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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耐:都挺好(二)

(2010-06-01 11:21:54) 下一個

  二十三
  明哲回家,吳非爸媽已經回去了,怕天太晚了回去不方便。吳非因為把最近幾天的怨氣都傾倒給爸媽,因為爸媽開導說明哲這人本質還是不錯,唯有人太傳統不知道變通而他弟弟老爹又太麻煩,這人太傳統是壞事也是好事,需要一分為二對待,畢竟傳統的人顧家,再因為明玉那兒盛情難卻,種種加起來,等明哲回來,吳非早已開開心心。明哲看了大感欣慰。
  看著明玉送給吳非的禮物,明哲自己心中慚愧,他怎麽就從沒想到過。看吳非試戴,他忽然想起,忙道:“明成放出來了,下午我給朱麗打電話朱麗說的,說是明玉岀的力。朱麗說明成出來後一直傻傻的,吃了中飯就睡覺,朱麗也很感謝明玉放過明成。我想給明玉打電話,結果下午她一直關機,你住過那個家裏的電話也不通。”
  吳非奇道:“咦,中午下午我都和明玉通過電話,她怎麽沒告訴我明成的事?對了,她肯定心裏並不願放明成出來,覺得窩囊不願說出口。她今天住別墅,跟我通了電話後大概關機睡覺了,鐵打的人也有倒下的時候啊。”
  明哲笑道:“明玉好本事,把個明成要放就放要關就關,司法機關就跟是她公司似的。也好,媽太縱了明成,這回算是被明玉教訓一下收收筋骨。唉,不知道媽以前怎麽維持的平衡。”
  吳非笑道:“隻有我們寶寶不賣明玉的帳啊。等下我們飯後再給明玉電話吧,不行就明天。”
  “現在就打。”沒想到,這回通了。但明哲隻說了三言兩語的份,那邊明玉有電話進來,手機就給掛了。吳非看了在一邊爆笑,“哈哈,我中午下午加起來跟明玉說了半個小時呢,你這個當哥哥的沒魅力。”
  “她有電話進來,她那電話一向就跟救火似的沒個完,不信等下我再試試。奇怪了,明玉把明成放了就放了,偏不要我們領情。夠口似心非的。她說她已經討還公道,多關明成幾天沒法質變。”
  吳非早就一心偏向明玉:“她這是刀子嘴豆腐心。不過也說明她對明成的徹底蔑視。明成這回夠遜的,一條小命完全操縱在明玉手裏,給他生就生給他死就死。隻是等他回過神來,他肯咽下這口氣?以後你們家有得雞飛狗跳了。”
  “所以明玉不要我領情?唉,這兩個人,沒一個省油的,現在更是越走越遠。非非,等你回去我有時間做個博,把家裏的老照片老典故都往上麵放,讓他們好好看看,回想回想以前的好日子。不過明玉會不會不認同?她一說起媽就火大。”
  吳非笑道:“你除非拿寶寶的照片和故事做餌,否則我懷疑明玉都不會來看你的博,你這個妹妹真是個隻會工作的機械人。明成以前可能會給你麵子,這回事情後難說了,他自顧不暇。”
  明哲皺眉想了會兒,道:“亂成一團糟了。我回頭好好整理整理,這麽多年來,究竟問題岀在哪裏。我寫出來,你旁觀者清,幫我看看,我們家的問題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什麽時候發展,什麽時候爆發,為什麽。一家人總不能這麽一直鬥下去,現在文鬥不夠,都已經上升到武鬥了。我可不能看著他們最終動刀子。”
  吳非伸出手,將明哲眉頭的“川”字撥開,笑道:“放心,他們都是成年人,不會一再對峙,還得學習工作找生活呢。不過你把家史理理也好,你媽去世了,你做個總結。總得有人做這件事。”吳非一邊心想,真好,這個傳統認真的家夥隻有這種事能徹底綁住他,他隻要每天回來坐在電腦麵前寫博,她在遙遠的美國就不用擔心他紅杏出牆。所以她應該大力鼓勵才是。“對了,不是說回顧過去,展望未來嗎?找清楚原因是最重要的。”
  明哲點頭,舒了口氣,他一直擔心著弟弟妹妹,還有老爸,可一直找不到解決問題的捷徑。這回,終於找到一條路,又得到吳非支持,最近難得得到吳非支持,先試試再說,希望能解決問題。否則,他還真不知道從何下手。他覺得,對於這個家,他有很陌生的感覺。寫出來,形成文字,即使明玉明成不看,對他自己而言,也可以厘清思路,知道後麵該怎麽做。
  這個周末,送走吳非了,他正好回去一趟,跟爸爸一起到明玉的車庫整理岀家中的所有文字圖片記錄,以供回憶。
  明玉睡了吃,吃了睡,自以為睡得天昏地暗,極其腐敗,可是心中階級鬥爭的一根繩一直牽著,幾乎是稍微有點清醒,就伸手看都不用看就把手機開了。結果,立刻接到明哲的一個電話。但才沒說上三句話,床頭座機不屈不撓地響起。知道她這兒電話的人沒幾個,她隻有掛了與明哲的電話,將座機接起。
  沒想到裏麵居然傳來的是蒙總的聲音。“小蘇,在睡覺?很不好?為什麽不在醫院呆著?”
  “還行,醫院不舒服。蒙總回來了?”明玉頓時一激靈腦袋全醒了,忙坐起身來。“明天……要我上班嗎?”
  “我能不回來嗎?我本來想多拖幾天談個好價,現在大本營給我亂成這樣子,我能安心嗎?明天白天你不用來,我處理幾個人。晚上我找你談話,你把晚上時間空出來等我電話。”
  “行,但別太晚,最近精神不濟,真話。”
  “我那兒有支野山參。明天拿來給你。”
  “不用,我又不是要吊性命的老太爺。謝謝蒙總,我這兩天好吃好睡養好了就行。”
  蒙總忽然問了一句:“你家裏不是一個人嗎?誰伺候你?”
  看來緋聞還沒傳到蒙總的耳朵裏,明玉看看緊閉的臥室門,笑道:“自生自滅啦。”
  蒙總不是個八卦的人,聽明玉這麽說便信了,道:“你多吃多睡。回頭我讓柳青也回家睡覺去。不行,柳青這人放回家隻有更累,不能放。”
  明玉聽了隻會笑,卻不得不承認蒙總說的是事實,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柳青閑下來就會玩花樣。放下電話後下去,見石天冬不在。到處找一圈還是沒人,明玉心中有些失望,也是,她自己睡覺,怎麽能要求別人無所事事等著她醒來?何況石天冬是個腳底裝彈簧的大活人。
  但她還是忍不住給石天冬打電話,石天冬一接起就大聲道:“你醒了?我立刻過來。”
  明玉別扭地說了句:“你忙的話,別過來了。”
  石天冬笑道:“我來看一下我媽,我這就過去你那兒。”
  明玉想了想,道:“帶幾瓶啤酒來。”
  石天冬答應,想到明玉晚上可能要與他煮酒論英雄了。兩人至今幾乎還是陌生,明玉尤其不知道他的底細,他準備今天都跟她好好說說。
  石天冬很快回來,從被他塞滿的冰箱裏取出材料,做了幾個下酒小菜,讓明玉縮著手傍邊站著,他一個人動手將桌子椅子搬到門外,麵朝大海,喝酒吃肉。這才由得明玉動手放碗筷,因為很明顯地,又一覺睡下來,明玉的氣色又恢複不少,可見她平時又瘦又白都是累的。但他看得出明玉審美不佳,隻是怎麽緊湊怎麽放,她要的是空間,而不是美感。但石天冬也無所謂,家常吃飯,又不是擺什麽國宴。他還是回頭再去洗一把手,免得明玉嫌他醃臢。
  石天冬坐下就給明玉倒酒,一邊還說“你少喝一點,喝個意思就行”。明玉感覺自己現在狀態還行,就伸出一個指頭將瓶口下按,非讓石天冬給自己倒了滿杯,嘴裏不由問了句:“你回父母家都不吃飯了再來?”
  石天冬笑道:“是母親家,不是父母家。我爸媽以前是養蜂的,我一到暑假寒假就跟著他們天南海北地走,從小去過不少地方。聽說我剛生下來時候白白胖胖一個人,後來養蜂曬!!

  二十四
  明成上班簡直可稱是落荒而逃。朱麗對他太好了,好得客氣,讓他心生恐懼,疑神疑鬼。他不知道朱麗有沒有從她的律師同學那裏打聽到什麽,也不知道朱家三口是不是在他出獄時候看出些什麽端倪。朱麗或者不知,但她父母人老成精,哪是那麽容易哄騙的。否則,為什麽朱麗對他好得異常?明成都覺得自己快成了《狂人日記》裏的狂人了,連趙家的狗何以看他兩眼的事兒也要在心中探究一番。他也不想的,但他不得不想啊,他怕。
  可是朱麗又溫柔地送他下樓梯,朱麗說是拎垃圾下去順路。明成想,這以前都是鍾點工的事,怎麽朱麗現在反常地勤快了?走到樓下明成習慣性地想掏鑰匙,才摸進褲袋,朱麗看見了道:“你的車子不是放在朋友那兒寄售嗎?不知道賣了沒有。”
  說到賣車子的事,雖然才相隔不到三整天,可明成真覺得恍若隔世。他愣了一下,正想說什麽,忽然身後傳來聲音叫他名字。他回頭,見是一個穿著簡單幹淨白色T恤的高大黑臉男子衝他走來,臉色甚是不善。看到這付結實身板,明成先自一寒,心中冒出曾經打落到他身上那些拳頭的主人,腦袋一片空白。但朱麗在側,他隻有硬著頭皮問一句:“你是哪位?”
  “我叫石天冬,這兒等了你一早上。”石天冬說話時候,已經欺近明成身邊,一把抓住明成的手腕,三下兩下,眼花繚亂間將明成背身壓到就近一輛車頂,那輛車受驚,警報立即“哇哇”大叫。警報聲中,石天冬俯身對明成道:“記著,你絕對不是我對手。這回蘇小姐不讓我動手,我放過你。以後再敢對蘇小姐動手,我要你好看。”說完手一推,將明成推了個趔趄,便掠一眼驚住的朱麗走了。前後不到一分鍾,朱麗都沒法反應過來。
  石天冬昨晚送明玉回城後,住回自己的單身公寓,本來是想上門找明成的,但礙於上次送粥來時看到明玉的父親住這扇門裏,他怕貿然上門尋事嚇著老先生,隻好早早張起了網等在樓下,等明成下樓。其實在樓下找明成生事他也不敢多耗時間,怕蘇父發現了下樓,依然還是受驚嚇。嚇到蘇父,那可就對不起明玉了。他隻有速戰速決,展示一下實力,小小消自己心頭一口惡氣,又警告明成別以為明玉身後沒打手,作罷。
  朱麗反應過來,忙跑到明成身邊,兩人依偎著默默看石天冬走遠,消失,朱麗才喃喃地道:“不會吧,明玉不會多此一舉吧。”爸媽不是說明玉講理嗎?講理的人怎麽可能指使大漢上門尋釁個沒完呢?
  明成看著遠去的石天冬,忽然想起這人是誰了,“我認識他,以前他來送過粥,還謊稱是外賣,原來是蘇明玉叫來的。”原來不是朱麗的追求者。
  怪不得這人認識她家,朱麗心想,再結合石天冬說的話,她相信,那大漢是自己尋上門來,“應該與明玉無關,明玉不會做這種多此一舉的事。”
  明成心想,你倒是了解蘇明玉,但也不得不承認朱麗說得對。可當著朱麗的麵給人如此調戲而無力反擊,他心中以次為奇恥大辱之一,暗中在傷痕累累的心上再結一道記事的繩結,嘴裏忍不住嘲諷一句:“蘇明玉找個保鏢打手兼跑腿?好歹不是養小白臉。”
  朱麗想說這事與明玉無關,別怪到明玉身上去,但看著明成被欺負了,又想到他這幾天心情低潮,她還是緘口不語,有話也得往後再說,忠言得順應天時地利人和才能進諫。她看看明成顯然是受到驚嚇的臉,心中微歎,岔開話題。“別跟魯莽的人一般見識,這件事到此為止,他們再有羅嗦我們也不回應,我們有我們的原則和尊嚴。走吧,別等車主過來,否則我們還得費勁解釋怎麽撞得他車子警報響。”
  明成也不想多說,朱麗的話很說到他的心懷,對,他有他的尊嚴與原則,他不是蠻漢,他不與陰暗的蘇明玉一般見識,更不會與蘇明玉的打手一般見識。他被朱麗牽著手往小區大門走,朱麗的手一如既往的柔軟小巧溫暖,但這回也有不一樣的力量與堅強。朱麗的手把明成從一早上的迷惘中拉扯回來,一顆心從遙遠的陰暗回歸早晨的和風麗日。“對,這事到此為止,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大家各走各的。朱麗,我們前幾天簽的協議作廢好嗎?我不想賣車了,我得好好工作,要拿車子好好跑業務,投資的事……讓給周經理吧。我多跑幾單業務,提成不會少於投資。你看著我。”
  朱麗驚訝地看看明成,難得他如此詛咒發誓地說要好好工作,不像以前都是自詡天資過人,得過且過照樣滋潤瀟灑。想到他是遭遇巨大創痛後才改變的決定,朱麗反而心下不忍,不知道此時的明成心頭如何地憋著一股子勁氣,她反而希望此時的明成能夠沒心沒肺地發作幾天,把心頭怨氣憤懣全都發散出來了,以後再汲取教訓輕裝上陣。現在這樣壓抑著自己,帶著深度灰暗的回憶一百八十度轉彎,明成往後的心路將何其艱難。
  明成等了好久不見朱麗回答,不由緊緊拉住朱麗,憂心地俯身擋在朱麗麵前,定定地道:“我會做到的,相信我。以後我不會再讓蘇明玉欺負你。”
  朱麗將另一隻手放明成手上,歎息道:“再跟你說一遍,我的事與明玉無關,即使不是明玉揭發,別人知道了我和她是親戚的話也會揭發,遲早的事,到時隻有更麻煩,是我自己工作失誤。我們自己做好就是,不必與別人賭氣,做好了,什麽問題都說明了。”明成不甘,但朱麗貼心貼肺的話溫暖到他的肺腑,他不能不聽,先聽了再說。即使想不通,他也會慢慢想,他得對得起朱麗為他紅腫的眼睛。環顧左右,他隻得朱麗一個跟他貼心了,這個時候,隻有朱麗肯繼續拉著他的手,不離不棄,讓他帶著傷痕帶著自卑的心獲得慰籍。
  “明成,不賣車子也好,欠你爸媽的錢,我們以後記著帳每月好好存錢下來還。我們不是還不起,數量又不多,急什麽呢。我前一陣太心急了,為了照顧自己的薄麵總催著你快快還錢,你又是最看重我的,被我催得雞飛狗跳,我有不對。我以後也得精打細算著過,不能再月光族了。這一回出事,讓我想了很多,原來我們都是虧欠自家爸媽那麽多,不僅僅是你。我們……都改了吧。”
  明成愣愣地看住朱麗,他在錢上虧欠父母,朱麗又怎麽了?朱麗是為了安慰他才把她自己說壞了吧,但他看到朱麗的心是為他跳動,這是他最大的安慰。“朱麗,你自責什麽。我上班去了,我會好好上班,你休息幾天也好,晚上我回來陪你說話,你別想太多,我心疼。再見,你先回去,我看著你回去。”
  朱麗見明成出獄後終於又說出甜言蜜語,心中終於放下一塊大石,還好,這說明明成沒鑄起一道銅牆鐵壁把他自個兒封鎖起來。她眼圈兒又紅了,忙轉身放手,輕輕“嗯”了一聲,找遠路回去。明成呆呆看著朱麗走遠了時候抬手似乎是拭淚的樣子,自己也一陣陣的心酸。他在裏麵遭罪時候,朱麗在外麵何嚐不是一樣地遭罪?他怎麽能不賭氣,即使為了朱麗,為了朱麗以後在蘇明玉麵前揚眉吐氣,他也得好好工作。蘇明玉不就是多了幾個臭錢嗎?他也會賺。
  但讓坐上出租車後的明成彷徨的是,朱麗如果知道了他在裏麵的遭遇,還會一如既往地對他好嗎?萬一哪天變態陰暗的蘇明玉看不得他和朱麗的好,將昨天在他眼前一晃的紙條晃到朱麗麵前呢?她會做的,一定會做的,她會提出將紙條燒焚在母親墳前,攪得母親地下不安,她又怎會放過朱麗?明成留著冷汗悲觀地想,難道他得為朱麗而向蘇明玉低頭?低頭,男兒的頭是那麽容易低下的嗎?男兒隻有被打趴下,但絕不低頭。可萬一,如果,真有那麽一天,蘇明玉向朱麗胡說八道,朱麗會不會鄙夷地棄他而去?明成一路恍惚,一路咬牙切齒,一路彷徨,神情複雜地出現在熟悉的辦公室。才離開兩天,恍若已是隔世。
二十四
  明成上班簡直可稱是落荒而逃。朱麗對他太好了,好得客氣,讓他心生恐懼,疑神疑鬼。他不知道朱麗有沒有從她的律師同學那裏打聽到什麽,也不知道朱家三口是不是在他出獄時候看出些什麽端倪。朱麗或者不知,但她父母人老成精,哪是那麽容易哄騙的。否則,為什麽朱麗對他好得異常?明成都覺得自己快成了《狂人日記》裏的狂人了,連趙家的狗何以看他兩眼的事兒也要在心中探究一番。他也不想的,但他不得不想啊,他怕。
  可是朱麗又溫柔地送他下樓梯,朱麗說是拎垃圾下去順路。明成想,這以前都是鍾點工的事,怎麽朱麗現在反常地勤快了?走到樓下明成習慣性地想掏鑰匙,才摸進褲袋,朱麗看見了道:“你的車子不是放在朋友那兒寄售嗎?不知道賣了沒有。”
  說到賣車子的事,雖然才相隔不到三整天,可明成真覺得恍若隔世。他愣了一下,正想說什麽,忽然身後傳來聲音叫他名字。他回頭,見是一個穿著簡單幹淨白色T恤的高大黑臉男子衝他走來,臉色甚是不善。看到這付結實身板,明成先自一寒,心中冒出曾經打落到他身上那些拳頭的主人,腦袋一片空白。但朱麗在側,他隻有硬著頭皮問一句:“你是哪位?”
  “我叫石天冬,這兒等了你一早上。”石天冬說話時候,已經欺近明成身邊,一把抓住明成的手腕,三下兩下,眼花繚亂間將明成背身壓到就近一輛車頂,那輛車受驚,警報立即“哇哇”大叫。警報聲中,石天冬俯身對明成道:“記著,你絕對不是我對手。這回蘇小姐不讓我動手,我放過你。以後再敢對蘇小姐動手,我要你好看。”說完手一推,將明成推了個趔趄,便掠一眼驚住的朱麗走了。前後不到一分鍾,朱麗都沒法反應過來。
  石天冬昨晚送明玉回城後,住回自己的單身公寓,本來是想上門找明成的,但礙於上次送粥來時看到明玉的父親住這扇門裏,他怕貿然上門尋事嚇著老先生,隻好早早張起了網等在樓下,等明成下樓。其實在樓下找明成生事他也不敢多耗時間,怕蘇父發現了下樓,依然還是受驚嚇。嚇到蘇父,那可就對不起明玉了。他隻有速戰速決,展示一下實力,小小消自己心頭一口惡氣,又警告明成別以為明玉身後沒打手,作罷。
  朱麗反應過來,忙跑到明成身邊,兩人依偎著默默看石天冬走遠,消失,朱麗才喃喃地道:“不會吧,明玉不會多此一舉吧。”爸媽不是說明玉講理嗎?講理的人怎麽可能指使大漢上門尋釁個沒完呢?
  明成看著遠去的石天冬,忽然想起這人是誰了,“我認識他,以前他來送過粥,還謊稱是外賣,原來是蘇明玉叫來的。”原來不是朱麗的追求者。
  怪不得這人認識她家,朱麗心想,再結合石天冬說的話,她相信,那大漢是自己尋上門來,“應該與明玉無關,明玉不會做這種多此一舉的事。”
  明成心想,你倒是了解蘇明玉,但也不得不承認朱麗說得對。可當著朱麗的麵給人如此調戲而無力反擊,他心中以次為奇恥大辱之一,暗中在傷痕累累的心上再結一道記事的繩結,嘴裏忍不住嘲諷一句:“蘇明玉找個保鏢打手兼跑腿?好歹不是養小白臉。”
  朱麗想說這事與明玉無關,別怪到明玉身上去,但看著明成被欺負了,又想到他這幾天心情低潮,她還是緘口不語,有話也得往後再說,忠言得順應天時地利人和才能進諫。她看看明成顯然是受到驚嚇的臉,心中微歎,岔開話題。“別跟魯莽的人一般見識,這件事到此為止,他們再有羅嗦我們也不回應,我們有我們的原則和尊嚴。走吧,別等車主過來,否則我們還得費勁解釋怎麽撞得他車子警報響。”
  明成也不想多說,朱麗的話很說到他的心懷,對,他有他的尊嚴與原則,他不是蠻漢,他不與陰暗的蘇明玉一般見識,更不會與蘇明玉的打手一般見識。他被朱麗牽著手往小區大門走,朱麗的手一如既往的柔軟小巧溫暖,但這回也有不一樣的力量與堅強。朱麗的手把明成從一早上的迷惘中拉扯回來,一顆心從遙遠的陰暗回歸早晨的和風麗日。“對,這事到此為止,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大家各走各的。朱麗,我們前幾天簽的協議作廢好嗎?我不想賣車了,我得好好工作,要拿車子好好跑業務,投資的事……讓給周經理吧。我多跑幾單業務,提成不會少於投資。你看著我。”
  朱麗驚訝地看看明成,難得他如此詛咒發誓地說要好好工作,不像以前都是自詡天資過人,得過且過照樣滋潤瀟灑。想到他是遭遇巨大創痛後才改變的決定,朱麗反而心下不忍,不知道此時的明成心頭如何地憋著一股子勁氣,她反而希望此時的明成能夠沒心沒肺地發作幾天,把心頭怨氣憤懣全都發散出來了,以後再汲取教訓輕裝上陣。現在這樣壓抑著自己,帶著深度灰暗的回憶一百八十度轉彎,明成往後的心路將何其艱難。
  明成等了好久不見朱麗回答,不由緊緊拉住朱麗,憂心地俯身擋在朱麗麵前,定定地道:“我會做到的,相信我。以後我不會再讓蘇明玉欺負你。”
  朱麗將另一隻手放明成手上,歎息道:“再跟你說一遍,我的事與明玉無關,即使不是明玉揭發,別人知道了我和她是親戚的話也會揭發,遲早的事,到時隻有更麻煩,是我自己工作失誤。我們自己做好就是,不必與別人賭氣,做好了,什麽問題都說明了。”明成不甘,但朱麗貼心貼肺的話溫暖到他的肺腑,他不能不聽,先聽了再說。即使想不通,他也會慢慢想,他得對得起朱麗為他紅腫的眼睛。環顧左右,他隻得朱麗一個跟他貼心了,這個時候,隻有朱麗肯繼續拉著他的手,不離不棄,讓他帶著傷痕帶著自卑的心獲得慰籍。
  “明成,不賣車子也好,欠你爸媽的錢,我們以後記著帳每月好好存錢下來還。我們不是還不起,數量又不多,急什麽呢。我前一陣太心急了,為了照顧自己的薄麵總催著你快快還錢,你又是最看重我的,被我催得雞飛狗跳,我有不對。我以後也得精打細算著過,不能再月光族了。這一回出事,讓我想了很多,原來我們都是虧欠自家爸媽那麽多,不僅僅是你。我們……都改了吧。”
  明成愣愣地看住朱麗,他在錢上虧欠父母,朱麗又怎麽了?朱麗是為了安慰他才把她自己說壞了吧,但他看到朱麗的心是為他跳動,這是他最大的安慰。“朱麗,你自責什麽。我上班去了,我會好好上班,你休息幾天也好,晚上我回來陪你說話,你別想太多,我心疼。再見,你先回去,我看著你回去。”
  朱麗見明成出獄後終於又說出甜言蜜語,心中終於放下一塊大石,還好,這說明明成沒鑄起一道銅牆鐵壁把他自個兒封鎖起來。她眼圈兒又紅了,忙轉身放手,輕輕“嗯”了一聲,找遠路回去。明成呆呆看著朱麗走遠了時候抬手似乎是拭淚的樣子,自己也一陣陣的心酸。他在裏麵遭罪時候,朱麗在外麵何嚐不是一樣地遭罪?他怎麽能不賭氣,即使為了朱麗,為了朱麗以後在蘇明玉麵前揚眉吐氣,他也得好好工作。蘇明玉不就是多了幾個臭錢嗎?他也會賺。
  但讓坐上出租車後的明成彷徨的是,朱麗如果知道了他在裏麵的遭遇,還會一如既往地對他好嗎?萬一哪天變態陰暗的蘇明玉看不得他和朱麗的好,將昨天在他眼前一晃的紙條晃到朱麗麵前呢?她會做的,一定會做的,她會提出將紙條燒焚在母親墳前,攪得母親地下不安,她又怎會放過朱麗?明成留著冷汗悲觀地想,難道他得為朱麗而向蘇明玉低頭?低頭,男兒的頭是那麽容易低下的嗎?男兒隻有被打趴下,但絕不低頭。可萬一,如果,真有那麽一天,蘇明玉向朱麗胡說八道,朱麗會不會鄙夷地棄他而去?明成一路恍惚,一路咬牙切齒,一路彷徨,神情複雜地出現在熟悉的辦公室。才離開兩天,恍若已是隔世。
  一個同事湊近來覷著明成笑道:“臉色不好還來上班幹什麽,昨天大家還紛紛猜你出去籌錢去了呢。”
  “小蘇怎麽可能不急著借錢,我連著兩天下午想辦法去了。”
  “小蘇臉都急瘦了,也好啊,錢借不借得到是小事,減肥才是大事情啊。”
  “悔不該房子車子都一次性付款,這下得回去做丈人思想工作了。”
  “我家丈人反過來做我思想工作,這個工廠老會計給我一算,說這筆投資比做股票還好,他說最近證券市場搞什麽全流通,股票沒法做,他要求我少投一點,不夠的他補上,讓他的錢也生生利息。我的投資款不愁了。”
  “你丈人怎麽算的?給我一份做參考,我正頭大怎麽跟我丈人算帳。”
  “行,明天給你拿來。我丈人本來隻要求跟我三七開,紅利拿來,他投資的那部分還得給我三分紅利,但我老婆不許我拿丈人一分錢的紅利,我沒辦法啦,嗬嗬。”
  ……
  辦公室諸人一上班就圍在一起七嘴八舌激動地討論籌款事宜,資曆高的穩篤篤坐在自己辦公桌邊彈著手指得意自己手頭有糧,年紀輕的紛紛講述自己借款經曆。明成本來不想搭理,他剛才去周經理辦公室看看,想把投資份額送給周經理,也算是自己一個人情,但沒想到周經理不在。他強笑著聽同事議論,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忙忙碌碌處理案頭亂七八糟的文件,兩天不來,好像地球哪個地方會著火。
  但聽著聽著,明成的心又癢了。多好的機會,看人家工廠老會計隻要七成的紅利都想擠進來,他為什麽要放棄?朱麗這個注冊會計師臉皮薄,盡想著快點還錢,才會說賺不到紅利。若是真沒什麽花頭,大家都這麽急切幹什麽?尤其是周經理,她不知道多想占了他的那一份投資呢,如果沒有好的產出,誰會這麽積極。那麽順手的投資,放棄是不是太可惜?會不會放棄了送人情給周經理,還被周經理取笑沒本事?但是如果……朱麗會不會跟他翻臉?
  明成心中挺活動的,但也是顧慮很多,尤其是顧慮到今早出門時候對朱麗的承諾。但唾手可得的紅利也引誘著他。明成怔怔地聽著同事壓低聲音憋著興奮的討論,看他們終於討論結束,心神不寧的回辦公桌做事,心中舉棋不定。他忽然想到一個好法子,忙走岀辦公室找僻靜處打電話給幫他賣車的朋友,這個電話可不能讓辦公室裏的同事聽到,需要賣車才能籌到錢,說出去多難聽,簡直是丟臉,那還不如不要股份。
  撥打朋友電話時候,明成在心中拋起一枚硬幣。如果車子還沒賣岀,就是說,對方有意向,即使有強烈的意向,隻要還沒付錢還沒成交,拿他就依照早上對朱麗說的辦,把車子取回來,不賣了,股份讓給周經理,他繼續用車子好好跑業務。但是如果人家已經付錢取車了,他總不能將將賣出的車子強要回來吧,那太不符合商業原則,既然賣了就得落子無悔,拿回來的錢放著也是放著,那個……正好投資。朱麗肯定能夠理解。
  明成心目中一枚亮閃閃的硬幣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在天空中翻了幾個跟鬥,慢吞吞落到手心,明成進展地一把抓住,提心吊膽地展開手心察看:朋友不僅幫他收足賣車款,而且手續都已經幫他辦了一半。OK,沒法回頭了,他別無選擇。
  明成回去辦公桌時候正好被周經理看見,被周經理叫進去。有了朋友那邊已經收到的車款支撐,明成心中有了好不容易恢複的底氣。坐到周經理麵前,都不等周經理開口,他已經興衝衝地笑著道:“周經理,我已經籌夠十六萬,你借我十萬好不好?我寫借條給你,利息你來定,或者,十萬的股份實際歸你,紅利全部歸你。”
  周經理愣了一下,沒想到這小子還真籌足了大部分。既然如此,周經理也隻能答應承諾,大方地親手起草借條,一邊斷斷續續地道:“借給你十萬,一年為期,從下個月起,你從每月工資拿出一萬元本金還我。錢就不交給你了,付款當天一起交給沈廠長,省得我今天跑銀行取一次款,付款當天再跑一趟銀行。紅利嘛,我也不收你,我隻收符合法律規定的利息,兩成,夠交情吧?小蘇你說說你怎麽謝我?”
  周經理做事很利落,嘴上說話,手下早啪啪啪在電腦上打岀借條,兩眼沒看明成,一會兒就將電腦屏幕一轉,讓明成自己看內容合適不合適。
  明成真沒想到周經理做事這麽爽快,這麽大方,他原以為需要一番口舌才能打動周經理,沒想到什麽都不用,就像以前對媽提要求似的,隻要把理由說清楚,什麽問題都很方便解決。他一邊看電腦,一邊激動得喃喃地道:“周經理,真謝謝你,真謝謝。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做你交給我的兩單生意,一定不辜負你對我的好。”明成進去被關兩夜差點冷下去的心,被周經理真金白銀的大方溫暖了一些。還是有好人的,他是真的不能辜負周經理對他一貫的關心。
  在打印出來的一式兩份的借條上簽下名字,明成如釋重負地想,大局初定,不,大局已定,相信我,朱麗,這絕對是一筆賺錢的投資。
  順其自然地完成一樁心願的明成開始好好工作,昨天以前的事,他收進心底,他發誓好好做人。他不想再因為自己的無力而被明玉玩弄於手心,不敢也不願再一次麵對朱麗痛心的沉默和關懷,不願再接受大哥在電話裏的關心,也不願看到嶽父嶽母眼睛裏流露的擔心。他必須努力,必須洗心革麵,他必須自強,不自強以後也將無以自救,他一個大男人怎能被人捏著欺負。
  明成的勁頭很足。但很快就發現一個問題,這兩隻踩慣了油門的腳已經不適應在赤日炎炎之下奔波。沒有車子,做事平添不少麻煩,效率低下許多,行動直徑大大縮小。尤其是從空調環境走入到大太陽底下,那簡直是一種煎熬。有一筆業務,最好應該是立即去幾家供貨單位現場比較一下效果,討論一下工藝。但是明成出門前看了一下氣象網站,一看明天陰有時有雷陣雨,那就說明明天陰涼,他有機地將出門時間調整到了明天。
  但不知是緊張的工作,還是緊張的神經,還是別的,這一天的上班,明成覺得很累,也很氣悶,但他一直勉強地培養著情緒,勉強地想讓自己笑得自然。他很想扔下所有的事情不幹,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吸一枝煙,獨自發一會兒呆,但是他竭力抑製自己偷懶的衝動,不行,他不能辜負朱麗,還有在天上看著他的媽媽,他必須自強。
  雖然,明成的思維節奏還是很不適應自強的節拍,但是他在調整自己,咬牙切齒地對抗自己的懶勁,所以,一天的上班才會這麽辛苦吧。
  朱麗卻呆在家裏胡思亂想,一直回味著今天明成的不同。她可以理解明成這會兒肯定意誌消沉,鬱鬱寡歡,但她不能理解,明成的脾氣一向是最燥的,如秋天的幹柴,見不得一點火星,今天卻在受辱於那個石天冬之後無聲無息,難道是他在裏麵被折磨得沒了銳氣?抑或是一下子變得心機深沉?朱麗原本總希望明成多一個心眼,長一點心機,現在倒是擔心起明成的心機過深了。
  她又想,不知道那個自稱石天冬的人是明玉的什麽人。說是男朋友吧,又不像,那麽粗糙的人看上去不像是配得上明玉的成功人士。會是明玉的手下嗎?可能性很大,明玉手下大將眾多,萬一個個都看著明成不順眼,都想借機立功在明玉麵前博取表現,如果大家紛紛上門,明成以後的日子就難了。皮肉之傷倒也罷了,隻怕一而再再而三的上門,打掉的是明成的信心。明成的信心已經見底,不能再受打擊了。
  朱麗想,隻有她幫明成了,無論如何得去見見明玉,還沒好好道謝呢,更得請她手下留情,不能毀了明成。但是,朱麗摸摸皮夾裏的錢,發了會兒愣。今天如果去見明玉,那得打著探望的旗號,以往遇到這種事,她出手送出的禮物一定不會下於兩千,但今天怎敢大手大腳,還得擔心往後的三餐呢。她這個月沒有收入,明成的現狀如此令人擔憂,也不敢指望他這個月的收入,總不能攤著手問公公借,或者問爸媽借。明成這麽折騰一下,爸媽對明成的觀感已經不好,她不能再給明成雪上加霜。
  但是,總不能空手上門。朱麗思前想後,還是準備去買了一些漂亮昂貴的水果,但是,去之前還得先了解一下明玉的住處,她手頭隻有大嫂從明玉家打到她家的那隻電話號碼和明玉的手機號碼,她得預約。
  朱麗的第一個電話打到明玉的手機,沒開機。朱麗猶豫了一下,打向明玉家的座機。
  此時明玉吃飽喝足正對著地圖和筆記本電腦,坐書房裏翹著腳想未來的步驟,石天冬早上過來送來早餐,才說了幾句話,就被一個電話喊出去,來電的好像是以前他讀大學時候的老師。對於石天冬的殷勤,明玉沒有硬生生地拒絕。她很快就要投入戰鬥,不會再有時間與石天冬周旋。而石天冬則是明天將回到香港,暫時不可能再有交集,現代人做事都是隻看眼前,一年半載之後,誰知道會發生什麽,她以不變應萬變,最主要的是,石天冬又沒明確表態以讓她明確拒絕。老蒙已經跟她說了收購發生在哪裏,正是她預想的武漢。蒙總的意圖呼之欲出,不必再問。毫無疑問,今晚蒙總與她談話肯定三句不離武漢,她得預作準備,不打沒準備的仗。
  接到朱麗的電話,明玉隻覺得心煩。這兒自從接納大嫂一住,又發善心讓父親的舊家具安放到她的車庫,被明成按圖索驥找上門來揍了不說,家中座機也因此煩個不停,早上早有大哥大嫂相繼電話過來關心她的身體,如今又來一個朱麗,她的清靜生活徹底被打亂,生活中原來還有不可承受之親。但是,誰讓她沒看來電顯示就接了電話呢?接起來的電話再掛掉,那就小家子氣了。
  下意識地看看電話上麵的號碼顯示,明玉幾乎是想都沒想,兩眼還是看回電腦,才回了一句:“噢,你們都在家?有什麽事嗎?”但話一出口,明玉立刻有點敏感地想到,明成在家情有可原,朱麗怎麽可能在家?難道是因為重大過失,她被他們的事務所開除了?明玉毫不含糊就緊跟一句:“朱麗你為什麽不去上班?”
  朱麗沒想到明玉一句話就問到她頭上,隻得含糊地回答:“我休息一個月。嗯,明玉,身體恢複沒有?聽聲音比前天有力了許多。你在哪裏?我來看看你好嗎?嗯,我要不要請你爸一起來?”
  休息一個月?又不是產假,也不是婚假,這種一個月的休息太突兀,什麽原因?“不好意思,我在家處理工作,沒時間招待你,我有恢複,畢竟年輕。謝謝你的關心。朱麗,你一個月的休息是不是處罰?對不起,你是替我受過嗎?”
  抓住機會,朱麗道:“我們麵談好嗎?請讓我當麵謝謝你,讓我心安。我有很多事要和你談。明成上班去了,隻有我過去你那邊。”
  明玉想了想,還是拒絕,“對不起,朱麗,我無立場接受你感謝,我希望我對你造成的傷害在可控範圍之內。見麵就免了吧……”明玉善意地為朱麗找了個可以被接受的理由,因為她這次對不起朱麗,“我這張臉現在不想見人,所以才在家辦公。有什麽事,你請電話裏說。”
  朱麗很輕易就抓到明玉話語中細微的變化,那種變化,意味著她態度的軟化,意味著可以對話可以交流。她沒有猶豫,抓住機會就道:“明成現在情緒很低落,但有關的心理調節,這是他作為一個成年人自己應該做的事。我有個不情之請,能不能請你約束你的同事,請不要讓他們來我家耀武揚威。”
  “咦?誰?”明玉心中飛快梳理了一遍同事。
  原來不是明玉指使的,果然不是。朱麗鬆口氣,道:“一個高大有力的年輕男子,長得黑黑的,他好像說他姓shi。”
  石天冬,隻有是他,他認識明成的家,早上來的時候他倒沒邀功。明玉不由暗笑,不知道黑高的石天冬麵對白高的蘇明成會是如何的火爆場麵。但嘴裏還是道:“我知道了,以後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也希望沒有對你們造成太大傷害。放心。”
  放心?對於沒人上門的尋釁的事,朱麗確實是可以放心了,但對於明成今早顯而易見的心理變化,她能放心嗎?她已經擔心了一早上,她幾乎是衝口而出:“可是我沒法放心,明成變化太大,令人害怕。”說出後才想到,她怎麽會與不相幹的明玉說這事兒,但又一想,除了明玉,她又能與誰說?對朋友向來是報喜不報憂,而對父母,明成的事已經夠讓父母操心,父母年老了,她不能再拿煩心事叨擾他們。以前有婆婆,現在隻有明玉,她不知怎的,竟與明玉有同病相憐的感覺。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
  明玉不料朱麗會對她說這個,剛剛還在說蘇明成是成年人,應該自己調節心態。朱麗似乎應該不是那種喜歡到處嘮叨的舊式女人。但她不想管明成的事,想到明成就心煩,她隻是公事公辦地道:“蘇明成比較自我,一向不大會考慮別人死活,最近一陣,你得有心理準備。這回出獄,估計他得好好調整幾天,否則走不出陰影。不過隻是時間問題,如你所說,作為一個成年人,他應該有抵禦風波的能力,應該較快恢複正常。我希望他能從中吸取教訓。”
  朱麗感覺明玉說到點子上,正是她的擔心,但也看出明玉有所回避,她此刻真是無人可說,即使從沒好言好語說話的明玉也是稀罕的稻草,她也得一把抓住,“我不擔心明成不吸取教訓,擔心的是他鑽在教訓裏拔不出來。你早說過,他不成熟,而且現在又處於心理斷奶期。”
  明玉心說她有意貶低明成的話看來都被朱麗接受了,那麽朱麗想做什麽?但她還是不想多聽有關明成的事。“朱麗,誰都沒擔負別人一輩子的責任。包括父母,父母如果擔負孩子一輩子,孩子又樂意伏在父母背上一輩子,那很畸形。蘇明成不是我願意交往的類型,所以我對他無法產生關心。你是個講道理的人,但我不想與蘇明成再有瓜葛,對不起我不想與你討論有關他的事。”
  朱麗聽了這話,本該是知機地乖乖刮掉電話的,但她還是不死心地厚著臉皮道:“明玉,接觸後我才知道,你也是講道理的人。你的能力你的手段,會讓人誤會你不通情理。不過你既然為難,我就不要求見麵了,希望你早日康複,我爸媽也一直說到你。還有,我很希望,你別硬生生地違背自然,割斷血緣。”
  明玉想解釋,她的想法她的手腕並不是朱麗能完全了解,但話到嘴邊就咽下,她不想對著不相幹的人解釋自己,雖然朱麗不錯,懂理講理卻心機說深不深,說淺又不淺,朱麗的心機隻局限在自己與親人的明哲保身不惹是非。她微微笑道:“謝謝,我會考慮,也謝謝你的慰問,還有很對不起給你造成傷害。不過我明天開始正式上班,上班後我更沒時間考慮蘇明成的事,對不起。”
  能說的,朱麗都說了,再說廢話,她估計明玉得撂電話。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隻能言盡於此了。明玉這回能一反常態跟她客客氣氣說話,應該說已經是進步,是看在她被停職一個月的份上,她能要求的隻有這麽多了,否則就有點要挾了。總是她和明成先對不起人家。朱麗放下電話,心裏放不開的還是明成的變化。剛才與明玉說話時候,把她心底害怕的卻不敢想起的問題翻了出來,真說出來了,更知有些東西渾渾噩噩得過且過倒也罷了,想得太通透,又無法解決問題,隻有害死自己。明成的心理變化豈是進去兩天就能速成的,變化其實早在婆婆去世後就開始,就是明玉說的心理斷奶。他的心理斷奶除了去世的婆婆,還有誰能幫他?她朱麗嗎?以後她有那能耐又當妻子又當娘?
  朱麗想,她能勝任嗎?以後每天就像今天一樣?那麽,她找誰訴呢?似乎無人可訴,家醜不便外揚,父母也不能永遠麻煩。
  朱麗聳聳肩,不置可否,但她想,她應該不是個隻可共富貴,不可共患難的人。而且,她相信,明成的異常應該如明玉的客氣話所說,隻是暫時的,希望明玉能說中。他們是兄妹,總歸了解一些,明玉說中了明成的心裏斷奶,應該也看得出明成的改變吧?希望是。而且明成如果一出來就開開心心,那才是太不正常。或者,是她求好心切了。
  坐在書房裏的明玉被朱麗一個電話打擾,一時沒法聚集心神工作,對著電腦沉思。但她沒想明成,她想到了石天冬。想到早上石天冬居然去威脅了明成,不知他動手到何種地步,不過蘇明成既然還能去上班,說明石天冬沒有大動手,朱麗也說是耀武揚威。她想著就好笑,隻覺得非常好玩,居然有人幫她打架。朱麗說她不應該硬生生違反自然割斷血緣,可她何嚐想割了,但她的兩個哥哥從小就沒幫她打過架,所以她最先聽石天冬說要拿拳頭教訓明成時候隻是一笑置之,並不當真。血緣,什麽血緣,很要緊嗎?血緣讓她不由自主在媽的遺容麵前流淚,這已是極限。如果血緣能讓她獲得朱麗父母給朱麗那樣的關懷,她又不是怪胎,她怎會放棄血緣?問題是血緣從不承認她,血緣拒絕了她,並不是她想主動割裂,朱麗可知?
  所以當她薄有積累時候開始有人找她談血緣的維係,怎不讓她懷疑其中的動機。她孤身慣了,別人接近她反而不適,讓她多思多想。她可以在金箍棒劃定的圈圈距離之下與人爽朗交流,但萬一有人走進圈圈,比如石天冬,雖然她為石天冬對她的盡心感動,但她很難接受石天冬,她將自己縮在圈子裏掂量來掂量去,顧慮太多。
  明玉拿筆頭輕輕敲打桌子,承認自己有癖,而且癖不少,潔癖是常掛在嘴邊的,孤僻呢?她隻放在心裏,即使說出去,估計承認的人也不會多。最多人們會說她比柳青稍微嚴肅一點。做銷售的人實在不是能被認做孤僻的人。
  明玉想到朱麗說她是個講理的好人,不由一笑,她應該不算是個壞人,但她的理可能與朱麗他們的略有不同。所以她不願與朱麗多說話,不是一種人。不知道石天冬看著她的言語舉止有沒有想她不夠女人。不過她倒是有自信,相比於粗糙的石天冬,她多少比他婉約一些。與柳青,兩人半斤八兩,至於明成,她都沒拿他當男人看。
  但明玉幾乎不用多考慮,當機立斷便決定換了家中座機的電話號碼。坐在家中總被不相幹的不想搭理的人一逮一個準,她往後還怎麽做人啊。想到做到,她出門去附近的電信局。走路過去,太陽很熱,照得明玉的臉色白得像隻鬼。
明成出獄了,明玉那兒已經大致有了交代了,眼下需要擔心的事暫時沒了,一向加班加得昏天黑地的朱麗徘徊在客廳裏無所事事,心中悶得發慌。中午拎兩盒快餐回來與蘇大強分吃了,找不到事做,隻能躺下奢侈地睡了一個午覺,但也不知在提心吊膽地想著什麽,才睡一個小時就起來了。她又在客廳裏晃蕩了半天,才終於找到事做,櫃子裏有大量未拆封的VCD,今日終於逮到空閑可以酣暢地看個夠了。
  但是朱麗已經習慣了比學趕超,她做什麽都喜歡做到最有品味,她喜歡西化的生活,平日裏買VCD時候已經有意大量買入原聲帶子,這也是為了給做外貿的明成提高英語水平的意思,今天選看的時候,朱麗也是有意無意就挑了有中文字幕的原聲帶。蘇大強本來一看放VCD,從客臥裏鑽出來遠遠地偷窺,但一看是嘰裏咕嚕的英語,失望,又縮回去看他的《東周列國》。
  一下午看下來,朱麗將本來就未放棄的英語撿回不少,滿腦子都是嘰裏咕嚕的英語,被VCD裏虛擬的英語世界輕易地同化了。
  而吳非則是帶上寶寶奔赴真正的英語世界。明哲請假出來送行,心中很是忐忑不安,雖然聯係了那邊的好友接機,但是進關岀關,都要吳非一個人抱著寶寶辛苦去做,明哲擔心吳非吃得消吃不消。而且,與妻兒言別,這一別就將是半年,他現在已經不舍。都可以預料,半年後相見,寶寶更加活蹦亂跳,但寶寶會排斥他的擁抱嗎?明哲切切叮囑吳非時常上傳寶寶的視頻上來,還有照片,拍什麽都行。也要求吳非時常讓寶寶看看他的照片,千萬不能讓寶寶忘了他這個爸爸。
  吳非倒是不怕帶著幼小的寶寶進關岀關,以前或許會擔心,但經曆這回的回國幫蘇大強賣房搬家之後,她覺得以往赤手空拳闖美國的衝勁和能力又回到身上,她以前不做,那是給明哲機會表現而已,萬不得已,她這個家貓還是會亮岀爪子,沒什麽大不了的。男人,是靠不住的。以為結婚後可以靠著男人躲懶一輩子,那隻會將自己趕進沒有發言權的小媳婦地位。吳非對明哲有著隱隱的失望。
  她雖然跟著寶寶一起麵對著流淚的明哲和她的父母哭得披頭散發,但是入關後,隔絕了外麵的親人,她反而冷靜下來,嫻熟地撫慰了啼哭的寶寶,自己也擦幹眼淚。
  與寶寶一起辨認著窗外將要搭乘的飛機,她心頭竟然覺得輕鬆。好了,終於可以逃離蘇家這個沉重的麻煩了,她已經極度厭倦蘇家層出不窮的非理性人為事故,厭惡明哲搖擺不定的處理態度,她現在終於可以逃離,走得遠遠的,明哲愛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吧,她眼不見為淨,尤其是不用看明哲左右為難的臉色。她覺得,一個人帶寶寶再苦,也隻是身體的累,她怕糾纏不休沒完沒了的心累。
  蘇家的所有人,她隻喜歡明玉一個,但也有點忌憚明玉的狠,所以喜歡也隻停留在遠遠地欣賞。對於其他人,這回回國一趟的經曆,讓她對他們普遍表示失望,包括明哲。她甚至認為,明哲粘粘糊糊的處事態度,是自己將自己推入泥沼。但是,明哲總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他恪守的孝道讓他的思維受到局限,對於蘇家那個不可思議上輩的盲目孝敬,讓明哲左右不是人。吳非旁觀者清,知道明哲對他父親那種盲目的孝敬來源於對母親早逝的歉疚,他想竭力彌補,但是他又不是腰纏萬貫,他的盲目就隻有害了她吳非娘兒倆。
  吳非登上飛機的時候,心裏帶著解脫,帶著遺憾,也帶著怨怒。

  二十五
  蒙總同時約的明玉和柳青,三個人一起談話。
  明玉和柳青自然得先到一步,早早等在晚飯桌邊。明玉閑著無事,更加早到,這裏桌與桌之間距離遙遠,方便談話,又沒有包廂的局促悶氣。柳青過來便一拉椅子坐到明玉身邊,近距離仔細審視,看得明玉退避三尺。但這一幕正好落入也是早到的蒙總眼裏。
  蒙總幾乎是本能地連連後退,原路返回,鑽進地下車庫的車子裏,讓司機開出去兜圈。剛剛看見的這兩個人情狀曖昧,與以往大為不同。這讓他不得不相信劉律師的玩笑話,劉律師說柳青為明玉辦事不遺餘力,看來兩人有戲。他當時聽了還不以為然,現在是真相信了。柳青風流倜儻,蘇明玉小姑獨處,英俊的柳青拿下外強中幹的蘇明玉是輕而易舉的事。如果哪天江南江北不分南北,天下一統,有前兩天兩人聯手在平亂中的中流砥柱作用為證,蒙總相信,兩人聯手,可以載舟,亦可以覆舟。
  柳青心思活絡,機敏過人,但這樣的人從不會惟命是從,他們永遠會積極尋找更好的機會。柳青這人,用得好,是一員幹將,用得不好,是可以步他蒙總後塵反岀集團,另立山頭的唯一勁敵。柳青現在年輕,耽於享樂,野心還不是最大,等有了家累,如他蒙總自己,難說會有曆史重演一天。為了用好用足這個柳青,蒙總當年有意大力培養提攜岀一個對他忠心耿耿,與柳青關係良好的蘇明玉分去銷售的半壁江山,也將柳青可能挾全部業務量自重的可能性滅於無形。但現今看江南江北兩人的親昵狀,萬一兩人雙劍合壁了呢?女人結婚後會得心性大變,蒙總不得不顧慮蘇明玉未來不僅不可能牽製柳青,反而可能使柳青如虎添翼,後顧無憂。這是蒙總的心腹大患。
  同時,蒙總不得不憂心事情的反麵,這也是他以前就考慮到的。柳青這人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江南江北雖然同樣是他的得力幹將,但蒙總更偏心江南,隻因江南對他是全心全意。他擔心柳青傷了蘇明玉的心。所以他偶爾在閑時側麵正麵地向明玉提醒柳青的風流,提醒女孩不能找風流的男友。他也擔心江南江北反目,他的雙劍齊下營銷戰略出現不和諧的裂痕。
  但沒想到,他千算萬算,今天還是出現他最不願看見的一幕。他必須分開這兩個人。兩人隻要一月不見,柳青首先自覺斷絕綺念。
  蒙總一言不發如石佛一般麵無表情地坐在車上十分鍾,思慮妥當,便作若無其事地取出手機打給柳青。“江北,我蒙總,你還沒出發吧?那你就別出來了,隨便吃些飯在辦公室等著我,我和江南吃完飯過去找你單獨談。”
  柳青一聽蒙總話中有話,立刻順著蒙總的話機靈地道:“蒙總先到了?好,那我就不出去,在辦公室等著蒙總。我這兒有上好咖啡豆。”
  蒙總會意一笑,道:“誰喝你那些又苦又焦的玩意兒,泡上好凍頂烏龍等著我。”說完,蒙總便指揮司機回去。他相信,等他回去,柳青已經離開。
  柳青放下電話卻是有一絲怔忡,不知道蒙總約單獨談是什麽意思。他隻有飛快對明玉道:“老蒙要我離開,要跟你我單獨談。如果是為清算我們前麵造反的事,那他是想把我們分開,各個擊破。我一邊走一邊給你電話。”邊說,邊迫不及待地起身離開。
  明玉微眯雙眼,凝神看著柳青急急離去,心裏卻想,不可能。她當即撥通柳青電話,道:“柳青,別胡思亂想,老蒙不可能對付你我。就白天他快刀斬了那麽多人來看,如果再敢斬了我們兩個,他還不如關門大吉。他還沒發昏。”
  柳青道:“作最壞打算,作最完美準備。”
  “老蒙如果有心斬你,他不會放虎歸山,讓你從容回辦公室毀屍滅跡作最完美準備去。安心,好好吃頓晚飯,或許他升你頂替孫副總。”
  柳青“嘿嘿”一笑,道:“老蒙自己篡了老東家的江山,他最忌諱的是我哪一天也學著他端了他的老底。他肯給我孫副總這個位置嗎?你好好想想。不過聽你一說,也有道理。我唯一擔心的是老蒙杯弓蛇影,幹脆一把掃除所有有嫌疑的人。但你可以絕對放心,你不會有事,我已看出。無論如何,好消息壞消息,都放個風聲給我,讓我有思想準備。”
  明玉揶揄道:“柳青,你即使被老蒙淨身掃岀門去,一樣海闊天空,不會比現在混得差,得失心這麽重幹什麽?”
  柳青一聽,“哈”地一聲笑了出來,可不是,他擔心什麽,隻有老蒙想死命拉住他才是,這年頭,像他這樣的快手熟手哪兒去找。他生性太過靈活,一按尾巴全身便動,反應太快,便少了點深思熟慮。不如冷眼旁觀的明玉。這是柳青最忌憚明玉的一點,明玉太過旁觀冷靜,做女朋友總嫌稍欠熱情。但人無十全十美,柳青發現他隻要接近明玉到一尺距離左右,她的透明玻璃外殼即告崩裂。有點好玩。
  明玉倒是一點都不擔心,本來她還有點顧慮,怕蒙總見是她署名帶頭組成聯盟架空集團公司管理層,犯了當主子者的大忌,現在看來無事,財務總監既然是他的內線,應該會把來龍去脈告訴蒙總。她不擔心財務總監亂說,老蒙最了解她會做什麽不會做什麽。但她也對老蒙單獨與她和與柳青談話感到不解。但她還是一如既往,蒙總大步如滾石滾過來的時候,她起身迎候。等蒙總坐下,她斟上菊花茶。
  蒙總的臉上透著一絲疲憊,等到坐下,更是看上去全身乏力的樣子,麵容憔悴,看似老了幾年。他看著明玉給他倒好菊花茶,便一飲而盡,這倒是一如往常。所以明玉根本就是沒放下茶壺等著他喝完。再看明玉給他倒茶時候,蒙總感慨地道:“小蘇,你看,你看,我今天才知道,我成了孤家寡人。我據說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的時候,竟然沒一個人為我難過,老娘,兄弟,老婆,兒子,部下,都一個比一個興奮地謀我的財產,隻有你們幾個是有良心的。幸好你們替我頂住,否則我這次還不如真死在外麵的好。”
  明玉微笑道:“說句實話,蒙總勿怪。您老婆兒子太多,給他們的關心不夠,不能怪他們對您沒親情。我從小沒得到父母照料,所以我對他們也沒良心得很。血緣並不代表什麽。
  這當下幾乎人人都在為開脫自己而幫蒙總指責那些背信忘義的人,蒙總沒想到明玉會對他說出這麽冷靜甚至冷漠的話。蒙總想了一下,覺得說有理也好,說沒理也好,但他傳說躺醫院病床上時候親人光是顧著爭遺產巴不得他死的鬧劇著實令他寒心。他尤其寒心的是他最愛的大兒子也積極參與了鬧劇。他隻是冷靜地道:“就算我是雇主,他們是雇員,他們不用工作,養尊處優,有房有車,每月工資一點不比別人差,為什麽你們幾個一樣拿工資還做死做活的人隻有維護我,他們反而造我的反?你說這不是沒有良心是什麽?這年頭不興殺人放火,像這樣知恩不圖報的已經足夠達到沒良心級別。你看,你說我這做人還有什麽意思。”
  服務生陸續上菜,蒙總才不說,但等旁人一走,他才臉色碧綠地道:“又給我吃西芹菠菜,你專門餓我,不吃不喝做人還有什麽意思。給我點四條椒鹽排骨。”
  明玉笑道:“蒙總今天氣得血壓升高,不能再吃油炸食品和紅肉。等下有水煮鱈魚,不妨多吃一點。”
  蒙總也沒堅持,他完全可以自己招手點菜,但算了,吃素就吃素吧,難得還有人關心他。烈火試真金,誰對他有良心他已然清楚,心頭多少要比以前珍惜幾分。他也沒多餘的話,開門見山,把剛剛在車上的最新考慮說給明玉。“我剛收購了一家武漢公司,規模不小,但體製老化,設備陳舊,需要下大力氣整改。人選問題,我先與你通氣,我想讓柳青過去,以後江南江北全部由你一人負責。這是包抄鎏金戰略的一部分,我必須用得力人選,一步到位。”
  明玉驚訝地看著蒙總,怪不得他要支開柳青,與她單獨談話。以後,她與柳青的工作沒有相似之處,大概沒太多機會一起與蒙總商榷工作了。想到這點,明玉心中有點失落。但她還是實事求是地道:“柳青從車間出來,公司的方方麵麵他都熟悉,經營管理都可以抓得起來,為人又圓滑大氣,應該是擔當武漢公司老總的大好人選。但是,以後武漢公司的銷售由柳青自己解決還是繼續統一劃歸總公司?另外,我一個人統領江南江北,我懷疑我會心有餘而力不足,我這次已經是累極。”
  蒙總定定看著明玉,聲音遲緩而帶著疲倦,仿佛眼皮都太不起來,老態畢露。“小蘇,你替我想想,武漢新公司關係重大,我不把它交給我信任的柳青我還能交給誰?銷售工作以後還是統歸總公司,銷售工作的關係更加重大,決定我的生死。小蘇,你說我能放心給別人?交給兒子都不行。這件工作,再苦再累,你也得替我扛著,我隻放心你。你一定要幫我。我這次下來,已經心灰意冷,看起來,除了公司,除了這份事業,還有你們幾個人,我是一無所有。我老啦,竟然會被人如此欺上門來。小蘇,你不能推辭。”
  以往,蒙總指派工作,一向是言語慷慨,熱情煽動,聞者無不熱血沸騰,恨不得即時衝出去,當即磨刀霍霍挽起袖子殺入戰場。但今天,明玉聽了蒙總的一番話卻難受得沒一點接大任的激動,隻有眼圈發熱的感覺。是,她怎能不幫蒙總?她可以幫蒙總以後慢慢培養新人,但如今這時勢,接下江南江北的,舍她其誰?她義無反顧地道:“蒙總放心。”其他就不用多說了,盡在不言中,料想蒙總自己也猜得到。
  明玉的回答不出蒙總所料,他也沒太激動,隻看著明玉輕輕點點頭,好一陣子沒有說話。雖是不出所料的事,而且是他有意設計的事,但明玉的態度還是讓蒙總欣慰,他沒看錯這個女孩子。過了會兒,他才道:“今天看看你氣色還可以,不過如果吃不消的話,再休息幾天,休息完了全力投入工作。”
  皮肉之傷,明天可以上班了。本來就是這麽跟柳青商議著,讓我好好休息兩天,等蒙總回來可以集中精力配合蒙總工作。”
  “噢,也好。明天開始,工作計劃除了原來的市場營銷之外,還得留意利用武漢新公司合圍鎏金。這銷售還真是非你不可,柳青這小孩子太聰明,但為人太驕傲,如果弄一個他原來的手下做接班人接收江北公司,以後與他接洽時候肯定得受他調戲。整個集團能讓他服帖的沒幾個人,隻有你最適合與他合作。”
  明玉聽了不由得笑,蒙總還真是了解柳青,而柳青也了解蒙總,一對寶貨。想到柳青曾警告她不能自作聰明告訴蒙總她已了解蒙總意圖,所以她不能說她已經開始設計合圍鎏金的步驟,隻是微笑道:“剛才聽了蒙總說派柳青前去武漢包圍鎏金,我才想到這一點了。明天上班就開始布置。”
  “好。其實你一向是最擅長宏觀布局調控的,與客戶交際應酬反而不是強項。很好,江南江北公司以後統一歸你掌管,更可以發揮你的優勢與特長。你也得自己注意調節時間,不能除了工作就是睡覺。”
  “我會。否則如果還照著以前的工作方式,我連睡覺功夫都得壓縮了。這方麵我不如柳青大氣,他的業餘生活豐富多彩。”
  蒙總連忙順勢道:“小子太花了,隻知道玩玩玩,不肯定下心來好好結婚生兒子。以後管生產經營肯定雜事多,也好,讓他安分一點,省得闖了禍還得我替他擦屁股。”
  明玉想起最近柳青故意勾引孫副總女友又弄假成真的事,笑著搖頭,“他這人,這個人,不過對朋友是最熱心的。”
  蒙總仔細琢磨著明玉的口氣,那是一如既往的親密,但這回聽到他耳朵裏卻有了不一樣的感覺。隻是奇怪明玉為什麽這麽大方,或者與她見多識廣有關。他不再多想,反正分開這兩個人既對他的事業有利,也對明玉較好,至於柳青,料想去了武漢一個月後,自然會發展新的感情,柳青的感情問題不用他操心。
  以往,明玉和蒙總說到工作時候都是說話如掃機關槍,中間水潑不進。今天兩人都不由自主將語氣和緩下來,語速減慢不少,明明談的是工作,聽上去卻像把酒話桑麻。
  不過兩人吃飯都沒喝酒,很快結束。出來到電梯時候,蒙總見左右無人,對明玉道:“我老娘兄弟兒子老婆都不如你,我本來想認你做女兒,但社會上人舌頭長的多,認了女兒對你名聲不好,主要因為我私生活名聲不好。我很希望我的女兒長大後能跟你一樣。以後小姑娘大了讓她跟著你做事。”
  明玉聽了感動,本來就死心塌地,這下更是百上加斤。她一時有點答不上來。
  蒙總也沒要她答話,繼續道:“你管理江南江北後,待遇問題會改變,但我還沒考慮好,我這幾天需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不過你也不會跟我急,我跟你說一下,可能還得最後才考慮到你。”
  明玉點頭,“知道。”
  “好。”電梯到地庫,兩人各自去自己車子。蒙總直接趕去柳青公司,與柳青麵談。
  蒙總的車子繞到明玉麵前閃著燈離去,明玉卻還在調整坐姿。體力雖然恢複,但背上傷痛猶在,開車時候實在不敢輕慢,隻得千方百計調整到最佳姿勢。但同時接通了柳青的電話。
  “不用擔心了,老蒙將重用你,派去武漢新公司。你的江北公司我接手。”
  柳青驚道:“武漢?讓我去武漢?不去。”
  明玉奇道:“為什麽不去?武漢新公司的意義與一分廠二分廠之類的完全不同,對你個人而言,是一大提高,起碼是個諸侯王了。”
  柳青大聲道:“不是‘為什麽’的問題,而是‘為誰’的問題。”
  明玉心中“咯噔”一下,但隨即心說別自作多情了,柳青為誰也輪不到她。她輕咳一聲,道:“老蒙很可憐,整個人唉聲歎氣的,眾叛親離了,我們得幫他。”
  “別裝,我說的是你。我說到做到,收留你就收留你。”
  明玉不是個扭捏的,直接嗆聲:“不是在醫院已經談崩了嗎?我又沒要你負擔我。柳青,你是好人,但我不能讓你收留。有別人收留我。”
  “誰?溫還是石?”柳青再次吃驚,比聽聞老蒙準備放他去武漢還吃驚。
  “石天冬。”明玉隻能就近搬出石天冬。
  “廢話,找誰也不要找石飯店作擋箭牌,你們不是一路人。”若是選溫瑋光,柳青還能接受,那人在業內的口碑是檔次高品位好。但石天冬?配嗎?
  明玉默默概括了一下,她需要好好考慮才能反駁柳青,又不讓柳青看出她的作假, “石天冬為人爽朗實在,有什麽不好?應該不會有貳心。他對我很好,也能將我照顧得很好。這些都是我需要的。”
  柳青對“貳心”選擇性忽略,大笑道:“就憑他這兩天的表現嗎?你如果不拒絕我上門,我也會。聽你說這話的語氣不像是你找愛人,卻像是丈母娘找女婿。你找愛人,應該問你的心裏愛誰,丈母娘找女婿才看外部條件,講究穩定壓倒一切。而且,你與他有共同語言嗎?他與你的社會地位差異極大,你不怕他哪天心理不平衡?”
  明玉見招拆招:“共同生活兩年三年,共同語言不要太多。我們現在已經注意到社會地位差異,誰都沒瞞著誰。再說我不過是個打工的,也不存在太高的社會地位。你多慮了。我相信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人合適是第一,感情可以慢慢培養。”
  “我不以為然。即使我不是競爭者,作為朋友,我得奉勸你三思。你說,陰盛陽衰的家庭有幾家是正常的?你可以不考慮我,但你得為你未來的家庭穩定著想。”柳青根本不相信明玉與石天冬合適,但考慮到她最近體弱,可能會心軟地做出蠢事,所以他就多此一舉地提醒一下反駁一下吧。
  柳青的話,歪打正著,卻正正地打中明玉的痛處。她出生成長的家,正是陰盛陽衰的最佳寫照,看看一家人的關係有多畸形,不錯,確實是穩定了,爸媽到死都沒離婚,但是,他們幸福嗎?快樂嗎?她本來就沒考慮石天冬,隻是為著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找借口對抗著柳青,而現在被柳青提到陰盛陽衰,明玉整個腦子裏“嗡嗡嗡”的像是塞進一團蜜蜂,不得不強自鎮定了才能張嘴說話。“柳青,我會考慮。和老蒙結束談話後,你給我短信告知結果。”
  柳青本來想說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但聽著明玉口氣不對,不敢輕浮,倒是中規中矩應了聲,放下電話,安心等候老蒙上門。去武漢確實是個機會,但是……因此放棄蘇明玉?
  柳青熟讀女人的眼光,早在最初接觸明玉的時候他就看出,明玉對他有好感,就像大多數老老少少的女子看見他兩眼發光一樣。但他嫌明玉這人太認真,不敢跟她玩,再說人家也沒更多表示。後來相處得跟兄弟姐妹似的,甚至好於兄弟姐妹,柳青反正知道,有什麽事有什麽話撂給明玉的話,從來不會錯。他對明玉也如此,基本上是無分彼此。
  直到那天在病房,看著難得病弱的明玉,他也是無意說出收留之類的話,但說出後,卻覺得可行,而且越來越覺得非常可行。既然早就跟親人一樣,為什麽不將關係轉正了?柳青考慮過老蒙對此可能有的態度,他想,實在不行,一個留一個走,他可以出去另辟天地,沒什麽大不了。想到明玉提起的溫、石兩人,溫小K是個對手,但他連將石天冬視為對手都不願意。回頭他再想辦法。
  明玉卻坐在車裏為柳青的陰盛陽衰說發了好一會兒的呆。父母的陰盛陽衰,那是太太太明顯,一說到陰盛陽衰,她就不得不想到父母。原因是母親太強,父親太弱。而在她看來,母親之強,如果換了一個父親,可能照樣也會被母親壓得死死的變成柔弱之人。而今天柳青將她與陰盛陽衰扯在一起,她無法不震動。都說女兒最是秉承母親的遺傳,她自信自己也是個性格手腕都強的人,會不會哪一天她成家了,不知不覺地將父母的曆史重演?這似乎是太有可能。她是如此的恨父母的生活,可難道她得複製父母的生活?那就太可怕,也太可悲了。明玉心想,她不要陰盛,可是她接觸的年齡合適的人裏麵,除了柳青,別人似乎都可以讓她陰盛。不,她不願意,她寧可不結婚也不願重複父母的生活,那等於自殺。
  明玉胡思亂想的時候,蒙總很快到達江北公司所在的大樓,電梯開處,柳青已經等候。柳青把時間把握得那麽準,顯見得明玉已經通知他,蒙總無可奈何。兩人如此親密,他早就應該警覺,男女之間能有單純友誼嗎?早該意識到他們有貓膩。但他還是直勾勾問了一句:“小蘇已經跟你說了?”
  “蒙總真讓我去武漢?”柳青沒否認,陪著蒙總去辦公室。
  “你聽說我收購了武漢新公司你就應該想到我會派你去。除了你還有誰合適?”這時候的蒙總神態精神都一如既往,沒有絲毫倦怠。他扯起柳青露在袖子外麵的手臂,感慨地道:“你真是不要命,你又不是常鍛煉的人,萬一有個失手……我每次想起來就覺得對不起你們兩個。”
  “我也後怕。”柳青被蒙總說得感動,心中軟了幾分。兩人前後進去辦公室,在沙發上坐下。
  蒙總坐下就道:“我本來想給兒女留下江山的,但現在死心了。從現在起,誰打江山誰有份吃肉。柳青,武漢新公司你去管,我給你10%幹股,折合目前市值是三千萬。後麵都看你自己。你如果做得好,將公司扭虧為盈了,市值當即翻倍。未來如果有發展有擴股,你占20%。你如果做足20年,這些股份正式歸你名下,也不用幹啊濕啊的。你現在就給我決定。”
  柳青極度震驚,死死盯住蒙總無法開口。都知道蒙總向來對手下大方,集團的工資福利待遇一流,為此集團公司不得不掘地三尺建造雙層地下車庫才能滿足眾多富起來的員工開車上班有地方停車。但這一回蒙總出手之豪爽,即使讓柳青自己提條件,他都未必好意思將身價定得如此之高。難道隻因為他在醫院舍命探望蒙總,又堅定不移與孫副總等作對維護蒙總?柳青不置可否,良久才從發幹的喉嚨裏蹦岀幾個字,“太高,不敢受。”
  蒙總一直緊緊盯著柳青的眼色,聞言一刻都不停頓,就接著道:“確實高,這位置我本來準備給兒子,這待遇是我準備開給他的。但兒子造我的反,我廢了他。我把待遇原封不動給你,你不僅對我有良心,你管得肯定隻有比我兒子強。你立刻決定,時間不等人,你必須在鎏金反應過來采取行動之前坐上坐穩位置。”
  柳青心中的天平一端是不確定的明玉和家中父母,一端是蒙總提供的巨大利益,他看到天平已經失衡。但理智讓他無法開口。
  蒙總則是緊盯不舍:“你如果不答應,我立刻換人,別人拿下這位置的話,你以後再無機會。你如果說是,我讓劉律師今晚就準備法律文件。如果說不,我轉頭就走,降價一半另外找人。我必須保證明天下午我的人坐在武漢公司大班椅上。”
  “逼定!”柳青被蒙總快馬加鞭追得無處可逃。
  “哈哈哈,到底是我帶出來的高徒,我的套路你一清二楚。爽快點,去,還是不去。我給你第一順位選擇。”蒙總將龐大身軀微微傾向柳青,氣勢咄咄逼人。
  “去!”柳青聽見自己清清楚楚地給了肯定答複。但吐出這個字後,卻覺得心裏空了一個角,隻一個決定,卻讓整個人疲累得慌。
  “好!”蒙總一拍沙發站起來,“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我秘書會送文件給你簽署。相關文件你拿去路上看。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投入戰鬥。”說完伸出大掌重重拍了柳青兩下,一刻不停地旋風一樣出去,留下依然發楞的柳青。蒙總一點不擔心柳青出爾反爾,這等待遇,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但同樣,柳青這樣的人才,哪兒找去。柳青隻要做足二十年,隻要沒有天災人禍,他的開價撈回來有餘。這是一筆公平合理的買賣,雖然目前看來他似乎有點虧。但他必須快走,他還有其他事需要處理,而且他也不能給柳青膩歪的餘地。
  成功了,兩隻孫猴子哪裏跳得出如來佛的掌心。但這是他的寶貝孫猴子,他不會虧待他們倆。
  隻留下柳青呆呆坐在辦公室良久。思來想去,這項任命,他簡直沒有不接的道理。但其他的,他不敢多想。既然答應了,其他再想再說都是無益。他忽然學著蒙總一拍沙發,猛地站了起來,起來後,恍惚了一陣,傻笑了一陣,才走向電話機。這時候,他心裏有強烈的興奮,興奮壓倒一切。
  “蘇,到家了嗎。”
  明玉卻還在酒店地下停車場,被柳青的電話打斷,才從方向盤抬起身子,沒精打采回了一句:“沒,還在外麵。答應了?”
  “答應了。”柳青回答時候有點羞愧,但還是直說。不過再多說一個字顯得艱難。
  “下麵時間怎麽安排,出來喝三杯酒為你送行?”
  “好,我去接你。你在哪個方位?”
  “你說個地址,我還在酒店停車場。”
  “你……你一直呆那兒等我消息?”柳青驚住,內疚開始升上心頭。
  “沒,我早料到你會接受,看到老蒙那樣兒你沒法拒絕。我想點自己的事。酒吧你熟悉,你說個方位。”
  柳青說了地址,心中卻疑問,老蒙什麽模樣?還不是平常氣勢逼人的模樣,沒什麽值得特別對待的理由。難道老蒙在明玉麵前是另一張臉?那就難怪了,怪不得老蒙要隔離他們兩個人,他想區別對待他們兩個。但是,不得不說,老蒙夠上路,讓人不得不折服。他雖然好奇老蒙剛剛怎麽對明玉,但看在老蒙那麽賞識他又那麽厚待他的份上,他決定不問。問不問,結果都已經確定。
  明玉到酒吧時候,看到柳青已經等候在門口,柳青臉上有抑止不住的欣喜,也有明顯的尷尬。為了不讓柳青難堪,她索性開玩笑地說出來:“還說收留我,人呢?改天我去投靠你?”
  柳青替明玉拉門,不好意思地笑,“那我是求之不得。可是……誘惑實在太大,我無法抗拒。”他如實說了蒙總的開價。
  明玉也是驚訝,站住看向柳青,幾乎不用思索就道:“這麽好條件,換我也幹,你如果沒答應,以後我一輩子都叫你豬頭三。”
  柳青攤攤手,做了個鬼臉,可不是,他也是這麽想,隻是覺得很對不起明玉,他出爾反爾,前後隻用了不到半小時時間。對於明玉這麽理解他,他有點哭笑不得,終於發現,以前的顧慮還是正確的,兩個大有前途的人很難走得到一起。或者,還是石天冬這樣的男人適合明玉,石天冬能為明玉犧牲。
  兩人坐下,柳青要了一瓶紅酒自己來。明玉此時心情複雜,柳青隻給她倒了淺淺一杯,她幹脆自己拿酒瓶倒滿。 柳青深深看著明玉,舉杯道:“是我功利,我罰自己三滿杯。對不起。”
  明玉了解柳青的酒量,所以並沒阻止。按理,柳青是該道歉,雖然她並不是太在意。等柳青三杯喝完,才道:“以後去武漢,多了個落腳地。不過你別內疚,我心情不好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想起過去我的家了。”
  “那你也不阻止我罰酒。我吃虧了。”柳青佯笑。“什麽事?一直很少聽你說起你的家。”
  明玉呷一口酒,歎道:“你走後,我想找個喝酒的人都沒了。”
  柳青知道明玉又是照舊的不肯說,可他今天內疚歸內疚,心裏還是著實興奮,終於忍不住道:“你即使喝醉酒也從來不會酒後吐真言,再說我們一年在一起喝酒的次數屈指可數。蘇明玉,你放不開自己。”
  “你太放開自己,在你旁邊沒安全感,所以我即使喝醉了也下意識地不會吐真言。但今天我非講不可了,否則你明天去了武漢,我還找誰說去。”
  柳青心說,還有一個石天冬。但又想,他們真的有可能嗎?如果蘇明玉有了石天冬,還會找他說心事?所以說她與石天冬肯定不可能。他與明玉卻已經有了好幾年交情。但他沒吱聲,隻是用眼睛鼓勵明玉說下去。這是他的體貼與精明,怕萬一說錯,明玉又將頭縮回去。
  明玉歎了口氣,喝了口酒,可話到了嘴邊,字字句句已經吵吵鬧鬧準備擠出牙逢變為聲音了,她又莫名其妙地選擇閉嘴,盯著桌上的蠟燭發呆。柳青看著明玉凝眉沉思,看看周圍沒人看著他們聽著他們,才道:“說不出來就別勉強自己,或者,哪天想說了,一個電話給我,有時候電話裏反而比較容易說話。但我勸你還是要放開你自己,要麽徹底脫離你的家庭,要麽就嚐試著放開心胸接受他們。”
  明玉抬眼沒好氣地反問:“你又知道什麽了?”
  “猜都猜得出來,你從不提起你的家,你那二哥又是那樣的混帳。你跟你的家庭肯定冰凍三尺。”
  明玉點頭,柳青這樣的人如果看不出她家有問題,那才怪了呢。“可是你看我應該不是不講理的人吧。”
  柳青實在是心情好得克製不住,臉上滿溢的都是笑容,雖然話題有些沉重,可他禁不住地笑道:“你講理,可是又太講理,有時講理得沒人性。家裏不是個講理的地方,家裏是放鬆的地方,你如果想要家裏人跟在公司一樣講理,那就糟了,成集中營了。”
  “沒有,我那時候還那麽小,我哪有話語權讓大家跟著我講理?小時候家裏根本就是我媽的一言堂。”
  “家裏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不是你媽的一言堂就是你爸的一言堂,現在我家是我的一言堂,關鍵是大家用愛心互相寬容。爸媽都不容易,一邊工作一邊一把屎一把尿帶大我,那時又沒什麽保姆鍾點工。大家都不容易,別對他們要求太高。”
  “少給我假大空,你讓我放過蘇明成,我這輩子都記恨你。”明玉對柳青的話不以為然,“有生沒養,或者有生卻在有條件的情況下賤養,這樣的父母值不值得孩子感恩?我也會反思,我常看著電視報紙的正麵教育反思,反思自己是不是心理太陰暗,但是讓你去受受那滋味看?當然,你是用正常人的心態在為我好。”
  柳青終於從明玉漏岀的一絲口風中獲得少許關鍵信息:有生沒養,或者有生卻在有條件的情況下賤養。難怪她二哥會如此作踐她,那是她家的家風在她二哥身上的延續,恐怕在她二哥心中從沒拿明玉當回事兒,難怪明玉不肯回家也不肯提起家庭,誰願意迎著踐踏上啊。但柳青自己處理矛盾的辦法常是後退一步跳出矛盾,然後從某個心理高度審視矛盾,最後解決矛盾,從不讓自己陷於矛盾。所以他對明玉陷於對家裏的仇恨很不以為然,隱隱覺得明玉在其中也走了極端。但這話他可不能說,說了他真得被明玉記恨一輩子了,不像明玉剛說的話隻是假惺惺的威脅。
  柳青笑道:“你即使記恨我,我還是得為你好,否則咱們白兄弟一場了。”
  明玉吊起眉梢道:“這會兒成兄弟啦?不是領養人啦?”
  柳青早被明玉嘲笑得皮厚了,笑道:“我們說正經的。我說,你媽不是年初去世嗎?你不是說你家是你媽的一言堂嗎?這說明,你家在你媽去世後肯定得爆發生態地震,被管理壓製得沒了思想的人一下子找不到北了……”
  明玉端起酒杯就塞住柳青後麵即將冒出來話,迫著柳青將杯中的酒喝了。“你今天樂飛飛了,我不跟你談,否則你遲早得跟我耍弗洛伊德,那玩意兒我大學就熟。我隻聽你一句話,大家都不容易,別對他們要求太多。我大哥正準備修家史,我看著,究竟不容易在哪裏。”
  “別拿你的辦事能力去衡量別人,你我有些事隻要一句話就能辦,交給某些人可能得化上一天兩天還未必辦得成。總之你心態放寬一點,別太講理,別太執著,糊塗一點就過去了。”
  “你自己就不執著?你一直跟我說你的道理呢,還讓我躺病床上答應放掉蘇明成,你太殘忍了,我恨你一輩子。你說哪個人不堅持自己的道理?噯,也有,我爸是個徹底妥協的分子。你今天一說陰盛陽衰把我震懵了,我怕走我爹媽的老路。好了,你慢慢玩吧,我回家列個清單去,明天方便你跟我移交。你別擔心江北公司,我了解你的運作。”
  柳青見明玉一口一個恨一輩子,反而拿著當笑話了。她如果真恨,就不會說出來了。“我也回家,向爸媽報告好消息,還得跟他們道別,還得收拾行李。朋友們都再說了,你看,關鍵時刻還是家人最重要。走吧。”
  柳青順手扶了明玉一把,卻忽然警覺明玉的頭發怎麽短不盈寸了,“你……你頭發怎麽回事?以前的還嫌不夠短?”
  “天熱,剪了。”明玉摸摸自己的後腦勺,沒說真話,也有意忽略柳青什麽家裏人最重要的話。原本比耳朵稍長的發型她留了近十年,從原來的三刀式到現在的被發型師揪著頭皮一小縷一小縷地剪上一個小時,可她看著沒啥區別。但這幾天一看見這頭發就想起這是被蘇明成的臭手揪過的,氣不打一處來,出來晚飯前先去剪了頭發。被剪的頭發仿佛是真正的煩惱絲,剪了才去掉這幾天一直揣著的一塊心病。“你怎麽才看見,吃飯前沒留意?你看,可見,你想收留我不是發自內心的。”
  柳青沒法回招,隻得認了,他與明玉熟得都跟左手右手了,左手才不會去關心右手指甲長了沒有。但說他不是發自內心,那是冤他了。可這時候他還有叫冤的資格嗎?沒有。他隻有訕笑。“不過溫瑋光也不是個合適的,你不會讓我收留,同樣也不會丟下這裏的一切讓溫瑋光收留。”
  明玉“嘿”了一聲,不予回答。但心理卻覺得有道理,投靠溫瑋光還不如投靠柳青,溫瑋光還嫩,容易被她欺負。現在看來三個候選人都給否定了。不過明玉不是拿愛情當作全世界的人,沒了選擇,聳聳肩膀照舊過日子。
  但想到從此身邊少了個幾乎可以無話不說的最好朋友,心中非常不舒服,回到家裏,順便從車後廂取出一瓶紅酒,一個人就著微波爐熱好的小包子有節製地喝了半瓶。
  下班後,明成沒有急著回家,他一份報告還沒做出,他正血性向上,想著今天的事今天做完,所以勉強自己繼續坐在電腦麵前。很快,公司大樓裏麵隻餘有限的幾個業務員,而明成部門的大辦公室隻剩下明成一人。中央空調已經關閉,辦公室安靜得聽得見電腦風扇的轉動聲。
  明成喜歡上這種安靜,這種孤獨,他忍不住從抽屜裏摸岀一包香煙,點上一枝慢悠悠地吸,偶爾在電腦鍵盤上麵敲上幾個字,異常愜意。保安上來一間一間地關閉辦公室門,見到明成還在,他隻是在門口探一探腦袋,就悄悄離開,這讓斜眼看見的明成又感覺挺好。這兒沒有打擾他的人,這兒沒有知道他最底細的人,這兒有充分尊重他的人。
  於是,明成又想出,有一份歐洲客戶的傳真大概晚上八九點鍾會到,他最好及時處理。還有幾隻也是國外的詢價報價估計也有電郵過來,他最好也等一下。雖然早上起得太早,現在累得兩眼睜不開,可明成還是堅持著要留下來處理工作,他打電話理直氣壯地告訴朱麗他需要加班,他要做這些那些的事。電話那頭的朱麗雖然失望,但也替明成欣慰,好歹他知道努力做事,知道主動加班了。朱麗捧著快餐盒子繼續看碟。
  打完給家裏的電話,獲得朱麗表揚的明成感覺像是放下一頭心事,吸完手頭的香煙,他悠悠閑閑地出門吃飯。公司不遠處有食街,明成找到他最喜歡的牛扒館,吃了一塊腓力。回來公司,繼續悠閑地做事。
  其實,他可以在家接收電子郵件,也可以將傳真呼叫轉移到家裏的傳真機上,他的工作都可以拿回家做。但是他不想回家,他怕麵對朱麗克製、探詢、關注兼有的目光,他怕他會軟化在這種目光之下,掏出心頭見不得人的秘密。他現在隻想安靜,無人打擾的安靜,最好誰都不來搭理他。
  而且,回頭將怎麽跟朱麗說他車子已賣,與周經理的借款合同已簽,他預感到朱麗會發怒於他的先斬後奏。他既不願看到朱麗發怒,可是也不肯失去投資的大好機會。他希望朱麗永遠不會發現疑問永遠不會過問,但是那不可能,朱麗遲早會發現他沒車可開。明成唯一的希望是朱麗能遲發現一天是一天,最好能一直拖到投資款交款之後生米煮成熟飯,他即使被朱麗埋怨也無所謂,年底看到紅利的時候,朱麗總會原諒他,他們是夫妻,來日方長,朱麗會知道他一心為家。
  明成也知道,這是他下意識地聲稱要加班不回家的原因,誰讓他總是什麽都不瞞著朱麗什麽都喜歡說出來呢?他隻有不給自己在朱麗麵前說話的時機。
  沒多少事情做的加班枯燥無比,可是明成今日非常享受空曠的靜謐,一直到九點多了,明成實在找不到過夜留宿的理由,這才有點戀戀不舍地回家。
  回到家裏,見朱麗坐在主臥的貴妃榻上看一本英語原版書,他搭訕地走過去翻翻封麵:“怎麽這麽用功?”
  “哪有你用功,你眼圈都黑了,快點洗澡睡覺,都十點了。別一說努力就豁岀老命,得循序漸進才好。”朱麗眼看明成滿臉掩不住的疲倦,就不再提起早先想見明玉被拒,以及明玉答應阻止她同事騷擾的事,她雖然憋悶了一下午一晚上,很想找個人說說話解解悶,但考慮到明成疲憊背後巨大的心理壓力,就想這些還是都她自己扛著吧,誰知道哪件不起眼的小事會成為壓垮明成的最後一根稻草呢?唉,這家夥如今是那麽的脆弱。
  明成有點怕見朱麗,見說如蒙大赦,連忙答應一聲去主衛洗漱。朱麗見明成工作一天之後依然沒精打采不想說話的樣子,心裏發冷,隻有自己湊上去主動找話說,她想喚醒明成心中的熱情,隻有她主動了。“明成,我媽今天打電話給我,說她從鍛煉的老阿姨們那兒打聽到一間98年的兩室一廳,房型不算差,是難得的亮廳,周圍環境也還不錯,有菜場,有鍛煉的地方,一共七十二平方米,得四十來萬。問你有沒有興趣。這年頭二手房都是有人搶著要,決定下來的話,我去看看,趕緊定下,免得夜長夢多。”
  為了說話聽話,明成隻好將洗手間門開著一道縫,但他躲在門背後細細審視長袖襯衫掩蓋了一天的身上的傷口,神色漠然。“反正大嫂今天回美國了,周末讓大哥過來看吧。”
  朱麗道:“大哥肯定得來看一下,我的意思是要不要我們把準備工作做一下,我們先去看看做個初選,免得阿狗阿貓的都要你大哥一家家看過來,他沒時間,我們也拖不起這時間。”
  明成淡淡地道:“你還是讓大哥自己來初選吧。大哥現在聽了大嫂的枕邊風,大嫂又被蘇明玉誑了,他們都在懷疑我會昧買房子的錢。我們別初選什麽的辛苦一場,弄不好他們還猜測我們這麽積極地私自談價,不知道拿了多少回扣。”
  朱麗聞言,不由豎起身子盯著洗手間方向,奇道:“明玉?你說明玉背後說你壞話?她不像是這種人,可能你誤會了。”
  明成皺皺眉頭,強打精神道:“你忘了?大哥剛來時候是準備把錢全交給我,讓我全權替爸買房的,結果大嫂上周末躲到蘇明玉家一晚,事情全變了。大哥說話時候話裏話外都是懷疑。你看,賣房子搬家都讓我們沾手了沒有?”
  朱麗想了想,還真是這樣,大哥才回國沒幾天,可前後的態度變化太大了,連明成入獄他都沒來探望,隻是打電話口惠實不至地表示表示關心。但真是明玉攛掇的嗎?似乎這與明玉一貫的個性不符啊,明玉有的是實力,要搞明成,一向是真刀真槍麵對麵地來,有點恩怨分明的意思,背後暗箭傷人倒是沒聽說過。但也難說,她與大嫂住一起,不知道什麽話說著說著順嘴說出來了。“明成,你是因為我和因為明玉攛掇大嫂兩個原因才去打明玉的吧?”
  明成很不願回顧這件事,但沉吟許久還是如實回答:“是的。我刷牙,別讓我說話了。”
  朱麗抱膝想了會兒,道:“不管是不是明玉說的,我們自己有錯在先,誰讓我們欠你爸媽的錢太多,否則我們大可身正不怕影子斜。這種話,即使明玉不說,以後爸也會說。而且誰知道大嫂幫爸搬家有沒有看到那一大堆你爸的賬本呢,或許是賬本裏得出的結論都難說。哎……”朱麗終於還是忍不住,也不怕打擊明成現在的弱小心靈了,道:“欠你爸媽債務的事情還是快點跟大哥說了吧,我們拿個還錢的計劃給大家,免得現在做人總是做賊心虛,你若是不肯說我說吧,我被這種事壓得見人沒法理直氣壯。”
  明成一聽前半段,含著滿嘴牙膏泡泡愣住,想了好久才又接著刷牙,並沒好好聽進去朱麗後麵的話,漱口完畢才道:“大嫂搬家在我打人之後。”不過不排除爸說出的可能。看爸每次大哥來的時候那得意樣兒,好像身後有了靠山似的,誰知道他們一起說了什麽呢?而且,那天他通過電話與大哥商量投資款的時候,看大哥與爸一搭一檔的默契樣兒,倒真是有很大可能冤了蘇明玉。“唔,很可能是爸跟大哥說的。”
  “那就……更是我們活該了。這下,你更是打錯人,該向明玉道歉了。”
  明成沒有答話,道什麽歉,他打也打了,他被明玉蹂躪也蹂躪了,他們之前再不會有溫情脈脈的什麽道歉致謝。他隻是側著臉,兩隻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洗手間的一堵牆,這堵牆的另一側,便是父親蘇大強正睡著覺的客房。朱麗聽明成在裏麵沒聲音,還以為他又是逢明玉必反,隻得作罷。他這幾天還在氣勁上,等恢複理智了,她再好好向明成指出錯誤。這幾天,就不去唐僧他了。
  朱麗終於等到明成開洗手間門出來,卻見他低頭匆匆開臥室門出去。朱麗見了終於生氣起來,這算什麽,一整天了,早上晚上都是她陪著小心哄著他說話,跟伺候老爺子似的伺候著他,他卻一直死樣活氣。不理了,睡覺。朱麗扔掉靠墊躺下睡覺。但才躺下,卻聽隔壁客房門響動,朱麗略一思索,腦袋頓時“嗡”地一聲,炸了。明成該不是揍他父親去吧。
  朱麗忙跳起身,鞋子都不穿了,光腳跑出去。到客房門口,見門敞開著,裏麵湧出一股濃烈的人味。朱麗硬著頭皮靠近,卻沒聽見有什麽動靜,黑暗中隻看見明成在推他爸,朱麗忙道:“明成,你幹什麽?你別亂來。”
  明成沒想到朱麗跟來,忙道:“別擔心,我把事情搞清楚。”
  朱麗道:“明天吧,明天早上醒了再說。”
  這時蘇大強卻悠悠醒了過來,一見明成,嚇得短促地問:“幹什麽。”
  明成道:“我欠媽錢的事,你都跟大哥說了?”
  蘇大強看著背光而立的明成,看不清他的臉色,忙揉揉眼睛,依然看不清,整個人早嚇得完全清醒,想起前不久明玉挨明成的揍,他忙道:“沒有,我沒說。”
  明成冷冷地道:“為什麽大哥說是你說的?”
  蘇大強不知是計,以為明成已經全知道了。嚇得抱住頭,顫抖著縮到牆角去,“你別亂來,你……朱麗,救命啊,朱麗……”
  朱麗早就衝進來抱住明成,推著明成往外走,真怕明成再次出手。明成忙道:“朱麗,我不會揍他,不過你看,事實搞清楚了。走吧,我們回去睡覺。”明成抱起小巧的朱麗,又冷冷看一眼父親,回去自己房間。
  “這還是吃著我們的,住著我們的,衣服大多是你給他買的,這些他怎麽不說了?媽一死,他得誌猖狂了,來不及地落井下石。”
  朱麗心說公公把明成欠父母錢的事說給明哲,原也沒錯,但這個公公也不太是東西,兒子坐牢了他最關心的竟然還是他自己沒地方住,女兒住院也沒見他問候一聲。但這些現在可不能說,說了,明成還不更跳起來。她隻有噎下自己的憋屈為蘇家父子做和事佬,她摸著明成的頭發寬慰他,溫和地說著大家都好的和氣話。黑暗中,明成不用麵對朱麗美麗精明的大眼睛,他可以放心舒適地躺在朱麗柔軟的懷抱,心裏直說這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這一天很長也很累,還很委屈,但很快他便在朱麗的撫摸下靜下心來,進入夢鄉。朱麗聽他呼吸均勻了,才輕輕脫身,到客房,果然見公公還石膏樣地縮在牆角。她輕歎一聲,道:“爸,沒事了,早點睡吧。明天晚點起來。不用怕。”說完輕輕關上客房門,自己卻一個人坐在客廳陽台呆了好半天。都沒想起問問車子的事。
  第二天,明成就找機會出差了,尋找兩單生意的加工單位。
  周六,明哲如約來到明成家。除了看朱麗父母給物色的兩處二手房,他還得請爸一起去明玉的車庫幫忙整理岀一些文字圖片資料來,方便他做家史。他想,既然是家史,總得從爸媽的結識結婚開始,起碼得找到一張喜氣洋洋的結婚證,掃描了貼到網上才是。家史的文字,能提醒大家回憶起過去的種種,回憶能讓人心地柔軟。明哲希望弟弟妹妹看了家史,了解一個家庭的不容易,回頭能握手言和。他也不敢奢望明成明玉能親密如尋常兄妹,這一點他都很難做到。他隻希望兩人能和大家坐到一起,起碼能風平浪靜地吃頓飯,彼此相安無事,而不是現在的敵對仇視。
  看房很順利,朱麗的爸爸全程陪同,朱麗也跟著,蘇大強雖然也跟著,但在與不在一個樣,什麽都說好好好,沒有一點個人意見。隻有明成忙他的工作去了,朱麗說他最近都那麽忙。明哲想,也好,這個弟弟從小又聰明又懶惰,憑著小聰明與媽媽的督促才不致亂來。現在肯主動忙碌了,是件大好事,總算是吃一塹長一智。但明哲看見朱麗有點尷尬,不自覺地想起明成入獄時候朱麗的責備。朱麗也是,但兩人表麵都當作若無其事。
  明哲與明玉也聯係了,明玉接受江北公司的全套,忙都忙不過來呢,怎麽有時間。況且,即使有時間她也不會來,蘇家的事,她還敢沾手嗎。
  看房小分隊四個人,雖然想法各自不同,但最終目的卻是異乎尋常的一致,大家都希望盡快確定蘇大強的房子,讓他盡早搬遷。因為抱著這樣的目的,大家看房時候嘴上雖然要求嚴苛,心裏的標準都非常寬鬆,大家不約而同地做出在兩套裏麵選一套的決定。所以,晚飯前,事情便順利解決,大家敲定明天下定,朱麗負責辦理具體轉手事務。賣舊一室一廳的錢不夠付,還差十二萬,明哲說他會想辦法。朱爸爸本來冷眼旁觀著看蘇家怎麽處理房款的事,本來打定主意,為了女兒日子過得舒服,如果房款還差一點,五萬六萬的,他可以借錢幫助解決一部分。但見蘇家老大將責任都攬了過去,朱爸爸倒也看著為女兒高興。
  明哲感謝朱爸朱媽幫忙,晚上請朱爸朱媽吃飯致謝,明成終於風風火火地回來了,他說他是直接從長途車站回來。大家都很高興,解脫似的高興,終於解決一件大問題。蘇大強也高興,終於不用在明成的眼皮子地下過活了,終於不用做夢也擔心明成闖進來揍他了,終於可以開火燒飯了,終於獨立自由了。整一個晚上吃了一個半小時飯,他都在傻笑,眼睛在眼鏡片後麵閃閃發亮,映得鏡片也閃閃發光。
  最後,一桌除了蘇大強,都喝高了,朱麗還是平生第二次喝高,第一次是結婚做新娘子時候。回到家裏關進臥室,她和明成兩人抱成一團卻哭了。因為喝了酒,哭得異常放肆異常痛快。今天開始,是不是亂成一團的生活終於可以恢複正常了?

