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樁樁:不棄

(2010-06-23 09:37:24) 下一個

  第一卷 相見不相知
  狗娘養的
  濕熱的氣息從臉上傳來,還伴著陣陣難以形容的味道。昏迷中的雲琅忍不住皺了皺眉,正想喝斥是哪個不長眼的奴才攪和了他的好夢,心中突起一絲警覺,想起自己是受傷後仗著最後的意識跳進了一戶人家。難道是他們追來了?他用盡的全身的力氣想也不想就揮出一掌。
  聽到嗷的一聲慘叫,雲琅緩緩睜開了眼睛,一條黃毛癩皮狗被自己擊殺在不遠處。他喘了口氣心中暗罵虎落平陽被犬欺。
  正打量著身處的環境時,聽到身後有腳步踏在雪地上的細碎聲響,隻可惜那一掌已費盡了他全身的力氣,竟連扭個頭後背都痛得鑽心。雲琅目中悲憤得幾欲噴出火來,嘴裏嗆咳出一口血沫子,染在白皚皚的雪地上刺目驚心。
  他艱難的吐出一句:“小爺今日斃命於此是天意,報出你的名號來!”
  “啊——”身後響起尖銳憤怒的叫聲。
  雲琅睜大了眼睛,隻等著來人一掌或一劍取了他的性命。誰知一團青灰色的身影從他身邊跑過,直撲在黃毛癩皮狗身上大哭起來:“阿黃!阿黃!阿黃啊!”
  見那條癩皮狗被抱在一個穿著青色棉襖的小丫頭懷裏,雲琅這才鬆了口氣。看到不是來追來殺他的人,心頭一口氣懈了,腦子嗡嗡作響又暈了過去。
  花不棄抱著狗,見阿黃早閉了眼,心裏痛得跟什麽似的,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是被藥靈鎮的乞丐花九撿來的棄嬰。
  據說花九上溯九代都是乞丐。花九從小殘疾,到老也沒有為花家傳下個一兒半女。他撿到花不棄後禁不住喜笑顏開,長歎花家終於有後了。他沒有延續花家的門風,把撿來的便宜女兒叫花十,而是深思熟慮後為棄嬰取名花不棄。告訴不棄要將花家的行乞事業代代傳下去。
  說也神奇,不棄一歲時就能唱蓮花落,兩歲就知道笑彎了眉眼伸手討錢。叔伯姨娘脆生生的咬字清楚,黑漆漆的眼睛裏像汪著水似的惹人憐惜。
  花九大讚不棄是天生的乞丐苗子,把家傳乞討絕學傾囊相授。不棄聰明機靈,學得賊快,說哭就哭,說笑就笑,小嘴甜得似抹了蜜。讓花九放心大膽從此過上了在橋頭曬太陽捉蚤子的慵懶日子。
  不棄長到五歲時,一場罕見的大雪凍死了花九。她用一張破竹席蓋住了花九的臉,將跟了花九一輩子的討飯陶缽揣進懷裏,哆哆嗦嗦從狗洞爬進了劉二娘家。
  黃毛狗當時才做母親,生下了的仔兒剛巧被劉二娘捉走了。也許見花不棄瞪圓了的烏黑眼睛像極了自家的狗仔,母性大發收養了花不棄。
  劉二娘發現狗窩裏的花不棄時正值雪後初霽。她把一盆狗食放在狗窩前,見黃毛狗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從窩裏竄出來,劉二娘心中詫異,彎下腰一看,驚呆了。
  黃毛狗安靜的側躺在狗窩裏,露出溫軟的腹部。花不棄正銜著它的*吃奶。
  劉二娘後退幾步,飛快的提起裙子跑去前院叫相公來看稀奇。等二人趕到後院時看到溫馨的一幕。
  陽光灑在雪地上泛起一陣淡淡的暈黃色。一人一狗正和平的分食著狗盆裏的食物。
  黃毛狗吃得幾口就退到一邊,溫柔的注視著花不棄。花不棄沒有吃完,端著盆子又放在黃毛狗身前。她用手輕撫著黃毛狗,凍得通紅的臉頰上露出甜甜的笑意。
  劉二娘當場抹開了眼淚。人能不如狗嗎?她拉了相公轉身離開,默許了不棄住在阿黃的狗窩裏。
  阿黃用它的奶水與狗食喂飽了花不棄。它溫暖的身軀與還能擋擋風雪的狗窩讓不棄活過了嚴冬。
  不棄也懂得人情冷暖,進出從不走大門,隻鑽狗洞。討得的吃食從不忘分阿黃一份。每天都會將劉二娘家的水缸裝滿清水。而她,隻是個不到六歲的乞丐女娃。
  這事一經傳開,整個藥靈鎮都知道這件奇事。人們讚劉二娘家的黃毛狗厚道,讚不棄人小卻明白知恩圖報
  春天來臨時,花不棄的人生像枯枝綻開了新芽,爆發出新的生命力。
  鎮上藥靈莊林家信佛的老夫人聽說人吃狗奶過活的稀罕事後,囑人帶來了花不棄。見洗幹淨臉的她眉清目秀,眼睛黑烏烏的靈活得很。有問有答,小嘴忒甜,一口一個老夫人叫得她舒坦。林老夫人滿意的點了點頭,讓人領著花不棄進了林家後院菜園裏當了澆菜的小丫頭,收容了她。
  在林家菜園安頓下來後,花不棄去求得了老太太的恩準跑到埋花九的亂墳崗上燒了香燭紙錢。
  山林催發了新枝,點點綠意翠得清新可人。略帶寒意的風與淺淺陽光鋪灑下來,亂墳崗也失去了夜晚的恐怖,安靜恬然。
  紙錢的灰燼被風吹散,花不棄坐在墳前癡癡的望著灰燼飄散的地方發了會呆。又抱著阿黃喃喃自語又說了些旁人聽見會一把火燒了她的話。
  不棄邊說邊抹淚。等到淚幹她對癩皮狗說:“古代缺啥啊?人才!當丫頭也是份工作。雖說老板不是自己了,但是大樹底下好乘涼,抱大腿也要抱根粗點的。我覺得林府不錯,你覺得呢?”
  阿黃親熱地用頭蹭了她一下。花不棄咧開嘴笑了:“走,領你認認門去。別看林府大,菜園挨著圍牆,牆上開了個很大的狗洞,你來找我不妨事的。有奶就是娘,以後我侍侯你吃香喝辣吧!”
  阿黃對花不棄有了感情,加上林府的泔水油水的確足,跑到林家菜園後不回劉家了。劉二娘歎了口氣說:“天要下雨,狗要戀人,由它去吧!”
  從此阿黃就和花不棄便在林家菜園裏相依為命。
  林老夫人念了句阿彌陀佛說:“不可讓不棄與她的狗娘生分了!”
  林府眾人掩了嘴笑這句狗娘,緊接著吩咐下人在圍牆狗洞旁搭了間小木屋,讓不棄和阿黃住。
  小木屋名副其實,隻放得下一張小床與一張木桌。不棄卻很是開心。這是她穿越後第一次有自己的家。她抱著阿黃舒坦的躺在床上悠然地說:“比劉二娘家的狗窩大多了。”
  阿黃汪汪叫了幾聲表示同意,跳下床圍著小屋灑了幾泡尿,圈了地盤。
  還能怎麽樣呢?沒有打罵,沒有做不完的活計,沒有讓她簽賣身契。還有阿黃溫存的眼神和柔軟的身軀溫暖著她。盡管林家的少爺小姐曾指給朋友看,說她就是那個狗娘養的。花不棄也是照樣行禮請安。
  她剛到林府時常坐在小凳子上看星星。思考帶著前世的記憶投到一個棄嬰身上究竟是好命還是命賤,直把脖子望酸了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不棄便打著嗬欠對阿黃說:“算是好命吧,好歹我活了兩世。九叔叫我不棄,我現在也不嫌棄是乞丐丫頭出身還有你這個狗娘了。走,睡覺去!”
  如此平安過了七年。阿黃變成了一隻慵懶的癩皮狗,花不棄成了林府菜園裏手腳麻利的打雜丫頭。
  此時抱著癩皮狗阿黃漸漸冷去的身軀花不棄隻覺得心口有把刀在絞她的肉。阿黃的溫暖,前塵舊事,今生無依紛紛湧上心頭,不棄哭得肝腸寸斷。
  菜園偏僻。打霜落雪的嚴冬裏,連下人們都窩進了暖和的房裏。不棄的哭聲在菜園裏寂寞的回蕩,還沒吹到園外就飄散了。
  抹了把淚,不棄突然想起了打死阿黃的凶手,殺了他的心都有了。回頭一瞧,擊殺阿黃的少年滿身是血躺在雪地上已暈了過去。
  她磨著牙,眼裏滿含仇恨。一個受傷暈過去的少年有什麽可怕的,不如殺了他為阿黃報仇,還沒有人懷疑她。殺機一起,不棄提了根棍子走過去。看到雲琅蒼白的臉,她的心又怯了。
  棍子舉起幾次始終落不下去。畢竟他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還是條人命啊。不棄無力的垂下棍子,傷心的望向癩皮狗說道:“阿黃,都說打狗看主人,你要是喂奶給四小姐吃,也沒人敢動你一根毫毛。殺人我手軟害怕,不能替你報仇,你別怪我!”
  她下不了手,卻也不願救他。衝地上吐了口唾沫,狠狠的罵了聲小賊後,抱著癩皮狗去找地方埋了。
  大朵大朵的雪紛紛揚揚的下著,漸漸掩埋了地上的血跡。雲琅躺著的地方像微隆起的一個雪堆。
  天色暗下來時不棄埋掉阿黃回來了。菜園裏寂靜無聲,一片白茫茫的田地反射著清冷的月光。她怔怔的站著,低頭看著身後被月光投下的陰影。少了阿黃的影子與它的依戀,孤單油然而生。從此這世界上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不管怎樣,總要活下去的。不棄拭去淚,擠了個笑容安慰自己。她攏抱著雙臂往小屋走,才走得兩步就被地上白雪掩蓋的雲琅絆倒在地。他還沒離開?死了?不棄拾起棍子捅了捅雲琅,見沒動靜。真的死了?她用棍子拂開雲琅身上的雪,露出張蒼白的臉來。
  他的嘴角還帶著一絲幹涸的血跡,臉色白得像地上的雪,眉毛倒顯得墨黑。身上的血凝成了紫黑的雪塊。天明後他就是一具凍硬的死屍。阿黃的仇已經報了。
  諾大的菜園裏,她的狗屋前擺著一具死人屍體。不棄想著有點毛骨悚然。
  這時,地上的雲琅突然動了動。駭得不棄下意識發出一聲尖叫。
  雲琅聽到叫聲顧不得背上傷口的痛,從地上一躍而起,捂住了花不棄的嘴帶著她撲倒在雪地上,喘著氣威脅道:“再喊我就殺了你!”
  不棄氣得渾身發抖,他居然還沒有被凍死?!他憑什麽這麽命大?想到苦命的阿黃她心中悲淒,又被雲琅壓在雪地上動彈不得。剛才為什麽不先下手為強?不殺他也能把他綁起來啊!不棄悔得腸子都青了,這時隻能瞪圓了眼睛記住了這個少年的凶悍的模樣,用力的點頭表示明白。
  滴水結冰的寒冬,劍傷雖重,傷口的血卻因為天寒而凝凍住,否則雲琅早就失血過多而亡。雖躺在雪地裏,卻半是昏迷半是在恢複力氣。花不棄的棍子捅醒了他。聽到她的叫聲情急之下用力躍起捉住了花不棄,背上的傷口已然崩裂,痛得他呲牙咧嘴。
  重重的喘著氣,雲琅這才看清身下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他鬆了口氣,將手移到她的脖子輕按住。花不棄瘦得豆芽似的,他單手就能掐斷她脖子。雲琅為自己的緊張好笑,看到花不棄黑烏烏地眼裏透出懼意後這才微微放鬆了力道。
  他低聲問道:“這是什麽地方?”
  不棄的手非常自然地撐在雲琅胸前,她緊張著瞪著雲琅,心裏再恨也隻能服軟,低聲告訴他:“林府!”
  “藥靈莊林府?”
  不棄點了點頭。
  雲琅心裏一聲哀號,跑了半天居然還是跑回了林府。他看了看四周,滿意的發現這是片極空曠的菜園。孤零零的隻立著一間小木屋。就算花不棄喊叫,他也有把握讓她喊得一聲喊不出第二聲。雲琅吸了口氣,抓著花不住的手臂以劍支撐著身體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進去!”雲琅看到麵前的小屋低聲喝道。
  不棄在心裏問候著他的祖宗十八代,忍著手臂的痛楚撐扶著雲琅進了屋。
  屋內簡陋狹小,僅放下一床一桌。雲琅坐在床上,順手拿起桌上的茶壺搖了搖,發現有水不禁大喜,仰頭喝了個幹淨。
  背上的傷必須包紮才行。雲琅瞧見不棄縮坐在牆邊的可憐模樣不禁放軟了聲音道:“丫頭,你過來替我裹傷,我不殺你!”
  不棄巴不得他傷重不治而死,磨磨蹭蹭隻露出害怕的神色拖延時間。
  “過來!”雲琅低喝道,隨手將茶杯一捏,碎了。
  他手上用力,目光死盯著不棄的脖子。仿佛在告訴她,剛才掐的如果是她的脖子她就沒命了。
  不棄情不自禁的扭頭朝門口的方向看了看。
  雲琅望著她冷笑道:“我保證在你還沒跑出屋就能殺了你。小丫頭片子,想給小爺陪葬的話你就喊!”
  “不要殺我!我不喊!”不棄聲音這回是真的在顫抖。她機械的回轉身,腳軟得移不動。眼裏蓄滿了害怕的淚,慢慢的湧出眼眶。
  屋裏沒有點燈,雪光微微從窗戶紙上印進來。雲琅有些失神的看著不棄。他覺得她可憐得像一條小狗。如果不是身處險境,雲琅想,他也不會這樣去嚇一個小姑娘。他放軟了語氣道:“你也算是救了我,我不會殺你。隻是想請你幫幫忙,替我包紮一下。我會盡快離開,不會連累你。”
  不棄這才慢吞吞的移到床前,呆呆看著渾身是血的雲琅,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雲琅費力的解開衣裳,後背卻和傷口粘在了一起,動一動都痛得撕心裂肺。他皺眉低聲說:“撕掉床單直接纏!”
  不棄握著床單,想著昨天晚上還抱著阿黃睡在一起,心頭恨意頓生。床單撕裂的聲響像刀,尖銳的刺進她的心。她默不作聲的替雲琅包紮,眼淚一滴滴落下來,屋裏再不會有阿黃的影子了。
  纏好後雲琅動了動,感覺舒服了不少。他又饑又乏,隻想吃點東西恢複體力盡快離開。見不棄不停的掉淚,想到威脅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心裏不免有些歉疚。但身處險境他也隻能扮得凶惡點,瞪著花不棄說:“這裏有吃的沒有?!”
  不棄心頭一動,垂下眼簾低聲說:“屋外有蘿卜,我拿幾個去。”
  她此時的模樣單純可憐,菜園空曠雲琅不疑有它,喘著氣道:“好。”
  見他點頭,不棄這才往門口走去。走到門口,她回頭看到雲琅正閉著眼調息,手迅速拉上房門,將鎖一合,拿起屋旁的鐵鍋和鍋鏟用力的敲響,扯開喉嚨大喊道:“來人呀!抓賊!有賊啊!走水啦——”
  雲琅聽到門鎖響和花不棄的喊聲,暗罵了聲好個會演戲的臭丫頭!提起長劍就向窗戶撞去。
  窗戶被撞得粉碎,雲琅一躍而出。
  聽到聲響,不棄猛的回頭,看到雪地微光裏一雙寒冰似的眼睛盯著自己。她心頭駭極,扔掉鍋拔腿就往園外飛奔,嘴裏喊得更為大聲。
  “臭丫頭,敢出賣小爺!”雲琅咬牙切齒的罵了聲。
  她的聲音清脆,黑夜裏傳了極遠。藥靈莊林府並非普通的人家。家傳的醫術治好不少武林人士,也籠絡了一批看家護院的好手。遠處漸漸有人亮起了火把燈籠朝園子裏趕來。雲琅顧不得追,狠狠的看了眼像兔子般跑得飛快的她,折身踉蹌地走到了院牆下。
  林府的院牆青磚合縫,高兩丈有餘。雲琅吸了口氣想縱身越牆,瞬間扯動後背的劍傷,痛得他眉毛都在發抖。平時這樣的高度難不倒他,現在卻讓他有心無力。受傷逃命時拚著一口氣躍進來,現在卻跳不出去了。眼見園外的燈光離這裏越來越近,雲琅一低頭看到了牆上的狗洞,眼睛一閉彎下了腰。
  不棄飛快地往園子外跑,胸中怒意翻湧,隻盼著莊裏的人捉住雲琅後為阿黃報仇血恨。這時她回頭正好看到雲琅彎腰鑽狗洞,想跑?不棄停住腳步,大聲喊道:“賊子鑽狗洞跑啦!他鑽狗洞了!他鑽狗洞跑啦!”
  清脆的聲音在黑暗中直傳到雲琅耳中,一張俊臉氣得發白。堂堂飛雲堡少堡主鑽狗洞逃生,將來被這個丫頭認出來傳揚出去他還有臉在江湖中立足嗎?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日必報此仇!雲琅咬牙切齒。回望從牆根下黑漆漆的狗洞,忍著背上的傷痛,提起內力寒聲罵道:“臭丫頭!你死定了!小爺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他的聲音隔了院牆幽幽傳來。不棄如同被雷劈中,雙腿癱軟,一頭栽倒在雪地裏,啃了滿口冰雪。

  神仙哥哥
  藥靈莊是藥靈鎮第一大戶。先有藥靈莊再有藥靈鎮。鎮上一半以上的人家是靠著藥靈莊生活。家傳妙手回春的醫術讓林家在江湖中也頗有聲望。常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江湖朋友總有受傷的一天,少有人沒事去找林家的麻煩。相反,藥靈莊如有什麽事,主動趕來雪中送炭的大有人在。林家感恩,自己就多了條後路。
  居然有賊闖進了藥靈莊,這事自然驚動了莊主林老爺。
  單憑死了條狗,林老爺絕不會大動肝火。菜園傳來消息時,管理山上藥圃的林家二老爺也遣人跑來稟報說,有賊闖入了進去。那賊想偷藥,打鬥中差一點毀了給知府黃大人家的小妾製的百花冷香丸。林老爺的眼睛便瞪圓了,連頜下三絡長須都隨風飄了起來。
  此時再從菜園裏傳來發現小賊的聲音,林老爺急聲下令,護院兵分幾路,不找到此賊絕不罷休。
  莊主動了真怒,藥靈莊忙成了一團粥。召集人手,分配路線,點火把出莊抓賊。
  先追至菜園的護衛問了花不棄幾句就匆忙走了。不棄在小屋裏轉了幾圈後,拿起花九留下的討飯陶缽,包了幾根紅薯,簡單收拾了些東西打了個包袱從狗洞逃出了藥靈莊。
  脖子上還留著那個小賊冰涼手指的感覺,耳邊還回響著那個小賊陰寒的聲音。不棄心想,與其留在藥靈莊等人上門報仇,不如腳底抹油先溜。反正在藥靈莊林家人的眼中,她不過是個靠林家施恩才有了活路的乞丐丫頭。
  夜晚飄起了鵝毛大雪,風似魚鱗刀一般刮著臉。不棄用布巾兜住臉和脖子,雙手籠在袖子裏仍擋不住魚鱗刀似的風,直凍得牙齒打架。她知道再不找個地方升火取暖,怕是挨不到天明。想起凍死的花九,她憋著一口氣跑到鎮外的城隍廟,希望能躲過這場風雪。
  老遠的就看到破敗的廟門裏有火光透出。不棄猶豫了下,輕手躡腳的繞到了廟後,生怕那個跑掉的小賊正巧也逃到了這裏。
  踮起腳透過破窗欞往裏看。一個年輕公子與一個書僮打扮的人升了堆火烤了隻兔子。不棄的口水嘩的湧了出來。
  就在這時,那個年輕公子回轉了頭。不棄躲閃不及和他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那公子愣了,不棄花癡了。
  這公子看上去十*歲,可是他居然長得比林府的四小姐還漂亮!他還披著件不帶絲毫雜色的白狐裘,襯得腰帶正中鑲的玉佩像冬天裏的青菜,翠生生的。一個比女人還漂亮的有錢男人是什麽?是勾引天下女子犯罪的妖孽!美色當前,不棄隻差沒磕頭感謝上天有好生之德。穿越女可以無貌可以無錢,但是她一定會有獨一無二的特權:出門遇帥哥,而美男獨鍾情她一個!
  她趕緊去翻包袱。美男在烤兔子,她正巧備有幾隻紅薯。
  “公子,同時天涯避雪人,借個火?”
  “姑娘,我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這是什麽?”
  “紅薯!有錢家的少爺怎麽可能吃得到!”
  多麽自然的搭訕,足以凸現有錢公子的白癡與無錢少女的個性!不棄傻呼呼的想象著,仿佛覺得自己已經嫁入豪門,捧上了金飯碗。
  這一刻她激動握緊了隻大紅薯正要實施泡男大計時,就看到一行人舉著火把正往廟裏來,頭又猛的縮了回去。
  莫若菲看到那雙黑不溜秋的眼睛一下子消失,禁不住笑了笑。回頭就看到幾個林府護衛舉著火把進了廟。
  “請問公子是何方人士,為何來到藥靈莊?”領頭的護衛見廟裏是兩個人,公子打扮的人相貌俊美異常,穿著件名貴狐裘,不由得客氣起來。
  “在下望京人士,來藥靈鎮有事。因客棧人滿,隻得在廟裏將就一晚。敢問兄台何事?”莫若菲微笑著回道。
  這時,他身邊的小書僮卻咳了幾聲。那護衛一看,小書僮十來五六歲,卻是趴在草堆上,病秧秧的。護衛在藥靈莊呆得久了,也有幾分經驗,聽咳嗽聲便知是受了傷的。他扭頭嚷嚷起來:“這書僮受了傷!”
  聽到這話,廟外的護衛全提劍湧了進來,將二人團團圍住。
  莫若菲皺了皺眉,溫言道:“我這書僮後背受了傷。因離藥靈莊不遠,正想天明後去莊上求醫。”
  晚上跑掉的小賊與書僮年紀相仿,聽花不棄說也是後背受了傷。護衛們哪肯聽莫若菲解釋,有護衛便喝道:“哪有這麽巧的事,一定是他!”
  “對,指不定一個進莊偷藥,另一個在外接應!”
  “綁了回莊!”
  七嘴八舌的聲音響起時,已有人想爭頭功搶先動了手。
  不棄在廟後看到天空燃起一朵煙花,知道是報信用的,用不了多久就會有更多的林府護衛和高手趕來。她回望廟後高聳的山崖直呼晦氣。想跑吧,結果被林府護衛來了個甕中捉鱉。
  廟裏響起叮叮當當的響聲,像是刀劍落了地的聲響。不棄哪還有心思看熱鬧,趁著廟裏混亂貓著腰躡手躡腳就往廟外奔。
  倒黴的人喝涼水也磣牙!她迎頭撞見了趕來的林府劉管事。不棄靈機一動,指著廟裏大喊:“劉管事,那小賊受了傷在廟裏!他還有個同夥!”
  寒風從嘴裏灌進來,她用盡全力吼了一嗓子就彎著腰咳嗽。劉管事聽到廟裏傳來廝殺聲,也沒注意到不棄身上背著包袱。他武功甚高,從不棄身邊腳不沾地的一掠而過,看得不棄連咳嗽都忘了。
  躲過一劫的不棄鬆了口氣,往相反的方向一陣狂奔。眼見四周人人,這才回望廟裏得意的想,對不住了帥哥,雖然你很美,但是我把自己看得更重要。等你解釋清楚,姑娘我已經遠走高飛了。她緊了緊背上的包袱,飛快的進了山。
  藥靈鎮依山傍水,鎮子沿山修建,如一條長龍在山腳下舒展著身軀。
  不棄喘著氣爬上山坡,回望遠處鎮上的點點燈火,頗有點感慨。山風吹得身上的衣服像紙一般薄,她停了遐思,找著處以前挖藥材歇腳的山窩窩。
  山窩窩其實有點像貓耳洞,外小裏寬。藥靈鎮靠著藥靈莊繁榮,鎮上幾乎家家都上山采藥打獵,久而久之,為了歇腳方便也為了避野獸挖出來這樣一些山窩窩。背風而建,在裏麵升火不會被煙熏。洞口一堆火,野獸也不敢靠近。
  不棄打開包袱,拿出一把柴刀劈了點幹燥的灌木。不多時就燃起一堆火來。她用雪搓了搓凍麻木的臉,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
  紅薯煨在火堆裏烤得軟了,撕開皮,噴出一股甜香來。不棄陶醉的嗅了嗅,大口咬下,燙得直呼氣。
  “還有嗎?”
  “有啊。”她嘟囔著回了句,等反應過來一抬頭,看到冰雪間那個身穿狐裘的優雅身影,頓時被紅薯噎得差點背過氣去。
  莫若菲彎腰閃身進了洞,把裝著水的陶缽端給她,微笑著說:“你可真會找地方躲!跟在你身後進了山,硬叫我找了這麽久!”
  不棄大口喝著水,順下哽在喉間的紅蓍,眼睛片刻也沒離開過莫若菲的臉。她正盤算著是不是把一缽熱水全潑在他臉上然後開跑。這隻是瞬間的念頭,她有自知之明,腿短跑不贏,那些神奇的武功她半點不會,打也是打不過的。這念頭被放棄之後,她全部心思又放在了莫若菲的俊臉上,再也移不開眼去。
  鬢似刀裁,眼若星辰,他從眉到嘴無一不像是精心雕刻出來的完美作品。
  莫若菲似乎被人瞧慣了,對不棄癡迷灼人的目光視而不見,徑直從火堆旁拿起隻烤紅薯。他剝開皮慢條斯理地吃著,還順手從呆住的不棄手裏接過陶缽喝水。
  不棄於是花癡的想,上麵有她的口水!她馬上又想到,這上麵還有花九和阿黃的口水。她被自己惡心到了,看著紅薯沒了胃口。
  “怎麽不說話了?知道怕了?誣陷我的時候怎麽不見你這般膽小?”莫若菲在廟裏烤的兔子沒吃成,冒著風雪來找不棄,又累又餓心裏早窩了團火。隻是他向來優雅慣了,說著解氣譏諷的話仍是慢條斯理的。
  不棄這時可顧不得自己的色心了,被他找到下場一定不會好。敢冒著這麽大的風雪孤身上山,他肯定不是普通的讀書人。她瞄著被他堵得嚴實的洞口,心裏盤算著各種可能性,眨了眨眼睛委屈地說道:“我可不是怕你,我是吃驚你這麽高貴的公子會吃窮人才吃的烤紅薯!我怎麽誣陷你了?藥靈莊今晚闖進來一個小賊,可不正和你的書僮年紀身段差不多嘛。一見之下,我當然要喊了!”
  真的是認錯了人?莫若菲狐疑的看著不棄。她穿著身舊的青布厚襖,頭上兜著布巾,露出被凍出兩團緋紅的臉蛋。一雙眼睛倒是生得漂亮,裏麵跳躍著火光熠熠生輝,一看就是個機靈鬼。他好笑的想,這丫頭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膽子倒大,敢一個人冒雪進山。
  他的目光瞟到不棄身側的包袱,微笑道:“你沒做虧心事,收拾包袱跑什麽?”
  “那小賊闖進莊裏是被我發現的。我喊人抓他,他就威脅說要回藥靈莊要我的命。我不跑留在莊裏等死啊?!我害怕……”不棄從小跟著花九行乞,變臉比翻書還快。說到這裏聲音哽咽,眼裏那汪水似隨時要傾瀉而出。
  莫若菲頓覺心軟,他柔聲說道:“如今藥靈莊的人認定劍聲是闖莊的小賊。我正巧要帶他去藥靈莊治傷。你隨我回去作個證,完了我向林莊主討個情。藥靈莊高手眾多,林莊主會囑人保護你,你小小年紀孤身在外流浪不好。”
  不棄傻了。
  守二門的小廝田七曾和廚房丫頭月季私奔。被抓回來後田七被賣到了邊疆做苦役,月季被人牙婆子領了去。
  人們還紛紛說藥靈莊林家心慈,一般抓到這種棄主私奔的奴仆都當場打死。林老爺居然還給了兩人活路。
  要是林莊主知道她偷跑,還有她好果子吃?打一頓再賣了,不要她的命,也去了她半條命。不棄生生打了個寒戰。
  她盯著莫若菲握緊了拳頭,昂頭大義凜然的說:“我從小被林老夫人收留,我怎麽能給藥靈莊帶來麻煩?我走了,那小賊就不會恨上藥靈莊!所以我一定要走,你千萬不要帶我回去!以林老爺的性子,他一定會護我到底的!我年紀雖小,也沒讀過什麽書,但也知道知恩圖報。我絕不給藥靈莊惹來禍事!”
  莫若菲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花不棄揮著小拳頭的模樣太可愛了!裹在棉衣裏的她以為自己是棵大樹,倒不如說她更像一根肥壯彪悍的豆芽。
  “很好笑嗎?”不棄鼓圓了眼睛裝純情扮無辜。她沒好氣的說道,“看公子打扮一定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定有人作保的。老爺心底善良,他絕不會胡亂冤枉無辜。你不用擔心你的書僮。天明風雪停了,你就回藥靈莊吧。順便代我向林老爺辭行。就說不棄不願連累藥靈莊,繼承我九叔的遺誌重振花氏門風去了!”
  莫若菲略帶詫異的看了眼不棄。她機靈得不像普通的小丫頭,說出的道理一堆一堆的。頗有點……能把鹿說成馬的本事。小孩子扮天真總能騙倒很多人的,莫若菲心裏微動,似想起了很久遠的事情。良久才回過神來問她:“你叫不棄?你九叔是做什麽的?”
  “乞丐,討飯的!花家九代都是乞丐!我是第十代!看到你手裏的陶缽了嗎?九叔用它討了一輩子的飯!他死的時候傳到我手上了!”不棄笑咪咪的說道。
  莫若菲的手抖了抖,順手用袍袖揩了揩嘴,輕輕把陶缽放在了地上。
  他的動作再優雅也掩飾不住尷尬,不棄頭一埋,將臉上那股擋不住的抽筋表情藏在了陰影裏。肚子裏暗罵,叫你追,叫你想帶我回去!打不過也惡心一把你。
  不棄蜷靠在洞壁忍笑的時候,莫若菲眼裏也閃過一絲戲謔的光。他輕聲開口說:“你明日回藥靈莊替劍聲作證,我便送隻金飯碗給你。你捧著金飯碗去繼承你九叔的遺誌肯定風光得很。”
  這是獎她還是損她?不棄的眼眼驀得瞪圓,看向莫若菲時就像看到了元寶。她激動得大喊:“哇,金飯碗啊!能討到它我還討什麽飯呀?換了銀子可以吃一輩子了!九叔泉下有知,也一定會以我為榮!多謝……公子貴姓?”
  “莫!莫要人欺的莫!”莫若菲斯文的回答。
  不棄像沒聽懂似的笑道:“多謝莫公子!我一定跟你回藥靈莊作證。公子寬心,老爺不會為難公子的書僮的。不過,不棄不想給藥靈莊帶來麻煩。要不公子向老爺討了不棄做丫頭如何?”
  她覺得這個主意真好,既能離開藥靈莊,還能跟在美男身邊。每天要是能看到他,吃飯也多了一味下飯菜。等這道菜吃膩了,也許,她已經找到出路了。不棄笑彎了眉眼滿臉企盼。
  莫若菲笑了,怎麽人人都想做他的丫頭?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有回答。
  “我很能幹的,我會……”
  “我身邊丫頭多,不少你一個。”
  “那我不跟你回去作證,讓老爺誤會去!”
  莫若菲瞟了她一眼說:“由得了你嗎?睡吧,天明我們就回藥靈莊。”
  他閉上了眼睛。不棄賭氣的也閉上了眼睛。既然他不識抬舉,有眼不識金鑲玉,她隻好先把色心擱一邊,顧自己了。
  雪仍在下著,山洞裏隻聽到枯柴燃燒的聲響。不棄等了很久,虛開條眼縫瞄到莫若菲睡得平靜無波,摸著柴刀貓著腰便要偷溜。
  “外麵雪大,天冷。”莫若菲閉著眼睛突然開了口。
  這是個喜歡扮豬吃虎的!不棄暗罵了聲,嘿嘿笑道:“我去弄點枯枝!”
  “這堆火可以再燒半個時辰,也差不多就該回莊了。不用再去砍柴。”
  不棄無計可施,聽見他還是要帶自己回去,便生氣的吼道:“我嫌冷成不?你穿著狐狸皮,我穿著破棉襖哪!你不冷,我凍得不行了!火燒旺點我自己烤!”
  一團帶著體溫的裘衣迎頭扔在了她身上。不棄甚至還沒看清楚莫若菲的動作就被他用狐裘裹了嚴實。除了左右轉轉腦袋,手腳動彈不得。
  “我疏忽了。這樣可暖和了麽?”莫若菲抱歉的說著順手把衣帶在她腰間打了個結。
  他是真關心還是順便綁住自己?不棄眨了眨眼道:“公子的皮給了我,不棄可受不起。回去公子受了寒,老爺會責罰我!公子自用吧!”
  莫若菲曲指在她額間一彈,微笑著說:“丫頭,撞破你想逃,就拐了彎罵我?我的皮……”
  見他說破,不棄一口氣便堵在了心裏。想到回林府會被林老爺收拾,便垂頭喪氣從鼻子裏嗯哼了聲含糊嘟囔道:“脫了就不是!”
  莫若菲耳力甚好,聽得清清楚楚。他低頭看著花不棄,頓時笑了起來:“嗬嗬,穿著狐裘是衣冠禽獸。脫了就不是,是……禽獸不如對麽!有意思。知道敢這樣罵我的人是什麽下場?”
  他的笑容瞬間收斂,俊臉如罩上層寒霜,連那雙亮若星辰的眼睛都變得像冰雪一般冷酷。
  莫若菲輕聲在不棄耳邊說:“我會吩咐下人割了她的舌頭做下酒菜!”
  難道他真是那種狠毒的人?不棄駭得渾身發抖,隻恨自己為什麽要逞一時口舌之快。她費勁的挪動著身體,終於湊得近了,狗腿的往莫若菲身上一靠,矢口否認道:“我根本就沒有說什麽脫了就不是的話!我明明是說‘說了不是’!我絕對沒有說過公子是禽獸的意思!”
  “我的皮……這話又何解?”
  不棄脫口而出:“我的意思是公子是狐仙!脫了皮就變成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公子就是狐仙下凡來著!”
  狐裘寬大,她裹在裏麵隻露出個小腦袋來,像極了胖冬瓜。嘴巴一張一合,一連串的話清清脆脆的吐出來,半點猶豫都沒有。
  莫若菲眼風一轉,嘴角往兩邊扯出個冷笑來:“又罵我不是人對嗎?”
  不棄眨了眨眼,正要信誓旦旦的把狐仙一說圓成天大的馬屁。莫若菲已經閉上眼睛輕聲說道:“江湖中人都喚我莫不愁。見了我就不會再犯愁的意思。人的命都沒了,自然也不會有煩惱憂愁。你若害怕沒了舌頭會難受,我還是讓你從此永遠不犯愁的好。”
  他說完再不理睬她。
  意思是要她的命?不棄便用下巴蹭著他的肩頭希望能蹭醒他,嘴裏不停的討饒:“不棄說的是真的嘛!公子長得這麽妖……要多俊有多俊,生得這般和善可親悲天憫人!看到公子第一眼不棄就以為公子不是金童下凡,也是狐仙到人間一遊。傳說中狐仙都是好心腸的呀,。你知道不棄要做乞丐,就馬上決定送我一隻金飯碗。公子肯定是誤會了,我哪裏敢褻瀆神仙哥哥啊!”
  一聲神仙哥哥又軟又粘,莫若菲聽到胳膊上雞皮疙瘩爆開的聲響,他終於忍不住嗯了聲說:“算了,要你的命送閻王那裏他也會嫌你煩,沒準兒把賬算在我頭上。但是話這麽多,還是割了舌頭清靜些。”
  說了這麽多好話,還是沒用?!可是他為什麽不推開她呢?不棄靠著莫若菲大呼還有回旋餘地,嘴一扁便哇的大哭起來,眼淚湧出來,帶出了十三年過的苦日子。
  她回想前世也挺可憐的。五歲被拐去賣花,七八歲就被山哥教著去偷東西,十七歲被山哥一夥人操縱著當騙婚的鴿子,賣出去再飛回來。結果賣到山區的當晚,山哥錢到手後拉了她就逃跑,她慌不擇路摔下山崖死了。
  別家的五歲孩子是溫室裏的花朵,她是大冬夜去賣玫瑰花的!別家的七歲孩子進學校讀書識字,她隻能靠偷來的錢泡網吧識字再讀書。別家的孩子十七八歲進大學談戀愛,她十七歲進山區賣給老光棍當騙婚的。她兩輩子怎麽運氣都這麽差,都沒投上個好胎呢?
  前麵是假嚎,後麵倒成了真傷心。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哭聲在山洞裏回想,尖銳而悲傷,聽得莫若菲頭痛。他睜開眼睛歎了口氣道:“我不割你的舌頭就是了。”
  不棄哭聲頓止,揚起臉狐疑的瞪著莫若菲。
  瞧她帶淚的小模樣倒真是可憐,莫若菲從袖子裏取出一方絲帕替不棄擦了臉,微笑道:“害我差點把喝下去的水吐出來,扯平了。”
  不棄頓時氣結,原來他也是小心眼兒!此時不宜再逞口舌之爭,她反正也哭得累了,腦袋無力地垂下,正靠在莫若菲肩上。他的氣息真好聞!不棄蹭了個舒服位置閉上眼睛,下定決心,此仇不報非小人,一定要揩帥哥的油揩回來!
  天亮雪霽,陽光乍現。
  莫若菲和不棄出了山窩窩下山。披著長長的狐裘,不棄才走兩步就被絆倒在地。她一聲不響的要脫了狐裘,莫若菲歎了口氣,蹲了下身說:“上來,我背你。”
  他背她?朝陽落在莫若菲臉上,他嘴角邊揚起的笑容讓不棄的小心肝不聽話的一陣急跳,咚咚如急鼓,震得她渾身發軟腦袋嗡嗡作響。她真想尖叫一聲義無反顧地撲過去!藏住眼底的狡黠,不棄反而退後一步,搖了搖頭說:“我穿了公子的狐裘,害公子受了一晚上凍。我不能再麻煩公子。萬一公子不高興,又要喊打喊殺的嚇我了。”
  “你不是說看我的麵相,生得和善可親悲天憫人嗎?公子我像是喊打喊殺的莽夫?我不是怕你麻煩我,我是擔心劍聲的傷勢。你走得太慢。”
  不棄早就投降,嘴裏還吐著矯情的話:“可是……男女授受不親。”
  莫若菲笑了:“這麽小就懂得男女之防了?江湖兒女當不拘小節,何況你還是個小丫頭!”
  看著他的笑容,她希望莫公子這個江湖兒女千萬不要不拘小節。最好滿口仁義道德孔孟之道男女之防。再說出孤男寡女共處山窩窩非她不娶照顧她一生一世的話來。不棄隻恨自己現在隻有十三歲。遇到他的時候早生了幾年。
  不過,帥哥的背還是要上的。她壓住心裏的遺憾和雀躍慢吞吞地走過去,趴在莫若菲背上,摟住他的脖子。見他沒辦法看到自己,不棄抬起臉對天空無聲的張嘴哈哈大笑。
  至於回到藥靈莊,她也不怕。她不是早說過,她是不想連累藥靈莊才跑的麽?至於莫公子的書僮劍聲,不是晚上沒看清楚麽?
  不棄趴在帥哥身上,好一個寬大厚實安全的人形飛機!看到樹林刷刷的往後退,不棄想象她坐在魔獸裏的獅鷲背上,馭風而行,神采飛揚。才說要老天爺賜她個救美的大俠,老天爺變本加厲送了個帥得沒天理妖孽得讓人呼吸停止的美俠客!
  如果聲音可以從喉嚨裏放出來,藥靈鎮的人們會聽到山林回笑,會以為山精現世。
  正當她無聲笑得猖狂時,莫若菲突扭回頭說道:“你大可以笑出聲來!你憋著笑難受,抖得我也不舒服!”
  不棄張大的嘴一點點合攏,迅即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把臉埋在他背上。後背的震動停止,莫若菲忍俊不禁朗聲大笑起來。

  鳳凰女
  林家世代行醫,兒女都以藥為名。大少爺玉泉,二少爺空青,三少爺石英,四小姐丹沙。
  大少爺二少爺都已成家,三少爺今年十七歲,也訂了親。四小姐丹沙今年十四,明年才及笄,說親的人踏破了門檻。
  林老爺極少親自接看病人。三位林府少爺繼承家業都能獨擋一麵,四小姐的醫術也有小成。隻是女兒家不方便拋頭露麵,小小年紀倒也接管了藥靈莊部份後堂事物,打理得井井有條,深得林老爺寵愛。
  這一晚的藥靈莊燈火通明。先是有小賊進莊,緊接著西州府驛站快馬送來了望京城的緊急快遞。林老爺先是惱怒,再是驚喜。想起膝下四個子女,想起藥靈莊的前途,他再也睡不著,心思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彎,想了多少事。
  大少爺玉泉替莫若菲的書僮劍聲看了背上的掌傷後來到書房回稟道:“爹,那個書僮的傷勢無礙了。隻是不管怎麽問他,他都不肯說他家公子的來曆。隻說是姓莫。”
  “出去尋花不棄的人回來了沒?可有消息?”
  父親不關心那個疑似小賊的書僮,卻緊張花不棄離府?林玉泉聽了奇怪,嘴裏老實回道:“還沒有消息。”
  林老爺歎了口氣,回轉身擺了擺手道:“繼續找。你去把空青石英和丹沙叫來,我有話要吩咐。”
  不多時,人便都聚到了書房。
  林丹沙打了個嗬欠道:“爹,這麽早叫女兒來幹嘛?有什麽事你和哥哥們處理便是了嘛。”
  林老爺沉聲道:“不早吩咐了你,到時候爹擔心花不棄回來後,你出言不遜!那位莫公子武藝高強,劉管事都不是他的對手,他轉瞬間就將劉管事拋在身後。他是看在他的書僮在藥靈莊這才全力去追,他一定能將花不棄帶回來。”
  “那狗娘養的走了就走了吧。她留在府裏倒讓人笑話說我藥靈莊林府裏住著狗娘養的,連累闔府名聲!收留了她七年,我林家也對得住她了。”林丹沙想起閨中好友黃知府千金的話來。害她被閨蜜奚落,要不是看在林府的仁慈名聲,她早就叫花不棄滾了。
  林老爺苦笑。他憐愛的看著女兒溫言說:“爹找你們來就是想吩咐一聲。不棄回來,就得當你們的妹妹看待,當藥靈莊林府的小姐看待。爹打算讓她搬進丹沙的萃英園。狗娘養的話再不可提半句。”
  “什麽?!”四個兒女齊聲驚呼。
  林丹沙長得像茉莉花一樣清純動人,唇若丹沙。因她是家中幺女,平素受盡父兄寵愛。聽了父親的話氣得鼓起了腮幫子:“我不同意!我才不要聞她身上的狗騷味!沒得熏暈了我!”
  林玉泉已經開始出府行醫,見的世麵多,比弟妹老成。他趕緊開口說道:“妹妹別急,先聽爹說完。爹這樣安排,一早來囑咐我們肯定是原因的。”
  林老爺讚許的看了眼老大,取出一軸畫來:“這是望京禦史陳大人淩晨囑驛站快馬送來的。你們來瞧瞧。”
  這是幅美人賞月圖。畫中明月高懸,丹桂飄香,一美貌女子抬頭望月微笑。畫筆傳神,美人裙袂被晚風帶起,似嫦娥欲奔月而去。
  “看出什麽來了嗎?”
  林家兄妹對著畫像瞧了半天,同時搖了搖頭。不知道這個陌生女子有什麽特別之處。美則美矣,也就是個美人罷了。
  林老爺的手指在畫像中女子的臉上點了點說道:“你們再細瞧瞧,她和誰的神情有點像?”
  林家大少爺林玉泉突想起父親對花不棄的關心,回想花不棄,便咦了聲道:“仿佛與花不棄笑起來的神情有點像。但是花不棄哪有這麽美?”
  林老爺讚賞的看了眼大兒子,滿意的撫須笑道:“爹看著畫像總有種熟悉感,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平時花不棄在菜園不過是個打雜丫頭,若不是今晚她發現小賊闖莊,為父根本想不起她來。花不棄長得不如畫中女人美貌,為父對她的笑臉印象特別深。越想越覺得這丫頭和畫中女子的神情相似。這樣的畫像大概在三天後才會傳到西州州府衙門和所有的世家大族手中。為父當年曾替禦史陳大人的夫人治病,所以陳大人提前將畫像送到了藥靈莊,還特意寫了封信說明緣由。望京七王爺心急尋找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原因不明。十有*是七王爺留下的*帳,沒準兒還是位流落民間的郡主。如果花不棄正是七王爺要的人,藥靈莊便立下了大功。所以爹才想讓花不棄住進你的園子,讓你們把她當妹妹看待。”
  林丹沙這才恍然大悟。心裏隨即又極不是滋味,小嘴一翹道:“狗娘養的居然能飛上枝頭做鳳凰!”
  林老爺臉色一肅,厲聲喝道:“住口!這句狗娘養的不可再說!”
  她幾時被父親吼過,心裏明白道理,卻委屈得咬住嘴唇眼圈都紅了。
  林玉泉心疼妹妹,便柔聲說道:“隻是讓她住進院子裏,你讓丫頭收拾間屋子給她住下,少理睬她便是。將來等望京城來人見過了,要麽送走她,要麽趕她走,還不都由得妹妹作主?”
  林丹沙這才破涕為笑。
  林老爺看了看女兒,心裏始終還是有些不放心。他想了想說:“算了,丹沙性子倔強,放她院子裏我怕生事。還是單獨拾綴一處院子讓她住吧。也就一兩月時日就能知道真假結果。”
  “不要!”林丹沙趕緊製止,臉上浮起一抹狡黠的笑來。她拉著林老爺嬌聲說道,“爹,聽說七王爺膝下隻有一個兒子。世子年輕英俊,不僅文采出眾,而且從小請有名師傳藝,武功不亞於江湖世家子弟。如果女兒與花不棄成了姐妹,將來不是就有機會見到王爺世子了?”
  林老爺撫摸著她的頭發嗬嗬笑了:“傻丫頭,不枉爹寵你。爹讓她住進你的園子,正是存了這份心思。藥靈莊縱響譽江湖,卻始終不能攀上真正的權貴。丹沙貌美可愛,醫術也有小成。雖然皇室子弟少有和江湖世家結親。如若花不棄真與七王爺有緣,七王爺欠我家這麽大的人情,也不是沒有可能。”
  林丹沙臉一紅,跺了跺腳道:“女兒不過是想見世子一麵,爹扯到哪兒去了!不理爹爹了。女兒回房了。”
  等她走後,林家三兄弟麵麵相覷。林玉泉鼓足了勇氣說:“爹,王府如何看得起我江湖中人?就算丹沙進了王府,也少不得受欺負。咱們家就這麽一個妹妹,與江湖世家結親才不會委屈了丹沙。”
  林老爺長歎一聲道:“你們懂什麽?那小賊闖進山上藥圃,被你二伯父傷了。他偷藥不成大鬧藥圃,差一點毀了黃知府要的丸藥。為了那百花冷香丸,我藥靈莊種了一年的藥花,直等到冬季梅開才采藥配丸。單是澆灌花木的藥就費盡了千金。若是真的被毀,讓藥靈莊如何交待?藥靈莊家業再大,也禁不住黃知府的獅子大張口。若是不給,又得罪不起。遇見區區一個知府就頭大如鬥。藥靈莊縱有些江湖聲望與江湖朋友,又有哪一個不是為利益而結交?”
  “哼,黃明鬆欺人太甚!不花分文要我藥靈莊耗盡大量名貴藥材替他製丸藥,不過是送給他的幾房小妾養顏!爹,咱們明的不敢,暗中殺了這個狗官!”林家二少爺氣得滿臉通紅。
  “空青,俗話說民不與官鬥。走了個黃知府,安知不會來個李知府?藥靈莊數代相傳,在西州府也是頗有聲望的世家大族,你以為不討好父母官能存世於今日?為父拿到這幅畫軸後覺得是個機會。隻希望花不棄真的是七王爺要找的人。我林府養了她七年,總也有幾分功勞。丹沙哪怕和七王爺世子無緣,藥靈莊也能因為花不棄沾幾分光。”
  林玉泉想了想道:“若她不是呢?我看這神情相似,但模樣卻差得極遠。”
  林老爺輕輕一笑:“年紀相仿,神情相似,還遺棄在西州府。鎮上所有人都能作證她是花九撿來的遺嬰。陳大人信上說沒什麽明顯的胎記,所以隻能靠畫像尋人。她有五分相似,但若好生打扮一番,穿戴齊整,就有七八分像。隻憑一幅畫像尋人,能有七八分也就是了。”
  林家三兄弟佩服的看著父親,相視一笑道:“但憑父親安排!”
  看到山腳下一大片連綿的屋宇,莫若菲揚了揚眉,不愧是世家大族。這片屋宇依山而建,青色的磚牆牢牢護住莊園內的幢幢房舍,氣派非凡。離莊一裏外立著座高大的石牌坊,藥靈莊三個大字金光閃閃。
  莫若菲嘴角飄起抹笑容,他停下腳步欣賞了會牌坊上的字,轉頭對不棄笑道:“到藥靈莊了!”
  遠遠的能看到藥靈莊的大門,不棄有些迷茫。以後她的一生就真的在這座莊園裏渡過嗎?再大一點配個莊裏的小廝,生孩子再給林家當丫頭小廝?她譏諷的想,也由不得她,誰叫她沒投個好胎,重生就是個小乞丐呢,能活著就不錯了。
  這樣的心思一起,她對莫若菲的花容月貌也淡了幾分興趣。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隻可以想,吃不到的。
  她一聲不吭脫了狐裘還給莫若菲,認真的行了禮道:“太陽出來很暖和,多謝公子贈衣驅寒還背不棄下山!不棄這就去和老爺說明,你的書僮不是昨晚闖莊的小賊。”
  她說的有板有眼,識禮乖巧。莫若菲反倒有些不習慣了。他揶揄的笑道:“被我看穿就裝乖,不知道肚子裏是不是又在罵我禽獸了?”
  不棄沒有吭聲。
  “不說話就是承認了?”
  “沒有!真沒有!我發誓!我要是在肚子裏罵公子是禽獸,我就是狗娘養的!”聽到他話裏的冷意,不棄猛的抬頭回道。話說的鏗鏘有力,眼神誠摯可信。
  莫若菲想笑,又皺眉輕聲喝斥道:“女孩子不準說髒話!”
  不棄慢慢低了下頭。心想,我吃阿黃一口奶,我不嫌棄它。想起昨晚被打死的阿黃,心裏又有些難受。
  莫若菲見不棄耷拉著腦袋以為又被自己嚇著了,便溫言道:“進了莊,我會好生與林莊主說明。他知道你是不想拖累藥靈莊,定不會責怪你私自離開的。”
  不怪才怪!要不是她一早想好理由,否則隻怕會被打斷腿!不棄不屑地偷偷翻了個白眼。
  才到門口,門房小廝瞧見,大喊一聲:“他們回來了!快去稟報老爺!”
  莫若菲偏過頭看到不棄還板著臉,忍不住逗她道:“笑一個。我不會食言,一定送你隻金飯碗!”
  不棄抬起臉咧開嘴就笑,像石頭上突然綻開了朵花。待看到莫若菲微微一笑,雙頰一收,就似剛才沒有笑過似的。莫若莫哭笑不得,心想這丫頭膽子大的哪像個丫頭。隻得由她去了。
  進了大門,繞過石屏風,莫若菲沿著抄手遊廊往大堂走,不棄卻直走到院子中間,一聲不吭跪在了雪地上。
  莫若菲正想說什麽,想到一個丫頭敢棄主私逃,世家大族的家法斷不能容。她請罪也是應該,便沒有阻擋。
  等他走到大堂門口時,林老爺和三位公子幾個管事的還有群小廝丫頭一湧而出。莫若菲怔了怔,林府待客向來如此熱情嗎?他微笑著拱手行禮道:“在下望京莫……”
  誰知這一群人根本沒有理會他,直走下台階奔向不棄。林老爺把不棄扶起,上下左右打量了番關切地問道:“不棄在外一霄可凍壞了沒?”
  不棄張大了嘴巴,她被林老爺的關心嚇壞了。眼角餘光瞟到莫若菲被涼在一旁,心想林老爺難道是當著外人的麵扮仁慈?隻要不打她的板子,她當然配合。不棄雙頰往邊上一擠,露出個極燦爛的笑容來:“沒有凍著,莫公子把他的狐裘給我披了。昨晚我看錯了,莫公子的書僮不是闖進莊的那個小賊!”
  林老爺馬上轉身對莫若菲拱手禮道:“小女多謝莫少俠相救。少俠的書僮已無大礙,正在客房休養。待老夫忙過再向莫少俠致歉。小琴,引莫少俠去客房休息。”
  她是藥靈莊林莊主的千金?故意穿成丫頭模樣離家出去?莫若菲驚疑的揚了揚眉毛。想起聽說過藥靈莊的四小姐冰雪可愛,年紀雖小,家傳醫術已有小成,操持家務極為幹練,莫若菲想起不棄的確與普通的小丫頭多了幾分膽色,不由恍然大悟。
  此時見不棄被林府眾人如眾星捧月般團團圍住,噓寒問暖聲不斷,他苦笑了笑。自己居然還是被這小丫頭一通胡說八道涮了。聽到書僮劍聲無礙,他禮貌的拱了拱手,便跟著小琴轉身離開。
  不棄聽到林老爺的話也被嚇了一跳。林老爺這回演戲過頭了!沒有打罵就已經讓她感激涕零,為什麽還要說她是他的女兒?難道有人來提親,四小姐不願意嫁,想讓自己做替嫁新娘?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自己有哪點讓林老爺如此抬愛,不棄的心思一個勁兒的往壞處想。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不棄,怎麽一聲不吭就要離開藥靈莊呢?是林府有人欺負你?”
  林老爺關切的聲音裏帶了份威嚴。不棄一震,急忙搖頭:“不是的。當年若不是有老夫人收留,不棄能活到現在與否都不知道。府裏的人對不棄都很好。我隻是聽到那小賊說要回來報仇,生怕連累了大家,這才……”
  林老爺鬆了口氣,打斷她的話舒暢的笑著說:“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義女!林府的小姐!有誰敢欺負你?那小賊敢找上門來,老夫非打斷他的腿不可!”
  義女……林府的小姐?林老爺不是真的想要她替四小姐做點什麽事來報答吧?不棄眨巴著眼看著林老爺,心裏盤算著這個交換條件是好還是壞,對她有利還是有害。
  “不棄啊,老太太昨晚聽說你出走,傷心得一宵沒睡好。她直說和你有緣,一直把你當親孫女看待。以前讓你住菜園是顧及你和阿黃感情好。如今阿黃不在了,你就搬進內院來。以後就陪在老太太身邊,你說好不好?”林老爺溫和的看著不棄,眼裏居然充滿了柔情,輕哄道:“好孩子,叫聲幹爹。”
  林老爺的話騙騙無知的小丫頭可以,怎麽騙得了她?林府收留她和阿黃,她一直感激,好歹賞了她一碗飯吃。至於林老夫人對她有感情,要她相信,她白再活一世了。林老夫人更看重林府的善名,而不是和她的感情。不棄相信,個中另有隱情。
  如果她說高攀不起會是什麽後果?不棄覺得自己沒有選擇。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進了藥靈莊,論不到她說話。
  她突然想到林府中人說她是狗娘養的,阿黃是她幹娘,林老爺是幹爹,有趣。她撲哧笑出聲來,滿臉喜色,大方清脆地喊了聲:“幹爹!”
  林老爺如獲至寶,高興的應了聲,對兒子們說:“玉泉空青石英,還不來見過妹妹!”
  三位林少爺笑咪咪的喊了聲不棄妹子。不棄也甜甜的叫了大哥二哥三哥。親熱得仿佛早就是一家人。
  林老爺滿意地笑著吩咐道:“你們幾個送五小姐去四小姐的萃英園。不棄,丹沙隻比你大一歲,你就叫她姐姐好了。她已經叫丫頭把你的房間收拾好了,你先住在她園子裏。如果不習慣,幹爹再囑人收拾一處院子給你住。”
  反正住內院比住菜園狗屋好,當老爺的義女比當丫頭強。走一步看一步好了。不棄滿口應下,甜笑著的跟著丫頭走了。
  萃英院在藥靈莊二門裏頭,取芳華群聚之意。藥靈莊依著山腳修建,獨獨萃英院這裏有處天然的溫泉泉眼。有溫泉滋養,四小姐林丹沙移種了不少名貴花木藥草在園子裏栽種。若說冬天能看到芍藥牡丹開,也隻有萃英院才有這樣的奇景。
  不棄在藥靈莊七年,頭一回踏進萃英園。月洞門一開,她不由自主的讚了聲美麗。
  迎麵一座小巧的木橋,溫泉水從橋下流過,水流半隱在霧中,卻綻開了幾朵白荷。地上已經素白一片,遠處屋宇卻被姹紫嫣紅的花木圍著。想必是溫泉水被引著七曲九轉,那層水霧淡淡的散布在園子裏,襯得園子仙境似的。
  穿越十三年,不棄第一次看到這樣漂亮的景致,脫口而出道:“還是做小姐好啊!”
  陪她前來園子的侍女芳華本是在萃英園侍候四小姐林丹沙的,聽到不棄的話便掩口笑道:“五小姐如今也是小姐了!”
  小姐二字咬得極重,帶著眉毛也往上挑了挑。
  是啊,菜園裏的打雜丫頭,狗娘養的臭乞丐如今成小姐了。換了自己何止滿嘴冒酸氣,牙早就被酸倒了。不棄心中腹誹,再一次笑彎了眉眼道:“芳華姐姐伶俐可人,要是能做不棄的丫頭,這小姐就當得更舒心了。”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何況,你最多趿了雙拖鞋。她想到這個便無視芳華氣綠了的臉,聳了聳肩便進了園子。不棄現在好奇素來鄙視她的四小姐林丹沙嘴裏會冒出什麽氣來。
  耳邊隨即響起一聲嬌呼:“不棄!”
  聲音甜美嬌柔,膩得不棄摸了摸手,生怕雞皮疙瘩掉在了這麽美的園子裏。她一轉頭,看到林丹沙盛妝而出。
  林丹沙明年才及笄,頭發沒有挽髻。從額心中分在左右分別攏了些發絲編了兩根細辮子,在腦後成一束用絲帶紮起,直垂到腰間。勒了條粉色細珍珠編就的抹額,襯得眉目如畫,膚色白皙晶瑩。她穿著粉紅色的小夾襖,係了條繡梅的緗裙。腰間絲絛上壓裙的玉佩隨著她的走動撞擊出細小而清脆的聲響。
  真漂亮!真……是被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嬌嬌女!低頭瞧了瞧自己身上的青布棉襖,想起這些年的生活。羨慕嫉妒自憐的心思一古腦兒全湧了上來。瞧到芳華臉上不屑的表情,不棄揚起笑臉就拜了下去:“不棄給四小姐請安!”
  林丹沙拉起她,嗔怪的說道:“爹都說了認你為義女了,還不快叫姐姐!”
  不棄在市井長大,揣磨人心豈是林丹沙可比。她笑嘻嘻的說道:“蒙老爺不嫌棄,對不棄這樣好,不棄已經很知足了。哪敢真和小姐一般平起平坐。”
  林丹沙對不棄的態度很滿意,仔細比較了下不棄與畫中女子的神情,果然相似。想起父親的囑咐,心裏總算舒坦了。她露出笑容責備的說道:“既然爹已經認你為義女,你也改口叫了義父,還與哥哥們見了禮,怎麽就偏和姐姐生分?這樣的話以後莫要再提。姐姐領你去梳洗打扮。”
  說著示意不棄跟著她進內院。不棄瞟著林丹沙的背影更是惴惴不安。以林丹沙的驕縱性子應該一進來就給她下馬威才是。自己服軟示弱給了她台階下,照以往,林丹沙必會吩咐她,在園子裏當丫頭,出去見客才端起小姐身份的。怎麽一家人都像被雷劈傻了似的?
  不棄一邊環顧園內美景,一邊甜甜地說道:“姐姐人漂亮,園子也布置得像仙境。聽說來提親的人把藥靈莊的門檻都踏破了。不知道什麽人有福氣能娶到姐姐!”
  林丹沙下巴一抬驕傲地說道:“沒一個瞧得上眼的。那些來提親的人全叫爹回拒了。”
  看她神情聽她話裏的意思沒有定親?不棄更為不安。林老爺認自己做義女目的何在?怔仲間,林丹沙已帶著她走進了園子裏的一處亭閣。推開雕花木門,一股溫熱的水汽直撲出來。屋裏熱氣氤氳,正中砌有一個浴池。靠牆是溫泉泉眼,熱水汩汩冒出。從一隻獸頭中泄進浴池,又從另一側的獸口吐出流出。此時池邊放置了一隻大木桶,裏麵溢出藥香來。
  林丹沙笑道:“爹特意命人建了這個溫泉閣。泡溫泉對皮膚好,我還配了藥草浸在木桶之中。不僅能除掉跳蚤虱子,還能固本培元。不棄,你多泡會兒,我已令人替你備好了新衣。你沐浴完打扮停當再去給奶奶請安。”
  不棄頓時高興起來。她身上可沒有跳蚤和虱子。連阿黃她都洗得勤快。她高興的是終於覺得林丹沙變正常了。表麵上接納她,認她是妹妹,骨子裏還是嫌棄她髒,所以才調配了藥草讓她泡。這才是不棄熟悉的林丹沙。
  林丹沙留下芳華侍候,先行離開。
  不棄不習慣有人替自己洗澡,看到芳華的臉色,知道她也不情願。便示意芳華在閣外守候。
  見芳華眉開眼笑臉色由陰轉晴,不棄便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小姐我水蔥般柔嫩的肌膚,若是被你的長指甲戳破了可不好了。”
  氣得芳華冷哼一聲,扭腰走了。不棄的心情瞬間好得不得了。
  被林老爺擺布她沒辦法,要她頂著小姐的名頭再看下人的臉色,不棄無論如何不肯吃這個虧。
  閣裏隻剩下不棄一個人。她看著木桶隨手從裏麵撈出一把藥草看了看,桔皮甘菊益母草,的確是養顏殺蟲的方子。她撇撇嘴道:“嫌我髒麽?誰知道這木桶多少人用過!”
  她三下五除二脫了個幹淨,直接進了溫泉池。
  水溫正合適。流動的溫泉水衝涮著身體驅走了寒意,她舒服得發出一聲呻吟。不棄悠然的想,如果每天都能泡溫泉澡,做林老爺的義女也不錯。希望林老爺需要她做的事不會太麻煩,否則她還是隻能帶著花九傳給她的陶缽溜之大吉。

  交易
  這晚的月色很美。
  雪積在青鬆的蓬蓬鬆針上,像晶瑩的花朵。
  在她的記憶中,這是生平頭一回覺得雪景漂亮。對於窮人來說,大雪帶來的不是美景,是寒冷。
  前世她五六歲時,抱著玫瑰花在淩晨一點的冬夜裏售賣。粘著一對對經過她身邊的紅男綠女,求他們花一元錢買下一枝。寒冬臘月凍得直吸鼻涕,隻希望能早點被接回租住的平房裏,可以煮上一碗熱湯麵吃。
  這一世五六歲時,看到花九在大雪夜裏慢慢的沒有生氣。鎮上人家關門閉戶,她已經想不起是怎麽從狗洞爬進了阿黃的狗窩。隻記得那晚的風吹得四肢不聽使喚,身上的血液在一寸寸的結冰。
  沒有感受過冬天的寒冷,是不會在披著狐裘烤著火爐時感覺幸福的。不棄用不著回頭就清楚的知道,她身後坐著喝茶的林老爺臉上會是什麽表情。這隻老狐狸吃定她了。驀然知道與一個顯赫的皇親有關係,任哪個乞丐哪個低賤的丫頭都會驚喜交加。
  林老爺既直接又隱晦的說:“幹爹見你與畫中夫人神情相似,想起不棄也是被花九撿來的棄嬰。如若王府認定是你,不棄便有福了,藥靈莊收養你多年也足感欣慰。”
  如若王府認定不是呢?她會不會被砍頭?
  林老爺又說了:“西州府的州府縣衙,世家富紳都將陸續接到這幅畫像。僅憑畫像尋人,年紀相仿,或神態或相貌與之相似的又何止不棄一人。為七王效力,想必到時薦上去的少女也不少。”
  隻是相似,不是也沒有什麽大不了。不棄突然想到了被凍死的花九,眼裏漸漸浮起悲傷來。和花九在一起五年多,他肮髒麵容裏那抹嗬護是世間最純真的情感。可惜他等不到今天了。
  不棄的手指繞住了一絡頭發。發絲黑亮有墜感,輕輕一鬆,就像頑皮的孩子飛快的從她指間滑跑。
  芳華用篦子一遍遍替她梳理過,用手指一根根翻找過。最終確認沒有虱子,林丹沙這才笑咪咪讚了聲頭發真好,親自替她用緞帶束在了腦後。
  衣裙也是林丹沙新縫的,一天也沒有穿過。上等錦緞繡小碎花的短襖,粉色的湘裙。腰間束著寬約十寸的深綠色綢帶。清新柔美得讓她想起菏塘裏雨後初開的曉荷,。
  她摸了摸衣裙,心裏湧出一種對金銀的熱愛。
  新縫製的裙子,林丹沙眉頭不皺就拿了出來。同時主動說每天都給她配藥材泡藥浴,讓她被陽光曬黑的肌膚變得柔嫩白皙,把她被勞作弄粗的雙手養得生蔥般嬌美。
  她又摸了摸碗間的翠玉鐲。通體碧綠,水潤剔透。林老夫人戴了幾十年,隨手一抹就套進了自己的手腕,道是送給新認幹孫女的見麵禮。眼紅得大少奶奶一個勁說這隻鐲價值百兩銀子。
  這般大手筆把山雞毛染成鳳凰羽……不棄的目光從青鬆上的雪花團上收回來,她帶著林老爺所希望看到的神色轉過了身來。
  她認真的又看了遍畫像,將那個美麗無比的女人模樣記在了心頭。輕歎了口氣說:“可惜不棄沒有這般的花容月貌,怕是幹爹認錯了呢?”
  林老爺一直坐在太師椅上喝茶,微笑地觀察著她。再一次打消了不棄的疑慮:“不棄是沒有繼承到這位夫人的美貌。不過,此時再看不棄,你笑起來的樣子與這位夫人卻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我接到畫像,不費吹灰之力就想起了你來。這神態,越看越像。”
  是嗎?不棄眼裏迅速閃過譏誚的神色,微微笑了。
  林老爺接著又語重心長地說道:“不棄,老太太喜愛你,老夫收你為義女,隻為了你能在老太太膝下承歡。誰知望京送來了這卷畫像,老夫原本躊躇,怕不棄以為老夫是因此而收你為女。左思右想,老夫實不願讓明珠遺落山野。”
  不棄心裏暗罵,收她為義女,不就衝著她的神態與畫像中的夫人長得像嗎?還非要說得這般理直氣壯。
  可是,她好象沒有拒絕的必要。似乎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接下來就很簡單了。一個慈愛的喊乖女兒,一個感動得兩眼泛淚哽著聲音叫幹爹。當然,林老爺絕對想不到,不棄喊這麽親熱,是因為她想起了狗娘養的這句話。
  你唱一段我演一段。事情就這麽定下來了。
  林丹沙替不棄收拾好了西廂房。引不棄進屋後,便站在門口等著看不棄的反應。
  外間是起居室兼書房,裏間才是臥室。
  燭火特意多點了幾盞,照得室內光明溫暖。家俱都是一水兒的黃花梨木打造,做工精細。靠窗擺著張書桌,文房四寶俱全,還放著一盆水仙,用白色鵝卵石壓著,綠莖白花清新可人。一側牆上鑲著座九曲書架,放著些四書五經,玉石雕刻的花件。正對大門的牆上掛了幅梅花圖,虯枝蒼勁,紅梅如火。畫的兩邊掛著對楹聯。畫下是張窄幾供案。中間供了座淨水蓮台觀音,兩側各放一隻青花雙耳瓶。一隻插了孔雀翎與幾卷字畫,另一隻瓶中是新剪下來的梅枝。疏密有致,或含苞或怒放。正中一張小八仙桌子,擺著套茶具。桌子與椅子上都用繡花錦緞鋪了。那些金絲銀線繡就的花鳥在燭光裏交織成點點光影,煞是美麗。
  不棄瞟了眼便笑逐顏開,摸摸這個摸摸那個愛不釋手,驚歎道:“瞧這椅子上鋪的錦緞,花鳥繡得像真的一樣。這可怎麽舍得坐上去?”
  芳華插嘴道:“都是小姐親手布置的。”
  林丹沙得意的說:“不棄,你的寶貝在書桌收屜裏擱著。你再三叮囑不能扔了,我便去尋了隻錦盒裝著,你瞧瞧滿意不?”
  拉開抽屜,果然看到隻錦盒。打開看到了花九傳給她的陶缽。陶缽已被洗得幹幹淨淨,躺在錦盒的絲棉中,像足了古董。不棄哭笑不得的想,花九泉下有知,定也會誇林丹沙有眼力。隻不過花九所說的眼力肯定是指這隻精巧的楠木錦盒!
  她嗬嗬笑道:“有勞姐姐了。不棄終是九叔撿來的,不敢忘記他的恩德。林家待我恩重如山,收養我多年,還給我住這麽好的房子,讓我享小姐福,不棄也不敢忘恩。”
  這話說得林丹沙眉開眼笑,她伸手拉著不棄往隔了門簾的臥室一指道:“進去看看。”
  不棄見她神色,知道臥室裏定還有驚喜。她掀簾進屋,隻見裏屋兩個十六七歲眉清目秀的婢女正在收拾。見她進來二婢停了手裏的活,脆生生說道:“紅兒綠兒見過小姐。”
  不棄愣了愣,林丹沙在她身後笑道:“原來是奶奶房中的婢女,紅兒有好廚藝,綠兒手巧,兩人都是識禮數之人。奶奶見妹妹身邊無人,便撥了她倆進萃英來侍候。”
  在這瞬間嘴裏有些發苦。華屋美婢錦衣玉食從天而降。若她不是七王爺尋找的人,她恐怕連菜園子的狗屋都沒得住了。錢非萬能,但沒錢卻是萬萬不能的。好日子過習慣後,她還有重新端著陶缽去討飯的誌氣嗎?
  林丹沙見她發愣,掩口笑道:“孟子說,養移氣,居移體。爹吩咐下來,不棄去望京之前一定要具備名門淑女的風範。今兒晚了,明日起姐姐便細細說與妹妹聽。紅兒綠兒,侍候五小姐歇息。”
  她帶著芳若笑著離開,不棄還呆愣在房中。紅兒便上前問道:“小姐是與老爺一同用的晚膳麽?”
  不棄回過神笑笑:“我不餓。倒有些困了。替我打盆水來洗了臉上的胭脂水粉就睡吧。”
  見她們出了房門,不棄輕歎了口氣。這種好日子她不是沒有夢想過,但現在卻有些迷茫,感覺不到絲毫的喜悅。
  不棄從抽屜裏拿出錦盒來,她原來所有的衣物都被林丹沙吩咐芳華拿去燒了,真正屬於她的東西隻有這隻陶缽。
  “靠你還是靠自己?”不棄輕輕撫摸著陶缽。
  陶缽並不十分的圓,是花九挖來陶土自己捏的土坯,搭了堆柴火燒了幾天幾夜半燒半烤而成。表麵有的地方燒出了層淺薄明亮的釉色,有的地方還是粗糙一片,隻是用得時間長,磨得光滑了。
  花九用它討來米湯一口口喂大了她。她吃飽了衝花九笑,花九肮髒的臉上也跟著露出欣喜。不棄惆悵的想,九叔,你為什麽不能長命百歲?
  這時門口的棉簾掀起,紅兒和綠兒打了水進屋。紅兒見不棄捧著那隻陶缽出神便笑道:“小姐又在回想以前的苦日子了?老夫人吩咐過,小姐如今身份不同,最好忘了從前。”
  不棄不動聲色的把陶缽放回原處,歎了口氣說:“奶奶說的對。明日去告訴四小姐,我去拜祭番九叔,以後,就不再想從前了。”
  “是。小姐能明白老夫人的心意便最好不過。老夫人道小姐年紀尚小,吩咐我倆從此好生照顧小姐。將來也隨小姐一同去望京。”綠兒擰了帕子遞給不棄,笑意盈盈的說道。
  派兩個懂眼色識進退的婢女跟著,是擔心自己會漏餡吧。不棄越看紅兒綠兒越喜歡,她倆將來就是她的救火隊員。望京城眾女雲集應征時,有什麽事這兩隻伶俐的出頭鳥往身前一擋,保她化險為夷。不棄對林老夫人的慎密心思佩服不己。
  第二天一早,不棄坐著轎子帶著紅兒綠兒和四個小廝上了亂墳崗。
  昨夜雪下得大,亂墳崗像一抽剛出籠的雪白饅頭,高高低低的座落在山坡上
  綠兒嗬了嗬手道:“呀,都被雪埋了沒影了。小姐能找著麽?”
  雪沒膝深,往山坡上走便淺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墳前有的立著石碑,有的便與山野溶為了一體。紅兒綠兒一直生活在藥靈莊內宅內,幾時來過這等淒清地方。隻希望不棄能快一點燒完紙錢,打道回府。
  “九叔的墳就在那兒。你們走路小心一點,當心踩在枯骨上了。窮人沒錢,草席一卷扔這兒任老鴰吃了,剩些骨頭扔得滿坡都是。”
  紅兒綠兒的臉色頓時變得像她們的名字一樣。一人驚恐得漲紅了臉,一人駭得臉色青中帶綠。
  不棄笑道:“算了,你倆就留在這裏吧。我自己去就行。”她伸手從紅兒手裏接過竹籃。見紅兒似有些擔心,便指著不遠處山坡上說,“瞧得見我的,就在那棵樹下。”
  獨自往上走,不棄嘴角慢慢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她故意嚇嚇紅兒綠兒,就是不想讓她們跟著。她知道從現在起到離開藥靈鎮去望京,她沒有多少機會再來看花九。心裏有些話總是想單獨對他說說。
  山坡一棵枯樹下有座淺淺的墳包。藥靈莊收留不棄,林老夫人把好事做到底,掏了二兩銀子請人替花九挖了個坑埋了,免得他遺屍曠野。花九墳前斜插了塊木板做的碑,幾經風雨,已成朽木。
  不棄站在墳前回頭,對山坡下的紅兒綠兒揮了揮手,這才從竹籃裏拿出香燭紙線祭品。她一邊燒著紙線一邊笑著說:“九叔,瞧見沒?不棄現在是小姐了。今天是坐著轎子帶著丫頭來的。林家希望我忘了你,真把自個兒當小姐看。我這次回林府恐怕是不能再來看你了。阿黃就埋在你身邊,有它陪你,你也不會寂寞。”
  風刮過,花九墳旁樹上的一隻老鴰突然叫了起來。不棄抬頭笑罵道:“我又不懂鳥語,叫它托話我也聽不懂。不過,你說的話不棄從來沒有忘過。今天來還想告訴你一件事,有位莫公子提醒我,捧著金飯碗乞討會很威風。將來不棄一定打隻鑲寶石的金飯碗送你,讓你在黃泉討飯也討得風風光光。林府收留了我多年,不管他們是何居心,總要報答的。相信你也會同意。”
  不棄靜靜的站起身再看了眼那處小小的墳塋。轉身下了山坡。
  “小姐,你怎麽呆那麽久?犯得著嗎?一個乞丐罷了。”
  不棄聽了這話不免心頭火起。瞧不起乞丐,我還瞧不起勢力的林府呢!她瞟了二人一眼似笑非笑的說道:“凍著了?怎麽不先上轎暖和著?”
  紅兒綠兒對視了一眼齊聲道:“奴婢不敢!”
  不棄淡淡的說道:“我以後再不會來了,我也不再是從前的乞丐丫頭打雜丫頭了。不想侍候我的話,我就去回了奶奶。”
  二婢雖得林老夫人親自吩咐來侍候不棄,也知道這位新小姐是有來頭的。但心裏總存了輕視之心。一則因為不棄的出身,二則總看她年紀尚小。沒想到在這亂墳崗前不棄不軟不硬的擺了威風。
  她倆如何敢讓不棄去回林老夫人,嚇得往雪地上一跪道:“奴婢知錯。”
  不棄看著她倆緩緩說道:“既然是要跟著我去望京的人,我現在把話說明白了。現在你倆是林府的丫頭,是奶奶和幹爹放在我身邊助我一臂之力的人,我沒有選擇,你們也沒有選擇。隻不過,現在我是小姐,你們是丫頭,各盡本分好了。回府。”
  紅兒綠兒忙不迭的從雪地上起來,麵麵相覷。
  當天林老夫人和林老爺便知道了亂墳崗前主仆三人的對話。
  林老爺哼了聲道:“這丫頭才當一天小姐尾巴就翹上了天。將來若得富貴怕是老夫都要對她行禮請安了!”
  林老夫人念了句阿彌陀佛道:“不棄小時候住了幾日劉三嬸家的狗窩就知道挑水報恩。”
  隻這一句,林老爺的臉色就緩和下來,笑道:“母親說的是。不棄是個懂得知恩圖報的好孩子。小姐就該有小姐的模樣。春節之前,望京城就會有消息傳來。等到元宵之後起行,也就兩三月時日。明日起就叫丹沙一一提點於她。”
  林老夫人微閉著眼歎了口氣道:“能教多少是多少。有些習慣改不了也沒關係。畢竟全鎮的人都知道她跟著花九討了五六年的飯。咱們是盡力為王府辦事,又不是替王府調教小姐。”
  “母親說的極是。兒子不過是想既收了她為義女,若是太過粗鄙恐叫人生疑。”
  “這是她飛上枝頭的唯一機會,用不著擔心。那丫頭機靈著呢。”
  也正是林老夫人房中的這段對話,讓不棄過上了連林丹沙都沒有過的好日子。
  林丹沙再受寵愛,也絕不會今天宵夜用完整的燕盞,明日宵夜喝乳鴿湯。每日菜式絕不重複,單看菜品的工藝擺盤就知廚子在用心料理。每天都換著衣料做衣裳,所用之物無不是精品。不棄吃不了用不了沒關係。林老爺隻要她能打開眼界,養出一股金山崩潰於前而色不變的氣度。
  林丹沙看著眼熱本來也不服氣,心裏不知道罵了多少次。她羨慕之餘卻狠狠斥責了芳華的小心眼兒。她雖然才十四歲,藥靈莊的內務卻全是她在打理。林丹沙深知舍不著孩子套不到狼的道理。她冷笑著想,今日花費在花不棄身上的,將來七王爺會十倍奉還藥靈莊。想起王爺世子,林丹沙咬牙切齒下足了工夫和不棄培養感情。從早到晚和不棄膩在一處,將閨閣女兒家的喜好,衣裳流行款式如數家珍道來。
  關於讀書識字,不棄很好學。繁體字她漸漸的便認識了,也習慣了沒有標點符號,從左到右的豎版閱讀。至於寫她就不行了。總是繁簡雜白,不過,她在這上麵花的時間最長。
  讓林丹沙好奇的是,不棄對於四書五經女訓女誡等書不感興趣。對詩文也不愛。她隻是執著於認字寫字。
  “女子無才便是德,能識字寫字就行了。姐姐覺得不棄應該奔著考狀元的路子去?時間不多,姐姐不如多教不棄一些禮節吧!”不棄一句話就打消了林丹沙的疑慮。
  林丹沙覺得不棄的話很對。女子最怕就是失禮。緊接著教不棄待人接物種種合符身份的應對。隻教過一遍不棄便記住了。
  在不棄看來,不外就是說話斯文點,聲音小一點。最好少說話裝啞巴,就是坐著不動的現成閨秀。
  然而,在吃飯的問題上,兩人有不同的見解。
  “子曰食不言寢不語。女子吃飯要像在數。不棄,吃飯叮當作響是要遭人笑話的。”林丹沙優雅的端著碗,用筷子挑起的小塊米飯送進嘴裏。丹沙般紅潤的嘴唇像花兒被風吹得似要綻開,卻偏偏閉得死緊,牙齒微磨合間就咽下了喉嚨。
  “不棄,你的筷子伸得太遠了。大家閨秀那有站起來去挾菜的道理!”
  “不棄,再想吃雞腿你也不用……撕扯得這般豪放呀!”
  “這盅珍菌烏雞湯你怎麽能捧起來喝得見了底?”
  “哎,你別用袖子擦嘴!那是我才縫的新裙子!”
  一番輕言細語後,再一番掩嘴偷笑後,林丹沙終於痛心疾首的低吼。
  不棄鄙視的想,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傻子才會隻挾兩筷子青菜裝淑女!也就出筷速度放慢,吃肉別挾排骨,喝湯像在喂病人,再裝裝啞巴罷了。有何難的?真要那樣吃,還要不要她吃飽了?
  林丹沙終於被不棄氣得站了起來,她厲聲說道:“學不會就不準吃飯!”
  這怎麽行?不棄眨了眨眼,微微一笑道:“姐姐的教導,不棄全記住了。是這樣吃才對嗎?
  她坐直了身體,優雅地伸出筷子挾住一塊顫微微的紅燒肉放進了嘴裏,吃得雲淡風輕。
  林丹沙呆了呆,想起自己的心願和父親的囑咐火氣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奇怪的情緒。不棄在瞬間就學會了像大家閨秀一樣的斯文有禮,她卻隱約的不喜歡。
  “我做的不對嗎?姐姐?”不棄微笑的詢問道。既然林府需要送一個大家閨秀去,她何必擰著性子和自己過不去?
  林丹沙不自然的笑了笑道:“不棄真聰明。”
  不棄心裏歎息,人聰明一點也是遭人嫉的。林丹沙這小女孩顯然對她真正變成淑女是極不高興的,骨子裏不情願和她平起平坐。哄騙人是不棄前世就會今世精益求精的技藝。她的身體驟然放鬆,把筷子往桌子一放,猛然癱靠在椅背上,還原了本來的粗陋麵目。她咧開嘴嘿嘿笑道:“我也就隻能裝這麽一小會兒。等我這些日子吃夠了山珍海味,自然不會一看到紅燒肉就恨不得連盤子都舔幹淨了。”
  “這是自然,哪有閨秀見了肉就像狗撲食的?!不棄怕是從來一餐吃過這麽多好吃的吧!”
  “我見都沒見過,更別提吃了。姐姐目光如炬!”
  林丹沙不屑的看著不棄極不淑女的靠在椅子上,心道貼了金的菩薩還是泥做的。這樣一想,便心平氣和了。她隨即得意的說道:“爹特意從望京請了個禦廚的親戚前來,做的全是望京城最有特色的菜品。不棄吃得熟了,去了望京會比西州府別家送去的女孩子更有眼力。”
  不棄聽了眉開眼笑的說出一長串感恩戴德的話來。林老爺的舉措正合她心意。
  人說三代出貴族,骨子裏的優雅是在財富積澱到一定時候之後慢慢花銀子培養出來的。那種舉手投足間露出的氣質風度要讓不棄在短時間內學會,隻應了一句話,畫虎不成反類貓。隻不過,裝裝紙老虎的水平,不棄還是有的。

  奇貨可居
  “茗仙,我送你一個荷包可好?”
  “茗仙,我代你去送食盒吧,回頭我把那盒梅花胭脂送你!”
  廚房外一群婢女圍住了拎著食盒的丫頭茗仙。穿著銀藍掐紅牙邊繡菊小襖的茗仙驕傲的抬高了下巴,撲了胭脂的臉因為興奮像極了春日的桃花。一雙眼睛笑成了月牙兒。手緊緊的抓住了食盒的提把,小嘴翹得高了,毫不客氣的說:“石蘭姐姐,前日你已經送過了。芝蘭姐姐,昨日你也去過了。秀蘭姐姐,侍候西院八個丫頭,你去過了兩回。茗仙年紀最小,終於該輪到我了。今天我見廚房新來的滿大師做的菜式有多,不知說了多少好話才求得他把這幾樣菜給我。各位姐姐就高抬貴手,放茗仙去西院吧!”
  “可是茗仙哪……”
  “停!”茗仙大聲喊道,她苦了臉道,“各位姐姐,當初咱們說好輪著來的。內院的姐姐們知道今日是茗仙當值,都想借茗仙的腰牌一用。可是大少爺有話讓茗仙帶給莫公子。茗仙也沒有辦法啊。放我走吧,再不去,餓著莫公子就不好了。”茗仙一口氣說完,撥開圍住自己的婢女,拎著食盒一溜煙往西院跑了。
  見茗仙抬出了大少爺的叮囑,知道攔她不住,年紀最大的秀蘭急得出聲喊道:“茗仙,記得看仔細點回來說與我們聽!”
  “知道啦!”茗仙回頭扮了個鬼臉,飛快的跑開。留下身後或歎息或發呆的眾婢惆悵不己。
  輕快的提著食盒驗了腰牌,茗仙走進了西院。
  西院位於外院西側,是藥靈莊收治病人的地方。藥靈莊的婢女們除了內院的侍女偶爾能陪著大夫人與老夫人去佛寺進香,大都隻能在小小的藥靈鎮轉轉。西院前來求醫的病人卻能帶來四麵八方的消息。曾經,還有位前來求醫的江湖少俠看中了西院侍候的婢女,求得莊主允許,帶了那婢女離開。內院各房還賞了不少財帛做嫁妝。所以,西院來了一位美得不像話的公子,引起了眾婢女熱情的關注。
  幾乎見過莫若菲的婢女都有失魂落魄的表現,幾乎每天都有婢女守在西院外,希望能從看守西院的護衛大哥口中聽到莫公子的消息。
  莊主林老爺為了讓病人靜心休養,嚴令無事者無腰牌者禁止入院。林老爺原本是擔心江湖中人性情不同,恐惹禍端。結果卻是害苦了想見美男的眾婢。這才有了西院婢女們爭相求得當日送食盒的機會,以圖可以近距離的看一眼莫公子。
  走上回廊,茗仙往前麵一瞧,癡了。
  庭院中一株紅梅下,穿著紫色繡福字棉袍,披著狐裘的莫若菲負手而立。下巴微微抬著,嘴角噙著絲笑容,露出完美的側臉。
  雪地紅梅,錦衣公子長身玉立。茗仙隻聽到心跳聲,那麽一下下的。四周是這樣的安靜,靜的隻有自己嘴裏呼出的白氣。她恍惚的看著,忘了自己來西院的差事了。
  莫若菲察覺到了茗仙的目光,眉輕皺了皺。這些天他已經被藥靈莊的婢女們看得心煩了。不知今天來的會不會又是個話多香氣熏得他想打噴嚏的。他偏過頭,對身邊侍立的劍聲吩咐了聲,折身回了房間。
  小家子氣!大家之中哪有這種想用眼睛把公子吃了的侍婢!劍聲暗自鄙夷道。他沉著臉大聲說道:“有勞姑娘了!”
  他的聲音震得梅花上的雪簌簌落下,也震醒了茗仙。她臉一紅,趕緊提著食盒走過去,瞟著房間低聲說:“劍聲大哥的傷勢可好了?大少爺囑茗仙前來問候。”
  問候?劍聲想起這些日子林少爺與林莊主都推說有事不見。現在問及是覺得他們住得太久了吧?劍聲皮笑肉不笑的回道:“劍聲傷勢已經好轉,這些日子有勞藥靈莊照顧,診金雙倍奉上。公子本想當麵致謝告辭,但小廝說林少爺與林莊主繁忙,恐無時間。請茗仙姑娘帶話給大少爺與林莊主。我家公子明日便走。麻煩姑娘送飯菜來了,食盒給我吧。”
  明日就走?茗仙失望極了。但她隻是個婢女,也做不得主。想起雪地中賞梅的那抹翩翩身影,她眼睛一轉,並不把食盒交給劍聲,提了食盒徑直走進房中。莫若菲正在看書,明亮的天光從糊了白色棉紙的窗戶上映在他臉上,膚色晶瑩,人如玉雕一般。她又看得癡了。
  劍聲無可奈何的跟進屋,大力的咳嗽幾聲說:“茗仙姑娘,食盒放桌上就行了。”
  茗仙臉一紅,想著這個玉似的公子明兒就走了,顧不得劍聲烏雲密布的臉色。趕緊把菜取出來擺好,瞟著莫若菲急聲說:“今日的菜式是奴婢特意為公子端來的,希望公子能喜歡。”
  莫若菲嗅得熟悉的香味,詫異不已。他走到桌旁看了看,擺了擺手止住劍聲攆人。
  桌上擺了四菜一湯。菜膽花雕醉仙雞,翡翠雲耳炒雙蚌,金銀蒜蒸白魚,什錦拚花鮮蔬,老參燉雪蓮湯。色香味俱全,香濃滿桌。
  莫若菲越看菜品越奇怪。他坐下挾了筷子嚐了,抬頭微笑著問茗仙:“菜的味道真特別,都是望京的名菜。怎麽,本地廚子也能做望京的菜式?茗仙姑娘真是有心人。”
  “公子喜歡就好。這是從望京新請來的大廚,平日時他隻為五小姐做菜呢。茗仙想公子是望京人士,肯定相吃一點家鄉菜,這才央求滿大師做了。”茗仙被他的目光與笑容激得心又一次怦怦亂跳,她喜滋滋的想,不枉她求了滿大師這麽久,還許願為滿大師做雙鞋。
  “難怪味道這麽熟悉,原來是望京多寶閣滿大師的手藝。聽聞林莊主膝下有三位少爺,一位小姐,怎麽又有位五小姐呢?還如此受寵,特意請來滿大師為她一人做菜?茗仙姑娘可知曉原因?”
  他的聲音溫柔誠摯,看向茗仙的目光溫柔得似要把她溺斃了。茗仙腦袋像煮沸了的漿糊,冒著她自己都看不清楚的泡泡。當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沒費多少工夫,莫若菲便知曉了花不棄從乞丐到丫頭,從狗娘養的再成為莊主義女的所有事情。
  待茗仙走後,莫若菲從懷中取出一幅畫像。畫中明月高懸,丹桂飄香,一美貌女子抬頭望月微笑。畫筆傳神,美人裙袂被晚風帶起,似嫦娥欲奔月而去。與禦史陳大人快馬送至藥靈莊的畫像一模一樣。
  緣份這個詞很奇妙。
  莫若菲腦子裏閃過了這句話。
  他回想遇到花不棄的那一晚她的神態言行,驀得嗬嗬笑了起來。
  劍聲不解的問道:“公子為何這般高興?”
  莫若菲點了點畫像道:“若非茗仙提及,少爺我差點就錯過了。那日天色太暗沒瞧得清楚,白天她臉上還圍著布巾,滿是泥汙煙墨,我便沒往這處想。如今細想來,花不棄有時的神態還真的與夫人相似。”
  劍聲大喜道:“公子是說林莊主新收的義女,五小姐便是咱們要找的人?”
  莫若菲胸有成竹的笑道:“七王爺在西州府尋人的事已經傳揚開來。一個收留了七年的菜園打雜丫頭會突然被林莊主收她為義女,這事本身透著蹊蹺。劍聲,你執了名刺親去,否則林莊主不會見咱們。記得莫提畫像之事。”
  “劍聲明白。”劍聲應下匆匆出了房門。
  莫若菲微笑著看著畫像,突然起在藥靈莊大門口花不棄的話來。他眼裏透出濃濃的興趣,喃喃說道:“要是在肚子裏罵我是禽獸,你就是狗娘養的!真真狡猾的丫頭,以為本公子是白被罵的麽?!”
  名刺長三寸寬一寸,雪白的邊子上燙有銀線。正中印有一枚朱紅方圓錢幣印記。
  林老爺看著手裏的名刺激動著胡子微顫,他深吸口氣和藹的問道:“你家公子可是望京莫府的莫公子?”
  這樣的反應早在劍聲意料之中,他笑咪咪的回道:“我家公子正是望京莫府的少東家。多謝藥靈莊替小的治傷。公子想當麵向林莊主道謝辭行。”
  天下最有權的人自然是宮禁大內的皇帝陛下。最有錢的人有四大世家,飛雲堡雲家,明月山莊柳家,江南大賈朱家,以及望京莫府。
  四大世家除經營家族的傳統生意外,同時經營皇家的生意。飛雲堡經營的是刀劍馬匹,走的是軍中的路子。明月山莊柳家經營官窯瓷器。江南朱家專供絲綢茶葉。望京莫府則因地利得勢,京城中的生意十停中有八停有莫府的影子。皇親國戚,朝中大臣在這些生意中占幹股的不少。因而莫府雖沒有直接插手內務府的生意,卻將官銀調運權拿到了手。各地稅收官銀,軍中餉銀調撥都通過莫家的方圓錢莊調運。隻要是帶了這個朱紅方圓錢幣標誌的錢莊開出的銀票,天下所有的錢莊都能兌現。
  林老爺的眼睛漸漸亮了。他咋就運氣這麽好呢?七王爺要找人,偏偏花不棄就和畫像中的夫人神態相似。他想結交權貴,偏偏上天就把與京中權貴熟絡的這位主送到了他麵前。
  “聽小兒道小公子傷勢已然全好,請代為轉告你家公子,今晚老夫設宴相請,為公子踐行。”林老爺微笑著想,藥靈莊想要擴張生意到望京城,少不得莫府這位少東家相助了。
  林老爺要討好望京莫府的少東家費盡了心思。他細細問了西院婢女們莫若菲的口味,聽茗仙提及莫若菲對滿大師的手藝極為滿意,林老爺不禁有些得意。原本為花不棄請來的廚子意外對了莫公子的胃口,沒有浪費他的銀子。
  桌上除了滿大師精心燒製的望京名菜外,林老爺又加上了藥靈鎮的特色菜。
  “山椒烹穿山甲,野菇燉蛇羹,蜜炙熊掌是本地特色。莫公子遠道而來,嚐嚐味道如何?”林老爺介紹完又拿出自己親自泡藥酒。
  莫若菲微笑的用銀勺舀了勺蛇羹吃了,再飲了口藥酒,俊臉瞬間湧上一層緋紅色,細密的汗沁了出來。他嗬嗬笑道:“山野之氣撲麵而來,的確是好東西。與之相較,望京城的名菜倒失了自然。多謝林莊主替在下書僮治傷,他日如有機會前來望京,請讓在下一盡地主之誼。”
  說到這裏林老爺便笑著問道:“莫公子武藝驚人,聽莊中劉管事提及過。踏雪無痕的輕功,轉眼就將他拋在了身後。也虧是如此,才能尋回調皮離家的小女。隻是為何書僮會受重傷?是何人敢在藥靈莊的地頭犯事?”
  他本是想進一步拉近關係。莫若菲聽到提起不棄,眼裏飄過一絲笑意。他飲了口酒道:“不瞞莊主,在下與書僮前來西州府是有事在身。抄近路過林子時遇到了冬熊,一公一母甚是凶猛,劍聲不慎被公熊拍得一掌。在下將兩副熊膽喂他吃了,保住了他一條命。又幸得大少爺親自醫治。隻是便耽擱了些時日。”
  林老爺果然心切,微笑道:“我藥靈莊在西州府也算有幾分顏麵,不知莫公子入西州府所為何事,如需藥靈莊相助,不妨言聲。”
  莫若菲往左右看了看,林老爺一個眼風瞟去,侍候的小廝婢女悄無聲息的退下。莫若菲神秘的壓低了聲音道:“難道藥靈莊還沒有收到望京城的消息?七王爺要找一個小女孩。”
  林老爺心頭一緊,不動聲色的說道:“西州府州府衙門各縣衙,世家大族都接到了一幅畫像,藥靈莊也接到一幅。道是七王爺欲尋個小女娃。隻是不知道這孩子與七王爺是什麽關係?莫公子此來也為這事?”
  莫若菲隨口吟道:“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是七王爺十來年前的一段情事。”
  難道不棄真是王爺的孩子?流落民間的郡主?林老爺興奮得滿臉通紅,兩眼放光。
  睨了他一眼,莫若菲便以憂傷的語氣說起了一段十幾年前的往事。
  大意是七王爺春日郊遊狩獵口渴路經一座莊園討水喝,邂逅了一位少女。七王爺春心蕩漾一頭栽進了萬年大坑。他隱瞞家世冒充良家子與少女約會,豈料三月後少女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七王爺府中正妃乃皇帝陛下賜婚。府中幾位側妃侍妾卻是王爺自娶。這幾位偏生都有一處地方與那位少女相似。據說七王妃正是因此鬱鬱而終。得知王爺愛好,一年前有人獻了這畫像欲討好王爺。畫中的夫人正是那位少女。
  一見之下勾起了七王爺的相思惆悵。打聽消息後才得知,那少女本是西州府人士,因不滿家中定親偷逃至望京城,後家人尋來將她帶回了西州府。少女未婚先孕產下一女。家人將孩子拋棄後逼她成親,她被迫嫁人後不到一年就憂鬱而亡。
  七王爺掐指一算,懷孕時間正是他與少女情投意合時。想到居然還與心上人有孩子在世間,便令畫師複製少女畫像,發往西州府尋人。
  莫若菲長籲短歎,把故事喧染得憂傷感人。想到為七王爺尋回了遺孤,藥靈莊便從此靠上了七王爺這棵大樹,林老爺喜形於色。
  看到林老爺神情,莫若菲話風一轉道:“其實那位夫人與在下卻也有些淵源。”
  林老爺一驚道:“莫非……”
  “正是,那位夫人名字中便帶有一個菲字!在下名若菲,未取表字。這若菲二字是家父親取,實是他老人家的情深所致。那位夫人幼年在西州府時便與父親大人相識。隻因祖母為父親定有親事才娶了我母親。父親念念不忘那位夫人。以至於在下出生後,便取了這名字紀念。”
  莫若菲說著便從袖中取出那幅畫像展開。與林老爺手中畫像的區別在於,他手中的這幅畫袖珍小巧,更精致更傳神。他感歎道:“這是家父親筆所畫,有人瞧見後臨摹了一幅去討好七王爺。”
  事情直轉而下,聽得林老爺目瞪口呆。七王令以畫像尋人,而莫府之人卻是親眼見過那位夫人的。若要辨別真假,莫府說的話便有足夠的份量。
  “不瞞林莊主,那位夫人當時逃婚至望京,住的莊子正是我莫府的別苑。當日那位夫人的家人能尋來,也是家母氣憤之下通報的消息。如今家父亡故,而七王爺知曉此事後對莫府恨得牙癢。我此番前來西州府正是想尋這位夫人的遺孤以消七王爺怒氣。在下五歲時曾在別苑見過那位夫人,如果見到她的女兒,定能認出來。”莫若菲說完衝林老爺笑了笑。
  若把不棄領來讓莫若菲一見,萬一被他說是假的,花的銀子和心血就扔水裏了。如果不讓莫若菲見不棄,將來他知道此事後,定位對藥靈莊怨恨。得罪了莫府,將來又如何是好?莫府用不著正麵與藥靈莊為敵,隻消插手藥材生意,藥靈莊單靠收取診金斷然維持不了莊上幾百口人的生計。林老爺心頭惴惴,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莫若菲歎了口氣道:“過了這麽多年,誰知道那孩子是死是活。死了倒也罷了,若是活著,我莫府交不出人來,七王爺必定遷怒莫府。不過……”
  他語氣一變,臉上瞬間罩上層冷意:“如果有人敢搶在我莫府之前,且以假亂真,我莫府定不會袖手旁觀!”
  林老爺進退不得,隻覺得杯中藥酒甚為苦澀。
  “哎,酒飲多了。林莊主莫要見怪。聽說西州府有人已尋到了那孩子。在下明日就啟程前往州府。是真是假,一見便知。天色已晚,在下先告退了。”
  莫若菲瀟灑的起身,施施然走了。留下林老爺獨自在花廳怔然無語。
  坐了半天,他站起身直奔內院而去。
  天上漸漸又飄起了細雪點子。院中紅梅如火怒放,紅白相間甚為好看。
  劍聲收拾好行李,不甘心的問道:“公子,為何不直接點明?若那五小姐真的相似,咱們帶了她走,自然少不得藥靈莊的好處。他單送五小姐去望京,別人也會送相似的少女,哪有咱們莫家送的更有說服力?”
  莫若菲悠然的欣賞著紅梅,輕笑道:“劍聲,商人逐利,一定是要從中得到最大的好處。咱們求上藥靈莊,怎比得上他乖乖把人送來強?那故事真假摻半,林莊主這隻老狐狸不過半信半疑。望京莫府這棵大樹他想抱的話,自然會乖乖領著花不棄來送別!好瞧著咱們的神態去區分真假。”
  話才說完,便聽到院中有了動靜。
  莫若菲轉頭一瞧,林莊主領了大少爺玉泉和一位小姐打扮的人自回廊走來。他目力甚好,細看之下,心頭猛然震動。
  這是花不棄?
  她穿著件白色縫銀狸皮的短襖,係了綠色的裙子,披著白狐皮鬥蓬。團團銀色的毛隨風拂在臉上。她長得並不美,長年在菜園子裏勞作皮膚呈健康的麥色。那雙眼睛與她的臉極不協調,像兩顆鑽石陷在一塊泥餅子上。明明不甚好看的臉卻有著令人難以忘卻的光芒。
  不棄也瞧見了莫不棄,心又咚咚的重重跳動。這個妖孽!長得漂亮就算了,偏偏還穿著如此華麗。右衽袖口與袍邊用金絲銀線繡就的花朵密密綴著,一件平常的素白色繅絲棉袍被襯得熠熠生輝。可是,他穿在身上真好看哪!難怪莊子裏的婢女成天念叨著他!不棄不屑的輕撇了下嘴,轉瞬間又回到隻噙得一絲淺笑的端莊模樣。
  她並不知道,這個小動作下,她的眼神再不是平靜無波。整個人在莫若菲眼中瞬間變得極為生動。
  待到走近,林老爺嗬嗬笑道:“當晚大雪,若不是莫公子於山中尋得小女,恐早被凍死了。所以攜小女前來向莫公子謝過贈衣相救之恩。”
  不棄噙著絲羞澀的笑容,斂衽行禮細聲細語地道謝。一舉一動端莊文靜。
  莫若菲看戲看得大呼過癮。
  初見不棄她還是丫頭打扮,布巾圍了頭臉邋遢落魄。今夜換了身衣裙就變成了懂禮節的閨秀。雪山中她的眼睛瞪著他時,像黑夜裏的野狼,現在是馴良無辜的小鹿。背她下山回頭時,她張大了嘴狂笑隻差沒咧到耳根了,現在薄嘴皮兒隻抿出蘿卜絲兒那麽細的淺笑。
  大家都演戲,他自然不例外。還了禮後,莫若菲肆無忌憚的盯著不棄瞧。似發現了什麽,緊接著又皺了眉搖了搖頭。
  一驚一乍直看得林老爺的心七上八下。
  莫若菲輕聲自語道:“怎的有些眼熟,可惜了。”
  這話一說出口,林老爺渾身如浸雪水之中。莫若菲的意思是不棄不像?他脫口而出道:“可惜什麽?”
  “哦,五小姐的神態與那位夫人極相似。可惜沒有遺傳到夫人的美貌。長得不像,可惜了。”莫若菲微笑著解釋道。
  不是她嗎?那她接下來該怎麽辦?帶了陶缽逃走!不棄瞬間下了決定。
  林老爺嗬嗬笑道:“你們先回吧,老夫與莫公子還有事相商。”
  林家大少爺同莫若菲拱手道別,帶著不棄離開西院,轉過身滿臉都是失望之色。
  莫若菲著看著不棄的背影,壓住了心裏的喜悅。她是他見過的,神態最像那位夫人的女孩子,除了那雙眼睛。他自己長得美,平時不知多少美人傾慕於他。方才卻被不棄的眼睛閃了神,竟比他見過的美貌女子印象更深。他為何會有這種為女子失神的時候?莫若菲飄過絲疑惑,不覺怔了怔。
  “莫公子?”林老爺眼中也起了疑惑。莫若菲望著不棄的背影微怔的神色讓他覺得此事有古怪。難道不棄是真的像,而莫若菲是故意說她不像?他笑著又喚了莫若菲一聲。
  回頭瞧到林老爺眼中的狡黠,莫若菲便知道自己失態了。他嗬嗬笑道:“藥靈莊在西州府頗有聲望。藥靈莊景致很美,數代苦心經營方才有這樣的氣派!要維持這樣一個大家族,都不容易啊!”
  這聲感歎像根刺戳到了林老爺心中的痛處。藥靈莊單靠診金是斷難維係的。藥靈鎮靠山,田產大都種著藥材,可以說是西州府產藥材的大戶。靠經營藥材,製丸藥出售漸漸的有了今天的藥靈莊。
  每年的收入除供莊裏花銷外,還要應付知府黃大人一流的壓榨。看似家大業大,轉瞬間卻有莊毀人亡的危險。所以林老爺一心想靠上七王爺,同時也謀劃著讓藥靈莊走出西州府,把藥店開到望京城裏去。
  莫若菲一句話便讓他打消了獨自送不棄到七王府的計劃。如果能和莫府達成同盟,七王爺又知道他收了不棄做幹女兒。這對藥靈莊來說,才是兩全其美的辦法。昨晚老夫人思慮再三下了這個決定。
  林老爺想到此處嗬嗬笑道:“不瞞莫公子。藥靈莊想在望京城中開藥店,老夫想請公子相助。”
  棋局重新由自己掌控,這種感覺好極了。莫若菲微笑著推辭道:“望京城中大的如同濟藥店,回春堂藥店都有從前的禦醫相助,與宮中太醫院關係匪淺。藥靈莊在西州府名氣尚可,想在望京城站住腳怕是不易。莫府經營錢莊,於藥理一事卻是不熟。”
  林老爺氣得差點不顧老夫人的叮囑。莫府的少東家看上去兔兒爺似的,怎地這般奸狠?明明自己都退了一大步,他卻步步緊逼。他控製著心頭的怒氣,盯著莫若菲輕描淡寫的亮出了底牌:“既然莫府幫不上忙,老夫也隻好另覓途徑。莫公子說不棄不像那位夫人,恐怕隻有七王爺才看得最清楚。老夫已寫信告之禦史陳大人,過完元宵節便送不棄去望京。”
  他也在賭,賭剛才看到莫若菲的失態,賭他望京莫府心急尋到那位夫人的遺孤。
  莫若菲似閑閑的賞梅,林老爺似悠閑的看雪。兩人都等著對方投降。
  風靜靜的從庭院中吹過,幾片紅梅被吹落枝頭飄落下來。莫若菲身形一轉,轉瞬間將落梅抄於手中。幾點嫣紅已然開謝,像倦怠的美人悄然入睡。
  “林老爺,你瞧這梅遠望似火如彤雲。看似生機昂然,其實多已開敗。若再經寒風苦雨,便零落為泥。大雪茫茫庭園素淨,天氣轉暖,就化為汙濁。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到花謝再悲哀。幼時於別莊中初見那位夫人時,若菲驚為天人。夫人也甚為喜愛若菲,相處甚歡。若菲對那位夫人印象深刻,至今仍記得她的喜好裝束。每逢王爺前去別莊,夫人總會特意梳妝。”
  莫若菲感歎風花雪月時,林老爺覺得藥靈莊就像莫若菲掌心捏著的那幾片蔫了的梅花瓣。心驚肉跳時又聽到莫若菲感歎那位夫人,語氣中卻是退了一步。林老爺暗暗擦了把冷汗,順著莫若菲的語氣道:“若是莫府尋著那孩子,細心調教兩年,想必王爺會更喜歡她。”
  兩人轉過頭,互換了個眼神,便達成共識。
  不棄交由莫若菲調教,隻會越來越像那位夫人。藥靈莊在京城開藥店一事自然得到了莫府支持。
  你好我好大家好,生意就這樣做成了。
  正著急想溜的不棄聽到這個消息後沉默了。再三表示完自己對林府的大恩不忘後,她獨自在房中對著陶缽出神。
  兩個家族都為她規劃好了美好前途,由不得她反對。
  “反正我也極想去望京瞧瞧。不知道這裏的皇宮會否與北京的紫禁城一樣。”不棄臉上漸漸浮起笑容來。
  十三年的苦日子都過了,還怕什麽呢?
  撫摸著陶缽她就想起莫若菲來。這個美得讓她流口水心跳的男子突然之間失去了吸引力似的。不棄鄙夷的想,他也就是個長得漂亮的商人罷了。
  第二天,不棄帶著花九傳給她的陶缽和極簡單的行李上了莫若菲的馬車。一應衣物飾品都沒帶走。莫若菲要全新打造於她,對藥靈莊的那些東西不入眼。紅兒綠兒跟著她走了,莫府不缺婢女,林老爺卻一定要留自己的眼線在不棄身邊。莫若菲沒有拒絕。
  馬車緩緩駛離藥靈莊。不棄掀起窗簾望著藥靈鎮熟悉的景致,遠遠望著那片亂墳崗久久不語。
  眼裏漸漸充滿了悲傷。九叔,我這回真的去了望京了,你一定是高興的對嗎?
  馬車寬敞而華麗。裏麵用獸皮鋪得軟和。莫若菲靠在金線繡牡丹錦條枕上微笑著觀察著不棄。看到她眼裏的神色,他突然有些不忍。轉念又想,當郡主也比她留在藥靈莊強,自己縱有目的,對她也有好處。在馬車駛上官道,藥靈鎮隱在大山之後才閑閑的問道:“你知道你為什麽去望京嗎?”
  “老爺說我和畫像裏的夫人神態相似。其實我長得可不像她,當心竹籃打水一場空。”不棄放下了轎簾,從楠木小幾上拿起塊黃金糕邊吃邊回答。與莫若菲雪山共處一夜後,她覺得在他麵前裝淑女沒意思。
  莫若菲隻覺得有趣。這丫頭總能顯示出她不同於尋常丫頭的一麵。他突問道:“你真的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
  不棄心裏一跳,眼也不眨的回道:“我和九叔討了五六年的飯,知道什麽人看上去是能施舍銀子的,也知道什麽樣的人把饅頭扔了也舍不得給我們吃。”
  她的意思很明白,從小過苦日子看人臉色過日子,她懂得的東西比尋常人家的十三歲孩子多得多了。
  莫若菲怔了怔,腦子裏突顯出一個身影來。他搖了搖頭扔開這道影子,慢條斯理的說道:“奇貨可居。你知道這句話的意思麽?我莫府有求於七王爺,你就是我送出去的禮物。我有法子讓你飛上枝頭當鳳凰,也自然能拔光你的羽毛。收起你的一切小聰明,你的命從現在起就是我的了。”
  不棄沉默片刻後道:“聽話就有飯吃的意思?”
  莫若菲嗬嗬笑道:“你是個聰明的丫頭。當郡主對你也有好處。大家目的都一致,何苦自討沒趣?”
  不棄眨了眨眼嗬嗬笑了:“是啊,當郡主有人待候,吃香喝辣穿綾羅綢緞,再好不過了。多謝莫公子大恩。公子果然給不棄打了個金飯碗!”
  低頭揩掉嘴角的糕屑,她瞟了眼一旁的包袱。錦盒裏的陶缽是她唯一感覺溫暖的東西。

  似是故人來
  西州府往東,高聳入雲的大山漸漸俯低了身體。山坡像美人噙得溫柔的眼波,綿綿延伸。
  馬車上的生活很無趣。莫若菲有時會帶了劍聲騎馬,偶爾還會射下幾隻飛鳥。讓他奇怪的是,明明不棄是個靈精古怪的丫頭,坐在馬車上卻從不喊一聲悶。這讓他頗有點懷念在雪山山洞中與不棄相處的時光。
  這日外麵下起了雨雪,層層綿綿披頭蓋臉的撲來。道路泥濘,莫若菲失了騎馬的興致。坐在馬車裏對著沉靜的不棄無趣得很。他起了玩心,微笑道:“不棄,變個戲法給你瞧。”
  戲法?魔術?不棄揚起臉等他說下去。
  莫若菲手裏把玩著一隻小金桔,在不棄眼前晃了又晃,然後拍了拍手,小金桔轉眼從他掌心消失了。他手掌一擊,故做詫異道:“怎麽不見了呢?跑哪兒去了?”
  不棄平靜的說:“你袖子裏。”
  莫若菲的笑容凝固了。他吃驚的看著不棄,這丫頭不會武功,怎麽有這麽好的眼力?
  不棄懶洋洋拿起隻小金桔放在掌心,伸開手掌,小金桔不見了。“去哪兒了呢?”
  同樣的問話惹得莫若菲笑了:“你袖子裏。”
  “錯!”不棄靠近了莫若菲,手做勢在他懷裏一掏,攤開手掌,掌心正托著隻小金桔,她得意的撇了撇嘴說道:“是在你懷裏。”
  莫若菲眼神一冷,伸手擒住她的手腕寒聲道:“你從哪裏學來的偷技?!這招順手牽羊使得不錯啊!”
  說著手扯住不棄的腰帶一劃。腰帶斷裂,衣袍自腰間鬆敞開,一隻繡花荷包掉落在不棄腳下。
  他拖著不棄的手往身前帶,臉湊得近了,額頭抵著她的額,盯著她的眼睛一字字問道:“你從哪兒學來的?”
  自然是前世當小偷時練出來的。這一世她沒有別的技藝,無事時卻將偷技練得爐火純青。
  想起前世,不棄眼裏慢慢蓄滿了淚。練偷技很難,練不好的時候,山哥最愛用枯了的細竹枝條抽她的手。竹子最細最韌的枝條,抽在手背上能痛得她開跳。
  傳說中練偷技練到最高境界是用一個木人掛滿六十四個鈴鐺。東西偷走而鈴鐺不響。這是傳說中出神入化的偷技。不棄能用刀片在十秒鍾內單手削掉蘋果的皮而皮不斷,能從兩層染了墨的紙中抽走中間的白紙,手指不沾半點墨跡,也算是偷兒中的翹楚了。
  然而她剛才從袖中抖出藏著的小金桔,靠近莫若菲從他懷裏偷走荷包的動作卻被他發現了。不棄惡狠狠的瞪著他,這個人能看透她的心思,能看破她的出手,他簡直就不是人!
  “說!”莫若菲如玉雕出的精致五官也蒙上了層陰狠之色。
  “你要捏斷我的手麽?!你不知道我是乞丐出身?我跟著九叔學的!乞丐偷東西很稀罕嗎?”不棄痛得大吼出聲,眼淚噙在眼裏死命忍著沒有掉下來。
  她的吼聲拉回了莫若菲的神智。過了這麽多年,那時的回憶居然又清晰的回到了腦海中。莫若菲歉然地鬆開了不棄的手。看到細小的腕間浮現出幾道青紅的淤痕,他從案幾小抽屜裏拿出瓶藥油,拉過不棄的手腕用藥油揉搓。他輕歎了口氣道:“對不起。看這手法有些眼熟,叫我想起從前一些事了。”
  不棄哆嗦了下,慢慢低下了頭。他的手法也很眼熟,也讓她想起從前的一些事了。
  莫若菲以為她疼,語氣更加溫柔:“一會兒就不痛了,揉散了就好。”
  “多謝公子。”
  被無意中勾起了回憶讓兩個人都沒了再說話的心思。莫若菲閉上眼睛靠在軟枕上假寐。不棄也靠著馬車的車廂壁閉著眼睛養神。表麵平靜的麵容下,她的心猶如被扔進了沸水中。
  她清楚的記得前世最後的那一個夜晚。村子裏的狗叫得厲害。院子裏擺了流水席,傻子正在向村裏人敬酒。
  山哥在院牆外接應她。廁所就在豬圈裏麵。她借口解手繞過豬圈翻過了院牆,坐上了山哥的摩托。
  那晚的風很大,吹得滿天烏雲遮住了月亮。酒席間的笑鬧聲漸漸拋在了腦後,她隻聽到自己的心跳,還有摩托車發動機的聲音。
  一瞬間似乎有一世那麽長,她遠遠的聽到了人們的叫喊聲,傻子的哭聲。風裏傳來的腳步聲和同樣的摩托車發動機聲音清晰入耳。
  “抱緊我!”
  她下意識的抱緊了他。扭過頭去,身後不遠處出現了陣陣摩托車的光影,嚇得她渾身發抖。山路拐彎的時候,她望著黑漆漆的山溝溝,手一鬆,人便朝山崖下飛了出去。
  “啊——”不棄無意識的尖叫出聲。
  “不棄?!”莫若菲伸手搖了搖她的肩膀。
  仿佛還是無盡的黑暗,失重的身體不停的往下墜落。不棄心裏恐懼到了極點,手腳亂揮,聽到脆生生的聲響,肩膀傳來被緊掐著的痛楚。
  “花不棄!”莫若菲大吼。
  花不棄?不棄像觸電般劇烈的震動,徹底清醒了。她睜開眼睛,看到莫若菲右臉頰紅了紅,她又嚇得呆住。她剛才夢魘時打了他一巴掌?
  莫若菲瞪著她,眼裏翻滾著怒氣,低聲吼道:“你發什麽神經?!”
  不棄又是一抖,半晌才哆嗦著道:“對不起,我做噩夢了。”
  “哼!”莫若菲鬆開手,沒好氣的說,“若非如此,我早十個巴掌打回來了!做什麽夢了?”
  “夢見……有熊來吃我。”
  “是夢見熊,還是夢見了……豬?!”
  “我沒罵公子是豬!”
  莫若菲又氣又笑的看她那可憐樣兒,白了她一眼道:“本公子白挨了一巴掌還沒叫委屈,你裝什麽可憐?!”
  不棄心虛的看著他,低低的說:“你打回來好了。”
  “我一巴掌扇下去你就成豬頭了。對了,我看你這手偷技是從小就練著的吧?公子我試試你的手藝。”莫若菲來了興趣。他拿起五個小金桔,當不棄的麵放進了懷裏,閉上眼說,“盡你的力來偷。”
  “不棄不敢。”
  莫若菲歎了口氣道:“外麵雪大,坐馬車裏沒什麽好玩的。試試吧,能不讓我覺察而把五個桔子拿到手,本公子有賞。”
  不棄沉默了會兒說:“五個桔子,五兩銀子。偷得一個賞一兩,我想攢點私房銀子成不?”
  有意思的丫頭!不僅迅速地做出決定,還朝著自己有利的方向提條件。莫若菲閉上了眼睛,嘴角露出絲笑容:“好。我會閉著眼睛裝睡。”
  就算閉上眼睛,他也能感覺到不棄的動靜。轎簾似乎被她拉開了,寒風夾著雨雪撲麵而來。小丫頭還挺懂策略,知道在靜止的空間內動手的話,更容易被覺察。莫若菲嘴角的笑容更深,這時,他感覺到不棄向他靠近,她身上帶著股雪雨的清洌氣息,就像她的衣飾,白衣綠裙,婷婷如水仙。他的鼻子突然有點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就在同一時間,他聽到不棄笑著說:“公子,我偷到手了。”
  這麽快?莫若菲睜開眼睛,不棄笑咪咪的捧著五個小桔望著他。
  “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公子看懷裏的桔子還在不?”
  莫若菲伸手往懷裏一掏,果然五個桔子已不見了。他驚喜的看著不棄,嗬嗬笑道:“好身手!是我打噴嚏時下的手?”
  “公子說不睜開眼睛,你有武功,不棄的靠近你肯定能察覺。你有防備自然能注意到些微變化。我隻好扯了根頭發靠近你時捅你的鼻孔。你一打噴嚏,身體有動靜,就能掩蓋住我動手了。若你睜著眼睛,我是偷不到的。”
  “聰明的丫頭。不過,公子我想告誡你一聲。不到非出手時,莫要再出手。你要記住,你此往望京的目的是做郡主。這些下三流的技藝莫要展露人前。”莫若菲微笑的看著不棄,不知為何,湧出了一種親切感來。
  “不棄明白了。五兩銀子。”
  莫若菲哈哈大笑,把那隻荷包往不棄懷裏一擲道:“裏麵的金瓜子都賞你了。”
  不棄驚喜的打開荷包,金燦燦的十來枚金瓜子倒在掌心閃閃發亮。她激動的想,終於擁有第一桶金了。
  她偷瞄了莫若菲一眼,見他玉麵含笑盯著自己。她嘿嘿笑了笑將荷包放進了懷裏,高興的說:“公子顯然也會偷技的,可不許把荷包偷走了!”
  “放心吧,不會偷你的。”莫若菲柔聲說道,他望著不棄數著金瓜子眉開眼笑的模樣心頭一動,又想起了那個跟著自己長大的女孩子,“從前我帶了個徒弟,得了一點點賞錢就跟你一個樣。一遍遍數個不停。她有個青蛙儲蓄罐子,最喜歡曬太陽的時候把錢全部倒出來數。那眼神恨不得把一塊錢看成十塊!嗬嗬,有趣得很!”
  遠方天際有滾滾雷聲隱隱傳來,沉悶而重。不棄像躺上碾台的小黃豆,被沉重的石軲轆重重的碾過。想跑動不了腿,想喊已張不開口,瞬間便被石滾子碾得腸開肚破魂飛魄散。她的手僵硬的攤著,手指抖啊抖的,幾枚金瓜子從她指縫間抖掉了。她看著掉落的金瓜子想去拾卻怎麽也動不了。他會看出她的怪異反應,他一定會看出來!你要把金瓜子撿起來,馬上撿起來!不棄無聲的命令著自己。
  時間很短,似乎隻有一霎那的凝固,不棄卻覺得過了一生一世。她努力的掙紮著,想要掙脫綁住她的壓力。
  花不棄,你真的想和他相認再像前世一樣受他控製?你真的想有人在骨子裏還把你當成一個小偷,一個騙子,一個市井女流氓?“啊——”口中驀然發出聲輕響。她清醒過來,馬上低頭去撿掉落的金瓜子。心跳得快要從喉間蹦出來,腦袋麻得沒了別的思想。她咬緊了牙關告訴自己,她是花不棄!盡管手指尖的力量讓她幾乎捏不住輕薄小巧的金瓜子,但她仍清醒了過來。深呼吸後不棄將金瓜子全撿進了荷包裏,嘴裏嘟囔道:“一塊銅板能看成十塊麽?她真傻!”
  是十塊錢人民幣!莫若菲沒看到她蒼白如紙的臉,閉著眼睛猶自笑道:“她很機靈,手很巧,偷東西從來沒有被捉到過。我教她的時候學不好就用細竹枝子抽,學不會就不讓她吃飯。她對我又恨又怕最終還是學會了。我想她一定是極不情願和我在一起生活的。隻是她找不到父母,沒有家,不得不跟著我過日子罷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馬車裏又恢複了靜默。
  不棄抱著膝壓住咚咚狂跳的心。她不敢接話,捏緊了那個荷包蜷縮在馬車一角。
  不用他再說下去了,不棄已經能肯定莫若菲就是山哥。巨大的恐懼壓得她說不出話來,額間竟漸漸沁出一層牛毛細汗。
  難道那日他騎著摩托車也摔下了山崖?他也穿越了?隻不過,他穿到了莫家少爺的身上?她,她的命……不棄死咬著牙,一遍遍告訴自己,絕不要他看出來,絕對不要。她要重活一世。
  山哥比她大十歲,不棄五歲流浪在外時被他撿到,從此就跟著他混生活。她去賣玫瑰花時,山哥就是個小偷。他的偷技很好,有時候對不棄還好。但是脾氣暴躁,她偷不到錢回來總挨他打罵。十三歲時,山哥帶著她加入了一個團夥。從偷變成了盜竊,後來她長大了,山哥讓不棄去騙婚,得了錢就開跑。
  有時候她覺得他是她唯一的親人,是她相依為命的大哥。至少在團夥裏的人把手伸到她胸前時,山哥肯為她攔住那隻手。
  更多的時候她恨著他。他打她打得厲害,曾經不棄將偷到手的錢包又還回那個抱著孩子去看病的婦女身上時,她被他打得鼻血長流。她恨他聽了團夥老大的話讓她去當人鴿子。她害怕,害怕真的把她賣給一個傻子。他當場就給了她一耳光,扇得她嘴都破了,滿嘴是血。又哄著她賭咒發誓說拿到錢後一定會帶她走。
  她常常想,那一晚會不會是她故意鬆開的手,故意落下山崖。
  她受夠了擔驚害怕的日子,受夠了團夥裏的人看她的那種猥褻的目光,受夠了傻子望著她憨笑的模樣。她羨慕街上那些讀書的少女,有家的孩子。她盼望過新的生活。
  是的,這一世是她全新的生活,她絕不會讓他認出她,從此再控製她!不棄的手漸漸的摸到了包袱,她受不了和莫若菲再呆在一輛馬車上。
  “公子,我想去和紅兒綠兒坐一輛車。我,我不太方便。”她低著頭小聲的說道。
  莫若菲從回憶中醒過來,他淡淡的說道:“你是女孩子,的確有些不方便。去和紅兒綠兒坐一起吧。記得我和你說過的事情,不要告訴那兩個丫頭。人多嘴雜,也許你是真的,也許你不是。但我們要的結果是,你就是真的郡主。誰也拿捏不準的事情,你自己一定得把它當真的看。無論年紀,花九撿到你的時間與地點,還有你八分相似的神情。這事情有*分把握,還有一兩分沒有把握,是天意。”
  “不棄明白。”她鬆了口氣,抱著包袱就想叫車停下來。
  “你包袱裏的錦盒中還裝著那隻陶缽?”
  不棄的神經頓時繃得緊了。她緊緊的將包袱抱在胸口,憋了半天才道:“公子,九叔對我有救命之恩,他養活了我。我隻有這個念想,你讓我帶著它好不好?”
  不就是隻討飯的陶缽,這麽緊張做什麽?莫若菲突然想起不棄十三年來的身世和林府曾傳聞的狗娘養的話,心漸漸的變得柔軟起來。“傻丫頭,帶著它好。有了它將來見到王爺,還能有大用處!”
  用來引王爺心酸心疼!不棄在心裏替他說出了這句話來。換了別的,她或許不會爭辯半句,但這是花九的陶缽。不棄抬起頭認真的告訴莫若菲:“這是九叔唯一傳給我的東西。比王爺的憐惜貴重。”
  她的眼神在這瞬間驟然明亮,亮得叫他不敢逼視。莫若菲怔怔的望著轎簾掀起又放下,不棄輕巧的跳下車去,在他眼前消失。他苦笑著想,這丫頭,剛才怎麽就叫他有自慚形穢的感覺。
  車軲轆壓碎了冰雪,吱呀著在官道上行駛。莫若菲挑開簾子,馬車正行駛在彎曲的山道上。雪雨菲菲,天地間呈現出灰蒙蒙的混沌。正如他此時的心情,灰暗而沉重。
  他想起了前世最後的那個夜晚。他聽到她大叫一聲,轉過頭時,她的身影已經被黑暗吞沒。心頭湧起的是痛,是舍不得失去她的痛楚。愣神間,摩托車就衝出了山道,往崖下墜去。那瞬間他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他真不該讓她當人鴿子騙婚。
  醒過來時,他已經變成了莫府五歲的小公子。有師傅教他武藝,有先生教他識字。莫老爺在他十歲時過世,那時起,他就已經能板著臉教訓莫府方圓錢莊裏的大掌櫃們了。
  人人都說莫府的小公子是天生的商人。卻不知道粉妝玉裹的小身體內已經是個在社會最底層摸爬滾打過的成熟男人的靈魂,骨子裏有著地痞的狠辣,小偷的精明。
  這一世好命得讓他驚喜。擁有張漂亮的臉,擁有巨大的財富。他讀書很用功,前世沒有進過學堂,這一世他要學回來。他懂得享受,有錢而不吝嗇。
  他絕不再當市井流氓混混,他絕不再像前世那樣去生活。重生之後,他決定改頭換麵成為真正的莫府少爺。
  書讀得多了,世家大族的規矩從五歲起習慣了。他前世的戾氣不知不覺都淡了,舉手投足間全是貴公子的優雅與風度。可是……莫若菲悵然的望著馬車外密集的雨雪,為什麽今日他又想起了前世呢?
  是不棄的經曆,她的偷技勾起了他的回憶。這讓他的心窩子裏泛起了股酸澀。前世跟著他長大的她就是不棄這麽可憐吧?沒有父母,無法掌握命運。莫若菲輕歎了口氣。莫府一定要得到七王爺的支持,藥靈莊也想找七王爺做靠山。大家不約而同把不棄當成了寶貝。可是,這對不棄來說也是好事情。難不成她真的想一世都當個打雜丫頭?想到這裏,莫若菲的欠疚漸漸的淡了。
  “公子!前麵就是天門關了,離望京還有一日行程!”劍聲興奮的聲音穿過雨雪傳進莫若菲的耳中。
  他微眯了眼睛望著前方高聳入雲的兩座山。山峰拔地而起,像兩道大門擋在前方,所以名為天門關。兩峰夾道形成天塹,是西麵進入望京的最後一道天然屏障。
  莫若菲恢複了往日的鎮定,吩咐道:“天色不早了,過了天門關再打尖歇息。別苑收拾好沒?”
  坐在車轅旁的劍聲笑嘻嘻的答道:“早傳信回去了。公子放心就是!”
  莫若菲放下轎簾,從棉套中提出茶壺倒了杯茶,拿出一卷書安然的閱讀。

  風雪阻殺
  申時,三輛馬車駛近了天門關。
  不棄掀起轎簾昂著頭努力往上看。兩座大山直插雲宵,山頂隱在灰蒙蒙的陰霾之中。近處絕壁如刀,寸草不生。官道隱約成一條羊腸細線被青黑色的巨大岩石牢牢夾住,仿佛一柄鋒利的剪子,隨時能將道路剪斷。
  “好險惡的地方!”不棄喃喃說道。
  紅兒綠兒擁緊了衣裳,隻擠到窗口往外看得一眼便勸道:“小姐,風雪都撲進來了。當心著了涼!”
  不棄望斷了脖子也看不到天空,穀口風勢更急,夾雜著雨絲和雪點打在她臉上,冰涼刺骨。
  她放下轎簾抹了把臉道:“這地方雄偉險峻,我往上瞧著吧,真怕一塊大石掉下來,把咱們壓扁了!”
  “瞧小姐嚇的,這是官道。隻是山峰過高罷了,官道哪裏是貼著山壁走的,能並排走三輛馬車呢。就算掉一兩塊石頭下來,也沒那麽巧砸中馬車,除非是萬斤巨石,山塌了。”紅兒栓著轎簾回頭笑道。
  過了穀口,山勢漸低處卷起陣陣狂風。一層雨雪飄過,吹走了半山騰起的一脈朦朦煙氣,山坡上赫然出現了一群騎馬的黑衣人。
  為首之人全身兜藏在黑色的雨蓬中,胯下黑馬神俊。捉住韁繩轡頭的一雙手戴著黑色的皮手套,渾身散發出孤傲冷意。遠遠看著三輛馬車從穀口奔馳而來,這人抬起了頭,鬥蓬中隻露出半張臉來。尖巧玲瓏的下巴,肌膚欺霜賽雪。被黑色的鬥蓬一襯,自然帶出一種神秘的美來。
  她緩緩抬手,馬鞭指向山下官道上行駛的馬車吐出一個字:“放!”
  她身旁的黑騎霍然出刀,雪亮刀光齊刷刷斬向身邊的繩索。隻聽得轟隆隆響聲不絕,被繩網係住的萬斤山石借著山勢以雷霆萬鈞之勢往山下砸了下去。聲音由變弱,頃刻間如巨雷臨空而落,顫得大地微微顫抖。
  莫若菲正在飲茶看書。山中沉悶的聲音響起的瞬間,他眉頭一皺便聽到劍聲的驚呼:“少爺!有埋伏!”
  山上的黑衣女子聽到山底傳來強行勒馬的嘶叫聲,一抹白影從馬車中似鳥飛起,往後急奔。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輕柔的說:“莫若菲莫公子,誰叫你是望京莫府的獨子呢。射!”
  這聲射字狠絕無情。黑騎動作齊整,翻手取箭,瞬息間數箭齊發,劃破風雨直擊白影而去。
  “斬韁繩,上馬!”莫若菲衝劍聲大喝。目光所及,看到一大塊山石筆直的衝著不棄坐的馬車滾落。他心中大急,輕功施展到了極致。眼見山石已飛起砸下,他顧不得其它,硬生生一掌朝山石擊去。
  石塊的衝擊力豈是肉掌能夠相於抗衡,莫若菲胸口巨震,背部重重的摔在馬車上,生生擊碎了車廂。
  受驚的馬長嘶一聲揚蹄狂奔。他口中噴出一口血來,伸手挾住不棄用盡全力躍到馬背上,自靴中拔出一把匕首揮斷了韁繩。馬一得自由,帶著兩人便往前衝。
  不棄驚得不知所措,慌亂回首,隻看到兩羽長箭射中紅兒綠兒,生生將兩人釘死在馬車上。她張大了嘴,腦中嗡嗡作響。
  “抱緊我!”
  莫若菲的吼聲震醒了她。她顫抖著伸手環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了他背上。多麽陌生的身體,裏麵卻是山哥的靈魂。前世最後一晚的記憶衝進了不棄心裏,兩行淚不知不覺從她眼中滑落。閉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驚恐的夜晚。
  巨石轟隆隆滾落,馬受驚嘶叫,隨從仆役在慘號,箭矢穿透空氣發出尖銳的嗖嗖聲。瞬息之間全部衝進了不棄的耳中。這是怎麽了?她迷糊的看著聽著這一切,腦中一道亮光閃過,不棄霍然驚醒,嘴裏發出一聲尖叫:“九叔的陶缽!”
  她驀地抬起頭,看到劍聲在前方騎著馬揮著劍撥開箭枝。不棄往回看,三輛馬車已被山石砸碎,莫若菲帶著她已然衝出包圍。她突然想起了錦盒裏的陶缽,渾身的血液在這一刻全湧到了頭頂。不棄哆嗦著喊道:“陶缽!我,我要回去!”
  媽的!回去找死!莫若菲胸口巨痛,他偏過頭看到山坡上的那隊黑騎已衝了下來,反手用匕首擊打著馬臀吼道:“來不及了!”
  不棄自然知道來不及了。離馬車越來越遠,她淚眼蒙朧的望向身後,手就這樣情不自禁的鬆開,人從馬上摔了下去。身體摔下的瞬間,她腦子裏閃過一個聲音,命該如此!
  莫若菲隻愣了愣神,回頭一看,不棄已滾落在馬後數丈之外的地上。他氣得連罵的力氣都沒有,正要勒住韁繩回身找不棄,聽到山穀間飄蕩著一個冰冷的聲音:“攔住他!”
  是衝他來的!他看到黑騎越過不棄向他和劍聲追來。此時胸口傳來巨痛,氣血陣陣翻湧,他張嘴又噴出一口血來。回去全部都要死!花不棄……莫若菲低聲咒罵了聲,反身將匕首刺進馬身,伏低了身體任驚馬帶著他和劍聲飛一般往前急馳。
  速度過快,以至於他眼中的山已化為青黑色的影子,雨雪打在臉上針紮般的痛,耳中隻聽到蹄聲得得。山石衝擊造成的內傷讓他有些恍惚,他仿佛又回到前世最後的那個夜晚,她鬆了手,從他身後墜向無盡的山溝中。酸澀的感覺勝過了胸口的痛楚,花不棄握著五個小金桔得意的笑容在他眼前晃動,讓他舍不下她。
  莫若菲大喊一聲:“劍聲,出穀!”
  天門關的另一頭有莫府的人等著接應。隻要拖到人馬前來就行!莫若菲握緊了匕首,用力一勒馬,人趁勢掠起,揮動著身上的白色狐裘往後擊去。追趕近身的一名黑騎沒想到他會折身回轉,被狐裘兜了個正著,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踹落下馬。
  莫若菲用力在馬身上一蹬,去勢更急,瞬間從兩名黑騎間掠過,匕首無情的劃過,帶起一蓬血雨。
  霎時,莫若菲便陷入黑騎的包圍。他遠遠的看到不棄踉蹌地往馬車跑,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要帶了她離開。
  山坡上的黑衣女子不屑的哼了聲道:“找死!”
  目光所及,她也看到了馬車旁嬌小的身影。原來是為了這個丫頭!黑衣女揚了揚下巴,催馬從山坡上奔下山,衝著不棄而去。
  “不棄,躲開!”他陷在黑騎包圍中看到這一幕禁不住大聲喊了起來。匕首刺進一名黑騎的胸膛,他搶了馬就往不棄奔去,背心涼涼的被劃了一劍,痛得他皺緊了眉。眼睛卻死死盯著奔向不棄的黑衣女。
  不棄看到了也聽到了,找到錦盒的驚喜霎時被恐怖代替。她的牙齒嚇得打顫,腿似動不了似的,眼睜睜的看著黑衣女騎著黑馬朝她衝過來。
  “九叔,九叔……”不棄無意識的喊著花九的名字。她想要勇敢一點,想要轉身就跑,她想的,就是做不到。
  “莫若菲!你是自尋死路!”黑衣女哈哈大笑道,馬鞭揚起卷向呆若木雞的不棄。
  “不棄!”莫若菲吐出一口血,眼睜睜看著黑蛇般的馬鞭無情的落下。
  眼看馬鞭就要挨著不棄的身體,長鞭突然斷成了兩截。與此同時,一支羽箭狠狠的釘在地上,勢道未消,尾端猶在微顫。一道黑影從山上迅急閃過,來人摟住了不棄的腰掠起穩穩的站在了道旁的山岩上。
  黑衣女猛的勒住馬,怒道:“來者何人?!”
  她與莫若菲同時望向那個神秘人。
  那人輕輕將不棄放下,懶洋洋的站直了身體。他穿著黑色緊身箭袖衣衣,背負箭囊,手挽長弓,黑巾覆麵。露在外麵的眼睛冷冷的看著他們。
  黑衣女手一揮叫道:“殺了他!”
  話音未落,那個黑衣男子一箭射出,正揮劍砍向莫若菲的一名黑騎應聲倒下。
  黑衣女怒極。她冷笑一聲並不攻向莫若菲,拔出腰間配刀卻向不棄斬下。隻要引來莫若菲相救,他就跑不掉了。一股大力突然衝擊而來,神秘男子又是一箭射在她的刀上。手被震得虎口發麻,配刀被擊落在地。
  莫若菲此時已奔近了,神秘黑衣人似笑了笑,抓著不棄朝莫若菲馬上一拋,低聲喝道:“你們走!”
  莫若菲顧不得其它,接住不棄摟緊了她咬牙說道:“抱緊我,隨我衝出去!”
  不棄一手抱住錦盒,一手抱緊了他的腰,莫若菲打馬便走。
  為什麽他要回來?他為什麽要不顧性命的回來救她?不棄心酸且痛,淚再一次忍不住奔泄而出。馬往前奔馳,不棄呼吸著莫若菲身上的血腥之氣。他受傷了,回頭救她受傷了,他會不會因為她而死?不棄慌亂的想著,目光越過他望向救她的黑衣人。目光撞上的同時,黑衣男子轉開了頭。
  見到這幕,黑衣女顧不得理會神秘黑衣人,驚怒道:“殺了莫若菲!”
  攔在莫若菲身前的黑騎揚起了雪亮的刀光,但聞幾聲慘號,站在山岩上的黑衣男子的箭如長了眼睛似的,為莫若菲生生擊開了一條血路。
  看到他衝出包圍,山岩上的黑衣男子這才住手。他慢吞吞的將弓背回背上,當眼前的黑衣女與黑騎不存在似的。
  “你,究竟是何人?敢壞我好事?!”見再也追不上莫若菲,觸眼所及,自己所帶的黑騎個個眼中透露出驚懼之色。黑衣女回過頭憤怒的喝道。
  黑衣男子沒有看她,目送著莫若菲與不棄消失在山穀中。
  “藏頭縮尾,暗箭傷人!你與望京莫府是何關係?!”
  她設伏殺人,此時卻理直氣壯的喝問。眼看大事可成,卻被這人破壞。藏在鬥蓬裏的身體已然氣得發抖。
  “你何嚐不是藏頭縮尾,暗箭傷人?彼此彼此!”黑衣男子的聲音帶著譏誚嘲諷之意。瞟了眼山岩下拔劍相向的黑騎,冷笑了聲縱身一掠。他的身法瀟灑曼妙之極,像山腰飄動的雨霧輕呼呼的消失在山間。
  雨雪無聲無息的繼續落下。黑衣女氣得將鬥蓬一掀,露出張清麗絕倫的臉來。眉若遠山,唇似紅櫻。竟是個羞怯柔弱的嬌小人兒。若不是那雙剪水秋瞳中的殺伐之氣,任誰也無法將她與先前隱在鬥蓬中的冷酷之人聯想在一起。
  “大小姐,此處不宜久留!”一黑騎低聲說道。
  黑衣女望著男子消失的方向恨聲說道:“敢和我明月山莊作對!身法可看得出來曆?箭上可有標記?!”
  她正是明月山莊的大小姐柳青蕪。
  一名黑騎拔起神秘男子射來的箭看了看驚呼道:“箭身刻有一朵蓮花。是蓮衣客!”
  柳青蕪伸手取了那枝箭,冷聲下令:“收拾遺骸,回莊!”
  玉結般的手指狠狠的抹過蓮花的刻痕,把對蓮衣客的恨意刻進了心底。她暗暗發誓她一定會找到這枝箭的主人報今日之仇。
  黑騎訓練有素,不多時將同伴屍身縛於馬上,簇擁著黑衣女往天門關外急馳離開。
  不過一柱香工夫,山穀官道中隻留下莫府被砸毀的馬車,死去的仆從以及幾匹死馬。
  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蓮衣客去而複返。他拔出地上的箭枝看了看,上麵沒有任何印記,再看死馬,也沒有烙印。他喃喃道:“行事果然慎密。什麽人有這個膽量敢與望京莫府為敵?剛才真該掀了她的鬥蓬瞧個清楚。”他隨即又自嘲道,“吹皺一池春水,幹卿何事?”
  觸目所及他的衣襟上全是斑斑血跡。不棄初時暗罵莫若菲長得禍害還要變本加厲穿如此華麗的衣裳。如今她隻盼望著他衣襟上不是血,是繡出來的朵朵紅花。
  他的腰很細。
  山哥的腰不細。她用雙手都環抱不了他的腰。
  抱山哥的腰隻在小時候。她抱了玫瑰花去賣。淩晨三點山哥會騎著自行車到酒巴門口接她。如果那天賣的錢多,她跳上自行車後座後會抱著他的腰一路說說笑笑回家。如果花沒賣幾枝,山哥會不高興,她也不敢抱他。隻能緊緊的抓著自行車的後架不讓自己摔下車去。長大了,她和他永遠是在每天該去哪兒下手偷錢中度過,唯一的娛樂是看電視或者去網吧玩遊戲。就像他說的,她對他又恨又怕又無奈。因為她找不到父母,隻能跟著他一天天把日子混下去。沒有什麽將來要如何想如何,這種想法太不實際,他和她根本不考慮。
  悄悄抬起頭,不棄看到了莫若菲蒼白的臉。這是張十*歲屬於年輕人的臉。沒有拉雜的胡子,肌膚比她還要柔嫩光潔。美麗得足以蠱惑天下女子的芳心。而自己,也有了屬於自己的全新命運。這一世,他是可以去想想將來的。她,也能。
  “卟!”莫若菲一口血噴在了不棄揚起的臉上。
  她還沒來得及擦去糊住眼睛的血,就被莫若菲帶著從馬上摔倒在地。她摔在他身上,被懷裏抱著的錦盒壓得胸口發疼。不棄駭了一跳,幾把擦去臉上的血,睜眼就看到莫若菲閉著眼一動不動躺在雪地中。
  她慌亂的往四周看。山穀空寂,風聲隱隱。天地間仿佛又隻剩下了她一個人。不棄害怕的推搡著莫若菲,掐他的人中,拍他的臉,緊張得聲音都變了:“莫公子!你醒醒!”
  莫若菲一動不動。絕美的臉像冰雕出來似的,透明沒有血色。
  不棄顫抖著用手在他頸側摸了摸,指尖傳來一絲悸動。她鬆了口氣想,他還沒死。腦子裏瞬間湧出了和山哥相依為命的往事。禁錮了十三年的魔瓶被打開,化為熱淚衝進她眼裏。不棄哽咽著說道:“你好不容易過上好日子了,這樣死了劃不來的。我不想認你,也不想你死。”
  她解開了莫若菲的青玉腰帶。扯開前襟看到他胸前有塊青紫的淤痕,她小心的摸了摸,肋骨沒有斷。血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她掩上衣襟費勁的翻過莫若菲,倒吸口涼氣,背上傷口猙獰,白衣已被染紅。
  此處官道旁已非懸崖陡壁,山坡上覆蓋著皚皚白雪,叢叢枯萎的灌木半埋在冰雪之中。薑黃色的枯草尖凝著雪團。用灌木衰草燒堆火不難,萬一被追上來怎麽辦?不棄緊張的看來時的方向打量,伏在路上感覺是否有馬蹄的震動聲。
  她突然發現,馬已經跑不見了影。不棄苦笑著想,就算躲在路旁,就憑她拖動莫若菲的痕跡也是躲不過的。聽天由命吧,現在救人要緊。
  不棄脫下身上的銀狸披風蓋在他身上,站起身就往山坡上跑。半個時辰後靠近山坡的背風處已升起一堆火來。
  不棄捧了新雪放進陶缽裏煮,拿起莫若菲的匕首割開被粘連的衣裳,撕了裙子將他的傷口緊緊的綁住。等她弄好這些時,莫若菲的臉色更白,身體凍著發抖。她用布包著手,從火堆旁端起陶缽,小心的將熱化的雪水喂進莫若菲嘴裏。
  “馬往穀口方向跑了,劍聲會看到它,會馬上帶人來。你堅持住。”
  莫若菲似乎有了點意識,咽下了水。
  山穀裏的風刺骨的寒,莫若菲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不棄皺了皺眉,起身將火堆移開。地燒得熱了,她將莫若菲拖過去,轉身又往坡上跑。
  她努力的揮動著匕首斬下幹枯的灌木,又升起了新的火堆。銀狸披風裹在莫若菲身上,裙子給他包紮傷口用了,她隻穿著短襖與褒褲。看到火堆漸漸的圍成了一個半圓的火圈,不棄擦了把臉上的汗笑了。灌木和枯草禁不住燒,她不停的往返山坡與官道間,一時間竟也不覺得冷了。
  力氣終於漸漸消磨殆盡,不棄疲憊地將懷裏的灌木堆在火堆,再也沒有力氣了。風一吹,熱汗成冰,涼嗖嗖的貼在身上。她連打幾個噴嚏,凍得直哆嗦。看了看莫若菲,不棄抱住了他,希望能讓兩人都暖和一點。
  火光漸漸的弱下去,她費勁收集的灌木再也無法支持火堆繼續蓬勃的燃燒。不棄絕望的想,她能做的也隻有這些,能否堅持到劍聲帶人來援,是命。
  莫若菲突然動了動,不棄驚喜的說道:“你醒了?!我給你喝水。”
  她端起陶缽又喂他喝得幾口熱水。
  莫若菲漸漸的睜開眼睛。山風將火堆吹散,燒得通紅的枯草轉眼間變成一莖黑灰。他望著身前的不棄,突然揚手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臉上,喘著氣罵道:“不知死活!”
  他雖然受了重傷,一巴掌的力道也不小。不棄隻覺得似乎被他扇掉了臉皮,先隻聽到清脆的聲音,隔了一會兒,臉上才傳來針紮般的痛楚。
  莫若菲蒼白的臉上布滿了怒意,他喘著氣罵道:“不知死活!為了個破碗連命都不要了!”說著拿起陶缽狠狠的摔下。
  “不要!”不棄尖叫一聲撲過去。額頭撞在地上,痛得眼淚直往外流。陶缽裏的水灑了她滿襟都是,轉瞬間就化為冰霜,風一吹透心涼。她管不了這麽多,拿起陶缽左看右看,確認它沒有摔破她才緊緊地將它抱在胸前。
  “花不棄,若不是你為了這個破碗摔下馬去,我會受傷?!說你聰明,哼,蠢笨如驢!”莫若菲憎惡的看著她罵道。
  她是笨,笨得前世鬆開手掉下山崖。笨得今日也鬆開了手,摔下了馬害得他險些喪命。一股憤怒在胸間膨脹,不棄再也控製不住情緒,跳起來對著莫若菲大罵道:“若沒有它,你能喝到熱水?你看得賤的東西,是我的寶貝!長了張漂亮臉生在有錢人家就不明白窮人的心情了?!我是連累了你,我求了你回來救我?我現在不也救了你?莫公子,我花不棄不欠你!前世不欠,今生也不欠!”
  她說什麽了?前世?不棄的臉上血色頓時盡褪,下意識的離莫若菲又遠了幾步。她驚恐的看著他,他會聽出來嗎?心髒在這一霎那劇烈的跳動起來。咚咚聲如擂鼓一般,似乎她隻要一張嘴,就會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莫若菲被她的罵聲驚愣了。這十來年他在莫府養尊處優,幾時被人指著鼻子這樣大罵過。然而不棄的罵聲才停,他就看到她的臉從蒼白又轉為通紅,繼而驚恐。那雙鑽石般閃亮的眸子布滿了駭意。
  罵了他後終於回過神知道害怕了?
  “我……”不棄抖出這個字,雙腿一軟癱坐在地。頭無力的垂下,再不敢看他一眼。
  莫若菲這才瞧清楚不棄的狼狽樣。單薄的身體簌簌的抖著,雪白的褒褲早已變得汙濁。頭發散亂的擋在臉上,撐在雪地上的手又紅又腫遍是血汙。他看了看披在身上的銀狸披風和包紮好的傷口,怒氣消散了。
  “你也救了我,扯平了。”他歎了口氣,費勁的伸手扶起不棄的臉來。見不棄欲往後躲,他皺了皺眉嗬斥道:“別動!”
  不棄怯怯的看著他,緊張得抱緊了陶缽。莫若菲隻是輕輕將她散落的發絲拂開,那眼神似乎帶著無盡的憐憫與痛惜。她不自在的轉開臉,聽到莫若菲道:“還好沒讓山石劃傷了你的臉。”
  原來他可惜心疼的是這張臉。不棄鬆了口氣,隨之湧起陣陣心酸。在莫若菲眼中,在林老爺眼中,她現在這張臉就是*裸的銀子。
  反正她不想認他,他也絕對不會知道她同他一樣穿越了。不棄抱著陶缽,摸了摸額頭的包笑了笑說:“還好隻撞了個包,養些天就對了。”
  山穀中再傳來蹄音。莫若菲從地上霍然站起,拉住不棄的手往身後一藏。從山石後望去,看到領先的正是劍聲。他鬆了口氣道:“是我的人。”
  不棄猶自盯著他牽著自己的手。被他拉往身後時,心酸得讓她蹙眉。隨即她便告訴自己,他要保護的是被他當成奇貨的花不棄而己。若不是這張臉,若不是相似的神態,她是他連瞧也不會多瞧上一眼的乞丐丫頭。
  不棄不動聲色的把手脫出來,爬到山石上揮手大喊道:“劍聲大哥,莫公子在這裏!”
  劍聲遠遠看到,催動馬匹奔來。近了山坡前,他憑空從馬上躍起,落在不棄麵前,伸手就將不棄從岩石上狠狠推了下去:“公子若有不測,你十條命都還不了!”
  不棄被摔得眼冒金星,屁股落了地,才覺得不止屁股痛,手肘在痛,全身都在痛。她心裏暗叫慶幸,今天摔了三回,沒摔死摔斷胳膊腿已經是命大了。
  “分一隊人前去穀口探看。此事不準傳回府中讓老夫人擔心!先回別莊。”莫若菲虛弱的吩咐完,被簇擁著上了馬。他回過頭對劍聲說:“把你的披風給她,好生護著。”
  劍聲哼了聲,解下披風將不棄包裹嚴實,提包袱似的將她扔上馬,惡狠狠的說道:“你再敢摔下去,背著公子我就慢慢收拾你!”
  “劍聲大哥最好護緊了我。我可不保證還有力氣堅持到回去。”不棄摸了摸懷裏的陶缽,疲倦的衝劍聲歪嘴扮鬼臉,頭一歪暈了。
  “喂,我的話還沒說完!”劍聲氣得使勁的搖晃著她。見無反應,隻得抱緊了她,拍馬追上隊伍。

