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竹西:意怠鳥的愛情

(2010-05-13 08:57:38) 下一個

  序
  《莊子?逍遙遊》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
  《莊子?山木》
  ……東海有鳥焉,名曰意怠。其為鳥也,翂翂翐翐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後。食不敢先嚐,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
  李斯洛終於在谘詢台斜對麵的拐角處找到一個位於空調出風口下方的座位。放下行李箱,伸手抹去額頭的汗,她不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在所有令她討厭的事物當中,流汗僅僅以百分之零點零三的差距排在昆蟲的後麵,位居第二。而造成這個差距的原因,純粹隻是因為汗滴沒有長著毛茸茸的腳。
  為什麽一個討厭任何多於四條腿生物的人,會出現在這個幾乎是昆蟲樂園的陌生機場?李斯洛一邊警惕地盯著遠處那些在紫色吸蚊燈附近盤旋不去的不明生物,一邊氣悶地想。?原因隻有一個:因為就是有那麽一些愚蠢的人,寧可放著人類該呆的舒適城市不呆,而非要去深山老林侵占動物的地盤!
  李斯洛,二十五歲,是盛世藝術經紀公司的一名小小職員,也是唯一的一名職員。
  唯一。她不禁苦笑。這正是她會出現在這裏的“唯一”原因,因為她是除了她老板之外的“唯一”人選。
  諷刺的是,這也正是她當初之所以選擇進盛世公司的原因。
  從小,李斯洛就被人評說為“沒有上進心”,她的爺爺更是恨鐵不成鋼地把她叫作“意怠鳥”——在做了幾年學生,看得懂古文之後李斯洛才知道,原來這“意怠鳥”竟然還大有來頭。這竟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哲學家莊子先生所“發明”的眾多奇禽怪獸之一。隻是它遠遠沒有它的那些“近親”,比如大鵬鳥、井底蛙之類的有名氣罷了。
  莊子在《山木篇》裏說:“東海有鳥焉,名曰意怠。其為鳥也,翂翂翐翐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後。食不敢先嚐,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
  這段話的大意是說,東海有一種看上去很無能的鳥,叫作意怠。它食不敢占先,行不敢落後,總是把自己夾在眾鳥當中。因此,它到哪裏都不會遭遇到危險。
  小時候,在不知道“意怠鳥”到底是什麽東東的時候,李斯洛很討厭爺爺這麽叫她,可知道了它的含義後她卻欣然接受了這個外號。在她看來,做個“意怠鳥”也不錯,她隻需要跟隨別人的命令一個指示一個動作就好,至於做決定……如此這般的重責大任還是留給更有能力的人去擔當吧。
  所以,當她以中等偏上一點(隻一點點而已)的成績混到大學畢業,在其他同學削尖腦袋想要鑽進那些前途兼錢途都無量的大型公司時,她卻不顧父母的反對,“獨具慧眼”地相中一家一人公司:盛世藝術經紀公司。
  她向死黨江岸秋和韓路野承認,她之所以選擇這樣的公司是因為覺得在這樣的公司裏不會存在那些令她頭痛的人際關係,也不會存在與誰競爭的問題,她所要做的唯一工作就是聽從老板的指令,一個指示一個動作——瞧,這簡直就是為她這隻“意怠鳥”量身訂做的工作。
  李斯洛的老板有一個響當當的名字,叫盛世。
  盛世曾十分渴望成為一名畫家,直到有一天一位直率的評論家實在看不下去他那毫無創意的作品,直接稱呼他為“畫匠”之後他才明白,當畫家光有熱情是不夠的,他缺少成為達芬奇或畢加索那樣“大家”的天賦。然而,他又不甘心就這麽離開他所熱愛的藝術界。於是便利用多年的專業訓練轉行做起藝術經紀人——事實證明,他雖然沒有創造的天賦,卻有著一雙發掘具有這種天賦的人才的火眼金睛。
  隨著麾下所代理的客戶群體一天天壯大,盛世的工作量也跟著增多。最終,他覺得有必要為自己增加一名助手。
  他的第一個助手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沒幹多久盛世就發現他在偷他的客戶資料,以便日後自己創業時好拉出一支現成的隊伍。
  第二個助手倒是沒有什麽野心,隻是為人又笨又懶,吩咐一件事往往得耳提麵授無數遍,就這樣還經常被他搞得一團糟。
  其實盛世對助手的要求並不高,隻要能把他所吩咐的工作做到差不多也就OK了。基於前車之鑒,他還附加了一條小小要求,那就是:此人不能有野心。
  他之所以看中李斯洛,也正是由於這一點。
  雖然在一人公司裏工作有著這樣那樣的好處,卻也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壞處,就是人人都得身兼數職。至今李斯洛已經給盛世做了近三年的秘書兼財務兼內務……偶爾還兼女傭——這麽說吧,除了跟客戶麵對麵的打交道,其他事情幾乎都是她的工作範圍。
  雖然如此,她卻從來沒有想到過會被外派出差。
  除了盛世討厭坐在辦公室裏,每次都搶著出差之外,李斯洛自己也在極力避免“淪落”到那樣的境況裏去——所有對她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她是那種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的懶人,她的姐姐李斯涵就常常以“火塘邊的貓”來形容她的懶散,而她也毫不害羞地自稱是“家居貓”。
  和貓一樣,李斯洛也痛恨環境的改變,痛恨任何一種影響到她舒適的打擾。長這麽大,她隻在高中畢業那年離開過她所出生的那座城市四天——而這四天的經曆則是她這一生訖今為止最大的夢魘——自此之後,她就對旅行一事深惡痛絕。她始終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願意忍受生活上的種種不便,花錢去一個陌生的地方看一些家門口就有的風景——無非是別處的山比自家門前的略高一些,水比屋後的略深一點而已——在她看來,那些甘願放棄家的舒適而去追求在外行旅之苦的人頭腦都有問題。
  至於她這一次的出差,則完全是由一個不幸的事件所導致的。
  在盛世所有的客戶當中,李斯洛認為最“龜毛”的要算那位剛剛拿了國際金獎的雕塑家天翼。此人對他的生活隱私極端注重,注重到連她都沒有見過他的照片,更別提是外麵的媒體了。她甚至有足夠的理由懷疑連老板盛世都沒有他的照片。
  自從獲獎之後,盛世整天被媒體纏著追問有關天翼的種種問題。於是,他便打算趁熱打鐵,將那位新出爐的“明星藝術家”的作品做一個大型展示拍賣會。並且,在他的巧舌如簧之下,那位“大牌”終於同意將他從不肯示人的一批油畫也交給盛世一同展示。
  就在拍賣會一切都已布置妥當之際盛世他們卻發現,在公司與天翼所簽的協議中竟然沒有關於畫作拍賣權方麵的內容。如果要合法出售這批油畫,還需要那位“大牌”補上一個簽名。可偏偏在這麽個節骨眼兒上,那位“大牌”天翼先生決定學學真正的大牌,耍一回大牌?——在沒有通知任何人的情況下突然上演了一出“失蹤記”。
  據盛世猜測,很可能是因為近期媒體對他“騷擾”太多,使他躲回了他的“秘密基地”君子岩。於是,他便決定連夜趕往君子岩。可偏偏“屋漏逢夜雨”,在前往飛機場的路上,他又十分不幸地出了車禍。看著自己打滿石膏的身體,在痛得呲牙咧嘴之際,盛世隻得以哀求的目光看著李斯洛。
  “那混小子一直不開機,我實在沒辦法聯係上天翼,隻能求你跑這一趟了。一個簽名,隻一個簽名而已,你隻需要讓他在合同上簽個名……而且,我覺得你也需要這麽個機會離開一下……”
  想到那個“需要離開一下”的原因,李斯洛不禁歎了口氣。不得不承認,她那身高一米八、體重一百六,像熊一樣大大咧咧的老板,心思其實要遠比他的身材細膩得多。
  她掏出手機,翻出盛世交給她的電話號碼。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電話裏那個溫柔女聲機械地重複著已經聽了無數遍的道歉。
  李斯洛聳聳肩,她並沒有指望這個電話能打通,隻是試試自己的運氣而已——已經打了若幹天都處於關機狀態的電話是不可能因為她距離它近了一些就突然開機的。
  雖然盛世再三強調這隻是個簡單的任務,李斯洛卻始終有一種感覺,它不可能像他說的那麽輕鬆。而她一向十分尊重她的直覺——李斯洛常常自比為貓不是沒有道理的,她的第六感向來跟貓一樣的靈敏——所以在出發之前,她未雨綢繆地在網上訂了一個離君子岩最近的旅館。一家網頁做得頗有些詩情畫意的,名叫“燕子客棧”的旅館。
  李斯洛以手機點著下巴考慮了一會兒,決定采取最方便的辦法:給旅館老板打電話,讓他們指點她如何去君子岩。
  文攸同挑剔地看著哥哥文轍同進山之前留下的吉普車,默默地想,這車早該進回收站了。
  雖然他知道,他的哥哥是絕對不肯這麽做的。他甚至不止一次聽到他嫂子吃醋地說:“他對那車比對我們母女倆都好。”
  “小同,要進城啊。”
  一個村民路過,向他打著招呼。
  “啊,是。”
  文攸同連忙扭過頭去回應。還沒有來得及看清對方是誰,那人已經挑著扁擔消失在屋後。
  在自己從小生長的小山村裏就是這個缺點,誰都認識他,都容不得他走神,一個不周到就會被扣上眼高於頂、不認鄉親的罪名。
  文攸同抬抬眉,把倒扣在頭上的棒球帽帽簷從腦後轉到前麵,又戴上墨鏡,勾住車框坐進座位。
  老舊的座位在他的體重下發出一陣“吱吱呀呀”的慘叫。
  正當他皺著眉頭想要找個舒服點的姿勢時,身後傳來嫂子王燕的叫聲。
  “哎,小同,等等。”
  說實話,他真的很討厭王燕叫他的小名。一個身高接近一九○的大個子被一個個頭還不到一六○小女人追著叫乳名,怎麽看都是一件讓人不太舒服的事。
  他把鑰匙插進鑰匙孔,回頭等著王燕過來。
  王燕跑過來巴住車門,一雙大眼睛笑得隻剩下兩彎初月。
  文攸同不由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認識她近二十八年的經驗告訴他,她將要提出的事情肯定不是他會心甘情願去做的。
  “買完補給之後,還要麻煩你一件事……”
  “不行。”
  他趕緊斬釘截鐵地拒絕。
  “咦?”王燕意外地眨眨眼,“我還沒說什麽事呢。”
  “肯定沒好事。”
  文攸同發動車子。
  王燕豎起眉毛,“你小子少給我裝蒜!告訴你,這個忙你是幫也得幫,不幫也得幫。”
  文攸同側過臉,似笑非笑地看著王燕。
  “怎麽?土匪還當到我這裏來了?”
  “哼,明白告訴你吧文攸同,我是要你去機場替我接一個客人。如果你去呢,咱沒話說。如果你不去,哼哼,我一個電話打出去,自有人來收拾你!”
  “你!”文攸同一驚,“又偷聽我們兄弟說話!”
  “怎麽?在我家還不許我站在門外?有本事,回你的木屋去過那沒水沒電的日子去!嗬嗬,隻怕沒三天,先餓死你。”
  王燕跳下車,抱著雙臂,得意地看著文攸同的腮幫子在那裏不滿地抽搐著。
  “又不繞路,反正你要經過機場。這也算你多少為咱燕子客棧做了一點工作,正好可以抵了你的住店費。”

  一
  李斯洛放下雜誌,看看腕表。旅館派來接她的人半個小時之前就該到了——至少,旅館老板娘是這麽告訴她的——可她什麽人也沒有等到。
  她的目光掃過不遠處的谘詢台,與正在櫃台後麵忙碌的乘務小姐視線相遇。那位被她打擾了無數次的乘務小姐衝她無奈地笑笑,搖搖頭,表示沒有人在找她。
  李斯洛歎了一口氣,站起身,興意闌珊地看著四周各式各樣寫著陌生姓名的牌子和紙片,感覺自己就像是一件待領的行李。
  剛開始,她還挺有興致觀賞這種從來沒有見過的“人文風景”,可當各色紙片滑過眼前,卻沒有一個寫著她的名字時,她便失去了興趣。
  她抬頭看看頭頂的空調出風口。
  之所以選擇這樣一個位置,是期望能夠得到多一點的清涼,卻不想那裏吹出的風量竟然都吹不動她額前的劉海——據那位漂亮的乘務員小姐說,這空調正在檢修。這不禁讓李斯洛想起韓路野幫她查的星相。
  韓路野說,這個月正有兩顆什麽星從她的星座上方經過,所以她會桃花朵朵,同時又諸事不順。
  江岸秋聲稱,這叫“桃花劫”。
  李斯洛不是那個自稱“色女”的江岸秋,不在乎自己是否真會桃花朵朵——而且,僅眼前的那一朵就幾乎要了她半條命——但她很討厭諸事不順,另一個典型的“意怠鳥”症侯,怕麻煩。她更不相信什麽星相、算命,可事實卻偏偏像是要考驗她一向堅持的無神論,處處驗證著韓路野的迷信。
  首先印證“桃花劫”理論的,是她一向視若兄長的徐唯一。他竟當眾宣稱要與她在十月底完婚!
  而事實卻是早在多年前,他們就已經將彼此間的感情定位為兄妹之情——江岸秋戲稱這為“不順桃花第一朵”。
  其次是這次老板的意外,以及由這場意外所導致的出差——江岸秋戲稱為“未知桃花第二朵”。
  就目前的趨勢來看,事態似乎正在向著小江那張烏鴉嘴所預示的方向發展——雖然暫時還沒看到任何桃花存在的跡象,卻已經處處印證著“不順”了。
  比如這空調。
  再比如,那遲遲不肯現身的旅館司機。
  李斯洛再次抬頭看看空調,拿雜誌當扇子猛扇了幾下,忍不住又歎了口氣。既然不能改變現狀,那她也隻好默默順受了。
  她無奈地坐回去,重新打開那本已經被她翻得有點卷邊的雜誌,企圖從那些差不多已經會背了的文字縫隙間找點新鮮東西。
  正當她審視著雜誌上某個著名化妝品的廣告,猜測那位模特無可挑剔的肌膚是真實的還是電腦產物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李斯洛?”
  “啊?”李斯洛毫無防備,不由嚇了一跳,雜誌從膝頭滑落下去。
  文攸同想,這個叫李斯洛的十有八九又是一個吃得過多,運動過少的半禿肥胖老男人。
  果然,順著乘務小姐手指的方向,他看到一個與他的想像十分吻合的男人。
  因為堵車,他比原計劃晚了近三十分鍾。不過,由於他本來就是被人脅迫來機場的,所以破天荒的,他第一次沒有因為遲到而感到任何愧疚。
  本質上來說,文攸同不是個很合群的人。他甚至可以說是討厭人群的,更討厭那些大城市裏來的人。他認為他們當中大多數都是一些自私自利、目中無人的人。他們沒有原則,愛吵鬧,愛抱怨,並且缺乏最基本的禮貌。如果不是因為哥哥出診進了山,偏偏這時候旅館裏又急需補給一些東西,打死他也不會願意進城的。更別說是到機場來接人了。
  想起王燕的威脅文攸同就鬱悶。女人,他滿懷惡意地想,是這個世上最不可理喻、最不能接近的動物。
  他向谘詢台對麵的那幾排座椅走去,目光緊緊盯著那個正在東張西望的胖男人。
  但在視角的餘光中,驀然闖進一抹比那個胖男人更為養眼的色彩,他那對審美有著本能反應的挑剔視線立刻不聽話地偏移了方向。
  在那個胖男人身邊,坐著一個穿著粉紅色無袖真絲套裙的年輕女子。那女孩的打扮與那些在機場前匆匆而過的職業婦女一樣的精致完美。他猜,這又是一個精明幹練的“白骨精”。
  隻是,這位“白骨精”似乎比她的同類更加懂得享受。在這悶熱的接機大廳裏,幾乎隻有她一人沒有在焦急地東張西望,而是氣定神閑地、悠然自在地翻著一本雜誌。就仿佛她正置身於某個涼爽怡人的自然公園之中一般。
  女孩以一種隨意的優雅交疊著雙腿,一邊歪著頭研究著雜誌上的什麽東西,右手還無意識地撫弄著右耳垂——文攸同覺得這個小動作很可愛……可愛得有點不像是某個“白骨精”會有的動作。
  走到近前,他在離那個男人還有四步左右的地方站住。
  他總是盡可能地與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這也是他不喜歡人群的另一個理由,總覺得人群中空氣過於稀薄,讓他無法順暢的呼吸。
  文攸同瞥了那女人最後一眼,轉而看向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也滿懷期待地在看著他。
  “李斯洛?”他開口問道。
  那男人失望地轉過頭去不再理他,倒是在他未曾意料到的地方響起一聲回應。
  “啊?”
  一個明顯因為長時間沒開口而略顯沙啞的聲音應道。
  文攸同低下頭,吃驚地發現應聲的竟然是那個女孩!
  女孩膝上的雜誌滑落到他的腳邊。
  他本能地彎下腰去撿。
  女孩也彎下腰去。
  當兩人的手同時抓住雜誌的一角時,視線也在空中交匯在一起。
  一瞬間,文攸同的呼吸滯住了。他隱隱感覺到空氣中似乎有一道看不見的電流在“嘶嘶”作響……
  然而,那個女孩似乎並沒有感覺到。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低聲嘀咕了一句“對不起”,便從他手中抽回雜誌站了起來。
  李斯洛將雜誌抱在胸前,居高臨下看著那個仍然蹲在她腳邊的男人。從與他對視的第一眼開始,她的心髒就一直在不規則地亂跳著。
  在很久以前,李斯洛就知道自己有演戲的天賦。隻要她想,她可以裝扮出任何表情。但她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需要花上十成十的功力才能維持麵部肌肉的無動於衷。
  她屏住呼吸,呆呆地看著那個正在站起身來的男人。
  這個男人有著一身黝黑的皮膚——顯然,是個習慣在太陽下工作或生活的人。一頭短發——說短發實在是太過勉強,它們被修剪得隻剩下一層緊貼頭皮的發茬——更加突顯出他那象直線一樣清晰明朗的發際線。發際線下,越過寬闊的額頭,是兩道山林一樣濃密的大刀眉。眉下,一對幽深的黑眼珠藏在看似慵懶的單眼皮下閃著警惕的光芒。眼尾處,一些因經常眯眼所形成的細細紋路正在迷人地皺起。
  好家夥!李斯洛讓視線匆匆地掃過他那高挺的鼻梁和線條流暢的嘴唇,暗暗倒吸一口氣。這張臉也許算不上英俊,但絕對充滿了陽剛之氣!
  長這麽大,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具有衝擊力的、攝人心魄的男性麵孔!
  此時,那個男人站了起來。
  看著這像塔一樣在自己麵前展開的魁梧男士,李斯洛差點忍不住吹起口哨——一個從江岸秋那裏學來的壞習慣。
  李斯洛一直對自己一七○的身高深感自豪。與大多數的男人相處時,她基本上是處於平視或稍稍仰視的角度,有時甚至還要俯視。但這個男人卻需要她的頭抬成四十五度角。
  他大概三十歲左右——李斯洛一邊猜測著一邊讓視線順著那結實的脖頸緩緩而下——有著一副寬闊的肩膀。一件久經水洗而顯得柔軟貼身的灰綠色T恤衫緊貼在那壯實的胸膛上——李斯洛努力控製著自己發達的想像力,不要去想像那T恤下麵會有什麽樣“美景”,卻仍然不自覺地咽了一口口水——一條深綠色寬鬆長褲裹著他那兩條長得不可思議的腿,褲腳則以電視裏常常能看到的軍人方式,緊緊束在一雙黑色越野短靴裏。
  這男人應該出現在山林中,或是戰場上。總之,不該出現在這個時尚吵鬧的機場裏。李斯洛想,也許再在臉上畫上幾道偽裝油彩,或是把衣服換成盔甲,那就更適合他了。
  一個“Rambo(蘭博)”。
  一個“Achilles(阿喀琉斯)”。
  一個淪陷在都市裏的黑色戰士。
  雖然不喜歡動作片,卻對肌肉男十分著迷的李斯洛暗想。
  文攸同緩緩站起身。
  誰說“李斯洛”就一定是個男人的名字?顯然,眼前站著的絕不是個男人。
  他的目光掃過那雙拖鞋式繡珠高跟鞋。
  這女人有著一雙與她身材不相襯的小腳。他在心裏丈量著她的腳,視線緩慢地爬過她的小腿。
  他突然發現,眼前這修長的小腿正毫無遮攔地光裸著——這位“白骨精”竟然並沒有穿現代職業女性所必備的絲襪!
  在機場大廳明亮的光線下,她的肌膚與他所擁有的一塊羊脂玉石一樣,呈現出一種晶瑩的、半透明的質感。
  文攸同的手指微微一癢,幾乎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那白皙肌膚,看看它是不是像他所想像的那樣細膩溫潤……然而,如果他真這麽做了,隻怕最後會被警察請去吃晚餐。
  他捏緊拳,微微後退半步。
  女孩的身材很好,凹凸有致,穠纖合度,那身看上去就很昂貴的粉紅色套裝則更加完美地襯托出這一點。
  文攸同的視線快速地掃過她的細腰、酥胸,並在她鎖骨間誘人的凹陷處稍稍停留了一會兒,便越過那象芭蕾舞演員一樣挺直而修長的脖頸,移到她的臉上。
  她有著一個微微上翹的尖下巴,嘴唇線條清晰而飽滿,並且被亮亮的唇彩點綴得備顯溫潤。鼻梁小巧挺秀——遺憾的是,對於她那張瓜子臉來說,略嫌短了些。文攸同挑剔地想——和那抹著唇彩的嘴唇一樣,那雙黑白分明的杏仁狀大眼睛也經過精心的修飾。在她的眼睛上方,還塗抹著一層精致的粉色眼影。
  為什麽上帝給了女人一張臉,她們又要給自己另外再造一張?這是一個千古迷題,前人沒有解開,文攸同同樣也解不開。不過,他討厭女人化妝。十分討厭。他認為這從根本上體現了女人的虛偽本性。
  化妝正是她們善於欺騙的外在表現。他冷冷地想著,視線無意識地落回她的唇上。
  她的嘴唇線條清晰,上唇略薄,下唇卻異常的飽滿。那飽滿的下唇中央微微有些凹陷——這正是一張適合親吻的性感嘴唇。
  這個念頭剛剛產生,文攸同便感到嘴唇上一陣清涼,仿佛他真的親吻上了那張引人遐思的嘴唇一樣。
  他微微一驚,趕緊調離視線,卻正好落到她那頭略顯淩亂的微卷短發上。
  他立刻便認出這種“精致的淩亂”來。他的前未婚妻林曉就特別鍾愛這種發型。而且就他所知,這種發型不經過高級美容院的名家聖手幾個小時的努力,是打造不出來的。它們所追求的,正是那種仿佛剛剛被愛人的手撥弄過的性感效果。
  對於他來說,它的效果很明顯。簡直是太明顯了。
  也許真是太久沒有女人了。自從與未婚妻分手後就一直保持著獨身狀態的文攸同暗暗苦笑,他仿佛又聽到哥哥的聲音。文轍同曾經說過,從生理衛生角度來看,這種和尚似的生活對於正值壯年的他來說是不正常的。
  然而再怎麽不正常,也不至於對某個初次見麵的人產生這種不甚禮貌的“綺思”……而且,還是一個他正唯恐避之不及的“白骨精”!
  肯定是這一路頂著毒辣的太陽過來被曬昏了頭。文攸同自嘲地搖搖頭。
  “李……”他意外地發現自己的聲音也有些奇怪的嘶啞,便清清喉嚨,重新開口。
  “李斯洛?”
  李斯洛猶豫了一下才答道:“是的。”
  這個男人的聲音與他的相貌一樣的,充滿了原始的男性張力。
  但,以枯坐在熱浪裏半個小時的代價來看,這點魅力還遠遠不能抵消怨氣。她忍不住抱怨道:“你遲到了。”
  這句帶著指責意味的話引得文攸同高挑起左邊的眉。
  又一個喜歡頤指氣使的城裏妞!他暗自歎息。
  而他似乎永遠都不會學乖,總是被同一類型、並且已經證實不適合自己的女人所吸引。
  他垂下眼皮,目光懶懶地從迷起的眼縫間瞥向李斯洛。
  “我相信,機場外就有一路班車直達君子岩。”
  “呃?”李斯洛眨眨眼,一時沒能理解他的意思。
  “意思是說,如果你等不及,完全可以坐班車,不必等人來接。”
  她驚訝地瞪大雙眼。這男人好囂張!遲到這麽久竟然還敢說這種風涼話!
  李斯洛向來討厭與人分爭,但這並不代表她喜歡讓自己落於下風。
  她挺直身體,學著姐姐李斯涵失憶以前最擅長的高傲姿態抬高下巴,讓目光從鼻尖處掃向文攸同,以無聲的輕蔑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後一掀唇角,冷冷道:“那你不就閑著沒事做了?”
  文攸同又是一挑眉。他想,他要找的女人應該是溫順的、溫柔的、沒有爪子的,絕對不會是這種武裝到牙齒、從來不肯吃一點虧的“白骨精”。
  他低頭看看放在李斯洛腳邊的行李箱,箱子上裝飾著一個眼熟得不能再熟的金色標誌——這代表著皮箱的不菲價格。
  向來隻崇尚實用的文攸同不由鄙夷地一撇嘴。
  “你的行李?”
  “是。”
  “你打算杠著它爬山?”
  他的眉再次動了動,目光從眉下射向她。
  “爬山?我為什麽要爬山?”
  李斯洛不由自主地瞪著他那不停跳動著的眉。
  “君子岩是遠近聞名的攀岩基地,除了爬山的,沒人會對那種地方感興趣。”
  “不,我不是去爬山。我隻是去君子岩找個人而已。”
  “找誰?”
  文攸同的好奇心難得發作了一下。
  “找……我相信你不會認識的。”
  李斯洛不願意多解釋,便冷冷地轉過頭去。
  文攸同橫了她一眼,眉頭又是一動,以同樣的冰冷嘀咕道:“隨你。”
  話音未落,便提起她的行李箱大步向飛機場大門走去。
  他那突然的動作讓李斯洛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連忙一路小跑地跟了上去。

  二
  出了機場大門,文攸同大步流星直奔那輛破吉普而去。
  李斯洛很想依照自己那悠遊慣了的步伐前進,可又擔心在這人潮中失去那個男人的蹤影——如果跟丟了,她確信他可不會那麽好心回頭來找她。
  於是,迫於無奈,她隻得邁著被窄小的真絲裙和那雙雖然漂亮卻行走不便的高跟鞋所限製的小碎步,辛苦地追隨在文攸同身後。
  桃花劫。她不由一撇嘴,這男人可一點都不像桃花,倒絕對是“劫”,“劫匪”的“劫”。
  看著前方那兩條擺動靈活的長腿,李斯洛不禁後悔起來。真不該一時虛榮,聽從江岸秋的建議把自己打扮得像是要去出席奧斯卡頒獎晚會一樣。
  明明知道是去山區,可江岸秋卻說,世人都喜歡以貌取人,就算她骨子裏不夠成熟幹練,至少這門麵上要裝得像點,不然會讓那位大名鼎鼎的天翼看輕了——天翼會不會看輕她李斯洛不知道,不過她卻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眼前這位“肌肉男”絕對是很有些看不起她的。
  這男人,不僅長得像未經過文明教化的野蠻人,連臭脾氣也像。拿女人當壁紙的那種!
  李斯洛一邊努力跟上他的步伐,一邊暗暗腹誹。
  萬幸的是,至少他還有那麽一點點騎士精神,知道幫她提行李。她可不敢想像自己一邊拖著行李,一邊追著這壯漢到處跑會是什麽樣的場景。
  突然,“肌肉男”站住。李斯洛毫無防備地一頭撞上他的後背。
  “怎麽了?”她連忙刹住腳。
  文攸同的身體往旁邊一讓,擺擺頭,“上車。”
  李斯洛抬頭一看,不由愣住了。
  在她眼前停放著一輛老式軍用吉普車。她很輕易地就能想像出車上架著一挺機關槍的模樣。而且,在她看來,這車至少曾經經曆過第二次世界大戰。說不定一戰它也有參加。
  吉普車的車蓋上布滿了傷痕。經過雨水的浸泡,這些傷痕已經染上不同深淺的鏽色。與原先的綠色夾雜在一起,就像是漆了一層特別的迷彩色。車門上也滿是些來曆不明的坑洞。
  李斯洛還注意到,在擋風玻璃的右上角,有著一個很象是槍眼的可疑小洞。洞的四周布滿了蛛網似的裂紋。
  不過,似乎它的性能還不錯,至少能結實地駝起後座上那一大堆油桶、繩索之類的雜物。以及一塊形狀奇怪的大石頭。
  李斯洛好奇地看著那塊石頭。她曾聽說有人把大石頭放在船艙裏用來壓艙,難道這車也需要壓艙石?還是它本來就是水陸兩用車?
  文攸同將行李箱放在那塊大石頭旁邊,又用手搖了搖以確定它不會在半路上給他添什麽麻煩,然後向前跨一步側身坐進車子,一邊彎腰從手套箱裏掏出墨鏡和帽子戴上,一邊偷眼打量著李斯洛。
  他原本以為會看到一臉的嫌惡,卻意外地發現那位城裏妞似乎覺得這車很有趣,正津津有味地打量著它。
  他假意咳嗽一聲,打開另一側的車門,示意她上車。
  李斯洛試了好幾種方法都無法在不提起裙擺的情況下優雅地爬上座位。
  她瞥了一眼那個男人——顯然,他不打算插手。更可惡的是,他正帶著毫不掩飾的興趣,等著看她如何擺脫這個困境。
  李斯洛斜眼看看車,又看看他,猛地一橫心,粗魯地擼起裙擺,露出半個大腿,這才爬上吉普車。
  這一回,換文攸同想要吹口哨了。這女人的腿還真不是一般的漂亮,除了早就注意到的白皙外,還很修長,而且勻稱。一路上有這樣一雙美腿打岔,應該不會太無聊。他輕浮地想著,一邊扭動鑰匙發動汽車。
  李斯洛還沒整理好裙擺,車子就竄了出去,害得她差點兒從那隻凹凸不平的座椅上摔出去。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文攸同假裝沒看到,將車拐出車位,又忍不住偷瞟了一眼她那美麗的大腿——真可惜,這會兒它們已經被裙擺給遮住了……
  “對不起……”
  他鎮定地收回放肆的目光。
  “……能拉起車蓬嗎?太陽這麽烈。”
  李斯洛要求著。雖然已經進入秋季,這太陽卻仍然保持著夏天的熱情。
  文攸同看看她頭上架著的時尚感十足的粉紅色太陽眼鏡——當然,上麵也有個代表著不菲價格的LOG標誌——又瞥了一眼那件漂亮的無袖真絲襯衫,再回頭看看車蓬上方壓著的一大堆雜物,低頭權衡了一下,搖搖頭。
  “不能。”
  他猛地一打方向盤,車子飛出停車場。
  “到君子岩還需要多久?”
  趁著音響裏那個聲嘶力竭的歌手換氣的空檔,李斯洛問道。
  出了機場,還沒等拐上高速公路文攸同就立刻打開音響,並且把聲音調到最大。
  音響裏,一個不知名的歌手用含混不清的英文嘶吼著——不知道是因為那個聲音實在是開得太大了,大到失了真,還是原本就是劣質音帶,那歌手到底在唱些什麽沒有人能聽得清楚。
  歌聲再次響起,李斯洛分明注意到那個男人也畏縮了一下。
  這更證實了她的猜想。她認為他之所以把聲音開那麽大,就是為了阻止她跟他說話。
  但是眼見著這輛早該報廢的破吉普把他們拉上高速公路,拉離人群,路麵也由六車道漸漸變成盤山的羊腸小徑,李斯洛覺得自己不能再不開口了。她甚至已經開始懷疑是不是上了賊車。她有些太晚地想到應該在機場就問清楚這個男人叫什麽名字。至少,她該留下一個信息表明她是跟什麽人走的。
  “你說什麽?”
  文攸同大聲吼著,抵抗音響裏的噪聲。
  “我問,到君子岩還需要多長時間。”
  李斯洛伸手關上音響,用正常的聲音又說了一遍。
  文攸同橫了她一眼,不情願地回答:“兩三個小時。”
  “兩個小時還是三個小時?”
  “三個。”
  “肌肉男”的下巴微微蠕動了一下,似乎是在默默地詛咒著什麽。他伸手打開音響,頓時,吵雜的音樂又塞滿耳際。
  李斯洛氣悶地瞪著他,而他卻無動與衷,兩眼直直地盯著前方的路。
  他的神情不禁讓李斯洛聯想起徐唯一來,順帶著也回想起那場眼見著就要無法避免的婚禮……
  李斯洛始終想不明白事情是怎麽進展到這一步的。
  一開始,徐唯一隻不過是某個世交家的霸道小男生。後來,當李斯洛搬去跟爺爺同住時,他也不過是那個常常在爺爺麵前替她打掩護的小哥哥。再後來,當他們長大後,他接替他的爺爺成了她父親生意場上的合作夥伴——她覺得他跟她的關係僅此而已。如果非要說兩人間有點什麽,那也不過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妹情誼罷了。雖然從很小的時候起,雙方家長間就嘀咕著“兩小無猜”之類話,可李斯洛一直相信,她跟徐唯一之間保持著這種默契。然而,誰曾想這徐唯一在受了某人的刺激後會在突然間翻臉,竟當眾宣布要在月底前娶她為妻……
  聽到這個消息,最高興的莫過於是李徐兩家的各級家長,就連姐姐李斯涵都覺得這是一樁好事。
  李斯洛討厭爭執,麵對不同意見時她總是習慣於妥協——比起抗爭,妥協永遠是最容易走的一條道——可麵對徐唯一的求婚她卻方寸大亂,她本能地知道,如果嫁給他,對於他倆來說都將是一場大災難。而要她違抗眾人的意願——特別是以剛強霸道著稱的徐唯一——她實在缺乏那樣的勇氣……
  唯一不看好她和徐唯一的婚事的,大概就隻有她那兩個閨蜜和老板盛世。江岸秋更是尖刻地說:“如果你想做一輩子人家牽一下線你就動一下的小木偶,盡管嫁給那個自大狂好了!”
  李斯洛揉揉被嘈雜的音樂折磨得抽痛不已的太陽穴。
  如果想要做一個安逸的、任何事情都有人替她打理得好好的閑散太太,嫁給徐唯一是最好的選擇。可……偶爾,就算是意怠鳥也想能夠自由地飛上一飛……
  而徐唯一卻不是一個能夠接受不確定因素的人。作為一個三代單傳又早年喪父的獨生子,特別還是個富有的獨生子來說,他早就習慣了身邊所有人的無條件服從,和李斯洛的習慣性忍讓。對於她的沉默,他已經十分不耐。而李斯洛知道,隻要他再施加一點點壓力,恐怕她就要無條件的投降了……
  李斯洛抬起頭,抑鬱地看著前方。
  盛世說得對,如果再不趁機離開,隻怕她就要被迫成為一個不情願的新娘……
  前方的道路在九月陽光下蒸騰起一片霧氣。黑色柏油路麵就象是飄浮在霧氣中的緞帶,在群山間蜿蜒纏繞。
  李斯洛收回思緒,挪動了一下身體,將被太陽曬得微微有些發疼的手臂往擋風窗框那有限的陰影下藏了藏。她不禁再次後悔穿著這身套裙——這無袖襯衫對陣秋老虎的餘威,可是一點勝算都沒有。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路兩邊不斷閃過的樹木能不時為她提供一點短暫的陰涼。
  她扭頭看了一眼那男人的帽子和看不見雙眼的墨鏡。
  其實她至少有五副太陽鏡,卻因為這副眼鏡的粉色正好與她的衣服搭配而選了它。她無奈地歎了口氣,這正是她一向所害怕的事——選擇了,卻是錯誤的……
  突然,吉普車一個急刹車。李斯洛的頭“嘭”的一聲撞上擋風玻璃。
  “怎……”
  她的話還沒說完,一頂帽子便扣在她的頭上。
  李斯洛驚訝地扭過頭,隻見那個男人頭上的帽子已經不見了。
  她下意識地伸手摸摸頭上的帽子。
  文攸同並沒有看她,隻是扭過身去伸手從後座拉過一件外套往她身上一丟。
  “穿上。”他命令道。
  不等話音落地,車子又突兀地起動,害得李斯洛的頭再次被撞到。這一次,幸好是撞在柔軟的座椅靠背上。
  李斯洛惱火地瞪著他,不由再次聯想起徐唯一。
  至少徐唯一沒有他那麽粗暴!
  李斯洛很想把衣服扔還給他,可常識告訴她,不聽話的後果隻會是她被曬傷。咬咬牙,她隻得默默穿上外套。
  外套有點厚。不過,被焐出汗來總比被曬傷強。
  她仔細裹好同樣被曬得通紅的膝蓋和大腿。外套象一個安全的繭,將她藏在其中,李斯洛不由舒服地歎了一口氣。
  突然,她意識到那個男人正用眼角的餘光看著她,便回瞥了過去。
  文攸同立刻調轉視線看向大路。
  李斯洛看看外套,又看看那男人,彎起嘴角偷偷做了個鬼臉。
  這是一個什麽樣的男人?他不顧她是否能跟上他的步伐而橫衝直撞,卻體貼地幫她提著行李。不肯拉上車蓬,卻又把帽子讓給她。一路上不肯跟她交談半句話,卻留意到她快被曬傷了。
  如果說他像徐唯一,可……不可否認,在某些細節方麵他又比他多了些善解人意……當然,態度則又粗魯了許多。
  她的視線落在他搭在方向盤上的手臂上。那手臂久經日曬,早已象老牛皮一樣黝黑發亮,一層薄薄的汗水使得那長而稀疏的汗毛順貼在他的肌膚上……
  李斯洛的心髒驀地漏跳了一拍。突然間,她強烈意識到身上這件外套曾經也裹著他的身體。她甚至聞到了外套上殘留著的他的味道……
  她連忙調轉視線看向車外。
  車外仍然是山。
  山、山、山……吉普車轉過一個山彎,又一個山彎,前方仍然是山、山、山……
  一開始,李斯洛還很興奮地觀賞這初秋群山豐富多變的色彩,以及她這個來自平原地區的人很少見識的七彎八繞的盤山公路,但在走了近兩個小時之後,這除了山還是山的單調景色就使得她的注意力再也無法集中起來,甚至連那噪音似的音樂也都漸漸隱去……
  * * *
  文攸同關上音響,扭頭看了一眼李斯洛。
  她睡著了。一綹細軟卷曲的頭發落下來,覆在那象孩子般飽滿的額頭上,顯出一絲與她的成熟裝扮不協調的可愛稚氣。
  憑心而論,這女孩要比他所認識那些城裏妞來得可愛一些。至少她很少抱怨,即使快要被曬傷了也沒有抱怨。
  他又瞥了她一眼。
  此刻,李斯洛已經在睡夢中蹬掉了涼鞋,兩條修長白皙的美腿正蜷縮在他的衝鋒衣下,一隻秀氣的小腳更是橫過座位,抵著他的大腿。
  文攸同低頭瞥著那隻腳。
  與她的精致妝容不同,她的腳上沒作任何修飾,素淨得一如孩子的腳。而且,她的腳趾也像孩子的腳趾一般圓潤可愛,甚至同樣帶著幾分粉嫩的嬰兒肥。
  她不僅有一雙美腿,也有一雙很漂亮的腳。
  看著那玲瓏可愛的腳趾,文攸同的小腹竟出乎意料地抽搐了一下。他忙調回視線,不自在地移動了一下身體,躲開那隻腳,更加專注地開車。
  也許,真到了他該再找個“伴”的時候。
  * * *
  是突然的寧靜驚醒了李斯洛。她睜開眼,卻不期然撞進一雙幽深的黑眸。
  有那麽一瞬,她以為自己還在飛機上,並且,似乎飛機正在穿越氣流,使她的心跳也跟著一陣失衡……
  文攸同沒有料到她會突然醒來,在與她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他也清晰地感覺到一種震蕩。
  她的眼珠並不是純黑的,而是濃鬱的深咖啡色。在他相信並非全然由睫毛膏造就的濃密修長之下,那幾乎占據三分之二個眼珠的黑色瞳仁使她看上去十分像那隻他曾救助過的受傷小鹿。而且,它們都帶著同樣的天真和不設防……
  “你在看什麽?”李斯洛揉揉眼,意識猶未完全清醒。
  文攸同一驚,連忙收斂起起伏不定的心神,吐掉嚼了一路的口香糖,借著低頭包裹口香糖的機會調整好自己。
  “到了。”
  他把包著口香糖的紙塞回牛仔褲的口袋,自顧自地下了車。
  李斯洛茫然地看著文攸同下車,兀自在夢境中掙紮。
  凡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是那種需要“預熱”的人,在剛剛睡醒的五分鍾之內,她的智商接近於零。
  “啊?到了?”她無意識地重複著他的話,抬頭看著前方。
  前方仍然是山。那山和過去的幾個小時裏她所見過的山沒有什麽區別——至少她認不出有什麽區別。
  就在她回頭尋找文攸同的時候,她發現了區別所在。
  原來他們停在公路旁的一片狹長空地上。在他們身後,還停著一溜空著的大小車輛。
  李斯洛轉頭看看她這邊的車門。
  車門緊貼著山岩。
  她大概估算了一下距離,如果打開車門時小心點,應該不會撞上山壁。不過,她想,就算撞上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車門上早就已經是傷痕累累了,也不在乎她再給添上一道。
  李斯洛又扭頭看看那個沉默的男人——他正埋頭在後備廂裏整理東西——這才撩起裙擺下了車。
  此時,天色已經開始昏暗。夕陽藏在遠方群山的背後,將天際的雲朵染成一片片深淺不一的紅色。
  李斯洛著迷地看著那由粉紅到深紫漸變的雲層。
  長這麽大,她還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晚霞。在都市的高樓間,能偶爾看見一塊象樣點的藍天白雲都算是件很幸運的事情,何況是這麽一大片漫天彩霞……
  她癡癡地望著天際,踱到車頭前方,正想掏出手機來拍個照,突然,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終於到了,你們!”
  李斯洛扭過頭,驚奇地發現一群年青人仿佛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向他們湧了過來。
  為首的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
  李斯洛眨了好幾下眼睛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那女人的頭發被染成一種奇怪的粉紫色,簡直可以媲美天邊的晚霞。
  並且她還燙著一個上世紀七十年代曾經流行一時,頗具嬉皮風格的爆炸式發型。遠遠看去,這怪異的發型就象是頂在頭上的一頂毛茸茸的粉紫色毛線帽。
  同時,這個發型也使得那女人的身形更顯矮小。
  那女人橫過馬路,衝著文攸同凶巴巴地吼道:“你的手機怎麽又關機啦?不開機你帶著它幹什麽?”
  這女人有著一副與身材不成比例的大嗓門——李斯洛立刻認出這個聲音,她應該就是曾經在電話裏聯絡過的旅館老板娘王燕。
  電話裏,王燕的聲音爽朗而洪亮,害得李斯洛一直把她想像成一個高大健碩的女人。如今一看,卻隻是一個身高還不到一六〇的小個子女人。她不禁有些奇怪,如此嬌小的身體裏怎麽可能發出如此洪亮的聲音?
  文攸同也在心裏發出同樣的疑問。
  他由眼角瞥了他嫂子一眼,轉身走到車尾,一邊幫著那群來卸貨的小夥子們解著繩索,一邊嘀咕:“又不是我要帶著手機的。”
  “要你帶手機就是為了方便聯絡用的,關機還聯絡個屁啊!”
  王燕雙手叉腰,不依不饒地衝著文攸同的背影吼著。一轉身,又換成笑臉迎向李斯洛。
  “李斯洛是吧?你跟我想像的一個樣,斯斯文文的。”
  李斯洛還沒來得及給對方一個笑臉,手臂便被王燕一把擒住。
  王燕抱著她的手臂,以老友重逢般的熱情緊貼在她的手臂上笑道:“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在機場久等了。”
  “沒什麽。”
  李斯洛禮貌地微笑著,有些尷尬地想要抽回手臂。
  自從十二歲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跟任何人有過如此親密的接觸——仔細想想,其實在十二歲以前她也很少與人有如此親昵的動作。
  王燕下意識地收緊手臂,不讓她逃離自己的懷抱。
  “唉,真是的,那家夥平時是最講究守時的,今天不知道怎麽回事,讓你受累了。瞧我,你大老遠的來,還坐了那麽長時間的車,一定累壞了吧,我還在這裏嘮叨個沒完。”
  說著,拉住李斯洛的胳膊往馬路對麵走去。
  “好在你已經到了,等一下好好洗個澡,休息休息。別的不敢說,我的旅館絕對比你們城裏的大賓館還要舒服,這我可以拍著胸脯保證……”
  李斯洛不由偷瞥了一眼她那毫無顧忌地在自己手臂上蹭來蹭去的豐滿胸脯。
  “我……”她掙紮著想要與王燕保持禮貌的距離。
  “你的行李啊,沒關係,小的們會幫你拿到旅館的。放心,擦破一點油皮我都會撕了他們的皮賠給你。你們聽到沒?”
  王燕突然提高嗓門喝道,把李斯洛嚇了一跳。
  “聽到了。”
  正圍著吉普車卸貨的小夥子們異口同聲地答著,隨即又哄笑著鬧作一團。
  就這樣,茫然無措的李斯洛被旅館老板娘半拖半拽著拉過了馬路。

  三
  翻過路脊,十幾級向右側蜿蜒而下的石階隱於一片岩石後麵,不知道通向哪裏。
  “說起來,你還是我這裏第一個通過網絡登記入住的客人呢。我這個網站是小同——就是文攸同,去接你的那個人——剛剛幫我搞起來的,我自己都還不太會用。”
  王燕拉著李斯洛走下石階。
  文攸同。李斯洛默默念著這個名字,原來那個“肌肉男”叫文攸同。
  “他是我先生的弟弟,人倒是好人,就是脾氣有點衝。”
  可不是一般的衝。李斯洛暗自做了一個鬼臉。
  轉過岩石,腳下是一大片竹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穿過竹林直通向前方。李斯洛抬起眼簾,不由止住腳步。
  隻見她的眼前豁然開朗,在竹林的前方是一片開寬的小山坪,山坪上座落著數十幢古樸的民居。顯然,這是一個小村落。在這片民宅中,一棟古典式的三層小樓最為醒目。
  這幢小樓位於村子的最邊緣,靠近一片蘆葦叢。那白牆青瓦襯著蘆葦青青,以及背後的青山隱隱,顯得分外清爽怡人。而小樓二三層樓上漆成深紅色的雕花欄杆和縷空窗欞則在這片淡雅之中又點綴出一絲俏麗。
  王燕暫時放開李斯洛的手臂,伸展雙臂驕傲地笑道:“歡迎來到燕子客棧。”
  李斯洛驚訝地打量著這“世外桃源”般的景色。誰又能想得到,這岩石後麵竟會藏著如此的乾坤世界?
  走近旅館,李斯洛發現小樓前環繞著一片如蔭的綠草坪。在草坪中央,一棵巨大的老榆樹下放著一張長長的木桌,木桌兩旁各是一排木凳。落日餘輝中,幾個客人正坐在桌邊打著牌。草坪上,還有幾個客人悠閑地躺在躺椅裏或閑聊或看書。
  李斯洛不由心往神馳。這正是她所向往的生活,躺在青山綠水間悠閑度日。
  “怎麽樣?不比城裏的旅館差吧。”
  王燕自豪地笑著,拉著李斯洛的手臂穿過草坪走向前廊。
  旅館前廊上鋪著原木製成的厚木地板。地板沒有油漆,並且因久經歲月而顯得有些坑坑窪窪。
  王燕見她注視著長廊,便笑道:“你們城裏人和我們鄉下人就是不一樣,什麽都喜歡舊的。重新裝修時,我先生跟小同一個鼻孔出氣,打死也不肯油漆這門廊,說是什麽保持原汁原味。樓上裝潢得跟五星級賓館一樣,這門口倒這麽破落,他們卻說這樣才能體現出那個什麽……曆史的厚重感,真搞不懂。”
  老板娘一邊搖著頭,一邊將李斯洛推上台階。
  從台階上就能直接看到大堂內部。可以看出,大堂同樣也沒有進行過多的修飾。或者說采用了和前廊一樣的“修舊如舊”式裝修。
  站在大堂門口,打量著青磚鋪就的地麵,以及四周式樣古樸的八仙桌和配套長凳,李斯洛不禁生出一種仿佛是走進了時光隧道般的錯覺。
  門邊就是一道寬寬的木製樓梯。在樓梯的一側,是一個油漆斑駁的木製櫃台。櫃台上放置著一排大大小小的酒壇,櫃台後麵的一塊黑板上掛著一個個寫著菜名和價格的小竹牌。這一切都讓人很輕易就能想像出某個“孔乙已”伏在那裏嚼茴香豆的場景。唯一一個提醒客人這裏不是上世紀鄉村小酒店的證據,大概隻有櫃台下方露出的一截電腦顯示屏。
  此時大廳裏已經坐著不少人。有些人在吃飯,有些人在閑聊,也有些人在打牌。李斯洛注意到,其中有當地人,也有遊客,甚至還有兩個外國人。
  看得出來,這家客棧的生意還挺紅火。
  “小朱,鑰匙。”王燕衝櫃台裏一個紮著馬尾辮的小丫頭叫道。
  令李斯洛驚奇的是,小朱從櫃台裏摸出來的竟然是一把現代化的插卡式鑰匙。
  直到走上樓梯,老板娘再也沒有鬆開過她的手臂。李斯洛不禁好笑地想,不知道這老板娘是不是害怕她會轉身逃跑才這麽緊纏著她不放。
  不過,想到明天要去見那個“龜毛”天翼,李斯洛還真有一種想要逃跑的衝動。
  別看平時的她總是裝出一副“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的沉穩架式,其實她是那種極端害羞且不擅於交際的人。她天生就害怕陌生人,更討厭與陌生人相處時那種無話可說的壓力。每當遇到這種情況時,她都會暗暗希望自己能變成一個隱形人。
  李斯洛甩甩頭,她向來奉行“明日愁來明日憂”的政策,現在還不需要她去麵對天翼,至少在找到他之前還不需要。
  走上鋪著深灰藍色地毯的樓梯,躲過幾個在樓梯上奔跑的孩子,李斯洛吃驚地發現,她似乎已經穿過時光隧道,來到了隧道的另一頭。
  二樓的牆壁漆著帶有些微絲絨質感的銀灰色,天花板的顏色則比牆壁的顏色略淺,並且微微加入一點藍,是一種帶有濃鬱科幻色彩的淺銀藍色。
  如果說一樓是時光隧道一端,代表著過去,那麽二樓就是隧道的另一端,代表著未來。而一尊供奉在樓梯轉彎處的佛像,則像是掌握著時間的神祗,凝重地守著這個關卡。
  在樓梯轉彎處,凹陷入牆壁的石砌壁龕裏,一盞射燈由下而上,將明亮的光線投射到一尊造型奇特的佛像上。它似乎是鋼製的,即使在這溫暖的桔色燈光下,仍然通體閃著冷若冰霜的寒光。
  這是一尊立佛,它並不像李斯洛見過的其他佛像那樣體態豐滿、莊嚴慈祥,而是四肢枯槁,麵容憔悴,唇角還含著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它左手捏著蘭花指微攏於胸前,右手手心向外垂在身側。不知為什麽,在走過它的身旁時,李斯洛覺得那雙微微合起的眼眸裏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
  她不禁扭頭多打量它了幾眼。
  雖然在藝術這一行裏工作,李斯洛卻不敢聲稱是藝術愛好者。她自認為甚至都沒有欣賞的天份。她從來看不出一個作品的好壞優劣,更不能像盛世那樣去理解和發現那些藝術品中所包含的各種意象。但奇怪的是,這尊佛像卻讓她清晰地感覺到它似乎想要對她說些什麽……
  然而還沒容她細看,王燕那有力的手臂就拖著她上了二樓。
  上了二樓,隻見在同樣鋪著深藍灰色地毯的走道兩邊,射燈打向一幅幅美麗且狂野的山水畫。
  李斯洛認出其中有幾幅就是門前的風景。
  她猜,這些畫描繪的應該都是附近的景色。
  除了多年前那次糟糕的經曆外,李斯洛幾乎沒有住店的經驗。所以她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都很好好奇。她跟在王燕身後停在一扇深紅色木門前,看著她將卡片插進門鎖,又聽著“喀達”一聲脆響,門開了。
  王燕將卡片插入門旁的槽中,立刻,房間裏的燈亮了起來。
  李斯洛注意到,在她左手邊是一個衣櫃。衣櫃旁邊還有一扇小門。
  她好奇地推開門,裏麵竟然是一間全然現代化的盥洗室。
  明亮的大鏡子,寬闊的洗手池,座便器、大浴缸、毛巾架上一摞大大小小的毛巾……總之,都市賓館裏該有的東西在這偏遠的山區小旅館裏竟也一應俱全。
  “哇哦!”她不禁發出一聲讚歎。
  “不錯吧。”王燕得意地笑著,“我們去年才裝修的。”
  李斯洛點點頭,不由自主地東摸西看起來。
  這是一個標準間,兩張看上去很舒適的床分占著房間的兩個角。
  床的中間是一個低矮的床頭櫃。
  床的正上方,各有一盞台燈,柔和的桔色燈光投射在潔白的床單上,隱隱還能聞到洗衣粉的清香。
  在床的對麵,是一台電視機。電視機右側,一道拉門將陽台隔在外麵。
  李斯洛推開拉門。門外是她剛才遠遠看到過的,裝著深紅色雕花欄杆的半封閉式小陽台。一陣陣晚丁香的花香由兩扇大開著的老式格子窗外飄進來。
  她轉頭看著老板娘笑道:“這裏真是很不錯。”
  “那當然。”王燕很自豪地揚起頭。
  這時,門上響起敲門聲,一個小夥子提來了李斯洛的行李箱。
  王燕笑道:“那我就不打擾你了。你先梳洗梳洗,休息一下。對了,要不要先叫點東西上來吃?”
  “不用麻煩了,等一下我自己下去就好。”
  “也好,今晚正好有個篝火燒烤會,歡迎你來參加。”說完,老板娘帶上門走了。
  李斯洛打量著四周,發現陽台上竟然還放置著一個小小的圓形野餐桌和兩張配套的藤椅。她不禁想像自己坐在那裏,捧著一本好書對著遠方晚霞發呆的情景。
  不知道可不可以買下這麽一間客房作為退休後的居所。李斯洛一邊想著一邊坐進藤椅,拿出手機給老板報平安。
  手機裏卻傳來關機的提示。
  她這才想起醫院裏是不讓用手機的。估計她那個閑不住的老板這會兒也隻得被迫休息了。
  想像著老板臉上的無奈表情,李斯洛笑咪咪地撥通韓路野的手機。
  “喂……”
  手機裏傳來一個低沉而慵懶的性感聲音。
  “不會吧,你還在睡覺?”李斯洛驚訝地叫道。
  “你到了?”
  那個聲音立刻變得清醒起來。
  然而,這三年的鄰居可不是白做的,李斯洛低笑道:“別給我裝出一副你很清醒的模樣。我知道你在睡覺。”
  正說著,話筒那邊隱隱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李斯洛心裏“咯噔”了一下,忙捂住手機一連串地低聲問:“誰?誰在你旁邊?你表哥嗎?你真的下手了?”
  韓路野沉默了一下,緩緩地“嗯”了一聲,笑道:“你們不是說人生隻一世嘛,我這人最聽勸的。”
  “可……你想好了?”
  “唔……應該這麽說,我決定學學你,隻想明天的事,不想後天。人生得意須盡歡嘛。對了,你那裏怎麽樣?有沒有遇到什麽帥哥?如果看到好的幹脆……”
  韓路野的話突然被一聲驚喘打斷,緊接著,信號便在一陣曖昧不清的咕噥聲中被人掐斷。
  李斯洛愣愣地瞪著手機,嘟囔道:“明明隻想明天不想後天的人是你!”
  她想了想,到底不放心,忙又撥通江岸秋的電話。
  江岸秋正在吃麵條,對於李斯洛的擔憂她倒是表現得很平靜。
  “我不是跟你說過嘛,這是遲早的事兒。她‘哈’他也不是一天兩天的,這世上能看對上眼的人本來就不多,能在四年後仍然有感覺的人就更少了,人生得意須盡歡嘛。對了,你那邊怎麽樣?有沒有遇到什麽帥哥?”
  聽著同樣的問話,李斯洛不禁翻起眼睛。這兩人真不愧是從小的同學,說出的話都是同一個調調。
  “哪有……”李斯洛眨眨眼。她突然發現,在她們說話的同時,她的腦海裏一直在回放著那個名叫“文攸同”的肌肉男。“……嗯,應該算是有一個吧。”她改口道,一邊起身趴在窗台上。
  她的陽台正對著那棵老榆樹。站在她的位置,可以遠遠地看到半山腰上的公路。公路上,來往車輛無聲地急馳而過。
  “喲,能入你法眼的是何等人物?”江岸秋好奇地問。
  李斯洛皺眉想了想,道:“你知道傳說中的北歐海盜,那些維京人嗎?野蠻、粗暴、目中無人。這人就給我這麽個印象。真是愧對那副好皮囊。”
  “唔,聽上去怎麽像另一個徐唯一?”江岸秋“唏裏呼嚕”地吸了一口麵條,又問:“徐唯一有給你打電話嗎?”
  “還沒。我想他還沒發現我不見了。”
  李斯洛一邊答著一邊警惕地盯著一隻飛進窗口的可疑小蟲。自從四歲那年被一隻毒螞蟻咬過後,她便對任何一隻超過四條腿的動物保持著高度警惕。
  “你想好怎麽跟他說了嗎?”
  說實話,她沒想好。徐唯一是李斯洛認識的人當中最頑固的一個,一旦做出決定就很難更改。可以預期,跟他“談判”會是一件艱難而痛苦的事。
  “我猜也是。”江岸秋語帶諷刺,“你這人呀,永遠都要別人把你逼到死角才肯正視問題。如果早點想到反抗,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地步。話再說回來,要真是那樣,你也就不是那隻‘意怠鳥’了……”
  “得得得,遠隔著千山萬水你還不忘教訓我。”眼看著小蟲飛出窗口,李斯洛不由鬆了一口氣,趕緊拉上紗窗。“你說,這招會管用嗎?我在他麵前時他都不肯聽我說話,現在躲起來就肯聽了?”
  “不試試怎麽知道。男人,特別是那個徐唯一,全都長著個驢腦袋,就算你拿著‘不’字敲他的腦門他都未必會認識,不采取一些極端手段又怎麽會引起他的注意?不過,男人本來就是些品質低劣的次品,你還能指望他們怎麽樣?”江岸秋再次高唱起她的女權主義。“如果這招不行,我還有一招,就不知道你敢不敢去做。”
  “什麽?”
  “你幹脆帶一個野男人回來。那姓徐的不就是因為你乖巧聽話才看中你的嗎?你直接給他個綠帽子戴上,看他還敢強迫你。”
  “啊呸!”李斯洛忙“呸”了一聲。
  “或者,要是嫌男人麻煩,你幹脆在那裏搞個一夜情什麽的。就算你最後逃不掉,真的落到徐唯一手裏,至少也算是享受過人生了。隻是你要小心,千萬別讓人家給你留下什麽不該留的‘紀念品’……”
  在一陣賊笑聲中,李斯洛氣惱地掐斷電話。這江岸秋,真不愧是天蠍座的人,永遠都在追求一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境界。
  暮色中,飛蟲漸漸多了起來。李斯洛放下手機,探出半個身子去關另半扇窗戶。下方傳來一陣小孩興奮的笑聲,她下意識地低下頭去。
  草坪邊緣種著一叢叢晚丁香,晚風輕輕搖曳著那些淺紫深紅的花朵,將陣陣清香送進窗欞。一個人影從花叢旁跑過,她還沒有看清,便又消失在榆樹粗大的樹幹後麵。隨著一陣爽朗的男性笑聲,人影再次出現在樹幹的另一側。
  李斯洛定睛一看,隻見文攸同的脖子上架著一個尖聲大笑的小女孩,正繞著老榆樹在跑。一隻黃色小土狗則跟在他腳後麵興奮地跳躍著。
  “別鬧了。”
  王燕的聲音遠遠地傳來。
  “嗯……跑。”
  那小女孩不依,以兩歲小孩特有的專製命令著。
  “好,叔叔聽團團的,不聽媽媽的。”
  文攸同架著女孩又跑了起來,惹得孩子又一陣尖聲大笑。
  李斯洛著迷地看著奔跑中的兩個人,不禁回想起自己的童年——遺憾的是,她的童年裏可沒有這樣的樂趣,她的玩伴除了家裏那條早已經仙逝的德國黑背,就隻有她床頭的布偶娃娃……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李斯洛的腦海。如果真要“享受生活”,樓下那個男人的皮相絕對夠格……
  不知為什麽,這想法令她的手臂冒出一串雞皮疙瘩。李斯洛搓搓手臂,為這樣一個荒誕不經的念頭竊笑起來。
  文攸同一抬頭,正看到李斯洛站在窗戶前微笑著。他不由想起卞之琳那首著名的《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文攸同走進辦公室時,王燕正在核對帳目。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團團怎麽肯放你走的?”
  “她被山子抱去看他們準備篝火和燒烤架了。”
  看到嫂子棄電腦不用,仍然撥拉著算盤珠子,文攸同不由摸了摸鼻子。
  王燕瞟了他一眼,防衛地挑起眉,“幹嘛?”
  文攸同連忙笑道:“沒什麽。”
  王燕瞪著他,半晌,抓抓那頭紫色亂發,解釋道:“這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的輸進去也要老半天,我打算盤隻不過幾分鍾的事。”
  若換在其他時候,她的辯白肯定要引來文攸同一番關於時代進步的長篇大論。今天他卻隻是沉默地坐在辦公桌沿上,拿著一支鉛筆把玩起來。
  王燕瞅瞅他,又瞪著帳本看了兩秒,放下手中的筆。
  “有什麽話就說吧。”她笑道。
  文攸同讓鉛筆在指間旋轉了幾圈,這才不緊不慢地道:“那個……你要我接的客人,她是什麽人?遊客嗎?”
  王燕意外地看著文攸同。
  “我以為你的好奇心都死光了呢。”
  文攸同皺起眉。
  “我隻是覺得這個女孩不太……怎麽說?不太象遊客。你注意到她的旅行箱了嗎?她肯定不是來登山的。她說她是來找人的。”
  “找人?”王燕也警覺起來,“你是說,她是個記者什麽的?”
  “有可能。”
  王燕以筆敲著下巴想了一會兒,笑道:“等一下可以試著套套她的話,如果她真是來找人的,肯定會四處打聽些什麽。”

  四
  山裏的夜來得比城市裏要晚,李斯洛走出旅館時已經快八點了,天才剛剛黑透。
  此時前廊已亮起一排大紅燈籠,草坪上那棵大榆樹也在一盞聚光燈的照射下更顯蒼翠。
  這讓李斯洛小小地吃了一驚,她沒料到會在這麽一個偏遠的山區小旅館裏見到這種城市景觀造型中才會用到的裝飾燈光。
  老板娘王燕站在樹下的木桌邊擺放著酒菜。長木桌上,大盆小碗占據了大半個桌麵。菜肴中間,兩盞老式馬燈閃爍著柔和的光芒。
  看到李斯洛,老板娘衝她招招手。
  李斯洛也笑著揮手回應,卻並沒有走過去。她站在台階上,懷著虔誠的敬意默默仰望著頭頂那如天鵝絨般柔軟的深藍色夜空。就記憶所及,她還從來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夜色,也從沒見過天空中有如此之多的繁星。
  夜色中,遠方的群山隻是天地交接處一抹濃重且模糊的黑。那黑色越到近前越淡,在三百米開外的地方終於化為一層飄渺的藍灰色霧氣。霧氣籠罩下,眼前的世界似乎有些不那麽真實。李斯洛想,就算有個尖耳朵的小精靈或撲閃著翅膀的小仙人從霧中跳出來,好像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
  “轟”,一道火光衝起,人群的歡呼聲讓李斯洛嚇了一跳。她一扭頭,隻見旅館右側的空地上燃起一堆篝火,幾乎所有的遊客都聚集在那裏隨著音樂跳舞、狂歡。
  那邊的熱鬧反襯出榆樹下的清冷。
  李斯洛向來是個隨和的人,有得玩時她可以玩得很瘋,沒得玩時她也很會享受寧靜。隻是今天這一天已經夠她受了,從早晨搭乘地鐵直奔機場,再由機場被吉普接來客棧,除了輪船,她把現今通行的交通工具統統都坐了一個遍——對於一個從沒出過遠門的“家居貓”來說,她這一天的行程可以抵得上這半輩子的量了。李斯洛苦笑,就算她有心想去嚐試一下從來沒有試過的野外燒烤,估計也應付不來。
  正在猶豫時,從左前方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如果我是你,我會選擇樹下。”
  李斯洛一轉頭,隻見文攸同抱著那個小女孩站在台階下,以一種捕食動物麵對獵物時的專注目光瞪著她——以及目光中那份隱藏得不是很好的男性化欣賞。
  不知為什麽,他放肆的目光並沒惹惱她,那句簡單的話倒讓她覺得異常刺耳。
  “為什麽?”她偏偏頭,以同樣的放肆瞪了回去。
  顯然,這位“肌肉男”也經過了一番梳洗。她的目光從他身上那件被孩子扯得有些變形的夏威夷花襯衫一直掃到那兩條在彩色沙灘短褲下光裸著的腿,然後停駐在一雙映有唐老鴨頭像的拖鞋上。
  此刻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在沙灘上整日無所事事的花花公子。
  就著射燈的光,李斯洛注意到,跟他那毛茸茸的手臂一樣,他的雙腿也布滿了長長的汗毛。
  李斯洛從來就不欣賞體毛多的人,她一直覺得這是一種返祖現象。甚至,她那發達的想像力還會聯想到那些長毛中可能藏匿的各種寄生蟲——比如,六條腿的虱子——但奇怪的是,眼前這個男人卻並沒有引起她類似的聯想,相反,她甚至覺得這些不算濃密的汗毛看上去挺……性感的。
  突然間,江岸秋的戲言再次跳出她的腦海。
  李斯洛本能地搖搖頭,就算要“享受生活”,她也絕不會去找這個跟徐唯一有著太多相似之處的文攸同!
  仿佛是要印證她的看法,隻聽文攸同說道:“你應該不會弄燒烤,不如去那裏等著。”
  那篤定的口吻簡直和徐唯一如出一轍!李斯洛費了點勁才忍住對他翻白眼的衝動。
  文攸同一邊心不在焉地說著,一邊上下掃視著李斯洛。
  隻見她穿著一件寬鬆的暗條紋長袖白襯衫——在文攸同看來,這種寬鬆似乎隻是為了更加強調出她那妙曼的身材。襯衫下擺紮進一條泛白的緊身牛仔褲裏——細細的褲管也襯得那兩條他早已見識過的美腿更顯修長。腳上是一雙男性化十足的短靴——奇怪的是,這短靴竟比白天那雙秀氣的繡珠高跟鞋更加強調出她那充滿張力的女性特質。
  他清晰地感覺到熱血又開始在他的血管裏歡唱起來,便後退一步,暗暗提醒自己別靠這個女人太近。
  李斯洛斜睨著他。從見麵那一秒起這個男人就打定主意要瞧不起她。既然如此,她決定就離他遠一點,省得各自礙眼。
  “謝謝。”她給他一個冷淡的笑臉,轉身向篝火走去。
  正在此時,樹下的王燕衝他們揮手叫道:“李小姐,小同,一起過來坐。”
  李斯洛與文攸同謹慎地對視一眼,雙方都打定主意,如果對方走過去自己就不過去。
  可文攸同懷裏的團團對這個問題也有著自己的意見。她扯著文攸同的衣領,咿咿呀呀地衝著母親的方向叫著。
  文攸同瞥了李斯洛一眼,抱著團團走過去。
  王燕伸手想要接過女兒,團團卻又死纏住文攸同的脖子,怎麽也不肯放開。
  “沒關係,我喂她。”
  文攸同一邊護著團團坐下,一邊不自覺地回頭看看身後。
  李斯洛仍然站在台階上。燈光從背後投射過來,使那件寬鬆的白襯衫看上去幾乎像是半透明的。
  文攸同的呼吸一沉,趕緊收回目光,不自在地挪了一下位置。
  “李小姐,過來坐。”王燕熱情地招呼著。
  李斯洛本想搖頭,但當她的視線接觸到文攸同那戒備的目光時,突然又改了主意,衝王燕微微一笑,“謝謝。”
  她悠閑地踱過來,一邊興致盎然地觀賞著文攸同那不悅的神情。
  很少有人知道李斯洛有一種“怪異的幽默感”——這是江岸秋的形容詞——她喜歡在眾人以為她會做出某種正常決定時突然出人意料地改變一下。有時候,她甚至會為了追求這種效果而刻意去做出一些讓人無法理解的事情。她的這種惡趣味常常讓家人和朋友頭疼不已,而現在,她打算讓文攸同也頭疼一下。
  “坐這裏。”
  王燕往旁邊挪了挪,讓出文攸同身旁的位置。
  李斯洛幾乎可以感覺得到文攸同脖頸後乍起的汗毛。她想,如果他是一隻猛獸,隻怕此時喉嚨裏早就滾過示警的咕嚕聲了。
  她衝著他戲謔地一揚眉,在坐下的同時忍不住又偷瞥了一眼他那被小孩扯開了好幾顆鈕扣而露出的胸膛。
  很意外,他竟然沒有胸毛。
  李斯洛不禁又衝自己做了一個鬼臉。都是江岸秋那番胡說八道惹的禍,害得她老是注意一些有的沒的……
  “這是我女兒團團,”王燕指著小女孩笑道,“團團,叫阿姨。”
  小女孩抱著文攸同的脖子將李斯洛審視了一番,這才奶聲奶氣地叫了聲“阿姨。”
  “噯。”
  李斯洛的心頓時融化成一攤水。她並不是一個容易和別人親近的人,但就是抗拒不了孩子天真的笑臉。隻要碰到孩子,她立刻就象變了一個人,可以任由他們搓圓捏扁而毫無怨言。此刻,她早忘了那個遠離肌肉男的決定,俯身趨向文攸同,伸手摸摸小女孩光滑的臉頰,笑著問道:“阿姨抱抱,好不好?”
  團團考慮了一會兒,似乎覺得這個阿姨要比叔叔有趣點,便乖巧地向她伸出手臂。
  李斯洛開心地接過她。
  孩子身上有一股清新的痱子粉香味,她把鼻子埋進團團那柔軟的頭發中嗅著。
  “唔,你好香。”
  “香。”
  團團呀呀地學著她說話,一邊好奇地把玩著李斯洛衣領上的蕾絲飾邊。
  “嗬,這小丫頭今天怎麽這麽乖?平時除了她叔叔,誰都近不得她的身。”王燕笑道。
  “這說明我們有緣唄。”李斯洛逗著孩子。
  當李斯洛俯身趨向文攸同時,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可是,她身上那明顯的花露水香味還是飄進了他的鼻腔,直到孩子被抱走,這才偷偷地喘了一口氣。
  文攸同默默觀察著李斯洛。
  經驗告訴他,那些事業型的“白骨精”很少有真心喜歡小孩的,她們大多都隻是因為想要討好做父母的才不得不假裝喜歡孩子。他相信,等團團頑皮起來弄髒她的衣服,或弄亂她的發型後,她很快就會現出原形來。
  沒多久,團團便跟李斯洛熟悉起來,開始像猴子一樣在李斯洛懷裏亂扭。她咿咿呀呀地嘟囔著誰也聽不懂的話,一邊踩著李斯洛的雙腿墊高自己,一邊伸手拉扯著她那頭漂亮的卷發。
  文攸同等著李斯洛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而她卻像是沒有感覺到團團的小腳已經在她身上印上了無數的腳印似的,仍然與王燕聊著孩子的趣事。
  倒是王燕有些過意不去,想要伸手抱過團團。
  “這孩子,把阿姨的衣服都弄髒了。”
  團團哼著躲過媽媽的手,更加起勁地揪著李斯洛的頭發往她身上爬去。
  “沒關係,”李斯洛將頭發從團團的小手指上解開,“孩子都這樣,我姐姐家的孩子也是,老是拿我當樹爬。”
  看著李斯洛與團團快樂地糾纏在一起,文攸同的內心不禁一陣翻攪。
  他向來自認很有識人之明,往往隻要幾眼就能將一個人的本質認出個八九分。而打一開始,他就注意到了這女人身上的自製。似乎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經過了精心的設計,隻給人看她想給人看的部分——就像他的前未婚妻——所以他也基本認定,她應該跟林曉一樣,是屬於同一類型的女人。
  然而,當她獨處,以及和團團一起玩耍時,他卻又捕捉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女人,一個更加生動、真實的女人。
  就像是剛穿出雲層的月亮,她那張原本顯得有些霧蒙蒙的臉突然間變得清晰靈動起來,一種異樣的光彩在她的臉上流動著……有那麽一瞬,文攸同差點兒就忍不住伸手去觸摸那張臉。
  沒多久,團團便厭煩了與大人們作伴。她看著那幾個在篝火旁玩耍的小孩,踢動著雙腿要求下地。李斯洛剛放下她,她便甩開雙腿跑了過去。
  李斯洛擔心地看著孩子踉踉蹌蹌的步伐,起身想跟過去。剛站起身,手腕卻意外地被人抓住。
  “沒關係,讓她去。”文攸同握住李斯洛的手腕。
  李斯洛嚇了一跳,本能地一收手臂。
  文攸同立刻放開手。
  他的掌心熱燙,幾乎能在她的手腕上灼出一個印記來。李斯洛忍住低下頭去查看的衝動,將手腕貼近衣服,悄悄擦拭著那個臆想中的印記。
  文攸同也是一愣。他隻是出於本能隨手一抓而已,但那瞬間的溫潤感覺卻像是粘在他的指間一般……他趕緊讓思緒轉移方向。隻這麽一個無意的、輕輕的碰觸就已經令他不自覺地半興奮起來,他擔心再胡思亂想下去會出現更讓人尷尬的場麵。
  “李小姐,你是怎麽在網上找到我這個小客棧的?”
  王燕顯然沒有注意到兩人間的異樣,她幫文攸同和李斯洛倒好飲料,托著下巴好奇地問道。
  “我搜索了一下君子岩附近的旅館資料,正好看到你們家的網頁。這裏比網頁上做的還要漂亮。”
  李斯洛刻意避開文攸同的視線,四下張望著。
  “謝謝。”王燕笑彎起雙眼,隔著李斯洛推推文攸同的肩膀,“哎,這可是你的功勞。”
  文攸同語焉不詳地嘟囔著端起飲料,仿佛渴極了一般猛地灌了大半杯下去。
  王燕轉回視線,繼續將興趣放在李斯洛身上。
  “你是來公幹還是來旅遊的?”
  “算是公幹。”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敏感,李斯洛覺得身邊那兩個人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並且老板娘的聲音裏似乎也多了一份警戒。
  “噢?到這裏公幹?你不會是個什麽記者之類的吧?”
  李斯洛笑了起來,“當然不是……”
  她忽然想起盛世說過,天翼正在躲記者,並且讓她行事小心,別讓記者跟著她找上天翼。
  她眨眨眼,突然想知道當地人對那位神秘的天翼先生有什麽看法,便故意問道:“怎麽?這裏發生什麽事了嗎?還是有什麽大人物在這裏?”
  王燕笑道:“我們這窮鄉僻壤的能來什麽大人物?隻是最近有個攀岩比賽在這裏舉行。如果你不是來報道比賽的,那還能有什麽公幹?”
  “是這樣,我們公司的一個客戶正在這裏度假,有件急事需要跟他聯絡,所以老板就派我來了。”李斯洛含糊地答著。
  “那這人十有八九是個戶外迷。除了那些喜歡徒步旅行和攀岩的,我還沒見過有普通遊客到我們這裏來度假呢。我們這地方,小得連地圖上都找不著。”
  王燕起身,替他們重新斟滿飲料。
  “你可別這麽說,據我所知,這君子岩可是個人才輩出的好地方。聽說那個有名的模特林曉,還有那個雕塑家天翼,都是你們這裏的人……”
  李斯洛笑著抬起頭,卻吃了一驚。聽到她所提及的人名,那兩人的臉色明顯一變。
  王燕猛地抿緊雙唇,露出一付十分警覺的模樣。文攸同的臉則像是在瞬間戴上一層麵具,顯得冷漠而疏離。
  文攸同看了王燕一眼,撐著雙臂站起身,對李斯洛冷冷說道:“這裏隻是一個普通的小山村,就算出過什麽名人,他們也不會想再回來。畢竟這隻是他們沒發跡之前呆過的地方,沒什麽可留戀的,不如趁早忘掉。”
  李斯洛暗暗皺起眉。顯然,當地人對天翼的評價並不怎麽高。這跟盛世向她形容的有很大出入。幸好她知道天翼的別墅在哪裏,不需要向當地人打聽……
  “李小姐,要不要去那邊嚐嚐燒烤?”
  李斯洛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文攸同向她伸出的手。
  他不是唯恐避她不及的嗎?
  文攸同不知道是誰更驚訝,是她,還是他。直到伸出手之前,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些什麽。當看到李斯洛那驚訝的眼神時,他這才驚悟到自己做了什麽——他竟然向剛剛還不願意坐在同一條長凳上的她發出一個邀請!
  “去吧去吧,燒烤很好玩的。”
  王燕看到女兒跟幾個孩子撕扯在一起,便拍拍李斯洛的肩起身向團團走去。
  李斯洛的目光從文攸同的手慢慢遊移到他的臉上。星光下,他的姿勢再次讓她聯想到徐唯一。
  徐唯一也經常如此向她伸出手,隻不過他這一動作從來就不是請求的意思,而是無聲的命令。
  李斯洛對徐唯一的忍讓有一大半是出自從小養成的習慣,而文攸同……
  她忍不住挑起眉,語帶諷刺地道:“我想還是算了吧,我又不會燒烤,去了也隻會礙事。”
  她的拒絕讓文攸同稍稍惱怒了一下。他眯起眼,暗暗冷哼一聲。也許她在某些方麵是比那些“白骨精”強些,但這伶牙俐齒可仍然是一點兒也不含糊,隨時可以撕碎那些冒犯到她的人。
  他垂下手,低俯下身子靠近李斯洛,露出一個沒有什麽溫度的笑容。
  “太伶牙俐齒可不好,這山裏有的是比你牙齒厲害的動物。”
  “城裏動物的牙齒未必不如山裏的。畢竟,躲在山上不敢見人的不是我們。”
  李斯洛指的是山裏的野生動物,而這話聽在文攸同的耳中卻是另一番意思。他不禁更加懷疑起李斯洛的身份。
  他直起腰,冷笑道:“至少山裏的動物吃人是為了填飽肚子,而城裏的人吃人卻隻是為了娛樂。”
  “或者他們也是為了生存。”
  李斯洛不耐煩起來。她向來自認為不夠聰明,聽不懂別人的話裏有話,也討厭這種曲折的交流方式。
  她看看文攸同,又看看篝火那邊,回了他一個皮笑肉不笑。
  “我不知道我在哪裏惹了你,幾乎從第一次見麵你就看我不順眼,既然如此,我想我們還是各自自便比較好。不過,不管怎麽說,謝謝你的邀請。”
  在他的驚愕中,李斯洛起身離開長桌。
  然而,一隻被燈光吸引過來的飛蛾卻破壞了她的完美退場。
  飛蛾險險地擦著李斯洛的額頭飛過,嚇得她本能地往旁一閃,下意識扯住文攸同的手臂以保持平衡。
  文攸同愣愣地瞪著她。
  李斯洛臉一紅,連忙放開手,喃喃自語著“討厭的小蟲子”,轉身走開。
  王燕抱著團團回來,正看到這一幕,便問文攸同:“怎麽了?”
  “城裏妞。”
  文攸同衝嫂子聳聳肩。