  二十六
  明玉相當頭大。不想見蘇家人,可又不能不見。車庫的鑰匙早被她追回,大哥昨天下午來電說新家找好了,要帶爸挑幾件能用的舊家具和電器搬過去。而且還得翻找一下家裏的文書圖片等舊資料,帶回上海做家史用。明玉沒時間也不情願,但又沒辦法,這種事她還真沒臉讓秘書出麵,她最近麻煩事夠多,不想再給秘書他們添加茶餘飯後的談資。她索性好人做到底,約定時間,開車到明成家小區大門口,交了鑰匙,順便帶他們兩個去車庫。算是對得起吳非老公寶寶的爸。
  但這就壓縮了她睡覺的時間。等在充滿皮革味的新車裏麵的時候,她昏昏欲睡。不過最近營養卻是好,老蒙專門派了一個他用熟的保姆來伺候她,她沒時間回家,保姆就貼心地把好菜好湯送到她嘴邊,又把她換下的衣服收拾了拿回去熨洗,第二天拿來趁明玉吃飯時候掛到她與辦公室相連的休息室的衣櫥裏。才三天,明玉簡直覺得離不開這個保姆,想喊保姆為媽了。
  明哲與明玉約八點,但被明玉提早到早上七點。明哲本來以為夏天早晨七點出門是輕而易舉的事,沒料到昨晚他會喝醉了酒,今早迷迷糊糊起來一問已經起床的父親,竟然已經七點過了十分。他連忙跌跌撞撞起床,五分鍾內穿衣洗漱,但沒法徹底恢複清醒,隻知道急急忙忙拖上父親出門下樓找明玉。蘇大強不明所以,但問了一聲得不到答案,他也就不問了,跟著兒子一溜小跑。奇怪,蘇家兒女個個高大,蘇母蘇父卻都小巧玲瓏。他順從慣了,而今大兒子是他最大依靠,他反正閉目塞耳靠著便是,多什麽嘴。
  明哲急急趕到大門口,卻不見明玉的白色車子,心說麻煩了,別是明玉等不住走了。看手表,時間已經指向七點二十五分。他忙掏出手機準備給明玉電話,但沒想到一輛白色寶馬車緩緩過來,停到他麵前。一看前麵炯炯有神的車燈,喜歡車的明哲就認出,這是BMW 7係。抬眼,見車玻璃後麵是一張臨時牌和明玉的臉。明哲忙把爸送進後座,自己坐到前座。
  明玉有些手忙腳亂地啟動,客氣地微笑道:“這車子我還沒使慣,看見你們卻費了老大勁才啟動開過來。”
  明哲連忙道歉:“昨晚給爸定下房子,一高興就和明成嶽父母一起喝多了,早上竟然起不來,耽誤你時間。你升級了?車子升級不少啊。”
  明玉“嗬嗬”一笑,沒有搭腔。老蒙說她現在身兼雙職,所以待遇也得翻倍,趕著下麵辦事的給她提來這麽輛新車,可是明玉都沒時間用,她的時間都泡在辦公樓裏,幾乎足不出戶。她倒是無所謂車好車壞,柳青在武漢開BMW 7係的話是應該,而且遠離集團諸人耳目。她在諸人眼皮底下開與老蒙平級的車,往後得樹大招風了。她並不是太樂意換車,但老蒙向來是一言堂,老蒙想以此表達對她的寵幸,這是老蒙一向做事方式。
  後麵的蘇大強坐在寬敞的位置上氣息稍緩,忍不住輕輕問道:“我們去哪兒?”
  明哲這才有時間回頭對父親說:“我們去明玉的車庫,看看有幾件家具可以用的,做上標簽,以後等房子買下可以方便搬運過去。上周吳非搬家時候隻是簡單將櫥櫃拿繩捆了,原封不動搬來。我想今天跟爸一起整理一下,有些老文件資料整理出來好好保存,留作紀念。”
  “我不去!”在少許的沉默思考之後,蘇大強堅決給出答案,“放我下車,我自己走回去。”
  明玉不清楚他們搞什麽明堂,怕老爹拉開車門在車流中跳下去鬧出人命,隻得摸索著東尋西找鎖上車門。明哲沒把父親的話當回事,也不明父親幹嗎要拒絕去,回頭道:“爸是不是還沒吃早飯?明玉,你家附近有沒有早餐店,我們起床急了,都還沒吃飯。”
  “有,大門出去朝右,有一家比較幹淨。”明玉不想摻和太多,隻就早餐就事論事。
  蘇大強果然開始拉門,一邊喃喃不絕,“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回去。”
  明哲忙道:“爸,你別使那麽大勁,這車子貴,拉壞門把手,修理費都得成千上萬元。這是明玉公司的車子,你賠不起。”
  聽說弄壞門把手得賠那麽多錢,蘇大強果然罷手。他束手無策地坐在柔軟結實的車椅之上,全無反抗措施,可又非常不願前去車庫整理,憋了半天,一張臉憋得通紅,終於又嘶聲道:“我不去,你們不要逼我。”
  明玉奇道:“我車庫怎麽了你了?我沒養著老虎。倒是我看見車庫有心理障礙,我正打算著賣掉車庫呢。你不去整理出來,等你搬家了我把車庫一賣,裏麵東西隨便買主處理,你想要也沒了。”
  “沒了就沒了,買新的,我不要那些舊的。一樣也不要。”
  明哲奇道:“為什麽不要?那台25英寸電視劇還是我上回來時給買的,用著不錯啊。冰箱之類的電器我去看看,如果太舊了就換。最近我手頭緊,那些先用著,過一陣我給你換了,幹嗎要全扔?多浪費啊。”
  明玉心說,有些老實人不是真老實,而是平時沒辦法沒環境沒能力使壞。真正到了有人寬容他可以使壞的時候,他什麽“妙著”都想得岀來,而且笨招數簡直是匪夷所思。她笑而不言,隨便明哲去應付。她反正把人送到車庫門口就算大功告成。而她家小區已經遠遠在望,雖然還隔著兩盞紅燈。
  “我不要,我都不要,我寧可沒電視看,沒冰箱用,我不敢浪費你的錢。放我下車,我寧可回明成家。”蘇大強拍著椅子像小孩子耍無賴似的叫喚,但是又不敢大力,真怕弄壞明玉公司的車子,賠錢還有明哲頂著,他更怕明玉的黑臉。
  明哲薄怒,爸這是什麽話,什麽叫不敢浪費你的錢,怎麽跟耍無賴似的。明玉聽了,心說老爹幹嗎如此仇視她的車庫,難道漠視她,就可以連車庫也一起漠視上了?難道可以為此放棄放在她車庫的舊家具?呸。愛玩玩,反正她給了期限,超過期限她二話不說就賣車庫。明哲與明玉一時都不搭腔,兩人一起沉默,任這蘇大強繼續在後麵拍著椅子叫“不去”。他們都覺得不可理喻,也開始隱約覺得媽以前禁止爸說話可能有她的道理,雖然明哲覺得這麽想很對不起爸。可有時候當民主遇到不可理喻,真令正常人無計可施,頭大如鬥。
  明玉安靜寬敞的車廂裏麵,蘇大強的叫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淒厲。明玉終於忍無可忍,在最後一隻紅燈前回頭道:“叫什麽叫!不去就說個理由嘛,又不是什麽大事。”
  明玉一聲說,蘇大強立馬沒了聲音。明哲喘了口氣,又歎了口氣,對這個父親真是又無奈又可憐。可還沒等明哲說話,車後傳來了蘇大強輕輕的啜泣聲。明玉一聽先翻了個白眼,她都八百年沒哭了,老爹一大男人居然好意思說哭就哭,而且是當著兒女的麵,又沒什麽大事,不就是不肯去她的車庫嗎?她反正是到地方就把鑰匙一交離開,閑事少管。她沒法理解蘇家所有男人,隻有大哥還正常些。
  明哲卻不忍看著父親哭泣,隻得道:“爸,等下你隻要站外麵,我問一句你答一句,不用你動手也不用你費力。這樣行不行?電器什麽的你不要也行,等我發工資了給你買新的。但有些有價值的資料還是得要你過目指點一下的,比如結婚照生活照啊之類的東西,我都不知道你們放哪兒。”
  明玉氣得心說,這算是怎麽回事嘛,她在車庫門口挨揍,她這車庫就成洪水猛獸了?挨揍的是她,又不是老爹,他怕個什麽。
  蘇大強聽明哲對他講理了,才大著膽子吸著鼻涕道:“明哲,我不要見那些舊東西,求求你放我回去吧,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不麻煩你們啦,求求你們。”
  明哲無語了,心裏想不出是為什麽,但看著爸爸連“求求你們”這樣的話都說得出來,又不便多問多說,否則父子關係簡直顛倒一百八十度了,他怎麽忍心逼父親。明玉則是淡淡地道:“為什麽到這會兒才不想見舊東西?以前每天不是都呆在裏麵打轉嗎?媽去世後不也是你自己主動提出回家的嗎?還是我載你回家你翻出銀行存折之類東西,你那時候見到這些舊家具不知道多開心。還有,我們上回與朱麗夫婦商量你歸誰管,你不也出現在老屋嗎?那時候能見舊東西,為什麽現在就不能見了?爸,請你解釋,不要回避。”
  明哲聽了,不得不輕咳一聲,提醒明玉不要對爸這麽理性,這是爸,而不是她部下,不可以用這種太過平等的語調說話。明玉卻不搭理,將車正正停到她車庫前,打開門鎖,自己先跳下。這邊明哲也早跳下,並快手打開父親一側的車門。但是,他才打開車門,蘇大強立刻恐懼地挪著屁股鑽到另一側車門。明玉一見就把那側車門也打開了,一道明晃晃的陽光瞬時打入,晃得雙眼含淚的蘇大強一聲驚叫,再次抱頭撕心裂肺大喊:“你們不要逼我,求求你們,你們行行好啊。”
  明哲與明玉兩人的目光越過車頂對視,兩人都是又驚又疑。幾件破家具,何至於鬧得父親害怕得如此折騰,畏之如蛇蠍?明哲不知所措,頭皮滋滋發麻,不忍看父親的害怕,不忍聽父親的哭泣,隻得一手關住車門,歎一聲氣,對明玉道:“明玉,麻煩你辛苦一點,送爸回明成那兒。”心說車庫裏的家具他就自己動手整理吧,才一室一廳的東西,不過是多花一點時間,將所有文字圖片都一頁頁翻看過來,不勉強老爸了。再不行全部打包了回上海慢慢看。
  明玉卻看著爸的恐慌疑竇頓生。即使說怕鬼,媽死後爸不還回去過起碼兩回嗎?第一次還積極得很,主動要求去的,第二次就算是被明成押去的吧,也沒見今天的要死要活,最多隻有低著頭像認罪態度很好似的,哪兒都不敢看。為什麽今天反抗得如此激烈,難道是吃死了明哲是個孝敬兒子,不會違逆他?那又何必一把鼻涕一把淚做得那麽可憐?似乎背後有隱衷吧。
  明玉俯身盯著蘇大強若有所思,蘇大強在女兒的淩厲的目光下無所遁形,不由自主又挪著屁股避向明哲方向。蘇大強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老伴兒,臉上滿是恐懼。
  明玉心中疑心更甚,略略抬眼看一眼皺著眉頭的明哲,當機立斷,聲音雖輕,可口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爸,你的行為非常蹊蹺,讓我不得不懷疑媽的猝死與你有關,否則你何必怕見媽的遺物,以致怕到又哭又鬧的地步?你抬頭回答我的問題,否則我隻好提請公安機關介入。這對我不是難事,你應該看看我對明成的處理,也應該看到明成到裏麵轉一圈出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啊?”明哲聞言,倒抽一口冷氣。但想起爸媽夫妻多年,爸爸卻在媽媽過世後多次提及怕媽媽的鬼之類的話,他當時就有過懷疑。而爸今天的舉止更是可疑,明玉……明玉的問題雖然犀利,雖然無情,可是,他竟然也覺得明玉可能有理了。但明哲還是道:“明玉,公安……”
  明玉抬頭就是一句:“大哥閉嘴。”一下堵住明哲後麵的話,她了解,大哥肯定是想在內部先解決了矛盾,但是,可能嗎?若是可能,爸早在路上就開口了,何必等到現在。她怕大哥繼續阻撓,打開車門坐回駕駛室。她一邊啟動,一邊冷靜地道:“爸,我們兩個好好地慢慢地談。”
  蘇大強嚇懵了,他怎麽也不會忘記高大強壯的明成出獄時候的模樣,他瞪著眼睛都不知道怎麽辦才好。被明玉關車門的聲音驚醒,他聽明玉說話才不到一半,立刻懼怕得大力拉開車門狂衝出去,一頭撞上外麵正是焦急的大兒子。腿一軟,晃悠晃悠順著明哲的褲管滑到地上。明哲嚇得連忙彎腰想扶起父親,但蘇大強卻忽然捶著地麵爆裂似的大哭起來,哭聲淒厲,邊哭邊訴,撕心裂肺的聲音令人不忍卒聽。
  “我沒害過人,我一輩子沒害過人,你們都冤枉我,我被你們媽害了一輩子,你們都瞎眼了嗎?你們都沒看到嗎?啊…啊…啊…”
  一向膽小怕事,走路無聲無息,臉上總是掛著諂媚笑容的蘇大強此時瘋了一樣,老淚縱橫對著蒼天嚎叫,仿佛是想申訴過去三十多年所受的荼毒,仿佛是想痛泄過去三十多年被壓製的抑鬱,仿佛是想找回失去三十多年的公道。他雙手無意識地一拳一拳地捶著粗糙的水泥地,任滾滾眼淚沿著皺紋飛濺,任蒼蒼白發映著晨光顫抖,任雙拳在地上敲出烏青,敲出血痕,最終敲出熱血。他嚎叫,他三十多年來第一次感受到熱血又在體內奔騰,他感受不到痛楚,他隻感覺到終於一訴胸臆的快意。他隻是直著脖子嚎叫,叫得痛快,叫得酣暢,終於叫出來了。雖然是被類似年輕蘇母的明玉逼出來的,但他終於叫出來了。
  車外站著的明哲驚呆了,剛剛跟著走出車門的明玉也驚呆了,兩人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聽到父親發出如此大的響動,仿佛是西風曠野中一條受傷老狼的哀嚎。
  明哲不由自主地跪下去,輕輕抱住正對天哀嚎的父親,像是抱著寶寶似的,輕輕安撫著他。很久很久,父親的嚎叫聲才輕了下去,周圍卻圍上三三兩兩的看客。明玉不得不違背“原則”,輕道:“去我家吧,大家坐下慢慢說。”
  明哲忙抱起父親,連抱帶拖地帶著他跟明玉走向旁邊一幢樓,父親依然嗚咽不絕。
  到了明玉的房間,蘇大強還是哭,被明哲抱著坐在沙發上麵哭。哭得明玉想起柳青的話,“大家都不容易”,看來爸這些年也不容易,被強力的媽壓著做人,忍聲吞氣了那麽多年。他哭倒也罷了,剛才他的嚎叫,真是讓人聽著揪心。否則,一個沒心沒肺的人能那麽嚎叫嗎?
  明玉找了找,找出一盒餅幹交給明哲。又給各自倒了三杯水,她坐到父子對麵。這個時候,父親的哭泣已經不是哀嚎,而是委屈的嗚咽,他委屈地縮在明哲的懷裏,倒像是明哲是爹大強是兒。但明哲此時哪有心思吃餅幹,他忙著勸慰安撫老爸都來不及呢。
  這樣的哭,明玉又給哭得不耐煩了。偏巧時間差不多快八點,她的手機開始有電話進來。無論客戶還是同事,都知道她沒有什麽周末的概念,隨叫隨應。屋子隔音極好,明玉不得不將自己關進書房接聽電話,免得哭聲傳到手機對方耳朵裏。
  蘇大強對明玉家不熟悉,聽見關門聲,還以為明玉走了,才抬起臉哽咽著對兒子道:“明哲,明哲,你不會再逼我了吧?明哲。”
  明哲好不容易見父親開腔,連忙點頭,“爸,你不願意我們就別管了。隻要你高興就好。”
  “隻有你一個人從來不欺負我。”蘇大強依然一把鼻涕一把淚,明哲忙遞上明玉早放在茶幾上的毛巾。“他們都欺負我,我膽小怕事,我越退他們越欺負……”說到這兒時候,蘇大強忽然聽身後門響,回頭看見明玉出來,忙又閉住嘴垂下頭去。
  明玉聽見他們說話,見此放下兩把鑰匙,對明哲道:“十字型一把是房門鑰匙,扁的是車庫鑰匙。大哥離開時候請都扔到保安室旁邊的信箱裏。我有些事得去公司,你們慢慢聊。”
  明哲也看出父親怕明玉,看到明玉就什麽都不肯說了。他很想明玉一起在,一起聽聽父親說什麽,但見此也隻能點頭放明玉走。明玉二話沒說,拎起包真的走了,但才到門口就聽見家中座機響。她略微停頓一下,沒回身來接聽,隻說了句“大哥請別接我的電話,也別用我的電話打出去”,便開門走了。座機電話號碼改過後,她還沒告訴過任何人這個電話的號碼,肯定是有人打錯。
  一個人受了委屈,被壓抑得狠了,常會抑止不住嚎叫,叫出來,胸口的鬱悶才得稍微抒解,否則猶如大石壓心。她以前常被母親逼得嚎叫,曾經下雪天一個人站在學校大操場的中心嚎叫。但後來她沉穩了,成熟了,別說連尋常女孩子受驚發出的尖叫都沒有,連話都越來越少,而媽已經不可能再逼得她嚎叫,反而是她擠兌得媽臉色充血恨不得嚎叫。隻有爸這種永遠長不大的才會至今依然用嚎叫解決問題。不過叫出來也好,起碼,叫出來,等於打開一扇門,對著他最放心的兒子,他會將多年委屈講出來。她不耐煩聽這些,媽還能有幾招?大約也就對沒用的爸一輩子有效了。
  電梯哐啷一聲到底的時候,明玉心說,可是,爸的嚎叫還真淒厲,歇斯底裏的,可見心中是真的苦。否則,誰不願揚眉吐氣地過一輩子?媽作為一個強者,也不能總壓著弱小的人欺負,就像以前媽那麽欺淩她。不知道她當初一個人站操場上嚎叫的時候是怎樣的不平與悲涼,她沒記憶了,可能那時候她一心沉浸在痛苦了,無法顧及自己的聲音,這又不是晨練的老太吊嗓子。
  得了,她也別大哥笑二哥的,她當初嚎與老爸現在嚎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的區別,她沒必要好了傷疤忘了疼。
  明玉走出昏暗的電梯,也甩甩頭將自己從過去拔出來,走進陽光下。她之所以很不願接觸蘇家的人,是因為蘇家的人總是將她拖入關於過去的回憶,回憶很不令人愉快。
  但明玉意外發現,前麵有個人正好轉身離開,雙肩包背在右肩,兩條長腿大步流星。那不是石天冬是誰?他出海回來了?還沒去香港?他來,怎麽沒上去敲門?也不給她一個電話?明玉在後麵跟了幾步,就揚聲大喊:“石天冬?”
  石天冬驀然回首,滿臉都是欣喜。明玉差點認不出他,怎麽胡子拉碴的像個流浪漢?見明玉驚訝地拿手指指著自己,石天冬笑道:“我早上剛出海回來,立刻要趕回去香港的飛機。蘇明玉,去香港的話,給我打電話。”他很是爽朗地伸出兩枚手指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他幾天出海冷靜下來,回想與明玉的關係,已經感覺出明玉的拒絕。但是又掛念明玉的身體,和過去的老師一起回城去機場,他忍不住中途讓停下來拐進來看看,可終於還是沒有上去敲門,他覺得還是算了,男子漢大丈夫,人家不喜歡就別糾纏著人家不放,拿點誌氣出來。再喜歡也放在心裏,以後如果還能遇見她,竭盡所能為她做些事,這樣就行了。否則伺候人家康複就想要人家以身相許,什麽東西嘛。還是別打擾人家了。但他沒想到正好碰到明玉下樓,能巧遇她,他真是歡喜,情不自禁地仔細打量,笑道:“你這人越工作越精神,血色恢複很多。上班去嗎?”
  明玉看石天冬出海回來連胡子都沒時間刮,看上去洗臉洗澡也沒時間洗,衣服沒時間換,卻見縫插針到她樓下來打個旋,而且僅僅隻是打個旋,其心意不言而喻。她低頭避開石天冬灼熱的目光,微笑道:“我送你去機場。”走近石天冬身邊,果然聞到一股帶著海水鹹腥味的刺鼻人味。
  石天冬連忙跟上,那當然好,他巴不得與明玉多一點時間相處。看到明玉鑽進一輛新車,他奇道:“又升官了?”
  “是,江南江北兩家銷售公司合並了,我肩上的任務更重一點。”明玉保持微笑的臉有點僵硬,因為石天冬上車後就一直側坐,毫不掩飾地緊盯著她看,所以她說話刻意調出一點官腔,以保持一定距離。但石天冬這個人真是臭,她不得不將四扇車窗打開,天窗也一並打開。“跟以前的老師一起出海做調查嗎?調查什麽?現在換成你兩眼都是黑眼圈。”
  石天冬笑道:“有兩種水母正好路過這片海洋,老師,現在是教授了,他以前通過我與水產大戶保持聯絡搞科研,這回他想出海考察水母又想到我,讓我幫他找漁船一起出海追蹤著觀察。沒想到追蹤水母這麽好玩,我們在船上多蹲了幾天,淡水帶得不夠,最後一天連喝的水都沒了,隻好連夜回來。別嫌我,我自己也知道我現在很臭。”
  “水母——海蜇?觀察仔細了是不是要拎幾隻回來人工養殖?”
  “沒,沒,單純做研究,這次看的兩種水母不適合養殖了來吃。水母有很多種類……”石天冬想三言兩語給明玉解釋一下,但沒想到話匣子打開,卻說了不少。主要是見明玉愛聽,聽得仔細,他就說得越來越高興。
  明玉對水母的認識僅止於中學生物,沒想到在石天冬的嘴裏,水母竟然是一個龐大家屬,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習性。她由衷地道:“隔行如隔山,還真是挺好玩的。”
  “是啊,是很好玩,與我以前學的課本知識又有不同。我跟老師說,觀察資料交給我整理吧,老師倒也放心我,把整理影像資料的任務真交給我了。回頭我整理了發照片給你,很好看,尤其是夜間拍的那些照片。”
  明玉猶豫了一下,問:“老師是不是怕你把文字資料整理成獵奇小品,而不是科研論文?”
  石天冬被明玉問得噎住,上車後一直歡喜的臉色有點變臭,說實話,這也是他自己擔心整理影像資料時候會出現的問題,怕做得太淺,沒抓住根本。他斟酌了好一陣子,才道:“回頭我多查查資料。”
  明玉想給石天冬提一個忠告,讓他認識到做任何事都不能淺嚐則止,就像她平時給做事漫不經心的手下提忠告一樣,但想了想還是作罷,別傷了石天冬的臉麵。她隻是微笑道:“這下得擠占你遊覽香港澳門的時間了。”
  石天冬聽了明玉的話有點沮喪,隱隱聽出明玉對他的不認可。再想想他還得去香港西餅鋪子打工,明玉已經開上香港富豪才開的BMW745,讓人家怎麽可能認同他?第一次,石天冬不得不正視兩人之間巨大的鴻溝般的差距,這是一種社會認知的差距。這種認知更讓他沮喪。而他毫不懷疑,這應該是明玉一直與他保持不冷不熱距離的原因。
  到達機場,石天冬下車,他不由自主地小心看了一下他坐過的位置,怕給人家漂亮的新車留下汙漬。明玉看得出石天冬情緒的變化,但她裝作若無其事地下車,大方伸手與石天冬握別,這才駕車離去。留下石天冬發了好一陣子的呆,也發了好一陣子的誓。可再怎麽發誓,都還是空中泡沫般的藍圖,石天冬隻覺得自己還真是逃去香港的好,否則怎麽見人。
  而明玉離開機場,便將石天冬的事拋到腦後。她料想,石天冬對她的追求該就此結束了。可能,有點遺憾吧。
  或許是明成真的想發憤圖強了,他在這個周日,而且還是在酒後,居然比朱麗起床得早。而朱麗起床跑進主衛後就傳出一聲尖叫,明成衝進去關照,原來隻是因為朱麗宿醉加睡前感慨而哭,今早眼皮腫得像核桃。明成連忙很盡職地安慰她,沒事沒事,大哥與爸爸都已經出門。朱麗終於又恢複小女兒態,這讓明成感覺好了不少。他真有點怕朱麗變成他的媽。
  朱麗走出臥室時候,見明成已經安排下陽光早餐,雖然很簡單,隻有烤土司、酸奶,和香蕉青瓜色拉,可朱麗還是稍微內疚了一下,不好,她這樣每天呆家裏無所事事的老婆卻連一頓早餐都不給老公準備,比較失職。但這一內疚也就是轉瞬,等朱麗從冰箱取出兩隻凍茶包扣在紅腫的眼皮上麵,她的活動能力大受限製,於是,刮植物黃油之類的瑣事當然交給明成。明成安之若素,而且還幫朱麗矯正茶包的位置,隻要朱麗衝他撒嬌地喊一聲就行。
  飯後,明成洗碗,朱麗仰臉頂著茶包依然坐在餐桌邊,“你大哥和你爸去整理老屋那些舊家具了,現在快十點了吧,趁中飯前,我們去取了放你同事那兒的車子,家裏需要去超市大采購了。前兩天你出差,我去超市搬了兩回酸奶,手都累斷了。呀,這回方便麵不用大采購了。”
  說到車子,明成手中的盤子一滑,差點掉落地上。他遲疑一下,鼓起勇氣道:“朱麗,我關進去那幾天,我朋友已經幫我將車賣了。昨天,我們部門不是投資嗎?他們幫我把這筆錢交了。”但他對著水槽,卻不敢會身看向朱麗。
  朱麗一聽全身一震,兩隻茶包雙雙落地,但她顧不得了,盯著明成的後背憤怒地思索一小會兒,怒道:“蘇明成,合著你出差你加班你不說話你裝傻,都是為瞞著我賣車搞投資啊。這回你不會再眨巴著無辜的大眼睛跟我說你也不知情了吧。你憑什麽自作主張?這個家有你一半也有我一半,賣車得來的錢我有一半支配權,你憑什麽把我的一半投資出去?而且我早前已經跟你有所提醒,我不是沒有宣示我的一半權利,你這是明知故犯。而且你父親買房子的錢還差十幾萬,你大哥說他全付,難道你昨天在場就一點不害臊?為什麽不說明其實應該是我們全付?我昨天吃飯踢你幾腳你都忘了嗎?或者是你根本就漠視我的意見我的權利?好吧,昨天投資,今天銀行對公的櫃台沒開,你還有機會把錢拿回來。我重申,我反對投資,你立即把投資款撤回來,交給你爸買房。”
  明成早料想到朱麗會雷霆大怒,也知道她會說哪幾句話,他早有思想準備,也早有應答措施。“朱麗,你別動怒,我們部門大家都是踴躍投資,不信你明天跟我一起上班聽聽他們說話。為了爭投資,他們丈人還通過女兒向我們同事施壓呢。這絕對是個我們能控製而且收益良好的投資……”
  “不對,你們投資款是二十六萬,你賣車隻有十幾萬吧?其他十幾萬你怎麽解決?你別是背著我向人寫借條。”朱麗已經坐不住了,站起身來大聲斥問。
  明成不得不回答,雖然這個問題他最不願意答,“我……我問舅舅借了三萬,再問周經理借了十萬。”
  “你……你……”朱麗氣得眼前發黑,胸中雖然有無數理由,嘴上反而說不出話來。她的段位畢竟差於明玉,遇到極端事件,她的嬌生慣養本質顯露無遺。她剛剛被凍茶包撫慰的眼睛流下眼淚。
  明成預料到朱麗會反抗會哭,但真看到朱麗哭了,他還是要上前安慰,可是被朱麗甩了開去。朱麗將自己關進臥室哭了會兒,等冷靜下來,才能卷土重來,問在陽台上吸煙的明成:“你能不能把投資款拿回來?”
  “拿不會來,老沈昨天當天已經拿著錢去訂貨工廠了,而且我們都簽了協議。再說了,拿回來多沒麵子。”
  “你別管麵子不麵子,你說不出口我去說,就說家裏要買房子。你不是說有人踴躍得很嗎?把股份給他去。”
  “朱麗,你說這麽好的機會,我要是給了別人,那不成傻子了嗎?你就等著年底的收益吧,真的不會低,你相信我。”
  “說了半天,是你不願拿回來才是,對不對?你蒙我騙我到現在,是不是還想騙我到底?你連這麽大筆的錢都要蒙我,我憑什麽相信你?而且你究竟把錢扔哪兒去了?我能相信你說的用途嗎?你以前究竟知不知道你昧了你家那麽多錢?你也是心中清清楚楚隻瞞著我一個人吧?你把車子給我拿回來,把投資去拿回來,我有一半權利,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走,立刻去做,否則我周一去你們公司找周經理要去。”
  明成看看手表,有點焦急地道:“朱麗,你別鬧得跟潑婦一樣,講點理,我跟你說了,我是為這個家好,不是拿錢在外麵花天酒地亂來,你別目光短淺隻看到眼前。投資是簽字畫押確定下來的事,怎麽拿得回來?你不會這點法律常識都沒有吧。你看看你,還周一去我們公司鬧呢,怎麽想出來的,你還是斯文人嗎?快別鬧了,大哥他們很快回來。”
  “蘇明成你別倒打一耙,你做出來好事要我替你求爺爺告奶奶放你出來時候你怎麽不說我是潑婦啦?你家買房子我爸媽出力我死命挑剔壓價你假裝出差逃避你怎麽不說我是潑婦啦?你怎麽不說你隻會挖家裏的錢欺負自己的妹妹隻會騙自己的老婆是無賴啊?你說啊,你說啊……”
  朱麗的話正好無意中戳到明成現今最敏感的痛處,他一聽就膝跳反射一樣做出強烈反應,大吼道:“你說什麽?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朱麗眼看著滿臉火燒,怒睜著銅鈴般雙眼的明成揮舞著雙臂逼向自己,立刻想到躺病床上滿臉紅腫的明玉,她嚇得後退幾步,卻被牆擋住,她隻能壯著膽子大叫:“蘇明成,你想幹什麽?你住手,你媽看著你。”
  明成是個被他媽教育得即使潛意識裏也不會冒出打老婆想法的人,即使被朱麗的話擠兌到痛處擠兌得熱血衝頂失去理智了,也不會將拳頭落到朱麗身上,但朱麗一句“你媽看著你”給他帶來一絲清醒,清醒之下立刻條件反射似的想到前不久打人後吃足的苦頭,就跟做了壞事的小孩似的,兩手硬生生收回,放下,背到身後,瞪著眼睛晃了幾下,一轉身衝進書房,但關門前,不忘扔下一句:“投資收不回,求求你別鬧了。”
  朱麗愣愣地看明成扔下這句不知是服軟還是求饒還是嫌煩的話後轟然關上書房們,不由雙腿一軟坐到地上。明成想衝她動粗,媽媽的猜測難道是正確的?朱麗嚇得不輕,連哭泣都忘了,隻會愣愣坐在地上瞪著眼睛生氣。
  還沒緩過氣來,電話響了。響了半天書房那邊都不接,朱麗隻得搖搖晃晃起身挪到臥室接了。沒想到,接起電話,傳來吳非的聲音,“哎呀,朱麗啊,寶寶要跟你說話。來,寶寶……”吳非的話還沒結束,那邊寶寶就亂哄哄地喊上了,“嬸嬸好,叔叔好,姑姑好,寶寶最好。”
  小小的寶寶奶聲奶氣的話讓朱麗繃緊的神經不由略微鬆軟,被恐懼憤怒壓製住的眼淚也滾滾而出。吳非不知有他,等寶寶說了一大串的開場白,她才又奪回電話,客氣地道:“朱麗,寶寶回來後一直念叨好看嬸嬸呢,你們好嗎?”吳非想這下該輪到朱麗說了,但稍作停頓,卻發覺電話那頭沒有聲音,隻得又道:“我們真成美國人了,回到美國適應時差比到中國還快,尤其是寶寶。噯,朱麗,你在聽嗎?”
  朱麗不得不捂住話筒,深呼吸兩下,才道:“我在,大嫂。大哥現在出去了。”
  吳非雖然聽出朱麗聲音低啞沉悶,但此時她正氣頭上,是忍了又忍才笑臉打電話以先禮後兵,所以不想放棄說話的機會,就當充耳不聞,道:“我不找明哲,剛跟他的手機通了電話。聽說你們已經確定下來明哲他爸的房子,都是你爸爸媽媽幫忙的,真謝謝他們兩位了。”
  朱麗不知道吳非跟她說這些幹嗎,隻得道:“應該的。”她說完就用手悶住話筒,免得啜泣聲傳到吳非那裏去。
  吳非又是思想鬥爭了一下,因為她聽出朱麗好像不是感冒而是在哭導致的變音,這樣,她還可以說她的事嗎?她為難地看看寶寶,想到明哲剛剛的電話,她還是決定說下去,“是這樣的。眼下明哲爸自己手中的錢是賣掉舊房子的二十七萬,還需要十三萬做餘下房款和手續費用。明哲這回賣掉他的車子得來一些錢,他帶回國的有其中一部分,大約五、六萬,上海安家什麽的下來也用去不少,他說沒差幾塊錢不辦按揭了,讓我把家裏存的錢和賣車的其他一部分錢都匯給他,他再將這個月發的工資貼上。我想這樣不行,這樣一來我在美國一分錢都不剩了,我們大人沒什麽,咬緊牙關就過去了。但我有一個寶寶在,寶寶的開銷很大,靠我一個月的工資沒法維持。明哲這人沒法說道理,他隻會說讓我們母女委屈一個月委屈一個月。我隻有找你了,朱麗,明玉說你是蘇家能講道理的,我想請你幫忙。按說,你們在國內孝敬著父母,幫我們解很多後顧之憂,公公買房子不夠的錢,由我們來岀是應該的。但是鑒於我們也是工薪階層,才剛在美國立足生活不寬裕,沒法打腫臉充胖子,能不能請你們伸一把援手,沒別的,請你們將當年公婆支援你們結婚買房裝修房子的錢拿出來稍微墊上一些,其他不夠的再由我們支付,好嗎?我需要那筆錢維持基本生活。”
  吳非說著說著,越說越激動,想到剛才與明哲在電話裏的爭執。她不是拿不出這筆錢,但是她一問之下,明成夫婦居然對房款沒一點貢獻,也沒一點口頭表示,她很不平,要求明哲與明成商量由明成他們負擔一部分房款。明哲一直說算啦算啦要吳非不要那麽小氣。吳非已有經驗,知道明哲這頭牛無法用常理說服,幹脆扔下一句“我為什麽總不能指望我先生給我好日子過”,便扔下電話,直接找上明成夫婦。
  朱麗聽著,一張臉騰地紅如豬肝。最不願麵對的事總是猝不及放地不期而至。她一時手足無措,連連哽咽著道:“對不起,對不起大嫂,對不起。這事兒我們也正在商量,我們也把車買了,我準備拿來給公公買房子,可是……可是……那豬頭昨天借口出差把賣車的錢投資去了,還問人借了十三萬。我正追著他把投資要回來,大嫂,給我幾天時間,我會解決。”
  吳非一聽,將事情前後一聯係,也就明白了,不忍再說朱麗,歎息道:“朱麗你在哭?哭吧,這倆兄弟都不能講理。算了,這事兒你看能不能挽回,如果不行,我這兒再想辦法。”
  朱麗見明成這麽不講理,吳非卻是那麽能理解,心中更是痛恨明成,她忙道:“大嫂,我會想辦法,你一個人帶著寶寶在美國,手頭需要一些錢傍身。我會想辦法,我會的。”
  吳非聽著,早就心軟了,反過來勸說朱麗別鑽牛角尖,朱麗感動,泣不成聲。兩妯娌這一個電話起才感覺像是一家人。
  但是,吳非放下電話,為朱麗也為自己歎息幾聲後,還是決定堅決不寄錢給明哲。他既然那麽厲害,相當大哥,那就去找明玉好了,朱麗說得對,她一個人帶著寶寶,需要一些錢傍身。明哲能耐,即使這麽幾千美元也不留給她,想著真是心涼。
  吳非越想越氣,心說你會用錢,我難道就不會用了嗎?她憋著一肚子氣將寶寶哄睡了,立刻一個轉身給她爸媽打個電話,“媽,這回我回來後,老板希望我帶兩個人開發查詢新係統,這是給我的機會,年薪會加一半,但是工作會比較忙一點。我本來有點猶豫,不想答應,但回家算了算,還是想答應。你和爸趕緊去簽證吧,好嗎?過來幫我帶著寶寶,我也正好省了給寶寶入托的錢。而且我現在一個人住著這麽大的屋子,呆樓上擔心樓下進賊,呆樓下害怕樓上鬧鬼,你們來陪陪我吧。”
  吳非爸媽一聽就知道女兒那兒遇難題了,心疼,毫不猶豫地答應。吳非放下電話後冷笑著想,明天她會去銀行取錢,但是,這筆錢她拿來給爸媽買機票。爸媽過來管著寶寶,省下入托費用正好大家過好日子。難道她的父母就不用過好日子嗎?打量誰不是孝順孩兒啊,別把人逼急了。
  而吳非也知道,她得有點事業了。靠男人靠不住,還是得靠自己。
  朱麗又坐在臥室裏流了會兒眼淚,半途接到明哲電話,說他們收拾東西,中午不過來吃飯,等約定付定金時間再回來約齊了明成。
  朱麗想,也好,不來最好,省得操心。她擦幹眼淚,洗了把臉,打開書房的門,想把明哲的話傳給明成。卻見明成戴著耳機閉著眼睛躺在書房沙發上,真正的閉目塞聽,天塌下來也不管的樣子。朱麗俯視著他,心裏悲哀地想,如果他真是他母親一死他心理斷奶也就罷了,小孩子還容易糊弄。而明成這哪是小孩子的行為啊,整一個無賴了。一直占用著家中有限的資源,將妹妹實際趕出家門;借了父母那麽多錢,從來不知道歸還;為了借錢跟周經理不知道怎麽親熱,帶著口紅印子回家;明明事情都是他惹起,他還好意思拔拳揍他妹妹;做錯那麽多事,不知道歉更不知反悔。而這回的投資,那就不能再用決策失誤無心之過來掩蓋了,他是有策劃有步驟地瞞著她,他無視她的權利,他心裏不知道拿她當什麽。
  有那樣的爹,生出來的兒子也一樣無比的自私。明知道她在哭,他竟然還能小睡,何其涼薄。朱麗的心徹底涼了。
  而且,她好好一個人,做人一向光明磊落,不欠誰不求誰,今天,卻被他拖累得都不敢見人,在吳非麵前無地自容。
  一周之前,她還幻想著她能說服明成改變,想著明成終有一天能擔起責任。可是,經曆入獄風波,明成並不見汲取教訓,他反而變本加厲了。他竟然知道了欺瞞。而且,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出差,周經理的十萬塊錢是那麽容易借出來的嗎?他會說出他出差究竟去做了什麽嗎?朱麗想到以前明成襯衫領子上的玫瑰色口紅,胃裏如吞下一隻蒼蠅。這個人,是沒救了。
  朱麗冷冷俯視著明成,異常冷靜地分析前後,給明成痛下結論。
  她不想推醒明成,她不管了。但她還是盡責地留下紙條,告知明哲的來電,放在MP3上麵。然後,她靜靜退出,收拾岀兩大箱衣物用品、文件資料,大包小包回去父母家。
  明成居然不知,也不知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但令朱麗沒想到的是,一向並不怎麽看的上明成的爸媽竟然一致勸她不要意氣用事,得給明成時間機會改正,不能一棍子打死。朱麗納悶了,明成這樣的人能改?他現在已經是無恥的無賴了。他欺騙她,處處欺騙她,把她對他的信任都掏空,也把她的愛也全部否定,因為,她以前愛的都是假相,一個由婆婆和明成靜心堆砌起來的假相。
  朱麗不認同爸媽的勸說,她痛恨明成,這回也恨上了自己。她怎麽這麽傻,竟然一直傻嗬嗬地活在別人編織給她的圈套裏。
  明成其實一直在騙她。這讓朱麗無比惱火。

  二十七
  明哲在回上海的高速大巴上,已經忍不住取出筆記本電腦,架在膝蓋上整理頭緒。父親咬牙切齒的哭訴令他震驚,在父親的嘴下,母親怎麽成了如此卑鄙如此下作的女人。明哲都懷疑,父親嘴裏的那個害了父親一輩子的女人真是他們三個孩子的母親嗎?如此慈愛的母親,怎麽可能做出父親說的那些卑鄙事情?明哲都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父親。但是,父親的嚎叫是如此真切,他的悲哀也是如此真切,他眼睛裏深刻的痛苦更是不容忽視,那是無法假裝的,父親不是演員,而且即使最好的演員,眼睛裏也不會流露如此深刻的傷痛。那是經年累月的麻木後稍稍流露岀的絲絲縷縷的悲。那一縷悲如二胡的高音,月夜下顫巍巍地如泣如訴,告訴你何謂悲的盡頭。
  明哲按照父親的敘述程序,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理了半天,屏幕上除了一堆亂七八糟不知所雲的英語字母,都沒一句像樣的話。有些他一輩子都不會想到的話,他真寫不出來,總覺得這一寫出來,是對母親的褻瀆。仿佛他在寫,母親在看,他寫出來,母親將肝腸寸斷。母親已經不能開口,他作為一個握有話語權的人,怎可褻瀆母親?
  但是,如果不寫出來,又何為家史?而且,如果不去發掘過去隱藏在最深處的黑暗,又怎能理解父親的淒涼,明玉的冷情,明成的幼稚?而萬一,如果這些都是絕對的事實呢?他如果知而不言,采取回避態度,是不是對已經被欺壓一輩子的父親而言,這是最後的一記悶棍?他難道要看著父親低眉順眼無聲無息委屈到老?
  明哲心中極其矛盾,腦袋裏唧唧喳喳的幾種聲音吵得不可開交,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站誰的角度上,誰都有理。順得哥情失嫂意,他委決不下。他是那麽敬愛他的母親,他怎能忍心在媽過世後,往媽的墳堆上抹黑?但是,同樣,他又怎能惘顧依然委屈地卑微地活著的父親?
  整整兩個小時的車程,明哲憑記憶記下一大堆雜亂無章的對話,換作旁人來看,定是茫無頭緒。但這也正是明哲當時聽父親回憶時候的心情,他時時被父親透露的過往震驚著,他除了開動所有的腦細胞來記憶,他竟然無法思想,更別提判斷,至現在,他腦袋裏的細胞依然無法有效調動。若是說出這些話的人是別人,他定會斥為荒謬,斥為造謠。但是,說這些的是與母親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父親啊。原以為他們相濡以沫三十多年,沒想到,明哲怎麽都沒有想到,他岀生長大的這個家,竟然隱藏著如此多的不為人知的密辛。
  明哲不由想到明玉。他前一陣總覺得明玉走了極端。父母生她養她,即使有對不起她的地方,她如今也算是功成名就,更應放開心胸,還抱著那些過去幹什麽,而且因此還與明成對立衝突得如此厲害。因為,在他眼裏,母親一直是個寬和明理的人,雖然,有時堅強得似乎不近人情,但他以為,那是因為母親帶一個家,帶那麽多人活著,不容易。不堅強一點,小家夥們唧唧喳喳太難打發。今天,從父親嘴裏聽到的卻是一個無理,甚至極其惡劣的母親。明哲不得不懷疑,難道是月亮有正麵有背麵,母親將正麵給了他和明成,將無比陰暗的背麵給了父親和明玉?如果果真如此,他與明成也是罪人了,他們無恥地享受著家裏的好處,卻忽視父親和明玉的遭遇,甚至可以說是侵占了父親與明玉應得的溫暖。父親因此會爆發如此歇斯底裏的嚎叫,那麽明玉呢?堅強的明玉自然應該是選擇對抗了。長時間的對抗,讓明玉與蘇家走得越來越遠。
  這個家啊。明哲回到宿舍,對著空空如也的屋子,無心晚餐。究竟該如何評價母親這個人?或者是幹脆不評價,如孔夫子的為聖人掩過?
  明哲看看時間,美國那邊的吳非應該已經起床,他很想打個電話過去與吳非說說。但說什麽呢?這樣的家事說出來,會不會被吳非看不起?吳非已經很反感他的爸了,本來,他的媽媽還是他嘴巴裏的驕傲,現在呢?如果真的將爸媽的過去寫出來,掛上網,任誰一看,都會給出兩個字的評價,“不堪”。
  明哲麵對著電腦上麵雜亂無章的記錄,無從下手,不敢下手。他在網上建立的一個blog,一晚上下來還是空白。他等吳非來電話,但是吳非沒有來電。他急著往家裏打一個,隨便啦,不說父母的事,即使聽聽寶寶的聲音醒醒腦子也好,可是沒人接聽,明哲懷疑吳非帶著寶寶去采購了。他隻能在吳非的郵箱裏留下一封信,請吳非回來看到就給他一個電話,多晚都沒關係。但吳非的電話終於還是沒來,電郵也沒回。明哲如困獸般地在臥室裏輾轉不能入睡。混沌中,他心中有一絲靈光閃現:吳非是不是以不回電作為對他在為爸買房問題上的態度的懲罰?可能嗎?但考慮到吳非上回在國內抱著寶寶出走,明哲相信,吳非因買房的事冷落他,非常有可能。
  可是,中國——美國,他現在鞭長莫及。明哲不由想到他曾經很不以為然的明玉的警告,就在吳非離家出走那次,明玉就此給他的警告,明玉警告他不要一意孤行,不知撫慰在美國辛苦的吳非,以致後院失火。明哲那時的不以為然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沒錯,老人怎能不孝敬,吳非怎麽可能不支持他孝敬長輩,吳非不是不講理的人。 而且,他已經習慣,吳非婚後一直家中大事都聽他的話。
  但,現在吳非的杳無音訊,令明哲徹底的恐慌,比上回吳非出走晚上找盡各大賓館卻無下落時候的恐慌更甚。因為,這一次,吳非並無返美的機票在他手中,吳非徹底的不可控。當然,明天吳非會去上班,但是,吳非會接他的電話嗎?吳非的憤怒情緒究竟走到哪一步?吳非最後仍給他的話,“我為什麽總不能指望我先生給我好日子過”,是不是代表著她對他的失望?
  吳非失望後,消失音訊後,她會做出什麽呢?
  明哲被迫反思吳非前前後後的態度,一夜無眠,徹夜擔憂。
  明成陪大哥去付了定金,與房主約定給一周時間遷岀,他們蘇家下周末遷入,屆時款項全部結清。明成還在與賣方交涉時候,周經理一個電話進來,說沈廠長昨天已經將投資款全部付給設備生產廠家,終於拿出已經訂了半年多卻一直無錢取貨的設備。現在沈廠長攜妻兒過來市裏,很有誠意地請所有投資人吃慶功飯,慶祝大家的合作走出成功的第一步。周經理的意思是,今天大家務必全部列席,別裝出一副外銷員的清高相,給人家個體戶一些麵子,畢竟以後大家合作。
  明成答應肯定出席,心裏也是一陣輕鬆,瞧,錢都已經換成設備,還怎麽拿得回來?總不能敲一塊鐵去變賣了吧?這下明成更有理由向朱麗解釋投資款沒法拿回這個事實。所以,等明哲拿起行李告別離開,明成迫不及待地給朱麗打電話,幸好,朱麗生氣歸生氣,手機還是開著的。
  “朱麗,我聽你的話,問了周經理,結果人家沈廠長已經把錢換了設備,已經叫車拉回安裝場地。不信你等下和我一起參加慶功宴,看看我們部門其他同事怎麽反應。看看我有沒有騙你,投資是真的投進去,也是真的暫時拿不會來了。你在哪裏?等下我去接你,我們一起過去吃飯。”
  朱麗耐著性子將明成的話聽完,心中更是氣憤,“你是不是很得意你的所謂投資終於得逞?很得意七騙八拐地繞過我支配家裏的錢得逞?你說了半天還不是為愚弄我成功在得意嘛。既然你那麽有本事,上哪兒借一筆錢來,把你爸買房子的錢解決個五萬七萬的,有本事別蹭著你大哥,房款全讓你大哥付。蘇明成,我看不起你,你隻會算計你的家人,欺負你的家人。我們暫時分居,我需要好好考慮考慮你這個人,你別來找我。”
  “朱麗……”但是,朱麗已經掛了電話。明成衝進臥室,果然見衣櫥裏朱麗的夏秋衣服已經全去。明成呆住,朱麗朱麗,你怎麽能做得這麽絕。但是明成非常想不通,他已經解釋得夠清楚,他那麽瞞著朱麗,實在是因為朱麗在投資這件事上麵的決策不明智,他那麽繞著她做是為這個家好,是主動的賺錢以更快更好地還錢,而不是拿了錢出去亂花。
  他坐在床沿想了半天,不相信朱麗真的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他重點記住了朱麗說的“我看不起你”,對了,朱麗是個那麽爭勝好強那麽要麵子的人,她豈能容忍她的丈夫隻因小小的家庭糾紛就被關進監獄,而且在裏麵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他自以為掩飾得好,可是,朱麗怎麽可能看不見他身上的傷疤,還有,朱麗在為他出獄走門路的時候,怎麽可能沒聽說裏麵的罪過,否則她怎麽可能急成那樣。朱麗,應該知道他在裏麵可能受了多大罪過吧。
  朱麗究竟因為什麽原因看不起他,幾乎不言而喻。她不說,那是她的修養,她不想揭穿他。但是,他怎麽能夠掩耳盜鈴?朱麗看不起他,那是真的看不起他,而且,是有原因的,有理由的,正當合理。連他也看不起自己,那個在看守所經曆一遭的自己。
  明成一點沒有了笑嘻嘻上門負荊請罪的打算,因為知道朱麗是玩真的,知道他身上的那些汙點是不可能消除的,而朱麗因此將會永遠看不起他,他請罪沒用。就投資事件的請罪無法治到點上,朱麗厭棄的是他的其他,那些,他無法請罪。而且,如果朱麗真是因為那些其他而厭棄他看不起他,他如何請罪?他也不能再往自己已經被損傷的自尊上麵踏上一腳。他不會去,他得維護自己僅有的自尊。
  但是,不上門,會導致什麽結果?
  明成不敢想。甚至也不敢想過去的美麗時光。
  慶功宴,明成還是去了。酒桌上,周經理雖然沒指明,但隱晦地要明成為借錢滿飲一整杯葡萄酒,明成一點沒有反抗,心領神會地喝了。大家碰杯慶祝,別人意思意思喝一口,明成也把整杯喝了。沈廠長一見有機可乘,花言巧語地左一杯右一杯地勸酒,明成來者不拒。越喝,這酒涼涼的越好喝,而且喝岀了回甘。
  朱麗雖然憤憤地掛了電話,關了手機,可等爸媽睡覺後,她關上臥室門,悄悄摸岀手機,鑽在涼被裏打開,怕短信進入的聲音被爸媽聽見。但是,有短信,卻不是明成的,未接來電也沒有她很熟悉的那幾個號碼。她下意識地等了一會兒,期待有一個電話進來,然後她可以憤憤地繼續斥責,但是,沒有來電給予她機會。朱麗非常失望,更加憤怒。對未來更加失去信心。
  江南江北公司並為一家,基本格局幾乎沒變,連經營地址也還是各自蹲在原址,準備江南公司租用期到期後另外考慮大一點的地方搬遷。唯有人事方麵稍微變動了一下,集團這回肅清孫副總等一批反骨支棱的人馬,空出不少位置需要補充。集團人事部不斷下文調人,明玉留意到,老蒙把原來派下來搞她和柳青腦子的那些監理人員都調了回去。明玉也不說出來,一一簽名批準放出,與老蒙心照不宣。
  她當然沒有周末。明哲打電話來說看房子,她沒空,即使有空也不會參與。周日下午就飛出去參加一家原屬江北客戶的年度訂貨會議,借此與江北不少同行見麵,實地了解江北那些業務單位的布局,收獲頗豐。如果有什麽不清楚的,那就當場一個電話給柳青,隨問隨答。而可憐的柳青過去武漢之後,工作量大增,內部關係外部協調的瑣碎事情攪得他每天睡不足八個小時,自然沒了緋聞,在武漢成了生活嚴肅的年輕有為老總。電話裏,嗓子都是啞的,柳青自詡,這叫性感。
  石天冬去後一直沒有消息,過了七天,周一早上明玉打開郵箱,看到裏麵有一封帶有附件的郵件,郵件名稱“水母”。打開,裏麵果然有美麗的水母照片,但是下麵的文字說明居然都是英語,有些字,明玉即使用了金山詞霸也找不到是什麽意思。她不由莞兒,石天冬這家夥與她較勁兒呢。她微笑回了一封郵件,“騙外行真容易啊”。以為她那麽容易捉弄的嗎?
  但石天冬沒有辯解,依然隔三岔五發來英文資料整理。經常的,發件時間在半夜淩晨。明玉開始覺得無趣,覺得石天冬這人太孩子氣,作為心態成熟的成年人,對於自以為正確的路,別人有什麽非議,大可哈哈一笑置之,那麽認真做什麽,為自己活還是為別人活?而且,明玉幾乎可以打保票,石天冬過後會覺得無聊,覺得無趣,就像他憑興趣做養殖做船運開飯店一樣,很快就熱情消失。所以,明玉根本就不把石天冬的認真當一回事。
  以後再有郵件來,明玉打開看一下,就刪。也不再回信。
  溫瑋光倒是來了一趟,但行色匆匆,下午來,因為沒有提前預約,一起吃頓晚飯,還是與其他客戶一起吃的,明玉實在無法脫身。他第二天早上就走。但溫瑋光雖然說的大多數是工作上的事,就他們公司的零庫存與明玉再協商一下進一步的協調計劃,但明玉知道,這些事電話裏也可以說。溫瑋光來,主要是來看看她。夠義氣。
  所以,周四早上,明玉親自開車送溫瑋光去機場。
  溫瑋光放行李的時候,出於禮貌,明玉等在車外。沒想到溫瑋光放了行李,卻走到明玉那一側,打開車門,道:“我來開車?”
  明玉忙道:“我來,否則說話說溜了會忘了指路。”
  溫瑋光一笑,側身讓開,讓明玉上車,他將門關上。才繞到自己那一側坐下。明玉等溫瑋光係上安全帶,兩人電話裏依然非常熟悉,所以見麵說話也很隨便,“昨晚也不賞臉去酒吧喝杯酒。害我隻好早上趕著起床送你上飛機。”
  溫瑋光將手中紙袋交給明玉,“送給你,這回去德國帶來的,拜仁慕尼黑隊的球衣。你今早總算氣色還行,昨晚眼睛都是血絲,我還哪敢跟你喝酒耗你睡眠時間。”
  原來如此,明玉感激。低頭看紙袋裏麵,心裏不明白這件球衣代表什麽,但見門僮向車內招呼,忙放下紙袋,將車開走。“謝謝你。唉,幸好我們公司這回事情過去,起碼四、五年不會有大事。否則經常這麽折騰一下,我半條命丟給它。”麵對熟人,明玉也不裝好漢了。
  “為什麽是四、五年?”溫瑋光好奇。“你們這回的衝突,大家都說是老臣子與你們這幫新人爭地盤。”
  “胡說,都是因為事後看我和江北兩個得了最大好處,外界才這麽下定論。主要還是老臣子沒法適應公司的迅速壯大,管理思路方麵轉不過彎來,眼看著手中地盤無法抓住,他們趁蒙總生病住院想造反抓權。”
  溫瑋光笑道:“本質還不就是新老爭權?站你立場上,你當然覺得老臣子無理。但站他們立場上,他們看著你們肯定也在罵霸道呢。我現在每天一隻耳朵給新臣子,一隻耳朵給老臣子,每天聽的就是這些牢騷。”
  明玉聽了不由一笑:“對。不過我們的蒙總選擇了新臣子。其實我們也是建廠的元老,隻是年紀輕一點,接受能力強,掉頭比較快。你們……你們那些老臣可是不得了,兩代元老了。”
  “是啊,那些人的難弄,業內也有名了吧?”
  “是,業內都說,還從沒見過私企這麽擺不平的。不過,這種環境可真鍛煉人,溫總比半年前……”明玉笑了一笑,沒說出半年前是什麽。
  溫瑋光笑道:“我早知道,我早知道,你們當時看見我沒一個不磨刀霍霍的。不過,暫時我還沒法向你們蒙總學習,下回我找時間,多幾天,你幫我引見一下,我想與蒙總好好談談,討教一些經驗。”
  “可以,提前一周預約吧。拜仁慕尼黑隊是足球還是籃球?”
  半年交往下來,溫瑋光已經清楚明玉這人是純粹的工作機器,沒有情趣,見問岀這種弱智問題,笑道:“我都不願意回答你,你自己上網查去。對了,你還沒跟我說為什麽可以太平四年五年。”
  “切,這種問題不會自己思考。”明玉當然也以牙還牙,但還是解釋道:“這是個陋習,大多數人還沒有職業經理人的意識,還喜歡朝中有人好辦事的老套套,有拉幫結派的習慣,所以用一個人,經常是翅膀用硬了,必然派生的,他的派係也成型了。比較有破壞力的派係形成到壯大,一般要四五年吧。我現在管理的銷售公司,不得不花一部分精力從製度上和人事調動上消除員工對派係的需求,起碼讓派係無法左右公司經營。但老一輩的管理者喜歡操縱派係,喜歡在派係之間搞平衡,這種平衡其實就是走鋼絲……”說到一半時候,明玉手機來電,不得不接聽,好歹她的電話清早時候還比較有空。溫瑋光聽著卻是若有所思,這話正好說中他家企業的情形,他那兒,他爸爸走鋼絲出錯,平衡打破,才難以收拾。
  電話那端居然是明哲。“明玉,爸的房子周末遷入,你有空嗎?”
  明玉瞥一眼深思的溫瑋光,異常幹脆地道:“沒空,我記得車庫鑰匙還在你手中。你搬完將鑰匙扔我信箱裏吧。”
  “爸不想要那些舊家具,還得占用你車庫。”
  “由不得他,搬了那些舊家具過去看他用不用。”
  明哲很為難地道:“不行,爸跟我講了些過去的事,我們還是別勉強他用舊家具了。還有……”
  明玉再看一眼深思的溫瑋光,道:“大哥,我現在開會,十分鍾後給你電話。”
  明哲不得不放下電話,他現在很多事纏身,而且一件比一件麻煩。怵頭再三,不得不向明玉求救。
  溫瑋光見明玉放下電話,誠懇地道:“跟我說說你怎麽在公司推行無派係政策?”
  明玉笑道:“這事兒說來話長,而且我的招數未必對你有用。我就堅持兩點,供你參考:一點是以法治替代人治,升遷賞罰,規矩都清清楚楚,他結成派係最多做事稍微方便一點,但得不到太多好處,這種烏合之眾性質的派係嘛,如果沒有好的利益維持,時間長不了。一點是獨裁,用我唯一的大派係消滅所有的小派係。獨裁下的法治,就跟某些小國一樣,最容易獲得條理和發展。”
  溫瑋光想了想,笑道:“第一點我正在做,遇到的阻力很大。第二點嘛……”
  “第一點都還沒推行下去,第二點很難做到,你那兒估計參議院眾議院還有院外集團層層疊疊。”
  溫瑋光不得不笑道:“飛了你們蒙總吧,跟我雙劍合壁行不行?你看我多有誠意,已經是第三次求婚了吧?屢敗屢戰啊。”
  明玉笑道:“你找長工還是找太太啊?用心險惡,七仙女也會被你嚇走。”
  溫瑋光也笑:“本來想拿你當七仙女,現在越來越想拿你當長工。第一次見你先看到性別,現在見你……不過迄今為止,你還是我最喜歡的。真的回家考慮考慮,別總當玩笑聽。”
  “我沒當玩笑來聽,但是除非蒙總開除我,否則,我不會主動離開集團。我不能沒良心。對不起。”但明玉又覺得有點怪,這哪像是求婚與回絕求婚,兩人都理智得像坐談判桌上商談。好像都沒臉紅心跳做陪襯。
  車子正好到機場,溫瑋光總結性發言:“我永遠沒有機會。你這樣的人,你們蒙總還能不想方設法抓住你?看你換的車子,這待遇,無法按照新舊車子比價來計算的。你們蒙總超值優待,你超值回報。但你還是得注意身體,你已經瘦無可瘦,這回倒下,隻見你憔悴了。你看,我也勞心得生出白發。”
  “看見了,昨天吃飯時候看見,鬢角那邊特別多,我就想你也夠操勞的,你還特意抽時間來看我。”
  溫瑋光一笑:“那還不答應跟我走?”說著就開門出去了,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從看到明玉開的新車開始生出的感覺,所以說話反而坦蕩。隻是覺得非常可惜,又能幹活又能入他法眼的田螺姑娘一樣的美女,他居然撈不到。
  明玉微笑著出來,看溫瑋光拿了行李,又被溫瑋光送回車上,沒有握手,溫瑋光用對待女人的態度紳士地對待她。這方麵,他是個熟手,與石天冬不同。跟溫瑋光說話和接觸的感覺都很美好,令明玉覺得自己矜貴。但是,他不在本市,而她不願辜負老蒙,她都沒必要努力一把。
  她開車回去,走了好大一段路才給明哲電話。
她開車回去,走了好大一段路才給明哲電話。其實,是非常的不願意打這個電話。就好像她原本生活在風和日麗的春天,可一接觸所有與蘇家相關的一切,天空立刻黯淡下來。
  “大哥,請說。”她也沒太婉轉。
  “明玉,你那麽忙,我長話短說。爸給我電話,說朱麗從上禮拜天起一直沒回來。我問明成是怎麽回事,明成說他也不知道,要我別管。你有沒有時間找朱麗談談?”
  這個消息倒是讓明玉的眼睛瞪大了幾秒鍾。朱麗與明成吵架了?難得啊,這麽親密的一對小夫妻。但明玉還是想都沒想,就道:“我與朱麗不熟,幫不上忙。還有什麽事?”
  明哲差點被明玉的話噎死,就這麽直捷了當地拒絕了?他恨不能適應,需得好久,才道:“爸的房子已經付了定金,我手頭有點錢,但是還不夠一點,吳非那邊一直沒給匯錢的消息,估計等不及了。本來想問明成借一下,可他們那樣我說不出口。你那裏有沒有辦法拿出七萬,我發了工資分兩個月還給你。”
  明玉這回好好想了想,大嫂大概火大了吧,見大哥總是虎口奪食,索性到了美國就不理他了,還什麽匯錢,大哥倒是想呢。至於問她借錢,那是不可能的,“大哥,你如果需要錢,我可以借給你,但是如果這筆錢專款專用拿去給爸買房子,我不借。我怎麽給一步步趕出家門的你應該清楚吧?大嫂那邊我建議你別指望了,大家都知道這筆買房款應該是蘇明成來岀,大嫂肯答應岀你手頭的那一些,她已經是夠賢惠。還有什麽事?”
  明哲氣絕,好久說不出話來。
  明玉自言自語地道:“你每個月還三萬五,你稅後收入那麽高?你還了錢寶寶母子這兩個月還怎麽過?你怎麽過?你還得給爸買新家具,那寶寶得苦上三個月。咦,大嫂要你這種丈夫還有什麽用?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大哥我看你也別管蘇明成了,你還是管好自己吧。房子可以叫中介辦按揭,不夠的錢你叫蘇明成每個月打錢進去。好了,這件事解決,還有舊家具的事,不管爸要還是不要,你都清空吧,那個車庫我下周準備賣了。”
  明哲還是沒有話說,黑著臉說聲“再見”將電話掛了,他早應該知道,打這個電話是自取其辱,結果,真的什麽問題都沒有解決,他反而聽了一頓教訓。而且,明玉也說吳非要他這種丈夫有什麽用,丈夫難道隻是用來管飯管穿管好日子的嗎?夫妻難道不能同甘共苦一下,一起克服一下生活中的不順?難道妻子隻能供著養著?
  吳非一直沒接他的電話,電郵回了一個,說的是她請她的父母去美國幫忙,她一個人應付不了。為此她準備接手一個項目以提高工資,但這樣會比較耗時間占精力。明哲當時氣憤地想,女人,怎麽都這麽現實。回電郵說吳非做這個決定也沒跟他商量一下,但他會跟她父母聯係,幫忙簽證。吳非回他一個電郵,說她不是七仙女,沒法吸風飲露一文錢不花上敬老下育小自己還能魅力四射吸引老公,臭書生才有那麽理所當然的幻想。吳非還說,簽證不需他幫忙。明哲看了這電郵,眼前仿佛看到老婆孩子都如七仙女一樣撲騰騰地飛遠了,扔下他一個臭男人。
  而明玉,比吳非說話更直接,更狠。這世道,女人是怎麽了?怎麽都沒媽那樣……明哲忽然想到,根據爸的口述,在爸的眼裏,媽隻有更不堪。在媽主持的家庭裏,哪有男主人說話的份啊。那麽,難道他錯了?
  但是,無論他對他錯,周六房款的問題該怎麽解決?他也是狗急跳牆了才找上明玉的,其實早知道明玉會拒絕,也知道不應該找上明玉。唉,怎麽解決。
  明哲想問舅舅接一筆,可是沒有舅舅電話,問爸要來號碼,舅舅卻說,明成剛問他借了三萬。明哲徹底沒轍,而更拿明成沒轍。
  明玉被明哲掛了電話後,一臉的哭笑不得,終於明白自己當年為什麽得不到這個大哥的保護了,原來這人意識大有問題,太不知道變通了。可人真是好人,犧牲了自己還不說,還犧牲妻子女兒,就是為了蘇家蘇大強和蘇明成。但這種好人,吳非有得苦頭吃。問題是吳非也是很好的人,而且,還有可愛的寶寶。
  明玉思想鬥爭再三,而且還是趁紅綠燈翻出手機中寶寶的照片看了一下給自己打足了氣,才勉為其難地決定插手蘇家的事務。但該從哪兒入手?總不能從威脅爸接受舊家具入手吧。明玉想得投入忘了開車,都忘了看前麵紅燈轉綠燈已經兩次。果然就有一個警察來敲車窗,笑嘻嘻的問一句“小姐你紅黃綠選中哪種顏色了?還是沒一個喜歡”,明玉臉紅,落荒而逃。
  明玉被明哲掛了電話後,一臉的哭笑不得,終於明白自己當年為什麽得不到這個大哥的保護了,原來這人意識大有問題,太不知道變通了。可人真是好人,犧牲了自己還不說,還犧牲妻子女兒,就是為了蘇家蘇大強和蘇明成這兩個扶不起的阿鬥。但這種好人,吳非有得苦頭吃。問題是吳非也是很好的人,而且,還有可愛的寶寶。
  明玉思想鬥爭再三,而且還是趁紅綠燈翻出手機中寶寶的照片看了一下給自己打足了氣,才勉為其難地決定插手蘇家的事務。但該從哪兒入手?總不能從威脅爸接受舊家具入手吧。明玉想得投入忘了開車,都忘了看前麵紅燈轉綠燈已經兩次。果然就有一個警察來敲車窗,笑嘻嘻的問一句“小姐你紅黃綠選中哪種顏色了?還是沒一個喜歡”,明玉臉紅,落荒而逃。
  到了辦公室,明玉先給吳非一個電郵,請她有時間來電。先得了解一下情況,真看出吳非被逼急了的話,那筆房款她隻有違背原則含淚出血了,總不能委屈可憐的寶寶和直率的吳非。但那筆錢她怎麽能不明不白地岀,她得找到蘇明成家將因果說清楚。當然,她不找蘇明成,她隻找能講理的朱麗,朱麗離家出走也不能阻擋,他們又不是離婚。
  朱麗怎麽都不會想到,因為她講理,所以成了吳非和明玉紛紛找上她的原因。她氣得與明成鬧分居,可是明成的陰影如附骨之蛆,如影隨形,隻因為她講理。否則她可能會歎上一句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了。朱麗不知道明玉找她幹什麽,但不以為明玉會出麵解決她和明成的問題,怎麽可能。可是,自她離家出走後,明成居然挺爭氣地不來電話,不來接人,當然也不露麵,這一下,朱麗反而一籌莫展,心中開始忐忑不安了。無論如何,明玉總是姓蘇,明玉在這麽恰巧的時間找上來,或許,可能,總能說明一點問題。朱麗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理答應明玉中午一起吃飯。地點當然是在明玉公司附近的餐館。
  明玉公司每天的銷售報告都會匯總到銷售總部,有人連夜趕製報表出來,明玉一般也是連夜審查數據,第二天早上會議立刻做出應對,這是每天必修課。所以吳非打明玉手機時候是秘書接聽,等過一會兒,沒多久,才是明玉自己循著她交代的電話打過來。
  明玉在吳非麵前也不作掩飾,直接道:“寶寶睡了吧。大哥問我借錢,七萬。”
  “瘋了。”吳非沒想到,她與明哲暗戰的結果是明哲找上最不可能的明玉。“明玉你答應了沒有?這事兒我已經交給朱麗處理,朱麗說她們會岀這筆錢。都知道你不應該岀這筆錢。”
  “嘿,原來是這樣。”明玉這才放心,看來不是自己對朱麗工作的幹擾才造成朱麗離家,“朱麗好幾天沒有回家,大概就是因為錢的事吧,我今天中午約她吃飯。大嫂,大哥是個受傳統教育比較深的人,因為學習成績太好,從來從家到學校都要求他事事做第一做榜樣,要他克己無私,做個道德無可挑剔的三好生,所以我看他有些倫理道德的實施並不是出自內心,而是出自根深蒂固的教條,就跟那些高大全得不像真人的學習榜樣一樣,那些學習榜樣的其中一條事跡肯定是舍小家顧大家,長年累月下來,大哥難免會有一些不合常理不合人心的極端。幸好大嫂一向心胸開闊,我就不行,我一直與兩個哥哥關係無法融洽。”
  吳非被明玉這麽一說,心說這個原因倒是成立,明哲這個人,如她爸媽所說,本質是好的,但就是好得濫了,所以太被那些教條牽著走,如果要他做出臥冰求鯉之類的荒唐孝敬舉動,他估計也會做。“明玉,看清本質容易,可是牛拉不回頭啊。幸好你能理解,否則我肯定是被人指著背脊罵惡媳婦了,我知道你打電話來肯定能體諒我。但是拿七萬塊我是真的不能拿出來,拿了我和寶寶的生活……我倒是罷了,我們什麽苦沒吃過,寶寶不行。我們辛苦出國幹什麽?還不是想下一代生活好一點?”
  “大嫂,你這人其實是最合理不過的人,性子直爽,心胸又很寬容,做事又大方,可惜我們不是在一個城市,否則我倒是願意回蘇家。”明玉少不得要為明哲說說好話,舉手之勞的事。
  “行,行,明玉你別使勁誇我,知道你什麽目的,其實我們私下裏也常在誇你的,尤其是你大哥,可他那死樣當了麵又不肯說了,好像當麵誇一句會死。”
  “嗬嗬,這話明著是彈,實質是兩夫妻勾結一捧一唱啊。大嫂,錢的事我會和朱麗協商解決……”
  “對了,我看朱麗有難處,你對她別太嚴厲。上禮拜天那天我打電話過去也是很氣憤的,憑什麽他們不出錢,又連一句表態都沒有。但那天朱麗在哭,她說,本來他們賣了車子就是準備岀給你們爸買房的,結果被明成拿去投資,還問人借了十三萬,我打電話去的時候,大概他們兩個已經有過對峙。朱麗離家大概是與這事有關。”
  明玉奇了,原來其中還真不是一點點的複雜,難怪大哥會無計可施,最後找上她,她好歹是個大戶。“大嫂,我聽你的。真不行的話,我解決一點,那也是我應該的。寶寶睡了吧,這麽安靜的。”
  “睡了,小家夥白天放在daycare很不適應,人比回國時候瘦了一些,而且還天天想她爸。我讓我爸媽過來照顧,可明哲不很理解。”
  明玉笑道:“那是應該的,大嫂。可憐的寶寶,我讓她爸立刻給你們打電話負荊請罪。”
  “你這鬼精。”吳非不由得笑,“還是問題解決後吧,否則我看著明哲一臉焦急會心軟。”
  “好,大嫂。不過你回到美國後還沒給我發來寶寶照片,違約啊違約。”
  “哎唷,立刻發,一個人對付寶寶都忙得沒時間,不好意思。我立刻拍了寶寶睡覺的照片傳給你。”
  吳非放下電話的時候,胸口一口悶氣消散很多,其實,她哪是那種無理的人,她不過是要個合理公道。可是她的合理公道在明哲麵前說不通,幸好還有人理解。但吳非覺得挺欠明玉的人情,是她的堅持不匯款把苦菜花一樣被蘇家擯棄在門外的明玉不得不插手管事。如果說朱麗因為明理所以她找上朱麗,她因為明理明哲總對她諸多要求,那明玉也是因為明理,所以最後逃不開蘇家的牽絆啊。這世道,好人做不得。
  明成最新的兩單生意中,其中一單的訂貨最好聯係那個曾經被他一拖再拖,最後在媽媽去世那個時候被憤而斷交的路廠長。周經理給的兩個雞肋單子利潤太薄,如果不找路廠長,壓低運輸成本,他會沒有賺頭,他雖然以前懶,可是會精打細算,這是他懶而不敗的原因。所以他今天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轉乘中巴到鄉下去找路廠長。
  明成抱著被爆脾氣的路廠長冷落的打算上門拜訪,沒想到冷落超過預期。路廠長看見他就沒好臉色,哼哼哈哈幾聲後便找個借口抽身下去車間。明成等了會兒,人沒等來,卻等到路廠長養在廠裏的小獅子一樣的狗進辦公室徘徊。大狗垂涎三尺地圍著明成打轉,雙眼充血,猙獰凶狠。明成想到藏獒之類的狗據說眼睛充血是發起進攻的信號,但又據說麵對猛犬時候以不變應萬變是最好辦法,他一時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呆原地全身冰涼。天下沒有最糟的折磨,隻有花樣翻新的更糟的折磨。路廠長是恨上他了。
  明成想,他可以逃,但這一逃,以後更別想回來見路廠長,畢竟相對於其他類似工廠而言,從路廠長這兒進貨有小小地理和價格優勢,這麽小小的優勢匯聚到批量產品上,優勢就很明顯了,他一向心算靈敏,早就明白這個理。所以他隻能挺著,等路廠長回心轉意。
  期間有不少人陸續過來敲門,但一見辦公室大狗盤踞,個個一聲不吭溜之大吉。明成苦不堪言,又愧憤難當。但想到剛剛承受過的更令人崩潰的折磨,這等小事算得了什麽,狗若是敢咬他,他起碼還能與狗主人打個官司,不像在那裏麵叫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得,就拿狗當紙老虎吧。可是,他可以戰戰兢兢地將眼睛閉上,狗卻不肯放開他,溫熱的口水潺潺滲透到明成的褲子裏,濕嗒嗒的,令人作嘔。
  明成還是死忍,他想,朱麗為什麽看不起他?他要是不做出一點明堂來,別說朱麗依然看不起他,媽媽在天之靈也會傷心。他已經強硬地按照自己的路線投資了,下一步,他得好好做業務,即使周經理給他的業務頗為雞肋。他得記住,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得成人上人,必須成人上人。等他做出點成績,他再上門請朱麗回家。他想,朱麗心裏是對他好的,隻是恨他不爭氣。
  一人一狗僵持許久,狗終於沒撲上來將犬牙抵住他的脖子。當門外走廊傳來盆碗撞擊聲的時候,有一個老年男子過來叫走了狗出去吃飯。明成卻沒人招呼,愣了會兒,不得不灰溜溜自己走出工業區好遠才找到一家蒼蠅飛舞的小飯店草草吃了一頓。明成還不敢叫肉,怕回去路廠長的辦公室被去而複還的大狗嗅出來。
  吃完飯,還是灰溜溜回去路廠長辦公室,但辦公室的門已經關了。狗倒是沒再出現,可他也沒處可去,隻好臉皮厚厚地去各個部門找認識的人閑話。狗涎已幹,褲子上麵一砣斑。俗話說臉皮厚厚,吃飯飽飽,明成豁出去麵皮了,今天一定得等到路廠長,即使說不上話,起碼他得把誠心傳達出去。這兒是路廠長的地盤,他的一舉一動路廠長能不了若指掌?他在這兒一言一行,路廠長都跟追蹤錄像似地監視著呢。這是他誓言發憤圖強後的一場硬戰,也是他圖謀收複業務失地擴大業務影響力的第一戰,他必須啃下這塊硬骨頭,打一個開門紅。料想,媽媽在天之靈看見,一定會滿心歡喜。
  媽媽如果在該多好,這種最尷尬的時候他如果打電話回家,如果媽媽能接電話,媽媽肯定能給他最大的安慰和鼓勵。可是,沒辦法了,現在他得獨立支撐,咬緊牙關也要獨立支撐,他得有很大出息讓媽媽高興。不能讓蘇明玉在媽墳前燒紙傷了媽媽的心。
明成想到小學時候常喊的口號: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等到日影開始西斜時候,路廠長終於從不知哪兒冒出來,路廠長也辛苦,為了讓明成自知之明地離開,他都沒法休息,最後忍無可忍,隻好回來,提著兩隻沾滿油汙的絕緣手套,滿身疲憊,見明成如見牛皮糖,但心底也生出一絲驚訝。明成這麽堅持非常難得,但路廠長理解成為,無事獻殷勤,非盜即奸。所以路廠長這個老江湖滿心都是警惕,見麵就是沒好氣地一句,“你還沒走?”
  明成強笑著跟路廠長走進辦公室,很誠懇地道:“我今天專門向路廠長道歉來的,沒道好歉不能走。路廠長,我媽年初去世,我整個人跟瘋了似的,到處得罪人。您千萬請大人大量。別的我也不多說了。如果路廠長以後再給我機會,你就等著看我的行動吧。”
  路廠長敷衍著道:“行,行,忠不忠,看行動。以後,以後吧。”
  明成聽著這麽言不由衷的話,已經沒力氣生氣了,依然誠懇地笑著道:“好。路廠長,你看看這份單子,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不管有沒有興趣,我晚上會做好一份履約時間表,我們可以同時簽一份隻單方麵對我有所約束的協議,如果我沒如約完成工作,我賠償你。”
  路廠長終於給了明成一個正眼,因為他與此人合作幾年,知道此人不是大奸大惡,有的隻是糊不上牆的懶散與不負責任,如今他竟然訂協議來自我約束,這倒是稀奇了。“可是,你如果耽誤我的岀貨,你能陪得起全價嗎?走吧,做出來永遠比說出來有效。”
  明成呼岀一口長氣,這口氣差點悠悠蕩蕩射到路廠長臉上,“我晚上傳真過來。你明天就可以看到。合不合適,決定權在你手裏。”
  明成不再多說,如路廠長所言,做出來,比說出來有效。他已經做了第一步,讓路廠長正眼看他。他得開始做第二步。
  又輾轉著乘中巴回去市裏的路上,明成忽然想到,早上出門時候,如果手快一步,料敵於機先,先做好一份單方麵協議,不是更能說服路廠長,效果更好嗎?當時如果擬好協議,談成生意的時間不是可以往前推進一天了嗎?哎,看來他還是沒有主動積極地統籌規劃。以後得吸取教訓。
  明玉幾乎是與約定時間一分不差地來到飯店,這是她的風格。見到朱麗已經坐在位置上,看著她過去,兩人都是微笑,但沒什麽熱情。明玉自己也很清楚,若不是為了她那婆婆媽媽犧牲得實在令她看不下去的大哥,她不會願意與朱麗明成他們打交道。與明成就更不必說,與朱麗吃飯,已經是她的極限。
  大熱天的,朱麗依然披著一頭微曲長發,一點不怕熱的樣子,而她還卻是看上去很清涼無汗,整個人安靜潤澤。明玉走過去路上飛快想,朱麗其實也不能說是眉眼絕對精致,但結合舉止打扮,這人怎麽看怎麽讓人舒服。連柳青都一直讚不絕口。
  但中午時分,對於一個白領而言應該是工作間隙的時間,朱麗穿得很是休閑。她還在停工?
  對於朱麗,明玉就沒像對吳非那麽客氣,當然不可能稱為二嫂,而是照舊直呼大名。說一聲“朱麗你好”,坐下,各自點菜。西餐,這是有點潔癖的明玉唯一的洋氣。
  朱麗看見明玉,除了沒話可說,還是沒話可說,兩人的對立太根深蒂固,即使知道明玉講理,可也知道此人不好惹,心中親近不起來。朱麗擠啊擠的才擠出一句話:“你好,看上去你氣色好了許多。”說出這句話,朱麗就想到上回她一次找遍醫院住院部才見到明玉的麵,一次想探訪明玉被拒,而今天明玉見她隻要一個電話,她是一點拒絕的意思都沒有。不由心生感慨,她的驕傲都被一地雞毛埋沒了。
  “老板借給我一個很好的保姆,所以我現在有飯吃了,我很容易養。”明玉與朱麗說話也提不起精神,“你還在因為我們集團審計那件事停職嗎?已經快兩個星期了吧。”
  “是啊,真快。這兩星期真亂。”
  “坐過山車似的,真是亂。你真準備老老實實停職一個月?”
  “大老板喊出一個月,我總得被罰停半個月才能消他的氣吧。下周一回去懺悔一下,應該不會再有問題了。”
  “那是我的錯誤,對不起,我當時利用了你。”明玉再次道歉,“這兩周時間,事情全亂了套。大哥與大嫂也反目,大哥找不到在美國的大嫂。”
  朱麗聽了前麵兩句,剛想稍微客氣一下,沒想到後麵幾句立刻跟上,將她打懵了。想到大嫂周日時候給她的電話,大哥大嫂的反目還能為了什麽?這才知道明玉邀她見麵的真正原因。她答應了大嫂,可是她最終隻是逃出家門,卻沒有解決問題。她的臉一下滲血似的紅,羞愧難當,低下頭去,手中餐刀漫無目的地切割盤中蔬菜。
  明玉看得出,朱麗心有餘而力不足,心裏為朱麗惋惜,這樣的人,被蘇明成這種憊懶貨給害了。如果不是大嫂告訴她原委,她還不知道朱麗身上擔著這麽大壓力。她也不忍再在朱麗麵前非要先搞個水落石出,令老二家承認了過失,她才將錢拿出來,看著朱麗這樣子,她不忍。也不等朱麗表態,她先說話:“我今天已經找到大嫂,她是為了寶寶才生那麽大氣的。大哥也是,他隻是一個工薪階層,為了我爸,把自己家攪得雞飛狗跳。大嫂讓我別找你,大哥也讓我別找你們,這樣吧,其餘七萬房款我來……”
  “不,不用,我來,我們來,這不是我們岀房款,而是我們還欠債。其他的錢,也不用大哥來岀。我們來,都我們來。”朱麗講得很艱難,斷斷續續。
  “可以嗎?隻有兩天了。我不建議你向你爸媽借錢,雖然你爸媽是很愛你的人,肯定會全力支援你。也可以你向我岀借條,一年內歸還給我。”
  “不,不用,我自己會解決,不會問我爸媽借錢。”朱麗閉上眼睛,強忍欲流的眼淚,低頭好久,才道:“明玉,謝謝你,謝謝你替我著想,你讓我無地自容。”
  明玉筆挺坐著,一口一口快節奏有規律地吃著她的飯,兩隻眼睛則是一大半時間看著一直低著頭的朱麗,她沒出言相勸或者撫慰,兩人之間的過去不能提起。但她替朱麗惋惜,她想不出朱麗將用什麽辦法解決七萬塊,甚至全部除去爸的二十七萬的房款,她實在忍不住,才道:“其實,這不全是你的責任,你別都攬在自己身上。”
  “有什麽區別?”朱麗不願推卸責任,她自己追著明成承擔過失,她當然不能遇到責任的時候自己先躲。她美麗,從小到大一直是驕傲的公主,她聰明,但她更勤奮,證書傍身工作矯人令她傲然於世,她追求的是體麵的生活,可是,這一陣子,她抬不起頭來做人。
  明玉無話可說,朱麗確實有小小的責任。但她願意原諒朱麗,因為朱麗隻是因為年輕,而不是無知無恥。
  自己的一份飯很快吃完,明玉看看手表,她還有工作等著,不得不招手叫服務員結帳簽單,才道:“朱麗,我走了,下午工作還很忙。你盡力而為吧,不行給我電話,我別的沒有,經濟方麵還算寬裕。但這事兒別跟蘇明成說,也別和我大哥說,我出錢也隻以你的名義,通過你的渠道,我不想與蘇家搭界。”
  朱麗驚訝地抬頭看向明玉,硬是把衝到嘴邊的“我也不想與蘇家搭界了”壓回肚子裏。看著明玉與服務員熟悉的說話簽單,她心中悲涼,等明玉起身說再見,她不由伸手出去,與明玉握了一下,可還是不知道怎麽開口。她心中打定了主意。大嫂與大哥的反目給她刺激太大,明玉的明理給她刺激太大,錯認明玉是她以前的錯,而害了大哥大嫂是她現在的錯,她不能再錯下去,她也不能再指望明成改過了,否則她永遠被動,永遠無顏見人。
  朱麗咬著嘴唇又是呆坐很久才離開回家,也沒興趣逛街了。她回去與明成的家,蘇大強看見她驚住了,但連忙點頭哈腰地陪笑,很快鑽進自己房間。朱麗沒搭理他,又收拾了兩塑料袋東西回去娘家。
  該是痛下決心的時候了。
  蘇大強呆在自己的臥室裏,卻不敢坐下,更別說出去問岀心中的疑問。等朱麗忙碌一會兒過來,站門口客氣地向他道別,他站在床邊雙臂貼身一直微笑著應“好,好”。朱麗發了會兒呆,歎一聲氣,無話可說,開門離開。
  蘇大強候著關門聲響,忙靈巧地邁著碎步小跑到門邊,從貓兒眼往外看去,果然見朱麗下樓離開,整個人這才活泛了起來。忙又小跑到電話邊,他記性好,都不用翻閱電話號碼本,就撥出明哲手機的一串數字,報告明哲朱麗回家又走的消息。明哲在上海一聽,感覺問題更嚴重,朱麗回來取了東西再走,顯然是打持久戰的意思了。
  但明哲自己好歹是見到烏雲鑲了銀邊,吳非給他發郵件過來,但不是發給他的,是發給明玉,CC他的。附件是寶寶睡覺的照片,話隻有一句,“跟你說會兒話心裏好許多。”明哲猜測,吳非與明玉通了電話,明玉對他凶巴巴的一臉不耐煩,可是該做的事情還是在做。但是,他們說了什麽?明哲回郵都不敢多問吳非,也不想電話問明玉,再聽明玉的教訓,很是憋悶。
  明成多年開車,早上去路廠長工廠的時候還早,天氣不算太熱,自己也精神挺好,坐中巴就坐中巴吧,雖然不方便,還得轉車,但這不也說明自己正在努力,能上能下嗎?但回來的時候就不一樣了。回來時候正是下午,太陽曬著中巴車的鐵皮頂,車隻要停一下,裏麵就熱得像烤爐,開起來的時候有熱風進來稍好一點。可是中巴車三步一磕頭,時時停下來等客,明成無奈坐裏麵受盡煎熬。他想,回頭幾個月工資獎金發下來,湊足了錢,先買一輛車再說,這車子是生產工具,不可或缺。
  但美好願望還在前頭飛,新的車子還在夢想中,這會兒現實的炎熱烤得明成昏昏沉沉,他高大的身材坐在狹小的位置上,苦不堪言,可也隻能靜心等著到站,身不由己。
  朦朦朧朧間感覺有人推他,他睜眼一看,是後麵一個五六十歲婦女,那個婦女見他回頭,忙道:“你看看你包裏丟了什麽沒有?”明成心說別遇上騙子,冷淡地“唔”了一聲,可眼睛還是往自己包裏看了一眼,拉鏈好好的,什麽事都沒有。他就不理那婦女,繼續閉目養神。
  但是,耳邊卻有七嘴八舌興奮地討論起來。
  “這幫人是小偷?看不出,比我穿得還好。”
  “怎麽不是?我每天在這車上賣票,早認識他們。所以他們上來前我提醒你們小心。”
  “那你還放他們上來?”
  “怎麽敢不放,我們不想做生意了嗎?”
  明成越聽越不對,剛剛他好像打了個盹兒……而小偷剛剛上來下去一個折騰……他忙又翻看自己的包,頓時一聲驚叫:“我的包給劃了。小偷哪兒下的車?我的錢全給掏了……”
  中巴立刻停下,前麵司機急切地道:“你趕緊報警,三個小偷就在前麵一個站下的,你走回去沒多遠。”
  明成毫不猶豫地衝下車,才剛站穩,那輛大站小站都要等幾分鍾的中巴車立刻呼啦一下飛速跑了,明成想記下車牌都來不及,車牌上麵滿是泥灰,沒等他辨認清楚,中巴早開遠了。明成站在熱辣辣的太陽下,這才明白,中了中巴車司機的計,人家巴不得他下車免得受牽連。明成想找手機報警,可是,哪裏來的手機。而且,回去剛才小偷下車的站,他還能找得到小偷嗎?
  這時候朱麗收集了政策出來,打電話給明成想與他商量一下,但手機一接通,那邊陰陽怪氣地冒出一個陌生聲音說了幾句下流話,就掛機了。氣憤地再打,已經不在服務區。朱麗很生氣,不知道明成這是做什麽,氣憤地回父母家說說自己的打算。
  明成站在路邊束手無策,掏了半天才從包底摸岀幾枚硬幣,湊起來是一塊多點的錢,都不夠他坐回城的中巴車。他想了會兒,發了會兒呆,心說真是倒黴,要是開車,什麽事兒都不會有。工資積起來先買車。
  但當務之急,是回城。明成不得不往回走,大太陽地裏,走得汗流浹背,怨聲載道。小站倒是不遠,好在還有一家小店,明成忙打電話給一個有車的朋友,請他幫忙來接他一下。朋友聽說他遭偷,立馬答應。付了電話費,明成就沒錢買礦泉水。他實在忍不住,趴在小店水龍頭下喝了幾口自來水解渴。人真是黴運當頭。
  回到家裏,中暑了,上吐下拉。明成想去醫院,可想到手頭沒有現金,沒力氣去自動取款機上取錢,而且也沒力氣下樓叫車去醫院,就躺床上吞著冰塊死忍。蘇大強看見嚇壞了,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不得不打電話給明哲求救。明哲犯難,叫明玉去幫忙還是叫離家出走的朱麗?靠爸爸是肯定靠不上的。
  但時間不等人,明哲心急慌忙地撥了明玉的手機。明玉聽了,無法抑製自己不冒出一聲國罵。
但時間不等人,明哲心急慌忙地撥了明玉的手機。明玉聽了,無法抑製自己不冒出一聲國罵。
  “大哥,我總算知道媽是怎麽死的了,衝蘇明成一點上吐下拉爸都沒措施,媽還不給爸耽誤了?蘇明成的事我不管,吐死他拉死他活該。”說完不等明哲反應,她先掛了電話。她也會掛電話。大哥這是發瘋了,以為她就那麽崇高了嗎?連蘇明成這種人也能原諒?
  明哲實在是不好意思去找朱麗,上回明成被明玉關進去的時候,朱麗對他多有指責,上禮拜遇見時候大家淡淡的。但是順手抓明玉不順,他也隻有去找朱麗了。沒想到朱麗的手機正忙。明哲隻得另找時機。
  占了朱麗手機的是明玉,她不肯管蘇明成,可人道還是有點的,一腳踢給朱麗,朱麗不管的話,再說。她做事快手,決斷快速,這就搶了明哲的先機。沒想到朱麗因為對明玉一直抱有戒心,一看顯示是明玉的電話,以為她來為中午吃飯的議題追問辦事結果,接起電話就自覺地道:“明玉,我已經去了中介,他們答應幫忙做按揭,也說可以做岀按揭。我與他們已經談好,後天大哥來的時候,我們拿錢過去一起去辦一下,後續手續我周一後會做完。房子依然用你們爸的名字,按揭由我們每月打錢進去。這筆錢不會多。”
  明玉沒想到朱麗跟她說這些,原來她說她會做好是這麽做,倒也是辦法。明玉也不急於說蘇明成的事,老大個兒的人,吐幾下沒事,又不是吐血。“隻是為了七萬塊錢的按揭,額外的保險啊手續費啊可能要多花好多。有點不合算。”
  “我爸媽也這麽說,不過我想既然條件符合可以動用社會資源,還是通過社會資源解決吧。謝謝你中午的提議。”問銀行按揭起碼不用欠人情,不用在人麵前抬不起頭,寧可多花一點錢。朱麗心裏這麽想。她上班後節約一點,每個月按揭不是問題。
  明玉大致了解朱麗的心情,既然朱麗不怕麻煩,那就讓她去做吧,隻要她自己安心就好。“朱麗,謝謝你為房子的事奔波。我找你說的是另一件事,剛剛我大哥轉達我爸的電話,說蘇明成回到家裏上吐下拉,要我去看看。我說實話,非到無人接手蘇明成時候我才會幫忙,我厭惡他。你呢?”
  朱麗愣住,明成怎麽了?他一個人住著岀問題了嗎?
  明玉見朱麗久久沒聲音,以為她為難,又不便拒絕,隻得道:“如果你不想去,我找個人過去吧。朱麗,別為難自己,再見。”
  “噯,我去,我這就過去。”朱麗忙阻止明玉,一邊已經走向自己臥室,準備換衣服出門。手忙腳亂的,穿衣服都顛三倒四。
  明玉看看手機,放到桌上,心說朱麗與吳非差不多,心裏恨丈夫恨得牙癢癢的,措施也會拿出來,但是丈夫遇到問題了,她們都著急。換她呢?明玉都懷疑自己心狠手辣,第一個岀刀子殺丈夫的就是她。
  朱麗跟爸媽隻說了與明成談判,沒說明成有事,怕爸媽著急跟上。朱爸朱媽見女兒去與女婿談判,大力支持,也不再要求明成出馬來接,隻要女兒家沒事就好。
  朱麗急急打車回到家裏,見到處黑燈黑火,隻有書房的燈火輝煌從門縫裏透出來,朱麗打開門一看,充足的冷氣撲麵而來,公公正埋頭於電腦麵前忙活,都沒看到她來,太平無事的樣子。朱麗不由得起疑,瞧公公一副沒事人的樣子,難道這是明成設的一個圈套?她擰起彎彎的眉毛,冷下了臉。
  走到臥室門口,果然見隱隱光線中有一砣人躺在床上,臥室沒開空調,裏麵一股酸臭。朱麗打開燈,見明成緩緩回過頭來,嘴唇失色,果然是身體虛弱。見到朱麗來,明成心裏好過許多,忙撐著想起身,朱麗上前按住他。一個叫“朱麗”,一個叫“明成”,場景淒慘,好像兩人分開了好多年。
  “明玉說你上吐下拉,你這是怎麽了?晚飯是不是也沒吃?我開窗通通風。”朱麗在開空調與開窗之間選擇了後者,因為晚上不熱。
  回來坐到床沿,明成早膩過來張開雙臂抱住朱麗,他看到朱麗為他緊張為他回家,心裏樂開了花,隻覺得上吐下拉得值得,雖然人還是難受得緊。“看到你就好多了,朱麗,以後別離開我。”
  朱麗歎息,看著明成神情複雜,可是怎麽也硬不下心腸了。“到底怎麽回事?我們去醫院吧,你臉色好可怕。”
  “去工廠找貨,下午乘中巴車回來遭偷了,你看,包給割破,我竟然一點都不知道。中巴車跟烤箱一樣,我又在太陽底下走了半個小時,回家爸空調開得很冷,我進門就一身雞皮疙瘩,立刻開始上吐下拉。現在已經好一點,看見你就好了。”
  朱麗心中無法克製對公公的厭惡。她下午回來時候也是,公公一見她回來,立刻將客廳櫃式空調關了。要用就用,光明正大地用,鬼鬼祟祟幹什麽。既然知道耗電,那就換個小房間用,打量著兒子的錢不是錢,殺大戶一樣。但這些念頭隻一閃而過,朱麗還是關心眼前的明成。“人沒傷到就好。你不會打電話給我嗎?還好你爸打電話給你大哥,來,我扶你去醫院。”朱麗感覺得岀明成環著她的手臂有點沒勁,與以往出差久別重逢時候不一樣。順手拿起床頭櫃上的皮包,果然是被割開一道長長的口子。心中有點犯疑,小偷割這麽大口子,又把裏麵的錢物掏出來,明成怎麽會一點感知都沒有?
  明成倒是還能自己起來,但起床的時候眼冒金星,見到朱麗翻看他的包,他就在一邊可憐兮兮地站著等挨批,“我大概給熱昏了,還好身份證和卡都在,手機也沒了,明天還得買手機。我去衛生間再吐一下,還是反胃,你等等我。你別進來,味道不好。”
  朱麗還是小心扶著有點搖晃的明成進洗手間,看他撐著洗臉台幹嘔,心說明成自己難受的時候還不會忘記關照她,唉,他對她是真的好。朱麗心軟,看著可憐的明成很想既往不咎,隻要他以後做好就行,看他現在也在吃苦,為他自己做的錯事付出代價呢。
  兩人相攜出門去醫院,沒與蘇大強招呼,自顧不暇。
  朱麗看著明成一向白裏透紅的臉色眼下煞白,心中很是擔憂,怕他高大的身體支持不住就倒在路上,下樓時候恨不得走前麵一階,方便明成如果摔下來她可以頂著。明成看著感動萬分,直拖著朱麗說不礙事不礙事。總算下到樓下,朱麗喘一口氣,要明成在樓梯口等著,她去外麵叫出租車進來。
  明成不肯,也不舍得嬌媚的朱麗為他如此忙碌,說晚上清涼,走走也好。朱麗忙又挽起明成的手臂,兩人倒像是飯後百步,一路遇見不少真正飯後百步的老年人。走上幾步,朱麗驚道:“你手臂上全是雞皮疙瘩,冷嗎?我去樓上給你拿衣服。”
  “不冷,但就是全身發虛。”明成拉住朱麗,“你看我們也像夕陽紅不?”
  “是啊,你那麽弱不禁風。”朱麗照平時的玩笑態度反諷過去,忽然想到不行,明成現在正脆弱著呢,忙扯開話題,“呀,我忘了帶幾隻塑料袋,萬一你路上想吐了怎麽辦,你等著,我去去就來。”
  說者無心,聽者有心,明成真掛心上了。他本來就疑慮朱麗離家不回就是因為看不起他,而這回朱麗回家來,純粹是因為他病弱的消息傳到她耳朵裏,朱麗良心好,所以她回來,什麽話都沒問,什麽帳都不跟他清算,就隻是回來照料他,但是,明成敏感地留意到,朱麗這個生活很是講究的人,並沒帶衣服過來。而他又是黴運當頭,被偷包了也就罷了,稍稍在被曬得發軟的柏油路上走幾十分鍾,居然如此不適應,回家就生病。男子漢大丈夫,如果被與弱不禁風聯係在一起,這不更讓朱麗看不起嗎?朱麗回來看他,可是,朱麗心裏應然對他不以為然吧。明成剛剛被朱麗的回來激動起來的心又趨涼了。是,他遠未做出成績,他還得像初出茅廬的學生一樣乘中巴車拉業務,他憑什麽讓美麗驕傲的朱麗為他傾倒?明成心中危機感益重,心裏感受到很大的壓力。而這壓力,他無處訴說。
  他是那麽的愛朱麗,他又是那麽地怕失去朱麗,他最愛的媽媽已經去世,他隻有朱麗,他必須使出渾身解數拉住朱麗。朱麗對他還是好的,否則不會在聽說他生病時候就急急趕回來,前麵什麽過節都不提起,看現在拿著塑料袋匆匆走出樓道的朱麗,她為他想得多麽周到。他不能失去他,他必須不斷給自己加壓,他必須上進,再上進,不能讓朱麗看不起。他要做很多事,他必須努力活得光鮮,再不能如過去那樣舒服了。
  明成雖然留戀過去的好日子,可是也知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他不得不放棄過去的悠閑。
  到了醫院,醫生診斷是中暑,與兩人的懷疑一致。掛了一針,配一些藥回來,朱麗建議坐三輪車回家,說夏夜涼風習習,坐三輪車正好。果然,三輪車跑起來的時候,不是太涼的晚風吹在身上,剛掛了吊針的明成隻覺舒服,不再全身冒出雞皮疙瘩。他讚賞朱麗生活的情趣,覺得窩在三輪車蓬下的黑暗裏一手緊攬著朱麗,讓晚風吹朱麗的細發輕撫他的臉頰,這是何等愜意之事。他又愛又怕的朱麗啊。
  回到家裏,都沒吃飯,朱麗泡了兩碗燕麥片,兩人就著玉筍、豆腐幹、肉鬆隨便吃了點,看著麵無人色的明成,朱麗第一次感到愧疚,想哪天回家問媽媽學習燒菜。
  明成正受刺激而發憤圖強,吃完,考慮到對路廠長的承諾,忍著虛弱的侵襲,撐著眼皮到書房將老爸蘇大強趕離電腦回去客房睡覺,他需得將答應路廠長的事做出來,明早就發傳真給路廠長。朱麗看著心疼,心裏有些話這時候不便再提,隻好以後找機會再說。
  來得匆忙,沒從娘家帶衣服過來,朱麗洗漱後穿上明成寬大的睡衣,卻是別有一番情致。看得專心工作的明成兩眼發光,恨不得扔下工作不幹。做個傳統意義上的勤奮人真難。
  第二天朱麗送明成去上班,自己趁早回父母家一趟,跟明成說了她準備按揭給他爸買房的打算,說到由他們五年內付清銀行按揭貸款,明成忙信誓旦旦地向朱麗表示,他會好好工作,爭取提前還貸。他得給朱麗信心,他必須告訴朱麗,他會站起來,他是男人。
  蘇大強一見兩夫妻出去,立刻又打電話報告明哲,萬事大吉。明哲很為兩人高興,朱麗回家就好,可見兩人之間不是原則性的矛盾。昨天他撥通朱麗電話後知道朱麗已經在去探望明成的路上,他已經放心了。隻是現在明成手機沒開,他不能去電問候明成。
  周末,蘇大強在兩個兒子一個兒媳的簇擁下,交出賣掉一室一廳的二十七萬,以及明哲帶來的五萬,又在中介辦了一些手續,簽了不少字,他終於可以搬家了,而且是搬到兩室一廳,周一之後做出來的房產證土地證都是他的,隻有他的名字。蘇大強滿臉油光光的興奮。
  一行四人叫了一輛車,搬上蘇大強有限的所有細軟,以及被蘇大強用了半年的明成家的床褥等也都卷上,殺奔新屋。走進屋裏,中午的陽光正是燦爛,蘇大強開心得不知怎麽才好,眼睛亮亮地笑著從這扇門到那扇門地晃悠著,走個沒完沒了,繞得兒子們頭暈。
  明哲與明成索性不管他,兩人拿出卷尺丈量可以放冰箱、洗衣機和電視機的空間。蘇大強不要舊家具,正好這間二手房有幾件壁櫥等原房主搬不走的家具可用,隻要添上幾件電器,勉強可以方便地生活。
  朱麗走到陽台上張望。這幾天她的心每天圍著這房子轉,都已經審美疲勞。終於可以恢複無拘無束的生活了,朱麗心想,不知道明成在他爸搬出來之後,會不會恢複以前的活潑熱情。總覺得明成現在勤快了,用功了,但冷漠了,虛偽了。朱麗知道,她出走後回來,明成對她依然很好的,還是跟以前一樣好得遷就,但現在是更遷就了,仿佛有點唯唯諾諾沒有性格。朱麗覺得有些不能適應。不知為什麽,這樣的明成讓她覺得陌生。朱麗希望他那變化隻是做給他爸看的,就像以前與他爸鬧脾氣時候一樣,等他爸搬出後,一切都會恢複正常。
  這一處的小區因為年代稍久,從窗戶看下去綠樹成蔭,但房屋間距不大。時常有老年人進進出出,可見這兒住著的老年人比較多。不像她住的小區,見車子多過見人。可能明玉住的小區更是白天隻見屋子不見人。
  過了會兒,四個人浩浩蕩蕩打車殺奔電器商店。在車上,蘇大強已經興奮地對著明哲道:“我現在眼睛很不好了,看什麽都模糊,這回電視機再換大一點的吧。”
  明哲耐心道:“去商場看看,主要是得看看電視機底座能不能放到現有的電視機櫃上麵。”
  蘇大強想到兒子賺的是美金,美金啊,拿點來給他花花,隨便他怎麽花都行了。“不行就把電視機櫃換了吧,明哲,報紙上還說有液晶電視,薄薄一片,肯定能放得上。還是眼睛要緊,眼睛要緊。”
  明成陰陽怪氣地道:“幹脆給你買台背投,小電影似的,不用電視機櫃。不過缺陷是你客廳不夠大點,得看得頭暈,要不把房子再換大一些,專門弄個放映廳?”
  “還要搬房子嗎?”蘇大強還真認真上了,看著明成,滿眼睛都是憧憬。
  “跟你女兒套套近乎,人家一幢海邊別墅正空著,你想住隨時去住。”明成說得一本正經。
  蘇大強立刻沉默了。老婆都惹不起的人,他哪裏敢惹?明哲與朱麗旁邊聽著,都沒搭話,任明成揶揄。自蘇大強提出電視機再要大一點的,他們已經在心裏嘀咕了。三米六寬度的客廳,放上一隻二十九英寸電視,走路都得收腹挺胸束著膀子走了,老爺子真是敲竹杠。隻要明成說得不過分,大家都心照不宣不去阻止。但明成略感鬱悶,估計老頭子沒法完全確切地領會他嘲弄的精髓。
  原來那戶人家用的是二十一英寸電視機,因此商場所有二十五英寸的底盤尺寸都比那電視機櫃大。明哲想著爸媽以前看二十五的,現在換二十一的有點虧待,準備去弄塊厚板墊到電視機櫃上之後,再放二十五上去。明哲現在手頭緊,又剛經曆了一次失業風波,手腳沒剛開始工作時候大,花錢不得不理性。想到明玉車庫裏那台依然很不錯的舊二十五英寸電視就心疼錢,但想到父親的嚎叫又心疼父親。兩者相權,他還是舍錢為父。
  但二十五英寸電視放蘇大強那兩室一廳裏還算得上是龐然大物,放在商場那麽多大電視機中間簡直可算小巧玲瓏。蘇大強越看越不滿意,扯著明哲袖子小聲要求買再大一點的。明哲給他解釋的時候,明成卻催著服務員徑直去開了票。蘇大強沒辦法,隻得作罷。
  到了冰箱區,蘇大強隻認準西門子零度冰箱,因為他常在電視上看到廣告。但明哲告訴他,他那廚房放冰箱的位置隻有五十二公分,西門子零度冰箱放進去,他的廚房門就別想關了。蘇大強又扯住明哲的袖子,小聲告訴明哲,他以後一個人過了,現在人也老了,腿腳不方便,不可能天天上菜場,家裏冰箱裏得多儲備一些吃的。明哲告訴他,165升的冰箱寬度差不多五十公分,裏麵塞足食物,夠他吃一周的,他公寓裏用的才135升。蘇大強又告訴明哲,那台165的冰箱非抽屜式冷凍室裏放食物容易串味兒,等一周放下來,他成天隻能吃豬肉味的雞肉,雞肉味的魚了,飯都吃不香,做人還有什麽味道。明哲跟父親講數據,大強跟兒子結結巴巴心驚膽顫地講他的要求。明哲終於被煩不過,給父親買下那台西門子零度冰箱。但心裏挺火,決定眼不見為淨,將送貨時間定為周一,讓父親自己去安排位置。
  旁邊的明成與朱麗手拉手看著,無話可說,隻能拿這當活劇看了。朱麗聽了明哲氣憤地說岀周一送貨的意圖,她也決定周一堅決找別的事做,對,她回去事務所向大老板懺悔要求上班。
  買空調時候倒是沒有太多異議。蘇大強想兩間臥室一間客廳都裝空調,被明成一句你電費付得起嗎打了回去。明哲這回也是旗幟鮮明地說他沒錢了,蘇大強隻得買了一間臥室空調作罷。但與明哲事前講明白,以後他周末回來看老爹時候,住那間沒空調的房間別嫌熱。明哲隻會翻白眼。心裏開始懷疑上周父親向他哭訴的那些話的真實性。不,他不懷疑父親是在撒謊。但是,他懷疑,這樣的父親眼睛裏看出去的人物有幾個是正常的。不知道他這個兒子在他的父親的眼裏,是不是扮演著個冤大頭的角色。那麽,母親呢?
  正當眾人以為這下買得差不多了的時候,蘇大強卻眼睛一亮,發現了電腦區。他歡快地跑過去,站到一台液晶顯示屏電腦麵前。明哲明成和朱麗麵麵相覷,明成本來袖手旁觀,他現在拿不出錢,僅有的現金還被小偷偷了,這會兒還靠著銀行卡透支過日子,他隻能袖手旁觀,但到這時也終於忍不住問一句:“大哥,你還有錢嗎?”
  明哲搖搖頭,“差不多了。我總得留出生活費,還沒發工資呢。”
  明成拿下巴指指已經被熱情的服務員邀請著坐下捏起鼠標的父親,道:“萬一爸像個看見玩具不肯挪步的小孩似的,向你哭哭啼啼滿地打著滾要求呢?”
  明哲又不好說什麽,他還指著自己能在弟妹們麵前帶頭孝敬父母做榜樣呢。他隻能道:“下個月吧。等我下個月發工資。”
  明成歪嘴笑了聲,道:“爸還缺微波爐和烤箱各一,助動車一輛,數碼相機或攝像機一台,專門可以冬天窩被窩裏看的電子書一台,音響也沒有,不過幸好那麽大年紀了,駕照沒法考出來,否則還缺汽車一輛。嗯,還得請個保姆。”
  明哲聽了哭笑不得,無言以對,心說,爸可能還真提得出來。他看看父親在電腦麵前小心地忙碌,見明成有朋友過來打招呼,他便過去父親那邊。蘇大強見他過來如見救星,抓住他短袖子道:“明哲,你看這個電腦怎麽與明成家的不一樣,我看著都不會用了。”
  明哲最怕爸總是扯他袖子,夏天袖子短,扯袖子就跟搔他胳肢窩似的。但對這個父親,他真是沒要求了,他要扯就扯吧。隻好看看電腦道:“界麵都差不多的,沒什麽兩樣。”明哲沒進過明成家書房,不知道他家電腦什麽樣子。但想想也應八九不離十,都是一種操作係統,最多窗口圖案不一樣。
  蘇大強堅持道:“不一樣,不一樣的。這種我不會用,我要明成那種的。”
  明哲心說,還真象明成說的,小孩看見大玩具了。他收拾著耐心道:“我們這回暫時不買電腦,我帶的錢不夠。以後再說吧。”
  蘇大強倒也聽話,戀戀不舍地起身,卻又拉住明哲的袖子,可憐巴巴地道:“可是,可是,我現在每天都得上網找小說打下來看。明哲,我現在眼睛不好,看不來書上印的小字,我得看自己打印出來的大字文章。我現在都離不開電腦了,否則我一個人沒事可幹啊,我一個人挺寂寞的。”
  明哲心想,好嘛,又添一台打印機,不知道後麵還有什麽。明哲沒有回答,已經懶得回答了,又不好說沒電腦又不會死,拖著拉著他袖子的老爹過去明成那兒。
  明成見明哲過來,笑道:“剛剛那朋友過來問我有沒有個妹妹叫蘇明玉,我說沒有。他才放開膽子了說,說蘇明玉手段特別好,搞七搞八不知道怎麽攀上他們老板,搞得銷售公司另一個大頭被她踢走了,老板所有老婆二奶也被她下黑手處理了,現在整個集團,就她和他們總裁的車子檔次一樣,進進出出風光得不得了。”
  朱麗道:“亂七八糟,我不相信,大哥別聽明成的。”剛剛朱麗聽明成的朋友八卦兩句就走開不聽了,回來竟然聽明成帶著一絲得色向大哥傳達,心裏別扭,明成這樣子與長舌婦有什麽不同?可見他多記恨他妹妹。朱麗與明玉幾次接觸下來,雖然不願意親近明玉,可是也知道此人不尋常,不是胡作非為的人。
  明哲聽了皺眉,嚴肅地道:“明成,以後再聽見有人這麽說你妹妹,你照著他的臉就給一拳。是男人嗎?男人有本事好好照顧女人照顧家人,要競爭也公平競爭,哪有這麽潑人汙水的。女人的名聲能被折騰嗎?明成你別笑。”
  明成被明哲說得訕訕的,雖然嘴上應著“好”,臉早扭開去了,果然看到朱麗的一張俏臉也是不滿,心裏知道自己這回是犯眾怒了。明哲那兒他還可以抗辯,但是朱麗既然也不滿,他還是不說了吧,他覺得朱麗現在有點被明玉收買了的樣子。他還想著怎麽找話岔開,免得尷尬,卻聽父親又是絮絮叨叨:“明哲,你學電腦的,你給找找這兒哪有跟明成家一樣的電腦。”
  明哲象看陌生人似的看著父親,歎了口氣,不語。朱麗也是搖頭,想起明成被抓第二天,公公也是啥都不管,隻想到自己會不會沒地方住。隻有明成終於抓住機會,道:“我家的是iMac,操作係統與微軟的不一樣。得去專賣店買。”
  蘇大強隻想著自己的電腦,想到如果今天不要求的話,明天明哲一走,就啥都沒指望了,忙緊緊拉著明哲的袖子,輕輕道:“明哲,讓明成把他那台給我吧,你另外給他們買台新的。我現在每天都要用電腦呢。”
  明哲道:“下個月我給你買,回頭我教你怎麽操作。很簡單。”說著給明成夫婦一個眼色,他得趕緊拉父親離開,否則還不知道他再想出買什麽東西呢。他不是不想提高父親的生活質量,但父親也得考慮考慮他的柴米油鹽。他如果有萬貫家財,不用等父親說,他自己主動上門幫父親將家電配備齊全了。
  朱麗靈活,見此忙道:“沒想到下午出來才做幾件事,這都快五點了,我們先去吃飯,吃了飯再說。”
  蘇大強忙跟上明哲,他是斷斷不敢跟明成的,現在隻有明哲是靠得上的。他跟著明哲,趁熱打鐵,“明哲,都已經上街了,等下我們拐去專賣店看看好不好?先看看是不是跟明成家的一樣。”
  明成後麵跟著,道:“早不一樣了。現在的都是液晶屏,我們的還是老式的。”
  “那我要最新式的。”蘇大強毫不猶豫地說。
  “敲竹杠啊。”明成終於忍不住,說出明哲的心聲。
  蘇大強嚇得一激靈,忙靠到明哲身邊,緊緊貼著明哲。明哲終於也忍無可忍,但也終於沒說父親什麽,隻回頭對明成道:“明成,你看……以前媽負擔的生活壓力超過其他同期女人。”明哲想,有這麽一個老公,這三十多年,媽真不知怎麽熬過來的。他今天忍了才半天,都已經快受不了。爸即使再冤,媽能忍了他三十多年,含辛茹苦把三個孩子拉扯大,已是功德無量。
  明成一聽立刻一聲“對”。這話他愛聽,媽在這個家裏勞苦功高,但很多人不理解,隻看到媽的潑辣。比如明玉就不理解媽,事事與媽作對。
  明哲又對朱麗道:“我叫上明玉一起來吃飯,行嗎?”他從這一周種種來看,覺得明玉和朱麗現在可能溝通交流聯係得挺好。
  沒等朱麗回答,蘇大強一聲“不要”立即出口,明成則是道:“大哥,隻要你請得來,一起吃也行。”還是朱麗厚道,微笑道:“大哥,明天你單獨跟明玉吃吧,叫上我也行。”
  明哲剛才聽了明成轉達的他八卦朋友說明玉的話,很替明玉難過,想找明玉說說。但見此隻能作罷。他準備飯後再與明玉聯係。明玉雖然對他沒好氣,可她該做的事一件不拉,明哲被明玉嗆後回頭想想,明玉其實還是幫著家裏的,所以明哲還想趁爸搬家機會叫明玉過來一起吃飯熱鬧熱鬧。
  沒想到,還沒走下樓梯,明成接到一個電話,嗯嗯啊啊幾聲之後,放下電話,滿臉變色,汗珠密密從額頭沁岀,他簡短地衝朱麗道:“周經理來電話,讓我過去一趟。說大家都在等我。”
  “不去。”想到以前明哲襯衫領子上的口紅印,還有明成不知道怎麽借出來的十萬塊錢,朱麗心中對周經理充滿敵意。
  明成不敢將電話內容告訴朱麗,強忍著心中的慌亂,故作鎮定地道:“有事,要緊工作。你陪著大哥,我完事就回來。”
  朱麗不情不願地看著明成匆匆離開,與明哲和蘇大強隨便吃了晚餐,去蘇大強新家稍微收拾一下才走。可朱麗不大會做家務,說是收拾,其實還是明哲在做事。
  明成離了朱麗明哲,這才慌亂地奪路出去,找車子與周經理他們匯合。
  因為周末有空,明成的部門中付了投資款的其中一位同事帶著一團熱情,不滿足於平時隻與沈廠長電話聯係獲得安裝消息,帶著老婆孩子駕車前去沈廠長的工廠,帶著DV,準備拍點籌建花絮回來自家看著高興。沒想到過去一看,工廠鐵將軍把門,看進去裏麵沒一點生氣。明成的同事急了,翻門而入,遍地搜尋,可哪裏找得到他們花錢購買的設備。即便是沈廠長原來車間裏的那些還在生產的舊設備也被搬運一空,隻餘空空如也的空心建築。
  打手機給沈廠長,沈廠長最先還一如既往地熱情洋溢地匯報“安裝進度”,但一聽明成同事說他正在搬空的工廠裏麵,沈廠長立刻關掉手機。再打,已經是手機不在服務區。
  明成同事急得冷汗直竄,立即打電話通知周經理,周經理懵了。等到大家聚集到空無一人的沈廠長工廠門口時候,見此情景,毫無疑問,討論都不用討論,一致推定,大家中計了。大家頹喪的,氣憤的,甚至哭喊的都有,一人一種表情。
  明成更是懵了。天雨偏逢屋漏,這二十六萬裏,有他賣車的錢,這也罷了,其他十三萬卻是他分別問舅舅和周經理借的,天,再加父親按揭的七萬,他什麽時候能還岀?而且,而且這投資還是他發憤圖強計劃的重要一步啊,他瞞著朱麗氣得朱麗離家出走才做成的投資,他還指望著年底的紅利讓他在朱麗麵前揚眉吐氣呢,可是,現在這樣子,別說是沒紅利,本都沒了。他可怎麽向朱麗交代。明成全懵了,感覺頭頂有烏雲壓城,他回家後果可期。
  最先到的同事的妻子已經在哭泣,而110警車也隨後趕來。警察開口問情況,大家將目標一致對準了拉來這筆投資生意的周經理。於是,周經理被警察帶到一邊簡單問話,幾句之後,大約因為看到案情涉及金額巨大,情況嚴重,警察又呼叫支援。不一會兒,又來一輛警車。一直忙到天全黑,大家饑腸轆轆地被帶到沈廠長工廠所在地的縣公安局。
  明成雖然對公安局的環境有些心理障礙,但此時他隻有狂熱地將破案拿回錢的希望寄托到警察身上,恨不得不回家在警局住下來盯著他們破案。他比誰都急。
明成雖然對公安局的環境有些心理障礙,但此時他隻有狂熱地將破案拿回錢的希望寄托到警察身上,恨不得不回家在警局住下來盯著他們破案。他比誰都急。
  可在場的人個個都急,周經理一個人還掏了一百三十萬呢,可是沈廠長以前是她的生意夥伴,這個投資項目是她考察後引進給部門同事,這會兒麵對警察的提問,她有苦說不出。警察問她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的時候,她背對著這些同事,回答得異常艱難,她平日裏因為業務出色,一向淩駕於眾人的囂張此時蕩然無存,她感覺得到同部門這些同事們怒火燃燒的眼光燒灼著她的背部。她巴不得永遠麵對警察,而不用回頭麵對這些同事。雖然,最後是大家決策大家共同與沈廠長談判,可她是引進人,她心裏想否認責任,可大家能放過她的責任?到這個時候沈廠長找不到,她還不成了大家怒火的焦點?她又不是笨人,她心裏清楚。相比部門同事,她受雙重煎熬。
  警察問來問去,不過就是這些破事兒,又是周末又是夜晚,也無法做得太多,大家簽字畫押出來。
  都沒法回家交代,全用自家錢的回去得挨老婆罵,借用丈人錢的前一刻還是丈人陪笑臉,這一刻得成眾矢之的。而明成更複雜,家裏的錢,問舅舅借的錢,還有問周經理借的。按照還錢計劃,問周經理借的錢還得從每月工資裏麵扣除。問舅舅借的也得在年底歸還,再加還得每月付給銀行的自己家房子的按揭和父親房子新做的按揭,他身上三座大山還不止。這還讓他怎麽做人。
  所以大家都拖延著回家,避得一時是一時,再說都沒吃晚飯,眼下饑腸轆轆,有人提議去吃飯,竟然獲得全體響應。周經理想不響應都難,雖然她明知大家吃飯,尤其是喝酒後,借酒膽酒後吐真言會多少難聽,但她現在沒法溜。她現在要是溜了,明天就別上班了。
  大家這回都自覺蹭進一家小飯店,不敢再亂花錢。而且,進門前就說好,AA。
  該怎麽辦,回家怎麽與老婆說,以及沈廠長會逃去哪兒,這是飯桌上大家唯一的議題。至於沈廠長為什麽會卷款逃走,那隻能等明天警方搜查工廠後才能見分曉。而毫無疑問,上周沈廠長的什麽慶功宴,那是他為穩定人心放的一顆煙霧彈。
  周經理特別鬱悶,一上來就猛喝啤酒,不肯說話。她的目的也很明確,喝酒了,可以裝酒醉,別人說什麽都可以不應,當作沒聽見。但大家在事情還沒水落石出之前,雖然有怨言,有對周經理的怒氣,可還都不敢當場衝周經理發火,大家都還得在這圈兒裏混呢,還得靠圈子裏混著賺錢將二十六萬損失平了呢。所以,周經理更可以將些微有些針對的牢騷忽略不計。漸漸的,她也有些喝多了。
  但再喝多,周經理心裏還是清楚的,知道場上唯一可以抓的隻有一個蘇明成,因為她手裏握著蘇明成的十萬塊借條。所以吃菜喝酒到一半,周經理感覺酒上頭時候,就一如既往地指揮明成,“小蘇,你送我回家。”
  沒想到,明成這時候采取的是和周經理一樣的戰術,他怕回家遭朱麗提問,不,審問,他想把自己灌高了回家立刻裝睡回避這個問題。他原本隻想著稍微灌高一點,隻要腳步有點踉蹌給朱麗喝醉的感覺就行。但沒想到喝著喝著就開閘了,最近幾天的不順事情件件走馬燈似的在腦子裏盤旋,包括他最不願想起的在看守所的兩夜一天。他心中越發的氣悶,借酒澆愁原本就是人類的普遍行為,明成也不例外。
  明成喝得比周經理還醉,本來心中就埋怨周經理引來這種投資給大家,也埋怨周經理知道他沒錢還欲擒故縱害他賣車簽借條地投資,最終欠下一屁股的債。他心中對周經理一腔兒的怨,隻可惜大家都沒罵出來,他也隻有拿酒杯堵自己的嘴,偏周經理還理所當然抓他的差,他心中的火氣一下有了宣泄,他不願做老實的楊白勞,當下陰陽怪氣地道:“周經理,在你鼓勵下,我早把車子當了送沈廠長,你這是要我背著你回家?”
  周經理臉一沉,仗酒勁殺一儆百,堵住在場其他人的風言風語,“小蘇,你是成年人,說話要負責任。大家在一個部門,我有好處我引薦給你們,大家做事商量著辦,準備利益均享。好,現在投資出現問題你把責任推給我,那我也無話可說,幸好其他人是理性的,否則我隻有剁碎了自己向你小蘇謝罪,是不是?那好,我以後再也不敢把好處推薦給你,剛我給你的兩單生意,明天你給我吐出來,免得害你。大家,你們都是見證,我姓周的以後再做這種出力不討好的事,周字寫腳底下。”
  說完,周經理拂袖而走,留下桌上其他人麵麵相覷,但都保持了周經理嘴裏的理性,沒一個人說話留住周經理,也沒一個人再出聲埋怨周經理,怕第二天被誰傳到周經理耳朵裏惹禍。因為大家做的是同樣的生意,有的手裏還有周經理交給的單子,別像明成一樣被沒收了,而有的知道,周經理可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她有那能力。但也沒人勸明成衝出去立刻向周經理道歉,自己的事情還煩不過來呢,誰有心思管別人。再說,他們還得靠著穩定工作掙錢還債,誰也不想節外生枝。
  隻有明成醉眼冷看周經理走,心裏得意,彈著桌子還吆喝了幾聲,正好可以讓走出去的周經理聽見。他終於把想說的大聲說出口,心裏總算有一絲痛快,不知不覺又多喝了兩杯。回到家裏,見朱麗穿著閑適地坐在陽台上看書,他大聲呼喝一聲,“朱麗,我回來了。”說著就跌跌撞撞進洗手間嘔吐撒尿。喝醉的人管不住自己,嘔吐物和尿倒是有一半撒在外麵。朱麗跟進來看,見此連退三步跑外麵幹嘔。等朱麗緩口氣再回來,隻見明成紮手舞腳地躺在床上,鞋隻脫了一隻,衣服沒脫,身上嘴角都還掛著嘔吐物。
  朱麗不知道明成那兒究竟出了什麽事情,他若是沒醉還能問得出來,而現下,還怎麽問?酸臭又不斷從主衛冒出來,朱麗不得不關上主衛門,免得自己繼續幹嘔。她找出抽屜裏的幹毛巾,到客衛打濕了,替明成擦臉擦手,明成連頭發上都掛著一絲青菜絲兒。明成難得喝醉,朱麗也沒啥怨言,心想他剛中過暑,可能身體還虛著呢,一點點酒就受不了了。隻是喝醉了的人死沉,明成又偏豐滿,嬌小的朱麗好不容易才把明成的T恤長褲脫下來,見他剛擦完的臉又滿頭黃豆似的汗珠,忙替他將空調開上。隻是,這樣以來,整個房間不透氣,再加漏氣的主衛門還在噴出酸臭,一夜下來,將惡臭如何。朱麗不得不宿到客臥。幸好蘇大強已經搬出,房間已經通了一白天的氣。
  既然父親已經有了新家,明哲當然宿在父親家裏。晚上無事,電視機又還沒搬來,蘇大強便戴著老花鏡看他打印下來的小說。明哲拿著一張紙一支筆,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詳細記錄父親家中需添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朱麗有心,已經添了一些,搬家時候隨細軟一起卷來的,但朱麗是個不懂家務的,衛生間的東西比較齊全,廚房間就啥都沒有了。蘇大強最先還跟在明哲後麵問要不要幫忙,明哲忙說不用。他還真怕父親提要求。父親有些匪夷所思的要求提出來,他都沒法圓滿地滿足,沒滿足總是心中內疚,覺得是欠了父親。還不如什麽都別問,他將能想到的都想到,免得父親開口。
  即使第二天去超市,明哲也不敢叫上父親,他給父親搞怕了。真怕父親走進超市裏麵獅子大開口,醬油要日本的,麵條要意大利的,料酒要法國的,水果要以色列的。不滿足父親,父親又嘰嘰歪歪扯著他袖子輕聲細語,他真受不了。他又不能學著以前的母親對父親來一聲獅子喉,他隻有能躲即躲,想出一個主意,請父親去探索附近一家菜場,讓父親買些菜蔬回來做中飯。
  明哲隻有買了大包小包打出租車到家了才電話請父親下來看著東西,他一次一次地上樓下樓搬運。但忙碌完畢看到父親買來的菜,明哲差點暈過去。一根青瓜,兩隻雞蛋,一把一手可以抓起的雞毛菜。明哲就這麽吃得半饑半飽地回上海了。
  走之前,明哲怕父親一個人呆家裏胡亂吃,也是這麽一根青瓜一把菜地過日子,便順著父親有點貪小便宜的德性,與父親約定,讓他天天記帳,記錄買了些什麽菜,花了多少錢。以後,父親花在買菜上的錢是一塊,他報銷五毛,就是一百塊買菜錢,他報銷五十塊,依此類推。給父親一些吃好點的積極性。明哲走的時候有些哭笑不得,但更多的還是對父親獨自生活的擔心。萬一有個頭痛腦熱,沒人在他身邊,誰照顧他呢?媽媽已經因一次危險而長逝,他必須為獨居的父親考慮。
  可是,他隻能一步一步地來,他充分體會到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無奈,那邊,他還沒有把吳非安撫過來呢。這回,吳非並沒有因為買房加入朱麗按揭提議並付諸實施而回心轉意,吳非在電郵裏說,要明哲自己挖掘挖掘如此獨斷的思想根源,搞清楚家是夫妻共有,他父母家的河東獅喉是不對的,現在他想男人當家也是不行的,夫妻必須公平合理分配家庭資源,誰都有說話的權利,錢得花在刀口上,而不是感情用事,他們還沒那麽富,要他想明白了再回話。
  但明哲想不明白,他又不是不想照顧吳非的父母,隻是因為現在他父親的事情比較急,他才先辦了他父親的事。對於吳非的一再不理解,明哲心裏也是很反感。到上海工作後,幾個非上海籍中國同事說上海人愛斤斤計較,他心裏覺得有點道理。吳非這個上海人太會計較了。所以,明哲也有點打不起勁道歉,幹嗎呢,他在父親買房這事上已經多次後退,吳非現在是得寸進尺了。他這回不想再輕易地退。他也被明玉氣得夠嗆。