  別莊驚魂
  回到望京郊外的別莊已經十天了。莫若菲受了劍傷,內腑被震傷。傷勢眼見快好時又發起高燒來。劍聲心裏有氣,背著莫若菲把不棄扔進了柴房。
  別莊的柴房離後院院牆不遠,算得上別莊最為偏僻的角落。全莊的人都圍著大少爺忙活,劍聲叮囑了幾句,沒有人敢靠近柴房。
  劍聲每天親自給不棄送飯,回回見到不棄吃得開心。想起自家公子還虛弱的躺在床上,劍聲恨不棄恨得牙癢癢。剛開始幾天還送點好飯菜,到後來每天扔兩個冷饅頭了事。不棄捧著饅頭笑容不減。
  劍聲納悶了。寒冬裏穿堂風擋也擋不住,花不棄還穿著當日的汙穢衣裳,僅披著件他的披風,她怎麽就沒凍病呢?他留了個心眼,這日傍晚送了饅頭就等在外麵。沒過多久,他就從門縫裏看到柴房裏有火光閃動,正暗罵自己豬腦袋怎麽就把她扔到柴堆裏時,鼻端嗅到了烤饅頭的香味,還聽到不棄唱起歌來。
  “藥靈鎮上花九叔,收了不棄捧缽缽。林家行醫慈善多,隔日來了個神仙哥,美如花朵。他身邊養了個小黑心,黑眼黑臉黑痣多,不給我吃哪不給喝,不棄莫奈何。烤了饅頭自得樂。做夢托給閻王公,罰他來世托陶缽。呀伊呀伊蓮花哪個蓮花落……”
  她聲音清脆,咬字清晰。一曲蓮花落哼得婉轉悠揚,聲音雖小,門外劍聲聽得明明白白。
  她居然敢編了蓮花落罵他長得黑?他哪有滿臉黑痣?還咒他下輩子當乞丐?劍聲摸了摸嘴角那顆被公子戲稱為好吃痣的小痣氣得再也忍不住。他推門而入,惡狠狠的說:“你胡唱什麽?!”
  不棄掰了塊饅頭往嘴巴裏一塞,笑咪咪的說:“我沒唱。”
  “你剛才明明就唱了!”
  “你聽錯了!”
  “你就是唱了!”
  不棄啃著饅頭烤著火悠然的說:“你哪隻豬耳朵聽我唱了?”
  劍聲不假思索的說:“我兩隻耳朵都聽到你唱了!”話才說出口,臉就漲得通紅。望著不棄直磨牙。
  不棄嘿嘿笑了笑,也不說話,繼續吃饅頭。
  劍聲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大步走上前黑著臉說:“火褶子拿來!”
  不棄掏出火褶子放在他掌心,笑咪咪的望著他道:“喲,這臉真黑呀!”
  劍聲氣得揚手將火褶子往門外遠遠一拋。踢散了火堆,踩熄了火,惡狠狠的說:“柴房不準生火,我怕走了水燒死你!”
  大冬天鑽木取火的事不棄做不到,她斂了笑容,露出可憐委屈的表情:“劍聲大哥,我知道錯了,你饒了我好不好?”
  變臉變得真快!劍聲哼了聲道:“臭丫頭,公子還讓你住淩波館。他一日沒下床,你就老實在柴房呆著吧!”
  “劍聲大哥,我再也不烤饅頭吃了。你把火褶子還我,讓我起堆火行嗎?萬一凍死我了,你也不好向你家公子交待。”不棄繼續哀求。
  看到她可憐兮兮的表情,劍聲漸漸得意起來。他冷嘲熱諷道:“從馬上掉下去沒摔壞骨頭,又累又凍暈過去結果睡了一晚上就精神抖擻。柴房是冷了點,住上幾日還凍不死你!”
  見他轉身欲走,不棄從地上騰得站起,一個飛撲抱住了他,可憐巴巴的說道:“劍聲大哥心腸好,對公子又忠心。我是你家公子從千裏之外帶回來的,凍得半死壞了你家公子的大事怎麽辦啊?不棄認錯行不行?我再給你唱首好聽的蓮花落好不好?”
  “你放心好了。”劍聲壞壞一笑,從不棄手中搶過啃了一半的饅頭,用力將她推倒在地,鎖上門後大笑道,“我不會凍你太久,餓你一天就成了。沒我的吩咐,沒有人會靠近這間柴房。明晚我就來看你,看你凍得半死是什麽樣子。哈哈!”
  透過門縫瞧到他走遠,不棄表情一變。她撇了撇嘴攤開了手掌。手裏是從劍聲懷裏摸來的更精巧的火褶子。她聳聳肩道:“雖然你家公子說閨秀最好不要使這種下三濫的招,我還是覺得我有義務保重好身體。凍去半條命,當不了王爺的郡主就太對不起你家公子了。”
  她說著便嘿嘿笑了起來。
  從門縫裏扒了些雪放在陶缽裏,不棄在柴房的角落得意地又升起了一堆火。
  “可惜沒吃飽。喝水填填也行。”她端著一缽熱熱的雪水,美滋滋的喝著。那神情仿佛在喝一碗燕窩粥。
  柴房寬敞,堆著劈好的柴垛和稻草。不棄蜷在柔軟的草堆裏,望著空空的陶缽歎氣:“要是個聚寶盆該有多好。想吃雞腿,裏麵馬上就變出來。想吃多少都不見少。九叔,可惜我現在隻能眼巴巴地望著它。想用它吧,人連柴房都出不去。喝水不抵事,就隻能睡覺了。”
  這時,她聽到“吱吱”的聲音。不棄眼睛驀然亮了。她順著發出聲音的地方找去。搬開一垛柴,一隻大耗子飛一般從她腳邊跑開。不棄大喜,叉著腰大笑道:“天不絕我也!”
  柴堆中有個老鼠窩。大的被不棄嚇跑,留下一窩六隻才出生的粉紅小耗子。不棄愛憐的伸手拎起一隻。小家夥眼睛還沒睜開,紅通通的還沒有長出毛來。
  她捏了捏小耗子,寸許長的小身體柔軟溫暖。不棄眉飛色舞的將小耗子全捧在了手裏,又從門縫處刨了雪開始煮水。隻等水開就把小耗子扔下去當火腿腸煮來吃。
  頭頂突響起一聲歎息,輕得像風掠過。不棄嚇得手一鬆,小耗子掉在了地上。
  “想吃雞腿嗎?”
  聲音從頭頂傳來,很輕很溫柔。不棄霍然抬頭,什麽也沒看到。“鬼呀!”她尖叫一聲衝到門邊,用力拉門。房門傳來鎖響聲,她拚命的拍著門喊救命。
  這時她身後又傳來一個聲音:“沒聽到他說,不會有人靠近柴房的。我給你拿雞腿,你別……吃那個好嗎?”
  她迅速的轉身,還是什麽也沒看到。不棄嚇壞了,前世她可能不會相信有鬼神存在。她穿越後,卻對鬼神半信半疑起來。世間若無鬼神,她為什麽會穿越?腿一軟癱坐在地上,不棄把頭往膝蓋上一埋迭聲道:“我,我吃雞腿,吃雞腿。”
  似乎又聽到一聲輕笑,聲音消失了。
  不棄生怕看到更駭人的東西。她蜷縮在地上不敢抬頭。過了盞茶工夫,鼻端真的嗅到了香味。她被刺激得一激靈,抬起了頭。
  陶缽中放著兩隻雞腿,渾身泛著美麗的油光,冒著絲絲熱氣。不棄看著雞腿,就像看到了菩薩頭項的神光,隻差沒有下跪膜拜了。
  真的是鬼送來的嗎?不棄好奇地東張西望,那個聲音又輕呼呼的響了起來:“怎麽,耗子都敢吃,不敢吃雞腿了嗎?”
  “你是誰?”
  “不想看到你吃耗子犯惡心的人。”
  不棄猛的跳了起來撲向雞腿,咬下一口,口水順著嘴角往外流。她不發一言把兩隻雞腿啃完後笑了:“從明天起,我每天都要吃兩隻雞腿。否則我就吃耗子打牙祭。”
  半晌沒有聲音傳來。
  不棄閉上眼睛笑道:“你能從房頂揭了瓦進來,自然有法子給我送好吃的。你既然對我感興趣,又怕我吃了耗子將來看到我就犯惡心,我這也不算威脅你。”
  神秘的聲音再一次響起,聲音裏有著壓抑不住的笑聲:“我是來殺你的。你居然有膽衝我提條件!”
  不棄的心緊張得咚咚直跳,臉上保持著笑容道:“那就養肥我再殺好了。”
  輕輕的笑聲在頭頂飄蕩,不棄感覺到屋頂又傳來風聲。過了很久見沒了動靜,她才睜開眼睛望著屋頂出神。再一次肯定自己的判斷是對的,來人是從屋頂揭瓦進來的。
  究竟是什麽人偷偷跑來柴房看她?他不動聲色地觀察了她幾天?若不是惡心見到她想煮小耗子吃抵餓,他還會繼續看下去嗎?明天夜裏,他是否還會來?
  陶缽裏的雪漸漸的化成了水,她端起慢慢地喝著,竟有些期待明晚的到來。
  第二天傍晚,劍聲來了。
  不棄故意燒了堆很旺的火,手裏把玩著劍聲的火褶子笑咪咪的告訴他:“你的火褶子比我的更漂亮更精巧更好用。我從地上撿的。我猜,肯定是劍聲大哥怕我凍著,故意扔地上的對吧?謝謝劍聲大哥,我沒凍著。”
  劍聲頓時無語。他什麽時候弄掉火褶子的?被不棄誇了幾句,他的氣倒消了一大半。掏出熱饅頭扔給不棄,板著臉道:“饅頭還是熱的!吃吧!”
  不棄接過饅頭瞧了瞧,臉色突變。她揚手就將饅頭扔到了門外,撅著嘴冷笑:“兩隻冷饅頭就想打發我?告訴你,你家公子從藥靈莊接我到望京可不是讓我來討飯的!關我在柴房我都不計較了,去吩咐廚房弄好吃的!侍候不好,當心我壞了你家公子的大事!哼,小鬼難纏這話果然不假。你黑著臉幹嘛?本來就夠黑了!還有,別瞪著我,你一瞪眼,一翹嘴,嘴邊那顆老鼠痣更難看!”
  老鼠痣?這這……不識好歹的臭丫頭!虧他還帶熱饅頭給她。劍聲大怒,伸手冷笑道:“火褶子還我!”
  不棄揚手一扔,拍了拍手道:“柴堆裏,自己找去!氣極敗壞了吧?不想讓我烤火了是吧?把火滅了唄,反正你不搬柴垛,你走了,我搬!找到火褶子我再燒就是!”
  看到劍聲氣得上前兩步,不棄把披風解開,手撫弄著衣帶不懷好意的說:“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服。你敢碰我一下,我就告給你家公子聽!別忘了,我可是有*分把握的……王爺的女兒!”
  她歪著臉洋洋得意。劍聲的臉漲得通紅,一跺腳返身出了柴房鎖了門。他咬牙切齒地說道:“花不棄,不餓得你說不出話來,我就叫你姑奶奶!”
  “孫子,乖!”不棄拾了披風披好,笑得甜甜蜜蜜。
  劍聲不過十五六歲,平時跟在莫若菲身邊哪被人如此氣過,他狠狠地踢了房門一腳,憤憤的說:“我看你撐得住幾日!你哪怕哭著喊著也絕不會有人來救你!”
  不棄輕蔑地笑了。她氣走劍聲,替自己出了一口氣。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那個神秘的男人。
  然而她等到快月上中天,雞腿仍沒有送來。他真的不來嗎?他一定會來的。他是什麽人?真的會是來殺她的人?心裏的好奇勝過了害怕,不棄盯著火堆眼神堅定,她相信自己的判斷,他一定會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看到地上出現了淡淡的月光,心情雀躍起來。她頭也沒抬喃喃說道:“看來今晚真的要吃老鼠了。”
  她搬開了柴堆。柴堆中的小耗子已經被大耗子叨著轉移了。她將昨天吃剩的雞腿骨頭扔在陰暗的角落中,握著根木棍安靜的等待著。
  過了半個時辰,柴垛裏發出了悉悉索索的聲響。一隻又黑又大的老鼠賊頭賊腦的竄了出來,直奔雞骨頭。不棄瞅準了它毫不猶豫揮下一棒。
  大老鼠被擊飛,嘰的尖叫了聲橫屍當場。不棄蹲下來瞧著它笑逐顏開的說道:“挖點泥和雪裹了,弄個叫化耗子一定味道不錯。”
  手才伸出去,憑空飛來一根木柴打在她手上。神秘人終於說話了:“雞腿來了。”
  隨著話音,兩隻泛著油光的雞腿落在了陶缽中。不棄歡呼一聲跑過去,拿起雞腿高興的大嚼。吃完吮了手指她才笑道:“你有武功,我看不到你的模樣。咱們聊聊如何?”
  對方沒有說話。
  不棄嗬嗬笑道:“我猜你來柴房看我,是為了七王爺尋一個女孩子的事吧?其它的,我想不出你對我有什麽興趣。”
  神秘人的聲音靜靜的響起:“我說過,我是來殺你的。你怕嗎?”
  “賤命一條,有什麽好怕的?隻是我答應過九叔的事情還沒有做,挺對不住他的。”
  “一個殘廢了的乞丐,養著你也是靠你博取人們的同情,方便乞討罷了。你為何把他看得這麽重?”
  不棄眉一皺怒了:“乞丐怎麽了?他不養著我,我能活著?討來的好吃的,九叔從來都先讓著我,那年大風雪,他把我護在懷裏我才沒有被凍死。別看林家收留我,莫家要把我送到七王府認親,他們都算計得清楚,你以為沒好處的事是任何人都肯做的?你要殺就殺好了,算我這輩子倒黴!”
  她說完後柴房裏沒了動靜。不棄心一橫,閉著眼睛躺在草垛上裝睡。
  隔了很久,才聽到那人說:“神態相似,容貌卻差得甚遠。也許是,也許你不是。你很期待是王爺的私生女兒?”
  她並不期待成為郡主,不外另一個好點的籠子罷了。她想要的東西隻能靠她自己努力獲得。隻不過,進王府是她必要走的一條路。她需要一個靠山。不棄很無恥的笑了笑道:“從前藥靈莊的人都說我是狗娘養的。如果我是七王爺的私生女兒……七王爺好象又是皇帝的親兄弟,我很期待這個。”
  柴房裏突然響起陣陣笑聲,神秘人似被不棄的大膽逗得頗為開心。他坐在梁上俯看著不棄,湧起濃濃的興趣。他微笑道:“我改變主意了。我也很期待你若進了王府會是什麽情況。隻是莫說我沒提醒過你。這話別人可以說,你不能。皇帝陛下若是聽你說這話,他不管你是不是王爺的私生女兒,都會把你碎剮了。莫若菲明日應該可以下床了。”
  不棄睜開眼睛,看到一條黑影竄上了房頂。他一片片的將瓦還原。逆光看不清他的模樣,月光一點點的變少,不棄忍不住問道:“你是那天在天門關救我的人對嗎?你給我的感覺和他很像!是你嗎?為什麽要救我?”
  黑衣人拿著最後一片瓦靜靜的看著她。汙穢的衣裳,髒兮兮的臉,她為何過得這樣從容?這幾日看她燒火取暖,看她與劍聲鬥嘴,看她喝雪水也滿足。直到她打算煮小耗子吃時才讓他動容。她揚起的臉上布滿了希翼與企盼,她盼著他是愛護她的人嗎?他暗歎了口氣,扔下一枚銅錢淡淡的說:“江湖中人都叫我蓮衣客。我認識你母親。記著,這是我倆之間秘密。”
  屋頂還原,蓮衣客飄然而去。不棄拾起銅錢,上麵刻著一朵小小的蓮花。她將銅錢合在掌心喃喃道:“你還知道什麽呢?你和我的母親有什麽關係?明天他能下床了,你就不會來了對嗎?”
  沒有人回答她,不棄歎了口氣,從衣服上拆了幾根線將銅錢掛在了脖子上。
  第二日,柴門開了。莫若菲靜靜的站在門口。劍聲跪在門外的雪地上,神情委屈。
  他走進柴房,蹲在不棄身前柔聲說:“不棄,餓壞沒有?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他消瘦了些,五官輪廓越發的分明。病後初愈,顯出些許柔弱,穿著雨過天青繡纏枝梅錦袍,披著件雪白的鶴氅。指間戴了隻翡翠戒指,襯出一雙手白玉似的。
  不棄盯著那隻手。隻有養尊處優的人才會保養的這麽好。他這一世是來享福的。這樣也挺好,每一世都如前世般不堪,人還有什麽盼頭?但是她不想讓他知道她身體內的靈魂是他熟悉的她。上天既然注定這一世有不同的命運,那麽,就讓她與他各自去承擔好了。
  可是聽到他溫柔的詢問,為什麽還有流淚的衝動?不棄擠出笑臉嘿嘿笑了:“我身體棒著呢。餓兩天沒事。這裏柴多,不冷!”
  莫若菲出神的看著她,良久歎息道:“你笑起來的模樣和夫人真像。”
  不棄扭過頭不想看他的眼睛,她拍拍屁股站起來笑道:“公子身體好了真不錯。我可以洗澡換衣裳吃飯了嗎?”
  莫若菲拍了拍手,從外麵走進來兩個婢女,對不棄福了福道:“奴婢嘉欣,冰冰侍候小姐。”
  不棄目瞪口呆,半晌幹笑道:“好……好聽的名字!兩位姐姐真漂亮!哈哈!”
  兩婢俏臉一紅,低聲道:“公子賜的名!”
  當然是他賜的名!山哥特迷李嘉欣和範冰冰,出租房裏貼滿了她們的畫像。她壓住想狂笑的心思,對莫若菲福了福,跟著她們走了。走了一半的路,她突然呆了。出身不同,相貌變了,生活的環境也不一樣了,可是他骨子裏卻還帶著山哥的影子。不棄打了個寒戰,暗暗告誡自己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這座別莊名為紅樹莊。紅樹醉秋色,碧溪彈夜弦。莊內原遍種黃櫨。引進別莊的溪流如曲,秋日黃櫨如火。那位夫人最是愛花,來望京被家父安置在這裏之後,別莊就引種了各色花卉。記得那年春日父親攜了我來,她站在一株貼梗海棠旁,粉紫色的細小花朵密密開滿枝頭,遠遠看去像一樹紫玉。風吹起她身上薄薄的春衫,有蝶從她鬢邊飛過。我當時就知道為何父親忘不了她了。”
  撐著綢傘,莫若菲伴著不棄緩緩漫步在庭院中。
  不棄偏過頭看他,細雪靜靜飄落,莫若菲神色中帶著淡淡的惆悵。山哥永遠也沒有這種悵然的神情。他永遠說不來莫若菲像念詩一般的輕柔語言。如果他知道了她,知道他不堪的過去,他會不會殺了她滅口?!不棄想起山哥的暴戾脾氣,低下頭下意識離他遠了幾步。
  莫若菲看著海棠的枯枝輕歎道:“佳人已逝,別莊的花卻依然四季開放。這時節,淩波閣的水仙臨水而開。劍聲關你在柴房委屈你了。我罰他做你的小廝賠罪,他在淩波閣等著你。”
  他回頭,卻看到不棄已離開傘底,退到了株臘梅旁。她低垂著臉,長發用寬三寸的藍色綢帶係在腦後,露出飽滿的光潔的前額。溫柔的雪帶著風吹動頸邊皮毛輕呼呼的飄在她臉頰上,竟也有種柔弱的風姿。他心裏禁不自禁起了憐意。
  莫若菲撐著傘走近不棄道:“到傘下來,身體再好也經不住凍。”
  不棄猶在怔仲中,聽到頭頂聲音駭了一跳,往後又退得一步。
  莫若菲皺了皺眉,便看到不棄抬頭望向他時眼裏的懼意與拒絕。他下意識的低吼:“過來!”
  聲音中充滿了怒氣與威嚴,不棄條件反射般一步就走到了傘下,說不出的聽話。然而,莫若菲的心情卻壞了。他沉聲道:“回淩波閣好生歇著,明日起我再將夫人的情況細細說與你聽。”
  “是,公子。”不棄如蒙大釋,提起裙子快步就往廓下跑。
  “站住!”
  不棄渾身一顫,心又咚咚跳了起來。她機械的回頭,莫若菲沉著臉大步走來,把傘往她手裏一塞訓道:“提起裙子開跑成何體統!我不想看到第二次!”
  隻要你別發現我是她,叫我什麽都行!不棄乖巧的接過傘,福了福,邁著小碎步慢吞吞的走。
  莫若菲望著她娉婷離去的背影,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之感油然而生,他回身狠狠一掌擊在梅樹上。雪兜頭兜臉從樹上撲了滿臉,為什麽他會對不棄發怒?為什麽看到她懼怕他的眼神心裏這般不舒服?
  細雪悠悠然的飄落。不棄進了回廊,守候在此的嘉欣和冰冰趕緊迎上。她回頭一看,莫若菲對著梅樹出神。一襲錦袍煢煢獨立,形影相吊。穿越到陌生的世界,雖然過了十來年,想必他也是孤單的吧?不,不是的。他重新有了家人,有了個這麽好的家。他恐怕是高興的。前世不能享受,渴望而不可及的生活一朝擁有,他和她是完全不同的。
  自己呢?除了能在莫府的支持和幫助下去王府認親外,還有別的事情等著自己去做。來自同樣的世界,卻已經不再是一路人了。不棄深吸了口氣,對婢女笑了笑道:“回房吧!我還沒有見過淩波閣的美麗。”
  “小姐會喜歡的。淩波閣是別莊最美麗的地方。”冰冰恭卑的回道,引著她往淩波閣走。
  不棄靜靜的聽著,此處再好也不是家。對她來說,她已經下定決心,這一世要握住完全屬於自己的東西,完全掌握自己的人生。

  淩波驚鴻影
  魏國先皇陛下子息甚多。育有七子十女。七王爺是最小的兒子,與當今皇帝陛下乃是親兄弟,也最得皇帝陛下寵信。
  皇帝陛下腦筋頗為清醒,除七王爺外,別的王爺早早打發離了望京。陛下給了他們封地,讓他們頂著閑散王爺的名頭過富貴日子。獨獨七王爺留在望京當上了陛下的內庫總管。
  皇帝陛下的私房銀子來源有二:全國的稅收入國庫,再由國庫按比例撥銀入內庫;皇帝陛下的私有莊園收入。
  國家的收入高了,內庫的收入水漲船高。莊園的收成好了,陛下的收入也跟著好。
  但是皇帝陛下需要花錢的地方也多。養嬪妃養宮女太監養禁軍羽林衛賞賜王公大臣等等開銷一應由內庫支付。當今太後年事已高,皇後出不得宮禁。為防魏國的太監們與朝廷宮員勾結,內廷太監最榮耀最受寵信的也隻能相助皇後,當當出納做做帳。內庫總管,總采買的大權就交給了不事兵權不問朝政的七王爺手中。
  皇帝陛下與七王爺實行親兄弟明算帳,對他來了個高薪養廉。除七王爺按朝製所領的俸祿外,內庫每年一回的招標采購,他隻要比皇帝陛下定的價低,中間的差價銀子就能提一半走。
  四大世家是皇室每年最大宗貨品采買的供應商。商人逐利,總想讓七王爺買得貴一點,私下裏打點再多也是賺的。七王爺攤攤手,無可奈何的告訴他們:“天下最精明的商人莫過於陛下。他對一朵絹花的底價都了如指掌。本王思來想去,還是光明正大吃陛下給的抽成穩妥。細水長流,倒也能攢幾個錢。若是收了你們的賄賂銀子,就一錘子買賣。本王汙了陛下的私房銀子,明年坐在這把椅子上的人就不是本王了。你們說,本王該選哪邊站隊?”
  天下皇商們絕了心思,暗中也覺得公平。
  獨獨今年七王爺對望京莫府動了真怒。他對莫老夫人和莫若菲冷冷拋下一句話:“方圓錢莊在魏國最大,江南富商們早就有心湊得股份開錢莊。一分官銀流水就比得民間一年的銀錢流通利息。相信陛下與戶部尚書大人也喜歡被少抽點利息銀子走。”
  十三年前莫老夫人通報消息,讓七王爺失了心中所愛。因果報應,現在被七王爺一席話堵得痰氣上湧,她含淚長歎:“大樹將傾!大樹將傾啊!”
  所以莫若菲帶著劍聲直奔西州府,想搶先找到那位夫人的遺孤。
  四大世家占了內宮采買的大頭,也有不少商家爭奪任餘下的份額。除此之外,天下都知道這位七王爺最受太後娘娘與皇後陛下寵信。西州府各地接了畫像能不盡心盡力麽?
  在莫若菲帶著不棄離開藥靈莊回望京時,消息便從藥靈莊小廝婢女的嘴裏傳開了。各地找著兩分相似的女孩子也快馬加鞭往望京送,冒著風雪一路兼程。心裏都想著,七王爺沒準這個春節能認親成功,父女團圓。
  與此同時,七王府也亂成了一鍋粥。
  七王爺有一個嫡出世子,三個庶出的女兒。五位側妃庶妃在七王爺逝後都有扶正的心思。十三年前的事被傳揚開後,方知自己原是替身。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在王府輪番上演。
  入府最早性子最烈的甘妃拉著十三歲女兒的手要出家。七王阻攔時,甘妃梗著脖子冷笑道:“王爺當年與五王爺同時登門求娶。一為側妃,一為正妃。我堂堂忠烈侯爺的嫡女不惜以命威脅父兄。如今才知道王爺……”
  七王爺默然。
  最柔弱的李妃則抱著十歲的女兒哭道:“娘家中世代書香,若非王爺接連三月來書院讀書相見,妾如何肯委屈做庶妃?”
  七王爺望天。
  最嫻靜的田妃緩緩放下手中玉笛,淡然的對八歲的女兒道:“安心習你的琴。聽說那孩子是由乞丐抱著養大的。就算流著鳳凰血,到底是個野丫頭。要收拾她,還輪不著你。沒見你的世子哥哥把園裏的梅花砍得一朵不剩?”
  而另外兩位沒有子息的於妃與劉夫人對七王爺道:“天可憐見的,打小就死了娘。妾身願把她當成親女兒。”
  七王爺臉色終於緩和,曾經睿智明亮的雙眼中閃過複雜的情緒。他一語不發走了。於妃和劉夫人喜形於色。
  已逝的七王妃據說是位清雅嫻靜的女子。偏愛高潔花草。所居之處遍種梅蘭竹菊,園內湖中夏日白荷亭亭。七王爺曾說了句一池白荷太素,失了嬌媚。被七王妃一句傖夫唯知銅臭耳噎得拂袖而去。
  世子住在七王妃所居的流水園。園中梅花乃冬日一景。正如田妃所言,此時梅枝散斷,梅落一地,淒慘得如被淩辱的少女。十七歲的世子陳煜削下枝頭最後一朵紅梅,額間已冒出星點汗意。
  陳煜酷似七王妃,眉目清朗。一番怒氣發作之後,瞅著飄零的梅花,滿園淒涼,他眉宇間染上重深深的寥落,眼裏透出重重的哀傷。
  那麽美麗高雅的母親,冷眼瞧著父親一個接一個的娶了別的女人。嘴裏不說,冬日裏最愛流連梅園。他雖然小,卻也看懂了母親心裏的痛。本是枝頭傲雪開,卻被拂落為泥不屑憐。這一切,都是那個女人……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居然還有孩子!她死了讓父王惦記至今,如今居然她的女兒還想進王府來。母親情何以堪?!陳煜深吸口氣,闔上了雙目。
  近身小廝阿石見陳煜終於收了劍,戰戰兢兢的說道:“少爺,聽管家說西州府送來的人全安置在臨草別苑。你要不要先去瞧瞧?”
  陳煜收了長劍扔給阿石,沒好氣地說道:“瞧什麽?瞧是不是和那畫像上的人相似,認個妹妹回來?”
  阿石抱著劍氣憤的說道:“長得像就用這劍劃花了她的臉!想進王府,門兒都沒有!”
  陳煜接過汗巾擦著汗,慢條斯理的說道:“沒見父王把看畫像當飯吃的模樣?那丫頭進得府來,會被姨娘們當肉吃了。我著什麽急。真要看,隻能去一個地方:莫府京郊紅樹莊。備馬,少爺我先去瞧瞧莫若菲當寶貝帶回來的人!”
  溪水潺潺流經庭院,沉澱為小小一處湖泊。湖水幽碧清澄,玲瓏石錯落嵌於岸邊。間或巧妙種著叢叢水仙。綠莖挺拔,白色的花兒星羅棋布,如佳人臨沫而生,盈盈步水踏月而去。空氣中隱約浮著層冷香。
  臨湖建有兩層重簷懸山式小樓。挑簷如彎月斜飛,簷下雀替雕花精美,斜撐飾以金粉鏤空雕出八仙過海,鍾馗捉鬼,金官賜福。
  淩波閣小巧玲瓏,隱豪奢於無形。雖建於湖邊,卻鋪設了地龍,引來暖氣。窗戶用細綃糊了,光線溫溫柔柔的透進來,照出室內精巧的布置。
  二樓一溜四扇雕梅蘭竹菊木門外是三尺寬的回廊。站在這裏,別莊全景一覽無餘。遠山於雪中隱現青黛之色。陽光像層金沙,湖水樹木包括小樓都散發著淡淡的光暈。
  不棄默默的記著莫若菲的話。當時那位夫人便是站在此處,看到了上門討水喝的七王爺。
  她慢慢的露出笑容,這場戲很簡單。
  西州府送來了二十餘名與不棄同齡的少女。
  今日七王爺會來別莊。她隻需站在這裏望望湖中怒放的水仙,讓風吹動衣袂,看著水仙笑一笑。
  隻不過,看到她的七王爺的感受就不同了。他會想起十三年前的那個春日,初見到那個十七歲的少女的心情,原本的八分神似會變成十足十的肯定。
  可是她為什麽不激動?為什麽不為自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而興奮?
  “九叔,我心軟。真的……不忍。”不棄喃喃自語。
  不棄擁緊了披風,目光漸漸變得堅定。這是她必須要過的關卡,得不到王爺的認可,她無法預知自己的下場。
  “王爺的車轎已至別莊一裏處。公子吩咐了,外麵雖寒,小姐最好忍著。”劍聲低眉順眼站在不棄身後說道。
  不棄笑了笑說:“替我換個手爐。嘉欣和冰冰去廚房給我做紅豆包了,隻好麻煩劍聲大哥!”
  劍聲沒動。
  不棄唉聲歎氣說:“萬一我要是凍得笑不出來咋辦呢?”
  “我馬上去!”
  不棄聽到劍聲迅速下樓的腳步聲,忍不住偷笑起來。還在一裏開外,著什麽急呀!她嗬了嗬手,往廓柱上一靠。
  耳邊傳來幾聲稚嫩的鳥叫,她好奇的探頭去看。回廊下麵的斜撐上築了個燕子窩。窩裏有兩隻小鳥伸著小腦袋,大鳥正在喂食。
  不棄看得高興,忍不住趴在欄杆上,探出了身體。
  她不清楚王府車騎的速度,低頭看得正起勁,聽到劍聲著急的聲音:“小姐,你,你小心點!”
  “放心啦,不會掉下去的!”
  聲音是從樓下傳來的,不棄以為是劍聲換了暖爐回來,壓根兒沒有在意。
  此時淩波閣下的湖邊已走來一行人,簇擁侍衛,氣度不凡。
  為首的穿著紫紅灑金蟒服,長髯飄飄,披著件黑貂皮大氅,目光定定的盯著她。莫若菲落後半步,陪在他身旁,笑容已然僵住。
  他遠遠就看到不棄趴在欄杆上。一隻腳翹得老高,湖綠色的繡鞋一晃一晃的,低了頭不知在看啥。他氣得搓了搓牙,使勁的瞪了劍聲一眼。
  劍聲暗暗咒罵,大聲喊道:“小姐,公子來了!”
  不棄趴在欄杆上轉過頭笑:“這裏有隻燕子窩!”
  看到湖邊來客的瞬間,不棄愣住。天啦,他們這麽快就到了?她趴在欄杆上,身體僵硬,半晌不知道該如何招呼。這時窩裏的老燕瞬間飛出了窩,翅膀扇在不棄臉上。她的眼睛被羽毛拂了拂,不棄哎喲喊了聲,身體重心不穩,便往樓下栽。
  “不棄!”莫若菲駭了一跳。他正移動腳步趕向小樓時,牆外掠進道白色身影,如大鶴衝天筆直衝向淩波閣。
  不棄啊啊叫嚷了幾聲,腳用力勾住了欄杆。半個身體晃了又晃,總算穩住了。她鬆了口氣,得意的笑了。她正要說話,眼前突出現了一張寒冰似的臉,離她不過二尺遠。不棄眨了眨眼,看到一個年青人單手勾著斜撐仰起臉冷眼瞅著她。
  她嘿嘿幹笑兩聲道:“我的腳勾著欄杆呢,掉不下去的。”
  陳煜冷冷的說:“是麽?”欄杆鏤空,他不動聲色地捏碎一塊燕巢彈向不棄的腳背。
  他的眼神讓不棄有些害怕,她下意識的撐著欄杆往後退。就在這時,她的腳突被一股力量往後推開,不棄臉上的笑容還沒消失掉,不知怎麽回事,整個人就撲了下去。
  岸邊傳來幾聲驚呼。不棄臉朝下看著湖水嚇得哇哇大叫。
  腰間一緊,陳煜拎住了她。
  不棄驚魂未定還不忘喊道:“謝謝!”
  陳煜借力提著不棄往岸邊躍去,不棄正感歎有驚無險之時,她聽到冷笑聲:“真以為本世子有這麽好心來救你?”
  話音未落,不棄的腰帶裂開,卟咚一聲掉進了湖裏。而半空中的陳煜似乎也驚呆了,翻轉騰挪連使數種身法,才堪堪落在岸邊玲瓏石上。
  變化突然,湖邊眾人瞧得眼都直了。
  “劍聲,救人!”莫若棄喝得一聲。
  此時站在岸邊玲瓏石上的陳煜腳尖一點,借力朝湖中躍去。他去勢甚急,輕功一掠三丈遠,離不棄尚有五六丈距離時卟咚跳進了湖裏。
  劍聲吃驚的看了看莫若菲。主仆二人配合默契,同時從岸邊一掠而起。
  水是這樣的涼。衣裙像鐵塊一般沉重的墜著她往下沉。不棄渾身的血液都凝固成了冰似的。她會水,卻沒辦法遊動。拚盡了全身力氣從水中冒出頭來,盡力的呼吸一口空氣,又往下沉。
  她會死嗎?不棄憋著氣再也無力掙紮。也許,岸邊的人馬上就來救她了,她隻要憋住呼吸就好。
  她在水中睜開了眼睛,湖水碧玉似的清澈,陽光透過湖麵卻溫暖不了她的身體。不棄突然想起了花九去世的那個雪夜。鵝毛大雪像一床被捅破了的羽絨被,鋪天匝地的落下來。密集的看不清一丈外的事物。花九敞開了破爛的棉襖,將她裹進了懷裏。她的臉貼在他心口處,他全身仿佛隻有碗大塊地方還有熱氣。但她還是冷,冷得連哭都沒有力氣,冷得痛。耳根子裏傳來劇烈的刺痛。痛得她怎麽爬進阿黃的狗窩都記不清了。
  她是花九用命護下來的,她的身上背負著花九的命。不棄想到這裏奮力蹬動著雙腿往上浮。裙子越裹越緊,在她幾乎憋不住氣的時候,身體被驟然拉出了水。
  不棄聲嘶力竭的大口呼吸,清冷的空氣刺激著肺嗆得她直咳嗽。她下意識的抱緊了拉她出水的人,水草般纏上了他。
  “放鬆!”陳煜喝斥了聲,掰開她的胳膊,挾著她往臨波閣遊。
  不棄嘴唇凍得烏紫,牙齒打架,卻倔強地問道:“不是你弄我下水的嗎?你為何來救我?”
  陳煜黑著臉沒有回答。
  此時劍聲站在臨波閣一樓的平台上抖出了條繩索。莫若菲牽著繩索的一端憑空飛起,大喊道:“世子,伸手來!”
  陳煜一手挾著不棄,一手握住莫若菲的手。三人放風箏似的從湖中直直飛向了平台。
  “劍聲拿烈酒來!冰冰替小姐更衣!嘉欣去拿我的衣裳來!”莫若菲解下鶴氅便要披在陳煜身上。
  陳煜接了鶴氅將不棄裹了個嚴實,接過劍聲遞來的酒大口飲下。又捏開不棄的嘴拿著酒壺就往裏灌。見她能自己咽下這才把她交給冰冰。他說道:“莫公子,我有內功護體,無事。”
  不棄臉色青白,軟軟的靠在冰冰身上。她哆嗦著回頭笑了笑道:“公子,我也沒事!”
  若壞了我的大事我就再把你扔湖裏去!莫若菲暗暗咒罵,狠狠瞪了她一眼。轉過頭擔憂的對陳煜說:“我陪王爺在暖閣相候,湖水刺骨,世子請多保重。為個丫頭不值得。”
  陳煜譏笑道:“這丫頭沒準是我妹妹呢,我要不跳下去救她,當心我父王揭了我的皮。”
  莫若菲訕笑了笑,拱手行了禮不發一言轉身離開。心裏湧出一股戾氣,他冷笑著想,若你不是王爺世子,我還肯禮遇於你?不棄的腰帶為何會突然斷裂,還不是你搞的鬼。想起七王妃的鬱鬱而終,莫若菲又有些無奈。討好了當爹的,卻得罪了兒子。莫府如今要平息七王爺的怒氣,將來呢?若是陳煜接替了王位,接掌了內庫采買大權,這筆賬又該怎麽算?
  他越想越頭痛。然而現在他想不到太遠,先把七王爺應付好再說吧。
  陳煜遠遠的與一直保持沉默的父親對視著。他看到七王爺收回淩厲的眼神跟同莫若菲離開,冷笑了聲拿起酒壺一飲而盡。
  劍聲恭敬的對陳煜說道:“世子進屋吧,風一吹,衣裳都結薄冰了。”
  陳煜眨了眨眼對劍聲說:“其實她的腰帶是我弄斷的。我甚為欣賞你家少爺的才能。但他非要塞個妹妹給我,我也是不認的。”
  劍聲一窒,尷尬的低下了頭。見嘉欣捧了幹淨衣裳來趕緊侍候陳煜換上。
  換上幹淨衣裳,擦幹頭發,陳煜舒服的伸了伸胳膊。看到劍聲不說話低眉順眼的模樣,他不禁一笑:“心裏是否奇怪為何我要去救她?她是從我手中掉進湖中的。總不能當我父王的麵把人弄死了!再者,莫府的酒樓茶肆從來任我白吃白喝,就算本世子回報你家公子吧!等人進了王府,與你家公子再無關係,我再收拾她不遲!”
  劍聲哆嗦了下,陳煜已哈哈大笑走出了臨波閣。
  龍苑六小碟,菜膽花雕醉香雞,芙蓉鬆香鴨珍,天麻燉魚頭。暖閣之中菜肴飄香。
  七王爺微微一笑:“莫公子是有心人。”
  莫若菲恭敬的說道:“憶山當年才五歲,卻記得夫人說過,王爺最愛吃這幾道菜。”
  聽到這話,陳煜冷冷的瞟了莫若菲一眼,他放下茶杯對七王爺道:“本想來瞧瞧莫府大少爺特意從西州府接來的人,卻看到隻落湯雞。兒子入水救人有些疲了,先行告退。”
  七王爺不緊不慢的說:“你離得近,人瞧得仔細了?你覺得她是你妹妹嗎?”
  父子兩人眼裏都露出寒芒來,對視片刻後陳煜站起身來笑道:“相似的女人父王接連娶了五個,父王心裏有數。妹妹府裏已經有了三個,不少她一人。告辭!”
  他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認真的說:“有件事情父王從來不知道,那年兒子陪母親去上香時,見過她。春風拂開帷帽麵紗,嬌容似花堆雪,身如弱柳憑風,真真可做掌中舞的妙人兒。聽聞這丫頭從小吃苦長大,想必不會像她母親一樣弱不禁風。”
  他是在威脅他嗎?若帶了不棄回府,他便要花樣百出的害她?就像今日一樣,不棄的腰帶突然自他手中斷裂掉進冰冷的湖中?七王爺怒意正要發作,聽到淒涼的笑聲響起飄遠,手中的茶杯又無力的放下。他深吸口氣對莫若菲道:“知曉太多秘辛並不是好事。”
  莫若菲露出完美無暇的笑容,提起酒壺給七王爺斟酒。他微笑道:“今日王爺賞臉,肯來紅樹莊賞花看景,是憶山的榮幸。”
  七王爺銳利的盯著他看,從莫若菲眼裏隻看到坦然與笑容,似乎不棄並不存在,似乎世子今日沒有來過。他嗬嗬笑了:“莫公子十歲便能掌控望京莫府,莫老爺子泉下有知,定以你為榮。那孩子叫不棄對麽?遠遠看去,真是像極了她。莫府單傳你一脈,子息單薄。憶山容貌出眾,若有個妹妹定貌若天仙。”
  這番話急轉直下,莫若菲愣住了。
  王爺讚揚他的才能,由莫公子改口喊他的表字,刻意和他拉近關係。又聽得七王爺說不棄和那位夫人極像,顯然他心中已經認定了不棄是那位夫人的女兒。他為何不帶她回王府,繼而又扯到了莫府子息單薄上?聽七王爺的意思,他難道是想讓自己認不棄為妹妹?
  七王爺歎了口氣又道:“誠國公心傷王妃早逝。本王一直沒立正妃,總覺得有於愧於王妃。煜兒今日來莊上作客,走時連與主人家招呼一聲都省了。憶山莫放在心上,是本王寵壞了他。”
  莫若菲聽到這句話,心念轉動,已明白了幾分。
  七王妃乃誠國公嫡女,本就傷痛女兒因七王爺花心傷情早逝,如今豈肯輕易讓不棄進王府去。世子也擺明了反對的態度。七王爺隻有這麽一個兒子,聽聞府中五位側妃庶妃早鬧作一團。他不認不棄,想出了把她安置在莫府的法子。不棄成為莫府的小姐,自然衣食無憂得享富貴。如此一來,作為交換條件,七王爺就會成為莫府的靠山。自己認了個妹妹,家裏多雙碗筷吃飯而己。莫府養個千金小姐能花多少銀子?這種好事豈能錯過!他輕笑道:“不棄自小吃了不少苦頭,然心底純良。我在西州府藥靈莊認識她,便存了認她作妹妹的心思。等她調養兩日便帶她回府拜見娘親。到時還請七王爺撥冗前來觀禮。”
  七王爺哈哈大笑,舉杯道:“這是自然!本王最愛莫府自釀美酒,定來痛飲!”

  第二卷 山銜好月來
  莫府小姐
  雪夜清朗,遠景朦朧如一幅銀色細沙鋪就的沙畫。簷下燈籠照得一樹霧鬆呈現出幽幽的藍色。湖水泄出水渠低聲嗚咽,將水仙的香氣靜靜的繞莊帶走。
  曖閣是八角形,四麵以長幅鮫絹繃在木框中製成屏風圍合,到了夏日拆去屏風就成涼亭。
  這種鮫絹出自江南朱家織府最靈巧的織娘之手,輕薄得能隔了絹看清掌心的紋路。織得緊密,用皮鼓送風,繃得球一般鼓鼓囊囊。大富之家常在冬日用來圍了涼亭,既能觀景,亦不受寒風侵襲。
  莫府所用又與眾不同,濃霧一般的絹上以蘇式雙麵繡刺出富貴牡丹,傲霜金菊,亭亭白荷,粉麵桃花。暖閣外點亮起了一排白燈籠,那些花兒蝶兒便活了似的,如臨繁花盛景之中。
  不棄穿著銀緞繡綠纏枝花紋的大袖衫,淡綠抹胸配深色拖幅長裙,圍著白狐長披風。她目不轉晴地看著曖閣四麵圍合的大幅鮫絹繡屏。
  藥靈莊林丹沙曾有一麵這種鮫絹製成的扇子。巴掌大小小的圓型扇麵,繡了兩隻彩蝶。林丹沙曾告訴過她,這麵扇子價值十兩銀子。藥靈莊的一等丫頭一個月的月錢是一吊錢,十個月一文不用才能買到一麵繡蝶鮫絹扇。
  莫若菲轉動著手中的白瓷酒杯,他輕啜了口熱酒,對今天的一切滿意極了。不棄雖然落了水,好在身體結實,沐浴之後飲了碗薑湯驅了寒,並沒有發燒感冒。世子這麽一鬧,七王爺將不棄寄養在莫府。比起直接送了不棄回王府,更利於和七王爺發展長期友誼。
  輕薄的唇向上揚起,莫若菲狡黠的笑了。七王爺向來精明,這回怕是氣糊塗了。放不棄在莫府,豈不是給了他一個人質?七王爺若心疼不棄,顧忌於她,將來莫府若有所求,七王爺敢不就範?
  想到這裏,他悠然對不棄吟道:“桃花猶含粉,初荷未聚塵。菊氣入新秋,雪梅沾滿身。很美是吧?”
  不棄頭也沒回的感歎道:“好值錢啊!”
  莫若菲拿著杯子的手一顫,酒灑在了衣襟上,一襲淺藍錦袍上落下點點深褐色酒斑。換了往日,他已經起身另換了新衣。今日高興,他搖了搖頭無奈的想他在對牛彈琴。這丫頭有焚琴煮鶴的潛質。絕美的臉上盈滿笑意,莫若菲頗有點得意地笑道:“我莫府是開錢莊的,錢最多!用得一季沾了灰,明年另換新的。今日見了王爺與世子,我想知道不棄心中所想。”
  不棄戀戀不舍的收回目光。鋪了煙色繡竹絹布的圓桌上擺著幾樣菜。她在藥靈莊吃過,知道是望京的名菜。她尤其愛吃菜膽花雕醉香雞。雞腹中填塞了拌好佐料的冬筍香菇,用酒醋薑絲蒸了。雞呈淺黃色,帶著淡淡的酒香,帶著絲絲甜味。
  她挾了隻雞腿放在碟中,想用手拿著啃,又怕莫若菲罵她。隻得用筷子挾著咬了一口,口水都被勾了出來。直到將雞肉咽下,不棄才笑著回道:“隔著遠了,沒看清楚。”
  莫若菲等了半晌等出這麽句來,啼笑皆非的說:“不棄,七王爺已認定你了。他是你父王!”
  不棄啃著雞腿,嗯了聲。
  “他是你父王!”莫若菲又說了一遍。
  不棄迅速的將雞腿啃完,斯文的從袖中取出一方絲帕擦了擦嘴,眨了眨眼睛道:“我再吃隻雞腿,完了細說?”
  莫若菲翻了個白眼,心道,就你這現在這模樣若是被帶回王府,還不笑掉人的大牙。七王爺勞師動眾尋回這麽個女兒,他臉往哪兒擱呢。看到不棄吞口水,他無奈的將另外一隻雞腿挾給她,轉過身道:“用手拿著啃吧!吃完再說。”
  不棄嘿嘿笑了笑,不客氣的拿起雞腿猛吃。她吃的速度極快,醉香雞肉熟脫骨,入口綿化。在莫若菲忍不住回頭看她時,不棄碟中整齊擺著兩根骨頭,人已坐得斯文端正,嘴邊連半絲兒油漬都無。
  他搖了搖頭笑道:“我以為連這兩根骨頭你都不會剩下!”
  不棄隻掃了他麵前的空碟一眼,沒有說話。
  莫若菲一愣,眼中又露出頗有意味的笑意:“肚子裏譏諷本公子,吃雞比你還貪對吧?連骨頭都啃沒了?”
  “不棄不敢!”再一次被他看穿,不棄的小心肝撲咚漏跳了一拍,埋下了腦袋。
  想起那晚雪夜山窩窩裏與她鬥嘴的情形,莫若菲的心情大好。他轉開話題說道:“不棄,你年幼跟隨花九乞討,進藥靈莊做丫頭。你雖然才十三歲,已深諳世事。七王爺認定了你,他卻不能帶你回王府,讓你名正言順的當他的女兒。”
  不棄心中一驚,難不成要送她回藥靈莊?她好不容易才有了到望京的機會,她不能回去!
  她霍然抬起頭,眼中噙滿了淚水,哽咽道:“母親早逝,不棄無家可歸。公子,你別送我回藥靈莊!”
  莫若菲微微一笑道:“我自然不會送你回去。我已遣劍聲回莫府送信給母親,明日咱們就回府去。我要認你為妹妹,從此,你就是莫府的二小姐!”
  啊?不棄眼裏的淚還沒落下就被這個消息嚇了回去。他要認她當妹妹?她要和他共同生活一個屋簷下?
  不棄欺欺艾艾的辯解道:“我,我是說望京城比藥靈莊大多了。我能幹活的,我會在望京城好好過下去的。”
  她的臉因為激動浮起層紅暈,神情恐慌。莫若菲以為她是因為吃驚,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當莫府的小姐不好嗎?不棄,以後我就是你的哥哥。我的表字是憶山,你可以叫我山哥!叫我大哥也行!”
  聽到山哥二字,不棄屁股一滑,差點從錦凳上摔下去。憶山,他居然給自己取了表字叫憶山?!不棄心髒抽搐,臉色變得哭也似的難看。頭低埋著,不敢讓他看到半分。
  莫若菲猶自不知,仍高興的說道:“王爺說了,認親禮上會親自前來賀喜。莫府的二小姐及笄後不知望京城有多少家世才識人品俱佳的少年郎上門求娶!不棄,你再不是藥靈莊林老頭兒用於攀附權富的便宜女兒,我會把你培養成真正的大家千金!”
  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大家千金她自然願意做,但她絕對不想在他眼皮子底下生活。一旦露出端倪,讓他看出蹊蹺,她怎麽辦?不棄深呼吸再深呼吸,瞬間換成了滿臉愁容。她低著頭,傷感的說道:“多謝公子美意。寄人籬下的日子不棄已經不想再過。我明日就離開紅樹莊,請公子不要挽留。”
  “不行!你獨自一人我如何放心?王爺把你交給我莫府,我就得對你負責!不棄,你千萬別想著再端著花九的陶缽去當乞丐。王爺已經認了你。你若那樣做,是讓全天下的人都笑話王爺麽?沒準兒激怒了太後與皇上,直接杖殺了你!”莫若菲斷然拒絕。說到最後一句,聲色俱厲,盯著不棄的眼神已化為寒冰。
  不棄抬起頭,哀求道:“公子,你在望京城裏替我租間房子,讓我獨自生活就行。莫府家大業大,怎麽能隨便認個丫頭當小姐呢?”
  莫若菲認真看她的神色,那雙明亮的眼睛噙著恐慌害怕與悲傷,不似作偽。他輕歎了口氣道:“不棄,你父王有他的苦衷。你是知道的,他愛上你母親,七王妃鬱鬱而終。今日世子故意害你落水。王府中的側妃娘娘庶妃娘娘夫人侍妾都恨上了你。他不帶你回王府是為了保護你。實話告訴你吧,認你當妹妹是王爺的意思,我也有相求於他的事情。你做莫府的小姐對大家都有利,我絕不會虧待於你。他日你風光出嫁,王爺欣慰,你終身有托,這有什麽不好呢?”
  因為我已經知道你就是山哥了。不棄慢慢落下淚來,這回是真的急哭了。她聽明白了莫若菲的話。王爺為她的將來做好了安排,莫府傍上了七王爺,她可以衣食無憂,甚至更博得王爺憐愛。皆大歡喜的事情,不可能因為她而改變。
  她怎麽能忘記,他帶自己回望京,就是把她當成一個籌碼。
  這樣也好,他若真心憐她想認她做妹妹,她還會有內疚的情緒。不就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麽?扯平了。她不想欠他的人情債,這會讓她想起前世不堪的記憶。
  莫若菲輕輕揩去她臉頰上的淚水,憐惜的說道:“不棄,瞧著你,我總想起我那個徒弟來。我會真心待你,絕不讓你再受人欺負。叫我一聲山哥!”
  再一次聽到這聲山哥,不棄有種被踩到尾巴想跳起來轉身就跑的衝動。她努力控製著自己,告訴自己他不知道,他什麽也不知道。良久她才從牙縫裏憋出聲音:“大哥!”
  莫若菲釋懷的笑了:“喜歡這麽喊我也好!”
  不棄眼神散亂,提起筷子挾著菜往嘴裏送。不做點什麽,她會發瘋。吃東西的時候她感覺到莫若菲一直盯著她看。不棄心裏哀歎,埋著頭嘟囔道:“我真的很像嗎?我沒有那麽美吧?!王爺是不是看錯了,才不帶我回府的?”
  “很像,神態像。最像的其實是那雙眼睛。畫像如何畫得出她的眼神?林老頭兒也隻能看出你神態相似。我見過夫人,看到你的眼睛時我就肯定你是她的女兒。今日隔著那麽遠的距離,你轉過頭笑著說話的時候,陽光全聚在你眼裏。我想,七王爺便認出你來了。”
  不棄停了下來。她慢慢咀嚼著,良久問道:“我母親娘家還有人嗎?她,她叫什麽名字?”
  莫若菲同情的看著她道:“你母親姓薛,單名一個菲字。她嫁人後不久,薛家所有人都死於一場大火之中。她傷痛染病,於病中過逝。我想,她的夫家,你一定不會有興趣。”
  不棄沉默了會兒又問道:“大哥,我能不能提個要求?”
  “你說。”
  “我不喜歡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我能不能自由出入莫府?”
  她緊張的看著莫若菲,生怕從此關進深宅大院中去。縱然衣食無憂,卻讓她有種再被前世山哥掌控的感覺。
  莫若菲輕輕笑了:“是啊,你從小就沒過習慣大家閨秀的生活。也罷,我若出府照看生意時,可以帶你一同出去。”
  “可是,我萬一想自己去逛逛望京城呢?”
  莫若菲想了想道:“我會囑劍聲陪著你。這事回府再說,母親是守禮之人,還要問過她才行。”
  劍聲?不棄不屑的想,甩掉那個小屁孩子還不簡單。眉眼漸漸的彎出燦爛的笑來。狗腿的對莫若菲說:“有大哥真好!以後跟著你吃香的喝辣的啦!”
  像心髒瞬間被利劍穿透,痛得莫若菲眉頭緊皺。他驀然轉過頭,呼吸有些急促。不棄乍露笑容的瞬間,他仿佛又看到了另一個她。在他扔給她零錢買吃食上網時,她握著錢就是這樣乍然露出燦爛滿足的笑容。
  他壓著心髒,壓著嗓子道:“不早了,你先回房吧。明晨咱們回府!”
  不棄詫異的看著他的背影,腦中飛快地掠過自己說過的話。她納悶的想,她好象沒說什麽現代詞匯吧?確定沒有,不棄放心起身道:“大哥,我先回了。”
  聽到腳步聲消息,莫若菲閉上眼睛無力的癱坐在錦凳上。十三年來,他幾乎把從前的一切都忘了個幹淨。不棄勾起了隱藏在心底深處的內疚。想起前世為了吃口飯去偷去騙的日子,他睜開眼睛狠狠一拳捶在桌上,咬牙說道:“一死百了。一死百了。若不是那丫頭,我會摔下山崖投胎到這個連電視都沒有的地方?!要是投到花九身上,還不如一頭撞死!”
  曖閣外響起劍聲的聲音:“少爺,我回來了。”
  莫若菲恢複了平靜。他揚聲問道:“夫人有何吩咐?”
  “夫人念了聲阿彌陀佛,甚為高興!”
  這世他有了母親,有了族人。莫家到了他這一代隻有他一個兒子。他肩負著莫府的興亡,前塵往事隻能是偶爾翻出來的記憶,不容他沉浸其中,不顧眼前的現實。莫若菲倒了杯酒慢慢的飲了,吩咐道:“讓陳管事備好馬車,明日卯時出發。”

  記憶中的花香
  朝陽初升。金色的陽光中一座宏偉的城市從茫茫雪原上神話般出現。青黑色的高大城牆威嚴屹立。高達數十丈的城門樓宛若巨人。歇山式門樓屋頂上的九脊像九條黑龍,於金色的陽光中咆哮飛翔。龍首魚尾的鴟吻威猛神俊,怒目圓瞪,傲然藐視著從城門樓下經過的芸芸眾生。
  自看到望京城的霎那起,不棄掀開轎簾的手就忘記放下。她張大了嘴仰著腦袋。城門樓帶著巨大的壓力將她踩在了腳底。
  馬車從寬敞能容得八車並行的城門洞中駛進,讓她產生了種被巨鯨猛獸吞進腹中的恐慌與緲小的存在感。
  這裏,將是她的未來,她的舞台嗎?
  駛過城門洞,眼前景致霍然一變。寬大的街道兩旁密密的屋舍一眼望不到盡頭,染上金色陽光的黑瓦像魚鱗般閃亮。穿梭往來的紅男綠水摩肩接踵,聲音似開閘的洪水奔流。耳朵裏有層薄膜被捅破了,做買賣的呦嗬聲,討價還價的打趣聲,熟人相遇的談笑聲,早起扯開了雜耍場子的鑼鼓聲,掌聲,真真切切的衝進了她的耳中。
  “賣花哎!新鮮的花哎!梅花水仙月季山茶瑞香花哎——”清脆的聲音瞬間吸引了不棄的注意。
  路邊一對姐弟挎著花籃眼巴巴的看著才從城門駛進來的華麗馬車。姐弟倆七八歲年紀,穿著家織棉布的棉襖,梳著角丫,臉凍得通紅。
  “停車!”
  不棄與莫若菲同時喊道。
  姐弟倆眼中露出喜悅,提著花監奔了過來。
  莫若菲看了眼不棄道:“不棄喜歡什麽花?”
  不棄的心咚咚的跳著,聽到莫若菲同時喊車的時候,她就懊惱得要死。好在她要變臉易如反掌,不棄不好意思的笑道:“自從住了淩波閣,公子給我選的衣裙多是白色與綠色青色,倒喜歡上了水仙。不知道她們有沒有才發芽的水仙,想自己種著玩。”
  莫若菲微笑道:“想起你母親了是嗎?”
  想你個頭!不棄腹中暗罵。應景似的低下頭不吭聲了。
  “莫公子,今日想要什麽花?”姐姐努力的將手中花籃舉得高了,想讓莫若菲看得清楚一點。
  莫若菲柔聲說道:“有水仙的球莖嗎?”
  姐姐沮喪的低下了頭。她與弟弟賣的是鮮花朵,並沒有花種。弟弟渴盼的望著莫若菲脆生生的說:“公子明日還來的話,我們才有。”
  不棄趕緊說道:“沒關係,鮮花也好。”她掏出莫若菲送給她的荷包,拿了枚金瓜子放到弟弟的手中。
  姐姐看了看手中的花籃,急了:“小姐,你有銅板嗎?要不,能等一等,我去店鋪裏換了錢找補給你。”
  “不用啦,就當……我賞給你們了。”不棄有些艱難的說出這個賞字。這是她頭一回給人賞錢。
  莫若菲摸了摸弟弟的頭,笑道:“還不謝過我妹妹。”
  姐弟倆歡呼一聲,把兩籃子花放在馬車上,齊聲道:“多謝莫小姐。”
  “我姓花。”不棄說完,也不看姐弟倆的神情,放下了轎簾。
  莫若菲倚靠在繡枕上嗬嗬笑道:“別怕我生氣。哪怕是當了我莫府的小姐,我也沒這膽子叫你改姓莫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不想忘記九叔的養育之恩。”不棄解釋道。她從籃子裏拿出一枝水仙嗅了嗅,裝作好奇的問道,“看她倆神情,公子經常買花?府中園子裏難不成還少了鮮花?”
  莫若菲笑道:“每次買光她們的花,她們都笑得很燦爛。我喜歡看她們這樣笑。”
  水仙柔嫩的白色花瓣輕觸著鼻尖,像誰在用手輕撫著她的心,憑空泛起股溫柔。也許,在山哥心中,對她還是憐惜的。不棄揚起笑臉道:“大哥,我當了莫府小姐每個月會有多少銀子?我是說,如果我再遇到她們,我也有錢買下她們的花。”
  財迷!莫若菲失笑的暗罵。他促挾的問道:“你想一個月有多少銀子零花?”
  不棄正了顏色,清了清嗓子說道:“王爺不方便帶我回王府,於是呢給我安排了莫府的小姐身份。公子想討好王爺,也認同了這個身份。不棄在藥靈莊當丫頭的時候,一個月有三十個銅板的工錢。當了小姐,還是天下第一錢莊的小姐,月錢應該番多少倍呢?”
  “你這個丫頭!總算恢複本性了。本公子還當你被藥靈莊教三從四德教傻了。嗬嗬,一個月三十兩銀子如何?”莫若菲成功的看到不棄雙眼變得氙燈一般明亮。舉著那枝水仙花咧著嘴傻笑。他看了不棄良久,突然發現自己的嘴也沒有閉上,和不棄笑得一樣開心。心頭一動,他伸手握住了不棄的手,認真的說道:“也許,我想認你當妹妹並不僅僅是七王爺的緣故。不棄,有你這樣的妹妹,我也很高興。”
  那張臉散發著無窮的魅力,美得令人窒息。不棄看著這張臉,幾乎找不到半點與山哥相似的地方。她嘿嘿笑了笑,不露痕跡的抽回手,低下頭專心的從籃子裏抽出各種鮮花把玩。背對著莫若菲,笑容漸漸的收斂,化為頰邊若隱若現的苦澀。
  如果她不知道他是山哥,她的心還會如初見他時被他的美貌勾引得怦怦亂跳。還會盼望著他能收了她做丫頭,從此看到他完美無暇的臉流口水。
  能忘記前世,從頭再來嗎?她想的,但是她做不到。看到莫若菲,她總會想起兩世的無依無靠。
  花香彌漫,馬車裏漸漸充斥著馥鬱醉人的味道。
  莫若菲微笑的望著不棄,心情如今晨雪地朝陽般鋪滿了淡淡的溫柔。不棄貪玩地紮著花束,盤算著自己的未來。
  一個時辰後,馬車停住了。
  莫若菲扶不棄下了馬。她抬頭一看,府門中開。自朱漆大門往外,二級台階之上垂手肅立著兩排前來迎接的婢女小廝。
  府門正中高懸一黑色匾額,大書莫府二字。大門之後立著麵雪白的石照壁,光潔如月華,擋住了視線。
  莫若菲對肅立靜立的管家莫伯說道:“她就是我新認的妹子。不棄,莫伯是府中管家,以後有什麽事,知會他一聲即可。”
  莫伯看到不棄眼裏飛快閃過一縷驚詫之色,頭微垂下,恭敬地說道:“見過小姐。少爺,夫人已在中堂等侯。”
  莫若菲握住不棄的手往裏走,他微笑道:“別怕,我母親是很慈愛的人。她喜歡念經誦佛,一定會喜歡你的。”
  不棄嗯了聲,很乖的跟著他進了府。
  繞過照影壁是座寬敞的庭院。青磚鋪地,雪被掃得幹幹淨淨。簷下台階上擺著數盆山茶,自深綠如臘的葉間吐芳。白色如玉,粉紅嬌俏,大紅鮮豔,紫紅華麗。過於寬敞素潔的庭院頓時有了喜慶之意。
  不棄抬頭看了看,屋頂遍鋪青色琉璃瓦,正脊中心位置塑著隻寶瓶。瓶身晶瑩,不知是何物所造。陽光正正的透過寶瓶,她麵前的莫府中堂恍若神殿般大放光芒。不用細究,她也知道這些瓦不是普通的窯燒製出來的。
  中堂大廳內站滿了人,卻連衣料摩擦之聲也不聞。正中左側太師椅上端坐著一位年近四十的夫人。手中納一串菩提佛珠,穿著紫紅色繡十字花紋罩衣,在腦後梳了個簡單的平髻,用一根白玉騷頭綰住。簡單的裝扮中透出華貴的氣度。
  她靜靜的看著不棄,嘴角漸漸揚起了笑容道:“這孩子真像她母親,水仙般的可人兒!”
  不棄眨了眨眼轉過頭問莫若菲:“大哥,這真是你的娘親?不是你的長姊?”
  莫若菲失笑的敲了敲她的頭道:“還不去拜見幹娘!”
  莫夫人聽到不棄的話笑得越發高興,在不棄拜倒的同時起身拉起了她,左右看了看道:“成了莫府的小姐,可不能連像樣的首飾都沒有。小四,把東西拿來。”
  她身後的侍女小四捧過一隻楠木妝匣送到不棄麵前。莫夫人笑道:“幹娘給你的見麵禮,瞧瞧可還喜歡?”
  不棄打開匣子一看,裏麵是一對通透明豔的翡翠玉鐲。她驚呼一聲訥訥道:“多謝幹娘,這鐲子真漂亮,很貴吧?我不敢戴,怕摔碎了!”
  莫若菲與莫夫人對視一眼笑了。莫夫人沉聲對四周的婢女小廝說道:“從此不棄便是府中的小姐。都睜眼看清楚了,若誰對她不敬,家法從事!”
  四周齊聲響起見過二小姐的聲音。環顧四周,沒有一人敢抬頭正視於她。藥靈莊是不棄見過的最大的人家,比起莫府的聲勢,隻讓她感慨終於明白什麽才是世家大族。
  “莫伯,你安排二小姐去歇著。憶山,你來內堂,娘還有話與你說。”她輕輕拍了拍不棄的手,輕歎道:“你有你娘一樣美麗的眼睛。安心在莫府住著吧。”
  莫夫人吩咐完扶著小四的手緩緩離開。
  莫若菲低聲對不棄說:“別擔心,我已經吩咐下去了。有什麽事告訴莫伯一聲。”
  看到他急走幾步扶住莫夫人的手。母子倆低聲說著話,莫若菲臉上露出溫柔笑容。溫馨的母子圖讓不棄心裏一酸。她原諒了莫若菲。他用她當討好王爺的籌碼也很無奈吧?這一世,他有了愛他的母親,有了一大家子親族,肩負著莫府的前程。想到莫若菲隨口吟詩,不棄心酸的想,他必定讀了很多書。他和她一樣,都想在全新的環境中重新活一回。隻不過,自己不如他命好。
  “二小姐,這邊請!”莫伯恭敬的喚醒了不棄的思緒。
  不棄默默的跟著莫伯轉過回廊又走進一座庭院。回廊百折幽深,重重院落像九連環一般繁複。走過一重又一重,她突然想起侯門深似海這句話來,心裏漸漸的有了懼意,不知道還能否走出這座大得迷宮似的府邸。
  經過花園之後,又進了座小巧的庭院。莫伯告訴她,這座臨波館就是她的住處了。
  正屋兩側各有兩間廂房。院子中間是座小花園,中間有處淺淺的水塘,遍種水仙。引水入院處斜斜長著一株蒼勁的老梅。臘黃色的梅花開了滿樹,飄過陣陣幽香。屋後長著有數棵高大的鬆樹。
  莫伯說道:“二小姐喜歡水仙,少爺吩咐下來,新栽種的。”
  從進城到莫府一個時辰之內新種的?有錢真好!
  院子裏站著四名婢女,小的十五六歲,最年長的二十來歲。她們穿著式樣一致顏色不同的窄袖小襖,係著長裙,打扮頗為精幹。莫伯說:“年紀小的是秀春,棠秋和忍冬。年長的是劉家的,你叫她靈姑便可。她是家生奴婢,丈夫是馬房的劉生。靈姑她會指導小姐一盡禮儀。”
  四名婢女聞聲上前見了禮。
  靈姑熟絡的扶過不棄,她笑道:“莫伯放心,奴婢定會好生侍候二小姐的。”
  晚間莫若菲過來陪不棄吃飯,告訴她每日清晨需向莫夫人請安,午飯與晚飯都不必相陪。
  不棄心想,當小姐也是份工作,每天早晨都要上班打考勤。不過,別的時間聽莫若菲的意思是能夠自由安排。不棄便大著膽子說想逛逛望京城。
  莫若菲離開望京有些時日,待處理的事務多,明顯陪不了不棄。看到她雀躍懇切的神情,不忍拒絕便道:“等你熟悉了府中生活便帶你四處遊玩去。”

  各懷機心
  進莫府的第一個夜晚,不棄躺在陌生的床上睜著眼睛出神。她失眠了。
  木床三麵圍合,上麵的雕花精致繁複,層出不窮。亂花漸欲迷人眼,她數了會兒就陷入花海之中,找不到開始的地方,也數不到盡頭。就像短短一月中她經曆的一切,繁華無數卻像鏡花水月夢一場。
  她好象真的可以憑著莫府小姐的身份過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舒心日子了。又好象陷入了迷宮中,看不清前路。枕邊放著裝陶缽的錦盒,打開錦盒,手指輕撫著陶缽粗糙的外壁,不棄的眼裏透出層深思。
  要做的事情還很多,要麵對的問題也很多。她的人生需要靠她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照莫若菲的說法,七王爺心裏認了她,讓她成為莫府小姐,將來會給她找個好人家嫁了終身有托。但是她願意嗎?願意這一生就這樣照別人的安排過?不棄輕輕搖了搖頭,既重生一回,她總想著有些事情還是能自己作主的好。
  她穿上衣裳,躡手躡腳的下了床。外間睡著守夜的忍冬,不棄悄悄的開門出去,沒有驚動她。
  今晚有很好的月光,照得水池泛起銀光。不棄走到老梅旁回頭看了看,老梅正巧倚著塊假山石,擋住了屋裏人的視線。她蹲下輕撫著假山石旁水仙白色的花瓣。這一世住在淩波閣裏的母親像淩波仙子般讓七王爺淪陷,可是她的命也像水仙,在顧影自憐中憂病離世。不棄恍惚的想起與花九生活的那些年,不禁長歎。
  “是興奮還是在擔憂?”
  聲音輕飄飄的在耳邊響起。她真的是在做夢嗎?不棄喃喃回答道:“我就成小姐了?”
  那個聲音淡淡地問道:“你是在疑惑為什麽沒有成郡主嗎?”
  不是在做夢!不棄愣住,看到水中現出一個身影。她驀然抬頭,老梅上曲腿坐著一個黑衣人。披著件黑色的鬥蓬,黑巾覆麵,露出雙噙著譏諷與冷意的眼眸。
  她指著他才張嘴,他用手指在空中虛畫幾筆構出蓮瓣形狀,輕聲道:“莫要吵醒了屋裏的人。”
  不棄興奮的點點頭。
  蓮衣客似笑了笑說道:“閉眼。”
  她依眼閉眼,一陣寒風拂過,身體已飛了起來。不棄哪肯真的聽話閉眼,睜開條眼縫好奇的偷看。
  蓮衣客攬著她的腰,足尖輕點,直奔臨波館屋後的鬆林而去。他的臉藏在黑巾中,隻露出英挺的眉毛與一雙警惕的眼睛。
  她是多麽好奇黑巾之下他的模樣。不棄悄悄的伸手想扯下他的麵巾。身體驀然橫斜,被他挾腰提了起來,蓮衣客腳步未停,輕笑道:“狡猾的丫頭。看了我的臉,我就不來找你了。”
  不棄沮喪的放棄了打算。她猜測著他的年紀。蓮衣客的聲音像風,隔著這麽近的距離也像是一股風刮過,飄飄忽忽聽不真切。他的胳膊很有力,挾著她像挾本書似的輕鬆。聽他的語氣,他應該很年輕。他為何說他認識她的母親呢?
  思索間蓮衣客已停了下來。他在鬆林中找了棵高大的枝杈放她坐好,離了她三尺靠在了樹幹上。樹很高,不棄害怕的抱緊了身邊的樹枝。鬆林間積著的雪簌簌落下,有一團落進她的脖子,涼得她打了個寒戰。
  “很好,還能忍著沒有叫出聲來。”轉瞬間蓮衣客已靠近了她,解下鬥蓬圍在了她身上。他的輕功很好,半點雪也沒有抖落。
  他為她係披風帶子時,不棄好奇的看著他的手。莫若菲的手瑩白如玉,一看就知道是養尊處優的少爺。他的尾指和山哥的習慣相同,蓄有長長的指甲,戴著翡翠戒指,有份妖饒的美。蓮衣客的手指很長,指甲修剪的幹淨,指甲末端呈半月型的粉白色,看上去很舒服。不棄緊盯著他的手,牢牢的記住了這雙手。
  蓮衣客輕躍而回,與不棄隔了兩尺的距離坐著。他抬頭望向遠方,月華灑落,露在外麵的眉眼靜謐如夜。
  不棄小聲的問他;“你帶我來這裏是可以好好說話嗎?”
  他想對她說什麽呢?從樹縫之間隱約能看到淩波館,還能看到莫府重重的院落與屋簷。不棄往後看,淡淡月光與白雪映照下,身後的樹木藏在陰影之中。“你坐我對麵是想看到我身後的樹林有沒有異樣對嗎?”
  蓮衣客轉過頭,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她。不棄的敏銳讓他有些吃驚。他突想起她被關在柴房時顯露出的機敏,她從來都不笨。他靜靜地說道:“我隻是在想,你不進王府我看不到好戲,是不是該現在殺了你。”
  不棄毫無懼意,笑著說:“剛才在院子裏你就能殺了我,何必等到現在?”
  蓮衣客看了她良久,身體懶散的靠著樹幹。他從懷裏摸出了一壺酒,湊到嘴邊喝了一口道:“你一直都這麽樂觀?如果被賣到青樓或是賣給五十歲的糟老頭子做第十八房小妾,而不是被家大業大的莫府認作義女小姐?”
  被賣到青樓?賣給五十歲的糟老頭子做第十八房小妾?和賣給山區的傻子比哪個更慘?不棄沉默了會兒說:“被客人玩弄死,被糟老頭子作賤死。大不了一死罷了,都是一世的命。”
  不棄全身罩在黑色的披風裏,臉有一半露在光影中,另一半藏於陰暗。她的聲音很輕,像片雪花飄進了蓮衣客的心裏。隻一點沁涼卻讓他難受不己。他緩緩說道:“沒有進王府做高高在上的郡主,你失望嗎?對你父王失望嗎?”
  不棄脫口而出道:“不!”
  “為什麽?莫夫人的義女,莫公子的義妹難道比得上堂堂正正的郡主?在莫府是寄人籬下,回王府是自己的家。娶妻取門楣,莫府再有錢,也是商賈之流。”
  不棄笑了笑道:“在莫府也許能平安一世,回王府哪天被整得丟了性命。不棄自小被乞丐養活,當丫頭長大,能有今日莫府小姐的境遇,不敢太過貪心。王爺的女兒也好,莫府認的小姐也罷,活著最好。”
  “七王爺的骨血,為什麽不能去貪心想要多一點?”
  不棄話峰一轉道:“你為何這麽關心我?你是我母親的什麽人?你說過你認識她,她是什麽樣的女人?”
  她不想回答他,蓮衣客也不願。他指著前方說道:“真美!”
  不棄順著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天空澄淨,不見半絲雲彩,一輪圓月浮在空中,明亮如鏡。不遠處綴著顆閃亮的星星。樹影,房舍如畫。
  蓮衣客仰望皓月,輕聲問道:“你是極聰明的女孩子。你這一生也許就像這樣的月色,會安寧和美的過下去。你很開心是嗎?不用去討飯,不用當丫頭看人眼色,不用擔心將來嫁個不好的男子。”
  這是古代女子最大的幸福?吃好喝好嫁個好男人。不棄微笑著想,不,她重活一世,並不想這樣過下去。
  她斂了笑容發出幽幽的歎氣聲:“這麽美的景,可惜你說過幾回了,你想殺我。沒準哪天你就下手了,還提什麽安寧和美的過一生。多活一日是一日,能開心一日算一日吧。”
  不棄分不清蓮衣客的來意,也看不透他的心思。她的經曆從來不讓她去輕易相信人,再和諧的時刻,她也保持著內心的警惕。她不想隨隨便便的就死掉。
  蓮衣客轉過頭,看到她明亮雙眼裏的擔心與不安。想起柴房之中她逗弄劍聲,他忍不住笑了:“殺你對我有什麽好處?你若是江湖中的大魔頭,我還有除暴安良的俠義心腸。一個十三歲的棄兒,殺一個可憐之人我不屑為之。”
  是啊,她是連對方想殺都不屑的人。他不屑殺她本是件高興的事,但這種不屑深深刺痛了她。不棄驕傲的說道:“我不可憐!我不當莫府小姐也同樣能靠自己活下去!你以為我想當莫府的小姐?莫若菲要討好七王爺,七王爺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並沒有在莫府白吃白喝!我是替他們當的小姐,每個月是拿了三十兩銀子酬勞的!如果莫公子不需要我了,七王爺也不需要了,我隨時能不當這個小姐!你既然打消主意不殺我了,不肯告訴我來看我的原因也不肯告訴我母親的消息,我想我和你也沒有再見的必要了。大俠,咱們各走各的路吧!能送我下樹嗎?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她倔強的看著他,眼神在陰影中像狼一樣倨傲。蓮衣客失神的笑了:“真是頭小狼崽兒。沒想到你母親那麽柔美的女子能生下你這樣的女兒。”
  他說完起身躍起,攬過不棄的腰輕飄飄的下了樹,原路將她送回了院子。
  不棄解下披風遞給他,微笑道:“做為雞腿的謝禮。這披風裏子若是白色,更能隱藏痕跡。”
  蓮衣客忍俊不禁,接過披風抖散開。不棄吃驚的看到他從頭到腳已裹在一片純白色中。她的臉漸漸的漲得通紅,尷尬得無地自容。
  “做為你建議的謝禮。莫府不見得比王府平安,小心為上。”蓮衣客輕笑著離開。像雪花瞬間落在雪原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棄望著他離開的方向出了神,眼裏湧出渴望來。她若是有這麽好的武功多好,能像雪隨意的飛出府去,能讓自己不受人控製擺布。
  夜深寒重,她不知在院子裏站了多久,直到聽到雞鳴聲才發現自己手足都凍得僵了。不棄撫上脖子,摸索著銅錢上蓮花的刻痕輕聲說:“總有一天我會知道你是誰。”
  這樣的夜裏,莫府無法睡眠的人不止花不棄一個。
  內院深處的小佛堂裏紅燭輕搖,似乎也感覺到了主人的不安。
  年近四旬,莫夫人的肌膚依然白皙柔嫩,寬袍下的身子沒有半點發福的跡象。但是她自己知道,眼睛裏透出的神色再不單純天真。
  “出賣女人年齡的不是肌膚,不是身段,是眼睛!”莫夫人說到眼睛二字時,牙咬得緊了,竟像是從牙縫中擠磨出來似的。
  一旁垂手隸立的莫伯眼中泛起心疼與憐意。他輕聲說:“夫人並不老,容貌猶似十年前。”
  莫夫人闔眼長歎:“英叔,憶山十八歲了,兒大一天母老一日。我怎麽還可能是你心中一直不老的雲家大小姐呢?”
  莫伯恭敬的回道:“老奴心中,夫人永遠是飛雲堡最可愛最美的小姐。”
  供桌之上玉雕的觀音寶蓮端莊,十年如一日噙著淺笑望著她。似在對她說,紅顏不過是皮相而己。她怔怔的撫摸著自己的臉,看了看身上褐色的寬袍,譏諷的說道:“我已經穿不得鵝黃粉紅的衣裙,我已經梳不得流雲長髻。我還會是那個在春日披著薄薄春衫躲在草原上嚼花朵來吃的可愛小姐?不,我不美了。我隻是個吃齋念佛的老太婆而己!”
  她走近了供桌,緩緩點燃線香敬在香爐中。青煙嫋嫋,佛堂內安靜無聲。莫夫人突得大叫一聲,揚手將供桌上的香爐供品掃落。轉過身,淚已滿麵。
  “為什麽她要進我莫府?為什麽她還要成為我的義女?!英叔,我心裏好恨!”
  手裏的菩提佛珠長年被撫摸得久了,顆顆泛出光來。那些圓潤的珠子捏在掌心緊了,硬硬的抵在掌心。像鞋子裏落進了小石頭,每走一步都難受得要命。她真恨不得有金鋼指力,能把它們捏成齏粉才叫痛快。佛珠與塗著紅紅蔻丹的指甲較著勁,菩提佛珠突然斷裂。渾圓的褐色木珠彈落在光滑如鏡的青石磚上,震動著她的心。
  莫伯歎了口氣,俯身拾起一顆菩提珠放在她手心,慢慢的合攏。他輕聲說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憶山俊美能幹,孝心可嘉。能享兒孫福的終是夫人!”
  “活著的是我又如何?!”莫夫人尖叫聲後退了兩步,軟軟的靠著供桌,淚如泉湧,“讓我怎麽受得了她?她的眼睛與那賤人一模一樣!我是飛雲堡最美的小姐,我生的兒子自小就是神童。這些都抵不過她勾去百行魂魄的眼睛!我那時才知道,連憶山的名字都是因為那個賤人而取!哈,他居然還說憶山漂亮得如若三月芳菲,所以取名若菲。”
  十三年前的那個春日如此刻骨銘心。讓她一想起胸口就痛楚得連呼吸都難受。她看不夠兒子漂亮如仙童的臉,笑說天下女子也美不過他。可是那一天莫若菲卻說紅樹莊裏有位他絕對比不過的漂亮女子。
  她來自塞外,婚後喜歡紅樹莊秋染黃櫨的大氣之美。薛菲逃婚來了望京,紅樹莊就砍了黃櫨遍種百花,隻為博薛菲回眸一笑。
  莫夫人偷偷跑去紅樹莊。薛菲坐在一樹櫻花下看書,粉紅的花瓣如雨飄落,輕薄的蔥綠衫子像霧一般籠罩著那個水蔥般的柔美女子。薛菲拈起書頁上的花瓣纖指輕彈,抬頭間,雙眸像閃爍著金色陽光的湖水,想讓人溺斃在其中。
  她癡癡的看著她,不經意又看到了她的夫君莫百行。他怔立地站在回廊下,英俊的臉上漾動著微微的淺笑。莫百行站了多久,她便在遠處看了他多久。那樣的眼神那樣的入神叫她五髒六腑都燒起一團火來,內心枯黑一片。
  嫉妒若狂,心傷欲死。都不及莫百行跪地求她的那一刻。他,堂堂莫府家主,掌控天下錢莊的主人輕而易舉的跪在她麵前!
  那年江南富商決意取代望京莫府的方圓錢莊,掀起擠兌風潮。他不遠千裏來到邊塞求飛雲堡相助。
  他沒有向氣勢逼人的北方霸主軟過膝蓋,長身玉立站在龍虎廳中侃侃而談。莫老夫人定下了這門親,飛雲堡自有規矩。是他飛馬奪紅,敵退了求親的人。是他親口向父親承諾,一生一世對她好,絕不娶妾。這才贏得她的心。讓她以為嫁給他不僅僅是飛雲堡與望京莫府聯姻。讓她把千裏之外的望京城莫府當成了她終身幸福的家。
  一切都在十三年前的那個春日結束了。
  她以為通風報訊讓那賤人離了望京嫁了人便能斬斷他的綺念。莫百行竟然告訴她,他隻後悔求了她。從此他再也沒踏進她的房門半步!她讓莫伯暗中遣人滅了薛菲全家,她要她嚐嚐什麽叫錐心後悔之痛。
  很好,她嫁人後不過一年便死了。她對莫百行百般溫柔,千般體貼。她甚至忍耐他畫下薛菲的小像日夜瞧著。
  可是他呢?他相思成疾不肯服藥,連活的心思都沒有了。生生丟下了她和十歲的憶山!棺木中隻想帶走那幅小像。
  莫夫人喃喃道:“英伯,他從來心裏隻有那個賤人!他走得瀟灑,走得高興。卻不曾想留下我寡婦少兒被莫氏族人欲奪家財苦苦相逼。若不是憶山爭氣,若不是飛雲堡派人相助。我還能盼到得享兒孫之福?英叔,你叫我看開,叫我放下。現在我每天都要看到這個小賤人的眼睛,你叫我如何看開,如何放下?!”
  紅燭應聲爆出一朵燈花,發出卟的聲響。心裏的七弦琴扯斷了弦,隻能彈出悲傷憤怒與心酸。莫夫人淚痕未幹,眼神漸漸淩厲起來。她果斷從抽屜裏拿出一瓶藥來放在莫伯麵前。
  “老奴都明白的。”莫伯歎了口氣道。
  他看到不棄時就知道,莫府平靜了十三年後,風波又起。那孩子長得並不美,相貌還沒有遺傳到薛菲三分,但眼睛卻像了個十足。
  “大堂之上夫人連半分端倪都不露,如今為何不想顧全大局要了她的命呢?少爺帶她回府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留著她,七王爺從此也忌憚莫府三分。夫人應該明白個中緣由。這也是我相勸你的原因。”
  佛堂內炭火燒得紅旺。莫夫人輕聲笑了起來,寒意森森:“莫府勢必要向七王爺有個交待。我當然不會讓七王爺遷怒莫府。這藥不會讓她立即死。我恨了十來年,我也等得起三五年。四年後她嫁出去便與我莫府無關,我要她像她那勾引有婦之夫的母親一樣,嫁人後死得悄無聲息。”
  莫伯接過藥瓶長歎道:“難為夫人了,要顧全大局,勢必如此。需要讓少爺知曉麽?”
  “不必了。憶山在天門關不顧性命去救她。雖說花不棄是討好七王爺的棋子,但他還年輕,保不準會心軟。我也不想他壞了事。這丫頭身世可憐,隻怪她要長了雙那樣的眼睛。”十三年後莫夫人再下狠心,心神俱疲。她軟軟的跪倒在蓮台觀音麵前,闔上了雙目。
  莫伯輕手躡腳的退出,關好了佛堂的門。
  明月東移,雪地寂靜。四更天了,諾大的莫府漸漸有了早起的人聲。十三年前薛家滿門死於大火。那個場景他至今不忘。他是老了嗎?再無從前的狠辣心性。竟然對一個小丫頭起了絲惻隱。
  寒風掠過,莫伯打了個寒戰,手握緊了藥瓶。斬草不除根,難道讓花不棄知曉秘密借助七王爺毀了莫家?他深吸口氣,放好藥瓶,背負著雙手從容離開。

  財神送財
  臘月二十起,莫府上下就忙碌開了。掃雪洗地清整庭院,擦洗家俱擺設,拆洗帳簾椅靠。備各種年貨禮品,購置新衣。準備祭神祭祖等等事宜。
  不棄既成了莫府小姐,年節上少不得陪著莫夫人見本家親戚的女眷。她的衣著打裝是莫府的臉麵,也是七王爺的臉麵。於是乎,不棄也忙碌起來。忙著選衣料趕製新衣,忙著學習大家小姐的應對,熟悉莫府的規矩。
  在藥靈莊時林丹沙教過她不少應對禮節。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話好時,不棄隻有一招。非常管用的一招:裝羞。一羞遮百醜,羞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別人能說什麽?順便還能博個柔弱斯文內斂的名聲。至於背家規,不棄的腦子好使,大有過目不忘的架式,自然也難不到她。
  吃好喝好有人侍候好,大把的時間讓她捧著手爐賞雪賞水仙花發呆。
  她偶爾也會在夜晚悄悄地披衣走出房門,在院子裏喝風立中宵。想念了無數回蓮衣客天門關張弓搭箭的酷造型,柴房屋頂月光暗影裏的神秘雙眸,鬆林雪枝上替她扣好披風的溫柔手指。最終她隻等來了冬夜的寒冷。凍得連打數個噴嚏,驚醒了守夜的婢女後,不棄自己都覺得無趣。她很傷心的認清了現實。蓮衣客放棄不殺她就不錯了,他絕不會是她的浪漫騎士。
  除了這些,她在莫府的生活算得上簡單愜意。
  莫夫人主持府中大小事務,沒空來淩波館教導她。連不棄每天晨昏定省去拜見都吩咐免了。而莫若菲離開望京兩個多月,回來後成了大忙人。十餘日來不棄隻遠遠看到他匆忙的身影像鳥一般從眼前掠過。當然,她本來也有可以和他照麵的機會,不棄“自覺懂事”地把這樣的機會主動取消了。
  她得空時最喜歡做的事是帶著靈姑,秀春,棠秋和忍冬在府中閑逛。在二門之內的內院做到了每日一遊。
  莫府占地數十畝。內院回廓曲折,樓台亭閣湖泊水榭全部走完少說也要一個時辰。她睜著好奇的眼睛熟悉著莫府。
  靈姑仗著資曆老小心問道:“小姐每天逛園子,走得這麽三五日應該不會迷路了。”
  言下之意是逛得兩三天路記熟了就不必在大冷的天在外呆著了。乖乖回淩波館繼續當容易害羞的小姐吧!
  這些路走一遍我就記住了。不棄懶洋洋的瞟她一眼,繼續津津有味的逛園子。靈姑的臉上再也擠不出笑容的時候,不棄這才滿足的告訴她:“我喜歡看府中應付春節的忙碌場麵。真有在莫府過一個美好新年的感覺了!”
  四婢望著不棄嬌小的身材不覺心生憐意。靈姑微微一笑,棠秋嘴快脫口而出道:“小姐元宵節去瞧燈,街上才叫熱鬧哪。”
  不棄心裏一動好奇的問道:“元宵節望京會有花燈嗎?我可以出府去看?”
  靈姑笑道:“自然是有的。莫府會搭建花樓掛花燈。少爺年年都陪著夫人在花樓觀燈。今年小姐也能去的。”
  元宵就能出府了?不棄眉開眼笑。
  她希望這種有人侍候無人管的時間能無限期的繼續下去。然而她和莫若菲生活在同一處府邸中,終會有見麵的時候。
  臘月三十晚上,莫夫人胃口很差,團年飯挾得幾筷子就放下。她吩咐莫若菲與不棄守歲,自己折身回了房。
  莫若菲是獨子,擺滿了菜肴的桌上就隻坐著他和不棄兩個。
  對莫若菲來說,解開了七王爺的心結,這個春節能輕鬆過了。他微笑的看著下筷如飛的不棄,越看越覺得她靈動可愛。
  “不棄,吃好了咱們去點盤龍炮放煙火。”
  不棄嘴裏含著的八寶飯突然就粘在喉嚨口怎麽也咽不下了。有一年的年三十,她和山哥吃完麵條後,她買了掛鞭炮掛在陽台上放。結果放得一半,鞭炮啞了。山哥拎著啤酒瓶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罵她:“晦氣!明年準不順!老子總有一天會被你連累死!”
  結果第二年,他讓她當人鴿子,兩人真的都摔下山了。
  見她嚼著東西半晌無語,莫若菲停下筷子溫和的說:“別想從前了。以前過年沒放過爆竹煙火吧?以後有大哥陪你。”
  他穿著紫色金線繡團花的袍子,領口綴著一圈黑色的水貂皮,毛色黑亮。完美無暇的臉玉雕似的散發著瑩潤的光,像水貂毛般黑亮的眼裏噙著笑容。
  不棄馬上想起藥靈莊為了莫若菲失魂落魄的婢女們。她看到他美麗的臉時,偶爾也會忘記他是山哥。但更多的時候,她會忘記他的臉,認定了是山哥坐在自己的對麵。可惜他不知道她是誰。他不知道她是誰真好!
  不棄嘿嘿笑了,她滿足地咽下香甜地八寶飯說道:“我和九叔放過爆竹的。我們買不起整掛的鞭炮。等別人家放完後,我就去地上撿那種沒有炸響的。年初一和九叔坐在橋頭一顆顆點燃了往橋下扔。聲音很響很脆,九叔很開心。今年有整掛的鞭炮放真好。我吃好了,走吧。”
  庭院中擺了個高三丈的九曲盤龍台。一條龍順著根兒臂粗的木樁蜿蜒盤旋。龍身纏著紅紙包著的大掛鞭炮,火紅色極為喜慶。鞭炮頂端掛在盤龍台最高處的龍頭上。四爪之上分別懸有裝煙花的紙盒。三層基座上也擺滿了待放的煙花。
  時近子時,城中漸次響起了爆竹聲。莫府的婢女小廝們都換上了簇新的衣裳,聚在院子裏興奮地等待著除舊迎新的爆竹炸響。
  劍聲今日也換了身雪青色的新衣裳,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帶著滿足與驕傲的神情捧著枝點燃的線香恭敬地候在盤龍台下。
  看到兩人出來,劍聲將線香遞給莫若菲。和四周的仆從一樣興奮的等待著。
  莫若菲笑著對不棄說:“娘素來不喜歡熱鬧,年三十闔府聚集放鞭炮她從來都不看的。不棄,今年你和大哥一起點盤龍炮可好?大哥抱你上去。”
  不棄看了看四周看熱鬧的人,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搖了搖頭道:“我膽小。大哥點就好了。”
  莫若菲忍不住曲指在她額間一彈輕聲說:“你怕盤龍炮燃不完斷掉會被人說不吉利是吧?鬼精靈的丫頭。也罷,放你一馬。”
  他手執線香,腳尖一點飛掠而起,踏著龍身直上龍頭。庭院四周點著串串紅色的燈籠,莫若菲站在龍頭扶著木樁衣袂飄飄。他對台下眾人微微一笑,朗聲說道:“爆竹迎新破穢氣,天佑我莫府!”說完俯身低下點燃引信。
  看到紅信一閃,盤龍台上頓時發出雷嗚般的炸響聲。陣陣硝煙沿著龍身騰起,光影點點,火紅的巨龍活了,鑽雲鬥霧抖動著身軀似在空中騰越。
  紅屑亂飛,如雨灑落。下人們笑著尖叫著往後退。莫若菲在空中接連幾個漂亮的翻身。不棄尚在*愣神間,他已穩穩落在她的身邊。神采飛揚的臉上洋溢著滿足幸福的笑容。
  “壯觀吧?!”他拉開不棄捂住耳朵的手大聲說道。雙手隨即蓋在了她的耳朵上。溫暖的手擋住了爆竹巨烈的炸響聲。他哈哈大笑著,這一瞬間靠在他胸前,不棄亦跟著笑了。她望著炸響的盤龍炮迷糊的想,這是她過的最熱鬧的新年了。
  盤龍炮一響到底,是好兆頭。莫府的管事們在莫伯的帶領下紛紛向莫若菲和不棄行禮道喜。
  劍聲興奮地又遞過一根點燃的粗大線香。
  “江南流花坊密製的煙火,很漂亮的!”莫若菲拿起線香,笑著扭了扭不棄的臉再一次靠近了盤龍台。
  盤龍炮最後一顆鞭炮炸完時,莫若菲點燃了安放在龍爪和盤龍台底座的煙花。尖銳的嘯叫聲此起彼伏的響起,燦爛的銀花像噴泉似的湧出,在黑夜裏劈裏啪啦的閃爍怒放。莫若菲瀟灑的身影在銀光中若隱若現。
  “公子比煙花還美啊!”不棄身側響起一聲囈語似的感歎。
  是啊,他可真漂亮!他笑得很幸福!這一世的他過上好日子了。不棄感歎的看著,臉上浮現出恍惚的表情。
  莫若菲點完底座的煙花,旋身大笑著回來。他笑咪咪的附耳告訴不棄:“等會兒劍聲會在龍台最高處擺好財神送財,你去點可好?”
  不棄看著三丈高的龍頭,搖頭道:“太高了,我上不去!”
  “我帶你上去!府中下人們最喜歡這個煙花了。你初來莫府,娘吩咐今年由你來頒這個恩賞。”莫若菲神秘的說道。
  銀雨煙火將整座盤龍台緊緊圍住,此時下人們又點燃了院子裏別的煙花。莫府庭院被此起彼伏的璀璨之光籠罩著。高聳的屋脊,華麗的雕花廊柱,小湖泊的水光,嬌美的婢女,清俊的小廝,滿院綺麗繁華如夢。
  不棄半張著嘴望得癡了。眼角卻一直沒有離開過劍聲。為什麽莫夫人特意吩咐要讓她來點這個煙花?恩賞又是指的什麽?好奇心和喜悅滿滿的抵在心裏,笑容不知不覺的一直蕩漾在臉上。
  劍聲抱著個很大的箱子跳上了盤龍台。四周頓時響起了衝天的尖叫聲和歡呼聲。不棄轉頭一看,下人們個個朝盤龍台圍攏,摩拳擦掌神色興奮。
  箱子被粗索吊掛在三丈高的龍頭上。邊上垂下半尺上的引線。劍聲弄好後,攀著龍頭擺了個猴子觀月的造型,逗來陣陣笑聲後,他大喊了聲:“有請小姐!”
  莫若菲嗬嗬笑著推搡著不棄道:“我送你上去!”
  他摟住不棄騰身掠上盤龍台,輕輕放她在龍頭處站定。不棄往下一看,三丈高的盤龍台下滿是興奮的臉。她又興奮又害怕地抱住龍頭說道:“大哥,你不會把我一個人扔在這上麵吧?”
  莫若菲把線香塞她手裏輕笑道:“你點燃引線後,箱子底部的煙花爆開後,滿箱新錢會灑落。明白了?”
  原來是讓她灑過年錢啊!不棄恍然大悟。這是讓她在下人麵前擺小姐威儀的麵子活兒。她嘿嘿笑道:“多謝大哥!”
  莫若菲摸了摸她的頭道:“下人們撿得賞錢會拜謝你。這是你第一次以莫府小姐的身份在所有下人麵前亮相。點燃引線後站在龍頭上不要怕,受完禮我再接你下來。”
  他旋身飛下,笑咪咪的望著不棄。
  不棄鼓足勇氣,一手抱著龍頭,彎下腰用線香點燃了引線。
  紅色的引線滋滋的越燒越短。不棄緊張的看著,抱緊龍頭的手已沁出汗來。她踩著的那截龍身隻有一尺見方,手能抱住的隻有碗口粗的龍頭。獨自站在高處,寒風吹來,她突然覺得有些孤單。盤龍台下那些興奮的臉離她越來越遠,她似乎融進了這個世家大族的生活,又似乎飄蕩在外。像獨自高懸於夜空的寒月,感覺不到半點溫暖。
  這時,不棄看到了一個奇怪的人。所有仆人都興奮的擠向盤龍台的時候,那個小廝打扮的人卻一步步的在慢慢後退。他盯著她,眼神冰涼,露出一絲冷冷的笑容。
  “救命!”不棄下意識的大叫了聲,手鬆開從盤龍台上栽下。
  就在這時,箱子炸開了。轟隆一聲巨響之後,箱子裏的銅錢並沒有像往年一樣從箱底灑下,而是如暗器一般迅疾射出。
  “所有人都趴下!”莫若菲大吼了聲,看到不棄在半空中的身影,瞳孔收縮如針。他大步跑過去,手已解下大麾飛舞起來。
  身體不知道被砸中了幾處,痛得不棄哇哇大叫。摔落時她覺得有人抱住了她,身體被抱著滾了好幾圈,臉朝下被壓在了地上。
  “不棄,傷到了沒?不棄?!”莫若菲一把推開壓在不棄身上的婢女,拉起不棄迭身急問道。
  那雙亮如鑽石的眸子裏閃動著淚光,她呆呆的看著莫若菲。周圍漸次響起的呼痛聲,尖叫聲,哭聲衝進了她耳朵裏。不棄想說話,卻說不出來,憋了半天擠出一個字來:“痛!”
  這個痛字尖銳的刺進莫若菲心裏,他憐惜的摸了摸不棄的臉什麽話也沒說,深吸口氣打橫抱起了她。
  銅錢如天女散花從箱子裏射出,在空中散開對盤龍台下的人卻沒有太大的威脅。仍有數十個被打中。有幾個傷在臉上,鼻青臉腫,額頭淌血。這出變故來得快也去得快。婢女小廝們抱著頭縮在地上,見沒了動靜這才敢起身,膽小的婢女已哭了起來。
  望京城裏迎新年的爆竹聲還沒消停,震得莫若菲有殺人的衝動。他環顧四周厲聲喝道:“後院母親處增派人手值夜!劍聲招集所有護院巡視府邸!莫伯安排管事的去請大夫!”
  是什麽人在煙花中動手腳?是衝著他來,還是衝著不棄?莫若菲臉色陰鬱,低頭看到不棄緊皺著眉頭,眼淚淌了滿臉,心頭一窩子火直往腦門子衝。他下意識的收緊了胳膊,仿佛這樣才能夠保護她。
  “你要是灑銀票就好了!”不棄埋怨的說完,隻覺得渾身都痛,抓著莫若菲的衣襟再不吭聲了。
  “忍忍,大夫一會兒就到。”聽到她開口說話,莫若菲鬆了口氣,大踏步往後院走。
  到了淩波館,緊跟著跑來的靈姑等婢趕緊接過不棄檢視傷處。
  天空中有偶爾湮沒於黑夜的煙花無聲的出現,無聲的消失。莫若菲緊抿著唇,默默的看著。不棄,她會像那些煙花一樣嗎?絢麗的怒放,轉瞬消失?牙不自覺的咬著緊了,帶動頰邊的肌肉隱隱抽動。他為什麽會怒?為什麽會看到她痛的樣子難受?隻是因為害怕七王爺怪罪?莫若菲神色複雜的看向淩波館外。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別的,是不棄不能有事!他急燥轉過頭,死死地盯著緊閉的房門。聽到裏麵傳來不棄低聲說痛的聲音,他同時深深吸了口氣。仿製這樣才能壓住從胸口泛起的難過。
  片刻後靈姑從房中出來稟報道:“小姐身上有好些處被打得青腫了,並沒有傷到骨頭。少爺放心。”
  莫若菲鬆了口氣道:“好生侍候著,大夫一會兒就到。”
  說完這話他才發現雙手不知何時握成了拳頭。他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不棄摔下來斷了骨頭若戳進了內髒造成內出血,他就算知道手術,也做不了。莫若菲暗道慶幸。眼角餘光突看到院子裏還站著一個婢女。她穿著件青布碎花小襖,滿臉焦灼,一個勁兒地往房裏張望著。
  淩波館服侍不棄的四婢是他親眼看過的,這個婢女怎麽這般眼生?莫若菲眼神變冷,迅急的出手擒住她的手腕厲聲道:“你是什麽人?”
  “啊!好痛!少爺,我是廚房的丫頭青兒啊!”手腕仿佛被掐斷了似的,青兒痛得大叫。
  青兒?廚房的?莫若菲微鬆了力氣,狐疑的問道:“你跟來淩波館做什麽?”
  青兒啜泣著說:“剛才小姐摔下來,正巧摔在奴婢身上。我就抱住了小姐。”
  莫若菲這才想起壓在不棄身上的那個婢女。他鬆開了手問道:“可有受傷?”
  “回少爺,奴婢正巧站在盤龍台的基座旁,那些銅錢好象不是往下麵射的,沒有打到奴婢。翻滾的時候擦傷了些。青兒擔心小姐,就跟著少爺一起來了。”青兒摸著手腕輕咬著唇,尖而玲瓏的下巴上掛著晶瑩的眼淚,竟是個清秀的小美人。臉頰上沾著泥土汙垢,額頭有塊擦傷,沁出了絲絲血跡。
  她委屈的站在莫若菲麵前。低著頭,卻忍不住偏過腦袋看屋裏的動靜。
  莫若菲盯著她,冷冷說道:“看你年紀不過十五六歲。一個廚房的丫頭卻有這等絕色,這等急智,這等膽色?我看你是混進莫府的奸細!”話才說完,他已重重一掌打了過去。
  青兒愕然抬頭的瞬間,肩頭已中了莫若菲一掌。她狠狠的摔在地上,疼得滿頭大汗,隻掙紮的哭喊道:“少爺我不是奸細!不是啊!”
  不試試你,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呢?莫若菲唇邊掠過一絲笑,淡淡地說:“起來吧。隻是試試你罷了。”
  “謝謝少爺。”青兒哽咽著說道。她捂著肩掙紮的站起來默默的站在莫若菲身邊,眼淚嘩嘩的往下淌。
  眼淚掛在清秀絕倫的臉上,加上額間的擦傷,奇異的散發出一種*。莫若菲衝動的想安慰她幾句。這時不遠處有光影閃動,遠遠的傳來莫伯沉穩的聲音:“少爺,夫人來看小姐了。”
  莫若菲趕緊迎上前去。莫夫人衣著整齊,披了件風毛鬥蓬,神色鎮定。她緩緩問道:“傷重否?”
  莫若菲暗歎了口氣,溫言說道:“不棄無事。娘不用擔心。天寒您別著了涼。”
  莫夫人歎了口氣道:“出這麽大的事,娘怎麽睡得著。我進去瞧瞧吧。”
  莫若菲扶著她往屋裏走,轉過頭對莫伯說:“讓大夫好生瞧瞧青兒的傷。這丫頭很機靈,護住了不棄。傷好了就到淩波館侍候小姐吧。”
  他最後一句話卻是對青兒說的。聽到這句話青兒眼裏露出了驚喜。她抹了把淚大聲說道:“多謝少爺!青兒一定會好好侍候小姐的。”
  莫若菲微微一笑,看到青兒看癡了他的神情不禁莞爾。本有些沉重的心不禁輕快了幾分。
  隔著紗賬,隱隱能瞧見不棄穿著白色的中衣躺在床上。大夫提筆寫了藥方交給靈姑,笑著說道:“小姐從三丈高的地方摔下來沒有傷著骨頭真是萬幸。身上多處是外傷,用活血的藥酒推散了,再服兩劑藥就行了。”
  送走大夫後,莫夫人隔著紗帳柔聲問道:“不棄,現在可好些了麽?”
  忍冬挽起紗帳,不棄忍著痛想坐起來。莫夫人迅速的攔住她,溫和的說道:“別起來了,躺著吧。”
  不等不棄回答,她已轉開頭吩咐四婢道:“大夫說的都記清了?靈姑,去吩咐廚房每天為小姐煲湯。好生服侍小姐。”
  四婢躬身應下。
  莫夫人麵寒如水地說道:“憶山,查仔細了,從辦貨到經手人一個環節仔細查。”
  不棄哎呀叫了聲,急急說道:“是個小廝做的。我站在高處看得很清楚,大家都往盤龍台擠的時候,他卻往後退。他看我的眼神很可怕!我這才鬆了手摔下的。如果我不鬆手,肯定會被射出的銅錢打個正著。那麽近的距離……”她後怕的打了個寒戰。如果她沒有鬆手摔下來,炸開飛射的銅線肯定把她當活靶子了。
  從人群中往後退的小廝?莫若菲疑惑的問道:“看清楚了?他長什麽樣子?”
  不棄努力回憶道:“個子不高,長相很普通,臉瘦,顴骨挺高。穿著府中小廝的衣裳。”
  莫若菲想了想道:“府中小廝過百,長相沒有別的特征我也想不起來。明日集中了府中小廝讓你瞧瞧。也許不是府裏的人,是外麵的人混了進來。”
  莫夫人歎道:“府中巡值的侍衛沒有發現可疑的人。能混進莫府,也許趁院裏大亂的時候已經跑了也說不一定。無論如何,加強防備吧。不棄,你好生養傷。憶山,扶我回房吧。”
  回到莫夫人住處,莫若菲吩咐婢女出去。他掩了房門,見莫夫人坐在梳妝台前慢慢的卸下頭上的花鈿。她神情淡定,舉止優雅。仿佛今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莫若菲忍不住低聲說道:“娘,不棄還是個孩子!”
  莫夫人怔住。手中的翠玉長簪握得緊了,驀地從紅木妝台上劃過,啪的斷成了兩截。她將斷簪一拋,清脆的撞擊聲仿佛擊破了隔著往事的玻璃,將她心裏的恨*裸的袒露在兒子麵前。莫夫人眼睛微微發紅,目光冷冷的從莫若菲臉上掠過,突拍案而起厲聲說道:“你說什麽?!”
  莫若菲深吸口氣說道:“難道不是娘做的?”
  莫夫人哼了聲道:“我為何要殺她?!”
  “因為她是薛菲的女兒!”莫若菲脫口而出。
  如果莫若菲先前的指責說破了她隱忍多年的心思,讓結痂的傷口再次淌出血來。這句話則是把莫夫人的心一刀揮下摘了去,將她不得不捂住空蕩蕩的胸口,大口的喘氣。驚怒,難堪,傷痛與悲憤一古腦兒從半張開的嘴裏噴湧而出。
  她背靠著妝台,身體顫抖如秋風吹下的落葉,喉間發出聲歎息般的呻吟:“你……都知道了?”
  看到她痛苦難堪的模樣,莫若菲低下了頭。他輕聲說:“娘忘記了?從小人們都說我是神童。我十歲掌管莫府錢莊,十三歲就代表莫府參加內庫競標。十五歲將莫府的生意從錢莊擴張到望京城的各行業之中。五歲那年,我其實已經懂得很多事情了。”
  “那薛菲……”莫夫人驚疑的看著兒子。她實在不懂自己的這個兒子,他什麽都知道嗎?他難道連她暗中遣人滅了薛菲全家都知道?
  莫若菲靜靜的看著她,果斷的說:“天意讓她家破人亡罷了。”
  莫夫人從他眼裏看到了包容與鎮定。她的淚突然湧出來,伸手抓著莫若菲的衣襟大口的呼吸著。
  莫若菲輕輕的摟住她,手從莫夫人披散的發間撫過。莫夫人瘦削戰栗的身體,發間夾雜的幾縷銀絲讓他心疼不己。這具身體裏蘇醒時的恐慌與冰涼的心是被莫夫人焦急的淚眼與真心的疼愛消除的。他前世沒有父母,他發誓把她當成真正的母親。他能不包容她嗎?他甚至對父親產生了敵意。
  擁有這麽大的財富,擁有美麗深情的妻子,擁有他這麽漂亮聰明的兒子。父親太不懂得珍惜。前世他哪怕隻擁有一樣,也會幸福得做夢都要笑醒。
  他發過誓的,在父親去世時,他發誓要好好照顧母親一輩子。
  也許,在他骨子裏他是涼薄的人。他並不在意是否母親滅了薛菲全家,他並不在意母親對那個美麗得讓他歎息的女子展開報複。他心裏隻有自己,隻有眼前給了他母愛的這個女人。
  然而,今晚他卻惱了母親。看到煙花變成炸藥時他驚恐不己。看到不棄從三丈高的盤龍台摔下時他恨不得肋生雙翅能接她入懷。聽到她喊出一聲痛,仿佛那些銅錢砸在了自己身上。他低低的說:“不棄十三歲了,她被拋棄了十三年。她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
  莫夫人猛的推開他,譏諷的笑道:“但她是那個賤人的女兒!你怎麽就能把她帶進了莫府,怎麽能讓我每天都看著她,還要讓我裝成慈祥的母親?!”
  她的發髻散開,滿頭青絲披下。額間細細的青筋跳動,已是激動到了極點,忍耐到了極點。
  莫若菲被母親的悲愴擊倒了。他不忍的上前兩步,重新將她抱在了懷裏。這是他的母親,給了他十三年母愛的親人。他怎麽就沒能想到她看到不棄會受這麽大的刺激呢?他輕聲說道:“我也是被七王爺逼的。十三年了,娘心裏還這麽苦。若是知道,就算得罪七王爺,我也絕不會帶她回府。”
  溫柔的擁抱與話語瓦解了莫夫人的憤怒。她捶著莫若菲的胸,崩潰地哭了起來:“娘就算有殺她之心,也絕非無知婦人。難道娘不知道現在傷了花不棄就是得罪七王爺?我把她當菩薩供著還來不及,怎會當眾人的麵殺她?你怎麽就能為了那個賤人的女兒來指責我?”
  你不會當眾人的麵殺她,你心裏還是想殺她的。這個認知讓莫若菲心酸不己。然而母親的哭聲又牽動著他的測隱之心。他什麽話也沒說,隻輕輕拍打著莫夫人的背,用自己的懷抱溫暖著母親。
  爆竹聲漸漸的消失,新年悄然來臨。
  莫夫人漸漸的哭得累了倦了,沉沉睡去。
  他抱扶她上了床,細心的替她蓋好棉被。蠟燭無聲無息的流著紅淚,莫若菲坐在床邊靜靜的看著母親憔悴的睡容。他疑惑的問自己,隻是因為七王爺的原因,他才這麽在意不棄的安危麽?
  她不過是一個機緣巧合相識的陌生女子,偏偏讓他冷漠的心為她牽掛不舍?他想起天門關不顧安危回頭去救她,想起知道劍聲關她在柴房時的心疼。莫若菲用手指揉著眉心,頭痛得理不清這種莫名其妙的情緒。
  也許,他真的不該帶她回莫府來。事已至此,他也隻能讓她安全的留在府中。
  不是母親做的手腳,會是什麽人?新的問題從他腦中冒出來。莫若菲迅速的將對不棄的疑惑拋開,認真的思考這個問題。
  不管是針對他,還是針對不棄,都是針對莫府而來。
  他想起了天門關受到的伏擊,想起了劍聲傳達的世子的敵意。他隱約覺得一場風暴正向莫府卷來。
  窗戶紙漸漸的由暗變亮。莫若菲突然想到,七王爺新年裏會遣人給不棄送禮來,甚至會找機會探望不棄。如果他知道了不棄受傷,定會再次遷怒莫府。不棄的到來已經把局麵變得複雜,這節骨眼上,他絕不能前功盡棄。

  戲雪
  瑞雪兆豐年。
  一夜大雪後,望京城用最純淨的白迎來了崇德二十七年的新春。
  皇上在年前就令七王爺從內庫中撥了十萬兩銀子合在戶部撥發的銀兩一起,采買了米麵被褥分發到了望京城東城北三坊的貧民手中。同時在城門四處設置了粥棚,下令連施三日恩粥。引得上千百姓自發跑到午門外叩謝天恩。
  皇帝陛下喜笑顏開,得意的對七王爺嘀咕:“朕的愛妃們頭上少插幾朵花看上去另有番清爽別致的韻味。”
  七王爺微笑:“皇上聖明。偶爾吃吃清粥小菜免得積食。隻是年節時臣弟少來宮中為好,皇嫂們近來瞧臣弟頗不順眼。”
  皇妃們心裏頭的不舒服被皇宮的高牆擋著。望京城臣民的好心情卻關不住。家家戶戶門上的春聯,簷下紅紅的燈籠映襯著白雪。望京城就像美人臉頰上透出了暈紅,帶足了新媳婦過門時的嬌俏喜慶味道。
  自年初一起,望京城十二坊掃盡門前雪,開門利市。爆竹聲此起彼伏,街坊鄰居互道恭賀,往來男女臉上不知覺地漾溢著過年的好心情。
  東城南下坊多寶閣的菜在望京城裏出了名。藥靈莊林莊主曾為不棄請來的名廚滿大師就是從多寶閣裏出來的。自年初一起,多寶閣裏幾乎客滿無座,小二不斷氣的喝出菜名,托著大托盤泥鰍似的在堂間穿梭。
  一樓雅座的窗外種得一樹臘梅。香氣誘得臨窗而坐的一桌客人不顧寒冷推窗迎香賞梅。其中一青袍斯文人打扮的年輕人端了碗熱酒搖頭晃腦吟出一首詩來:“蕊寒香冷因風起,梅破曉寒春乍臨。聽得蹄聲踏冰來,應是長卿人已近。”
  說到最後一句他帶著笑意手指瀟灑往門口一指。正正指中掀簾而入的錦衣年輕人。
  席間另外一年青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他起身迎道:“長卿一來,漸飛的詩意就走了味了。”
  陳煜穿著鴉青色窄袖錦袍,披著件雪白的鶴氅。頭發用絲網小帽罩著,額間束了條黑色描金抹額,裝扮幹練清爽。他解下鶴氅扔給貼身小廝阿石,毫不客氣地在主桌坐了。不屑的瞟著白漸飛道:“漸飛見著我時,他的詩意從來都帶著股酸味。我若不來,他的手指一搖便點在元崇你的身上了。”
  元崇是京師守備公子。他身形魁梧,生性好武,性情直爽。三人中就數他的詩文最臭,常被白漸飛拐彎抹角說話擠兌刻薄。聽到陳煜的話他也不惱,端起一角熱酒傾倒進大碗中,痛快的飲了,抹了抹嘴角笑道:“長卿今日可說錯了。漸飛今日隻會酸你來著。望京城都傳開了。說七王爺世子肚量小為人刻薄。紅樹莊故意讓莫府小姐落了水。臘月三十還使人在煙花中做了手腳,讓莫府小姐過不好這個年!”
  白漸飛哈哈大笑,挨著陳煜坐了,擠眉弄眼地說道:“如今哪,望京城不知多少人盼著在元宵燈節能得見莫府小姐一麵。長卿,聽說她年僅十三四歲,就有傾城之貌?”
  他倆都是陳煜從小玩大的知交好友,說話從來不避嫌。七王爺年輕時的*事坊間百姓不知,他倆出身官宦世家,豈有不聞的道理。年前又聽說莫夫人新收了位義女,莫若菲新認得一位義妹。臘月三十莫府這位大有來頭的小姐點煙花又出了事。傳聞又與世子陳煜有關,兩人的好奇心更加濃鬱,紛紛用熱切的目光望向好友。
  陳煜喝了碗熱酒,往元崇白漸飛身上一轉,埋頭自顧自挾著菜吃了,一語不發。
  看他這樣,白漸飛元崇麵麵相覷。
  白漸飛斂了玩笑之心正色的問道:“長卿,這三日來不知從哪兒傳出來的消息。你可有查過?”
  陳煜吃著菜慢吞吞的說:“那丫頭在我手中落水不假。但煙花中暗放炸藥,差點要她小命的事,你們覺得是我做的?”
  元崇不耐煩的說:“我和漸飛自然不信。約你出來不正是心急此事麽?坊間傳得多難聽?世子難容妹子,王爺不得不讓她寄居莫府。這也就罷了,說你數次想著要她的命,連天門關莫若菲遇伏一事也扯到了你身上。”
  白漸飛也歎道:“你不願意她名正言順地進王府,咱們心裏都明白的。臘月三十出的事,才三天就傳遍坊間。流言直指於你,定別有居心,你不可不防!”
  陳煜臉色漸沉,眼裏泛起深思。
  臘月三十晚上煙花中塞了炸藥爆開,傷了花不棄的事初一大早莫若菲親自去了王府稟報。
  七王爺大肆畫像尋女的事鬧得人盡皆知。誠國公想起女兒傷情早逝,奏了他一本。斥責七王爺因家事勞煩公中。驚得西州府上下不安。皇上對這段陳年往事心中有數,暗示七王爺低調處理,不要傷了天家顏麵。
  莫若菲對外聲稱西州府之行書僮受了傷,與藥靈莊林莊主結了緣。意外得知莊主的義女竟是莫家後人,尊得林莊主同意,這才接了回府。而七王爺安排不棄進莫府後一直不聞不問。莫府新小姐的身世在望京城臣民眼中變得越發撲朔迷離。
  誠國公拍桌子大罵,皇上暗暗高興,七王爺沉默不語,眾臣民好奇之心與日俱增。
  這件事照七王爺與皇帝陛下的意願原本會漸漸的消沉下去。豈料臘月三十莫府出了煙花爆炸的事。
  聽說不棄隻受了些外傷,七王爺不驚不怒,囑人送了傷藥。莫若菲得了七王爺體恤,不棄原也隻受了些外傷,他也放下心來。私下遣人查訪主謀。誰知才過三天,望京城就將世子動手害莫府小姐的事傳揚開了。七王爺的私情與花不棄的神秘出身再一次成了望京城中的熱門話題。
  莫府不方便去王府找世子討說法,至今保持著沉默。
  流言的速度比年節時的寒風刮得還厲害,王府幾位生得郡主的側妃庶妃的冷笑話時不時在七王爺耳邊響起。
  但當事人陳煜卻跟沒事人似的,該咋過還咋過。
  這時,他望著兩位好友悠然說道:“莫府新小姐不是傾城美人兒,容貌平凡無奇。漸飛你要失望了。”
  看他半天,結果風馬牛不相及冒出這麽一句話來。元崇和白漸飛啼笑皆非。
  “不過,一見之下,讓人難以忘懷。”陳煜微笑的補充了句。
  白漸飛眼裏慢慢透出光來。陳煜現在不想談流言之事,他便順著話好奇的問了起來。
  三人年紀相仿,都十*歲的年紀。青春少年郎的好奇心頓時轉移到了花不棄的容貌上。
  陳煜眉梢一挑,不急不徐的說:“你二人如此好奇,不妨在元宵燈節時擠莫府的花樓下瞧去。今年因莫府新小姐的露麵,想必莫府花燈必能撥得頭籌。”
  “這叫什麽話!長卿真不夠朋友!吊著胃口不說!”元崇忍不住嚷嚷,不滿之色溢於言表。
  陳煜把筷子放下,雙手一攤,無可奈何的說:“我已經說了大實話。不漂亮,但很特別。若是有比較,她連莫若菲的貼身侍婢嘉欣冰冰都及不上。偏偏站在一起,你能記住的就是她。”
  白漸飛聽明白了,目中露出神往:“如此與眾不同,元宵燈節少爺我要多帶些家丁侍衛出門了。省得到時擠不過去。”
  陳煜微笑道:“可要本世子相助?”
  兩人的眼睛頓時亮了。元崇高興的一拍陳煜肩頭笑道:“我爹正催我定親,元宵佳節美女如雲,莫府小姐麽,倒也配得上京都守備府。”
  陳煜臉色一變,拍開他的手道:“元崇莫打她主意。今年元宵節四大世家都想搶花燈第一。莫府煙花爆炸非偶然,望京城中流言四起,必有事發生。”
  見他正色,二人也收了嬉皮笑臉凝神細聽。
  兩人湊近,陳煜眨了眨眼說:“流言說我因為母親傷情過逝,恨上了父王和紅顏知己生下的女兒。以至於不得不讓她寄居莫府。說我在天門關設伏殺她,說我在紅樹莊推她進湖,說我在煙花裏動手腳想要她的命。可是,昨夜我在城中閑逛時無意中聽到有人在說新的故事。說我父王和莫府達成了協議。三月初進行的內府招標,官銀流通權仍會交給莫府的方圓錢莊,哪怕莫府出價高,我父王也自有辦法讓方圓錢莊賺回來。作為代價,莫府收留了處境尷尬的花不棄。”
  元崇白漸飛倒吸一口涼氣。流年的目的竟然是衝著七王爺去的。
  “你們想,如果我父王不管內庫了,誰會是接掌之人?”陳煜嗬嗬笑著問道。
  “會是誰?晉陽長公主?三公主駙馬都尉劉燦之?皇後胞兄順侯黃康明?”
  “不,你們都說錯了。”陳煜微笑著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二人疑惑不解。既然是衝著七王爺去的,怎麽可能讓內庫大權還留在七王府中,落入陳煜之手?
  “皇上是絕對不會將內庫交給那些人的。父王不幹了,自然由我來接管。親王不能掌軍權,不能涉政事,皇上用我最放心不過。所有人都知道,我對莫府沒有好感,如果讓我接管,開春之後內庫招標如果有人和莫府搶官銀流通權,我會偏向莫府嗎?就算我公允,有人出來抬價,讓莫府做賠本生意也不錯啊。皇上多得了銀子,高興還來不及。”陳煜說到最後,眼神漸寒,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來。
  白漸飛擔憂的看著他說:“這樣一來,你豈不是被人利用?交給莫府你心裏不痛快。明知道是個圈套還幫忙,心裏不更憋氣?”
  陳煜一口飲盡杯中酒,嗬嗬笑道:“誰說我心裏不痛快來著?我這就去莫府找莫若菲莫美人賞雪品水仙去。順便去探望下在莫府裏養傷的新小姐!”
  他站起身,在兩人難以置信的目光下笑道揚長而去。
  元崇疑惑了半晌,歪著腦袋問白漸飛:“七王妃過世,長卿對他父王就沒了好臉色。莫府收留了那女孩子,以他的性情,他會和莫若菲處好關係?他去看望莫府小姐,我咋覺得他是打殺上門去的?”
  白漸飛搖頭晃腦說道:“去卻舊恨添新愁啊。長卿是什麽人?閑逛也能讓他湊巧就聽到有人在聊新故事?咱們從小一起長大,自王妃過世後,誰看得透他?今年元宵燈節真有好戲看了。”
  多寶閣二樓廂房的竹簾一角被輕輕挑起。簾後站著位身著茜桃色穿花百蝶裙的女人。三十來歲年紀望之二十出頭。膚白如雪,眉作遠山長,細腰不足盈握。挑開竹簾的手指纖纖,宛若蘭花初放。雖然穿著豔麗的衣裙,仍掩不住清麗如秋月皎蛟的氣度。
  她望著樓下陳煜與小廝阿石騎馬遠去的背影淺淺笑了。她喃喃自語道:“世子你可猜得到我明月山莊下一步想走的棋是什麽嗎?”
  聲音嬌媚,帶著萬種風情。
  她放下竹簾緩步回到房中輕靠在軟榻上。隨手拿起榻上擱置的繡布。竹篾繡圈裏繃了塊玉蘭色的錦緞。一幅平湖明月圖快要繡完了。明月高懸,湖水碧波泛起銀白色的光。清泠泠恬然寂靜的景致中,一隻孤雁淒涼穿飛,頸中橫插了枝羽箭,殷紅的血如雨灑落,令人悚然心驚。
  廂房門吱呀推開,走進一名個頭不高,麵容清瘦的年輕男子。他走到女子身旁低聲稟報道:“夫人,馬車已經備好了。”
  柳明月恍若未聞,慢條斯理的繡著。抽出最後一針,針尖刺進了手指,沁出一滴血珠。她把手往孤雁頸中一摁,雁頸霎時被染紅。她滿意的抽出錦緞瞧了瞧,放進隻精巧的匣子裏。這才站起身來慵懶的說道:“最後一隻了。黑雁,今年元宵節的燈製好了?”
  黑雁接過她手中的匣子恭敬的回道:“都製好了,就差夫人手中這隻了。”
  柳明月溫婉的笑了:“今年元宵節我明月山莊的百雁燈一定能拔得頭籌。”
  嬌媚的聲音帶出了絲陰霾。她緩步朝門口走去,黑雁趕緊為她披上鶴氅。柳明月係好係帶,戴了頂帷帽遮住麵容。她帶著黑雁從後麵樓梯下了樓,上了馬車。
  不棄幼時跟隨花九行乞,稍大在藥靈莊菜園子裏勞作,熬得一副健康的身體。銅錢打出的青腫沒兩日便適應了,吵著就想出門。
  靈姑棠秋四婢說什麽也不肯讓她出去。青兒見不棄鬱悶,便對靈姑說:“小姐如果悶的慌,咱們就在院子裏堆雪人玩可好?不出院子就是。”
  不棄並不想大鬧天宮。聽到堆雪人,眼裏已露出渴盼的神色。
  婢女中以靈姑為長,她靈姑想了想,拿了羊羔皮手套鹿皮靴子。又給她戴上頂狗皮帽子,把不棄圍了個嚴實,這才招呼忍冬秀春棠秋等人進了院子。
  離廂房較遠的地方雪積得一尺厚,四婢持了掃帚鏟子去弄雪。不棄大笑道:“等你們鏟雪來堆好讓我瞧有什麽意思?我自己動手!”
  不等眾人阻攔,她搶過一柄鏟子大步走到了湖邊用力鏟著新雪。嘴裏嗬出團團白氣,小臉凍得通紅,眼睛漸漸煥發出神采來。
  忍冬情不自禁的說:“這時候看小姐格外可愛。”
  青兒笑咪咪地說:“我也鏟雪去!”
  秀春棠秋忍冬和青兒年紀都差不多,四人朝端莊站著的靈姑吐了吐舌頭,操起掃帚鏟子就奔向不棄。
  眾人齊心,不消半個時辰便在湖邊堆起一個雪人。不棄嗬嗬笑著自湖邊扯起幾莖水仙種在了雪人頭頂上,綠白相見,煞是好看。
  青兒弄來兩隻煤餅子往雪人臉上一摁,拍手笑道:“就差嘴啦!”
  不棄欣賞了下雪人的綠頭發,想了想道:“弄些紅梅來做成嘴巴行不?”
  她的目光瞟向院子角落的臘梅,情不自禁地想起蓮衣客來。他真的就這樣消失了,她還會再見到他嗎?這個神秘的家夥究竟是什麽人呢?眼前似乎又出現他凝神望月的身影。不棄著看著梅花笑道:“用臘梅也成啊。我去!”
  不等她們反應,不棄已奔向梅樹,跳起來摘樹上的梅花。腳下踏著水邊的薄冰,吱溜摔倒在了地上,她坐在雪地上咧開嘴大笑起來。
  這樣就可以什麽事都不想,這樣她隻是莫府養在深閨的小姐。讓她肆意的瘋狂一回吧!不棄望著藍天傻笑。
  “小姐!你摔著了嗎?”四婢惶恐的跑過來。
  不棄拍拍屁股爬起來,捏了團雪對準秀春就扔了過去,嘴裏大喊道:“玩雪仗,咱們玩雪仗!青兒,咱倆一派!”
  靈姑微笑著歎了口氣,揚聲說:“忍冬,你來幫我準備更換的衣物。呆會兒小姐玩盡興了便要換下!”
  得了她的首肯,四人在院子大呼小叫的打開了。
  不棄頭一回有了玩伴,興奮的捧了雪追著秀春和棠秋亂打。
  梅香水仙花香暗香浮動,清脆的笑聲隔了院牆飄蕩在空中。
  莫若菲伴著陳煜還沒走進院子,就聽到陣陣尖叫聲笑聲。聽到不棄的聲音,莫若菲寵溺地笑了:“不棄這丫頭,要翻了天了。”
  正說著,一蓬雪朝兩人扔了過來。陳煜嘴角噙笑單手隔開雪球,在院子裏四個女孩驚詫的目光中,腿往雪地上一鏟,雙掌拍出。白雪如瀑朝不棄她們撲了過去。猝不提防的四人霎時被打了個正著,沾了滿頭滿臉。
  “報仇啊!”不棄正在興頭上,抹去臉上的雪大吼一聲,操起地上的鏟子鏟起雪就向莫若菲和陳煜拋去。
  “世子,我這個做大哥的自然不肯叫妹子吃虧。以一敵五,你小心了。”莫若菲朗聲說完,瀟灑的走到不棄身邊,擠了擠眼睛道:“丫頭們,隨我迎敵!”
  不棄高興的一拍掌呼道:“上!”
  三婢見少爺撐腰,膽子也壯了,相互使了個眼色,低頭握了雪率先扔向了陳煜。
  陳煜哈哈大笑道:“擒賊先擒王。莫公子可要護好你的小妹了!”他在原地滴溜溜一轉,身法突變,瞬間已近到不棄和莫若菲三尺開外。
  莫若菲也不著急,接過不棄手中的鐵鏟往地上一劃,輕柔的新雪立時變成一道雪牆擋在了身前。
  二人用了武功,意不在傷人。淩波館裏雪霧騰騰,簌簌落下。陳煜的眼睛隻盯著不棄戴的狗皮帽子,打算擒了不棄作擋箭牌,對四婢的襲擊毫不放在心上。
  場麵瞬間就變成了老鷹捉小雞。不棄咯咯笑著躲在莫若菲身後,時不時偷空抓起一團雪扔過去。
  莫若菲再鏟起一蓬雪揚起時,青兒靠近不棄身邊悄聲說:“小姐,借你的帽子一用。”
  她嘴角噙著賊兮兮的笑容,目光往陳煜的方向一瞄。不棄心領神會摘下帽子往青兒頭上一扣,就地一個翻身離開了莫若菲身邊。
  聰明的丫頭!莫若菲讚賞的看了眼青兒,迅速地擋住她的身體,讓她隻露出戴了狗皮帽子的腦袋來。他手勢慚緩,有意露了個破綻,讓陳煜閃身而過,一把抓住了青兒。
  “嗬嗬,我有擋箭牌在此,還不乖乖的站定讓本世子拋個痛快!”陳煜捉住青兒的肩往身上一擋,眉飛色舞。
  就在這時,青兒飛快地轉過身,雙手用力抱緊了陳煜大聲說:“小姐,我纏住世子了,快打!”
  陳煜一愣,莫若菲和不棄哈哈大笑,雪劈頭蓋臉砸向陳煜。
  “好個金蟬脫殼!我認輸!認輸!”青兒抱得很緊,陳煜又不方便用武力將個小婢女摔飛,隻得站在場中雙手高舉做投降狀。
  雪團飛過來的瞬間,青兒驀得鬆開手,雙手抱頭開躲。陳煜哪肯讓她也跑了,拎起青兒擋在身前大笑道:“有俏丫頭作陪,輸了也不冤了!”
  話雖這樣說,卻在雪砸過來的瞬間扳轉了她的身體,將她護在了懷裏。自己卻被打了個正著。
  看到陳煜滿頭滿臉撲滿雪粉的狼狽樣,不棄拍了拍手得意的笑道:“山哥,咱倆出馬,怎麽可能打不過!”
  莫若菲心頭一跳,臉色漸漸的變了,身體一激靈,心底深處冒出一股寒意來。不棄與丫頭們的笑聲猶自在耳,他卻仿佛遠離了這個世界。他看不到莫府,看不到七王爺世子的存在,緩緩轉過頭問不棄:“你剛才叫我什麽?剛才你說什麽?”
  剛才她說了什麽?她喊他山哥?不棄一個激靈嚇醒了。她努力想很正常的回答,腦袋早嗡嗡作響。他的臉依然完美,他的眼神卻露出了她熟悉的暴戾。
  不棄手足發顫,全身冰涼。他認出她了?就憑她喊他山哥就能認出她了?她渾身的熱汗瞬息之間變冷,衣裳濕噠噠的貼在身上,透心涼。她絕不認他,絕不!不棄偷偷用力一扭大腿,大顆大顆的眼淚啪噠啪噠往下掉。盡管害怕盡管她想尖叫,仍磕磕巴巴的逼出聲音來:“我,我叫你山……山哥。我喊,喊錯了嗎?大,大哥,你別嚇我。不是你讓我喊的嗎?”
  “陳大姐煮的奶湯麵好吃嗎?”莫若菲盯著不棄驚恐的臉輕飄飄的說出一句莫若其妙的話來。
  一句話將時空合並,勾起了不棄的記憶。低矮的紅磚樓房,肮髒窄小的路,被油煙熏黑的牆,臨街支起的兩口熱騰騰大鍋,翻滾著混濁的麵湯。罵罵咧咧嘮叨著不爭氣兒子的陳大姐麻利的用竹漏抄起麵條放在碗裏,隨手澆上一勺高湯。
  每天出門之前,他們總會到陳大姐的麵館裏吃一碗香噴噴的奶湯麵。多年不變的習慣。
  不棄的神情已由驚恐變成茫然。他還想試她,她當然不上當。然而,她卻知道,她的雙腿已經在發抖。如果莫若菲此時叫出她前世的名字,她恐怕會立馬崩潰。
  莫若菲一把將不棄扯進近,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沉著臉一字字的說道:“你再叫我一遍山哥?”
  不棄想鎮定,也想不顧一切地尖叫。她扭開頭望向了陳煜。如果還有誰能化解莫若菲向她施加的壓力,就隻有世子陳煜。
  莫若菲的異樣,不棄哀求的目光讓陳煜皺眉。他推開青兒走過去靜靜的說:“放手。”
  莫若菲似沒有看見他一樣,目光沒有移動分毫,手握得更緊。
  他的行為惹惱了陳煜。他伸手握住了不棄的另一隻手想拉開她。
  一隻手被握在陳煜溫暖的手中,另一手腕卻傳來痛楚。她該怎麽辦?有這個便宜世子哥哥在,她怕什麽?不棄心一橫決定耍賴。
  她哇的大哭起來:“你讓我喊你山哥的,我有什麽錯?!我本來就是娘不要爹不認的野種!我才不稀罕你的妹妹,你放開我!”
  她用力的甩著莫若菲的手。摔開罩在心頭的恐懼,摔開粘在她身上沉重的前世。淚水噴湧而出,不棄尖聲哭叫著,手握在兩人手中,她跳起來用腳去踢莫若菲。
  陳煜聽得那句野種,心頭酸澀,手掌翻起擊向莫若菲麵門,趁他下意識鬆手來擋的時候,將不棄擁進了懷裏。他厲聲說道:“莫公子!你在做什麽?!”
  幹得好!漂亮!不棄喑中叫好,趁勢把頭埋在了陳煜懷裏。她渾身發抖,一個勁兒的哭喊道:“我要九叔,九叔!我跟九叔討飯去!”
  莫若菲握緊了拳,被不棄撕心裂肺的哭聲驚醒了。他這是怎麽了?是他讓她喊他山哥的,突然聽到她這麽喊出來,怎麽就失控了呢?
  如果是她,她怎麽可能不認他?她怎麽可能不來依靠他?如果是她,她怎麽願意一個人孤獨的活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就算前世他欠了她,他打罵她,他害她摔下了山崖。但是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他也是她唯一熟悉,唯一親近的人啊。
  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卻是如何對陳煜解釋。莫若菲兩世為人,從市井到商界早混成了人精,心裏早打定了主意,神色黯然地說道:“世子,憶山失禮了。不棄,你原諒大哥。”
  他能騙過在場的所有人,卻騙不過她。不棄隻盼著經此一事能順利離開莫府。她抬起頭尖叫道:“你說你叫憶山,你說讓我叫你山哥的,我沒錯我沒有錯!我不要呆在莫府了,我要去找九叔,我花家十代行乞,我餓不死!”
  “住口!堂堂郡主去討飯成何體統!”陳煜大喝一聲。
  不棄是七分驚懼,三分耍賴。被陳煜一吼借機用力推開他,扭頭就往後院鬆林跑,邊跑邊哭:“誰說我是郡主來著?我不是!我就是個討飯的乞丐!我不要留在莫府當什麽小姐!我討厭你們!”
  “小姐!”青兒提起裙子跟著不棄追去。
  “青兒!由她去吧。不棄自尊心強,她不喜歡有人看她哭。想明白她自會回來的。”莫若菲叫住了青兒。
  不棄狡黠的模樣在他眼前不停的晃動。如果她真的願意當乞丐,她也不會答應做林莊主的義女,不會答應隨他來望京了。這丫頭,隻不過是借著這事想鞏固她的地位罷了。莫若菲屢屢識破不棄的小心思,自以為是的想著。
  這時,莫伯正好提了食盒進來,見幾個婢女麵帶惶恐,少爺和世子臉色難看,他怔了怔就要退出去。
  被嚇壞了的靈姑正愁不知如何解圍。她靈機一動,叫住了他:“莫伯,你又給小姐送補湯來了?小姐她……想單獨呆會兒。補湯給我吧,回頭我熱了再給小姐喝。”
  莫伯對莫若菲和陳煜行了禮道:“小姐傷還沒全好,夫人囑咐每天燉補湯給她喝。靈姑,記著熱好了再給小姐喝。”
  他遞過食盒,恭敬的行禮告退。
  陳煜冷冷的看了眼莫若菲道:“給我一個理由!”
  莫若菲已完全清醒過來,心裏已想好了應對。他憂傷的望向鬆林,良久才緩緩說道:“昔日櫻兒也這般喊我的。本不想舊事重提,憶山不想讓世子多心。”
  陳煜恍然大悟。莫若菲嘴裏的櫻兒他自然知道。一年前內庫招標,七王府請皇商們赴宴,請了望京城的青樓名妓相陪。席間一名叫紅櫻的女子就坐在莫若菲身邊,見了莫若菲的人,一顆芳心就係在了他身上。莫若菲憐惜紅櫻,卻沒有男女之情。他有意替紅櫻贖身,紅櫻卻自盡了。
  陳煜歎了口氣道:“既如此,又何必讓不棄叫你山哥?”
  莫若菲苦笑道說:“我把櫻兒當妹妹看,不棄也是。”
  陳煜看了眼鬆林,擔心的說:“讓她一個人呆著會不會出什麽事?”
  “世子放心,不棄很懂事。一個人想明白了就會回來。有人去勸她會吵鬧得更厲害。”
  “好,我就信你一回。這事我不會告訴父王。長卿這就告辭。”