  五
  “你也是準備徒步穿越小西溝的?”
  火堆旁,那個網名叫作“鐵錘”的小夥子一邊幫李斯洛串著香腸一邊問。
  “不是。”
  李斯洛感激地接過那串香腸,學著他的樣子將木棍伸進火堆。
  她走過來還沒幾分鍾,便被一群“驢友”接納了。原來,他們是一群愛好徒步穿越旅行的網友,為避開假期的人流高峰才提前來到這裏。
  “你都到了這山腳下,不上去怪可惜的。要不,明兒跟我們一起走吧。據去過那裏的驢友講,這小西溝的景色可一點兒也不比神龍架的差,都是原生態的。”另一個網名叫“龍貓”的女孩蹲在李斯洛的另一邊笑道。
  原生態。這個詞對於李斯洛來說,代表著四處亂爬的恐怖生物。她不由打了一個寒顫。
  “我……還是不要的好,我有工作要做……”
  “工作是為了什麽?不就是為了能更痛快的玩嗎?”那位顯然是“月光族”的龍貓衝李斯洛露齒一笑,“我看你好象不經常出門的樣子。”
  李斯洛驚訝地低頭看看自己,“這麽明顯嗎?”
  龍貓得意地晃晃她那被太陽曬成小麥色的胳膊,“首先,你很白。我猜你這輩子都沒在太陽下超過一小時。”
  李斯洛看看自己白皙的手臂,彎起嘴角苦笑了一下。這位龍貓妹妹可真是心直口快。
  “其次是你這鞋。”
  李斯洛低頭看看那雙價值一千多的名牌短靴。
  “這鞋是好貨色,不過不是專業的登山鞋。能不能爬山我不敢說,但有一點,你這鞋肯定不防水,遇到小溪之類的就慘了。希望你要找的人不在這大山裏。”
  “哦,我想不在。他應該就住在這個村子裏。”
  幸虧如此。李斯洛暗自嘀咕。
  “他叫什麽名字?”
  突然,文攸同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李斯洛一抬頭,隻見文攸同像鐵塔一般站在她的身後,火光映在他烏黑的眼眸裏,像兩把跳動著的火炬。
  她沒來由地一陣心慌,手裏的香腸險些掉進火堆。
  “你要找的人叫什麽?這村子裏的人沒有我不認識的。”
  不知道是不是剛才的頂撞讓他意識到了自己的不禮貌,李斯洛覺得這位肌肉男的態度似乎比原先緩和了許多。
  她不禁又看了他一眼,不太相信他會因此而收斂。
  “喲,文老師。”
  聽到文攸同的聲音,龍貓立刻往旁邊讓了讓。
  文攸同則毫不客氣地占據那個空出來的位置。
  事實上,他並不想靠近這個牙尖嘴利的“城裏妞”,可隻要一想到還不知道她的身份,他那喜歡追根究底的個性就在隱隱作疼,仿佛有一根刺梗在那裏一般。
  瞥著李斯洛拿著香腸的笨拙模樣,他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沒忍住。
  “你的姿勢不對,太靠近火了。這樣香腸外麵容易焦,可裏麵卻還沒熟。應該這樣。”
  說著,他伸手去掰她的手腕。
  李斯洛瞟了他一眼,暗暗歎了口氣。她以為這世上隻有徐唯一和江岸秋這兩個人有著超強的控製欲呢。
  雖然心裏在不滿地嘀咕,出於自小的教養,她還是禮貌地說了聲“謝謝”。可在掙脫手腕之後,卻仍然依然故我地以原來的姿勢拿著香腸。
  文攸同皺緊眉,固執地又去掰她的手腕。
  李斯洛不由彎起唇角做了個鬼臉。就像江岸秋所說,她怎麽老是招惹同一類人?!
  “條條大路通羅馬,”她避過他的手,“隻要能烤熟就成。”
  “最近的永遠隻有一條。”文攸同心有不甘地瞪著她的手。
  “我又不趕時間,哪條路對我來說不重要,隻要能到就行。”李斯洛故意拖長著字音。
  她本能地知道,就像會惹火徐唯一一樣,這種慢條斯理的說話方式肯定也會惹火他。
  果然,文攸同沉下臉:“隨你!”
  話雖如此,他的臉上卻明擺出一副想要劈手奪過那根香腸的模樣。
  李斯洛微微一笑,平生第一次感激起徐唯一來。如果沒有平日裏他對她的“訓練”,依她的個性,十有八九又會被這個“肌肉男”吃得死死的。
  “文老師,您不是說今兒回不來的嘛。既然回來了,明兒就可以給我們當領隊了吧。”
  龍貓探過頭來,其他網友也同聲附和。
  “不行,明天我有事。我已經安排山子給你們做領隊了,他的經驗也很豐富。”文攸同頭也不回地答。
  “那也沒您豐富啊,網上都說您是最好的領隊。”另一個網友說道。
  文攸同衝他笑了笑,又轉過頭去直直地瞪著李斯洛。
  如果說他最反感什麽,那就是這種什麽都不懂,卻又不肯聽人勸的人。這種人在深山老林裏是最危險的遊客。如果不是出於固執的天性,他早就掉頭走開了。
  “你要找的是什麽人?或許我能領你去。”他鍥而不舍地追問。
  李斯洛偷偷一笑。她突然發現,對抗這些霸道的人好像也不是那麽困難。也許,她可以拿他來鍛煉對抗徐唯一的勇氣。
  她搖搖頭,“謝了,不用。明天我自己去找就好。”
  在李斯洛回答的同時,火堆對麵的人群裏爆起一陣大笑,將她的聲音淹沒其中。
  “什麽?”
  文攸同勾過頭,熱熱的呼吸擦過李斯洛的臉頰。
  李斯洛隻覺得臉頰上一陣熱燙,不自在地往旁邊挪動了一下。她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文老師,我們正找你呢。”
  說話的小夥子旁若無人地擠開李斯洛,一邊衝遠處揮著手,“哎,文老師在這裏。”
  文攸同一把推開他,“看著點,這兒有人呢。”
  那小夥子這才注意到李斯洛,忙不疊地道著歉讓開。
  李斯洛臉一紅。不知為什麽,他的維護讓她內心小小地溫暖了一下。
  那幾個聽到招呼的小夥子一下全都跑了過來,將李斯洛和文攸同圍在當中。
  “文老師,”那個魯莽的男孩道,“上次看您過那個仰角好象很輕鬆,我怎麽就不成?您好歹給指點一下。”
  文攸同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一根玉米穿在木棒上,遞給李斯洛。
  “什麽?”李斯洛抬起頭。
  “試試烤玉米。這個應該比烤香腸更合你們女孩子的胃口。”
  文攸同衝她微微一笑,伸手拿過她手裏已經變得焦黑的香腸。
  無論是誰,都會形容文攸同的這個微笑是無害的、友善的。然而,李斯洛卻感覺像是被一道閃電擊中,隻覺得心跳驟停,眼前冒出一串璀燦的銀色星芒——就像多年前的體育課上,被那顆高速飛來的籃球砸到一樣。
  “李斯洛同學很聰明,就是不肯把心用在學習上,對什麽都隻求得過且過。”小學五年級,老師家訪時曾經這麽對李斯洛的父母說過。
  事實上,李斯洛不僅聰明,還有一雙擅於觀察的眼睛。從小,她就能從別人一個哪怕是最微小的動作裏洞察到對方不欲為人所知的秘密。比如,父親什麽時候換了情人。再比如,母親是不是又開始了一段新的戀情。
  而在這個看似無害的笑容裏,李斯洛敏感地捕捉到一絲異樣。一絲難以察覺的寵溺,一絲不該存在的柔情——一絲令她砰然心動的表情。
  而他甚至都不能算是喜歡她!
  她呆呆地任由他如願地拿走香腸,握住他遞來的玉米,又任由他握著她的手腕調整好角度,並看著他拿出一把鋸齒狀大刀一邊削著香腸的烤焦部分,一邊回答身後男孩的問題。
  “上次我就跟你說過,你一直沒能糾正過來。那裏的支點高,你身體側轉的角度不夠……”
  李斯洛的腦海中閃過他的幾個眼神。那都是從機場到客棧這一路來,不經意間落入她眼中的。突然,一個一直潛藏於意識底層的念頭浮出水麵,她猛然意識到,他……或許並不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樣討厭她。至少,在“某一層麵上”不討厭她。
  是這樣嗎?
  她偷眼打量著他。
  意識到她的目光,文攸同下意識地又回了她一個沒有戒備的笑臉,然後轉過頭去繼續講解。
  “……要用腳尖外側踩點,不能踩得太多,不然會影響換腳和轉身……”
  李斯洛垂下眼簾,看著手裏的玉米。
  作為一個女人,是不可能認錯那種對自己感興趣的目光。她相信他對她有興趣,至少對她的這副皮囊有興趣……好吧,她承認,就像她對他的興趣一樣。
  不過,對此她是該有所表示,還是該裝作無所覺察?
  她轉動眼珠,再次由眼角觀察著他。
  “……最重要的是要掌握好重心,重心控製得好能省很多力氣……”
  他在說什麽?
  李斯洛茫然地眨眨眼。他說的話她一句也沒聽懂,站在身後的那群大男人們卻是一副隻恨沒有當場拿筆記下來的模樣。
  “文老師,明天來給我們示範一下吧。”一個小夥子要求著。
  “不行,明天我有事。”文攸同衝他們揮揮手,“明天朱老師會給你們演示,不懂的可以問他。”
  好容易等這群人散開了,龍貓兩眼放著光地看著文攸同。
  “哇,我還不知道,原來您也是攀岩高手呢。”
  攀岩?這是什麽鬼東西?
  李斯洛猛然想起剛才老板娘也說過,這附近正在舉行一個什麽攀岩比賽。
  “你要找的人住在哪?”文攸同用肩碰了她一下。
  李斯洛轉過頭來,突然又明白了另一點疑惑——他不想承認受她吸引,所以才對她有著這麽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
  這不禁又觸動了她那“怪異的幽默感”。
  她彎起雙眼,以前所未有的和善問道:“你是這個旅館裏的職員嗎?”
  文攸同本能地又回應給她一個微笑,“算是吧。”
  “同時也做領隊?”
  雖然她並不知道領隊是幹什麽的。她猜,應該跟向導差不多吧。
  “對,也做領隊。”
  “也玩攀岩。”李斯洛衝手裏的玉米點點頭,“呃,什麽是攀岩?”
  “噗”,李斯洛的問話讓鐵錘口裏的飲料一下子全噴了出來。
  龍貓同情地看著李斯洛,“看來你真的很不愛運動。”
  李斯洛防衛地挺直腰,“事實上,這是我第二次離開家鄉,第一次跨出省界。”她又自我解嘲地一笑,“跟你們一比,我可真是鄉下的老鼠,井底的青蛙。”
  “那你也不上網?”龍貓問。
  “我上。但隻看一些新聞和小說之類的。我是運動白癡,自然也就不關心這方麵的內容。”
  文攸同垂眸看看李斯洛。聽著她以這種自嘲的口吻承認著自己不擅長的事情,他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她似乎是在說,你們笑吧,我不在乎——而事實上,他想,她是在乎的。
  他突然發現,她比他想像的要敏感得多。不知為什麽,這個認知竟讓他稍稍心軟了一下。
  文攸同緩聲解釋道:“攀岩,就是攀爬懸崖峭壁的一種運動,是從登山運動裏派生出來的。如果你明天有空,可以跟他們,”他用下巴指了指剛剛離開的那群小夥子,“一起去比賽現場看看。”
  李斯洛看看那些小夥子,暗暗做了一個鬼臉。如果說喜歡旅行的人是傻瓜,那麽這群人就是瘋子。她可不想靠近他們。
  “對了,你還沒說你要找什麽人呢。”
  “什麽?”李斯洛轉過頭。
  “你不是說是來找人的嗎?這方圓百裏沒有我不認識的,你要找誰?”
  李斯洛忍不住斜瞪了他一眼。說他跟徐唯一是一夥的還真不是冤枉他。和徐唯一一樣,對於任何想要知道的答案,他們都會窮追不舍,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而她已經受夠了一個徐唯一,絕不打算再容忍另一個。
  她揚揚眉,故意拖長音調道:“呣……我想,我自己能找到,不用麻煩你。不過,還是謝謝你。”
  她衝他擺出一副最天真無邪的笑臉。
  瞪著那張貌似天真卻又暗藏頑皮的笑臉,文攸同一陣啞然。
  “不用謝。”
  半晌,他才悶悶地嘀咕了一句。
  她越是閃避話題,他就越是懷疑她此行的目的。
  轉著手裏的香腸,他忍不住又偷瞄了她一眼。
  隻見李斯洛將玉米從火堆上移開,用那排像孩子的乳牙一樣潔白細小的牙齒試探著咬了咬,又皺起眉,將它重新放進火裏。
  看著那口細細的糯米牙,文攸同眼前驀然閃過一副“齷齪”的畫麵,她的牙齒正在對他做著與吃無關的“勾當”……
  他猛地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
  這女人身材高佻,不管從哪方麵看都是一個成熟誘人的女人,偏偏他卻幾次三番地將她與稚嫩的孩子聯想在一起——而且同時還想像著她在床上的模樣。如果不是深知自己很正常,他快以為自己是有了什麽怪癖。
  “如果需要我幫忙,隻管開口。”
  他粗聲說著,轉身走開。
  李斯洛正拿著驅蟲水仔細噴灑床的四周,手機響了。
  是江岸秋。
  “喂?”
  她一邊接通電話一邊檢查紗窗,並將驅蟲水往紗窗上又噴了一些。
  “又在進行你臨睡前的殺蟲工作?你不覺得你是神經過敏嗎?”
  “不覺得。”李斯洛坐回床上,拿起驅蚊花露水往身上猛灑。“如果你像我一樣,連被蚊子咬一口都有那麽大的過敏反應,你也會這樣。”
  “不就是一個大包嘛,你也太……”
  “我希望這個又疼又癢的大包是長在你的身上。”李斯洛咬牙切齒道。
  江岸秋悶笑起來,“好了好了,我不批評你,你也別詛咒我。我剛從小路那兒回來。”
  李斯洛一愣,“你不是說……也罷,這正是你會幹的事。”
  “怎麽說?”
  “我才不相信你這控製狂會放心讓小路跟她表哥走那麽近。雖然你嘴上說得好聽,信任她能處理好自己的事,但依著你的本性,還是會在第一時間跑去確認一下。怎麽樣?這兩人。”
  手機那邊突然沒了聲音。李斯洛蹙起眉頭,“這麽糟?”
  “也……不是。應該……還算好吧。那家夥有點不待見我,似乎認為是我把小路帶壞了。”
  “小路呢?”
  “她呀,可能覺得我有點煩。”
  李斯洛笑了起來,“誰讓你總是把她當溫室裏的花一樣。如果不是她有問題,為什麽給我打電話?我可是在漫遊呀小姐,我的薪水可沒你高。”
  “給你報銷總行了吧!我隻是在想……其實我覺得吧,女人對待性跟男人到底還是不一樣的。對於女人來說,不可能有單純的性事,裏麵多多少少總會夾雜著一些感情的成份……”
  “喲,這是那個一直聲稱‘看到順眼的就拿下’的狐狸精在說話嗎?你等等,我去確認一下月亮的方位。”李斯洛笑道。
  “別鬧了,跟你說正事兒呢。”江岸秋正色道,“我在擔心小路。她現在口口聲聲說什麽跟他隻是床伴關係,但我們都知道這些年來她對他的感情,雖然她一直在否認。隻是那時候雷到底不在眼前,可現在他就在這裏,我擔心如果最後的結果不好,她會受不了。”
  李斯洛歎了一口氣:“小路是個悲觀主義者,她肯跨出這一步,可見她潛意識裏還是想要跟他有所進展的。我想她隻是習慣了先把自己設定在失敗的位置上罷了。而且,就算她隻是想要一份單純的床伴關係,也還得看雷子傑的意見。我雖然剛認識他還不久,不過我相信我的直覺,他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男人。”
  “我也想相信你的直覺,但我們說的是男人!”
  “即使那男人是有‘君子’之稱的雷子傑?”
  “哼,美食當前時,很少有男人會是君子。”
  “那你還鼓勵她跟他上床?”
  “別說得好像沒你什麽事一樣,你不也在一旁煽風點火嘛。”小江惱火地回擊。
  “我隻是不希望她再這麽自我封閉下去,誰知道她會真的這麽幹。”李斯洛歎了一口氣,煩惱地摸摸眉。
  “說到自我封閉,你的功力一點也不比她差。”江岸秋冷哼。
  “我又怎麽了?”
  “我碰到你媽了。你媽說跟你約定昨天去試婚紗的,結果你不僅人不到場,甚至連個電話都沒有,把你媽氣得夠嗆。”
  “我……跟他們已經沒話好講了。”李斯洛歎道。
  “你呀!我早說過,你早晚會在這性子上吃大虧。不願意的事情開始就要表明態度,結果好,你怕得罪人,不敢說個‘不’……”
  “我說了,他們不聽我也沒辦法。”
  “那是你說得不夠堅決!不想要的要堅決說‘不’,想要的你也要有膽子說‘要’。真是的,我這麽厲害的一個女強人怎麽交了你們這兩個懦弱無能之輩!”
  “物以類聚,”李斯洛反唇相譏,“你以為你多厲害,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葉公好龍’罷了。說我們時你頭頭是道,自己的事情還不是一塌糊塗。”
  “我……”李斯洛的話正點中江岸秋的死穴,她忙轉移話題。“你這人真是屬兔子的,逼急了,咬起人來入木三分。言歸正傳,那個強盜怎麽樣了?”
  強盜?
  “哪個強盜?”
  “那個不懂禮貌的維京海盜。”
  “他呀……”
  想起文攸同那曖昧的眼神,李斯洛意識到,她與他之間確實存在著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更糟的(或者說是更妙的)是,這種感覺還不是單方麵的存在。
  “怎麽樣嘛,說來聽聽?我感覺似乎你對他有那麽一點子興趣,他呢?”
  李斯洛抬起頭,看著床對麵梳妝台上的鏡子。鏡子裏的女人盤腿坐在床上,一隻撐在膝蓋上的手正撫弄著耳垂,一副嬌柔的媚態。
  “如果你問的是我會不會拿他來‘享受人生’……” 她微笑著。
  “怎麽樣?”
  “你可別忘了,小路那邊被你哄起來的爛攤子還在那裏呢。”
  “你……”李斯洛仿佛已經看到了江岸秋那噘起的紅唇,“你這人真沒勁!”江岸秋悻悻地掛了電話。
  放下手機,李斯洛不禁對著鏡子沉思起來。
  會嗎?如果隻是為了找個人來氣氣徐唯一,肯定不會。她還不至於如此幼稚。但……在心底那不為人知的角落,李斯洛偷偷對自己承認,她對他也是有些不能公開的想法的。
  當然,那隻是一種……對異性的好奇而已。
  僅此而已。
  “我感覺她不像是個記者。”王燕將睡著的女兒放在床上,替她蓋上被子。“看上去就不像。”
  “怎麽叫像?讓她腦門上貼著記者證?”
  文攸同雙手抱胸,看著嫂子打開夜燈,又隨她退出房間。
  “她看上去不夠精明。”王燕關上房門,回眸看了他一眼。“我以為你喜歡她呢。”
  文攸同皺起眉,“為什麽這麽說?”
  “我注意到你看她的眼神了。”她笑嘻嘻地拍拍他的手臂,“那姑娘挺漂亮。”
  “再漂亮也是一朵碰不得的曼陀羅。”文攸同嘀咕。
  王燕又斜了他一眼,“你不是向來喜歡刺激嗎?有毒帶刺的才夠刺激。”
  他們都知道她指的是什麽。
  文攸同的下巴動了一下,噎下一句反駁。
  王燕又道:“你們男人啊,總是隻看外表。從外表看,她跟林曉是有幾分相似。不過我敢打賭,她不是那種精於算計的女人。你可別被她們外表的相似給蒙蔽了。”
  文攸同皺起眉,“不管怎麽說,明天麻煩你跟大家說一聲,提防著這個李斯洛。”
  “你自己幹嘛不說?”
  “我要去一趟石屋。”

  六
  第二天一早文攸同下樓時,正看到李斯洛俯身在樓梯轉彎處的壁龕前打量著那尊佛像。他不由停住腳步。
  盡管對她抱有成見,卻一點兒也不影響他欣賞一個美麗女人的興致。
  李斯洛偏著頭,身體微微向前彎著,昨晚那件白襯衫的下擺在腰際隨意打了個結,插在牛仔褲後袋裏的雙手則更加突顯出那圓翹的臀線。
  文攸同微一皺眉,就在一小時之前他還曾在夢中見過這身衣著。當時他正跟母親、林曉爭吵著,突然發現她竟然也跟她們站在一起……
  他已經不記得他們到底是在爭吵些什麽了,卻清晰地記得看到她時心頭湧起的那種像是被什麽人背叛了似的憤恨。
  李斯洛直起腰,後退一步,換了個方向偏頭打量著那尊佛像。
  昨天,她跟在老板娘身後上樓時就曾經注意到過它。當時她隻是覺得它的笑容似乎有點無奈,可今天在下樓途中無意間一抬眼,她似乎又看到一個恍若蒙娜麗莎的微笑——那種像是在緬懷著什麽的笑。
  她好奇地湊近過去。
  射燈下,佛像的麵容削瘦,一雙修長的眼眸微微半合。
  不知為什麽,李斯洛總覺得它的眼神中透著幾許冷漠和疏離。
  它的唇角微微下彎,那笑容遠看像是帶著一絲疲憊,近看則又多了一份譏誚。而當她後退一步卻驚奇地發現,它的表情在突然間變得張狂起來,甚至可以形容為是透著一絲猙獰的恐嚇。
  李斯洛向右橫跨一步,卻意外地撞到一個人,身體頓時失去平衡。
  就在她快要跌倒的瞬間,來人飛快地抓住她的手臂,幫她穩住身體。
  她一抬頭,隻見文攸同正穿著那件昨天曾借給她擋太陽的衝鋒衣站在她的身後。
  “對不起。”
  她忙後退一步,無來由地一陣臉紅心跳。
  “在鑒賞它?”
  文攸同放開她,用下巴指了指雕像。
  李斯洛搖搖頭,“我可不懂藝術,隻是覺得它的表情怪怪的。”
  “是嗎?不就是一尊佛像嘛。”文攸同也彎下腰去。
  “你覺得它是佛?我倒認為它是菩薩。”
  “有區別嗎?”文攸同轉過頭。
  “當然有。佛祖從來不強迫別人認同他的觀念,他隻在靈山上對那些主動上門求教的人講經說法;菩薩就不同,不管你認不認同他,隻要他認為跟你有緣就會想盡辦法來渡化你,直到你最終認同為止……”
  她突然發現,其實文攸同、徐唯一和江岸秋都是這種菩薩式的人。
  文攸同揚揚眉,“這個理論新鮮,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那你為什麽認為它是菩薩?”
  “因為它在說教。你仔細看它的臉,從樓上方向看,”她指指向上的樓梯,“它似乎在緬懷著什麽;從樓下方向看,”她又指指向下的樓梯,“又像是有些茫然和疲憊。我想,作者大概是想通過它來表達人們對過去和未來的態度。”
  “怎麽說?”
  “人們總是帶著寬容和留戀來回憶過去,一想到未來則覺得前途茫茫,好像怎麽走都沒有盡頭,甚至還會因為缺乏信心而心懷恐懼……”
  她猛然意識到她正在講述自己對未來的看法,便偷瞥了文攸同一眼。
  隻見文攸同正歪頭看著她,那雙微微眯起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了然光芒。
  李斯洛微微一怔,心頭劃過一陣被人看穿的狼狽。她再次意識到這男人不是徐唯一,遠比徐唯一要更具有洞察力……也更具有一種能破壞她心境平衡的影響力。
  文攸同微微一笑,轉過頭去繼續打量雕像,“因此它就是菩薩了嗎?”
  “不,”李斯洛偷偷深吸一口氣,壓抑下那忽然而起慌亂。“是因為它的姿勢。你看,它一隻手張開一隻手攏在胸前,我想它想說的是,放開過去,掌握未來。這不是說教嗎?”
  文攸同摸著下巴搖搖頭,“不對。看到它胸前那隻手的手勢沒?我想它的意思應該是:過去和未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握好現在。”
  李斯洛打量了一會兒雕像,讚同地點點頭。
  “有道理。不過,不管怎麽說他還是在說教。”
  文攸同笑道:“他雖然是在說教,可我倒認為它是佛。”
  “怎麽說?”李斯洛學著他的樣子揚起眉。
  “按你的解釋,這佛和菩薩應該代表著兩種不同的人生態度。佛是消極的,寧願等待別人來詢問自己的意見,菩薩則更願意主動提供自己的見解……”
  李斯洛心頭又是一震。如果說他跟徐唯一他們像菩薩,那麽她正是那尊消極的佛……
  “……從這點看來,菩薩應該是熱心的,但你仔細看它的眼睛,不管它的臉怎麽帶著笑,眼睛裏始終透著一絲冷漠。我想其實佛並不想承擔超度眾生的責任,隻因為它是佛,才不得不被動地去講經說法,而不是主動去教化世人。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它應該是佛。”
  責任……李斯洛皺起眉。江岸秋也曾說過,她的被動其實是因為害怕承擔責任的結果,隻是她自己一直不肯承認。如今連文攸同都這麽說……她低垂下視線。
  這時,樓下傳來一陣騷動,幾個年青人嘻笑著跑上樓梯。
  李斯洛和文攸同不約而同地往旁邊避了避。
  看著那幾個青年的背影,李斯洛突然意識到她正跟文攸同說著一些交淺言深的話,便笑著轉移話題。
  “你想,這會不會是那個天翼的作品?”
  文攸同猛地一驚,他幾乎忘了對她的懷疑。
  他僵直起脊背,冷笑著抬抬眉,“也許。”
  他態度的轉變令李斯洛意外地眨眨眼,小心地笑道:“你……認識他嗎?”
  “認識。村子裏每個人都認識他,可未必人人都喜歡他。”
  文攸同聳聳肩,突兀地一轉身,徑自下樓去了。
  * * *
  文攸同搖搖被麻繩捆緊的大石頭,感覺應該能夠對付得了這顛簸的山路,便滿意地點點頭,坐進吉普車。
  他剛坐穩,王燕跑過來遞給他一個EMS信封。
  “我差點兒忘了,這是昨天到的。”
  文攸同打開信封,抽出裏麵的信看了一眼便皺起眉頭。
  “沒耽誤你什麽事吧?”王燕問。
  文攸同搖搖頭,問:“有筆嗎?”
  王燕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筆遞給他,一邊道:“剛才你媽來電話了。”
  文攸同一愣,抬眼警惕地望著她。
  “我可什麽也沒說。”王燕舉起雙手,“其實她也不確定你是不是在這裏。”
  “你怎麽回答她?”
  “你想讓我怎麽回答?”王燕巴著車門,托著下巴笑道。
  文攸同皺起眉,“我不在。”
  “切,”王燕冷哼一聲,“那也得她相信呀!就算她現在信了,如果在別的地方沒找到你,最後肯定還會殺來這裏。我說,躲可不是事兒……”
  “我沒躲,”文攸同在文件上寫了幾個字,又抬眉瞟了她一眼,“隻是懶得再跟她們糾纏。”
  他不禁想起那個夢,看來這還真是一個征兆。
  “她們要來就來吧,反正我是不會跟她們回去的。”
  王燕立刻豎起眉。
  “你說得輕巧,剛才你媽還讓我勸你哥回城呢。如果她來了,肯定又要跟你哥吵起來。”
  很久以前,在文攸同的父母還沒有離異之前,他們的母親童思存女士就已經替兄弟倆規劃好了各自的“錦繡前程”。
  童女士希望大兒子文轍同能成為一代名醫——事實正如她所期望的那樣,他年紀輕輕便獲得了很高的聲譽。
  然而幾年前,當他們做鄉村醫生的父親病重之際,文轍同毅然放棄都市大醫院的良好環境和優渥待遇,回到小山村繼承父親的衣缽做了一名鄉村醫生。
  這讓童女士萬分氣惱。
  更令她惱火的是,不久之後小兒子文攸同也有樣學樣地放棄如日中天的事業,回到這個她好不容易將他們帶出去的“龜不生蛋的鬼地方”。
  在王燕眼中,她的那位婆婆永遠都是當年那個討厭學生的鄉村教師。而且,不管是當年的童老師還是如今的童董事長,她都同樣不喜歡心直口快、平凡無奇的她。想到婆婆有可能會“殺”進她這平靜的小世界來擾亂一切,王燕便忍不住畏縮了一下。
  “要不,你先回去把問題處理掉再回來吧。”
  文攸同瞥了她一眼,笑道:“怎麽,打算犧牲掉我?”
  “那當然。”王燕瞪起眼,“你是孤家寡人一個,我們家大同可是拖家帶口的。”
  文攸同將信塞回信封,冷哼一聲。
  “你以為我回去就能解決問題了?除非我投降,否則我媽是不會罷休的。而且,就算我投降了,隻要我哥沒投降,她照樣還是會來煩你們。”他將信封遞給王燕,“總之,她來了我會應付的,你不用害怕。這個麻煩你幫我寄一下。”說完一踩油門,將車開了出去。
  王燕揮動信封趕走揚起的尾塵,衝他的背影嚷道:“這算什麽?我都快成你的秘書啦。”
  她一轉身,正與李斯洛撞了個滿懷。
  “喲,李小姐。”
  李斯洛吃完早飯信步轉過屋角,赫然發現客棧後麵竟是一片停車場。一條細長的柏油馬路穿過小山村,隱沒在前方的山林之中。文攸同的吉普車此時便正消失在那裏。
  “原來車子也能開進村裏來。”李斯洛望著遠去的吉普車笑道。
  “是啊,不過要多繞四十分鍾的山路。昨天你走的是捷徑。怎麽樣?睡得還好嗎?”王燕打量著李斯洛。
  “聽不見汽車喇叭聲,感覺蠻奇怪的。”李斯洛笑道。
  王燕不由哈哈大笑,“那年我去城裏,你們城裏的各種怪聲害得我一夜都沒能睡著。”
  李斯洛看著在山巒間浮動的晨霧笑道:“你們這裏真好,沒有噪音,沒有汙染,真希望能一直住在這裏。”
  “這好辦,隻要你喜歡,盡管留下來就是。”
  “那好,我留下來給你打工。”李斯洛笑道。
  “就隻怕你會嫌我們這裏的生活枯燥。”
  王燕揮揮手裏的信封,並沒有把李斯洛的話當真。幾乎所有的遊客都曾經說過類似的話,而真正選擇留下來的人卻寥寥無幾。比起大都市裏的繁華富足,這小山村的生活到底貧乏單調了許多。
  “對了,昨天你說你是來找人的,找到了嗎?”王燕問。
  李斯洛搖搖頭,“我正想向老板娘打聽呢。你們這附近有沒有一座石頭砌的別墅?”
  “石頭砌的別墅?”
  “對。”
  王燕低頭想了想,搖搖頭。
  “最近倒是有不少人在我們村子附近建度假別墅,不過好象都是些木頭房子,沒聽說誰建過一座石頭別墅。”
  李斯洛皺起眉。她清楚記得盛世交待過,那是一座石屋,怎麽會沒有呢?
  “你要找的那人叫什麽名字?”王燕問。
  李斯洛偷偷打量著王燕,看來以別墅找人是行不通了。
  “你認識童幼文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童幼文?!你要找童幼文?!”
  王燕吃了一驚,文攸同竟然是對的,這女人真是衝著天翼來的!
  “對,你認識他?”李斯洛以希冀的目光看著她。
  王燕愣了一下,不自在地避開她的視線,搖搖頭。
  “我們村裏大多數都姓王,沒聽說有姓童的。這個姓不多見,嗬……”她假笑著走開了。
  李斯洛失望地歎了一口氣,轉身打量著眼前的小山村。
  村子不大,那有限的十來幢房子都是青磚砌就,如果有什麽石砌的房子應該一眼就能看到。
  “你剛才說的那些別墅在哪兒?”她轉身追上王燕。
  “順著這條路一直走,”王燕指著那條柏油馬路,“轉過前麵的小樹林,向右拐過石橋就是。”

  七
  李斯洛剛跨上小石橋,手機便唱了起來。是徐唯一親手在她手機上設定的,他的專屬鈴音。
  她本能地畏縮了一下,抬頭看看仍然躲在山崖背後的太陽,又低頭看看腳下潺潺的流水,認命地歎了口氣,按下綠色通話鍵。
  “你在哪兒?”徐唯一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利落果斷。
  李斯洛習慣性地沉默了一下,才囁嚅道:“……出差。”
  和往常一樣,他並沒有仔細聽她的回答,徑直說著他想說的話,“你不用再躲你媽了,婚紗的事我會解決,你隻需要……”他突然打住,“你說什麽?你在哪兒?”
  河對岸,兩隻水鳥追逐著掠過李斯洛的頭頂。更遠處,蜿蜒的山道上有一道塵埃滾過,不知道是不是文攸同的車。
  “怎麽不說話?剛才你說你在哪兒?”
  李斯洛收回視線,不知從哪裏湧出一股勇氣,質問道:“是我回答得不夠清楚嗎?還是你根本就不在意我到底說了些什麽?”
  “什麽?”徐唯一一楞。
  她自嘲地笑笑,“你們從來就不願意聽我說話。我說我不想嫁給你,可你們誰也不聽……”
  “你到底在說什麽?”徐唯一的聲音裏明顯表示著他的不悅。
  如果是往常,李斯洛會本能地選擇退讓。可……她看著山道上吉普車消失後漸漸靜伏下來的揚塵,一字一頓地重複道:“我、不、要、嫁給你!”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低聲道:“是不是她跟你說什麽了?我跟你說過,別聽她胡說八道,她隻是……”
  李斯洛冷笑著打斷他,“她從來沒跟我說過你們之間的任何事!不過你別忘了,我有眼睛,也有頭腦,更不是三歲的小孩,不是所有的事都需要別人告訴我我才會明白。你之所以想娶我,就是因為我是你最熟悉、最安全、最能掌控的人!”
  “胡扯……”
  徐唯一的話尚未說完,李斯洛又堵著他道:“你真的愛我嗎?”
  “當然!”
  他那毫不猶豫的回答讓李斯洛稍稍心軟了一下。她歎了口氣,以小時候的昵稱叫道:“唯一哥哥,你仔細想想,你對我是男女之間的那種愛情嗎?是她跟你之間的那種感覺嗎?”
  電話那邊愣了一下,緊接著又大叫道:“你在胡扯什麽?!我對你跟對她根本是兩碼事!我跟她才是兄妹感情!”
  “兄妹感情?你確定你沒弄錯?”李斯洛忍不住諷道,“我以為我們之間才是兄妹感情呢……”
  “別說了!”徐唯一的聲音突然嚴厲起來,“我說是就是!怎麽連你也中了她的毒?!這是不是她給你出的餿主意?你立刻給我回來!”
  李斯洛眯起眼,“如果我不回呢?”
  “那我就……”
  “唯一,我們都已經長大了。那天你說我不能老是躲在你的背後,其實同樣的,你也不能老是拿我做擋箭牌。你們之間的事情應該你們自己去處理,我不想插手,也插不上手,但請你別把我給攪進去!總之,在工作完成之前我是不會回去的。而且,不管我回不回去,我都不會嫁給你!”
  有生以來第一次,她掛了徐唯一的電話。
  * * *
  傍晚時分,李斯洛無精打采地向客棧走去。
  顯然,今天並不是她的幸運日。
  她按照老板娘的指示一一拜訪過那些新建的木屋,卻沒有找到任何有關石屋的線索。
  與此同時,徐唯一還一個勁地打電話騷擾她,害得她不得不關了手機。
  午飯後,她又不死心地在村子裏轉了半天,結果仍然是一無所獲。沒有人知道哪裏有石頭砌的別墅,也沒有人聽說過“童幼文”或“天翼”的名字。
  甚至當她提到“天翼”時,那原本一張張友善的臉都會在瞬間變得小心而警惕起來。
  這使她不得不懷疑,也許真如文攸同所說,天翼在這裏的人緣極差。
  她正走著,身後傳來汽車引擎聲。
  李斯洛回頭一看,原來是文攸同回來了。
  文攸同停住車,將墨鏡推上腦門,一手搭在方向盤上一手搭在座椅靠背上,衝她笑道:“怎麽?太陽沒下山就出來散步?”
  夕陽照在他的白色T恤上,反射著虛影般的光芒。李斯洛抬手遮在眉前,他那輕鬆隨意的姿勢和黝黑俊朗的麵容讓她聯想到某個著名的品牌廣告……
  秀色可餐。
  她的腦海裏立刻湧現出這四個大字。
  與此同時,文攸同的腦海中也正閃過同樣的四個字。
  夕陽照在李斯洛的白襯衫上,也反射著同樣令人目眩的光芒。那金色夕陽在她微卷的發絲上頑皮地跳躍著,使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探入其間……
  他屈起手指抹掉鼻尖上的汗。
  “上來,我帶你一段。”
  李斯洛看看身上的牛仔褲,又抬眼看看文攸同。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昨天那可笑的一幕。
  她衝他微微一笑,打開車門坐進車中,那動作利落得近似於賣弄。
  “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嗎?”
  文攸同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問。
  李斯洛歎了一口氣,搖搖頭。
  “跟我說說,這村子裏沒有我不認識的人。”文攸同瞥了她一眼。
  李斯洛也回瞥了他一眼,歎道:“我是要找一幢別墅,這村子裏竟然沒有人知道。”
  “別墅?什麽別墅?”
  “一幢石頭別墅。”
  “石頭別墅?”文攸同皺著眉頭想了想,“這附近倒是有不少木屋,好象沒聽說誰建過石頭的別墅。”
  李斯洛又歎了口氣,“那裏我也去過了。就像你說的,全是木屋,沒有我要找的石屋。”
  “石屋?聽著倒是有點耳熟,讓我想想……”他突然打住,回頭奇怪地瞪著她。“石屋?你確定你要找的是石屋?”
  李斯洛點點頭,正要提醒他注意看著前方道路,文攸同卻猛地一踩刹車,伏在方向盤上哈哈大笑起來。
  她茫然地看著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的文攸同。
  “石屋!哈哈……石屋……”文攸同邊笑邊搖著頭,“這石屋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是一幢石頭砌的別墅。它是一座山,石屋山!哈哈……就在我們身後那座山的後麵,難怪你找不到……哈哈……太好笑了,石屋……”
  李斯洛不知道哪一種情況更讓她懊惱,是文攸同的嘲笑,還是盛世的誤導。
  她現在才明白為什麽當她將石屋解釋成石頭別墅時,盛世眼中會閃過那樣的眼神。他一定是害怕她不肯來,才故意沒有更正她的錯誤理解。
  她不禁惡狠狠地咬起牙,真希望盛世的腿再多斷幾截才解恨——不過,想到自己的錯誤,她的幽默感最終還是戰勝了懊惱,也跟著笑了起來。
  看著李斯洛的笑靨,文攸同的心髒驀然一跳。他向來欣賞有勇氣自嘲的人。
  李斯洛轉頭看著身後的大山。
  她來自平原,對這座大山的高度實在沒有辦法進行評估。文攸同說那座石屋山在這座山的後麵,那麽,如果她想要去找天翼,就得先爬過這座山。
  想到這裏,她的手臂上不禁爬起一層雞皮疙瘩。
  “你去過石屋山嗎?”李斯洛問。
  “事實上,我剛從那邊過來。”
  李斯洛兩眼一亮,“那裏可以開車過去?”
  文攸同瞟了她一眼,心思轉了轉,含糊地道:“不,那裏路況不好。”
  “可你不是剛從……”
  “石屋山很大。你要去那裏找誰?”他避開她的問題。
  “童幼文。你認識嗎?”
  文攸同的目光閃了閃,抓下架在腦門上的墨鏡遮住雙眼,“認識。”
  果不出他所料,這女人真是為了“天翼”來的。他的心中不由一陣惱怒。
  “真的?那你能帶我去找他嗎?”
  李斯洛興奮地側過身,不自覺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文攸同低下頭,藏在鏡片後的目光故意停留在她的手上。
  李斯洛連忙放開手,心頭好一陣不自在。
  “為什麽要找他?”他問。
  “工作上的事。”她挪動了一下身體。
  文攸同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猛地伸手扭動鑰匙打著火,一邊突兀地拒絕:“不能。”
  看著他重新恢複到機場上那個無禮的“維京海盜”模樣,李斯洛忍不住咬住嘴唇。
  這幾天她一直在自我反省。一直以來,因為怕麻煩,怕糾紛,她總是在初遇挫折就選擇順勢退讓。就像江岸秋常說的,“別人是以你對待自己的態度來對待你的。”如果她連堅持自己的意見——至少爭取一下——都做不到,那也很難怪罪別人會漠視她的意願。
  她偷眼看看文攸同,暗暗決定從這男人開始,改變自己對應事物的態度。
  她深吸一口氣,側頭試探道:“那……我雇你當向導,可以嗎?”
  “不可以。”
  他的拒絕幹脆利落,同時也勾得李斯洛心頭火起。
  “那你能幫我找一個認識童幼文別墅的人嗎?”
  文攸同橫了她一眼,心思又轉了轉,冷哼道:“除了我,這裏沒人認識。”
  李斯洛眨眨眼,不由有些失措。第一次嚐試不退縮、不躲避問題,竟然是這麽個結果,這讓她有點泄氣。
  文攸同瞥了瞥她的臉,又看看她那卷起的衣袖下露出的一截雪白手臂,突然道:“有一條山路可以直通童幼文的別墅。如果是龍貓他們,不費勁就能過去。你?哼,別說我小瞧你,你肯定過不去。我勸你還是趁早放棄找他的念頭,回城裏去吧。”
  換作昨天的李斯洛,也許就順勢聽從他的建議了。可今天的她剛從與徐唯一的對峙中嚐到一點點勝利的甜頭,因此她猛地坐直身體,轉頭以堅定的目光盯著他。
  “我一定能行。隻要你肯帶我去。”
  文攸同也轉過頭來,墨鏡後的雙眸眯得更緊。
  “哪怕要走一天一夜的山路?哪怕要在這荒山野嶺之上露宿一晚?”
  李斯洛微微瑟縮了一下。然而,他那藏在墨鏡後的雙眼卻燃起了她少有的鬥誌。她揚起下巴,發誓般地握緊拳。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找到他。不,我肯定會找到他,這是我的工作。”
  文攸同凝視著李斯洛,目光中漸漸透出冷意。
  “如果你打定主意非去不可,那好,我帶你去。不過,”他又冷哼一聲,“我敢打賭,走不到一半你就會鬧著要下山。”說著,他踩下油門。
  “走著瞧。”
  李斯洛也橫了他一眼,暗暗發誓絕不讓這個傲慢的男人看低了自己。
  * * *
  文攸同正檢查著那輛老吉普的刹車係統,王燕的腳出現在車外。
  “你要帶她去石屋?”她踢了踢文攸同。
  “誰?”他明知故問。
  “李斯洛,李小姐!”王燕又踢了他一下,算是警告。
  文攸同微微一笑,從車下探出半個身子。
  “怎麽?有什麽不對嗎?”
  “你真打算帶她去石屋,而且還是徒步?”王燕不信地叉起腰。
  “當然。我還給她開了一份清單,讓她向你租一些必備品。”
  “我看到了。”王燕皺起眉,“從這裏到石屋,就算徒步一天也足夠了,你卻給她列了兩天的份額……你打算帶她走哪條路?”
  “當然是最遠最難的那一條。”文攸同壞笑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王燕的眉頭不由皺得更緊。
  “那條路不好走。而且她是個沒經驗的城裏妞,萬一出了事怎麽辦?”
  “放心,有我呢。”文攸同笑道:“我隻是想要給她一個教訓,讓她學習一下該如何尊重大自然。何況,我警告過她,是她自己非要找‘天翼’不可。既然她這麽想找他,那我就帶她去好了。我斷定,不用半天,她肯定會哭著求我送她回來的。”
  文攸同重新鑽入車下,王燕卻蹙起眉。
  想起李斯洛看著那些戶外裝備時的堅定神情,她想,也許那位李小姐沒什麽經驗,但看得出來,她很有決心。而且,不知為什麽,王燕還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文攸同的計劃不僅不會如願實現,他甚至還有可能因此惹上大麻煩……

  八
  “可以走了嗎?”
  第二天早晨,文攸同剛下樓,李斯洛便迎了上去。昨天他們約好早晨七點會合的,現在已經是七點零五分了。
  文攸同的視線故意繞過她,在空蕩蕩的大堂裏掃視一圈。
  “你不會讓我空著肚子出發吧。”
  他慢吞吞地繞過櫃台,向旁邊陳列著早餐的餐台走去。
  李斯洛忙放下剛拎起來的背包,轉身跟過去。
  “現在已經七點零五分了。”——那言下之意,你早該在七點之前結束這些事情。
  文攸同沒理她,我行我素地從餐台邊拿起一個托盤。
  李斯洛無奈地翻起眼,她沒有吃早餐的習慣——一個被眾人批判了無數次的壞習慣——不代表別人也不吃。而且,他是向導,主動權在他,如果他不動身她就隻能等著。
  她歎了口氣,認命地跟在他身後來到餐台邊。
  看著古色古香的木桶裏盛著的香氣四溢的粥,和籠屜上熱氣騰騰的包子,李斯洛竟然破天荒地覺得餓了。她學著文攸同的樣子裝了一碗粥,又拿了兩個包子,端著托盤坐到他的對麵。
  文攸同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裸露的手臂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李斯洛穿著一件淺藍色的短袖T恤和一條深藍色牛仔褲,腳上蹬著那雙漂亮的牛皮短靴。
  這身裝束適合去短途郊遊,卻並不適合長時間的爬山。
  他忍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沒忍住,正打算向她提點建議,李斯洛先開口了。
  “這粥真不錯。”
  她喝完最後一口粥,意猶未盡地舔著嘴唇,衝文攸同露齒一笑。那閃亮的糯米銀牙和中間略有些凹陷的飽滿下唇立刻勾起他內心一陣異樣的騷動。
  文攸同眨眨眼,突然對這個在倉促中形成的計劃產生一絲疑慮。
  也許,帶她上山並不是一個好主意。
  “快吃啊!”李斯洛催促道,“趁著早涼,我們也好早點出發。”
  隻是,這時候打退堂鼓似乎太晚了。
  文攸同又瞥了她一眼,低下頭去悶悶地咬著包子。
  李斯洛看著文攸同以故意的慢條斯理吃著早餐,不禁皺起眉。基於“早死早超生”的理由,她希望他們越早出發越好。這也代表著她能夠越早得到解脫。然而,這家夥卻擺明了不想讓她好過。
  她想了想,決定不陪他在這裏幹耗著,便推開坐椅。
  “你慢用。”
  文攸同意外地望著李斯洛離去的背影。他本以為她會一直喋喋不休地催促著他的,誰知她竟然走開了。
  他的視線一路追隨著她走回櫃台邊,看著她從雜誌架上拿了一本雜誌,坐進一旁的藤製沙發中悠閑地翻閱著,不禁揚起眉。
  在他的經驗裏,女人從來不會這麽輕易退讓。她們總是要逼迫著事態由著她們的步伐前進才會善罷甘休。而……說實話,李斯洛的隨遇而安讓他有點……不知所措。
  他低頭看看手裏的包子,又抬眼看看李斯洛,聳聳肩,決定不去細究根源。
  沒了觀眾,那番細嚼慢咽的表演自然也就沒了意義。文攸同很快解決了早餐,當他再次來到李斯洛身邊時,正瞧見她擱在扶手上的手指習慣性地把玩著自己的耳垂。
  看著那如玉珠般圓潤的耳垂,文攸同的呼吸又是出人意料地一沉。他皺皺眉,目光落在她腳邊的背包上。
  那軟塌塌的背包不禁讓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他走過去拎起背包試了試重量。
  “二十一斤。”李斯洛抬眉笑道,“我剛稱過。”
  文攸同橫了她一眼,拎著她的包向樓上走去。
  “哎……?”李斯洛不明就裏地望著他。
  王燕抱著一疊毛巾從樓上下來,看到他們不由問了一聲:“你們還沒走?”
  文攸同沒有回答,隻是回頭看了李斯洛一眼,甩頭示意她跟他一起上樓去。
  李斯洛無奈地聳聳肩。
  “下床氣。”她衝王燕嘀咕道。
  除了這個原因,她實在找不到其他理由來解釋他的不友善。
  文攸同的房間在走廊的另一側。李斯洛隻比他慢了大約四五秒的時間,剛進他的房間就發現他已經將她的包底朝天地倒在了他的床上。
  “嗨!”
  她氣憤地上前扯住背包帶。這可是費了她老大的勁兒才收拾好的!
  文攸同冷冷地瞪了她一眼,指著床上散亂的東西道:“睡袋呢?地墊呢?”
  李斯洛臉一紅。因為背包實在太重,她偷偷將一些她認為可以省略的東西給“省略”掉了。
  “你打算晚上睡在哪裏?”文攸同抱起雙臂。
  “不是有帳篷嘛。”李斯洛嘀咕道。若不是害怕野外那些不受歡迎的“訪客”,她甚至連帳篷都不想帶。
  文攸同向前跨了一步,像座巨型山峰一樣地堵在她的麵前。
  “你爬過幾次山?”
  “沒……”李斯洛搖頭嘀咕。
  “在山上露營過?”
  “……”李斯洛又搖搖頭。
  “那你就該聽我的。”文攸同高傲地揚起下巴,“去,把那些東西都拿過來,我給你重新裝包。”
  李斯洛聽話地退出他的房間,不禁又嘀咕了一句:“下床氣!”
  看著滿床的物品,文攸同揉揉額頭。
  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帶一個沒有經驗的人進山本來就已經是件很累的差事,偏偏他帶的還是一個不肯乖乖聽話的人。更甚者,還是個女人。
  一個對他有著強烈肉體吸引力的女人!
  他又揉揉額頭,感覺自己正在做著一件不可原諒的傻事。
  文攸同的視線落在那堆物品上。
  看得出來,李斯洛雖然是外行,卻是個有條理的外行。她將各種物品用塑料袋分別包裝好,整齊地疊放在登山包裏。隻是放置的位置不對。
  而且,他發現她還帶著一些可笑的玩意兒。
  他從那堆東西裏挑出一隻沒有任何標識的藍綠色塑料罐,打開聞了聞。像是某種化妝品,還有著淡淡的薄荷香。他挑挑眉,毫不猶豫地將它扔到一邊。
  緊接著,他又在一包衣物下發現一本雜誌。一本他到死也不會忘記的八卦雜誌。並且,很可能就是李斯洛為之效力的雜誌。
  他猛地憶起為什麽要帶她上山,臉上不禁露出一絲冷笑。
  文攸同毫不客氣地翻檢著李斯洛的私人物品,將山上用不著的東西統統扔到一邊——顯然,他已經忘記了那個想要刻意給她加載一點重量的念頭。
  他又拿起一個塑料袋,透過半透明的袋子,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件有著蕾絲花邊的黑色內秀。正在他要打開袋子時,李斯洛拿著地墊和睡袋回來了。
  “幹嘛?!”她一把奪過袋子,臉上透出尷尬的紅暈。
  “幫你重新裝包。”
  文攸同放開手,聳聳肩,繼續檢查其他物品。
  他的鎮定倒讓李斯洛覺得自己似乎有點小題大做了。
  文攸同低頭衝著手裏的手機充電器皺起眉。
  “你打算帶這個上山?”
  李斯洛點點頭,疑惑地望著他。
  “你認為山上會有信號?”他挑起眉。
  她不由又紅了臉。
  他將充電器扔到一邊,又從她的衣物中抽出一件長袖外套扔給她。
  “你最好穿上這件。山裏陰晴不定,太陽也厲害……帶防曬油了嗎?”
  李斯洛從那堆塑料袋中撿出化妝包,拿出一管防曬霜給他看。
  “勉強可以吧。”文攸同伸手想要拿過袋子檢查,卻被李斯洛收了回去。他皺起眉,“這不是去郊遊,不必需的東西最好不要帶,不然你會累挎的。”剛說完這句,他突然想起原先的主意,便道:“隨便你,反正是你自己背。”
  “我可沒指望你會幫我背包。”
  看著他利落地收拾著登山包,李斯洛低聲嘀咕。
  文攸同從肘部瞥了她一眼,直起腰,轉身雙手抱胸道:“出發之前,我們得約法三章。”
  李斯洛學著他的樣子抱起胸,等著他列出條件——她剛才就在想,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給她列出幾條規矩來。
  “在山裏,我是內行,你是外行。你一切行動都要無條件地服從我,不然我不能保證你的安全。懂嗎?”
  李斯洛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心想,他大概以為她是那種沒頭腦的驕蠻女人。
  文攸同正是這麽想的。他又道:“我希望你明白這段路的艱苦。這可不是去公園,這是真正的大山,山裏沒有現成的路,如果你對自己沒有信心,最好現在就放棄。”
  李斯洛是對自己沒信心,但她更討厭他那蔑視的態度。她咬緊牙關,冷冷地推開他,將手裏的塑料袋往登山包裏塞去。
  “不管怎麽說,我要去石屋。”
  看著她固執的背影,文攸同的心情不由複雜起來。既有些惱火,同時也有點莫名其妙的欣賞。
  “最下麵應該放睡袋。”
  他將她塞進背包的塑料袋重新拿出來,聲音出人意料地柔和起來。
  * * *
  直到八點整,文攸同與李斯洛才走出燕子客棧的大門。
  八點十分,他們在眾人好奇目光的“護送”下走出山村,爬上一道緩坡。
  八點二十,小山村消失在緩坡後麵,李斯洛的眼前出現一條羊腸小徑。
  這是一條在山腰間盤旋的小徑。它的一側是野草繁茂的山壁,另一側是樹木蔥鬱的山坡。
  李斯洛低頭看看路麵。這雖然是條土路,路麵卻很平整。她不禁稍稍鬆了一口氣,也許前途並沒有她想像的那麽恐怖。
  心情一放鬆,她便開始注意起四周。
  此時晨霧尚未散盡,那顆紅丸似的朝陽像是有著下床氣、不肯徹底醒來的孩子,在霧氣中不悅地沉著臉。
  李斯洛不禁瞥了文攸同一眼。自從出了客棧的大門,他也一直一聲不吭地沉著臉。
  看來,他的下床氣也沒有消。
  不過——李斯洛聳聳肩——她早就習慣了自娛自樂,才不會受他的情緒影響。
  而且,她也沒有什麽可鬱悶的。
  她偷眼打量著前方的“美景”。
  文攸同背著一個比她的包還要大的登山包,步伐平穩地走在前方。
  背包下,一條舊舊的衝鋒褲柔軟地包裹著他那兩條長腿,同樣,也包裹著那勁削的臀部。
  隨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大腿和臀部是如何相互配合著運動的。
  李斯洛露出一個微笑。江岸秋說的沒錯,她總是能在任何環境裏發現有趣的事物。
  仿佛感覺到她的視線,文攸同回過頭來。
  她連忙收斂起笑容,若無其事地望著他。
  文攸同偏偏頭。棒球帽下,那雙遮在深色太陽鏡裏的眼睛在她身上懷疑地溜了一圈,又轉過頭去。
  李斯洛調整了一下登山包的肩帶——經過文攸同那雙行家的手,這包雖然比剛才多了一些重量,可背起來卻並沒有想像中的吃力——目光再次掃過他那結實的臀部,嘴角不禁彎起一道弧線。
  在她看來,她要比那個總是自稱“色女”的江岸秋“色”得多,也比那個總是自以為很“野”的韓路野“野”得多,隻是她一直沒有機會表現出來而已。
  想到這兩個好朋友,李斯洛就想起她們身後的那一堆“爛帳”。她搖搖頭,雖然那兩人都標榜過自己的理智,但事實證明,她才是仨人中最理性的一個——從她從來沒有掉進過任何一個戀愛陷井就可見一斑。而至於她為什麽至今沒有愛上任何人……李斯洛聳聳肩,有時候她不禁想,這世間的熱情也就那麽多,她那對容易激動的父母似乎比別人多占了一份,那麽,她這邊勢必也就會少了一份。不,應該是兩份。
  一隻身體兩側有著白色條紋的小鳥飛掠過他們的頭頂,鳴叫著消失在遠方的樹林間。李斯洛的視線隨著它劃過山坡,落向遠方的群山。
  山巒間,早秋的樹葉正在悄悄發生著變化。在一片蒼翠之中,有些樹葉已經開始泛起金黃,還有一些則露出一星兩點的亮紅。這不由令人聯想起那些“鳥鳴山更幽”、“曉來誰染霜林醉”等等著名詩篇——這些詩句都是李斯洛小時候學過的,卻是她第一次真正領略到其中的妙處。她不自覺地放慢腳步,一邊欣賞著風景,一邊任心情飛揚而起。
  文攸同瞅了她一眼,也跟著放慢腳步。
  很難相信這麽一個時髦的“城裏妞”竟然也懂得欣賞自然。他發現他對她又產生了一點好感。
  隻一點而已。
  他將登山包往上背了背。
  下了一道緩坡,遠處隱隱傳來“叮叮咚咚”的流水聲。
  到達坡底,一條清澈的溪流出現在小徑一側。溪水在河床上那大大小小的石頭間穿過,形成一條條小型“瀑布”。
  “哇哦,瀑布!”李斯洛驚歎道。
  看著她興奮的模樣,文攸同不覺露出一個微笑。
  “這不能算是瀑布,”他指著遠處的一道石壁,“那裏才是瀑布。不過現在是枯水期,你看不到。”
  李斯洛的臉微微一紅,自嘲道:“我是城裏的老鼠,沒見過大山。”
  這是他第二次聽她這麽評說自己,不由揚起眉。
  “你以前沒見過山?”
  李斯洛笑道:“我們那裏的山跟你們這裏的可不能比,還沒有十層樓高。”
  文攸同不信地看著她,“那你也沒有出門旅行過嗎?”
  李斯洛搖搖頭,“不怕你笑話,這是我第二次出遠門。”
  想起第一次的恐怖經曆,她忍不住撫了撫手臂。
  “高中畢業那年,學校組織我們出遊,我猜那段日子正好我是太歲當頭,從出門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諸事不順。暈車、食物中毒、劃破手指、掉進水裏……總之,那次經曆簡直是集所有意外之大成。回到家,臨下車時我還又摔了一跤,跌出一個腦振蕩……”
  她突然站住,指著天空大叫:“看,老鷹!”
  文攸同抬起頭,隻見山壁間,一個黑色的小點正展著雙翼在晨風中翱翔。
  “哇哦,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老鷹呢!”
  她驚歎著,隨著山鷹飛遠的方向後退一步。
  “小心!”文攸同眼疾手快地拉住她。
  李斯洛回頭一看,在她身後便是那條布滿石子的小溪。如果真掉下去,至少也要被摔個頭破血流。
  她連忙向前跨了兩步,不由又扯起嘴角做了一個鬼臉。
  文攸同被她這孩子氣的表情逗笑了。
  “走路不看山,看山不走路。這是在山裏旅遊的基本原則。”他看看她,又扭頭看看身後的溪穀,“我知道你為什麽會發生那麽多意外了,以你的這種漫不經心,不管是在深山還是在馬路邊,都是很危險的事。”
  這種評論可不是李斯洛第一次聽到,她忙不好意思地笑著扯開話題。
  “有人說這老鷹其實就是大鵬鳥的原型。”
  “大鵬?《莊子》裏提到的那種神鳥?”
  “對。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李斯洛一邊背誦著,一邊讓視線追隨著山鷹飛過山崖。
  文攸同又瞥了她一眼,嗬嗬笑道:“我看你倒像是一隻剛出殼的鴿子,對什麽都好奇。”
  李斯歪頭笑道:“我不是鴿子,我是意怠鳥。”
  “意怠鳥?”
  文攸同知道大鵬的典故,卻沒有聽說過意怠鳥。
  李斯洛笑道:“同樣也是出自《莊子》。人人都知道大鵬,卻很少有人知道這意怠鳥的典故。這種鳥正好跟大鵬形成對比。它們食不爭先、行不落後,行為畏畏縮縮,奉行中庸之道。表麵看,它們似乎沒有什麽個性。事實上,我認為它們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極限所在。大鵬鳥翅膀遼闊,所以才能飛得又高又遠。但意怠鳥的翅膀沒那麽大,即使有那樣的誌向也做不到,與其做一個眼高手低的人,不如老老實實地做一隻意怠鳥。”
  文攸同反駁道:“我倒是認為人的潛能是無限的,隻要肯去挖掘並加以鍛煉,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大鵬。也許一開始翅膀沒有那麽大,但它們會在鍛煉中一點點的成長起來。如果隻因為目前不能成為大鵬而放棄誌向,那它永遠隻能做一隻意怠鳥。”
  李斯洛一怔,他的話不禁又讓她想起她的困境。她總是預先設想她會失敗,因此總是在第一時間就選擇退讓,也因此才會讓徐唯一覺得她是可以控製的……
  隻是,受教於這個男人……
  她強辯道:“人各有誌,有人的誌向是無邊無際的天空,有人隻滿足於看著眼前的一朵花開。”她彎腰撫了撫路邊一朵雛菊狀野花的花瓣,“至於誰更成功、誰更幸福,則見仁見智吧。”
  花瓣的葉脈下爬著一些不知名的小蟲子,李斯洛連忙收回手,裝作若無其事地向前走去。
  文攸同也低頭看著腳邊的野花,她的見解不由讓他深思起來。
  就誰更幸福這一點,他同意她的話。雖然他所受的教育一直教導他要成為一隻大鵬,但這樣的生活卻並不是他想要的。他的“大鵬生涯”並不快樂,也不幸福。從這個意義來看,自然也是不成功的。這也是他之所以離開都市回到這大山裏來的原因。
  這麽說來,比起那個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並且因此而堅持著的意怠鳥,也許做個不快樂的大鵬鳥並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他抬起頭,隻見李斯洛在前方慢慢地走著,並不時停下來觀察一下路邊的野花,卻再也沒有伸手去碰它們。
  “你怎麽不摘花?你們女孩子不是都喜歡摘花嗎?”
  李斯洛笑道:“這一花一草都是生靈,還是讓它在這山裏過完它自在的一生吧。”
  文攸同看看她,又俯身看了看那些花,意外地發現花心裏爬著一些綠色的小蚜蟲。想到剛才她那快速收回的手,他笑道:“你不會是怕這些小蟲子吧。”
  李斯洛的臉不由一紅。
  他笑道:“這山裏可多的是比這蟲子還可怕的動物。”
  李斯洛低聲嘀咕道:“隻要它們不超過四條腿就沒問題。”
  “什麽?”文攸同問。
  李斯洛抬起眼,無奈地道:“這正是我討厭旅行的原因。這大山是動物的世界,人類的世界是在城市裏。我不希望它們去侵擾城市,自然也不願意來這裏侵擾它們。”
  她的說法不禁讓文攸同莞爾一笑。
  “你既然這麽討厭旅行,怎麽又會到這裏來?”
  想起盛世的誤導,李斯洛挎下臉。
  “工作需要。就算是意怠鳥也是需要生存的。”
  文攸同細眯起眼,打量了她一番,緩緩道:“維持生計的方法有很多種,既然你不喜歡,大可以放棄這份工作,去追求你所喜歡的。”
  李斯洛回眸看看他,笑道:“典型的大鵬答案。對於我們意怠鳥來說,就算是吃不到的蟲子,至少也要努力一下。”
  文攸同皺皺眉,“我倒覺得這更像是大鵬的選擇。意怠鳥應該是看著這條蟲子很難下手,就去尋找一條容易點的。”
  李斯洛不由一愣,笑道:“或許,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單純意義上的大鵬鳥或意怠吧。”
  或許,就算是意怠鳥,心裏也藏著一隻不為人知的大鵬吧。
  看著消失在遠方的山鷹,李斯洛若有所悟。

  九
  沿著小溪穿過峽穀,又翻過一道陡坡,前麵出現一座山峰。
  “翻過去就是石屋山。”
  文攸同停下腳步,看著扶膝喘息的李斯洛。
  她的體能讓他小小地吃了一驚。他以為她不可能堅持到走出峽穀的,誰知她不僅走完了整條峽穀,甚至還以不落後於他的速度爬過那道陡坡。
  不過,他看著她那被汗水粘在額頭的碎發想,這大概也就是她的極限了。從她那越來越少的話也能看出,她的精力正在迅速耗盡。
  不知為什麽,看著她這副意料之中的狼狽模樣,他心中竟然隱隱浮起一絲歉意。
  他想,這大概是因為她是他遇到的第一個不會抱怨的女人——早在那條峽穀走到一半時,他就做好了聽她抱怨的準備。然而,她卻什麽都沒說,既沒抱怨背包太沉,太陽太烈,也沒抱怨路途太遠。
  李斯洛抬手遮住已經升上半空的太陽,看著那條在林間時隱時現,頑強地向山頂延伸而去的小徑,心頭忍不住浮起一片懼意。
  雖然每周都要被那兩個“損友”強拉去健身房自虐一番,這段路程仍然讓她大感吃力。此刻她的雙腿正在隱隱地抽痛著,肩上的背包也越來越沉重。
  “你還行嗎?”文攸同問。
  李斯洛轉動眼珠瞟著他,以他那每隔十五分鍾就問一遍的頻率,她已經懶得再朝他翻眼了。她知道他在等什麽,而她早就打定主意決不讓他如願。
  她沉默著放下登山包,脫去那件他非要她穿上的長袖外套,將衣服係在腰間,又重新背起背包,堅定地向小徑走去。
  看著她的背影,文攸同的腦中再次閃過一絲罪惡感。出於誠實的本能,他並沒有刻意加重她背包的重量。但作為一個男人,他發現他有好多次差點兒就要伸手去接過她的背包。
  “這段路的難度相當於戶外運動的中級標準,以一個新手來說,能走到這裏你……已經很不錯了……”
  他那像拔牙一樣的吝嗇表揚讓李斯洛露出一個微笑。
  “……不過,前麵的路會更難走,我看你還是不要勉強……”
  她收回笑意,停下腳步,轉身瞪著他。
  “這是第十五次了。”
  “什麽十五次?”文攸同不解地望著她。
  “這是你第十五次建議我放棄。”李斯洛揚起眉,“你剛才怎麽說來著?如果因為目前不能達到目標就放棄,永遠不可能成為一隻大鵬鳥。我雖然不想做大鵬,但我相信至少我可以裝一回。”
  她高傲地一抬下巴,轉身向前走去。
  越往上走,道路越崎嶇。
  李斯洛已經不記得這路是什麽時候變得坑坑窪窪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小徑兩邊出現了刺人的荊棘,更沒那個閑情逸致再去關注頭頂是否又有山鷹出現。現在,她的注意力正高度集中在那兩條酸痛不已的腿上,專注在邁出的每一步上。她害怕萬一她停下,就再也沒辦法邁出第二步。
  文攸同看著她倔強的模樣,心頭不禁又是一陣五味雜陳。看看前方還很遠的路,他歎了一口氣,第十六次提議下山。
  此時李斯洛已經連看他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了,她隻是堅定地搖著頭,艱難地挪動著雙腿。
  文攸同看看前方,又看看她的背包,內心再次矛盾地掙紮起來。直到又轉過一個彎道,前方出現一片小樹林,他才猛地一咬牙,下定決心甩開她,大步向前走去。
  李斯洛愣愣地看著越走越遠的他。
  這男人。雖然她從來沒有指望過他會有一星半點的憐香惜玉,但也不至於惡劣到就這樣把她給扔在半路上吧?!
  她張張嘴,那滿滿的自尊卻堵在喉嚨裏,使她發不出聲音。直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樹林之中,她才眨眨眼,扶了扶背包,又艱難地向前走去。
  李斯洛的性格裏有一種惰性,她總是懶得想太多,現在也是。她懶得想他為什麽突然甩開她,也懶得想她該怎麽辦。她隻知道,目前她的任務是一步一步地爬上這座山。至於到了山頂之後該怎麽辦……那是到達山頂之後的事情。
  然而,孤身一人行走在這陌生的大山中的感覺卻跟身邊有一個人是完全不同的。李斯洛突然發現,這原本幽靜的山林間竟然有著那麽多的聲響——頭頂淒厲的鳥鳴、草叢中莫名的竊語、和身邊嗚咽似的風聲……這一切不禁讓想像力豐富的她聯想到那些驚悚片中恐怖的背景聲。
  好不容易挨到樹林邊,前方早沒了文攸同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李斯洛覺得,就連那條原本在陽光下泛著白光的小徑也在突然間變得詭異起來。
  她抬頭看著樹林在小徑上方形成的拱頂。將近中午的陽光勉強透過茂密的枝葉,在小徑上投下幾點稀稀落落的光斑。而在密林深處,到處是光線穿不透的濃密樹叢。
  一陣風過,李斯洛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她不顧全身肌肉的尖叫,本能地加快步伐。
  一條像吊死鬼一樣懸掛在樹下的蠕蟲險些撞上她,她吞下一聲尖叫連忙避開,誰知又猛地瞄到腳邊一條多達一百多條腿的昆蟲。她的汗毛在瞬間炸開,連忙不顧一切地向前衝去。
  前方就是重新被太陽照得泛著白光的小徑。她不敢再看腳下,也不敢再看兩邊,兩隻眼死死地瞪著那片白光,拚著最後一口氣力衝了出去。
  就在她衝出樹林的刹那,文攸同的身影出現在白光的前方。
  李斯洛簡直不知道該用什麽詞語來形容此刻的感受。她既想像個驚恐的孩子般大哭大叫,又想像個走失的孩子般跳躍著撲進他的懷中——若不是最後僅有的一點理智還控製著她,以及她的肢體已經疲乏得讓她沒有能力去做那種又跳又叫的“高難度動作”,李斯洛苦笑著想,隻怕她早就這麽做了。
  當他看到一個又哭又叫的她時,不知道會不會以為她瘋了。
  文攸同吃驚地看著李斯洛以他以為看錯了的速度跑出樹林,又在看到他的第一眼猛地站住,然後軟軟地癱坐在地上,他連忙跑過去。
  “怎麽了?”他問。
  李斯洛抬起頭,這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坐在地上。她撐著雙臂想要站起來,可那顫抖的雙手卻怎麽樣也用不上勁。
  “你怎麽了?”
  文攸同俯下身,擔憂地望著她。
  “我?沒、沒什麽,累了,休息一下。”
  李斯洛喘息著胡亂地應著,一邊卸下背包,一邊緩緩屈起膝,支撐起身體。
  “你哭了。”
  文攸同伸手幫她站起來,黝黑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懊惱。此刻他恨不能踢自己一腳。他可以想像得出,一個幾乎沒有旅行經曆的女人突然被人扔在這深山裏會有什麽樣的感覺。而他明明可以解釋清楚自己的行為,卻偏偏故意什麽也沒說。就算對她有再多的介蒂,他也不應該讓她經受這番驚嚇。
  “哭?”李斯洛伸手摸摸臉,竟然真的摸到一手濕漉。她訝異地看著手裏的濕,訕笑道:“不,不是淚,是汗。”
  “眼裏流的汗?”他挑起一滴仍然掛在她睫毛上的淚珠。
  李斯洛的心髒重重地跳了一拍,虛軟的雙膝差點兒承受不住這突襲而來的氣短。她透過睫毛小心地打量著他。在他的眼中,盛載著濃濃的歉意。
  “對不起,我該先向你說一聲的。前麵有個涼亭,我先幫你把包背過去,回頭再來接你。”說著,他拿起她的包,又快步向前走去。
  原來,他是打算先把他的包放到涼亭裏再來接她,而不是要甩開她。李斯洛的心中豁然開朗,那原本沉重的雙腿也在突然間變得輕鬆了好多。
  文攸同將背包放在涼亭裏,剛一轉身,便看到李斯洛已經轉過彎道向這邊走來。他立刻向她走去。
  “怎麽樣?還能堅持嗎?”他扶住她的手臂。
  李斯洛衝他疲憊地一笑,搖搖頭,拒絕了他的幫助。
  她低頭專心看著腳下,直到眼前突然出現一級台階這才抬起頭來。原來她到底堅持到了文攸同所說的那個涼亭。
  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眼睛快速掃過地麵,確定沒有可疑生物後,一屁股癱坐在台階上,也顧不了身後的枯枝敗葉,直直地向後倒去。
  在她頭頂,四根光禿禿的樹幹上橫七豎八地架著幾根枝條,枝條上覆著一片茅草——這便是文攸同所謂的“涼亭”。
  雖然它與李斯洛所想像的模樣相差著十萬八千裏的距離,不過,她對此已經是抱著一片感恩之心了。
  她躺在地上深深地喘息著。她想,她已經把下輩子的運動量全都預支了出去,回去後鬼才再跟小江她們去什麽健身房。從此以後,對於她來說,生命隻在於靜止。
  此時他們正在山側,山體擋住了太陽,從“涼亭”間穿過的風透著愜意的清涼,朦朧中,李斯洛竟然有了幾份睡意。
  突然,一隻手抓住她酸疼的腿。
  她驚訝地一抬頭,意外地看到文攸同蹲在她的身前握著她的腿,正在解她的鞋帶。
  “幹嘛?”
  她望著他,聲音因疲憊而嘶啞著。
  文攸同看了她一眼。
  “你的腿運動過度了,如果想要繼續前進,必須得及時放鬆。”
  他一邊說著,一邊利落地脫掉她的鞋,有力地推拿起她腿部的肌肉。
  一陣酸脹從腿部漫延至全身,李斯洛不禁拱起背,倒抽一口氣。
  看著她那像貓一樣的動作,文攸同微笑起來。
  “你真倔。換了別人早下山去了。”
  “是嗎?”李斯洛撐起雙肘,漫不經心地挑起一邊的眉。“我還以為是我天下最隨和的人呢。”
  “你並不像意怠鳥,倒是很有大鵬那種不輕言放棄的精神。”
  他一邊搓揉著她的腿,一邊打量著她。
  李斯洛拉下嘴角做了一個鬼臉。說實話,她比他還要驚訝。從小到大,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都說她是那種沒有恒心,隨遇而安、吃不了苦的人。如果換作是別人來告訴她,她會因為跟這男人賭一口氣而讓自己“淪落”到這荒山野嶺,並且差點累死,隻怕打死她也不會相信。
  她低頭苦笑起來,就像他說的,這還是“意怠鳥”李斯洛嗎?
  “也許,每個人都有兩麵,有意怠鳥的那一麵,也有大鵬鳥的那一麵……嘶……”
  李斯洛又倒抽一口氣,他推拿的力道不禁讓她畏縮了一下。
  文攸同看了她一眼,脫掉她的襪子,開始按壓她的腳板。
  李斯洛本來是要覺得尷尬的,但他那粗糙的手指劃過腳心的感覺打斷了這尷尬。那難忍的酥癢使她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戰,並且本能地彎起腳趾。
  文攸同本能地扳平她蜷起的腳趾。她的腳真的很小,他一隻手就能將她的腳整個包裹在掌心之中,這不禁讓他想起那些古代的小腳仕女。以前,他一直認為古人是有變態的愛好才會喜歡小腳,而看著她的腳,他開始有些理解了。也許,古人喜歡的正是這種猶如稚子般的稚嫩感覺。
  他猛然意識到,為什麽他總是把她跟孩子聯係在一起——這李斯洛雖然有著一副誘人的成熟軀體,卻同時也有著稚子般的純淨氣質。
  他垂下眼,手指不自覺地輕撫過她的腳背。
  純淨的不僅是她的氣質,還有她的肌膚。
  她的肌膚正如他所猜想的那樣,如羊脂玉一般的滑潤細膩,那一個個小腳趾也如同玉雕的一般玲瓏可愛。他的手指輕撫過她纖細的腳腕,向上撫摸著她光潔的小腿肚。在那裏,糾結的肌肉形成了一個硬塊。他加大力道按揉著。隨著她腿部肌肉的放鬆,那個緊張的硬塊卻漸漸地轉移上他的心頭。
  小腿的酸脹讓李斯洛不自覺地又瑟縮了一下。她仰起頭,咬住唇,努力不讓自己呻吟出聲。
  維京海盜。她微笑著想,一個會按摩的維京海盜。這不禁推翻了她對他的所有定義。
  顯然,他不是那種自大的人。沒有哪個男人會替一個陌生女人按摩汗津津的臭腳——即使大多數的文學作品中說女人的汗是香的。
  她低垂眼簾看著自己光裸的腳,心中猛地一動。這種親密的行為……至少要有些情感作為基礎吧……
  她再次想到那幾個讓她臉紅耳熱的眼神。
  文攸同的手指在她小腿上揉按著,那時而輕柔時而霸道的力道,就像他那捉摸不定的態度,不時地轉換著。
  她清清喉嚨。
  “領隊、攀岩、司機、向導,還有按摩。你還會做什麽?”
  文攸同抬頭衝她笑了笑,心想,如果她知道他真正的職業,隻怕更會嚇一跳。
  他將按摩完的那隻腳擱在膝上,又解開另一隻腳的鞋帶。
  “老話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藝多不壓身嘛。怎麽樣?我這手藝能謀生了吧。”他衝她戲謔地一笑。
  李斯洛好奇地望著他。
  “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麽?”文攸同抬起頭。
  “你完全可以不管我的,怎麽……”她用下巴指了指她的腿。
  文攸同看看她,又低頭看看她的腳,自己也疑惑起來。
  “也許是看你精神可嘉吧。或者,”他抬起一邊的眉,“我隻是擔心你真的爬不上去,最後還要害我背你過去。”
  她注意到他說的是爬山,而不是下山。
  “不再對我說我應該下山的話了?”她挑起眉。
  “即使下山,你也需要用到腿。不管是前進還是後退,自己能走總比要人背強。”
  文攸同低下頭,按揉著她的腳。
  李斯洛呲牙咧嘴地任由他按摩著,半晌,突然道:“我開始有點了解你了。”
  文攸同詫異地抬起頭。
  “你是那種麵惡心善的人。”
  李斯洛點頭做著結論,一邊放平手肘,享受著清涼的過山風。
  文攸同眨眨眼。看著她享受的模樣,那心中的硬塊在突然間又漲大了無數倍。
  他搖搖頭,卷起她的褲管,推揉著她的腿肚。
  這突來的脹痛終於打破了李斯洛的堅忍,她忍不住發出一聲悠長的呻吟。
  這輕柔而曖昧聲音傳到文攸同耳中,如同一根絲線緩緩拉過他的肌膚,令他胸臆間堵著的那個硬塊在瞬間轉化為一股熱力。幾乎是立即的,他的身體起了敏感反應。
  他的手猛地一僵,抬眼瞥了她一下——她並沒有在注意他——他微微鬆了口氣,將身體調整到一個舒服點的姿勢,繼續未完成的工作。
  然而,一旦起了那樣的念頭,這工作也在突然間變得苦樂參半起來。
  她的肌膚引起他心理上的快感的同時,又令他生理上大受折磨。特別是,他正好蹲在那兒。
  他不自在地又動了一下,希望能調整到一個更舒服一點的姿勢。
  李斯洛敏銳地察覺到腿上觸摸的節奏和力道的變化,便抬頭看看他。
  隻見文攸同雙唇微張,麵色潮紅,兩眼迷離地望著虛空的某一點。更讓她起疑的,是他那突然變得輕淺而急促的呼吸。
  他動了一下,然後,一切“秘密”就這麽全都暴露在她的眼前。
  李斯洛抬抬眉,不知道該因此感覺難堪還是該覺得榮幸。最後,她覺得她應該覺得榮幸。她仰起頭,假裝沒有注意到那個“秘密”。然而,她那豐富的想像力卻在此時變得活躍起來。
  這是他對她感興趣的一個鐵證。李斯洛望著天際悠悠的白雲,唇角露出一絲微笑。她想像著她大著膽子,在這天高地遠的地方,任著性子去做那些她一直想做,卻找不到機會做的事情……
  文攸同又動了一下。
  她垂下眼簾,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溜向那個“鐵證”。
  好一個壯觀的“鐵證”。
  李斯洛雖然未經人事,卻也不是個天真無知的女孩——在現今這個資訊發達的年代,估計也很難找到那種“一塵不染”的人——她彎起嘴角,又做了一個鬼臉。
  等她察覺到異樣抬起眼時,正與文攸同那譴責目光撞在一處。她眨眨眼,套上平靜的麵具。
  “很壯觀。”她道。
  文攸同那黝黑的臉頰透出一絲尷尬的紅光。
  “你該尖叫著跳開。”
  他故作鎮靜地放開她的腳。
  “為什麽?”她故意又瞄了一眼“鐵證”,抬眉笑道:“因為你的生理反應?”
  她的表現不禁讓文攸同吃了一驚。他立刻斷定,她應該是個情場老手。
  這實在與她那清純的氣質不合。
  不過,似乎從認識她的那一秒起,他對她的感覺就沒有對過。
  而知道她也是“遊戲中人”,竟讓他心頭滾過一陣混亂。他發現他既有些竊喜,同時又隱隱有些懊惱——他還發現,自從認識她之後,他便一直處於這種幾種矛盾情緒參雜並存的狀態之中。
  “也許,我會吃了你。”
  他眯起眼,意帶威脅地撫過她的腳腕。
  “這是提議還是警告?”
  李斯洛輕佻地動動腳趾。她本來打算用腳去碰那個“鐵證”的,到底還是缺乏了一點勇氣。
  “也許,我不介意被你吃掉。”她啞聲笑道。
  文攸同的眼眸一沉。這是在向他發出邀請嗎?
  他正拿不定主意該如何回答,李斯洛收回腳,拿起鞋襪穿上,一邊笑道:“不過,我想我可能並不對你的胃口。”
  她站起身,撣撣身上的土,“你早在八百年前就在我們之間劃下了界線。”
  文攸同一愣,他“早在八百年前”就已經忘記了那條界線。
  李斯洛活動了一下腿腳,感覺果然輕鬆了好多。
  “謝謝你。”她展眉一笑,轉身拿起背包。“我覺得我應該可以對付著爬過這座山了。”
  文攸默默站起身,抬頭看看天色,又將背包從她肩頭拿下來。
  “明智的做法應該是下山。”
  李斯洛不禁挑起眉,她以為他不會再提了呢。
  “如果你要下山,請便。但請再派個向導過來。”
  她搶過背包,抬腿準備繼續前進。
  文攸同並沒有阻止她,隻是靜靜地說了一句:“那是下山的路。”
  李斯洛一窒,不由尷尬地站住。
  他望了她一眼,從自己的背包裏拿出幹糧遞給她。
  “中午了,吃些東西再走。”