  二十九
  明成第二天醒來後,見朱麗不在身邊,時間已近中午,雖然肚子有點餓,可還是賴在床上不敢起來。怎麽辦,說還是不說?
  先前,他堅持投資,偷偷將車子賣了,還引得堅持反對的朱麗勃然大怒,多次吵架以後收拾衣物回去娘家,至今還沒把衣服全拿回來。如今事實證明投資是沈廠長設的一個騙局,他還有何顏麵麵對朱麗?一輛車子,和十三萬的債務,讓朱麗如何能好好接受?而且,未來還債的壓力是如此之重,麵對他的嚴重錯誤,朱麗怎肯心甘情願?朱麗已經在心裏看不起他了,可是,他不爭氣,他黴運當頭,他又一次送上門讓朱麗鄙視。這一回,朱麗又會做何反應?
  他想起剛交朱麗這個女朋友時候,媽媽給他的警告,媽媽說,朱麗是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子,這種女孩吃不得苦,做朋友一起玩玩行,做妻子就麻煩了,得一輩子供著她,否則生活不行,她會飛走。當時他堅持要朱麗,媽媽也就沒話說。但這個時候,他欠了一屁股債的時候,他的腦袋裏不知不覺就冒出好幾年前媽媽說的這些話。媽媽一向料事如神,如果真如媽媽所說,朱麗難道會離開他?
  但能不說嗎?朱麗現在記帳,以後每個月要還錢給周經理,她能不知道?他的努力工作還無法換得太快的回報,一個月工資裏被扣一萬,朱麗遲早知道。可是,他能不還錢嗎?那可是白紙黑字的借條。
  想著想著,明成的頭皮滋滋地疼。怎麽辦才好?長痛不如短痛,還是一直瞞到底,抵死不承認,以後拆東牆補西牆?可是,他瞞得住嗎?
  想到朱麗肯定會有的反應,明成心情非常低落,非常怕起床麵對朱麗,他賴在床上更不想起來。想到即便是他沒事的時候,周圍已經有那麽多人對美麗的朱麗虎視眈眈,朱麗不屑才沒出事,如今,朱麗看不起他,朱麗還會堅持嗎?明成非常擔心。
  隻是,他已經記不起昨晚是怎麽回來的,有沒有與朱麗說胡話將這事說起。如果已經跟朱麗說了,那倒真是好事了,起碼,朱麗現在外麵,有聲音傳入,說明她沒離開。
  一會兒,有電話聲音響起,但才響一下,就被外麵的朱麗接了,然後是低不可聞的說話聲音。明成很是擔心這個電話的內容,很想抓起床頭的電話聽聽電話裏在說什麽,是不是與投資被騙相關的事。但他沒有行動,他知道這不應該,最主要的事,他渾身無力,懶得動彈,整個人好像是泄了氣的皮球,前幾天剛充填起來的氣全給泄了。
  但很快聽見有幾不可聞的腳步聲音接近臥室,他忙轉身閉眼繼續睡去。隻聽門輕輕打開,朱麗在身後輕呼:“明成,你已經睡了十二個小時,該起來了。你大哥打電話來問你要不要去你爸新家吃中飯。我說你喝醉還沒起床,回了。”
  明成沒有吱聲,不敢吱聲,他怕麵對朱麗。但隻聽的耳邊“嘀”地一聲,空調給朱麗關了。而且朱麗還進來,將窗簾拉開,漏進一室陽光,晃得明成眼睛難受,朱麗還將窗戶打開了,室內立刻熱了起來,沒法再躺下去。
  明成隻能嘀嘀咕咕起床,但沒看朱麗,揉著眼睛當作還迷糊著,走進主衛,一進去,就被一股臭氣打出來。“怎麽這麽臭?樓上漏水?”
  “你自己昨晚嘴巴沒關住,漏了,怎麽你全忘了?下午阿姨會來打掃,你用客衛吧。昨天把你這個臭人收拾幹淨又扔掉一塊毛巾。”
  又?明成一轉念就想到前麵什麽時候扔過毛巾,那是他被明玉設計關進去放出來時候,洗澡的毛巾和衣服全給扔了。嶽母大人說晦氣。明成非常敏感地想,原來朱麗一直記著這事兒,牢牢記著,一點沒忘。明成雖然臉上強笑著,心裏著實不悅,而且,更加的垂頭喪氣。
  朱麗看著有異,但也說不出哪兒岀問題,見明成進去客衛後將門關得緊緊,她還是站外麵忍不住問:“明成,怎麽了?昨天周經理叫你去究竟岀了什麽大事?你從來沒喝那麽醉過。”
  呆在衛生間裏,不用麵對朱麗地說話,明成覺得安全。他遲疑片刻,勉強打起精神問:“我昨晚回來是不是胡話連篇?嗬嗬,你昨天被我臭死了吧。”
  朱麗在外麵道:“你要是胡話連篇倒好了,我起碼還能聽到幾句酒後真言。可隻見你嘴裏吐垃圾,不見你嘴裏吐真言。”
  明成不知道該不該慶幸,他更希望昨晚吐了真言,現在麵對已經發飆完了的朱麗。但他想到自己現在關在客衛裏,沒有麵對著朱麗,這不也正是吐真言的好時間?這事兒瞞不住朱麗,以後還得指著朱麗幫他一起還周經理的錢呢。他在裏麵悶了好一會兒,悶得外麵的朱麗快不耐煩的時候,才幹咳一聲,道:“朱麗,昨天……沈廠長卷了我們的投資款跑了。”僅此,再多,明成已經無力說。
  然後,明成豎著耳朵也沒聽到外麵有任何聲響。他很想推門出去看,可是不敢。他怕看到最憤怒時候的朱麗,這個時候,能避開一時是一時。
  但明成沒等多久,就聽外麵朱麗用壓抑著憤怒的聲音道:“二十六萬,一輛汽車加十三萬借款,我早跟你說不行,你偏偏不信。”明成不答,外麵朱麗頓了一頓,見明成沒聲音,又道:“你不是急於拿這投資證明什麽嗎?好,這答案來得真快。蘇明成你怎麽說。”
  明成聽了這話,腦子裏嗡嗡一片,更是無地自容。原來朱麗早就知道他急於投資的目的,她一直冷眼在邊上等著看結果呢,而他就是不爭氣,這麽快就給朱麗一個“完美徹底”的結果。他還有什麽可說的?他無能。明成簡直灰心到了極點,仿佛朱麗就站在他麵前,將他這個人看了個透,滿臉都是蔑視。是,他點兒背,朱麗有理由看不起他。
  後麵,明成好像聽到朱麗在問什麽,好像是在問周經理他們怎麽樣,報警了沒有等等,但是明成已經懶得回答,朱麗這麽聰明的人,還能不知道昨天的現場?他也煩著呢,他難道不心疼這筆錢?可朱麗也不用拿這點錢就看扁了他吧,又沒多少,最多兩年也就賺回來了,急什麽急。可是,這話他也懶得說,他隻是機械地洗臉刷牙,完了抱頭坐在馬桶上,不出去,也不出聲。
  明成等著朱麗最暴烈的發作,是,這本來就是他的錯,他必須承擔朱麗的發作。但隔著一道門,希望這道門幫他抵擋一些朱麗的怒火。
  明成等,可等了很久也不見預料中的疾風暴雨出現。直到,也不知等了多久,又有電話進來,電話響了很久沒有人接,明成想到,難道朱麗氣得跑回娘家去了?那倒也是應該。他又候了會兒,終於忍不住衛生間的狹小悶氣,走出來,沒見朱麗。他心中慌亂,也有點慶幸不用直接麵對朱麗,小心地到臥室看看,也沒人。這才喘一口氣坐在沙發上發呆。
  他看到,茶幾上已經放了一份他的早餐,分別是酸奶,已經塗了果醬的麵包,還有果汁。可是他沒有胃口,他連動一動的興趣都沒有。前不久他中暑挽回了朱麗,而這回呢?朱麗走了還會回來嗎?他憑什麽去請朱麗回來?他現在一點底氣都沒有。
  他心中唯一存著的一絲僥幸是,沈廠長能被抓住,他的錢多少能要點回來,起碼,能要回十三萬,起碼,身上別背著一屁股的債。
  明成這時候非常想念媽媽。如果媽媽在,媽媽肯定會給他最好的指點。可是,媽媽走得那麽突然,媽媽的去世,帶走了他所有的運氣,他覺得自己現在像個無助的孤兒,那個有名的霧都孤兒,他需要媽媽。媽媽即使什麽都不說,隻要看著他就好。媽媽……
  明成打起最後一點力氣,抽了一朵花瓶裏顏色最紅的康乃馨,即使現在最心煩意亂最意氣消沉,他還是知道,康乃馨是送給母親的花。但出門,又忽然想到,朱麗以前除非是搭搭顏色才買一枝兩枝康乃馨,她一向對沒有靈氣的康乃馨多有腹誹,怎麽現在花瓶裏插康乃馨了?明成稍微腦筋一轉,便明白,還不是因為萬惡的金錢。夏天的康乃馨又大又便宜,而且開的時間長。
  但明成決定不去想朱麗,妻子和媽媽終究是不同的。他要去探望媽媽,看看媽媽,陪媽媽坐一會兒。他是多麽的需要媽媽。
  雖然又要搭又熱又危險的中巴車,但明成默默承受。他必須去看看媽媽。
  進墓園的這段路徑,明成閉著眼睛都能走。今天不是什麽日子,墓區幾乎無人,明成走過去,時時驚起幾隻斑斕飛鳥。明成有一腔子的話,但是真看到母親的墓碑,卻反而什麽話都沒了。將那朵花斜斜放在碑前,鞠躬再鞠躬,然後便是沉默。明成坐的是那塊未來將給爸用的石碑前,看著碑上的空白,明成淡淡地想到,爸現在都巴不得不看到一絲一毫與媽有關的舊物,以後還怎麽躺到一口墓穴。但這想法隻是一閃而過,明成便不再想它。
  明成又燃起一枝煙,但這回是吸得少,發呆的時間多,發呆的時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甚至不敢在媽媽墓前想投資款被席卷的事,怕媽媽感知到,在地下為他傷心。煙頭燒到手指,才恍然驚醒,走開去將煙頭扔進垃圾桶。回來,再對墓碑鞠躬。
  “媽媽,我們都挺好,過得很不錯,您別掛念。”明成這一躬拖了好久,兩手支在腿上,支得手指發白。好容易,才抬起頭來,長喘一口氣,“媽,我很想你。”說完,明成便抿住了唇,不再開口,怕開口,會發出一聲長歎,甚至管不住嘴說出什麽,擾了媽媽清靜。
  但胸中的一口濁氣卻翻來滾去,迫著他不得不張口。他隻有轉身走了,走出老遠,才張開嘴,吊起脖子,唱京戲似的長呼岀一聲“啊……”,空曠的墓地隻有回聲應和,遠遠近近的鳥兒都驚得四散飛了開去。正午的陽光落在孤獨行走的明成臉上,這張臉,已經沒了過去的嬰兒肥。
  朱麗並沒有讓投資款被卷走的消息震昏,雖然這事是如此的突如其來,但十三萬欠款,還能承受,她很心疼很震驚也很生氣,但就是沒被震昏,隻要明成出來表態認錯就行。可是,任憑她怎麽問,她即使一退再退,隻問昨天事情的處理,問問別人是怎麽對付,而明成就是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裏麵不出來,也不回答。朱麗這才明白,明成昨晚為什麽喝醉了回家,今天又為什麽賴著不起床。他不敢麵對她。好漢做事好漢當,既然做了有什麽不可麵對的?她又不是老虎。想到明成隻會縮在衛生間裏躲避,連多說一句話都不肯。難道還要她去安慰嗎?人怎麽可以如此沒有擔當?
  明成的躲避,明成的沉默,猶如兩桶汽油澆上朱麗剛剛萌發的怒火,朱麗燃燒了。但朱麗從附近的超市晃蕩了一圈出來,在超市門口的一間運動服裝店的鏡子裏看到,自己竟然沒有如常的因遇見煩難大事而流淚,可是,眼睛是反常的涼,臉是反常的冷。
  朱麗的第一個願望是抓住父母痛訴,但是,最近給父母添的麻煩已經夠多,而且,這種經濟問題向父母說了,弄不好爸媽就伸出援手硬要塞她一點錢,她不能要,她不能學著明成從父母身上刮錢。所以她不能與父母說。第二個願望……朱麗在心中大吼一聲:我不要做淑女了!她很想衝進洗手間將明成抓出來,看三棍子能不能打岀一個悶屁。雖然已經在超市裏麵疾走一圈,可現在掄棍子揍明成的願望還在冒泡,朱麗心想,我為什麽要出走?明明犯錯的是明成。朱麗憤憤回家。
  可回到家裏,明成卻已經不在客衛,已經出門,鍾點工正在滿嘴嘀咕地打掃被明成搞臭的主衛。
  朱麗心虛,站門口向鍾點工阿姨說了些好話。忽然想起該是付工資給鍾點工的日子,她忙取出工資先交給鍾點工塞住鍾點工的嘴,可發現這樣一來,自己包裏的現金見底了。她上網加電話谘詢地將自己和明成的銀行帳戶都清一遍,她的裏麵還有兩千多,而明成的工資卡帳戶上已經負數。再細查明成的明細帳目,原來,月中扣除兩個月的電費一千多,而明成周四被偷包後,周五從銀行取款三千,明成的卡裏麵總共出現兩千多的負數,成了小小的“負翁”。兩人的帳戶加起來,餘額正好差不多歸零。
  想到領工資日期還在十天後,她將因為審計事件缺席這個月的工資收入,而明成這個月的工資估計不會高,而且那不高的工資還得還周經理的錢,他們在沒有實際現金進帳的情況下還得挺一個月,挺到她下個月的收入進帳。但是,自家住的房子與明成爸房子的按揭每月得付,還有開門七件事需要對付,這下一個月活命的錢從哪兒來?就算是過了下一個月吧,下下個月,明成那兒依然有雷打不動的還周經理的錢要給,兩筆按揭要付,合計一萬多,明成下下個月的工資獎金收入不知道能不能對付,也不知明成舅舅那兒的錢什麽時候來要還,可能得完全靠她一個人的收入維持家用了。這樣的日子,起碼得維持一年,得把最大筆的周經理的借款還了之後才能鬆氣。
  朱麗看著鍾點工收拾完了屋子告別出門,心說,別連下個月鍾點工的錢都沒法出了。她這才大致體會明成當年經常在月底問他媽要錢時候的心情,她現在也都在謀劃著如果下個月過不下去的話,得問爸媽借錢了。總不能老是從銀行投資,懲罰性利息太割肉了。但是朱麗想,她借錢後是會還的。
  目前的狀況是,明成的所謂投資已經失敗,木已成舟,她即使在爸媽那兒有借有還又如何?而且,都活得過不下去得問父母借錢,真是……最近這張臉已經丟得沒臉皮了,雖然還隻是丟在父母麵前。朱麗一邊怒罵明成這個沒腦袋的還剛愎自用,一邊心裏計劃,明天周一,她是無論如何都得求著大老板給她工作了,不像原來的計劃裏,她想的是,她被停足一半時間夠給大老板台階下,她上去努力一下,或許會有收獲,即使沒收獲,起碼在大老板心裏留下好印象,留待來日方長。可現在家庭財務狀況如此緊張,她是非要回工作不可了,而且還得主動要求加量工作,誰知道明成生意提成能拿多少呢。她還得督促明成開始努力工作。沒辦法了,否則沒法對付每月雷打不動的一萬多的支出。
  朱麗算計上未來的收入支出,滿腦子都是數字翻滾,倒是把先前燒紅了眼的憤怒壓了下去。雖然衝出門去的時候,心裏可怕地衝出“離婚”兩個字,但是,一陣子分心算計數字下來,人理智不少,憤怒變為唉聲歎氣,“離婚”那是草率,她前幾天衝回娘家,就算是離家出走吧,爸媽還當作天大的事了呢,怎麽能想離婚。她歎息這陣子流年不利,明成又是坐班房又是遭偷又是投資款被卷,晦氣的事都衝著他去了。他心裏也不是味道。難怪他昨晚喝上悶酒,今早不願與她說,他心裏一定極度鬱悶。朱麗想原諒明成,心裏也挺可憐他的,自己也很想做個成熟理智的好太太,罷了,等下明成回來時候,與他好好談談,盡量別再刺激他。
  但是她的情緒誰來安撫呢?朱麗一聲歎息。
  明成回來時候,門一響,兩個人的眼睛對上,朱麗從明成的眼睛裏看出極度的疲憊。其實她一看見明成傻大塊兒似的,火氣又竄起的,可是看到明成的可憐相,她又心軟,命令自己不能生氣。她想到,她還肩負著拉明成走出失落情緒的職責。
  如同前不久明成失魂落魄地被放出來的時候,朱麗力持耐心溫柔地對待他,這一回也是,她起身迎上明成,麵對眼睛裏閃著緊張的明成,盡量溫和地道:“哪兒去了?一身的汗。衛生間已經打掃出來,去衝一下吧。”
  明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沒挨一向有些任性的朱麗的扁。他愣了會兒,才低聲道:“朱麗,你不怪我?我錯了,我本來……”
  “別說了,你先去洗個澡吧。衣服我會替你拿進去。”看著明成的低落,朱麗更沒火氣。
  明成又是驚訝地看著朱麗,走幾步,到主臥門口,才忽然回頭道:“我去我媽墓地了。”
  看著明成進去衛生間,朱麗無法挪步。她怎麽都想不到明成去的是婆婆的墓地。再一想,就想到明玉說的話,明玉說,婆婆去世後,明成無法心理斷奶。所以,在這種接二連三的打擊之下,他才會想到去他媽墓地求得心理安慰吧。明玉與明成雖然八字不合,可畢竟還是兄妹,明玉看得真準。
  想到這些,朱麗心中真不是滋味。
  但她還是準備等明成出來後好好與明成談談,隻希望明成不要被打倒,別沮喪到要去他媽媽墓前尋求支持。
  而明成希望去媽媽目前傾訴,真到了媽媽墓前,卻什麽都不敢說,怕媽媽傷心。他心中壓抑得發慌。他看到朱麗收斂了怒氣竟然不對他生氣,他更是慚愧,更覺得對不起朱麗,無顏出去見朱麗。又是在浴室磨蹭好久才出去,朱麗卻遞上一杯加了一片檸檬的冰茶。明成終於明白項羽為什麽寧可兵敗自殺,而不肯渡江了,因為愧對江東父老的感覺非常沉重,沉重至生不如死,無法麵對。
  朱麗要他以後不要好高騖遠,他答應了,他答應以後不耍小聰明,一定腳踏實地做事。他感覺小巧的朱麗這會兒有點陌生,這會兒的朱麗有點像他嚴厲的長輩。
  朱麗問岀明成卡上在商場的一筆透支是買新手機後,心中又是一聲歎息,都沒錢了,還用那麽好的手機幹什麽。可想到自己前不久手機壞了,也是剛換手機,也是買的功能一個不拉的最時髦貨,有點哭笑不得。
  但是,明成沒有想到,他想腳踏實地從頭做起的願望會那麽快被輕易粉碎。
  周一的部門辦公室愁雲慘霧,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上周六發現沈廠長卷款,一個周日下來,每個人大約都已經受盡家中口水洗禮,即使家裏人不罵,丟了二十六萬,誰心裏能好受?辦公室裏除了電話鈴響,幾乎沒有其他聲響。
  一會兒,周經理一個內線電話打給明成,讓他結束她交給的兩單生意,她要自己親手做。她說她這次損失慘重,她需要拚命掙錢彌補。
  “為什麽?可是周經理我已經聯係廠家岀樣。廠家已經在打樣。”
  “你很能幹的,這種小生意還是讓我彌補虧空吧。你不是讓路廠長打樣嗎?我跟路廠長聯係了,他會跟我聯係,他也更願意跟我做生意。小蘇,你還是另謀利潤好的生意做吧。”
  周經理說完就將電話掛了。明成捏著電話很不理解,也很生氣,說好這兩單生意給他的,怎麽說變就變了?還直接找上路廠長?即使需要彌補虧損,可做人哪有這麽不講信用出爾反爾的?這不是尋他開心嗎?他放下電話,準備起身找周經理當麵說話。但是抬頭,卻見同事都是一臉古怪地看著他,看他看過去,都又轉頭避開,那樣子,好像他們心中有數似的。怎麽回事?
  有人瞥一眼門口,看走廊上沒人,輕輕問明成,“你還記不記得前天酒醉說的話?”
  “我說了什麽?”明成努力回想,隱隱覺得好像做了什麽痛快事,可就是想不起來說了什麽。
  同事說:“你這人,真不記得了?你鬧得周經理很難堪,周經理說她要是再做給你生意做的事,她‘周’字寫腳底下。”
  “我?”難道黃湯灌下去做的痛快事就是罵了周經理?明成急岀一身冷汗,那可怎麽好,他一半生意還是周經理送他的呢,雖然瘦是瘦了點。而眼下他手頭就有這兩個周經理給的單子,還指著它們還債指著它們收拾江山重頭再起呢。怎麽能得罪周經理?
  同事點點頭,便不肯再說。撇下明成自己做事。
  明成倒吸冷氣,一向知道周經理的潑辣性子,早就與媽分析過周經理這個人,媽說女領導大多心眼小,要他避免著衝撞周經理,她會翻臉不認人。沒想到他竟然會酒後胡言,得罪心情最低穀時候的周經理。他需要去道歉嗎?
  明成思想鬥爭再三,想到朱麗飽含期待的眼神,他狠下決心,不就是道個歉嗎?忍忍就過去的。周經理好像一直吃他嬉皮笑臉那一套。
  但是明成沒想到,今天的周經理根本不吃他這一套。周經理如今需要殺一儆百,以彈壓手下怨言,如果對明成的反彈說到而不做到,毫無疑問,以後那些手下會得尋找機會時刻提醒她有那麽那麽一件事,她以後還怎麽做人。這個蘇明成是最沒用的,最沒背景的,不抓他作典型,抓誰?所以她扔給明成一句話,酒後吐真言,她算是認清蘇明成這個人了,請蘇明成另覓高枝。最起碼,也得讓蘇明成不好受個幾天,給諸位欲待蠢蠢欲動的看看。
  周經理說完話,就出手將明成推出辦公室,態度異常粗暴。這一場景正好被經過走廊的一群辦公室的女孩子驚訝地看到,女孩子們走開後竊竊私語,明成火了。咦,這個投資不是周經理引入的嗎?不是周經理引誘他借錢投資的嗎?他酒後沒管住嘴,可他已經道歉了,難道周經理還不夠嗎?主要責任人還是周經理啊。可她還要落井下石,奪去他已經做了一半的兩個單子。
  明成一怒之下,直接上樓,衝進總經理的辦公室。誰不會撕破臉皮啊,以為他不敢?背後跟客戶集資的事不是上得了台麵的事,周經理不仁,他不義。
  但是,出乎明成的意料,總經理沒有太多表態。但明成將事情始末向總經理倒出來,自己心裏痛快了。回來他的樓層,衝周經理的辦公室斜上一眼,哼了一聲。
  他偷偷打電話給朱麗,朱麗卻是半個小時後才回複他。朱麗一聽說他越級上告到總經理那裏,一疊聲地說他糊塗。朱麗認為,周經理在公司裏根係發達,對公司的貢獻較大,對於總經理而言,周經理與明成孰重孰輕,是不假思索便可得出結論的事。而集資投資,又不是損害公司利益的原則性問題。如今的獎金都與績效掛鉤,周經理不可能通過為集資投資謀私利而挖公司牆角。朱麗認為找總經理沒用,總經理不會為了明成而犧牲周經理這麽個業務主力,很可能在看到明成與周經理關係惡化的情況下,反而拿明成開刀。
  但明成嘴上不以為然,說沒效果還是找,起碼讓總經理知道個來龍去脈,起到先入為主的作用。免得以後周經理找借口到總經理麵前進讒言,他吃虧了還無處可說。再者,誰知道總經理會不會因此心理有個起伏呢。可是放下電話回到辦公室想了會兒,心裏卻認同了朱麗的話,心中開始泛起恐懼。如果說他與周經理的矛盾原來還是普通恩怨的話,如今被捅到總經理那裏,那就成為誓不兩立不共戴天了。
  明成傻了,剛才還想著道歉呢,他怎麽就沒能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以後怎麽辦?欠周經理的錢還還不還?怎麽還?對啊,他衝進總經理辦公室的時候怎麽就沒想到,憑周經理在本行做那麽多年的影響,她盛怒之下可以在本市本省範圍內造謠封殺他,讓他找不到生意做。即使他辭職換公司,周經理依然可以對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而且周經理手中還揣著他的借據,隨時可以依法逼他還錢。
  他再一次意識到自己極其渺小極其無力,第一次是在看守所。他隻希望總經理能守口如瓶,當作沒聽見過他的告狀。
  而朱麗的周一是幸運的。
  她忐忑不安地回到事務所,走進靜悄悄的大辦公室,卻被大老板秘書告知大老板正在會客。朱麗足足等了近一個小時,才見門開送客,送客的大老板滿臉喜氣。朱麗見被大老板親自送走的中年男子有點麵熟,但是想不起來是誰。那個中年男子卻是見她時候似是稍微思考了一下,在即將拐彎前扭頭給她一個微笑。朱麗出於一個美女的本能,立刻將頭別了開去,不想惹上麻煩。她現在麻煩已經夠大了。
  大老板送客回來,胖手一招,“小朱進來,你怎麽湊巧今天會來?”說話時候眉開眼笑的。
  朱麗跟大老板秘書做個鬼臉,這才跟著進去。秘書給了她一個“OK”的手勢。朱麗進門,在大老板示意下關上辦公室門,乖巧地坐到大老板對麵。“我已經認識錯誤了。想到大家這麽忙,我休息著內疚,今天想來看看,同事們有沒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
  大老板卻揮揮手打斷她,“剛才那人你還認識嗎?你小姑集團公司的財務總監毛先生。他今天來還問起你。”
  朱麗立刻想到明玉兩次問起她被停工的事,難道這是明玉的安排?她沒法將這些跟大老板說,隻得搖搖頭道:“那天我緊張得連小姑都沒看見,別說別人了。怪不得他看見我還笑一笑,一定在取笑我呢。”
  大老板人逢喜事精神爽,開心地擺擺手,道:“這事別提了,今天這位財務總監來也已經有了說明,看來是他們集團內部出了些問題。即使不是拿你開刀,也會找我們其他晦氣。當初幸好沒接下審計,否則得罪他們老板。今天你來正好,他們集團需要稅務谘詢的方案,你趕緊先做出一個提綱,回頭上門討論去。這案子雖然小,但這是打入他們集團的引線。這回,你絕對不能再出錯。還有……什麽時候,請你小姑出來,一起吃飯。”
  朱麗聽著大老板的敘述,一張小嘴不由自主地變成一個“O”。確定無疑,果然是明玉幫了她的忙,居然是明玉幫她的忙。
  大老板看著朱麗這樣心中卻是犯糊塗,這等好事,而且是他們財務總監主動找上門來的好事,明顯是朱麗的小姑在後麵斡旋的結果,怎麽朱麗一臉驚訝的樣子,好像她不知情。但如果真不知情她怎麽可能那麽巧今天過來呢?他見朱麗發呆,這樣子非常可愛,不由偷偷欣賞了一下,才輕咳一聲打斷朱麗的思索,道:“小朱,有困難?”
  朱麗忙抓回頭緒,很有點不自然地道:“我試試,我那小姑掌管業務,現在據說又剛高升一級,忙得不得了。而且……而且,她很不喜歡出來吃飯,對不起。我這就去著手製定方案,這回一定仔細。”
  大老板點頭,又免了朱麗扣除當月工資獎金的處分,改為按停工半月時間扣工資,朱麗這才出來。她心中異常欣喜,欣喜得想尖叫,出來大大地給了大老板秘書一個擁抱。她在公司人緣不錯,大老板秘書很替她高興。
  回到離別不到半個月的辦公室,朱麗摸著以前經常厭憎的辦公桌感慨,這張桌子,失去了才知道珍貴。眼下正值她急需用錢的時候,沒想到明玉幫忙推了她一把,讓她輕易恢複工作。坐下來,第一件事是給明玉發一條短消息,她有點不敢直接跟明玉通話。“謝謝你,明玉,謝謝你幫我恢複工作。這回我會把事情做好。另,老板想請你吃飯。”
  本想給明成也說一下,因為明成剛來了電話。可是她打過去,卻聽到明成這個愣頭青腦子進水,先酒後失言,後做了向總經理告狀的事,這不是等於將他與周經理的矛盾公開化了嗎?公開化了的矛盾,等於激化了的矛盾,還如何修補?她剛剛燦爛起來的心情又陷入低穀。
  才放下明成的電話,明玉的電話卻立刻進來。“朱麗,這是我問老板討得的機會,後麵怎麽做靠你們自己。下午三點我來接你,最好請你們老板一起過去,我引見,你們與我們財務總監談一下,順便請他吃飯。他有個很陽光的十幾歲男孩,你們考慮送一件價值不要太高的小禮物。我不參與晚飯,對不起,我已經有約。”
  朱麗忙道:“我記下了,真謝謝你。明玉,我私下請你喝杯咖啡,可好?”
  “不用謝我,扯平。”
  “扯不平,我不能欠你。”朱麗不得不厚著臉皮賴上去,但說的似是很計較的話。
  明玉不由“嘿”了一聲,麵對朱麗有點耍賴的嬌聲軟語,她一時竟沒有了過去的厭惡,而是有些硬不下心來拒絕,隻得幹咳一聲,想了半天,才道:“我最近很忙,有時間約你。”這話,都知道是拒絕。
  朱麗也無可奈何。但對於明玉的大方,她心領了。
  午休後,明成幾乎是踏著上班鈴聲進的辦公室,因為想避免見到喜歡早到的周經理。但他在辦公桌前還沒坐穩,周經理立刻一個電話打來,讓他過去一趟。明成無奈,不去也得去。
  周經理看到明成,便跳起身自己過去關上辦公室的門,站在明成後麵直截了當地問:“準備怎麽還錢給我?”
  明成也不客氣,道:“按借條上說的還。”
  周經理抱著手,圍著明成繞著圈子,兩眼則是直勾勾地盯著明成,道:“我不擔心,你有家產。”
  “請便吧。我奉陪。沒什麽事的話,我出去工作。”
  周經理冷笑著緩緩點頭,打牙縫裏蹦岀聲音,“好,很好。走著瞧。都知道向總經理告狀了,很好,翅膀硬了。”
  明成渾身一凜,心說果然不出朱麗所料,總經理不願得罪業務骨幹周經理,轉身就將他過去說的話轉告周經理了,真讓人寒心。大概,在他們眼裏,他根本算不了什麽。有一根涼涼的冰線急速從明成心口竄至腦袋,化作一腔寒氣冒出明成的嘴唇。“那麽,周經理,您也請走好。”明成冷笑一聲,打開門從周經理辦公室出來,大力將門摔上。什麽東西,拚著再進去坐一次牢,怎能讓她如此壓著欺負。
  倒是把裏麵的周經理震得愣了會兒。怎麽,這個小白臉會發狠了?周經理青著一張臉冷笑一聲,小東西,竟敢向總經理告狀,也不掂掂自己分量。她回到自己座位坐下,手寫幾份通知,分別交給財務儲運等部分,明確,她部門的工作,如沒有她親筆簽字,請各有關部門全數不得配合。完成這些手腳,周經理心說,看這蘇明成怎麽逃脫她的手掌心。好樣的,竟然敢背後捅她刀子,無法無天了。她要是輕易放過蘇明成,她以後還怎麽在公司在業內混?搞不定這個小白臉,她不姓周。
  明成回到自己位置上,心中的寒氣開始慢慢彌漫全身。周經理跟他翻臉,總經理支持周經理,那麽,他還怎麽可能做得下去?他得開始留下後手。明成咬著嘴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坐在位置上,將所有手頭的工作一一列在紙上。
  他後悔得要死,怎麽會如此衝動,竟然腦子發熱告到總經理那裏去。當時……當時要是有誰阻止一下就好了。
  如果被周經理推出的當時氣憤地給朱麗打電話,那就沒事。可是,他也知道那不可能。當時正是他被周經理搶回兩單生意而沮喪生氣的時候,他怎麽有臉打電話給朱麗。他是在向總經理告狀而意氣風發之後才會跟朱麗說的。他不敢再在朱麗麵前失分,可是他卻是越失越多。
  明成垂頭喪氣地下班回家,朱麗沒回,朱麗電話裏急匆匆說有個應酬,得晚點才能回家。明成真是又想朱麗,又不敢看見朱麗,怕朱麗敏銳的分析照岀他的衝動無知,她不回來,明成反而有解脫的感覺。一個人在沙發上也不開燈坐了很久,才下去吃晚飯,想想口袋裏的錢,昨天朱麗已經叮囑了得省著點花,所以難得地做到小快餐店裏。天熱,快餐店直接將桌子放到人行道上。明成占一小桌,點了兩個菜,看別人要麽呼朋喚友,要麽一家三口,他心中怏怏的。他不是沒有朋友,但是他的朋友們高消費,如今他玩不起,他不是沒有家口,可是朱麗事業忙,沒空陪他。明成唉聲歎氣的,一個人坐著吃飯越發覺得淒涼,不由跟著呼五喝六的人叫了一瓶啤酒。
  小店簡陋,沒想到啤酒倒是冰的。悶熱的夏夜喝一口冰鎮啤酒分外爽快。明成喜歡,難得還有這麽廉價的美好享受,他又叫了一瓶。吃飽喝足,他慢慢走回家,看到有意仍在家裏的手機上有未接來電,還有短信。他很有點興奮地想,不知是哪個朋友惦記著他。但是一看,都是朱麗的。朱麗在短信中說,應酬結束很快,但是大老板率領大家回去事務所加班把明天要交付的事情趕出來,她得晚點回家。
  明成最恨朱麗應酬,他最知道那些男人們看見美麗的朱麗是什麽樣的心思。可是又很沮喪地想到,他沒能力讓朱麗回家呆著不工作。但是,朱麗今天應該借口早點回來的啊,她知道他今天不高興。
  明成薄有醉意,悶悶地坐在床上看電視,心裏很多事情,他繼續強迫著給自己打氣鼓勵自己好好幹活,可是,想到前階段剛剛努力幹活,還貼上被割一隻包被偷鈔票手機的代價才拉回頭的路廠長卻又被周經理拉去,他滿是沮喪。
  可是朱麗怎麽還不回來?他不斷看手表。他越是頻繁地看手表,時間過得越慢。朱麗為什麽這麽不重視他的感受?因為她現在輕視他,不把他當回事?很有可能。
  明成越想越鬱悶,覺得做人了無生趣。
  朱麗很疲倦地回家,已是十點多。看到主臥還開著燈,略為寬慰,估計明成也在等著她談今天白天的事。可是,打開主臥的門,一室酒臭。明成電視也沒關,點燈也沒關,衣服也沒換,估計澡也沒洗,一臉油光光地睡著在床上。朱麗無奈,隻得打點精神幫明成把衣服脫了。受不了酒臭,她又睡到客臥。
  不是說一個人吃晚飯嗎?怎麽有點喝醉的樣子?難道是借酒澆愁?而且出門晚飯那段時間也沒帶上手機,都不知道他在幹什麽。
  疲累的朱麗心也累。本來,重新上崗,獲得明玉幫助而受大老板器重,因此挑起大梁,那是多麽令人愉快的事。可是……
  早上,明成不得不起床麵對朱麗。他本來想表現的,可是喝了酒,怎麽也起不了床,還是朱麗叫醒他。周二的早晨明成可不敢在洗手間磨蹭,他很快就洗澡出來,麵對朱麗的提問。
  “昨晚出去怎麽沒帶手機?急得我。跟總經理告狀後總經理有沒有做處理?”
  明成不情不願但還是說實話:“我昨晚一個人在小區邊上快餐店吃飯,忘了帶手機。總經理跟周經理說了。周經理現在咬上我,處處給我設卡,說不給我好日子過。”
  朱麗心說意料之中,但還是認真地問:“你們老總既然已經知道你冤,不會看著你被周經理這麽折騰的吧?他不會為你處分周經理,可總也會說句公道話阻止的吧?還有你那麽多常在一起玩的朋友呢?小趙小劉他們不也是做外貿的嗎?不行就出來與他們搭夥。”
  明成一時沒作聲,猛啃麵包,心中覺得自己很沒麵子,朱麗問的這些,他自己昨天下午已經盤算了一遍,可很灰心地發現,他指望不上那些朋友。在朱麗再一聲“明成”的催促之後,他才很不自在地回答:“大家都是純玩玩的朋友,沒有生意場上交往的朋友,我們的友誼很單純。”明成尷尬地想,那些朋友從某種角度來說,也叫做酒肉朋友。他沒好意思抬頭看朱麗,支吾著伸手拿過果醬瓶,給麵包塗刷。
  朱麗看著明成不自在的舉動,再聽著明成明顯不自在的話,她與明成多年夫妻了,還能不知道他心中的不快。朱麗終於明白,他暫時無力對抗外界,也暫時無法對抗外界,隻有將怨氣和著酒喝進肚子裏。他在媽媽去世後一直壓抑,他需要發泄。可憐的人。朱麗心想,明成已經改了,最近也盡力了,隻是禍不單行,他運氣暫時不好而已。他的怨氣……可以理解。朱麗再次體諒了明成,伸過手去抓住明成的,道:“明成,咱們將業務做出來就行了。現在社會憑本事吃飯,這家不做做那家,沒什麽大不了。”
  “可是朱麗,我咽不下這口氣。明明是周經理錯誤引進這個投資,卻一點都不讓人指責,連總經理也不管管。怎麽就沒個講理的地方呢?”明成沮喪地將頭垂在牛奶杯子上麵,無語了。
  “你別想得太糟,可能周經理昨天隻是暫時心急發昏,事後她回家想明白了,會知道自己太過分的。她做得太囂張了,對她自己的臉麵也不好。這幾天我們先避開她吧,等著她平靜下來。誰平白給騙去一大筆錢,又在氣頭上被你指責幾句,都不會太冷靜。”可在心裏,朱麗卻驚訝地發現,明成的想法怎麽這麽幼稚。這天下能有幾個人是憑良心做事,願意攬錯上身的?而且明成自己當初也是大力讚成投資的,還千方百計地瞞著她呢,這事兒怎麽能怨得了周經理?她這個被瞞著卻又要承擔一半損失的太太才該是最要含冤的呢。明成應該自省。
  “我們等著周經理良心發現?朱麗,周經理一向是潑辣貨,你不知道,她說得出做得岀。她今天發通告給各大部門說我們部門的所有事都要她經手簽名了才能辦,她是跟我耗上了,她要折騰得我難以過活,否則她沒法出氣。可是你看著,麵對她的無理,總經理給她通風報信,大家肯定集體失語。”
  朱麗咬了半天的嘴唇,生氣於周經理的囂張,終於冷冷地道:“那就不避了,大家走著瞧。她敢要我們不好看,她自己也做好找死的準備。以為別人都是軟蛋啊。”話說出口,朱麗忽然想到,周經理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欺負明成,是不是平時工作中日積月累的已經看死了明成?否則,再不理智的女人,也得在與男人作對時候考慮考慮吃眼前虧的後果。周經理又不是一個蠻人,她何以敢如此吃定了明成?
  看著朱麗柳眉倒豎,明成卻是心裏一寒,朱麗想幹什麽?可別亂來,鬧出事來,抓進去可不好玩。他隻有先退一步做了和事佬。“朱麗,你別激動,先看看吧,或者如你所說,周經理事後回家會想明白。我避她幾天,過後再道個歉給她個台階下。”
  朱麗有些不認識似的看著明成,他的朝氣呢?他的男人氣呢?他剛才的激動呢?他怎麽退得比她還快?但又不能否認,明成說得有道理,隻是,他太委屈自己了。朱麗不敢再說什麽讓明成更委屈,她還是賢惠一點照顧照顧明成的心靈吧。她歎了口氣,道:“好吧。你好好做事,如果不行也別勉強自己。我也好好做事,好好賺錢。還有我呢。”
  “辛苦你。”明成除了這三個字,竟說不出其他,隻覺得自己很沒用。
  朱麗眨巴了幾下眼睛,也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心裏有勁使不上來,憋得渾身難受。兩人草草吃了飯,一起出門。到公交車站的時候,看到大堆候車的人,和大清早已經燦爛的陽光,朱麗猶豫了一下,還是和明成各自叫了出租車。

  三十
  對於明成而言,這是一個漫長得猶如臭腳布的夏天。周經理與他耗上了,隻要是他的業務,周經理處處設卡,卻又不是一刀切,而是千難萬難才給簽岀一個字。令明成想告狀到總經理那兒也無法找出周經理迫害他的理由,人家還是給簽的啊。而且,明成對總經理也是不抱希望。
  明成想到過辭職,但是他無法找到合夥的人,而他個人的經濟實力一點沒有,無法自立。他在周經理打壓下做出來的少許業務,每月結算發工資時候即使全被周經理憑借條從財務部直接拿走,可還不夠,他隻好賴帳,又不好意思與朱麗說起。他這個夏天一點收入都沒有拿回家裏,家用都靠朱麗的收入支撐。但第一個月工資被周經理拿走的時候,朱麗的收入很少,為了應付銀行按揭款,他們不得不向朱麗的父母借了些,於是明成被嶽父母置疑的眼光罩上了。
  所以,朱麗是越發的忙了,她幾乎沒有晚上十點之前回來的時候,周末也都是加班。在家時候,她都是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明成看著自慚形穢。因為忙,說明人家有用。兩人之間的交流大多實在匆匆忙忙的早餐桌上,一天說不了幾句話。明成覺得孤獨,朱麗倒是沒覺得,她每天看著明成精神煥發地出門上班,而且明成一直說他在努力,所以她放心。畢竟明成不是小孩子,既然吃了虧,應該會汲取教訓,不用她三令五申地督促。
  這個夏天,對於蘇大強而言,卻是有生以來最自由最富足的日子。新置的房子價值三十九萬,名字寫的是他一個人,他得意。這麽大的兩室一廳都屬於他所有,沒有別人來哪兒搭一張床,一寸一厘的地盤都屬於他,他滿足。他的地盤他做主,他想吃什麽都行,炒菜用旺火炒岀一蓬油煙都沒人罵,早上還可以打開窗戶長嘯三聲舒張胸臆,再沒人幹涉,他開心。美中不足,是家裏少了一隻可以上網的電腦。
  所以,住下之後第二個周末,明哲又是工作忙不能過來看他,他也不在意,但他提出了電腦的要求。明哲這時工資已發,卻不是全月的,一半還給吳非,但明哲還是答應了父親的要求。父親又告訴他,一個一表三千裏的妹妹準備過來看望表哥,明哲放心,隻要父親不寂寞就好。
  但蘇大強被明哲的話提醒,顧影自憐,卻開始覺得寂寞,自由帶來的暢美暫時拋到腦後。他的生活習慣,已經被幾十年的工作刻下深刻烙印。他無聊的時候,不象尋常人似的喜歡打開電視,即使隻讓聲音充塞寂靜的房間就好,他從來不被允許發出聲音,久而久之他也不愛發出聲音了,他安靜,他喜歡看書。就像以前他在中學圖書館,沒事的時候,他就攤一本書在桌上,靜靜地看,一本書,他可以翻來覆去看上好幾遍。他可以一天不發出聲音,但不可以一天不看書。
  可搬新家後不同了,他原來的那些藏書都扔在明玉的車庫裏,他不敢去要,雖然掛念,但他還是堅決地不要。新書暫時沒買,他舍不得買。因為既然網絡上可以找到絕大多數的書籍,那他何必要花幾十塊錢買一本一兩天就可以看完的書?不值得,而且字又那麽小。
  問題是,家裏電話線拉了,據說上網方便得很,可電腦沒有。他這一周逛了一次街,專門為了看電腦,但看來看去,都是他不熟悉的操作係統,不是他認準的明成家的電腦,他沮喪得很。所以他迫切要求明哲給他買電腦,而且得是明成家的那種,他說老年人也需要精神生活。
  沒書可看,他的腦子就胡思亂想,拿著電話到處給遠的近的親戚打,當然不敢打長途,長途太貴。他在電話裏自豪地訴說他兒子孝順,給他換大房子住,又說房子大了沒人氣,進進出出都是自己腳步的回聲。聽親戚們由衷不由衷地誇他福氣好,他心裏就自豪。原來,他還是有不少值得驕傲的擁有。
  這種感覺非常美妙,自從老婆死了之後起,他的神經係統開始慢慢恢複感知,感受到周圍的屬於他的一切。原以為老婆死後,他一個人無依無靠還怎麽過日子,他還想過他一個人過不下去,會不會很快就跟著老婆走。沒想到老婆死後明成趕回家那一刻,朱麗便邀請他到他們家暫住。連那麽神氣活現的明玉都肯給他開車送他回家取東西,還給他買衣服鞋襪。明哲就更不用說,明哲給了他無微不至的關懷,沒有明哲,他都不知道怎麽過日子,全靠明哲幫他拿著主意。
  生活原來跟這夏日的天空一般,充滿著溫暖的陽光。在陽光下呆久了,他再也不敢回想以前那陰暗的過去。想到過去,看到舊日穿過的衣服,用過的東西,他仿佛就如看到老婆發狠時綠油油的眼珠子,在陰暗中閃著動物一般的冷酷。溫暖的地方呆得越久,越不敢回到寒冷,他已無抵抗力。到後來,他恨不得早日搬離明成家的房子,因為,他住的這間客房,他也可以發現綠油油眼珠子曾經呆過的位置。
  終於搬到新家,他解放了。新家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書,那些他須臾離不開的書。以前他總是把自己埋在小說描繪的虛擬世界裏,忘記現實。現在的現實雖然鳥語花香,陽光燦爛,但他已經習慣了書,沒了書,生活就像菜裏沒了糖和鹽。
  蘇大強按部就班地忙碌完了早上的鍛煉、早餐、買菜、洗菜之後,正想著怎麽打發今天的空虛,沒想到一表三千裏的表妹那麽早就從鄉下趕來了。表妹來了也罷,居然身後還跟著一個個子小得象芝麻的女子,人也黑得象芝麻,可惜沒有芝麻油光飽滿,一張臉皺得象大核桃殼。表妹說,小女人叫蔡根花,丈夫早死,一個人拉扯大的兒子剛就業了,她總算放下心事,可以出來打工。表妹直截了當地問蘇大強:“阿哥,你一個人住著,你們小孩子們怎麽放心得了。不如讓蔡根花住這兒料理你生活,她什麽都會做。你看看,你這兒也夠大,多住一個人沒事。你兒女錢都掙那麽多,他們自家都叫著保姆,怎麽能不給老爹配個保姆?阿哥,這事你得跟孩子們說說。”
  蘇大強傻了,叫保姆這事兒他想都沒想過呢,他自己不給老婆呼來喝去地做保姆,他已經高興得陽光燦爛了,哪裏還敢再要別人伺候他。而且,他也擔心,明成家那個鍾點工擺明的看不起他,他要是找來這麽個鍾點工給自己做保姆,到頭來究竟誰伺候誰都不知道呢。
  表妹見表哥不答應,以為他嫌這個人不好,忙道:“阿哥,蔡根花這人你別看她老,其實才四十九歲,我們農村太勞碌,搞得看上去還不如你嫩麵。本來兒子掙錢了她可以享清福,但她想掙點錢給兒子結婚用,做人勤快就別說了。再說她人好,以前她那死鬼丈夫把她往死裏打,打完她還給做好晚飯端給死鬼丈夫吃,一點脾氣都沒有。阿哥,我們一家人,好說話。你老了,需要人照顧,我給你找個老鄰居,知根知底的,不像大街上隨便拉一個,家裏給搬空了你都沒處找去,哭也來不及了。阿哥,你說說吧。”
  表妹說了那麽多話,蘇大強隻聽出一句重點,那就是蔡根花沒脾氣。沒脾氣好啊,他最怕有脾氣的,他死去的老婆脾氣大,他家隻有老婆打老公,哪有老公打了老婆,老婆還做好飯給老公吃這種好事。他這才敢抬眼打量蔡根花,見蔡根花看上去膽子比他還小,主要的是,蔡根花人還那麽小的個兒,一點沒有威脅性。蘇大強心動了。確實,明哲曾經提起給他找個保姆,而且,他今天又忽然感覺到寂寞,那他就問問明哲。他起身,走了兩步,才想起來還有兩個客人,忙道:“你們坐坐,我給兒子打個電話。”
  蘇大強打通明哲手機,背著表妹他們輕聲道:“明哲,大姑帶來一個她的鄰居給我做保姆,說人最沒脾氣的,叫蔡根花。你說好不好?要不你過來一下看看。”
  明哲聽了,心想也好,找個天南海北來打工的,還不如找個知根知底的老家鄰居可靠。“爸,我這兩天都沒法出來,我叫明成過來給你拿主意。”
  蘇大強一聽立刻汗毛倒豎:“別,明哲,你讓朱麗來吧,朱麗講道理,朱麗也會辦事。”
  “行。”明哲心說,看來老爸怕明成。但這事怎麽跟朱麗說呢?
  打電話去明成家,卻是朱麗周末加班,隻有明成在家無所事事。明成雖然不願管父親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既然大哥打電話來,他總得去一趟。明哲當然不方便把父親希望朱麗去的話告訴明成。
  但明成心中沒底,鍾點工是家政公司明碼標價找的,這種家鄉帶上來的保姆該怎麽計算工資?他打電話問朱麗,朱麗也心中沒底,說打電話回去家裏問爹娘。等到明成上出租車時候,朱媽媽已經把她和朱爸爸飛速出門了解來的保姆收入詳細匯報給朱麗,細節到包吃住的如何,不包吃住的如何,高效快捷。明成在車上聽著朱麗的電話胸有成竹。其實他也想過直接去問嶽母,但是,他有點不敢,總感覺嶽父母現在有點看扁他。
  胸有成竹的明成看到這麽一個不到一米五的蔡根花時候,很懷疑她的動手能力,可明成自己也不會幹家務,不知道岀什麽難題來考考這個菜根花,眼看父親的廚房才兩周下來已經汙垢彌補,便找了塊抹布讓她打掃廚房試試。結果,蔡根花在裏麵雙手如飛動作敏捷,招招式式雖然與訓練有素的鍾點工很有差別,但顯然做事能力是不錯的,廚房的小白瓷磚被她用洗衣粉刷得光可鑒人。於是,人就這麽定下來。明成大方慣了,隨手封了兩百塊謝禮給表姑,喜得介紹人什麽似的,雖然他自己還是負翁。再加明成說保姆費由大哥岀,旁邊的表妹直歎阿哥有福氣,蘇大強覺得自己好有麵子。
  談妥以後,菜根花立即上崗了。拿著同一塊抹布,開始打掃廚房外的其他房間。
  而有了麵子的蘇大強忍不住在親戚麵前得寸進尺,跟在看著蔡根花打掃的明成後麵非常殷勤客氣地遞上一杯涼茶,眼睛亮閃閃地道:“明成啊,我這幾天無聊得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去商場看電腦,又沒有我會用的。你把你們家那台舊的給我好不好?你們再買新的用。我好想上網找小說看,否則每天都不知道做什麽。”
  明成看看爸長滿灰指甲的手,沒接茶杯,他想自己有公司給的筆記本電腦,朱麗也有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家中台式的給父親也好,再說那台台式的已經老舊,內存不夠,玩遊戲頗為費勁。
  但鑒於前不久剛瞞著朱麗自作主張投資失敗,自己目前又看似沒有收入,明成心裏總是覺得比朱麗矮上一截,再說電腦算是大宗固定資產,他也沒多想,就自覺到還空著的那一間臥室避開眾人打電話向朱麗說一聲他的打算。蘇大強在外麵一聽明成說出朱麗兩個字,立刻跟了進去。他知道朱麗比明成講理,以前他要從電腦裏打印文章,明成不耐煩,還是朱麗耐心教會他。他得跟緊了,不行就在電話邊將兩句讓朱麗聽到,明成這人總讓人不放心。
  明成拿眼睛很不友好地斜睨著老爸,倒是沒要他離開,還是顧自己打電話,“朱麗,那個保姆我看著還行,手腳挺勤快,人也老實,不敢拿正眼看人的那種。也好,膽子大的我爸鎮不住,土豆配地瓜,正好合適。”
  朱麗聽了忍不住笑,明成說得真對,他爸那種人,用個厲害點的保姆,怎麽被刮光了都不知道。但她在辦公室裏,隔音不是很好,周末又安靜,不能胡言亂語,隻得有點道貌岸然地道:“那就好,工資談了沒有?”
  “都談好了,回頭你回家我跟你詳細說。爸說他無聊,很想要我們家的那台電腦,你看……我想著我們都有筆記本電腦,再說……”
  “給吧,我們拿筆記本可以湊合。”朱麗不便在辦公室說理由,她想的是,欠公婆的錢太多,雖然還到每月按揭上,總還是沒全還,一台電腦,又是很舊的內存不夠的,公公想要就給吧。
  明成聞言衝蘇大強簡單地一句:“給你。”
  蘇大強聽了高興得拍手,沒想到朱麗那麽容易就答應,電腦可不便宜,果然朱麗比明成講理。蘇大強忙湊過去,將臭臭的頭皮湊到明成鼻子底下,衝手機大聲道:“朱麗啊,你那台打印機很慢,店裏說用激光打印機就快了,而且打印出來效果跟印出來一樣好。你們單位有沒有激光打印機?搬一台給我用好不好?”明成被他爹熏得連忙避開臉,手機交給他爹專用。
  朱麗被公公說呆了,單位又不是姓朱的,她怎麽可能往家裏搬打印機啊。她隻得道:“要麽把我們家那台噴墨先搬過來你用著,再說也是用慣了的。別急,反正時間多,多花點兒時間打字沒事。那麽大東西,我可不敢從單位裏拿。”
  “那單位裏拿些紙沒事吧?我還需要紙。”蘇大強急切地說。
  朱麗微微皺了皺眉頭,怎麽又是從單位裏拿,拿單位當家了。但她還是好聲好氣地道:“我跟明成說一聲,讓他拿紙給你。”
  蘇大強拍手叫好,忙挪開身子,將電話還給明成,小碎步出去緊著說給遠房表妹聽,顯得自己很有麵子。明成厭惡地看著他出去,拿回手機,卻忍不住拿出紙巾將表麵擦了擦,才跟朱麗說話。“朱麗,打印機我們留著自己用,給他買台國產的。怎麽跟敲竹杠一樣。”
  “給他,給他,沒差多少。回頭我們再買新的。”攤著這樣的公公,朱麗很是無可奈何。“你設定一下,讓隻能黑白打印,否則見天就得買墨盒。家裏打印紙也好像沒了,你給你爸買一封吧,沒多少。” 對這個公公,她尊敬熱愛不起來,隻有保持冷靜,以禮相待,心說就拿他當客戶對待吧,還有什麽大不了呢。
  “家裏沒多少現金了。”明成壓低聲音用英語道,“你別太大方。打印機再說吧,我們經常還得用呢,先給電腦,回頭寬裕了再給打印機。”
  “算了,給他吧。你爸眼睛很不好,還是讓他打印下來看吧。告訴他正反兩麵都打印。我們自己這幾天克服克服吧。你搬一下,我沒法早回來。”
  明成答應,但出來時候對他爸很沒好臉色,那個什麽一表三千裏的表姑在也不管。蘇大強看見明成臉色不好,不敢多說,一直低頭哈腰的,但看著明成走了他又眉開眼笑,成功,電腦打印機都有了,做人,這才叫愜意。心中很自然地冒出一個大膽念頭:老婆要是早死幾年……不過也不晚,他還有大把力氣大把時間過他自由自在有人伺候的神仙日子。
  吳非的父母緊著辦簽證,有些表格需填,要用英語,他們毫不猶豫就找上明哲。他們可不知道女兒正與女婿冷戰。
  為這事明哲電郵找吳非,吳非當然得回電。一來一去,話就自然而然地說上了。說上之後,就恢複正常,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夫妻之間隻要不是離婚,一向就是這樣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地消化矛盾,繼續不溫不火或者熱熱鬧鬧地過日子。明哲覺得自己這回又退了一步,吳非也覺得自己又沒堅持到明哲明確表態。
  所以明哲到底還是記住了教訓。就算是吳非有上海人特有的精明吧,他以後得留意著別碰那底線了。否則山高水遠,他哪兒管得著。這不,吳非專心起了事業,工資大大提高,明哲心想,即使不要他的那份收入都行了。想到吳非父母即將拿出簽證赴美,他們一家帶著寶寶和和美美過吳家的日子,他這個寶寶的爸爸倒是像個不相幹的人了。
  明哲不得不再次翻出明玉教訓他的話回味。他在美國的後院真會失火嗎?雖然他不願意麵對,可也不得不承認:會。如今吳非努力工作,後院失火的物質條件將越來越成熟。明哲歎息,做人真累,方方麵麵都要照顧到,還按下東頭翹起西頭,麻煩。
  但麻煩歸麻煩,明哲不敢怠慢了,每天都發郵件給吳非。周六又把父親家裏請了保姆,明成將自家電腦打印機一起搬給父親用的事兒都寫給吳非。吳非因為以前自己徑直找上朱麗要他們老二家岀公公房子的錢,心中還是有點歉疚的,看了明哲的郵件後,便打電話給朱麗道謝。既然壞事要直接找上朱麗,好事當然也得直接找上朱麗道謝。
  朱麗也好,正好吃早餐,便把昨天與公公的對話原原本本說給吳非聽,與吳非一起取笑幾句。吳非暗呼僥幸,幸好這個公公沒住到美國來,也算是明哲當初失業的因禍得福。否則,有明哲這麽個沒原則孝順的兒子撐腰,這個貪得無厭的公公來了還不知會膨脹到哪兒去。當初婆婆一起來時候一點沒覺得啊,隻覺得這個公公安靜得象影子。
  但吳非有點擔心保姆。別的不怕,就怕現在這世道亂七八糟的事情多,都以為蘇家兒女有錢,出國的出國,當大經理的當大經理,做外貿的做外貿,萬一公公那邊搞岀個什麽不體麵的事情來,麵子事小,被人要挾著逼錢玩命的就麻煩了。這事兒,得防範於未然。
  給朱麗電話後,吳非就找上明哲。明哲上班遲,這會兒才剛睡醒。聽見是吳非的聲音,明哲就問一句:“寶寶睡了沒?”
  “沒睡呢,剛肉搏似的給她喂好飯,正滿屋子跑地消食。我吵醒你了吧?昨天又工作得很晚?”
  明哲嗚哇嗚哇地衝電話裏伸個懶腰,笑道:“剛醒了。你們晚上吃什麽?周末有沒有去韓國店買些新鮮的?”
  “有啊,逛到中午時候寶寶餓了,到處吃樣品。原來她餓了什麽都肯吃,平時就是使壞要我們喂。唉,我想到一件事,可能是我擔心過頭了,不過你聽聽也好,有關你爸的。能講嗎?”因為與明哲總是在他父親的事上麵岀矛盾,吳非有點顧忌。
  “你說,你說。”明哲一下完全清醒,他也最怕吳非談起他父親。兩人都是在這個問題上有心裏障礙了。
  吳非有點字斟句酌地道:“你爸找個保姆,我們在外麵的可以放心許多。老人家一個人住著總是讓人不放心。不過可能是我多慮,你是不是事先多考慮一些,將某些事防患於未然了。比如孤男寡女同處一室,以後會出現一些什麽可能。按說你爸這麽大年紀不大可能,但架不住現在社會複雜,有些人看著你爸的兒女們經濟寬裕,打你爸這個老實人的主意。卷走財產還是小事,房子這宗大頭總是搬不走,但萬一岀一點不名譽的事,或者傷著你爸,那就不好了。你考慮一下是不是事先與你爸談談?”吳非不得不公公稱為老實人,有時候老實人是沒用人的禮節性替代詞。
  明哲聽了,驚得徹底清醒,“對,我等下就打電話。”
  “那就好。對了,我的綠卡有眉目了,這幾天我得加一把油。寶寶跟你說話。”
  明哲一臉笑意地在寶寶的“爸爸再見”中放下電話,旋即為父親的事皺起眉頭。吳非的擔心沒錯,爸是個糊塗人,蔡根花雖然是表姑的鄰居,知道根底,但萬一人家見財起心,爸還稀裏糊塗以為人家中意他,他們三兄妹豈不是要背上個便宜老媽和便宜弟弟?這種事防不勝防。如果蔡根花真是與爸情投意合倒是罷了,也算是爸老來有福,可問題是明哲這個兒子自己都覺得老爸殊無可愛之處,一個不到五十的女人怎麽可能看上他近七十歲的爸。萬一菜根花是個有心機的,或者背後有高人指點,他們三兄妹以後就等著流水般送錢去吧,那可真是無底洞了。爸這麽糊塗的人,真是太容易誘發別人的犯罪感,這也是明哲放不下老爸總是為老爸操碎了心的原因。明哲更不敢多想的是,萬一蔡根花跟爸玩個仙人跳可怎麽辦,關鍵是丟不起這個臉啊。
  可是,這話該怎麽與爸說呢?這話說出來會很令爸難堪。做兒子的叮囑爸不能這樣不許那樣,而且叮囑的還是私房小事,會不會很滑稽?他總不能學媽那樣,大吼一句老蘇你不許XXX。
  明哲用一頓飯的時間核計著該怎麽委婉地與父親說明。但飯後打電話過去,沒人。一直等他到了公司加入加班隊伍,父親才接起電話。原來是帶著上崗一天的蔡根花買菜去了。
  “買了些什麽菜?”
  “買了一條河鯽魚,一把蔥,小蔡正在廚房收拾魚。還有兩根夜開花,四隻雞蛋。這幾天夜開花隻要八毛,比絲瓜都便宜,春天時候要兩塊一斤呢。這幾天絲瓜還得兩塊一斤。”
  明哲一想,除了四個雞蛋,這些菜隻夠他吃一頓。但上班時間他沒法苦口婆心勸導父親多買菜,隻得直奔主題。“蔡保姆人還行嗎?煮的菜好不好?”
  “人挺好,人挺好,很聽話,昨天中午燒出來的菜有點鹹,我跟她說老年人血液粘度大,不能吃太多鹽,會引發心血管疾病,她晚上燒出來的湯就淡了,很聽話,很聽話。我讓她住在小臥室裏,這下你回來沒床睡了。”蘇大強第一次體會到當家作主人的快樂,難免興奮得有點話多。
  明哲耐心聽完,道:“嗯,人好就行。爸,我提醒你,雖然我們知道蔡保姆住哪兒,但你平時還是得小心把值錢的放進我給你開的銀行保險櫃裏。還有,你們進進出出的時候要注意分寸,不要太親密,被旁人議論了不好。”明哲很想說爸你自己也得留意君子不欺暗室,別做出蠢事讓人抓了辮子。但總覺得這不像是跟父親能說的話,有點難以啟齒。
  蘇大強一向對於命令很容易接受,他習慣了。再說大兒子是他新的依靠,他當然得聽大兒子的話。即使命令不合常理,或者難以接受,他也會口頭上堅決接受。“我會做到,我會做到。”
  “那就好。以後吃好一點,沒多多少錢。再說人家保姆看著呢,蔡保姆也得吃菜吃飯,別委屈了人家。再給我買一張折疊床,以後我回家時候要用。爸你忙,我上班了。”
  明哲放下電話卻覺得意猶未盡,電話裏說話不方便。但想到父親是如此的膽小,今天差不多能警告的也警告了,估計應該不會岀太大問題。
  但令明哲沒想到的是,他父親並沒給他買床。他兩周後回去看父親,他是君子,不好意思奪蔡保姆的床,於是睡了一夜客廳地板後,自己第二天趕緊去超市買床買草席買蚊帳買毛巾毯。
  這一個周末他跟父親蔡根花相處,密切關注兩人的相互交流一舉一動,看出蔡根花果然比較膽小怕事,而且,父親對蔡根花竟然很是權威,最關鍵的是,兩人之間目前看來還應該沒有什麽曖昧。
  明哲公司組建新部門的工作稍微閑下來,他便開始係統性地整理父親的談話和從明玉車庫搬來的資料。他實在是覺得父親的敘述太見不得人,沒法在比較公開的博上麵亮相,於是花錢買了一個空間,自己做一個封閉性論壇,將地址和密碼發給大家,通知大家以後在論壇集會。他硬著頭皮扔上去第一篇整理稿。這篇短短的文字,卻是明哲幾夜考慮的心血,既不能惘顧父親的怨恨,又不能詆毀他尊重了那麽多年的媽,更不能放棄事實,所以他隻能筆削春秋,他好生為難。
  但為難歸為難,他還是擠牙膏似的寫出一些,可他隻敢扔上去一段,他得看看弟弟妹妹吳非朱麗們的反應。
  “爸爸媽媽雖然同一籍貫,但從不相識。爸爸從小隨爺爺進了城裏,是城裏的居民戶口。爺爺早逝,奶奶含辛茹苦將爸爸拉扯成人。爸爸高中畢業後留校做圖書館管理員,一做就是十幾年。媽媽是小鎮的居民戶口,外公身體不佳,全家靠外婆替人漿洗縫補抱小孩掙點口糧。媽媽初中畢業,自己找關係成為鎮衛生所臨時工,開始掙錢養家,不久轉正。下麵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奶奶擔心蘇家絕後,一直張羅爸爸相親,但是直至爸爸三十依然無果。奶奶隻有將目光投向爺爺鄉下老家,委托親戚物色兒媳。因此,爸爸媽媽得以見麵。”
  明哲是半夜將這段家史扔上網的,早上一醒,第一件事就是朦朧著雙眼打開電腦看有沒有訪問。結果,裏麵隻有一個訪問,一條留言,是吳非的。吳非的留言很簡單,帶有調侃,“於是爸媽結婚,然後有了明哲、明成、明玉。年初,媽去世。而蘇家的生活還在繼續……。完。”
  明哲看了一笑,知道吳非調侃他寫得過於簡單,既然如此簡單了,那還不如精簡到底,就像她寫的那幾個字。明哲心說,其實他所寫的捏巴捏巴還真與吳非寫的差不多,最多多了一些當時的環境人物。把那些不相幹的枝枝椏椏裁了,差不多隻剩吳非所寫的這幾個字。可是,讓他怎麽寫那些相幹的枝枝椏椏啊。
  問題是,不寫那些曾令父親嚎叫的枝枝椏椏,又怎能達到他寫家史的初衷?他寫家史,不就是為了發掘家庭發展到如今這不健康狀態的原因,以使大家體諒過去,和睦相處嗎?尤其是明玉。但如果憑第一段被削得差不多的寫法,還如何發現矛盾,解決問題?
  明哲不知道該怎麽處理揭露與掩蓋之間的矛盾,很是犯難。但他很想聽聽明成和明玉這兩個當事人的意見,忍不住又給兩人發了短信,“我把家史第一段放上論壇了。”
  明成接到短信時候,正與睡眼惺忪的朱麗一起下樓上班去。翻出手機看到這一段,衝朱麗笑道:“大哥這是幹什麽了?誰家有這麽給父母修家史的,我家又不是名人家庭。”
  “你大哥有點迂。”朱麗每天上班路上哈欠連天,下班路上哈欠連天,隻有上班時候精力十足。太忙,她不得不精簡生活中的精力配額,全數調配到工作中去。工作這東西有一樣好,有多少投入,就有多少回報,立竿見影。
  明成笑道:“我上班就看看他到底寫了些什麽。大哥太八卦了。朱麗,你有沒有問過你爸媽的過去?”
  朱麗眼珠子一轉,笑了:“問過,怎麽能不問,不過主要問他們是怎麽談戀愛的。結果爸媽都很尷尬,還是媽被我問煩了,悄悄告訴我一小點點。原來他們是自由戀愛,而且還是一見鍾情。”
  明成想了想,道:“我爸媽不是。有次媽給明玉氣得偷偷抹淚,被我瞧見。不知當時說些什麽,說到她當時怎麽跟爸相親結婚。我爸媽很不浪漫,就衝我爸這種人物,我媽是被迫的。”
  朱麗愣了一下,但也覺得有可能,公婆兩個人怎麽都不可能一見鍾情,誰願意對公公這種人鍾情。她對明哲寫的內容大為好奇,不知道公婆以前會有怎樣的一段傳球,“我上班就去查,你早上別給我電話,我要開一早上的協調會。對了,你上班多喝水,你這幾天接連應酬喝酒,口氣臭得很。”
  明成微笑點頭。送朱麗上公交車,他過一會兒也乘上另一輛公交車。兩人如今手頭拮據得沒辦法,有限的現金數量逼得他們不得不坐公交車。但兩人堅持著不買公交IC卡,因為相信困局很快會成為過去。
  明成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上了大巴,擠在沙丁魚似的人叢中間,一手拉吊環,一手緊緊護住他的包。這算不算是經曆中獲得經驗?明成苦笑。他沒與朱麗說的是,他最近苦悶,被周經理擠兌得慘了。雖然已經不屬周經理管轄,但那麽多日子的業務做下來,很多業務與周經理的重疊,改線,哪有那麽容易,他多少套路周經理全知道。而他新進的部門,經理不願意得罪一個周經理這樣的人,對明成口頭鼓勵幾句,但實際效用有限。所以明成一肚子的煩心事,可是回家沒人說,即使朱麗在他也張不開口,他一堂堂男子漢,總向老婆訴說受別的女人欺負,多說了,連祥林嫂都不如了。晚餐每到小餐店坐下,不由自主就向往啤酒帶來的爽快,每頓飯小菜可以簡單,可是酒非喝不可。不,他這幾天沒有應酬,無酬可應,圈內的朋友最先還招呼他幾句,現在都淡岀他的視線,客戶也不多,很少,有也被周經理破壞了,他沒應酬,他隻是自飲自酌,他沒好意思告訴朱麗。
  到了公司,明成立刻打開電腦進入論壇。一看明哲扔上去的那麽小小一段,覺得大哥沒把媽媽所受的委屈說出來,這事兒他倒是聽媽媽說起。他十指飛快,趁別人還沒上班,錄下一段文字:
  “據我所知,爸爸媽媽的會麵是小姑婆安排。為此,媽媽特意向同事借了一件九成新印花罩衫,一條灰色毛滌褲子。但是見麵之後,媽媽很是失望。回到家裏與外婆一說,外婆卻是非常讚成,竭力動員媽媽嫁給爸爸。因為城裏的工資基數高,每月副食品供應比鄉鎮多,外婆希望大女兒的出嫁能拉家裏弟妹們一把,把他們都帶到城裏去。尤其是弟弟,我們的舅舅,呆在小鎮是沒出息的,男孩子必須往外走,帶路人就靠媽了。但媽媽不喜歡隻會低著頭笑的爸爸。外婆動員不成,就來了武的,更拉了外公給媽媽跪下,逼媽媽就範。媽媽沒有辦法,最後隻好嫁給爸爸。”
  逼婚?可憐的婆婆。朱麗正因為近來發生的一些事檢討婆婆對待公公和對待明玉的態度,看了這一段,不由寄予無限同情,某些懷疑之類的心思都不好意思再想。都知道強拗的瓜不甜,公公與婆婆的相處為什麽如此不融洽,在婚姻的最初已經注定。
  可憐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記得以前看的書上說,當時由於戶口關卡極嚴,農業戶口與城市戶口之間的差異簡直是天上人間。所以很多農村最美的女孩嫁了城市最醜的郎,那個年代的畸形產物啊。或許有的人是心甘情願地以為高攀,但是婆婆是一開始就不願意。朱麗搖頭,天下竟有這麽狠心的父母,肯如此狠心推女兒入不幸婚姻的火坑,隻為換取獨養兒子的進城。明成家的外公外婆極端重男輕女。
  朱麗在明成的貼子後麵跟了一貼:“媽被重男輕女害了。”趕緊上班忙碌去也。
  明成一見,也跟了一句:“可是媽媽如此犧牲帶進城的舅舅也不見得多待見媽。”
  吳非一個人在美國七騙八拐收拾了寶寶上床睡覺,幾乎是等寶寶一安靜下來,她第一時間打開案頭的電腦,好奇地查詢蘇家其他人的反應。一看明成的那段,她心裏立刻好笑地冒出一句老話: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看了明成那非常細節的,甚至寫出當年衣飾的補充,她終於能夠將思維調整到那個荒唐年代的末期,她對那時候已是稍有了解。於是,她想到一個問題,當年找一個工作是如此艱難,即使隻是醫院做髒活的臨時工。而戶口壁壘更是難以逾越,婆婆一個護士,最多也就是個能言善道的護士,她憑什麽本事衝破常人難以逾越的壁壘,將弟弟的戶口遷入城市?她不敢把這疑問扔上論壇,知道婆婆在明哲心裏有多神聖,這個問題問出來,明哲會發飆。而且她也不是很堅定自己的疑問,她對那個年代的了解畢竟道聽途說多於親身體會,準備等她自己的父母來美後,問問這兩個過來人。
  明玉也收到明哲的兩條短信,但都沒打動她。她不清楚,明哲挖這等驃悍母親和膽小父親的過去有什麽意思,明眼人都知道,任何一對不合常理的搭配背後,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緣由。瞧瞧父親死活不肯要那些舊家具就知道了。明哲能挖嗎?敢挖嗎?明玉不以為然。
  而且,她對參與蘇家的事已經夠厭倦,沒興趣去了解什麽內幕。隻要不是出現什麽問她要錢要她贍養老爹,她一概不願搭理。欠朱麗的帳已還,明哲家的沒有欠賒,沒事洗洗睡,少招惹蘇家的老老少少。
  明哲的兩條短信她都刪了,地址都沒留下。不想去,也不會去。她不會好奇。
  她早起才不會去看明哲見的什麽論壇,她打開電腦是接收郵件,一看居然有石天冬的一封信。打開,總算不再是英語論文。他在裏麵說,他於明天乘哪班飛機回上海,先到上海找個人,然後連夜回家。有空見個麵,吃頓飯。明玉笑了笑,不是說半年嗎?怎麽又縮短了?好像前前後後才去了兩個月左右吧。這人,整個人都是猴子屁股。
  然後才點開柳青的郵件。打開附件,卻是姿態各異的光裸上身在廚房操作的肌肉男。明玉立刻知道柳青意指石天冬,忍不住哈哈大笑。自從她拿石天冬做擋箭牌拒絕了柳青後,柳青經常有暇就找各色圖像笑話之類的東西發來取笑她找石天冬的“罪惡”用心。柳青好像還挺耿耿於懷的。
  但是,下午她卻改變行事曆,開車去了上海。有兩個原屬柳青的長江以北的大客戶正好在上海公幹,她過去見一個麵,以示誠心。
  明哲中午時候終於有時間打開論壇看大家的反應。看了明成的話,再聯想父親當時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對他的痛訴,他不由歎息,這是場孽緣,從開始就是錯誤。從目前情況來看,除了明玉沒有上站,其他三位都是反應良好,沒有質疑或者否認。那麽,要不要把他寫了卻存著沒發出來的下班段發上來呢?
  明哲猶豫再三,終於想,弟妹們都是成年人,而且都是有主見的人,即使爸的敘述有偏頗,就比如他寫的第一段,大家還是能理智地對待,明成還給出他的所知所聞。那麽,看起來他有必要將下麵內容也發上論壇。但是,他考慮半天,還是決定與吳非口頭商量一下,看看她還有什麽其他不便寫在論壇上給弟妹們看到的想法。旁觀者清,吳非一向會對他直說。
  明玉在上海呆了一天一夜,上車準備回家,卻坐在駕駛座上久久沒有動作。時間允許,這時候趕到浦東機場還來得及。要不要接一下石天冬?她其實心裏非常清楚,這個“時間允許”,還不是她自己一手策劃。
  她不得不低頭訕笑著承認,她有點想石天冬。原因,她也給自己找出答案了,她感動於石天冬千裏迢迢從香港飛來探望她還在其次,她最喜歡的是石天冬拿她當尋常弱女子疼愛,這是她這輩子從未從其他男女那兒得到的待遇。其他人都看到她的能力她的地位,唯有石天冬好像都不知道看到她什麽好,就那麽貿然從香港趕來喂她了,還用男孩子氣的方法為她出頭。他對她應該是真的好,這樣的好讓明玉有久旱逢甘露的感覺。她想念這種感覺。
  那麽,就去接他吧。不為別的,就為她受傷住院時候,他什麽都沒聯係上就帶著一盒自製糕點從香港乘商務艙趕來,她都得知道報答。
  明玉為自己找到充足的理由,才翻開上海地圖,找出去浦東機場的捷徑,出發上路。
  上海的路明玉不熟悉,一路隻能專心開車找路。一直上了機場專線,才敢將一個時隱時現的想法揪出來好好思考。她很明白,這麽專程去接石天冬,石天冬將會想到什麽,那簡直是她拋給石天冬的再明顯不過的暗示。可她其實隻想還石天冬一個人情,卻並不想遂石天冬的願,因為石天冬這個人太沒定性,不是她認可的人選。她今天接上石天冬,她深知,她到時得承擔起誤導石天冬的後果。對此,她早有定論,不行。
  眼看著浦東機場在望的時候,明玉很是猶豫,要不要直接打了回頭。
  明玉雖然還是強悍地來到接機大廳,也為自己想到糾正誤解的托詞。但是,等顯示石天冬所乘航班到達的時候,她悄悄地後退,後退,退到遠遠的,沒事人一般逛蕩。
  過了很久,石天冬才出現。穿一件橙色T恤,米白色有很多口袋的褲子,竟然非常醒目標致。他肩上雙肩包,手上拖一隻大旅行箱,大約是知道不會有人接他,徑直昂首闊步走向出口,都沒東看西看。明玉最初還擔心會被石天冬看見,不自然地將臉扭開了去。可很快就發現石天冬隻看前麵的路,這個愛旅遊的人可能對浦東機場太熟悉,都沒打量的興致。
  明玉很想走近去看看,這張漸漸走遠的黑臉是不是閃著油光,可是,她沒有勇氣。她沒勇氣承擔衝動的後果。她看著亮眼的橙色轉彎後消失,她隻是茫然地站了會兒,自嘲地一笑,也轉身走了,不過走入電梯下去停車場。
  她笑自己來時的衝動,也笑自己臨門一腳的膽怯,但她想,這是最理智的決定。她所有的,不多。她所有的,她分外珍惜。所以她要求她的所有,必須是永恒。她當年因為這個壓抑自己對柳青的好感,她當然也會如此對待石天冬。不過是一件沒開始的小事,而且石天冬除了對她的好,其本人並無太多可取之處。割舍並不是太難。
  但是開車上路,眼看著前麵一輛機場大巴,她不由得揣測,石天冬會不會在裏麵。超車時候冒險瞥了兩眼,看不清楚。她也就將車開離,尋覓回家的高速入口。