  冤家上門
  不棄狂奔至鬆林。心髒幾乎被嚇得差點蹦出來。再這樣下去,她遲早會露出破綻來。
  她癱坐在樹下積雪中。鬆樹被雪壓低了枝頭,像一扇扇雪白的屏風擋住了外麵的世界。看不到屋宇房舍,聽不到人聲,不棄覺得安全。
  她再不情願,也要麵對。寒風吹來,不棄打了個噴嚏,身上出的汗濕了衣裳冰冷的貼在身上。如果她為自己著想,她就應該回淩波館。泡個熱水澡,換上幹爽衣裳,烤著炭火喝莫夫人特意吩咐廚房為她熬的雞湯,吃可口的飯菜。她就是不想回去。
  想起莫若菲凶狠的眼神,想起他突然說的那句:“陳大姐煮的奶湯麵好吃嗎?”不棄懊惱的用頭撞著鬆樹。她怎麽可以高興得忘乎所以,怎麽可以忘記自己的處境,忘記莫若菲對她產生的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別撞了,再撞就撞傻了!”
  熟悉地揶揄語氣,低沉中帶著絲暗啞的嗓音。不棄瞬間熱淚盈眶。她抬起頭,全身掩藏在白色披風下的蓮衣客不知何時已悄然而至。
  他靜靜的站在不遠處。穿著她熟悉的黑色緊身衣,披著帶鬥蓬的披風,黑巾蒙麵。不棄呆呆的看著他,眼淚慢慢淌下麵頰。驚喜,感概,委屈……她分不清是現在是什麽心情。但她清楚的知道,原來她是這樣想念他。
  蓮衣客透過積雪的枝椏默默的看著抱膝蜷坐著的不棄。她像冬天裏的鬆鼠,黑亮的眼睛隨時帶著警覺與機敏,遇到危險會用毛茸茸的尾巴擋住自己的臉。他環顧四周,失笑的發現不棄找了個好地方。積雪的鬆枝四麵圍合,形成了天然屏障。若不是聽到細微的撞擊聲,白雪抖落的動靜,他幾乎找不到她。
  他縱身一躍,越過鬆枝自空中翻越而進。
  眼前白影一晃,蓮衣客已解下披風罩在了不棄身上。頭蓬翻起,遮住了她所有的視線。不棄下意識的想掀起鬥蓬看他。
  “別動。”
  他不願讓她看到他的,他為什麽還要來看她?他是在同情她?在可憐她?還是他和她的母親有著異樣的關係,讓他不得不來?諸多猜測從不棄腦中晃過,找不到答案。
  不棄沒有堅持掀開鬥蓬。換了她以前的性格,她會不顧一切,想盡辦法去看到他的臉。現在她不敢這樣做,她害怕看到了蓮衣客後,他會永遠的從她麵前消失。
  她低聲說:“你嘴裏說要殺我。可是在天門關救我的人是你。在柴房給我送雞腿的人是你。跑來莫府看我過得好不好的人是你。你是除了九叔和阿黃,對我最好的人。我早就知道,你不會是來殺我的。”
  蓮衣客靜靜的回答她:“你錯了。天門關救你是可憐你,那些人想殺的人是莫若菲,我不想讓無辜的人喪命。柴房給你送雞腿是惡心看到你吃耗子,不得己而為之。潛入莫府看你則另有原因,卻也不是關心你過得如何。”
  他否定了所有,這讓不棄異常難受。她多麽希望他隻是為了保護她,守護她。不棄的心底深處有個所有女孩子都有的夢,紫霞仙子的夢。有一天,會有一個人踩著七彩祥雲來帶了她走。有一個人可以保護她,可以不讓她這麽辛苦的過。
  前世的十八年,今世的十三年都無依無靠地過了。為什麽聽到他的話會這樣難過?不棄埋下頭,拾了段樹枝在雪地上發泄式的亂畫著。
  她突然扔掉樹枝,憤憤的說:“你既然不是真心想對我好,你為什麽要來?你是來看我哭,看我難過的嗎?你放心,我隻在這裏呆一小會兒,就當沒事發生一樣回去做我的莫府千金小姐!難不成我放著有吃有喝吃飽穿暖的好日子不過,真的去睡屋簷去討飯?我沒那麽笨的!你以後用不著來,我不會想你的!”
  耳旁傳來風一般的輕笑:“你這樣想就對了。做好你的莫府小姐,將來找個好人家嫁了。你這一生可以富貴平安。記著我的話。以後我不會再來。”
  不棄驚惶的轉身,看到一抹黑影掠上了高高的枝頭,她大喊道:“你別走!我還沒有還你披風!”
  蓮衣客再不回答她,身影一晃就不見了。
  他真的就走了?他叫她安心當莫府小姐,將來嫁個人?他又怎麽能理解來自不同世界的她不願意?對古時候的女子來說,一輩子就這樣過了。她呢?她要在十三歲的年紀就看盡自己的一生?她憑什麽要過他們所期盼的日子?他們憑什麽自以為是的安排她的人生?不棄咬著唇眼淚嘩的湧出。心裏的氣憋得她難受。她堵氣地脫了披風挖開雪埋了。寒風吹來,她凍得發抖,心卻更冷。
  她是現實的人。她理智的知道這件披風不能讓別人看道。心底深處隨之湧起的是對蓮衣客絕情而去的埋怨。也許她還有著小小的企盼,盼望蓮衣客並沒有離開,還躲在鬆林的某處瞧著她。盼望著他會擔心她凍著,再一次來到她身邊。
  然而,數過兩遍一百,蓮衣客還是沒有出現。不棄哆嗦著抱著雙臂縮坐在雪地裏。失望地埋下了頭。
  雪花不知不覺的從空中飄臨,漸漸鋪滿了一身。遠遠望去她就像鬆樹下的一個小雪堆,寂寞的任寒風吹拂。
  不棄恍惚地想,他真的不會再來,她也應該回去了。她應該回到炭火旁喝暖暖的雞湯,吃可口的美味。寒意漸漸浸進四肢,早凍得沒了知覺,倦意深重,她實在不想挪動分毫。長長的眼睫上積起了輕盈的細雪,她迷糊的陷入了白色的夢中。
  仿佛聽到有人進入了鬆林,仿佛聽到了青兒棠秋焦急喊她的聲音。那些聲音遙遠而模糊。不棄想回答,聲音像嘴裏呼出的微弱白氣,輕的被風一吹就沒了。
  天色漸暗,鬆林裏亮起了燈籠火把。莫若菲焦急的帶著家仆搜尋著不棄。他身邊站著個身著錦衣的清俊少年,劍眉飛揚,雙眼炯炯有神。他抄著手疑惑的說道:“表哥,這麽久了還找不著人,會不會是被賊子擄出府去了?”
  想起臘月三十被人動過手腳的煙花,莫若菲有點煩躁不安。他想了想道:“雲琅,不排除有這種可能。我這就去安排人出府尋找。你帶些人再把鬆林搜一遍。別放過任何一個地方。你遠道而來,才進府還沒歇著就讓你幫著找人。有勞了。”
  雲琅拍了拍他的肩道:“表哥放心。找人重要。這裏就交給我了。”
  莫若菲越想越擔心,施展輕功飛快的離開了淩波館。
  “兩人一組,隔十步再找一遍。一處角落都不要放過!”雲琅接過一隻火把,率先進了鬆林。
  聽到鬆林裏的動靜,不棄掙紮著睜開了眼睛。找她的人從不遠處經過,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連出聲都困難。她想起了凍死的花九,她清楚的知道,再不被人找到,她也會被凍死。她怎麽這麽傻?傻到為了和蓮衣客堵氣而讓自己被凍死?不棄用力咬了咬舌頭。針尖般的一點痛楚支撐著她從懷裏摸索出了火褶子。手指僵硬得沒有了知覺,她甚至感覺不到火褶子的存在。僅憑著感覺握住了在鬆樹上一劃。火光閃了閃,火褶子從手中落下,瞬間又熄滅了。不棄絕望的從喉間逼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音:“我在這裏……”
  雲琅似乎看到了什麽,又似乎霎那間閃過的是家仆們燈籠火把的光。他遲疑了下,彎下了腰。
  火把照耀下,鬆樹濃密枝椏的背後露出了不棄的身影。他大喜,高呼道:“我找到人了!快去通知公子!”
  雲琅越過鬆枝走到不棄身邊。他將火把往雪地上一插,抓起一團雪用力的揉搓不棄的臉。“醒一醒!”
  臉上傳來刺痛,不棄小貓奶叫似的說:“你還是來了——”
  “喂!醒醒,別睡過去!”雲琅握住不棄的雙手,觸手如冰,眼見凍去了半條命。他喝令人趕緊去請大夫,抱起不棄飛快地離開了鬆林。
  燭光散發出溫暖的橘紅色光芒。炭火堆在火盆中紅瑪瑙似的。
  她沉浸在被溫暖包裹的舒適中舍不得醒來。這一覺睡了一天一夜。再一次睜開眼睛時,她看到莫若菲憔悴的麵容。不棄下意識的又閉上眼睛。
  “不棄,是大哥不對,你原諒我。唉,你沒事就好。”不棄的躲閃落在莫若菲眼中,他心知不棄還在怨他,不由得輕歎出聲。“在我心裏,不管你是不是七王爺的女兒,也當你是妹妹的。你不懂得……”
  我懂,我都明白。我隻是不能認你。不棄默默的在心裏回答。她很想睜開眼睛笑著對莫若菲撒撒嬌,讓一切不快煙消雲散。她做不到,現在她連換張假麵孔也有心無力。
  “不棄,還記得在紅樹莊我對你說的話嗎?雖然你怨七王爺不能認你,你也清楚不回王府做莫府的小姐對所有人都有好處。想想你從前過的日子,難道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嗎?再者,七王爺心裏對你有了愧疚之情,對你隻會比王府中的三位郡主更好。你是聰明人,就用不著我再多提點了。賭氣傷身的事情有一回便罷。多幾次,我莫府難以向七王爺交待,七王爺聽多了隻會心煩。好了,我不多說了。你心裏有氣,大哥不礙你的眼,等你氣消了再來看你。七王爺不方便來,囑世子代為探望。世子一直板著臉,你也清楚七王妃過世早的緣由。他來瞧你是父令不可違罷了。等會兒世子進來你別再惹怒他。我去稟告母親,讓她寬心。”莫若菲替不棄掖好被角,看著她微顫的睫毛,輕歎口氣,起身出了房間。
  不棄越聽越氣,難不成他當她是為了向七王爺邀寵,才故意凍得半死?她不想解釋半個字。心裏隻冷笑著想,她是平衡關係的棋子,是七王爺和莫府達成協議的質子。她有什麽資格拿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去賭氣?
  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保護的人。誠若山哥,這一世的莫府大公子,他再怎麽憐惜她,首先想到的還是莫府的利益,真正關心的是他的地位與他身後的莫氏家族。
  自己又有什麽呢?她轉頭看到枕邊一直放著的裝陶缽的錦盒,目中湧出希望。她和莫若菲兩世為人,他有他的陽道道,她自去她的獨木橋。被他誤解又不能解釋,山哥和她前世的秘密堵得她難受。
  還有不情願來看她的世子。不棄憤憤的想,她難道願意看到他?在她看來,打一巴掌塞顆甜棗正是世子陳煜的慣用手法。她可不會忘記在紅樹莊他陰險地害她落水,又當著眾人的麵奮不顧身跳進湖裏救她的情景。
  房門再一次被推開,青兒走了進來,她高興的說道:“小姐醒了?世子來看你了。”
  不棄臉上露出嘲笑,閉著眼裝睡,隻盼著陳煜瞧上一眼,趕緊走人。
  也許是眾婢擔心不棄凍著了,屋子裏燒著三個火盆。不棄身上蓋著床厚棉被,被角掖得緊了,不棄像即將破蛹的蠶,從厚厚棉被筒中露出一個小腦袋來。她的臉被熏得紅通通的,甚是可愛。
  陳煜看她臉色紅潤,鬆了口氣。他擺手讓青兒出去,走到床邊坐下溫和的問道:“不棄,身體可有不適?父王也很擔心你。”
  正在氣頭上的不棄激憤的想,他憑什麽擔心她?她都是莫府的人了,關他什麽事?不棄連眼睛都沒睜開,懶洋洋地說:“多謝世子關心。勞煩稟報王爺,大冬天我落進湖裏也沒事。現在醒了,喝碗熱湯精神就恢複了。大過年的,世子總往王府跑,會招人說王府閑話的。”
  她閉著眼睛,眉毛一跳一跳的,臉上神情越看越有想拎起她的衣領扁她一頓的衝動。自己去禦醫府中逼請著人著急趕來,折騰了一天一夜就為了聽她含沙射影指桑罵槐?若不是看在她和他有血脈之親的份上,若不是看她從小被拋棄淪為小乞兒的份上他會在莫府守著她醒來?
  陳煜忍不住譏道:“自己跑鬆林裏凍暈又是做給誰看呢?既不在意父王,又何必大過年的三天兩頭出事?實話告訴你,進王府的念頭趁早打消了。父王能讓你擁有莫府小姐的身份,能讓你將來可以嫁個好人家過安生日子也就看在這點血脈親情上。想想你從前過的日子吧,人太貪心隻會得不償失。”
  他的話激得不棄嘩的掀開被子坐起身。她怒視著陳煜道:“誰說我想進王府來著?誰說我想與你們沾親帶故的?誰說我想做莫府小姐的?我現在走,你們別攔著我啊!”
  她跳下床找鞋穿了,氣呼呼地找到外袍披上。
  陳煜也不攔她,抄著手悠然說:“新年裏頭把身世可憐的小姐生生趕出府去。莫府背不起這個名聲。我不攔你,莫府也不會讓你走。莫若菲若是知道你想離開,多半會下令禁足,你以後想要出院子一步都不可能。”
  他*裸的威脅氣得不棄渾身發抖。她知道陳煜的話不假,要是莫若菲不讓她出去,圈在這個小院子裏,她還不如去撞牆。不棄越想心裏越苦,又下不了台,操起桌子上的茶壺摔過去,破口大罵道:“黃鼠狼給雞拜年,你不情願來,我難道情願見你?出去!”
  罵出這句話,她往地上一蹲哇的哭了起來。
  哭聲驚動了房外的人,莫若菲一早吩咐不得打撓世子和不棄。眾婢麵麵相覷不敢進去,豎起耳朵聽房裏的動靜。
  陳煜見不棄傷心至此,心裏也有些後悔,伸手去拉她,輕聲說:“沒有人為難你。何必自苦。”
  不棄打開他的手,扯開了喉嚨幹嚎。她不能負氣出走,她也沒有和陳煜叫板的本錢。下不來台她隻能哭鬧耍賴。不棄自小跟著花九行乞,裝可憐是拿手本事。她邊哭邊數落身世。從娘不要爹不認,喝狗奶睡狗窩說到打霜落雪洗衣幹活,冬天嚼白菜啃蘿卜。把自己說得比白毛女還淒慘。
  聲聲淒涼,句句悲傷。一時間勾得房外婢女跟著心酸落淚。
  靈姑忍不住在房外求道:“世子,你勸勸小姐吧!別哭了。”
  陳煜聽了心中不忍,長歎道:“是我說話過了。別哭了!”
  話音才落,不棄已抹幹淨了眼淚站起來。她臉上燦爛的笑容駭了陳煜一跳。才哭得傷心,怎麽就能有這樣喜悅的笑容?
  不棄沒事人似的打了個嗬欠,看到陳煜駭然的表情撲哧笑出了聲:“你既然認了錯我也不計較了。當我是傻的麽?當莫府小姐比我去討飯強多了,我才不會走呢。靈姑!把雞湯端來,我餓了。”
  陳煜哭笑不得又發作不得,一時間怔立於室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不棄染著淚意的雙眼像洗過的墨玉,襯得滿室生輝。他失神的想,她沒她母親美貌,偏偏繼承了雙能讓所有燈光黯然失色的眼睛。想起母親,陳煜心裏難過。母親的眼睛溫婉如初雪,在那個女子的*攝魄眼麵前卻黯然失色。父王讚母親賢淑,他愛上的卻是精靈山鬼。
  青兒端了湯進來,小心的看了看陳煜的臉色,把湯放下關切的問道:“小姐,還想吃點別的東西麽?”
  “就想喝熱湯。哇,好香!”不棄深深一嗅,發出滿足的感歎聲。
  “自從小姐受了傷,夫人吩咐每天都用隻老母雞給小姐燉湯補身。湯一直熱著,就等小姐醒後隨時可以喝。”青兒抿嘴一笑,舀了兩碗湯。她放了碗在陳煜麵前,殷勤地說,“世子守了小姐這麽久,也喝一碗暖身吧。”
  她的舉動化解了陳煜的尷尬。他想起打雪仗時青兒的機敏,不覺多看了她一眼。
  青兒穿了件雪青色的繡花小襖,係了條降紫的灑花裙子。梳了望月雙環髻,下巴小巧玲瓏,肌膚在燈光下溫潤柔和,清麗絕倫。
  細看之下青兒的美貌讓陳煜吃驚,他坐下端起湯碗微笑讚道:“青兒真美!”
  青兒頓時紅了臉,飛快的看了陳煜一眼,嘴角含嬌,拿著托盤福了福,低著頭逃也似的出去了。
  陳煜眼睛發亮嘴角含笑,目光一直粘在青兒背上。
  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鍾情?不棄喝著香濃的雞湯瞧著這一幕笑得前撲後仰。
  陳煜被她笑得渾身不自在,端著湯碗一飲而盡。他板了臉道:“大家小姐笑不露齒,莫府沒有教過你規矩?”
  “規矩我懂。那是裝給人看的。”不棄撇撇嘴說道。
  陳煜氣血上湧,冷笑道:“罵我不是人?你又是什麽東西!”
  “我是狗娘養的,怎麽著?!”她明明沒有這個意思卻被他誤解。聽到陳煜罵她,不棄也怒了,把湯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直接用衣袖抹了抹嘴理直氣壯的說道,“我從小喊大爺跪地要錢抱人大腿什麽事都幹過。想看大家小姐?回家看你媽去吧!”
  “咚!”陳煜氣得臉色鐵青,重重一拳捶在桌子上。
  盡管她努力地裝出副笑臉,轉眼又聽到陳煜斥她沒教養。不棄被陳煜傷了自尊心,此時再也擋不住胸口呼嘯而出的怒意。粗鄙的話脫口而出後,她才想起七王妃被自己母親氣過世了。道歉的話打死她也說不出口,梗著脖子不怕死的瞪著陳煜。
  陳煜驀地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咬牙切齒的說:“不知好歹的東西,留你在世上已對母妃不敬!”
  不棄被他逼出了狠勁,臉上擠出了笑容,掙紮著嘲笑道:“可惜王爺一生最愛的人是我娘!”
  這是最毒辣的劍,毫不留情的刺中陳煜的傷痛。母親憂鬱的臉在他眼前出現,陳煜盯著不棄得意的眼神,手忍不住的就想發力,擰斷她纖細的脖子。一個聲音在心裏響起,她才十三四歲,她也是從小就沒了母親的可憐孩子。陳煜額頭的青筋暴出,他再不鬆手,他會控製不住自己生生掐死了她。
  “我真想掐死你!”他狠狠的說完,揚手將不棄摔了出去。
  身體重重的落在床上,不棄氣息一窒頓時暈厥。
  陳煜眼裏露出痛楚,他閉上眼睛深吸口氣道:“花不棄,以後你好自為之!”
  淩晨時分,不棄從昏睡中醒來。腦袋又沉又重,身體散了架似的。
  秀春和棠秋站在床前驚喜的說:“小姐,你終於醒了!阿彌陀佛,可嚇死奴婢了。世子一副要殺人的嘴臉。他怎麽就不顧小姐身體虛弱才蘇醒呢。”
  窗戶紙蒙上了層灰白色,天快亮了吧。不棄微笑道:“守了我一晚上辛苦你們了。去睡會吧。我還想睡,倦得很。”
  棠秋笑道:“小姐再多睡會兒。世子請來的禦醫說,小姐需要多休息身體才會養得好。我這去叫忍冬和青兒過來。”
  “和世子吵架的事公子知道了嗎?”
  “知道了。公子什麽話也沒說,隻讓好好照顧小姐。”
  不棄嗯了聲閉上了眼睛。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她鬧騰兩日,莫若菲對她寬容了許多。她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這麽容易就被世子惹怒。她不是向來見風使舵,絕不做拿雞蛋碰石頭的事情嗎?明明已經控製住情緒變出笑臉來了,為什麽不知死活的對世子說那些話呢?
  她突想起一事,叫住了棠秋:“是誰在鬆林找到我的?”
  棠秋回身說道:“是表少爺。他從飛雲堡來給夫人送禮,正巧就趕上了。夫人吩咐讓小姐靜養。等身體好了再去謝過表少爺。”
  原來不是蓮衣客。不棄摸著頸項裏掛著的那枚銅錢,手指一遍遍撫過蓮花的刻痕。如果他知道她差點凍死,他會不會後悔扔下她離開?不棄想起蓮衣客說過,他不會再來,心裏又難過起來。
  她自嘲的想,她不僅輕易的被世子激怒忘了身份處境,還傻了瘋了似的用命和蓮衣客堵氣。在莫府生活了一個多月,她還真把自己當成身份尊貴的小姐了。
  莫府內院東側一處海棠正紅,紅梅吐芳。點點芳菲與白雪相映煞是好看。
  疏密花叢之中一道人影騰挪跳躍,身姿矯健。手中一杆蛇矛刺破風聲,卷起地上新雪如霧。矛尖所到之處,海棠離枝,紅梅飄蕩,被勁氣帶動四散飛揚,每每快飄落於雪地上時,又複被蛇矛挑起。
  漸漸的花舞成影,圍繞著使矛的少年形成幅絕美的畫麵。
  似聽到腳步聲接近,雲琅眼中起了玩笑之心,矛尖在空中一畫,吸附得紅花,對準腳步聲響起的方向奮力一吐,串串紅影激射而出。
  不棄身體康複已經是正月十四了。莫若菲沒有來過淩波館看她。她知道,他是在等著她主動。或者,他心裏還有疑慮,在給自己時間,以免再出現失態的情形。
  自己是不可能離開莫府了。住在莫府將來和莫若菲見麵打交道再所難免。她隻能賭自己的小心,賭莫若菲不會相信還有這麽神奇的事情與奇妙的緣份。不棄理智的選擇了和解。她遣了靈姑告訴莫若菲,她要親自去謝過表少爺,請莫若菲代為引見。
  莫若菲心領神會,第二天就去淩波館看望了不棄。兩人絕口不提那天的事情,就當沒發生過似的。一番說笑之後,莫若菲就陪著不棄來見雲琅。
  眼前紅影撲來,莫若菲知道這些花瓣傷不了人,是雲琅的惡作劇。他存心逗逗不棄,便袖手旁觀。
  不棄果然被駭了一跳,尖叫了聲抱著頭不顧形象地蹲下。那串海棠紅梅早被雲琅的蛇矛勁氣震散,衝到不棄麵前時力道盡消,化為花雨灑落而下。
  等了半天沒有動靜,不棄抱著腦袋睜開了眼睛左顧右盼。她驚喜的發現身上灑滿了紅色花瓣,拈起一瓣海棠,觸手柔嫩。莫若菲站在一旁忍笑,不棄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哥,這院子的花真漂亮!”
  莫若菲哈哈大笑,被她欲蓋彌章的話逗樂了。他伸手拉起不棄說道:“雲琅在練武,這小子聽到腳步聲想嚇嚇人來著。”
  雲琅?這名字很好聽。既然和莫若菲是表兄弟,不知道他是否長得和莫若菲一樣漂亮?不棄努力回想那日鬆林中雲琅的模樣。隻記得他不停的叫她,別的都記不清了。不論如何,她還是要謝謝他的。
  隔了株高大的海棠,雲琅望著走近的二人情不自禁地磨了磨牙齒,嘴角抽動邪邪的笑了笑。他低聲自語道:“花不棄,當日你逼著小爺鑽狗洞。今天你看到我,會是什麽表情?”
  那日救得不棄,待看清楚她的臉,他就認出不棄是藥靈莊出賣他的那個小丫頭。短短三個多月,她搖身一變,成了莫府的小姐,他的表妹。雲琅隻笑風水輪流轉,今日到他家。他眉飛色舞的想,這趟望京城之行太有趣了。
  從莫夫人及莫若菲處他已了解到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花不棄他殺不得,但這並不妨礙他報仇。雲琅刻意隱瞞了他在藥靈莊遇到花不棄的事。鑽狗洞也不是件光彩的事,說出去隻會讓人笑話。何況他是被一個手無寸鐵不會武功的小丫頭片子逼著鑽狗洞。
  “母親是飛雲堡前任堡主的女兒。現任堡主的姐姐。我和雲琅是中表之親,他今年十六歲,你可以叫他一聲表哥。”莫若菲輕聲解釋著雲琅的身份來曆。不棄不再生氣,對他的態度又恢複到未吵架之前,莫若菲說不出的高興。
  言語間他不著痕跡的試探不棄絲毫沒有反應。莫若菲心情為之一鬆。
  這一世他得到的太多,他不想讓一個知曉秘密的人對他形成威脅。他不想被當成妖怪,不想回憶不堪的前世,更不想失去手中的一切。
  莫若菲自然的避開了這個結。他是聰明人,十九歲的年輕身體中居住的是個成熟男人的靈魂。一切失態他都歸結於庸人自撓之。
  兩人繞過花樹,雲琅已收了蛇矛背對著他們。莫若菲嗬嗬笑道:“阿琅,不棄身體已經康複。她特意來謝謝你。”
  不棄乖巧的福了福道:“不棄多謝雲表哥救命之恩。”
  想到馬上就能看到不棄的反應,雲琅忍不住想笑。他迅速轉過身急走幾步扶起她,意味深長地說:“咱們都是一家人,不棄妹妹太客氣了。”
  扶住不棄時,他有意捏了捏她的胳膊。劍眉揚起,興奮的等著看不棄的反應。
  她穿著件白色繡花襖裙,戴了頂白狐皮帽子。看到雲琅神采飛揚的臉,不棄淡淡秀眉之下的明亮雙眼眨了眨,又眨了眨。
  雲琅仿佛看到她眼眸中閃過驚慌懼意,還沒等他享受夠。不棄已笑彎了眉眼,擺出副純真無邪的神情恭維道:“雲表哥的武功真好。剛才那招浪子*使得出神入化,漂亮極了!”
  浪子*?莫若菲偏過頭用拳頭堵住了欲噴出嘴的笑聲。
  雲琅深吸一口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僅反應過來,還拐彎抹角的罵他。這丫頭詭計多端,忒會演戲了。浪子*?罵他是*賊嗎?他瞪著不棄,眼神漸漸的變冷。
  殺了我的阿黃,我還不能說你兩句?不棄瞪了回去。眼見雲琅的笑容僵在臉上,一副要發作的模樣。她的眼睛烏溜溜轉了轉,搶先一步大聲說道:“大哥,你還記得初到藥靈鎮時被誤會成賊人了嗎?”
  莫若菲嗬嗬笑道:“記得呀。你不是把劍聲認成那個小賊了嗎?害我半夜進山尋你。”他說著就想起雪山之上和不棄鬥智鬥嘴的事,笑容溫柔泄出。莫若菲伸手替不棄拉正了狐皮帽子。一舉一動,每個眼神都透出寵溺的味道。
  這丫頭肯定是狐狸變的!這麽快就知道找靠山。雲琅看在眼裏心中暗罵。緊接著又聽到一句讓他有撞牆衝動的話。
  “那小賊其實一點也不厲害,連院牆都翻不過,正巧看到阿黃出入的狗洞,一頭就鑽進了狗洞裏。狼狽極了!”不棄笑咪咪的看著雲琅,嘴角不懷好意的歪了歪。
  莫若菲伸手在她額間一彈戲謔的說道:“你若膽子壯點,是不是想跑過去踢他的屁股?!”
  不棄得意的望著雲琅狠狠地踢了踢腿,仿佛已經踢中了他的屁股。她意有所指的說:“大哥你說對了,我膽小。他臨走的時候口口聲聲說要回來殺我呢。還好我已經離開藥靈莊了。如今我是莫府的小姐,有大哥和雲表哥保護,那小賊就算找到我也不敢動我一根毫毛的!”
  “是是是,大小姐。收起這個話題吧!別忘了,你是來感謝雲琅的救命之恩的。咱倆說笑,冷落了你的救命恩人。”莫若菲笑著拍了拍雲琅的肩又道,“阿琅,不棄今日就交給你照顧了。錢莊還有事,我得趕緊去一趟。”
  雲琅大喜,機會難得,他不整哭這丫頭才怪。當下滿口答應,催著莫若菲趕緊辦事去。
  不棄悠然自得的看起花來。絲毫不擔心和雲琅獨處。
  兩人的眼角餘光都追著莫若菲走。等到他離開院子徹底離開,不棄和雲琅像兩隻開戰的蟋蟀,目光驟然碰到了一起,同時喝罵出聲。
  “小賊!”
  “臭丫頭!”
  不棄拳頭握緊,殺氣騰騰。
  雲琅嘿嘿冷笑,狠意四溢。
  “臭丫頭,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天意叫小爺我找到了你。你站好了,別發抖!衝著表哥和姑姑的麵子,小爺是不會殺你的。不整得你半死我就不是飛雲堡的少堡主!”
  “小賊,量你也沒膽子殺我!我若不替阿黃報仇,我就白吃了它的奶!”
  她還敢倒打他一釘鈀?!雲琅氣得大笑道:“你找我報仇?小爺還沒有找你算賬呢!阿黃是誰?”
  不棄憤怒的瞪著他道:“被你打死的狗!藥靈莊的人說我是狗娘養的,我和阿黃相依為命,它本來可以曬著太陽老死,結果被你一掌斃了命。你說,我該不該找你報仇?!出賣你那是輕的,我當時怎麽就沒一棍子打死你呢!我饒了你的命,你還敢找我報仇?”
  雲琅大怒,伸手提住不棄的襟口惡狠狠的說:“你逼著小爺鑽狗洞,小爺不知想了多少回該讓你怎麽死!”
  領口被他拽緊,不棄呼吸變得有些困難,臉漸漸憋得通紅。她踮著腳仰著頭藐視著雲琅道:“你再不放手,我回頭就把你鑽狗洞的熊樣告訴所有人。飛雲堡少堡主鑽狗洞逃生,傳出去讓人笑死你!”
  仇恨的火焰在黝黑的雙瞳裏熊熊燃燒,驟然像變了個人似的,渾身上下散發出逼人的氣勢。倒叫雲琅後退一步,重新審視著矮他一頭的不棄。
  “你既然知道我背後的老大是誰,識相的就趕緊放手!再磕頭求饒,小姐我可以考慮是否隻滅你三族!”
  不棄張揚的態度氣得雲琅用力將她推倒在花樹下,抬腳就要踩下去。
  傻子才吃眼前虧,看到那隻牛皮軟靴要落在身上,不棄仰頭不屑地說道:“你敢!你動我一根頭發,明天七王爺就滅了莫府!順便再抄了飛雲堡!再把飛雲堡少堡主鑽狗洞的樣子畫個千萬份傳遍天下!我躺上床上養一天傷,就叫你跪著侍候我一天!你連這口氣都咽不下,還想當一方霸主繼承飛雲堡?!笑話!”
  她大言不慚的扯虎皮拉大旗,狐假虎威。又是威脅又是數落。雲琅十六歲,已跟著父親跑了兩年生意。心思非尋常少年可比。雖然被不棄氣得頭暈腦漲,想到她的身份,仍硬生生地收回了腳。
  小屁孩!不棄得意的暗罵了聲,拍拍屁股爬了起來。她折了枝紅梅把玩著,悠悠然地說道:“我才不會打打殺殺呢,那是粗人幹的活兒!你怕別人知道你鑽狗洞嗎?我隻需要把這件事傳出去,不就替阿黃報仇了?!少堡主還是多厲練幾年再出來混吧!這麽輕易就把弱點暴露了,嘖嘖,我不利用怎麽好意思?”
  雲琅畢竟才十六歲。飛雲堡是北方霸主,他是練武奇材,小小年紀武藝超群。錦衣玉食在恭維聲中長大,幾時受過這等奚落。偏偏不能殺她。雲琅一口氣憋得滿臉通紅,又發作不得。他大喝一聲將手中蛇矛用力往雪地上插去。新雪之下是堅硬的凍土,怒氣泄出,蛇矛入地二尺。
  怒氣隨蛇矛傾瀉而出後,腦袋總算清醒了些。他陰險的說道:“讓你死得消無聲息的法子我有的是,還不會牽連到莫府與飛雲堡,你想試試?!”
  “我若是死了,不出三日,就會有人把你鑽狗洞的事傳揚天下。你要不要賭一賭?”依不棄以往的性格,早就狗腿的扮可憐博同情。絕不會為自己豎個強敵。但雲琅殺了阿黃,不棄想起和阿黃溫順的眼睛,說什麽也不肯低頭。
  兩人誰也不服輸,針尖對麥芒杠上了。
  令人不可逼視的光芒自不棄眼中射出,桀驁不馴的模樣像極了草原上的野馬。雲琅胸中氣血上湧,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讓她閉上那雙該死的眼睛。他上前兩步掐住她的下頜摟住她的腰俯身吻在了她的眼皮上。
  他響亮地親了一記後鬆開手放聲大笑道:“你做我老婆後還敢這麽囂張?小爺我等你及笄後以飛雲堡少堡主的身份提親。想必七王爺會滿意。姑姑與表哥自然也不會反對!”
  不棄的眼睛下意識閉上再睜開,聽到啵的脆響聲,她臉上血色頓失。她居然被這個小賊用武力占了便宜?!她指著雲琅哆嗦著說:“你這個……這個……”
  “小爺我鑽狗洞逃跑,你卻被一個鑽狗洞的人占了便宜。你拿出去說啊!叫七王爺滅了莫府,抄了我飛雲堡去!”不棄的氣極敗壞早在他意料之中。雲琅抄著手得意的揚眉大笑。
  不棄用力一按憤怒得快要爆炸的心髒,手觸到蓮衣客送她的銅錢。寄人蘺下,看人眼色,任人宰割,無人憐惜的傷心瞬間洶湧而出。她大叫一聲,滿眼是淚的瞅了雲琅一眼,提起裙子瘋了一般的衝出了院子。
  她的聲音像失偶的岩鷹一般淒厲,那雙因怒火而璀璨的眼眸被淚意盈滿時又讓雲琅想起了遊走草原的孤狼。所有的怒氣與得意煙消雲散,看著不棄踉蹌跑開的背影他胸口竟掠過一絲酸楚。
  是他做的過分了?雲琅懊惱的踢了一腳雪。再過分也是她說話氣的!雲琅哼了聲抽出蛇矛徑直回了房。

  陶缽的秘密
  彤雲盡收,天地灰暗。
  烏梢長鞭在空中結了個鞭花,車夫麻利的停下車。
  厚實的青色棉布轎簾拉開,莫若菲神色略帶疲倦的下了轎。
  他在外忙碌了一整天。處理完錢莊之事,又匆匆趕去查看為明日元宵準備的花樓。想起與不棄達成了和解,他心裏著實高興。她還沒有出過府門,明天應該很開心吧?眼前似乎已浮現出不棄興奮的眉眼。莫若菲嘴角噙笑吩咐劍聲道:“告訴夫人,我用過晚飯再去請安。”
  劍聲心疼的看著他應了聲,麻溜地閃身進了內院。
  院子裏已掌上了燈。莫若菲的住處緊挨著二門,書房則布置在正堂的西側房內,以便隨時能處理事務。
  他走到書房處略停了停,想到不棄沒讀過什麽書,燈會上猜字謎猜成語對楹聯詩詞怕是不行。
  “不學無術,隻會耍賴,到時候一個也猜不出怕是要氣悶了。”莫若菲想到不棄愁眉苦臉又倔強不認輸的模樣就忍不住微笑。
  穿過回廓,他邁步進了院子。嘉欣和冰冰倚門守望,看到他回來,偷笑著對看了一眼,侍候莫若菲洗麵更衣。
  “還是家裏舒服!”莫若菲用了熱巾敷麵,換了常服,舒服的伸了伸胳膊。
  外間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看到一道菜膽花雕醉香雞,他想起不棄眨間工夫就將雞腿啃成光骨頭的樣子。莫若菲點了點醉香雞道:“把這道菜送到淩波館去。表少爺若是吃過飯了,就請他過來飲酒。”
  冰冰應了聲將醉香雞裝入食盒拎了出去。
  莫若菲等雲琅飲酒,起身坐在一側的太師椅上闔上了雙目。嘉欣體貼的走過去,用手指輕輕的揉著他的太陽穴。
  燈光灑下,俊美無雙的容顏散發出無限的魅力,莫若菲閉著眼睛露出享受的笑容。嘉欣癡癡的看著他挺直的鼻梁,手指不受控製的滑下。
  莫若菲伸手捉住她的手微笑道:“乖嘉欣,你是喜歡公子我的臉還是喜歡我的錢?”
  “公子!”嘉欣嗔怪的喊了他一聲。她垂下眼簾低聲說,“公子總愛這樣問。明知奴婢心裏隻有公子。”
  莫若菲捏了捏她的臉輕笑道:“若公子我沒有這副好皮囊,不是莫府的少主,漂亮的嘉欣怕是不會喜歡了。”
  聽他這麽一說,嘉欣急得臉色發白,眼淚都快流了出來。
  “瞧你,不過逗逗你罷了。”莫若菲輕笑了笑指了指茶壺,慵懶地說,“倒杯熱茶來。”
  嘉欣低著頭,臉上失了笑容。素手提起棉套子裏茶壺默默的倒茶。
  身後傳來莫若菲溫柔的歎息:“家和萬事興,女人多了惹出的麻煩就多。公子我常去青樓不假,妻子卻隻會娶一個。忙生意就夠累了,我不想回家還要看到妻妾爭寵。你與冰冰今年也十六了,我會替你倆覓得好人家的男子,像嫁妹妹一般待你們。”
  茶壺被重重的擱下,嘉欣端過茶賭氣似的放在幾上,轉過頭道:“奴婢誰也不嫁,侍候公子和少夫人一輩子!”
  莫若菲歎了口氣,呷了口茶道:“你和冰冰自小跟著我。冰冰怕是和你一樣的心思。你倆就盼著將來我收了你們。今天說與你聽,回頭也告訴冰冰那丫頭,別再往這條路上想。”
  “奴婢可以不要名分,隻想留在公子身邊!”
  “傻丫頭……”莫若菲正斥得一句,冰冰提著食盒驚惶失措的進來。她身後跟著臉色發白的靈姑。
  莫若菲神色一變霍然站起,厲聲問道:“小姐怎麽了?”
  靈姑跪倒在地,眼裏神色慌亂,惶惶然說道:“小姐不見了!”
  “什麽叫不見了?早晨不還好好的?”
  靈姑急聲說:“小姐上午回來過,隻停留了一會就說要還要去見表少爺,說吃過晚飯再回來。她不讓人跟著,奴婢想著表少爺也住在內院中,就沒有在意。冰冰姑娘先去了表少爺那裏,她再到淩波館送菜時我們才知道小姐沒和表少爺在一起。”
  冰冰接了句嘴道:“公子,表少爺說小姐辰時離開後沒有回去找過他。表少爺聽說後臉色都變了,他獨自去鬆林去找小姐了。”
  “靈姑,你去通知莫伯,集合護院家丁找人!”不棄又出什麽事了?她回了淩波館說去找雲琅,人就失蹤了。難道這次真的是被擄走了?莫若菲心裏冒出一長串疑問。
  嘉欣默默的替他係好披風,心裏酸澀的想,公子對自己和冰冰從來沒有這樣著急過。她瞅著莫若菲俊美的臉,心裏一熱,覺得隻要一生一世都能陪在他身邊就好。她低聲說道:“公子別太著急,小姐聰明機伶不會有事的。”
  莫若菲嗯了聲,突然問靈姑道:“小姐走時拿了什麽東西沒有?”
  靈姑趕緊說道:“小姐抱著她的錦盒,說是拿給表少爺看。”
  不棄拿走了看得比性命還重的陶缽?她打定主意離開了莫府!莫若菲的腦袋嗡的一聲炸了。辰時離開,現在時近酉時。四個時辰足夠她離望京城!不,她不會離開。莫若菲想起不棄初進望京城時說過,在這裏人多繁華,容易討飯度日。他在屋子裏轉了兩圈道:“冰冰,吩咐莫伯備馬。嘉欣,你去鬆林請表少爺到府門口與我會合。靈姑你回淩波館去,管住那幾個丫頭。就當小姐還在府中,不要走漏半點消息。”
  莫若菲打算和雲琅兩人悄悄出府找不棄。明天就是元宵燈節,看不到不棄,七王爺會是什麽反應?莫若菲心急如焚。
  莫府著急尋找不棄的時候,她已經抱著蓮衣客的披風,裝陶缽的錦盒,莫若菲賞給她的裝著金瓜子的荷包走在望京城大街上。
  她隻帶走了屬於她的東西。
  不棄衝出雲琅的院子後,迅速跑到鬆林裏挖出了蓮衣客的披風,抱走了裝陶缽的錦盒。她早把內院地形道路記得爛熟,偷偷躲在廚房旁邊的小門外。趁守門的小廝離開的一小會工夫拉開門栓逃出了莫府。
  站在陌生的大街上,往來的人都好奇的看著她。一個身著錦衣富家小姐打扮的小姑娘沒有隨從不帶婢女單獨走在街上是很惹眼的。不棄埋頭急走,離莫府遠了看到間成衣鋪子就走了進去。她用身上的繡花襖裙換了件青布棉襖穿上,打聽了車行所在,雇了乘轎子直奔東城。
  望京城以皇宮為中心,布局工整。以朱雀大街為中軸線劃為東西十二坊。西六坊分別是官衙與王公貴族府邸。東六坊則為朝臣富紳及貧民所居。東六坊中的南下坊是最繁華的商業區。
  不棄中途又換過兩次轎子,最後在離南下坊不遠的大石橋下了轎。
  望京城是帝都,治安還算好。她一路詢問都有熱心人指點。過了大石橋又走了約一柱香時間終於在傍晚時分到了南下坊。
  還沒過正月十五,新年的味道猶濃。掌燈時分南下坊的各種門市還沒有歇業,酒樓茶肆正熱鬧著。街上人群川流不息。呦喝吃食的,雜耍賣藝的,擺卦算命的把不寬的街道又擠占了三分。
  不棄緊緊的抱著錦盒和蓮衣客的披風,激動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她,在看到雲琅的瞬間,為自己的出逃劃定下了周密的計劃。站在南下坊坊門的這一刻,她的出逃劃下了完美的句點。
  她從來沒有想過,留在莫府當小姐。
  如果莫若菲沒有在山中找到她。她就會帶著花九的陶缽一路行乞前往望京。
  被林莊主認作義女,知道她被會送去望京後。她決定以勞待逸,借莫若菲的車轎平安前往。
  進了莫府後,每次聽到對她將來的安排,都讓不棄產生強烈的離開欲望。
  不棄最初的打算是利用元宵節人多擁擠消失在人群中。
  她轉念一想,莫府眾婢女圍著,護院家丁守著。莫若菲心思慎密,元宵節寧可讓她端座於花樓之上,也不會放她和遊人一起在街上觀燈。
  她還想過,繼續在莫府呆著。過了元宵節後,隨著出府頻繁,她也能溜走。但是她失控了,她竟然沒有控製好情緒和世子陳煜吵鬧起來,她拿不定陳煜會否提醒莫若菲看好她。一旦莫若菲對她下了禁足令,她就再難出去。
  直到今天看到雲琅。不棄知道機會來了。
  明天是元宵節。她知道莫若菲會在處理錢莊事宜之後去莫府搭建的花樓巡視。整個白天莫若菲都不會留在府中。她隻是莫府的棋子,莫夫人隻需要她好好待在莫府,早就吩咐不棄不必去請安。所以莫夫人不會遣人來找她,自然也不會發現她的失蹤。
  雲琅被她氣得發瘋,她被他氣得跑掉。雲琅絕對不會追上來道歉。他要報仇也不急於今天,所以,雲琅也不會到淩波館找她。而淩波館眾婢女知道她早晨隨莫若菲去看表少爺,以為她真的是回來拿東西去見雲琅。不棄支開了眾婢女的跟隨,特別是機靈的青兒陪伴。她走的時候告訴她們,她會在表少爺處吃了晚飯再回去。她還裝出羞澀與興奮的神情讓婢女們以為她喜歡上了英俊的表少爺。
  不棄就這樣為自己贏得了整個白天。
  在莫府無事閑逛時,她已經注意到了廚房旁邊的小門。她知道定時向莫府供應菜品的車轎會在小門卸菜。仆婦雜役也常從小門出入莫府。新年還沒有過完,時不時還有貨郎前來兜售。小門不時有人進出,看守並不嚴。守門的小廝偶爾還會跑去和廚房的丫頭說笑。隻要她能等,就一定能等到無人時開了門出府。
  就這樣,不棄悄無聲息地走出了莫府。她中途換車轎,是為了給莫若菲找她增加點難度,為自己再多贏得一些時間。
  南下坊的燈籠不知不覺在簷下點亮。串串如明星,照亮了不棄的希望。現在莫府應該發現她不見了吧?不棄嘴角扯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她默默的又回想了一遍花九告訴過她的話:“望京南下坊,興源當鋪。找竹先生。”
  等待她的會是什麽?留在莫府可以享一世平安富貴,留在莫府她永遠都受人擺布。想到雲琅囂張的輕薄,不棄眼裏燃起決心,腳步穩健地走了進去。
  興源當鋪的門臉很小,看上去不過是極普通的一間店鋪。夥計正合著鋪門板,門已關了一半。
  不棄抬頭看了看門楣上墨汁淋漓的四個大字,確認無誤後鼓足勇氣上前對夥計說道:“大哥,我要當東西。”
  夥計搬著一塊鋪門板,自木槽中啪的卡上,頭也沒回的說道:“今日歇業了,明兒來吧!”
  拖一晚上誰知道會不會被莫若菲找到。不棄急了,走上前坐在了門檻上。她焦急地說:“這位大哥。麻煩你通融一下,我急著用錢。”
  夥計這才看到是個穿青布棉襖的小姑娘。他瞧不棄衣著普通,知道不會有什麽好東西拿來典當。他不高興的拽起她推到一邊埋怨道:“誰家的女娃這般不懂事。都說了今日不當了。”
  當鋪門楣下點著盞朦朧的紅燈籠,投下半明半暗的光影。半掩的當鋪裏黑黝黝的,掌櫃的早已經離了櫃台。若是今天見不到竹先生就被莫府找回去,她以後還會有獨自出莫府的機會?
  不棄急中生智,往夥計麵前一跪哭道:“我爹病了,急用錢抓藥。大哥,麻煩你就讓我當了吧!好人有好報,你行行好。我爹的病不能拖啊!”
  她就這樣跪在被路人踩得泥濘的地上,可憐巴巴的望著他。眼淚泉也似的往外湧,哭聲悲切。夥計心腸一軟歎了口氣道:“小姑娘你先起來。我去問下掌櫃的。”
  不棄鬆了口氣,站在門口等消息。片刻後夥計走出來問道:“小姑娘你當什麽?掌櫃的說了,已經封帳了,無法寫當票。”
  “我,我當件衣服,不要當票。”不棄當然不肯把陶缽就這樣當掉,看到手裏抱著的披風想出了主意。
  夥計臉色一肅道:“不寫當票怎麽行?咱們興源當鋪可是正經開鋪的。童叟無欺。”
  “我急需錢。你讓我見見掌櫃的好不好?我去求他。”
  “我做不得主。你走吧!”
  不棄見苦苦哀求無用,一屁股坐在門檻上不走了。她抱著陶缽和披風哀哀的哭著:“我要是拿不到錢回家,我娘會急死。我爹怕是活不到明天了!我不走,打死我也不走!”
  夥計拿她無法,又走進了後堂,隔了一會兒工夫他提著半吊錢走了出來說:“掌櫃的說了,大過年的,你不用當衣裳了,拿這些錢走吧。”
  她想見掌櫃,不是真想要錢啊!夥計的擋在門口,她又衝不進去。想扯開喉嚨喊竹先生,又害怕被有心人聽到。不棄急得跳腳。她可以明天開鋪再來,隔了夜,事情會變成什麽樣,她心裏沒有底。
  夥計把五十文錢塞進不棄手中說道:“掌櫃的發善心,你拿了錢趕緊去抓藥吧!”
  不棄想了想,拿出蓮衣客那件被雪浸濕的披風,悄悄捏起一塊土疙瘩在披風上劃下了竹先生三個字。她希望竹先生能看到披風上的這三個字。不棄捧起披風認真的說道:“多謝掌櫃了。我不能白拿錢。這件披風我留下死當了。”
  夥計拎起這件汙濁濡濕的披風,觸手便知衣料極好。他臉色又一變道:“小姑娘,這是你偷來的吧?!你既然家貧又怎麽會有這麽好的披風?如果是自己家的,怎麽會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似的的?掌櫃的好心送你半吊錢,你卻拿賊貨來汙我們!你說實話,是從哪兒偷來的?”
  他提高了聲音,引得路人漸漸圍觀。見過她的人越多,莫若菲找到她的機會越大,不棄心急如焚。揚手將那半吊銅錢往地上一拋,趁夥計奔出去撿錢時,她抱著錦盒一貓腰跑進了當鋪。
  眼前一排比她個子還高的櫃台,一側有個用棉布簾子擋著的門。不棄聽到身後夥計跺腳大喊追進來的聲音,她鐵了心,掀了棉布簾子跑進去。
  廂房外是座小院,不棄前腳跑進院子,夥計就追了進來。她心裏著急,大喊道:“我找竹先生!竹先生在不在?!”
  脖子一緊,夥計拽住了她的衣領,提著她大罵道:“你這個賊丫頭居然還敢闖進內院裏來!走,見官去!”
  不棄被他拎著隻有腳尖踮地,她掙紮著喊道:“竹先生!”
  院子裏一間屋子的門吱呀被打開,掌櫃的終於發話了:“阿大,放開她。”
  夥計鬆開手恭敬的說道:“吵到掌櫃的了。她不肯拿錢離開,硬要當衣裳。這件披風有問題,怕是偷來的。”
  “我沒偷!”
  “還說沒有?這件披風用的是錦華軒的衣料,白底是鶴羽撚線,黑底是用黑狐狸毛織成,一看就是貴重衣物。這種東西貧家小戶能有?如果是你爹的衣物,你家還會愁沒抓藥的錢?再說了,披風濕轆轆的,沒準是你從哪個大戶人家曬衣竿上偷下來的!”
  蓮衣客的披風這麽值錢?不棄暗暗乍舌。見夥計斜眉吊眼瞅著她,禁不住惱怒地說道:“是一個公子送給我的。我埋在雪地裏才挖出來所以是濕的,我沒偷!”
  夥計哈哈幹笑兩聲譏道:“上好的披風怎麽會被埋在雪地裏?誰信呢?”
  不棄哼了聲望著廂房不再解釋。
  屋裏緩步走出一個青袍老者,花白頭發,背微駝,手裏拿著杆旱煙槍。他平靜的吩咐道:“阿大,你去把鋪門關了。”
  支開夥計,掌櫃的走到不棄麵前問道:“你找竹先生?”
  不棄細心地將披風上用土疙瘩劃出的竹先生三個字揉掉。她抬起頭滿懷希望地問道:“你是竹先生?”
  掌櫃的搖了搖頭:“我不是。”
  他不是,但他一定認得的吧?不棄抱著錦盒想了想道:“風動幽竹山窗下。我找竹先生,當東西。”
  她字正腔圓的念完這句話,目光企盼地看著掌櫃。不棄心裏忐忑不安的想,隔了這麽多年,九叔說的竹先生的人還會在這間當鋪裏等嗎?他會不會和九叔一樣也死了呢?
  掌櫃握著旱煙槍的手顫了顫。他沉默了會兒和藹的說道:“小姑娘,你是來當這件披風的吧?披風來因不明,我不能收。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我不責怪你闖進來。你是不是嫌半吊錢太少不夠藥費?一吊錢夠嗎?明日元宵,希望你爹病情好轉,能合家團圓過個好節。”
  曾經有個故事,一個大戶人家的家主臨終時相下一隻匣子。據說匣子裏裝著筆錢,是家族最後的財富。這戶人家的兒子守著這隻匣子度過了種種困難。匣子的存在給了他底氣和信心。直到他終於擁有了比匣子裏的財富更多的錢時,他母親打開了匣子。裏麵空無一物。
  一直以來,花九留給她的陶缽是不棄最後的匣子。今天,她打開了匣子,發現裏麵空無一物。
  掌櫃的話讓不棄失望的低下了頭,眼淚簌簌落下。她抹了眼淚不死心地問道:“興源當鋪裏真的沒有竹先生嗎?”
  掌櫃的沒有回答她。他從懷裏拿出一吊銅錢塞在不棄手中,溫言地說道:“小姑娘,你走吧。”
  不棄無意識的接過錢,抱著陶缽耷拉著腦袋慢吞吞的走出了興源當鋪。
  最後一塊鋪門板在她眼前合攏。聽到門板咣當上好的聲音,不棄的心哆嗦了下。仿佛整個世界為她關上了最後一道門。
  竹先生,難道和九叔一樣已不在人世?不棄混混僵僵地走在街上,一片茫然。
  現實一點是回莫府繼續做小姐。如同雲琅說的,莫若菲說的,蓮衣客說的,世子陳煜說的,她及笄後會給她找戶好人家嫁了。以後當個衣食無憂的古代宅女。
  要麽就靠著手裏僅有的十來枚金瓜子。找個什麽活計做養活自己。從此和莫若菲再不見麵,從此和王府的那些糾結一刀兩斷。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做一個平凡的人,隨遇而安。
  冬夜裏南下坊的熱鬧還未散去。各家各戶門口的紅燈籠散發出喜慶的光。這些景色從她眼裏一掠而過,引不起半點興趣。不棄蹣跚地在街上遊走,孤單得像一縷遊魂。在第三個好心人上前問她是不是走失了的時候,不棄清醒了。她不能這樣一直閑逛下去,再晚一點,坊門關閉,沒準她會被巡夜的官兵詢問身份,後果就是被送回莫府。在她沒有想清楚之前,她還不想回去。
  然而,她又能去哪兒呢?客棧她不能住,莫府的人太容易找到她。不住客棧,睡屋簷她會不會被凍死?
  肚子餓了。腳踩在泥濘的雪裏,繡花棉鞋浸得溽濕,寒氣自腳底升起。不棄在一條小巷裏停住了腳步。
  巷子深處晃動著昏暗的燈光,開著間孤獨的小麵館,沒有食客。當街的灶台上支著兩口大鐵鍋。一口煮著骨頭湯,另一口翻滾著混濁的麵湯。老板倨僂著腰,頭發已經被生活染成花白色。
  她看到熱騰騰騰麵湯鍋咽了咽口水。不管怎樣,先填飽肚子再說。不棄走進小麵館問道:“大叔,陽春麵多少錢一碗?”
  “五文錢。”
  掌櫃的給了她一百文,不棄數了五文錢道:“大叔,來一碗。”
  陽春麵可以理解為清湯麵,素麵。有著陽春白雪一般的清爽味道。麵條在湯鍋中散開,用竹籬筢子撈起,涼水中穿一穿倒進碗裏。澆勺骨頭湯,灑上蔥花,加幾根燙熟的小白菜。這種不加澆頭的麵既便宜又好吃。
  老板很實在,用的是粗陶大碗,滿滿的一碗端來。這種陶碗像極了花九燒製的陶缽,用陶土捏了,沒有上袖,簡單的燒就,顯出陶土的本色。
  捧著碗她心裏湧起陣陣親切感。不棄吸了口香氣,急不可待地用筷子挑起麵條塞進嘴裏,燙得她含著麵條張著嘴往外嗬氣。久違了的感覺,讓她想起很多年以前,好心人吩咐老板煮兩碗麵給他們,她和花九坐在街邊旁若無人的狼吞虎咽。
  吃著吃著她突然覺得不對勁,筷子攪了攪,碗底竟然臥了隻黃燦燦的雞蛋。不棄驚訝的抬起頭說道:“大叔!我沒要雞蛋。”
  老板搓了搓幹枯的手,臉上的皺紋在一笑中更深了。他溫和的說:“吃吧,吃完了就回家。明兒就是元宵節了。你是今天最後一個客人了,正巧還剩了隻雞蛋。我不收你的錢。”
  不棄看著碗裏的雞蛋,感動得心頭泛酸,眼淚直往上湧。她埋下頭,大口大口的吃著。
  捧著碗珍惜的喝完最後一口麵湯,她連蔥花都挑著吃了。不棄滿足的拍了拍肚皮,從座位上跳起來。她端著碗走到灶台旁笑道:“多謝大叔的麵和雞蛋,太好吃了。我幫大叔收拾吧。”
  不顧老板的阻擋,不棄挽起衣袖麻利的洗碗刷灶台。
  老板封了火後笑道:“真是個勤快的孩子,快回家去吧!”
  他和藹的看著她,唇邊的笑痕很深。那張布滿艱辛生活痕跡的臉讓不棄下了判斷,這是個善良樸實的老人。也許,他能幫她度過這一晚。
  不棄用力一咬唇,眼裏泛起了淚光。她輕聲說道:“大叔,我能不能在店裏睡一晚?我是來望京城尋親的。我沒有找到親戚家,身上錢不多,不敢去住店。”
  看到老板猶豫,不棄掏出剩下的銅錢塞進他手裏道:“大叔,我就這麽多錢,你先拿著。明天你來店裏看到沒有損失再還我。求你了,大叔。”
  麵館裏隻有幾張破舊桌椅,也沒有什麽可被偷的。老板望著不棄哀求的目光,軟了心腸。他把錢還給不棄道:“店裏沒有床和被蓋。”
  不棄大喜,抱著披風道:“灶台暖和,我在灶台下蜷一晚能行。窮人家的孩子隻要有個能擋風的地方就行了。我不會著涼的。謝謝大叔!”
  老板關了店門,蹣跚著離開。他回頭看了眼麵館,搖了搖頭想,她連一吊錢都沒有呢。找不到親戚的話,這丫頭咋怎麽辦哪。
  莫若菲能跟著車轎的蹤跡找到大石橋。現在各坊已經關坊了,就算他找來南下坊,客棧裏找不到人,他也沒辦法挨家挨戶的搜。明天元宵節,南下坊這一帶遊人如織,她能趁著人多離開南下坊,去別的地方找間屋子租住下來。不棄得意地笑起來。
  她將披風攤在灶台上烤著。小麵館隻有她一個人,靠著溫暖的灶台,不棄靜下心回想著和興源當鋪掌櫃的對話。
  不對呀?掌櫃的聽到她找竹先生時沒有吃驚和奇怪。他為什麽還要給她一吊錢呢?開當鋪的隨時都能遇到貧苦人去典當東西,難不成來一個窮人就發善心給一吊錢?如果掌櫃的認識竹先生,為什麽他像是沒有聽懂她的話,打發她走呢?
  她摸著漸漸被烘幹的披風,白色的鶴羽撚線光滑如水,黑色的黑狐狸毛溫暖厚實。不棄想起夥計的話來。蓮衣客用這種黑白二色的披風是為了方便隱藏蹤跡。尋常人少有用這種黑白二色的披風。如果她拿著這件披風去織紡查訪,她能找到蓮衣客的蹤跡嗎?
  現在莫府應該大亂了,莫若菲會把這件事稟報七王爺嗎?知道她失蹤,七王爺會有什麽反應?會不會大肆搜查?
  諸般思緒在不棄的腦袋裏打轉。她裹著披風,眼前又浮現出蓮衣客替她結披風帶子的那雙手。他在天門關像神一般降臨在她身邊,把她從黑衣女子的鞭下救出。那一刻的形象在她腦子裏無比清晰。她撫摸著脖子上的銅錢輕聲說:“我現在走了,你還能找到我嗎?”
  靠著溫暖的灶台,不棄漸漸的睡著。
  “咚,咚咚!”
  店門有節奏的被叩響。
  不棄悚然驚醒,會有什麽人深更半夜來敲一間破舊小麵館的門?難道是莫府的人搜來了?如果是莫府與七王府聯手找人,巷子裏沒道理這麽清靜。是老板的熟人朋友嗎?她操起根擀麵杖顫著聲音問道:“誰呀?麵館關門了。”
  木門的門栓被緩緩撥動,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不棄嚇得倒退一步,跌坐到地上。手緊緊的握住擀麵杖,驚恐的望著門口的不速之客。
  來人手裏提了盞燈籠閃身進了屋,反手掩上了房門。他把燈籠放在木桌上,從腰間取了煙杆,點起一鍋煙來。
  不棄失聲喊道:“掌櫃的!”
  來者正是興源當鋪的掌櫃。他吧嘰了一口煙幽幽吐出,慢吞吞的說:“風動幽竹山窗下,花燃山色紅錦地。是這句詩對嗎?”
  竹先生?不棄被他的話驚得半晌沒有言語。她激動的看著他,目中湧出狂喜:“你就是竹先生?你是從當鋪裏一直跟著我嗎?是不是我在當鋪門口和夥計糾纏時被很多人看到了,怕引人懷疑,所以才不出現?”
  掌櫃的沒有否認他一直在暗中跟著不棄。他溫和的看著不棄道:“我不是竹先生。你可以叫我一聲海伯。”
  他不是?不棄脫口而出道:“你怎麽知道這句暗語?你究竟是什麽人?”
  海伯輕歎了口氣道:“你又是什麽人呢?是誰告訴你這句詩,又是誰叫你來興源當鋪找竹先生?”
  九叔隻告訴過她,如果他死了,就拿著信物去望京南下坊興源當鋪找竹先生,會有人替他照顧她。至於這句詩的來處她並不知道。不棄愣了半晌說道:“你既然不是竹先生,就不是我要找的人。”
  海伯凝視著不棄突問道:“九少爺還好嗎?”
  不棄一呆,他說的九少爺是九叔?她試探的問道:“你認識花九?”
  聽到這句話海伯從凳子上蹭地站了起來,眼裏放著希翼的光,連佝僂的背都打直了些。他急聲問道:“他在哪兒?他終於肯回來了?天可憐見,老奴不死心的在望京城等了一年又一年,就盼著九少爺哪天會出現!”
  見海伯這麽興奮,不棄不禁有些難過。她輕聲說:“如果你說的九少爺是花九叔的話,他已經過世了。我六歲時下了場大雪,他,他就去了。”
  海伯猶如挨了當頭一棒,無力的坐下。他的眼神頓時失了光彩,突然間又老了十歲似的,背比初見他時駝得更厲害。他喃喃地說:“少爺啊,你叫老奴怎麽忍心回去見老爺?”兩行濁淚從他眼中簌簌落下,顯然已是傷心到了極點。
  不棄在旁邊有點害怕的看著他說道:“九叔說不定不是你嘴裏的少爺呢,掌櫃的你別太傷心了”
  “是他!不是他,就絕不會知道這句詩,絕不會讓你來當鋪找竹先生。”海伯斬釘截鐵的說道。
  海伯能接住九叔說的下一句詩,他也知道竹先生。聽到九叔去世,海伯的悲傷不是假扮出來的。他這麽肯定,那麽他一定知道竹先生在哪裏了。不棄心裏盤算良久,又問了一遍:“九叔有件東西叫我交給竹先生。你既然認識九叔,能不能告訴我竹先生在哪裏?”
  海伯抹了淚,再看不棄時似在她臉上找尋著什麽,看得極為仔細。那目光像一個視力不好的人拈了線找針眼似的專注。
  不棄眨了眨眼,心頭惴惴。
  “孩子,快把你九叔給你的東西給海伯瞧瞧!”
  “九叔說讓我找竹先生。東西要交給他。”
  海伯心頭一酸,哽咽道:“你知道你九叔為何叫花九嗎?他的名字叫九華呀!是朱家九代單傳的獨子。他叫你找竹先生,就是讓你找朱府。這興源當鋪,是朱府開的呀!”
  朱府?花九,九華?九叔姓朱,叫朱九華?不棄懵懂地望著落淚的海伯。心裏的疑惑越來越重。九叔讓她找竹先生,這個竹與朱是同一個意思?
  海伯雙手發顫,激動地連比帶劃地說:“你九叔讓你帶給竹先生的是不是一顆珠子?黑玄鐵的珠子?”
  不棄此時才真正相信了海伯的話。為什麽九叔不肯明白一點告訴她呢?當時在他眼中,她隻是個五六歲大的孩子嗎?她打開錦盒,拿出陶缽來說:“這是九叔討飯用的陶缽,他把它燒在裏麵了。”
  她撫摸著陶缽有些不舍。在海伯期待的目光下不棄決絕地拿起它往地下一摔。陶缽應聲而碎,不棄蹲在地上撿起陶缽厚實的底部用力敲打,從中撿起了一顆黑色的珠子。通體黝黑,放在掌心比普通的鐵珠略重。上麵刻有精巧繁複的花紋。
  花九把珠子燒進陶缽的時候不棄還小,她並沒有仔細看過這顆珠子。現在拿起來就著燈籠的微光一看,珠子中心有個孔洞,表麵除了刻有花紋外,還刻有一個陰文的朱字與九華二字。和海伯所說一分也不差。
  可是九叔真是就是朱九華嗎?他的臉永遠都是肮兮兮的,長發糾結在一起用手指都理不順。一年四季再沒有第二件可以更換的衣裳。夏天露肉,冬天多披層麻袋破布就成了棉衣。天氣暖和的春日,他把陶缽往身前一放,悠然地坐在橋頭捉蚤子。聽著指甲擠破蚤子發出的脆響聲他就得意得合不攏嘴。這樣一個破魄的乞丐,會是大戶人家的少爺?
  海伯指著不棄手中的珠子聲音都在發抖:“是它!你看,上麵是不是有朱九華三字?這是少爺的信物,少爺憑這個黑玄珠可以提取朱府所有店鋪的銀子。他至少,至少可以提走五百萬兩現銀!”
  五百萬兩銀子?!不棄看著手心裏的黑玄珠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五百萬兩啊!頓頓吃陽春麵可以吃到下下下輩子!可以砸死她一百次!哦,不,可以砸死她一千次!她倒吸一口涼氣。
  曾經有好心人讓老板煮得兩碗陽春麵送給她和花九。他們蹲在麵館外的街沿邊狼吞虎咽。吃完花九一抹嘴笑著說:“這樣的好主顧明兒還會不會有啊?每天都能吃上碗陽春麵就好嘍!”每天他都會帶著她到鎮上酒樓後門的泔水缸裏掏泔水。偶爾撈得隻沒啃完的雞腿,兩人像過年似的高興。
  眼淚一點點潤濕了不棄的眼睛。她吸了吸鼻子,實在不明白她的九叔究竟是為了什麽,寧肯做低賤的乞丐養活她,也不肯用黑玄珠到朱府的店鋪裏提點銀子過好日子。
  如果能有錢,他還會病了沒錢看大夫抓藥?他還會在那個大雪之夜抗不住寒冷與病痛死掉?
  她想不明白為什麽,想到能提百萬銀錢的九叔是因為窮困潦倒饑寒病痛而死,她的心就像被貓撓破了似的痛。不棄緩緩蹲在地上,哀哀的哭起來。
  最後一年的冬天,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抓著她喘著氣說:“不棄啊,九叔對不住你,沒讓你過一天好日子。九叔死了你去找竹先生,竹先生會照顧你,會像九叔一樣疼你。你答應九叔,你一定去,你答應我啊!”
  雪不是從天上飄下來的。天像開了個窟窿,厚重的雪狠狠的往地上砸。河裏結了冰,狂風吹走了擋住橋洞的破草簾,用冰冷的手指一下又一下的捅著她和九叔。他把所有的破布麻袋全圍在了她身上,敞開了胸膛將她冰涼的臉緊緊壓在胸口。他一遍遍地對她說對不起,一遍遍求著她不要睡著了。他胸口那點似有似無的溫暖漸漸化成冰涼,直到她驚恐的發現他全身僵硬如石。
  這樣的九叔,竟然是有錢人家的少爺?!為什麽?難受和憤怒悶在不棄胸口,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阻止著自己放聲大哭。她要答案,她要找到這個答案。
  她攤開手把黑玄珠送到海伯麵前。
  海伯顫抖著手接了黑玄珠,物是人非,*倜儻一身書卷氣的少爺竟然成了乞丐,凍病而死。他不由得老淚縱橫。見不棄蹲在地上抹淚,海伯拉起她急切的說道:“你叫什麽名字?你是九少爺什麽人?”
  不棄機械的回答:“我叫不棄,跟著九叔姓花。九叔撿到了我。他說他家九代行乞,讓我不要放棄花家的事業,當第十代乞丐。”
  “不棄,不棄。不放棄花家的事業,第十代乞丐!少爺,你為何又要拋棄所有的一切?!”海伯反複念了幾遍,發出蒼涼的笑聲。他看著不棄,眼中卻漸漸生出一種光來。像漂在大海裏的人突然看到了陸地,像沙漠中的旅人發現了綠洲。
  不棄看懂了海伯目光中的心情。像她在雪夜凍極餓極爬進劉二娘家的狗窩時,銜著了阿黃的*:有救了。
  海伯收好黑玄珠,牽住不棄的手道:“小姐,咱們這就回江南去。我帶你去見竹先生。”
  “竹先生?他是誰?你不是說找竹先生就是找朱府嗎?”
  海伯慈祥的說:“竹先生是九少爺的父親,江南朱府的朱老太爺!”
  不棄再一次被震暈了。九叔原來是江南朱府九代單傳的少爺!是和莫府飛雲堡明月山莊並列四大商賈世家,江南行商第一,獨占皇家絲綢茶葉貢品生意的江南朱府家九代單傳的少爺?!九叔是讓朱老太爺照顧自己?
  這時,不遠處隱隱傳來狗咬聲與淩亂的腳步聲。海伯凝神聽了聽,眉心微皺道:“今晚難不成有大盜?才會出動官兵搜捕?”
  不棄猛然清醒,她著急地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定是來找我的。”
  她幹淨利落的將自己為何來望京,又如何逃出莫府的事簡明扼要的說了。
  海伯慢慢變得嚴肅起來。他在屋子裏轉得幾圈,聽到聲音離麵館似越來越近,他下了決心道:“不棄,咱們先離開這裏再說。”
  他從懷裏拿出一塊黑巾蒙住了臉。
  不棄急喊了聲道:“等一等。”她將地上的碎陶片一古腦塞進了灶膛,拿了隻粗陶碗放進了錦盒用蓮衣客的披風包住負在了背上。
  海伯讚賞的看她做完這一切,抱起她出了麵館,一躍上了屋頂。
  沒走多遠,箭矢帶著疾風掠過,空中閃起破空聲。海伯輕巧避過,羽箭射碎了瓦片,發出清脆的聲音。
  “不棄,來者是高手。你沒有武功帶著你如果逃不掉,你就假作被我劫持。安心留在莫府,我會尋機會接你離開。”海伯在不棄耳旁輕聲囑咐完,折身避開一枝羽箭,將不棄擋在了身前,回身望去。
  淡淡月光映得遠近屋簷像一泓幽暗的湖,瓦間淺淺的白雪似泛起的漣漪。蓮衣客身著黑色箭袖緊身衣,手挽長弓,背負箭壺,長身玉立。露在蒙麵巾外的一雙眼睛冷冷的注視著海伯。
  說過再也不會來找她,他還是來了。不棄百感交集:“蓮衣客。”
  蓮衣客?近兩年江湖中突然冒出來的獨行俠?海伯微眯了眯眼忖道。他明顯是來救不棄的,海伯心下略寬,冷聲道:“蓮衣客,魚有魚道,蝦有蝦路。何苦多管閑事?”
  蓮衣客手指鬆開,又一支羽箭狠狠的紮在不棄腳邊,飄乎的聲音順風清朗傳來:“放了她,你還有機會逃命。”
  海伯身體一挺,微駝的背已然挺直。渾身上下散發出傲然的氣概。他譏道:“年輕人,你和莫府是什麽關係?定要管莫府的閑事?”他的腳尖往後一掠,閃電般挑起片片黑瓦擊向蓮衣客。帶著不棄飛一般急奔。
  寒風撲在臉上讓不棄幾乎睜不開眼睛,她聽到破空聲不斷,瓦片碎裂聲不絕於耳。她忍不住用力回頭,蓮衣客像隻蒼鷹飛翔在她身後,一雙眼眸那麽明亮,直勾勾地盯著她,眼神中帶著關切與焦慮。一瞬間,不棄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她呆呆的看著他,眼裏漸漸蓄滿了淚水。
  “不棄,附近還埋伏有別的人,今晚我不能帶你走了。記住我的話,我會接你離開莫府。”海伯警覺的看了看四周,他在不棄耳邊輕聲囑咐完突然用力將不棄拋向蓮衣客。沒有不棄的拖累,他輕巧的沒入了黑暗之中。
  蓮衣客瞬間奔至,伸手接住了不棄。他正要說話,風中突傳來陣陣暗器破空聲。
  他抱住不棄在空中翻轉閃避,身體驟然往下一沉。暗器打在屋頂瓦片上傳來叮當聲如急雨澆下,他身法稍慢,這些暗器就會全部射在他和不棄身上。
  正當蓮衣客暗呼慶幸時,眼睛瞥見一抹光影。他人在空中沒有借力處,情急之下抱住不棄轉過了身體。一支羽箭正中他的右肩,痛得他鬆開了手。
  不棄尖叫了聲不由自主的往下摔落,披風的結鬆開,帶著錦盒掉進了流經南下坊的河中。不棄心中慶幸,還好她已取出了黑玄珠,瞬間身體就沒入了冰涼的河中。
  蓮衣客右肩劇痛,跟著跳進了河。他暗暗咒罵著,手指突然間碰到不棄的身體,心裏不由大喜,抓住不棄的胳膊帶著她浮出了水麵。
  笑聲自橋頭響起:“以你之箭,還報於你。蓮衣客,想不到姑娘我黃雀在後吧?”
  不棄嗆咳幾聲,抹了把臉上的水看去。不遠處的橋上站著個披著黑色鬥蓬的女子。她手中拿著弓箭,身側站了一排黑衣人。不棄失聲喊道:“天門關的黑衣女子!”
  “深吸氣,隨我潛水走。”蓮衣客攬住不棄的腰低聲吩咐道。他反手折斷肩頭的箭枝,衝橋上調笑道:“姑娘不肯露真麵目,莫不是長得太過醜陋?呀,我倒忘了,姑娘在天門關設伏,想要莫家少爺的命。難不成是莫若菲瞧不上你,因愛成恨?想要殺了他的妹妹泄憤?”
  柳青蕪大怒:“你說什麽?!”
  蓮衣客按住不棄低喝道:“潛!”
  不棄深吸口氣,隨他潛入了水中。
  水麵上頓失兩人蹤影,柳青蕪此時才喝出一聲:“放箭!”
  射了一陣後水麵毫無反應,她狠狠的跺了跺腳。這麽好的機會,居然又叫蓮衣客跑了。遠處的燈籠火把漸漸向河邊聚集,柳青蕪深吸了口氣道:“撤!暗中布人手於醫館藥局,沿河查探。殺了那丫頭,生擒蓮衣客。”

  第三卷 紅燭空替人垂淚
  誰為誰心動
  定河之水引自望京城外五十裏的翠屏山。水分兩道,一道自城外流經護城河東去,另一道引入城中,穿城而過,再匯入城外大河向東。
  冰涼的水中潛了一會兒,不棄便憋不住氣了。蓮衣客托著她悄悄浮出水麵,兩人順水飄下。見離南下坊遠了,這才找了個偏僻的地方上了岸。
  蓮衣客拖著不棄一陣急走,直奔到一處無人的破草棚才停下腳步。他鬆開不棄的手,虛脫的坐在地上,頭一歪暈了過去。
  棉襖浸濕了水又沉又重墜在身上。寒風吹來,不棄打了個噴嚏。她三下五除二脫了棉襖,穿著透濕的中衣凍得打顫。冷是冷了點,卻輕鬆靈活了許多。她搓了搓手,抱起稻草,掏出荷包裏用油紙包住的火褶子燃起一堆火。
  回頭再看,蓮衣客閉著眼睛,眉心緊皺,似乎極為痛苦。不棄凍得發抖,哆嗦地走到他身前小心地推了推他。蓮衣客暈過去了,沒有反應。
  不棄心裏慌亂,顫著手想要揭開他臉上濕淋淋的蒙麵黑巾。指尖抖得厲害,她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能看到他的真麵目而激動。
  手伸出又縮回,反複幾次她還是沒有把他麵巾扯下來。他不想讓她看到的,如果她看到了,她會不會再也見不到他了?不棄強忍住心裏的好奇,輕輕扳過他的身體,讓他俯臥在地上。
  半截羽箭插在他右肩上,露出白茬的斷口。不棄用手指試探性地在中箭處一摸,沾起鮮紅的血來。望著手上的鮮血她眼圈一紅,手足無措的東張西望。破草棚裏除了一堆稻草外別無他物。
  她鎮定了下,從火堆裏撥出來一些稻草,看著燒成了一堆草灰。她利落的脫下身上的中衣撕成了布條。風吹著濕透的肚兜貼在身上,頭發還下往下滴水。她抱著*的手臂使勁搓了搓,告訴自己堅持再堅持。
  “你忍一忍,忍一忍。”她走到蓮衣客身邊活動了下手指。抓住半截箭杆,閉上眼用力一拔。血濺在她臉上,冰涼的血腥氣刺激得不棄哆嗦了下。
  蓮衣客悶哼了聲,痛醒之後徹底暈死過去。
  不棄咬著牙說道:“一會兒就好了。”
  她解開了他的衣裳,好在水中泡久了,衣裳並未和傷口粘在一起。他的右肩露出一個血洞,鮮血汩汩往外湧出。
  不棄抓起幾把草灰按在傷口上,再用布條緊緊纏住。她頗有點得意的看到包紮的白布上沒有血再沁出來,土方法挺管用的。
  “我會救你的。你不會被凍死。”不棄蹲下擰幹蓮衣客褲腿上的水,使勁拔出他的靴子,脫掉他的布襪子。手摸到他的腳,冷得冰塊似的。她心疼的看著他,抱起稻草蓋在了他身上。
  做完了所有事,不棄這才覺得冷,冷得牙齒碰得哢嚓作響。她低頭一看,身上的棉褲還在往下滴水,表麵已經結了層冰霜。不棄絞著又濕又重的褲腿心想,要是用火烤,還不知道要烤到什麽時候。她連打幾個噴嚏,一咬牙穿上冰砣般的棉襖悄悄的出了草棚。
  月光時而從雲層中露出臉來,照亮了這一片棚戶區。隱隱聽到犬吠聲和嬰兒的哭聲。不棄貓著腰悄悄的走到一戶人家的籬笆外,院子裏曬著件棉衣。她眼饞的盯著這件大棉衣決定就偷它了。她仔細聽了聽,這家人沒有養狗。屋子裏的人們早已進入夢鄉。靈活的翻過籬笆,躡手躡腳的取下竹竿上的棉衣,不棄順手從窗台上拿了幾個幹玉米棒子,端走了雞窩旁喂食的陶盆。
  “對不住,我是不得己才偷的。”不棄心裏暗暗對主人道歉,留下了一枚金瓜子放在窗台上。她想了想,又摸出一枚心疼的看了看,放了上去。
  看到這兩枚金瓜子,想必主人是不會再追究有人偷了東西吧。她迅速的離開這戶人家,悄悄的跑回了草棚。
  疼痛與寒冷交替刺激著他。漸漸的又有陣溫暖的感覺湧來。蓮衣客倒在稻草堆裏沉入了夢鄉。
  空氣中飄蕩著甜香,香甜的味道充斥於鼻端。他緩緩睜開眼睛,臉上極不舒服。他伸手一摸,摸到了蒙麵的黑巾。記憶直衝腦門,他徹底清醒,翻身坐了起來。
  身上已換了件褐色的棉襖,傷口已包紮好了。他想起了不棄。這一切都是她做的?她為何沒有取下他的蒙麵巾?
  微微環顧四周。破草棚裏燒著一堆火,四個烤得焦香的玉米棒子整齊的排列在火堆旁。地上還放著隻裝滿清水的陶盆。他的衣裳靴子布襪子都穿在竹竿上烤著。
  她人呢?蓮衣客站起身,眉眼中閃動著警惕的光。
  角落裏突然有了聲響,他仔細一看,草堆裏露出不棄的臉來。她藏在稻草堆中睡得熟了,幾莖稻草落在她臉旁,似乎刺得她極不舒服,發出呻吟聲。
  蓮衣客鬆了口氣,走過去蹲下了身體,眉頭隨之皺起。不棄的臉紅得極不正常。他探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火炭似的。他掀開不棄蓋在身上的稻草,頓時愣住了。
  濕的棉襖棉褲還穿在她身上。她的手抄在袖管裏,凍得蜷縮成了一團。
  看看身上的幹爽棉衣,看到火堆旁整齊烤著的衣物。吸了口空氣的甜香,心中泛起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直衝眼眶,逼得他閉上眼睛,咬緊牙關將這股莫名的感覺壓下去。
  “傻丫頭!”蓮衣客澀澀的說道。
  他閉著眼睛脫了不棄的棉衣棉褲,解下身上的棉襖替她穿上。
  手中的不棄像初生嬰兒一般瘦弱,無力的靠在他懷裏。她口鼻間呼出的滾燙氣息烙鐵一般在他心上滋啦啦燙出串串痛楚與憐意。
  他看到她脖子上掛著一枚銅錢。他的手指從銅錢上的蓮花刻痕處掠過。腦子裏又想起柴房中睜著明亮眼睛抬頭望著他的不棄。
  蓮衣客默默地放好銅錢,替不棄攏緊了棉襖。他把不棄露出外麵的腳抱在了懷裏,冰涼的觸覺激得他深吸了口氣。她陷在*兩重天裏,臉燒得通紅,腳冷得似冰。
  蓮衣客取下烤幹的衣裳裹住她的腿,輕聲喊道:“不棄,醒醒,喝點水。”
  不棄的眼皮動了動,沒有反應。
  蓮衣客端起陶盆正想喂她,突看到陶盆裏水麵上浮著些東西。仔細一看,像糠麩。湊到鼻間一聞,一股怪味衝鼻而來。他苦笑了笑,這丫頭偷的什麽碗啊?
  放下陶盆,蓮衣客抱起不棄道:“不棄,我帶你去找大夫。”
  隱約聽到這句話,不棄掙紮著說:“不要送我回莫府。讓我好了再回去。求你了。”
  她不肯徹底失去意識。她害怕燒糊塗了說胡話讓莫若菲認出她來。這種害怕變成腦中最後的警惕,讓她費勁地發出柔弱迷糊的聲音。
  盡管不明白原因,蓮衣客愣了愣仍答了句:“好。”
  不棄閉著眼睛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她嘟囔著:“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扔下我不管。蓮衣客,我喜歡你。”說完這句話,她身體一沉,沉沉睡去。
  蓮衣客頓時僵硬了身體。他看著懷裏的不棄,眼裏露出不信與震驚。手中的不棄猶有千斤重,讓他再也無法再往前走一步。他旋風般回轉,燙手山竽般將不棄扔在稻草堆中,抱起稻草蓋住了她。毫不猶豫的大步離開。
  莫若菲和雲琅順著車行的描述追查到大石橋一帶後徹底失去了不棄的蹤影。無可奈何之下,莫若菲匆匆趕到七王府,一五一十稟報了消息。
  七王爺暗中寫了手令與京都守備元朗。守備公子元崇是世子陳煜的好友,兩家關係向來不錯。京都守備府於是調集了官兵封鎖了大石橋一帶的三坊。借口元宵燈節皇上會出宮觀燈,今夜封坊肅清宵小。趁機挨家挨戶搜尋不棄。
  醜時,世子陳煜和好友元崇一起回了王府,兩人神情疲倦。從書房出來時遇到了放心不下前來探視七王爺的甘田二妃。
  七王爺吩咐如沒有找到不棄,就不要再敲書房的門,他誰也不想見。
  陳煜對二妃略一頜首,對元崇道:“今晚有勞了。”
  他喚了個小廝送元崇出府。正要離開時,聽到甘妃諷道:“王妃若是在世,定會讚世子孝順,對王爺言聽計從。”
  田妃溫柔道:“世子不僅孝順,向來對妹妹們照拂有加。”
  他望定二妃道,“長卿尊你們一聲庶母,自然會照顧好妹妹們。甘母妃的柔成明年就十四歲了。贛南府尹的公子人才出眾,年前來望京時見著柔成就讚個不停。長卿正琢磨著向父王建議,可以為柔成定下這門親事。甘母妃晚上睡不著的話,不妨提前為柔成備多繡幾件衣裳打發時間。”
  他的嘴唇微微一抿,扯出絲冷酷蔑視的笑來。眼睛寒冰似的從甘田二妃臉上掃過,拂袖而去。
  把柔成嫁到千裏之外的贛南府?甘妃臉上血失盡失,抓著身邊侍女的手抖個不停。她衝著陳煜的背影尖叫:“你怎麽就肯三天兩頭去護著那個野種?!你難道也被她的狐媚子臉勾了魂麽?”
  陳煜聞聲停住腳步,緩緩轉過了頭。黑暗在他身後像魔鬼的羽翼,英挺的臉被怒氣扭曲得幾近猙獰。
  甘妃不敢和他正視,目光越過他悲憤的望向他身後緊閉著的王府書房。盡管害怕,仍挺直了背。
  燈籠的光影下,扶著侍女的甘田二妃像極了兩隻炸毛弓背的貓,驚恐害怕又凶猛無比的望著他。陳煜回過頭,順著甘妃的目光望去。書房燈光依舊,房門緊閉。他癡情的父王種下的因,讓他的女人和兒子來吞這個果。一瞬間他想起了早逝的母親,心裏火氣盡退。
  陳煜雙手一輯,輕輕朗朗的對甘田二妃道:“讓甘母妃受驚嚇是煜兒的不是。我方才說的混話兩位母妃莫要放在心上。我心裏對妹妹們都極疼愛的。妹妹單純無辜,我這個做大哥的怎麽忍心讓她們受苦。冬寒夜涼,兩位母妃早歇著吧。”
  他突然賠禮致歉讓甘田二妃不知所措。甘妃畢竟出自大家,不管陳煜是否說的是真心話,她也不會和他撕破臉去七王爺麵前理倫。正待要說上兩句圓場的話,陳煜已順著回廓走得遠了。阿石手裏提的盞燈籠模糊蒙朧,黑暗中映出陳煜孤單寂寥的腳步。甘妃眼中突流露出感慨:“世子從小就失了母親,難為他了。”
  田妃早嚇得失語。這會兒緩過氣來,她撫著胸低聲說道:“貓找到老鼠會生吞下肚。現在不過是好奇逗來玩玩罷了。”
  莫府莫夫人又喜又憂。高興不棄就此從眼前消失,又擔心找不到人,七王爺會對莫府不利。她低聲說:“請神容易送神難。攤上這丫頭攀上七王爺,蔫知不是吞下了有毒的鉺?憶山走了著險棋啊!”
  莫伯靜靜的侍立在側,一語不發。十二年前滅薛府滿門的情景不知為何又回到了眼前。薛菲是唯一死在外麵的薛家人,現在憑空多出個花不棄。他心裏有著隱隱的恐懼,薛家畢竟還是留下了血脈,花不棄留不得了。
  蓮衣客在南下坊找到竹先生和不棄時,莫若菲正和雲琅分頭在東城南上坊一帶尋找。月上中天一無所獲。
  莫若菲臉上沒有絲毫笑容。
  雲琅忐忑不安,一心認定是自己激怒了不棄。他懊惱的想,這丫頭性子太烈了,他被她氣瘋了才想扳回點氣勢。結果她玩一招離家出走,害得自己被表哥狠狠的罵了頓不說,大冬夜裏跑出來找人累得半死。
  “表哥,你說一個小姑娘能躲到哪兒去?會不會被人擄了?”
  莫若菲冷冷的說道:“阿琅,你身為飛雲堡少堡主,將來要肩挑飛雲堡的重任,心胸應該開闊一些才是。”
  雲琅被訓蔫了。他吞吞吐吐說完和不棄在藥靈莊結怨的事情後,莫若菲找到機會就訓他。
  明月自雲中冒出,地麵凝結出清泠的銀霜。傳回無消息的回報讓莫若菲的心情像夜色一般憂傷。在雪山初見不棄時,古靈精怪的她給了他多大的喜悅。他忘不了背了她下山時被她逗得大笑。那時的不棄狡黠聰慧。自從進了莫府,難得見她打雪仗像普通小女孩似的高興一回,也被自己嚇走了笑容。
  她心裏應該是害怕與討厭他的吧?不棄曾經理直氣壯的告訴他,七王爺不方便帶她回王府,給她安排了莫府的小姐身份。他想討好七王爺,也認同了這個安排。所以,每個月他應該給她一份小姐的工錢。
  她把莫府小姐當成一份工。做得不高興了,過得難受了,就想辭工不幹了。她骨子裏還是那個市井中的小乞丐,哪有半點把自己當成莫府的小姐呢?她是沒得選擇。自己以為讓她安心的當莫府小姐,等著及笄後被嫁出去。在不棄的心裏,她想要的也許並不是吃飽穿暖而己。
  在她眼中,如果沒有七王爺這個便宜老爹,是沒有人肯真正關心她愛她的。莫若菲想起了不棄拚死也不肯丟掉的陶缽,他猛然醒覺,明白了不棄藏在內心深處的情感。一個討飯的破碗讓她不顧性命要護著,何況是被雲琅打死的癩皮狗呢?
  雲琅的身份擺在麵前,他有武功有力氣,說不過不棄還能動手。她本來就不情願留在莫府,被雲琅一激,自尊心又強,不抱走陶缽去討飯才不是花不棄的性格。就算找回她,不讓雲琅去解開這個結,她恐怕還會找機會離開的。
  莫若菲望著前方,目無表情的說道:“不棄在六歲時,養她長大的乞丐被大雪凍死了。她爬到狗窩裏吃狗奶活了下來。那條狗就是被你一掌打死的黃毛癩皮狗。你知道嗎?我從藥靈莊林府下人嘴裏聽到說她是狗娘養的時,也覺得好笑。可是看到她時,她能把狗養娘的掛在嘴邊坦然認之,我想,那隻是破罐子破摔的心理罷了。劍聲關她在柴房,又冷又餓的。我去看她,她連半句怨言都沒有。你可知道,你想出氣隨意說出的話,做出的舉動對她會造成什麽樣的傷害?有一種人,哪怕知道偷東西不對,是犯法的。哪怕今天被人揍了,明天帶著傷,還是會去偷。生存對於世家少爺來說是很遙遠的事情。對這種人卻是每時每刻念著的,直到變成一種下意識的行為。她的自尊後麵隱藏極深的卑微感。為了這點點自尊,可以拔刀拚命。”
  他闔上雙目,眉心緊皺。一番話牽動了他對前世的痛苦記憶。他像一個旅者,走了很長很長的路以後,回過頭去看曾經被踩進泥地裏的自己。心被記憶抽痛,莫若菲這一刻真的很想抱著不棄告訴她,他明白她的。他真的很想好好寵她,讓她忘記從小到大所有經曆的悲苦。
  雲琅咀嚼著莫若菲的話。平平淡淡的語氣道盡了不棄的悲哀。她的憤怒在眼前晃動,不棄說過的話此時像刀紮在他心上的。他腦中想象著不棄銜著癩皮狗的*吃奶的模樣,他鑽狗洞逃跑又算得了什麽?!雲琅再也忍耐不住,狠狠一鞭抽在馬身上,絕塵而去。
  莫若菲沒有阻擋他,隻輕輕歎了口氣。如果找不回她呢?到這個陌生世界十來年了,他已經快忘記前世。為什麽想到她消失不見,會有種失去親人的感覺?頭頂雲層再一次遮住了月亮,莫若菲騎在馬上,煢煢獨立。
  雲琅用力驅馬在南上坊中奔馳著,一路出了坊門。站在大石橋上,四周寂靜無聲,這個十六歲的少年滿臉悔意,突然他大吼出聲:“花不棄你回來!”
  聲音幽幽回蕩在夜空,腳下河水無聲流淌。
  雲琅躍下馬,呆呆的站在橋邊。不棄憤怒的臉,害怕的眼神,牙尖嘴利的模樣,那雙閃亮的眼睛塞得他的心幾乎要爆炸開來。
  啟明星高懸夜空,一夜即將過去。雲琅仍坐在大石橋出神。一枝箭突然射在他身前,他淩空翻身,已抽出馬鞍旁的長劍。
  箭射在地上發出啪的聲音。雲琅警惕的打量著四周,喝道:“什麽人?”
  石橋另一頭閃出一匹馬來。蓮衣客已換了裝束,戴了頂帷帽遮住麵容。他靜靜的說:“想找花不棄就隨我來。”
  雲琅大喝道:“站住,我憑什麽相信你?!”
  蓮衣客回頭看了他一眼,縱馬就走。
  雲琅用劍挑起地上的箭枝,手撫摸著箭杆上的蓮花刻痕,目中露出驚詫之意:“蓮衣客?”他來不及多想,翻身上馬,跟著追了上去。
  蹄聲得得,踏碎滿地銀輝。蓮衣客停住馬,望著破草棚回頭說道:“她就在裏麵。”說完頭也不回的離開。
  “如能找到她,我飛雲堡便欠下尊駕一個人情。你隨時可以找我還。”雲琅望著蓮衣客遠去的方向朗聲說道。他持劍躍下馬,仔細的觀察了番,小心的走近了草棚。
  柴火已燒盡,冒出淡淡的煙。牆角草堆裏露出不棄的臉來。雲琅確認四周沒有埋伏,急步走過去,抱起了不棄。
  她已陷入昏迷,身體燙得讓他害怕。雲琅抱起不棄迅速地走出了草棚。
  蹄聲遠去,街角慢慢轉出蓮衣客來。
  “不棄,好好做你的莫府小姐。關心你的人並不少。莫要再闖禍了。”他默默的看他們遠去,身體慢慢伏倒在馬背上。每呼吸一下都能扯動肩上的傷口,傳來股撕心的疼痛。勞累一夜,他幾乎撐不下去了。
  手中馬鞭無力的抽了下坐騎,那馬甚通人性,揚蹄帶著他離開。
  從淩晨睡到日落,不棄像陷進了一團柔軟的棉花堆裏。她隱約的看到床前人影晃動。沒隔多久就有人打斷她的睡眠,捏開她的嘴灌下令她作嘔的藥汁。苦得她皺眉流淚時,又有甘甜的蜜水勾引著她張大嘴大口吞咽。
  她看到莫若菲的臉不時在眼前晃動,又看到了殺阿黃的小賊,唯獨沒有蓮衣客。不棄驚慌的想,她是在作夢呢,還是他扔下她了?不,他答應她的,他親口答應了的。她死死的閉上眼睛,閉緊了嘴。這一切肯定是夢,絕對是夢。
  “不棄,你醒了嗎?”
  聲音離她這樣近,清楚得不像是夢境。她清楚的記得她求過蓮衣客,他明明答應了不會送她回莫府的。他怎麽可以騙她?他怎麽能把她出賣得這麽徹底?!他怎麽能出爾反爾?!難道在他心裏,她連一丁點分量都沒有嗎?他是武藝高強的大俠,她是什麽?一個被扔在莫府的棋子罷了。早知道他要拋下她,為什麽不扯下他的蒙麵巾瞧個清楚?不棄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
  “不棄?”
  不棄緩緩睜開眼睛,失神的看到坐在床前的莫若菲。
  他的眼斂下有抹暗青色,顯然沒有休息好。看到不棄醒來,莫若菲綻開了笑容。他拿起一個錦盒道:“瞧瞧這是什麽?”
  錦盒已經換了一個,盒蓋打開,裏麵正放著那隻她從小麵館裏裝進去的陶碗。明明掉進了河裏,怎麽會在莫若菲手中?不棄沙啞的說道:“蓮衣客……”
  莫若菲截口笑道:“是蓮衣客救了你。若不是他指點,雲琅也找不到你。這隻錦盒也是他告訴雲琅,我懸賞重金請人從河中撈起來的。你視為性命的陶缽找回來了,高興麽?”
  莫若菲見過兩次陶缽。兩隻用陶土捏成的碗看上去相似,其實是不一樣的,他沒有看出來。他絕美的臉上露出了期待的神情。寒冬臘月下定河撈東西,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而他隻在意不棄的感受。終於有人撈起這隻錦盒時,他想也沒想解下了價值千金的狐裘披在了那人身上。打開錦盒看到那隻陶碗時,河岸邊的人都覺得莫府少爺傻了。他卻寶貝似的捧了它飛馬回府。仿佛從定河中撈起來的是南海最名貴的珍珠。
  “細想這隻陶碗作用還真不小。雪山上用它燒化了雪水,天門關也虧得它我才有一口熱水喝。不棄,既然找回來了,就別再弄丟了。嗯?”
  莫若菲把陶碗放在她手中,不棄抱著這隻陶碗,眼睛一閉,淚水涔涔而下。他是冷酷無情性情暴虐從不會珍惜人情感的山哥啊,他怎麽可以為她做這樣的事情?他轉世到富貴人家,讀書轉了性嗎?變得溫柔,變得陌生,變得讓她更不敢認他。
  她珍惜陶缽,珍藏著和九叔的時光。更多的,是為了陶缽裏的黑玄珠!她和他同穿到一世,走上的路何其不同。她流著淚,默默的告訴自己,永遠也不要他再想起他的前世。
  “這不找回來了嗎?別哭了。大夫說了,你是受了寒,好在身體結實,服藥驅寒發了汗將養些天就無事了。”莫若菲伸手探了探不棄的前額,滿意的發現高燒已經退了。他戲謔的往門外看了看道:“你要是再不醒,有人內疚得想撞牆了。阿琅!不棄醒了!”
  不棄聞聲扭過了腦袋。
  雲琅磨磨蹭蹭地走進來,伸長脖子望了眼不棄,見她轉開頭不看他,心裏有些難過。他嚅囁著說:“你醒了啊?醒了就好。表哥,我困了,先回去睡了。”竟一溜煙跑了。
  莫若菲失笑的說:“等你好了再罰他去!我已經罵過他了。不棄,這次是阿琅不對。他自己跑到藥靈莊當賊,還打死了你的阿黃,怪得誰去?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他一字沒有責怪她,言語間滿是對她的寵溺。不棄心裏沒底,轉過頭叫住莫若菲,一咬牙問道:“大哥,我燒糊塗時沒說什麽混話吧?”
  見她開口說話,莫若菲高興的回頭笑道:“你呀,一聲不吭的,牙咬得死緊。連筷子都撬不開,差點灌不進藥去。別想太多,大哥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七王府那裏大哥自會去解釋,你安心養病就好。可惜今晚你看不到望京城元宵節的花燈了。等到明年大哥一定帶你去逛燈市。你身體好了,大哥帶你出去玩。”
  不棄鬆了口氣,淚光盈盈的望著莫若菲,突然想撲進他懷裏放聲大哭一場。這個世界上,他原本是她最熟悉最親近的人啊。如果他一直這樣對她該有多好?
  瞅著她的淚眼,莫若菲微微笑了。他走到床前,輕輕揩去她臉上的淚水,順手刮了下她的鼻子道:“原來不棄也是會生病的呀。劍聲還在嘀咕說,在柴房凍餓你幾日沒見你打噴嚏,大冬天掉進湖裏睡一覺就好了,這回居然病了。”
  她想起海伯的話,他會帶她離開莫府。不棄擠出一個笑來,聲音裏多了幾分力氣:“我再睡一覺就好了。劍聲盼著我生病,我偏不。”
  “嗬嗬,好!我吩咐他不準還手,讓你打罵可好?”不棄的話讓莫若菲暗鬆一口氣,他笑著站起身,吩咐眾婢好好侍候。
  走出淩波館,他看到雲琅站在院門口出神。莫若菲揉了揉眉心,疲倦地問道:“阿琅,你還站在這裏幹什麽?今晚燈節,皇上會來。我得陪娘去莫府的花樓,莫府和明月山莊今晚會鬥燈。你是回去休息還是與我同往?”
  雲琅往淩波館張望了下答道:“我沒心情,不去了。表哥,飛雲堡向來不參加燈節,我出現在莫府花樓,也不太好。”
  莫若菲點點頭,強打精神走了。
  雲琅轉身欲回自己住的院子。走了幾步就煩躁起來,他狠狠的罵自己:“明明進了屋,怎麽就說不出道歉的話呢?”
  元宵燈節?他眼睛突然一亮,英俊的臉上露出笑容。
  鼻塞流鼻涕,屋子裏比平時多擺了幾盆炭火,熱烘烘的讓不棄呼吸困難。她見青兒和棠秋在床邊侍候便道:“替我把枕頭墊高點吧,躺著我喘不過氣來。”
  棠秋扶起不棄,青兒自外間抱了幾個軟枕進來。她臉上帶著忍不住的喜色,輕聲道:“小姐,你是不是睡了一天難受了?”
  不棄咳了幾聲嗡聲嗡氣的說:“房間裏熱得很,門窗都關著,鼻塞,我喘不過氣來。”
  青兒抿嘴笑道:“我開點窗戶透透氣吧。”
  棠秋責備的看了她一眼道:“大夫吩咐了,小姐吹不得風。最好捂出身汗來,病才會好得快。”
  青兒遺憾的說道:“表少爺白費心思了。小姐哪怕隻看一眼也好呢。”
  不棄被她勾起了好奇心,那小賊做什麽了? “棠秋,就打開窗戶讓我瞧一眼好了。瞧一眼就關上。不妨事的。”
  青兒高興的跳起來,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
  大大小小的花燈掛了滿院。假山上,梅枝上像掛滿了七彩的寶石,每一顆都閃動著璀璨的光。空地上支起了竹竿牽起了繩子,一串串燈籠高低錯落地掛著。從窗口望去過,像一幅流光溢彩的彩畫。
  靈姑微笑的站在房門口恭敬的說道:“小姐,今兒元宵燈節,奴婢便作主讓表少爺掛了這些燈。小姐身體好些了,再看也不遲。”
  不棄心裏有些感動。她暗想,這小賊還不算太壞。她瞧了會兒,突然又想起扔她回莫府的蓮衣客來,意興闌珊地說:“關了窗戶吧,風吹進來有點冷。”
  雲琅在院子裏聽到不棄的聲音,臉上漾開了笑容。看到窗戶關了,他走到一盞燈前朗聲念道:“一個小姑娘,坐在水中央,穿著粉紅襖,係著綠綢裙,模樣真漂亮。打一種花!猜中者得一枚新錢!屋裏的丫頭們,可猜得出來?”
  棠秋眼睛放光,回頭看看不棄,露出雀躍的神色。
  元宵燈節她們本來是可以出府賞燈的,不棄知道為了侍候自己都沒去。她睡了一整天,人還清醒著,便笑著點了點頭。
  棠秋拍手叫道:“表少爺,是荷花!”
  “聰明!”雲琅讚得一聲又繼續,“圓圓紅罐罐兒,扣著圓蓋蓋兒, 甜甜的蜜水兒,滿滿盛一罐兒。猜一種果子。猜中者還是賞一枚新錢!”
  這回是青兒拍手笑著回答:“表少爺,是柿子!”
  雲琅又讚一聲,接著往下念燈謎。他想不棄讀書少,製的燈謎都是極簡單的。不多會兒連靈姑在內五個婢女紛紛加入猜謎中。院子裏一時之間嬉笑聲不斷,竟熱鬧起來。
  看猜得差不多了不棄還沒有出聲,雲琅便瞅著一個燈謎道:“不棄妹妹若沒有睡著,也猜一個試試?猜中了能得糖人兒一對。聽好了。一個南瓜兩頭兒空,肚裏開花放光明, 有瓜沒葉兒高高掛,照得麵前一片紅。猜一件物事。”
  眾婢知道是表少爺想哄小姐開心,都攛掇著不棄猜。不棄聽了這麽一會兒也倦了,明白雲琅等了這麽久就盼她出聲。她懶洋洋地說道:“可不是咱們院子裏掛的燈籠嗎?”
  話音才落,窗外就傳來雲琅的阿諛聲:“不棄妹妹真聰明。這對糖人是不棄妹妹的了。天晚了,妹妹也早些歇著吧。”
  隔了會兒,靈姑拿了對糖人進來。青兒一見之下便笑出了聲:“喲,表少爺這麽殷勤,原來是得罪了小姐。他變著方法向小姐賠不是呢!”
  雲琅還沒走出院子,聽到這句話,臉上閃過一絲郝色,飛快的出了淩波館。心情卻愉快之極。
  不棄一見之下也笑出了聲。糖人捏的是一男一女。女的叉著腰昂著頭,男子彎腰作揖。她拿了糖人在手裏,看到眾婢偷笑,張嘴就咬掉了男子的腦袋,在眾婢呆滯的目光中嘎巴嚼著吃了。不棄若無其事的把糖人放到床邊幾上說:“鬧了半天,我困啦。”
  閉上眼睛躺下後,回味著嘴裏的甜味,她對自己說,阿黃,他認錯了,咱們就饒了小賊吧。過不了多久我就要離開莫府了,多個仇人不如多個朋友,你說對吧?

  月影照孤雁
  正月又被稱為元月,十五又是月圓之日。新年裏的第一個月圓日就是元宵節。一年冬去春至,周而複始。人們紛紛走上街頭賞明月,觀花燈,猜燈謎,瞧百戲。元宵節的熱鬧景象一年之中隻有端午節賽龍舟搶水鴨子扔五彩絲棕才比得上。
  大魏朝自崇德帝登基起,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在每年的元宵都會與民同慶。皇帝陛下頗為留戀做太子時的自由。他決定每年至少讓自己有一天自在的快活。每年元宵,會穿了便裝帶了侍衛混跡於百姓之中,賞燈遊玩。
  大家都知道了皇帝陛下這個習慣。京都守備府有意無意的加派人手巡查。大內侍衛像往湯裏撒鹽末一般換了便服也混進了南下坊的燈市。
  皇帝隻當所有人都被瞞在鼓裏。逛燈賞燈時看到哪家的燈出了彩,點評之餘還喜歡寫上幾筆。或是猜中了哪家的燈謎,拿走彩頭後在第二日的朝會當成樂事來聊聊。若是朝中臣工所製的花燈,少不得還要賞賜些東西。
  眾王公大臣世家豪門投皇上所好,不惜重金聘請當世能工巧匠細細製作奇燈巧燈,唯恐被別家踩低。就算得不了皇帝讚譽,出奇招得了百姓的推崇讚譽,也不會落了麵子。
  有市場有競爭,望京城的燈會一年比一年盛大。
  今年皇帝招了七王爺和世子陳煜相陪。他卻扮成了跟著服侍的老家人,和一群侍衛慢吞吞的走在七王爺和世子身後。他極滿意的看著兩父子尷尬無奈的神情,自己卻悠然自得的賞起燈來。
  四大世家財大氣粗,商場上誰也不服誰的氣。飛雲堡離望京千裏之遙,堡主雲野是粗野漢子,看燈觀燈找樂子是一回事。讓他從千裏之外遣人進京精心布置花樓彩燈博皇帝高興又是另一回事。所以,飛雲堡從來不參加元宵燈節。
  再又傳出江南朱府的朱老太爺身體抱恙,江南朱府今年也退出了燈節。
  注的目光隻好瞄準了明月山莊和望京莫府。坊間甚至開了盤口,二選一賭大小押寶,看誰家今年的彩燈能勝出。
  夜來,華燈齊亮。
  說來也巧,莫府花樓與明月山莊搭建的花樓正好隔河相對。兩家的支持者涇渭分明,擠滿了河岸。中間相連的石橋上也站滿了看熱鬧的百姓。河中更漂來無數隻花舫,富貴人家租得一條,自然不用和老百姓爭搶看燈的地方。
  皇帝在坊間轉悠了圈後,聽到鑼鼓聲敲響興趣就來了。扯了七王爺和陳煜上了早備好的花舫去看兩府鬥燈。
  此時京城梅家班與江南董家班像兩隻鬥雞挑了前場。
  明月山莊與莫府花樓前都抬了戲台。兩家分別請了戲班。莫府請的梅家班最拿手的戲是長板坡。明月山莊請的董家班最得意的是貴妃醉酒。
  這邊看趙子龍一杆銀槍如蛟龍出水使得風生水起。那廂楊貴妃暈生雙頰嬌滴滴一聲酒來攝人魂魄。
  兩岸叫好聲不絕。戲都換了一幕,雙方支持者還在比誰的巴掌聲更久。
  “今晚燈節有大看頭。七弟以為否?”
  七王爺左右看了看回道:“皇上目光如炬。戲班開了場,兩府花樓隻有尋常花燈點綴,好戲定在後頭。”
  皇帝陛下興趣盎然,摘了腰間一隻荷包笑道:“許久沒有和七弟賭一把了。朕押明月山莊勝出。”
  七王爺苦笑道:“臣也押明月山莊贏。”
  陳煜站在花舫船頭,目光警惕。臉上掛著刺客莫來惹我的字樣。
  外麵不是撒鹽巴似的撒下眾多侍衛嗎?就連身邊緊跟著的三條花艇上也坐著侍衛們。他往花舫外一站,寶藍色錦袍襯著人豐神俊朗,披著那件禦賜的名貴紫貂大麾貴氣十足,這不是告訴別人皇帝在此的活招牌麽?皇帝又好氣又好笑的暗忖,有心讓陳煜進花舫呆著,別站外麵出風頭了。他嗬嗬笑道:“七弟不是和莫府交好,怎麽也跟著朕押明月山莊?煜兒今晚話少,臉色也不大好看,是不喜歡陪朕賞燈?”
  七王爺趕緊回道:“昨晚煜兒隨元朗大人一同巡視南下坊安全,天明才回,沒休息好的緣故。燈節人多,煜兒緊張皇上安危是以話少。能陪皇上賞燈是做臣子的福氣,煜兒怎麽會不喜歡呢。”
  皇帝微笑著對陳煜招了招手道:“煜兒,護衛之事自有侍衛總管負責。你來朕身邊坐。父子連心,說說你的看法,為什麽覺得明月山莊會勝出?”
  陳煜謝過皇帝之後,坐在了下首。他恭敬地回道:“幾大皇商家族繁延百年,江南朱府自開國時便是江南富戶,稱得上世家大族。明月山莊莊主是位女子,姓柳,以明月為名。一個女子經營諾大山莊,隻用了區區十餘載就能和望京莫府,塞北飛雲堡和江南朱府並立,其能力可見一斑。素來鬥燈講究一個奇思妙想,精致傳神。明月山莊經營瓷器,手下巧匠畫工無數。能力心思巧匠明月山莊都占齊了。莫府有銀子,莫若菲是經商奇才,但在心思與巧匠上卻趕不上明月山莊。是以父王押明月山莊勝出。”
  皇帝聽了覺得有理又不太甘心一麵倒的局麵。他飲了杯酒,似笑非笑地七王爺道:“聽說莫府的當家少爺莫若菲十歲就掌管了方圓錢莊,心思玲瓏,精明能幹。說不定他有絕招勝過明月山莊呢?七弟既然信得過莫府,怎麽對今晚莫府的花燈沒了信心?”
  七王爺麵不改色的說道:“臣弟不敢欺君,莫府鬥燈要勝過明月山莊,著實困難。還有一事想請皇上恩準。近日來臣弟身體頗多不適,掌管內庫力不從心。今年內庫招標懇請皇上另遣他人主持開標。”
  踩了踩你和莫府的小尾巴,就擺張正兒八經的臉出來。還想推了內庫總管之職?誰會疑心你在內庫招標上徇私啊?皇帝本想逗逗七王爺,撞一鼻子灰頗感無趣。他也不點破,嗯了聲道:“今晚隻玩樂,不議正事。瞧,莫府先動了。”
  多寶閣廂房中,柳明月輕挑起竹簾,凝視著不遠處的明月山莊花樓。她的眉梢眼底都盈滿了冷冷的笑意。她低聲問黑雁:“大小姐準備好了?”
  黑雁恭敬的回答:“請夫人放心。”
  就在兩人交談間,突聽得煙花鳴放的聲響。透過竹簾柳明月眼前光影變幻莫離,自莫府花樓處飛濺出煙花朵朵。
  她輕哼了聲道:“莫若菲十歲掌控方圓錢莊,手段自是不差的。可惜今晚我鬥的不是花燈,是人心。”
  夜空如果是一塊黑色的畫布,那麽,自莫府花樓燃放的煙花就是國手所作的潑墨寫意。大盆大盆的七彩顏料潑上了夜空,炸開之後再化為銀雨點點閃爍湮沒於天際。此起彼伏,將望京城的元宵節染成了璀璨的不夜天。
  燦爛的煙花聲先奪人,打破了平靜相爭的局麵,將看客們的目光先引至了莫府一方。
  莫府花樓高三層,每一層用竹篾條搭出框架,糊了白色細絹,中間點了燈,苑如座白色寶塔。而莫府的燈點亮之後,又比別府的花樓亮得幾分。此時,雪白的台子上緩緩走出位美人。穿著各式絹紗製成的華麗衣裙,披著金絲銀線製成的披帛。憑樓臨風,遠望如仙女下凡。一美如此便也罷了,緊跟著又陸續走出十二位美人來。各類妍態,容色奪人。
  “妙哉!”皇帝脫口讚道。
  這廂莫若菲唇邊帶著自信的微笑,曆來元宵燈會上的燈不外宮燈,花燈,水果燈,走馬燈一類。除了他還有誰見過現代的燈會?隻可惜機械的東西他也不會,最多隻能利用現在的絞盤類扯動花燈移動。至於光源,他用銀箔點綴花樓,反射光線,當然就比別家府邸糊在燈籠裏的燭光強上十倍了。在夜晚,最扯人眼地球的花樓必然是最亮最絢麗最新奇的。他隻要做到這幾點,就能在鬥燈之中立於不敗之地。
  用真人的頭發做成假髻,穿戴著真正的珠寶首飾,披著真正的紗衣。在隆冬季節所有人穿著棉襖錦裘時推出,其輕盈之態,足以誘惑在場的每一個男人,足以羨煞在場的每一個女人。
  皇帝瞧完莫府的美人,意猶未盡的回頭看明月山莊的花樓。
  似乎就等著莫府十二美人出場完,明月山莊的燈終於亮了。
  河邊橋上的百姓被莫府花燈完全吸引住了時,突有人喊了聲:“明月山莊亮燈了!”眾人的目光又紛紛移回。
  一盞盞大雁燈從明月山莊花樓中飛出。用了孔明燈的做法,每隻大雁用最輕薄的棉紙糊就,腹部點著一點小燈,受熱之後冉冉飛起。雁腳上又係了細細的棉線,扯著這些紙雁飛不高遠,圍在花樓四周。燈光星星點點,襯得小巧花樓宛如雲中天宮。
  又一輪巨大的明月燈自樓頂支起。中心點了燈,襯得月如銀盤。明月燈亮起之後,忽聞雁聲哀鳴,一位身著彩色宮裝的蒙紗少女緩步走出。樓頂河風吹過,少女衣袂翻飛,臂前挽著的丈二湖藍色披帛帶著她似要奔月而去。
  見到少女出現,樓前董家戲班的竹板敲響,絲弦輕拔。
  而此時,少女輕盈起舞,曼聲唱得一曲《子矜》:“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 子寧不來?佻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聲音甜美中帶著淡淡的憂鬱。唱得最後一句時,臉上輕紗滑落,露出一張清麗絕倫的臉來。
  歌聲中係住百雁的棉線被絞斷,圍繞著少女自明月之中飛翔上天,漸漸消失。花樓複回寧靜。少女似隨了大雁高飛,瞬間失了蹤影,空餘一輪明月在。
  七王爺手中酒杯叮當掉落在地。
  隔了河岸,莫若菲看不清少女的臉,隻覺得聲音宛如天樂,纏綿悱惻。他瞧見岸邊百姓引頸相望,再回頭看看自己精心布置的金陵十二釵還在圍著花樓呆滯地轉圈。他歎了口氣,心知明月山莊勝了。
  莫夫人眼皮一陣急跳,她揉了揉眼睛,以為是看了一夜煙花彩燈累了。她安慰地說道:“燈節圖個熱鬧罷了,明月山莊雖引人囑目,卻少了些熱鬧多了些淒涼,不是好兆頭。瞧了半夜也累了,我先回府了!”
  莫若菲想想也對,囑人陪了莫夫人回府。送走莫夫人後,莫若菲帶了劍聲下樓赴富商權貴們的元宵宴會。他望了對岸的明月山莊一眼,微笑著想,可惜明月山莊沒有男人主事,這樣的場合,她們想來也不方便,派個總管來,身份又不對等。這樣一想,和明月山莊鬥燈輸了的鬱悶漸漸消散了。
  花舫之上七王爺已站了起來,不顧皇帝在場,掀袍幾步走出船艙抬頭凝望。他眼中神色的驚疑不定。
  七王爺的反常引起皇帝注意,他瞟了眼驚呆了的陳煜,後者反應過來,也跨出了艙門。順著七王爺的目光望去,明月山莊花樓之上站著位宮裝少女,簷下花燈絢麗,不及她一分顏色。陳煜失聲呼道:“青兒!”
  突聽到咚的一聲,七王爺臉色發白,暈厥倒地。
  皇帝驚著了,厲聲對內侍喝道:“太醫何在!”
  內侍急奔出去傳話,隨侍太醫趕緊從別的花艇上趕過來。他把脈後說得一句:“王爺受了驚嚇,無大礙。開副寧神的藥多休息就好。”
  陳煜鬆了口氣,沉聲稟道:“皇上,父王暈倒與明月山莊那位少女有關。肯請皇上下旨讓煜兒去查看。”
  “去吧。”皇帝疑心是和當年那女子有關,不免對七王爺的情癡歎息。當下遊興也散了,吩咐護駕回宮。
  岸邊早有一群家奴打扮的人落橋等候,護著皇帝與暈迷中的七王爺離開了南下坊。
  董家班仍賣力的在戲台上唱著戲。時不時聽到圍觀的百姓喝出叫好聲。
  沿河一條街被各式燈籠點綴得喜慶,明月山莊花樓上那輪明月燈還在,簷下七彩燈層層疊疊的掛著。
  一樓簷下是排掛燈謎的燈籠。明月山莊獎品豐厚,吸引了大批人駐足競猜。
  喧囂聲中,陳煜靜靜站在花樓門口。
  明月山莊匾額之下懸了盞與眾不同的燈。燈四四方方,無吊飾,簡簡單單的用白綾糊了。吸引陳煜的是其中有畫的一麵。平湖秋月,孤雁頸中帶箭獨飛。這盞燈籠讓他想起今夜明月山莊與眾不同的表演。
  這時,一個精瘦漢子自樓中走出,取走了這盞燈籠。
  如果自己陪同父王回府,或來遲一步,就連這盞燈也瞧不見了?陳煜抻了抻袍子,施施然往樓裏走。
  門邊兩名漢子伸手攔住了他,見他衣飾華貴,神態矜持,顯是大家公子。漢子的語氣也客氣許多:“這位公子請止步。明月山莊的花樓不接待客人。公子若要猜謎,外間有燈謎。公子若是口渴饑餓請去酒樓茶肆。”
  陳煜唇嘴含笑道:“煩請通報柳夫人或柳姑娘。七王府世子陳煜前來拜訪。”
  兩名漢子互望一眼,一人飛快的進樓通報。不多時便恭敬的引了陳煜上樓。
  樓梯狹窄陡峭,樓板以楠竹搭成,方便拆卸。五日之後,南下坊燈節結束,所有的花樓都將拆除。外間給人看的斜靠回廓與雕花門窗之後是緊閉竹門的房間,用於下人們臨時住宿。
  上了三樓,陳煜眼前一亮。整個三層打通成了個大房間,地麵鋪了厚厚的獸皮,升了炭火,溫暖如春。梁上垂下幾道軟羅輕紗隔出空間,燈光明亮溫柔的泄出,紗帳那頭人影綽綽。外間一圈鋪了錦墊的竹椅竹榻,矮幾上擺著幾碟小菜與一壺酒。
  回頭時,引他上樓的漢子已拉過竹門退下。陳煜解了大麾走到竹椅旁找了個極舒服的坐姿悠然坐下。
  輕輕柔柔的聲音隔了紗帳傳出:“小女子柳青蕪見過世子。夜已深重,不知世子前來何事?”
  聽到她的聲音,陳煜想起了今天吃的元宵。粉白滑嫩,香甜糯軟,不及品出味道,已舒服的滑進了肚子裏。他輕輕一笑道:“長卿久聞明月山莊的大小姐年紀不過十五,已獨擋一麵處理莊中事務。今夜得見姑娘得展舞藝歌喉,如此才藝雙絕的姑娘,怎能叫長卿不慕名前來?隔了紗帳尤如霧裏看花,柳姑娘是故意讓長卿著急的麽?”
  他直接略去父親暈倒一事,也不過問柳青蕪跳的是什麽舞,唱的是什麽曲。他隻想走近一點看得再仔細點,看清楚柳青蕪究竟是不是莫府的青兒。雁齊歸,留孤雁燈一盞懸樓下哀鳴。明月中,相思少女唱《子矜》。陳煜能夠斷定,明月山莊排的戲大有深意。
  紗帳挽起,柳青蕪已換下了宮裝,著一身曳地素白衣裙款步向陳煜走來。她足上沒有著襪,深色獸皮映得一雙小巧玲瓏的赤足欺霜賽雪。發髻也已打散,垂及腰下。她隔了兩丈元便已站定,笑了笑說:“本打算歇著了,重新更衣梳妝恐讓世子更著急。”
  她身邊站了兩名婢女,一名臉兒圓圓的竟用眼瞪了陳煜一眼,似乎覺得他不該這樣看自家小姐。另一名抱來一張竹凳,柳青蕪便在兩丈開外的竹凳上坐了,裙子正巧遮住了裸露的雙足。身邊婢女滿意的笑了,默然立在她身後。
  樓裏燈光明亮,陳煜看得清楚了興趣也來了,臉上笑意更濃。兩女相貌都清麗脫俗。若說青兒像淩波館裏的水仙,這個柳青蕪則是寒池中一朵白蓮。青兒眉宇間略顯稚嫩,柳青蕪年紀相仿,分明穩重成熟許多。她和青兒名字中都帶有一個青字,若是青兒換身衣裙裝扮,換個語氣說話,豈非就是同一個人?兩個人是身份懸殊而相貌酷似的陌生人,天底下有這麽巧合的事?
  柳青蕪示意一婢替陳煜沏茶,輕聲說道:“世子既不願用酒菜,便喝點熱茶吧。家父過世十年,家母一到冬日就纏綿病榻。思及家父,難免有孤雁之感。排這出燈戲是小女子的主意,想替家母一抒鬱結。天下人害相思的不少,方才出樓觀看,樓下仍有人麵帶癡意。這等淒清燈舞竟能勝過莫府,小女子也深感意外。”
  她一席話把陳煜想要問的全回答了。順帶解釋了番她出樓站在杆欄處是看樓下百姓反應。堵得陳煜倒沒有話說了。
  圓臉婢女似乎極不滿意陳煜深夜造訪,端著茶時嘴裏還在嘀咕。端到陳煜麵前時腳下踩滑了獸皮,茶碗從托盤上摔下。陳煜眼皮都沒眨,更沒有伸手接住的意思。地上獸皮鋪這麽厚,摔不壞茶碗的。就算摔碎了,專營瓷品的明月山莊還少得了一個茶碗?
  然而緊接著圓臉婢女卻往他身上摔去。他輕輕巧巧的帶著椅子往旁邊挪動,好笑的看到圓臉婢女撲倒在他剛才坐的地方。
  “這位姑娘沒摔疼吧?好在地板上鋪了厚重毛皮。不然姑娘的下巴就磕沒了。”陳煜含笑的注視著趴地上的圓臉婢女。
  圓臉婢女眼睛又圓又大,蘋果臉紅樸樸的可愛,嘴唇用小姐的話說*得像花兒。唯獨她臉圓,下巴就像圓蘋果上長出個棱角。陳煜的話正好戳著她的痛處,氣得她鼓起了腮幫子。
  “蘋兒怎這麽不小心?世子沒有被茶水濺到吧?”柳青蕪說這話的時候,人已離了竹凳,輕飄飄的走到了陳煜身前。眼中噙得份關切,看似想替他拭茶水,手掌不輕不重的拍上了陳煜的肩。
  陳煜動也未動,瞥著未沾半點茶水漬的肩頭微笑道:“柳姑娘輕功真好,好在樓裏燈光明亮,否則長卿還以為是見著了白衣豔鬼。喲,姑娘可是生氣了?這可不像是在替長卿擦衣上的水,倒似在搗衣裳了。”
  “世子!”柳青蕪麵微紅,一跺腳折身退開。
  “我還沒說完呢。我從姑娘的動作中突然想起了在燈市上看到了一則燈謎:萬戶搗衣聲。現在想出謎底來了。答案是打成一片!哈哈!”陳煜的目光從她玲瓏小巧的下巴上掠過,大笑道:“借柳姑娘的福猜出了謎底,長卿今夜不虛此行!夜已深,長卿告辭。”
  他披上大麾,拉開竹門,慢悠悠的腳步聲在樓梯口漸遠。
  柳青蕪拉開竹門,站在樓外欄杆處,眼瞅著陳煜買了幾盞兔兒燈拎著慢吞吞的消失在人群中。
  圓臉婢女蘋兒疑惑的問道:“難道不是他?”
  柳青蕪麵容沉靜,眼裏透出疑惑。她走進了房間後喃喃說道:“他從花舫上掠上岸時的身影和身法都讓我想起蓮衣客。如果是他,為何我拍他的肩時他臉上連半點異樣都沒有?昨晚中箭,照理說今天不可能會恢複得這麽好。太奇怪了。難道蓮衣客不是世子?世子隻是為了七王爺暈倒而來?”
  蘋兒憤憤的說:“我倒覺得他是,臉上看上去笑得跟一團棉花似的,說起話來卻比刀子還鋒利。他是豬鼻子裏插大蔥——裝象!”
  一旁的婢女英兒撲哧笑了:“蘋兒你就恨他擠兌你唄!”
  蘋兒大惱提起裙子追英兒打,柳青蕪眉頭一豎喝道:“好了!歇著吧。明日還要回山莊去。”
  蘋兒委屈的撅嘴嘟囔道:“世子既然為了七王爺而來,他一句也不問。這人城府太深了!準是看穿小姐在試他,故意裝作沒事!不對呀,就算是蓮衣客,他又怎麽知道射他一箭的是小姐呢?真想不明白。”
  柳青蕪一愣,眼中起了深思。

  蓮衣客
  不棄生病,婢女們分了班值夜。今晚值守的是青兒和棠秋。
  琳琅彩燈照出琉璃世界,燈影綽綽間,幾多淒清幾多回憶。深宅大院內聽不見車水馬龍的喧囂熱鬧,走馬燈轉過一圈又一圈,耐心講述著八仙過海的簡單故事。對大宅門裏的丫頭們來說,淩波館裏表少爺為小姐掛一院燈籠的故事能議論上一年。
  不棄廂房外的簷下長廊上升了火盆煨著湯藥。
  屋簷瓦當上垂著細小的冰梭。淺淺反射著燈光,絢麗剔透。
  冬夜裏的月少如鴨蛋黃的,冷冷清清一塊白餅子似的掛在天上。池塘結了層清冰,院牆上還有些積雪,結著冰晶鬆鬆堆著,被月亮的清輝一映,像鋪了層銀白色的細紗。院角的梅花吐著馨香,與水仙的香氣混和著在院子裏淺淺飄浮。
  青兒和棠秋坐在草蒲團上披著毛氈望著滿院彩燈出神。棠秋偏過頭對青兒說:“青兒,你甘心一輩子做婢女嗎?”
  青兒攏緊了毛氈沒有回答。
  棠秋往火盆裏加了塊炭,嘀咕道:“青兒,你長得這麽漂亮,怎麽會是做婢女的命呢?公子房裏的嘉欣和冰冰都沒有你美呢。就連世子來看小姐,都會多瞧你幾眼。”
  青兒摸著自己的臉,想起莫若菲初見她時說廚房丫頭竟有如此絕色,跟著打了她一掌試探。她長得真有那麽美嗎?青兒道:“棠秋,你說小姐美嗎?”
  棠秋往房裏看了一眼,低聲說:“小姐其實不美,隻是眼睛亮得驚人。十個人站在一起,就數她臉上會發光似的,一眼就能看到她。真是奇怪,平凡普通的臉上怎麽就獨獨生得這樣一雙眼睛呢?”
  青兒輕歎道:“你說,若是一個臉比我還美麗的女人。還有一雙小姐那樣的眼睛,會是什麽樣子?”
  棠秋驚歎道:“啊,天下真有這樣的女子?乖乖,那可不得了,豈不是連公子都比了下去了?!青兒,你說的女子是誰啊?”
  曾經有人評定莫若菲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公子不僅生得美,人也像團謎似的。表少爺比公子隻小兩歲,為什麽她覺得表少爺像棵白樺樹,公子給她的感覺卻像一座山?公子瑩潤雙瞳中透出的是看盡世事滄桑的深沉。是因為公子十歲起就掌控了方圓錢莊,處理著莫府大小事情人情世故曆練得深?出身豪富,相貌俊美,才能出眾。他會喜歡上什麽樣的女人?青兒想著出神,竟忘了棠秋好奇心重,巴巴的等著她說答案。
  “青兒!你快說嘛,你見過嗎?”
  青兒抿嘴笑道:“你可真笨!咱們夫人年輕時可不是極美之人?否則又怎麽生得出公子這樣的無雙人才?”
  夫人?夫人美則美矣,可總覺得少了些什麽。棠秋想不出來,心思又飄到莫若菲身上。想起公子的淺淺笑容,一時竟癡了。
  青兒也不再說話,撐著下巴望著月亮出了神。安寧靜謐的夜晚,一個詳和的新年就這麽過去了。
  雲琅提了壇酒,痛飲幾口,手腕抖動長劍,瀟瀟灑灑使出一路劍來。想起自己借猜燈謎向不棄道歉,心裏得意,這一路劍比平時使得還要暢快淋漓。他擦了把汗,提起酒壇再飲。火辣辣的感覺自喉間一路燒下去,他吐出一口濁氣,情不自禁又望向不棄住的淩波館。
  一片輕雲快速的飛向淩波館的方向。雲琅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喝醉了。再仔細瞧時,那片白色的輕雲離淩波館又近了些。
  有賊!還是個高手!雲琅眼中銳色一現,冷笑著提劍就奔了過去。來的可真巧,如果他今晚陪莫若菲去了燈節。以這人的武功,莫府裏的護院們根本不可能發現他。
  借著酒勁和對不棄突然生出的保護欲。雲琅的十分輕功提到了十二分。而來人的速度顯然沒有他快,隻勝在悄然無聲上。
  雲琅心裏冷笑,見距離已然不遠,揮劍斬下段樹枝朝來人射了過去。
  那人聽到風聲,揮動身上披風將樹枝彈開,反手射出一枚銅錢。見是雲琅,似猶豫了下,便要離開。
  雲琅用劍將銅錢劈成兩半時,明月清輝正好照亮銅錢上的蓮花刻痕。他伸手抄住銅錢仔細一看,呼道:“蓮衣客!”
  蓮衣客停下了腳步,露在蒙麵巾外雙眼冷冷看著雲琅。
  因他找回不棄,雲琅對蓮衣客甚有好感。他知道蓮衣客是獨行俠,喜歡獨來獨往,一個人行俠仗義。在雲琅這種世家子弟眼中,蓮衣客的行徑自由瀟灑,正是他所喜歡卻不可能拋棄飛雲堡的家規去做的。
  他路經西州府時,聽到知府黃大人家的小妾找藥靈莊配養顏丸藥。知府黃大人在地方上素有貪名,蓄得七八房小妾。想到黃知府沒有丸藥給他的小妾,被一群俗女人圍著吵鬧的情景,他就想笑。雲琅一時興起就去了藥靈莊。沒想到丸藥沒偷到還受了重傷,差點被藥靈莊生擒活捉。
  從藥靈莊回到飛雲堡後,他撒謊路見不平,不小心被剪徑小賊傷了。被父親罵得狗血淋頭。罵過之後父親又一番苦口婆心,從飛雲堡建立說起,從雲氏家族旁支近親九族說起。雲琅肩頭被責任壓著,瞬間開了靈竅似的,決定再不胡鬧了。
  當不了自由自在的俠客終是種遺憾。雲琅羨慕之餘很想結交蓮衣客這個朋友。
  “你是來看花不棄的嗎?”
  蓮衣客遲疑了下,點了點頭。
  雲琅笑嘻嘻的走近,疑惑的說道:“傳聞中你的功夫很高呀,怎麽今晚腳步虛浮?身法似有凝滯的感覺?”
  “昨晚肩上中了一箭。無礙。”蓮衣客簡短的回答了句,轉過身道,“花不棄若無事,我走了。”
  原來他為了救不棄還中了一箭。受了傷還趕來看她,這人真夠俠義的。雲琅此時已經把蓮衣客想成正義的大俠,他趕緊叫住蓮衣客:“等等!你既然來了,就悄悄去瞧她一眼吧。不棄受了寒,我聽她咳嗽來著。表哥還沒回府,我就守在這裏,不會有人發現你的。我會保守這個秘密,不告訴別人。”
  蓮衣客意外的看著他,雲琅的直爽熱情讓他心生好感。既然來了,還是去看看。他猶豫了下低聲說:“謝謝。”
  他輕飄飄的躍向淩波館。雲琅盡責地守在通往淩波館的路上。站了會兒他腦子裏冒出個疑問,蓮衣客為什麽這麽關心不棄?昨天救了她,今晚又偷偷來看她。他和不棄有什麽關係?這樣一想,雲琅站不住了,他施展輕功也悄悄地走向淩波館。
  蓮衣客輕車熟路的自牆角翻落院中。滿院裏的燈籠讓他呆了呆,莫若菲很寵不棄,連元宵花燈都沒有忘記她,他覺得送不棄回莫府是正確的決定。
  院牆一角的老梅開著滿樹臘梅,不棄到莫府的第一個晚上睡不著就跑到了這裏。蓮衣客微笑著想,她也真會選地方,整座淩波館隻有這裏能看到院子的全景,而院子廂房的方向看過來卻會被假山擋了。他從腰間取下幾盞小小的兔兒燈,點亮了掛在樹梢,輕聲說:“不棄,來年願你平安喜樂。”
  不棄住的廂房還亮著燈。想起雲琅說她受了寒,蓮衣客眉心微微蹙了蹙,目光又瞟向簷下長廊。
  木質長廓上藥香隱隱,地板反射著月亮的清輝。青兒和棠秋擁著毛氈靠著火盆不知不覺已睡著了。蓮衣客輕輕落在長廊上,他靜靜的注視著二婢,想了想,伸出手指輕輕按在二婢頸間血脈處,確定她倆暈睡過去。
  青兒兩頰帶著凍出來的紅暈。蛾眉微蹙,眼睫黑亮,鼻子挺直,紅唇纖巧,下巴玲瓏秀美。她像一枚帶著緋色的嫩桃,雖沒有完全長成熟,已經散發出誘人的香氣。裁剪合身的比甲箍出苗條的身段,棉襖領口露出截雪白的脖子。蓮衣客蹲下身輕輕抬起了她的下巴,觸手滑潤,他突然看到她右頸耳側下方有小小的一點痣,不禁疑惑起來。良久,蓮衣客的目光突然亮了,他滿意的站起身準備離開。
  身後廂房中傳來不棄陣陣咳嗽聲。連串不歇氣的咳嗽,撕心裂肺一般。咳得蓮衣客跟著也有了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不棄被咳醒了。房裏沒有人,她瞥見床頭小幾棉套中的茶壺,坐起身想倒碗蜂蜜水潤喉。拿起杯子裏,喉間有片羽毛輕輕拂過,她控製不住又咳了起來,手裏的杯子沒有放穩,摔在床邊踏腳板上發出叮當的聲響。她有氣無力的喊了聲:“棠秋!青兒!給我倒杯蜂蜜水來。”
  不棄的聲音留住了他的腳步。寒風中滿院燈籠微微晃動,不棄穿著冰冷棉衣蜷在稻草堆裏的臉在他腦中揮之不去。是再見她還是不見?就這一次吧,誰叫自己弄暈了婢女沒人侍候她。他再不猶豫,端起火盆上煨著的藥湯推開了房門。
  聽到動靜聞到藥香,不棄以為是棠秋和青兒端藥進來,喘著氣說:“又要喝藥啦?有枇杷止咳糖漿就好了。要不換蛇膽川貝液也行啊。可不可以不喝?聞著味道我就想吐!”
  又一陣急咳從喉間蹦出來,肺幾乎要從口中咳出來似的。不棄按著胸口,渾身都咳得痛了。
  蓮衣客端著藥碗走到床邊,扶起不棄低聲說:“張嘴。”
  低沉熟悉的聲音驚得不棄睜開了眼睛。他離她這麽近,近得她能看清露在蒙麵巾外麵的他的眼睛。濃濃的睫毛,深得看不清楚情緒的雙瞳。她喃喃的說:“我是在做夢還是醒著呢?你又來看我了。”
  蓮衣客沒有回答她,隻把藥碗湊近了她的嘴。
  撲鼻而來的藥味刺激得不棄皺眉。她下意識的扭開頭,不想咽中藥。
  蓮衣客有些焦急,放軟了語氣道:“這裏我不能久留,你把藥喝了我就走。不棄,良藥苦口,別耍孩子氣!”
  不棄心裏突然湧出委屈,她偏過頭說:“我就不喝!你答應了我為什麽又反悔?既然不肯管我,還來莫府幹什麽?”
  蓮衣客沉默了會兒道:“今晚我不是來看你的。那兩個侍婢暈睡過去了,沒有人侍候你。把藥喝了吧。”
  如果青兒和棠秋沒有被你弄暈,你就不會端藥來?你更不會進來看我?不棄小心眼兒發作,氣得把頭扭到了一邊。
  蓮衣客不客氣的將不棄的臉扳轉過來,藥碗再次遞到她嘴邊。不棄眼神幽怨,似怒似嗔的瞅著他,他的手一顫差點把藥蕩出來。不棄說喜歡他的話驀的在耳邊響起,蓮衣客把藥碗往床邊小幾上重重一放,什麽話也沒說,站起身就走。
  “別走!”不及反應,他背上已貼住了一個溫暖的身軀。不棄低呼一聲從身後抱住了他。她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忍耐不住地趴在他背後悶聲咳嗽。滾燙的呼吸撲在蓮衣客背上,燙得他有跳起來的衝動。
  蓮衣客闔上雙目,緩緩說道:“不棄……”
  不棄的眼淚湧出來,她哽咽的說:“你不要生我的氣。你中了一箭還來看我,我很高興。”她伸手拿起幾上的藥碗一飲而盡,急切的說:“你看,我喝完了。”
  濃濃的藥味在鼻端縈繞,不棄怯怯的表情像邀賞的孩子。蓮衣客鼻子有些發酸,他的手不受控製的伸出,輕輕抹去她嘴角的藥嘖。
  不棄的眼睛瞬間變得明亮之極,傻傻的笑了。
  那笑容像海上初升太陽的光芒,耀眼得讓人不能直視。他若再看,會被這道光燒成齏粉!蓮衣客後退一步,別過頭硬下心腸道說道:“花不棄,為了救你我中了一箭。我想不明白為什麽要因為你受傷。你因我生病,咱們就算扯平了。你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你喝不喝藥也與我無關。你就當從來沒有見過我吧。當世上沒有蓮衣客這個人。”
  不棄怔了怔,當從來沒有見過他?當世上沒有蓮衣客這個人?一瞬間,記憶紛湧而至。天門關他攬住她的腰避開黑衣女的長鞭。柴房中他送來雞腿。鬆林裏他細心替她結好披風的帶子。南下坊他緊追在海伯身後擔憂的目光。她生命中突起波瀾的這些日子裏,能給她安全感的人隻有他。讓她怎麽當他不存在?
  聽到他的話,她沒有傷心,隻有後悔。不棄目光空洞,輕聲說:“我不該告訴你,我喜歡你。這樣,你就不會像避瘟疫似的要離開我了。”
  是的,他聽到她說喜歡他,他就不能再見她了。蓮衣客緩緩回頭,不棄淚盈的臉叫他忍不住的疼惜。都是他的錯,怎能怪她呢?他低聲問道:“不棄,你想看看我的臉嗎?”
  他的手已摸到蒙麵巾正欲拉下,卻見不棄雙手迅速的蒙住了自己的眼睛。蓮衣客一愣:“為什麽不看?你不想知道我是誰?”
  不棄轉過了背,一個不像她的聲音從喉間溢出:“看了,我就會一直記住你。你走吧,你的箭傷,因為我受的傷,要好全了,我才不會內疚的想起你。”
  蓮衣客歎了口氣決絕的離開。
  一閉眼,他的身影清晰浮現。可是這個人,讓她心髒怦怦亂跳,給了她無限遐想的蓮衣客將永遠消失在她麵前。
  不棄的眼睛已失去了神采。眸子嵌在蒼白的臉上像兩汪深不見底的幽潭。絕望和悲哀在她心裏膨脹,她按住咚咚跳動的心髒,飛快地跳下床,拉開房門跑了出去。
  遠遠的隻看到他的身影一閃,像片輕雪消失在黑夜中。不棄腿一軟,扶著廓柱滑坐在了地上。她握著頸中那枚刻有蓮花印跡的銅錢,腦袋越來越重,胸像被石頭壓住喘不過來,眼前的燈籠不住的搖晃旋轉,不棄無力的垂下頭暈了過去。
  追進院子的雲琅吃驚的發現長廓上暈睡著三個人,他抱起不棄,觸手滾燙。怎麽又燒起來了?雲琅心裏焦急,將不棄放在床上,旋身出了房門。
  弄醒青兒和棠秋後他急聲說:“上回大夫開的藥還有嗎?”
  青兒撫摸著脖子疑惑的說:“我怎麽睡這麽死啊?小姐怎麽了?”
  聽得雲琅說不棄又發起燒來,兩人慌了,叫醒了靈姑忍冬和秀春,淩波館頓時陷入一片慌忙中。
  蓮衣客進了淩波館發生了什麽事?他弄暈了青兒和棠秋探望不棄的病,可是不棄為什麽會從房間裏隻穿著單薄的中衣就跑了出去?今晚真是多事!他不讓蓮衣客來,不棄就不會出房門吹風受寒再發燒。雲琅悔得腸子都青了。
  暈睡中的不棄羸弱的躺著,像一隻仰麵躺著的刺蝟。張牙舞爪,狡猾多端的刺藏在身後,露出了柔軟脆弱的肚皮。
  雲琅想起她牙尖嘴利時的眼睛驚人的明亮,隻覺得現在的不棄怎麽看怎麽難看。她頸中滑出掛著的銅錢。雲琅詫異的看著銅錢上的蓮花刻痕,心裏的疑惑越來越重。不棄為什麽會貼身戴著蓮衣客的銅錢?蓮衣客為什麽中了箭傷還要來看不棄?
  他默默的把銅錢藏進了她的衣襟。這時,一滴淚從不棄眼角沁出。晶瑩剔透的淚滴濡濕了她的睫毛,輕輕從麵頰上滾落。
  雲琅瞧著瞧著就驚跳了起來。他揉著胸口低呼道:“邪門兒,心裏咋突然像吞了個冰砣涼嗖嗖的?”
  時近寅時,望京京都守備府後花院的門悄然被推開。一道黑影迅急閃入院內,狸貓一般悄悄來到一間廂房外。
  廂房之中仍燃著燭火,窗戶紙上隱約透出一個走動的人影。
  門被輕輕叩了三下,元崇三步並作兩步,拉開門。屋外黑衣人閃身進了屋,元崇警覺的往外張望了幾眼,關好房門問道:“怎麽這麽晚?”
  來人沒有答話,徑直走向內室。
  元崇跟進內室,手裏已端著一盆熱水。
  內室中站著一個身型瘦削的男子,穿著夜行衣,黑巾蒙麵,披著黑白二色的披風,正是蓮衣客。
  “燈節上出了點事耽擱了。”蓮衣客說著拉下了蒙麵巾,露出陳煜硬朗的臉。
  他的嘴唇失了血色,眉心微皺,神情疲憊。他小心解開衣裳,右臂低垂動作遲緩,他轉過身坐在床榻前道:“傷口肯定裂了。”
  元崇上前一看,白布上沁出了血跡。他埋怨道:“明知皇上元宵節召你觀燈,昨晚陪你回了王府就該好好歇著。有什麽急事又拿我作借口出府去?那花不棄不是被你救下了麽,你難不成還要親眼看到她回到莫府才肯放心?”
  他是救下了,卻扔了她在草棚中。昨晚他不出府向莫府報訊,不棄怎麽辦?陳煜指了指自己的肩頭沒有回答。
  元崇沒有再問,動手解開了包紮住傷口的白布,緊跟著他倒吸了口涼氣:“才過一夜,怎麽傷口會變成這樣?今晚又發生什麽事了?”
  陳煜肩頭那處箭傷血肉模糊,四周肌膚發紅,觸之火燙。像是一個甜柿子被用力拍爛,紅血黃水溢出,慘不忍睹。
  陳煜笑了笑道:“父王見了明月山莊的花燈之後暈厥,我向皇上討了旨去查探。情急之下從花舫直掠上岸。柳家大小姐似乎從我的身法上懷疑我是蓮衣客,故意在我肩上拍了幾掌。隻能生受著了。”
  柳青蕪看似隨意幾巴掌拍在他肩上的時候,肩頭的銳痛直達心底,痛得他能感覺到腳指頭死死的摳住了地。走出明月山莊花樓的時候,右臂酥軟得用不上力。早知道這丫頭狠辣多疑,他就不該送上門去。可是那張臉,叫他不得不去。
  陳煜閉上眼,柳青蕪和青兒的臉交替在他腦中出現。
  莫府看到不棄的婢女青兒時,他情不自禁想起了天門關黑*鬥蓬下露出的晶瑩玲瓏下巴。今晚受了柳青蕪幾掌也值得。總算讓他知道黑衣女就是她。強撐著去莫府也大有收獲,細看之下莫府的婢女青兒和柳青蕪眉目之間有細微的差別,絕不是同一個人。但兩人耳側位置都有同樣的小黑痣,長相酷似,同樣的小痣,兩女沒有關係才叫奇怪。
  元崇歎了口氣道:“昨日你突然告訴我你是蓮衣客也駭我一跳。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我竟不知道江湖中神秘的蓮衣客竟然會是你。聽你語氣,柳家大小姐不簡單?”
  陳煜笑了笑道:“我懷疑臘月三十莫府煙花爆炸也與明月山莊有關。今晚我不止見到了一個柳青蕪,還見到了一個和她容貌極為相似的女子。那個女子在莫府為婢。我懷疑明月山莊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二小姐。”
  元崇來了興趣,大笑道:“長卿,你總算找到流言的源頭了。明月山莊要和莫府爭生意,生怕因為花不棄你父王會偏向莫府,所以要讓她出意外叫莫府不好交待。沒害到花不棄元宵節就讓王爺見了花燈暈厥。你父王病倒,皇上令你來主持今年的內庫招標。你恨莫府收留花不棄,絕不會幫莫府。這樣一想,事情就理順了。隻是,明月山莊的花燈有何特別?”
  “花燈無甚特別,隻是勾起了我父王的一些回憶罷了。”
  也許,不僅僅是爭奪生意這麽簡單。明月山莊主要經營的是瓷器,莫府經營錢莊,合作比仇殺帶來的利益更高。明月山莊為什麽對莫府這麽仇視?柳青蕪想要莫若菲和不棄的命。那個青兒在莫府沒有對不棄下手,她進莫府的目的又是什麽?都是明月山莊的人,為什麽兩人的行事完全不同?
  一連串的問題在陳煜腦中糾結成了一張網,那個能解開網的繩結在哪裏?
  他停住思緒,趴在床榻上說道:“王府中人多嘴雜,就連我的近身侍從阿石也是皇上賜的小太監。今日又要麻煩你親力親為,再替我包紮傷口了。”
  元崇知道現在不是細問陳煜的時候。他拿起布巾小心的將傷口擦拭幹淨,看著紅腫的傷口知道要把濃血全擠幹淨。他的手指輕觸了觸傷口周圍的肌膚,踟躕半天也沒有動手。
  “你常說自己是粗人,怎麽動起手來像大姑娘繡花了?”火辣辣的感覺從肩上傳來,感覺到元崇有點下不了手,陳煜眉心微蹙,嘴裏調笑起元崇的小心翼翼。
  元崇不滿的嘀咕道:“我這不是顧忌你是千金之軀,怕你吃不消麽?好心當成驢肝肺。”
  陳煜撲哧笑道:“一個小箭創就讓你手軟了?你平生之願是投軍報國沙場殺敵。我怕你真上了戰場連刀都舉不得。”
  元崇被他說得惱了,臉漲成豬肝色,手指毫不留情的壓上陳煜肩頭的肌膚,本已凝結成薄痂的傷處被擠破,濺出一股濃血來。陳煜的背瞬間繃緊,顯是痛得很了。他忍不住說道:“你要不要咬塊布巾啥的?”
  “你繼續!”陳煜深吸口氣答道。
  “雖然我調走了小廝,你若喊出聲來,還是會驚動府裏的人。你真的不需要?你確認要充硬漢?你絕對不會哭天搶地慘叫出聲?”元崇嘴裏說著,手上並沒有停,用力按壓著傷口。
  陳煜咬著牙說道:“以往隻覺得漸飛話多,沒想到你比他府上養的鷯哥還嘴碎。”
  “是八哥!想想你風花雪月當大俠飛簷走壁多快活呀,記得有回咱們三人一起說起蓮衣客,你咋說的?他算什麽獨行俠啊,沒淮是個*賊呢!你瞞我們可瞞得真好!”元崇說著話分陳煜的心,指尖感覺到肌肉漸漸放鬆,他拿起一壺烈酒對著傷口就澆了下去。
  陳煜渾身一顫,悶哼了聲,痛得抓緊了身下的棉被。全身肌肉再度繃緊,冷汗從額上點點沁出來,被燒灼的感覺直達心窩。和看到不棄眸中爆發光彩,對他傻笑時的感覺一樣,他腦中炸開一道白光,消失了意識。
  元崇眼中露出欽佩之色,拿起布巾細細擦拭。他發現陳煜暈過去,這才喃喃說道:“大俠真不是人人都能當的。”
  他雖不如白漸飛書讀得多,卻是粗中有細之人。替陳煜包紮停當,收拾好床榻,拉過被子蓋好。弄好這一切,元崇一屁股癱坐在凳子上,擦了把額上的汗道:“你還真說準了,少爺我連雞都沒殺過,上戰場看到開膛破肚沒準會軟了腿。”
  他拿起酒壇倒了一大杯酒幹了,熱意從肚中騰起,情緒才漸漸平靜下來。
  元崇絞了塊熱巾敷在陳煜腦門上,靜靜的看著這個一起長大的朋友,心裏說不出的感慨。昨晚去南下坊,陳煜與他分頭找人。再出現他麵前時陳煜渾身濕透,上身*,還帶著箭傷,悄悄讓他相助。他想起白漸飛說過,自七王妃逝後,誰也看不透陳煜。但是他相信自己。元崇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笑什麽?看到我的狼狽樣挺得意?”陳煜緩過氣漸漸醒轉。傷口已包紮好了,巨痛過之後再沒有酸漲麻癢隱隱抽痛的感覺,舒服多了。他歪著臉看著元崇,疲倦的臉上帶著笑意。
  元崇精神來了,挪近了椅子道:“長卿,要讓漸飛知道嗎?我的意思是可以再多一個人幫你。”
  陳煜搖了搖頭:“漸飛是要走仕途的,他將來會是皇上的人。以他的才華他現在入仕也許還會被選中成為輔佐太子的人。父王能留在望京是皇上對太後的孝心,顧念著同胞親情舍不得讓父王遠離。漸飛滿腹經綸,心願是有朝一日能登朝拜相。七王府和他牽連深了對彼此都不好。”
  元崇瞪他一眼道:“我就不能入朝為官?你就不怕和我牽涉了?沒淮兒將來我還是手握兵權的上將軍!”
  陳煜微笑道:“你還記得小時候咱們三人一起陪皇子們讀書的情景?”
  元崇嗬嗬笑道:“記得,原本咱們三人要好。但漸飛懂事,顧及皇子多一些。不像我傻得很,總不肯替殿下頂包。”他放緩了聲音,凝視著陳煜道,“他也不像長卿你。你成天貪玩,皇上見老師罰你總讓免了。”
  閑散王爺的閑散世子,一生錦衣玉食就夠了,不需要他學富五車。習武強身是皇上應允。隻不過除了大內侍衛教他,七王爺心疼兒子,掌管內庫多少也認得些江湖中人,多找了幾個師傅陳煜又學得好了些罷了。
  見元崇一點就明,陳煜心裏倒有了些顧慮,元崇畢竟是京都守備府的公子。他思索再三後道:“用蓮衣客的身分我可以不必顧及自己是王府世子,行事更方便。但我在江湖中走動的消息傳出去對王府沒有好處。昨晚你我同時出府,我不見了蹤影會讓有心人聯想到蓮衣客的突然出現。雖是情勢相逼但是我也利用了你。有你相陪,我就有了不和蓮衣客重疊的人證。元崇,你最好也……”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元崇遞來的酒打斷了。元崇粗獷的臉上湧起和熙的笑容:“這是藥酒,喝了好好睡一覺。我早就囑人去王府送信,道我拉你賞燈飲酒醉了。”
  陳煜心頭一暖,接過杯子與元崇輕輕碰了碰一口飲盡。他微笑著闔上眼道:“好酒。”
  不消一會兒,陳煜的鼾聲漸起。元崇輕聲道:“有我守著你,好好睡吧,兄弟。”
  遠處傳來雞鳴聲,年節終於過完了。