  十
  吃完午飯,文攸同掏出那把曾經用來削香腸的叢林刀砍下一段樹枝,給李斯洛做了一根登山杖。
  “過了這涼亭,前麵就是真正的荒郊野嶺。有些地方沒路,你小心點。”
  他將手杖遞給李斯洛,轉身打開她的包。
  李斯洛看著他將帳篷等重物都係到自己的背包上,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她雖然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卻從小就習慣了自己處理自己的事情,還不習慣這般被人照顧著——特別是,被這個從一開始就表現出不想照顧她的“維京海盜”照顧著。
  文攸同從她的包裏掏出一頂醜陋的灰藍色棒球帽,不禁皺起眉。臨出門時,他從櫃台後摸出這頂帽子交給她,但她嫌它醜,故意塞在包裏一直沒有戴。
  他看看前方在太陽下泛著白光的山巒,站起身,將帽子合在她的頭上。
  李斯洛摸摸帽簷,幾乎本能地想要摘掉它。
  文攸同抱起雙臂,警告地半眯起眼眸。
  原本,就算隻為了要看看他那不悅的表情,李斯洛也打算“抗旨”的。但一想到剛才那條險些撞上腦門的蠕蟲,她隻得撇撇嘴角,放棄反抗。
  控製狂。
  她在他的協助下背起背包,無聲地嘀咕著。
  女人,總是不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
  文攸同一邊幫她背上背包,一邊批判地揚起眉梢。
  走出涼亭沒多久,果然如文攸同所預料的那樣,前方沒了路。
  上一次走過這條路時還是春天。短短幾個月,小徑便被野草蓋住。
  文攸同一邊拿著叢林刀開道,一邊自我檢討著。他發現他這折騰李斯洛的計劃同時也在折騰著自己。從生理和心理兩方麵折騰著他。
  李斯洛緊緊跟在他的身後,每當他一停頓,她總要心不在焉地撞上他。而每一個意料之外的肢體接觸都讓他的神經緊繃一次。
  所以,當她再次撞上他時,他惱怒地轉過身來。
  “專心點!看到我停下你也要及時停下,明白嗎?”
  李斯洛的帽簷被撞歪了,調皮地斜在那張汗濕的臉上。帽沿下,卷曲的頭發看上去像嬰兒的胎發般柔軟。文攸同那根過於敏感的神經不由又是一跳,他晃了晃身子,幾乎本能地想要後退一步。或者,向前一步。
  李斯洛苦惱地拉下嘴角。她夠專心了,專心到整個心都快提到嗓子眼裏了。
  她發現,被文攸同驚飛的昆蟲正以他為中心向四處逃竄,而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他的背後。他那寬闊的肩膀像個自然的屏障,將那些蟲子隔離在……至少隔離在她視線之外——不管它們最後會不會落在她的身上,總之,她打算先來個“眼不見心不煩”。因此,她才會緊貼在他的背後,也因此,兩人間才沒有一個安全的“刹車距離”。
  “對不起。”
  她喃喃嘀咕著,勉強後退半步,眼睛不由自主地關注著那些四處亂飛的昆蟲。
  看著她緊張的模樣,文攸同突然醒悟到,她可能是在擔心山上的野生動物。
  “當心腳下,別踩到蛇。”他別有用心地“提醒”道。
  李斯洛收回目光,尖刻地瞪了他一眼。
  “這是在嚇唬我嗎?我隻怕多過四條腿的生物。少於四條腿的,包括人,都沒什麽可怕的。”她撥正帽簷,又歪頭笑道,“而且,我想這裏的生態還沒有好到能隨時看到財狼虎豹。”
  看著她的笑靨,文攸同的神經又是一陣敏感地輕顫。
  “眼前倒是有色狼一頭。”他吞咽了一下,低聲咕噥。
  “什麽?”
  “沒什麽。你有沒有抹防曬霜?”
  文攸同扯開話題,看著她被太陽曬得紅紅的手臂。
  李斯洛學著他的樣子挑起眉。
  “我雖然不懂野外生存,但戶外防護還是懂的。”
  “什麽時候擦的?”
  “出發的時候。”
  文攸同不由嗤之以鼻。
  “這防曬霜要一小時一抹。”
  李斯洛一愣。
  “噢。”
  她柔順地應著,正打算卸下背包,文攸同製止住她。
  “你要幹嘛?”
  “防曬霜在包裏。”
  文攸同皺起眉,“這些隨身物品應該放在……算了,”他揮揮手,從自己背包的側袋裏掏出防曬霜,“先用我的。”
  他打開瓶蓋,先在自己手掌裏擠了一大團,這才遞給李斯洛。
  “你也抹?”
  李斯洛驚訝地看著他將防曬霜往手臂上抹去。不知為什麽,這應該是十分女性化的動作到了他那裏,仍然是陽剛味十足。
  “當然,我可不想得皮膚癌。”
  “那你怎麽還這麽黑?”她不自禁地伸手摸摸他的手臂。
  文攸同沒有動,但那手臂上的肌肉明顯地驚跳了一下。他看了她一眼,轉過身去。
  李斯洛偷偷伸舌一笑,她猛然意識到,她剛剛吃了他一記小豆腐。
  山裏的天說變就變,一片烏雲飄過,轉眼間天色就陰沉了下來。
  文攸同憂慮地看著那片從山頭掩來的烏雲,腳下不由自主加快了速度。
  李斯洛的腿又開始痛了起來。但比起那些亂飛的昆蟲——包括低飛的蜻蜓——這鈍鈍的痛實在不算什麽。她咬著牙,默默跟在他身後加快速度。但她的體力實在難以對抗這種速度的急行軍,沒多久就掉了隊。
  此時,她隻能慶幸路邊的野草已經沒有那麽深,那些不知名的蟲子們也像是體諒著她,沒有再像剛才那樣成群結隊的出現。
  文攸同突然感覺不對勁,身後似乎沒了動靜。他連忙轉過頭,隻見李斯洛已經遠遠地落在後麵。他氣惱地一跺腳,轉身趕回來。
  “你幹嘛不叫我?”
  李斯洛白了他一眼,扶著背包帶喘息道:“如果你不記得還帶著我這麽個累贅,那我也沒必要提醒你。大不了,算是給這山裏的野生動物奉獻上一頓免費晚餐了。”
  他幾乎都快忘了她的伶牙俐齒。文攸同眯起眼,故意上下打量著她。
  “就你這體形?都不夠人家塞牙縫的。”
  李斯洛沒理他,彎下腰去查看腳踝。這一陣急行軍竟然把腳踝下的皮給磨破了。她不禁歎了一口氣,龍貓還真說對了,這上千元的名牌短靴還真不是塊登山的料。
  突然,一隻大手橫空出現在她的褲腿上。
  文攸同蹲身扯起她的褲管,拉開襪子,打量著她受傷的腳裸。他站起身,兩眼閃著陰鷙的光芒。
  “走,我們這就下山。”
  他位住她的手臂就要背起她。
  “憑什麽?!”
  李斯洛拉扯著手臂,卻怎麽也掙不脫他那像鐵鉗似的大手。回想起他這一路來的冷嘲熱諷,她忍不住惱火地踢了他一腳。
  文攸同吃驚地鬆開手。
  李斯洛瞪圓雙眼,後退一步,雙手叉腰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從見麵第一眼起你就打定主意要看不起我。你以為我不可能爬過這座山,走這段路也隻不過是陪我玩玩罷了。你想看我的狼狽樣,如你願,你看到了。但如果你想讓我半路退回去,休想!”
  文攸同驚訝地望著她,他一直以為他的意圖隱藏得很好,卻沒想到這一切全都落在她的眼中。他再次意識到她的敏感,不由摸摸鼻子咳嗽一聲,從側袋中掏出創口貼,蹲在她的腳邊,挽起她的褲管。
  “幹嘛?”李斯洛警惕地望著他。
  文攸同翻眼瞅瞅她,默默地推開她的襪子,將創口貼貼在那破皮的地方。
  “你一直都這麽固執嗎?”他站起身。
  李斯洛聽出他聲音裏求和的意思,不由彎眼一笑。
  “從來沒有人說過我固執,江岸秋甚至說我隨和到了沒有原則的地步。”
  “江岸秋?”
  這名字可男可女。文攸同的心髒小小地震動了一下。
  “我的朋友。”
  朋友也可男可女。他調整了一下背包,後退一步。
  李斯洛活動了一下腳,發現有創口貼的保護,腳裸處舒服了好多。作為預防,她又向他要了一塊創口貼貼在另一隻腳的腳裸處。
  一抬眼,隻見文攸同沉思地望著她。
  “吃這麽大的苦去找那個叫什麽天翼的,值得嗎?”
  李斯洛苦起臉,早知道要吃這麽大的苦,她打死也不會來的——不過,她才不會向他承認。
  “沒辦法,工作需要。”她聳聳肩。
  文攸同眼前立刻閃過那本雜誌的封麵。他眯起眼,眼下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自作孽。”
  他冷哼一聲,轉頭向前走去。
  “我也這麽覺得。”
  身後,李斯洛讚同地嘀咕。
  沒多久,他們來到一處斷崖邊。
  李斯洛抬頭看著那幾乎有七十度斜角的陡坡,懷疑地望著文攸同。
  “我們要爬上去?”
  文攸同點點頭,“宿營地就在上麵。”
  他整整身後的登山包,又替李斯洛緊了緊背包帶,然後將棒球帽的帽簷轉至腦後,回頭看看她。
  “你想回頭嗎?”
  李斯洛不由瞪了他一眼。
  他微微一笑,將她推到岩石前。
  “那就隻有爬上去了。”
  李斯洛猶豫地仰望著斷崖。和剛才走過的土坡不同,這是一段山石路。除了幾株稀落的樹木,整個山坡都布滿了猙獰的怪石。
  “這……怎麽走?”
  “哪裏可以落腳就往哪裏走。”
  文攸同示範著爬了幾步,向她伸出手。
  李斯洛拉著他的手,硬著頭皮向上爬了幾步,又停下來猶豫地望著他。
  “想下山了?”文攸同譏諷地挑起眉。
  李斯洛咬咬牙,氣惱地抓住前方的石縫,手腳並用地向上爬去……
  直到前方出現一個平台,她這才驚訝地發現,他們竟然已經爬上了斷崖。而她幾乎都沒有注意到她是怎麽爬上來的,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身後那雙嘲弄的眼睛上。
  她喘息著倒在平台上,一邊用惱怒的目光瞪著文攸同。
  文攸同也喘息著倒在她的身邊,看著她那副倔強的模樣“哈哈”大笑。
  “可惡!你還笑!”
  如果不是手腳酸軟,李斯洛真想再踢他一腳。
  “爬上來並不難吧。”
  文攸同笑著,平滑的臉頰上皺起兩道迷人的笑紋——這笑容甚至可以形容為是溫柔的。
  李斯洛那還沒有恢複正常的心跳不禁又亂了一拍,她那“怪異的幽默感”也選在這個時間發作。她想,如果她撲過去把他壓在身下,不知他會是一副什麽表情——估計跟看到狼的表情差不多。一頭女色狼。
  她深吸一口氣,支撐起雙臂,歪頭向山崖下看去。這將近七八層樓的高度不禁嚇了她一跳。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爬上來了!”
  她瞥了他一眼。不可否認,他的激將法蠻管用的。
  “這都是你的功勞。”她不甘心地道。
  “我可沒那麽大的本領,這都是你自己一步一步爬上來的。”
  文攸同的笑容裏不自覺地帶著些寵溺,這不禁讓李斯洛那不安分的小心肝又是一陣亂撲騰。她忙轉頭打量著四周的風景。
  “我一直認為我是運動白癡。如果有人告訴我,說有一天我不僅走了幾十公裏的山路,還爬上一座十幾層樓高的石崖,我肯定會大笑。但你看,我爬上來了。”
  “十公裏。”文攸同微笑著糾正她。
  “才十公裏?”
  她詫異了一下,轉眼又變得有點洋洋得意。
  “總之,我上來了。你大概沒想到我能走到這裏吧?看你還敢小看我。”
  “不敢了。”
  文攸同裝出謙卑的模樣。
  比起她的冷淡自持,他發現他更喜歡她現在這副輕鬆隨意的嬌俏模樣。
  此時,烏雲已經占領了大半個天空。被遮擋在雲層後方的太陽不甘心地掙紮著,透過縫隙投下幾縷陽光。
  其中一縷便恰好落在李斯洛所坐的山石上。
  瞬間,四周的景物迅速暗淡下來,隻有迎著罡勁山風微笑的她像一個精美的雕塑,在這金色光圈中閃著令人目眩的光芒。
  文攸同的心中驀然一緊。
  他突然發現,隨著對她的了解越深,那股糾纏著他的不安也跟著越來越深……
  他不願多想這種令他不舒服的感覺,便站起身,抬頭望望重新占領天空的烏雲道:“要下雨了,前麵就是宿營地。”

  十一
  文攸同領著李斯洛穿過一片樹林,走過一根架在小溪之上的枯樹,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突然停下腳步。
  “到了。”
  他將背包往地上一扔。
  “到了?”
  李斯洛疑惑地看看四周。
  在她的左邊,是一片石壁。在她的右邊,是那條剛剛跨過的小溪。在她的前方和後方,則全是茂密的樹林——這裏隻是樹林間一塊不大的空地而已。營地在哪裏?
  “營地在哪?”她問。
  “這就是。”
  文攸同解開背包,將兩頂帳篷扔到一邊。
  “這……”
  李斯洛及時咬住嘴唇。在她的想像裏,營地怎麽著也該有棟小木屋的。
  文攸同抬頭看看天。現在還沒到天黑的時候,可由於那片烏雲已經占領了整個天空,所以光線不算很好。
  “你把地麵清理一下。”
  他一邊從自己的背包裏掏出過夜必備的用具,一邊吩咐李斯洛。
  李斯洛疑惑地看著地麵。
  這一片林間空地上長滿了柔軟的青草,難道他是要她拔草?
  她側頭看看他,又用腳踢踢草叢,希望這樣能驚走寄住在草叢中的生靈,然後才謹慎地彎腰拔起一棵草。
  一隻遲鈍的螞蚱跳了出來,她立刻以比它還要敏捷的速度跳開。
  文攸同看看她,又看看她手裏的草,不禁丟給老天爺一個忍耐的眼神。
  “把地麵上的石子撿幹淨就行。除非你喜歡睡在石子上。”
  李斯洛瞟了他一眼,暗暗歎了一口氣。隻有四個字可以解釋他這忽冷忽熱的態度:欲求不滿。
  也許,即使是出於敦睦親鄰,她也該“自我犧牲”一下。她一邊用腳踢著草叢尋找石子,一邊惡作劇地想。
  “切,明明是你自己想要吧。”突然,她的腦子裏冒出另一個聲音。
  李斯洛一僵,趕緊扭頭偷眼看看文攸同。
  文攸同正在準備搭帳篷。
  他將裝著帳篷的袋子拿到她清理出來的地方,抖開篷布,拿出兩根三節棍似的東西,將它們拚接成兩條長而柔軟的“棍子”,然後將“棍子”穿進篷布。
  “需要幫忙嗎?”李斯洛走過來。
  文攸同猶豫了一下。不知為什麽,對著那雙濃鬱如咖啡的眼眸,他竟然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
  “按著。”
  他悶聲悶氣地指示她按住“棍子”的一頭,自己則走到另一邊。
  李斯洛好奇地看著他彎起“棍子”,將另一頭插進帳篷的扣眼,然後又對另一條“棍子”如法炮製。兩條“棍子”支撐起兩道交叉的弧形,眨眼間,一頂像模像樣的帳篷便出現在他們的麵前。
  “好了。”
  他推開她,從包裏拿出一隻銀色的鉤子鉤住帳篷的一角,用腳將鉤子踩進柔軟的土裏。
  “我來幫你。”
  李斯洛不等他回答,便快速地從包中拿出兩隻銀鉤,跑到帳篷的另一端,學著他的樣子,將帳篷的一角踩進土中。
  文攸同固定好帳篷最後一隻角,走到帳篷後方,不太放心地看著李斯洛所固定的那兩隻角——如果不是她正兩眼閃亮地望著他,他肯定會依著他那親力親為的本能,將它們拔起來重新插過。
  他看看她,又看看地釘,終於屈服於一時的心軟,聳聳肩作罷。
  他拿出外帳,在李斯洛的幫助下,完成了第一頂帳篷的搭建工作——同樣也被她搶走兩根地釘。
  文攸同又轉身拿起自己的帳篷包,猶豫地看了一眼李斯洛,這才從包裏抽出內帳。
  李斯洛想伸手幫忙,而他卻不太願意讓她碰他的寶貝,便用下巴指指地上的包。
  “把帳杆遞給我。”
  李斯洛低頭研究了一下,然後彎腰拿出一根銀色的地釘。
  文攸同不禁又衝老天翻翻眼,抬腳把帳篷包勾到自己麵前,從裏麵抽出帳杆。
  不一會兒,另一個帳篷就成型了。這一回,文攸同一把將所有的地釘全抓在手中,沒有再給李斯洛任何可乘之機。
  李斯洛失望地歎了一口氣,轉身站到一邊。
  不知道是她運氣不好,還是這世間真的就有這麽多強迫症患者。先是徐唯一,再來是江岸秋,現在是文攸同。在他們眼中,凡事都要親手做過才會放心。
  累死活該。
  她不悅地抱起手臂。
  文攸同在帳篷前撐起一個前廊,退後一步,滿意地看著這頂跟隨自己多年的帳篷,又回頭猶豫地看看另一隻帳篷,決定不要再去想那幾隻地釘。
  他指著那頂沒有前廊的帳篷對李斯洛說道:“你睡那隻。”
  李斯洛挑挑眉。就這兩隻帳篷的式樣來說,她更喜歡有前廊的那個,但做決定的人不是她。她聳聳肩,拿著登山包走到屬於她的那頂帳篷前。
  她拉開帳門的拉鏈,好奇地看看帳篷內部。
  跟她想像的不同,這帳篷裏似乎還挺寬敞的。她抬頭看著帳頂,微弱的天光透過薄薄的白色內帳,泛著夢幻般的朦朧光澤。她不禁想像著坐在這帳篷裏聽雨聲會是什麽樣的感覺。
  “你先出來。”
  文攸同的聲音在帳篷外響起。
  李斯洛扭過頭,正捕捉到他的視線瞄過她半撅起的臀部。
  文攸同鎮定地看著她,好象他從來沒有放肆地偷瞄她的臀部一樣,然後彎腰鑽進她的帳篷。
  他幫她鋪上地墊,又拿出睡袋放在帳篷的一角,再將頭燈掛在帳篷的頂上,這才退出來。
  “現在你可休息了。”他轉身走開,又扭頭道:“把鞋留在帳篷外麵。”
  李斯洛撇起唇角,本想嘲諷他幾句的,但對這帳篷的新鮮感立刻讓她放棄了這個念頭。她依言脫掉鞋,鑽進帳篷,好奇地張望著。
  這可比小時候的娃娃家好玩多了。
  她聽著文攸同從另一個帳篷裏傳來的聲響,也連忙打開自己的登山包,從裏麵拿出她的驅蟲水,開始往帳篷四周猛灑。
  “我……”文攸同出現在帳門處,“你在幹嘛?”
  他好奇地望著她手中的驅蟲水。
  李斯洛看看手裏的驅蟲水,聳聳肩。
  “我討厭蚊子。”她含糊地答著。
  聞著這熟悉的香味,文攸同這才明白,原來她身上那明顯的香味竟然是驅蟲水的味道。
  “城裏妞。”他嘀咕著轉過身,突然想起此行的目的,便又轉身道:“我到溪邊去打水,你不要亂跑。”
  “好象我有地方可以跑似的。”李斯洛衝他的背影嘀咕著。
  她收拾好東西鑽出帳篷,一眼便看到文攸同那頂帳篷的前廊下放置著的折疊小椅。
  他竟然還背著這麽一個東西爬山?李斯洛不得不佩服他的體力。
  沒一會兒,文攸同回來了。
  他從登山包裏拿出一隻像噴燈一樣的東西——李斯洛此時對他的敬仰已經不僅僅是如同滔滔江水了。
  “你……竟然背著這些東西?”
  文攸同微微一笑。
  “這些都是戶外必備的東西。”他抬頭看看天色,“如果天氣好,我們可以去溪邊捉魚,不過現在已經晚了,將就著吃點速食吧。”
  他看看李斯洛,“難怪你總是香噴噴的,這下山裏的蚊子可騷擾不到你了。”
  李斯洛掙紮了一下,不情願地解釋道:“我對昆蟲毒過敏,一旦被咬就會起一個大包。”
  文攸同不相信地瞥了她一眼。
  李斯洛立刻意識到那三個他沒說出口的字:“城裏妞”。
  天近傍晚,又是將雨的傍晚,天空中飛舞著各色昆蟲。
  看著李斯洛那緊張的神情,文攸同不以為然地笑了起來。他正想取笑她,卻見一隻小飛蟲悠然向著她的方向飛去。
  李斯洛驚慌地悶叫一聲,立刻甩掉手中快要吃完了的方便麵,起身躲避。
  那些湯汁險些潑到文攸同的寶貝帳篷上,他忙瞪起雙眼檢視帳篷。
  “沒這麽誇張吧!”他不滿地叫道。
  如果李斯洛坐著不動,那隻蟲子也許還不會撞上她,偏偏她嚇壞了,剛一起身就與它來了個迎頭相撞。它毫不客氣地在她的鎖骨上咬了一口,然後又大搖大擺地飛走了。
  李斯洛愣愣地看著飛走的小黑影,心裏一片惶然。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想著等一下要受的罪,她不禁有些欲哭無淚。
  文攸同檢查完帳篷,又看看她那臉表情,不禁輕蔑地嗤笑道:“沒那麽嚴重,隻是被蟲子咬了一口而已。”
  李斯洛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向自己的帳篷走去。還沒到帳篷門口,過敏反應就開始發作了。那種奇癢的感覺令她渾身一顫,手指忍不住撓上那片肌膚。她快速鑽進帳篷,卻怎麽也找不到那管救命的藥膏。她猛然想起文攸同曾經重新整理過她的包——肯定是他拿走了她的藥膏!
  她不禁又氣又恨,甩開帳門衝到文攸同身邊。
  “你……你把我的藥膏拿走了!”
  文攸同收拾著炊具,漫不經心地瞥了她一眼,卻被嚇了一跳。
  隻見她的脖子下,被叮過的部位泛起一片驚人的桃紅。在那片桃紅正中,是一個正在迅速擴大的鮮紅疙瘩。在疙瘩的周邊,血管像無數道紅線,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向外擴展著。
  原來她的體質真的對蟲毒這麽敏感!
  他突然聯想到那些一隻蜜蜂蟄死一個人的新聞,心頭不由一陣慌亂。
  “你是過敏體質?”他問。
  “我的藥膏呢?!”
  李斯洛忍不住伸手撓著傷處,立刻,肌膚上又爆起幾條血痕。
  文攸同一把抓住她的手。
  “不能抓。”
  “去你的!你丟了我的藥,還不許我抓……”
  李斯洛惱火地扭動著身體,想要掙出雙手。那又痛又癢的感覺幾乎逼瘋了她。
  “我來。”
  他握住她的雙臂,將她拉到胸前,不假思索地俯下頭去。
  文攸同的舉動令李斯洛驚跳起來。她本能地想要後退,卻被他的雙手牢牢鉗製住,無法動彈。
  在他的唇舌觸及那片肌膚的瞬間,文攸同立刻忘卻了救援的本意,不可自拔地沉溺進那滑膩的觸感當中。她的肌膚不僅摸上去溫潤,嚐起來更是可口。她聞起來就如同她的氣質,帶著一股清新的甜香。這不禁令他心猿意馬起來。他收緊手臂,舌尖緩慢地滑過那片桃紅,沿著那顆疙瘩凸起的邊緣細細舔描著,一下,兩下,三下……
  他的舌尖柔軟而清涼,抵在火燙的過敏肌膚上,竟比藥膏更有鎮痛的作用。這解脫的感覺令李斯洛不自覺地輕吟出聲,那緊繃的神經也在他輕柔的撫慰下慢慢放鬆下來。
  然而,漸漸地,他的舌尖在留下清涼的同時,又勾起一股灼人的熱力。李斯洛下意識地扯緊他的衣襟,不受控製地輕顫了一下。
  這輕微的顫動如同亞馬遜河蝴蝶的翅膀,在文攸同心中迅速聚積起一股強大的氣旋。他抬起頭,悶燒著烈焰的眼眸中閃爍過噬人光芒。
  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空氣中充滿了山雨欲來的緊張壓力。望著那雙灼人的眼眸,李斯洛不自覺地舔了舔突然變得又幹又澀的雙唇。
  仿佛有一根弦繃斷了,李斯洛幾乎能聽到那聲悠悠的顫動。文攸同的身體微微一震,天際滾過的悶雷掩過他喉間的低吟,他猛地擁緊她,充滿欲念的唇舌像山林間狂野的風,瞬間橫掃過阻擋在麵前的萬物,牢牢地與她糾纏在一起。
  驀然間,天地在暮色中合而為一,李斯洛隱隱聽到狂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小鳥們驚慌的尖叫、以及被風吹落的殘枝落在帳篷上發出的“啪啪”聲。但這些聲音就仿佛是來自遙遠的外太空一樣,顯得那麽的不真實。在她的感覺中,唯一真實的,是掌下文攸同那堅實的身體、唇上他那火熱的唇舌、以及口中他那如醇酒般綿厚的味道……
  這不是李斯洛第一次與男人有如此親密的接觸。在少女時期,她也曾因好奇與徐唯一交換過幾個並不那麽單純的吻。但很顯然,那些吻與這個吻有著本質的區別。徐唯一的吻像是溫和的水,隻是緩緩地流動而過。文攸同的吻卻像是這狂風暴雨,任性地索取著他所需要的一切——而最奇妙的是,在他們之間似乎有著一種難以言傳的默契,她本能地知道他想要什麽,他也本能地給予著她所想要的……
  文攸同的手滑上她的腰背,將她向懷中按去。但她攥住他衣襟的拳頭阻礙了他,他不耐煩地掰開她的手指,將它們拉上他的脖頸。當她的柔軟覆在他的身上時,他的心中似乎有什麽東西爆炸開來。他不想去探究那是什麽,隻是依著本能,一手托住她的頸下深深地、熱切地吻著她,一手抵著她的腰背,幾乎是滿懷惡意地搓揉著她,強迫她感覺著她所製造的“麻煩”。
  李斯洛攀附著文攸同,急切地感覺著他,貪婪地吞噬著他,一心想要將這瞬息萬變的感覺牢牢地刻在腦中……直到因缺氧而頭昏眼花時她才發現,自己竟然忘記了呼吸。
  她微微掙紮了一下,文攸同先是不耐煩地咕噥著壓製住她的掙紮,然後又猛地睜大眼睛,像從夢中驚醒一般驚跳開來。
  李斯洛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不禁露出一個微笑。
  這笑容深深地刺激了文攸同。他猛地轉過身,發出一句令李斯洛挑起眉的詛咒。
  “是你吻我的!”她冷靜地指出。
  文攸同看著被大風壓彎了的樹梢,又抬頭對著烏雲翻滾的天空無聲地詛咒了好幾句,這才泄氣地垂下頭。
  “口水能解毒。”
  他多餘地解釋道。
  李斯洛摸摸鎖骨,驚訝地發現那裏竟然真的不痛不癢了。
  “謝謝。”
  她幹巴巴地道著謝。與此同時,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卻隱隱抽痛起來。
  她的道謝像一記鞭子,使文攸同瑟縮了一下。如果能夠,他真的很想踢自己一腳。他抓抓頭皮,目光從手腕下偷窺著她,猶豫著該怎麽道歉。
  李斯洛轉身看著陰沉的天色,裝作若無其事地道:“要下雨了。這雨看樣子不會小。不知道這帳篷能不能擋雨……”
  文攸同捉住她的手腕。
  她靜靜地望著他。
  “對……不,起。”他艱難地道。
  李斯洛驚訝地抬起眉,這意料之外的道歉竟然立刻就平複了她內心所有的不滿。她眨眨眼,微笑起來。
  “不用道歉,我也吻了你。”
  她抬手摸摸他的臉,轉身走開。

  十二
  天空劃過一道閃電。李斯洛知道,等一下肯定又是一記響雷。
  她早就放棄用手去捂耳朵了。密集的雨點敲在帳篷上,猶如無數小槌激動地捶打著鼓麵。不幸的是,她正住在這麵“鼓”的裏麵。
  這吵雜的雨聲完全打破了她那“靜臥帳下聽夜雨”的美麗幻想。她發現,比起這單調沉悶的雨聲,她更喜歡那氣勢如虹的雷鳴。至少,這驚天動地的炸響可以將她暫時從那比雨點還要繁亂的思緒中解脫出來。
  她翻了一個身,抱著當枕頭用的睡袋反趴在地墊上。
  隨著雷聲,身下的大地再次抖了抖。這不禁讓她又回想起文攸同貼著她輕顫的身軀。
  與青草下的土地一樣,文攸同的身體也有著這種隱含柔軟的堅硬。
  柔軟和堅硬。李斯洛微微一笑。文攸同一心想要端著那張冷硬的臉,在兩人間標識出清晰的楚河漢界,卻又總是抵不過一時的心軟而功虧一簣——說實話,這讓她覺得他十分的……可愛……
  李斯洛的手指不自覺地又向唇邊探去。當她瞄到手指的動向後,不由惱怒地將它壓回睡袋下。自打進了帳篷,她便強迫自己不去碰觸那些曾經被他“造訪”過的地方。
  然而,就算她不去碰觸,那令人雙膝虛軟的熱力也早已透過肌膚深深地印入了她的骨髓。李斯洛的心髒在這久久不散的餘威下一陣陣地悸動著,她發現她的眼前開啟了一道門,那門後隱藏著的東西讓她感到既害怕又好奇……
  又是一記炸雷,草地再次輕顫起來。她本能地將身體往地墊裏沉了沉。
  小時候,每次父母發生爭執時,總是喜歡拉上兩個女兒來做評判。姐姐李斯涵因為是死過一回的人,總能豁達地泰然處之,而生性敏感的李斯洛就慘了,他們的爭吵總是讓她覺得驚慌不安、心緒不寧。最令她氣惱的是,經常是她這邊還在為著他們的問題煩惱,他們自己卻早就忘記爭執,握手言歡了。
  李斯洛一直害怕自己也會變得像父母那樣神經質,因此,她總是極力躲開那些複雜的情感。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和所有少女一樣,在她的內心也悄悄堆積起對異性的好奇。她發現她雖然不願意接觸那種情感,卻不反對嚐試一下性……
  江岸秋說,如果隻是單純的對性好奇,隨便什麽人都能解決這個問題。可李斯洛卻發現,對於她來說事情沒有那麽簡單。曾經有那麽幾次,她差點兒就跟徐唯一“做”了,可每次事到臨頭又都因為感覺哪裏不對勁而退縮回去……
  奇怪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徐唯一都沒能讓她產生那樣的衝動,這可惡的、老是戴著有色眼鏡看她的、沒有禮貌的“肌肉男”卻……
  李斯洛呻吟一聲,將發燙的臉頰埋進睡袋。
  甚至,她跟徐唯一之間從來都沒有過像跟文攸同那樣令人心潮澎湃的熱吻!
  李斯洛不知道是哪個更糟,是她起了這樣的色心,還是知道他對她也有著同樣濃厚的“性趣”……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就像她雖然有心卻不會那麽做一樣,她本能地知道,他也同樣不會放任自己真的走到那一步。
  可……她心虛地瞟了一眼帳門……說實話,她還真是有點心癢癢的……
  什麽嘛!
  李斯洛惱火地揉亂一頭短發。
  她也太不知羞了!隻是一個吻而已……好吧,就算這是一個令她有所感覺的吻……好吧好吧,她承認,這是個讓她熱血沸騰的吻。可那又怎麽樣?難道她真的要搞個一夜情帶回家?!這也太荒唐了!再說,他會怎麽想她?怎麽看她?他已經很有些瞧不起她了,如果她再做出這種荒唐事,那不是把自己送上門去讓他看低踩扁嘛!
  姐姐李斯涵總是說,人是沒有下輩子的……當然,她也有絕對的資格這樣說。車禍後,她花了整整三年的時間去重新學習如何吃飯、走路、說話等等人們早已習以為常的基本技能。對於她來說,活著的每一天都是賺回來的——但那是李斯涵,李斯洛這隻意怠鳥則打死也做不出那種激進冒險的事來。她生來就不是大鵬,她隻是一隻膽小怕事的意怠鳥……
  “嘩!”
  隨著一記響雷,一根樹枝狠狠砸在李斯洛的帳蓬上。
  李斯洛驚跳起來,趕緊將帳門拉開一道縫,探出頭去查看。
  帳外,雨並沒有她所想像的那麽大,風卻很急,透過縫隙吹得帳門“霍霍”作響。
  在她的帳篷左側一步之外,文攸同的帳篷像一隻孕育著夜明珠的巨型河蚌,透著朦朧而溫暖的昏黃光暈。
  那燈光令李斯洛無來由的一陣心慌,趕緊轉開視線。
  看看漆黑的夜色,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不驚動文攸同,自己去查看帳蓬的情況。她拉開帳門,伸出一隻腳,卻正踩在某個圓滑的東西上……
  仿佛是電影的慢鏡頭,李斯洛看到自己的兩隻手各扯著一片帳門,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地麵栽去。就著帳篷裏射出的燈光,她清晰地看到那根原本放置在帳門外的登山杖正被她的腳帶起,像一根危險的矛,斜斜地刺向她……
  * * *
  文攸同盯著帳頂默默地出著神。
  雷聲已經漸漸平息,狂風卻不依不饒地在帳頂上呼嘯盤旋著,這表示雨還沒有走遠。
  “不用道歉,我也吻了你。”
  要命!一個女人,一個剛剛被他那樣吻過的女人,竟然在這種時刻用這種世故的語氣對他說這種話!這簡直就是……就是一種公然的挑逗……是一份沒下邀請函的邀請……
  不,他不能再反複回味這句話了。這隻會讓他內心正在膨脹著的某種念頭變得越來越強烈和……切實可行。他寧願把它想像成是壓在駱駝背上的一根稻草,它令他緊張,當然,還有遐想,卻還沒有真的壓垮他——雖然他強烈地意識到,離那一步已經為期不遠。事實上,如果不是他已經不再是十七八歲的少年,如果不是他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曆,此刻他早就已經跟她滾作一堆,耳邊回蕩也不會隻有帳外的淒風苦雨……
  帳外傳來一陣奇怪的響動。
  文攸同警惕地豎起耳朵。
  雖然他不認為有哪種野獸會在這種天氣裏出門,卻也不能不防著點。
  他小心翼翼地拉開帳門,正聽到一聲詛咒隨風飄來。
  可以肯定,這是人的聲音,絕對不是野獸。
  他揚起眉,將頭探出帳外。
  朦朧的光線下,隻見李斯洛像一隻背著半透明蝸牛殼的蝸牛,狼狽地趴在地上。
  “怎麽了?”
  他利落地鑽出帳篷,衝到李斯洛的身邊。
  李斯洛忍住另一聲難聽的咒罵,抬眼沒好氣地說:“你沒看到嗎?”
  文攸同摸摸鼻子,壓抑下笑意。
  她的“殼”——那頂傾倒的帳篷——裏瀉出的燈光正照在她惱怒的臉上,一綹潮濕的卷發貼在她豐滿的唇邊,更襯出她嘴唇的紅潤與牙齒的細白。
  文攸同的呼吸又是一窒。
  他忙深吸一口氣,伸手扶正帳篷,幫李斯洛解脫出來。
  看著那兩隻翻出地麵的地鉤,他不由歎了一口氣。
  “呀……”
  李斯洛剛爬起身便發現她的登山杖將壓在身上的帳篷刺破了很大一條口子。她連忙抬頭戒備地望著文攸同。
  文攸同轉到帳篷前方,看著那條近五十公分寬的口子不禁也皺起眉頭。
  “我會賠的。”她防衛地道。
  文攸同橫了她一眼。這不是賠償的問題,這樣的帳篷勢必不能再住人。而……
  他看看自己的帳篷,又看看李斯洛。
  仿佛連老天爺都在捉弄他,一道閃電劃過夜空,雨絲又開始變得密集起來。
  李斯洛顫抖了一下。入秋的夜晚本來就帶著幾分寒意,而且,她已經半濕了。
  文攸同煩惱地摸摸眉。
  “你最好把濕衣服換下來。”
  他衝自己的帳篷揮揮手,示意她過去,然後轉身鑽進那頂破帳篷。
  李斯洛並沒有動。
  十二歲那年,比她大十歲的姐姐李斯涵出了車禍。李斯洛的父母覺得他們沒辦法同時照顧到她,便把她送到爺爺那裏。爺爺是個挑剔而嚴厲的人,不能容忍孩子犯下的任何一點過錯。因此,從那時直到至今,她都對做錯事有著一種根深蒂固的恐慌。
  文攸同提著李斯洛的登山包走出帳篷,驚訝地發現她並沒有按照他的指示進帳篷去,而是沮喪地站在雨中。
  微弱的光線下,她那頭淩亂的短發軟軟地貼在額上,使她看上去異常的年輕和……脆弱。有那麽一瞬,她的神情再次讓他聯想起那隻受了傷的小鹿,孤單、警覺、膽怯又彷徨……
  驀的,一股陌生的情愫在文攸同胸臆間翻滾開來。他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伸手揉揉她的短發。
  “進去吧,又要下雨了。”他衝她溫和地一笑。
  燈光在文攸同那潔白的牙齒上閃爍了一下,李斯洛的心跳也跟著閃爍了一下。有那麽一瞬,他又讓她想起了徐唯一——很多年前剛剛認識的那個徐唯一。
  雖然幾乎從一出生她就認識了他,可直到搬去跟爺爺同住之前,對於李斯洛來說,徐唯一都隻不過是個陌生人,一個父輩朋友家的孩子而已。
  也是在那一年,徐唯一的爺爺過世了,年僅十六的他正式成為一個孤兒,一個富有的、脾氣暴躁的、沒有人敢小看的孤兒。而根據遺囑,李斯洛的爺爺成了徐唯一的監護人。因此,他們才有了很多的接觸機會。
  由於徐唯一是個男孩——還是個聰明能幹的男孩——他正是李爺爺一心想要、卻從來無緣得到的孫子,所以在挑剔李斯洛同時,他自然也成了爺爺口中她該學習的榜樣。
  和李斯洛不同,徐唯一一點都不怕那個不苟言笑的老人,並且還經常在他挑剔李斯洛的時候站出來為她說話。那時候的李斯洛簡直把他當作天神一樣來崇拜……
  直到多年後她才發現,從本質上來說,徐唯一和她的爺爺其實沒什麽區別,他們都隻想要把她塑造成另一個他們喜歡而她卻不喜歡的她……
  她突然又想起文攸同糾正她烤香腸的姿勢時的固執——也許,本質上他跟他們也是一樣的吧……
  她眨眨眼,收回停留在他背部的目光,低頭鑽進他的帳篷。
  同樣是單人帳篷,文攸同的看上去要比她的寬敞好多。
  李斯洛好奇地打量著。
  和她的帳篷一樣,一盞頭燈被固定在帳頂支架上。在蒼白的光線下,文攸同的東西整齊地堆放著——看得出來,他也是個有條理的人。
  李斯洛好奇地看著睡袋旁一卷黑乎乎的東西。這是什麽?
  她正研究著,文攸同從未拉上的帳門縫隙間將她的外套扔了進來。
  “把濕衣服換下來。睡袋旁有毛毯,別感冒了。”
  毛毯!李斯洛捅捅膝邊的那卷毛毯,不禁衝自己做了個鬼臉。這家夥是不是把整個家都背在身上了?
  依言脫掉濕T恤,把它掛在帳篷的帳杆上,看著手心裏捏著的胸罩,李斯洛不禁犯起愁來。這玩意兒可不適合掛在男人觸目可及的地方,而文攸同隨時都有可能進來……或許,她可以把它掛在T恤衫的裏麵……
  “我要進來一下。”
  李斯洛剛藏好胸罩,帳篷外就響起文攸同的聲音。
  “噢。”
  她慌亂地應了一聲,轉身盤腿坐好。
  文攸同拉開帳篷拉鏈,以手肘支撐著上半身爬進帳篷。
  “我需要……”
  他解釋著抬起頭,卻差點兒咬到自己的舌頭。
  李斯洛已經聽話的換下了濕T恤。但要命的是,她同時還換下了她的胸罩——他是怎麽知道的?因為在那件輕薄柔軟的拉鏈式全棉長袖外套的下方,有兩朵無意躲藏的“小花”正毫不害羞地抵著衣衫衝他招搖著……
  文攸同猛地倒吸一口氣,身體本能地往後一縮,卻被窄小的帳門卡住肩部。他不由咒罵了一句。
  李斯洛正擔心地看著那件在文攸同的頭頂搖晃的濕T恤。聽到罵聲,不禁垂下眼簾瞟了他一眼。
  被T恤遮住的燈光在文攸同的臉上投下重重陰影。陰影中,那雙微眯的眼眸顯得有些不可捉摸。但她注意到他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在他粗壯脖頸的一側,一根青筋在奇怪地蠕動著。順著脖頸往下,是鎖骨與胸肌所構成的三角形陰影。誘人的陰影。
  突然間,帳篷裏的空氣變得熾熱而稀薄。
  李斯洛抬起眼,視線與文攸同的對上。
  “我……需要……毛巾。”
  文攸同的臉一紅——至少李斯洛認為那臉頰上異樣的陰影是紅暈——嘟囔著從帳門處掙紮出肩膀,伸手從帳篷的側袋裏抽出毛巾退了出去。
  這一回,他沒再被帳門給卡住。
  站在細細的雨絲中,文攸同深吸一口清涼的夜風。這清涼還沒到達肺部,便被體內燃燒著的欲望給灼熱了。
  她所引起的反應是立即的。這害得他幾乎忍不住想要順應那股原始衝動,將她撲倒在地墊之上……從她那明亮的眼眸來看,他苦笑著想,她也許都不會反抗,甚至還會火上澆油……
  想像著她的反應實在是件十分不智的事。文攸同一咬牙,甩甩頭,甩掉那些危險的綺思。他想他真是瘋了,竟然會對一個陌生人產生這麽強烈的感覺……
  陌生。可為什麽他覺得他們之間有著一種無法解釋的契合?就仿佛他們上一輩子曾經一起生活過,曾經十分熟悉、十分親近……
  文攸同再次搖搖頭。他不喜歡這種感覺。自從與林曉解除婚約後,他便再也不相信這些虛無飄渺的感覺。
  身後傳來帳門拉鏈被拉開的聲音,文攸同的背部不由繃緊。

  十三
  看到文攸同與帳門糾纏在一起,李斯洛這才猛然意識到,她一直在臆想著的事情很有可能會變成事實。
  這帳篷雖然看上去較為寬敞,可到底仍然是頂單人帳篷。要容下一個一米九零的高大男人和一個一米七零不算矮小的女人,實在是有些勉強。除非兩人抱作一團。
  李斯洛下意識地搖搖頭。有些念頭隻能放在腦海裏玩味,真要實施起來……她想她還沒有那樣的膽量。
  帳篷外的雨聲開始變得越來越大——這表示除了這頂帳篷外,他們沒有任何其他可供遮蔽的地方——李斯洛咬著唇思量了半天,最終決定讓一切都聽從天意的安排。
  可她在帳篷裏忐忑了半天,也沒再見到文攸同的身影。終於,她忍不住拉開帳門伸出頭去。
  從帳蓬裏瀉出的燈光打在密密的雨絲上,看上去像是在帳篷前掛了一道閃亮的珠簾。文攸同就隱身在珠簾後的那片黑暗之中。
  風聲仍然很急,帶著幽幽的嗚咽。微弱的光線中,隱約可見不遠處的他微揚著頭,像是在傾聽著風中的聲音。一道閃電劃過,映出遠處山巒與天際交界的模糊邊緣,也映出他那像剪影般黝黑的身形。
  驀然間,李斯洛的眼前跳出這樣一幅畫麵:聽從風中的呼喚,文攸同四肢著地,仰頭發出一聲長嘯,轉眼間化為一頭巨獸消失在群山之中……
  李斯洛的血管裏滾過一道意外的熱流。
  這男人,骨子裏充滿了原始的野性。他就像是一頭出沒於這片山林的野生動物,應該讓她這“城裏妞”感到害怕和退避三舍才對,可她卻想像著自己抱住那巨獸的脖子,跟著他一起在風雨中狂野的奔跑……
  感受到身後的目光,文攸同轉過身來。
  燈光打在李斯洛身上,映襯出她那玲瓏的身體曲線。這不禁讓他想起不久前將她抱在懷裏的感覺……柔軟、芬芳……
  她的吻就像是春天裏剛剛采下的蜂蜜,有著需要細心才能品嚐得到的微微的甜和弱弱的香。而就是這麽一點點的細微,令他忍不住想要一再地去品嚐、回味……以及再次的確認……
  他的脈博沉沉地跳著,幾乎還沒有意識到,已經走到她的麵前蹲下。
  他直直地盯著那雙在黑暗中閃爍的眼眸。那眼眸裏清晰地印著沉默的邀請,可……
  李斯洛仰望著他。雨絲在他的發間閃爍著,他的目光像黑色的火炬,悶悶地灼燒著她的肌膚。突然間,那些被刻意壓抑住的感覺全都回來了。他炙熱的唇舌、有力的懷抱、在她掌下激跳的心髒,還有他留在她口中的味道……她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可是,他也不想做那個先出手的人。文攸同的喉結隨著李斯洛的吞咽而微微一動。
  “真是糟糕,這樣的天氣不可能露宿。你睡帳篷,我守夜。”他懊惱地搖搖頭。
  李斯洛眨眨眼,他那壓抑著的企圖就像這不斷飄落在她臉上的雨絲,一點一滴地刺激著她的末梢神經。她立刻就意識到,他也不想當那個主動的人。他在等著她的暗示,隻要她的一個行動、一句話語,一切便會滑向一個未知的領域……
  可,她有那樣的勇氣嗎?
  她從睫毛下窺視著他脖頸一側激烈搏動的脈搏,強烈地感覺到那股正在體內四處亂竄的熱流正在漸漸失去控製……不,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她想要控製的願望越來越低,而想要投降的欲望卻越來越強……
  她垂下眼簾,聽到一個幾乎不像自己的聲音在輕聲低喃。
  “這帳篷……兩個人擠一擠……應該沒問題。”
  文攸同的眼眸一沉。
  “你知道,這不是個好主意。”
  李斯洛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眸。
  “也……未必。”
  文攸同的雙眸再次一暗,“你會後悔的。”他警告道。
  李斯洛悄悄握緊拳頭,那股衝動所帶來的勇氣正以短跑衝刺的速度在迅速逃逸。就在她準備放棄的同時,文攸同又沙啞地道:“你知道,我們不是一路人。”
  是的,她當然知道。李斯洛咬住唇。她當然知道他們不是一路人,他甚至是她目前最該躲開的那類人……可,令她始料不及的是,他的拒絕竟然讓她有點難過……
  李斯洛深吸一口氣,拿出她所有的表演天賦笑道:“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占了你的帳篷實在是太過意不去……”
  她往帳篷裏退去,頭不小心碰到那件掛在帳杆上的濕T恤。
  T恤衫滑落下來,掉在她的膝邊。一團粉紫色的織物自T恤衫裏滾出,落在離帳門不遠處。
  文攸同低頭打量著眼前那團奇怪的東西。它似乎是一件胸罩,有著精致的蕾絲花邊……
  他還沒來得及細看,李斯洛便驚喘一聲撲上來,飛快地將它攥在手裏。
  文攸同幾乎是本能地伸手按住另一端的細長肩帶。兩人扯著胸罩,視線在空中相遇,不約而同地想起他們的初次見麵。
  空氣中再次竄過那道無聲的電流。
  看著不遠處那張充滿誘惑的臉,文攸同的自製力開始崩潰。他微微喘息著,半跪在地墊上,不自覺地擠進帳篷。
  “這不是個好主意。”他沙啞著重申。
  李斯洛放開胸罩,如同一隻被催眠的鳥,明知道危險卻義無反顧地靠近他。
  “我知道。”她低聲回應,手指忍不住撫上那條激烈搏動著的脈博。
  最後一根稻草落下,駱駝轟然倒地。文攸同悶哼一聲,一把將她撈入懷中。
  在他的唇落下的那一刻,李斯洛隱隱感到一絲慌亂。她害怕他留在她腦海中的那些令人血脈賁張的印象隻是自己虛構出來的,而當他擁抱的力道、親吻的味道和唇舌的熱度一一重現時,那些感覺也跟著一一複活。她不禁心醉地低吟一聲,收緊手臂,柔順地貼近他,心甘情願地付出自己。
  文攸同擁緊她,模糊地想著應該先脫掉鞋。可她的人是那麽柔順地依貼著他、回應著他,令他不忍、也無法放手。他的頭碰到了帳頂,有東西從帳杆上滑落。他對此不加理睬,此刻,就算是天上的雷將地麵劈成兩半,也沒辦法將他從她的身邊拉開。
  頭燈掉了下來。燈光斜斜地打向帳門,使得帳篷裏的光線一下子變得幽暗起來。李斯洛半合著眼眸,微微仰起頭,任由文攸同的唇舌遊走過她修長的脖頸。不明的光線下,文攸同的身形更顯高大。她的手指遊移過他那寬厚的肩,感受著他背部肌肉的堅實,和那潮濕T恤下肌膚的驚人熱氣。這熱氣包圍著她,令她愉悅地蜷起腳趾並發出一聲輕吟。
  文攸同沉重地呼吸著,嘴唇停留在她肩頸交接處,一邊細細地啃咬著,一邊輕輕地吸吮。一道細細地火線沿著李斯洛的脊背擴散開來。她不禁倒抽一口氣,無力地向後仰起身體。
  老天,她無法呼吸了。她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縮,無助地扣住他的頭,那短短的發茬刺過手指,令她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欲望。高熱、悸動的欲望。這是李斯洛初次認識它。
  她學習著,並且在他的身上溫習著。她學著他的樣子,毫不害羞地親吻、啃咬著他的耳朵、下顎、太陽穴和那條搏動著的青筋。她的身體因這陌生的激情而狂野的扭動著,她想要讓他也產生他讓她所產生的這種感覺。
  然而,這種感覺早就已經控製住了文攸同。他將自己壓向她,讓她的每份柔軟都貼著他的堅硬。她與他是那麽的契合,就仿佛是上天為他特製的一樣。他忍不住搓揉著她,急切地深呼吸著,幾乎控製不住那如脫韁野馬般奔騰的欲望……
  可他還不想這麽快就結束。
  他抬起頭,捧起她的臉,眼皮沉重地垂著。這女人,簡直就是山裏的妖精,有著令人無法抗拒的魔力。
  他微微放鬆了一點擁抱,以唇細細地描畫著她的五官,讓她那短促的呼吸噴在臉上,直到她再次不安地扭動著往他懷裏鑽,這才微微推開她,一隻手撩起她的外套輕撫著她柔軟的腰際,另一隻手以令人著惱的緩慢,緩緩地拉下她外套的拉鏈。
  隨著那一點點露出的肌膚,他感慨地歎息著將外套推下她的肩,隨意地扔到一邊。現在,那兩朵不知羞的“小花”再也無處躲藏。它們在他放肆的視線下慌亂地輕顫著。他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指節輕柔地拂過它們,低下頭深深地吸吮著其中一朵;而另一朵,則在他指間怒放。
  李斯洛羞怯地弓起身體,下意識地抱著他的頭,既想讓他離開,又想命令他繼續。這矛盾的感覺在她喉間轉化為一聲聲不受控製的低吟,卻隻是刺激得他更加用力地吸吮著她。
  那令人全身虛軟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她渴望觸摸他的肌膚,她不甘心隻有他享用著她,便急切地拉扯著他的T恤,想把它們從他頭上脫下來。
  文攸同不得不中斷,協助她脫掉衣服。終於,他的手臂重新環住她,將她按在胸前。她那微涼的肌膚觸及他那火熱的肌膚,微妙的感覺令兩人同時一震。文攸同悶哼一聲,飛快地低頭攝住她的唇,那粗糙的手指急切地拂過她的身體,繼續彈奏著那首“欲望序曲”。李斯洛難耐地呻吟著,一股熱氣從她的下腹升起。在下腹的下方,某個令人羞怯的地方正因莫名的需要而抽痛著。她不安地扭動著,讓他的堅硬更加緊密地貼著那抽痛的部位。
  文攸同渾身一僵,差一點毫無預警地爆炸開來。他放開她的嘴,揚頭深吸一口氣。
  “別急。”
  他將她推倒在地墊上,替她脫掉牛仔褲,並轉身去脫自己的鞋。
  看著他背部肌肉隨著動作平滑的移動,李斯洛忍不住坐起身,嘴唇印在他的脊椎骨上。感覺到他肌肉的緊縮,她微笑起來,以舌尖沿著那一節節的椎骨向下滑動,手指則沿著他的腰側緩緩向上。
  文攸同幾乎沒辦法脫掉自己的衝鋒褲。他胡亂地蹬掉纏在腿上的褲管,轉身將她壓在身下。
  “妖精,你會遭報應的。”他嘶吼道。
  李斯洛沙啞地笑著,承受著他所施予的“報應”。 直到體內再次升起那股莫名的焦灼,直到突然意識到他們兩人正以出生時的原始狀態“坦然”相對,直到看著他從皮夾裏摸出一個保險套,李斯洛驚悟到,那一刻終於到了。
  當他抵著她時,她突然驚慌起來。
  “等等……”她驚喘著將雙手攔在他的胸前。
  文攸同眯起眼眸,憤怒地望著她。這時候叫停,簡直是要人命!可出人意料地,他竟然真的停下了。
  李斯洛的眼眸裏像霓虹燈一樣閃爍過各種情緒,期待、害怕、還有……渴望。該死,她不能再逃了。她抬起身體,勇敢地迎向他。
  文攸同粗粗地喘了口氣,衝她搖搖頭,按住她,不讓她動。直到自己再次準備好,這才繼續向前探著路。
  她的呼吸幾乎堵在喉間,他……太大了,她幾乎沒辦法容納下他。
  “我……不行。”她又開始推他。
  “不。”他扣住她的手,不再退讓。“你能行。”
  他的呼吸變得短而急促。他咬著牙,脖子上的青筋再次爆起。李斯洛也喘息著扣緊他的肩,努力適應著他的存在。一時間,小小的帳篷裏回蕩著兩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等那怪異的漲痛感覺漸漸消失,李斯洛睜開眼,隻見文攸同正嚴厲地瞪著她。
  “你是處女。”他指控道。
  “是。”李斯洛神思恍惚地答著。她正專注於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飽漲的存在感和慰藉般的炙熱。在她體內。
  她微微動了一下。
  文攸同渾身一顫,低吼著按住她,不讓她亂動。
  “為什麽?”他惡狠狠地瞪著她。
  “我想要。”
  李斯洛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這種被侵占的感覺竟然會是美妙的。一直以來,雖然她的身邊有很多人,可她仍然感覺孤單。然而,在這一刻,那種孤單像是被他給生生地擠走,她發現,她喜歡這種被人占有以及占有他人的感覺。她抱住他的肩,尖尖的細牙啃咬過他結實的肌肉。
  文攸同急促地呼吸著,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保持多久的靜止,不過,他現在還不想動。他想要好好地教訓一下這個說謊的女人。可是……她那清澈的眼眸、那像發現新玩具的孩子般興奮的表情、和舉止間不自覺流露的信任,令他無法做出那種醜惡的事。他凝視著她,像是要把她研究個透徹一般深深地凝視著她。
  “為什麽說謊?”
  “我從不說謊。”李斯洛輕咬著他的脖子。
  對。她不說謊,隻是選擇沉默而已。文攸同醒悟到。
  可惡的女人!
  李斯洛的牙齒輕輕劃過那條脆弱的脈搏。文攸同又是一顫。他低低地嘶吼著,開始緩慢卻不失溫柔地移動起來。
  怎麽會是這樣?他緊盯著她的雙眸。她怎麽會是個處女?可她確實是一個處女。
  他不應該驚訝的,她身上那如稚子般清純的氣質其實就已經說明了問題,隻是他不想承認罷了。
  他緩緩地移動著。而每一個移動所帶來的感覺,都真實地反映在她的臉上。文攸同深深地凝視著她,他發現他愛極了她這種毫不掩飾的反應。她應該是個經驗老道、張牙舞爪的“白骨精”,就像她應該早在過完峽穀就支撐不住一樣。她不該是這樣一個熱情真實的女人,就像她不該頑強地走到這裏……他對她到底還有多少誤解?
  李斯洛的雙頰泛起桃紅,眼睛不自覺地閉了起來。
  “睜開。”
  文攸同粗啞地要求著,漸漸加深加快。
  李斯洛勉強睜開眼。他的臉緊繃著,呼吸越來越急促。脖子上,那根搏動的脈博突跳著。那覆著沉重眼皮的烏黑眼眸卻一刻也不肯放鬆地緊盯著她,逼得她無所遁行。
  從來沒有人這麽近距離地看過她,就仿佛是要看進她的靈魂深處。她突然驚慌起來,她知道,如果他想,他一定能找到那個被關在麵具之後的十二歲小女孩。她躲開他的視線。
  “不要。”文攸同撥過她的臉,將她困在雙臂間,嘴唇溫柔地印在她的眼眸上。“我要看著你。”
  李斯洛無助地望著他,他是那麽深的侵入著她,仿佛要在她的靈魂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一般。她害怕,她想躲起來。可他不讓她躲開。他的雙手捧起她,逼著她隨著他一同前進。李斯洛的眼神漸漸開始煥散。這感覺……她下意識地扭動著,文攸同悶哼著抵在她的肩上……那粗啞的呼吸、那有力的掌握、那快速的進攻在她體內漸漸築起一道洪流。這洪流越來越猛、越來越高……直到心跳忽地一停,李斯洛隻覺得整個世界在她眼後爆炸開來。她緊攀著他,仿佛他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樣緊攀著他。她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細細地抽咽著,或者還有尖叫。然而,她已經顧不得這些,那震憾的感覺令她無法動彈,也無法思索,她隻能拱起身體,任由那瘋狂的洪流帶著她飛向天際……
  文攸同望著懷中的女人。看著她越過高峰,那自豪與快樂幾乎令他暈眩。現在,該他了。
  他抱起她,令她緊緊地依貼在懷裏,直到沒有一絲縫隙。可是,這樣還不夠,他覺得還沒能全部地擁有她。他將她按在懷裏,開始野蠻地攻城掠地。
  她在他的懷中再次輕顫起來。那美妙的呻吟與顫抖是最好的催情劑。他閉上眼,追尋著那種深入靈魂的占有。可是,還是不夠。那種有所欠缺的感覺幾乎令他瘋狂。他知道他就要到了,可內心深處仍然有個聲音在說,不夠。
  天啊,這是怎麽了?
  他睜開眼,看著她像個無力的布娃娃一樣攀附著他。她的嘴唇在微微地顫抖著,他吻住她,急切地占領她……可是,還不夠。
  他的全身都在因為那不知名的渴望而顫抖著,他知道天堂就在不遠處,可是,還是不夠……
  李斯洛幾乎承受不住他的瘋狂。她呻吟著,想要掙紮。可他卻將她壓製得死死的,逼著她隻能緊緊地跟隨著他。那種感覺……那剛剛離開,尚未走遠的感覺……
  文攸同感覺到了。
  對,就是這個。
  他猛地抬起頭,看著李斯洛在欲望中沉浮。
  對,就是這個,跟我來。
  他抱緊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出了這句話。可她真的跟著他來了。在她的顫抖中,他拉住她,與她攜手前進,向著那耀眼的天堂……