  三十一
  吳非晚上睡前接收郵件,看到明哲來郵。
  “好消息,你爸媽的簽證已經拿出,我已經替他們訂票,你等著簽收。你爸媽問我需要帶什麽給你,我想還是不給他們增加負擔。你需要什麽寫給我,我收集起來等年底回家時候打包,我多扛一點沒什麽。你也跟他們這麽說一下,別讓他們扛太多東西。我父母的過去,我又寫了一些,但我沒敢發上論壇,你幫我看看,適不適合往上發。”
  吳非見此郵件異常高興,終於,爸媽可以來了,天大的好消息。雖然每天看見寶寶是件多麽愉快的事,可是,寶寶一個小人精不知道多耗精力,而她已經三十有餘,吃不消了。爸媽不過,不亞於救命。她沒急著看明哲的家史附件,先急不可耐地打電話回家給爸媽,一起為簽證拿出而高興。
  高興過後,吳非想到,明哲是用他卡上很有限的一點點錢定下她父母來回的兩套機票,而不是她原先設定的由她在美國這邊出錢。這筆錢出去,再加他這個月又陸續給他父親添置家具,他一個人在上海還怎麽過?同時,他還周全地考慮到她父母行李的重量。他原來不僅是在他父親麵前大方,對她的父母也關心周全。她爸媽說明哲傳統,明玉和事佬似的說明哲教條,看來,都有那麽點意思。可他苦自己,把妻子女兒也一起坑了。怎麽說他這個人呢?
  卻真如爸媽所說,他不是個壞人。
  吳非搖搖頭,對明哲的反感卻是減少許多。她打開附件,看明哲究竟寫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家史,還要她幫忙判斷能不能發上論壇。
  “爸爸說,相親時候,媽媽看上去很溫柔很文靜,奶奶看著很喜歡,爸爸自己也看著喜歡,再說又是鎮上衛生所的正式工,一個學校的一個醫院的,多麽般配。最主要的是,奶奶看上媽媽那雙粗糙的手。小姑娘的手粗成這樣,說明家中幹活不少,以後肯定是個會過日子的。就這麽,大家很快決定了婚事。奶奶答應女方,結婚後,一定千方百計將兒媳婦的戶口弄回城裏。”
  “奶奶要麵子,給了很多彩禮,可是媽媽家沒岀多少陪嫁,隻有一床花布被麵的五斤重棉被,和兩隻繡花枕頭,棉絮都是舊的,拉岀來一蓬灰。彩禮都被媽媽家昧下了。奶奶因此心裏很不高興,辦喜酒時候半路就回屋睡覺了。爸爸說,更可氣的是,媽媽竟然不是處女,他撿了隻破鞋。洞房花燭那夜,他很難受,但被媽媽劈麵一個耳光打回來。爸爸說,媽媽的樣子很猙獰,這事兒他都不敢跟奶奶提起。後來爸爸聽到親戚那裏傳來的傳聞,說媽媽進衛生所做臨時工後轉正,都是因為媽媽被縣衛生局一個人睡了。爸爸想,怪不得媽媽這麽漂亮又吃皇糧的人肯嫁給他,原來是被人睡了的。爸爸告訴了奶奶,奶奶氣瘋了,等到媽媽休息天進城團聚時候與媽媽吵架。但是媽媽比奶奶狠,看見奶奶跌地上水灘兒裏哭她都不拉一把,還把大門一關把勸架的都關在門外,大冷天的,奶奶凍病了,然後不治身亡。”
  “我在爸爸敘述過程中有過提問,顯然爸爸以出血見紅作為驗收處女標準是不科學的。爸爸以此責難媽媽,是對媽媽的侮辱。有關媽媽衛生所轉正的問題,早在很久以前大姨就跟我說起過,大姨說,媽媽很會做人,畢業待業的時候,先是去街道叫著阿姨叔叔,眼淚汪汪地拿家中生病父親要照顧,那麽多幼小弟妹要養活,來逃避上山下鄉。又在街道混來混去得到小道消息,聽說衛生所要招臨時工,她就每天走一個多小時去縣裏,主動給縣衛生局一個負責人事的副局長阿姨家幹活,換季時候被褥都洗不過來,要大姨一起去幫忙。兩個小小女孩子沒少在河邊打滑掉河裏。後來得到臨時工的工作後,還是每周都去那個副局長家幫忙,媽媽又嘴巴很甜,在醫院打掃衛生時候跟著醫生護士學業務知識,有時護士人手不夠就要她幫忙,她雖然做的是份外事,可還是做得很好,大家都喜歡她這個勤快人。兩年多後,副局長幫忙,替媽轉了正。當時我把這些跟爸說了,爸不信,說這是大姨粉飾太平,說我聽信一麵之辭。可見,父母的婚姻基礎並不良好,媽媽家想靠著爸爸家得到好處,爸爸則是因為不自信而不信任媽媽。當中又有奶奶的死被爸爸怪到媽媽頭上,這些,決定未來爸媽的相處不會太理想。今天就寫這些,是我的見解。請你們看的時候,能用寬容的心看待爸媽的過去,而不是用揣測和指責。因為他們是我們的父母,我們身上留著他們的血液。而且,他們現在一個已經過世,一個已經老了。”
  難怪明哲不敢把內容發到論壇上去,這些內容確實火爆。吳非看看時間,這個時間,明哲應該已經到班上,他工作忙,上班時間不便接聽太長時間的電話,而她的意見,卻不便三言兩語打發。想到明哲這人本質裏的實誠不會拐彎,吳非發覺自己被明哲出錢買的兩套機票和對她父母的關心軟化了,她覺得她有必要提醒明哲。
  “明哲,附件裏麵的內容很讓人震撼。或許你作為他們的兒子,你不會想到什麽。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和朱麗會在看到這段荒誕的記錄後,找自家父母求證些什麽。然後,你可以相象,你的父母會被議論,雖然會是實事求是的議論,但是,你父母的那些經曆太經不起推敲,便是你自己也在最後一段竭力為你母親辯護,那辯護在我眼裏已經是千瘡百孔,何況是看在經曆過那些年代的我和朱麗父母眼裏。我的想法是,那些舊事,即便是經曆過的人,回憶的時候也已經帶上自己的主觀烙印,何況到你手裏更是二手貨,孰是孰非誰能說得清?既然說不清,何不繼續糊塗下去?你還不如寫得簡單一些,留大幅空間給弟妹們自己去相象。比如某年某月,父母相親結識,某年某月,父母結婚,附結婚證掃描,某年某月,你奶奶因什麽病去世,某年某月,你出生,某年某月,你父母婚姻生活出現某一巨大變動,等等。你不如單純地隻做最忠實最無趣的記錄,至於其他的,讓我們看的人自己去相象。否則,你既對不起你爸,也對不起你媽。他們兩個,一個已經有意徹底拋起過去,重新做人,一個死者長已矣,你又還糾纏於舊事作甚麽?”
  吳非雖然希望明哲做家史被捆住手腳不出去娛樂,可眼看明哲這個學術型的認真人真一頭紮進去探尋他父母婚姻真相,就像他平時學習功課一定要把原理搞懂似的,她有點擔心了。她已經隱隱看出婆婆這個人的經曆絕不簡單,灰色地帶極多,明哲寫到後來如果看清他極其尊敬的媽是什麽樣的人,他心理會不會出現什麽異常?權衡之下,吳非更願意看到明哲正常做人。
  吳非沒有猶豫,寫完就把郵件發了出去。但發了以後又想,她這幾句話會不會把明哲欲蓋彌彰的遮掩徹底揭了,令明哲知道她懷疑到了什麽?然後明哲會不會氣惱於她將他母親的過去想得那麽灰色?然後,將他自己心中的鬱悶嫁禍於她?但吳非心說,她這是為明哲好,明哲不願意聽也罷,如果真因此嫁禍於人,那就無恥了。應該不大可能。可吳非總是有點擔心,因為對於明哲而言,他父母實在是禁區,尤其是他母親。
  同時,吳非看了明哲發來的附件之後,覺得這個公公極其猥瑣。有種當年就一個耳光扇回去,然後休妻。卻等到接二連三養了三個兒女,老婆去世後才對兒子哭哭啼啼說出原委,實在是……吳非也很想接著婆婆給公公一個耳光。處女?他懂什麽?他配?而且,吳非總覺得老子對兒子說老婆如此隱私的事,實在是惡心。但這些話就不與明哲說了,說了明哲得跳腳。因為吳非也覺得明哲將娘老子的這些隱私寫出來,怎麽說呢,她喜歡看,可又決得做兒子的不應該。總之,公婆兩個在吳非心目中的形象一降再降。
  明哲晚上回家才看吳非的郵件,看到吳非和朱麗可能回家與父母討論,他的心一下揪了起來,對,他怎麽沒想到這一父母成為別人茶餘飯後談資的後果?多虧吳非提醒,他隻想到上論壇看的其他四個人的反應了。吳非說他父母的經曆太經不起推敲,是,這就是他不敢將所寫發到論壇上的原因。即便是第一段,他也是猶豫再三才發的,發了之後一直留意弟妹們的反應,一直到看到明成為媽媽的申辯他才高興。
  其實,在聽了父親的哭訴後,他自己心中對媽媽也沒底,他將文章發上論壇,與其說是讓弟妹們知道家中還發生過那麽多的事,知道父母親的日子曾經是如此艱難,因此後輩更須體諒,還不如說是,他希望看到明成和明玉的反駁,他需要那些反駁來堅固他對媽媽的動搖,比如明成對父母相親那一段的補述,他看了後心中歡喜,好像媽媽被證實清白了一般。
  這會兒被吳非提醒,他意識到,對,家中有些事情不便讓吳非和朱麗知道。對於他們的父母,他和明成明玉是從小看慣,父母再如何,依然是他們的父母,而吳非與朱麗則不同。但是對於吳非提議的寫法,他又有點不以為然,如此簡單,還怎麽可能讓明成明玉了解父母經曆的苦難,了解一個家庭的不易,以致握手言和呢?但明哲又想,萬一明成看了全文後,也陷入對媽媽的懷疑了呢?他不是弄巧成拙了嗎?而與媽媽本來就對立的明玉,會不會因全文而覺得獲得理論支持,父母還會依然是她的父母嗎?
  明哲越想越擔心,鑒於可能出現的後果,他不敢將發給吳非看的段落發上論壇。如果他還想寫家史的話,似乎最佳體裁,還真是吳非說的那種年代後麵加冷冰冰幹巴巴的簡單文字說明了。他的思考繞來繞去,看來還是回到被他差點否決的吳非的提議。果然是吳非旁觀者清。
  想到就用吳非提議的問題寫家史,明哲頓時覺得肩頭重擔卸下,最近幾天的憂慮全部消失。睡前,飛快打出一段文字,他心中愉快地將之稱為編年史。他想,瞞著吳非和朱麗是不現實的,他不想瞞吳非,吳非是自己的親人,而朱麗又何嚐不是明成的親人?既然如此,那有些東西還是別從他記憶中整理出來形成文字吧,他也縱容父親灌輸給他的那段家史混亂。明成和明玉如果有心,他們自會從自立行間看出好歹,他們如果願意討論,他歡迎,他巴不得以此為契機調和明成與明玉的關係。但是他們如果也回避,他就不強迫他們看了,他自己也不敢寫。那就入吳非所說,大家一起糊塗到底吧。
  但考慮到明玉一直沒來論壇,他將寫出來的文字發了一個郵件給明玉。
  於是,明玉打開大哥發來的郵件,看到的內容簡單許多。
  第一段沒變,還補充了明成的文字。
  第二段開始,才是“編年史”的體裁,明哲早將發給吳非的那段文字全部作廢。
  “71年X月X日,爸媽結婚。同日開始埋下矛盾。(附結婚證掃描,結婚證上照片高精度掃描)
  71年X月X日,奶奶著涼不治去世。矛盾激化的結果。
  72年X月X日,蘇明哲出世,養在媽媽娘家。爸爸每周去媽媽家一次。(附出生證明)
  73年X月X日,生病多年的外公去世。
  75年X月X日,在“四人幫”被粉碎之前,媽媽戶口轉移終於完成,工作關係也轉到城裏醫院。(附我們家終於初步完整的第一本戶口本,裏麵是一家三口。)
  75年X月X日,蘇明成出生。(附出生證明,附明成的小手印,附明成滿月照兩張,附全家四口全家福,明成周歲照一張)”
  明玉看著不由好笑,這個書呆子大哥怎麽整岀個年代如此清晰,卻圖茂文不茂的家史來,是不是因為是理工科男生的緣故?看上去老大一個文件,其實都沒什麽內容。
  但,真的沒內容嗎?明玉不敢便罷,看了,就沒法抑製自己的腦袋不去想文字和圖像背後的究竟。
  結婚同日埋下矛盾。什麽矛盾?大哥肯定是知道的,但語焉不詳。新婚日能埋下什麽矛盾?明玉一想就想到好幾條。眼看著已經有些泛黃的結婚照上,幾乎是明眸皓齒的母親與小老頭一樣的年輕的父親,條件差距如此之大,即使沒有其他原因,兩人的矛盾也早已存在,不等新婚之日再產生一二了。女太強男太弱,這個家注定畸形。明玉不由想到同樣強悍的自己,苦笑。
  但看到奶奶是因為父母矛盾激化去世,明玉非常好奇,是不是可以說,奶奶的去世是被母親的進門給害了的?不過以母親之毒,並非沒有可能。自己女兒都可以殘害,何況奶奶。明玉不由心驚肉跳地想,父親還真是小強,結婚時候開始受母親荼毒,居然沒病沒災活到今天,非常不容易。又想,如果父親不是那麽無知,不是那麽軟弱,不是那麽逆來順受,是不是也會遭到奶奶的命運?至此,明玉開始可憐起了父親。母親的強勢惡毒,她受得太多,可以相象父親也受了不少。即使父親以前還是個正常人,三十多年下來,也差不多被母親壓製的殘廢了。不錯,可憐,確實是可憐。看來有些事也怨不得父親。
  後麵兩條一起看。大哥降生在母親娘家,正是久病外公去世前最亂哄哄的一年。外婆家全體的時間精力財力大概都得花到伺候外公那兒去,相比於後麵又有滿月照,又有出生小手印,又有全家福的蘇明成,大哥出生時候的遭遇也不咋的,滿月照周歲照都沒有。
  蘇明成真是如亂世岀英雄般地誕生了。按說,家中的第二個蘿卜頭不會太受重視,一般人喜歡的是兒女雙全。但蘇明成不同,蘇明成硬是好命,有人就是會趕著好時機出生。他窩在母親戶口進城又落實工作後才出生。難怪滿月照上如此白胖,而且母親還有閑心思花錢拍兩張蘇明成的滿月照,可見母親對蘇明成的喜歡。這人啊,都是命。明玉就記得自己好像沒有小時候的照片。也不知道大哥從那堆舊家具中有沒有翻出她的照片,她本來對依然堆積在她車庫中的那堆舊貨心煩,現在也不反對再讓放幾天了。大哥的家史雖然簡單,可字字真實,可以讓看的人見微知著。她把這句話發給大哥,算是讀後感。
  明玉原以為這種什麽家史她看過好奇過便罷,她又不想摻和蘇家的羅嗦事。可沒想到她的腦袋由不得自己,工作之餘,竟然一再憑經驗挖掘文字背後隱藏的真實可能。她覺得自己真是瘋了。
  她想,媽戶口轉移檔案關係轉移,都是誰在奔波?誰能為媽奔波這些?當然是媽自己挺著大肚子在跑,能指望那個聲響兒都沒有的爸嗎?想到這個,明玉感覺媽媽非常不容易,挺著大肚子呐,那時候又沒她這樣的開著BMW 745 ,明玉記憶中小時候回鄉的車子顛得都能讓人腦袋撞車頂。那時候的馬路,有一小段還是砂石的,車子開過,飛砂走石。難為小明成鑽在媽肚子裏牢牢攀著沒給顛出來。明玉還記得她自己當初戶糧檔案從老公司轉到新公司,期間國家幹部身份被抹,老公司,人事局,勞動局,一路蓋了不知多少個章,吃了多少冷眼,總算辦完時候,她對著勞動局的大門罵了聲“Fuck”。可以推測,媽媽那時的工作量應該更是巨大,而她的心情更火爆,麵對如此無用又矛盾叢生的丈夫,她恐怕不會隻是罵Fuck了。明玉想起以前依稀仿佛看到過媽扯爸的耳朵,扯得爸的一隻腳都差點離地。明玉不由得心裏哼哼著想,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相欺負,可見媽再辛苦,也不是個善人。
  但明玉不明白,既然已經將戶口轉進城裏了,而且夫妻關係又不可能好,媽媽為什麽還守著爸爸不離婚?難道是因為媽媽封建從一而終的思想作怪?明玉覺得不是,這其中定有下文。而那下文,正好出現在她出生前的那段時間。不知道當中發生了些什麽故事,讓她如此被家中嫌棄。
  明玉雖然沒再追一個郵件過去說明,但開始對大哥後麵的家史感興趣了。
  明玉更是想到更遠的,媽媽謀得鎮裏衛生所的臨時工位置,又千辛萬苦地轉正,單憑媽媽一個小姑娘既沒有後台又沒有家底,怎能不讓閑人懷疑上她一張明眸皓齒的臉?那個年代又不是現在,她可以憑業務晉身,朱麗可以通過國家考試,吳非可以通過出國。爸媽結婚當天的矛盾會不會與此有關?如果是,恐怕,媽媽完成更艱難的戶口大遷移後,爸爸更加會覺得自己頭頂那頂帽子發出的光芒是碧油油的春意盎然的綠。這樣的一家子,怎麽還過得下去?怎麽居然還在不離婚的情況下製造出一個叫做明玉的女兒?簡直不可思議。明玉深覺自己身世可疑。
  疑來疑去,明玉走到鏡子麵前端詳自己的臉。越是心疑,越是發現自己與那個影子似的爸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而且,她這麽高,爸連一米六五都不到,這基因……太懸。明玉想得心驚肉跳的,疑神疑鬼地走出辦公室附帶的休息室,腦袋裏慢慢滋生岀情緒,情緒導致一臉的恍惚。他媽的,別她是個野種吧,怪不得爹不疼,娘不親的。人都說最後一個小女兒最招父母愛,但她的成長環境如此脫離常規,這其中,需要解釋的太多。
  她隱約,戶口哪是那麽容易移出來的。而且,顯然,至今依然沒什麽用的舅舅的戶口後來也給媽媽憑一己之力移到了城裏。這對於一個普通家庭而言,簡直太過奇跡。媽媽並不是什麽別的長,她至死也不過是個護士長,一個護士長能有多大能量?
  明玉管不住自己的想法,越想越是心寒,越想越坐不住,她已經鑽進自己的出身謎團裏拔不出來,發現天下事烏鴉鴉一團黑,沒有最糟隻有更糟。她怎麽都得找人求證。
  此時,她對大哥可能寫的有關她的出生發生濃厚興趣。她急於了解,出生前到明成出生後的那段時間裏,究竟還有什麽事情發生。她急切地想上去大哥說的那個論壇看看,可是,她早已將地址刪除。她不得不手機給大哥一個短信,要來地址,迫不及待上去看一眼,沒有。此後,她有閑就去刷一下,除了蘇明成跟貼讚歎自己小時候長得正,都沒別的新貼出現。
  明玉無處訴說,憋悶得慌。很想去電催大哥一下,可是,她不是說不理蘇家的事嗎?
  好在明哲沒讓她久等。明哲筋疲力盡地回家看到明成和朱麗熱議明成的出世照片,而明玉居然有了電郵,電郵裏還有明哲最想看到的“見微知著”這樣的詞兒,明哲覺得大受鼓舞。他連忙整理後麵的資料。可是,令他尷尬的是,明玉沒有出生證明,更別說滿月照之類的東西了。明哲想到,原來明玉在家一直不受重視,原因,爸也沒說,隻是爸隱隱約約透露岀點意思。他沒有隱瞞,將此寫在論壇上。
  “75年底,爸媽分居。爸住到學校宿舍。
  76年9月1日,蘇明哲上幼兒園。
  77年X月X日,明玉出生。爸搬回家。
  78年,舅舅的戶口移入城市,也落實工作。(附合照)”
  明玉看著這短短沒幾十個字的記錄,而且沒有她的出生證明,隻有一張照片,照片中小小的她簡直看不見臉。她不知道那時候有沒有開始計劃生育,她這個老三被生出來有沒有違反政策,爸媽為什麽要生下她又不關心她,連個出生證明都沒有。大哥沒有滿月照還可以理解為當時外公病重,兵荒馬亂,她連出生證明都沒有,那就無法用兵荒馬亂來解釋了。
  但是,明玉最記住了兩點,第一,蘇家孩子的出生總是伴隨著一個人的戶口遷移,如蘇明成,如她;第二,爸在學校宿舍搭鋪不回家,她蘇明玉雖然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兩夫妻沒住在一起,怎麽生出她個蘇明玉?大哥寫這一段時候不知道有沒有想過這一點?大哥大約是想筆削春秋,不讓她尷尬吧。可是,大哥削的水平太差一點咯。
  明玉雙腿擱桌子上,半躺在椅子裏倒抽冷氣,心裏“嘿嘿”冷笑不已。看到這兒,反而白天的擔憂全沒了,這不明擺著了嗎?她的出生還需說明嗎?這樣倒好,正可以名正言順與爸斷絕父女關係,從而進一步與蘇家脫鉤,她可真成了光棍了,不算是壞事。想了會兒,明玉又改正剛才的想法,不,簡直是好事,誰要做蘇家的女兒。可是,明玉又問自己,不姓蘇,她又姓什麽?她不知道。
  但她總算是給自己從小遭的罪找到理由,原來她是個孽種。明玉再次“嘿嘿”而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自卑。幸好她現在權高位重,否則可能還真得自卑一下下。倒是從沒想過自己居然是個私生子,這讓她驚訝,讓她失落,卻又讓她感到解脫。她心裏強硬地說著也好,也好,誰稀罕。可是,又多少有點自傷身世。難怪連一張出生證明都沒有。
  大哥以及其他看了這一段的他們都應該心知肚明了吧?不,她不認為這會是大哥的筆誤或者過錯,一向嚴謹的理工科大哥從來邏輯分明。這應該就是她的確切出身。
  明玉睡著之間心裏還在“嘿”,睡著的時候已經有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憊懶心理。
  但是,同樣也是嚴謹的喜歡用事實說話的她,在心裏默默地想,她還會求證。
  但是,同樣也是嚴謹的喜歡用事實說話的她,在心裏默默地想,她還會求證。
  明哲寫了有關明玉的內容後,等待一天,等來吳非詢問的電話,卻沒等到明玉的絲毫回音。他打明玉手機,但總是她的秘書接聽,而明玉沒有覆電。明玉忽然從蘇家人範圍內徹底失蹤了,比以前的基本不通音訊更徹底。吳非說,明擺的現實,明玉還怎麽回來。但是吳非沒說明哲媽怎麽是這樣一個人。料想,明哲自己也會想到,不用她多嘴。
  明成第二天一早就打電話來問了,但明成隻說了三個字,“真的嗎”,得到明哲肯定答複,說這完全是從父親嘴裏得到答案,明成無聲掛了電話。
  家史,修得蘇家等同於地震。
  但就在這個節骨眼裏,明哲不得不去美國出差半月,總算又見到吳非和寶寶,親得什麽似的。又飛到新加坡和台灣呆了幾天才飛回上海,卻忙得沒時間回家。沒麵對著麵,電話裏總是不方便向父親詢問詳情,明哲也有點被父親狼嚎般的叫聲嚇怕了。
  朱麗回去上班後,做得風生水起。明玉集團的上下都知道她是蒙總最信賴的蘇總的二嫂,多少都給她一點麵子,以免得罪蘇明玉。而朱麗人漂亮,做事也漂亮大方,美人兒一個,工作卻很勤快努力,大家合作兩個月過去,彼此都有好感。財務總監有心隔山打牛,賣蘇明玉一個好兒,所以在蒙總麵前多說了幾句好話。蒙總自是不肯在自己公司多安插牽絲扳手的親戚關係的,但為了照顧得意親信,有意與朋友吃飯時候推薦一把朱麗,讓朱麗接到兩筆大單子,朱麗頓時在大老板麵前有了地位,辦公室從小小玻璃隔間換入胡桃木門大間,眼看著隻要再加強一些經驗完成幾項工作,可以升任事務所的合夥人,成為小老板。
  隻有朱麗自己知道全不是那麽回事,她這個二嫂隻是掛牌的,而且從上回大哥拋出明玉的可能性身世後,明玉又恢複原先的不接她電話也不接蘇家其他人電話的狀態,追查論壇登陸時間,一直停滯在大哥拋出明玉身世的某一天。為此朱麗與明成私下議論,可是一說到這事,明成一臉的臭屁,也是閉口不嚴,朱麗明白明成的苦衷。朱麗不知道明玉家的地址,又不敢問她同事,一個月前也不怕被明玉責怪,幾次上明玉公司找人,想向明玉當麵道謝,但她經常出差。最後一次找到,明玉沒有出來見朱麗,隻讓朱麗接了個電話。電話裏明玉跟朱麗說,朱麗的成就是她自己的努力,別人最多隻是牽線,所以不必道謝。語氣非常冷淡,冷得朱麗都不好意思說下去。眼下出了身世問題之後,估計明玉更加不願與蘇家人接觸。
  明成這回與明玉的表現一樣,他心中捍衛自己的媽媽,堅決否認大哥的言論。但明成無心多思索這些,他為工作焦頭爛額,所以他雖然想過找父親逼供,問岀事情究竟,但是終沒成行,他也不再上論壇,不願意看那一段刺目的記錄。他想眼不見心不煩,他更不願意厘清事實真相,讓他做鴕鳥吧。
  明成雖然已經不屬於周經理管轄,可如今的外貿公司都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經理跟你關係好,才給你一些業務,而明成與新上司關係一般,人雖然過去了,可別指望新經理能撒下餡餅給他,而且新上司還得顧忌著周經理的感情呢。明成還是做他原來的那塊生意。
  但生意猶如蛋糕,你切了便沒我的份。而所謂尋常競爭,爭來爭去,大多爭的是與自己最近的那一塊,因其就近下手的便利,因其看得見的誘惑,所以多的是窩裏鬥。過去同個部門的同事不約而同將眼睛盯上了明成碟子上的那塊蛋糕。而明成以前是個憊懶的,那麽多年來,在上家下家那兒並未敲下太多樁腳,培養太多感情,而且他手頭生意細水長流,卻並不太多,所以上下家的客戶看見他是有可無可,沒有太多忠實度。在周經理的有意策劃下,明成手中的一大攤子岌岌可危。有時是他們已經談下生意,客戶看在多年交往份上電話告知一聲,明成往往如家中怨婦,總是最後一個知道丈夫在外麵偷腥的消息。
  明成不是不努力,他努力了,但是就如他曾經的客戶路廠長,他既然拿不出誘惑的單子,人家憑什麽為他做王寶釧?他即使天天登門負荊請罪都沒有用,人家最先客氣,會拉他出去與其他客戶一起撮一頓,接著開始麻木,會讓辦公室的人過來領他去食堂吃頓小炒,然後明成清醒了,知道別人不是他的媽,不會三不五時倒貼著熱情招呼他回去吃飯。他甚至有點不敢去看那些客戶勢利的麵孔,他心虛。
  明成想著不如轉行避開周經理,但是三十多歲之後的轉行有點難。人已經有了一點身份一點地位,再不可能象初入道時候那樣摔跤不怕,吃虧不怕,吃苦不怕,愣頭青一個向前衝,往往十個裏麵總能撿到一星半點好處。三十多以後的人閱曆多了不少,憑經驗知道什麽可做什麽會有麻煩,未出手前先周詳考慮,顧慮著麵子,擔心著收益,畏首畏尾,不知不覺就犯下成年人轉行時候的大忌。明成雄心壯誌地邁出去的一步異常艱難,挫折不斷,明成開始有點灰心喪氣。
  明成最喪氣的還不是別的,而是他的一腔雞毛無處可說。以往有事,回家一趟,跟媽隨便說幾句便可得到回複,與朱麗說也行。但是現在有點不同,與朱麗說吧,朱麗工作太多了,應酬也多了,回家與他相對的時間幾乎沒有,他也數不清究竟有幾個夜晚他一個人在快餐店獨飲了。朱麗不是應酬,便是加班。等朱麗很晚回來,她“嗚哇”一聲怪叫,收拾幹淨一張臉,有時都會泡在浴缸裏睡著。明成知道她累,不好意思叫醒她訴說自己的心事。而且明成知道朱麗珍惜新的起點,所以格外賣力。朱麗的努力換得的是經濟上的回報。這個家需要朱麗賺錢來養,他的錢還周經理都還不夠。雖然朱麗沒有說什麽,但作為一個一米八多的男人,明成自慚形穢。而更讓明成泄氣的是,他看不到近期能趕上朱麗的可能,卻看到朱麗一日千裏,越發拍馬難追。明成心中壓力越來越大。如今,再加大哥拋出這麽一段明玉身世疑雲,他連心中的支柱也差點倒塌,以前還會想到有心事找媽媽說,上媽媽墓前坐一會兒,現在呢?
  夏季走到九月,夜間溫度開始有所降低,但蚊子更多更大,幾乎一開窗戶,外麵便“呼”一聲擠進黑壓壓的一蓬,明成在快餐店門口吃飯常被蚊子哄走。前麵一天朱麗忘記關窗睡了,半夜被蚊子咬醒,癢得後麵時間睡了也等於白睡,手上咬起的紅包跟過敏了似的。中午時候朱麗便撐不住,想到晚上還要有個應酬,她緊著趕出一些工作,下午回家先睡一覺再說。
  沒想到開門進屋,卻聽見裏麵機聲隆隆。朱麗驚嚇,這可不是鍾點工過來打掃的時間,誰在家裏?她不敢關門,躡手躡腳轉入玄關,一看,卻見明成眼睛發直地站在廚房脫排油煙機下麵,一個人吞雲吐霧,他吐出的和煙頭冒出的煙霧,一絲不剩地全被吸入脫排。
  因為脫排的聲響,明成都沒注意到家裏進人,吸完一枝煙,又在原地呆呆站了好久,才無精打采地伸手關掉脫排。轉身,卻見朱麗已經在廚房門口站了好久,兩隻大眼睛若有所思。
  明成一時手足無措,右手一帶,不知怎麽將料理台上的煙灰缸摔到地上。碩大的水晶玻璃煙灰缸立刻碎裂,地磚也被敲岀裂縫。兩人都是驚住,隔著一地晶瑩的玻璃渣整整對視了好一陣,朱麗再道:“你別動,看刺著腳。我拿掃帚來。”
  明成看朱麗轉身,心說她這麽忙一個人,怎麽會白天回來?她在廚房門口看了多久?就近看到什麽,想到什麽?他心慌地一邊想著,一邊俯身去撿大塊的玻璃。心不在焉,手上便給劃開一道口子。朱麗進來看見,忙先掃開一條出路放明成出來,嘮叨著捧住他的手拉他去客廳消毒貼創可貼。這本是夫妻間最正常的是,明成卻有最難消受美人恩的感覺,一徑地念叨“沒事沒事,不痛”。
  朱麗沒睡好,心不免急了點,再說是在家裏,說話便沒太講究,“叫你別動了,你怎麽就這麽不聽話。這種碎水晶玻璃的口子是最鋒利的,以前我們剛搬進來時候就摔過一隻小花瓶,你忘了?”
  明成覺得自己挺沒用的,隻好從喉頭裏滾出傻笑。“你別這麽凶啊。”
  貼好創可貼,朱麗問道:“你怎麽會在家?”
  明成隻得保護性地反問一句:“你這個時候怎麽會回家來?”
  “我來睡覺,昨晚上沒睡好,你昨晚沒怎麽挨蚊子咬啊。”朱麗看出明成不想回答,他好像另有心事。“怎麽了?有心事?”
  明成忙笑一聲,道:“沒有的事,你睡吧,我回家找些電腦裏的資料,立刻就回去公司。要不要我留下給你做鬧鍾?”心事怎麽能說呢,明成很怕說了被正意氣昂揚的朱麗看不起,一個大男人怎能為家庭為事業悲春傷秋?也就隻有意氣風發的朱麗能理直氣壯地說出回家睡覺的話,他雖然心裏很累,很想關在家裏不去接觸外麵險惡的人,可是他不能說,尤其他現在隻有幾千塊工資的時候更不能說,那會更被朱麗看不起。他隻有朱麗了,不能冷了朱麗的心。即使裝,他也得裝岀一臉的自強不息。雖然很累。
  朱麗昏昏沉沉地應了聲“哦”,過了會兒才又道:“那我睡覺,我自己會在手機上定時。”
  但等朱麗躺上床,卻隱隱約約想到,不對啊,家裏哪裏還有電腦,不是給明成爸搬去了嗎?這一想,朱麗就睡不著了,明成為什麽要跟她撒這麽低級的謊?朱麗想起身去問個清楚,卻明明聽見明成開門出去的聲音。朱麗再次疑問,不是說要找資料嗎?怎麽又像是給誰踩到尾巴似的逃得那麽快?朱麗拿起電話,卻最終沒有撥打,她隱隱猜到明成的工作現狀了。這是明擺的事,明成其實可以明說。朱麗心想,要不要找時機與明成好好談談?或者暫且別趕著他情緒低落的時候說?
  這麽一想,朱麗輾轉著都沒好睡,朦朧睡著就被手機叫醒,很是疲倦。
  明成慌不擇路地逃出家門才想起,家中已經沒了台式電腦,他哪兒取資料啊。他提心吊膽地想,不知道昏昏欲睡的朱麗聽清楚了沒有,但願她一覺睡醒就忘記。否則,朱麗肯定會問,會安慰她,可他覺得朱麗的安慰會讓他羞愧,他最希望的還是朱麗沒聽清,什麽都別問,等他扭轉局麵後他會坦白。
  但明成不知道的是,周經理自從上回大家吵開了,明成得以調走脫離她掌握之後,她思考著不再正麵衝突,女人與男人衝突總是吃虧。但是她總是記恨明成不知好歹衝她開炮,記恨明成這小子竟然敢向總經理告狀,再加警方一直找不到卷款失蹤的沈廠長,她自覺不自覺地將仇恨都轉嫁到就近的抓得到的明成頭上,沒道理地恨他。但清醒後的周經理不會再與明成真刀真槍地對立,她選擇了溫水煮青蛙。蘇明成是她一手帶大,斤兩她最清楚,怎麽慢慢地捏死她,她有周詳計劃,明成逃不出她掌心,也不會發覺她的計劃。
  明成隻是想,看來朱麗現在的職位讓她活絡許多,白天上班時間都可以回家了,那他以後沒趣時候還是別回家,免得被朱麗看見又問。他現在一顆心還跳得超快。跟做賊撞上了主人回家似的。非常的累。而且,明成越來越不願意正麵麵對清醒的朱麗。
  明哲回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去父親那兒確認父親好不好,然後再給明成打電話。明哲聽得出,明成說話很是冷淡,原因,兩人心知肚明。
  “明成,最近有沒有去看過爸?”
  “沒有,朱麗順路去過一次。拿水果去。”
  “爸好不好?”
  “聽說不錯。”明成就像小孩子回答老師問題,問什麽答什麽。
  “我剛從美國回來,忙過這陣子回回家一趟,你跟我一起去爸家吧,有些問題你也在場問在場聽一下,很可能前兒我情緒比較容易激動,有些事情有些時間給聽岔了。”
  明成懶懶地道:“我看看我有沒有時間。”
  明哲猶豫了一下,決定將話揭開了說:“你還是去聽聽。無論如何,媽都是我們最崇敬的媽,我們心中不能有懷疑。這回我去美國,與吳非也議論起這件事。吳非說,這個社會戴著有色眼鏡打量職業婦女,看到出色女性,大多數人先會下意識地眼光朝上,看看出色女性的長相,如果該人是中等以上姿色,那些看客都會在心中說一個‘怪不得’,其中曖昧不言而喻。別人可以這麽看能力出眾,沒有文憑卻能做護士長的媽媽,我們管不著,但我們絕對不能這麽看媽。你一定也知道大姨以前說起過的事,大姨說媽結婚前為了得個醫院臨時工位置和轉正,幾乎每周去縣裏給縣衛生局一個女副局長家料理家務,換季時候還叫上大姨一起去給女局長家洗被褥。媽的所有成功都是靠一雙手拚出來的,別人或許會覺得不可思議,可是我們知道媽媽的堅強,我已經確信,明玉的事,這其中一定有誤會。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等我回家,一起去問爸。我不信。”
  “大哥,你既然不信,當初為什麽寫出來?你這不是玩媽嗎?”
  “是我莽撞。”明哲不想解釋,他其實在父親哭訴時候已經追問父親兩遍,都是一樣答案。但聽到明成終於又叫他大哥,為了明成心中的媽,他願意認錯。
  明成心中卻終於撥開陰霾見青天,壓在他心頭三座大山之一終於飛去一座。他又高興,又恨大哥莽撞,急切地道:“行,我到時跟你一起去見爸,我就不信……他不敢在我麵前撒謊,大哥,你被爸利用,你這個濫好人。”
  但是,聽著明成歡喜的聲音,明哲卻不想讓明成去見爸了,還是等他先問岀了詳細,再斟酌著要不要告訴明成實情。但明哲作為現在蘇家實際上的家長,還是對明成指出:“明成,這事等我回家處理。有件事,我舊事重提。以前給爸買家電的時候,你聽什麽熟人說起明玉什麽攀上老板,這話,你以後不能再說。女人,包括媽媽,明玉,她們在外麵做事,又做出成績非常不容易,作為家人,我們自己先得支持。”
  明成頓時麵紅過耳。本來還埋怨大哥亂寫蘇家家史,這會兒一下沒了聲音。

  三十二
  蒙總到明玉的公司來商量一些事情,等下班鈴響過好久,他看看時間,起身道:“走,我帶你去一家新開的飯店,你以後可以拿它當食堂。雖然貴一點,但幾個老吃飯店的都說好。離你這裏又近,走過去沒幾分鍾。”
  明玉沒收拾東西,起身就跟蒙總走。“我不吃魚翅,不吃燕窩,不吃甲魚裙邊。”
  蒙總笑道:“誰讓你吃。怎麽,吃了還回公司?聽說你最近一直住公司?”
  “哎呀,保姆告密?”
  “用得著保姆向我告密嗎?整個集團上下都知道你每天睡公司。你也老大不小了,雖說別學柳青這小子花天酒地,可也好歹給我找個男朋友啊。”見明玉將電梯按到地下層,忙道:“走路過去,不遠,正好散步。”
  明玉訕笑,哪有時間啊。不過這話在老蒙麵前說,就有表功的嫌疑了。她隻得笑著道:“行,行,我回頭住回家裏去。”
  老蒙聽了居然盯著明玉半路岀電梯,盯著她回辦公室收拾了手提電腦包拎出來,才一起下樓帶她吃飯。他還說:“對,就是得這樣,下班住公司,人會住岀毛病,等於沒有休息,一整天都緊張著。”搞得明玉哭笑不得,老蒙怎麽如此婆婆媽媽了。
  去的那家飯店叫做“食不厭精”,門麵並不堂皇,隻能說是舒適型,看上去才開張不久,裝飾還很新。也不知道這樣的飯店是怎麽被蒙總看上眼的,應該有獨特之處吧,蒙總此人幾乎天天在外吃飯,嘴巴最刁。明玉好幾天沒上本地美食論壇,自己也知道是有意避開石天冬,還真沒聽說又有一家新飯店開業。
  進門,居然是西餅店才有的奶香味,非常舒服,與大多數飯店揮之不去的油膩煙酒味大大不同。明玉心裏生出幾分好感,笑對老蒙道:“這兒的味道像西餐廳。蒙總怎麽找來這裏的?”兩人一前一後上樓,二樓也沒包廂,隻有大約六、七十平方的實用麵積,擺著十來張大小桌子,環境比較寬鬆。
  “朋友告訴我的。”老蒙居然遇到兩個熟人,明玉也認識,都是大老板。他叫明玉自己點菜,他與朋友打個招呼。
  明玉很奇怪,這家小飯店究竟好在哪裏,竟然讓老蒙等見多識廣的人趨之若騖。一個男孩竟然持筆記本電腦過來,不等明玉出聲,男孩已經微笑道:“小姐,本店今天主菜是東北殺豬菜,是活殺家養豬肉做成。東北殺豬菜的……”
  明玉道:“我知道殺豬菜。”看向男孩轉給她看的屏幕,她看到上麵竟然是菜單,菜單上表明隻適用今天。手指撚動鼠標進入菜單,沒有幾項可選項目,除了與豬肉相關的,就隻有一些時鮮素菜和中西點心了。左右看看別桌容器大小,明玉點了酸菜肉,白切肉,血腸。她雖然不是個石天冬這樣的美食家,對美食也不是孜孜以求,可也好歹知道,豬肉好不好,看原汁原味的白切肉,而這家飯店究竟是不是高檔衛生,那就看血腸了,看有沒有豬下水的臭氣。酸菜肉隻是因為特色才點。如果真好,那就以後拿這兒當食堂,老蒙家的保姆可以退還,省得保姆多嘴總是告密到老蒙那裏去。
  不一會兒,蒙總就從其他桌回來,他也沒問明玉點了什麽,見明玉拿出香煙,他搖手道:“這兒不讓吸煙,這是最麻煩的。我們剛說到哪兒?噢,對了,我想讓柳青下周過來,他去武漢也有段時間了,得回來向我們述職。”蒙總說到這兒,又有意無意加上一句,“不知道會不會帶個新女朋友回來,這臭小子。”
  明玉微笑道:“柳青跟我講,他近期工作重心雖然在挖潛改造上,不過得開始考慮調整設備結構了,否則產品跟不上總部的設計。我前不久過去轉了半天,發現他們廢品率偏高,最關鍵的還是效率低,我要貨得等,常被拖延發貨,柳青那兒的效率是社會主義,這兒的是資本主義。”
  蒙總偏著頭想了下,道:“否則要柳青過去幹什麽?我把一個大筐子給他,他自己往裏麵裝東西,別想伸手問我來要。他該收緊筋骨,你該放鬆筋骨,你們都得換個工作思路調整向上,不能原地踏步不思進取,我讓你們改變工作量和工作環境就是想強迫你們改變原有思路。成了的話,你們會上新台階,我看好你們,我還等著你們挑大梁。”說話時候蒙總手機響,他看了看顯示,硬是把話全說完了,才接起電話。
  明玉心領,多少年來,蒙總都是不隻出言指點,還一直創造環境讓她和柳青,以及其他可塑的年輕人進步,比如目前集團公司的研發部總監,也是才三十出頭的年紀,可是已經可以坐上行業國際交流會議的主要席位。老蒙就是這樣,給你政策,給你環境,給你宏觀指點,但做得做不好,就看各自修為了。但好強上進的年輕人,誰不是豁岀小命一條呢?
  這時,白切肉先上桌,光是第一眼,明玉已經為之傾倒。這肉,六分肥四分瘦,脂油潤澤,令肉片三分透明七分肥白,透著十足誘惑。明玉很想伸出筷子立時顫巍巍挑岀一片,什麽都不蘸,就那麽原汁原味滑入嘴中,牙齒輕咬,輕微的“吱”一聲中,醇厚芳香充盈口腔的角角落落,然後,白切肉會順著自己油脂的滋潤,順暢地滑入食道,潤澤五髒六腑。這是哪個天才廚師想出來的高招,簡直是出奇製勝,於鮑魚魚翅宴中殺岀一條通向味蕾的捷徑。
  但是,蒙總電話那頭不知是哪個不識相的人,竟然喋喋不休。換作以前剛出道時候,明玉早不管不顧地下筷了,這是他們家人多食物少惡性競爭培養出來的吃飯風度,但現在不會了。多年以前老蒙曾外聘一個禮儀專家專門給手下銷售員們上課,其中一項就是餐桌禮儀。那一次開始,明玉才開始明白餐桌上的榮辱。第二課她就帶上攝像機,索性錄了老師的講課,回家細細琢磨。所以她現在知道,與長輩同桌時候,率先動筷不禮貌。
  終於,老蒙也受不了誘惑,強行終止電話,下手開嚼。明玉立刻跟上,果然味道不同一般。此刻,一條半尺來長的血腸也上桌,暗紅色,表麵油光飽滿。穿黑背心的小廝用銀刀子小心切段,入口竟然清香。什麽豬下水味,沒有,即便是蘸蒜茸醬油都怕奪了它的原味。老蒙從據案大嚼中抽空問一句:“不錯吧?”明玉立刻簡短地答:“很不錯。”
  如果說白切肉吃得多了,多少會覺得油膩,那麽酸菜白肉裏麵的肉有家養豬肉獨有的芳香甘甜,卻無油膩之患,隻要願意,隻要胃部容積許可,盡可以一塊一塊地接連著吃。明玉一邊吃一邊心想,哪天叫石天冬過來吃吃,看這兒究竟正不正宗。飯店開到這種出奇地步,已算是極致了。
  差不多的時候,明玉招呼小廝過來,好奇打聽:“明天菜單是什麽?給我看看。”
  老蒙笑道:“怎麽樣?有興趣了吧。昨天的是海味,都是青蟹當家。”
  小廝微笑等老蒙講完,才道:“明天的是時令菜瓜,老板說該吃一天清淡的。後天大後天退潮時間是中午下午,正好晚上過來吃地產鮮活海鮮。不過隨時會有新奇食材到貨,具體菜單還得看當天的。”
  “送外賣嗎?我每天中午訂一份。”
  “對不起,我們這兒的飯菜都講究食料最新鮮,食用時間最適宜。比如說兩位今天點的白切肉,如果晚上餐桌幾分鍾,吃起來就沒那麽潤滑了。”
  雖然被拒絕,明玉卻又高興於發現白切肉的一個妙處,原來這麽講究。可真不愧為店家招牌之“食不厭精”。她笑對老蒙道:“以後就來這兒蹲點,蒙總,你的保姆可以還你了。”
  蒙總笑道:“我早就想討還我的保姆,老婆可以不要,兒子可以不要,隻有保姆不能不要,你明天就還。你等下跟他們老板談談簽個合同,我們以後吃飯簽單,省得帶錢。好了,我先走一步,你今天一定要回家好好休息。”
  小廝見蒙總起身,忙過來道:“蒙先生請稍候片刻,我們老板還有明天早點送上,正在烘焙。隻要再等五分鍾。”
  蒙總摸摸自己的臉,坐回位置,笑道:“我這張臉這麽出名了?”
  明玉意識到問題,衝岀菜口望了一眼,問小廝:“老板是石天冬?他不是才從香港回來嗎?”
  小廝給予肯定答複,下去了。明玉看看蒙總,她竟有點想走避。但終究是沒走,似是若無其事地對蒙總道:“這家飯店老板去香港前開的是一家湯煲店,我吃著好拿湯煲店當食堂了,認識他們老板。”
  老蒙並無大驚小怪,明玉又不是不出家門的女子,認識的男人太多,個把飯店老板竭力想攀上這個吃喝大戶,很正常。不過鑒於這兒的菜好吃,老蒙還是很好奇等下免費贈送的早餐會是什麽。
  明玉心裏有絲絲的緊張,等待時候沒話找話說,忽然暴岀一句:“蒙總,文革前後周邊鄉鎮的城鎮居民戶口想移到市區來,是不是很難?”
  老蒙想了會兒,才道:“那時候不叫鄉鎮,叫人民公社。那時候一個市區戶口不得了,賣了可以成萬元戶。你想啊,市區戶口國家給包工作,每個月糧油配額比鄉下的城鎮戶口高,我記得吧,剛粉碎四人幫那陣子,我們鄉下的城鎮戶口每人每月隻能分到一兩糖票,市裏人有二兩,上海人有半斤呢,誰不想做城裏人?”
  “是,是,那還不打破頭地往市裏擠?”
  “是啊,那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橋那頭還架著機關槍掃射,你說能進幾個人?我記得那時候好像有個人控辦,專門負責進城人數。人控辦把進城人選先憑條件篩選出來,再上報市裏,好像還得市委常委開會批準。一關一關地都通過了才讓你辦戶糧關係。那時候和現在不同,那時候沒有戶糧,進了城也活不長,買什麽都要憑票啊。我年輕時候出差,第一件事就是到糧管所憑單位介紹信換全國糧票,不出省的話換全省糧票,否則到了外麵沒飯吃。你怎麽想起來問這個?”
  明玉囁嚅:“我剛知道,我爸以前是市區戶口,我媽是鄉鎮戶口,我媽結婚兩年後才千辛萬苦把戶口移到城裏。”
  老蒙也是有意抬舉一下明玉的母親,笑道:“動用什麽關係了?兩年就辦成,本事太好了。你看我,89年時候我已經出道,當時把我和老婆的戶口遷進城裏,都不知走了多少關係啊,公安局要敲章,糧食局要敲章,商業局要敲章,人事局要敲章,房管所要敲章,當年要不是為了我兒子上好學校,必須在市區買房子有戶口,我說什麽都懶得花那功夫。”
  連老蒙這樣的人都說難!明玉都不知道說什麽好。媽才是一個護士,她跑遍上上下下敲岀章來,憑什麽?他們家從來不富,憑錢這一條可以廢。他們家也從來沒有後台,憑權這一條也可以廢。難道是以誠感人?媽媽這種人有誠可以感人嗎?明玉心中不知什麽滋味,卻也是無法幸災樂禍。明玉又一次麵對老板無言以對。
  好在石天冬及時親自拎了兩盒精致餐盒出來,他沒穿白大褂高帽子,就是家常的衣服,白T恤黑褲子,卻很是精神幹淨。蒙總看到這麽精神的老板,又看到盒子太精致,又是老板親自送來,這禮物不尋常,這才留意起來。他看出明玉的微笑明顯的不自然,這就更反常。他頓時有了興趣,兩眼賊溜溜看眼前兩個年輕人互動。
  明玉強顏歡笑著卻將皮球踢給老蒙:“石天冬,這是我們老板蒙總,你已經認識了的。蒙總想與你簽個協議,以後在這兒吃飯簽單。”
  石天冬忙伸手給蒙總:“謝謝蒙總,我立刻準備協議。”
  蒙總與石天冬握手,“你跟小蘇簽,一樣。”
  明玉一點不客氣地問一句:“這家店,你準備親手做多少時間?你做幾年我跟你簽幾年。食葷者湯煲店的質量已經一落千丈。”
  石天冬有些尷尬地道:“估計這家店會開得比較長。我沒參與日常操作,廚師另有其人,我負責天南海北找吃的,和製定菜單。你不跟我簽協議都行,你什麽時候來都有位置,還有蒙總。”
  蒙總聽了毫不掩飾地笑,拎起餐盒道:“你們慢慢談,我隻要能簽單,能生意再好不預訂也有位置就行。我走了,石老板,謝謝你送的早餐。”
  這回換作明玉尷尬,臉色泛紅,站起來送蒙總走。石天冬等蒙總下樓,立刻迫不及待地道:“我本來想試開業幾天,看看靈不靈,想正式開業那天再通知你,沒想到今天看見你進門。這裏離你公司近,什麽時候想過來就來吧。”
  明玉當然明白石天冬是什麽意思,重新坐下,看看他熱切的臉,又將眼睛轉開,依然是硬擠笑容道:“不僅是我過來吃,還是簽一下協議吧。”說著從電腦包裏取出兩張A4紙,還是拿著她的招牌中性筆,下筆如飛,甲方乙方,一二三地簡單寫了幾條,最後一條,她想了想,要求飯店每天送菜單到電子郵箱。這才遞給石天冬:“你看看,如果你還沒有協議範本,這個可以給你做參考,你根據飯店實際情況再補充。”
  石天冬看了看,他還正好沒有協議範本,心裏感謝明玉幫忙。“你最近很忙?我打你手機,都是你秘書接,每次都說你開會。”
  “記得上回跟你說了,我們集團兩家銷售公司合並,我小船不得重載,處於整合階段,一時忙不過來。本來想請你吃頓飯的。那個水母的研究,還在做嗎?”
  石天冬猶豫了下,道:“我的飯店也還處於整合期,我的理想是等過陣子做順了,不用天天悶在飯店裏,因為我的飯店主要靠出新出奇製勝,不是靠算計克扣賺取利潤。香港回來後這段時間沒時間給水母,等忙出這一陣子,水母照研究,旅遊照走,籃球照打,愛幹什麽幹什麽,不用象開食葷者時候那樣每天困死在店裏,坐牢一樣。”他又招手叫黑背心拿個小果盤過來。
  明玉心想,如果未來真能按設計運行,這個飯店倒真是既符合了石天冬的愛好,又照顧了他多動的性情。但現在她的心情著實的差,被老蒙有關戶口問題的回答搞得心情陷入低穀。她已經竭力維持鎮定了,可沒力氣強打精神應付石天冬,再說話估計也是唐突的審問式,她現在最需要找個無人處將老蒙的話反芻。她硬是又擠出微笑,道:“恭喜你。能實現自己的理想,真好。不早,我還有個會議,明天再來吃飯。”
  石天冬送明玉下去,有些狐疑地道:“你來的時候好像心情挺好,怎麽現在看上去心情那麽差?”
  明玉幾乎是條件反射地道:“與你無關。我剛與蒙總談到一件事。”不想石天冬與她討論,便將話題扯了開去,“飯店房子租的還是買的?裝修並不豪華,不過餐具都很不錯。”
  “租的,還租了一個特種蔬菜基地,好在幾個朋友幫忙,都是談下很多折扣。包括裝修,朋友們很幫忙。餐具廚具才是我回來後添的。最厲害的是通風換氣設備,我把我住的單身公寓抵押出去了,不過應該很快就會賺回來。”
  明玉有點心不在焉,但還是認真提個建議:“你這兒既然是走高價路線,私密性方麵最好再加強一下,比如用高大植物區隔,你的空間應該足夠。你回吧,我車子就在不遠處的公司樓下。”
  石天冬進進出出,一直偷偷看到明玉臉上神情愉快,就是在猜測岀老板是他之後才變的臉,而且,明玉一句句的提問又是居高臨下,毫不客氣,令他很是受傷。他早知明玉不是很看得起他,一直在拒絕他,他也想過爭口氣不再搭理,就當普通朋友對待,可遇見了,他還是鬼差神使地依依不舍地道:“我陪你過去,晚上你背著大包不安全。”
  明玉也是鬼差神使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沒有阻止,手中電腦包被石天冬拎過去也沒出聲,低頭悶悶不樂地前行。她想起老蒙的回答就鬱悶,她但凡是媽在外麵偷情的產物倒也罷了,起碼還是愛情結晶,可偏偏看來她應該是個權色交易的產物,她的產生,是為了拉那個至今不成器的舅舅進城。她是工具,而不是結晶。想起來,真正是情何以堪。
  走幾步後,石天冬也看出不對來,明玉如果是對他不滿意,應該是趾高氣揚地對他施以刀子嘴才是,怎麽看上去她好像是有很重心事?他忍不住問一句:“你怎麽了?有沒有我可以幫忙的?”
  明玉不願正麵回答,敷衍道:“有,最好你的飯店能夠吸煙。”
  石天冬聽得出明玉言不由衷,但還是笑道:“你來,就特例吧。不過吸煙不好。”看到明玉的車子靜靜趴在前方不遠,他又試探地厚著臉皮道:“你情緒不好,我幫你開車回家吧。”
  “不用。”明玉拒絕得非常幹脆。走進車子,接過自己的包和石天冬送的早點,扔進車裏,人也鑽進石天冬覬覦的駕駛室,開著車門對石天冬道:“你也回去吧,謝謝你送我。”
  石天冬無奈隻得告辭。但他走開好幾步,卻除了身後傳來“砰”的關門聲,空蕩蕩的地下停車場沒其他聲音。他有點猶豫要不要回頭看看,可想到明玉幹脆的拒絕,又有些賭氣地往外走。走到台階那兒,終於還是不放心,又回來看明玉,卻見寶馬車頂冒出縷縷青煙,黯淡燈光下,見車裏一個紅紅煙頭翩飛。此人果然是心事極重。石天冬忍不住上前,走近看仔細了,見明玉居然雙腿擱前麵儀表盤上,窩車椅裏直著眼睛想心事的樣子。
  石天冬耐心等了會兒,等明玉吸光一枝煙,這才叩響車窗。看明玉搖下車窗一臉狐疑,他索性打開車門,道:“出來,換個位置,我替你開車送你回家。”
  石天冬以為還是拒絕,反正自從明玉能動之後,他已經不知被拒絕多少次。卻不料明玉抬眼冷冷看了他會兒,忽然起身,鑽出車子,繞到副駕去。他忙鑽進駕駛室,眼看著猶如一砣寒冰的明玉坐進來,那一臉寒氣,仿佛是在說,“別理我”。他無語,心裏有點不滿,但還是將車緩緩開岀停車場。看到路燈光,身邊又傳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請送我去XX小區。”
  石天冬心裏一陣晃悠,這是個很老的小區,她不會搬家到那兒去了吧。而且,她父親也不住那個小區。這樣的夜晚,她一臉冷氣,難道是去見一個“他”?石天冬開始後悔不該自告奮勇。
  一路無話,車子摸黑進入小區,好久才找到明玉要去的那棟樓。車子停下有一會兒,才見明玉皺眉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偏過頭來對他說話,“我上去一會兒,最多半個小時。你如果忙,就別等我了。”
  石天冬看看手表,還不到打烊時間,心中又著實好奇,恨不得跟明玉上去看看是怎麽回事,忙道:“我等著你,我出去打車也要走一大段路。”
  明玉定定看了石天冬一會兒,看得石天冬差點心寒。一會兒,她才無語打開車門出去。石天冬看她到一個樓道前站住看信箱,可能不是這個門洞,見她又換了一個門洞上樓。
  明玉感覺得到石天冬的注視,她需要石天冬的幫忙。雖然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最差也就那樣了,已經有心理建設,可是想到即將獲得真正的答案,還是心虛。她強打精神,讓石天冬上車,是將石天冬假設為押解人,免得她半路出爾反爾,又將此事擱淺。她已經被心中的猜疑折磨死,今天被老蒙這麽一說,索性,上門問個清楚,最差,也不過是個權色交易的結果。
  但她就是好奇,媽又不是農村婦女,她既然是孽種,媽找個地方打掉就是,再說那時候好像已經在提倡計劃生育了,理由借口多的是,幹嗎把她生出來又不把她當人對待?媽自己作孽,罪過怎可讓女兒承受。太不講理。應該是還有理由。她今天需要詢問的就是這個理由。
  明玉不知道父親有保姆,敲開門,看到一個矮小的農村婦女來開門,愣了一下,看看門牌沒錯,才問:“蘇家嗎?”
  蔡根花不認識明玉,見到高高瘦瘦的明玉更是與蘇大強對不上號,忙說了聲“等等”,將防盜門一關,進去叫主人。蘇大強不信還有除了朱麗以外的蘇家女人會上門,疑惑地出來一看,見是明玉,大驚。明玉既然確認是父親家,也不客氣,推開門,交給蔡根花十塊錢,吩咐:“請出去幫我買礦泉水,買了水給車號XXXXX的白色車子送去,再在車上坐等,等我下去你再回來。我有事情與父親談話。”她此時沒法叫岀“爸”,覺得書麵語“父親”叫起來更容易。
  蔡根花一看見明玉的眼睛就已經怕了,等她吩咐完,拔腿就走。而蘇大強更怕,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個女兒究竟來做什麽。他本能地縮起脖子低下頭,等候宣判。
  明玉自己走進客廳,四處看看,看完了見父親還站在原地,她滿眼充滿矛盾地看了會兒,才道:“剛才那個是新找的保姆?”
  “是的,是的,明成來決定的,你大哥也答應。”蘇大強連忙將責任全推倒別人身上,免得受責。
  “住著還好嗎?還缺什麽東西?車庫的東西要不要搬來?”
  “不缺,什麽都不缺。”蘇大強回答得非常快,如果這話換作明哲明成朱麗來問,他定是可以將打了一個月的缺貨腹稿一五一十背給他們聽,但對明玉,他不敢。他連倒茶都沒想起。
  明玉看看也覺得東西夠齊全,似乎沒什麽需要添的。她本來生活就簡單,沒什麽太多要求,所以也看不出父親其實想把剛搬來的噴墨打印機換成激光的,想給客廳裝櫃式空調,想把原有的素色窗簾換花俏一些,想買個電話子母機省得接電話時候還得跑到客廳。她隻是又上下左右看看,也沒坐下,便直接問:“聽說生下明成後,你和媽鬧離婚?還鬧得住到學校不回家?”
  “是……是明哲跟你說的?”蘇大強心裏惴惴的,不知道明玉這麽問是什麽意思,但壓根不敢抬頭看明玉臉色。
  “我問你,你就如實回答,不要對我撒謊。”明玉背著手看父親一副挨批鬥的樣子,麵無表情。她小時候還會挨父親耳光,但自從高中以後,父親對她的態度一年一變,隨著她長高,父親在她麵前的氣焰消褪,兩人沒有交手,但想必有心的暗戰。此消彼漲,直到今天。明玉已經習慣。
  蘇大強豈敢在明玉麵前撒謊,她管的人比他過去的校長管的還多,他看著明玉害怕。這一段過去跟明哲說的時候,他沒臉說出口,可明玉這個煞神過來問他,他豈敢不說。他老老實實如實回答:“你媽把戶口轉為城市戶口後就一直要跟我離婚。我想離了也好。但你媽兩個兒子都要歸她,我一半產權屬於學校的房子也歸她,我工資一半也要歸她,我不依,學校也不肯把房子給她,不肯給我們開離婚證明。她就每天跟我吵架。”
  明玉“噢”了一聲,心說這和她想的一樣,媽憑借父親這塊跳板跳進城了,是該在這個時候過河拆橋。但沒想到還有學校摻在裏麵。她將當時的情形假設了一遍,才問:“然後呢?然後你怎麽鬧得搬到學校宿舍去住後,又不爭氣地不離婚了?”
  蘇大強慢慢感覺岀明玉不是來尋釁,才稍微放鬆肌肉,微微調整了一下站姿,繼續磕磕碰碰地說話。“不是我不想離婚,我本來已經打算她提什麽條件我都答應,隻要能離婚就好,但你媽又不肯離婚了。因為離婚了後,學校要收回一大半房子的產權,留下的一小半房子裏麵已經住下你媽和明哲明成三個,每人均攤麵積太小,不可能再分國家要求的符合遷移戶口政策的最低麵積出來給你舅舅。你媽本來不想管你舅舅,我們也已經說好離婚就這麽分房子,以後我憑工資條拿一半工資給她,我搬去學生宿舍住,學校收回房子給別的老師,我不要跟你媽住。但你大姨偷偷回家一趟跟你外婆一說,你外婆不答應了,連夜搭進城賣菜的拖拉機趕來,哭著喊著不許你媽離婚,鄰居說你外婆跪在你媽麵前磕頭出血求你媽一定要把你弟弟弄進城後再離婚。你媽起先不答應,你外婆就天天哭到醫院門口去,你媽沒辦法,隻好答應暫時不離婚。”
  明玉聽了隻會翻著眼睛倒吸冷氣,連“嘿嘿嘿”都說不出來了。這個結果與她想的不同,難道她還是爸的女兒?“那你就順著梯子往下爬,湊合湊合不離婚了?”不過這還真是不爭氣的父親能做出來的事。
  蘇大強被問道這兒,卻將一張臉皺了起來,猶豫很久,才不得不說:“我還是要離婚,我躲在學校不回家,一定要離婚,結果你媽帶著兩個孩子找上居委會哭鬧,說我拋棄他們,居委會被她煩死,通過學校來找我回家做思想工作,但我鐵了心一定要離。”
  “你這鐵是廢鐵。最後沒離成。”明玉說著都想走了,原來事實是這樣,是她自己多想。
  “不是我不想離,是你媽施詭計。她一次次鬧著居委會幹部把我強拖回家過夜,硬是懷上你了才作罷。她懷孕哺乳期間我按照法律不能提離婚,她就到學校吵著把房子又要回來,硬是又通過不知道什麽關係把你舅舅戶口弄進城。弄進城後她又想把才出生不久的你扔給我離婚,但我怎麽養得了你,大家就拖著耗著,反而後來也都不提了。”
  明玉徹底失聲,隻有岀的氣,沒有進的氣。她已經無法定義她的出生,但總而言之,她未來在家庭中的待遇,在她出生前已經被注定。她的腦子被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震得亂哄哄的,都沒說一聲什麽,也不要再問什麽,直著眼睛往來路回去。
  蘇大強見明玉離開如見瘟神出門,“走好”都不敢說一聲,看著明玉出門消失,他連忙小跑過去將門緊上。
  明玉原以為自己跌進山穀,已經做好心理建設,承認這最壞的現實,沒想到,天上還會滾下一塊巨石,正正地打中她的頭頂。世事,沒有最壞,隻有更壞。打死她都沒想到過,她的孕育竟是如此無恥。
  她直著眼睛下樓,撞上等在樓道的蔡根花,居然沒忘記摸岀一張錢做小費,但沒去看是多少,順手也摸岀一包煙。當然不會看到蔡根花一看是百元大鈔,歡天喜地跑上樓去了。她一聲不吭坐進車子,不顧石天冬就在眼前緊緊盯著她,以顫抖的手指抽出一枝香煙,可是手指沒力氣,就是沒法燃起打火機。石天冬看不過去,抓過明玉那隻一元一隻的打火機替她點燃,又替她打開天窗和右側車窗。他看出明玉的情緒異常激動。
  如果說,最初以為自己是私生女的時候,明玉還能堅強地報以“嘿嘿”冷笑,現在,明玉連呼吸都困難。太醜陋了,而她卻是醜陋的果子。太醜陋了,太醜陋了,太醜陋了……,她還寧願是個權色交易的孽種。這樣,起碼,她還能徹底脫離蘇家。
  現在,她算什麽呢?她是個生來就被詛咒的。她不知道自己需要多少自信自強,才能正視自己的出生。
  災難!
  一枝煙很快抽完,明玉根本無視同車的石天冬,她眯起的眼睛裏隻有熊熊怒火。如此醜陋,她卻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學哪吒剔骨剝皮換取新的出身。她又抽出一枝煙,這回,手中還握著打火機的石天冬自覺替她點上。
  石天冬不知道明玉心中在想什麽,更不知道她短短時間在上麵遭遇了什麽,但他知道,這個時候如果把明玉送回家,估計她會就這麽沉默雕像似的抽完不知幾包香煙,最終不知用煙火還是怒火把自己點燃。石天冬想,換作尋常女孩,這時候不是花容失色啼哭不已,就是扯住他尋求支持了吧,可是這個強硬的女人,隻要自己能動就拒絕依靠別人的女人,她隻會自燃。
  石天冬看著心疼,卻不知怎麽開解,如果是男人,他肯定一拍肩膀,喊一聲兄弟,遞上一瓶啤酒,陪著喝到天昏地暗,可堅強的明玉卻是女人。他索性開車將泥塑木雕似的她帶回“食不厭精”飯店,準備將她安置在他小小辦公室,回頭他處理完打烊工作再來處理她。
  沒成想,他停好車,抬頭,卻對上明玉深不可測的兩隻眼睛。黑暗中,這樣的兩隻眼睛有點恐怖。
  石天冬連忙解釋:“喂,我沒別的意圖,我隻是帶你來飯店散心。”
  明玉此時則正是以她活動太快的腦子想到一個更可能的可能。天曉得,她是不是媽在外麵不小心懷的野種,為掩人耳目,又死活將丈夫拖回家製造既成事實。這樣的媽,什麽事做不出來?知道的細節越多,越是難以消化。這事兒,隻能靠把爹拖去測DNA才能最終確定了。但是,明玉知道自己不會去測DNA,這事關她的名譽,她眼下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憤怒埋在心底,然後,換上一個麵具,風清雲淡地展示給別人:天下本無事。有人不要臉,她還要活。但她不知道,她將一張風平浪靜的臉轉向石天冬的時候,她的眼睛泄漏了秘密。她的眼睛裏燃燒著黑暗的火焰。她有點艱難地字斟句酌地說著平日裏最簡單的話:“謝謝你。嗯,我得回家了。”
  石天冬目瞪口呆地看著明玉身子筆挺地鑽出車子,又背脊挺直,下巴微揚地大步走到他這一側,居然還替他打開車門。所有的動作都非常機械,非常一絲不苟,也非常詭異。他甚至還看到明玉嘴角掩映在黑暗中的一抹笑。
  石天冬打開頂燈鑽出車門,在燈光照射下,果然見垂下眼皮的明玉沒事人一般。這樣的鐵人,不服不行。難怪年紀輕輕身居高位。但石天冬明明記得明玉最初一臉的失態,雙手的顫抖。他更不放心讓明玉一個人回家,這樣不肯吐一個字的人,回到家裏不知如何自虐自殘。
  可是,對於如何對付不肯訴說又極有主見的明玉,石天冬心中沒底。問題是,他又不是明玉的什麽人,人家不認他,他想以一個擁抱以最溫柔的聲音說沒關係有我呢都不行。可是,他今天不能放這種精神狀態的明玉回家去,雖然明玉的未來他是無望參與的,但,既然認識,既然喜歡,作為男人就得為她有點擔當。
  見到明玉攤手過來問他拿鑰匙,他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拍開那手,強笑道:“別回家,你肯定不肯說出來,那就讓朋友陪你喝兩杯酒解解悶,緩過勁來再回家。走,我飯店裏有七八種啤酒,都是我喝著最有特色的。”
  石天冬自以為拍開明玉的手沒下多大的勁,明玉卻被拍得手掌熱辣辣的,縮手輕揉,於是,硬撐起來的脊梁彎了一個小小弧度。但明玉倒也喜歡石天冬一口一個朋友,沒有壓力。也沒多想,更沒說話,不再攤手問石天冬要鑰匙,轉身走去“食不厭精”。
  “哦喲姑奶奶。”石天冬心裏嘀咕一句,這個姑奶奶太難對付。他大步跟上。不過難對付才有意思。
  酒店二樓的大廳依然有幾桌人在吃喝,明玉坐到原先的位置上,石天冬親自拿來六種啤酒,瓶子罐子上都還掛著冰冷水珠。明玉自飲自酌,石天冬陪著喝了一杯,做他自己的事去了。小廝又端來兩盤下酒菜,分別是白切豬頭肉,和鹵味豬下水拚盤。
  明玉握著掛水珠的酒杯,其實沒怎麽喝酒,她想得出神。她有點委決不下,是上論壇將此事拋岀,然後表態,從此自絕於蘇家,蘇家人也別來找她,還是做人厚道一點,過去的事讓它過去,她自己心裏有個節製,以後與蘇家人劃清界限,不再主動接觸。她心中偏向前者,明人不做暗事,父母做得出來,她寫得出來,自絕於蘇家前,怎麽也得走得明明白白,給大家一個說法,告訴大家,不是她蘇明玉對不起蘇家,而是蘇家徹底對不起她蘇明玉。她本來就不屬於蘇家。
  而且,她很能猜測到媽媽的忠實兒子們可能有的強烈反彈。但是,那與她何幹,事實就是事實。她一個受傷者難道被壓迫了一輩子了,還得去照顧既得利益者的小心靈?公平不是天下掉下來,她有能力,她自己會創造,她也會麵對反彈。
  明哲大哥倒也罷了,她最想告訴的是蘇明成,這個媽媽的好寶寶。他被拘留時候的表現她保留證據,會尋找機會燒給媽媽知道,而他最愛的媽媽的底細,她也會一五一十告訴他,讓這母子倆償還她以前所受的所有不公。她不是蘇大強,她不會逆來順受,她受的,她必還,無論是好的,孬的。
  對,就這麽解決。恩怨分明,得失計較。不是她小心眼愛計較,而是,他們蘇家的人何嚐拿她當親人,甚至,當人看待?這樣的蘇家,有何理由留戀,有何理由寬恕?她不是聖人,她隻要公平。
  趁熱打鐵,這就將今天新鮮熱辣的對話記錄下來,發上論壇。明玉將手中的啤酒杯往桌上一頓,準備拎電腦上桌,但見周圍沒有電腦包的影子,才想起連車鑰匙都還在石天冬手裏呢。視線放回桌上,更是驚訝地看到桌上一派狼藉,啤酒杯不知怎麽碎裂,一線啤酒正蜿蜒浸潤桌布,向桌沿進軍。她忙跳起來,拿餐巾壓住酒滴。
  一個小廝連忙上來,手腳麻利地換上新台布,換上新杯子。明玉又問小廝要了紙筆,伏案走筆,將今天與蘇家男主人的對話忠實記錄下來。一字一句,一筆一劃,明玉簡直覺得是在剜心。但她還是記錄,忠實記錄。經曆都經曆了,難道還不能回顧?她還沒那麽軟弱。
  她不軟弱,可是,她恨。她氣得手腳發抖時候,不能在這種公眾場合拍桌打凳,隻有灌自己一口冰涼的啤酒。她一向有理智,一口,不會是一杯,再恨都不會失去理智,她無處依靠,需要保持理智維持生活。
  石天冬小店初創,方方麵麵還不能運轉自如,不得不時刻耳提麵命。但他進進出出時候,常留意著看明玉一眼,見她依然全身繃緊得象蓄勢待發的弓,又見她紙筆伺候,不知寫什麽。他想,也好,她不肯說,可是,寫出來總也是發泄。
  寫完,明玉找到石天冬,問他要傳真。石天冬驚訝,難道她憤怒時候還能辦公?打開他小小不到六平方的辦公室門,讓明玉自己進去貴幹。
  明玉沒用自己的手機,她的手機早已阻止了蘇明成,料想蘇明成一樣會這麽做,他不知多恨他。她用石天冬案頭的電話打到蘇明成家裏,她記得蘇明成家裏有傳真機。是蘇明成,而不是朱麗接起電話。明玉簡單道:“你打開傳真,有一份今晚的對話記錄傳給你,我和你們爸,有關我身世的追究。”
  明成有些許酒意,一聽是明玉的電話,他本來不想給信號,但是,對話記錄的內容吸引了他,正是他想知道又不敢找爸去問的。他明晰地聽岀了“我和你們爸”這五個似乎指向真實內幕的細節,他沒回答,他不願與蘇明玉對話,但利落地給了明玉信號。一會兒,傳真機“突突突”地吐出密密麻麻的手寫黑字。
  明玉抿緊嘴唇,咬緊牙關,看著傳真紙進去又出來。收回對話記錄,她猶豫了一下,終究是沒有撕了記錄,折疊整齊,收回褲兜。
  將對話發給無知無恥的蘇明成,明玉感覺自己心頭岀了一口氣。情緒是垃圾,是垃圾就得找地方扔了但得扔對地方。所以這張“手跡”,她會找時間拿到媽的墳頭燒了,同時燒的將是蘇明成可憐相的忠實記錄。非此,何以解恨。難道,也讓她象蘇明成他爹那樣地嚎叫嗎?她不是懦夫,她不會順從,她會自己著力解決困扃。
  至於蘇明成將受的震撼,那是她需要考慮的嗎?她唯一需要考慮的,是回家時候得請石天冬送一段,免得遭遇蘇明成再一次的狗急跳牆。但她已經考慮新購住房了。
  她噙一絲冷笑,重回酒桌,見石天冬已經做完事情,坐桌邊等她。明玉沒說什麽,坐下前已經捏一瓶啤酒在手,是燕京純生。坐下同時,啤酒瓶口已經對準石天冬半滿的酒杯,她為石天冬將酒滿上。而她的杯子本就是空的,石天冬很對,沒在她不在的時候殷勤倒滿,否則,氧化了的滿杯苦啤酒怎麽喝。石天冬是個美食家,而她,則已經恢複清醒。她慢條斯理給自己的酒杯也滿上。
  “我這兒打烊了,要不要轉移陣地?”石天冬與明玉碰杯,居然一飲而盡。明玉估計一下,這個杯子大約是300ml的量。她沒全盡,隻大口喝一口。石天冬沒話找話說,“今天營業額不錯,試開業幾天,營業額一天比一天攀升。”
  “恭喜你,理想與生計能結合得那麽好。”說恭喜,當然得舉杯,石天冬這個糙哥,一點不設防,又是一杯幹了,明玉還是一大口。
  石天冬一下又沒話說了,因為明玉太不配合。倒酒時候,才絞盡腦汁又想到一條,“下周六開始,市裏舉辦年度業餘籃球比賽,我和朋友們組了個業餘隊,叫‘老男孩’,已經連打三年了。我們已經在網上發動了不少網友啦啦隊,不過比起那些學校出來的業餘隊,我們的啦啦隊人數太少了。你有沒有空,也給我做做啦啦隊?”
  “好,你把時間發到我手機上。”去不去再說。但是明玉不由得想起放蘇明成出來那一天,石天冬以百米衝刺速度三分種內穿越廣場買來雞翅的那幕。原來他是真的在玩體育。她對石天冬的話題不是很有興趣,但是,石天冬的話卻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令她鬆弛。“我有一個疑問,你最近哪來時間鍛煉?比如說今天的東北殺豬菜主題,你得親手把關材料吧,即使你不上灶,但你得控製廚師出品的質量。一天兩餐,你總不能把訓練時間定到打烊後,你願意,人家還不配合呢。還有你前麵說的,這個飯店做順之後,你該旅遊就上路,該做研究就出海,我再有疑問,作為一家特色化的經常變換菜品的飯店,不可能象KFC似的形成固定工序和成本標準,你不盯著,能保證菜品質量嗎?能保證利潤不流失嗎?比如說我今天吃的酸菜白肉,廚師可以賣出十碗卻說成五碗,看你沒盯著,把其他五碗的錢昧了,這很容易,我都知道,隻要收銀和廚師勾結就行了。中餐沒有固定計量標準。那你出門時候還能安心嗎?”
  “這個我在開食葷者時候已經想過了。我既然要追求理想,總得放棄一部分利益,哪有天下好事都被我占了的道理。想明白了,你提的疑問都不是問題。”但是,石天冬心裏還是有點難看的,早知道明玉一直對他不以為然。所以,他忍不住又補充:“我對生活的定義可能與你不一樣,我覺得,做人第一得快活,明白自己想做的,做自己想做的,不依靠人、自給自足,作為男人把養家糊口扛下了,這就好了。否則快活不起來。”
  明玉驚訝地看住石天冬,這話她倒是常聽人說,很多人撫著胖肚皮說知足常樂,可真做到的人不多。這個石天冬倒是真的朝那個方向在做的意思。但是,象石天冬那樣的,真的能快樂嗎?她不以為然,起碼,她的快樂就建築在拿下一個個銷售堡壘上麵,她如果沒有攻堅成功支撐起自己的社會地位,她還哪有快樂可言?人,總得有點追求吧。不過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她還是尊重石天冬的選擇吧。她與石天冬碰杯,道:“各有追求,條條大路通羅馬。不過,一般能說出你這些話的,都有一定年齡,你多大?”
  石天冬見明玉又隻是喝一大口,不過不計較了,因為他一大口下去就是差不多一杯,他還是一杯下去。“拿身份證出來不就得了?”說著,拍拍胸口,又拍拍褲兜,找出皮夾,翻出身份證。
  明玉手一伸,才又想起電腦包沒帶上來,隻得淡笑道:“我包沒帶著。我77年中的。”
  “你終於笑了,不是強笑。”石天冬說著,舉起他的身份證,“我們同一年生。我以前還以為你比我小,後來又以為你比我大很多,我七月的,我們不會是同月吧?”
  明玉一看,居然還真是同年同月生,她大一星期。但是,笑?她這時候還能笑?職業性假笑吧,她最會的。但她不與石天冬辯解,拉開兩罐貝克,一罐給石天冬,還是笑道:“幹了,幹了回家。麻煩你送我一段。我比你大一星期。”
  “嘿,我以後不相信什麽星座了,我們兩人性格差別那麽大。你那麽文氣……你真文氣嗎?”石天冬一邊咕咚咕咚喝酒,一邊忍不住問。食葷者店裏時候對明玉的印象,現在好像全給推翻了。
  明玉這一罐啤酒喝得艱難,喉嚨口漲得要命。好不容易全幹了,見石天冬手指一撚,啤酒罐嘎拉幹癟,她不行,隻好往桌上一頓。“沒有文氣,不過有陰氣。走吧。”
  石天冬在心裏補充一句:還有煞氣。
  明成從來就知道,明玉自己找上門來,肯定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他有踩到一砣屎的準備,看到是落後的傳真而不是電郵,他還嘲笑了一下。但是,看完的瞬間,他被點燃了。他晚餐喝下去的兩瓶啤酒在燃燒,他全身的血液在燃燒,他的兩隻眼睛也在燃燒。
  捏造!絕對是最惡毒的捏造!這個毒水母一般的人,她時時刻刻窺伺著合適時機,拋出毒蛇般的引信。
  他旋風般地衝出門去,但攔下一輛出租車,司機問他去哪裏,他卻是愣了一下,才說出父親住址。
  蘇大強已經睡下,蔡根花也已經睡下,但聽得震天動地的敲門聲,蔡根花還是膽戰心驚地起床,而蘇大強說什麽都不敢起床。他在被明玉逼問後,就一直在擔心,明玉會不會告訴明哲和明成,明哲和明成會不會找上他。尤其是明成,明成對他從來沒好氣。敲門,不,打門的會不會是明成?蘇大強赤腳下床,悄悄合上臥室門的插銷,迅速鑽進毛毯裏捂住耳朵。
  蔡根花從貓兒眼裏看到眼睛突出的明成,她雖然見過明成一次,但早已忘記,再說見明成這麽凶,哪裏敢開門。她又是膽子最小的,都不敢問門外人是誰,怕門外人跟她吵架。忙跑進來敲蘇大強臥室的門。可是,怎麽敲,裏麵的蘇大強也不吱聲。蔡根花沒主意了,想了半天,在轟天般的敲門聲中,也哧溜鑽進自己的臥室,關門睡覺。
  明成不見有人開門,更是頭頂怒火騰騰竄起,對著防盜門拳打腳踢,仿佛這樣才能出氣。
  可是,同一樓道的人睡覺被吵醒,受不了火氣大了,有人悄悄鑽出來一瞧,見是一個高大男青年行凶,一個電話撥到110。警察很守信地五分鍾後到達現場,明成給捉個正著。
  明成看到警察,立刻條件反射似的變乖了,什麽怒火都瞬間消失,又問必答。他吃警察的苦頭是吃怕了。
  警察一問是家庭糾紛,便少了處理的欲望。警察敲門想稍微調解一下,可是裏麵兩個膽小的一聽是警察,就更不敢開門,個個鑽在毛毯裏麵做鴕鳥。警察就教訓一樣地勸導明成有事明天白天再好好說,一家人不要鬧成這樣子。然後記錄明成的身份證,盯著明成先走,明成窩著一肚子氣,卻不得不先走了。
  明成這一趟潑風似的來回,真相沒問到,卻是又吃一肚子的火。回到家裏,照著自家的防盜門就是一腳。打開門,卻見朱麗站在裏麵一臉驚恐。兩個人麵對麵對視三秒,明成依然氣呼呼的,但是有話說不出,明玉給他傳真上的那些內容怎麽跟朱麗說?朱麗一看明成滿臉通紅,又是一身酒氣,忍了一個來月明成的酒氣總是沒時間沒精力吵架、早餐桌上和風細雨相勸沒用、已經厭煩到極點的朱麗今天被明成的臨門一腳踢爆,再加自己一天班上下來又累又煩,終於火大。
  “蘇明成你又喝酒,跟你說了幾次不要喝酒你怎麽屢教不改。你踢什麽門,門礙著你啦?成天喝酒,你到底喝岀些什麽來?”
  “應酬,應酬你知不知道?廢話那麽多。”明成雖然自知理虧,可胸口窩著熊熊烈火,哪裏刹得住車,橫眉豎目就回了過去。
  “不就是應酬嗎?你起勁個啥,你倒是踢啊,再踢啊。爭氣爭到家裏,越來越好樣了。”
  朱麗自己沒意識到,這話停在明成耳朵裏不亞於霹靂,戳到他最敏感最痛的傷處。他想都沒想,旋身就衝著門好一頓拳打腳踢,嘴裏咬牙切齒地念念有詞,“我踢,我踢給你看,你要我踢,我踢……”
  朱麗看著明成瘋狂地拿兩隻肉拳頭捶鐵門,嚇住了。兩隻拳頭握緊蒙在嘴前,不敢吱聲。她不由得想起明玉的遭遇。等明成眼神瘋狂捏著拳頭轉身,她嚇得連連後退,尖叫道:“蘇明成,你不許亂來。你別衝我發酒瘋,你離我遠點。”邊叫,邊退,鑽進主臥“砰”地關上門死死頂住。
  明成酒勁加氣勁,那麽多日子從明玉那兒從周經理那兒從明哲那兒從父親那兒從客戶那兒還有從母親去世那兒積累起來的怨氣關也關不住,跟著朱麗衝到客廳,對著主臥怒吼:“我沒喝酒,我沒發酒瘋,我們說明白,不許暗箭傷人。我惹你們什麽了?你們有種衝我下手,關媽什麽屁事,你們連死人都不放過,你們這幫惡狼,毒蛇,你們這些小人……”
  朱麗在裏麵瑟瑟發抖,連燈都不敢開,越想越不對,又鑽進主衛嚴嚴關上了門。一身酒氣,又不知所雲,這還不是發酒瘋?忽然,聽到臥室門也是“砰”地一聲,她嚇得一聲驚叫,明成會不會衝進來?發酒瘋的他會不會將拳頭砸到她身上?想到探望明玉時候看到的明玉被明成打腫半邊的臉,朱麗不寒而栗。她第一反應就是給爸媽打電話,可是,這麽晚了。她握著衛生間的電話,聽著外門再一聲“砰”,她不敢猶豫了,雙手顫抖著也撥了“110”。然後,一邊念菩薩保佑,一邊念警察快來。
  明成團團轉著,在客廳裏越罵越痛快,他誰都罵,他不怕,越罵越興奮。“你這毒蛇,媽早就知道你,現在媽死了,你伺機反撲了?告訴你,還有我,以後見一次揍一次。我不怕坐牢,打死你我賠命。不就是十萬塊嗎?以後再惹我,我揍死你,你給我當心著,別當我是病貓。媽死了也輪不到你坐大,你隻配做老鼠,被人踩著才能活。明天我還會找你,你等著,別以為報警我就會放過你……”
  夜深人靜,朱麗聽著這些沒有頭緒,一會兒好像是罵明玉,一會兒好像是罵周經理,最後是罵她?他知道她報警了?他會不會趁警察沒來的空擋衝進來?朱麗雙臂緊緊抱住自己,牙關咬得嘎嘎響。天哪,這個瘋子,她是老鼠?她什麽時候坐大了?她在他們蘇家母子心裏就這麽不堪,得被踩著過活?朱麗嚇得渾身發抖,氣得也是渾身發抖。
  明成隻在外麵酣暢淋漓地罵著,轉身遇到障礙,就一腳踢開,他隻覺得胸口有一團氣在膨脹,那是從媽去世那天積累起來的怒氣,這團氣漲得他難受。他邊走邊罵,氣漲得難受了,就一拳打門上。都不知道手會痛。
  聽到有人拍門,他就像找到目標似的,三步並作一步衝到門口,“呼啦”拉開門,居然又是警察,他衝口一聲吼“幹什麽”,可忽然意識到不對,不再說話,兩眼陰沉沉盯著門外警察。
  警察一看,就歸類到家庭暴力。一個年紀稍大的警察進門喝道:“有話好好說,坐下。身份證拿出來。”
  裏麵豎著耳朵聽著的朱麗一聽警察說話聲,頓時整個人軟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明成不敢胡來,乖乖掏出身份證。警察記錄了,又用對講機與不知哪兒聯絡。幾句下來,放下對講機,驚訝地道:“你不是剛在XX小區找你爸鬧過事嗎?怎麽回家又鬧?”
朱麗在裏麵聽見,大驚,他打上他父親家了?這人喪心病狂了。幸好自己報警,否則不知會遭什麽罪。上回打明玉的教訓忘記了嗎?
  外麵,明成理直氣壯地道:“我爸不是東西,造謠侮蔑我媽。”
  “喝酒了還是老老實實回家呆著睡覺,什麽都別說。報警的人呢?”
  朱麗用盡吃奶的力氣打開兩道門,隻敢探出一個腦袋。警察看見道:“沒事了……”
  朱麗喃喃地道:“他……他……他發酒瘋。”
  警察看著一個漂亮女孩子嚇得花容失色,十分同情,有商有量地道:“他現在不敢動,你看看該怎麽處理?”
  朱麗這才眼淚“嘩”地流出來,剛才眼淚都給嚇住了。“警察同誌,請你們等我一下,我收拾好東西跟你們出去。我不敢呆家裏。”朱麗的一句話,整說了好半天。
  任誰看到朱麗這樣子都會憐香惜玉,警察很和藹地道:“這麽晚,你一個女的去哪裏?”
  朱麗愣住,逃難去媽家嗎?可是這麽晚了,嚇到爸媽總不好。警察見她猶豫,以為她沒地方去,便道:“你先生還醉著,而且今天已經兩處惹事,我們把他帶走,等他酒醒再讓他回來。你好好在家呆著,不要害怕。”
  朱麗不知道說什麽好,雖然又氣又怕,可是又不放心明成坐牢,上次的創傷還曆曆在目。她愣了好久,才道:“還是我走,我找賓館住。”
  警察有點同情地看著朱麗,由衷地道:“夫妻再怎麽吵架還是一家人,回頭等他酒醒了兩人好好說說。你是個講道理的人。”
  朱麗沒有回答,硬撐著收拾幾件衣服,跟警察出去。經過明成,卻見他雙臂撐著大腿低頭坐著,不住歎氣,不住搖頭,活脫脫的垂頭喪氣。朱麗又恨又可憐他,可不敢耽誤警察的時間,急急跟著警察出去。
  明成一個人搖頭歎氣地又坐了好久,他不知道這世界為什麽變成這樣,連朱麗也反他。本來,朱麗是他唯一的親人了。可是,烈火試真金,朱麗並不能真正理解他的難處,她知道他現在有多苦嗎?她都沒留意到他最近的消沉嗎?她眼裏隻有她的事業,事業,事業。而他則是沒事業,被周經理害得死死的,蘇明玉還要來插上一刀。這兩個都不是人。尤其是蘇明玉,她氣得媽還不夠媽?媽去世了她還不放過媽,淨往媽頭上扣屎盆子。這人真是毒到家了。
  這世界真他媽全變了,整個的小人得誌。
  明成滿肚子的氣被警察壓回去,岀不來,咽不下,悶得難受。又是搖頭晃腦地坐了好久,才洗也不洗就睡了。幹嗎要洗?他怕誰啊。
  明玉回家自己開車,她哪敢把方向盤交給喝酒一口悶的石天冬。到家,一直到樓道防盜門前,都沒見蘇明成現身,明玉不知道蘇明成是上回吃虧長記性了,還是遠遠看見她有石天冬保駕不敢上前了。反正她今天逃過火山噴發期。
  石天冬看到明玉下車後就時時四處張望,忍不住問:“你擔心你家兄弟再襲擊你,還是別人?”
  明玉低頭笑一笑,沒立即回答。她不得已才請石天冬護駕,可怎麽都沒好意思說出自己的害怕。好不容易才回答一句:“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不過我絕大多數時間工作忙,沒法回來。”
  石天冬感覺明玉這話不盡不然,但他覺得自己已經知道答案,還是別對著明玉窮追不舍要答案。沒想到這麽個強人,畢竟還是個女人,她還是有害怕的事情。並不昏暗的路燈下,石天冬看著明玉覺得她怪可憐。
  兩人在防盜門前分手,明玉上去了,她也看到石天冬沒有在門口逗留哪怕是一秒,石天冬與以前已有不同,今天的石天冬似乎沒有流連,送她回家就像是完成任務,任務完成,他轉身就走。按說,這也是應當,可明玉卻是記住了這個細節,很是為此鬱悶了一下。
  進去房間後,明玉又忍不住稍稍撩起窗簾往下看了看。石天冬早不知走到哪兒去了,起碼,她目力所及範圍內,石天冬早走得不知蹤影。走得可真快!明玉嘀咕了一句。
  喝了酒,偏又沒喝醉,最是難以入睡的時候。而且,她的身世,令明玉怎麽都無法入睡。她也無心工作,她心中兩大疑問在打架,她究竟是不是蘇大強的女兒?蘇明成今晚會如何發瘋?
  看看時間,已經是十二點多。但料想柳青這個花花公子肯定還沒睡,不打攪他簡直天理不容,她很多悶氣要向柳青倒,隻有柳青最能理解人,她即使不說出實情,他也能有感應。她今天心裏煩得很,什麽都煩。
  電話倒是很順利打通,可是柳青也是喝酒了,在電話那頭搞不清,一會兒瑪麗一會兒莎麗的,明玉起碼在他嘴裏聽清楚三個女孩的名字。明玉今晚本來就暴,聞此不肯再說,對著手機憋了會兒氣,又聽柳青大著舌頭胡說幾句,掛了電話。
  她困獸一樣地逼自己睡覺了。睡得很不踏實,天麻麻亮時候就起來了,腦子空空蕩蕩的。初秋的晨風很涼爽,明玉下去在小區了走了一遭,她入住後,幾乎還沒好好看過這個小區。清晨的小區裏麵幾乎沒有人,綠化稍茂盛的地方鳥聲嘈雜。偶爾有人出現,大多是穿著難看校服學生,大孩子自己走,小孩子有大人帶著。
  明玉前麵是一老一小,一隻花花綠綠的大書包背在老的身上。安靜的環境下,一老一小的對話很清晰地傳到明玉耳朵裏。
  “外婆,為什麽我那麽早起床,媽媽可以不起床?”
  “媽媽上班晚啊。”
  “真不公平。我以後也要做大人。”
  “可是媽媽下班也晚啊,媽媽一天要做好多事,掙錢給囡囡買鋼琴。媽媽很累的。”
  “嗯,我知道了,以後我洗臉時候放水放很小,象粉絲一樣細,不吵到媽媽。”
  “好囡囡,外婆告訴媽媽去,媽媽聽了掙錢更有勁了。”
  “爸爸也辛苦,外婆也辛苦,外婆每天最早起床,比我還睡得晚。外公最沒事做,外公洗筷子聲音真難聽。”
  “胡說,外公釣魚給囡囡做湯喝呢。”
  “可是外公說釣魚是大人們玩的遊戲。”
  “嗬嗬。”
  ……
  明玉聽著微笑聽一老一小對話,醒來後一直昏沉的腦瓜子清楚不少,她竟不知不覺跟到大門口,聽到煩人的車聲才折返。多可愛的一老一小,都是那麽懂得體恤家人。即使是那麽小的孩子,都已經會想到不打擾媽媽,以後洗臉水開得跟粉絲一樣細。這都是長輩教育得好,長輩帶了個好頭。瞧那外婆,雖然為了孩子早起,可依然心情那麽平和地為跟孩子講理,而且一點都沒忘記為睡覺的媽媽在孩子麵前掙分。這肯定是個和睦美滿的家庭。
  家教,是一脈相承的啊,上麵帶了好頭,小輩自會潛移默化。
  明玉往回走,看到車庫門口趴著的車子,忽然沒來由地心驚。不,不,絕不是因為看到熟悉的場景,雖然她的寶馬與以前的奧迪都是白色,可現在是白天。她隻是想到了一脈相承。即使蘇大強不是她的父親,可她的母親不會變,她從哪兒蹦出來,這路徑絕不可能錯誤。她的外婆,她的媽媽,還有她,是不是也一脈相承?
  想到外婆為了舅舅的出息不惜斷送女兒的婚姻,不惜下跪下拜逼迫媽媽,媽媽竟然不以為非,為了目的不擇手段,以致生出她那樣的孽種,事後為了兒子理所當然地擠壓女兒的生存空間,還有她,因為她的仇恨,蘇明成被她一刀刀地淩遲。這算不算是三個女人的惡毒秉性一脈相承?三個女人都咬牙切齒地為別人活著。想到這兒,明玉不寒而栗。
  如今外婆死了,媽媽也死了,如果她們都沒死,而她如果沒出息不得不擠住在家裏,會不會一窩子人擠在小小空間,瞪著碧油油的眼睛自相殘殺?
  她害怕。她以為自己無所畏懼,見佛殺佛,見鬼殺鬼,但現在她是真的怕,怕得渾身冰涼。她怕重蹈覆轍,走外婆和媽媽的老路。而那可能性真大,她有她們的血統,她還秉承了她們的家教。或許,她早早被媽扔進初中住宿還是件好事,那使她不用承受家中如此畸形的家教。可是,她真逃得過那一脈相承嗎?她想逃嗎?
  明玉回到屋裏心煩意亂地亂想,手中香煙又嫋嫋升起。
  其實,她說她要脫離蘇家,可她的心一直拴在蘇家。她以前雖然少回家,可回家之前,心中早有整套對付媽的方案,她從來都重視蘇家,不遺餘力地與媽媽作對。她看似功成名就一臉超然,可她從來沒有忘記從小吃的苦頭,隻要被激發,她爆炸得很快,很猛烈。
  今天審視自己,才發現自己早已變態,她逃不過一脈相承的自然規律。外婆對媽無所不用其極,媽對爸和她無所不用其極,她呢?對蘇明成無所不用其極。即便是在媽的葬禮上,蘇明成夫婦表現得稍微象人樣點,她都要冷嘲熱諷。
  可怕!這也是災難。必須終止。
  她必須停止如此變態的代代相傳。不為別人,就隻為她自己的正常的,不陰暗的生活。外婆和媽都已經去世,明哲和蘇明成都不是那料,由她來結束這一切的瘋狂吧。夠了,外婆折騰媽,媽折騰她,女人一代一代沿襲著前輩的“教誨”,死不改悔地不拿女人自己當人。她得活自己的,對自己好,找對自己好的男友,然後一起對下一代好,就像今天偷聽的那一老一小。所有的陰暗必須停止,即使她還有很多仇恨沒有清算,還是得停止,否則,她的一輩子得搭進去。
  生活的空間很大,到處都有海水藍天陽光綠樹,而非一屋子陰暗的仇恨,一家子的人在狹小的空間裏互噬。結束過去,最好的辦法不是以前常說的一句從此以後我沒有父親母親,而是淡岀,雖然這很難,一肚子的話癆沒處兒發,憋得難受。
  徹底走出蘇家,蘇家的好事她不去參與,本來就不會參與。至於壞事,和痛快淋漓的報複,她也得左手扼右手地阻止自己。她沒那麽大本事,可以說不參與,從此看見蘇家人就處之泰然。她以後還是離得遠遠的,眼不見為淨,以後慢慢忘記蘇家,包括她的過去。忘記過去的最佳辦法,不是將過去的每件事做個了結,那將沒完沒了。而是,瀟灑或不瀟灑地硬說一聲再見,一刀切。
  她不能再心思歹毒地糾纏於過去,她得高高興興地為自己活。對,她得為自己活,而不是憋一肚子氣給別人看:瞧,我就是比他們爭氣,不靠你我活得更好。
  明玉想,這腔調怎麽這麽象石天冬的。
  她從電腦包裏找出昨天手寫的對話記錄,又打開保險箱取出裏麵蘇明成的窘態記錄,貓衛生間裏,一把火燒了,幹淨。
  這一晚,明成難得地沒有睡好。他感覺到危機猶如烏雲壓城,向他鋪天蓋地而來。有來自生活的,來自工作的,他們都非看著他妻離子散工作無著才會罷休。他被酒精和憤怒雙重控製的腦袋無比混沌,他是好不容易捱到天明,直到打開窗戶呼吸一口清晨涼爽的風,他的腦袋才稍稍降溫。
  他這才反省昨晚被報警兩次的行止。他錯了,錯就錯在中了蘇明玉的毒計。他不該過於情緒化,被一張傳真就輕易點燃怒火。他最大的錯誤是,他在朱麗麵前扯破麵皮,嚇走了朱麗。
  昨夜之後,他與朱麗之間還有什麽?他收入驟減,他還欠著一屁股的債靠他現有的工資一年兩年無法還清,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他本來已經在朱麗麵前抬不起頭,朱麗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她接觸的男人哪個不比他強?他知道他靠著親情愛情維係住朱麗,隻有這一線了,可是,他昨晚卻發狂自己毀了那親情,逼得朱麗都下手報警,他把朱麗硬生生地往外推。
  他一無所有,朱麗怎可能再要他?明天,還會重現他中暑,朱麗心疼他,而不計前嫌趕回來送他去醫院那一幕嗎?他想,他希望朱麗回來,可是,他又怕朱麗回來。他知道,近期他的業務將無法有所起色,他在生意場上的節節敗退對比著朱麗事業的風生水起,他異常蒼白,每當卡上接到朱麗體貼地劃過來的零用,他常生無地自容的感覺。朱麗還能忍他多久?他還能在朱麗麵前瞞多久?或者說,是硬撐多久?
  他已經撐得很累。
  明成強打精神去冰箱裏取食。這一整個雙門冰箱的食物,眼下朱麗哪有時間來管啊,都是他從超市搬來。裏麵的脫脂乳酪、酸奶、果醬、全麥麵包、葡萄汁,那都是朱麗的愛好,他從來都不是太有所謂。可是,一個男人混到做家庭主夫的地步,還怎麽能讓人看得起?這種事兒誰不會做,朱麗能記情嗎?
  他沒精打采地吃早餐,簡直是一口三歎。這時候,電話又響。明成簡直是條件反射似的蹦起來,一臉莫測地盯著客廳裏電話機的方向。他已經竭力不想起昨天蘇明玉給他的那份傳真,可是,……猶如昨晚那麽晚的,蘇明玉來個午夜凶鈴,今天這麽早又是誰來電話?
  三聲鈴響過,明成才遲疑地走去看顯示。又是個不熟悉的號碼,昨天蘇明玉也是用的一個陌生號碼。他不接,回頭繼續吃飯。可是,沒多久,座機聲歇,他的手機叫響。還是這個陌生號碼。明成隻覺得自己心頭一窩子的火又竄了。他冷笑一聲,接起電話,沒想到對方是他很討厭的舅舅。三萬,會不會是問他討那三萬?他本來是答應舅舅三個月就還的,借錢的時候,他的手頭還是那麽的寬裕。
  果然,舅舅開門見山,“明成啊,我那三萬塊錢你快點連本代利還我,我總算給眾邦找到一家肯接收的中學,可人家張口就是五萬讚助。這事兒你們說什麽都得幫我,除了你那裏的三萬,你再幫我想辦法解決一萬,我跟你借,行不?我等下就去你公司門口等著。”
  眾邦是舅舅的兒子,當初舅舅一舉得子,大家貢獻出很多名字給他選擇,結果他自己給兒子起了個“眾邦”。他當時對他大姐說,他是家裏唯一的兒子,而他的兒子是家裏唯一的男孫,他就是要家裏姐姐妹妹外甥外甥女全都幫著他兒子的意思。當時明成嘲笑,但他記得媽當時就給了剛出生的小眾邦五千塊,十幾年前的五千塊啊。所以明成一直不怎麽看得起這個舅舅。
  明成不知道媽媽後來又幫了眾邦多少錢,他隻知道,現在就是剝了他的皮,他也拿不出三萬。他沒好氣地道:“我現在手頭沒錢。舅舅你另外想辦法。”他還靠著朱麗吃飯呢。
  “哎,明成,那不行,你借條上寫的就是今天還我呢。人家別的小孩都已經開學快一個月了,你總不能看著眾邦呆家裏吧。你就是砸鍋賣鐵都得還我。另外一萬塊我找你大哥想辦法。”
  明成不得不施以緩兵之計,“我現在確實拿不出三萬,下禮拜還你。這樣吧,我告訴你蘇明玉的電話和公司地址,你找她,你那麽多外甥外甥女裏麵就她最富,富得流油。我大哥剛給我爸買了房子,他現在也沒錢。蘇明玉今天在市裏,不知道會不會出差,你一早就去她公司門口堵她。你五萬都著落到她頭上去。”
  舅舅遲疑道:“你妹……你媽說她不講情麵。”
  明成冷笑道:“所以我才讓你一早去她公司門口堵,你一定要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跟她要錢。她堂堂大經理,回家裏可以作威作福,當那麽多手下的麵,沒不借你錢的道理,她要麵子呢。你五萬都著落到她頭上去。你等著,我給你找電話……”
  舅舅覺得有理,明玉財大氣粗,拔根毛都比他腰粗,不找她,難道一家一家一千兩千地借著湊足五萬?他暫時也不緊盯明成了,明玉油水更大。再說,時間容不得他多考慮。
  等舅舅自覺掛下電話,明成不覺鬆了口氣,暗讚自己一舉兩得,輕易就解決兩個問題。本來,他的腦筋就是好,還不是給周經理她們這些鳥人迫害著才無法施展。
  九月的清晨終於露出一絲陽光。
  可是,陽光沒有明媚多久,舅舅的電話提醒明成想起蘇明玉的傳真。明成忽然想到,媽媽這輩子的幸福,全數毀在這個媽媽娘家獨子的舅舅手裏。如果不是為了這個沒用弟弟的前途,媽媽怎麽可能被迫嫁給那麽沒用的男人?不說別的,媽媽這麽漂亮有能力的人,一輩子的苦就是因舅舅的前途而起。
  明成不肯相信明玉傳真裏的什麽對話記錄,但是他卻記住了媽媽所有受的苦難都是因為這個舅舅。舅舅還有臉理所當然地伸著手問他要錢呢,欠了媽媽這麽多,舅舅可曾報答過一次沒有?
  讓舅舅找蘇明玉去吧,纏死她,兩個都是不得好死的人。
  雖然上班也沒事做,可明成還是準點上班去了。他已經丟了那麽多生意,他不能再丟工作。
  而朱麗,他哪裏還敢找上她去。他不配。
  明玉早知脫離蘇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會有一個漫長的過程,但等電梯門打開迎麵看到舅舅的時候,她心裏隻會吐血。這是她唯一的舅舅,母係趙家三代單傳的第二根獨苗,從小養尊處優隻差飯來張口的驕子。明玉也不知有幾年沒見過這個舅舅,眼前這個白襯衫雪白,形容富態,人模人樣就是少點靈氣的中年男子,她卻是一眼就認出。她看出舅舅也看到她,幹脆主動問一句:“你來幹什麽?”
  “哎唷,明玉,你還真在這兒上班……”
  “誰跟你說的?”明玉聽出有異,打斷舅舅的話直捷了當地問。
  舅舅不知道大姐家兄妹鬩牆,笑道:“早上問明成要債,他跟我說你在這裏。我……”
  “你問他要債怎麽要到我這兒來了?我要上班,你回去找他去要吧,再不行找他老婆,眾誠事務所,這條街筆直往西走500米,很大一塊牌子。”明玉已經氣不出來,這該是蘇明成做得出來的事。
  舅舅哪裏肯走,早早來時已經看好地形,明成說的明玉的公司竟然占了整個樓層,難道細細瘦瘦的明玉真的是這兒的總經理?樓道開闊,他又攔不住明玉,而且他看著一臉冷淡的明玉也不敢攔,隻好大步跟進去,按照明成的策略,一路唯恐別人聽不見似的大聲道:“明成欠了我三萬,說好三個月,三分利。今天他說拿不出錢,要我來找你。我也沒辦法啊,眾邦初中考高中分數線不到,都開學那麽多天了,我才給他找到一個學校肯收他,可是讚助費要五萬。五萬就五萬吧,你說趙家就他一根獨苗,我怎麽能不讓他讀書呢?這年頭大學生都找不到工作,眾邦要是高中文憑都沒有,以後隻能吃你們堂哥堂姐的了……”話說到這兒,舅舅看到明玉拿鑰匙打開總經理室厚重的實木門,大步進去,他頓時眼睛發亮,明成說得沒錯,明玉肯定有錢。
  明玉以極大耐心聽到這兒,不得不哭笑不得,舅舅與蘇明成兩個,一個啃了媽的青年時代,一個啃了媽的中老年時代,等媽一死,兩人就互啃了,蘇明成能耐,借錢居然借到舅舅頭上去。這兩人,不知最後誰啃得過誰。若把舅舅作為蘇家親戚,明玉不想認。若把舅舅作為年長者,這種人不值得尊重,若把舅舅僅僅是當作一個不相幹的人,明玉現在要工作,沒空應付他。她自己坐下,從包裏抽出筆記本電腦,抽出資料,打開抽屜鑰匙,忙忙碌碌,但對舅舅的大聲訴說不予理睬。
  舅舅終於忍不住,大喊一聲:“明玉,你聽著沒有,眾邦要讀書,你一定要幫他。趙家隻有這根獨苗。”
  明玉終於手頭不再收拾東西,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看陌生人做戲似的看她舅舅。要飯一樣地到處擠兌親戚要錢,他卻說得那麽理所當然,可見舅舅腦子裏某根筋搭錯。如果今天借錢給他,以後他就認準大戶了,哪還有個完。她當然不給,即使取出一千元打發他走都不肯。何況,她今天已經打定主意一刀切了與蘇家的任何關係。
  舅舅見明玉隻是不理他,再次大聲道:“明玉,我知道借錢受氣,可你怎麽也得說句話,給,還是不給。你媽要是在,我隻跟你媽說……”
  不說“你媽”還好,一說“你媽”,明玉昨天的憤怒又在心底打旋。不能猶豫了,也不能顧及什麽麵子,當斷則斷,學老蒙,老婆老娘都一刀切,第一刀就得切皮切肉切到狠的,讓他後怕,斷絕他以後騷擾的念頭。舅舅後麵的話她不要再聽,操起電話就給辦公室主任:“我蘇明玉。你帶保安過來請我辦公室裏的人走,這人是我舅舅,這人今天來與以後來都不會與公務相關,以後不得放他進門。他如果不願走,架出去。如果罵人或者吵鬧詆毀,影響我們公司運作和影響我的名譽,你讓小馮立刻起草律師信,我保留向法院起訴追討精神損失和公司運作受影響產生的任何損失的權利。”
  這種憊懶漢子還能做出什麽舉動來?比無賴流氓差得遠。明玉除了不可能自己岀老拳打發,其他應付自如。放下電話,看著一臉怒容的舅舅,她冷淡地道:“不給你錢的原因,我不說了,給你留點麵子。以後不許來我公司打擾我的工作,否則我沒麵子,不妨告訴你,蘇明成前不久就是因此被我關進牢裏坐了兩天兩夜,出來沒一點人樣。你少受他挑撥。走吧,以後少來我這兒找沒趣。”
  舅舅簡直想不到,就是打發討飯的,人們也會給仨瓜兩棗,明玉簡直不拿他當人,他雖然聽到明玉話裏都是威脅,可是,他怕誰?他是蘇明玉總經理的舅舅!家務事,蘇明玉怎麽敢玩硬的,她不怕社會上人戳脊梁嗎?他當下怒道:“明玉,就是你媽在也不會這樣跟我講話,你一小輩太放肆了,看見舅舅連讓座也沒有,你還懂做人的道理嗎?別以為做個老總鼻子可以朝天,你媽怎麽教你的,怪不得你媽說你沒良心,你整一個良心給狗吃了。眾邦要讀書,趙家人都得出力,你敢不出?哪天我找你大姨……”
  明玉眯著眼睛任舅舅控訴,見辦公室主任帶兩名保安進來,後麵還跟來公司法律助理小馮,她才若無其事地起身出門,一邊道:“交給你們處理,一點不用客氣。小馮,你跟著聽著,我舅舅隻要吵鬧影響大家工作,隻要有一句侮辱詆毀我的言語,你立刻準備打官司,你告訴他我會要他賠多少。我去開早會。”
  別說舅舅不相信明玉做得出來,辦公室主任保安以及小馮也都不信,一家人呐,而且還是嫡親舅舅,蘇總怎麽做得出來,不怕遭人閑話嗎?起碼,一頂沒規沒矩的帽子是免不了的。又不是全國勞模,人們可不會說蘇總鐵麵無私。照蘇總的話去做,會不會萬一蘇總以後感念親情給翻臉了,責怪到他們這幾個執行人頭上來?
  辦公室主任稍微狡猾,決定應該智取不可力敵,忙對小馮道:“你把法律法規跟這位蘇總舅舅先生說一下,蘇總舅舅,我建議你還是自己走,否則大家都不好看,蘇總做事一向說一不二。”
  小馮不管舅舅的嘮叨控訴,大聲將影響工作將導致公司多少損失以及罵人可能導致的精神損失賠償等的上限下限清清楚楚告訴舅舅。這個舅舅是個家養得遲鈍的,又見明玉是真的一點不講情麵地叫來保安,還有說著天書一樣話兒的律師,他開始擔心,不敢大聲,也不敢再罵明玉,連道理都不敢講了,隻一疊聲的“我是明玉舅舅,我是明玉親舅舅……”,老老實實跟保安出去下樓。辦公室主任這才明白明玉文武一起上的原因,感情這個舅舅是個沒用的。
  明玉早料想到這個沒用的舅舅會如何反應,出了辦公室就不太再關心身後的事,而是一個電話掛給朱麗,蘇明成欠收拾,她將蘇明成的麵目暴露給朱麗。什麽蘇家人趙家人,一個個都是要錢在前出錢在後的,她讀大學沒錢的時候,趙家人蘇家人死都哪兒去了?
  雖然,明玉聽出朱麗的聲音不是很柔美,但不管,蘇明成那麽做,朱麗在場沒阻止,朱麗也得擔當。“朱麗,剛剛我舅舅上我公司大吵大鬧,說是蘇明成給他地址給他電話,唆使他過來問我討要蘇明成欠舅舅的三萬塊錢。我問你,蘇明成這麽陷害我是什麽意思?他還是不是男人?你為什麽不阻止他?”
  朱麗本來就被明成鬧得出走賓館住了一晚,擔驚受怕了一晚上,胸口一腔子的怨毒。聽到明玉這麽說,她當機立斷,“明玉,對不起,蘇明成做事太卑鄙。不過這事兒得請你另找途徑解決,我已經正式與蘇明成分居,沒法幫你了,對不起。”一邊說,一邊幹咳,哭了一晚上的嗓子發幹發癢。
  明玉聽了倒是愣住了。蘇明成家鬧翻天了?什麽時候開始的?什麽原因?她硬是沒法很快反應過來,稍候一會兒,才道:“對不起,我不應該打擾你,這事我自己會解決。”
  朱麗按說是可以客氣一句就掛掉電話的,可這會兒她既客氣不出來,又心中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與明玉這個不是很相幹的卻又是知道情由的人說,又是一夜沒睡好心頭犯混,竟是捏著電話久久不語。明玉這時候有點後悔不該在他們兩夫妻鬧翻天時候找朱麗煽風點火,倒不是怕兩夫妻之間鬧得更僵,而是覺得這一來朱麗這個無辜的被她影響太多,有點對不起朱麗。等了會兒見朱麗一直沒說話,她溫和地道:“別擔心你的業務,這與你是不是蘇家媳婦是兩碼事。你也別自責,你與蘇明成的事不是你的錯,怪隻怪我媽太強勢,被她親近關照的人,比如蘇明成,我舅舅,都被關照得不明事理,心理上缺一根自強自立的筋。好了,你忙,不打擾你。對不起。”
  朱麗一直熬到現在,才聽到一句居然是來自過去對頭的明玉的寬慰話,一時百感交集,歎道:“你說,蘇明成的心理斷奶需要幾年?”
  “不好說。再見,我得開會了。”明玉在秘書室裏放下電話,冷眼看著舅舅蔫頭耷腦地被兩個保安押出去,心說,俗話說三代不離舅家門,蘇明成倒是與舅舅活脫脫一個模子裏印出來,朱麗與舅媽不一樣,朱麗自身條件太好人也太聰明,久而久之怎麽可能人受得了蘇明成。今天她說出分居,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相信今天她的告狀又添了朱麗分居天平上的一塊砝碼。朱麗這樣的人配蘇明成,還真冤了。但她不願多插手兩人的事,見解也是點到為止,實事求是,隻因為這是蘇家的事。
  朱麗放下電話後,一直在想明玉的“不好說”背後是什麽。她若是什麽都沒說倒也罷了,可她偏偏在前麵很中肯地分析了一下蘇明成和他舅舅性格的成因,她為什麽後麵又說“不好說”了呢?究竟是“不好說”,還是“不便說”?如果蘇明成能比較快地心理斷奶,明玉有什麽可“不好說”的?那是不是隻能說明,明玉不看好蘇明成能很快斷奶?明玉眼睛太毒,她以前即使生氣時候對明成性格的概括也沒有錯,她今天的這個“不好說”太意味深長。
  朱麗一晚上幾乎沒睡,整個人心浮氣躁的,工作時候一直岀狀況,心中更恨,怒氣當然都燒向蘇明成。再想到蘇明成自己決策錯誤投資款打水漂,他舅舅討債上門時候他居然嫁禍於明玉,這行為太卑鄙。這個人,怎麽變得如此陌生?昨晚,他還像個有文化的人嗎?整一街頭無賴。朱麗很想知道,為什麽婆婆去世之後,整個世界好像顛倒過來,原本不講理的變得講理了,原本衣冠楚楚的原來都是禽獸。
  朱麗還在想不明白,外麵接待小姐卻給她打電話,說一個自稱舅舅的人來找她。朱麗不知道舅舅乃是明玉告知的地址,以為也是與明玉那邊一樣,都是蘇明成支使,胸口一腔子的怨毒噴湧而出,將心中對蘇明成最後的一點留戀衝刷幹淨。心說,這個小人,拿錢不能直接問她要嗎?有什麽必要使出如此卑鄙的擠兌手段?她當然不會見什麽舅舅,她學明玉。
  但是她沒法象明玉一樣調動保安,隻有強忍怒火,對接待小姐道:“我家從來沒有舅舅啊。那人是不是有什麽破壞企圖啊,你千萬別放他進來。你就說這兒沒有一個叫朱麗的,謝謝你,非常麻煩你。”
  舅舅倒是相信接待小姐微笑的謊言,因為既然明玉不是好貨,想來她說的話也不能相信,他本來就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來事務所的,既然沒有朱麗這個人,正好說明他的推斷正確,也正好說明明玉這小娘皮的良心不好,大姐是她媽,果然看得準確。
  可是,他請了一天的假,卻什麽問題都沒解決,錢一塊都沒籌到,那怎麽行。他必須再找明成要債。
  他依稀記得明成在什麽進出口公司工作,就是記不起來明成具體在哪一家。可再打明成電話,明成卻不接了。舅舅也火大了。姥姥,大姐一去世,她兒女們怎麽都翻臉不認人?別人不管,這明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說什麽都得把明成逮著了,看他怎麽給這小子做規矩。
  舅舅索性進超市買了一包餅幹,一瓶礦泉水,到明成家樓下守株待兔。他中午不回,晚上總得回家的吧。
  但是舅舅生了個心眼,既然明成不敢接他電話避著他走,那他也不能讓明成看到他等在門口了,他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好在舅舅白麵微須,長相親切,保安巡視過來也不會覺得此人可疑,他就在隱蔽處穩穩等候了。
  朱麗這兒知道蘇明成舅舅被騙走後,長舒一口氣,感覺象走了瘟神一樣。她無法相象,如果那個舅舅沒被騙走,也是大鬧一場,她今天已經繃緊到極點的神經會不會崩潰。蘇明成太無恥了,如明玉所說,這還是不是男人。
  朱麗板著臉竭力想認真做事,可是精神一直無法集中,錯誤一犯再犯。終於忍無可忍,打電話給爸媽,接電話的照舊是媽。
  “媽,昨晚蘇明成發酒瘋想打我,沒打成,被我報警了。昨天太晚了,我後來睡在賓館,我下午請假回家。還有其他事,具體見麵再說。別擔心我,我沒挨打。”
  “啥,啥,他真動手?我早知道他不會隻打他妹妹那麽簡單。麗麗,你別害怕,我們替你收拾那小子。你下班就來,媽等著你。你真沒挨打?不能騙媽。”
  “沒有,媽,沒有。”朱麗這麽說的時候,終於又哽咽了,那邊朱媽媽非常敏感地捕捉到女兒的哭泣,也頓時替女兒委屈得哭了,母女倆電話兩端哭成一片,把朱爸爸奇怪死了。
  朱麗放下電話後心想,媽媽對她的好,越發顯岀蘇明成的不是東西。她已經夠仁至義盡,蘇明成坐牢,她沒怪罪,她隻有一直鼓勵他走出陰影,可是,蘇明成拿她當東郭先生,回頭就是一口,瞞著她搞投資。他投資失敗,她又說過什麽?她夠大方了,可是,蘇明成卻慫恿他舅舅上單位裏來找她鬧事。這個人,在家跟妹妹打架,在公司跟領導翻臉,他一直說他有理,可是,他要真是好好的,怎麽會哪兒都混不下去?他要是好好的,人家為什麽都來針對他?何況,別的不說,起碼朱麗越來越看出明玉不是個不講理的。
  再想到蘇明成上班時間賴家裏被她撞見時候那閃爍不定的眼光,還有每天屢教不改的渾身酒氣,蘇明成那張胖胖的臉在朱麗眼裏已成臃腫的豬頭。
  現在已經將近早上十點。至此,蘇明成對於昨晚的事還沒有一個明確說明。如果說她清早還對一個電話有所期待,那麽現在,朱麗認為已經不需要了。蘇明成慫恿他舅舅到她這兒鬧,還不夠說明問題?
  這個人,已經變得麵目全非,而且,也不再值得期待。
  朽木不可雕也,她沒蘇明成媽的能耐。
  中午請假回家,在被爸媽幾乎拿著放大鏡驗明正身,沒有挨打之後,一家三口才坐飯桌上邊說邊吃。
  朱麗詳細說了昨晚與今早的事,朱爸朱媽此起彼伏地罵明成,兩老都恨不得立刻衝出去找明成算帳。說完這些,朱麗冷靜地道:“爸,媽,我準備跟蘇明成離婚。我想清楚了,這人已經喪心病狂,不知道好歹,也已經被挫折打倒,不思進取了。”
  離婚?兩夫妻麵麵相覷,都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離婚,對於尋常人家來說,那真是天大的事。
  兩老悶了好久,朱爸爸才小心地道:“要不,我先找明成談談。”
  朱媽媽立即氣憤地道:“談什麽,不許他打麗麗嗎?我們早就說過,他聽了嗎?而且這種話需要別人教他嗎?他已經三十出頭。他萬一現在態度一百個好答應以後不打,回頭轉身等麗麗落單了又岀拳呢?我們麗麗哪裏受得了他的拳頭。你沒見他以前打他妹妹,打仇人似的,打得人住院,我們麗麗怎麽吃得消。誰知道他有沒有喝醉啊,他打他妹妹時候可沒喝醉。”
  “他昨晚沒大醉,說話條理得很。爸,你跟他說也好,我都不能想起他。但爸你別指望能做成思想工作了,自從他打他妹妹那次後,我已經仁至義盡了,什麽話我都已經說過,可是沒用。他自己不想進步,反而變得怨天怨地,我也倦了,我不是他媽,我忍耐到頭了。爸,你就跟他說離婚,沒別的。”朱麗氣呼呼的,鼻孔呼呼噴氣。
  但朱媽媽這回卻也小心地道:“麗麗,你在家住幾天,離婚這事,等你氣頭過了我們再提?”
  “媽,我理智得很,你們放心。我忍無可忍了,他如果光是沒出息倒也罷了,他現在是良心很懷,他是在腦袋清楚的情況下使詭計害我害他妹妹,這樣的人怎麽還能原諒。我氣頭過後腦子稍微清楚一點,我要做的是清楚分帳。”說著放下飯碗,淚汪汪起身道:“不吃了,沒胃口。”
  朱爸朱媽立刻噤聲,不敢再提。兩人又哄又勸的,看著寶貝女兒總算吃下大半碗飯才放心。飯後,朱麗累得睡覺去了,朱爸朱媽窩自己房間裏輕聲說話。
  “怎麽辦?”
  “你現在倒是問我怎麽辦了,剛剛你還拚命反對我。”
  “嘖,那蘇明成勸得回嗎?我說的難道沒道理?”
  “你再有道理,可是你得想想,我們麗麗雖然條件好,她總是已經三十出頭了。女人過了三十太難再找對象,你沒見報上說大齡女單身都是些條件很好的嗎?”
  “可那也不能便宜那小子啊,萬一他看我們不生氣,他得意了,以後盡可以欺負我們麗麗了。你說他今天會打人,明天就不會打人了?”
  “我也擔心這個啊,我女兒我怎麽不擔心。可你看看麗麗上回也是氣呼呼回家,最後呢?那小子一生病,她立馬趕去照看。離婚哪是那麽簡單啊,不能意氣用事,平時也別掛嘴上傷感情。我找那小子談談,兩方麵都聽聽意見。等麗麗不生氣時候再說。你別再給麗麗火上澆油。”
  朱媽媽聽著朱爸爸的話覺得有理,不情不願地應了,心裏不知多想操刀子砍明成去。小子,竟敢欺負她女兒,活膩了。可是,離婚啊
說服了老伴兒,朱爸爸午覺也不睡了,偷偷下樓找僻靜角落給明成打電話。
  明成一接到丈人的電話,就知道肯定得挨罵了。可是,昨晚他能怎麽辦?換個人接到媽媽被如此侮辱的傳真試試?而且,他打朱麗了沒有?他再生氣,拳頭也不會落到朱麗頭上,他虐待的是自己的手,他的手今天烏青累累。可是,誰來理解他?朱麗還有父母出頭,他呢?他媽媽被侮辱的時候,他不能為媽媽出氣?
  昨晚,朱麗的報警,朱麗最後跟警察離開,他當時非常失望。朱麗怎麽會誤解他,誤解他會打她?今天他才覺得自己可能當時模樣非常猙獰。可是,朱麗不會知道他的心思,朱麗肯定把她昨天對警察說的話一五一十告訴她爸媽了。可想而知,她爸給他打電話會是什麽內容。問題是,他怎麽解釋?怎麽能讓朱麗爸理解他當時的憤怒?他將傳真給朱麗爸看嗎?這傳真能讓別人看到嗎?朱麗爸媽看到後,還怎麽想媽媽?可是,非此,又怎能說明他昨晚的憤怒?
  不,他絕不能令侮辱媽媽的謠言從他手裏散布出去。所以,麵對朱麗爸的質問,他無言以對,他隻能說,他喝醉了,情緒太激動。朱爸爸是個老機關,聽得出明成回答中言不由衷的成分,但起碼從明成嘴裏得到肯定,昨天,他連大聲嗬斥都不舍得的女兒真的受了極大委屈,而且,還可能比朱麗說的更委屈。朱爸爸簡直比自己挨打更憤怒,在電話裏追著問明成的態度。明成最先還是我道歉我道歉,可朱爸爸追著要具體的,追得明成急了,而且他是真被來自各方麵的壓力壓崩潰了,在朱爸爸一再緊逼之下,明成的嘴裏終於爆出“離婚”兩字。
  朱爸爸氣壞了,也是兩個字“等著”,就關了手機。至此,朱爸爸已經不再反對朱麗離婚。明成的態度他已經知道,此人不可救藥。
  朱麗起床,見父母已經調轉風向支持她離婚,她很是疑惑了一下,等爸爸說出原因,她黯然了一下,但隨即便血氣上揚,取出紙筆,咬牙切齒地計算她與蘇明成的共有財產。很快,一份分家草案傳真上明成的案頭。
  “房子,按市麵價格,扣除尚需按揭部分,一分為二,由朱麗付給蘇明成現金,房子歸朱麗個人所有。
  付給蘇明成的現金中,扣除十三萬車款的一半。
  雖然是婚姻中發生的欠債,但是由於朱麗不知內情,所以,欠蘇明成舅舅的三萬,欠周經理的十萬,由蘇明成個人承擔。
  購買蘇大強房子的按揭款餘額,由蘇明成自己承擔。
  各人自己的衣物用品,歸各人自己所有。“
  明成粗粗看了一下,基本公平,他又再心灰意懶地想到,房價已經比買的時候翻倍,他拿到的現金,夠歸還欠舅舅欠周經理欠父親的債,此後無債一身輕,倒也好。所以,他拿出手機,發短信給朱麗,隻有兩個字,“同意”。朱麗一看,就狠狠將短信刪了,立刻衝出門找她律師同學辦理正式離婚協議。
  同時,朱麗跟父母商量妥當,問父母借錢,一分利,以後每月還一萬。父母不肯,說家裏人收什麽利息,放銀行裏那些利息也是有等於無。但是朱麗一定要給,逼著父母簽下借款協議。朱爸朱媽看朱麗情緒激動,知道再推也沒用,心說隻有一個女兒,收了女兒那麽多利息,最後還不是給女兒,也別推了,反正以後通過什麽渠道慢慢花到女兒身上就是。