  那一場風花雪月
  陳煜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精神已恢複如常。他收拾停當,穿綴好元崇替他備好的錦袍,儼然又一副華貴世子的模樣。
  找了個宿醉的理由,元崇吩咐下人備轎送他回王府。
  才到王府門口,就看到阿石伸長了脖子站在大門旁張望。見陳煜慵懶的下了轎,阿石苦著臉迎上去說道:“少爺你總算回來了。王爺醒了一直在找你。昨晚怎麽不叫阿石跟著去服侍?”
  陳煜頭痛的揉了揉眉心道:“這個元崇真真害苦我了。他昨晚硬要賭酒,這會兒頭還疼呢。王爺身體有無大礙?”
  “王爺沒府沒多久就清醒了,吩咐少爺回來就去書房見他。”
  陳煜嗯了聲進了府門往書房走去,他隨口對阿石說道:“酒後口渴得很,想吃果子。找管事的拿些桔子枇杷來。”
  阿石為難的撓了撓頭道:“現在是冬天啊,少爺!枇杷夏日才有,桔子府裏不少。”
  “嗯,挑兩簍好的送我房間。對了,你去弄些蛇來!”
  “蛇?少爺想吃燉蛇羹?炒蛇皮?紅燒蛇肉?不過少爺,冬天蛇冬眠,市集上沒有。要找獵戶進山去捉才行。少爺,你不是一向討厭蛇蟲鼠蟻,怎麽突然想吃蛇啊?”
  陳煜臉一板道:“誰說我想吃來著?是……和元崇賭酒輸了。他明知道我討厭這些玩意兒,非要我親自去捉二十條蛇。難不成少爺我還真的進山去捉?你去辦。別聲張出去讓那小子知道了!”
  他臉上不自然的神情讓阿石忍不住偷笑,心想元崇少爺這招真狠。他大聲應下後見陳煜進了書房,趕緊一溜煙跑去找人弄蛇去了。
  冬日的陽光從窗欞外照進來,七王爺擁著毛氈坐在窗邊,麵前掛著薛菲的畫像。陽光照在七王爺臉上,他臉色溫柔,似已沉浸在了往事中。
  陳煜站在他身後,目光觸及畫像中的薛菲,情不自禁想起了不棄閃亮的眼眸。
  “可惜王爺一生最愛的人是我娘!”
  不棄曾經說過的話刺得陳煜心頭一跳。
  他永遠也忘不了陪母親進香時見到的薛菲。風吹開她的帷帽的麵紗,頸中掛得一顆瑩瑩的綠琥珀。她穿著初柳新綻顏色的春衫,雪白的脖頸中那顆綠琥珀與衣衫很相配。眼波流轉間,他看到了滿湖春水在初陽的光中蕩漾。
  他扯著母親告訴她:“那位姑姑戴著皇上賜給父王的綠琥珀!”
  進香回府之後母親和父王吵了嘴,在荷池涼亭枯坐了一夜,感染風寒後一病不起。才拖得幾個月便去了。
  陳煜眼中傷情之色一閃即逝。他出聲打破了七王爺的遐思:“我回來了。”
  七王爺目光眷戀的從畫像上收回,他淡淡的說:“我從來沒有見過明月山莊的明月夫人,也沒有見過明月山莊的大小姐。”
  他一句話將陳煜懷疑柳青蕪和柳明月認識父王的疑慮打消了。父王驚詫的是花燈本身的表演。震驚柳青蕪的月下舞,《子衿》曲。
  陳煜心裏怒氣湧動。父王欣賞這段歌舞的時候,母親卻在傷心。眼見新人歡笑,那顧舊人心傷!他忍不住冷笑。那些陳年舊情與他有何關係?內庫生意的爭奪和他又有什麽關係?隻要七王府不謀反不吞了皇上的內庫沒有抄家砍頭的危險,他懶得管。
  一念至此,陳煜頓時對明月山莊失了興趣。他平靜的說道:“柳家大小姐也半字不提父王。父王也不認識她們。一動不如一靜,靜觀其變為好。父王身體無礙,煜兒告退。”
  七王爺想叫住他,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他低歎了口氣,眼裏有抹愧色。每次父子倆隻要觸及王妃和薛菲,注定不歡而散。但是他的心卻無法阻止他去思念薛菲。
  他手撫上畫像上薛菲的臉低聲說:“你還活著是嗎?當年因內庫之事我要離開望京三個月。臨走時,你為我一人做月下舞,唱《子衿》,盼我早歸。這件事隻有你我知道的。”
  他以為邂逅了天上的仙子,她神秘出現在他的生命中,又神秘的消失。他隻知道她與莫府有故,借住別莊。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她是逃婚至望京。他同樣隱藏了身份,隱藏了府中已娶王妃,隻當自己是個普通公子和她相會。他原打算返回望京後向她坦白,接她進王府。等他回來,紅樹莊佳人已無蹤影。他找去莫府,得到的是她已被家人尋回出嫁的消息。
  “你既已嫁作他人婦,我怎能奪*子?後來聽聞薛府走水,全家葬身火海,我令西州府徹查,報上來是雷電所致。你在夫家平安無事,也就罷了。一年後,我聽說你病逝,曾往西州府吊唁。趕到時,你已下葬。現在回想起來,我並沒有瞧到你的屍身。如果你還活著,你為什麽要詐死?明月山莊的明月夫人柳明月是你嗎?青柳色是你最愛的顏色,最後一別是在月下,所以你為自己取名明月?十四年了,你既然活著為什麽不肯傳消息給我?還有不棄,她不是你的女兒嗎?你為什麽不肯來看她一眼?為什麽現在你突然在元宵燈節排了這出月下歌舞?你是在責怪我?怪我是王爺卻沒有保護你?怪我沒有向你坦露身份?菲兒,你究竟是生是死!”
  七王爺越說越激動,胸口突然傳來股刺痛。他捂著胸口急促的喘著氣,想喊人已發不出聲,無力的歪倒在椅子上。
  熱鬧的望京街頭,雲琅從馬上一躍而下,停在了望京最大的藥鋪回春堂門口。他掀袍急步走進回春堂,手裏拿著一張藥方啪的拍在藥櫃上:“照這個方子配藥!”
  藥堂掌櫃拿起方子一看笑了:“是莫府的藥吧?莫少爺怎麽沒來?”
  雲琅不耐煩的說:“他忙,我來也一樣。照方子撿。”
  掌櫃遲疑了下道:“這位少爺,別的都成,可是蛇膽沒有存貨了。”
  雲琅急了:“大夫說風寒咳嗽用蛇膽好,你這回春堂是望京城最大的藥鋪,怎麽會沒有?”
  “少爺,蛇過冬休眠,要挖穴尋窟才能捕到。這新年裏頭,正月還沒過完呢,少有人去捉蛇。天寒雪大,因風寒咳嗽之人增多,小店的存貨售盡,一時之間還未來得及采買補全。”
  雲琅想了想道:“你先照方子把別的藥撿了,蛇膽我自己想辦法。什麽蛇的蛇膽都成?”
  掌櫃的搖頭晃腦說道:“尋常之蛇即可,以五步蛇、眼鏡蛇、蝮蛇、烏梢蛇之膽為上佳。蒸熟後服之。”
  雲琅默記於心。
  雪漸漸的融了,吹麵而來的風帶著寒意,已少了嚴冬時分的淩烈。不棄兩眼無神地躺在房中。
  燒已經退下,但咳嗽卻不見好轉。往往喉間一癢,連串的咳嗽聽得眾婢都不忍心的轉過頭去。
  她窩在軟榻上無力的想,長這麽大頭一回病得這麽厲害。莫伯每天都拎著廚房特意為她熬的各種湯水滋養半點用都沒有似的。那會兒在西州府連雞蛋湯都沒得喝,咋就生龍活虎呢?
  她是不是得了肺病?古代肺病是治不好的絕症,不棄不禁有些驚惶。
  莫若菲比她有經驗得多。他見不棄隻是咽癢咳嗽,咯出的痰稀薄色淺。加上她仍然鼻塞流清鼻涕,斷定她不是肺病。看了大夫開出的方子也沒錯,隻能吃藥好好養著。
  聽他這麽說了,不棄自然相信莫若菲的經驗,就是咳起來難受。怕死的恐慌漸漸淡了。
  青兒端了藥進來,服侍不棄喝了後就坐在房中繡花陪她。不多會兒她的額頭就沁出汗來,小臉紅樸樸的。
  不棄苦澀的笑了:“外麵早沒那麽冷了對吧?房間裏升著三個火盆,我還是覺得冷。真懷念和九叔睡橋洞的日子。再冷的天,凍得流鼻涕,精神還好。現在說話都像在喘氣似的。看來我是丫頭命,過不得小姐的好日子。做小姐連身體都變得弱不禁風了。”
  青兒手上出汗怕汙了繡樣,便放下繡花繃子道:“小姐先在雪裏凍僵,又掉進河中受了風寒。病來如山倒嘛,自然虛弱了些。等小姐病好了,就會像玩雪仗時那麽精神了。”
  打雪仗?不棄唇邊浮起隱約的笑容。那一日她脫口而出喊了莫若菲一聲山哥,怕得跑進了鬆林,蓮衣客就來了。他給了她披風怕她凍著,又轉身離開任她凍僵。讓她從驚喜等到絕望。
  她眼前浮現出蓮衣客的雙手,浮現出他露在蒙麵巾外的眼睛。他的眼睛在另一個人臉上也出現過,一模一樣的目光。蓮衣客的手給她結過披風的帶子,陳煜用手掐過她的脖子。她在抬頭與低頭間瞧了個仔仔細細清清楚楚。
  在她還不知道他是這具身體哥哥的時候,她已經喜歡上了那個武功精絕,隨時降臨她身邊保護她的蓮衣客。知道了,她的心還是為因為他的到來怦怦直跳。
  這世上她唯一覺得是她親人的是花九,是阿黃,還有莫若菲,她前世的山哥。生了她的女人薛菲那怕出現在她麵前,自己也不會就和她親近,不會有什麽母女親情。七王爺更是高高在上的,一個遙遠的父親代名詞。更不用說七王府中的那個哥哥,那三個姐妹。
  不棄黯然的想,就算她不認這份親情又如何,他還是和她有血緣關係的哥哥。
  他和她不一樣,他是古人。
  她,隻是一縷帶著前世記憶的魂。
  他不會再來了,就算再看到他,他也是以王府世子的臉麵對她。蓮衣客已經消失了。
  不棄越想胸口越悶。密閉的門窗和燒得熱熱的火盆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支起身體道:“青兒,人越躺越難受。我想去院子裏走走。”
  青兒一口回絕:“不行呢,小姐燒退了還咳著呢。吹了風又燒起來怎麽辦?”
  門口傳來輕笑聲:“不棄說的對,人越躺越沒精神,得動一動才行。青兒,去拿小姐的狐狸皮襖和帽子來。”
  莫若菲笑容可掬的走進來,彎腰抱起了不棄,皺眉道:“又輕了些。本來就是個黃毛丫頭,更沒二兩肉了。”
  不棄躺得久了,雙腿發軟,無力的靠在他懷裏笑道:“是啊,再瘦下去,風一吹就飄起來了。”
  青兒給她穿上狐狸皮襖,戴上皮帽子後擔心的說:“公子,可不能呆太長時間了。”
  莫若菲想了想道:“你把手爐也拿上。”
  暖陽和融,碧空如洗。院子裏的殘雪已經掃盡,那些燈籠雲琅巴不得不棄每日都瞧著,莫若菲瞧在眼中心裏發笑,吩咐靈姑每日將殘破的燈籠摘了,餘下的晚間依然點亮。是以元宵節已過去三天了,院子裏仍然稀稀落落的掛著花燈。
  “不棄,阿琅每晚在淩波館外轉悠。你可原諒他了?”莫若菲是過來人,一眼瞧出雲琅對不棄有異樣的心思,想想雲琅的家世人才,他若娶得不棄,倒也不錯。
  “我不生雲表哥的氣了。他都用糖人向我賠了不是啦。他也不是有意打死阿黃的。”不棄微笑著說道。她靠在莫若菲身上慢慢的走著。空氣清洌,精神也跟著好了許多。她望著院子裏的花燈默默的想,什麽時候海伯才會來接她離開呢?她迫切的想離開望京,離開有蓮衣客有莫若菲的地方。她想全新的生活。
  鼻間嗅到梅香,不棄漫不經心的往牆角看去,老梅枝頭仍有花苞綻放。她想起來莫府的第一晚跑到老梅樹下抬頭就看到蓮衣客的情景,不覺深吸了口氣,忍不住又咳嗽起來。
  她咳得無力,整個人都倚進了莫若菲懷裏。他溫柔的輕拍著不棄的後背,不自由主的皺緊了眉。
  “公子,熱的杏仁茶。”
  他轉過頭,接過青兒手裏的杏仁茶喂到不棄嘴邊。見不棄慢慢喝了止了咳莫若菲微笑誇道:“青兒,你很細心。”
  青兒接過杯子抿嘴一笑,頰邊有小小的梨渦隱現:“青兒該做的。小姐是不是該回房啦?”
  淺淺笑容像梅枝上一朵被風吹得微顫的花。這般美色讓莫若菲也瞧得愣神。若不是他查過青兒的來曆,他幾乎又要懷疑她了。莫若菲回過神低聲問不棄:“明日再出房來?在外麵時間長了怕你受不住風。”
  不棄嗯了聲正要離開,眼睛瞥見梅枝梢頭掛了盞拳頭大的兔兒燈,她好奇地問道:“還有這麽小的燈啊?”
  莫若菲見她喜歡,讓青兒扶了不棄,走到梅樹前輕輕摘下兔兒燈瞧了瞧,笑著托在掌心給她:“做工精巧,好玩吧?”
  “真奇怪,那日我替表少爺掛燈怎麽不記得還有這盞兔兒燈的?”青兒脫口而出說道。她疑惑的看著兔兒燈,眼中有絲明悟閃過。
  不棄的手顫了顫,兔兒燈輕飄飄的從掌手滑落。心裏有個聲音在狂喊:是他掛的!他元宵節說不是來看她是假的!他還給她帶了燈來!可是他知道她喜歡他了,他再也不能變成蓮衣客來看她了。淚水衝進她眼裏,無聲無息的淌了滿臉。
  “不棄,你怎麽了?”
  不棄吸了吸鼻子,哽咽的說道:“大哥,我現在竟連拿這個都沒有力氣了。我的病是不是好不了啦?”
  這話說出,莫若菲頓時心痛起來。他彎腰拾起兔了燈重新放進她掌心,斬釘截鐵的說道:“你相信大哥,你隻是受了風寒。養一養就會好起來的!”
  他拿出絹帕拭去不棄的淚,抄抱起她回房:“阿琅親自給你撿藥去了。再多吃幾副藥,你的病就會好了。等到春暖花開,大哥還要帶你去騎馬打獵呢!”
  不棄看了看手裏的兔兒燈,抬頭望著莫若菲絕美的臉輕聲問道:“大哥,你對我真好。我以前都沒想過會有這樣的好日子過。”
  莫若菲嗬嗬笑道:“看到你,大哥就會想起你以前過的日子,心裏難受,舍不得。如今大哥別的沒有,就是不缺錢。等你身體好了,大哥要讓你好好享受什麽是有錢人過的好日子。”
  不棄心頭一震,知道莫若菲想起了前世流浪混生活的時候。如果他知道她也穿過來了,他還會像這樣對她嗎?她迅速把這個念頭拋開。她不敢賭。她都想重新活,難道山哥會希望有一個知曉他底細的人成天在他眼前晃?不棄笑著說好,拿著兔兒燈湧起百般感慨。
  兩人的對話落在青兒耳中,她若有所思地咀嚼著莫若菲的話,似有所悟。見二人回了房間,她機警的左右看了看,靈姑忍冬秀春在廚房準備晚飯,棠春在洗衣裳,院子裏四下無人。
  她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牆角,抬頭看到梅樹枝頭還掛著兩盞兔兒燈。拳頭大小,小巧玲瓏,被微風吹得輕輕蕩動。青兒伸出手去,驚訝的發現兔兒燈掛的高度她的手夠不著。這絕不是她掛的燈。
  這時院門口遠遠就響起雲琅的聲音:“靈姑!不棄的藥我拿回來了!”
  青兒目光閃爍,略一沉思便從牆角走出迎了上去。她笑嘻嘻的說道:“剛才公子還在說表少爺給小姐撿藥去了呢。”
  靈姑從廚房走出來朝不棄房中望了眼,故意大聲說道:“表少爺對小姐真好,等不及下人們去,騎了馬果然快些!”她接過藥對雲琅努嘴示意,笑嗬嗬的進了廚房。
  她的表情讓雲琅漲紅了臉。他不好意思的對青兒說:“表哥來了?我去見他!對了,今天沒買到蛇膽,明兒我再去。”
  青兒引著他往不棄房間走,她指著院子裏的燈籠笑道:“小姐今日出了房門,看到這些燈籠可喜歡了。她特別喜歡小兔兒燈。公子還給她摘了盞帶回房中玩呢。”
  小兔兒燈?雲琅愣了愣笑道:“不棄喜歡精巧的小玩意兒?”
  “可不是嘛,院子裏這麽多燈,小姐隻看中兔兒燈了。瞧,就是表少爺掛在牆角梅樹上的那幾盞!”
  雲琅停住腳步折身走向梅樹,枝頭果然還掛著兩盞兔兒燈。
  青兒仰著頭笑道:“早知道小姐喜歡這種燈,元宵節就掛在她窗戶邊上了。不走到牆角都不容易瞧見呢。表少爺,你都取下來掛小姐房中吧。”
  雲琅回望滿院燈籠突然覺得礙眼,他下意識的說:“這些燈掛了這麽多天,看上去又髒又舊的,都摘了吧!”
  青兒不解的說道:“晚上點了蠟燭看上去很漂亮的。摘了多可惜啊,被風吹破了再摘掉也不遲呀!”
  雲琅勉強笑道:“看了這麽多天我自己都瞧厭煩了。”
  他說著腳尖一點,旋風般在院子裏摘起燈籠來。等到摘完燈籠,他心裏才舒服了不少。雲琅拍了拍手掌道:“院子裏清爽多了。”
  青兒指著梅枝上的兩盞兔兒燈道:“表少爺,這兒還有兩盞,我的手夠不著呢。”
  雲琅走到樹下伸手就摘,碰到兔兒燈的時候他停住了手道:“不棄既然隻喜歡小兔兒燈,這兩盞就留著吧!”
  這時莫若菲站在簷下大聲問道:“阿琅,你和青兒躲在牆角嘀咕什麽呢?”見青兒和雲琅走出來,他微笑道:“阿琅,晚飯陪不棄一起吃可好?”
  雲琅遲疑了下道:“表哥,我累了,想回房休息。”
  莫若菲奇怪的看著他,眉毛揚了揚,往不棄房中使了個眼色。意思是你既然對不棄有好感,給了你機會怎麽就不抓住呢?
  雲琅當沒看到似的,對莫若菲抱拳行了禮,折身出了淩波館。
  回了院子不久,小廝便來告訴他府門口有人要見他。
  莫府大門口站著回*鋪的小二,看到雲琅送上手中的錦盒道:“雲少爺,藥店新收得兩枚蛇膽,知道是莫府小姐著急用藥,掌櫃的就讓我趕著送來了。”
  雲琅大喜,接過蛇膽就問價錢。
  小二說了價錢笑道:“賣蛇膽的人聽說是莫府小姐用藥,還說明日再取兩蛇膽來,到時候府中遣人來藥鋪取便是。”
  他並沒有告訴掌櫃的他的姓氏,怎麽指名道姓要交到他手中?雲琅心裏頓時起了疑惑:“那賣蛇膽之人長什麽樣子?怎麽聽起來特意為莫府去取蛇膽似的。”
  小二笑道:“是個老乞丐。乞丐捉蛇取膽換銀錢常有的事。大概是知道莫府是富貴人家,想賣個好價錢吧。”
  也許是個精明的老乞丐吧!雲琅消了疑惑謝過小二,付了藥錢和賞錢,拿著蛇膽回了府。
  服了川貝母、苦杏仁、桔梗、法半夏、五味子等混了蜜糖熬製的藥膏,又吞了兩枚蒸熟的蛇膽,當天不棄的咳嗽似減輕了幾分。
  莫若菲大喜,趁機在不棄麵前好好誇了雲琅一番。又在雲琅麵前把不棄的謝意誇大了十分。將取藥之事托付給了雲琅。
  第二日雲琅又去取了蛇膽,還給不棄買了個麵人兒回來。
  麵人捏得很好,不棄拿著麵人欣賞了會兒問道:“謝謝雲表哥。這個像糖人兒一樣可以吃的?上回你送的糖人很好吃,很甜。”
  聽到她說糖人,雲琅臉微微發燙,心裏瞬間湧起股甜蜜。他看到盞兔兒燈插在書桌筆架上,心頭一跳,漫不經心的道:“不棄,這盞燈都髒了怎麽還掛在屋裏?我另給你買新的可好?”
  不棄手裏把玩著麵人瞧也沒瞧兔兒燈道:“元宵節過了好幾天了,明年再說吧。這個麵人捏的是什麽人?”
  見她對麵人感興趣,雲琅心情大好。他指著麵人說:“這個捏的是何仙姑。何仙姑你知道嗎?”
  不棄眨了眨眼。這個異世大陸也有八仙過海的傳說?
  “我給你說何仙姑的故事吧。何仙姑以前並不是仙姑,仙姑是她成了仙以後才得的名字……”
  雲琅說得唾沫橫飛,聲情並茂。
  隻要你不再問兔兒燈,慢慢說。不棄撐著下巴專注的聆聽。完了鼓掌,送客。
  見她拍掌叫好,一雙明亮的眼睛撲閃撲閃的瞧著他。雲琅的心一陣急跳,忘了他坐在不棄房中,盯著她出了神。
  “雲表哥?”不棄伸手在他麵前晃了晃。
  雲琅慌得騰地站起身,帶倒了錦凳。臉上郝色湧現,他飛快的說:“明兒我去藥鋪取蛇膽,把八仙全買齊了說故事給你聽。”
  不等不棄說話,他已急步出了房門。
  一旁的青兒撲哧樂了:“小姐,表少爺喜歡上你了。”
  不棄呆了呆,惱怒的喝道:“青兒,不準胡說!”
  青兒吐了吐舌頭,繼續繡花樣。
  打死阿黃還威脅著要殺了她的小賊喜歡她?他喜歡她什麽?喜歡她指著鼻子對他潑口大罵?不棄啞然失笑。她隨手將麵人放在書桌上,眼睛不受控製的望向兔兒燈,心裏又是一酸。海伯什麽時候才會來呢?
  雲琅早早出了府,才趕到回*鋪就看到一個老乞丐從藥鋪裏出來。難道蛇膽就是他送去藥鋪賣的?雲琅一心想道謝,匆匆取了蛇膽追出去。
  他眼尖地看到老乞丐拐進了一條小巷。雲琅緊追過去,還沒等他走近,他聽到了蓮衣客飄忽的聲音:“明日我再送蛇膽來。”
  眼前浮現出不棄頸中滑出那枚蓮花銅錢,想到不棄隻喜歡梅樹上的兔兒燈,雲琅胸口一熱,腳步不受控製似的邁了出去。
  巷子盡頭站著一個頭戴帷帽的男子,全身裹在寬大的黑色的披風中。身後的磚牆是黑灰色的,他仿佛來自亙古,沉默而神秘。
  看到雲琅從乞丐身後出現,陳煜轉身欲走。
  “站住!”雲琅大喝一聲。
  陳煜回身靜靜的注視著他。想起那晚雲琅的熱情爽直,他猶豫了下停了下來,以內力改變了嗓音,蓮衣客飄忽無蹤的聲音又淡然響起:“何事?”
  老乞丐顯然已成人精,偷偷的貼著牆角的往外溜。
  陳煜沒有阻擋他,手一揚,一錠二兩重的銀子準確的落在老乞丐身前:“明日不用來了。賞你的。”
  老乞丐捧了銀子滿麵笑容:“我什麽也沒看見。”
  小巷重回寂靜。雲琅瞪著蓮衣客胸口熱血翻湧,卻又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細小的雪花被風吹得像急雨,陳煜拂去肩頭落雪輕歎一聲道:“你既已知道是我,明日此時在這裏見吧。”
  “站住!”雲琅深吸口氣,大步上前,手拽緊成拳,他盯著蓮衣客道:“你為什麽要假我之手?”
  飛雲堡的少堡主,年少英俊,為人爽直,對她關心。不棄將來嫁得這樣一個夫婿,應該是很好的歸宿吧?那張閃爍陽光的臉驀然從陳煜眼前冒出來,他仿佛又看到不棄噙淚的雙眼。他莫名的煩躁起來,冷冷說道:“隻要有蛇膽能治咳嗽不就行了?誰送的有何關係?你若真的關心她,就不要讓她知道蛇膽是我送的。”
  “為什麽?!你怕她知道你關心她嗎?那你元宵節還去看她?!你還送她兔兒燈作甚?!”
  陳煜不想再說,身體輕輕一掠斜斜飄起,瀟灑輕盈。
  雲琅腳尖一點,淩空翻身,已拍出一掌擋住了他的去路。
  陳煜肩傷還未全愈,也不想和雲琅糾纏,避開他的掌風,手指輕彈出一枚銅錢射向雲琅。
  聽到破空聲,雲琅伸手抄住,腳步略停滯,蓮衣客已掠上了牆頭。
  雲琅望著他,知道蓮衣客的武功比自己高出許多。他心裏更加鬱悶,揚手將手裏裝蛇膽的錦盒狠狠的摔在地上,一腳踩下,腥膻的膽汁濺得滿靴都是。他嘴裏似吞了蛇膽汁一般苦澀,大喊道:“我不會像你,我不會把花燈掛在看不到的角落!我不會讓她半夜跑出房間發燒暈倒!不用你的蛇膽!我也會治好她的病!總有一天我會叫她扔了你的銅錢!”
  不棄那晚又追出來了嗎?她發燒暈倒了?陳煜停住了腳步。
  細碎的雪被寒風吹得簌簌灑下。天氣蕭蕭,竟無端有了淒然的感覺。背心處仿佛又烙著不棄咳嗽時噴出的熱氣,心為之一悸。
  陳煜低頭注視著雲琅,淡淡地說:“你這樣想就對了。”說罷腳尖輕點,無聲無息從牆頭掠走,像風裏的一片雪花,孤單而寂寞。
  “你什麽意思?!你別走說明白!”雲琅泄氣的一拳打在牆上。他望著地上被他踩破的蛇膽,寒著臉飛快出了小巷,騎馬衝出了城。
  月影婆娑,梅樹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莫若菲站在淩波館牆角老梅樹下望月獨思。
  雲琅替不棄撿藥,卻匆匆騎馬出城,經過方圓錢莊時囑人捎回一句話,他捉蛇取蛇膽去了。以莫若菲細密的心思當然會去回春堂查詢。然而結果卻讓他更加疑惑。明明有個老乞丐每天會來賣蛇膽,雲琅為何不要?
  兩盞兔兒燈輕輕掛在樹梢,染上塵埃白色的絹已汙了。雲琅摘了滿院花燈獨獨留下這兩隻?莫若菲目光瞟向不棄住的廂房,想起不棄手軟得握不住這兔兒燈,流淚說自己病得沒了力氣的話來。他哼得一聲,不屑的低語:“花不棄,你差一點就瞞過我了。我怎麽忘了,你是說哭淚來,眼淚還沒擦幹就能笑的主!”
  心中想定,莫若菲負手施施然從梅樹下離開。他走到院中長廊處,對侍立的靈姑道:“小姐需要靜心休養,院子人多喧鬧她聽著也煩。你和忍冬留下,叫青兒棠秋和秀春收拾包裹搬出淩波館。”
  靈姑愣了愣,恭敬的回了聲是。折身進了廂房傳話去了。
  莫若菲走進不棄房間,見她歪在軟榻上拿了本書看不覺微笑:“晚上燭火下看書易傷了眼睛。不棄,吃了藥就早睡,這樣身體好得快些。”
  不棄放下書笑道:“白天也睡了,這會兒才酉時,看會兒書倦了就睡。”
  莫若菲拿起書,見是《詩經》,正翻到《子衿》。他心裏一動揶揄道:“不棄是在想阿琅嗎?”
  不棄撇撇嘴道:“我隨便看的,不就正巧看到這兒了。誰想他呢。”
  “阿琅元宵節掛花燈向你賠禮,每天都去取蛇膽替你治咳嗽。他是飛雲堡少堡主,世家子弟,長得英俊武功也好,對你也不錯。不棄,因為他打死了阿黃所以你不喜歡他?”莫若菲溫柔懇切的說道。
  不棄眨了眨眼道:“我原諒他了。我不討厭雲表哥,他對我好我很感激。大哥,對我好的人我都要喜歡他?”
  隻有感激?你心裏想的人是誰?兔兒燈是誰掛的?又是什麽人能無聲無息地進入莫府?莫若菲眼裏飄過蓮衣客的影子。他為什麽屢次救花不棄?以花不棄的經曆她怎麽可能認識個武藝高強的江湖俠客?他是對不棄有企圖還是對莫府有所圖謀?花不棄,你對我還隱瞞了些什麽?
  莫若菲不動聲色地說道:“不棄,你還小,以後慢慢長大了就會知道,能像阿琅這樣對你好的人並不多。還有,我覺得養病還是相對安靜一點的環境好。我讓靈姑和忍冬留下來服侍你,青兒她們我打發到別的地方去。你說呢?”
  當然好了,院子裏人越少,海伯就越容易潛進來和她取得聯係。不棄不假思索的笑道:“我本來就不需要這麽多人服侍,清靜一點也好。大哥作主就是了。”
  莫若菲麵帶微笑,眼裏噙得一絲了然。果然你喜歡人少,是想等他來嗎?
  兩人正說著,青兒棠秋和秀春拎著包袱抹著淚進來,見不棄就跪下磕頭,神色間多有不舍。
  “靈姑已經給你們說了吧。棠秋秀春,你倆原是老夫人身邊的丫頭,還回老夫人園子裏去。青兒麽……”
  “公子,青兒回廚房就是了。沒關係的,在哪兒都是幹活!”
  青兒的話讓莫若菲意外的揚了揚眉。據他所知,青兒賣身進府時被內府總管老馬瞧上了。老馬留她在廚房打雜不外是想給她點顏色讓她吃點苦頭,以後才好施恩收服了她。青兒這麽機靈的丫頭難道會不清楚?
  他點頭笑道:“那就這樣吧!”
  青兒噙著淚低聲應下。
  不棄瞧著不忍,插嘴道:“青兒才不願意回廚房打雜呢,她從廚房調進內院又不像棠秋和秀春原本就是內院的人。現在不讓她留在淩波館,叫她怎麽好意思說?大哥,你素來精明,這都瞧不出來?”
  青兒的淚湧出來,她低了頭死咬住唇不肯哭出聲來。
  莫若菲瞟了眼不棄笑道:“大哥一個大男人有時候哪有女孩兒的心思細?青兒去我院子裏服侍可願意?”
  青兒吃驚的抬起頭,怯生生的眼神看得不棄重重的歎氣:“青兒當然願意了!大哥,青兒哭起來也這麽漂亮,你是不是早打定主意讓她去服侍你了?!”
  莫若菲笑罵了聲:“不棄你該睡啦!青兒,拿著你的包袱跟我走吧。”
  他拿開不棄的書,細心替她蓋好棉被,又囑咐了靈姑一番,帶著青兒離開了淩波館。
  走得一程,青兒低聲開口說:“謝謝公子。”
  莫若菲停住腳步低頭望著她。他臉上已失了笑容,銳利的盯著她道:“你怎麽就吃得準小姐會替你說話?真要讓你回廚房,你會怎麽辦?”
  真不愧是十歲就掌控方圓錢莊的神童!他的眼睛像似能看透她似的。青兒壓抑住那股微微的寒意,淺淺的笑了:“公子難道真的沒有懷疑過我的居心?對,我當時奮不顧身的去救小姐,又巴巴的跟著去淩波館並不是真心關心小姐。我就是看準了機會,能擺脫馬總管的機會。如果小姐不替我說話,我回到廚房,我還會再找機會。像我這樣生了張漂亮臉蛋的低賤丫頭,我不為自己打算,我的命會比相貌醜陋的丫頭還苦!”
  柔弱清秀的臉上閃動著不屈的光,美麗的眼睛勇敢的望著莫若菲。
  莫若菲瞟著她擰緊了衣襟的手笑了:“不用這麽緊張,傻丫頭。我怎麽會不明白?你隻是抓住了一個能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沒有錯。”
  他伸手在她額間一彈,笑著搖了搖頭。
  看著他的背影,青兒輕籲出一口氣。她終於賭對了。觀察多日,從莫若菲的言行舉止中,從他對不棄的緊張的態度中,她知道了心機深沉心思慎密的莫若菲也有一個弱點:他對像草一樣的窮人心軟大度得莫明其妙。
  她曾以為莫若菲無懈可擊。自天門關莫若菲不顧性命去救花不棄開始,她覺得有機可乘。臘月三十煙花爆炸,她很巧妙的護住了花不棄。看到他臉陰沉得想要殺人,她堅定自己潛到花不棄身邊是步妙棋。
  花不棄為什麽會從一枚討好七王爺的棋子變成莫若菲真心想嗬護的人?青兒很想知道答案。而她隱約間感覺到的這個答案在今晚適時的發揮了作用。不管是她的美貌,她救了花不棄,還是入府時捏造的可憐身世。當她像花不棄一樣顯露出倔強的神色時,莫若菲接納了她。
  青兒眼裏漸漸露出絲得意的笑容。

  王府行
  宮中派來的禦醫把七王爺從死亡線上救了回來。七王爺卻像是中風的症狀,神智尤在,癱倒在床上,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禦醫出得房來,踟躕了會兒低聲對陳煜道:“世子,王爺受了刺激,心結未解,血氣淤結才會如此。已經用了七八日藥了,看上去藥石無靈……”
  陳煜打斷他直截了當的說道:“不妨直言。”
  “王爺醒後雖不能言語,卻一直看著那幅畫像。”
  禦醫沒有說下去,對陳煜深深一揖離開了王府。
  思索良久後,陳煜進了屋。
  紅燭高懸耀得滿堂光明。低低的啜泣聲在屋子裏此起彼伏。一眾側妃夫人圍住七王爺傷心抹淚。
  甘妃瞧見陳煜嘴角噙得絲冷笑進來,突然想起他威脅說要把柔成嫁到千裏之外的話來。心頭一慌,竟撲到七王爺身上大哭起來:“王爺,你倒是說說話呀!柔成才十三歲,穎蘭婉若還小,將來王府裏還有誰能為她們作主?!”
  這話一出,穎蘭婉若的母親李妃和田妃也跟著哭成了一團。沒有子女的眾夫人心頭更是惶恐不安。
  陳煜硬生生把胸口湧起的怒氣壓了下去。他冷冷說道:“父王還未死呢,哭什麽!”
  他望定這群女人,心裏充滿了無奈與怨恨。竟不知道是該同情癡癡望定薛菲畫像的父親,還是該恨他娶了這麽多帶著薛菲影子的女人。
  “哭有用麽?父王心裏隻有那個女人!就算她死了,父王也能看著畫像過一輩子!要怪就怪你們不是她好了!”
  甘妃性烈,被陳煜的話一激,紅著眼順著七王爺的目光看向薛菲畫像。她身體發顫,突然跳起來拿起那幅畫像尖叫道:“都是為了她,你都是為了她!”雙眼一閉,兩串淚珠滑下,聽得裂錦之聲,畫像被她一撕為二。
  眾人被甘妃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呆了。在她們心中,這幅畫像是王府禁忌,碰一碰七王爺都會雷霆大怒。沒想到甘妃竟然敢把它撕了。
  陳煜並未阻止甘妃,他緊張的盯著父親。七王爺眼波動了動,陳煜心中一喜。
  “她死了,她的畫像你從此不能再看一眼!你怎麽不怒了?你怎麽不罵我了?你怎麽就眼睜睜瞧著你唯一的念想被我毀了?你說話呀!王爺!”甘妃說著說著,身子一軟,靠在榻前放聲大哭。
  那畫像被甘妃揉成一團緊拽在手中,眼見已是毀了。七王爺的眼裏透出層悲傷,然後閉上了雙眼,麵容像古井般沉默。
  眾妃忍不住跟著哭了起來。
  陳煜心裏失望,他聽得禦醫之言就打算當著父王的麵毀了那幅畫。沒想到甘妃激動中出手撕畫,一點作用也無。還有別的辦法嗎?他心頭掠過不棄的眼睛,下意識的否定了這個主意。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元宵節柳青蕪的月下歌舞。他盯著七王爺平靜的麵容,心裏湧起想衝上去對他大吼的衝動。難道,真的要活生生的薛菲出現,才能刺激到他嗎?
  耳邊哭聲不絕,陳煜目光一寒說道:“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打撓父王靜養。”
  他說得極慢,一字一句咬得極為清晰。眼神寒冰似的從她們臉上掃過,不怒自威。
  眾人呆呆的看著世子,突然反應過來。七王爺如果一直躺下去,王府的主人將會是眼前的世子。大家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了出身最為顯赫進府最早的甘妃。
  “父王雖不能動彈,也無法說話。但父王心裏是明白的。我這個做兒子的今日就當父王的麵給大家一個交待。膝下無出想出府的,我不攔。若留在王府,隻要不犯王府規矩,長卿定護得大家一個周全。三位妹妹是皇上親封的郡主,長卿照顧不周,三位母妃可以找皇上太後主持公道。在父王麵前哭鬧作樣子大可不必了。甘母妃,府中內務向來由你打理。該怎麽著還怎麽著吧。”
  他不軟不硬的說完這番話後拂袖而去。
  留下滿屋子女人麵麵相覷。
  有時三點兩點雨,新春偷向柳枝歸。
  枯幹的柳枝綴上點點嫩綠。一丁點的芽孢連綿起伏隱約如綠霧。屬於春的顏色漸漸將冬日的頹廢衰敗之氣攏在掌中,悄然捏得粉碎。
  三月伊始,對皇帝陛下內庫生意感興趣的大商賈們早早進了望京城。
  飛雲堡明月山莊與江南朱家也不例外,帶著賬房先生隨從仆役駐紮進了城中各自的府邸。
  七王爺病倒,今年內庫之事將由世子陳煜的消息早傳揚開來。世子的喜好性情就成了望京城炙手可熱的消息。連帶著與世子交好的白漸飛和元崇也被扯上了酒桌。
  “世子情性溫和,做事循規蹈矩,最是知禮之人。”白漸飛謙和的笑容背後帶著絲壞笑。他頗有興趣的想知道,商賈們若看到陳煜發怒時會是個什麽情形。
  元崇憨憨的笑著,大大咧咧的編排陳煜:“世子麽?小時候和他同窗時被師傅責罰最多的人就數他了。他這個人最講究的就是吃,別的全不放心上。”末了他也挺得意,也很想知道陳煜和七王爺同樣精明的一麵露出來時,會是什麽狀況。
  東宮太子處也有人遞話出來:“七王世子性情孤僻,不善與人結交。”
  三皇子則笑道:“世子根本就不是塊經商的料!”
  諸多傳言變成寫在紙條上的字最終匯合成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明月山莊望京別苑中,明月夫人柳明月端著雨過天晴茶碗,兩根水蔥般的手指挾著茶蓋輕拂著茶沫,慵懶的望著院子裏一株吐苞的迎春。
  柳青蕪啪的合上記滿陳煜信息的小冊子,櫻紅小嘴不屑的撇了撇:“亂七八糟胡說一通。無一是真。”
  明月夫人淺淺啜了口茶微笑:“依青蕪所見世子是什麽樣的人?”
  “一頭豬!”柳青蕪綻開明媚的笑容補充道,“他是一頭能吃老虎的豬!七王世子陳煜文武雙全誰人不知?親近他的人對他的看法都不相同,可見此人在不同的人麵前會露出不同的一麵。所以,這些情報也有用處,至少能說明一點:世子誠府太深。”
  明月夫人嫣然一笑:“這回咱們隻要他不偏向莫府就行了。咱們根本就不會和七王府作對,世子城府深否,精明否,都與咱們無關。”
  柳青蕪好奇的問道:“師傅,那出月下歌舞為何對七王爺刺激這麽大?原計劃隻是讓他看到之後對明月山莊心存疑慮,在內庫招標之時不會一門心思偏向收養了他私生女兒的莫府。七王爺居然會因此中風癱倒,太不可思議了!那個薛菲究竟有多美?我瞧過畫像,美則美矣,也就是個美人。”
  “水如月,女如雪。流雲止,春花謝。一朝醉倒碧羅天。畫像哪畫得出她的風骨。”明月夫人輕聲吟來,眼中泛起一絲悲哀。明媚春光中仍似有白雪穿風而過,如絮飄落,帶起絲絲寒意。
  顯然不想再提薛菲,語氣一轉說道:“莫府單傳莫若菲一人,原想釜底抽薪讓莫府絕了後,沒想到他會逃過一劫。”
  柳青蕪目中隱現殺戮之意,秀眉微挑冷哼了聲:“如果沒有蓮衣客插手,我在天門關一定能殺了莫若菲。”
  “青蕪你錯了。殺人再簡單不過,讓人生不如死才叫快意。你殺莫若菲失手便罷了,為何要在南下坊主動招惹蓮衣客?我不是告訴過你,現在不能動花不棄。為什麽下令連她也殺?知道花不棄一死的後果?你以為七王爺不涉朝政不掌軍權就好欺負?他好歹是皇上的親兄弟太後的親兒子!他若知道你下手害了花不棄,他會讓明月山莊片瓦不留!”明月夫人聲音一冷,目光如刀看向柳青蕪。
  柳青蕪臉上寫著不服氣二字,卻在明月夫人的目光中漸漸低下了頭。腦中浮現出天門關一戰中蓮衣客輕挽長弓的囂張模樣。蓮衣客,你壞我好事,你要保護的人我就偏偏要她的命!她在心裏發著狠,咬緊了唇聽明月夫人訓斥。
  “你是公開了身份的明月山莊大小姐,內庫開標之即,你的一舉一動都引人矚目。再有蓮衣客的蹤跡,也給我忍住了!明月山莊現在要對付的是望京莫府,就算蓮衣客與莫府有關係,在他沒有對明月山莊出手之前,我們不能為自己多樹一個強敵!”明月夫人說完輕歎了聲,“青妍比你更能隱忍。她潛入莫府為婢這麽長時間,難道就沒有下手殺莫若菲的機會?她要先捏碎莫若菲的心!青蕪,這次行動是對你和青妍的考驗。將來誰有資格繼承明月山莊就看你們的表現了。你和青妍被我一手養大,同為我徒兒我卻偏愛你多一些。莫要辜負我對你的期望。”
  “是,師傅!”柳青蕪臉陣紅陣白,不甘心的回道。她低垂的雙眸燃起嫉恨的火焰,想起妹妹那張和自己相同的臉來,恨得銀牙暗咬。柳青妍,從小到大,武功你不如我,心狠手辣你不如我,你有什麽資格和我爭明月山莊?
  你真的以為可以俘虜莫若菲的心嗎?小心揮出情劍的同時,砍傷的是你自己!
  叫人生不如死?柳青蕪不屑的想,以莫若菲的美貌,不知多少女人肯為他而死。他會為你傷心?
  她心裏根本不讚同明月夫人和妹妹的計劃。在柳青蕪眼中,奪了莫府的財富,讓莫家人變得一無所有再殺了他們才是上策。
  黑雁走進了院子,見兩人正在簷下說話,他恭聲稟報道:“七王府世子陳煜來了。他求見夫人。”
  明月夫人抿嘴一笑:“七王爺受了刺激癱在床上,世子情急也在情理之中。青蕪,恐怕你要去王府走一趟了。進了王府,你可要好好討得世子的歡心!別忘記往後內庫的掌事總管是世子了。黑雁,引世子小月湖竹台相見。”
  想起要和陳煜過招,柳青蕪目中湧出濃濃的興趣,收斂了殺氣,溫柔應下。
  跟在一名婢女身後,陳煜緩步走向別苑深處。
  明月山莊別苑取名竹館,依定河而建。一入府門,繞過正堂,竹林似綠浪翻騰,一眼望不到邊。足下是清潔的白石小徑,觸目處翠竹幽幽。那萬竿修竹濾過了天光,在地上投下淺淺的陰影,林中偶爾幾聲鳥叫更添府中幽靜。明明處於鬧市,轉眼之間煩惱盡去。
  陳煜對向來不露真容的明月夫人起了好奇之心。是什麽樣的女人能在十餘年前經營諾大的山莊,又有這般巧思雅趣?
  小徑盡頭是個小湖。別家府邸中的花園湖泊不同,竹館小湖的水隻得二三尺深,低頭能看到成群遊魚與湖底的卵石。那叢叢綠竹零星種在湖中,竹枝低垂輕拂水麵,盡帶江南柔婉味道。
  一道長長的竹橋浮在湖麵上,通往遠處。
  遙遙望見水麵上搭著一方質樸的竹台,現出一抹粉紅衣裙。綠影紅衫,醒目之極。人影藏在竹影之中,看不清麵目,反勾起人濃烈的興趣。
  引他上了竹橋之後,婢女便不再前行,福身一禮折身離開。
  陳煜輕踏上竹橋,橋身往水中略沉,輕輕搖晃起來。他曬然一笑,並不用輕功,在竹橋晃動間背負了雙手悠然前行。
  春風中,長衫微動,他似前去赴約的多情少年。
  竹台之上,有女盈盈站立,無聲等待一個美麗的約會。
  隻是竹枝間漏下的天光仿佛被染成了淺淺的綠色,不再明媚。
  離竹台尚有三丈遠時,陳煜終於看清了明月夫人的模樣。
  她穿著粉紅色的大袖衫,梳著流雲髻。腰如束素,流泄下月光一般閃亮的銀緞曳地長裙。她的唇是柔軟的,她的眉眼是溫存的,她怯生生站在竹台之上,宛若一朵春風中顫抖怒放的桃花。看她麵容似有三十來歲,眉目之間的嬌羞神色又似隻有二十出頭。
  她站在竹台之上相迎,看到他走近微微一笑。
  陳煜渾身如墜溫暖的春水之中,每個毛孔都舒張開來。心裏暗歎,好一個柳明月!
  “妾身柳明月見過世子。”
  明月夫人斂身一禮,還未屈膝手肘便被陳煜輕輕托起:“夫人不必多禮。傳聞夫人見外人時從來麵覆輕紗不輕易以真目示人,長卿能一睹夫人芳容榮幸之至。”
  “世子何等身份,豈敢怠慢?請!”
  兩人眼神相觸,彼此細細打量著對方。
  從陳煜跳上竹橋開始,明月夫人就一直看著他。他負手悠閑踏過竹橋的從容。他自三丈開外無聲無息躍上竹台托住了她的手肘的輕功。他嘴角那抹和熙笑容,眉宇間透出的雍容華貴都讓她欣賞。世子竟是這樣的人才!她唇邊笑容更濃。
  而陳煜此時卻在歎息。眼前這個水做的佳人,應該在深閨等待相公憐愛的柔弱女子卻偏有雷霆手段經商天才。能讓明月山莊十來年工夫就能與三大世家同時瓜分內庫生意,不容他輕視小覷。可是他心裏更多的卻是失望。明月夫人與薛菲沒有半點相似之處。無論她如何假扮易容,薛菲那雙眼睛是改變不了的。陳煜轉念又想,若是薛菲就這樣出現在眼前,事情就不會這麽簡單了。所以,他的笑容依然和熙如春風。
  竹台之上置有矮幾,錦墊與茶具。布置簡單之極,偏偏叫人覺得很舒服。
  明月夫人款款落座後,素手親自沏得一杯茶:“世子請。”
  碗是細瓷小碗,輕盈如雪,細膩如玉。一汪明黃茶湯浮於其中,香氣隱隱。
  陳煜輕啜一口,滿口生香。他手裏把玩著茶杯細看,不誇茶好誇起茶杯來:“柳絮飄飄天上雪,素月冉冉江心白。這是被皇上誇得的江心白瓷吧?明月山莊能獨占貢瓷的生意實非浪得虛名。今年內庫開標,有明月夫人親自坐鎮,貢瓷一項無人能與明月山莊相爭了。”
  “世子過譽了。生意上的事妾身已交由小女青蕪打理。浮生如夢,妾身經營明月山莊十來年,也累了。隻是喜歡望京這處竹館,小住怡情。”
  陳煜笑道:“我已於元宵節拜訪過大小姐。柳姑娘精明能幹,夫人教得好女兒。”
  明月夫人微笑道:“青蕪已告訴過我了。元宵節她演的歌舞似驚嚇到了七王爺。妾身正想登門告罪。”
  “咚!”陳煜手裏的茶杯重重的放下,他臉色一變,笑容瞬間消失。目光如刀盯住了明月夫人。
  新竹暖陽柔風轉眼之間變成陰沉冰寒。
  明月夫人被嚇了一跳,櫻唇微張,臉上露出了惶恐之色。
  陳煜緩緩說道:“長卿隻是去拜訪大小姐,可並沒有說父王被她演的歌舞驚嚇。柳姑娘從何得知我父王暈厥是因為她的月下歌舞?難不成這出歌舞是特意演給我父王看的?明月山莊是何居心?”
  聽他這麽一說,明月夫人似鬆了口氣,手輕輕撫著胸說道:“世子錯怪明月山莊了。妾身有幾個膽子敢去惹怒王爺?小女對世子突然造訪感到吃驚,後聽得坊間傳聞這才知曉七王爺是看了她月下歌舞才暈厥。世子如若不信,何不去坊間查證?”
  坊間流言是你們散播出來的,有什麽好查的?就這麽一喝你就嚇倒了?明月山莊早垮了!陳煜心裏冷笑,繃著臉道:“不管她是跳給誰看的唱給誰聽的,我父王是被她的歌舞驚得暈厥。叫柳姑娘隨我走一趟吧!她若找不到辦法讓我父王醒來,就不用回明月山莊了。”
  明月夫人驟然色變,人匍匐跪下,眼裏落下淚來:“世子開恩!青蕪隻是憐妾身思念亡夫排了這出歌舞,實不知會刺激到王爺。她年紀尚幼,妾身膝下僅有一女,望世子憐憫!”
  膝下僅此一女?莫府中和柳青蕪長相酷似,耳側有同樣胎記小痣的青兒你難道不認識?見明月夫人演戲演得投入,陳煜拂袖站起,居高臨下望著明月夫人道:“車轎已在別苑外等侯。夫人還是盼著大小姐早日能再將我父王刺激醒轉吧!宮裏江心白瓷太多了,讓皇上換些新鮮瓷具想必他也樂意。”
  陳煜不軟不硬的說完後大步踏上了浮橋。竹橋晃蕩,濺起水花無數,驚得橋下安詳潛遊的魚兒四散奔逃。
  竹台之上明月夫人緩緩抬頭,淚痕猶在,唇角已起了笑意。她注視著陳煜的背影喃喃說道:“就算讓青蕪進了王府你也想不出薛菲和我的關係。”
  陳煜去明月山莊別苑的時候,七王府側妃甘氏的馬車也到了莫府。
  春陽溫暖,不棄的咳嗽已經好了。隻是人提不起精神,懶懶的躺在軟榻上曬著太陽。半睜著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看天上的雲彩還是看偶爾飛過的鳥。
  淩波館裏隻留下了靈姑和忍冬,諾大的院子少了人聲,隻聽到麻雀嘰喳的聲音。原以為人少了海伯來尋她機會更好。然而不棄卻拿到了一張紙條。
  一個雜役送食材前來,悄悄塞進她手裏的紙條。上麵寫著:風動幽竹山窗下,陽春四月踏春歸。
  天氣什麽時候才會暖和?四月什麽時候才會到來?不棄擁緊了毛氈。這場病來勢洶洶,好象把十四年的病全加在一塊得了。她眯縫著眼睛瞧著天上盤旋的飛鳥想,在莫府繼續蜷睡上一個多月,她會漚成壇子裏的老泡菜了。
  打了個嗬欠,她無聊地閉上了眼睛用睡覺打發時間。忍冬體貼的把毛氈往上拉了拉,見她無精打采禁不住暗暗歎了口氣。
  “不棄!瞧我弄什麽來了?”
  “小姐,表少爺來了!”忍冬驚喜的說道。心裏直念阿彌陀佛,能給安靜的淩波館帶來生氣的隻有表少爺了。
  不棄懶洋洋地睜開了眼睛。
  雲琅穿著身紫紅色的箭袖長袍,帶著爽朗的笑容向她走來。他身後是湛藍的天,金黃色的陽光灑滿了肩頭,神采飛揚。她不禁有些羨慕雲琅身上顯露出的活力。
  “雲表哥,能不能帶我出去玩?在院子裏我總是想睡,越睡越沒精神似的。”不棄微仰起了頭企盼的望著他。
  “等你再好一點,天氣再暖和一點再說。”
  不棄失望的歎了口氣,垂下了眼眸。她對雲琅說的八仙故事毫無興趣。對他提了劍在院子裏舞得虎虎生風也無興趣。雲琅把她當成小孩子哄,但她的心智已經不是個孩子了。
  雲琅心中不忍,放軟了語氣哄她道:“不棄,我每天都來陪你玩好不好?等你身體再好些我就帶你出府去。你瞧我今天帶什麽來了?”他興衝衝的放下手中的綿紙的竹條,神秘的說:“今天我給你做孔明燈。到了晚上放了很好看的。”
  不棄的目光情不自禁的望向了牆角的老梅樹。那兩盞兔兒燈早被風刮破了,靈姑摘去扔了。掛燈的人不會再來,她為何仍忘不了他呢?也許做點事情比躺在這裏強。不棄撐起身道:“棉紙要如何裁剪?”
  見她有了興趣,雲琅高興的告訴了她。他從腰間抽了把小刀,認真的削著竹蔑條。
  手指碰到棉紙,不棄愣了愣,指尖在輕輕顫動。她伸出手,陽光下,纖細的指尖的確在抖。怎麽會是這樣?
  她唯一苦練的偷技全靠這雙手。她的手從來不會發抖。
  不棄抬起頭對忍冬道:“毛氈滑下去了。”
  忍冬低頭拉毛氈的時候,不棄的手觸到了她腰間絲絛上掛著的小荷包。手指瞬間穩若磐石,輕巧的解下了荷包。
  不棄的心情一下子好轉,她嗬嗬笑起來:“忍冬,你的荷包掉了。”
  “真是呢。我明明打了個結都還是掉了。”忍冬拾起掉在軟榻上的荷包重新掛在了腰間,又細心打了個結。
  再看自己的手,半點異樣也無。不棄鬆了口氣,倦意盡退,專心裁剪棉紙。
  兩個時辰後,一隻方圓三尺,高一丈的大孔明燈便做好了。雲琅拿了筆和顏料笑道:“不棄喜歡什麽?我畫上去!”
  不棄想了想道:“我想九叔了,能不能畫九叔的陶缽?”
  忍冬從屋子裏拿出錦盒。雲琅看了看這隻隨處可見的土陶碗哭笑不得。他眼珠一轉揮筆在白棉紙上畫了個梳著兩個抓包髻的小姑娘。她一手托著陶缽,旁邊還有條狗。
  不棄眼裏流露出思念,低聲說:“九叔若是在天上能看到,一定很歡喜。”
  她真實的想法是讓海伯的人看到,知曉她的心思,早一點接她離開。
  雲琅嗬嗬笑道:“等到天黑就放了它。”
  不棄來了靈感,她覺得可以借這個燈傳遞更多的訊息,不由得高興起來。
  雲琅瞧見她眼裏又有了那種光,心頭一熱,脫口而出道:“不棄,你喜歡的話,我們每天都做來放就是了。”
  這時劍聲突然來了淩波館,他走得急,才進院子就大聲嚷道:“靈姑!趕緊替小姐梳洗打扮收拾行裝,七王府的甘妃娘娘要接小姐走!”
  甘妃娘娘?接她王府?不棄眼裏露出疑惑,心卻咚咚地跳了起來。
  雲琅驚詫的問道:“你是說要接不棄進王府?”
  “是啊,娘娘在前院大堂裏等著呢。”
  “我不去!”不棄脫口而出。
  “不棄,你非去不可。”
  抬頭間,莫若菲腳步匆匆進了院子。他眉心緊蹙,臉色極不好看。七王爺在內庫招標之前倒下,對莫府來說無異是個極壞的消息。
  “七王爺元宵暈倒醒來後中風癱倒,連話也說不出來。禦醫束手無策。王爺一直看著你母親的畫像,世子便想讓你進府侍候王爺,希望王爺能有所好轉。不棄,他終究是你的……”
  他還沒有說完,不棄便大叫一聲:“別說了!”
  所有人被她嚇了一跳。看到不棄眼裏浮起淚光,雲琅心髒猛然抽搐了下,替不棄求起情來:“表哥,不棄自己還病著,她怎麽去侍候七王爺?”
  莫若菲歎了口氣道:“不棄,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怨他。來了望京這麽長時間,王爺都沒見你一麵。世子請甘妃娘娘親自來接你,你不能不去。別擔心,我每天都囑人送東西給你。你要是在王府實在呆不下去就告訴來人,我尋個理由接你走就是。”
  不棄反複咀嚼著那句世子請甘妃娘娘來接她,心裏又酸又痛,一時之間難受得想大喊出聲。
  她的手突然被雲琅握住,不棄吃驚的抬起頭。雲琅笑著對她說:“不棄,每天我去王府送東西給你。你不高興住下去,我就帶你走。表哥不方便留住你,我帶你回飛雲堡去!”
  “阿琅!不可胡來!”莫若菲臉一板,喝住了雲琅。“內庫招標在即,我正想告訴你,飛雲堡的人已經到了望京。你知道該怎麽做。”
  雲琅沒有放開不棄的手,他微笑著說道:“表哥,我心裏有數。等到內庫招標完畢,我可以帶不棄去飛雲堡小住。不棄去散心王府總不會阻攔吧?”
  小賊還挺仗義的。不棄突然想起青兒說雲琅喜歡她。她心裏一顫,輕輕掙脫開雲琅的手。他的手再溫暖也及不上陳煜憐惜揩去她嘴邊藥漬的手。他的手再想給她安全,她也忘不了南下坊蓮衣客抱著她替她擋了那一箭。
  為什麽還要讓她去王府呢?
  為什麽不顧及下她的感受?
  不棄心裏騰起一股怒氣。他不見她,她偏要成天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是他先知道她是他妹妹的,是他先對她好的。他扮成那麽酷的江湖大俠叫她喜歡了他。都是他的錯,憑什麽難過的人是她?她才不要沒精打采的蜷在淩波館裏悶著。她要把王府攪得翻天覆地,再拍拍屁股去江南。
  不棄展顏笑道:“我想明白了,我要去王府!都是一個爹生的,憑什麽我就要流落在外麵?”
  王府裏還有三個妹妹,烤隻老鼠請她們吃會是什麽樣子?莫若菲以她生病為由不讓她出府去玩,她去了王府總比圈在淩波館強。時間一定會過得非常快,等到四月,海伯就會接了她離開,她會繼承九叔的遺願,會擁有屬於她的天地。不棄越想越興奮,眼睛閃閃發光。
  莫若菲湊近她耳邊低聲說道:“花不棄,你把七王府拆了燒了都不關莫府的事。”
  又被他看穿了!不棄眨了眨眼道:“在莫府這些日子,大哥教的規矩不棄半點也不敢忘記。”
  如果我惹出事來,就說是莫府沒教好!她挑釁的望著莫若菲。
  一瞬間,兩人仿佛又回到了藥靈鎮共渡的雪山之夜。不棄恢複了小強本色覺得解氣。莫若菲找回了牙尖嘴厲的不棄心情愉快。兩人同時笑了起來。
  靈姑收拾好不棄的衣物拎著出來。莫若菲笑道:“走吧,甘妃娘娘等很久了。阿琅,我陪不棄去了,你也去見見飛雲堡的人吧!”
  “雲表哥,謝謝你陪我玩。其實我早就不怪你啦,阿黃也不會怪你的。我走了,雲表哥,再見了。”
  人生告別常有事,真說再見時,卻又不知何時再見了。
  不棄鄭重的對雲琅說再見。她想,也許等海伯帶了她離開後,雲琅才會明白這聲再見的意思吧。
  淩波館安靜下來。院子裏幾隻麻雀在樹上嘰喳吵鬧著。
  雲琅靜靜的靠著廊柱坐下來。他的手無力的搭在膝上。不棄甩開他手的瞬間,他心裏一涼,仿佛又回到了元宵節那天晚上,不棄眼中沁出的淚滑進了他心裏。
  “表少爺,天暗了。你怎麽還坐在這裏呀?!”忍冬一直不敢打撓他,眼瞅著天黑下來,她點亮了簷下的燈籠忍不住問道。
  雲琅微笑的說:“我就是在等天暗下來。”
  他撫摸著做好的孔明燈,棉紙上畫著的小姑娘活潑可愛。雲琅站起身,拿起孔明燈對忍冬笑道:“做了一下午不放飛可惜了。不知道不棄在王府能不能看到。”
  忍冬機靈的回道:“當然能了。小姐想著表少爺就會往府裏的方向看。這盞燈這麽大,小姐一定能看到的。”
  雲琅也笑:“是啊,她一定能看到的。”
  他點燃燈下麵浸了鬆油的棉花,孔明燈漸漸鼓漲起來。雲琅感覺燈變得輕盈,他足尖一點,提著燈掠起,手輕輕鬆開,孔明燈冉冉飛向空中。
  光照亮了夜空,溫暖的一團在夜空中飄動。
  雲琅一直仰著頭望著,直到那團光亮被黑暗湮沒。他輕聲說:“不棄,我不是因為打死了阿黃內疚才會來陪著你。”

  第四卷 寒山一帶傷心碧
  月下重舞
  她不喜歡甘妃娘娘。不棄確定。
  這個衣飾華貴的美麗婦人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後,對她揚了揚下巴。這讓不棄想起了阿黃。它和別的狗爭食打起來之前都愛從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咆哮。她覺得甘妃娘娘這個抬高下巴的動作也就這意思。
  可是我又不搶你的老公!不棄想翻白眼。然而她沒有,她露出了狗腿的笑容。行禮拜見時把甘妃當成了高座蓮台的觀音娘娘,而她,是升鬥小民。
  這是花不棄的本能。
  莫若菲告訴她,七王爺病倒,世子忙內庫之事。府中事務都由甘妃娘娘打理。
  進了王府,能否得到實權人物的支持,關係到她的日子是否好過。不棄本能的選擇了諂媚討好。
  當著莫府眾人的麵,甘妃在揚了揚下巴之後,矜持的站起了身。她吩咐身邊的嬤嬤扶不棄上馬車,經過不棄身邊時連看也懶得看她。
  莫夫人默默的看著車轎離開,瞟了眼莫伯,扶著莫若菲的手折身回府。
  “母親不必擔心,不棄現在去王府也是件好事。世子接管今年內庫招標,早吩咐不見任何商賈。而我們則可以名正言順的借探望不棄接近世子。禍兮福所至,蔫知不是走到了別人前麵?”莫若菲看出了母親的憂慮,溫言說道。
  莫夫人拍了拍莫若菲的手,歎息道:“憶山,拿不到內庫官銀流通權也沒關係。少賺些銀子罷了。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以莫府今日的財勢,日子也過得下去。”
  莫若菲啞然失笑。這就是婦人之見!
  莫府一旦拿不到官銀流通權,損失的豈止是銀錢。商人最怕的是失了名聲。一旦出現牆倒眾人推的局麵,莫府再有錢也擋不住頹敗之勢。再說,莫氏宗族裏那些拿著紅利過好日子的族人會甘心?說不準還會再出現八年前族人相逼的場麵。
  想到十歲那年族人開宗祠要母親與他搬離莫府大宅的情形,莫若菲眼裏露出凶狠的光。
  他永遠不要再流浪街頭。這一世,他永遠不要被人踩在腳底。
  他送莫夫人回房後平靜的說:“兒子自有分寸。生意上的事娘就不要操心了。”
  莫夫人要說的話吞回了嘴裏。兒子瀟灑離去的背影顯得是那麽自信。也許是她想得太多了吧。
  房中隻有莫夫人和莫伯。她緩緩坐在桌邊,沉默了會兒道:“英叔,最近眼皮總是在跳,我總有種不詳的感覺。我很擔心這次為了爭奪內庫生意憶山他會出事。憶山好勝,他是絕對不會放棄官銀流通權的。天門關設伏殺他,接下來不知道還會有什麽事情發生。”
  莫伯靜靜的說:“少爺是經商奇才。官銀流通權對莫府來說是塊招牌,少爺不放棄是對的。這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道理一樣。雲少爺與少爺向來交好,飛雲堡和莫府同氣連枝,也會相互照應的。”
  莫夫人長籲了口氣,突又想起花不棄來:“她去了王府,斷了藥怎辦?”
  莫伯踟躕了下道:“我私自作主加重了她的藥量。本想趁她生病讓她自然的病故。現在就算她進了王府斷了藥,病根已經種下。甘妃娘娘不會容她一直留在王府。她也別無去處,她若回到府中,咱們有的是機會。”
  莫夫人雙手合十,輕宣了聲佛號,喃喃道:“這孽種絕不能留。菩薩會原諒我的。”
  不棄到達七王府的時候太陽正好落坡。天地籠罩在一片淺淺的暈黃色中。王府門口兩隻大石獅子沐浴在溫暖的光線裏,威嚴之中又帶著皇家府邸的高貴。
  見識過了莫府的大氣後,不棄又一次開了眼界。莫府的護院腳上穿的是敞口布鞋打著倒趕千層浪綁腿。王府侍衛蹬的是靴!他們戴著風帽,穿著窄袖衣袍,橫挎一口鯊魚皮銀吞口的腰刀。風一吹,風帽上那簇紅櫻就驕傲的飄起來,英姿颯爽。
  莫府再有錢,七王爺再無權。莫府的護院也不可能穿戴朝延侍衛服飾。她前世受到的教育和這一世學到的知識告訴她,官府是絕對不能去招惹的。不棄對王府大門口肅立的帶刀侍衛多了些敬畏之心,總覺得他們的腰比與莫府護院挺得直一些。
  正當她琢磨著下車後討好下侍衛,以便於她能夠自由出入王府時,馬車卻沒有停留,經過了大門繼續前行。不棄疑惑往後張望,正好看到甘妃被一群仆役簇擁著從大門走進府中。
  “小姐,娘娘吩咐過了走側門。”和她同車的嬤嬤神色不變的說道。
  不棄心頭頓時火起,憑什麽?又不是她巴巴要來王府,是你接我來的。她衝車夫喝道:“停車!”
  沒有人理會她,馬車順著圍牆繼續前行。
  屈辱的感覺油然而生。這些嫉妒她母親的人竟然連正門都不準她走。她認不認這世的爹媽是回事,當她是野種就不行!不棄哼了聲,徑直鑽出了車轅,扶著橋廂說道:“不停車,我就跳下去了!”
  慌得車夫拉住馬匹,轎子裏的嬤嬤被不棄的威脅和大膽嚇得臉色發白,她保持著坐姿強忍對不棄不按規矩行事的厭惡再一次提醒道:“小姐,娘娘吩咐過了,馬車要從側門進府。”
  不棄對她笑了笑,沒等嬤嬤反應過來,她已經跳下了馬車。不棄笑道:“娘娘吩咐過了,馬車從側門進府。她可沒說我花不棄要走側門。府裏見了!”
  她說著挑釁的拍了馬屁股一下,大搖大擺沿著來路走向大門。
  許久沒有這樣無賴過了。在莫府幾個月她像隻蜷縮成一團的狗,這時終於可以抖抖毛呲呲牙。脫去束縛的輕鬆讓不棄很開心。
  還未上石階,府門口的侍衛便攔住了她:“你是何人?”
  不棄滿臉堆笑,笑嘻嘻的指了指身後不遠處的馬車道:“我是甘妃娘娘請來的客人。麻煩侍衛大哥通報一聲,我不走側門。請娘娘……”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大門處湧出一行人,無聲無息的順著台階走下來恭敬的垂手肅立著。他們擋在她身前,麵向同一個方向。
  不棄踮起腳尖往前看。一群侍衛簇擁著一輛馬車奔向王府。陳煜披著暮色的橙光出現在不棄眼中。她像被針刺了下突然轉過了身,幹笑兩聲道:“麻煩侍衛大哥了。我還是從側門進府好了。”
  不棄快步離開,往馬車停住的地方走去。蹄聲得得,每一聲都踏在她的心上,濺起陣陣酸楚。
  馬車裏出現了嬤嬤麵帶譏諷的臉,她的眉梢微微往上一挑,不緊不慢的說:“上車吧,小姐。”
  嬤嬤的聲調悠長,像一把刀緩緩從不棄心上劃過。
  她見得太多這樣的眼神,聽過太多這種傲慢的聲音。她聳聳肩笑了笑。隻是笑了笑。
  透過人群,陳煜看到了遠去的不棄。她怎麽會出現在王府門口?他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翻身下馬。他身後的馬車中走出了柳青蕪。
  寂靜巷子裏,孤獨的停著輛馬車。一個身材單薄的少女撐住車轅利索的上了車。馬車順著圍牆拐了個彎往側門去了。
  陳煜瞟了眼阿石。阿石也看到了不棄。他機靈的跑到和不棄攀談的侍衛麵前詢問了番。回到陳煜麵前低聲說:“是莫府的那位小姐,甘妃娘娘今天親自去請來的。”
  心頭一股無名火騰起,陳煜冷著臉把馬鞭扔給阿石,對肅立在旁的總管道:“花園安排好了?”
  總管恭敬的回道:“回少爺,都已安排妥當了。”
  陳煜嗯了聲回過頭對柳青蕪道:“抱歉要委屈柳姑娘表演場歌舞給父王看。姑娘這就隨管家去吧。”他唇角帶著抹嘲笑,目光淡然的從柳青蕪清秀絕倫的臉上掃過,似對她又似對自己說,“準備這麽久,都在等著看這出戲了。”
  堂堂明月山莊大小姐竟被他當成戲子?!柳青蕪胸口氣血翻湧。她小看陳煜了。
  元宵燈節陳煜找上門見她,口口聲聲說對她感興趣。雖然她知道這話十有*是假的,但哪個少女不愛聽?陳煜的身份,談吐,連取笑蘋兒的話都讓她細細回味了無數遍。進王府前她特意打扮了番,誰知這次再見陳煜,他的態度與元宵節截然不同。
  今天的陳煜總讓她想起天門關的蓮衣客:優雅冷傲。兩次見他,兩次都讓她想起蓮衣客。這個發現讓柳青蕪興奮莫名。這種心情暫時壓製住了被陳煜陌視輕慢的怒氣。柳青蕪低著頭柔聲答道:“隻要能對王爺有益處,青蕪做什麽都是應該的。世子不必抱歉。”
  沒聽到回答,她抬頭一看。陳煜壓根就沒聽她說話,早已經邁上台階進了府門。柳青蕪一張臉頓時氣得煞白。
  嬤嬤領著不棄從側門進了王府。她邁著端莊的步子不苟言笑的前行。一路上遇到的仆役婢女低頭無聲地向嬤嬤行禮讓路,敢抬眼直視她的一個也沒有。不棄瞧著這些走路做事無聲無息的下人想,王府的規矩比莫府大。
  想到在王府最多呆上一個月就會走,不棄緊繃的神經漸漸放輕鬆了。她東張西望暗暗比較起莫府和王府的差異。
  莫府如果是座建在花園裏的府邸,那麽王府則是一個氣勢恢宏的建築群。暮色中樓台亭閣綿綿起伏,一座院子套一座院子,不知有幾重。而中間相連的甬道和回廓幽長,像永遠也走不到頭似的。
  不棄經過的殿宇院落收拾得幹淨清爽,隻在廊廡下擺著些盆景。天井之中置有盛水的大石缸,種著睡蓮養著魚。庭院裏的大樹極少,大多種著低矮的梅或海棠。
  她好奇的問嬤嬤:“庭院裏為何不種大樹?”
  “防刺客藏身。小姐,娘娘吩咐了,今晚你先在此歇著。”嬤嬤引她進了一個小院子。她站在廂房前示意早等在門口的婢女打開房門。
  這時天色已暗了下來,四周已經漸入了黑暗中。遠處殿宇的飛簷像柄彎刀刺進暗下來的天空,漫延出冷肅的氣氛。
  不棄左右一看,心裏犯了嘀咕。這院子怎麽看怎麽荒涼,中間的空地上長出長長的衰草。正屋與東廂大門緊閉,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走動。廊下沒有掛燈,房間裏也沒有點燈。隻有開門的婢女手裏提著的燈籠發出一團微弱的光源。
  不棄偏著腦袋朝廂房裏張望,黑漆漆的看不真切。背上突然被推了一把,她的腳絆著門檻摔進了屋,聽到房門拉緊門鎖合攏。不棄大驚,爬起來拍著門喊:“喂!幹什麽關著我?!”
  “小姐,今晚府中有事,娘娘沒空見你。明兒老身再來領你去見娘娘。”嬤嬤悠悠然的回答她,窗戶上燈光一晃,竟帶著婢女離開了。
  不棄氣得使勁拍門大喊:“你留盞燈給我啊!還有晚飯!”
  哪還有人回答她。不消片刻,腳步聲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腿上傳來陣陣疼痛感,肯定是摔地上撞的。這鬼地方明明是個荒廢的院子,甘妃明著吩咐人整她來著。不棄認清這個事實,咬牙說道:“大哥,是她們先出手對付我。這地方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關我兩天我就死定了!你別怪我連累莫府。”
  她從懷裏摸出荷包來。荷包裏東西很少,七八枚金瓜子,油紙油布緊包住的火石火絨和火鐮,還有一個精巧的火褶子。這些東西她從來沒有一刻離過身。
  屋子裏一團漆黑,不棄吹亮火褶子,終於看清楚了。
  房間裏有一張木桌,兩根木凳,還有一個光板床。窗戶很小,豎著兒臂粗的木柵欄。四壁空空如野。
  不棄抬頭望向房梁,橫梁之上沒有糊頂棚,露著椽子與黑瓦。她想起柴房中蓮衣客揭瓦進來。她心頭一喜,有了主意。
  點亮的燈籠火把讓花園一隅亮如白晝。如果莫若菲和不棄見了,準會以為走錯了地方。這裏的一花一木,池塘淩波閣都比照著紅樹莊原樣建成。白天或許能看到新土翻動的痕跡,能發現樓閣隻是竹子搭建紙糊而成,夜色掩去了這一切。
  陳煜站在池塘邊滿意的點了點頭。他望向夜空,下弦月突破烏雲灑下清輝。此情此景,會讓父王被刺激得重新站起來開口說話嗎?甘妃請不棄進王府,也想用她來刺激父王?她今晚也會來花園嗎?
  沉思間聽得腳步聲響起,陳煜回頭看去,一眾妃妾已進了花園。他目光一掃,沒有看到不棄。陳煜微笑見禮後道:“春夜偏寒,各位母妃千萬保重身子莫要受了涼。長卿有言在先,好奇想看戲我不阻擋。若是有人出聲壞了事,莫怪我無情。”
  甘妃笑道:“瞧世子說的。我們就是好奇,自然以王爺治病為重。”她眸光朝眾妃夫人臉上一轉,拉了臉道,“世子醜話說在前頭,姐姐我的醜話也說在前頭,誰要是出聲壞了事,家法從事!”
  眾人也知輕重,齊聲應下尋了花樹下的椅子坐了,隻等好戲開場。
  這時總管也引了柳青蕪進了花園。
  她換上了淺綠色的宮裝,換了畫像中薛菲同樣的發髻,頸中懸著一塊綠色寶石。這套衣飾是他比照記憶中的薛菲備下的。找不到綠琥珀,就以綠寶石代替。
  燈光下柳青蕪眸光流轉,清麗不可方物。
  熟悉的衣飾,熟悉的環境,熟悉的月下歌舞。陳煜不禁多了幾分期盼,臉色也柔和起來。他虛扶一把,對行禮的柳青蕪道:“柳姑娘今晚若立下功勞,長卿自會回報明月山莊。”
  聽他許諾,柳青蕪稍一衡量便把對陳煜的火氣擱到了一旁。她抿嘴一笑道:“世子要如何回報於我?可否允諾我一個要求?”
  陳煜眼中透出濃濃的興趣,輕笑道:“看來柳姑娘信心十足。想要長卿答應你什麽?”
  柳青蕪微笑道:“若王爺見了歌舞能夠恢複健康,青蕪再說不遲。”
  她對王府眾妃夫人輕輕一福,分花拂柳般隨著侍女往淩波閣方向去了。臨走之時回首看了眼陳煜,那一眼的嫵媚美麗顛倒眾生。
  陳煜噙著笑目送她離開。
  這番情景落在眾妃夫人眼中與打情罵俏無異。多心的已在猜想世子是否看上了明月山莊這位嬌媚的大小姐。心眼小的則打翻了醋壇子。吃的不是陳煜的醋,而是浮想連翩構勒出當年薛菲的身段舞姿。
  田妃不鹹不淡地說道:“這柳姑娘的身影和當年的甘姐姐倒有有幾分相像呢。”
  甘妃哼了聲道:“像又如何,可惜你們沒見著那花不棄。她的眼睛就像錠雪花銀似的醒目。我看柳姑娘的歌舞未必對王爺有用,說不定等王爺見著花不棄那雙眼睛沒準兒就好了。”
  李妃不滿的說道:“姐姐怎麽把她接進府來了?王爺身體健旺時也不曾讓她進府的。”
  “進府又如何?我叫她走側門,再關她在西院靜堂一晚,磨磨她的銳氣。省得她以為進了王府就真的能認祖歸宗了。我這是替王爺著想,解鈴還需係鈴人,天下間真正能像那女人的也隻有這個花不棄了。”
  甘妃語氣中不乏感慨,眾妃夫人心頭微酸。當年七王爺求娶時無所不用其極,或溫柔或強勢。誰沒有一段旖旎風光,浪漫情懷。如今才知成了薛菲的替身,傷心之下還不得不巴望七王爺好轉,下半生有依靠。所有的心酸疼痛隻能化為對花不棄的厭惡憎恨。往日彼此拈酸吃醋相鬥,現在目標一致,都想著拿花不棄出氣。
  眾妃夫人圍繞著花不棄或譏或諷喋喋不休。話語落進陳煜耳中卻是另一番心情。
  如果他沒有認識她,他也會像府裏的人那樣去欺負她的。
  當時聽到七王爺叫西州府尋人,陳煜第一反應就是殺了花不棄。那個女人搶了父王的心,她沒有進王府,她的女兒卻要名正言順的認祖歸宗。陳煜覺得不殺花不棄對不起早逝的母親。
  他曾經趕去天門關想一箭要了花不棄的命,因為不想王府血脈死在外人手中出手相救。他也曾去紅樹莊柴房中想殺了她,她叉著腰對一窩剛出生的小耗子哈哈大笑垂涎欲滴的模樣讓他驚詫。他能保證花園裏蹦出一隻螞蚱都能把三個妹妹嚇暈,而不棄卻把耗子視作美味。陳煜心裏的憐意蓋過了他的殺氣。
  不是她的錯,為什麽所有人恨的都是她?
  想要刺激父王好轉,陳煜最早想到的人就是不棄。然而他還在猶豫時,不棄已經被甘妃接進了王府。
  沒有蒙麵巾,他該如何麵對她?不棄沒有見過他的臉,她應該不知道蓮衣客就是他吧?萬一被她認出來呢?他又該怎麽做?不棄對他燦爛一笑的模樣在這時無比清晰的出現在腦中,讓陳煜一陣心煩意亂。
  甘妃作主接花不棄進府,心裏多少也有和陳煜分權的心思。她看到陳煜站在一旁臉色不太好看,眉一挑說道:“府內之事是王爺交由妾身掌管的。世子能請來柳小姐,妾身就請不得莫府小姐嗎?”
  眾人既害怕陳煜將來對她們不好,又擔心自己在府中的權利消失。見甘妃示威,目光紛紛落在陳煜身上看他的反應。
  陳煜對這群女人又氣又恨,自己竟被甘妃的自作主張拖進無限的煩惱之中。他板著臉道:“這件事甘母妃想的很周全。花不棄是甘母妃親自從莫府接來的,她是莫府的小姐。莫若菲在她身上下夠了本錢,她有什麽閃失莫府不會置之不理。各位母妃不給我惹麻煩,長卿對府中的事就沒意見。”
  甘妃要的就是這句話。陳煜從來都是以強勢的姿態出現在她麵前,這會兒軟了語氣。雖說帶著絲威脅,也讓她微微得意起來。甘妃笑道:“世子放心,妾身會有分寸。隻是小懲她一夜罷了,明天就讓嬤嬤放她出來。若對王爺的病沒用,自當打發了她回莫府去。來王府侍候王爺幾日,莫府也不會有什麽怨言。”
  她會是安分來當婢女的人?想到不棄在柴房折騰劍聲,陳煜唇角禁不住扯出絲笑來。他意味深長的說道:“甘母妃辦事長卿很放心。”
  他的目光情不自禁瞟向西邊院落。他怎麽從來沒聽說過王府內還有個靜堂?今晚不會有人送飯給花不棄,這一回她能在找到什麽東西填肚子呢?
  “少爺,都安排好了,是否去請王爺?”
  總管的話提醒了陳煜。他收起心思,示意阿石與幾名侍衛去抬七王爺。
  片刻之後,被迷暈過去的七王爺送到了花園裏。他躺在軟榻上睡得極為安詳。
  陳煜輕舒口氣,下令清場。傾刻間人盡退卻,火把盡滅。
  花園中燈光朦朧,月光安寧靜謐。
  陳煜取了嗅瓶在七王爺鼻端揮動幾下,見他睫毛一動,他輕輕退下,拿起柄燈籠朝淩波閣方向揮動。
  這是柳青蕪出場的信號。
  七王爺自夢中醒來。他慢慢的睜開眼睛,恍恍惚惚看到不遠處燈光下娉婷行來一個苗條的身影。
  她越走越近,晚風吹得她的裙袂,她似踏月而來。
  柳青蕪停在柳樹下,朦朧燈光看不清她的臉,卻能讓七王爺看清她的歌舞。長裙抖動,白色的披帛舞出團團花影。一曲《子矜》悠然響起:“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 子寧不來?佻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歌聲甜美中似有怨意,舞姿輕盈如弱柳回風。
  隱在花樹之後的眾人心提到了嗓子眼,陳煜緊張的握緊了拳。
  一曲唱罷,七王爺沒有動靜。
  柳青蕪緩緩收了歌舞,按住好奇,沒有看七王爺一眼,順眷池塘慢慢走進了淩波閣。
  花園裏安靜的掉下一顆針都能聽到。
  陳煜輕輕的走過去,站到了七王爺麵前。
  兩行清淚自七王爺眼中滑出,他癡癡的望著柳青蕪消失的方向,一語不發。
  “父王,你看了嗎?你想不想見她?你隻要起身走過去就能看到她了!”陳煜握住七王爺的手誘導著他。
  七王爺的目光回到陳煜臉上,他張了張嘴,喉間半點聲音也沒發出。他悲傷的望著陳煜。
  還是不行麽?陳煜失望的鬆開手,七王爺的手無力的滑落在軟榻上。
  眾妃妾此時一擁而上,圍著七王爺看了又看,不知是誰先哭出了聲,啜泣聲響成一片。
  陳煜吩咐阿石道:“送王爺回去歇著吧。好好服侍。”
  總管默默的站在他身邊,小心問道:“那柳姑娘……”
  陳煜想起父王眼中落下的淚,父王是有感覺的。他長歎一聲道:“請柳姑娘在王府小住幾日。吩咐下去,對她客氣一點,隻是不得讓她接近父王寢殿。若父王看清了她的臉,她的歌舞就沒用了。”
  總管恭敬的回道:“小人明白。”
  他又對甘妃道:“至於花不棄,就讓她住進父王寢殿旁的偏殿侍候。甘母妃,我不想在府中看到她,你安排吧。”
  甘妃矜持地說道:“世子放心,我會叮囑侍衛嚴加把守王爺寢殿,絕不放她在府中亂逛。這裏沒有人想看到她!”
  花園漸漸恢複靜默,陳煜獨自站在池塘邊。他是真的不想看到她嗎?陳煜默默的問自己。
  風吹起衣袂,吹得池水泛起陣陣漣漪。就像他的心再也無法平靜下來。
  “父王寢殿是王府最安全的地方。不棄,安心住到你離開的那天吧。你我無緣。”陳煜喃喃自語的說道。
  他背負著手折身離開池塘,走出了花園。
  明月山莊與薛菲是什麽關係?柳明月竟然能知道父王和薛菲的往事。如果她是薛菲的舊識,為什麽柳青蕪在天門關和南下坊對不棄下手毫不留情?明月夫人知道他去過莫府見到過青兒,為什麽不承認?她們排出月下歌舞來刺激父王是什麽目的?青兒留在莫府為什麽又沒有對不棄下手?陳煜腦子裏塞滿了各種問題。回廊往前,出現了兩個路口,他沒有注意到,腳步自然踏向了通往西院的路。
  不棄將木桌搬上了床,再搭上凳子爬到了房梁上。累得她快要虛脫了。大病一場後她明顯覺得體力不如從前。
  她騎在房梁上推開一片瓦,看到了一彎下弦月。她高興得繼續揭瓦,瓦片摔在屋頂上傳來清脆的聲響。不棄絲毫沒有會被人發現的慌張。她巴不得有人來,因為她餓了。
  頭頂出現了能容身體鑽出的洞口。不棄慢慢的踩著房梁站起了身。手撐住洞口爬出了去。
  屋頂是斜的,不棄小心的趴在房頂上東張西望,嘴裏嘀咕道:“防刺客,連棵靠近屋的樹都沒有,我怎麽下去?”
  實在不行,隻能跳下去。房前是石板鋪的路,她瞅準了屋後的泥地想,從這裏跳下去更好。她趴在屋麵上,慢慢往下滑。
  半個身體探出屋麵,不棄歪著頭往下看高度。她小心的挪動著,終於全身懸掛在屋簷邊上。她深呼吸,閉上眼,鬆開手落下。
  沒有想象中屁股著地或崴到腳的情形。身體滑落的瞬間,一隻手摟住了她的腰帶著她輕輕站在了地上。
  她驚詫睜開眼,看到了板著臉的陳煜。
  天門關他攬著她的腰躲過黑衣女的長鞭。他自紅樹莊淩波閣接住摔下樓的她。他從莫府淩波館抱著她去鬆林看月。他在南下坊翻轉身體擋住了射向她的箭。如此熟悉,如此親切。
  她望著他,眼裏慢慢蓄滿了淚水。
  那眼神似幽怨似感動,盈盈欲訴。陳煜全身一震,她難道認出他來了?霎時他想起不棄在王府門口轉身離開的背影。她認出他來了,所以她不想和他照麵。元宵節那晚他讓她忘記蓮衣客,她說:“我不該告訴你,我喜歡你。這樣,你就不會像避瘟疫似的要離開我了。”
  她認出他來了。陳煜肯定。
  兩人幾乎同時推開了對方。不棄搶在陳煜開口之前抹了把眼淚展開笑容道:“眼淚都被你嚇出來了!那老太婆關著我沒吃的沒喝的,我隻好自已出來覓食。世子來得可真巧,晚一點我就摔地上啦。”
  這聲世子讓陳煜心裏湧起了一絲惱怒。她裝著不知道,她居然裝著不知道他是蓮衣客。
  他沉著臉道:“請你來王府是希望能對父王的病有好處。我怕你摔壞了沒人侍候我父王。”
  說完陳煜邁步就走,衣袍卻被不棄拽住。她輕輕拉扯住衣袍一角,尤如使了千斤力,絆得他沒辦法再往前走一步。
  他停住腳步,眼風掃過被不棄拽著的衣襟。
  不棄忙不迭的鬆開手說:“我餓了。既然是讓我來侍候王爺的,世子能不能給我找點東西吃?”
  陳煜嗤笑了聲,眼裏閃過狡黠的光。他慢條斯理的說道:“你怎麽忘了紅樹莊是我推你下的水?你忘記了?最後一次我見著你的時候,你出言不遜我差點掐死你。怎麽幾日不見,你就忘記和我之間的仇怨了?”
  最後一次見陳煜?不棄腦袋飛快的轉動,想起是那日玩雪仗凍得半死之後。當時她惡毒的說七王爺最愛的女人是她母親,氣得陳煜掐住了她的脖子。也正是低頭看清了那雙手,讓她確認他就是蓮衣客。
  不棄張了張嘴,終究還是說不出他是蓮衣客的話來。雙手胡亂的揮了揮,啪的敲在了自己頭上。腦中靈光一閃,不棄低下頭泄氣地說:“我是餓狠了,腦袋糊塗了。隻想著吃的,都忘了世子恨我來著。”
  為什麽不肯說你認出我了?為什麽?目光在不棄低垂的臉上久久凝視。看到她的手不自在的在衣服上蹭動,陳煜驀然明白了不棄的心思。她聰明得讓他心酸。
  他怔怔地看著不棄,看到她聳了聳肩,臉上重新露出了無賴的笑容:“現在是王府有求於我。你要是敢把我扔進房裏關著,就別想著我會去照顧王爺。世子就當沒見過我好了!我自己找吃的去!”
  不棄對陳煜揮了揮手,瀟灑的走開。一個聲音對她說,他是來看她的。另一個聲音對她說,他再關心她,也不能喜歡她。望著前麵黑漆漆的路,知道他在身後看著她。不棄一顆心怦怦跳著,隻想走出他視線之後找個僻靜地方大哭一場。
  這是她第二次威脅他了。上一次用叫化老鼠威脅他去給她拿雞腿。這一次用父王的病威脅他給她找吃的。陳煜無奈的想,每一次都很管用。
  “順著左邊的路一直走,就是廚房。”
  身後傳來陳煜冷冷的聲音。不棄吃驚的轉過身。
  陳煜背負著雙手抬頭觀月,極不耐煩的解釋道:“我隻是怕你亂闖被侍衛當賊打壞了,會耽擱父王的病情。你順著路直走,別亂竄!”
  他說完一甩袖子,順著來路離開。
  不棄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突然咧開嘴無聲地大笑起來。她邊笑邊學他負手望天,擠眉弄眼不屑的一甩袖子,得意得嘴都快裂到耳朵背後去了。
  陳煜驀得回頭,不棄渾身的血直湧上腦袋,僵了。她機械的轉過身,順著他指的方向拔腿就跑。
  默默看著她的身影消失,陳煜遲疑了下,心虛的左右望了望,施展輕功悄悄的趕到了不棄的前麵。
  王府的廚房很大,很安靜。不棄顧不得去想廚房裏怎麽連個值夜看灶的人都沒有,直衝到蒸籠前拿了一碟點心,一屁股坐到了灶台前大嚼起來。她邊吃邊笑,邊笑邊抹眼淚,卻覺得胃口從來沒有這麽好過。
  自屋頂明瓦往下看,吃飽喝足的不棄靠在暖和的灶台前睡著了。陳煜目不轉睛的看著,唇邊不知何時帶上了笑容。
  春寒料峭,他靜靜的坐著廚房房頂上,看天上的月牙兒自中天慢慢墜下。
  五更雞鳴,廚房外的廂房仍沒有動靜。不知為何,往日該早起的仆役睡了懶覺。
  她能應付的,府裏的那些女人還盼著她能讓父王恢複健康。陳煜再看了眼不棄,悄悄的離開。

  綠琥珀
  層雲堆湧,天空呈現出屬於春天的明亮的灰色。
  青石板路上印滿了毛毛細雨的濕痕。枝頭的綠芽碧玉似的綴著,空氣中飄蕩著春天的清新氣息。
  這是一個新鮮的早晨。
  對王府來說,今天發生的一切都那麽新鮮。
  西院專門罰戒仆役的靜堂不再安靜。
  甘妃院子裏的嬤嬤帶著兩名婢女去放不棄出來。打開房門就懵了。
  她們先看到疊羅漢磊起的桌凳。順著這座寶塔往上,仰頭看到屋頂上的洞。嬤嬤哎呀叫了聲,一拍大腿道:“她跑了!快快快,通知娘娘,找人去!”
  兩名侍女和嬤嬤慌裏慌張的轉身往外走,門突然被關上了。不僅被關上,還被鎖上了。
  不棄拍拍手得意的出現在窗戶邊上,對屋裏三人扮了個鬼臉道:“找我嗎?”
  “小姐!”嬤嬤尖叫了聲,撲到窗戶邊喊道,“小姐你快點放我們出來!甘妃娘娘還等著見你呢。”
  不棄不慌不亂的問道:“我不開門呢?”
  一名侍女急得都快哭了:“誤了時辰娘娘會責怪我們的!”
  “關我什麽事?”不棄幸災樂禍的看著臉色難看的嬤嬤,心裏說不出有多痛快。她想了想又道,“要不,你們也順著那個洞爬出來好了。我爬過了,很容易的。現在爬的話,不會耽擱太多時間的。”
  說完她再也不理三人,笑嘻嘻的揚長而去。
  身後傳來尖聲高叫的呼喊聲。不棄看了看四周聳了聳肩想,這地方真好。又偏僻又安靜,少了三隻跟屁蟲她自在多了。
  早晨的王府靜謐而美。往來的仆役侍婢無聲的忙碌著,沒有人上前詢問不棄的身份,她樂得自在/隨意攔了個下人問清王爺寢殿的方向,不棄悠然自得的尋了去。
  走上一道回廓,旁邊是石磚雕花的圍牆。透過雕花的空隙能看到院子裏麵的景致。不棄邊走邊瞧。
  春才至,花已紅。
  不棄瞧著新鮮,不禁多看了幾眼。一張熟悉的臉在她眼前晃了晃消失在花叢間。“青兒?!”不棄驚詫的喊了聲。她順著圍牆往前跑,沒跑多遠看到一個月洞門。她伸手一推,門沒有上鎖,不棄走了進去。
  院子裏花木扶蘇,正中有一座二層小樓。房屋門窗精巧細致,角替斜撐精雕細刻。隱隱傳來馥鬱的香氣。院子一角有架秋千,七裏香的綠藤纏繞在秋千頂上懶散的鋪開泄下,新長出的嫩綠葉子點綴其間。
  一個白衣少女正坐在秋千上看書,黑發直墜到腰間。那一襲白衣並非全素,裙擺袖口都繡上了雅致的纏枝花紋。最惹人眼是她穿的那雙鞋,鞋底是水紅色的。隨著秋千的蕩漾,白裙邊露出的鞋幫上密密繡著精致的花鳥。她背對著不棄,發梢與裙袂被春風吹動,微微的蕩起。恍若一夢。
  “青兒?”不棄不確定的喊了聲。
  柳青蕪眉毛挑起,眼裏露出壞笑來。青妍,你和我長這麽像,莫若菲應該對你的身份好奇到極點了吧?花不棄,這可是你自己找上門來的!她慢慢轉過身,滿臉疑惑:“你是誰?”
  不是青兒的聲音,不棄一怔。她仔細又打量了番,心裏疑心更重。不是青兒,長得和她這麽像,她是誰?
  柳青蕪放下書,一個縱身輕輕落到了不棄的麵前。她嘴一撇道:“我是明月山莊的大小姐柳青蕪。你如果不說你是誰,我就當你是賊了!”說著她突然伸手,捉住不棄的胳膊往後一拗。
  不棄還沒看清楚她的動作,手臂就被擒住。她哪吃得住柳青蕪的手勁,痛得大叫出聲。聽到身後柳青蕪的嗤笑,不棄又痛又怒,瞄準柳青蕪的腳狠狠踩了下去。
  不曾想到花不棄還會反擊,柳青蕪吃痛的鬆開了手。水紅色鞋繡麵上多了個灰黑印子,柳青蕪大怒,伸手就去抓不棄。
  不棄沒有武功,知道逃不過,幹脆發了狠。她回身抱住柳青蕪一頭撞進她懷裏。這一下出其不意居然把柳青蕪頂翻倒在了地上。
  氣極敗壞的柳青蕪翻手一掌狠狠朝不棄頸中擊去。
  “住手!”
  柳青蕪手上一緩,“啪!”她臉上已被不棄趁機扇了個耳光。大怒之下柳青蕪飛起一腳蹬在不棄的胸口。
  這一腳差點把不棄的心踹得吐出來。她趴在地上好一陣工夫才順過氣,瞅著柳青蕪臉上紅通通的手指印大笑起來:“一巴掌換一腳真值了,有武功了不起嗎?”
  門口吸氣聲不斷。喊住手的甘妃目瞪口呆的看著兩女打完。甘妃眼風掃過,侍女趕緊上前扶起柳青蕪和不棄。
  “怎麽回事!”回過神的甘妃厲聲喝問道。
  春雨濕地,柳青蕪白裙染得汙濁,見院子裏突然冒出這麽多人來盯著自己,頓時有些狼狽。她寒著臉說道:“她賊頭賊腦的跑進來,我問她是誰也不說。我見她鬼祟想拿下她。她卻把我撞到地上。本來聽得娘娘的聲音停了手,這丫頭卻不知好歹打了我一掌。後來的事娘娘都瞧見了。王爺雖因瞧了我的歌舞受驚,青蕪進王府也是誠心想替王爺治病。我明月山莊雖是商賈人家,也不容人隨意欺淩。素聞甘妃娘娘打理王府賞罰分明,此事但請娘娘給青蕪一個公道!”
  甘妃心中本來就厭惡不棄,此時更有意偏袒柳青蕪。她淡淡一笑道:“柳姑娘,打你的是莫府的小姐,明月山莊若是氣不過,大可以找莫府理論。不過,你二人現在既然進了王府,就該守王府的規矩。花小姐,王府可不是你當乞兒時可以隨便亂竄的市集。我親眼看到你先動手打了柳姑娘,還不快向她道歉。”
  讓她道歉?憑什麽?昨晚上關她,怎麽不向她道歉?不棄揉著胸口,痛得兩眼發黑。她輕輕的呼著氣,覺得眼前這些人討厭極了。柳青蕪為什麽出手她不清楚,但她明白甘妃娘娘厭惡她,尋著機會就挑她的錯。
  不棄眨了眨眼突然問道:“王爺覺得娘娘哪一點長得像我娘?”
  一句話點中甘妃的死穴,氣得她渾身哆嗦。
  她轉過身又對柳青蕪道:“如果有男人喜歡你,肯定是太監!”
  柳青蕪呆了呆瞬間反應過來,臉漲得通紅罵道:“臭丫頭!”
  不棄不緊不慢的說道:“你罵我狗娘養的好了。我更喜歡聽這個!”
  “狗娘養的?!哈哈!”柳青蕪驚詫之餘,不由得笑出聲來。
  罵花不棄狗娘養的,那王爺成什麽了?甘妃駭得臉色都變了。她正要喝止,聽到陳煜平靜無波的聲音響起:“柳姑娘,你剛才說什麽?”
  “世子來得正好,她罵我是狗娘養的!”不棄笑咪咪的說道。
  陳煜一道冷冷的目光射來,不棄縮了縮脖子,捂著胸大叫一聲:“好痛!”
  痛是真痛,卻還沒痛到暈過去的地步。但不棄就有本事像根木頭樁樁似的往地上栽倒。饒是陳煜不想管,手已經條件反射的伸出去接住了她。
  不棄軟軟地掛在他胳膊上。陳煜眉頭微皺,一低頭卻看到不棄眼皮下的眼珠轉動了下。惹了事讓他來收拾爛攤子?他暗暗挫了挫牙,不動聲色的摟著不棄道:“甘母妃,花小姐是因為父王的病才進的王府,若犯了府中規矩,且原諒她一回。”
  見不棄倒下,甘妃氣極道:“世子一來這丫頭就暈了?哼!”
  “哦?甘母妃說她是裝暈?”陳煜手一鬆,不棄麵條似的啪嗒摔在地上,一動不動。
  甘妃一呆,忍不住譏道:“柳姑娘斯斯文文的,輕輕踢了她一腳就這樣了。敢情真是千金之身哪!”
  陳煜俯身拉起不棄摟在懷中,似笑似笑的看著柳青蕪道:“是啊,柳姑娘這般柔弱的女子,一腳下去,連草都不會踢斷一棵吧?聽說花小姐大病初愈,受了驚嚇才暈倒也說不定。父王對柳姑娘的歌舞沒有反應,長卿就不強留柳姑娘了。”
  花不棄對他這麽重要?出一點點事情就趕她走?柳青蕪想起南下坊蓮衣客替花不棄擋了一箭的情形。明月夫人要她進府後接近陳煜,拿住陳煜的短處。也許,這就是她的突破口。她心裏暗下決定,若不能證實陳煜和蓮衣客的關係她絕不離開。
  她心思轉動極快,當下已有了對策。她嘴裏平靜的說道:“青蕪的歌舞對王爺病情沒有幫助實在遺憾。青蕪這就收拾行裝離開王府。”
  柳青蕪斂衽行禮,低頭之時,她袖中滑落一塊綠瑩瑩的物件。柳青蕪忙不迭的拾起納入懷中,舉步離開。
  陳煜眼尖看得清楚,驚得差點喊出聲來。他強行壓製著心裏的驚詫和疑問,嘴裏已笑出聲來:“柳姑娘請留步。長卿細想之下還是想請姑娘多留些日子。畢竟父王隻見了一次歌舞。等過些天再瞧說不定有意外的效果。柳姑娘若肯相助,長卿定有回報。”
  他目光炯炯望著柳青蕪,她眼中有笑一閃而逝,臉上微露遲疑,輕歎了口氣道:“世子有命,青蕪莫敢不從。”
  陳煜心中了然,他微微一笑對甘妃說道:“我這就送花小姐去父王寢殿。那裏有現成的大夫,老小一並瞧了。”
  眼看著二人的腳步就要踏出院子。柳青蕪眼睛一眯,腳尖挑起一截樹枝閃電般射向花不棄。陳煜恰巧在此時將不棄打橫抱起,那截樹枝自不棄腳下穿過,輕飄飄的落在了地上。
  又是這麽巧嗎?柳青蕪望著陳煜的背影唇角漸漸漾起一絲得意的笑來。
  他和柳青蕪的交鋒甘妃並沒有看出端倪。她正咀嚼著陳煜話裏的老小二字,不論如何,花不棄總是王爺的血脈,由得柳青蕪踹暈過去王府也沒什麽麵子。她輕歎了口氣,默然離開。
  陳煜抱著不棄穿過回廓往前,拐了個彎見左右無人這才說道:“周圍沒人了,你可以醒了。”
  不棄虛開一條眼縫,正對上陳煜的冷臉。她嘿嘿幹笑兩聲道:“世子好眼力!麻煩鬆鬆手放我下來”
  陳煜鬆開手,不棄啪的摔在地上。他抄著手板著臉道:“很高興?聽人說自己是狗娘養的很開心?”
  不棄痛得皺緊了眉,頭一歪沒動靜了。
  陳煜頓時氣笑了:“一罵你就裝暈?花不棄你屬蝸牛的?再不起來我就踹上一腳讓你真暈!”
  不棄沒有反應。
  陳煜這下覺得不對勁了。他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臉,觸手冰涼。他嚇了一跳,抄抱起不棄就往七王爺院子趕。
  才走得幾步,聽到不棄的輕笑聲。他低頭一瞧,不由大怒:“花不棄!”
  “我裝得可像?誰叫你摔了我兩回!”不棄眨巴著眼睛笑得賊兮兮的。
  陳煜咬牙切齒的說道:“看來還沒摔夠!”
  不棄抱緊了他的脖子得意之極:“你敢再摔,我就不去侍候王爺。”
  她神氣活現的模樣讓陳煜哭笑不得。他長歎一聲輕輕放下她道:“好了,我不摔你了。隨我去父王哪裏吧。”
  不棄往他身上一靠,扯住他的前襟輕聲說:“我真沒力氣走了……本來是有力氣的,你一摔抖散架了。”
  陳煜狐疑的看著她。細如牛毛的春雨灑下來,衣襟上像灑了層銀粉,手一拍,簌簌飛落。撲在不棄的笑容上,染出幾分柔弱無助。他一語不發抄抱起不棄,想起柳青蕪踹她一腳,焦灼不安的想,不會是踢得內腑受傷了吧?
  他越走越快,竟在府裏施展起輕功來。
  不棄仰著臉貪戀的瞧著,闔上眼將陳煜的焦急的神情鐫刻成心底最深處的印記。
  晚來風急,吹得衣襟翻飛,一場春雷滾滾而至。雨漸漸下得大了,白線一般從簷下瓦當垂下。庭院中青石板地上小小的白色水花此起彼伏連綿不絕的怒放著。這些水花像陳煜腦中的各種線索,看似尋到了源頭,又突然間消失找不到蹤跡。
  柳青蕪在王府內不敢下重手,不棄內腑沒有受傷,但是她的身體卻異常虛弱。禦醫說是受寒生病傷了元氣尚未複元之故。想起南下坊中箭的那天晚上,陳煜內疚不己。
  放她在父王寢殿也好。皇上令太醫院的禦醫住在王府,順便替她調理番身體。那裏守衛森嚴,也絕了府裏的人去惹事生非。
  陳煜想到此處略微放下了心。他吩咐道:“阿石,拿油衣來!”
  阿石替他穿好油衣,撐著傘提著燈籠好奇的問道:“去哪兒少爺?”
  “柳姑娘白天被花小姐打了一巴掌,好歹也是王府請來的客人,去瞧瞧她。”
  雨刷刷的下著,入夜的王府在雨聲中顯得格外安靜。
  陳煜步履穩健,思緒翻飛。柳青蕪袖中掉落出的東西是他曾在薛菲頸間見過的綠琥珀。瑩瑩如淚滴的綠琥珀,引起母親和父王大吵一架的禦賜之物。
  她為什麽會有薛菲的綠琥珀?明月山莊和薛菲究竟是什麽關係?如果是友,為什麽要對不棄下手?另一個青兒還在莫府,明月山莊和莫府有什麽仇怨?
  柳青蕪朝不棄射來的樹枝沒有傷人的力道,他卻不敢冒險讓不棄再受她一擊。這個女子貌美如花手段毒辣心機狡詐。她為了不離開王府,故意讓他瞧見綠琥珀。她留在王府的目的是什麽?
  大雨迷茫看不清四周景物,謎一樣的明月山莊。柳青蕪等著他去找她,但是他就一定要被她牽著鼻子走嗎?
  陳煜突然走上了另一條路。阿石疑惑的問道:“去檀香閣不是走這條路嗎?”
  “天色已晚,深夜造訪有礙柳姑娘閨譽。這樣的雨天,正是飲酒聽雨的好時節,去找元崇喝酒去!”
  他改變了主意。亮出了綠琥珀卻沒有得到回應,該著急的人應該是柳青蕪吧。
  沉悶的雷聲滾動,幾道閃電耀亮了天際。
  不棄被雷聲驚醒。她一覺睡到現在,精神完全恢複了,身體也有了力氣。她披上衣裳靠在床頭納悶的想,最近身體怎麽變得這麽無常?是連續生病後體質變差了嗎?
  七王爺住的院子是個四合院。正殿一排五間房屋。中間是正堂,右廂以紅木屏風隔出了兩間屋。外間放著春夏秋冬四季衣櫃,雜物櫃子等。左廂同樣也是以屏風相隔,外間是七王爺的起居處,裏間是臥室。
  不棄住在右廂裏間,她出神的想了會兒白天發生的事,胸口又有些不適。她喃喃說道:“白天踹得可真疼!”話是這樣說,她卻笑了。為胸口這種帶點酸意,帶點甜意,帶著她從來沒有過的甜蜜一個人坐在床頭出神的笑。笑了一會兒,她又像吃李子酸倒了牙,甜蜜尚在了記憶中,一吸氣隻有難受。
  雷聲滾滾,隱隱有閃電劈下,大雨如注。這樣的夜晚,七王爺睡著了嗎?他真的是她的父親?他著急的尋找她,除了在紅樹莊遠遠的投來一瞥,他到現在都沒有正眼瞧過她。
  不棄的心又咚咚跳了起來。她是九叔撿來的。天底下長得像的人多了去了,她隻有一雙眼睛長得像薛菲,也許她不是他們的女兒呢?想到這裏,不棄飛快的跳下床。
  她對著銅鏡仔仔細細地看自己。是的,除了這雙眼睛水潤明亮之外,她的臉很普通。如果眼睛像薛菲,她的臉應該和七王爺相似才對。她努力回憶,隻想起七王爺除了被侍衛簇擁長髯飄飄的大概印象。
  現在不讓她瞧仔細七王爺,她會睡不著覺。不棄吹熄了蠟燭,悄悄的走出了右廂房。
  殿門虛掩著,門後睡著四個值夜的人。兩個太監和兩個婢女,在地上鋪了床軟墊蜷著睡得熟了。
  她小心繞過他們,走進了左廂房。
  輕輕掀起裏間簾子的一角,不棄看到侍寢的老太監靠著牆雕花木床坐著,眼睛睜得很大,頭歪在一旁。她嚇了一跳,這裏麵居然還睡著一個人。她以為被發現了,正訕訕想解釋幾句。誰知老太監一動不動視而不見,仔細一看,卻是睜著眼睛睡著了。
  桌子旁邊立著個銅仙鶴,嘴裏挑著一盞油燈,吐出豆大的燈光。原本入了夜火燭都要熄滅,七王爺病倒後,擔心他晚上會有不適,這盞油燈便通宵不滅。
  不棄猶豫了下,躡手躡腳的走進去。
  雷聲之後,一道閃電劃過天際,屋內被閃電耀得明亮。南邊一排窗戶上突然閃過道影子。不棄嚇得一哆嗦,抱著頭就鑽進了桌子下麵。
  閃電過後又沒了動靜。不棄拍拍胸口正要從桌子下鑽出來地,屋子裏平靜的燈光又閃了閃,似有風吹進來。
  不棄下意識的回頭看,頭皮一下子炸了。通往外間的簾子被掀吹起了一角,一雙腳正緩步邁進室內。她猛得把手往嘴裏一塞,生怕牙齒打架的聲音驚著了來人,蜷在桌子下不敢動彈。
  這是雙女人的腳,粉紅色的繡鞋小巧玲瓏,白色的裙邊繡著繁複細致的纏枝圖案。她無聲無息地走到雕花木床處,不棄隻看到流雲水袖這麽一拂,侍寢的老太監閉上眼睛歪倒在地上。
  一個柔媚之極的聲音在屋裏緩緩響起:“王爺醒了沒?王爺情癡至此讓人讚歎,一段歌舞就讓你癱倒在床口不能言。明月比誰都盼著讓王爺好起來。王爺病好了,妾身才會安心呢。”
  她拂開了幃帳,俯看著床上的七王爺。
  難道外麵的人都被她弄暈了?她能自由出入把守森嚴的寢殿,她的武功真可怕。不棄想探頭去瞧她長什麽樣子,卻又不敢。
  被聲音驚醒的七王爺睜開眼睛,床前站著一個戴著帷帽的女子。神秘的明月夫人?他猛然瞪大了雙眼。七王爺悲哀的想,他連揭開她的帷帽都有心無力。
  “王爺不必緊張,妾身沒有惡意。小女青蕪昨晚的歌舞,世子重建的紅樹莊淩波閣都不能讓王爺的病好轉,明月隻好冒險前來。”
  七王爺聽到這話眼睛不覺一亮,眼神中自然流露出一種希翼的光來。癱倒在床的這些天口不能言的滋味,實比死更難受。難道明月夫人有辦法治好他?
  “妾身能以金針刺穴活絡王爺被堵塞的經脈讓王爺行動自如。隻是,唉,這金針入穴之後,針就會遊走在王爺的血脈之中,走到了心髒,王爺就活不了啦。大概麽,能撐得三四個月吧。王爺若是願意答應妾身的條件就眨三下眼睛,若不願意,妾身隻好在世子身上想法子了。”
  不棄聽得一驚一乍。她能治好七王爺,給他幾個月的健康。七王爺不同意,她就會對陳煜下手?明月夫人要七王爺答應她什麽條件?不棄一下子緊張起來。
  七王爺瞪著眼睛一動不動。他心裏同樣充滿了疑問。如果答應明月夫人的條件會讓七王府萬劫不複,他寧肯放棄。
  “妾身本以為看到歌舞後王爺會上門詢問,一切就好說了。誰知王爺竟一病不起,讓世子代掌了內庫。還有十天內庫就要開標,他雖然不會偏向莫府,但是妾身心裏實無必贏的把握。”
  明月夫人想起在竹館裏見到的陳煜,她輕歎了口氣道:“世子是個人才,他讓妾身的信心動搖了!妾身的條件很簡單。今年內庫招標,妾身要莫府得不到官銀流通權。莫府財雄勢大,比起王爺的健康又算得了什麽呢?”
  七王爺心裏驚疑不定,明月山莊和莫府有什麽仇怨,竟想動搖莫府的根基。江南的商家們在二十年前曾經掀起過擠兌風潮。莫百行若不是娶了飛雲堡的小姐,莫府早就拿不到官銀流通權。沒有了官銀流通權,天下百姓怎麽肯再相信方圓錢莊財力雄厚穩固可靠。望京莫府怕是要一蹶不振了。
  這是對他有利,對莫府不利的事情。但是經曆過風雨的七王爺想得更深遠。莫府一倒,飛雲堡也斷一臂。明月山莊逐個擊破的話,接下來對付江南朱府豈非也變得很容易?明月山莊的胃口竟然這麽大?要做天下第一皇商?明月夫人一個女流之輩十來年就把明月山莊發展成如此規模,她背後是否有別的勢力在支持她?聚斂財富的目的又是什麽?
  “嗬嗬,王爺太多疑了。妾身與莫府有私人恩怨,絕非王爺所想要稱雄於世。也許幾個月的健康不足以打動王爺。讓妾身想想。”她略做停頓後,一字字的說道,“王爺,你想見薛菲一麵嗎?”
  七王爺張大了嘴,喉間發出嗬嗬的聲音,顯然已是激動到了極點。
  躲在桌子下的不棄也傻了。薛菲竟然沒有死?明月夫人拋出的兩個條件都足以讓七王爺心動。不能行動不能說話,哪怕是能好上一天,七王爺也會願意。再加上薛菲,深情的七王爺沒有理由不答應。
  可是莫若菲呢?難道就讓明月夫人得逞,讓他得到了幸福之後又失去?明月山莊和莫府有什麽仇?回想前世,不棄心亂如麻。一邊是莫若菲,一邊是薛菲。她難以決擇,也沒有辦法去阻止。阻止了一次,明月夫人還會另找時間替七王爺診治,也許……她打了個寒戰。明月夫人會不會殺了她滅口?她不敢喊,隻能保持靜默。
  七王爺盯著明月夫人良久,終於緩慢的眨了三下眼睛。
  “妾身要動針了。王爺全身放鬆就是。”
  時間如此漫長,不棄在桌子下蜷得全身僵硬,手指咬得快沒了知覺。突聽到七王爺發出了一陣呻吟。
  “恭喜王爺。”明月夫人的聲音也帶出了倦意。“王爺先別急著下床,躺了這麽多天,一時半會兒是不能恢複如常的。每天讓人揉搓四肢,兩天後就好了。”
  七王爺喉間發出了幹澀的聲音:“你就不怕我反悔嗎?”
  明月夫人輕輕笑著,溫柔的聲音在隆隆的雷聲中顯得格外詭異:“妾身才救了王爺。雖然隻能擁有幾個月的健康,總比躺在床上不能說話不能動彈一輩子強吧?妾身要得不多。莫府不能拿到官銀流通權。內庫招標一結束,王爺就能看到薛菲。這交易很公平。”
  她說的沒有錯,讓他不能動彈的在床上躺一輩子,那比死還難受。戴著帷帽的柳明月聲音陌生,武功奇絕,他絕對沒有見過她。明月山莊和望京莫府究竟有什麽仇怨?七王爺緩慢的說:“這個交易的確公平。你也清楚,如果招標當日沒有人比莫府叫價高的話,本王也做不得主。”
  “妾身怎敢讓王爺詢私。”
  七王爺驚疑道:“難道真的有比莫府更有實力的錢莊來應標?”
  明月夫人微笑作答:“王爺到時候就知道了。絕對不會讓王爺難做的。”
  七王爺掙紮著坐起了身,他靠在床榻上沉默了會兒說道:“薛菲在哪兒?我憑什麽相信她在夫人手中?”
  明月夫人輕聲說:“差點忘記告訴王爺了。我有一件物事。千萬年形成的寶貝,就像薛菲眼中的淚,中間那根翠綠的鬆針是王爺對她的心,亙古長青。”
  “這句話……”七王爺激動得聲音顫抖,這是他送綠琥珀給薛菲時說的話。他再不懷疑。
  七王爺失魂落魄的喃喃說道:“綠琥珀,你有那塊綠琥珀!她在哪兒?!她沒有死,她怎麽忍心讓不棄流落成乞丐?!”
  明月夫人嗬嗬笑了:“她為何不忍心?生下那丫頭時她恨不得掐死了她。”
  不棄聽到這句話驚得狠狠咬住自己的手指頭,痛得眼淚長流。她激動得渾身發抖,腦子裏隻有一個疑問。為什麽薛菲會恨她?她對七王爺作月下舞吟《子衿》足以證明她對七王爺有情。難道她不是七王爺的女兒?所以薛菲不喜歡她?眼看一直想要的答案呼之欲出,她的心突突的跳著,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她恨的不是不棄,是我啊!”七王爺低低的喟歎。“在她最美的年華,在最美的春日遇到我,她把最好的一切都給了我,我卻沒有依約娶她。我走的時候是四月,四月芳菲盡,那個春日對她對我都一去不複返了。我是親王,她嫁了人,我不能擔負奪*子的惡名。對她來說,我是始亂終棄。她連我的身份都不知道,她怎能不恨!”
  他幽幽的望向明月夫人:“我根本不知道她竟然懷了我的女兒。不棄的那雙眼睛和她一模一樣,我真不敢看她。隻能給她安排一個大富人家,希望她能過得好。這麽些年,我總會夢到那個夜晚,夢到她落淚的樣子。莫府,如果不是莫百行那匹夫百般隱瞞阻撓,任本王如何威脅也不肯吐實,我又怎會找不到她?但你又是何人?你為什麽會有她的下落?”
  不棄再一次被打懵了。她,真的是他的女兒,是他的妹妹!她曾以為七王爺不見她,說不定她不是她的女兒。親口聽到七王爺說出當年的事。一時間,不棄心灰如死。
  “東風起,相思錯。孤雁旅,寂寞行。眼見繁華起高樓,忍顧天涯可憐人。”明月夫人幽幽吟道,她輕輕拂開自己的麵紗,露出秋月般皎皎的清麗容顏:“不向王爺說原因,王爺始終心懷疑慮。薛家莊裏並不是隻有一個小姐的。家母隻是個婢女,身份低賤,我和她是姐妹卻沒有小姐的命,生出來就被大夫人送進了庵堂,因緣際會學得了一身武藝,也逃過了一劫。西州府查不出緣由的薛家莊大火,我無意中卻知道了真相。莫夫人滅薛氏滿門,我也沒什麽可恨她的,隻是她不該連我可憐的母親都不放過。你說我該不該向莫府尋仇?”
  七王爺激動得直起了身:“莫夫人做的?”
  明月夫人緩緩點頭:“可惜沒有證據。妾身也不想報官糾纏。妾身要砍了莫府這棵大樹!”
  七王爺再不猶豫,沉聲道:“本王應允你,如果內庫開標之日有別的商賈敢和莫府抗衡,本王必助他一臂之力。事後,本王要見到她。”
  “王爺遵守咱們的約定,妾身自然會讓王爺如願。明月告辭。”她款步離開。微風吹得仙鶴油燈晃了晃,寢殿之中又恢複了平靜。
  不知過了多久,七王爺咳嗽了聲喚道:“阿福!”
  軟倒在床前的老太監仿佛從夢中驚醒,他揉揉眼睛嘀咕道:“又夢見王爺叫老奴了。唉!”他站起身舒展了下四肢,一回頭發出高聲尖叫:“啊——王,王爺,你怎麽,怎麽坐起來了?”
  他的腿劇烈的顫抖著。不知道是驚喜還是驚駭。
  “阿福,沏碗茶來。”
  阿福腿一軟坐到了地上,又迅速的趴在了地上。他的頭碰著床榻前的踏板怦怦直響,涕淚交加的喊道:“老天開眼了!老天開眼了!菩薩啊!王爺好了!王爺好了!”
  他的聲音高吭,穿透了高闊的屋頂,壓住了雷聲雨聲。
  幾乎同一時間,外麵睡著的小太監和婢女跟著喊了起來。
  喊聲,雜亂的腳步聲,人聲紛湧進左廂房中。不棄木然地看到無數雙腳奔進屋子裏,向七王爺磕頭。今晚偷聽到的東西讓她麻木。那些恩怨情仇都與她無關,七王爺關心的,明月夫人想做的事情都與她無關。
  山哥這一世享受了莫府的一切,也會去承擔一切。她想起那句出來混遲早要還的話來,想笑。
  這一刻,不棄厭倦王府,厭倦莫府,厭倦整座望京城。
  人川流不息的湧進來,她機械的挪動著,悄悄從桌子下麵爬出去,混在人群中慢慢往外退。
  得到消息,七王爺的妃妾們帶著嬤嬤婢女接連趕來。不棄才退到外間,就被趕來的甘妃碰了個正著。
  她滿臉是淚,一把握住不棄的手激動的說:“不棄,謝謝你,謝謝你救回了王爺!白天是我不對,你別放在心上。”
  不等她說話,甘妃拽著她的手,拉著她走進了裏間:“王爺!”她拉著不棄直撲到床前,抹著眼淚哽咽道,“真真是父女呢。王爺一見不棄就好起來了!”
  不棄第一次看清楚了七王爺。
  他不再是紅樹莊那個被侍衛簇擁著的威嚴王爺,他用一種慈愛的眼光看著不棄,緩緩說道:“你很好。和你母親一樣,有雙閃亮的眼睛,人群裏一眼就認出來了。”
  他沒有說是因為看到了不棄才好轉。聽在房裏眾人耳中,卻是這個意思。
  不棄望著七王爺,突然覺得自己又成了一枚棋子。一枚七王爺用來掩飾康複原因的棋子。她能否認嗎?她否認意味著就要說出今晚聽到的事情。被柳青蕪踹中的胸口隱隱傳來疼痛。壞了明月夫人的計劃,她會殺她滅口。明月夫人對薛家並無感情,所以她從來沒有尋找過她,柳青蕪才敢對她下手。她都知道,她卻不能說出來。
  “叫父王啊,不棄!”甘妃的嫉妒之心被七王爺恢複健康衝得淡了。還有什麽比丈夫在身邊更幸福?那個女人已經死了,如果七王爺喜歡這個孩子又有何妨?總比沒有男人依靠來得強。甘妃下意識的討好著不棄。
  父王?不棄對這個稱謂茫然而陌生。
  她腦子裏回響著明月夫人的聲音:“她為何不忍心?生下那丫頭時她恨不得掐死了她。”
  她不是被薛菲的家人扔掉的,是被恨著她的母親拋棄的。
  這一世知道有母親,卻是出生時恨不得掐死了她的人。這一世知道有父親,卻是她最不想要的父親!他認她,比把她扔在莫府不理不睬更讓她難過。然而叫她怎麽去責怪他?他拚得三四個月的生命,隻為了再見薛菲一麵。他是一個將死之人,一個情深不渝的人。自己是什麽?是提醒他始亂終棄的人,是母親懷著仇恨與痛苦出生的人。自己的存在對七王爺也好,對薛菲也好,都不重要。
  不棄一直以為自己對這一世的父母並無感情,而現在,得知真相,她卻情不自禁的難過。
  兩世,她活了兩世,老天為什麽對她這麽不公平?!
  “父王!”
  這一聲不是出自不棄的嘴,陳煜得了消息匆匆趕回了王府。他走得急了,來不及披油衣,衣袍盡濕。
  不棄淒然的看向他。他是這個地方她唯一在乎的,唯一喜歡又不能去擁有的。兩行淚滾滾滑落,不棄心痛如絞。
  “世子,我就說王爺見著不棄肯定會好轉。咱們不棄的眼睛哪,比天上星星還亮。王爺說她站人堆裏一眼就能認出來呢。咱們王府啊,以後又多一位郡主了!”甘妃擦了眼淚,輕扶著七王爺語笑嫣然。
  在滿屋的賀喜聲中,七王爺目光複雜的望著陳煜,期盼的說道:“煜兒,和不棄見個禮吧!”
  他的目光讓陳煜難過。
  七王爺沒有癱倒之前,他一直以為心裏是恨著父親的。他病倒之後,他在王府重建紅樹莊,親去竹館請得柳青蕪,在他心裏,他仍然愛他。哪怕他對不起母親,他還是愛他。
  所有人都注視著陳煜,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世子會因為七王妃的過世拒絕不棄。眾妃夫人們更害怕的是陳煜再一次刺激到王爺。
  陳煜望向不棄,她淚眼蒙朧一動不動的看著他。她眼中包含的神色太多太複雜,讓他辨不清看不明,卻覺得心痛。
  一瞬間,不棄過往的艱辛,寄人蘺下的處境,被甘妃柳青蕪隨意欺淩的場麵掠過陳煜心頭。隻要他一句話,她就是名正言順的郡主,從此身份貴重,無人敢欺。陳煜深吸了口氣,對不棄一揖到底:“多謝,妹妹。”
  屋子裏的人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
  陳煜和不棄四目相對,雙瞳中映出的身影仿佛陷在無邊黑暗中。
  白天讓她回想起來忍不住就笑彎了眉眼的事情在這個雨夜變成了冰冷的笑話。眼淚無聲無息的淌下來,不棄一把抹幹淚,嘴角扯開,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沒有人看見的角落裏,心在抽搐。
  她突然想起了花九。春陽燦爛,他抱著她大笑著說:“我們不棄真聰明呢,九叔說一遍你就能記住了!九叔的寶貝不棄!”
  他在那個雪夜用心頭最後的溫暖護住了她的性命,凍得僵硬也沒有把她推開。
  這世間隻有一個人。隻有她的九叔,至死都愛她,護她。不離不棄。
  “孩子,讓父王好好瞧瞧你。”七王爺顫抖著慢慢向她伸出手。
  不棄沒有動彈。
  甘妃一把捉住她的手放在七王爺手中。
  他握著她的手,輕輕的拍著。
  陳煜眼瞳幽深,目無表情。
  她看到他微一闔目,抿得緊緊的唇角慢慢舒展開,若有若無的飄起一絲笑容。
  這個笑容徹底擊垮了不棄。她渾身一抖,猛得掙脫七王爺的手,埋頭往外急奔。身後的驚呼聲腳步聲雜亂聲她通通聽不見。
  雨劈頭蓋臉澆下來,不棄不管不顧的跑著,真希望一道閃電劈死了她。
  腰間一緊,她尖叫著掙紮:“放開我!我要找九叔去!”
  “不棄!”陳煜心疼的大聲喊著她的名字,用力抱起她進了回廊。他箍著她的頭按在了懷裏,溫柔的哄道:“都過去了。再不會去討飯,不會餓著,不會吃苦,不會了。”
  不是這個,不是!他怎麽會明白,怎麽會了解?不棄動彈不得,埋在他胸口哭得肝腸寸斷。
  “不哭了。不棄。哥哥會照顧你。”
  不棄猛然抬起頭,她激動地說道:“我不要哥哥,你還我蓮衣客,你還我!”
  脫口而出的話像利刃劃過陳煜的心髒。明明知道她是他妹妹,為什麽他對她會有不一樣的感覺。這種疼痛一波又一波的襲來,叫他難以麵對。然而,他又能怎樣呢?那些不一樣,是永遠也不能去觸碰的禁忌。
  陳煜閉上了眼睛,輕輕拍著她的背,仿佛在撫平著心裏的難過。他艱難的說道:“不棄,認命吧!他是你的蓮衣客,我是你的,哥哥。”
  “他是我的蓮衣客,你是我的哥哥。”不棄輕輕重複著他的話,她慢慢推開他,靠著廓柱絕望的說道,“求求你,讓我離開王府。好不好?”
  一切都是命。山哥要麵對莫府的災難,是他的命。她得不到她要的溫暖與愛也是她的命!不棄哆嗦著嘴皮哀哀地望著陳煜。
  也許時間能磨平一切。他也想理清腦中繁雜的思緒。陳煜的目光穿過滂沱大雨,他平靜的說道:“好。等這幾日父王病情穩定後就送回你莫府住些日子。”
  不棄虛脫的滑坐在地上。三月春來,但她等不及四月時歸去。

  暗流湧動
  溫暖春風,淡淡春陽。
  幾隻麻雀在寬闊的庭院中跳躍嬉戲,清脆的鳥叫聲添得幾許閑適悠然。
  七王爺撐著龍頭拐杖站在廓廡下微笑著吐出一口濁氣。這是他生命中最後一個春天,也是他最為幸福的春日。
  人就是這樣,失去之後才知珍惜。經曆病痛才明白健康的重要。癱倒在床再恢複行動自如,七王爺明明已經站得有些累了,仍不想坐下。急得他身後的老太監阿福可憐巴巴的衝世子陳煜求救。
  “父王,莫府送來一品茶花,名喚女兒嬌,今晨花開正好觀賞。”陳煜一邊說著,手自然的扶住七王爺坐在了太師椅上。
  老太監阿福皺成一團的眉眼霎時舒展開來,趕緊上前兩步,將一塊毛氈搭蓋上七王爺膝上。這才扯開嗓子喚內侍將茶花抬上來。
  檀木盤中放著盆高三尺的茶花。白玉為盆,花樹似碧。一朵拳頭大小嫩白嬌柔的茶花自疏密有間的油綠葉片間襯探出頭來。花瓣細膩如玉,嬌嫩如孩兒麵,隱約透出淡淡的粉紅。像十來歲的少女臉,嬌羞嫵媚。
  七王爺掀開毛氈又站了起來,走到花旁低下頭細細觀賞。背對著陳煜和老太監阿福的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頗有點挫敗二人陰謀後的洋洋得意,夾雜著一股孩子般耍無賴的心情。
  陳煜翻了個白眼,輕言細語的說道:“父王,先德仁皇後其實不是後宮最美之人。先高祖皇帝與之第一次相遇於杏花林,春風吹落花如雨,德仁皇後毅然退避,隻留下驚鴻背影。第二次恰逢端午,太液池泛舟,德仁皇後那時位居小媛,沒有資格登龍舟相伴。午休之時於荷池深處放歌,尋音而至的高祖皇帝令太監尋人,隻見小舟一葉,載得娉婷背影遠去。第三次奉旨於小春亭麵君,德仁皇後先至,高祖駕到,又見其清貴背影。三次背影讓高祖認為德仁皇後是天下最美之人。這賞花與觀美人道理相同,不信父王坐著再瞧瞧看?”
  七王爺哈哈大笑,退後幾步坐下,愜意的說道:“遠觀這品茶花,正像一位嬌羞少女婷婷而立。煜兒好眼色。”
  既達目的,陳煜也不多言。親手替七王爺搭蓋好毛氈,微笑道:“看到父王康複,王府眾母妃許久沒有這麽開心過了。”
  七王爺眼裏飄過一絲黯然。他接過陳煜遞來的茶,看了他一眼,溫和的說道:“煜兒,你坐下。我有話和你說。”
  他揮了揮手,身邊侍候的人識趣的退下。寬大的廓下隻留下父子倆對看一盆女兒嬌,一壺春茶,滿院春光。
  七王爺偏過頭,十九歲的陳煜眉目硬朗,唇角含笑,英氣勃勃。他心中一暖,感概道:“你出生的時候小的父王一隻手掌就能托住。左瞧右瞧也是個小不點。一晃十九年,不知不覺小不點就長大成人。父王也老了。”
  陳煜想起了小時候的趣事,眼中透出溫暖的笑意。他微笑的模樣讓七王爺情不自禁想起了結發妻子,過世的王妃。
  那是個溫潤如玉優雅似白蓮的女子。一生之中再氣苦也罵不出半個髒字。賢淑溫柔端莊大方,唯獨少了讓男人動心的嫵媚和活力。
  水之溫柔可讓人溺斃其間,然而有時候男人寧肯像撲火的蛾,渴望能有一回被烈火燃燒。尤其是一個胸有青山如鋒卻隻能將山峰硬生生推平的閑散王爺。
  九龍黃庭之上指點江山的椅子隻有一個屁股能坐。金鑾殿中也隻能有一個人能發出殺伐專斷的聲音。他連在殿上做個旁觀者發出點唏噓聲都不行。太後之骨肉親情難棄,於他來說,留在望京城,連去封地當個土皇帝的心都被掐死了。繁華京城是個四方牢籠,和京官們多說幾句笑話都要防著結黨二字。
  七王爺生活中最不缺的就是溫良順恭。最少的是新奇刺激。
  京郊偶遇薛菲時,他不清楚她是逃婚少女,她不知道他是堂堂親王。普通公子和美麗少女的浪漫愛情像黑夜裏的流星,瞬間照亮了七王爺的人生。讓他終於找到點人生樂趣。
  七王爺不後悔。
  不悔這場愛情。
  甜蜜也好,酸痛也好,相思也好。都是能讓他胸腔裏的心激烈跳動的情愫,任輾轉反側求之不得,卻甘之若飴。
  沒遇到薛菲之前,他可以是和王妃相敬如賓的溫柔相公。遇到了,他還能相敬如賓繼續溫柔,隻是七王爺終於明白什麽才叫刻骨銘心,什麽才叫愛情。
  所以他不願意背負奪妻之名,讓薛菲一輩子抬不起頭做人,隻盼她平安喜樂就滿足。所以他知道現在隻有幾個月好活,卻覺得這個春天充滿了生機。
  七王爺想好好和兒子談談。
  陳煜認了不棄,這份大度叫他欣賞。更多的是內疚。因為他想談的是身後事。
  “煜兒,不棄從小乞討度日,沒過上什麽好日子。她進了王府,你多擔待些。”
  陳煜唇邊的笑容變得有點虛無飄渺。但他沒有猶豫半點就答應了七王爺:“沒見著不棄之前,我隻要想到她進王府就覺得對不住母親。父王放心,不是她的錯,我還分得清。”
  聽他提起過世的王妃,七王爺淡淡的說道:“你母親並不反對我再娶。她隻是生氣讓你知道了我將綠琥珀送給了薛菲。兒子知道父親另有所愛,這件事讓她難堪。”
  陳煜臉上的笑容漸漸的收斂,毫不客氣的說道:“父王這話錯了。母親一生孤傲清高,她不屑爭寵並不意味著她不傷心,天底下沒有女人會因為相公移情別戀而歡欣鼓舞。我一直不明白,薛菲是比母親美還是比母親博學?是比母親更賢慧還是比母親更溫柔?難道說就因為她有雙美麗耀眼的眼睛就勝過母親?”
  七王爺搖了搖頭道:“論美貌,各擅揚長。論博學,你母親出身名門,見多識廣。論賢慧溫柔,她隻是個不懂世事的小丫頭。單說她的眼睛,你母親何嚐不是明若秋水。她,隻是她罷了。可以和我談天說地,可以看到我驚喜時提著裙子奔來跑掉了鞋。你母親是池中不染塵埃的白蓮,美可入畫。我更喜歡山間可以隨意摘下插在發邊的小*而己。我與你母親是奉旨成婚,揭了蓋頭才知道她長什麽樣。煜兒,我可以敬她護她當她是妻子是親人,隻有薛菲,是父王心之所愛。就像我癱倒在床上時,你告訴王府裏的女人們,你可以護她們一生。但其實你心裏絕對不會愛她們的。我知道這樣說你心裏一定不好受。等有一天,你遇到心中所愛時,便明白了。”
  陳煜沉默良久後苦笑道:“父王,明知我心裏不舒服,為何一定要這麽坦白告訴我,母親她隻是愛上了一個不愛她的男人?”
  因為我活不了多久了。因為,不棄的未來幸福在你手中。七王爺輕笑道:“咱倆是父子,你今年十九,也是個男人了。今天我對你說的話,就當是兩個男人之間的對話吧。誰知道我今天康複了,明天是否又癱倒在床,王府裏就咱們兩個男人,大病一場後,我想把該說的都告訴你,省得想說時沒機會了。”
  父子倆的目光碰在了一起。陳煜心裏掠過一絲不安,說不清道不明。他想了想道:“父王方才說這些,是怕我對不棄心有芥蒂,會為難她嗎?既然是男人之間的對話,我也說過了,不是她的錯,我分得清。”
  七王爺目光望向藍空,隱隱帶出一絲欣慰。明年不棄就十五了,可惜他這個做父親的看不到她的及笄之禮。他踟躕了會兒緩緩說道:“煜兒,今年錯過不棄十四歲生日,明年二月父王想給她辦一個盛大的及笄禮當是這麽多年對她的補償。我和她母親沒有正式成婚,莫府認了她為義女,更不方便公告天下我有這麽個女兒。我會向皇上和太後討來旨意賜封她為郡主,給她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你覺得呢?”
  有皇上的冊封,誰敢小覷了她?陳煜慢慢點了點頭道:“父王想得周到。她現在住在王府總歸是名不正言不順,望京城中議論的人也不少。不棄應該在及笄禮上正式亮相。莫府收她為義女,所以前幾天我就送她回了莫府。回頭遣嬤嬤內侍去教她一應禮節。一年時間可以讓不棄適應郡主的身份。”
  一年時間,也能夠讓她忘記。陳煜苦澀的想,一年時間,他也應該可以平靜麵對。
  陳煜的目光漸漸變得清澈,堅定如石。
  七王爺話鋒一轉說道:“皇上下旨內庫開標由你主持,明天就要開標了,你可有把握?”
  陳煜微笑道:“商賈爭利,咱們是漁翁得利。價高者得,現銀交割,老規矩。”
  七王爺闔上雙目,如同睡著了一般不再言語。
  知道他要休息了,陳煜站起身,示意老太監阿福過來侍候。
  等他走後,七王爺緩緩睜開眼睛對阿福說道:“前去明月山莊的人可有消息傳回?”
  阿福輕聲回道:“泥牛入海。”
  七王爺笑了笑道:“就知道那女人手段不簡單。也罷,今年就如她願好了。你進宮一趟替我向皇上請個安吧。”
  七王爺身體健複的第二天,柳青蕪就離開了王府。當陳煜離開七王爺院子後,卻有小廝送來一封信和一個錦盒。
  淚滴狀的綠琥珀放在黑色絲絨之上,神秘炫目。中間包裹著一根翠綠的鬆針,直直刺進陳煜心中,挑起團團疑雲。
  明天內庫開標,柳青蕪送來這枚綠琥珀有何深意?他打開信一瞧,上麵以端正小楷寫著一行字:“欲尋花不棄。午時城西十裏小春亭。”
  陳煜手一抖,將信揉成了一團。柳青蕪為什麽不提薛菲半字?不棄回莫府已經三天了,他刻意沒有打聽她的消息。難道不棄出了意外?柳青蕪應該沒有這麽大的膽子動她。約他前去小春亭難道有別的事情發生?
  他深吸了口氣,不管柳青蕪是何居心,他勢必走這一趟了。
  城西十裏有座興龍山,是離望京城最近的高山。逢春踏青,遇秋賞葉,冬來觀雪,夏至避暑,風景優美。小春亭建於半山一往外突出的山崖空地上。站於亭間舉目南望,腳下懸崖,山穀幽深,望京城盡收眼底。
  午時春陽正濃,滿山滿穀的樹枝梢頭都沾得一點陽光,新綠的毯子搭蓋在深沉的山間,綠的賞心悅目。從王府到出城再至興龍山,陳煜快馬加鞭正好在午時到了小春亭。
  柳青蕪一襲雪衣,婷婷含笑站在亭中。四麵八方的風吹得她身上衣裙翻飛,臂間挽得彩錦刺繡披帛,長長揚起,似欲帶著她憑風飛去。那張清秀絕倫的美麗臉上帶著篤定地微笑,目光掃過陳煜不帶武器的雙手笑道:“世子很守時。”
  陳煜施施然下了馬,上下一打量,對柳青蕪的裝扮露出欣賞之色。他微笑道:“姑娘相約,長卿怎忍錯過與美賞春的機會?”
  他站在柳青蕪身側,寶藍色的蟒服襯出清貴之氣。目光遠眺,神情自在,仿佛真的是前來觀賞景致。
  空山寂寂,山鳥脆鳴。她似山中百合,他如峰上青鬆。若非各懷心思,乍眼看去,宛如一雙璧人。
  等待良久,柳青蕪終於忍不住歎了口氣道:“世子真能沉得住氣。如果不是王爺清醒那晚,青蕪於大雨滂沱中看到世子與花不棄兄妹情深,就真的相信世子會因為王妃厭棄那丫頭了!好一個獨行俠蓮衣客!好一個愛護妹妹的王府世子!嗬嗬!”
  陳煜心裏一緊,果然被她偷聽了去。這個毒辣女人,天門關對不棄下狠手,南下坊一箭差點要了他的命,元宵節明月山莊花樓裏拍他的肩痛得他腳肢頭都在發抖。讓她知曉蓮衣客的秘密可不是件好事。
  他心裏殺機頓起,嘴裏卻笑道:“不棄是我的妹妹,我待她好也是應該。蓮衣客是江湖中的神秘俠客,與我有何關係?”
  他凝神注意四周,安靜的山間飄蕩著令人不安的殺氣。柳青蕪引他前來是想除掉他,還是保護她自己?
  “世子是否注意到,這裏與天門關的地形很相似呢。如果花不棄現在上山,以巨石箭矢相阻,不知道蓮衣客是否能神出鬼沒的出現去救她一命。隻可惜世子不認識蓮衣客,否則青蕪就能長見識開眼界了。”柳青蕪笑語嫣然,素手輕點,目光移向了山道。
  山風之中隱約傳來蹄聲與笑聲。綠樹掩映的山道上來了遊人。陳煜的瞳孔猛然收縮,難道真的是不棄前來遊山?
  柳青蕪嘴裏發出一聲清脆的鳥叫,山坡上緩緩露出弩箭手的身影,張弓欲發。現在示警已然來不及,他縱是肋生雙翅,也不可能飛到山腳下救人。
  陳煜不動聲色的笑道:“不棄是長卿的妹妹,縱然沒有蓮衣客的武功,長卿怎麽可能不出手相救?實在救不得,也隻能讓明月山莊上下幾百條性命去陪陪她。”
  柳青蕪抿嘴一笑,嗔怪的看著陳煜道:“世子說的青蕪心都緊了。誰有這麽大膽子敢害花不棄的性命?青蕪也隻是開個玩笑罷了。”
  陳煜哦了聲道:“你約長卿前來,原來就為了賞春說笑話?柳大小姐未免太閑了點。”
  他英挺的臉,如沐春風的笑容,清貴的氣質與淩厲冷酷扯不上半點關係。偏偏柳青蕪卻想起了天門關那個出箭如風的冷傲蓮衣客。想到他拚命保護花不棄的樣子,柳青蕪心裏就恨。她哼了聲不再裝模作樣,眼裏露出惡毒,冷聲說道:“飛雲堡的少堡主也很閑呢。明日內庫開標,今天不肯留在城裏歇著,陪了她來踏青賞春。可惜他若知道心上人喜歡的是自己的大哥,會是什麽情形?”
  她清脆的笑聲如針紮在陳煜心中,她果然以此事相威脅,她的目的是什麽?陳煜淡淡的說:“雲琅年少英俊,對不棄真情真意。如果不棄喜歡他,做我的妹夫倒也合適。”
  柳青蕪眼裏帶了股瘋狂,心裏痛快之極。她眨了眨眼睛輕聲說道:“青蕪長這麽大,隻栽在蓮衣客手中。世子若能把蓮衣客交給青蕪,讓我出了天門關的悶氣。青蕪肯定不會把這口氣出到小郡主身上的。”
  陳煜手掌一翻已握住她的腕脈。
  一股酥麻自腳底升起,柳青蕪不閃不避,將性命交到了陳煜手中。她嬌笑道:“世子看仔細了,那可不是花不棄麽?”
  她的目光往山下移動。陳煜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山道上一行護衛拱衛著幾騎上山,男男女女一群人有說有笑向山上行來。第一匹馬上坐著的人正是花不棄和雲琅。山道已到最窄之處,僅能容兩騎並行。
  隱約傳來的蹄聲踐踏著陳煜的神經,他仿佛聽到血管中血液奔流的聲音。各種想法自陳煜心間冒出,最終還是投鼠忌器施展不得。他鬆開手,看著柳青蕪緩緩說道:“你想要蓮衣客一條胳膊還是一條腿?”
  柳青蕪揉著手腕眼裏閃動著得意和興奮。她眨了眨眼說:“世子瞧我美嗎?”
  “姑娘比春色還美得十分。”
  “蓮衣客看我就象看條毒蛇似的。我一直在想,若是他能對我像情人一般溫柔,我就原諒他的目中無我!”
  陳煜呆了呆,柳青蕪輕輕挽上了他的手臂,小鳥依人一般靠在他身上,吐氣如蘭:“青蕪從小到大睚眥必報。花不棄給了我一巴掌,我雖然踹了她一腳,心裏還是生氣。我很想知道,她的世子哥哥若是喜歡了我,她會是什麽表情。”
  費這麽大力氣謀劃,就為了這個?陳煜苦笑。上山的人群越來越清晰,雖然他覺得臂間挽著一條蛇,現在即使被它咬了一口卻又不能甩開。
  花不棄回莫府意外見到了來望京的藥靈莊眾人。
  林莊主不願意被莫府利用完就扔,春節一過就遣了大兒子林玉泉和四女兒林丹沙來望京。他要在望京城開最大的藥鋪,想在內庫招標時攬下宮中貴婦們的養顏丸藥。順便也想讓女兒在望京結識些世家子弟,攀得一門好親事。
  對莫府來說,如果藥靈莊真的能拿到進貢藥丸的生意。宮中貴婦們用的高興,枕頭風多吹吹,林家得了好處,莫府也多了個能在宮中說上話的朋友。所以莫若菲讓林氏兄妹住進了府中,以上賓禮相待。承諾不僅支持他們爭奪內庫的貢藥生意,還會助他們在望京城開京城第一藥鋪。
  林家兄妹住進莫府時,花不棄正巧去了王府。莫若菲對兄妹倆熱情,莫府和飛雲堡是姻親,雲琅想起在藥靈莊和不棄結識,對林家兄妹也很客氣。
  不棄在王府的那幾天,幾乎都是由雲琅陪著林家兄妹逛望京城。他問不棄在藥靈莊的事情,林丹沙並不回避,把狗娘養的笑話都說了一遍。雲琅越聽越心酸,後悔一掌打死了阿黃。想著不棄對他不冷不淡的態度,想起蓮衣客來,雲琅心裏空落落的。
  雲琅原本搬去與飛雲堡的人同住。不棄回到莫府,他又忍不住搬回了莫府。覺著不棄哪怕不喜歡他,離她近一點,心裏總也是高興的。
  誰知不棄回來後對他多了幾分笑臉,纏著他帶她出府。林丹沙頭一回出西州府,見了繁華望京遊興正濃,聽人說起城郊興龍山風光好,於是一行人浩浩蕩蕩出城踏青。
  望著前麵和雲琅同乘一騎的花不棄,林丹沙頗有些不高興。雲琅隻比她大一歲,長得英俊,武功不錯,加上飛雲堡少堡主的身份,種種條件都符合林丹沙的擇婿標準。她覺得王府世子離她遠了點,找個世家大族最合適。不棄沒有回莫府時,雲琅對她不算熱情過分,總還算是陪著她的。不棄一回來,她要找雲琅相陪,就隻能去不棄住的淩波館。
  出城踏青,不棄不會騎馬,雲琅理直氣壯的帶了她同騎。林丹沙當時就對大哥林玉泉嘀咕道:“也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麽?就不能坐轎子去?”
  一心係在不棄身上的雲琅沒有往歪處想,不棄的心思飛得更遠。她等不及四月了,盤算著內庫開標一完,就跟著朱府的人去江南。今天終於能出了莫府,能洞悉她肚內小九九的莫若菲忙著錢莊的事沒時間跟著。不棄得意地想,回城後就纏磨著大家去南下坊的多寶閣吃飯,她順便溜到當鋪找海伯。
  他倆誰也沒想到後背上正烙著林丹沙*裸的嫉妒眼神。
  “大哥,你覺得雲琅如何?”
  林玉泉眼裏露出欣賞之意,低聲回道:“妹妹眼光不錯。”
  林丹沙哼了聲道:“他眼裏可隻有那丫頭!幾個月不見,就真成鳳凰了。她大概已經忘了在莊子裏對我低聲下氣的時候了。”
  林玉泉回想這幾日雲琅對不棄的態度,狡猾的笑了:“妹妹要待不棄更好才是。”
  林丹沙嗯了聲。她策馬追上雲琅和不棄笑道:“開春暖和了不棄也學著騎馬吧,在平原上奔馳很自在呢。”
  雲琅便對不棄說道:“你想學我教你。飛雲堡有養馬場,我選匹好馬送你。不棄,你以後去了飛雲堡,看到大草原時就知道騎馬有多麽暢快了。”
  不棄覺得在古代騎馬相當於現代學開車,兩條腿總跑不過四條腿,能騎馬方便行事,就笑意盈盈的應下。
  雲琅見她答應去飛雲堡,喜上眉梢,滔滔不絕說起飛雲堡的風土人情來。聽得不棄神往,兩人說話間,又忘了照顧林丹沙的情緒。
  林丹沙望定雲琅,想象著他在草原上的英姿,不覺有些癡了。她紅著臉問道:“雲大哥,我也想看看北方的草原,我能去飛雲堡玩麽?”
  雲琅笑道:“不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隨時歡迎四小姐來。”
  正說著,林間有鳥驚起。雲琅勒住馬,警覺的往山坡上看去。
  林丹沙莫若其妙的問道“怎麽了?”
  “山上林中有人。”雲琅沉著臉打量四周環境。山道狹窄,一側便是山崖。後麵一群侍衛堵著,回馬退走不可能。如果不管林氏兄妹,他帶著不棄棄馬自山崖逃走還有幾分機會。他心裏打定主意後抽出了長劍。莫府護衛見狀,紛紛拿出武器戒備。
  不棄低聲說:“這裏和天門關真像。”
  雲琅嗯了聲道:“別怕,有我在呢。”
  當她不存在嗎?林丹沙在藥靈莊被父兄捧在手心裏長大。雲琅這種世家公子卻對她看不起的花不棄獻殷勤。一顆驕傲的心頓時被傷害了。她心頭惱怒,衝山坡上高聲喊道:“什麽人鬼鬼祟祟的,給本小姐滾出來!”
  山間笑聲響起,清清脆脆的傳到眾人耳中:“是我明月山莊的護衛,並無惡意。世子也在小春亭,請花小姐和少堡主前來一敘。”
  陳煜的聲音也隨著山風送來:“不棄,走累了沒?來喝盞茶歇歇。”
  聽到陳煜的話,雲琅鬆了口氣,收回了長劍。
  世子?林丹沙眼睛一亮。她腦中馬上想起前來藥靈莊求醫的人形容陳煜。文武雙全,年輕俊俏。
  她低頭瞄了眼自己,為了出行方便,她穿著粉紅色鑲狐毛的緊身襦衣襦裙,披著淡綠色的披風,出行前特意看了眼,嬌嫩得像春風吹開的第一朵桃花。不棄讚得一聲漂亮,雲琅也多瞟了她兩眼,在世子麵前應該不會失禮吧?想到馬上要見到傳說中的七王世子,林丹沙聽到心都跳得快了一點。
  “我們還是下山吧。我有些累了。”不棄疑惑的想,陳煜怎麽會和柳青蕪在一起?難道是為了明天內庫開標的事情?相見怎如不見,煩惱本由心生。她遊興全無。
  明天內庫開標由世子主持。今天若能見到陳煜一麵說不定會對飛雲堡有利。雲琅有些猶豫,林丹沙已驅馬超過了他們,回過頭笑道:“半山有座亭子,正好歇腳!快走啊!”
  不棄心裏歎了口氣,見林玉泉也趕了上來,臉上露出興奮的神色,她猶豫了下道:“既然來了就去吧。”
  雲琅嗯了聲,手中韁繩一抖,馬一路小跑上到了半山腰。
  小春亭中春意濃,陳煜和柳青蕪並肩而立雙手交握,含笑等待。
  雲琅瞟了眼二人,心裏暗暗佩服明月山莊的心思。陳煜要是娶了柳青蕪,明月山莊在內庫生意中已立於不敗之地。他因著不棄的關係對陳煜多了幾分尊敬,上前行了禮笑道:“不知世子也來踏青。真是巧了。”
  不棄也瞧見了。王府中和柳青蕪打架時她就知道,陳煜不會喜歡柳青蕪。他隻不過是在告訴她,他找什麽女人都行,就是不可能和她在一起。看清這點,不棄沮喪得想扭頭就走。
  想歸想,人來了卻走不得。變臉的活兒不棄自小就練得嫻熟。她的嘴一彎,燦爛的笑容如春花綻放:“這裏景色秀美,都趕著趟來了。世子,這兩位是藥靈莊的大少爺和四小姐。”
  陳煜握住柳青蕪的手,手指卻搭在她的腕脈上,沒有人知道他二人表麵親呢之下的劍拔弩張。令陳煜奇怪的是柳青蕪似乎並不緊張性命握在自己手中,這個女人究竟在打什麽主意?
  紛繁的思緒眨間工夫在心頭轉過,陳煜微笑著與林玉泉林丹沙見了禮,招呼眾人坐下。他親密的緊挨著柳青蕪坐了。不棄坐在亭子靠山崖的最外麵,林丹沙一心隔開她和雲琅,緊挨著不棄坐了。林玉泉和雲琅背對著山壁坐著。陳煜坐在不棄對麵,柳青蕪夾坐在他和雲琅之間。山上弩箭射出時,有雲琅和林玉泉的背擋著,他就有時間帶不棄離開。陳煜心下略安,這才鬆開柳青蕪的手。
  柳青蕪心裏冷笑。她也不點破,反而把雙手放在桌上,把玩著茶杯。
  不棄故意坐在最外麵,扭過頭看山穀春景,等寒暄一陣就離開。
  坐在陳煜對麵的林丹沙心裏暗暗比較著。雲琅長得比世子英俊,但世子含笑的神情,舉手投足間的清貴之氣卻是雲琅身上沒有的。然而世子的眼神卻始終落在柳青蕪身上,讓她頗有些氣惱。
  轉頭之間,卻見雲琅也盯著不棄看。林丹沙惱怒的移開目光,瞪向陳煜身旁的柳青蕪。
  林丹沙自負美貌,遇到清麗絕倫的柳青蕪也不覺得她美麗。她也是在大家內院管事的小姐,多打量幾眼就覺得明月山莊的大小姐表麵看上去柔弱堪憐,滴溜溜轉動的眼睛卻不太老實。想攀附世子的女人能好到哪裏去?一番鄙夷之後,林丹沙的眉梢眼底重新有了幾分底氣。
  桌上眾人的神情變化被柳青蕪看得真切。柳青蕪掩嘴笑道:“世子,聽說藥靈莊建在西州府的山裏,四小姐沾了山的靈氣,皮膚真好,水靈靈的。”
  陳煜這才仔細注意到林丹沙。她不及柳青蕪清秀脫俗,雪白的臉蛋透出健康的紅暈,再長得兩年定也是眉目如畫的佳人。柳青蕪扯著他的袍袖,指甲在他胳膊上掐了掐。隻要她不對付花不棄,一個林丹沙算什麽?
  陳煜明白她被林丹沙瞪得惱了,偏過頭柔聲說道:“藥靈莊的養顏丸藥是祖傳秘方,林小姐從小吃著自然肌膚如雪。女人就是心眼小,你已經夠美了,還嫉妒林小姐作甚?”
  柳青蕪扁了扁嘴,嗔了他一眼道:“我哪裏是嫉妒林小姐?我是想著藥靈莊的藥丸這般好,倒應該給不棄妹妹多吃一點。”
  陳煜聽了大讚:“青蕪心思細膩,體貼入微。聽說林小姐擅長醫理,也懂得如何調養。不棄身體虛弱,有林小姐在她身邊父王就放心了。”
  兩人旁若無人的話將林丹沙的驕傲自山巔打落穀底。陳煜的意思是讓她去侍候花不棄?當她是王府的奴婢麽?林丹沙杏眼圓瞪,恨不得把始作俑的柳青蕪一口吃了。她心裏恨恨的想,不過是商賈之女罷了,世子給她幾分好臉色,她就以為自己已經是世子妃了?
  林玉泉早已學得林莊主的圓滑,順勢說道:“家父讓小妹來望京正有照顧不棄的意思。明日內庫開標,藥靈莊正想承接內務府的貢藥,世子如能推薦,敝莊感激不盡。”
  陳煜笑道:“林少爺客氣了。藥靈莊收留不棄,王府定有回報。不棄,你那日和青蕪無端鬧出誤會,今天喝過茶就當沒這回事了。誰也不許在心裏記著。”
  “是青蕪誤會不棄妹妹在先,青蕪的不是。這杯茶我敬不棄妹妹,就當是向妹妹賠禮了。”柳青蕪乖巧的說道。微微揚起的唇角那抹得意卻怎麽也掩飾不住。
  不棄隻想一拳揍掉陳煜臉上的笑容,再搓掉手臂上爆出的雞皮疙瘩。一股邪火在不棄心裏橫衝直撞,喜歡演戲她奉陪好了。她笑咪咪的端起茶杯,毫無預警的,手一揚茶水迎麵就朝柳青蕪潑去。
  轉眼之間和諧的場麵被不棄一杯茶潑沒了。
  柳青蕪眼中寒芒一閃,手掌迅急拍出。陳煜大驚,眼急手快一把握住,順勢摟住了她的雙臂箍住,左手袍袖揮揚卷向擊向不棄的茶湯。然而為時已晚,那杯茶水被柳青蕪掌風蕩回,大半澆在了不棄的臉上,緊挨著不棄的林丹沙也遭了池魚之秧,濺得少許在衣服上。
  事出突然,雲琅和林玉泉目瞪口呆。
  林丹沙尖叫一聲驚跳起來,狼狽的拭著衣服上的茶湯,委屈得眼睛都紅了。不棄擦了把臉上的茶水,滿不在乎。
  石桌就這麽小,雲琅中間隔了林家兄妹,他眼睜睜地看著茶湯潑到了不棄臉上。雲琅心裏又痛又悔。恨自己沒能替不棄擋下這杯茶湯,又恨陳煜護著柳青蕪對付不棄。他緊張地站起身走到不棄身前問道:“不棄,傷著沒?”
  柳青蕪幸災樂禍的靠在陳煜胸前低呼道:“呀!世子你怎麽把茶湯蕩在不棄妹妹臉上了?”
  原本是她的掌風激蕩,陳煜回救不及,這話說出來卻變成了陳煜有意為之。
  不棄看了陳煜一眼道:“我不會武功唄,要會了誰潑誰還不知道呢。”
  陳煜心間頓時有種被刺中的痛楚。他一咬牙厲聲喝斥道:“你打青蕪一巴掌在先,她主動向你賠禮,你還得理不饒人!咎由自取!回府去好好反省反省!”
  聽到陳煜訓斥不棄,雲琅哪還忍得住,一雙手已握成了拳頭,就要發作。不棄拉住他,仰起頭問道:“雲大哥,你說請我去飛雲堡作客的話算數麽?”
  很長時間裏,雲琅都忘不了不棄仰起頭對他說這句話的樣子。她的嘴微微抿著,神情倔強。明亮雙瞳中閃動著求懇的光,像草原上失了母狼的小狼崽。他鬆開了拳頭,下意識的說:“自然作數的,你住一輩子都成。”
  不棄便笑了。雪白的牙,爆發出晶亮神彩的雙眸。仿佛她眼前隻有雲琅一人,別的什麽也不放在了心上。
  一瞬間陳煜想到的卻是不棄在雨夜崩潰痛哭的臉。他心裏何嚐不明白不棄笑容背後藏著的是眼淚。隻是他沒有辦法,紮緊的口袋被他撕開了一道口子,隻容得下讓她離開。他卻走不得。
  柳青蕪佩服的看著陳煜臉上的笑容,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整個人都笑得靠在了他身上。
  “沒規矩的野丫頭!滾!”陳煜沉臉喝道。
  雲琅伸手將粘在不棄額間的流海拂開,握了她的手笑道:“王府也就是大了點的四方天!不回也罷,咱們走!”
  握住不棄的手,山穀空曠,天地高遠,一股豪邁之氣自雲琅胸中升起,世間仿佛再沒有能難倒他的事情。他扶不棄上了馬,反手一鞭抽在馬上,也不管林家兄妹與莫府護衛,朝山下急疾。
  不棄忍不住回頭,陳煜站在柳青蕪身邊望著她笑。那個笑容飄渺模糊,她眨了下眼。他的臉突又變得清晰,她這才明白,原來是淚擋住了她的視線。
  “雲大哥!”林丹沙狠狠一跺腳,緊跟著跳上馬追去。
  雲琅打小在馬背上長大。山道雖窄,對他來說如履平地。他的馬又是萬裏挑一的神駒,這一去急如閃電,轉瞬間就消失在山林之間。
  林氏兄妹緊隨其後,帶著莫府的護衛一溜煙跑下了山。
  陳煜這才鬆了口氣,他低頭看著柳青蕪笑道:“柳姑娘,你這回可滿意了?”
  柳青蕪嫣然一笑:“我當然滿意。原來世子這麽在意那丫頭。不僅替她清除了下山路上的埋伏,還留在這裏替她斷後。世子不該讓我知道你的弱點,我會利用得幹幹淨淨。”
  “可惜,你沒有機會了。”陳煜輕描淡寫的說完,出手如電,扼住了她的喉嚨。
  柳青蕪沒有抵抗,被陳煜掐著脖子抵在亭間柱子上。
  陳煜往身後山上瞥去一眼,笑道:“強將手下無弱兵,沒有姑娘的命令,縱然看到我掐死了你也不動聲色,姑娘好手段!”
  柳青蕪俏臉漲得通紅,喉間逼出一絲聲音道:“要和世子談交易沒有底牌怎麽成?”
  陳煜的手微微鬆開,讓她喘著氣恢複呼吸。他冷冷的說道:“你保命的招術還有多少?就算山上弩箭齊發,也救不回你的命!”
  柳青蕪鎮定的說道:“我知道喝茶的時候埋伏在下山路上的十五個弩箭手都被你的人殺了。世子敢空手前來,豈會沒有準備?”
  陳煜這才有點佩服起柳青蕪來。他不解地問道:“你既然知道,為何不出聲示警?”
  “我為什麽要出聲示警?那十五人是柳明月的人,這邊山上的人才是我的心腹。你替我除掉柳明月的眼線我謝你還來不及!”
  陳煜眉毛一揚,鬆開了手。
  柳青蕪撫摸著咽喉,坐下倒了杯茶喝下順了氣,這才說道:“青蕪是誠心與世子合作。世子肯答允,我才會說下去。”
  陳煜笑了:“柳小姐是買賣人,東西不拿出來瞧瞧,長卿不敢買。”
  柳青蕪咬了咬唇道:“七王爺能醒轉一定和柳明月有關,我那晚在王府也看到了她的身影,這消息夠不夠?”
  陳煜掀袍坐下,悠然的說道:“我本來就不相信父王見到不棄醒轉的。撕了薛菲的畫像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不棄長得又不像薛菲,就那雙眼睛像而己。她還不如姑娘模仿當年的月下歌舞更有神韻。我在花園裏瞧著都以為是薛菲本人。”
  柳青蕪望向望京城,這時已是未時末牌,望京城沐浴在金燦燦的夕陽中。西城方向有股紫色的煙霧飄起,凝結在半空中久久不散,妖冶神秘。她臉色蒼白,眼裏噙滿了悲憤,嫉妒,不甘與掙紮之色。原本清麗脫俗的臉竟帶出孤注一擲的狠絕。
  陳煜瞧在眼裏,並不催促。柳青蕪一說薛菲就已經打動了他。她再說是明月夫人救回了七王爺,他已經震驚。聽到她直呼明月夫人的名字,他就覺得事情更有趣了。
  “我不是柳明月的女兒,是她的徒弟。她,她明著對我更好,現在卻拋棄我選擇青妍繼承明月山莊。我不甘心,世子若肯助我贏過青妍,等我成了明月山莊的主人,明月山莊就聽世子號令。”柳青蕪下定了決心。
  “青妍?莫府的青兒?”陳煜也看到了望京城上空那朵紫色煙雲。他臉色一變說道,“青妍對莫若菲下手了?”
  “是,那朵煙花就是她成功的標誌。她若成功,意味著明月山莊將會由她繼承。她是我的雙生妹妹,她什麽都強不過我,這些年也是我在打理山莊事務,師傅卻偏心選了她!”
  莫若菲是死了還是活著?明天開標莫若菲不出現,莫府老夫人能把持得住局麵?失去官銀流通權,莫府垮了,會是什麽人得利?陳煜想起家中什麽事情都瞞著他的老狐狸,心略微安定。他語帶譏諷的說道:“想必今天花不棄他們能來興龍山也是被你們安插在莫府的人鼓動的吧?”
  柳青蕪沒有否認:“以青妍的武功,明著殺莫若菲不見得能成功,傷他卻很容易。她的兵刃上抹了毒。林氏兄妹精通醫理,勢必要調開他們。我聽說花不棄也一起來了,就順便用她引世子前來,好與世子談條件。柳明月和薛菲是姐妹,莫夫人當年滅了薛家莊,她要替薛家複仇,所以才會這樣下狠手對付莫府。”
  “內庫招標,價高者得。莫若菲來不了,莫夫人還在。莫夫人不行,還有方圓錢莊的掌櫃,莫氏家族別的人。柳明月救得我父王,她安排和莫府爭官銀流通權的人肯定會比莫府出價更高,怎麽看都是王府和內庫占了便宜。薛菲是死是活我不關心。明月山莊對你來說重要,對我來說,一錢不值。柳姑娘,我看不出我有什麽必要與你合作。”
  陳煜說完嘴裏發出了聲呼哨,遠處山坡上躍出一個黑衣人。他站在一株大樹上,警覺的望向小春亭後的山坡。
  黑衣人身負長弓,黑巾蒙麵,披著黑色的鬥蓬,蓮衣客的打扮。陳煜揶揄地笑道:“看到沒?你念念不忘的蓮衣客。我早說過了,蓮衣客和我沒關係。你的武功贏不了我,山上的弩箭射過來,我至少有六成把握殺了你再跳下山崖逃生。倘若僥幸不死,明年春天,我會在小春亭多燒幾刀紙錢給姑娘。”
  柳青蕪明白陳煜的意思,他隨時可以找到人來扮演蓮衣客,沒有人會相信他才是真正的那個蓮衣客。
  她惡狠狠的看著陳煜,覺得他比她想象中城府更深,更冷酷。這個人色勾不成,利誘不得,好在她知道他還有在意的人。柳青蕪想到花不棄嘴角不經意抽動,誰能笑到最後才是最終的贏家!
  她終於說出了她知道的最大秘密:“每年師傅都會去一個地方,她從來不帶我和青妍去。有一年她回來後喝醉了,我借機問她去哪兒了,她大概酒喝得太多,無意中說了碧羅天三字。薛菲的綠琥珀也是那一次她從外麵帶回來的。除了那次醉酒,她沒有再說起過碧羅天。然而我進王府之前,我聽師傅說了一句話。她形容薛菲是水如月,女如雪。流雲止,林花謝。一朝醉倒碧羅天。相信碧羅天並不是她隨口說的,必有深意。”
  碧羅天三字入耳,陳煜揚了揚眉,眼裏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柳青蕪深吸了口氣繼續說道:“那晚我看到師傅悄悄從王爺寢宮離開。她卻瞞著我沒有說。她讓我和青妍公平競爭,她不讓我再殺莫若菲。現在,她卻令青妍下手。我就明白,青妍,才是她選定的繼承人。”
  她傷感而落寞的說著,想起師傅的偏心,她咬了咬牙繼續說道,“要找莫夫人報仇,以師傅的武功可以輕易殺死莫若菲。喪子之痛比殺了莫夫人還解氣,但是她偏偏要拐彎抹角的爭奪官銀流通權。我覺得師傅不是要看著莫府一步步衰亡的*,她是要奪取莫府的巨額財富。她一個女人要這麽多錢做什麽?這種野心怕是皇上也會不安吧?師傅說過,我和青妍十八歲時就定下明月山莊的下任莊主人選,她會隱退。如果我繼承了明月山莊,也許我就能查到薛菲的下落,查清楚明月山莊背後的神秘勢力!”
  陳煜淡淡的說:“好,我答應和你合作。你需要我做什麽?”
  柳青蕪大喜:“青妍如果得手,明天將會由她代表明月山莊出席內庫開標。莫府今年注定拿不到官銀流通權。我想要世子相助,讓明月山莊今年也拿不到貢瓷的生意!一旦青妍在內庫失利,師傅會考慮她是否適合接掌明月山莊。畢竟這些年一直是我在打理山莊事務。山莊絕大多數人並不知道還有一個柳青妍。”
  陳煜蹙緊了眉道:“時間倉促,一時之間讓我去哪兒找能和明月山莊出價競爭的人?”
  柳青蕪微笑道:“大魏朝素有北玉南青之說。江心白玉瓷是我明月山莊控製下的北窯所產。江南朱府控製下的越青窯這幾年一直在發展。朱府吃準了絲綢茶葉,一直沒有精力與明月山莊爭貢瓷。世子隻需給朱府機會,必然成功。”
  能以十六歲的年紀經營明月山莊,柳青蕪當然不是繡花枕頭。她心思縝密,手段毒辣。除了略顯沉不住氣外,陳煜對她很佩服。能從柳青蕪身上榨這麽多東西出來,今天不虛此行。他笑道:“柳姑娘帶來的人都死了,你怎麽向明月夫人交待?”
  柳青蕪笑道:“蓮衣客殺的人,與我何幹?幸虧世子在身邊,青蕪今日才無事。將來內庫總歸是由世子做總管的,我和世子走得近一點,師傅她高興還來不及。她讓我進王府的任務本來就是討世子歡心。隻要世子看得起,她會毫不猶豫把我送給世子。”
  說到這裏,她眼裏流露出一絲身不由己的傷感,一閃即逝。柳青蕪看了眼遠處一身蓮衣客裝扮的黑衣人,手指輕彈,一枚哨子呼嘯著射出。
  山上樹林晃動,站出十來個黑色勁裝手持弩弓的人來。不多時,山上又奔來幾騎,那個臉兒圓圓像蘋果有個尖下巴的婢女蘋兒也在。擁著柳青蕪上馬之後,她回頭惡狠狠的瞪了陳煜一眼。
  陳煜微笑著摸了摸下巴,蘋兒的臉一下子變成了紅蘋果,扭過頭驅馬走了。
  等到小春亭安靜下來,元崇這才揭了蒙麵黑巾,上得山來。
  陳煜笑道:“下山路上的弩箭手不除,我心裏還真沒有底。還好你趕到了。小子,武功越來越好了,無聲無息就殺了十五個人!”
  元崇神色古怪的看了眼柳青蕪消失的方向,苦笑道:“長卿,柳青蕪才十六歲就這麽可怕,你小心別被她纏上了。那十五個人事先被人下了藥,我趕到的時候砍瓜切菜似的輕鬆。她是把人故意送給你殺的。”
  陳煜回想起柳青蕪的話:“我當然滿意。原來世子這麽在意那丫頭。世子不該讓我知道你的弱點,我會利用得幹幹淨淨。”
  他也忍不住苦笑,女人心思果然小瞧不得。他想保護不棄,反倒讓不棄成了威脅他的靶子。柳青蕪一開始就沒想到要殺不棄,隻是在試探不棄在他心裏的重要性罷了。
  陳煜一省,什麽時候起,觸及花不棄的事他就像腦子裏少了根弦似的?他憂心忡忡的望向夕陽下的望京城,明天的內庫開標,又會有多少腥風血雨?