  十四
  文攸同動了動。
  毛毯下,李斯洛和他一樣,未著寸縷。
  清晨寒冷的空氣使她像個孩子似地蜷縮在他的懷裏。他也以同樣的姿勢蜷縮著,保護般地環貼著她的後背——就像兩把出自同一廠家的湯匙。半夢半醒間,文攸同想起某本小說中的台詞。
  他下意識地收緊手臂,鼻子磨蹭著她柔軟的發間。那獨屬於她的幽幽甜香沁入鼻間,立刻引發了他本能的生理反應。
  睡夢中,李斯洛低喃著不清的話語,尋找更加舒適的位置。這撩人的磨擦令文攸同不自覺地輕哼出聲。他微微轉過她,嘴唇印上她的臉頰。
  李斯洛不堪其擾地皺眉躲開。
  他轉而含吻她的耳垂,一隻手緩緩從她的腰際移到她的腹部,將她按貼在他已經“肅然起敬”的身體上。
  熱。
  李斯洛像隻貓般在他懷裏扭動著。
  這溫暖的、像繭一樣安全舒適的感覺令她不願意醒來,卻又本能地追逐著那個熱度。
  迷糊中,一股力量壓在她的肩上,一個低沉的聲音沙啞地要求著:“轉過來。”
  李斯洛勉強睜開眼眸。
  朦朧的光線中,俯在她上方的文攸同雙眼迷蒙,那健壯的身體像個天神般籠罩著她,保護著她。他臉部堅硬的線條因某種需求而緊繃著,她模糊地想,她應該可以化解這堅硬,便順從地翻過身,抬手摸摸他的臉,又閉上眼。
  文攸同如願地壓著她柔軟的身體,不禁又發出一聲低吟。他親吻著她那線條優美的脖彎,抬起她的腿環繞著自己,以他的堅硬抵住她的柔軟。
  那彼此相屬的感覺令兩人同時顫抖起來。
  他吻過她顫動的眼簾,抵著她的額微微喘息著。他隻是抵著她,還尚未進入,那感覺便已經好得像是到了天堂的大門。這女人……他從來沒有如此迫切地需要一個女人,像此刻需要她那樣。這份迫切幾乎到了令人恐怖的地步……
  他忽然想起昨晚的感覺,那種瘋狂地追尋,卻需要她的給予才會完整的感覺……那種被別人控製的感覺……
  那種他曾發誓再也不會參與其中的感覺……
  他猛地睜開眼。
  李斯洛仍然閉著眼,但他掌下的心跳明顯比剛才快了好多,她的臉頰和胸前也布滿了曖昧的紅暈。
  她醒了?或者,隻是裝睡?
  文攸同翻身離開她,以一隻手臂按壓住眼睛。他的身體緊繃,心跳激烈,因那未遂的欲望,也因對自己的憤怒。如果不是清醒得及時,他幾乎再次鑄成大錯。昨晚,他或許可以推卸責任地將一切都歸咎於來得不是時候的風雨,歸咎於……她的默許;而今早,他沒有任何可推脫的理由。
  他的離開帶來一股寒意。李斯洛握緊拳頭,拚命忍著,保持著靜止。半晌,身邊響起“窸窸簌簌”的聲音。隨著帳門拉鏈被拉開,帳篷裏恢複了寧靜。
  李斯洛忍不住翻過身,將自己蜷成一團。
  這一次,她沒有給他任何鼓勵,隻是被動的接受。可為什麽她會有一種被人遺棄的感覺?一種很久以前她就發誓不再體會的感覺。
  秋風帶著瑟瑟的寒意吹過樹梢。
  一隻山鷹滑過山巔,巡視著自己的領地。
  文攸同的目光追隨著山鷹,兩隻手不自覺地摸索著衝鋒衣的口袋。過了一會兒他才想起來,他已經戒煙一年多了。
  一年零七個月又十三天。
  文攸同苦笑。
  從他結束與林曉的婚約,將辭職信放在母親的辦公桌上那天算起,他整整用了一年七個月又十三天的時間來重組自我,重拾自信。可往日的努力卻在這短短不到六十個小時的時間內毀於一旦……而且還是他親手毀掉的……
  李斯洛。一個“狗仔隊員”,一個虎視眈眈、正打算拿他下飯的娛記……一個名字像男人般強悍的女人……也是一個幾乎從第一眼開始,他就想要擁有的女人……
  瞬間,昨晚的記憶閃過腦海。
  文攸同懊惱地撿起一根樹枝扔進因暴雨而漲起的溪流中。
  他不是一個純潔的男人,那方麵的經驗稱不上是豐富多彩,也不會說是乏善可陳。可昨夜的情形卻是他第一次碰上。那種圓滿的感覺,那種仿佛要深入彼此靈魂最深處般的刻骨銘心……
  樹枝在湍急的溪水中沉浮幾下便失去了蹤影。而那被再次喚起的感覺卻怎麽也不肯像它那樣就此消失。一種想要重溫的迫切需求幾乎令文攸同呻吟出聲。
  他到底是哪根神經搭錯了線?或者說,是她對他下了什麽蠱?
  “亦或者隻是你的‘精蟲入腦’!”
  他似乎聽到了大哥的冷嘲熱諷。
  在識人方麵,他知道自己不如哥哥文轍同。文轍同早就看出母親和林曉是同一類人——或者說,林曉努力要讓自己成為他母親那樣的人——可他卻一直對她們抱有幻想,直到這幻想的汽球完全被現實所拍滅。
  文攸同陰鬱地瞪著溪流。
  他的母親童思存和她心愛的學生——同時也是他的前任未婚妻林曉,正是那種被李斯洛形容為大鵬鳥的人。她們總是需要更為廣闊的天地來施展她們的羽翼,任何跟不上她們,或者不能為她們所用的人或事,很快便會從她們的視野裏消失,再也不會被記起。
  比如,他那隨遇而安的鄉村醫生父親。
  父母離婚後,為了讓兄弟倆不要忘記母親,更為了讓童思存能記住這兩個兒子,父親把他們的名字全都改從了母姓。文轍同改名童哲文,文攸同改名童幼文。可是,這樣的紀念並沒能換回那顆決心高飛的心。因此,哥哥一直不肯原諒母親的背棄。
  而文攸同卻不同,年幼的他更願意相信父親的解釋,他相信母親就像父親所說的那樣,並不是不愛他們,隻是外麵的世界很大,她需要更為廣闊的天地來證明自己。
  所以從很小的時候他就決定,長大後要去幫助母親實現她的理想。他幼稚地認為,隻要母親的目標達到了,她必然很快就會重新回到他們的身邊……
  直到多年後他才明白,原來目標和欲望一樣,是永無止境的。他那已經走出大山的母親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要再回到過去。
  盡管如此,文攸同仍然堅信,至少他這個兒子對於母親來說是別具意義的。而當那些報道最終戳破他用來蒙蔽自己的那層迷霧後,他這才醒悟到,原來在母親眼裏,事業和成就遠比家庭更為重要,也遠比親人更為重要。
  有時候他甚至想,他還得感激那些“狗仔隊”讓他認清了這樣的事實,雖然這事實是那麽的傷人。
  文攸同又撿起一根樹枝朝小溪裏扔去。
  林曉。
  想起林曉,文攸同的感覺仍然很複雜。在他最初的記憶裏,林曉隻是鄰家那個飽受重男輕女的父母忽視,卻神情倔強的小女孩。後來再次看到她時,她已經是母親旗下最優秀的模特,一個受世人矚目的明星。可不知為什麽,他仍然能夠透過她那時尚從容的外表察覺到她內心裏那種讓人橫生保護欲的脆弱……或者說是他自以為的脆弱……
  文攸同猛然意識到,李斯洛的身上也隱隱有著類似的氣質。他趕緊搖搖頭,將那女人趕出腦海。
  ……可能正是這份保護欲讓他認不清對林曉的感情到底是什麽。是愛情?還是隻是一起長的兄妹之情。然而,他怎麽也沒想到,母親和林曉竟會利用他的這種感情來大做文章。
  母親十分賞識林曉。如果不是出於根深蒂固的觀念,認為公司必須傳承給兒子,林曉是她當仁不讓的繼承人。而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其實很簡單:讓她兩個兒子中的一個娶了林曉就成。文轍同一直是童思存無法掌握的那個,所以文攸同便成了理所當然的選擇。
  隻是,就在一切進展順利時,那本可惡的雜誌不知從何方挖出林曉的隱私。原來林曉竟然一直有個秘密情人。就在她與文攸同宣布訂婚的當晚,“狗仔隊”還拍到她與另一個男人熱烈擁吻的鏡頭。而林曉的自殺則證實了這則消息。
  想到軟弱無力地躺在病床上向他道歉的林曉,文攸同心頭仍然翻滾著一片憤怒。除了對林曉背叛的惱恨外,還有對那些差點逼死她的“狗仔隊”的憤怒。如果不是他們把鼻子伸進別人的隱私裏從中謀利,她也不至於會崩潰。在他看來,這些所謂的“記者”不過是些毫無道德、惟利是圖的小人……
  而他卻受惑於其中之一……就算是她主動的,他也沒有理由為自己開脫。特別是,他還明知她的身份。
  頭頂的山鷹發出一聲淒厲長鳴,向遠方飛去。文攸同看著它消失的方向,回憶起童年的自己。
  從小,他就是個野孩子,寧願光著腳滿山遍野地奔跑,也不願意穿著鞋乖乖地坐在教室裏。然而,為了幫助——或者說在一廂情願中他自以為可以幫助——母親完成心願,他逼迫自己收斂起熱愛自由的天性,穿起套裝打起領帶,在都市裏苦苦掙紮了五年。他以為,這樣的努力總該能夠得到母親的首肯了。可當他發現,報紙雜誌上連篇累牘的關於作為公司小開的他如何利用職務之便插足林曉感情的報道,竟然全都是出自母親的授意時,他深深地受傷了。
  童董事長對此的解釋是,林曉的形象已經與“羽姿”模特經紀公司和剛剛打出一點名頭的“羽姿”女裝連為一體,對她的任何負麵報道勢必也會影響到那一千萬的投資。而他,作為公司未來的繼承人,既沒有經營的能力又缺乏公關技巧,而且他那不懂圓通的處事手段已經讓媒體頗有微詞,不如幹脆在這危急時刻徹底犧牲一回,以轉移公眾的視線,挽回林曉的聲譽。
  按照她的計劃,等這個新聞冷卻後,文攸同仍然可以和林曉結為連理。到那時,她甚至可以再讓那些狗仔隊們編出一個“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浪漫”故事,來確保羽姿集團和林曉至少可以在兩三年內持續不斷地出現在人們的視線裏。
  多麽完美的一個計劃,文攸同冷笑,隻是母親顯然忘了考慮他受傷後會有的反應。
  那天早晨,當他從胃潰瘍的痛苦中醒來,看著鏡子裏像鬼一樣蒼白的自己,他猛然醒悟到,為了向別人證明自己而失去自我,簡直是愚蠢透頂的行為。於是他毅然絕然地遞上辭呈,辭去那個有名無實的總經理頭銜,回到被母親和林曉拋到腦後的小山村,重新做回當年那個無拘無束的“野孩子”。
  經過一年多的反思和自我醫療,文攸同已經沒有了當初的憤怒,他也開始學著原諒母親和林曉。就像哥哥文轍同所說,她們這麽做隻是天性使然,她們天生就是那種為了達到目標可以犧牲一切的人,隻是很不幸的是,這一次他正好是可以犧牲掉的那一個。
  話雖如此,文攸同仍然會禁不住為自己感到悲哀。他在她們心目中的存在,不是因為他是否對她們有意義,而是取決於他是否對她們有用……
  看著那隻又盤旋回來的老鷹,文攸同再次冷笑。
  也許他給自己取名天翼,就是下意識想要告訴世人,他也有著自己的羽翼,或許他可以忍受一時收起翅膀,卻不可能忍受一輩子受人掌控。
  他回頭看看帳蓬。
  李斯洛。一個向來為他所輕視的“狗仔隊”一員。一個跟林曉沒什麽區別的,為了達到目的可以犧牲一切的“大鵬鳥”(即使她自稱是“意怠鳥”)。對於她來說,他也許隻是她在這荒山野嶺上的偶爾調劑——他刻意不去記住她的處女身份。何況,沒有人規定處女就不能及時行樂——總之,他隻是她的一個走過路過不能錯過的玩樂對象而已。可對於這段一夜情來說,他的付出則太過沉重了。
  也許她現在還不知道自己逮到的是一條什麽樣的大魚,但他可以想像得到,當她得知跟她上床的是什麽人時,會是什麽樣的表情……以及會有什麽樣的報道……
  文攸同覺得自己簡直是這世上最愚蠢的男人,竟然總是掉進同一條河裏。
  李斯洛靜靜地側躺著。
  在做之前她曾想了那麽多,結果卻發現沒有一樣是有用的。她從來不知道理論與實踐的差距竟然會這麽大。理論知識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那種感覺會是這樣的……嚇人。仿佛天崩地裂一般,仿佛被人侵占了靈魂一般,仿佛,從此後她將不再完整……
  她甚至覺得,這不僅僅是一樁韻事,而是一件更具深遠意義的事。一件她還不了解,卻感覺非常不好的事情。
  她歎了口氣,拉緊裹在身上的毛毯。
  這是她一向尊重的第六感在向她發出警告,她知道。隻是自古以來開弓就沒有回頭箭,現在再來後悔,一切都已經為時太晚。
  難道真像小江所說的那樣,“對於女人來說,沒有單純的性事”? 或者,這終究是她的“桃花劫”?
  不管是不是,可以肯定的是,就像文攸同再三聲明的,這絕對不是個“好主意”。
  李斯洛煩燥地翻了個身,目光正瞄到地墊旁的一樣東西。
  安全套。
  她不禁苦笑。這男人還有什麽是沒有帶上山來的?
  而事實正證明了他的睿智。如果不是他設想周到,她也許就真的像江岸秋所說的那樣,帶個“紀念品”回家了。
  從這個角度來說,她得感激他。
  可,為什麽她有一種怨恨的感覺?
  就因為他在清醒之前想要跟她做愛,卻在清醒之後不肯了?這傷了她的自尊?還是傷了她的驕傲?她不知道。她隻知道,她有一種受傷的感覺。就像多年前,父母圍著受傷的姐姐忙碌,常常忘記她的存在一樣。她明明知道這種感覺毫無道理可言,卻忍不住還是要產生那樣的負麵情緒。
  李斯洛無聲地呻吟著,伸手捂住雙眼。
  他會怎麽想她?
  當然是蔑視。他甚至都說不上是喜歡她。
  而這一切都是她自己活該。是她主動拉他上床的——雖然這讓人全身酸疼的地墊根本就不能叫作床。
  李斯洛放下手臂,瞪著微微泛著天光的帳篷頂。
  天亮了。她該起床了。這隻是昨晚的一段韻事,是一時的瘋狂而已。也許等回了城,不,也許下了山他們就會忘記此事。因此,就算她曾有過任何的感覺,那都隻會像過眼雲煙一樣,悄悄散去。而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當此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十五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李斯洛鑽出帳篷,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因為緊張,也因為那微寒的晨風。
  文攸同坐在離帳篷不遠處的折疊椅上,專注地看著燒著水的汽爐。
  他是那種做什麽事情都很專注、很投入的人。就像昨夜。
  李斯洛的眼前閃過他盯著她的專注目光,雙膝不禁一陣虛軟。
  雖然她沒有什麽處女情緒,可……這男人,到底是她的第一個男人。
  她的第一個男人……光想到這個詞就讓人感覺曖昧。李斯洛苦笑。這也難怪她多少會對他產生異樣的感覺,怎麽著他也以那種離奇的方式在她的生命裏留下這濃重而輝煌的一筆。就算多年後她有可能會忘記他的模樣,卻不會忘記這樣的事實。
  文攸同看了她一眼,默默地倒了一杯茶遞給她。
  李斯洛驚訝地發現,竟然是一杯香濃的奶茶。她再次驚奇,這男人到底帶了多少裝備上山。
  慢慢呷著奶茶,寒意漸漸退卻。可沉默卻像一座無法攀越的大山,重重地壓在她與文攸同之間。
  李斯洛深吸一口氣,試圖打破這尷尬的沉默。
  “天氣不錯。”她向前跨了兩步,眺望著遠處炫麗的日出。“看來不會再下雨了。”
  文攸同不禁眯起眼。
  她的語調輕快,背對著他的身影也顯得輕鬆自在——難道昨夜對於她來說,真的沒有意義?真的隻是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的一時享樂?
  如果換作別人,可能會被她那副輕鬆自在的模樣所蒙騙。可文攸同曾經受過專業的觀察訓練,他很快便注意到她那優雅的脖頸和肩胛所形成的僵硬線條。
  原來,她並沒有她裝出來的那麽輕鬆。
  不知為什麽,這份認知令他那抑鬱的心情開朗了一些。
  隻是,這麽一遲疑,已經錯過了最佳的接話時間。
  李斯洛沒有等到他的回應,便低頭微微歎了口氣。
  這男人,她該知道他不是那種會粉飾太平的男人。有問題,他寧願選擇直接麵對。
  可她不想麵對。她希望,最好就讓昨夜星辰隨著昨夜風一起吹散。
  她偷瞄他一眼。
  隻見他正微眯著眼眸打量著她,那份專注不禁又讓她心下一慌。
  “你結婚了嗎?”
  她本能地找著話題,卻沒想到會問出這麽個問題。
  這問題讓兩人都嚇了一跳。文攸同警惕地皺起眉,沒有搭話。
  李斯洛幹笑著聳聳肩,“希望你沒有。我不喜歡侵占別人的地盤。”雖然現在才想到這個問題有點晚。
  文攸同的眼眸又是一沉。她是什麽意思?
  李斯洛再次聳聳肩。
  “別緊張,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不會有人因為我們上過床就逼你娶我。”就算你想娶,我還不想嫁呢。她在心裏暗暗嘀咕。“我隻是……隻是沒話找話……”她無奈地揮揮手,歎了口氣。“那件事……算了,忘記吧。”
  “算了”?
  “忘記吧”?!
  一個把初夜就這麽交給他的女人,在第二天早晨很瀟灑地衝他聳聳肩,說“算了”!還讓他“忘記”!
  那一刻,他忘記的是她那可疑的身份,他隻想讓她知道……可是,讓她知道什麽?“算了”不正是他想要的結果嗎?
  文攸同茫然地望著麵前的汽爐。
  顯然,又是他的下床氣在作怪。看著他愛理不理的模樣,李斯洛再次聳聳肩,轉身走開。
  她的破帳篷已經讓文攸同收了起來。想起那道可怕的大口子,她踢踢那帳篷包。
  “我會賠的。”她說。
  “不用。”
  文攸同悶聲答著,從背包裏翻出兩包方便麵。
  在他不願意配合的“低氣壓”下,兩人沉默地用完早飯——方便麵,收拾起營地,準備再次前進。
  李斯洛注意到他將那頂破帳篷係在自己的背包上。她很想說,這破帳篷扔了得了。可看看他那陰鬱的臉色,想想反正是消耗他的體力,便聳聳肩,假裝沒看到。
  走出樹林,前方又是“路漫漫其修遠”的山道。
  好在都是下山的山道。
  可文攸同卻突然沒了昨天的體貼。他似乎是想要盡快地擺脫她,就算發現她沒有跟上,也不再像昨天那樣陪著她慢慢前進,而是就站在原地不耐煩地等著。
  李斯洛冷笑,她該感激他沒有出言催促,隻是用表情表示著他的不耐煩——而任何沒有說出口的話,李斯洛都隻當沒有聽到。
  當她第五次主動停下喘口氣時,一股奇怪的委屈與憤怒代替疲憊填進她的內心。她揉了一團麵紙塞在被磨破的腳裸下。
  這就是冒失跟人上床的結果!而她根本連怪他的資格都沒有,因為一切都是她自找的!也許,意怠鳥本來就不該主動出擊,看看這樣的結果,真是一場災難。
  文攸同在不遠處等著她,那皺起的眉,眯起的眼,處處顯露著對她的不滿。
  不滿!昨夜她是該負主要責任,可沒有他的參與,這事也不會發展到這一步!!
  李斯洛繃緊臉,藏匿起所有的思緒。
  目前,她的任務是找到天翼,拿到那該死的簽字。至於其他的情緒和……管它是些什麽,總之,這一切都可以等回到城裏,回到她自己的城堡後再慢慢的清理。以後,她有的是時間來慢慢分化這些感覺。
  李斯洛麻木地走著,任由疲軟的雙腿機械的運動著。她從來沒有想到過她會歡迎這份疲累。這疲累仿佛已經深入到骨髓,讓她想要就此躺下,再也不起來。
  可是,不行。前方那雙嘲弄的眼睛不讓。
  他們來到一條小溪旁。因為昨晚的雨,溪水暴漲,而且湍急。
  文攸同跳過溪上的石塊,回頭猶豫地望著她。
  若不是那份猶豫,李斯洛便會乖乖地等著他回來接她。可他的目光刺痛了她,她不顧一切的跳上那濕滑的石頭。
  上千元的鞋正如龍貓所預言的那樣,不防水,也不防滑。她失腳滑了下去。
  冰冷的溪水一下子沒過她的頭頂。李斯洛感覺到背上的背包將她往水底拉去,她想起背包裏的文件,想起那瓶韓路野送給她的CD香水……又想起香水被文攸同扔出了背包。就在肺部快要炸開時,李斯洛竟然發現她想笑,因為她的香水沒有跟著她一起被淹死……
  看著李斯洛掉進溪中,文攸同幾乎嚇掉半條命。他慌忙扔掉背包跳進溪中,湍急的溪流已經帶著李斯洛消失了。頓時,一股莫名的刺痛向四肢蔓延而去。
  不能有事。你不會有事的。文攸同默默地念著,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潛下水去。
  當他在水下找到李斯洛時,發現她正死命地拉著背包不肯放手。
  若不是因為這沉重的背包,她應該早就浮出水麵——可若不是因為這背包的沉重,她也早不知被衝到什麽地方去了。
  他將她拉上岸,死死地抱著她。
  這該死的女人,頭腦裏到底都裝了些什麽?!為什麽不等他回去接她?為什麽死抱著背包不放?為什麽……
  為什麽他會被她嚇得手腳發軟?為什麽他才發誓要與她劃清界限,轉眼又這麽放不下?
  李斯洛剛喘勻氣息,一股大力便揪著她的衣襟怒吼起來。
  “你這女人真麻煩!”
  她睜開眼,隻見文攸同濕漉漉地俯在她的上方。再上方,是白得晃眼的天空,和已經斜升到頭頂的太陽。
  像天神一樣的男人。
  可他並不是她的天神!
  李斯洛憤怒地推開他。
  “走開!不要你管!你以為你是誰?不就是上了一回床嘛,有必要擺出這種臉色給我看嗎?我又沒要你負責!可沒有你的參與,這事也做不了!所以,我們兩訖,互不相欠!聽到了嗎?兩訖!!”
  文攸同默默地望著她,她那憤怒喘息的模樣竟讓他想要吻她,深深地吻她……就像一直以來的情形,他再次發現自己夾在兩種矛盾的情緒中間。一邊叫囂著要他提防她,一邊卻又渴望著抱緊她。
  而她,正因為寒冷和驚嚇,在瑟瑟地發著抖。
  他輕歎一聲,伸手去拉她的衣服。
  李斯洛憤怒地拍開他的手。
  “你會著涼的。”
  他平靜地看著她,手指堅定地拉開她的拉鏈。
  不知是怒氣發泄後的疲憊,還是由於寒冷,李斯洛以自己都沒有料到的溫順讓他替她脫掉濕衣服,直到隻剩下內衣內褲。
  文攸同打開背包,拿出毛毯裹住她,又轉身脫掉自己的濕衣,將它們攤在不遠處陽光下的石頭上曬著,這才鑽進毛毯,緊緊地抱著李斯洛。
  當他的手臂環住她時,李斯洛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下。
  她差點兒就死了,她差點兒就再也看不到這個世界……有一陣,她好希望能有一個安全而肯定的懷抱告訴她,她還活著。可這懷抱真的到來時,她卻不敢要。
  可那渴求的感覺又是那麽深,深得幾乎要溺斃了她……
  她閉上眼,她任由他抱著自己,一邊痛恨著自己的軟弱。
  “你不是一直想看我出洋相嗎?”她顫抖著,抵抗著內心正在升起的某種想要沉淪的感覺,“你看到了。事實證明,沒你的幫助,就連過個小溪我都會被淹死……”
  “別說了。”文攸同收緊手臂,臉頰緊貼著她潮濕的卷發。
  “……沒有你,我早喂了狼。你不就是要證明你比我強嗎?是的,我承認,我笨,我無能。你不需要再向我證明你有多優秀,我有多蠢笨,事實就在這裏,我隻是個什麽都不會的‘城裏妞’……”
  她聲音裏的憤怒與認命令文攸同忍不住擁緊她,輕撫著她的手臂安慰道:“不,你不是。你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城裏妞’。”
  “你不用安慰我。”李斯洛挺直後背,拒絕向他的安慰投降。“我這人有很多毛病,可我有自知之明,而且也從不自欺欺人。我知道我從來就不是那種會討人喜歡的人,就連我爸媽三次離婚,每次都是搶著要我姐姐而不要我。我知道是我不夠好,可這不是我的錯,有很多事情我有心想做好,但就是做不到。有些人,天生就不是大鵬,所以也做不了大鵬。不管你們接不接受,這就是我,一隻意怠鳥而已。”
  他的雙臂勒得她肋下隱隱生痛,她歡迎這種存在的感覺,可這感覺同時又令她覺得虛空,令她想要更多。她不禁顫抖得更加厲害。
  文攸同的唇使勁印在她的額上,他的聲音低啞而深沉。
  “不,這不是你的錯,是我故意刁難你。你已經很好了……”
  她倔強、堅強……而且敏感。他早該知道,那氣質裏的脆弱其來有自。而這一切,都令他想要疼惜……
  李斯洛搖頭掙紮著,“別安慰我,我知道我的極限在哪裏,而且也從不害怕承認我的不足。我隻是恨自己不能做個大鵬而已,我隻是……”
  她抬起頭,犯了一個錯誤。
  她看向他的雙眼。
  在那雙烏黑的眼眸裏,她找到兩團同樣在悶燒著的火焰。
  “天啊,”她喃喃道,“我差點淹死……”
  文攸同不需要她來提醒這一點。自從將她拉上岸,他的耳邊便一直回蕩著這句話。而隨之而來的,是心髒部位那不知名的緊縮、抽疼。
  他悶哼一聲,轉過她的頭,將她緊緊地箍在胸前,嘴唇急切而熱烈地印上她。
  為什麽?為什麽碰到這個女人會讓他頭腦如此混亂?明明知道不該惹她,明明知道不該再碰她,可他就是忍不住。他想要她,那欲望強烈得令他眩暈,可同時又知道他不能要她……這種將他向兩端拉扯的感覺幾乎要逼瘋了他。
  李斯洛迎向他,身體緊緊地纏住他。這男人,到底在她身上施了什麽魔法?她從來沒有想要一件東西,像想要他這麽強烈過。這份強烈應該讓她害怕,可她卻有一種想要不顧一切的衝動,她想要他屬於她……而這是不可能的。他就差親口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了。她也不會讓他說出這樣傷人的話……
  當感覺到他的撤退時,李斯洛將臉藏在他的脖彎裏。她錯了,傷害已經造成。
  下午三點左右,李斯洛在山腳下那片茂盛的鬆林間瞥見一角屋簷。從昨天上山後,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人工建築。
  昨天。才是昨天而已嗎?為什麽她覺得仿佛已經過了很久?
  她的腳不小心踩在一塊鬆動的石頭上,滑了一下。
  文攸同快速握住她的手臂,幫她穩住身體。
  李斯洛冷冷地抽回手臂,默默向前走去。他們的衣服幹了後,兩人便再沒有交談過一句。
  而想到真相即將揭曉的那一刻,文攸同的臉也不由繃緊。
  來到山下,穿過那片鬆林,一塊平整的空地出現在兩人麵前。
  空地上,零星地散落著一些已經完成和有待完成的雕塑作品。有石製的,也有閃著金屬光澤的。
  在這些藝術品中間,一塊讓李斯洛覺得眼熟的大石頭正靜靜地躺在午後刺眼的陽光下。
  李斯洛疑惑地看看那塊石頭,跟在文攸同身後走向那幢有些年代的小木屋。
  文攸同將背包扔在木屋長廊下的石桌上,彎腰從石桌旁的石凳下取出鑰匙,打開木屋大門。
  李斯洛木然地看著他以在自已家一樣的熟稔推開窗戶通風,又看著他消失在旁邊相連的小屋裏。
  不一會兒,小屋裏傳來發動機的聲音。文攸同拿著一個搪瓷臉盆再次出現。
  他將臉盆放在一個李斯洛以為是蓮花雕塑的石頭座架上,推開牆上的一塊擋板,擰開藏在裏麵的水籠頭。頓時,一股清泉嘩嘩地流了出來。
  他接了一盆水,放在李斯洛麵前。
  “洗洗。”
  李斯洛眯起眼,仿佛第一次見到他一般,上下打量著他。
  文攸同躲開她的目光,走到蓮花台旁,將頭伸到水籠頭下衝著涼。
  即使不看她,她那憤怒的眼神仍然灼燒著他的背。
  他像隻小狗一樣甩著頭,將頭上的水珠甩開,憤憤地轉過身來。
  “對。我就是天翼。”
  李斯洛眯緊眼眸。如果不是太過氣憤,她幾乎要笑了起來。他的姿勢、他的動作,像極了一隻色厲內荏的大型猛犬。
  “說吧,你代表哪個雜誌社。”文攸同雙手抱胸。
  “雜誌社?”李斯洛茫然地重複著。
  “或者,你是那種所謂的‘自由撰稿人’?”
  李斯洛沉默地望著他。
  文攸同冷哼一聲,道:“我不會接受你的采訪。也不會承認我們之間發生過什麽。如果有任何類似的消息傳開,我都會公開否認一切。”停頓了一下,他又道:“畢竟,正如你所說,我們兩訖了。”
  李斯洛的臉白了一下,但很快便恢複了鎮定。她冷漠地瞪著他,那張臉如同麵具一樣,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
  文攸同的心底隱隱泛起一陣不安。他遲疑地想著,他是不是太過惡劣了點……正在這時,屋後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
  他看了她一眼,轉身向屋後走去。
  李斯洛站起身,沉默地跟在他身後轉過屋角。
  隻見木屋的右前方,一條窄窄的山道順著鬆林邊緣延伸而來,那輛曾經搭載過李斯洛的破舊吉普車正緩緩停在木屋前——李斯洛這才注意到,原來他們剛才是在木屋的後院裏,這裏才是木屋的前門。
  吉普車熄了火,一個容貌與文攸同有著八分相似的男人跳下車。
  “王燕說你回來了,我來看看。”
  那男人跟文攸同說著話,一雙藏在金絲眼鏡後的眼睛卻緊盯著李斯洛。
  他比文攸同略矮一些,也沒有他那麽健壯。如果說文攸同是粗獷型的,那麽這個男人就是期文型的。
  顯然,他就是老板娘的老公,文攸同的哥哥。李斯洛想。可如果她沒看錯,他的眼神甚至比文攸同的還要犀利。
  李斯洛不由警覺起來。
  文轍同看看文攸同,又看看那個陌生的女人。
  雖然王燕已經給他打過預防針,在看到那女人的第一眼,他仍然有些吃驚。他一眼便認出,這女人正是那種能夠吸引他那個傻弟弟的類型。
  而按照王燕的說法,她應該還是個記者。
  他轉向她,臉上露出禮貌卻尖銳的微笑。
  “你是李小姐吧,我是文轍同。聽說李小姐是記者?大老遠跑來是要采訪天翼嗎?”
  李斯洛皺皺眉。原來如此。原來從一開始,她就掉進了某人布的局。
  她橫了文攸同一眼,冷笑道:“不,我不想采訪任何人。”她看看那輛吉普車,又道:“請問你是要回旅館嗎?”
  文轍同正與文攸同交換著眼色,聽此話連忙點頭,“是。”
  “那麻煩你帶我一段。”
  李斯洛走回後院拿來自己的背包,毫不客氣地占住副駕駛的位置,然後便轉頭去看風景,不再理睬文氏兄弟。
  文轍同以目光詢問著文攸同。
  文攸同則看了李斯洛一眼,轉身鎖上木屋,拿起背包陰鬱地坐到吉普車的後座。
  文轍同無奈地扶了扶眼鏡。他有一種感覺,他的傻弟弟和這女人間似乎發生過一些什麽。而且,最後的結果是兩敗俱傷。

  十六
  回到旅館時,天已經全黑了。
  李斯洛一言不發地回到房間,匆匆洗了個澡,倒頭便睡。
  一個無夢的黑甜覺過後,窗外清脆的鳥鳴叫醒了她。
  她懶懶地趴在床上,一時記不起自己到底是在哪裏。
  漸漸地,隨著蘇醒,現實世界慢慢侵入她的意識。緊接著,那些已經發生的、令她想要逃避的回憶也跟著一件件開始複蘇。
  李斯洛呻吟一聲,將頭藏在枕下。
  文攸同。
  童幼文。
  如此簡單的一個文字遊戲,她竟然會愚蠢到一點都沒看出來!
  愚蠢。
  十足的愚蠢!
  這輩子她做過很多愚蠢的事,卻從來沒做過這麽愚蠢的!!
  她,李斯洛,竟然會笨到跟一個陌生男人,一個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騙她的騙子上了床!而且,還是個鄙夷她的騙子!
  雖然在她落水後,他曾“仁慈”地灌了她很多好話,可她知道,骨子裏的他仍然看不起她。不然,他也不會就這麽不問青紅皂白地給她定罪……而她,竟然一點都沒懷疑他就是她要找的人……
  記者。
  李斯洛翻身,瞪著天花板冷笑。
  有如此愚蠢的記者嗎?她全身上下又有哪一條細胞長得像個精明的記者?這文攸同真是瞎了眼……或者,這隻是他後悔的一個借口?
  對,肯定是借口。
  可是,這種事過後,後悔的通常應該是女人才對……
  想到那驚天動地的感覺,李斯洛發現她其實並不後悔。對於她來說,至少那場性事是美妙的,是值得紀念和記憶的。至於他,她原本就沒打算跟他有什麽長遠的未來……
  算了,隻當是被蚊子叮了一口……
  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著那個由蚊子引起的吻。
  其實……有時候……這男人還是挺可愛的……
  緊接著,她又想起那句可惡的“兩訖”。雖然先說這話的人是她。
  可惡!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這男人長著一根毒舌。有時,甚至不用說話,他的一個眼神就能把他對她的不屑、鄙夷表現得淋漓盡致……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這樣一個周身掛滿“請勿靠近”牌子的男人,竟然會被她給拉上了床——李斯洛那怪異的幽默感再次不合時宜地發作,她不禁偷笑起來——不能不說,這事其實還挺有成就感的。雖然最後的結局不是太好。
  不過,這也隻能怪她是自作自受,誰讓她一時被 “SEX”衝昏了頭腦?
  可是,明明知道這隻是一樁“單純的性事”——她要的也隻是一樁“單純的性事”——為什麽她仍然會對他那“冷淡”的反應耿耿於懷?
  或者,對於女人來說真的沒有單純的性事。
  她不由再次想起小江的理論。
  手機響了。
  李斯洛坐起身,茫然地望著床頭的手機。
  這才幾天,連手機鈴聲都顯得陌生起來。
  她拿起手機,裏麵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洛啊,找了你兩天啦,你怎麽不接電話也不回電話?”
  是盛世。她竟然想了一下才想起來,這是她的老板盛世。
  望著對麵梳妝台鏡子裏自己的倒影,李斯洛陡然生出“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覺。
  “哈哈,出差滋味怎麽樣?沒你想像的那麽恐怖吧。”
  和往常一樣,盛世將李斯洛的冷哼自行演繹為自己想要的答案,繼續道:“找到天翼了嗎?不用找啦,我已經收到合同啦。你走的那天我同時寄了一封EMS給他,本來是碰運氣的,結果他竟然真的收到了,而且已經簽字寄回給我啦。你回來吧,我現在可可憐了,被綁在床上哪兒也去不了,這位漂亮的護士小姐脾氣還壞得一塌糊塗……”
  他的話還沒說完,信號就斷了。估計是那位漂亮且脾氣壞得一塌糊塗的護士小姐幫他掛斷的。
  李斯洛捏著手機,茫然地瞪著鏡子裏自己的影子。
  合同、簽字……她竟然忘記了來這裏的目的!
  她的手指插進一頭亂發,目光掃過梳妝台上的一堆東西。
  那是文攸同從她的背包裏挑出去的東西。
  在那堆東西的最下方,是那本幾乎被翻爛的雜誌。
  李斯洛跳下床,拿起那本雜誌抖了抖。一張薄薄的紙片從雜誌中間飄了出來。
  正是那張需要文攸同簽字的合同。
  望著那張空白合約,一時間李斯洛竟有些哭笑不得。
  她,“家居貓”李斯洛,為了這一紙合同跑進這深山老林,卻跟在一個她一直在尋找的男人身後,爬過一座坐著汽車就能翻過的大山,去簽一份她根本沒有帶著的合同……
  這簡直就是一部經典的黑色幽默劇!
  李斯洛咬起牙,冷冷地拿起那張紙。
  她是為它而來。為了它,她丟了她的處女身份,丟了她的尊嚴,丟了……她不願意細想她到底還損失了些什麽。可最後的結果竟然是不再需要它了!
  原來,這一切都隻不過是一個笑話!
  她眯起眼。
  不。這是她來這裏的原因。這是她的任務。不管盛世還需不需要這一紙合同,她需要。她需要它來證明她的苦沒有白吃。
  她快速地洗漱著。
  就算是給自己一個交待,她決定,也要去拿到那個現在已經是多餘了的簽名。
  文轍同抱著女兒走出客棧,正看到文攸同躺在榆樹下的躺椅裏,望著陰霾的天空出神。
  “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
  他將團團往文攸同的懷裏一塞。
  團團看到自己最喜歡的人,便快樂地咿咿呀呀著,揪著他的襯衫鈕扣在他懷裏扭動起來。
  “來了一群客人。”
  文轍同報道著,坐進一旁的躺椅。
  文攸同伸手替團團撥開落在額頭的細發,不期然又回想起李斯洛那頭同樣柔軟的頭發穿過指間的感覺。
  “我說,來了一群背著攝像機和照相機的客人。”
  見他無動於衷,文轍同又重複道。
  “是嘛。”
  文攸同興意闌珊地抬抬眉,臉上顯出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一群背著攝像機和照相機,一來就四處打聽天翼的客人。”
  文轍同將雙肘支在膝蓋上,笑咪咪地望著弟弟。
  文攸同懶懶地瞥了他一眼,將襯衫鈕扣從團團的嘴裏拉出來。團團不依地尖叫起來,他隻得卸下腕上的手表給孩子當玩具。
  看著孩子把表往嘴邊送去,文轍同不由叫了起來。
  “喂,你那可是勞力士。”
  “防水的。”文攸同淡淡地道。
  文轍同看看他,搖頭笑道:“奇怪,你對那個李小姐反應那麽大,怎麽對一隊記者沒反應?”
  聽到某人的名字,文攸同終於有了反應——沉臉、皺眉。
  “媽就要來了。或者這個消息能刺激你一下?”
  這個消息確實刺激到了文攸同。他抬眼看看他。
  “什麽時候?”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文轍同扭頭看看李斯洛房間的方向。“你跟那個李小姐……到底是怎麽回事?”
  文攸同的眉皺得更緊。顯然,他不願意談及此人。
  “王燕覺得你很喜歡她。說實話,我也有這種感覺……”
  文攸同猛地坐起身,差點讓團團掉下去。他抱起孩子,放回她父親懷裏,站起身冷冷地瞪著他哥哥。
  “吃一塹長一智。我是不會再跟那種女人攪在一起的。”
  “那種女人?哪種女人?”文轍同抬頭望著他。
  “就是……”文攸同揮揮手,卻發現找不到可以形容的詞。“就是那種女人。”
  文轍同扶扶眼鏡,“你不覺得你太武斷了一些?就因為她跟林曉有點像?或者因為她是一個記者?要知道,你得的是國際大獎,來要求采訪的未必是那些喜歡搬弄是非的‘狗仔隊’。而且,我看李小姐的氣質也不像是……”
  “哼,”文攸同冷哼著打斷他,“如果光憑看就能看出一個人的本質,那……”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看到那個他們正在討論著的女人穿過前廊向他們走來。
  李斯洛仍然穿著那件白襯衫,襯衫的袖口高挽至上臂——文攸同立刻聯想起《羅馬假日》裏的奧黛麗?赫本。
  她走到他們麵前,衝文轍同禮貌地點點頭,轉頭看著文攸同。
  “能跟你說句話嗎?”
  文轍同抱起女兒笑道:“你們聊。”便轉身走開。
  文攸同望著她,內心不禁升起一陣鄙夷——不是針對她,而是針對自己。
  這算什麽?明明知道這是他惹不起、也看不起的人物,可每每看到她,身體乃至心靈都在隱隱抽痛。那感覺就仿佛是在告訴他,他本來可以擁有一些他一直渴望的東西,可最終卻因為她的錯而令他無法獲得。
  這種挫折感使得文攸同本能地采取攻勢。他抱起雙臂挑起眉,目光輕慢地掃過她的全身。
  “有事嗎?”他冷冷地問。
  他的神情令李斯洛心頭翻騰起一片憤怒。她強壓下那片怒火,以同樣的冰冷答道:“是。公事。”
  文攸同看看她手裏拿著的一張紙,冷笑道:“我以為我們已經達成共識,我們之間不可能有公事。”停頓了一下,他又道:“應該也沒有私事。”
  李斯洛揚起眉,以更冷的目光回瞪著他。
  那目光竟讓他有種狼狽的感覺。出於本能,他選擇再次出擊。
  文攸同舉起手,指節故意抵著下巴,以判究的目光打量著李斯洛。
  “我一直有個疑問。”
  “什麽?”
  “你為什麽會想要跟我上床?”
  李斯洛的臉“嘩”地一下紅了。
  “要麽,是想在這誰也不認識你的鄉下尋求一點刺激;要麽,就是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誰,想以此來為自己謀點利……”
  “啪”地一脆響在空曠的庭院裏響起。
  李斯洛驚訝地看著自己發麻的手,幾乎不敢相信她真的打了他一記耳光。
  文攸同也同樣的不敢置信。
  一時間,兩人默默相對著。
  “……去村子裏看看……”
  一個聲音從客棧裏傳來。隨著一片高低不等的附和聲,一群人湧出客棧。
  李斯洛微微眯了眯眼眸,高傲地一揚頭,轉身走開。
  文攸同揉揉臉頰,又動了動下巴。這女人,手勁還挺大。
  一個陌生男人攔住李斯洛。
  “小姐,請問,你知道天翼住在哪裏嗎?”
  “天翼?”
  李斯洛抬起頭,隻見眼前這一大幫人當中,有杠著攝像機的,也有端著照相機的。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們才是真正的記者。
  她回頭看看“天翼”。
  文攸同也警覺地望著她。
  她衝他嫣然一笑,抬手指著他道:“那不是嘛。”
  那群人像是看到花朵的蜜蜂,“嗡”地一聲全都向文攸同撲過去。
  李斯洛冷笑著走上台階,卻又被兩位剛剛抵達客棧的女士給攔住去路。
  “你說,小同就是天翼?”
  那位打扮得雍容華貴的老婦人奇怪地望著她,左邊高挑著的眉幾乎與文攸同如出一轍。
  “是,不信你去問他。”李斯洛不懷好意地笑著。
  “那你……是他什麽人?”
  旁邊一位衣著時尚的高個子女孩疑惑地打量著李斯洛。
  “我?”
  李斯洛回頭看看身陷“狼”群的文攸同,惡劣的幽默感再次發作。
  “我不是他的什麽人。但他是我的‘一夜情人’。”
  趁著兩位女士發呆之際,李斯洛迅速繞過她們,向自己的房間走去。一邊走,一邊利落地將那份可笑的合同撕得粉碎。
  既然知道可笑,就把這一切都當作是一個笑話吧。她冷冷地想。
  走過樓梯轉彎處時,她不禁又望了那尊佛像一眼。
  燈光下,佛像像往常一樣閃著冰冷的光芒。
  突然間,李斯洛領悟到,原來文攸同並不真的想要了解她的身份,他隻想把她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而她,竟然愚蠢到想要最後試上一試……李斯洛同時也領悟到,她之所以堅持找他要回簽名,就是想證實給他看,她不是他所想的那種女人。
  可事實上,這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之間的感應已經強烈到超出了文攸同所能承受的範圍,這令他感覺深受威脅。而當一隻猛獸感覺受到威脅時,它唯一會做的,不是咬死那個入侵者,就是趕走它……
  “咦,李小姐。”
  王燕正好下樓,與她迎麵碰上。
  “我錯了,這確實一尊佛。” 李斯洛抬手指著那尊雕塑,一臉憤恨地道,“看看他,他才不在乎世人的死活,他隻求自己能修成正果就好……”
  看著一頭霧水的王燕,李斯洛深吸一口氣,平穩了一下情緒,禮貌地笑道:“老板娘,麻煩你幫我結帳。”

  十七
  這場雨最終還是下了下來。
  文攸同背著雙手站在窗前,視而不見地看著遠處籠罩在大雨中的群山。
  在他身後,母親童思存和她的特別助理林曉正占據著他房間裏僅有的兩張沙發。
  童女士抬眼看看他,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
  “我不怪你沒告訴我得獎的事,畢竟,我一向反對你的這項‘愛好’。不過,就算你玩出了一點名堂,這終究也不是一項正經的事業。”
  文攸同微一皺眉。雖然母親早在多年前就已經不做教師了,可那喜歡咬文嚼字的習慣卻一直保留至今。
  童女士又道:“而且我一直相信,憑著你和你哥的聰明才智,不管做任何事情都一定會成功的。隻是你們的才能卻都不肯用在正途上……”
  所謂的正途,就是聽從她的指揮,由她來決定他們該做什麽——這已經是老生常談了,文攸同不由一陣冷笑。
  仿佛感受到了他的不屑,童女士轉移話題道:“不過,你是天翼這件事,倒是對公司的形象和我們的計劃大有幫助。”她轉頭對林曉道,“曉曉,你跟企劃部的人商量一下,看看……”
  文攸同霍地轉過身來,眯著眼眸輕聲道:“我跟公司已經沒關係了。”
  童女士不讚同地瞥了他一眼。
  “任性也該有個限度。我知道那件事讓你心裏很不痛快,可我相信你心裏也明白,當時我們隻能那麽做。你是個男人,就算在名聲上有點損失也沒什麽,對你的前途影響不大。可曉曉就不同了,如果她的名譽受損,最後勢必會影響到整個模特公司,還有由她代言的‘羽姿’女裝。我們已經在那個項目上投了很多錢,不可能看著它出問題……”
  文攸同忍不住轉頭去看林曉。
  林曉低垂著眼簾,一聲不吭地研究著手裏的茶杯。
  “……而且當初我就說過,要不了一年人們就會淡忘了此事。看看,如今果然如我所料的那樣。加上你現在又多了一重藝術家的身份,人們對藝術家的荒唐行為總是比較能夠包容……”
  荒唐行為……文攸同揚起眉,譏諷地望著母親。
  童女士假裝沒看到,繼續說完她想說的話,“所以現在正是你重新露麵的最佳時機。”
  “我已經辭職了。”文攸同冷笑道。
  童女士不當一回事地揮揮手。
  “那隻是你一時的意氣用事而已,我相信你現在的想法肯定又不一樣了。其實這段時間我也一直在反思,以前是不是給你了太多的壓力,逼你太狠了。可你要知道,現實就是這麽殘酷,不進則退,我們稍有鬆懈就會被別人超到前麵去。‘羽姿’之所以能發展成今天的規模,就是我頂著這樣的壓力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我相信,你是我兒子,我能做到的你也一定能夠做到。而且,雖然這些年來我從來沒有誇過你,可我對你的成績還是很滿意的。”
  文攸同的心情不由複雜起來。如果這句表揚出現在一年多以前,他或許會還能繼續忍受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為了並不是自己追求的目標而賣命。可經過這些日子的反思,他已經明白並且找到了自己的方向。這句遲來的讚揚對於他來說,已經毫無意義。
  他看看林曉。
  目前最需要母親表揚的,不是他,而是她。
  林曉依然低著頭,仿佛突然間對瓷器有了濃厚的興趣。
  文攸同忽然發現,他對林曉的憤恨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同情。
  或許當初他對她的感情就隻不過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親情關係,隻是在母親的有心推動和她的有意誤導下,才被錯誤地認為是愛情吧。
  “林曉的付出比我多。”他望著林曉說道。
  林曉意外地抬起眼,似乎沒有料到他會叫出她的名字。當看到他那不再憤怒的眼神後,她不禁有些泫然,趕緊又低下頭去。
  “我當然知道。”童女士將身子探過沙發,安慰地拍了拍林曉的手。“在你們這幾個孩子當中,唯一讓我覺得欣慰的就是曉曉。”
  聽到童女士的話,林曉微一抬頭,衝她飛快地一笑,又低垂下眼簾。
  “比起你們,她更用心。對公司的事務也好,對未來也罷,都很有自己的想法和擔當,不像你和你哥,”童女士瞪了文攸同一眼,“就隻知道逃避責任。”
  逃避作為童存思女士之子,被她掌控命運的責任。
  文攸同暗暗冷哼一聲,道:“那你可以把公司交給林曉。她一直都比我更熟悉公司的事務,對時尚的把握也比我靈敏,她才應該是‘羽姿’的總經理。”
  童女士的手指僵了僵。她收回手,轉身拿起茶杯,抬眼看著兒子。
  每每看著文攸同兄弟,她便覺得納悶,當初肉團團的兩個小子,怎麽就長成了如此高大的兩個男人?而她卻錯失了他們成長中的大部分環節。後悔嗎?不。童思存的字典裏沒有“後悔”二字。她隻選擇,然後堅持自己的選擇。至於錯失的……人生不可能什麽都擁有。
  她喝了一口茶,緩緩道:“‘羽姿’是我創立的,我所做的任何決定都是出於它能長遠發展的目的。曉曉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不比你們兄弟差,但這副擔子對於她來說,還是太重。我不會,也不可能要求她為了我的公司無休止地付出,這對她不公平。你就不同了,你是我的兒子,理應負擔起這個責任。”
  林曉的頭難以察覺地又低了低。一股為她報不平的怒氣瞬間充滿文攸同的心胸。
  “那您覺得您現在就對她公平嗎?她對公司的付出隻比我多不比我少。而且,我早說了我無心於此,我想追求的是自己的事業,不是您的事業。既然林曉喜歡您的事業,為什麽不能讓她接手?”
  童董事長看看自己的特別助理,又看看一臉怒氣的兒子,不由抬手揉了揉抽痛的額。這小兒子固執起來的時候,比大兒子還要難纏。
  “我知道曉曉的能力,也知道你的能力。我相信她的專業加上你的執著,一定能為公司開創一個更好的未來,不然我為什麽那麽希望你們倆能結合?”
  林曉與文攸同同時一愣,不由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自從出了那事後,他們就一直小心地避開這個話題,如今卻被童女士給公然挑明。
  童女士歎了口氣,又道:“誰年輕時沒犯過一兩個錯?你自己就不見得比曉曉清白多少,為什麽就不能原諒她一回?再說,你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應該知道她本性是個善良的孩子,她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這都是那個男人的錯……”
  見文攸同要開口反駁,她趕緊揮揮手。
  “好了好了,過去的不愉快就不提它了,人總是要向前看。我這次來,一則是接你回去,二則,也想看到你們倆能重新和好。”
  文攸同再次看向林曉。
  林曉又低下頭,那微微顫抖的睫毛比她鎮定地捧著茶杯的手更能顯示出她的情緒。
  他不由皺起眉。在掩飾情緒上,林曉顯然沒有李斯洛在行。
  想起那個女人,文攸同不由伸手摸了摸仍然有些隱痛的下顎。
  幸虧他的皮膚被太陽曬得夠黑,不然臉上帶著明顯的手掌印,真是一件很丟人的事。特別是緊跟那記耳光而來的,是一群餓狼似的記者。
  文攸同從來就不擅長跟媒體打交道,在做“羽姿”總經理的那幾年裏,也基本上都是母親和林曉在應付媒體。如果不是她們及時趕到,他可能真的會為了“突圍”而對那些記者們大施拳腳。
  值得慶幸的是,母親當時也不能肯定他真的就是“天翼”,所以隻對媒體透露了他是“羽姿”的總經理這一信息。至於“天翼”,文攸同笑了起來,如果李斯洛知道那些記者認為她隻不過是在惡作劇,不知道會是什麽表情。
  “你是男人,應該有這個雅量,就讓過去的事情都過去吧,讓一切重新開始。”
  童女士拉過他的手,放在林曉的手上。
  文攸同回過神來,詫異地看著他交疊在林曉手上的手。
  “我希望你能原諒曉曉,畢竟她當時還太年輕。就讓那些事成為過去吧,你們的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顯然,童董事長尚未放棄撮合他們的念頭。
  文攸同低頭看著林曉。
  一年半年以前,林曉的發型和李斯洛有些類似,都是短短的卷發。現在她將頭發留了起來,那頭及肩長發正遮著她的臉,讓人辨不清她的表情。
  文攸同已經想不起來為什麽當初會覺得李斯洛和林曉有些相像了,如今細看林曉,他覺得她們簡直沒有一處是相似的。
  林曉比李斯洛略高,也比她更具骨感。那張鵝蛋臉上的線條清晰明朗,剛中帶柔。
  而李斯洛那張瓜子臉上的眉眼卻是柔中帶剛。
  雖然兩人都有著類似的疏離氣質,但林曉的身上明顯比李斯洛多了一層蒼桑感;而李斯洛則擁有一份難以描繪的純稚氣息。
  一種更吸引人的氣息……
  “現在公司裏還是我在主事,可我希望將來能將‘羽姿’交給你們倆……”
  文攸同再次回過神來,打斷母親,對林曉道:“林曉,你的意思呢?”
  童女士親熱地拍拍林曉的手臂,“曉曉比你懂事,她當然是同意的。”
  文攸同仍然直直地望著林曉,逼著她抬起頭來。
  林曉抬眼看看他,又看看童女士,重新垂下眼簾,沉默地點點頭。
  不,她們一點也不像。文攸同暗忖,如果是李斯洛,她肯定會冷冷地看著母親,以眼神命令她收回那句自以為是的話。
  他想起她揮出那一巴掌前的凜冽目光。如果他沒有看錯,那目光中還暗藏著悲憤。
  如果她是因為被他看穿身份而惱羞成怒,眼神中為什麽會有那種受傷的表情?
  難道真像大哥說的那樣,是他太武斷了?
  或者,她真是個“正規軍”,不是“狗仔隊”。
  可如果她真像他所認為的那樣,是企圖心很強的記者,又怎麽會放棄這個獨占獨家新聞的大好機會,而將他推給一群競爭對手?
  不過話再說回來,也許她隻是被他氣昏了頭。
  亦或者,她覺得她已經掌握了他最具價值的新聞——當然,就山上那一夜的份量來說,那些記者再怎麽挖掘也不可能挖出更具轟動效果的新聞了。
  文攸同突然又想起她手上的那張紙。
  那張紙上寫了些什麽?是記者證?不,記者證沒那麽大。介紹信?公函?有可能。
  可她是記者,隻要出示一下記者證就行,為什麽還要帶著一紙介紹信?
  或者,那根本就不是介紹信。
  或者,她的身份另有解釋。
  文攸同的心頭突然掠過一陣不安。
  他走到房門前,轉身看著童女士。
  “媽,我跟林曉的事我們自己會處理,請您別插手。而且我也不會再回公司,希望您能諒解。我想其實您也明白,我並不適合那份工作,但林曉十分適合。如果您不想失去她這麽一個好助手,我希望您能更公平的對待她。”
  文攸同又低頭看看林曉。有些事情必須由她自己去醒悟,他能為她做的也隻有這麽多了。
  他轉身拉開房門。
  “你去哪?”童女士問。
  “去確認一件事。”
  他的聲音從窄窄的過道裏傳來。
  文攸同抬起手,剛要敲李斯洛的房門,門開了。
  出來的竟然是他的嫂子王燕。
  “咦?”王燕看看他,又扭頭看看他的身後。“你媽呢?”
  “在我房間。”
  “你們什麽時候走?”王燕瞪著一雙大眼,滿懷希望地望著他。
  如果不是急著尋找某些答案,文攸同真想逗弄她一下。
  就像不讚同哥哥選擇的職業一樣,童女士也不讚同這個兒媳婦。當然,這個兒媳婦也同樣不讚同她。
  “不知道。”文攸同搖搖頭,手臂越過她的頭頂去推那間房門。
  “你找李小姐?”王燕堵著門。
  “是。”文攸同不耐煩地想要撥開她。
  “李小姐已經結帳走了。”
  王燕抱著床單笑眯起雙眼,看著一臉愕然的文攸同。
  “走了?她為什麽走?”
  王燕翻起眼。
  “或者是人家的任務完成了;或者是人家沒完成任務,覺得呆在這裏也無濟於事。總之,人家走人了。”
  說著,她向樓梯走去。
  文攸同一把拉住她。
  “她……有沒有留下什麽東西?”
  王燕又翻了翻眼,“東西倒沒有,倒是有一句話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她看看他,又道:“不過,那東西是你做的,也許你能了解。”
  “什麽?”
  “她臨走前指著樓梯上那個佛像說,那尊佛隻想自己修成正果,才不管世人的死活。”
  文攸同一愣,瞬間有種被人看透的狼狽。
  王燕好奇地湊上來。
  “那是你做那尊佛像的本意嗎?不過,不管你是不是隻想自己修成正果,我警告你,你媽那尊佛可是為你來的,你得負責給我盡快把她請走。如果她讓我家大同不痛快,你也休想我讓你痛快!”

  十八
  “唰”,窗簾被人大力拉開。初秋的陽光毫不吝嗇地灑在李斯洛的臉上。
  李斯洛呻吟一聲,翻了個身,躲開那陽光。
  “起床啦。”
  一個孩子的尖叫在她毫無防備的耳邊炸響,緊接著,一記“炮彈”重重落在她的背上。
  “哦……”
  李斯洛驚呼一聲彈跳而起,隻見床邊和床上各有一張笑臉在望著她。
  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唯一的區別是,床邊的那張臉略大一些——那是她的姐姐李斯涵;床上的那張臉略小——那是她的外甥夏冬陽。
  “懶鬼,該起床啦。”
  李斯涵一手撐在床邊,笑咪咪地看著她。
  “太陽都曬到屁屁啦,懶鬼。”
  四歲的夏冬陽也學著他媽媽的腔調,在李斯洛身上快樂地跳著。
  李斯洛眯起眼,“說誰懶鬼?”
  “你。你你你,小姨是懶鬼。”
  夏冬陽正跳得高興,冷不防被李斯洛抓個正著。
  “好,就讓你見識一下懶鬼的搜魂抓癢手。”
  李斯洛順勢將夏冬陽壓在身下,伸手咯吱著他。夏冬陽尖聲笑著,兩人纏作一團。李斯涵在一旁也不甘示弱,嗬著手加入混戰當中。
  等鬧夠了,三人這才安靜地躺在李斯洛那張淩亂的大床上喘息。
  “什麽時候回來的?”李斯涵問,“也不通知一聲。要不是看到你房間的燈亮著,我們還不知道你回來了呢。”
  “我坐的是紅眼航班,到的時候才三點,總不能這時候把你和姐夫挖起來去接我吧。”李斯洛搔著夏冬陽擱在她肚子上的胖腿。
  “有什麽不可以?”李斯涵揚起眉,“姐夫是用來幹嘛的?不就是給小姨子欺負的嘛。你姐姐我都不心疼,你管那麽多幹嘛?對了,”她撐起手肘,“你沒告訴徐唯一你要出差?”
  李斯洛兩眼一翻,“我幹嘛要告訴他?”
  李斯涵歪著頭看看她,試探著問:“吵架了?”
  李斯洛猛地坐起,轉身正色道:“姐,我隻再說這最後一遍。我、不、會、嫁給他!”
  她不自覺地學著某人皺起眉——隻是這個表情在那人臉上是一種說不出的威脅,可到了她這裏,效果就大打折扣,最多隻能算是不悅而已。
  李斯涵久久地望著她,直到她再次點頭確認,這才長歎了一口氣。
  “果然像小江說的那樣。”
  看看李斯洛挑起的眉,她又解釋道:“小江說,為了躲開唯一,你寧可逃到滿是爬蟲的深山裏去,這行動本身就已經能證明你態度的堅決了。”
  “我本來就很堅決,隻是你們不肯聽罷了。”李斯洛嘀咕。
  “真是可惜。”李斯涵沉思道,“我一直認為唯一很適合你。你的性子太蔫,對什麽事情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嫁給誰都讓人不放心。隻有唯一,一則知根知底,二則,你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不過,”她伸手拍拍李斯洛的腿,笑道:“既然你都已經這麽‘堅決’了,我還能說什麽?何況,這還是你第一次表現得這麽強硬。沒說的,姐支持你。”
  “姐……”
  李斯洛意外地瞪著李斯涵,這來得太過容易的勝利讓她有點不知所措。
  李斯涵看看她的表情,笑道:“我這關太容易過了,是吧?”
  李斯洛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啊,我這關是容易過,爸媽那關你就難過嘍。”
  李斯洛又皺起眉。她豈有不知的?
  “噯,”李斯涵用手肘搗搗她,“這次出差怎麽樣?碰上什麽倒黴事沒?”
  李斯洛雙眼一翻,“你很希望我碰上倒黴事嗎?”
  “事實上,以你的記錄來看,不碰上都沒人會相信。”李斯涵正而八經地點頭。
  李斯洛從鼻子裏冷哼了一聲,倒回床上,抬起手臂擋住臉。
  可不是嘛,她冷笑著想,以她的這種運氣,出門在外,就算自己不去“惹事”都會“生非”,更何況她還專門找著“黴”去“倒”。
  見李斯洛不理她,李斯涵又換上一臉壞笑。
  “給我說說那個‘維京海盜’?”
  李斯洛一驚,差點以為姐姐突然間生出一隻千裏眼來。
  “什麽維京海盜?”她裝出迷惑的樣子。
  “我聽到小江跟路路嘀咕,說你在旅館裏遇到一個‘維京海盜’?”
  “胡扯。”
  李斯洛推開夏冬陽的腿,起床去梳洗,一邊將房間各個角落裏的夜燈關了。
  李斯涵笑道:“這麽大人了還怕黑。你怕黑就別搬出來住嘛,還非要一個人住。”
  “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
  李斯洛一邊往牙刷上擠著牙膏,一邊從衛生間裏探出頭來笑道。
  這話不禁讓李斯涵想起以前的事。她眨眨眼,下床走到衛生間的門邊,倚著門柱問:“你真不怪我?”
  李斯洛一愣,抬眼看看鏡子裏的姐姐。
  雖然比李斯洛大了近十歲,李斯涵看上去仍然出奇的年輕,仿佛才剛二十出頭一般,那臉略帶稚氣的笑容更給人這樣的錯覺。
  “放心吧,這房門鑰匙既然是我給你的,就不會告你私闖民宅的罪。”李斯洛垂下眼簾,假裝沒有聽懂姐姐的話。
  李斯涵張嘴想說什麽,想了想,又改變話題道:“這兩天爸媽都來找過你。”
  那年李爸爸的生意出奇的好,便給姐妹倆在市中心各買了一套房子。和往常一樣,李媽媽也不甘示弱地買下同一棟樓的另兩套房子送給兩個寶貝女兒。因此,李斯涵的家就在李斯洛的樓上。
  李斯洛聳聳肩,自顧自地洗著臉。
  “那兩個活寶差點又吵起來。爸說你出差隻告訴了媽卻沒告訴他,正生氣呢。”
  李斯洛漱了漱口,“我誰也沒告訴。是媽遇到小江,從她那裏知道的。”
  “不過媽也在生氣。媽說徐唯一太獨斷,給女兒準備嫁妝本來就該是她的事,要選什麽樣的婚紗也應該由她做主。”
  看著李斯洛瞟過來的眼神,她笑著擺擺手。
  “好消息是,媽的脾氣也上來了,跟爸說要推遲你們的婚期,好給唯一一個教訓。當然,爸沒同意,所以現在這兩個老小孩子又較上勁了。如果我是你,就會好好想想怎麽利用這個機會。不過,媽這也是一時的氣話,你要是真的不肯嫁給唯一,恐怕他們兩個都會反對。”她又衝她搖搖手指,“別說我不看好你喲。”
  似乎所有人都不看好她。
  李斯洛抬起頭,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腦海裏卻跳出另一雙嘲弄的眼睛。
  “走著瞧。”
  她衝著鏡子裏的自己一陣冷笑。
  說大話容易,真要做到,就不那麽容易了。
  特別是她得獨自麵對父母雙親時。
  當李爸李媽將正準備去上班的李斯洛堵在自家門前時,她不由想起姐姐衝她搖動的那根手指——然後認識到,自己仍然是那隻色厲內荏的“意怠鳥”。真要修煉成一隻能抗風抗雨的“大鵬”,前方的道路比那崎嶇的山路還要“漫漫其修遠”……
  “我白疼你這麽多年了,這麽大的事竟然隻告訴你媽不告訴我!”
  剛一進門,李爸便開始討伐。
  “真是女大不中留,你還沒出嫁呢,這胳膊肘就往外拐?”
  李媽也在不甘落後地發表不滿宣言。
  李斯洛挑起眉,靜靜地望著聳立在麵前的兩尊怒目金鋼。
  果然,不需要她開口,這兩位自己先掐上了。
  “女兒當然跟當媽的親啦,她有事不告訴我,難道告訴你這死人不管的?”李媽衝李爸吼道。
  “人家小兩口有商有量的,要你這老太婆來多事!”李爸也衝李媽吼著。
  “這怎麽叫我多事?是我家嫁女兒,我女兒要穿什麽樣的婚紗當然得由我這當媽的做主,什麽時候輪到他徐唯一啦!”
  “什麽叫死人不管?她也是我女兒,要出差為什麽隻告訴你不告訴我?”
  緊接著,兩位怒目金鋼同時轉過頭來。
  “囡啊,都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你想工作,我的公司、你媽的公司,還有唯一的公司,還不是任你挑?幹嘛非要給那個沒出息的盛世賣命?”
  李媽更是幹脆轉過茶幾,坐到她身邊拉著她道:“囡,我跟你說,徐唯一那小子我們可得想個法子好好治治他,這還沒嫁過去呢,就處處受他挾製,那以後還得了?我看我們把這婚事先放上兩年,磨磨那小子的銳氣再說。他不是急嗎?咱偏不急,也教他知道,我們阿囡也不是非要嫁給他不可!”
  “什麽話!”李爸一聽就蹦了起來,“你說過兩年就過兩年啦?唯一又不是沒人要。過兩年,天知道花落誰家,他早做了別人家的女婿啦!再說,哪個有本事的男人沒點氣魄?隻知道跟著老婆屁股後頭轉的,那是窩囊廢!囡啊,”李爸也坐到李斯洛的另一邊,“聽爸的沒錯,嫁男人就要嫁像唯一那樣有本事的。”
  “呸!那樣的男人有什麽好?事事都想爬到女人頭上去,那我們阿囡這輩子就休想有出頭之日了。囡啊,看看你媽,你媽這輩子就是活生生被你爸給斷送掉的……”
  一句話還沒完,李爸又跳了起來。
  “什麽叫你這輩子被我給斷送掉的?我還說是你毀了我這一輩子呢!哪家老婆做什麽都要跟老公爭個第一的……”
  “哪家老公眼睛盡往漂亮妞身上瞟的?”李媽反駁。
  “看看又不犯法,你不也喜歡看漂亮小子嗎?愛美之心人皆有……”
  “有到花上上千塊給人家買鑽石?!”
  “我什麽時候給人家買鑽石啦?人家是賣鑽石的……你不也花上上千塊去買自己根本就不喝的洋酒嗎?不就是看上那個調酒師的小臉蛋了!”
  “哼,我自己掙錢自己花,我樂意!”
  “你自己掙錢?你那公司要不是我幫上一手,早倒了。還你會掙錢呢!”
  “哎,我說李胖子!”李媽像被人踩了尾巴的貓般跳起來,指著李爸的鼻子罵道,“不就是在開業之初承了你一回情嘛,至於每回都拿出來說事?!你那公司剛成立時,我不也幫了你很多忙?要這麽算起來,你那公司有一半的股份還該歸我呢。”
  “歸你?”李爸以他那樣的臃腫身材難得一見的敏捷跳起來叫道,“你那破公司最初的資本有大半都是我替你籌來的,要這麽算起來,你那公司一大半的股份都該歸我!”
  “你……”
  “你……”
  李斯洛無奈地捏捏抽痛的眉心。這兩人,年齡加起來都超過一百了,心智卻跟孩子一樣。
  “……要不是看在兩個女兒的份上,我才不會同意複婚!”
  “……要不是看在兩個女兒的份上,我肯定再跟你離婚!”
  “你們離吧。”
  李斯洛打斷他們的爭吵,冷冷地道。
  “什麽?”
  李爸李媽一愣,全都轉過頭來。
  “離吧。又不是沒離過,都離過三次了。”
  李斯洛冷冷地說著,轉身去拿她的包。
  在她身後,李爸李媽用手指著對方,示意這一切都是對方的錯。看著李斯洛拿了鑰匙像是要出門的模樣,兩人趕緊上前一步將她按回沙發。
  “好囡,別生氣,我在逗你媽玩呢。”李爸拉住她的一條手臂。
  “是啊,哪能老是這麽離離合合的,都多大年紀的人了,會被人笑話的。”李媽也拉住她的另一條手臂。
  李斯洛翻起眼,轉頭看著老爸。
  “你們第一次離婚,是在結婚後不到兩個月的時候,是吧?”
  “嘿嘿……”
  李爸憨笑著放開她的手臂。
  “原因是你搶電視遙控器沒搶過老爸,是吧?”她又看向老媽。
  “嘿嘿……”
  李媽也幹笑著放開她的手臂。
  “結果由於發現你懷了姐,所以不到一個月你們又複婚了。第二次離婚是因為什麽?”
  “你爸花心!”李媽指控。
  “那是你疑心病,根本沒有的事!”
  “那你為什麽同意離婚?”
  “哪個男人不要點麵子?被你鬧成那樣,還能不離?再說,我們離了不到兩個月,你不也找了個小情人?”
  “那還不是因為你先跟那女人好上了……”
  “要不是你刺激我……”
  “好了!再這麽吵,還不如離了呢!”
  李斯洛氣憤地站起來,瞪著這對“活寶”父母。這兩人,簡直就是一對怕冷的刺蝟,不在一起冷得慌,在一起又刺得痛。
  在第二次離婚後的十年中,李爸李媽仍然保持著吵吵鬧鬧的分分合合。最終,在某次激情迸發後,李媽發現她又意外地中了彩——彩金就是李斯洛。因此,兩人第二次“奉子”複婚。
  李斯洛揉著緊繃的太陽穴想,原來,在她骨子裏還是隱藏著從父母那裏繼承來的任性和衝動。
  她那對任性的父母第三次離婚,是由於兩人共同搶一單生意。最後生意沒做成,夫妻間倒又成了仇人,結果是再次離婚——不,應該說是第三次離了婚。
  那年李斯洛十二歲。
  本來這一次大家都說好“離了就別找我”,可偏偏天不從人願,姐姐李斯涵突然出了車禍,成了植物人。為了照顧大女兒,這對冤家不得不天天見麵,時間一久,不禁再次死灰複燃。
  有時候,李斯洛甚至會想,如果不是病中的姐姐占了他們太多的精力,天知道這對“活寶”還要把這荒唐的離婚進行曲進行到第幾樂章。
  看著那對仍然像鬥牛一樣用鼻子相互噴氣的夫妻,李斯洛歎了口氣。
  “要離就離吧,別再以我們為借口了,我們都大了,能自立。不過,建議你們這次離了之後,兩人再也不要來往了,連麵都不要再見!”
  她來回看著一臉愧疚的父母,將背包鑰匙往沙發裏一扔。
  “真是累。”
  說完,轉身回自己房間裏躺著,任憑父母在她身後交換著不安的眼神。
  李媽小心地推開李斯洛的房門,見她躺在床上,便笑著膩上去。
  “囡啊,這次出差怎麽樣?沒碰上什麽倒黴事吧。”
  李斯洛皺起眉。
  李爸推開李媽。
  “阿囡這不是毫發無傷的回來了嘛。我說阿囡啊,明兒辭了工作吧,爸給你個總經理當當怎麽樣?”
  “或者到媽那裏去。話說回來,就算你不工作,我跟你爸也養得起你。看看你,都黑了,女孩家就該漂漂亮亮的給人疼……”
  李斯洛冷哼一聲,顯然,她的父母忘了當初對她的忽視。
  “……囡啊,對付那個徐唯一,你還得聽媽的,媽有經驗……”
  李爸明顯地從鼻子裏發出一個不屑地聲響。
  李媽瞪了他一眼,又道:“他有錢是有錢,就是太不知道疼人了……”
  “你怎麽知道?”李爸反駁道,“我看唯一對我們囡就挺體貼、挺溫柔的……”
  “哼,溫柔!”李媽冷哼一聲,“連婚紗都不讓她自己選,這就叫體貼溫柔?”
  “是不讓你選,又不是不讓阿囡選,這是有根本區別的!唯一還不是因為阿囡不好意思跟你說要自己選才這麽做的,這還不體貼不溫柔?”
  “哈!我又什麽時候說過我來選不讓阿囡選?!阿囡你說……”
  “夠了!”李斯洛翻身坐起,“要吵回你們自己家吵去。要不,到樓上姐姐家去吵!從我記事起你們就這麽吵吵鬧鬧,你們不煩我也煩了。而且,我再說最後一遍,我不要嫁給徐唯一!”
  看著父母交換的眼神,李斯洛悲哀地認識到,她這“最後一遍”可能還得重複N遍。
  在兩個女兒當中,李斯洛是性格最柔順的那個。可當她真的生氣時,就算是她那對神經大條的父母也知道,最好別再惹她。
  所以李爸立刻拉起李媽,衝李斯洛求和似地笑道:“阿囡別發火,我跟你媽這就走。唯一那孩子脾氣是硬了點,可心腸不壞……”
  看著李斯洛瞪起的眼眸,李媽趕緊拉著李爸退出房間,一邊笑道:“阿囡別生氣,我們這就走。想想也是,你們小兩口的事還是你們自己去處理比較好。”
  父母匆匆撤離後,李斯洛氣惱地拉開被子蒙住頭。
  不,她才不要動感情。太累,也太煩。
  下午,李斯洛去醫院探望老板。
  果然,盛世劈頭第一句話還是問:“有沒有碰上什麽倒黴事?”
  李斯洛氣得翻了個白眼,故意在他那綁著石膏的腿上重重地拍了一記作為報複。
  盛世一陣呲牙裂嘴後,又笑著問:“你在山上這幾天,有沒有碰到天翼?”
  李斯洛鎮定自若地搖搖頭。
  盛世笑道:“就說那小子把自己的保護工作做得很好嘛。想找他?嗬嗬……不容易。”
  “可不。”李斯洛冷笑著附合。
  可不是嘛——回家的路上,看著公交車身上的殺蟲劑廣告,李斯洛忍不住一陣冷笑——可不是把自己保護得太好,以至於任何疑似想要接近他的人都會被無情地“噴殺”。
  晚上,江岸秋和韓路野結伴來訪。
  作為李家姐妹的房客,江岸秋就住在李斯洛的對門;韓路野住在樓上,李斯涵家對麵。
  看著兩人要開口說話,李斯洛歎了口氣,搶先道:“有沒有遇到什麽倒黴事,是吧?!”
  江岸秋和韓路野對視一眼,全都笑了起來。
  突然間,就像某根緊繃的弦再也經不起彈撥一樣,李斯洛的忍耐力消失了。她開始情不自禁地向兩位好友和盤托出她所做的“傻事”。
  可說著說著,她那著名的惡趣味竟不選時間地點地發作起來。她突然覺得,這整件事都荒唐得可笑。
  “總之,”她捧著江岸秋帶來的椰奶西米露,一邊小口小口地吃著,一邊自我解嘲地笑道:“正如路路那個星相上所說,我遭遇了‘桃花劫’。”
  話音剛落,江岸秋便跳了起來。
  “你還笑得出來?!那臭男人,要是讓我見到,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李斯洛意外地望著義憤填膺的小江,“為什麽?”
  “還問為什麽?你不覺得他很過份嗎?”韓路野道。
  連韓路野都是一臉的不可思議,這更讓李斯洛覺得奇怪了。
  “過份嗎?”她歪頭想想,又搖搖頭。“畢竟這事是我自己先挑起來的,誰生病誰吃藥,怪不著別人。”
  “可他有什麽權利沒摸清情況就亂下定論?”韓路野道。
  李斯洛嘻笑道:“我不禁想,他以前是不是吃過記者的大虧?不然也不會這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一個村野山夫?”江岸秋不屑地冷哼,“能有什麽機會跟記者打交道。”
  “或許,他的女朋友被某個記者搶走了?”李斯洛發揮著她的想象力。
  “你這人怎麽回事?”江岸秋不滿地推了她一把,“我以為我夠色的了,誰知道你比我還色!見到一副好皮相就忘乎所已,還主動替他找理由!別忘了,嫁禍女人是男人的劣根本性!看看那些亡國之君,哪個不把責任往女人身上推?你倒好,自己主動去攬責任……”
  “不管怎麽說,這男人是個渾球。”韓路野也憤憤不平地下著結論。
  “比那個徐唯一還要渾球!我更堅信了,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是渾球!”江岸秋宣稱。
  “不會吧……”李斯洛拿著勺子駭笑,“你們的反應也太激烈了……”
  “喂,我們這可是在為你打抱不平!”江岸秋回身瞪著她,又猛地一屁股坐到她身邊。“老實說,你是不是對他動了情?”
  李斯洛一驚,本能地往沙發裏縮去。
  “什麽嘛,我都不算認識他。動情?胡扯。”
  “真的?”江岸秋眯起眼。
  李斯洛看看她,又低頭看看手裏的碗,緩緩長歎一聲。
  “其實吧,這事應該這麽說。就像你說的,對於女人來說,沒有單純的性事。而就某種意義來說,他是……”她咬咬唇,“是那個……第一個。所以,感覺上多少有那麽點……異樣。僅止而已。”
  她抬起眼,堅定地望著兩位好友重複道:“僅止而已。”
  然而,當晚,李斯洛做了一個怪夢。夢中,她看到一隻大鵬鳥,她著急地衝著它大叫,可它飛得太高、太遠,聽不到她的聲音……
  驚醒時,李斯洛發現她的心髒正急促地砰跳著,而她怎麽也想不起來她到底要對大鵬說些什麽。

  十九
  文攸同懶洋洋地躺在藤椅裏,一點兒也不在乎午後的烈日正透過陽台敞開的窗口暴曬著他的手臂。
  連綿數日的陰雨迫使他和母親、以及她那無所不在的疲勞轟炸困在這個小客棧裏,這樣的事實讓他認為,任何男人都有權利放縱一下自己。
  他撈過一旁野餐桌上的酒瓶,悶悶地喝了一口已經變得溫熱的啤酒。
  早晨見天空放了晴,母親說要趕回公司去。這個喜訊並沒能振奮起文攸同的精神,相反,他整個人仍然像前幾天的天氣一樣,抑鬱、陰沉。至於原因……
  門上響起小心翼翼的扣門聲。
  文攸同抬眼看看門,沒有吱聲。
  來人見門內沒有動靜,便自作主張地擰開門鎖。
  是林曉。
  “我以為你不在。”林曉笑道。
  文攸同懶懶地抬抬眉,“有事?”
  “呃……也沒什麽……”
  林曉關上房門,卻被眼前的雜亂嚇了一跳。隻見文攸同的房間裏一改往日的整潔,到處是淩亂的刊物。
  “這是怎麽啦?”她彎腰撿起地上的報紙。
  文攸同揚揚眉,任由她收拾著房間。
  這下雨天閑著也是閑著,他便找來所有能找到的最新期刊,一頁頁地翻找著。可令他意外的是,除了一兩期時尚雜誌的財經版麵,在猜測林曉會不會成為“羽姿”的新任總經理時,曾提及他的名字之外,他就再也沒有發現任何與他有關的報道。更沒有任何與“天翼”有關的新聞。
  那人竟然會放棄這麽一條大新聞?文攸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狗運。
  可回頭想想,或許是他太高看自己了。他不由冷笑,他們之間的事最多也隻能算是一樁“韻事”。如果她知道他是“羽姿”的前任總經理,曾經利用職權“強占民女”,那麽這條新聞可能還有點價值。可作為一個新出爐的當紅藝術家——就像母親所說,人們對藝術家總是比較寬容——似乎這事都夠不上是條新聞的標準。
  可……
  他下意識地摸摸下巴。
  為什麽她會有那樣的表情?
  她對王燕說的那些艱澀難懂的話又到底是什麽意思?
  而每當看到林曉將長發撥到耳後時,他又為什麽總會想起她撫弄耳垂的小動作?……
  “你確定不跟我們走嗎?”
  林曉走上陽台,一邊將長發撥到耳後。
  文攸同眨眨眼。這幾天母親纏著他,其實主要就兩個目的。一個明的,一個暗的。明的那個是他的責任——他有責任回公司去繼續當他的傀儡總經理,而暗的那個……不知道算不算是他的義務……母親多次暗示,他應該原諒林曉,並且盡快和她“重修舊好”。
  他抬眼打量著林曉。她真想讓他回去?如果沒有他,她應該很快就會成為“羽姿”的總經理。
  “你真想我跟你們走?”
  林曉正要伸手去拉陽台角落裏的另一張藤椅,聽他這麽說,便住了手,回頭看著他皺起眉。
  “你以為我是那種小心眼的人?”
  “可我是。”
  他意有所指地揚起眉,冷冷地喝了一口酒。
  林曉臉上閃過瞬間的狼狽。但她很快掩飾起情緒,將藤椅拉到太陽曬不到的陰涼處坐下。
  “真的不能原諒我?”她扶著膝,抬眼望向他。
  文攸同仔細地打量著她,就好像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麵一樣——事實上,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客觀的、不帶任何偏見地“看”著她。
  在那張妝容精致的臉上,他已經很難再找到當年那個膽小怯懦的林曉了。而在此之前,他一直偏執於記憶裏的她,而全然不顧現實裏她早已長大成長,並且已經成為一個和母親一樣精明強幹的“白骨精”……
  想到“白骨精”,他不由皺了一下眉。或許……隻是或許,他在某種程度上也誤會了另一個“白骨精”……
  文攸同搖搖頭,他不喜歡這種猜測。天性裏的執著讓他總是在追求著公平和公正——所以才會那麽痛恨媒體強加在他身上的種種是非——而他卻發現,對於那個來自曾經傷害過他的群體,並且“可能”會再次傷害他的人,他可能……不那麽公平和公正……
  他的目光掃過林曉堆放在書桌上的報刊雜誌,不由又搖了搖頭。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很不喜歡。
  “這麽說,你跟我媽一樣,也認為我該回去?”他調轉回視線。
  “是的。”林曉點點頭。
  “至於她的另一個提議呢?你有什麽想法?”
  “另一個提議?”
  “關於我們‘重歸舊好’的提議。” 文攸同嘲諷地舉舉酒瓶。
  林曉眨眨眼,謹慎地說:“我歡迎你回來。”
  文攸同看看她,不由嗤笑。
  “你就那麽肯定我還會娶你?”
  “不。”林曉的臉白了白,低頭撫平裙擺,“我還沒那麽自以為是。不過……”她抬起頭,勇敢地望進他的雙眸。“如果你能原諒我,我想我們之間不是沒有可能,畢竟我們曾……”
  文攸同皺眉打斷她。
  “那阿木呢?你能就這麽忘了他?”
  他的話像一記鞭子劃過空中,林曉瑟縮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撫摸著腕上那個用來掩飾傷疤的手鐲,抬頭看著窗外的風景,細聲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相信我能忘了他。”
  她轉過頭來,故作輕鬆地聳聳肩,又道:“人們不是常說,時間是最好的醫生嗎?隻要時間夠長,我一定能忘了他。”
  看著她捏緊的手指,文攸同卻不這麽想。
  他突然發現,其實他一點都不了解她,也看不懂她。得到母親的讚同和公司的管理權對她來說就有那麽重要?比自己的終身幸福還重要?
  “為了這個破公司,值得你如此付出嗎?”
  林曉皺起眉,緩聲道:“老師說過,人生就是由種種遺憾堆積起來的一條路,你不可能什麽都擁有,既然做出了選擇,最好就不要再向後看。而且就算你重新選擇了,結果也未必會是你想要的。對於我來說,那人來過,可他已經走了,他不在我未來的路上。”停頓了一下,她又道:“但你在。”
  “是嗎?”文攸同揚起一道眉。
  “是的。”林曉堅定地點點頭,“男女間的感情隻是一時的生理衝動,它經不起時間的摧殘,更不能構成一個穩定的家庭。隻有兩個誌同道合的夥伴才能建立起這種長遠關係……”
  “誌同道合。”
  文攸同忍不住又嗤笑一聲。真不愧是母親最心愛的學生,這段話簡直像是出自母親之口。他幾乎可以想像得到,多年後的林曉一定會像母親那樣盤高發髻,氣質高雅而又難掩其內在的精明幹練。
  林曉的臉上再次滑過狼狽,可她很快便調整好自己,假裝沒聽到他的諷刺,繼續道:“老師需要你。就算你對老師的事業沒興趣也沒關係,你可以隻是掛個總經理的名。但你必須跟我們回去。對於老師來說,那是個安慰。你應該知道,其實老師一直想補償……
  文攸同冷笑著揮揮手,再次打斷她。
  “補償?不如說是她喜歡掌控別人的生活……”
  “你跟大同哥都誤會老師了,”林曉搖頭說道,“老師不是想掌控你們,她隻是擔心你們,希望你們能過得更好。”
  文攸同驚訝地抬起眉,他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來分析過母親的心態。不可否認的是,她之所以這麽喜歡對他們的生活指手劃腳,有很大程度是出於對他們的不信任。她怕他們處理不好自己的生活,所以才老是想“越俎代庖”。
  “條條大路通羅馬……”
  文攸同一窒。他忽然想起某人也曾這麽回答過他。
  難道,他比他所認為的更像母親?
  他搖搖頭,指著窗下正在大樹下嬉戲的文轍同一家道:“你覺得他們不幸福嗎?幸福的標準不是隻有我媽眼裏的那一種。”
  他又轉過頭來。
  “那你的幸福標準又是什麽?得到我媽的認同?還是得到公司的管理權?”
  對於他的挑釁,林曉不悅地揚起下巴。
  “我已經得到了老師的認同。至於公司的管理權,我一直都有在參與管理。我對我現在的生活十分滿意。”
  “那你幸福嗎?”
  林曉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是的,我很幸福。”
  怕他不信,她又用力地點點頭。
  “以前的我確實很傻,可現在不一樣了,我學會了堅強。”她看看他,又點了一下頭。“而且,我相信老師說的沒錯,等你能夠原諒我之後,我們會是很好的一對。”
  文攸同不由又譏諷地挑起眉。
  林曉瞟了他一眼,垂下眼簾,深吸一口氣道:“對不起,是我把事情給搞砸了。我不該聽任一時的衝動,我……”她咬咬唇,抬起頭,“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他不適合我。老師也提醒過我,可我……”她自我解嘲地笑笑,“也許每個人都要犯這麽一回錯,才知道什麽才是最正確的……”
  “而跟我結婚,就是最正確的。”文攸同替她說完。
  林曉點點頭,“在那事發生之前,我們曾經很好……”
  “可那事並不會因為時間過去就不存在了,你愛的是別人,不是我!!”
  文攸同猛地站起身,終於忍不住吼出了他的不滿。
  林曉瑟縮了一下,“對不起……”她嘀咕道。
  他惱火地推開陽台的門,在房間裏來回踱了兩圈,又不耐煩地耙過那頭短得不能再短的頭發,然後站住,回頭瞪著她。
  “知道這事給我什麽感覺?你不是因為愛我才要嫁我,你是因為我正合適所以才要嫁我!你想過我的感覺沒?……”
  “可我確實也愛你呀……”林曉叫道。
  “就像愛自己的兄弟!”文攸同揮揮手,“你清醒點吧,你對我有對他的那種感覺嗎?我能讓你心跳加速嗎?我會讓你吃不下睡不著,老是想著嗎?我……”
  文攸同突然發現,他正在講述他這些日子以來的症狀,不由嚇了一跳。
  林曉搖搖頭,不禁揪著他的衣襟叫道:“可有什麽用?有感覺就能走到盡頭了?我跟他不是一條路上的人,沒有未來的。我跟你就不同,我們一起長大,彼此了解。從朋友做起的夫妻才能更長久……”
  “也更安全。”文攸同了然地看著她。“可我不會做你的這個安全閥。你必須去找別人。”
  他拉開她的手,轉身打開房門,示意討論到此結束。
  林曉看看他,走到門邊重新合上門,抵在門上道:“我會讓你改變主意的。就算死纏爛打,我也會讓你改變主意的。”
  文攸同驚訝地挑起眉。
  她又堅定地點點頭,“至少我欠你這麽多。”
  瞪著她,文攸同氣悶地發現,在這一方麵她也跟母親一模一樣。似乎她認定了隻有她才能給他幸福。而至於這種“幸福”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並不重要。
  他不由又想到另一個女人。
  不,她們一點都不像。至少,那個人就絕對做不到像林曉那樣,為了達到目的可以犧牲一切。
  他再次摸摸下巴。
  如果她是林曉,就不會瀟灑地甩他一個耳光,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如果她是林曉,關於他的報道也不會至今不見蹤影。如果她是她,就絕對不會讓個人感情淩駕於她的目標之上……
  他突然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那人已經像蠱一樣深入了他的血液,即使他命令自己不要再去回憶,仍然時不時地會想起她。就在幾分鍾之前,他還以這樣的理由安慰自己——他想,大概是因為曾經對她說過那麽惡毒的話,所以才會良心不安到老是想起她。而……文攸同自嘲地笑了笑,這理由牽強得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林曉誤會了他的笑,不由兩眼一亮,喜道:“這麽說你同意了?”
  文攸同一愣,眯眼打量了她一會兒,問:“你很堅持?”
  “是的。”林曉點點頭。
  “即使我已經有了自己喜歡的人?”
  是的,文攸同不想再否認,她對他一直有著一種特別的吸引力。那吸引力強到令他有些不知所措,甚至不惜違背他一直堅持的公平公正原則,一心隻想趕她遠離。而她的遠離卻並沒帶走她所造成的影響……
  林曉眨眨眼,小心地看看他,笑道:“你不是還沒有嘛。”
  “或許我已經有了。”
  突然間,文攸同了悟到,他和李斯洛這間還有太多的問題沒有弄清楚。如果他想要此生安寧,必須先滿足他那喜歡追根究源的怪癖,去找回那些問題的答案。
  “你媽不會同意的。”林曉道。
  “你覺得我需要我媽的認同嗎?”文攸同冷笑。
  林曉歎了口氣,煩惱地撫摸著手腕上的銀手鐲。
  “我們都知道,我不是從商的料。”他同情地看著她的手腕,“這些年公司沒被我搞垮,全都是因為有你和我媽在背後支撐著。但你是個難得的人才,如果我媽沒看出這一點,就不會這麽急切地想讓我娶你。不過我媽那人我比你更了解她,如果你任她對你予取予求,她隻會變本加厲。”
  他拍拍林曉的肩,又道:“我不明白的是,以你的本領,就算離開她也完全能夠闖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幹嘛非要受製於她?”
  林曉悲哀地抬起眼眸,令文攸同聯想到一隻因束縛太久而忘記怎麽飛翔的金絲鳥。
  “她是我的老師,我的一切都是她給予的……”
  “還有你自己努力的結果。”
  他鼓勵地笑著,卻不由自主地再次想到李斯洛。同樣是脆弱,林曉是易折的,而李斯洛卻是堅韌的。
  堅韌的脆弱。這詞就跟她向來給他的感覺一樣,是矛盾的,同時也是統一的……
  驀然間,一股強烈的渴求在文攸同的胸膛裏灼燒起來。
  “你不會懂的,你們其實都不了解老師。老師她……”林曉搖搖頭,“我不會離開老師的,她需要我。”
  而他需要了解那個女人到底對他做了些什麽。
  文攸同放開林曉的肩,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翻找著。
  “你在找什麽?”林曉問。
  “找你的競爭對手。”
  文攸同翻出好久沒用的手機,衝林曉一咧嘴。