  三十四
  明成衝朱爸爸說出“離婚”時候,已經心如刀絞,神不守舍。心底有個小聲音在呼喚,呼喚朱麗千萬不要答應,他隻有朱麗一個親人了。可是,也有一個小聲音出來打架,那個小聲音提醒明成,非得等到最後的親人朱麗徹底看不起他的時候拋棄他才罷休嗎?所以,他又認為自己做得對,應該對朱爸爸說“離婚”。可是,心裏真希望朱麗來電罵他沒良心,罵他昏了頭。
  朱麗沒讓他久等,朱麗直接傳真給他離婚財產分割草案,朱麗當真了。看著傳真機吐出的短短一篇草案,那熟悉娟秀的字跡,明成眼前的世界天昏地暗。他用僅有的理智發出同意短信,也用僅有的理智找出他失去最後一個親人的罪魁禍首:如果不是蘇明玉昨天傳來的如此誣蔑媽媽的傳真,他怎麽可能狂怒。蘇明玉陰險毒辣,最知道蛇打七寸。她一手挑起他家的矛盾糾紛,包括以前在討論爸歸誰撫養問題時提出查賬,此後朱麗為此一直與他齟齬不休,包括她動用社會關係把他送去坐牢然後當著朱麗一家的麵把他放出來,讓他丟盡顏麵,從此在朱麗麵前無法抬頭,包括昨天。她用心險惡,一步步地算計,一步步地實施,一步步地將他毀滅,如今,她得逞了。
  媽媽說得沒錯,蘇明玉是毒蛇,是毒水母。媽異常的遠見卓識。所以,蘇明玉後隻敢在媽媽去世才下手緊逼。
  明成終於為自己找到理由,因著悲情,他恢複不少鎮靜。他記住這個仇恨了,他會以牙還牙。
  明成一下午在辦公室裏都異常冷靜,可眼睛裏燃燒著黑暗的怒火。同事們都敬而遠之。
  明成一直冷靜地在辦公室裏坐到下班,雖然最後的一個多小時裏他什麽都沒做,他沒有心思做任何事情。下班時間,他才收拾下工。他在辦公樓下殺開重圍搶了一輛出租車,直接回家。他需要安靜與孤獨。還有,他需要好好檢視家中的一草一木,他將失去它們,但他的記憶將永遠保存著它們。
  令明成沒想到的是,他才下出租車沒走出幾步,斜刺裏飛奔岀一個人來,劈胸抓住他的T恤。明成一看,又是舅舅。知道舅舅再來,他是躲不過了。但他才穩住腳,又有兩人飛奔跟來,一看,原來是舅媽和雖然才初中畢業,卻已黝黑高大結實的眾邦。
  舅舅扯著明成吆喝道:“走,上你家去,你不還錢,我們眾邦沒法讀書,我們就住你家吃你家了。”
  舅媽是個好性子的,當初還是明成媽一手促進相親結婚,眾邦也是好性子,所以兩人都站在一邊眼睜睜看著舅甥倆沒說什麽。可他們即使不說,也已經在形勢上對明成形成包抄。正好是下班時候,大樓前人進人岀,人們認識明成,卻不認識舅舅一家,明成因此異常尷尬。他隻得收起自己的火氣,壓低聲音道:“行,我們上去說話。”
  舅舅見明成弱了氣勢,心理上立刻強勢起來,依然以誇張姿勢緊緊抓住比他略高的明成T恤胸口,繼續大聲嚷嚷:“你現在別說軟話,我問你,你早上攛掇我找明玉,你安的什麽壞心眼?你自己這隻做親哥哥的都會被明玉送進去坐牢,你也想害我被明玉送去坐牢?你……重陽節我找你媽說話去,怎麽養岀來的兒子。”
  明成見幾個鄰居進出聽見,臊得臉色泛紅,一把拍開舅舅抓住他的手,扭頭就往自己樓道走。舅舅忙率妻兒跟上,怕走了明成討不回三萬塊錢。明成才用鑰匙打開門鎖,後麵的舅舅大力一頂,將明成頂進去屋裏,踉蹌了好幾步。明成不得不歎,人倒黴,喝涼水也磣牙。
  舅舅衝進客廳,大咧咧坐在沙發上,又大聲指揮妻兒坐下,才道:“明成,還錢。你今天不還錢我們不走。”
  明成心中已經將朱麗準備折給他的一半房款取出三萬還舅舅了,但此時他不知道那筆錢什麽時候會到他手上,而且他打心裏地不希望那筆錢早早到他手上,所以,他不僅是今天無法還錢,也不能給出確切還錢時間。但是他正氣頭上,哪有好聲氣拿來說話,很是硬邦邦地道:“我今天就是沒錢,你們愛住就住著吧,我管飯。”
  “你這是什麽話,你媽都不會這麽跟我說話。我問你,我的錢,你還還是不還。”
  “不就是三萬塊錢嗎?誰賴你三萬塊?才三萬塊,多大的芝麻。會還你,現在調不出頭寸。”
  “我問你,早上你為什麽推我找明玉?你媽知不知道你這麽壞良心?以前隻聽你媽說你好,原來你最陰。你害我坐牢,你以為就可以不還錢了嗎?幸好你媽隻生你一個沒良心的,明玉還跟我講道理。”
  舅舅左一個你媽右一個你媽,惹得明成心頭火氣又是隱隱成型。“誰害你啦?你不也說蘇明玉講道理了嗎?你別臆想症。你愛呆我家就好好呆著,錢我一個月內還你。才三萬塊錢也想到我麵前衝黃世仁,媽以前帶你進城也沒見你帶點良心道過謝,這幾年你哪次來我家不是伸手掏錢?你肯不肯把媽給你的錢吐出來還我?”
  連舅媽都忍不住開腔:“明成你這是什麽話?有你這麽跟舅舅說話的?”
  “你媽是趙家人,你媽的錢都用在眾邦頭上。你不幫著眾邦也就罷了,你連眾邦讀書的錢都要賴,以後眾邦沒文化找不到工作你賠?你這哥哥怎麽當的?眾邦這麽多年敬你喊你二哥都白喊了嗎?眾邦喊你的你給我吐出來。”
  舅舅說得生氣,操起明成家的電話就給大姐夫打,雖然他大姐在世時候他從來不怎麽搭理那個唯唯諾諾的大姐夫,而且他當然不會用他寶貴的手機。明成在舅舅身後陰陽怪氣地跟上一句,“我記得我姓蘇,而不是姓趙。趙家人關我什麽事。”
  蘇大強正吃飯,接到電話,一聽是小舅氣憤的聲音。“大哥,你給我評評理,你兒子蘇明成欠我三萬塊錢,說好今天還,我需要這錢供眾邦讀書。結果你看,早上他不安好心推我去見明玉,明玉大經理是那麽好見的嗎?現在他又耍無賴說不還錢,還拿難聽話頂撞我。大哥,你發句話,你說我該怎麽拿到我的錢。眾邦還等著錢上學呢,你看開學都一個月了,不能再拖。你得訓訓你兒子,怎麽做人的。”
  蘇大強一聽急了,擔心小舅一氣之下衝到他家要他子債父還,小舅子那麽結實,又那麽能說會道,又是亡妻最關心的人,他哪裏敢麵對。而明成也是他惹不起的,昨晚都鬧得驚動警察了呢。他忙賠起笑臉道:“你也知道,我們家孩子從來當我沒有。以前明成還聽聽他媽的話,現在隻有明哲的話他才聽幾句了。我給你明哲的電話。“
  舅舅聽著也是有理,知道大姐家從來沒有大姐夫說話的份。他是氣急了才會打電話亂抓人急病亂投醫。他連忙記下明哲的電話,反正再長途花的也不是他的錢,他撥號時候當然不會想到前麵還得加個“17909”省錢。當然,他撥號時候也不會忘記盯住明成,不讓他逃跑。
  等明哲那邊電話一通,他立刻叫一聲“明哲”,幾乎一字不漏地把剛剛對蘇大強說的話全部照搬給明哲,隻不過“大哥”換成“明哲”,“兒子”變成“弟弟”。
  明哲在班上加班,本來親戚來電想敷衍幾句過去,沒想到聽到耳朵裏的還真是有事,不得不走出辦公室,全心應付。他知道明玉不好惹,明玉與明成之間有矛盾,明成自己欠債推給明玉很不地道。但是,明成真做出這麽不地道的事情來了嗎?隻知道明成家最近緊張,買父親房子的時候,幾萬塊還得按揭,但都困難到要接錢過日子的地步了嗎?應該朱麗還是賺錢的啊。他又是氣明成陷害明玉,又是擔心明成的日子,忙對舅舅道:“舅舅,你這是明成家的電話吧,你叫他聽電話,我問他。”
  舅舅總算找到一個肯承擔的,再說明哲是海歸,有錢,舅舅對明哲有信心,即使從明成那兒拿不到錢,明哲這個做大哥的也總得掏自己腰包。而且他們兄弟理虧,他正好提出問明哲借不足的兩萬塊錢。他招手就叫明成接電話。
  明成接起電話就皺眉道:“大哥,我一個月內會還他們。”
  明哲也在電話那端皺眉,說實話,經過媽媽去世後那麽多的事,他現在不是很信明成的話,這話若是朱麗說出來,他還能信。“眾邦真的因此沒法讀書?”
  “你信他。”明成說得異常幹脆。
  明哲也不知道該信誰,舅舅的信譽度似乎也不佳。“明成,最近是不是手頭困難?如果能想到辦法,欠的錢到時間還是得還的。而且,你怎麽能把自己的債務轉嫁給明玉。”
  “我轉嫁她?她是那麽好欺負的?你問問她昨天對媽媽做了什麽?她還有臉配姓蘇嗎?大哥,這事兒你別管,再見。”明成說完,二話沒說,就把電話擱了。扭頭對身邊的舅舅道:“你不用到處搬救兵,搬了也沒用。除非你搬出我媽。跟你說定了,一個月還你。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家你就好好呆著,我不會報警把你抓進去。”
  舅舅看著明成一臉無賴相,也是無計可施,總不能打架吧。他忽然一拍腦袋,衝上去一把拎起明成擱桌上的電腦包,揮手招呼妻兒:“走,咱們回家。這包我扣著,等你拿錢來換。”
  明成冷冷地道:“我包裏有錢有卡,你盡管拿去,要是少上一張,我報警抓你。”
  “你唬誰?我立刻找你大姨,讓她開包做見證。眾邦,你擋我麵前,別讓蘇明成衝過來。”舅舅終究還是剛被明玉強製性培訓了法律,知道犯法的事有很大後果,所以打開電腦包找出明成的皮夾,抽出大票子,將皮夾扔還給明成。因為聽說扣身份證違法,這,他知道。但是,明成果然沒錢,紅顏色的大票子隻有三張。
  明成終究是個讀書人,被舅舅沒有章法地一鬧,他又不屑於忽然放下強硬身段求情,要舅舅放下關係到他工作也業務的電腦,隻好眼睜睜看著舅舅背起電腦揚長而去。電腦裏,有他目前唯一一單生意的資料。他猶豫了下,還是沒追出去,隻在房間裏頓足大罵:“白眼狼,媽搭進自己幸福養岀來的是個白眼狼。白眼狼的兒子再拿三十萬也讀不進書,木頭腦袋就是木頭腦袋……”
  這回不大吭聲的舅媽不肯了,這不是詛咒她的寶貝兒子嗎,已經出門了的人頓時母狼一般轉身撲向明成,一頭撞向明成的肚子,大喊道:“你說什麽?你說什麽?我們眾邦怎麽你了?我們眾邦怎麽你了?你做哥哥的怎麽能紅口白舌詛咒眾邦?你還是爹生娘養的嗎?你還是人嗎?你安心要害死我們眾邦是不是?你個烏鴉嘴,我撞死你,要死一起死。”
  明成被舅媽撞個趔趄,還沒站穩,舅媽又是一頭撞過來,撞到他下巴,明成牙齒一合,正好咬上舌頭,痛得他眼淚打旋,火氣再也無法抑製地爆了出來。他一邊躲舅媽的瘋撞,一邊也是瘋牛似的竄向舅舅,一頭撞開舅舅,趁亂搶過拎包緊緊抓在手上,後麵舅媽又撞了上來。明成這回在扭身讓開,舅媽收不住腳,一頭撞到被明成撞趔趄的丈夫身上,兩人在地上摔成一堆。眾邦旁邊看著爸媽吃虧,再老實的人血性了,大腳蹬向明成,明成沒提防身後遭襲,更沒想到才初中畢業的眾邦有的是力氣,一頭衝到開著的門沿,頓時,腦袋開花,天旋地轉,鮮血順額頭緩緩淌下。
  跌地上的舅舅舅媽一見怕了,誰都知道見血三分虧,眾邦更是傻了,明成自己也是愣住。好不容易,舅舅大喊一聲,“還愣著幹嗎?快去醫院。”忙把剛從明成口袋裏掏來的三百塊錢往他兜裏一塞,推著明成往樓下走。
  明成本來還想大吼一聲威脅說死就死了,去什麽醫院,但是眼看著胸口滴下的血越來越多,怕了,不得不被舅舅推著走。血淋淋的人攔不住出租車,明成平生第二次遭到拒載。
  到了醫院,掛急診包紮,舅舅先付了醫生手術費,一看三百塊錢不夠用,趁著明成包紮的時候叫慌亂的妻兒趕緊回家,他掏出手機給蘇大強打電話,“大哥,明成撞門受傷了,在第二醫院,你快帶錢來看他。”
  蘇大強一聽,要錢?又怎麽了?而且他怕見明成。所以他老實地應一句:“我知道了,我告訴明哲。”就掛斷電話,立刻給明哲打:“明哲,你舅舅剛剛給我電話,說明成撞門受傷,住醫院了,第二醫院。怎麽辦?”
  明哲心說,難道是剛才借錢還錢的事起爭執了?想到明成現在連三萬塊錢都賴得這麽艱難,一定是經濟緊張無法應付如今高昂的醫療費用,他忙道:“爸,你帶錢去,用多少我給你報銷多少。”
  蘇大強期期艾艾地道:“明哲,我怕明成見了我會打我。昨晚明成上門來打我,還是鄰居報警,警察把他趕走的。”
  “什麽?明成這麽……”明哲一時說不出話來,但也知再叫爸爸去醫院看明成有點強人所難。“好吧,爸你好好在家呆著,門關緊一點,有什麽事我周末一定回來處理。我找朱麗去。”
  蘇大強一隻包袱卸掉,大鬆一口氣。而明哲包袱上身,大氣都不敢喘,連忙打電話給朱麗。朱麗正請幫她起草離婚協議和告訴她離婚應知的律師同學吃飯,一見明哲的電話,一聽明哲在電話裏急不可耐地說明成受傷住進二院,她就想起上回她逃回娘家,也是明哲打電話來說明成在家上吐下拉。太巧合,可見其中很有苦肉計的成分了。她冷淡地對著電話道:“大哥,對不起,我正與蘇明成辦離婚。請你另外找人。”
  “什麽?”明哲再次驚得說不出話來,這麽親昵的一對小夫妻,他們居然會離婚?明成這幾天是怎麽了?打父親,離婚,他究竟還做了什麽?他慌不擇言,急急道:“朱麗,是不是因為三萬塊錢的債務?不行我來替明成還。”
  “不是。大哥,謝謝關心,再見。”
  朱麗出於禮貌,一時沒有放下電話,聽見明哲在電話那頭急著說“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明哲好容易才回過神,忙對朱麗道:“朱麗,能不能押後幾天辦手續,我周末才能出來。我們坐一起談談,好嗎?”
  朱麗深吸一口氣,淡淡地道:“不,不用。我對蘇明成整個人失望,而不是因為一件兩件事,不用再談,沒有挽回餘地。謝謝大哥。再見。”
  明哲隻能也說了再見,一時捏著電話發呆。明成那邊究竟是怎麽了?他不在的日子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他不得不打電話給拒絕接聽他電話的明玉,果然,明玉一看是他的號碼,不接。他無奈,用緊張驚詫而輕微顫抖的手指給明玉發短信,“明成打架受傷住進第二醫院,舅舅看著,聯係電話XXXXXXXXXXX,爸昨晚被明成驚嚇而曾報警,不敢去醫院,朱麗與明成辦離婚也不肯去醫院,隻有你了,求你,明玉。”
  電話明玉可以不接,但是短信進來,明玉還是仔細看了。聯係到前因後果,她大致明白蘇明成怎麽會打破頭,心裏不得不很小人地直呼痛快。果然,蘇明成現在沒人可找。她沒想去醫院,蘇家的事她怎麽可能管。但是,心中又有隱隱的擔心,硬是扭著性子不理,做了會兒事,可還是扭不過自己,一個電話打到舅舅手機。她也沒喚“舅舅”,這個舅舅和蘇明成狗咬狗打起來,心裏隻有比任何人更急。看來薑還是老的辣,同樣是啃媽的人,老啃比新啃更勝一籌啊。她等舅舅一聲“喂”,立刻直捷了當地問:“蘇明成有沒有什麽生命危險?骨頭碎了沒有?會不會住院?”
  舅舅今早一役下來,早對明玉敬畏有加,忙道:“隻流了很多血,醫生正給縫頭皮。這會兒應該縫好了。明玉你來看看?”
  “不會住院?自己能走?”
  “應該不會住院。是自己走著來醫院的。”
  “那就好,你照看好他,消弭一些罪過。再見。”明玉放下電話,這才將這事兒拋到腦後,短信當然也不會回給明哲。電話不接,卻回短信,這不是跟賭氣差不多嗎?
  明玉才放下電話,就接到石天冬打來電話,問明玉會不會過來吃飯?明玉說忙,不會去,盒飯算了。石天冬又問九點後他們幾個業餘籃球隊老男孩的幾個人湊一起道市籃球館練習,她會不會來捧場?明玉想了想,也說可能沒時間。沒想到,才剛過一會兒,沒下班的秘書送來一個飯盒,說是一個小姑娘送來。明玉打開一看,裏麵正是昨天“食不厭精”的小廝說的瓜菜,這個季節,竟然有馬蘭拌筍丁,還有切得燈影薄的火腿夾冬瓜,再一個是掐頭去尾的綠豆芽炒鮮瑤柱,再一個菜,明玉直等吃了才知道,竟然是鮮薄荷拌嫩藕丁。飯是雪白的當年產東北大米,粒粒晶瑩芳香。這一盒飯菜,一清二白,卻異常吊人胃口,尤其是工作了一整天後疲累人的胃口。明玉洗手大嚼,吃完竟覺石天冬給的量不夠,她還拿飯把角角落落的菜湯都沾了來吃。吃完,昨晚對石天冬送她到家門後轉身就走的行為完全諒解了,一個短信發過去,就兩個字,“好吃”。石天冬看到隻有兩個字的短信,反而高興。
  明哲等待明玉回音的當兒,一個人站在樓梯間發愣。這是怎麽了?他不在的一個月裏,家裏究竟發生了什麽?怎麽全亂套了呢?是不是他寫的家史導致明成回家和爸衝突?但是朱麗又為什麽與明成鬧離婚?明成越想越不明白,這才想到,他自以為在為這個失去媽之後的家操心,其實他什麽都沒操心到點子上,否則,怎麽那麽多事他都不知道呢?而且他連想都沒想到過。反而是明玉的態度比較能理解,她看了家史不能不起疑。明哲隻覺得焦頭爛額。
  對了,明玉。明哲忙檢視手機,果然,上麵沒有明玉的來電和短信。明哲不能再等,一個電話掛給舅舅。舅舅正為明玉的電話費解,不知道明玉這麽說是來還是不來,好像應該是不肯來的意思。那難道他都沒法將明成扔給大姐家的任何人了嗎?正想著,明哲電話又進來,舅舅接起。明哲急問:“舅舅,明成的傷診治了沒有?要不要緊?請讓我跟他說話。”
  舅舅不敢說太多跟傷有關的事,怕明哲問岀原委,隻得找其他事情東拉西扯:“明玉剛剛也打電話來問我傷得怎麽樣,我說不用住院,自己能走,她好像就不準備過來了。”
  明哲一聽,心裏總算暖了一下,忙道:“舅舅,我暫時不能過來,明成你先幫我照看著……”
  “可是醫藥費不夠了,明成手頭隻有三百塊多點。”
  明哲隻得道:“你先花著,我找時間回家時候給你。”
  “明哲,眾邦的讚助費還差兩萬塊,你怎麽也得幫我解決一下吧,你看你都到國外讀書,我們眾邦連高中都讀不上,你說,你說……”
  明哲知道,這個舅舅挾明成敲他竹杠了,但是他能不答應嗎?他現在上海,即使飛車回家,也得幾個小時,這期間,應該是明哲最危險的時候吧。他暗歎,對舅舅道:“你先把電話給明成,我確認一下沒事再跟你說讚助費的事。”為了穩住這個舅舅的心,明哲不得不又補充一句:“你也別跟明成提三萬塊債務的事,都找我吧。”
  舅舅欣喜,飛快進去將手機交給已經縫好線,滿臉血汙,猙獰可怕的明成。看到明成不想聽電話的樣子,他忙將手機舉到明成耳邊強迫他聽。明成想扭開臉,可對頭上新縫的傷口有忌憚,不得不被舅舅強迫。靜下來,卻聽見電話裏麵傳來大哥充滿焦慮的聲音,“明成,明成,你聽著嗎?明成,你還好嗎?明成,明成……”
  這一天來,明哲的聲音是明成聽到的唯一含有關切的聲音,聽著這聲音,明成的喉嚨不由得微微發痛。他愣怔一會兒,聽大哥在電話那頭不斷呼喊他,大哥好像已經焦急得失態。他忙伸手奪過舅舅手中手機,身體背向舅舅,低低聲道:“我沒事,流了點血,縫三針,骨頭沒碎,也沒腦震蕩。等下可以自己回家。”
  明哲聽到明成的聲音,這才長噓一口氣,道:“行,行,明成你起身走三步看看,頭會不會暈?”
  明成依言,起身走三步,才道:“走了,沒事。放心,來醫院路上走了不止三百步。”
  明哲又放心一點,最主要的是,這回明成說話口氣裏麵不再有戾氣。“好,那你現在可以回家了嗎?”
  “等下配一些藥就回家。回家睡一覺就好,我人胖,血多,不礙事。”
  明哲聽了明成不知道是真樂觀還是假樂觀的話,歎息道:“明成,你現在什麽都別想,安心回家養傷。我立刻打車過去看你,你回家留意著敲門聲。”
  明成沒想到這回大哥竟然準備打車過來看他,他又感動了一下,但又不知道大哥是不是已經了解了他現在的處境和作為,如果全了解了,大哥還會那麽關心他?“大哥,你別來了,不是大事,再說我回家就睡覺,不會留意你的敲門聲。你還是周末過來吧。你也當心自己的身體。”
  明哲又猶豫了下,道:“明成,你回家給我一個帳號,我往你銀行卡裏麵打一些錢。你別推辭,我不會多給你。隻是借給你,你以後身體好了還我。”
  明成一聽,再次愣住了,這話,這語氣,他何其熟悉,這是以前媽媽塞錢給他用的時候常說的話。他眼中的淚開始在眼眶裏打轉,好久,才憋岀一聲:“好,謝謝大哥。借我兩千,帳號我等會兒到家發短信給你。”
  明成收線,側著臉想了會兒,才起身接過醫生開的處方出來。走到外麵,看看跟上來的舅舅,冷冷一笑,將手中手機死命摔地上,俯視著舅舅痛呼一聲搶救手機,他撣灰塵似的拍拍手,道:“不用你家眾邦賠我的血了,扯平。”他也不去配藥,知道自己今天配不起藥,打算明天等大哥寄錢來再回醫院。
  明成回家,反而死豬不怕開水燙,洗洗幹淨睡了。九月的天已涼,晚上不用太依仗空調。
  反而是明哲為明成的事又是操心又是生氣,上班也沒心思,看時間差不多時候,就走路回公寓,路上給估摸著剛起床的吳非打電話。沒想到接電話的是個男的,一聲生硬的“Hello”,明哲正煩惱的腦袋要轉一個彎才能想到原來是嶽父,不由得心裏一樂,與嶽父聊上幾句,回答了嶽父有關這個季節上海的幾個傳統變化,才等來吳非接電話。
  吳非一聽是明哲,就掛了電話,由她撥過來。“什麽事?長話短說,你女兒正鬧呢。”
  明哲唉聲歎氣道:“給你三個‘驚喜’,第一件事,明成竟然與朱麗在辦離婚……”
  “什麽?他們兩個?為什麽?”
  “不知道,朱麗拒絕我勸說,明成要等我周末回家才說。第二件事,昨晚明成不知為什麽事鬧到我爸家,不知怎麽鬧的,一直鬧到人家鄰居報警。我爸又不肯在電話裏跟我說為什麽,我估計是與家史的事有關。第三件事,明成欠我舅舅三萬塊還不出,跟舅舅鬧得打起來,明成吃虧,頭給打破,剛剛的事。我舅舅在電話裏說明成沒錢,我借給明成兩千,明天去銀行劃一下,你不反對吧?”
  吳非當下就想起過去明成一千兩千螞蟻搬家似的從他們媽那兒搬去好幾萬的事,可是,今天的事,明哲能不幫嗎?她隻有歎道:“救急不救貧,這回是應該的。但你得把握好度,否則明成從你們媽那兒得來的依賴心理永遠也不會消除。不知道朱麗為什麽會與明成離婚,朱麗挺講理一個人。會不會……明成既然會打明玉,又會打上你爸的家門,他會不會也打朱麗?明成做事,越來越不象個成熟男人了。”
  “我也在想,如果明成第一次打明玉還能找到一點理由的話,當然也是沒理由的,這回這三件事都說明明成行事真的很有問題。說起舅舅,我還想到一件事,我以前每天年中和年底分別寄一千美元回家,我看爸的記帳本上沒有記錄,那次陪爸去銀行開保險箱,也沒看到有美元存折,說明這些美元都被媽支配了。你說,這幾筆錢加起來也有一萬美元了吧,都進明成口袋,還是進舅舅口袋了?進明玉口袋是絕無可能的。衝舅舅昨天在電話裏跟我說話的腔調,還有媽以前為了把舅舅戶口弄進城做的努力,我覺得舅舅那兒也是眼深不見底的黑洞,與明成差不多。我很擔心,明成未來會不會也演變得跟舅舅差不多,你不知道,舅舅今天在電話裏問我要錢要得有多無賴。今天一下子岀那麽多事,我真對蘇家失望。唉,不知道媽以前是怎麽搞的,我心裏總是隱隱覺得,現在發生的很多事,都是媽當年種下的毒瘤時機到了總爆發。非非,我心裏很煩。”
  吳非倒是沒有想到,明哲這個最崇敬他媽的孝順兒子,竟然懷疑起了他媽。以往,如果是明哲執迷不悟的時候,她是非有理有據要讓明哲鬧個明白的,但今天明哲既然已經懷疑,她就不用火上澆油了,樂得做她的寬容好女人。“明哲,這事兒吧,我從看你發給我的郵件時候已經想到了,你外婆家重男輕女特別嚴重,讓我驚訝的是,你媽雖有反抗,後來也默認她作為弟弟進城工具的事實了,還如願將你舅舅戶口挪進城裏,以後還不知怎麽補貼你舅舅呢。說明你媽重男輕女思想也很嚴重,而且重到不拿正眼看自己女兒明玉。到目前為之,你家明成是被慣壞了,你家明玉是被氣走了,但若說是你媽種下毒瘤,恐怕她也是身不由己吧。老一輩人的很多思維我們會覺得不可思議。不過,你也有傳承你媽的某些思維,恨不得把蘇家的所有事都大包大攬,你可別培養出你舅舅一樣從依賴走向無賴的明成哦,還有你爸。”這些事,吳非早就與近在身邊的父母好好研究過,吳家父母與女兒一個鼻孔出氣,又有與蘇家母親差不多的時代閱曆,所以研究結果很讓吳非受教,也平了吳非心中的怨氣,這才能現在比較超脫地在明哲麵前一邊做好人,一邊不忘打明哲一把。
  可正因為吳非前麵的話入情入理,又為他媽找到理由,明哲聽著很能接受,心裏也好受一些。對於後麵她的指責,他也覺得能夠接受了。“非非,所以我不是來跟你商量要不要借錢給明成了嗎?還有一件煩心事,明玉一直不肯接電話,也不回你的電郵。我這回周末回去怎麽也得逮住她見個麵。你幫我想想對策?她與你倒是投機。”
  “別問我,我仗的是寶寶。你要是抱著寶寶上門,她肯定不會推你出門,你要是領著你爸上門,看她開不開門。隨緣吧,明哲,你太努力了,效果適得其反。來,寶寶哭幾聲給你聽聽,起床就沒停止‘哼哼’。”
  與吳非的電話當然不可能解決家裏的那些問題,但是與吳非說話之後,明哲心裏好過許多。他想到,很迫切地想到,該如何快點結束與吳非的兩地分居,他太需要家庭。眼前的辦法,似乎隻有加油工作一途。對於周末回家需要解決的那麽多問題,他有信心一件一件了解理順。
  但是當務之急,還是給朱麗發一條短信,說:“我估計明成最近很不理智,讓你受委屈了。我和吳非向你道歉。也向你父母說聲對不起,很不該令他們憂心操心。希望回頭你還會當我們是朋友。如果明成有在經濟上欠你,你盡管直接與我或者吳非說。具體的,我周末才能回家與明成談,也希望你能與我見一麵。”
  朱麗看到明哲的短信發愣,讀給在一邊陪著她的父母聽,朱爸朱媽都說蘇家哥哥妹妹看來都是講理的,唯獨明成不講理。朱麗想了半天,還是不想與明哲對話。她是因為否定蘇明成這個人才離婚,她是因為看到蘇明成無可救藥才離婚,她又不是沒有給過蘇明成支持,但是,夠了,她已經竭盡所能,離婚已是無法挽回。與蘇家哥哥又何必見麵?談蘇明成?不,她現在厭惡這個人,不想談起。
  明玉也是在辦公室發愣,但她是累得發愣,昨晚蘇家老爸透露的過去讓她沒好好睡。很想又鑽進辦公室附屬休息室睡覺,但既然已經答應老蒙回家睡,那還是回家吧。上車一看時間,是九點稍微多一點,不由想到石天冬說在籃球場訓練的事。她不由自主拐了過去。
  市體育館裏的籃球館外麵,有三付籃球架,大概是因為業餘賽在即,打球的人不少。燈光明晃晃地照著鐵絲網圍起來的場地,明玉站在外麵的黑暗中很容易就找到石天冬。石天冬穿著白背心黑短褲,在球友中間並不顯得高,但顯得黑。他看來在享受籃球,他和同伴們一起快樂地玩街頭籃球,玩靈活過人,玩空中飛人,一隻球在他手裏像是說粘就粘住,說放就放開,還有投籃時候,他總喜歡狠狠扣下去,人跟大猩猩似的掛在籃圈晃幾下。明玉雖然沒有走近,可相象得岀,石天冬一定是露著兩顆虎牙笑得快樂。他真是會創造機會快樂的人。
  明玉看了會兒,微笑離開,坐進車裏,終於伸了個放肆的懶腰,她好像也被感染了。
  明成帶著頭上的繃帶準時上班,不出所料,受到眾人矚目。大夥兒都在想,此人現階段算是倒黴得徹底。好巧不巧,電梯裏還有總經理同乘。明成一路就耷拉著眼皮,一臉什麽興趣都沒有,你們別理我的黴氣。
  點完卯,喝幾口水,看到大哥來短信提示已經將錢打入銀行,他急不可待地起身出門,去最近的銀行將錢取了。他難得如此迫切地需要錢,即使舅舅來要債時候他也沒那麽迫切。完了立刻趕去醫院,門診開藥,回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吃藥。昨天晚上他別的都不擔心了,即使天塌下來他也不關心,隻想到一件事,那就是這麽熱的天,他沒錢在醫院配抗生素,頭皮受傷縫起來處會不會發炎。現在藥吃下去,他安心了。
  但沒等明成坐穩,人事部經理笑眯眯地出現在他身邊,將他拖到小會議室說話。有些人可能因為一輩子笑得太多,臉上皺紋強化成菊花一般的燦爛。
  人事部經理坐下就問:“哎唷,小蘇,頭上不要緊吧?雖然已經是初秋,可天還熱,你得小心傷口發炎,這幾天洗頭得有人幫忙。”
  明成很不願意有人提起他的頭,更不願意聽人事部經理哪壺不開拎哪壺,他現在還有誰來幫他洗頭?他沒客氣,也沒力氣客氣,悶悶地問:“什麽事?”
  人事部經理挺沒趣的,隻得幹咳一聲轉入正題,“小蘇啊,你們那一批分來的大學生,今年都是合同到期了。我過來征求一下你的意見,是不是有意願續簽。”
  明成一聽就心裏有數,淡淡地道:“我連續三個月業務量沒有達標,公司是不是不打算跟我續簽了?”
  這種事情人事部經理應付得多,所以都是按套路來,“公司有這打算,不過我們還要看看你的意見,如果你願意在合同裏附加幾條約定,我們還是喜歡做熟的老員工的。”
  明成略一思考,便明白,所謂附加約定肯定是公司看你或許還有價值可資利用,所以故作大方與你約定若幹日子內業務量必須達到多少多少,否則,就隻能跟足球加時賽的突然死亡一樣了。明成很想在公司穩定地工作,可是,他沒把握在約定的三個月或半年內能達到某個業務量,周經理盯著他呢。恐怕,到時候還是得突然死亡,因為業務量不足而被終止合同。明成非常為難地斟酌,現在如果與公司結束合同,對外還可稱為合同到期不想續簽,這在國營外貿公司普遍得很。而如果幾個月後被突然死亡,那就等於告訴別人他做不出業務被公司拋棄,雖然又可以拿幾個月的小收入,可是造成後果可太丟臉,一輩子的丟臉。再說了,他現在即使有收入,也到不了他手上,都直接打入周經理帳戶。
  不如不續簽,起碼主動,起碼說出去好聽,起碼可以惡心一下周經理。
  明成問人事經理:“我記得合同不再續簽的話,公司得按年頭提供補償,我這樣的公司得給我多少?”
  人事經理早胸有成竹,取出口袋裏的一張紙給明成看,說明成去年月平均工資收入是多少,明成在公司工作了幾年,兩下裏乘一下最後數字是多少。
  明成一看,怒道:“我去年平均收入怎麽會隻有三千多點?別因為我不續簽合同晃點我。”
  人事經理不緊不慢地道:“沒算進去的那些是提成,那些在財務上都是劃在業務費用裏麵,那些還包括你的差旅費和通訊費用,那些怎麽能算是工資收入。小蘇,我們同事一場,再說花的又是公司的錢,我怎麽可能與你為難。”人事經理話裏話外都像是認定這個小蘇已經篤定離開公司。
  明成根本就不相信人事經理的解釋,他是生意人,他知道談價時候多的是似是而非的理由。他努力用隱隱作痛的腦袋想了會兒,將人事經理的紙條收進口袋,有點魚死網破地道:“這樣吧,我考慮一下,回頭向勞動局谘詢什麽是工資收入,再向稅務局谘詢我原來的提成該怎麽計稅,如果公司平常給大家的收入計稅辦法有誤,業務提成算是收入的話,我算是投案自首吧,會去補稅,你們也該怎麽算就怎麽算,我一點意見都沒有,依法辦事。”
  人事經理臉上的微笑菊花頓時枯萎,他本來想用對付尋常辦公室文員的辦法對付作為業務員的明成,因為現在上上下下都傳說這個蘇明成是個中看不中用的,沒想到,即使最沒用的業務員也還是有殺手。一般業務員離職,公司補償或者個人賠償,都是最後與總經理協商解決,沒有按照工資單計算賠償的舊例。如果蘇明成真的去勞動局稅務局查詢,勞動局也便罷了,稅務局那邊,他若是真豁岀去鬧了,得連累整個公司上下多少人補繳欠稅和挨罰。人事經理看看明成頭部的包紮,遲疑地道:“我呢,是照規矩辦事。但你作為一個業務員,又是在公司裏做了那麽久的……我幫你跟總經理說說。你先別急。”
  明成冷冷地盯著人事經理道:“我不急,目前我們還是同事,你好我好。等解約了,大家就是陌生人,公司不會拿我當元老,我也不會拿大家當同事,到時候再急也來得及。”
  人事經理心知,那叫威脅,但是他不得不接受威脅。周經理可以威脅蘇明成,因為即使蘇明成離開公司也是短期內離不開行業。而蘇明成則可以威脅人事經理,因為他離開公司就是陌路人,惹毛了他,他怎麽可能顧得上多年情麵。誰都不會為國家公司得罪人,人事經理最是油滑。他又展開笑容,連說他與總經理討論,先一步離開辦公室。
  至此,明成也知道自己不用朝九晚五坐位置上表現了,他在同意離婚後,再次同意離職,倒黴倒大發了。他現在可謂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明成收拾了東西回家去,頭還痛著呢,還傻愣愣上什麽班啊,等著人來趕嗎?睡覺去。
  可沒走上幾步,人事經理一個電話跟明成說,公司答應多給一倍補償。湊個整數,給他五萬。明成二話沒說,回去就到人事部辦了手續,與自己部門經理做了交接,他基本上沒什麽可交接,不過是將手提電腦裏麵的內容轉到郵箱裏,將裏麵資料清空交還辦公室,然後獲得人事經理簽名,去財務部領錢。財務部的人受周經理所托盯著明成的收入,早在人事部通知要他們準備補償款的時候,已經有人悄悄告訴周經理,在外洽談業務的周經理千裏奔襲回來公司財務部坐等,明成進去剛好落網。財務經理見此頭吱吱地痛。
  周經理雖然知道今天拿下蘇明成的補償款或許是最佳還錢時機,可是她也知道蘇明成完全可以拒絕在今天還錢,因為按照她起草的借款合同,蘇明成的還款是從每個月的工資裏麵扣,還錢期限一年。今天蘇明成的這筆錢,既不是工資,也不到一年,他除非是腦子岀毛病,依兩人目前的交惡現狀,蘇明成絕無順順當當答應還錢的可能。她隻有等在現場,使出渾身解數逼蘇明成交出這五萬塊。否則,以後蘇明成天高皇帝遠,她還上哪兒討要十萬塊錢?
  明成進財務室一見周經理就明白她來幹什麽。若是換作一個月前,不,一周前也行,他或許會考慮到利害關係和美好未來而將錢還了周經理,可是今天,他已經一無所有。全世界最可怕的人是誰?流氓無產者。因為他沒有保留,無所忌憚。
  明成將敲了所有印章簽了所有要緊部門經理名字的離職條子交給財務經理審批,財務經理看看他,再看看周經理,在條子上簽了字直接交給出納。財務部一室安靜得針掉下地也聽得見。
  明成不語,周經理也不語,兩盯著出納到保險箱取錢。周經理是女人,出納也是女人,兩個人貼得比較緊。所以出納才將五捆錢取出來,周經理一把就搶了。
  明成看著冷冷地道:“錢到你手上就算是你的嗎?我還沒簽字呢,隻要錢沒到我手上,我不給財務簽字,我隨時都可以問財務要這五萬塊錢。”財務經理與出納聽了都一臉為難。
  周經理強打笑臉:“小蘇,欠債還錢,你今天既然有錢,還是還了,免得夜長夢多。”
  明成冷冷地道:“照借條辦。”
  “可是前提條件已經不成立,你不如做個好事,大家都輕鬆。往後大家見麵多關照。”
  明成翻著眼睛道:“我跟誰做好事都不跟你做好事,我們之間沒有人情。什麽都嚴格按照借條上約定的辦。”
  財務室沒一個人說話,也都不看向對峙著的兩個人,怕惹禍上身。周經理不是個好惹的,大家也都知道,這種被迫去職的人更加難惹,弄不好狗急跳牆。
  周經理抓著錢,開始尷尬,但她不是個會妥協的,抓住財務經理訴說現在的黃世仁有多可憐,錢借出去等於打水漂。明成隻是不吱聲,坐門口椅子上,白眼看周經理忙碌。她要說什麽就讓她說,錢,他是絕對不會給的。
  明成越是不搭腔,周經理越是沒法發揮。可是她又不可能強拿了錢走,明成不承認不在財務室簽字,這筆錢等於她從財務部強搶。周經理第一次後悔以前不該把明成逼上絕路,搞得今天的事一點回旋餘地都沒有。可是後悔歸後悔,她今天怎麽能把錢給明成?那往後她還拿得到錢嗎?周經理甚至在以後可能收不回錢與今天守住手頭的五萬塊錢之間搖擺,她有必要退一步走,告訴明成隻要他答應為這筆錢簽字,他們之間的借條作廢嗎?
  但是,周經理想到明成是個有家產的,一年後如果他真的不還,可以上訴至法院。好幾萬塊錢,周經理不能不心疼。於是,兩人依舊對峙。這時,中飯時間到,財務經理不得不出麵斡旋,說讓兩人都把錢存在財務室保險箱,等吃了飯後再來解決。
  周經理眼看今天強取不行,這個蘇明成不知怎麽今天很有悍氣。而巧取,她放不下一貫的身段,也不舍得犧牲幾萬塊錢。今天她看來拿不到這筆錢。她隻得以財務經理的話為台階,放下捂得熱乎乎的錢給出納,出門吃飯去了。她前腳走,後腳財務經理一個眼色給出納,出納心領神會,一手交錢給明成,一手要明成簽字。飛速解決問題,明成終於又有了錢。
  告訴朱麗嗎?不。還錢給舅舅嗎?不。明成抱著可稱作是出賣工作的錢到銀行,先將大哥的錢還了,其他另做一張銀行卡,存上。他其他的卡朱麗都知道,以後……得分家啦。
  做完這些,他回家睡覺,這個家,很快就會失去啦。但是沒睡一會兒,便被朱麗爸爸的電話叫醒。

  三十五
  明成與朱麗的離婚協議,是由朱爸爸朱媽媽出麵與明成談的。朱爸爸一眼看見明成的傷,一時有點不忍心在這個時候再往他心裏插上一刀,委婉建議如果身體情況不允許的話,可以延後再談,說話時候朱媽媽一個勁做眼色阻止朱爸爸。但是明成拒絕了。他已經累得很,他想快刀斬亂麻,既然工作已經失去,婚姻既然也得失去,幹脆長痛不如短痛,今天一並子解決了。
  他仔細看離婚協議書,朱麗算是公平,基本沒讓他吃虧,也沒讓她自己吃虧。所以明成都懶得討論,摸岀筆就把字簽了。朱爸朱媽見此倒是驚訝,原本以為怎麽都會有點扯皮,兩人還模擬演練了一早上,可沒想到,全無用武之地。
  跟朱麗一說,朱麗立馬找時機出來,帶上所有文件證件,由朱爸朱媽陪同,與明成一起去民政局申請離婚。兩人沒有財產糾紛,沒有子女,又是自願離婚,工作人員問了幾句又調解幾句,準予他們登記離婚。
  明成一直不時看向朱麗,可是他看到朱麗的目光一次都沒投到他頭上,朱麗是真的被他推開了,朱麗不會再關心他,即使他頭上有傷。對此,明成比離婚這個程序更介意。可是,他還能有什麽辦法?
  朱麗一來就看到明成頭上的傷,心裏很是內疚了一下,覺得此時提出離婚很打擊明成,可是又一想,他為什麽要打架?為什麽別人遇到逆境會得逆流而上,尋找機會,而他則是步步沉陷,自暴自棄?作為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打女人,打老人,他還有什麽人格。終於他也有被別人打的時候。想到這個,朱麗的心又硬下來,不再看明成一眼,一臉冰霜地走完全部程序,拿到離婚證明。若幹年前,他們曾在這兒興奮地宣誓結婚。
  三前一後地從民政局出來,朱媽媽先迫不及待地轉身對明成道:“小蘇,等你身體允許了,趕緊把房子騰出來。”
  明成很清晰地聽出朱媽媽已經以前嶽母的身份與他說話,原本的“明成”變為“小蘇”。他很是沒精打采地回答:“我回去就搬。”就這麽結束了?那麽容易?
  朱麗依然不看明成,直著眼睛看著遠處,跟商談公事似的道:“明天周五,我們盡量快地將放貸改名,房產證土地證改名等的手續辦完,需要你幫忙的地方,請一定配合。手續齊全後,我們會在手續完結當天把錢交給你。再見。”最後再見兩個字,是從牙齒縫裏艱難蹦出來的,可說出來後,朱麗又有解脫的感覺。明成媽去世後至今,那麽多天,她何嚐不累?帶一個幼齒孩子,還可以看到未來的希望,但是帶一個幼稚成年人,那是隻有絕望。
  明成點頭,沒有應聲,長長歎息。而朱麗看著卻是反感。四個人在民政局大門口分道揚鑣,明成看著朱麗獨自上出租車開往她們公司方向,心中又是歎息,怎麽能讓朱麗不離?幸好離了,否則,怎麽跟朱麗交代今天他失業的事。
  朱爸朱媽的離開他都沒注意到,他兩隻眼睛隻是看著載著朱麗離開的那輛車子遠去,一顆心,今天一天在經曆了離職離婚之後,終於麻木了。全世界都負他,連朱麗也離開他,他做人失敗到可以開除地球球籍。
  他正深思恍惚著,前嶽母又折返,拿手中的包推推他跟他大聲道:“你今天就搬家嗎?我明天大概什麽時候可以換了房門鑰匙?”
  朱爸爸忙跑過來拉住老伴兒,耳語:“別逼人太甚。”
  朱媽媽嚷出來:“我花朵一樣的女兒被他害的,我為什麽不能恨他?今晚搬家是他自己說的,我沒逼他,人不能說了不做出爾反爾。”
  明成依然沉默,他已經沒興趣說話了,反正都是他的錯。
  朱媽媽見他不回答,更怒,“你不說就等於今晚搬完,我明天一早叫人去換鎖。”
  明成心頭煩躁,但看在是朱麗媽媽份上,他什麽都不說,怕說出來就不可收拾,轉身就走。朱媽媽氣極,但被朱爸爸拖住,沒法追上去討伐。朱爸爸勸朱媽媽,這個時候要給人餘地,後麵辦證時候可能還要蘇明成配合呢,把人惹毛了,明天還怎麽見麵。朱媽媽這才止住手腳。
  走遠了,明成才又長歎岀一聲氣。他一無所有了,他是光棍,他是失業者。這些,都是他以前想都不會想到的身份。可這就是現實。他目前頭上的傷口在流血,心裏的傷口更在流血,可是他沒時間療傷,他得立刻搬家。他甚至都沒地方療傷,他做人失敗至此。
  他一路無精打采地走回家,請了一個有車的朋友幫他搬家。他都沒怎麽整理,無心整理,衣服連衣架一起亂糟糟堆進朋友車後座,超市裏的大塑料袋盛放雜物,亂糟糟地扔進車後廂。他現在頭破血流,麵目無光,而剛剛見的朱麗衣著含蓄,神情驕傲,這正好是失意與得意的絕佳對比。一個失意的男人,怎麽配擁有得意的女人呢?他沒那勇氣。
  可是搬出去又住哪兒呢?明成聯係到一個做房產的老同學,老同學又找朋友,一圈電話打下來,找到一個炒房炒成房東的,明成搬進比較市中心的單身公寓。幫他搬家的朋友陪他一頓大醉,明成叫喊著酒精解毒,在新窩裏度過第一夜。
  朱麗則是回到事務所就埋頭工作,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般,隻有一顆心時不時一陣猛跳,好像預感到什麽可怕的事即將發生似的。她強迫自己工作,可是,她又止不住地抬起頭來,兩眼茫然。眼前總是閃現岀明成頭頂包著紗布戴著網兜的可憐又可恨的模樣,朱麗不知自己是什麽心情,但是清楚知道,這婚,離得正確。
  直到下班,她才打電話給明玉。這回明玉賞臉,居然破例接了她的電話。因為明玉知道朱麗在與明成離婚後,將她劃出蘇家範疇。
  麵對明玉,朱麗沒什麽可隱瞞的,開門見山,“明玉,我剛離婚。”
  “呃。”明玉一時語塞,這麽快?
  朱麗沒讓明玉多想,又道:“跟蘇家的事,我也想盡快有個了斷。我不願做逃離現場還留下一條尾巴的壁虎,你是蘇家在本市唯一能擔責任的,我想請你出麵幫我做個見證。如果你有空,我們見個麵。”
  明玉發現,她怎麽就那麽難脫離蘇家,可是,朱麗在這個時候的要求她怎麽能拒絕,她不是個不負責任的人,她壞就壞在不是個不負責任的人。她隻得硬著頭皮道:“你往我公司方向走,從流花巷拐進去一段路,有一家‘食不厭精’飯店,你隻要說出我名字就行。我處理一下手頭的事,半個小時後出門。”
  朱麗鬆一口氣。她其實可以等到明哲過來叫上明哲作證,事情還沒急成那樣,可是她煩明哲可能與她的談話,她不想聽,她知道明玉不會替明成羅嗦,所以她找明玉。沒想到以前冤家似的明玉這回卻答應得爽快,她不知道,等會兒吃飯時候,明玉會說什麽,會不會嘲諷。
朱麗很想坐下再做點事,可是因為對明玉一向的畏懼和排斥,反而讓她對半個小時後的會麵憂心,她有點後悔要明玉出麵作證的要求,不知道,明玉今天會站在哪一邊?明玉與蘇明成總是打斷骨頭連著皮的兄妹,明玉會學明哲也對她表示歉意和內疚嗎?
  她無心做事,收拾起東西,先慢慢走去流花巷。
  石天冬看預訂見明玉今天過來吃飯,過去一看,桌邊已經坐了一個女子,但一看就知道不是明玉,明玉是超短的頭發。他有點好奇,裝作不經意地走過去,一看,麵熟,這不正是明玉的二嫂嗎?朱麗也看見了石天冬,不知他來幹什麽,挺直腰杆冷冷看著他。於是,石天冬想當然地以為,明玉家二哥又想來為難明玉了。又理所當然地想到,明玉把如此可能帶來衝突的會麵安排到他眼皮子底下,這原因不言而喻。於是石天冬心中開始摩拳擦掌,恨不得將手掌拿到廚房的磨刀石上磨岀鋒刃來。
  回頭,就見明玉拎著一隻大包大步進來,石天冬看到明玉細細的胳膊拎那麽有分量的包,總是想到包身工。明玉看到石天冬,就稍稍緩了腳步,微笑道:“你玩籃球的樣子讓我想起電視上看的美國的街頭籃球。”
  石天冬驚訝,“你昨晚去了?也不說打聲招呼。”
  “我昨晚很困,看一會兒就走了。下周三我準備去一趟陝西,你有沒有食材需要我捎帶的,列個單子給我,我最後一站是西安,還會去一下甘肅天水。”
  石天冬跟著明玉走到桌邊:“好啊,正想著西北的香料呢,我想好了發電郵給你。那你下周末不能給我們捧場了?”
  朱麗在一邊看著這兩個人,心裏懷疑他們的關係,但是又不像。她此時也沒心思多想別人的事,隻是拿兩隻眼睛看著兩人。明玉想到兩人應該是麵熟,索性介紹一下:“我的朋友,石天冬,這家飯店的老板。”說著坐下,對石天冬笑道:“給我們吃什麽?朱麗今天可能胃口不好,我還行。”
  石天冬一聽,咦,不像是要打架的樣子啊。他又不便問,隻得道:“我早想好了,這就讓動手。”
  明玉見石天冬要走,忙道:“大兄弟,量稍微大一點行嗎?昨晚的都不夠我吃。”
  石天冬哈哈一笑,走了。看明玉的態度,應該不是鴻門宴。
  朱麗低聲若是自言自語:“還以為他是你的同事呢。”
  明玉微笑一下,但沒解釋。雖然認可朱麗的理性,可是她討厭蘇明成夫婦已久,想要與朱麗推心置腹還是有點艱難。這時一個小廝搬來一盤小章魚,明玉一看,竟是新鮮的,而且大小不一,顯然不是養殖貨。小廝偷笑道:“石大哥讓問,這章魚絕對是新鮮的,你們敢不敢生吃?”
  明玉看看朱麗,朱麗連忙搖頭,明玉笑道:“告訴石大弟,我們進化了,不茹毛飲血。”
  朱麗等小廝走開,才道:“明玉,請你來,想跟你說說我和蘇明成分家產的情況,和其中涉及到的欠你父母錢的處理。”
  明玉客氣而疏遠地道:“如果你今天隻想說這些,我建議你別說了。隻要不扯上我,不要我出錢出力,蘇家的事我不願管。你就說你想要我作什麽證吧。”
  朱麗緊緊地盯住明玉看了好久,不知道明玉說的這是真話還是假話,因為她明知明玉是很記著蘇家的錢被老二一家侵吞的。但既然明玉明確表明不要聽,她再接著說就傻了,她還是換一種說法。“我請你來,是想做事有始有終。我準備請你見證我歸還蘇明成欠他舅舅的錢,和長久以來欠你們爸的錢。”
  明玉聽了吃驚,由朱麗歸還?“半數還是全數?”
  “全數,你聽我解釋。簡單地說,根據離婚協議,房子歸我,我把房子按現價折合房款的一半交給蘇明成。但是因為蘇明成一意孤行投資被騙,他私自借了他們公司經理十萬,問他舅舅借三萬,還買了家中的車子,所以我得把一半車款從房款中扣除。他們公司經理那邊的借款我管不著,但是蘇家的事我得有個交代。我擔心蘇明成拿了我給他的房款後不盡快解決你們父親和你們舅舅那邊的借款,所以我想請你見證著把錢先還了,餘款再交給蘇明成。你們舅舅那兒是三萬加利息,你們父親那裏,你看要還多少?我想先結清買房按揭的那筆款子吧。”
  明玉再次驚愕,很直接地問:“你要不要用三天時間好好想想?你有沒有覺得你在意氣用事?衝動過後你會不會後悔,既然離婚又何必管蘇明成死活?後悔蘇家事與你何幹,後悔蘇家人的背後議論與你何幹,何必多此一舉?或者,你還是在乎蘇明成,想留個完美印象給蘇家?”
  “沒有。”朱麗矢口否認,聲音尖越,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深吸一口氣,平靜下來,才道:“沒有,這可能是我的職業習慣吧,不喜歡看到爛帳不被處理。”
  明玉心想,這個理由不充分,就比如說她,她隻有更怕爛帳,怕應收款收不回來,那可都是真金白銀,不像朱麗接觸的都是些帳麵數字。但是她絕不會因職業病而想出朱麗這樣的越俎代庖的吃力不討好主意。明玉總覺得朱麗在賭氣。她對蘇明成的詆毀好像在朱麗心裏烙下很深印象,而蘇明成自己也不爭氣,什麽坐牢投資失敗打上父親家門之類的蠢事不勝枚舉,料想前天蘇明成被她的傳真撩撥得發瘋,在家不知怎樣的失控,朱麗因此對蘇明成心生極大反感了。隻是,分居,她還能理解,離婚,她簡直不能相信。好像太突然。
  當然,明玉是不會插手調解的,要她幫助老二?除非太陽從西邊岀。看著蘇明成如此落魄,她甚至有點幸災樂禍。小廝上了兩隻中號碟,分別是碧綠的鮮海苔拿酒醃了後配雪白小糯米蝦,有點腥,可“味道鮮,眉毛掉下來”;另一隻是難得一見的大辣螺,一盤隻有十來隻,明玉對配來的調料最有興趣,不知道石天冬又玩什麽花樣。她不去搭理朱麗的要求,隻舉筷勸食,“朱麗,吃,這兒的菜單每天隨石天冬的興致變,你看看這兒坐的人據說大多是常客。”
  朱麗哪有胃口,看明玉沒有答應的意思,焦急地道:“明玉,你難道不擔心你父親和你舅舅又拿不回借款?”
  明玉挑了一個辣螺給朱麗,笑道:“這三個人,我父親,我舅舅,還有蘇明成,一輩子靠著一個女人窩窩囊囊地活過來了。難道你想做第二個被他們依靠的女人?前陣子我差點拿你當作那個偉大女人第二了。”
  朱麗看著明玉張口結舌,一顆原本準備做好善後工作完美離開蘇家的心一下被明玉的話扭了方向。她有點沮喪地想,可不是嘛,她今天擔了責任,將錢還了,可誰知道他們那幫小男人會不會看著她好說話,以後找各種理由纏上她?就像她前一陣,老大家老三家不平則鳴的時候都找上她,因為她好說話會擔責任。可是,她能做那個偉大女人第二嗎?結合自己的遭遇,朱麗有點感慨:“你們的媽,當年也是身不由己地陷進去的吧。”
  “可憐可恨,才造就可悲。”在朱麗麵前可以客觀說話,因為朱麗知道她和媽的關係如何之僵。
  “我經曆過後才知道,什麽叫身不由己。可是你媽媽當年身後隻有把她往火坑裏推的,沒有象今天你那樣把我往外拉的。”因為原本賭氣似的打算被明玉擋回,朱麗反而溫和了一點。
  “你別光顧著說話,否則我把菜都吃了不留給你。你對我媽倒是一往情深。”
  “她對我很好。”
  “你不覺得很怪嗎?她連自己女兒都不喜歡,怎麽可能喜歡別人的女兒。她不過是幫沒用的蘇明成拉攏你而已,你還真上當了。”明玉一邊說,一邊費勁對付辣螺,後麵幾個字說得慢吞吞的。
  朱麗一想,有那可能,可不管怎麽說,婆婆對她可真是好,人不能沒良心,即使婆婆有那目的,她以前都享受那麽多年了,不能這會兒就否認婆婆。她也不是嘴弱的,譏誚道:“所以你以前看見我也是刻骨仇恨。”
  明玉倒是沒想到朱麗反擊得那麽快,不由得笑道:“原以為你跟他們一丘之貉。後來看了你對賬本的反應,才知道你講道理。”
  “所以你和大嫂都是合著夥兒專門找我下手。你們怎麽不去找別人?”
  “你做了那麽多年的既得利益者,要有點心胸吧。不找你,找他們?我不是老壽星吃砒霜嗎?”
  “所以說,人不能講理,人得賴,賴到徹底,才百毒不侵,神鬼不侵。”朱麗想到也是三個人一員的蘇明成,此人就是賴到了底,她怎麽勸說打動都原包奉還。想起來就咬牙切齒。
  明玉心知肚明地看著朱麗嘿嘿一笑,心說朱麗不是個媽一樣的潑辣貨,否則她家中受煎熬的就該是蘇明成了,所以,朱麗隻能選擇離婚,否則得被蘇明成吃得死死的,直到大好美女變成魚眼珠為止。
  朱麗見明玉笑得古怪,回想一下,知道自己做不到賴得徹底,所以才被明玉譏笑吧。她訕訕地道:“那我們今天吃飯不是沒主題了嗎?”
  “吃飯的主題就是吃。”明玉擅長把似是而非的道理說得肯定無比,“這小雜蟹豆腐煲也好吃。朱麗,對於蘇家的事,我到今天是連旁觀都不願的,更別說插手。我既然不願意做蘇家人,那就什麽都不管,電話不接,人不見,錢更不借,一刀切,沒什麽客氣,不講一點情麵,別人看了愛罵罵唄,我就是這麽做。這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
  朱麗當然聽得出明玉說的是自己,可其實是說給她聽,想到她來時還有除了要明玉見證還錢之外的一係列宏大告別蘇家計劃,那種離了婚還攀著蘇家不放,非要轟轟烈烈清算個徹底走得背影完美的不屈不撓勁頭,現在唄明玉點醒,想起來,真有點可笑,難怪會被明玉說意氣用事。離婚就是離開,還要什麽美麗的背影,多餘。此時,她從前天夜晚報警時吹漲起來的一股毒氣,不知不覺地消了,神色中流露出尷尬,而不是原來的似是繃緊的弓弦。
  明玉也沒多說,與朱麗兩個默默吃菜,不過菜也確實精彩。明玉倒是挺驚訝朱麗那麽快就能接受她的意見,換作是她,別說離婚了絕不會那麽公平分家產給蘇明成,該下手的她也早下手了,別人是休想勸她回頭的。否則,她怎麽可能與母親對抗了那麽多年,硬是擠在蘇家找不快樂?可見還是朱麗比較心平氣和。朱麗三言兩語就可以明理地被說服,她一直到兩天前才想明白。
  兩人本無交情,除了蘇家,沒有共同話題,可是如今兩人都不願談起蘇家,自然沒話可說。何況,朱麗現在剛過離婚亢奮期,沒精打采的,並不主動。兩人就這麽默默地把一頓飯吃了,朱麗自己招車回家,明玉與石天冬打個招呼,回去公司地庫取車。朱麗至此總算明白,明玉這回願意跟她見麵,是告訴她明玉的立場,並解釋清楚以前與她的過結,將兩人的恩怨做個了斷。明玉要她以後不得拿蘇家的事煩明玉,可因為她現在不再是明玉的二嫂,是個外人,所以明玉不得不做得婉轉,而不是以前的抓起電話告訴她不得XXXX等。看她飯桌上都沒多餘的話。
  朱麗上車想了一下才報岀父母家的地址後,心裏想,就這麽,真的離婚了?她此時才有點不置信起來。車子經過自家小區的時候,她很自然地想到,明成不會又喝多了吧,但隨即又醒悟,她已經離婚了,蘇明成不再是她的責任。她覺得整件事情做夢一樣。
  但是在夢中,卻又真實得可怕。她夢見蘇明成被人打得鼻青臉腫萎靡不振地回家,手中還捏著一瓶廉價二鍋頭,她奉勸蘇明成振作,可是蘇明成不聽,但是她拒絕提供蘇明成酒錢,他卻忽然發瘋了,滿屋子地追著她打,她又一次不得不躲進主衛,耳聽得主臥的門“嘭嘭”作響,眼看失守。她慌得不知怎麽辦才好,呼吸都中斷了,卻在緊要關頭岀了一身冷汗醒來。
  朱麗氣喘籲籲地坐在黑暗中心想,如果不離婚,發展下去,總有一天會象夢中這樣的吧。自蘇明成投資失敗兩三個月以來,他一直沒有收入,有次翻出來的工資單上隻有兩千多點,可再少也得還給周經理。都是她在默默地給他卡裏劃錢,她既然認了投資失敗,一家人總得一起扛過去。可是令她費解的是,蘇明成的消費比她更高,她都沒時間出去逛街買衣服,蘇明成卻接連買了幾套新的,比過去沒債時候還大方,問他,他卻又支支吾吾一臉木然,令人不忍追問,她當初以為蘇明成心理受創所以想用麵子彌補,所以為了照顧蘇明成麵子,給錢都不是給現金,而是打到他銀行卡上,每每驚訝地發現他卡上又透支了,就趕緊去補上。可是,她也不滿的吧,她當初也隻是渾渾噩噩地生氣,生悶氣,也沒想太深入,今天被明玉提醒,才忽然想到,如果沒離婚,她還真會被蘇明成的弱小心靈逼成他媽媽二世,操心他一輩子。到時候,恐怕真會發生夢裏所見的一幕。
  她連孩子都怕生,她怎麽可能負擔得起蘇明成這麽個大活人的一輩子。離了好,早離早好。
  朱麗勸慰自己,可是人卻全醒了,再也睡不著。她又失眠。
  明哲好不容易熬到周五,晚上連夜乘高速大巴回家,歸心似箭,到站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
  根據明成給的地址,他直接找上明成現居的單身公寓。跟頭發亂糟糟的明成進門,明哲差點以為裏麵鬧火災。明成不知在裏麵吸了幾包煙,好像是把在家沒法痛快吸煙壓抑下來的數量都防毒到單身公寓了。
  明哲連忙開窗,開洗手間的排氣扇,可還是被嗆得咳嗽。他好好打量一下房子,麻雀雖小,五髒具全,洗手間是整體壓製的,小巧緊湊。門邊還有一料理台,明哲估計明成用不上。稍一會兒,明哲便捱不住從煙幕中殺到窗邊,坐下大喘幾口氣,才能對頭上包著紗布一直靜靜看著他的明成說話。
  “真的已經拿到離婚證了?不能挽回了嗎?”
  “不用挽回,離了雖然心裏難受,可也輕鬆。沒人管,自由自在。”明成正沒地方說,對關心他的大哥,自然是話比以前多了。
  “別說賭氣話,你們兩個一起那麽多年,哪是說分就能分的,才多少日子啊,怎麽轉眼就分了呢?肯定可以挽回。我這次來幾件事,朱麗那兒我爭取見一麵。”
  明成忙道:“不用了,先冷靜一段時間再說吧。大哥,快十二點了,你睡吧,我也睡了。”
  明哲上前搶了明成掏出來的香煙,故作輕鬆地道:“你不想讓我晚上做夢上硝煙彌漫的戰場,現在起你就別吸了。我不困,我們說說話。吳非也擔心你,讓我別追究你上爸那兒鬧的事兒了,說你最近肯定心煩得很。你跟我說說,你跟朱麗到底怎麽回事?你說不出來的話,我替你向朱麗說去。”
  明成有點疑惑地看住明哲:“你真的不怪我去爸那兒鬧事?那麽好說話?”
  明哲伸長手,拍拍明成的肩:“怎麽能不怪,但又怎麽能太怪你。你跟我說說吧,離婚,欠舅舅的錢,打架……”
  “還有失業。”明成喃喃跟上一句。
  明哲聞言驚住,難怪明成如此失控。他好一會兒才道:“還有媽年初去世,跟抽了我主心骨似的。明成……”
  因為明哲說到媽去世,明成很有同感,迫不及待地“哎”了一聲。這一聲“哎”,提醒明哲想到孩提時候的小兄弟相處,明成很懶,可大多數時候很乖,大頭娃娃似的人見人愛,遠遠叫他一聲明成,他就脆生生應一聲“哎”,當年親戚湊一起時候都喜歡叫著明成聽他一聲“哎”。中間這二十多年哪兒去了呢?媽媽又哪兒去了呢?明哲看著頭上帶傷心裏也一定帶著傷的明成,一時說不出話來,眼睛潮潮的,恨明成不爭氣,也為明成難過。明成本來等著大哥教訓,沒想到,卻看到大哥一雙愛之深恨之切的眼睛。他不敢對視,低下頭去,看自己的雙腳。可又勉強道:“大哥,你說吧。”
  明哲歎息道:“你現在這樣,要是讓媽知道了,她會難過死的。”
  “是。”明成沒抬頭,乖乖應了一句。
  “爸那裏我明天會過去解釋一下的,讓他不要害怕。你最近還是別去看他了,你性子怎麽會變得這麽爆,這麽管不住自己手腳。”
  這種指責,明成聽得進去,打虎親兄弟,他最落魄時候,還是大哥最關心他。他遲疑了一下,有些吃力地道:“我打上爸的門,還有其他原因,他詆毀媽。他跟老三說了很多媽的不堪,老三發傳真來氣我,我才上門去對質,他又害怕不敢開門了,我敲門太響,才被人報了警。我回家氣得踢門,把朱麗嚇得也報警,嚇回她娘家,這就離婚了。”
  明哲今晚第三次震驚,抽絲剝繭下來,原來還發生了那麽多不可思議的事情。“明玉沒等我回家一起去?爸說了些什麽?”
  “老三怎麽會等你,你跟著她還怎麽逼問爸,如果你在身邊你會阻止爸說下去,那是侮蔑,對媽的極度侮蔑。誰知道爸是不是在老三淫威下屈打成招。”
  “傳真給我看看。”明哲拉下了臉。對於傳真的內容,明成用了屈打成招用了侮蔑,可是,如果真的如此不靠譜,明成會氣得打上爸的家,氣得打走朱麗?
  明成不願拿出來,道:“撕了。”
  “那你說給我聽。”
  “我說不出口,你自己明天問爸或者問老三。”
  明哲沒搭理明成的躲避,將沒收來的煙扔給明成,道:“說吧。”
  明成將煙點上,看看大哥,見大哥一臉凶相,也一臉疲憊,仿佛老了許多年。給還是不給?他心中堅持沒多久,就想到大哥也是媽的好兒子,大哥不會把媽想歪了。他起身,從包裏翻出那張傳真,交給大哥。
  傳真紙給揉得跟抹布似的皺,屋裏燈光又朦朧,明哲費了好大勁才看完,看完,不出明成所料地呆了。而且明成看到,這張本來已經皺如抹布的傳真又被大哥揉成一團。明成一言不發,等待大哥反應,他希望大哥出聲否決。一個人的否決需要另一個人的支持才心裏有底。
  可是,明成等了半天,除了見大哥臉上皮肉越來越垮下來,眼神越來越悲哀,卻不見大哥的憤怒爆發。明成心裏發涼,連忙伸手推大哥道:“大哥,這是假的,捏造的,是不是?”
  “這是真的。”明哲閉上眼睛,頭無力地仰靠到牆上,臉上滿是陰影。“部分跟我從爸那裏知道卻沒寫出來的那些很符合,那些爸不肯跟我說的內容與我知道的內容前後銜接得上。明成,不要怪媽媽,也不要懷疑媽媽,知道嗎?媽很可憐,她是被逼的,誰讓她是大姐。爸爸也可憐,他們兩個都被媽媽娘家給害了。”明哲似是說給明成聽,可更是說給自己聽。他意識到,自己寫什麽家史是捅了一個大馬蜂窩。荒唐時代的有些事哪是現在人眼睛能看的,他太粗心。
  反而是明成此時稍微鎮定,他嘴裏雖然口口聲聲地否定,其實早在第一眼看到傳真那一刻已經相信,知道明玉無法編出那麽匪夷所思的故事來。他此刻隻是頹喪,因為傳真的真實性被大哥肯定。大哥的滿臉蕭瑟,證明大哥與他一樣為媽媽心痛。他將傳真從大哥手裏扯出,一條一條地撕了。反而是他勸慰明哲:“大哥,別想了,好好睡一覺。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呢?你失業過,現在不是好好的?我失業,又離婚,又怎麽了?明天太陽照樣升起。媽媽也照樣還是我們的好媽媽,因為媽媽吃了那麽多苦,媽媽咽下所有的吃的口頭不說,一個人堅強地把我們拉扯大,教育成人,我更敬重媽媽。”
  明哲抬起手臂,衝明成指指,有點有氣無力地道:“對,媽媽含辛茹苦,不容易。明成,幸虧你在家陪著媽,媽一直說你讓她開心,媽終於還能因為你開心幾年。”
  終於有人肯定了明成對家的貢獻,已經憋屈了很久的明成心裏滿是酸楚,眼睛也澀澀,一時說不出話。但聽明哲又道:“可憐的媽,可憐的爸,可憐的明玉,怪不得媽一直看明玉不順眼。這一下,我終於明白明玉為什麽不接我電話,短信也不回,她想與蘇家決裂了,她也是個可憐人,從小沒得到幸福。明成,以後我們兩個對明玉好一點,多記著她是我們一個娘胎裏爬出來的親妹妹,別記著以前的仇,那些仇都是曆史原因造成的。你們兩個現在都不能見麵,我們兩個作為哥哥,也作為以前占了家中較多母愛的人,以後得多謙讓明玉,平衡她以前吃過的苦。你在明玉那兒遭的罪,你能忘就忘了吧,不能忘就把氣岀到我頭上來。”
  明成既覺得大哥說的有點道理,又有點不以為然,“不錯,她以前吃了苦頭,但她現在能耐,她現在報複心有多強,你知道嗎?大哥。她事事針對媽,針對我,你以為她這份傳真是跟你一樣的做家史那麽好心?她是存心惡心我氣我。就像她在看守所放我出來時候搜集我的窘態說要去媽墳前燒給媽看,她存心惡心媽氣媽。好了,她如願了,我頭打破了,朱麗跟我離婚了,派出所又記名了,她事事把我算計在手掌裏,我怎麽還敢接近她。媽已經看死她,大哥你別勸我,我聽媽的。”
  明哲想了想,不得不堅決地道:“對待明玉這件事,媽做錯。媽把她對爸這個人和對娘家強迫她做事的惡氣都撒在還是孩子的明玉身上,這很不理智。明成,這一點上你聽我的,我相信明玉把傳真發給你,是因為她知道身世後自傷,因此想脫離蘇家,這傳真,她是想以此給我們一個交代,讓我們,特別是我,以後別找她。我們別誤會她什麽針對你,她最多算得岀你會上門去打她或者責問爸,這都不是她願意麵對的,她怎麽可能算得出你與舅舅的債務問題和你與朱麗的矛盾。你別把她想岔了,我看你在對待明玉這事上跟著媽走岔了,媽是有原因的,媽看到明玉心裏有疙瘩,我這次總算通過家史找到答案,你就別跟風了。明成,聽我的,蘇家已經少了個媽了,不能再讓明玉離家。媽也肯定不會願意看到明玉離家,否則小時候就可以把她送人,你好好想想,別什麽都怨到明玉頭上。”
  明成搖頭,他與明玉幾十年的針鋒相對,哪那麽容易放下幹戈。而且對於大哥將明玉盡是往好處想,他不以為然。但他還是因為感動於大哥對他的親情,點頭道:“我會考慮。”
  “那好,你在家,你多努力。”明哲總算鬆一口氣,解決了一個問題。現在想想,修家史好像又是有利了,否則怎麽可能發現明玉與媽的深層次矛盾,那絕不是吳非說的媽重男輕女這麽簡單。“還有舅舅那邊的事。說實話,明成,我現在非常厭惡舅舅,如果不是因為他,媽媽可以幸福不少。”
  “大哥,對,對,就是這麽回事。所以我看見他就想罵他白眼狼。”明成簡直想擁抱大哥,隻有大哥和他兩個才是站在媽的角度為媽考慮了。
  “你跟舅舅做個了斷吧,這種人拖著是個甩不掉的包袱,你看媽已經被他拖了一輩子。前天你打破頭,他想把你甩給我們,你知道,他怎麽拿你要挾我嗎?這種人以後離遠遠的,我們不認識這種吸血鬼親戚。”
  明成聽著又覺得稱心,不知這回大哥說的話怎麽都那麽對他的胃口。“不,我想拖著他。什麽眾邦,三歲才會講話的笨蛋,高中讀了也沒用,豬插上翅膀就會飛嗎?”
  明哲皺眉,但想到明成在舅舅手下吃虧,就讓他罵幾句出氣吧,“你是不是手頭緊,還不出錢?如果……”
  “我有,可我就是不給他。”
  “給他吧,否則這種沒臉皮的人陰魂不散總纏著你也沒意思。他要怎麽栽培眾邦是他的事。給錢後就一刀兩斷,我們不認識他。”
  明成今天覺得大哥特權威,不由自主就應了“是”。
  “還有你跟朱麗的事,原因既然清楚了,我明天上他們家去道歉,話由我來說,你不用賭氣。即使沒法立刻複婚,也可以好好相對了。以前我和吳非說起你們的時候都是羨慕,你們兩個怎麽能草率離婚呢?你明天也跟著我去。”
  “不,大哥,我跟朱麗還有其他原因,今天晚了,我明天再跟你說。再說我現在失業,即使朱麗願意見我,我也沒底氣見她。你一路過來很累,我們還是休息吧。”
  明哲這會兒總算恢複一點力氣,剛才被傳真打擊大了。他終於又支起頭,擺手道:“我一路睡過來,不困。難得我們兩兄弟今天能坐一起推心置腹地談,我們有幾年沒好好談了?好像我出國後就沒好好談過。不過以前都有媽呢。”
  明成又是連聲附和,可不是,以前媽在的時候什麽都會解決好。於是,他便詳細把部門投資被騙,他得罪周經理,兩個月幾乎沒有業務,被公司難看掉,朱麗與他關係的一波三折,等等,都一股腦兒地說給了大哥。明哲這才明白,明成與朱麗雖然離婚得草率,可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自己動手倒了兩杯水,一杯給明成,道:“你們的事,看來隻有以後再找機會。但前提條件是你得收起懶骨頭,好好做事了。”
  明成點頭,“我已經倒黴到極點,大哥,以後的曲線隻會往上了。”
  明哲正色道:“那也得靠你自己努力,別陷在低穀爬不出來。你別學舅舅,你以前也是常靠在媽身上靠山吃山,你從今好歹收起你的懶骨頭和依賴性,好好做事,否則你以後會是第二個舅舅,我們家寶寶以後會看不起你,你也永遠找不回朱麗,你一生人就完了,你知道嗎?”
  明成又點頭,知道大哥推心置腹地與他說話,全是為他好。
  “工作方麵會不會有問題?要不要我們一起找人幫忙?”
  明成忙道:“我自己會找路子,我做的是外貿,下周出去找個朋友的公司掛靠一下,你別替我擔心,我又不是小孩。”
  明哲起身,又把明成拉到燈光下看看他的傷,聞到明成頭皮發出的一股酸臭。他索性拿來絞得半濕的毛巾細細替明成將頭發洗了。他在明成頭頂盡量輕柔地幾乎是一絲一絲地洗頭發,明成在他手底下紅了眼圈。
  兩兄弟一晚上都沒睡好。