  天意從來高難測
  雲琅風馳電掣般衝下興龍山,看到望京城巍峨的城門在望,這才停了下來。
  這時太陽已經落山,興龍山的山巔還染著層金色,山腰之下的綠變成了深墨色,沉重的橫亙在遠方。
  遠處有塵灰揚起,林家兄妹和莫府護衛正在趕來。雲琅望著興龍山,疑雲重重。
  他沒有擋住澆在不棄臉上的茶水,卻看清了陳煜出手。如果陳煜和柳青蕪真正有情,他為何握她的手時會用小擒拿的手法?他袍袖揮卷是要將茶水蕩在不棄臉上還是想替她擋住?自己背對著山,背後為何會有種殺氣襲來。山上沒有露麵的明月山莊護衛藏在樹林裏做什麽?
  世子真的是厭惡不棄嗎?為何他訓斥不棄叫她滾的時候,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樣的奇怪。聽到他說帶不棄離開,他怎麽感覺世子像如釋重負般放輕鬆了。
  雲琅迅速的明白。平靜的小春亭中,看似柔情繾綣的世子和柳青蕪之間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他隻能借機拉著不棄生氣的走掉。
  經過來時的山路,他嗅到了山風中淡淡的血腥之氣。很顯然,隱藏在山林中的明月山莊護衛受到了攻擊。所以他沒有等侍林家兄妹和莫府的護衛,帶著不棄頭也不回的直奔到望京城下。
  不棄終於緩過氣來,她不滿的說道:“雲大俠,你賽馬的時候別再拉上我了。我都不敢睜眼睛看,馬就像是在往懸崖下跳似的,嚇死我了!”
  雲琅親呢的拍著馬脖子笑了:“嗬嗬,笨蛋,馬看到崖怎麽會往下麵跳?我放鬆了韁繩,它自己知道順著路往山下跑,坐穩就成了。我的粟子很聰明的。”
  “乖乖,敢情馬比車好啊,無人駕駛智能型的!”不棄感歎了句,遠遠望見林丹沙那身桃花裝扮,忍不住撇了撇嘴。林丹沙對雲琅如何她沒看出來。但林丹沙對著陳煜放電,不棄卻敏感的察覺到了。
  雲琅猶豫了下問她:“不棄,世子今天這樣對你,你會恨他嗎?”
  不棄搖了搖頭。她知道他不是真心喜歡柳青蕪。他想讓她討厭他,離他遠一點。這個原因當然不能告訴雲琅。不棄滿不在乎的笑了:“我本來就是王爺在外麵*的結果。母親沒有正式嫁進王府。聽說七王妃還是因為我母親得了心疾病逝的,世子肯在王爺麵前認我是妹妹已經很不錯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世子對你真的很好,你就不會和我去飛雲堡了?”
  不棄心頭一震,抬頭看雲琅,見他一本正經。雲琅說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他知道陳煜就是蓮衣客?不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含糊的說:“我會去飛雲堡玩的。”
  雲琅憐惜的看著她,認真的說道:“不棄,我是說你可以一輩子留在飛雲堡。我會照顧你。”
  他的話讓不棄心虛的轉開頭。
  不知道為什麽,雲琅今天想要不棄一個肯定的回答。他又問了一遍:“你在山上說你願意去飛雲堡。你願意和我在一起。”
  不棄心道,那還不是被陳煜氣的。好在自己有良心,沒有像陳煜一樣牽手挽臂故意秀親熱,否則以雲琅的脾氣還不認定了自己在許嫁。她嘿嘿笑道:“將來我有機會當然要去玩了,看看雲大哥嘴裏的千裏草原,萬馬奔騰。”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雲琅固執的說道。
  我就是不想明白你說的意思。不棄磨蹭了會,被雲琅的炯炯目光盯得渾身不自在。她看到林家兄妹奔得近了,幹脆朝林丹沙兄妹揮手大喊:“等你們很久啦!你們跑得真慢!”
  雲琅氣得把頭一偏,抿緊了嘴。
  不棄當沒看見,隻顧揮手喊話。
  她坐直腰身伸長脖子的時候,頸中露出一絲紅線。雲琅忍不住問道:“不棄,你喜歡的人是蓮衣客?”
  像被一道冷箭射中心窩,不棄的心抽搐了下。她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得虛無飄渺。舉起揮舞的手下意識的按住掛在頸中的那枚銅錢。
  無需她承認,雲琅驕傲的心已然憤怒。他一抖韁繩,馬長嘶了聲,揚蹄衝進了望京城。不棄大叫了聲,身體慣性地往前衝。雲琅用力摟緊了她,揮動馬鞭在空中結了個鞭花。劈啪如爆竹炸響,不棄身體隨之一抖。
  馬嗚嘯著在城內奔馳,街道兩旁的店鋪行人在眼前一晃就沒了影。不棄聽到身後林丹沙的呼喊聲,聽到路邊行人躲避奔馬的驚叫聲怒罵聲。雲琅騎術高明,但在不棄眼中,每一次馬蹄落下她都擔心踏在行人身上,直嚇得她閉上了眼睛。
  風聲在耳旁掠過,雲琅箍在她腰間的手臂勒得她難受。不棄的膽氣突然來了,大喊道:“明天內庫開標,你想過飛雲堡沒有?在京城縱馬傷人,親王都會被禦史彈劾!你好歹是飛雲堡的少堡主!”
  雲琅使勁一勒馬,馬前蹄揚起,幾乎直立起來。他望著閉著眼睛臉色蒼白的不棄,心裏說不出的難過。隔了良久才黯然地說道:“對不起,是我不對。不棄,我是不是太任性了,你才不喜歡我?”
  不棄睜開眼睛,勉強的笑道:“雲琅,你很好。”
  她想多說點什麽,說完這句話後卻又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不棄眼裏漸漸浮起一層霧氣。
  雲琅怔怔的瞧著她,那雙明亮雙瞳瞬間染上了層秋日苦雨,心裏不禁又氣又怒。他咬著牙問道:“你喜歡他什麽?救得你幾次性命的大俠?卻可以任你暈倒在廓前對你不問不管,可以把你扔在草棚裏不先去找大夫,給你找治咳嗽的蛇膽都不敢明著送來。喜歡你,他為什麽不帶你遠走高飛?還要讓你寄人籬下,再到王府裏去受氣?我對蓮衣客說過,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扔了他的破銅錢!”
  他沒有扔下她不管,他沒有。他說一句,不棄就在心裏為陳煜辯解一句。雲琅的每句問話都勾起她美好的回憶。陳煜的眼神,蓮衣客的身影密密匝匝的擠進她的腦中。回憶中的蓮衣客,再對比陳煜的言行舉止。每一次思及,心都在乍酸乍甜中煎熬。
  她沒有回答,卻盼著雲琅能繼續說下去。雲琅眼中蓮衣客對她的無情,在不棄聽來,每一次都能想起他的好。哪怕這樣的甜蜜,充滿了憂傷與無奈。
  雲琅見她臉上又露出恍惚的笑容,氣得狠掐著她的雙臂低吼道:“不棄,你醒醒吧!要我認輸,你叫他做給我看!他喜歡你嗎?他人在哪裏?他會守在你身邊嗎?你怎麽不說了?怎麽不回答我?我說對了是不是?”
  打蛇打七寸,雲琅的每一句問話都正中不棄的痛處。她的淚終於被他晃了下來。她腦子裏回響起陳煜艱難吐出的那句話:“他是你的蓮衣客,我是你的,哥哥。”心裏的哀傷無窮無盡的漫延開來。不棄發狠地嚷道:“他不喜歡我,他不會和我在一起。他不需要做給任何人看。我是單相思,你懂不懂?!就像你喜歡我,我不喜歡你一樣!我是在單相思!”
  嘈雜與喧囂在這一霎那飄離遠了。不棄心如擂鼓,她驚惶的想,她說了什麽?雲琅的臉漲得通紅,眼睛黑瞅瞅的深不見底。兩個人幾乎同一時間把頭扭到了一邊。
  “雲大哥!”林丹沙喘著氣追上來,臉跑得紅樸樸的。“你怎麽跑這麽快呀?都不等等我們。發生什麽事了?不棄,你怎麽哭了?”
  “雲大哥騎得太快,我膽小嚇著了。”不棄掩飾的說道,抬手擦幹了淚。
  林丹沙眼珠一轉,熱心的說道:“不棄,和我同騎吧,我騎得很穩。”
  不棄正要答應,腰間一緊,雲琅摟緊了她淡淡的說道:“你那匹馬牙口還小,坐兩個人會傷了力。是匹好馬,傷了力,將來就不大好了。回府吧。”
  林丹沙的馬是林莊主用重金買得,平時看成寶貝,聽了雲琅的話雖然嫉妒他帶不棄共騎,卻又不想傷了愛馬,便道:“雲大哥,我很喜歡這匹雪獅子的,回頭你給我說說還要注意些什麽可好?”
  雲琅嗯了聲,輕抖韁繩,馬得得平穩的小跑前行。
  南下坊就在眼前,不棄悔得腸子都青了。這叫她怎麽開口求雲琅去多寶閣吃飯?好不容易出得府來,難道就此放棄?
  林丹沙跟在身側,望著街坊兩邊的店鋪好奇的東張西望。不棄眨了眨眼突然說道:“四小姐,滿大師還在藥靈莊嗎?想起他做的菜,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林丹沙果然來了興趣,嬌笑道:“是啊,滿大師的菜一上桌子,你連筷子都省了,直接用手抓著吃,現在我還記得你狼吞虎咽的模樣!不過,滿大師的菜的確好吃。聽說他還不是多寶閣的頭等大廚。前麵不就是南下坊,咱們去多寶閣吃了晚飯再回府吧!雲大哥,好不好?”
  不棄鬆了口氣。
  雲琅硬梆梆的回道:“明天內庫開標,還有事情要做,該回府了。”
  林玉泉也接口道:“等過了明天,咱們再去多寶閣吃飯。”
  不棄暗道一聲對不住了,故作懊惱的說道,“南下坊有糖人賣呢,真想吃。”
  他買糖人是給不棄賠禮道歉,不棄現在想吃糖人,也是這個意思?雲琅的唇角忍不住微微翹起。他低頭看到不棄不自在躲閃的眼神,剛才的煩躁傷心頓時拋到了九霄雲外。雲琅心頭一熱說道:“買糖人費不了多少時間。你想吃幾個?”
  一個也不想吃,我想去當鋪!不棄心裏是這樣想的,嘴裏甜甜的說:“兩個。吃一個再帶一個回府吃。”
  看到雲琅臉色由陰轉睛,神采飛揚,連眼神都帶著滿足的笑意,不棄心裏接連念了十來個對不起。頭越埋越頭,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隻要這個臭丫頭開口,什麽事都不叫事了!林丹沙拽緊了韁繩,氣笑了。盯著雲琅和花不棄忍不住就想譏諷幾句。
  “小妹。”林玉泉看在眼底,喊了她一聲。
  林丹沙回過頭,眼裏滿滿的委屈和不甘心。
  林玉泉驅馬走到林丹沙身邊輕聲說道:“相信大哥。”
  林丹沙眼睛一亮,見大哥微微頜首,心情頓時好轉,縱馬跟了上去。
  一行人還沒進坊,就看到一人騎馬奔來。雲琅詫異的喊道:“劍聲!”
  劍聲勒住馬,顧不得禮節,在馬上抱拳行禮道:“表少爺,我都在城外找了一圈了。府裏有事,夫人囑咐讓表少爺和林少爺林小姐趕緊回去。”
  他壓低聲音道:“少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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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棄心裏一驚,脫口說道:“青兒呢?”
  “小姐,你怎麽知道是青兒下的手?!”劍聲的眼神霎時變得淩厲起來,瞪著不棄仿佛是她下手害的莫若菲。
  雲琅當機立斷道:“先回府再說!”
  劍聲不滿的瞪了不棄一眼,心知這裏不是說事情的地方,掉轉馬頭往府裏走。
  林家兄妹互望一眼,心知藥靈莊如今靠上莫府這棵大樹,莫若菲有個三長兩短對藥靈莊沒好處,也心急如焚。
  路上雲琅輕聲問不棄怎麽知道是青兒。不棄白他一眼道:“別說你沒懷疑過。柳青蕪和青兒長得那麽像,兩個人肯定有什麽關係。府裏出事,我當然會想到大哥身邊侍候的青兒有問題。”
  雲琅苦笑,見眾人埋頭趕路隔了些距離,這才在不棄耳邊輕聲說:“表哥早知道了。所以我不是很著急。”
  不棄嗯了聲。心想明月夫人和七王爺談妥了交易你還不知道呢。她這時已經完全明白明月山莊的計劃。莫家的方圓錢莊一直是莫若菲在打理。他被行刺,明天不能出席的話,莫府別的人不見得能競標成功。他能防著青兒,能防著明月山莊明天的招術嗎?她心裏的驚惶漸漸淡去,湧起幾分感慨。
  馬匹顛簸,天暗了下來,坊市間的燈光此起彼伏。不棄傷感的想,山哥得到了這世的榮華富貴需要他付出代價。自己隻要能過日子就好,為什麽同樣坎坷?被林府利用,結果真成了王爺的女兒。包裝她打算把她向七王爺隆重推出的人是同樣穿越而來的山哥,她變成了不敢和他相認的義妹。遇到了夢中的大俠,卻是親生的哥哥。以為九叔就是個窮乞丐,又被他的身世財富和莫名其妙當乞丐困撓。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目的。雲琅要為飛雲堡盡力。藥靈莊想在望京開藥鋪。莫若菲要保護莫府的利益。明月夫人要報仇。花不棄問自己想要什麽?她對薛菲和七王爺沒有感情。內庫之爭她沒興趣。陳煜是她喜歡的人,成了她的親哥哥,隻能遠離。如果說內心深處真正有渴望的東西,不棄覺得,一是不想再受人擺布。還有為了她的九叔。
  她一定要知道九叔變成乞丐凍病而死的真相。
  不棄遺憾地和南下坊擦肩而過。海伯知道她現在的處境嗎?他什麽時候才會來接她離開呢?她實在好奇,江南朱府的朱老太爺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為什麽獨生九代的兒子去做了乞丐,他都不知道。如果是那個老頭兒把九叔趕出了家門,她一定會替九叔好好“侍候”他!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莫府從外麵看與往常無異。隻是在府內巡邏的護院人數比平時多了些,次數比平時頻繁了一些。
  和很多世家大族一樣,總會收留一些能人異士為門客。莫府的護院統領曾經是名武藝高強的獨行大盜楊寧,被官府捉拿之後判了流刑,發配北方邊塞。如果不是飛雲堡堡主識才,他沒準已被碎了琵琶骨變成廢人。飛雲堡用錢將他偷贖了出來。莫百行病死,莫夫人受到莫氏族人排擠欺負之時,飛雲堡堡主雲鐵翼心疼遠嫁的妹妹,就讓楊寧來了望京莫府。當了莫府的護院總管。
  楊寧獨居小院,雜事都由副總管處理。莫府的護院們都知道府中的楊總管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平時也少有見他親自插手府中的事務。今天楊總管卻和莫府的大總管莫伯一起出現,這讓護院們多少也感覺到今天不同尋常。無不打起了精神,盯住了出入莫府的各門。
  世家大族猶重血緣,輕易不會出現分家之事。莫府外院多住著地位較低的旁支。隻有宗親中在家族生意中掌握了重權的人和輩分高的人才會住進內院。
  莫夫人和莫若菲的院子是內院正中的主屋。這片主屋之中又分若幹小跨院。不棄的淩波館也處在主屋範圍之中。
  下午莫若菲被婢女青兒行刺之後。內院通往外院的路口就被封鎖。而內院中主屋所在院群之外又布上了二道哨卡。
  然而這樣的緊密封鎖仍瞞不住人們的眼睛。望京城最大的藥鋪回春堂裏最負盛名的大夫,太醫院退閑在家的老太醫,以及望京城中享有名望的幾位大夫都被莫府大總管莫伯親自接進了府中。人們不由得議論起來。下午內院上空爆出了朵怪異的煙花,內院中什麽人生病了?有人猜是莫夫人病倒,更多的人卻從莫若菲自下午後不再露麵中覺得這位才十八歲的年輕家主出事了。
  內院裏的人比外院的人更為恐慌。他們準確的知道主屋中出了刺客,家主莫若菲受了傷。卻對傷情一無所知。
  護院總管楊寧陪著莫夫人親自去了幾位叔伯的院子裏。牽涉到明天內庫開標,平時喜歡拿長輩架式的莫府老輩默許了莫夫人的請求,緊閉了院門,約束自家的人出入。
  主屋之內莫若菲所居的小院燈火通明。婢女小廝急匆匆的往來沒有帶出半點聲響。站在屋外廊下的侍婢嘉欣和冰冰哭得兩眼通紅,飲泣之聲卻沒有傳出半點。兩人自幼相伴,心意相通。來一位大夫眼裏會騰起希望,送走一位大夫,眼神又跟著黯然。
  受了莫府的重金,這些大夫在看完病之後都被客氣的請到內院客房中休息。在明天內庫開標之前不能出府。
  當太醫院的江老太醫走出來後,嘉欣和冰冰忍不住雙雙落淚,齊齊看向掩上房門的廂房。
  莫若菲躺在床上,平時白玉似的臉上籠罩了層淡淡的青氣。床前地上還有點點未來得及擦拭幹淨的血跡。
  莫夫人一個人在。她的手緊緊的握著莫若菲的手,淚滿衣襟。
  莫若菲平靜的說:“別哭。人總有一死,誰知道死後會不會另有一番天地呢?何況我現在還沒死,也*天就能找到解毒的方法。”
  莫夫人似沒有聽見。她腦子裏隻有江老太醫的那句歎息:“老夫才疏學淺,公子的毒莫說解,名字也不曾聽說過。夫人準備後事吧!”她突然想起了長於醫藥世家的林家兄妹,眼裏又升出一絲希望來。“對,我已叫劍聲去找林家兄妹了,他們來自醫藥世家,也許還有辦法。老太醫說了,你千萬不能再強撐。剛才吩咐莫伯去請錢莊掌櫃的,多說幾句話都吐了血。娘不想讓你再勞心了。你好好歇著,娘去瞧瞧阿琅他們回來沒有。”
  莫若菲心頭一急,扯住了她的衣襟:“娘,能否解毒是天意。兒子怕是不行了。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莫夫人身體一僵,回身趴在他身上放聲大哭。從小到大,兒子一直是撐著她活下去的支柱。莫夫人眼裏漸漸有了瘋狂之意。她喃喃說道:“憶山,別怕。娘不會倒,娘替你報了仇再來陪你。”
  莫若菲眼裏閃過一絲溫暖,輕聲說道:“娘,明天內庫你替我去可好?”
  莫夫人悲從心來,哽咽著說:“還有什麽比你的命更要緊的?官銀流通權不要就不要了,沒了你,娘什麽都沒有了!這時候,還想著那些作甚!”
  莫若菲大急,咳得幾聲,又吐出一口血來。他激動的說:“不!娘,難道就讓那些人得逞了?我死不瞑目!”
  血噴在莫夫人衣襟之上,蒼白的唇被血絲染得紅了,襯得一張青灰色的臉越發嚇人。他微喘著氣,眉心緊蹙,似乎痛楚不堪。眼睛卻固執的看著莫夫人,堅定而清明。因為激動多說了幾句,他臉上籠罩的青氣又重了幾分。
  她雖然是飛雲堡的小姐,莫府的主母。卻從來沒有插手過莫府的生意。她去能行嗎?莫若菲懇切的望著她,那眼光讓她無力拒絕。也許這是她能為兒子做的最後一件事情。怒火減淡了她心裏的悲傷。就算兒子沒了命,她也絕不能讓那些下毒手的人得逞。
  莫夫人心頭酸澀,顫著手替他擦去唇邊的血跡,用力地點了點頭。
  莫若菲似放下了心頭的大石,喘了幾口氣道:“娘,將錢莊掌櫃都請進來吧。”
  莫夫人不忍再拂他心意,便吩咐去請錢莊的掌櫃們進房。
  早候在主屋外的錢莊掌櫃們心頭也惴惴不安。聽到主母招喚,緊張的隨莫伯進了院子。
  莫若菲沒有下床,靠倚在床頭,整個人癱軟無力。看到他時,眾掌櫃心頭一涼,暗道大事不妙。
  “大家都看到了。”莫若菲掃了眾人一眼,才說得這一句,便又吐得一口血。
  “憶山哪!”莫夫人喊得一聲,怕得渾身發抖。如果不是房間裏坐滿了錢莊的掌櫃,她幾乎控製不住想要放聲大哭。
  眾掌櫃也嚇得從圓凳上站了起來。
  “我沒事,放心。”莫若菲輕輕拍了拍莫夫人的手。示意莫伯喚來嘉欣和冰冰照顧她。他憐惜的看了莫夫人一眼,卻不下令扶她出去休息。他喘息了會兒,輕聲說道:“我明天是無法去內庫的。這次爭官銀流通權早就有了安排和準備。憶山隻想請眾位掌櫃齊心協力相助我娘親。她將會以莫府主母的身份代我前去。成掌櫃,咱們備用的銀票都準備好了嗎?”
  成掌櫃尤在驚詫之中,愣了愣才急聲答道:“去年拿標是兩百萬兩。今年照少東家的吩咐,今年多準備了兩百萬兩,一共是四百萬兩。現銀已經入庫了。”
  莫若菲想了想道:“多開三百萬兩。”
  眾掌櫃倒吸口涼氣。皇家規矩,內庫開標一完,標的銀子會馬上運進大內銀庫。多備的二百萬兩已是方圓錢莊自全國各地錢莊存銀裏調用的所有庫銀。如果今年有人競爭讓標的銀子翻倍,四百萬兩銀子全部被內庫提走,方圓錢莊在望京的總銀庫裏隻有十來萬兩銀子周轉。全國各地的錢莊裏最多隻有一兩萬庫存銀子。多開三百萬兩銀票,如果持銀票的人前來兌銀,錢莊無銀可兌付,就等於自毀招牌,下場就是關門大吉。
  成掌櫃是方圓錢莊在望京的大掌櫃,深知個中厲害,老臉漲得通紅,連連擺手道:“少東家,這使不得!少東家忘了當年老東家還在時的擠兌風潮?持方圓錢莊銀票的人齊齊前來兌銀,老東家為了保住錢莊,全部兌現。結果付不出官銀流通權的標的銀,還是飛雲堡相助才渡過難關。”
  他說起當年之事,莫夫人眼睛又紅了。她的目光裏泛起感慨與溫柔。想起當年莫百行前來飛雲堡聯姻求助的場麵。她望著兒子悲從心來。難道父子二人都要經曆同樣的磨難?隻是莫百行好運,心力交悴之後因為娶了她平定了風波。兒子呢?就算拿到了官銀流通權又如何?沒了命什麽都沒有了。
  心底的絕望讓她近乎瘋狂。莫夫人眼神堅定起來,多開幾百萬兩,也不能讓那些想搶奪官銀流通權的人得逞!一時間,她理解了兒子的舉動。高傲的抬起頭道:“我大哥雲鐵翼已經到了望京。飛雲堡答應相助我們五十萬兩銀子,再抵了田產房舍應該也行!成掌櫃不必多慮。如果莫府拿不到官銀流通權,方圓錢莊失了皇商招牌,往後就算再有銀子,也買不回聲譽!”
  東家執意孤注一擲,做夥計的隻能聽命。替莫府賣命幾十年,一群老掌櫃交頭接耳一番合計,隨身算盤打得劈啪作響,盞茶工夫算出了賬目。
  成掌櫃代表眾掌櫃說道:“如果照夫人所說,飛雲堡如果能助咱們五十萬兩銀子的話,抵掉田產房舍,大概能湊得二百三十萬兩銀子。這是最後的數字,不能超過這個數,否則一旦有人來錢莊兌銀票,錢莊就開不了門了。”
  莫若菲滿意的點了點頭。他掙紮著自床上坐起,扶著莫夫人的手勉強站立,對眾掌櫃深揖一躬道:“就四百三十萬。娘親從未涉足過商業。明天出價計算還請老掌櫃們撐住。憶山在此多謝了!”
  眾掌櫃口稱不敢,回了禮後在莫伯的陪同下匆匆離開。
  他們一走,莫若若身體一軟,倒在了床上。
  這時雲琅他們正好趕回,走進房門看到的第一眼就嚇呆了。
  不棄看到莫若菲胸前衣襟上的那些血跡,腦袋陣陣眩暈。她勉強扶著牆站住,喃喃說道:“不是說有準備嗎?怎麽會變成這樣?”
  林玉泉長年在藥靈莊醫治江湖中人,鎮定許多。他走到床前,抬手把住了莫若菲的腕脈道:“讓我瞧瞧。”
  莫夫人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捉住林玉泉的手道:“林公子,你好好看看,憶山的毒能解嗎?!”
  雲琅倒吸了口涼氣,莫若菲中的是毒,這毒能不能解需要對症的解藥。他腦袋一醒問道:“青兒呢?抓到她了嗎?”
  扶著莫夫人的嘉欣哭著說道:“當時隻有她陪著少爺在鬆林之中散步。下了手後就逃了,接應的人被少爺殺了。少爺獨自掙紮著走出鬆林時才被巡院的護院發現。我就說她是個狐狸精,少爺怎麽就和她單獨進了鬆林呢!”
  雲琅想起柳青蕪來,他跺了跺腳道:“幹等在這裏也沒有用,林兄,你替表哥瞧瞧,我去想想辦法。”
  時間不等人,他看了眼倚在牆邊的不棄,見她用嘴型說世子二字。如果青兒真的是明月山莊的人,能讓明月山莊交出解藥的人就隻有陳煜了。雲琅知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向她點了點頭不再多說,拔腿就往外走。
  廂房門打開時,晚風吹了進來。春寒料峭,站在門邊的不棄打了個寒戰,心底升起股恐懼。如果莫若菲真的中毒死了呢?這個念頭讓她想尖叫出聲。
  從知道莫若菲身體裏是山哥的魂魄後,她一個勁的躲著他避著他防著他。她骨子裏是怕他的。生怕他認出她之後再像前世一樣控製她。她想重新活一回。可是,這一刻,她更害怕。怕莫若菲真的不治身亡。
  往事清晰,宛如昨天。
  她五歲,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帶著她去火車站販票。山哥是在火車站混的小偷。久了就熟了。那個女人不是她媽媽,她也不知道怎麽跟著她的。那個女人把她托附給山哥照看,結果沒過一會兒就被便衣捉住了。她看到她在地上哭鬧打滾,和便衣扭打起來。火車站售票大廳裏一片混亂,她嚇得抱住山哥的腿不放手,大聲的哭,他隻好抱起她走。
  她告訴山哥那個女人不是她媽媽。山哥就帶著她搬了家,她再也沒看到過那個女人。
  他那時也隻有十五六歲。帶著她翻過垃圾筒,從小區一樓住戶防盜窗內偷過掛著的香臘臘肉衣服褲子。擠公交車偷過錢包。進小超市偷過日用品。就這樣帶著她長大。
  他罵過她,打過她。
  過年的時候,他也會買上一些便宜的煙花爆竹在空地上放。偷到了錢,他也會帶著她去飯館炒幾個好菜,去批發市場給她買件衣服。
  不棄突然想哭。無論如何,他都是她唯一的親人。他再壞,對她再不好也是他的親人。她祈求雲琅能找到解藥,祈求上天給了山哥重生的機會,就不要輕易奪走。
  這時莫若菲輕聲說道:“娘,你們都出去吧。讓林兄靜心把脈。”
  林玉泉把著莫若菲的脈心頭突然一跳,眉梢揚了起來。此時他的背擋住了眾人的視線。所有人都沒有看到莫若菲的手指輕輕在他掌心撓了撓。林玉泉壓抑著震驚,順著他的話說道:“莫夫人,莫少爺的毒我需要靜下心來好生瞧瞧。你們都先回吧。丹沙,你也回去歇著。房裏的人都請出去吧。”
  莫夫人深吸口氣對林玉泉道:“林少爺,我們在外等你的好消息。”她扶著嘉欣的手往外走,看到站在牆邊的不棄。
  她神情焦慮,望向莫若菲的眼裏噙著淚意。
  才滿十四歲的不棄沒有林丹沙的嬌柔,更沒有身邊的嘉欣的俏麗。燈光輝映下,那雙眼睛像夜裏的貓兒眼,閃動著瑩光。比白天瞧著少了分明亮,卻多出種攝人魂魄的神秘之美。讓她那張臉變得與眾不同。
  也許是錢莊掌櫃提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也許是心傷兒子中毒,莫夫人恍惚中又看到了薛菲。她渾身一抖,眼中飛快一絲厭惡,嘴裏溫柔地說道:“不棄,你身份嬌貴,大病初愈不宜熬夜守候。咱們出去等吧。”
  不棄沒有注意到莫夫人的眼神。她的腿仿佛生了根,絲毫也移動不了。她不想離開,如果莫若菲會死,她也要守著他,告訴他自己是誰。
  林丹沙伸手拉住不棄的胳膊道:“不棄,你在這裏,會防礙便哥哥看病的。”
  不棄回過神來輕歎了口氣,拭幹眼角沁出的淚,順從的走出了房門,跟著莫夫人和林丹沙進了西廂房。
  屋裏多點了幾盞燈,亮如白晝。
  林丹沙打了個嗬欠,靠著小幾上昏昏欲睡。莫夫人微闔著眼,手機械的轉動著佛珠。不棄木然的坐著。侍候在側的嘉欣眼睛一直望著門外。已經快一個時辰了,正房裏還沒有動靜傳來。
  沒動靜也許就是好消息。至少不會象先前來的大夫,切脈之後,不過半刻就搖頭離開。
  又過得一柱香時間,正房的門開了,林玉泉走了出來。
  莫夫人驀得睜開了雙眼,不棄也站了起來。隻有林丹沙,她對狡猾如狐的莫若菲一點感覺都沒有,睡得迷迷糊糊。
  “老夫人,在下已經盡力了。莫公子的毒無解,在下能開張方子,用金針替莫少爺阻擋了毒素。每隔一個時辰就要重新用針,可延得三天性命。小妹留下來幫我就行了。行針需要安靜,夫人和不棄還請離開為好。你們在,在下無法專心致誌地行針。”林玉泉輕聲說道。
  莫夫人手一顫,佛珠掉在地上發出輕碎的聲響。
  他的話傳進不棄耳中無異於雷擊。山哥隻有三天可活?不棄心亂如麻。遍搜腦子裏的記憶,也找不到半點對策。她悲哀的想,就算擁有現代人的記憶,她懂得的東西實在太少。想到莫若菲出口成章,不棄隻有憐惜。他和她一樣,渴望著讀書,渴望著不再偷東西過日子。他有這樣的條件,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已經擁有了希望和如錦前程,他怎麽能死?
  她脫口說道:“雲大哥一定會拿來解藥的!”
  莫夫人緩緩轉身,嘴角噙得一絲嘲諷:“解藥?就算拿到,怕也是明天之後的事了。不就是官銀流通權嗎?憶山是獨子,他還沒有成親,莫家隻靠他一人延續血脈。那些人為何要對他下手?為何偏偏在內庫開標的前一天下手?就是瞧準了沒有憶山,莫府明天會奪標失利!憶山說的對,莫府一定不能丟掉官銀流通權。丟了,縱是他活著,看到莫府被人魚肉,踏在腳下不得翻身,他會比死更難受。”
  她的臉漸漸變得堅毅,眼裏竟連一滴淚都沒有。
  不棄管不了什麽官銀流通權,她隻想陪莫若菲說說話。穿越這麽多年,他的心應該也是寂寞的吧?他會想念他從不離手的香煙,啤酒,遊戲。會想念和狐朋狗友賭錢。會想念他迷戀的女明星。如果他隻有三天的生命,她可以陪著他說話,讓他肆無忌憚的將埋在心底的秘密一吐為快。
  這是她能為他做的唯一的事情。
  不棄懇切的說道:“讓我留下來吧。我保證不出打撓到你。要不,我就在西廂房裏呆著。他醒了,我有話對他說。”
  林玉泉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他低聲說:“莫公子自己想靜一靜。不棄,今夜每隔一個時辰替他行針是能保住他三天性命的關健。有什麽話明天再說可好?”
  不棄無奈的歎了口氣。
  莫夫人看著她,突溫言說道:“不棄,我知道今晚你也睡不著。我也是一樣。不如陪我去佛堂向菩薩禱告替憶山祈福吧。”
  菩薩?送她和山哥來這個世界的神秘力量是菩薩才有的神力的吧?穿越之前不棄不信神明。穿越之後,她卻相信冥冥中有神明存在。不然,怎麽會可憐她和山哥,給了他們重生一回的機會。
  她扶住了莫夫人道:“好。我陪夫人去佛堂。希望菩薩能保佑山哥。”
  莫夫人看了眼莫伯。莫伯眼神一閃,拎起了竹籠在前麵引路。
  小佛堂內隻燃得幾盞香油燈。幾線信香嫋嫋吐著青煙。光線幽暗,關上大門便隔開了塵世。
  不棄虔誠的跪在蒲團上。周圍半點聲響都沒有,安靜的讓她恍惚中真的感覺到心若止水的禪意。
  莫夫人跪在她身邊,慢慢睜開了眼睛。她側過頭看不棄。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夫人,小姐,吃點東西。”莫伯悄無聲息的走進佛堂,托盤裏放著兩碗燕窩和一碟點心。
  鼻子嗅到一股甜香,不棄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這才想起今天到現在還沒有顧得上吃晚飯。餓著肚子替山哥禱告會不會更讓菩薩覺得心誠?不棄猶豫了下搖了搖頭:“莫伯,我不吃。”
  莫夫人的目光從燕窩上一掠而過,莫伯垂下了頭。莫夫人眼裏透出一種興奮,緩緩的站起身說道:“不棄,陪我吃一點可好?”
  不等不棄拒絕,莫夫人已拉著她坐下,她歎了口氣說道:“憶山生死未卜,你若是再病倒,諾大的莫府如何應付?”
  自己聽到山哥會死,心裏悲傷。而這個女人卻是山哥這一世的母親。十八年來愛他護他,聽到噩耗還能這樣平靜,她的心裏怕是在淌血。不棄憐憫地看著莫夫人,忍不住說道:“夫人,山哥有你這樣的母親,他睡著了也會笑醒的。”
  莫夫人眼睛一紅,喃喃說道:“憶山十歲就撐起了莫府的家業。這麽些年他總是很努力。我想替他訂婚成親,他總說自己還小,再給他幾年時間多帶幾個自己人出來,將來才可以享清福。我這個做娘的,卻一直靠著他享清福。說是長在大富之家,他年紀小,宗親們明著佩服,私底下無時不想著分家業。如果不是老爺自私,早早的扔下我們母子。他又怎麽會這麽辛苦?”
  聽莫夫人說話的時候,不棄端起燕窩喝了口。冰糖燉的血燕滑潤香甜,小小一碗轉眼之間吃得幹幹淨淨。見莫夫人沒有動,不棄不好意思的說:“夫人,你也吃點吧。”
  莫夫人看了看她麵前的空碗,輕聲說:“不棄,你知道老爺為什麽早早的就過世了嗎?”
  不棄愣了愣,怎麽扯到莫老爺身上了?她以為莫夫人是傷心過度。一個女人年紀輕輕守了寡,唯一的兒子又中了毒,生死未卜,任誰都禁不起這樣的打擊。不棄便順著她的話說:“夫人,不要太過擔憂。林少爺保得山哥三天的性命,也許這三天裏能找到解藥呢?雲大哥找世子幫忙去了。我總覺得山哥命不該絕。他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一切,菩薩會保佑他,不會對他這麽無情。”
  “是嗎?”莫夫人站起身走到神案前指著菩薩道:“菩薩?我早就不相信了!如果世上有神明,他為什麽不長眼睛?!我飛雲堡嫁了最美的小姐,用二百萬兩銀子的嫁妝替莫府爭回了官銀流通權。讓望京莫府成了京城首富。可是莫家如何回報我的?莫百行如何回報我的?他說幼時認識的妹妹逃婚到京城避難。好,我任由那賤人住進了紅樹莊。結果呢?他告訴我那個賤人有了他的孩子,他要納妾!他病故。莫府的人又是如何待我們母子的?憶山才十歲,我在望京舉目無親。他們竟然要趕我們母子走,美名其曰讓我們守祠堂,供養我們母子一生一世。”
  她轉過身,陰騭的盯著呆住的不棄,眉毛一揚笑了:“嚇傻了?郡主?哈哈,你是個野種罷了!”
  今晚沒有電閃雷鳴,不棄卻又一次感覺到驚懼。莫夫人身上披著的鎏金萬福字在微弱的燈光下閃爍著點點金光。刺痛了不棄的兩眼。她張大了嘴巴,不敢置信的問道:“我是莫老爺和薛菲生的?你確定?”
  莫夫人的聲音輕而悲傷:“七王爺四月離開了望京,那賤人六月底才有了身孕。你說,我能不確定嗎?老爺跪在我麵前要我答應納她為妾。你說,我還要怎麽確定?!”
  她不是七王爺的女兒,不是七王爺的女兒!不棄驚喜交加。
  她霍的站起,快步走到神案前跪下,誠心誠意的說:“菩薩,我知道你是能聽到的。是你安排讓我和山哥這輩子成了兄妹成了親人。請你保佑他平安無事。你一定能的。他上輩子沒有父母,沒有家人,這輩子有了。他上輩子常說要是他有錢了,他一定住大房子,穿好衣裳,天天下館子吃好東西,這輩子他也擁有了。如果我們上輩子做的壞事太多,你要懲罰我們,請你怪罪我好了。如果我和他之間隻能有一個人可以如願以償,請你保佑他,讓他繼續富貴繼續好好活下去!我要的不多,能和他這輩子成為兄妹,我很滿足。我從來沒有這麽高興過,菩薩謝謝你!謝謝!”
  她的說話讓莫夫人目瞪口呆。她衝到不棄麵前一把掀倒她低吼道:“賤人!憶山沒有你這個妹妹!他不會有,我不會讓他有!”
  不棄摔坐到地上並不生氣。她仰頭望著莫夫人因為憤怒變得扭曲猙獰的臉歎息。她明白莫夫人心裏的委屈。莫老爺背叛了她,自己是莫老爺背叛她的明證,她怎麽可能喜歡自己。莫夫人是山哥這輩子的母親,是個被丈夫背叛的可憐女人罷了。
  不棄輕聲說:“夫人,我不會留在莫府。你不喜歡我,我連山哥都不說。我不會留下來做莫府的小姐。謝謝你告訴我身世。”
  “謝我?”莫夫人奇怪的看著她,突然放聲大笑,“花不棄,你以為我會放你活離開?我的兒子要死了,她的女兒卻留在世上享受榮華富貴,做夢!我絕不會讓你活在世上提醒我那賤人的存在!你知道嗎,你第一天進莫府的時候,我有多想把你的眼睛剜出來?你可知道每天晚上我都在想你什麽時候會死!”
  她咬牙切齒的瞪著她,長長的手指甲差點戳到不棄的臉上。不棄駭極,下意識的往後一縮,轉開了頭。佛堂的門緊閉著,莫伯麵無表情的站在門口。他看向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死人。不棄心裏一涼,今天晚上她走不出這座佛堂了嗎?她脫口說道:“你就不怕我死在莫府,王府會報複?七王爺以為我是他的女兒!除非你想讓天下人都知道,莫老爺不愛你!你是個沒有人愛的棄婦!”
  莫夫人哈哈笑了起來。聲如夜梟,回蕩在安靜的佛堂裏。
  不棄飛快的從地上爬起來。隨手操起燭台說道:“殺了我,山哥會恨你一輩子。他再尊敬你,再愛你,他也不會原諒你!”
  莫夫人收了笑聲,嘖嘖兩聲,似在感歎花不棄的幼稚:“你以為我會讓憶山知道?我手上染著薛家莊上百條人命的血,早髒了。憶山不是。我怎麽會讓他的手染上半點血汙?我要替他除掉所有會擋他的路的人。我絕不會給你機會讓你替那賤人報仇!”
  不棄握緊了燭台,看一眼莫伯又瞟一眼薛菲,她大聲說道:“她生下我時恨不得掐死我!我不會替她報仇!我沒有父母!你放我走,我就原諒你。我馬上離開望京城,一輩子也不會出現在你眼前!”
  莫夫人搖了搖頭:“遲了。花不棄,你活不到天亮。你喝下那碗燕窩,你就死定了。既然有人對憶山下毒,也會有人對你下毒。我巴不得七王爺發怒。有王府替我去追查害憶山的凶手,我省力氣了。英叔,都安排妥當了嗎?”
  莫伯低聲說:“都安排妥當了。府裏夜裏來了殺手,小姐中了毒。”
  兩人說話時不棄的手突然拿不住燭台。呼吸間胸口一股刺痛傳來,酸麻的感覺從腳肢頭慢慢往上蔓延,力氣一點點消失,人軟倒在地。她呆了呆,大笑起來:“好,原來天意如此!讓我們同來,又讓我們同去!山哥會死,原來我也會死!”
  莫夫人狠狠的說道:“就算死,你也一定會死在他前麵!”
  不棄眼裏露出懷念,她苦笑道:“我本來就是死在他前麵的。”
  莫伯朝不棄走來,他陰沉著臉,黯淡的香油燈照得他的臉晦暗不明。他一把將不棄扛在肩頭走出了佛堂。腦袋往下,全身的血都往頭上湧,不棄眼前一黑人事不醒。
  與此同時,莫若菲房中,林玉泉端著才熬好的藥湯微笑著遞過去:“自己逆轉經脈逼得吐血,莫公子,你這招瞞天過海使得實在。如果不是我常年替江湖中人醫治,還真以為你中了奇毒。”
  莫若菲慵懶的靠坐在床上,接過藥碗一口氣將藥喝完。他笑了,臉上的青氣是用藥草染出來的。襯著他的笑容十分詭異:“我逆轉經脈吐血,不及時治會落下病根。林兄知道也沒有關係。莫府和藥靈莊合作,林兄我總是信得過的。連服三天藥,內傷就全愈了。”
  林玉泉好奇的問道:“為什麽連老夫人也要瞞過?”
  莫若菲微笑道:“明天母親替我去內庫竟標,她要是知道我沒事,會讓別人看出端倪。”
  林玉泉恍然大悟:“莫公子明天是要悄悄進場,麻痹對方。讓對方輕視莫府,找到破綻贏個漂亮仗啊!”
  “林兄好眼力,一點就透。能和藥靈莊結緣合作,憶山之幸!”莫若菲適時的露出驚詫表情。瞞過了回春掌的坐堂大夫,瞞過了內醫院的老太醫,卻沒有瞞過林玉泉。莫若菲覺得藥靈莊的醫術也非浪得虛名。既然被他發現,他隻能拉攏。
  藥效上來,他閉上眼睛調息,片刻後睜開眼道:“林兄好醫術。以藥靈莊的醫術與藥方,有莫府支持,貢藥一項會成功拿到。明天林兄也要去內庫競標,早些歇著吧。”
  林玉泉得他一讚,心裏得意,站起身一揖道:“藥靈莊能和望京莫府聯手實在愉快。告辭。”
  望著他的背影,莫若菲眼裏露出不屑。小小一個藥靈莊就想和莫府比肩,現在彼此有共同利益罷了。
  此時,他計劃中最怕出意外的環節是雲琅。莫府和飛雲堡是姻親,有牢不可破的血緣之親。莫府和飛雲堡聯手,力量倍增。雲琅如果去找柳青蕪失手被擒的話,飛雲堡會陷入被動。到時候隻有莫府獨自抗衡。他轉眼又想起雲琅臨走時看了不棄一眼,笑容漸漸從唇角漾起,心情頓時變得輕快。
  莫若菲越來越覺得花不棄是他下得最優秀的賭注。七王爺送來了密信,雲琅找明月山莊拿解藥,七王府不會坐視不理。世子會出手相助,雲琅有驚無險。
  他將頭緒又梳理了一遍,確認沒有任何漏洞後,莫若菲吹熄了燈換上緊身夜行服。
  照他的安排,莫府內院各處都嚴禁人隨意走動。自己的房間也不會有人進來。他悄無聲息的潛出院子,再安全不過。
  從窗戶翻出,莫若菲像滑進水裏的魚,隨風潛行。府裏護衛巡邏的時間次數和地點他了如指掌,又在自己家裏。他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就進了緊挨著淩波館的鬆柏林。
  望京的世家大族都有很多奇怪的族規。莫府先祖就立下規矩,但凡府中有男丁出生,就在鬆林中的宗祠附近種一棵鬆樹或柏樹。幾百年來這片鬆柏林的範圍越來越大,樹越長越粗壯,越來越茂密。這些象征著莫府男人們的樹沉默的向人們展示著這個家族的力量。
  但凡來過莫府的人遠眺位於莫府西側的鬆柏林,都會對這個家族情不自禁地產生一種敬畏。
  莫若菲一直很喜歡這片鬆柏林。看到這裏高大的鬆柏,他會有種歸宿感。踏入其間,山林幽深空寂,先祖們創下的基業和財富交到了他一個人手中。樹無聲,葉無語,他卻能感覺到先祖們在庇佑著他。
  護院總管楊寧就住在宗祠的小院子裏。他平時少有過問府中護衛的事,最主要的任務就是護衛莫氏宗祠。不是開宗祠的日子,隻有家主能進。
  沿著青石板甬道從林間穿行而進,躲過護衛的暗哨,莫若菲輕鬆的到了宗祠外。
  宗祠外是片青石板鋪就的空地。門口默然站著護院總管楊寧。乍眼一看,他像是打掃清潔的老頭兒,渾身沒有半點獨行大盜的風采。他似等候莫若菲多時,瞧見莫若菲來,楊寧讓開了半個身體,莫若菲飛快的閃進宗祠,關上了大門。
  這時楊寧掃視了一下周圍,眼睛驟然閃過刀鋒般的寒芒。見無動靜,眼裏的光芒又漸漸斂去。他拿出旱煙袋,坐在宗祠外的台階上吸起了旱煙。
  密密麻麻的牌位肅穆的立在供案之上。莫若菲恭敬的磕頭上香,輕聲道:“莫府有強敵,祖先保佑憶山。”
  他站起身走到偏殿。高大寬敞的殿宇中高低錯落立立著無數石碑。銘記著莫氏家族考取了功名的人,對家族有功之人。莫若菲輕車熟路的在石碑間繞行,停在了其中一塊碑前。他開啟了機關。幾塊石碑同時移動,露出一道台階。他習慣性的左右張望了下,慢慢走了進去。石碑又恢複了原樣。
  石壁上嵌著燈光,吐著微弱的光。空氣裏散發著潮濕的氣息。石階的盡頭是條地道,黑漆漆看不清楚地道另一端通向何處。靠近石階的地道兩側卻有幾間石屋,豎著堅固的鐵柵欄。
  莫若菲在其中一道鐵柵欄前站定,輕笑道:“青兒,現在已近子時了,再過三個時辰,內庫招標就開始了。你還是不肯說嗎?”
  石室靠牆坐著一人,穿著莫府婢女的青色衣裙,梳著雙環丫頭髻。發絲略見散亂,幾莖黑發垂在臉頰旁。她慢慢抬起了頭,清麗絕倫的臉帶著幾分憔悴,眼神漠然。與平時活潑機靈的青兒不同,她沉默的時候身上散發出一種大家閨秀養成的沉著嫻靜氣質。雖處囚室,鎮定自若。
  莫若菲笑咪咪的抄著手看著她。這地道是曆代家主過世時相傳於下任家主,開啟的方法隻有他一人知道,不會有人進來打撓到他。莫若菲也不再壓低聲音,眉梢挑動,笑道:“你不肯說,我來替你說吧。過年時府裏放煙花爆竹,財神送財變成了財神送命。其實要的不是命,而是要給你製造機會,讓你順利接近我或者不棄。你很聰明,選擇了跟在不棄身邊。你一直沒有行動,侍候不棄盡心盡力,讓所有人都以為你隻是個聰明美麗的小丫頭。明月夫人明知道你和柳青蕪相貌酷似,卻令你潛進莫府,就是想要引起我的注意。這是招險棋。男人對女人沒有好奇心,更談不上被吸引。然後,你可以告訴我,你要和同胞姐姐柳青蕪爭明月山莊莊主之位。我是商人,隻要有利潤的生意我都願意做。明月夫人這道誘餌料下得足。得知你的身份後和我和你聯手,莫府和明月山莊聯姻,我不僅賺了美貌娘子還能賺到明月山莊!當然,這些隻是前戲,計劃之一。我很配合。自你來了我的院子,嘉欣和冰冰受到我的冷遇,我連來鬆柏林也隻帶了你一人同行。可惜,你的疑心和我一樣重。你不相信,最終選擇對我下手。說起來,我很感謝你。你不動手,我明天的戲唱起來有難度。”
  青兒靜靜的問道:“你什麽時候起懷疑我的?”
  莫若菲嗬嗬笑了:“你應該問,我是什麽時候調查你的。我說過,你很聰明。你看出我對不棄的憐意,所以順著這條線編故事。天底下有一個花不棄就行了,再來一個類似的妹妹,我消受不起。我又不是開救濟館的,天底下的窮人要自強,我就出錢出力出感情,我有這麽大方?說起來也是你不曉得。不棄,她與眾不同。你隻看到了表麵,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我想了想,還是決定把你放在我身邊穩當些。免得害了她。”
  他回想起不棄在馬車上展露的車技,想起她喜滋滋的數金瓜子,想起天門關她自馬上摔落下去的瞬間。莫若菲眼裏露出淺淺的溫暖。
  青兒冷冷說道:“莫公子,你可知道你這張草藥染出來的青臉配著你剛才的表情,再說著你對花不棄的疼愛有多猙獰?不知情的還以為你要一口咬死。”
  莫若菲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這張臉迷倒了多少女人?到了這丫頭嘴裏咋就像青麵獠牙似的。
  “說吧,你要怎麽著?你扣我在這裏,你以為明月山莊會沒有行動?”
  莫若菲聳了聳肩道:“柳明月要為薛家莊的人報仇,我也不能坐以待斃。這是你死我活的局麵,除非她肯放下仇恨。還有兩三個時辰內庫就要開標了。她想找你,估計時間不夠用。莫府上下因為我中毒倒下,戒備森嚴。你說,現在是找你重要,還是內庫重要?”他眨了眨眼,忍不住得意,“現在最重要的是,你的煙花信號已經放出去了。莫府的異常明天我母親出現在內庫開標現場都說明你得手了。這種情況下,明月夫人再謹慎還是忍不住要出手的。”
  青兒看著他,莫若菲沒有洗去藥草,臉色青白卻有種近乎妖孽的美。莫若菲十歲就接掌方圓錢莊,他的目的是什麽?青兒心念數傳,人驚跳起來,脫口說道:“你要放棄官銀流通權?!”
  “啪啪!”莫若菲輕輕擊掌,眼裏露出讚賞。林玉泉猜不到的事,青兒猜中了。
  官銀流通權拿到手裏有三個好處。一是每年能從全國官銀流通中抽取經手費。二是會有大筆官銀留在錢莊周轉能產生利潤。三是靠著皇家的招牌鞏固錢莊的信譽。以大魏國每年的收入,官銀流通產生的利潤絕對不會超過二百萬兩。竟買官銀流通權,主要是買塊金字招牌。
  青兒好看的秀眉微蹙,小臉上顯出與年齡不符的精明。她一邊分析思考,一邊順著思路說道:“你瞞著莫府所有人,讓大家以為你中毒已深。愛子心切的莫夫人以哀兵之勢對官銀流通權勢在必得,必然瘋狂的提價。我們安排的人則和她競價,你會在我們出到高價時放棄,叫明月山莊接下官銀流通權,虧損幾百萬兩銀子。”
  莫若菲以全新的眼光打量著青兒。身材苗條纖細,腦子出奇的好用嘛。她的敏銳和觀察力都很強。柳青蕪十六歲主管了明月山莊,看來青兒也不比她姐姐差。
  他抄著手悠然說道:“你都說對了。我打的就是這個主意。我猜,你們也絕不想要官銀流通權。虧幾百萬兩銀子拿一年,這不是商人。你們打的主意也是把價抬高,然後叫方圓錢莊沒有周轉的銀子。再收集銀票上門擠兌。擠垮一個錢莊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此。沒有了流水,錢莊如何周轉?而且讓莫府拿到了官銀流通權,一年虧上幾百萬兩銀子。明年的莫府還有錢去爭官銀流通權嗎?大傷元氣之後會一年不如一年,最終垮掉。這比在內庫拚搶官銀流通權,慢慢叫方圓錢莊死掉來得更快。我當然要放棄。”
  青兒緊握住鐵柵欄,指節因為用力微微發白。她盯著莫若菲漂亮的眼睛一字字說:“不,你的計劃遠不止此。我明白了,七王爺明裏答應了明月山莊,暗中卻和你通了消息。是他點醒了你,給你吃了定心丸,讓你放棄!下一步計劃是什麽?為了防止明月山莊向莫府複仇,要借機滅了明月山莊對嗎?!”
  莫若菲笑容僵住,眼底閃過一絲狼狽。青兒清澈的眼睛仿佛看透了他,他隔著鐵柵欄突然伸手捏住她的臉頰,戾氣爆出:“難不成讓我看著柳明月報複我母親?你們休想動她!”
  青兒突然出腳,結結實實的踢中了莫若菲的要害。莫若菲痛得手一鬆,青兒退開幾步冷笑道:“莫公子,你別忘了,我是會武之人。沒事別亂摸女孩兒的臉,會出事的。”
  明明被關在石室之中,她卻像是自由身,看籠子裏的莫若菲表演。
  莫若菲痛得彎下了腰,半晌才緩過氣來。他咬著牙道:“我他媽還沒有娶老婆生兒子呢!”
  “哈哈!”青兒大笑出聲,譏諷的說道,“莫公子,你來就是為了和我分析這一仗的行兵布陣,展示自己的了不起嗎?我是敗在你手中,可不是你的謀略有多好。一是鬆柏林裏你伏有高手,二是我武功不如你罷了。”
  “我來,是想告訴你。你不說,我也知道。柳明月十三年前建明月山莊,對外說你們是她的女兒,其實是她的徒弟。青兒,我該叫一聲青妍姑娘才對!很不巧,莫府和飛雲堡的情報網聯手一起查出了一件事。你可想知道你的父母在哪兒?是生是死?想不想知道怎麽被柳明月收養?哈哈!”莫若菲說完大笑著離開。
  青兒眼中的譏諷和冷漠終於崩潰,她撲到鐵柵欄前大呼道:“莫若菲,你回來!你告訴我!”
  正要拾階而上的莫若菲回過頭,*的說道:“把少爺侍候好了,就告訴你!”
  他得意的聳聳肩,輕快的離開。身後傳來青兒的哭聲,莫若菲哼了聲想,敢踢少爺我,哭也賠不起!
  出了宗祠,莫若菲悄悄潛入樹林。照七王爺的意思,要知道明月山莊的秘密,就得從柳青蕪和柳青妍兩姐妹身上打開缺口。他最後的話能否瓦解青兒對柳明月的忠心,他並無把握。
  遠處傳來更鼓聲。他加快了腳步,必須在天亮之前趕回。目光一閃,莫若菲的身形驀然拔高,貼著樹一掠而上。
  這裏離不棄住的淩波館不遠。另一側鬆柏林就在淩波館背後。他看到一條身影從淩波館閃出,輕車熟路的往母親住的院子方向去了。天上無月,有滿天星辰,淡淡星光照在那人的臉上。遠遠的,還能看到莫伯和巡府的護衛攀談幾句。如果不是他從淩波出來時東張西望的神秘,莫若菲也不會起疑。
  他皺緊了眉頭,心裏一緊,難道是母親她……莫若菲的呼吸頓時變得急促。
  天意讓他將計就計,在內庫之爭中能立於不敗之地。天意也叫他算漏了母親對薛菲的仇恨。難道母親因為他中毒無救,竟對不棄下手了?他用盡全力往淩波館狂奔而去,這一刻,內庫,明月山莊被他通通拋到了腦後,心裏隻有恐慌和害怕。
  今晚的淩波館給他一個感覺,安靜。靜的可怕。
  燈光猶在,卻感覺不到人氣。
  莫若菲飛快的衝進不棄房間,手足冰涼。
  滿地都是噴出的鮮血,床上,地上,書桌上。不棄似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直撲到書桌前。她手裏拿著一盞兔兒燈,人事不省。
  莫若菲抱起她,顧不得探她的鼻息,飛快的向自己住的院子跑去。隻有林家兄妹,才能救得她一命。
  臂彎略沉,不棄沒有半點動靜。莫若菲聽到心髒劇烈的跳動聲。在這一刻,他終於知道自己對不棄不僅僅是利用,不僅僅是憐惜。他和她之間仿佛有種奇怪的聯係。他的第六感告訴他,不棄身上一定有他漏掉的重要東西。
  僅存的理智讓他繞開了護衛,悄無聲息的回到院子裏。莫若菲一腳踹開林玉泉住的廂房大門,低吼道:“林兄,救人!”
  被驚醒的林玉泉翻身從床上爬起,點燃了燈。多年養成的行醫經驗讓他沒有多問一句話,手熟練的翻開藥箱,拈起一枚金針刺了下去。
  不棄頭上身上的金針越插越多,足足一盞茶工夫,林玉泉才停住手擦了把額頭的汗急聲問道:“不棄怎麽了?”
  莫若菲心念一轉說道:“我去安排一些事情,不巧看到有黑影自淩波館翻出,跑去一瞧,就看到不棄躺在血泊中。她究竟是怎麽了?”
  林玉泉拔出一根金針,針尖帶起一滴血珠。他倒了碗水,把金針放入,血一入水中,化為青碧色。他臉色灰敗,人一子癱坐在椅子上,喃喃說道:“好厲害的毒!遲上片刻,你見到的就是不棄的屍體。”
  “她可有救?”
  林玉泉突然渾身發抖,哆嗦道:“這下怎麽辦?王爺怪罪下來怎麽辦?完了,全完了。”
  莫若菲暴戾的拎起他的衣領惡狠狠的問道:“我是問,她還有沒有救?!”
  林玉泉蒼白著臉看著他,機械的搖了搖頭:“有解藥也遲了。金針截脈最多護她胸口一口氣,幾個時辰後,這口氣就散了。”
  莫若菲倒吸口涼氣,喉間發幹,順手拿起茶壺倒了杯茶一氣灌了下去。腦袋像是團漿糊,不知道該說什麽,該做什麽。
  他呆呆的看著不棄。那雙明亮得像鑽石的眼睛再不會睜開了?她再也不會和他鬥嘴了?
  “怎麽辦?”
  兩人同時問出這個問題,呆滯的看著對方。
  冷汗從林玉泉額間沁出。花不棄是藥靈莊討好七王爺的棋子。是藥靈莊能和莫府分利的籌碼。她死在莫府,自己人在莫府救不得,七王爺一怒之下會不會藥靈莊會如何?藥靈莊還敢妄稱醫術高明嗎?將來還有出頭之地?
  莫若菲想的卻是如果被七王爺查出真相,莫府的下場。
  活了兩世,莫若菲的心態早已經不是這副皮囊下的十八歲少年。心痛之後他恢複了理智。再舍不得這丫頭,她也比不上莫府全族人的性命。
  “定是暗害我的人下的手!”
  “定是暗害莫公子的人下的手!”
  兩人又同時說出了同樣的話。相視一眼,彼此明白從此是一條船上的人。
  暗害莫若菲的人今晚再探虛實,為了防止莫府因花不棄和七王府有瓜葛,幹脆連她一並下了毒。這就是兩個人心意相通的想法。
  隻有這樣,七王爺才不會遷怒莫府和藥靈莊。他隻會全力對付下毒的人。他倆並不知道,這一想法和莫夫人不謀而合了。
  為了明天的計劃,為了不讓七王爺對莫府有絲毫懷疑,當務之機是必須將花不棄送回淩波館。明天讓別的人發現她的屍體。
  林玉泉迅速動手拔出了不棄身上所有的金針。莫若菲一咬牙,抱起不棄重新閃進了夜色中。
  他小心將不棄放回到書桌上趴著,那盞兔兒燈上已沾得血跡,莫若菲將它重新放進不棄的手中。“不棄,別怪我。你喜歡它,年年我會燒化給你。”
  說完這句話,莫若菲感覺臉上一涼,他反手一擦,竟然是淚。多少年了,他不知道眼淚是什麽,為什麽現在會無聲無息的淌下來?已經是黎明前最後一段黑暗時光,他沒有時間感傷。莫若菲深吸口氣,環顧室內,確定沒有踩到不棄吐出的血,轉身就走。
  這時不棄的睫毛一動,睜開了一線。朦朧中她看到了莫若菲。
  不棄張了張嘴,喉嚨裏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莫若菲就這樣離開了。
  原來,他沒有中毒。不棄輕笑,真好。
  她無力的趴在書桌上,往事點點滴滴向心田匯集。初見莫若菲時*,恨不得用一個烤紅薯勾引了他。再見莫若菲,從狐狸罵到衣冠禽獸。塵封已久的記憶被他一句我曾經帶過的徒弟輕輕打開,驚懼恐慌終於還是因他回馬來救時化成了悲傷。
  那一世,她鬆開他的腰往山崖下墜落時,看到他回頭瞬間的臉。
  這一刻,她看到了他的背影,她真想告訴他她是誰,卻連一聲山哥都喊不出來。
  這就是命吧。命中注定,他和她相見不相識,不是同路人。
  不棄緩慢的轉動著眼珠,手裏還握著兔兒燈。
  她的蓮衣客,她的大俠。她真想再看他一眼啊。那張眉目硬朗的臉,那雙藏盡忍耐和無奈的深沉眼睛。在這間屋子裏,他蒙著麵巾化身蓮衣客替她端藥,他絕決地離開,像片雪花飄落在黑暗裏,她在廓下隻看到一片悲傷。兔兒燈孤零零掛在老梅樹枝頭,像他的心,隻能躲在無人的角落。
  “不棄,來年願你平安喜樂。”
  她仿佛聽到了陳煜在輕聲對她說話。不棄心口一痛,血噴在手上,她定定的瞧著兔兒燈,嘴唇微動,勾起一抹笑來。

  回頭太難
  今晚的莫府注定不會太平。
  院內森嚴的戒備並沒有嚇退前來打探消息的人。先是外院一角起了火,緊接著竟有人直接用了火箭直射進內院,引發小騷亂。數條黑影幾乎從莫府各個方向潛進府中。內院之中隱約聽見有刀兵之聲。
  黎明前最後的黑暗中,莫府像一張四腳不整平的桌子,按下一端,另一邊就翹起來。
  雲琅在這個時候回到了莫府。護院大總管楊寧親自守在了莫若菲院子外,鎮定的告訴他莫若菲此時正在由林家兄妹診治,可保三天性命。
  雲琅鬆了口氣的同時心中的疑惑更重。世子陳煜仿佛早知道這個結果似的,在他去七王府找他幫忙時告訴他,不用擔心,明天之後定會有解藥奉上。
  沒有月,漫天星辰黯淡無光。
  不管怎樣,莫若菲無事自然是最好。他想不明白的事也*天就真相大白。雲琅寬了心。不棄今晚肯定也沒睡好,她會在等著自己的消息嗎?
  想到這裏,雲琅毫不遲疑的走向淩波館。
  院門虛掩。雲琅大大咧咧的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忍冬,靈姑!”雲琅喊了聲,沒有聽到任何回答。
  遠處傳來隱約的呼喊聲,莫府護衛又發現有人侵入。雲琅警覺起來,手已拔出靴間匕首。他望著不棄的房間眼皮跳了跳,不顧一切的衝了過去。
  房門被他一腳踢開的同時,他手中的匕首叮當落地。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趴在書桌上的不棄似睡著了般的安靜。
  “不棄?”雲琅小聲喊了她一聲,兩步跨了過去,將不棄的頭扶了起來。
  她的臉蒼白中泛著青,嘴角有凝固的血跡。莫若菲中毒的時候雲琅著急,此時看到不棄生死未卜,他有種想哭的感覺。
  “不棄,不棄!”他著急的拍了拍她的臉,手指擱在她的頸間試探。他的心跳得太急,急得他感覺不到不棄的脈搏。雲琅抄住不棄的腿彎將她抱起來往外走。
  “雲大哥,放我下來啊。”
  細若遊絲的聲音傳進耳朵,雲琅低頭一看,不棄睜開了眼睛。他的心情由悲至喜,再由喜化悲,哄孩子似的說道:“不棄,我這就帶你去找大夫。你忍著,回頭我買糖給你吃。”
  不棄仰麵躺在他懷裏覺得難受。雲琅的臉哭也似的難看,不棄嘴一咧笑了:“雲大哥,我想和你說會話呢。天就快亮了吧?我活不到天亮。”
  雲琅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炸了,瞪著不棄吼道:“胡說!”
  “下毒的人說過的。放我下來啊,我難受,胸口悶得很。”不棄輕咳了聲,咳出口血,胸口的悶結散了些,舒服多了。
  那口血噴出,屋裏飄起股帶著惡臭的腥氣。屋裏的血都是她吐的嗎?雲琅的腿一軟,抱著不棄緩緩滑坐在了地上。他心裏明鏡似的,不棄中毒已深了,救不回來了。莫若菲有三天的時間,可是不棄沒時間了。他用衣袖拭去不棄嘴唇上的血漬,柔聲的說道:“不棄,誰下的毒,你告訴雲大哥,我這就找他拿解藥救你。他要不給,我打到他給。”
  不棄嗬嗬笑了。她知道雲琅也發現救不了她了。她沒有回答雲琅的問題,輕聲說:“雲大哥,出藥靈莊往東走,有片亂墳崗。半山上有棵枯死的樹,樹下埋著九叔和阿黃。你送我去好不好?”
  雲琅心裏一緊,硬梆梆的說:“不好。”
  “雲大哥,你答應我啊!我想和九叔還有阿黃在一起。”不棄扯著他的衣裳輕輕搖晃著,滿臉求懇之意。
  雲琅沒有回答,他仿佛已看到了那片亂墳崗,那棵枯死樹,樹下的小墳包。不,他不要不棄死。他低聲哄著她說:“這世間有很多神奇的東西。不棄,你沒進過江湖不明白。明明啊有的人馬上就要死了。可是拿到了解藥就好了。真的,我不騙你。你告訴我是誰下的毒,我去找他。你別亂想,有了解藥你就不會死了。”
  不棄的回答是一口鮮血噴在他衣襟上。她閉上了眼睛,又努力的睜開,眨了眨。似乎在告訴他,你看,真的不行了。
  她的臉比初見他時瘦了很多。不棄靠在他懷裏,他從來沒有覺得她的膚色白皙。一口又一口的鮮血仿佛把她身體裏的血色吐盡了,隻餘得一種磣白的顏色。那雙眼睛明亮得能照亮屋裏的黑暗,如水晶似寶石,煥發出異樣的光來。
  是回光返照麽?雲琅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她眼裏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不棄就沒了。他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終於埋在不棄的頸邊哭了起來。
  “雲琅,真對不住你。”不棄的精神突然間變得好了,說話也利索起來。她想起那年的雪天,雲琅一掌打死阿黃的時候。又想起他鑽狗洞時咬牙切齒的樣子,便笑出了聲。“其實啊,我就是膽小了點。當時我真想一棍子打死你給阿黃報仇呢。”
  “對不起。”
  “沒有呢。你也不知道啊。我一直罵你小賊呢,其實你和阿黃一樣,對我真好。雲大哥,你別怪我,他來紅樹莊給我送雞腿的時候我就喜歡了他。我本來活不到現在的,他天門關救了我,在南下坊又替我擋了一箭。當時我的心跳得真快,那麽冷的棉衣穿在身上都不覺得冷了。我就知道,我是真喜歡了他,心裏容不下別人了。”
  “隻要你能活下去,喜歡誰都好。”雲琅低聲說道,手抱緊了她。似乎遠了,就感覺不到生命在她身上燃燒的熱度。
  不棄顫抖著手去拉頸中的銅錢。手酸軟無力,在頸邊撓了半天最終隻按到那枚銅錢再也抬不上去。
  她臉上露出一股嫵媚。像夜色中綻放的白色香花,讓雲琅*。他替她拿出銅錢,看到那枚蓮花刻痕,他突然有了衝動:“他是誰?我去找他來!”
  心頭一股熱血湧現,雲琅想滿足不棄所有的要求。
  他,會來看她的。在沒有人打撓的時候,他會來看她,告訴她,他是她的蓮衣客。
  不棄微微一笑道:“他會來看我的,會一個人悄悄的和我說話。要是我能穿著白色的婚紗嫁給他就好了。穿婚紗的新娘子可美了。”
  隻有喪服才會是全白的,她糊塗了,她就快要死了。雲琅心裏想著,眼淚大滴大滴的落下來。他搖了搖不棄,哽了半天才說出話來:“傻丫頭,新娘子都會穿大紅的喜服,你以後也會有的。姑姑出嫁的時候,用了四丈闊的紅錦緞,用金錢和寶石繡了鳳。你喜歡,我找蘇州最好的繡娘做給你穿。”
  “莫夫人年輕時肯定是個美人。”不棄輕歎了口氣。
  她想起前世那些穿旗袍的新娘子。旗袍上用金線繡了團花,喜氣洋洋。山哥曾經說她說,你身材好,穿旗袍也肯定好看。那是讓她想起去山裏騙婚時說的。山裏很冷,山哥給她買了件大紅的羽絨服,她還是冷得直吸鼻涕。莫夫人是個可憐的女人,也是山哥這世慈愛的母親。山哥帶大了她,原來這一世是要回報給他的。
  不棄的心思漸漸飄遠。如果再轉世,她會不會投胎到一個正常的好人家?有慈祥的母親,有愛她的父親。她可以背著小書包去上學,結識同學,然後長大。讀完高中讀大學,讀完大學找到一份工作。在大城市裏買間屬於自己的房子,和一個男孩子談戀愛,結婚,生小孩。
  雲琅看到不棄的雙眼由明亮轉為煥散。她似看著他,眼瞳裏的光在漸漸的黯寂。身上有隻小耗子在亂竄,他怎麽也抓不著。雲琅的心一陣又一陣的緊,慌亂的搖晃著她,喊她的名字。
  一股風從門口卷了進來。雲琅抬頭一看,屋子裏已多了個蒙著麵巾的黑衣人。他摟緊了不棄,隨手從地上撿起了掉落的匕首,警惕的盯著來人。
  “想她活,就收起你的匕首。”海伯不容置疑的走近,瞧也未瞧雲琅手裏的匕首,蹲下身體說道,“不棄,是我。”
  他的聲音拉回了不棄的神智。她看不到海伯的臉,聽出了他的聲音。不棄像看到親人似的委屈,她用盡力氣隻擠出個笑容,再也沒有力氣說話了。
  “別怕,你不會死。”海伯說完握住她的手腕切著脈。片刻後從懷裏拿出一個盒子,慎重的打開。裏麵放著一顆珍珠色的丸藥。他捏開不棄的嘴將那顆丸藥擠破,清亮的液體帶著股蓮花的清香喂進不棄的喉間。
  “這是解藥?!”雲琅驚喜交加。
  隻見不棄頭一歪,手輕飄飄的垂落。雲琅瞧得分明,手按上她的頸側,沒有半點動靜。不棄死了?她就這樣死了?他悲愴的揮手向海伯刺去,怒吼道:“你說你能救她的!你給她吃的是什麽?!”
  海伯略一側身躲開。雲琅沒有再出手,抱著不棄放聲大哭。
  “噤聲!少堡主,她沒有死。靜下心聽我說。”海伯嚴厲的說道。窗戶紙上已經染得層灰白色,天已經快亮了,他沒有時間做更多的解釋。“現在老夫能保她不死,但她身上的毒在望京城解不了。她身份特殊,若是有人知道她不死,她將來的下場會比死更淒慘。”
  雲琅反應過來:“你是說要悄悄帶不棄去解毒?要我瞞過所有的人?為什麽?你可知道七王爺要是聽到不棄的死訊,會給莫府帶來多大的風波?你究竟是何人?!你能救她為什麽不早點來?!”
  “我是能救她之人。”海伯冷笑道:“少堡主,你以為不棄今晚才中的毒嗎?她已經中毒很久了。今晚下得分量更重,要她立時死去罷了。此事錯綜複雜,我沒時間再向你解釋。你若真心待她好,就記住老夫的話。不棄要盡快下葬,老夫自會帶她離開。莫少爺不也中了暗算?七王爺未必遷怒莫府。老夫言盡於此,你瞧著辦吧。”
  窗戶紙又白得兩分,晨曦初現,海伯憐惜的看了眼不棄,轉身就走。
  雲琅腦袋亂成一鍋粥。不棄中毒很久了?是誰?誰下的毒?這個神秘老人又是誰?為什麽要他瞞過所有人,為什麽她不死下場會更淒慘?
  他抱著不棄呆呆的坐著思考著。不知不覺天已大亮,陽光窗欞照了進來。雲琅還是沒想明白。
  “啊——”房門口一聲淒厲的尖叫響起。
  靈姑渾身發抖癱坐在地上。尖叫聲是忍冬發出來的。小丫頭被房裏的血跡嚇壞了。
  雲琅木然的看過去,語氣淡漠:“昨晚淩波館發生了什麽事?”
  靈姑連滾帶爬的進了屋,哭道:“表少爺,奴婢不知道啊。莫伯送小姐回來時她還好好的,隻說困了要睡。奴婢侍候她睡了這才離開的。一夜好睡,醒了太陽都出來了。小姐怎麽了?”
  雲琅淡淡地問道:“什麽時辰了?”
  忍冬顫聲回道:“近巳時了。”
  內庫已經封門開標了。雲琅靜靜的說道:“去通知少爺,小姐中毒身亡了。問他是現在報知王府還是等內庫招標完畢再報。靈姑你去,不要聲張,一切由少爺作主。”
  靈姑哎了聲,心裏慌張,出門又絆了一跤。她爬起來,提起裙子就跑。
  雲琅抱著不棄站起來。在地上坐了一夜,腿上酸麻,身體搖晃了下。
  忍冬見狀,大哭道:“表少爺,你別太難過了。”
  難過?真正讓他難過的是什麽?他看到書桌上那隻染血的兔兒燈,心裏又一陣憤怒。
  雲琅眼中透著冷意,輕蔑的彎了彎嘴角。他低下頭輕聲對不棄說:“不棄,你還會回來嗎?”
  不棄沒有半點知覺。雲琅歎了口氣,抱著她出了房門,吩咐道:“這裏的一切都不要動。王府會來人察看的。”
  將不棄放在忍冬的床上,雲琅握住她的手頭也不回的說道:“打盆水來。”
  忍冬擰來熱毛巾,雲琅專注的替不棄擦幹淨臉手。他從不棄脖子上解下了那枚蓮花銅錢,輕聲說道:“我曾經說過讓你扔掉他的銅錢,你不肯。我替你還給他。”
  他握緊了銅錢站起身說道:“替小姐換身幹淨衣裳。沾血的衣裳不要扔了。”
  雲琅出了房門,眯縫著眼睛看向藍天。
  蔚藍天空中高高的飄著幾隻紙鳶。院子裏的茶花開得正豔,桃花開得正夭。粉紅粉白的花間有鳥雀跳躍輕鳴。和不棄一起紮孔明燈恍如昨天。雲琅想起不棄當時的虛弱露出了慘笑。她不是病了,是已經中毒了。
  可是她不說。她知道是誰下的毒,卻不說。
  她要保護誰?是她喜歡的蓮衣客嗎?虧他還熱心的讓蓮衣客去看她。
  他早就該想到,不棄怎麽會認識那個神秘的獨行俠。明明是蓮衣客有意接近她。
  不棄不肯說的人,有能力在戒備森嚴的莫府出入自如的人。雲琅握住手裏的銅錢,心裏酸苦,恨意頓生。
  不棄,這就是你喜歡的人?我一定會殺了他。雲琅在心裏暗暗說道。
  院門口傳來腳步聲。雲琅一看,吃驚的喊道:“表哥?!”
  莫若菲已洗去臉上的藥汁,帶著靈姑匆匆走來。他穿著件白色繡花的袍子,俊美如玉。他腳步輕快,看不出半點中過毒的跡象。
  “阿琅,不棄怎麽突然就死了?!她人在哪兒?”莫若菲蹙緊了眉,沉著臉問道。
  “表哥,你沒有中毒?”雲琅呆呆的問道。
  莫若菲匆匆回道:“說來話長,不棄在哪兒?”
  他沒有中毒。雲琅突然怒了,他扭住莫若菲的衣襟嘶聲喊道:“如果不是替你找解藥,我怎麽會離開?我如果不離開,怎麽會讓蓮衣客潛進府中對不棄下毒?!”
  蓮衣客潛進府中對不棄下毒?莫若菲眉毛一揚,神情嚴峻起來:“阿琅,你冷靜點。你就算留在府中,難不成你有先知先覺,會在淩波館裏守她一夜?你怎麽知道是蓮衣客下的毒?”
  是啊,他就算在,又怎麽可能事先知道在這裏守一晚呢?雲琅無力地鬆開手,悲憤的說:“是他!我知道是他!我會殺了他!”
  突然冒出的蓮衣客讓莫若菲心情複雜。背黑鍋的人是蓮衣客。此人行蹤詭秘,來去無蹤。江湖中都無人知曉他的身份。讓他來扛殺不棄的罪責是否可行呢?他冷聲道:“阿琅,我先去瞧不棄,蓮衣客的事回頭再說。”
  雲琅重重的點頭,指了下忍冬的房間。
  莫若菲推開房門,腳步遲疑了下走了進去。
  “公子!”忍冬一見莫若菲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不棄平靜的躺在床上,忍冬已替她換了身衣裙。她臉上的血跡已被擦拭幹淨,臉色如紙,蒙著層淡淡的青灰。
  遠遠的看她一眼,莫若菲的腳再也邁不過去。他離開淩波館後就再沒有睡著。從來沒有過的焦燥不安,從來沒有過的驚慌失措。看著天慢慢的亮了,看著陽光照進屋來。淩波館遲遲沒有動靜,他在房中坐如針氈。終於見靈姑慌亂的來報訊,確認不棄已死後,莫若菲似乎鬆了口氣。
  然而此時,再看到躺在床上的不棄,他的血直湧上頭頂。他聽到太陽穴突突的跳動聲。他突然想起了從莫少爺身體裏醒過來的時候。他茫然的看著陌生的身體,茫然看著陌生的環境。府中眾人的簇擁中,孤獨得仿佛世界上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為什麽不棄死了,他又有了那種孤獨的感覺?她不會是她,不會是那個跟著她討生活的小不點。難道過了十幾年,他還忘不了前塵往事?不,他是莫若菲,是望京莫家的家主,是莫家的大少爺!莫若菲狠狠的轉開頭,不敢再看不棄一眼。他心裏暗暗向不棄說對不起。母親殺了她,他也隻能選擇保護母親。
  莫若菲轉過身道:“靈姑,吩咐莫伯趕緊購置棺木布置靈堂。對外則說小姐突發急病過世了。”
  雲琅望著他道:“不等七王爺示下?”
  “皇上沒有下旨冊封不棄,在外人眼中,她還是莫府的小姐。後事也隻能在莫府辦。”莫若菲又道,“我這就去會館稟報七王爺。阿琅,有人對我下毒,我是順水推舟將計就計,個中緣由回頭再說。不棄的後事你先照料著。”
  他匆忙的來,又匆忙的離開。雲琅望著他的背影,消化著莫若菲沒有中毒的事實。看來七王爺和世子都知道他沒有中毒。這場戲是演給明月山莊看的嗎?雲琅明白了莫若菲的意思。然而不棄呢?在這場內庫利益之爭中,她就成了犧牲品嗎?蓮衣客為什麽要對不棄下手?他難道也是明月山莊的人,借機要挑撥莫府和七王府的關係嗎?
  雲琅想的頭痛。
  靈姑眼瞅著雲琅滿眼血絲,衣襟染血,失魂落魄的站在廓下,心一軟說道:“表少爺,小姐已去了,你千萬保重身體。去換件衣裳可好?”
  雲琅低頭一看,胸前的血跡已經幹涸,凝結成紫褐色的花。他想起黑衣蒙麵老人的囑咐,搖了搖頭道:“我哪兒也不去。靈姑忍冬,你去找莫伯,把靈堂搭起來。消息傳出去,晚些時候,府裏會來人吊唁。”
  他說著進了屋,坐在床前握住了不棄的手。
  二婢抹了把淚,轉身去找莫伯。
  雲琅這才低聲說道:“不棄,我腦中亂得很。表哥沒有中毒,他讓我感覺怪怪的。平時他那麽疼你,為什麽今天看到你身亡連床邊都沒挨一下。他也不問你是怎麽中的毒。看到你躺在忍冬房間,他也沒覺得奇怪。就好象他知道你房裏躺不住人似的。還有,他似乎比我還著急購置棺木搭設靈堂。不棄,你也怪怪的。今天來的蒙麵老者和你很熟悉,你什麽時候認識這樣的人?你認識了蓮衣客,還認識蒙麵老人。你身上究竟有什麽秘密?”
  他輕輕拂開垂在不棄臉頰旁的一絡發絲,怔怔的看了她一會兒,溫柔的說道:“隻要你能活著就好。你不告訴我總有你的理由。我過了年才滿十七歲,我的力量還小。將來,我會變得強大,再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他握著不棄的手,安靜的陪著她。春陽照進來,在地上印下溫和的光。雲琅的心已經平靜下來。隻要不棄能活下去就好。
  隔了兩個時辰,莫伯親領著一群下人來了淩波館。他恭敬地對雲琅說道:“表少爺,前廳靈堂已經搭好,老奴來請小姐。”
  他和前來的下人都已經換上了麻衣。靈姑眼裏噙著淚,和忍冬捧著替不棄準備的壽衣和首飾默默的站在門口。
  不棄的手冰涼而柔軟。雲琅舍不得放開。他轉念又想,如果時間長了,不棄身體仍不僵硬豈非要惹人懷疑?他馬上站起了身。他一夜未睡眼睛裏充滿了血絲,看上去憔悴不堪。不用再裝,就能看出他的傷心。
  莫伯歎了口氣,拿過一根白色的布條替他係在了腰間,低聲道:“表少爺,別太傷心了。當心自己的身體。”
  雲琅回轉身,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半個時辰後,靈姑開了門,哽咽著說:“奴婢已替小姐收拾妥當。”
  莫伯招了招手,四名身強力壯的小廝抬來了一乘軟轎。
  “不必了。”雲琅說著走進了屋。
  不棄已換上了全新的衣裳,頭發梳得又光又滑。青灰的臉色被厚厚的脂粉蓋住,洇紅的胭脂自臉頰暈開。看不出中毒的跡象,她隻是睡著了。
  雲琅俯身抱起她,淡淡的說道:“我抱她過去。”
  不棄的手無力的垂下,風吹得袍袖輕輕飄起。雲琅走得很慢,仿佛這是他抱著不棄走的最後一程路。
  前廳大堂一片素白,靈幡飄揚。所有的仆役都換上了麻衣。一群人跪在堂前,見雲琅抱著不棄進來,哭聲頓起。
  大戶人家往往會請一些哭靈人來府中哭喪。雲琅知道台階下跪著這些人就是哭靈人,他忍不住心酸。如果不棄真的去世,肯真心為她落淚的又有幾人?
  重重白色的帷帳之後擺放著一口棺材。上等的紫檀木,泛著紫得發黑的光,厚重結實。雲琅輕輕放下不棄,拿過一個蒲團盤膝坐在了棺材旁。他平靜的說莫伯說道:“我在這裏陪她。”
  莫伯歎了口氣走了出去。
  帷帳圍住了塊小天地,雲琅轉頭看著棺材,嘴角溢出了一絲笑容。從現在起到不棄下葬,他會一直守著她,寸步不離。
  內庫開標的會場設在望京城的醉仙樓。
  醉仙樓是四合院建築,正中廂房裏坐著七王爺,世子陳煜,宮中內務府大太監,戶部尚書。
  左右一排廂房中則是前來應標的商賈們。
  靠近正房的四間廂房分給了四大家。別的商賈依次排序往後。
  辰時起酒樓大門關閉。大內侍衛和京都守備府的兵馬將醉仙樓圍了個水泄不通。四周街道封鎖,飛鳥難進。
  陳煜今天換上了紫紅色的蟒袍,腰纏玉帶,頭戴金蟬冠。雍容華貴。七王爺今天隻是列席。他往堂前這麽一站,眾商賈都知道世子爺是今天的正主。心頭也有幾分不安,誰知道今年在世子的主持下,內庫的開標會不會翻出讓人意想不到的新花樣來呢?
  陳煜眼風一掃,內務府總管大太監笑咪咪的請了香案讀完聖旨。陳煜微微一笑道:“今年父王身體不好,由長卿主持開標。為避免拉鋸戰,今年每項標各家隻有三次出價機會。時間以一柱香為限。老規矩,每輪提標當場唱標,價高者得。阿石!”
  他的隨身小太監阿石頭一回擔當重任,臉上有層興奮的光。扯開了喉嚨唱出了第一項采買貨品數量。
  陳煜微笑著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色,也不管眾商賈的反應,折身就進了房。
  時間短,要判斷對手的底價,這不是要大家拚著最薄的利提交標的銀子嗎?眾商賈傻了眼,又無可奈何。廂房裏的算盤聲越發的密集起來。
  官銀流通權,貢瓷,絲綢茶葉,馬匹,藥丸藥材,水果蔬菜等等一項項頒下。
  正房裏坐著的人看起來沒什麽事。七王爺和戶部尚書下起了圍棋。陳煜悠悠閑閑的喝起了茶。
  庭院裏的算盤聲劈裏啪啦的響著。精於計算的賬房先生們此時正根據今天頒布的采買數量為東家計算著利潤空間。
  陳煜就坐在正房門口,溫暖的太陽照在身上挺舒服。他端著茶杯慢條斯理的喝著,目光移向緊挨正房的四間廂房。四大家的廂房門都緊閉著,現在頒出的標與他們沒有什麽關係,廂房裏沒有傳出任何聲響。他的目光停在了明月山莊的廂房門口。今天出現的人是柳青蕪,並不是柳青妍。那麽,柳青蕪擔憂的明月山莊繼承權是否發生了變化?她還會不會依靠他呢?
  昨天,七王爺告訴他莫若菲沒有中毒,將計就計的安排。陳煜就好奇的想,明月山莊今天是否會中計。會場之上哪一個商賈是明月山莊安排的人?
  柳青蕪向他投來一個否定的眼神後,陳煜沒有向朱府暗示爭奪貢瓷一項。這是讓柳青蕪展現能力的時候。陳煜並不想現在就棄了柳青蕪這顆棋子。
  他忍不住又看向江南朱府的廂房。朱老太爺在很多年前就不再親自參與內庫的開標。聽聞朱府的生意由四大總管管理。四個總管以福祿壽喜為名。以前參加開標,朱府隻派大總管朱福一人前來。今年很特別,朱府的四大總管全來了。這讓他感覺今年的內庫開標會有些意外的事情發生。
  開標唱標定標一項項進行著,與往年差不多,有一些小小的高潮,並不十分激烈。陳煜新定的規矩讓商賈們幾乎在第一輪投標書就把價喊到了薄利的頂點。沒有利潤可賺,大多數商人是不願意做的,哪怕是和皇上做生意。
  隨著標項的減少,今年也似乎沒有什麽變化,飛雲堡的官馬,明月山莊的貢瓷,江南朱府的絲綢茶葉無一例外順利拿到了手。
  在藥材一項裏,藥靈莊得了莫府的支持,打敗了南北兩方的大藥材商競標成功。算得上是今年的黑馬。
  陳煜和七王爺商議後刻意將官銀流通權放到了最後。
  莫若菲沒有來,莫夫人一開口就將標開到了去年的價位。
  正房裏所有人都等著明月山莊的人跳出來和莫府爭。目光紛紛看向庭院,關注著誰是明月山莊的人。
  一柱細線香眼見就要燒到了底,仍沒有第二封標書送來。難道一切都是假象?並沒有人和莫府相爭?明月山莊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見線香馬上就要燒盡,掩住眼底的詫異,陳煜示意阿石唱標。這時,朱府的廂房門開了,一個長像喜慶滿臉笑容的老頭腳步穩健的將封標的信封遞了上來。
  江南朱府要爭官銀流通權?七王爺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為什麽是江南朱府?他情不自禁想起二十年前江南商賈掀起的擠兌風波,難道二十年後,又要來一回?可是,怎麽也不該是江南朱府跳出來爭呀。明月山莊什麽時候和江南朱府聯了手?
  正房裏眾人瞪著桌上的信封都有些無語。
  戶部尚書打開信封,眼睛鼓成了鬥雞眼,顫抖著手說:“四百萬……萬兩?”
  一出手就番了倍,朱府好大的口氣!
  陳煜倒吸口涼氣,同情的望了眼莫府緊閉的廂房門,讓阿石唱標。
  一聲顫巍巍的江南朱府四百萬兩呼出之後,莫府的廂房內發出了茶杯撞擊桌麵的聲響。
  院子裏別家廂房的門口都探出了好奇的目光。或興奮或期待著望向莫府緊閉門窗的廂房。
  第二柱線香再次點燃。一縷細細的青煙寂寞的飄蕩在香爐中。寸寸燃燒,也步步緊逼著莫府的神經。
  劍聲從懷中掏出莫若菲的親筆書信低聲說道:“夫人,少爺囑咐,一旦有人出價高出莫府一倍,就把信給你。”
  正在惱怒之中的莫夫人拆開信,一顆心歡喜的落到了實處。在她眼中,隻要兒子沒有事,朱府和莫府相爭也無關緊要了。
  她微笑著把信拿給方圓錢莊的四位掌櫃們看,溫言道:“憶山說,到了這個地步,莫府可以再加二百萬兩,也可以放棄。無論哪一種結果,咱們都不輸。”
  四位掌櫃合計下了道:“夫人,咱們再加一百萬兩銀好了。今年就算錢莊在官銀上損失三百萬兩,擁有皇商的牌子,今年就算錢莊不贏利,也不會虧的。”
  莫夫人寬了心,笑道:“掌櫃們作主就行了。”
  於是莫府的五百萬兩銀標書遞了出去。
  朱府拿到手會虧損三百萬兩,朱府拿不到,莫府拚得一文不賺,也不會虧。
  莫夫人樂嗬嗬的等著看江南朱府的好戲。
  一陣寂靜之後,阿石大聲唱出了第二輪標:“江南朱府五百二十萬兩銀。”
  莫府方圓錢莊的掌櫃們都驚得站了起來,隻多二十萬兩?江南朱府莫非有千裏眼順風耳?能看透莫府的標的?就這一項計算,讓經營方圓錢莊的老掌櫃們對朱府的賬房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
  莫夫人並不懂這些,她隻是輕鬆笑道:“第三輪咱們就再加十萬兩吧。得與不得都沒關係。”
  阿石吼了一天,嗓子估計拉傷了。第三次唱標時有些嘶啞。也許他也覺得奇怪,第三輪,江南朱府也就比著莫府的銀子往上又加了十萬兩而己。
  就這樣,江南朱府在眾人驚羨的目光中,在莫府錢莊老掌櫃們的佩服中奪得了官銀流通權。
  驗完銀票之後,陳煜對朱府長得喜慶的老頭道:“敢問是江南朱府哪一位總管?”
  老頭兒嗬嗬笑道:“在下不才,江南朱府四總管朱喜。”
  陳煜肅然起敬。江南朱府四總管朱喜號神算盤,一把算盤算無遺漏。難怪今天朱府總能壓著莫府出手。他又忍不住問道:“朱府高價拿到官銀流通權,豈非要虧上幾百萬兩銀子?”
  朱喜摸了摸光滑的大額頭,笑咪咪的說道:“我家老太爺聽別人說望京莫府比江南朱府有錢。他老人家聽了這話就不服氣,令小的砸鍋賣鐵也要把官銀流通權搶過來。老太爺說了,如果莫府連幾百萬兩銀子都虧不起,以後就別在朱府前提有錢這兩個字。”
  內庫的標已經招完了。廂房門紛紛打開,眾商賈隻等著內務府總管大太監提著封存的銀箱離開後開禁走人。朱喜說這話的時候正好站在正房廓下,他中氣十足的這麽一喝,鎮驚四座。
  朱喜的語氣仿佛江南朱府隨便可以扔幾百萬玩似的,令商賈們咋舌不已。
  莫夫人氣得臉色發白,語帶譏諷的說道:“朱府的手要伸到望京未免伸得太長了。”
  朱府廂房內依次又走出三個人。其中一個幹瘦老者撫著下頜稀疏的胡子翻了個白眼道:“朱府的四海錢莊明天將在望京城方圓錢莊對門開業。四海錢莊新開業,六月之前存銀年息一律六分!歡迎各位前來存銀。”
  方圓錢莊年息最高五分息,還針對的是大商戶的大筆存銀。小筆銀子年息隻有四分。沒拿到官銀流通權之前,四海錢莊說這話沒有人敢相信。大魏朝的官銀,皇帝陛下的私房銀子都將通過四海錢莊流通周轉,四海錢莊就成了塊金字招牌。沒來得走的商賈們眼裏頓時冒出了精光。連戶部尚書都在想,是否將國庫裏的銀子提上一千萬在四海錢莊裏存上一年多生點銀子出來。
  七王爺和陳煜對視一眼,深感佩服。朱府出了五百多萬兩現銀,流水銀子必然不夠充足。年息一漲,四海錢莊就能在短時間內吸納到大筆現銀。有錢在手,還怕生意不好做?一年下來,朱府是虧是賺誰說得清楚?兩人對遠在江南不露麵的朱老太爺敬仰不己。
  幹瘦老者四周團團一揖道:“老夫朱府二總管朱祿,四海錢莊總掌櫃。各位同仁明日若有空,還請來錢莊捧個人場。”
  他旁邊一中年文士打扮的人溫和的走到七王爺和戶部尚書前道:“在下是朱府大總管朱福。四海錢莊取得了官銀流通權,為皇上辦事自當盡心盡力。照老規矩,請王爺與尚書大人明日為錢莊剪彩。”
  七王爺和戶部尚書自然笑著應允。心裏又一番感歎朱府的老謀深算。開業,取得官銀流通權,年息漲一個點。四海錢莊一露麵,勢必將對門的方圓錢莊壓得喘不過氣來。
  另一名肚子圓得像彌勒佛的年輕人抱著禮帖,徑直走到飛雲堡堡主,明月夫人和莫夫人身前恭敬地將禮帖送上,笑嗬嗬的說:“四海錢莊新開業,還望拔冗前來觀禮。朱壽替老太爺謝過了。”
  雲鐵翼看了眼朱壽的手,微微一笑抱拳還了禮。
  戴著幃帽的明月夫人嬌笑道:“朱八爺的麵子誰敢不給?妾身先向朱府賀喜了。”
  見朱府風光,莫夫人心裏發堵。她明知道朱府會虧幾百萬兩銀子,現在的感覺卻是莫府麵子裏子都輸了個精光。她沉著臉接過禮帖遞給劍聲,拂袖而去。
  這時聽得禮炮三響,醉仙樓的大門敞開。江南朱府四名總管在眾商賈熱情的簇擁中離開。
  莫若菲一直在外等候,見內庫開標已畢,官兵撤走,他趕緊往醉仙樓走。在門口與莫夫人擦肩而過時,莫夫人低聲說:“江南朱府把官銀流通權奪走了。”
  莫若菲無心責怪母親,漂亮的眼睛裏泛起了憂思。失了官銀流通權,方圓錢莊必受打擊。而不棄突然死在莫府,山雨欲來風滿樓,他更擔心莫府的安危。如果可以重來,他還會不會再瞞著母親呢?如果不是他心思放在官銀流通權和對付明月山莊上,不棄是否還活著?然而,現在說這些都遲了,回頭太難。
  他輕歎了口氣低聲說:“府中不棄的靈堂已搭好了。母親勞累一天,先回府歇著吧。我這就去見七王爺。”
  莫夫人幽怨的看了兒子一眼,如果不是瞞著她,她又怎麽會不顧一切的對花不棄下手?此事已成定局,隻能看如何把事掩蓋過去。她望著兒子匆匆走進醉仙樓的背影低聲道:“為了你,娘就算賠了性命也值。”
  正房中,七王爺,陳煜和戶部尚書還在議論今天朱府奪標之事。為皇上的內庫多掙了幾百萬兩銀子,三人臉上都有著喜色。
  莫若菲在院子裏略一踟躕,便請侍衛通報。
  聽到七王爺請他進去,莫若菲掀袍進了正房。七王爺溫和地說道:“內庫競標,價高者得,莫府失了官銀流通權,莫少爺不必太難過。明年還有機會。”
  莫若菲恭敬的應了聲是,看到戶部尚書仍在,他欲言又止。
  戶部尚書嗬嗬笑道:“王爺,下官這就回宮複旨。明天四海錢莊見。”
  等人走後,莫若菲掀袍向七王爺跪下,輕聲道:“憶山沒照顧好不棄,請王爺降罪。”
  七王爺眉頭緊皺問道:“不棄怎麽了?”
  莫若菲一咬牙道:“昨晚蓮衣客夜入莫府,毒殺了不棄。府中靈堂已經設好。因醉仙樓被封閉,在下一直等到現在才來稟報。”
  “嘭!”的一聲巨響,又聽得“咚”的一聲。莫若菲抬頭一看,陳煜竟一掌將廳中的杉木圓桌劈成了兩半,而七王爺側朝後摔倒。
  “父王!”陳煜惡狠狠的看了莫若菲一眼,扶起暈倒的七王爺。
  侍奉在側的老太監阿福嚇了一跳。他接過七王爺抱起他就走,身形展動如鷹,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陳煜一把從地上揪起莫若菲,咬牙切齒的問道:“你再說一遍,是誰夜入莫府毒殺了不棄?誰的靈堂布置好了?”
  莫若菲深吸口氣道:“世子節哀。阿琅寅時回府,在淩波館發現不棄中毒,已經無救了。他說是蓮衣客下的手。”
  陳煜嘴角掠起諷刺的冷笑。蓮衣客,他就是蓮衣客,髒水潑到了他身上了!陳煜鬆開他的衣襟,黑著臉高呼道:“阿石,備馬!”
  不親眼看到,他絕不相信不棄會死。陳煜策馬狂奔,馬鞭揚起響亮的鞭花,一路風馳電掣。
  他身後的小太監阿石尖聲高叫道:“閃開,快閃開!”
  跟在他們身後的莫若菲嘴裏發苦,一顆心卻漸漸的變得硬了。無論如何,莫府也要渡過這個難關。
  蹄聲重重的踏在石板路上,能碎金裂石。從來在望京城中溫文爾雅隻知吃喝玩樂的世子生平頭一回在城中放肆地縱馬。夕陽已經下山,遠處的府邸民居漸漸籠罩在蒼茫的夜色中。陳煜一顆心仿佛也在走向黑暗。
  坊間漸漸明亮的燈光讓他看到一絲希望。也許,讓他保有這絲希望的是蓮衣客毒殺不棄的話。雲琅見過蓮衣客,他絕對不會認錯。陳煜希望莫若菲在撒謊。自己沒有半點感覺,不棄就死了?他不肯相信。
  遠遠的,幾盞素白燈籠映入眼簾。馬眨眼間已到了莫府大門,不待馬停,陳煜淩空自馬上一躍而起。等候在府門口的莫伯才彎下腰向他行禮,眼睛一花,陳煜已一陣風似的衝了進去。

  死當長相思
  白色的靈幡在晚風中高高揚起,靈堂上白燭搖曳。
  見有客來,哭靈人像打了雞血似的鼓足了精神扯開喉嚨幹嚎。和尚們手中的法器又一次敲響,口中不清不楚的誦唱起超度的經文。
  莫夫人已換了身顏色素淨的衣裳。她端坐在靈堂之上,發間簪了朵白花,麵容沉靜。她心裏暗暗打定了主意,如果是禍,她一人扛下。
  見陳煜板著臉進來,莫夫人站起了身。她正想說什麽,陳煜已越過她,手拉住白色的帷帳一扯,木然地站在了那口巨大厚實的紫檀木棺槨前。
  身後的誦經聲,哭靈聲像是在極遠的地方響起。他盯著棺槨裏的不棄默然不語。
  她臉上敷了脂粉,看不出發青的臉色,如同睡著了一般。
  “不棄?”陳煜輕輕的低呼了聲。聲音飄緲,讓他都聽不出是自己的聲音。
  莫若菲緊隨而至,看到棺槨裏的不棄,他下意識的轉開了頭。心又咚咚的跳了起來,莫若菲鎮定了下心神,吩咐道:“掌燈!”
  數十盞燈亮起,將幃帳之後照得纖毫畢現。
  陳煜的目光慢慢移到不棄放在胸前的雙手上,她的手上有層青灰色,指甲深處有抹濃重的黑。他走到棺槨前俯身捏開了她的嘴皮,牙縫間還有血跡,卻沒了半點熱氣,心裏的痛悄無聲息的蔓延開來。
  他鎮定的都不相信這是自己,嘴裏吐出的話清楚明白。“聽說是你發現她的?”
  “是,今晨在下去淩波館發現的。不棄吐了很多血。”明知道她沒有死,雲琅回想那一幕,仍忍不住心疼的閉了閉眼睛,“當時已經來不及救她了。是蓮衣客下的毒!他對不棄下毒已有很長時間了,這一次隻是下重了份量!”
  陳煜握緊了拳問道:“有何證據?”
  雲琅冷著臉說道:“我發現她的時候,她手裏捏著盞兔兒燈,那燈是蓮衣客送的。不棄不肯說出誰下的毒,她想保護的人除了他還有誰?!”
  心被劈成了碎片的痛也不過如此吧?她,原來是這樣想念他。一種帶著心酸的幸福感自陳煜心底騰起。縱被所有人誤會又何妨,隻有他明白不棄的心。她這一生可還有過別的願望?她這一生可還祈求過什麽?到死,能看一眼的不過是盞兔兒燈罷了。鼻子一酸,熱浪直衝進他眼中。陳煜闔上雙眼,片刻後才睜開眼平靜地問道:“仵作可來驗過?”
  莫若菲道:“未曾請過仵作,一切都等王府示下。府中尚有太醫院江老太醫和回春堂的王神醫在,藥靈莊林家兄妹也在。是否請他們幾位前來?”
  “聽說藥靈莊四小姐自小精通醫理,不棄身份不同,請林小姐來。”陳煜淡淡的說道。
  盞茶工夫,林丹沙換了身衣裳提了藥箱來。頭發也梳成了兩根大辮子,裝束幹淨利落。
  她對陳煜行了一禮後自信的說道:“世子放心,藥靈莊醫治的江湖中人不少,丹沙會給出一個滿意的答案。”
  走進去時,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從大哥和莫若菲臉上一轉,又看了雲琅一眼,拉上了幃幔。
  昨晚莫若菲抱著花不棄踢開林玉泉房門時,她也醒了。林丹沙想起她偷聽到的話,心又跳了起來。雖然不是莫若菲所為,但是不再救治不棄,而把她又送回淩波館的舉動傳出去,暴怒的七王爺和陳煜說不定會滅了莫府和藥靈莊。她隻能裝聾作啞。
  藥靈莊的金針是名副其實的金針。金子偏軟,沒有好技藝難以插進穴位。這是藥靈莊祖傳的絕技。憑著金針和祖上傳下來的藥方,藥靈莊才能綿延百年,成為西州府的大戶人家。林丹沙從小練習,年紀雖小,也掌握了這門技術。
  她拈起金針筆直的插進了不棄的咽喉。如果是服毒,起出金針後,針上沾的血珠就能看出毒性。
  她像大哥一樣,將金針放進一碗清水中,驚得叫了一聲。
  “什麽事?”陳煜在幃帳外喝問道。
  “沒,沒什麽。這毒太厲害,看不出是什麽毒。我再看看不棄身上有無別的傷痕!”林丹沙強自鎮定下來。
  她呆呆的看著碗中的血。她清楚的記得昨晚偷看了一眼,大哥自不棄身上取的血一入水中就化成青碧色。而眼前水碗中的血詭異無比,外層是正常的紅色,包裹著一滴青碧。
  林丹沙又在不棄喉間刺了一針。取針放在鼻端一嗅,隱隱的蓮花香傳來。她迅速的扶起不棄,解開她的外衣查看背部。沒有屍斑出現。她替不棄穿好衣裳,見她身體依然柔軟,眼中驚詫越來越濃。
  如果她不是直取不棄喉間的血,海伯喂給不棄吃的丸藥就不會被發現。林丹沙誤打誤撞知曉了不棄未死的秘密。
  她心裏忐忑不安起來。該告訴所有人她沒有死嗎?她瞬間想起了雲琅。她一句話可以讓花不棄徹底消失,也能讓她重回人間。
  林丹沙將那碗水潑在地上,收拾好藥箱走了出來。
  莫若菲和陳煜同時問道:“如何?”
  林丹沙低頭答道:“她是中毒,身上沒有別的傷痕。”
  陳煜再沒看不棄一眼,平靜地說道:“引我去淩波館看看。”
  莫若菲應了聲,他看著林丹沙溫柔的說道:“辛苦四小姐了。”
  林丹沙福了福道:“莫公子客氣了。雲大哥,能不能陪我回房?”
  雲琅搖了搖頭:“四小姐,我要陪不棄。”
  林丹沙輕咬著唇,細聲細氣的說:“我也陪她一會兒。”
  見陳煜態度平靜,並無遷怒懷疑莫府的意思,莫夫人鬆了口氣。她目光複雜的看了看棺材裏的不棄,心裏隱隱有些得意。她終於死了,再也不會讓她再看到那雙眼睛。莫夫人歎息道:“阿琅,你爹明天就要離開望京。你別太執著了。”
  雲琅沒有回答,望著棺槨出了神。
  幃幔再次垂下,隻留下雲琅和林丹沙二人。他盤膝坐著,林丹沙也扯了個蒲團挨著他坐著。她望著雲琅英俊的臉遲疑不決。良久輕聲問道:“雲大哥,如果不棄沒死,你會娶她嗎?”
  雲琅眼皮一跳,強壓著心裏的緊張問道:“什麽意思?”
  “雲大哥,我喜歡你。可是我看得出來,你喜歡不棄。你眼裏隻有她,你隻會緊張她一個。我站在你身邊,你從來也不會望我一眼。你昨晚就沒睡吧?你眼睛都是紅的,衣裳也沒換一件。你胸前的血是抱著不棄時她吐的血是嗎?我真羨慕她。她不過是個乞丐出身的野丫頭,可是卻有這麽多人喜歡她。”林丹沙一陣囈語。
  “她死了。不棄已經死了。她活著的時候就沒過幾天好日子,她死了也沒看到幾個人為她傷心。你聽聽,外麵哭靈的人怕是連她一麵都沒見著。那些誦經超度的和尚也隻是收了莫府的香油錢罷了。你羨慕她什麽?羨慕她被自己喜歡的人下毒殺死嗎?她是乞丐出身的野丫頭,她比不過你美麗,也沒有醫術武功,更不懂得溫柔體貼,她就不配讓人喜歡?”雲琅心裏的火一古腦兒全撒在了林丹沙身上。他捏緊了手中的銅錢,恨不得馬上找到蓮衣客殺了他。
  林丹沙被雲琅惡狠狠的模樣嚇壞了。她口吃的說道:“雲大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唉,看到你這麽傷心,我心裏也難受。罷了,實話告訴你吧,她沒有死!是假死狀態。服了毒後又服了種很奇怪的藥,好象控製住了毒性!”
  說完林丹沙的眼睛就紅了。她畢竟才十五歲,要讓她昧著良心讓花不棄被活埋,她心裏害怕。她站起身,哽咽道:“你救她吧,我回藥靈莊去,以後都不見你了。”
  雲琅卻被她嚇壞了。他壓根沒想到林丹沙的醫術這麽好,竟然查出了不棄假死。他急得跳起來,一把拉住林丹沙壓低了聲音道:“四小姐,你不能說出去。爛在肚子裏誰也不能說!”
  林丹沙驚訝的張大了嘴巴:“你,你守在這裏不走。你原來早知道了。為什麽呀?”
  雲琅著急的說道:“算我求你好不好?千萬別說出去。她要離開望京!我求你了,四小姐。隻要你幫我瞞著這事,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雲琅言而有信。”
  林丹沙傻傻的望著他,雲琅著急的樣子也這麽好看。他和莫若菲是表兄弟,一個美麗得不像話。另一個卻帶著北方男兒的英氣。她喃喃說道:“你要是對我能有對她的一半就好了。”
  雲琅握住她的雙臂急得額頭冒汗。殺人滅口的事他做不出來,他隻能求她。
  幾乎一瞬間林丹沙做出了決定:“你娶我吧。”
  雲琅驚得呆住。
  話說出口林丹沙再無顧及。雲琅說過,花不棄是要離開望京。她當然會成全她。她相信,雲琅是重承諾的男人。隻要他答應,哪怕他心裏還喜歡花不棄,他也會對她好一輩子。她把自己的終身押寶似的押在了這個有情有義的男人身上。
  林丹沙相信自己的眼睛絕不會看錯人。雲琅不論從家世人才人品都是萬中挑一。沒有花不棄,她有信心贏得他的心。
  她睜大了眼睛期盼的看著雲琅。
  “婚姻大事,當聽父母之命,媒妁,媒妁之言。私訂終身……於禮不合。”雲琅漲紅了臉結結巴巴的說道。他萬萬沒有想到林丹沙會提這個要求。他也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他心裏隻有不棄。
  林丹沙嫣然一笑:“我會請父親遣人向飛雲堡雲堡主提親。雲大哥,隻要你答應我,我就絕不說出今日之事。其實花不棄沒死,也沒什麽大不了。王府不會震怒,莫府不會擔責任。我不知道你為何這麽緊張。這是好事情呢。”
  是啊,不棄不死的確是好事情。他也一度疑惑過為什麽要不棄假死離開。黑衣蒙麵老人的話又在他腦中響起。他不知道為什麽不棄活著的話,下場會比死還淒慘。但是雲琅有種直覺,黑衣蒙麵老人不是在嚇唬他。他不能用不棄的幸福去賭。
  林丹沙撫平衣襟上的褶皺,微笑道:“這麽好的消息應該馬上告訴莫公子和世子。世子雖然沒發怒,他的臉可是一直板著。誰知道王府會不會遷怒莫府呢?也許聽到不棄還活著的消息,王府的怒氣就會平息了。”
  她說完轉身就走。
  “我答應娶你。”雲琅脫口而出。腿一軟坐在了地上。他閉著眼說道,“林小姐,我很討厭被人威脅。你應該慶幸,我不是嗜殺之人。否則,我殺了你滅口就是。”
  聽到雲琅答應,林丹沙半點高興也無。為了花不棄,他連終身大事都顧不得了。眼裏盈滿了水汽,看向靜靜躺在棺槨裏的不棄掠過羨慕。她低聲說:“男兒一諾重千金。我知道你現在很討厭我。可是,如果你能在我身邊,我就知足了。”
  眼淚奔泄了一臉,林丹沙掩住嘴扭頭跑出了靈堂。
  雲琅靠坐在棺槨旁,懊惱的撞著腦袋怦怦作響。他咒罵道:“雲琅,你應該殺了她,應該殺了她才對!你胡亂答應了些什麽呀!”
  月高懸,春風拂欄。夜裏不知明的香花靜靜怒放。原來應該是一個靜謐的春夜。卻因為前堂的素白,淩波館的靜默染上了悲傷。
  靈姑和忍冬低垂著頭站在院門口迎接世子陳煜和莫若菲的到來。她倆換上了麻衣,摘了發間釵環,鬢旁簪得一朵白絹花。
  夜色中兩點白色刺激著陳煜,他站在門口緩緩說道:“你還記得那日大雪在院子打雪仗的事情嗎?”
  不棄歡快的笑聲瞬間在耳旁響起,莫若菲嘴裏發苦,輕聲回道:“記得,那日我還把她氣哭了。”
  她叫他的那聲山哥把他的記憶又拖回到了不堪的前世。他失態了。思想瞬間跳躍到馬車上知道不棄會偷技的時候。莫若菲終於有些明白自己的心思了。這時,他冒出了個很奇怪的想法。如果小不點和他一樣,掉落山崖下後也穿越了,會是什麽情形?
  晚風吹來,鼓起他的衣袍。莫若菲打了個寒戰。
  他花費了十來年讀書習武習慣世家公子的優雅。如果小不點在,他敢保證,這些優雅與風度都會消失。
  可是如果她也穿到了世家小姐身上呢?
  莫若菲苦笑,那就會出現兩個小流氓樣的世家公子和小姐。
  今生他擁有的這一切,實在太美好。前世再有電視看,有網遊玩,也不比不上這一世的生活。他長長的歎了口氣,如果沒有那場騙婚,他和小不點在做什麽呢?他自嘲的笑了,還不是繼續有一天沒一天的混日子。這種生活他再也不想過。
  莫若菲微眯著眼看向沉默平靜的陳煜,商賈世家又如何?被一個手無兵權,不參朝政的王府就壓得喘不過氣來。他要怎樣做才能擁有力量?
  穿著紫紅蟒服的陳煜讓他羨慕,又讓他不屑。他一輩子都穿不上這種品級的服飾,再驕傲再有錢再是世家出生,一輩子,隻能對著他屈膝下跪。
  聽說世子武功很好,莫若菲現在卻想和陳煜打一架。隻是想想罷了,他垂下眼簾,安靜的站在陳煜身後。
  他看不懂陳煜。從那張一直不動聲色的臉上看不出陳煜心裏究竟是在怒還是真的平靜。是風暴前的海嗎?莫若菲心頭惴惴。
  陳煜悵然地望著淩波館後的鬆柏林。如果不棄能活著,他還會再拋下她嗎?他深吸口氣走進了院子。
  陳煜的目光看向院牆一角。那樹老梅花已落盡,枝頭的新葉在月光下靜靜的舒展著。不棄初入府的第一個夜晚,就獨自走到了這個角落。他在樹上看她,好奇的想知道一個能把耗子當美味肉菜的小女孩突然當了世家大族的小姐會是什麽心情。
  那一晚,不棄驕傲的告訴他:“我不可憐!我不當莫府小姐也同樣能靠自己活下去!你以為我想當莫府的小姐?莫若菲要討好七王爺,七王爺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並沒有在莫府白吃白喝!我是替他們當的小姐,每個月是拿了三十兩銀子酬勞的!”
  三十兩銀子,她從來沒有把父王當成她的父親,她從來沒有把莫府當成她的第二個家。她的驕傲背後藏住的是一顆敏感而孤獨的心。
  陳煜推開了不棄的房門。隻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就酸澀起來。書桌上幹涸的血跡中躺著盞兔兒燈。拳頭大小,掛在梅樹上蒙了灰變成了小灰兔,現在被染成小紅兔了。他拿起那盞燈久久不語。
  她在這間屋子裏抱過他,咳得他背心都燙了。她輕聲告訴他:“我不該告訴你,我喜歡你。這樣,你就不會像避瘟疫似的要離開我了。”
  她什麽都明白。她像一隻風雪中好不容易找到避風處的小鳥,瑟瑟發抖。
  她是這樣聰慧,什麽都知道,從來不說。
  他想起天門關自柳青蕪手中救她一命。她抱著一個錦盒明明嚇得雙腿發軟,卻投來感激的目光。讓他不自覺的避開。
  他想起她在紅樹莊柴房裏和劍聲鬥嘴,聰明的威脅他給她送雞腿。
  她其實並不知道,他看著她啃雞腿的時候,曾吞了吞口水。仿製自己從來沒有吃過雞腿一樣。
  他想起她穿著冰涼的棉衣蜷縮在稻草堆中。滿臉燒得通紅,卻為他包紮了傷口,為他留下了食水,為他烤好了玉米。
  他想起在王府她故意裝著不知道他是蓮衣客,那樣的小心翼翼。
  他想起那個雨夜。不棄崩潰的喊道:“你還我蓮衣客。”
  在她的生命中,他並不是對她一開始就全心全意的人。她卻記得這樣深。她想要的溫暖這樣的少。
  她怎麽能死?怎麽能從他的生命中驀然消失?
  陳煜輕輕捧著兔兒燈,手微微顫抖。
  是妹妹也罷,不是妹妹也罷,今生今世,就算被雷劈,如果她能活下來,他什麽也不在乎!
  可是她能活嗎?她的臉在厚厚的脂粉背後泛著可怕的青色。她連呼吸都沒有了。他唯一能知曉的,就是她臨死前握著他送的兔兒燈!
  陳煜的胸口被巨石堵住,怔怔的站在屋內,臉上一絲表情也無。
  “阿琅說這燈是蓮衣客送給不棄的。她在臨死前握著這盞燈必有深意。阿琅的話也有幾分道理。不棄的身世很簡單,她被乞丐花九收留,後在藥靈莊當小丫頭。她怎麽可能認識蓮衣客?此人必有重大嫌疑。世子,那蓮衣客號稱獨行俠,莫府會懸重金緝拿他。是非黑白,抓到蓮衣客自見分曉!”莫若菲沉聲說道。
  陳煜真想放聲大笑。他真想告訴莫若菲,他,就是蓮衣客!他珍惜地將兔兒燈納入懷中淡淡的說道:“就這麽辦吧。不棄做莫府的小姐也是權宜之計。擇塊風水寶地早日讓她入土為安。究竟是何人下手,王府也會暗中追查。若被我查出來,我會讓那人生不如死。”
  他頭也不回的走出房門,遠遠的望了屋後那片鬆柏林,胸口那塊石頭越壓越沉。不棄,不棄……花九給你取名不棄,這名字為什麽每念一次,悲傷就深重一層?陳煜的頭有點暈。他移開目光,低著頭疾步出了淩波館。
  莫若菲的手握緊了拳頭。這一世他能保護的人太少,給了他母愛的莫夫人就是其中之一。他絕對不會讓陳煜查出事情的真相。
  他也望了鬆柏林一眼。想起關在秘道地牢裏的青兒,頭又有些痛,他該怎麽處置那個丫頭呢?兩世的經驗告訴他,眼前最重要的事是早點讓不棄下葬,早點找到扛黑鍋的人,把這件事了結了。莫若菲暫時把青兒扔到了一旁,緊步跟上陳煜問道:“不棄的房間還需要保留嗎?我是說王爺也許想看一眼。”
  陳煜轉過頭苦澀的說道:“父王聽得消息就暈倒。讓他瞧了也隻有更加傷心。他的病才好,不宜再勞心了。不棄並不喜歡寄人籬下,三天後就下葬。”
  府門口阿石牽著馬等著焦急,見陳煜走出來趕緊上前說道:“府裏來消息,王爺醒了,一直說要來看小姐,甘妃娘娘攔著,被王爺打了。”
  陳煜什麽話也沒說,翻身上了馬。策馬奔得一程,他扭頭回望。身體一晃突然從馬上栽了下來。
  “少爺!”阿石尖叫了聲,跳下馬衝了過去。
  陳煜拍了拍衣袍上的灰站起來,胸口悶得他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平靜的說:“我沒事,想事情走了神。”
  這時樓上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陳煜抬頭一看,酒樓上元崇提了壇酒趴在二樓窗戶邊上向他揚手示意。身邊還陪著兩個花枝招展的女人。
  “長卿,你的馬術看來也不怎樣嘛!”元崇大笑。
  陳煜把韁繩往阿石手裏一塞道:“你先回府,告訴父王逝者已矣,請他老人家節哀。就當沒有花不棄這個人吧!今天內庫開標完結,我終於可以放鬆找樂子了。我找元崇飲酒去了!”
  “可是……”可是死的是小姐啊!阿石張大了嘴驚詫地看到陳煜大笑著走上酒樓。
  推開雅間的門,陳煜抄著手睨著元崇道:“從前和你賭酒都是我輸,今天你信不信,不論怎麽喝,本世子千杯不醉!”
  元崇不屑地嗤笑了聲,左摟右抱道:“杏兒,替世子斟酒!換大碗來!”
  陳煜掀袍坐下,順手提起他麵前的酒壇仰口痛飲。頭仰起的瞬間,有冰涼的液體自眼中倒流進鼻子,一口酒就嗆了出來,濺在想替他斟酒的杏兒衣衫上。
  粉色的輕沙罩衣上濺得點點殷紅的酒漬。杏兒驚呼了聲,隨手擦了擦嗔道:“世子好酒量好氣魄!”
  元崇眼尖地拉過杏兒的手順手掏出張帕子替她擦試,眼裏閃過絲疑惑,笑道:“我今日和世子好好賭一回酒。你們下去吧!再炒幾個菜切幾斤熟牛肉來!”
  兩個女孩嬌笑著應下,旋身出了房門。
  元崇這才低聲道:“長卿,你受了內傷嗎?”
  陳煜笑道:“我這不是好好的?飲酒!內庫今天開完標,正好閑下來了。”
  他捧起酒壇欲再喝,元崇拉住了他,手在桌子上一抹放到他眼前嚴肅的說:“你吐血了。”
  元崇的手上沾得幾絲腥紅色,絕不是濁酒的色澤。陳煜想起淩波館不棄房中一灘灘的血跡,臉上露出一抹淒涼的笑容。雙眼像幽深的潭水,深沉寂靜:“吐口血算得了什麽。元崇……我胸口悶得很,被什麽塞住了似的,你打我一拳,你重重的打!”
  兩人相交至今,元崇一直認為陳煜是冷靜得可怕的人。幼時一起陪皇子讀書,陳煜搗蛋拉了他和白漸飛躲在太傅的房間裏烤鳥吃,結果火堆把地板引燃了。明火並沒有燃起來,起了一股煙。白漸飛就嚇哭了,他也嚇得不知所措。隻有陳煜,解開褲子利落的撒了泡尿在地板上,聽到滋啦啦的聲音。陳煜不慌不忙的跑到屋外,端了盆水進來,徹底把火滅了。臨走時,還不忘打掃戰場,拎走烤了一半的鳥。
  從那時起,元崇就覺得陳煜是個天要塌了也會冷靜的思考該怎麽把天頂上去的人。陳煜此時的失態把他嚇壞了。
  陳煜拉著他的手放在胸口。元崇清楚的感覺到他的心跳得很快。他試探的問道:“我真打了?”
  陳煜放開他的手,自己一拳捶下,嘴裏貨真價實的吐出了一口血。他舒展了眉,笑了:“舒服了,悶了一晚上,終於吐出來了。來,飲酒。”
  元崇心裏著急,卻不敢多問。悶悶的陪著他喝。
  熾熱的酒漿從喉間直燒進胃裏,陳煜大呼一聲:“痛快!”
  元崇終於忍不住吼道:“你就不能和我說嗎?從小到大,你有什麽事都藏在心底。如果不是上次中箭,你也不會讓我知曉你是蓮衣客。長卿,你還當我是朋友嗎?”
  “哈哈!”陳煜張狂的笑著,眉目清朗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之意。“花不棄死了。莫府的人說,是蓮衣客毒殺了她,懸重金緝拿他!你信嗎?”
  元崇呆了呆道:“花不棄?你的那個妹妹?蓮衣客毒殺了她?放屁!”
  陳煜笑得喘氣,捧著酒壇狂飲。酒漿自嘴邊滑落進衣領,胸口一片冰涼。他笑道:“是啊,是在放屁!”
  元崇氣得臉色發白,一拍桌子道:“我看是莫府監守自盜。自己出了岔子,硬生生拉個墊背的!長卿,這事有問題,你要查個清楚。”
  誰下的手重要嗎?找到凶手又如何,她還能活回來?陳煜恍若未聞地問道:“元崇,你有過喜歡的女人嗎?”
  元崇呆了呆,不明白他的意思。
  陳煜輕聲說:“我以為我隻是可憐她。可憐她和我一樣早早被母親扔了手,可憐她和我一樣沒辦法掌握自己的命。今天我才知道,我是喜歡她的。後來我總找著恨她的理由和借口去看她,其實是我自己想見她想和她在一起罷了。元崇,我是不是該被天打雷劈?”
  被天雷劈中的人是元崇。他震驚的看著陳煜,哆嗦著抖出一句話來:“你,你不會喜歡上你的,你的……”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陳煜飲下一大口酒,臉上泛起潮紅。他拍了拍胸口道,“這裏很痛,一吸氣就痛。母妃為什麽憂鬱生病,父王為什麽瞧幅畫像怎麽也瞧不厭煩?我今天明白了。”
  元崇驚得滿頭是汗結結巴巴的說道:“可是,可是她,她……”
  “父王說,她就是她罷了。我早該明白了!為什麽,她死了,我才明白?”陳煜認真的望著元崇,語氣輕得像風一樣。“我是不是得失心瘋了,是不是入魔障了?!你是我的兄弟,你告訴我,我要怎樣才可以回到從前的雲淡風清?隻要一想到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我就悔。她隻想要一個蓮衣客,我都給不了她。”
  一語至此,一語至此,自進莫府看到躺在棺槨裏的不棄後,隱忍至到現在的心痛與悲傷終於化成兩行熱淚淌了下來。
  元崇悚然動容,眼裏似有股熱意往上湧,酸漲得難受。他瞧著陳煜一碗接一碗的灌著自己突然笑了起來,爽朗的說道:“北方狄蠻子鬧春荒又要開戰了。我想去從軍!你去不去?”
  從軍?戰場自古是男兒拋灑血性的地方。陳煜知道元崇引開話題想開解他。他反手抹去淚,譏諷的說道:“你忘了?我隻是個熱衷鬥雞溜狗吃喝玩樂的世子!”
  元崇一呆,陳煜微睜著醉眼,用竹筷輕敲陶碗吟道:“舍得身前身後名,旦叫胡馬不南行!你去從軍吧。替我,多殺兩個!等有一天父王走了,我也了無牽掛了。”
  元崇著急地說道:“長卿,你怎可如此消沉?”
  陳煜替他和自己斟滿酒,斜斜的睨了元崇一眼,揶揄道:“元崇,今晚我哭也哭了,酒瘋也撒過了。足以讓你笑話我一輩子了。母妃過逝後我還沒撒過嬌呢!你就當小孩兒鬧糖吃好了。”
  他的話逗得元崇撲哧笑出了聲,知道陳煜不想再讓自己擔心。想勸得他一句逝者已矣,半個字都說不出口。悶聲端起酒碗陪陳煜喝,巴不得馬上把他灌醉了,讓他一覺醒來就當做了個夢。隻是元崇肚子裏不無遺憾地嘟囔:“我還沒見過那花不棄呢,長成朵花也不至於這樣吧?!”
  這一夜因花不棄的去世,望京城裏總有些人是睡不著的。
  莫若菲自前廳靈堂踱步到了內院主屋正房。又自正房踱步進了淩波館。他腦子裏除了花不棄還是花不棄。從她的死想到了紅樹莊裏那個美麗非凡的女人,想到了父親的離世,想到了母親因愛成嫉繼而瘋狂殺人的行徑。想的最多的還是花不棄的死為莫府帶來的各種影響。
  他是望京莫府銜著金湯匙出生的少爺,擁有現代記憶的先天優勢,老天賜予的好皮囊。莫若菲頗有些惆悵的想,如果沒有這些事,他是否可以順利的當一個富家子平安終老?
  然而他清醒的知道,怕是不太可能了。這個認知讓他向莫夫人住的主屋正房投去了幽怨的一眼。
  占據莫府少爺的身體,睜開眼清醒過來後,他看到的是莫夫人焦慮不安的眼神。那個美麗的婦人把他當成心肝寶貝一般疼愛。從來沒有感受過母愛的他受寵若驚的同時,發誓要對撿到的便宜母親好一輩子。
  縱然他從窗外門外聽到了莫夫人和莫老爺的爭吵,隱約知道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如母親出手滅了薛家莊,如父親發狠要找到生下來就被拋棄的女兒。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花不棄是自己的妹妹。但是莫夫人以為他不知道。七王爺也以為自莫府傳出來的畫像是偶然所得。
  莫若菲煩躁的想,原以為可以借花不棄攀上七王爺,替莫府拉攏一個強大的靠山。計劃天衣無縫,怎麽現在讓他覺得是搬起石頭在砸自己的腳?不棄為什麽要保護他?為什麽不肯說出下毒的人是誰?她為什麽不怒不氣,寧肯死得不明不白?
  心裏的鬱悶無以得舒。他拎了壺酒在深夜再一次進了鬆柏林。整座莫府,隻有宗祠裏的秘道可以讓他脫了臉上的麵具。
  柳青妍憔悴的靠坐在石牆邊,搜腸剮肚的想著怎麽才能逃出這裏。她對鐵柵對麵坐在石板地上飲酒的莫若菲有些好奇。他自進來後半個時辰不發一語,獨自喝著悶酒。她不免緊張的想,今天內庫開標,莫府落敗了嗎?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莫若菲微睜著眼睛說道:“官銀流通權以五百四十萬兩銀子的天價被江南朱府拿走了。”
  “江南朱府?”柳青妍失聲驚呼。
  “別裝了。”莫若菲懶洋洋的說道,“現場除了朱府外沒有人跳出來爭。我很好奇明月山莊以什麽代價說動朱府聯手。青妍姑娘能為在下解惑嗎?”
  柳青妍鎮定的說道:“我也很好奇。”
  莫若菲笑了笑,淡淡的說:“真正好奇的人是皇上。莫家就在望京城裏,皇上隨時可以讓莫府消失。換句話說,皇上對方圓錢莊很放心。但是江南朱府離望京太遠了,朱府突然跳出來搶官銀流通權,皇上不太放心。”
  他小口飲著酒,如玉的容顏因為酒的緣故染上了層粉紅色。眼波流轉間,陰暗的地道被他的容色照亮了幾分。
  柳青妍眼裏的莫若菲很特別。先不說他漂亮得能讓很多女人自慚形穢。他的心機手段往往讓她覺得見了底,峰回路轉間又摸不透測。他擒了自己將計就計也罷了。偏偏又抖出這麽一番話來。
  照他的說法,望京莫府最初成立方圓錢莊便是奉旨辦事。明月山莊和江南朱府橫插一腳搶了差事,誰輸誰贏還真的說不清楚。她回味著莫若菲的話,嘴裏有些發苦。
  莫若菲話峰一轉笑道:“你說你不知道就算了。明年沒準朱府虧了銀子心疼不接手了,莫府還能再拿回來。你爭我搶皇帝陛下可以居中製衡。他老人家舒服了,莫府朱府也相安無事。做生意吃獨食也不好。你說對不?青妍,你也別想著能逃了。我是不會放你的。我身邊找不到第二個可以放心說話的人了。”
  望著兒臂粗的鐵柵欄,柳青妍眼裏起了譏誚之色。她手上沒有斷金截玉的寶刃,想逃出去無疑癡人說夢。她平靜的說道:“你遇到天大的麻煩了?”
  莫若菲嗬嗬笑了:“你很聰明。花不棄死了,中了毒死在淩波館。”
  柳青妍也笑了:“你是氣惱莫夫人的幼稚舉動給你帶來了大麻煩?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莫伯送來的湯有問題。”
  “哦?你是用毒的行家?”
  “不是,我隻是覺得每天的湯其實用不著莫伯親自端來的。所以每次都偷了一點喂兔子。它本來挺活潑的,後來就萎靡不振了。”
  莫若菲沉默了片刻後道:“我並不知道。我以為如今生活好了,應該和諧才對。女人哪,心眼比針尖還小。惹出禍來最終還是要靠男人出麵解決。”他悵然的望著石壁上吐著暗淡光芒的油燈出神。如果他知道了,他會勸母親停手嗎?
  柳青妍想起自己的父母,如果能找到他們,她也會這樣孝順嗎?她感歎道:“能有你這樣的兒子,莫夫人很幸運。”
  莫若菲喃喃道:“你錯了。能有母親,是我的幸運。你不會明白的,不管她再殺多少人,再惹出什麽樣的麻煩,隻要她對我好,我什麽都不在乎。”
  柳青妍翻了個白眼道:“你既然下定了決心,還煩什麽?以你的心思,替她掩藏並不是件難事。”
  莫若菲突然有種衝動說出自己對花不棄莫名其妙的感覺。悶在心裏的事情太久太久,久到由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一絲驚詫,變成了結在心底深處的石塊。在遇到花不棄後搖晃了。讓他不安,讓他……心痛。
  想到這個詞,心髒果然傳來一絲類似於痙攣般的痛楚。莫若菲笑了笑道:“我為花不棄心痛。”
  他說完後拍拍屁股,順手將沒喝完的酒放在了鐵柵欄前:“睡不著就喝點酒吧。反正以後我會常來找你說話。”
  石壁上的油燈將他的身影孤獨的拉長。柳青妍回味著他的話,心裏產生了一絲恐懼。難道自己一生都將在這個陰暗的石道石牢裏渡過?每天盼著他來找自己說會兒話?她一躍而起撲到鐵柵欄前嘶聲喊道:“你告訴我父母的秘密,我助你對付明月夫人!”
  莫若菲心裏驀然變得輕鬆起來。能夠完成七王爺交待的事情,將來莫府會不至於太慘吧?他微笑著回過了頭。
  南下坊的夜依然喧囂。早關了鋪門板的興源當鋪內堂裏,海伯恭敬的站在朱府大總管朱福麵前。
  朱福隻有四十出頭,蓄著文士最喜歡的三絡長須,戴著文士巾,穿著褐青色的長袍。麵容冷峻。
  海伯比他年歲大,是朱府的家生仆,在朱福麵前卻沒有倚老賣老的想法。他向來覺得自己武功不錯,腦子卻不夠使。尤其是在這位大總管麵前。
  他佝僂著腰輕聲道:“小人自作主張讓小姐處於毒發假死狀態。希望可以瞞過去。”
  朱福輕蔑的說道:“如果你不出手,倒也能瞞過去。”
  海伯沉默了會兒後抬起了頭來,眼裏射出了熾熱的光,腰突然打得直了:“大總管,你也知道她的處境。我再不出手,她現在已經死了。我就算拚得一死,也不能看著她死的。老太爺能狠得下心,少爺總是我一手帶大的!”
  朱福半晌沒有吭聲。
  海伯深吸口氣道:“小人早就打定主意帶了她走。從此與朱家沒關係便是。”
  朱福站起身,走到窗邊。清亮的月光灑在院子裏,地上似鋪了層銀霜。這讓他想起府中後花園裏的小橋明月,想起那個喜歡坐在輪椅上性情乖張的老人。他輕聲說道:“接到你的信後,咱們四個商議好了。這一次是瞞著老太爺來的。回江南再向老太爺請罪吧。”
  海伯的眼晴突然就濕了,挺直的背重新彎了下去,哽咽著向朱福磕了個頭道:“小人替少爺謝過大總管。”
  朱福歎息著扶起他,冰涼的眼裏終於有了絲溫暖:“海叔放心。朱家九代單傳,咱們四個舍了性命也會保住她的。讓她頂著七王爺女兒的身份假死動靜是大了點,也未嚐不見得是件好事。”他心裏唏噓,也許,真能瞞過去呢?
  七王爺的情形很不好。先暈再怒,心髒時不時傳來一股酸麻的感覺。像多年前被薛菲眼裏的神采蠱惑時的感覺一樣。隻是這一次,他似乎已觸摸到了死亡。
  “王爺,情況不妙。”阿福的手離開了七王爺的脈,輕聲說道。那張癟得像風幹的柿餅一樣的臉上隱隱流露出擔憂。
  躺坐在書房圈椅中的七王爺望向殿頂的紋飾精美藻井,思緒飄得遠了。良久他才嗯了聲道:“你也明白,無論是早是晚,都比我癱在床上一輩子強。”
  阿福傷心的看著他,倏然跪地:“王爺,那女人能以金針行脈,說不定也能除了這針!當時王爺與她的交易裏隻說不讓莫府得到官銀流通權,如今落在江南朱府手中,王爺兌現了承諾,柳明月也不能食言。讓老奴走一趟吧!”
  “不用了。我已經和柳明月重新談妥了條件。”他提筆疾書,寫到花不棄時,手一顫,筆尖滴落一滴墨。他皺了皺眉,繼續寫。吹幹墨跡後封了起來遞給阿福道:“等我走了以後再交給皇上和世子。”
  他踟躕了下,又寫下數封書信按了印鑒遞給阿福道:“這是給府裏娘娘與夫人們的。”
  阿福上眼裏的悲傷更重,他默默的接過信納入了懷中。
  七王爺鬆了口氣道:“煜兒回來了嗎?”
  阿福輕聲說:“元崇少爺送他回來的,世子與他拚酒醉得人事不醒。”
  七王爺輕歎了口氣道:“煜兒對不棄麵冷心熱。你親自去流水園守著,不要讓他出府。等不棄下葬後再放他出來。”
  阿福吃驚的說道:“出殯時王府裏連個人都沒有,世子會不會覺得王爺心狠?”
  七王爺打斷他的話道:“煜兒今晚會醉酒,明天他會做什麽?這麽多年憋著,就怕不棄的死會是個引子,將他心裏的苦悶一古腦都給引炸了。莫府是世家大族,少不得有官員去吊唁,煜兒站在莫府的靈堂上該以什麽身份出現?倒不如不去。你守著他我才放心。去吧。”
  阿福不再多言,垂下眼眸應下。
  七王爺闔上雙目,暗暗對兒子說了聲對不起。