  二十
  李斯洛艱難地打開門,正看到她的老板盛世坐在輪椅裏,拿著手機張著嘴,一臉的蠢樣。
  “不至於餓成這樣吧?”
  她調侃著放下剛買的小籠包,又將懷裏一大堆信件、包裹倒在盛世那張豪華辦公桌上,這才轉身去拔仍然插在門上的鑰匙。
  “真是,”盛世合上嘴,瞪著那堆“物什”抱怨道,“今天是我出院的第一天哎,沒人拿著花來看我也就算了,竟然還要逼我工作!”
  每次看著身高超過一八〇的老板像個小女生那樣發嗲,李斯洛的脊背總會爬過一陣顫栗。而經驗告訴她,最好不要理會,否則,隻會讓老板的惡趣味更加地肆無忌憚和變本加厲。
  “我說洛啊,”盛世推著輪椅滑過來,臉上盡是討好的笑。“求你一件事行不?”
  “不行。”
  李斯洛拿起小籠包,一邊向廚房走去,一邊幹脆地拒絕。上一次他露出這樣表情,結果是她被騙上山……
  她甩甩頭,冷哼一聲,就算再笨,也不會老是掉進同一條河裏。
  “狠心的人。”盛世嘀咕著,推著輪椅跟在她的身後。
  這是一套樓中樓。一樓作為盛世經紀公司的辦公室,二樓則是老板的私人天地——至少,在他把自己的腿弄斷以前是這樣。
  “哼,如果我真狠心,就該讓你餓死在這裏。”
  李斯洛將小籠包放在餐桌上,轉身替他拿了一套碗筷。
  盛世立刻搶過筷子,夾起一個湯包。
  “謝謝謝謝,還是洛好。對了,小江怎麽還沒來?她不是說等我出院了,請我吃大餐的嗎?”
  某次小江來訪時,正碰上兩人以盒飯裹腹,便十分不屑地露了一手“絕活”。自那以後,盛世便成了她裙下的忠實之臣——令江岸秋氣餒的是,他隻忠於她的美食,卻對她那人人稱道的美貌視而不見。
  李斯洛橫了盛世一眼,不知該不該提醒他,江岸秋目前正在生著他的氣。她認為李斯洛這次“蒙難”全都是他的錯。
  “知道剛才是誰給我打電話嗎?”盛世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說。
  “誰?”
  “天翼。”
  李斯洛發誓,她的心髒突然停跳絕對不是因為這個消息,而是因為那像殺豬般淒厲的門鈴聲。
  “這門鈴該換了。”她抱怨著起身去開門。
  門外竟然是江岸秋。
  “呀,小江!歡迎歡迎。”盛世轉動著輪椅迎出來。
  “你怎麽來了?早退?”
  李斯洛抬頭看看鍾,現在正是下午五點,離小江正常的下班時間還差一個小時。
  江岸秋將手裏的大包小包塞給她,兩眼卻瞟著盛世。
  “是歡迎我呀,還是歡迎我的菜?”
  “都歡迎,都歡迎。”盛世厚顏無恥地笑著。
  江岸秋卻挑起那修飾得十分精致的眉,半笑不笑地道:“你還想我給你做菜?看你把我們家洛折騰成什麽樣兒,我還沒找你算帳呢!”
  有那麽一會兒,李斯洛以為江岸秋會說出她的“秘密”,忍不住在她手臂上捏了一把。
  江岸秋推開她,伸手虛點著盛世的鼻子道:“你給我聽好,下次再派洛去出差,仔細我先揭了你的皮。”
  李斯洛不由歎了口氣。這家夥,保護欲過盛,總覺得她周圍的人都在她的保護圈內。
  盛世則誇張地將頭往後一仰,避開小江那遠在千裏之外的手指。
  “不敢不敢。”他轉過頭,以大聲的耳語對李斯洛道,“江小姐該去競爭一下‘紅樓夢中人’,她演王熙鳳都不需要化妝的說。”
  李斯洛看看江岸秋,她那雙微微上揚的鳳眼果然有著幾分鳳辣子的神韻,不禁一笑。
  江岸秋的眉又威嚴地豎了起來,“你還想不想打牙祭?”
  “想,想想想想想……”為了美食,盛世趕緊伏低做小。
  江岸秋高傲地冷哼一聲,指揮著李斯洛將買的食材送進廚房,一邊利用幫盛世推輪椅的機會在他耳邊低聲問:“那個天翼,你對他有多了解?”
  盛世驚訝地抬起頭,“喲,江大美人不是想對我的客戶下手吧。”
  江岸秋惱火地一拍他的腦袋,“說正經的。”
  盛世更驚訝了,“為什麽突然對他有興趣?我記得你可不是記者呀。”
  江岸秋抬眼看看仍然在廚房裏的李斯洛,冷哼一聲。
  “那家夥竟然讓我們家洛吃那麽大的一個苦,可別落在我手上。”
  “不就是讓她白跑了一趟嘛,至於嘛。”他突然不正經地笑道,“我記得你可是號稱‘美男殺手’,不會是聽到什麽風聲,先跑來探路的吧。”
  “什麽?”
  “天翼剛給我打來電話,讓給安排個記者見麵會呢。”
  此時,李斯洛正好走過來,不禁重複道:“記者見麵會?”
  “是啊,真是怪事。那小子最討厭跟媒體的人打交道,卻要求我替他安排一個記者見麵會,還說要把能請的媒體都請到。”
  江岸秋與李斯洛對視一眼。
  “唉,真是,我現在可是病人哎!你們一個個不僅不同情我,還拚命壓榨我。”
  盛世又做出一副“西施捧心”的惡心狀。
  小江毫不客氣地在他頭上又敲了一記。
  “少來。什麽叫一個個都壓榨你?從來隻有你壓榨我們家洛的份。”
  “不是嘛,”盛世“委屈”地撅起嘴,“我的腿斷了哎!那邊展覽館的布置我要追蹤;這天翼一個命令,我還得跟各個媒體聯係;而且,他老人家還要親自來,我還得忙著接待……洛啊,”盛世轉向李斯洛,“求求你,幫我接待一下天翼吧。你看,我沒辦法帶著他四處轉悠,如果不帶他看看,又怎麽對得著我們這座美麗的城……嗷……”
  他的話被江岸秋另一記敲擊給阻斷。
  “休想!那男人休想靠近我們家洛!”
  “嘢?你可是有名的隻對漂亮男人感興趣,再這麽緊張洛,我可得懷疑你的性取向啦。”
  他的話再次換來一記爆栗。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江岸秋叱道,“總之,不許讓那個男人靠近我們家洛!”
  “為什麽?”
  “那男人人品不好。”
  “你怎麽知……啊!”盛世猛地指著小江笑道,“我以為你不看八卦新聞呢,原來你也愛讀小報。”
  江岸秋與李斯洛對視一眼。
  “阿文也叫命苦,竟然遇上這種事。不過,也很難怪他,本來都快要結婚了,結果卻鬧出這樣的醜聞。這就已經夠讓人沒麵子的了,還被媒體說他利用‘潛規則’橫刀奪愛,逼得人家走投無路自殺。唉……噯?不對,沒人知道他就是天翼,你怎麽……”盛世猛然醒悟過來。
  這個故事怎麽這麽耳熟?江岸秋皺眉想了想。
  “你不會是說,這個天翼就是一年前鬧得沸沸揚揚的,那個林曉的未婚夫吧?”
  “我可什麽都沒說!”
  盛世很孩子氣地一捂嘴,逗得江岸秋和李斯洛不由笑了起來。
  “可我怎麽記得那人好象是姓……童。對,姓童。又是一個二世祖。”
  江岸秋瞥了李斯洛一眼,那意思,你怎麽盡惹這些人?
  李斯洛扁起嘴,衝天花板翻翻眼。誰知道那個文攸同或童幼文是怎麽回事,她不想,也沒興趣知道!
  話雖如此,李斯洛卻仍然偷偷地揣摩著這個消息。
  對於那條舊聞,她也有所耳聞。不過,若說那人橫刀奪愛,依著他的性格,似乎也不是做不出來這種事。可要說他利用“潛規則”……她卻有些不太相信。至少這種行徑跟那人的性格不符。
  江岸秋回頭對盛世道:“不管那人姓文還是姓童還是姓天,總之,不許他靠近我們家洛!”她又轉頭看著李斯洛,“你也是……”她瞅瞅盛世,改口道:“離那人越遠越好!”
  “這我可就要說句公道話了,”盛世打抱不平道,“那些報道裏有一大半都不是事實,全是那些狗仔隊憑空想像出來的。那小子性子直,嘴又笨,經常得罪那些記者,所以出了事後才沒有一個人幫他說話。”
  他原本還想說些什麽,但想到文攸同對隱私的態度,便收了口。
  李斯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就是他為什麽不喜歡媒體的原因。”
  “是啊。所以我才覺得奇怪,他怎麽突然想要安排個記者見麵會?他到底受了什麽刺激?”
  回家的途中,利用等紅燈的機會,江岸秋瞥了李斯洛一眼。
  “你認為他為什麽要開記者會?”
  李斯洛正調著江岸秋那輛寶貝甲殼蟲的音響,頭也不抬地道:“管他是為了什麽,他跟我無關。”
  江岸秋挑挑眉,沒有吱聲。不過,她覺得她回答得似乎太快了些,就像是早就料到她會這麽問一樣。
  快到家時,江岸秋眼尖地看到那輛熟悉的“別摸我”敞蓬跑車正停在她們的樓下,便踩下刹車,頭也不回地問李斯洛:“你跟他碰過麵沒?”
  李斯洛抬起頭,看到不遠處的紅色寶馬,臉色不禁一沉。
  “沒。這幾天他一直在外地出差,大概是剛回來。”
  江岸秋沉思了一會兒,又問:“想見他嗎?”
  不想見。李斯洛轉頭看看江岸秋。可同時她也知道,她不能一輩子躲在別人的保護之下。
  她聳聳肩,“早晚得麵對。”

  二十一
  “去哪?”
  坐進那輛拉風的寶馬,徐唯一竟然出人意料地征詢她的意見。
  李斯洛不禁回頭看著他。
  可惜的是,他的臉藏在那副至少已經戴了三年的老舊哈雷太陽墨鏡後麵,看不清表情。
  “想去哪?”徐唯一皺起眉,不耐煩地又問了一聲。
  李斯洛這才回過神來。
  “隨便。”
  難得他會谘詢她的意見,可偏偏今天——至少這一次——她卻不想做主。
  她抬手衝站在不遠處觀察著他們的江岸秋揮揮手。
  徐唯一一邊發動車子,一邊不悅地瞅了江岸秋一眼。他討厭那個個性張揚的女人,就跟她討厭他的程度一樣。
  不久,跑車拐進一條僻靜的小路,停在一家名字竟然真的叫“隨便”的咖啡館門前。
  “這裏?”徐唯一問。
  李斯洛再次驚訝地看看他,然後點點頭,卸掉身上的安全帶。
  和以往一樣,徐唯一昂首闊步地在前方領路,自顧自地選擇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又自顧自地坐進視野最佳的那個位置,掏出香煙自顧自地點上。
  李斯洛拉開他對麵的座椅,衝著桌上那明顯的禁煙標誌揚起眉。
  徐唯一看看那牌子,又看看她,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很別扭地問了聲:“可以嗎?”
  這一回,李斯洛真是受驚非淺。她抬手摸摸他的額。
  “你怎麽了?”
  “沒什麽。”
  徐唯一躲開她的手。可那藏在墨鏡和煙霧背後的臉,卻全然不是“沒什麽”的模樣。
  雖然痛恨他給自己製造的麻煩,李斯洛卻沒辦法對他置之不理,便追問道:“你到底怎麽了?”
  “告訴你沒什麽了,你們女人真是煩。”
  徐唯一毫不客氣地給了她一枚又臭又硬的釘子。
  李斯洛眨眨眼。這才是正常的徐唯一嘛,粗魯、霸道,沒禮貌,突然變得像剛才那樣彬彬有禮,倒害得她替他擔心起來。
  這時,那位一直想引起他們注意的服務生終於鼓起勇氣走了過來。
  “呃,不好意思,這位先生,我們這裏……不讓吸煙……”
  服務生怯生生地指指桌子上的禁煙標誌。
  徐唯一看看那牌子,又看看那位看上去像是未成年的小侍應生,微微一扯嘴角,按滅香煙,很沒有誠意地說了聲:“抱歉。”
  竟然會道歉?李斯洛幹脆托起下巴,好奇地望著他。這樣的徐唯一可是她從來沒見識過的。
  “我發現,在很多地方這東西都隻是個擺設。” 徐唯一被李斯洛看得渾身不自在,隻得聳聳肩,用手指彈了一下那塊塑料牌,“所以我老是忍不住想要試一下,看看別人會不會認真執行。”
  李斯洛揚了揚眉,未置可否。
  “說我是個懷疑論者好了。”徐唯一收起煙盒,停頓了一下,又抬頭問道:“我的個性真的很糟?”
  “想聽真話?”
  “當然!”他瞪了她一眼。
  李斯洛坐直身體,一一掰著手指說道:“你粗魯、霸道、野蠻、無禮,還任性、狂妄……”
  “好了好了,”他揮手打斷她,“我知道了,總之,我是天下第一大渾球。”
  “差不多。”李斯洛笑道,“不過你也有好的地方。比如你心地很軟,雖然老是表現得凶巴巴的;你喜歡照顧人,雖然老是把自己把意願強加給別人;你還很講義氣,雖然……”
  “得得得,還不如聽你批評我呢。”徐唯一再次揮手。
  李斯洛悶笑道:“你這些毛病從三歲起就有人說了吧,怎麽今天才在意起來?”
  他看看她,眼神裏閃過一絲熟悉的神情。每當他想起“某人”時才會出現的神情。
  “又是她?”李斯洛挑起眉。
  徐唯一的眼底慢慢浮起一層複雜的情感。
  李斯洛望著他良久,歎道:“何苦來哉?你們倆打仗關我什麽事?幹嘛非把我扯進來?”
  徐唯一皺起眉,“你還真以為我是為了她的那句話才想跟你結婚?”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徐唯一一拍桌子,嚇得那個小侍應生轉頭跑到吧台那邊去了。
  他看看四周,強壓下惱火,低聲道:“你也知道的,從小她就嫉妒你。她那麽說隻不過是一時嫉妒心作祟,想搗亂而已。你怎麽能跟她一般見識?她還隻是個孩子……”
  一個已經二十一歲,殺了人照樣會判死刑的孩子。李斯洛冷笑。
  幾乎從第一次見麵,她跟海蓮娜兩個人就互不欣賞。而這種互不欣賞在海蓮娜聽到徐家爺爺跟李家爺爺說要結個兒女親家之後,則又上升到了敵視的高度。每每在吃了海蓮娜的暗虧後,那個平日裏很維護她的徐唯一總是以一句“她還是個孩子”來替海蓮娜開脫,害得李斯洛隻好看到她就繞道而行。
  “……我爺爺狠狠地罵了她一頓了,她也知道錯了,還讓我替她向你道歉呢。”
  她挑挑眉。這種道歉已經不知道有過多少回了,她很是懷疑這裏麵到底有多少誠意。
  “她現在怎麽樣?”知道徐家規矩的李斯洛問。
  徐唯一沉默了一下,“還在地下室,明天就能出來了。”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摸煙,但看看那牌子,隻得又收回手。
  李斯洛算了一下,驚訝地道:“爺爺關了她有一個月了?”
  “可不是,”徐唯一苦笑,“這下那丫頭苦頭吃大了。”
  她看看他,“難道你就沒覺得她的話有點道理?或許是你把感覺弄擰了,你對她才是那種男女之情,對我隻不過是兄妹之情?”
  “別又來了!”徐唯一瞪起眼,“她都已經承認是在搗亂了,你就別再添亂了好不好?!”
  添亂?明明添亂的人是他,倒叫她別添亂!李斯洛不由氣不打一處來。
  “你真覺得我跟你之間是那種感情?”
  “當然……”
  李斯洛揮手打斷他,“可你想過我的感覺沒有?你覺得你對我是那種感覺,可我呢?我對你的感覺呢?”
  徐唯一詫異地眨眨眼,顯然,他沒有想過。
  “我一直把你當我哥,讓我嫁給你,這不感覺跟亂倫一樣嘛。”
  “可我並不真是你哥。”
  李斯洛不禁衝天花板翻起眼。
  “如果你真是我哥,那就犯法了!唯一,你聽我說,兩個人結婚是要有感覺的,你明白嗎?”
  “難道你認為我們之間沒有感情?虧我從小就那麽照顧你。”
  “不是……”李斯洛有些無奈了,她從來就不是個口齒伶俐的人。“好吧,這麽說吧,兩個人結婚,必須相互合適……”
  “你覺得我們不合適嗎?”
  “我們合適嗎?”
  “當然合適。我們肯定不會像你爸你媽那樣吵個不停。”
  李斯洛不由一窒。是的,如果他們結婚肯定不會像她的父母那樣。但在這段婚姻裏,可以肯定是隻會有徐唯一一個人的聲音,而完全聽不到她的聲音。
  她又歎了口氣,決定下一劑猛藥。
  “那我換種說法。你能想像得出,我跟你在床上打滾會是什麽樣子嗎?”
  “什麽?”
  看樣子,徐唯一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李斯洛看看四周,小聲道:“還記得中學那會兒,我們想試來著?”
  徐唯一那遮在墨鏡下的臉有些泛紅。他局促地挪動了一下身體。
  “那時候的事……”
  “可後來沒成功。”李斯洛直起腰,繼續說道:“你說是感覺不對。事實上,那感覺是不對……”
  “你怎麽知道?我們又沒真做,你還是個……”
  徐唯一看了她一眼,隻見李斯洛的眼神忽然奇怪地飄移開來。
  他猛地坐直身體,“你……”
  李斯洛避開他的視線,道:“不管怎麽說,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我不會嫁你了。”
  “他是誰?”
  “有關係嗎?”李斯洛皺起眉,“總之,我不會嫁給你。”
  “就算你不嫁給我,我還是要知道他是誰。單憑我們兩家的關係,我也得關心一下。”徐唯一固執地道。
  李斯洛有些火了,“與其有這股勁追著我不放,你還不如去搞清楚你跟她之間的問題呢!”
  顯然,她這話正刺中要害。徐唯一畏縮了一下,又想去掏煙。
  他看看自己的手,沉默半晌,低聲道:“有時候……”
  李斯洛靜靜地等著,可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下文。
  徐唯一搖搖頭,到底忍不住掏出一支煙叼在嘴邊,隻是沒點燃。
  “說實話,在她說那話之前,我是沒把我們的婚事當真。不過,最近我一直在想,其實老人們的意見在很多時候都是對的,我們真的很合適。”
  見李斯洛想反駁,他抬手阻止她,“我已經取消了下個月的婚禮。”
  李斯洛意外地眨眨眼。
  “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想我沒給你足夠的時間來考慮這事。如果你想通了就會知道,嫁給我肯定要比嫁給別人幸福,因為我們彼此了解。你們老說我霸道,那這次我不逼你,給你時間去考慮,這樣總行了吧。”
  李斯洛那剛剛鬆動的臉色不由一僵。
  就是說,死刑改判死緩。原則上還是那麽回事!
  徐唯一送她回去時,李斯洛一點都不意外江岸秋正守在她家等消息。
  “我跟他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竟然還不放棄。”李斯洛氣餒地說。
  江岸秋托著腮想了一會兒,問:“他跟那個叫什麽來著……那個女孩,到底是怎麽回事?”
  李斯洛驚訝地抬起頭,“都這時候了,你竟然還隻想著八卦?”
  “好奇嘛,”江岸秋聳聳肩,“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沒什麽好奇心的。而且,死緩總比死刑強啊,過個兩年如果你表現良好,或者他記性不佳——雖然可能性不是那麽大——死緩也很有可能會轉為無期徒刑,無期還可以再轉為有期嘛。”她賊笑道。

  二十二
  文攸同按響盛世經紀公司的門鈴時,不禁被嚇了一跳。那像殺豬又像汽車急刹車的尖利聲音差點刺破他的耳膜。
  因此,即使等了三四分鍾都沒人來給他開門,他的手指仍然懸在門鈴上方,猶豫著要不要冒險再按一次。
  就在他鼓足勇氣想再試一次時,門慢悠悠地開了。
  然後,文攸同又被嚇了一跳。
  “你的腿怎麽了?”他瞪著盛世。
  盛世一見是他,趕緊舉起手臂擋在眼前,仿佛被一道強光刺痛了雙眼一樣。
  “萬能的主啊,救救我吧,我看到幻影了。”
  文攸同早就習慣了盛世的這種德性,便笑了笑,小心地避開他那像炮筒一樣對著自己的腿,擠進門去。
  “你的腿怎麽啦?”他又問了一遍。
  盛世仍然不理他,衝天花板舉起雙手。
  “感謝真主,我真的聽到天翼在跟我說話了!這個無情的家夥,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躲了起來,手機手機不開,聯係地址不留,就好象要把自己從這世上抹掉一樣!既然如此,主啊,抹掉他吧!”
  文攸同放下行李,將雙手放在盛世的肩上笑道:“好啦好啦,我知道是我錯了。你可不可以停止耍寶,說說你的腿是怎麽了?”
  “怎麽了?”盛世冷哼一聲,斜眼看著他,“你還好意思問我是怎麽了?!要不是大爺你一聲不吭玩失蹤我老人家能為了去找你被車撞了嗎?要不是我被車撞了我那可憐的小秘書也不至於千裏迢迢跑去你那龜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地方喂蚊子。要不是她被蚊子咬了一身包回來我的腦袋也不至於被那惡婆娘拿來當鼓敲……”
  文攸同被他這一連串的“要不是”給弄得一頭霧水。
  “你在說什麽?”
  “說什麽?哈!他竟然不知道我在說什麽!”
  盛世打開他的手,氣憤地推著輪椅往客廳去。
  文攸同趕緊上來幫忙。
  盛世倒也沒有拒絕,便舒服地倒在輪椅裏,又衝著天花板舉起手來。
  “主啊,你睜開眼看看吧,這就是你的寵兒天翼!一頭自私任性的豬!我為了他的拍賣會累得吐血,他倒好,找個地方度假去了!我為了找他被車撞斷一條腿,結果不僅沒聽到一句安慰的話,還在我出院的第一天就命令我給他找來全國的記者……”
  他猛地扭過頭。
  “你小子是中了什麽邪?怎麽突然想起要開記者會?”
  文攸同的視線竟然可疑地躲閃開來,“我……要找一個人。”
  “什麽人?”盛世歪著頭,那模樣像極了一隻發現將死羚羊的禿鷲。
  “嗯……某個……記者。”文攸同那黝黑的臉上隱隱泛起一片紅光。
  “女記者?”盛世挑起眉。看著文攸同那不自在的模樣,他忍不住又發出一聲怪叫。
  “哈!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天翼先生!我為他安排了多少次記者會他都不肯露麵,結果倒為了一個女人主動要求!那是何方神聖?”他又追問道。
  文攸同皺起眉,“如果我知道,還讓你幫我找人幹嘛?”
  盛世看看他,搖頭道:“如果你要尋人,直接登尋人啟示好了。那些記者可不會幫你尋人,人家隻會‘審訊’你!”
  “我沒什麽好讓他們‘審訊’的。”
  “目前是沒有。但你一露麵,難免不會被人發現你的身份。畢竟,你曾當過一陣子的熱門新聞人物。如果有人認出你來,那些難堪的話題肯定還是會被再次提起。你得有這個心理準備。還有,”他轉過輪椅,拿手指著他。“別再動不動就又拍桌子摔相機的。雖然你有錢,能賠得起人家的相機,可為了你的名聲和我的市場,麻煩你收起你那藝術家的威風。如果你不能保持冷靜,我寧願讓你繼續當蒙麵大俠。”
  文攸同不快地皺起眉。
  “為什麽每次見麵你都要把我當小孩教訓一通?”
  “因為你就欠人教訓!你這狂妄自大、自私無禮的豬腦袋!從進門到現在,你都沒問過我一句,我的傷勢怎麽樣了!”盛世惱火地叫道。
  “那是因為你一直忙著教訓我,害我插不上嘴。”文攸同反駁著,同時又滿懷歉意地望著他那條裹著石膏的腿。“怎麽樣?傷得很嚴重嗎?”
  “可重了,斷成三截呢!”
  盛世立馬換上一副有氣無力的腔調,哪裏還有剛才那副生龍活虎幾乎要吃人的模樣。
  文攸同也立刻嗤之以鼻。
  “少裝。你以為我認識你才一天兩天嗎?你可別忘了,高中時我就睡在你上鋪!”
  “哈!還說!當年你就欺壓在我頭上,現在我還是這麽命苦,被你壓榨著。”
  如果手頭有條手絹,盛世肯定會捏成蘭花指來惡心死文攸同。
  兩人正抬著杠,電話響了。
  盛世看看手機,“我的秘書。我腿斷了,沒辦法親臨現場,隻好讓她替我去看著展覽館那邊的布置。哼,如果你肯早點現身,就不必勞動我那如花似玉的小秘書了。可憐見的……”說著,接通電話。
  文攸同聳聳肩,起身走到陽台上,看著十六層樓下的車水馬龍。盛世的聲音則從房間裏斷斷續續地傳來。
  “……你覺得呢?……那你先調整吧……如果你不能肯定,就用手機拍下來,把圖片發給我……沒關係,明天開幕前我們還有時間再調回來……嗬嗬,我相信你的眼光……是,比你自己還相信。對了,你弄完了還回來嗎?……啊,沒關係,你不回來也沒關係,我是餓不死了。天翼到了,晚飯我就賴上他了……行……行……好,明天打扮漂亮點,開幕式上見。”
  文攸同轉過頭來。
  “你的這個秘書怎麽樣?好象很少聽你提起她。”
  “挺不錯的一個小姑娘,就是不夠自信。”盛世收起手機笑道,“她常常說自己像個……什麽來著?對了,麻雀。說她膽子小,不經嚇。不過這也好,幹我們這一行的,就怕來個膽子夠大,喜歡胡作非為的。”他橫了他一眼,“如果是你,打死我也不敢用你當助手。”
  李斯洛拿著手機愣愣地瞪著眼前的雕塑。
  “天翼到了……”
  不,應該說,是文攸同到了。
  有那麽一會兒,李斯洛隻覺得雙膝動搖。她費了點勁才壓抑住那股想要逃跑的衝動。
  她衝自己冷哼一聲,她沒必要躲開那男人。不就是曾經在床上打過一個滾的男人嘛——甚至,那都不能叫作床!
  再說,就算羞於見人,那也該是他而不是她!是他不問青紅皂白就給她套上種種罪名,是他誤會並且羞辱了她!
  李斯洛心頭突然又興起另一個衝動。她想現在就出現在文攸同的麵前,讓他認清他所犯的錯。
  可轉念一想,又何必。她沒必要向這個幾乎從第一眼起就打定主意不喜歡她的男人證明些什麽。
  而且,她還沒有自戀到會以為他是為了她而來。
  明天。明天她會假裝從來沒有見過他。
  李斯洛冷笑著想像他們再次見麵時他臉上可能會出現的表情。
  驚訝?肯定的。如果盛世沒向他提過自己的名字,那麽,很有可能那位狂妄的天翼先生還會衝她怒吼,指責她這“狗仔隊”是在無恥地追蹤他吧。
  而她,則會在盛世介紹自己時,鎮定地看著那自大狂尷尬的模樣。
  或者,那人根本就不會尷尬,他會繼續用他那不可理喻的任性將所有責任都推到她的身上。
  有可能。李斯洛衝自己點點頭。
  惡劣的男人她見過不少,如此惡劣的倒真是少見。

  二十三
  城市的一隅,有一排建於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歐式小樓。
  八十年代時,它們曾屬於某個倒閉的工廠,而現如今,它們卻已儼然成為這座城市的藝術展示中心。
  在這排有著千奇百怪造型的藝術展廳和工作室中,梁氏畫廊無疑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顆明珠。
  說它引人注目,倒不是說它如何豪華、怪異。而是在一片展示個性的喧囂中,它獨以原始的清雅風貌迎接著四方來賓,甚至連那牆上斑駁的爬山虎都還保留著二十年前的舊模樣。唯一使它區別與以前工廠的地方,除了門外、窗前新架起的白色帆布遮陽蓬外,就隻有二樓那四個獨立於青磚之外的白色亞克力大字:“梁氏畫廊”。
  此時,天翼個人作品展便在這裏舉辦著開幕酒會。
  “馬總,歡迎歡迎。”
  門前的遮陽蓬下,一個坐在輪椅裏的高瘦男人正熱情地握住一位剛走上台階的中年男士的手。
  “感謝您在百忙之中還抽空來參加我們的開幕酒會。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天翼。天翼,這位就是收藏了你那件青銅武士,又借給我們展出的馬總。”
  坐在輪椅中的男人偷偷掐了一下那位站在他身後的男人。
  那個身材異常高大的男人身穿一套昂貴的鐵灰色西服,一件深藍色襯衫配著杏黃色領帶,使他看上去極像一個在鋼鐵叢林中穿梭的文明人。然而他那不羈的眼神卻暗示著未泯的野性——他,便是今天的主角,天翼(又叫文攸同,或童幼文)。
  文攸同收回四下搜索的目光,握住那位男士的手,衝他簡潔地一點頭,並露出一個短暫的微笑。
  那男人好奇地打量著他,笑道:“啊,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天翼先生?真是年輕有為。我很喜歡你的作品,樸而不拙,很有些返璞歸真的味道。說實話,我是看不上那些什麽抽象的現代藝術,我認為,藝術的第一要素是要讓人能看得懂,哈哈……對了,最近有什麽新作品嗎?”
  見文攸同的眼神又心不在焉地飄開,盛世趕緊接過話茬。
  “有有有,這批展示的作品中有幾件您一定會感興趣的,洛啊……”他習慣性地回頭叫李斯洛,又猛然想起她還沒到,便笑道:“看我,都忙暈了,我的秘書還沒來。32號展品就很不錯,要不您先去看看?如果您看到感興趣的,我可以把它們撤下來單獨對您‘拍賣’,”他衝他心照不宣地擠擠眼,“咱們都是老朋友了嘛。”
  看著那位馬總哈哈大笑著走遠,盛世轉頭衝文攸同瞪起眼。
  “喂,麻煩你認真點行不?剛才的記者見麵會上你一言不發也就算了,現在來的可都是你未來的衣食父母,說句‘你好’會噎死你嗎?”
  文攸同揚起眉,“我們說好的,你負責說話,我隻負責握手和微笑。”
  盛世不禁衝天空翻起白眼,“你老娘那間公司沒被你折騰倒真是奇跡。當年你也是這麽跟那些客戶打交道的?”
  “那是林曉的工作。”
  文攸同心不在焉地說著,兩隻眼睛又在人群中搜索起來。
  盛世看看他,冷哼道:“你這家夥真是,又指望我幫你找人,又不肯透露詳情。要不是我現在很忙,倒真要好好拷問拷問你。那位神秘的‘耶麗亞’到底是什麽人,竟然能讓你這麽魂不守舍……啊,洛來了。”
  盛世突然中斷嘮叨,衝前方揚起手臂。
  文攸同順著他招呼的方向看過去。隻見馬路對麵,一個身材窈窕的女人正以一種閑庭信步般地從容穿過馬路,緩緩向他們走來。
  秋日明媚的陽光反射在她那粉紅色太陽眼鏡上,使他忍不住眯起眼眸。
  李斯洛下了出租車,掏出粉色太陽眼鏡遮住雙眼。
  馬路對麵,梁氏畫廊和以往一樣,被碧綠的爬山虎靜靜地包圍著——這是一家剛開業不久的畫廊,據說是Giovanni L國際畫廊在國內設立的第七家分部。
  李斯洛一直很喜歡這幢青磚小樓。在樓前白色帆布遮陽篷和裝飾在大門兩側櫥窗前的白色木柵欄的映襯下,這小樓總會讓她聯想起某個歐洲小鎮裏的民居。
  而唯一提醒她這裏不是在歐洲的,是那兩個在畫廊門口迎接賓客的,如假包換的中國帥哥。
  這是李斯洛第一次看到文攸同穿西裝。站在盛世的輪椅旁,那短得出奇的頭發和健壯的身材令他看上去不像是某個在藝術領域混的人,倒更像是中南海的保鏢,精明幹練、警惕多疑……
  一股意料之外,同時也是意料之中的慌亂爬上李斯洛的心頭。若不是盛世選在這個時候衝她揮手,她差點就又鑽回出租車落荒而逃了。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已鎮定下來,默默等到第三輛汽車經過,這才緩緩向馬路對麵走去。
  文攸同屏住呼吸看著那個正穿過馬路款款而來的女人。
  她穿著一件式樣簡潔的深藍色雪紡紗小禮服,那飄逸的裙擺隨著她的步伐在秋風中輕輕搖曳,那頭柔軟的秀發也隨著同樣的節奏,以一種令人無法呼吸的韻律輕快地跳動著——亦或是,如此跳動的是他的心髒?
  文攸同不知道,也沒有功夫去弄明白。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一股從來沒有過的狂喜便衝刷過他的全身,淹沒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的思緒隻集中在一點上:他到底沒有弄丟她,他到底還是找到她了。
  如果不是盛世正拉著他的手臂,他早就衝了出去。
  李斯洛小心地穿過馬路,一抬眼,正撞上文攸同那毫不掩飾的、全神貫注的目光。
  驀地,昏暗燈光下,文攸同專注地盯著她的所有感覺一下子全從記憶深處衝了出來。她的心跳瞬間失衡,腳下也不由一個趔趄,差點被台階絆倒。
  文攸同的神經也緊跟著一緊。他本能地甩開盛世向前衝出一步,卻隻見李斯洛身後及時伸出一隻手,穩穩地扶住她。
  李斯洛心不在焉地回眸看了一眼,喃喃地道著謝。
  “不用謝。”身後傳來一個略帶外國口音的聲音。
  她甚至都沒有注意到那個聲音。文攸同的目光就像無聲燃燒著的炭火,炙烤著她的肌膚,也令她那偽裝的鎮定如同炭火下的冰塊,迅速地融化。她忍不住想要再次轉身逃走——如果不是那點僅餘的自尊,她幾乎就那麽做了。
  她深吸一口氣——她能在山上應付他,就也能在城裏應付他——她抬高下巴,以更堅定地步伐向他們走去。
  走到近前,她以一頭小鹿初見陌生人時常有的,半警惕半好奇的目光淡淡地掃過文攸同的臉,又垂下眼簾衝盛世笑道:“抱歉,我來晚了。”
  “沒關係,”盛世一邊警覺地瞥著她的身後,一邊伸手拉過文攸同。“你來得正好,這位應該不用我介紹了,你帶阿文去……”
  令他意外的是,掌下文攸同的手臂竟像石化了般的僵硬。
  他好奇地抬起頭,這才注意到文攸同緊盯著李斯洛的專注目光。
  而李斯洛……
  李斯洛的表情就像任何初次見到名人的人一樣,除了平靜之外,略帶幾份淡淡的、禮貌的好奇。
  如果不是對文攸同了解至深,盛世還真會被她的這番表演給騙了過去。他眨眨眼,看看李斯洛,又看看文攸同,腦子裏不禁泛起一個不太妙的聯想。
  “你們……認識?”他問。
  李斯洛抬眼看看文攸同,突然間失去了掩飾的耐心。她衝他假假地一笑。
  “我們認識嗎?”
  文攸同立刻聯想起她向那些記者告發他時的笑容,頸後不禁一麻。
  “唔,”李斯洛故意沉思了一會兒,衝盛世搖搖頭,“我想我們應該不認識。不過,天翼先生倒是長得很像那位帶我爬山的向導。”
  文攸同不自在地搖晃了一下寬肩。
  李斯洛輕蔑地一笑。她本來還想說些更刻薄的話,可想想還是作罷。第一,她天生不是那種刻薄的人,說不來這樣的話;第二,那會太給文攸同麵子了,她寧願讓他覺得她根本就沒把他當一回事。
  文攸同又搖晃了一下身體。他幾乎忍不住想要上前一步,把她拖到沒人的地方,告訴她……
  可,告訴她什麽呢?
  告訴她他是多麽混蛋?這點她早就知道了。
  告訴她他很抱歉?看她的神情也知道,她不會輕易接受他的道歉。
  或者,告訴她他很想她,他很想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怕她會逃得比兔子還快。
  他低頭看看正興致盎然地望著他們的盛世,沮喪地揉揉鼻子。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可是,不管怎麽說,他欠她一個解釋。
  文攸同抬起眼,迎上李斯洛那冷冷的目光。
  李斯洛想像過他們再次見麵時會是什麽樣的情況,或是他自知理虧地躲開,或是繼續張牙舞爪地進攻。可她從來沒想到他會這麽坦然地望著她,不進攻,但也絕不退縮。一時間,倒是她有些手足無措。
  盛世來來回回地看著這兩個目光膠著在一起的人。如果不是緊隨在李斯洛後麵出現的那個人令他很緊張,他實在很想當即就弄清楚文攸同與李斯洛之間到底發生了些什麽。可大敵當前,容不得他有一點的疏忽大意。
  “梁先生,”他衝李斯洛的身後不友好地打著招呼。
  “李小姐,盛先生,希望你們對梁氏畫廊的服務還滿意。”
  在李斯洛身後,那個帶著外國口音的聲音再次響起。
  李斯洛回頭一看,原來是梁氏畫廊的主人,梁洛文。
  “梁先生,抱歉,剛才失禮了。”她趕緊道歉。
  “請別這麽說,美人永遠也不會失禮。”梁洛文捧起李斯洛的手,十分歐式地親吻著她的手背。“我記得我們都同意叫我洛文的。”
  他笑彎起那雙明顯帶著異國血統的深邃大眼,那低沉的聲音猶如一支低音薩克斯,溫柔中帶著些許頹廢。
  迷人的頹廢。
  李斯洛忍不住微笑起來。她一向喜歡這個梁洛文。不知是不是他那一半意大利血統的原故,他很喜歡讚揚女人。雖然他幾乎和文攸同一樣高、一樣壯,可比起他來,文攸同簡直就是一個未進化完全的山頂洞人。
  文攸同眯起眼眸,瞪著那個有著俊朗麵容的混血兒以令人咬牙的親昵親吻著李斯洛的手背。
  有那麽一刻,他體內那個未進化完全的山頂洞人叫囂著,要他打翻這個放肆的男人,將那個笑得十分花癡的女人杠在肩上,搶回山洞;可另一個已經進化完全的文明人則勸導他要耐心,李斯洛已經看夠了他那粗魯的舉止,現在該是他展示文明友好的一麵的時候。
  他深吸一口氣,克製地研究著那個男人。
  不管是以人類的眼光還是以雕塑家的角度來看,這位梁先生都是一個上乘之作。那勻稱的身材,線條明朗的五官,溫和的笑容,都讓這近三十歲的男人有著無與倫比的親和力。
  這就是李斯洛喜歡他的原因?一個漂亮的男人?一個會討女人歡心的男人?如果是,那他可不僅隻是輸在了起跑線上。
  不過,李斯洛認識的是那個刻意使壞的他。這並不是真正的他。他相信,真正的他還是可以贏回她——像所有的雄性動物一樣,文攸同本能地忘記了他來尋找李斯洛的原因,隻是以衡量地目光打量著另一隻有可能侵犯他地盤的雄性動物。
  意識到文攸同的目光,梁洛文抬頭衝他溫和地笑道:“如果我沒猜錯,您應該就是天翼先生。”
  他衝文攸同伸出手。文攸同猶豫了一下,也伸出手去,卻被盛世一把按住。
  “我警告你,少打他的主意。”
  文攸同忍不住挑起一道眉看著盛世。
  梁洛文嗬嗬笑著,向文攸同遞上自己的名義。
  “我們不妨讓天翼先生自己做出選擇。”
  文攸同一頭霧水地低頭看著那張名片。
  原來,這位梁先生還代表著Giovanni L畫廊。
  “相信天翼先生一定聽說過我們畫廊。我們畫廊在世界各地都有分部,現在也代理著一些中國知名藝術家的作品。我們公司的目標就是要讓世界也了解中國的藝術和中國的藝術家。對了,我個人就十分欣賞您的作品,還收藏有您的一尊睡佛和一尊石蓮,真是傑作。我還看中了那尊青銅鷹爪,可惜標了非賣品。不知天翼先生可否割愛?”洛文笑道。
  李斯洛看看盛世,又看看梁洛文,這才明白老板為什麽那麽緊張。原來,梁洛文正有意招徠文攸同歸入他的旗下。
  與Giovanni L這樣的世界級畫廊相比,作為一人公司的盛世經紀公司簡直毫無優勢可言,他甚至都沒有一個專屬於自己的展示場所。任何一個有點頭腦的作者都會棄盛世而就梁氏。
  而就李斯洛所知,文攸同並不是第一個被盛世發掘,又在功成名就後棄他而去的人。
  文攸同當然也聽懂了梁洛文的那一席話。他看看名片,又看看盛世緊繃的神情,拍拍他的肩,抬頭衝梁洛文笑道:“抱歉,那隻鷹爪我已經答應送人了。”
  梁洛文並沒有因他的拒絕而氣餒。他聳聳肩,笑道:“真是遺憾,不過,我相信我們還是有合作機會的。”說著,衝盛世和李斯洛點點頭,向畫廊裏走去。
  盛世看著文攸同,“如果你想有大的發展,跟著他是對的。我隻能為你爭取到國內的機會,可國際上的……”
  文攸同又拍拍他的肩,笑道:“說什麽傻話呢。我們是不是該進去了?”
  盛世看看四周,聳聳肩,示意他將自己推進去。隻是,那臉上的笑意多少顯得有些無奈。

  二十四
  一進畫廊,盛世和天翼就被一群記者模樣的人給圍了起來。
  李斯洛乘機溜出人群,在一尊尊雕塑與一幅幅油畫間慢慢地巡視著。
  雖然她對這些作品擺放的位置早就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手指一般,卻是第一次認真地去看這些作品本身。
  不可否認,文攸同很有才情。李斯洛停留在一尊青銅塑像前,仔細研究著那隻緊扣著一節枯枝的鷹爪。
  這應該就是那尊引起梁洛文興趣的“非賣品”。
  與客棧裏那尊麵目模糊的佛像不同,這隻鷹爪幾乎是寫實的。透過那似痙攣般緊扣著樹枝的鷹爪,以及鷹爪上扭曲的筋絡,李斯洛仿佛看到了一個被困住的靈魂,一個掙紮著想要自由的、痛苦的靈魂。這使不禁她想起那首著名的印第安民歌《山鷹》。她覺得她甚至都能觸摸到它的悲涼與渴望。
  “A man gets tied up to the ground,He gives the world its saddest sound(一個男人如果被束縛在大地上,他會向這世界發出最悲傷的聲音)。”
  一個如低音薩克斯般華麗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李斯洛轉過頭,吃驚地發現梁洛文正站在她的身後衝她微笑著。
  “看到這尊雕塑,就讓我想起那首根據印第安民歌改編的《el condor pasa》。天翼先生真是很有才華,我想他一定有個敏感豐富的內心世界,不然沒辦法刻畫出如此細膩而激烈的情感。”
  “是吧。”李斯洛模糊地應著,轉頭看向文攸同。
  畫廊那頭,文攸同也正在看著她。那幽深專注的目光令她忍不住又回想起山上的那一幕幕……
  他替她按摩時,那複雜的眼神……他安慰著她時,那矛盾的神情……以及他專注地望著她時,那溫柔的動作……
  李斯洛一顫,趕緊收回視線。她不想了解那個男人的內心世界,他的情感是否細膩激烈跟她無關。
  她轉過頭,將注意力轉移向另一幅油畫。
  “唔,我也很喜歡這幅油畫。我想這應該是北方的某座山。你注意到他的筆觸了嗎?雄渾狂放……”梁洛文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臉色有些暗淡。“幸運的家夥。”他低聲嘀咕。
  李斯洛並沒有注意他在說什麽。任何人的背上有一根芒刺,他(她)都不可能會全心全意地去欣賞什麽畫作。文攸同那緊追著她不放的目光,就是那根戳著她脊背的芒刺。
  該死!他到底想幹什麽?
  李斯洛壓抑下焦躁,視而不見地瞪著眼前那幅畫。
  在那大塊大塊的顏料中,她忽然認出,這正是石屋山的風景。她甚至認出了那座石崖。那座她在他的激勵(或者說是鄙視)下攀上的石崖。
  在那石崖後方,便是他們的宿營地……
  李斯洛的呼吸又是一窒。她趕緊向前一步,移動到另一尊雕像前。
  這是一尊泥塑,一個小女孩正開心地蕩著秋千。
  李斯洛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女孩,她是團團,文攸同那個可愛的小侄女。
  在李斯洛這個外行的眼裏,這尊泥塑幾乎還是個粗糙的半成品。可那簡潔的線條又確確地勾勒出一個快樂、無憂無慮的孩童。
  梁洛文的眼睛裏又流露出那種發現寶藏般的驚喜神色。他正準備說些什麽,在他們身後響起一個聲音。
  “這也是非賣品。”
  如果說梁洛文的聲音像低音薩克斯,那麽文攸同的聲音則更像一把低音大提琴。當琴弦已經靜止時,空氣中仍然震蕩著那悠悠不絕的餘韻。
  李斯洛僵硬地回過頭,隻見剛才還在遠處的文攸同此刻正站在她的身後,目光專注地盯著她。
  該死的專注!
  她真希望他不要再用這種眼神來盯著她,這會令她忍不住回憶起一些她不願意記起的事情。
  “嗬嗬,”梁洛文笑道,“是盛世的主意嗎?”
  “不,這是給我侄女的生日禮物,是盛世堅持要借來的。”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李斯洛,柔聲道:“你還記得團團嗎?”
  李斯洛不自在地點點頭,轉身想走開,卻被文攸同一把握住手臂。
  “我有話跟你說。”
  李斯洛低頭看看他的手,又抬頭看看他,一股惱怒升上心頭。
  她學著他眯起眼,“我以為我們之間應該沒什麽話可說,即沒有公事,也沒有私事。”
  文攸同微微瑟縮了一下,卻沒有放開她的手臂。
  “我……想向你道歉。”
  “道歉?”李斯洛故意瞪大雙眼,“為什麽?我們才剛認識,你應該還沒有機會得罪我。”
  她想扯開手臂,卻沒有成功。
  意識到梁洛文正在一邊望著他們,文攸同不得不壓抑下浮躁,低聲道:“洛,別這樣。”
  洛?李斯洛假意打了個哆嗦。
  “請別這麽叫我,我們還沒熟悉到這個地步。”
  發現自己正處於瓜田李下,梁洛文趕緊咳嗽一聲,嘟囔著一個誰也沒聽清的借口,轉身走開。
  見他走開,文攸同立刻將李斯洛往他身邊拉去。
  李斯洛惱火地用手肘往他的腹部一搗,掙脫手臂後退一步怒視著他。
  “我……”文攸同又想伸手去捉她,卻被她的目光給逼得不得不收回手。“我,隻是想向你道歉。”
  “有這個必要嗎?”李斯洛冷冷地轉過頭去看向另一邊。“對不起,我該去找我老板了。如果您還記得,他目前正行動不便。”
  她衝他呲呲牙,算是一個微笑,又嘲弄地欠欠身子,向盛世走去。
  文攸同懊惱地捋過一頭短發,轉身正想追去,卻發現被梁洛文擋住去路。
  “很有個性的小姐,不是嗎?”梁洛文從路過的侍者那兒拿了一杯酒遞給文攸同,衝他友好地笑道,“我一直以為她是個很溫柔的姑娘,原來她也是有脾氣的。”
  文攸同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唔,玫瑰的美麗,就在於她有刺,不是嘛?”梁洛文衝他舉舉手裏的酒杯。
  不用盛世再三警告,文攸同便決定,他不喜歡梁洛文。
  盛世十分後悔沒有弄清楚這家畫廊的背景就租下了它。所以,當看到梁洛文與文攸同站在一起時,他不禁又緊張起來。
  “洛啊,去聽聽他們在說什麽。”
  李斯洛看看老板,又看看文攸同,十分不情願過去。
  “那你推我過去。”盛世又道。
  “看來你對天翼也沒什麽信心嘛。”李斯洛隻得嘀咕著照辦。
  “不是對他沒信心,而是對梁洛文的生花妙舌太有信心。那個喝狼奶長大的……你知道嗎?他差點兒就說動我加入他的公司了。”
  “你拒絕了?”李斯洛好奇地望著盛世。
  “你上山時,他來看過我,說很欣賞我看人的眼光,想邀我加盟。”
  “這是好事呀。”
  “哈!天知道他是看上我手裏的這些客戶,還真是看上我的能力。如果是因為我的這些客戶,要是真跟他合作了,等他挖完了我的客戶源,就該踢我走路了。”
  李斯洛看看盛世,沒有吱聲。每個人的身上都有一處別人碰不得的軟肋,盛世的軟肋是他對別人的信任,而文攸同的——她看看那個目光像是粘在自己身上一樣,正心不在焉地聽著梁洛文說話的男人冷哼一聲——大概就是他那該死的自我。
  這麽自我的男人,絕對會毫不遲疑地抓住這樣一個大好機會,並且不假思索地從那些擋著他的人身上踩過去。
  她身上所殘留的他的腳印就是一個明證。
  李斯洛幾乎可以肯定她的老板一定會失望。她不禁為盛世感到難過起來。
  見李斯洛推著盛世過來,文攸同微抬了一下手,止住梁洛文的話,笑道:“論條件,盛世肯定比不上你們的實力。但我相信有一點是你們比不上他的。”
  “什麽?”
  “信任。我對他的信任,還有我們多年的交情。”
  看著他望著盛世微笑,李斯洛知道,這番話是專門說給盛世聽的。
  不,她對自己嘀咕,他這是在收買人心,轉眼他就會跟那位梁先生達成協議,將盛世甩到一邊。
  然而,奇怪的是,似乎盛世選擇了相信他。他伸手擂著文攸同的手臂笑道:“我對你可沒那麽多信任。”
  “那你可得多信任我一點。”
  文攸同一邊說著,一邊從李斯洛手中接過輪椅。
  這時,又有幾個記者圍了過來。李斯洛趁機退後一步,看著盛世和文攸同漸漸被人群包圍。
  盛世這個從不輕易相信人的人竟然會選擇相信文攸同,這讓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不過,話說回來,這樣的文攸同似乎與山上的那個文攸同是有些不太一樣……
  才不是。李斯洛搖搖頭,堅定地告訴自己,文攸同還是那個文攸同,就算換了一身文明的裝束,也改變不了他骨子裏的野性!
  她偏身讓過幾個想要更接近文攸同的“粉絲”,退到人群的後方。即便如此,她仍然能感受得到他那穿越人群、追蹤而至的無禮目光。
  瞧,這就是個明證,山頂洞人就是山頂洞人!
  李斯洛背轉身去,不再看他——不管這男人的本性如何,她都不感興趣,也不打算去感興趣。她決定,對這個男人采取“三不”政策。不說話、不接觸、不理睬。
  打發走這一撥記者,盛世猛地將輪椅轉了一個圈,堵在文攸同的麵前。
  “李斯洛就是你要找的那個‘耶麗亞’。”
  這不是一個問句,而是一個陳述句。
  文攸同微微一怔,猶豫了一下,便坦然地點點頭。
  “這麽說,你們在山上遇到過?那她為什麽說沒有遇到你?而且,你竟然不知道她的身份,還以為她是記者?還千方百計要找她。有問題,這裏麵大有問題。”
  盛世歪著頭,像一隻心懷叵測的老禿鷲般上下打量著文攸同。
  “我可不可以這麽設想?洛是因為我要她小心,所以才沒有透露自己的身份。而你呢,自然也不會四處張揚你的身份。偏偏你跟她一見麵就看對上了眼,可能你們之間還發生了點什麽小故事。可惜你還沒能弄清楚她的身份,洛就被我叫了回來。不過,幸好老天不負有心人,你到底還是找到了她。”他將擱在扶手上的雙手攏在一起,兩眼閃爍出一顆顆紅心。“唔,我好像聞到了愛情的味道……”
  愛情……杯中的最後一口酒跑錯管道,文攸同不由嗆咳起來。
  盛世趕緊從路過的侍應生那裏又拿了一杯酒,換下他手裏的空酒杯。
  文攸同接過來,喝了一口壓壓驚,這才笑道:“你的想像力也未免太豐富了。”
  他的“設想”竟然能在這麽接近事實的情況下又離題萬裏,他不得不佩服他的想像力。而且,竟然還聯想到了愛情……
  “不是這樣嗎?我可看到你看她的眼神了,也注意到她看你時的眼神。就連我都能看出你們之間‘劈啪’作響的火花,”盛世撚著手指比劃了個火花亂蹦的模樣,“你可別跟我說你們之間沒什麽,說了我也不信。”
  他扭頭看看躲到角落去的李斯洛,又扭頭看看文攸同,笑道:“我猜她現在大概有點生你的氣,可能是因為你沒告訴她你的身份。女人有時候就是有那麽點小題大做。不過,嗬嗬,就我所知,洛那人不發脾氣便罷,一旦發脾氣,就連天皇老子都得讓她三分。你小子自己保重吧……”
  盛世同情地拍拍文攸同的手臂,目光卻被畫廊門口處的動靜給吸引了過去。當他看清來人後,不由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文攸同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隻見畫廊門口突然湧進一群手拿相機和攝像機的人。在這群人的中間,一位衣著時尚的女子和一位雍容華貴的老婦人顯得格外的引人注目。
  “你告訴她們的?”文攸同頭也不回地問。
  “我又沒瘋!”
  盛世趕緊合上嘴,聳起雙肩攤著手否認。
  文攸同將手裏的酒杯塞給他,轉身向母親和林曉迎了過去。
  就算用那條斷了的腿想,盛世也能猜到這娘兒倆是來幹嘛的。他看著文攸同像艘無所畏懼的巡洋艦,衝開眾人向她們走去,心底不由暗暗著急起來——文攸同是肯定不會屈服於他的母親和林曉的,可如果在這樣的場合鬧起來,最後吃虧的隻能是他自己。
  當一個人著急時,往往就會想出一些奇怪的主意。這就是所謂的“急中生智”。盛世此時就想到一個“餿”主意。他抬眼尋找著李斯洛——或許她可以暫時冒充一下文攸同的女友,這樣一來就可以替他解圍了。二來,說不定還能幫那小子一把……
  而當他在人群中找到李斯洛時,不由又吃了一驚。
  卻隻見她的身後正站著一個人,一個高高瘦瘦的、麵容嚴肅的年輕男子——徐唯一!

  二十五
  李斯洛也聽到了門口的動靜,正要扭頭張望,肩頭被人拍了一下。
  她一回頭,意外地對上徐唯一的眼。
  “你怎麽來了?”她驚訝地問。
  徐唯一不滿地揚起一道眉,“難得來關心你一下,就這態度?”
  李斯洛暗暗翻眼,心說,我寧願你不關心我。
  自從那日談崩了之後,李斯洛就認命了。反正這人是怎麽說也不會聽的,不如就讓他這麽自說自話下去。隻要她自己抱定宗旨不變,他總有一天會知難而退的——為此,江岸秋又狠狠地擰了她一通,發誓再不管她的事了。到現在她的手臂上還留著她那不解恨的紅印呢。
  她又瞟了他一眼,轉身準備走開。
  徐唯一趕緊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呃,那個……”
  奇了!徐唯一竟然也會支支吾吾?!李斯洛不由歪頭打量著他。
  “你變了。”
  “什麽?”
  “你向來是有話就說,從來都不管別人感受的,怎麽現在突然變得這麽不幹脆起來?”
  徐唯一眨眨眼,抬手揉揉鼻子,苦笑道:“我有你說的那麽自我嗎?”
  “不是自我,是自以為是!”
  李斯洛冷哼著轉身又要走開。
  徐唯一趕緊又拉住她。
  “我有話要跟你說。”
  又是一個“有話要說”!
  “那就快說。”
  李斯洛擰起眉,眼睛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另一個“有話要說”的人。
  隻見畫廊大門處正熱鬧非凡,在那片由相機和攝像機所組成的叢林上方,那個“有話要說”的人那“高人一等”的頭顱正越過重重障礙向著她的方向張望。
  高人一等。可不!
  李斯洛冷哼著轉過身去,給了那顆頭顱一個堅實的背影。
  “你想說什麽?”她沒好氣地問徐唯一。
  “呃,”徐唯一摸摸鼻子,“我想我……從來沒追求過你,是嗎?”
  “什麽?”李斯洛驚訝地掀起眉。
  “那個……有人提醒我,說我從來沒追求過你……”
  不用猜也知道那個“有人”是誰。
  “什麽意思?”李斯洛歪歪頭,謹慎地問。
  徐唯一像個未成年的小子那樣,局促地揉揉鼻子。
  “我們……長談過……”他又防衛地抬起頭,“我已經跟她說開了,我隻當她是妹妹。真的。我跟她隻是兄妹情誼而已。”
  真的,還煮的呢!李斯洛已經懶得再去理這兩人間的是非,便不快地皺起眉,以表情催促他快說。
  “她勸我應該先學會追求你。你是不是因為我對你太篤定了,所以才這麽反感我們的婚事?”
  那個從小就把她當假想敵的人竟然勸他來追求她?這回她又想搗什麽鬼?——不過,這個問題基本跟她無關,她可不想再成為海蓮娜搗蛋的道具。
  李斯洛歎了口氣,將手放在徐唯一的手臂上。
  “唯一,你就沒想過,其實我對你也隻是兄妹情誼?你跟她之間是你們的事,不關我的事,我也管不著。但我對你的感情絕對僅限於是兄妹之情。你明白嗎?”
  徐唯一困惑地眨眨眼,忽然又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攬著她笑道:“她也這麽說,說我沒能你給那種浪漫的感覺。不過沒關係,我會從現在開始給你製造你想要的那種感覺的。”
  看著自信滿滿的他,李斯洛徹底無語了。
  幸好此時身後傳來盛世的呼喚。她掙開他的手臂,皺眉道:“對不起,我要去工作了。”
  不等他有所表示,她轉身就走。
  江岸秋說得對,跟驢講道理都比跟他講道理明智!
  “他來幹嘛?”
  她還沒走近,盛世便急不可待地追問。
  在對待徐唯一的態度上,盛世可一點都不比江岸秋好多少。跟小江一樣,他也看不上徐唯一那囂張的二世祖模樣。
  “還能幹嘛?舊事重提唄。”
  李斯洛不悅地撇著嘴,轉到盛世身後幫他推著輪椅。
  盛世轉頭看看停留在原地未動的徐唯一,又抬頭看看李斯洛那張無表情的臉,再看看不遠處陷入重圍的文攸同,諂笑道:“洛啊,我倒是有個好主意,既能讓你擺脫徐唯一的糾纏,還能幫阿文解圍……”
  那男人是誰?
  文攸同的目光從眾多記者的手臂上方看向畫廊的一角。
  在那個角落裏,李斯洛的手正親昵地放在那個男人的手臂上,那男人則攬住她的肩,兩人輕鬆地說笑著。
  文攸同的胸臆間突然漲起一股難以言明的酸澀。
  “請問,一年前因為你插手林小姐的感情而導致她自殺,現在你們之間的關係怎麽樣?”
  記者群中終於有人問起這個敏感的問題。
  文攸同收回視線,冷冷地盯著那個提問的年輕記者。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母親童思存便插了進來。
  她擋在他的身前道:“那是個誤會,一年前我們就澄清過了。林曉是因為不小心摔傷了手腕才住進醫院的,根本不存在什麽自殺事件。至於她和我兒子的關係,”她回頭衝林曉和文攸同微微一笑,道:“大家都知道,他們是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感情一直很好……”
  意識到母親想要說什麽,文攸同趕緊搶過話題。
  “我跟林曉的感情一直很好。她就像是我的妹妹,我們一直相互關心著。雖然我現在已經離開了‘羽姿’,可我相信,‘羽姿’在林曉和童董事長的領導下肯定會取得更大的成就,也會有更長遠的發展。在此,我還要感謝我的母親和林曉,如果不是她們的鼓勵,我也不可能拋開雜務,專心創作。謝謝她們的支持,也謝謝各位的關心……”
  “什麽?你、你你你,你說什麽?!”
  李斯洛下意識地推開輪椅,害得盛世險些兒撞上前方那尊青銅武士像。幸虧他及時抓住一根立柱,這才避免給那條斷腿帶來更嚴重的傷害。
  “喂,我可是病人哎!為了那家夥和你的工資我鞠躬盡瘁不算,還想要我粉身碎骨嗎?”
  盛世誇張地抹去額頭嚇出的一層冷汗。果然是蔫人出豹子,發起脾氣來簡直就是六親不認、神鬼莫擋。
  “哼!”李斯洛抱起雙臂,毫不愧疚地瞪著他,“鞠躬盡瘁也好,粉身碎骨也罷,這是你跟那個山頂……那個天翼之間的事,跟我無關,別把我摻和進去!”
  “哼!”盛世也抱起手臂回瞪著她,“別表現得好象你跟他之間沒什麽一樣,我可不瞎,一直看著你們倆人眉來眼去的呢!”
  李斯洛下意識地抬眼看向人群中央,卻正對上那雙專注的目光。驀的,那壓在記憶深處的感覺再次湧起,她的雙頰不禁泛起一片可疑的紅雲。
  “那你該去醫院好好檢查一下,看看是不是連眼睛也骨折了。” 她色厲內荏地道。
  盛世將雙肘架在輪椅扶手上,合攏的指尖抵著下巴,兩隻眼睛像好奇地禿鷲一般眨都不眨地盯著李斯洛,直盯得她心底一陣陣發毛。
  “幹嘛這麽看著我?”她抗議道。
  “我在想,你幹嘛騙我說沒見到天翼。”
  李斯洛的臉上閃過瞬間的狼狽。她很快揚起眉,冷笑道:“他臉上刻著天翼兩個字嗎?他不承認我又怎麽會知道他就是那個什麽天翼?”
  再說,他不是很牛嗎?陷進麻煩裏才好,自找的!她憑什麽要去幫他?搞不好人家還以為她又想從中撈什麽好處呢!
  “現在也隻有你能幫他了。”盛世衝她搖搖頭,那一臉少見的嚴肅讓李斯洛好一陣不能適應。“我希望你能暫時把個人恩怨放到一邊,先以工作為重。要知道,這次拍賣會不僅對他很重要,對我、對我們整個公司都很重要。”
  李斯洛這人向來吃軟不吃硬,聽他這麽一說,再看看那個在不遠處轉悠的“狼崽子”梁洛文,不由對老板動了惻隱之心。
  盛世又道:“再說,我隻是希望你能發揮一下你那高超的演技,衝他曖昧地笑笑而已。隻要轉移開記者的注意力就好,其他的事我自然會來料理……”
  “笑笑就能轉移記者的注意力?說得好像他們都是白癡一樣。” 李斯洛不敢苟同地冷哼。
  盛世卻忍不住揚起眉,“你以為你們倆這麽明目張膽地眉來眼去,就沒引起別人的注意?要不是因為這個,我還不求你幫忙呢。”
  畫廊大門處。
  幾經迂回,文攸同始終沒能擺脫掉那個討厭的小個子記者。不管他如何岔開話題,那人就是努力將話題往那樁“醜聞”上引。
  “那在出了這麽多的事情之後,你怎麽定義你跟林小姐之間的關係?”那個記者不死心地舊話重提。
  眼角的餘光中,林曉的肩又往後縮了縮,仿佛想把自己藏起來一樣——自從進門之後,她便一直保持著那種職業化的微笑,以沉默應對著各種讓人難堪的問題。
  文攸同不耐煩地倒豎起兩道大刀眉,他的耐心已經壓抑到了極點,就在他即將發作之際,人群外圍響起了盛世的聲音。
  “剛才天翼已經說了,是兄妹關係。想是這位兄台剛剛進來,沒聽到?”
  人群像摩西麵前的紅海,向兩邊分去。一個身材高佻的女子推著一輛輪椅,緩緩走到人群當中。那輪椅上坐著的,正是天翼的經紀人,盛世。
  盛世衝眾記者笑道:“歡迎歡迎,歡迎各位光臨。別光站在門口啊,看,都堵塞交通啦,哈哈,大家還是往裏走吧,咱邊走邊說……”
  他一邊引導著記者們向畫廊深處走去,一邊遞給李斯洛一個眼色。
  李斯洛微一皺眉,偷眼看向文攸同。
  隻見他的目光在盛世身上短暫停留了一會兒之後,又集中“火力”盯著她不動了。
  同時,她也注意到有些記者的眼睛也隨著文攸同的視線投到了她的身上。
  這感覺可不怎麽舒服,李斯洛不快地繃緊下巴。
  畫廊的過道雖然寬敞,可要一下子容納下所有的記者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記者們隻好分散到盛世這群人的前方和後方。這樣一來,他們的包圍圈自然就瓦解了,想要集中提問也不再是那麽容易的事。
  一位跟盛世交好的記者接到盛世遞來的眼風,圍過來問道:“聽說天翼獲獎的那件《天翼五號》在海外拍了七十九萬八,那麽這次參展的《天翼一號》和《二號》打算開價多少?”
  那位討厭的小個子記者也追在後方問:“林小姐跟文先生,就是天翼之間的婚約還有效嗎?”
  盛世自動忽略過後方的問題,衝那位相熟的記者微微一笑,道:“曾經有人出價五十萬……”他看看沒有反應的李斯洛,反手偷擰了她一把,接著又道,“當然,能拍到更高的價格就更好了……”
  李斯洛不滿地瞪了老板一眼,可又沒辦法“抗旨”,隻得深吸一口氣,垂眼醞釀了一會兒情緒,然後抬起頭來。
  隻見她眼媚如絲,視線似有若無地在文攸同身上打了個轉,眉梢微微一動,眼角微微一彎,唇邊又現出一個曖昧不明的笑意——就好像她和文攸同之間正分享著某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一般。
  文攸同被她這一眼給弄糊塗了,隻好衝著她一個勁地眨眼睛——看在外人的眼中,這倒像是兩人之間在發什麽暗號。
  那些敏感的記者自然也不會放過這樣一個眼神交流。瞬間,各色相機對著李斯洛和文攸同又是一陣猛掃。
  與此同時,林曉和童思存也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她們同時認出了這個高個子女孩。她正是那天在旅館門前宣稱文攸同是她“一夜情郎”的那個女孩。
  她和他是什麽關係?
  和在場的所有記者一樣,林曉和童思存也充滿了好奇,目光不禁在文攸同和李斯洛之間來回地掃蕩著。
  見此情形,那個不識相的小個子記者鑽過人縫,直鑽到盛世的鼻尖下問道:“這位小姐是……”
  盛世掩飾起皺眉,輕快地答道:“這是我的助理。”然後便扭過頭去回答其他記者的問題,就仿佛他隻是問了另一個不值得關注的問題一樣。
  可是顯然,眾人的興趣並沒有因為這簡短的解釋而消失。
  隻是遺憾的是,除了那一眼之外,新上場的女二號這邊便再無動靜。女一號那邊的表情也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公式化微笑。相比之下,倒是男一號的表現更值得人期待。
  男一號文攸同眨眨眼,低頭看看女二號李斯洛,說道:“我……”
  女二號李斯洛風情萬種地瞟了他一眼,低聲喝斥:“麻煩你別跟我說話。這隻是工作需要,我可不想跟你傳出任何‘緋聞’!”
  那聲音裏透出的冰冷恰與眼神裏的多情形成強烈的對比。
  文攸同摸摸鼻子,心說,我們之間早就有“緋聞”了。可抬眼看看那些不停閃爍的閃光燈,他明白她是正確的,隻得暫時忍耐下來。
  見文攸同他們不再有什麽表現,眾人的注意力便漸漸轉移開去。
  而且,正好此時梁洛文也上前來替他的畫廊打著免費廣告。盛世一時沒忍住,跟他之間難免一番唇舌較量。
  這倒又引起了記者們的興趣,不停追問Giovanni L是否有意攬下天翼。在梁洛文的言語模糊和盛世的措辭犀利之下,閃光燈再次激動成一片。