  三十六
  明哲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過去,一覺醒來已經晚了。明成不願跟著,他隻有自己去父親家。也不知是來早了還是來晚了,鐵將軍把門。他就下樓找了處樹蔭等待,估計父親是出去買菜未回。
  等了好久,才聽轉角處傳來熟悉笑語,不一會兒,見父親騎著一輛小三輪車子從轉彎處出來,車上放著一些菜蔬。保姆蔡根花短小的兩腿小跑似地跟著,卻還是能與蘇大強說說笑笑。明哲見蔡根花兩個多月保姆做下來,太陽曬得少了,原本芝麻似的黑臉竟然白了許多,臉頰也豐潤不少,看上去比他第一次見時候年輕了幾歲。不過這也是他第二次見蔡根花。明哲不得不感慨,幸好有蔡根花照料著,否則他不可能那麽專心於工作而多日不來探望父親。
  明哲記憶中,父親似乎從來沒那麽歡笑過,說話聲音除了那次在明玉車庫門前的嚎叫,也沒那麽響亮過,看來父親現在過得不錯。明哲心中一時有點矛盾,兩隻眼睛在兩人之間打轉了好久,一直等到他們接近,看到他,歡聲笑語嘎然而止。這令明哲感覺其中很是有鬼。
  但有什麽辦法呢?他早在一開始就已經電話警告過爸,然後又在回家時候與父親長談。他把吳非考慮的,甚至是谘詢了吳非父母後考慮出來的憂慮與父親談了,諸如自己管住手腳,留意名聲啦,諸如請神容易送神難,不能讓蔡根花的親朋好友過來留宿啦,諸如生活帳目清楚,不能被人渾水摸魚啦,等等。但是明哲還是有點不好意思說萬一父親與蔡根花日久生情,兩人結婚的話,兒子們的態度。兒子們當然是不喜歡看到父親與母親之外的人結婚的,而且母親去世還不到一周年。但兒子們不得不鬱悶地想到,如果他要結婚他們也不能阻止。明哲看到父親與蔡根花如此相對,隱隱有絲擔心。
  明哲幫父親把三輪自行車推進車庫,與蔡根花一起拎菜上樓。看看那麽少的菜,明哲忍不住問:“這些夠吃嗎?。”
  蘇大強笑嘻嘻地道:“夠吃夠吃,冰箱裏還有。”
  說到冰箱,明哲立刻想到那隻果然沒法放在廚房,最後不得不放在客廳裏的碩大西門子零度冰箱,整個夏天,那玩意兒肯定為客廳溫度的居高不下作出不少貢獻。跟著父親開門進屋,一眼便可看見,但明哲一下就溜開了眼睛,不願多看。明哲很想驗證一下冰箱裏的東西究竟是不是真的夠吃,因為他每次在父親家吃飯總是吃不飽,雖然考慮到八成飽對於老年人來說是養生的好生活方式,他應該支持才是。但是想起來總覺得父親太虧待他自己。
  明哲拉開冰箱,卻見裏麵成分簡單,隻有幾盒牛奶,幾隻雞蛋,和兩盤剩菜,一盒冷飯。再看冷凍的地方,也差不多,一隻抽屜裏有兩大包凍餃子,一隻抽屜裏有兩條小貓魚,一塊巴掌大的肉,另一隻抽屜一目了然地空著。明哲早知道父親用不了那麽大冰箱,就不知道父親當初為什麽堅持要買大冰箱。這個原因,明哲當然隱隱有數,但不願意深想。
  讓明哲暗歎的是,父親迫不及待地交上一份購菜清單讓明哲給他報銷。更讓明哲差點歎岀聲來的,是清單上豐盛充足的菜肴與冰箱儲藏之單薄對比強烈,清單上一天所列,比之今天父親準備大宴兒子所買的實物更豐美。明哲不是明成那樣不知五穀的社會精英,他看著最後三天購入的四隻各一斤多的雞腿,一條活鱸魚,一隻魚頭,兩條合一斤多的鯽魚,一斤多點的活對蝦,三斤多的豬後腿肉,兩斤多排骨,和花色繁多的各種蔬菜水果,以及牛奶若幹,再想想冰箱裏的空空蕩蕩,不由自主地搖頭。但他慎重起見,還是問了一句:“爸,這幾天來客人?”
  “沒,沒人來。”蘇大強的站姿一如他以前買了書到校長那兒簽名時候的恭敬,笑容也如出一轍。
  明哲的嘴唇微微掀動一下,但什麽都說不出來,難道讓他當著蔡根花直言指責父親造假?他看著父親恭敬的笑,貌似單純的笑,胃裏猶如吞了一隻蒼蠅似的難受。真不幸被吳非言中了。明哲前不久回美國,給兩人現在的電腦都裝了攝像頭和語音聊天裝備,所以吳非說話不用如原來發電郵有字為證那麽正式,一說到明哲為父親報銷購菜金的時候,她就飛快說了句“估計你老爸拿出來的帳單得讓你啼笑皆非”,果然,父親很不爭氣,連造假都造得沒一點幽默的智慧,一眼可以看穿,所以尤其讓人啼笑皆非。當年媽不知怎麽忍受過來。想到那份傳真,明哲心中如骨鯁在喉,對這個父親實在有點打不起精神。但他不準備與父親說明玉傳真的事,父親也是可憐的,算了,別刺激了,他真怕又聽到父親的嚎叫,他沒明玉強硬。
  明哲不與父親多說,走進廚房交給忙碌的蔡根花一百塊錢,囑咐她買什麽買什麽買什麽,直接打發蔡根花去菜市了事。等蔡根花一走,屋內留下父子倆,明哲才回來搬椅子放到父親屁股後麵,按父親坐下,他自己坐在對麵,將帳單遞回給父親。“爸,這份帳單,兩個月合計四千多點。你跟我說實話,擠去水分,你的實際消費是多少。”
  蘇大強一聽,兩隻耳朵紅了,忙低下頭去不敢看兒子,可還是吞吞吐吐地道:“沒水分,一點沒水分。”
  明哲隻好把父親往好裏想,將髒水潑給外人,試探地問道:“是不是平時爸自己不去菜場,由保姆去買菜,她報多少東西多少錢給你,你就照著記帳?”
  蘇大強如逢大赦,忙順著道:“是是是,平時我不去菜場,你要來我才去。”
  明哲也不知道父親這話是真是假,總覺得假的成分占多數,他不想把父親往壞裏想,可偏偏父親做出來的事誘導著他非往壞裏想不可。他拿手指指著帳單,看著父親道:“爸,那看來蔡根花有問題了。帳單上這麽多菜,你們兩個人吃不了,我都最多吃個四分之一。等下我找蔡根花談談,不行就讓她收拾收拾回家吧,我們不能找個手腳不幹淨的人做保姆。”明哲密切關注父親的臉色變化,想從中了解到一些什麽。
  蘇大強果然急得手足無措,汗流浹背。他從來是不會放心讓蔡根花一個人去買菜的,買菜時候問價交錢都是他親自經手,絕不假手他人。他確實做了假帳,想從明哲那兒多掏一點錢出來,反正兒子掙的是美金,錢多,也不會在乎那一塊兩塊人民幣。他也準備好了接受明哲的嚴厲詢問,大不了一聲不響就是,兒子總不會學老婆那樣對他嚴刑逼供,最後肯定不了了之。但他沒想到,兒子有懷疑沒逼供,卻怪罪到蔡根花頭上,聲言要開除蔡根花。他急了,可越急卻越想不出該說什麽,憋岀一頭大汗之後才冒岀一句話:“不要叫小蔡走。”
  明哲看著父親的可憐樣子,不忍心了。但問題總得搞清楚,如果真是蔡根花虛報帳目,而且虛報的數目這麽大,那這種人是萬萬不可留的,否則哪天把家搬空了把老父的骨髓壓榨幹了都有可能。其實明哲心中感覺應該是父親有問題,但又非常不願意正視父親的問題,很想找出證據證明問題出在別人身上,這種掩耳盜鈴的辦法明哲自己想著都覺得有點心虛。他隻有堅持道:“再好的保姆,如果做人不誠實,手指那麽長,這種人還是不能留的。回頭我會與表姑解釋一下原因,免得表姑誤會。”
  蘇大強急得眼淚都流了出來,蔡根花怎麽能走。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在蔡根花麵前找到當家做男人的感覺,有生第一次獲得別人的尊重甚至順從他說東蔡根花不會往西,有生第一次他說話的時候不用看人臉色可以自由發揮想笑就笑,有生第一次被別人實心實意地豔羨著崇拜著隻因為他會熟練操作電腦,為此他高興得都快睡不著,有意在電腦麵前晃來晃去地操作以收取幾乎不識字的蔡根花的敬仰,為此他磕磕碰碰地在鍵盤上碼了一篇又一篇的短文,最初隻是簡單的日記,後來則是一篇篇的讀書筆記。一動手就一發不可收拾,他從腦袋裏整理岀以往看的各色文章,覺得精彩的,他就回頭從網上找出來再看一遍,記下閱讀筆記,寫完讀給蔡根花聽,直把蔡根花聽的眼神迷惘才心滿意足,以後蔡根花就一直追著他喊“蘇老師”了。蔡根花如果走了,他還往哪兒去找那麽合意的人?往哪兒去找這種有生第一次感受到的精神層麵的快樂?可他越急越沒法說話,唯一能做的隻有扯著衣襟抹眼淚。
  看到父親的眼淚,明哲慌了。不敢再問,怕逼得父親眼淚之後還有更大動作,他隻得連聲道:“爸,你別哭,別哭。”但明哲還是狐疑地看著那麽委屈的父親問了一句:“是不是保姆欺負你了?”
  這個問題容易回答,蘇大強忙哽咽著道:“沒,小蔡很好,沒欺負我。”
  明哲隻有好言好語安慰了父親幾句,與父親聊了幾句有的沒的,實在無話可說了,準備去一趟明玉家。電話她不接,見麵總不會趕他走吧。
  到門口才看見門後放著鋼絲床好像挪過位置,使用過,他上次走之前鋼絲床由他親自收起,不是那樣包裝的。他就隨口問了一句:“誰來過?還過了夜?”
  “上周小蔡兒子過來城裏玩幾天。”
  小蔡的兒子?來幹什麽?明哲淡淡地說了句:“難得他上來,陪他四處轉轉沒有?”
  “有啊。”說起這個話題,蘇大強有了精神。“我幫他租輛自行成,我帶著他走了好幾個地方。”當時蔡根花的兒子直讚蘇大叔見多識廣,蘇大強在讚美聲中心曠神怡,說話更是引經據典。他看的書多,說起來還真是一套一套的,聽得蔡根花的兒子當他是老學究。
  明哲回憶不出來父親究竟有沒有帶著他玩過,似乎是從來沒有。再想起上周果然有大量買入新鮮魚蝦的記錄,比他今天來麵對的菜單還豐富,原來是熱情招待了人家的兒子,老爸可真是大公無私啊。他愣了會兒,才有點賭氣地道:“以後注意點身體,這天氣不適合你做太多戶外運動。我出去會兒。”說完就走了。
  父親對他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又偏很純潔地說了,明哲出門後直覺得灰心喪氣,不知道他這樣對父親,究竟是不是有什麽路線性方向性之類的錯誤。媽當年也是不容易,真不容易。他昨晚開始本來就沒好心情,在父親這兒打個轉,更是心中什麽滋味都沒有。
  明哲恍惚中見到自己鼓脹的胸腹一放一收猶如青蛙。他也懶得中午快吃飯時候再打電話要明成過來了,他都看著老爸不順眼,何況本來就與父親很有心結的明成。再說,再加一個明成,還不把父親給吃得心疼死。明哲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父親的親兒子了。
  找到他曾經一遊的明玉家,果然沒人。所謂工作狂,就是大白天家裏鬼影子都看不見一個的人。明哲跟個偵探似的找到車庫,當然沒有他熟悉的那輛寶馬。於是明哲打車過去明玉的公司。這地址,還是他今早從明成嘴裏摳出來的。明成雖然不情不願的,甚至還假裝打呼嚕裝睡,可還是被他摳出來了。想到這兒,明哲真是哭笑不得。一家四個,瞧瞧,就跟散沙一樣。
  不出所料,明玉這個工作狂的車子就在他們公司大樓底下車庫,這輛車子太容易找。明哲想想還是別上樓去打擾明玉,家裏人找上公司總是不美。他站在車頭給明玉發條短信,告訴明玉“我在車庫你的車子旁邊,能不能下來見一個麵”。
  明玉看著短信欲哭無淚,追求她的人怎麽都沒法做到如此步步緊逼?反而是她來不及躲開的蘇家人怎麽總陰魂不散?明玉想了很多回信,中庸點的如“出差”,惡毒點的如“建議你對比蘇家三男丁的DNA”,厚道點的如“請回家”,可最終明玉什麽回信都沒給,翻一個白眼繼續做事。真煩,這個蘇明哲真是煩透了。對於舅舅這種人,她可以下手陰狠毒辣,對於濫好人大哥,她該怎麽辦?明玉心頭陣陣的火。
  但看了會兒報表,眼前的數字都在跳舞。她不得不打開手機發短信給明哲,“我心中的親情概念全在前二十年被全部蘇家人銷蝕光了,我也已經想明白,不能把自己的精力全放在清算過去上麵。如果你希望我活得快樂,請讓我們橋歸橋路歸路,不要打擾我,脫離蘇家我更能找到屬於我的快樂。謝謝。”她希望大哥能明白,並不是什麽血緣疑問讓她生出離心,而是她不想再陷在蘇家的黑暗回憶裏打發未來寶貴光陰。
  明哲站在明玉的車邊看明玉的短信好久,手指一動,轉發給了明成。兩兄弟都看出,明玉說的是大實話,雖然這大實話有點不中聽,不符合常理。明哲很快收到明成一條短信,“回家吧,別強求了。”
  明哲站在明玉的車前想到兩個多月前明玉已經不回複電話短信,因為家史才上一回論壇,可見她早有去意,這種去意被她從父親那兒得來的父母過往給加強了。想到他求明玉去醫院看看明成,她沒回電,隻電話問了一下舅舅有關蘇明成的傷勢,大概隻有明成快死了她才會道義出手。想到吳非現在寄寶寶照片給明玉也不見她回郵。再想到明玉現在的身份和物質條件。蘇家能提供她什麽?除了痛苦的記憶,和未來無窮的麻煩,她能從蘇家得到什麽?他找上門真的是被明玉製造麻煩妨礙快樂嗎?還有,他求明玉幫忙去醫院探望幾乎是有宿仇的明成,是不是加固了明玉的去意?
  明哲心想,事實可能真的如此,可他心裏非常不能接受。他很希望明玉回歸,蘇家人能坐一起說說笑笑。蘇家已經鬧成這樣了,媽媽去世,明成離婚,爸爸冷漠,別添明玉離家了。媽媽去世已是無法,他想拉明成和朱麗在一起,讓爸爸恢複自在生活,讓明玉感受家庭溫暖,他還希望自己努力工作可以換得早日回去美國與吳非寶寶團聚。可是,他發現,他力不從心。或許,橋歸僑,路歸路還真是唯一可行方案,不說明玉脫離蘇家在她自己的工作範圍叱吒風雲,單看父親,父親與蔡根花一起買菜回來的時候才是笑得真歡喜,笑得像個正常人。父親也是被蘇家這個框子套死了,如果父親有明玉的能力,估計也會對他這個兒子大嚎一聲,“蘇明哲你滾遠點不許來煩我”。
  明哲發現自己好傻。
  好在明成一個電話把明哲從明玉車前拉開。明成不想見舅舅,就去銀行取了錢交給大哥,由大哥去交給舅舅。對此明哲心裏還是挺欣慰的,還好,明成總算聽進去了他的話。在取錢的銀行裏,明成又交給明哲一張轉帳的銀行電腦單據,說他把這些錢打進父親付按揭的銀行帳戶裏,請大哥幫忙去父親辦按揭的銀行把房款完全結清。明哲看著明成激動得不知怎麽才好,這家夥終於開竅懂事了。可他自己不開竅,一輩子嚴肅慣了,除了伸手重重拍了下明成的肩膀,他說不出做不出別的。
  走出銀行,明哲跟明成說起他以前怕父親節約慣了吃得差給父親訂的買菜激勵製度,可是今天查賬卻發現爸明顯做假帳騙兒子補貼。明成一聽就是一聲冷笑:“大哥,我早知道會岀這事,你以為爸不聲不響就是好人?他以前是被媽管著沒能力造反使不起壞。現在沒人管他,他膨脹起來什麽事都做得出來,隻要他能力所及,誰最容易被他順手抓住誰倒黴。可憐大家以前都同情爸以為媽是惡婦,你前陣子還信他的話差點把家史寫成控訴媽的大字報。”
  明哲臉一紅,“雖然現在知道爸是怎樣一個人,可是他好歹是爸啊。我以前百事不管隻知道讀書,現在想盡孝了,可是媽媽早逝,本想在爸身上好好彌補……”
  “這話你可不能跟爸說,你說了,爸會認準你。你看看他對老三說的都是些什麽?有男人這麽在兒女麵前說混帳話的嗎?他不是好人,你看清楚點,你掙的錢全給他他也不會記你的情,你還是把錢拿回家照顧老婆孩子吧。”
  明哲歎息:“難怪明玉不肯答應回蘇家,這樣的爸,我都怕他。算了,他總歸是我們的爸。唉,爸寧願陪保姆兒子遊玩,明玉幹脆與我們斷絕來往。我沒太多奢望,我隻想,一個家象一個家,一家人能坐到一起吃飯。可怎麽這麽難。”
  “大哥,你醒醒,都是成年人了,你以為大家還會因你而變?比如我和蘇明玉,那是注定不可能說話了。昨晚我沒說,媽和蘇明玉對立成那樣,那是蘇明玉自己做人歹毒造成,她那樣的性格,你能改變她?大哥你好心,但你等著被爸捏著耍吧,等著他人心不足,哪天問你要車要別墅。你現在難道還不覺得,媽以前這麽對爸,是被爸逼出來的嗎?還有蘇明玉,媽辛苦維持一個家,還要在外麵工作上掙臉,她要強,丈夫又不頂用,她苦死累死,可回家總有個蘇明玉與她作對,媽還能不冷了心?大哥,這點你考慮到沒有?你別說媽以前對蘇明玉錯了,你別忽視強者受的苦。”
  明哲見明成隻要昨晚答應的,他今天立馬做到,可見明成聽得進他說的話,所以他更要把明玉與媽的多年矛盾給明成理清楚:“爸當時是成年人,所以他和媽的相處,是性格必然,也是那時候的社會環境必然,而且,我們也不便置評。但明玉的事你不能這麽理解,她生下來時候什麽都不懂,她未來性格發展成什麽樣子,全在大人的掌握中。而媽媽那時候是強勢者,媽可以掌控明玉的一切,她的性格形成,是媽媽為主,和我這當大哥的漠不關心為輔,多種原因結合迫使她變得具有攻擊性。責任根源不在她,明成你不能因為愛媽媽就否認明玉。至於後來,媽媽越來越衰老,明玉越來越強,明玉的性格能力又那麽象媽,兩人針尖對麥芒,越對越成死結,對局麵的掌控卻已經轉向明玉主動。明成,你記憶中留下的肯定是近期的事情,如果不看問題根源,明玉確實不講道理。我出國的時候明玉還沒成年,所以印象中明玉還強不過媽。這次因為整理家史,我與吳非兩個討論來討論去,用吳非局外人的眼睛看媽和明玉的關係,我們得出媽重男輕女這條脈絡,昨天才知有更深層次原因,那就更對了。明成你看有沒有道理。”
  明成現在挺能聽得進去明哲的話,對於明哲看來很是痛心的言論,他願意考慮。說來,也得承認,幼小時候隻有媽欺負明玉,哪有明玉欺負媽的可能。但他依然有點不願承認媽媽在明玉養育方麵有錯這一事實,在吸了半天悶煙後,問了一句:“大哥你說明玉象媽?媽做事有那麽歹毒嗎?”
  明哲瞪了明成一眼,“明玉做事並不歹毒。她跟媽差不多,很能做事,但一張嘴也不饒人。”
  明成想了想,道:“是,小學時候她小動作特別多,常挨媽的打。初中時候隻有休息天在家,一張嘴不知哪兒練來的,特別逆反,什麽都要跟人反著說,我吵架不是她對手,她就天天跟媽吵,大哥你那時差不多讀大學了,沒時間管。反而現在,明玉動手動口全免了,隻動壞腦子。”
  明哲聽了不由一聲笑,明成說出來總比不說好,而且,明成從剛才連名帶姓地叫“蘇明玉”不知不覺改成“明玉”了。他也考慮了會兒,才道:“這就對了,怪不得吳非那次說,算算年齡,媽更年期的時候明玉正好逆反,兩人久而久之扭成一隻死結。再加昨天你給我看的傳真,還有你也應該知道,家裏沒提供明玉大學學費生活費,任她打工自生自滅,換誰都會因此與家裏有隔閡。說嚴重點,明玉可以說是被逼出家門的。明玉那條短信回答你也看了,對她來說,在蘇家的日子是她迫不及待想忘記的過去。唉,我雖然理解她的心情,可還是沒法接受她不肯回蘇家的事實。不過硬拉她坐一起吃頓飯是不可能了,我們做哥哥的細水長流吧。”
  衣冠楚楚地兩兄弟盲流似的站在銀行門口的陰影裏沉默,明成吱吱地吸煙。明成沉默半天,心裏總不能放下明玉當初把他送進牢裏關兩天的仇恨,以前的恩怨倒也罷了。可是又不忍心讓好心的大哥難過,不能一口拒絕,於是他最後說出來的話另走岔道。“大哥,爸目前的退休收入有兩千多,再加你已經幫他解決保姆工資,他的收入足夠生活,你不用太過操心,你的錢還是留著,以後他生病住院需要急用的錢會很多,有的是需要你掏錢的時候。而且,現在我把他房款全結了,他沒大筆花銷的可能,還有媽的喪葬費他都獨吞了,葬禮都是我們岀的錢,他不缺錢,他隻是吝嗇,你再多給他錢都沒用。”
  明哲沒想到明成反而會回到第一個議題的答案上來,心知明成心中對明玉的疙瘩暫時是難以化開了。他也不能強迫,隻希望自己昨晚今早說了那麽多,明成回頭夜深人靜能好好想想。“好吧,明成,我帶著錢去等舅舅,你回去好好自己吃中飯,吃多點。隻是,你現在吸煙這麽凶,對身體不好。”
  明成勉強笑笑:“沒辦法,應酬時候不吸煙不好說話。”
  明哲隻有又搬出媽,“還是戒了吧,媽要是在,看見你吸煙還不打你個大後腦勺。媽一輩子最討厭人吸煙。”
  明成聞言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就將吸了一半的撳滅,勉強笑道:“這幾天心裏堵得慌,就讓我吸吧。”
  明哲拍拍明成的肩,忽然想到一件事,“明成,我以前每年匯兩千美元回來,正月前一次,七月再一次,我這次翻看爸的記帳本沒發現有這筆進帳。”
  明成忙道:“我從來沒記著媽給我多少錢我還媽多少錢,都是媽說夠了就好,看賬本才知道欠媽那麽多。”
  明哲笑道:“我不是查你的帳,你幫我想想,媽肯定是幫著娘家的,可是爸記的帳上麵沒有這筆支出。會不會我寄來的錢都讓媽給了娘家?你每天在家,有沒有印象?”
  明成想了會兒,道:“有,外婆沒有退休工資,靠媽幾個姐妹養著,兩個阿姨都沒穩定工作,可能還是媽岀大頭吧。我有時送給外婆的東西第二天就轉手到了舅舅手中,可能媽給外婆的錢也到了舅舅手裏。還有外婆去世前有一次台風,把外婆家屋頂掀了,是媽出錢修的屋頂。外婆去世的花費應該也是媽岀大頭。這樣算算,你的錢還真都去了媽娘家。”
  明哲點頭:“這就是了,肯定還有給眾邦的大紅包。我有數了,我懷疑舅舅今天見我得哭窮,他那你要挾我給他兩萬塊讓他們眾邦讀書。”
  “別給他。”明成氣憤。
  “有數。”
  “別說有數,不給就是不給,養不起兒子生什麽生,何況我們是蘇家,不是趙家。”
  明成聽了笑道:“好,好,不給。走了,再見。”
  明成看大哥上出租車,等大哥把門關上衝他揮揮手,他才從肚子深處重重歎岀一口氣。要不是大哥是個好人,他也不要什麽蘇家,媽不在了,就像皮不在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可是大哥,這個婆婆媽媽的大哥,這個一心想著他好的大哥,昨晚讓他看到一張新的皮。
  他可以不要蘇家,可他不能不要大哥。昨晚如果不是大哥回來看他,跟他說了那麽多話,他今天不會出門,他本來打算關自己三天三夜的。他什麽都失去了,活著還什麽意思,出門還怎麽有臉見人,他見了人就想殺人。可是大哥昨晚幫他清理了腦袋上的一把雜毛。大哥沒提供他什麽路子,但是大哥令他心靜。
  舅舅一聽說可以拿回借出去的錢,飛速踩著自行車來了,明哲打車前腳進父親的家門,他後腳就跟進。
  蘇大強因為對兒子心裏有鬼,正忐忑著,不敢接近,戴著老花鏡坐南窗邊舉著一張報紙閱讀,時不時兩隻眼睛從鏡片上方滴溜溜地環視一下周圍,室內多了兩個熟人,讓他倍感坐立不安。大概隻除了蔡根花,蔡根花的存在讓他在這個房子裏呆得更舒適坦然。
  蘇大強心裏其實不喜歡兒子過來陪他共享天倫,因為他並不享受,照他的意思,還不如與蔡根花一家坐一起吃飯來得舒坦。“蘇老師”的稱謂如醇酒般醉人。但世事難全,明哲不來,誰給他報銷菜錢?不敷衍了明哲,他有個事情找誰?隻有明哲肯替他擔責任。所以他本能地將兩撥人有所取舍,區別對待,忍一步海闊天空。明哲代表的是豐衣足食的物質世界,蔡家母子代表的是精彩的精神世界。蘇大強為自己的精妙概括傾倒。
  明哲本來因為明成的改變而愉悅著,回來看到父親浮在報紙上方油膩膩的花白頭發,看父親時不時偷偷打量他看他也看過去就轉瞬換上笑臉,明哲心中原有的陽光頃刻黯淡。他感慨,這樣的爸,讓本來已經冷了親情的明玉怎麽熱心得起來。
  舅舅這個人倒是沒低三下四的,他身高馬大,身板兒筆挺,身上的衣服褲子也是筆挺,而且那短袖襯衫白得發亮,整個人看上去很是整潔。明哲看了隻想到以前的明成,不過明成穿著方麵的小細節更講究。他忍不住就想著今晚不在父親這兒過夜,到明成那兒還得盯著明成說說,讓他千萬不能學舅舅。蘇大強則是起身微笑,見沒人搭理他,他笑玩也不覺得尷尬地在老位置坐下。
  舅舅進門就嗓音洪亮地跟明哲說好久不見很是想念之類的話,口齒流利得明哲都插不進嘴。舅舅進門,明哲還是被他拉著坐下的。明哲並不喜歡這種很會做人卻不會做事一輩子靠著大姐過日子的人,打斷舅舅滔滔不絕的讚美(該讚美已經讚美上了明哲從沒好生叫發型師特別維護過的頭發),直接道:“舅舅,這兒是三萬領六百,六百是利息,你數數。”
  舅舅的注意力立刻被錢奪了過去,連坐在窗邊看報紙的蘇大強的眼睛也看向那一疊錢。明哲看著舅舅一張張地數錢,心裏想著該用什麽辦法讓舅舅拿了錢就走,他真吃不消這個舅舅,也怕舅舅賴在這兒問他討錢。
  幸好舅舅數錢慢數得仔細,明哲才有辦法想岀一些損招。看著舅舅數到最後一張,他忙對舅舅道:“舅舅留這兒吃飯?明成立刻就來,大家一起吃。”明哲想到明成說的與舅舅的衝突,指望這樣可以嚇走舅舅,起碼可以讓舅舅因為不願意與明成見麵而離開。
  沒想到舅舅立馬起身,檢閱了蔡根花擺出來的碗碟,“油豆腐燒肉,油煎帶魚,冬瓜鹹肉湯,絲瓜炒蛋,不錯不錯,還在做什麽?有五個人吃,量再大一些。”
  明哲立馬傻眼了,舅舅原來無所畏懼。也是,他要是不好意思見明成的話,以前也不會總靠著大姐過日子了。他覺得秀才遇見兵了。那邊舅舅卻已經在招呼:“大哥,別看報啦,快坐過來吃飯。大哥現在經濟真好,每天腳蹺蹺什麽事都不用做就有飯吃,你看我們就不行了,我兒子眾邦還等著上高中。明哲啊,你怎麽都得幫幫眾邦。眾邦才初中畢業……”
  明哲連忙幹咳一聲打斷:“舅舅你已經說過這事。這事我已經告訴我太太,看她肯不肯。”
  “哎呀,明哲你還怕老婆嗎?你堂堂一個留洋博士還怕老婆嗎?你說不出口我來說,你把電話撥通了。”
  “我太太在美國,她那裏現在是半夜,我晚上會聯係她。吃飯吧,爸你坐我身邊,蔡保姆,你做完這個菜也來坐著一起吃。”
  舅舅先坐了,伸筷子夾了一塊帶魚,也不急著吃,滔滔不絕地跟明哲道:“明哲,眾邦的事是大家的事,你一定要伸手幫忙。你看,你都讀了博士,眾邦連高中都讀不上,你這哥哥臉麵還往哪兒擱?”
  明哲心說這與他有什麽關係?“兩萬塊不是大數目,舅舅家裏應該有些積蓄吧?”
  蘇大強一看見這個小舅子就煩,看到小舅子就跟看見明成一樣,知道是又來要錢。他怕明哲給錢,知道他在明哲麵前說話有點分量,所以忙小心地看著前麵的筷子道:“春節你大姐不是剛給過你們一疊錢嗎?”
  “那哪夠用啊?我年初不是在賓館做保安嗎?還是大姐介紹的。結果人家春天時候不賣大姐的帳,把我辭了,我們家現在就靠眾邦媽做鍾點工賺點錢。這麽點錢,隻夠吃飯。明哲,眾邦是趙家的獨苗,趙家隻有這麽一個孫子了,全靠你們這些哥哥啦。明哲,你經濟條件最好,美國來去都是飛機的,我們眾邦說起來總說要以你為榜樣,等眾邦高中畢業,你想辦法也讓他到美國留學,眾邦腦袋不笨,小孩子就是貪玩不肯學。這回上了高中我一定天天盯著他看書,你回來也輔導輔導他,他肯定也能出國讀博士的。”
  明哲心想,原來舅舅還真是經濟不好,他不由問了一句:“舅舅後來一直沒再上班嗎?”
  “去年本來好好的,我問你媽借錢買了輛摩托車,又考出駕照,想開摩的掙錢,結果你看,年底時候說全市取消摩托車,我隻好把嶄新的車子給政府換一點點小錢回來。我本來還想著熱天時候開摩的辛苦,秋冬季總可以岀街掙錢了吧,結果呢,共產黨政策多變啊。沒想到,沒想到。大哥,有酒沒?”
  明哲心中一算,這一年春節給的錢,去年買摩托車和培訓的錢,都是媽岀的啊,看來他寄來家裏的錢都落到舅舅手裏。而且,從舅舅的話裏聽出,舅舅學了摩托車後夏天沒有上街做生意,嫌天熱。估計如果去年沒有禁摩政策的話,舅舅冬天也肯定歇業。他這哪是找不到工作,他是偷懶將工作往外推。他是靠在他大姐這座金山上好吃懶做了。明哲記下這些,準備回頭說給明成聽,要明成看看偷懶的下場,他是怎麽都不會學媽媽掏錢填這個無底洞的。嘴裏則是對舅舅道:“我把這些都說給我太太聽。”
  “還有啊,你得告訴你太太,眾邦是趙家三代單傳的獨苗……”
  “這個早說了。”
  於是,一頓飯,就聽舅舅滔滔不絕地闡述眾邦這棵獨苗地重要性,明哲聽得頭暈腦漲。明哲塞填鴨似的吃飯,隻求著趕緊吃完飯趕緊地溜。他都沒怎麽吃菜,吃完兩碗,就起身道:“明成沒來,看來他的傷口還是有問題,我得立刻過去看看他。”
  舅舅一聽,連忙道:“我跟你一起下去,你等等我,隻要再三口飯。”
  明哲也不坐下,索性站著等,看舅舅將最後三塊油煎帶魚全吃了,這盤油煎帶魚等於全軍覆沒在舅舅肚子裏。舅舅吃好起來,掏出紙巾擦擦嘴巴,笑道:“我不大喜歡吃肉,還是吃魚有胃口。大哥,我們走了,回頭我再來看你。”
  蘇大強垮著臉都沒應,反正有大兒子罩著他,他也要表達憤怒。
  明哲與舅舅下去,舅舅一到下麵就問:“明哲你怎麽去明成那兒?打車還是坐公交?你美國人肯定打車吧?”
  明哲隻得道:“我對這裏的路不熟悉,打車過去。”
  “那好,那好,我自行車放你出租車後麵,你捎我一段。”
  明哲兩眼翻白,他不知道該如何拒絕這個舅舅,隻得打車“順路”送舅舅一人一車回家,然後他要司機返回父親家。
  剛好父親吃完,蔡根花收拾碗筷進去廚房洗,明哲麵對著爸,他腦子一時還沒從舅舅的語言轟炸中清醒過來,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向爸開口說報銷帳單的事。想了好一會兒,才輕咳一聲,道:“爸,這樣吧,以後你也別記帳了。保姆工資之外,我每月再給你一千零用,你吃好點用好點。”
  蘇大強見明哲不生氣,放心,忙笑著道:“好,好,你破費了。”
  明哲看著笑得低頭哈腰的爸,心裏歎了聲氣,很無奈。可有什麽辦法呢,爸總是爸。“爸,平時別總是呆家裏對著電腦對著書看,眼睛會不舒服。現在不要你做家務事,多去外麵活動活動,生命在於運動。”
  “是,是,我每天早上去菜場,有時天氣好也會在小區裏走走。”
  蘇大強忘了前麵說的他不去菜場,買菜都是蔡根花的事,明哲當然不便指出。“偶爾去爬爬山吧,山上空氣好,帶著幹糧過去多呆會兒回來。”
  “太遠,得轉一次車,我怕摸錯路。還有郊區亂,我怕。”蘇大強說話時候聲音怯怯的。
  明哲立刻無話可說。料想要爸打車去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敢再說他報銷出租車票,誰知道這麽一說,爸會不會滿大街地找人家丟棄的出租車發票。“那爸平時幹些什麽?就看看電視看看書?”
  蘇大強還在扭捏,剛過來擦桌子的蔡根花聽見了,插話道:“蘇老師每天寫文章,寫得來得好。”
  明哲聽了發楞,不知道爸有這麽一手,還從沒見爸寫過什麽,他笑道:“爸寫了什麽,給我看看。”
  蘇大強又是得意又是擔心地道:“別,別看,不好的,隨便派派流水帳,你別看。”一邊說一邊就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地害臊。
  明哲估計是些騙騙蔡根花的東西,就不去勉強爸,笑道:“不看就不看,不過爸有興趣寫文章是好事,生活有寄托。什麽時候覺得寫得好了,寄給本地報社看看能不能登出來。”
  蘇大強雖然不敢給明哲看,卻還是被明哲的話激發了豪情壯誌,他暗暗想著,這又有何不可,寄信給報社,誰又能知道他是誰了?而且那個蔫不拉嘰的劉老師看的書都沒他多,還岀書了呢。他美美地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快十一了,有七天休假,你會去旅遊嗎?帶著我去好嗎?”
  明哲道:“估計沒時間去,可能連休息時間都會沒有,又一個項目得接上來做。”
  蘇大強低頭笑一笑,依然目光朝著地上,不敢看對麵說話的人,這是他說話的習慣。“金秋十月是旅遊最好時間,我從沒出去走走,我想去旅遊。”
  明哲詫異,剛剛還連郊區要換一輛車的山都不敢去爬,怎麽這會兒想走得遠遠的去旅遊了呢?“爸你行嗎?別走丟了。”
  蘇大強還是笑道:“不會,跟旅行團走,叫小蔡一起去,跟著照顧我,不行叫小蔡兒子也跟上拎包。你看這兒報紙廣告。我想去三峽走走,跟旅行團,又在船上,不會走丟。”
  明哲接了報紙看,這是周四的報紙,因為臨近十一,版麵上鋪天蓋地的都是旅遊消息,國內國外選擇頗多。蘇大強怕明哲找不到,挨過來將他看中的一條指給明哲看,“這兒,就這條。你看,得加緊報名了,好的話今天就去報名交錢。”
  明哲一聽,腦袋裏“嗡”一聲,警鍾長鳴。怪不得會翻出一張周四的報紙來一直在陽台上看,原來是看中他的錢包了。這本來沒什麽,父親即使不說,他有空也會帶父親岀去走走,老年人的日子不多,有力氣時候得多看看山河。可是這會兒滿腦子都是那張造假造得漏洞百出的帳單,明哲意識到父親顯然是有計劃地敲他竹杠,還小蔡小蔡兒子呢,他氣得好一陣說不出話,又不便對爸光火,過了好久才淡淡地道:“旅遊是好事,不過我不放心你自己出門,跟團也不行。有時間我帶你去,或者叫明成他們帶著你去。”說完這些,明哲無可留戀,起身道:“爸,我公司明天還有事,我今晚得回去了。你一定得保重身體。”
  明哲說走真的走了,走得沒滋沒味。他不是不想送爸去旅遊,隻要爸高興。但爸這麽做把他當什麽了?凱子?他是爸的兒子啊,在爸眼裏他都不如蔡根花的兒子了。
  他又到明成那兒住了一夜,跟明成說了很多話,兩人這回話特別多。
  回到上海,明哲賭氣將帳戶裏的錢全劃給吳非,給吳非電郵說,以後就給他五百美元做生活費,別的有什麽需要再打報告問吳非要。
  這都什麽親人,好像他的錢是地上撿來似的,變著惡心法子從他兜裏掏錢,真是沒完沒了。還是把錢交給吳非做怕老婆的好,免得哪天心慈手軟了一把。
  
這都什麽親人,好像他的錢是地上撿來似的,變著惡心法子從他兜裏掏錢,真是沒完沒了。還是把錢交給吳非做怕老婆的好,免得哪天心慈手軟了一把。
  因為明哲心裏明白,若不是有媽這個可怕的前車之鑒在,他今天聽了舅舅的難處,可能還真會給錢的,畢竟孩子的教育重要。他擔心自己總會有一天受不了舅舅的哭訴,將錢給了。還不如早早把錢全交給吳非管著,他隻有極限生活費用,他那樣才能放心自己不心軟。

  三十七
  蘇大強的日子過得前所未有的舒心。頭頂沒人管著,下麵卻有人伺候著,而且伺候的人工資由明哲來岀,兩個人的飯菜零用明哲也負擔了去,他的工資每個月都存入銀行生利息。他每個月最快樂的事是發退休工資的第二天去銀行,湊個整數,把錢存成定期,他快樂地看著定期存著一張一張地多起來。他每天不用做事,不用操心,隻要一門心思尋找他的老年娛樂。
  蘇大強的老年娛樂是每天在家看書,出去看報紙,到公園裏聽聽其他退休老頭老太唱戲,他也偶爾躲假山後麵吊個嗓子。他每天還要寫一段讀書心得,寫好讀給蔡根花聽,並將妙處解釋給蔡根花聽,從蔡根花眼睛裏看出欽佩後,才打印出來,放在封麵寫著“歸田小寄”的集子裏。
  他的日子如流金的夕陽,燦爛而安詳,非常美麗。
  至於明哲來一趟吃一頓中飯就匆匆而走,他倒不是非常在意。不過明哲因為他的謙虛而沒強行要求看他寫的文稿,他倒是挺在意的,若是明哲再堅持一下他肯定繳槍不殺了。他發現,自己現在重精神生活甚於物質生活,這真是一種高尚的傾向。他想到每次退休教師開會時候,總是說老有所為,所以很多人做了一輩子老師後進老年大學做學生學畫畫,學寫字,他就不出門了,他不出門看天下書,通過高科技的網絡,他的老師隻有更精更好。
  蘇大強挺滿意自己現在的生活,他現在唯一操心的是蔡根花會不會永遠做下去。而明成離婚的事,明哲沒與他說,他當然也不會主動詢問明成家裏過得怎麽樣。
  明玉本來心情就已經被自己的出身搞得很不怎麽樣,又被舅舅被朱麗被明哲接二連三地提醒她是蘇家人,蘇家就跟鼻涕似的甩都甩不掉,陰魂不散,她的情緒更低落。中午破天荒關了手機在辦公室的套間裏睡覺,一直睡到三點,起來,情緒依然低落。
  打開手機,她都有點不敢看短信,怕又看到明哲那個書生腦袋依然拎不清。好在,總算沒了。倒是有一條柳青來的短信,告訴她明天上午的飛機到。
  明玉心說柳青這是想家了,明明高層會議定在周一周二兩天,他硬是周日就來,可見趁機要好好回家做些事。但是想到前兩天她鬱悶時候給柳青打電話柳青滿嘴瑪麗莎麗,她就不給柳青回電,也是短信問一句,要不要叫個司機送輛車子到機場。柳青立馬短信回來,滿屏的都是謝謝。
  柳青的即將到來終於讓明玉有點高興起來,她拉開窗簾,讓光線充盈整個辦公室,一直做事到夕陽西下。回頭看向窗外,夕陽正好從對麵一幢樓的屋頂隱去。所以,明玉空手走到“食不厭精”的時候,天已經幾乎暗下來。
  這一回,小廝帶她到窗邊一個位置就座。明玉才一進門,就發現“食不厭精”今天的不同。一樓迎麵,是一張色彩鮮豔的唐卡,而後,沿樓梯向上,做舊的木板麵上簡單地用圖釘釘著一副副彩色黑白的照片,照片有大有小,樓梯左手是川藏線,右手是青藏線,在截然不同的風景風格中,交匯到二樓,二樓的牆麵是聖潔的雪山聖湖、深邃的藍天白雲、巍峨的布達拉宮、和溝壑交錯的藏民的臉。
  明玉驚訝地打量四周,發覺現場簡直類似酒會,應該坐在桌子邊喝酒吃飯的人舉著形形色色的啤酒杯紅酒杯雞尾酒杯還有白瓷杯沿牆邊晃蕩、議論。而有兩個黑臉男子,一高一矮,旁若無人地喝酒,旁若無人地用藏刀切白煮蹄胖。與他們同桌的石天冬見到明玉來,就走了過來。
  “什麽感覺?”石天冬問得有點迫不及待。
  “挺怪,不象飯店象酒吧。”
  “要的就是這種感覺。我開這家飯店就是想給來者食不厭精的美味感受,可是這幾天下來,應酬飯有增多的趨勢,那些人互相灌酒,喝醉的人哪裏還能品味我精心準備的菜肴的精妙。所以你看,我把大圓桌撤了,以後一桌最多隻六個人。引入我喜歡的文化元素,也是為了把不搭調的應酬食客排斥出去。”
  “可是應酬者往往是帶來最高利潤的客人。”
  “但是當你看到應酬者走後,桌上一半沒動的菜肴,那些都是我們通過原產地精心采購、廚師們精心設計烹飪,都是放一顆心進去的產品,誰都不願看到自己的心思被糟蹋。”
  明玉微笑道:“你堅持了個性,可其實縱容了自己的任性。你的飯店既然走進市場,就得抓住買家心理。”
  石天冬不以為然:“如果我不堅持食不厭精,我又何必賣了‘食葷者’,每天攪幾鍋千年不變的湯可以很好地混日子。至於買家心理,你不能忽視一幫買家,他們向往食不厭精,而不是味精蠟燭雞瘦肉精豬養殖黃魚。我開這家店,你以前也說了,這是我的理想。我不會遷就。”
  明玉依然微笑:“你既然堅持你的意見,又何必迫不及待地追問我的感覺。說明你還是想知道市場的反饋。”她見多了剛入行自信十足什麽都想嚐試的銷售員,她以前也曾是,她才不會被石天冬那種原始的自信感動。但看到石天冬被她說得尷尬,她又微笑鼓勵:“既然你認為自己對,那就堅持。再說我說的不是自己的感受,我說的是市場普遍規律,可誰知道黑馬什麽時候會以何種方式嘲諷市場普遍規律異軍突起呢?我的真話是,我自己吃飯和私人應酬會來這裏,但是公司應酬會去別處。我在你這兒的消費都不會高。所以我從我自己的消費心理角度來推測其他食客的心理,但我懷疑這是普遍心理。還有就是,你有沒有設定過你準備吸引什麽樣的消費群體,你準備怎樣吸引這類人群,你了解這類人群的真正需求是什麽?我認為你今天推出的西藏主題秀與我所認識的在你這兒吃飯的食客們氣味不相投。如果在酒吧看到西藏主題秀,我會拍手叫好,但是在這兒,我覺得不合適。”
  “或許你的領域與我的領域不是同一概念,我不苟同你的意見。你看看大家對西藏秀的興趣,今天的酒水銷量至此已經超過以往。”中午以來,已經有好幾個朋友叫好,隻有明玉唱反調,所以石天冬認為明玉代表的不是食客的普遍反映。
  “我舉辦活動的終極目標是市場占有率,是銷售量,是利潤率,我認為不管是不是同一領域,麵對市場,持有的應該是相同的銷售理念,不同的隻是操作手法而已。不信你找時間統計一下每桌消費數字與對牆麵照片關注度的對比,看看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在關心你的西藏主題秀,是低消費個人客戶,還是高消費公款客戶。不過我心裏有點希望看到理想與現實有機結合的特例。我餓了,我要點菜。”明玉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她覺得石天冬的操作很粗糙,石天冬沒有市場調查的概念,石天冬為性格而任性是做生意的致命缺陷等,但作為朋友,她已經說得夠多,其他得看石天冬自己能不能領會,她也隻能點到為止。或者石天冬追求的就是快樂,他任性了他快樂了,花點錢又有什麽。
  “點什麽菜,我安排給你。”石天冬有點情緒,不過終於還是沒把“你又不太懂吃”這樣的話說出來。他起身,走出一步,又回頭不屈不撓賭氣地道:“目前的調查結果隻有你一個人唱反調。你等著看,看我怎麽用市場化手法實現理想。”
  “好。”明玉靠到椅背上,看著石天冬不由好笑。她仿佛又看到那個用不到三分種時間飛奔買來KFC雞翅的大男孩。這個石天冬,說成熟也成熟,說任性也任性,不過倒是有性格,比較好玩。但明玉覺得石天冬所做的事則是一點都不好玩,她完全否認石天冬今天搞的這個活動。但誰知道呢?人本來就是心思最難琢磨得透的東西,人的胃更難搞得懂。
  一會兒,小廝端菜上來,一盤蘆筍龍蝦球,一碗不知什麽海鮮濃湯,西餐的感覺,可是配的卻是米飯。明玉飯來伸手,專心吃飯。倒也不是賭氣或者什麽,她是真的對那些照片沒有興趣。她走的地方多了,看的風景也多了,對別人拍出來的照片審美疲勞。
  她確實不太懂吃,對於一個吃鹽水汆白菜都能下飯的糙人,想要體會石天冬的食不厭精實在是有點困難,不過她堅信她這樣的人才是大多數,而服務性行業,應該麵對的是大多數有錢糙人的錢包。但好吃不好吃她還是知道的,菜好吃的時候她就吃得快,在石天冬這兒吃飯她一直快手,今天也不例外。吃完,遠遠衝正忙碌著的石天冬揮揮手就付帳走人。
  石天冬則是不得不考慮明玉的話,因為他知道明玉是個市場高手。整個吃飯時間,他用一個小本子記錄下每個飯桌食客對牆上照片的反應,回頭對比一下,發現果然是消費高的,而且是回頭客們,反而不關心牆上掛什麽。於是石天冬麵臨一個問題:是繼續反對應酬客人,還是放回圓桌招回應酬客人?是繼續潑辣地展示自己的愛好朋友的愛好,還是為客人掩飾自己的愛好將飯店搞得假模廝樣?理想該不該向利潤妥協?
  石天冬考慮一夜的結果是“不”。他不會放棄自己的理想。他會依然憑自己的興趣四處淘吃的淘玩的,他會依然憑自己的興趣設計每天變化的個性化菜單,他還會一如既往地出門大吃開闊眼界。會小眾化邊緣化嗎?石天冬覺得不大可能。據他所知,食不厭精的大有人在。
  比如說今天中午有一家三口來飯店吃飯,喝的是自帶自藏陳年加飯酒,點的菜正是石天冬今天得意心水的主題。飯後,男主人叫石天冬過去,請石天冬品嚐他們自帶的加飯酒說了幾句話。沒料到晚飯他們又來,男主人還攜來一幅字,字體渾厚剛勁,寫的正是“食不厭精”。從落款看,男主人是文化界大有名氣的畢律之。他們的消費也不低。所以石天冬有理由懷疑市場高手蘇明玉的論調,他有信心培育起真正愛好飲食文化的顧客群。
  而畢律之的女兒,高雅知性,臉上雖然帶著微笑,可眼睛裏的神情卻是疏遠,給人的感覺就像石天冬在“食葷者”湯煲店初遇明玉時候一樣。誰知道以後的相處表明明玉是一頭披著羊皮的狼,又有誰知道畢律之的女兒一轉身是什麽模樣,女孩子十八般麵具。
  令石天冬沒想到的是,畢律之的女兒畢小姐第二天,就是周日的中午又來了,四個女孩子拎著購物袋一起來。四個人坐下點完菜,就嘩啦一下離桌,沿牆將一張一張的照片細細看將下去,一邊小聲竊竊私語。這無疑是對石天冬最大的支持。畢小姐有個活潑的同伴請石天冬過去請教西藏的問題,一桌女孩都很文氣,可見多識廣,言之有物,原來是一所大學的年輕教師。石天冬雖然坐下隻談了三言兩語就離開,因為他不大習慣被唧唧喳喳的女孩子包圍,可還是因此挺喜歡畢小姐的觀點。他心裏隱隱希望畢小姐晚上還來,或者通過名片上的通訊方式與他聯絡,向他訂桌。
  明玉周日還是上班,周日清淨,她找幾個在公司的職員隨便單獨談了幾次話,了解大家的心態和動態,順便鼓勵幾句。中午與大家一起在大辦公室吃飯,看到她派去接柳青的司機,不經意地問一句:“柳總到了沒有?送回家了嗎?”
  司機隱隱做個鬼臉笑道:“柳總讓我自己找車回家,他開車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回家。”
  明玉看到司機的鬼臉,笑道:“跟女孩子一起來?一個還是兩個?”明玉說出來,周圍原本是江北公司的聽著都會心而笑,誰都知道柳青女朋友多。
  司機也笑,這個司機本來就是江北公司的,“一個女孩,挺高檔一個人。”
  “肯定漂亮。”有人在一邊插了一句,大家又都笑。明玉心中不是味道,不過也笑,心說不知道是瑪麗還是莎麗,柳青總能給她“驚喜”。而且,最不夠哥們的是,柳青來了至此都還沒來一個電話聯絡,這很反常。
  中飯後她也很反常地走了出去,到附近一家商場逛街。進門就是買多少送多少折上折連環折之類的喧囂,商場熙熙攘攘都是人。連試衣室都需排隊。明玉在經常光顧的一家品牌衣服專櫃拿著一套店員推薦的衣服等待試穿,卻見試衣室裏出來的竟然是朱麗。
  兩人見麵都是愣了一下,都有想走開的衝動,可都沒走開,這不是大方女人該做的。於是還是明玉先一步打了一個招呼:“你也周日加班?”
  “是啊,吃完中飯過來逛逛當散步。你準備買這套衣服?”朱麗的笑容有點勉強。
  明玉的笑容雖然也是勉強,不過職業得多,看不出勉強。“我不知道什麽衣服算是休閑,他們推薦這是,我試試看能不能穿。現在的衣服不試不行,上衣短,褲腰低,簡直沒法穿出去。”
  朱麗聽了明玉的話有點想笑,居然不知道什麽叫休閑。不過好像印象中隻看到過明玉穿的衣服隨時可以坐辦公室,卻真沒見過她穿什麽休閑衣服出現,包括春節。咦,難道是談戀愛了開竅了?換作以前朱麗還會好奇,但她現在心情不好,隻客氣而客觀地指出:“你手中上衣的顏色適合農村暴發戶坐家裏搓麻將的太太,褲子麵料也比較過時。其實你完全不必挑非常休閑的衣服,我覺得你的氣質比較適合隨時可以進辦公室的休閑裝。再說你身材好,挑選餘地很大。”
  明玉聽了腦子梗阻,老老實實地道:“這個話題太艱澀。”招手讓專櫃售貨員過來,指著朱麗手中的衣服道:“你幫我拿她手裏這種樣子的,要我的尺寸。”
  朱麗看看自己手中的衣服,再看看明玉,比劃一下,道:“你不適合,我剛看了一套倒是挺適合你。”她說著就去拿衣架上的衣服,是一件黑白橫條的背心,外配白色略現寬鬆的帶帽中袖,售貨員眼明手快給配上一條麵料特殊的寬腿小褲腳黑褲,發現羊牯一般一疊聲將明玉送進試衣室。
  明玉狐疑地看著海軍海魂衫似的背心心說這玩意兒穿著能好看?不過想想朱麗一向怎麽穿怎麽好看,她將信將疑地試了,又穿上蘿卜褲似的黑褲。出來,見到朱麗還在外麵等著,心中蠻感激,很是不置信地問朱麗:“還行嗎?”反而不急著照鏡子,知道照了恐怕也不如朱麗有眼光。
  朱麗一看反而是真的笑了,伸手推明玉到鏡子前,“還真不錯哦,褲子也配。不過配白褲子更好。”
  “白褲子會映出裏麵內褲的顏色。”不過明玉是真佩服朱麗的眼光,鏡子中的自己被這麽一穿,顯得優雅清爽。沒想到海魂衫似的背心不會穿出膀大腰圓。
  “你可以買肉色無痕褲。唉,看來你不懂,等下我帶你去買吧。這套衣服你穿著挺好,建議你買下。”
  明玉忙道:“朱麗你遲點回去要不要緊?能不能這個樓層帶我走一圈?”
  朱麗並不是最願意與明玉結伴,不過還是看在明玉購置衣服水平太差的份上準備幫她一把。“你進去換衣服吧,我再替你看看有沒有適合你的,這幾天還能穿的夏裝行嗎?裙裝行嗎?”
  “都行,都行,隻要你覺得好。”買衣服的時候有人可以依靠,明玉簡直是言聽計從。
  於是,等明玉跟在朱麗後麵在試衣室進進出出試了又試,頭昏腦張地下電梯時候,手中有了一大堆購物袋。三件背心,五件夏裝上衣,因為朱麗說季末折扣大現在買極合算,四件中袖或長袖的上衣,三條連衣裙,六條長短不一的褲子,半打各色內衣褲,三套真絲睡衣。
  但朱麗到一樓鞋櫃又給明玉挑了風姿綽越的一雙高根涼拖,倒也沒忘記買中規中矩的平跟中根涼鞋春秋鞋等。朱麗還沒累,朱麗雖然花的是明玉的錢買的是明玉的衣服,她卻買上了興致,哪兒找不用自己花錢的血拚機會?可明玉卻累得坐在試鞋凳上不肯起來,兩隻眼睛好一陣子才能再次聚焦。朱麗望著這樣子的明玉笑了,原來這個工作狂潑辣女也有沒用的時候。她這回是由衷地關切:“我記得你從來沒戴什麽首飾。”
  “我還沒化妝品呢,我積虧極其嚴重。不過我有很多香水,都是別人送的,哪天我拿給你挑。”
  朱麗拿下巴指指一地的購物袋,笑道:“今天已經買很多了,哪天中午你有空,再找我吧。電話提前一天預約。”
  明玉轉轉眼珠子一算,“我明天後天都在總部,你去過的,大後天出差,得好幾天後才能再約你了。我很想今天如果你有時間,我一網打盡,但我已經連站立的力氣都快沒了。今天很謝謝你,朱麗。要不你在這兒等我一下,我開車過來接你。”
  “好,我也困了,周末不加班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明玉答應,扔一堆購物袋給朱麗,自己空手取車去。朱麗看著明玉的背影,心中啼笑皆非,沒想到離婚後反而與明玉好說話起來。今天這一看,覺得明玉也可憐,也老大不小了,竟然不知道買衣服,看她挑衣服的眼光,純粹是四項基本原則:貴的,保守的,專櫃主打配套好掛出來的,黑灰深藍三色的。今天她後來有點放下成見,一邊挑衣服一邊教育明玉,但見明玉目光散亂,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再見明玉回來,兩眼已經恢複神智,朱麗忍不住就衝著明玉笑出來。明玉被笑得莫名其妙,奇道:“幹嗎?我衣服不對還是頭發不對?”不過明玉此刻腦袋恢複正常,心中隱隱覺得朱麗在笑她買衣服時候的白癡。索性再打擊一下自己的形象,“我準備回家後記錄內衣型號,回頭再來買一打,行李箱放一點,辦公室放一點,行李箱放一點。要不衣服也照著一式兩份。”
  朱麗聽了簡直口吐白沫:“我以後買衣服時候電招你吧,一式兩份的衣服,虧你想得岀。走,我幫你拎衣服上車。”
  朱麗還是第一次看到明玉的新車,她嘴裏沒說,心裏立刻想到明玉在那次搞得她下不了台的審計預備會議上威風凜凜的樣子,心說一個人的時間用在哪裏是看得見的。更令她吃驚的是,她才坐穩,明玉就象塞柴禾似的塞給她一包東西,她打開一看,竟是各色各樣的香水,二三十瓶。“那麽多,都可以開店了。”
  “好幾年存起來的,都別人送我的,我不知道怎麽用,常被人取笑。”比如柳青。“口紅什麽的都是左手進右手出,就這香水,我好像有情意結。你今天好事做到底幫我挑一兩種合適的吧,其他都給你,你用不了給吳非給你媽。”
  朱麗明知人家這是報答她要送她東西,她當然不好意思幫人一點忙就要報酬。於是替明玉挑岀兩種口碑說是比較淡也比較中性的,試試覺得滿意,放在一邊,“我給你挑了兩瓶,一瓶是CK one,扁瓶子,比較中性的香水,你上班時候可以用。一瓶是瓶子霓虹色的,EL的beyond paradise,挺清爽,洗澡後的清爽感覺,我覺得比較適合你的短發清爽形象,適合私人約見時候用。其他等你用完這些再說吧,你最好自己偶爾在家噴著試試,即使不喜歡,就當它是空氣清新劑得了。”
  “好,等下我回家就去洗衣服烘衣服,回頭就把這些香水用上。”明玉發現自己已經心急等不到天黑,買衣服原來是件刺激快樂的事,雖然過程中她好像並不是太享受。“這些香水你喜歡也挑,別客氣,還有給你的媽媽。那次我躺醫院她去看我,我還沒好好道謝呢。朱麗,你一定得挑,否則我以後買衣服不敢麻煩你。要不你一捆全拿去,喜歡的你留下,不喜歡的你送人。”
  被明玉這麽一說,朱麗也不便扭捏,自己挑了“瞬間”,將整包還給明玉,“這些你還是留著,等你用完手頭香水,基本也應該會自己挑了。我媽不用香水。謝謝你。”
  明玉想想朱麗給她的地址,道:“你最近住你媽媽家?”
  “嗯。”就此事,朱麗不想多答。
  明玉想了想,道:“我為我以前總是有意與你作對,向你道歉。那時候我怎麽看你怎麽不順眼,對不起。”
  朱麗歎氣:“更應該道歉的是我,我占了你的生存空間。明玉,過去的都別提啦,你不是說不想做蘇家人嗎?我也是,你別提醒我啦。”
  明玉笑笑,立刻轉了話題:“我現在迫不及待地想穿新衣服。可惜今天害得你沒買。”
  朱麗笑道:“我最近沒錢,我得緊著還我爸媽的債。你要買衣服時候叫我一聲,讓我過過血拚的癮。”
  明玉微笑地扭頭看了朱麗一眼,道:“朱麗,其實我挺服你,你工作料理得不錯,又很會生活,整個人很有味道,這些都需要智慧。不像我,我整個人是工作機器,哪天不用上班,我得自殺。今天真開心,我還是第一次買了衣服後這麽開心,晚上就穿,可是穿了上哪兒呢?看電影去?”
  好話人人愛聽,再說朱麗看明玉一臉犯難的樣子,覺得好玩,心裏一軟,又接受了一份。她笑嘻嘻地道:“你穿戴好了,去那天請我吃飯的飯店吃飯啊。”
  明玉嘿嘿一笑,卻是好一會兒,才道:“我倒是想嚐試著接受他,可是,他沒法引起我的綺念,即使做哥們,我也隻能在心理上拿他當小弟弟。這是我的悲哀,同齡人我一看就透,沒法吸引我,比我大太多的我不甘心。而大多數人也不願接近我,怕挨我欺壓。你見過的那位,是……可我總得結婚。”
  明玉沒說出來的,朱麗卻知道,沒說出來的那個詞,離“雞肋”雖不中亦不遠矣。心裏很明白,這是明玉的大實話,難得她會說出來。所以她也實心實意地道:“兩個人,最好經濟條件社會地位都旗鼓相當,否則他累你也累,你背不完的經濟包袱,他承受不完的心理壓力。過日子很現實,不過我想你已經有考慮。”這是她對自己失敗婚姻的感受。
  明玉點頭:“我已經感覺到,雖然我是打工,經濟實力也是有限,不過我已經有時得非常收斂自己的言行。不能否認,經濟基礎很要緊,決定人對人的心理狀態。這從我一階一階的上升,一個一個地失去密友中可以推知。你到了。”明玉去後車廂取出一箱子馬奶子葡萄,一袋月餅,交給朱麗帶上去。朱麗笑說,她真不能適應這樣的明玉。明玉自嘲,魔鬼翻一張臉就成天使。
  上車後,明玉也才打開自己的手機。走遠一點翻看一條條短信,要緊的回一條,不要緊的等人打電話來再說。有一條老蒙的未接來電,她立刻電話過去,而柳青的,她下意識地不回。老蒙接起電話就問:“你睡午覺?”
  明玉簡直是羞愧難當地回答一句:“逛街買衣服。”
  老蒙大笑:“難得,難得。晚飯一起吃,乘柳青在,早商量早讓他回去。你到你那個朋友那裏訂一下吧。”
  “那邊把大圓桌拆了,都做小生意,笨。還是老據點吃飯。”
  “行,我已經與老毛柳青五六個人在一起,你也快點過來。”
  明玉知道他們在談什麽,但是忽然想到車後的一堆美麗衣服,她竟然鬼差神使地道:“我在車上,走不開,吃飯時候一定趕到。”
  明玉趕回家裏,三個小時的時間裏,拆商標,洗衣服,烘幹,熨燙,忙並快樂著。出門,穿上的正是海魂衫似的背心那一套。香水是CK one。美麗的衣服,與合適的香水,讓她最近一直低落的情緒終於稍微好起來。明玉瘦高,本來就是現成的衣架子,穿上這套衣服,緊趕慢趕走進蒙總等開會的包廂,所有人都麵露驚訝。
  蒙總一見就笑,心說逛街買來的衣服這就穿上了,很不錯,隻除了手中拎的電腦包不夠時髦。但隨即轉念一想,不好,不會是為了柳青回來專門逛街打扮的吧。若是明玉這實誠妞被柳青騙去武漢,他不是弄巧成拙了嗎?蒙總心中頓時警鍾長鳴,看向柳青時候,果然見他似笑非笑,帶著詭異。
  明玉與大家寒暄一下,坐到柳青身邊。柳青立刻假惺惺殷勤給明玉斟酒,“蘇總現在不給兄弟麵子,我打電話請蘇總吃飯,不接,發短信,不回,若不是搬出蒙總,這事兒沒法成。您來真給我麵子,我得敬您酒。”
  明玉也不是個好相與的,笑道:“柳總去了武漢派頭就是不一樣了,以前都說蘇明玉我來接你,請你吃飯,現在大模廝樣短信一條,說你幾點幾分攜女孩一名到,我立刻馬乖乖地派車給你。吃飯更是自己不肯說,還要蒙總來說。嘖嘖,蒙總你看他小人得誌。”
  柳青笑道:“能當麵說我小人得誌的世上能有幾人?你難道不應該給我相應的麵子?憑我們的交情,我這麽做有什麽不對?”
  明玉扮岀一臉歉疚:“我年輕,我天真,我無知。”
  早有人在一邊一針見血:“小柳與小蘇見麵總有說不完的話。”眾人哄笑。
  柳青也笑,卻忍不住還是低聲道:“今天大變樣啊。”
  “那當然,我又不是機械化生產出來的工作機器。不過,你也變樣,看上去正經許多,居然今天這日子不是穿T恤而是穿襯衫。”
  “環境不一樣了,穿太隨意不行。倒是你隨意不少。”
  明玉一笑,“那是表象。”
  兩人不再私聊,匯入大家的討論。蒙總這人是工作狂,吃飯時間想讓他不說工作,除非拿酒灌醉他。如今柳青過去武漢上位,集團的戰略意圖昭然若揭,已經不用再掩蓋,而且這半月多來,蒙總大刀猛軋,離心離德的一一清除,基本上可保現在的管理團隊暫時不會有貳心。所以蒙總將工作提到大範圍高層會議上來討論。正好,滿滿當當一大圓桌人。
  但明玉心不在焉,她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和身邊柳青的香水味混雜在一起,她覺得刺鼻。
但明玉心不在焉,她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和身邊柳青的香水味混雜在一起,她覺得刺鼻。並不是氣味刺激,而是她覺得香水就像是人藏在心底的一隻看不見的小手,遠遠見了,隱隱聞到香水了,就像是兩下裏都伸出小手輕輕地勾手指,叫對方靠近,再靠近。靠近了,就像現在,對方的香味侵略性地突破周身防線,侵入人的大腦,就像一隻看不見的手,暗昧地輕撚細挑,百般挑逗。她要到今天才能明白香水的功用,但是她也想到柳青早就深諳此道,今天飛機來時,與同行小妞一路不知怎樣的曖昧。她開始後悔用上香水,感覺這簡直是開門揖盜。
  柳青也是心不在焉,總覺得明玉今天太可疑。誰說她不是工作機器?但她今天穿一身花花褂子也罷了,居然還用上香水,居然關機逛街,居然托詞到吃飯時候才到,那是以前從沒有過的事。以前除非是出現合同中類似不可抗力時候,她才會遲到。更出奇的是,明玉眼睛下垂,明顯不在狀態。他思前想後,越想越不對,湊近明玉耳朵,很輕問了一句:“石還是溫?還是另有其人?”
  明玉正想回答,兩人的私下交流卻被提心吊膽的蒙總收入眼底,蒙總不滿地道:“江南江北不要總開小差,有話大聲說出來嘛。”
  “OK。”明玉對著蒙總說完,便轉臉對柳青清楚響亮一聲,“石!”隻覺得說出來後分外爽快,心理非常平衡。“好了,不再開小差。”
  柳青卻是臉一僵,但也不再開小差。蒙總不知道兩人說了些什麽,但總覺得兩人的心思都不在餐桌會議上。兩人公然表達情緒,這種情況有些糟。
  但餐桌會議繼續進行,吃飽喝足才散。散會時候,蒙總板著臉對兩小徒兒道:“跟我來。去喝茶。”
  明玉與柳青在蒙總身後對視一下,跟了出去。到外麵停車場,柳青先道:“蘇明玉你的新車我還沒坐過,蒙總你前麵,我們後麵跟著。”
  “不是叫司機送車到機場了嗎?”明玉不願再有限的車廂空間內讓兩股香水纏綿。她第一次用香水,她沒想到自己會如此敏感。
  “沒開來。”柳青沒什麽好氣。
  蒙總看得出兩人有話要講,但沒辦法,隻好讓他們講去。
  柳青沒要求開明玉的車,他被那個“石”給打暈了,一時有點恢複不過來。上了車就急不可待地問:“為什麽是他?他有什麽好?”
  “起碼,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不會猜完我是瑪麗又猜我是莎麗。”明玉跟上蒙總的車子,“柳青,別一臉氣急敗壞的樣子,你這不是助長我的得意情緒嗎?我總算有人要了,而且一下倆。”
  “他有什麽好?”柳青不屈不撓地繼續問。
  明玉認真地想了想,她中午還在衝朱麗嫌石天冬這嫌石天冬那呢,可是對著柳青,她前麵已經把“石”吐出口,不得不繼續編:“不知道,隻覺得跟他在一起安心。”
  “你們又不是夕陽紅,要什麽安心。”柳青自己也覺得自己多嘴,但還是口沒遮攔了。
  明玉聽著心煩,忽然方向盤一轉,衝到路邊一家公司門口停下。“石天冬哪兒不好?我心煩找他,他不會衝我亂喊瑪麗莎麗,我住院他會買高價機票從香港飛回來陪我,我生氣拿他出氣不會有事,最主要的是他運動他陽光,他心態健康,他不計較。我這個心理不大正常的人,找到他,是我的福氣。”明玉說完,才覺得自己說得有道理,忍不住又補充一句:“對,就是這意思,我今天才總結出來。”
  “你說那麽多他的好。”柳青拍拍胸口,“你自己心裏呢?”
  明玉被問的一愣,她的心,她說了,朱麗補充了,她很對不起石天冬。她心煩地打開天窗,點燃一枝煙,深深吸了一口,才違心地道:“有待培養,但可以培養。”
  柳青看著明玉道:“你心態老得象丈母娘。蘇,我很不高興,但你不用管我,我咎由自取。雖然我不能給你你想要的,我去武漢後又想過,我們的性格沒法最後走在一起,走到一起雙方受罪,但我還是反對你在沒有感情的前提下找石。你還年輕,享受一下感情的美好,傷一下又如何?別急吼吼地隻想找老公,你應該先找男朋友。”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明玉呆呆看著前麵,心說她大學時候又不是沒想過這些,但當時打工掙錢都來不及,還談什麽戀愛,現在又看得那麽明白,更對戀愛心灰意冷。“柳青,你不懂。我想找個人給我家,我要有個說胡話使性子的地方,我已經壓抑了很多年,再壓抑下去我會爆裂。丈夫於我是雪中炭,男友於我是錦上花。所以我必須找一個能讓我放心安心寬心的人。其他,什麽都可以培養,我不是沒良心的人,再說石天冬其他條件都不差,他而且不會出門回來同機下來一個美麗女伴。”
  “對不起。” 柳青也心煩意亂地點上一枝煙。他明白,明玉明著讚美石天冬,其實是句句針對他指責他。但他心裏犯難,那同機來的女孩美麗溫柔可愛,氣質一流,第一次遇見時候隻知道她是某世界500強公司駐華中小頭目,他心裏掂量,這個女孩是結婚的很好人選,於是接近了那女孩。沒想到女孩很喜歡他,女孩家父母突襲見了他,他才知道女孩父母來頭極大。他犯難的是,那個女孩他喜歡而且不那麽容易甩憑理智那女孩是最佳人選,眼下知道明玉擺明了指責他帶女孩來,他沒話說,他不想欺騙,隻有選擇不說。明玉他也喜歡,但好搭檔未必是好太太而且早就知道明玉這強人他不能要。但他看到明玉傾向石天冬,他又難免吃醋,石天冬算什麽?“可你太委屈。”
  明玉聞言一震,擱在窗外的手指一鬆,香煙掉落。眼角,兩行清淚緩緩滑落。委屈?太委屈?明玉就像個摔了跤的孩子,堅強的忍著痛板著臉一間一間房地找到媽媽,被媽媽抱進懷裏疼惜那一刻,孩子才放聲大哭。明玉一肚子的委屈被柳青一句話催化,終於當著人麵哭。她何嚐不是早知道自己不喜歡石天冬,甚至有點輕視石天冬?可誰能象石天冬那樣對她全心全意?她還不是因為看重石天冬對她的好,她才一直要求自己放棄成見讓石天冬接近自己?柳青應也知道吧,以她的身份以她的能力,又有多少男人敢愛她?柳青也不敢,共事多年知根知底的柳青都有顧慮,隻有石天冬這個傻大膽毫無顧忌地象愛一個尋常女人一樣地愛她,所以石天冬才可貴。可是柳青理解她,卻不能支持她,說了何益?明玉反手便去擦掉眼淚,雖然擦之不盡。“柳青,你不應該點破。”
  “對不起。”柳青將紙盒交給明玉,遲疑了一下,道:“要不,你給我時間,我改……”
  明玉一聽,反而嗤地笑了,“我寧可聽老虎發誓不吃肉,也不要聽你說改。看死你,不過心領了。”
  柳青無奈地笑,兩個人熟悉得對方腸子繞幾道彎都知道,又都是最精明的,相互連發個誓都不行了。可是想到明玉與石天冬,他又克製不住地心煩。但他這人肯定不會是明玉敢要的,他理智之下也不敢要明玉,隻怕兩人有共同未來的話,他得被明玉管死,明玉會被他氣死。兩個山頭的老虎不能住在一起。或者,石天冬還真是個最合適的。
  所以,柳青兩條充滿感情的手臂蠢蠢欲動,卻終於沒敢伸出去給一個撫慰的擁抱。多年老友,看她流淚,他心疼,可柳青自己可以不要男女有別,他卻知道明玉堅持男女有別。
  直到老蒙到達地點卻不見倆徒兒跟上,左等右等不來,一個電話打到明玉手機。明玉一看是老蒙的,便將手機拋給柳青,自己下車去車後麵拿一瓶礦泉水,用大口喝水壓下委屈的情緒。等回到車子,卻見柳青已經占了她的位置,她隻好轉到副駕。
  在車上,明玉緩緩地道:“我即使嫁不出去……也不敢要你。哼。”柳青也“哼”了一聲,但不敢將“我即使娶不到老婆也不敢要你”說出口,因為顯然他的終身大事容易解決得多。但顯然兩人之間雨過天青,生活恢複正常。
  一路無話。蒙總看到明玉紅著眼睛進來,終於決定捅破窗戶紙,手指指著兩個人,道:“你們兩個,今天到底搞什麽鬼。小柳你對不起小蘇是不是?”
  明玉看看柳青,柳青看看明玉,終於還是柳青說話:“我惹毛小蘇了。不過肯定是我對不起小蘇。“
  蒙總看著這兩個人,直截了當地道:“你們兩個,做朋友很好,做夫妻不行,沒一個肯退讓的,遲早鬧翻。不如趁早收心。”
  聞言,明玉與柳青對視,無奈地笑,這是實話。看來,誰都看得出來。
  蒙總見此,不再多說,雙手抱拳,擱在桌上,繼續兩隻眼睛在兩人之間打滾。“好,這些不談。我兒子,你們兩個誰接手幫我管?”
  柳青心說,老蒙那個花錢買大學讀的兒子誰敢接手啊,老蒙自己都管不好,別人接手還不是得罪人。明玉看柳青一眼,便知道他想什麽,道:“給柳青肯定不行,別好的沒學成,學出一個花花公子來。跟我吧,除了我,沒人敢得罪他。”
  蒙總心裏想的是,除了這兩個人,別人都不敢得罪他兒子。他本意是把兒子跟他老婆拆開,遠遠地發配到柳青那裏,省得總被挑唆。但被明玉一說,又覺得有理。“但小蘇,我兒子已經被我老婆帶得無法無天,我都拿他沒辦法,或者還是小柳能對他強硬一些。”
  柳青道:“交給我,確實存在小蘇說的問題,但交給小蘇……小蘇已經夠忙,別要她命了。蒙總還是另外物色人吧,或者,隻要你不怕他墮落,交給我。”
  蒙總搖頭:“沒人敢管,隻有你們兩個,他知道你們狠。”
  明玉笑了笑,道:“柳青還不如我狠。放心,蒙總,隻要你斷他的糧,隻要你掖著心疼,我天天搞得他疲於奔命。”
  “斷不了糧,他娘會供他。所以我要把他送到武漢去。”
  “武漢又不是天涯海角。一個電話,卡裏麵立刻可以打入錢。而且還天高皇帝遠,沒人看著他。”隻有明玉敢在蒙總麵前直說,柳青還不敢說得那麽直。
  蒙總看看眼皮紅腫,又是精瘦的得意門生,終是不忍心再折騰她,但被明玉一說,交給柳青的心也死了,隻得道:“行,我自己收拾他。”
  柳青笑道:“蒙總,我有個主意,讓你兒子的媽移民到加拿大或者澳洲去,調開她一年半載的,這段時間夠你調教你兒子。”
  蒙總想了會兒,搖頭,他家母老虎肯定不肯,那不是調虎離山嗎?但他不再說這件事,以後再說。“小蘇,你怎麽還沒養胖?你不是天天上那家飯店吃飯嗎?”
  明玉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這是長相,沒辦法的。不過驗過血,血色素已經高了。本來還說退還保姆的,看來還得借用蒙總的保姆幾天,飯店吃飯營養沒保障。”
  蒙總道:“保姆不是問題,但也不是辦法,跟你說多少次,抓大放小,有些事給別人做。你總沒法改。”
  “我怎麽沒在改?否則柳青的事都壓給我,我再添兩隻手都做不完。但總得讓我一點一點地放手,放太快別人沒法消化。看我今天下午就在逛街。”
  “你太仔細了。老媽子一樣。”蒙總不以為然。
  “哪有老板怪手下太仔細的。再一個月吧,十月份就可以恢複正常。”
  “行,隻要別瘦得跟竹竿子一樣就行。等你恢複正常,我再把兒子交給你收拾。”
  明玉聽了笑,其實,她的時間自己可以彈性處理,但是,她習慣了,否則閑著沒事做也難受,閑著,她無家可歸,幹什麽去,就像跟朱麗說得,她沒事做的時候會自殺,她是工作機器,為工作而生。不過老蒙既然如此體恤,那就隨便他。隻有柳青旁邊聽著很有感覺,他心裏想,明玉對老蒙忠心耿耿一心一意他早知道,現在看來老蒙對明玉也是一心一意。這兩人的對話,爺兒倆似的貼心。柳青倒是生出一點嫉妒來。但他沒插嘴,他對老蒙也沒明玉對老蒙那麽一心一意。
  閑話過後,三個人的會議才是真正的高層中的高層會議。以明玉電腦式的人腦數據庫為依托,柳青憑印象在紙上畫下地圖,三個人腦袋湊一起,真正的指點江山。頭頂上麵,是繚繞的青煙。茶館打烊,三人才出來,又在蒙總的車子邊站著說了好一會兒,直到被蚊子圍攻,才分頭離開。
  明玉送柳青回去,兩人臉上都寫滿疲態。但上了車,柳青還是話癆不斷。“蘇,你不應該接老蒙兒子這個茬。他兒子什麽人?小太保!交給我隻有我被他帶壞,沒有我帶壞他的道理。你一女孩子,萬一他跟你耍賴怎麽辦?當眾羞辱你你怎麽辦?你遲早得罪他得罪母老虎得罪老蒙。”
  明玉笑道:“所以我不是替你擋著了嗎?蒙太子是個大麻煩。但是隻要在本市,一岀問題就可以交給老蒙自己處理,老蒙沒有不管的道理。”
  柳青一聽,也有道理,太子放在武漢,他總不能有事就把老蒙叫過去,那他的擔子就重了。明玉還真為他考慮周詳,就像他也為明玉周到考慮一樣。“哎,我看老蒙現在很……怎麽說呢,信任,倚重,這些詞用在我身上還行,但老蒙對你,現在好像是對自己女兒一樣。你對他也少了很多以前的拘束,說大事跟拉家常一般。你自己有沒有覺得?”
  明玉衝口而出:“我自家老爹都不要理……老蒙,會嗎?我,會嗎?”
  “俺的眼光你還是可以相信的。”柳青笑嘻嘻地道。
  柳青自以為普普通通的一句話,在明玉聽來卻非同小可。一輩子爹不親娘不愛的,搞得她很沒信心,以為不是她身世有問題,就是她這人別扭不招人疼,沒想到,她相信柳青,老蒙居然會真拿她當女兒疼,她自己還不覺得呢,看來,老蒙那次說的想收她當幹女兒是真話,是她沒自信,疑神疑鬼,所以才沒當真。不過話說回來,她對老蒙可是無比敬重的,但是卻不是當爸來敬愛。她對爸……
  但柳青的話還是震驚了明玉,害得她一路“嘿,嘿,嘿”的,都有點反應不過來。都忘了問柳青回去是不是會他同機來的小妞,也忘了自己的什麽委屈。

  三十八
  明玉出差回來已是國慶長假。長假裏不方便叫司機接機,而替石天冬買的兩箱食材太龐大,不得不叫石天冬自己開車來接。所以,推著車子出來,雖然接機大廳有人山人海的嫌疑,她還是能一眼看見石天冬,石天冬手中還抱著一捆雪白的薑蘭,老大的黑臉漢子抱著花一臉的不自在。
  自從被柳青點破,被柳青說了太委屈,明玉想到石天冬就有了歉疚。既不肯接受他,又拖著他,算是怎麽回事?若不是因為國慶長假,她本來是不願意讓石天冬接機的,她肯定是叫司機來拉了兩大箱子走,到時有空放到石天冬飯店裏去就行,程序就像尋常朋友一般。
  但眼下她隻能被滿麵笑容的石天冬接了,而她接了石天冬手中的花。她穿著休閑的衣服,周身散發著beyond paradise的香味,抱著一束花芬芳撲鼻的花坐她自己的行李箱上,等石天冬開車過來。
  石天冬可能是為了采購食品的方便,還是開的一輛皮卡。看到石天冬雙臂微一用力,就把大箱甩上車子,明玉不自在地撇開臉去。而明玉的行李箱,則是被石天冬放到車後座。幹完體力活,石天冬看看明玉問:“怎麽了?心情不大好?”
  明玉忙微笑一下,道:“快上車,保安快來趕了。”一手打開車門就坐了進去。等石天冬上來,她還是保持微笑:“送我去公司取車,我很累,想回家就睡。謝謝。”說完閉上眼睛,準備以此姿態對石天冬持以不搭理的態度。不想再委屈自己,又誤導石天冬。
  石天冬卻是好久不見明玉,以前每天晚飯見一麵還不覺得,這回麵對隔天來一次的畢小姐和畢小姐若有若無的眼神,他無端地心慌,也無端地特別想見明玉。他將車才開岀一小段路,忍不住就將車停到露天停車場邊,不管明玉累得正抱著花閉目養神,也不管剛剛明玉接花時候有多泰然自若沒一點羞澀,將見麵就想說的話大膽說出口,“我很想你。”
  明玉大驚失色,沒料到石天冬憋了那麽多天,卻在今天她已經準備退出的時候說出來。她瞥了石天冬一眼,將眼睛轉到前麵,故作鎮定地道:“我沒有。”
  “你有也會說沒有。”石天冬感覺自己簡直是在控訴,“可我連籃球比賽時都常看向看台,希望你忽然出現在看台上。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麽?”明玉抓住時機打斷石天冬,一雙眼睛像是什麽都不知道地看向石天冬。
  石天冬被明玉冷漠的眼神刺痛,火氣上來,捶一拳方向盤,猛踩油門呼地竄出去。
  明玉若有所思看向石天冬,知道她傷他的心了,心說也罷,今天解決問題。沒想到石天冬不知怎麽感覺到她在看他,沒好氣地問一句:“看我幹嗎?”這一句大男孩般任性的話卻把明玉逗笑了,雖然沒笑出聲,卻將臉扭向右車窗,抿嘴而樂。石天冬瞄過來看見明玉的笑,忽然明白自己犯傻,女孩子總得刁難一下男朋友,據說不會輕易答應,何況明玉這樣的人,他怎麽就當真了呢?看明玉現在嗤笑他,他又惱又開心,“咬牙切齒”一聲“你笑我”,猛一個大拐彎將車衝上人行道,顛得明玉差點尖叫出聲。明玉回頭又驚見石天冬一個興高采烈的大腦袋湊過來,她想都沒想,大力拉開車門跳了下去。本能,這是她多年與男人尤其是酒後男人打交道積蓄下來的本能,總之是看見不對勁的就跑,別問別討論也別抗議,先走了再說,好漢不吃眼前虧。
  倒是把石天冬驚住,對車門外明玉大聲問:“你怎麽了?”
  明玉下車深呼吸,也不回答石天冬的話,“啪”一聲將車門關上,又拉開後車門,拖岀她的行李箱。石天冬大驚,忙跳下車轉到明玉身邊,“你……好好的你……你幹什麽?為什麽?”
  明玉不敢再微笑,坐行李箱上,抬頭看著又驚又急的石天冬,好一番斟酌,才道:“我還是跟你實說,你是個好人,而且對我很好,你之前沒人像你這樣對待過我……”
  “這話我不要聽,你要否決我你就直接說,我擔得起。不用安慰我,不用提前給我打預防針。”石天冬已經預感到不測。
  “好吧。”明玉依然抬眼看著石天冬,但還是又考慮了一下語氣,才道:“我嚐試了,我努力了,可是沒有成功。”
  果然!石天冬一直隱隱感覺得出明玉不怎麽喜歡他,對他沒有足夠的熱情,他總是需要自己的猜測想象來渲染明玉對他的熱度。他心裏一直擔心有那麽一天,明玉到他麵前,告訴他,他配不上她。今天,終於惡夢成真。好在明玉告訴他,她嚐試她努力過,他也相信她嚐試她努力過,否則市麵上飯店那麽多,她不用單獨鑽在他的飯店裏解決吃飯問題。他想大方說一聲沒關係,但他說不出話,他坐在車頭發呆。
  明玉原以為說出跟石天冬斷絕的話會減少負疚,從此不用再拖泥帶水,可看著眼前石天冬踞坐在車頭的龐大背影,她又不忍。石天冬縱有千般不足,可他爽朗的笑,無私的好,是她生活中難得的陽光,她珍惜異常。她都懷疑,如果石天冬今天不提,她會不會冷處理幾天兩人的關係後,又哪天找借口沒皮沒臉地混到“食不厭精”去感受一把石天冬的關懷。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陰氣十足的女鬼,明知此事不地道,可還是攀附著石天冬汲取陽氣。現在把話說明了,她並不覺得輕鬆,反而若有所失起來,因為以後她再無機會。她也看著石天冬發呆。
  機場道上飛快開過的車子都可以看到這兩個人,一個穿格子短袖牛仔長褲,坐車頭抱膝發呆,一個穿雪白淑女裙裝,坐行李箱上垂首發呆。背後是剛長成的小樹和綠油油的草坪,背景倒是唯美。可是淑女很快就掏出一枝香煙,毫不客氣地點上了。兩口煙下來,淑女又變回蘇明玉,明玉起身,遞香煙給石天冬,石天冬搖頭,不要。但石天冬卻開口說話:“我的理智……其實我早告訴自己你不會接受我。我這回趕著從香港回來,朋友們知道理由後也勸我不要不理智。不過你一向比我理智,你說出來,也好,也好……”
  也好個鬼。明玉心想,連她這個主動理智地說出來的人都不覺得也好,何況石天冬。但石天冬的話,和他冷靜的對待,卻令明玉不敢再拿石天冬當大男孩看待,她覺得石天冬心胸很不錯。她又坐回行李箱,一邊吸煙,一邊對石天冬講述理由,這一刻,她不願給這樣一個對她好的人心理上留下陰影。
  “我跟你說,我從小在家是個邊緣人,因為種種原因,被仇恨地養到上大學的年紀,就基本與家庭脫離實質關係了,破碎的家庭,裂口千奇百怪,我與你的經曆又有不同。所以我很向往一個完美的家,我所能做的,就是努力賺錢,培育物質基礎,同時用我的眼睛尋找一個最合適的人,合適的目標隻有一個,就是他能給我正常的家庭,我們能過上一輩子。我想,我再也不能承受來自家庭的折磨了,上天分配給我的承受度配額我已經在此前用完,如果我自己千挑萬選組織起來的家庭還來折磨我,我還不如直接下地獄。所以,如果沒有找到最合適的,我寧缺勿濫。你是對我最好的人,可是我們之間歧見很大,共同語言不多,我擔心這樣相處不是長久之計。對不起,我沒法不理智。”
  石天冬不由想到明玉請他送粥給她父親,可她父親與二哥都猜不到粥是她送來。想到明玉挨她二哥的打,打得那麽狠,可他伺候明玉的那麽長時間裏,都沒見有人探望明玉。想到她曾提起小時候勤工儉學在飯店幫雜殺活鰻。想到她前不久從她父親家出來,整個人深受打擊的模樣還曆曆在目,她那時兩手微微顫抖。他才跟她接觸多少次多少時間,他都已經知道這麽多她在家受的苦,他相信明玉跟他說的是真話,理解她瘦弱的身子承受的已經是極限,他也終於明白明玉說的她嚐試了她努力了是什麽意思。他雖然不認同明玉尋找合適丈夫組織完美家庭的尺度,但他能理解這種心情。受傷的狼總是對周圍的環境倍加警惕。不僅是他,隻怕世上沒有一個男人會符合明玉心中合適的人的標準。她得一直缺下去。
  石天冬也終於明白以前在“食葷者”湯煲店看明玉形單影隻的時候為什麽總覺得她楚楚可憐,剛差點以為她是披著羊皮的狼了,現在才知,她在陌生環境裏形單影隻時候才是她本真流露的時候吧,她是真的可憐。反而那些畢小姐之類的人,內心還比明玉堅強一點。難怪她吸煙。他能理解家庭不幸帶給明玉的痛苦,他當年也算是痛苦過,那簡直是無家可歸的彷徨感覺,做人似乎少了底氣。
  石天冬再也無法怨明玉拒絕他,能怨的隻有自己。人家給過他機會。
  石天冬跳下車頭,走過去,但自覺地離明玉一米遠處站住,強自鎮定道:“我沒怨你。走吧,我送你回家。”順手替明玉拉開車門。
  明玉見石天冬這麽容易被她說服,心裏不知道什麽味道,說聲謝謝準備去提行李箱,但被石天冬勸阻,她上車,自己關門,石天冬把她的行李又放回後車廂。一切看上去與岀機場的時候完全相同,隻有兩個人的心境完全變了。
  車上氣氛很沉悶,明玉拿出香煙,可看看石天冬簇新的車子,不好意思吸,又將煙盒放回。石天冬斜睨一眼,沒說。明玉看車子拐上回她家的路,才道:“噯,還是去我公司吧,我車子在公司。”
  “你把鑰匙給我,等會兒我給你開來。”
  “不,不用,停車場保安都認識我,不會放你把車子開走。”
  石天冬無奈,隻得把車子轉了方向。眼見明玉公司的大樓已經在望,他忍不住道:“你還是把煙戒了吧。吸煙一點好處都沒有,影響健康。”
  石天冬這話在明玉意料之外,她“唔?”了一聲,又接著“嗯”了一聲,但沒答應。戒煙太容易,戒掉太難。
  “還有,常見你心事重重,工作很忙。有空還是得鍛煉鍛煉,女孩子什麽跳操啊瑜伽啊,鍛煉下來人心情會好。”
  “女孩子有沒有拳擊柔道跆拳道?”
  “我幫你去問問,不過你這樣子……不是那料。”
  明玉笑一笑,厚顏無恥地道:“我可以與少兒組一起訓練。”
  “越是小孩,拳腳越沒輕重。再有,我們做個朋友吧。明天我下午三點有場比賽,淘汰賽,如果明天沒給淘汰,五日繼續在下午三點打預決賽。有空過來捧場,這回是在籃球場裏麵了。”
  “好,看時間。謝謝,我到了。”
  “你下去取車,行李我給你拿下來。”
  “嗯。”兩人老友一樣,客客氣氣拉下車窗道別,各自上路。跟石天冬明說之後,石天冬沉默理智的態度反而令明玉尊重。那麽,朋友?明玉自嘲,她總有辦法把所有身邊男性都發展成朋友,就像柳青總有辦法把身邊女性發展成女朋友。
  五一,十一,春節,三個長假都是明玉最無所適從的時候,總是在家呆得慌。明成卻是如魚得水,頭上的紗布拆了,頭發去美發店稍作修整,便可掩蓋傷口。國慶長假是商家大力促銷的時候,他沒去別的商場,而是在全市幾個車市遊蕩了整整三天。賣車的看見明成這種穿著有型有款的都很喜歡,追著他介紹各自車子的好處。明成比較下來,最終買了一輛白色凱悅HRV。開慣了車子已經不習慣沒車子的生活,但買了車子,手頭的錢也差不多見底。不過沒關係,他已經聯係了一個朋友掛靠,朋友的條件很苛刻,談掛靠條件的時候沒什麽朋友情,這有什麽辦法呢?在商言商嘛。
  明成相信晦氣日子會過去,他會用努力向大哥證明自己。大哥也是隔三岔五來個電話問候,有時什麽內容都沒有,就是報一下今天吃什麽,可兩人都不厭其煩。有車以後果然方便許多,明成又趁國慶打折優惠,買了一台筆記本電腦。他還是用蘋果。七天長假無聊,他在網上建了個BLOG。自己的地盤自己做主,他由著性子寫自己喜歡的,長的短的,文體不拘。越寫越瀟灑。看到每天有幾個點擊率的時候,他還挺有成就感的。
  他很想朱麗,可是沒有電話或者上門打擾。他覺得做人應該有格。一直到買車後,他才戴上墨鏡坐在車裏守株待兔了差不多一天才看見朱麗一眼,還是朱麗穿著家常衣服出門扔垃圾。朱麗麵無表情,與她平日裏的溫婉可人差好多,明成知道朱麗也在不高興。朱麗從他車邊走過,他鼻子貼著貼了膜的車窗玻璃上最近距離地看著朱麗,他的心真的會痛。
  蘇大強的國慶與其他日子沒什麽不同,隻埋怨了一下國慶菜場什麽都漲價,走出去路上全是人。蔡根花的兒子說來市裏玩,可最終沒來,蘇大強鬆一口氣。蔡根花卻為此嘀咕了好幾天,說兒子找上對象不要老娘。不過蘇大強的耳朵可以自動關閉,以前老婆的獅子喉他都可以充耳不聞,蔡根花的嘀咕更是比蚊子叫還不擾人。
  蘇大強繼續寫他的讀書筆記。打字多了,速度上去了,一天寫的字更多。寫得多了,腦子多運動了,腦子反而更能思考。原先一星期才能湊足一篇文章,而且還得改了又改,現在卻是三天一篇,還寫得非常輕鬆。他每天晚上都要看一篇自己的讀書筆記才能睡覺,睡覺時候把打印下來的讀書筆記墊在枕頭下,枕頭是越來越高了,但蘇大強一點不以為意。他高興。
  隻有明哲最可憐,他所帶的團隊又接一個新項目,他又是個做事喜歡說跟我衝而不是給我衝的實誠領導,所以他整個長假跟不是長假一個樣,比忙還忙。他的閑暇時間,都用來打電話,給吳非打,給明成打,也不得不硬著頭皮給父親打。蘇家終於風平浪靜下來,除了明玉沒有歸隊,其他什麽都在走向穩定。他很想也打個電話給明玉問問她在做什麽,要不要到上海來玩,可是終究是沒打。但他在中秋節時候還是給明玉發去了短信,措辭還很讓他費了一番腦筋。
  明玉最終沒去看十月二日石天冬的籃球賽,她照著石天冬電郵裏的指示去一家跆拳道館見識。進門一看,穿著齊整跆拳道服的幾乎全是小孩,有限的幾個大人看上去是教練。明玉想象著自己寬袖大袍地在小孩子群中混總是滑稽,還是又換了一家。她一整天悠悠蕩蕩下來,什麽舍賓,瑜伽,健美操之類都都去看了,大館子小館子也都比較了,一直到來到一個台灣人辦的弗拉門戈舞俱樂部門口,她被裏麵歡快熱烈的氣氛吸引,終於交錢投降。
  一場訓練下來,明玉隻覺得自己一身老骨頭吱呀吱呀地亂響,可人卻被歡快的節奏和奔放的舞蹈感染,出門時候拖著沉重的兩腿,一顆心卻難得輕鬆歡快得想飛。回到家裏,雖然教練千叮嚀萬囑咐不讓吃宵夜,可明玉還是拿微波爐轉了四個小饅頭出來吃了。累透了,睡覺也香甜。
  第二天腿酸得都不能走路,可明玉還是又去跳了一場,晚飯與舞友三人一起去吃川菜。舞友兩個做外貿,一個做售樓,明玉說她跑銷售,別人也沒多問。四個年輕單身唧唧喳喳說了很多話,哪兒買吃哪兒買穿。吃完飯AA,這令明玉耳目一新。她發現生意外自有生意外的天地,久違了的同齡同性朋友也是精彩。明玉雖然是個落後到原始社會的分子,可她會聽,會適時拍個馬匹,所以與其他三個也合得來。
  吃完,各自取車離開,非常瀟灑。而明玉則是取車直奔機場,溫瑋光終於找到時間,找蒙總取經來了。
  明玉一點不意外地看到穿著很合檔次的溫瑋光,溫瑋光卻驚訝地看到明玉上身穿紫花紗上衣,下身穿牛仔七分褲。更令溫瑋光驚訝的是,明玉身上飄來一股他喜歡的CK Be的香味。這是明玉被朱麗推薦CK one後,回家對著一捆香水發現的CK同類,她發現她更喜歡CK Be。
  兩人雖然見麵不多,可電話裏早混得熟透,溫瑋光見明玉走路幾乎是一瘸一拐,奇道:“怎麽回事?受傷了?”
  明玉笑道:“哪裏,跳操跳傷了。”
  溫瑋光二話沒說,進電梯時候就出手扶了明玉一把,明玉又笑道:“還行,還能走路,不用扶。”轉而就抓緊時機問:“我把蒙總的今晚明天都約了,你不累的話,直接送你去蒙總的別墅,你們關門會談,我不參與。”
  溫瑋光作勢擦汗:“天,你終於恢複正常。我差點以為你還有孿生姐妹。這就過去別墅吧,別讓蒙總等。”
  明玉一笑,“可是你看上去很累。”
  “我想速戰速決。你應該看得出我的產量和銷售已經上去,可是因此也越是看出陳舊機構的限製。我大把問題等著問蒙總,都不知道一夜一天夠不夠,你們蒙總會不會被我煩死。”溫瑋光上了明玉的車,找到最舒服的姿勢坐下,歎了聲氣,“我爸是最大的障礙。”
  明玉微笑:“蒙總既然答應了跟你密談,不會言而無信。你盡管放心談,我會在外麵等著送你回賓館。”
  “謝謝你,如果不是你牽線,蒙總不會跟我談這些。我還想向你們蒙總提要求,要他把你讓給我。”溫瑋光一邊說一邊笑了,“我發現總是要求你沒用。”
  明玉異常驕狂地道:“如果蒙總肯答應你,我今晚就收拾行李跟你走。”
  “嘖嘖,這就叫有恃無恐。在下雨?”
  “才開始下。要不你休息一下,離蒙總別墅起碼還有半個小時,雨天晚上我開不快。我給你開著音樂。”
  溫瑋光撈起明玉剛剛放了CD的手吻了一下,放下,微笑閉上眼睛,“The Mass,我喜歡。”
  明玉沒理他,讓他閉目養神。為了照顧溫瑋光據說很高的欣賞眼光,她不得不要秘書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找了幾張有點經典而她有聽得進去的CD,這The Mass是她最近自己也常聽的。果然,溫瑋光這個雅皮知道The Mass。
  果然一路無話,直到蒙總別墅。蒙總別墅門口有八階台階,要了腿腳僵硬的明玉的命,簡直是溫瑋光拎她上去,被身邊的溫瑋光和迎到門口從溫瑋光嘴裏知道原因的蒙總笑死。溫瑋光這就與蒙總一下輕鬆混熟,兩人一起上二樓起居室說話,撇下明玉獨自在一樓麵對被老蒙叫來的小蒙。
老蒙在投降交出小蒙的教育權之前,曾經自己操刀親手教育過兩個月。他的理論依據是疑似近親孟子的語錄,“天將降大任與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但是與聖人攀親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小蒙血液中沒有孟子的基因,無論如何都不接受父親的教誨。老爹發配他去車間做苦力,他將頭頂的行車開得如跑車,嚇得下麵工人狼奔豕突,唯恐天上掉下個螺絲帽。分廠長簡直是哭著求蒙總把兒子綁回去。老蒙隻好親自盯著兒子記帳,但是兒子在賬本上畫鬼臉,還說人家都電子化無紙辦公了,誰家還那麽原始拿賬本記帳啊,就像小學生還學什麽珠算,別拿落後的東西誤人子弟。老蒙被氣得差點高血壓發作。
  老蒙迫不及待地希望自己的兒子盡快進入受教育進程,今天因為明玉領溫瑋光上門,他毫不猶豫就威脅利誘,把兒子迫來別墅等著。但看到明玉嘻嘻哈哈狼狽不堪地出現,心中有點擔心她能不能鎮住兒子。
  小蒙知道自己即將被交到明玉手上,心中非常不滿。媽說蘇明玉是個狐狸精,爸就是被這個狐狸精抓在手裏。這幢別墅媽都進不來,蘇明玉卻可以長驅直入,可見很有問題。而且平時見她都穿得嚴嚴實實,今天來別墅就穿得花花綠綠,不是心中有鬼是什麽?他理都不理蘇明玉,管自己打“傳奇”。
  明玉將溫瑋光介紹給蒙總,看他們上樓,便沒了事做。她看一眼小蒙,沒打算在老蒙眼皮子底下教訓,人家畢竟是父子,血肉連心。再說這別墅裏麵隻有她自己的一張嘴巴可以倚仗,她心裏沒必勝把握,索性不理小蒙,跟小蒙說聲“他們下來就說我在車上睡覺”,便轉身出去自己車上。CD也不開,隻打開少許車窗,放下車椅睡覺。秋天的別墅區一片靜謐,隻有雨滴在車頂敲岀散漫的節奏,卻是天籟。
  小蒙原以為蘇明玉肯定會仗勢欺人給他個下馬威,沒想到人家理都不理他。他倒是犯疑了,難道老爸隻是威嚇他?或者老爸還有其他陰謀?
  人這東西,心裏有了懸念,便得抓耳撓腮地坐不住。小蒙“傳奇”也不打了,拿眼睛斜視著黑洞洞的窗外犯疑心。哼,想引他上鉤嗎?沒門。
  可問題是,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樓上的老爸與客人沒有下來的意思,而門外的車子還在,蘇明玉也沒有進來的意思。他們都是什麽意思?
  小蒙開始起身東張西望,趴窗邊看看,又上樓偷聽幾句,都沒意思。越想越沒意思,也不打招呼,開門離開。下台階看到蘇明玉的車子在他的跑車旁邊,他從後麵繞到車窗小縫裏偷偷望進去,果然見蘇明玉歪著頭在打瞌睡,他支起身想了想,得出一個妙計,嘴巴湊到車窗縫,運足中氣忽然“嗷”一聲厲叫,叫完立刻拍手大笑離開,駕車跑路。他不敢留下,一則是怕老爹追究,二則是怕蘇明玉追究。因為他早從媽嘴裏知道蘇明玉此人心狠手辣,前不久更是實地見識她的六親不認,會議上公然就把她二嫂轟走,回頭又聽說把她二哥送去坐牢。
  留下明玉被驚醒,一顆心跳得跟要竄出胸膛似的猛。放眼看出去,小蒙的車子早拐彎留下尾燈給她。但她驚魂未定,耳邊又傳來敲窗聲,扭頭一看,竟然是老蒙。老蒙身後跟著溫瑋光。她想起身,可跳舞跳得腰酸背疼,竟然起得艱難。外麵老蒙已經問:“我兒子嚇唬你?”
  明玉隻得笑道:“小子還知道怕,嚇了我就跑。”
  “他知道什麽怕,他無法無天,你沒嚇到吧?不行我送他去柳青那兒。”老蒙聽見兒子怪叫就知道出事,飛奔跑下來看,此時還氣喘籲籲。
  明玉總算活動得能打開車門走下來,“今天換作柳青,蒙總下來得看到兩輛破車,還是我收拾吧。沒事,他知道怕就好。不過還是等國慶過了再讓他去銷售公司見我,不是工作場合,本來就不該約束他。”她見老蒙氣喘籲籲,心中不由想起柳青的提示,柳青說老蒙現在象對待女兒一樣對待她。
  老蒙透過路燈仔細看看明玉,見她果真沒什麽驚嚇的樣子,才放心道:“你累就早點回去睡覺,都那麽瘦了還跳什麽操。小溫你……”
  溫瑋光忙在身後道:“天不早,蒙總也早點休息,我明天再來打擾您。”
  老蒙放行。溫瑋光隨明玉上路,拐彎了就對明玉道:“果然受益,我心裏隱隱想著刀子該怎麽磨得鋒利一些,被蒙總一提示,全清楚了。”
  明玉微笑道:“向蒙總討教的好處是,他會啟發你想,讓你自己動腦筋發揮潛能。不過蒙總脾氣說臭也臭,如果你啟發不起來,他才懶得理你。可見他與你談得比較投機。”不過從這句話裏麵,心裏隱隱明白溫瑋光的殺心之重。聯想到前麵他說他父親是最大障礙,不知道他將準備如何對待他父親。那可真有點天家無親情的味道了。象她家這種變態父母她都沒出手政治,溫瑋光下得了手?但問題牽涉到錢和權,什麽都可以變質了,難說。可也令人想著心寒。
  “是這樣,是這樣。我也請問你一個問題,蒙總對你非常親切,態度象對自家人,他對其他重要部屬是不是也這樣?或者換個角度說,他對重要部屬如此親切如此倚重,是不是造成你們集團初夏那場紛爭的原因?”
  “沒有,蒙總隻那樣對我……”明玉想了想,決定加上柳青,免得被誤解,“和武漢公司的負責人柳青,因為我們兩個幾乎從無知到有知,是他一手帶大。現在他把他管不了的兒子交給我和柳青管束。蒙總對誰都不同,不會一刀切。”
  溫瑋光點頭讚歎:“權術,絕對的權術。難怪你不肯去做我的押寨夫人。我明天再來請教。”
  明玉與溫瑋光又聊了不少,送他到賓館,沒下車便直接開走了,實在是腿腳酸得沒法下車。於是又被溫瑋光取笑。路上明玉就給老蒙電話,告訴蒙總,溫瑋光此人野心不小,殺心也不小,壓價的刀子極快。這個人可以適當扶持,讓他內部稍微穩定,但不能讓他太穩。他如果坐得太穩必然迅速擴大地盤,吞並周圍勢力。等他坐大,以後供他產品的定價權得被他完全操縱在手裏了,他做得岀。蒙總聽著覺得有理,答應明玉明天適可而止或者有所誤導。但讓明玉趁機看看怎麽操作一下相近地盤另一家與溫瑋光競爭激烈的公司,為兩虎相爭加條雙保險。
  明玉嘴上答應,心裏卻想,這點她早就在做了。幫溫瑋光接觸老蒙,有點個人因素,可更多是市場平衡的考慮,她不願看到在某一片區域一家獨大,那樣的結果必然導致她這個供貨商主動地位的沒落,將被予取予求。試想,一個地區的龍頭,如果以業務相要挾,她怎能不顧慮?一個龍頭的吃貨量幾乎可以扶持起一家企業來與她競爭,她得,一時之安,她失,重大損失,所以她不能將雞蛋放在同一隻籃子裏,所以她必須適當地扶持一把溫瑋光。但隻是原先沒想到溫瑋光的野心殺心會這麽重,這麽以來,她不得不考慮尾大不掉的後果,現在開始稍微抑製溫瑋光的擴張,和暗中扶持他的對頭。
  明玉有點欣喜地看到,在生意布局方麵,無論是宏觀還是微觀,她如今都已經走在老蒙的前麵。她現在差老蒙的,大約隻有權術與融資兩項了。她為自己的進步歡喜。
  超越老蒙,那簡直是榮譽。就像一個小孩,小小人眼裏的爸爸力拔千鈞,無所不能,無所不知,是個不折不扣英雄。但當長大,長大,變成小大人,小大人開始知道得比爸爸多,力氣比爸爸大,小大人心中升起的是驕傲。其實明玉很想驕傲地對老蒙說她早就有所布置,她還布置了什麽什麽什麽等等老蒙沒想到的,可她最終還是沒說,她尊重老蒙,可老蒙畢竟還不是她爹。
  老蒙真正的兒子小蒙卻一次惡搞成功,信心倍增。他瞄上了明玉,他也想向他的父親證明自己已經成人。他回家後千方百計找來明玉的手機號碼,假惺惺地說要請明玉吃飯討教經驗,他準備了一大串飯桌上整人的點子。他以為,父親既然把他交給蘇明玉栽培,蘇明玉不得不任勞任怨地伺候在他周圍,沒想到他被拒絕了。他向老爹告狀,老爹居然說休息時間不許他打擾蘇總。小蒙極其鬱悶。
  但是,他沒鬱悶多久,五日下午他去體育館與朋友玩輪滑,在停車場一眼看見了蘇明玉的車子。他頓時來了興致,將輪滑鞋往肩上一甩,逐個開放場館地找去。蘇明玉若是在遊泳,那是最好,他大大地岀她洋相,給她個下馬威,看她還敢不敢管他,也給媽媽出氣。可是,都不等他一圈兒地找下來,他就在停車場最近的市業餘籃球比賽場看台上找到明玉。而且是太容易找,她就坐過道邊蹺著長腿看熱鬧。
  蘇明玉運動的時候他可以插手搗蛋,但是她看運動的時候他怎麽搗蛋?他想都不用多想,就把小時候騷擾父母看電視的行徑祭了出來。
  明玉送走溫瑋光後又無事可做,上街果然依樣畫葫蘆又一式兩份買了內衣睡衣,可終究是沒好意思衣服也一式兩份。她本來還想試試自己的眼光,可看到商場湧動的人頭,還是退縮。一天的重心隻剩一個,那就是下午或者晚上的弗拉門戈舞。
  她無事可做地去超市采購,采購完畢經過體育館,想到石天冬不知道進入預決賽沒有,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願意看到石天冬在場,她就是無聊地溜達進去看了。可是台階要了她酸痛老腿的命,進去就近先找個位置就解脫似的坐下,坐下才看場上究竟有些誰。沒想到石天冬還真進入預決賽了。他和隊友們穿著白背心黑短褲,挺精神。平時覺得他還算高,到了籃球場上,大家都高,他就不顯了,隻看出他跑來跑去好像不是很知道疲倦。其他,明玉也不懂門道了,她隻是個看熱鬧的外行。她身邊是打著某某網啦啦隊為老男孩加油條幅的網友,很熱鬧,不知疲倦地大叫大喊,搞得她情緒也蠻激動的,但她冷靜慣了,叫喊不出來,隻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看,偏心地隻希望石天冬他們白衣隊贏球。
  但明玉看了半天才想到一件事,抓住旁邊一個小朋友問:“哥們,現在是上半場還是下半場?分數咬得那麽緊,會不會加時?”
  小男孩顯然很鄙視明玉的無知,權威而熱情地道:“足球才分上半場下半場呢。現在這是第四節,別看分數咬得緊,我們老男孩肯定能贏。你看著吧。”但小男孩隨即又鄙夷地打量著明玉道:“你這樣子像是看球的嗎?”
  明玉也鄙夷地審視自己。大家都運動打扮,唯獨她假模假樣的穿著朱麗說的可以進辦公室的休閑服。但好在人家小朋友不計較,否則明玉真要遠遠逃離了。不過她與小朋友的喜歡對象是一致的,大家都為老男孩隊加油,小朋友也就馬馬虎虎認同了她。
  最後三分鍾了,分數68:68,兩隊都打紅了眼,肢體撞擊越來越多。觀眾席上沒多少的人也跟著激動,都沒人再坐著,明玉心說好在她前麵沒有遮攔,不用費勁站起來看。沒想到,眼前忽然竄出一個人,肥褲子肥汗衫,背著她扭屁股亂跳,恰恰遮住她的視線。偏這時她正好看到石天冬忽然運球拐過幾個人,直插籃下,眼看就要投籃,她都忍不住大叫出聲,“加油,加……”。前麵亂跳的人仿佛跟她搞腦子,她身體傾向哪兒他就跳到哪兒,等那人好不容易跳出一個空擋,明玉看到石天冬不知什麽時候摔在地上,有隊友上去拉他。這邊網友啦啦隊一起大呼“食葷者,食葷者”,明玉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氣得“霍”一下起身,伸手一把扯住在她前麵跳舞小子的領子。
  小蒙也正看到高興,他本來就喜歡籃球,尤其是痞痞的街頭籃球,他後來的舞已經不是故意搞明玉腦子,而是跟著支持老男孩的網友一起舞,不曾想領子被扯。他回頭怒目相向,可早吃了已經認出他的明玉的一個後腦勺。明玉還罵罵咧咧扔給他一句“媽的,安心看球”。但明玉罵小蒙,眼睛卻盯著球場,小蒙挨罵挨拍,也暫時沒時間與明玉計較,因為他們都看到石天冬起身後活動活動關節,稍微有點艱難地準備罰球。
  第一個球,罰飛了,明玉一聲惋惜,小蒙一聲“靠”,第二個球,中了,比分改寫,69:68,啦啦隊一起歡呼。明玉兩隻眼睛跟同步衛星似的緊緊盯著退回自己場地的石天冬,她已經無法力持鎮定,跟著網友們狂喊著給老男孩鼓勁。小蒙也歡呼,可是他的脖子被領子卡得難受,不得不怒視蘇明玉,大聲喊:“靠,放了我。”明玉愣一下,也“靠”地一聲,放開小蒙,繼續關注場內。
  場上的爭奪雖然激烈,時間緊迫之下三分球亂飛,但最終大家都無建樹,於是,石天冬的罰球命中成了奠定勝負的金球。終場哨聲一響,網友啦啦隊歡呼成一片,贏了球的老男孩們與對手和裁判握手告別後,有的剝下汗衫亂揮,有的衝啦啦隊使勁揮拳呐喊,啦啦隊們齊聲高呼“聚餐,聚餐”。連小蒙也跟著揮舞雙拳一起高呼“聚餐,聚餐”。明玉見老男孩們開始跳上觀眾席,她悄悄撤了,連小蒙都不知道,小蒙還在人來瘋湊熱鬧。到了外麵,她還在想終場哨後石天冬與他的一個隊友舉著雙臂麵對麵歡呼雀躍,象兩隻大馬猴的樣子,很是好玩。不由一路莞兒。
  小蒙跟著啦啦隊鼓掌鼓噪歡迎老男孩隊員們進入啦啦隊陣營,見老男孩們落在前麵兩排,他也想跳下去,但忽然感覺不對,回頭一看,果然不見了他今天的主攻騷擾對象蘇明玉,他一急之下就大喊兩聲“蘇明玉,蘇明玉”。蘇明玉沒喊到,肩上卻著了重重一拍,他回頭,見竟然是最後摔倒罰進致勝金球的隊員,小蒙歡呼一聲,就給英雄一個大擁抱。
  石天冬被小蒙擁抱得莫名巧妙,在場網友常一起玩,就這個從沒見過。他不習慣被男人這麽抱著,下手掰開小蒙的手臂,問道:“蘇明玉也來了?在哪兒?你跟她一起來?”
  小蒙將輪滑鞋拉上肩,熱情地道:“她剛剛還在,一轉眼就不見了。大哥,你也認識她?我給你她的電話,我們找她吃飯聚餐。”
  石天冬不知道小蒙與明玉什麽關係,但他知道了明玉曾來看他的比賽,就像她上回看他訓練,也是悄悄來悄悄走。她究竟是怎麽想的,他不知道,但他至少知道明玉來了。這令他高興。石天冬笑得露出兩顆虎牙,對小蒙道:“我們去更衣室換了衣服出去聚餐,想一起去的話,等我一下。蘇小姐忙,不去叫她。”
  小蒙沒去考慮石天冬與明玉的關係,因為他認定明玉是他爸的狐狸精,他隻是在聽說聚餐後笑道:“當然去,我等著,我請客。”
  “充什麽闊,我們網友聚餐一向AA。”石天冬給小蒙一個後腦勺,輕快地躍過椅子回去找隊友,一起去更衣室了。
  留小蒙在原地讚了聲“帥”,覺得男人就該這樣,於是聚餐時候就跟定了石天冬。小蒙在餐桌上玩起來沒準頭,拉著人拚酒,猜拳,挨罰,起哄,樣樣都積極。看得石天冬好生奇怪,此人是怎麽會與明玉認識的,但是他不便問,免得給明玉惹麻煩。隻有小蒙鬧瘋了,他實在看不下去時候,才不得不出手扯住小蒙領子把他拎回來坐下。他發現這小子有點流裏流氣,害他聚餐不能專心,需時時關注小子的動態,因為小子與明玉的不知什麽關係,他又不能不關心。
  但石天冬有自己的飯店需要照料,吃了會兒便走了。為了不讓小蒙惹事,他隻好扯了小蒙一起走,他發現小蒙簡直是個麻煩。小蒙有點喝得多了,腦袋開始一根筋,眼睛裏淨是隻有石天冬了,到了停車場獻寶地拉石天冬:“大哥,坐我的車,我給你開。”
  “你吹了兩瓶喇叭還想開車?打車回家去。”石天冬找自己的車。他的車容易找。
  小蒙跟上去道:“大哥,要不你前麵開車,我後麵輪滑跟著。看誰跑得快。”
  石天冬不知道小蒙為什麽跟住他不放,已經後悔邀請小蒙聚餐,但還真擔心這小子說得出做得岀,於車流滾滾中輪滑跟他的車,不得不放小蒙上車,載著小蒙一起回他飯店。小蒙卻是興高采烈,一路“大哥大哥”地比劃自己掌握的籃球技巧給石天冬評價,他也是一個籃球迷。石天冬終於沒忍住,問岀一句:“你和蘇小姐怎麽認識的?你這樣子不像啊。”
  “她是我爸手下,我衝她搗亂她當然沒辦法。”小蒙自覺隱瞞了他被明玉拎衣領的糗事,隻在心裏突出他的光輝事跡。
  石天冬這才明白這小子是誰,他不便擅自處置小蒙,隻好打電話給明玉。但是,破天荒地,電話沒人接。後來也沒見明玉回電。他無法,隻好把小蒙帶回店裏,拿一盤蛋炒飯塞住小蒙的嘴。打烊後又與小蒙在停車場玩了幾手過人,玩得小蒙心服口服才算是送走這隻纏腳貓。
  在回家去的車上,明玉的電話才到。“你剛才找我?恭喜進入決賽。”
  “謝謝你來捧場,後來大家聚餐,可惜你先走一步。”兩人說話都客客氣氣,“不過小蒙一直跟著我。我當時拿他沒辦法,才電話問一下怎麽處置他。”他把他與小蒙的事與明玉簡單說了。
  明玉笑道:“這是個麻煩精,你能不理就別理他。”
  “恐怕他七日下午一點還會去看比賽,賽後還得跟著我聚餐。你回來嗎?”
  “明天開始上班了,估計不會去看。不好意思,小蒙打擾了你。你可以不理他,沒事,他一個小孩子做不出什麽太大壞事來。”但明玉也知道石天冬是看她麵上才費勁對付小蒙。
  然後石天冬就不知道說什麽了,可又不願意掛斷電話說再見,吭哧吭哧好久才問:“你好像還在外麵?”
  “嗯,是,和幾個新朋友在星巴克。”
  石天冬有去星巴克的衝動,可又不便問在哪個星巴克,憋了會兒才道:“記得別吸煙。”
  明玉正好是因為不想在舞友麵前吸煙而出來吸,順便回一個電話,被石天冬一說,不由“呃”了一聲,當機立斷說了“朋友在裏麵喊我,再見。”便掛了。心裏明白,跟石天冬攤牌算是白攤了。不知道是因為攤牌這種事本來就沒用,還是因為她偷偷去看了一場球。