  恍若隔世
  對望京城裏的人來說,這個明媚的陽春三月有了許多茶餘飯後的談資。
  內庫開標的結果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
  貢藥的牌子被藥靈莊拿了去。聽說選址就在京城最大的藥鋪回春堂旁邊。來自西州府的藥靈莊成了關注的焦點之一。傳說宮裏看上他們的藥,是因為有駐顏的功效。夫人與小姐們都有點期待藥靈莊開鋪。
  又被唾沫橫飛數番描繪的是官銀流通權花落江南朱府。
  朱家一個總管隨隨便便就有一擲幾百萬的豪氣。朱府在內庫開標後第二天在望京莫府的方圓錢莊對門開了家四海錢莊。
  開業這天鑼鼓掀天,鞭炮震得半條街的地皮都在抖。戶部尚書和宮裏的內務府總管替錢莊剪了彩。
  官員和富紳被請至多寶閣吃了頓免費的昂貴午餐。百姓們欣然觀賞了江南獅與北方龍的精彩表演。孩子們爭搶著黃澄澄的新銅錢。遠道而來的四海錢莊得到了望京人的認可。
  可是有心人注意到,往年掌管內庫的七王府沒有出席。有心人再打聽,莫府的小姐歿了。
  皇城根下永遠不乏知情者。知情人喝了二兩黃湯便神神秘秘的告訴眾人:“七王爺一聽莫府小姐歿了,當場暈倒,現在還臥病在床。七王爺可心疼那位小姐了。”
  莫府小姐看似神秘的來曆,七王爺離奇卻又在常理之中的反應成了不棄過世後第二天的熱門話題。
  小道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最後的版本是,那位身份尊貴的小姐死在莫府,莫府脫不了幹係。所以內庫開標,莫府才丟了官銀流通權。
  張三道:“趕緊從方圓錢莊裏把銀子取出來吧!”
  李四愁道:“這不虧了利息銀子?”
  張三笑道:“四海錢莊放出話來,六月前存銀,年息六分呢!”
  末了還補上一句:“莫府如果垮了,別說利息,本金都拿不回來了!瞧瞧,方圓錢莊外堆著的人都是去兌取現銀的。”
  曾經有個笑話。有人沒事望天,不多時,身邊聚得一大群人都仰著脖子望天。
  方圓錢莊外鬧嚷的人越來越多,手揮舞著票據,個個呈瘋癲狀。隻有張三們,掩住眼裏的得意,悄然離開。
  隻隔了一條街。
  四海錢莊同樣的熱鬧。
  從方圓錢莊裏兌換提取了銀子出來的人們,跨過街就往四海錢莊奔,著急存銀。把手中的方圓錢莊銀票變成四海錢莊的銀票。
  這邊是兌銀子的,那邊是存銀子的。四海錢莊今天開業掛了紅綢,門口紅色的鞭炮屑像下了一場紅雨。方圓錢莊昨天死了小姐,門口掛了黑綢,掌櫃們和夥計們腰間係著白布。同樣的車水馬龍,同樣鮮明的色彩。方圓錢莊的掌櫃們和夥計們卻生生有種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憋屈。
  太陽東升西落,此時正射在四海錢莊的門楣上。黑瓦簷下朱府四總管朱喜摸了摸光亮的額頭,笑咪咪的抄著手望著方圓錢莊。
  腆著大肚子的三總管朱壽也把手抄在袖子裏,用肘撞了他一下,笑咪咪的說道:“喜老,我越瞧方圓錢莊越覺得晦氣!”
  朱喜點頭表示同意:“方圓錢莊連石獅子的臉色都難看。”
  朱壽嗬嗬笑道:“可不是麽?像是被大房兒子欺負了不敢言聲的家生子兒!表麵順服了骨子裏卻打著陰毒主意。看著就想衝過去狠狠的再揍上一頓!叫他徹底斷了報仇的念想。”
  朱喜瞟了眼他的手笑道:“壽壽,我記得你的手擅長的不是打架,是擲骰子摸牌九。莫忘了,你是江南第一賭坊的老板。”
  朱壽從袖管裏拿出手來。他人長得胖,手卻清瘦均勻,十指如蔥。他揚起手掌對著陽光看了又看,哼了聲說道:“我的手除了擲骰子摸牌九,還可以操棍子。你再喊我一聲壽壽,我先揍你!我是禽獸麽?欺負咱們家小姐的人才是!”
  兩人站在簷下笑咪咪的有一句沒一句的擠兌著方圓錢莊和莫府。遠遠望去,隻是兩個起早曬太陽聊趣事的閑人。
  對街方圓錢莊的二樓雕花窗欞後,莫若菲頗有興趣的瞧著朱府的兩位總管。他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莫若菲保養得很好。練拳習武後他總會把手浸在藥湯中泡上半個時辰。一雙手上半點繭子都沒有,細膩嫩白溫潤如玉。他驀得把手一收,臉上露出了笑意。
  “少東家,兌銀的人越來越多。小姐才過世,要不就以這個理由關鋪了吧?”成掌櫃謹聲的建議道。
  “不,今天起延長一個時辰關鋪。直到前來兌銀的現象正常為止。”莫若菲微笑道,見成掌櫃不解,他又道,“把庫銀提個十箱擺在櫃台後。告訴所有持錢莊銀票前來兌銀的人莫要著急,銀子有的是。方圓錢莊不會讓他們手裏的銀票變成廢紙。另外再放出風去,但凡從莫府借銀的人,利息打八折。”
  成掌櫃聽著前麵還連連應聲,聽到最後一句驚詫的“啊”了一聲。
  莫若菲離開窗戶,安坐在黃楊木雕花太師椅上,悠閑的抿了口今年的早春新茶,不緊不慢的說道:“商人逐利。四海錢莊六月年存銀年息高一個點,是他們的流水不夠,借機吸納存銀。咱們放貸的利息八折,找莫府借銀子的人會增加。收存銀要給利息,放貸隻會賺利息。他們最終支出的銀子多,而莫府賺得的銀子多,你覺得哪種更劃算?今年莫府沒有向內庫交納幾百萬兩標的銀子,留著一大筆錢不生息賺銀子錢莊才叫虧了。”
  成掌櫃崇拜地看著莫若菲,心裏又有了信心和底氣。
  莫若菲的理解是,方圓錢莊如今像是被狗咬了隻能繞著走。哄狗不咬是不可能的。對狗下套還是暗地裏投毒的陰招鬼祟了點,那條狗死了不就咬不了?他陰沉地想,小樣兒,少爺我還知道公募私募搞基金炒股票放高貸,前世沒錢隻能空手套白狼,你們懂嗎?
  想到這裏,他又想起了前世那場騙婚。攢人生的第一桶金賠上了她的性命。莫若菲目中露出狠意,這輩子上天成全了他。給他的不是第一桶金,是一座金山。
  陽光西斜,方圓錢莊門口的兩隻石獅子在金黃色的陽光中一洗陰霾,露出了張牙舞爪的恣態。莫若菲跨出錢莊大門,頗有點不習慣直射而來的明亮光線。他微眯了眯眼,衝街對麵朱府兩位總管笑了笑,騎馬回了莫府。
  朱喜習慣性的摸了摸光滑的額長歎:“敵人太狡滑。”
  朱壽扁了扁嘴道:“笑得真陰險!”
  四海錢莊裏二總管朱祿聽說方圓錢莊在一天時間內穩住了擠兌潮,端著拳頭大小的紫砂壺翻了個白眼。
  一直坐在旁邊閉目養神的大總管朱福睜開眼笑道:“這個莫若菲倒也有幾分手段。祿老,難逢敵手,莫府在望京城經營百年,你必定喜歡這樣的對手。”
  朱祿眼底掠過絲興奮,嗯了聲,繼續喝茶。
  三天過去,照陳煜事先吩咐,陰陽先生已經算好了時辰,辰時出殯。
  王府隻遣人送了份豐厚的祭品來,七王爺陳煜一個也不見蹤影。莫若菲忐忑不安,吃不準七王府的心思。
  他遣人去王府稟報。七王爺明確告訴他,喪事莫府作主便是。送他出來的老太監阿福笑咪咪地收了莫若菲一張大銀票後說:“王爺不想再惹人非議。”
  莫若菲了然的微笑。皇上沒有下旨,不棄沒有認祖歸宗,不算是王府的人。她一死,王府不想再為個死人折騰。權貴們向來如此,他覺得自己的推斷沒錯。
  三天後花不棄自莫府出殯。
  靈幡飄蕩,漫天的白錢隨風飄灑。一路吹打,哭靈人嚎得嘶心裂肺。送葬的陣容龐大。除了騎在馬上的雲琅和莫若菲,絕大多數人連花不棄長得是圓是方都不清楚。
  不棄的墓選在興龍山半山一座山坡之山。背靠山脈蜿蜒如龍,左右各有一線山脈以為青龍*,前方山嶽綿綿起伏不絕,山下一條大江東去。是處風水絕佳的暖氣之地。
  不棄也算不上是莫府的人。莫若菲沒有把她葬進莫氏的家族墓地。而是把多年前陰陽師看定的這塊好地給了她。據說這塊地入葬,後世能有著紫袍的命。不棄是個女子,莫若菲安慰的想,下一世,她能生在大富權貴之家也好。
  他一向是個務實的人。眼前一鍬鍬土蓋住了棺槨,因為不棄帶來的種種煩撓似乎也離他而去,埋在了地底。
  莫若菲想起華嚴經裏的一句偈:“欲為諸佛龍象 先做眾生馬牛。”自己前世就做了二三十年的牛馬,他這輩子是穿越過來享受富貴的。他看著花不棄的墓暗暗發狠,不管她叫他的心神如何震蕩,他為何會莫明其妙心痛,就算當年的小不點站在他麵前,他也絕不叫她擋了他的道。
  雲琅卻想起藥靈鎮外的那片亂墳崗,半山枯樹下葬著的花九和癩皮狗阿黃。他隻慶幸不棄還活著。
  壘好墳,豎好碑,天色已近黃昏。
  山丘上滿目金黃,晚風輕拂著一座孤墳。
  雲琅執意留下。他要守到蒙麵老者前來。莫若菲也沒有勸阻。拍了拍他的肩歎息一聲離開。
  空間寂寂,身後傳來鳥兒投林的脆鳴聲。天地間仿佛隻有他一人,安靜的可怕。
  雲琅惴惴不安的等著,不時瞅眼新壘好的墳塋。他一個勁的想,不棄悶久了會不會有事?
  遠處的望京城身上籠罩的金黃陽光漸漸變得柔和,朦朧。夜將黑色的輕紗覆蓋於天地。久了,這座雄偉的城池成了低伏於地平線上的猛獸。
  西麵天空一彎明月升起,幾顆星辰燦爛。
  雲琅警覺的觀察著四周,他伏在地上,耳邊聽到隱約的馬蹄聲,興奮的站了起來。過了片刻,西麵山中奔出一行人來,腳步輕健的圍了上來。當先正是那晚在淩波館見到的蒙麵老者。
  他對雲琅一拱手道:“多謝少堡主相助。開墳!”
  他身後這群青衣蒙麵人聞聲開始行動。
  雲琅緊張的看著,不忘問老者:“敢問要將她送去哪裏?”
  海伯溫言道:“少堡主,她身上的毒還沒解,需要送至一處安靜的地方替她解毒。”他猶豫了會又道,“你最好忘了她。就當從來沒有認識過她。”
  雲琅心裏一急道:“我和你們同去。我不放心。”
  “不行。少堡主,且聽老夫一言。此事你要爛在肚子裏,千萬說不得。否則,老夫寧肯忘恩負義,殺你滅口。”
  “為什麽?”
  海伯老者沒有再回答她,見手下已啟棺抱出不棄,打了個手勢。一青衣人解開帶來的麻袋,從中抱出一具屍體,她身上也穿著同樣的服飾。她的臉竟與不棄有幾分相似,麵容發青扭曲,有濃烈的臭味傳來。青衣人將這具女屍放進棺中,釘棺堆墳,動作幹淨利落。
  雲琅心裏一驚,指著那具女屍道:“難不成你們為了瞞天過海殺了人?”
  “少堡主不必驚懼。是偷來的屍體。找了兩天才找到合適的。以防將來有人開棺罷了。”
  他的回答讓雲琅的好奇心越來越重。他們是什麽人?訓練有素,挖墳開棺幾乎沒有發出多餘的聲響。連防人開棺都想到了。他忍不住問道:“還會有人來開棺嗎?”
  “以防萬一。”答了這麽一句,蒙麵老者從懷裏拿出隻短笛,吹出幾聲鳥叫聲。
  遠處林中飛快奔出一輛馬車。馬蹄上包裹了麻布片,無聲無息的駛到山坡下停住。車門打開,一人自車中掠起,身如展翅大鵬直撲上來。身上穿著件青布長袍,鬥蓬自頭往下遮住了麵目。他不發一言接過不棄轉身就走。
  “等等!”雲琅喊住他。他走上前低頭注視著不棄未變的容顏,手輕輕撫上她的臉,觸手如冰,心裏泛起一絲不舍。
  朱福注視著這個英俊少年,雲琅目中的眷戀和溫柔消褪了他心裏的殺機。他朝海伯使了個眼色,後者顯然鬆了口氣。
  雲琅猶豫了會兒從懷裏掏出一隻盒子道,“她好了把這個給她。我不問你們的來曆。既然能救她,自然也不會害了她。每年三月三,我都會在興龍山上的小春亭等她三天。希望尊駕告之,能讓我們還有重逢的一天。”
  朱福點點頭,抱了不棄上了馬車,沒多久就消失在曲回山道上。
  海伯輕歎了口氣。對雲琅一揖道:“公子再生之恩,將來必回報公子。告辭。”
  頃刻間他和那群青衣蒙麵人退向林中離開了。
  雲琅傻傻的在墳前站了會兒。這裏的一切仿佛沒有任何變化。隻有他知道,不棄已經不再被封閉在那口厚重的紫檀木棺材裏,不再埋於黃土之下。
  “明天,我也要隨父親回飛雲堡去。不棄,明年的三月三,我會在小春亭裏見到你嗎?”雲琅眼中生出希望,腳步堅定的下了山。
  月上中天,清脆的蹄聲踏破了山間寂靜。兩騎自望京城飛馬而來。寬大的黑色披風被風兜起,長發飛揚間露出張蒼白如紙的臉。陳煜注視著前方那線山影,嘴唇緊抿,雙目微紅,馬鞭毫不留情的擊打在馬臀上。
  他身後跟著元崇。他眉心緊蹙,麵帶憂色。
  城門早已關閉。沒有緊急軍務或守備府的令牌無法出城。元崇於睡夢中被陳煜一把撈起來。稀裏糊塗的拉上了馬,仗著守備公子的勢硬逼著守門兵開了城門。
  他知道花不棄已經下葬。陳煜被七王府裏那個老太監整整困了三天,昨天他去王府探望陳煜被擋在了門外。塞了些銀子才打聽到陳煜和老太監數次動手,流水園幾乎被拆散了架。元崇同情陳煜的同時,也覺得七王爺的做法沒有錯。知道陳煜喜歡花不棄,元崇害怕好友在莫府靈堂失態被人戳斷脊梁。
  這時元崇突然想起私開城門是大罪,明天會被父親斥責,屁股隱隱有些發痛。隨即又安慰自己,不幫陳煜出城,也許今晚望京城會被他拆了。自己算是替父親消除了一個大麻煩。
  馬踏上山道。黑黢黢的山林擋住了視線。陳煜焦急的四處尋找。他隻知道莫家選址在興龍山。興龍山這麽大,讓他怎麽找?一團雲彩飄過遮住了明月,天地陰暗,陳煜心裏一急,大喊出聲:“不棄!”
  這聲大喝驚得元崇的馬直立起來,差點把他掀下馬去。他勒緊了韁繩,見陳煜目光散亂,臉色雪白,急中生智道:“莫府說是一處聚風藏氣的暖地。必在背山麵案之處。咱們衝這個尋去。”
  陳煜茫然四顧,興龍山蜿蜒百裏,背山之處不知幾何。他的目光漸漸清明,咬牙道:“就算踏遍這裏每一處山凹,我都要找到。”
  元崇心裏嘀咕道:“明天找人帶著來多簡單。”心裏這樣想著,卻知道陳煜一刻也等不及,便道:“咱們一東一西往中間尋,莫府陣仗大,人也多,總會踩出一條路來。不可能行到山裏絕壁處。誰找到了就發枚信號。”
  陳煜點點頭,催馬踏了了另一條山道。他抬頭望月,不斷的祈求道:“如果不棄想見我,請拔雲見月為我照明指路!”
  恨意像長著利齒的猛獸,毫不留情的噬咬著他。為什麽連三天時間都不給他?為什麽不讓他再看她最後一眼?阿福幹癟的柿子臉似要擰出水來,恭敬謙卑卻仍堅持的擋在了門口。
  三天不眠不休,無數次的挑戰阿福,無數次地被阿福打回去。
  “賊老頭!死太監!”陳煜惡狠狠的咒罵著,全然完記那個練了幾十年童子功武功變態奇強的老太監阿福也是自己的師傅之一。
  從一處山凹找向另一處山凹。遠方的天空沒有元崇發出的信號。馬小心地走在山道上,慢得叫他心急。陳煜忍不住自馬上躍起,瘋了一般奔馳在山間。
  似乎天也起了憐意,雲團被一陣風吹開,明月清冷的光平靜的灑向大地。
  遠處山凹中漢白玉的墓碑在月光下散發出瑩瑩光華,刺痛了陳煜的眼睛。他雙指一彈,尖銳的哨聲伴著一朵明亮的光在天空炸開。人如鷹隼般直掠而去。
  看到山坡上那個小小的土堆,他的腳步突然停滯,頓覺呼吸困難。
  陳煜慢慢地走過去,漢白玉墓碑上簡單刻著一行銘文:“吾妹花不棄之墓。乙亥年二月生,巳醜年三月歿,莫憶山泣立。”
  他顫抖著伸出手指順著花不棄三字慢慢劃下。深約半指的刻痕隨著他手指的劃落一點點刻進了心裏。
  陳煜低聲道:“不棄,我來了。”
  墳前散發著草皮翻動過後的青草香,幾株小小的野油菜頑強的陷在路邊泥土中。小指甲蓋大的黃色花瓣在夜風中顫顫巍巍。像不棄倔強的眼神。
  陳煜突然解下了披風,大踏步走到那坯新土前。手探出,十指深陷鬆軟的新土中。他用力抓起一大塊泥土扔在向旁,喃喃道:“不棄,我來見你了。”
  他拚命的挖著墳土,仿佛她就在不遠處對著他笑。笑得張揚,笑得沒心沒肺的。
  腰間一緊,趕過來的元崇抱住他的腰將他拉開,大喊道:“長卿,你冷靜點!入土為安,你別打撓她!”
  陳煜猛的回肘將他撞開,白著一張臉咬牙切齒地說道:“我要見她。她也要見我。誰也攔不住我!”
  他扭過身,繼續挖著土。
  元崇眼尖瞧著他手指磨出了血,心道不能任他繼續,大喝一聲撲過去,拳頭狠狠的擊中陳煜。嘴裏嚷道:“醒醒吧,長卿,她死了,她已經死了。你見她又有何用?”
  一股巨痛自心底傳來,陳煜回身一拳,將元崇打倒在地。他拎著他的衣領喝道:“她一個人在這裏,她一個人孤零零在這裏……”
  喉間哽住,陳煜的淚大滴大滴的落在身下元崇的臉上。是啊,她死了。再見又有何用?他的手禁不住鬆了,無力地翻倒在地上。眼淚滑過麵頰流進身下的土地,他摸著冰涼的泥土,想起不棄在身下更冷的地方,心裏又酸又痛,人哆嗦著蜷成一團。
  “從前我恨她。恨她的母親讓母妃傷心過世。父王不停的娶側妃夫人侍妾,我冷眼瞧著,覺得王府裏就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妹妹們可以向她們的娘親撒嬌,我恨那個女人,恨她的女兒。在紅樹莊,我看到她餓極了吃耗子,我心裏震驚。那會突然覺得她過得比我還難。我們都沒有娘親,但我還有父王,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我可以憑著武功暗地裏做我的逍遙俠客。她什麽都沒有。她連花九一隻破陶碗都愛若性命。送她一盞兔兒燈視為珍寶。元崇,我真是舍不得。舍不得她就這樣去了,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就去了。她房裏被吐出的血染得紅了。我吐口血都痛得要命,你說她會有多痛?”
  他揚手一指遠方的小春亭道:“在哪裏!就在哪裏!我當著她的麵和柳青蕪卿卿我我。我武功好有什麽用?我連一杯茶都擋不住,別人當我的麵潑得她滿臉都是。她擦幹臉沒事人似的。她跟著花九討飯被人唾了多少回?換別家的小姐,早哭鬧著要尋死要報仇了。”
  陳煜抬手抹了把臉。泥土混著淚水全抹在了臉上,他惲然不覺。月亮旁有顆最耀眼的星星衝他眨眼,他閉上眼睛,大吼出聲:“為什麽不讓我見她最後一麵?!我恨你!父王,我恨你!”
  嘶心裂肺的聲音遠遠的傳揚開去,這一刻,陳煜心寂如死。
  元崇默默的看著他,轉開臉,眼裏一熱,跟著落下淚來。他輕聲道:“就算王爺讓你去莫府,當那麽多吊唁的官員富紳的麵,你也隻能忍著。主事的人還是莫若菲,你隻能在旁邊克製隱忍。長卿,如果世人知曉,會唾棄你。她知道了,心裏會更難過。這種罪會讓她也不得安寧。你難道不期望她有個好的來世?”
  他冷靜的道出殘酷的事實,心裏不忍,卻又擔心陳煜從此背上一世罵名。
  兩人沒有再說話,一個坐著,一個躺著,靜靜的任山風吹幹淚痕。
  過了良久,陳煜站了起來,嘴裏一聲呼哨,他的馬得得跑了來。他從鞍旁拿出香燭冥錢。
  元崇知道陳煜會忍過去。他擺好香燭,點燃冥紙。黃裱紙被火舌一點化為灰白色的灰燼。
  陳煜弄來堆樹枝點燃,從馬鞍旁又拿出兩隻帶著血的雞腿。
  元崇嚇了一跳:“怎麽還有毛?”
  陳煜將雞腿用泥土裹了扔進火堆裏,淡淡的說:“不棄愛吃雞腿。走時在廚房裏沒找到,隻好尋了隻雞砍了腿。做叫化雞腿給她吃。”
  元崇渾身一抖,頓時可憐起那隻雞來。覺得自己帶他出城是替望京城不知哪家倒黴蛋消了災。
  火光映出陳煜木然的臉。他燒化著冥錢,溫柔的說道:“你喜歡的兔兒燈我也帶來了。你點著黃泉好認路。”說著從懷裏取出那隻染血的兔兒燈往火堆裏扔。
  火苗舔上兔兒燈的細絹,陳煜目光一閃,手飛快的從火堆裏搶出那盞燈來拍熄火。元崇不解的看著他,隻見陳煜拿起燒破一角的兔兒燈湊到火堆上一照,嘴裏喃喃道:“元崇,是我眼花了嗎?怎麽會有字?”
  元崇湊近一看,透過火光,褐色的血跡中隱約現出幾個字來。他認了半天念道:“乙亥年四月生。這是什麽?”
  “乙亥年四月生。四月生……”陳煜跳了起來,衝到墓碑前結結巴巴的念道,“乙亥年二月生,巳醜年三月歿……不棄是二月生的,這上麵寫的四月生,誰的生辰?”
  心頭一道亮光閃過。他眼裏驟然露出似悲似喜的神色。
  父王曾告訴過他,明年二月要替不棄辦一場隆重的及笄禮。父王四月離開望京,薛菲如果懷了父王的孩子,最遲也該在二月生下不棄。為什麽兔兒燈上寫的是四月生?是誰寫的?
  陳煜手一顫,兔兒燈輕飄飄的自他手中落下。
  “不棄,是你寫的。隻有你會寫在上麵。你什麽時候寫的。會是什麽時候?”陳煜一聲接一聲的說著心裏的疑問。
  他想起了那個雨夜,不棄悲愴的哭聲仍在耳邊回蕩。他想起小春亭上潑在不棄臉上的那杯茶。那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她。如果當時她知道,她必然會告訴他。
  “你回莫府後才知道的,你在府裏遇到了什麽人?”
  他想起推門而入看到的斑斑血跡。眼前出現不棄自床上滾落,又努力爬上書桌的情形。他仿佛看到她伏在案前在兔兒燈上費力的寫下這行字。莫若菲不會注意到這個細節。雲琅對這盞燈厭惡得很。她知道,隻有他會注意到這盞兔兒燈。她臨死前心心念著要告訴他,她不是他的妹妹,她不是。
  一時間,陳煜心痛如絞。如果她早知道,如果他早知道……她不會離開王府,他不會讓她離開。他不會故意不管她,不理會她。她還會死嗎?如果是從前,他必然會悄悄的遣進莫府看她。
  太遲了。
  如果不是火光映出深墨的字跡,他看不到她的苦心,猜不到她的心思。
  “不棄。”他輕聲喊了聲,淚再一次洶湧奔泄。
  陳煜回頭握住元崇的肩迭聲說道:“她不是我妹妹,她不是我妹妹!誰告訴她身世,誰就是凶手!”
  他瘋了一般奔到墳前繼續挖土:“她一定有話對我說!元崇,我要見她!我一定要見她!”
  元崇比他冷靜得多。回頭自馬鞍旁取了劍砍下兩根粗樹枝,削尖了頭。遞給陳煜道:“舍命陪君子!我豁出去了。”
  挖到天快亮時,露出了棺槨。陳煜跳下去,仔細看清楚釘棺所在,以劍插入提起內力削開。
  移開棺蓋,他看到了那具女屍。
  “乖乖,才三天怎就臭……這樣?”元崇忍住胸口泛起的惡心,心道這就是那朵花?
  陳煜目光從女子的手上移過。掩住口鼻霍的將棺蓋合攏,喘了口粗氣道:“不是她。”
  兩人匆匆將墳堆好,累得癱倒在地上。
  陳煜眼睛越來越亮,話越說越急:“不是她。如果咱們再晚來幾天,就認不出來了。她中了毒,她的手指甲是灰黑色的。這裏麵的女子臉色雖然發青,雙手卻無異樣。她不在這裏會在哪裏?不棄會在哪裏?”
  元崇也疑惑地說道:“偷個活人還有理由。偷走她的屍體能做什麽?沒幾天就發臭了。”
  陳煜拿出兔兒燈看了又看,驚喜交加的對元崇說:“元崇,你說不棄會不會還沒有死?隻是當時中毒太深看上去和死了一樣?會不會是不棄親生父親帶走了她?因為不好向父王交待,幹脆假走遁走?”
  元崇知道這種假死的事發生機率微乎其微,卻不忍拂陳煜的意。讓他以為她沒有死總比看他發瘋強。他順著陳煜的話說道:“你不是說她的手指甲呈現灰黑色嗎?還吐了很多血。我看她也許是真中了毒,隻不過被人救了。為了防止再被暗算,幹脆假死離開。”
  “對!”頭發散亂,滿臉泥漿的陳煜興奮得大笑出聲,“不棄沒死,她一定沒有死!哈哈!元崇,我要找她,查出對她下手的人。沒有了危險,她一定會回來!她會想著見我,她一定會來見我。”
  元崇勉強的笑道:“沒見著她的屍首,也許她還活著。”
  信心與堅毅的光重新回到陳煜眼中。元崇輕歎一聲,如果自欺欺人能治好陳煜的心神,他不介意多說幾句違心的話。
  晨曦隱現,山中青蒙蒙一片。早醒的山花悄悄綻放,早起的鳥兒愉快的在林間蹦跳。
  陳煜微笑的深吸口晨間的清新空氣,心裏陰霾盡去。
  遠處太陽初升之地由漸漸的生出一抹橙色。多麽一個美好的春日。
  與昨天,恍若隔世。

  第五卷 賣花聲裏夢江南
  朱八太爺的表情很精彩
  四周很黑。
  不是完全的伸手不見五指。像晨曦初現,隱隱約約的微光。
  花不棄像浮在了半空中。有股力托看她,輕飄飄的。她記得前世墜入山崖的感覺,驟然失重的瞬間,身體變得輕盈。胸腔裏的心髒直頂到了喉嚨口,堵住了所有的叫聲。
  這種因緊張,恐懼帶來的感覺讓她下意識的揮舞動手想抓住點什麽。這一瞬間,她似乎抓到了山壁上的老藤,下落的速度慢了下來。她努力的抓得緊了,生怕一鬆開.就墜進深不見底的崖下。
  半空中有聲音傳來,帶著回音的說話聲似乎在很寬闊的空間裏響起。聽不太清楚,難以捉摸對方的位置。
  她是死了?還是在昏迷中?花不棄有些好奇。
  上一世她墜崖後並沒有在黃泉走一遭的經曆。睜開眼已經躺在了花九懷裏。
  看到的花九的胸膛,聽到他慈愛的哄著她道:“乖,吃了就不餓了。”
  那會兒她很害怕的瞪著花九的胸膛想,難道男人也有奶?所幸的是花九及時的將一隻湯匙送到了她嘴邊,糯而濃的米湯順著她因吃驚張大的嘴喂進去。她的驚懼忘了吞咽,嗆得閉了氣。可惜醒來後,還是個活生生的小嬰兒。
  這一回肯定是死了。不棄記起了莫夫人和那碗下了巨毒的燕窩粥。來遲一步的海禦抱著自己落淚的雲琅,王府大雨中陳煜難看的臉,都離得遠了。
  她輕輕掙出一絲呻吟,遺憾痛快忐忑不安的想,下一世她還會帶著記憶投到哪個嬰兒身上?
  以前她曾經問過山哥,如果他們偷東西被捉到挨打怎麽辦?山哥輕描淡寫地告訴她:“護著頭大哭大聲認錯求情,說幾句好話能好過一點的,就不要抱著自尊心當英雄了。”
  她又問如果那些人真的要往死地揍怎麽辦?山哥不耐煩的說:“打死了下輩子去求閻王爺,下輩子投個好胎。”
  膈著眼皮她感到混濁的光,感覺到無數的聲音在自己的上空飄浮。說話的是誰?他們是在問她想轉世到什麽地方嗎?想起山哥說過的話,不棄產生了一絲希望,她想說點什麽去討好他們,再投胎時給她選個肥缺。
  她努力的想回答那個聲音的問題,也努力的想睜開眼睛。這麽一努力,渾身就像被繩子捆緊了。不棄怒了,人都死了還捆著她作甚?!上一回也不問問她就讓她穿到花不棄的身上,十三四年卑躬屈膝的像狗一樣夾著尾巴活。這一回又不準她提要求,憑什麽?她招誰惹誰了?講點道理行不?
  一怒之下她使出了吃奶的勁掙紮,仍動彈不得。不棄急了,憑著直覺用盡全身力氣對離她最近的地方吐出一口口水。這一回她成功了。喉間堵著的東西被一口氣往上頂,衝開她的嘴噴了出去,渾身頓覺輕鬆。
  離床遠一點的朱府總管們抱歉地看著床邊站著的大夫。他腰間垂下的絲絛被不棄緊緊抓住,扯得身體略往前傾。此時他臉上掛著不棄吐出的一口黑血,狼狽不堪。
  “沒事了,睡一覺就好。我原諒你。”那個聲音抹去了臉上的血,如是說。
  “犯賤!”原來說好話裝好人不如動手。不棄不屑的罵了聲,眼前一黑又昏睡過去。
  朱府總管們驚喜的聽到不棄的聲音,雖然輕得像風,雖然讓他們對呆若木雞氣極而笑的大夫更為抱歉。
  朱府四位總管除二總管朱祿留在望京外,三位總管和海伯帶著花不棄一路南下。晝夜兼程,終於在十五天後到了江南蘇州府。
  一路上邊走邊替不棄解毒。
  她中毒時間太長,無數的解毒方子熬藥喝下去,毒性被壓抑克製,卻根除不了。人比躺棺材裏多了一口氣,臉上的青色消褪了。從一根瘦竹子變成了一根燈蕊草,虛弱得沒有半點存在感。
  請來的名醫說:“這位小姐乃天生體弱,血行不足。大補她受不得,唯靜養也。”
  又有一名醫說:“小姐乃天陰之體,鬼易附身。最好尋一佛法旺盛之地,落法修行,方能保一世平安。”
  三位總管黑著臉把名醫請出了門。回過頭卻又束手無策。
  海伯說道:“現在先吊著命,要不送回府中請老太爺拿主意吧!”
  不棄被安置在一個僻靜院子裏,沒敢直接帶回朱府。現在帶她回去,三位總管歎了口氣,自作主張去望京,帶回一個半死不活的人,實在太沒麵子。
  這時,蘇州府突然出現了一位神醫。
  大抵神醫年紀都比較大。一是經驗,二是閱曆,三是治病的資曆一般在積累經年後,得到口碑宣揚才會被人尊為神醫。眼前這位不是。
  年紀隻有十七八歲,麵如冠玉,眉清目秀,像個弱不輕風的斯文書生。實在與人們想象中花白胡子的老神醫搭不上邊。
  賽馬場上不被人看好,卻意外殺出得了冠軍的馬被稱為黑馬。這位神醫在蘇州府的名頭也是這樣闖出來的。
  大概是在一個月前,江南蘇州府知府大人的小妾生兒子時死了。被他一針紮得醒了過來。知府大人對他待若上賓。
  沒多久,有人遞狀子告嫂嫂殺了哥哥。婦人大呼冤枉,仵作驗明其夫是吃了她做的飯中毒身亡。人證物證俱在,婦人殺夫是大罪,當場判了剮二十七刀。秋後行刑。
  神醫隔了一日替婦人翻了案。認出中午吃的鱔魚是本身就有毒性的。並當場做了示範,將賣鱔人的鱔選了幾條出來煮了喂狗,不多時狗就掙紮狂叫著死了。
  堂前聽審的人們都不解。神醫解釋道,賣鱔人的鱔抓自造紙作坊附近。嫩竹的打漿和漂白都在水中進行,附近的鱔慢慢積蓄了毒物在身上,這樣的鱔就成了毒鱔。
  婦人堂前開釋,跪謝恩人,口中直呼神醫也。
  神醫好脾氣的解釋說,他不過是對毒和疑難雜症有些好奇罷了,當不得什麽神醫。
  眾人嘩然,單憑一點好奇心就能治好這些難症,不是神醫是什麽?名氣就此傳開了。
  而花不棄缺的就是對毒和疑難雜症有研究的名醫。於是朱福下令,一定要把這位少年神醫請來。
  他們幾人不方便露麵,中間人得了好處,以為許下重金就行。誰知這位少年神醫頗為高傲,對大額銀票不屑一顧。擺出副江湖救急,施恩百姓的清高架式。
  時間緊迫,朱福和海伯隻好穿著夜行衣,蒙了麵將他綁了來。
  果然,神醫出手就是不同。他一眼瞧出這位出氣比進氣多的小姑娘是用了靈藥保著。又花了三天時間就清除了花不棄體內的毒,吩咐靜養兩月就好了。
  三天,眾人疑為神話。但是大家都看到不棄的手動了,很用力地抓住了少年腰間的絲絛。又聽到不棄的罵聲,眉心之間一直驅之不散的那團灰黑之氣被她一口汙血吐沒了。於是齊刷刷的向少年一揖道謝。
  這位少年神醫臉上尚帶著一絲沒擦幹;爭的血汙,像被隻野貓撓破了臉。他顯然很不痛快,哼了聲道:“被你們綁了來,不殺我,我就謝謝各位了。”說著他也團團一揖。
  朱福好脾氣的說道:“委屈神醫了!”
  “我不姓神,也不叫醫。在下複姓東方,單名炻。她中的毒也沒什麽了不起,十幾年前我家老爺子就研製出了解法。毒藥的劑量大了,費了點神替她清理罷了。”東方炻說完,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嗬欠。眼風掃過籠在布籠子裏裝神秘的幾位總管,又瞟了眼床上那個燈蕊草似的瘦弱小姑娘,想起那顆保住她性命的靈藥,嘴角不屑的撇了撇。
  深夜被兩個蒙麵人用繩子捆了堵了嘴蒙了眼挾持到這地方替一個小姑娘解毒看病。這樣的事,擱誰身上都受不了。朱府總管們都有些歉意,所以很容忍東方炻的譏諷語氣。
  朱壽有心招攬他為朱府的特聘大夫。他笑嘻嘻的深揖一恭道:“東方小兄弟醫術高明,年青有為。我家小姐身體虛弱,東方小兄弟怕是要多留些日子了。”
  東方炻一見這個蒙了頭臉挺著大肚子的彌勒笑,騰得往後退了幾步,警惕地說:“怎麽,還不讓我走?我不肯留下就要殺我滅口麽?”
  大總管朱福眼裏寒光一閃,倒真想殺他滅口。
  他們些天一直用布袋統著腦袋出現。這處屋合也是臨時買下做不棄的養病場所,走了就丟棄不用。以朱福幾人辦事的細心,他並不擔心這個少年查到真實身份。想到少年出手救得花不棄一命,朱福心裏的殺機一閃既過,笑道:“東方兄弟言重了。隻是想請小兄弟嘴緊一點罷了。”
  東方炻眼裏閃過絲促狹的光芒,指著眾人道:“你們……鬼鬼祟祟的,我早就知道你們都不是好人!”
  不殺你滅口就已經是好人了。朱福抱拳一揖道:“小兄弟,多謝你救得我家小姐,在下感激涕零。告辭!”
  眾人以朱福為首。得他一個眼神,朱壽抱起了不棄,理也不理東方炻便自離開。
  朱喜自懷裏拿出一張大額銀票往東方炻手裏一拍,跟著走了出去。
  頃刻之間,人去房空,留下東方炻傻傻的愣在房中。良久他看了眼手中的銀票,噗嗤一聲笑了:“好玩。”
  這時窗口閃進一個膚色黝黑,眼窩微凹的中年男子。他單膝跪地幹;爭利落地說道:“少爺.黑鳳這就去。”
  東方炻臉上那抹斯文笑容仍在,語氣卻變得有些警惕:“去做什麽?”
  黑鳳理所當然的答道:“敢綁架威脅少爺,屬下必滅其滿門為少爺報仇!”
  東方炻頭痛的揉了揉太陽穴,又好氣又好笑的說:“我又沒少一根汗毛,報f1‘麽仇?!”
  “可是他們對少爺太過無禮!又是綁又是……”黑鳳心想敢吐少爺一臉血,隻有放幹她全身的血才賠得起。
  東方炻打斷了他的話,眨了眨眼道:“我很開心。很久沒遇到這麽好玩的事了。隻是你在身邊,害我一點都不緊張。哪有被綁架的人不緊張的道理?太無趣了。黑鳳,下次你不準跟得這麽近!你也不準告訴老爺去,聽到沒有?!”
  黑鳳心裏不解,多年的訓練讓他下意識的回答:“屬下遵令。少爺,你是否該回去了?三個月假期快過完了。”
  東方炻歎了口氣道:“回吧。明年再出來。大丈夫言而有信,免得老頭子翻臉。不過,臨走前,我要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
  說完身影一閃,形同鬼魅,輕飄飄的離開了房間。
  如果朱福等人瞧見,估計下巴都會掉下來。有這樣身手的人居然被他們綁了來。不得不說是他們好運氣。
  眾水東去,匯為一條大江東流入海。大魏國以大江劃南北,轄十二個州。江之北六州府,江南之六州府。
  江之北的風貌如豪放漢子彈鐵琵琶唱大江東去。江之南的景致如柔婉女子撫七弦琴吟曉風殘月。
  大江之南河網密布之處,天地靈氣所聚之地,有一座風景秀美商業發達的繁華之城蘇州府。
  江南朱府是江之南六州地界內的首富。朱府老宅便建在蘇州府風景最美的蘇州河邊。
  蘇州河靜靜的流淌,見證著河邊這座宅院的興建興盛。
  江南朱府經曆幾百年的修茸擴建,宅院密密匝匝一眼望不到盡頭。
  到了蘇州府,若問朱府在什麽地方,十個有九個會反問一句:“哪個朱府?”
  朱氏在蘇州府是大族,蘇州城裏的朱老爺太多。
  但是你如果問朱半城家在什麽地方,十個人都會同時指向蘇州河畔的那片黑瓦白牆。
  蘇州府的人都清楚,蘇州城有一半都是朱八太爺的。蘇州城裏有超過一半的人靠著朱府吃飯。傳聞朱府的銀子扔進蘇州河,能讓河水漲兩尺。
  但是朱府的子係卻單薄得很,不管娶多少房妻妾,男丁向來隻有一個。
  朱府的女兒們是男人們的理想妻子。朱府男丁少,朱府的銀子太多,女兒們的嫁妝豐厚得令人咋舌。朱家擇女婿自然也眼高於頂,結果就是強強聯手。
  朱八太爺的十個姐妹或嫁官宦後代,或嫁江南名士,或嫁經商好手。其中一個嫁給了當今皇帝陛下的兄弟,封地在蘇州府的靖王世子。
  龐大的親戚關係像一張蜘蛛網,蘇州河畔朱府大宅中的朱八太爺就是盤踞在這張網中心的老蜘蛛。
  老蜘蛛動一動,整張網都會跟著晃。但是這隻老蜘蛛其實也很可憐。他太孤單。
  朱八太爺是第八代單傳。他的兒子,朱府第九代獨子朱九華身體虛弱,聽說在十幾年前就病逝了。朱八太爺膝下再也無出。旁支近係開枝散葉,偏偏這隻老蜘蛛隻能孤獨地坐在銀山上孤獨的等死。
  所有人都在想,朱八太爺若是去了,朱氏家族瓜分了財產,江南朱府絕了後,這棵大樹就倒了。
  他的十個姐妹雖然外甲努心裏也明白靠著的大樹倒了,自己也沒什麽好處。
  想著朱府龐大的財富,就打起了主意。朱九華過世時十個姐妹都帶著兒子回了娘家。想讓朱八太爺挑一個過繼,讓江南朱府的血脈延續下去。
  誰曾想到招來朱八太爺一頓極盡刻薄之能事的臭罵。緊接著朱八太爺一口氣娶了三十房屁股肥美宜生男丁的小妾,所有人都等著奇跡出現。
  一晃十四年,三十房姨奶奶沒有如媒人所說生下一子半女。朱八太爺這時已年過六旬,朱家小姐們的兒子甚至孫子都長大成人,或聰慧或有才華。於是眾位出嫁的姑奶奶們又有了讓朱八太爺選定一個優秀的青年俊彥過繼的想法。
  這回朱八太爺應該沒有拒絕的理由了吧?
  就在眾青年俊彥前往朱府拜訪的時候,朱府有了動靜。
  朱府四位總管發出了禮貼,遍散江南各州府的權貴富紳名士直係宗親府邸。
  邀請他們八月十五前往蘇州府參加朱府的中秋宴和朱府孫小姐的及笄大禮。
  一塊大石頭砸進了平靜的湖中,激起巨浪與漣漪。
  朱府什麽時候多了個孫小姐?
  切不說那些與朱府或多或少有著親戚關係的宗親們,以及和朱府有著斬不斷切不斷利益關係的權貴富紳們多麽震驚和驚詫。事實上,最大的浪頭在朱府靜美的白牆之內嗚嘯。
  朱八太爺的腿並沒有毛病,他隻是懶得走太遠的路。朱府太大,春日到他喜歡的湖畔橋邊曬太陽走得太累,l曬太陽的心情就沒了。府裏騎馬,易腰酸。坐橋子,他嫌顛簸。由嬌俏的美婢推著,一路分花拂柳,順便腳踏實地巡視他的府邸是件美事。所以他選擇了坐輪椅。
  此時,坐在輪椅上的朱八太爺一躍而起,唾沫星子噴了跪在他麵前的總管們和海伯一臉。
  除了四海錢莊的總掌櫃,二總管朱祿因留在望京幸免於難之外,朱福朱壽朱喜和海伯倒黴而平靜地經受著朱八太爺一輪接一輪的怒氣。
  四個人跪著不言聲,心裏都抱著同樣的心思。花不棄已經帶回朱府住下了。
  禮貼也發出去了。離八月十五隻有三個月了。江南各州府都把消息傳開了。你老再生氣,也沒辦法了。
  罵得口幹舌燥之後,朱八太爺略胖的身體重重的坐回了輪椅上。遠處候著的機靈俏麗的丫頭和清秀的小廝們迅速的奔上前,在他麵前擺好一張雕花描金紅木案幾。傳上朱八太爺最愛吃的蟹粉小籠,醬排骨,小煎香包,鮮蝦餃。擺上一壺溫度恰好,香味正鬱的茶。又悄然退開。
  朱八太爺喝了一口茶,咬牙切齒的挾著點心吃了。體力恢複之後又一躍而起,繼續指天指地一通漫罵。
  激動憤怒的紅葷始終留在他臉上。
  三位總管和海伯默不作聲的繼續跪看。由著思緒散開,各想各的心事。
  大總管朱福想,老太爺罵得越凶,這事就越可能變成現實。
  三總管朱壽想,老太爺你別在我麵前吃這麽歡啊。能不能讓我也吃點再跪著聽罵?
  四總管朱喜想,老太爺算賬要算到什麽時候?
  海伯十來年沒有回江南。他激動的想,少爺一定在天保佑!老太爺精神矍鑠能吃能喝,罵人帶勁。氣色比那些讀得臉色蒼白,風一吹就倒的年輕人還好。
  終於,朱八太爺罵得再也想不出新鮮的詞了,又落回到輪椅上。他頗有點傷心的說:“就算過繼一個侄子,也比野種強啊。”
  跪著的四個人渾身一抖,異口同聲的反駁道:“老太爺,野種也是你的種啊! ”
  這句話又把朱八太爺惹火了。他再一次跳起來大罵。
  “你們知道什麽?知道什麽?知道什麽?”
  接連三個知道什麽充分表現了朱八太爺對總管們和海伯擅作主張的憤怒。
  湖畔的風悠悠吹著。朱老太爺喘著粗氣瞪著麵前跪著的人。重新回到輪椅上坐著,眼裏慚慚泛起了憂傷。
  春天的太陽像小孩捉迷藏,一會兒隱在了雲層後麵。朱八太爺的憤怒似乎也因為陽光的暫時離開消褪了不少。
  安靜了一會兒,他突然又指著海伯道:“你為何不先和我說就把事情告訴了他們幾個?!讓他們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背主之事!”
  海伯低著頭輕聲道:“先告訴老爺,老爺會接孫小姐回來嗎?四位總管也是……知情人。”
  朱八太爺眼中掠過一絲傷感,又瞪了眼海伯。他撇了撇嘴,帶著頜下的胡須翹了翹。仿佛在說,你不說,怎麽知道我不同意?
  朱福謹聲說道:“咱們四個深受老太爺大恩。現在有了朱府有了傳人,老太爺實不該瞞著咱們。所以,咱們這回自作主張拿了主意。請老太爺原侑!”
  朱八太爺聽了這句話心裏的火氣又起了。他走過去對看朱福就是一腳,大怒:“叫你們自作主張!我還沒死呢!傳個屁!”
  朱福被他踢翻在地,馬上又爬起來跪好。
  朱八太爺眼裏突然有了淚意,卻倔強的偏開了頭不讓眾人瞧見。又一陣沉默之後,他憂傷的說:“都知道是孫小姐的及笄禮了?”
  朱福眼睛一亮,身邊幾人臉上都有了喜色。朱福輕聲說:“八月十五是及笄禮。”
  不棄其實隻有十四歲,朱福眾人商量良久,覺得給她改了生辰日期為好。免得望京城才歿了位身份貴重的小姐,江南朱府馬上冒了個同齡的孫小姐出來惹有心人生疑。不棄在及笄禮上隆重露麵,也可以間接解釋朱府一直沒有動靜的原因是為了等待孫小姐成年。
  朱八太爺又一陣生氣:“你當別人是傻子?十五年府裏都沒有這個人,突然就冒出來了?”
  朱福趕緊答道:“她是少爺的私生女兒。生下來就病著,老太爺一直讓她在外麵靜養,如今孫小姐身體康複,所以老太爺打算在八月十五她及笄時讓孫小姐亮相人前。”
  他自以為替朱八太爺把一切都想好了,說得順暢而得意。
  “呸!我寧肯讓朱府絕了後,也不要認她!”朱八太爺一口唾沫又噴在了他臉上,氣得胸口起伏不平。
  眾人一愣。朱福反應快,馬上接口道:“老太爺,都過去了十四年。難道你真想讓孫小姐流落在外嗎?”
  海伯老淚縱橫伏地撞著頭哽咽道:“老太爺,少爺他……他是凍病而死的啊!凍死在破橋下,一口薄皮棺材葬在了亂墳崗上。老奴實在不想讓孫小姐像少爺一樣孤苦無依。朱府就這點血脈了。”
  三位總管眼裏都有了水光。
  朱八太爺虎軀一震,癱坐在輪椅上。怒氣終於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傷心:“他就算是討飯也過得高興,死也不悔啊!當年家裏沒錢,現在家裏的錢也不夠啊!萬一呢?還要不要我活了?”
  朱壽畢竟年輕,氣血旺盛,堵氣地說道: “孫小姐回不回來該辦的事情還不是要辦?錢不夠就賺!咱們幾個手裏還有些積蓄,今年又得了官銀流通權。喜老和祿總管已經算過了,錢莊每年不會動的流水就有八百萬兩!”
  朱八太爺眼睛一亮,臉上的肉抖了抖,瞟著幾個人說道:“她值得你們為她如此?”
  三位總管和海伯異口同聲:“是!”
  朱八太爺一怔,望著湖對岸如煙柳林中露出的一角粉牆不語。
  海伯憂傷的說道:“她在望京寄人籬下被莫夫人下毒,當年之事難道老太爺真的就算了?你怎麽對得住少爺?”
  “別說了。我再想想。”朱八太爺終於鬆了口。
  眾人齊呼:“老太爺英明!”
  朱八太爺咒罵了聲: “可惜下麵全是一群蠡蛋!前些天府裏來了個少年,叫東方炻.你們認識嗎?”
  不等眾人接嘴,他又道:“這廝說,你們綁了他,讓他替個小姑娘解毒。”
  東方炻居然找到府裏來了?眾人驚疑不定,隻好無語地垂下了頭。朱福悔的腸子都快青了,當時怎麽就不殺了那個少年滅口呢?
  朱八太爺繼續說道:“那廝留下話來。不會記仇。但也別把他當成傻子。”
  朱福縱橫江南,能成四大總管之首,生平第一次感到沮喪。他好奇的想,那位少年究竟是誰?自己幾人都成了精,他怎麽會查到他們的來曆?聽到朱老太爺這廝那廝的叫東方炻,又鬆了口氣。他知道朱老太爺的心還是偏向自己這方的。
  隻不過老太爺是在生氣被人家看破行藏罷了。
  “算了!”朱八太爺對扔下話揚長而去的那個少年並沒放在心上,一揮手了結了此事。他歎了口氣道, “你們幾個擅作主張,離中秋隻有三個月,那丫頭不是瘦得像草嗎?能見人不?”
  眾人大喜。海伯老淚縱橫:“多謝老爺!”
  朱八太爺眼白一翻道:“這是你們幹的好事,自己擦屁股去。我還沒說要認她!”
  眾人又一陣麵麵相覷。不知道朱八太爺什麽意思。
  “沒吃完的點心全部端走!茶拿去澆花!八月十五又要花大筆銀子,氣死我了!”朱八太爺跳著腳嚷嚷。他輪椅也不坐了,帶著俏婢小廝揚長而去。
  揉了揉發麻的腳,朱喜拍著光滑寬閉的前額,以打算盤的精確快速反應說道:“老太爺隻是怕了。能看到孫小姐,心裏不知道多高興呢。”
  朱壽摸著餓得癟了一些的肚皮道:“我看不棄的及笄禮要辦得風光一點才能讓老太爺滿意。他哪是在心疼銀子啊,明明是怕落了麵子。”
  朱福臉上微微露出一絲朱府大總管特有的狡滑笑意: “咱們給他造成既定事實,他不認也隻能認了。反正還有兩年,不著急。”
  海伯心疼少爺飄零在外,心疼不棄當乞丐長大。隻要不棄能留在朱府,別的他都不在意。他想了想道:“現在最麻煩的是,不棄是女孩兒。”
  三位總管冷笑了聲。
  朱福道:“我們四家隻認朱府嫡係。”
  朱喜和朱壽不約而同的點頭。那些旁支的少爺還不值得他們為其效命。三人互望一眼,心意相通,不約而同說道:“將來替孫小姐招女婿入贅就是!”
  如此一來,江南朱府還怕後繼無人?
  海伯突然又皺了皺眉頭道:“她應該改個名字。方才忘記請教老太爺了。”
  朱喜嗬嗬笑道:“老太爺還沒答應認她呢?”
  大總管朱福迅速做了決定:“一定要在短時間內叫老太爺認了她!孫女沒有名字,傳出去太不像話!”
  離開了湖畔,朱八太爺停住了腳步。他回頭遠遠的望了眼湖對岸柳林那角的粉牆黑簷,喃喃說道:“躲了十幾年,小命都丟了,還送她回來幹什麽?小九,你真不會做生意!”
  想起海伯嘴裏當乞丐凍病死了的獨生兒子,朱八太爺心裏一陣氣苦。他袍袖揮舞驅開了四周服侍的人,一個也不讓跟著。
  朱八太爺獨自走到一處偏僻的院牆邊上,左右看著無人,蹲下身來放聲大哭。
  春日裏,偏僻小院旁,紅花綠蔓下突然傳出哭聲,躺在屋頂風火牆間平台上的不棄好奇的探出了腦袋。
  牆根下一塊玲瓏石上坐著個老頭兒,哭得一身的肉都在發顫。他穿了件府綢袍子,肚子微凸。身體長圓了,顯得腦袋偏小,兩撇胡子一翹一翹的頗有點滑稽不棄是被總管們悄悄帶進朱府來的。
  這座院子就建在蘇州河邊。用總管們的話說,這裏沒有人敢踏進夾牆小道。
  九叔的院子是朱府的禁地之一。
  推開後窗,叢叢翠瑩瑩的修竹自牆外探進來,竹梢幾乎垂到了屋頂上。天光自竹影中灑下,映在窗戶紙上搖曳多姿。堂前則是一片花海。有自簷下垂下的,有狹窄廓下擺著的,有石板路旁精致花池裏種著的。綠意與花與院落建築和諧的融為了一體。
  朱府的白牆黑簷精巧之中有種靜謐的美。兩個月來,不棄最喜歡躺在兩麵風火牆之間的小平台上曬太陽,望著緩緩流淌的蘇州河看點點白帆悠悠遠去。
  有時候她會想起遙遠的望京城。想起英俊帶著孩子氣的雲琅。想起美若天仙的山哥。唯獨少有去想那個讓她心疼的窬智男人。雖然明知因為她的死會令陳煜傷心難過。但她沒有選擇。
  她與這個世界上別的女孩子有些不一樣。她不願意和莫若菲相認,不願意毀了他這一世
的幸福。這意味著她不能把莫百行是她爹的事掀個底朝天。
  七王爺心愛的女人被莫老爺吃幹抹盡。原以為是自己的女兒,現在成了被戴綠帽的證據。老天才知道癡情的七王爺大怒之下會幹出什麽事情。
  至少不棄可以肯定一點,七王爺一旦知道了,他是絕對不會同意陳煜和她在一起的。
  回想那個雨夜陳煜艱難說出的話,不棄陣陣心悸。是不是他的妹妹,看起來她和他之間都沒有多少可能。
  因為他是一個皇族,一個世子。婚姻大事由不得他作主。也許是太後,皇上賜婚。也許七王爺替他定親。無論哪一種,好事都輪不到她頭上。
  不棄悲哀的想,自己在這個世界像是沒有根的浮萍。母親過世得早,莫老爺也過世得早。母家被莫夫人一把火燒沒了,留得一個可以稱之為姨媽的柳明月好象對她也沒有感情。莫府自然也不可能留她的。莫夫人恨她,要她死。而莫若菲,顯然山哥這一世絕不會因為她是前世的小不點就斷了莫府的親情顧念她的。
  而現在,朱府的總管們和海伯想替她找到根。找到一個新的身份。這才是她的機會。
  不棄比任何時候都渴望擁有一個新的身份。
  因為這個新身份能讓她一步登天。
  江南首富朱家的孫女兒,第十代繼承人。也許給她的不僅僅是力量,還能消除她和陳煜之間的距離。
  望著蘇州河上的點點白帆,不棄對未來第一次有了無限的憧憬和希望。
  晚上,朱府的總管們會輪番來給她上課。這些課有一些很八卦。諸如朱八太爺十位姐妹間不和的是哪幾位。誰生的兒子孫子最不爭氣。哪家的相公愛騎在牆頭等紅杏之類。
  更多的屬於戰爭範疇。目標就是朱八太爺。不棄理解總管們和海伯的意思。
  這堂針對朱八太爺全方位的解析課的關鍵,就在於如果把一個強敵徹底變成紙老虎。
  家族曆史課跳過了九叔。就像當某段曆史太丟人時,就以不詳二字替之。不棄曾一怒掉了抄錄的宗譜,斥道:“朱家第九代難不成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大總管朱福想了想回答她: “你就當你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好了。”
  這話說的極妙。不棄是薛菲和莫百行的女兒,現在卻要進朱府當朱府的第十代嫡孫女。她從哪裏來的?所有人都會問,這個中秋節舉行及笄禮的小姐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朱福又補充了一句:“剛才是在說笑。你是以九少爺的私生女兒身份介紹給所有賓客。”
  不棄跟著花九討飯,察言觀色是強項。她真切的感受到總管們和海叔對她是真心實意的嗬護。如果不是她從莫夫人那裏聽到自己的身世,她幾乎要-}不疑九叔是她親生父親了。難道,那一年的春天,七王爺前腳走,莫老爺虎視眈眈,結果真正潛入望京城郊紅樹莊裏讓薛菲懷孕的人是九叔?
  她的這個想法一經說出,眾人大驚失色,表情如被雷劈中。
  望著不棄好奇的眼神,大總管朱福艱難的解釋道:“將來,讓老太爺親口告訴你好了。”
  重重疑問橫亙在不棄心裏。
  原以為隻是個普通乞丐的九叔是江南朱府的第九代獨苗。那麽九叔撿到她,真的隻是隨便在路邊撿到的棄嬰嗎?而且一撿就撿了個神秘美人的私生女兒。這樣的巧合未免太巧了吧?
  不棄並沒有被大總管朱福的推委之詞騙住。她眼珠一轉問道:“你們看在九叔的麵子上救我一命,大可以多塞點銀子讓我下輩子過得富足安樂。為什麽想要我做朱府的繼承人?要知道,我隻是九叔收養的丫頭罷了。”
  朱福輕咳了聲道:“老太爺娶了三十房姨奶奶,隻有少爺一個兒子。”
  不棄好歹在莫府當過義女,對世家大族的規矩多少有些了解。她慢吞吞的說道:“朱家宗親中過繼一個給朱老頭,總比我這個收養的更親吧?”
  三位總管和海伯交換了下眼色,海伯溫言道:“不棄,九少爺不是告訴過你,要你繼承朱府,做第十代傳人嗎?是他選中了你。至於及笄禮,是要選一個能讓你正式以朱府孫小姐的身份露麵的時機。改了你的生辰是免得望京城的有心人哪天突然產生了聯想,覺得你還沒有死。”
  為了她,幾位總管和海伯費了多大的力氣?他們這樣對她,都隻為了朱府的九少爺。不棄心頭一酸。九叔對她太好,把她今後的生計都想到了。可是為什麽他不回來?這個原因她一定要弄明白!
  她知道幾位總管和海伯是不會告訴她的。隻有朱八太爺開口,她才能揭開往事的秘密。
  猶豫僅在瞬間,她定下心神說道:“朱八太爺不是沒有同意嗎?”
  她不再刨根問底讓眾人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
  接下來的話就很容易說出口了。大總管朱福認真的說: “九少爺選中你自有他的理由。老太爺隻是一時半會兒轉不過彎來。再說了,”他很無恥的笑了笑道, “咱們先斬後奏禮帖都發出去了。他不認也隻能認了。”
  不棄鄙夷地看了眼這位大總管。她也很無恥的想,進了朱府弄清楚九叔離家的原因就行了。朱八太爺堅持不認她就算了。他趕她走時總要打賞些金銀給她吧?幾位總管和海伯不好意思之下總也要送她一棟房子安生立命吧?陳煜實在追求不到,就當單相思吧!
  正所謂退一步海閉天空。她花不棄有什麽啊?本來就是個一無所有的丫頭。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不棄覺得無論如何自己都會賺。
  現在有吃有喝有美景可看,有大家族的八卦可娛樂,她的日子過得逍遙起來。
  這會兒不棄自二樓屋頂上歪了頭看著牆根下哭泣的老頭兒,心裏一陣大笑:“兔子終於撞到獵人槍口上了。”
  她轉動了下腦袋,左邊是一大片竹林,幽深茂密。隔了牆探進了她住的院子。隱約從縫隙中能看到一彎白牆黑簷。院牆外就是蘇州河,隻有老頭兒站的地方是一由兩道院牆膈出來的通道通往外麵。她明白了,老頭兒是故意找了個偏僻沒人地方哭的。
  花不棄巡視了下自己的房間,將一隻木盒放進懷裏,挎了個竹籃出了院子。
  她穿著白底染藍碎花的襦衣褲,梳了兩個抓包髻。像極了朱府裏的小丫頭。她打算和朱八太爺來個意外邂逅。
  朱八太爺的哭聲已經由傾盆大雨變成了雨滴芭蕉。他紅著眼睛耷拉著腦袋偶爾抽搐下,吸吸鼻子。看情形,他是想等到眼睛不紅不腫能見人時再離開。
  不棄就揚著好奇的臉,關切地走了過去。一個前往竹林想掰筍子的丫頭遇到了傷心哭泣的老頭兒,上前問問他怎麽了是非常自然的事。
  朱八太爺聽到了腳步聲,紅著眼睛跳了起來:“你是哪家院子裏的野丫頭?
  !不懂得規矩麽?”
  他吼出這句話後就愣住了。
  淡淡的陽光從兩牆夾道間灑落進這個小女孩的眼睛裏。她的雙瞳映了竹林的青翠,像塊澄靜無比的翡翠。整張臉都放著光,一種把他的眼睛再次刺激又想落淚的光。
  朱八太爺失魂落魄的瞪著她,仿佛忘記了自己偷偷跑來這裏的目的。
  不棄眨了I眨眼睛不好意思的說道:“你繼續孔努當我沒看見。”
  朱八太爺跳著腳,罵道:“你明明看見了怎麽能當沒看見?看見了就去給我弄點吃的來!我餓了!”
  不棄適時的擺出吃驚的表情。她小心翼翼的瞟去一眼,用小白兔的聲音說:“我又不認識你。”
  朱八太爺愣了愣,苦著臉玲瓏石上一坐道:“可是我餓了。看在我一把年紀的份上,給我找點吃的不過分吧?”
  一個滿臉單純天真,一個表情憨厚可憐兮兮。兩隻裝兔子的獅子對視著。都在猜對方究竟是兔子皮獅子心,還是獅子心兔子皮。
  不棄一拍腦袋哎了聲,從懷裏掏出了那隻木盒笑道:“有人送我一盒糖人,你餓了就先吃一個吧。”
  她打開盒子,裏麵整齊擺著八個寸許高的糖人。澆得精巧細致,相連的糖絲構勒得栩栩如生。這是雲琅托大總管朱福帶給她的。不棄坐在青石板地上,珍惜的看了又看,想起雲琅說八仙過海故事逗她的情形,心裏的溫暖一陣陣的漾動。
  雲琅知道她沒死,海伯說他永遠也不會透露出去的。
  海伯說這話的時候,帶了一點了然,一點意味深長。不棄隻能裝憨裝不明白。僅管,她很感動。
  “喂,不是給我吃的嗎?怎麽,合不得了?”朱八太爺也坐在青石板地上,鄙夷的看著不棄的手指從何仙姑移到張果老,又從藍采和移到呂洞賓,然後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麽。他暗道,她真小氣!可是那小心翼翼的模樣是那樣熟悉,讓他喜歡,心還有點酸。
  不棄回過神歎了口氣,把何仙姑遞給了他道: “給你。”
  她收好木盒珍惜的放在懷裏,挎著小籃頭也不回地進了竹林。
  餌要一點點的下,魚才釣得起來。她不著急。
  朱八太爺也是這樣想的。他拿起糖人後慢悠悠的順著夾道離開了。
  糖人很甜,他心裏很久沒有這樣開心了。然而朱八太爺突然停住了腳步,眯著眼睛回頭望向竹林哼了聲。
  他將糖人一古腦塞進嘴巴,含糊的嘀咕:“為什麽選何仙姑?哼哼,何仙姑要下凡,六神無主!為什麽說我六神無主?我還沒糊塗呢!”
  這丫頭居然認出他了,朱八太爺眼睛裏漸漸有了濃濃的興趣。
  此時,竹林裏的不棄也卟的笑出了聲。她很久沒有演過這麽蹩腳的戲了。很明顯,朱八太爺早知道她住在九叔的院子裏,今天誰撞上誰的槍口還說不準呢。
  不棄平靜的生活從這天起漾起了一絲漣漪。朱八太爺明天若是繼續出現的話,會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晚上,幾位總管和海伯再一次同時出現在不棄住的院子裏。七嘴八舌的商量看怎麽樣才能讓藏了十五年的孫小姐在及笄禮後的中秋夜宴上一鳴驚人。
  大總管朱福問不棄:“你跟著九少爺長大,想必詩詞歌賦都不成問題吧?”
  不棄歎了口氣。如果前世她讀過書就好了,可以抄襲無數名家詩詞替自己掙一個才女的稱號。如果這世九叔肯教她也好了,可惜到死,她都不知道九叔學富五車。
  四總管朱喜摸著光滑寬闊的前額問道:“九少爺沒教過你詩詞歌賦,教過你如何做生意算賬看賬本吧?”
  不棄不屑地說道:“這個不用他教,他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九叔傻得很,嘴又笨,他做生意還不虧死。沒有我,他根本不可能舒服的坐在橋頭曬太陽捉虱子“。
  眾人汗顏。她居然說商賈之家的第九代傳人不會做生意?想來九少爺這方麵也沒教過她了。
  三總管朱壽不死心的問道:“小姐還有什麽擅長的?比如唱歌跳舞撫琴繡花之類的。”
  在那種期盼的目光下,不棄眨了眨眼,露出略帶羞澀的笑容。她離朱壽最近,所以隻好找他下手。不棄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彎下腰下聽她說悄悄話。
  朱壽彎下了腰,聽不棄小聲的耳語。他的神情一下子變得極其古怪,搖了搖頭表示不信。
  不棄伸開手,把從他懷裏偷來的一隻漂亮的荷包,一副精巧的骰子還有塊玉佩還給他,在眾人的瞪視下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這個我還略懂一二。隻是在及笄禮後的中秋夜宴上展示恐怕有點不妥。”
  不是不妥當,是會嚇倒所有人!
  朱壽傻傻的把不棄悄無聲息偷走的東西接過來,眼神突然變得熾熱起來。他擅長賭,一雙手自然靈巧,感覺也比常人敏銳,卻沒有發現不棄瞬間的動作。天生一顆好苗子啊,他欣喜地看著不棄,對自己決定效忠的小主人多了一分親切感。
  見所有人埋頭苦思如何把她包裝推出去,不棄不好意思地說道:“我不會,但是……可以作弊嘛。”
  眾人眼睛一亮。要謀劃朱府千金多才多藝是經商奇才的好戲比讓不棄自我展示來得容易多了。
  她看了眾人一眼,慢吞吞地又道:“朱府誰說了算?!老太爺說了算。他就是要寵我,任我不學無術又如何?他愛把家產交給我,誰管得著?不給我,他就全扔蘇州河裏去,誰又管得著?我就算成天隻知道跟著三總管扔幾把骰子過過當莊家的癮,又有誰敢說不行?”
  眾人麵麵相覷。
  海伯小聲的說道:“問題是以老太爺現在的態度,他可能達不到你的要求。
  不棄眨了眨眼笑了:“你們不是說九叔選中我,肯定有他的道理?也許我能做到呢?”
  大好的機會擺在她麵前,沒理由放棄不要。朱府的第十代繼承人呢,這機率比中大樂透還低。
  好歹她重生了一回,若還是像從前那樣活,又有什麽意思?不棄豪氣幹雲的想,收拾包袱滾蛋之前,她總要試一試。
  不棄開始守株待免。
  她相信好奇的朱八太爺還會再次出現。一個才知道獨生兒子過世的老頭兒,會想方設法從她嘴裏探聽兒子的消息。
  又一個美麗的春日清晨。綠色的藤蔓自牆頭披散下來,陽光將每一片綠葉染透了。不棄挎著竹籃哼著采蘑菇的小姑娘走上了夾牆小道。
  夾牆道中央放了兩張靠背竹躺椅,擺了張竹茶幾,擺著兩碗清茶。朱八太爺闔目曬著太陽。
  不棄眼睛頓時亮了,笑容越發的燦爛起來。她走過去往空著的竹躺椅上一倒說道:“早,老頭兒!你真會選地方!”
  說著隨手端起茶喝了一口。茶水溫度正合適,湯色明亮,入口沁香,茶盞雪白如玉。“好茶!我在樓上看到茶一沏好,果然這時候趕來不燙嘴。”
  朱八太爺睜開眼睛看著她,慢吞吞的說:“你喝了我的茶,就要請我吃飯!”
  不棄閉上眼睛,暖呼呼的太陽I曬在臉上正合適。她嗯了聲伸出了手。
  “什麽意思?”
  不棄耐心的解釋道:“給錢。”
  “我請你喝了茶!十兩銀子一包的明前龍雪芽,用的去冬梅花花蕊上的收集的雪,皇上讚不絕口的江心白瓷茶盞。這杯茶至少值十兩銀子!”
  “茶是你泡的嗎?飯是我親手做的。你付點人工錢算什麽?要不,明天,我請海伯泡杯茶還你?”
  朱八太爺想了想覺得不棄說的有道理。他歎了口氣在懷裏掏了半天,摸出一個荷包來。他又在荷包裏又掏了半天,發現裏麵隻有幾顆金豆子。黃澄澄的色澤,做得極為精巧。他選了又選,終於選中一顆看上去最小的心疼的迷給了不棄。
  “我不吃天上飛的烏,水裏遊的魚。不吃田裏長的菜,不吃人喂養的禽畜。”
  “要求還真多!”不棄拿過來金豆子放在牙邊一咬,滿意的看著上麵的細小牙印。她嘿嘿笑道:“老頭兒,我對府裏不熟,你去弄口鍋弄點佐料來。竹林裏沒有人,我請你在竹林裏野炊如何?!”
  “我已經付了錢,為什麽還要我去弄鍋和佐料?”朱八太爺不幹。
  不棄把金豆子往他手裏一拍道:“沒鍋沒佐料,難不成讓我用手掌心煎魚?
  不吃拉倒。”
  她作勢欲走,朱八太爺再次敗下陣來,將金豆子小心地放進荷裏,狡猾的笑了:“這個就當是鍋和佐料錢了!”說完就要喊人。
  不棄攔住了他:“野炊麽,總要自己動手才行。叫下人來就沒意思了。自己弄的佐料更香!真的,我不騙你。不信,你試一試就知道了。”
  朱八太爺打出生起,就沒自己動手做過家事。他聽不棄說的新鮮,心裏又些不好說出口的盤算,競真的聽話地站起身屁顛屁顛的順著央牆一溜煙去了。
  不棄輕輕歎了口氣。朱八太爺的笑容讓她想起了那個坐在橋頭曬太陽捉虱子吃碗陽春麵就覺得幸福的花九。她喃喃說道:“九叔,我在你家裏了。今天中午我請你老爹吃飯。你說是請他吃叫化耗子呢還是請他吃條蛇?不整整他,我心裏總不得勁!”
  半個時辰後,朱八太爺喘著粗氣端了口鐵鍋來。
  不棄忍著笑看了眼走得滿頭大汗的老頭兒。又瞅了眼老頭兒肩上背著的一個褡褳。手一揮道:“走吧!”
  這時候她想起了前世看到的去野炊的學生們。覺得自己有點像領隊的老師,隻是身後這個老頭兒脖子上沒有係紅領巾。
  野炊的地點選在幾叢竹林後。蘇州河水從圍牆下方的鐵柵欄引進來。水渠裏的水澄靜無比,幾荇水草柔弱的扭動著,水麵上飄著幾片風吹過的竹葉,款款流進府中。
  朱八太爺長這麽大從來沒的拎過沒有背過今天這麽多東西,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擦著汗喘氣。
  不棄嘀咕道:“長這麽肥也不怕行動不方便!”
  朱八太爺覺得沒什麽不方便。他有的是銀子,不用走,可以坐轎子坐輪椅。
  讓人抬著走也不威問題。他突略掉不棄對他的不滿,舔舔嘴唇道:“我很口渴,你泡茶給我喝!”
  不棄看了一眼水渠裏清花亮色河水,駭得朱八太爺一擺手: “也不是很口渴,我等著吃就行了。”
  嬌氣!不棄有點不屑的想想,這世界又沒什麽汙染,自己和九叔喝了那麽多年不也好好的?她拿起鍋從水渠裏取了水。撿了兩塊石頭壘了灶,升火煮東西。
  朱八太爺好奇的看著她往鍋裏扔了切好的嫩筍,又放進一些白色的網狀東西:“這是什麽?”
  “竹蓀!煮湯燒菜特別好吃。”不棄得意的解釋道, “你說過,不吃田地種的菜。這是長在枯竹根上的。好在這片竹林大,居然被我找了不少。”
  朱八太爺含著金湯匙出生。他吃過竹蓀,知道是道名貴菜,卻從來不知道它長什麽樣,更別提知道它是長在枯竹根上的。他仔細看著這些飄在水裏的竹蓀問道:“你怎麽知道?”
  不棄揚眉笑道:“山上能吃的東西我都知道。春天下過雨後,我和九叔就愛去竹林裏掰筍子,采竹蓀,竹蓀蛋。山上還有野木耳,草茹,口蘑多著呢。”
  朱八太爺愣愣的想著不棄說過的話,喃喃道: “小九啊,你還會上山采蘑菇? ”
  不棄眼裏存了絲壞笑,不緊不慢的說道:“九叔可能幹了,何止上山采蘑菇摘野菜。他是捉田鼠的一把好手。你要知道冬天的田鼠最愛在洞裏存糧食。挖到一個洞,除了有肉吃還有米糧。剝了皮全身精瘦肉,一鍋燉了那叫一個香!嘖嘖! ”
  她一氣說完看到朱八太爺的臉苦得快要擰出水來,瞪著她氣得胡子不停的抖。不棄得意的直悶笑。她惡狠狠的想,住這麽寬闊的大宅院,這麽有錢,九叔卻窮得要死,不整你整誰?
  她嘴裏卻抱歉地說道:“對不起啊,讓你惡心了。其實九叔最喜歡的還是坐在橋頭曬著太陽咬虱子,一咬一個蹦兒響。九叔說,比嚼花生米還要舒暢!”
  朱八太爺麵容扭曲,怒目而視,瞪得眼睛都紅了。
  不棄撓了老虎屁股,不打算等他發威。站起來說道:“我給你找不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家裏養的肉去。看看火,火小了就往裏麵塞枯竹葉。我弄了一堆。咦?看你的表情好象沒胃口?”
  朱八太爺心悸地看看她,心想她不會弄隻鼠回來吧?想起兒子的慘狀,他今天豁出去了,就算她真的拎隻耗子來,他也要嚐嚐兒子吃過的美食!朱八太爺硬著頭皮一咬牙道:“我餓得很。”
  死鴨子嘴硬才是真的!不棄暢快地大笑著提起一根竹枝晃進了竹林。
  她嘴裏哼著朱八太爺聽不懂卻覺得愉快的小曲兒消失在竹林深處。白底印藍色碎花短襦長褲勾勒出她輕盈嬌小的身材。像翠竹尖上新抽出的嫩竹葉,帶著勃勃生機。
  風吹過,坐在下風口出神的朱八太爺一時沒有察覺,嗆得眼淚縱橫。他移了個方向,往火裏添了把枯竹葉,這回風沒有把煙吹進他眼裏,朱八太爺的淚卻又滑了下來。他抹了把臉,輕聲說道:“小九,這孩子吃太多苦了。”
  歌聲由遠而近,不棄笑逐顏開的拎著一條菜花蛇回來。
  一個眉清目秀眼睛寶石般閃亮的小姑娘手裏拎著條粗大的還在扭動的蛇。這情景唬得朱八太爺從地上一躍而起,他隨手操起了根竹枝大喝道:“扔了快扔掉!別被它咬了!”
  不棄一愣,心裏漾起陣溫暖。這老頭兒也不是那麽冷酷無情嘛。她看到老頭兒臉上抹著幾道灰,府綢袍子沾滿了塵土,急得吹胡子瞪眼的可愛模樣起了捉弄的心思。不棄拎著蛇又蹦又跳逼進了朱八太爺,大聲嚷嚷道: “不得了不得了啦,它纏上我了扔不掉啦!啊啊啊啊——”
  那蛇被她捏緊了七寸,蛇身直纏上她的手臂,不停的扭動。看上去可怕之極。朱八太爺跳著腳嚇得額頭掛滿了汗珠,暗罵自己為什麽要下令所有人不得走進竹林。他緊張的舉著竹枝,看到不棄小臉上的恐懼,明亮眼睛裏裝滿了恐惶。心尖尖突然被一隻手狠狠地掐了把,疼得他哆嗉顫抖,大喊一聲衝了上去:“我打死你!”
  竹枝帶著風聲朝纏著不棄手臂上的蛇揮過來。朱八太爺微紅的眼睛,情急的神色突然讓不棄有了流淚的衝動。
  她伸出手臂讓竹枝狠狠打在蛇身上。蛇受了刺激,七寸被捏,身體纏得更緊。她的心仿佛也被一條繩索纏著,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我打死你,打死你!”朱八太爺大叫著拚命的揮動著竹枝。
  朱八太爺要是生氣動怒想打人。不用他吩咐,會有人替他動手。別說打人,就算他想殺人,半點血腥氣都不會讓他老人家的鼻子嗅到。他真正動手做過什麽事呢?連逛街花銀子,他都不會帶錢袋。他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能在竹林裏席地而坐,能抓起一把沾滿塵土的枯竹葉燒旺火,足以讓府裏所有人嚇掉下巴了。更別說他敢衝上去打蛇。
  不棄愣愣的站著,手臂上傳來劈裏啪啦的敲擊聲,眼中慢慢蓄滿了淚水。她一吸氣手指使勁一掐蛇的七寸胳膊再一抖,那條蛇軟棉棉的垂下了身體。尾巴不死心的打著卷,再也沒有力量纏上她的胳膊。不棄展開笑臉高聲歡呼:“它不動了!老頭兒,你好厲害哦!中午有蛇湯喝了!”
  “死了?”朱八太爺杵著竹枝喘氣,累得口吐白沫。 “丫頭,它傷著你沒有? ”
  “沒呢,等著吃吧,一定要把它碎屍萬段才解氣!”不棄誇張的說著轉過了身。心裏感動莫名。她原想著來了朱府要好好收拾這個對九叔不問不聞的朱八太爺,這會兒心裏卻再也狠不起來。
  朱八太爺腿一軟滑坐到地上,看著不棄蹲在水渠邊麻利的剖膽剝蛇皮,他撫摸著心,好一會兒才將那股酸痛壓了下來。回想剛才那一幕,他輕歎了口氣。這丫頭隻是唬他來著,就差點被她驚去半條老命。他真是老了,不比從前心硬。
  白生生內呼呼的蛇被斬成十七八段放進了煮沸的鍋裏。打開朱八太爺帶來的褡褳,不棄笑了。下人們替朱八太爺準備的東西太齊全了。調料全裝在銀製精巧的小瓶子裏。生薑大蒜大蔥小蔥分類洗切好擱在銀製的小盒子裏。
  她看著這些銀製的瓶子盒子上雕刻精美的圖案,又有些生氣。朱府隨便一個裝鹽的瓶子都夠老百姓吃上一個月飯了。真他媽奢侈!她情不自禁又替九叔不平。陽春麵啊,可以吃多少碗?添了臊子的葷麵可以吃多少碗?想著她沒好氣的瞪了朱八太爺一眼。
  朱八太爺一愣,臉上湧起討好的笑容:“真香啊!”
  不棄剜他一眼,往鍋裏添加佐料。煮了會兒,鍋裏的湯變得濃鬱,飄出了一股誘人的香味。
  朱八太爺有個習慣,體力一消耗就要吃。罵過人後要吃,走過路後要吃。今天他走了路,端了鍋,打過蛇,競覺得前所未有的饑餓。他吞了吞口水,有點迫不及待了。
  不棄拿起兩隻像白玉似的瓷碗調了沾水調料,遞給朱八太爺:“獨家配料!
  朱八太爺吃涮鍋向來是有人布菜的。他接過碗,緊張的握著銀筷子望著鍋裏翻滾的白汽不知道如何下筷子,生怕燙了手。
  不棄同情的看了他一眼,暗自嘀咕九叔咋有個這麽笨的爹?看著鍋裏抉不進碗裏吃不到嘴裏。想起朱八太爺打蛇時像和日本人拚刺刀似的勇往直前,她心又軟了。筷子衝進白汽氚氫的鍋裏準確的挾起竹蓀春筍放進了他碗裏:“吃吧。”
  脆生生的竹蓀帶著清香沾著調料放進嘴裏,朱八太爺燙著張嘴吸氣,還沒味出味來就和著口水滑下了肚。
  早春新冒出土層的春筍香脆,蛇肉脫骨嫩滑。沾著調料美不可言。
  不棄慢吞吞的嚼著蛇內,適時的往朱八太爺碗裏添挾。再用空碗盛了湯放了蔥花涼了涼送到了滿頭大汗的朱八太爺手裏。
  這一刻,正午陽光穿透竹林溫暖又不失驕燥的灑在野炊中的兩人身上。林間飄浮著蛇內竹蓀湯的美味。身邊水渠裏蘇州河水泛著清波。空地上有幾株野花明媚的怒放。
  無比和諧.無比溫馨。
  朱八太爺一個人幾乎吃完了整條蛇,撈盡了鍋裏的竹蓀冬筍,還喝下了半鍋湯。他眼裏卻慢慢的落下淚來,像孩子似的端著碗抽泣。
  不棄眼裏泛酸。她理解朱八太爺莫名其妙的落淚。
  隨著自己的到來,這個老人便確認了獨生兒子死亡的消息。白發人送黑發人,更何況是朱家的第九代獨苗。朱八太爺要是不傷心,不棄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把這一鍋湯全潑在他身上。
  可是他落淚了,他傷心了。他讓不棄的心變得異常柔軟。
  看著老頭兒傷心欲絕的模樣,不棄接過他手裏的碗,開始胡吹一通: “誰說咱們過得不好了?窮了點吃得差了點而己。其實我和九叔每天都開心的很。你就不懂了,天底下最好吃的陽春麵啊,不是討的,根本就沒那個味道。什麽日子最舒服?不勞而獲最舒服!什麽事都不做,放隻空碗在地上,一會兒就有銅板銀角子扔進來了。我和九叔一文錢不花就有新鞋子穿。九叔的手很巧的,我去向農人討來新稻草,他就能打出結實漂亮的草鞋。集市上要賣五文錢呢!他打草鞋是可以賣錢,但是我們不想賣草鞋。九叔懶得做,把自己養得膘肥體:l士的,連帶著他身上的虱子都膘肥體壯的。他過世之前就告訴過我了,他夢到了神仙。神仙指點他要早點合了肉體凡胎。正所謂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曾經有個富家少爺叫李修緣的,比朱家還有錢,結果人家不僅當乞丐,還出了家當了和尚。
  正兒八經的好袈裟不要,專門揀破衣服穿。他就煉了柄破扇子當法寶,想要什麽就能扇出什麽。九叔明明能打草鞋賺錢也不幹,他肯定是在專心修行。然後得道升天當神仙去了。老頭兒,你就別傷心了。你一傷心吧,九叔當神仙都不心安,六根不淨啊!”
  朱八太爺被她說得忍俊不禁,心髒又一陣抽搐,他的小九還會打草鞋?他徹底被不棄的述說打敗了。他抽了抽鼻子,瞪著眼睛向不棄更正著印象中的兒子:“小九最喜歡在春天坐在花樹下寫詩。你住的院子裏有幅對聯,風動幽竹山窗下,花燃山色紅錦地。他寫的,他把那院子命名為紅錦地。他十七歲就中了進士!”
  不棄的字寫的很醜,她也不會欣賞書法。但她看得出院門兩側黑檀木上雕著的兩行書法漂亮極了,像眼前這些修竹,秀麗清雅。
  春日的花樹下,風吹落花瓣飄飛,一個斯文秀氣的少爺微微揚頭吸了口帶著花香的空氣,微微一笑,揮筆寫下溫柔的詩句。
  橋頭桃花開,溫暖的太陽照著。花九坐在小石橋上捉虱子,微笑而滿足的吃著不棄討來的吃食。
  兩個世界的九叔在這一刻重合。
  那雙溫柔慈愛的眼睛,那個大雪夜在她耳邊氣若遊絲的說話。不棄心裏一陣錐心的疼痛。
  憋了好些天此刻終於一吐而快,朱八太爺在寂靜的竹林裏絮絮叨叨地說著對兒子的思念。最後,他傷心地堅持著: “小九從來不會采蘑菇!不會打草鞋!他身上永遠也不會有虱子!他更不會掏田鼠洞!”
  這些事情永遠不會發生在他兒子身上。朱家十七歲就中了進士,溫潤如玉的九少爺絕對不可能做這些事!
  然而,朱八太爺心裏明鏡似的。他隻是傷心,像天底下所有普普通通的父母一樣,不願意自己的孩子遭這樣的罪。
  九叔有個愛他的父親,他真幸福。不棄心酸而神往的想象著九叔洗幹;爭臉,換上錦衣的模樣。
  可是他為什麽還要離家?為什麽要做乞丐?為什麽明明持有能提幾百萬兩銀的黑玄珠卻寧肯挨餓愛凍?九叔不回朱府,他死了卻要她回來。為什麽?她一個被收養的丫頭,九叔為什麽一直叮囑她不要忘了把花家,也就是朱家的事業傳繼下去?他是怎麽撿到她了?
  不棄聽了半天,也沒聽到朱八太爺吐露半句九叔離家出走當乞丐的原因。她實在忍不住,心一急問道:“朱府這麽有錢,為什麽九叔……窮的當乞丐?他雖然後來當神仙去了,可是總有原因才讓他想求神得道吧?”
  朱八太爺耷拉著腦袋不吭聲了。
  不棄忍無可忍,也不管剛才自己說了多少好話撒了多少謊才哄得老頭兒心情好轉。她指著朱八爺罵道:“虎毒不食子,你再生他的氣,也不該不管他!他要是能吃得好穿得暖,他也不會那麽年輕就去了?!”
  一連串的疑問憋得不棄都快爆炸了。
  朱八太爺比她跳得太高,聲音還大:“他還不是為了你!”
  聲音嘎然而止。一老一少像急紅眼的獸怒視著對方。
  “為了我?為什麽叫為了我?難不成他才是我真正的老爹?你反對他和我母親來往,所以他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打死也不回來了?”不棄又想到了那個雷翻總管們的猜測。
  朱八太爺嚇得麵色蒼白,盯著不棄認真而激動的臉露出了和總管們一樣被雷劈了的神情。他嗡動著嘴,似激動似傷感似後悔,終於在不棄的目光中敗下陣來,喃喃說:“薛菲是我的女兒。”
  這話說出,朱八太爺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久遠的秘密被這個春天正午的陽光I曬化了,化成一灘水,劈頭蓋臉澆在不棄身上。風一吹,從頭涼到腳。

  往事不堪回首,唯明月依舊。
  竹林裏朱八太爺斷斷的敘述看三十幾年前的往事。
  那時,他還是正值壯年的朱八爺。
  那一年,蘇州河的水依然清亮,河畔的朱府像水墨畫裏的美人。衣袂帶風,婉約娉婷。
  這一年,朱府第九代傳人朱九華考取了進士功名。
  商賈世家再有錢,也處於仕農工商的最末位。有錢又如何?見了縣上的主薄,最小的九品芝麻官,也要上拜見,喊一聲老爺!
  朱府九代單傳,府中少爺能博得進士,就能入仕為官。江南朱府就不再是見官就拜的商賈人家了。
  朱八爺樂得合不攏嘴,包下了蘇州府最大的酒樓大開三天流水席。
  蘇州府的人都說朱家祖墳上冒青煙了。也有人嘀咕一句,天底下的好事都被朱府占盡了。
  說這話的人或豔羨,或嫉妒。種種複雜心態不一二論。
  早春三月。江南雜樹生花,柳鶯嬌啼,碧綠的長草如煙如夢。朱府靜美的庭園裏傳出陣陣笑聲。
  容貌清秀如院後青竹的朱九華打開案頭的檀木盒子,眉梢眼底都帶著濃濃的笑意。他高興的不僅僅是考取了進士功名,而是再過幾日,他就要過十七歲的生辰了。
  “海叔,你看這個如何?”他興奮的從盒子裏拿出了一隻金攢絲蝴蝶簪。
  拔得極絲的金絲精巧的纏出一隻蝶,羽翅上鑲著米粒大的綠寶石,翩翩欲飛。
  海伯微笑的回答:“很美。”
  “妹妹一定喜歡。”朱九華壓低了聲音說到。
  聲音極低,像在保護著天大的秘密。
  主仆二人相視一笑,再過幾日,小姐過了十七歲生辰,那個祖上傳來的約定就不作數了。
  江南朱府世代經商,朱府的第七代繼承人朱七少爺犯了一個錯。砸了一筆大生意並且鬧出了人命。照當時的大魏國律法,最輕也該流放北地為囚。
  朱府向來人丁單薄,朱六爺膝下就這麽一個兒子。北地狄人時常騷擾邊境,流放的囚徒十個有九個回不來,有的甚至還沒有到達北地就病死在了路上。朱府的小少爺自然吃不了這種苦。朱七要是死了,朱府就絕了後。
  所以朱六爺寧肯散盡家財也要平息這件事情,保住兒子。
  當時的朱府還不是江南的首富。隻是蘇州城裏經營絲綢茶葉的一個大富人家。對頭知道留下朱府血脈,難保朱府沒有再翻身的時候。所以舉了竹篙擺出痛打落水狗的架式。心知隻要朱七喜一流放,朱府就完了。這等關健時刻,斷無收手的道理。直把朱家逼到了牆角沒了退路。
  蘇州府知府大人兩邊收銀,公堂之上仍鐵麵無私。
  朱六爺塞銀子塞得手軟仍保不出兒子,病倒在榻前。他悲憤的說:“若有人肯替朱府化解此事,老夫願以全部家產相送。”
  這是自朱府建府以來遇到的最大危機。
  然而,就在大家等著少爺流放北地為囚,朱六爺病重氣死的時候,事情有了轉機。
  蘇州府的知府大人的眼睛突然變得明亮,頭腦變得清楚,斷案變得英明果斷了。在短短三天之內就查出這件事情不是朱家的錯。朱七少爺是遭人陷害了,人命自然也與七少爺無關。州府捕快雷霆出擊,索拿了一幹人犯,當夜就取得了簽字畫押的供狀,還了朱府清白。知府大人用自己的轎子送七少爺回了朱府。
  從這件事之後,朱府走上了金光大道光明坦途。做生意一帆風順,做什麽賺什麽。漸漸的,在朱八爺接手時‘,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江南第一富商。朱家的家業比朱六爺在時翻了近三倍。
  這一切,都源自一個神秘人的幫助。
  他不僅幫助朱府解除了斷子絕孫的危機,同時還給了朱六爺一大筆銀子周轉。
  朱六爺心甘情願親筆寫下了字據。他簽字畫押時心情很愉快。因為對方提出的要求實在很小。
  對方挽救了大廈將傾的朱府,提供了一大筆銀子,並在一段時間內暗中指點並出手讓元氣大傷的朱府重振雄威。他的要求卻簡單得不值一提。
  神秘人道,將來他若有了兒子,要娶朱府的一個女兒。他會在朱家小姐十七歲生辰時送來聘禮,十八歲時抬花橋來接人。但是如果朱府毀約背信,他給的那一大筆銀子就要連本帶息的還給他。
  朱六爺根本就沒想過他會毀約。
  朱六爺為救兒子已將朱府的產業變賣了五威。如果沒有神秘人的大筆銀子,朱家七少爺哪怕無恙,朱府也隻能由大富淪為小富,沒準兒就沒落了。
  神秘人雪中送炭,當時他哪怕要朱六爺用性命還他的人情,朱六爺也會給的。更何況神秘人隻是想要他的兒子娶一個朱家女兒作媳婦罷了。
  從另外一角鍍?慮,能攀上神秘人這個親家,朱府的女兒也算是有福之人。
  如果沒有女兒,連本帶息還錢也是理所當然。
  無論怎麽想怎麽看,這筆交易都對朱府有利。朱六爺他對神秘人的感激之情猶如濤濤之蘇州河水。
  朱六爺把那張字據當成遺囑傳了下來,今後人不得有違。七少爺接管朱府成了朱七爺,他也同樣感激救了朱府救了他的神秘人。
  朱七爺活著的時候足足生了十個女兒。他牢牢記著這個約定,每個女兒都在過了十七歲生辰後才定親出嫁。可惜他等了一輩子也沒有等到恩人的兒子前來下聘。臨終前,朱七爺把這張字據傳給了朱八爺。
  然而,朱八爺接掌朱府後,情況就有些不妙了。
  朱八爺的夫人是蘇州府的第一美女。朱八爺與夫人感情深厚,身邊一房小妾都沒有。朱夫人嫁來過一年後懷了身孕。生產時朱夫人是難產。好不容易為朱八爺生下一對孿生兒女後朱夫人便奄奄一息。
  朱家傳下來的字據朱夫人是知道的。她在臨終前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那個神秘人如果有兒子的話,年紀應該和朱八爺差不多,或者還更老一些。朱夫人看了看繈褓中粉嘟嘟的女兒,驚恐不己。難道,自己的女兒在十七年後有可能會嫁給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兒?她強攆著最後一口氣哀求朱八爺,求他無論如何也要阻止這件事。
  朱八爺也是一驚。
  這是背信棄叉。
  但是他的確含不得。
  夫人難產,朱八爺已是心神大亂。產房之中隻有侍候朱夫人的貼頭大丫頭和穩婆。大丫頭是朱夫人的陪嫁丫頭,跟著朱夫人一起求他,斷不會說出去。穩婆是宮裏出來的老宮女,一生沒有成親,孤身一人。
  朱八爺當即做出了一個決定,穩婆接到了朱府的莊子裏生活。許諾替她養老送終,封了嘴。並讓大丫頭抱了女兒連夜趕往西州府的薛家莊,托付給薛莊主撫養。對外宣稱夫人生了一個兒子。
  朱八爺當時覺得神秘人的兒子沒有娶他的姐妹,也許不會再出現。但是,事情隻怕萬一。
  沒過幾年,接生的穩婆年邁過世,朱八爺替她辦了後事。他曾對薛莊主有恩,女兒薛菲威了薛莊主的掌上明殊。
  女兒漸漸長大,朱八爺也漸漸放了心。隻等著薛菲過了十七歲就接回朱府來。再替她找門好親事。
  對神秘人的負疚,對父親和祖爺的愧疚讓朱八爺潛意識裏還是不想早早把女兒嫁了。怎麽也要等到十七歲,等那個沒有出現的萬分之一可能。
  朱九華很懂事,很孝順。朱八爺沒有瞞過他。他帶著兒子以行商為名每年都會悄悄地西州府見女兒。
  薛菲一天比一天酷似朱夫人。冰雪可愛,懂事孝順。她理解父親送她走的苦心,並無一句怨言。
  朱八爺覺得自己做對了。如花美麗的女兒怎麽能嫁給一個糟老頭兒?
  他同兒子和女兒一起,都興奮的等待著那一天早早過去。
  這一天,朱府張燈結彩,廣迎四方賓客。
  朱家九少爺取得秀才功名,又過十七歲生辰,可謂雙喜臨門。
  蘇州府很多人家上門道賀,還存了結親的心思。自家女兒能嫁給有財有才有貌有前途的朱家丸少爺,這門親太讓人期待。
  車如流水馬如龍。
  誰也不知道九少爺溫文爾雅笑容背後的另一重興奮。誰也沒看出朱八爺滿麵紅光下的另一種高興。
  時光飛逝,日影偏西,這一天就將在朱家父子的興奮中過去。
  觥籌交錯間,年少的大總管朱福沉穩的走到了朱八爺身邊,輕輕耳語:“來了個怪人,送了很貴重的禮。他說,送的是聘禮。”
  朱八爺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杯中酒輕灑在衣襟上,看上去頗像淒苦的淚。
  朱福小心扶住他輕聲道:“我已引他到了書房。沒有人看見。”言下之意,實在不行,就一條胡同走到度,滅口算了。
  朱八爺強定心神,讓八麵玲瓏的朱福招待客人,自己借口換衣裳,搖搖晃晃退出了大堂。
  對於一家之主來說,書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朱八爺的書房其實是座院子。他住的地方是座兩進的院子。繞過側麵的小門,整座後院都是書房。朱福是從自己幾位總管慣走的後門將來人引進書房裏的。
  八扇雕花木門大開著,陪看來人的是總管中以心思慎密著稱的二總管朱祿和算盡江南無敵手的朱喜。見朱八太爺臉色不大好的走進門來,朱祿朱喜躬身一禮,退到了門外。眼裏不自覺的掠過一絲黯然。
  朱八爺堆起了滿麵笑容,抱拳說道:“敢問您是?”
  此時墓色掩映,院子裏一片金輝,房裏沒有點燈。來人坐在朱八爺常坐的寬大紫檀木椅裏,整個人處於書房的陰影中,渾身溢出陰寒之氣。
  見朱八太爺進來,來人緩緩站起了身,往前走得兩步。朱八太爺噍了個清清楚楚,心頓時抽緊。
  這人比他的年紀還大,眼角已有了不淺的皺紋,白麵無須。像極了放眼蘇州府大街上一提一大串的落弟老書生。他的眼Ⅱ青不帶絲毫情感,冰涼得像夏天地害裏的藏冰。穿著一件翠綠色的衣袍,這種嬌嫩如初柳的顏色穿在個老男人身上,頓時讓朱八太爺起了厭惡之心。
  “我為履約而來。”來人的聲音很淡,手推過一張字據。
  這張放在紫檀木書桌上的字據成色很新,仿佛新寫的一樣。朱八爺瞳孔驟然收縮,心跳加快。他一眼就認出這是祖爺的親筆。字據一式兩份,來人拿出的這張字據和父親傳至他手裏的那份一模一樣。
  看著下方那枚鮮紅的手指印和祖父的鈐印,朱八爺顫抖了,笑容變得哭也似的難看:“我,我沒有女兒。我還銀。”
  來人眼中充滿譏誚之意。手指輕敲著紫檀木桌,聲聲如擂鼓:“江北西州府,薛家莊。明年這個時候,我會來接小姐。”
  似乎覺察到他麵前呆若木雞的朱八爺將成為他的嶽丈,他應該保持一點尊敬。來人並沒有指責朱八爺試圖背信棄叉的想法。隻是用冰涼的聲音無情的戳穿了這個秘密。
  他怎麽會知道藏了十七年的秘密?自己煞費苦心的將女兒遠送至江北西州府,忍了十七年不見,居然就這樣,就這樣被識破了?朱八爺心痛如絞。
  花一樣的嬌懶的女兒,怎麽能嫁一個比自己看上去還老的男人?
  朱八爺哆嗦著嘴唇又說一遍:“我還銀!”
  那人眼睛驀的張開,冷冷說:“你還不起。”。
  朱八爺求救似的望向門口背立站看的朱喜。朱喜不忍的輕輕搖了搖頭。很顯然,朱喜早就算過了這筆還銀的數目。
  當年的一大筆銀子,在幾十年後本金加利息已翻到了一個令人咋舌的數字。
  朱八爺再一次認真打量來人,顫抖的說:“你,你今年貴庚?府上所居何地?府中尚,尚有何人?”
  來人一默,淡淡答道:“江北荊州,家中尚有一妻一妾。小姐過門後,每年會讓她返家一次探親。”
  朱八爺怒了:“你竟然連姓名都吝於告之,如何讓我放心嫁女?”
  來人並不生氣,目光掃過書桌上的字據淡淡說道:“當年家爺有言在先,絕不泄露身份。朱六爺早已應允。一切以字據為憑。明年此時,花橋來接人。”
  他向向朱八爺一揖,飄然離開。
  朱八爺絕望地喊了聲:“我現在還不起,我兒子再還可否?”
  來人冷笑:“當年我父親給朱家銀子時可沒有分成幾次給。朱八爺,我原諒你隱瞞女兒的消息,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他望了望院子的天空,夕陽早落,天際間呈現出橙色血紅的色澤。幾隻晚歸燕子的自空中掠過,安靜的傍晚,閑人不得進的書房院子飄蕩著不安的氣息。那人瞟了眼後窗麵帶譏誚:“二十張弩弓,三十名好手真能擋得住我?弩箭一發,我就打斷朱九華的五肢當利息。再告上蘇州府討要朱府全部財產。”
  換句話說,如果朱府不嫁女兒,來人就要告上官府讓世人背知朱家背信棄義,同時沒收財產,還要讓朱家絕後。
  朱八爺軟軟的滑落到地上,眼H爭睜看看來人收了那張字據離開。
  在席間瞧出父親臉色不對的朱九華尾隨而至,伏在後窗下聽到了全部的對話天文數字的銀兩,今天過十七歲生日的妹妹。前者朱府還不起,後者不肯給。至於他的五肢,舍得給也隻是利息。
  朱九華怔怔的靠坐在後窗下,想起了遠在薛家莊裏的妹妹。
  神秘男子神通廣大的知曉了朱府隱藏十七年的秘密。朱府的舉動像一個笑話。
  “接小姐回府待嫁吧。”朱八太爺瞬間變得蒼老,無力的吐出一句話來。
  朱祿和朱喜垂下頭,替那個離家十七年寄人籬下的小姐感到悲哀。
  沉浸在震驚與悲傷中的朱九華被父親這句話驚愣了。正值青春年少的他熱血沸騰,衝進書房大吼道:“妹妹才十七歲,離家這麽多年,憑什麽要嫁給一個年紀比父親還大的老男人?!還是作妾?!你忘了母親臨終前的懇求嗎?妹妹如果嫁給那人,她在泉下也不得安寧!”
  朱八爺的淚點點落下,困難無比的說道:“沒有那家人,就沒有今天的朱府。爹無能,掙不夠銀子,害了菲兒!”
  滿室淒淒。
  前堂眾人熙熙,酣飲不知醉。後堂眾人戚戚,今夜夜如年。
  夜寂靜,父子倆愁對一燈昏。
  青春熱血的朱九華比誰都心疼一直放在府外長大,隻能偷偷的去見上一麵的妹妹。
  薛菲繼承了朱夫人的美貌,一雙眼Ⅱ青幹淨得不染塵埃。讓她嫁給那個比父親年長,滿身陰寒氣,家有妻妾的男人。一個連姓甚名誰翻;不知道的男人?朱九華心如刀害。
  他大叫一聲,衝出了書房。
  當晚,九少爺獨自離開了蘇州府,直奔西州府薛家莊。
  朱八太爺默許了他這次行動。隻要一雙兒女平安,散了朱府,取了他的老命又如何?
  該逃往何方?朱九華赴京趕考認識了莫府大少爺莫百行。攀談中又意外得知,莫百行竟然認識自家妹妹。朱九華自然不方便透露薛菲是自己的親妹妹,但見莫百行語中的遺憾之意和對妹妹的思幕之情,朱九華對莫百行產生了好感。
  兩人都出身商賈世家,越談越投機,一月下來競成了莫逆好友。朱九華尋思再三,莫府遠在中州望京,是望京世族。以兩人的交情,得他庇佑應該可以保妹妹平安。
  朱九華帶著妹妹遠赴望京投奔了莫百行。他謊稱心儀薛菲。薛家莊卻為她訂了門親事,於是兩人打算私奔。朱九華央求莫百行照顧薛菲,等他處理好此事之後便來接她離開。
  他心裏不是不遺憾的。隻因莫百行早娶了飛雲堡家的小姐。朱九華不想讓妹妹委身為妾。否則英俊瀟灑的莫百行倒妹夫的上上人選。
  朱九華放心不下家中老父,毅然回了朱府。
  背信棄義是朱府不對,扔下父親和族人私逃,朱九華不恥。
  整個逃跑行動由九少爺一力策劃。朱九華認為,除了他,神秘人絕無可能知曉妹妹的下落。而莫百行一定會照顧好妹妹的。
  自江南蘇州府到江北西州府,兼程趕往中州望京,再返回蘇州府。朱九華這一圈路程耗費了近三個月。
  他並不知道,在他離開之後,單純美麗的妹妹邂逅了望京的七王爺。
  如果朱九華跟著薛菲消失,朱八爺沒有意見。然而,朱九華回來了。倔強的要和朱府同生共死。
  女兒是心頭內,兒子卻是心尖尖上的肉。兩害相較取其輕,朱八爺寧可犧牲女兒。
  父子倆一通大吵。任朱八爺如何相勸,朱九華立下決心,就是不走,就是不說。
  沒過兩個月,薛家莊傳來了消息。望京莫府的莫夫人報訊,薛菲在莫府別莊。
  朱八太爺瞞著兒子這個消息,遺人從望京帶走了女兒。他萬萬沒有想到,在薛家莊再見到女兒競如此狼狽,如此不堪。
  薛菲有了孩子。人時而清醒時而昏迷。蒼白的躺在床上,眼畸黑烏烏的宛如朱夫人生產之後,瀕死之前的情形。瘦弱的身體,肚子隱約凸起。
  朱八太爺憤怒無比,氣惱無比,慌亂無比,惶恐無比。憤怒女兒雲英未嫁卻珠胎暗結,氣惱薛菲打死不肯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慌亂於這樣的女兒,還能嫁嗎?惶恐於神秘人知道後將怎麽對付朱府。
  可是這一切的心慌心亂痛心憤怒都及不上女兒的奄奄一息。
  “父親,如果要嫁人還債,就嫁吧。我活不多久了。能保住朱府,父親和哥哥平安,比什麽都重要。”這是薛菲活著唯一的念想。美麗的眼睛裏帶著一絲淒然,一絲夢幻的光。
  她的身體太虛弱,拿掉孩子,她會沒命。朱八太爺心疼的看著女兒,明年三月神秘人會來迎親,孩子還沒生出來,那時該怎麽辦?
  薛菲虛弱地說道:“至少要讓我活看上花橋。別顧及孩子,能催生最好,三月生不下來。咱們立的字據上可也沒說,我不能懷孩子。”
  這是狡辯之詞。但又別無他法。隻能留她在薛家莊生產。
  知曉這事的人隻有朱八爺和薛莊主夫婦和當年那個抱走薛菲的大丫頭,薛菲如今的奶娘。
  然而,朱九華還是從望京城莫百行的書信中知道了。憤怒的朱九華寫信痛斥莫百行所謂的酒後衝動,隨信附上的是一角斷袍。朱九華冰冷的告訴莫百行,薛菲要嫁人,孩子與他再無關係。
  趕到薛家莊的朱九華被妹妹的慘狀驚得呆了。她皮包骨頭,肚子怪異的大。
  天氣悶熱,門窗緊閉,薛菲額間的汗濡濕的頭發,全身冰涼。
  朱九華也全身冰涼。如果不是他擅作主張,妹妹至少還有健康。如果不是他信了莫百行,妹妹的眼睛不會滿含滄桑悲涼。“是我錯,我不帶你去望京就沒這樣的事!莫百行那個畜牲!”
  薛菲眼裏卻隻有溫柔與甜美的回憶。她微笑著說:“哥哥,我從來沒有怪過你。我和他沒有緣份罷了。”
  薛菲說的是一身清貴之氣的七王爺,那個在紅樹莊裏對她百般溫柔的七王爺。哪怕她連他的身份都不知曉,哪怕他並不知道他走後發生的一切,她還是愛他。
  然而朱九華理解的是望京莫府英俊風流的莫百行,十七歲的妹妹愛上了的有婦之夫,為他懷了孩子,卻被逼要嫁給一個老男人。朱九華跪在妹妹麵前號陶大哭。
  所有人都以為是孩子拖垮了薛菲的身體,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是中了莫夫人的慢性毒。
  薛菲懨懨的抱著大肚子等待著花轎的來臨。撐著一口氣,堅強的活著。朱八爺沒有接女兒回朱府。薛菲也沒有力氣在路上顛簸半個月。
  又一年三月,草長鶯飛。
  神秘人的花橋不出意外的停在了西州府薛家莊門口。
  他穿了件大紅的喜袍,冰涼的眼中似有溫暖之意。
  薛菲斜靠在躺椅之中,層層輕紗與棉被擋住了高聳了肚子。露出蒼白細長的頸與毫無生氣的小臉。下巴瘦得尖了,襯得一雙眼睛幽深無比。似乎能看進人的靈魂深處。
  “能再給我一個月時間嗎?”她平靜的說。
  神秘人眉心皺了皺,眾人眼前一花,他已握住了薛菲的腕脈。良久回頭對惴惴不安的朱八太爺道:“朱家欠我一個女兒。”又陰鬱的看了眼朱九華道:“她生下來也會是個死胎,你最好生個女兒。”
  薛菲霍然站起,淒然說道:“既如此,我就這隨你走!朱家欠你的,我還!
  字據上隻寫著朱家嫁女,我,也是朱家的女兒!”
  滿堂皆驚。
  朱九華心裏一股瘋狂熱血奔騰,競自摸出一把刀來惡狠狠的說:“朱家傳了九代。從此無後矣!”
  神秘人袍袖揮動打飛了他手時的刀,仰頭哈哈大笑,震得屋頂房梁上落下飛灰無數。“九少爺,你想絕後,怎麽不問問朱八爺的意思?”
  譏誚的眼神從癱軟在地上的朱八爺身上掃過,他不屑地說道:“九少爺,朱府的財富是我家給的。朱府後人的命是我家給的。你一刀下去,我會讓朱府一千多條人命來讓你後悔。下個月我會來接她。但是,朱家還是欠我一女兒。官司打到禦前,也是朱家輸!”
  朱八爺悲憤的吼道:“為什麽要娶我的女兒?你已經有了一妻一妾!為什麽不能讓我慢慢的還銀?”
  “我高興。”神秘人揚長而去。
  薛菲的身影在他的笑聲中像梁上飛灰一般輕輕飄落。
  七天之後,她終於掙紮著早產。出乎所有人預料,這個神秘人斷定是死嬰的孩子居然是活著的。
  昏過去的薛菲在聽到孩子哭叫的瞬間有了力氣,看到是個女嬰後,薛菲瘋狂的哭叫:“掐死她,哥哥!別讓她活著!求你了!”
  朱九華抱著這個小嬰兒對朱八太爺跪下,重重地磕了一個頭,奪門而出。
  這一刻父子倆心有靈犀。
  朱八爺要掙錢,掙很多很多錢。替兒子和外孫女贖一條回家的路。
  朱九華要隱姓埋名瞞過神通廣大的神秘人,把這個他判斷錯了的胎兒悄悄的帶大。
  天大地大,總有一處地方可以讓他養大這個孩子。他溫柔的叫她:不棄!
  一個月後,薛菲被抬上了花轎,一年後傳來了死訊。
  也在這一年的冬天,一把大火將薛家莊燒成了白地。
  沒有人知道,神秘人是如何瞞過了七王爺,還讓他看到了薛菲的墳塋。也沒有人知道,十四年後,莫府多了個現代靈魂寄居在莫府少爺的身上,他想攀附七王爺的心思,將朱九華菩菩帶大的花不棄再一次暴露於人前。
  風吹得竹林沙沙作響。正午的陽光被竹葉濾去了溫度,變得很涼。
  不棄閉上眼睛,一會兒是春天花樹下那個寫下溫柔詩句的年青少爺,一會兒是那個雪天緊緊的把她的臉貼在胸口取暖衣不蔽體的花九。
  隻為了不泄露行蹤,那個錦衣玉食滿腹才華的少爺做了有家不能回的乞丐。
  縮在藥靈鎮的屋簷下,乞討度日。
  那個神秘人絕對想不到,朱家的九代獨苗會合棄繁華富貴,連普通人的日子都不過,去當一個乞丐吧。
  鼻子酸得難愛,喉嚨有個包塊越腫越大。她想起畫像裏望月的美人,她從未謀麵的母親薛菲。她想起莫夫人說過的話,想起莫若菲說過的話,想起七王爺和明月夫人說過話。
  當年發生事情終於像一個回完美的合攏。囤進了七王爺的癡情,莫百行的愛戀,九叔的悲傷,薛菲的可憐,朱八太爺的遺憾。
  她真是恨。恨那個不肯要朱府分幾次還清銀子的神秘人。恨他逼得太緊。她也恨莫老爺,恨莫夫人。恨他們對薛菲太狠。一個奪去了她的貞潔,一個奪去了她的健康。
  不棄突然哭了:“死老頭兒,你賺了這麽多年銀子,難道全部變賣了還還不清嗎?你早還了,九叔還會死在外麵嗎?”
  朱八太爺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你知道當年依附朱府生存的族人有多少?
  一千三百四十七人。他們的妻子妻室孩子家生奴加在一起又有多少人?白紙黑字寫著的,不要抵押的田莊房產商鋪古董,隻要現銀。你說,全部家產換出現銀送走,讓這麽多族人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嗎?我是朱家的族長,我怎麽能為了一個女兒犧牲族人?當年……”他歎了口氣,盯著被風吹的一片竹葉憂傷的說,“如果那人不知道菲兒是我的女兒,就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了。三十房小妾,我一個也沒讓她們有孩子。我不想再有女兒嫁給那個老怪物。”
  不棄想起了明月夫人。她咬牙切齒道:“一定是柳明月泄的密!隻有她會知道,母親不是薛莊主親生女兒。一定是她告訴了神秘人。”
  朱八太爺苦笑:“薛家莊燒成了白地。我內疚了這麽多年。都是因為菲兒,讓我對柳明月如何生恨?”
  “我不管!”不棄蠻橫的低吼, “莫夫人滅的薛家莊。望京莫府,明月山莊,還有那個神秘人,我要讓他們後悔!”
  龍有逆鱗。朱九華就是不棄不能觸碰的弦。這一刻,她n艮裏充滿了複仇的恨意。她迅速的想到了更多。想到了莫夫人的狠毒,想到了柳明月不甘被薛菲搶去疼愛的嫉鶴努想到了那個老變態!
  死胎?不棄不屑的想,可能是個死胎。隻是薛菲太他媽冤了,冤得閻王爺忍不住讓她這個異世靈魂複活了她,活著討個公道!
  “去年,七王爺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你還活著的消息,下令西州府找人。小九一直沒有音訊。七王爺隻找到了你。我就知道,小九沒了。他隻要活著,斷不會扔掉你不管。”朱八太爺的淚簌簌落下。胖胖的身體癱坐在地上,胡子上沾滿了鼻涕眼淚,哪還有半點江南首富的威風。
  他老了,老得隻剩下了害怕,害怕唯一的外孫女再經曆女兒的悲劇。
  “我聽說你的眼睛與菲兒生得一模一樣。我又盼著七王爺不知道你是莫百行的女兒,能認了你。就算那老怪物再有本事,七王爺好歹是皇上的親兄弟,他定能保護你。我不是不想帶你回府,我怕了。”
  朱八太爺可憐兮兮的說道。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七王爺還沒來得及請旨賜她身份。命中注定莫夫人喪心病狂要殺她。命中注定她帶著陶缽找到了海叔,到了朱府。
  朱八太爺說得累了,聲音比風還輕:“這些年來,我拚命的掙銀子。隻想還清了債,讓你們回家。”
  不棄抱著希望問道:“錢掙夠了嗎?”
  朱八太爺苦笑:“不夠。又過了十四年,利滾利還是一個很恐怖的數字。”
  無錢還債,難不威兩年後叫自己嫁一個六十歲的老頭兒?不棄打了個寒戰。
  來了朱府以為可以重新好好活,沒想到做朱府的孫小姐,首先要為自己賺贖身銀子。
  朱八太爺眼裏又泛起水光,手卻溫柔的撫摸了下不棄的頭頂道:“海伯想得周到,讓你假死。現在你已經知道一切了。外麵的人不知道你在朱府。你還有機會選擇。無論你是否留下,我都決定把賬還清。隻是,你留下的話,如果兩年後錢還是不夠,你就要做好嫁人的準備了。畢竟你是我的血脈,這是朱府先祖欠下的賬。如果你離開,銀子不夠也無妨,小九過世了,朱府再沒有女兒可以嫁給他。他最多要我一條老命罷了。而你,可以去過平靜的生活。”
  “禮帖不是已經發出去了嗎?外人都知道朱府有了個孫小姐。”
  “不必擔心,別忘了,我是個性情乖張的老頭兒。本來人們就不相信,我還會有個外孫女兒。”朱八太爺站起身,輕身道, “你好好想想吧。”
  朱八太爺悠悠歎息著離開。
  太陽一點點的減低了熱度,竹林幽幽的在風裏低吟。不棄安靜的看著水渠裏的水裁著竹葉無聲的流淌。
  不知道坐了多久,背後來了腳步聲。
  不棄回過頭,三位總管走了進來。
  她自嘲的說道:“我,薛菲生下來就扔掉的私生女。九叔抱著我藏在西州府藥靈鎮討了六年的飯。他……被大雪凍死,護住我一條命。七王爺以為我是她的女兒,憑著畫像找人。然後莫若菲帶我去了望京。沒想到莫夫人恨母親,也恨我這個野種,在內庫開標前夜用一碗下了毒的燕窩打發了我。海伯可憐我,救了我。你們帶我回了朱府,你們都知道朱府要還債的事情嗎?”
  朱福柔聲道:“知道。自小姐嫁了後,那人一直沒有要朱府還銀,所以老太爺還是一直在賺在攢銀子。隻盼著你和九少爺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家。”
  不棄幽幽望著他們道:“明明知道還不起債就隻能賣身,為什麽還要接我回來?”
  四總管朱喜摸了摸光潔的額頭道:“咱們四個多少還是有點積蓄的。”
  三總管朱壽也嗬嗬笑道:“咱們靠看朱家發財,朱家有難,現在全部拿出來又何妨?將來再掙就是了。”
  不棄從地上跳起來,指著他們三個大罵道:“當年為什麽不拿出來?要是有錢,九叔就不會做乞丐了,我母親也不會被逼死!”
  三位總管無奈的說:“當年老太爺還沒有把宗親們的財產分出去。牽涉的人太多,加上那人幾十年都沒有出現。朱府沒有準備,銀子湊不夠數。”
  不棄沮喪的踢了一腳竹葉,本以為現在可以享福了,結果還是個苦命。“老頭兒說,現在錢還是不夠,利息又滾了十四年,更多了。”
  “孫小姐,其實咱們算了一下,也就差一千多萬兩銀子。”朱喜小聲的說道。
  一千多萬兩還是小數目?不棄想起從海伯嘴裏聽到九叔可以提幾百萬兩銀子時已經被砸暈的感覺。
  普通人家五十兩銀子可以過一年。五百兩銀子可以在望京城買座三進的院子。不棄氣笑了:“算了,還是把我賣了好。能賣世上最貴的價錢。兩年後,那個怪物會真的來下聘嗎?”
  三人都搖了搖頭不敢保證。
  朱福清清喉嚨道:“當時讓你假死離開,本就多存了個心思,想瞞著那人。
  小姐是留是走都可以多個選擇。老太爺已下定了決心在他有生之年把債還了。所有的現銀,朱府老宅,商鋪,田莊,存貨,古玩字畫如果全部變賣的話,還差五百萬兩銀子。今年明月山莊找上門來許了朱府一大筆銀子,老太爺早想著錢莊的流水銀子了,同意和她合作。沒有明月山莊中間攪局,朱府不見得能爭到官銀流通權。如今官銀上去了五百四十萬兩銀子,差距在一千萬兩銀子左右。”
  不棄搖了搖頭道:“全部都賣了,難道真叫我和老頭討飯去?九叔會氣得從土裏爬出來。也太不對起母親了。如果不賣老宅,留下商鋪田莊和生意存貨,差多少?”
  朱喜迅速報出答案:“一千二百萬兩。”
  不棄心裏默算了下,沮喪的說:“一千七八百萬兩銀子,平時生意還要流通。兩牟怎麽還得起?”
  朱壽狡黠地笑道:“現在四海錢莊一開,每年官銀從錢莊輕手,除非朝廷對外開戰急調銀子,至少有八百萬兩留在錢莊裏流不出去,可以拿出來抵一時急需。這兩年再賺一點,湊夠數難度也不是很大。”
  不棄嚇了一跳。這幾人膽子太大了,敢挪用皇帝陛下的錢。這是抄家滅族的死罪!她歎了口氣道:“我懂了。當年事出突然,也沒有內庫的銀子在手裏周轉所以還不起錢隻能把我老媽和九叔坑了。挪動官銀還債,需要把銀子補回去的。
  事實上,咱們的缺口就是一千萬兩對不?你們也沒想到要變賣所有的家財,叫我和老頭兒討飯去!”
  三位總管驚異於不棄的聰明,嗬嗬笑道:“我們正是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十個姑奶奶逼老爺逼得急,這節骨限兒上,哪敢過繼!咱們自作主張先發禮帖宣揚府中有孫小姐就是不想讓外人再來分財產。孫小姐若是不肯留下,咱們幾個仍然是要幫著老太爺把這筆賬還清的。”
  “老頭兒叫我選個屁啊?!他明明就是在試探我!”不棄氣鼓鼓的這才反應過來。
  不管自己在不在朱府,這筆錢始終都是要還的。隻不過,自己留下來,以朱府孫小姐的身份留下來。多了一重嫁人的可能。老頭兒怕了,連這重可能都不敢去想。如果她真的要離開,老頭兒沒準兒還會塞一大筆銀子給她。
  既然瞞不住那個神秘人,為什麽要讓花不棄死?不棄心思數轉,又泛起一絲溫暖。讓她借死遁走置身事外的話是假的,想讓她以朱府孫小姐的身份重新活著忘記從前的悲傷是真的。也許,朱八太爺不想讓已經發了瘋的莫夫人更瘋。現在是賺銀子的時候,望京莫府要對付朱府的話,多少會讓朱府賺錢的速度放慢。
  “老頭兒搶官銀流通權是不是為了我?”她突然問道。
  三位總管歎了口氣,眼裏露出溫暖之意。朱壽拍了拍又餓了的肚子,年輕的臉上顯出一種對朱八太爺的崇敬:“老太爺防患於未然,現在孫小姐詐死,總有一天是瞞不過去的。老太爺對薛莊主全家負疚,債總有一天是會討的。”
  朱福接口道:“老太爺從前顧及孫小姐,不想把事情都捅開了。現在孫小姐回來了,老太爺也沒什麽顧慮了。隻是看孫小姐願不願意留下來挑這副擔子。”
  不棄朐中升出一股豪氣。
  攢銀子是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從前她最喜歡l曬著溫暖的太陽數青蛙儲蓄罐裏存著的錢。和九叔在一起時,她也喜歡l曬看太陽數銅板銀角子。現在,她要攢更多的錢,多到可以保住朱府的錢。多到,可以讓她光明正大去找她的蓮衣客的錢!
  不棄動手收拾起地上散落的銀瓶子銀盒子,一古腦兒全塞進了褡褳裏:“以後大家節約一點過日子吧。老頭兒真是多心,花不棄都死了,我還有什麽地方去啊?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錢實在攢不夠,兩年後我就嫁唄。什麽才叫嫁得好?老夫少妻才叫好。我一陽光美少女,他是半截入土的糟老頭兒,瞧著我他每天隻有怕自己老死的份兒。我嫁過去就迷暈他,逼他改遺囑。這時候的人活到百歲的不多吧?他一死,我就是天底下最有錢的富婆。有錢還怕找不著小白臉?要多少有多少,還不是輪著我挑!老頭兒怕絕後,生下的娃全姓朱!”
  三位總管聽得目瞪口呆。
  最後不棄直起腰,神采飛揚的揮了揮手:“那是壞的可能!莫夫人欠母親和我兩條命,山哥欠我一條命。我要拿莫府一半的銀子才消氣!六十多歲的老怪物想娶我?老牛想吃嫩草,還要看我這棵嫩草肯不肯。兩年後他敢來,我會用銀子把他的花橋砸得粉碎!”
  三位總管卟咚跪在了她麵前,嚇得不棄倒退一步。
  “孫小姐,當年的事老太爺一雙兒女都走了。他身邊隻有你一個親人。姑奶奶們嫁了人眼睛裏看到的隻有老太爺的錢。咱們幾個多謝你能留下來。”大總管朱福輕聲說完,鄭重的向不棄磕頭。
  不棄的眼睛突然紅了。這麽多年,她隻要一個溫飽,隻想活下去。到了今天,她才仿佛真正的感覺到重生一世的意叉所在。
  人呢,有時候不是隻吃飽了不餓就快樂的。

  收群美人兒當跟班
  朱府有兩處禁地。
  一處是少爺朱九華住的紅錦地。另一處則是湖畔柳林裏的靜心堂。
  朱八太爺喜歡坐著輪椅l曬太陽的映月湖中架了一座飛虹橋。橋的另一端種著連綿的柳林,林中的靜心堂是朱八太爺亡妻住的地方。朱夫人生下孩子後不撒手人寰,朱八太爺就關了靜心堂,連帶湖中心的橋都不準上去。
  一個陽光明媚的初夏清晨,朱府裏的人意外發現飛虹橋上有了動靜。
  大總管朱福親自領著下人們走上了飛虹橋,打開了靜心堂的大門。
  緊接著好些天,川流不息的下人們捧著各種物什自這座美麗的橋上經過。橋對岸寂寞了十來年的柳林中傳出了丫頭們清脆的笑聲。
  一個傳聞在朱府不脛而走:九少爺的女兒朱珠養好病馬上就要回府了。老太爺吩咐大總管親自監工,必務在孫小姐回府之前把靜心堂收拾布置妥當。
  僅此一項,就能看出朱八太爺視孫小姐如掌中寶珠。
  然而,這是幾位總管安排傳出的官方語言。朱府裏的有心人們早看出來了。
  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孫小姐根本就是住在紅錦地。
  因為自九少爺病逝後,紅錦地雖然也成了禁地。但是那條幽靜的夾牆小道裏卻一直住著人。
  有下人愛了指使偷偷的想進去瞧瞧,結果全被a下了出來。私下裏都說紅錦裏住著個長得極其恐怖的醜女。
  敢大聲議論的人都被朱八太爺趕出了府。此時再冒出個孫小姐,曾經侍候過少爺的海伯回府後,每天都會提著食盒走進央牆小道。也有人看到夜晚的時候幾住總管出現在附近。人們不由自主的聯想到,孫小姐就是那個醜女。
  朱八太爺為什麽要讓藏了十五年的醜丫頭亮相人前?這自然和朱府的繼承權有關係。朱氏宗親以及和朱府有利益關係的人就坐不住了。相盡辦法,也要潛進紅錦地去瞧瞧朱府孫小姐的真麵目。
  然而,不棄在紅錦地的清靜生活沒受到絲毫外界的打撓。
  每天依然聽幾位總管輪番聊著朱府的各種八卦,白天,總是躺在風火牆之間的平台上看蘇州河上白帆遠去。
  偶爾她會聽到隱約的刀劍聲,或是驚叫聲。隻聞其聲不見人,不棄很好奇。
  紅錦地在朱府的東南角,緊鄰蘇州河。偌大的朱府如果是隻蝴蝶,那麽紅錦地和靜心堂就是探出去的兩根觸須。從連綿威垣鱗次櫛比的庭院中不遠不近的分割開,保持著自己的獨立性。
  隻不過,靜心堂是由飛虹橋與府邸相連。而紅錦地則是一條幽長的夾牆小道。
  長長的夾牆小道兩邊是兩座院子。和紅錦地並列的另一座院子裏種滿了高大的梧桐樹。今年雨水足,陽光也好,巴掌大的葉片柄大傘遮住了整座院子,偶爾從樹葉間閃出粉白色的牆。
  從不棄躺著的平台上望去,萬綠叢中有一樹粉紅。不知是五月的櫻花,還是春意未盡的辛夷花,在綠色中顯得格外美麗。
  朱八太爺弄了個什麽樣的武林高手來保護她?不棄望著樓下那條夾牆小道出了半天神,然後出了院子。反正看白帆江影也看煩了,她下了樓打算會一會這個神秘的保鏢。
  夾牆小道兩邊的院牆萄s不高,刷得粉白,上麵用小灰磚鎄了些窗花。牆頂也沒有插著防賊的碎玻璃片。黑色的窄簷優雅的曲線像波浪似的圍著院子。
  不棄很輕易的騎坐上了牆頭。初夏的風吹來,她探頭探頭的往裏麵張望,頗有點多情公子等紅杏的心情。
  少了樹林遮掩,院落的景致看得更清楚。不棄分開擋住視線的一根樹枝,眼Ⅱ青驀得鼓得老大,手下意識的捂著嘴巴擋住了驚叫聲。樹枝鬆開,帶看力量彈出,再不客氣的抽中了她的頭,痛得不棄眼i目汪汪,隻能自認倒黴。
  梧桐林裏有幾間粉牆小屋,小屋的一側有汪小小的清潭。經自竹林的水渠分了一股水流進了水潭,又經潭中流出,繞屋奔流。
  薄薄的陽光透過樹葉照在水麵上,那樹美麗的粉白色的花樹就種在水潭邊,隨風吹落下細如雨的花瓣。一潭落英繽紛。
  就在不棄騎上牆頭時,水潭裏有條白影破水而出。美麗的背脊沾著幾點花瓣,肌膚在陽光下閃動著珍珠般的亮澤。
  那人一絲不掛的站在了水潭裏。自然的洗著天浴,把整個背部和屁股都袒露於不棄眼前。
  一股熱血直衝進不棄的腦袋,她懵了。
  比在破廟裏驚豔於莫若菲的美麗容貌還懵。
  鬆開手裏的樹枝,捂住嘴巴,再被彈回的樹枝擊中。一切隻在瞬間。卻已驚動了洗天浴的那人。
  他撈起水潭邊的白色布袍披在身上,擋住了美麗之極的身體,然後緩緩轉過了身。
  透過樹葉的縫隙,一縷殺氣襲向不棄。她根本來不及離開,就看到枝葉分開,一隻冷傲如丹頂鶴的人向她飛來,輕輕停在了離她不到三尺的綠樹上。
  綠枝微微晃動.他像枝頭綻放的一朵白玉蘭。
  白色布袍鬆鬆掛在他身上,他不緊不慢的扣好衣領,掩蓋住頸項邊露出的雪白肌膚。一雙又狹又窄的薄薄丹風限斜斜飛起,整個人幹;爭得像雪後的藍天。
  不棄微微張大了嘴。她閱美無數,下意識開始選美比較。
  莫若菲像滿大師做出的完美工藝萊,精雕細琢,看著直吞口水,不敢下筷。
  雲琅像八仙過海的糖人,精致耐看,可惜她不愛吃糖。陳煜就是竹林裏的竹蓀竹筍蛇湯,越煮香越濃,百吃不厭。這個保鏢麽……像莫夫人端給她的燕窩粥,晶瑩香滑,可惜有毒。
  不棄在看到他冰冷的目光後得出了最後的結論。她笑嘻嘻的想,有毒就有毒吧,看樣子他住在院子裏的那個保鏢,毒別人無所謂。
  “孫小姐,正門在那邊!”清清朗朗的聲音淡淡的響起。
  不棄哦了聲,下意識的翻下了牆,不出意外的屁股落地。她顧不得痛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大喊道:“你等著我!”
  她一溜煙順著夾牆小道往前跑,果然看到了一扇很小的木門。走進院子,白袍保鏢已站在了她麵前,眼神不再那麽寒冷。
  “這些日子都是你守在這裏?有很多人來看我嗎?”
  “不多,也就是幾十個吧。府中有三十房姨奶奶,府外還有十個姑奶奶。”
  不棄適時地露出感激的目光,突然往他身上一撲。
  他輕飄飄的退開幾步,皺著眉道:“孫小姐何意?”
  她失望沒抱到,心裏仍不能確認,這個保鏢是男還是女。不棄眨眨眼睛笑道:“太感謝你了,真想擁抱一下你。你叫什麽名字?”
  “小蝦。”
  不棄興奮的用幼兒固阿姨問小朋友的態度問道:“小蝦,你多大啦?”
  “十七。”
  “你武功有多高?”
  不棄很關心這個。這牽涉到她將來的人身安全問題,以及闖了禍的大小問題。小蝦武功越高,將來收拾爛攤子保她全身而退的機率就越高。闖大一點的禍也沒關係。相反,就老實一點吧。
  小蝦轉開頭看向天空。
  不棄也抬頭,不由得驚喜交加:“天有多高,你武功就有多高?!太棒了!”
  小蝦被她的冷笑話噎住了,沉默了良久才道:“孫小姐請回吧,有我在,沒有人能闖進來。”
  他下了逐客令,不棄卻不想離開:“可是你太漂亮了。武功又高。我忍不住不看你。小蝦,總管們白天有事,晚上才會來教我學東西。白天我一個人很無聊。你一個人也很無聊。不如咱倆一塊玩吧?聊聊天啊,喝喝茶啊,竹林裏烤點東西吃啊,真好!”
  小蝦明顯有些不耐煩,眼神突然一冷。不棄趕緊搖手: “好吧,今天先認識,空了我再來找你!”
  她轉身要走,胳膊卻被小蝦拉住:“又有人來了。留在這裏。”
  小蝦一躍而出。白袍翻飛,斜斜自長長的圍牆黑簷上往前掠去。
  不棄緊跟著一溜小跑,終於趕在小蝦架打完前圳、到了圍牆邊上。踮起腳尖透過圍牆上的石雕花窗往外看。她遺憾並滿足地看著偽裝成采竹筍的小姑娘們扔下小籃尖叫著奔逃。眼前突然出現一張長著層層疊疊紅黑疙瘩的鬼臉。“嚇走了。”
  她駭得後退一步,終於明白那些小姑娘為何會呈烏首藕|足四散。
  輕輕越過圍牆,撕掉那張麵具皮,小蝦淡淡的說:“回去吧。大總管說了,明天你就可以搬進靜心堂了。我會守在柳林裏。”
  小蝦的態度說冷不冷,說熱不熱,總給不棄一種怪異之極的感覺。她下意識的說:“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小蝦平平靜靜的回答:“我是女人。朐平了點。做男子打扮習慣了。”
  不棄情不自禁哎了聲。
  柳青蕪和青兒匍;是那種清秀佳人,林丹沙嬌俏可愛,小蝦美麗得像丹頂鶴。
  自己怎麽就不美呢?母親美如禍水,怎麽就不能讓我也禍水一把?!不棄怨聲載道。在小蝦婉拒的態度下灰溜溜的出了院子,鬱悶地躺在屋頂繼續看蘇州河上的白帆。
  這一刻不棄對自己產生了懷疑。一種不自信的懷疑。
  我有什麽?
  她這樣問自己。
  朱八太爺唯一的外孫女。看上去會很有錢,但這些錢都是用來還債的。也許兩年後攢不夠時還要讓這座靜美的園林府邸變賣了。
  漂亮?別提了。除了眼睛亮一點,她自己都沒看出來將來長大一點會是絕世美女。
  才能?如果偷東西也算的話。很明顯這個難登大雅之堂,甚至隻能為人不恥。單憑一張嘴和厚臉皮能唱蓮花落比誰都會討飯又算什麽?能掙出白花花的銀子和別人的尊重嗎?
  小蝦,不外是愛今保護她。至少,她在小蝦的眼神裏沒有看到絲毫尊敬。
  一整天,不棄的心情萄s處於極不自信,極沮喪的:i足態。連海伯送飯來,她也懨懨的沒有了胃口。
  “孫小姐若是悶了,過了八月十五可以出府去走走。”海伯善解人意。
  不棄嗯了聲問道:“如果我不是老頭兒的外孫女,你會喜歡我嗎?”
  海伯一怔,下意識的回答:“孫小姐很可愛。”
  不棄歎了口氣,更加鬱悶。
  第二天,大總管朱福來請她搬去靜心堂住。
  為了附應孫小姐回府的傳聞,朱福領著她進了竹林,打開了牆邊的鐵柵欄,走出去外麵已停了一隻烏篷船。順著蘇州河而下,走水路經由碼頭,坐著轎子進了府。
  不棄換了條白色繡花的裙子,戴著帷帽,讓垂到朐前的輕紗擋住了外麵所有人的視線。
  進了府門,一頂軟轎直接把她接到了靜心堂。
  伸長脖子張望的人們隻看到一條纖細的身影和被風吹得微微飄蕩的麵紗。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走出轎子,穿過湖岸旁密密的柳樹林,不棄看到麵前立著座精巧秀麗的院子。兩扇黑色的院門高而窄,吱呀一聲打開了。
  開門的是位大嬸,麵目慧祥。恭敬的喊了聲孫小姐。
  “海伯的媳婦!海嬸子。”朱福解釋道。
  正說著,海伯從耳房裏走了出來。他佝僂著腰,提著一根長長的旱煙袋,穿著下人穿的短襦長褲,滿麵紅光,眼裏透看喜色。似乎在感慨不棄終於能以朱府孫女的身份進得府來。
  不棄鬆了口氣。她喜歡海伯也住在這裏。這個對九叔忠心耿耿的老人讓她尊敬。她向海伯打了聲招呼。瞟了限院子外的柳林,她想起了守在林中的小蝦。
  她不如小蝦。不彝輕輕歎了口氣。
  “先進去吧。”朱福引著她邁進了門。
  第一道門後是狹長的天井,天井旁邊就是海伯夫妻倆住的耳房。往裏再走是二門。進去後是個四麵圍合的建築。三麵廂房都是一樓一底的木質建築。正堂兩側有窄窄的樓梯可上二樓。樓頂正堂和東西廂房之間豎著高高翹起的風火牆,一色的白牆黑簷,煞是美麗。
  一樓的樓梯後又分別有一道小門。一個通往側院的廚房,另一道門則通向一座小花園。
  院子裏整整齊齊站著十名婢女。年紀小的和不棄一樣大,年紀大的也隻有十七八歲。清一色的水靈肌膚秀麗眉眼。不棄的手攥緊了麵沙,猶豫著要不要現在摘下惟帽來。心裏極不舒服的想,丫頭都比我這個小姐中看,真沒意思!
  見大總管伴著不棄進來,十個丫頭盈盈一福,用又甜又襦的聲音齊聲向不棄請安。
  “兩名大丫頭,四名二等丫頭,四名三等粗使丫頭。海伯是靜心堂的管家。
  他和海嬸住前院。”
  “養她們要花多少銀子?是不是太浪費了?”不棄扯了扯朱福的袍子悄聲問道。難不成老頭兒覺得兩年後還不起錢,幹脆現在讓她過好點?這樣一想,不棄心情更為低落。
  朱福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輕聲向不棄介紹起這十個丫頭來。
  不棄仔細一聽這才發現,這十個’丫頭競各有才藝。
  就說兩個一等丫頭吧。一個擅長女紅,繡出來的花能停引蝴蝶。至於另一個,朱福輕描淡寫的說,她是四總管朱喜收的徒弟。一手算盤連朱喜都要讚一聲青於出藍的。
  另外的八個丫頭有的擅長藥劑,有的精通詩詞琴藝,有的是做菜的好手,有的是養花高手。有的通多地方言俚語。居然還有一個擅長鬥嘴。
  朱老頭兒可真會選人,她們會的,她好象都不太會。除了惹急了能用市井粗話罵人外,她哪一樣都比不過這些丫頭。不棄氣惱的盯著腳下的方磚,越來越對當朱府的孫小姐沒了信心。
  朱福見她愣著,不肯摘下帷帽來,心裏已有了幾分底。他柔聲說道:“孫小姐說過,不會才藝咱們可以作弊。我們四個總管都能變成你的槍手。孫小姐說過,隻要老太爺寵你,你就算隻喜歡和四總管扔骰子賭錢玩,也無人敢置喙半句。
  孫小姐說過,隻需你有錢,小白臉們隻有站著被挑選的份兒。孫小姐還說過,老牛想吃嫩草還要看嫩牛肯不肯。孫小姐的頭腦實非常人可比。”
  不棄本來就是生了七竅玲瓏心肝的人,眼睛越聽越亮,心裏的陰霾消失殆盡。
  她不會武功,自有武藝高強的小蝦保護她。她不會才藝,可以使喚這些丫頭們。朱八太爺給她的並不是普通的丫頭,而是一群好幫手,一群可以教會她很多東西的老師。襯紅花的綠葉蔫了,花也嬌嫩不到哪兒去。將來身後跟著一群才藝非凡的美麗跟班,會有多麽拉風啊!
  不棄抬起了頭,透過麵紗看到朱福唇邊的笑容。她終於知道為什麽朱福比朱喜年紀還輕,卻能當上大總管了。府中的祿總管會做生意,壽總管擅長賭技,喜總管的算盤打得精。這位福總管八麵玲瓏,能看透人心,萬金油是也。她由衷的說道:“多謝福總管指點!”
  見她開懷解開心結,朱福也是一笑。他輕聲說:“老太爺心腸好,收養了很多無家可歸的女孩兒,她們都是真心誠意想服侍孫小姐的。以後她們就是孫小姐的人了。相信孫小姐也不會讓她們失望。”
  一個連麵目都不敢讓她們見的人,當然會失望。不棄取下了帷帽,微笑著看著她們。目光不急不緩的從她們身上掃過,將她們的臉記在了心裏。她沒有說話,平靜的看看這群丫頭。一直看到十個’丫頭全部垂下了頭不敢和她對視,她這才吩咐道:“兩個大丫頭進來。其餘人做事去。”
  她請朱福在正堂坐下,自己不客氣的坐了正中主位。才坐下,一名長相甜甜的丫頭就沏了兩碗茶進來,然後拿看茶盤默默地退下。
  不棄愜意的飲了口茶。茶水不燙嘴,溫度正合適。她暗暗尋恩朱府訓練出來的丫頭果然伶俐。
  這時,兩名係著靛青裙子的嬌俏丫頭雙雙邁過門檻走了進來,對不棄福了福,溫順的垂手站著。
  “叫什麽名字?”
  臉偏圓的丫頭答道:“回小姐,奴婢甜兒。”
  下巴尖瘦的丫頭答道:“奴婢杏兒。”
  不棄仔細將兩人的相貌記在了心裏,不容置疑地說道:“杏兒回頭去柳林通知小蝦,今晚陪我出府去逛逛。甜兒擅長女紅,就替我和小蝦選兩件外出的服飾“。
  朱福正微笑的觀察著不棄的一舉一動,突然聽到她要出府,眉心微皺,開口阻止道:“外間對孫小姐好奇的人太多。都知道孫小姐今天回了府,若是今晚出去,怕是不妥。照規矩,收拾停當,該去拜見老太爺。”
  不棄眼角瞟著靜立的兩個大丫頭,甜甜的笑了:“麻煩福總管告訴老太爺一聲,今天太累了。明天再去拜見他老人家。爺爺不會責怪我的。”
  薛菲是朱府的秘密,不棄是以朱九華女兒的身份回朱府,所以她喊朱八太爺爺爺,而不是外公。
  朱福一怔,不明白不棄為什麽固執的要外出。他又不能當著兩個大丫頭的麵落了不棄的臉,讓不棄失了威信。隻好站起身恭敬的一揖道:“小的這就去。孫小姐別玩得太晚。我會吩咐西側門別落鎖,給孫小姐留門。”
  “有勞福總管了。”不棄客客氣氣的端起了茶盞,卻不喝。
  杏兒迅速了理解了她端茶送客的意思,對朱福一福後細聲細氣地說道:“大總管請。”
  不棄提醒自己這些丫頭都是世家長大,嚴守禮儀,自己還要多看多學才是。
  她放下茶盞懶洋洋的說道:“甜兒陪我上樓瞧瞧。”
  知道她今晚要出府的人隻有朱福和院子裏的這些丫頭。不棄很想試探下,她們是否真的如福總管所言,對她忠誠,是她的人。她想知道,第一個跑來吃螃蟹招惹她的人是誰。她也想知道,小蝦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她最想知道的是,能隨手送出一個美得男女不分的保鏢,能養得這麽些有才能的丫頭,朱八太爺還有多少隱藏的力量。
  藥靈莊,莫府,七王府轉了一圈後,不棄相信,能做江南首富的朱八太爺並不是能任人捏圓搓扁的軟柿子。九叔消失的十幾年間,這個哭笑怒罵形於色的胖老頭兒不可能什麽準備都沒有。
  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朱八太爺隱忍十四年,他在等侍什麽?
  不棄承認自己太過小心。隻是前世騙來騙去,這世被藥靈莊莫府輪番著利用,她很懷疑單純的血緣關係真的能把兩個陌生人變成一家人。

  相遇與錯過都是緣
  粉色的發帶,粉色的裙子,粉色的胭脂染出一個粉嫩的人兒。
  小蝦有點厭惡渾身上下充斥看的這種彰顯女子柔媚的色澤,忍不住問道:“為何小姐要選這條粉色的裙子?”
  不棄撐著下巴看著換上女裝被粉色打扮得嬌柔無比的小蝦,覺得她比柳青蕪中看多了。她笑道:“粉色好啊,你穿這條裙子一看就是個嬌媚的富家小姐!”
  小蝦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一旁替她倆選衣飾梳頭的甜兒抿嘴笑了:“小姐的意思是,出了門,小蝦姐姐是朱府的小姐,小姐是侍候小蝦姐姐的丫頭。”
  “這如何使得?!”
  不棄意外的看了眼甜兒,這丫頭真聰明。而小蝦的武功高吧,有時候卻轉不過彎,有點死心眼。她隻好解釋道:“你瞧瞧我,藍碎花的襦衣褲,兩個小包髻,怎麽看也隻是個侍候小姐的丫頭。若有人想對朱府的孫小姐不利,是對你出手,還是對我出手?”
  這種無恥的解釋聽得小蝦連連點頭,對這身粉紅色的厭惡頓時去了。她認真的說道:“小姐說的極是,是小蝦思慮不周。”
  她的反應讓不棄有點意外。她瞄了小蝦一眼,暗罵自己犯賤,當丫頭被人欺負成習慣了。好不容易有了點尊貴小姐的感覺,竟然覺得不自在。
  她板著臉說道:“你不知道我這麽做是把你置於危險之中?”
  小蝦詫異的看著她道: “小姐若成了目標,更麻煩。小姐這招很妙。”
  不棄哭笑不得又有一絲感動。她把將一頂十伍帽遞給小蝦,沒好氣地說:“可不能輕易叫人瞧了臉去。走吧!”
  換過了衣飾的兩人穿過柳林,不走飛虹橋,徑自來到了院牆邊上。小蝦摟著不棄輕鬆的翻過了院牆。
  不棄回望靜心堂所在方向,陰險的著想著今晚自己的安排。海伯也是一代高手。如果真的有長了歪心的丫頭通風報信,她可就太倒黴了。誰叫自己正想找一個殺雞給猴看,在丫頭裏立威的機會呢。
  這種引蛇出洞的法子會讓她對周圍人的戒心更重。不棄暗歎,她現在不再是乞丐丫頭花不棄,而是世家大族的繼承人。花不棄被莫夫人一碗燕窩粥毒死了,朱府的孫小姐朱珠再不能死了。這十個’丫頭她都很喜歡。她是真心想把她們留在身邊信任她們。不棄內心深處仍希望立威的算盤落空。這些丫頭真的如福總管所說,感恩朱八太爺,是真心來侍候她的。
  世事難料,最難測的總是人心。她不過是賭一賭罷了。
  “小姐,咱們去哪兒?”小蝦開口問道。
  不棄想了想說道:“既然換了身份,我叫你小姐,你叫我花花好了。咱們去蘇州府最熱鬧的北方吃飯!”
  逛街吃飯啊!還有別人掏腰包付賬滴的那種!不棄摸了摸懷裏的荷包,裏麵是找海伯拿的散碎銀子和銀票。她摩拳擦掌興奮的想尖叫。這輩子長了這麽大,不論是在藥靈鎮還是在望京城,她都沒享受過這種待遇。
  能試探丫頭們的忠心,小蝦的武功,朱府暗藏的力量,勾引出對自己感興趣的人,還能逛街遊玩。不棄對自己今晚的出行安排佩服極了。
  蘇州府境內河港交錯,水網密布。幾乎行五步便能見水,走十步就能上橋。
  城中街道並不十分寬卓,粉牆黛瓦,朱樓小雕窗,雅致如畫。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府與杭州府風景一般秀麗,而蘇州府更是江南六州府中最為富庶之地。蘇州城裏最繁華最熱鬧又屬閭門一帶。
  當地曾經出了個有名的才子,他曾形容蘇州府閭門道:“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間門更擅雄。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五更市賣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若使畫師描作畫,畫師應道畫難工。”
  僅憑詩文中五更商鋪仍在營業的繁華,往來人群操四遠方言便可知其萬商林立,生意火爆的熱鬧場麵。
  申時初牌,太陽才落山,天空染得半邊紅霞。一名戴著帷帽穿著粉色衣裙的小姐帶著個雙睛明亮的機靈小丫頭出現在閭門繁華街市。
  人潮湧動,熙熙攘攘。
  街上男人著長衫麵白清秀者居多,行止之間溫文爾雅。
  大魏國民風開放,大家閨秀出門戴頂帷帽掩麵以顯矜持,卻也能上得酒樓進得茶肆。普通人家的女孩兒沒有遮得麵孔,一張張水靈的臉像新掰開的菱角。
  不棄微眯了眯眼,語裏發出一聲讚歎。她笑咪咪的對小蝦道: “商鋪林立熱鬧繁華,咱們去挨著店鋪去逛逛?”
  說的是問句,腳步已經邁進了當街的一家綢緞莊。
  老板笑嗬嗬的迎上來: “小姐想選什麽樣的衣料?小店貨品齊全。北地的米努南地的絲綢,西地的麻。都是上等貨。”
  小蝦淡淡說道:“花花,你去選!”
  不棄眉開眼笑。這個保鏢不太冷啊!她脆生生的應道:“奴婢一定會讓小姐滿意的!”
  東摸西看,競挨著把店裏的布料問了個遍。最後指著一匹蘇繡鮫絹問道:“要這個。”
  老板大喜,遇有錢人了:“姑娘眼光真好,這種鮫絹一年才織繡得一匹,號稱十兩金不換。”
  “一年才織得一匹?十兩金這麽貴啊?”
  老板看了眼不棄笑道:“聽姑娘說話不是本地人,這是江南朱記作坊最貴的布料。小店一年隻得三匹。大都是貢進宮裏,或被大富豪門訂走。選的繭不同,繅絲不同,織法不同。十個繡娘趕工一年才成。十兩金的價不算貴。”
  不棄心裏暗暗盤算了下,看來這種布是朱府的拳頭產品。就是費的人工太多了,產量不高。她笑咪咪的說:“包起來送朱府。”
  老板一驚,目光看向戴著帷帽悠然坐著的小蝦,聲音略帶激動:“哪個朱府? ”
  不棄I眨了眨眼,像足了府裏得寵的丫頭,驕傲地說:“當然是江南朱記的朱府。”說完殷勤的扶起小蝦,滿臉天真的奉承道, “用這個縫身衣裙,小姐穿上不知道會有多漂亮!等到八月十五……”
  她吐了吐舌頭,賊賊的看了眼老板吞回了後半句話。
  小蝦淡淡說道:“走吧!”
  聽得小丫頭嘰嘰喳喳扶著小姐去了,老板呆愣了會兒,驀然轉身對夥計說道:“快,跟著她們,我去報信。天呐,得來金不費工夫!居然叫我瞧見了孫小姐! ”
  夥計麻利的竄出了店門,遠遠的綴著主仆二人。
  小蝦微皺著眉低聲道:“有人跟著。”
  不棄笑咪咪的說:“跟著就跟著唄,難不成還有人敢當街出手?就算有,有你在,我很放心。”
  小蝦噍了瞧飄到胸口的麵紗,心裏暗歎。自己不過是望了望天,沒有回答這位孫小姐自己武功有多高的問題而己。她終於明白,出來逛街是幌子,這個看似瘦弱的孫小姐心機可不淺,今晚成心想惹事倒是真的。
  一路逛下去,兩人身後綴著的人越來越多。
  暮色漸漸將天空染成了板深的幽藍色,坊間高低錯落的燈籠點起,星星點點映在清亮的水巷裏,一城繁華如夢。
  不棄終於也逛累了,抱著幾盒子吞了吞口水說:“小姐肯定也餓了,這家醉一台修得倒也漂亮,想必大師傅的菜也做得不錯!”
  小蝦道:“不是朱記。”
  不棄嘿嘿笑道:“逛街進朱記,吃飯就不用了。”
  逛自家店鋪是為了多了解自家的生意。有麻煩當然不能往自家酒樓裏帶。自家店被砸了心疼,影晌了生意更心疼。望著眼前的二層食坊,不棄卑鄙的想,要砸就砸醉一台吧。
  關於間門一帶的生意分布三位總管對她說得很詳細。眼前雕梁畫棟氣勢不凡的醉一台食坊是封地在蘇州府的靖王府開的。雖說也是不參政事的閑散王爺。但蘇州府是富庶之地,靖王府每年的奉養也不差。隻不過靠朝廷的供養過日子過免過得磕巴。靖王府也做起了生意。朱府嫁給靖王世子做側妃的朱家九姑奶奶雖不能把靖王孫過繼給朱家,卻牽頭聯合著幾位姐妹,一心盤算著如果瓜分朱府的產業。有錢的出錢,有人的出人,有權勢的九姑奶奶當仁不讓地借著靖王府的名頭向朱八太爺施加壓力。
  所以不棄對小蝦又補了一句:“若是有人找麻煩,盡管出手。”
  小蝦嗯了聲,邁步走了進去。
  身為丫頭,不棄搶掀?口說道:“小二哥,找個幽靜雅間。”
  醉一台是閻門一帶最有名的食坊。來這裏吃飯的非富即貴。一位娉娉婷婷的小姐,帶著個眼睛亮得驚人的小丫頭來吃飯。頓時吸引了無數食客們的眼光掃過來,紛紛猜測是誰家的小姐。
  主仆二人進了雅間,布簾子擋住了外間的視線,卻擋不住食客們的好奇心。
  這時,小二卻覺得奇怪,自打那位小姐進了醉一台,生意怎麽突然就好了很多?
  湧進來一撥又一撥的食客。醉一台霎時客滿。
  酒酣耳熱好作文章。
  一個身形高大,滿臉虯髯,嘴裏噴看酒氣的漢子帶著幾個斜眉吊眼的小癟三也走進了醉一台,駭了眾人一跳。這漢子是蘇州府有名的地痞,綽號吳老虎。
  也不憔瞧醉一台是誰家開的,想來吃白食膽子也太大了吧?小二哼了聲,冷聲道:“吳爺,現在客滿了。”
  吳老虎今天是來找麻煩的,聽到這句話眼一瞪,聲如震雷: “大爺一來就客滿?堂間無座難道稚間也客滿?爺不信!”說著一巴掌把小二推了個踉蹌,目光在堂間一轉,得了有心人不動聲色的示意。他目標明確的兩大步走到不棄和小蝦坐的雅間前粗魯地掀開了布簾。
  小蝦的惟帽已經取下,微側過了臉,淡淡的望向門口。
  眾位食食的目光頓時呆滯。被小蝦雪後睛空般的索顏攝了魂兒。居然,那位小姐如此美麗!
  不棄故作慌亂的往小蝦身上一擋,叉腰罵道:“哪來的賊漢子如此無禮,出去!”
  吳老虎被小蝦的美麗震得愣了愣,眼中色意頓起,哈哈笑道:“這麽寬敞的房間,兩位姑娘坐著未免太過浪費。不如讓在下拚個桌可好?小二,整幾個菜來!大爺在這兒拚桌!”
  不棄堆出滿臉怒意,冷笑道:“知道我家小姐是誰嗎?靖王世子爺的側妃娘娘是我家小姐的九姑媽!你有什麽資格和我家小姐拚桌?”
  眾人嘩然,原來這位美麗的小姐就是朱家九少爺的女兒,朱八太爺藏了十五年的孫女兒!聽說今日她才回了朱府,晚間竟然來了醉一台吃飯。
  掌櫃的一聽是朱府的孫小姐,世子側妃娘娘的侄女。顧不得其它,趕緊跑過來滿臉笑容道:“吳爺,與姑娘家拚桌不太合適,小的這就替你安排!”
  吳老虎斜眉吊眼的說道:“你當大爺是嚇大的?!大爺今天還就在這裏拚桌了!”
  說著帶著手下的人硬要往房間裏走。
  小蝦慢慢地站起了身,隨手將不棄拉到了身後。
  就在她打算動手的時候,隔壁雅間簾子一掀,走出一位衣飾華麗麵帶英氣的年輕公子來,抱著膀子冷笑道:“哪來的狗亂叫?!敗了少爺的酒興!”
  開春之後元崇來蘇州遊玩,靖王孫就做了東道。今晚元崇應靖王孫的約來醉一台吃飯,靖王孫不知為何遲遲未來,元崇便獨自要了酒暢飲。此時酒興正濃,等得無聊。突然聽到外麵有人當眾調戲良家女子。聽丫頭的語氣那位小姐和靖王府是親戚,他哪裏還忍得住,掀簾子便跳將出來。元崇在望京城也是能橫著走的人。又沾染得幾分軍中血性,哪把幾個地痞放在眼中。
  那吳老虎收了銀錢受人指示要當眾讓朱府的孫小姐難堪。而且主家吩咐事情鬧得越大越好,最好傳遍蘇州府。門口打抱不平的公子一口外地口音,他更不放在眼裏。見元崇竟然先動了手,他眼裏充滿了噬血的光,冷哼了聲:“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也不打聽打聽大爺是誰!”
  元崇比他更蠻橫,什麽話也不說,直接抬腿踹翻一個堵在門口的小癟三,拳腳毫不留情的砸下去,揍得吳老虎手的人哀號不斷。
  吳老虎氣得一拳重重擊向元崇。
  兩人開打,醉一台裏無關的食客早就作烏獸散退到了樓外觀戰。餘下幾座人悄悄拿出了兵器。互相望了幾獻努心裏生疑不知對方是何人,卻極有默契的直奔雅間。
  這方元崇被吳老虎死死纏住,見一群人舉著刀衝靖王孫的堂妹去,心裏不由得大急。朋友的堂妹,他無論如何也要護了。硬生生受了一掌,直奔到雅間門口站定,頭也不回的說:“我擋住他們,趕緊走!”
  不棄聽得他的望京口音眼皮跳了跳。她是出來惹事的,讓她跑路怎麽可能。
  見元崇招式散亂,顯然已經招架不住了,便伸手輕輕捏了把小蝦的手,努努嘴,自覺的退到了角落。
  小蝦好笑的看了眼放出大話卻狼狽不堪的元崇,身子一晃,手一伸,央住了一片刺向元崇的尖刀,輕飄飄的從元崇身側移出了門。
  粉色的身影不帶絲毫煙火氣的在攻來的人群中穿梭,所經之處,不是聽到骨頭折斷之聲,便是一片血花濺出。
  元崇頓覺壓力一輕,腳踢飛一人,競無人再衝上來。定畸一看,震得呆住。
  大堂地上已倒下一片,而那位被調戲的小姐已走到了吳老虎身旁。身姿優美,動作卻極粗魯,拎起一隻至少裝了十斤酒的大酒壇毫不客氣的砸在了昊老虎頭上,淡淡的說:“慢慢飲!”
  她也不理會滿地慘號的人,眼瞥見有人連滾帶爬跑出去也不追。衝站在元崇身後笑咪咪的不棄招了招手道:“花花,回府。”
  不棄清脆的應了聲,屁巔屁巔的跑過去,滿臉賊笑。
  醉一台裏滿地狼籍,這主仆二人卻沒有半點要賠償的意恩。在樓外好奇驚豔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靖王孫如同警匪片裏喜歡姍姍來遲的警察,在不棄和小蝦離開後不到盞茶工夫來赴約了,年輕的臉上布滿了疑惑。
  掌櫃看到少東家來了,趕緊從櫃台後跑了出來,簡短的說了經過。
  眉清目秀的靖王孫限中掠過一絲冷意,未曾見麵的堂妹居然是個會武的高手?他壓住心裏的驚詫,淡淡的說:“把這個潑皮綁了交衙門去!順帶把損失賬目報過去。”
  他回身對元崇一揖道:“為兄來得遲了,多謝兄弟出手回護我家親戚。”
  元崇豪爽一笑。他想著帷帽麵紗飛起時露出的美麗容顏,小蝦下手時的幹;爭利落,心髒傳來麻麻酥酥的感覺。他厚顏問道:“王孫與那位小姐家是什麽親戚?能否替我引見?”
  元崇是望京城守備府公子,斷無入贅朱府的道理。以元崇的家世人才,又出手幫了那丫頭。這樣的人做孫女婿朱八太爺不是沒有可能答應。如果他能娶走那丫頭,朱八太爺還有什麽理由不過繼一個子侄?所以靖王孫微微一笑:“包在我身上。”
  而此時,離了醉一台的不棄和小蝦又遇到了第二撥襲擊。
  不棄躲在角落裏緊張的想,想要她死的人真不少。三位總管的話沒有誇張半分。她機警的左看右看,盼著朱八太爺的人快點來。
  那群持雪亮長刀的黑衣蒙麵人沒想到朱府孫小姐看上去嬌滴滴的,武功竟然這麽強,心裏不免有些急燥。
  小蝦也打得心煩。對方人太多,她要護著背後的不棄,未免有些施展不開。
  她輕吒一聲,攥著不棄的胳膊,縱身上了房頂。幾個起落後,放下不棄把她往風火牆後一椎道:“躲著別動。”
  黑衣人緊跟著又追了上來。
  小蝦挺直身冷冷的注視著圍上來的黑衣人,慢慢從袖中取出一柄匕首。身影一晃,直衝過去,手中匕首揮起一囤囤小小的光犖,黑夜裏極為美麗。
  黑衣人見她紮手,使了個眼神,有人便·消·消的離開了原地,找從後路包抄。
  不棄躲在風火牆邊緊張的探出了頭觀戰。
  小蝦的武功真的很高,以一敵八不見絲毫敗象,不棄放了心。她想,若是估計得不錯,隻有小蝦應付不了的時候,朱府的人才會出手。她有點遺憾的想,看來今天是看不到老頭兒隱藏的力量了。不過,今天的收獲也不小。她去的那些朱記店鋪,隻要有人出店尾隨,小蝦都記住了。回頭暗中一查,就可以知道府裏哪些人生了異心。
  她相信,就算小蝦記不住。朱府大總管朱福也會記住的。在醉一台出手的人也會被福總管暗中派來的人盯看。
  朱八太爺和幾位總管或許掌握了一些情況。但是隨著她的到來,朱八太爺對她的看重。那些想趁朱八太爺無後瓜分朱府財產的人就徹底失去了希望。狗急了會跳牆,隱藏得更深的人就會浮出水麵。她是朱八太爺肅清朱府的楔機。
  不棄想得出神,身後突然傳出一聲慘叫。她回頭看去。一個手執長刀黑衣人胸前露出一截箭杆從不遠處滾落。不棄嚇得連滾帶爬的出了風火牆。
  小蝦目光一冷,匕首狠狠刺進最後一名黑衣人的脖子,掠到不棄身邊,將她拉到身後藏住。
  月初升,重重黑簷像湖裏的鯉脊。晚風輕拂,遠處屋頂上出現了一個黑衣蒙麵人。黑衣箭袖,背負長弓。
  不棄躲在小蝦身後尚在後怕,如果不是那枝箭,她會不會被那人一刀砍了?
  她開始後悔自己今晚的行動太過冒險,心裏對朱府的後援尚未出手極為窩火。
  “多謝蓮衣客出手相助!”小蝦望著陳煜遠去的身影提起內力喝了聲。她的聲音再一次嚇愣了不棄。
  蓮衣客?陳煜?剛才射箭的人是他?不棄不受控製的從小蝦身後探出頭來。
  遠遠地看到一個黑影躍下了屋頂。她的腦袋一醒,拉著小蝦的手急道:“小蝦,追上他!”
  小蝦一愣,不解的說道:“小姐,蓮衣客喜歡獨來獨往,出手後從來不肯多留。這裏太危險,咱們先離開再說吧。”
  不棄急得直跺腳:“我我我要見他!快一點!”
  小蝦不再說話,攬住不棄的腰往前掠去。自陳煜消失的地方躍下屋頂後,才發現是條四通八達的小巷。
  不棄下了地順看巷子就往前跑,心咚咚跳著,腦子裏隻有陳煜一人。
  他來了,他在蘇州府,他競然在蘇州府!他又救了她一次,他看到她了嗎?
  他知道救的人是她嗎?他是不是沒有認出她來?如果認出了她,他為什麽要走?
  無數的疑問在不棄腦袋裏撞來撞去,又不敢貿然大聲喊他,直急著滿頭大汗。
  身體驀然撞進一個人懷裏,不棄尖叫了聲,抬起頭看到三總管朱壽揉著大大的肚子苦笑的看著她:“孫小姐,沒事了。”
  “你讓開!”不棄跳著腳吼道。
  朱壽一愣,這時小蝦已趕了過來低聲說: “追不上了。”
  不棄心裏一空,失魂落魄的望著幽深的巷子低語道:“他就走了。”
  小蝦嚇得手足無措,拉著不棄上下察看:“小姐,你怎麽了?受傷了?”
  下一次再能看到他會是什麽時候?她,真是想他!不棄回過神黯然地想,花不棄已經死了,她才到朱府還有那麽多事情要做,她現在怎麽能去找他。而且,就算找到他又如何?他是王府的世子,七王爺怎麽可能應允他和她在一起?不棄順勢才l,進小蝦懷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小蝦輕歎了聲,目光漸柔,手輕輕按在不棄頸邊,讓她暫時陷入了昏迷。她抱起不棄對疑惑的朱壽道:“哥哥為何不早點出手?孫小姐看來受的驚嚇不小,先送她回府吧。”
  麵對小蝦責備的眼神,朱壽苦笑道: “孫小姐有勇氣以身作餌,老太爺覺得讓她感受一下要麵臨的危險也是件好事。”
  小蝦憐惜的看著不棄輕聲說:“孫小姐尚年幼,老太爺心太急,對她期盼太高。”
  朱壽招了招手,一乘小轎抬了進來。他沉默了會兒道:“老太爺年事已高,又隻有她這點血脈,不免心急了點。小蝦,沒有老太爺咱倆也活不到現在,你好好護著她。”
  小蝦嗯了聲,將不棄抱進轎子裏,跟著坐了進去。她輕輕看著昏睡中的不棄,喃喃說道:“我會帶蓮衣客來見你。”
  靖王府別苑中,元崇坐在水榭旁飲著酒,臉上帶著抹神秘的笑容。
  陳煜已換了身衣裳,靜靜的走向他,拿起了桌上的酒杯。
  他突開口說道:“朱府那位孫小姐武功很高,下手狠絕。元崇,你眼力真好,一眼瞧上隻母老虎。”
  元崇不理他的譏諷,嘿嘿笑道:“我隻要一想到她拎起裝著十斤重的酒壇毫不猶豫的砸在那廝頭上就覺得痛快,她真是美極了!對了,你今晚出去,那個神醫可有消息?”
  陳煜搖了搖頭,神情黯然。
  七王爺突然病重,謝絕醫治,自道不久於人世,不必再請醫了。陳煜卻不肯死心,聽人說蘇州府出現了個少年神醫,專治疑難雜症,就想南下尋訪。元崇與靖王孫有故,自告奮勇陪了陳煜南下。
  知道陳煜不想和靖王府的人照麵,更不想讓比自己年紀大的靖王孫叫自己王叔。元崇單獨去靖王府拜訪了靖王孫請他相助尋找神醫。
  望京城裏多結交一個權貴對自己沒有壞處,靖王孫滿口應允。他知道元崇生性豪爽喜歡自在,把靖王府閑置的別苑打掃了借他住下,吩咐下人不要進後院打撓。
  苑中清靜,陳煜出入也不走大門。靖王孫陪著元崇遊玩數日,竟然不知道遠在京城的小皇叔僅來了蘇州,還住在他的別苑裏。
  說也巧,陳煜晚上以蓮衣客的身份出去時,湊巧見到了那場屋頂打鬥。他回到別苑後又聽元崇興奮的說了一通醉一台發生的事,驚訝之餘就想到了屋頂那個粉色身影。
  “長聊,她可有愛傷?聽說朱小姐今天才回到朱府,她得罪了什麽人?對了,聽說朱府要在八月十五舉行及笄禮。她看上去可沒這麽小。”元崇滿臉癡迷,恨不得陳煜把看到的每個細節都告訴他,恨不得陳煜把屋頂打鬥的朱府小姐形容成天女下凡。
  聽到及笄禮,陳煜心裏一酸。看到父親病重明‘還不時念叨著不棄,他忍不住把她沒死的事說了。七王爺欣喜不己,又常對他說,如果找回不棄,明年二月就替她辦及笄禮。
  他可以告訴父親不棄沒死,卻不敢告訴他,不棄不是他的女兒。若是父親聽到這個消息,怕是死也不會瞑目吧。
  壓下心裏淡淡的悵然,陳煜平靜地說:“朱小姐沒事。她身邊的小丫頭躲在風火牆邊,差點被一個偷襲的蒙麵人殺了。我遠遠的看著,氣不過他要殺個小丫頭便射了他一箭,救了那丫頭一條性命。”
  聽他說起為救個小丫頭出了手,元崇知他又想起了花不棄,安慰的說道:“你不是說她沒有死麽?慢慢找吧。”
  陳煜仰頭飲盡酒,輕聲說:“來蘇州府也有十天了,那位神醫最後在蘇州府露麵是在兩個月前,想來他已經離開了蘇州府。我記掛父王的病情,明天就啟程趕回望京。元崇,你想必是含不得走的。留在這裏替我再多打聽打聽。”
  元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我遲幾日回來。靖王孫答應替我引見朱府小姐。也許再等幾日又有了神醫的下落呢?”
  陳煜嗯了聲,默默的飲酒。不知道為什麽,他看到朱府那丫頭縮躲在風火牆後,就想起了在紅樹莊柴房裏見到的花不棄。瘦弱的蜷在牆邊,沒有半點自保的能力。讓他想起就心痛。
  三個月了,杳無音信。她究竟在哪兒?從棺中換去屍體的人究竟是誰?她什麽時候才會出現?
  花園水榭中,燈光映得兩張年輕的臉。一人憨笑一人微愁。對飲無語,眼中淡淡相思漸起。

