍巍,樣子的確像是剛出院。朱道楓一身黑西裝佇立在父親身邊,神色淒然,低著頭。
  “住手!”幽蘭連滾帶爬地撲過去,衝開人群撲到了剛填上土的墳上,“媽媽,媽媽,我來了,媽媽……”
  朱道楓看到幽蘭,趕緊上前去扶,“幽蘭……”
  “你滾開!你,你憑什麽把我母親葬在這裏?憑什麽?”幽蘭掙紮著爬起來,一身都是土,人還沒站穩就揪住朱道楓的衣領,雙目噴火,恨不得將他燃成灰燼,“你們這些惡棍,囚了我母親十一年,現在又把她葬在你們家的墓地,你們是何居心,想讓她做鬼也不自由嗎?說!你們是何居心?!”
  “她是我們家的人,當然應該葬在這裏!”
  說這話的是朱洪生,幾天不見消瘦得駭人,拄著拐杖搖搖晃晃,可聲音還是一樣的洪亮如鍾,“她是我太太,是我們家的人,不葬在這葬在哪裏?”
  一聽到這話幽蘭就鬆開朱道楓,把矛頭對準了朱洪生,指著他的鼻子說:“誰說她是你們家的人?我不承認!我從來就不承認!她早就失去了正常人的意識,你拐走她,一拐就是十幾年,走的時候是個活生生的人,回來幾天就成了一把灰,你……你這個劊子手,你的手上沾滿了我們穀家的血,你還有臉把我母親葬在這……”
  “幽蘭,冷靜點。”朱道楓過去扶住她,因為她的身子在劇烈地搖晃,仿佛風一吹就會倒,可是卻遭到了她的激烈反抗,一把推開他,吼道,“你給我滾遠點,別碰我,你跟你父親一樣,都是劊子手!早知道一年前我就不該手下留情,饒了你一命,你該死!你死十次都不夠給我們家還債!我真是瞎了眼,居然放下仇恨愛上你,老天爺都在報應我了,奪走了我的母親……”
  朱道楓鬆開她,痛苦地看著她,這回要倒的是他了,“幽蘭,這是意外……”
  他不說“意外”還好,一說就更加刺激到了她,她跳起來,甩手就是一巴掌,朱道楓一個踉蹌,差點就跌倒在地。朱洪生眼見兒子被打,立即衝上前拽住幽蘭的手:“你這個瘋丫頭,竟敢動手打人……”
  幾乎是同時,秦川也衝上前一把扯開了朱洪生的手,“你放開!你敢傷她試試!”他的力氣很大,朱洪生又剛出院,往後一倒,正撞在了朱道楓身上,秦川指著他們父子咆哮道:“你們不是人!你們真不是人!要遭天譴的啊,人都死了,還不放人自由,把人埋在這,要埋怎麽不埋你們自己,阻隔她們母女十一年,活著霸占人,死了霸占鬼,你們真要遭天譴……”
  旁邊的人鴉雀無聲。
  朱氏父子也無言以對,朱洪生還想說什麽,被朱道楓阻止了。
  這個時候幽蘭又撲到了墳邊,哭泣著用手刨開那些土,邊刨邊哭:“媽媽,我帶你回家,這裏不屬於你,爸爸和姐姐在另一邊等著你,我這就送你過去,媽媽,我的媽媽,女兒不孝,沒能讓你活著見到女兒,我現在就帶你回家……媽媽,我好孤單啊,你們都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這孤苦的世界,讓我怎麽活得下去,媽媽……”
  秦川這時也是淚流滿麵,不止他,參加葬禮的很多人都在流淚,朱道楓更是伏在牧文的肩上泣不成聲,善平輕拍他的背,試圖安慰他。秦川走過去,蹲在幽蘭身邊,也用手幫著刨土,一點點地刨,很快兩個人的手都刨出了血。這時候天空下起了蒙蒙細雨,仿佛老天爺也動容了,人世間太不幸,活著不如死去,死去的已經消失,茫茫人海,到哪裏去找消失的親人啊,如果埋葬的是軀體,人真的有靈魂,那他們是否看得到活著的不幸,來世他們還會是親人嗎?誰又認得誰?誰又記得誰?所以才更不幸,今生的緣分已盡,所有的悲歡離合都到此為止了,塵歸塵,土歸土,今生都靠不住,還指望來世嗎?
  山穀的風很大,寒風肆虐,整個世界都已經凍僵。
  黃土邊的兩個年輕人還在刨土,仿佛刨出的不是土,是人世間的不幸。
  牧文看不下去了,給其他幾個人使了眼色,哲明和善平,還有吳昊和東波都過去幫著刨,朱道楓也已經支撐不住,臉色煞白,絕望地看看父親,看看幽蘭,又無奈地仰望蒼穹,身子搖晃了幾下,兩腿一軟癱倒在地……

  三 幽蘭
  故事進行到這裏好像已經結束了,還需要我接著講嗎?朱道楓終於還是失去了我,就如我也失去了他一樣。掙紮這麽久,我們還是不屬於彼此。或者,我們本就不應該屬於彼此。上天安排我們相遇,卻讓我們的相遇建立在仇恨的基礎上,這樣的相遇又怎麽會有結果?其實我很希望那次被王管家毒死就好了,死了就不會看到後來的悲劇,至少不會看到母親死,也不會為了讓他“失去”而跟秦川結婚。沒錯,我和秦川結婚了,目的就是為了讓他“失去”!他這個人從一來到世上就隻有“得到”,他一生得到的東西太多,擁有的東西也太多,失去什麽對他來說都不傷毫發,唯有失去摯愛,那才是他致命的打擊!比如當年他失去他的未婚妻心慈,這可能是他人生真正的一次“失去”,所以才讓他心痛了十幾年,至今仍對那個女人念念不忘。這讓我看到了他的弱點,要想殺人不見血,就得攻他的弱點,那是他的死穴,一劍封喉,無需你費過多的力氣。
  秦川說得很對,對於他們這家人來說,死是最輕的懲罰,所以我才想換一種方式去謀殺他,不是要他的命,而是讓他“失去”,失去他們最珍貴的,這比挖他的心掏他的肺還要讓他痛苦百倍,這就是秦川說的生不如死!
  每次冒出這個念頭,就猶如咬破自己的嘴唇一般,倏然躥出的血腥味竟令人感到興奮。我知道我很殘忍!因為我生來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活得像一縷輕煙,冷漠地穿行於世間。而經曆過的那些苦難早就將我的心束成了一個繭,原以為母親的到來會讓我脫繭而出,重獲遺失多年的親情,卻不料讓我徹底墜入絕望的冰川。
  那些日子,當得知母親要回國後,我興奮得夜夜落淚,一接到她的電話就落淚,連小說也沒寫了,整天忙個不停,精心布置她的房間。我知道母親很愛幹淨,每天都親自打掃房間(不要小艾插手),跪著擦木地板一擦就是半天,然後就上街收羅母親喜歡用的東西,比如母親以前很愛用一種叫百雀靈的藍盒子的霜,小時候我經常偷著用,很喜歡那種淡雅樸實的芬芳,對我來說那就是母親的味道,可是現在的人都用高檔化妝品了,大商場根本找不到這種便宜貨,我跑遍大街小巷的化妝品店,最後是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裏找到了,一買就是十幾盒。朱道楓笑我,說幾年都用不完呢。我說就是要多買點,讓母親長時間地留在身邊。
  而我在這邊忙碌的時候,母親也在美國為我忙碌,每天我們都通電話,報告一天各自的收獲,雖然母親的意識還是很混亂,老以為我還隻有十幾歲,也以為父親和姐姐都還在世上,可我不介意,從不提醒她,讓她的思想停留在十幾年前吧,那樣她不會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因為我已經替她承受了十一年。
  記得她回國前跟我最後一次通話是在那天下午,美國時間是晚上,母親在電話裏的聲音格外溫柔,婉轉動人,她問我:“幼幼,功課做了嗎?”
  她還以為我在上學。
  “做了,早做完了。”我回答得很自然,一點也看不出破綻。
  “你爸呢?”母親又問。
  “他今天加班。”
  “怎麽老加班啊,也不回來做飯,靜靜呢,回來沒有?”
  “媽,你忘了,她每天都要去學舞蹈的。”
  “哦,瞧媽這記性,”母親在電話裏笑,“越老越不中用了。”
  “媽,你這麽漂亮怎麽會老呢?”
  “人哪有不老的啊,不老的是妖精。”
  “那你就當妖精唄,我就是你生的小妖精……”
  “這孩子,沒大沒小的,不像話!”
  我拿著電話在這邊“咯咯”地笑,好喜歡聽母親責罵的聲音,以前是聽著煩,現在才知道這是人世間最幸福的叮嚀,聽的時候當耳邊風,一旦聽不到了,會讓你後悔都來不及。我現在就很後悔,怎麽不跟母親在電話裏多說幾句,我根本沒想到,在她回國後我們就再也無法正常談話,因為她根本就認不出我是誰,無論我怎麽叫她,跟她解釋,她就是拚命搖頭,“你不是我的女兒,不是,不是……”
  仿佛是晴天霹靂,我被直接打入十八層地獄……
  而母親在回來的當晚,沒有見到她心目中的女兒,就發瘋似的揪住朱洪生咆哮:“幼幼呢,你把她藏哪去了,你把我女兒怎樣了,你說!你說!!”
  “媽媽,我就是幼幼啊,媽媽……”我撲過去抱住母親。
  “你胡說,我女兒怎麽會是你這個樣子?!”母親一把推開我,“你們都當我老糊塗了嗎?我連自己女兒也不認識了嗎?說,你們把我女兒弄哪去了?”
  我身子搖晃,幾乎跌倒,朱道楓扶住我安慰道,“等阿姨冷靜些再說,你也要冷靜,聽話,你先上樓……”說著就把我往樓上拖。而朱洪生顯然也沒意識到事情有這麽嚴重,他試圖去抱我母親,可是母親抓住他又踢又打,“朱洪生,我要跟你拚命,你把我女兒弄哪去了,她是我唯一的女兒,我這輩子唯一的希望,你竟然把她弄不見了,邁青被你弄得不見,靜靜被你弄得不見,連我唯一的幼幼也不放過,你是人還是畜生啊?!……”
  “幼儀!”朱洪生喊。
  我哀絕地看著失去理智的母親,依然還是那麽的美麗,可她滿臉是淚,披頭散發,女兒就站在她麵前,她卻不相認……我不甘心,隨後的幾天我使出渾身解數讓母親相信我就是她的幼幼,可是無濟於事,母親不僅不認我,還對我充滿敵意,我一接近她,她就張牙舞爪,輕則罵人,重則朝我砸東西,我的頭已經被她砸了幾個大包了。朱道楓心疼不已,在母親回國的第四天晚上建議把她送到醫院去,我說送什麽醫院,他支吾了半天說送精神病院,我一聽就發狂了,暴跳如雷,大罵他沒心沒肺,竟然要把我千辛萬苦盼回來的母親送到瘋子住的地方去,朱道楓被我罵得不敢吭聲,誰知他老子卻站在他這一邊,也勸我說:
  “隻能這個樣子,幼幼,本來你母親在美國恢複得可以的,哪知道一回來就失控了,她的意識仍然停留在十幾年前,肯定是不認得你的,不僅不認得,照這個樣子發展下去,她的病情會更加惡化,重蹈當年覆轍……”
  “重蹈覆轍?什麽意思?”
  “當年把你母親帶到美國,她沒見到你父親和姐姐,就徹底發瘋了,幾次要自殺,殺不了自己就殺別人,捅傷了幾個傭人,我當時也是沒辦法才把她送到當地的醫院,病情時好時壞,直到這兩年才趨於穩定,我很怕她又變回原來的樣子……”
  “那你當初為什麽把她拐走?!”我跺著腳,揮舞著雙手也要瘋了,“如果你不把她拐走,我就不會去梓園找她,不找她就不會被你們家的狼狗咬傷毀容,沒有毀容她又怎麽會不認我,都是你作的孽,你現在竟然還要把她送到瘋子的地方去住!你們安的什麽心?!怎麽不把我也送進去!幹脆送我進去啊!……”
  “幽蘭,過去的事情再說有什麽意義,當務之急是給阿姨治病!”朱道楓始終是跟他老子一個鼻孔通氣的。
  “不行!說什麽也不行!你們要把我媽送走,就把我先送走!!”
  “幽蘭!……”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完全不在我控製之下,母親的情緒越來越激動,整夜的不睡覺,沒有辦法,隻好給她服用鎮定藥物,吃了藥她就安靜了,昏睡不醒。母親昏睡的樣子更加讓我心如刀割,我常常伏在她床邊哭到天明。而藥物一失效,母親就更癲狂了,從廚房拿起刀就要砍人,小艾幾次差點被她砍到,就算我收起了所有的刀具和尖銳物件也沒用,她開始自殘,不是撞牆,就是要跳樓,我和小艾二十四小時輪番看著她,連眼睛都不敢眨。幾天下來,我像是從地獄裏撈起來的鬼,整個人都脫了相,朱道楓再次提出把母親送到精神病院接受正規治療的想法,我還是不同意。他老子就說,再這麽下去,你會比你母親先進去!
  “我先進去就我先進去,哪怕是進墳墓,我也要把母親留在身邊!”我看到朱洪生就冒火。
  他們完全不能理解!和母親失散這麽多年,哪怕是死在一起,我也不會跟母親分開的,雖然我心裏很清楚,今天的母親已不是十幾年的母親,她已經沒有正常人的思維形態了,她徹底丟失了從前的記憶,但是有什麽辦法,明知是沒有希望的事,我還是抱著最後的幻想,幻想奇跡出現,母親能“醒”過來。如果她“醒”了,她就會記起一切,雖然會很痛苦,但至少會認我這個女兒,隻要她認我,我願意跟她一起承受痛苦,哪怕我已經承受了十幾年!
  然後,世上的事情哪是人可以完全想象得到的,母親後來的確醒過來了,卻讓我徹底失去了她……
  那撕心裂肺的一天發生在母親回國後第九天,朱道楓一大早就說既然不送去精神病院,那就送到善平的醫院去檢查一下,看看醫生怎麽說。我還是猶豫,不知道為什麽,我在猶豫……朱洪生很讚同兒子的想法,也說要送到常規醫院去檢查,再這樣每天吃鎮定藥會吃出人命的。我隻好答應了,答應得忐忑不安,不知道為什麽,我很忐忑不安!
  到了醫院,善平早就安排好了精神科的知名專家給母親看病。詳細詢問了母親的病史和所接受過的治療,就在那間並不大的接診室,我、朱道楓和他老子朱洪生全副精力都在聽醫生說病況,完全忽略了一邊精神恍惚的母親,等我突然反應過來去看她時,她不見了!
  “媽媽!!……”我尖叫起來,拔腿就往外跑。
  朱道楓和他老子也追了出來。
  我們樓上樓下地轉,善平發動幾個護士也幫我們找,最後在一間急救室門口發現了母親,她死死盯著床上的那個被搶救者,臉上的表情驚懼萬分,那個人顯然搶救無效已經死亡了,白布都蓋上了,床邊是捶胸頓足失聲痛哭的親人。我把母親拉走,她的眼睛還盯著那個死者,臉色煞白,瞬間的工夫就老了十歲不止,顫巍巍地被我和朱道楓攙扶著離開了醫院。
  她很安靜,從醫院回到巨石島的家一直很安靜,安靜得讓我害怕……
  晚飯的時候,她仍然很安靜,沒有鬧,坐在餐桌前怔怔地看著我們吃,目光在我們三人間掃來掃去,我驚訝地看著母親,感覺她眼神跟往日有所不同,很透徹的樣子,並不像失控時那樣混濁,那樣瘋狂,似乎頓悟了什麽,這眼神更讓我害怕!
  睡覺時,我見她情緒穩定,就沒有給她服藥,但仍然守在她床邊,給她梳頭修指甲。房間內隻開了盞小燈,母親的臉沉寂如畫像。思緒好像飄在很遠的地方沒回來。
  “幼幼……”她突然喚了聲我的名字。
  我一怔,沒反應過來。
  “幼幼。”母親又喚我。
  我全身發抖,以為聽到的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難以置信地看著母親,“媽媽,你……是在叫我嗎?”
  “你是我的女兒嗎?”她抬頭,一臉茫然。
  “媽媽!我是啊,我就是你的女兒幼幼啊,我長大了你不認得我了……”我激動得語無倫次,眼淚刷地一下就流了出來。母親看著我,抖抖地伸出手撫摸我的臉,“真……真的是你嗎?”
  “嗯,是的,媽媽!”我握住她的手不能抑製地哭。
  “我真的不認得了,你怎麽完全變了樣?”
  “媽媽!……”我不顧一切地抱住母親,失而複得般,感覺卻似乎更痛苦,“不要問了,媽媽,以後我會慢慢告訴你的……”
  “你爸爸和姐姐都死了是嗎?”她突然問道。
  “……”
  “我跟仇人生活了十幾年是嗎?”
  “……”
  “你現在也跟仇人在一起生活是嗎?”
  “媽媽……”我鬆開她,緊張得呼吸不上來。
  “你跟他在一起是因為我嗎?”
  “媽媽!”