  二十六
  李斯洛偷溜出人群,正要喘口氣,卻被陰魂不散的徐唯一逮個正著。
  徐唯一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樓梯旁陰暗的角落裏,衝文攸同的方向一甩頭。
  “就是他嗎?”
  “什麽?”李斯洛眨眨眼,忽然想起那天無意中透露的信息,一下子臉紅起來。“不關你事。”
  她甩開他的手。
  “怎麽不關我事?”徐唯一硬是拉住她,“看看他的前科,要騙你這麽單純的人簡直比騙小孩還容易。我告訴你,離他遠點,不許靠近他,聽到沒?”
  騙?是被騙了。可要說單純……李斯洛冷笑,要是他知道是她主動把那人給拉上床的,不知道會不會還認為她單純。
  有那麽一刻,李斯洛真想向他坦白。可正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熟悉的鈴聲宣告,是那人的電話。
  徐唯一立刻放開她,轉身走到門外去接電話。也不知電話裏說了些什麽,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向她道別,便急匆匆地開車走了。
  這就是那個口口聲聲說要追她的人!李斯洛鄙夷地撇撇嘴。人家才一個電話就緊張成這樣,還有臉信誓旦旦說跟那人隻是“兄妹情誼”,騙鬼去吧!
  李斯洛正張望著門外,隻聽身後一個女人的聲音問道:“請問,你是盛世的助理?”
  她一回頭,迎上一張與自己有著幾分相似的麵孔。
  林曉的個子比李斯洛略高一些,卻比她更加清瘦,麵部的輪廓也比她更深——就是說,比她漂亮。
  “是的。”
  李斯洛一邊點頭一邊又衝自己做了個鬼臉。 看看她一時同情心泛濫的結果,簡直是給自己找麻煩!
  可與此同時,她心底的那點惡趣味也跟著一起冒了頭。
  “上次我們在燕子客棧門前見過,是嗎?”林曉問。
  李斯洛眨眨眼,裝出一副迷惑的模樣。
  “什麽?我們……見過嗎?”
  這番逼真的表演倒讓林曉真的迷惑起來。
  “呃,可能是……我認錯人了吧……”她訕笑著走開。
  李斯洛得意洋洋地衝她的背影挑挑眉,正準備溜上二樓,卻不想又有人捉住她的手臂。
  她回頭一看,頓時,一股怒氣失控地衝上腦門。
  “放開!”
  她抬腳在文攸同的脛骨上狠狠地踢了一下。
  文攸同吃了一痛,趕緊放手。
  “呃,我隻是……”他揉著腿,抬眼看看四周——幸虧此時記者們的注意力被梁洛文和盛世給吸引了過去。也幸虧他們站在樓梯旁的陰暗角落裏——他又看看李斯洛,“我隻是想說,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怎麽能讓您說對不起呢?您可是‘上帝’呢。”李斯洛給了他一個皮笑肉不笑,“至於說謝謝,不用謝,工作而已。”
  她利落地收回笑意,轉身抬腳就要走。
  文攸同本能地伸手去攔她。
  李斯洛猛地站住,冷冷地瞪著那隻橫出來的手。
  文攸同愣了愣,隻得臨時改變方向,抬手抓抓頭皮道:“我……我想向你道歉……”
  李斯洛又冷冷地掃了他一眼,“你覺得有這個必要嗎?”
  “有。當然有。呃,對不起,在山上時我太……”
  她搖搖頭,打斷他。
  “我覺得沒必要。如果你想原諒自己,無論我是否原諒,你都會原諒自己。”她又橫了他一眼,“如果你覺得自己不可原諒,那麽我原不原諒又有什麽區別?”
  她學著姐姐李斯涵昔日的氣勢,高傲地一揚頭,轉身又要走。
  文攸同急忙橫跨一步,再次攔住她。
  “這麽說,你不打算原諒我?”
  李斯洛想了想,側頭冷笑。
  “我的短期記憶向來比長期記憶好。如果我們能不再碰麵,相信我一定很快就能忘記這件不愉快的事。那也就等於是原諒你了。不是嗎,天翼先生?”
  她衝他嘲弄地一笑,不再理會他,徑直走上畫廊二樓。
  看著她的背影,文攸同鬱悶地發現,比起忘了他,他倒寧願她不原諒他。
  “她就是那個聲稱你是她‘一夜情郎’的女孩!”
  突然,林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沒走多遠,看到文攸同在跟那女孩說話,林曉便明白自己被耍了。她好歹也是在時尚圈裏混的,對於別人的謊言真話多少還是能分辨出一些。可這個女孩……她不禁好一陣不爽。
  “她可真會演戲,竟然還騙我說不是。”她轉頭看看文攸同,“你可小心點,這女孩不是個簡單人物。”
  而文攸同更關心的是另四個字。
  “一夜情郎?她說的?”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說有這麽回事。
  林曉點點頭,臉上頗有些不屑之意。
  “在王燕那兒的時候。當時我跟老師都嚇了一跳……”
  看著那個消失在二樓轉彎處的人影,文攸同心頭突然湧起一股異樣的感覺——有點火燒火燎地刺人。
  不待林曉把話說完,他衝她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抬腿向二樓追去。
  二樓的洗手間內,李斯洛正用冷水澆著滾燙的雙頰。
  “見鬼!”
  她餘怒未消地衝著鏡子罵了一句。
  那該死的男人,以為一句“對不起”就可以萬事大吉了?!她李斯洛雖然不是個愛記仇的人,可也絕對不是那種會輕易原諒別人的聖人。她是個女人,是女子就和小人差不多,“唯難養也”,所以她也會記仇,會想咬他、踢他……而事實上,她已經踢過他兩次了……
  李斯洛眨眨眼,有點震驚於這新發現的暴力傾向。
  可是……如果退去所有的偽裝,當她看到他以那樣的目光看著她時……好吧,她承認,她多少還是有那麽點得意的。
  可是,誰又能對那樣的眼神無動於衷?她辯解著聳聳肩。就算現在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女人仍然還是喜歡被一個男人用那樣的眼神盯著。那種仿佛想要當眾將自己搶回山洞去的眼神……
  李斯洛的思緒一頓,茫然地望著鏡子裏某個虛空的點。
  她應該是討厭這種自大的,可為什麽同時心裏又有些暗暗竊喜?難道她也像那些無聊小說裏的淺薄女主角,竟然會因為引起男人這種低劣的掠奪本能而歡呼雀躍?
  事實似乎證明,她就是一個淺薄的女人。淺薄而虛榮。
  “沒出息!”她瞪著鏡子裏的自己喃喃罵道,“不就是被盯著看嘛,有什麽了不起。看又看不掉一塊肉……”
  可他的眼睛……
  奇怪的是,幾乎不需要回憶,李斯洛就能輕易描繪出他的眼睛。那微微下垂的眼角,那粗硬修長的睫毛,以及那比別人都要幽黑的瞳仁……
  洗手間的門發出一聲輕響。李斯洛抬起眼,愣愣地望進那雙幽深的瞳仁。
  “裏麵有人嗎?”文攸同禮貌地問。
  李斯洛茫然地搖搖頭。
  “好。”文攸同點點頭,反手鎖上洗手間的門。
  李斯洛眨眨眼,猛地驚跳起來。
  “這是女用洗手間!”
  “是的。”文攸同笑著承認。
  “你不能……”
  “我能。”他抱起手臂無賴地抵在門上,“隻要能讓你不再逃跑。”
  李斯洛的臉一紅,幹脆也學著他防衛地抱起雙臂。
  “哼,逃跑?有那個必要嗎?”
  “這得問你了。逃跑的人是你。”
  他放下手臂向她走來。
  李斯洛警覺地後退一步,舉起一隻手擋在前方。
  “好吧,你,到底想幹嘛?”
  文攸同的眼眸霍然一亮,害得李斯洛那原本就十分緊張的小心肝緊跟著翻了一個跟頭。
  “我……”他舔了一下嘴唇,目光溜到她的唇上。“我隻是想說……我很抱歉。”
  李斯洛的唇上不禁一陣刺癢。她趕緊道:“道歉是吧?好,我接受了。”
  她彎腰從他的臂下穿過,想要溜過去開門,卻被他一把攬住腰際。
  “不僅僅是道歉。”
  他轉身將她壓在門上。
  李斯洛驚喘著用手臂隔開他的身體,色厲內荏地喝問:“那你還想幹嘛?”
  洗手間那昏暗的光線下,文攸同的眼眸變得更加幽深。他專注地盯著她的唇。
  “我……”他再次舔舔唇,艱難地解釋道:“我……必須解釋一些事……其實……當時我……我其實是在生自己的氣……”
  “哈!”李斯洛氣得一時忘了掙紮,惱火地點著他的胸膛。“那麻煩你以後生氣時在胸前掛個牌子,上麵寫上‘內有惡犬,請勿靠近’!”
  “好的。”文攸同謙遜地笑著,目光卻更加專注地盯著她的唇。終於,仿佛再也忍受不了那誘惑般,他向她低下頭去。
  李斯洛趕緊扭頭避開他,再次撐起手臂喝問:“幹嘛?!”
  文攸同咧嘴一笑,拿開她撐在他胸前的手。“隻是想求證一件事。”說著,又俯下頭去。
  “什、什麽事?”
  李斯洛掙脫他的手,再次推開他,那強自鎮定的聲音裏終於現出一絲慌亂。
  文攸同看看她,忽然問道:“我是你的‘一夜情郎’?”
  李斯洛不禁大窘,“你、你你你,你胡說什麽呀!”她沒料道那兩個女人竟會把這句話學給他聽。
  “這可不是我‘胡說’的,是你說的。”
  趁她不注意,文攸同猛地收緊手臂,成功地將她的雙臂困在胸前,又以他那獨特的專注緊盯著她的雙眸問:“為什麽那麽說?不是恨我透頂了嗎?還是你也跟我一樣,忘不了那種感覺?”
  李斯洛的臉“嘩”地一紅。
  “呸,我對你才沒、沒什麽感覺呢!”
  她掙紮著想要推開他,卻怎麽也推不動,隻好亂扭著身體抗議。
  “放開……”
  文攸同的身體猛然一顫。他深吸一口氣,用一種奇怪的聲調低喃道:“再亂動,我可不負責任了。”
  與此同時,李斯洛也清晰地感覺到那個正抵著她的“責任”。
  她不由渾身一僵。瞬間,所有那些被她小心冰封住的記憶全都破繭而出,一股不該有的興奮竄過她的脊背,使得她的雙膝一陣虛軟。在身體的最深處,她清晰地感覺到有某些東西正在迅速地融化……
  欲望。那是她剛剛認識的、全然不受理性控製的、瘋狂的欲望……
  她抬起眼。
  隻見眼前的男人眼神迷離,呼吸急促,那線條流暢的嘴唇帶著令人遐想的水潤近在咫尺……
  她眨眨眼,顫抖著深吸一口氣,故意迎上他,親昵地扭動著身體。
  “妖精……”文攸同如觸電般鬆開她。
  李斯洛趕緊轉身去開門。
  “休想。”
  文攸同眼疾手快地合上門,將她重新壓回門上。
  “你到底想幹嘛?!”李斯洛不顧一切地尖叫。
  離他這麽近,近得她又能聞到了他身上那獨特的,仿佛混合了雨水和青草的味道——那種她原本以為隻是自己想像出來的味道。以及由此帶來的,關於那一夜的記憶……
  她錯了,她慌亂地想,她不該去捋老虎的胡須,那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你不能強迫我!”她幾乎都要哭了。
  “我們之間還需要強迫嗎?”
  文攸同拉起她的手,放在他激烈跳動著的心髒上。另一隻手則求證似地放在李斯洛那以同樣節奏跳動著的心髒上。
  “瞧,你的心跳得多快。”他沙啞地道。
  “那隻是……隻是單純的……肉體反應……”
  李斯洛掙紮著、抵抗著,可感受到他那炙熱體溫的手指卻另有主意似地,痙攣地想要扯開他的西服,去觸摸她曾經觸摸過的溫暖和堅實。
  “多棒的肉體反應。”
  他那低沉沙啞的聲音觸著她的耳際,溫熱的唇滑過她冰涼的耳垂,印在耳後那細滑的肌膚上。那隻放在她心髒上的手則順著她的身體緩緩滑下,使得她也忍不住跟著他一同顫栗起來。
  “洛……”
  他握住她的手,引導著她滑過外套,抵在那薄薄的襯衫上。掌下,那激烈的心跳和炙熱的體溫一點一點地分化了李斯洛的理智。
  “……不行……這……不行,不對……”
  她昏亂地低喃著,著了迷的手指卻穿過襯衫,尋找著其下的肌肉線條。
  “如果感覺這麽好的東西竟然不對,那隻能說明是事情本身不對。”文攸同使勁地親吻著她的太陽穴。
  “我們會後悔的。”李斯洛一邊任由他親吻著,一邊想起上一次說這話的人是他。
  “不會,”他的吻沿著她的腮滑至她的下巴,“這次我們誰也不會後悔。”
  “不,會後悔的。”她固執地重申。
  “不,不會。”文攸同也固執的反駁,“肯定不會。”他俯下頭,蓋住她所有的爭辯。
  他的唇急切而熱烈。那燎原的熱情像含著麻醉劑的毒汁,使李斯洛忘記了所有的掙紮和抵抗。朦朧中,她隻記得眼前的這個男人,這個用眼神捕捉了她一天的男人,是一個想要她,同時也是她想要的男人……
  她下意識地扯緊他的襯衫,整個人依附進他的懷中。明天。明天還很遙遠,就像李斯涵經常說的,活在今朝……
  欲望像野火般蔓延開來。
  文攸同激動地抱起她,將她放在洗手池上。
  那冰涼的洗手池立刻令李斯洛清醒過來,“等等。”她叫道。
  文攸同將汗濕的額頭抵在她的脖彎處,沙啞地笑道:“為什麽你每次都是選在這麽一個要命的時刻說這麽一句?”
  “我們不能……”
  李斯洛抓下他那不規矩的手,突然驚訝地看著文攸同。
  隻見他那件昂貴的西服被毫不憐惜地扔在了地上,那根領帶也早已不知去向,襯衫鈕扣不知何時已經被她全部解開,就連那穿在腰間的皮帶也已被她不知羞恥地拉開了一半。
  她不由漲紅了臉。這個男人,這個淩亂的男人有著該死的、致命的性感……
  “為什麽不能?”文攸同細啃著她那微微上翹的下巴,“明明你也想要。”
  是的,她也想要。可是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們不能。如果她還有一絲理智,就該阻止這種瘋狂的行為再次發生。
  “不行,這太瘋狂了……”
  可是,盡管她的大腦想要掙紮,那手腳卻怎麽也不聽使喚,依舊纏在他的身上。就好象她在突然間失去了指揮它們的能力一樣。
  “那就再瘋一次好了。這次算我的,就把它當作是我對你的道歉。”他哄誘著她,狂熱的吻沿著她那修長的脖頸向她的胸前開拓著。“我們會很快樂……記得嗎?上一次……那感覺……那麽棒。你不想要嗎?”
  想。李斯洛那同意的話幾乎就到了唇邊。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一絲動靜。
  “你真的聽到有人在尖叫?”一個男人在門外問。
  “好象……是洗手間那邊……”另一個男人猶豫地答。
  李斯洛的神智猛然歸位。她趕緊推開他,“有人……”
  文攸同卻悶哼一聲,猛地拉過她,狠狠地吻住,以唇舌向她展示著那受挫的、世間最原始的熱情之舞。
  瞬間,李斯洛的全身都像著了火一樣。她無助地弓起身軀,熱切地迎向他。而她的熱切也讓文攸同更加瘋狂,外麵響起的敲門聲則更助長了這種瘋狂,他們緊緊地攀附著對方,仿佛世界就此消失一樣,任由那失控的熱情將整個世界點燃……
  門上再次響起敲門聲——比剛才更急促了些。
  “裏麵有人嗎?”一個男人大聲問。
  “有。”
  文攸同猛地放開她,在回答的同時,小小的洗手間裏響起一記真空爆破的聲音。
  “好象……是個男人?”門外的人疑惑地道。
  他低頭看看李斯洛,抬頭深吸一口氣,重新低下頭來。
  “這事還沒完。”
  他伸手抹去她唇邊被他吻花了的唇膏印,衝她溫柔地笑笑。
  門上再次響起敲門聲。
  “等下。”
  文攸同暴燥地怒吼一聲,低頭整理好自己,又扭頭看看仍然處於迷蒙狀態的李斯洛,在她的唇邊輕印上一吻,然後將她往門後一藏,轉身打開門。
  在那兩個保安目瞪口呆的注視下,他泰然自若地走下樓去。

  二十七
  早晨七點整。
  惱人的門鈴足足響了十五分鍾依然不肯罷休。
  李斯洛嘟囔著、掙紮著,終於挪動四肢爬下床。
  門外,文攸同咧著一口白牙望著她。
  “我怎麽一點都不意外。”她嘀咕著,轉身搖搖晃晃地倒進沙發,撈起身後的海棉寶寶抱在懷中。
  文攸同驚訝地看著她,“喂,這樣可不好,很不安全。”
  他替她關上門,走到沙發前蹲下身子,打量著仍然睡意朦朧的她。
  隻見她迷離地眨著眼,像個愛困的奶娃娃般,一邊想要睡去一邊又強迫自己醒來。
  “還沒睡夠?”他以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溫柔,拂開垂在她眼前的發絲。
  “你來幹嘛?”李斯洛眨眨眼,再眨眨眼,又搖搖頭,想要讓自己清醒過來。
  文攸同微微一笑,舉起手裏的一次性餐盒。
  “聽說這是你們這裏的特產,應該很好吃。我想,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李斯洛困惑地望著他手裏的袋子,又很孩子氣地揉揉眼,然後猛地停住動作,抬起頭。
  “你來幹嘛?”
  這回,她的聲音總算是清醒了。
  “終於艱難地醒了。”
  文攸同伸手揉揉她那頭淩亂的卷發,站起身來,一邊打量著她的家一邊說道:“我原本打算讓你請我吃早餐的。後來想想,你可能不會樂意,所以就決定改請你吃。”
  這是一套幾乎毫無裝修風格可言三居室。餐廳裏,前衛的玻璃餐桌和質樸的藤椅比鄰而居;客廳的意式布藝沙發又和沒有油漆的日式矮幾相依相伴;矮幾上,飾有瑪雅圖騰的手繪托盤裏卻趴著的一隻傻乎乎的加菲貓;淺棕色地毯上又隨意堆放著一些形狀怪異、顏色更加怪異的柔軟靠墊——顯然,主人家從來沒用心去考慮過風格的問題,隻是隨心所欲地按著自己的喜好布置著這裏。
  文攸同不由聯想起林曉和他母親的住所。那裏精致漂亮得像是某個家居雜誌的樣板房,可跟這裏一比,他倒寧願選擇住在這裏。這才是一間真正供人居住的、舒適的、任何人都可以翹起腳休息而不用擔心會弄壞什麽的居家之所。
  不過,這裏的玩偶似乎也太多了些——他挑眉掃視著四周——除了托盤上那隻肥肥的加菲貓外,房間的各個角落都塞滿了大大小小的玩偶。大的,如立在牆角的熊,能有一人多高;小的,如坐在電話機上的hello kitty,隻有拇指大小。甚至連電視機的上方都吊著一串毛絨絨的猴子。
  他又挑挑眉,抵頭看著李斯洛。
  在這副成熟誘人的身軀裏,似乎藏著另一個不一樣的女子,一個選擇讓毛絨玩具來陪伴自己的孤單女子。
  此時的李斯洛已經完全清醒,正仰著頭,警惕地瞪著他。
  文攸同的視線掃過她身上那套粉紅色立絨睡衣。睡衣的衣襟、口袋上和褲腳邊各趴著一隻可愛的棕色小熊——如此純真的睡衣卻引起他極不純真的念頭。他猛地吞咽了一下,轉身走向餐廳。
  李斯洛放下懷裏的海綿寶寶靠墊跟了過去。那秀氣的藤椅在文攸同的體重下發出“吱嘎”一聲慘叫,她忍不住心疼得畏縮了一下。
  文攸同看看她,將手裏的袋子放在餐桌上一個明顯是兒童用的塑料餐墊上。
  “這玩意兒怎麽吃?我不太有把握,就跟服務員要了兩根吸管。”
  李斯洛伸頭一看,原來是湯包。
  “小覺林的?”她下意識地問。
  文攸同微微一笑,“bingo。我可是排了近一個小時的隊才買到。”
  李斯洛抓抓頭皮。
  “你到底想幹嘛?”她猛地抬手止住他即將出口的胡扯,“別再說什麽有關早餐的廢話。”
  文攸同垂下眼簾看看湯包,又抬眼看看她,正色道:“我們得談談。”
  談談……
  李斯洛的後背不禁爬過一陣刺癢。
  昨天“談談”的結果令她做了一夜的春夢。當她被夢中那過於真實的感覺嚇醒時,才不過淩晨兩點。從那以後她就一直瞪著眼,不敢再入睡。直到清晨六點,聽著送牛奶的車“叮叮當當”駛過,這才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可是,當她醒來——真正清醒時,發現那個害她一夜不敢入睡的家夥竟然就站在她家,她的避難所裏時,她真是羞愧得想找個地縫鑽下去。
  她,以理智著稱的李斯洛,幾分鍾之前還信誓旦旦說要把某人當壁畫,幾分鍾之後竟然又像一隻無法自控的低等生物般直直地撲向人家……
  李斯洛一直認為自己很了解自己,而此刻……她實在是不認識這樣的自己。
  她瞪著眼前的始作俑者。
  換下文明的外套,文攸同重又穿上那件他們初次見麵時的灰綠色T恤——這正提醒了她,這男人是隻遵守叢林法則的野生動物,如果她還有一丁點兒的理智,就該立刻趕走他,別再跟他攪和在一起。
  “我們沒什麽好談的。”她冷冷地道。
  “我們要談的很多。”
  文攸同定定地望著她,那眼神專注得令人……毛骨悚然。
  李斯洛打了個寒戰,撫著手臂在餐廳與客廳間來回走了兩圈,猛然站住,主動出擊。
  “讓我們把話說清楚。現在是二十一世紀,我們又都是成年人,不應該再對這種事大驚小怪……”文攸同張嘴想要說什麽,李斯洛果斷地一揮手。
  “我們隻是兩個被困在雨裏、尋求作伴的成年人,我們不需要什麽借口,也不需要什麽愚蠢的解釋,我們在一起玩得很開心,這就夠了。”
  她的手臂用力在空中劃出一道休止符,表示事情到此為止。
  “昨晚呢?”文攸同追問。
  李斯洛一窒,“那……是另一個錯誤。”
  文攸同眨眨眼,舉起拳頭抵在嘴上輕咳一聲。
  “如果我沒弄錯,你的意思是說,這隻是一段不值得大驚小怪的韻事,是嗎?”
  李斯洛點點頭,心頭卻泛起一絲苦澀。她這是怎麽了?怎麽會讓一時的衝動控製住自己?以至於如今淪落到這種尷尬的境地。
  文攸同卻緩慢地搖搖頭,“不,我不同意你的觀點。”
  “呃?”她驚訝地抬起頭。
  “你怎麽知道這事值不值得大驚小怪?我記得我是你第一個……”
  她瞪大的雙眼令文攸同吞掉後麵那幾個敏感的字,繼續又道:“好吧,讓我們就事論事。由於你沒有可比性,那麽就‘這種事’來說,我的經驗比你豐富。你承認嗎?”
  李斯洛發現,這個話題讓她內心泛起一股奇怪的酸意。她不自在地點點頭,轉開視線。
  “所以我知道的自然也就比你多。你認為‘這種事’不值得大驚小怪,可我卻認為值得。”文攸同故意停頓了一下,直到李斯洛重新看向他,才又接著往下說。
  “如果兩人間能產生這麽強烈的感應,那他們之間的關係就絕對不可能用‘不值得大驚小怪’來形容。同時,我認為這件事也已經超出了‘韻事’的範圍。”
  李斯洛被他這番文縐縐的話給弄糊塗了。
  “你……什麽意思?”
  文攸同微微一笑,“這麽說吧,我不想就這麽錯過你。”
  這回李斯洛真的嚇了一跳。
  趁她發呆之機,文攸同握住她的手。
  “我們之間的感應強烈到我沒辦法忽視它。”
  他拉著她坐到餐桌邊,緊盯著她的雙眸又道:“在山上時,就因為這種感覺太過強烈,強烈到我……我說過嗎?你很有洞察力,你在我想明白之前就已經知道我為什麽那麽混蛋了。總之,我誠懇地向你道……”
  李斯洛抽回手,不禁翻起眼。“別又要來道歉……”
  “或者,你寧願我以昨晚的方式道歉。”文攸同挑眉。
  見她窘得滿臉通紅,他伸手輕撫過她的臉頰。
  “其實你並不認識我,你認識的隻是山上那個腦袋被野豬踩過的男人,我羞於承認那個男人是我……”
  “是不是你都跟我無關,我不想了解。”李斯洛拍開他的手,起身想要走開。
  “你必須了解。”文攸同站起來捉住她的手腕。
  “憑什麽?”
  “就憑我們之間這種感應。我不想在我還沒弄清楚前就放棄。”
  “弄清楚什麽?”
  “這個。”
  文攸同的手臂猛地往回一扯,李斯洛一個立足不穩,跌進他的懷中。
  她的驚喘被他毫無保留地吞噬掉。他一手壓著她的背,一手扣著她的後腦,熱情地親吻著她。直到哄誘著她張開雙唇歡迎他,直到他差點失控,這才不情願地放開她。
  “感覺到了嗎?每次隻要我一碰你,你的脈博就會狂跳……”他輕撫著她頸側激跳的脈博,又低頭看著她那雙明亮的眼睛道:“……你的眼睛也會發亮。我想我也差不多。”他沙啞著承認。
  李斯洛垂下眼簾,不自覺地盯著那條在他脖側博動著的脈博。他說的沒錯,隻要他們碰到一起,這種事總會發生。可是……
  她推開他。
  “我們不是原始人,我們是現代人。我們早就學會了控製荷爾蒙,而不是反過來被它控製……”
  “可為什麽要拒絕呢?你也嚐過,也知道它的感覺有多好。”文攸同抓住她,“而且你未嫁我未婚,我們沒理由不能……”
  “不能幹嘛?”
  李斯洛冷冷地瞪著他。
  是啊,不能幹嘛?
  文攸同也愣愣地回瞪著她,一時間自己也迷惑了起來。
  他原本隻是一心想要找到她,想要知道跟她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可找到之後要怎麽做,他卻從來沒有仔細想過。他甚至覺得,隻要再次見到她一切自然都會有答案的。
  可如今見到她了,甚至再度擁抱著她,而答案呢?似乎還在很遙遠的地方。
  “你到底想要什麽?”李斯洛冷冷地瞪著他。“上床?我相信,願意上你床的人肯定不止林曉一個,幹嘛非要纏著我?!”
  突然聽到林曉的名字,文攸同惱火地揮揮手,“這事跟她無關!”
  李斯洛斜著眼,似笑非笑地瞟著他。
  “呃,我隻是……我隻是想知道,我們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會有那種感覺?難道你就不好奇嗎?”文攸同辯解。
  可好奇心會殺死貓!她正活得有滋有味,還不想那麽快就死掉。
  李斯洛冷笑:“你就是想知道這種感覺是怎麽回事嗎?那我來告訴你是怎麽回事。性。隻不過是性而已!”
  “不,不僅僅是這個原因。”文攸同沉思著搖搖頭,“事情沒那麽簡單。我比你有經驗,我……”他抬眼看看她,不禁伸手抓抓頭皮,尷尬地道:“呃,那個……總之,不是一回事。我真的很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於是你就打算拿我當試驗品?”李斯洛不由氣極而笑。
  “我也是試驗品之一呀,”文攸同嘻皮笑臉道,“說起來你也不吃虧。而且,難道你就真的一點都不好奇?不想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他雖然在嘻皮笑臉,可李斯洛卻沒看漏那隱藏在他眼底的固執。
  “不,不好奇。”
  她堅決地搖搖頭,又不由捏了捏眉心。她怎麽盡惹這些不講理的霸王龍?!
  “為什麽?你也承認,我們在一起的感覺很好……”
  是很好。吸毒時感覺也很好,可惜對本尊可不好……而且,她討厭那種對自己失去控製的感覺。
  “不。就算它很好我也不想要。”
  她氣惱地走到窗前,又轉過身來瞪著他。
  “而且,隻怕我們再這樣糾纏下去,最後也不會是你想要的結果。”
  文攸同笑了起來,“你倒比我還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
  李斯洛皺起眉,“這種事最後的結果無非是兩種。或者是你愛上我,或者我是厭煩你。”
  他注意到她說的是他愛上她。
  “怎麽不說是你會愛上我?”他挑釁地揚起眉。
  “也許。”李斯洛承認,“而且我知道你是不會喜歡的。”
  “我為什麽會不喜歡?”
  他突然發現,其實這個念頭好象也不是那麽讓人討厭的……
  “就算你會我也不會。”李斯洛轉頭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我不想、也不會愛上任何人。”
  她說得簡直像是在賭咒發誓。文攸同的眉不由又動了動。
  “我討厭這些激烈的情緒。”李斯洛揮揮手,像是要趕開眼前的煩躁。“一旦誰愛上誰,勢必會產生懷疑、猜忌,甚至爭吵打鬧。這一切就隻為了證明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的地位。”她想起她那對任性的父母,不禁冷笑。“幼稚。這種可笑的感情我才不要。”
  文攸同不禁聯想起林曉也是如此輕易地便拋棄了她的那份愛情。
  難道,現在連女人也都不相信愛情了嗎?
  他沉思著坐進沙發。
  李斯洛轉身望著樓前的草坪。
  她家住在一樓,窗外,一個工人正在修剪著草坪。那修剪後的草葉清香毫無防礙地隨著清晨的微風飄進窗欞,令她忍不住回憶起文攸同身上的味道。忽然,一陣本能的生理饑渴包圍住她。
  她這一生都不想結婚,也不願意跟任何人發生感情糾葛。那麽,又有什麽比一份單純的性愛關係更適合她的呢?……他要的,怕也隻不過是一份性愛關係吧……
  李斯洛轉過身來。
  “我想了想,如果你能保證不把我們的關係複雜化,這事倒也不是不可能。”
  “什麽意思?”文攸同皺起眉。
  “意思是,拋開那些庸俗的情啊愛的,我們之間僅限於是那種單純的……”她的手在空中畫了個可以意會的圈,“那種關係。如果誰要跨越這種關係,那另一方有權提出中止。”
  她咬咬唇,歪頭承認道:“事實上,對我們之間的這種感應我多少也有點好奇。或許我們可以讓它自己向前走,看看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而她相信,最後的結果肯定不會是愛情。

  二十八
  望著背光而站的李斯洛,文攸同內心卻五味雜陳起來。
  她的提議似乎正合他的目的,可為什麽他心裏會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
  他微眯起眼眸,像研究某種他從來沒接觸過、正打算嚐試一下的雕塑材料一般,細細打量著李斯洛。
  窗前的她看上去異常冷靜,那帶著幾分疏離的淡然神情甚至會讓人誤以為是冷漠——這正是他曾經想要讓自己相信的。同時,他想,這可能也是她刻意想要讓別人相信的。
  而事實上……
  李斯洛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嘟囔著抓抓亂發,假裝他不存在一樣躲進衛生間去梳洗。
  ……事實上,那個藏在平靜自持麵具背後的女人或許有些內斂,卻絕不缺乏熱情。
  這樣一個未經人事,卻敢於用眼睛邀請他過夜、拒他於千裏之外,又在瞬間與他忘情纏綿、自稱“意怠鳥”,卻屢屢做出種種駭世舉動的,表麵冷淡骨子裏又熱情似火的女人,怎麽可能會是那種冷漠淡定的人?!
  看著她消失在客廳拐角處的背影,文攸同發現他再次遭遇上那種已然熟悉的矛盾感覺。
  他收回視線,打量著四周。
  除了牆角的熊、幾上的貓,和電視機上的猴子外,在他左側的單人沙發裏還盤踞著一隻相貌醜陋的黑猩猩。另一側的單人沙發裏,一隻懶洋洋的布偶狗正睡眼朦朧地瞅著他。腳下,柔軟的地毯一直延伸過餐廳和過道,鋪設到廚房和衛生間的門前——顯然,李斯洛喜歡一切柔軟的東西。
  文攸同的心頭不由閃過一層領悟:這房間正在默默傾訴著主人的寂寞,和她對溫情的渴望。
  然而,這個渴望柔情的女人卻又口口聲聲宣稱看不上任何“激烈的情感”——她甚至都不肯用“愛情”這個字眼……
  愛。
  文攸同苦笑。不僅是她不肯承認,就連他自己也無法接受這個字眼。
  當他以為她即將提及那個字時,有那麽一陣,就像那句西方諺語,仿佛有人正走過他的墳墓般,他的脊背爬過一陣涼意。他想他還沒做好那個準備。可當她堅定地聲稱不要“激烈情感”時,他卻又強烈意識到,他對她的感覺遠比那種單純的肉欲複雜得多……
  而這到底算不算是愛,文攸同自己也說不清楚。
  曾經,他以為他對林曉的那種感情是愛情。可當她背叛他時,他更多感到的是憤怒而不是受傷。哥哥文轍同說,這不叫愛情。當時他對這種說法很是不以為然,他覺得文轍同是否定了他為之所承受的痛苦。可時隔一年後,當他冷靜下來再次回首往事,不得不承認哥哥是對的,他對她的感情不是愛情——至少當時還沒能發展為愛情。
  而跟她……
  文攸同轉頭看看客廳拐角。
  這一回,他不會再這麽快就妄下斷論了。這一次,他決定像李斯洛所說的那樣,且“讓它自己走,看看到底能到哪個地步”吧。
  人們總說,麵對情感時女人要比男人感性。有著前車之鑒的文攸同卻有足夠的理由認定,在這個問題上還是不要那麽教條比較好。
  衛生間傳來水流聲。
  文攸同站起身,拐過客廳的轉角。
  轉過拐角,眼前是一條短短的走道。走道的一側設有一張洗手台,洗手台過去便是衛生間緊閉的門。在衛生間對麵,是另一扇緊閉的門。文攸同隻考慮了一秒便打開房門看了一眼——是書房。走道盡頭還有另兩扇門。他也毫不客氣地一一打開參觀了一下。北邊是客房,南邊是主臥——出於禮貌,他隻在臥室的門口張望了一眼,便又關上了房門。
  由於兩側的房門都緊閉著,這使得整個走道顯得光線有些不足。在這不足的光線中,文攸同依稀看到洗手台對麵的牆上貼著些什麽。他好奇地按亮走道燈,立刻被包圍進一個親密的私人空間。
  原來,左側是一麵照片牆。牆上密密麻麻貼滿了各種尺寸和顏色的照片。
  在這些照片中,最顯眼的是一張放大的合影——文攸同猜,這應該是李斯洛的全家福。
  照片的最左側,是個身材墩實的中年男人。他的旁邊,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人肩頭坐著一個咧嘴大笑的男孩。那男人一手扶著男孩的腿,一手放在身前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肩頭。那女人則親熱地挽著李斯洛的手臂。在李斯洛身旁,是一個相貌與她有著幾分相似的中年婦人——這應該就是李斯洛的父母和她姐姐一家。
  在這張合影的四周,是一些同時期拍攝的照片——看樣子應該是那小男孩的生日會——其中有那個小男孩的單人照,也有李斯洛和他的合影,還有她們姐妹倆的合影,以及她和父母的合影。還有幾張是李斯洛和另外兩個女孩的合影。文攸同猜想,可能是她的親戚或朋友。
  在這些照片的縫隙間,他看到一張被遮住一角的照片,便好奇地撥開上麵的照片。
  那是一張拍攝於幾年前的老照片。照片裏,李斯洛站在一張輪椅的後麵,她的姐姐則坐在輪椅裏。姐妹倆相互對視著,那笑容燦爛得像是窗外秋天純淨而明媚的陽光。
  在這張照片的下方,隱約還可以看到另一張照片泛黃的一角。
  他好奇地撥開遮在上方的照片。
  在那張泛黃的老照片裏,李斯洛隻是一個不足十歲的孩子,她的姐姐看上去卻似乎已經有十七八歲了。照常理,應該是小的孩子坐在父母的中間,大的站在後麵。可這張照片卻很奇怪地讓姐姐坐在了父母的中間,李斯洛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三個大人的後麵。而且,前方的三人正笑得十分開心,後方的李斯洛隻是一臉淡然地看著鏡頭外的某個地方——那表情幾乎與她宣稱討厭那些“激烈的情緒”時一模一樣。
  文攸同鬆開手指,上麵的那張照片落了下來,重新將那張老照片遮得嚴嚴實實。
  這是一張三人合影。一個眉眼微微上挑的美麗女孩正用手臂圈住李斯洛和另一個女孩的手臂,三人衝著鏡頭快樂地大笑著。
  文攸同猛然發現,這種毫無防備的表情似乎隻有她在與團團嬉戲時和……被激情所控製時才會有。
  他撫平那被他弄得微微有些翹起的一角,轉頭看著其他的照片。
  眾多照片裏,他找到幾張李斯洛與盛世的合影。除此之外,牆上有很多她外甥、她姐姐、還有她朋友們的照片。有單人的,也有合影。可奇怪的是,卻沒有一張是她一個人的獨照。
  文攸同揚揚眉,繼續尋找著。
  在牆的上方,一個不顯眼的角落裏貼著一些可能是家族聚會的照片——可以看出,李斯洛出身於人口眾多的富裕家族——在這些照片裏,她的身邊總是站在一個麵容嚴肅的高瘦年輕人。
  文攸同隱約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他,可一時又想不起來。
  不過,顯然他們的關係不能算是很親密。照片裏的兩人視線很少有交接。甚至,當那男人看著李斯洛時,表情常常是嚴厲的——當然,在其他照片裏他也很少笑。而李斯洛看著他的眼神則多少帶有點退縮和無奈……
  奇怪的表情。
  文攸同揚揚眉,繼續翻看著。直到翻遍所有的照片,他這才確定,這裏真的沒有李斯洛個人的照片。
  當然,他也沒發現任何與她有親密關係的男人存在、或曾經存在過的痕跡——除了那個可疑的,表情嚴肅的年輕人。
  他想,這應該代表至少到目前為止她的生命裏還沒有出現過什麽更為重要的男性。
  至少,這一回,他的身份應該不會再像上次那麽尷尬。
  可為什麽沒有她的單人照?
  他的手指滑過照片裏李斯洛那微笑的唇角,心頭一片疑惑。
  衛生間的門開了,李斯洛擦著潮濕的頭發走出衛生間。看到他時,她明顯地一愣。那表情像是很肯定他會在她梳洗時自動離開一般。
  文攸同的心中不由又升起另一種懷疑,她不會以為她那麽說就會嚇跑他吧?
  “你還在啊。”李斯洛不悅地嘀咕著,轉身打開臥室的房門。
  文攸同皺皺眉,沒有出聲。
  李斯洛看看他,一時有點不知該拿他怎麽辦才好。可她又懶得去想對策,便聳聳肩,決定無視他的存在。
  當她正埋頭在步入式衣櫥裏翻檢著衣物,思量該穿些什麽時,一個聲音在衣櫥門外響了起來。
  “你真的很喜歡這些柔軟的小東西。”
  李斯洛驚訝地探出頭,卻隻見文攸同未經允許便入侵了她的閨房。
  “你怎麽……?”
  文攸同彎腰放下那隻原本放在床尾的長腿絨毛兔。和客廳一樣,臥室裏也到處堆滿了各色柔軟靠墊和大大小小的絨布玩偶。
  “不可以嗎?”他衝李斯洛無賴地眨眨眼,又將頭伸進她的衣櫃檢視著。“畢竟,我們都同意要相處一段時間。”
  看著他那像運動員一樣健壯的身軀擠進衣櫥,李斯洛突然發現,原本還算寬敞的衣櫥實在是太過狹小了些。小得讓人無法正常呼吸。
  她趕緊退出衣櫥。
  文攸同回頭衝她咧嘴一笑,那口白牙在幽暗的衣櫥裏閃爍了一下,令李斯洛的心頭也跟著無來由地亂了一拍。
  真是的,她暗暗抱怨著自己,你從來沒見過人家的白牙嗎?
  可……相處一段時間……這話真是說起來輕鬆,做起來難啊……
  “你打算怎麽做?”她幹脆退回床邊坐下。
  “什麽?”
  文攸同抽出兩件襯衫專心地對比著。
  看著他毫不客氣地檢視著她的衣服,李斯洛卻發現自己竟然隻是在暗暗慶幸,幸虧她的內衣都放在下麵一層的抽屜裏。
  “呃,”她拿起那隻長腿兔,無意識地揪著它的耳朵。“就是,你打算……我們怎麽相處?”
  文攸同回頭看看她,又低頭看看手裏的衣服,歪頭想了想。
  “隨遇而安好不好?”
  他將一件珠繡襯衫扔給她,走出衣櫥笑道:“這件好,正好可以配你那雙繡珠拖鞋。”
  李斯洛眨眨眼,疑惑地瞪著他。
  “快點吧,再不然你上班可要遲到了。”
  直到被他推進衛生間,李斯洛這才發現她手裏抱著的是他挑選出來的衣物。
  她衝鏡子裏的自己皺皺眉,自我辯解,她隻是太驚訝於他竟然還記得她的鞋,所以才忘了抗議。
  “為什麽沒你的單人照?”
  李斯洛換衣服時,文攸同在門外問道。
  “什麽?”
  “牆上沒有你個人的照片。為什麽?”
  “我隻是沒放在上麵罷了。而且,我不喜歡拍照。”
  李斯洛打開門。出乎她意料的是,文攸同正倚在衛生間的門口。她的鼻尖幾乎與他的胸膛碰到一起。
  文攸同並沒有退開。他挑挑眉,“沒有女人不喜歡拍照。何況你還是個美人。”
  李斯洛那白皙的肌膚上映出一層薄薄的紅暈。
  “鏡頭讓我不自在。”她喃喃地回答著,拒絕膽怯後退。
  “我注意到了。你好象不喜歡引起別人的注意。”
  一綹仍然有些潮濕的頭發落在李斯洛的腮邊,文攸同伸手將它們挽到她的耳後。
  “不幸的是,我引起了你的注意。”
  李斯洛臉一紅,下意識地躲開他的手。
  文攸同揚揚眉,手掌靈巧地一翻,兜住她的後腦將她帶入懷中,另一隻手則順勢攬住她的腰。
  “是。而且是高度的注意。”
  他低頭看著她,灼灼的目光中帶著明顯的意圖。
  李斯洛習慣性地抵抗了一下,便順從地被他拉了過去。
  在那漫長的洗漱時間裏,她也想清楚了。她想要他,而且就像他說的,沒有什麽理由不可以這麽做。他們是兩個自由的、健康的、能為自己行為負責的成年人……
  她踮起腳尖,迎向他的唇。
  他的嘴唇一如既往的溫暖,溫暖而柔軟。李斯洛幾乎無法相信,這個看上去幾乎處處是棱角的“肌肉男”竟然也會有如此柔軟的部分。
  而出人意料的是,他並沒有急著想要完成這個吻。他隻是溫柔地貼著她,像是怕嚇著她,又像是在等著她做決定是否要繼續下去。
  李斯洛能夠抗衡蠻橫的霸道,卻無法抵禦這無聲的溫柔。她輕歎一聲,主動偎緊他。
  要,當然要繼續下去……

  二十九
  直到上了盛世那輛拉風的榮威,李斯洛這才想起今天是周末。
  “上了賊船你還想下去?”
  文攸同無賴的笑讓李斯洛一時有些不太適應。這男人,還是那個動不動就皺眉的山頂洞人嗎?
  到公司時,盛世正在鼓搗那台出了故障的打印機。見他們來了,他趕緊擺出一臉的委屈,趁機又耍起寶來。
  “太過份了,把我一人扔在這裏不聞不問。我可是個病人哎,畫廊那邊還有個展覽……”
  “展覽是包給梁氏畫廊的,就算我們不到,那邊也不會有問題。再說,今天是周末,勞動法規定我有權拒絕加班。”
  李斯洛沒好氣地應著。想起盛世未經她同意便私自透露她家地址的行為,她不禁又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盛世心虛地一縮脖子,趕緊將矛頭轉向文攸同。
  “最過份的是這位天翼先生!我為他摔斷了腿,他也同意在他住在我家的期間負責照顧我,可人呢?天還沒亮就追著美女跑了。我怎麽這麽命苦……”
  文攸同笑道:“你腿斷了,可有人沒斷。沒辦法,我不得不追著她跑。”
  這句話讓毫無防備的李斯洛一下子紅了臉,她不由瞟了他一眼。
  盛世看看文攸同,又看看李斯洛,湊到她麵前笑道:“看看,還說你們之間沒什麽,都出雙入對了。”
  文攸同趕緊拉開盛世的輪椅,笑道:“你可別取笑她,我們家洛臉皮薄。”
  “呸,誰是你們家的?!”李斯洛啐著,又轉頭衝盛世氣惱地反駁道:“什麽出雙入對?我們根本就不是你說的那麽回事!”
  “那是怎麽回事?我很有興趣聽聽呢。”盛世支起下巴,戲謔地笑著。
  “我跟他隻是……”
  李斯洛愣了愣,她與文攸同之間的這種新關係似乎不方便解釋給外人聽。
  “朋友關係?”盛世笑道。
  李斯洛本能地搖搖頭。那種關係可要比“朋友關係”複雜得多。
  “戀人關係?”
  “才不是。”
  李斯洛的頭搖得更凶了。這關係又比“戀人關係”要疏遠得多。
  “不至於是同居關係吧?”盛世裝出吃驚的模樣。
  “當然不是。我跟他隻是……隻是……總之,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種關係!”
  發現自己正在越說越亂,李斯洛不禁惱火地瞪起眼。忽然,一隻沉著的大手覆在她的肩上。
  李斯洛轉過頭,隻見文攸同正警告地望著盛世。
  “我們是什麽關係不關別人的事,我們自己明白就好。”
  望著他那護衛的神情,就仿佛是一隻斷了線的風箏突然被一根樹枝給掛住,李斯洛的心裏猛然“咯噔”了一下。
  江岸秋哼著歌,提著一大包食材來到盛世經紀公司門前。
  她本來是想按門鈴的,可一來,這鈴聲簡直就是針對耳朵而設的酷刑;二來,大門虛掩著一道縫——沒關。
  她歪頭打量了一會那扇看上去很結實的防盜門,揚眉一笑,將那袋食材換了一隻手,輕提起雪紡紗長裙,活動了一下穿著三寸高跟鞋的秀美纖足,毫不客氣地衝著它來了個側踢——防身課上新學有招術,一邊壓低聲音喝道:“搶劫……”
  可那個“劫”字剛叫到一半,便硬生生地卡在江岸秋的喉嚨裏。
  隻見那扇受了委屈的防盜門“嘭”地一聲向後彈去,正“依偎”進一個剛好路過門後的高大男人的懷中。
  這男人看上去甚至比她還有資格做劫匪。
  江岸秋的目光毫無顧忌地掃過那男人顯然是經常接受鍛煉的粗壯手臂和有料胸肌,以及因承受不住那門的“熱情”而呲起的白牙,忍不住吹了一聲口哨。
  年少時期,文攸同沒少衝漂亮女生吹口哨。而成為那個被吹的對象,這倒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他揉著被撞疼的肩,不禁衝眼前的女人挑起眉。
  這女人比李斯洛略矮一些,一雙飛揚的鳳眼配著長及腰際的麻花辮,以及那身輕柔的雪紡紗長裙,很有些古典美人的味道——隻除了她那放肆的眼神和略顯粗魯的舉止。
  江岸秋這人沒別的毛病,就一個:“性好漁色”——這是韓路野的原話。不管男女老少,隻要是養眼的,她都喜歡。特別是這人還長著一口整齊的、她向來都無法抗拒的、雪白無瑕的牙齒。
  她垂下眼簾,慢條斯理地放下裙擺,拂平上麵的褶皺,然後像沒事人一樣,抬眼衝那位猛男“羞澀”地眨眨眼,風情萬種地伸出一隻手,以換了一個人似的溫柔聲音道:“你好,我是江岸秋。”
  文攸同也眨眨眼,好半天才適應她這“變臉”絕技。
  “你好。”
  他禮貌地握住她的手。突然間,他認出她來。這女人正是照片裏摟著李斯洛的肩,引得她開懷大笑的女人。
  而且,江岸秋這名字也勾起他的一些回憶。
  “你是洛的朋友。”他笑道。
  “洛?”小江疑惑地挑起眉。
  “哎呀呀,江大菩薩,你總算到了。洛啊,快別修啦,小江來了,她會弄。”
  聽到動靜的盛世從辦公室裏出來。看到江岸秋,笑得兩眼隻剩下一條細縫。
  “又怎麽了?”
  江岸秋戀戀不舍地放開文攸同的手。
  “打印機壞了。”
  李斯洛走出來,接過江岸秋手裏的東西。
  “小意思。”江岸秋豪爽地揮揮手,轉身向辦公室走過去。剛走了一步,又回頭看著文攸同媚笑道:“還不知道先生貴姓……”
  文攸同還沒有來得及回答,隻見李斯洛猛地一拉她的手臂,突兀地問:“你買這麽多東西打算做什麽?”
  “當然是做午飯啦。”
  江岸秋衝她不耐煩地翻起眼,正準備轉回頭繼續問文攸同,又猛然頓住。
  她懷疑地打量了一會兒李斯洛,又回頭看看文攸同。仿佛一道靈光閃過,她豎起眉,指著文攸同喝問:“我說,你不會就是那個天翼吧。”
  李斯洛趕緊將手裏的東西往文攸同懷裏一塞,“你先幫我把打印機搞定。”
  她一邊說著,一把將江岸秋推進辦公室。
  “我說……”
  江岸秋的話尾被辦公室的門利落地截斷。
  “這是哪一出?”
  盛世迷茫地望著文攸同。
  文攸同聳聳肩。但他有一種感覺,江岸秋知道他們的事,甚至比盛世還了解細節。
  “怎麽回事?”
  江岸秋雙手抱臂,嚴厲地瞪著李斯洛。
  李斯洛咬咬唇,又看看關嚴了的門。
  “我不想讓盛世知道。”
  “你以為我會那麽不小心?我是指那個男人,那個什麽天翼。”
  “你知道的呀,他正在梁氏畫廊舉辦展覽。”李斯洛低頭假裝檢查打印機,避開江岸秋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你說,它是不是中毒了?“
  “我倒想問你是不是中毒了呢!”
  江岸秋推開她,一屁股坐進轉椅。
  “別以為我沒注意到。你把我的東西直接塞給了他,而不是盛世。而且,他叫你洛。”
  “那是他跟盛世學的。”
  李斯洛靠坐在辦公桌邊,隨手拿起一隻筆不自在地轉動著。
  “那你心虛個什麽?”江岸秋捉住她的下巴,輕佻地笑道:“我發現,你似乎也不想我替你報仇。”
  “沒什麽仇好報。”李斯洛皺眉打開她的手。
  “我就擔心這個。”江岸秋嘀咕著揉揉手背。“你一點都沒覺得那個男人對你有什麽不好。可我一眼就看出他是那種對你有百害無一益的人,是一株毒草。”
  “切,那你剛才還對著他流口水?”
  江岸秋一挺胸,“我是誰?我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江岸秋。你能跟我比?你那點功力不夠對付這種男人的。他看上去就是那種會得寸進尺的人。”
  李斯洛瞥了她一眼。就本質而言,他們倆都是一路貨,都是那種會得寸進尺的家夥。
  “這算不算是張飛笑李逵臉黑?”
  “胡扯,這兩人根本就不是一個朝代的,誰也沒見過誰。”江岸秋一本正經地反駁。
  兩人對視了一會,全都哈哈大笑起來。
  等笑夠了,江岸秋推開李斯洛,一邊檢查著打印機一邊道:“言歸正傳,你跟他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你不是說他跟你無關嗎?”
  李斯洛坐到辦公桌對麵,托起腮。
  “這麽說吧,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肉體吸引力還在。”
  江岸秋猛地抬起頭。
  “所以,我決定不浪費資源。”李斯洛防衛似的直起腰。
  “你瘋了!”
  “也許。你也瘋過。你忘記了嗎?”
  “我可是用了好幾年才填平那個疤。”江岸秋雙手抱胸,皺起眉頭。“我說,人類為什麽總是這麽愚蠢?看到有人在這裏摔倒,就該避開才是。為什麽非要等自己也摔得鼻青臉腫才相信這裏有坑?”
  李斯洛微微一笑,伸長手臂拍拍江岸秋。
  “但我的情況跟你們不一樣,我們之間可沒有你們那種愛得死去活來的感情。其實,這事沒你想像的那麽複雜,我們隻是一種……單純的關係。”
  江岸秋側著頭,研究地看著李斯洛。
  “你有把握?”
  李斯洛淡定地笑道:“當然。”
  江岸秋摸著下巴,緩緩道:“我一直在想,當初我為什麽覺得自己愛上了那家夥?我跟他之間是愛情嗎?或者,我隻是單純地愛上了自己的想像……”她搖搖頭,抬起眼,“我自己的感情生活都是一塌糊塗,所以也沒辦法做你的感情顧問。也許像你這樣理性的處理感情才是明智之舉。不過,”她舉起一根手指警告道:“你可小心別玩火自焚。”
  “知道。”李斯洛安慰地拍拍她,“你呀,就像八爪章魚,總覺得你身邊所有的人都是你的責任,現在就連我老板都成了你保護圈裏的人。其實我們每個人能夠保護自己的,你放心。”
  “才怪。也不知道是誰吃了虧,灰溜溜地逃下山……”江岸秋看看電腦屏幕,又拉下臉咬牙道:“那個死天翼,竟敢那麽欺負你!別以為你不跟他計較,就沒人幫你出頭了。我可不打算放過他。”
  “精神盡管摧殘,肉體給我留著。”
  李斯洛托著下巴,嫣然一笑。
  
  三十
  “修好了。”
  江岸秋回到客廳,正看到盛世伸著手臂偷吃餐桌上已經做好的幾道涼菜。
  “咦?誰做的?”
  她好奇地彎腰檢查著,卻發現這些菜做得都很地道。
  “當當當當,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二十一世紀新好男人。”盛世向廚房方向誇張地比劃著隆重介紹的手勢。
  文攸同正巧端著一盤清蒸魚走出廚房,順手在盛世的頭上敲了一記。
  “喂,男人的頭,女人的腰,都是碰不得的。你不知道嗎?”盛世抗議。
  江岸秋歪頭打量著文攸同。那件超市贈送的醜陋棕色圍裙掛在他的脖子上,竟然一點都沒有影響到他那軒昂的男性氣質。相反,倒使得這圍裙平添了幾分粗獷之氣。
  難怪李斯洛會心動。她暗暗歎息。
  “打印機怎麽了?”盛世問。
  “程序丟了,重新裝了一下就好了。”
  江岸秋心不在焉地答著,一邊跟在文攸同身後走進廚房。
  盛世則趕緊回到辦公室去,處理被耽擱下來的公務。
  剛進廚房,一股濃鬱的香味便撲麵而來。
  “燉排骨?”江岸秋問。
  文攸同點點頭,“冬瓜排骨湯。”
  “我本來想做糖醋排骨的。”江岸秋挑剔地道。
  文攸同似乎知道她是在存心找茬,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將炒鍋放在灶上,熟練地往裏倒著油。
  “現在在做什麽?”
  江岸秋看著操作台上那一列像做化學實驗般排開的碗,每個碗裏都放著不同的材料。
  “爆炒牛肉絲。”
  文攸同拿起一隻碗,將碗底的一點花椒倒進鍋裏。
  江岸秋不禁皺起眉頭,“我們家洛不吃花椒。”
  文攸同瞥了她一眼,繼續讓花椒在油裏炸了一會兒,這才撈出花椒粒。然後又拿起另一隻碗,碗裏裝著些蔥、薑、幹辣椒。然後是裝著牛肉絲的碗。
  當牛肉絲下鍋後,一道火光衝起。江岸秋嚇了一跳,趕緊後退幾步。
  隻見文攸同老練地端起鐵鍋,像個大廚般地顛炒了幾下,然後關火,將牛肉裝盆。
  “乖乖,果然是玩雕塑的,有把力氣。”
  江岸秋羨慕地看著他那肌肉結實的手臂。這一招她一直有心要學,卻總是因為拿不動鍋而放棄。
  “過獎。”
  文攸同故作歉遜地一點頭,重新起火炒筍絲。
  小江又不滿地擰起眉,“這是我準備做三鮮湯的。”
  文攸同沒理她,隻是打開燉著排骨的砂鍋鍋蓋,讓香味自己說話。
  江岸秋看看這男人,再看看那一排碗,忍不住道:“來看,你並不像你外表看上去那樣。”
  “哪樣?”文攸同頭也不回地問。
  “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這回文攸同真是詫異了。他回過頭,“怎麽說?”
  江岸秋指指那一排碗,“你很有計劃性。而且還很自信。”
  文攸同聳聳肩,又轉過頭去專心炒菜。
  “而且,我發現你做事情很認真。”
  “要做就要盡量做到最好。”他再次聳聳肩。
  看著那寬闊的後背,江岸秋的心頭閃過一絲不祥。她突然替李斯洛擔憂起來。對於“那件事”,李斯洛是這麽想的,可他呢?他是怎麽想的?
  “洛洛都跟我說了。”她道。
  “我知道你們是好朋友。”
  文攸同拿起牛肉絲,重新倒回鍋中與筍絲混和,並翻炒了幾下。
  “不僅是好朋友,我還是她的防盜門。”
  文攸同詫異地瞅了她一眼,關了火,將牛肉絲裝盤,然後轉身麵對江岸秋。
  “怎麽說?”
  “你對洛了解多少?”
  文攸同摸摸下巴,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看得出來,她真的很關心她。
  “我想,了解不多。”見她要插嘴,他又補充道:“正打算仔細了解。”
  江岸秋倒豎起雙眉,“那你打算從她這裏得到什麽?性嗎?”
  “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私事。”文攸同不高興地抱起手臂。
  不過,江岸秋可不是李斯洛,才不在乎他的不悅。
  “但你會傷害到她。”她追擊。
  “不,不會。”文攸同皺皺眉,又搖搖頭。“肯定不會。”
  江岸秋不由一聲冷笑,“你都不了解她……”
  “她看上去似乎很堅強,其實隻是在偽裝自己。”文攸同揮手止住她的話,“洛……是我見過的,最會偽裝自己的人。所以我會很小心。”
  江岸秋驚訝地瞪著他,半天才不情願地嘀咕道:“那你要比我想像的更了解她。”
  文攸同微笑著轉身看看砂鍋裏的湯,“我可不敢這麽說。那女人……”他困惑地瞪著砂鍋,“似乎總有讓人驚奇的地方。你以為她會做出這樣的反應,可她偏偏會超出你的意料。”
  他轉過頭來,卻隻見江岸秋呆呆地望著他。突然間,她哈哈大笑起來,上前一步拍拍他的手臂。
  “那你可比你想像的更了解她。”
  等笑聲漸緩,她又道:“你知道她是怎麽設定你們之間的關係的嗎?”
  文攸同點點頭。
  江岸秋嚴肅起來,“那你的意思呢?”
  文攸同想了一會兒,直爽地道:“如果我說我現在也有點不確定,你會不會替她關上防盜門?”
  江岸秋凝視了他一會兒,仿佛在搜檢著他的靈魂一般,然後擠過他,打開砂鍋的蓋子聞了聞。
  辦公室裏,盛世正聚精會神地看著剛打印出來的文件,電話響了。
  李斯洛伸手拿起電話,習慣性地報著公司名號。
  “你好,盛世經紀。”
  隻聽那頭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請問,盛世先生在嗎?”
  李斯洛看看盛世,盛世放下手裏的文件,也在看著她。
  她問道:“請問您是哪一位?”
  “我是XX報的記者,我想跟盛先生聯係一下采訪天翼的事……”
  盛世挑起眉,搖搖頭。
  “對不起,他現在不方便接電話。麻煩您留下您的聯係方法,等他方便時再給您回電,可以嗎?”
  李斯洛給了對方一個標準式回答。一般情況下,對方都會答應著掛了電話。可這位卻不同,就在李斯洛已經做好掛掉電話的心理準備時,那人突然問道:“你是盛先生的助理嗎?”
  “是的。”
  李斯洛跟盛世交換了一個意外的眼色。
  “請問你貴姓?”
  “免貴姓李。”
  李斯洛皺起眉,心頭閃過一陣奇怪的警覺。她還沒分辨出那是什麽,就聽對方又問道:“請問你跟天翼是什麽關係?”
  李斯洛驚訝地將話筒拿開一點,下意識地問:“什麽?”
  “你跟天翼先生是什麽關係?”
  話筒裏再次傳來那個問題。
  李斯洛不由愣住,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
  盛世趕緊直起腰,伸手想接過話筒。
  李斯洛冷冷地橫了他一眼,避開他的手,對著話筒道:“天翼先生是我們公司的客戶,我跟他沒有任何私人關係。”
  “那你能解釋一下為什麽昨天酒會上他會一直盯著您看嗎?”
  李斯洛不自覺地學著文攸同,威嚴地眯起眼,用更加冰冷的聲音道:“我沒發現有人在盯著我看。對不起,我還有個電話,等盛先生開完會,我會通知他跟您聯係的,再見。”
  她不由分說便掛斷電話,一回頭,正看到盛世用拳頭遮著嘴在偷笑。
  她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股惱怒衝上腦門。
  “都是你出的餿主意!每回幫你都要帶累我,下次鬼才再幫你!”
  盛世笑道:“你的犧牲不是收到效果了嘛?看,記者已經不再追問一年前的事了……”
  “可卻在說我跟……”
  她衝門外揮揮手。不知為什麽,那人的名字就是說不出口。
  “那又怎樣?你們一個未婚一個未嫁,怕什麽?還是,你不喜歡?”
  盛世歪著頭,又露出那種禿鷲般的神情。
  “當然不喜歡!”李斯洛氣惱地揮著手臂。
  盛世眨眨眼,又探頭看看她的表情,壞笑道:“真的不喜歡?”
  “這還有假?!”
  她板起臉,愣是沒讓那突然而起的窘迫溜上臉皮。
  “我還以為你跟阿文挺合得來呢。”盛世裝出一副失望的模樣。
  李斯洛終於破功,臉上微微露出紅暈,咬牙道:“反正我對你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你可不能恩將仇報,得替我辟謠,我可不想成為新聞人物。”
  盛世看看她,又摸著下巴沉思了一會兒,這才緩緩道:“也好,反正目的已經達到了。這幾天你就別來公司了,先避開幾天。還有,把阿文也帶走,我不想讓他再跟媒體的人接觸。”
  李斯洛很想說,他關我什麽事,可看看盛世那像禿鷲一樣探究的眼神,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
  然而,記者們也不是吃幹飯的,想要避開哪有那麽不容易。特別是那些小報記者。
  當文攸同、李斯洛和江岸秋坐著電梯下樓時,電梯門剛剛打開,迎麵便閃爍起一片閃光燈,直刺得三人眼前一片花白。
  “請問天翼先生,李小姐是你的女朋友嗎?”
  “你跟林曉小姐是不是已經解除婚約了?”
  “是因為一年前的事情才讓你決定跟林曉分手的嗎?”
  “你跟林小姐真的不能複合了嗎?你母親對這事又是什麽看法?”
  李斯洛抬手遮在眼前,眨了半天眼睛才慢慢適應過來。而她看清的第一個人,竟然是畫廊裏那個不屈不撓的小個子記者。在他身邊,還有四五個他的同行。
  “李小姐,這邊。”
  一個拿著相機的人甚至招呼她看向鏡頭!
  李斯洛還沒反應過來,就隻見江岸秋笑嘻嘻地挽起文攸同的手臂,轉頭對她擠擠眼,客氣地笑道:“不用送了,我們自己出去就好。”
  她又扭頭衝那些記者妖魅地一笑,“對不起,借過。”
  記者們乍一見文攸同竟然挽著另一個女人——還是個笑嘻嘻的、罕見的稀世大美人——不由都有點摸不清狀況。一時間,除了“哢嚓”亂響的快門聲外,竟然都忘了提問。
  江岸秋則趁機拉著文攸同衝出重圍。
  李斯洛接到江岸秋遞過來的眼風,也立馬心領神會地按上電梯門。
  聽到電梯“叮”地一聲響,記者們下意識地扭過頭去。可就這麽一扭頭的功夫,等他們再次回過頭來時,文攸同跟那個稀世美女的身影也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十五分鍾後,江岸秋打來電話。
  “下來吧,沒事了。”
  李斯洛笑嘻嘻地坐上她的車。
  “文攸同呢?”她問。
  “我哪知道,出了大門我們就分手了。”
  “外麵有記者守著,不知道他會怎麽回去……”
  江岸秋不由從眼角瞪了她一眼。
  “要你操這心?!我看那家夥的應變能力隻會比你強。”停頓了一下,她又道:“你啊,沒那本領就不要攬這瓷器活。”
  “我又怎麽了?”李斯洛不滿地嘀咕。
  “怎麽了?你在畫廊裏玩那一手,有沒有想過記者們會有什麽反應?如果他們報道出去,你老子娘會有什麽反應?更別提你家那個二世祖了。”
  李斯洛早想過這個問題了,不由一撇嘴。
  “你以為我真怕他們?我隻是暫時忍讓著罷了。真要逼急了我,看我會怎麽做!”
  江岸秋瞅瞅她,忽然不吱聲了。她老是忘了,李斯洛自稱是“意怠鳥”,而不是鴕鳥。遇到問題時她或許會選擇忍讓,卻絕對不會像隻鴕鳥那樣假裝什麽也沒發生。如果對方真把她逼過了底線,她也不會默默忍受,她會不顧一切地奮起反抗——比如,從山上拐個野男人下山……  江岸秋斜眼看看李斯洛。
  “說到那個文攸同……算你瞎貓逮到個死老鼠,這男人還算不錯。”
  會被江岸秋評點為不錯——特別是對方還是個男人——這已經算是很高的評價了。
  .李斯洛驚訝地看著她,“我以為你說要摧殘他呢。”
  “這麽說吧,”想起跟文攸同的交鋒,江岸秋微微一笑,學著李斯洛的口吻道:“我腦子裏的浪漫細胞到底還沒死絕,而且,到目前為止我看他也還算不上是什麽危險份子。”她又橫了她一眼,“說不定對你會有點好處。”
  
  三十一
  既然已經跟那個男人確立了這樣的曖昧關係,那麽他在晚上十點來敲門,也就不該是什麽讓人驚訝的事。
  不幸的是,李斯洛沒想到這一點。她再次毫無防備地讓文攸同見識到那件可愛的小熊睡衣。
  “很可愛。”
  文攸同的手指撫過她衣襟上的小熊,繞過她,大搖大擺地走進客廳。
  李斯洛眨眨眼,暗暗歎了口氣,轉身關上門。
  “真是夠嗆,那些記者都不睡覺嗎?”
  文攸同抱怨著,拿起那隻霸占著沙發的大猩猩,自己一屁股坐了進去。
  “你在街上轉了……”李斯洛看看牆上的鍾,“……六個小時?”
  文攸同很是哀怨地看了她一眼——這與他那高大的形象十分不合,害得李斯洛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盛世那毛病竟然也會傳染?!
  “你老板說,讓我上你這兒來避避。”
  事實上,盛世的原話是:“這幾天就委屈你去旅館避一避吧。”
  “幹嘛到我這來?”
  李斯洛嘀咕著選了一個離他最遠的角落坐下。一抬頭,正看到他一臉嫌惡地將那隻大猩猩放在沙發旁的地毯上——那表情竟跟那隻大猩猩有著八分相似。她很努力才忍住沒笑出來。
  聽她這麽一說,文攸同猛地抬起頭來,盯了她半天,問:“你後悔了?”
  李斯洛又眨了眨眼,決定也不跟他裝含蓄,搖搖頭。“目前還沒。”
  這答案似乎有些出乎文攸同的意料。他起身走到她的麵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那,你對盛世的這個主意有什麽看法?”
  李斯洛在腦子裏將附近的旅館掃了一遍,道:“如家不錯,離我家不遠。”
  文攸同皺起眉。
  “你家不是有一間現成的客房嗎?”
  “我姐就住我樓上,小江住我對麵。”
  文攸同搔搔那頭短發,忍不住露出一臉的懊惱。
  而李斯洛的笑容則未免太有些幸災樂禍了。她斜睨看著他,“以為這下可以成就你的好事了?”
  文攸同瞪了她一眼,“別把我說得那麽肉欲。”
  “不是嗎?隨身帶著……那玩意的人。”
  “那玩意?”文攸同疑惑地歪頭望著她。
  李斯洛的臉紅了,“……保險套……”
  文攸同咧嘴笑了起來,坐到她的身邊,伸手將她拉入懷中,用下巴摩娑著她的頭頂。
  “啊,證據確鑿,這下我想否認都不行了。”
  這樣隨和調笑的文攸同對於李斯洛來說,十分陌生。她本能地想要掙紮,但他的呼吸像一根輕柔的羽毛,柔緩地拂過她的額……
  突然間,一股難以描繪的感覺悄悄升上李斯洛心頭。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悟出來,這是一種親昵感。
  也許是幼年時期的積習,李斯洛一直不習慣與他人有親昵的肢體接觸。可他……  看著那環在肩上的結實手臂,她的心頭不由掠過一陣輕顫。
  幸虧有那個協議。
  李斯洛歎了口氣,不再作無謂的抵抗,乖乖地依入他的懷中。
  “其實,山上那個是我哥放進去的。”
  李斯洛詫異地抬起頭,“你哥還管你這個?”
  “我哥是醫生……我告訴過你嗎?”
  李斯洛搖搖頭,“但我知道。”
  “他比我大四歲。父母離婚時他十歲,我六歲。他一直覺得他應該擔負起教育我的責任。”
  回憶起過去,文攸同的唇角露出一絲微笑——看得出來,他們兄弟間的感情很深。
  “我哥是那種老式的人。很久以前他就教育我,男人應該體貼女人……”
  李斯洛不禁橫了他一眼。
  “……好吧,我承認,在這點上我做得並不好。不過,我向你保證,隻有對你是這樣的。”
  李斯洛挑挑眉,心說,她是不是該覺得榮幸?
  文攸同又道:“我哥的觀點是,男人就該負起男人的責任,就要保護好自己的女人。那種隻圖自己快活,卻把苦果留給女人的男人不能算是真正的男子漢。”
  “所以他就給你皮夾裏塞了……那個?”
  文攸同微笑著拂開她細軟的頭發,以唇輕撫她柔軟的耳垂。
  “他認為,從生理健康的角度來看,我的這種……狀態,不正常。”
  “單身狀態?”
  李斯洛不自覺地將頭擱在他的肩上。原來,這種耳鬢廝磨的親昵竟然也可以讓人上癮。
  文攸同點點頭。他突然想到,如果文轍同知道他竟然跟李斯洛訂下這樣的荒唐協議,可能會氣得登報聲明再也不認他這個弟弟。
  “那,在我之前,你……有多久……?”李斯洛從睫毛下偷窺著他。
  想起那個與他上床的同時又愛著另一個男人的女人,文攸同不禁歎了一口氣。
  “一年半。”
  “那個林曉。”李斯洛點點頭,“你當時一定很難受。”
  文攸同搖搖頭,“奇怪的是,我想我更多的是替她難受……”
  他突然發現,這是他第一次與他人討論對林曉的感覺。
  “其實我的自尊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麽強。也許一開始是有點難受,可轉眼就忘了。我想我隻是覺得有點悲哀……”想起林曉的可憐和可悲,文攸同不禁沉默下來。
  悲哀?奇怪的形容詞。
  “如果換了別人,可能會很憤怒吧。”她若有所思地道。
  “我也憤怒。但隻有一小部分是針對她,更多的是氣那些靠揭人隱私謀利的狗仔隊。要不是他們,這事也不會鬧成這樣。”
  李斯洛又偷偷瞥了他一眼。真是個奇怪的男人,竟然會這麽維護一個錯待了他的女人——在山上時,他對她可沒有這麽溫柔體貼。
  看來,真如他所說,隻有對她才是這樣的。
  “我可真不幸。”她低聲嘀咕。
  文攸同側頭吻了吻她的麵頰,“對不……”
  “別又來了。”李斯洛翻翻眼,“我不喜歡翻舊帳,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姐常說,路在前麵,不在後麵。”
  文攸同微笑起來。這似乎也是她第一次提到她的家人。
  “聽起來你姐姐似乎很睿智。”
  李斯洛微微歎了口氣,“如果你經曆過像她那麽多的磨難,你也會的。”
  看著文攸同感興趣地揚起眉,她又道:“很多年前,我姐曾出過很嚴重的車禍,做了將近三年的植物人,後來又花了三年做複健。她常說她現在是再世為人,要抓住現有的每一天。”
  “你們一家人肯定度過一段很艱難的時期。”文攸同同情地道。
  李斯洛的身體微微一僵,聳聳肩。
  “說實話,我不太知道。我父母怕照顧不了我,把我送去了爺爺家。那幾年我沒怎麽見過他們。”
  雖然她的聲音很平緩,文攸同仍然感覺到了她的情緒。他不禁想起曾經多次見過的,她那狀似不在意的神情。
  “那時你多大?”他不自覺地撫摸著她的頭發,本能地安慰著她。
  “十二。”
  正是青少年最敏感的時期。
  “我姐比我大十歲。”李斯洛發現她很喜歡倚在他懷裏的感覺,便調整了一下姿勢,放肆地躺在文攸同的腿上。“有一天,我忍不住偷偷跑去療養院看她,”她微笑著想起當時的情景,“我罵了她。從小我就怕她,可我竟然罵了她。奇怪的是,她立刻就醒了。到現在我爸媽還在說,我姐是被我罵醒的。”
  “現在呢?現在你還怕她嗎?”
  她搖搖頭,“那是以前。失憶後,我姐就像是變了個人……”
  李斯洛驚訝地望著他,“我從來沒跟人說過我姐的事。”
  文攸同微笑著撫過她的唇角,“我也從來沒跟人說過林曉的事。”
  李斯洛不安地坐起身,“這會讓我們的關係複雜化。”
  “不會。除了那層關係,我們也可以是朋友。”
  文攸同俯下身,親吻著她的睫毛。
  一陣已然熟悉的欲望穿過李斯洛的身體,令她微微顫栗了一下。
  “那個,你……帶那個了?”
  “唔,有備無患。”文攸同翻身覆住她,“也許,我該放一盒在你這裏。”
  “媽媽,姨的床上有個大猩猩。”
  一個稚嫩的聲音將李斯洛從深眠的迷霧中拉了出來。
  她不耐煩地轉動頭部,臉頰擦過一個刺刺的東西。睜開眼,隻見咫尺之外是一腮青色的胡茬。
  李斯洛困惑地眨眨眼,微仰起頭,正對上一雙含著警覺的眼睛。
  文攸同豎起一根手指貼在她的唇上,然後靜靜地望著臥室那道被推開一道縫的門。
  “哦?你姨又買新布偶了?”
  房門外,響起另一個聲音——姐姐李斯涵的聲音。
  李斯洛再次眨眨眼,那迷蒙的睡意以這輩子從來沒有過的速度迅速消散迨盡。她猛地支起手肘,轉頭警惕地望著那道虛掩的房門。
  “不是的,是個活的大猩猩,還有隻毛茸茸的腳呢。”
  李斯洛和文攸同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轉頭看著床上。
  文攸同仰臥著,李斯洛俯臥著。一條秋被嚴嚴實實地蓋在李斯洛的身上,僅僅露出頭部和部分肩頭——謝天謝地,她暗忖——而文攸同……
  被子的一角勉強搭在他的腰間,遮住部分胸膛和……某些兒童不宜的部位,兩條長長的腿和粗壯的手臂則裸露在外。手臂和小腿上,覆蓋著一層稀疏卻修長的汗毛。與黝黑的四肢相比,文攸同那兩隻看上去無比巨大的腳則顯得白皙好多。這也使得那腳趾上的黑色汗毛更加醒目——難怪夏冬陽會將他誤認作是毛茸茸的大猩猩。
  看著他的腳,李斯洛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身上另一處未經太陽洗禮的部位,臉不禁紅了紅。
  “……真的,媽媽,你來看嘛……”
  夏冬陽似乎正在努力要把他媽拉到臥室來。
  李斯洛猛地躍起,一邊回手撈過睡衣,一邊將秋被掀到文攸同的身上。
  文攸同挑挑眉。
  她打著手勢讓他把自己蓋好,一邊扣著睡衣的鈕扣,一邊用腳將昨晚被文攸同扔得到處都是的衣物踢到不顯眼的地方。
  “不就是你姨的新寶貝嘛,有什麽好看的。”
  李斯涵的聲音越來越接近臥室。就在她伸手要推開房門的刹那,李斯洛衝出臥室。
  “咦?吵醒你了?”
  李斯涵被突然冒出來的李斯洛嚇了一跳。
  李斯洛半倚在門框上,一手拉著臥室的門把,一手理著蓬亂的短發,裝出睡眼惺鬆的模樣抱怨道:“怎麽這麽早?”
  “你姐夫今天勤快,去小覺林買的早餐,給你送了點過來。”
  李斯涵上下打量了一番李斯洛,笑道:“既然起來了,就趁熱吃吧。”
  “姨,你的床上是不是有個大猩猩?給媽媽看看,媽媽不相信。”
  夏冬陽擠過李斯涵,努力想要把頭伸進被李斯洛牢牢抓住的臥室大門。
  李斯洛趕緊抓住他,將他從門邊拉開。
  李斯涵挑起眉,“新買的布偶?”
  “呃,是。”
  “看吧,媽媽都說是姨新買的布偶了。”李斯涵衝兒子笑道。
  夏冬陽不服氣,一個勁地想要突破李斯洛的防線,鑽進臥室。
  李斯涵一把拉住他,“好啦,我們該走啦,讓你姨……”她看看李斯洛的睡衣,微微一笑,“……梳洗一下,這時候也該起床了。”說著,拉著夏冬陽向大門走去。
  走到門前,就在李斯洛剛要鬆一口氣時,李斯涵又轉過身來。
  “啊,對了,你的新睡衣很漂亮。等有空的時候跟我說說,是在哪兒買的。”
  李斯洛低頭一看,赫然發現,匆忙中她竟然誤套了文攸同的襯衫。
  李斯涵又衝她擠擠眼,笑道:“今天一天我都在店裏,歡迎你來詳細說明。如果能帶上你‘新買的大猩猩’就更好了。”
  她衝李斯洛搖搖手,反手關上大門。
  李斯洛愣愣地望著門,卻隻聽耳邊一個聲音笑道:“你姐果然是個妙人兒。”
  李斯洛嚇了一跳,回過頭來,隻見文攸同光裸著上身,隻穿著一條短褲衝她笑得壞眉壞眼。
  她不禁惱羞成怒,伸手在他的肋部狠狠地擰了一把。
  “哎喲……”文攸同故意驚呼著,抱起李斯洛將她往床上一扔。
  “大猩猩?你外甥的識別能力實在是有待提高。”
  他獰笑著向她撲去。
  