  立威
  昨晚福總管安排的眼線跟著醉一台衝過想殺她的那些人。牽出了大姑奶奶,四姑奶奶.和七姑奶奶。
  喜總管去了蘇州府衙門。那吳老虎受了金銀,隱約也點出了九姑奶奶的意思。
  十個姑奶奶,有四個想要她的命!
  另外,壽總管手裏的名冊也牽出了一堆掌櫃。幾乎全是朱府主要經營的絲綢,茶葉,米糧這三大塊生意的掌櫃。
  朱府就像一隻被蟲啃得到處是洞的爛梨。味美多汁,蟲洞累累。
  而靜心堂裏有四個丫頭找了各種借口離開,把她和小蝦出府的事泄露出去。
  四個。阿!十個丫頭裏居然有四個吃裏扒外。
  陽光從高聳的粉牆照進來,翹起的飛簷投在庭院裏的影子很美麗。簷下有嘰喳的燕子,吵得院子裏格外清靜。
  老頭兒說,以後府裏就由她管家了。隻不過,管家之前,要她光管好靜心堂。不棄坐在太陽能曬到的地方,磕著玫瑰瓜子,微蹙了兩彎秀氣的眉毛,愁苦地看著她們。
  朱八太爺的意思很明顯。連靜心堂裏吃裏扒外的人都治不了,她就沒資格管理朱府。
  朱八太爺心太急,幾位總管一直覺得不棄經曆坎坷,比尋常同齡的小姐懂事許多。都忽略了她其實才過十四歲生日。
  不棄摸著脖子上的黑玄珠,拒絕重新熔鑄刻上朱珠二字。這顆象征朱府繼承人的黑玄珠從現在起到將來,她都希望印鑒上是朱九華三字。
  她該怎麽管理靜心堂?
  不棄慢條斯理的磕著玫瑰瓜子,薄薄嘴皮靈巧一翻,吐出兩片整齊的瓜子皮。
  靜心堂裏所有人匍;集中在院子裏。海叔海嬸,小蝦,十個丫頭。除海叔海嬸坐了張回肚瓷凳外,小蝦穿著她習慣的白袍倚在廓柱上,眼神淡泊。大丫頭甜兒和杏兒默默的站在她身後。另外四個’丫頭分在廓下兩端站得筆直。暗暗猜想抓到了通風報信的人,小姐會怎麽處置她們?四個通風報信的丫頭跪在院子裏。
  所有人都在猜,猜她將如何處置這個丫頭。
  不棄在藥靈莊當過丫頭。藥靈莊的規矩很簡單,犯了小錯,小廝脫了褲子挨板子,丫頭挨藤條。撅著白生生的屁股自己一五一十的數。重一點的挨家法棍子,看是看殘還是打死。或者打得半死交牙婆子拿去賣了。她想,大概都是差不多的吧。當然,也有別的一些特例。比如多嘴的割舌頭。偷東西的砍手。私奔的浸豬籠。
  海伯吧嗒吸著旱煙,限裏也有一絲不安。這是不棄在靜心堂第一次立威。他總會想起那個機靈勇敢奔進當鋪的小姑娘。如今要被訓練成心如鐵石的當家人,他有些不忍。
  靜默中,不棄歪了頭望向陽光下的一角飛簷。
  雪白的風火牆中間是一道優美的圓弧,兩角細而尖的高高翹起,像一頂小辮翹起的帽子。她眼尖的發現飛簷的瓦縫間長出了幾株太陽花。細小粗:I士肥嫩的莖,頂端開著小指頭大的花朵。黃色和紫紅色,極為明麗。
  她悠悠的回想著站在屋頂上的陳煜。想起望京南下坊他從身後追來的身影。
  恍惚中不棄仿佛看到陳煜站在這角飛簷下溫柔的望著她,唇邊展露著太陽花一般明朗的笑容,不覺癡了。
  她在發花癡,院子裏跪著的四個丫頭偷眼瞧見小姐兩眼如春水,無端端笑得溫柔,越發的惶恐不安。連帶站在院子裏聽訓的其她丫頭都緊張起來。
  一種無形的壓力讓靜心堂的空氣變得粘稠。不棄尚未察覺,仍有一下沒一下的磕著瓜子,努力地回憶陳煜揭了蒙麵巾後對她笑過沒有。
  終於有個丫頭抽抽答答的哭了起來:“小姐,我錯了。”
  哭聲一起,另外三個也跟著哭。
  哭聲拉回了不棄的神智。她有些惱火她們打斷了回憶。不棄把手中的瓜子往漆盤裏一扔,慢條斯理地說道:“哭什麽?我又沒打你們沒罵你們!是不是要挨頓板子心裏才踏實?我不想這樣。我不喜歡把丫頭攆了發賣了或是直接打死。活著都不容易。”
  很顯然,她的話這些丫頭無法理解,也不能理解。臉上反而多了重恐懼。
  不棄這才反應過來,不處置,她倒沒什麽,這四個丫頭心裏發虛不自在。她暗罵一聲犯賤。又無奈的想,換成是自己,怕也很想等一個結果吧。是打是殺,發個話就踏實了。
  立威,要找時機,方法要合適才能收到效果。不棄有點頭痛的發現,自己出了半天神,還是心軟。
  她突然想起了前世。她偷了錢想私藏一點。每次上交錢包的時候,山哥並不馬上把錢包接過去,而是看看她不說話。沒過一會兒,她就扛不住乖乖地把私扣下來的錢上交了。他一句話也不說,比拍桌子罵了她還管用。
  趁山哥心情好的時候她纏著他問,他怎麽知道她私下扣了錢?山哥狡黠的說,他也不知道,隻是在詐她而己。
  日子久了,她總覺得什麽事都瞞不過山哥。她徹底怕了,怕到不敢不聽他的話。
  不棄眼裏掠過一絲唏噓。她指著風火牆上那角飛簷道,“你們替我在簷上全種上太陽花吧!我很喜歡這些花。”
  四個滿臉掛著淚珠的丫頭麵麵相覷。
  院子裏其他人也被不棄的話驚呆了,不明白小姐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背叛主人,不打死就是開恩。種花,這算什麽處罰?
  不棄微笑道:“今天我心情好。”
  今天我心情好。惶恐不安的丫頭們似懂非1董地明白了放過她們的原因。但是這群丫頭裏的聰明人也聽出了小姐話裏的另一層意思。心情不好時,就不是種種花這麽簡單了。問題是,那時候小姐會怎麽對付背叛她的人?
  不棄沒有說。她確實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狠下心殺人。隻好學著山哥對付她的辦法,讓這些曾經出賣過丫頭或者將來有可能會出賣她的丫頭自己去想象。
  想象會超越真正的結果。未知的恐懼才是真正的恐懼。人的心思有多麽黑暗,想象將會麵臨的結局就會有多麽悲慘。
  “從現在起,不得我允許,一個也不準離開靜心堂。發現了,先打斷腿再說。”不棄臉上笑容一收,冷冷地說道。
  山哥就是這樣做的。在接過她扣下來的錢後說,下次再敢私扣錢,直接把手指宰了。她很長時間裏都沒敢私藏過一毛錢。想必這些丫頭會老實一段時間吧。
  在場的所有丫頭心裏一緊。低下頭不敢看眼睛裏閃爍著陽光的小姐。瘦小的不棄在她們眼中長高了些。
  板子看似高高舉起,事實上還是輕輕放下。
  但是丫頭們卻不知道不棄的真實想法,隻覺得這位看著年紀小的孫小姐居然瞬間就變了臉,越發覺得她的心思高深莫測。
  不棄看了海伯一眼,海伯黑看臉以靜心堂總管的身份發表了精彩的演說後,丫頭們紛紛散開,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小蝦打了個嗬欠回到了柳林裏。
  院子裏依然靜悄悄的。不棄繼續坐看磕瓜子,喝茶,曬太陽,看簷下那兩朵明豔的小花。
  陽光略略高了些的時候,一名丫頭恭敬的稟報,靖王孫和昨晚在醉一台出手的公子帶著禮物來府裏探望孫小姐。人在前廳坐著,老太爺讓不棄處理。
  “你們說,該怎麽辦?”不棄的目光落在了大丫頭杏兒身上。朱福說過,杏兒一手算盤是由三總管朱喜手把手教出來的。打算盤厲害,心計也不會差。老頭兒給了她十個丫頭,她得好好用才行。
  杏兒低聲道:“小姐現在不宜露麵。昨晚受了驚嚇自然就病了。既然病了,就不能見客了。”
  不棄悶笑:“是啊,我痛了。甜兒,你去通知福總管一聲,我病了,讓他好生款待九姑奶奶家的那個孫子。”
  兩個大丫頭被她嘴裏咬字清楚的孫子二字逗笑了。
  靖王府別苑中,靖王孫氣得背著手來回走動。元崇用胳膊撐著臉,失望的望著水榭旁怒放的一樹粉紅的櫻花。
  “不識抬舉!”靖王孫罵道。
  “會不會真的病了?”元崇下意識想幫那位下手利索的朱府孫小姐說話。話說出口連自己都不相信,她會受了驚嚇病倒了。
  靖王孫矜持的帶著禮物領著元崇去朱府。以他的身份,朱府再有錢,也該出來拜見才是。結果,朱八太爺被刊叫、姐驚嚇出來的病氣病了。那位心思玲瓏的朱府大總管滿臉堆著諂媚的笑,玩了出太極。滴水不漏的將禮物收了,恭敬的親自送出了府門。
  送了厚禮,結果被個管家打發了。靖王孫吃癟丟麵子,鬱悶無以複加。
  元崇正處於對小蝦狂熱的癡迷中。橫行京中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守備公子頭一回有了愛慕的對象。就此回望京,千裏迢迢還不把他憋出相思病來。他下定決定,一定要再見著那位美麗的可愛姑娘,再看看她薄薄的單眼皮兒。
  “有沒有別的辦法?”
  “有個屁的辦法!朱府那老王八蛋藏了十五年,昨晚聽說是偷偷溜出去的。
  難不成讓我堂堂王孫去爬牆?”靖王孫氣呼呼的說道。
  元崇十八歲閱女無數,聽到爬牆二字不覺得狠瑣,隻覺得風雅。他敢以守備公子的身份威壓著城門守兵半夜開城門,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當場決定,夜探朱府。
  靖王孫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道:“這可使不得。朱府有錢,養的家丁護院高手不少。朱府四位總管都是有功夫的人。萬一你出了事,叫我怎麽向守備大人交待?”
  元崇歎了口氣。覺得陳煜在的話就好了。心裏有些瞧不想看似囂張實則膽小的靖王孫。都是王爺後代,咋一個就敢做江湖獨行俠呢?他隻能以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來解釋。
  兩人鬱悶了半晌,靖王孫一咬牙道:“男子進府見女眷多有不便,老王八蛋不肯也拿他沒辦法。女眷上門,他總攔不住吧?孫女回府,姑媽去府中探望,這才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是……我總不能扮成丫頭去吧?”元崇沒好氣地想,你府中那位側妃娘娘去見關我屁事。是我想見u阿!
  靖王孫善解人意的說道:“她不是在醉一台受了驚a下連飯都沒吃好嗎?我就請側妃出麵,包下醉一台,專門請她吃飯。元兄不就能見著了?”
  元崇大喜,深揖一躬道:“多謝王孫成全。”
  靖王夫婦年邁,世子和世子妃生情恬淡,府中管家的就是這位出身商賈世家的朱家九姑奶奶。她是個八麵玲瓏的女人。深知銀子的重要性。對靖王孫的要求
  滿口應允。第二天就邀集了要好的七姑奶奶一起回娘家。
  在府門口落了轎,意外碰著大姑奶奶和四姑奶奶聯袂而來。四個姐妹會心一笑,帶著一群丫頭婆女,襄著濃鬱的香風邁進了朱府。
  朱八太爺聽說四個姑奶奶同來,胡子隨嘴翹得老高。眼珠一轉道:“好男不和女鬥,孫小姐當家,交她處理。”
  三位總管心裏雖覺得這招對不棄太狠,委實自己又不願意接下這個活計,便遣了人去靜心堂知會一聲。
  四個姑奶奶回府探望她?不棄望著’丫頭們開始回憶朱福介紹的資料,迅速發布各項命令。
  四位姑奶奶踏上飛虹橋時‘,靜心堂裏已飄蕩著濃濃的藥香,不棄已經被擅長易容的丫頭整出氣若遊絲的病容埋進了棉被裏。
  初夏時節升著火盆門窗緊閉,不棄腦門上貼著膏藥,唇白如紙。小胳膊本來就瘦,從被窩裏伸出來握住九姑奶奶的手卻冷得像冰。
  病中開不得窗,四位姑奶奶臉上的脂粉都快被火盆烤化了。九姑奶奶聽到不棄的聲音比風還輕,手涼沁沁的。半張臉都被膏藥糊沒了。歎息著掏出絹帕明著擦淚實則擦汗,唏噓幾聲後實在坐不住隻好退出房間,懨懨的走了。病成這樣,還請出府去吃飯,不用腦子想也知道不可能。
  不棄喘了兩口氣,聽得四位姑奶奶走了,掀開被子道: “洗澡水備好沒?!”
  甜兒從被子裏拎出幾大袋冰塊扔到一旁,抿嘴笑道:“小姐握著冰袋怎麽會熱得難受?”
  不棄笑道:“你就不懂了,突冷突熱最易受寒,泡個熱水漂好。”
  誰知不棄泡了個痛快坐在院子裏梳頭時,海伯進來稟報道,九姑奶奶殺了回馬槍。說是給孫小姐帶的禮物忘了盒在馬車上。這會兒已到湖邊了。
  不棄一甩長發,眼神冰冷道:“這回又是誰給九姑奶奶遞信了?”
  院子裏丫頭們嚇得撲通跪了一地。
  “我寬厚待你們。昨晚的事,揭過就算了。但是有人喜歡犯賤,喜歡被收拾就由不得我了!瞧我年紀小好欺負是麽?以為我是那種養在深閨的嬌小姐?今天正好,我就管管這靜心堂!”不棄哼了聲道: “開院門。今天我就會一會這位嫁了靖王府世子的九姑奶奶!”
  她端坐在正堂門口的太師椅上,淡淡的陽光照在她臉上,不棄唇角始終掛著一絲笑。
  甜兒拿了篦子細心的梳理著她的長發。杏兒半跪在地,手裏拿著兩隻小棉錘輕輕的給不棄捶著腿。
  院子裏擺了張二尺寬的長凳。小蝦站在凳子旁,眼神冰冷。她手裏握了根寬三寸厚兩一寸長三尺漆得油光水滑的楠木竹板。
  八個丫頭跪在地上。
  “九姑奶奶的腳進柳林,肯出來認了,隻打十尺。九姑奶奶的腳進大門,肯認了,隻打二十尺。九姑奶奶的腳進二門,肯承認,隻打三十尺。九姑奶奶的腳一旦踏進這院子,當場打死!我倒希望有人願意賭一賭,看看九姑奶奶會不會攔著我,會不會出聲救她一命。這是我給出的最後機會。不想死的就受竹尺,傷好了我仍當她是自己人。”不棄限中閃看冰冷的光。她一字字的說完,抓起一把玫瑰瓜子慢悠悠的磕著。
  遠遠的聽到海嬸扯開嗓門的聲音:“哎,九姑奶奶怎麽親自又走一趟。叫下人送來就是了。”
  不棄不動聲色,仔細盯著跪著的八個丫頭。
  八個丫頭開始變得有些不安。
  二門的院門吱呀一聲響。九姑奶奶的笑聲自中堂傳了進來:“這孩子真調皮!居然裝病給我看。我就擔心是下麵的丫頭亂嚼舌根,不親眼看她好好的,我放心不下。”
  八個丫頭神色各異。
  不棄昧了眯眼,放下手裏的瓜子,霍然站起。她走到一個丫頭麵前一腳踹下去:“小蝦,給我打!”
  那丫頭掉坐在地上,臉憋得通紅,扭頭正看到九姑奶奶的胸咱中堂邁進了院子裏,嚇得尖叫一聲:“不是我!小姐,不是我!”
  小蝦輕飄飄的掠到另一個丫頭麵前,單手提了她的衣領直接摔在長凳上,手上的竹板揚手落下。這時才聽到那丫頭淒厲的痛叫一聲: “啊!九——”下半句話被小蝦一記重手打得沒了。
  九姑奶奶被眼前的這一幕震住了,隻一瞬就掩飾住了眼裏的驚詫,笑道:“喲,才轉了個身,這院子裏出什麽事了?”
  “九姑奶奶!”不棄歡叫一聲,堆了滿臉笑走到她身前彎腰一福,手順勢挽上了她的胳膊,撤著嬌道:“九姑奶奶可要替朱珠作主!院子裏的丫頭太不像話了。簡直就不把我放在眼裏。亂嚼舌根亂傳話。這樣的丫頭非好好教訓一頓不可。”
  那個丫頭早暈了,隻聽到竹尺打在身上的悶擊聲和小蝦每輪起竹尺,空中便劃過一絲尖銳的破空聲,煞是嚇人。
  九姑奶奶管理王府不知道打過多少下人,此時聽著仍心驚肉跳。她的胳膊被不棄挽著,愣神間已拉到中間太師椅子上坐著。她瞥了眼那個-悄悄向她遞話的丫頭,不知道這麽短時間怎麽就被查了出來,強笑道:“亂嚼舌根是該好生教訓一番。你這孩子,好好的裝什麽病!要不是給你拿禮物,倒真被你騙過了。你大姑奶奶,四姑奶奶,七姑奶奶知道了還不知道有多生氣!好心來噍你,卻被你生病唬了回去。”
  不棄親手端過一杯茶送她手裏,貼看耳朵低聲道:“爺爺讓我裝病的,我有什麽辦法。他不讓我露臉,說是要瞞看,好讓我在八月十五及笄禮上給姑奶奶們一個驚喜。”
  九姑奶奶一拍大腿怒了:“八哥也太胡鬧了。咱們幾個來看侄孫女兒,他怎麽能出這種餿主意?!”
  不棄委屈的說道:“這也怪不得爺爺。他就怕別人認得我是朱府孫小姐,對我不利。咋天一回府他就說不讓我出府去。我一時貪玩,晚上偷偷地溜出了府。
  結果在醉一台飯還沒吃著,還真有個潑皮無賴跑來欺負我。唉,還好有個公子出手揍了那潑皮一頓。回了府,爺爺大怒。說不準我再出府,誰來也不準見!唉,姑奶奶們又不是外人,爺爺幹嘛要讓人特意來叮囑我裝病呢?姑奶奶們是至親,總不會對朱珠不利的。真不知道爺爺是怎麽想的。”
  竹尺擊打在那丫頭身上,不棄的話震得九姑奶奶額頭血管一跳一跳的。她拉著不棄的手道:“這麽個嬌小人兒,誰舍得欺負?!九姑奶奶回頭就找知府大人去,一定要重重查辦那個吳老虎!”
  “九姑奶奶真好!”不棄甜甜一笑,整個人都快偎進她懷裏了。
  看上去倒是親呢溫馨,然而旁邊竹凳上那丫頭一聲不吭。小蝦繼續輪著竹尺,像在敲打一隻棉布口袋。院子裏的丫頭嚇得噤若寒蟬。這等溫馨畫麵著實顯得詭異。
  九姑奶奶臉上終於露出不忍,遲疑了下道: “朱珠啊,都沒聲音了,再打下去怕是不行了。”
  不棄似乎這才想起旁邊小蝦目無表情的還在打。她趕緊喊道:“小蝦你怎麽還在打?別嚇著丸姑奶奶了!”
  “已經沒氣了。”小蝦淡淡的回道。
  不棄啊了聲,仿佛不知道該咋辦了,愣了半晌道:“甜兒,趕緊告訴福總管去,讓他來處理。哎,九姑奶奶,你怎麽不早提醒我一聲?才說幾句話工夫,這茶還沒喝上一口,那丫頭怎麽就沒氣了呢?這丫頭是不是有什麽宿疾?”
  她的目光一瞟,杏兒趕緊跪下答道:“沒敢打斷小姐和九姑奶奶說話。這丫頭有心疾,平時喝斥說她幾句,她就會暈倒的。”
  不棄哦了聲道:“這就怪不得小蝦了。我是說才幾尺下去,怎麽就沒氣了。
  她這心疾可不是普通的心疾,難怪不長眼睛的亂嚼舌頭。”
  九姑奶奶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意,站起身道:“一個丫頭而己,朱殊不必放在心上。趕明兒我送兩個伶俐的來侍候你。還不趕緊收拾了,放院子裏讓孫小姐瞧了堵心!”
  有兩個丫頭正要從地上爬起來,與不棄冷冷的目光一觸,又縮回身子跪好。
  眼淚落下,半點抽泣聲也聽不見。
  她說的話不管用。這個認知讓九姑奶奶心頭一震,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這丫頭咋兒才回府,今天就把院子裏的丫頭收拾得服服貼貼。當麵看打死丫頭麵不改色,還懂得推責任。這等手腕怪不得八哥要選她繼承朱府。
  她睨了不棄一眼,她長得像八哥,也像朱九華。可那雙眼睛卻生得和過世的朱夫人一模一樣,亮得驚人。就這一眼,九姑奶奶確定了她的確是朱九華的女兒。她失望的想,原來朱九華真有一個女兒,八哥不是胡亂在搪塞。
  她心裏有點亂,過繼一個子侄的計劃是不成了。朱府也不能倒,這丫頭將來真的會繼承朱府,她必須回府仔細想想和J害關係了。
  滿意的看了看院子裏的開始學會認清主人是誰的丫頭們,不棄說道: “都聾了?沒聽到九姑奶奶的話?還不快去拎水把院子收拾幹;爭了?杏兒,把老太爺給我的那隻紅玉髓手鐲拿來。”
  跪著的丫頭們這才敢爬起來把那丫頭抬進廂房裏,拎水衝地。
  不棄親手把紅玉髓手鐲戴在九姑奶奶手腕上,認真的說道:“九姑奶奶好歹多戴上幾天,去去穢氣。朱珠真是不孝,第一次見九姑奶奶,就讓您老人家髒了眼睛。”
  鮮紅的鐲子襯得九姑奶奶雪白的手腕奪目驚心。九姑奶奶想起被打死的丫頭身上的血跡,恨不得一把褪下來扔了。她再也坐不住,強笑道: “朱珠真孝順。
  八哥那兒我去說,總不能讓你成天悶在府裏。改天九姑奶奶來接你出府去玩。今兒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望著九姑奶奶遠去的背影,不棄這才幽幽地歎了口氣,對小蝦說:“你沒打死她吧?”
  小蝦搖了搖頭道:“你沒說要打死她。先一尺打暈了是真的。”
  “等福總管來了,讓他帶去瞧瞧傷。”她落寞的轉身上樓,對杏兒道:“我要靜一靜,晚飯不想吃了。”
  陽光曬不進樓梯,不棄走進陰影裏,整個人蒙上了層深灰色。
  聽到樓梯沉重的響起,杏兒不讚同的說道: “小姐知道要狠卻狠不下來。”
  小蝦淡淡的說:“她總會狠下來的。朱府隻有她一點血脈,她不狠她活不下去。”
  杏兒好奇的問道:“小蝦姐姐,你怎麽知道是那丫頭?”
  “小姐早對我說過,她踹的人左邊那個一定是。我看仔細了,左邊那丫頭眼神遊離,小姐認了人後她明顯鬆了口氣。小姐眼力很準。”
  這時樓上房間裏隱隱傳來不棄的哭聲,樓下兩人同時歎了口氣,眼裏充滿了同情。

  小家子氣和大家風範
  天氣一進七月,太陽就明晃晃的掛在了天上。靜心堂外的柳林的綠意越發的濃了。
  柳林靠近靜心堂不遠處有間小小的木屋,用籬芭圍了,上麵纏滿了金銀花和野喇叭花。白色和黃色的小花散發著醉人的清香,野喇叭花兒牽著纖細的藤蔓見縫插針的開著粉色和紫色的花朵。籬笆裏的空地上種著茉莉,搭著葡萄藤。堂前看花,屋後卻自湖中引來一池湖水。掩在低垂的柳枝下,清幽幽的一汪,看著便賞心悅目。
  不棄舒舒服服的穿著肚兜泡在水裏,岸邊擺了方小木幾案,竹籃裏大塊的冰上放著葡萄雪梨。冰漸漸的融,沁涼的水沿著幾案滑落。熱辣辣的太陽似也被融得沒了熱情。
  她拎起一串紫葡萄嚼得汁水長流,嘴裏不忘喊道: “小蝦,咱倆換地方住行不?!”
  不遠處的歪脖子柳樹上掛著條秋千。隨著秋千輕蕩,小蝦靠在藤籃邊上似在小憩。單眼皮半睜半閉間卻有一道光警覺的觀察著四周。
  小蝦並不回答。不棄也習慣了,自顧自的說道:“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那叫一個驚豔啊。那會兒我就想一定要在夏天弄個水池子泡澡。你怎麽謝我?這池子可是我央了福總管費了半月工夫才建好的。花了三百兩銀子呢。你說這銀子咋就這麽不經花呢?我怎麽才能賺更多的銀子?你瞧瞧,大熱的天,飛虹橋那頭草地上的毒蘑菇還一個勁的瘋長。真佩服老頭兒,也虧他受得了!”
  孫小姐當家,整治得靜心堂鐵板一塊。她裝病讓大姑奶奶四姑奶奶和七姑奶奶氣得在家裏大罵。八麵玲瓏的九姑奶奶偃旗息鼓。可是朱府裏的三十位姨奶奶們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來。在朱八太爺處沒討得好,飛虹橋有海伯守著,軟磨硬泡過不去。眾位姨奶奶便三天兩頭帶了丫頭在湖對岸看風景,隻盼能看到那位嬌縱的孫小姐能冒出頭來。不為別的,就為了一哭二鬧三撒潑要孫小姐給個公道話。
  因為,府裏主管財務的四總管朱喜最近總是皺著眉頭,拍著光滑的腦門說:“這事啊,我得問問孫小姐才行。”
  朱八太爺常說不做生意顯小家子氣了,生意不好做。姨奶奶們的穿戴就是朱府的門麵。姨奶奶們買支釵,做件衣裳放在從前,隻要不是太離譜,朱喜支銀子眉頭也不皺下。可是現在孫小姐一當家,雖然到最後衣裳還是做了,釵還是買了。卻拖得很不痛快。
  就拿最愛寵的二十八姨奶奶來說吧。每到換季的時候,二十八姨奶奶就喜歡去蘇州府各大繡坊威衣鋪子裏轉轉,掌櫃的就會捧了貨送進府裏,四總管朱喜給銀票結賬。現在不行了,不事先說好買多少要多少銀,四總管不結了,讓掌櫃的找她去。而這個事先打報告,四總管皺看眉來一句,去問問孫小姐,又不知道拖多久才回個話。
  誰痛快?
  姨奶奶中有隔了湖跳肚P罵的。當然,也不敢罵太厲害。大多含沙射影指桑罵槐一通。
  太陽越來越大,罵聲越來越小。企盼見著孫小姐訴苦拉關係的越來越多。最終導致湖岸邊碧綠的草地上成日都有如花的女人徘徊。
  三總管朱壽因不棄一手絕佳偷技對她另眼相看。她手上功夫好,學起賭技來得心應手。總管們都在朱八太爺收養的孤兒裏找徒弟。就他年輕,才二十五歲,一直沒找到個好徒弟。沒想到不棄合了他的緣,又喜歡玩。朱壽想到成了孫小姐的師傅,心裏說不出的得意。加上妹妹小蝦又成了不棄的貼身保繅,朱壽幾乎沒事就往靜心堂跑。
  他微笑著用漂亮的手折下一枝柳枝搖著玩,意味深長的說:“怎麽看怎麽覺得湖邊像長著蘑菇似的。”
  不棄懶洋洋的更正三總管朱壽的話:“是蘑菇。這麽鮮豔大概是有毒的蘑菇。”
  朱壽拭探的看了她一眼道:“那還留著做什麽?”
  不棄撇撇嘴道:“我可沒這麽小家子氣。老頭兒雖然沒讓三十位姨奶奶們替他留後,但他心裏卻極喜歡這些姨奶奶們。他的興趣愛好你難道不了解?除了銀子就是女人。不就是養三十個女人麽?老頭兒怕孤單,他喜歡成天被人圍著。你們幾個大男人他沒興趣見,我也沒時間成天對他撒嬌。姨奶奶們我得給他留著。”
  三十個姨奶奶,每座院子裏有四個下人。朱府的人口不多也不行。養的人多了,銀子就多,麻煩事也多。不說別的,做衣裳的布每年要用多少匹?不棄想著就頭疼。
  她在小蝦屋子後麵泡著澡吃看冰鎮水果,滿腦子都是每個月府上的開支。再算算進r限。她對兩年後的一千萬兩銀子實在沒有把握。
  這時,小蝦從秋千上一躍而起低喝道:“有人翻牆進院子了。”
  白色的身影直才1、向柳林靠院牆的方向。
  不棄暗罵了聲宵小,站起身擦幹水迅速的穿好衣裳。
  小蝦之所以要住在柳林裏,就為了防看從院牆處有人摸進來。靜心堂前方是湖,有橋,海伯一人當關足矣。加上府裏的家丁護衛萬無一失。防範最薄弱的地方隻有柳林邊上的院牆。上次不棄和小蝦出府就翻牆走的。
  自從九姑奶奶退走之後的這些日子裏,對朱府孫小姐感興趣的人都不約而同的選擇了翻院牆。
  不棄坐在屋前葡萄藤下,泡了杯茶,等著小蝦回來。閉著眼睛想該怎麽節流元崇在蘇州府東逛西逛了磨了足足兩個月的時間。靖王孫的態度暖昧不明,隻道醉一台出現的不是朱府孫小姐,而是她的丫頭小蝦。
  不管她是不是朱府刊叫、姐,元崇眼裏隻有那個拎起大酒壇幹7爭利索砸葷吳老虎的粉衣美人。長這麽大,他頭一回對女人生出種抓耳撓腮的急燥。每天守在朱府外買消息,等著小蝦會意外出現。望京城已來信催他返家,他實在等不住了,決定當賊也要去見見她。
  朱府的院牆雖高,還算好翻。但是落了地,走得幾步元崇就發現不對勁了。
  這片濃密的棚-林中似乎還隱含著陣法。垂下的枝條擋住了所有的視線,林深一眼看不到邊際。他往後看了看,還能看到院牆,但再往裏走,他就吃不準會不會迷路了。
  “來都來了,不見太虧了。”他低聲咒罵了一句,毅然抬腳往裏走。
  果然不出所料,他成功的迷了路。元崇熟悉兵法,他抬頭望了望天上的太陽,摸準了方向不理會勝|,下七彎八拐的路,埋著頭直走。
  這時他突然心生警覺。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樹上競沒了知了的叫聲。周圍的安靜顯得極為詭異。元崇停下了腳步。
  一陣風自腦後襲來。他下意識的往旁邊一避。眼前飄過一條白色的人影,穩穩的落在前麵的柳樹上。
  小蝦皺了皺眉,認出了他是酸一台打不平的公子。她冷冷的開口說道: “你是靖王府何人?為何要翻牆進來?”
  她身上穿著件白色的男式寬袍,頭發在腦後柬威一束。臉如雪後睛空,幹;爭清而。單眼皮斜飛入鬢。
  在夢裏不知道出現過多少回臉卻因為這身男裝打扮別有一番韻致,元崇幾乎瞧得癡了,喃喃的說:“你比那晚更美。”
  一根柳條毫不客氣的抽下,元崇隻見綠影一閃,頭偏開,胳膊上已挨了一記。火辣辣的疼提醒他,他現在是個賊。他捂著胳膊想起了陳煜的話,看上隻母老虎。不過他又咧開嘴笑了。是匹烈馬少爺也要馴服了!正想動手,他突想起自己武功不如人,元崇趕緊說道:“姑娘停手,在下絕無惡意。”
  小蝦斜睨著他道:“哦?”
  “在下望京元崇,家父是望京守備。在下今年十八歲,熟讀兵書,去年已中了進士。尚無定親,也沒有納妾。明日就要返家,走之前想見姑娘一麵。我喜歡你,返家後我著人前來提親!”元崇快速的說完,心怦怦直跳。
  小蝦突然大笑起來。笑聲清朗,不帶半點譏諷之意。她笑完後淡淡說道: “你認錯人了。看在醉一台你出手的份上,今天我放過你,你走吧。再翻牆進來,我會砍斷你的腿,再扔出去喂狗。”
  元崇急了,大聲說: “我沒認錯人!那晚在醉一台拎酒壇子砸葷吳老虎的人就是你!”
  小蝦愣了愣,這個人不是衝著孫小姐來的?
  “在下對姑娘一見傾心。隻是這兩個月想盡辦法也無緣再見姑娘一麵,這才冒味前來。”元崇眸光坦白,說完憋了兩個月的話渾身舒暢。
  望京守備大人的公子?小蝦皺了皺眉,殺了他會惹麻煩。她淡淡的說道: “你走吧。你下次若再敢翻牆進來,我會綁了你告上知府衙門。想來守備大人也丟不起這個臉。”
  元崇戀戀不合的看著她,總覺得一顰一笑都美。他敢翻牆進來大膽示愛,豈肯這樣就走。聽小蝦的語氣,知道她多少會顧及自己的身份,膽跟著就:I士了。腳步往前踏出,直視著小蝦道:“在下對姑娘一片真心。若有半句謊言,讓天打.”
  話未說完,小蝦提著柳枝又一記抽下。
  元崇沒有防備,嚇得直往地上一滾,險險避開。他狼狽不堪的爬起來,背上已被狠狠抽中,痛得大叫一聲:“在下知道翻牆而入,直言不諱行事孟浪了點。
  在下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言。小蝦,你等著我來提親!”
  小蝦眼中掠過一絲惱怒,隻哼了聲,手裏柳枝越發抽得狠了。
  偏偏元崇也強了起來,心知小蝦不敢殺自己,拚得挨打也要把話說完。於是邊躲閃邊說,直把這幾個月來的相思一古腦兒全倒了出來。
  他發髻散亂,衣衫抽得破了,沾看地上的塵土,說不出的狼狽。眼睛卻放著光,見縫插針的看著小蝦。
  小蝦突然住了手。
  元崇躲在一棵柳樹後麵探出半邊頭來喊道:“你終於相信我了?我可說的是真話!”
  “我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元崇總結著自己的花叢經驗,大聲說道:“你不信我,我今天就算被你打死也不走!”
  小蝦搖了搖頭,這人是瘋子。她根本沒把元崇的話放在心上,一門心思想著他是望京城的守備公子。
  見她踟躕不語,元崇更加得意,柔聲道: “小蝦,你等我。我回京就請人來提親。”
  小蝦看著他突然問道:“聽說蓮衣客最常出沒的地方是望京城一帶。元公子,你可知道蓮衣客的下落?”
  沒頭沒腦地聽到這句問話,元崇一愣,眨巴著眼道:“你找他?”
  小蝦點了點頭道:“我要找他。”
  元崇想起那晚陳煜射出的一箭,這丫頭不會是迷上陳煜了吧?他心裏泛起一股酸意,開口問道:“你找他有事?”
  小蝦想了想道:“想謝謝他那天一箭救了人。如果元公子能遇到他,就請轉告他,有空來趟蘇州,有人想見他。”
  “遇到他我也不會告訴他,你死了心吧。他心裏有人了。”元崇氣惱地說道。
  眼前白影一晃,小蝦已站在了他麵前,冷冷一笑,手中柳枝囤上了元崇的脖子:“既然如此,留你也無用。這裏四下無人,想必守備大人也不會知道你有翻牆的習慣。”手上一緊,勒得元崇舌頭直往外吐,兩眼外鼓。
  他嚇了一跳,這丫頭真敢動手殺人。他情急之下一手拉扯住柳枝,另一手抽出了靴子裏的匕首,拚得最後的一力氣割下,身體一輕重重地摔在地上。
  元崇忍著屁股上的劇痛,連滾帶爬的直往圍牆邊上奔。他手忙胸增L的翻上院頭,騎坐在牆頭總算感覺安全了。見小蝦沒有追上來,站在一棵柳樹旁抱著膀子睥睨著他,心頭火氣直衝頭頂。
  他摸著脖子喘著氣大吼道:“你打得過我,打得過蓮衣客嗎?你等著!”
  小蝦笑了笑,也許這個守備公子真有能耐找來蓮衣客呢?她想起那晚不棄的失態,輕輕歎了口氣,折下根柳條作勢就要掠上了牆頭。
  元崇嚇壞了,忙不迭的翻落下牆。牆裏傳出陣清朗的大笑,不由得恨得牙根發癢。
  陽光透過葉片投下斑駁的光影。葡萄架下的不棄已睡著了。她臉上一片恬靜,肌膚不夠白嫩卻細膩泛著光澤。眉像一片柳葉,鼻小巧挺直。
  似乎感覺到什麽,她虛開了一條眼縫,看到是小蝦,打了個嗬欠,揉著眼睛坐了起來。葡萄葉的綠意投進了她眼裏,泛起瑩瑩的光彩。
  小蝦離她幾步遠,被不棄臉上瞬間展現的麗色迷住,一陣恍惚。
  “小蝦?!”
  小蝦回過神來微笑道:“那天在醉一台出手的公子。被我打跑了。”
  “靖王府的人?”
  “不是。他說喜歡我,專程跑來說這個。我本想殺了他,想到他是望京守備公子,怕惹麻煩就算了。”小蝦不帶半點嬌羞,就像在說件極平常的事情。
  望京守備府的公子?他一定認識陳煜!不棄眼睛先是一亮,又變得黯淡。那晚拚命想見他,睡醒一覺後又覺得不見為好。身份迥異,實為殊途。她沒死變成了朱府的孫小姐,莫府會有什麽反應?七王爺會有什麽反應?她還在為贖身銀子發愁,不能讓這些反應變成朱府賺錢的阻力。也許陳煜會幫她呢?不棄下意識的否決了這點。她對神秘人沒有把握。一個在幾十年前讓朱府重新崛起的人,能逼得江南首富死了一兒一女。神秘人有多大的能耐是未知數,陳煜就算知道她沒死,能為她做什麽呢?至少他沒一千萬兩替她還債。
  然而,聽小蝦說起那天出手的公子,不棄仍希望美麗的小蝦可以擁有美好的愛情。如果陳煜肯大聲說喜歡她,該有多好?
  不棄微笑道:“家世不錯,長得也不賴。有膽子大聲說喜歡你,這樣的男子還行。”
  小蝦認真的說道:“我不會嫁人的。小姐以後別提這樣的事。”
  “為什麽?”這會兒輪到不棄奇怪了。
  小蝦想了想道:“哥哥說了,我是要保護小姐一輩子的。女人太柔弱,也不夠堅強。所以,我一向把自己當男人。”
  不棄愣了愣。想要再對她進行說服教育,小蝦擺了擺手道:“小姐不必再說。這幾天可想到節流的好辦法了?”
  對啊,節流!不棄將望京城將陳煜遠遠拋到了一邊,深吸口氣道:“通知三位總管,明天陪我巡府。”
  清晨,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不棄帶著杏兒和小蝦,在三位總管的陪同下走進了朱八太爺住的院子。
  這是朱府最大的一處院落。隻有二進院子,修得格外寬敞。前進院子是起居臥房,後院是書房。
  朱八太爺每個月隻有初一和十五是睡在自家院子裏的,別的時間都輪看在各位姨奶奶處住。
  今天是初一,朱八太爺舒服的在自己寬大的床上睡醒,吃過早點後坐在院子裏喝茶。
  他很喜歡自己的院子。寬敞空曠,四周種著名貴花草,簷下掛著一排鳥籠子,院中兩口大青石缸裏養著兩條大魚,在細沙池底優雅的擺動著漂亮的銀色魚尾。
  院門是呈外八字型的門樓。黑漆大門高而窄,上方用磚砌了簷頂,流雲紋飾囤著一方雪白的牆,虯勁的書寫著三個大字:“逸豫園”。取《尚書》中“惟日孜孜,無敢逸豫”一語。朱府某先祖親筆所提,以此提醒自己每天都要努力不怠,不能沉溺安逸享樂之中。
  不棄看了眼這三個大字,微微一笑道: “今天就從老太爺院子裏著手吧。”
  三位總管恭敬地應下。滿臉看戲的興奮。
  杏兒腰間掛著一方翠玉小算盤,得了師傅朱喜一個鼓勵的眼神,大聲說:“是!小姐!”
  不棄一揮手,眾人跟著她走進了院子。
  迎麵是一堵黃楊木雕的屏風。整塊黃楊木雕威,可見原樹有多大。屏風上浮雕精致,雕出一幅日落長湖,中有三山仙島。湖中漁舟隱隱,近岸荷葉田田的壯麗圖畫。
  她似笑非笑的看著這堵屏風,瞟了杏兒一眼,腳步未停繞過屏風進了院子。
  “丫頭,怎麽今天想起來看我了?”朱八太爺樂嗬嗬的看著豐潤不少的不棄。
  她今天穿了件白底碎花的短襦,係了條淺紫色的裙子,頭發梳得一絲兒不亂。那身衣裙上繡滿了精致的花,耳上垂著兩粒珍珠。神情矜持,下巴微揚著,眼睛清亮。看上去又精神又貴氣,終於不再像個打雜丫頭。朱八太爺很滿意。
  不棄福了福,然後挽上了朱八太爺的胳膊搖了搖道:“今兒不是初一?錯過今天,要等到十五去了。平時你都在姨奶奶們的院子裏,我哪敢去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姨奶奶們天天在湖邊圍堵我。我要出現,不是聽罵聲就是乖乖的給銀子。偏偏兩種情況我都不想看到。”
  “你這丫頭!”朱老太爺刮了刮她挺直的小鼻子,拉著她去看簷下鳥籠裏的烏。
  不棄的目光從鳥籠移到了屋裏。
  中堂裏掛著幾幅字畫,她走過去仔細看了看落款,驚奇的發現是朱八太爺自己畫的。她汗顏地對自己這個不學無術的人能成為朱府的第十代繼承人感到羞恥。
  不過,她很快就不別扭了。不能寫書法畫畫又如何?她會欣賞就行。現在是掙贖身銀子的時候,如果讓她選,她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如何看賬本做生意。
  朱八太爺被不棄一吹捧,很是得意。
  後院是處理府中事務的書房。朱八太爺揮毫寫意的地方和臥室連在一起。他牽著不棄的手走了進去。
  臥室很大,和書房打通連成了一個大房間。房裏沒有不棄想象的奢侈擺設,相反還有些清雅。
  “我畫幅畫給你瞧瞧。”朱八太爺來了興致,壓根沒想過,不棄來玩,帶著三位總管做什麽。
  一揮而就,筆汁淋漓。
  朱八太爺擱下筆,滿臉期待的望著她。
  “值多少銀子?”
  她直杠杠的將朱八太爺書畫早春黃鸝鳴柳圖的好心情破壞了。朱八太爺歎了口氣,擱下筆,端起了身邊的江心白茶盞。
  不棄一拍腦袋想起竹林裏朱八太爺的話來了。她說道: “十兩銀子一包的明前新茶,去冬梅花花蕊上的雪水,皇帝陛下欣賞的江心白瓷,你現在喝掉了十兩銀子!普通人家能夠過兩個月了。”
  三位總管恭敬的站在一旁忍笑。
  朱八太爺不明所以的看著她。
  不棄這時才開始進入今天的主題。
  她伸手彈了彈書桌道:“很好,紫檀木的。”她四處嗅嗅,走到床邊摸了摸像隻雕花大箱子的圍床。嘖嘖兩聲道:“不錯,沉香木的。聽說名貴得很。”
  她指著窗戶大叫一聲: “u阿,鮫絹糊的。這麵窗戶這麽大,至少要用一匹布吧?多少銀子?”
  不棄隨意地在屋裏走動著。走完一囤揚了揚下巴,看向一直捧著翠玉小算盤撥拉的杏兒。
  “四萬七千兩。”杏兒兩眼放光的說道。她語速極快的又說道,“院子裏的屏風,四周擺著的玉雕,加在一起是五萬二千兩。”
  朱八太爺徹底呆住。他搓了搓手道:“家具是好家具,能用一輩子。那些小玩意兒也是從前便宜時買來的。丫頭,你不是是想讓把這些全拿去變賣了吧?”
  不棄哼了聲道:“這些散碎銀子抵什麽用?我隻不過是想說——現在是我管家!”
  “管家和你算這些·限有什麽關係?”
  不棄轉過頭問四總管朱喜:“報個數給老太爺聽聽!”
  朱喜也從懷裏拿出了一把小算盤,劈裏啪啦打了一通道:“去年府裏添置的古董家具花費了十四萬八千兩。每年府中糊窗戶的鮫絹要用三千兩銀子。姨奶奶每年的置裝費和首飾費是十萬兩銀子。至於廚房,每年花在燕窩人參上的銀兩有一萬四千兩。”
  朱八太爺輕咳了兩聲道:“說起來每個人每年花費也不高,隻是人多了點。
  朱府的姨奶奶們總不能穿舊衣沒首飾吧?這也太小家子氣了。”
  不棄嘿嘿笑了笑道: “我現在就大家子氣一回。以後姨奶奶們想買什麽東西不必找喜總管從公中支銀子了。我決定,每院以後除了月銀,每年每院單支一千兩銀子。想買什麽自己瞧著辦。免得姨奶奶們想買支釵還要報喜總管,太小家子氣了。老頭兒.你說呢?”
  “這個是不是太少了點?比以前少太多了。難道讓別人說,我連自己的女人都養不起了?朱府還是江南首富,這傳出去叫什麽話?!”朱八太爺的胡子又翹了起來。
  “姨奶奶們肯定會喜歡的。”不棄笑嗬嗬的扯著他的胳膊又開始搖呀搖,搖得朱八太爺又沒了脾氣。
  杏兒馬上接口道:“小姐說的對,姨奶奶們肯定會高興。從前買衣裳打首飾找四總管報銷。師傅又摳門,問東問西不說,還要說幾句買貴了。姨奶奶們手裏除了月銀沒有多餘的現錢。衣服穿了會1日,首飾買了也會舊。哪有現銀捏在自己手裏想怎麽花就怎麽花用得舒坦?”
  朱喜緊跟著補了一句:“孫小姐這這一刀砍下去,表麵上是讓姨奶奶們少花了錢。但各院自己想攢錢的就能省下不少。一千兩銀子放在外麵也是筆不小的數。普通人家五兩銀子就能過一個月了。”
  朱八太爺這才轉怒為喜,他湊近不棄低聲問道: “一年就能省十幾萬,不錯。她們不找我哭鬧,我也沒意見!”
  不棄得意的笑道:“這叫打破大鍋飯!姨奶奶們每個院子都有小廚房。想吃好的自個兒買來做唄。老頭兒,你最劃得來,你一個月隻有兩天在自己院子裏吃,其它時間都在蹭飯。我早想過了,虧誰也不能虧你呀!”
  朱八太爺臉上又放出光來,笑咪咪的說道:“我的不就是你的?”
  不棄也笑咪咪的說道:“說得是呀,你的都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朱府姨奶奶們還沒正式瞧見孫小姐的臉,就已經默默的接受了孫小姐當家的事實。一千兩銀子說多不多,說少卻也不少。沒孩子又無事做的姨奶奶們緊接著又接受了孫小姐的另一項提議。
  以一千兩銀子為一股,入股朱府最賺錢的朱記絲綢行。年終還能分紅利。
  府裏每年每院額外給一千兩銀子,但是哪天要是不給了呢?老太爺要是走了呢?當家的孫小姐還會看在老太爺的份上給她們這麽多錢?入股可是寫在白紙黑字簽字畫押,按了手印的。紅利怎麽也跑不掉。
  這項決定一宣布,姨奶奶們眼睛一亮,把多年攢下來的早戴膩了的無用首飾和古董全拿去折了現銀入股湊股份。
  結果讓朱八太爺的胡子又翹了起來。他鼓大了眼問道:“再說一遍!”
  朱喜摸著自己的腦門嗬嗬笑道:“老太爺,一百五十兩。”
  三十房姨奶奶手上有這麽多銀子?朱八太爺震驚了。繼而在不棄的冷笑聲中慚愧了。尷尬的替自己分辨道:“你姨奶奶們出府,所有人都羨慕呢,都說朱府是豪門大家。這名譽,在生意場上有用得很!”
  不棄莞爾一笑。她擠出這麽多錢隻是目的之一。三十房姨奶奶們的親戚有好些個在朱記絲綢行裏做事。自家入了股子,想必絲綢行的風氣會大不一樣。從前是替朱府幹活,個個是蛀蟲,現在是替自己幹活,個個成勞模。
  “丫頭,你怎麽想出來的?”
  姨奶奶是他的女人,一百五十萬兩合在一起連個說話的股東權利都沒有。別家也有入股的。隻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讓姨奶奶們入股。這種股子分出去既安全又保險,外人絕對不可能插手朱府的生意。
  不棄I眨了眨眼道:“不是給了我這麽多丫頭?還有幾位總管麽?又不是我一個人想出來的。”
  話是這樣說,她卻想到了遙遠的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的人對一種叫基金的東西有看出奇的熱情。山哥也不例外,存在銀行裏的錢全拿去買了基金。
  這個夏天在不棄和幾位總管的努力下,朱府的節流有條不紊的進行著。以朱記絲綢行為示範點的改革管理也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對不棄來說,每一天都過得充實。她實在有太多太多的東西需要從頭學起。
  夏天一過,就立秋了。
  轉眼之間,朱府的中秋宴請和孫小姐的及笄大禮也迫在眉睫。
  朱府傳出來孫小姐當家後的種種事跡,又為不棄蒙上了層神秘的麵沙。好奇的人們都盼著中秋節早早到來。

  歪打正著
  千裏之外的望京城在夏秋之交接連看下了三天大暴雨。這場雨像老天破了個大窟窿,雨傾盆潑下,遠望去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東西南北。
  皇上體恤大臣們,連早朝都取消了。
  然而宮中太醫院的徜,醫們卻沒有休息的福氣,輪番奔忙於七王府和皇宮之間。忙著替治七王爺治病,忙著進宮向皇上通報病情。所有人都說,七王爺快要不行了。
  “老天在為七弟落淚麽?”大魏國的皇,脊陛下放下手裏的奏折,望著殿外簷下白練一般的落下的雨水喃喃說道。
  先皇留下的兄弟裏,隻有這位七王爺是他的親手足。七王爺留在望京城替他管理了幾十年的私房銀子。他連個封號都沒給過他。
  這般打壓不為別的,隻為防著七王爺一手掌錢一手結交京官,權勢過大。他可以給別的兄弟封號與封地,唯獨這個親手足,合不得放他離開望京,對他恩寵有加,卻連一個封號都沒給過。皇帝陛下做給其他兄弟們看,讓他們知道留在望京沒念想,心裏卻不免對七王爺有些撒疚。想起七王爺比自己歲數小得多,心情越發的煩躁。
  放下奏折,皇帝懨懨的說:“擺駕七王府。”
  “皇上.雨小一點再去吧。”
  皇帝沒有說話,大踏步走出確,書房。
  大雨無情的落下,七王爺每呼吸一次,都感覺到胸口如針紮一般的痛楚。這讓他不得不盡可能的保持著平靜。他知道,若是一激動,再深吸一口氣,那枚遊走在血脈中的針也許就會直直的刺進他的心,瞬間要了他的命。
  他,現在還不能死。七王爺撐著一口氣等待著皇上的到來。
  也許,他不會來了。
  七王爺招了招手,陳煜趕緊走過去,單膝跪在了他麵前。
  “煜兒,做你想做的事,別的什麽都不要考慮。你,不要像父王一樣過。”
  七王爺輕聲說道。
  陳煜一-陋,沒有接話。自蘇州府回到望京後,他瘦了很多,一雙眼睛微微凹陷下去,更顯得深遂。他輕輕握住了父親的手,把臉埋了下去。有父親這句話,他覺得他的肩上可以承載更重的東西。像府裏的側妃夫人們,下人們,還有三個妹妹。
  七王爺努力平靜著心情,歇息良久後又重複了遍:“你,不要像父王一樣過“。
  陳煜震驚的抬起頭,心裏一陣感動,一陣悲哀。
  “柔威已和戶部尚書的大公子定了親,及笄後就嫁過去。穎蘭和婉若二降來皇上會給她們選門好親事。你不要擔心她們。內庫無論如何也不要再接手。”
  也許是說得急了,七王爺有些急喘,胸口的刺痛讓他哆嗉著嘴皮,隻顧用一雙眼睛表達著自己的心意。
  陳煜輕輕撫摸著他的背,眼睛微微有些濕潤:“我明白。”
  隔了良久,七王爺因疼痛而變得蒼白的臉才漸漸恢複正常。也許那枚針順暢的停留在血脈中,像是回到了正常航線的船,七王爺忍不住深吸口氣終於有了正常人大口呼吸的痛快感覺。說話也順暢了許多:“可惜,沒能替你定門好親事。
  父王不想替你定親,是怕過早將你拴在了望京城。”
  陳煜的手一僵,腦子裏情不自禁的浮現出了不棄的臉。一咬牙低聲說道:“兒子心裏已經有了人。”
  出乎他的意料,七王爺沒有半點驚訝,隻是陷入了沉默。陳煜有絲忐忑不安。這不是父親的正常反應。
  “是不棄?”
  三個字從七王爺嘴裏吐出來,陳煜耳中一片嘩嘩的雨聲,競有種失聰的嗡鳴。父王竟然知道?他喉間一哽,低下了頭。一雙手不由自主攥緊了。他想起那些日子的苦苦掙紮,想起那些欲訴還休的忍耐。如果……沒有如果,他隻是慶幸,她沒有躺在那具棺材裏。他垂下頭,輕聲說出了一直瞞著七王爺的秘密:“她不是父王的女兒。她是四月生的。”
  七王爺輕吐出一口氣,他終於解開了那個謎底。他憐惜的看著兒子,伸手握住了陳煜的手道:“你找不到她了。煜兒。放棄吧!”
  陳煜愕然:“為什麽這樣說?你知道她沒死後,你讓我一定要找到她!”
  七王爺又一次深呼吸,一點尖銳的痛自心間傳來。他急促的喘了兩口氣,哆嗦著嘴皮道:“不要去找她。”
  一句話是找不到她了,另一句話是不要去找她。
  陳煜腑中一片昏亂。他望著父親,忍不住追問道:“為什麽?”
  七王爺看向殿門的方向,雨聲如注。他輕輕歎息,眼裏有一絲失望,皇上不會來了。他用力的握緊了陳煜的胳膊,急切的說道, “書房裏的那幅畫…”
  聲音嘎然而止。他的頭無力的垂下。
  陳煜一驚,扶著七王爺連喊幾聲毫無反應。陳煜鬆開手,迷茫的看看父親,他這就去了麽?
  “七弟!”
  隨著聲音的出現,先搶進屋裏的是老太監阿福,手指突點中七王爺的心口。
  七王爺驀得張嘴,噴出滿口血來,悠悠又回了口氣。
  皇帝已解下油衣踏進殿來。他擺手止住了陳煜的跪拜,急步進到榻前急聲問道:“七弟可還好?”
  七王爺眼睛一亮,激動的就想坐起身來。
  皇帝按住了他的肩,雙目微紅,握住了他的手。
  “煜兒,退下吧。”七王爺擺了擺手。
  陳煜知道父親有話想和皇帝單獨說,但是皇帝身邊的太監卻站著沒有動。他心裏的疑雲卻是越聚越深。他朝皇帝深揖下去,賠然的看了眼父親,走出了寢殿。
  殿外站滿了大內侍衛,五步一崗十步一哨。
  隻片刻工夫,寢殿門開了條縫,皇,和身邊的太監探出頭來揚了揚手。一名侍衛走過去,附耳聽他說了句話,點了點頭。
  陳煜和阿福同時轉過了頭,他們都聽到了書房二字。
  瞬間,外麵的侍衛湧進了七王爺的書房。
  陳煜大驚,急步走了過去。門口站著的宮中一品帶刀侍衛攔住了他,拱手道:“皇上的旨意。”
  父親對皇上說了什麽?皇上又要找什麽?外麵的雨帶來一片瑟瑟的秋寒,陳煜目中驚疑不定,反複想著父親的話。書房裏的哪幅畫?
  一絲聲如蚊蚋的聲音傳進陳煜耳中:“藻井。”他一愣,抬頭望向了老太監阿福。那張像風幹老柿子的臉目無表情,嘴唇在嗡動。
  不多會兒工夫。一名侍衛從書房中捧著一幅圖遞進了寢殿。
  父王嘴裏交待的這幅圖為什麽拿給了皇上?為什麽阿福要以傳音告訴自己藻井二字?陳煜眉心緊蹙,回頭望向緊閉的寢殿,強自壓製著衝進殿內的衝動。
  此時,寢殿之中大魏國最尊貴的兄弟倆仍在進行著最後一次談話。
  一柱香後,皇帝陛下親自打開了殿門,他身後的睡榻中,七王爺瞪大的眼睛望著陳煜。皇帝回頭看了眼七王爺,沉聲說道:“陳煜接旨。”
  陳煜一驚.掀袍跪下。
  皇帝深吸口氣一字字說道:“信親王世子陳煜賜封地於東平郡,封東平郡王。不奉召不得回望京。信親王後事一了便起程吧。”
  信親王?賜封地於東平郡?陳煜猛地抬起頭。看似風光的父親把持著內庫,其實連外放的王爺們都不如,臨死終於有了個封號。
  東平郡隻不過是一個大魏國江北六州中最偏僻的西楚州下的一個小郡縣。看上去是貶出了望京,但是天高皇帝遠,有屬於自己的封地就等於有了自由。這就是父親和皇上最後談判的結果?書房裏的東西還有阿福就是換來他自由的代價?
  陳煜的目光越過那角繡著五爪金龍的明黃衣袍,他看到父親眼裏掠過一絲安慰緩緩閉上了眼睛。陳煜腦中瞬間變得空白,競不顧正在禦前聽封,雙手一撐,自地上躍起,直衝進了寢殿。
  七王爺的手無力的擱在朐前,唇角隱隱帶笑。陳煜雙膝一軟,趴在榻前放聲痛哭。
  阿福在殿外跪下,對著寢殿平靜的磕了三個頭,低聲說:“老奴拜別王爺。”突反手一掌擊在自己天靈蓋上,當即身亡。
  陳煜聽到聲響回頭,雙目驟然紅了,低了聲: “師傅!”,身上再無半分力氣,木然癱坐在了地上。這是怎麽了?身邊是才過世的父王,殿門口老阿福自盡殉主。
  皇帝背負著雙手站在殿前,默默地望著白練般的雨。良久才道:“今夜的雨怕是三更也不會停了。阿福為主盡忠,厚葬了吧!”皇帝輕吐了口氣,回望了眼陳煜,在眾侍衛的簇擁下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王府裏的女人們帶著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湧進了寢殿。
  皇帝封七王爺為信親王,也給了他的女人們各種浩命封號,讓她們繼續住在信親王府裏終老。隻是望京城中這座信王府裏再沒有了親王世子。隻多了位即將遠赴偏僻的西楚州東平郡的東平郡王。
  陳煜自殿中退出,腳步呆滯地走向書房。
  如秋風過境,滿地狼籍。
  這間書房他來過無數回。書房裏掛得好幾幅名家字畫。正中牆上那幅大江東去圖已被取走,露出一壁空蕩蕩的粉牆,依稀還能看到塵灰積成的輪廓。他盯著那片空白,目光緩緩上移。
  房頂糊了頂棚。裝飾著精美的藻井圖案。
  陳煜機警的看了限外麵,身體拔地而起,勾住橫梁,伸手摸向房頂的藻井圖案。摸得幾下,手指按著一點凸起物,像凝固沒有塗散開的顏料。他用力按下,聽到房中哢嚎發出聲輕響。牆角地毯競翹起一角。
  陳煜躍下,掀起了地毯,下麵的木板翻翹開來。他迅速將裏麵的東西取出放進懷裏。按下木板,鋪平地毯。大踏步走出了書房。
  雨自晚間並不見消停,王府大廳已搭好靈棚。聞訊而來的文武百官紛紛冒雨前來吊唁。
  吊唁的人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夜深漸無人來。堂前白燭被風雨吹得晃蕩,甘妃下令輪流替王爺守靈。世子已封為東平郡王,即將遠離,眾妃夫人們見他雙目紅腫,已起了憐意。
  陳煜趁機回了流水固,關閉了房門,獨自呆著。七王爺歿了,他要遠離望京,去一個荒涼偏僻的小郡縣。心情悲傷,情緒低落受到了所有人的理解。
  自蘇州府趕回來後不久七王爺就歿了,又聽到陳煜即將離開望京,且不奉召不得回來的消息,元崇心裏也不好受。他直奔流水園,聽腖煜的小太監阿石說他不見人,元崇哪管這些,推開阿石徑直闖了進去。
  陳煜目光一凜,見是元崇,手中的匕首放了下來。
  “你要去哪兒?”元崇驚疑的問道。
  陳煜已換上了夜行衣。他沒有帶弓箭,取了把短匕綁在腳上,身上負著一囤繩索,一端係著枚鐵鉤。
  “你既然來了,無論如何替我擋兩個時辰。”
  “你究竟在去哪兒?”元崇越看他身上的索鈞和長繩越驚懼。以陳煜的輕功要去需要用得著這些東西的地方,望京城隻有兩處。一是翻城牆,二是入宮。
  “我不會告訴你我要去哪兒,你就算猜到了也當不知道吧。記看兩個時辰。”陳煜眼中露出堅毅之色。拍了拍元崇的肩,閃身出了房間。
  元崇見攔不住他,又不敢鬧出動靜叫人知曉。急得一跺腳,暗暗的咒罵著陳煜。栓好門窗,焦急的等待著。
  滂沱大雨中,一條黑影借助索鈞輕盈的翻越了皇宮的高牆,輕車熱路地直奔禦書房。大雨掩蓋了痕跡,陳煜對皇宮內的道路又熟,沒有遇到任何阻礙的伏在了屋頂上。
  禦書房裏燭光閃動,陳煜掛在簷下,捅開一點窗戶紙輕輕地湊近。
  書桌上擺著幅大江東去圖,正是七王爺書房中掛著的那幅。陳煜從小看到大.一眼就見了出來。
  禦書房裏隻有皇帝一個人。他一直看著這幅畫,臉上的神情讓陳煜覺得陌生。
  三更鼓響,陳煜看了四周,雨聲能掩飾住他的身影,也能掩飾住大內待衛們的身影。他一咬牙自簷上翻落,輕巧的掠過殿內,解下了蒙麵巾,行了跪拜之禮:“皇上囑臣三更來。”
  “起來吧。”皇帝目中露出讚賞之意。
  陳煜默默的站起身,腦子裏回想著父親留給他的書信中寫到的事情。
  皇帝取了把小銀刀將畫紙輕輕剖開,取出一張薄薄的錦緞遞給了陳煜。
  錦緞上繪著一幅地圖。圖雖然簡單,墨色深淺不一,非一次畫成。錦緞一角題著幾句話:“亂山橫古渡,杏花繞孤村。臨淵上飛閣,月盡碧羅天。”
  陳煜仔細的看了看,確認自己絕不會忘記,這才將這張錦緞放在了燭火上。
  火苗舔燃錦帕,瞬間燒成了灰燼。
  “不後悔?”
  陳煜輕聲道:“我既然來了,就不會後悔。”
  皇帝鄭重的取出一塊牌子送到他手上道:“事出緊急,可調當地州府兵馬。”
  陳煜沒有接,平靜的說道:“皇上,如有消息,我會傳信入宮中。我的武功不是天下無敵,萬一就擒,我不想這塊令牌落入他人手中。”他跪下對皇帝行了大禮,輕聲道:“煜兒如有不測,請皇上照顧妹妹們。”
  皇帝微微頜首道:“去吧。”
  陳煜深吸了口氣,消失在雨夜之中。
  望眼欲穿的元崇生怕有人深夜前來探望陳煜。
  怕什麽來什麽。陳煜的另一個好友白漸飛來了。
  元崇聽得外麵通傳白漸飛已到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以三人一起長大的情分,陳煜不可能不見白漸飛。
  情急之下,他走出房間,愁苦著臉一把摟住白漸飛的肩,強拉著他往外走,壓低了聲音以神秘之極的語氣說:“走,先出去說話。”
  白漸飛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道:“長卿如何了?我去瞧瞧他再說。”
  元崇挖空心思編著故事,直說得白漸飛嗟歎不己。他拔開元崇的手臂說道:“王爺才過世,長卿就馬上要離開望京去東平郡。蘇州府那位姑娘還眼巴巴地等他去提親。唉,我競不知長卿竟是個多情種子。我去勸勸他吧。”
  他折身往屋裏走,元崇急了:“都說了那位姑娘本就不相信他。長卿心急王爺病情,匆匆趕回望京。現如今要等三年熱孝期滿,我看那位姑娘更不會信他。
  三年,換了我,三個月都等不及。還不早嫁人了!”
  說到這裏他心裏一咯噔,想起小蝦對陳煜的等待,恨恨然又道: “想嫁別人,門兒都沒有!”
  白漸飛好笑的看著他道:“難不成你替長卿搶了人來送去東平郡府?”
  元崇嘿嘿笑道:“能搶就搶,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漸飛,別去煩長卿了,咱們去喝一杯吧!”
  “你這人,三句不離酒。今晚我是來陪長卿的。”白漸飛白了他一眼,向房裏走去。
  元崇著急的跟過去,正想著把他拉走,房門推開,陳煜平靜的站在門口:“漸飛也來了?屋裏坐吧。”
  他看了眼元崇,後者隔了白漸飛對他怒目而視。
  “長卿,蘇州府那位姑娘的事我央人去替你說親。先定下,三年熱孝後再過門如何?”白漸飛熱心的說道。
  陳煜愣了愣苦笑了笑,就以掩過。眼風卻狠狠的掃過元崇,惱他胡編亂說。
  見元崇賊笑,陳煜噙得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輕歎道:“有勞漸飛跑一趟蘇州府,告訴那位小蝦姑娘,如果她願意等,東平那王府三年後便迎她過府。”
  白漸飛微笑道:“蘇州府的小蝦姑娘是麽?我替你去說!”
  元崇已衝了過來道:“不是!叫,叫花花!那丫頭眼睛亮得驚人!”他記得醉一台酒樓上小蝦叫身邊的婢女花花。
  陳煜的胸口如中大錘,失聲問道:“你說什麽?”
  元崇嚇了一跳,使勁給陳煜遞眼色道:“你忘了?就是和小蝦在一起的那個丫頭,叫花花的?”
  陳煜的心一陣狂跳,不顧白漸飛莫明其妙的眼神,扯了元崇的胳膊道:“你再說一遍,你當時怎麽認識她們的?”
  元崇回到望京後已不知道向陳煜說了多少遍小蝦,他望了眼白漸飛衝陳煜又使了個眼色道:“長卿你就忍忍吧!你和我說了這麽多遍,還想聽啊?”
  父王去世,老阿福殉主,皇上的密令此時像三重大山壓在陳煜心口。他驀得爆發:“那個叫花花的長什麽模樣?!”
  元崇這才反應過來,他愣了愣苦笑道:“叫杏花春花秋花的多了去了。”
  陳煜急得跳腳:“不是,你說她的眼Ⅱ青怎麽了?”
  “亮啊!亮得隻叫人記得她的眼睛了,長什麽樣子倒忘了。”
  陳煜喘了兩口氣,突然他倆往門外一推,關了房門道: “我想靜一靜,天也快亮了.你們回吧!”
  白漸飛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迷糊的低聲問元崇:“長卿是不是傷心過度?怎麽說話語無論次的?”
  元崇苦笑著攤了攤手道:“讓他靜一靜吧。今天他太累了。”
  門裏的陳煜閉著眼睛喃喃地念叨著不棄的名字。他真想去噍憔,那個叫花花的有著賊亮眼睛的丫頭是不是她。
  腦子裏另一個聲音又提醒他,他該走的方向是西麵的東平郡。而不是東南的蘇州府。
  秋染重林之時,望京城信親王歿了的消息傳開。內庫由長公主駙馬都尉接掌。出乎所有人的意外。原來最有望接掌內庫的世子陳煜被封為東平郡王。信親王喪事一過就要啟程前往偏僻的江北西楚州東平郡。
  坊間對世子沒有世襲爵位議論紛紛。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東平郡是什麽地方。
  一聽地處西楚州,紛紛覺得陳煜是被貶出了望京。要討好的內庫總管換了人,皇商們的反應最為強烈。四海錢莊打探到的消息也傳到了蘇州府。
  七王爺歿了,陳煜被貶出望京,前往東平郡封地。不棄聽到這些消息心不由自主擰成了一團。
  “東平那,郡內多山鄉沼地,五月起瘴,人畜吸之熱寒交替無醫可治。視為畏虎。”她從博覽群書擅詩文的丫頭口中聽到東平郡的情況就傻了。
  世人都道瘴氣厲害,不棄卻知道這是沼澤地毒蚊蟲猖獗,聚集在一起像黑霧。蚊蟲可傳播痢疾等種種疾病。功夫再好被毒蚊子咬了,血液裏有了病毒,這個世界上拿什麽藥去治?
  她在屋裏急得團團轉。她知道這樣的信息,卻做不出來滅蚊藥水。不棄想起藥靈莊來,趕緊囑人通知四海錢莊的二總管朱祿,要他找藥靈莊製些防蚊蟲叮咬和清熱解毒的丸藥趕在陳煜出發前送去。
  她用了一個極理直氣:陋的理由:“內庫換了總管。七王爺歿了,沒有人理會一個被貶的倒黴世子。朱府此舉是雪中送炭。東平郡雖偏遠,但山上多有野生茶樹王,所產茶葉香氣馥鬱經久耐泡。如果能討得東平郡王歡心,讓朱記茶行獨家經營。喝厭了江南茶葉的貴人們一定會出高價購買。”
  沒有人懷疑不棄的心思,連朱八太爺聽了眼睛都是一亮。新品種對於老茶行來說,無疑能在同行中獨占登頭。

  及笄禮
  秋風颯爽,天高雲淡。
  往北的官道三輛馬車緩慢地行走著。
  這行隊伍人不多,三十名侍衛拱衛看五輛黑色馬車。
  離開望京城才三天,所有人心裏都有些異樣,不約而同保持著沉默。
  當頭一輛馬車的車轅上跨坐看小太監阿石。他好奇的看著官道兩旁的景致,臉上帶了絲初出望京城的興奮。
  車廂內陳煜靠著柔軟的廂壁,手裏捧著一本書,眼睛卻盯著小案幾上的幾隻瓷瓶。
  這是四海錢莊總掌櫃朱祿送來的驅蚊藥和清熱解毒丸。還送了他一千兩銀子。
  皇上賜了他封地,封了東平郡王。離開繁華的京城,信親王府遠去不毛之地當小郡王,再加上一道不奉召不得回望京的旨意。所有人都認為他都是被皇上貶出了望京。
  江南朱府卻在這個時候討好他。陳煜忍不住要想,朱八太爺是什麽意思?
  蘇州府的小蝦姑娘,叫花花的有著明亮眼睛的丫頭。陳煜努力回想著在屋頂射去的那一箭。那個縮躲在風火牆邊的小丫頭。還有父王書房地板秘洞裏留給他的那封信。
  “……突聞噩耗不甚悲淒。親赴江北荊州。其夫家大怒,戳穿吾之身份,斥為父始亂終棄,殺王府侍衛二十七人,吾得阿福相護而退。次之射書信一封於驛站,告之菲已入斂下葬。吾實未親眼見其屍骨。多年來耿耿於-}不,暗中迷人覓其蹤跡。終得碧羅天地圖。明月山莊短短十來裁崛起與之密不可分。思其能耐,恐與大魏是敵非友。欲窺其全貌,憶當年殺出重圍之血腥,驚懼之。吾留書於你,留畫一幅。以碧羅天之秘密換吾兒自由,皇上應允。”
  陳煜在看到這封書信後,驟然明白為什麽父親說找不到不棄,又說不能去找她。然而皇上來了之後,就變卦了。
  隻有替皇上找出碧羅天的秘密,才能換來自己的自由。這個交易,他當然願意。
  難道不棄真的是被碧羅天的人帶走了?陳煜靠在廂壁上閨上了眼睛。腦中又浮現出那張錦帕上的神秘地圖。碧羅天會是在什麽地方呢?
  “少爺,前麵有個小鎮。天色尚早,鎮上條件不好,不如趕到洛城再休息吧!”外麵傳來阿石的聲音。
  這個小太監當年被皇上送到他身邊,現在又要跟著他到東平郡。到現在才真正和他一條心了。當然,隻是在他要執行皇上密令的時期。陳煜吩咐道:“就在前麵鎮上驛站歇息一晚。”
  阿石馬上用清脆還沒變聲的嗓子吼道:“少爺吩咐今晚住鎮上。”
  領頭的麵容堅毅,中年不惑。他是信王府的前侍衛統領,現東平郡王的侍衛統領韓業。他聽到阿石的話,提了馬折身走到馬車旁低聲問道:“少爺,前方隻是個小鎮……”
  車裏傳來陳煜清淡的聲音:“走那麽快做什麽?”
  韓業一愣,想起往前走得一步就離望京城遠一步,眼神瞬間黯然。
  陳煜離府前言明,包括自小起服侍他的太監侍女,不願意跟著他去東平郡的他不勉強。王府侍衛有家眷的他也不要。最後能跟著他出發的隻有忠心於王爺的三十名侍衛和小太監阿石。
  郡王遠赴封地,隻有三十名侍衛,一個小太監隨行。收拾了四輛馬車的行李。怎麽看怎麽寒酸。
  韓業下意識的將陳煜不想趕路的心情理解為對望京的眷戀和對東平郡的不喜。當即吩咐下去,放慢腳程。
  蘇州府的百姓都感歎:“這一年的中秋啊!”
  江南六州府接了朱府請帖的人們也如是感歎: “這一年的中秋啊!”
  這一年的中秋與眾不同。
  江南朱府在蘇州河畔搭起了十裏長棚開流水宴。白牆黑簷的靜美府弟之中,孫小姐朱珠行及笄大禮。
  但凡豪門世家女子的及笄禮都辦得莊重。朱府孫小姐的及笄禮非比尋常。因為她不僅隻是位名門小姐,而且是大魏國的百年世家江南首富朱家的第十代繼承人。
  大家都知道,朱八太爺唯一的兒子朱九華在十幾年前就病逝了,這位孫小姐是他唯一的後人。朱八太爺早在幾個月前就讓孫女接手學著當家。及笄禮之人,孫小姐成年,就將正式接管朱府。
  快十五歲的孫小姐朱珠繼承了朱府商人的精明。年紀雖小,手段卻十分高明她的十位姑奶奶先是不滿一個小女孩兒當家,但是最有權勢的嫁了靖王世子為側妃的九姑奶奶在見過孫小姐轉變了態度。朱府裏的三十位姨奶奶對她讚不絕口。猶如江南朱府家業四條桌腿的朱府四總管更是心甘情願地替孫小姐充當起了轎夫.穩穩的替她抬轎。
  自各地湧到朱府看熱鬧的人對孫小姐的好奇心在中秋這天得到了充分的滿足。
  雖然身上的衣衫一層加一層的換,越換越繁瑣精美。頭發由散著變成挽成了髻兒。插戴的飾品由簪變成了釵冠。不棄卻有種荒謬的感覺,自己是在場中跳脫衣舞。因為隨著她每一次更衣梳頭插首飾,四圍射到她身上的目光就越發的熱烈。
  她沒有父母,做正賓替她唱訟詞的人是大姑奶奶。朱八太爺的大姐。一位雙鬢白發齊生的老夫人。一旁端著盤子做讚者打下手的是小蝦。
  小蝦替不棄換衣裳的時候,不棄就問她:“是不是今天的衣裳首飾特別華麗漂亮?怎麽人人看我就像看銀子似的?”
  小蝦是三總管朱壽的妹妹,也算是府中的小姐。做及笄禮上的讚者不算辱沒不棄的身份。她今天脫了白袍穿了白衣鑲粉紅邊的深衣曲裾,挽了髻。眉眼依然疏朗,卻多了幾分嫵媚之意。不棄哦了聲讚道:“在看小蝦!”
  整理好她臂間掛下的披帛,小蝦左右瞧了瞧,眼裏逐出微微的笑意:“不是看我,都是在瞧小姐。小姐的臉會發光。”
  “真的?快拿鏡子來!”不棄有幾份不相信,心情卻是雀躍的。
  甜兒和杏兒抬著一麵銅鏡走到她麵前,不棄機械的動了動脖子,生怕把頭上的東西晃了下來。她看著曲裾斜斜繞下勾勒出的苗條身材,嘖嘖兩聲。又轉了一囤,把臉靠近了鏡子,眼睛一眯作放電狀,再嘖嘖兩聲:“青春無敵美少女呀!
  幹得好!甜兒,回頭賞你!”
  “多謝小姐!”甜兒抿嘴一笑。
  不棄堅持不用胭脂水粉,捏著自己的臉說現在是全天然清水莢蓉,用不著弄成猴屁股。大半年養下來,皮膚白皙不少。此時‘她頭上戴著一頂殊釵冠。由粉色圓潤的珍珠穿綴而威。兩端探出一枝珠花,垂下珠簾。頭一晃,珠子輕輕撞著,發出悅耳的聲音。淡淡的珠光映在臉上,柔和的光澤讓臉也放出了光華。那雙眼睛越發的清亮,甜兒同院子裏的丫頭親手趕製出一件粉色的大袖長裙禮服。上麵繡了四季花卉,祥福吉烏。罩衫是白色的輕紗,那些繡在腰身以下的花兒鳥兒如活了一般。
  替不棄增添不少清貴之氣。
  不棄高昂著頭,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卻望定銅鏡裏那個渾身華貴,初露少女風姿的女孩兒道:“真的不像從前的自己了。”
  隻有小蝦聽明白了她的話,柔和的說道:“小姐如今要正式掌管朱府,自然不是從前的小姐了。”
  一經打扮之後的她與從前的她差異太大。這會兒是不可能有整容手術的,要讓以前的人見麵不敢稱相識,換了衣著打扮也是個辦法。不棄想著小蝦的話,認真的對甜兒說道:“以後我所有的衣裙都不要素淡的。怎麽看上去有錢怎麽弄!
  當然,你也別把我整威一看就是打劫對象了。走吧,把最後的過場走完!”
  聽完朱八太爺的聆訓後,不棄對在場來賓行禮。
  大廳角落裏元崇又癡癡地注視著小蝦,白漸飛實在看不下去了,掏出塊絹帕遞給他:“擦擦口水吧!瞧你這模樣!長卿將來若是娶得此女,定不敢讓你見了。”
  他倆是由靖王孫帶進朱府的。白漸飛好奇陳煜的心上人,元崇是一有機會就想往蘇州府會小蝦。元崇推開他的手哼了聲道:“我才不想讓她再見長聊呢!”
  白漸飛大驚,狠狠瞪著他低聲道:“你小子說什麽呢?別忘了你此來是為了長蚋I!”
  元崇這才反應過來,偷笑道:“我不是說朱府的孫小姐,我是說她旁邊著白衣的那位姑娘。”
  白漸飛哦了聲又搖了搖頭道:“此女帶了股冰寒之意。像是隨時可拒人於千裏之外。倒不如朱府的孫小姐了,怎麽看怎麽舒服。”
  不棄行禮完畢,渾身輕鬆,目光往四周一轉。她看見了角落裏的元崇,眼睛便亮了,衝他眨了眨眼。
  巧笑嫣然中又帶有絲狡黠靈動,白漸飛眼都直了,喃喃道: “好亮的眸子!
  你確信長卿喜歡的是那個冰姑娘?”
  小蝦斜斜的跟著瞟來一眼,薄薄單風眼裏射出股不屑的冷誚。不等元崇反應,扶著不棄緩緩離開了正廳。
  元崇癡癡的望著她的背影,猶豫看是不是再去翻院牆。想著柳枝抽得渾身都痛,不由得長長歎了口氣。
  禮畢人便散去,元崇拍了拍白漸飛的肩道:“江南富庶地,當屬蘇杭二州府。走,喝兩盅去。”
  白漸飛也歎了口氣道:“不知道長卿走到哪兒了。這個中秋是他第一次獨自在外過。走吧,替他喝兩盅去。”
  陳煜此時在蘇州。

  月上柳梢頭
  陳煜此時在蘇州。
  的侍衛們和阿石緩慢的往北。照他的吩咐會一路走走停停,在三個月後才會到達大魏國最邊遠的西楚州東平郡。這為他騰出了一個半月的時間。
  陳煜在半路改了主意。照原定的計劃,他應該先到達東平郡,讓當地人看到東平郡王的出現。再帶著人出去遊山玩水暗中尋訪那幅地圖上的地方。但是他忍不住,忍不住想要去一趟蘇州府,看看那個眼睛亮得叫人記不得相貌的丫頭花花。
  肯跟了他去東平郡的人都是忠於父親和他的王府死士。阿石雖然是皇上的眼線,他從前防著他,現在有皇上的密今,陳煜不用再擔心阿石知道多少東西。與侍衛統領韓業一夜深談之後帶了六名武功高強又各有所長的侍衛悄悄離開了隊伍,轉而渡江南下。在八月十五趕到了江南蘇州府。
  他知道元崇和白漸飛就在蘇州府。他並無意和他們見麵。就算見著,恐怕他們也認不出他來。陳煜想起老阿福給他的三張人皮麵具,眼裏流露出一絲懷念。
  朱府孫小姐的及笄禮在朱府正廳中隆重舉行的時候,陳煜正和他的六名侍衛分散坐在蘇州河邊的十裏長棚中。他穿著件普通的灰色布衫,背著個小包袱,和許許多多吃白食的人一起吃著朱府免費提供的流水席,替朱府孫小姐的及笄禮湊一份人氣。
  陳煜身邊的人邊吃邊讚著朱府的和善大方,議論著朱府在外藏了十五年的孫小姐,感歎著朱家九少爺的早逝。
  王一道:“九少爺十四年前突然病逝沒準是朱八太爺不準他娶那個女人回府!唉,如果那個女人生的是位少爺,朱八太爺肯定早同意了。可惜是個女娃。”
  趙二也壓低了聲音道:“朱八太爺哪裏會想到九少爺會病逝的?女娃也是唯一的血脈,他原不想接回來。隻是娶了三十房姨奶奶再也沒生個一個兒子。孫小姐這才有機會回朱府。”
  錢三帶著神秘的笑容道:“聽說孫小姐長得極像朱八太爺,那雙眼睛更是像極了朱老夫人。當年的朱夫人可是咱們蘇州府的第一美女。孫小姐定然也是個美人兒!”
  天門關桐一青蕪縱馬揮鞭向抱著一隻錦盒的不棄擊下。她眼裏流露出恐懼,嘴裏喃喃叫著九叔,一動不動的傻站看。
  望京城郊紅樹莊的柴房裏,不棄輕脆的唱著蓮花落諷刺劍聲:““藥靈鎮上花九叔,收了不棄捧缽缽……”
  他對她說:“我說過,我是來殺你的。你怕嗎?”
  “賤命一條,有什麽好怕的?隻是我答應過九叔的事情還沒有做,挺對不住他的。”
  “一個殘廢了的乞丐,養著你也是靠你博取人們的同情,方便乞討罷了。你為何把他看得這麽重?”
  不棄眉一皺怒了:“乞丐怎麽了?他不養著我,我能活著?討來的好吃的,九叔從來都先讓著我,那年大風雪,他把我護在懷裏我才沒有被凍死。”
  雨劈頭蓋臉澆下來,不棄不管不顧的跑著,他自寢殿裏追出去,自身後抱住她。懷裏的不棄尖叫著掙紮:“放開我!我要找九叔去!”
  收養不棄的乞丐花九,顧惜著不棄一條命的花九。不棄答應過花九的事情。
  江南朱府突然病逝的九少爺……陳煜手裏的筷子顫了顫。不棄的母親是薛菲,薛菲的夫家在碧羅天。收養不棄的花九是朱府的九少爺?江南朱府突然有了個八月十五及笄的孫小姐。元崇嘴裏眼Ⅱ青亮得驚人的丫頭叫花花。今年突然同時出現在望京城的朱府四總管,高調爭奪官銀流通權……無數的線索似乎匯集到了一起,又產生無數新的疑問。
  朱九華和薛菲是什麽關係?他為什麽要收養被薛家莊拋棄的不棄?難道又是一個迷戀薛菲的癡情人?因著朱八太爺的強力反對,隻身帶著不棄乞討度日,凍死也不回家?
  陳煜吐了一口氣,筷子挾起一隻蟹粉小籠送進了嘴裏。
  他輕輕的轉過頭,凝望著遠處河彎包圍著的粉牆黑簷府邸。不管不棄的生父是不是朱家九少爺,但他能確定,朱府今日行及笄禮的孫小姐一定是花不棄。改了生辰八字改不了這麽多的巧合。朱府不想讓人聯想起府裏的孫小姐和望京城流傳七王爺女兒的花不棄有關係。那麽,朱八太爺是否知道碧羅天呢?
  身邊又傳來陣陣低語聲:“孫小姐很能幹,聽說及笄後朱八太爺就把家業正式交給她管了。嘖嘖,才十五歲就這麽有錢。”
  “有錢?要有命才好!你沒聽說?朱府孫小姐進府的當晚偷偷溜出去玩,差點沒命回來!”
  陳煜心裏一沉,想起偶然遇到的那場屋頂打鬥。背上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他那一箭本是可憐那個躲在風火牆邊的小丫頭。他竟然意外救了不棄一命?
  他放下筷子,站起身拎起包袱走向蘇州河邊。幾名侍衛也陸續放下筷子,漫不經心的離開。
  夕陽西下,染得蘇州河水一片赤金。河畔柳樹依依,長草離離。偶爾有烏蓬圻§M頁河而下。
  風吹起陳煜布衣的衣襟。他負手站著,默默注視著遠處那座靜關如畫的府邸。
  身後草叢裏傳來輕如狸貓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輕聲下令:“今日起,你六人在朱府附近尋個營生。隻有一個任務,保護朱府孫小姐。”
  “韓統領給我們的任務是保護少爺!”一名侍衛恭敬的回道。
  陳煜回過頭,唇角勾起一抹笑容。飄尖輕點,人衝進了侍衛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們身上各自拍了一下,氣定神閑的回到原地。這一切隻在電光石火間完成。眾侍衛知道陳煜有武功,卻是第一次見到他動手。不由張大了嘴巴。
  “我不需要你們保護。我要她絕對安全。”陳煜從·}不裏拿出了幾張銀票和一枚小印遞給一名侍衛,微笑著說道, “我現在對蘇州府很感興趣。等我安排好東平郡的事情,還會有人前來。打點好這裏的一切。需要用銀子就去朱府四海錢莊裏憑這枚印鑒提取。我在四海錢莊開的秘密戶頭,隻認印鑒不認人。十萬兩之內任憑提取。做得隱蔽點,別讓人盯上了。”
  六名侍衛拱手一禮,不再多言,轉身消失在了樹林之中。
  澄色的光漸漸黯淡,陳煜獨自站在江邊望著遠處的朱府出神。他摸了摸臉上的人皮麵具輕笑道:“元崇,你的母老虎有本事護得她麽?”
  十五的月總是十六圓。但看上去同樣又白又亮。
  繁複的禮儀之後,靜心堂顯得格外安靜。不棄倦極睡了。丫頭們興奮的擠在床上說著白天小姐驚豔亮相的及笄禮。
  小蝦脫了曲裾,打散了頭發,舒服的泡在了屋後的池水中。一年四季,她習慣冷浴。她迫不及待的想洗去身上沾得的脂粉香。
  柳林垂下長長的枝條,被秋夜的風無聲的吹起。她好奇的想,元崇今晚不會又想著翻牆進來挨揍吧?
  月光透過枝葉落在水麵上,小蝦對柳林的陣法極有信心。這片林子太大,除非是懂得陣法的高手才能穿過來。元崇在白天入林,依著太陽的方向埋頭直闖。
  晚上卻不是這麽容易就能闖進來的。
  她也相信自己的感覺。她的感覺一向很靈敏。幾乎與這片柳林溶為了一體。
  在小蝦的感知中,這片柳林是泓平靜的池水,飛過一隻麻雀就像往林中投下一枚小石子。泛起的漣漪都瞞不過她。
  所以,正如在紅錦地大白天洗天浴一樣,小蝦此時也放心的洗著月光浴。她閉目躺在水中,打算再泡一會兒就起身。
  警覺就這樣突然而至,她還沒躍起身時,就聽到一個飄忽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你最好呆在水裏別動。免得被我看光了。有人會想挖了我的眼珠子的。”
  聲音戲謔,又帶著一絲微微的冷意。
  但陳煜並沒有想到,小蝦根本不在意。她幾乎沒作任何思考或停頓就從水裏躍起,帶起漫天的水花。他下意識的閉上眼偏開腦袋,暗暗咒罵元崇怎麽會喜歡這麽一個不按常理行事的怪女人。尖銳的風聲在這瞬間向他襲來。
  陳煜淩空一個翻身,往柳中避開。
  清冷月光下,小蝦身上白袍翻飛,黑發飄揚,手裏短匕劃過絲銀亮的光。
  陳煜心裏讚歎了聲,希望她的武功越強越好。輕功施展到了極致,如魚一般穿梭在柳林中。
  一道白影,一條隱藏在柳樹陰影中灰影以常人視線難及的速度在林中追逐。
  沒有交過手,陳煜跑不掉,小蝦也追不上。
  她停了下來,冷冷的說道:“你是什麽人?為何不出手?”
  “如果來的不止我一個人,我纏住了你,別的人穿過了林子呢?”
  小蝦怔了怔。她當然不會告訴對方,靜心堂裏還有海伯這麽一個高手。更不會告訴對方,靜心堂中一示警,朱府的護院家丁會蜂湧而至。而不棄的房中有夾牆暗道,會讓她躺在床上瞬間離開。
  陳煜從懷裏摸出一卷物事扔了過去,輕笑道:“其實我一個人就夠了。”
  小蝦揚手接過他扔來的東西。遠遠的看到灰影閃過,消失在了院牆處。她小心的打開這卷東西,驚異的發現是機關消息布置圖。來人不僅沒有惡意,反而提醒她在柳林中安置機關。他是誰?
  沒有蒙麵的臉看上去平華無實。她確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小蝦鬱悶了半天,又聽到有腳步聲在柳林中響起。她站在柳樹上,被先前神秘人挑起的火溢滿了眼哞。
  元崇輕車熟路的翻過院牆摸進了林子。回憶著那天的路一頭闖了進來。月光照著他粗獷中滿布英氣的臉。他興奮而小心的往前走著。不時四處張望一下,希望小蝦又會突然出現。
  他當然來的不是時候,小蝦借著月光看清了他的臉,銀牙狠挫,短匕揮下根粗大的柳枝,狠狠得揮下。
  風聲尖銳,元崇隻來得及抱著頭,背上已挨了一記。這一記比不得當初小蝦示警式的教訓,打得他慘呼一聲:“小蝦,是我啊!我等不及明天來看你了!哎“
  氣惱中的小蝦下手更急。
  元崇也學得武藝,連滾帶爬的抱著柳樹躲避。見她也不說話,一味的下狠手。無奈之下邊喊邊往院牆方向跑。心知來得不是時候。
  這時候聽到小蝦冷哼了聲,手中的柳枝已纏上了他的腿。帶得元崇重重的摔在地上,腦袋和堅硬的地麵撞擊出清脆的響聲。身體驀得飛了起來,元崇眼見直撞上樹,嚇得哇哇大叫:“我隻是來看你,沒有惡意!”
  身體被驟然翻轉,柳枝將他的雙臂纏了個結實,屁股上又中了小蝦一飄。元崇被揍得七暈八索,頭暈腦漲的摔倒在地上。
  抬起頭,看到披散了頭發的小蝦沭浴在月光下的美麗,他喃喃說道:“你真美……”就此暈倒。
  晨曦初現時,元崇醒了。渾身痛得麻木。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綁在一棵柳樹上。正想開口大喊,聽到脆脆的笑聲響起。
  然後一張臉差點撞上他的鼻子。他下意識往後縮,腦袋撞著樹,徹底痛清醒了。
  一個衣飾華美的女孩坐在秋千上蕩來蕩去。那雙眼睛清亮晶瑩,像極了林中的小仙女。
  元崇愣了半H向才反應過來,驚喜的大喊道:“花花!你是花花!快替我向小蝦求求情,我真的沒有惡意!”
  “哈哈!”不棄開心地大笑。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 “我不叫花花,我是朱府的孫小姐!小蝦說捉了隻王八,原來就是你呀!”
  元崇苦笑。王八?他可真王八!
  不棄跳下秋千,走到他麵前眨了眨眼壓低聲道:“你真的喜歡她?你敢喜歡我喜歡的人,我鬮了你!”
  元崇嚇了一跳。左右不見小蝦的身影,知她把自己交給這個說話半點不知羞的孫小姐處理了。他一口氣直衝頭頂梗著脖子道:“我就是喜歡她!你敢閹了我,當心我把你賣青樓去!”
  “嘖嘖!嘴真夠硬的!你有什麽本事賣我?我現在就可以閹了你!”不棄從懷裏摸出把小銀刀晃了晃,伸手拉住了元崇的腰帶幹淨利落的一刀揮下。
  元崇Ⅱ則釧爭看著腰帶斷開,衣衫散開露出了白色的中衣不由傻了眼。他氣得潑口大罵:“你知不知羞?!虧你還是大家小姐!男女授受不清,你一個小姐家居然隨意替男人解衣!”
  不棄心想,不就是割了腰帶又不是割了你的褲帶,一個大男人就氣成這樣。
  難不成他要以身相許?她打了個寒戰,撇撇嘴道: “我不會對你負責的。不過,看樣子小蝦對你真沒興趣。元公子,翻牆竊美也要有本事才行。我看你,不行。”
  這時候小蝦捧著個果籃走進來。不棄對元崇聳了聳肩,坐到秋千上張開了嘴。小蝦叉起片梨喂進她嘴裏,淡淡的說: “小姐,他能找到蓮衣客。”
  梨還沒嚼吞進了喉中,不棄被噎得猛咳兩聲,含糊的說道:“你綁他在這裏叫我來,就為了這事?”
  小蝦認真的說道:“小姐不是想見蓮衣客麽?”
  不棄費勁的吞下梨,對小蝦有明‘候短路的思維無語。她看到元崇驚奇的瞪大了眼睛,頭痛的說道:“那晚我是想見見救我一命的恩人。想謝謝他而己。而己! ”
  元崇聽出了端倪,心裏歡喜無限。小蝦看上的不是陳煜。他嗬嗬笑道: “我認識蓮衣客!他既然是小姐的恩人,小姐想見他包在我身上。”
  不棄驟然變了臉,這個人難道真的知道陳煜的身份?他是望京守備公子,如果陳煜是蓮衣客的消息泄露出去,會給他帶來多大的麻煩?她跳下秋千鬱悶的想,能這麽喜歡小蝦的人,而且在醉一台肯出頭相助怎麽也是個見義勇為的好青年。殺了他也會給朱府帶來麻煩。她該怎麽做呢?
  不棄的臉瞬間像開出了花,笑咪咪的看著元崇道:“真的呀?那你告訴蓮衣客,他的武功帥極了!有空來朱府我請他喝茶!我最喜歡武功高強的大俠了,你替我問問他,花多銀子可以請他做我的保鏢!小蝦,放了他!”
  她的臉在元崇眼前放大。她和那晚看到的小丫頭有些不一樣。及笄後頭發不再是兩個小抓髻,挽了流雲髻,插著幾枚精致的釵,人就似長開了似的。其實她的臉乍一看並不漂亮,但是臉上閃爍著光芒的眼睛卻在瞬間讓人印象深刻。
  他心裏突然晃過陳煜曾經說過的話:“不漂亮,但很特別。若是有比較,她連莫若菲的貼身侍婢嘉欣冰冰都及不上。偏偏站在一起,你能記住的就是她。”
  元崇的嘴巴越張越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難不成花不棄是真的沒有死?難道偷走她屍體的是朱府的人?可是,如果是她,她怎麽會不認識蓮衣客?
  還想著花銀子雇他做保鏢?元崇的腦子又一陣迷糊。
  不棄像是極高興能找到一個傳話人,拋下元崇離開了柳林。
  小蝦切斷了綁住他的繩子,皺著眉道:“元公子。你三番數次闖進朱府來,小姐沒把你綁送官府是她心軟。事不過三,你若再撞進來,我會打斷你的腿。不殺你,打斷你的腿卻是能做到的。守備大人也不能因此說朱府的不是。”
  元崇猜著朱府小姐的身份。沒注意到身上的繩子已經解開,圳、通摔倒在地上。小蝦望了他一眼,伸手抱起他的腰,直掠上樹。帶著他往院牆處去。
  鼻端嗅得陣陣清香,元崇偷眼看向小蝦,腦袋又被狠狠的拍了一記,他卻傻傻的笑了。
  送他上了牆頭,小蝦靜靜的說:“你別想著提親什麽的。我是不會答應嫁給你的。”
  元崇騎坐在牆頭笑了:“我會來的。不過,以後我隻走大門。看你還敢動手! ”
  小蝦瞟了他一眼,對他的無恥厚顏感到不耐煩,一飄就將踢了下去:“我會動飄!”
  元崇摔得半天J爬不起來,幹脆躺在地上大吼道: “你和你家那丫頭都給少爺等著!叫她別太囂張了,沒準兒有一天她要向少爺敬茶陪罪!”
  小蝦什麽話也沒說,幹脆的消失。留下元崇望著湛藍的天,想著是不是該走一趟東平郡,把這個消息告訴給陳煜。
  喘過氣來,他費勁的想從地上爬起來。胳膊被人用力的拽起,一個麵目無奇的陌生人背起他就走。
  元崇大驚,才想著掙紮,聽到熟悉的笑聲響起:“說是母老虎吧,你膽子真大。”
  “長卿?!”
  陳煜背著他一陣急走,陽光透過林間的樹葉在他身上投下點點光斑。元崇身上痛極,叭在他背上又委屈又高興,有氣無力的說: “我要吃的,還要水!媽的,下手真狠,綁了少爺一晚上。胳膊都差點伸不直了。”
  直進了一片樹林,陳煜找著條小溪放了他下來。
  元崇把頭埋進溪水裏一陣痛飲,灌了個水飽。
  回頭見陳煜升起一堆火,抓了隻兔子利索的剝著皮。
  他一瘸一拐的走過去,癱坐在他身邊輕聲問道:“你不是往東平郡去了?怎麽出現在蘇州府?”
  陳煜已揭下了麵具露出臉來。他清洗著兔子好笑的望著他道:“包袱裏有衣裳,別讓漸飛看到你這樣子,會笑話你一輩子。”
  元崇解開包袱,拿出一件布衣換上後笑道:“我不會讓他看到的。你在柳林裏都瞧見了?”
  陳煜點點頭。
  元崇氣得一拳就揍了過去。拳頭被陳煜捏住,他恨恨然的抽回手道:“你就忍心讓我被綁了一夜?”
  陳煜把兔子串在樹枝上慢條斯理的說道:“你看上了隻母老虎,我卻想替你看看那母老虎對你是否有情。”
  元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湊過臉討好的說道: “我暈過去後她對我做了什麽? ”
  陳煜悶笑著道:“難不成你想聽我說她非禮了你?”
  “快說!”
  “她,盯著你瞧了一晚上。”
  元崇的表情先是震驚,繼而驚喜,再放聲大笑:“不枉少爺我爬牆挨打!值了!”
  陳煜搖了搖頭,唇邊卻有一絲暖意。他想了想道:“元崇,你以後別再去朱府了。等以後再說吧。”
  元崇聰明的反應過來,試探地問道:“真是她?”
  “嗯。”陳煜忍不住笑了。
  元崇奇怪的問道:“那你為什麽不露麵?”
  “我有我的理由。不是見她的時候。我馬上要離開蘇州府。你把白漸飛弄回望京去。別讓他搞出什麽提親的事情。更別讓他再見到朱府孫小姐。我不想讓別人猜到她是不棄!”陳煜說完歎了口氣。掩住眼中的思念,繼續埋頭烤兔子。
  他的臉色平靜。元崇心裏縱有太多疑問卻不再問了。他沉默了會兒突然說道:“長卿,我什麽也不問。不過先說好,你不幫著我把小蝦娶進門,我就找你算賬!”
  陳煜笑了笑。捶了元崇一把,兩人相對嗬嗬笑了起來。

  被綁架
  及笄禮之後,不棄正式接管朱府。
  走馬上任第一天,朱八太爺舒服的端著越青瓷茶盞喝著山泉水泡的當地新茶,悠然坐在前院裏逗烏弄魚。他吩咐下人把前後院的門鎖了。他樂嗬嗬的說道:“要來煩我,沒門兒了。”
  不棄坐在後院書房正廂寬大的紫檀木椅子上麵對著一堆賬目發呆。
  大總管朱福在西廂辦公,四總管朱喜在東廂。書房後門那一處花園裏人來人往。各種事情流水般的報上來。
  這情景讓不棄想起了前世的政務中心。
  一應事情都來問她,要她點頭用印。剛開始對這權利還覺得新鮮,沒過多久,不棄就煩了。每天辦公六個時辰,她覺得自己會未老先衰。難道朱老頭兒以前都這樣活著?賺那麽多錢隻能這樣活著,真沒意思。
  小蝦坐在能曬到太陽的地方看書。甜兒和杏兒拿著繡花樣子嘌著書房裏侍候的清秀小廂咬著耳朵眉開眼笑的嘀咕。自正廂望出去,西廂朱福在下棋,東廂朱喜在逗烏龜。
  不棄看得分明,院子裏川流不息的人們一去西廂,朱福閑閑把手往正廂一指,人就跑來了。一去東廂,朱喜一拍腦門,下巴往正廂一揚,人又點頭哈腰拾綴著長袍下襟跑來了。看得她牙齦直癢癢。
  她打發走一個下人後長長的歎了口氣: “椅子太硬了!”
  甜兒起身替她又加了一個軟墊,替她把頂著後腰的軟枕移到最舒服的位置。
  “茶涼了——”
  杏兒起身重新給她泡了杯茶。用的是江心白瓷,去冬存下的梅花蕊雪,十兩銀子一包的今春明前新茶。
  不棄喝了一口茶,看著杏兒甜兒繼續眉開眼笑的看男人咬耳朵,小蝦邊曬太陽邊看書邊吃小點心。她伸開雙臂伸了個懶腰道:“下班了!”
  三人仿佛沒聽到似的,繼續。
  不棄怒從心起,拿著鎮紙猛然往桌子上一拍,驚堂木的效果出來了。三人抬起頭來詫異地看著她。
  “去請福總管和喜總管。我想講個故事給他們聽。”不棄深吸口氣平靜下來。她覺得有必要改一改當家人的工作狀態。
  不多會兒,大總管朱福和四總管朱喜慢吞吞的自東西廂房走出來。飄步悠閑,神態自然。不棄越瞧心裏越鶴努美名其日她需要鍛煉學習,連一兩銀子的賬都推給她處理.難怪他們能悠閑自若。
  她臉上堆了滿臉笑,從椅子上跳起來,揚手招呼道:“福總管,喜總管,你們辛苦了!甜兒杏兒沏茶!今年最好的新茶!”
  她笑咪咪的親手搬了兩張瓷凳殷勤的送到兩位總管麵前。唬得朱福和朱喜連稱不敢。
  三人坐定,不棄用兩根手指夾起茶蓋拂了拂茶沫,望著天空悠然道:“二位總管,江南的秋日天高雲淡,氣候怡人哪。”
  包括小蝦都抬起單眼皮兒瞄了限不棄,這不是廢話?
  朱福八麵玲瓏,輕笑了笑:“孫小姐想出去觀秋色遊山水,小的這就去安排”
  不棄暗罵朱福不是太機靈就是傻到家了。這事說出來她怎麽好意思當甩手掌櫃?她慢條斯理的抿了口茶笑道:“瞧福總管說的。我才接手府中事物,要多花時間學習。兩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眨眨眼就過去了。”
  朱福和朱喜深以為然。喝了口茶就急於回到自己的地盤作主去。
  “趁著這會兒空閑,我突然想起了一個故事。從前有個富翁去海邊玩,遇到了一個漁夫。他很不屑漁夫的辛苦。釣一天魚能值多少銀子?漁夫於是就問他,你掙了錢做什麽?富翁說當然是娶上三十房姨奶奶一天睡一個!”
  “撲哧”一聲,杏兒笑了。漲紅了臉扭過頭。
  朱福和朱喜咳了兩聲也扭過頭去。
  不棄的故事還沒有說到最精彩處就被他們的表現打斷,不由得火起:“難道你們都聽過了?”
  小蝦放下書涼涼的說道:“小姐,這個睡字不夠風雅。”
  “睡還不夠風雅那麽……”不棄在眾人灼灼的目光中尷尬的收回了後半句。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緊接著漁夫又問他,娶了三十房姨奶奶後又掙了錢做什麽?富翁說,蓋大房子讓她們住,要蓋像朱府這麽大的房子!漁夫又問,蓋了房子之後呢?富翁一甩袍子道,栽花養烏溜雞鬥雞釣魚!漁夫笑了,我這不是正在釣魚麽?!”
  與後院相連的門嘩的大打開,朱八太爺怒氣;中;中的走進來道:“你管家,我不釣魚我幹什麽?!”
  不棄笑咪咪的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老頭兒你可以陪我逛……
  自家商鋪!”她腦子裏靈光一閃,接著順溜的說了下去,“朱府的主業是絲綢行,茶行,米糧行,還有瓷器行。我打算從今天起,微服私訪,全麵了解下這些商行的情況。本想請福總管作陪,喜總管替我講解,但又考慮到每天府裏都有這麽多事情,喜總管的·限目每天都是要算的。所以,打算請你陪我去瞧瞧。不知福總管和喜總管對我出府私訪有何建議?比如,女扮男裝一類的。”
  朱福心裏明白不棄是坐堂坐得不耐煩,她又說的有理不好反駁。想了半天說道:“孫小姐要挨著把這些商行全部看完,府裏的事務……”
  不棄已經跳了起來,親熱的挽住了朱八太爺的手笑咪了眉眼道:“府裏的事務自然是交給大總管處理。每天大總管撿要緊的事情寫個總結條疏給我就行了。
  至於府中的財務,喜總管每半個月把帳本給我瞧就成啦。我要了解更多朱記的商鋪信息。才能找到最快速掙銀子的路子。老頭兒,逛街去!”
  朱八太爺出門逛街是件很擺場的事。他老人家今日輕裝簡行,出門仍帶了三十餘人。落轎走路,不棄想起了前世看過的一場經典電影裏的經典台詞,帶這麽多人泡妞的感覺太爽了!
  可惜,她要走神秘路線。要矜持要淑女要讓所有人因為她的神秘產生敬畏之心。不棄戴上了一頂細竹篾編成的帽子,帽沿垂下一囤白紗擋住了她的容貌。
  在一大群狗腿子的擁簇下,朱八太爺耀武揚威的帶著不棄慢吞吞的開始巡視朱府的產業。
  八月中秋才過,朱府孫小姐及笄禮上豔驚四座的事跡傳遍了蘇州城。能參加及笄禮的畢竟是少數。能在大街上看到朱府孫小姐,人們的好奇心達到了頂點。
  沿途上前拜見朱八太爺的人成串的湧來。三步一個,五步一群。不同的眼光都往不棄身上瞄。
  原本張揚的陣勢,再加上尾隨其後看熱鬧的人,隊伍儼然成了蘇州街頭一景。
  不棄的本意並不想讓朱八太爺領著去自家商行,讓掌櫃的前來拜見她這個富十代。她瞟著朱八太爺低聲說:“你不是最愛收藏翡翠鼻煙壺?”
  朱八太爺一愣,胡子翹了翹,討好的說道:“你不是一年也隻給我兩千兩銀子花銷?”
  不棄輕笑道:“今天我出銀子。”
  朱八太爺眯著眼睛仔細看她,目光似要穿透白色麵紗。不棄輕咳了聲,提醒他道:“你要還是不要?”
  朱八太爺當即立斷,抬腿走進了臨街一家珠寶行。他一見就相中了目標,一隻瑩潤通透的鼻煙壺,讓老板拿出來握在手裏愛不釋手的把玩著。笑咪咪的遞到不棄麵前問道:“這個如何?”
  不棄想笑。因為她想起了前世當騙子時經常演的雙簧戲。她噪了眼翡翠鼻煙壺終於開了口說了句: “府裏不是有好幾個麽?”言下之意是別買了!
  朱八太爺瞪大了眼,不是她讓他買的?他瞬間回過神來,知道被拉來逛街上了當,心裏大怒。又不得不配合的嘿嘿幹笑了兩聲,頗為不合的又看了一眼,小心的放進錦盒中送回了店主手中。
  店主諂媚的說道:“朱八太爺好眼光,這是整塊祖母綠雕成的。這個頭,這成色,您老人家用著才不會埋汰了它。朱八太爺喜歡,小人打個八折討個喜口。”
  朱八太爺瞄了限不棄,做出一副狠心樣道:“今兒不破讚了。”甩了袍袖就往店外走。
  不棄默默的跟在他身後,眼見朱八太爺的飄步越走越慢,終於斯斯文文的發話了:“喜歡就留著吧。杏兒!”
  朱八太爺頓時眉開眼笑的回過頭,一把拿起鼻煙壺捧在手心對著陽光看了又看。
  杏兒從懷裏掏出銀票遞過去,買下了。
  出了店,朱八太爺輕聲說她: “丫頭,你真會演戲!”
  不棄笑嘻嘻地恭維道:“我不就是想狐假虎威一把麽。我是狐,老頭兒你是虎。我再厲害也比不你老人家的。”
  朱八太爺一-陋,忍俊不禁。他越看不棄越喜歡,得意的胡子又翹了起來。
  花八百兩銀子買下一塊翡翠鼻煙壺。朱府性情乖張脾氣暴戾的朱八太爺在孫女麵前變成了聽話的老綿羊。這消息會在瞬間傳遍蘇州府。不棄還沒去朱府的商行,當家的名聲便已經傳開了。
  朱八太爺興致勃勃正想繼續利用這點打秋風,不棄不幹了,拖長了聲音道:“走了這麽久當心累著老太爺,送老太爺回府!”
  她殷勤的攙扶著朱八太爺,半塞半送請他上了轎,然後趁人不備輕笑道:“我帶著小蝦玩去了。雙拳難敵四手,老頭兒你可要好生安排安排。我就不送你回府了!”
  送走朱八太爺,不棄興奮的對小蝦說道:“走,逛街!”
  兩人穿街走巷將先前跟在身後好奇的人們甩掉,穿出小巷子,身後清爽。
  蘇州城內水巷密布,街道並不十分寬敞。百姓富足,閑人就多。臨街到處都是酒樓茶肆。閑人們喝著下午茶,吃著蟹粉小籠包,聽著小姑娘的評彈悠閑的打發著時光。
  白漸飛和元崇現在就是這樣的閑人。白漸飛對著蘇州美景醞釀新詩句,探頭出去眼睛一亮,詩意飛到了九霄雲外。他扯著元崇興奮的說道:“看,朱府孫小姐!”
  元崇馬上想到了小蝦,伸出頭一看,小蝦正走在不棄身旁。她穿著白色的男式寬袍,頭發高高束威了男人發髻,清麗瀟灑,雌雄難分,卻別有一番韻致。色字頭上一把刀,元崇願意為小蝦千刀萬剮。他揚手大呼道:“小蝦,我在這裏!”
  不棄聞聲抬頭,忍不住笑了起來: “小蝦,那憨小子!”
  小蝦當沒聽見,頭也不抬。不棄想看熱鬧,便走進了酒樓。小蝦眼裏閃過一絲無奈,隻好跟了進去。
  這廂白漸飛和元崇都激動了。兩人坐了臨窗的雅間,早打起了竹簾翹首以待。
  不棄嘿嘿笑著瞟了眼小蝦,昂首闊步走了進去。
  “朱……”
  “噓……”不棄打斷了白漸飛,笑咪咪的說, “小聲一點。我不想當猴子。”
  小蝦站在門口並不進來,元崇自然也坐不住,蹦到小蝦身邊討好的說道:“這裏的蜜汁豆腐幹和棗泥麻餅都做得極好。泡壺碧螺春吃看最舒服了。”
  “好啊,我要吃!小蝦,你陪我吃。過來呀!你杵哪兒巴不得別人知道裏麵是朱府孫小姐?”不棄取下帷帽抓起桌上的一把玫瑰瓜子開磕。
  小蝦嗖得越過元崇坐在了不棄旁邊,瞧著那方什麽也擋不住的竹簾對元崇道:“你就站門口擋一擋!”
  元崇一愣,胸中如升紅日,豪情萬丈。
  不棄卟的笑出了聲: “當他擋槍眼兒他都幹!”
  槍眼兒是什麽?刺過來的長矛?元崇睥睨著不棄意味深長的說道:“有人何止願意替朱小姐擋槍限兒?千軍萬馬俱往矣!”
  不棄一愣,見元崇看向對麵,她轉過頭看去,嚇了一跳。
  白漸飛癡癡的望著她,嘴裏念念有詞: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耀乎若白日初出,皎乎若明月舒其光。流光煥彩,滿室生輝,天底下競有如此之明哞!”
  這時,膈壁房間突聽一清越之聲響起:“狗屁!”
  白漸飛詩意正濃被這聲狗屁喝斷,氣得隔了牆壁喝道:“誰在放狗屁!”
  不棄正等著這個極有名的繞口罵人笑話出籠。誰知隔壁無聲了。白漸飛又道:“何人鬼祟?”
  “好臭!”隔壁的人似乎也等了良久,終於等到白漸飛出聲。隨之就-向起一陣爆笑聲。
  連小蝦都忍不住笑了。不棄拍著桌子指著反應過來的白漸飛笑得差點滑到桌下。
  白漸飛在望京頗有文名,誌向高遠,氣得臉陣紅陣白。當兩位姑娘家輸麵子的事他肯定不幹,當即便道:“隔壁仁兄可願與在下鬥詩?!”
  文人約鬥詩在當時是極風雅的事,白漸飛扯開嗓子這麽一吼,酒樓上的閑人們趕緊讓小二備筆墨紙硯。在堂中拚了兩張桌子,圍成一囤等著看熱鬧。
  小蝦迅速拿起帷帽扣在不棄頭上,低聲道:“小姐小心點!”
  不棄點點頭笑道:“我就坐這兒看。”
  元崇與白漸飛兩個操外地口音的人同氣連枝,大大咧咧走出雅間在堂中一站。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另一間雅間。
  隻見簾子輕掀,走出位膚色黝黑,眼窩微凹的中年男子,木納地說:“我家少爺懶得和你們鬥詩。”
  沒有熱鬧可看眾人遺憾,但邀約鬥詩臨陣脫逃更叫群情嘩然。
  元崇怒意漸起喝道:“藏頭縮尾,妄自尊大。與這樣的人鬥詩豈不辰沒身份?漸飛,不鬥也罷!”
  廂房裏傳出清朗的聲音吟道:“憐君白麵一書生,讀書千卷紙上兵。北國放眼皆胡馬,唯知酣酒鬥詩名。”
  北方胡狄春始犯境的消息早已傳到了南方。年年如此年年被大魏國的兵馬打回去。膈了千萬裏,江南壓根兒沒受到絲毫波及。該l曬太陽的繼續,該聽小曲兒的不停。但這男子一首詩吟出,卻叫眾人反駁不得。
  詩中譏諷之意甚濃,直斥白漸飛讀書無用,不顧報國隻知虛名。氣得白慚飛手足發顫木立當場。元崇極講義氣,冷笑道:“鬥詩不成就比拳好了!少爺倒想噍噍,是何方高手在此。”
  他走到那間房門口,便要伸手去掀簾子。門口的黑衣男子突然動了。
  元崇隻覺一股大力擊來,又被一股柔和的力道引開,飄步不受控製的往後退開,趔趄幾步撞到了桌子上。再一看,小蝦已擋在他身前。白漸飛a下了一跳,扶住元崇,卻見元崇大喊道:“小蝦!你別傷著了。”
  不棄搖頭。胃歎,打不過又愛強出頭,強出頭打不過還想保護小蝦。但是她感動,握著拳頭道:“哪來的外地人敢在蘇州府撒野?連靖王府的客人都敢打!”
  她這聲吼得極為惡毒。先是把房間裏不肯露麵的男人和蘇州百姓對立起來,緊接著又點明元崇和白漸飛是靖王府的客人。她知道,不出一會兒工夫,靖王孫肯定會帶著人來。人多欺負人少,不棄覺得很正常。
  果然酒樓之上的閑人們因為沒有看成熱鬧的鬱悶與被暗諷隻知在江南一帶飲酒不理國事的氣惱通通發作。有人已搖起袖子潑口大罵起來。
  小蝦冷冷的看著黑衣漢子道:“不過是叉氣之爭,尊駕何至於下狠手要他的命?”
  此話一出,堂間的蘇州百姓更是氣憤。打架尋常事,鬧出人命來就不得了。
  何況靖王府的客人不過是提了武鬥罷了。鬥還未開始,你就要下狠手要別人的命,這也把人命看得太賤了吧!
  不棄嚼著蜜汁豆腐幹,笑咪咪的騸風點火地又補了一句:“他怎麽長得像城門樓緝捕告示上的江洋大盜啊!賞銀五百兩那個!”
  話音才落,酒樓裏就亂成了一團,衝上來數十位拎著板凳的熱血青年,又有人跑去報府衙。
  而那位黑衣人突然對小蝦出了手,在酒樓裏打了起來。
  不棄伸長了脖子透過麵紗和珠簾往外看。小蝦敢出手,自然不會輸給那位黑衣人。不棄最好奇的不是打這場架,而是小蝦會出手救了元崇。
  她實在嫌帷帽擋在臉上看不真切,伸手便要摘下來。手腕驀得被握住,隔壁吟詩男子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別亂動,小惹禍精!”
  “小蝦——”不棄根本不理他的威脅,大喊出聲。身體已被那男子提在手中,輕飄飄的自窗戶飛了出去。
  她嚇得魂飛魄散手腳亂舞。嘴裏發出陣陣淒厲的尖叫。
  黑衣人似乎愛了指使,一味的纏著小蝦。小蝦心裏隻顧著不棄,一個翻身見黑衣人跟來,正巧元崇在身邊,她想也沒想,提起元崇扔向了黑衣人,借此脫身追了出去。
  身後傳來元崇一聲慘叫:“小蝦,你狠……”
  這時,街巷裏突飛起一片刀光,攔在了青衫人麵前。四名著灰色布衫的人於刀光之中出現,刀勢淩厲之極。
  青衫人目中露出一絲詫異,眼珠轉動,笑咪咪的挾起不棄迎上了刀光。那四名灰衣刀客刀勢立收,勁氣擊得屋簷之上黑瓦四濺。
  這瞬間工夫,小蝦已趕到,手中短匕和人化為一線,利箭般刺過去。
  “嗬嗬,不錯!”青衫人讚得一聲,身形突變,將不棄往肩頭一甩,一飄踢中名灰衣刀客,撥動他的身體迎向小蝦。使得卻是小蝦用元崇攔住黑衣人的方法。借著這點時間,輕飄飄的掠開。
  才走得一會兒,又有一群著緊身箭袖衣的人攔了上來。青衫人哈哈一笑,身體像泥鰍一般滑膩,幾個穿梭,自街巷間消失。
  小蝦寒著臉盯著前方,薄薄眼皮兒裏隻有一片冷意。她用盡全力遠遠地綴著那道青色的身影,看到他不棄已沒了知覺,像掛布似的掛在青衫人肩頭,心疼得小蝦咬緊了唇。
  以她的輕功隻能勉強遠綴著,那些著箭袖衣的人和灰衣刀客緊跟著前來,卻漸漸的拉開了距離。
  四名灰衣刀客相互望了眼,看準青衫人去的方向使了眼色,跳落屋簷抄近路去了。
  小蝦顧不得等援兵,執著的跟著。令她吃驚的是青衫人的武功。眼見她快追不上了,他卻停下來等她一等,又挾看不棄開跑。老鼠戲貓似的漸漸出了城門,直奔到城外的五湖。
  蘇州城外有大湖,周長五百裏,名為五湖。湖中有三山,常隱於霧中,如夢如幻又被稱為三山仙島。
  青衣人自湖邊蘆葦叢間飛躍竄出,不多時上了一艘大船。小蝦趕到時,大船已漸漸地駛離。船頭上站位青衫飄飄的貴公子。
  她正要追過去,風中傳來那人的笑聲: “如果你肯在此等候三天,我就將她完好無損的還你!你追上來,我這就殺了她!”說著飄尖一勾,拎小雞似的提著不棄的腰帶展示給她看。
  小蝦氣得提聲喝道:“你是誰?!”
  青衫公子閑閑地說道:“人質在我手中,我憑什麽要告訴你我是誰?乖乖等著吧,免得少爺我讓你家小姐吃苦!”
  小蝦恨得一跺腳,。眼睜睜看著大船駛開。

  負責的演戲
  負責,還是付錢
  秋天五湖的風景板美,叢叢蘆葦綻開白色的蘆花,隨風柔柔的飄起。一湖澄碧的湖麵映著陽光像飛舞看成群金色翅膀的蝶兒,美不勝收。湖心的三座島嶼綠意盎然中夾雜著紅楓黃葉,五彩斑瀾。
  大船揚起白帆緩緩駛向遠方。
  小蝦眯縫著眼睛盯著這條船,眉梢輕挑,驚詫的看向船尾。
  蘆葦叢中似射出了一條抓索。一人潛於水下,順索緊跟著大船。一道白色的水線在船尾後劃過,像魚在水裏輕擺魚尾劃出一道漣漪。那人動作很快,頃刻間已附在船尾上。湖麵恢複了平靜,像似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她身後傳來陣陣腳步聲,小蝦回頭,看到那群穿箭袖緊身衣的人,她靜靜的說:“小姐在船上.跟上去。通知大總管調船入湖。”
  朱府裏的護衛們對她一揖首,匆匆的追了過去。小蝦這時才偏過頭,望向抓索射出的方向。
  她才邁開腳步,蘆葦叢中傳出話來:“我們並無惡意,隻為保護朱小姐而來”
  小蝦想起先於朱府護衛們到達前屋簷上的四個灰衣刀客,她停住飄步問道:“你們是何人?”
  “恕不方便透露身份。都為同一個目標而己。姑娘的人也綴著大船,希望到時聯手能將朱小姐救出。告辭。”蘆葦中的聲音漸遠,給小蝦留下了一個謎。
  她記得青衫貴公子的話,不敢離開,心裏煩躁之餘又想起那個闖進柳林扔下消息機關布置圖的人。會是什麽人要爭著保護小姐?小蝦輕咬著唇滿臉疑惑。
  仿佛門外就是蘇州城最繁華的閭門。仿佛自一街脂粉香中走過,入目皆是紅袖招。那些脆生生的,嬌滴滴的柔媚聲音一個勁兒的往耳朵中裏轉。沒見過世麵的不棄想睜開眼,無奈眼皮兒沉重,鼻腔裏哼出一絲呻吟。
  那些聲音在這霎那飄得遠了,像是先前有人打開了一道門,放進來聲音,然後又把門關上了。
  她嗅到了一陣香。這股香味把不棄帶回到了遙遠的那一個世界。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睜開眼睛還是繼續作夢。
  這是熏衣草的香味。不棄很久很久沒有聞到過的味道。她又回去了嗎?回到那個低矮的二屋的紅磚牆住宅區,懶洋洋被樓下的噪音吵醒。風箱大排扇發出嗡嗡聲,底樓商鋪裏賣奶湯麵的,賣包子油條白粥的,賣羊肉湯小炒盒飯的臨近中午時分最熱鬧。
  “作死了!今天不收拾她,生意沒法做了!”
  隱約又聽到一聲尖銳的罵聲。不棄笑了笑,賣奶湯麵的陳大姐又罵閨女偷了麵錢去泡吧了。她閉著眼睛撐了個懶腰。伸出的手被握住了,隨即耳側響起了一個溫柔的聲音:“小姐醒了?”
  瞬間,所有的那些聲音都似消失了。不棄一凜,像鬼附身似的眼皮倏的睜開,瞪圓。
  燈光柔和明亮卻不刺眼。足以讓她看清楚。
  她窩在柔軟無比,寬大無比的床上。這張床比朱八太爺那張像箱子一樣以雕花木板四麵圍合的床還要大。
  四周密密垂著半透明的白色輕紗,她身上蓋著床青緞麵繡花鳥的薄被。不棄呆呆的轉過腦袋,看到一個年輕公子半撐著頭溫柔的看著她。
  他的眉長得很秀氣,像一片柳葉,唇很薄,微微向上翹,像隨時都在笑。他穿著件紫紅色的寬袍,腰帶鬆鬆的打了個結,自脖子到腰露出一大片V型的肌膚。眼底眉梢風情萬種。
  風情萬種……她低頭一看,自己穿著白色的中衣,發髻自然是散了,長發披散。不棄打了個寒戰,啊的尖叫一聲自床上跳了起來。順手撈起頸下的瓷枕朝身側那個年輕公子砸過去。
  “救命啊!救命——”
  那公子似嚇了一跳,用手擋了一記,摸著胳膊委屈的喊道:“小姐夢魘了n巴!我是咋晚侍候你的人啊!”
  侍候?不棄心裏驚懼到了極點。幾乎用盡金身力氣揮動著手裏的瓷枕,沒頭沒腦的啊啊叫著往下砸。
  他躲閃了幾下,滿臉無奈的伸手抓住瓷枕,輕咬了咬唇低聲說道:“小姐喜歡的話,可以用……鞭子!”
  天雷轟隆隆落下,不棄當場石化。
  她眼睜睜的瞧見他取走了自己手中的瓷枕,耳中嗡鳴聲大作。看到年輕公子不知從哪兒翻出一條鞭子出來。她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床上,身體往後縮,直抵到了牆壁。半n向才結結巴巴的問道:“你,你是誰?這裏是哪裏?你咋晚…
  …侍候我?”
  “小姐都忘了?昨晚咱倆……小姐很喜歡……唉!”他幽怨的歎了口氣.垂下了限眸。
  “我的衣裳呢?!”不棄神情慌亂叫道。
  那公子又怨怨的瞟了她一眼,垂頭掀開了輕紗幃帳。這瞬間不棄眨了眨眼,盯著他的背影撇了撇嘴,隻瞬間又堆出要哭出聲來的表情。
  昨晚,她可沒失憶。不就是被個青衫人擄了,然後暈了。難不成他還敢說她強暴了他?
  輕紗拂開,她看到裝飾華麗的房間。糊了天柳畫著花樣繁複的藻井。一排雕花木窗透著漆黑的天光,真是晚上了。
  那公子捧著疊得整齊的衣裙放在床頭,溫溫柔柔的說道:“熱水已備好了。”
  備你個頭!不棄心裏暗罵,一把扯過衣裙尖叫道:“滾出去!”
  那公子一怔,又是一聲輕歎,離開了床邊。
  不棄迅速的穿好衣裙,她已經注意到自己並無半點異樣。心裏冷笑,仔細回-k著青衫的聲音。眼珠一轉,背靠著牆坐著,放聲大哭。
  輕紗帳外,東方炻張大了嘴無聲的笑,滿臉得意,嘴裏卻惶急的說道:“小姐怎麽了?”
  “滾開!”一隻瓷枕自紗帳裏扔出來。
  他偏開頭任瓷枕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聳了聳肩悠然端起一杯茶吹了吹愜意的抿了口。
  紗r|,l之裏不棄的哭聲越來越大,雜夾著幾分絕望:“叫我怎麽辦!我不活了!”她猛然自床上跳下來,光著飄掩麵就往外跑。
  東方炻搶前一步攔在了她麵前,哀哀的說道:“小姐息怒!小姐這樣走了,媽媽會打死我的!”
  不棄機靈靈打了個冷戰,抬腿狠狠的踢下。她滿臉是淚尖叫道:“滾!滾開! ”
  她發了狠,腩,踢不算,對著他狠狠的扇下。她就不信,這人能裝著挨她的耳剖子。果然,他握住了她的手,順勢拉她入懷抱住了她,越發的無恥:“我不走,小姐昨晚說了喜歡我,要贖我回家。我,我是小姐的人了,小姐要對我負責!”
  不棄氣極反笑,你是我的人?你是我的人?她大喝一聲: “大膽!放手!”
  東方炻一愣,鬆開手,委委屈屈的垂看頭道:“原來世間皆是薄情人。”
  不棄胳膊冷出一片雞皮疙瘩。似被他的話怔住,良久才張惶地說道:“我.
  ……我什麽都不知道呀!”
  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頭發散亂,捂著臉隻知道哭。
  東方炻半蹲下身體,頭輕輕擱在她膝上道:“小姐不必為難。我不過是個小倌,不會讓小姐負責的。”
  不棄邊哭邊瞟著桌上的茶盞,眼睛一眯順手端起來便悉數全潑在他頭上。這時,東方炻抬起了頭,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輕輕取走了茶盞,眼睛裏滿是遺憾:“揍人潑茶裝著瘋收拾我,我不幹。”
  他伸手扯起不棄往床上一掉,俯身撐在她上方,低下頭,薄唇微張邪邪地笑道:“差點真被你騙過去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不棄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莫若菲。他離她很近,她看清楚他眼中的神色,像是初學著捉耗子的貓,對爪子裏的老鼠好奇,拔拉著玩。她依然一副害怕的模樣,顫顫兢兢的看著他。嚅囁著說: “別,別殺我!我聽出你的聲音來了,咋天是你擄了我。”
  “哈哈!”東方炻忍俊不禁放聲大笑,扭了扭不棄的臉道, “小騙子!別裝了。”
  不棄氣惱的轉開了頭。
  他認真的看著她道:“知道我怎麽看出來的?你的衣裳穿得太整齊,你踢我時眼裏可沒有害怕,隻有恨。恨不得踹死我的恨!嗬嗬!”
  他得意的笑著,不棄困在他身下心裏大怒,張嘴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
  東方炻眼裏閃過一絲古怪,良久才道:“先噴我一臉血,又吐我口水。朱小姐的膽子大得很嘛,我趴你膝蓋上時你為什麽嚇得腿哆嗦?”
  她什麽時候噴他一臉血了?不棄冷笑道:“你有唾麵自幹的厚臉皮,我可沒有收男麵首的興趣。你既然知道我是誰,擄了我總有目的,麻煩你起來說話。免得我再吐你一臉口水!”
  東方炻微皺了下眉,好奇的說道:“為何不害怕?”
  不棄呸了聲,不回答。
  東方炻歎了口氣道:“你說原因,我就放了你。”
  不棄哼了聲道:“要殺我還需要留到現在?劫財劫色報複朱家你選一條理由口巴!”
  東方炻忍不住又笑了起來,他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不棄道:“朱家有錢,我還沒放在心上。報複麽,少爺沒心情。劫色麽,我聽到那個酸才誇你就渾身肉麻。”
  不棄坐起身盯著他道:“你擄我幹什麽?就為了我在酒樓多說了幾句?”
  東方炻搖了搖頭道:“我隻是想看看,你睜開眼時,眼睛會有多漂亮!”
  不棄瞪圓了眼睛道:“現在你看到了?我可以走了?”
  “陪我三天,三天後我送你回家。”他一本正經的說道。
  這人怎麽這麽古怪?不棄心頭卻是放鬆了,疑惑道:“你是什麽人?”
  “我叫東方炻。日出東方的東方,火山爆發噴出的石頭。記清楚,別忘了。”東方炻溫溫柔柔的說道。

  婚約與決定
  東方炻離開了房間,不多會兒,有兩個、r鬟捧了洗臉水進來侍候。口風卻很緊,任不棄怎麽逗她們說話,隻是一味的搖頭。
  不棄對這個神秘的年輕公子更為好奇。收拾停當之後,、r鬟行了禮退下了。
  門也未鎖上,她便邁步走了出去。
  門外是個平台,房屋建在山間,山風吹起不棄的長裙。她抬頭望向天空,北鬥星的水勺清晰可辨。她默默的計算看方位。屋簷下掛著燈籠,眼角餘風掃過,四周安安靜靜。
  她慢吞吞的走向平台的邊緣,下方隱約能看到白牆黑簷。這裏像是座建在山上的莊園。她回過頭,發現自己住的這間屋處於莊園的邊緣,是個獨立的跨院。
  不遠處能看到別的屋含簷下的燈。
  不棄禁不住好奇的想,難道這裏真的沒有守衛?東方炻根本不怕她逃走?她轉念又想,他是不是覺得一個不會武功的小姑娘是不敢跑進山的?可惜,他不知道她本來就是在藥靈鎮那片山上長大的孩子。可不是普通的大家千金。
  她怔怔的站著,始終想不出東方炻的來曆。
  夜漸深,兩點燈籠移近,那兩個、r裳端了夜宵前來,福了福道:“少爺請小姐早些歇著,明日再來陪小姐”。
  不棄聽了這話不由得眉開眼笑,喝了碗粥隨口問道:“明天陪我去哪兒玩?”
  “洞庭西山風景很美的。”一個丫鬟脫口說道。旁邊另一個丫鬟白了她一眼。兩人等不棄吃完,收拾了碗筷又走了。
  這裏是洞庭西山?常道西山有七十二峰,風景獨特,秀美異常。隻是離蘇州府遠了。小蝦能找到她嗎?
  窗外閃過道黑影,一個蒙麵人推開門闖了進來。不棄張嘴欲喊,來人比了個手勢道:“我是來救你的。”
  不棄一愣。來人眼中閃過機警與焦慮急聲說道:“小姐快隨我們離開。”
  她猶豫了下道:“你是什麽人?”
  來人眉心皺了皺,低聲道:“小姐不必多疑。在下絕無惡意。”
  難道不是朱府的人?該跟他們走還是該留下?來人手掌攤開,露出枚蓮花銅錢。不棄渾身一震,伸手將那枚銅錢緊緊諜在手心,咬緊了唇忍住心裏的激動。
  見她相信,來人也不多說拉了她就走。
  才出房門,便看到酒樓上的那個黑衣中年人抱劍攔在外麵,東方炻換了身黑色的寬袍,衣襟領口以銀線繡了花,在淡淡的星光下顯得華麗異常。山風吹起他的衣襟,他偏過頭笑道:“能找到這裏,身手不錯。黑鳳,留下。”
  蒙麵人一咬牙放開不棄的手,長刀揮出,卷起一片雪亮的刀光。
  縱是不棄不會武功,也瞧出蒙麵人不是黑鳳的對手,銅錢硌在掌心,她不想讓陳煜的人死在山上。不棄尖叫道:“別殺他!我不走了!”
  東方炻揚了揚眉朗聲笑了起來,隨著笑聲,黑鳳的劍已壓在蒙麵人的脖子上。
  那蒙麵人看了她一眼,頭猛然在劍鋒上一抹,幹淨利落的自盡。
  東方炻皺了皺眉道:“死士?”
  他就死了?不棄機械地回頭望向東方炻怒氣突然發作,奔得兩步拾起地上的長刀對著東方炻衝了過去。
  他攥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叫她拿捏不住棄了那把刀,皺眉道:“是他自己尋死!我可沒殺他。”
  “就是你!你就是凶手!剛才還好好的,轉眼一條命就沒了!”不棄難過的放聲大哭。她對著東方炻一陣拳打飄踢。
  手上的蓮花銅錢叮當掉落在地上,順著平台滾開,正落在黑鳳飄下。他拾起那枚銅錢看了看道:“少爺,是蓮衣客。”
  三字入耳,不棄渾身一顫,扭過頭便要去搶那枚銅錢。
  東方炻眉捎揚起將她箍進了懷裏,下巴擱在她肩上,在她耳旁低聲笑道:“告訴我,你幾時認識了蓮衣客?”
  他的聲音很輕,熱熱的氣息噴在不棄耳側。她閉緊了嘴,隻望著黑鳳手裏的銅錢不吭聲。
  “你喜歡他?那個江湖中最神秘的獨行俠?”
  得不到答案,東方炻也不著惱,對黑鳳說道:“把話傳出去,說朱府孫小姐在洞庭西山。要救她就找蓮衣客來!給我布下十道埋伏。我就看看這個獨行俠一個人能闖過一百八十張硬弩不!或者他一個人能鬥得過一百名好手!等擒了他,我想你會告訴我!”
  不棄駭得渾身冰涼,尖叫道:“不關他的事,你別再殺人了!”
  東方炻扳過她的臉,盯看她又問了一遍: “你這麽緊張他?”
  不棄倔強的望著他,突然開口道:“我喜不喜他不關你的事!他比你強百倍強千倍。你可以設埋伏,你有膽和他單打獨鬥嗎?”
  東方炻輕笑道:“有趣。本來是偷跑出來看看你,結果比我想象中更有趣。
  我原本不想娶個黃毛丫頭,聽那酸才把你誇成仙女似的,便想噍噍你睜開眼睛來是不是真有那麽美。沒想到未過門的老婆要給我弄頂綠帽子戴。”
  一桶涼水潑下來,不棄渾身涼到底。她呆呆的看著他,仇人原來就在眼前!
  他微微偏著頭,簷下的燈光照在他臉上,薄唇抿出一絲邪魅的笑。不棄打了個寒戰喃喃說道:“朱府欠的是你的銀子?”
  東方炻嗬嗬笑了起來:“是呀。我本來打定主意如果看不上你,我就幫著你攢夠銀子還債,現在麽,嘿嘿,你趁早打消還銀子的念頭!少爺我決定兩年後娶你了。你放棄蓮衣客吧,他有我長得好看嗎?有我武功好嗎?比我有錢嗎?以我的武功人品才氣,你嫁了我就不用還天價銀子,還能得到一筆天價嫁妝。”
  不棄腦中瞬間想起了九叔,想起了那個從未謀麵的母親薛菲。眼裏怒火熊熊燃燒,呸了聲罵道:“欠你家的銀子,我還得起。你們家欠朱府兩條人命,你還想下聘娶我?別作夢了!你有錢,有錢你能讓他們都活過來?!你敢抬花轎來,我用銀子砸死你!”
  東方炻低頭看她,似乎不明白她哪來的膽氣,片刻後恍然大悟道:“有了蓮衣客撐腰,以為他可以替你出頭是吧?銀子麽,我保證朱府兩年後還不出來。蓮衣客麽?他一定會死在我手上。”
  “我會還你家的銀子。你長得飛沙走石鬼斧神工的,做事神神叨叨的。你的武功麽,在他手上過不了三招。你的錢臭得很,他不屑和你比。”
  東方炻放聲大笑,似在笑她不自量力。他臉上湧起濃濃的興趣,湊近了不棄說道:“想和我打賭麽?兩年後你湊不夠那麽多銀子。就算蓮衣客來,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你想賴婚我就告上衙門去。”
  不棄硬著頭皮道:“賭就賭,你送我回去。兩年後我一定會還清你家的銀子! ”
  “雖然你現在激我,我也一樣會送你回去。你不要把朱九華和薛菲的死算在我頭上。當年朱府背信棄叉,死了一雙兒女是咎由自取!朱珠?朱府的寶珠?唯一的繼承人?嗬嗬,我倒想看看,兩年後的你拿不出銀子時,會不會又玩一招逃婚!”
  不棄氣得胸口起伏不平,恨不得一刀宰了他。
  東方炻輕浮一笑:“瞪著我,我也不會少兩根頭發。動手隻有我占便宜。你對著我最多吐吐口水扮潑婦罷了!”
  不棄本還沒想到這個,聽他說的囂張氣直往上湧,深吸口氣張嘴就吐在他臉上。
  東方炻沒想到她還真敢吐,伸抹去臉上的口水無恥的說道:“口水也是香的!少爺我本來就擔心娶個木頭,你這性子很對我的胃口。記住了,兩年後的八月十五見。我若是你,就識實務不開口了,免得我現在改了主意不放你走。”
  他攬住她自莊園屋簷上掠過,進馬廄解了匹馬,帶著不棄直奔下山。
  山下一池平湖中停著艘船,東方炻送她上了船,在她頰邊親了口道:“如果朱府的生意今年在虧本,千萬別亂想,一定是少爺我動的手飄。回府吧!我這兩年無事正好找蓮衣客玩玩。”
  他慢吞吞的下了船,瀟灑上馬衝她揮了揮手道:“回去吧,估計朱八太爺已急葷頭了。哈哈!”
  馬帶著他消失在山間,囂張放肆的笑聲刺激著不棄的耳朵。她癱坐在甲板上,拍著胸口,眼裏一片憂色。
  陳煜看來是知道她在朱府了。他為什麽現在沒來找她?在他身上又發生了什麽事情?
  船緩緩開動,漸漸駛離了洞庭西山。
  遠處的那片山影像她心裏的陰影越來越大。這一趟居然讓她見到了神秘人的後代。他真的會攔著朱府賺錢嗎?她又該怎麽辦?
  不棄呆呆的坐著,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
  天邊亮起魚肚白時,船已駛回了太湖。湖上有無數條船,看到這條船時,幾條小船駛近,兩船相距不遠時,有人喝道: “船主是誰!”
  不棄迷迷糊糊的被驚醒,揉揉眼睛才發現自己躺在甲板上睡著了。她環顧四周,船上競似沒有人似的。
  她站起身來,聽到小船上一陣歡呼。一朵燦爛的煙花在空中爆開,不多會兒,便有幾條大船駛過來。
  小船上的人已用竹鐮鈞住船舷翻了上來,圍住她恭敬的說道:“小姐無事吧? ”
  不棄有些茫然的搖搖頭,看到有人進船去搜,片刻後出來說道:“船上無人”
  大船駛近,船頭站著大總管朱福和三總管朱壽,看到不棄完好無損這才鬆了口氣。
  “先回府。對了,小蝦是不是還呆在湖邊?叫她回去。我困了,回府再說。”不棄止住兩位總管繼續詢問,她苦笑道,難不成,那個東方炻還會留在山上莊院等人去找他?
  眾人擁著她回了朱府,朱八太爺不顧眾人在場,上前將她摟進了懷裏。不棄心裏一暖,拍著朱八太爺的背輕聲說道:“我沒有事,擄我的人是蓮衣客。”
  朱八太爺驚了一跳。江湖獨行俠蓮衣客為什麽要擄走她?又毫發無傷的送回來?他眼中湧出懷疑,卻理所當然的跳了起來,指著幾位總管一通臭罵。不外又是說他們笨,連孫小姐的安全都保證不了。
  又指著堂前一眾護衛臭罵,罵他們這麽多人都攔不住對方。
  朱壽忍不住說道:“蓮衣客武功高強,但江湖傳言他是個獨行大俠。從不為非作歹。他為什麽要擄走孫小姐?”
  堂前一片寂靜。每個人都望著不棄希望她能多說點什麽。
  不棄打了個嗬欠,滿臉無辜地說道: “我哪知道啊,4下都4下死了。隻知道他說他是蓮衣客。沒準兒是有人冒名頂替呢?不過,這麽高的武功,沒準兒就是他”
  o
  說來說去,還是沒有一個答案。
  不棄看了看朱八太爺,又打了個嗬欠道: “我困了,睡一覺沒準兒能想起點什麽線索來!”
  甜兒杏兒陪著回去,進了靜心堂,不棄便看到小蝦跪在院子裏。她輕歎了口氣,這事能怪小蝦嗎?自己就算不走進酒樓,東方炻也有本事找到她的。
  “小蝦,你起來吧。這事不怪你。”
  小蝦低垂著頭道:“是我不該出手。沒有護在小姐身邊。”
  如果不是她替元崇擋下黑鳳那一招,如果她一直陪在不棄身邊,她會那麽輕易的被擄走?小蝦輕咬著唇悔得腸子都青了。
  不棄歎了口氣道:“你起來吧。我有事交你去做。跪得沒了力氣,怎麽做事? ”
  小蝦愣了愣,幹脆的站起身來。
  不棄輕聲說:“與酒樓上的事情無關。你不是說曾經有個人闖進柳林裏,給了你一卷機關消息圖嗎?我要你做的事情有兩件,一是照圖布機關。”
  “是!”
  小蝦等著不棄繼續說第二件事。等了半晌不見她開口,小蝦疑惑的抬起頭來。
  秋天的朝陽灑下來,不棄站在院子裏昧著眼睛看簷下的太陽花。已是秋天,那些太陽花早已過了花期,隻剩下綠色肥:i士的短莖在簷縫中長著。黑瓦之間像鑲著綠茸茸的花邊,煞是好看。
  不棄看了很久,看得眼睛發酸。她一低頭,一滴淚吧嗒掉落在青石板地上,泅開了一團水跡。
  院子裏安安靜靜,她低聲說:“懸賞一萬兩銀子,要蓮衣客的命。”
  啊?小蝦懷疑自己聽錯了耳朵。她試探地問道:“小姐是說,咋天在酒樓裏擄走小姐的人是蓮衣客?好象……”
  不棄深吸口氣打斷了她的懷疑:“我現在想清楚了,肯定是他。傳出話去,我要蓮衣客的命。”
  小蝦壓下心裏的疑慮應下。酒樓中的那人和那晚見到的蓮衣客給她的感覺如此不同。為什麽小姐要咬定是蓮衣客?
  不棄平靜的上樓。如果重金可以給蓮衣客帶來麻煩,至少腖煜在短時間內不會再以蓮衣客的身份出現。
  沒有人知道東平那王是蓮衣客。東方炻也找不到他。胸口湧出陣陣酸痛,她按著好一會兒,才將那陣不適壓下去。她抬起頭想,她不在乎陳煜會怎麽想,她不在乎!