  “明白了,我全明白了!”母親失神地看著我,眼神更透徹,悲傷和憤恨整個地將她吞沒,“幼幼,我的幼幼……”這次是她將我擁入懷中,母女倆抱頭痛哭。我好像一直在哭,母親也是。漸漸的,我睡了過去,在母親的懷中入睡,這是我盼了多少年的事啊!我睡得很沉,像死過去一般,完全不知道夢境之外發生了什麽。
  發生了什麽呢?
  淩晨我被一陣淒厲的救護車聲驚醒,睜開眼睛一看,發現自己躺在母親的床上,被子蓋得好好的,而母親……不在身邊!
  我跳下床就往屋外跑,一出臥室的門就撞上穿著睡衣的小艾,她顯然驚嚇過度,全身發抖縮在走道上哭,而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卻抬著擔架往朱洪生的房間跑去,我跟了進去,人還在門口就癱下去了——
  這是在夢境中還是現實?我完全搞不清楚了,隻見朱洪生手裏拿著把匕首,刀尖還在滴血,他的樣子像是傻了,坐在地上僵直著身子一動不動,而母親,我可憐的母親卻倒在血泊中,眼睛閉著,零亂的頭發上全是血,朱道楓蹲在地上捂著母親的胸口,殷紅的血汩汩地從他指縫間湧出來,把他身上的睡衣也浸得鮮紅,他歇斯底裏地衝醫護人員咆哮:“快點!你們快點啊!……”
  我叫不出,喊不出,癱在門口看著房間內血流成河,就要停止呼吸般整個人已經魂飛魄散,我眼睜睜地看著救護人員將母親抬上擔架,從我身邊跨了過去。朱道楓這個時候看到了我,連滾帶爬地撲到我麵前,“幽蘭,這是意外,意外……”
  我沒有聽他說什麽,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朱洪生,以及他手上那把沾著母親鮮血的刀,那把刀!……我喘著氣,揪著胸口,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東西,那是個什麽東西,我美麗的母親,活生生的母親怎麽會被那個東西捅得鮮血淋漓,是誰捅的她?是那個拿刀的男人嗎?還是我身邊的這個男人?或者是他們一起……我搖著頭,一步步往後縮,然後突然掉轉頭爬起來就往外麵跑,“幽蘭……”朱道楓追了出來,但是沒追上,我跑下樓上了門口正準備發動的救護車。
  接下來的事情我很模糊,一上車我就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病房裏,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我掙紮著起來,開了門,在醫院走廊上看到朱道楓背對著我正和善平在交談。善平說:“這可怎麽得了,幽蘭如果知道她母親不在了會失控的。”
  “這是意外,真的是意外,”朱道楓舉起拳頭拚命擂牆,聲音嘶啞,“我是被父親的呼叫聲驚醒的,等我跑過去,他們正在地上廝打,當時的情況很混亂,我還來不及去拉開他們,那把匕首也不知怎麽就……”
  “幽蘭都看到了是嗎?”
  “她隻看到父親的手裏握著那把匕首。”
  “那就完了!”
  “我也完了……”
  “……”
  然後又發生了什麽,我又不記得了,完全不記得了,隻知道我跑出了醫院,一直在跑,沒有方向,沒有目標,滿眼的人群,滿眼的淚。最後我跑到了火車站附近,站在鐵路邊幾次想往裏跳,可是頭很昏,眼也花了,看不清火車是從哪個方向來的,就隻聽到火車的鳴笛聲此起彼伏,呼嘯來,呼嘯去。好像是冥冥中有人指使著一樣,我用僅存的意識在路邊的小店裏給秦川撥了一個電話,隻講了一句話就出不了聲了,蹲在地上哭。
  後來的事我也沒印象,據秦川說,他在電話裏問我所處的位置,我答不上來,但他聽到了火車聲,就斷定我可能在火車站附近,一路尋了過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好像很晚了,外麵黑得像潑了墨。我這才發現我在秦川的公寓。
  朱道楓進來的時候,我是醒著的,看著他一步步向我靠近,不是大步,是一小步一小步,好像躺在他麵前的是一個喘息的鬼魂,稍有不慎就會撲向他。周圍忽然寂靜得可怕。他走到床邊我才看清他的臉,臥室昏暗的燈光在他臉上肩上鍍了一層黃昏般的光暈,顯得他更加憔悴不堪,眼神像掛在灌木叢上的月亮,潦草混亂,透著末日來臨般的淒惶。
  “幽蘭……”他喚著我的名字,站在我麵前如一麵即將土崩瓦解的牆壁,滄桑的過往撲麵而來,愛成了最哀痛的記憶。
  我眼神直直地瞪著這個男人,瞪得眼睛生疼,疼得就要滴血,心底沉睡的火山漸漸蘇醒過來,駭人的聲音一層層湧出表麵,他察覺到了,不敢再靠前,手足無措地看著我,喉嚨裏混濁不清:“幽蘭,別……這樣,我也不知道事情會弄成這樣,爸爸不是故意的,是……是……”
  他無法再表達後麵的句子,臉色灰青,而我還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感覺他的眼神中有些濕漉漉的東西,像一種溫暖的召喚,深切而痛楚,我不想看到他這個樣子,“出——去——”我聽見自己拖長著聲音說。
  “幽蘭,給我解釋的機會好不好?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的,我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我不能失去你……”
  “你——已經失去了我!”
  “幽蘭!……”
  “出去……”
  “聽我說,幽蘭……”
  “出去!!——”我尖叫起來,揮舞著雙臂,像要撕裂這絕望的夜,心碎的記憶頃刻間焚滅了我所有的心智,騰空而起,如從地獄躥出來的小鬼撲到我麵前的男人。而外麵的天空此刻忽然轉為陰霾,幾道閃電劃過,雨點刷刷地落下來,打在窗玻璃上,“出去!出去!!……”我被記憶的惡鬼撕扯著,發出尖厲的嗥叫。
  朱道楓踉蹌著腳步離開了房間。
  接下來的幾天我完全顛倒了黑白,白天昏睡不醒,晚上整夜無眠,穿著白睡袍在房子裏走來走去,如同一個尋找魂魄的幽靈。我把自己幽禁在精神的地牢裏,常常夢見母親在黑暗中哭泣,哭聲如泉水淙淙,在冰冷的夜晚流淌。可是在夢裏,無論怎麽努力,我卻從來沒有真正靠近過她,甚至沒有看清過她的模樣,隻感覺她來的時候,空氣裏總是彌漫著一種特別的清香。那正是母親的味道!
  很多時候,我都聽到有許多烏鴉從窗外掠過。尤其是夜裏,悲戚的叫聲令人萬念俱灰,我問阿憶,附近的農戶是不是養了烏鴉,她連連搖頭,說從來沒見過烏鴉。而我這麽一問,更加讓她害怕。阿憶很怕我。她是秦川的保姆,很善良清秀的一個女孩子,秦川白天上班的時候,就隻有她在家陪我,做事情很小心,生怕吵到樓上沉睡的幽靈。每到吃飯的時候,她總是將飯菜端到門口,敲敲門:“姐姐,飯好了,您吃吧。”有時候我會開門拿過放在門口小幾上的飯菜吃,有時候不吃。
  而晚上我睡不著時,秦川在隔壁也睡不著,我感覺得到,幾次我都聽到他在門口徘徊,卻一直沒有敲門,直到有一天晚上下很大的雨,他終於敲了,進來問我冷不冷。我們說了很多話,談起過去的一些事情,讓我驚訝的是,數年前我們在茶樓裏第一次見麵的情景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當時我還蒙著麵紗,很多細節我都不記得了,他還記得。
  “幽蘭,我跟你有著相同的命運,同樣背負著仇恨,同樣失去母親,我們的命運從一開始就是連在一起的,我們就應該走在一起,盡管我沒有他優秀,沒有他富有,但是請你相信,我會讓你幸福,我的餘生隻有一件事,那就是讓你幸福……”他鼓起了很大的勇氣跟我說這些話。
  “可是秦川,你知道的,我已經沒有愛情給你,”我看著他真誠的目光,知道他要表達的意思,但我不想欺騙他,“我跟你在一起不是不可以,但我沒有把握能不能給你幸福,而且我也沒有這麽快可以重新接受一個人……”
  “沒關係,我可以等,這麽幾年我都等過來了。”
  “你真的要跟我在一起嗎?”
  “是的。”
  “你跟我在一起是不是為了讓他‘失去’?”
  秦川一怔,很坦誠,點點頭說:“當然,這個我不騙你,娶你的確可以讓他‘失去’,這對他的打擊比讓他死一百次還殘酷,可是我不會拿自己的婚姻開玩笑,首先肯定是因為我愛你才要娶你的,以前你是他的人,我沒有機會,現在我不會再等待,娶了你,又可以打擊到他,這不也正是你所希望的嗎?”
  最末的一句話猶如一簇幽藍的鬼火,倏地躥出來,我在心底打了個寒戰,再看秦川的臉,顯出的也是一副冷漠殘忍的模樣。仇恨此刻就像一隻追趕在我們後麵的野獸,讓我們沒有回頭的可能,這場仇怨注定了我們將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中跟那家人隔岸對峙,愛已埋葬,恨已生根,愛與恨的淪陷,就在頃刻之間。
  我感覺我又進入一種冬眠,源源不斷地吐出憂傷的蠶絲,將自己再次束成一個繭,在綿厚的蠶繭裏,我當做自己已經死去。我這一生的愛情,至此已經落幕,卻又好像剛剛開始……可怕的預感,我覺得從此我將進入另一個地獄。
  但我並沒有馬上答複秦川,直到母親下葬的那天,他幫我把母親的骨灰從後華墓園搶回來後,我開始考慮這個問題了。朱家要把母親葬在他們那裏,死也要做他們的鬼,我當然不會如他們的願。隨後我把母親下葬在殯儀館旁邊的一個公墓,這裏是葬窮人的地方,爸爸和姐姐都在這裏安息,現在我讓母親跟他們團圓了,這個世上隻剩我孤孤單單一個人,所以在買墓地的時候我在母親旁邊多買了一塊地,秦川不解,我就告訴他說:“給自己留著,早晚我都是要睡在這裏的。”
  “幽蘭!”
  “會有這麽一天的。”
  “隻要有我在,就不會!”
  “你不是上帝,你主宰不了我的命運。”
  “可我希望你好好地活著。”
  “隻要他們還活著,我就不能好好活著。”
  “那就不要讓他們好好活著好了。”
  “是的,我餘生要做的所有的事就是不讓他們好好活著,”我看著一家三口的墓碑,在陰沉沉的天空下呈三角形在我麵前排開,逼著自己說道,“秦川,我嫁給你!”
  結婚前我跟朱道楓最後一次見麵是在巨石島的薔薇園。已經冬天了,花園裏的薔薇很多都已經凋零,枯敗的枝葉在寒風中瑟瑟地抖,而且由於長時間沒人打理,已經雜草叢生,看上去更加荒蕪而淒涼。薔薇的芬芳飄散在空氣裏,隻剩最後一點腐朽的味道。很小的時候就聽人說,一個女人,若是愛上一個人,就會越長越美,若失去心中的愛人,就會漸漸枯萎。我覺得我所有熱烈的生命已經綻放過了,現在就在枯萎,比這園中的薔薇還枯萎得迅速和徹底。此刻站在花圃邊,仿佛有一隻手,慢慢地揉著心頭的傷口,疼痛猶如花朵的暗香被吹散開來,這裏的一草一木、每一朵薔薇,我都是那麽留戀。所以注定要發生一些什麽,以此來證明我的留戀。
  “你來了。”朱道楓出現在我身後,是他叫我來的,說是有母親的遺物交給我。可是一看到滿園凋零的薔薇,我就流淚。這才幾天,一切就已物是人非。
  “沒人收拾一下嗎?”
  “連人都顧不上,誰還顧得上花。”
  “你父親在不在,在的話我就不進去了。”
  “不在。”
  然後我轉身看著朱道楓,好些日子不見,他瘦削得不成人樣,臉上透著可怕的灰白,眉骨突起,眼神比這園裏的薔薇還凋零破碎,風吹動著他的頭發,他的嘴唇顫動著,想說什麽,可能是我的樣子也嚇到他,讓他說不出話來。我的樣子的確也比他好不到哪裏去,來的時候我照過鏡子,像個剛從棺材裏拖出來的僵屍。我歎口氣,低頭從他身邊走過,直接進了屋內。他也跟著走進來。
  我們在沙發上相對而坐,好半天都沒有說話,可是他的氣息彌漫在空氣裏,坐在我麵前像一棵秋天的樹。縱然我還是一根藤蔓,卻再也不可能跟他共同沐浴陽光了,仇恨的毒汁已經浸透我全身,過去我跟他明的暗的糾纏了十幾年,未來糾不糾纏,兩個人都不能好好活了,沾上我的毒他會死,離開他,我會死。
  最後還是他開的口,“幽蘭,真的沒有……商量的餘地了嗎?”
  他目光散落在我身上,表情極度虛弱。
  “沒有。”我回答。
  他咳嗽了起來,看樣子是生病了,說話顯得很吃力:“早知道,當初被你殺掉就好了,不用現在承受這痛苦,這是誰的錯啊,我是無辜的,你也是,可老天爺卻不肯放過我們……”
  “現在說什麽也沒用了,把我母親的遺物給我吧。”我怕自己崩潰,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停留。他的樣子讓我崩潰。
  “好,你等會兒。”說著他就起身上樓,佝著背,腳步拖遝,像個垂垂老者。一會兒他下來了,手裏提著個大箱子。他放到茶幾上打開,裏麵全是衣物,都是小女孩穿的,還有書包,絨毛玩具,卡通形狀的頭飾。母親始終以為她的女兒還隻有十幾歲,終於醒了,卻選擇了死亡……媽媽!我撫摸著那些衣物玩具淚如雨下。
  “你真的要跟他結婚嗎?”他沒有顧及我思母的哀痛,開始逼問。
  “……是的。”我的回答也很虛弱。
  “你忘了曾經說過的話嗎?”他頓了頓,目光突然變得冷酷,“我們是相互依存的,任何一個人離開,另一個就會不存在,你是希望我不存在於這世上嗎?”
  “……”
  “你違背了諾言,幽蘭。”
  “沒有辦法,要怪就怪你們家冤孽太深吧。”
  “為什麽一定要讓上輩人的恩怨謀殺我們的愛情?”
  “我們一家三口都死在你們手裏,朱先生!”
  “你母親是意外……”
  “朱道楓!”我一聽這話就急火攻心,跳起來,圍著沙發打轉,像隻受傷的小獸爆發出全部的能量,“意外,意外……什麽都是意外,殺了人都可以說是意外,我現在殺了你,是不是也可以說是意外?我殺你父親,是不是也是意外?如果死的是你們家的人,你還會不會說是意外?!你會說嗎?會說嗎?”
  “你現在就殺我吧!”他也站起來,直視著我,淒厲的目光穿透我的胸膛。這樣反而給了我一掌,我倒退幾步,幾乎跌倒在地。
  “我寧願死在你手裏,也不願意你被秦川利用,幽蘭,你聽好了,如果你覺得我們緣分已盡,你可以選擇離開,可以跟任何一個人結婚,但就是不能跟秦川,如果你跟他結婚,我會恨你們,到死都恨你們!隻要我活著,我就不會讓你們好過,你們讓我失去,我也會讓你們失去,看誰失去的多!幽蘭,你會後悔的,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想想我們的愛情,想想這個島,這個薔薇園,你不應該是這麽沒有理智的,我知道失去母親讓你很痛苦,可這痛苦一定要你毀了我們擁有的一切嗎?我愛你,幽蘭,哪怕我最終會恨你們,我還是愛著你,我會把這愛帶進墳墓,就如你終究也會把你的愛帶進墳墓一樣,一定要這樣嗎?死去的已經死去,活著的卻還要受刑,你讓我受刑,自己不也在受刑嗎?幽蘭,看著我的眼睛,不要逃避,讓你自己活著吧,你現在的樣子就像已經死去……”
  他一口氣說完,好像已經耗費了他全部的力氣,頹然跌坐在沙發上,喘著氣,可目光仍像閃電一樣劈過來,穿入我黑暗的身體,照亮我,也讓我得以看清自己,看清他,仇怨太深,我們不可能還走在一起。永別了,我的愛情!
  “我活不下去了,幽蘭,怎麽辦,我活不下去了……”他突然把手支在膝蓋上,抱著腦袋拚命搖晃,仿佛他的頭就要裂開一樣,那樣子才真的像要死去。
  “我……不想你死。”
  “你不是一直想讓我死嗎?”
  “死是最輕的懲罰。”
  “那最重的懲罰是什麽?”
  “讓你‘失去’……”
  “我想你如願了。”
  “我不得不這麽做。”
  “那我也不得不這麽做了。”
  一個月後,我和秦川舉行了婚禮。他沒有參加,卻派人送來薔薇園的鑰匙,以及產權書,他把薔薇園轉到了我的名下,作為結婚禮物送給了我和秦川。我以為秦川會拒絕,沒想到他很爽快地接受了,還冷冷地拋出一句:“隻要是他的,我都要!”