  三十九
  一聽說銷售公司六日就開始上班,老蒙立刻下午找出時間,帶著全天下所有父親同樣的痛切心情,親自將兒子押進明玉的辦公室。
  明玉起身迎接,看到龐大的蒙總身後是一臉不服氣的斜著眼挑釁地看著她的小蒙,明玉一笑,不去理他,也沒告訴蒙總其實他們之間已經對過第二招。蒙總不等明玉讓,自己往沙發上一坐,看著兒子對明玉道:“以後交給你,你怎麽發落就怎麽發落,不用跟我招呼。”一邊掏出香煙扔了一根給明玉。
  明玉聽著笑,接了香煙擱在桌上,對蒙總道:“反正有什麽公物損壞,我開帳單給你。蒙總你回吧。”
  “趕我?”蒙總剛把煙點上,聞言驚詫。
  “我半個小時後有個會,這會兒想與小蒙單獨談話。你在……沒效果。”明玉微笑著直說。
  “嘿,比我還忙。好吧,我走。”蒙總轟然起身,拍拍屁股離開,但到門口時候,又回身對兒子惡狠狠地威脅一句:“管住你的手腳。”
  明玉送蒙總回來,看到小蒙雙手插在褲袋裏依然站在原處依然還是斜著眼看她,不由想到球場上他小孩子似的在她麵前亂舞遮擋她的視線,不由好笑,若是年輕個十歲做出這等舉動來,還可說是逆反,二十多了還這樣,隻能是小癟三。明玉也不跟他客氣,徑直坐到自己位置上,對小蒙道:“自己找地方坐。我不會管你,你也別反感我,我給你爸打工,他說要把你交給我,我隻能接著。但有前車之鑒在,我想我也未必有本事管好你。所以我們就講明了先,你繼續玩你的小朋友玩意兒,我不去匯報,你也別打擾我工作,大家相安無事,各自混日子。否則呢,你下一站肯定是給押到武漢的柳青那兒去,到柳青手下討生活就很可愛了。反正你斟酌吧。答應,我就在這兒給你放一張桌子,不答應,回去你爸那兒等著給發配到武漢。”
  “答應。”小蒙吊兒郎當地看著明玉,心裏卻不能確定她打的是什麽主意。這幾天兩次接觸明玉,他有贏有虧,但也知道這個女人動手的事也做得出來。
  “好,就這麽定。秘書旁邊的一張空桌子給你,給你配了專線電腦,你愛玩什麽都可以,隻要不出聲,不過我也沒給你配聲卡。我們的上班時間是早上八點到晚上五點,不過我看你遲到早退是一定的啦,對你沒要求,愛來不來,我反正把考勤記錄每周傳真給你爸。”明玉一邊說,一邊拿起老蒙剛給的香煙,一看,居然是熊貓,不由“哦”了一聲,湊鼻子邊聞了一下,但還是扔回桌上。不由自主地開始戒煙。
  小蒙還是沒挪地方,看著明玉一臉沒把他當回事的樣子,心中有點生氣,有意促狹地道:“我要坐你辦公室,讓你天天盯著我。我自己去吩咐你的秘書把桌子搬進來。”說著就得意洋洋地往門口走,心說這下就可以製造混亂了。
  明玉笑著在後麵跟岀一句:“我不跟小流氓坐一間。你往裏搬東西,我往窗外扔。你試試看,這兒好歹是我地盤。”
  小蒙沒想到被直露露罵作流氓,流氓也罷了,前麵還給加了個小。他心中生氣,變了臉色,“哈,我是流氓,那你看著好看吧。”
  “還不承認?你除了花錢行凶還會做什麽?不是你爸撐著,你早給人打死。其實你連流氓都不是。我見識過一個跟你一樣的太子,人家才是真光棍,將老子玩得吐血。人家走出來,前呼後擁都是大佬,不像你,前呼後擁的都是白吃你的小癟三,沒一個囫圇人,很讓人看不起。所以說你連流氓都不如。”
  整個集團公司上下,還沒人這麽敢說小蒙,即使他把行車開廢了,分廠長都隻會氣得向老板告狀,不敢說他,他來了這兒卻被罵了個下馬威。但明玉根本不給小蒙反應的時間,接著滔滔不絕說她的。“小兄弟別生閑氣啦,技不如人就技不如人嘛,好歹你錢多,你爸牌子硬,不就養幾個小癟三嘛,又不是多大的壞事,我都不知道你爸著急什麽。來我這兒,你愛玩繼續玩,愛鬧去外麵鬧,大姐我跟你講義氣,絕不告狀。好了,我要去和華中部的人開會,你跟著來玩嗎?”
  小蒙非常逆反地一梗脖子,“不去!”
  明玉笑著走到小蒙身邊,老三老四拍拍他肩膀,道:“小兄弟多謝,到底是有身份有資格的,知道好男不跟女鬥,否則我還真擔心你騷擾我們開會。你一個人愛玩就再玩一會兒,不愛玩就回家吧,或者我晚上跟人吃飯,你願意屈尊做跟班也行。拜拜。”
  小蒙“哼”了一聲,覺得這話還中聽,等明玉走後,他坐上老爸剛才坐的沙發上喝水。但還沒坐穩,忽然拍案輕呼,“上當”。感情那小妞壓根兒不想他參與會議,所以七拐八彎騙得他賭氣不跟啊。嘿,果然是個最鬼的,媽就說過,一幫人裏麵,最要當心的是兩個搞銷售的和一個搞外貿的,說這三個人平時說的都不是人話,一不小心就上當。小蒙非常鬱悶,起身打量著辦公室開始準備搞破壞。
  小會議室裏一室安靜,大家正靜聽同事們一個接一個地匯報。但第二個同事才開始匯報,忽聽門外霹靂似傳來一聲重金屬音樂,隨即,鬼哭狼嚎的饒舌調子充塞了辦公室的每個角落。明玉豎起脖子看向她辦公室的方向,心說“來了”。既來之則安之,明玉拿起手機交代辦公室主任,“你組織各部門所有人輪流參觀我的辦公室,每個部門十分鍾,參觀者必須說出三句話,大意是拿裏麵作法的小男孩當動物園的猴子看,但不要上前阻止。所有人必須去看。”
  辦公室主任心說剛才看到老板帶著兒子進門,別在蘇總辦公室裏麵作法的正是老板兒子吧,那就糟了,誰也得罪不起。他猶豫著道:“蘇總,會不會影響不大好,傳到總部去。”
  明玉微微一笑:“我會擔著。你盡管組織,大家有點娛樂精神嘛。”
  辦公室主任一向知道明玉隻要說她會擔著,天大的事她都不會推卸責任,以前早有先例。所以他雖然怕老板責怪蘇總,可還是去組織觀摩人猴了。做銷售的少有鈍嘴鈍舌的,一人三句,說得高興了都還不想走了,長假過後的上班時間都鬱悶著呢,哪兒去找這麽好的娛樂,還真像是去動物園看猴兒了,窘得本來得意洋洋在明玉辦公室裏揮著衣帽架當麥克風橫掃千軍的小蒙恨不得找地洞鑽進去。說啥他也是一群小癟三們的大哥,怎能被人如此對待。可是人家人多勢眾,他隻有將衣帽架一揮,將門頂上。可是,沒多久,門又被打開,外麵更多賊笑的臉。
  等明玉按部就班開完會回來,小蒙坐在門背後的沙發上已經喝了三杯水,臉色鐵青。明玉視而不見,一臉驚訝地道:“下班了,怎麽還不回?”順手整理一下桌上被小蒙搞亂的文件夾。
  小蒙唧唧哼哼:“等著跟你去吃飯啊。”其實小蒙剛才早被譏諷得想奪路而逃了,可他不能出去,外麵都是拿他當猴子看的人,他還不如縮在門背後安全。
  “八小時以外,不工作也行,放你一馬,回家吧。”明玉將所需的東西一一收拾進包裏。她的行頭,一隻電腦包,一隻大拎包。柳青曾經諷刺她這是沒安全感,明玉覺得有理。
  小蒙當然不肯,明玉越是不讓他跟,他越要跟,圖的就是讓她難受,給媽出氣。“你去哪我就去哪,這是我爸命令的,除了你家。”
  明玉揚起眉毛笑道:“有品!就衝你‘除了你家’這句話,以後誰叫你小流氓我替你出頭。在女人麵前不耍流氓的不會是等外品。走,跟我去吃飯。”明玉說完就背起一隻包,拎起一隻包,大步繞過大書桌走了。小蒙當然緊緊跟上,他看得出,明玉不喜歡他跟著,連馬屁都來了。殊不知,明玉拍他這個馬屁的原因隻是因為怕他真的耍小流氓動手動腳,女孩子在這方麵總是吃虧。
  果然,進了電梯,擠在一電梯的下班人群中,明玉又道:“上車之前,你還可以改變決定,去還是不去。”
  “去,為什麽不去,白吃誰不吃。”小蒙得意了,終於找到報仇雪恨的機會。
  明玉心裏還真是挺不樂意給小蒙跟著的,但既然跟了,也隻能由著他了。小蒙沒開車,是被老蒙拉著來的,所以隻能坐明玉的車。但等車子開上高速,小蒙心中那隱隱的受騙上當感覺又冒上來了。
  “去哪兒?上高速幹嗎?”
  “等會兒賣了你,你幫我數錢。”明玉笑嘻嘻的。
  “哢哢,誰賣誰。到底去哪裏?”小蒙才不怕蘇明玉,瞧她那細溜溜的手腕,他一擰就斷。
  明玉也不會總跟小蒙針尖對麥芒,人家總是老蒙的兒子,不看僧麵看佛麵。“朋友請客,婚宴。”
  “什麽玩意兒。”小蒙很失望,原來不是應酬飯,婚宴上他怎麽敢搗亂,還不給人壓上來滅了。
  “好啊,你不願意去也好,我等下把你放在高速出口,你自己搭車回家。”明玉也挺高興他不要跟去。朋友婚宴,小蒙跟著算什麽身份。
  小蒙見明玉高興,他又不幹了,老三老四地道:“等著你賣我吧,老子累了,打個盹兒,到了你叫我。”
  把個明玉氣的,這臭小子拿她當癟三跟班了還是怎的。但也好,省得一路羅嗦。
  可小蒙哪是真正安靜得下來的人,眯了會兒眼睛,見明玉真的不理他,又忍不住了,猴子一樣回身趴椅子上東張西望,看了半天沒看出有什麽明玉自己加上去的諸如香水紙盒玩偶之類的小玩意兒,沒勁了,又縮回椅子,好奇地問:“哎,蘇總,那個飯店老板石大哥是你什麽人?你看籃球賽是不是去看他?嘔,你不會是色女吧,專門喜歡石大哥這樣的肌肉男?你為什麽比賽一結束就溜呢?可見你是偷看,而且是流著口水偷看,平時石大哥穿得嚴嚴實實你看不到,你就趁人家穿得少的時候去偷看,偷看了又怕挨打,才會招呼都不打就溜。蘇總,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嘿嘿。”小蒙一邊說一邊擠眉弄眼。
  明玉知道小蒙在氣她,她也真被氣了,她有這麽猥瑣?可她硬是忍了,與小蒙生氣不經濟。她斜睨小蒙一眼,不去搭理。女人與男人說到色的問題上,總是吃虧,不如不說。再說小蒙是擺明了存心找茬,她不回應。
  可又想到,去球場不是去看石天冬還能是去看誰?否則鬼差神使過去幹什麽?還不是那天晚上看他玩籃球玩得好看,二日那天沒去看心裏在後悔所以昨天遮遮掩掩去看了?若不是心中有鬼,遮遮掩掩幹什麽?明玉別的方麵臉皮煉得鋼筋鐵骨,可想到自己心裏的那頭鬼,而且據小蒙說還是色鬼,不由一張臉紅了。
  天色已經有些暗,可是因為小蒙側身盯著明玉看,所以看出明玉眼睛裏流露岀一絲不自在,但他分析不出這是她在生氣還是害臊,索性手一伸將頂燈開了,卻看出明玉一臉緋紅。小蒙登時“呀”地驚叫出來,“你果然是色女?被我說中了?呀,我告我爸去,你一邊貪他的財,一邊貪石大哥的色,你腳踩兩條船。”
  明玉被小蒙看出有鬼,又羞又急,罵道:““你他媽沒良心的,你長這麽大連你爸是什麽人你都不清楚,你爸小老婆雖多,可從不吃窩邊草。柳青是他帶出來的,柳青的秘書文員個個漂亮,柳青也從不吃窩邊草。仗著手中有點權勢吃手下女職員豆腐的男人最沒品,你爸不是那種人。你媽……你媽但凡了解些蒙總,你也不會多出那些個弟妹。我看你小時候還挺好一個小男孩,怎麽現在滿嘴噴糞像個小流氓。”
  小蒙被罵,也豁出去了,今天他已經受了太多的氣,“你才流氓,你是雞,全公司誰不知道你是我爸的雞,別看你人模狗樣做什麽經理,都知道你是賣出來的。我跟石大哥說去,要他不要上你的當。我都知道,我才不會賣你的帳。你瞪我?你凶什麽凶,我是我爸兒子,你再凶我告我爸去,看誰鬥得過誰。”
  明玉聽了這話反而沒氣了,因為這話是捕風捉影,她心中沒鬼自能承擔。再說眼看前麵是下去的路口,她怕走岔路,便任由小蒙胡說,不去理他。直到過卡繳費完畢,才將車在路邊一停,瞪眼嗬斥:“聽著,古代有個故事,曾子的媽在家裏,有人跑來說你家曾子給老虎吃了,曾子媽不信。又有人來報,曾子媽還是不信,大鬧市的,怎麽可能有虎?活見鬼了。但第三個人來說的時候,曾子媽信了,丟下東西就去找兒子。無中生有的事,被多人傳說,聽的人就會以為真有那麽回事了。難怪你小癟三這幾天一見我就像我欠你三百兩似的欠揍相。明著跟你說吧,我做你爸女人的話,最多隻是個姿色平庸,用過幾天就不要的尋常女人,然後我會記恨你爸一輩子,憑我的腦袋與你爸作對,你爸不會好過。但用我做手下,我可以勤勤懇懇給他打下諾大江山,讓他不用在銷售方麵多花精力。用你的榆木疙瘩腦袋想想,哪種選擇比較合算?你看你爸會要我給他賺的錢還是要我這麽難看的色?笨蛋說的就是你這種人,別人說什麽你信什麽,一點主見都沒有,做流氓也隻能是小流氓,成不了大器。”
  明玉說話跟放連珠炮似的,小蒙插不進嘴,可才開始聽著覺得有理,後腦勺又挨了一記狠的,小蒙看明玉居高臨下的凜然,敢還嘴卻不敢還手,“不許動手動腳,別以為我不敢打你。”心裏還真覺得明玉說得對,爸的女朋友個個漂亮,哪象這個蘇明玉竹竿似的,是男人都不會拿她當寶貝好車好位置地供著。“算你有理,行吧?算你不是我爸的雞,行吧?你這種人做雞都沒資格,做雞還能賺男人錢,你這種人看男人還得偷偷摸摸。”小蒙被明玉打得有氣罵得有氣,即使知道明玉可能不是爸的狐狸精,可心裏還是不爽她。
  明玉白了小蒙一眼,見他氣呼呼地,便不再罵他,發動汽車上路。過了會兒,才慢吞吞地道:“我跟石天冬是朋友,你既然左一口石大哥,右一口石大哥,你就學學石大哥的心胸。石天冬這人錯了就錯了,對了就對了,知道錯了就認錯,不像你,錯了還強詞奪理。做男人,千萬不要做小男人,小男人都是那種弱得沒法欺負男人,隻會拿更弱的女人耍嘴皮子耍威風的人。你以前有誤會,我理解,換誰見了老爸的女朋友都沒好氣,你今天跟我直說,而不是背後做小動作,很好。但現在我跟你解釋清楚了,你再侮辱我對我沒好氣,那就說明你這人是非不分。我給你十分鍾時間,如果到婚宴場合你還沒法用理智克製你的情緒,我從此以後拿你當小男人小流氓。如果你即使生氣心裏還暴躁可嘴上不說克製住了,我以後當你男子漢看待。做男人,最要緊是心胸,你記住了。現在,給我閉嘴。”
  如果跟小蒙說不要這樣不要那樣,小蒙不會聽。但是跟小蒙說不這樣不那樣就不是大男人,他才會比較關心,他這年紀的人最想當大男人。可是要他十分鍾不說話,那怎麽行?但轉眼一看蘇總,他這時候不敢連名帶姓叫蘇明玉了,見蘇總冷著一張臉滿身似是冒出寒氣,他又不大敢說了。因為今天在公司已經知道蘇總這人心黑得很,什麽損事都幹得出來。他還真有點擔心明天去上班時候又被蘇總當猴子捉弄。他知道他要是逃班了,等於認輸了,他沒麵子。而他即使沒麵子,爸也會押著他去上班。爸知道他輸了隻有更積極地押他上班。他並沒一路反思,而是一路掂量了。
  車到婚宴所在賓館停車場,明玉問小蒙:“想清楚了?想清楚了就跟我下去,人站直,背挺直,眼神正麵對人,做人有個人樣。沒想清楚自己下去找吃的,等我吃完電話打給你載你回家,別跟我出去丟人現眼。”
  “我幹嗎要聽你的?腿腳長我自己身上。”小蒙偏斜著眼,斜著脖子,斜著腰。
  “隨便。”明玉就要下車,她又不怕小蒙這麽大一個男孩還會丟了,如果是女孩她才擔心一點。
  “你回答我一件事我就跟你走。”小蒙實在好奇明玉剛才緋紅的臉,抓緊時機要挾明玉。
  “說。”
  “你為什麽偷偷摸摸去看石大哥?為什麽被我揭穿了你臉紅?”小蒙這話問岀,眼睛不斜了,腰直了,脖子挺了,象模象樣象個人了。
  “你問了我兩個問題。”明玉哪裏肯回答,“你如果想兩個答案都知道,明天以後上班,你不許遲到早退,人站直,背挺直,眼神真麵對人,說話不帶髒字。違反一條,你不是男人,不是女人,是人妖,我在你辦公桌上貼‘人妖‘兩個字。”明玉相信小蒙做不到,不遲到早退先能要了這太子爺的命。
  小蒙本來可以答應了卻不做到,他言而無信的時候多了。可是對蘇總,他不敢,他要是言而無信,肯定不止辦公桌上被貼人妖,全公司人見他都會叫人妖,他還怎麽做人?就因為這蘇總心狠手辣做得出來。
  明玉見小蒙不答,她下車,轉過去將小蒙也拖下車,要小蒙自己找吃的去,她甩甩手進婚宴去了。一路還笑著想,小孩子還是容易對付,三言兩語就能搞混小孩子的腦子。
明玉見小蒙不答,她下車,轉過去將小蒙也拖下車,要小蒙自己找吃的去,她甩甩手進婚宴去了。一路還笑著想,小孩子還是容易對付,三言兩語就能搞混小孩子的腦子。
  小蒙在明玉身後直罵奸商,要他拿自由換取兩個可有可無的答案,當他腦子進水了嗎?
  等明玉走不見了,小蒙還揣著餓憋了的肚子翻白眼。但忽然想到東山不亮西山亮,他玩不過蘇總不會讓別人玩她?他一個電話就打去給石天冬,“石大哥,我打車半個小時後來找你,報告你一個重大壞消息,你慘了,你被魔女盯上了。”
  石天冬並不太相信小蒙這個流裏流氣的人,但還是看在明玉麵子上敷衍一下:“誰?有那麽好事?”
  “還好事呢,被誰盯上都不能被她盯上,而且還是色眯眯地盯上。昨天不是我們蘇總去看你打籃球嗎?看見你們上觀眾席她不是溜了嗎?”
  石天冬奇道:“是啊,你昨天說了。”心說原來小蒙嘴裏的魔女是蘇明玉。
  小蒙大笑道:“我今天幫你拷問了,我問她是不是偷看你去了,問她是不是好色趁你衣服穿得少的時候去偷看你,問她是不是貪戀你的色,她不肯回答,但臉紅了,紅得跟煮熟的螃蟹一樣。石大哥,你千萬不能要這個魔女,太狠毒了,什麽壞事都做得出來。我預先提醒你,她花言巧語也厲害,你別上她的當。”小蒙說得手舞足蹈的,心裏太興奮了,終於抓住蘇明玉的短處,告狀成功。
  “你你你胡說八道。”石天冬哭笑不得,小蒙拷問的這都是什麽問題,還不知明玉聽了這些話怎麽生氣呢,“以後不許胡說,蘇小姐來看我比賽是給我麵子,我求都求不來。你回頭向她道歉。你對著女孩子說這種話,如果蘇小姐是個真狠毒的,叫人揍你一頓都不為過,即使你爸知道了也沒話可說。你如果不認錯,我以後不認識你這個人。半小時後你也別來了,我不接待你。”
  小蒙叫道:“石大哥,損失的人是你啊,我是為你好,你怎麽可以見色忘友?難道還是你特意叫蘇總過去看你穿一點點衣服打籃球?那你也太淫蕩了。怪不得你們比賽完蘇總看見你們跳上來她就逃。對了,怪不得我說起你她就臉紅,原來是蘇總臉皮嫩啊。”
  石天冬不得不道:“小蒙,你這張嘴刷牙沒有?怎麽說話這麽臭。你要是敢在她麵前胡說八道,看我回頭收拾你。你如果認我是朋友,現在向蘇小姐道歉,給我挽回一點分數。你如果不道歉,以後都不要來見我。再見。”
  “人不能這麽重色輕友。”小蒙對著手機大叫,可是石天冬那邊已經掛機。小蒙坐在明玉的車頭氣哼哼的,原來貪色淫蕩的不是蘇總而是石大哥,可是蘇總有什麽好,那麽瘦一個人,又不好看。哼,不見就不見。男子漢大丈夫,頭可斷血可流,道歉萬萬不能。
  小蒙不得不自己找地方吃飯,這不是難題。問題是他不滿石天冬,追求個把女孩怎麽追求得男人的氣節都丟沒了。他才坐下,明玉打電話給他,“找到地方吃飯了嗎?”
  “餓不死。”小蒙沒好氣。
  “沒吃飽跟我說一聲,我打包剩菜剩飯給你。”
  “拿我當要飯的?”
  “你怎麽會要飯呢,再不行打車回去也可以。我這兒很快就完,你別走遠了。錢帶足的吧?”
  “帶著,你少裝好人。”
  明玉笑一笑,放了電話,她哪是當好人,她恨不得當惡人,可是小蒙是蒙總兒子,她下手重不得輕不得。罵了沒事,可餓著不行,留下傷痕不行,老蒙會心疼。她到婚宴時間本來已晚,再加婚宴本來拖的時間就不長,她早早吃完,出來一個電話叫上小蒙回家。
  小蒙這下子用了全新的眼光看明玉,她有哪裏好?一個老女人,又瘦,又不好看,石大哥看中她什麽?明玉看他怪異,奇道:“又打什麽壞主意?說吧。不過最好有點技術含量,什麽我是你爸二奶之類的話都是別人說了無數遍的,我聽著沒感覺。”
  “我說你是我爸二奶你怎麽不生氣?”
  “你小心眼裏準備衝我做幾件事,我先替你說了吧。一件,你想搞臭我,用的辦法就是罵我是二奶。一件,你想氣死我,用的辦法是千方百計搗亂公司搗亂我個人生活。你的目的,一是想公司沒人再敢接收你,你從此可以消遙過日子。二是你想通過整死我替你媽報仇。三是你可以報複你爸。憑你本事,你隻能想到這些,或許還是我替你想多了。我生什麽氣,我就是生氣也不跟你吵架,你一小孩子我跟你吵什麽,直接找人晚上拖你到郊區打幾悶棍才出氣呢,打了你你爸又不知道,多好。我先禮後兵,今天明天還會跟你講道理,你如果肯聽,最好,不肯聽,以後我就拿你當不講道理的人看待,你惹毛我了我會做什麽,你想清楚。”
  “石大哥說你會叫人揍我。你敢。”
  明玉輕蔑地看小蒙一眼:“我做的事你要是能想得到,我還配坐今天的位置嗎?我即使不揍你,也能搞得你要死要活,就跟今天下班前一樣,你爸還不能怪我。我呢,奉勸你兩條,是男人的話,模樣先周正了,別總歪脖子歪眼跟漢奸似的。再一條呢,你老大不小了,什麽事都自己動腦袋想一想,看合理不合理,別人家放個屁你跟著說香,一點性格都沒有,還是小孩一個。男人最給人看不起的就是小,心眼小,心胸小,見識小,行為小,這些都要不得。你可以不工作不生產靠著你爸的財產吃飯,但是你不能一輩子做小男人,給人看不起。你現在就很讓人看不起,整一個混吃等死的遊手好閑人。”
  “你還說不跟我吵架,你滿嘴都在損我。石大哥還說你不惡毒。”
  “那當然,豺狼來了有獵槍,朋友來了有好酒。”
  “你什麽都有理……”
  “那當然,你就是牌子做壞了,什麽都沒理。明天上班,準點到,下午放你去看石天冬的決賽,一點,老地方。看完自己回家。好了,你這兒下車,自己招車回家,我不送你。”
  “做人不能這樣吧,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我不下車,你送我回家。”
  “你一不是我親朋好友,二不是我上司,三不是我看得起的人,我幹嗎送你。下去,不下就跟我回家,到我小區門口招車。”
  小蒙氣憤地道:“石大哥眼睛長哪兒了?怎麽會看得上你。”說完摔車門出去。
  明玉講車門鎖上,窗戶放下一些,緩緩跟著疾走的小蒙,大聲道:“你回去好好想想,有沒有必要做個象模象樣的男人。別總讓人看不起,一輩子隻能跟些小癟三一起混。”說完才把車子開走。
  小蒙在後麵衝車子揮拳頭,呸,他就是男人,還要做什麽象模象樣的男人,男人生來就是男人。你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你呢,就一打工的。小蒙打車回家,不理老娘的殷勤,鑽進自己房間就悶頭睡覺,氣死了。
  明玉回到家裏才摔了門生氣,可有什麽辦法?早在答應老蒙接下這熱煎堆的時候就已經想好得受幾場好氣了。但想到自己是老蒙一手帶岀來,老蒙兒子不成器,她怎麽也得援一把手,幫忙帶岀老蒙的兒子。成不成慢說,起碼她得努力一次,嚐試一次,也算是對老蒙帶岀她的報答吧。老蒙待她如自己孩子,她得拿小蒙當弟弟教誨。
  但是飯後小蒙左一個石大哥右一個石大哥算是什麽意思?他與石天冬通電話了?他說了什麽?明玉很想知道,可是又不便打電話問石天冬,因為今天小蒙與她的那些對話太上不得台麵。明玉隻有生一會兒悶氣後打開電腦做事。
  大約十點鍾的時候,石天冬打電話進來,“能出來一下嗎?我在你小區門口。”
  “什麽事?”明玉立刻警惕起來,心中掠過無數可能。
  “小蒙的事跟你說說,那小孩有點流氣,而且心術不正。”
  “他沒那麽糟,他就是太幼稚,又被他媽教育得對我有些仇恨,對他爸也有些仇恨。說他心術不正語氣太重。我下來,你稍等。”明玉自己嘴裏把小蒙罵得什麽似的,可不知為什麽,聽見石天冬說小蒙心術不正,她耳朵不能接受。
  石天冬卻想,小蒙幼稚?有點,但是更多的還是小流氓氣吧。這種人什麽淫蕩之類的話都說得出口,放在明玉身邊還不害死明玉。一會兒就見明玉從小區主道上走來,大圓領汗衫一件,就跟受傷住在別墅時候一樣。瘦弱的身材在大汗衫裏麵都不知道躲哪兒,越發顯得可憐。石天冬下車迎上,他每次見到明玉都有想扶一把的衝動,總覺得明玉會被風吹跑似的。自明玉跟他說清楚之後,他心中反而確定自己要什麽,更明白自己該怎麽做,看見那些幸福的楚楚可憐的女孩子們如畢小姐之類,隻覺得矯情了。
  明玉看到石天冬,則是非常敏感地想到小蒙不知道有沒有跟石天冬說了她偷偷去看石天冬打籃球是因為石天冬那時衣服穿得少這類的話。她感到兩側的臉又在熱騰騰地燒,很想轉身回去,可來都來了,現在再走象什麽話。大門的燈光下看石天冬,見他竟然頭發濕濕的,刺蝟一樣地豎著,難道他今天又曠工玩籃球去了?他的飯店才開業幾天?
  石天冬迎上明玉,微笑道:“哪兒坐著說話?秋天裏小蚊子太多。”
  明玉想了想,“好像走過去一些就有一家咖啡館。”
  “好。”石天冬卻猶豫了一下,忽然不好意思地笑笑,轉身去車裏,取出一捆鮮花,還有一盒自製糕點,交給明玉。明玉沒接,將手背到身後,但也沒說拒絕,怎麽說呢?還不如不說。隻是若無其事地說:“在這邊,跟我來。”便帶路走了。
  石天冬送花送了個空,訕笑不已,在明玉身後跟上。“本來想早點找你,可是今天有兩桌客人都是情緒不大好,一邊喝酒一邊哭,我也不好意思趕他們。我們簡短談談,晚飯時候小蒙給我電話,說出來的話讓我感覺很不好。”
  “他還小,說話沒有分寸。”心裏卻想,原來不是不務正業練籃球去了。來前洗過澡?太隆重了吧。
  “他不小,二十多了,整一個養壞的無賴。我可以原諒他口不擇言,但不能原諒他兩個行為,一個是詆毀你,作為男人這麽說話詆毀女孩都是下流。一個是他不該無事生非到我這兒煽風點火。”說話時候,兩人進入咖啡館撿位置坐下,石天冬抱著花抱著點心盒被眾目睽睽著,簡直有點無地自容。兩人麵對麵坐,石天冬將花朝著明玉放。明玉認不出這是什麽花,金燦燦的,花朵精巧婉約,看著讓人喜歡。
  兩人點了茶水,明玉才道:“不要給小蒙定性,他做的很多事是出於逆反心理,我們蒙總的家務事處理得並不怎樣,同時他有他媽鼓勵他為所欲為,因為他媽需要通過他才能從老蒙那裏爭取利益,所以,小蒙以前還是挺膽小挺乖一個小孩,我們公司草創階段大家住一起,他很懂事,不會來煩人,現在硬是被他爸媽扭曲。比如他對待我……”明玉想了想,還是決定把事情說出來,身正不怕影子歪。“小蒙的媽媽一直想往幾個與錢有緊密關係的分公司塞人培育勢力,而我用人一向最恨關係網,所以小蒙媽媽無法得逞之餘,一直宣揚我與蒙總有特殊關係,你說,這樣子的輿論熏陶出來的小蒙,他會對我有好感?他隻會對我無所不用其極。我理解小蒙,但不會縱容他,我自己家庭出身也不怎麽樣,可我也沒走上斜道,所以小蒙自己也有責任。我給他機會,給他時間,改不好我也沒辦法。”
  “這是私人談話,不是作報告,你不用將話說得幾乎可以做道德典範。小蒙被我警告以後依然說話放肆,可見在你麵前更不用說。你別告訴我你關上門吐血完畢開門依然笑容滿麵。你理解他,誰理解你?我不會讓他欺負你,我今天找你就是要跟你商量,小蒙這種人,必要時候需要拳頭,你不行。你還是放手。如果你不願意放手,我們統一一個思路,小蒙還有點聽我,我可以幫你出手。”
  原來他是擔心她,而且是擔心她這個霸王一樣的人被欺負。明玉笑了,兩眼溫和地看著麵對著她的花朵們笑了。“放心,我不是那麽容易被欺負的。你不用管我。”明玉也明白了為什麽飯後小蒙說話有所收斂,原來是受了石天冬的警告。
  “我不放心,女孩子碰到小無賴很容易吃虧。是朋友就該互相幫忙,你既然不放棄小蒙,讓我以後多接觸他。”
  明玉拿嘴努努那束花,“朋友會送這個?”
  石天冬一張臉黑裏透紅,“幌子,幌子不行嗎?”
  “不行。”明玉勉強說出兩個字,忽然忍不住低頭掩麵大笑,也不知道究竟哪來那麽好玩。剛被小蒙氣得回家一個人慪氣,現在被石天冬的幌子晃沒了。心情大好。
  石天冬無奈地看著明玉笑,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明玉這麽柔美地笑,完全像個鄰家女孩的笑,而不是以往隨時可以擺上台麵的笑。他雖然知道自己在被取笑,但他喜歡。他一臉欣喜地看著明玉笑。
  明玉笑完,才連說“對不起,對不起”,心裏也覺得挺對不起石天冬,她這麽捉弄他。
  石天冬終於開竅,忙見縫插針,將點心盒子推給明玉,“這些是我做的糕點,你拿回去放在冰箱裏冷藏,平時做零食吃。”
  明玉這回沒有背過手去,拿來打開了,裏麵是花色不一的糕點,一大盒。看著都覺得異常漂亮了,早食指大動。“比上回你特意從香港帶來的不知漂亮幾倍。一定很好吃,謝謝。”忍不住,拿起奶茶的小勺子挖了一口吃,看石天冬看著她,不好意思地將盒蓋樹起來,正好擋在麵前遮羞。沒想到吃進去的東西不太甜不油膩,濃香潤滑,明玉索性擦幹淨手,用手拿起一個泡芙來吃。“我真幸福,不用擔心被夜草吃肥。小時候營養不良還是有好處的。”
  “夜草?”
  “哈哈,馬無夜草不肥。”
  “我每天割一捆夜草給你。”看明玉喜歡吃,石天冬比自己吃到還爽快,那叫得意。“答應我,以後我們經常溝通怎麽教訓小蒙,我們雙管齊下,效果肯定比你一個人好得多。”
  “為了夜草,我屈服。”明玉將盒子蓋上,包紮好,“不早,各自回家,有小蒙的消息我通報你。我已經答應明天放他看你的決賽,我走不出了。你早點回家休息,養精蓄銳。”
  “你怎麽回事?”石天冬看明玉雙手一撐才能起身,關切地問。
  “都是你害的,誘我鍛煉,結果你看,起身,下台階,兩腿跟木乃伊一樣。”
  石天冬笑,抓起鮮花糕點陪明玉出門。小小咖啡館也有小小兩階台階,石天冬伸出手臂給明玉扶,人家不要。明玉在想的是溫瑋光,那家夥手勢嫻熟,被他接觸了還得承認他是紳士。相比之下,石天冬名副其實,是塊還沒開竅的石頭。不過石頭比較可靠。再看石天冬,倒提著花束,卻並不是拖刀計,仿佛那花是燙手山芋,明玉又是一笑。很想給石天冬減輕負擔接了那花,可又促狹地想看石天冬怎麽交花給她,硬是管住了自己這雙主動慣了的手。
  一起走到小區裏麵,石天冬才拿花搡搡明玉的手臂,鼓足勇氣,才發出一聲“哎”。要他背受傷的明玉什麽的他都能做好,唯獨這種送花小事他難以啟齒。而好在明玉也不是個細膩的,早忍俊不禁地見好就收,大刀闊斧地一把抓了花束過來,順手把石天冬沒“哎”過的點心盒也一起順了來。石天冬頓時如釋重負。
  兩人默默走了一段路,還是石天冬忽然道:“明天那場決賽我們肯定輸,我們隊已經輸了他們三年了。你還是不去看的好。”
  “為什麽?那麽難超越嗎?”
  “他們雖然說是業餘隊,但他們是萬人大廠,掛名是業餘隊,其實是廠隊。不象我們,平時都是混街角,比賽前幾天才湊一起練練。如果意外贏了的話,我會打電話給你。”
  “盡力了就行。回去趕緊睡覺,別做別的了。”
  “好。”石天冬兩眼滴溜溜地看著樓道門,心裏不知道多想跟著進去。明玉還是微笑,沒說,進了樓道門就關門,電梯門也應聲而開。這一回,她從電梯出來,還看到石天冬在下麵仰頭看,她一笑,掐一朵花,讓它飄飄蕩蕩乘晚風落到石天冬手裏,自己的心情也如初秋的晚風一樣清爽溫柔。
  第二天,明玉拎石天冬給的點心上班,原沒指望看到早到的小蒙,沒想到小蒙卻側著腦袋斜睨著她進總經理室的門。明玉笑笑,將點心扔進冰箱,照常上班,小蒙在不在外麵一個樣。
  直到十來點鍾,才有空出去,見小蒙正打遊戲打得熱火朝天,他倒是真沒搗亂。明玉拍拍小蒙肩膀,輕輕一聲“進來”,自己先回辦公室。小蒙斜睨著明玉走開,打算不理,但又悶得慌閑得慌,因為全公司上下沒人理他,他隻好期期艾艾地跟進了。進門,他就將門驚天動地地踢上。
  明玉隻抬抬眼皮,都沒看到小蒙臉上,依然輕聲道:“拿把椅子坐我旁邊來。我給你解釋一下銷售流程。”
  小蒙依然雙手插褲兜裏,就是不動。但見明玉拿什麽一動,身後隻聽“唰”一聲,他回頭一看,牆上露出一台液晶電視機。他心說這是幹什麽?還沒等他想明白,畫麵上已經出現中國地圖。隻見一隻三角箭頭在地圖上移動,他回頭看,果然看到明玉拿著鼠標在操作。
  “看見了嗎?地圖粉紅色部分,是我們產品已經覆蓋了的省份。隻有西藏我們沒打到了。但西藏鐵路已通,哪天我得過去看看。”
  小蒙不語,不過他站的位置離電視機太緊,眼睛晃得難受,不得不退後再退後,可就是拒絕聽話拿把凳子坐明玉身邊去。
  “地圖上深藍的點,是與我們公司產品相同的公司。我們公司的大本營靠海,基本處於全國市場的交通邊緣。所以你爸今年夏天新買工廠放在武漢,你明白他意圖了嗎?我把總公司與柳青現在管的公司作為橢圓的兩個圓點,畫一個橢圓,你看看裏麵包括了幾個競爭對手?我們兩個遠點互相呼應,你看出有什麽好處了嗎?這是第一課,市場。結束。”
  小蒙才剛聽得雲裏霧裏的,卻一下來了個結束,他立刻回頭瞪住明玉。“太水了吧。就這些?”
  明玉把台式電腦和鍵盤鼠標給他,不客氣地道:“我把疑問拋給你了,後麵你自習。資料都可以從地圖點進去,也可以拉下來從圖表進去。你自己對照著我給你的問題看資料領會吧。別告訴我你少年癡呆症,三個問題沒記住。也別告訴我,這麽傻的程序你不會操作,你隻會打遊戲。”
  “靠,死也不會跟你說。”
  “就知道打死你也不會說,即使不會也不說。你慢慢看吧,十二點下班,你回家吃了東西去看籃球,戰況發個消息給我。”明玉說完,去冰箱取出一塊藍莓軟曲奇,美滋美味地享受,才不理已經餓了的小蒙餓狼一般的眼睛。小蒙當然也不是吃素的,自己衝過去挑了個起司蛋糕,三口兩口地就沒了。明玉看見“嘖嘖”道:“你這種吃相,吃岀什麽味道沒有?石天冬看見你這麽吃他的作品,得吐血了。”
  “啥?石大哥做的?你跟石大哥什麽關係?”
  “狼狽為奸!昨天剛締結攻守同盟,專門對付你。”
  “奸夫淫婦吧。我吃。”小蒙說完又衝去吃冰箱裏的糕點。
  明玉有點心疼地看著,不得不搖頭道:“吃相象豬,不知道腦袋象不象豬。”
  “你才是豬。”
  “事實早已證明一條真理,我的腦袋不是豬腦。與真理作對的人,必定擁有豬腦。思維決定你的歸屬,擁有豬腦的人肯定是豬。原來你真是豬。”明玉說著起身,拿了手提電腦離桌,“我預算給你的二十分鍾用完了,現在我要去開會,你跟不跟?”
  “不……”小蒙被明玉罵得逆反,剛想拒絕,忽然想到昨天她也是激怒他之後讓他自覺說出不跟去開會,忙改口:“一起去。”說完得逞似的笑。
  明玉站門口,笑眯眯地道:“小花貓,把嘴巴邊的餅屑抹了,上班時間偷吃要擦幹淨嘴巴哦。”
  “靠。”小蒙氣得撲上去,明玉早打開門笑著溜了。眾人隻看到小蒙竟然與蘇總相處融洽,打打鬧鬧,大驚。
  其實這種地區業務研討會小蒙一竅不通,會上說的客戶名都是簡稱,他們說得順溜,小蒙聽著迷糊。但他隻要嫌煩想動了,身邊就伸出一隻手壓住他的肩膀,他隻好被迫穩坐聽著,最多肩膀一斜,把肩膀上的手甩了。終於半個小時的會議結束,他跳起來先明玉一步跳進明玉的辦公室。明玉跟進來,將小蒙拖到電腦地圖前,點開一個省份,出現的是一長串的表單,明玉讓小蒙好好地看,對比剛剛開會的結果,看能不能懂一點,如果一點不懂,說明真是豬腦。小蒙發現自己被明玉不真不假玩得真象豬腦一樣,也不知他今天參加會議是不是正中這個狡猾女人的下懷,他滿腦子都是疑問,反而使不出壞來,最多火大了踢一腳桌子,得意地看著桌對麵的明玉被驚,才終於有點心理平衡。
  可是,他下午沒法去看石天冬的籃球賽,他媽肚子疼進醫院了。明玉看小蒙離開,覺得挺可惜的,本來今天已經把小蒙鍛造得稍微有型了,終於哄喝騙拐地引岀他工作的興趣,估計小蒙被蒙家母老虎教育一下午,得一覺回到解放前。
  但無論如何,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小蒙總算在消除對她的敵意,慢慢肯聽她的話。
  一個長假,明成眼睛血紅地盯著電腦,從網上找下很多信息,源源不斷地發回複出去。他想將事情做好,所以他不再耍小聰明,所有發出聯絡的信息都登載到office文件裏,有無回音,何時何地,一清二楚。如今單槍匹馬,又與以往有所不同。
  他暗嘲自己,他與那些發小廣告發騙子短信的人快差不多了。起碼在數量上,基本上可以等量齊觀。
  這幾天他哪裏都沒去,吃飯也隻是下樓去拎隻飯盒上來,順便帶垃圾下去,他幾乎沒什麽垃圾,除了飯盒與煙蒂。單身公寓周圍的生活非常方便,比原來在家時候方便。他都沒考慮置冰箱微波爐。
  他那麽多鞋子衣服裏麵,這幾天穿最多的是睡衣和拖鞋。唯一的娛樂,就是上網打個遊戲,更新一下博。博客上麵,他反正用的是假名,猶如人戴著麵具,什麽都可以寫,沒人知道他是誰,他不是名人,即使有人跟蹤追擊找上來,也肯定會為他的平凡失望。所以他盡可以在博上作驚人之語。
  他把買車,為什麽買凱悅HRV,買電腦,為什麽買蘋果小白,都細細在博客寫出,他覺得,就像是與朱麗說話,或者是與冥冥之中的媽媽說話,他甚至都沒把博客地址告訴大哥。就讓他秘密到底吧。
  他工作之餘做大的樂趣,是去瞄一眼博客上的計數器,看到數字又有變化,他就暗暗歡喜。如果數字增加得快,他就跟撿來便宜似的。
  節日過了,他開始四處奔波,於是他博客裏麵的內容也圖文並茂起來,有落葉鑲遍的山野小徑,有夕陽餘暉最後的金黃,有趣味偶遇,有小小體會。十月十一日,他寫吃,寫的是與客戶在山嶴野店裏吃的比白鴿大沒多少的草雞,他寫到久違的漂著金黃雞油的雞湯,久違的咬不動的雞筋,久違的沒長大的雞蛋串,沒想到引來第一個跟貼。跟貼跟著他一起流口水。令明成感受到極大的樂趣和滿足。
  而後,他博客後麵的跟貼越來越多。每天的點擊量也成百上升。終於有一天,他打開電腦,看到日點擊量上千。他心裏好快活。博客簡直成了他離婚失業後的第二縷陽光,第一縷是大哥。
  四十
  蘇大強以前不喜歡退休教師會議,也不大願意參加學校或者區裏組織的退休教師周邊地區一日遊,因為他其實隻是個校工,而不是真正的教師。真正的教師因為一輩子的職業緣故,大多有洪亮的嗓門,而他隻會低低地笑,鐵掌水上漂似地走,他這個校工與真正的教師格格不入,他總感覺自己低人一等。但是因為老教師坐一起,尤其是語文老師坐一起,常討論起投稿的事,他很感興趣,於是開會就積極了。
  十月下旬,學校組織退休教師看紅葉野外燒烤,他本來想不參加的,沒想到會議快結束時候,一個常在報紙上發表文章,有學生在市晚報工作的老語文教師馮老師提議,看紅葉後每人交一篇文章,由他推薦給晚報。蘇大強一下看到光明。否則他都不知道往哪兒投稿。回家後他天天等遊覽的日子到來,計算著日子買了四隻桔子,一包餅幹,用明哲扔下的舊礦泉水瓶裝了兩瓶水,一天清晨跟著大隊人馬出發了。
  蘇大強從來不知道旅遊可以這麽快樂。他每天鍛煉,腿腳利索,總是可以緊緊跟在年輕的導遊身邊,聽導遊娓娓動人的解說。
  蘇大強雖然沒有機會動用他包裏的食物,因為活動組織老師非常周到,買了充足的水和零食,燒烤的內容也豐富多樣。但是他背的深藍色帆布包還是成了旅遊車上一時的話題。他聽一個老英語教師讀出他包上的英語,就得意揚揚地回答,這是他大兒子出國讀博士的學校。但他沒想到,車上老教師的兒女們多有出國就學的,明哲的博士並不稀罕,隻在他被一個一個地問到最後問到了明玉,才有人對他表示羨慕。蘇大強沒想到竟然還是明玉為他撐起門麵。
  但是人家問他怎麽享女兒福,他卻沒頭腦,可他好不容易獲得被羨慕的時候,忙將明玉說的名下房子隨他挑愛住哪兒住哪兒其中一幢還是海邊別墅啊,明玉開車帶他買衣服啊,他的舊家具都塞在明玉車庫啊之類的事情全部說了出來,仿佛明玉對他多千依百順似的,把明哲的有些孝敬也安到明玉頭上,比如保姆費、每月一千的零用等,都變成了由明玉出錢。老師們以前都幾乎不了解蘇大強,聽了還真信了,都還說養兒子不如養女兒,女兒才會體貼。
  蘇大強聽了不知什麽滋味,聽著大夥兒都說明玉肯定有多少多少錢,他沒頭緒,他說不出來的時候就謙和地笑,大家都不好意思問他了。他心裏就想,明玉真有那麽多錢?天哪,他一輩子都沒想到過。但是他敢問明玉要一分錢嗎?不敢。他很有自知之明。
  蘇大強回到家裏就投入了熱情的創作。為了馮老師的提議,他幾乎把電腦前的椅子坐穿。最終,他寫出一篇文字非常華美的散文,雖然看了之後未必能與他遊覽的地方對號入座,可是,小小一篇散文,幾乎就是一餐小小文字盛宴,一千多字裏麵,幾乎電光聲色全齊了。他讀給蔡根花聽的時候,蔡根花臉上露出“一竅不通”四個字。他覺得很好,這才說明陽春白雪。
  蘇大強寫好之後,獨個兒破天荒地騎車二十分鍾,將打印得漂漂亮亮的文稿交到馮老師手裏,馮老師這個語文老師一看讚了一聲好,沒多久就將文章交給他學生。蘇大強從馮老師家出來後就日盼夜盼,每天傍晚都要出去買一份晚報來看。才不到一周,他如此應景的文章就在秋聲專版裏登岀來了。他心裏這個美啊,拿著報紙坐在窗前美滋滋地看,一直看到天暗。才忽然想起還得多買幾份存著分人。忙拉上蔡根花,騎著小三輪出去,將報攤上最後的六份報紙全要了。他從沒覺得自己如此偉大過。
  一份報紙當然得留給明哲,一份留給明成,這些都可以等明哲來的時候交接。但是給明玉的一份,他不知道該怎麽送出,去人,那麽大公司,他哪裏敢去。可是叫明哲捎去,他又覺得動靜小了點,於是心生一計,去到明玉公司的門口,將地址抄來,然後一封掛號信將報紙寄到明玉公司。信封封麵用毛筆寫“蘇明玉 女 收,父 蘇大強 緘”,信封背麵寫,“內有父文章,勿折”。再有一份,他又騎車二十分鍾,送去馮老師家裏,還特意在路邊買了兩枝桃紅柳綠的絹花送給馮老師,說是投桃報李,化了八塊錢。與花和報紙一起去的,是他認為最得意的兩篇讀書心得。他雖然寫得少,但他一輩子看的文章多,知道什麽文章好,什麽文章壞,他認為自己這兩篇讀書心得好,才交給馮老師看。馮老師果然又說好,答應繼續推薦給以前的學生。於是,蘇大強回到家裏,索性訂了一份晚報。雖然稿費還沒到手,可是,他卻已經花了很多錢出去,而且還明顯是入不敷出。不過,他覺得這錢花得值得、應該,老年人就是該擁有自己的豐富精神生活。
  自此之後,蘇大強再去參加退休教師會議,就有點底氣了。文人氣雖然並不是太美麗的名詞,卻是可以壯底氣的一股氣。
  明玉的公司接待員收到來自蘇總父親如此有古風的一封掛號信,立刻不敢怠慢,送到明玉手中。明玉看了莫名的驚詫,不知道父親搞什麽鬼,在拆與不拆之間徘徊良久,才決定拆。打開,卻沒別的墨寶,隻看到一份過期的晚報,她大致翻看一下,終於在文藝版找到父親的文章。一看之下,立刻驚呼一聲“大器晚成”,難怪老頭子要玩這一手,轟轟烈烈地寄一封怪信過來,原來是為炫耀。
明玉的公司接待員收到來自蘇總父親如此有古風的一封掛號信,不敢怠慢,立刻送到明玉手中。明玉看了莫名的驚詫,不知道父親搞什麽鬼,在拆與不拆之間徘徊良久,才決定拆。打開,卻沒別的墨寶,隻看到一份過期的晚報,她大致翻看一下,終於在文藝版找到父親的文章。一看之下,立刻驚呼一聲“大器晚成”,難怪老頭子要玩這一手,轟轟烈烈地寄一封怪信過來,原來是為炫耀。
  看完之後,明玉又在碎紙機與儲藏櫃之間站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沒將報紙扔進碎紙機,與信封一起,放進儲藏櫃。
  她還沒起身,小蒙一頭撞了進來,好好一個人,好好的名牌西裝,穿到他身上就是歪脖子歪眼,但小蒙說明玉審美落後,送給明玉幾張周星星電影的VCD學習,明玉才知道他穿衣服模仿了周星星。也從小蒙的言行舉止中看出周星星的痕跡,可是,小蒙笨嘴笨舌,說話怎麽也學不來周星星。倒是明玉幾張碟片看下來,衝著小蒙可以伸長手臂轉著手掌模仿上好幾句,令小蒙歎為觀止。從此叫明玉蘇星星。
  小蒙進門就問:“蘇星星,聽說你收到一封怪信,還是毛筆寫的信封。”
  明玉知道小蒙不達目的不會罷休,隻得將信拿出來交給小蒙,“第四版,一個叫蘇大強的寫的文章,你看看。”
  小蒙一看信封,就大笑道:“這叫做此地無銀三百兩,幹嗎不大大方方寫上信中有我登在報上的文章呢?”
  “隻有你這種匪人才會那麽露骨。不遮遮掩掩不叫文人,懂嗎?天又不熱,怎麽又一頭汗。”
  “這是雨,大姐。韭菜跟麥子都分不清,還當總經理。”
  明玉不去理他,做自己的事。小蒙看完,一臉迷惘,但怕自己那麽差的語文在明玉麵前露怯,又遭明玉周星星式的嘲諷,便將報紙草草塞進信封,悶聲不響輕手輕腳鑽出門去。明玉看著好笑,今天太忙,沒時間特意叫小蒙進來尋開心,隻好放他一馬。小蒙一個月下來,依然口無遮攔亂頂撞,不過明玉教他的課程肯聽,上班時間不吵別人,跑腿工作做得不錯,明玉也就眼開眼閉。野人能穿衣服已是進步,識字還得徐徐圖之。
  中午,明玉攜石天冬做的點心去朱麗的事務所,石天冬果然一天一捆夜草,有時明玉自己拿來,有時叫小蒙拿來,小蒙經手,當然得抽一點人頭稅。但小蒙拿來的機會居多,小蒙時間多,公司與食不厭精兩頭跑得最勤。
  朱麗並沒將離婚的事與同事說起,她不願意。她自己都還沒給自己的猝然離婚定性,也不願意回想那段壓抑至瘋狂的時光,更不願意麵對世俗人對離婚者的安慰,所以她幹脆不提起。但是明成不再上門是明擺著的事,剛結婚時候明成每天管接管送,後來慢慢疲了,但隻要朱麗要接要送,尤其是刮風下雨的天氣,明成都是主動上門的。明成太常上門,所以一下不上門,朱麗心虛同事們會看出什麽破綻,會在背後議論。幸好,前幾天明玉中午找上來,拎來美麗又美味的點心。
  雖然兩人自己知道,兩人的接觸純是因為兩人與蘇家斷絕了關係,可在外人看來,一個是嫂子,一個是小姑,一家人。朱麗正需要外人的這種誤解,所以她非常歡迎明玉上門。明玉隻知道朱麗歡迎她上門,對於深層次的原因,她追究不到,她還擔心朱麗嫌她總想拉朱麗逛商場買衣服呢,看見朱麗歡迎她她當然放心。兩人就這麽心照不宣地混一起了。
  朱麗請明玉在事務所樓下安靜優雅的日本餐館就餐,可明玉並不喜歡日本菜,比如壽司,比如魚生等,她這個潔癖總覺得日本菜煮熟後用手擺布的機會太多,不知擺布的手幹不幹淨,不知擺布的手會不會岀粘嗒嗒的手汗,想起來就惡心。她隻好霸占了天婦羅。
  朱麗美麗溫婉,可明玉也是女人,對著朱麗不會激素過量而滔滔不絕,再說兩人之間橫亙著太多不愉快的過去不能涉及必須避免涉及。但是難不倒明玉,她可以請教朱麗很多財務稅務問題,尤其是稅務的問題,朱麗也正好與明玉討論實務,討論那些實際操作中公司財務做的小手。這兩人都是對工作精益求精的人,吃飯時候嚴肅地談這些,她們以為這已經是娛樂。不過明玉還是提起她報名跳弗拉明戈舞的事,建議朱麗也可以抽時間去鍛煉,鍛煉讓人心情放鬆。朱麗告訴明玉,她早N年就已經在練了,隻不過她練瑜伽,她嘲笑明玉這種表麵看似冷靜的人卻選擇熱烈奔放的弗拉明戈舞,可見是悶騷。明玉倒是覺得有理。說起來,兩人鍛煉的地方在隔壁,遇到天氣不好時候,明玉會體貼地一個電話給朱麗問要不要送回家。於是兩人常和其他練友一起吃飯,她們沒提起互相是什麽關係,別人以為她們是年齡相仿的朋友。
  明玉今天中午提點心來,一見朱麗又要去日本餐館,她連忙謝絕,拉朱麗到石天冬那裏。她在石天冬那裏現在已是無冕之某某某,兩人自己不承認而已,進去生意再好,也可乘直通車。明玉總覺得朱麗欲言又止,坐下就道:“朱麗,有什麽話直說吧,即使是蘇家的事。”
  朱麗苦笑,“問題是我也不想知道不想說,可偏偏被我知道了。你昨天鍛煉後不是匆匆赴你的飯局了嗎,我與他們幾個一起吃飯。他們問起你與蘇明成是不是一家人,長得有點象,名字也有兩個字相同。我說不知道,他們兩個做外貿的就無所顧忌地八卦上了。”
  明玉狐疑地摸摸自己的臉,“我象蘇明成?”
  “我看著也不象。我不知道他們幾個怎麽得出結論的,或許旁觀者清。”朱麗以前還常以為明玉是蘇家的怪胎。
  明玉嘀咕:“好歹是一個娘胎裏爬出來的,真鬱悶。蘇明成找上新人了?”
  朱麗哭笑不得:“你更離奇。不是,他倒黴透頂了,我昨天聽著不是滋味。離婚不是房屋歸我,我給他一筆房價折算款嗎?我本來以為他會用這些錢先還了他在各方麵的欠債。我不知道他還了欠你家親戚的錢沒有,昨天知道,他不還欠他前部門經理周經理的十萬塊,反而拿錢買了一輛新車。他如果真沒錢倒也罷了,可他開著新車進進出出,大家是一個圈子的人,這無疑是在周經理的臉上扇一巴掌。這樣,本來的經濟糾紛上升到鬥氣,到現在,蘇明成已經被迫離職,而周經理則是跳出原本窩在公司裏的矛盾,公然在業內揚言,她與蘇明成誓不兩立,誰幫蘇明成就是與她作對,她將不惜代價。所以蘇明成剛剛離職後有點起色,又被掐頭了。”
  明玉聽了奇道:“有人怎麽善於把階級鬥爭擴大化啊。”
  朱麗一想,可不是,都是明成自己把問題搞僵的,她不得不承認,她也是恨的明成這一點,腦袋不知怎麽想的,不知道妥協,不知道軟化,以為別人都是她媽那麽好說話嗎?她將事情來龍去脈與明玉說了一下。“這種僵局,都已經上升到鬥氣了,關係到麵子問題,周經理哪裏肯放手,某些人完了。昨晚兩個外貿公司的女孩都在猜測,如果你真是蘇明成的姐妹,你會不會見不得自己兄弟被欺負,忍不住出手。”
  “我?”明玉愣了一下,看看朱麗,不得不歎息一聲:“朱麗,你是好心人。”
  朱麗也是低頭歎息:“沒聽見倒也罷了,既然知道了……”朱麗沒說下去,她想到了離婚那天明成受傷的頭,而更想起再遭封殺的蘇明成這幾天怎麽過活。她猶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昨天最後向他們說了,你和某人正是兄妹關係。”
  明玉聽了隻會笑,不出所料,其實她在看出朱麗為明成擔心的時候,已經想到朱麗會岀這一招。但她還是笑道:“本市太大,人口那麽多,我和他們又不是同一個行業,你別指望我能成虎皮大旗。你也是急病亂投醫了。”
  “我隻想,你們的關係肯定會傳到周經理耳朵裏去,希望她能有所收斂。”朱麗一臉沮喪,她理智上根本不想幫,可是她昨晚就是那麽衝動地幫忙了。既然已經說出口,那就不能對明玉隱瞞。“也不知某人會不會從這件事上汲取一些教訓。對不起,明玉,又扯上你。”
  明玉隻有無奈地道:“別人扯上我我反對,你扯上我我沒辦法。不過我懷疑沒用,欠錢還是小事,鬥氣就是大事了,周經理話已出口,騎虎難下。再說周經理是個女的,女人大多氣量小一點。”
  “離婚前,他已經想過轉行,可是三十多歲的人轉行,哪那麽容易啊。”
  明玉婉轉提醒:“朱麗,他已經不是你的責任,而且他是成年人。”
  “我知道,所以我都不能跟爸媽說。對不起,明玉。嗬,你的朋友過來了。”
  明玉回頭,果然見石天冬過來。石天冬今天比較忙,打個招呼就走了。一會兒小蒙也來,見明玉已在,就坐到一桌,小蒙看見朱麗就喊美女,吃了明玉一腳,才老實了。不過他倒也不是惡意,隻是嘴上擦油,順溜慣了。但小蒙不服氣又挨打,回頭一頓飯老是念叨朱麗比明玉美得多,兩人坐一起簡直是紅花綠葉的對比。氣得明玉好幾個後腦勺打過去。
  朱麗吃飯不是很有心情,昨晚還希望扛明玉的名頭出去,周經理好歹能稍微不看僧麵看佛麵一下,今天聽明玉一說,也覺得用場不大。雖說蘇明成的事與她無關,可她沒法安心。
  朱麗飯後打車去一家公司。經過全市最大開放公園的時候,看到一個極其熟悉的背影。這背影明顯瘦了。雖然知道明成已經是自由職業者,可大白天上班時間看到明成一個人孤獨落寞地在公園裏逛,聯想到昨晚聽兩個做外貿女孩說起的事,可想而知,明成現在的心情。這是離婚後朱麗第一次看見明成,卻看到的又是明成最氣餒的時候,朱麗的眼圈紅了。可她終究是沒有叫停出租車,她隻是一直貼著車窗看著,一直到看不見。她何嚐不知道明成已經不是她的責任,她何嚐不知道明成是成年人,而且她還恨明成為什麽不先還了周經理的錢,而是非要充闊貪享受買什麽新車,她恨明成再一次不知悔改惹下更大的禍,可是,她不能左右自己的情感。她對自己無能為力,對明成更無能為力。
  明成怎麽也不會想到,朱麗的眼淚在為他而流。而如果知道,他隻有更添壓力。他這兩天鬱悶異常,原以為已經逃離周經理魔掌,通過自己的努力爭取到新的生機,沒想到周經理在一周前來電問他討債無果後,豁出去了。周經理說,即使賠岀這輩子賺的身家,也要把他搞垮搞臭,這十萬塊欠債,她就算是送給蘇明成做搬離本省本市的安家費。周經理動用了一切可以動用的人脈和力量。
  正因為周經理是公然放風,所以大家的眼睛都盯著周經理的行動,明成知道,周經理不可能再放手。她是把自己也逼上了懸崖。
  給明成掛靠的朋友仁至義盡,前晚約幾個朋友出麵與周經理談了一下,可周經理是豁出去了。明成的朋友畢竟隻是一般的朋友,不可能替明成承擔來自周經理的不理性壓力,回來就請明成退出。沒有資金,沒有掛靠,明成還做什麽生意,他好不容易搭上的老外客戶又得泡湯。他簡直是焦頭爛額,他已經考慮著要不要放下麵子向周經理投降。
  他今天考慮的是,他投降,可是周經理能接受他的投降嗎?萬一周經理不肯見好就收,她豁出去到底,他不是白投降又丟臉了嗎?
  投降,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周經理見好就收,但是不投降,那就隻有離省。世界很大,其實也很小,尤其是一個省的圈子。問題是,他還有資本要麵子嗎?他現在沒有固定工資,沒有業務就是沒有收入。不向周經理投降,他下個月的房租、物業、水電費、汽油費、郵電通訊費,這些都從哪兒岀?
  除非他賣車。
  他現在看來不能不賣車,如果向周經理投降,那得把錢拿出去,他隻能賣車籌款,如果不向周經理投降,他的生活費似乎也隻能是賣車得錢。那些原本高價買來的衣服鞋子,現在賣掉隻能當作廢品。而電腦,電腦上網現在已經是他唯二的精神寄托,他怎麽可以賣。
  投降嗎?要投降嗎?必須投降嗎?
  周經理欺人太甚。這都還沒到約定還錢的日子。讓他好好賺錢,他到期怎可能違背法律不還錢?她何必損人不利己?
  這世道也太現實。這世道竟然沒有講理的地方,隻有強權可以橫行霸道。
  他憋著一股氣回家,打開電腦,將一腔子的憤怒不平全敲上鍵盤,發上各大熱門網站,和他的博客。題目很聳,論調則是他大學時候幾乎倒背如流的尼采風格。“作為既得利益者——我為什麽要考慮窮人的死活”,“作為既得利益者——和平年代,金錢才是硬道理”等等。他的筆調一反他平日做人的作風,異常犀利潑辣,而他的論點論據,則稍偏極端,可異常有力,令看著耳目一新,不由自主地被鼓動。他的文章一發上去,立即獲得網友追捧,也獲得無數叫罵。明成正氣頭上,麵對叫罵,他一篇一篇地還擊,論調異常辛辣。一時,他的博客客流大增,網站把他放上首頁。
  虛擬世界的盤腸大戰,成了明成最好的安慰劑,虛擬世界的硝煙戰場,讓明成無法顧及現實世界的煩惱。他除了吃飯睡覺,不,是不得不吃飯睡覺補充體力,他足不出戶,兩條手臂幾乎麻痹。隻有腦袋異常亢奮,幾天時間,他寫出刀劍般鋒利的九篇文章,和無數爭論。
  可這一切都是虛擬。這幾天裏,離下月付房租的日期越來越近,吃飯喝水又讓手中的錢消失幾張,而周經理對他的迫害不知已經走到什麽地步。
  他頭頂是蒼蠅般密集的炸彈,他頂著一頂破帽子當沒看見。
  隻有朱麗著急。明哲遠在上海,明成電話裏不說,他不會知道。隻有朱麗,可是朱麗沒有辦法。
  朱麗通過同學找到周經理,周經理給朱麗的同學一句話,錢不要了,事情沒有商量。
  周六下午大家又是在一起跳操後喝咖啡,明玉在,朱麗也在。朱麗忍不住輕輕問做外貿的練友,明成與周經理的爭鬥到什麽地步,練友看看明玉,還以為是明玉不好意思問,讓朱麗代問,就有意用大家都聽得見的聲音說,蘇明成一敗塗地,大家都說有好多天沒有見他。
  朱麗嚇得臉都黃了。明玉看在眼裏,隻得拉朱麗先結帳離席。眾人看著都奇怪,明明應該是蘇明玉同誌擔心的,她卻滿臉的若無其事,怎麽變成是蘇明玉的朋友更擔心了呢?
  朱麗被明玉拉到車上,怔怔坐下,忽然說:“他會出事。”
  明玉也有這感覺。一個一向順利一向身受太多關愛的人,在如此壓迫之下,好幾天沒有露麵,很可能出事,而且是岀大事。但她沒說話,隻是問朱麗拿來手機,給明哲發去一個短信,用朱麗的名義,問明成住哪兒。
  很快,明哲回短信,明哲在短信裏有禮地道謝,並給了詳細的明成地址。可見,明哲並不知道這兒發生了什麽。
  拿到地址,兩人都是沉默,都在清算前帳。但朱麗很快就道:“明玉,我去看一趟,我不放心。對不起,我沒骨氣。”說著,朱麗準備起身下車,明玉沒說,隻是將門鎖上,不讓朱麗下去。她歎了聲氣,將車開去明成所住的單身公寓。明玉心想,她也很沒骨氣。
  一起站到明成的公寓門前,兩人又是對視。還是朱麗敲門,明玉則伸手捂住貓兒眼。因為明玉知道,如果明成活著,能看到外麵的兩個人,以他現在的落魄,絕無開門的可能。
  很快,在一聲嘶啞的“誰啊”之後,門給猛地打開了。屋裏屋外三個人都呆住。門外的兩個幾乎沒看清楚裏麵明成的臉,門被重重合上。裏麵一片寂靜。而外麵的兩個都知道,明成再不會開門。
  活著!可不好。
  兩人默默走下樓去,都沒坐電梯,一路各自都在想驚鴻一瞥的明成的臉。這還是她們熟悉的那張臉嗎?以前的嬰兒肥哪兒去了?以前的白裏透紅哪兒去了?以前的沒心沒肺的陽光笑臉哪兒去了?她們看到的是一張胡子拉碴的臉,蒼白,而亢奮。
  坐上明玉的車,朱麗開始啜泣。她恨,可她不能不為明成難過。明玉直著眼睛發了會兒呆,想打電話給明哲,要明哲過來處理,但最終沒拿起電話。明哲能來做什麽?現在的情況,明哲一個離鄉多年的人回來,即使還錢給周經理,也未必有用。
  除非她出手幫忙。但是,她不甘。
  她氣憤地想到,周經理不也是一個女人嗎?明成扯住她頭發扇耳光的勇氣哪兒去了?為什麽不幹脆鬧個魚死網破,即使最後背井離鄉,也要給周經理一個好看呢?原來是個窩裏橫。
  想起她那夜無望地挨打,她心頭又是火焰萬丈。再加看到明成完好無損活得好好的,她原本的擔心煙消雲散。她看了啜泣的朱麗一眼,不由分說,開車將朱麗送回她父母家。她在朱麗下車時候告訴朱麗,蘇明成既然好好地活著,他就應該為他自己的生活負責。
  朱麗回家跟父母說,說她不知道要不要幫幫明成。朱麗的爸爸這回堅決反對。朱麗的爸爸說,蘇明成的妹妹說得對。反而是朱麗的媽媽擔心,現在活著是沒錯,可萬一什麽時候真的想不開了呢。朱爸爸說,人哪有那麽容易想不開的,再說,這事兒又不是逼死人的無法解決的大事,這事本來就錯在蘇明成,他不應該回避,而是應該拿出態度來應對。朱爸爸又說,不能幫他,該是他作為一個成年男人獨立麵對問題的時候了。
  朱麗無可奈何,又柔腸寸斷。
  明玉與朱爸爸的想法一樣。對蘇明成,聽其言,觀其行,實在不行時候,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放下仇恨。
  明玉心裏很矛盾,不願去想,可眼前時時浮現明成不成人樣的臉,交疊出現的,是她被打倒在地上是,看到的路燈陰影下明成猙獰的臉。她一次次地回味那張路燈下的臉,漸漸冷了心。
  她不知不覺就逛到“食不厭精”,看到店裏還沒開門營業,卻有好幾個年輕人正滿場地布置油畫,可能又是什麽展。明玉沒看見石天冬,也就沒進去,又回車上。上了車,惡向膽邊生,打電話給小蒙:“出來,到公司,上課。”
  小蒙當然反抗:“老大,現在是八小時以外,你無權支配。”
  “誰說八小時以外不用上課?課外補習,興趣班,輔導班,都是上課。過來,敢不來周一大棒伺候。”
  “老大,做人要講道理吧。我現在過不來,我在離城半小時的地方,反正現在就是回來也已經是吃飯時間。我明天來伺候您好人家行不行?今天是我上班滿月,朋友們為我慶祝。”
  “你上班滿月早過了。”不過明玉卻已經想到,被她管住不得不上班的小蒙肯定被他的朋友們恥笑了,因此小蒙可能不得不用請客擺平。“你開車沒有?”
  “沒開。”
  “你會沒開?酒後不許駕車,酒後不許闖禍,答應我。”
  “好吧,大媽,你煩不煩。要不你過來管著我?可惜我們吃的是大排擋你嫌髒。”
  明玉才終於放過小蒙。
  明玉等了會兒,才見石天冬的車子匆匆而來。石天冬倒是一看見明玉的車子就過來看看,沒想到沒等他走近,車門打開,明玉走出來。石天冬笑道:“早知道你那麽閑,下午就叫你一起去,我剛去談了一個蔬菜基地。沒想到生意那麽好,原來兩家人種的蔬菜不夠用了。索性發展一個基地,讓產出多樣化一點。哎,你臉色不大好,又是小蒙惹你?”
  “小蒙現在哪敢惹我,隻有我騷擾他。”明玉悶了一下,才道:“蘇家的事。”
  “什麽事?你要不願意搭理,我替你出麵。”
  “不用。”
  “又是不用,認識你以來隻給我送外賣一個機會。”
  明玉白石天冬一眼,轉了話題:“恭喜你生意那麽好,算我這回走眼,對不起。”
  石天冬坦然道:“你沒走眼,別看客流量大,但大多是私人消費,不是公款吃喝,營業額並不高。我現在考慮發展西點這一塊,誘導他們打包西點回家。西點的利潤很可觀。”兩人說話時候,一輛伊蘭特停在石天冬身後。
  明玉瞥了車裏一眼,裏麵好像是一家三口。“西點與你的食不厭精倒是不衝突。哎,我生氣時候最想吃紅燒肉,你等下給我做個紅燒肉。”
  石天冬笑道:“吃得真糙。行,你先進去喝著茶,我去超市看看還有沒有五花肉,店裏今天沒備五花肉。”
  “算啦,別特意走一趟,我隻要是肉,又紅又油又甜就行。反正你兩隻手會化腐朽為神奇,對不對?”
  “對!開心一點。”石天冬微微俯身,衝明玉麵對麵做個鬼臉。沒想到他身後車子“哄”一聲開走了,啟動太快太衝,差點撞上前麵的樹。兩人都被車子嚇一跳,看過去,車子早飛快轉入慢車道。
  兩人都不知道,他們眉來眼去的談話氣走了畢小姐。
  明哲終於可以一年一度的回美國。他歸心似箭。周五獲得確切消息,周六趕緊著交接了工作,周日回家跟父親和弟弟告個別,周一的飛機起飛。
  他越來越有危機感,原本最喜歡他抱的寶寶,現在電話裏需要吳非做很多思想工作才馬馬虎虎叫一聲“爸爸”,立刻就跑去玩。而吳非的工作則是很出色,當然,她本來就是因為好腦子才到美國留學的。吳非越來越自信,越來越獨立。家裏很多事,她都是一個人在美國拿了主意做了,不需要他幫忙提供意見。他覺得自己在家中的男主人的地位岌岌可危。當他越來越不被需要的時候,會發生什麽事?拿腳趾頭想都知道。
  所以,他一天都不能拖,必須最快時間回美國。
  他不知道朱麗來短信問明成的地址幹什麽,但想到兩人分開的原因,並不是太苦大仇深,或許……見麵是有好處的。他給明成電話,想跟明成說他周一準備回美國,今天收拾行李,明天回家看一趟,一起吃中飯,但沒人接。他隻好發短信給明成,希望明成回到手機身邊時候看到短信。晚上打明成手機,還是沒接,但收到明成回的短信,說他正出差。明哲隻能作罷。但明哲隱隱有絲懷疑。
  周日一大早,天幾乎還沒全亮,明哲就起床去高速客運站。早早到了父親家,卻見隻有父親一個人。原來蔡根花回家看兒子去了,據說兒子今天帶女朋友上門。蘇大強看見明哲回來,得意洋洋地給明哲看他登在晚報上麵的文章,明哲自然是讚歎一番,不等父親說,主要要求拿一份報紙去美國,給吳非他們也看看。蘇大強自然叫好。
  明哲不放心明成,過去明成的公寓看一下,敲門沒人應。看來是他多疑,他這才作罷。帶著一絲沒見到明成的遺憾,他回去上海,周一,興奮的起飛。
  蔡根花周日下午很晚了才回來,一會來就眉開眼笑地進廚房洗菜做飯。蘇大強看見她簡直比看到兒子明哲還高興,跟到廚房門口跟蔡根花道:“明哲今天來過,他明天就要回美國去,急急忙忙趕回來看我一下。”
  “哎呀,又要乘大飛機了?真有錢啊。”
  “是啊,我兒女個個有錢。”蘇大強得意。
  蔡根花笑眯眯地道:“我兒子女朋友帶來給我看了,哦喲,我兒子本事忒好,找的女朋友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兩隻眼珠子桂圓核一樣又亮又圓。”
  蘇大強聽著這個比喻心裏暗笑,覺得很是形象。“那你等著做丈母娘了?”
  “我也想啊,可我兒子還差一年才能辦證。唉,我不在家,他們都已經住到一起了。”
  “那不更好?煮熟的鴨子飛不了啦。”
  “我跟兒子說,住一起不能算完,懷孕生孩子了才算拴住,否則那麽好看的姑娘追的人太多。我兒子也說是。蘇老師啊,看來我很快要回家抱孫子嘍。”
  “抱孫子?你回家?你不做了?”
  “是啊,我本來就說好賺點錢給兒子結婚用。等兒子生了孫子,我還能不去給他們抱孫子?你想啊,我隻有一個兒子,又沒有你蘇老師一樣的勞保,以後都要靠兒子兒媳養,現在不給他們抱孫子,以後他們哪裏還會養我。”
  “兒子不會不養媽,兒子不會不養媽。”蘇大強已經急了,蔡根花怎麽可以走,她走了,他到哪兒找這麽好的人。
  “兒子會養,可擱不住兒媳不養啊,現在家裏男人都聽女人的。唉,我又是寡婦人家,沒有人可以依靠,隻有靠兒子了。趁還能做,多幫兒媳做事,等做不動了,指望兒媳看在我以前幫她份上能給我一口飯吃。”
  蘇大強聽著也是有理,常看報紙上說農村沒收入的老太太老了被兒女趕走,蔡根花的擔心也沒錯,可是他怎麽辦?他急得麵紅耳赤,又想不出辦法。到客廳繞了幾圈,才又回來,道:“你別走,你在這兒賺工資,等老了拿錢回去,你兒子兒媳一樣看重你。”
  蔡根花這次特別口齒伶俐,“蘇老師,錢和情是不一樣的。我跟你到底不是一家人,等我年紀大了,你不讓我走,你兒子女兒也會讓我走。到那時候我回去,我兒媳跟我沒感情,有錢又有什麽用?再說也沒多少錢,他們年輕人才不放在眼裏。以後我動不了,都是一些端屎端尿的事,兒媳跟我沒感情的話,她還怎麽肯給我做。”
  “是啊,是啊。”蘇大強搓著手無計可施,還不容易才皺著眉頭道:“你放心,你長長久久做下去,我肯定不會讓你走的。我會跟明哲他們說好。”
  “唉,蘇老師,你是好人。可我也說句實心話,你多少年紀啦?等你一去,我還留著給你看屋子嗎?我肯定得回家去啦。我隻怕我兒媳不認我,到時候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不能走……”蘇大強不肯再聽下去,回避到客廳裏。可是,再回避,蔡根花還是要離開,怎麽辦?他怎麽能離開蔡根花?
  蔡根花從廚房偷偷伸出頭看看,低眉想了會兒,又開始炒菜。
  蘇大強坐在客廳裏發呆,怎麽辦?
  司機見是蘇總家事,他曾經接送過的蘇總大嫂又是口氣裏十萬火急的樣子,心裏雖然嘀咕著想蘇總老爸該是多大年紀,兩腳早趕緊走向總經理室。
  明玉與石天冬說得很晚,幾乎沒怎麽睡,還是石天冬開車送她來的公司。因為她得候著小蒙去分廠找出昨晚胡說八道的幾個工人後鬧事。但她還沒等到小蒙找到那幾個工人,蘇家的事卻送上門來。她都無法在司機麵前掩飾情緒,一把將手中文件夾摔桌上。司機一見就溜了,替她關上大門。明玉氣得眼睛發直。她早就與蘇明哲說明她與蘇家斷絕關係,她都已經不接電話了,蘇明哲還不清楚嗎?他們竟然找到司機傳話,他們還不如在她公司裝個高音喇叭呐喊呢。他們想拿輿論逼她就範?用心也太歹毒了。不就是他家父親要結婚嗎?愛結結,他們做兒子的管得著?怎麽跟喪考妣一樣。
  明玉覺得,這個蘇明哲甚至比蘇明成還煩,蘇明成也就明刀明槍地說不是兄妹就不是兄妹,即使在派出所被石天冬領出來,也照樣沒一點假惺惺的客氣。這個蘇明哲則是披著一臉親情的幌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除了給她添堵,什麽事都沒做,好,現在再添一個吳非。她司機的電話不是吳非找出來的還是誰?
  明玉決定不理,心裏開始盤算,要不要找劉律師谘詢如何與蘇家脫離關係的事。有沒有必要先找父親去做一個DNA測試,看看究竟是不是父女關係?如果不是父女關係,可不可以就此合法中斷與蘇家的聯係?可萬一做出來,她確實是父親的女兒,那麽惡心的出身是不是又得給自己添堵?明玉真是左右為難,家務事讓一向做事雷厲風行的她猶如裹足夜行。
  有一把小聲音在明玉心中喊,做鴕鳥吧,做鴕鳥吧,隻要事情不找上門,你就當作什麽都不知道。明玉覺得隻有如此了。她與蘇家,與蘇明哲,話都已經說明白了,人家還要尋找上門,一會兒是蘇明成挨打進醫院了,一會兒是蘇大強要結婚了,她拒絕再拒絕都沒有用,人家還是要找上她。他媽的,她以前挨餓打工時候怎麽就沒人找她送錢送溫暖?
  這麽一想,明玉的心腸怎麽都軟不下來,與蘇家,太多的銘心刻骨的記憶。昨晚本來還想不欠蘇明成,幫他解決問題算是清欠,現在想來,她還是不能插手。否則,更是沒完沒了。
  早上,本來是事情最多的時節,可是明玉為蘇家的事心浮氣躁,做事不能安心。上班時候因石天冬帶來的一縷陽光,也被蘇家的烏雲遮掩,蘇家,真是她生命中最大的魔障。這是不是就叫做宿命?性本堅強的明玉想起來都是隻會搖頭歎息。
  但同樣是麻煩,麵對小蒙惹的麻煩,明玉卻是會得寬容地微笑。她也知道她偏心,可誰讓小蒙與她之間沒有幾十年的陰霾呢?三分廠的廠長氣急敗壞地來電,說小蒙帶幾個小癟三一上班就蹲廠門口認人頭,將五個工人攔在門口不讓進門,原因ABCD,都不出明玉所料。小蒙若是光鬧鬧也就罷了,他堅決要求開除這五個人,他說三分廠一天不開除這五個人,他一天蹲廠門口攔這五個。若是別人攔在門口,早被保安扔出去了,可這是太子,誰敢扔。隻有是三分廠廠長親自出麵,一個勁說他會親自處理會親自開除這五個人,可小蒙就是不依。大夥兒其實心裏也知道,誰讓這五個人自己沒眼色,上罵老板,下打老板兒子,一直鬧到派出所,人家能放過他們?可處理也得有個過程,小蒙攔在門口可怎麽處理。
  三分廠的廠長最先順藤摸瓜找上小蒙的老子老蒙,結果老蒙氣呼呼地說,這種緋聞的事也要他出麵,大夥兒都是吃幹飯的?三分廠廠長這才想到蘇明玉,都知道小蒙居然在銷售公司穩穩地呆下來了,沒鬧事,隻被蘇明玉鬧。
  明玉想了一夜都想不出小蒙會怎麽鬧,也想不出怎麽鬧最有效,她要是想到了,早悄悄指點了小蒙。她沒想到是這麽低級的辦法,可別說,低級辦法有低級辦法的效果。麵對三分廠廠長的求救,她笑嘻嘻說,她過去處理。小蒙雖然做事亂七八糟,可他的亂七八糟驅散了壓了明玉一早上的蘇家陰雲。明玉出門前吩咐秘書,她家來電話,即使說她老爹翹辮子,也別搭理。
  三分廠離城最近,明玉很快就到。才到廠門,果然見大門內外,小蒙率幾個小癟三站裏麵,五個工人站外麵,兩軍對壘。公司的工資和福利一向是本市除了國家壟斷企業之外的最好幾名,五個工人也不是才二十出頭沒家累的小年輕,他們需要這份工作,所以他們無法甩袖走開。其他十來個就是三分廠的管理者了,也都站在廠門裏麵。局麵就是僵持。
  明玉沒急著進廠門,倒是小蒙看見明玉過來,“啪”地打了個響指,叫喊道:“蘇總,還差三個人,我今天隻逮到五個。沒錯吧,你認認。”
  明玉看看這五個一臉尷尬驚惶的工人,隻認出一個,她當時在派出所隻盯著蘇明成光火了,沒象小蒙整看了三四個小時。她也沒說話,拐進工廠大門,先到小蒙身邊,笑著輕道:“做得好。昨晚就不該在小飯店動手。”
  “還不是看那笨蛋不是他們八個的對手嘛。”小蒙難得受到表揚,再說今天威風得逞,非常開心,“你看怎麽處理?你快想辦法,我快給凍死了。”
  明玉將話拋給三分廠廠長:“你看該怎麽處理?昨晚小蒙還是我從派出所交罰金領出來的。我自家親兄弟被他們打得頭破血流出來後送了醫院。這八個人的過錯是三條:惡意詆毀蒙總和我的名譽,而且不聽勸告;公眾場合打架鬥毆,影響極壞;至今沒有道歉表示。所有證據都在昨晚處理的派出所,你們可以去了解。另外三個人也請你們找出來。”
  小蒙在旁邊聽了立刻道:“對,還有三個,不行我去派出所要名單。”
  三分廠廠長手下一千餘號人,本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但問題是他麵對的是不講理的太子小蒙,他重不得狠不得,才隻能由著小蒙鬧,隻有好言相勸。此刻終於來了個講理的,他忙用門內外都聽得見的聲音大聲道:“按廠規,從重。但小蘇,凡事都得有個程序,你……你……”他衝小蒙努努嘴,又衝明玉抱拳,“可你得讓小蒙放人讓我們處理吧。”
  “你們處理了我才放行。否則誰知道你們怎麽蒙我。我昨晚交出的罰金不能白交,還有我兄弟們的罰金。我昨晚挨的打要討還,我昨晚挨的罵也要討還。”小蒙不依。
  明玉心裏其實根本沒把挨工人傳言當一回事,隻是趁機殺雞儆猴而已,現在見小蒙低級得近乎幼稚,心裏早憋得想笑。但看門外幾個工人,顯然已經受到驚嚇,應該也是受到教訓了。她見好就收,對小蒙道:“你回去,你今天又曠工了你知道嗎?這兒的事我會處理。”
  “不行,昨天挨打的是我。”小蒙抗議,沒想到明玉不支持他。
  “昨天挨罵的是我。”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明玉不便拎小蒙領子將他拎到車上,也隻能糊弄。“昨晚我跟石天冬學輪滑,可惜他水平也不行,你這就去石天冬那兒拿我的輪滑鞋子,到公司等著我,回頭你教我。快,上車去,這兒我處理你還不信嗎?”
  “你?”小蒙手指著明玉哈哈大笑,一張臉再也板不住了。他靠到明玉耳朵邊得意地道:“怪不得你們昨晚一起去派出所,你們是不是在約會?”
  “不錯,就是被你求救電話打斷的,你得賠我,你還得賠我替你交的處罰金。走吧走吧,別磨磨蹭蹭,小娘兒似的。”明玉一手頂住小蒙後背,一手掏出小蒙皮衣裏的鑰匙,硬是將小蒙推岀廠門,經過那五個工人,塞進車裏。又招呼其他幾個小癟三,一個個送進車裏。她這才對著車裏的小蒙輕聲道:“見好就收,你不是尋常人,所以你才應該有高於尋常人的氣量,否則就是仗勢欺人的花花公子了。走吧,今天你已經夠威風了,這兒交給我。”
  小蒙出入都有空調,衣服一向穿得少,其實早被凍得不行,隻能見好就收,吸溜著鼻子走了。明玉這才沉下臉回來,沒理門外的幾個人,徑直走到三分廠廠長身邊。三分廠廠長見明玉送走太子爺,心頭輕鬆,忙笑道:“進去裏麵坐坐,這兒讓他們處理。”
  明玉也笑道:“好幾個客戶等著呢,要不是太子爺的事,怎麽敢這個時間出來。我不打擾你了,隻麻煩你一條,開除就免了,但教訓得深刻。”
  廠長看看外麵五個,猶豫了下,道:“他們的過錯,從重一下,已經夠開除級別,從輕一下,也可以不開除。問題是,你肯大方,蒙總肯大方,蒙太太不肯放過打她兒子的人,早上早給我電話了。我還擔心我不開除他們,太子爺每天來我這兒搗亂,蒙太太也會來。我們還是進去辦公室談吧。”
  明玉至此才深刻意識到,降服小蒙才是開始,教育蒙家母老虎才是關鍵。小蒙為她打抱不平,她可以擺平小蒙,但是蒙家母老虎恨人家打她兒子,這母老虎在蒙總那裏都張牙舞爪,她怎麽可能放過這些工人。明玉沒想到小蒙媽會插手,人家的媽怎麽都是那麽護犢。她不得不沉下臉來想了會兒後果,才對三分廠廠長道:“算了,還是放過他們,都快年底,開除了讓人家怎麽過年,蒙總對職工一向最照顧的。小蒙那兒我會做思想工作,他媽嘛,隻有哄著小蒙去做思想工作了,但你得費心,這事兒怎麽處理得熱鬧一點,讓蒙太太沒話說。”
  分廠長招手叫外麵五個進來,嘴裏對明玉道:“今天幸好你解圍,後麵的事還得你費心。其他事交給我,我保證影響做得又深又遠。”見那幾個工人進來,他喝到:“過來向蘇總道謝,蘇總大人大量不計較,保住你們位置。”
  “算了。大男人,以後做人做事,記住憑良心,憑事實。”又對分廠長道:“我那邊急,不進去叨擾你,我沒管住小蒙,今天添你們許多麻煩,抱歉,抱歉,以後見麵賠罪。”
  分廠長親自送明玉上車,路上忍不住問明玉:“你怎麽管住太子的?一分廠當初被他鬧得翻天覆地。”
  明玉一臉無奈地笑道:“我答應今晚上陪太子玩輪滑,你這下明白他為什麽肯給我三分薄麵了吧。”
  分廠長忍不住噴笑,原來如此。原本都還有點羨慕明玉拿下小蒙,上又得老蒙支持,前途不可限量,現在心理平衡了,這哪是人做的差使。自古陪太子讀書就是苦差,現在陪太子玩更是不用說。
  明玉笑嘻嘻地走了。她心裏清楚得很,她年輕,她女人,偏她又占著要害位置,多少人看著她心理不平衡。可大家同在一個屋簷下又需要合作,她隻有收斂再收斂,送平衡給人家。她就是不明白,象她這樣在社會上不做多頭,不做空頭,隻做滑頭的人,為什麽還總是逃不脫蘇家的魔障。
  在美國的明哲和吳非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等待著明玉的反應,可是一直沒有等到。再給家裏打電話要明成接,明成還是不接,明成覺得沒臉見人。明成捂著頭睡被窩裏做鴕鳥,什麽都沒聽見,什麽都不管。當然,蘇大強也不敢將他要結婚的事告訴明成,怕明成當下就將拳頭砸下來。他還指望著明哲電話裏告訴了明成又順便做了明成的思想工作呢。
  明哲左等右等,等了二十多分鍾,估計明玉已經收到司機傳過去的消息,又打明玉手機,被明玉掐了。打明玉公司電話,秘書說蘇總出門。明哲無奈,他身在美國又不能發短信,隻好耍無賴了,發郵件給明玉。知道明玉肯定不肯打開郵件看內容,他就把內容寫在題目上,一下發出十幾個郵件,告訴明玉父親結婚的始末利弊。
  明玉回到公司,小蒙早等在她辦公室裏,晃著輪滑鞋衝她笑,“石大哥不肯說你摔了幾跤,你自己坦白從寬。”
  明玉笑道:“什麽摔了幾跤,我都沒象模象樣站起來過,我就一直摔在地上。太難了,連石天冬都會摔跤。小蒙,第一個月領工資後有沒有請你爸媽撮一頓?”
  小蒙聽明玉說摔得都起不來,心裏特別高興,嘩嘩嘩地怪笑。見問就道:“沒,錢都請小兄弟了,誰讓你通知我爸斷了我的口糧,害我昨天請客隻能去小飯店。”
  明玉打開電腦,一邊聯網,一邊笑道:“別騙我,你媽能不給你錢?布置給你一個任務,三天內找時間請你爸媽一桌吃飯,說這是你第一筆工資請客。”
  小蒙反對:“不行,不行,他們兩個坐一起就吵架。”
  “容易,他們隻要敢稍微抖抖眉毛,你就拍桌子罵,靠,誰敢開口,誰開口老子明天就不上班了。看他們還敢吵架。”明玉笑眯眯地打開OUTLOOK,卻眼看著一個一個的郵件不由自主地跳出來,帶給她最不想看的蘇家的信息,不等小蒙回家耍威風,她先一拳砸桌上,學著小蒙憋岀一聲“靠”。
  小蒙立刻眼明手快衝過來擠著明玉看,怕手腳慢了好東西被明玉毀屍滅跡。隻見一大片的新郵件如此寫著:
  “爸元旦前準備與保姆蔡根花登記結婚”
  “爸說蔡準備回去伺候兒媳生孩子,不結婚無以留住她”
  “爸說他希望蔡伺候他到老,隻有用結婚挽留”
  “我在美國沒法過來,我們認為蔡有要挾嫌疑”
  “蔡家窮,我們三個以後得養繼母幾十年,甚至她兒子兒媳孫子”
  “我們考慮,我在國外可以免責,你目標最大”
  “蔡既然會要挾爸,也會要挾你,她成繼母後可以做很多事”
  “蔡既然可以被貧窮扭曲得不要臉,要臉的人就得提防她了”
  “爸並無太多油水,我的油水她榨不到,明成沒油水可榨”
  “明成離婚,失業,又住進爸家裏,非常潦倒,非常低落”
  “為長遠計,請你千萬做爸思想工作,讓他起碼拖到”
  “我元旦後回國,我來做爸的思想工作”
  “如果他們真有感情,我們隻能答應他們結婚”
  “另,保姆變太太後,未必能更好照料爸,爸隻會吃苦頭”
  “結婚後蔡更沒有約束,可以隨時回家照顧兒子兒媳”
  “可是爸在電話裏不聽我的勸,明成不肯接電話,隻有你了”
  小蒙橫看豎看看不出明玉為什麽生那麽大氣,奇道:“你反對你爸再婚?你還教育我忽視我爸找二奶呢。我告你,你沒必要生那麽大氣,天要下雨,爹要出軌,沒辦法的事。”
  明玉臉色墨黑,隨即打開一個郵件,內容竟然是“RT”,“如題”的意思。
  小蒙見明玉不吱聲,又覺得不像:“我最先跟你吵架時候你都不生氣,怎麽你爸結婚你生那麽大氣?”
  明玉老老實實交待,“石天冬說,我一遇到蘇家的事就風聲鶴唳。”抬眼一看小蒙,聽不懂的樣子,又道:“杯弓蛇影?”小蒙還是搖頭,她不得不想了想,又組織出詞語“就是說,我見著風就是雨,一遇到蘇家的事就跳。”
  “你說蘇家是你死穴不就完了?”
  明玉驚道:“小蒙你怎麽這麽聰明。對,就是死穴,可我現在不得不解決這死穴去,否則以後沒完沒了。你爸外麵再幾個奶,他都自己會解決,我那個爸找一個媽就得兒女幫手,不一樣。”她想了想,又道:“那五個工人,我放過他們了。”
  小蒙一聽,白著眼睛拿頭頂明玉,“我就知道你支開我不安好心。不行,我得殺回去。”
  明玉一把擋住小蒙的頭,不讓頂過來,笑道:“跟你說個道理。你作為公司裏的太子,你是強者,誰見你都得客氣三分……”
  “你是強者,你一向對我不安好心!”
  “靠,我現在火氣大著呢,別打斷我,聽我說下去。作為強者,最要緊一點,就是要大度。大度的意思就是,工作之外,你不能跟弱者爭平等,你得讓著弱者。否則就是沒品,惡霸一個。比如說,在我麵前,你雖然是強者,但你罵不還口,打不還手,說明你是好漢。那幾個工人比起你更是弱者,你更別與他們計較了。知道嗎?”
  “你還弱?你顛倒黑白,你比我不知道強多少,可你還每天欺負我,你這惡霸,你自己說你是惡霸。不行……”
  “不行也得行,回去你再做你媽思想工作,這事兒到此為止,三分廠會給你一個體麵處理結果。不聊了,布置今天工作,你已經曠工半天,又害我出去半天。”明玉打開電腦,指著三份文件,“昨晚來的三份郵件,你先找一下資料,再把處理意見寫給我看。今天給你增加一份郵件的原因是你昨天做的事太完美了,說明你進步神速,神童,將門無犬子。”但隨即又板下臉,“做不完加班。“
  小蒙被表揚得心裏高興,可嘴裏老實不客氣地揭露:“又給我下套,你這奸商。”但說話間卻拿起鼠標,眼明手快地把文件傳到自己電腦上。明玉在一邊看著自己的兩隻手“嘖嘖”連聲,“頭上擦了什麽東西?頭發豎得更刺蝟似的。我好好的手哦,被你毀了。”
  小蒙一把拍掉明玉的手,“哼,看你每天還打我後腦勺不?哼。”
  明玉追著趾高氣揚出門的小蒙,又說一句:“回頭拿你的第一筆工資買三件禮物,你爸媽各一件,一件給你師父我。”
  “送你拳頭。”小蒙人已出去,拳頭在門縫裏揮舞。忽然又鑽進頭來,“晚上去輪滑?”
  “等石天冬下班一起去。”
  “才不做你們燈泡。”
  明玉笑眯眯地看小蒙關門離開,看都不要看明哲發給她的郵件,一股腦兒刪了。可刪了郵件刪不了事,她還是得去處理。她深知明哲說得沒錯,蘇家三兄妹,她目標最大。以後老爹死了,她要是敢不好吃好喝地養著那繼母,不知道多少惡心事會找上她。她不會沒招,可既然事情有掐滅於繈褓的可能,她還是現在就防患於未然吧。唉,蘇家,蘇家,真是她的死穴。一遇到蘇家的事,她就無法心平氣和,她就變得病態。以後也別說小蒙了,小蒙看到他爸找二奶還不是死穴,各人有各人的死穴,不是設身處地,無法體會。
  中飯時候明玉套上風衣出去,不得不去父親家,她這是第二次去。車子開到那幢不熟悉的樓,她要在車裏坐上好一會兒,才能平心靜氣出門。她沒想到,敲門,給她開門的竟是明成。兩人當下都愣住,但明成隨即就一聲不響地讓開,露出他身後探頭探腦的蔡根花。明玉看著明顯變白變胖了的蔡根花想,也不知老頭子對她是不是真有感情,這事兒難說得很,經曆那麽惡毒的前妻之後,大概看哪個女人都會像朵花了,即使狗尾巴草也漂亮。而對於蔡根花這種沒有收入的農婦而言,一個月拿二千退休金,還會寫文章發表的老頭兒估計也是看上去比較偉岸的樣子。
  蔡根花見明玉一臉審視地打量她,心裏明白這個蘇家女兒來是為什麽,忙客氣地往裏麵讓,一邊熱情地問明玉吃了飯沒。明玉衝她微微一笑,什麽都不說,走進客廳自己找地方坐下。明成沒回客房,站陽台上吸煙,對明玉不理不睬,但不清楚她來做什麽,找誰,但總之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蘇大強坐電腦前看到明玉,傻了。沒想到給大兒子打電話,卻招來明玉這個煞星,坐電腦前無法動彈。蔡根花跟進來給大家倒水,倒完水,她拉來一把椅子,遠遠坐在廚房門口。
  明玉不等蔡根花坐穩,便眼睛都不抬,冷冷道:“蔡根花出去一個小時,我們蘇家開會。”
  蔡根花看看蘇大強,見他蔫頭耷腦沒一點神氣,又看明玉與其他蘇家兒子不同,滿眼睛的煞氣,連忙轉身出門去。
  明玉用手背緩緩將麵前的茶杯移開,等關門聲音出來,才抬眼看住蘇大強,聲音四平八穩地道:“你要結婚,我不反對。就你與你亡妻兩人的關係,我也沒有要你守足一周年的要求,等不等到元旦後,我不關心。”
  蘇大強一聽,眼睛一亮,這明玉說的都是他心裏話啊。一時腰也有勁了。不錯,這個女兒一向與她媽唱對台戲,他再婚明玉隻會拍手叫好。但還沒等他將背豎直,陽台那邊傳來一聲喝:“不行,發什麽花癡,你給媽守足三年再說。”明成這才明白大哥為什麽一次次找他,原來不僅僅是為他,還為老頭子結婚的事。大概找不到他,大哥隻好找蘇明玉了。但找蘇明玉,不是與虎謀皮嗎?
  蘇大強立刻將脖子又縮了回去,不敢看明成,但是這事兒事關他的幸福,他不能不爭取,再說,他已經上網查了有關條理。“成年人結婚,父母兒女都不得幹涉。你隻有贍養我的義務,沒有幹涉我的權利。”明玉一聽,不怒反笑,心裏還替父親補充一句:父母對成年兒女無贍養義務,可以不必提供房子給成年兒女居住。
  明成這時回過頭來,客廳本就不大,他一眼就看到明玉在笑,心說她可得意了,她巴不得把媽清除岀家門。隻要他在,她別想得逞。他又瞪眼對父親道:“你這種人,蔡根花圖你什麽?圖你一月一兩千退休工資嗎?等著你死繼承房子嗎?你被頭腦發昏。”
  蘇大強壯著膽子道:“我不管她圖我什麽,我死後房子給誰都不重要,我隻要小蔡在我生前用心伺候我。你不也在圖我的退休工資嗎?你這幾天吃的用的都是我的退休工資。”
  “你敢,你走著瞧。”明成無言以對,又加被父親在明玉麵前揭底,惱羞成怒,暴跳如雷,大步過來一把抓住蘇大強的胸口,怒目而視,總算是拳頭沒有下去。因為蘇大強早蔫了,激不起明成更大的衝動。
  明玉冷眼旁觀,心說都不是好東西。這個老頭子,不是跟說“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的路易十五一樣了嗎?果然夠自私,難說結婚後有人撐腰了,還是他第一個跳出來問她要錢要物。蘇明成除了拳頭,還知道什麽?
  明玉眼看著明成“哼”了一聲將老頭子放下,她幹咳一聲,道:“說到房子,我今天就是為這事來。爸,我得跟你算一筆帳,帳清了你即使做蔡根花家倒插門往後姓蔡我都不管。本來,我的財產與你的混在一起也無所謂,以後你死了也是我們來分。現在不行了,現在得多出一個人來,不,蔡根花還有兒子,也是你未來的兒子,這房子得五個人分。為了我們自己的利益,我們得把自己的先取回去。”
  明成正生氣,聽明玉這麽一說,忽然咂岀味道來,立刻訕訕地退回陽台,又是一臉與他無關地吸煙。蘇大強也感覺到了什麽,終於伸出龜縮進去的頭,兩眼睛看了明玉一眼,見明玉客客氣氣的,他才問一句:“什麽財產?”
  明玉還是不溫不火地道:“這麽說吧,原來的一室一廳是你們兩夫妻的共有財產。現在一個去世,你可以得到其中的八分之五,我們三兄妹可遺產繼承到其中的八分之三。這八分之三折合人民幣大概是八萬。然後買現在這所房子時候,老大老二家出錢,加起來十幾萬吧。還有這兒的家具都是老大家出錢的。另外,你們夫妻共有的錢財我們也要分八分之三,你得把存折拿出來核算。這樣算吧,你如果要結婚,我給你兩項選擇,一是賣掉房子還我們的錢之後,剩下的錢你愛買什麽房子住就買什麽,你自己管自己,我們不管了,我們可以管你,但我們不管蔡根花。另一是你可以留下房子,但你把我們的錢還給我們,然後你愛結婚就結婚,結幾次都無所謂,我們什麽話都沒有。你自己斟酌,我不是恐嚇,你什麽時候結婚,什麽時候等著接法院傳票,等著法院來這房子貼封條將你強製出門,拍賣了房子還我們的錢。你自己選擇吧,這事情決定好,你就是明天登記結婚也無妨,我們不幹涉,有人伺候你我們省心,以後就把你扔給蔡根花了。”