  三十二
  李斯洛當然不會主動跑去接受姐姐的審查,更不可能帶著那隻“大猩猩”同往。她甚至都不願聽從盛世的指示“照顧”他。
  她跟他之間不過是那種……關係,沒必要假裝有多親近。她暗忖。
  可不幸的是,這隻“大猩猩”可不像沙發上的那隻,可以溫順地、毫不反抗地任由她搬來挪去。
  “什麽?”
  聽著她那委婉的逐客令,剛洗完澡的文攸同停住手中的毛巾,直直地瞪著她。
  李斯洛的目光順著那從他頭發上滴落下來的水滴緩緩滑過他那發達的胸肌,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那個,你看,我這裏很不安全。你還是就近找個旅館住下,這樣比較好。再說,我們也沒必要整天都膩在一起。”
  不用看她也能感覺得到,“大猩猩”的兩隻眼睛又眯成了一道縫。
  不過,這長達一分鍾的沉默到底還是突破了她的心理底線。她偷偷抬眼窺向他。
  隻見他正以一種打量雕塑對象一樣的眼神看著她——不是分析的目光,而且是分解。將她大解八塊,然後一部分一部分細細研究的那種。
  “我以為我們說好,我們也可以做朋友的。”
  他終於開了腔。
  李斯洛又是一陣不自在,“……呃……那個……我們是朋友啊……”
  文攸同拿開那隻毛絨猩猩,坐到李斯洛的身邊,轉頭望著她。
  “我很讓人討厭嗎?”
  “最近沒有。”李斯洛搖搖頭。
  突然遭遇到她那著名的惡趣味,文攸同的一口氣差點憋住。他假裝沒聽到,又問:“或者,你還是覺得我們做朋友會讓事情複雜化?”
  一語中的。
  可是,被他這麽一說穿,倒讓李斯洛不好意思承認了。
  “沒有。”
  她趕緊梗著脖子否認。
  文攸同打量著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點頭道:“那好,就訂離你家不遠的那個如家吧。”
  “呃……?”
  李斯洛眨眨眼。她還以為怎麽樣也要跟他爭執這麽幾個回合才會有結果呢。
  這男人,怎麽也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訂好房間,文攸同也沒饒了李斯洛,硬是拉著她興致勃勃地逛起街來。
  看著街上如織的人潮,李斯洛忍不住嘀咕:“我以為你討厭人群呢。”
  “為什麽這麽說?”
  文攸同一邊問,一邊用身體擋開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防止他們撞到李斯洛。
  這小小的貼心舉動令李斯洛心頭掠過一陣暖意。
  “第一次見到你時——在機場,我覺得你應該是那種生活在叢林裏,拒絕都市文明,討厭人群的人。一個沒帶刀的Rambo(蘭博)。”
  “那你可就太不了解我了。”他護著她繞過幾個打鬧著的年輕人,“我是討厭人群,可必要時我也可以很好的與人交流。”
  李斯洛想起他在酒會上應對記者的那幾句話。可轉眼又想起另一幕,歪頭調侃道:“那種對你不喜歡的人不理不睬,然後又一個勁死盯著你感興趣的人的交流方式?”
  文攸同爆出一陣爽朗的大笑。
  陽光下,那率真的笑容引人路人紛紛回首,也引得李斯洛的心跳一陣失衡。
  “你肯定不相信,一年半以前我可沒這麽糟。”他搖著頭笑道:“可能是之前壓抑得太久,一旦放開之後,就不願意再帶回原來的假麵具去應付別人了。”
  “啊,對,原來你還是個精英呢。”李斯洛斜睨著他,“說實話,我想象不出你作為一個中規中矩的職場精英會是什麽模樣。我倒覺得你是那種天生就跟‘規矩’八字不合的人。”
  話雖如此,她卻又想起他收拾東西時那有條不紊的勁頭來。這男人,似乎也有點矛盾呢。
  文攸同卻意外地看看她。
  “你怎麽知道?事實上,我還真不是什麽職場精英,常常都是我捅婁子,林曉在後麵幫我收拾殘局。”
  林曉……
  聽到那個名字,李斯洛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說對那人不好奇,那是假話。可是,她又不能八卦地直接問他……
  文攸同聳聳肩,自嘲地笑笑。
  “可笑的是,當時我還以為我這是在幫我母親。”
  他的語氣令李斯洛忍不住地又看了他一眼。
  “你……替你母親工作了很久嗎?”
  “不算大學時期的打工,五年。痛苦的五年。”文攸同又補充道。
  五年……
  李斯洛突然想起那隻青銅鷹爪。或許,這就是他那五年裏的感受吧。
  她一邊小心地在人群中穿梭,一邊偷眼打量著他。
  這是個什麽樣的男人?外表粗獷到似乎不該有那麽細膩的心思,卻又能為了親情而放棄整整五年的自由。甚至對那個背叛自己的未婚妻也依然那麽情深意長……
  而對她,卻又是另一番嘴臉……
  李斯洛心頭掠過一陣別樣的情緒。她想,她大概是有些嫉妒。
  真是不同人不同命,她自嘲地笑笑。不過,他對誰好是他的事,跟她沒什麽關係。
  正當李斯洛打算轉變話題時,迎麵傳來一聲招呼。
  “阿囡!”
  李斯洛一抬頭,隻見前方停著一輛惹眼的敞篷跑車。跑車的主人正準備上車,看到她,便一手拉著車門,一手扒拉著鼻梁上那副老舊的太陽墨鏡,一臉不高興地從墨鏡上方瞪著她。
  徐唯一!
  李斯洛立刻下意識地跟文攸同拉開一點距離。
  文攸同不禁看了她一眼。
  徐唯一的目光在李斯洛和文攸同之間來回掃視著,等他們走到近前,便口氣不善地責問道:“你怎麽不聽我的話?!”
  李斯洛的睫毛微微一閃。出於多年的習慣,她本能地想要安撫徐唯一。
  “一哥呀,真巧,在這裏碰到你。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
  她飛快地堆出一臉淺笑,打算介紹這兩個男人相互認識。
  可徐唯一卻不領情。他不高興地一揮手,打斷她,並用一種近乎輕漫無禮地目光掃過文攸同,道:“我認識他。”
  此時文攸同也認出他來。這男人,正是照片牆上李斯洛身邊那個眼神嚴厲的人。也是酒會上拉著她不放的那個男人。
  他看看李斯洛,又看看徐唯一。
  不知怎的,就像看到團團被其他小朋友欺負一樣,文攸同的胸臆間突然漲起一股護犢之情。他傲慢地揚起下巴,眯眼瞟著徐唯一,拉長聲音道:“我不認識你。”
  很少有人膽敢這麽當麵挑釁徐唯一。徐唯一不禁又往下拉了拉墨鏡,從鏡框上方看著他。
  這也是李斯洛第一次看到徐唯一吃癟,不由驚訝地瞪著文攸同,一時間也有些看呆了。
  “這位是……”文攸同低頭俯向李斯洛,柔聲問道。
  李斯洛這才回過神來。
  “這位是徐唯一,我的一個世兄。這是文攸同,我的……”她故意曖昧地看看文攸同,對徐唯一微微一笑,“朋友。”
  徐唯一瞪了她一會兒,眉頭的結不由抽得更緊。
  “我跟你怎麽說來著?都當耳風邊了嗎?”
  聽著這陌生男人以訓自家小孩的口氣教訓李斯洛,文攸同又不樂意了。
  “對不起,”他也學著徐唯一的無禮,粗魯地打斷他。“你是洛的世兄?確定不是她的家長?”
  李斯洛一時沒忍住,“噗”地笑出聲來。
  徐唯一驚訝地瞪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男人,又轉頭看看低頭悶笑的李斯洛,心裏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一種類似失落的感覺。
  一直以來,都是他在扮演李斯洛的保護者。而李斯洛那種近似崇拜的眼神也向來是他所獨享的。
  徐唯一眨眨眼,再次衡量地看看文攸同,決定找個機會好好跟李斯洛溝通溝通——隻是,不是現在。現在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他戴好墨鏡,一邊坐進跑車一邊對李斯洛說:“晚上在家等我,我有話要問你。”
  那口氣倒是比剛才微微和緩了一點。
  “對了,”車剛啟動,他又踩下刹車,轉頭問李斯洛。“這幾天有看到娜娜沒?”
  “沒有。怎麽了?”李斯洛問。
  “這丫頭,跑哪去了?幾天都沒消息了。”
  徐唯一嘀咕著放開刹車,將車開了出去。
  每次都說那女人對他沒任何意義,可她稍有動靜,他又那麽緊張。看著徐唯一的背影,李斯洛不由暗自做了一個鬼臉。
  文攸同看看她,說道:“你這世兄可真凶。”
  “還好啦,”李斯洛心不在焉地聳聳肩,“人隻霸道了點。他們家三代單傳,幾房就他一個男孩,所以難免有些驕縱。”
  不過,也別說她不看好海蓮娜。以那兩人的脾氣,就算他們最後真的能修成正果,也逃不過是像她父母那樣的歡喜冤家結局……
  “你們從小一起長大?”
  “是的。”
  李斯洛抬起頭,決定不再去想那兩個人。
  文攸同點點頭,“我可以想像得到,那時候他是怎麽欺負你的……”
  “才不是!”李斯洛趕緊搖頭替徐唯一辯護,“其實他為人還是很好的,就是嘴上壞了點。小時候全仗著他護著我,我才沒……”
  怎麽跟他說起這些事來?李斯洛疑惑地住了嘴。
  “沒什麽?”文攸同偏偏不知趣地追問著。
  “沒什麽。”李斯洛抬頭笑笑,“小時候誰沒挨過幾頓打,都有淘的時候。”
  挨打?她?
  從小就以淘氣出名,雖然挨過不少罰卻從來沒挨過打的文攸同想像不出,一個女孩子會因為什麽樣的淘氣而被打。
  
  三十三
  晚間,李斯洛沒等來徐唯一,倒迎來那對歡喜冤家父母。
  剛一進門,李媽媽就把手裏的雜誌往她懷裏一塞。
  “看看看看,看這雜誌上都說了些什麽!”
  李斯洛低頭一看,隻見雜誌的封麵上,文攸同和林曉正親熱地摟著彼此的腰。
  有那麽一瞬,她的心頭滾過一陣複雜的感覺。不過,那點漣漪還沒來得及擴大成麵,她就發現,這並不是一張近期的照片——照片裏,文攸同頂著一頭她從沒見過的,規規矩矩的精英式三七開短發,而不是現下那個野性十足的“毛刺頭”。
  她悄悄吐了口氣,抬頭看看母親。
  “怎麽了?”
  “還怎麽了?你看看你看看,”李媽媽激動地戳著那張照片,“叫你不要跟這些人混在一起,你偏不聽。看吧,都快成醜聞了!”
  醜聞?
  李斯洛一下子聯想到她跟文攸同之間的“協議”,不由做賊心虛地一縮脖子,下意識地垂眼避開母親的視線。
  可這一低頭她才發現,原來封麵上不僅僅隻有那張照片。在照片的上方還壓著一行粗黑的大標題: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標題的下方,壓在照片上方的還有一張隻有那張照片四分之一大小的圖片。圖片裏,江岸秋正挽著文攸同的手臂鑽出一部電梯。
  在照片的右下角也壓著一張圖片,比江岸秋的那張又小了一半。這張圖片裏,一個坐在輪椅裏的男人占據了圖片的大半,在輪椅後方,有一男一女正相互對視著。
  光線直直打在那個男人的臉上,很容易就能認出這是文攸同。而那個女人,因為是側對著光源,要確切認出這是誰還真需要一番功力——當然,李斯洛知道,這正是她本人。
  可讓她覺得驚奇的是,要不是這熟悉的場景和拍照當時她也在現場,就連她都不一定能認出這是自己,她老子娘哪來那麽好的眼力?
  而且,就這張照片看來,似乎也沒什麽露餡的地方呀。
  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扔開那本雜誌。
  “這照片怎麽了?不就是普通的工作照嘛……”
  “普通……算了,你自己看吧!”李爸擠開李媽,搶過雜誌翻到其中一頁,又杵回李斯洛的鼻尖前。
  李斯洛接過雜誌,疑惑地看看她的父母,坐回沙發上翻看起來。
  原來,這篇文章的重點還不在文攸同身上,而是在林曉身上。文章開頭即以隱晦的手法寫了一年前林曉曾為情所困而神秘住院,出院後手腕處便多了一條引人遐想的疤痕的事——這是在暗示她曾經為了某人而自殺——接著,又以濃墨重彩介紹了她那位從她自殺後就失蹤了的二世祖未婚夫,以及他新近“利用家族勢力”而獲成功的藝術家事業,還有他“頻頻”被人發現攜一美女出沒於公眾場合的新聞——這位美女應該是指照片裏的江岸秋——甚至在他的個人作品展上,當著林曉的麵,他仍然不改花心地跟另一位神秘女子曖昧地眉目調情——當然,這是指她——最後,文章倒也公平地提及這位天翼先生隻承認他和林曉間是兄妹感情,可結束時又峰回路轉地感歎起林曉的情路坎坷,並引用一句絕妙歌詞以表達她的“心聲”:你究竟有好幾好妹妹……總之,文章巧妙地暗示著林曉可能還會因為這位花心未婚夫而傷心自殺。而最最巧妙的是,這些結論文章中統統沒有提及,一切全都是讀者自己在大腦裏演繹出來的結果,跟雜誌社和作者一點關係都沒有——這正是這些捕風捉影小報慣常使用的手法。李斯洛不由輕蔑地冷哼了一聲。
  見她讀完了報道,李媽又激動起來,搶過雜誌在手裏拍得“啪啪”直響。
  “看看看看,要是讓徐家人看到,你以後在他家還怎麽抬頭?”
  提及徐家,李斯洛猛地擰起眉。
  “關他家什麽事?再說,這報道裏又沒提我的名字。”
  “沒提名字就不知道是你了?看看看看,盛世後麵站的不是你嗎?你還跟那個……那個什麽……”李媽一時忘了文攸同的名字,翻開雜誌看了看,“那個天翼,眉來眼去的!天翼,什麽怪名字?!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麽正經人!”
  李爸也說:“囡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徐家情況那個複雜,你這不是讓唯一難做嘛……”
  又是徐唯一!李斯洛惱火地沉下臉。
  “我都說了多少遍了,徐唯一跟我沒關係!”
  李爸看了李媽一眼,坐到她的身邊,拍拍她的膝蓋笑道:“怎麽?鬧了這麽久還不打算原諒唯一?當心他真的生氣喲。”
  李媽媽也坐到她的另一邊,拉起她的手。
  “囡啊,媽知道你心裏有委屈,不過那個娜娜不是已經走了嘛,你跟唯一……”
  “海蓮娜走了?”
  李斯洛驚訝地打斷她的母親。
  “是啊,幾天前那丫頭跟你徐爺爺要了三十萬,出國去了……”
  “徐唯一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吧,不然也不會問她知道不知道海蓮娜的消息了。
  李媽媽搖搖頭,不知道這是代表她不知道,還是徐唯一不知道。她又歎了口氣,“唯一那孩子我們都知道,別看他臉上那麽凶,心裏其實很是念舊的。要說,他跟娜娜其實也沒什麽,就算有點什麽,那也不過是男人的逢場作戲。男人嘛,哪有個不偷腥的。”說著,意有所指地橫了李爸一眼,“特別是如果那女人又是自己送上門的。”
  突然接到李媽殺來的冷劍,李爸連忙直起腰來抗議:“怎麽又扯上我?!”
  “不是嗎?”李媽立刻楞起眼,“那你跟那個誰誰誰是怎麽回事?!”
  “那都是哪一年的事啦?你還一直拿出來叨叨個不休……”
  “噯,隻要是你做的虧心事,我一直都替你記著呢!”
  “你這女人也太……”
  “你這男人才……”
  眼看著他們又要扯起那扯不清的舊帳,李斯洛跳起來,衝兩人揮揮手。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我都說了多少遍了,你們怎麽就不聽呢?!我不會嫁給徐!唯!一!”
  她幾乎是怒吼著徐唯一的名字。
  這大概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麽大聲說話,不由把李爸李媽嚇了一跳。
  李爸和李媽困惑地對視一眼,又回頭看看李斯洛。半晌,李爸得出結論,對李媽說:“還是婚前緊張症。明天讓涵涵好好開導開導她……”
  一種無力感不由纏上李斯洛的心頭。若是以前,她幹脆也就放棄了。可是,不知怎麽,她想起那次爬山的經曆。有時候,成功隻在於堅持。
  她歎了口氣,蹲到父母的麵前,輪流直視著他們的眼睛道:“爸,媽,你們真的覺得我跟徐唯一很合適嗎?”
  “合適啊。”李爸說。
  “當然合適。你們倆從小一起長大,他又一直那麽照顧你,怎麽不合適?”李媽說,“再說,這婚事是你爺爺跟他爺爺訂下的,他也從來沒表示過不滿意啊。”
  正是這種從小灌輸的觀念才讓徐唯一固執地認為他們合適,可事實呢?
  李斯洛低頭忍耐地歎了口氣,又抬起頭來。
  “一個什麽事情都不問我的意見,就直接替我做決定的人,就真是對我好嗎?”
  李媽道:“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歡自己做主的嗎?有人替你拿主意難道不好?”
  李斯洛不由一噎,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可那股在心頭糾纏的無力感卻在挫折中漸漸轉化為一朵小小的火苗。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內心漸起的焦躁,又道:“難道你們沒有發現,不是我不想做主,我隻是不想引起爭執嗎?”
  她來回掃視著父母,“從小,聽著你們吵架我就害怕。隻要能夠避免爭吵,能忍的我都忍了,能讓的我也就讓了。可這一回是我的終身大事,我不能因為要讓你們高興,就讓我自己一輩子不開心呀!”
  “說得好象我們怎麽壓迫你一樣!”李媽不高興地拉下臉,“你這丫頭,這麽大人了還一點都不知道好歹。我跟你爸還不全是為了你好?那徐唯一哪點配不上你?人家要家勢有家勢,要人才有人才,最難得的是他也想娶你,你倒拿起喬來了。”
  上星期也不知道是誰在這裏罵徐唯一來著,李斯洛腹誹著。可看到母親不高興了,她還是習慣性地畏縮了一下。不過,她很快又直起腰來。
  “那你們為什麽就那麽認定徐唯一?”
  “因為他適合你。”
  李媽依然是那麽一句雷打不動的話,惹得李斯洛心底的那朵小小火苗不由“呼”地竄了一下。
  “他怎麽就適合我了?!”她忍耐地問道。
  “他怎麽就不適合你了?還是你真是看上這個、這個這個……”李媽拍著雜誌,又忘了文攸同的名字了,“這個花花公子?!”
  頓時,火苗失去控製,舔著火舌開始蔓延。
  李斯洛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冷冷地道:“他叫文攸同。”
  “什麽?”李媽一愣。
  “那個男人,”李斯洛用下巴指指那本雜誌,“叫文攸同,是個玩雕塑的,天翼大概是他的藝名。”
  李爸李媽對看一眼,猛地都跳了起來,衝到她的麵前。
  “你、你你你……”李媽指著她,“你不要告訴我,你真跟他有一腿!”
  “阿囡啊,你可不能糊塗……”
  李斯洛橫掃了一眼父母,冷冷一笑。
  “事實上,我跟他有的不僅是一腿……”
  她還想說什麽,偏偏門鈴選在這個時候不知趣地響了起來。
  
  三十四
  一個男人。一個明顯不是李斯洛的家族成員,卻可以對她頤指氣使的男人。一個因為他要造訪,就讓李斯洛拒絕了他的造訪的男人。
  而就衝著目前他跟她的這種關係,以及他以前所吃過的類似的虧,他也有必要要了解清楚這人是何方神聖,以及他跟她到底是什麽樣的關係——站在李斯洛家樓下,文攸同一邊看著她家的燈光,一邊替自己找著理由。
  那人來了嗎?現在在她家嗎?他們在幹嘛?他跟她到底是什麽關係?
  望著窗簾後的燈光,他那愛追本窮源的神經又隱隱作痛起來。
  可就這麽貿然闖進她家,似乎又有些不妥……
  正在猶豫間,隻聽身後一個聲音叫道:“當心!”緊接著,文攸同的小腿被什麽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
  他低頭一看,隻見一個四歲左右的小男孩趴在他的腳邊咧著大嘴,似乎要哭。他本能地彎腰撈起那個孩子。
  男孩抬眼看看他,不知為什麽,突然間竟然忘了哭了。
  這時,從後麵急急趕上來一個腿腳不便的女人。
  “看看,摔了吧。摔哪了?”她艱難地蹲到男孩的麵前,查看著他的四肢。
  那男孩卻掙脫他媽媽的手,指著文攸同道:“大猩猩。”
  那女人抬眼看看他,低頭嗬斥道:“胡說什麽呢!”說著,又抬頭衝文攸同歉意地笑笑,一邊支撐著那條傷殘的右腿想要站起來。誰知一個重心不穩,懷裏的購物袋翻倒下來,袋裏的雜物滾了一地。
  文攸同不由上前一步,及時扶住那個女人,並彎下腰幫他們拾撿起那一地的雜物。
  這時他才注意到,那女人的右手也軟軟地耷拉著,似乎使不上勁。
  “謝謝。”
  那女子衝他彎眼一笑,笑容裏有著一份奇怪的似曾相識。
  文攸同還沒來得及分辨出這份熟悉的由來,就隻聽李斯洛家的窗戶裏飄出一聲大叫。
  “……嫁給徐唯一……”
  文攸同和那女人同時一愣,不約而同地抬頭去看李家的窗口。
  可那裏又沒動靜了。
  那女人收回視線,再次衝他笑笑,又道了一聲謝——這回,甚至連她的聲音都有些耳熟了。
  “不用謝。”
  文攸同撿起最後一點雜物遞給那個女人,一邊心不在焉地回頭望著李家的窗戶。
  徐唯一。如果他沒記錯,這應該正是那個男人的名字。而“嫁給徐唯一”……  他皺起眉。
  自從知道自己對李斯洛有些太過武斷後,他就發誓,再也不對她的任何事情倉促做出結論——而且,就憑這麽沒頭沒腦的半句話也很難下什麽定論。
  唯一可以定論的是,那聲音肯定屬於李斯洛。
  雖然對李斯洛的認識不算深,可文攸同就是無法想像她會用這種吼的方式來說話。更何況,那聲音裏還帶有明顯的氣急敗壞。
  什麽事情能讓一向冷靜自持的她氣急敗壞成這樣?她家到底在發生些什麽?
  文攸同的好奇心最終戰勝了他的麵子。他抬起腳,毫不猶豫地向李家走去。
  就在他按響李斯洛家門鈴的同時,身後又傳來那個有些耳熟的聲音。
  “咦?”
  文攸同一回頭,隻見那個抱著購物袋的女人和那孩子正站在他的身後,好奇地望著他。
  “你找誰?”李斯涵問。
  李斯洛惱火地拉開門,一眼就看到文攸同的後腦勺——因為他正回頭看著李斯涵。
  可她並沒看到被文攸同的身影遮住的李斯涵母子。憑著一股衝動,她一把把文攸同拉進門,推到父母的麵前,冷冷地道:“就是他,我的姘夫。”
  此言一出,如同電影裏的定格鏡頭,所有人,包括李斯洛自己,全都愣在了那裏。
  文攸同驚訝地看看她,又扭頭看看沙發上那對目瞪口呆的中年夫婦——顯然,他們是李斯洛的父母——突然間,他想笑。
  姘夫。
  從“一夜情郎”到“姘夫”,似乎他還升級了。
  遭遇他的母親和林曉時,李斯洛正在狂怒中。後果是她向林曉胡亂聲稱他是她的“一夜情郎”。此刻她又對她的父母故技重施……這應該說明她再次處於狂怒之中吧。
  他好奇地打量著李斯洛。
  平時的她總是一臉淡定,似乎沒有什麽可以驚起她的波瀾。可不知為什麽,他就是知道那平靜下麵隱藏著的是一座活火山。
  而事實果然如此,她的每次爆發都帶著驚人的威力。
  當看到文攸同的眼睛裏竟然閃現出一絲笑意,李斯洛不由更加窘迫。
  每當麵臨的壓力超過她能承受的極限時,她總會做出一些驚人之舉……可卻從來沒做過像今天這麽丟臉的事……如果此刻地上有條縫,她肯定毫不猶豫地鑽進去。
  可這還不是最糟的,正當她局促不安時,她的身後又冒出一個意料之外的童音。
  “媽媽,什麽是姘夫?”
  李斯洛迅速一轉身,這才吃驚地注意到跟在文攸同身後的姐姐和外甥。
  瞬間,她全身的血液都向臉上衝去。
  “你聽錯了,你姨說的是姨父。”李斯涵用下巴固定著懷裏的購物袋,鎮定地消除著兒子耳朵裏的不良信息。
  她又看看滿臉通紅的李斯洛,笑道:“我很想給你鼓鼓掌,可我辦不到。”
  李斯洛連忙上前一步,接下她懷裏的東西。
  這時,李爸李媽也反應過來了。
  “什麽?”李爸利索地跳起來,可轉念一想,又倒回沙發中,一手捂住胸口一手顫抖地指著李斯洛,口裏不停叨叨著:“你你你……”
  李媽則配合默契地趕上去扶住他,一邊替他抹著胸口一邊幹嚎著:“這是怎麽說的?!好好的,平時那麽乖的一個女兒怎麽現在突然就變成了這樣?!還幹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來,這可讓我們以後怎麽見人……”
  “媽!”李斯涵回身關上防盜門,衝正表演得歡暢淋漓的父母皺起眉,“怎麽說話呢,哪有這麽說自己女兒的?!”
  “不是嗎?”李媽收住幹嚎,猛地坐直身體。“她這是中了什麽邪?!跟唯一多少年的感情竟然說拋就拋。這也罷了,還勾搭上這麽個……”她指著文攸同。
  文攸同眨眨眼,麵無表情地看著她點著自己的手指。
  “……這麽個……這麽個……喪門星……”李媽終於找到一個形容詞。
  喪門星……李斯洛差點為母親的這個詞笑起來。這詞似乎經常被拿來形容那些不受家長待見的小媳婦們,而用在他身上——她看看文攸同——好象有點錯位。
  文攸同也在看著李斯洛。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麽跟父母起衝突,不過可以想像得出,能把她壓迫到發作的地步,肯定是大事。
  他不禁衝她眨眨眼。
  如果對她有幫助,他倒也不介意被推上前線當一回炮灰。特別是從李媽媽那幾句話裏他推斷出一個結論,似乎先前那半句話應該是“不要”或是“不肯”“嫁給徐唯一”。
  見文攸同沉默地忍受著父母的指責,這倒讓李斯洛良心不安起來。
  她走到父母麵前,“爸,媽,這事跟他無關,是我……”
  “怎麽會跟他無關?要不是他勾引你,憑你那麽乖的性子怎麽會幹出這種事來?!囡啊,爸媽一直都認為你是最乖的孩子,從來都不要大人操心,怎麽突然間就變得這麽叛逆起來?!難道你沒看過報紙上的報道?這種男人,就隻會勾引別人的老婆,破壞別人的家庭幸福,你怎麽會糊塗到跟他混在一起……”
  李斯洛不禁回頭看看文攸同。隻見他腮下的肌肉在隱隱抽動。
  她惱火地按下母親指著他的手臂。
  “剛才都是被你們逼急了我才那麽胡說的。他隻是我的一個朋友,你別這麽指著人家!”
  她的坦白讓李爸李媽一愣。
  “哪有開這種玩笑的?”李爸猛地坐直身體,心髒病立馬好轉。
  “這種事也能胡說?!”李媽也鬆了口氣,氣惱地瞪著她。“這話要是傳到唯一耳朵裏,看你怎麽解釋!”
  又是徐唯一!李斯洛真後悔一時心軟承認了剛才的謊言。
  她站起身,冷哼道:“在你們眼裏我是很乖,因為我從來就沒對你們說過一個‘不’字。從小你們就隻願意聽你們想聽到的話,可這回我不會再迎合你們,我說了不要嫁給徐唯一,就不會嫁給他。不管你們願不願意聽,這就是我的決定!”
  她的話音剛落,身後響起鼓掌的聲音。李斯涵笑道:“早幾年我就想聽到你這麽說話了。不過現在也不算晚。”
  “什麽?!”李爸李媽惱火地跳起來,瞪著唱對台戲的大女兒。“你怎麽也……”
  “爸,媽,”李斯涵上前一步挽住父母的手臂笑道,“我們不是老在擔心阿囡沒主見,會吃虧嗎?怎麽她第一次替自己拿主張,你們倒不高興了?”
  見他們還想要反駁,李斯涵沉下臉。
  “這是阿囡自己的生活,她有權自己做主。你們難道忘了以前你們是怎麽說的?”
  李爸李媽對視一眼,那嘀嘀咕咕的聲音不由越來越小。
  李斯涵又扭頭看看李斯洛,“不管你做什麽決定,姐都支持你。”她又看看文攸同,“不過,前提是你要自己想好了。”
  李斯洛當然明白她指的是什麽,不由臉一紅,囁嚅道:“我……知道。”
  李斯涵又看看文攸同,聳聳眉,回頭拉著仍然喋喋不休的父母笑道:“你們也有好久沒去我那裏了,走,上樓去。”說著,叫上兒子強拉著父母走了。
  漸漸的,李爸李媽的抱怨聲和李斯涵冷靜的打壓聲消失在樓上的某扇門後,李斯洛的小窩再次恢複了往日的寧靜。
  可她的心情卻沒法子一下子平靜下來。李斯洛不由想起小江常說的一句話:人們往往是以你容忍別人對待你的態度在對待你。
  是的,她一直在容忍別人對她得寸進尺,因為她覺得他們都是好心——可這好心是不是她想要的,卻沒人關心。
  她拿起沙發上的靠墊,卻意外地發現自己的雙手竟然在顫抖。
  這是她第一次跟父母正麵交鋒。雖然結果不是很明顯,不過到底還是讓他們正視了她對這樁婚事的看法。這麽說來,也應該算是一種勝利吧。
  可她仍然在顫抖。
  激動過後的後遺症——她望著發抖的雙手自嘲。
  “你在發抖。”
  突然,她的身後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
  李斯洛吃了一驚,她把文攸同給忘得幹幹淨淨了。
  她轉過身,隻見他幾乎是緊貼著她,站在她的身後。
  文攸同同情地看看她的眼睛,又低頭看看她的手。
  “這是你第一次跟父母吵架?”他問。
  李斯洛點點頭,不由神經質地輕笑了一聲,“事實上,這是我這一生第一次跟人吵架。”
  可那控製不住的顫抖不知怎麽,讓她心頭升起一股渴望。
  她抬起眼眸。
  文攸同的雙眸也忽閃了一下,便默默伸展開雙臂。
  李斯洛眨眨眼,喃喃低語道:“我不該向你要安慰。”
  “我們是朋友,不是嗎?”文攸同微笑。
  她看看他的手臂,又抬眼看看他,“這……不會讓我們的關係變複雜吧。”
  “應該不會,”文攸同的笑容越發溫柔起來,“事實上,每次跟我媽吵過架後,我也希望能有人抱抱我。”
  看著那展開的雙臂,再看看那個突然間變得有點陌生的男人,李斯洛輕歎一聲,決定先暫借這懷抱一用。
  良久,李斯洛的顫抖漸漸平複下來,心情也恢複了平靜。
  可緊接著,問題又來了。
  該怎麽離開他的懷抱?她不禁又煩惱起來。
  如果生硬地推開他,似乎有違他安慰她的情分。而如果任由他一直抱著……似乎又有些太過親密……
  她不自在地略微動了一下。
  文攸同立刻鬆開她。
  他的知情識趣倒讓李斯洛的心頭猛然一空。頓時,一股別樣的情緒湧上心頭。
  文攸同放開她,抬頭看看牆上的照片。照片裏的李斯涵笑靨如花,一點都看不出身有殘疾的模樣。
  他笑道:“原來這就是你姐姐,我說怎麽看著有些眼熟。”
  李斯洛也抬起頭,看著照片裏的姐姐。
  “那次車禍很嚴重。我姐常說她是被重新拚起來的,其實事實也差不多就是那樣。她動過大大小小的手術不下五十個。”
  她走過去,抬手摸摸照片裏的李斯涵。
  “你能想像一個人一覺醒來,發現腦子裏是一片空白,什麽都不記得了,甚至連最基本的吃飯穿衣都要從頭再學是什麽樣子嗎?”
  文攸同搖搖頭,笑道:“不過,看她現在的樣子,應該恢複得不錯。”
  “是的,應該算不錯了。”李斯洛點點頭,“連醫生都感歎這是奇跡。”
  她轉過身,又歎道:“不過對我姐來說,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前二十二年的記憶永遠都找不回來了。”
  “什麽?”文攸同驚訝地挑起眉。
  “那次車禍傷了她的大腦,以前所有的事她都不記得了。醫生說,這是永久性的失憶。”
  
  “怎麽能讓阿囡跟那個男人呆在一起?”
  李媽攙扶著李斯涵,勉為其難地把她送進三樓她家大門,轉身就想重新折回李斯洛家。
  聽李媽這麽一說,李爸也趕緊放下懷裏的夏冬陽,準備跟她一同殺回去。
  李斯涵回手關上自家的房門,堵在門口道:“爸,媽,可以了,別再插手阿囡的事了。你們沒發現她變了嗎?”
  李爸李媽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皺起眉。
  “什麽變了?”
  “我怎麽沒發現?”
  李斯涵歎了口氣,上前拉住他們,硬是把他們按在沙發裏。
  “你們還記得我醒來時阿囡說的那些話嗎?”
  李爸李媽又對視一眼,臉色不由沉重起來。
  “我知道你們是怎麽想的。”李斯涵坐到父母的中間,歎道:“我也跟你們一樣,總覺得以前虧欠了她,想要補償給她。甚至因為怕別人欺負她,就不自覺地把什麽都替她做了,也替她想了。可這些是不是她想要的呢?我們沒想過……”
  “看你說的,難道我們會害她?”李媽打斷她。
  李斯涵趕緊按著她媽媽的手,搖著頭又道:“我們老是從我們的角度去考慮問題。雖然我們是好心,可阿囡是怎麽想的我們有誰問過?阿囡那人性子又蔫,嘴又笨,爭不過我們時就隻知道一味地躲著。她跟唯一的事也是這樣。這還是她第一次這麽堅決地表明態度呢,難道我們真的要逼她嫁給唯一?那跟爺爺又有什麽區別?”
  李媽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唯一那件事可以再商量。可也不能由著她跟那個……那個、那個花花公子交往啊!以阿囡的性子,怎麽被吃掉的都不知道……不行,我還是得下去……”她站起身來。
  李斯涵趕緊又拉住母親,“媽,你先別急。阿囡又不是白癡,怎麽對她好怎麽對她不好難道她真的不知道?何況,她都說了,剛才那些話隻是為了氣你們才胡說的。你這麽一去,說不定原本她跟那男的還沒什麽,為了氣你倒給攪出什麽事來。”
  以李斯洛的那個脾氣,還真有這個可能。李媽隻得不情不願地坐了回去。
  “那我們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她跟那個小子走那麽近?”
  “不是還有我嘛,”李斯涵安慰地拍拍父母的腿,“這件事交給我吧,我來搞定。”
  

  三十五
  
  一把遮陽傘,一張咖啡桌,一個衣著時尚的女人和一杯香濃的奶茶,以及一台價格不菲的筆記本電腦——這些元素恰恰構成一幅時尚雜誌裏常見的小資情調畫麵。
  畫中人李斯涵無視他人的目光,懶洋洋地坐在藤椅裏——雖然是初塵居的大股東,可她並不怎麽關心茶館的生意。更多的時候,她都寧願坐在店前的遮陽傘下,一邊品著自家遠近聞名的特製奶茶,一邊愜意地觀賞著路邊各色行人。
  而對於某些容易受影響的客人來說,李斯涵這樣的造型倒正好詮釋了他們所追求的生活意境。因此,常常有些原本隻是路過的人會在突然間覺得,其實自己也可以暫時停留一下,享受享受這種理想生活中的情趣……而當他們從自我陶醉中醒來時才發現,原本該用來做更重要事情的時間就這麽被消磨掉了。
  當然,除了這無法挽回的時間損失之外,他們還會發現,在經濟方麵他們也蒙受了一點小小的損失。
  小股東韓路野之所以能夠容忍大股東如此“不務正義”,也正是基於她這份經濟上的貢獻——就算是在偷懶,好歹人家也是在扮演初塵居的活“LOGO”,勾引——不,吸引著各方來賓不是。
  此時正值黃昏時分,夕陽將路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投在新近翻修的石板路麵上。
  這條建於清代的老街不久前剛剛被改為步行街,並被定義為旅遊景點。而且,由於附近有不少時尚社區——李斯涵和李斯洛的家就位於街角不遠處的一幢大樓裏——因此,常常能看到一些鍛煉身體的人穿著跑步鞋當街而過。
  韓路野捧著一杯新調製的奶茶走出茶館,就隻見李斯涵正盯著那些衣著清涼的長跑者們在發呆。
  她將奶茶放在電腦旁邊,又歪頭看了一眼屏幕。屏幕上顯示著一個人的資料:天翼。
  而且,似乎除了他跟那位名人林曉之間的是是非非之外,就沒有其他可顯示的內容了。
  韓路野皺皺眉,拉開旁邊的椅子問道:“就這麽點?”
  “啊?”李斯涵轉過頭來。自從受傷後,她的注意力就不太容易集中。她看看電腦,有點懊惱地道:“我走神了。”
  她的手在觸摸屏上點了點,然後道:“我不太相信這些報道,那個人似乎沒那麽壞。”
  “你怎麽知道?”韓路野坐下來,維持著她一向堅持的悲觀。
  “唔,一個會扶起摔倒的小孩,並主動幫助一個殘疾人的人,應該不會壞到哪裏去。”
  韓路野的眼神一黯,冷笑道:“一個強暴犯也可以是救人英雄。”
  李斯涵眨眨眼,猛然想起她的身世,便伸手同情地拍拍她的手臂,岔開話題道:“其實我們也隻不過是在自說自話罷了,這事最終還得看阿囡是怎麽想的。不過,有一點我倒是很放心,要說到識人之明,我們幾個當中就她跟小江有一套。我想,她應該不會讓自己吃虧吧。”
  “未必。”韓路野不敢苟同地搖搖頭,“等她真吃了虧就晚了。”
  李斯涵挑挑眉,“誰不摔幾跤就能學會走路?何況,就算是摔跤也是一種生活曆練。我倒想要記得以前摔過的跤呢,可惜……”
  她忽然住了口,指著一個正從她們身邊跑過的男人沒頭沒腦地叫道:“看,就是他。”
  韓路野抬起眼,隻見夕陽投射在一個身穿白色摔跤背心的高大男人身上,也更襯出那人雙臂和背肌的優美線條——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啊,韓路野暗暗呑了口口水。
  李斯涵趕緊轉過身,衝著文攸同大聲招呼道:“嗨!”
  其實文攸同原本並沒想到要去跑步。
  一早,李斯洛就撇下他去公司幫盛世了,而盛世又在電話裏再三叮囑,不許他出現在公司和畫廊的附近,文攸同隻好鬱悶地把自己關在旅館裏等著李斯洛下班。
  不過,他也沒閑著。當初因為走得急,山上還留下了不少未解決的事務。他想,正好可以趁著這個間隙給哥哥嫂嫂打個電話,看看那些事進展得如何。
  可剛一接通電話他就後悔了。原來現代社會的資訊竟是如此發達,遠在深山的哥哥嫂嫂都已經知道這都市裏發生的所謂“緋聞”了。
  自從接通電話後,嫂嫂王燕硬是沒讓他插上一句嘴,一連串地追問著他跟那位“李小姐”之間的是是非非——“就說你們不對勁嘛,還騙我說不喜歡人家”——以及報上另一位不知名的女士是誰——“老實交待,在哪勾搭上的?”——還有,他跟林曉之間到底打算怎麽辦——“我告訴你,要是你真想娶她我沒意見,不過你也別回來了,我這間小客棧容不下你們這兩尊大佛!”
  對於林曉,王燕一直懷著一腔憤懣,因為她傷害了她丈夫的弟弟,她的家人——而事實上,若要論起親疏遠近,她跟林曉才是真正的五服以內的血緣至親。
  好不容易熬到大哥從王燕手裏搶過電話,文攸同以為這下可算是擺脫嫂嫂的奪命連環問了,誰知文轍同竟然也“婦唱夫隨“地追問起他的打算來。
  打算……
  按照傳統觀念的解釋,男女交往的最終打算就是婚姻。而他跟李斯洛的關係又實在無法歸到這一類別裏去……
  當然,這還不能、也無法解釋給保守的大哥聽。除非他想被手術刀活活肢解。
  “母親大人對這些傳聞有什麽反應?”文轍同問。
  文攸同皺起眉。奇怪的是,這幾天他的電話一直很安靜,林曉和母親誰都沒有來騷擾過他——這倒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讓人總有那麽一點惴惴不安。
  “其實不管你跟誰好,那都是你自己的生活,我跟媽都沒權利指手畫腳。不過,這回你要睜大眼睛,想好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別再被人牽著鼻子走了。”文轍同警告道。
  文攸同不由暗暗撇嘴。文轍同隻比他大了四歲而已,卻總覺得自己是長輩。
  好不容易將話題轉回他想要討論的問題時,已經是正午了。他沒有哥哥那樣的好命,有人替他做愛心午餐,便隻得叫來一份快餐,一邊吃一邊跟文轍同討論著山上那幾項未完成的工程。等終於處理完所有事務,他的勞力士手表正好重疊為“一”字——三點一刻,離李斯洛下班還有整整一小時四十五分鍾。
  文攸同往旅館的小床上一躺,百無聊賴地按著電視遙控器。可眼看著就快五點了,李斯洛卻突然打來一個電話,說晚上有事,不能陪他了。
  文攸同的那份鬱悶可想而知。
  而對於他來說,排解煩悶的最佳方式就是流汗。站在窗口,看著從不遠處的老街上跑來的鍛煉者,文攸同的腳也癢癢了起來。
  可他剛拐過街角,還沒跑多遠,就聽身後響起一聲耳熟的招呼。
  “嗨!”
  他下意識地回頭一看。隻見路邊一頂太陽傘下,李斯洛的姐姐正衝他搖著手。
  總的來說,文攸同對這位“妙人兒”姐姐印象還算不錯。於是他便應了一聲“嗨”,轉身跑過來。
  “鍛煉呢。”
  李斯涵撐著下巴,不失時機地欣賞著他那身健美的肌肉。
  “是。”
  麵對一個差點將他“捉奸在床”的女人,臉皮再厚的人也會有點放不開。文攸同不由有些小不自在。
  “坐會兒?”
  李斯涵拍拍身邊的一張椅子。
  “不了。”他搖搖頭。
  這位姐姐比李斯洛矮了將近一頭,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比她大十歲的模樣。雖然倆人的五官有著七分相似,可在李斯洛身上,這樣的五官呈現出的是成熟淡定,而到了她那裏就變得有些孩子氣的調皮和……幾近狡猾的神氣。不知為什麽,文攸同就是有這麽一種感覺。
  “對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
  李斯涵仰著頭,貌似一臉的天真。可文攸同卻沒看漏那暗藏在她眼底的精明。
  顯然,這位李姐姐是個“妙人兒”,卻也是個不可小瞧的“妙人兒”。
  “文攸同。文章的文,文軌攸同的攸同。”
  他突然改變了主意,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文軌攸同?”
  李斯涵偏偏頭,看看韓路野。
  韓路野撥過電腦,在鍵盤上打出這幾個字。
  李斯涵在網上搜索了一下這個詞的解釋,笑道:“啊,原來是這個意思。”
  她看看他,又歉意地笑道:“有好多詞我都不明白意思,隻好靠電腦來查。幸好現在有電腦。”
  文攸同不由想起她遭遇的車禍。
  “想喝點什麽?”李斯涵問。
  “不用,謝謝。”
  他可不想被這位“妙人兒”給糾纏在這裏。
  “普洱吧,”李斯涵沒理會他,自說自話著推推韓路野,“幫我送壺普洱來,架子上的那罐。”
  這是韓路野第一次看到文攸同,正詫異於他的身高,揚著頭傻乎乎地望著他,聽李斯涵這麽一說,知道她是要支開自己,便點點頭起身走回茶館。
  “真的不用。”
  文攸同微一皺眉。果然,李家除了李斯洛,全都是些喜歡強人所難的彪悍人士。
  “你跟阿囡是怎麽認識的?”
  李斯涵撐起下巴開了第一炮。
  “……山上……”
  文攸同不自在地挪動了一下身體,藤椅在他身下一陣“吱嘎”亂響。
  李斯涵動動眉。她當然知道他們是在山上認識的,之所以這麽問,隻是想看看他的反應。如果他無動於衷,那她打死也要反對阿囡跟他接近……不過,他的反應還算不錯,知道不自在,就還有救。
  她滿意地點點頭,正準備開出第二炮,卻聽一個出人意料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
  “這是幹嘛?!”
  李斯涵一抬頭,不由眨了眨眼。
  隻見李斯洛背對著夕陽,一臉不滿地在瞪著她。
  李斯涵一抬頭,不由眨了眨眼。隻見李斯洛背對著夕陽,一臉不滿地在瞪著她。
  “嗬,下班啦。”她訕笑著拍拍另一邊的椅子,“坐下歇會兒。”
  “姐,你這是幹嘛?!”李斯洛依言坐下,仍然不滿地瞪著李斯涵。
  “聊聊。怎麽?不行嗎?”李斯涵揚起眉,看看文攸同,“人家都不在意,你這麽緊張幹嘛?”
  今天下午,江岸秋突然來了興致,約姐兒幾個晚上在初塵居“手談”一局。李斯洛不好意思推辭——雖然知道她的事必定會是今天關注的焦點——就隻好推了文攸同的約,卻不想又在茶館門口碰上了他。而且,她姐姐還在三八兮兮地盤問著人家。
  她不由看看文攸同。
  突然見到李斯洛,文攸同抱起手臂往椅背上一靠,擺出一副“隔岸觀火”的神情,靜靜地在回望著她。
  這倒叫她不自在起來。
  “我不是個古板的人,”李斯涵托著下巴笑道:“你的私生活我也不想過問。不過,”她又嫣然一笑,“好歹是我你姐,你交什麽樣的朋友,就不興我關心一下?就算不是你姐,這好奇心也是每個人都有的。當然,滿不滿足還要看你。”
  李斯洛瑟縮了一下,嘀咕道:“沒什麽好關心的。”
  李斯涵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又轉向文攸同。
  “你覺得呢?”
  文攸同猶豫了一下,看看李斯洛,又看看李斯涵,保守地說道:“我們是朋友。”
  “一大早就出現在她床上的朋友?”李斯涵揚起眉。
  李斯洛卻皺起眉,抗議道:“剛才誰說不過問我的私生活的?”
  李斯涵端起奶茶喝了一聲,慢條斯理地掃了她一眼。
  雖然已經不再像小時候那麽怕她,可從小養成的習慣一時還是很難完全戒除。李斯洛不由心慌意亂地移開視線。
  文攸同的手突然橫過桌麵握住她。
  “我們是朋友。有問題嗎?”
  他以他那“山頂洞人”特有的、近似於無視的目光直直地瞪回李斯涵。他突然開始理解李斯洛了,有如此彪悍的親人,難怪她會習慣於退縮和忍讓。
  而令李斯洛感到意外的是,她那生冷不忌的姐姐竟然隻是愣了愣,便收斂起鋒芒。
  李斯涵看看街尾那家百年老字號,笑道:“阿囡啊,小家平的麻花出爐了,去,買點來給你這位……朋友嚐嚐。”
  李斯洛當然不願意被支開,“自己去。”
  李斯涵收回目光,挑眉瞥了瞥自己的腿,“我去?”
  李斯洛最恨她的這招,隻得嘟嚷著不情願地向街尾走去。
  李斯涵和文攸同轉頭看著李斯洛走遠。
  初塵居茶館差不多位於街頭,小家平則在街尾,小覺林的旁邊。隻見李斯洛以最快的速度穿過馬路,排在那隊等著麻花出爐的人群後麵,一邊還頻頻回頭張望著他們。
  “她怕我會吃了你。”李斯涵笑著轉過頭來,“你對阿囡有多了解?”
  文攸同想了想,承認道:“還不夠了解。”
  李斯涵意外地看看他,點點頭。
  “阿囡出生時,我已經快十歲了。”她自嘲地笑笑,“不是所有的姐姐都喜歡有個妹妹分享父母的寵愛。據說那時候的我很霸道,幾乎不許我的父母注意她。”她又扭頭看看李斯洛,“你也看過我父母,他們一直都不是那種合格的父母,性格容易衝動、行為還很幼稚,阿囡則又蔫又敏感,又不擅長爭寵之類的事,所以,應該說她的童年過得……很寂寞。”
  她轉回頭,看著文攸同。
  文攸同不想讓她看到他的情緒變化,便揚了揚眉。
  李斯涵皺皺眉,抬起軟弱無力的右手又道:“也許是上天對我壞心眼的懲罰,二十二歲那年我出了一場車禍……”
  “洛說過。”他插話道。
  李斯涵再次意外地看看他。
  “咦?那我可得重新……”她自言自語著,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文攸同。“從山上下來後,阿囡就變得有點不一樣了。我想,這應該歸功於你。”
  文攸同又揚揚眉,繼續維持著一臉的無動於衷,心底卻忍不住翻攪起來。
  “車禍後,爸媽把阿囡寄放在爺爺家。我爺爺是那種奉行‘棍棒之下出孝子’的人,而且很是重男輕女。在爺爺那,阿囡變得更蔫了。”
  李斯涵回頭看看李斯洛。她似乎正在催促服務員動作快點。
  “阿囡總說自己是‘意怠鳥’。她討厭跟別人爭吵,有什麽事惹她不開心,她寧願選擇主動退讓……”
  文攸同卻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揚著下巴瞪著他,要求他帶她上山時的情景。以及下山後,她拿著那紙合約去找他時那臉堅毅的表情。
  李斯涵轉過頭來,迷著眼眸盯著他。
  “……但我不同,我是她所說的那種‘大鵬鳥’。我妹妹向來隻有我們自己家的人能欺負,你明白嗎?”
  文攸同看著她,緩緩地眨眨眼。
  “這,算是威脅嗎?”
  “算是吧。”李斯涵承認,“不過,我跟我父母不同,我更希望的是我妹妹快樂。如果你能讓她快樂,留在她身邊也無所謂。當然,如果不能,我相信我也有能力讓你不再出現在她眼前。”
  文攸同再次眨眨眼,沉聲道:“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過,我跟她是我們倆人之間的事,我不希望任何人插手……”
  李斯涵微微一笑,“我也不想插手,我隻是想……”
  “想向我要一個保證?”
  “不,”李斯涵搖搖頭,“目前還不需要你的保證。我隻是在告訴你,如果有人傷害她,我,以及我們全家會怎麽做。”她停頓了一下,“而且,我還不知道阿囡對你是什麽心思,你的保證暫時也沒用。”
  她又回頭看向李斯洛,皺眉道:“很少有人能夠這麽接近她。”她又轉過頭來,“我一直希望她能從她的小圈子裏走出來,但不知道你對她來說是好還是壞。”
  文攸同不由笑了起來,“不是說不需要我的保證嗎?”
  “是不需要。我隻需要你的誠意。”
  正說著,街麵上出現一陣騷動。文攸同和李斯涵轉過頭,隻見李斯洛不知怎麽跟一個滑著旱輪的青年撞作一堆。
  李斯涵不由皺起眉,剛要起身,就見文攸同如箭一般竄了出去。
  原來李斯洛光顧著擔心姐姐和文攸同了,過馬路時沒注意看後方,與某個溜著旱輪的青年撞在了一起。
  她正驚魂未定,就隻見那個同樣也受到驚嚇的青年麻利地跳起來,衝著她毫不客氣地破口大罵。
  李斯洛不快地皺起眉,正想出言譏諷這人幾句,肩頭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她一回頭,隻見文攸同擰著眉,一臉“山頂洞人”的酷樣瞪著那個青年。
  “怎麽回事?”他沉聲喝問。
  “你馬子走路不長眼嗎?”那飾著鼻環的毛頭小子惱火地撣撣身上的塵土,又彎腰查看腳上的旱冰鞋,“看看我的新鞋……”
  他抬起頭,卻迎上一雙帶著凶光的眼睛,心底不由一陣發毛。
  “叫你馬子走路小心點!”他發著狠,轉身溜走了。
  李斯洛氣惱地跺跺腳,“這條路不讓溜旱輪的!”
  文攸同看看走遠的青年,又低頭看看一臉不甘的李斯洛,不由笑了起來。
  “剛才他罵你時你幹嘛不說?”
  “我不是沒反應得過來嘛。”李斯洛嘀咕著,看看腳邊灑了一地的麻花。“該讓他賠我麻花的。”
  “人沒事就好。”文攸同搭在她肩頭的手緊了緊,安慰地笑道,“這麽急幹嘛?還是,怕我招架不住你姐,想趕回來救我?”
  李斯洛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卻突然瞥見一絲隱藏在他眼底的、尚未消散的溫柔。她的心神不禁一凜,趕緊轉開眼去。
  兩人走回傘下,還沒坐下,就聽李斯涵笑道:“你急什麽?怕我吃了他?”
  李斯洛不禁又漲紅了臉。
  李斯涵看看文攸同,點點頭。
  “好吧,我接受這樣的誠意。”
  “什麽?”李斯洛回過頭來,疑惑地望著文攸同。
  文攸同聳聳肩,衝李斯涵心照不宣地眨眨眼。
  晚間,姐妹懇談會上,文攸同自然成了不在場的主角。
  “‘山頂洞人’,”韓路野嗤笑,“虧你想得出來。”
  她扔出一張牌。
  江岸秋看看那張牌,笑道:“隻怕洛要吃。”又轉頭對李斯洛道,“你這丫頭運氣也太好了,怎麽隨手一抓就抓到這麽個極品男人?我怎麽就沒這福氣?”
  她作勢擰了李斯洛一把。
  李斯涵伸長脖子看看韓路野打出的牌,又研究了一下自己麵前的牌,笑道:“我兒子倒覺得他像個大猩猩。”
  “固執起來時是像。”李斯洛嘀咕著躲開江岸秋的手,吃進那張牌。
  韓路野立刻哀號起來,“剛才小江打這張牌你幹嘛不吃?就隻知道欺負我!”
  江岸秋笑道:“剛才是時機沒到……我說,你真的收了這個‘維京海盜’?我還是覺得這個名頭比較合他的形象。”
  李斯洛想要控製住臉紅,卻沒成功。
  “不收白不收。”
  她故作鎮靜地扔出一張牌。
  “別動,我碰。”江岸秋拿過那張牌,又和李斯涵交換了一個眼色,笑道:“這男人還行吧,收就收著。”
  李斯洛看看她們,忍不住挑起眉,“沒有說教?”
  “說教有用嗎?”李斯涵笑道,“再說,你已經是大孩子了,自己能替自己做主。”
  “隻要記著,萬一有什麽不對,及時抽腳跑。”江岸秋笑道。
  韓路野依然不改她那悲觀的天性,皺眉道:“你們沒看到那人的麵相嗎?一看就是個不好說話的人。洛她能製得住他?”
  “喂,麻煩你別說得好象我不在場一樣好不好?”
  李斯洛抗議著,又抬眼看看江岸秋和李斯涵。
  “他到底做了些什麽,竟然就這麽收服了你們?”
  “那你又看中他一些什麽,竟然肯讓他進你的房門?”
  江岸秋扭著肩,風情萬種地笑問。
  李斯洛吃進對家李斯涵打出的一張絕張,嘻笑道:“機緣巧合,純粹是機緣巧合。事實上,我從來沒想過會跟他進展到這一步。”她猶豫了一下,又道:“而且他……似乎跟我認識時的模樣有點不太一樣了……”
  “好了還是壞了?”李斯涵問。
  “……應該……算是好吧。”
  “那還有什麽問題?”江岸秋笑道。
  “……不知道……”李斯洛想了想,又搖搖頭,“你們都說我有點自閉——當然,比起路路我又好很多……”
  正在研究著牌局的韓路野抬頭抗議:“怎麽又扯上我?”卻被江岸秋一個手勢按壓下去。
  “……總之,我覺得你們說的不無道理。而且,說實話,對某些事情我也有些好奇……”她聳聳肩,“總之,最後就走到了現在這一步。”
  “那將來呢?”韓路野問,“將來你有什麽打算?還是希望兩人間能夠發展出其他的感情來?”
  李斯洛做出個驚嚇的表情,“你可別嚇我,我很滿足於現在的關係。”
  “但也不能不考慮將來呀。”韓路野固執地道。
  李斯洛沉思了一會兒。
  “我不想為未來設限。看吧,能走到哪步算哪步。至少,目前我們隻是單純的……呃,朋友關係。”
  韓路野想了想,又搖了搖頭。“我還是覺得這關係很懸……”
  江岸秋猛地從自己的牌上抬起眼。
  “喂,我說,有點冒險精神好不好?這麽漂亮的人兒,放過多可惜。”
  話音未落,四個人全都笑了起來。
  “那我讓給你好了。”李斯洛笑道。
  江岸秋斜飛了她一眼:“隻怕就是你有心相讓,某人也不肯就範。”
  韓路野正色道:“別又說我畏手畏腳。你們都不考慮那個人在山上的表現嗎?萬一他故態複萌怎麽辦?”
  “怎麽辦?踹了他再換一個唄。”江岸秋正好摸到一朵花,拿著那朵花笑道:“這男人嘛,就像這花,開著,咱欣賞,敗了,就扔掉。如果期望他明年還會開花,那就耐心養著,如果沒耐心,扔了重來。”
  李斯涵“噗”地一笑,伸手擰著小江的臉頰道:“這丫頭,全都壞在這張嘴上了。也沒見你做過什麽真正煙視媚行的事,非要說這些過分的話,讓自己落個狐狸精的名號!”
  “狐狸精不好嗎?”江岸秋躲開她的手,故意扭著肩頭媚笑道:“我的目標就是,把自己修煉成一隻能魅惑天下眾生,自己卻巍然不倒的超級狐狸精。”
  “換句話說,你是想讓自己超然於萬物之上。”韓路野冷哼,“這世上向來隻有對付不了你的,還沒有你對付不了的,是吧?!這怎麽可能呢?你們幾個都是讀過大學的,這相生相克的道理應該比我這高中生懂得多。我就相信老天爺是公平的,總有一物降著另一物。你是沒等到那個能收拾你的人出現,真有那麽一天,我們就坐在這兒看著,看你怎麽去‘魅惑’人家。”
  江岸秋不由一撇嘴,故意衝韓路野板起臉,“別老是掉我底好不好?”
  李家姐妹全都偷笑起來。
  江岸秋又道:“咱們跑題了,拉回正題。以我看人的眼光,唔,這男人的眼神很正,應該不是個有什麽壞心眼的人。所以,如果洛想玩玩,隨她吧,反正最後吃虧的不會是她。”
  斯涵也笑道:“我同意。”
  李斯洛驚奇地看看這兩人。
  “真是奇了,他有那麽大的魅力嗎?怎麽一下子就收服了你們倆?”
  江岸秋笑道:“我昨天剛在某本小說上讀到一句話:對於男人來說,展示魅力就像農夫撒種,隨意亂撒,有長就好。”
  她搶過李斯洛尚未完全放下的牌,推倒自己麵前的牌。
  “和了,給錢給錢。”
  看著在那數著籌碼的李斯洛,江岸秋又道:“知道我為什麽放心嗎?你那個男人,隻要有心還是很有魅力的。可他偏偏沒對你亂撒,為什麽?你好好想想。”

  三十六
  為什麽?李斯洛不知道,也不想去弄明白。她不是韓路野,不喜歡鑽牛角尖。對於不明白的事情她寧願先放到一邊,讓時間來給出答案——又一“意怠鳥”症侯。
  不過得承認,到目前為止,對這段關係她都沒什麽好抱怨的。她甚至覺得,這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為愜意的時光。白天,或是去盛世那裏幫忙,或是被文攸同拉著滿大街轉悠;晚上折回她的小巢,則可以盡情享受“偷情”的樂趣……
  偷情。李斯洛看看躺在盛世的老板椅裏打著掌上遊戲機的文攸同,嘴角微微一翹。其實她還用過更不好聽的詞來形容這種曖昧關係,可是……顯然,文攸同不是江岸秋,缺乏那種欣賞她這“惡劣幽默感”的細胞,每次他都會義正嚴辭地更正,說他們是“朋友”……
  “看我這身行頭,怎麽樣?”
  在房間裏磨嘰半天的盛世終於推著輪椅出來了,展著雙臂給李斯洛和文攸同看新買的禮服。
  文攸同從遊戲機上抬眼看了看,哼道:“嗯,挺像新郎。”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盛世不滿地嘀咕。一轉眼,又衝他吼了起來。“我說你怎麽還沒準備好?三點開錘,現在都幾點了?!”
  “我可不像你那麽騷包,外套一套,隨時可以走人。”
  文攸同理都不理他,依舊沉浸在遊戲中。
  盛世譏諷地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那就麻煩您輕移蓮步,套上外套吧。”
  今天是拍賣會的日子,盛世和文攸同都要出席。為了避免引來“不必要的緋聞”,這兩人一致決定讓李斯洛留下看家。
  其實李斯洛也不想去,可當文攸同說到“緋聞”,還特別指出這是“不必要的緋聞”時,不知為什麽,她的心裏冒出一串帶點酸味的泡泡。
  她看看越來越咬牙切齒的老板,又看看仍然穩如泰山的的文攸同,突然起身搶過他手裏的遊戲機。
  “哪有你這樣的?今天可是你的拍賣會,盛世他那麽著急幹嘛?還不全是為了你!真是,又不是小孩子,一點輕重緩急都不懂!”
  這席話同時震住了三個人——包括李斯洛自己。她向來是那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人,怎麽會在突然間衝動到搶過他的遊戲機,而且還教訓起人來?
  盛世也張口結舌地瞪著她,半天才咋舌道:“乖乖,老虎頭上拍蒼蠅。洛啊,我都不知道原來你膽子這麽大……”
  文攸同橫了他一眼,又抬眼看看李斯洛。
  李斯洛眨眨眼,故作鎮定地回望著他。兩人對視了幾秒,他突然衝她微微一笑,眼神裏多出點不一樣的東西——李斯洛的小心肝立馬一陣不聽話地亂蹦。
  他站起身,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一邊套上一邊衝她笑道:“幫我保存好數據,我還打算破記錄呢。”
  “噢。”
  李斯洛本能地應著,一邊呆看著他轉過辦公桌,推著盛世的輪椅走向大門。
  盛世樂滋滋地享受著文攸同的服務,一邊頭也不回地衝李斯洛揮手:“好好看家,等著我們的好消息,晚上一起吃慶功宴。”
  他那揮動的手剛消失在門口,文攸同的頭又探了進來。
  “啊,對了,差點忘了一件事。”
  “什麽?”李斯洛迎上去。
  “這個。”
  他撈過她,給了她一個結結實實的法式熱吻……
  直到他放開她,李斯洛仍然沉浸在那高熱的眩暈之中。
  “這下應該夠我支撐過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了。”
  他嘟嚷著,手指撫過她的臉頰,又把頭縮了回去。
  拍賣會結束時已近傍晚,文攸同開著盛世的榮威來接李斯洛。
  “怎麽樣?”還沒坐穩,李斯洛就急著問。
  “還行。”
  文攸同那咧開的大嘴卻明顯表示,結果要遠比“還行”還“行”很多。
  “德性。”李斯洛取笑他。
  “那是。”他終於忍不住流露出得意,“最高價賣出五十萬,嚇我一跳。這下我們醫院不用再為錢發愁了。”
  醫院?
  李斯洛不由瞥了他一眼。她從沒聽他說起過什麽醫院的事……當然,這樣的話題對於他們這樣的關係來說,也有點涉及過深,她不認為她有必要知道那麽多。
  文攸同又得意洋洋地瞅瞅她,笑道:“知道我為什麽弄這麽個拍賣會嗎?上次得獎的錢,除了小部分給王燕裝修旅館外,大部分都用來購置流動醫院的器械了。真是錢到用時方恨少……”
  “流動醫院?”好奇心使得李斯洛一時沒管住自己,再次打破她一向堅守的“事不關已”原則。
  “是啊,我老爸的夢想。因為我們那是山區,離大城市很遠,要看病可不容易,開車都得三四個小時。很久以前我爸就想建個流動醫院,直到我哥手裏才算是真正建了起來,可還是缺很多東西。”他又是一咧嘴,笑得甚是自得,“我比不上我哥,有一雙能救人的手,可咱多少能貢獻點錢不是。”
  反正已經破了戒,不如一破到底。李斯洛斜眼看看他,又問了一個悶在肚子裏很久的疑問。
  “說實話,你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個藝術家。你是怎麽學上雕塑的?”
  “自學。”
  “自學?”
  李斯洛的眉毛差點飛上半空。她的老板挖空心思想成為一個藝術家而無門可入,這位倒好,竟然不是科班出身,而是自學成材。
  “其實也不能叫自學,應該叫偷學。”
  “偷學?”
  “嗯哼,”文攸同學著那個畫商梁洛文洋腔洋調地哼了一聲,道:“大學時我學的是工商管理,可我更喜歡玩泥巴和畫筆,每次都借口找盛世,去他們學校偷聽他們上課,以至於他們老師還以為我是他們學校的學生呢。為這,我的正份功課差點當掉。”
  “那你為什麽不報考美術、雕塑什麽的,而去讀那個工商管理?”
  文攸同瞅瞅她。
  “啊,對,你媽。”李斯洛理解地點點頭。
  “我小時候特淘,看著我們家鄰居——就是我嫂子王燕她爸,他是我們那遠近聞名的能人,不管是石頭、木頭還是泥巴,隻要到他手裏,都能給做出個活靈活現的獅子、老虎、大象什麽的——看著他搗鼓那些,我就想學。王叔沒兒子,一直把我們兄弟當他自己的孩子,在我爸送我們哥兒倆進城讀書之前,我已經學會了做石獅子。對石匠來說,這差不多相當於是高級技工水平咧。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那麽多事,我現在可能就是君子岩下另一個‘石匠能人’。”
  此時,前方漸漸湧堵起來。他一邊小心地與前方車輛保持著距離,一邊又道:“其實當初選專業時我就猶豫了很久。我一直想在我的愛好跟我媽的期望間找個平衡點,可惜,”他聳聳肩,“似乎這兩者之間沒有這麽個點。”
  望著窗外龜行的車流,李斯洛喃喃道:“好象父母跟兒女天生就是兩個國度的人,而且還是那種帶點宿怨的,誰看誰都不順眼……”
  文攸同哈哈大笑,伸手揉揉她的頭發,又很自然地去摟她的肩。
  李斯洛下意識地往旁一避。可一抬眼,卻正瞥見他那含著譏笑的眼。她輕易就讀懂了那眼裏的意思——比這更親密的事都做過,還怕這摟摟抱抱?
  她的臉不爭氣地一熱,堵氣似地主動靠過去,越過兩個座位間的檔位,硬是將下巴往他肩頭一擱。
  文攸同不由又是一陣大笑。
  那低沉的笑聲通過胸膛的共鳴,震動著她擱在他肩頭的下巴,也震動了她的全身……以及心底某處不為人所知的柔軟角落……
  “這樣坐舒服嗎?”文攸同調侃道。
  李斯洛趁機坐直身體,反諷道:“知道你手臂長,大猩猩嘛。”
  文攸同又是一陣大笑,李斯洛也不由跟著笑了起來。
  車流漸漸鬆動,拐上高架後,道路不再湧堵。看著車窗外漸漸亮起的路燈,不知怎麽,李斯洛想起韓路野經常吟唱的一句詩,一句出自席慕容的詩:天這樣藍,樹這樣綠,生活原來可以這樣的安寧和美麗。
  這輩子第一次替自己做主——而且還是做如此出格的事——竟然感覺還不錯,她的運氣可真是好,不是一般的好。
  “哦,對了,我剛才說了沒有?我哥哥嫂子也來了。”感覺到身邊那個人影微微一僵,文攸同從眼角瞥瞥她。“你還記得他們吧。”
  記得。她當然記得那個有著過度熱情的老板娘,還有那個僅見過兩麵,眼睛銳利似刀的醫生。可……想到她跟他們那寶貝弟弟之間的一點不清白,李斯洛想不心虛都很難。不過,她很快便掩飾了過去。
  文攸同的手突然橫伸過來握住她的手,並且緊了緊。
  “在我麵前不用這樣掩飾。你想怎麽表現就怎麽表現,好嗎?”
  看著那隻大手,李斯洛不自覺地眨眨眼,眼底蘊疊起一絲溫暖。
  “猜猜誰來吃晚餐?”
  剛進包廂,盛世就迎了上來。
  “怎麽?除了我哥一家,難道還有其他人?”
  文攸同看看空無一人的包廂,不由揚起眉。
  盛世打了個響指。
  “別怪兄弟我沒提醒你,我們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正說著,包廂外隱隱傳來一陣爭執聲,盛世急急補充道:“你哥跟你媽又幹上了。”
  他的話音剛落,就隻見文轍同和母親童思存一臉不快地走了進來。王燕抱著團團跟在他們身後。
  “媽,你怎麽來了?”文攸同趕緊迎上去。
  “哼,”童女士一聲冷哼,“你們兄弟倆從來就沒把我當你們的媽。你這是什麽見不得人的壞事嗎?幹嘛這麽藏著掖著,都不告訴我一聲?”
  文轍同原本正和王燕在跟李斯洛打招呼,聽此言冷哼一聲接腔道:“我們兄弟倆生活中缺你出席的場合多了,不在乎多這一個。”
  童女士的臉色變了變,轉頭對大兒子道:“你也是過了而立之年的人了,怎麽還不能理解我當年的苦衷……”
  文轍同揮手打斷她,“我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沒有哪條法律規定誰得為誰犧牲,即使對方是自己的兒子。”
  第一次看到文轍同時,李斯洛就感覺這個男人像一把閃閃發亮的手術刀。果然,他說出的話比手術刀還鋒利。看著童女士那一臉的淒然,李斯洛和王燕是好一陣同情。
  “怎麽說話呢?!”王燕狠狠地擰了丈夫一把。
  文轍同看看王燕,又看看母親,抱起女兒默默坐到一邊。
  團團似乎剛剛睡醒,有點萎靡不振地賴在父親肩頭。而當她看到她最喜歡的人就在附近時,不由來了精神,一邊咿咿呀呀地叫著,一邊蹬著兩條小胖腿要往文攸同的懷裏蹦。
  文攸同接過侄女,對母親笑道:“對不起,媽,是我不好,我應該告訴您一聲的。可我怕您又把那些記者招來,我算是怕了他們。”
  童女士的臉色緩了緩,道:“又不是什麽壞事,怕媒體幹嘛?再說,他們隻會幫你提高知名度……”
  文轍同冷哼道:“還會幫著製造流言。”
  王燕忍不住又擰了他一把。
  童女士皺皺眉,也不理他,轉頭對盛世道:“小盛,這次辛苦你了。”
  麵對昔日的老師,就連盛世也沒膽子再插科打諢,趕緊幹笑著搖手,“哪裏哪裏,老師不怪我就好,是我工作不周,忘了給老師寄請柬。”
  童女士點點頭,眼風掃過站在輪椅後的李斯洛——害得李斯洛內心一陣打鼓,以為她要問及她的身份……然而,童女士什麽也沒問,隻是衝著酒桌一揮手。
  “大家都入席吧。”
  顯然,大家都習慣了童女士的反客為主,紛紛依言入座。
  菜上桌,酒斟滿,童女士舉起酒杯。
  “小盛,這第一杯應該先敬你。沒有你,小同也沒有今天。”
  盛世的後脖頸不由一層冷汗。說實話,文攸同退出公司全心“鼓搗”這些“不務正業”,至少有百分之六十得歸功於他的“誘拐”。
  “老師我……”
  老師搖搖頭,“當年我不喜歡小同鼓搗這些,是怕他耽誤了學業。其實回頭想想,行行出狀元,隻要他能專精於一行,不枉度自己的人生就好。”
  文攸同驚訝地看著母親。
  童女士斟上第二杯酒,衝他舉起酒杯。
  “小同,這杯敬你。你有今天的成就,媽也很為你驕傲。”
  她輕酌一口紅酒,又道:“我的兒子都是好樣的。我一直相信,隻要你們有心,都能幹出一番事業。”
  文轍同和文攸同相互看了一眼,小心等待著——教師出身的童女士總是習慣於先揚後抑,表揚過後跟著的往往是訓誡。
  果然,隻聽童女士又道:“不過,你要記住,前麵的路還很長,越是有了一點成就,未來想要突破就越難。到時候可別學你哥畏難退縮才是。”說著,瞟了一眼文轍同。
  文轍同冷笑一聲,也不搭腔,徑自喂著團團吃飯。在母親看來,他選擇回鄉行醫是因為害怕麵對醫院裏越來越激烈的競爭,是畏難退縮,是逃兵。而他已經懶得再跟這固執的老太太爭辨了。
  一旁的王燕忍了又忍,終於沒忍住,替丈夫辯駁道:“大同不是畏難,他是有自己的選擇。”
  “選擇?”童女士冷冷地挑起眉,“選擇逃避?”她轉頭看著文轍同,“不就是一例手術沒成功嗎?人生哪能沒有一點挫折?我打聽過,那種手術以目前國內的技術來說,還沒成功過一例。如果你真有心,我可以再資助你出國學習……”
  “謝了,”文轍同冷笑著拿開被團團撈在手裏揮舞的筷子,“我對我現在的生活很滿意,不想改變。”
  童女士皺緊眉,“你這樣對得起你以前的付出嗎?你讀到博士難道就是為了在山上做一個赤腳醫生?”
  文轍同猛地抬起頭,“我做醫生是為了治病救人,包括山裏沒錢的窮人。不是隻有城裏人才會生病。”他看看母親,冷哼著揮揮手,“算了,道不同不相為謀。”
  童女士被氣得一噎。
  文攸同趕緊站起身給母親斟上酒,勸道:“媽,大哥有大哥的考慮,不是所有人都想成為精英……”
  “為什麽不想?”童女士氣哼哼地道:“如果他沒那份能力我也不為難他,可他明明有那個天份,為什麽不努力?他就是隻想圖個安逸,一點進取心都沒有!”
  童女士的話不由讓李斯洛想起她的爺爺。她爺爺就常常這麽說她,直到最後對她絕望為止。
  文轍同替女兒擦擦嘴,抱起她,衝母親冷笑道:“每個人對自己生活的要求都不同,你不能以你的標準來要求我。也許我做不到你的成就,但我的孩子絕對不會像你的孩子那樣在父母不健全的環境裏長大!”
  童女士“啪”地將筷子往桌上一拍,“什麽話?!你以為我願意放棄你們?是你爸爸不肯讓我帶走你們!就算我沒在你們身邊,可我心裏從來就沒放下過你們!哪一周我們不通幾次電話?再忙我也記得給你們寄禮物!”她的聲音漸漸顫抖起來,“或許在親情方麵我給予得不夠,可我一直在努力要做得更好一點。”
  文攸同伸出手臂,默默安撫著母親的背——這倒是李斯洛沒有想到的事。她沒料到文攸同竟然還有如此溫情的一麵,不由有些看呆了。
  童女士深吸一口氣,壓抑下激動,又道:“我自認為我已經做了所有我能做的,如果你還要怪我,我也沒辦法。可不管你信不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們好!”
  一時間,房間裏靜默下來。隻有團團站在文轍同的腿上向文攸同伸著手,咿咿呀呀地嘟嚷著誰也聽不懂的稚語。
  文攸同回身抱過她,又轉頭勸著母親:“媽,我們都知道您是為了我們好。記得小時候您對我們說過,讓我們學會理解您。同樣,您也得理解我們。我跟大哥都已經長大了,對未來也都有自己的想法。我知道,您是擔心我們把握不好將來,可每個人都要學著自己長大,我們不可能一輩子生活在您的羽翼下。何況剛才您也說了,隻要我們有心,沒有什麽是我們不能成就的。光憑這點,您還不相信您的兒子嗎?”
  童女士看看兩個兒子,又看看一派天真的孫女,不由長歎一聲。正要說話,隻聽團團也學著她長歎了一聲,逗得眾人不由都笑了起來。
  “你歎什麽氣啊。”文攸同捏著她的臉蛋。
  團團憨笑著,一邊拉著他的手指要往嘴裏送,一邊抬眼看看旁邊的童女士。她突然發現,童女士脖子上戴著的那串珍珠項鏈似乎挺好玩,便口齒清晰地叫了聲“奶奶”。
  童思存並不是那種兒女情長的人,對自己親生的兩個兒子也不過耳耳,可看著這隔代的孫女,卻突然心軟起來。
  她伸手接過團團,歎道:“養兒方知報娘恩。我也不指望你們回報我什麽,我隻希望你們能明白我這番心意就好,不要老是以為我是要操控你們,好歹我還是你們的母親,不是你們仇人,我不會想害你們的。”
  團團在童女士的懷裏隻老實了幾秒,就攀爬著想要去抓那串珍珠項鏈。童女士壓製著不讓她亂動,團團很不高興地尖叫抗議,這魔音穿腦讓她奶奶始料未及,不由有點手足無措。王燕趕緊過去將團團抱了回來。
  李斯洛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聽見門上有響,隻見林曉抱著一束鮮花走了進來。
  “不好意思,來晚了。”她把花送到文攸同麵前,“恭喜你。”
  文攸同趕緊起身,“哎喲,還送我花,真是謝謝了。”
  童女士招呼服務員在她和文攸同中間加一個座位。文攸同抬眼看看李斯洛,隻見她正眼滿好奇地在觀望,不由衝她眨眨眼。李斯洛則回應給他一個更加無辜的眼神。
  童女士冷眼看著兩人間的小動作,對文攸同道:“小同,最近還有什麽計劃?”
  “計劃?”文攸同想了想,笑道:“是有點。不過不急,我打算先放自己幾天假。”
  “正好,”童女士轉向林曉,“曉曉也很久沒休假了。這樣吧,我出錢,請你們去巴厘島玩一趟怎麽樣?”
  文攸同心頭不由一陣火起。早知道母親同情不得,可每次都抵不過一時的心軟。他看看李斯洛——李斯洛仍然是那副“不關我事,我隻是好奇”的表情——突然笑道:“好啊,正好我跟洛都想出去走走。”
  猛然聽到提及自己,李斯洛不由意外地眨眨眼,抬眼看向他。
  “洛,你昨天不還說想出國去玩玩的嗎?”
  文攸同向她探著頭,那眼神專注得像是要鑽進她的腦子,好讓她不要會錯了他的意圖。
  李斯洛何等聰明,豈能不明白他肚子裏的小算盤?可她又不想撒謊,隻得含糊地嘟嚷了一個不具任何意義的字眼:“啊……”
  童女士像是此時才看到李斯洛,抬眼看看盛世,問:“這位是……”
  “這是我的助手……”盛世的話音未落,就聽文攸同趕上來補充道:“也是我的女朋友。”
  除了李斯洛,眾人全都一愣。王燕更是快人快語地冒出句:“哈!我就知道。”
  看看暗自冒著冷汗的文攸同,李斯洛眨眨眼,隻猶豫了半秒就決定還是先幫他圓了這個謊,便裝出三分羞澀七分大方的樣子,抬頭衝大家微微一笑,算是默認了。
  而眾人的反應也讓她覺得,幫他所帶來的樂趣要遠大於會帶來的麻煩。
  隻見童女士是一臉的故作鎮定,隻有皺起的眉心暗示著她的不悅;林曉則玩弄著麵前的杯碟,一邊由眼角小心地瞥著童女士的表情;文轍同從眼鏡的上方斜眼瞅著文攸同——顯然,他也不相信;隻有王燕衝著她和文攸同高興地笑著。
  童女士慢悠悠地喝了口酒,也不看李斯洛,對文攸同道:“我怎麽從來沒聽你說起過。”
  文攸同有些做賊心虛,幹笑道:“現在說也不遲。”
  童女士看看他,又看看林曉,再看看李斯洛,沉思了一會,搖頭笑道:“你們年輕人的事……我也搞不清。不過,你想好了?”
  文攸同皺起眉,“什麽想好了?”
  童女士抬眼看看李斯洛,眼睛裏多了一些意味深長。“我一直以為……”她那意味深長的目光從李斯洛身上移到林曉身上,然後又移回李斯洛身上,然後像個寵溺的母親般對文攸同笑笑,又搖頭道:“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年輕人,昨天還打得火熱,今天倒又崩了……還沒過一天,又說別人是你的女朋友……”
  文攸同這才意識到母親是在幹嘛,不由倒豎起雙眉。
  不待他出聲,童女士擺擺手,笑歎道:“唉,你也大了,你的事你自己做主,我是管不了了。”
  一句話倒堵得文攸同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了。
  李斯洛洗完澡出來,隻見文攸同還坐在沙發裏生著悶氣,便伸手去搔他那頭短發。
  文攸同抬眼看看她,一把將她扯到麵前,抱住她的腰,把頭抵在她的胸前,鬱悶地嘀咕:“我怎麽就鬥不過我媽?”
  “原來你也是個軟心腸的人。”李斯洛笑著,一邊撫弄著他那頭短發。出人意料的是,他那頭看上去又粗又硬的發茬摸在手裏竟異常的柔軟。
  “也虧我不真是你的女朋友,不然還不上了你媽的當,在那醋死。”
  文攸同心裏“咯登”了一下,不由抬頭看看她,笑道:“要不,你真做我女朋友得了,至少能氣氣我媽。”
  “然後讓你媽收拾我?我又不傻。”
  她這麽一說,文攸同更不甘心起來。
  “我還替你擋過你爸媽的劍呢,怎麽著你也得報答報答我。”停頓了一下,他又嘻笑道:“古人雲:大恩難報,以身相許,幹脆你就許了我得了。”說著,手不規矩起來。
  “噯,”李斯洛抓住他作怪的手,衝他搖著手指笑道:“今天我也替你做了一回擋箭牌,咱倆現在可是兩不相欠了。”
 