  新婚之夜混亂而麻木。秦川是投入的,擁著我如獲至寶,仿佛我是價值連城的瓷,生怕不小心弄碎,沉濁的呼吸,巨浪般洶湧卷上來,毫無保留地將我漫了過去……黑暗中,我的歎息是憂傷的,聽起來更像是一個流浪者在蕭瑟寒風中的嗚咽,同樣的島,同樣的薔薇園,同樣的房間,卻是不一樣的男人占有著我,激情的夜我沒有綻放,徹底枯萎。而空氣裏仿佛還停留著他的味道,我細細咀嚼慢慢回味,心,在另一個男人的進攻下再也沒有活過來的可能。
  大顆的眼淚從我的眼中滾落下來。
  “我希望你一直活著,而不是最後死在這個島上。”這是那個讓我的心死去的男人離開這座城市前跟我說的一句話,我一直沒再見過他,包括婚禮上。後來聽說他在香港定居,很少回內地,偶爾回來也是短暫停留。回來他也不住梓園,住滄海路的四合院。梓園在他離開前捐給了政府,現在已經被政府改建成青少年活動中心,我沒去過,據說裏麵設施很齊全,城裏的很多孩子每到周末就會被家長送去活動中心學特長,想想肯定很熱鬧。朱家還設立了青少年基金,用以獎勵那些有特殊才能的孩子,政府為了感謝他們,就將通往梓園的那條林蔭道取名為梓園路,在市區各大公共汽車站牌上現在都有梓園路的名字。曾經顯赫一時的梓園已經在人們的記憶中逐漸淡去,隻剩一個路牌。
  就在他離開後不久,我懷孕了。在臨盆的最後兩個月,噩夢常常來襲。我總是在午夜時分突然掙紮著坐起來,一種很不好的征兆,令我整夜難安。
  這個孩子……會給我帶來什麽?
  分娩是痛苦的,沒有去醫院,就在薔薇園。不,這裏已經不叫薔薇園了,叫怡園,秦川改的。正是三月間,屋外的薔薇開得最是熱烈,整個島都彌漫在迷惘的芬芳裏,當醫生將哇哇大哭的孩子從我體內帶出,送到我麵前時,我分明看到了一張薔薇似的小臉,粉紅粉紅,帶著血腥氣。我很懼怕這種血腥,抽搐著別過了臉,不忍再看。
 “恭喜你,秦太太,是個漂亮的千金呢。”接生的醫生笑著跟我說話,她是秦川從善平的醫院專門請過來的婦產專家。
  我疲憊至極,虛弱得像要化在了空氣裏,空氣中的血腥氣還沒有散去,窗外卻飄進更為濃烈的薔薇的香氣,帶著血腥的薔薇……我自心底打了個冷戰。
  孩子被洗幹淨包好了,在屋外等得心急火燎的秦川來到我床邊,抱著女兒喜不自禁:“好漂亮,幽蘭你看,我們的女兒好漂亮!”
  我的目光終於再次移向女兒。還是粉嘟嘟的小臉,黑亮的眼睛閃爍著星辰一樣的光芒,一雙玲瓏的小手在空中揮舞,似要抓住什麽,以抵禦她對這陌生世界的恐懼。骨肉!這是我的骨肉啊……因為她的降臨,原本輕飄的身體忽然被注入一種力量,讓我活下去的力量,還有希望,而她還在啼哭,哭聲勇敢而強烈。這一刻,世界是如此熱鬧,從未有一個時間像此刻這樣,又一個生命的輪回在哭聲中開始。
  猝不及防,我的眼中陡然漾滿了淚水。秦川也是眼眶泛紅,端詳著女兒,聲音哽咽:“叫什麽名字呢?我們得給她起個好聽的名字……”
  “……叫若薇吧。”我微笑著說。
  於是我們的女兒就有了第一份屬於她的東西——名字。
  她是在薔薇的香氣中長大的,身上除了奶味,總有著很好聞的薔薇香氣,秦川每天下班回來都要將她高高舉起,迷戀地聞她身上的味道。接下來的生活清寡平淡,醒著就如睡著一般,日子倏忽就從指間流過。很快女兒就三歲了。而被幽禁在這裏的往事,就如薔薇的幽香,從未在我的生活中散去,我的,他的,猶如哀怨的鬼魂,一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就全部撲擁過來。看似猙獰的麵目之下,其實是我和他落寞哀傷的心靈。
  聽人說,記憶是滲透於血液的,每一次回憶和憑吊都會加速它們的生長。如果人不幸與記憶分離,生命的跡象就會一點點流失、幹涸,直到最後,化作一縷輕煙,消失在空氣裏。所以我一直將那些記憶隱藏在心底最深處,保持著它們的鮮活生動,哪怕讓它們忍受著孤獨的折磨,跟它們的主人一樣,在黑暗的地獄無限期地等待,我也舍不得將它們拿出來見天日,除了女兒,若失去那些記憶我就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我活著!是的,我終於還是活著的……
  秦川上班的時候,就隻有小艾和阿憶在島上陪著我們母女,她們一直留在我們家,一個負責做家務,一個幫忙照顧若薇。秦川現在已經是出版社的副社長了,工作比以前更加忙碌,我沒有工作,在家做全職太太,閑時也會寫作,給雜誌和報刊寫專欄。長篇沒有寫了,數年前動筆的那部《薔薇祭》至今沒有完成,因為不知道怎麽安排結局,也許一輩子也完成不了了。每次繁羽問起,我就說,我自己的人生沒有落幕,又怎麽安排書中的人生落幕呢?
  繁羽一頭霧水,連連搖頭:“不懂,真不懂你的腦袋瓜子在想些什麽,落幕不就是進墳墓了嗎?還怎麽寫啊?”
  “所以說要後人完成啊。”我哈哈大笑。
  “離譜!……”繁羽說到這事很不解,甩手就出去了,到花園裏逗若薇玩。她經常來看我們,因為她救過我的命,再說以前的事也過去那麽多年了,我們一直在往來。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她至今單身,在市區商業街開了家服裝店,當起了老板娘,自己養活自己,倒也自得其樂。她很喜歡若薇,每次來了都要跟她玩半天,一直嚷嚷著要做孩子的幹媽,不過秦川不同意,我也就不好表態了。秦川還是很不喜歡繁羽,雖然在我的勸說下態度有所改觀,但也就是有所改觀而已,一直都是不冷不熱的,沒有好臉色給人家。
  “人家又不吃你的用你的,至於嘛。”每次我都說他。
  “反正你少跟她來往,這個女人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簡單。”他絲毫不妥協。
  可見一個人要想改變對另一個人的看法是很難的,印象根深蒂固,無論對方怎麽重塑形象,印象還是原來的印象。其實我覺得繁羽改變挺大的,樸實多了,雖然現在做了服裝店的老板娘,穿著打扮反而比以前素淨,很少濃妝豔抹,對服裝已經有自己的品位和理解了,經常還會給我提出穿著上的建議。
  晚上秦川回來,一進門就看到我身上的水藍色連衣裙,連說好看,問在哪買的,我說是繁羽送的,他立即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板著臉說:“難看死了,跟你的氣質一點都不相稱,趕緊脫下來。”
  我看著他笑,真是無可奈何。
  這時候小若薇跑過來了,奶聲奶氣地叫:“爸爸抱,抱……”
  “喲,我的小公主!”秦川一見到女兒就換了種表情,不由分說就把女兒高高舉過了頭頂,抱著她在房子裏轉圈開飛機。女兒很親近他,隻要他在家,我就可以暫時丟一邊,弄得我很不服氣,明明是我帶得多,孩子還是喜歡爸爸。
  “這叫血緣!”秦川得意洋洋。
  若薇睡後,小艾和阿憶也分別睡了,我還在台燈下寫作,秦川就過來拉我,“別寫了,眼睛會瞎掉的。”
  其實我知道他是有意圖。
  他對我的熱情一直不減,我不能說應付,但肯定是很不投入,對於夫妻之間的事情我的熱情總是很有限。秦川對此頗有微詞,但礙於麵子很少正麵說,他還是很顧及我的感受的,怕我心裏有想法。結婚四年來,我們一直相處得很好,很少爭吵,就是吵也很小心,從不觸及對方敏感的話題,即使不小心碰到,也會馬上打住,點到即止。我們都很忌諱,怕一觸及就會傷到對方,弄得無法收拾。
  這天晚上他又很不滿我的敷衍了事,從床上一爬起來就怒氣衝衝地進了洗手間,出來的時候臉還是板著的,也不睡覺,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抽悶煙。
  “如果你真的覺得跟我在一起很勉強,可以直接說出來,我不會為難你的。”秦川憋了半天說出一句讓我吃驚的話。
  “對不起,秦川……”
  “你不要老跟我說對不起,女人的心跟身體是一起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沒在我這裏,身體自然無法和我合二為一。”他說得很尖銳。
  我無言以對。
  “我終於明白了他說那句話的含義,”他長長地吐出一口煙,情緒顯得有些激動,“他說就算我得到了你,卻無法擁有你,真的,我確實無法擁有你,從來就沒擁有過……”
  “別說了,求你別說了!”
  我捂著臉縮成一團,泣不成聲。
  “幽蘭……”他走過來,坐到床邊,拿開我的手,“我們都要勇敢地麵對,不能讓他影響到我們的生活,我們完全有理由過得很幸福,我說過,我要讓你幸福,這是我的諾言,必須要實現,因為……我是真的很愛你,幽蘭!”
  諾言,諾言……
  “你忘了曾經說過的話嗎?我們是相互依存的,任何一個人離開,另一個就會不存在……”另一個諾言在我耳邊響起,仿佛一記重錘,腦中劇烈地轟鳴起來,無數記憶的碎片交替重現,模糊了現在,清晰地映出過去,他的臉,他的唇,他淒惶的眼神,像來自某個遙遠的時空,一步步逼近,網一樣地籠罩了我全部的思維,我眼中什麽都看不到了,隻有他的臉,耳中什麽也聽不到了,隻有他的諾言……
  “你怎麽了?”秦川被我的樣子嚇到。我抬眼看他,突然像不認識了似的,不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是誰,跟我有什麽關係,我又是誰,怎麽和他在一起,這是在哪個時空,我怎麽如此陌生?
  “幽蘭,幽蘭,怎麽了?你別嚇我!”秦川拚命搖我的肩膀,拍我的臉,試圖將我飄遠的神思拉回來。
  淚水奪眶而出,我意識到這是現實!
  “我累了,想睡……”
  “好,好,你睡……”
  秦川為我拉起被子,放平枕頭。說完在我身邊躺下,他不敢碰我,動都不敢動,仿佛我還夢遊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時空,稍有碰撞,我就會魂飛魄散一樣。我經常這樣,讓他膽戰心驚,不知道什麽時候我會崩潰。清醒的時候我很清醒,知道是他的妻子,若薇的母親;混亂的時候,我誰都不是,連自己也不認識自己,所有的思維全奔回到過去,記憶裏隻認得一個人,他有著挺拔的身形,夢幻般親切的麵容,笑容溫暖如春風,他的眼神能融化世間萬物,連深藏心底的仇恨都被模糊。
  他說得對,我和他與生俱來就是一個整體,誰也離不開誰,一個離開,另一個就將不複存在,我現在就已經不存在,我所有的思想和愛全被他掠奪,留在世間的隻是一具軀殼,茫茫人海,芸芸眾生,我渺小得連顆沙礫都不如,但那愛卻無限大,大到我看不到邊,抓不住,摸不著,一直延伸到他那邊。想想我費盡心機去謀殺他,然後又讓他“失去”,可是時至今日,我悲哀地發現,我讓他失去的同時我自己也失去了,失去的比他還多!究竟是我謀殺了他,還是他謀殺了我,我現在很懷疑……
  清晨醒來的時候,秦川已經上班去了,小艾在弄早餐,阿憶在給若薇穿衣服。又是新的一天。生活還是要繼續,這和平常沒什麽不同。但是這一天卻徹底顛覆了我平靜的生活,一場意外,一個冥冥中注定的安排,一個可怕的真相,全在這一天曝光了。
  事情的起因是阿憶帶若薇到花園裏玩,我正在書房趕一篇稿子,突然聽到樓下傳來若薇撕心肺裂的哭喊聲,我驚慌失措趕下樓,隻見小若薇倒在血泊中,圍著薔薇的竹柵欄有一根細竹尖生生插進了孩子的腹中,“小薇!……”我尖叫著撲過去,抱起孩子,一旁的阿憶完全嚇傻了,我衝她吼,“快叫救護車!”
  電話打了,可是救護車好半天沒來,若薇由開始的哭叫慢慢地進入昏迷狀態,血汩汩地從她腹中流出來,我不顧一切地抱起她往路上跑,又是一條長長的林蔭道,記憶完全交錯了,恍惚間又回到十五年前那個血色黃昏,母親牽著我奔走在梓園的那條林蔭道,邊跑邊念著女兒的名字,如今我也是這樣,淚流滿麵,渾身是血,抱著孩子邊哭邊喊,“小薇,小薇啊,媽媽不能失去你,還有你爸爸……”
 可憐的孩子在我懷裏已經沒有知覺了,臉色蒼白,嘴唇也看不到一絲血色。小艾和阿憶也哭著在後麵跑,到了鵝卵石小道上,遠遠的看見救護車開過來了,阿憶瘋了似的衝到前麵跳起來揮手:“在這裏,快點啊,在這裏!”
  到了醫院,秦川也趕過來了,若薇還在搶救室,他衝著我們咆哮如雷:“你們是幹什麽吃的,三個大活人連個孩子都看不好……”
  我蹲在牆角,全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們四個人在醫院長廊上等待上帝的宣判。手術燈還沒熄,醫生就匆匆從裏麵跑出來了,問我們:“你們誰是孩子的父母?”
  “我就是。”我和秦川幾乎同時站了起來。
  “那就好,你們中一個馬上去輸血,孩子失血過多,血庫的血不夠,必須馬上輸血,越快越好!”
  我的心頓時蹦到了嗓子眼。
  秦川先去驗的血,血型不符。護士轉過頭問我:“你的呢,你是什麽血型?”
  “……”
  “快說啊!”秦川衝我吼。
  “A……A型。”我全身開始發抖。
  “什麽?A型?”護士也以為自己聽錯了,“A型血和B型血的父母怎麽生得出O型血的孩子啊?”
  頃刻間一聲巨響,世界轟然坍塌,終於還是瞞不住了!
  秦川像被定住了似的,站在那動也不能動,張著嘴,瞪著眼,瞳孔可怖地放大又縮小,縮小又放大,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天外來的怪物,完全不認識我了,他指著我:“你,你再說一遍……”
  整整三個月,秦川沒有再回過巨石島。
  若薇出院的時候,他倒是露了次麵,結清了住院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對此我倒也很坦然,沒有怨恨他,也沒有給他打過電話,因為是我對不住他,瞞了他這麽久,除了愧疚我無話可說。我帶著若薇孤獨地回到巨石島上,小艾和阿憶也跟了過來,但我很明白地告訴她們,我已經沒有能力負擔兩個保姆的費用了,養活自己和孩子都費勁,哪還有餘力請保姆,小艾無可奈何地含淚離開了巨石島,阿憶卻死活不肯離開,她說她已經舉目無親,沒有地方可去,她不要工錢,隻要有口飯吃,她願意留在島上幫我帶孩子。
  可是縱然如此,我們的生活還是很快就陷入了困境,秦川顯然是故意切斷了我們的經濟來源,三個月來分文未給我們,全靠我給雜誌寫稿的一點微薄稿費勉強維持生活,若薇喝的牛奶以前是選最好的牌子,二三百元一罐的,現在也隻能買最便宜的十幾元一袋的了。無論是婚前,還是婚後這麽久,我從沒為錢操過心,秦川雖然不算富有,但也還算小康,一家人生活得衣食無憂,現在他不付生活費的意圖很明顯,無非是要我親自去找他,向他低頭認錯。我沒有做錯什麽,為什麽要認錯,愛沒有錯,孩子也沒有錯,之所以瞞著他是不想傷害他,盡管這傷害在所難免。
  繁羽那天來看我,正碰上我們在吃飯,看到我們飯桌上的兩個碗裝著的白菜和土豆,她心裏就明白了幾分,走的時候拿出兩萬元給我:“拿著,給小薇買點營養品,我看孩子瘦了很多。”
  “繁羽……”
  “不要跟我客氣,以前你也幫過我很多的,我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心裏一直就覺得欠著你,本來就是該我還的。”
  “可你也救過我的命……”我拿著那兩萬塊錢心裏很酸。
  “不要再提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先過好日子再說,秦川那小子就是想要你去求他,請求他的原諒,別去,隻要有我在,就不會餓死你們娘兒倆。”繁羽對於秦川的冷漠很是氣憤,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問了句,“那他知道嗎?就是朱……朱先生……”
  她一直稱朱道楓為朱先生,因為在他手下做過事,她由衷地敬仰他待人的寬厚和仁慈,很欣賞他,離開朱氏集團這麽多年,一直對他念念不忘。
  “他不知道。”我告訴她。別的我就不想多說什麽了。繁羽也就轉移話題,問我將來有什麽打算,我說要出去找工作,我不會依靠任何人,當年麵目全非的時候就不曾餓死,現在更不會,我有能力可以承擔生活的重任。
  “你能幹嗎?你先告訴我你能幹嗎?學曆呢?工作經曆呢?你有嗎?你不會說你小時候賣過冰棍,後來又在火葬場給屍體抹過澡吧?”繁羽一連串問題砸了過來,有時候我真恨她這麽直白,把人剝得血淋淋,不給對方絲毫隱藏的可能,她見我沒說話,語氣放緩和些,又繼續說:“別以為找工作那麽簡單,現在社會有多複雜你知道嗎?你什麽都沒有,去餐廳端盤子?去超市站櫃台?還是去酒店當服務員啊?就那幾百塊錢工資,能養活你和孩子嗎?”