  明成一聽,立刻就明白了明玉的意思,不得不讚,這話真是打蛇打七寸,打到老頭子要害了。他當然不會喝彩,但他有點自慚,他怎麽就沒想到這麽好的招數,驅強虜於談笑間呢?但又一想,人家是有備而來,不稀奇。這才安了心,在陽台悠悠地吐出一口煙。
  蘇大強聽了明玉的話,卻好一陣才計算清楚,激動地抖著滿頭白發問:“你……你們想趕我出去嗎?”
  明玉依然淡淡地道:“廢話少說,我們的意思很清楚,養你,沒辦法,養蔡根花,我們不幹,你喜歡她,你自己養。就這麽著。你可以拿著剩下的錢到郊區買間一室一廳跟她一起過日子,你那些錢夠你花,我們也不會稀罕你手裏的錢。”
  明成心想,夠狠,知道老頭子是貪財的,她以毒攻毒,拿剝奪利益來製約他的手腳。
  蘇大強又氣又急,可在場沒一個人可以商量,精神支柱蔡根花又早被明玉驅逐,他隻能腿腳簌簌發抖。兒女是他的物質生活保障,兒女如果不保障他,他還有幾個錢養蔡根花?終於,他有氣無力蹦岀一句話:“我找明哲,要明哲跟你們說話。”雖然心疼國際長途電話費,他還是動手撥打了,明哲是他唯一的希望。明玉沒掏自己手機給他,隻冷冷看著父親顫抖的手指撥好幾遍才撥對號碼,心說明哲家遭災了,午夜凶鈴。
  蘇大強一聽見大兒子的聲音,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稻草,迷路的孩子看見親媽,未語淚先流,電波將他的哭聲傳給遠方的明哲。被電話吵醒的明哲一聽父親的哭,自然而然就想起母親去世那天,父親打來的報喪電話,忙說聲“爸你放下,我打給你。”拿起電話下樓,怕吵醒樓上睡熟的人們。
  小小客廳電話鈴響起時候,明成很有過去接起說明原委的衝動,但是他畏縮了,他怕大哥趁機詢問他為什麽搬回家住,他無顏以對。
  明玉心煩這個蘇明哲,怕接了電話就是又接上蘇家的天線,聽見電話鈴響她就轉身背對。
  蘇大強接了電話,一開口就是:“明哲,明玉要逼我淨身岀戶,你來救救我啊。”
  明玉“嘿”地一聲笑了,就這麽當著她的麵撒謊?但別說,可憐人哭哭啼啼地撒謊還真是效果不錯,悲情戲。她料定老頭子已經幡然悔悟,再不敢打結婚主意,她也不想多呆在蘇家這種黑暗的地方,走過去也不管明哲在電話裏跟他爹怎麽說,依然如拉家常似地道:“結婚?你不過是想拉攏個長期女傭,讓我們替你背著包袱,休想,沒人是傻子。可惜你三言兩語就被我探岀用心,你若是真心真意,我還真支持你一把。沒事我走了。”她當然沒與蘇明成打招呼,轉身就走。可身後卻傳來明成大聲說話,“他當著你的麵都敢撒謊,你以為他對你說的你的身世會是真話?”
  明玉一愣,扭頭看住明成,一時挪不開腳步。是,這個父親的話能相信嗎?另一個當事人已死,他更有說謊的空間。這一回明成說的是人話。她的身世……究竟是怎樣?她一時迷惘了。
  明哲在美國聽爸哭訴,大驚,沒想到明玉解決問題的手法如此暴力,又聽電話那端明玉隱隱約約在說什麽,還有明成的聲音,他忙道:“爸,你叫明玉聽電話,我跟她說。”
  蘇大強放下電話,以哭腔喊明玉:“你大哥要你聽電話。”
  明玉沒理他,隻是神色複雜地看了明成好一會兒,轉身出門。她還想到,那些老頭子跟明哲說的家史,又有幾分是真實?
  明成看著明玉出門,心中忽然的痛快,好像是替媽平凡昭雪了似的,衝過去拿起電話,對大哥道:“沒人趕他出門,他撒謊。你放心,他永遠不敢再提離婚。”說完就燙手一樣地掛了電話,怕大哥問東問西。他知道大哥沒弄明白,肯定還得打電話來問,與其看著老頭子啼哭撒謊,他還不如出去壓馬路。
  但他才走到下麵,就看到明玉在那兒與保姆說話。他沒再往下走,站拐角處旁聽。
  明玉是心煩意亂地走下樓梯的,但看到蔡根花,她就立刻回複精神,招手叫她過來。本來,她也可以走過去,但是今天不行。這是個姿態,一絲一毫,體現的是主動與被動,主與仆。明玉平時從不擺架子,但是今天必須做出這個姿態,讓蔡根花明白兩者的身份。
  明玉下去樓梯,看見蔡根花,站樓梯口招手叫她過來。本來,她也可以走過去,但是今天不行。這是個姿態,一絲一毫,體現的是主動與被動,主與仆。明玉平時從不擺架子,但是今天必須做出這個姿態,讓蔡根花明白兩者的身份。
  但是麵對蔡根花的時候,明玉和顏悅色,“不好意思,大冷天要你外麵來等著。我們剛才商量了一下,老爺子暫時不搬去住我的別墅,我們三兄妹還是供著這間房讓他住。對了,這房子是我們三兄妹買的,本來老二準備賣了房子抽去他的幾萬塊錢做生意,想把老爹趕到我空著的別墅去,現在談好了,這兒生活方便,我們不換住的地方。幾萬塊錢我可以另外給老二。老爺子說,你做事情不錯,伺候得很好,這是好事,隻要你伺候好老爺子,我們不會虧待你。你的工資之外,我額外給你設兩項獎金,如果全年沒有一天缺工,年底時候我給你全勤獎一千。如果老頭子被你伺候得滿意,他不向我們告狀說你不好,我給你鼓勵獎兩千。做滿一年,第二年月工資加一百塊,第三年再加一百塊,每年加。隻要你好好做,做得好,有你的好處。你要是有個三心二意,讓老頭子到兒女麵前告狀,那我沒二話,立刻開除。我們這樣的工資,外麵多的是搶著做的人。上去吧。”
  蔡根花連聲應“是”,也不敢上去,看著明玉車子開大車子走了,才敢動。她這才知道,原來這房子不是老頭子的,那還不如做保姆合算,一年收入都要比兒子好了。原來這老頭子騙她,什麽房子不房子的,他是個沒家產的,隻有兩千塊錢退休金夠什麽用,以後一生病還得欠債。看來這結婚以後提也別提,否則背上一個大包袱,得伺候上一輩子。如果結婚,肯定得罪他們兒女,工資獎金都撈不到,老頭子的退休金她也用不著多少,完了。蔡根花雖然膽小,但頭腦還是有的,這麽一算計,回頭再也不與蘇大強提起,蘇大強落個清靜。
  明成最先聽著什麽別墅,什麽老二賣房子,剛才沒說起啊。到後來才明白明玉的意圖,心說她倒是一點不會吃虧,即使撒謊,他也肯定是奸角,她自己是好人一個。不過這辦法倒是好,拿點小甜頭穩住蔡根花,讓蔡根花為了每年加一百的工資不舍得離開。老頭子還能有幾年活,最多十來年,加一千也差不多到頂了,十年後通行的保姆工資怕是也要漲不止一千了。奸!
  他也不走了,回到客房,將今天談判寫成郵件,發給大哥。免得大哥在美國幹著急。一邊寫明玉的發言,一邊感慨,他是事後諸葛亮,難怪他不是對手,也難怪媽當年也不是對手。寫的時候,他更加意識到,明玉說話布置的滴水不漏,才想到她扯了一大通的房子長房子短,目的是為了告訴蔡根花老頭子隻是窮光蛋一個。後麵又如果不給蔡根花一點甜頭,她結婚不遂,鬧點事情出來,收拾殘局的還是他們幾個兒女。而且,明玉厲害的是,壓根一句不提他們鬧結婚的事,根本就當這事沒有,不給蔡根花一點說話逞臉的機會。一通說話,讓蔡根花隻有點頭哈腰說“是”的份。
  想到老頭子還不知道中計,在外麵向明哲哭訴明玉要趕他出門,這不正好向蔡根花補充說明了老頭子沒家產嗎?這一下,兩頭都擺平了,以後不止老頭子不會提起結婚,蔡根花估計也不敢再提起結婚。這麽臭,又這麽老年的老頭,誰要。又不是82對28。
  發出郵件,他就跑到客廳,搶過電話要明哲看電郵,就又掛了電話。
  明哲正被父親哭得抓頭皮,心裏已經打算要不請假回家一趟解決了此事,聽明成一說,立刻上網查郵件,一看,就安了心。他相信,明成說的是真話,是明玉回家一趟將事情解決了。因為明成一向對明玉沒好氣,應該不會替明玉說話。而這份郵件的字裏行間,卻滿含著拍案叫好的意思。而明成最後的一句話也讓他深思,明成說,“我當場向明玉指出老頭子當著兩個在場人的麵都敢撒謊,可見他嘴裏出來的話可信度不高。這話我也要向你說,大哥,你以為你寫的家史,這份從老頭子嘴裏掏出來的家史,有幾分可信。”
  明哲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想,是的,不可信。他潛意識中一直反抗著從父親嘴裏吐出來的母親的形象,可是想到父親蒼狼一樣的嚎叫,和老淚縱橫的臉,他又不能不信父親。現在明成以事實告訴他父親的話不可信,他輕易就接受了。
  這時吳非下來,趴在他肩上看了這隻郵件,看完歎息,“還是明玉。”雖說請這尊神出山不易,可越難請的效果約好。
  明哲指著最後一行給吳非看,有點興奮地問吳非:“你說呢?你說呢?”
  吳非又仔細看了一遍,動用睡得迷迷糊糊的腦袋心想,可是,老頭子編謊能編得這麽完美嗎?可看著明哲的興奮,她還是笑道:“所以我跟你說了,就寫某年某月某日發生什麽事,有事實記錄的才寫出來。好了,總算可以安睡了。關了電腦快睡覺去。”
  明哲高興一夜大事解決兩樁,一轉手,將明成的郵件轉發給了明玉。
  四十三
  明成知道,老頭子躲在房間裏哭,這是毫無疑問的。想起剛才的唇槍舌劍,不,簡直是一邊倒,他又好氣又好笑。他若不是自己寄人籬下比較尷尬,他會更欣賞剛才這一出。他真是有點手癢,想把這一段寫成小小的小說扔到博客上。他已經發出郵件,可一時腦袋裏總想著剛才這一出,這一出真是最近狗一般生涯難得的亮點,他竟有點懶得思考了,打開博客閱讀留言,不出所料,他昨晚寫的要小男人閉賤嘴的文章後麵的回帖觀點兩極分明。有人罵他不是男人,有人大聲叫好。
  明成摸摸昨天剛打出來的傷疤,臉上掛著最近幾天難得一見的微笑,鄙夷地看著那些反對的留言。切,他們懂個屁。他心情好,就不與那些屁都不懂的人爭了。不教他們學這個乖。
  但是慢著,這條留言與眾不同。這條留言寫著:“上一篇的留言你可能沒看到,這一篇繼續留。我是某周刊的,郵箱為XXXX@XXXXXXX.com,請拔冗與我聯係。”
  “哈!”明成不由自主地叫岀聲來。周刊?聯係他?問他要文章?
  明成喜極,立刻給那個郵箱寫信,平時打字都是好好的,今天幾乎打三個錯兩個,好不容易拚成一封短短的隻有寫出他通信方式的信,回頭一看,又是語句不通。他太興奮,沒想到自己泄憤似的文章居然會獲得那份有點名氣周刊的矚目,他隻可惜,可惜那隻是周刊,那即使是日報,要他天天寫一篇都不在話下。
  一高興,他把中午發生的這段小小插曲寫成一篇小說扔上博客,用的是第一人稱。明玉說的字字句句,他幾乎沒什麽改動,隻修改了他自己的,把自己的形象稍微修改一下,不要那麽暴躁,變得有點象明哲。他在點擊發送時候,又有點猶豫了,這不是明目張膽地宣傳明玉嗎?但再一想,這個工作狂,每天有休息的時間已經不錯,哪裏還會上網閑逛。這麽一想,他就把文章發了出去。
  不久,他的手機就叫響了。他被約稿,他居然被約稿。
  自打中學畢業就沒再寫過作文,以後寫的文字有限又有限,合同都有固定格式從電腦裏調出來用,有的字早已看著熟悉寫著沒法下筆,如果沒有拚音打字,他都很難寫全一篇文章。可明成又驕傲地想,不,他有思想,思想不滅,就像人若學會遊泳,那就終生不會淹死一樣。
  千字一百五,他知道這個價不高,隻是網上某些寫手的對折,但是他已經滿足了,他是新人,不是嗎?
  但是,新人,並不意味著人氣低落,才一會兒時間,看看他的博客,新發文章的後麵,沙發已經搶到屋頂。
  明成幾乎是刷一遍網頁就看到多一條留言。他有點誌得意滿地靠在椅背上,一遍一遍地轉動著手中的鉛筆,滿臉都是笑意。終於,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這一片土地上,還有哪個周經理會橫行?
  但是,這一片處女地需要開墾,需要施肥,需要養育。他需要補充知識。
  這一刻起,他不再玩遊戲,玩文字打架,他開始有的放矢地海量閱讀資料。網絡上,隻要有心,幾乎是應有盡有。
  這個世界對男人的要求,一向是更高、更強、更壯。可問題是,現在沒地方掄大錘,不用背煤氣瓶,良好的物業服務讓男人連電燈泡都可以不用換,無處可體現所謂的強者氣。一邊,私家車、空調辦公樓、身邊簇擁多媒體裝置,回家電梯房子,交際是不用力氣的高爾夫,以此作為成功男人的標誌,知不知道男人為這些標誌奮鬥將導致男人五穀不分四肢不勤。而另一邊,女人又指望男人時時流露原始本能,向往被一把甩上肩頭走進夕陽。
  以前,以前,以前,明成想,他總是順應時代潮流,大學的時候他嬉皮,處工作的時候他雅皮,事業稍成的時候他BOBO,甚至月光的時候他月光。現在想起來,他那時丟失了自己的思想,他在衝浪的時候迷失了東南西北。如今能靜下心來一枝煙一杯茶地思考,他那時候飛揚糜爛卻如無頭蒼蠅。
  想到這兒,他把自己的想法寫上博客。邊寫邊想,一個小時之前,他敢如此深挖自己的內心嗎?不敢。因為他那時沒有自信。不自信的時候,心裏想什麽,不敢袒露,想發表什麽意見,也是指桑罵槐,更多的是橫眉冷對別人。自信的時候,才敢解剖自己。
  原來自信可以來得容易,周刊的約稿就可以讓他變得堅強。他想,作為現代社會的男人,自信,才是強大的標誌。而自信何來?既然自己沒先天,小心靈還沒強壯到自發產生由內而外的自信,那就努力尋找機會獲取社會承認以爭取自信吧。
  明成很懷疑,如果沒這份不期而至的自信,他會不會把那篇小說發上博客。但他沒往心裏挖掘,他現在忙不過來。人沒事兒做總挖掘自己,挖岀一個瘋子來太容易。明成當即中斷了博文中對自己的挖掘。
  如果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或許人在順境之中更能寬容。寬容別人,寬容自己。
  明玉將車馳岀沒多遠,大約看不到剛才她才離開的那幢樓了,就又在路邊趴下了。她心中一直盤旋著明成剛才難得的一句人話,難道那天她打上山門,老爹被她逼問出來的話是假?
  她搜盡枯腸地回味那些話,心中又是疑問,如果是假,老頭子是不是太能幹了,竟然編得如此活靈活現,簡直可以隻做簡單記錄就是一篇扣人心弦的現實主義小說。但看他今天對著明哲的電話張口就來的謊話,天知道他是不是早就把自己的過去在心裏編輯演繹多少次,編成一出最動人的苦情戲?可明玉又覺得,憑老頭子的能耐,還不可能遍得那麽符合邏輯,尤其是符合現實中每個人的性格。
  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明玉無法判斷。除非回去那間小小客廳,施以花言巧語,以最高技巧逼問真實來龍去脈。可是她除非不得已,她不願回去那間有蘇家人存在的房間。
  而且,問岀來真還是假,有什麽意義?以此說明媽是個好人?不,這是蘇家兩個兒子才會做的事。其實,真,還是假,又有什麽意義。該吃的苦頭,她都吃了,該受的不公,她也都受了。即使媽在別人麵前是雷鋒是孔繁森,對於她而言,媽媽還是魔鬼,不會變。
  明玉放下心事,安心上路。但是她心裏也是清楚,媽是她永遠的心魔,她的心裏永遠無法放下一個心魔。任何與蘇家稍有關聯的接觸,就能輕易打開潘多拉的盒子,放出那個從幼兒開始一直糾纏至今的魔鬼。所以,她對任何蘇家的事、物都是過敏。生理上的過敏,可以倒醫院找出過敏源打封閉,心理上的過敏,她雖然清楚過敏源,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發作,她對此無能為力,就像雙腳踩上輪滑鞋,即使兩手死握住橫杠,她還是無奈地看著自己以慢動作緩緩摔倒。如此清醒,才如此痛苦。工作、石天冬、小蒙他們,都是撲爾敏、息斯敏,治標不治本。
  她所能做的,唯有克製、克製、再克製。克製得自己冷漠變態。尤其是自己都覺得自己變態,她總是以最清醒的眼光認識自己,看著自己受罪吃苦。
  不過這些都不妨礙她回到公司就正常投入工作。無聊的時候才會多思多想,她哪有那麽多時間多想。有時候真希望有關蘇家的事都發生在她被工作逼得團團轉的時候,等她忙回來,好,事情已經過去。
  今天也是一樣,等做到天色墨黑,路燈大亮,回頭猶如涅槃,沒事人一樣拎上輪滑鞋出門。竟然看到小蒙臉色血紅、領帶歪斜地還在加班。明玉看了微笑,野馬也給上鞍轡了。她走過去,拿腳踢踢小蒙的桌子,笑問:“吃飯去嗎?”
  “吃你個頭。布置作業也不知道控製個量,老總怎麽做的。”小蒙頭都沒抬。
  “我去石天冬那兒給你打包個飯盒回來。你要是沒做完就溜是人妖。”
  “去去去,別煩我。我做完你還沒回來,你是蚯蚓。”
  “算啦,還是吃了飯再回來做吧,肚子裏沒油水,血液裏沒血糖,腦袋裏沒營養,再做了也是白做。”明玉拿輪滑鞋在小蒙麵前晃悠。
  小蒙這才抬眼,“靠”地一聲,終於被勾引,跟著明玉一起下樓去石天冬那兒吃飯。與以前石天冬被小廝通知明玉來了他立馬出來見一麵不同,今天石天冬似乎是心有靈犀似的等在門口,迎著兩人往裏進。看見明玉手中的輪滑鞋,他滿臉都是笑。
  “上麵全滿了,你們坐我辦公室吧。明玉,我給你看一篇文章,一篇男人寫的女權文章,正是我昨晚聽說有人非議你之後的感想。”
  石天冬幾乎是興奮地等了明玉一天,說話時候自然就把手放到明玉肩上。明玉有點不習慣,不由斜了身邊的小蒙一眼,小蒙正衝他們吐舌頭。明玉忙改斜為白,偏偏將頭一仰,倚到石天冬肩上,接近了,立刻聞到石天冬口氣有點臭。“下午空閑時候沒休息一下?光顧著上網玩了?”
  “你不也一樣?今晚早點回家休息,我下班後不去打擾你。”
  小蒙驚訝地指著兩個,目瞪口呆,“你們兩個?你們昨晚縱欲過渡了?太強了,才約會就上……”沒說完就被石天冬捂住嘴巴,明玉早滿臉通紅,跳離石天冬身邊。石天冬尷尬地道:“小蒙你小子嘴巴放幹淨點,別胡說八道。”
  小蒙來勁了,“我哪胡說了,你每次看見蘇總兩隻眼睛都像銅鈴一樣,大家都是男人,你自己老實承認,你心裏把蘇總吃了幾遍了。哈,昨晚我替你們製造機會,老石終於……”
  “小癟三外麵吃西北風去。”明玉沒石天冬的耐心,一把拎起小蒙的領子往門外拖,一邊給石天冬使眼色讓他暫時離開。石天冬快手在電腦上調岀文章,衝明玉指指電腦,趁小蒙與明玉纏鬥,出門去也。明玉這才放開小蒙,給個後腦勺,“剛看你還人模人樣知道加班,一不小心就露猴子屁股。沒見我兄弟被打破頭嗎?石天冬昨晚得幫我處理。”明玉怕小蒙沒完沒了,不得不扯了個慌。
  小蒙笑嘻嘻地對坐到電腦麵前的明玉耳語:“可憐可憐老石吧,他都快欲火焚身了。”
  “靠,我說風聲鶴唳你不懂,說杯弓蛇影你也不懂,說起下流詞來你一個賽一個,聰明全用在下半身了。嗯,這篇文章不錯。你看,題目叫《小男人,閉上你的賤嘴》,聽話,閉嘴。”明玉不理小蒙,知道一說到葷的素的小蒙就來勁。但文章也確實寫得好,很多話說得痛快淋漓,簡直是說出現代職業女性的心裏話,針砭社會對職業女性戴有色眼鏡的陋習。
  小蒙沒看出有什麽精彩,見小廝端菜上桌,他餓得先吃了起來。不料他媽來電話,他一看號碼,就道:“靠,現在沒法查老爸的崗了,每天閑著沒事幹查我的崗。”接通就問:“媽,幹嗎?不搓麻將了?”
  “小寶,我燉了一隻野雞湯,你快點回來吃。媽給你留著雞胗。”
  “你去搓麻將,我還有一道題沒做完,得加班到十二點。再見。”說完就掛了電話。
  明玉看著《小男人,閉上你的賤嘴》寫得不錯,又見下麵注明轉自blog,有興趣看看此人的其他文章,便上百度查詢。很容易就找到此人的博客,此人起了一個很別致的名字:沉香。頭像下麵的說明裏說,尋常之樹,水淹土埋,煎熬之後,始成沉香。明玉看了一笑,寫字人脫不了的自戀,酸。菜已上桌,她暫時沒心思閱讀沉香的其他文章,關了電腦與小蒙搶食。
  想起剛剛小蒙與他媽的對話,忍不住問:“你媽搓麻將也得跟你通報一下?”
  “沒,她燉了個什麽湯,我沒聽清,要我回家吃飯。又不是她燉的,肯定是保姆燉的,她一個人讓兩個保姆伺候著,閑得隻會搓麻將和煩我。”
  “你有地方吃飯,還來這兒蹭石天冬備給我的菜。明天開始叫你媽送飯盒來公司,不許再蹭我的飯。”
  “我叫我媽送完飯找你聊一會兒天?”小蒙嘻嘻笑著看向明玉,知道兩人不對路。
  “投降。”明玉也笑。管一個小蒙已經夠累,誰耐煩再應付蒙家母老虎。
  “所以你看,我來蹭你的飯是為你好。老石看見我肯定不高興。今天我要是不在……你以為二樓真沒位置?老石是心懷不軌,早就打算好,找個借口存心想關上門吃你……”
  明玉不得不再給小蒙一個後腦勺。但心裏也懷疑石天冬是早有預謀,以為她一個人來,放她在辦公室,便於兩人單獨相處。想起來就不由得微笑。很快吃完,留下一張紙條,要石天冬早點休息,便與小蒙一起回公司。小蒙嘖嘖連聲,說明玉找的是石天冬,陪她的卻是他小蒙。路上看見有人騎自行車賣花,他又指出石天冬連花都不準備一束。明玉直接給他一句“八婆”。
  辦公大樓到時間就關中央空調,小蒙凍得受不了,鑽進明玉的辦公室繼續做作業,就坐在明玉對麵,兩人合用寫字台,互不幹擾。九點鍾時候,老蒙來電話,問是在公司還是在家裏,明玉說在公司,老蒙就說他很快上來。明玉看看正清理比對當季應收款和銷售額,分析某個片區銷售員們動向的小蒙,決定還是不跟他說明,免得他逆反地走避,自己悄悄起身出去迎候老蒙。
  老蒙跟在明玉身後進門,一眼就看見兒子背著門對一台筆記本電腦抓耳撓腮地幹活,模樣非常認真的樣子。他驚住了,瞠目結舌,胖手指指指兒子又指指自己,明玉領會他在驚訝這難道是他的兒子嗎,微笑點頭。老蒙竟然不敢進門,眉開眼笑地看著兒子好一會兒,忽然揮揮手要明玉一起出去,親自動手躡手躡腳將門關上,又悄悄走出很遠一段路,到大辦公室,才輕問:“小寶在幹什麽?”
  明玉笑道:“他喜歡做大哥,我就讓他根據一些銷售資料分析每個銷售員的手法心理,再提出針對性的改進方案。不過現階段他的重點還是在分析上。”
  “他還行嗎?”
  “還行,腦子反應很快,記憶好,就是玩心重,需要七騙八拐才能壓他坐位置上好好做事。還有就是沒有生活壓力,上進不主動,得靠別人來推動。”
  老蒙搖頭:“這事我管不好,我已經斷他糧草,即使他媽不給他錢,他也有本事到處借到錢,債主最後都問我來要債。這樣已經挺好了,你一步步來,不要心急,早知道他聽你的,我前幾年就把他交給你。”
  明玉笑道:“蒙總你即使再這麽想也別說出來,小蒙一得意就無法無天。”
  老蒙笑得很高興:“對,對,你教他好好做人,好好看人,他以後最主要還是管理人。小蘇,小寶是你弟弟,你要象教自己弟弟一樣教他,打罵都可以。他媽要敢胡說,你找我。”
  明玉笑道:“我還不如找小蒙給我做擋箭牌有效一點。蒙總,還是去我辦公室吧,這裏太冷。”
  “我去了小寶肯定又演猢猻戲給我看。”但看看明玉穿得單薄,隻得屈就去明玉的辦公室。果然,小蒙一見他爹進門,立刻將一隻腳騎椅子上,沒一點坐相地斜睨著電腦。活也不幹了,調出遊戲玩耍。
  老蒙隻得裝作沒看見,裝作大公無私地拍拍兒子的毛毛頭,心裏其實挺歡喜的,眼睛就是不正眼看兒子,也不跟兒子多說話,坐下就詢問明玉幾個產品的市場分布與預計。明玉見他問的是一些公司尖端產品,好奇他怎麽忽然想起這些來,就拿電腦一起做到沙發上,對著電腦如數家珍地把某地某地幾家下遊企業用得到這些產品,某地某家企業正調整產品結構,預計會用上哪些產品,需求量估計是多少,等等,一一告知老蒙。
  老蒙聽後想了會兒,道:“這麽說,中原以西的地方,預期需求量不是很大嘍?”
  中原兩個字出來,明玉立刻想起柳青,想起柳青最近申請上馬新設備,以生產公司的尖端產品。柳青為人追求高端,心中異常想把手下工廠改造成一流。可是,他忘了他也隻是集團公司全局中的一枚棋子。明玉不偏不倚地道:“就目前形勢分析,中原以西地區的高端需求量還不至於大到要在中原設立高端生產線的地步,在可預期的三年時間內,在中原設高端線的必要性會增加,預估兩年後動工,三年前建成,效果會比較好。”
  老蒙點頭,“話是這麽說。”卻一時沒說下去,皺眉看著地圖不語。小蒙現在大致知道了一些數據,但還不會分析,他又為了對抗老子故意不去做他的作業,雖然白著眼睛坐著似是無所事事,其實一字一句聽得真切,心中好奇,既然話是這麽說,為什麽老爹還一臉犯難的樣子?他又不肯問老爹,隻好問明玉:“你說的是柳青的公司?”
  “是啊,他那家輻射中原以西地區比較好。但目前我們的高端產品需求主要在沿海,一些出口加工企業用得比較多……”
  “可是你忘了,甘肅一家廠已經在用了。”
  “那家產品是通過新疆供中亞的,量不大,發展前景不是很明朗。不過我看好四川。小蒙,你明天的功課是好好了解一下四川的下遊企業動向。四川跟武漢之間,有長江船運為依托,運輸成本的優勢,使柳青管的公司輻射四川的能力優於鎏金公司。有數了嗎?”
  小蒙伸出兩枚手指在臉上裝著流淚,“嗚嗚”哭了幾聲,道:“我今天的作業沒法完成,課堂太吵,我沒法安心做作業,我不要做人妖。”
  明玉聽了忍不住笑,這不是趕老蒙嗎?她很想說那就立即揮刀自宮,但礙於老蒙在場,老蒙又是抱著胖肚子考慮問題,她隻得取出手機給小蒙發了“揮刀自宮”四個字。小蒙一看,哈哈哈大笑,衝著明玉揮拳頭。可當著他老爸的麵,他還不敢拿頭頂過去。老蒙本來是在考慮各方麵的平衡問題,但聽兒子插嘴,一下耳朵調整焦距,追聽他們兩個說什麽,聽兒子居然說得有模有樣的,而且看來他很能接受明玉的說明,心裏歡喜,笑眯眯地看著兒子裝鬼臉虛張聲勢,但很快被小蒙發現,小蒙立刻拋給他一個白眼。
  老蒙不以為意,心中也想給兒子上一課,便貌似對明玉說,其實是對兒子深入淺出地解說道:“柳青上任後一直衝勁十足,這是非常值得鼓勵的事。他想盡快做好,做出成績,這種心理值得肯定。如果駁回他改造設備的請求,可能會打擊他的積極性……”
  明玉聽老蒙講得那麽簡單,便明白老蒙其實是講給他兒子聽。她想到的是,柳青的收入與利潤之間的掛鉤太緊密,涉及金額非常之大,所以導致柳青有點被衝昏頭腦,惘顧市場需求,急於上馬高端設備。如果他的申請被駁回,他會懷疑老蒙是不是壓他之利,肥總公司其他三個分廠。但柳青的這種心理,老蒙不會想不到,隻是不便明說。明玉相信老蒙在了解市場分布與預測後,會權衡利弊之下,在公司利潤與柳青的積極性之間取一個中間值,不用她多嘴。
  明玉隻是在想,要不要提醒一下柳青,不要太急功近利,張牙舞爪,也得考慮一下老蒙的容忍度。
  她正想著,她的手機叫喚,石天冬的。“明玉,我這兒還有一桌就完了,你在哪兒?”
  “我在公司,還有點事。你早點回家休息。”
  小蒙立刻插嘴:“老石?叫他一起輪滑去吧。別急著睡覺,什麽時候不能睡。”
  老蒙很鬱悶他的教育小蒙不肯聽,但也發現一個新動向,難道打電話來的是明玉的男朋友?他衝兒子指指明玉,“男朋友?”
  小蒙“哼”一聲,轉身不去理他老爸。老蒙知道肯定是,如果不是,兒子巴不得否定他。他就跟明玉道:“叫他過來嘛,讓我看看。”
  明玉放下手機,不好意思地道:“就是蒙總上回帶我去的‘食不厭精’的老板,你早見過啦。”
  “哦,他。小夥子挺精神的,菜做得那麽好,怎麽還喂不胖你?”
  “去老石那裏吃飯才危險,兩人見麵哪裏顧得上吃飯,還得我監督著。”小蒙得意洋洋地揭發。
  “去,做作業,當心揮刀。”明玉瞪眼。
  老蒙倒是高興,好,終於與柳青無關了。他揮揮手,阻止兩人吵架,又開始與明玉商量其他問題。小蒙無奈,隻得回頭繼續做作業。他什麽都聽不懂,他還以為自己已經了解很多,本事很大,明玉布置的作業都能完成,沒想到今天聽老爹與明玉的工作討論如聽天書,剛才的什麽中原以西還是最簡單的。他們說得快容不得他有時間考慮是一回事,他們說的詞兒他有聽沒懂,整個人跟白癡一樣無知。這才有點相信,明玉說她是他老爹教出來的這話不是馬屁,老爹看來還真有點本事。
  小蒙鬱悶地做完作業,明玉看見了,跟老蒙提一下,老蒙有興趣看。明玉就將小蒙的電腦拿來與老蒙一起看。老蒙久不接觸,已經生疏,但看了小蒙的那些分析,好像還有點模樣,便點點頭,卻不肯表揚。明玉問老蒙:“時間不早,蒙總要不要回去休息了?”
  老蒙悶騷,其實很想再跟兒子說說他滿肚子的經驗,可又不願表現得太心急,被兒子揪住把柄嘲笑,他已經吃足苦頭。隻得點頭。“好吧,回去。今天談的,你不用費心幫我去做柳青思想工作,你與他的良好關係你不要不珍惜。他現在處的位置已經不一樣,我得給他一段自己適應自己調整的階段,我自己會處理。”
  明玉不好意思地笑,原來她的考慮逃不過老蒙的眼睛。師父畢竟是師父。
  老蒙看著明玉也笑,“被我猜中了吧。這個提醒的人,由老毛去做比較自然。元旦時候柳青會回來,我們到時再說。小寶,跟我回家。”
  小蒙翻翻白眼:“媽給我燉了什麽什麽湯做宵夜,你那裏有嗎?”
  “我那裏什麽沒有。快收拾。”
  小蒙索性將手插進褲袋,“媽那裏花一整天時間燉的老湯你肯定沒有。你那裏拿高壓鍋吹出來的粗食怎麽吃。又不是喂豬。”
  老蒙無奈,隻得道:“行,那你早點回家。別外麵胡鬧去。”
  小蒙故意對明玉道:“大媽,咱等下輪滑去,我保證你今晚站得起來。”
  老蒙大驚,指著小蒙問明玉:“你陪他玩?”
  明玉不由笑道:“今天才不去,累了。其實輪滑挺好玩的,石天冬也偷偷在學。小蒙滑得太好,我們都沒臉在他麵前滑,昨晚背著小蒙偷偷地學。不過石天冬已經有成績了,我扶著欄杆都站不穩。”
  老蒙哭笑不得,心知明玉肯定是為了他兒子玩輪滑,這犧牲夠大。誰見過小姑娘玩野人一樣的輪滑了?他不點明,拍拍兒子的頭,道:“好好聽你蘇姐姐的話,我走了。”
  小蘇白著眼睛看明玉送他老子出去。等明玉回來,他笑道:“你還看不看我的作業?不看就是蚯蚓。”
  “不是看了嗎?你老爸這個老法師都點頭了,我還有什麽話說。走,回家睡覺去,我累死了。”
  “我帶你去吃宵夜吧。”
  “你一到晚上就精神,老鼠命。”
  “你不帶著我我會闖禍,半夜又叫你去派出所。”
  “闖吧,我再去派出所撈你我就是蚯蚓。”
  “老石現在會在做什麽?你怕不怕他陪著其他女孩子?我們去找他?”
  “八婆,你有完沒完?我走了,你愛呆呆著,走了別忘關燈拉閘。”
  明玉幾乎沒拿什麽回家,反正回家睡一覺立刻就得回公司。小蒙更是隻拿一把車鑰匙走,東西都扔在明玉辦公室,他衝得比明玉還快,才等明玉發動車子,他的車子早呼地竄得沒了蹤影。明玉不知道他是不是回家去,別又是昨晚一樣的闖禍,一整天被她拘在公司,這野小子早屁股癢癢了。她稍作猶豫,找出蒙家母老虎的手機,發短信過去,“小蒙工作結束,請催他回家。”算是交接吧。
  明玉沒想到,回到家裏,石天冬等在樓下。看石天冬笑著下車朝她走過來,明玉不由得想起小蒙吃飯時候說石天冬的葷話,臉上開始發燒。但還是強自鎮定道:“你推薦的那篇文章很大快人心,我已經找到那個作者的博客,有時間了看看他別的文章。”
  石天冬張開手臂將明玉擁進懷裏,答非所問,“非得見了你才能安心回家。”
  明玉扔下強自的鎮定,卻偷看了周圍有沒有人。心裏內疚地想,她怎麽就沒那麽強烈地想見石天冬呢?但看到石天冬出現,她心裏是很高興的,貓在石天冬懷裏很心甘情願。
  石天冬沒話找話,拖延見麵時間。“今天不知是什麽日子,飯店生意很好。怎麽你也很忙?”
  “我白天讓其他幾件事占了時間。一件是小蒙找昨晚打架的工人,一件是……我爸想跟保姆結婚,我去棒打鴛鴦了。”
  石天冬笑道:“很巧,寫‘閉嘴’的那個沉香今天寫了一篇小說,也說的是兒女棒打老父親鴛鴦的……不會吧,太巧了,他寫的小說裏老父親也是想與保姆結婚。”
  蘇明成=沉香?別搞腦子。但是,昨晚剛小飯店打架,很是寫“閉嘴”的大好時機!明玉一下直了身子,“我得看看,太巧了,難道是蘇明成?”
  被明玉一提醒,石天冬也覺得有點聯係,忙放開明玉,兩人一起上去,順理成章地兩人一起上去,石天冬都不用要求。明玉從百度查出沉香的博客,直奔石天冬指出的那篇小說。才幾行下來,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蘇明成真實拷貝了她的原話,居然字裏行間還帶著讚許。
  明玉不由想起下午被她刪掉的明哲轉來的一封明成的電郵,難道明成也去明哲那裏傳信了?而且還是這麽善意的傳信?
  “是他?”
  “是他。”
  “他大概想不到我們會找上他的博客吧。”
  “是。如果不是你,我沒時間找這種閑文字看。”明玉震驚得無以複加。以他們之間的關係,她怎麽都想不到明成會寫出這樣的一篇小說。
  “我當時一看一篇小說就在想,你遇到這事處理得肯定也不比文章裏寫的差,原來就是你。還有昨天那篇,她在為你還是為你媽鳴冤?”
  “為媽,肯定不是為我。可問題是他昨天打架是因為我而起,現在看了這篇文章,可見他打架最後的原因是為他媽。”明玉想到中午明成說父親撒謊,可見父親說的其他話也是撒謊,他這麽說的時候,不知多開心吧。這一回,明玉克製著自己不把明成往壞裏想。
  石天冬按住明玉的手,將鼠標往下拖,“看看他其他文章,我剛才等你時候在車上看了,覺得他很憤青。說實話,我沒法把現實生活中的他跟寫文章的這個沉香聯係在一起,兩人好像性格差太遠。”
  明玉皺眉想了想,“看來也是悶騷,就跟我平日裏一本正經,到健身房卻跳弗拉明戈舞一樣。還喜歡輪滑。”
  明玉一邊看文章咂味道,一邊聯係著文章發表的時間考慮明成那時候在做什麽,綜合起來考慮。勿庸置疑,這一定是明成,今天棒打鴛鴦一幕隻有三個人知道,不可能是彼岸正睡覺時間的明哲,更不可能是老頭子,老頭子也有文筆,可不會曝自己的醜。隻有明成。看一半時候,她想將博客地址發給朱麗,可又罷手。就像她不喜歡明哲總沒完沒了打擾一樣,或許朱麗也不願再提起明成,雖然朱麗似乎心裏對明成還有感情似的。
  明玉獨立考慮問題慣了,雖然石天冬在身邊,她還是皺著眉頭抿著嘴一聲不吭地看明成所有文章。文章不是很多,但她看得慢,她從明成文章的字裏行間看到明成心靈的掙紮,還有他身上背負的他無能為力的壓力。再將鼠標拉回到那篇小說,她還是字斟句酌地看,沒錯,這一篇裏麵沒有其他篇的壓抑。明玉不明白,明成為什麽會以如此的筆觸寫她。她百思不得其解,仰身靠到椅背上,卻不料碰到什麽東西,一驚之下,才想到身邊還有個石天冬。她猶豫了一下,指著小說道:“我還是想不出他寫這篇小說的動機,他肯定不是寫給我看的。”
  石天冬道:“我剛才車上看的時候還在想,這人倒真的有意思,昨晚寫一篇為女性辯解又讚美職業女性的文章,今天就整岀這麽一篇小說來進一步讚美。如果不是你提醒說他是蘇明成,我還以為這隻是一篇有傾向的小說。很可能他昨天寫的這篇‘閉嘴’的文章,也是因為你有感而發。”
  明玉一愣,又連忙搖頭,用光標指著其中的一些句子道:“這些,這些,我都不會對他做,隻有他媽……難道還有朱麗?不過,今天的小說,你真的覺得傾向性這麽明顯?”
  “或者,他吃苦頭後,開始知道好歹?”
  明玉沉默,拖著鼠標又將頁麵往下拉,拉上拉下好幾次,才道:“他最近離婚,失業,被打壓,又沒能力翻身,前一陣關在一間單身公寓,我和朱麗找上去,看到他一身晦氣。現在沒錢了吧,被迫住到他父親家。我最先以為他在怨天尤人,或者斷不了奶,從此消沉下去。但看這些文字,說明他在思考。且不說他在思考什麽,他總歸不再是原來傻乎乎的大頭娃娃了。”
  “你的意思是,他思考後,知道以前可能錯了?知道以前對不起你?”
  明玉搖頭:“我不知道。但這篇小說不會是無的放矢,他不知道我們會在看他的博客,這應該是他心底的最真實反應。我不知道他怎麽想的,但他寫出來的東西,讓我覺得匪夷所思。”
  “如果他有悔改,你打算原諒他?”
  明玉對著電腦想了會兒,搖頭,“不會。看到他就想到蘇家,想到蘇家我就情緒不穩。我不想自討苦吃。你怎麽問題這麽多?”
  石天冬笑道:“我看你在激烈思想鬥爭,怕你憋悶,我幫你問岀來。”
  明玉扭頭看向石天冬,笑了。這家夥,有他在,悶都悶不起來。確實,她想的就是這些問題,但她想的還有別的。她拿手指點著那篇小說,道:“我看著這篇,都不知道是什麽感覺。他還給他大哥發了一篇郵件,他大哥轉給我了,可惜我看都沒看就刪了。估計也差不多語氣,他大哥激動了,以為找到階級鬥爭調和點了。”
  “你看,都在以為你會因此原諒他。”
  明玉搖頭,“不可能,他不會直接請我原諒,我也不會原諒他,積怨太深。最關鍵的是,他不會覺得他有什麽需要我原諒的地方。我總覺得,他現在對我的感覺是,原來此人有可以欣賞的地方,不是全無是處。”
  石天冬聽了笑出來,“你啊,這個腦袋怎麽長的。你想那麽清楚幹什麽呢?你這不是鑽著牛角尖自尋煩惱嗎?既然不喜歡,那就不去想他,他怎麽想也不管他,又不礙你的工作。”
  “怎麽可能,你看你就塞他的文章給我看。你還罷了,他大哥還一個郵件一個郵件地發給我提醒我,唯恐我刪了郵件不看裏麵內容,內容都寫在標題上,一次就發十幾個郵件。你以為我那麽喜歡鑽牛角尖嗎?我多希望自己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孫猴子。呀,又這麽晚了。”
  石天冬早就看到電腦上的時間,硬是當作視而不見。聽明玉提出,反而一把抱住明玉:“不回去。”
  “不行。”明玉覺得有點恐怖了,石天冬的力氣太大,她又已經引狼入室。小蒙的那些葷話又一個字一個字地跳進她的腦海裏。
  石天冬看到明玉一臉緊張,忍不住笑了,忙道:“好,好,我這就走,嚇你的,別怕。你送送我。”
  明玉忍不住也學著小蒙一頭頂過去,“呸,誰送你。”
  “不送也得送。”石天冬將明玉整個人拔起,笑著穿過客廳,放到門口,“好了,就送到這兒。”
  明玉哭笑不得,捶了石天冬一拳。忽然想起什麽,忙道:“這幾天可能小蒙爸會去找你,但我也不肯定。”
  “找我幹什麽?我沒荼毒他兒子,他也不用來謝我,他謝你就行。”
  “不是。”明玉又覺得不便說出口,“我也隻是感覺他可能會去找你,我沒把握。這樣吧,反正你見到他,他問什麽你就說什麽。”
  石天冬忽然靈光閃現,想到明玉說她的工作是小蒙爸一手帶出來,再想到明玉對小蒙的感情,忙問:“你跟他說啦?我這幾天要不要穿西裝打領帶?我能不能跟他商量我們什麽時候結婚?”
  明玉將門打開,將石天冬頂岀門,輕呼一聲“不知道”,關上門才道:“再見。”
  石天冬在外麵道:“我還沒說完呢,我明天再七點來接你?我帶早餐來。”
  明玉靠在門背後甜笑。好容易才吊高了聲音,說一聲“好”。
  哥們身體狀況不大好,打針回來在休息,晚上不準備更新了。最近幾天好好養病和封閉式開會,請別掛念都挺好。保守估計是下下周會更新。
  “這叫求婚?石天冬,太便宜你了吧,居然什麽儀式都沒有?改日子卷土重來。”明玉對於接受石天冬這個人尚在患得患失,被突然襲擊送上戒指,很是不能接受,找借口就將戒指拿下來,套上石天冬小手指。
  石天冬一時沒有回應,張開一隻手掌,看兩枚手指上的戒指不語。很久才說一句:“又不是雌雄同體,自己可以消化兩枚戒指,另一枚你一定要替我解決。”
  明玉原也是不怕擔當的,敢做就敢說出來,“給我時間,我們認識的時間雖然長,可交往的時間並不長。我們需要時間進一步增進了解。”
  “你不須運用外交辭令,你不如直接告訴我,你擔心我會象對待‘食葷者’對待‘食不厭精’對待海蜇一樣對你也是三分種熱度。不會的,我們今晚坦誠相見,我承諾,我把一輩子交給你。你相信我,你要相信我這個人,而不是光看一兩件事,對我而言,寧願認準一個人,而不願認準一件事,一件事說明不了什麽。信我。”
  明玉被石天冬一個人一件事地繞得差點發暈,暈後再回想,心說看一個人不是得通過看一件件事的積累得來嗎?怎麽可以不重視一件事而就認準人呢呢?至於承諾,明玉早就知道做生意應該講誠信,可就是因為誠信需要提倡,才說明承諾這玩意兒大家都知道是不可靠的。承諾這東西可以令人感動,但不能令明玉這樣在奸商隊伍中出生入死殺岀一條血路來的人相信。石天冬睜著真誠的一雙眼睛奉送給她一幢空中樓閣,要她怎麽對待。接受,委屈自己的理智,拒絕,委屈這雙真誠的眼睛。
  明玉不得不非常艱難地調動所有圓滑細胞,對石天冬道:“真是因為我是無比認真地考慮你作為未來一輩子牽手的人,做一個決定才異常艱難。你應知道我不是拖拖拉拉不負責任的人,你別緊逼,給我時間。”
  “可是我擔心。我一邊擔心你,我總感覺你並不是很喜歡我,你對我好像是在對待麵前一堆土豆中的一個,一直是比較分析猶豫,你時間拖得越長,我越擔心岀局。我另一邊是擔心我自己。我擔心我的熱度能不能融化你這塊冰。”
  明玉震動,原來石天冬並非不知道她的猶豫,而是一直忍聲吞氣忍著她。如果換別人也敢對她挑三揀四,她估計早老大耳刮子扇過去了。石天冬對她很好,很寬容,可是,她心裏無法消除的疙瘩。可她更相信石天冬的那另一邊,是他怕被她冷了心。她不知道說什麽來解釋來保證,或者說來挽回,隻雙手緊緊握住石天冬戴兩個戒指的手,猶豫了好一陣,才取下那隻白金鑲鑽戒指,握在自己手心。似是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開口道:“你也請相信我到底,我麵前挑來挑去就隻有挑你一個土豆,我也不是挑你,我在克服我自己。你挑選的是個不很正常的人,你請盡量耐心。”
  “誰說你不正常,你別總說自己不正常,你再說下去你自己也會相信你不正常。哪個不正常的說你不正常?你媽嗎?你爸嗎?蘇明成嗎?你信他們!?你相信自己,相信我,你很正常。今晚你跟我一說我放心了,戒指你拿著,不高興就不戴,高興了就戴,不要有壓力。明玉……”石天冬緊緊擁抱明玉,似是為他的說辭添加砝碼,“我再說明一點,我做事,除了海蜇那事是被你的輕蔑激怒了,本來隻是幫老師一個忙的事就變成向你示威了。其他都是有計劃,事先計算過贏利與否的。我養魚,因為我大學裏就已經熟悉那一行,知道不存在養死的可能,知道一塘魚能賺多少,我才投入的。我開飯店也是,我對我的美食鑒賞水平有認識,也因為我喜歡美食,有不少廚師朋友,從他們嘴裏知道開飯店成本利潤是多少,我不是心血來潮做事,你放心。至於開了就轉手,你說得也有道理,總這樣做事不能深入。轉手‘食不厭精’我真是很心疼,我根本還沒在‘食不厭精’完全實現理想,可不這樣做,你看看我們相處的時間,你現在累得眼睛都睜不開,我們卻隻有這種垃圾時間相處。我轉讓‘食不厭精’但我保留了西點工坊,算是拽住一根尾巴。我本來不應該讓你這麽累還來陪我,可我需要一個親人來陪我在‘食不厭精’的最後一天,我隻好勉強你來。你來了我很高興,你其實對我也很好,肯容忍我的無賴要求,是我要求過高。你累了你就閉上眼睛休息,我隻要你在身邊就行了。”
  明玉聽了內疚,原來事情與她猜測的有出入。“你總是把我往好裏想,我卻把你往壞裏想。原諒我。”
  “不原諒你,帶上戒指才原諒你。”
  明玉低眉想了下,還是堅持:“給我時間。”
  “好。不過跟你說明白我放心不少。餓不餓?吃點什麽?你說我拿給你。”
  “自己來。”
  “不要這麽獨立嘛,給點機會讓我喂你。”
  明玉猶豫了下,笑道:“我有潔癖。”
  石天冬好奇地問:“那我吻……”
  “呸。”明玉伸手就封住石天冬的大嘴,羞不可仰。
  零點過後,兩人手牽著手從“食不厭精”出來,什麽都沒帶走。門裏門外的燈光都已熄滅,回首看時,止餘一片黯淡。石天冬的心情本來也黯淡,可犧牲得到呼應,黯淡便也無法在他心中存身。他本來就是個披著陽光坦蕩蕩朝前看的人。
  謝謝關心。悶家裏一個周末,把都挺好倒是給結局了。呈上,請搓。
  明玉原本以為石天冬多少都得在門口佇立會兒,紀念不得不放棄的“食不厭精”,總有幾分鍾的沉默吧。沒想到石天冬卻在一陣風起時撥開掩了明玉一臉的頭發,說起與“食不厭精”混不相幹的話:“你出差沒時間打理頭發,頭發很亂。明天後天你去理發,叫上我。”
  明玉笑雲:“我想養長頭發了。”
  石天冬想起大學裏曾經聽來的理論,說一個人改變發型的主要原因是遇到人生重大轉折。明玉是因為與他在一起,想有點女孩兒樣子了嗎?他欣喜地道:“我一直隻看到你短發的樣子,不過最先見你的時候頭發還比現在長一點點。我相象不出你長發什麽樣子。”
  “我養長發,而且卷起來,會不會象朱麗一樣?”
  “你們不一樣的類型,你有沒有以前長發的照片?”
  “我大學畢業以前都是清水掛麵的長發,長發簡單啊,又省錢,長得沒營養頭發分岔了,就叫同學幫忙剪一刀,不用上理發店。不像短發一個月不修就亂了樣子。畢業後跑業務嫌長發麻煩而且太清純,就剪了,後來一直短發。那次受傷住院後剪短得手都抓不住,是因為……是因為……蘇明成打我時候抓著我的頭發。我把這把被抓的頭發視為奇恥大辱。”
  石天冬不知道明玉當初剪發還有這樣的典故,聽著心疼,都不敢去想她那天遭的罪,忙拍拍明玉的腦袋,道:“以後沒人扯你頭發,扯了也有我去扯回來。你放心養長發。”
  明玉聽了微笑,天雖然冷,可感覺以後好像不再是一個人,心裏溫暖。
  第二天一上班,明玉第一件事便是叫秘書給柳青的秘書留言,要柳青到公司後覆電。知道這會兒柳青這個夜遊神還在睡覺。
  柳青果然是九點才來電話,一來電話就話癆。“蘇明玉,我就知道你會來電話,你不來電我也會給你電話,聖誕快樂。我昨晚睡前一想,不好,這幾年聖誕節都與你一起度過的,你算算是不是?”
  明玉略一回想,奇道:“咦,以前怎麽沒想到,今年開始天各一方了。跟你說一件事,我認準石天冬了。”
  柳青那裏好一陣的沉默,明玉也沒吭聲,等著柳青自己開口。好久柳青才道:“昨天的事?”
  “是,應該是今早吧。”
  柳青又是沉默會兒,道:“還算有良心,第一個告訴我。當心老蒙反對,老蒙把你和我看成私有,上回來武漢一定要看我跟他提起過的女孩,我不給,他老花眼。”
  “老蒙從太子那裏發現端倪,已經自己找上石天冬。他反對過,不過沒反對成,石天冬很受他困擾。你那個有希望嗎?”
  柳青有點煩躁地道:“別跟我在這事上麵要對等。我真正考慮結婚時候才發現大多數女人隻能調情,不能說人話。那個廢了,太淺薄。石天冬跟你說不說人話?不說人話你難受不難受?”
  明玉笑著搖頭:“柳青你太驕,什麽調情人話,都是廢話。我告訴你我前二嫂的理論,都是同齡人,別拿自己也做不到的諸如責任啊內涵啊要求別人。石天冬不錯,我沒覺得委屈自己。”但明玉也不就此多作闡述,立刻換了話題,“柳青,你做工廠管理後,人沒以前瀟灑。是不是事務性事情太多?”
  “對,都是沒創造性的工作,想創造性一下改造設備又被老毛糾纏。我已經後悔被老蒙引誘到武漢……”
  “感覺你近期思維有點毛躁,有些絕對吧,沒以前看得那麽透,做事沒原來那麽遊刃有餘。今天你才說出來後悔,我仿佛看見你怨天怨地。是不是因為占有股份的原因,讓你現在不能跳出圈外看問題?”
  “是不是上回你跟我反映說供貨速度有問題被我駁回,又聽我埋怨半天,你才這麽認為?”
  明玉笑道:“你做江北的時候不會沒有經驗,分廠長都是這種腔調,你即使是一個諸侯王也不會好到哪兒去。不,不是因為這個。我說的是你急著改造設備,急著想設立自己的研發中心,別人這麽急猶可,你做銷售出身的,又才從銷售負責位置退下來,你應該能統籌認識你所轄企業的發展思路,明年這個時候才是提出設備改進的最佳時機。你太心急冒頭,不給你一棒給誰?老毛是客氣的,如果犯我手裏你才慘。”
  柳青反而笑嘻嘻地道:“我這不現在身邊缺少你這樣跟我說人話的人嗎?你說得有理,你這麽看,老蒙也不會看不到。你看,肯跟我說真話的大多數說不出這種見解,說得出這種見解的大多不肯跟我說真話,綜合起來,說人話的真少。老蒙應該跟我直說,不要叫老毛來敷衍我。”
  明玉笑道:“老蒙說人話也得有人來聽啊。”
  “好,你轉彎抹角罵人,這仇我記下了。我春節前四天就回家,順便跟老蒙商量事情。你攢點人話等著我。”
  “你真想聽?我對你武漢公司一肚子的誹謗,我會收集證據。順便,我和石天……”
  “上班時間不談私事。”都不等明玉把石天冬的名字說全了,柳青悍然插話打斷,“我準備把父母遷來武漢,春節後搬遷。你到時一起吃頓送行飯,一個人來。蒙太子真的被你收服了?相熟客戶很我說,這回跟你出差很有人樣。”
  明玉見柳青反感石天冬,好像是持之以恒地反對石天冬,隻得作罷,“小蒙本質還是講道理的,否則我也拿他沒辦法。還行,他肯給我幾分麵子,聽我幾句話,但我也常被他搞得沒麵子。我現在在培養他拿你做偶像。”
  “去偶石天冬吧,我這種層次哪是太子學得來的。”
  “去,你能,你高不可偶。”
  “警告你,不許重色輕友。”柳青這才笑了,打擊了石天冬他才高興。
  明玉怒道:“我從來就沒太重你的色,呸。去了武漢後少了灑脫,少了幽默,現在看來還少了寬容……”
  “所以不可愛了。”柳青連忙自己總結。
  明玉這才笑出來,“算了,你也是萬事起頭難,在那邊憋悶得慌,我不跟你理論。開春叫小蒙過去偶像你那裏學習,行嗎?具體我會跟老蒙建議。”
  柳青想了會兒,道:“如果我沒理解錯你的人話,你的意思是讓小蒙過來負責從我這兒起運的中西部地區業務?順便讓他看看偶像是怎麽做事的?偶像還是遠遠地看才好,近了就成狐朋狗黨了。我承你的情,我知道你是為調和我跟老蒙這回有點繃緊的關係,但不用,我跟老蒙習慣於有矛盾有調和,調和蜜了我們彼此會自覺生岀異心,矛盾大了你會摻和,有你在就行了。我們都肯聽聽你意見。女人就這點占便宜。”
  明玉想安排小蒙去中部,小蒙哪能獨挑大梁,肯定得柳青指點才能成事,老蒙當然得知道柳青好歹。這就調和了最近柳青逼著老蒙上新設備的矛盾。不過聽柳青這麽說,可見他心裏是有認識的,也就不提。
  放下電話後,明玉挺遺憾柳青不能接受石天冬。不過再一想,她心中其實也對柳青那次同飛機帶回來的女孩耿耿於懷,聽柳青說隻能說情話不能說人話時候還有點高興。看來雙方半斤八兩。男女同事之間,男女普通朋友之間,關係真是說不清道不明,還是自己知道吧,別讓石天冬擔心去了,她以後留意著別滑出軌道就行。
  明成單幹這麽多天後已經明白,對於他這樣沒有鐵杆客戶的人而言,身後有個實力公司作為背景是多麽的重要。而沒有雄厚的實力背景,他隻有化更多時間精力說服客戶相信他的能力他的誠信。原以為頭頂去掉一座大山之後,他可以很快恢複以前的業務量,隻要努力就有回報,現在看來,事情沒那麽簡單。
  手頭大哥給他的五千塊錢,除了房租和吃飯之外,他不得不緊著花,做人做得小頭銳麵。周刊有稿費寄來,還不到一千,但總算是細水長流的收入。為此明成不得不考慮是不是多花一點精力在博客上搏人氣搏眼球,爭取更多約稿,爭取每月更穩定更多的收入。他受夠回父親家暫居的落魄滋味,他必須為能獨立居住而奮鬥。他還是頭一次如此為生計斤斤計較,簡直是一分一厘地計較。他計算著每天用奶粉泡牛奶與買鮮奶之間的差價,他對各種品牌香煙的價格了若指掌,他發覺梨和桔子的價格竟然比青瓜和番茄的還低,他學會了煎一隻雞蛋夾兩片麵包當早餐,他還學會了下麵條,麵條裏麵放榨菜和雞蛋,如果添加辣椒味道更刺激。
  這種事情並不太難,跟著隔壁小夫妻一學就會。但是夠了,到此為止。鴻鵠不能遍學燕雀之技。
  可他總是生不逢時,現在已經年底,國內的所有行業都在盤點總結,而不是開拓,生意和約稿,都是前景暫時渺茫。想起來真是令人氣餒,明成有時一早上賴在溫暖的被子裏不願走到寒冷中去。
  明成又通過媽媽以前的同事找到朱爸爸手術的負責醫生,詢問了治療進程。他很想岀一把力,但是當他在朱爸爸病房出現時候,被朱媽媽一點不客氣地趕了出去。這一回,朱媽媽一點沒有顧及麵子。等待穿刺活檢結果出來後,朱爸爸被推入手術室。明成知道那時間,他很想在手術室門口為朱麗撐腰,替朱麗打氣,替朱麗分擔焦慮,他穿上皮實耐磨的衣服出發了,他還準備幫忙做護理。
  他沒敢去病房,直接等在手術室門外。他看到朱爸爸被推來,護士之外,還有朱媽媽和朱麗,還有一個女看護。朱家母女都似是沒看到他,一直等朱爸爸進手術室,朱麗才推著她媽媽到旁邊椅子坐下,她自己也坐下。
  沒人招呼明成,明成自己走上去招呼,麵對不看他一眼的朱家母女,他幹咳一聲才有底氣說話。“朱麗,我來幫忙,請別推辭。”
  朱麗還是沒看他,隻是將臉從麵對著手術室的方向轉過來,眼睛看著地麵道:“我們現在心情已經很亂,請你不要出現在我們麵前再來添亂。如果你專程為我爸而來,請回,好意心領了。”
  明成尷尬地道:“讓我盡盡心,我不會打擾你們。”
  朱麗為爸爸心亂如麻,看見明成更添心煩,她定力足夠,本想點到為止,然後不理不睬的,但見媽媽扭頭怒目相向,忙伸手按住媽媽,不讓媽媽出聲。吵架或者嗬斥,都隻會越怒越心煩。父母年紀大了,必須她出麵解決問題了。她索性起身一把拉住明成,拖到電梯口,冷冷地道:“你還是走吧,別添亂。我們已經離婚,所謂離婚就是斷絕關係,連朋友都沒得做,見麵比陌生人都不如。請你認清現實,別逼我在眼前壓力下爆出輕視你的話。”
  朱麗說完又是冷冷看明成一眼,才轉身離開。這一眼,與明成印象中所有的一眼都不同,帶著說不出的味道,好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輕視,對,朱麗話裏也說了“輕視”這兩個字。這一眼,更不是前一陣在單身公寓門口她和明玉一起上門時那充滿關切的一眼。這一眼,令明成寒徹心底。
  明成呆立在電梯井好久,終於認清被“輕視”的現實。是,人窮誌短,即使朱麗肯搭理他,他又拿什麽來麵對朱麗?送花,得從他虎口奪食,請吃飯,他們以前一頓飯的花銷夠他一月飯菜開銷,現在的狀況更是隻能高不能低。追求朱麗前媽媽的警告又回到明成腦海裏,是,朱麗不是他養得起的。如果他再晃到朱麗麵前,那就是糾纏,不入流的糾纏。明成沮喪地想著,也不走電梯,從樓梯慢慢下去,離開醫院。連陌生人都不如了。
  天寒地凍裏,明成本年度最後一次坐在媽媽的墳地。周遭連麻雀的叫聲都沒有,寂靜得象死地。
  生活一層一層地揭下明成身上的皮,他從年初下葬媽媽在這處墳地時的粉白微胖,變為現在的蒼白消瘦,一年之間,青年轉為新中年。
  而他的底氣在一次一次雖不致死,卻也致傷致殘的打擊中慢慢消磨。他像個溫水中的青蛙,腦袋裏依然在思索著如何躍出這鍋越來越危險的熱水,行動卻是受到體力的局限和外部環境的局限,他異常清晰地看清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絕望和沮喪越來越占據他陽光燦爛的腦海。他這回無力掩飾,也不再試圖掩飾,一來,便扶碑而泣。
  前三十年,他是媽媽的中心,蘇家的中心,朱麗的中心,別人的陽光,他從來不知生活艱難,不,他不必知道,媽媽會為他遮風擋雨,為他安排下最佳位置沐浴陽光,他披一身陽光,他反射一身陽光,他無憂無慮,他也無憂、慮的危機感,他已經缺乏危機意識,他無法適應不是中心的地位。可現實猶如頭頂的天,天涼,連好一個秋都不是,天涼,是肅殺的冬。
  路很難走,打開市場不容易,轉型也不容易,開門七件事也不容易,什麽都不容易。可最不容易的還不是這些,最不容易的是一個人踽踽獨行的苦。沒有媽媽來肯定他,沒有媽媽來否定他,以至他做什麽都是錯,他已經頭破血流,不敢邁步,他想,是不是守住固有的,等待時機上門才是良策。他也知道路是走出來的,前程是開辟出來的,可是,萬一打開一扇門,裏麵跳出來的是獅子呢?就像那次投資。
  明成流淚好一會兒,終於還是沒有答案,再也牽不到媽媽的手了。
  來的時候寒冷徹骨,回去時候徹骨寒冷。什麽都沒變。
  而另一個從來沒在家裏做過中心的人,在農貿市場裏麵對滿坑滿穀的葷素原料無所適從。石天冬問明玉買尖椒回去做牛柳好不好,明玉說好,石天冬問要不要加洋蔥,她還是說好。石天冬問得多了,明玉不勝其煩,就說你自己決定,我吃什麽都好,吃白水煮大白菜也沒事。做中心還真不適應呢。
  答應元旦三天給石天冬,明玉想著既然做人家女朋友就得有女朋友的樣子,以後多關心石天冬多愛護石天冬,沒想到第一天早上起來就這麽煩,她立刻關心愛護不起來了。但石天冬真不來問她了,她又好奇。問石天冬大白菜為什麽不買飽滿結實的,偏買窄小破爛的,又問菜椒加幹辣椒的效果是不是與尖椒一樣的好,再問為什麽土豆大的小的分開買。石天冬在菜場足足轉了一個多小時,明玉被轉得直打哈欠。出來,一起去石天冬的住處,因明玉的住處調味品都得一五一十購買。石天冬的單身公寓乏善可陳,隻有一長溜一直通到會客區的料理台是亮點。
  石天冬在料理台前收拾,明玉坐會客區唯一的沙發上看石天冬桌上的碟,單身公寓一通到底,兩人抬眼就可以看見彼此。石天冬這隻孔雀,桌上的碟居然都是他各地旅遊的攝像,沒其他電視電影。很多地方明玉曾到此一遊,可這回跟著石天冬的鏡頭看山水,又有不一樣的感受。石天冬這人很好奇,石頭水流植被昆蟲,他都要探究個究竟。他還喜歡動手參與,到哈爾濱旅遊,跟著人家一起做冰燈,做雪雕,不知跌倒爬起多少次,錄像顯示屁股後麵都是雪。
  一會兒石天冬收拾完,兩人又關了VCD去一處剛修好還沒通車的路上玩輪滑,這一回,明玉這個中國人民終於能站起來了。中午,兩人坐在曬得到太陽的窗戶邊開一瓶紅酒吃飯說話,菜都是石天冬做的簡單又簡單的家常菜。明玉這才知道那小小的破破爛爛的大白菜叫娃娃菜。石天冬存心捉弄明玉,還真弄了個水煮大白菜,隻不過那水講究了不少。
  飯後,又沒事幹了,習慣於忙碌的明玉無所適從。終於石天冬提出要不要去看看他的媽,明玉有可無可。
  石天冬的媽新家其實也不新了,是農村常見的三樓加一小院,小院都是水泥地,跑著一條黃狗圈著一群母雞。明玉看得出,石天冬的媽在家沒什麽地位,話都是丈夫說了算。男方自己也有兒女,兒子已經娶媳婦,媳婦已經生孩子,孩子就石天冬的媽抱著,都擠一幢屋子裏住著。石天冬的媽跟天下所有想賢惠一把的後娘一樣,辛苦撫養前妻的兒女,養岀來的個個都是白眼狼,還得做一輩子的老傭人,帶大小白眼狼,卻又得罪了自己的親兒子。
  石天冬出發路上才給他媽媽打電話的,兩人車子到了石天冬經常停車的地方,石媽媽已經抱著孫子迎候在那空曠處。才五十多的人,一把花白頭發,異常蒼老。
  石天冬一看見他媽就來氣,“媽,她是明玉。小東西他媽呢?手斷了?她今天又不用上班,一歲多兒子還讓你抱著,你不是犯肩周炎嗎,還硬撐?”埋怨歸埋怨,手一伸就把孩子抱了過來。可那孩子顯然是早就怕了石天冬的,一到石天冬手上就“哇哇”大哭。石媽媽都來不及與準兒媳招呼,連忙來搶孩子,已被明玉接了過去。小孩子也就退一步海闊天空,立刻不哭了。
  石媽媽忙笑著說:“哎呀,怎麽能讓你抱,你這麽好看的衣服都讓孩子給蹭髒了。我來,我來。”
  明玉沒想到圓球一樣的孩子有這麽重,可看到石媽媽那誠恐誠惶的樣子,她又不好意思將孩子交回去,隻好硬撐著,笑道:“沒關係,小孩子好像還挺喜歡我。媽你前麵領路。”又給石天冬一個眼色,往後備廂努努嘴,石天冬搖頭,不予執行。可石天冬被明玉一聲“媽”喊得心花怒放。
  石媽媽幾乎是側著身在前麵走路,一路陪笑。遇到相熟的就歡喜地介紹這是兒子的女朋友。明玉在後麵跟著,費九牛二虎之力才避免走路跌跌撞撞,小孩子太重了。可石天冬稍施以援手,小孩子就跟靈敏感應器似的哭叫,石天冬一點辦法都沒有。
  一進院子門,就聽裏麵“劈劈啪啪”麻將聲,石天冬一看,繼父,繼父的兒子媳婦,還有女婿,四個人湊一桌搓麻將呢。還是繼父看見石天冬就停下手,將位置交給女兒,迎出來往屋裏讓,其他人都是好奇地看明玉,嘴裏招呼幾聲,依舊專心碼他們的長城。明玉不客氣,一進門就將孩子往地上一放,客客氣氣說聲“找你媽去”,邊不管不顧走開了,卻正好擋在石天冬媽與孩子之間。石天冬見此按住他的媽,跟繼父道:“叔,你們玩,我接媽出去聊會兒天。”石天冬的話還沒完,麻將桌上一女子聲音已經響起:“寶寶倒了,快扶一把。”
  明玉故作詫異地回頭道:“咦,寶寶媽呢?快來扶一把。”一邊若無其事地笑對石天冬繼父道:“叔叔一起去外麵坐坐吧,我們認識認識。”身後,小孩子的媽早搶了兒子回去。
  繼父客客氣氣地對石天冬和明玉道:“你們聊,你們聊,玩得開心點。老婆子,去換件衣服啊。”
  石天冬媽媽“噢”地一聲連忙上樓去,繼父也衝兩人笑笑,跟著上去了。麻將桌上四個人中的一個因為得照顧孩子騰不出手,不得不暫停,於是四個人七嘴八舌刨根究底地問石天冬問題。明玉不吱聲,隻微笑聽石天冬說話。石天冬大多哈哈哈地打滑了過去,說了等於沒說。好一會兒沒見上樓去的人下來,石天冬輕輕跟明玉道:“我媽磨蹭,你別心急。”
  明玉暗笑道:“哪兒啦,他們在上麵討論要不要給我紅包,該怎麽給我紅包呢。”
  石天冬一想,對,忍不住大笑出來,“怎麽想到的,真鬼。”
  明玉一笑,臉上卻是很溫良謙恭讓的樣子。
  果然,繼父送三個人一起去石天冬停車地方,車前塞給明玉一個紅包。明玉沒客氣,接了。不過自己繞到後備廂,取了兩瓶五糧液,和一箱橙一箱芒果出來,送給石天冬的繼父。又到前麵取兩隻打火機,兩隻女表,幾本掛曆,請石天冬的繼父轉交麻將桌上的四個人。都是她年底拿來送客戶的。
  這才由石天冬開車,一起到市裏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說話。幾句下來,明玉大致知道,石天冬的媽是個沒主意的女人,前夫去世後沒了主心骨,這才會急急另找。現在的丈夫有點手藝,家境不錯,對她也不錯,不過小孩子對後娘一般都有抵觸情緒,石天冬的媽有丈夫疼著,操勞一點也無所謂,奇怪的一家就這麽相處了十幾年,局中人安之若素,隻有石天冬看不慣媽媽受欺負,想接媽媽出來住媽媽還不願意。可見每一個家庭都是不等邊形,隻要每一邊都安分守己,不等邊有不等邊的理由。看蘇家那麽畸形的不等邊形,也是穩固地發展了幾十年呢。
  一起到石天冬住的地方吃完晚飯,才送石媽媽回家。石媽媽歡天喜地的,慶幸兒子這匹野馬終於上了韁,而且難得的是女方經濟條件這麽好,兒子結婚不費勁。石媽媽千叮嚀萬囑咐,將兒子交給明玉,說兒子小時候命苦,吃不少苦頭,要明玉以後好好待他。
  送走媽媽後石天冬與明玉一起回家,一進車門就笑道:“你還沒說你的故事給我媽聽,否則我媽都沒臉要你對我好,肯定扯著我耳朵要我以後你想吃啥我做啥你想看啥我買啥。我媽這個人,套句魯迅先生的話,叫‘哀其不幸,恨其不爭’,我小時候心急,看不慣,剛自己養魚有錢按揭買了房子後恨不得搶了我媽來跟我住著。現在才好一點。你今天的表現,可真……賢惠,哈哈哈。”
  “還賢惠呢,披著羊皮的狼。今天一天就這麽樣嗎?後麵還有沒有內容?太閑了點吧。”明玉對石天冬的媽就不作評論了,她心裏都替石天冬的媽難受,換作是她,即刻將那現任丈夫的兒女變成兩棵小白菜,讓這倆白眼狼知道什麽叫後娘。
  石天冬依然興奮地道:“你一聲‘媽’,我媽沒跳起來,我後麵跟著早按捺不住了。”他開車時間,居然大膽地湊過來吻了一下明玉。
  明玉隻得打岔,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叫得大膽突兀呢。“你媽和我媽,兩人性格加起來除以二,那就正常了。”
  “所以我跟你是天生絕配啊。”石天冬又是大笑。“我們去跳舞,怎麽樣?你回去換件衣服,要裙子,高跟鞋,嘿,你有沒有?”石天冬春風得意的樣子,一邊說,一邊拍著方向盤沒來由地笑,
  “晚裝,好不好?你有沒有象模象樣衣服襯我?”明玉見石天冬笑她裙子高跟鞋,就拿眼睛白石天冬。“你還穿著髒不拉幾的旅遊鞋呢。不去不去,你另想招數。”
  “那再到我那兒看我旅遊錄像?我給你看我去中泰邊境找野象那張碟,很緊張,是我遇到最恐怖的一次,我後來也不知道是怎麽逃生的,錄像裏有一大段都是晃動的雜亂無章的畫麵,偶爾看得出野象在我身後猛追。逃生後才後怕,帆布褲子扯成草裙了,兩腿血淋淋的也不知哪兒掛傷的,到醫院被醫生修理了半天。”
  雖然知道石天冬現在完好無損,可明玉兩隻眼睛還是將石天冬的兩條腿好好掃了幾眼,很嚴肅地問:“什麽時候的事?‘食葷者’之前還是之後?”
  “之前,那時候還不認識你。以後不會冒那險啦,你放心。”石天冬沒想到明玉認真上了,而不是“哇”地一聲表示極大興趣,心中很是溫暖,保證的話不知不覺就說出了口。
  明玉想了想,道:“我們以前沒人管著沒人疼著,做事當然很冒險,我也是很多時候不留餘地,不怕人報複,出了名的鐵腕。今天本來想怎麽一下那個孩子媽的,後來想到我們一走,受罪的是你媽,就算了。以後你冒險之前,多想想我。”
  石天冬將明玉去媽家時候的作為回想一下,心說真是,她一臉賢良,又送出不少禮物,還不是為體恤他的媽。他拉來明玉的手,深深親了幾下,道:“會。”他想,以後還是小石天冬或者小明玉呢,他哪裏還敢把自己性命亂拋,以後不一樣了。可隨即便笑道:“別那麽嚴肅了,要不等下看我滑雪的洋相鏡頭?”
  “不不不,要看大象,我得算算你距離擁有一根名貴象牙才多少厘米的距離。”
  “奸商,三句不離錢。我還研究呢,那麽長的大象鼻子會不會流鼻涕,結果慢鏡頭下來,發現沒有。”
  “大象要是愛吃肉,可能口水就順著鼻子下來了。我夏天曾留意到你左手臂上有一條一寸不到的傷疤,也是冒險留下的嗎?”
  石天冬回想了半天,才道:“忘了,反正不會是打架鬥毆來的。身世清白。”
  “三國演義裏麵,典韋一處傷疤一杯酒,喝個爛醉,你光是版納一處混來的傷疤,已夠你喝一壺了。”
  “我還有好幾瓶藏酒,等下我們也一處傷疤一杯酒,看我喝不喝得醉。你還說你沒文學底子,這不是嗎?”
  “不算,這是工具書。到你家了,不早,我還是不上去了吧。”
  “不行不行,還早。”石天冬連忙取下鑰匙,轉到明玉那邊拉她出來,一起上去。明玉其實也是半推半就,那麽早反正回家也沒事幹,她也想伴著石天冬,可有時候矜持又得裝一下。
  好在石天冬不會裝客氣,兩人擠坐在唯一沙發上,明玉看錄像,石天冬看明玉,明玉終於回不了家。
  明玉感覺得到,石天冬疼她愛她都到骨子裏去了,她真恨自己不會象朱麗一樣柔情似水,也讓石天冬充分感覺到她的愛意。她總覺得自己很生硬,不會自然地小鳥依人,不會自然地撒嬌,不會自然地撫摸,不會自然地親吻,石天冬要替她做這個做那個,她卻是很自然地拒絕,因為獨立慣了,習慣於自己做。
  石天冬燒菜時候脖子裏掉進一條頭發不舒服,讓明玉幫看看,明玉看了讓石天冬轉一個角度讓她可以方便夠到,拿掉頭發就轉身找垃圾桶,還是石天冬扯住她抱一下,她才想到她又生硬了。吃飯時候她自然而然坐到石天冬對麵,跟平時找人談話似的,喜歡麵對麵看著眼睛說,等石天冬起身搬遷才想到自己又犯生硬。明玉想這可能與她生澀有關,所以看著石天冬對她自來熟地又擁又抱,她很是懷疑,心中很有酸意。
  晚飯之後石天冬堅持要洗碗,明玉叉著手站一邊看。明玉猶豫再三,才字斟句酌地問石天冬:“比如說,不,如果換成是我洗碗,你會不會也站一邊看?”
  石天冬將手擦幹,張開手臂離開水槽,笑道:“你可以試試。”
  明玉挽起袖子,其實她不用試都知道,她洗碗,石天冬肯定站她身後擁抱著她。石天冬的兩隻手隻要空著,就會抱住她,她明知故問。最後的兩隻碗,她洗的時候,果然不出所料。明玉放下最後一隻碗,將洗碗布掛上,心中非常有疙瘩地問:“你以前有沒有非常親密的女朋友?為什麽你的擁抱那麽主動熟練?我就不行,我覺得很難突破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石天冬被這個問題問愣了一下,笑道:“怎麽,吃醋了?沒有,以前沒那麽親密的女朋友。我覺得擁抱很正常,我早就想擁抱你,隻是一直被你拒絕。”石天冬摟著明玉從水槽邊離開,返回沙發,“怎麽?不高興?真沒有,你別亂想。還有,男人總是主動點吧。”
  明玉嘀咕:“可是你太自然了,好像是做慣做熟每天混擁抱裏。”
  石天冬很高興明玉一個勁地吃醋,可也不敢讓她多吃,免得真的誤解。他不得不好好想想明玉剛才所有的話,才若有所悟:“我一直以為擁抱很正常,我們老男孩籃球隊贏的時候大男人之間不也擁抱嗎?你見過的。小蒙當初還不認識我也是衝上來擁抱我慶祝,我被他嚇一跳。以前跟著爸媽養蜂,晚上有時候住在曠野的帳篷裏,一家人就常擁抱在一起就著一盞馬燈聊天。媽膽小,有點什麽聲音她就鑽進爸懷裏,還把我也拖進去。我從小抱啊抱的都習慣了,你不習慣,可能是與你家庭有點關係。”
  明玉回想,記憶中確實沒有被擁抱的個案。她記得很清楚的卻是一次生病發燒在媽媽醫院打針,她看到很多小朋友都是媽媽或者爸爸抱著打針,她也想要媽媽抱,被媽媽將手掰開,屁股上還挨了一巴掌。媽說,小孩子要獨立要堅強,別總粘著別人。明玉從此記住,以後別要求爸爸媽媽抱。她去石天冬媽媽家把一歲多小孩往地上一放,故意裝作沒看見孩子摔跤,是不是也秉承了媽媽遺風?媽真是雖死猶生,陰魂不散啊。想來想去,不由歎息,“我還真是缺乏擁抱,我還缺乏柔聲柔氣跟我說話的人,我以前還常挨打,以後我如果管不住手打孩子,你得管住我。”明玉又苦笑一聲,“不過從小練就看人眼色的水平倒是讓我日後受益匪淺。石天冬,你以後多對我好一點。”
  “那還用說。奇怪,我當初在‘食葷者’還不知道你身份時候,總覺得你楚楚可憐,是不是與你背人處本性暴露有關?到現在還一直沒法改過來,總覺得很想憐惜你。昨天願望終於實現,你等著哪天煩得喊出石天冬你少勾勾搭搭,哈哈。”
  明玉心說,難怪石天冬從開始起就沒拿什麽狗屁女強人來看待她,包括她挨明成打住院那次,就隻有石天冬拿她當普通人來憐惜,而不是拿女強人的高標準嚴要求來要求她退一步海闊天空。原來他從開始就覺得她“可憐”。明玉很喜歡自己的“可憐”形象,欲待加強這種印象,拉起袖子與石天冬的手臂比較,無比委屈地道:“你看,你手臂比我粗一倍,以後隻有我打你不許你打我,所有體力活都是你做。你嘴比我寬牙齒比我大,以後隻有我數落你你不許還嘴。”
  石天冬笑道:“你這張嘴,本來就沒我還嘴的份。以後跟人吵架,我岀拳頭你岀嘴皮子,保證所向無敵。哈哈。”
  明玉窩在石天冬懷裏也是開心地笑,此後,不再是單打獨鬥的一個人。
  元旦後,兩人去領了結婚證。明玉拎兩大包巧克力上班算是宣布結婚,反而是石天冬朋友多,找一處館子開了幾桌,也沒什麽儀式,就是吃喝。明玉當然是沒通知蘇家任何人。石天冬也沒請繼父家人吃飯的願望。
  兩人住在明玉的住處。石天冬網上領來兩隻流浪小貓,他說他從來愛貓,以前一個人住時候怕連累貓挨餓,不敢養,現在他有家了,他可以養貓了。明玉對養狗養貓敬而遠之,但既然她愛石天冬,石天冬喜歡貓,她也就跟著喜歡。明玉不是個柔軟的人,不會抱著貓貓狗狗玩玩鬧鬧,可小貓膩人,它們喜歡膩明玉,它們雖然還不大會跳躍,卻已經會得拿爪子勾住明玉的褲子叫喊著要求抱,在懷裏呆著又不老實,轉眼就跳下去,跳出一聲慘叫。明玉不忍心,拎起電腦撤出書房,席地趴客廳矮幾上做事,任兩隻小貓拿她當木馬當軟墊,她隻在兩隻小貓打得不可開交時候將它們拎開。她很快開始與石天冬搶著伺候小貓。
  因為新婚,因為新年,兩人逛超市采購時候買了許多絨麵小燈籠,回家來到處懸掛。轉眼不見,小燈籠就成了貓貓們的皮球。小蒙沒飯吃時候常來做燈泡,可經常鬧得被主人家拿笤帚伺候出門。老蒙過來參觀一次,看見兩隻貓就一針見血地說不如自己早點生一個。蒙家母老虎小蒙的媽打著感謝明玉照顧她兒子的旗號也來,看見兩隻貓說與老蒙同樣的話。
  婚後的日子亂糟糟鬧哄哄,煙火氣十足。明玉很享受這種煥然一新的生活。
  這種全新的,與過往完全不一樣的生活,讓明玉慢慢不再想起她的以前。即使石天冬安排春節旅遊計劃時候問明玉要不要向她父親拜年了之後才走,明玉也並無太多情緒,隻平靜說一句“不用”。但讓石天冬出麵給父親送去一些年貨,她自己沒有上門。
  明哲因為公司培訓時間拖延,春節如願得以在美國過。天越來越冷,年越來越近。終於,明哲吳非寶寶還有吳非的爸媽一家五口迎來了除夕。雖然是美國少數民族的小節日,但對明哲一家五口子而言,關上門與在中國沒什麽不同。早早地,他們就忙碌著采購開了,雖然不過是吃喝兩字。
  提前一天,寶寶已經穿上外婆親手縫製的大紅綢襖,看上去像小地主似的。吳非在寶寶額頭用大紅口紅點了粒朱砂痣。夫妻倆看著愛不過來,橫拍豎拍倒著拍,直拍得數碼相機快自爆。吳非爸媽笑眯眯坐一邊搓湯圓準備守夜點心,吳媽媽將糯米粉搓圓按扁,一攤手,吳爸爸就把事先搓好的餡料球放糯米粉餅裏,兩人分工合作和諧得跟流水線上似的。
  趕著中國吃年夜飯的時候,明哲打電話回家,向父親拜年。吳非雖然裝作不去搭理,可兩隻耳朵早進入一級戰備狀態,誰知道大過年的老頭子又會提出什麽額外要求來。
  蘇大強正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吃飯,正好冷空氣來,室內溫度隻有七度。蘇大強又心疼電費,不舍得用電熱器,微波爐熱好的飯沒等吃完就涼了。有電話進來,簡直是冬日裏透入一絲溫暖的陽光,蘇大強抱著電話絮叨個不停。
  “學校給每個老師發來一箱蘆柑一箱蘋果,還有一大瓶西瓜子,兩包糖,一箱椰奶,一瓶大瓶裝金龍魚油,一封香腸。他們放車子過來給退休老師送,我和蔡根花搬了好久。”明哲想,如果媽在,醫院的新年福利也不會少。
  “還有三個老師上門拜訪,問我生活得好不好,有沒有需要照顧的地方。他們知道我的文章在報紙上發表後,問我要沒發表的稿件看。他們看了一下午,都說寫得好。晚飯還是在我家吃的呢。”明哲想。父親都不知道給客人吃什麽清湯,人家有沒有吃飽都難說。“一個老師說,我的文章都可以收集起來出書了。明哲,聽說可以自己出錢買書號出版,出版的書自己賣,我已經請一個老師幫我打聽了,你說好不好?出書與在報紙上登載又不一樣了,我以前想也想不到有這樣的好事。這樣一來,我寫的文章不是有更多人看了嗎?”
  明哲心驚肉跳地問:“爸,自己買書號出書整個流程下來需要多少錢?你千萬全部搞清楚,別讓人給騙了買個假書號回來,回頭文化管理官員還找上你。你又自己往哪兒賣你的書?又不能去菜市場擺攤。你還是繼續向報紙投稿把。”吳非聽見立馬豎起了耳朵,果然老頭子又要變著花樣掏兒子的錢了。
  “明哲,你放心,都是幾十年一起工作的老教師,他們不會騙我。我也算是……他們說我老有所為。做人到我這年齡,別的還有什麽可求的?能岀一本書,全跟著我一起火化了也值啊。”蘇大強想起前幾天與老師們的討論就高興,最近幾天心中想的都是新書的名字,新書的裝幀。
  明哲心想,過年過節的他就不反駁父親了。“爸,別說難聽話。有明成明玉的消息嗎?”
  “有,明玉自己沒來,她大概忙,她叫一個以前給我送粥來的小夥子給我送來一大箱子水產和一箱子稀奇水果,還給了我兩千,給小蔡一千。那些水果看都沒看見過,想都想不到,我上網都還沒找全果名。”
  明哲聽著詫異,欣慰地笑了,覺得明玉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捂住話筒就把這話傳達給吳非,吳非也是吃驚,還以為明玉徹底脫離蘇家了呢。“明成呢?我一直聯係不到明成。他有沒有回家看看你?”
  “我沒見明成,你不是說別讓明成進門嗎?他也不回來。他前幾天倒是有個電話,是小蔡接的,我不在,他說是春節出去旅遊,不會回家了。住的街道領導也來關心我,送來兩隻小小的紅燈籠,被我掛在客廳了。”明成不來,蘇大強倒是正好稱願。“還有你們舅舅帶著眾邦也來過,眾邦媽做鍾點工,越是年底越忙,聽說每天做到很晚才回家。你們舅舅說,眾邦媽想快點還掉借人家的眾邦讀高中借讀費,做得手上凍瘡開裂,慘不忍睹。你們舅舅這下半年一直沒在做事,跟我說家裏緊張得沒法過年,明目張膽地問我討紅包,還說以前他大姐在的時候每年給眾邦五千,要我也起碼給這個數。我說我沒錢,錢都讓明成吃光了。他又問我你有沒有匯錢來,我說你春節後回來自己帶錢過來。他從我身上撈不到錢,把我掛在陽台的鰻鯗和風雞風鴨香腸都摘去了,一點臉皮都不要,跟鬼子進村一樣。欺負我老頭子沒力氣跟他搶。還好明玉送來的名貴貨我都放冰箱裏。”
  “爸,以後你還是再多長個心眼,舅舅也別放進門。”明哲聽著挺無奈,不過好歹明成有消息給父親。既然是出去旅遊,那說明明成經濟上還過得去。“爸,大年夜蔡保姆給你做些什麽好吃的?晚上吃什麽?明玉送來的年貨用上了嗎?”
  “晚上吃什麽?啊……醉雞腿,油煎鹹帶魚,紅燒墨魚,紅燒牛肉,香腸。明玉送來的那些年貨大多洗幹淨了冰箱裏凍著,以後慢慢吃。冰箱大著呢,夠用。”因為明玉送來的年貨稀奇值錢,味道又好,讓蘇大強在蔡根花麵前掙足麵子,此後他一直掛在嘴邊,跟明哲說話也是一再提起。
  明哲心說怎麽都是葷的,估計爸就撿著好的說了,不過夠放一桌了。心裏不由得想起他在爸那兒吃飯時候,炒青菜都隻有幾條。看來蔡根花持家還是不錯的。想到明玉客氣,還給蔡根花送上一千塊紅包,他忙讓爸叫蔡根花聽電話,他想感謝蔡根花幾句,順便拜個年。
  沒想到這仿佛點中了蘇大強的死穴,他結結巴巴半天,才說出蔡根花不在。原來蔡根花寡婦人家帶著一個兒子生活,相依為命多年,平時倒也罷了,過年就不一樣了,想得天天掉眼淚。又貪著明玉跟她提起的全勤獎,不舍得回去休息。考慮來考慮去,對著蘇大強軟磨硬磨,後來也不等蘇大強答應,就煎帶魚燒牛肉醃醬肉醉雞肉地準備上了,打算讓兒子進城到蘇大強家來過年。反正現成的床。蘇大強雖然享受蔡根花兒子的仰慕,但自己也知道自己幾分斤量,這一個年過下來還不得露餡。而且,關鍵是,這麽一個大小夥子,弄不好還跟來一個準媳婦,十來天下來,得吃掉他多少錢啊,包括明玉送來的那些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年貨,而要命的是,鍋鏟掌握在小夥子媽的手裏,天天都得是大魚大肉。蘇大強一琢磨二琢磨的,感覺此事萬萬不行。便暗中與蔡根花協商,讓她回家團圓,他幫蔡根花瞞著兒女,又送蔡根花一箱最便宜的蘆柑,趕緊著把她打發走了。蘇大強打的如意算盤,以為明玉肯定不會來,明成據他自己說出門旅遊了,明哲遠在美國,他沒想到明哲竟然會點名要蔡根花聽電話。他畢竟是個膽小怕事的,一問之下,不敢撒謊,全說了。
  明哲這才明白爸的桌上菜為什麽那麽多,而且都是葷菜,原來是蔡根花準備過年用的。明哲急了,連聲問道:“爸,那你一個人吃年夜飯?都是冷菜?飯是熱的嗎?冰箱裏有餃子湯圓嗎?”
  蘇大強麵對著窗戶外此起彼伏的火樹銀花,一個人冷冷清清,淒淒慘慘切切,兩行老淚掛了下來,正傷心。“一個人,隻有一個人,飯是冷飯拿微波爐熱了的,菜都是涼的,我隻有一個人。”說著,嗚嗚嗚哭出聲來。
  明哲這時候又是打飛的回去的心都有了,可是,他鞭長莫及。明成指望不上,這種小事則是不便麻煩明玉,明玉已經仁至義盡。
  “都不在,你們都不在,你們都丟下我……”蘇大強哭得越發傷心。
  明哲喃喃道:“要麽,要麽我……”話還沒說岀,吳非旁邊早插嘴提出不許明哲又想到明玉,蘇大強也不敢要明玉來,但還是哭,明哲被老爹哭得肝腸寸斷,眼圈也紅了。吳非冷眼旁觀,差不多聽出緣由,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些古今中外著名吝嗇鬼的下場。老頭子但凡稍有些良心,兒女怎麽會都不管他?兒女都不是沒良心的人,這等老爹,明玉還是禮數盡到,年貨紅包送得一點不少。而且以前的年夜飯,電話過去,明成明玉朱麗每次都在的。再說了,老頭子如果稍微大方一點,讓蔡根花兒子過來,幾天時間,人家能吃窮了他?說可憐是真可憐,可也真是自作孽。而果然明哲又激動得坐立不安了,這老爺子啊,還真是什麽匪夷所思的亂子都鬧得出來,都無法預料他往後還會做出什麽。聽著明哲絮絮叨叨地開解他父親,一臉真誠的內疚,滿額頭的熱汗,吳非心中下了決心:再苦再累,她也得保住自己的工作,發展自己的職業。不能太信了明哲。不是明哲不可靠,而是那公公花樣太多。
  放下電話後,腮角掛淚的文學老年蘇大強老夫聊發少年狂,廚房裏翻出一瓶做料酒的黃酒喝了,醉眼朦朧間,覺得自己說不出的孤獨淒清。他不由得反思,究竟是兒女可靠,還是一個保姆可靠。
  老蒙為了春節能看到兒子,通過明玉和石天冬叫來兒子。但蒙太太不甘心了,殺上門來搶兒子回家,被石天冬好言好語按下一起看電視。老蒙兩夫妻各據客廳兩頭看春晚,明玉和小蒙坐中間玩電腦遊戲,石天冬拿了作料來在老蒙家廚房做點心。蒙家一雌一雄兩隻老虎居然相安無事,挺讓人吃驚。
  石天冬做了小餛飩,小餃子,小湯圓,他叫小蒙進去搬,小蒙反抗著跳進去了,蒙太太也心疼地跟進去幫兒子。蒙家三口終於久別重逢,大年夜坐一起吃餃子湯圓餛飩,可互不搭理。還是小蒙與明玉石天冬三個人談笑風生,講他們年輕人的事。可好歹是坐一起了。
  明玉原以為,今年可過一個安定祥和沒有硝煙的除夕,然後初一跟石天冬一起,拖上尾巴小蒙去東北大興安嶺滑雪,家中兩隻貓交給石天冬的朋友暫時照料。沒想到,電視裏新年鍾聲響起的時候,她包裏的手機也響了。她的手機一向設的最大鈴聲,買手機時候,也是先考察了手機嗓門大不大才下手,怕的是耽誤業務聯係。所以,即使電視裏不知所雲的新年鼓噪也無法掩蓋鈴聲的尖叫。
  看到屏幕上顯示的一串亂七八糟數字,明玉就懷疑是國外來的電話,果然,那邊一聲“明玉”,聽出是大哥的聲音,明玉不情不願地就一個“新年快樂”送了出去,隨即講手機貼石天冬耳朵上。但還沒等明玉有點溫暖地把“媽去世後,大哥好歹現在有點大哥樣子了,大年除夕還想到關照一下妹妹”的話想全,石天冬已經臉上變色,傳達給明玉,那邊明哲急急忙忙說,他們爸剛才給他電話,痛苦地叫了聲明哲就沒聲音了,然後電話裏傳來推金山倒玉柱的“咣當”聲,可明成又聯係不上,無奈,隻有打電話給明玉。
  明玉聽完,無奈地拿回擱石天冬耳邊的電話,衝話筒說一聲“知道了,我過去看看”,也不管明哲還在電話那頭絮絮叨叨便掛了。起身與老蒙他們說明一下,拉上石天冬趕去蘇大強家,他們蒙家一家倒是還堅守崗位在老蒙別墅裏麵別苗頭。一路喜慶的煙花沒心沒肺地透過車玻璃照進來,照得車裏明玉的那張臉一會兒青,一會兒藍。
  見此,石天冬隻有勸慰,“算啦,你又不能選擇父母,幸好他們不是殺人放火的,別生氣啦。能怎麽辦啊。”
  明玉“唉”了一聲,無話可說,不由想起自己在看到母親遺體時的那幾滴鱷魚眼淚。有些事,自她生下便給刻上烙印,這輩子再要強,那也強不過老天了。今兒的事,她能不管嗎?明哲在國外,明成看來越發不能托付,這個父親,她無法推脫,她得背上了。
  還是請了110才打開防盜門。進去,石天冬就把明玉推出來應付警察做記錄,因為裏麵一屋子的大便臭味。
  蘇大強跟明哲通話後,飯菜涼了,他懶得熱,想將就著吃,一口氣吃了冷飯冷菜又喝了冷黃酒,老年人的腸胃如何抵受得住,一拉之下眼冒金星,想到住明成家時候吃生蠔曾是吃得拉肚子送醫,越想越害怕,就給明成打電話呼救,但明成的手機關機。蘇大強也不心疼錢了,立馬找明哲,聽到明哲的聲音,他立刻昏了過去,感覺有靠了。一點沒想想,明哲是在美國,也一點沒想找找他的蔡根花和根花侄兒。
  結果,最終的負擔都落到他想都不敢想的明玉頭上,冤家路窄。
  明玉開車跟著救護車走,心說幸好有石天冬,幸好有他代她快速清理父親的汙穢,幸好有他代她跟著救護車一起走貼身伺候,幸好有石天冬擋在她和蘇家的中間,讓她不至於恨恨不絕。幸好有石天冬,老天開眼,終於搞了一下平衡。
  老頭子並無大病,就像上回跟著明成夫婦吃生蠔吃進醫院一樣,不救很危險,救了,卻隻要掛幾瓶水就沒事。掛水的時候,石天冬讓明玉回家休息,明玉沒去。前麵橫著蘇大強,他們兩個依偎著坐在旁邊,隨時等水快完了叫護士。大年三十的,打針掛水的人卻很不少,護士忙得足不點地,明玉想到以前小時候媽爭先進,也常在節假日時候守值,不過她想到,媽初一早上回來好像都沒怎麽休息,一手張羅過年的吃喝,隻有明哲當年是幫得上忙的,她則是隻會洗刷,明成從不動手。以前還以為媽作為護士節假日守值不過是在醫院睡一覺,誰大年夜地去看醫生啊,熬也熬上幾天才去,現在才知,還有急診。這不,父親掛水的這麽幾個小時裏,好幾起急診,有被煙花炸得頭破血流的,有酒喝多休克的,什麽樣的急診都有。
  明玉想到她現在還年輕,可偶爾一夜沒睡,第二天做事難免掛上火氣。媽以前夜班回來,家中常是被她趕得雞飛狗跳,她和爸那時最好隱形。媽以前也累,可因為脾氣急躁,並不為人所理解。不過明玉心想,她問心無愧,她那時盡力了,她在家中做的事不少,明哲也比不上。她不會因為以前不理解媽媽的疲累而內疚。最近跟石天冬在一起,被石天冬寶貝著,她想開了。過去的都不是她的錯,完全是她生錯娘胎,到了不該到的地方。她以前還挺不自信的,總覺得自己不正常,或許是冷血動物,可現在看來,連家中兩隻貓貓都膩她呢,她好得很。她現在有自信正視過去,一分為二地正視她不喜歡的每個人,她知道自己在痊愈。
  她趁沒人注意到他們,親了一下石天冬有點嚴肅的黑臉,看到石天冬眉開眼笑地回頭,她也眉開眼笑。她真愛石天冬,上天把石天冬獎勵給她。
  很快,蘇大強的臉色明顯恢複正常,但他沒醒,就這麽呼吸均勻地睡著了。等掛完水,石天冬背著老頭子上車回去。
  上車,回哪兒?兩人都不忍心將沉睡的老頭子扔回空蕩蕩冷清清的他家,但明玉也不願將老頭子領回她和石天冬現在住的家,兩人還寧願老頭子住院,他們探望,可惜醫生不讓。一核計,三人去了明玉公司給的海邊別墅,反正明玉從沒拿那兒當家。而大興安嶺滑雪算是泡湯了。
  去別墅的路上,新年的第一縷晨光透過車玻璃將車內的兩人照亮,將也不知依然沉睡還是裝睡的蘇大強照亮。又有電話進來,明玉一看又是明哲的,懶懶地將手機交給石天冬接。明哲已經打了無數電話詢問安好,而明玉不願說這個“爸”字,隻有讓石天冬說。但這回石天冬說了幾句就將電話交給明玉,說是寶寶要問候姑姑。
  明玉這才接起。手機裏,寶寶奶聲奶氣地說,“阿姑姑新年好,寶寶愛你。”這顯然是寶寶的父母教的,明玉隻會甕聲甕氣地回答,“好,都挺好,都挺好,謝謝你們。”她已沒來以前見寶寶裝鬼臉的勁頭。
  人算不如天算,明玉怎麽都不會想到,鬼差神使的,最後是她陪著老爹守歲,是她陪著老爹過年。蘇家母親最看重的兩個兒子,一個兒子守著美國的小家,一個兒子下落不明,最後還是她這個處理貨管著蘇家。命啊……
  既然如此,那以後還是好好規劃老頭子的生活,免得常岀狀況。
  與蘇家其他人的關係,也別避之唯恐不及了,既然都是姓蘇,怎麽能避得開去。親情是撿不回來了,大家淡淡如水地交往吧,她不寄予厚望,也不恨之入骨,該怎麽樣就怎麽樣,她和石天冬幸福就行了。
  自己過得好,才是一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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