   
  三十七章
  在李爸李媽眼裏,大女兒李斯涵簡直就是一個神人,幾乎沒有她解決不了的問題。因此,老倆口就對李斯洛的事放鬆了警惕,總以為有老大出馬,就算老二真的不肯嫁給徐唯一,好歹也不會跟那個名聲不好的“喪門星”攪和在一塊。可當他們再次駕臨女兒香閨,發現李斯洛非但沒有跟那人劃清界線,反而是越打越火熱後,差點沒氣暈。偏偏向來好說話的小女兒不知怎麽學會了剛強,反駁起父母來盡是一大套又一套的大道理,惹得脾氣急躁的李媽媽差點學著李爸犯了心髒病。
  李斯涵聽到爭吵跑過來,不僅不勸著妹妹,反倒把老倆口給教育了一通。又是指責他們不該聽信外麵的謠言,不了解事實真相就胡亂指責文攸同人品不好,又是指責他們不該任意幹涉妹妹的生活,甚至抬出小時候他們對李斯洛不聞不問,害得她在爺爺家受盡欺淩的往事讓老倆口自慚,這才算是壓製下一場風暴。
  正好,李斯涵的老公要去夏威夷公幹,有意帶著妻兒同行。李斯涵便借口身體不好無法照顧兒子,哄得老倆口既心疼女兒又心疼外孫,她便趁機替老夫妻倆也辦了護照,拖著一家老小一同去了夏威夷。
  不過,李爸李媽也不是由著人哄的傻瓜,這邊雖然心疼著大女兒,那邊也沒放下小女兒。臨走前,倆人叫來徐唯一,鄭重其事地將公司和李斯洛托付給他照顧。徐唯一這孩子是他們從小看著長大的,知道他極重情義,有了他們的托付,就算他跟李斯洛最後不能成夫妻,他也必定會替他們看顧起她,不叫那個姓文還是姓天來著的“喪門星”給欺負了去。而且,老倆口還存了個私心,總覺得有徐唯一照顧,李斯洛跟他接觸的時間肯定就會多,這樣一來,說不定哪天李斯洛就能回心轉意,等他們回來時,搞不好就是個現成的老丈人老丈母娘。老倆口自覺安排妥當,便也心滿意足地跟著大女兒去周遊世界了。
  送走千叮嚀萬囑咐的爸媽和姐姐、姐夫,李斯洛搭著徐唯一的車回家。
  自從那天說要給她一個“浪漫的感覺”後,這位老兄就突然間蹤影全無。要不是今天他也跑來送機,她差點就忘了有這麽一回事。
  她偷眼看看他。幾天沒見,徐唯一似乎憔悴了許多,墨鏡後的眼下有著隱隱的青色。
  “最近很忙嗎?”她問。
  “嗯?”徐唯一從冥想中回過神來,搖搖頭。“左不過就是那些事。”
  “那……是沒睡好?”李斯洛又小心地看看他。
  徐唯一下意識地摸摸臉,“氣色很差嗎?對了,”他又看看她,“你有娜娜的消息嗎?”
  “不是說出國了嗎?”李斯洛抬抬眉。
  “護照還在我這兒,出個鬼國!”徐唯一沒好氣地一翻眼,想想又咬牙道:“這丫頭,騙了老爺子三十萬就不見人影了,到現在也沒查出她到底去了哪,真不讓人省心。”
  李斯洛摸摸鼻梁上的太陽鏡。不知道他有沒有意識到,往往說不到三句話,他必定會扯出海蓮娜的名字。竟然還說隻是兄妹感情……
  徐唯一又道:“那天被老爺子罰了之後,娜娜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以前她最不待見的人就是你,這倒好,天天追著問我們什麽時候結婚……”
  李斯洛不由皺眉抗議:“我不……”
  “不會嫁給我。”徐唯一替她說完,並又橫了她一眼。“我就不明白了,嫁給我真有那麽可怕?”
  李斯洛挺直腰,決心跟他徹底攤牌。
  “嫁給你是沒什麽可怕的,可怕的是,從此以後可能就再也聽不到我這個人的聲音了。”
  “胡扯,我什麽時候不許你說話了!”徐唯一一瞪眼。
  “看看,每次都這樣!”李斯洛轉身叫道,“明明知道我這人膽小,最怕惹別人不高興,每次我想說點什麽自己的意見,你們就拉長了臉,以這種表情來對付我,就好象我說的不是廢話就是無理取鬧一樣。如果真嫁了你,那我這輩子還能說話嗎?我才不幹呢!”
  此時前方正好亮起紅燈,徐唯一踩下刹車,回頭繼續瞪著她。
  他想起臨上飛機前,李斯涵將他拉到一邊說的一些話。仔細回想起來,認識李斯洛這麽多年,他似乎還真是沒見過她獨自做過什麽主——除了到盛世那裏去打工——往往不是他就是她的父母,或是其他什麽人替她做出決定,然後由她來遵從。而有時雖然可以看出她的不情願,不過因為各人的目的已經達到,便再也沒有誰去追究一下她不情願的理由。
  沉思了一會兒,他衝李斯洛點點頭,“涵姐說得對,你果然跟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李斯洛眨眨眼。事實上,她也有點意識到自己的變化。
  “這麽說來,倒是娜娜比我更了解你。”徐唯一又道。
  李斯洛驚訝地扭頭望著他。
  “她說我選錯了對待你的方式。我想她指的大概就是這個,所謂已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不喜歡別人忽視我的意見,你大概也一樣吧。”
  李斯洛心頭不由一動。徐唯一這塊榆木疙瘩怎麽有點開竅了?還有,海蓮娜那句“選錯了方式”……這話的意思也不該是這麽理解吧……
  她又偷眼看看徐唯一。
  海蓮娜對徐唯一的感情幾乎是她從小就看在眼裏的,隻是不知道這位“哥哥”對那位“妹妹”的感情是不是還是跟以前一樣,是始終如一的兄妹情……
  沉默了一會兒,徐唯一突然說道:“好吧,這事就到此為止,我們誰也別再提了。”
  李斯洛不由又是驚喜又是不信,“真的?”
  “這還有假?說不提就不提了。”
  “那爺爺那裏……”
  “我去說。”徐唯一又挑眉看看她,“不過,你跟那個什麽天翼是怎麽回事?你爸媽明裏暗裏讓我照顧著你,應該說是‘照顧’他吧。給我說說,你怎麽就看上他了?”
  李斯洛臉一熱,趕緊眨眨眼,裝出一副不勝其煩的模樣。
  “他們那是杞人憂天,八字沒一撇的事就在那裏瞎猜疑。我跟他隻是朋友而已。”
  “什麽樣的朋友?”
  “……普通朋友。”李斯洛答得甚是心虛。
  文攸同走進酒店二樓的咖啡廳,一眼就看到坐在窗前的林曉。
  林曉頭上纏著一條五彩斑斕的絲巾,一副碩大的墨鏡幾乎遮住了她大半個臉。隔著茶杯裏那嫋嫋升起的輕煙,她正對著樓下的車水馬龍發著呆。
  文攸同拉開她對麵的座椅,她這才回過神來。
  “你來啦,”她拿起早就泡好的伯爵紅茶給他斟上,又抬眼從墨鏡上方看看他。“現在想見你一麵可真難。”
  “說難也不難,”文攸同挑挑眉,“隻要不說那些讓我不高興的話,我隨時都會出現。”
  林曉又看了他一眼,放下茶壺。
  “估計今天的話題還是會讓你不高興。”
  “那算我來錯了。”
  文攸同站起身要走,林曉趕緊一把拉住他。
  “二哥,”她以小時候的昵稱叫著,“陪我聊會兒。”
  文攸同看看她,這才注意到她那泛著青光的臉色。他想了想,依言坐下。
  林曉把玩著茶勺,半晌才緩聲道:“這麽說,那個女孩真是你的女朋友?”
  文攸同抬抬眉,往沙發椅背上靠了靠,伸長兩條腿,沒吭聲。
  林曉自嘲地笑笑,垂著眼簾道:“其實我也沒資格問你這個問題。不過,”她抬起眼,透過墨鏡看著他。“你覺得那個女孩適合你嗎?”
  文攸同的眉又動了動,懶懶地道:“你說呢?”
  “她不適合你。”林曉說。
  “為什麽?”
  “你是那種直性子,那個女孩……不誠實,我怕你會吃虧。”
  想起李斯洛騙她的事,文攸同的唇邊露出一絲淺笑。
  林曉坐直身體,伸手握住他放在桌子上的手,“二哥,別以為我是在吃醋說她壞話,這事得慎重。要知道,知人知麵不知心,越是把心交給他的那個人,你越是要看仔細,不然後悔就晚了。”
  文攸同驚訝地一挑眉,目光從睫下投向她。
  “什麽意思?”
  林曉怔了怔,收回手,撫摸著腕上的鐲子。又沉默了一會兒,她像是下了決心般褪下鐲子,手指慢慢撫過掩在其下的那道醜陋疤痕,輕聲道:“這道疤,就是我愚蠢的證明。”
  出於自尊的原因,文攸同從來沒打聽過林曉和另一個人的事,隻知道一個大概而已。當然,現在他也不打算打聽。
  他坐直身體,“都是過去的事了……”
  林曉搖搖頭,“這事我從來沒跟別人說過,你就讓我說一說吧,不然……”她的嘴唇顫了顫,笑道:“隻怕會爛在肚子裏,造成更嚴重的內傷。”
  她又低頭看看那道疤,“其實這疤可以整掉,可我不想。有它在,能時刻提醒我,我曾經有多蠢。”
  她抬頭看著文攸同,“我跟阿木是怎麽認識的就不跟你說了,我們曾經……曾經好過,後來他有了新歡,我們就分手了。再後來,我跟你訂了婚,可他又出現了,而且……而且那種感覺還在……我當時很迷茫,不知道該怎麽辦。那天我原本已經下定決心,回來就要跟你解除婚約的,可……可當閃光燈閃過後,阿木竟然笑著對我說……他……”
  林曉拿下墨鏡,抽出一張麵紙壓了壓眼角,深吸一口氣,接著道:“原來,那些小報記者是他找來的,他是有預謀的,他要報複我。為什麽要報複我?”她又苦笑了一下,“因為是我第一個主動離開他的女人,而且在離開他之後竟然又跟別的男人好上了。這就是我曾經愛過的男人,這就是我曾經有過的愛情!”
  文攸同震驚地望著林曉,他竟然一直不知道她受著這樣的委屈。
  “你一直以為我還愛著那個人,可我又沒臉向你承認,我愛過的竟然是那種人。”林曉再次握住他的手,看著他的雙眼道:“二哥,你現在跟那個李小姐感覺很好,可你對她知根知底嗎?你知道她的稟性如何嗎?你看她騙我跟老師時,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還裝得那麽像,可見她經常這麽做。她能這麽騙我,將來就也能那麽騙你,你可千萬要小心啊!”
  “那人現在在哪?!”文攸同猛地站起身來。
  林曉趕緊拉著他坐下,回頭看看四周,輕聲道:“他是他我是我,我也不想再去追究這些恩恩怨怨,以前的隻當是我欠他的,現在我已經全還了,從此跟他沒有任何關係。倒是你,你跟那個李小姐……”
  文攸同很不高興她把李斯洛跟那個男人並在一列,便推開她的手,“洛洛不是那樣的人。”
  林曉皺緊眉,歎道:“我就怕是這樣的結果。”
  “什麽?”
  “男女相處,一開始總是受彼此費洛蒙的影響——人們美其名曰‘愛情’。可這種肉體上的吸引力總有窮盡的一天,到那時這種感覺還剩下些什麽?別看你現在跟她打得火熱,等這種感覺淡了之後呢?你跟她之間還能剩下點什麽?你們彼此的成長經曆不同,成長的環境也不同,她追求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嗎?你要的又是不是她在追求的?如果你們真想好一輩子,這些都不能不考慮呀。”
  文攸同低頭看看她,道:“那你呢?你追求的又是什麽?你知道我追求的又是什麽?”
  林曉愣了愣,一時答不上來。
  “你是不是還想像我媽那樣,幹出一番屬於自己的事業?”文攸同問。
  林曉點點頭。
  “那你為什麽一直依附著我媽?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獨立行事了。”
  林曉又搖搖頭,“老師對我有再造之恩,我不能不幫她。如果你能回公司,那樣我就可以脫身去開創自己的事業——好吧,我承認,這是我的一點私心。不過,你是老師的兒子,遲早是要接這個班的。”
  “你覺得我是做那一行的料嗎?”文攸同攤開雙手笑道,“公關也好,設計也罷,對時尚的把握也好,我全是外行,公司到我手裏,不出一年準關門。”
  林曉又搖搖頭,“事在人為。隻要你有心,一定能做好……”
  “可惜我無心於此。”文攸同打斷她,“看,這是你的追求,也是我媽的追求,可並不是我的。如果我媽夠聰明,應該讓你參股。”
  林曉揮揮手,“我不要……”
  “為什麽不要?又不是白送你的,都是你自己掙來的。”
  林曉又揮揮手,正想說什麽,突然意識到話題已經被文攸同給轉移開,便笑道:“這事我們以後再說,還是說說你的李小姐吧。你對她認識有多少?”
  “足夠認識到她不是那種報複心很強的女人。”文攸同微笑道。
  
  三十八
  
  剛打開門,文攸同就聞到一陣蓮藕排骨湯的清香。順著香味來到廚房,隻見李斯洛在站灶台前,正小心翼翼地攪著一隻冒著熱氣的砂鍋。
  他輕手輕腳走過去,攬住她的腰,將下巴擱在她的肩上笑道:“做什麽呢?”
  李斯洛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他,便笑道:“幹嘛這麽躡手躡腳的?做賊呢。”
  文攸同挑起眉,故作詫異地望著她,“卿本佳人,何故為賊?”
  “你才是賊呢。”
  李斯洛白了他一眼,手肘順勢往他腰間搗去。
  “嗷……”
  文攸同故意裝出受傷昏厥的模樣壓在她的肩上,逗得李斯洛一陣大笑,推著他的腦袋道:“好啦,起來!真是,你怎麽也染上了盛世的毛病?虧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挺嚴肅的人呢。”
  “可見你是多麽的不了解我。”
  文攸同“委屈”地撇著嘴,伸手拿過她手裏的勺,舀起砂鍋裏的材料看了看。
  “喲,蓮藕排骨湯?沒想到你還有這麽一手。”
  李斯洛歪頭瞅瞅他,笑道:“怎麽好意思天天讓你做給我吃呢?我好歹是此間的主人,怎麽著也要回報一二呀。”
  文攸同抬眼看看她,又低頭看看那隻砂鍋,故意皺起眉。
  “報答的方式有很多,又何必拘泥於這一種。不怕打擊你,你做的菜肯定沒我做的好吃,不如咱們換種方式?”
  “換什麽?”
  他又要玩什麽花招?李斯洛側著身子,斜眼睨著他,決定以靜製動。
  “嗯……”文攸同揚著腦袋想了想,“打個KISS怎麽樣?”說著,他出其不意地用那隻空著的手攬住她的後腰,將她往懷裏一壓,壞笑道:“我更喜歡這種回報。”
  李斯洛反應靈敏地用手撐著他的胸,笑道:“就知道你要使壞。我又不笨,這種虧本生意才不做。”
  “怎麽會是虧本生意呢?連專家都說接吻有利身心健康,這種利潤豐厚的事咱應該多做做。”
  他邊說邊向她湊過臉去。
  李斯洛伸手擋開他的臉,笑道:“怎麽以前沒發現,原來你這麽能說會道?”
  “哄人也要看我願意不願意啊。”
  文攸同躲開她的手,又向她湊過去。
  “被人哄也要看我願意不願意啊。”
  李斯洛學著他的口氣,將他的下巴推向一邊。
  文攸同保持著被她推開的姿勢,偏著頭,扁扁嘴,抱怨道:“如今的姑娘可真難侍侯。”
  “我可沒要你侍侯我。”
  李斯洛笑著擺脫他,反手去解腰間的圍裙。
  文攸同拉開她的手,上前替她解著圍裙係帶,“你爸媽走了?”
  “嗯。”
  “沒交待你要躲開我這頭色狼?”他重新攬住她的腰。
  “當然交待了。還鄭重其事地把我給托付給徐唯一了呢,那意思,讓他來看著我。”
  聽到徐唯一的名字,文攸同的眉飛上了半空。
  “他?他憑什麽管你?!”
  他那明顯的不是滋味讓李斯洛的心頭忽然一蕩,一股類似受寵的感覺瞬間泛上心頭……可細品品,又不太像……那種似酸似甜的感覺……
  她搖搖頭,不再細究,笑道:“他爸跟我爸是發小,他還沒出生他爸就死了,他媽生下他就把他丟給了他爺爺,所以我爸媽一直很照顧他。說起來,他應該算是我爸的幹兒子,我的幹哥哥,你說他憑什麽管我?”
  文攸同不悅地聳起那兩道大刀眉,“我看著那人就覺得討厭。”
  李斯洛微微一笑。事實上,喜歡徐唯一的人還真不多。
  文攸同又看看她,“那個徐唯一……”他欲言又止。
  “怎麽?”李斯洛抬起頭。
  “他是不是也想娶你?”
  “算是吧。”李斯洛歎了口氣。看看他那漸漸抬高的眉,又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其實吧,唯一他從小就沒見過正常的家庭是什麽樣,所以,我想,他可能以為老婆就跟秘書差不多,不過是個職務而已。所以他才想找個乖巧聽話,不會惹事的,而我,不管從哪個方麵來看都是最合適的人選。”
  “你?乖巧聽話?我怎麽不覺得?”文攸同挑眉壞笑。
  李斯洛白了他一眼。
  “在遇見你以前,我一直是他們眼裏的乖寶寶。雖然……”
  “雖然骨子裏的你並不是。”文攸同截住她的話,“你隻是懶得跟他們爭執,隻要還沒觸及你的底線,你都可以忍讓。”
  李斯洛微微一驚,不由抬起頭。吸油煙機那暗淡的燈光下,文攸同的眼眸顯得有些朦朧不清。
  他又衝她點點頭,“我現在有點了解你了。你不是不懂得反抗,你隻是不喜歡讓人不快。偏偏你們家全都是些強勢的人,老是要逼你做些你不樂意做的事。”
  李斯洛默默看著他。雖然她不認為自己有多難懂,可真正願意去了解她內心世界的人卻並不多。
  而這個男人……這個看上去頭腦簡單,一開始被她誤會成以自我為中心的傲慢男人,竟然有顆細膩的、願意去理解他人的心……
  她抬手摸摸他的臉。
  “我想我也開始有點了解你了。別看你外表粗獷,其實你內心很是細膩。你很會觀察人,也願意去體貼別人。不管是你媽還有那個林曉,你都願意去包容和理解她們。”
  文攸同不由一陣汗顏,“我哪有你說的那麽好……”
  李斯洛搖搖頭,“你哥就不願意像你那樣去敷衍你媽。不過,你有一點值得我學習,你雖然願意去理解她們,可你絕不會被她們所左右,該怎麽做你還是會怎麽做。這點我就不如你,我老是被他們逼得身不由己……”
  “你現在已經做得很好了。”文攸同溫柔地抱緊她。
  “比起你還差點。”李斯洛微笑著將臉貼在他的襯衫上。
  聽著砂鍋裏“咕嘟咕嘟”的冒泡聲,聞著那撲鼻的蓮藕排骨香,文攸同和李斯洛的內心不約而同都沉靜下來,同時滿足地吐了一口氣,靜靜享受著這難得的安詳。
  半晌,李斯洛想起一件事,抬頭問道:“對了,你下午去哪了?我回公司時,盛世說你出去了。”
  文攸同眨眨眼,笑道:“啊,是的,林曉找我。”
  真好,她這邊跟徐唯一糾纏不清,他那邊就跟林曉曖昧不明。李斯洛抬眼看看他,也跟著眨眨眼,平平地應了聲:“哦。”
  文攸同有些不滿地瞪看她。他這麽說就是想看她吃醋的樣子,可她竟然無動於衷!他不由有些不快。
  “她告誡我,要我離你遠點。”他刻意道。
  “哦?”
  “她說你很會騙人,我肯定會上你的當。”
  “哦……”
  “她說我們不是一路人……”
  見李斯洛正要哼出“哦”的第四聲部,他突然伸手捏住她的脖子,惡聲惡氣地道:“你敢再‘哦’一聲試試!”
  李斯洛毫不在意他的威脅,真的又“哦”了一聲,而且還是第四聲的“哦”,然後笑了起來。
  “你這人真是……”文攸同嘟嚷著伸手去撈她。
  李斯洛先他一步滑開,回頭嘻笑道:“你這人真沒幽默感。”
  他轉身跟過去,呲著牙笑道:“我警告你,不許說我沒幽默感。我向來為我的幽默感而自豪。”
  “哦?”
  李斯洛故意又哼了一聲,卻不防被他的長手一把抓住。
  文攸同將她扯入懷中,毫不溫柔地吻得她不得不倚入他的懷中。當她的笑聲轉而變成輕吟,他這才滿意地鬆開唇,捧起她的臉。
  “他對你真的沒有意義?”
  “誰?”漸暗的天光下,她那雙陶醉的眼如夢似幻。
  “那姓徐的。”
  “他?怎麽會?”李斯洛笑了起來,“小時候,對男女關係好奇時倒是想過,不過……最終還是沒成功。”
  “為什麽?”
  “嗯……”她皺了皺鼻子,“感覺不對。我想,我多少還是有點女孩子的浪漫情懷,想體會一種觸電的感覺。跟他嘛,就像自家哥哥一樣,完全不來電。”
  “跟我呢?跟我就有來電的感覺?”
  “你說呢?”李斯洛呢喃著,膩在他的懷裏,雙手勾住他的脖頸。
  “洛……”
  “噓,”李斯洛用一根手指描畫著他那清晰的唇線,雙眼迷蒙地道:“我們說好的,隻是單純的關係,不讓它複雜化,也不講未來。”
  文攸同內心忽然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類似冰冷的感覺。
  “你是不是也認為我們不是一路人?”
  “每個人都是一條線。有些人一生平行,沒有相交的時候;有些人則是有一段路程會相交,過後仍然是各有各的方向。”她又衝他飛了個媚眼,“真是,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她還沒嘮叨完,文攸同便一把扛起她,踢開臥室的門將她扔在床上,咧嘴壞笑道:“‘須惜少年時’是吧,等下你可別求饒……”
  稍晚,看著熟睡的李斯洛,文攸同忽然有點了悟,剛才那冰冷的感覺似乎有點類似擔憂……或者說是遺憾……
  未來。他們都同意不講未來,可……如果未來身邊缺少了一個她……他想,大概會有點遺憾吧。
  也許是很遺憾。
  
  三十九
  “洛啊,麻煩你跑趟郵局……”
  盛世拄著拐杖推開辦公室的門,一抬頭,隻見文攸同如觸電般從李斯洛身後跳開。
  再看看李斯洛。李斯洛原本是仰著頭的,此刻忽然變得一本正經地對著電腦敲起鍵盤來。雖然那張臉保持著一貫的鎮定,可那嫣紅的臉頰卻已背叛她,透露出一點曖昧——顯然,在他推門之前,這兩人正不幹好事。
  盛世暗暗一撇嘴,裝作什麽也沒發現的樣子,將手裏的包裹交給李斯洛。
  李斯洛一言不發,拿起手袋夾了包裹便衝出門去。
  文攸同很想跟上,卻被盛世用拐杖攔了回去。
  他伸直那條剛剛拿掉石膏的傷腿,坐進李斯洛那張仍然旋轉著的辦公椅,衝文攸同笑咪咪地彎起眼。
  “我說哥們,這段時間我也忙,就沒顧得上跟你交心。得,難得今兒有空,陪兄弟我聊聊天可好?”
  看著盛世那一臉的陰陽怪氣,文攸同不由警覺地後退兩步,坐進離他最遠的一張沙發裏。
  “聊什麽?”
  盛世轉轉眼珠,“就聊聊我那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美貌助手李大小姐如何?”
  文攸同不自在地挪動著身體,抽出墊在背後的靠墊扔向一邊,嘟囔道:“她有什麽好聊的。”
  盛世豎起眉,以拐杖指著他道:“少給我打馬虎眼!打量我不知道你天天跟她膩在一起呢!說,你倆進展到哪一步了?什麽時候請我喝喜酒?”
  喜酒?文攸同不由一愣,感覺胸口像是被巨石擊中一般,突然有點喘不過氣來。
  盛世立刻擰起眉,指著他喝問:“你跟她是認真的吧?!”
  認真……文攸同皺起眉,心中突然閃過一陣了悟。是啊,原來不知不覺中,他對她已經認真了起來……
  “喂,我問你話呢!”
  盛世用那條好腿一蹬地,讓轉椅向前滑行了一段距離,直到他的拐杖可以夠到文攸同,便毫不客氣地用拐杖戳戳他的腿。
  可是,就算他對她是認真的,她呢?
  想到她口口聲聲地劃清界線,文攸同不由一陣煩躁。他不耐煩地推開那根拐杖。
  “不關你事。”
  “怎麽不關我事?那小妮子就跟我親妹子一樣,你又是我兄弟,這兩邊我哪邊能放下?”盛世不甘心地又戳戳他,“你趁早給我交個底,也好讓我安心。”
  文攸同瞪了他一眼,“你著什麽急?該有喜酒時自然有喜酒給你喝。再說,這種事又不是我一個人能說了算。”
  盛世不禁瞪大眼,又用拐杖敲了他一記。
  “你的意思,還是洛她不肯嘍?”
  文攸同皺著眉往沙發那頭挪了挪,躲開他的拐杖。他可不想讓盛世知道他跟李斯洛之間的約定。
  雖然如此,他心裏卻不平衡起來。想他一個大好青年,要人品有人品,要才華有才華,卻被李斯洛當作見不得人的“姘夫”給藏著掖著……還一再強調說他們之間沒有未來……  “洛可是個好女孩,”盛世又給了他一拐杖,“別看她平時老是一副八風吹不動的模樣,骨子裏可是很敏感的,你可別辜負了人家!”
  什麽嘛!文攸同又往旁邊躲了躲,一邊很是哀怨地橫了盛世一眼。明明有可能辜負人的是那位“八風吹不動”的李大小姐,怎麽最後這壞名聲又落到他的頭上來了?!當真他長著一副土匪相就非要被扣上個土匪的大帽子?
  郵局說遠也不遠,離公司隻有一站路的距離。李斯洛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秉承一貫的懶惰,坐公交過去。
  路過設在站台邊的報刊亭,她習慣性地掃了一眼新到的雜誌,卻差點被自己的腳給絆倒。
  隻見那三十多種雜誌的封麵中,至少有二十幾個是人物頭像。而那二十多張頭像中,竟然就有兩張是熟人的麵孔。而且那兩個“熟人”正“執手相看”,“無語凝噎”——照片裏,林曉和文攸同正近距離地對視著,林曉的手還親熱地搭在文攸同的手臂上……
  李斯洛的心跳微微一抖,瞬間快了半拍。與此同時,胃部分泌出一股有別於胃液,理論上可以促進消化,實際上卻導致消化不良的酸性物質……
  正好,她要乘坐的公交車進了站,李斯洛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跳上車。
  此時不是高峰時間,車上很空。她習慣性地選擇了一個靠近後門的座位坐下,然後回頭看了一眼漸行漸遠的書報亭。
  顯然,那張照片是最近拍的。文攸同那頭比初認識時稍長了一點的頭發就是證明。
  不過,話說回來,她跟他之間又沒有任何約束力,他要怎樣有著絕對的自由,她這是吃的哪門子飛醋喲……
  李斯洛自嘲地撇撇嘴,又向後方看了一眼,卻不想讓那張刺眼的照片再次撞入眼簾。
  隻見公交車最後一排坐著一個女孩,正舉著那本雜誌看得十分專心。
  李斯洛回頭看看前方。隻見前方即將到站,她便起身向後門走去。
  走到後門處,她下意識地又瞟了一眼那本雜誌——她可以對天發誓,她隻是等車靠站等得有點無聊,所以才順便看一眼而已,絕對不是為了其他目的。
  當然,這一眼也不是沒用。她立刻就注意到,是林曉在抓著文攸同的手臂。並且,文攸同那微微皺起的眉頭顯示,他似乎也不是那麽的開心。
  可以肯定,她胃部灼燒感的突然消失絕對跟這個發現無關。
  寄完包裹走出郵局,天空突然變成陰沉起來。
  站在馬路邊,看看躲入雲層的太陽,李斯洛正猶豫著是按原路坐公交車回去,還是幹脆安步當車走回去,卻見一輛紅色桑塔那出租車突然停在麵前。
  車門打開,走出一個稍早曾在雜誌上看到過的“熟人”。
  “李小姐,真巧,在這裏碰到你。”
  林曉扶著深色墨鏡,對李斯洛點頭淺笑。
  李斯洛眨眨眼,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以什麽樣的表情來麵對她。
  照理說,她正扮演著文攸同的女朋友,麵對他昔日的情人,她應該有些不自在——事實上,她是有那麽一點——而且,就算是作為一個事實上並不是文攸同的女朋友,卻跟他有著說不清道不明曖昧關係的女人,她似乎多少也應該有點不自在……
  可問題是,她不想對著她不自在。
  “是啊,真巧。”
  最後,她決定坦然麵對。
  “能跟你聊聊嗎?”林曉笑問。
  “抱歉,”李斯洛搖搖頭,“我還在上班。”
  真是,跟她能有什麽好聊的?無非是關於某人……
  她的拒絕似乎出乎林曉的意料,她不由一愣。趁著她愣神的功夫,李斯洛轉身向公交站台走去。
  林曉趕緊一橫跨一步,擋住她的去路。
  “我必須跟你談談。”
  她拿下墨鏡,直直瞪著李斯洛。
  李斯洛又眨了眨眼。目前的她可沒心情跟任何人“談談”,特別是跟她。
  她勉強維持著禮貌衝她笑笑:“不好意思,我……”
  “我可以替你向盛世請假。”林曉態度很是強勢。
  李斯洛再次眨眨眼,又看看她。好吧,既然她這麽堅持,那就不能怪她了。
  她轉身帶頭向路邊一家新開張的咖啡館走去。
  這是一家國際連鎖咖啡店,其一杯咖啡的價格之高,雖然還不至於讓李斯洛承受不起,卻會讓她消費得很是心不甘情不願。因此,她很少光顧這裏。
  等侍者送上那杯昂貴的咖啡,李斯洛有些心虛地想,結帳時還是AA製吧……  正想著,隻聽林曉道:“你跟文攸同,你們是認真的嗎?”
  李斯洛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這咖啡的味道甚至還不如姐姐店裏的——然後抬眼看看她,緩緩答道:“我想,這不關你事。”
  林曉挺直腰,“這麽說,我猜對了,你對他不是認真的!?”
  李斯洛不由放下咖啡杯,瞪著她冷冷地道:“跟你有關係嗎?我相信我跟你並不是很熟,我的事還不勞您大駕費心過問。至於文攸同,一年前你就已經放棄了他,他現在怎麽樣應該也跟你沒關係。”
  李斯洛不是個刻薄的人,對於那些常常將自己的意識強加在她身上的家人朋友,她總是能忍則忍,那是因為她知道,他們都是出於善意。而對於一年前發生在文攸同身上的事,她可看不出任何一點善意,因此,心底裏多少有點為文攸同抱不平——再加上那張很是礙眼的照片,她實在沒心情對她好聲氣。
  林曉沒料到一向溫文爾雅的李斯洛會出言不遜,而且還是往最要害的部位踹了一腳,不禁小喘了一聲。
  半晌,她深吸一口氣,坦然承認道:“是的,當年我是很對不起他。我欠他的,我一定會還,但我不會允許其他人以任何理由再來傷害他。二哥是性情中人,他不懂你們城裏人虛與委蛇的那一套,如果他對一個人好,就會是百分之百、實實在在地對她好,絕對不會有半分隱藏。而你,恕我直言,你這人很會做戲……”
  李斯洛不由揚揚眉。
  林曉也跟著揚起眉,“你能說你是真的喜歡我二哥嗎?我對你做過調查,在認識文攸同之前你已經有了一個談及婚嫁的男朋友,而且,你那個男朋友還很有錢。並且,據我所知,到目前為止你們也還沒有分手……”
  李斯洛眨眨眼,很是驚訝於她肯花心思去調查自己。
  “……如果你對二哥是認真的,那我收回剛才說的那些話。可如果你隻是想找個人玩玩刺激遊戲,我勸你還是去找其他人,二哥不是你遊戲的對象,他會對你認真的……”
  李斯洛的心中驀然一動,趕緊再次抗議:“我跟文攸同怎麽相處是我們的事。”
  “可如果你傷害了他,那就是我的事!”林曉眯起眼,正色道:“李小姐,你曾經騙過我兩次,我可以當你隻是喜歡開玩笑,但如果你敢騙我二哥,我是不會置之不理的。我虧欠二哥的東西太多,如果有必要,我會盡我一切力量去保護他。如果你對他沒有感情,我勸你最好還是離他遠一點……”
  這個林曉,未免也管得太寬了吧!李斯洛很是不爽,衝動地打斷她,冷笑道:“如果我對他有感情呢?”
  林曉一愣,似乎沒想到這種可能。
  李斯洛更是一愣,她更沒想到自己會冒出這麽一句話……
  林曉想了想,道:“如果你真愛他,那我祝福你們。”停頓了一下,她又問:“你真的愛他嗎?”
  一個“是”字差點又衝動得脫口而出——果然衝動是魔鬼啊——李斯洛趕緊站起身,衝林曉一點頭。
  “是或不是都不是你該知道的答案。抱歉,我還要上班,再見。”
  她看看手拿帳單站在一邊的侍者,又橫了一眼仍然愣在那兒的林曉——AA製?算了吧,這咖啡就當是你給我的精神損失賠償吧!
  走出咖啡館時,太陽重新露了臉。李斯洛抬手遮住陽光往公交站台走去,可等她坐上公交時才發現,稀裏糊塗中,她坐反了方向。
  下了車,在街心花園裏來回徘徊良久,李斯洛的怒氣才漸漸平息。
  且不管這林曉對文攸同是什麽樣的心思,她今天所感受到的情緒卻是在實實在在告訴她,她跟文攸同之間的關係已經不再是當初她以為的那種關係了。她開始明白,在他跟她之間已經多了些什麽……一些她並沒意識到,而一旦意識到便無法再忽視的東西……
  
  四十
  文攸同是個很有條理的人,他習慣於在行動前做好所有準備工作——關於這一點,李斯洛早有領教——而且他還是個很能沉得住氣的男人,他之所以同意李斯洛那看似荒唐的提議,就是想要在有所行動前先摸清對方的底細——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迨”嘛。
  可現如今,對方的底細還沒完全摸清,倒讓他意外地摸清了自己那點暗藏於心底的遐思綺念……雖然得說,這多少不是那麽讓人意外……
  吃完晚飯,文攸同一邊跟在李斯洛身後收拾著廚房,一邊偷眼瞅著她。
  如果說這些日子以來他對她有什麽更深層的了解,那就是她的極度缺乏安全感。李斯洛總是一邊渴望著溫暖的擁抱,一邊又對任何一點逾越抱著極大的懷疑和不信任——當然,有著那樣一對任性的父母,他也很能理解她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表現。可在理解的同時他也深信,隻要他稍微透露出一點類似那方麵的曖昧情懷,隻怕她都會逃得比那受驚的飛鳥還要快。並且,很有可能從此以後她還會在他的身上貼上“禽流感”的標簽,再也不容他靠近半步。
  文攸同斜眼看看她。
  李斯洛正垂頭站在水池邊默默地洗著碗。從她那微微皺起的眉和沒有焦距的眼可以明確判斷出,她腦海裏想著的絕對是些跟洗碗無關的事情。
  他突然意識到,似乎自打她從郵局回來後就變得有些沉默。而由於他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直到現在才發覺。
  “想什麽呢?”
  他接過她洗好的碗,用幹抹布擦拭幹淨後放入碗架。
  “沒什麽。”李斯洛搖搖頭,拿起另一隻碗繼續衝洗著。
  李斯洛常常自比為意怠鳥,意怠鳥雖然有點惰怠,卻絕不愚蠢,也不自欺。當她遭遇到某些不明事物時,或許會因為暫時的不了解而放過一邊不去考慮它,卻絕對不會假裝它們不存在。而當它們顯現出一些端倪時,她或許沒有勇氣去碰觸它們,卻絕對有勇氣去研究一番。
  ……或許,隻是或許,她對他是有那麽點異樣的情結……
  好歹這人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李斯洛自嘲地聳聳肩——就衝這一點,他對她怎麽著也會有點不一樣的意義吧。
  ……而坦白地說,想到這個曾經讓她十分惱火的野蠻男人骨子裏暗藏的那份不一樣的柔情……  所謂好鋼怕文火,隻怕她多少還真是對他動了心呢……
  “文”火……李斯洛扭頭偷眼瞥了瞥那把“文火”。
  隻見文攸同雖然在看著她,可那微微皺的眉頭和若有所思的神情顯示,他似乎也在思考著什麽。
  李斯洛用手背摸摸眉心——她突然意識到,她也在皺著眉。
  這麽說,他也是在想著些什麽嘍……他在想什麽?
  “你又在想什麽?”李斯洛問。
  文攸同又看看她,道:“我在想,你在想什麽。”
  李斯洛眨眨眼,又斜眸看看他,不由笑了起來,聲情並茂地朗誦道:“我知道,美麗的籠子囚禁了你,也養育了你綿綿的孤寂,和優美的沉靜。”
  文攸同心中不由砰然一動,她念的這首詩他也曾讀過。
  這是一首上世紀八十年代曾流行一時的情詩,《四月的紀念》,其中有一句便是:我在想,你在想什麽。
  而那首詩最後一段的內容,似乎更適合用來不著痕跡地試探她……
  於是他也緊跟著朗誦道:“我知道,我不是岩石,不是堤壩,不是可以依靠的堅實的大樹,可是,如果你願意,我會勇敢地,以我並不寬闊的肩膀,和一顆高原培植出的忠誠的心,為你支撐起一片沒有委屈的天空。”
  李斯洛一驚,心頭狠狠地劃過一道悸動。
  他的朗誦或許沒有她那麽抑揚頓挫,卻比她更多了一份真實的情感和……某些她剛意識到其存在的、被一層薄薄糯米紙所包裹起的、隨時可以破繭而出的東西……
  她抬眼看向他。
  文攸同雙目炯炯地盯著她。在那雙烏黑的眼眸中,湧動著一些欲說還休、她覺得她有些了解,卻又害怕真的知道……或許還有那麽點期待的東西……
  “沒有委屈的天空?你說,如果我願意?”
  像一隻受到蠱惑的鳥兒,明知前方危險,她仍然不自禁地接著念出下麵那句詩。
  ……如果,真有這麽一片沒有委屈的天空,她敢要嗎?
  ……如果,她看到的真是她所想的,她敢要嗎?
  ……如果……
  她敢嗎?
  “是的,如果,你願意。”
  文攸同轉過她的身體,伸手拿開她手裏的洗碗巾。那微微迷起的眼眸裏跳動的簇簇火花不由讓李斯洛心中陣陣發緊。
  他一瞬不瞬地緊盯著她。如果說他對不久前盛世所揭開的那個謎底還有什麽疑問,那麽此刻也已經得到了明確的答案。他是那麽強烈地希望她能像多年前那個曾在電台裏朗誦過這首詩的女聲那樣,跟著他一同念出那最後一句“我願意”,他更希望這是她給予他的最後的明確答複……而看著她那忽明忽暗、似躲似閃的眼神,他擔心他要走的路還很遠……而且,他發現他的耐心似乎並沒他想像的那麽好……
  “最後一句幹嘛不跟著念了?”他一把將她扯入懷中,沙啞地質問。
  李斯洛張張嘴,喉嚨裏突然間幹澀得無法發聲。
  盯著她,文攸同想要壓抑下那起伏不定的澎湃心潮,卻無法壓抑下那因心事揭曉而起的渴念。他怕自己會克製不住喊出那絲渴念,更怕她會逃開他的渴念,不得已,他隻好低下頭去攝住她的唇,以最直接的方式和最直近的路途,將心裏的話傾訴進她的心田……
  這應該是一個和往常沒什麽區別的吻,李斯洛這麽期待著。可……它卻和以往有著根本上的區別……
  自從確定了那樣的關係後,文攸同便總是翻著新的帶她領略各種不同的感官盛宴,她以為她已經見識過了他的所有花招,可從來不知道,當他任何技巧也不用,隻是赤裸裸地親吻著她時,竟然能夠激起她如此強烈的感受——一種她從來沒有經曆過的心醉神迷。
  她心跳如鼓,她脈博似潮,她的雙膝虛軟,意識模糊,她覺得她的心幾乎就要被某種情感漲得爆裂開來,可同時又虛空得似乎可以容納下整個宇宙;她覺得他像是想要將她整個呑入腹中,可同時她又覺得就是呑下整個的他也止不住她心中的那點虛空……
  良久,當那遠去的意識終於找到回家的路時,李斯洛隱約感覺到,當她的大腦罷工時,曾有一絲極為重要的念頭閃過……可那是什麽,她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而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看著那仍然悶燒著火焰的眼眸,有一點她卻可以十分肯定,她跟他的關係已經再也不一樣了。
  她不自在地掙開他,故作鎮定地笑道:“沒想到你也會這首詩。”
  文攸同握住她的手腕,拉回她。
  “洛,我……”
  看著他的神情,李斯洛的心髒不由又是一緊。她趕緊抽回手,一邊將最後一隻碗擱在碗架上一邊笑道:“那時候我大概才七八歲,有個男孩想追我姐,整天在我家樓下念著這首詩。結果那男孩長什麽樣我不記得了,這首詩倒沒忘……”
  “洛……”
  文攸同硬是撥過她的肩,想要說些什麽,可她的神情卻讓他又猶豫起來。
  李斯洛抬眼望著他,神情裏有著些許的警覺和焦慮。她想她多少有點知道他想要說的是什麽,可……她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已經做好了那個準備……
  正掙紮間,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悶響。緊接著,似乎有什麽東西從樓梯上滾了下來。
  李斯洛趁機擺脫文攸同,打開門一看,卻隻見門前躺著一隻棕色大包。
  她一眼就認出這正是韓路野那隻著名的“逃難”大包。
  再抬頭一看,隻見樓梯上爬著一個人。
  是的,是“爬”著一個人。
  一個穿著紫色毛衣的女人。
  樓梯上,韓路野四肢著地,正搖搖晃晃地向樓上一級一級地蠕動著身體——顯然,她喝多了。
  “路路!”
  李斯洛驚叫一聲向韓路野撲去。
  韓路野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便笨拙地翻身坐在樓梯上,搖晃著腦袋尋找聲源。
  “你喝酒了?!”
  走到近前,李斯洛更是吃驚。要知道,韓路野至少已經有四年沒碰過酒了。
  “對噢,我忘了,我戒酒了。”
  韓路野笑得十分燦爛。她舉起一隻手在眼前晃了晃,然後一本正經地對著李斯洛點點頭。
  “我看到我有不止五根手指,我想我應該是醉了。”
  “你的胃不是不能喝酒嗎?”李斯洛伸手想要去拉她。
  韓路野瞪著她的手看了看,嘻笑著舉起一根手指貼在唇邊道:“噓,那就別告訴別人我喝多了,特別是……”她的話語頓了頓,又打了個酒嗝,神情突然間變得有點沮喪,那張硬堆起的笑臉也有些掛不住而變得有點像是在哭。
  “說就說唄,誰在乎。”她嘟嚷著揮揮手,“誰管我?誰能管我?!誰會管我?!誰又管得了我?!”
  她越說越激動,開始大幅度地揮舞手臂,差點打到李斯洛。趕過來的文攸同趕緊把李斯洛往身邊拉了拉。
  “她喝多了。”他說。
  “是啊,我喝多了。”韓路野點頭同意,突然又堆起一臉笑指著文攸同道:“你說說,你對我們洛打著什麽主意?我可告訴你……還有你,”她的手指突然拐彎,幾乎是緊貼著李斯洛的鼻尖劃過她的眼前。“我告訴你們,這兩個人能相遇……”她又打了個酒嗝,“可是需要緣份的……能走到一起更是要有好運氣……要是能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那簡直就是燒了八輩子的高香……你們可別生在福中不知福,別到了最後,落得兩手空空就隻知道哭……到時候,看誰會同情你們,就比如我,”她的手指又猛地指向自己,“我,韓路野,就是這世上最笨的大笨蛋!笨蛋,大笨蛋。大笨蛋!”
  就在她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戳著自己的胸膛時,李斯洛突然發現她的手肘上有一道長長的血跡,不由吃了一驚,捉住她的手臂道:“你受傷了?”
  韓路野伸頭看了看,隻見手臂上有一道長長的口子,血珠正不斷從傷口裏滲了出來。
  她的臉色一白,抬眼看著李斯洛道:“我告訴過你沒?我暈血……”說著,猛地往後一倒。
  當韓路野嘔出第一口鮮血時,醫院的護士正幫她包紮著手臂。李斯洛和文攸同不約而同慶幸,他們沒有依從她的反對而把她強行送來了醫院。盡管醫生再三保證,韓路野隻是因為酒精刺激而導致胃部小麵積出血,情況不算很嚴重,這倆人還是暫時放下了各自的心事,替那位躺在病床上昏睡的朋友擔心起來。
  次日清晨,李斯洛輕輕推開病房的門。
  病床上的韓路野轉過頭來,見是她,便衝她笑了笑,道:“對不起,謝謝你。”
  李斯洛走到床邊,拉開一張椅子坐下,低聲罵道:“你真是……”
  “自作孽。”
  韓路野替她罵完,又苦笑道:“幸虧小江回家了,你姐也不在。不然,我沒把自己折騰死,你們也會把我罵死。”
  看著那張幾乎跟床單一樣蒼白的臉,李斯洛那罵人的話反而說不出來了。
  “文攸同呢?”韓路野問。
  “我讓他回家替你熬點米湯什麽的了。醫生說,如果情況穩定,到中午你可以先喝點米湯之類的流質。”她看看她,歎了口氣又道:“你這是為什麽?”
  韓路野避開她的眼睛,瞪著對麵空白的牆麵出了會神,喃喃道:“一直以為不抱希望就不會失望,可不知不覺中還是抱了希望,所以就算是失望也應該是意料中的事。隻是……”
  她又沉默了一會兒,轉頭對李斯洛笑笑,道:“放心吧,酒醒了人也就醒了,不會再做這種得不償失的傻事了。”
  最近雖然因為跟文攸同打得火熱,朋友間有些疏於聯絡,李斯洛還是知道這幾個朋友的動向的。江岸秋的父親生病,請假回老家了;韓路野則一邊忙著照顧店裏的生意一邊跟她那個“雷表哥”繼續不清不白著——想來,能引得她如此失態的人,除了這位“表哥”也別無他人。
  “跟你那個雷表哥有關?” 李斯洛揚起眉。
  韓路野猶豫了一下,聳聳肩,沒有否認。
  “你們怎麽了?”李斯洛問。
  “沒什麽。”韓路野撐著身體往上坐了坐,又低頭看看仍然戳著針頭的手背,以一副滿不在乎地腔調答道:“他回家了。僅此而已。”
  “回家?”
  “可不。不然怎麽著?難道這裏有什麽能留住他?”
  李斯洛不由皺起眉。韓路野生性悲觀,很容易就鑽進牛角尖裏出不來。她趕緊問:“是你自己這麽認為的,還是他說他不會回來了?”——她猜,十有八九是她自己這麽認為的。
  果然,韓路野搖搖頭,道:“有區別嗎?所謂‘聞音知雅意’,幹嘛非要等人把話說白了,丟臉丟到家?再說,這世上誰離了誰還不活了!?走就走吧,誰在乎。”
  “你在乎!”李斯洛立馬很不給麵子地指出,“不然也不會破戒喝酒。”
  韓路野不由一陣狼狽。好在她為人向來誠實,從不做自欺欺人的勾當,便點頭承認道:“是啊,我在乎。”
  沉默了兩秒,她又道:“這事是我做得不對。不管怎麽說,我不該因為這點小事就放縱自己……而且,還是這早就知道的結果……”
  李斯洛向來拙於言辭,看著意誌消沉的韓路野,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來勸解她,隻能坐在一邊默默地替她擔心。
  韓路野又道:“這茫茫人海裏,能遇到一個吸引自己的人已經很是不容易,他也能對你感興趣就更是不容易,如果這份好感能發展成相互的感情……怎麽也得有些福氣才行……”
  李斯洛心中不由一動。
  韓路野繼續道:“可惜的是,看來我沒這樣的福氣。不過,就算這感情不是雙向的……就算隻是我單方麵的,也很值得感恩了。人這一輩子,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滋味……總比什麽都沒有的強。”
  李斯洛思量了一會兒,緩緩說道:“如果你猜錯了呢?如果他還會回來呢?”
  “如果我錯了……如果他……會回來……我當然開心。不過,我寧願不抱這個希望……”
  “以免最後變成失望!”
  李斯洛不由咬起牙。這套理論早就被江岸秋她們批個半死,可不管幾個好友怎麽勸說,韓路野依舊死抱著這幾乎是與生俱來的處世信條不放。
  “如果你們家雷子傑知道你隻是因為這麽一個猜測就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他會怎麽做?”
  “他會掐死她!”
  突然,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她們身後響起。
  李斯洛驚訝地回過頭。
  隻見病房門口正站著一個手提行李箱的男人,那瞪著韓路野的那兩隻眼睛像是能噴出火來一般。
  雷子傑!
  李斯洛趕緊知趣地閃過一邊。
  韓路野則猛地坐直身體,兩隻眼睛瞪得溜圓。
  “你怎麽在這?”她的聲音因緊張而變得有些嘶啞。
  雷子傑的眼神變了變,放下行李箱走到床邊,低頭打量著她。
  “你不是回去了嗎?”韓路野瞪著他的目光裏混雜著懷疑、困惑和一絲冥頑的固執。
  雷子傑的目光再次閃動了一下,坐進李斯洛讓出的椅子,以一根手指小心地摸了摸她戳著吊針的那隻手臂,低聲道:“我猜到你會胡思亂想,所以提早回來了。要不是正好碰到文攸同……”
  他抬眼看看她,又抬手摸摸她的臉,顯得有些傷心。
  “我以為,這些日子就算沒能培養出你對自己的信心,好歹也該培養出一點你對我的信心……可我錯了……”
  他垂頭深吸一口氣,又道:“你剛才說,這世上兩個人能相遇相知,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既然連你這麽遲鈍的人都知道的道理,為什麽會認為我不知道?為什麽認為我比你還不懂得珍惜?我真的就那麽讓你不能相信嗎?”
  看著兩人四目相對,看著韓路野的眼睛裏漸漸浮出水光,李斯洛輕輕退出病房,並隨手帶上房門。
  茫茫人海,能夠遇到一個對他有感覺的人已經是十分不易,如果這人正好也對自己一往情深,那簡直是千年修來的福氣——在等著電梯從一樓爬上來時,李斯洛思索著韓路野的話。
  幸好韓路野的運氣還算不錯,雷子傑正好對她一往情深……
  文攸同也是。
  突然間,李斯洛醒悟到這樣一個事實,不由一愣。
  文攸同……放棄所有的防備,甩開所有的膽怯,如果她敢承認……是的,文攸同正對她一往情深……
  電梯“叮”地一聲停在李斯洛的麵前,她卻沒有動。
  電梯裏的人好奇地看看她,問:“上嗎?”
  她點點頭,沉默著走進電梯。
  其實,早在跟他約定這種“單純關係”時,她就向自己——也向文攸同——撒了個彌天大謊。她說她不想要那種“親密關係”,其實骨子裏的她比誰都渴望能夠擁有這樣一份“親密”。她想她害怕的其實並不是這種關係,而是由這種關係所帶來的挾製和逼迫。她害怕文攸同也會變得像徐唯一或她的父母那樣,以她對他們的感情為籌碼,逼她妥協,迫她去做一些她並不想去做或不願去承諾的事。
  而,憑心而論,除了一開始的霸道外,文攸同便再也沒有用過任何手段來逼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比起徐唯一,他顯然更懂得如何去尊重她和她的選擇,就像昨晚……
  想起昨晚,李斯洛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昨晚,如果換了是徐唯一,可就沒有那份耐心來試探她了,他會直接強迫她聽從他的命令。而文攸同,雖然看得出他有些急躁,卻並沒這麽做……
  文攸同總說摸不透她,說她是矛盾的結合體。其實他也是。越認識他,她就越迷惑,他還是當初她所認為的那個“山頂洞人”嗎?如果說不是,偶爾她還能看到蠻橫無禮的影子。可如果說是……更多的時候,他表現得比所有她所認識的男人都要紳士……
  “叮”,電梯到了頂樓。李斯洛隨著人流走出電梯,卻沒看到想像中的出口,不由一愣。看看四周,這才注意到自己走錯了樓層。再回頭看看電梯,李斯洛不由自嘲地笑了笑,重新走回電梯。
  自從意識到不能再任人擺布後,李斯洛便一直在爭取著自主權。可她卻發現,在“這件事”上,她內心深處竟然在隱隱盼著文攸同能學學徐唯一來強迫她這麽一回……偏偏他又擺出一副尊重她的決定,決不把自己的意願加強給她的文明架式……
  唉,原來要談一場成功的戀愛竟會是這麽的艱難。相遇是個難題,相愛更是個難題,而要最終捅破這層窗戶紙,竟然還是個難題……
  “叮”,電梯又停了。李斯洛下意識地抬頭看看那紅色的數字,原來才到七樓。
  門開了,一個坐在輪椅裏的女孩正準備進電梯。可一看到李斯洛,她突然一轉輪椅,向旁邊滑去。
  李斯洛從沉思中抬起頭,隻覺得剛才那個一閃而過的人影有點眼熟,便想探頭去看個究竟。此時正好有幾個人要進電梯,她不得不讓開。等她再次探出頭來時,那人早已不知去向。
  想著家裏等著的那個人,她聳聳肩,很快便把那個可疑的人影拋到九宵雲外。
  

  四十一
  此時在李斯洛家,文攸同的心裏卻很是不好受。
  想起昨天,他的心情不由一陣沮喪。雖然李斯洛沒有明確拒絕他,可那躲閃的態度已經很能夠說明問題了。
  愛上一個口口聲聲說不想戀愛的女人,簡直是在自找罪受——文攸同苦笑著看著鍋裏翻騰的米湯。
  也許,從見到李斯洛的第一眼起,他就已經預感到自己會栽在她的手上,所以才會對初認識的她有著那麽強烈的抗拒。可是,顯然,她的吸引力遠遠大過了他的自保本能,因此才會生出那麽多扯不清的後續事件……
  文攸同歎了口氣,攪了攪粥鍋。
  自從遇到她之後,他幾乎打破了他所有的思維定式和行為模式。他本來是那種習慣於在行動前周密計劃,行動後步驟明確的人,可自從認識她之後就變成了一切聽從本能的“野獸派”——也因此他才老是被李斯洛嘲笑為“山頂洞人”。
  李斯洛……如果說她對他全然沒有感覺,他可不信。以他那還算敏銳的觀察力,他可以肯定,對於她來說他應該還是有一定意義的。隻是這“意義”是不是他想要的那種定義……就有些不能確定了。
  而如果……他對她還有那麽一點意義……為什麽她又老是這麽躲躲閃閃,態度曖昧?
  想起她的父母,以及她身邊那些強勢的親友,文攸同隱約有些能夠理解她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表現。
  可是,如果有個萬一……萬一他理解錯了……
  放手嗎?
  他想他已經到了無法放手的地步,可就這麽跟她不清不白地耗下去……他想他的耐心又已經到了告罄的邊緣……
  正胡思亂想著,手機響了。
  文攸同看看差不多快熬好了的米湯,歎了口氣,關了火,走出廚房去接電話。
  是他的母親打來的。
  童女士劈頭就問:“聽曉曉說,那個李小姐對你不是認真的?……”
  文攸同心中一沉,不由自主地擰起眉。
  “……我就知道你要吃虧。我對那個李小姐認識不多,不想貿然評論她。不過,認識一個人的本質,就算是在平時都不容易,何況你現在頭上還套著個光環。她既然想要得到你,肯定隻會給你看她最好的一麵。所以我還是認為曉曉比較合適你,至少我們對她知根知底……”
  “媽,”文攸同不客氣地打斷她,“我跟曉曉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您就別再摻和了。”
  “好,就算不提你跟曉曉的事,你跟那個李小姐的事我總能問吧……”
  “不能。”文攸同再次發揮“山頂洞人”的粗魯本色,“我跟她怎麽樣是我自己的事……”
  “你自己的事!”童女士不屑地冷哼,“你以為你處理得很好?”
  是處理得不好。可他目前最不需要的就是別人再來指手劃腳,把這事攪得更亂。
  文攸同深吸一口氣,刻意放緩聲音道:“媽,有句話我一直想跟您說,可一直沒找到機會。謝謝您對我們的關心,可每個人的人生都得靠自己走,沒有人能讓別人牽著走一輩子,您遲早得放手。我知道您是擔心我跟大哥沒能力處理好自己的生活,可我們已經是成年人了,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跟那個李小姐鬼混就是你對自己行為負責的解釋?”童女士冷笑。
  “鬼混?”
  “媒體已經有風傳,說你跟那個李小姐在同居,有這事沒?”
  “你聽誰說的?”
  文攸同一驚。雖然他們的事沒有刻意瞞著誰,可要是讓媒體那幫吸血鬼知道,他跟李斯洛都休想再過安生日子。
  “誰說的不重要,我現在擔心的是你,還有你的前途。你的形象好不容易才扭轉過來,我不希望在這時候出什麽事再給毀了……”
  當初也不知道是誰硬派給他一個負麵角色的——文攸同腹誹。
  “……何況那人都不願意承認跟你是不是認真的……”
  “您怎麽知道她對我不是認真的?”文攸同終於再次抓住這個疑問。
  “曉曉有問過她,卻沒問出一個所以然來,可見她的態度……”
  “曉曉找洛?”
  “她沒告訴你?”
  “她們說了些什麽?”
  “曉曉是關心你,問她對你是不是認真的。”
  “她怎麽說?”
  “她什麽也不肯說,還讓曉曉別多管閑事。如果她真對你有感情,告訴曉曉又有什麽打緊,可見她是做賊心虛。”
  文攸同的眉不由皺得更緊。李斯洛為什麽沒告訴他林曉找過她?
  “曉曉什麽時候找的她?”
  “昨天吧……你可別也認為曉曉是在多管閑事,她是擔心你……”
  難怪她寄一封信竟然用了那麽長的時間。也難怪她回來後臉色不太好看,原來是跟林曉見過麵了……可她為什麽沒告訴自己?
  “……喂?你在聽嗎?”
  “她們還說了些什麽?” 文攸同問。
  “你還想知道什麽?”童女士對他別有用意的追問很是不滿,“總之,我跟曉曉得出結論,這女孩心裏根本沒你!聽媽一句勸,放手吧,你跟她真的不合適。當然,我知道你一下子有點難以接受,好歹我也是從年輕時候過來的,大概也能猜得到你會怎麽想。不過你要想想,你現在是受惑於她才覺得她什麽都好,等你將來發現了真相,到那時再來後悔就晚了……”
  “我相信我現在就很了解這個所謂的‘真相’。”文攸同也很是不高興,反駁道:“剛才您也說您對洛不了解。可我是了解她的,這裏麵根本不存在什麽受惑於誰的問題。您想想,如果洛真是您所想的那樣功利,又怎麽會在林曉麵前說這種對自己不利的話?”
  童女士也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土牛木馬,沉思一會兒便放開這個問題,換了個方向進攻。
  “那先放下這個問題不提。我問你,你是不是真的在跟李小姐在同居?我自認為還不是個老古板,現在你們年輕人同居的也多,隻要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可我不讚同跟人同居卻給不出明確的說法,這種行為也未免太草率了。說小了,是不尊重自己和對方,說大了,是品行不端。剛才你還誇口說你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這種行為是負責的行為嗎?就算你對那個李小姐是真的動了心,又怎麽能保證她也對你動了心?她對你是負責的嗎?”
  這一問算是正中紅心,文攸同忍不住捏著眉心嘀咕,“不至於那麽慘吧。”
  “什麽?”童女士沒聽清。不過她能感覺到她的話在他心中引起了某些震動,便決定見好就收。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她掛了電話。
  放下手機,文攸同依舊捏著眉心。
  攤牌?
  怕她翻臉。而且,說不定從此以後連普通朋友都做不成……
  不攤?
  這種半懸著的滋味實在是不好受……何況他也難過自己這一關。
  抬頭看看照片牆上的徐唯一,不知怎麽的,文攸同竟然羨慕起他的囂張來。
  就在門鈴響起的那一刻,他的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他完全可以學學徐唯一的百無禁忌,直接當麵鑼對麵鼓地問她能不能接受他就好了嘛,何必一個人在這裏前怕狼後怕虎的糾結不清。所謂“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死”,“除死無大事”……
  他深吸一口氣,果斷地拉開房門。
  文攸同以為門外是李斯洛,可來人竟然是徐唯一!
  他不由一愣。
  看到他,徐唯一也吃了一驚。
  “你怎麽在這?阿囡呢?”
  徐唯一不客氣地一把推開他,邊叫著李斯洛的名字邊闖進門。
  “她不在家。”
  文攸同揚起一道眉,關了房門,轉身看著徐唯一。
  徐唯一四下打量著室內,立刻便眼尖地發現了電視櫃上放著的一隻男用電動剃須刀和陽台上晾曬著的半幹男式衣物。
  他立馬得出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
  “你,”他伸手指住文攸同,“住在這兒?!”
  文攸同想了想,點點頭。
  徐唯一立刻光火起來,舉著拳頭就想揮過來。可看著文攸同那鎮定的模樣,不由又聯想起李斯洛最近的巨大變化——顯然,都是因為眼前的這個男人。
  他硬生生地收回了手臂,又仔細地上下打量了文攸同一番,心裏暗暗思索起來。
  兩人對視良久,最後還是徐唯一先開了腔。
  “你跟她上床了?”
  他掏出一支香煙,坐進沙發。
  文攸同皺皺眉,倚在門上冷笑:“我想這不關你的事。”
  “哼,”徐唯一冷哼一聲,彎腰從茶幾下拿出一隻像是燒焦了的肺葉形煙灰缸,嫌惡地皺皺眉,卻依舊還是把煙給點上了,“當然關我的事,我有責任照顧她……”
  “或者說是挾製她。”文攸同搶白道。
  徐唯一斜了他一眼,“什麽意思?”
  “指揮她,讓她按照你的意願做這做那,卻從不問一問她的想法和感受,這就是你照顧她的方式?”
  徐唯一的眼神一閃,不由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這麽說,你覺得你更能照顧好她?”
  文攸同想了想,點點頭,“至少比你強。”
  徐唯一笑笑,搖頭道:“別說我不看好你,你跟她根本不合適。”
  五分鍾之內竟然被兩個人說不合適,文攸同不由很是不爽。他忍不住眯起眼眸。
  “你跟她更不合適。”
  “這倒是。”
  出人意料地是,徐唯一竟然點了點頭。他看看四周,又看看文攸同,問:“這麽說,你對阿囡是認真的?”
  文攸同原本還想再說一遍“不關你事”,可突然想到李斯洛就是這麽回答林曉的,便猶豫了一下,坦然地點點頭,承認道:“是。”
  “那你有什麽打算?”
  “打算?”
  徐唯一不耐煩地揮揮手,“對,打算。你對她有什麽打算?我可不會讓你這麽對她。”
  “怎麽對她?”
  “傷害她!”
  文攸同不由再次揚起眉,“我?傷害她?!”
  “當然。你以為你很了解她嗎?如果不是你對她有某種不一樣的意義,你以為她會讓你靠她這麽近嗎?還讓你住了進來……”
  徐唯一後麵的話文攸同一個字也沒聽進耳朵。
  感覺自己在李斯洛心目中多少擁有那麽一點份量,和自己在她心目中“真的”有那麽一點份量是兩回事。雖然文攸同向來自信,可還沒自信到那麽目空一切。而如今突然從別人,而且還有可能是個“情敵”的人嘴裏印證了這份感覺……這簡直就像是給文攸同打了一針強心劑。突然間,他隻覺得自己勇氣倍增,連脊背都挺得比剛才直了好多。
  “……我不會看著你傷害她的!”徐唯一彈彈煙灰,結束他的宣言。
  “那你覺得我怎麽才能避免傷害她?”
  有了定論,文攸同的神情不由也跟著輕鬆起來。
  看著他突然變得眉開眼笑,徐唯一倒愣了愣。他猶豫了一下,說:“至少你該向她表個態。”
  “表態?”
  “對,先求個婚……”
  求婚?!
  突然間,文攸同的腦供血有點不足,腳下不禁一陣虛浮。他趕緊扶著沙發背坐進沙發。
  當然,他應該求婚。隻是,她……會答應嗎?
  “……雖然我覺得她不一定會答應。”
  看著表情再次變得不那麽自然的文攸同,徐唯一惡意加上一句。
  “當然,”文攸同苦笑,“她未必會答應。”
  說什麽“破釜沉舟”,說什麽“置之死地而後生”,事到臨頭,那點剛聚積起的勇氣忽然間又落跑迨盡……
  “嗯,還算你有自知之明。”徐唯一點點頭,又上下掃視了他一圏,道:“你還真是配不上她。”
  “不用這麽坦白吧……”文攸同很沒麵子地揉揉鼻子。
  徐唯一又瞅瞅他,不由哈哈大笑,起身拍拍他的肩,笑道:“換個場合,我們說不定能成為朋友。不過話說回來,你跟阿囡還真是不合適。”
  “那你還讓我向她求婚?”
  “求婚是一回事,合適是另一回事。”徐唯一開心地揮揮手,“求婚也不過是表明你的誠意罷了,至於答不答應,我想阿囡還不會笨到真會同意嫁給你。”
  正說著,門外一陣鑰匙輕響,李斯洛回來了。
  一見徐唯一,李斯洛劈口便道:“咦?你怎麽來了?”
  她一邊換鞋一邊輪流打量著客廳沙發裏的兩個男人——徐唯一看上去似乎很開心,文攸同的表情則有那麽點高深莫測。
  徐唯一還沒來得及張嘴,隻見文攸同站起身搶著答道:“他建議我向你求婚。”
  “什麽?”
  徐唯一和李斯洛同時嚇了一跳,異口同聲問道。
  文攸同走到李斯洛身邊,盯著她的雙眸道:“你願意嫁給我嗎?”
  李斯洛一隻腳懸空,另一隻手裏還拿著一隻皮鞋,傻乎乎地瞪著文攸同。
  “你願意嫁給我嗎?”文攸同放柔聲音又問了一遍。
  “喂,你知道你在幹嘛?!”
  身後,徐唯一拿著煙灰缸走過來,衝文攸同的背影大聲抗議。
  李斯洛眨眨眼,側身看看被文攸同擋著的徐唯一,又伸直那隻懸著的腳套進拖鞋,然後一邊盯著文攸同的臉,一邊彎腰放下手裏的皮鞋,微微一笑,道:“好啊。”
  “什麽?!”徐唯一抗議的聲音更大了。
  而文攸同的表情則顯得有些古怪,似乎不知道該怎麽接受這個消息一樣。
  “你瘋啦,怎麽能嫁給他?!”
  徐唯一扒拉開文攸同,擠到李斯洛的麵前。
  “她怎麽不能嫁給我?!”
  文攸同也扒拉開他。
  “你們不合適。”
  “憑什麽說我們不合適?”
  “別以為我不了解你,我找人調查過你,阿囡不是你喜歡的那種類型……”
  “你找人調查我?”
  “你找人調查他?”
  文攸同和李斯洛又異口同聲地問。
  徐唯一揮揮手裏的香煙,讓藍色煙霧在文攸同和李斯洛之間劃出一道界限,繼續道:“跟你以前交往的女人一比,阿囡簡直沒一點能吸引你的地方,所以,別告訴我你愛上了她!”
  李斯洛忽然閉上了嘴,抬頭看著文攸同。
  文攸同則一把搶過他的香煙按滅在煙灰缸裏,然後抱起雙臂冷笑道:“好,那我就不告訴你。”
  顯然,徐唯一沒想到他會這麽回答,不由像條擱淺的魚一樣張了張嘴。
  半晌,他轉向李斯洛。
  “看到了吧,他的求婚也不過是表個態而已,你可不能當真。”
  李斯洛看看文攸同,又看看他,然後再看看文攸同,問道:“你是在表態嗎?”
  文攸同道:“不僅僅是。”
  李斯洛想了想,再看看徐唯一,笑道:“好吧。”
  徐唯一默默等著她的下文。可過了好幾秒,見她開始往客廳走去,這才意識到她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便不滿地叫道:“什麽‘好吧’?”
  李斯洛看看文攸同,衝徐唯一歪頭一笑,道:“好吧,我願意嫁給他。”
  “你!”徐唯一不由氣結。
  “對了,你找到海蓮娜了嗎?”李斯洛突然問道。
  徐唯一一愣,“沒有。怎麽,你知道她在哪?”
  “也許。”李斯洛狡黠地笑笑。
  “她在哪?”
  徐唯一趕緊衝到李斯洛的麵前。
  文攸同立刻轉身護在她的前方。
  李斯洛躲在文攸同身邊笑道:“剛才在醫院,我看到有個穿病號服的人背影很像她。”
  “在哪?”
  徐唯一則少見的矯健地繞過文攸同,一把抓住李斯洛的手臂。
  “住院部七病區……”看著徐唯一突然改變方向衝出門去,李斯洛趕緊追在他身後叫道:“喂,隻是覺得像而已……”
  徐唯一頭也不回地衝她擺擺手。
  看著他的人影消失在樓房轉角處,文攸同問:“這海蓮娜是什麽人?”
  李斯洛抬頭看看他,問:“你的話當真?”
  文攸同低頭看著她,良久,微微一笑道:“你的話也當真?”
  李斯洛不停地眨著眼。
  看到這熟悉的小動作,文攸同知道她肯定又在翻著什麽鬼點子,便拉著她走回屋內。
  “我想,我大概已經耗盡耐心了。”他道。
  “怎麽說?”李斯洛任由他拉進屋。
  “這麽說吧,這頭狼披不住一身羊皮了。”
  文攸同關上門,順勢將她抵在門上。
  “什麽意思?”李斯洛伸手攬住他的脖子。
  “意思是,我們的協議到該中止的時候了。”
  “嗯?”李斯洛歪歪頭。
  “當初我們說定,如果一方超越了某種‘界線’,另一方就有權叫停。是這樣嗎?”
  文攸同低下頭,親吻著因她歪著頭而露出的一片雪白脖頸。
  “嗯……”
  李斯洛的雙臂環繞上他的脖頸,那濃濁不清的聲音因某種原因而動情。
  “所以,這個協議必須得終止了。”
  文攸同並沒有阻止她在他懷裏的廝磨,相反,他將她抱得更緊,聲音也開始不由自主地變得沙啞。
  “然後呢?”
  李斯洛扭動著身體去親吻他的唇。
  “然後,”文攸同半呻吟著迎上她,“我們得簽一個新的協議,一生一世一雙兩好的那種。”
  “好……”
  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等身後冰涼的門讓李斯洛打了個寒戰時她才發現,她已經變得和剛出生時一樣“毫無牽掛”。
  文攸同也不比她好多少,隻剩下兩個袖子還套在胳膊上。
  “看來我的技術還是不如你。”她喘息著笑道。
  “是需要加強鍛煉。”文攸同抱起她,向臥室走去。
  朦朧中,一道閃光驚醒了文攸同。他的意識還沒完全清醒,又一道閃光亮起——從窗簾的縫隙間。
  文攸同猛地跳起身,揪住窗簾往兩邊分去。立刻,他的臉跟另一張緊貼在窗戶上的臉直直地對在一起。
  那人驚叫一聲,從窗台上掉了下去。
  幸好李斯洛家住在一樓,下麵隻有半層車庫。看著那個小個子男人狼狽地爬起來去撿掉在一邊的機機,文攸同這才意識到是怎麽回事。他怒吼一聲,猛地跳出窗台,向那個小個子男人追去。
  李斯涵正圍在自家的小車旁,看著老公和老爸從車裏不斷拿出她和李媽在夏威夷瘋狂“血拚”的各色物品,突然聽見她媽尖著嗓子大叫:“阿囡家裏有賊!”
  順著母親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一個半裸男人光著腳從李斯洛的窗戶裏跳了出來,追著前方一個小個子男人。
  顯然,小個子男人不是這高大男人的對手,沒幾步便被他給追上了。那半裸男人一聲怒吼,如惡虎撲食一般往那小個子男人弱不經風的身體上一壓……
  李斯涵不忍心地閉上眼,一邊伸手蒙住兒子的眼睛。想像中,她甚至以為自己聽到了那小個子男人骨骼破裂的聲音。
  然而,響起的並不是那種恐怖的聲音,而是一種更為淒厲的慘叫:“搶劫……”
  “哪裏?!”
  李爸拿著在夏威夷買的一尊木雕從後備箱裏抬起頭來四處張望。
  卻隻見前方不遠處,有兩個男人正扭作一團。一個半裸的男人從一個小個子男人手裏奪過相機,一邊利落地拆卸著,一邊衝那個撲上來要奪回相機的小個子大腳開踹。
  “好家夥,敢在你李爺麵前耍橫?!”
  見此情景,李爸頓生豪氣,提著那尊木雕便向那兩個男人跑去。
  “爸……”
  李斯涵一個沒拉住,李爸人已經到了那兩個男人身邊。
  “小賊,看棒!”
  李爸舉起手裏的木雕,毫不猶豫地衝那個從他女兒窗口跳出來的半裸男人砸了下去。
  當裹著睡袍的李斯洛衝到文攸同身邊時,堪堪扶住搖搖欲墜的他。
  “爸!”
  看著衣冠不整的女兒一邊護著同樣衣冠不整的“小賊”一邊憤怒地瞪著自己,李爸不由無辜地眨著眼,心下一片茫然。

  尾聲
  君子岩下燕子客棧。
  又回到了故事剛開始的地方。
  遠方仍然是那條無聲的高速公路,近處依舊是層疊的群山,腳下的草坪還帶著最後一絲綠意,那顆大樹則已經卸掉一身樹葉,開始耐心等待來年的華麗春裝。
  “冬天了。”
  看著窗外呼嘯而過的寒風,李斯洛往文攸同懷裏縮了縮。
  “唔,正好讓兩個人擠擠,相互取暖。”
  文攸同嘻笑著,用鼻子磨蹭她的頭發。
  “你猜,現在家裏會亂成什麽樣?”李斯洛問。
  “唔,難說。說不定他們還沒發現我們失蹤了呢。”文攸同忽然來了興致,壓著她的肩笑道:“要不,我們打個賭吧。如果他們發現了就算你贏,如果沒發現就算我贏。”
  “贏了如何,輸了又如何?”
  “贏了我服侍你三天不下床,輸了你服侍我三天不下床,如何?”
  李斯洛眨著眼想了想,搖搖頭。
  “不好,不公平。”
  “怎麽不公平?”
  “聽起來不管是輸還是贏,我都賺到了。”
  “怎麽會?”
  李斯洛笑嘻嘻地推倒他,“不管誰服侍誰,到最後都得變成你服侍我。誰讓我學得不夠好。”
  她故意的曖昧逗得文攸同哈哈大笑,他一個打挺翻身壓住她。
  “那咱得加強練習。”
  良久,喘息初定,李斯洛又問:“你猜,他們會達成統一意見嗎?”
  “應該不會。”文攸同睡意朦朧地嘀咕,“我算是知道你以前是怎麽過來的了,都是一群強人啊。”
  一開始,兩邊家長都不同意他們的婚事,而且還一邊比著一邊的態度強硬。可後來看著這小倆口竟然不在乎他們的態度,一味的我行我素,最後不得不明智地屈服了。可同時又都堅決要求這場婚禮得按著自己的意思來操辦……於是,不堪其擾的小倆口幹脆趁夜深人靜時收拾了家當,留下一張紙條便相攜“私奔”而去。
  “我們這麽不打招呼就一走了之,是不是不夠地道?”
  李斯洛蜷進文攸同的懷裏,也開始有些睡意模糊。
  “管他呢,他們又不是你,我才不在乎。”
  文攸同嘀咕著,和李斯洛一同沉入夢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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