  “那……那我能幹嗎?”我頓時變得六神無主。
  “寫作啊,這是你唯一能做的事,”繁羽一說到這事就兩眼放光,滿臉興奮,試圖要我振作起來,“不是要你寫那些亂七八糟的小文章到雜誌騙稿費,是寫小說,當年你不就是以這個名揚天下的嗎?現在寫,一定可以東山再起!”
  “東山再起?”
  “是啊,水猶寒這個名字可有些時候沒出現了,你忘了吧?讀者可沒忘呢!不過寫作有一個過程,你又是個對什麽都較真的人,就先到我店裏幫幫手吧,最近我剛剛取得一個品牌的代理權,門店擴展正缺人手,你就權當體驗生活好了,我會給你開工資,足夠你娘兒倆生活的,關在家裏肯定是寫不出東西的,這麽些年你跟社會也脫節得太厲害了,得出去見識見識,找找感覺,你看怎麽樣?”
  “繁羽……”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振作起來的,水猶寒!”
  可是這個時候,我卻感到了一種可怕的衰弱迅即蔓延我的身心,似乎這是一件無法遏製的事,我的人生已經達到了極致,再也沒有延伸的方向了,就如太美的風景,通向的可能是絕途,太美的花暗藏的可能是毒,美到極致的東西會令人不安,最終上天隻得將它們從人間收回去。
  上天也會收我去嗎?
  這個想法令我恐懼,不敢想下去……
  兩個星期後,秦川回來了。他似乎找到了新的力量,神采奕奕,開誠布公地跟我“談心”,態度很“誠懇”,我本來還有點心虛,一聽他說的話我就涼了半截,他說:“對不起,這些日子冷落了你,不是我有意要這麽做,而是我需要時間整理,這件事情來得太突然,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而且我是個男人,發生這種事,難道還要我去請求太太的原諒嗎?我做錯了什麽?”
  “我也沒做錯什麽!”我立即豎起了全身的刺。
  “真是倔啊!”他盯著我,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眼神像黑洞洞的槍口直對準我,“不過我現在反而想通了,雖然不是我的親骨肉,但跟我還是有血緣關係的,怎麽說她也是朱家的骨肉,雖然我一直不承認我是朱家的人,可血緣是否定不了的,對於朱家來說,我生的跟他生的沒什麽不同,但對他來說,孩子叫不叫他父親卻大不相同……”
  “你,你想說什麽?”我的心猛地一緊。
  “很簡單,我會把孩子撫養成人,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但是我決不會把孩子交到他們朱家,等孩子長大了我再告訴她真相,也會告訴朱威廉真相,讓他知道這個世上還有一個他的骨肉,可是骨肉不認他,卻認他的死對頭做爸爸,我奪了他的女人,也占有他的骨肉,你說,我是不是贏得很精彩?”
  “……”
  “你不想我贏嗎?”
  “……你無恥!”
  “那也是你逼的!”
  “我逼的?”
  “不是嗎?結婚四年了,你把我當丈夫了嗎?跟我睡一張床,心裏卻還想著他,你當我是白癡啊?”秦川的臉瞬間變得扭曲,目光像子彈直穿透我的胸膛,我不覺得是一個人在跟我說話,而是一個惡魔——
  “本來我是想跟你好好共度今生的,畢竟當初娶你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愛你,四年來我盡我所能給你最好的生活,夢想得到你的心,誰知你把我當白癡不說,還把我當王八,好啊,我就當定這個王八!”
  “可孩子是無辜的,你不能拿她當報複的工具……”我的聲音開始軟下來。
  “我也是無辜的!”他正在喝茶,“啪”的一下放下手中的杯子,嘴角逼出一絲冷笑,“四年,就是一塊石頭也捂熱了,可是你的心比化石還堅硬,我是沒有能力去切開這塊化石了,心灰意冷,懂嗎?你應該懂吧?”
  “秦川……”
  “不要這麽叫我,我要去抱女兒了!”說著從阿憶的手裏抱過若薇,打量著孩子,眼神詭異,好像在她身上尋找某個人的痕跡。顯然他很興奮,女兒長得一點也不像自己,像那個人。是那個人的種!
  “小薇,下來!”我跑過去就要奪孩子。
  “你這是幹什麽?我這麽久沒見到女兒,抱抱也不行?”秦川推開我,徑直把若薇抱到膝上坐好,狠狠親了一口,“寶貝,想爸爸嗎?”
  “想。”孩子脆生生地答。
  “那你叫爸爸。”
  “爸爸!”
  “真乖,我是你的爸爸嗎?”
  “是的。”
  “嗯,很對,”秦川連連點頭,“記住哦,寶貝,我就是這世界上唯一的爸爸,你隻有一個爸爸,記住了嗎?”
  “記住了。”
  “再叫一聲,寶貝。”
  “爸爸!”
  “哈哈……”秦川放聲大笑,我敢說那不是一個正常人發出來的笑聲,連阿憶都陌生地看著她的川哥哥,好像不認識了似的。他回頭看我一眼,還在笑,一口白牙,麵目猙獰得像個魔鬼,“太太,我是不是也是你唯一的丈夫啊?”
  “你想要我怎麽樣?”晚飯後我在臥室裏問他,結婚四年,我從沒用過這種低三下四的語氣跟他說話。他剛剛沐浴完,神清氣爽,坐到床邊,拍拍枕頭,“過來,到這來說話。”
  結婚四年,他也從沒用過這種命令的語氣跟我說話。
  我站著不動,直視著他,強壓著眼眶的淚不要掉下來:“結束吧,我們都結束吧,這仇怨我不想再繼續,讓孩子在正常的環境下成長吧,秦川,我們不能再造孽了……”
  “誰造孽?我嗎?”他靠在床頭,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咂咂嘴巴好像感覺還不錯,“造孽的是他吧?是他們朱家吧?你怎麽了?你不會忘了你的家人都是怎麽死的吧?如果他們在天上知道你這麽快就忘了這仇恨,他們的靈魂是不會安息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如果牽連到孩子,我怕我死了,我的靈魂也不安息……”
  “以前你可不是這樣啊,你可是比誰都恨他們,今生你所有的事都是為了殺那個人,這是你自己在小說裏寫的吧?這麽快就改變主意了嗎?”他看著我冷笑。
  “你沒有權利利用孩子來複仇,這是我的孩子!”我逼視他。
  “你的孩子?”這話顯然刺激到了他,他起身下床,一步步朝我走來,牙齒咬得“咯咯”響,“謝謝你啊,你提醒了我,那你什麽時候給我生個孩子呢?嗯?”
  “……”
  “為什麽不說話?是你不能生還是我不能生?”
  “秦川,你不能亂來!”我悲哀無助地往後退。
  “亂來?夫妻之間親熱也叫亂來?我是你的丈夫!”說著就伸手拉我,我甩開他的手往門外跑,他從後麵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不由分說就把我甩到了床上。我的意識又混亂起來,記憶又開始交錯,好像又回到了十三歲那年,我被梓園後門的那隻狼狗撲倒在地,什麽都沒看清,就看到一張血盆大口在我全身撕咬,這噩夢般的經曆此刻又重現了,就像十三歲那年我的臉被毀一樣,這一刻我知道我又被毀了,毀的不是臉,而是對生活最後的希望,支離破碎,全毀了……
  發泄過後,他很快進入了夢鄉,我還縮在地毯上發抖,淚水模糊了我的臉,這張本不屬於我的臉!事實上,有什麽東西是屬於我的呢?曾經相依為命的親人,記憶裏逝去的愛情,被我數度謀殺的男人,眼前混亂麻痹的生活,都不屬於我,就連可憐的小若薇,也成為大人複仇的最殘酷的犧牲品!
  窗外此時又是狂風大作,電閃雷鳴,米色落地窗簾被風吹得老高,我掙紮著爬起來,去看看女兒房間的窗戶關好沒有。還好,細心的阿憶已經給關上了。我久久地站在若薇的公主床邊,她睡著的樣子真是美啊,嘴角還帶著甜甜的笑容,可憐的孩子,她的世界裏隻有童話,又怎能理解大人間的恩怨?她長得真像她的父親,眉目,神情,甚至有時連歎氣的聲音都像,在她的思維裏大概隻有現在的爸爸才是唯一的爸爸,而她根本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真正的爸爸,在大人的操控下,她將來肯定會見到那個爸爸,不是以女兒的身份,而是以仇人的身份,繼續她母親自我毀滅的複仇曆程……
  我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罪孽有多麽深重!
  夜裏我做了個夢,真實得讓人想象不出這是個夢。我夢見巨石島被大水圍困,驚濤駭浪洶湧而來,我被卷入了旋渦沉到了湖底,就在我以為自己就要溺水而亡的時候,黑暗中從背後伸出一雙手,將我攔腰抱住。我始終看不到那個人的臉,隻感覺那雙臂膀有無窮大的力量,托住我向水麵遊去,最後終於衝破了黑暗來到了光明的人間,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我感覺自己被抱進了船艙,水波蕩漾,我也在蕩漾。可是當我睜開眼睛時,卻發現自己並不在船艙,而是躺在一口棺材裏,我驚叫一聲坐起來,這才看清這口棺材的外麵畫滿薔薇花的圖案,朱道楓坐在棺材的另一頭看著我微笑……
  我看著他。很久沒有跟他這麽麵對麵了。哪怕是在夢裏。他一點也沒變,英俊的臉,比湖水還幽深的眼睛,和煦的陽光照耀在他身上,他的笑容依舊溫暖如春風。這時我腦子裏不斷想起那段已被我縛成繭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時光,原來它一直在我的生命裏,我從來舍不得丟棄,縱然它們給我帶來那麽多痛苦。等到這記憶時光再度出現時,我感到心一陣絞痛,終於明白,今生今世我都與這個男人連在一起了,無法割斷。
  “我……我怎麽在這?”我小心翼翼地問。
  “你本來就在這裏,從未離開。”他回答。
  “那你呢?你又怎麽在這裏?”
  “我一直就在這裏,跟你一樣,從未離開。”
  我的心沉了一下。突然陷入巨大的悲傷,猝不及防,眼中積滿淚水。他向我挪過來,摟住我不斷顫抖的肩膀,靠著我的頭低聲耳語:“幽蘭,為什麽你總是不明白呢?我跟你生來就是在一起的,十幾年前你去梓園找我時我們的命運就連在一起了,即便你拋棄我,殺死我,都無法將我從你的生命中驅逐……”
  “知道,我一直就知道……”我側身箍緊他的脖子,淚雨滂沱,“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謝謝你將黑暗的世界帶回來,我要跟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幽蘭……”
  他吻了下來,舌和舌交纏,神秘幽遠的氣息像一張網一樣罩住了我,我感覺我的魂魄已經融入了他的血液,多少年的漂泊,多少年的流離失所,此刻他就是我最後的歸宿,在這麽動人的時刻,什麽也不願去做,去想,激情過後靜靜地看著彼此,像一幅畫一樣,真好。
  我的人生終於抵達了彼岸,臻於完美。
  即便此刻死去,也心甘情願了。
  天亮了。
  窗外又是明媚的春光,薔薇花香陣陣襲來,似乎在提醒我,此刻還在人間。可是內心深處我卻聽到了遙遠的召喚,那是今生我必將要去的地方,我的彼岸!愛是多麽強大的武器,終於讓我明白仇恨根本不值得一提;愛又是多麽美麗,值得我為之粉身碎骨耗盡生命,挽回,或者贖罪,隻因我太愛他,十幾年的等待和心痛,我們把自己站成了岸,時光的河流在我們麵前淌過,終於我無法再等待,我要穿越這河流去擁抱他的岸。
  我穿著睡袍來到花園裏,撲麵而來的香氣幾乎將我迷倒。在院子中央的椅子上躺下,沐浴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我閉上了眼睛,感覺周圍的花朵在向我慢慢伸展蔓延過來。它們很溫柔,使我想起了昨夜在夢中見過的他。道楓,我在心裏再次呼喚著這個名字,哽咽著說:
  “這是你種的花,都開了,你應該回來了。”
  秦川這個時候出門上班。我感覺他來到我身邊,捏了捏我冰冷的手,“大清早的,躺在這裏會受涼的,進去吧。”
  我還沉浸在夢裏,沒有聲息。
  “別去繁羽的店了,我不會連自己的老婆也養不活。”說完這句話他好像走開了,接著傳來汽車的啟動聲。漸漸遠去。
  若薇起床的時候,我沒有要阿憶插手,親自給她穿衣服,喂她早餐,帶她到花園裏玩了會兒,這才去繁羽的店裏上班。一進店門,她就把我拉到一邊,神經兮兮地說:“他回來了……”
  我呆呆地看著她……
  “是真的!昨天回來的,以前公司的同事告訴我的,他們要搞一個慶典,還有什麽捐贈儀式來著,報紙上都登了,你沒看嗎?”繁羽以為我不信,告訴我更詳細的情況。
  “繁羽……”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叫她。
  “什麽事?”她正在埋頭算賬。
  “我想到我的小說該怎麽寫了。”
  “什麽?你是說小說的結局?”繁羽一聽到這話立即停下手裏的活,迫不及待地跑到我身邊坐下,“快說,什麽結局?”
  我看著她,久久沒有說話。“你真的想知道?”
  “當然,我都等了你幾年了,你老不寫完,讓我沒得看。”
  “我可以告訴你結局,但是你必須先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好說,多少件都沒問題。”
  “你……能幫我個忙嗎?”
  我走出店門的時候已是黃昏,殘陽如血一樣地染紅了半邊天。我穿著繁羽店裏最新款的紫色衣裙,係上一條白色絲巾,打輛車直奔滄海路。幾年前我是去過那個四合院的,叫納蘭居,但具體的位置已經很模糊了,隻記得路邊有株大榕樹,枝繁葉茂,院子裏麵種了兩株海棠花,現在正是春天,正是海棠花漫天紛飛的時候吧。
  “小姐,你到底要去哪裏?都在這兜了幾個圈了。”司機大哥在滄海路的巷子裏轉來轉去,始終找不到我要到的地方。
  “你知道附近有個四合院嗎?”
  “四合院?”
  “是的,路邊還有棵大榕樹。”
  “你早說嘛,知道,太知道了,我天天打那過啊。”司機掉轉頭就往一條小巷中插進去。不過幾分鍾,我就看到了那棵榕樹,幾年不見,好像一點也沒變。我跟司機道了謝,下車走過馬路,四合院的門緊閉,裏麵悄無聲息,估計是沒人。我又走回來到榕樹下等。
  一個小時過去。
  兩個小時過去。
  整整四個小時過去了,已經是黃昏,落日的餘暉讓古老的四合院更顯出幾分滄海桑田的味道。以前聽他說過,這個四合院是朱家老太爺給一個叫納蘭的偏室置下的,當時還是民國初期,因為出身不好,納蘭一直得不到朱家的承認,她一個人在這四合院寂寞地生活了很多年,後來戰爭爆發,在日本人攻進城的那天夜裏,為保貞節納蘭懸梁自盡。朱家人這才被她的錚錚傲骨感動,將她正式納入朱家的族譜,厚葬了她,可憐的納蘭寂寞了一輩子換來的隻是族譜上的一個姓氏。這個故事當時感動了我很久,現在看到這飽經風霜的院落,我仍然感動,女人有時候就是這麽癡,愛上一個人,或等待一個人,從來就不需要理由,至少我的結局就不會比納蘭好到哪裏去。
  一輛黑色奔馳遠遠地從巷子那頭駛過來。
  我趕緊躲到了樹後麵。
  車停下了,司機先下車,給主人開車門。一個穿淺灰色西服的中年男子款款下車,背對著的,看不到臉,但那背影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依然挺拔,風度翩翩,淚水刹那間奔湧而下,我將脖子上的絲巾圍到臉上,一步步走過去,不想讓他一眼認出來。他側著身子跟司機小聲交代著什麽,司機在不停地點頭,然後就上了車,他也轉身準備進門。
  門開了,他前腳已經跨了過去。
  我就站在他身後。他後腳已經抬起來了。
  “道楓……”
  他怔了一下,好像不能確定是在叫他。
  “道楓……”我又叫了聲。
  他緩緩回過頭來,夕陽的金色灑在他臉上,恍若隔世般,我看到的竟是十三歲那年,我在血色中第一次看到的那張臉,一切又回到了從前,我死死盯著那張臉,那隻有在電影畫報上才看得到的臉,英俊得無懈可擊,濃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睛,輪廓分明的嘴唇。我確認我沒有看錯,就是十三歲時看到的那張臉,他很詫異的樣子,跟我說著什麽,我聽不到,完全混亂了,意識仍然停留在過去,記憶裏全是我們曾經的對白。
  “名字,你的名字……”十五年前我這麽問他。
  “我叫朱道楓,記住了嗎?”他笑,很溫柔。
  “記住了!”我答。

  四 朱道楓
  又輪到朱道楓了。對他來說,這個故事好像也已經接近了尾聲。他沒有被謀殺掉,而謀殺他的人卻一直在心裏時隱時現,是她放棄了,還是在等待更好的時機呢?好像都不是。也許是這場決鬥耗得太久,他已經耗盡了所有,連記憶都開始交錯,精神紊亂,一天天衰弱,感覺過去的記憶完全錯亂了,經常混雜到現實生活中來,讓他分不清自己到底處在哪個時空。他知道是受傷太重的緣故,傷到了記憶神經,時隔四年都沒有痊愈。四年來,他常常聽到有一個人在心中歎息,聲聲切切,像來自某個遙遠的時空,訴說著難言的哀愁。歎息聲一旦來襲就像針一樣紮在他心上,他知道是她,跟她在一起時就千方百計折磨他,謀殺他,直至最後拋棄他,現在分開了她還不肯罷休,用精神的力量穿透時空駐紮在他心上,像魔鬼一樣吞噬他的心,讓他夜不成眠,活著比死去還痛苦。
  “不是魔鬼在吞噬你的心,而是你本身就是魔鬼,你想遺忘對方是不可能的,因為被你遺忘的人不允許你把她遺忘;你活得艱難也是應該的,因為還有人比你活得更艱難,或者,那不是人,是鬼,是你把她變成了鬼,她現在就藏在你心裏,別想趕走她,終有一天她會出現在你身旁!”