  惹事生非的元少爺
  蘇州河邊朱府大門外是條繁華的街道。最近新開了一家小店。賣地道的蘇州小吃。
  如同很多小商鋪一樣,這家小店在開張時隻爆了一掛百響爆竹,門口貼了紅紙。做了些小吃送街坊鄰居,也給朱府送了些略表心意。
  鋪子不大,擺了四張木桌。請的是地道的蘇州師傅,做出來的點心新鮮可口。
  店主是個相貌很普通的中年漢子。請了兩個精幹的夥計,自己無事就捧本書或端杯茶坐在門口簷下曬太陽。他對朱府的人很客氣,隻要是朱府的人來買點心,買一盒五塊豬油年糕,店主會吩咐夥計多裝一塊。因為離朱府近,加上店主會做人,朱府的門房下人們漸漸成了店裏的老主顧。
  小店是前店後家的格具。前臉兒不大,後院卻很寬敞,還有個極小的天井小花園。後門外是條水巷。
  夜幕降臨的時候,一條小船靜靜的在小吃鋪後院水巷停了停,又繼續往前劃開。而小吃鋪的後院廂房中多出兩個人來。
  一人低聲道:“湖魚沒回來。對方出太湖後劃進了別的水道,跟丟了。”
  店主嗯了聲道:“朱府下人們今天來買小吃時說,小姐已平安回了府。湖魚三天沒回來,就再不會回來了。”
  另一人又道:“朱府放出話來,擄小姐的人是蓮衣客。懸賞一萬兩銀子買蓮衣客的命。”
  店主想了想道:“照少爺的吩咐繼續盯住朱府。”
  夜色中,那條小船又劃了回來,無聲無息的劃走。
  第二天清晨,店主像往常一樣出去散步。他和一條街的人笑嗬嗬的打招呼,不緊不慢的走到了朱府後院的小街上。
  這裏開著一家小籠店。店主自己是做蘇州小吃的,但自家的點心一個味道不舒服,他習慣早晨到這家店裏喝壺茶,吃蟹粉小籠包。吃完後,他會逛到另一家書齋裏看看有沒有新書,有時‘候會買上一兩本抱回去坐在店門口消遣。
  走進書齋,早晨的客人較少,店主走進去後轉了囤買了本蘇州異誌就回去了。
  書齋二樓上靠窗站著一個人,目送著店主遠去,目光又移向對麵牆內的那片柳林,卟的笑出聲來。陳煜喃喃說道: “你就折騰吧,反正最近一段時間蓮衣客也不會出現的。”
  他摸出一張麵具覆在臉上,對看銅鏡修飾了下,粘好了胡須。不多會兒鏡子裏出現一個蘇州街頭常見的中年文士。他穿著褐色的長袍,負手下了樓。同街坊鄰居含笑招呼了聲,慢吞吞出門閑逛去了。
  與此同時,住在靖王孫別苑中養傷的元崇聽到這個消息差點從床上跳了起來。別人栽贓陷害蓮衣客他不吃驚,他吃驚的是花不棄,朱府現在的孫小姐親口說擄了她的人是蓮衣客。元崇實在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若不是白漸飛按著他,用疑惑加懷疑的目光盯著他,元崇幾乎忍不住想;中進朱府去問問那位孫小姐,心是什麽做的!
  他想起聽到她死訊時陳煜為她吐血落淚,想起那晚上冒著挨父親板子的風險叫開城門和陳煜夜上興龍山挖墳。
  “呸!”元崇狠狠地吐出一口濁氣。
  白漸飛睨著他,興趣來了:“元崇,你和蓮衣客很熟?”
  元崇駭了一跳,目光躲閃。白漸飛取笑道:“你別告訴我,你就是蓮衣客!”
  元崇腦子裏靈光一閃。那天自己在酒樓,如果自己是蓮衣客,那擄走花不棄的人就肯定不是蓮衣客了。他遲疑猶豫躊躇不定,似終於下定了決心,把白漸飛招至身邊耳朵貼著耳朵低聲道:“咱倆是哥們兒,這事你別說出去了。我一時.
  ……羨慕江湖俠客就,就那個了!”
  “哪個了?”白漸飛沒聽明白。
  元崇狠狠的一拍床:“晚上你就知道了。”
  下午元崇忍著胸口被黑鳳打了一拳的不適,偷偷出了趟門。等他穿戴齊整後,他成功的看到白漸飛張大了嘴巴。
  他在他肩頭拍了一掌,豪情萬丈的說:“朱府的小妖精是非不分,懸賞一萬兩銀子要我的命,我就出去讓他們瞧瞧,蓮衣客的命是不是這麽容易被取走的。”
  緊身的黑衣箭袖衣,背負箭髓。元崇這一刻的形象在白漸飛眼中顯得無比英武高大。然而在元崇要出門時,他死命的抱住了他喊道:“我的元少爺,你知道你這麽一身打扮出去,會有多少人為了一萬兩銀子要你的小命?!”
  元崇瀟灑的拍開他的手道:“平時我少有露出真功夫,你以為蓮衣客的名頭是吹出來的?走,我請你去醉一台喝酒去!”
  白漸飛苦著臉被他硬拉出了門。
  二人走在間門街頭時,人們的目光瞟過元崇,見鬼一樣匆匆移開。似乎在說,蓮衣客居然敢公開走在大街上?他肯定是瘋了。誰不知道一萬兩銀子的重賞之下,蓮衣客若是在蘇州城出現,就是隻過街老鼠。
  無人敢靠近他倆三尺。
  元崇不屑地對白漸飛道:“看到沒有?一萬兩銀子誘惑再大,但自己的命更要緊。誰敢來殺我?!”
  白漸飛戰戰兢兢離他三步遠,不時瞟他一眼,不時驚惶的四下張望,滿嘴苦澀。
  進了醉一台,小二認得是靖王孫的客人,殷勤的迎上來道:“元公子白公子.今天想吃點什麽?”
  元崇挺直了腰,目光於堂間一掃,倨傲的說道:“老規矩,四菜一湯外加五斤陳釀!”
  小二將他二人引了坐下,扯開喉嚨報菜名去了。
  元崇故意坐了大堂,身上的長弓並未解下來,見白漸飛一副膽小怕事的模樣哼了聲道:“和我在一起,你應該放心才對!”
  白漸飛歎了口氣道:“你放心,我現在正左右看著,情況不對,拔腿就跑!”
  元崇哈哈大笑,突然大籲L一聲: “朱府的丫頭顛倒黑白,競冤到我蓮衣客頭上來了。我倒要想想,她出一萬兩銀子,是否真有人敢來取我的命!”
  酒樓裏鴉雀無聲。
  這時突然有人抽出一把刀對著元崇砍了過來。這人麵帶興奮,身形瘦小,手上功夫甚是靈活。元崇打不過小蝦,也打不過黑鳳。收拾點小角色也不在話下。
  他避開刺來的刀,一腳飛出去,將那人踢開幾丈遠。眉頭也都不皺一下,見小二送了酒來,端起大碗一仰而盡。
  “蓮衣客真乃英雄!”一個雅間門口換簾走出個年青公子,穿著件青碧色的袍子,腰纏玉帶,頭戴鑲翠模巾,眉似柳葉,容貌清秀。
  東方炻笑嘻嘻的走近元崇和白漸飛,拱手道:“在下最重英雄,對蓮衣客久幕大名。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白漸飛拱手還了禮,疑惑道:“這位仁兄的聲音怎麽這般熱悉?”
  東方炻眼露異色:“是麽?在下江北荊州人士,今日才到蘇州府。聽二位口音乃中州望京人,在下從未去過望京。二位是否偶然到過荊州,偶然遇到過在下? ”
  元崇嗬嗬笑道:“我二人也從未去過荊州。聲音相似之人何止萬千,敢問仁兄如何稱呼?”
  “小弟東方炻。能見到蓮衣客是在榮幸之歪。江湖傳言,蓮衣客神出鬼沒,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沒想到一到蘇州,競能見到蓮衣客真容。三生有幸! ”
  東方炻滿臉堆笑,不請自坐,斟了碗酒道:“借花獻佛,小弟敬蓮衣客一杯! ”
  元崇接過酒,隻覺得酒碗似粘在了手中。他知道對方是想試他,憋足了勁不敢鬆懈半點。兩人勁氣相衝,碗中酒蕩起漣漪。
  東方炻微微一笑,收了勁道,他壓低了聲音道:“自從朱府孫小姐懸賞一萬兩後,小弟也想買身蓮衣客的衣裳穿穿。隻不過怕麻煩,這不,又有人為了一萬兩來了。”
  他說完再不理會二人,拂袖笑著搖頭走開。目中藏了片狡黠,此人雖不是蓮衣客,但肯定和蓮衣客有關。他就不信找不到。
  元崇尷尬的想你識破無所謂,隻要流言傳開,花不棄陷害不了陳煜便行。
  白漸飛聽到了東方炻的話,搖了搖頭道:“元少爺,你這樣會玩出人命來的! ”
  話音才落,一柄雪亮的匕首釘在了桌上,尾端嗡嗡作響。
  白漸飛傻傻的望著這柄不知從哪兒飛來的匕首,抱頭大叫了聲,人已縮到了桌子下麵。醉一台的人本想瞧個熱鬧,見蓮衣客盞茶工夫連遇兩場刺殺,生怕殃及塘魚,紛紛跑開。
  元崇硬著頭皮道:“要想拿在下的人頭去邀賞,還要看有沒有本事!”
  角落裏傳出一聲:“沒有一萬兩,小爺也要找你!尋了你大半年,聽說曾有人在蘇州府見過你,沒想到你真的在這兒。”
  走到雅間門口的東方炻略帶詫異的回頭,酒樓裏的賓客去了九成,大堂裏隻有稀疏兩三桌客人。說話的是個十七歲左右的少年。他坐在角落裏,對麵坐著個戴著帷帽的姑娘。另外還有一個中年文士不是不想走,而是已經醉倒趴在了桌上。
  元崇尋聲望去,角落裏那人穿了件緋色的衣袍,抬起了臉來。他臉上帶著醉酒後的酡紅,相貌著實英俊。元崇武藝中最拿得出手的倒是箭法。這是在守備府裏從小練出來的。他反手取了弓箭睥睨那少年道:“你找我?”
  “雲大哥!”少年對麵的女子略顯焦急的喊了他一聲。
  雲琅飲得半醉,遙望元崇身上的黑色箭袖衣,和他手裏的弓箭,半睜著醉眼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腳步踉蹌地走了過去。邊走邊道:“我知道你輕功了得,箭法如神。但我今日有件東西一定要還給你!”
  他手一揚,一件物事帶著尖銳的破空聲擊向元崇。元崇膽大心細,不敢用手接,玩了個花哨,以弓背迎擊,右手麻了麻,左手一撈,竟是枚串著紅線的銅錢。似經常被人撫摸,銅錢極為光滑,上麵刻了朵蓮花花瓣。他握著這東西心裏不停的嘀咕,像是戴在什麽人脖子上的。
  林丹沙知道雲琅已經醉了,心裏著急,站起身就去拉他。雲琅抹開她的手怒道:“坐好!”
  林丹沙嚇得坐在座位上不敢言聲,帷帽麵紗輕顫,顯然委屈氣惱之極。
  雲琅搖晃著走過去,盯著元崇看了半響。元崇相貌粗獷,卻也英氣勃勃。雲琅心裏微酸,又滿滿的不甘。他恫然地想,原來她喜歡的人是這樣的。
  他找了花不棄大半年,音訊全無。林丹沙像尾巴似的跟著他,叫他鬱悶難舒。今晚在醉一台吃飯,喝得酒勁上頭之時聽到有人自稱是蓮衣客。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眯著眼睛仔細看了半天,那身熟悉的衣服背上那副牛角金漆長弓,遠遠望去,除了沒有蒙麵,幾乎一模一樣。
  不棄未死,他卻替她不平。因為他知道她沒死,蓮衣客卻不知道。雲琅一直看著元崇的種種張揚表現,看著他笑嗬嗬的與人結識飲酒。心裏越來越悶,直至受不了摸出匕首甩了過去。
  “你,我要你親口告訴我。那晚是不是你對她下的毒!”不棄葬禮之後,雲琅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免兒燈讓他生疑,他覺得隻有蓮衣客,不棄才不肯說下毒人是誰。但他隻有懷疑,沒有證據。
  雲琅含糊不清的說道,見他茫然似聽不懂自己在說什麽,酒勁上湧,隻想揍他一頓。他大喝一聲,出拳如風當朐擊向元崇。
  雲琅武功比元崇不知高出多少,這一拳擊來,風聲隱隱,大氣凜然。
  元崇叫聲不好,左右瞟到堂中沒什麽人,白漸飛早鑽了桌底。他哪敢硬接,身體往後仰倒,驚險萬分的避過。誰知雲琅發了酒瘋,根本沒顧得仔細辯認眼前這個人是不是真的蓮衣客。第二拳緊隨而至。元崇暗暗叫苦,倒也硬氣,憋足了勁拚得一個內傷也要接下這拳。
  雅間門口的東方炻見元崇就要露餡出醜,心裏也暗自詫異雲琅的身手。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武功卻似不輸自己。他覺得這事越來越好玩,身體閃動,也是一拳擊過去,生生將雲琅拳中的勁氣擊開。

  第一次交鋒
  “什麽人敢管小爺的事!”雲琅酒氣上湧,偏過頭怒氣衝;中地喝道。
  東方炻一抱拳道:“在下東方炻,和蓮衣客是新認識的朋友,不知這位兄弟與蓮衣客有何仇怨?有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結,蓮衣客是當世大俠,其中定有什麽誤會。在下願作個和事佬,化幹戈為玉帛如何?”
  雲琅伸手從桌子上取了那把匕首,打了個酒嗝道:“原來獨行俠也不是獨行俠,任你有再多幫手,小爺今天一聲揍!”
  身體陡轉間一腳踢向元崇,手中匕首朝東方炻疾刺。
  東方炻一愣,臉上湧出笑意,身體斜斜飄開,嗬嗬笑道:“以二敵一傳出去豈不壞了蓮衣客的名頭。蓮兄,小弟替你掠陣。”
  他說得冠冕堂皇,卻把元崇氣得半死。這人明明看出來他不是蓮衣客,卻用話拿住他。他躲開一腳,手裏拿著弓卻沒有時間取箭。元崇見白漸飛縮在桌子下麵,隻得硬著頭皮嘁了聲:“漸飛,你先走。別誤傷了你!”
  東方炻悠悠閑鬧的坐在一旁看著熱鬧,心裏暗暗猜測,如果這個冒牌貨是為了蓮衣客出麵,眼前不知哪兒冒出來的少年又喝醉了不辯真假,拳腳真功夫,要殺冒牌貨幾十招內就行。真正的蓮衣客是否會固此而出現呢?
  白漸飛自桌子下探出頭來,又不好意思扔下元崇開跑,嚇得雙股打顫,苦著臉不知如何是好。雲琅一腳踢下,將白漸飛麵前的桌子劈威了兩半,白漸飛再無膽相陪,高喊了聲我去找人,連滾帶爬出了醉一台。
  元崇早就後悔了,卻不肯就此露餡,被雲琅追得滿堂亂竄。他拿出柳林裏躲閃小蝦鞭打的泥鰍精神,邊躲閃邊嘴硬的嚷道:“看你年紀比我小,身手不錯。
  我不想一箭射出傷了你。你再出手,我就不還手了……還打?我真還手了!你肯定喝醉了,我要還手的話,怕你身邊的姑娘傷心。你一個大男人,隻顧自己撤酒瘋,不顧還帶著位姑娘。我如果心底歹毒,早擒了你的女人。叫你一招也發不出。當然,我蓮衣客是不屑幹這種事情的!”
  他嘴裏說著無恥的話,人真的朝角落裏去了。林丹紗嚇得早已站起,貼緊了牆根。氣得雲琅本想揍他一頓,這裏真的激起了殺心。他看出元崇武功不太高,但腦袋已經醉迷糊了。雲琅低叱了聲,連人帶匕化作一道緋影淩空刺下。元崇進退兩難,聽到東主炻忍俊不禁的笑笑聲,門口又有成群的人伸長了脖子看著,他想抱頭鼠竄已來不及。身體下意識的往後縮。背心抵在了一方木桌上。
  “抬手,再出腿。”一個熟悉的聲音輕輕鑽進了耳中。世界安靜了,元崇心定了。他大喝了聲,奮力舉起長弓擋去。
  趴在桌上裝醉的陳煜今天被元崇氣得無語,又不得不助他一臂之力。他似乎被元崇的一控控醒了,醉眼朦朧的抬起頭,嘶啞著嘀咕了句:“小心我的酒。”
  看似站起身扶酒瓶的時候站立不穩,一隻手便搭在了元崇肩上。
  雲琅的匕首恰在此時擊在長弓背上。弓背一陣大力傳來,彈得他身體往上飄起,胸甸i露出了空門。元崇就在這個時候從一個無比ffJ險的角落瀟灑而卑鄙地出腿。一腳將雲琅踹飛了出去。這一腳是巧勁,雲琅不見得會被他踢傷,但被踢飛時的曲線和遠度叫門口看熱鬧的人群腦袋跟著移動,嘴裏發出了陣陣驚歎聲。
  “雲大哥!”林丹沙飛奔過去,扶起雲琅,心疼的替他揉著胸口。回轉頭,雨了惟一}曰瞪視著元崇。
  雲琅酒還未醒,被踹了這腳也醒過來了。緩了口氣,他半呐沒明白自己怎麽會被一個武功不怎麽樣的人踢飛了。但他已經清楚的知道,這個人不是真正的蓮衣客。
  雲琅從地上爬起來,推開林丹沙走到元崇身邊,伸手道:“還來!”
  元崇以為他還要打,手又握住了長弓。
  “那枚銅錢,還來。不是你的。我找錯人了。招搖撞騙不長久的。”雲琅不耐煩的劈手奪過元崇隨手塞在腰帶上的銅錢。頭也不回的推開圍觀的人群走了。
  林丹沙一跺腳又跟了上去。
  兩人的話落入東方炻耳中,他眼畸一亮,哈哈大笑道:“蓮兄武功蓋世,叫在下大開眼界。有人想殺蓮兄得一萬兩賞銀。在下與蓮兄一見如故,絕不相信是蓮兄擄了朱府小姐。如果有人取蓮兄的性命,誰殺了凶手,在下出兩萬兩銀子替蓮兄報仇!”
  門口又一陣嘩然。居然有人要和朱府孫小姐唱對台戲!朱小姐出一萬兩殺蓮衣客。這位公子便要出兩萬兩殺凶手。
  這話一出來。有人想在暗中對元崇動手腳,趕緊打消了主意。拿到一萬兩馬上就變威兩萬兩賞銀的目標,誰願提心吊膽花那一萬兩去?
  元崇對東方炻抱了抱拳,大聲說道:“東方兄弟仗義執言,在下心領了。叫那丫頭眼睛擦亮點,別攀誣了好人。告辭!”
  他昂首闊步出門,門口一堆崇拜目光。白漸飛這時和靖王孫帶著人姍姍趕到。聽聞元崇就是蓮衣客,靖王孫大喜,歡天喜地簇擁著這位大獲全勝的英雄去喝慶功酒去了。
  這時,東方炻才慢悠悠的走到又醉倒在桌上的陳煜身邊。他看著趴在桌上的中年漢子,負在身後的手突然擊下.
  陳煜心裏暗歎,今晚真不太平,一座酒樓聚了這麽多高手。他睜開迷離的眼睛,站了起來。搖晃著拿起一壺酒。
  東方炻的手就擊在這壺酒上。酒壺碎裂,酒水四濺。他哈哈大笑道:“你怎麽知道這一事不是試你的?高人不露相。你助那冒牌的蓮衣客,你和蓮衣客又是什麽關係?”
  陳煜嘶啞了哚子道:“公子口口聲聲說和蓮衣客一見如故,卻心安理得作壁上觀。這等心腸是寧肯錯殺一千,也不肯放過一個吧?裝傻等著一掌被打死,在下沒那麽白癡。”
  “有理!隻不過,你不說出蓮衣客在哪兒,我是不會放你走的!”東方炻一心要找到蓮衣客,元崇他不會放過,這個神秘的中年文士他更不會放過。
  兩人幾句交談中已過手數招。心裏都暗暗吃驚對方的武功。陳煜隱姓埋名易容留在蘇州,早想好了退身之計。手裏捏得一根筷子射向東方炻。另一隻手卻握了一把竹筷以散花之勢射上大堂中的燭火。
  燈熄的瞬間,東方炻跟著風聲政出,聽到撲咚一聲水響。他隻呆了呆便返身回了酒樓。見到二樓人影一閃便沒了蹤影。他沒有再追,柳葉般的眉舒展開來,喃喃說道:“朱珠,你真給我找了個好對手。蓮衣客就在你身邊,你想趕他走,我卻想留下他來。你說,我能找到他嗎?”
  陳煜閃進了朱府正門的小吃店,匆匆的換了衣裳,撕了麵具道: “換據點,現在就走。”
  他帶著店主和夥計消失在夜色裏。
  第二天一大早朱府正門和後門的街上來了不少行商。收集的情報和信息匯集到了東方炻手裏。他親自又走了一趟。站在沒有開門的小吃店外望著朱府大門笑了笑。又走到朱府後門,站在關了門的二再齋門口望著街對麵圍牆裏的柳林了然地笑了笑。
  他進了書齋,上了二樓。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桌上還有壺沒有喝完的茶。
  茶盞是江心白瓷,茶葉是獅峰山的龍井。
  目光自旁邊的書架掃過,漸淅的東方炻好看的柳葉眉擰在了一起,喃喃說道: “這個中年老板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會對大魏國的山川地形如此感興趣?朱殊不會喜歡一個中年大叔,他是蓮衣客的什麽人?師兄?手下?”
  他臉上露出一絲狠色,眉舒展開來,微笑道:“不還有個冒牌貨麽?這是不是你的小尾巴呢?”
  東方炻越想越興奮,折身出了書齋。
  沒過幾日,朱府前門的點心鋪開張了,後門的書齋也開張了。緊接著蘇州城裏出現了一個江:I匕來的富商。一個月內他在朱記瓷器行對門開了家東記瓷器行專銷江心白瓷。在朱記絲綢行對門開了家東記絲綢行專銷二I匕方錦緞和棉布。在朱記茶葉行對門開了家東記茶葉行爭銷江南茶葉。然後在朱記米糧行對門開了東記米糧行,專銷二I匕方大米白麵。而且所有的貨物都比本地的便宜那麽一點點。
  消息傳到了朱府,不棄恨得牙癢。她坐在二佟房裏氣呼呼的喝茶,見是江心白瓷,厭惡的扔到一邊讓換威越青瓷。
  東方炻說幹就幹,頂著朱府做生意。
  不棄問幾位總管:“蘇州府也有專銷二I匕方貨物的商鋪。那個東記降低價格難道不怕其它商家群起而攻之?”
  朱福苦笑道:“小姐知道上回在醉一台找你麻煩的蘇州一霸吳老虎吧?現如今被東記聘走了。誰敢找東記的麻煩,這吳老虎就帶人把麻煩找回來。小姐,怎麽會突然有個東記和朱府對著幹?咱們不是拚不過,但是打一仗時間上拖著不說,利也會薄很多。兩年就賺不了那麽多銀子了。”
  不棄一直瞞著他們沒有說東方炻的事情。此時再也不敢瞞下去,低聲說:“那家人。”
  包括朱八太爺在內,幾位總管,海伯小蝦都呆了。
  那個神秘人家提前兩年就出現了。不僅如此,還擺出不讓朱府賺夠銀子還債的架式。
  朱八太爺顴然坐在椅子上,良久下定決心道:“賣吧。把所有的田產祖業全賣了!留兩畝薄田一棟草屋就行了。小九可以討飯,我活了這麽大歲數,享了一輩子福……”
  “不用!你不要麵子,我要。府裏還有三十住姨奶奶,有那麽多靠著朱府吃飯的下人。我有辦法!”不棄亮出了明媚的笑容。
  所有人都被她眼中的光芒所吸引,哪怕是暫時的麻痹自己,也願意相信她。
  這時下人來報:“有位東方公子前來拜訪老爺!
  東方炻居然敢上門來?他想幹什麽?

  囂張的東方炻
  朱八太爺決定單刀赴會。
  一眾人等心裏癢癢,渝諭地跟了過去。
  江南的府邸不像北方的四合大宅院。正廳四周空曠寬敞。繞過倒廈進了門樓後,一方四合的天井。正廳與周圍的廂房相連,二樓之上呈現走馬轉角樓的格局。隱在二樓的廂房中,可以透過雕花窗戶看到正廳。而正廳裏的人卻看不到廂房裏的情形。
  不棄小蝦和幾位總管就躲在正對正廳的二樓廂房上。透過二樓的雕花窗子對正廳虎視眈眈。
  東方炻穿了件碧柳色的長袍,外麵套了件細沙罩衫,顯出一份清貴氣質。他穩坐在鑲漢白玉紅木雕花椅上,雙手扶膝,坐得規矩,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就是一個斯文二K生。
  他身邊帶著兩名清秀的小廝,捧著禮單垂手肅立在他身後。
  大總管朱福嘖嘖說道:“當初若是這樣的人來娶小姐,老太爺和九少爺也不會反對。”
  不棄白了他一眼道:“眼睛一閉都是……美男。長得好不見得人好”
  朱福輕咳了聲,閉上了嘴。
  朱八太爺足足拖了半盞茶的時間才慢吞吞笑咪咪走進正廳。東方炻站起深揖一躬,恭敬有禮的說道:“晚輩見過老太爺。”
  朱八太爺笑嗬嗬的說道:“坐!看茶!”
  沒見東方炻示意,他身後的小廝就把禮單呈上,又退回去站好。
  朱壽和朱喜同時低呼了聲:“好厚的禮單!挺誠心的。”
  不棄一腳踩在朱壽腳上壓低聲音吼道:“禮厚?他頂著朱記做生意,這才是送咱們的厚禮!”
  這兩人也不吭聲了。
  朱八太爺坐了,清了清嗓子道:“聽說東方兄弟家的東記在蘇州府生意做得不錯。今天來有何事?”
  東方炻大吹一通朱府是商界翹楚一類的客套話後,微笑著直入主題:“很多年前,祖上和朱府結下了善緣。到了爺爺那一輩,出了點小誤會。爺爺鬱鬱寡歡,做晚輩的無論如何也要將這點小誤會化解開。晚輩今年十七,尚未定親,也無妾室。心甘情願等朱小姐兩年,與她結百年之好,共續兩家情誼。”
  朱八太爺心裏暗歎,這廝果然是有備而來。話說得漂亮,結善緣,小誤會。
  隻可惜他的一雙兒女為這段善緣和小誤會丟了性命。
  他忘不了薛家莊挺著肚子奄奄一息的女兒,忘不了帶著不棄乞討躲藏最後死得淒涼無比的兒子。這個東方炻雖然不是當年來下聘的有著妻妾的老怪物,他條件再好,他怎麽肯讓不棄嫁給他?朱八太爺嘴角一陣抽搐。茶杯重重擱下,瞪眼吹胡子當場翻了臉:“兩年後來收銀子!我孫女是不會嫁給你的!”
  東方炻並不惱,笑咪咪的說道:“朱府的田產商鋪包括這座老宅,全賣了也不值三千萬兩。更何況,”他溫和的笑道, “朱珠就是花不棄,花不棄就是朱殊。前年冬天七王爺遍尋西州府終於找到了她,去年家裏確認她的身份後,祖父就決定讓我娶她。所以,為了避免朱府兩年後能還得起那筆欠銀。今年春天內庫開標時,家裏就使了點小手段,讓朱府花了五百四十萬兩銀子奪得了官銀流通權。
  內庫的官銀如果不遇戰爭,每年會有七八百萬兩存在錢莊不會提走,老太爺敢接她回來打的就是這個主意。隻不過,這辦法是晚輩家中的長輩們想到的。所以,朱府敢動內庫官銀,消息就會馬上傳到皇上耳中。這是抄家滅族的大罪,老太爺可以打消挪用內庫官銀的念頭了。”
  朱八太爺心裏一驚,笑容抖了抖,勉強還掛在臉上:“老夫壓根就沒想過要挪用內庫官銀。開錢莊有了’聲銀流通權,可以讓朱府的四海錢莊多吸納存銀。你家的長輩們太小看朱府了。朱府可是江南首富。”
  話說得如此自信,朱八太爺心裏卻在慘叫。他想起柳明月聲稱要找莫府報仇,念在她是薛家莊僅存的血脈,又想到內庫的官銀,這才答應去爭。小手段…
  …叫朱府給皇上送了五百四十萬兩現銀,挖了一大塊內走,還叫小手段?
  他開始同情不棄了。
  東方炻聽到江南首富四字,眼裏掠過一絲譏諷。沒有他家當初出手相助,朱七爺沒準在流放途中就死了,你朱八太爺在哪兒都還不知道呢。他溫和的點醒朱八太爺:“朱府生生往內庫填了五百多萬兩銀子,莫府方回錢莊休養生息一年後會在明年搶回官銀流通權。明年朱府在內庫中敗給莫府,錢莊生意會一落千丈。
  再塞幾百萬兩銀子進去,朱府上哪幾去籌一千七八萬兩銀子?當初白紙黑字寫得分明,朱府又想賴帳逃婚的話,晚輩家中的長輩們一生氣,二11孚事情傳揚開去,江南朱府會聲敗名裂,百年世家將毀於一旦。老太爺顧及孫女,就不顧及朱氏家族的上千族人?”
  朱八太爺的臉越漲越紅,終於像個皮球似的癟了下去。
  這時,東方炻走上前去附耳對朱八太爺說了幾句什麽,然後在朱八太爺驀得瞪回眼睛胡子顫抖的情形下拱手告辭。
  太陽照在正廳外的天井中,東方炻走出正廳後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他走到廂房樓下,揚起臉對著二樓高聲喊道:“老太爺被我說服了!兩年後我來娶你,你現在可以繡嫁衣了!”
  囂張,他媽的真囂張!不棄氣得在心裏破口大罵。她推開窗戶對樓下站著的東方炻吼:“你讓他繡嫁衣嫁去!”
  東方炻歪了頭看她,薄唇輕輕抿出一絲笑來:“蓮衣客在正門後門的老巢現在都被我接管了。他不敢留逃走了,以後我守著你!正門……還有後門”
  不棄呆住。陳煜在守著她?他一直在她身邊?他沒有來見她,他卻一直守著她!那個慨.然決絕的死士就是他的人。他知道她沒有死,他知道朱府的孫小姐是她。他一直在,一直在的。不棄胸口突然一酸,熱意直衝n艮裏,她趕緊抬了頭望天,想讓淚流回心裏。唇邊隱隱浮起淺淺笑容來。
  她的臉閃動著陽光的明朗,眉宇間夾雜著一絲淡淡的憂傷,眼畸卻是那樣的清亮,像月光下的五湖,幽深晶瑩。
  東方炻看著她,恨不得一口咬斷她仰起的纖細脖頸。他的後牙槽挫了挫,硬生生把胸口湧起的酸意逼了回去。
  他不止一次聽祖爺說起她的母親有多麽美麗,那雙H艮畸能賽過世間最亮的寶石。今天,他才真正體味到想讓那雙畸畸裏隻有自己一個人身影的滋味。
  她也許不是絕世美人,她也不是飽讀詩二體的才女佳人。她就是讓他生生湧起一種想用手揉碎了的征服欲。還有那個……蓮衣客。
  “你放心,我要麽殺了蓮衣客,要麽讓他跪著給我當奴才!丫頭,這多麽商行抵著你做生意,你能賺多少銀子?一年一百萬兩?二百萬兩?哈哈,大魏國一年的稅收才兩千多萬兩,我看你隻有把國庫和內庫都搬空了才行。可惜,皇帝陛下不答應,魏國交稅的老百姓也不會答應!女人,天生就是養在內宅花錢的。老老實實繡兩年花上花轎吧!”
  東方炻的囂張把不棄氣得兩眼發黑。她左看朱福在發呆,右看朱喜朱壽在苦笑,她忍,忍無可忍的說道:“你兩年後還說得出這種囂張的話……”
  “你待如何?”
  不棄甜甜一笑:“我還是不會嫁給你。除非……”
  “什麽?”
  不棄臉一沉:“你叫他們活過來!”
  她啪的關上窗戶,跺腳罵道:“氣死我了。我要使殺手鐧了!”
  幾位總管求知欲爆發:“何謂殺手鐧?”
  不棄抬起下巴道:“最後一招,致命一擊。保密。”
  小蝦看了她一眼,眼裏閃過絲了然,悄悄的下了樓。
  小蝦的最後一擊是拚得玉石俱粉殺了這個能娶小姐的東方炻。她並不知道不棄的最後一招是她神秘的來曆。在大魏國的天空下,有兩個人擁有另一個遙遠世界的記憶。其中有一個是強大的家族掌門人,他和她有著難以分割的關係。
  走出朱府大門,東方炻心情愉·陡的在他接手的小吃店裏買了籠蝦餃。還沒開吃,麵前已站了一個穿男式白袍的女子。她沉靜美麗,帶著股菩薩般悲憫的神色,靜靜的說道:“我要殺了你。為小姐殺了你。”
  東方炻看了看人來人往的街道,吞了隻鮮蝦餃,燙得他直吸氣。詫異的揚起柳葉眉道:“這裏?人太多了吧?你殺我還是我殺你都會被官府追究。城外五湖邊如何?地點偏僻藏屍方便!”
  “好!”小蝦看了眼朱府。轉身往城外走去。
  雨壁是家賣脂粉的店。拿著雞毛撣子正在清掃櫃台上的夥計的耳朵動了動,緊接著他走進了內堂,過了會出來,繼續掃著塵灰。
  秋天的五湖碧波蕩漾。近岸廣閉無艱的蘆葦地漸漸褪去綠意,變成柔和的金黃色。蘆花已經威熟,風一吹細細的花穗柔柔展開。偶爾能聽到野鴨子和水鳥的清鳴。
  的確是地點偏僻,藏屍方便的好去處。
  風吹過,蘆葦伏低了身體。著碧柳色的翩翩貴公子和穿白袍的清而女子在金黃色的蘆灘地裏靜靜的對峙。打起架來,更像是在跳舞。
  東方炻並不想殺小蝦。他覺得不棄身邊的貼身女保鏢更像是她的閨蜜。因為他想到了那個被擒後利索地赴死的死士。不關他的事,不棄仍把帳算到了他頭上。他t心裏暗暗歎氣。
  然而小蝦那種不要命的打法漸淅的又讓他生出新的想法。在不棄身邊留這麽一個武藝高強的女保鏢,將來不棄豈不是有持無鞏的和他對著幹?
  斷了翅膀,剪了利爪……最多吐吐口水罷了。
  小蝦可沒有他那麽多想法,招招拚命。匕首:I誓東方炻飄逸的罩袍削下一大塊後,東方炻哼了聲,終於亮出了兵器。軟件如蛇吐信,映著陽光點點劃出數道光囤。白袍之上像用紅筆作畫,綻開了無數道鮮豔的色彩。她輕飄飄的摔落在蘆葦之上。
  東方炻的柳葉眉往上揚了揚,笑道:“算了,我不殺你,廢了你的武功給你家小姐一個麵子。”
  軟劍一抖,真要挑斷小蝦手腕的經脈。
  一枝箭在這瞬間穿破蘆葦淩厲射來。東方炻哈哈大笑:“蓮衣客,你終於出現了。”
  他極不在意的避開這枝箭,眼裏露出了興奮的光。
  蘆葦叢中並不是隻有一張弓,一枝箭。他後退的時候,身後箭枝的破空聲織威了一張網。來勢比身前那枝箭更為凶猛。
  東方炻暗罵了聲卑鄙,左躲右閃中頭上束發的褸頭被一箭射下,黑發披散下來,擋住視線的瞬間,手臂被又一射來的箭劃破撩起灼熱的痛覺。長這麽大他從來沒有受過半點傷,連對方的麵都沒有見著,東方炻大笑:“蓮衣客,我以為這世上沒有對手,你很好!”
  他不再強行殺地上昏迷不醒的女保鏢。像道青碧色的煙塵消失在了遠方。
  蘆葦叢中此時才走出兩個人來。元崇黑衣箭袖,陳煜戴著人皮麵具穿得像蘇州碼頭上最普通的搬運工。
  陳煜看了眼元崇,椰揄的笑道:“英雄救美的機會不多。這次我真的要趕到東平郡。你知道這個叫東方的來曆不明,他會纏著你的。用不了多久,我會再來蘇州。”
  元崇心疼的看著小蝦,又不免替陳煜擔心:“你離開東平那來靖王的地盤,靖王爺會怎麽想?皇上會怎麽想?就為了她?”
  五湖寬廣一眼望不到盡頭,陳煜的眼神深邃也看不清他心底所想。他拍了拍元崇的肩道:“皇上什麽也不會想。我走了。抓住你的機會,這隻母老虎有時候也很可愛。”
  他扔下元崇消失在蘆葦叢中。元崇還在回味著陳煜的話。皇上什麽也不會想,皇上為什麽不亂想?大家都知道皇上把兄弟們全流放出去當閑散王爺,就是因為心思太重,想的太多。元崇眼裏的光越來越亮,望著陳煜消失的方向湧出種驕傲來。

  遲來的擁抱
  東方炻走後,朱八太爺就一直陷在昏亂中。
  他一個人在正廳上演看獨角啞劇。時而吹胡子瞪眼,時而眉開眼笑,時而唉聲歎息,時而喜動於色。
  三位總管站在他對麵,默默的想老太爺不會是被那個東方小子刺激得傻了吧?
  不棄叫丫頭搬了張椅子撐看下巴研究朱八太爺每一種表情背後的意義。
  天色不早,不棄吩咐小廝在正廳中擺飯。
  鬆鼠桂魚,魚肉翻切成顆粒炸成金黃色,湯色紅亮,酸甜酥香。響油鱔糊吱吱的爆油聲中飄出濃香。翡翠蝦仁,白綠相間,嫩中帶脆,一口一鮮。蟹粉豆腐蟹粉新鮮,豆腐滑嫩。生煎饅頭蔥花餅棗泥酥餅鍋貼餃,再來碗煮得濃濃的清湯魚翅……所有人吃得心滿意足,朱八太爺的表演還在繼續。
  不棄終於忍不住,在朱八太爺的耳邊大吼了聲: “那個痞子最後對你說了句刊’麽?!”
  朱八太爺的腦袋被震得往後磕,撞得生疼。人總算回神了。手一揮:“先擺飯!”
  幾位總管默然的望著狼籍的桌子不語。
  “給老太爺煮碗陽春麵去!要快,別講究了!”不棄吩咐完之後,黑著臉道.“說!”
  朱八太爺麵露諂媚的笑容道:“丫頭,這事說起來朱府也有錯,畢竟是朱府背信棄義在先,也怪不得東方家。那小子長得不錯,武功不錯,醫術不錯,錢也很多,你嫁給他其實也不虧嘛。”
  不棄如被雷擊。她後退一步,一字字地說: “我看著九叔死的,我絕不原諒他們!如果不是他們逼得九叔離家,他怎麽會過得那麽慘?老頭兒你是不是糊塗了?”
  朱八太爺搓了搓手道:“可是丫頭,你要知道內庫的官銀一旦不敢調用,把朱府全賣了,也湊不夠三千萬兩銀子。你還是要嫁他。”
  “誰說我湊不夠銀子?!”不棄氣得跳了起來。“他究竟許了你什麽好處?! ”
  沒好處的事朱八太爺怎麽可能這樣?
  膈了良久,朱八太爺垂下了頭道:“他說他能入贅。”
  石破天驚。連幾位總管都震驚了。
  不棄是擁有現代記憶和思想的人。早些年生活在山野之中,對世族大家或是這個時代的很多禮儀傳統看在眼中,理解並不深刻。在她看來,嫁人和娶媳並沒有太大的差別。都是結婚成親。要傳承香火生個兒子姓朱就行了。所以她很不理解為什麽東方炻說可以入贅,朱八太爺的反應就這麽大。
  大總管朱福輕聲解釋道:“男子入贅是種羞辱,一生都會被人瞧不起。他進了府就是朱家的人,再不是東方家的人。生下來的孩子都隻能姓朱,與東方家無關。東方炻能說入贅的話,東方家拿出了最大的誠意。朱家當然有錯在先,東方家不顧顏麵賠朱府一個兒子,對得起朱家了。孫小姐是朱府唯一的血脈,第十代繼承人。將來是一定要找個肯入贅的男子繼承朱氏香火的。老太爺的意思是,如果還不清東方家的欠銀,東方炻又願意入贅。這事,就兩全其美。”
  不棄哪肯理會這些。在她在看來,你娶我我嫁你都是一碼事。但是聽了大總管的話,再看著期盼的朱八太爺,她第一回被古人的思想打敗了。她恐慌的想,如果她想和陳煜在一起,依著朱八太爺的想法,陳煜……就要入贅?普通百姓入贅都叫人瞧不起,陳煜還是皇族,太後的嫡孫。堂堂東平郡王入贅,皇上肯?會不會一怒之下把她砍了,免得皇族丟人?
  她被蔓延開去的想法嚇傻了。一跺腳固執的說道:“我不嫁他,死也不嫁!
  我掙錢還給他們去。將來不管我找什麽人甲努生個兒子叫他姓朱就是!別在背後使陰招,當心我不顧九叔的麵子不當這個孫小姐了!這就讓你絕後!”
  媽的!她最後咽下了這兩個字,憤憤的離開正廳回了靜心堂。扔下朱八太爺和幾位總管沉默不語。
  最後朱八太爺懨懨的說: “她不喜歡東方小子,先掙兩年的銀子吧。將來她喜歡誰,肯入贅就成。”
  “老太爺英明。”
  但是英明的朱八太爺現在根本不知道,他唯一的血脈,朱府第十代繼承人喜歡了皇族中人。如果他現在了解,他會現在綁了不棄讓她馬上成親。
  小蝦受了傷,元崇要救美。
  海伯盡職的守在靜心堂裏。朱府後院柳林裏空無一人。
  不棄鬱悶得無以複加,斥退了所有人,獨自留在小蝦的木屋裏。她盼著小蝦能回來,來這個世界上這麽長時間,除了莫若菲,小蝦是她唯一見到的敢洗天浴,有著驚世駭俗舉動的女子。
  她感到奇怪,天已擦黑了,小蝦怎麽還沒回來。經過酒樓她被擄走一事,小蝦幾乎寸不離。
  “今天真是倒黴的一天。”她坐在秋千上無精打采的想。先被東方炻氣得半死,再被朱八太爺氣得半死,又焦慮小蝦的去向。今天還會發生什麽事情?
  她有一下沒一下的蕩著秋千。秋千越飛越高,每騰起一次,不棄就有種輕鬆感。似乎將那些煩惱遠遠的拋到了身後,身輕如燕,再無羈絆。
  柳梢被墓色籠罩變成了深重的綠色。天邊僅剩一線馬上就會被黑暗吞噬的紅暈。她不能回去太晚,甜兒和杏兒盡貴的守在柳林外,晚了她倆會擔心。盡管知道柳林中有機關,但是小蝦不在,也不安全。
  不棄歎了口氣。她摸著脖子上那顆刻有朱九華的黑玄珠,泫然欲泣。秋千慢慢的落下來,如她的心情,越來越低落。
  “不棄。”身後柔柔地響起陳煜的聲音。
  不棄下意識的回頭,身體傾斜,差點從秋千上摔下來。身後柳樹下靠著樹站著的人可不是陳煜?
  回眸之時秋千已回落至陳煜身旁,隔得近了幾乎伸手就能抱住他。不棄臉上漾起了笑容,隻等陳煜拉住秋千。
  淡淡的光線映進她眼眸裏,蕩漾著的風情萬種柔媚情愫歡喜無限嚇了陳煜一跳。這是自不棄離開之後,他第一次近距離的看她。短短七八個月,不棄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像剝了粗糙外殼的荔枝,白嫩滑爽誘人食欲。長長的紗裙像托著一個夢,而陳煜有些近鄉情怯。他伸手推了一把秋千。
  秋千又猛的騰起離他越來越遠。不棄扭著頭一直看著他,眼眸中的情緒變得不解激動憤怒。這會兒她像什麽呢?陳煜費解的利用這短時間的遠離思考著,秋千蕩進了模糊的暮色,不棄清亮的眼睛像天際閃動的星星,孤獨的閃爍。
  他輕輕躍起,在這一刻,陳煜覺得擁有輕功是件無比美妙的事情。他輕鬆的追上了秋千,摟著不棄跳上了一株柳樹。
  柳林讓他想起了莫府後固的鬆柏林。隻是這一回,他沒有再掩蔽自己的麵目,沒有離她一丈開外,而是將她抱進了懷裏。
  胳膊被她使勁擰了下。隔看薄薄的衣衫,不棄使勁的擰了他一下,一口咬在他手臂上,然後抱住了他的脖子哽咽看說:“我恨你。陳煜,我恨你。”
  他撫摸著她的頭發,扶看她的臉。四目相對,陳煜發出一聲長長的喟歎,準確的吻上了她的唇。
  她的嘴唇涼而柔軟,而陳煜似乎能感覺到自己嘴唇上血液在歡呼奔騰,讓他有種想狠狠的咬她一口的欲望。
  “痛!”不棄發出模糊的聲音,用眼神斥責他粗魯的吮吸。
  陳煜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她肉肉的嘴唇,抬起頭,將她的腦袋壓在了懷裏。
  他的心跳得很快,不棄小心將手印上去,手心被胸腔有力的心跳震得一下一下的,她輕聲說:“我都忘了你長什麽樣子。我記得起莫若菲,記得雲琅,偏偏記不得你長什麽樣子。”
  她拾起他的手,手指劃過他幹淨修長的指尖,一下又一下。陳煜猛然收緊了手掌,將她的手攏在了掌心,輕聲說:“丫頭找你來了。”
  不棄抬起頭,撅起嘴,惱怒不甘的往身後看。果然,風裏隱隱傳來甜兒和杏兒的呼聲。
  陳煜抱起她落在地上,摟著她低聲說道:“小蝦受了傷,有元崇照顧不用擔心。我要回東平那。有事去大門口的胭脂店。”他的聲音沉穩,眼睛溫柔,對她微微笑了笑,轉身就走。
  不棄慌亂地扯住了他的衣角,手輕輕搖了搖,腦袋也輕輕搖了搖。
  陳煜驟然想起不棄初進王府的那晚,也是這樣輕扯住他的袍角,絆住了他的腿。他已經看到甜兒杏兒走到了秋千旁,焦急的聲音近在眼前。而不棄的眼神讓他不忍,他握住她的手拉著她飛快的往前跑。
  不棄臉上的笑容噴湧而出,明朗的衝身後大喊了聲: “我內急!你們別過來!馬上就好!”
  陳煜一愣,飛快的將她抵在一株粗大的柳樹上悶笑著用力抱著她。
  不棄踢了他一腳,瞪了他一眼,意思是難道他還能找出更好的理由?
  “小姐,你小心點,當心林子裏有蛇!”
  不棄埋在陳煜朐前吃吃的笑了。
  倦烏歸林,柳林深處隻聽得見兩人的心跳聲。不棄用腦袋在他懷裏噌著玩,低聲說:“我一直都想你抱我。你從前……”
  “小姐?!”
  甜兒的聲音讓陳煜果斷的拉開不棄的手,低聲道:“等我回來。”
  他飛身掠上了柳樹,朝不棄打了個手勢。不棄戀戀不合的抬頭望他,看著枝葉間那張眉目硬朗的臉,篤定的眼神不動。
  陳煜歎了口氣,腳尖輕點,無聲無息的消失在墓色中。透過長長的柳枝,他看到不棄回轉了頭,退了出去。和兩個丫頭漸行漸遠。
  陳煜默默的坐在樹杈上,望著柳梢上升的一彎新月微微笑了。小蝦今晚不在,這裏就由他守著吧。

  失手被擒
  蘇州城小巷縱橫交錯,近水園林眾多。東記最近買下了一座叫抱石居的園林。匝額新製,墨汁淋漓改了固名,新命名為藏珠樓。落款正是東方炻。
  若以字論人,單看其豪放瀟灑,東方炻怎麽也不像是個小肚雞腸陰險卑鄙的小人。他看著左臂被利箭劃出的那道血痕就生氣。
  “小蝦沒有回朱府,她既然被蓮衣客救走,必定和他在一起。令蘇州府所有的暗樁都出動把人找出來!找不看也要驚飛他們。去靖王孫的別苑,把那位假冒蓮衣客的元公子帶回來!”他冷聲下了今。
  黑鳳單膝跪地,比他還咬牙切齒:“我親自帶人去。黑鳳一定將蓮衣客碎屍萬段!”
  東方炻卟的笑出聲來,他搖了搖頭道:“你不是他的對手。要殺他,也要等公子我和他打過再下黑手!”
  黑鳳不明所以的看著他,不太明白這麽危險的人物留之何用。
  東方炻沉吟片刻後道:“你回家去一趟,告訴老爺子,我要在蘇州留些日子。就說……朱府孫小姐頗為有趣,我打算和她多接觸些日子。有元崇在手,我不信蓮衣客不出來。大俠,不都是喜歡舍己救人的沽名之輩?他若不救憨到傻的元公子,他還枉稱什麽大俠?”
  他說著說著神態漸漸變得自然,悠閑的趿著繡花拖鞋哼著小曲走進了水榭。
  夜色中,無數暗探出現在蘇州府的街頭巷尾。藏珠樓水榭中”向起了溫婉悠揚的評彈聲。
  東方炻雖然沒有完全猜對,誤打誤撞地卻找到了小蝦和元崇。
  元崇不肯放過英雄救美的機會,更沒有想到東方炻的人會闖進靖王孫的別苑抓人。幾乎沒費多大功夫。他,小蝦還有倒黴的白漸飛三人束手就擒。
  被綁送到藏珠樓時,水榭裏的評彈還未唱完,東方炻仰天長笑。覺得蓮衣客不過如此,事情簡單得叫他興趣驟減。
  他賞了唱評彈的爺孫倆十兩銀子,端著盤剛出籠的水晶蝦餃進了地室。隔了鐵柵欄邊吃邊看著綁在木樁上的三人。
  “這裏條件不太好。你們兩個大男人沒什麽關係,這位小蝦姑娘帶著傷。傷口化膿惡化就不大好了。”
  地室近水,很潮,牆壁上生出了暗綠的苔蘚,牆根被水浸出灰白的水詬。白漸飛沒練過武功大家出身嬌養看,繩子一綁就去了半條命,有氣無力的垂著頭。
  元崇自被抓進來嘴裏就罵個不停。小蝦很冷靜的看著東方炻,一聲不吭。
  東方炻吃完蝦餃憐惜地看著小蝦道:“你是朱珠的人,我不想這樣對你。這位元公子武功不行,包紮傷口倒也利索。小蝦,我不是要找你。我找的是蓮衣客。你稍等片刻,元公子隻要說出蓮衣客的下落,我馬上送你回朱府。”
  小蝦眨了眨眼睛,臉色淡漠。她知道是蓮衣客救了自己,可是暈過去之前,她分明看到自蘆葦叢中走出來的人是元崇。元崇那一箭讓她著實疑惑。明明他的武功不行,箭法卻太傳神。她抿緊了嘴,心裏暗自猜測著元崇與蓮衣客之間的關係。難道這世上的蓮衣客並不是一個人?
  元崇大笑起來:“少爺我就是蓮衣客。箭法好了點。武功差了點。你這麽仰慕我,難不成是想嫁給我?少爺對小白臉沒興趣。”
  東方炻叫下人搬了張椅子,又泡了壺好茶,慢悠悠的喝了。他看著元崇笑了笑道:“充英雄很傻。你不告訴我另一個人是誰,我先拿他開刀。這位白公子滿腹經綸,聽說在望京城也是有文名的才子。少了舌頭,不知道將來他是否能當個啞巴宰相?”
  白漸飛成功的被這句話嚇醒了,哭喪著臉道: “元少爺,你當英雄我就成啞巴了!還有比咱倆更鐵的哥們兒?相交十來年,穿開檔褲我就認識你了,你是什麽蓮衣客啊?!”
  元崇瞪他一眼,心想我保了你,不就賣了陳煜?你這軟性子,難怪陳煜打死也不敢讓你知道他的秘密。他昂起頭啐了一口道:“沒勁!有本事自己找去,拿我們做人質有什麽意思?你殺了我們傷了我們,他會替我們報仇。動手吧!”
  小蝦的眼風輕輕在元崇身上一轉,開了口: “我不知道蓮衣客的下落。知道一定告訴你。你可以慢慢問元公子。他肯定知道。”
  東方炻一愣,哈哈大笑起來:“小蝦,你真有趣。我可以替你向府上帶個話回去。現在我不能放你。我看這位元公子要開口,隻能對你下手。元公子,我說的可對?!”
  元崇大怒:“你為難一個姑娘有什麽意思?好,你要去尋死,很簡單。明日午時你綁我了去咋天那片蘆葦灘,蓮衣客會出現。看他怎麽收拾你。”
  東方炻笑道:“這不就結了?元公子,希望蓮衣客能如你的願出現。我是不輕易殺人的。但是他要是不出現,我可就不保證小蝦和白公子的日子會不會好過’i。”
  小蝦突說道:“你這麽卑鄙,你覺得小姐會喜歡上你?”
  東方炻想了想道:“她喜歡與否不重要。我隻是不喜歡未來的老姿給我戴綠帽子。男人最不能容忍這點。明白?”
  他背負了雙手,慢條斯理的走了。
  元崇見地室無人,這才輕聲說道:“小蝦,我知道你本來不會被捉住的。你有本事逃出去你就走吧,走得一個是一個。”
  “怎麽找他?”
  元崇眨了眨眼,費勁的挪動了下身體偏過頭用唇語說道:“朱府柳林。”
  小蝦看了他一眼,嘴裏突吐出一片薄薄的刀刃。刀光閃動,已割斷了繩索。
  她替兩人鬆了綁道:“我走了。”
  她走到牆邊一掌將窗口的木欄杆擊得粉碎。輕輕巧巧的翻了出去。她回過頭,輕聲對元崇說道:“你跟我一起走?”
  元崇看著白漸飛嘿嘿笑了:“我不能扔下他。這事和他無關。”
  小蝦眼裏閃過一絲暖意,慢慢滑進了水中。
  白漸飛蜷坐在一旁,沒好氣地說道:“說吧,蓮衣客究竟是誰?從小到大沒見過你有什麽江湖朋友。什麽時候認識了這麽個神秘人物?”
  元崇站在窗邊,望著小蝦遠去的方向隻笑不語。
  “你不說也無所謂,我跟著小蝦姑娘就是了。”東方炻的笑聲突從身後傳來。元崇驚惶的把腦袋伸出窗外大吼道:“小蝦,有人跟著你!”
  東方炻嗬嗬笑道:“她已經走遠了,再說了,她聽見也沒關係。我都看到了。雖然你沒說出口,但是我忘了告訴你,我能看懂唇語。來人,送元少爺白少爺回去。”
  “你為什麽要放了我們?”
  東方炻撓了撓頭道:“留著你們看熱鬧唄!我現在就去朱府的柳林會會蓮衣客。敢守在我老婆屋外,看我不打他滿地找牙!”
  他大笑著離開了地室,不多時,進來幾個人,恭敬地說:“元公子白公子請,馬車在外麵等候。”
  白漸飛跳起來,扯了扯元崇的衣袖說:“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出去再說。
  元崇笑道:“既然要放我們走,自然沒有留在這裏的道理。怕什麽,我就賭他不會殺咱們。他還沒找到蓮衣客呢!”
  那幾人突對他們一笑,撤出了把迷煙。見二人軟倒後才笑道:“公子放你們回去.可不想你們驚走了蓮衣客。這藥保證你倆安睡到天亮。抬走!”
  月色淒迷,朱府靜心堂外的柳林很平靜。
  陳煜半躺在一株枝杈上默默的想著心事。他在蘇州府停留的時間太長,需要快馬加鞭才能趕上慢吞吞前往東平郡的隊伍。他想到了那幅得之不易的地圖。
  七王爺被明月夫人以金針渡穴救得之後曾派八名死士前往明月山莊打探消息。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那次打探唯一得到的東西就是這幅地圖和碧羅天的名字。
  明月山莊就在西楚州。江心白瓷窯就建在與東平郡和南昌郡交界處。那裏的水質與陶土造就了天下聞名的江心白瓷。
  七王爺臨終前告訴了皇上。陳煜心裏也清楚,柳青蕪曾親口對他說出了碧羅天。他不能再在蘇州府停留,天亮之後他就要離開。
  林中突響起颼颼的風聲,機關被觸動。陳煜機警的坐起身,自-“不中取出了張人皮麵具覆在臉上。他調整著呼吸,緊緊靠著樹幹傾聽著前方的動靜。
  眼裏微露出驚訝之意。機關發動的聲響不絕於耳,他卻沒有聽到來人中招的聲音。觸動了機關還能靈巧閃避,來人是個高手。
  盞茶工夫後,林中奔出一個人來,月光映在他臉上,陳煜認出是東方炻。
  “小玩意兒不咋樣,就是太多,麻煩!還不如走正門方便。”東方炻嘀咕著,經過陳煜藏身的柳樹,沒有發現他。
  陳煜盯著東方炻心裏湧起了陣陣疑惑。
  這個人先擄了不棄,再完好無損的送她回來。他是什麽人?
  不棄懸賞一萬兩銀子硬說是蓮衣客擄了她,難道東方炻和自己有仇?這才讓不棄用這種方式叫自己藏匿行蹤?
  東方炻在醉一台追問蓮衣客的下落。緊接著就找到了他合棄的朱府前門和後門的小吃店和書齋兩個據點。這個人的手段並不簡單,心思細密。
  在蘆葦灘他也一副對自己感興趣的模樣。他為什麽要找他?
  他究竟是衝著自己還是衝看不棄來的?陳煜回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自己化身為蓮衣客時得罪過姓東方的人。
  那麽,東方炻是衝看不棄來的?
  朱府的家產巨大,不棄成朱府的繼承人就威了靶子。陳煜緊皺著眉,想起花九,心裏又一陣歎息。他萬萬沒有想到收養不棄的花九竟然是朱府的九少爺。他顯然把不棄托付給了朱八太爺。以不棄對花九的感情,讓她合棄朱府顯然不可能。他原本想不棄能在朱府平安的生活,等著他做完手裏的事情再來找她。但是突然冒出的這個東方炻讓他覺得不棄突然變成朱府孫小姐的事情有些不簡單。
  湖魚跟隨東方炻而去,沒有回來定然是死了。
  陳煜慢慢的回想,腦子漸漸變得清明。
  東方炻大搖大擺的往前走。到了木屋前,他警覺地停了下來,聆聽了聽周圍的動靜沒有進去,反而在屋外大聲說:“蓮衣客,你再不出來,我就一把火燒了這裏!再擄了她!別每次藏著躲著放l音箭。她說你武功好得很,我偏不相信。”
  陳煜暗咬了下牙。東方炻囂張的模樣讓他很想下去揍他。聽他的語氣,仿佛知道了不棄認識自己。他想起為了讓不棄相信,他曾拿過一枚蓮花銅錢交給侍衛湖魚。
  一定是這枚蓮花銅錢叫東方炻發現不棄認識自己。如此一來,東方炻在醉一台對蓮衣客緊追不問就有了合理的答案。
  陳煜眼裏閃過一抹狠意,他已經能確定東方炻是衝著不棄而來。這個人武功高強,出手歹毒。自己現在沒辦法把不棄帶在身邊。陳煜有些擔心,他走了之後,小蝦與朱府的力量不能保護不棄。
  他盯著東方炻,心裏起了殺機。他正要出手的時候,前方白影一閃。小蝦趕了回來,正巧和東方炻碰了個正著。
  “你來得正好,我正愁找不到他。你不是我的對手。不過,如果他在的話,我想他一定還會救你。”東方炻嗬嗬笑道。
  “你來了就走不了。我要擒了你換元公子和白公子平安。”小蝦淡淡的說道。
  陳煜又是一驚,東方炻為了找他竟然擒了元崇和白漸飛?
  東方炻歪著頭看了眼小蝦道:“本以為你就是個冰山美人,沒想到你對那個憨大個兒挺在意。我早放他們回去了。我不殺他們,留著他們,遲早會讓我知道蓮衣客是誰。”
  小蝦往屋後退去,大笑道:“好,放得好!省得我還擔心他們。現在對你下手無所顧及了,你死也好活也好都無關緊要!你大概不知道。你的人進水榭時我就猜出,你的目標是找出蓮衣客。對付你的那些手下並不是件難事。隻不過,我想難得一個機會可以引你來,所以就和元公子說好了,騙你來柳林。實而虛之,虛則實之。你疑心太重,所以才會上當。蓮衣客並不在朱府柳林。其實他和元公子說好明天中午在蘆葦灘見麵。可惜,你不相信。”
  東方炻一愣。樹上的陳煜也忍不住笑了。元崇的確不知道他會來柳林,他和他約好明午在蘆葦灘相見,來柳林是他臨是起意想見不棄一麵。也想在這裏守她一晚。沒想到競有這樣的巧合。
  見小蝦胸有成竹,陳煜輕伏在柳樹上,放棄了出手的打算。他很好奇,武功不敵東方炻的小蝦有什麽辦法對付他。
  東方炻彈了彈手中的軟劍笑道:“看你信心十足,你以為這裏的機關能難住我?當我真的會怕麽?”
  此時小蝦手中突然閃過火光,緊跟著她躍進了屋後的水池中。
  東方炻呆了呆暗叫不好身體一掠而起。
  然而為遲已晚,木屋突然炸開。耳際轟隆隆連聲巨”向,強烈的爆炸氣浪震得陳煜差點被摔下樹。他緊貼著樹幹苦笑著想,這個小蝦居然把所有的火藥全埋在木屋附近,實在太出人意料。
  東方炻隻想著那些弩劍陷井一類的機關,根本沒想到小蝦竟是這般暴烈的做法。身體掠起的同時強烈的震蕩直撲過來,撞擊著胸口,他嘴裏一口血噴出,想跑為時已晚,兩眼一黑就葷了過去。
  聲響引來了朱府的護衛家丁,最先趕到的是靜心堂裏的海伯。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木屋炸成了碎片,柳枝炸斷,滿地狼籍。地上趴著一個衣衫檻樓的男子,再聽到水響,小蝦渾身是水的從水池中走出來。白袍貼在她身上,包紮好的傷口裂開,白袍上點點血汙,看上去甚是淒慘。
  “小蝦!”
  “我沒事!小姐早說過,有這方水池,炸不到我。”小蝦眼裏露出得意的笑容。
  不多時朱府的大總管朱福和三總管朱壽也趕了來。
  朱福翻轉過東方炻的身體,伸手握住他的腕脈,長舒了口氣道: “還活著。”
  小蝦撇撇嘴道:“殺了吧。”
  朱壽歎了口氣道:“殺不得!”
  一行燈籠在林間亮起,被爆炸聲驚醒的不棄披了外裳帶著靜心堂的丫頭匆匆趕來。她聽朱壽說殺不得,奇怪地問道:“為什麽殺不得?”
  朱福麵色沉重,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道:“此人心機沉重,進柳林前留書一封,道他家中長輩們已知道這事。如果他在蘇州府有什麽事,定是朱府所為。背信棄義在先再殺他於後,讓咱們自己想後果。”
  不棄氣得一腳踢在東方炻身上,見他呻吟了聲道:“好啊,給我用十斤重的鐵鐐鎖了他,我慢慢伺候他養傷。不把他養成太監,我就不送他離開!”
  風遠遠的把他們的話送進陳煜耳中。他心裏疑惑更重。東方炻家中是做什麽的?他在短短一個月內開了好幾家東記商鋪和朱府唱對台戲。難道他是朱府商業上的競爭對手?說朱府背信棄義又是怎麽回事?
  無數的疑問湧上心頭,陳煜默默的想了半天,事有輕重緩急,處理不好東平郡的事,他就無力分心助不棄一臂之力。他覺得自己現在不露麵為好。既然擒了東方炻,元崇會平安無事。東方炻重傷,短Ⅱ寸‘間內不會對不棄造成威脅。利用這短時間,他要馬上趕到東平郡。
  陳煜深深望了眼不棄,悄悄的離開了柳林。
  人都有出錯的時候,陳煜這時沒有把東方炻放在心上,讓他後悔了很久。

  對敵人要像寒冬般無情
  朱府最美的院子不是靜心堂,也非紅錦地。而且靠近湖邊的菊固。
  陽光燦爛,支開的窗戶將滿院菊色送進了屋裏。
  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屋裏靠牆擺看張雕花木床,垂著重重藕合色的紗帷。紗帷裏麵倚床靠坐著個身段苗條的女子。
  她懷裏躺著個眉清目秀的年輕公子。身上搭著床薄被,雙手被銬在床柱上。
  那女子輕撫著他的臉,柔聲說著什麽。
  那聲音既綿且軟,似有似無的順看風傳到隔壁的廂房中。
  廂房門窗緊閉,不棄貼著牆聽著,嘴裏嘖嘖有聲:“壽總管,房裏春色無邊,你說床上那廝是不是該叫獸獸才夠貼切?”
  她滿臉期待的回過頭,一雙限眸閃動著好奇和興奮。
  三總管朱壽坐在桌子旁,手撐著臉擺出一副牙疼的模樣,有氣無力的說:“孫小姐,我可被你害慘了。”
  不棄瞪了他一眼道:“你是說我這法子不管用?要不要先在你身上試試?”
  朱壽對這個半是徒弟半是主子的丫頭徹底整葷了。他討好的說道:“小姐不愧在市井之中長大,所思所想大家閨秀實難相及!這法子好,好的不得了…
  …隻要是男人就愛不了!”
  不棄滿意的點點頭。退回桌邊坐著,端起一杯茶悠閑的喝著,抓了把瓜子悠閑的啃著,越想越高興,一時間眉飛色舞,自顧自的笑得花枝亂顫。
  朱壽的臉色更難看。孫小姐說是已過十五,其實明年春天才及笄。要是老太爺知道孫小姐逼著自己找了蘇州河上最有名的紅牌姑娘去挑逗東方炻,他會是什麽下場?
  朱八太爺給東方炻請最好的醫生看傷勢,一天五餐好吃好喝供著。生怕一個不留神就把東方家得罪慘了。不棄沒有反對,卻趁東方炻昏迷時叫朱壽用鐵鏈鎖了他。今天趁朱八太爺不在府中,去蘇州河上重金請來了最有名的花船上最有名的紅牌姑娘來侍候東方炻。不棄回想東方炻那天擄了自己的拽樣就氣不打一出來。今天終於可以報仇,她怎能不興奮不期待不高興?
  無聲笑過一陣後,不棄偏過頭看見朱壽愁眉深鎖,臉逼?瓜還苦,這才恍然大悟道:“對不起啊壽總管,我忘了你也是男人了。你受不了就先出去吧,在院門外等著就行了。”
  朱壽一愣,臉苦得快要擰出苦汁來:“孫小姐,我不是!”
  不棄驚跳起來:“你原來不是男人?!”
  朱壽欲哭無淚:“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怕老太爺知道了,真不讓我作男人了!”
  不棄哈哈大笑。也許她的笑聲太大,讓隔壁廂房裏的東方炻聽見了。他的罵聲馬隔了牆壁傳進來: “臭丫頭!你居然這麽記仇!”
  聽到東方炻開罵,不棄笑得更開心。
  她推開房門站在院子裏故作奇怪地大聲說道:“我是在記仇嗎?我明明是在報恩!試想誰家會對一個半夜翻牆的賊子這麽好?給你治傷,讓你住這麽美的院子,還找了蘇州河上最美的姑娘侍候你,你該感謝我才對!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哦,我明白了,難道你是覺得依依姑娘的脫衣舞跳得不夠好看是吧?”
  紗帳輕輕拂開,走出來一個穿著粉紅紗衣的嫵媚女子。瓜子臉,春水眼,紅唇如櫻。扭著腰揮著絹帕媚聲說道: “奴家見過孫小姐。叫孫小姐失望了,依依還未作舞。方才隻是陪著公子聊了幾句家常。”
  不棄忍住笑道:“話說多了會口渴,倒杯茶替公子潤潤喉。”她擠眉弄眼地;中身後的朱壽招了招手。
  朱壽長歎,從懷裏拿出一包春藥哆嗦著倒進茶裏。
  做了初一就不怕十五。上了孫小姐的賊船就甭想下了。他滿臉不忍的將茶遞給不棄,小心的說道:“這個……花了十兩銀子!”
  言下之意是好藥!
  又扯了扯不棄的袖子壓低了聲音道:“孫小姐,還是避一避吧。傳出去,老太爺怕真要閹了我!”
  “你不說我不說,小蝦在外守著,四周無人,老太爺怎麽會知道?萬一聲音太大被人聽到,就說他傷勢未好痛的!”不棄賊笑著親自端了茶走了進去。
  依依垂下頭挽起紗賬。東方炻四肢被鎖在床上,身上蓋了床絲被,狠狠的瞪著她。
  “嘖嘖,瞪我幹嘛?沒對你用鞭子不滿意?可惜姑娘我不變態!來,浩?水,潤潤喉慢慢罵!”不棄示意依依捏開東方炻的嘴。
  東方炻顯然明白茶水有問題,咬緊了牙。
  “壽總管,你來——”不棄拖長了聲音,把朱壽拉了進來。
  朱壽對東方炻一揖到底: “對不住了,孫小姐也是好心。”
  一杯茶灌進去後,不棄眼瞅著東方炻眼神煥散臉色發紅額間冒汗呼吸變得急促,手輕輕巧巧的捏著張銀票塞進了依依的手裏:“好好跳場舞給公子看。我在院外聽你的好消息。”
  帶著朱壽帶沒走遠,就聽到依依柔媚的歌聲響起,緊接著聽到鐵鏈碰得哢嚓作響,東方炻的怒罵聲如蘇州河水滔滔不絕。
  朱壽小心地瞥了限不棄,她臉上的笑容怎麽看怎麽無辜。他不由得想,九少爺究竟教了她一些什麽東西?
  小蝦安靜地守在院子外,麵容沒有一絲波動。朱壽靠近她低聲問道:“你不覺得孫小姐手法太……那個?”
  小蝦淡淡的回道:“本來我說讓我去,孫小姐不幹。其實看也看不掉一塊內。何必花銀子去花船上找紅姑娘?事後還要給銀子封嘴,孫小姐這事考慮得不夠周全。”
  朱壽被自己的口水成功的嗆翻了。自己妹妹不比孫小姐差啊!這主仆二人在一起,還有什麽事幹不出來?他回望了眼院子,不禁同情起東方炻來。
  隔了一個時辰,東方炻的聲音變得嘶啞。不棄坐在湖邊曬太陽也曬夠了,便帶著小蝦大搖大擺走了進去。
  依依也不避她倆,慢慢拾起衣裳穿好。不棄又一張銀票遞過去,示意小蝦送她出去。
  屋裏沒人,東方炻雙目赤紅,開口時聲音破得像老牛拉的破車: “奧丫頭,小小年紀不要臉,不知羞恥!”
  “是啊,我是不知羞恥。可是有人不要臉的要入贅來娶我,相比之下,我臉皮薄多了。”不棄從懷裏拿出一張紙,笑咪咪的念道,“吾見色起心,偷入朱府,企圖冒犯朱府三總管朱壽,被當場擒下。自知罪大惡極罪無可恕罪有應得,無臉再娶朱府孫小姐,兩家婚約就此作罷。東方炻字!”
  她拿起印盒獰笑著走近東方炻,抓起他的手要按手印。東方炻攥緊了拳頭,任不棄怎麽掰也掰不開。她累得直喘氣,一巴掌拍在他臉上說道:“你不畫押,明天我就找個小倌來侍候你!”
  東方炻愣了愣,大笑起來。他的笑聲難聽得像老鴰叫:“好,朱丫頭,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他鬆開了拳頭,不棄哼了聲,上前抓起他的手指清楚的按下指印。她得意洋洋的說道:“你這個好男風的淫賊還想娶我?有字據為憑。你敢亂來,我就叫書齋刻印了遍天下的散發!”
  東方炻咬著牙看著她,眼裏閃動著奇怪的光:“你為何不把朱府的欠銀一並銷了賬?”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家當年還出手幫了朱府渡過難關。我絕不拖欠你家一兩銀子!”不棄理直氣二陋的說道。她將字據小心納入·}不中,偏過頭一本正經地對他說道,“今天隻是對你傷了小蝦的回報!別以為本小姐有心情對付你,要知道依依姑娘的出堂費很高,一百兩!說起來你還賺了。壽總管說,平時要看依依姑娘跳舞,一百兩還瞧不見。送她纏頭的恩客海了去了!惜福吧!”
  她眉梢眼底閃動著一種光,整個人變得極為生動。
  看著不棄轉身就走,東方炻喊道:“你總不能一直鎖著我吧?我府上的人看到你鎖著我,我擔心他們發作起來朱府會遭殃。”
  不棄回過頭想了想道:“這倒是件麻煩事。”
  東方炻笑了:“字據已經到手了,你還不放開我?”
  不棄撇撇嘴道:“我還沒想好,你府上的人也沒來朱府,著什麽急呀!老實呆著吧!沒準兒我家老太爺放心不下你,回來就會放了你。”
  “朱八太爺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呢。也許看上哪家姑娘想取個三十一姨奶奶回來也說不準哦!你這麽著急想幹嘛?”
  東方炻終於破功:“我他媽的要出恭!”
  不棄驚歎:“真的?噓——”
  東方炻一愣,氣得臉漲得通紅,競不知道該哭該笑還是該罵。她竟然發出哄小孩子撤尿的聲音。
  不棄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她像翹著尾巴的驕傲孔雀沭著滿身陽光走出了房門,東方炻癡癡的望著她,嘴角漸漸泛起了笑容。
  他的手腕用力一掙,箍著手腕的鐵囤就扭開了。仔細看才會發現,手上的鐐銬斷口嶄新,顯然是才被鋸斷的。
  東方炻忍著身上的傷痛坐起身,從枕邊摸出一根銅絲幾下捅開了飄上的鐐銬。他喃喃說道:“丫頭,你臉皮還不夠厚。若是你守著依依,她就沒時間鋸了。
  你怎麽就這麽乖,偏偏就找到了蘇州河上最大的花船呢?”
  東方炻活動了下手腳。傷口被包紮得極好,胸口還有些悶痛,也虧得他發現及時一掠而起,否則沒準兒真被小蝦炸死在柳林中了。
  他撐著下巴坐在床上想了半天,又用鐐銬鎖上自己,閨上雙眼靜靜的運功。

  公堂之上
  更聲敲響:“天幹物燥,防火防盜——”
  菊固外守夜的小廝耷拉看腦袋睡意蒙朧。東方炻擰著眉想,朱八太爺替他治傷,不敢得罪他,卻又放任那丫頭鎖看他,這又是什麽意思?他腦中轉了轉就氣得掙脫鐐銬坐起身來。低聲咒罵道:“老狐狸,你表麵做功夫,暗中卻巴不得朱丫頭整殘我是吧?”
  他氣了半H向再也等不及看明天不棄如何收拾他。-悄悄下了床,活動了下筋骨決定不陪她玩了。
  東方炻輕而易舉的避過打瞌睡的小廝,-n!i無聲息的潛到了湖邊。月亮懸在半空,飛虹橋架在一湖碧波之上恍若架在天上,美麗靜謐。
  他凝神看著那座橋,又看了看身上的淺色袍子,暗罵了聲,施展輕功如壁虎般貼著橋欄小心的過去。
  遠遠望去,像是一片輕雲自橋上滑過。東方炻的輕功令人咋舌。
  過了橋,他並沒有自屋簷而上,而是繞到後牆處一躍而起。東方棄舒展了眉,他不信靜心堂裏住的全是高手。
  撬開窗戶,他勾著屋簷翻進了屋。整個動作一氣嗬成,半絲兒聲”向都沒有弄出來。他不禁得意的想,他頗有偷香竊玉的能耐。
  望著秋香色紗賬裏那個熟睡中的人兒,東方炻開始心癢癢。朱丫頭,白天用春藥美人整我,今晚上少爺要全部找回來!
  依依美人倒是脫了衣裳賣力的挫鐐銬,但他畢竟被不棄和朱壽強灌下價值十兩銀子的上好春藥。依依雪白的朐頸身上的脂粉香叫他忍得血脈貴張,叫得聲嘶力竭,沒滲半點水分。
  東方炻越想越鶴努飄步輕移,手拂開紗帳,一個縱身覆壓下去。他的身體壓著錦被,手捂上床上姑娘的小嘴,扳過了她的臉。
  淡淡的夜色照進雙薄薄的單眼皮,東方炻一愣,床上怎麽會睡著小蝦?
  錦被嘶啦一聲被小蝦藏在被中的匕首劃開,刀光自下而上掠起。東方炻雙手一撐翻開,小蝦大喊一聲:“淫賊,還想跑?!”
  她提了內力,聲音傳得極遠。
  窗外一聲鑼響,傳來丫頭的尖叫聲: “抓采花賊!有采花賊進了小蝦姐姐的房間!”
  東方炻站在一旁咬牙切齒的說道:“你怎麽在她房裏?!”
  小蝦淡淡的說道:“小姐覺得東方公子一夜未歸,府中競沒有人來找,太奇怪了。她還說,公子被鎖在床上,依依姑娘的眼神太平靜,尋常人的好奇心她半點也沒有。實在奇怪。這麽多奇怪加在一起,今晚菊固沒動靜,小姐住的靜心堂也會有動靜。我合不得讓小姐涉險,隻好在她房裏等著了。”
  東方炻嗬嗬笑了起來:“我倒是小瞧了那丫頭。不過,你欄得住我?”
  小蝦退後一步,站在屋角道:“雖然你的傷還沒好,但我的傷也沒好。我武功不如你,攔你作甚!公子請便!”
  東方炻眼裏又露出奇怪的神色,反而在屋子裏坐了下來: “外麵肯定有危險.我不出去。”
  小蝦平靜的說:“你不出去,我就出去了。”
  “你也不準走!”
  小蝦聽話的也坐了下來。順手點亮了燈。
  這時,屋外一片嘈雜聲。不棄在院子裏高聲叫道:“小蝦,你沒事吧?!”
  小蝦大聲說道:“小姐,東方公子不準我離開房間!”
  東方炻也大聲說道:“外麵你布置了弩弓對著我,找了高手來對付我,我才沒這麽笨!”
  不棄轉過身對蘇州府衙門的捕頭大人福了福道:“大人,你親耳聽到了。東記的東家東方炻不好好正經做生意。來了蘇州府以低價打壓蘇州本地的商家們,又請得吳老虎使卑鄙手段威脅。商人們敢怒不敢言。我朱府生意做的大了點,他竟然闖進我的閨樓企圖不軌。大人明察!一定要替小女子作主。”
  她的聲音不大也不小,隔了窗戶東方炻仍聽得清清楚楚。他苦笑著想,這丫頭競把衙門的捕頭請了來作證。
  此時小蝦的手猛然揮動,窗戶被悉數推開,東方炻迅速的回頭,撕下一片衣襟蒙住臉,自房間裏一掠而出大聲喝道:“我東方炻定報此仇!”
  事先得了不棄的令,沒有人追他,任他離開。
  衙門的捕頭早被不棄用銀子喂飽了,狠狠一跺飄道: “這等奸商淫賊定不能輕饒,朱小姐放心,在下一定捉拿他歸案。”
  不棄斯文的說道:“如此有勞大人了。海禦送李捕頭。”
  衙門裏的人走後,底樓廂房中走出朱八太爺及大總管朱福和三總管朱壽來。
  朱八太爺眉飛色舞的說道:“丫頭,幹得好!我正愁請神容易送神難,留著他養傷總覺得留了隻老虎在府中。又不敢對他怎麽樣。東方家的人這回不可能理直氣壯地來朱府要人了。”
  朱福也嗬嗬笑道:“驚動了衙門,隻等李捕頭索他歸案。這事一旦傳揚開去,東記的生意就沒那麽好做了。”
  朱壽也笑道:“蘇州府的商賈們早不滿東記壓價銷售貨物。聽到這事,定能團結起來抵製東記。孫小姐這一招連敲帶打,東記不關門,也沒辦法抵著咱們的朱記做生意。”
  不棄被他們誇得滿臉堆笑,自懷裏拿出那張字據塞給朱八太爺道:“如何,他娶不成我了吧?”
  朱八太爺看著字據嘴角抽搐了下,無語的遞給了朱壽。
  朱壽哀號一聲:“孫小姐,這這這……小的還未娶譜努正相中張秀才家的小姐,這字據,這字據可不能傳出去了!”
  不棄臉一黑:“你先成親,反正兩年後才用得著它!”
  朱福輕咳了聲道:“孫小姐,沒有第三人在場作保,這字據不作數的!”
  啊?不棄急道:“這可是他按了手指印的!”
  “你在何時讓東方公子按的手指印?他不認怎麽辦?”
  不棄疑道:“難道老鴇買姑娘時都要請個中人?”
  “正是!有牙人作保。”
  “那咱們家的字據呢?!”
  朱八太爺歎了口氣道:“祖父用了私印的。再說了,咱們家欠東方家的,哪-怕沒有字據,也要君子一諾。”
  不棄氣得將字據撕成碎片,氣鼓鼓的想,費了這麽大力氣,叫小蝦寫了字據,居然不作數?難怪那廝痛快地按了手指印。
  折騰一晚之後,事故又生。
  衙門裏的人跑來朱府說,東方炻怒斥吳捕頭胡言亂語。蘇州河上最大的花舫老鴇小廝和紅牌姑娘依依都出麵作證說,東方炻昨晚在花舫喝了一晚上花酒今晨才離開。現在東方炻告朱府孫小姐攀誣於他,一紙訴:i足告上了蘇州衙門。請朱府孫小姐前去應訴。
  “不要臉!”不棄潑口大罵。最終的結果大不了是有人冒充了東方炻,但不去應訴卻是不行。她拉過小蝦一陣耳語後,帶著靜心堂最擅長吵架的丫頭玲兒坐著轎子,在大總管朱福的陪同下趕去了蘇州府衙。
  朱府的孫小姐與城裏新來的商家東記的東家打官司。蘇州府的閑人們紛湧而至,將衙門圍了個水泄不通。
  蘇州知府升了堂,驚堂木一拍,殺威聲一喝,四周清風雅靜。
  東方炻向知府大人舉手一拱,卻是不跪。
  不棄照足規矩向知府大人行了禮。見知府大人麵色不善,心裏暗笑。士農工商,商行地位最低,你居然不向知府大人行禮,還不幾板子打掉你的威風?
  被銀子喂得心情大好的知府大人自然不會為難朱府的孫小姐,請她起身後臉色一沉喝道:“大膽東方炻,見了本官竟然不行禮!來人呀,給我拖出去先打.
  “學生是崇德二十一年的秀才,請大人恕學生無需行禮!”東方炻一開口嚇了不棄一跳。他,居然還是個秀才?
  知府大人也愣了愣,擺了擺手舉起驚堂木一拍道:“東方炻,本官問你,咋晚你自稱在蘇州河花舫上飲了一夜花酒,為何李捕頭親眼所見你出現在朱府?”
  東方炻笑道:“既然花舫裏有那麽多人都替在下作證,李捕頭也許看花了眼。大人,在下是原告,告朱府孫小姐攀誣在下,有損在下聲名。”
  李捕頭歉疚的看著戴著麵紗的不棄,見她搖了搖頭,心裏落下一塊石頭。他站出來說道:“咋晚小的親耳聽到朱府的人口口聲聲斥那淫賊為東方公子。房裏衝出來的蒙麵人也自稱是東方炻。但是花舫裏那太多人替東方炻作證。也不排除有人假冒於他。”
  不棄身邊的丫頭鈴兒站出來說道:“李捕頭說得很清楚,東方公子同意他的話嗎?”
  東方炻微笑道:“李捕頭說的在理,的確是有人假冒。不過,”他話鋒一轉,拱手對知府大人說道, “在下告的就是朱府孫小姐,為了誣陷在下,竟指使人假冒在下,以達到毀損在下清譽的目的!請大人替學生作主!”
  知府大人哦了聲道:“你有何證據?既然是假冒於你,朱小姐定也和李捕頭一樣認錯了。”
  鈴兒接口道:“大人英明,請大人明查此案,早日將那淫賊捉拿歸案!”
  東方炻振振有詞:“不知n乍晚李捕頭如何知道有人會潛入朱小姐閨房,竟早早的守候在朱府?除了朱府自己安排賊子,又如何能清楚的知道有賊會來。況且,朱府的護院眾多,難道竟然攔不住潛進府中的賊人?很明顯,朱小姐安排了假冒在下的賊子,又請來李輔頭作證,就是為了誣陷在下!請大人作主!”
  鈴兒道:“前晚朱府柳林中突然有賊闖入,暗中機關而逃。大總管請李捕頭前來府中查案,晚上守株待免,這才守來了夜入的賊子。東方公子口口聲聲道我家小姐故意設人誣陷於他,實在好無道理。”
  知府大人望向李捕頭。李捕頭趕緊答道確有此事。知府大人驚堂木一拍道:“全係誤會所至,此案了結。退堂!”
  “大人請慢,我家小姐有:I_足紙在此,告東方炻不正當競爭!”鈴兒遞過:I是紙。
  東方炻聽到李捕頭之言愣了愣,再聽得她備好:i足紙反告他,看向蒙著麵紗的不棄眼神更為熱切。
  此時堂前起了陣陣議論聲,有人道:“東方公子與朱小姐究竟是什麽關係?”
  “聽說東方公子打算上門求娶!”
  “哦,原來是因私情起的官司。其實東方公子也一表人才,朱小姐為何不肯? ”
  “你就不知道了吧?聽說朱小姐前些日子被蓮衣客擄了去,恐怕……
  .”聲音停住,不懷好意的往不棄向去一眼。
  東方炻悉數聽在耳中,笑咪了眉眼。這官司一打,恐怕官司本身不重要,朱府的孫小姐就與自己有著斬不斷的關係。一個大家小姐毀了名譽,不嫁自己嫁誰呢?
  小蝦不知何故沒有陪在不棄身邊,隻有朱福和鈴兒站在她身側。
  知府大人正在研讀狀紙,心裏想著後堂裏擺著一箱朱府的銀子,袖子裏塞著張東方炻的銀票,該如何和稀泥把兩邊的銀子平安吃進肚子裏。
  東方炻一不作二不休,身影一晃輕飄飄的繞過不棄的丫頭鈴兒,擋過了朱福的阻擋,一把扯下了不棄的麵紗大聲說道:“縱然你被那蓮衣客擄去,我對小姐的心可鑒日月!東方炻定不負小姐!”
  堂前堂下一片嘩然。
  先被蓮衣客擄去,再被東方公子揭了麵紗,朱府小姐若不能自盡以示清白,除了這二人,誰敢再去求親?
  人群裏突起了一陣騷動,一條緋色身影旋風般出現在堂前,一掌擊向東方炻,大喝道:“你敢動她,你活得不耐煩了?!”
  來人長身玉立,相貌英俊不幾。立時吸引了堂下看客們的目光。
  不棄呆若木雞,差點站立不穩。她心亂如麻的想,雲琅怎麽會在蘇州?
  東方炻閃避開,眼睛亮了。這不是在醉一台找蓮衣客麻煩的醉酒小子?有意思,這個少年又是什麽來曆?
  雲琅站在不棄麵前,眼神熾熱而溫柔,心裏一陣心酸又一陣甜蜜。大半年沒見,她像是從前的不棄,又像是另外一個人。他喃喃開口道:“你,還好嗎?”
  知府大人一拍驚堂木道:“何人敢撓亂公堂?!給我叉出去打二十大板!”
  他手裏的簽板尚未扔下,雲琅驀然轉身,拱手行禮道:“大人打不得!在下是朱府請的訴師!有事耽擱來遲了一步。此人行為孟浪輕浮,在下一時緊急為了保護小姐這才出手。請大人見諒!”
  鈴兒最先反應過來,替不棄拉上麵紗,怒斥道:“大人,東方公子好不要臉,公堂之上敢冒犯我家小姐。見他行事,便知他平素有多麽囂張!朱府添為蘇州府商界之首,受眾位商家所托,告東記欺行霸市,以低價不正當競爭。:l足紙上有蘇州商家們的簽名支持,望大人為咱們蘇州的商家們討個公道,莫要被外來的人肆意欺淩!”
  她說完,堂下的看客們本地保護主義頓時‘抬頭,紛紛支持朱府。
  此時人群一分,小蝦領著元崇和白漸飛走進來。
  不棄刻意避開看向雲琅。她對東方炻眨了眨眼,轉過身把頭埋在了鈴兒肩上。擺出一副弱女子的可憐模樣。
  元崇向知府大人一拱手,白漸飛更是自稱是進士,自然也不用下跪行禮。
  元崇看到雲琅,心裏一驚,拱手道: “大人,在下望京人士,來蘇州府想做點買賣,結果東方家硬是威逼在下,不準行銷北方貨物。望大人替在下作主!”
  東方炻又好氣又好笑的想,這丫頭也不笨,知道找人作偽證。找的人還是自己沒辦法威脅改口的人。他限珠一轉大聲說道:“大人,既然朱府和蘇州府各商家們都覺得東記是以低價搶生意。既如此,在下關了東記不就得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東方炻突然不應戰了,而且是直接關門。做生意豈同兒戲.他難道就不怕虧嗎?
  不棄也愣住,如此一來,她讓小蝦去說服元崇告東方炻威逼他豈不是沒有作用?
  目光移動間,她突然和雲琅的眼神觸到了一起。不棄飛快的移開目光,卻依然能感覺到雲琅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她暗暗叫苦,該如何向雲琅解釋發生的一切?她望向堂外,人群之中站著個戴著帷帽的女子。白裙飄逸,身影熟悉。不棄和林丹沙自小認識,她驚詫地想,為什麽林丹沙和雲琅在一起?
  “啪!”知府大人聽到東方炻這麽一說,驚堂木狠狠拍下:“東方公子已做出承諾,此案已了,退堂!”再不給朱府或東方炻及新進衙門的人機會,拂袖而去。
  雲琅朝不棄走得一步,東方炻也上前一步。小蝦下意識擋在不棄身前。
  白漸飛低聲道:“呀,醉一台的小子!”
  元崇心想,難不成今天他還要和自己打一架?
  各人心思均寫在臉上,不棄扭了鈴兒一把,眼睛一閉頭一歪,白試不爽的葷遁又使了出來。幹幹脆脆的懶得理會。
  鈴兒心裏清楚,尖叫道:“不好了,小姐暈倒了!”
  雲琅想也沒想伸手便想去抱她。小蝦冷冷擋在他身前道: “這位公子請自重! ”
  她俯身抱起不棄,在大總管朱福和鈴兒的隨護下將不棄送進了轎。
  元崇扯了把白漸飛,兩人快步跟上了朱府的車轎。隻想著離雲琅越遠越好。
  公堂之下看客們帶著今天的小道消息心滿意足的離去,不知道明天坊間又有什麽傳聞。
  東方炻笑著對雲琅道:“敢問兄台如何稱呼?”
  雲琅望著遠去的朱府車轎,回過頭冷冷說道:“你哪隻手揭她的麵紗?”
  東方炻晃了晃右手笑嘻嘻的說道: “你想砍了我這隻手?可惜……”
  “可惜什麽?”
  “可惜,和她有婚約的人是我!看看我未婚妻子的臉,有何不可?”東方炻哈哈大笑,扔下目瞪口呆的雲琅飄然離開。

  相見
  入秋之後稀落的淒涼雨終於淋淋漓漓的來了。
  青石板街道濕漉漉的散發看暗苔的幽香。白牆黑簷的蘇州城在光與影的交錯中朦朧而柔美。
  誰家院子裏飄出一株丹桂,誰家簷角輕垂一掛黃菊,襯得小巷一徑深幽。
  風夾著雨撲打在半卷的竹簾上。竹簾微微晃動著,露出簷下串串雨絲。像沒串好的白珠子,劈裏啪啦的自瓦當上落下。臨窗的樺木桌撲上了一層碎粉屑似的雨霧,兩杯冒著熱氣的茶靜寂飄香。雲l良與林丹沙默然對坐。遠遠望去,兩人的眉宇間都似染上了層氚氨的愁緒。
  “雲大哥。她既然活著,想來那死訊也無關緊要。丹沙一路跟隨,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中。婚約作罷,就此別過!”她艱難開口,越說越順暢。一氣說完時眼裏水汽漸凝,人已站了起來。
  她背轉身時長睫之上還凝著滴晶瑩的淚,顫巍巍不肯落下。心裏盼著他能拉她一把,盼他能留她一聲。身後終聞一聲歎息:“對不起。”
  林丹沙狠狠咬了下唇,驚痛得心抽搐了下,勉強說道:“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我不是她,卻妄想是她。你早認得了她,我晚遇見了你。你沒有對不起我。雲大哥,你保重。”
  初初鎮定著的腳,步,在一飄踏下樓梯裏終於亂了,急促的狂奔而去。
  雲琅聽到樓梯上飄步聲如擂鼓,心裏騰起一絲不忍。抓起身邊的油紙傘自窗戶一躍而下,攔在了林丹沙麵前。看著她驟然明亮的雙眸,他把油紙傘往她手裏一塞,垂下頭道:“先回客棧,回頭我雇車送你回藥靈莊。”
  他扭頭走進了雨裏。窄窄的弄堂將一弄濕雨撲打在他臉上身上,雲琅吸了口清新的空氣默默地罵著自己無情。明明是她借不棄假死威脅於他,明明是她自己願意解除婚約,明明從此天高海鬧,為什麽不能開懷大笑?
  是因為那個眼裏噙裏讓人看不懂神色的東方炻?還是因為不棄躲閃的眼神裝葷不肯理會的心?終於找到她見到她,為何要失望?
  雲琅隻覺得嘴裏苦澀,心鬱悶得像這天地間的綿綿秋雨,揮不散。
  弄堂很窄,悠長靜寂。前方隱約能看到一方天空。天因著這雨並不明媚,又因著弄堂的狹窄生生像在灰暗的牆上開了道亮堂的窗。
  林丹沙呆呆地看看他的身影遠去,突然覺得渾身發涼,她扔了傘對他大吼道:“你給我傘做什麽?我不要你好心!我自己會雇車回去!我不要你同情我!”
  雲琅沒有回首,仰起臉讓冷雨悉數澆下,飄步更急,終於消失在弄堂盡頭。
  長長的弄堂發出幽幽地歎息,林丹沙蹲下身體哀哀的哭了起來。
  大半年,她厚著臉皮跟著他走遍了中州府走遍了江南六州府。他對她不冷不熱,不趕不留。路經公堂見到花不棄後,她就知道,這些跟在雲琅身邊的日子全來不過是她一個人的癡想。
  曾經被捧在手心的養尊處優,壓抑在心底深處的驕傲通通化作哭聲發泄了出來。
  油紙傘被拾了起來,撐在她頭頂,一個溫柔的聲音靜靜的響起:“莫哭了。
  哭壞了身體,他也不會回來。”
  林丹沙紅著眼睛抬起頭,認出他是站著公堂之上自稱是花不棄未婚夫的公子。
  他一襲白衣飄逸,眉宇之間自然流露出清貴之氣。林丹沙的心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痛得她渾身發抖,發寒。
  為什麽美若天仙的莫府公子看重她,英俊非凡的雲琅喜歡她,清逸溫柔的東方公子也要娶她?她不是藥靈鎮的小乞丐,也不是藥靈莊菜園子裏和癩皮狗住在一起打雜丫頭。她變成了信王爺的私生女兒,變成了莫府公子的義妹,變成了朱府的孫小姐。憑什麽花不棄這麽好命?憑什麽所有人都愛她?林丹沙大叫一聲,衝進了雨裏。
  她拚命的奔跑著。雨打濕了頭發,她心裏的空洞越來越來,被打濕的裙子絆倒在地,撲倒在冰冷堅硬的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東方炻攆著傘走近蹲下身,從懷裏掏出一方雪白的絲帕,持了她的手輕輕襄住她掌心擦破的傷處,微笑著說:“你想把他搶回來嗎?”
  林丹沙渾身一凜,便想收回手來。
  東方炻順勢扶起她,柔聲說道:“像你這麽美這麽可愛的女孩子,他能配得上你是你的福氣。如果你聽我的話,我就能讓他回到你身邊。和我搶老婆的人有一個就夠了,我不想再看到第二個。”
  林丹沙咬著唇,用力的點了點頭。
  東方炻滿意的拍了拍手,兩抬小轎飛快的奔過來,裁著二人悄然離去。
  半個時辰後,雲琅回了客棧沒見看林丹沙,皺著眉又回到了和林丹沙分手的地方。他望著安靜無人的弄堂歎了口氣。他的目光穿透冷雨,默默的祝願林丹沙回家後將來能找到一個疼愛她的人。
  雨靜靜的下著,雲琅走到朱府大門外,猶豫了良久走進了那家蘇州小吃店。
  慢吞吞的吃完一抽小籠,終於備了拜帖遞進去。
  朱府靜心堂裏,不棄安靜的看著桌子上的拜帖。雲琅二字灑脫不羈,讓她撐著下巴歎了口氣。
  被賜封為信王爺的七王爺已經過世了。東方家的人也出現了。唯一現在不知道她身份的隻有莫府,看樣子也瞞不了多久了。雲琅的到來似乎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大總管朱福冷靜的說道:“東方炻決定關閉東記,肯定又會有別的招術。莫府如果知道你沒死,也會對朱府不利。莫夫人絕不會容忍你在朱府坐擁勢力,將來找她報仇。先下手為強,這是英夫人的習慣作法。莫府公子據說是個極孝順的人。他也不會容忍朱府強大之後對莫府下手。這次內庫朱府搶了官銀流通權,莫府已識朱府為敵。咱們要先一步防範為好。”
  海伯說道:“飛雲堡和英府是姻親。飛雲堡雲堡主和莫夫人是同胞兄妹。飛雲堡肯定不會坐視咱們對付莫府。雲公子雖然對小姐好,但誰也保不準在家族利益麵前他還會不會對小姐好。”他停頓了下,吸了口旱煙一針見血的說道:“小姐對雲公子似乎沒有那種感情。當心因愛成仇!”
  不棄拍的一掌拍在桌子上,跳下椅下道:“他是雲琅,不是別人。他是能為了我把終身都賠進去的人,不是莫若菲!你們都別再勸我了,我要是對他不起,我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她走到門口大聲喊道: “甜兒,請雲公子到水榭。請他稍等,說我給他做吃的去了!杏兒,趕緊去大廚房弄兩尾鮮魚,我要親自下廚蒸魚!”
  話說完不棄的臉上綻開了笑容,眼睛亮得讓朱福和海伯都低下了頭。
  江雲漠漠濕桂花,水榭旁的桂花在綿雨中綻開米粒大的金黃花簇。團團朵朵綴在深綠樹葉中,深嗅一口氣,馥鬱的芳香便盈滿胸襟。
  甜兒好奇的偷眼打量著雲琅。英俊的外表,眉宇間跳脫著的瀟灑氣度。她想到小姐要親自下廚,偷偷的抿了嘴笑了。
  水榭裏突然湧來好幾個水靈的丫頭。有人輕撫琴弦,有人曼聲輕唱,有人輕輕扇著爐子,優稚地煮水泡茶。他時不時就能感覺到這些丫頭在偷眼看他。雲琅略有些局促的坐著。心裏暗暗猜想著不棄為何會威了朱府的孫小姐。
  等了很久,聽到外麵一陣喧嘩,不棄高聲喊著:“雲大哥我來了!快點別涼了!”
  垂下的珠簾被她一頭撞碎,四下散亂,不棄笑意盈盈出現在他麵前。雲琅呆了呆,下意識的站起身用略帶驚詫的目光看著她。
  她穿著件繡百蝶的錦衣,烏黑的頭發鬆鬆挽個了髻了,插著枝鑲紅寶石的釵兒。膚色比在望京時又自皙不少,一雙清亮的眸子嵌在臉上,整間屋都亮了起來。
  雲琅喃喃道:“不棄,你變漂亮了!”
  “哈哈!是不是像珍珠一樣漂亮?老頭兒叫我朱珠。其實是我覺得朱不棄難聽!”不棄笑著坐下來。
  跟在她身後的杏兒打開食盒,端出一盤蒸魚,拿出一壺酒微笑道:“小姐頭一回下廚呢。”
  雲琅心裏一熱,所有的局促隔閡和陌生感消失殆盡。他看著這盤魚笑道:“聞著香,不知道吃起來如何。”
  不棄嘿嘿笑道:“以前我和九叔捉了魚隻有兩種做法,要麽扔陶缽裏煮魚湯,要麽又樹枝上烤了。這是本地做法。清蒸,淋了上好的醬汁,切了薑絲拌了醋。鬆鼠桂魚我沒那手藝,蒸魚簡單。嚐嚐!”
  她舉起筷子在魚肚子一劃,挾起一片魚送到了雲琅碟子裏。然後吩咐道: “再去做些菜來,今天胃口好,隻吃魚可不行!”
  雲琅正想說不用了,眼尖的看到魚肚裏隱隱有紅絲未去,知道不棄心急,還未蒸透就端了來,不由得哈哈大笑:“什麽胃口好啊,明明沒蒸熱!”
  不棄嘴硬:“沒熟的地方味道還是好的。”
  雲琅放柔了聲音道:“你做的,怎麽都是好的。”
  目光便專注的看著她,合不得再移開了。

  相見之後
  不棄擺了擺手,一眾丫頭福了福,悄悄悄退出了水榭,把空間留給了兩人。
  雲琅略偏過頭,看到水榭簷下的還站看個裝男裝白袍的淡漠女子。她靜靜的看著庭中桂花樹,守在水榭外,並不對他們投來多餘的目光。
  “她是小蝦,我的保鏢!”不棄笑著解釋。
  她知道雲琅肚子裏肯定有無數的疑問。有些問題她能回答,有一些,她不方便告訴他。
  大總管和海伯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薛家莊滅門,莫夫人對她下毒,莫老爺有負朱九華所托占了她母親。朱家搶了莫家的官銀流通權。兩家之間有太多的仇恨。消息遲早會泄露出去。莫夫人一旦知道她花不棄成了朱府的孫小姐,她會不惜餘地的對付朱家。雲琅和莫若菲是表兄弟,感情不錯。他飛雲堡現在當家作主的人是他父親。下令讓飛雲堡助莫府一臂之力時雲琅會怎麽辦?
  東方炻言明要讓朱府虧本,莫府再加進來無疑是雪上加霜。
  不棄心裏糾結,斟酌了會道:“雲大哥,多謝當日你替我遮掩。我是朱府九少爺的私生女兒,朱八太爺唯一的血脈。以前發生了很多事情,但這是朱府的家事,我不方便告訴你。”
  雲琅笑道:“你現在總算有自己的家了!看得出來,這些丫頭,包括小蝦都對你極好。不棄,我替你高興。你過得好就行了,不用告訴我從前的恩怨曲折。”
  不棄不由得感動。她遲疑了下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問,為什麽解了毒卻沒給你遞個信。我本想忘記望京的一切,重新開始。我不知道你會這麽意外的在蘇州見到我。天下這麽大,能遇上的機會並不多。”
  雲琅心裏微微酸澀。他找了她大半年,她卻想忘了他。
  “公堂上大總管認出你來。他告訴我,其實一直迷人盯著你。知道了藥靈莊向飛雲堡提親的原因。他們……心裏很感激,我又留在了朱府,這才把人撤了回來。對不起,原本信了你,就不該再暗中監視你。四小姐她,她跟著你大半年。你對她……如果是為了我,我找她說去!”
  不棄吞吞吐吐把話說完,心裏的歉疚越來越重。
  雲琅勉強笑了笑,輕聲道:“她今天已經回藥靈莊去了。她嬌縱了點,也不是胡撓蠻纏之人。”
  “可是藥靈莊提親之事……”
  雲琅見她焦急,心情又變得好了。他微微一笑道: “婚約作罷,你別放在心上。當時也是從權,我也不是迂腐之人。她當時以此相脅,我也隻是從權。男兒一諾千金,也要看是什麽情況。不棄,你不用太過內疚。對了,那個東方炻是怎麽回事?朱八太爺替你定的親事?你喜歡他嗎?”
  “呸!我才不喜歡他呢!哼,我恨不得殺了他!什麽婚約,狗屁!那廝一廂情願的不要臉,誰理他!”一提東方炻,不棄的怒氣便騰了起來。
  雲琅輕鬆的笑了起來,仿佛所有的陰雨化作了太陽雨。他伸手握住不棄的手,臉上浮現出一抹溫柔:“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出來大半年,我也要回飛雲堡了。不棄,你別擔心,我不會讓東方炻搶走你的。”
  不棄哆嗦了下抽回了手,不太明白雲琅的意思。她記得自己清楚告訴過他,喜歡的人是蓮衣客。
  雲琅看了眼小蝦,輕聲說道:“聽說蓮衣客在蘇州府出現過,你懸賞一萬兩銀子要他的命。本來我還不能肯定是他對你下毒,現在我知道了。不棄,你現在能看清楚他的真麵目就好。我知道現在說這些你沒什麽心情,我會努力讓你喜歡上我。”
  不棄目瞪口呆。她被雲琅豐富的想象力打敗了。瞪著他半響後苦笑道:“雲大哥,你怎麽會猜他對我下毒?他怎麽可能對我下毒?”
  雲琅猶如當頭挨了一悶棍,聲音不覺提高了:“你說什麽?”
  不棄心一橫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他,下毒的人不是他!”
  雲琅倒吸口氣涼氣猛然站起,瞪著不棄道: “如果不是他對你下毒在先,又擄走你,你怎麽懸賞一萬兩銀子要他的性命?不棄,你怎麽還執迷不悟?”
  不棄突然覺得頭痛。她不想向雲琅解釋她和陳煜之間的事情。她也站起身來說道:“雲大哥,無論如何,我還是要謝謝你。原本,我可以裝著不認識你,隻當這世上有長得相似的人罷了。顧念著你對我的好,我見了你。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以花不棄的身份見你,以後,我不會是花不棄。你就當我是個陌生人吧!”
  她轉過頭想離開,雲琅一把秣住她的胳膊,嘴皮嗡動,輕吐出一句:“不棄,你為什麽對我這麽無情?”
  不棄對正欲衝過來的小蝦搖了搖頭。她勇敢的看著雲琅的眼睛,終於把她想忍住不說的話一氣說出了口來: “因為莫夫人是你的姑姑。因為對我下毒的人是她。因為她滅了薛家莊滿門。你滿意這個答案嗎?我不想說,我還想和你做JJ月友。莫府和朱府有仇,你飛雲堡能置身事外嗎?你夾在中間,你是幫著莫夫人對付我,還是幫著我對付你的親姑姑?”
  雲琅的臉霎時變得雪白:“不會是這樣的。不棄,姑姑怎麽會對你下毒?”
  “好,我全都告訴你。因為莫老爺愛上了我母親。莫夫人是個可憐而瘋狂的女人。她看著我的眼睛就會想起我母親。想起我母親,她就恨不得將我碎屍萬段。”不棄輕輕拂開他的手,歎了口氣,轉身離開。
  雲琅呆立在水榭中,一激靈清醒過來。他正欲追出去時,小蝦攔住了他,淡淡地說道:“小姐說過了,這是最後一次以原來的身份見你。雲公子,你請吧!
  請你不要再來打撓小姐。她好不容易回到朱府,她也不打算找莫府報仇。她隻是不想再和與莫府有關的人沾上丁點關係。”
  雲琅悶聲不響,一掌擊向小蝦。
  小蝦蹙眉暗忖,這人怎麽一味的胡糾蠻纏?也不客氣的出了手。
  雲琅強起來拳風勁爆,逼退小蝦的瞬間身形拔地而起,往不棄追去。他輕輕落在不棄身前,凝望著她低吼道:“我是是非不分之人嗎?因為她是我姑姑,你就不能接受我?我會查清楚這件事。如果真是姑姑做的。我絕不會讓她再傷害你! ”
  不棄回轉身喝住追來的小蝦,平靜的看著雲琅道:“雲大哥,世間的女子有太多,你總會找到一個對你好的。”
  “她們不是你。”
  “你,也不是蓮衣客。”
  雲琅喃喃重複著不棄的話,胸口騰起股憤懣與不甘來。他嘴裏發出一陣慘笑:“我要瞧瞧他究竟是什麽模樣,叫你這般念念不忘!”
  他不再糾纏,頭也不回大踏步的離開了朱府。
  不棄眼裏噙著一絲傷感,低聲對小蝦說道:“讓人通知在望京的二總管,做好防範。莫府恐怕馬上就會知道我的消息了。”
  她轉過身,挺直了背款款離開。
  小蝦眨了眨眼睛,好奇的想,小姐真的喜歡那個蓮衣客?

  往事不可追
  明月夫人半倚在繡榻上,單手支著下頷,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粉色綢袍鬆鬆地罩在她身上,長長的裙據拖下來,襯得整個人弱不禁風。
  她身旁站著一個膚色黝黑,眼窩微凹的黑衣人。
  明月夫人惰懶地道:“黑鳳,你去告訴公子一聲。青蕪和蓮衣客交過手,曾射過蓮衣客一箭,他武功也高不到哪裏去。我這裏有關蓮衣客的消息就這麽多。他從前一直在望京附近出現。公子若想找他,去望京做點兒惡事,沒準蓮衣客會主動找上門來。”
  黑鳳向她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明月夫人坐起身來,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她推開房門,走進庭院,仰頭望定夭上的明月,眼睛漸漸溢滿了淚水。
  黑雁跟在她身後,陰沉地低聲說道:“公子也許是玩心重了!”
  “他讓黑鳳專程來詢問蓮衣客的消息。他若不在意,怎會如此?我就知道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她聲音微微哽住。如果不是語氣中的怨毒,明月夫人此時的模樣隻讓人瞧了可憐。
  黑雁眼中透出憐憫與熱切,小心地掩住自己的情緒,輕輕說道:“夫人是不是去勸勸公子?”
  明月夫人撫著一株菊花,手指用力折斷,咬著牙說道:“公子要娶誰難道我還攔得住?不過,我攔不住他,我卻能幫著朱府!”
  她撿起地上那株斷菊,憐惜地將它插進了花盆中,輕聲說道:“我眼裏心裏隻有你一個,為什麽你要喜歡薛菲?當年你來薛家莊是為了看我,為什麽從此以後你的眼裏隻有她一人?她有什麽好?比得上我嗎?我為你賺得大筆金銀,她心裏卻隻有信王爺沒有你。”
  明月夫人臉色突變,長袖舞動,片刻花園內再無一朵花留在枝頭。她深吸了口氣,自嘲地笑道:“看來我該去蘇州看看江南的秋色了。”
  已經是深秋了,早起能看到湖邊的草葉結上了層白霜,明晃晃的,像輕雪灑了一地。花不棄獨自進了柳林。
  遠遠地看到那一角黑袍,她輕笑著提著裙子奔了過去。
  陳煜靠在樹上微笑著向她張開了雙臂,花不棄撲進他懷裏,終於忍不住把如何捉弄東方炻如何氣走雲琅的事說了。
  “淘氣。我看啊,蘇州城會越來越熱鬧了。不棄,如果碧羅天的勢力大到我沒辦法對付,你想怎麽辦?”
  花不棄眨巴眼道:“我能還銀。”
  陳煜驚奇地看著她,“怎麽可能?你家不是欠了他家三千萬兩嗎?”
  花不棄嘿嘿笑道:“以朱府之力還不了,以朱府和莫府加在一起的力量就能還。”
“為什麽莫府肯幫你……”
  花不棄掩住了他的嘴,狡黯地笑道:“你已經知道了,我是莫老頭的女兒。這是他家欠我的。至於我如何叫莫若菲心甘情願地給,這是秘密。”
  蘇州城裏的這個秋天著實熱鬧。
  明月夫人帶著柳青蕪來了蘇州城,專程來朱府拜訪朱八太爺。
  東平郡王大張旗鼓地出現在蘇州城,打著和朱府茶行做生意的幌子也去拜訪了朱八太爺。
  望京莫府的大公子莫若菲也來了。他聽雲琅黯然地說花不棄在朱府,成了朱府的孫小姐。可是她死了!他親眼看到她吐血無救,他親眼看著她下葬,他親手給她立了碑。她不會是花不棄,不會是!莫若菲心裏湧出一種極荒謬的感覺,決定到朱府瞧個明白。
  朱八太爺一味地笑,當即告訴莫若菲,他的孫女在蘇州府的醉一台設宴專請他一人。
  醉一台今日被朱府包了場。莫若菲進來的時候看到四周安靜,隻有垂手肅立的朱府下人,不覺一驚。他腦中閃出了“鴻門宴”三個字。
  廳堂內隻擺了一桌酒席,四麵用魷絹糊的屏風圍了。燈光隱隱自屏風後透出,柳得屏風上的花鳥圖案活靈活現,就像坐在花園裏一樣。這是莫若菲熟悉的燈箱製法。
  “莫公子寬坐,我家小姐馬上就到!”一名相貌甜美的丫頭沏了杯茶,軟聲軟氣地說完,拿著托盤退到了一旁。
  莫若菲微微一笑,掩住心裏的震驚。他已經有八分相信花不棄真的活過來了,還成了江南朱府的第十代繼承人。他絕美的臉上難掩吃驚,眼裏更有一絲玩味。她想要驚鴻亮相讓他吃驚嗎?隔了大半年沒見,他很想看到花不棄變成什麽樣了。
他拒絕了母親與朱府為敵的提議,親赴蘇州就是想要做個了斷。
  花九原來是朱府的九少爺,難怪花不棄能當上朱府的孫小姐。朱八太爺膝下無子,愛屋及烏的心情他能理解。可是花不棄是他的妹妹,是父親和薛菲的女兒。她死,讓他的心空落了很久。如今她活著,莫若菲不希望她與他為敵。
  等待的時間裏,他看著四麵圍著的屏風情不自禁想起了紅樹莊冬天放在暖閣裏的屏風,心裏掠過一絲不安,但他又說不出來具體是為什麽不安。
  就在他優雅地端起茶盞時,朱府下人們將菜端上了桌子。
  龍苑六小碟,菜膽花雕醉香雞,芙蓉鬆香鴨勝,天麻燉魚頭。
  望京多寶閣的名菜居然擺上了蘇州酒樓的餐桌,花不棄是在提醒他當年利用她和信王爺達成協議之事嗎?她是在告訴他,她已經不再是花不棄,而是朱府孫小姐了嗎?
  “我最喜歡吃菜膽花雕醉香雞了。雞腹中填塞了拌好作料的冬筍、香菇,用酒、醋、薑絲蒸了。雞呈淺黃色,帶著淡淡的酒香,帶著絲絲甜味。啃起來滋味無窮!” 花不棄邊說邊走進來,解開披風,穿著銀緞繡綠纏枝花紋的大袖衫,淡綠抹胸配深色拖幅長裙,頭發梳了個堆雲髻,插戴著攢金絲八寶琉璃釵,雙目含笑,盯著臉色發白的莫若菲。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見則已,一見驚魂。
  花不棄微微一笑,“莫公子,好久不見了。”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場景,連衣服都該死地和當初花不棄在紅樹莊裏穿得一模一樣!心裏本來肯定了八九分,然而看到花不棄時,莫若菲仍然心神大亂,怔立當場。
  莫若菲望著眼前的花不棄,發現她變得成熟美麗,她渾身的自信絕不是大半年前的花不棄所能擁有的。
  他煩躁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茶,借此穩定被擾亂的心神。她不再是從前的花不棄,她會找莫府報仇嗎?
  花不棄坐下來把臉突然湊近了他,唬得莫若菲下意識地往後一仰。他終於也有不再自信篤定的一天?!花不棄樂得哈哈大笑,“哈哈!真被我嚇住了!我沒死呢,大哥!你真的希望我死了,看到我活著不高興?”
  “不!我不想!”莫若菲脫口而出,他深了口氣道,“不棄,你還活著我很吃驚,也很高興。”
  “我可沒告訴雲大哥,下毒的人是誰。聽說他一直認為是蓮衣客,滿江湖地重金懸賞呢。”花不棄斂了笑容,盯著莫若菲一字一字地說道。
  莫若菲的神經一下斷了,心裏哀歎,所有的猜測都變成了現實。她沒有死,她回來了。她是回來找莫府報仇的!她知道是母親下的毒,她知道!莫若菲眸光低垂,輕聲說道:“對不住,不棄。我發現你時已救不得你了。她是我的母親,我再想疼你,也沒有辦法。你既然回來,是要找莫府報仇吧?我隻能應戰。”
  他說完笑了笑,很完美的一個悲傷笑容。一個孝子為了母親虧欠於人,不得已,真是不得已的笑。
  燈光將花不棄的眼瞳映得如貓兒眼一般流光溢彩。她伸手拿起一隻雞腿,毫無形象地大嚼,含糊地說:“你可知道,我沒長得像莫老頭,實在很幸福!”
莫若菲心裏又是一陣驚疑,難道這事還有回旋餘地?他柔聲道:“天注定我們是兄妹。不棄,我母親她……你若不能原諒她,我也無話可說。”
  花不棄搖了搖頭,“別打親情牌了,我不想認莫府這門親。薛菲是老太爺的女兒,我九叔的親妹妹。我很同情你母親。我既然沒有死,她當然也沒有殺了我,談不上找她報仇,但是我母親的債我卻是要討的。薛家莊的人命,大概值八百萬兩銀子吧!”
  莫若菲臉色一肅,冷笑道:“你沒有證據!”
  花不棄將啃得幹幹淨淨的雞腿隨意往桌子上一扔,順手用桌布擦了擦手,這才笑道:“就這樣讓你出八百萬兩銀子,你當然是不肯的。如果我把四海錢莊的五成股份轉讓給你呢?”
  四海錢莊的五成股份?價值四百萬兩銀子!最關鍵的是可以讓他完成莫府一家獨大的金融王國夢想。莫若菲的血管又突突地跳了起來。今天這頓飯太刺激了,他再想鎮定也鎮定不了。
  瞟著他微微顫抖的衣袖,花不棄第一次有了戰勝莫若菲的快感。前世的山哥叫她怕,這一世的莫若菲她望塵莫及。但是今天,她有了全勝的把握。
  “你也知道,朱府這兩年在賣股籌銀,我需要銀子做別的事情。正巧莫府想開天下第一錢莊,你家又欠了我母親一家上百口的人命。五成的股價大概是四百萬兩銀子,我多要一倍的銀兩銷了這樁血仇不算過分吧?”
  莫若菲漸漸在她的話裏平靜下來,恢複了一個商人的精明狡猾。他微笑道:“不棄,你把底牌都泄了出來。你這麽急,我拖一拖,四海錢莊的五成股連四百萬兩都值不了。你真不是談生意的料。薛家莊的事,你沒有證據。我母親對你下毒,你人還好好活著。你說,我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答應你的條件?”
  花不棄的神色變得極為古怪。她盯著他,眼裏浮現出悲傷,“這個世界上,你哪怕和我成了敵人,我也不想要你的命。因為莫夫人是你母親,所以我願意把所有的仇恨都讓風吹走。死者已矣,咱們還活著。你若是死了,我會很孤單。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會了解,仰望星空時無法解開時空秘密的心情。再沒有一個人會明白,身處人群之中,卻像全世界孤獨得隻有自己一個人的感覺。我做我的事情,永遠不會再和你有半分交集。江南朱府永遠也不會在望京城和你搶生意。你必須答應我的條件,不是為了薛家莊的上百條人命,也不是為了你母親所造的罪孽,而是你欠我的!你前世欠了我,這輩子你要還我。山哥!”
  她的聲音仿佛來自亙古,穿越了時空,穿越了重山,毫無預警地直刺莫若菲心底。一股血直衝腦門,他張大了嘴,呆若木雞。
  馬車上她那一手偷技,她身上總讓他感覺到熟悉的味道,他對她莫名其妙的憐惜。她不肯告訴雲琅是誰下毒的理由,她中毒身死後心裏的恐慌和害怕……原來如此!
  “小,小不點兒……”莫若菲哆嗦著喊出一句。
  “我是朱珠,也是花不棄。這世上沒有山哥,也沒有小不點兒!”她突然笑了,清脆的笑聲在寬敞的廳堂裏久久回蕩。
  那種自信不是前世的小不點兒能有的,也不是乞丐出身的丫頭花不棄能有的,是江南朱府繼承人理所當然的氣度。
  莫若菲在這種氣度麵前憤怒了,美麗的臉一陣扭曲,他咬著牙道:“你早知道了,在接你來望京的馬車上你就知道了。裝得好哇!”
  花不棄微笑道:“裝?嗬嗬,是啊,我是在裝。我曾經希望真的能夠做你的妹妹,在你真情流露的時候還能擁有一份溫暖。我曾經希望永遠不說破這個事實,在佛前祈求保佑你擁有前世所不能擁有的一切。可惜,一碗燕窩粥葬送了一切。不棄?
  你本來有機會可以不棄。莫公子,現在是我棄你。我要你用八百萬兩銀子買斷前世今生,買斷所有的罪孽。這個價不高吧?”
  她緩緩起身,俯瞰著他道:“從此,我們是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陌生人。”
花不棄自懷中拿出契書,緩緩推至他麵前。
  莫若菲隻看著她,目不轉睛。他眼裏突然有了淚,一把拉住花不棄的手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多銀子?你遇到了什麽麻煩?不用錢莊的股份,我給你!”
  花不棄使勁抽出手,扭過頭高傲地說道:“在商言商,咱們隻是在談生意。這筆生意你不虧,莫府從此是大魏國唯一的金融世家!畫押吧!別讓我瞧不起你。”
徹底被震碎了心神的莫若菲望著她,毫無知覺地簽名、蓋印章、按下手印。花不棄輕吐出一口氣。不用這種連續的手段,她也沒有把握如今的莫若菲是否會順利地拿出八百萬兩銀子。
  她聳了聳肩,將契書放進了懷裏,毫不留戀毫不遲疑地要走。
  “別走!給我一個機會……”望京城的莫公子神情激動語無倫次,“我無數次夢到那座山崖,無數次想起你。小不點兒,我們在一起那麽多年,我們相依為命。這裏沒有人和我說同樣的話,沒有人能知道莫府十歲的小公子拚命地讀書,拚命地想變得強大。我很累,真的很累。你來了,我是真的想保護你。我想對你好,我想照顧你一輩子,我不想和你變成陌生人,我不想讓你這輩子還怨我……”
  然而花不棄還是走了。她在心裏對薛菲,對薛家莊的人說對不起。為了自己的贖身銀子,她放過莫夫人,放下了仇恨。
  靖王府的九姑奶奶給足了花不棄麵子,今晚在醉一台的全是朱府的下人們,照花不棄的吩咐在上菜之後就離開了。小蝦親自守在醉一台外。沒有人聽到她和莫若菲的對話,沒有人看到緩步走出醉一台的花不棄滿臉是淚。
  樓下傳來莫若菲的哭聲。重生二十年後,他第一次哭得這麽痛快。
  十天之後,朱祿將四海錢莊的一切都移交給了莫府,接過八百萬兩的巨額銀票,核實印鑒畫押後,心裏最後一塊石頭落了地。
  “恭喜莫公子。方圓錢莊和四海錢莊並為一家,莫公子從此是大魏國最大錢莊的東家。”
  臉色蒼白的莫若菲臉上沒有半分喜色,輕輕說道:“若你家小姐還缺銀,可至莫府任何一家錢莊調銀,無論數額多大。”
  朱祿道:“ 在下替孫小姐謝過莫少爺好意。孫小姐臨行前囑咐在下轉告莫公子,人活一世不容易,要過得開心一點兒才是。”他從懷裏取出一隻荷包放在桌上,深揖一躬離開。
  莫若菲木然地看著桌上的那隻荷包,輕輕一抖,裏麵掉落數枚黃燦燦的金瓜子。他仿佛又看到馬車上,花不棄偷走他懷裏的小金橘,狡黯而得意的笑臉。
  蘇州靖王府的別院內,陳煜正親自動手煮茶。
  水是從杭州運來的虎跑泉水,茶是他囑人自東平郡運來的特產高山大葉茶。茶湯深重,香氣馥鬱。
  他的出現叫靖王爺吃了一驚,卻在看到皇上密旨之後襟了聲,讓出了靖王府的別苑給陳煜和隨從居住。
  想起花不棄對他打算擺明身份出現時的大驚失色,陳煜忍不住低低笑罵了聲,“傻丫頭,我不還是個小郡王?真以為我會用蓮衣客的身份出現?”
  他愜意地嗅了下茶香,淺淺地抿了一口。
  柳青蕪進了別苑,俏立在花園門口怔怔地看著他。
  她想起初見陳煜時他著一身寶藍色的衣袍,貴氣十足地出現在明月山莊於南下坊燈節設的花樓上。
  陳煜不及莫若菲美,但隻要把他和蓮衣客的身影重合,一個溫柔貴公子,一個冷峻俠客,合在一起帶給她的感覺是那樣奇妙。天門關蓮衣客的不屑與威風,眼前的陳煜溫潤而深沉。她下意識地深深呼吸。早晨的清冽空氣直入心肺,讓她慢慢冷靜下來。
  “柳小姐這麽早來有何事?”
  陳煜轉過頭,陽光照在他臉上,纖毫畢現。柳青蕪似現在才發現陳煜眉骨微高,濃黑的眉下那雙眼睛微微凹陷,難怪無論何時總覺得他的眼神深邃。
  柳青蕪款款走過去坐在陳煜對麵。
  他倒了杯茶給她,用的不是江心白。“江心白輕薄如玉,適合江南綠茶。宜興紫砂煮出來的高山大葉茶比江心白好。”
  “是江南的東西好吧。”柳青蕪不無譏諷。
  陳煜並不否認,笑道:“她什麽都好。”
  一股酸脹直衝心底。他此來蘇州是為了花不棄,為什麽沒有人這樣愛她?柳青蕪左手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入口微苦,喉間回甘。
  “明月夫人跑到蘇州來做什麽?柳青妍失蹤了,你已經沒有了對手,我倆之間的協議就此作罷吧。”
  柳青蕪沉默了會兒道:“ 師父讓我來告訴你一聲,你感興趣的碧羅天少主正是東方炻。”
  陳煜眼裏湧出濃濃的興趣,“明月夫人為什麽要告訴我?”
  柳青蕪眼裏流露出一絲失落,“她不想讓花不棄嫁給東方炻。”她從懷裏掏出一遝銀票,“這是四百萬兩銀票,希望能替朱府還了欠銀。”
  陳煜眼睛微眯,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明白了,明月夫人便是當年想娶薛菲那老怪物的妾室對吧?有趣!原來如此!”
  柳青蕪輕哼了聲道:“那東方炻可不是簡單人物。碧羅天極其神秘,你替花不棄還銀可以,你想查怕是不行。”
  “是嗎?”陳煜收好銀票,笑容可掬地替柳青蕪又倒了杯茶。
  朱府後院書房中,朱祿劈裏啪啦撥打著算盤,報了個數。
  所有人長舒了一口氣。
  就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花不棄暗中將朱府的絲綢、茶葉、米糧行以及越青窯產的青瓷拆分細了。自朱府十個姑奶奶開始,花不棄將每一行都進行了股份製改革。除了四海錢莊,別的產業朱府隻占三成股份。十個姑奶奶聯合湊份子也好,單獨吃下也好,用現銀買下了七成股份。
  能奪得經營權,把朱府的產業變成自家的產業,姑奶奶們哪有不肯的道理。靖王府的九姑奶奶就把朱記絲綢行的七成股份一口氣吃下,讓朱記絲綢行變成了靖王府的產業。白紙黑字寫得明白,產業換了主人,但牌子永遠不能倒。這一點姑奶奶們也是極為讚同的,畢竟是自己的娘家,自己的根本。朱府小姐的身份是一世不能變的。紙上又有說明,如果不想經營了,股份也隻能賣給朱氏族人,又得到了宗族族人的讚同。
  這麽一分,朱府相當於把產業全部拱手送了出去。朱八太爺急得吹胡子瞪眼道:“她們懂個屁,這些產業到她們手裏遲早會被敗光!”
  花不棄叫朱祿一算賬,賣出了七成股份,收回幾百萬兩現銀。她淡淡地對朱八太爺說:“咱們不動錢莊的官銀,需要還三千萬兩銀子,缺口有一千七百萬兩。現在隻差一千萬兩。官銀可做救火急需,真要動,隻要漏了風聲,皇上查賬叫朱府還,就是抄家滅族的結果。朱府不可能在短短一年半的時間內賺一千萬兩銀子。你真想讓我嫁?”
  朱八太爺啞然。
  花不棄緊接著又對他說道:“朱府的產業在兩年內靠著餘威是倒不了的。姑奶奶們再蠢笨,也不會故意敗光自家的產業。她們做得好,咱們不費心神就有三成紅利可拿。她們做得不好,正合我的心憊。等到咱們真想收回這些產業時,價可就不是我賣出的價了。高賣低納,不過就是現在讓姑奶奶們心甘情願地拿了些銀子湊來還債罷了 。”
  說到底現在她需要銀子,就賣股份賣產業。將來還清了欠債,想要再拿回產業,姑奶奶們經營不下去,轉賣也隻能賣給朱府。
  這番話說得朱八太爺連連點頭,又疑惑地說:“怎麽以前就從來沒想到過這一招呢?”
  花不棄微笑道:“那是你們的想法有問題,生怕祖宗產業斷送在自己手裏。做生意勞心費神,真不如暗中投資拿股分紅省時省力。”
  一席話之後,朱府就暗中開始拆賣股份。如今有莫若菲的八百萬兩銀子,陳煜送來明月山莊的四百萬兩銀子。三千萬兩銀子籌齊了,還有餘錢可供朱府周轉。
花不棄拍著裝了銀票的紫檀木箱子笑道:“不用等到以後了,去請東方公子,請靖王爺做中人。朱府現在就還銀。”
  這一天朱府張燈結彩,一派喜慶。車如流水馬如龍。道賀的賓客險些踏破了門檻,唱咯的小廝吼啞了嗓門。
  朱八太爺與三十位姨奶奶們穿上了最華麗的衣裳,笑迎八方賓客。老頭仿佛又看到多年前朱九華過十七歲生辰的那一天。隻是今天,他長舒一口氣,銀子已經籌齊了,他要理直氣壯地還回去。
  寬敞的院子中宴開百席。四位總管笑容可掬地接待著八方客人,隻從他們微微顫抖的衣領上可以看出,其實他們心裏很緊張。
  正廳之中隻擺了一桌,坐著靖王爺、陳煜和朱八太爺。
  東方炻如約而至。他穿著青碧色的長袍,臉上看不出半分端倪。
  他的目光從主桌上的人身上掃過,施施然~一拱手落了座。
  桌子中間擺著一口紫檀木箱子,他不用想也知道裏麵裝滿了銀票。
  “莫府八百萬兩,明月山莊四百萬兩,嗬嗬,好得很。”東方炻嘴角微翹,眼裏蘊涵著一絲風暴前的惱怒。
  席間的人除了新來蘇州的東平郡王外,他都熟悉。陳煜穿了郡王服飾,舉手投足間帶著一股清貴之氣。東方壞盯著他,心裏泛起絲絲敵意。
  “東方公子,百年前朱府欠了貴府的銀子,今天終於籌齊了。你過目吧。”朱八太爺的聲音略微發顫。
  東方炻膘了一眼紫檀木箱子,自懷裏掏出字據給朱八太爺。
  朱府足足四代人背著這個沉重的包袱,自朱六爺到花不棄,已經百年了。朱八太爺的眼睛立即濡濕。他驗過字據後,顫抖著手招來朱福,親手將它點燃。靖王爺輕歎了聲,推過寫好的字據,大意是從此兩不相欠雲雲。
  東方炻簽了字畫了押,收起一份放進了懷中。他施施然站起身,拱手行了禮,一言不發就往外走。
  朱八太爺一愣,喊了聲:“你的銀子!”
  東方炻回過頭,柳葉眉輕展,邪魅笑道:“大魏國一年的賦稅不過兩千多萬兩。拿這麽大筆銀子,我怕皇帝陛下派兵來剿了我家!銀子能帶來滅頂之災,不如不要!人嘛我倒是帶走了。字據已簽,東方家與朱府兩不相欠!”
  朱八太爺驚愣住。
  隻聽東方炻哈哈大笑道:“老太爺請放心,小姐過十七歲生辰時晚輩和她拜堂成親,會回來看你的!”
  陳煜眉梢微動,突見小蝦自堂後奔出,頭發散亂,目光冷冷地望向東方炻。不用再確認,他就知道東方炻必定擄走了花不棄。
  東方炻有意無意地看向陳煜道:“人我是帶走了,也和朱府兩清了。如果有人能從我手中把人搶走,那是朱府的本事。”
  他冷哼一聲,身如鬼魅,如縷青煙飄走。
  出得朱府,東方炻翻身上馬,揚長而去。走了一程他回頭,對遠跟在身後的兩騎冷冷笑了笑,隨即柳葉眉微微展開,眼底露出興奮之意。他喃喃說道:“蓮衣客,如果你出現,你真能贏得了我?”
  他大喝一聲,鞭子狠抽在馬身上,馬奔得更疾,沒多久便出了蘇州府,直奔城外五湖而去。
  陳煜和小蝦跟著他一直奔到湖邊。
  深秋的五湖風景極美,叢叢蘆葦綻開了白色的蘆花,隨風柔柔地飄起。一湖澄碧的湖麵映著陽光像飛舞著成群金色翅膀的蝶兒,美不勝收。湖心的三座島嶼綠意盎然中夾雜著紅楓黃葉,五彩斑斕。
  湖邊一隻大船已揚帆起航,東方炻早已棄馬上了船。見那位東平郡王和小蝦奔到,他哈哈大笑,腳尖輕勾,手中已拎起暈過去的花不棄,“告訴蓮衣客!我在君山相候!”
  看到花不棄沒有動靜,陳煜麵色變寒,目光盯著大船緩緩駛向湖心。
小蝦見追不上船,急聲說道:“你剛才怎麽不在府裏出手攔住他?讓他逃了怎麽辦?小姐怎麽辦?”
  陳煜淡淡地說道:“他抓了不棄正中我下懷。算他聰明,沒拿那三千萬兩銀子。江湖中總有些神秘世家存在,這是不可避免的。不過這樣皇上也就放心了,不會再深究下去。”
  小蝦不明白。
  陳煜目中閃過睿智的光,低聲說道:“皇上哪怕暫時對碧羅天放心,我還是東平郡王。做東平郡王一日,就會像我父王那般過一世。我要做蓮衣客帶了不棄過逍遙日子去,他正好給了機會。小蝦,你回去替我傳個消息,就說我不敵東方炻傷重而亡。朱府如果不想惹人眼紅,最好把三千萬兩銀子全部用於修建大江堤壩。照顧元崇!”
  他說完用力打馬,朝著君山方向奔去。

  俱往矣
  洞庭湖煙波浩渺,八百裏湖水如明鏡掉落大地,翠綠湖中一碧色小島如青螺漂浮。白水綠島,映襯藍天白雲,美如仙境。
  一隻烏篷小船緩緩靠了岸,船中走出陳煜來。
  他沒有蒙麵,也沒有穿黑色箭袖,沒帶箭囊。若不是他手中握著一柄長劍,一眼望去,像極了前來遊山觀景的書生。
  他自君山腳下抬眼望去,島中古木森森,幾樹紅葉點綴其間。
  “不棄,我會贏。”陳煜心裏默念著花不棄的名字,緩緩拾階而上。
  林中有鳥惆啾吵鬧不休,更襯得山幽,腳下踩到幾片枯葉,發出清脆的聲晌。
穿過叢林,迎麵是密密的斑竹林。竹身修長纖細,上有如淚痕似的斑點,又稱淚竹。看到這片竹子,陳煜的心禁不住變得溫柔起來。隻要一想起花不棄,他的心就變得酸軟。
  多年在望京的閑散生活讓他有種吃飯等死的無力感,他隻在化身為蓮衣客時才在江湖逍遙中感覺自由呼吸的暢快。信王爺告訴他,不要像他一樣,深受帝寵的同時活得無比小心。這種小心之後的生活像蒼鷹收了翅膀,隻能縮著身體在地上行走。遙望藍天,無法飛翔。
  如果隻是自己要收攏羽冀,低調行事,他從小就這樣活著,並不困難,但是他不能容忍花不棄和他一樣。
  她能綻開比陽光還明媚的笑容,她眼底深處的小心翼翼是陽光背後的陰霆。她可以滿不在乎地擦幹滿臉的茶水,她可以在王府門口忍了氣平靜地自側門進府。但是那個雨夜叫他看得清楚,她內心的痛苦被壓抑得何等辛苦,所以,他決定借東方炻的行徑擺脫東平郡王的身份。
  陳煜沿看上山小道一路前行,終於在山巔涼亭見到了身穿青碧長袍的東方炻。
四目相對,兩人皆沉默不語。
  “東平郡王,蓮衣客。若不是柳青蕪說出這個秘密,有誰能想到,堂堂信王爺的嫡子、太後的嫡孫、皇上親封的郡王竟然長年遊走在江湖之中。”東方炻譏消地說道。
  陳煜微笑道:“你說得不對,東平郡王與蓮衣客半點兒關係也無。東平郡王是在與你交手的過程中重傷而亡。蓮衣客嘛,自然還活得好好的,繼續是江湖中的神秘俠客。”
  東方炻一愣,放聲大笑道:“原來你膩了朝堂,竟要借我脫身?”
  “正是。”
  “桌子上有灶香,她吊在崖下。一灶香盡,她就會墜入山崖。有把握贏我嗎?” 東方壞不再廢話,眼中透出興奮來。
  陳煜眼神變冷,長劍出鞘,手中銅錢如天女散花般撒出。
  東方炻大笑了一聲,憑空躍起,軟劍驀地刺向他。
  然而這一劍卻刺空了。陳煜在他躲避之時,人已向山崖下跳了下去。東方炻大怒,人疾掠到崖邊,隻見陳煜手中長劍直刺進山壁,單手抱住了花不棄。
  “蓮衣客,你不上來我就斬斷繩子叫你們都死!”東方場狂怒地吼道。
  陳煜恍若未聞,自靴中取出匕首割斷了花不棄身上的繩子,摟緊了她輕輕喊著她的名字。
  花不棄慢慢睜開眼睛,看清了眼前的陳煜,眼淚忍不住流了一臉,卻粲然笑了。她抱著他的脖子喃喃說道:“我知道你不會扔下我。”
  “他弄痛你了嗎?”
  花不棄點點頭又搖搖頭,似乎現在才發現身處懸崖之上。崖邊山風凜冽,她抱緊了陳煜,想起前世自崖上墜落,穿越到今生,一時之間竟覺得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
  看到崖下兩人旁若無人地相擁,東方炻咬緊了牙,大吼道:“你明明可以和我鬥上一炷香也能救她,為何要現在下去?你難道不怕死嗎?”
  陳煜一手抱緊了花不棄,一手持著插進山岩中的長劍,仰起頭大笑道:“我舍不得讓她多吃一點兒苦!你要斬便斬吧!你若不動手,我就要帶她上來了!”
花不棄摟緊了陳煜的脖子,狠狠地親了他一口,仰起頭笑道:“隨便你!”
  漫天陽光映進她眼中,那光彩瞬間刺痛了東方炻的眼睛。
  隔了良久,陽光已漸漸移進了山後,東方炻握劍的手暴出青筋,雙目漸紅,突然大喝一聲斬斷了繩子,整個人無力地頹坐在了涼亭地上。
  又是一年三月三。
  一匹白馬慢吞吞地踏上了興龍山的山道。山間春意正濃,馬上坐著一位二十出頭朗眉星目的紫衣公子。
  山間樹木將陽光裁成數塊,像一匹繡了金花的花布,被山風吹拂著抖動著。少年的臉時而沐浴在陽光中,時而遮掩在樹蔭下,唯有一雙眼睛,裝滿了化不開的愁。
  小春亭建於一凸出山石之上。扶欄憑風,能遠眺望京城,風景絕佳。本是踏春時節,亭中遊人不斷,連帶著小春亭外的空地山道上也多出些小商販來。
  賣山貨的,賣小吃的,賣紙鳶的,路邊搭了涼棚賣茶的,壞了一山清淨,卻許了遊人方便。
  紫衣公子遠遠地勒住了馬,眼睛微微往亭中一掃,眼裏的愁思更濃。他慢慢放鬆了緩繩,任馬隨興順著山路緩緩前行。仿佛走得慢一點兒,離那座亭遠一點兒,失望的時間便會短一點兒。
  他翻身下了馬,進了涼棚。老板便笑著迎了上來,“公子今年又要小住三日嗎?”
男子正是雲琅。每年春天三月三,他都會自北方飛雲堡趕赴望京城外的興龍山小春亭,等花不棄三夭。
  “不棄,你還好嗎?”雲琅自馬鞍旁取了一羊皮袋北方烈酒,叫老板端了些花生、蠶豆、鹵豆腐來,就著酒袋慢慢地喝著。
  這一袋烈酒足有十五斤,他喝得不多,一天喝三分之一,三天酒盡,他就微燕著騎馬離開。
  但是今年,他很想一醉。
  因為藥靈莊向飛雲堡提親之後,已暗示很多次兩人該成親了。
  從莫若菲口中知曉兒子思戀於一個失蹤的女子,幾年來日日思念,飛雲堡堡主雲鐵翼毅然定下了婚期。雲琅苦苦求了半天,把婚期推遲到四月。飛雲堡的迎親隊伍已經出發至西州府藥靈莊的路上了。隻等著這個三月三一過,雲琅便飛馬趕上隊伍,前去藥靈莊接林丹沙。
  茶棚老板擔憂地看了一眼臉上已沁出暈紅色的雲琅,心知他必定要醉了。他好奇地想,每年的三月三,這位英俊公子流連於在小春亭等的是何家姑娘?
  等到太陽落山,山穀一片金黃。小春亭踏青的遊人踏上了歸途。雲琅提著酒袋踉蹌地進了亭子,反手拔出一把匕首,在廊柱上刻下一首詩來,“又是一年三月三,高台悲風君不在。相思未斷緣已絕,但求一醉入夢來。”
  他癡癡地望著那首詩,嘴裏輕呼:“不棄,不棄……”心裏一陣傷痛襲來,人竟然癡了。
  花不棄在幾年前被東方炻擄走,東平郡王死在東方炻手中。神秘的東方家消失於江湖,無跡可尋。林丹沙對他清深義重,苦苦等候。他明知道花不棄必然活在這世間的某一處,卻不能去找尋,眼睜睜地瞧著藥靈莊上門提親,直到迎親隊伍出發。五年,雲琅想起等他五年的林丹沙,又一陣心痛。
  酒囊中的酒傾飲而下,他迷迷糊糊地跌坐在地上,靠著亭柱醉了。
  山間的暖色被暮色一點點侵蝕時,山上奔下來兩匹馬,想必是登高望頂的客人該返家了。馬上兩人都戴著帷帽,坐著一位黑袍男子和一個錦衣女子。走到小春亭時,女子嘴裏發出一聲輕輕的驚呼,她勒住了馬。
  胯下的白馬有點兒不安地刨著土,似乎也感覺到主人心情的激蕩。
  黑袍男子輕聲說道:“是雲琅,要見他嗎?”
  錦衣女子猶豫了下道:“他醉了。山風凜冽,怕會凍病。”她翻身下了馬,徑直走向亭中。
  醉得人事不省的雲琅嘀咕著轉動了一下頭,驚得錦衣女子停住了腳步,她的目光上移,突然就看到了亭柱上的題詩。
  山間的晚風吹得帷帽上的麵紗飄蕩,她的手指撫過那句“相思未斷緣已絕”,心裏又酸又痛。她漸漸攥緊了拳頭,解下身上的披風溫柔地披在雲琅身上。定定看了雲琅半晌,她自懷中取出一個小木盒放在了他身邊,輕輕說道:“物歸原主了。咱們走吧。”
  黑袍男子揶揄地說道:“將來我要告訴朱府的十一少,他娘親有多風流!飛雲堡的少堡主、碧羅夭的東方公子,眨巴眼就迷倒一片。”
  錦衣女子嘿嘿笑了笑,翻身上馬,憐惜地看了一眼雲琅,掉頭就走,風裏隱隱傳來她的聲音,“我也要告訴十一少,明月山莊的柳大姑娘現在還等著他爹娶她做二房!”
  笑聲被風吹散,兩人消失在山道上。
  茶鋪老板呆呆地看著兩人遠去,喃喃說道:“明明像是舊識,為何不多停留會兒呢?”
  轉眼星辰鋪開,夜色漸濃。雲琅被山風吹醒,頭痛欲裂,口幹舌燥。他搖晃了下腦袋,扶著亭柱站起。
  身上飄落一件白色的披風,雲琅目光一凜,是誰給他蓋的披風?腳踢到一個東西,他滿臉疑惑地拾起,表情驟然呆滯。這正是當年花不棄被蒙麵老人帶走時他送給她裝著糖人的木盒,裏麵的八仙已經沒有了,另放著兩個糖人,一男一女。
時光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元宵佳節。他掛了滿院燈籠博她一笑,送了搪人向她賠禮道歉。隻是盒中現在的兩個糖人已換了姿勢。男的頭高高昂起,神情據傲;女的笑靨如花,低低一福。
  一顆心不受控製地咚咚直跳,雲琅驚得奔出小春亭大吼出聲,“不棄!花不棄!你在哪裏?! ”
  山間回響著他的呼聲,久久不絕。他拾起披風瘋了一般奔到茶鋪,老板正收拾東西準備關門了。少年激動的神情嚇了他一跳,見他手中拿著披風已明白了幾分,歎息著指著下山的路說道:“早走啦。戴著帷帽的一男一女,看不清麵目。”
早走了?她為什麽不見他?為什麽?雲琅踉蹌地後退了幾步,臉上哭也似的難看。
  老板突然想起了什麽,自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他,“說是公子酒醒後把這個給公子。”
  一紙素箋草草寫著兩句詩:“相思已斷緣未絕,替君解憂除丹沙。”
  相思已斷,緣未絕。
  花不棄以為他不想娶林丹沙,要殺了她替他解圍嗎?雲琅心頭一緊,駭出滿身冷汗。他飛快地解開緩繩一躍而上,匆匆地往山下急馳。
  小春亭靜靜地立在山風中,遠處的望京城華燈初上,如繁星點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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