  這是很多年前她寫給他的一段話,如她所願,她真的變成了一個鬼藏在他心裏,他趕不走她,剿滅不了她,隻能任她在心裏肆意攪亂他的記憶,模糊他的意誌,讓他一病就是四年,從不讓他有一天好過,有這麽難纏的“鬼”嗎?
  他知道這個世上並沒有鬼,所謂的鬼隻不過是人的一種精神力量,是人類自己幻化出來的,她是怎樣的一個人,竟可以讓自己的精神力量隔著時空的距離穿透到他心上,讓他聆聽她的歎息,她的哀愁。她為什麽要歎息?過得不好嗎?如願以償地拋棄他,讓他苦嚐“失去”的折磨,她還有什麽不滿足的?他真的不懂她!四年來,他對她一無所知,她結婚後他就一個人去了香港定居,為的是陪伴母親。母親皈依佛門已有三十年,經常給他講佛法的精髓,為求心靜他也試著去寺廟聽法師傳經誦佛,還要法師收他為弟子,誰知法師看了他一眼就直搖頭,說施主塵緣未斷,怕是難進佛門。朱道楓當即無言,塵緣未斷,是啊,他跟那個女人捉迷藏似的糾纏了十幾年何時能斷啊?
  四年中他隻回過內地三次,加這一次也隻有四次。沒有一次的停留超過三天。回來也沒有住梓園,而是住滄海路的四合院。梓園早在他去香港定居前就捐給了政府,現在已經改建成當地的青少年活動中心,據說還建得不錯,但他沒去過,這輩子他都不想去那裏。捐出梓園最初是父親的意思,他說那是個不祥之地,他們幾代人的幸福都葬送在此,冤孽太深太重,捐給社會也算是給子孫後代積點德,祈求上天不要再把災難降臨到他們朱家。朱道楓默許了父親的意見,捐出梓園後他還以個人名義在當地建立了一個青少年獎勵基金,用以獎勵那些有特殊才能的孩子。他也希望能給朱家減輕一些罪孽,讓後代不求富貴,但求平安。至於內地公司的業務他也已經放手,交給家族的嫡親和幾個親信打理,這次回內地是為公司成立二十周年而來,還要給當地建一座圖書館,他要參加奠基儀式等一係列活動,可以說行程排得很滿,每天都很忙碌。
  機票都定好了,他準備第二天就啟程回香港的。
  頭天傍晚,他在外麵應酬回來,下了車,前腳剛跨進四合院的門,就聽到後麵有人叫他的名字,“道楓……”,他很驚訝,無論是在內地還是香港很少有人直呼他中文名的,多是叫他“威廉”,或是總裁等,是誰這麽叫他?
  “道楓……”又叫了聲。
  他回過頭去……
  是夕陽太紅,還是金色的光芒太刺眼,他感覺又出現了記憶交錯,一個身著紫色衣裙的長發女子站在他身後,風攪動著她的長發,半邊臉都被白色絲巾遮住,除了一雙眼睛,看不清臉上的輪廓。可就是那雙浸染著夕陽的眼睛,閃爍著血色淚光,如雷電般將他拉回了十五年前,嘈嘈雜雜,很多人圍在他身邊,一個渾身是血的小女孩躺在他懷裏,呻吟著問:“名字,你的名字……”
  “我叫朱道楓,記住了嗎?”他當時就是這麽回答她的。
  “記住了!”那孩子答。
  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活著的水猶寒。
  兩天後,傳來她去世的消息,報紙上登的:著名女作家水猶寒於昨晚在其寓所自殺身亡,終年三十歲,生前著有多部暢銷小說,但其最後一部遺作《薔薇祭》沒有在寓所中找到,目前警方已介入調查……
  “請讓我回到原來的樣子。”
  據說這是水猶寒最後的遺言。
  原來的樣子是什麽樣子呢,沒人知道。
  後來人們在她的枕頭下發現了她少女時期的一張照片,布衣藍裙,麵容清秀,抱著一棵梧桐樹笑得燦爛如花,樣子很純真無邪。於是這張照片作為遺像被掛在了靈堂的正中央。原來的樣子,大概就是她那個時候的樣子吧。
  遺體停放在怡園一樓的大廳,原來是客廳,現在暫作了靈堂。一口鋪滿薔薇花瓣的棺材裏,躺著的就是遺像中的小女孩,不過去世時她已經三十了,臉上的皮膚通透如玉,合著的眼皮讓人再也看不到曾經的眉眼盈盈。她的頭發上、衣服上全都撒滿薔薇花瓣,靈堂的每個角落也都擺滿薔薇,莫紮特的《安魂曲》回蕩在溢滿薔薇花香的大廳。據說莫紮特和薔薇是水猶寒生前的最愛。
  正對著遺體靠牆的一邊是祭台,上麵擺著她唯一的遺物:兩本書。
  一本是《雙麵人》。一本是《愛殺》。
  她的丈夫秦川呆坐在靈堂一邊的角落裏,仿佛靈魂已經出了竅,眼神空洞,麵無表情。旁邊站著的一個黑衣女子是好友繁羽。前來悼念的人絡繹不絕,大多是聞訊而來的讀者。也有媒體人士。繁羽不停地張望門口,樣子很失望,歎息著直搖頭。
  “他大概不會來了。”她對秦川說。
  秦川目光呆滯,毫無反應。
  朱道楓沒有參加水猶寒的葬禮。隻聽說葬禮很隆重,就在其寓所中舉行,寓所位於巨石島的薔薇園(現在叫怡園),朱道楓當年修建的時候做夢也沒想到那裏會成為她的靈堂。但他還是派人送去了花籃和挽聯,完全出於禮節,而非私人感情。他對她已經沒有感情,隻有仇恨,切齒的恨!有消息靈通的記者查到他們曾有一段情,來采訪他,他的回答隻有一句話:“抱歉,我不認識她。”
  雖然取消了回香港的行程,但他並不打算停留多久,等這邊的葬禮一結束就回去。葬禮那天,他哪也沒去,一個人在納蘭居的書房裏抽煙。滿屋子都彌漫著煙。音響裏放著的是莫紮特的《安魂曲》。書桌上擺著兩本書:《雙麵人》和《愛殺》。
  一根抽完了,他又點燃一根,冷漠地吐著煙圈。陽光從他身後的窗外照進來,照到他身上,卻照不進他的心。煙霧已經完全將他籠罩,使得他的臉更加模糊不清,如同他此刻的心情,無法怨恨,不能悲傷,模糊不清。
  他的目光一直盯著那兩本書。
  最後他選擇了《愛殺》,翻開第一頁,是這麽寫的:
  這是個謀殺的故事。
  這又不僅僅是個謀殺的故事。
  這也是個愛情故事。
  這又不僅僅是個愛情故事。
  我就是這個故事的主謀,是我策劃了這起謀殺事件。我過去所經曆的和我現在所做的,就是為了這一件事——殺一個人!我要殺的那個人離我很近,就住我樓上……
  這是什麽意思呢?她要謀殺別人,怎麽把自己給殺了?有這麽謀殺的嗎?朱道楓夾著煙的手開始發抖,這個女人,這個可恨的女人,她想幹什麽,死給我看嗎?!我會在乎你死嗎?你死跟我有什麽關係?你現在是那個男人的太太,聽說還有個孩子,你應該生活得很好啊,為什麽要死?你以為你死就可以為你的所作所為贖罪?是啊,你也知道自己有罪,我以為你死都不承認的!能告訴我你的罪嗎?是不是把愛當武器,謀殺自己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謀殺我,是這樣的吧?我一眼就看穿了你的把戲!我究竟做錯了什麽,讓你對我糾纏不放,十五年了,你纏了我十五年,就是個鬼,也早應該投胎轉世了吧,為什麽還要做鬼,不願意做回人?前天你來四合院找我是想幹什麽?重續舊情?還是來請罪?我沒有理你,老實告訴你,我不想見你,哪怕現在你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躺在薔薇園的棺材裏,我也不想見……
  一整天,他沒有出書房。
  次日一大早,他就動身準備去機場。提著行李剛出四合院大門,就見一個穿著黑衣的短發女子牽著一個小孩堵在門口,那個女人好像很麵熟,一臉悲傷。
  “朱先生,您不認識我了嗎?我是繁羽啊……”
  他愕然,繁羽?
  “我給您做過秘書的。”
  他一愣,想起來了,很抱歉地笑:“哦,是你啊,毛小姐,真是不好意思,居然……”
  “沒關係,像我這種相貌平平的女子又有幾個人記得呢?”
  “不是這個意思,”這麽一說,朱道楓反而真的不好意思了,跟她握握手,看到了她身邊的小女孩,長得很好看,尤其一雙眼睛似曾相識,水汪汪的,“這是你的小孩嗎?什麽時候結婚的啊,孩子都這麽大了。”
  繁羽笑了起來,笑得很悲哀:“朱先生眼力真不好,我這個樣子能生出這麽漂亮的孩子嗎?”
  “那這是……”
  “幽蘭的孩子。”
  “……”
  “您別驚訝,我知道您要趕去機場,但您可能暫時走不了,因為我要把這個孩子交給您,我答應了她母親的……”
  朱道楓又是一臉愕然,好像沒聽明白她的意思。
  “進屋去談好嗎,這裏說話不方便。”繁羽看看等候在奔馳車邊的秘書。朱道楓看看繁羽,又看看孩子,想了想,就對秘書說,“你在這等會兒,我先進去跟這位小姐談點事。”
  “是,總裁。”秘書畢恭畢敬地點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屋。繁羽在正堂的太師椅上坐下,把孩子抱到身上,指著朱道楓說:“你該喊什麽?”
  “伯伯。”孩子叫得又脆又甜。
  朱道楓正要讚她幾句,繁羽卻馬上糾正:“不對,你該叫爸爸……”不等朱道楓反應過來,她搶先說道:“朱先生,這個孩子是你的。”
  “……”
  “朱先生……”
  “你開玩笑吧,毛小姐。”
  “您看我是在開玩笑嗎?我會拿這種事開玩笑嗎?”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在這個孩子的身世揭開之前,誰都不知道,連她名義上的爸爸都不知道,她媽媽生她時早產,事實上卻不是,幽蘭離開你的時候就已經懷上了這個孩子……她一直守著這個秘密,直到幾個月前孩子意外受傷,在醫院驗血時真相才曝光……”
  朱道楓目瞪口呆,腦子裏在飛快地旋轉,太突然了,怎麽可能?怎麽突然間他有了一個孩子?上天給他開的玩笑?
  “您如果不信的話,可以做親子鑒定。”繁羽的目光冷靜堅決。
  視線變得模糊起來,他想看仔細些,可是孩子的臉很朦朧遙遠,帶著某種熟悉的氣息迎麵撲來,孩子,他真的有孩子?!
  這時候手機響了,秘書在催他,說再不動身就趕不上飛機了。他果斷地告訴秘書:“取消今天的行程。”說完就掛斷了電話,看著孩子,抖抖地伸出手,“我……可以抱抱你嗎?”
  “小薇,過去,爸爸抱你。”繁羽放下了孩子。
  “他不是我爸爸!”孩子天真地歪著腦袋,充滿敵意地望著朱道楓,“我爸爸在家裏,你不是我爸爸。”
  朱道楓當頭挨了一棒,伸出去的手僵在空氣中。
  “沒關係,孩子還小,不懂事,相處一段時間她會接受你的。”繁羽拉過孩子,神色淒然,正色道,“朱先生,我真是很遺憾,昨天她的葬禮你竟然沒有去,最後一麵,你都不願意去見她,為什麽?”
  “……”
  “知道她為什麽死嗎?”
  “……”
  “因為這個孩子!你知不知道,秦川知道孩子的身世後,竟然要利用孩子作為報複你的工具,他跟幽蘭說,他會把孩子帶大,告訴她真相,讓她以仇人的身份去見你,聽清楚,是仇人的身份,而不是女兒……”
  “仇……仇人?”朱道楓的思維完全轉不過來了,他隻覺得自己很虛弱,一病就是四年,他好像已經失去了應對突發事件的能力。
  繁羽卻很肯定地告訴他:“是的,秦川就是想利用這個孩子繼續他的複仇,將你們這輩子沒有糾纏完的恩怨在孩子身上延續,幽蘭沒有辦法阻止他,孩子是無辜的,作為母親,保護孩子是她的天性,哪怕為此要她付出生命的代價,她也是沒辦法才想用死來跟秦川做最後的抵抗,前天她來找過你,難道她沒有跟你說嗎?她肯定是心灰意冷了,一回去就尋了短見……”
  說到這裏,繁羽哭了起來,捂著臉泣不成聲,“毛小姐……”朱道楓最看不得女人哭,一哭他就亂了分寸,繁羽也可能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忙用紙巾擦去淚水,努力讓自己鎮定,看著他說:“朱先生,事到如今說什麽都來不及了,當務之急就是你趕緊把孩子帶走,這幾天秦川忙著葬禮的事,我是以朋友的身份幫他照顧孩子的,現在我偷偷地把孩子送來秦川還不知道,過幾天他就會找我要孩子,你務必在這之前帶著孩子離開這裏,否則讓他知道你就休想離開了。”
  說完掏出一個綠本本,放到他麵前:“這是孩子的出生證明和戶口本,你趕快去給她辦離境手續,越快越好……”
  朱道楓全身發抖,掏出手機給秘書打電話:“馬上過來,給我去趟派出所……”
  繁羽離開的時候又說:“秦川到時候肯定會找我麻煩,我會應付他的,他也不能把我怎麽樣,你不必為我擔心,帶孩子離開這裏照顧好她才是最重要的,她可是你們朱家的血脈,是她媽用命換來的!”
  “謝謝你……”
  “謝謝幽蘭吧,她是想贖罪。”
  朱道楓相信,他的“病”好不了了。送走孩子後他的精神就進入遊離狀態,癱坐在四合院正堂的太師椅上一個上午沒有挪位置。院子裏的海棠花已經開到了尾聲,粉色花瓣漫天紛飛,滿地都是殘花,盡管是坐在屋內,敞著的大門還是給了落花機會,它們隨風撲進門,落了朱道楓一身……他抓了幾片花瓣放在手心,越看越像她的淚,一陣風吹來,她的“淚”隨風而去,如果把“桃花”換成海棠,難道真的是“人麵不知何處去,海棠依舊笑春風”?他閉上眼睛,努力不讓淚水湧出眼眶,可是眼角還是滲出了淚,滴落在他衣襟。
  “幽蘭……”
  他在心底喚出了她的名字。四年了,他想都不願去想那個名字,連她的葬禮他都沒有參加,可是現在,這個名字卻在他心裏格外地鮮活起來,鮮得像是染了血。好幾天沒聽到她在心底的歎息聲了,世界突然變得異常安靜,她真的走了,連同她的精神和意誌,徹底地消失了。他沒有趕她走,她自己卻走了,連聲招呼都不打。這也是他恨她的原因,在他心底糾纏了十五年,說走就走,夢都不給一個。
  世界仿佛都空了,如同他的心。在他心裏“住”了這麽多年,突然不辭而別,心很快荒蕪得像座長滿荒草的墳,孤零零地佇立在狂風呼嘯的曠野,死去的是她,埋葬的卻是他自己。如果繁羽沒有帶來那個孩子,沒有告訴他一切,他現在就已經回了香港,不會再對她有任何的留戀和牽扯,一幹二淨,死了就死了,葬了就葬了,跟他又有什麽關係,心疼或者難過是她丈夫的事。可是現在,他還滯留在這座城裏,不止是心疼和難過,簡直是心神俱滅,因為她是為他死的,為了女兒將來不以仇人的身份來麵對他,為了阻止這場毀滅了兩代人的仇恨繼續下去,她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他這麽狠心,連葬禮也不去參加,拒絕見她最後一麵,現在她化成了一把灰,他要去看也隻能看到一把灰,曾有過的所有激情和幻想,糾纏和折磨,心痛和快樂,現在就剩一把灰!
  數天前的那個黃昏,他倒是見了她一麵,她活著的最後一麵。當時回頭看到她站在身後,一身紫衣,像多年前在梓園的林蔭道上見到她時一樣,蒙著麵紗,似乎很怕麵對他,隔著幾米的距離,竟像隔著天涯。她顯然是膽怯的,又是激動的,站在黃昏的風中想靠近又不敢,就那麽怯生生地佇立在那,身子在輕微地搖晃,好像支撐不住了似的。而夕陽強烈的反光讓他看不清她的臉,就看到了那雙眼睛,湧動著淚光,像黑夜的海洋,似要淹沒世間萬物淹沒他……
  “道楓……”她再次喚他的名字。
  他冷冷地看著她,冷冷地逼出一句:“小姐,你是叫我嗎?”
  她像是受了重擊,顯然沒料到他會這麽說,一時僵住,身子搖晃得更厲害了,纖細的手指攪在一起,顫抖得讓人很擔心她能不能活著離開。
  “你……”
  “我想你是不是認錯人了,小姐?”他無情地用目光剿殺她最後的自尊,冷冷地瞟了她一眼轉身就進了四合院,關上門。
  在門關上的一刹那,他忽然有種心被剝離的感覺,他在門這邊,她在門外麵,那張夢幻般美麗的臉被他活生生地關進了另一個世界。以前她常說那張臉不是她的,死後留下遺言:請讓我回到原來的樣子。可是誰也不知道她原來的樣子,朱道楓跟她糾纏了這麽多年也不知道,根本想都沒想過,好像她與生俱來就是一個複仇天使,暗藏殺機來到他身邊,因為愛,她殺不了他,也因為愛,她殺了自己。繁羽說她是為了阻止秦川拿孩子複仇才死的,可朱道楓更相信她是被他那句認錯了人的話給殺死的,那句話就是把無形的匕首,準確無誤地刺中她的心,要了她的命,現在也要了他的命,他們究竟是誰謀殺了誰,朱道楓完全搞不懂了。
  其實那天是太突然的緣故,讓他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來不及反應,就給了她最殘酷的一擊,當時隻要她最後還喚一聲“道楓”,他就會為她敞開那扇門,至少會聽她說明來意再關門。他和她今世的塵緣,就因為少了聲呼喚而阻隔。而正如繁羽說的,現在說什麽都來不及了,來不及挽留她的腳步,也來不及聽她訴說離別後的思念,她肯定是有話說的,而他卻沒有給她機會,今生再也聽不到她的隻言片語了,連同她在他心底的歎息都銷聲匿跡……
  門外傳來輕咳聲。有客人來了。穿過院子,踩著滿地落花來到他麵前。是牧文。他想起身,可是全身癱軟無力頭暈目眩,可能是坐得太久的緣故,“牧文……”
  “你別起來,就坐那吧。”牧文拉把椅子在他旁邊坐下,打量他,很難過地直搖頭,自從朱道楓定居香港,茶話六君子就隻是徒有虛名了,很少再聚會,聚會也是在對過去日子的懷念聲中草草結束,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話真是沒錯。“威廉,怎麽樣啊,還撐得住吧?本來善平他們都要過來的,怕吵到你就派我作代表過來看看……”
  “謝謝。”朱道楓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你的臉色很不好。”
  “昨晚睡得太晚……”
  “隻怕是沒睡吧?”牧文按住他的手,很是心疼。
  每一個關心他的人都心疼,盡管六君子已名存實亡,可沒有人不對朱道楓的日益衰弱揪心,過去那個瀟灑自在,悠然自得,什麽都不放心上的朱道楓已經死亡,他曾一度把愛情當遊戲的,最終卻是被愛情給毀滅。看來上帝從來就不是一個老眼昏花的人,每個人在人世的所作所為他都盯著呢,縱容你的最終目的就是最後收拾你,朱道楓曾經是天之驕子啊,現在還是一樣給收拾了,而且大有趕盡殺絕的跡象,看看他現在的樣子,哪裏還有活著的跡象?牧文看著他真是心痛到無以複加,握住他冰冷的手試圖想給他力量:“一定要挺住,威廉,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別被自己給滅了……”
  “我現在已經滅了。”
  “不會的,你會振作起來的,威廉!”
  “葬禮……怎麽樣?”朱道楓轉移話題。雖然沒有去,可是他心裏時刻在想象著那個場麵。沒有他的出現,葬禮一樣舉行,而沒有她的存在,他的人生卻無法再進行。
  “很隆重。”牧文好像不太願意回答。
  “她呢,她的樣子安詳嗎?怎麽死的?”
  “很安詳,像睡著了一樣,聽說是服用過量安眠藥……保姆發現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沒得救,人都僵了……”
  朱道楓的手劇烈地抖動起來,閉上眼睛,整個人像尊失了色的蠟像。牧文再次按住他的手,“威廉,別這樣,人已經去了,沒有辦法的事情……”
  “是我殺死她的……是我……”
  “跟你有什麽關係?”
  “我活不了了,牧文!”
  “別這麽說,威廉,我們擔心的就是你這點,熬一熬就過去了,當年心慈去的時候你不也過來了嗎?”
  “這次過不了。”
  “能過。”
  “過不了。”
  “難道你跟她一起去死嗎?”
  “我們是一體的,一個走了,另一個就會不存在。”
  “別胡扯,你就是用情太深。”
  “我現在好難受啊,牧文,整顆心疼得滴血……”他按住自己的胸口,真像裏麵有什麽裂開了一樣,臉色白得像剝落的牆皮,“你不知道,她在我心裏已經糾葛了十五年,從她十三歲那年被狼狗咬傷,我抱起她,渾身是血,看不清她的臉,卻記住了那雙眼睛,後來她來到我身邊做保姆,謀殺我,消失,又出現,再次來到我身邊,我們在巨石島過了幾個月的神仙生活,直至最後她嫁給秦川,這一路走來就是十五年啊,牧文,你不懂的,我靠什麽活著,就是依賴著她的存在,現在她不在了,我還能存在嗎?”
  牧文聽著直搖頭:“威廉……人不是隻靠愛情活著的,人生還有很多有意義的事情等著你去做,存在不存在不能隻想到自己,想想身邊這麽多關心你的人吧,你現在這個樣子真是讓我們很擔心,我看你還是離開這裏,免得觸景傷情。”
  “不,我要在這裏等一個人。”他連連擺手。
  “等誰?”
  “秦川。”
  “等他幹什麽?”
  “他會來找我的。”
  “我當然會來找你!”
  話音剛落,院子裏就傳來一聲冷冷的問候,鏗鏘有力,擲地有聲。正是秦川!顯然已經來了些時候,站在院子裏的海棠樹下,頭上肩上落滿花瓣。四年不見,他已經留起了小胡須,人也消瘦了許多,是什麽樣的刀刃將當年的陽光小子雕刻成今天冷峻犀利的殺手模樣呢?仇恨啊,唯有仇恨才有如此殘忍的刀筆!他現在的樣子真的就像個殺手,一身黑西裝,一步步跨進大門,操著手站在門口,眉頭緊蹙,目光如閃電般直劈向端坐在太師椅上的朱道楓。
  “我等你好幾天了。”朱道楓紋絲不動。
  “是嗎?”
  “是的。”
  一旁的牧文知道他不適合參與兩人的談話,就起身告辭,把椅子讓給秦川,拍拍他的肩膀,“有話好好說。”
  牧文出了院子,朱道楓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坐啊,還要我來招呼嗎?”
  秦川沉穩地坐下,蹺起二郎腿仰著頭,聽說他現在當副社長了,舉止還真有氣魄,眉目間竟有父親的威嚴,他審視著朱道楓:“你的樣子不太好看啊?”
  “是啊,我大概要久別於人世了。”朱道楓自嘲地笑。
  “不必吧,較量還沒結束呢,怎麽就要久別了?”
  “我從來就沒把你當較量的對手,我的對手不是你。”
  “不是我?”
  “從來就不是。”
  “是誰?”
  “幽蘭!我這輩子最大的對手就是她。”
  “那你現在很孤獨吧,對手死了。”
  “她沒有死,她隻是去遠行了。”
  “那你贏了嗎?”
  “談不上,這場較量本來就是沒有輸贏的,誰也沒得到誰,誰也沒贏誰……”朱道楓此刻的目光比院子裏紛飛的落花還破碎。
  “把孩子還給我!”秦川不想再跟他糾纏。
  “是你的孩子嗎?”朱道楓把目光移回來,落在他身上,“到此為止吧,你已經讓幽蘭失去了生命,還拿一個孩子來複仇,你就不怕遭天譴嗎?”
  “該遭天譴的是你們!”
  “我已經在贖罪了。”
  “你贖得完嗎?”
  “你到底想要什麽?可以直接地告訴我嗎?是要我的命還是要什麽,要命的話你拿去好了,我根本就不怕還會失去什麽,因為我什麽都失去了,昨天的今天的明天的,一切的一切……”
  朱道楓說這話時表情異常的平靜,靜得像一麵湖,真如他所說,什麽都失去了,一切的一切,都已沉入湖底,再也沒有激情可以蕩漾,再也掀不起風浪。
  秦川看著眼前這個萬念俱灰的男人,這是一個鬥士的樣子嗎?整個人看上去是空的,有形,卻沒有了神,所有屬於人類的精神和意誌全都已消亡。他就是一尊陳舊的雕像!就這麽覆滅了?怎麽如此不堪一擊?
  “就……結束了嗎?”秦川難以置信,這場決鬥真的沒有贏家嗎?可是為什麽好像失敗的正是自己呢?幽蘭棄他而去,女兒不知去向,對手繳械投降,失敗的不正是他嗎?
  “還有什麽東西可以繼續的?”朱道楓冷笑著看他,“別想傷害孩子,如果你還念夫妻之情,就不要傷害孩子,幽蘭就是為了阻止你才寧願失去性命的,你想她變鬼也不放過你嗎?”
  “孩子呢?”
  “送回香港了,我父親,也是你父親在照顧她,朱家這麽多年走了一個又一個親人,這個孩子對我們有多重要我不說你也知道,即使你不承認自己是朱家人,但你身上流著的就是朱家的血,傷害她就是傷害你自己!”
  “我很愛她,即使她不是我的骨肉,從她出生那一天開始,我就當她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秦川的聲音開始軟化。
  “既然愛她就不要傷害她,讓她在正常的環境下成長,因為她是幽蘭生命的延續。”
  “可我不能失去她,我已經失去了幽蘭……”
  “你也知道你‘失去’了?”
  “……”
  一句話把秦川逼到了死角。他愣愣地看著朱道楓,瞳孔可怕地放大又縮小,眼神幻滅,嘴角抽搐著,顫聲吐出一句話:“我……被你們兩個耍了!”
  朱道楓笑而不答。
  “不!”秦川突然就醒了,狠狠捶了一下椅子的扶手,站起身來回地走,像隻受傷的困獸,揮舞著雙手嘶吼,“我如此投入地跟你決鬥,可是到頭來我居然是個局外人,你們兩個卻在上演生死戲,現在你們的戲演完了,更加沒我的份,連孩子都不是我的,我算什麽,配角?小醜?你們把我當什麽?!”
  “你才明白這一點嗎?”
  秦川仰天長嘯:“我恨你們!”
  “恨吧,這也是記住的一種方式,你恨我們一輩子,就會記住我們一輩子,就算我們都死去,你也會記著這一切,記著你是怎麽把這段愛情毀滅,你會一輩子焦灼不安,就算躺進墳墓也會焦灼不安……”
  朱道楓說著哈哈大笑,笑得房子都在顫抖,抖落一地殘花。
  秦川沒有辦法再待下去了,他怕自己會一頭撞死在門框上,太可笑了,太荒謬了,從頭到尾他就是個白癡,連配角都沒資格,從頭到尾就是他們在演戲,愛得死去活來,而這邊呢,半生的感情投入進去,最終毀滅的還是自己!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去……
  “快下雨了,拿把傘吧。”
  朱道楓看到外麵已經陰了天,風將海棠樹吹得東倒西歪,枝頭的花兒已經被剿滅得所剩無幾。一如他們的生命、愛情、血緣,在仇恨的吞噬中也所剩無幾,命運太殘酷,給了他一個女兒,卻奪走摯愛的生命,下一次,老天還要什麽?不會是他的命吧?
  晚上,他跟父親通電話。自從四年前父親回美國,他就很少和他通話。見麵就更不用說了,一次也沒有。因為當年把話講得很明白,如果父親讓他失去幽蘭,那麽他就會讓父親失去兒子。盡管幽蘭的母親去世真的是意外,可如果不是他一手操控,把那對可憐的母女分開,一分就是十幾年,怎麽會有後來的恩怨情仇發生,所以歸根結底,父親是罪魁禍首,如幽蘭所說,毀了他一輩子。他知道父親這幾年一個人在美國生活得很孤獨,年紀又那麽大了,身體也越來越差,聽兩個叔伯說,經常進出醫院。朱道楓充耳不聞,心裏到底還是不好過,隔一段時間,他會打一兩個電話過去,雖然說不到一兩分鍾就掛線,但父親每次一接到電話就哽咽。終究還是血濃於水,這次把女兒送去香港前,他第一個想到求助的就是父親,因為除了父親,沒有人能幫他守住孩子。父親一接到電話當天就買了回香港的機票,很順利地接到了孩子,太激動了,盼了半輩子,終於盼來了朱家的第一個孫輩,雖然是女孩,可畢竟是朱家血脈的延續啊!
  “爸,孩子怎麽樣?”朱道楓很掛念送去香港的小若薇,雖然沒有相處過,來不及培養感情,但這是他的骨肉,是幽蘭留給他的最深刻的紀念。
  “好啊,很好,這孩子很懂事,一點也不鬧……”朱洪生在電話裏抑製不住激動的心情,說到孫女簡直語無倫次,“這兩天我都帶她在外麵玩,海洋公園已經去了兩次了,她喜歡得不得了,還有迪士尼,進去了就舍不得出來,今天我還帶她到遊輪上玩了一天,也很開心,玩累了,剛剛睡著。”
  “嗯,那就好……”朱道楓欣慰了許多。
  “沒想到我還能活著見到自己的孫輩,謝謝你,威廉……”
  “不說這個……”
  “好,”朱洪生知道兒子心裏的結,就岔開話題,“他呢,小川……有沒有找你麻煩。”
  “怎麽會不找呢?”
  “那你們……”
  “放心,沒有怎麽樣。”
  “如果可以,還是跟他溝通好,雖然這很困難,可畢竟你們是兄弟啊,隻有今生,沒有來世,你一定要護著他……”
  “爸,我累了,想休息。”朱道楓不想再繼續談話。
  “好,你休息吧,什麽時候回來啊?”
  “過兩天,這邊的青少年活動中心成立四周年,要我參加慶典……”
  “哦,四年了,都四年了。”
  “是啊,四年了!”
  說著朱道楓就掛斷了電話,靠在床頭心疼得又揪在了一起。窗外又是電閃雷鳴,暴風雨終究還是來襲了,比天氣預報遲了半天。說是這幾天都會下暴雨,縣城的河水猛漲,已經有地方爆發了山洪。而在這風雨飄搖的夜,朱道楓白天強壓的情緒此刻也潰了堤,還是聽不到她的歎息,真的已銷聲匿跡,世界如此大,人如此渺小,消失了就消失了,不會再有一點點的蛛絲馬跡被你發現,讓你不得不懷疑,她真的來過這世上嗎?為什麽消失得如此幹淨徹底?
  幽蘭啊……
  朱道楓掩麵而泣,不敢想象還能不能活著到天亮。屋外的閃電撕裂了夜的黑,雷聲轟鳴,仿佛是老天在討伐他,怪他當年為什麽要放棄,如果稍有堅持,就不會有今天的結局,他完全可以阻止這場仇恨愈演愈烈的。他就是等著看她不幸福,讓她去後悔,讓她自食其果,結果真正自食其果的卻是他自己。
  房間裏沒有開燈,卻被閃電照得通亮。這時候手機響了一下,是短信提示。他看了下,是秦川發來的:“去花園坡吧,她葬在那裏。”
  花園坡就在殯儀館附近,幽蘭的父母家人都葬在那裏,跟後華墓園不一樣,那裏葬的都是平民百姓,秦川把墓地選在那裏,顯然是為了讓她和家人團聚。他還是顧及幽蘭感受的。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如果不是他要拿孩子複仇,幽蘭也不會激烈到拿性命去搏鬥,現在他也嚐到了“失去”的痛苦,還會複仇嗎?他也是自食其果吧。
  第二天他開車到郊外的花園坡。早上還在下著暴雨,這會兒突然就停了,風和日麗的,好像昨夜的風雨隻是一場夢。沿途碰到好幾隊送葬的人馬,來的來,去的去,吹吹打打,好不熱鬧,這就是人世吧,來的來,去的去,再平常不過。
  這是一個沒有人看守的墓園,跟後華墓園的山水相連不同,這裏一片荒涼,沒有圍牆,沒有護欄,好像就是一個天然的墳場,自生自滅。據說這裏一塊墓地最貴的也不會超過一萬元,跟後華那邊的天價墓地沒得比,可是那又怎樣呢?他們也是安靜地躺在地底下,臥看閑雲,聆聽風聲,跟富人死後的待遇差不了多少,這就是老天的公平之處,無論你生前多麽尊貴顯赫,死了墓地再豪華,還是一樣的跟窮人躺在地底下。
  朱道楓穿梭在墳墓間,尋找她的碑。找不到。這裏不像後華那邊墓和墓間鋪著花崗岩,連水泥地都沒有,剛下過雨,滿地都是泥濘。正欲回頭再找一遍,轉身就撞上一個人,“對不起”,話剛出口發現站在他麵前的是秦川。
  “找不到吧?”他冷冷地看著他,“我就知道你找不到。”
  說完掉頭就走。
  朱道楓猶豫了一下,跟在他後麵。其實就在不遠處,剛才他起碼經過了不下三次。怎麽會沒發現呢?因為墓碑!上麵刻著的是:愛妻穀幼蘭之墓。
  “穀幼蘭?”他思索著。腦子裏嘈嘈雜雜,恍惚間又出現了記憶交錯,回到數年前她第一次以保姆的身份麵對他時的情景,他問她:“叫什麽名字?”
  “穀幼蘭。”
  “什麽‘幼’?”
  “幼稚的幼。”
  “這樣啊,不太好,還是叫幽蘭吧,跟你的人很相稱。”
  “這是她本來的名字。”秦川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定定神,注意到碑上的黑白照片根本就不認識,是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模樣,抱著一棵梧桐樹笑得燦爛如花。
  “這是她小時候的樣子?”
  “這是她原來的樣子。”
  朱道楓伸手去撫摸……
  “別碰她!”秦川斷然喝道,“讓她安靜地待在這裏!”
  朱道楓抖抖地縮回了手,淚光中忽然看到緊挨著的另一塊墓碑:慈母張幼儀之墓。幼儀?不是幽蘭的母親嗎?
  “這是她母親,四年前把骨灰從後華墓園搶過來後就葬在了這裏,她好像知道自己會有這一天,多買了一塊地,陪著母親……”秦川慢慢說著,又指了指墓碑後方,“看到沒有,她父親和姐姐就葬在那裏……”
  朱道楓把目光移過去,就在後麵過去四排,赫然立著兩塊同樣的碑,夫穀邁青之墓,愛女穀靜蘭之墓……一家四口,四座墓,四塊碑,呈一個梯形排開,他們的碑好像都有眼睛,冷冷地審視著朱道楓,他身子搖晃起來,往後倒退幾步,幾乎跌倒在地。
  “看到了吧,這就是你們朱家造的孽!”
  “你也有份。”
  “是啊,我們都有份!”
  “秦川,我恨你!”
  “我也恨你!”
  朱道楓側著臉看著他這個形同陌路的弟弟,說:“是不是我也躺在這裏了,你才會放下你的仇恨?”
  “……”
  “要不要我現在就躺進去?”
  秦川沒有回答,目光直視著碑上幽蘭的照片,半天吐出一句:“我也想躺進去。”
  “算了吧,你就是躺進去也換不回她!……”朱道楓嘴角逼出一絲冷笑,“我想你此刻比任何時候都知道‘失去’的滋味吧,在你未來的人生中,你將飽嚐這滋味,足夠你享用的,秦川,這才叫做報應,你讓我‘失去’,你也會失去,而且失去的比我還多,四年前我就跟你說過這話,不記得了嗎?”
  “……”秦川抖抖地掏出一根煙點上。
  “別抽了,別熏著她,讓她幹幹淨淨地躺在這裏吧,不被打擾,好好陪著她家人,這一天她也等了很久。”
  朱道楓說著把帶來的鮮花輕輕放到碑前,看著她原來的樣子,臉上帶著笑,淚水卻奪眶而出,“幼幼,我是不是該這麽叫你?你原來的樣子很好看啊,我很喜歡……你真是個倔脾氣,以為你是說著玩的,沒想到你認了真,你說我們兩個是互為一體,未經你允許我不準遠行,否則回來了你就不在了,就是在,見到的也不是你,幽蘭……你真的做到了,怎麽可以這樣,不給我一點挽回的餘地,你這個狠心腸的家夥,我恨你,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恨你!……”
  一旁的秦川背過身,雙手操在褲袋裏,極力讓自己鎮定,可是眼中還是有一種叫做眼淚的東西奔瀉而下。
  “幽蘭,你也是一個偉大的女子,雖然被仇恨桎梏了這麽多年,可是因為愛,你還是放棄了仇恨,甚至為了不讓仇恨在我們的孩子身上延續而放棄生命,可是幽蘭啊,你怎麽就忘了,我們既然是互為一體,那麽你走了,我又怎麽能繼續自己的人生?所以歸根結底,還是你謀殺了我,謀殺的武器就是愛情,你殺死自己才能殺死我,雖然這不是你的本意,可卻形成了這樣的事實,我終於明白你說那句話的含義,愛是這世上最無堅不摧的武器……好殘忍的武器啊,你這狠心腸的家夥,如願以償地滅了我,你是不是躲在墳墓裏偷笑啊,你出來,跟我好好說,為什麽要這麽殘忍,不給我也不給自己一點退路,你的退路就是死嗎?這就是你構思了這麽多年的結局嗎?女主人公死了,男主人公呢,你怎麽就光安排你的結局,忘了還有我啊?幽蘭……”
  朱道楓半跪在地上,整個身子貼在了墓碑上,抱著冰冷的石碑,流著淚,“唉……”忽然他聽到了一聲久違的歎息聲,就在他心底!
  幽蘭,幽蘭,他慌忙站起來,四處張望,沒有人,連秦川也不見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走的,天空又是烏雲滾滾了,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幽蘭你就在這對嗎?你聽到了我心底的呼喚,你目睹了我的悲傷,卻不肯出來見我,隻傳給我一聲歎息,你為什麽歎息?你還是不願意躺在這裏的對嗎?活著才有可能的,躺在這裏什麽都不可能了,從此陰陽相隔,今世的塵緣就此了斷,難怪你歎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就隻有仇恨,愛呢,我們的愛呢,既然都知道愛是無堅不摧的武器,為什麽不用這武器來抵抗仇恨,到最後沒有可能了才來惋惜?
  “唉……”又是一聲歎息。
  “幽蘭!”
  結局:是誰導演這場戲
  連續四天都是暴雨。
  朱道楓想走都走不了,多數航班已取消。電視裏說是五十年難遇的洪災,縣城的許多地方已經被洪水淹沒,市區好點,可一些老城區也泡在了水裏。城外的河堤也已岌岌可危,隨時都有潰堤的可能,周邊的老百姓已經陸續在疏散,一時間人心惶惶,城市的上空陰雲密布。
  不過今天的天氣好像突然轉晴了,早上起來看到了久違的太陽,街道被昨夜的暴雨衝刷得幹幹淨淨,空氣清新,整個城市又活了起來。可是天氣預報說傍晚還有更大的暴雨,勸市民盡量減少外出,尤其是接近河堤的郊外不要去。
  朱道楓接到牧文的電話時正是中午,他剛剛從梓園出來,不,現在應該叫青少年活動中心了,四周年慶很熱鬧,他本不願再踏足這裏,但盛情難卻還是去了。一走進去到處都懸掛著彩旗氣球,還有橫幅,每個人都對他報以熱烈掌聲,因為他是到場最尊貴的嘉賓,這裏的一切都是他捐獻的。花園裏的泳池和網球場都保留著,一樓的大客廳則改成了排練室,好像是練芭蕾的,一群可愛的“小天鵝”在老師的帶領下翩翩起舞。朱道楓發表講話後直接上二樓,樓道口的第二個房間就是幽蘭的臥室,現在改成了繪畫室,幾個孩子圍坐在一起,認真地埋頭繪畫,走進去,年輕的女老師馬上拍拍手說:“小朋友們,你們看誰來了,是我們的朱伯伯,大家鼓掌歡迎!”
  孩子們馬上放下手裏的彩筆拍起小手。全是可愛的笑臉。
  “叫朱伯伯好。”
  孩子們馬上響應:“朱伯伯好。”
  “小朋友們好!”朱道楓微笑著揮揮手,走過去看孩子們畫畫。再看看四周,牆上貼滿了孩子們的作品,五顏六色,質樸純真。他一幅幅欣賞,駐足觀賞,其實是想在這個房間內多待一會兒,雖然不可能還彌留著她的氣息,但恍惚還有她的影子。
  又到樓上看了看,他自己的臥室被改成了一個小型會議室,書房則成了閱覽室,到處都是孩子們的笑臉,充滿希望,不像從前空空蕩蕩,壓抑而悲傷。一切都是陌生的,仿佛他從未來過這裏。
  幽蘭啊……
  停屍房的哭聲結局是誰導演這場戲他在心底喚著她的名字。明天他就準備離開這裏了,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他的心又開始痛,黯然神傷,迅速離開了梓園。經過林蔭道,他要司機把車開到道口等,自己走路過去。兩邊的樹好像長大長粗了些,枝繁葉茂,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投下斑駁的日影,空氣中彌漫著綠葉的味道,他閉上眼睛,深呼吸,四周忽然變得寧靜,他知道——流逝的歲月真的與現在一刀兩斷了,愛恨也好,恩仇也罷,和他的人一樣都停留在過去,隻能當自己已經死了,不這樣想他怕自己走不出這林蔭道。
  “唉……”
  她的歎息。
  這一次他沒有驚訝。輕輕地睜開眼睛。唯恐嚇走她。也許是陽光太刺眼,明明是綠意盎然的春天,不知怎麽滿眼都是璀璨的金黃,時光又交錯了,竟到了秋天。落葉紛飛,秋風蕭瑟,一個黑衣女子,長發翻飛,蒙著麵紗,宛如從畫中走了過來,“幽蘭……”他快步走向她,恨不得一步就跨過去,可是到了麵前,那女子看都不看他,低頭就從他身邊擦肩而過,一輛公共汽車緩緩駛來,車上傳來電子報站聲:“梓園路到了,請需要下車的乘客從後門下車……”
  他一個激靈,醒過來了,這是現在。他跨不進過去,還停留在現在,滿眼都是深深淺淺的綠,哪裏有璀璨的秋天?
  手機響了。牧文打來的。聲音很急。
  “威廉,你知不知道秦川在哪?”
  “……秦川?不知道。”剛從時光交錯中走來,他感覺很虛弱。
  “這小子跑哪去了,都失蹤好幾天了。”
  “怎麽了?”
  “幽蘭的書稿發現了線索,警察在找他,可是聯係不上,出版社說他已經四天沒上班了,手機打不通,打怡園的電話也沒人接,我們都很擔心他,怕他出什麽事呢,幽蘭去世,對他的打擊很大……”
  “我……不知道他在哪。”
  “哦,這樣,我準備去趟怡園,看看他是不是躲在那裏不出來,不過我的車壞了,把你的車借我用用?”
  “還是我去吧,反正我也想去趟那裏。”朱道楓拿著手機走在春天的風裏,“明天我就回香港了,以後……”
  “明天就走?”
  “嗯。”
  “不能再留兩天嗎?我們正商量著把人湊齊了好好聚一次呢。”
  “不了,父親還在香港那邊等我。”
  “哦,這樣……”
  “以後去香港,我來招待你們。”
  牧文在電話裏笑了起來,有些傷感:“那是肯定的,咱們還是好朋友對不對?”
  “當然,永遠都是,到哪都是。”
  “威廉,我們真是很舍不得你……”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看開點,我會一直記著六君子的。”
  “我們也都會記著。”
  “那我先去了。”
  “嗯,那你小心點,聽說傍晚還有暴雨,”牧文在電話裏很不放心,“巨石島緊挨著水庫大堤,盡量不要耽誤時間,快去快回。”
  朱道楓走出林蔭道,吩咐司機自己回去,他要單獨用車。一路開到郊外都很順,可是到了郊外路就不好走了,好幾處公路都塌方,交警指揮車輛繞道而行。“你要去哪?”一個交警攔住他的去路。
  “巨石島。”
  “那裏不能去,傍晚有洪峰過來,周圍的人都疏散走了,你還進去?”
  “可我還有一個家人在島上,得去接他。”朱道楓求情。
  “家人?”
  “是的。”
  “不到一個小時洪峰就過來了,萬一潰堤怎麽辦?”
  “就是怕潰堤我才要過去,他是我家人。”
  警察猶豫了一下,還是放行了:“那你快點,一個小時內必須離開那裏,否則後果自負。”
  “知道,謝謝你。”朱道楓笑著跟警察做了個“OK”的手勢,踩足油門,飛快地駛向巨石島。一路上看到很多百姓拖兒帶女地往城裏趕,很少有車開過去的。不到二十分鍾就到了,湖水果然已經漫到了岸邊,那條唯一通向島上的鵝卵石小道也大部分泡在了水中。他小心翼翼地往島上開,感覺輪胎在往下陷,土都被泡軟了。好險啊,得趕緊離開這裏。一路駛進去,明明是春天,可島上竟是一片荒涼,路邊花圃中的薔薇大半已枯死,在天色漸暗的黃昏裏格外的觸目驚心。
  他停好車,心疼地看著滿園枯萎的薔薇,禁不住悲從中來,人去花亡,原來這些薔薇也是有靈性的!
  房子裏亮著燈。顯然秦川在。
  他沒有敲門,直接推門進去。客廳裏沒人,燈是亮著的,他一眼就看到正前方掛著的幽蘭的遺像,下麵是祭台,插著鮮花,還擺著她寫過的兩本書,《雙麵人》和《愛殺》。他走近一點,看著遺像,伸手想去觸摸,可是觸不到,心被剝開了似的疼,精神和意誌,思念和怨恨,頃刻化作滾滾淚珠滴落在祭台上。
  “你來幹什麽?”身後傳來一聲質問。
  他回過頭去,是秦川,冷漠地站在樓梯口。
  “我來接你,洪峰待會兒馬上要過來。”他低頭拭去淚水,疲憊地坐在了沙發上。
  “我知道,我不走。”他走下樓梯,一身休閑裝,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在朱道楓對麵坐下,還蹺起了二郎腿,點根煙抽上,玩世不恭地吐出一口煙,“你走吧,別在這送死。”
  “你想在這送死?”朱道楓反問。
  “我在這陪她。”說著他把目光轉向牆上的遺像。
  “秦川……”朱道楓也望著遺像,“沒用的,你怎麽做她都活不過來。”
  “我知道,你回去吧,別跟著我送死。”秦川狠狠地猛抽煙。
  “是牧文要過來,他車壞了,我就過來看看,”朱道楓竭力勸他,“他說警察在找你,說是書稿有線索了……”
  “是嗎?在哪?”
  “不清楚,他沒說。”
  秦川跳起來,來回地走,氣憤難平的樣子:“一說到書稿我就恨不得殺人,別讓我知道是誰拿走了,否則我真要殺了他……”
  “誰會拿走她的書稿呢?為什麽拿走?”
  “不知道。”
  一陣風撲進來,門都被吹開了,外麵已如同黑夜,狂風大作,朱道楓站起來,“趕緊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你真想死在這?”
  “你不是恨我嗎?我死在這豈不如了你的願?”
  “你死不死跟我沒關係,我毫不關心,可你死跟我們朱家有關係,已經去了兩個兄弟了,我們這個家族再也承受不起這樣的悲劇……”
  “我不是你們家的人!”
  “秦川……”
  “你走吧,快走,我真不想跟你死一塊兒!”秦川看到屋外天色越來越黑,樹都快被吹倒了,也急了起來,“馬上走,還來得及……”
  “你不走我就不走。”
  “你腦子進水了?”
  “你腦子才進水了。”
  正爭執不下,隻聽到外麵“轟”的一聲巨響,天塌了般,“潰堤啦……”隱約聽到有人在喊,然後就是雷鳴般的轟隆聲,從水庫方向傳來。
  兩個人幾乎同時跑出屋外。借著花園裏的路燈,看到湖對岸卷起幾米高的滾滾濁浪瞬間吞沒了村莊,咆哮著朝島這邊奔騰而來。秦川反應過來了,連忙往屋裏跑,“你幹什麽?”朱道楓叫他。
  “關電閘!”秦川滿屋子轉,“在哪呢,電閘在哪呢?”
  “我知道!”朱道楓說著已跑進去,就在通往後門的走道上,一拉,世界一片漆黑。“你怎麽知道?”黑暗中傳來秦川的聲音。
  “我裝修的房子我不知道嗎?”朱道楓伸手到處摸,“你……在哪?我看不見。”
  “在沙發這裏。”秦川說著“啪”的一聲點亮打火機。借著微弱的光亮,朱道楓趕緊摸了過去,絆到茶幾差點跌倒,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怎麽辦?走不了了!”
  “趕緊離開這裏,這是木房子,一衝就垮。”秦川拽著他往屋外跑。可是來不及了,剛出門洪水就湧上了岸,瞬間就吞沒了花園直撲過來,黑暗中誰也看不清誰,就覺得腳下進了水,接著到膝蓋,到腰際……
  “秦川!”
  “朱道楓!”
  兩個人都在喊。
  水已經到脖子了!一個浪打來,兩人都被卷進了洪水。好在朱道楓會遊泳,踢掉了皮鞋,拚命往上遊,保持身體平衡,可是太黑了,他什麽都看不清,想喊,一張口就嗆進滿口的濁水。“在這,我在這,趕緊遊過來……”忽然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喊,回過頭,有零星的火光,是秦川的打火機。
  他借著那點光遊了過去。
  這才看清秦川是趴在屋頂上,水漫得這麽快,竟然到了屋頂!
  “把手給我!給我!”秦川衝他伸出手。
  朱道楓也伸出手……
  謝天謝地,秦川拽住了他的手,狠命往上拖,嘴裏還在喊,“別鬆手……”可是朱道楓體力已經消耗殆盡,沒有力氣往前遊了,“你放手,我不行了,過不去……”一張嘴又嗆了口洪水。
  “你他媽少廢話,抓住,要死也不能死在這……”秦川死不放手。
  “你才他媽的呢……”朱道楓也罵。這是他第一次罵人。這一罵就來了力氣,求生的欲望戰勝一切,他硬是被秦川拖上了屋頂。
  兩個人都趴在上麵喘氣。
  “你剛才罵誰呢?”一緩過勁秦川就開始興師問罪。
  “是你……先罵的。”朱道楓到底年紀大些,還沒緩過來。
  “我是罵你混蛋,要你滾不滾,好啦,現在想滾都滾不了了!”秦川火冒三丈,張嘴又是破口大罵,“他奶奶的,不是說這島不怕水淹,水漲多高島就長多高嗎?”
  “誰告訴你的?”
  “幽蘭!”
  朱道楓翻過身躺在了屋頂上,笑了起來:“是我告訴她的。”
  “見鬼!”秦川也翻過身子躺下了。
  “這感覺真好,天地合一……”
  “好個屁,你建的什麽破房子,用木頭,撐不了多久就會垮的!”
  “垮就垮唄,命在老天爺手裏了。”
  “你真是浪漫到死。”
  “嗯,我這輩子就是死在浪漫上。”
  “一定泡了不少女人吧?”
  “那是,你見過的女人都沒我泡的多。”
  “很好啊,現在你都泡水裏了。”
  “你呢,隻怕也不少吧。”
  “我二十三歲前還是處男。”
  “哈哈……”朱道楓笑得快背過氣,“死小子!”
  “笑什麽,趕緊打電話求救!”秦川想到了正事,四處掏手機,還好,在褲袋裏,可是進水了,死摁都沒反應,“完了,咱們真要死在這了。”
  “試試我的。”朱道楓也掏出手機,怪了,也進了水,可是一摁居然有反應。
  “憑什麽?”秦川不服氣。
  “我這是進口原裝。”
  “我呸!拿來……”秦川一把奪過手機,“打誰呢?誰能救我們?”
  “先打給牧文,說我們困在這,要他趕緊想辦法!”
  電話打通了。牧文一聽說他們被困,急得在那邊要昏厥。秦川就罵:“你他媽的有點出息好不好,趕緊想辦法啊,哭個鳥啊,我們死了你再哭好不好?”
  掛掉電話,他又打給110。
  “怎麽樣?”朱道楓問。
  “他們說馬上來人,派子弟兵來。”
  “那就好,那就好……”朱道楓放下了心。
  “好個鬼!”秦川憂心忡忡,“不知道這房子能不能撐到那個時候,最大的洪峰還沒過來呢。”
  “別急,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那是,肯定會來!我跟他們說,本市著名的慈善家朱道楓先生也困在這,他們立馬就說來人,馬上就來,你的命比我值錢些啊。”秦川冷嘲熱諷。
  “幹嗎這麽說呢,小川。”
  秦川一愣。他說什麽?小川?
  朱道楓也愣住了。
  兩人陷入了沉默。
  屋頂的風很大,秦川隻穿了件薄薄的休閑衫,又濕透了,凍得縮成一團。朱道楓脫下自己的外套,“穿我的吧……”
  “算了吧,就你那身子骨,自個穿吧。”
  “我的身子骨怎麽了,雖然沒你會遊,不過體質還是不錯的。”
  “我看你遊泳的姿勢,估計除了洗澡水和泳池裏的水,你沒碰過別的水吧?”
  “是啊,你怎麽知道?”
  “嗬嗬……”秦川笑起來,很看不起他,“你是關在籠子裏養大的,我就跟你不一樣,野地裏自生自長,就說遊泳,河裏、池塘裏、湖裏、水庫裏,隻要是有水的地方我都遊過,小時候在鄉下一放下書包就往河裏跑,我媽為這事沒少揍我……”
  “羨慕,我小時候爸媽基本不管,都是保姆奶媽圍著轉,幹什麽都得經過他們的允許,所以上大學的時候就不好好用功,滿世界跑,就圖個自由,”朱道楓還是把外套披在秦川身上,黑暗中誰也看不清誰的臉,所以此刻他的臉上淌著淚秦川也看不到,“小川,我這輩子很失敗,什麽都留不住,一次又一次‘失去’,可我現在真的不想再‘失去’了,包括你……”
  秦川沒有回答。他的臉上也有淚,朱道楓同樣看不到。
  “是我讓你‘失去’她的。”他顫聲說。
  “也不能這麽說,如果她真的不屬於我,該‘失去’的我終究會失去……”
  “她屬於你,人在我這,心一天也沒離開過你,你真是個烏鴉嘴,當初我要娶她你就說縱然得到她,卻不可能擁有她,我真的從來就沒擁有過她。”
  “我是個烏鴉嘴!”朱道楓再也控製不住,哽咽起來,“你們結婚前我還給她打過電話,希望她最好是活著,而不是最後死在這島上,是我咒死她的……”
  “可她是因為我死的,是我說要拿孩子複仇,她才不顧一切拿命來跟我搏……”秦川說到這裏泣不成聲。
  “都過去了,不要再提了,再怎麽樣她也活不過來。”
  “所以我才想死,想一個人死在這島上,誰知道你跑過來……”
  “你不能死,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們朱家再也承受不起這樣的悲劇,”朱道楓摸索著抓住了秦川的手,“小川,我們兄弟失散三十多年,誰也不能離開,爸前幾天給我打電話,要我護著你,因為我們是兄弟,隻有今世沒有來生……”
  “……”
  風還在咆哮。
  暴雨眼看就要來臨。
  屋頂已經開始在搖晃了。
  正在他們手足無措的時候,天空傳來螺旋槳的轟鳴聲,是直升機,探照燈自上而下四處掃射,尋找求生者。秦川第一個反應過來,連忙掏出打火機對著天空晃,“在這,我們在這……”
  “在這,這邊……”朱道楓也跟著喊。
  直升機得到信號立即降低高度朝這邊飛來,空中還傳來喊話聲:“下麵的人聽著,我們放繩子下來,不要慌,抓住繩子套在身上就不要放手,我們會救你們上來的!”
  說完真的有一根套著救生圈的粗繩從直身機上放下來,風很大,浪一層高過一層,房子已經搖搖欲墜了,可是一次隻能上一個人,秦川抓住繩子二話沒說就往朱道楓的身上套,朱道楓推開他,“你先上,我沒關係的。”
  “你先上,我的水性比你好!”秦川推辭。
  “你上,剛才我就欠你一條命!”
  “你他媽閉嘴好不好,你上我上不是一樣嗎?”
  “既然是一樣,那你就上啊!”
  “你上!”
  “你上!”
  兩個人爭執不下,探照燈打在他們身上,上麵的人看到了就喊:“快點!時間不多了,洪峰過來了!你們不要命了嗎?”
  房子也在劇烈地抖動起來。
  朱道楓不由分說果斷地搶過繩子套在秦川身上,拽著他的衣領說:“我是哥哥,理所當然應該讓著你,從前沒有讓、不肯讓才釀成這麽多悲劇,現在開始我要學會讓……”
  “你……”秦川滿臉都是淚,說不出話。
  “上去,小川,我看著你!”說著朱道楓就把他的身子往上抬,直升飛機上的人開始拉繩子,秦川的身體緩緩升向空中,探照燈將屋頂照得通亮,他看見朱道楓站在屋頂拚命朝他揮手,喊著:“小川,如果有來世我們再好好做兄弟……”
  秦川抓著繩子號啕大哭,繩子越升越高,他離生的希望越來越近,可是下麵的朱道楓卻在風雨中飄搖,一個巨浪打過去,房子轟然坍塌……
  “哥!!……”秦川咆哮起來,生平第一次叫哥哥,可是來不及了,朱道楓已經卷入巨大的旋渦,不可能聽得到了,探照燈也在四周掃射,不見人影。
  “哥啊,你要我怎麽活……”
  秦川被拉上直升機時已經瘋了,掙紮著就要往下麵跳,周圍的人連忙按住他,按的按手,壓的壓腿,牢牢控製住他,迅速飛離了現場。秦川絕望地望著下麵沉沉黑夜和洶湧的洪水,還在歇斯底裏地哭喊:“哥,我錯了,哥,是我錯了啊……”
  誰會聽到呢?
  風嗎?
  雨嗎?
  還是洪水?
  “這是個謀殺的故事。武器就是愛情。謀殺自己才能謀殺你……”這是印在《薔薇祭》扉頁上的前言。
  就在水猶寒去世半年後,這本書出版了,轟動一時。
  她不是死了嗎?書稿不見了,誰出版的?誰替她續寫的結局?前麵大家看到的就是不知名的人根據她的遭遇續寫而成,也就是《薔薇祭》的結局!很淒慘吧,還談什麽愛情,談什麽謀殺,都死了!恩怨情仇,演繹到最後隻不過是小說裏的一段文字。誰來替她續寫的這段文字呢?大家猜猜,是誰續寫的?
  秦川?很有可能,他本身就是個作家,是水猶寒的丈夫,又是出版社的副社長,更重要的是,他也是當事人之一,他來續寫《薔薇祭》的結局名正言順,也合乎情理!可惜啊,世事難料,不是他……
  因為他在市麵上看到這本書後所有的反應就是——崩潰!他仔細察看書的出處,是一家海外出版機構出版的,作者是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水猶寒,一個是落凡。他立即責令全社的工作人員去查證落凡的真實身份,並給這家海外出版社發了律師函,起訴他們侵權,因為書稿的原作者去世,他作為作者的丈夫是書稿著作權的直接繼承人,未經授權擅自出書就是侵權。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對方立即回了函,說明書稿是經過作者授權的,並出具了授權書的複印件,經過技術鑒定,授權書的確出自水猶寒之手。
  秦川這回是真的崩潰了!他給牧文打電話:“明天是周末,你們哪都不能去,都給我在畫廊候著,把腦子湊齊了借我用……”
  “你自己沒腦子啊?”
  “你才沒腦子呢!”
  第二天在“雲中漫步”畫廊,果然是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剛好六個。對於秦川的臭脾氣,大家都有點怵,這家夥一說要見麵或是要幹嗎,那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去,否則他就耍賴,跟你吵個沒完。“這廝隻怕是烏龍山出來的土匪。”吳昊被他整過幾次隻有求饒的份。於是秦川就有了個正式的外號:土匪。
  這半年來,“茶話六君子”又恢複了聚會,隻不過秦川取代了朱道楓空缺的位置,六個人輪流坐莊,輪流請客,但地點大多還是在牧文的畫廊和哲明的王府茶樓,隻是買單的人輪流轉而已。今日非同往昔,大家都是小富之人,不像當初有個萬貫家財的朱道楓撐腰,花費上不可能像以前那麽鋪張奢華,出入聚會低調了許多。
  “都給我想,今兒個你們的腦子就是我的,誰要不幫我想誰就買單。”秦川一進門就露出土匪稟性。六個人圍坐在一起,抽的抽煙,喝的喝茶,還真都在想。
  “誰得到的授權書呢?”牧文甚為迷惑。
  “出版方拒絕透露詳細情況。”秦川說。
  “我看啊,誰得到的授權書誰就是續寫結局的人,”善平緩緩吐出一口煙,分析道,“你們想想,能取得授權書的肯定是幽蘭熟識的人,而且知道她在寫這本書……”
  “嗯,沒錯,幽蘭一去世,書稿就不見了,可見這個人肯定是經常出入巨石島……”哲明也表示認可。
  “……”
  大家正討論到熱烈處,秦川的手機響了,是秘書打過來的:“秦社長,《薔薇祭》有消息了,我已經找到了落凡的住處……”
  掛掉電話,他像是遭了電擊般從椅子上彈起來,拔腿就往外跑,“喂,你去哪?”東坡在後麵喊。“別喊,估計他知道是誰了。”牧文笑。
  秦川跑出畫廊跳上自己的奧迪車,踩足油門就往前麵衝,差點就撞上路邊的一個看報紙的男子,“你他媽趕去投胎啊!”那家夥嚇得魂飛魄散,跳起來罵。
  奧迪車“吱”的一聲刹住,車窗搖下,秦川伸出腦袋吼了句:“我他媽就是去投胎!”說著戴上墨鏡,一溜煙發了瘋似的揚長而去。
  半個小時後,奧迪車停在了一個花園小區。秦川跳下車就往電梯裏衝。按照秘書提供的地址,他到了十一樓的一個單元房,按門鈴沒反應,就用腳踢。“來了,來了,誰啊?有沒有教養?”裏麵傳來一個女人憤怒的聲音。
  門開了,一張塗滿綠泥的臉迎出來。秦川愣愣地看著這張臉,前世的淵源,今世的宿命,逃不脫,從一開始就陷進去,隻是自己不知道而已。此刻真相猝然揭開,讓他當頭一棒,措手不及,舌頭都打結,大口大口喘著氣:
  “……是你?”
  “是我!”
  秦川走出大廈的時候已經極度虛弱了,身子發輕險些摔倒在地。開了車遊走在大街上,沒有方向,感覺兩邊的高樓都要塌了似的,讓人惶恐窒息,倍感壓抑,而看到路邊行道樹上的落葉在寒風中打著旋兒,總也舍不得落地,似乎還在留戀大樹的恩情。
  這個冬天,好像格外的冷……
  傍晚時分,他把車開到了巨石島,通往島上那條唯一的小道已被洪水衝垮,臨時性地由幾塊大石頭填著,車是沒法過去的。隻能步行。冬日的島上滿目蕭瑟,落葉繽紛,枯黃的野草長到了腰身。撥開荒草,昔日的鵝卵石道依稀可辨,隻不過隔了半年,卻像荒蕪了一百年。太寂靜了,此刻的寂靜猶如一塊巨大的岩石壓在他心頭,凝神呼吸,空氣中似乎還有薔薇的味道,過往的愛情,此刻隻剩一點可憐的氣息。
  誰贏了誰?
  誰又失去了誰?
  陰謀與愛情演繹到這個地步,誰也沒贏誰,誰也沒得到誰,都以為自己是主角,卻不料真正的主角在幕後。就像落凡說的,這場戲已經落幕了,你們幾個主角已經演完了,當然應該輪到我這個配角上場,是誰導演的這場戲呢?就是我!
  “是我取得的書稿。”
  “是我幫她寫完了《薔薇祭》。”
  “當初也是我引導她嫁給你,讓朱道楓‘失去’。”
  “是我一直躲在你們背後看著你們廝殺。”
  “我這個卑微的小人物,沒有能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卻可以看著你們廝殺,我再將你們的結局以她的名義記錄下來……”
  “我才是真正的謀殺者,我在書裏謀殺了你們所有的人!”
  “……”

  尾聲
  秦川靠著一棵滄桑的樹痛哭。
  他以為自己不會再有眼淚,其實眼淚一直就在心中流淌,無法抑製的悲傷,終於讓他的心崩潰,匯聚成一條孤獨的河流。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失去了,隻有身後這棵蒼老的樹寬容地接納了他的悲傷和悔恨,他已無力回到岸邊,太過強烈的愛恨終於使他累了。他踏著荒草繼續前行,穿梭於荒草中,每一段記憶都像一部殘酷的電影,陰謀或暗算,毀滅或重生,一幕幕呼嘯而過,恩怨情仇也好,生離死別也罷,每回憶一次,他覺得身心就要損耗一些,漸漸地,直到越來越麻木,哪怕這段記憶中有最可怕的殺戮,最痛苦的離別,也不能換得他絲毫的痛楚。他故意讓自己麻木,為了不再承受痛楚。可是現在所有的麻木都如歸巢的倦鳥,再也沒有力量抵禦黑夜的來襲,天色一暗下來,他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楚。
  落日已經沉下去了,他獨自坐在一塊巨石上,痛苦地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已是一片枯敗的山林,再也無法萌芽,他懷疑自己等不到來年的春。直到月亮升起,倒映在湖麵上,他才被刺骨的寒意驚醒,點根煙抽上,一種滲透靈魂的孤獨蔓延開來,身後曾經是美麗的花園,而今隻剩下瘋長的野草,對手、兄弟、愛人,如今都已成故人,從一開始,他就是一顆攜帶災難的彗星,瞬間的光亮毀滅了他們,也毀滅了自己。如果可以,他真想將自己和過往的記憶鎖在這座孤島,與周圍的一切隔絕,與時光隔絕。
  半夜,他回到停靠在岸邊的車內,天黑路不好走,他隻能在車裏過一夜了。夜色出乎意料的美,皎潔的月光灑在湖麵上,細細碎碎,滿湖都是璀璨的銀波,四周此起彼伏的蟲鳴讓寂寞的島變得熱鬧喧囂,像無數夜的精靈在吟唱。
  秦川完全陶醉了,搖下車椅,枕著月光入眠。像是約好了的,幽蘭在寒冷的夢境裏飄然出現,那雙明亮的眼睛溢滿星辰般的光芒,她猛地抓住他的手腕,說:“秦川,這不是結局!”
  他一驚。醒過來,出了一身的汗。
  “幽蘭,我也不希望這是結局,不會是這樣的結局,不會的!……”他望著湖麵升騰起的薄霧,眼角滲出了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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