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舒言:浮生莫謙

(2010-05-11 11:36:00) 下一個

  第一章
  那一室氤氳——回憶的枝節瞬間蟠紮成巨大的漩渦,拖著莫之恨不斷往下墜落,直到她被過去完全掩埋。
  《說文解字》曰:“恨,怨也,遺憾也”,可見“恨”絕對是個不討喜的字。這世上大概也鮮少會有爹娘將這樣的字眼安在子女的名字裏吧,但莫氏或許是個例外——莫之恨這樣想。
  莫之恨,莫氏平生的怨恨。她的娘親已經將心情完全展露在她的名字裏,多麽直白。
  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她稍稍仰頭,一盞女兒紅滑入喉舌間,辛澀之感從舌尖緩緩蔓延至胸腔,卻也是秋冬時節裏唯一的一絲暖意。放下酒盞,莫之恨披上銀狐氅走出雅間,對掌櫃的微微頷了頷首。
  酒館內忽然安靜了下來,各色祝酒喧鬧的人群紛紛不約而同地停止了動作,麵麵相覷卻又不忘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著莫之恨。莫之恨仿佛沒有看到這一切,隻是裹緊了披風兀自走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大夥兒的視線中。
  “哦~原來就是她啊……”,不知是誰一句意味深長的感歎打破了瞬間的沉默,人群再次喧嘩起來,仔細傾聽,卻發現許多話題都仍是圍繞著莫之恨。
  “都說她是為了錢才嫁給沈大少爺做填房,我看也是。可惜了啊,長得那麽標致。”
  “可不是!不過聽說……咳……她跟她小叔子……嘿嘿,明白了?”
  “怎麽成小叔子了?不是她二叔沈世珩麽?”
  “哼哼,她一介女流把持整個沈家家業,說她清清白白能有人信麽?”
  “咳……行了行了,小心被人聽了去,得罪了沈家,咱們誰都不好過。”
  議論聲漸漸平息,也不過是大家酒興正濃的談資,個中因由,又有誰是真正在乎的。人就是這樣的生物,看到了別人的難過方顯得自己過得還不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日子才能接著往下過。
  夜晚的涼風襲來,呼嘯著往骨子裏鑽。莫之恨緊了緊披風,低著頭迎風而行。兩三個家丁遠遠跟在後麵保護著,全神戒備卻不曾靠近——少奶奶最喜歡夜晚獨酌一小壺女兒紅後走回沈園,他們不敢打擾她難得的清靜。
  路旁新栽的樹苗被狂風刮得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會倒下。莫之恨忽然頓住了步子回過頭去,遙遙望了望剛走出的酒館,但不過眨眼的功夫就又繼續往前行去了。酒館裏頭的人大概又在說她的是是非非吧,她知道的不少,卻不願意去深究。何況她這樣的境況,又能有幾個人不去猜測?
  長樂城沈氏一族,家業遍布城中各類商鋪,衣食住行沒有它不曾涉及到的,說沈家如今富可敵國也不是不可以。然而如此枝脈龐雜的沈氏眼下卻由莫之恨一人當家,她說一沒人敢說二,她要向東沒人敢向西。以她一介女流撐起整個家族,眼紅的、妒忌的、好奇的,哪個不想來猜度幾分?若要計較這些,莫之恨恐怕再操勞十倍都不夠。
  喝完每日必飲的銀耳蓮子羹,沐了浴卸了妝,照舊點上了海棠香,莫之恨和衣躺到床上,閉上眼卻未像往常那樣立刻睡著。太多綿長的記憶此刻忽然變得清晰,拉扯著過去那些傷疤拚命從她腦子裏往外鑽。
  她不是個喜歡回憶過去的人,她怕一痛再痛,所以不管是甜蜜還是苦澀,隻要過去了她就選擇通通深埋心底。可是獨獨今日不行,她雖然疾步離開酒館,可是她沒有忽略角落裏那一張熟悉的麵容。
  六年,她已經整整六年沒有見過她。可是如今她又出現了,一個本該死去的女子,再一次出現在她生活的地方。
  捏緊了被角,莫之恨忽然陷入深深的恐懼中。可是她在恐懼什麽?恐懼她的歸來,恐懼失去,還是恐懼這六年來的平靜終將被打破?
  她發現她並沒有答案。
  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莫之恨坐起身披了件外衣,熟練地點亮床頭的燭台。這是她多年來的習慣,總要在床頭放一盞燭台,甚至有時候一直將它點著亮到天明。
  怔怔地坐了會兒,她站起來輕輕推開房門走到了屋外。一直呼嘯著的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烏雲散了些,一輪彎月時隱時現地掛在半空中。不知名的鳥兒間或發出一兩聲哀鳴,打破沈園裏死一般的沉寂。
  東廊第二折欄第三根柱子,莫之恨閉著眼睛也能摸到那上頭一排小小的字。“生則同襟,死則同穴”,這八個字日日夜夜沉默著,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昭示著她的相公沈繼謙曾經許下的愛。
  向前走十六步,一扇房門虛掩著,裏頭尚有些微弱的光透出來。這是沈繼謙的屋子,他一向要到二更之後才能入睡,莫之恨比誰都清楚。
  緩緩推開門,熟悉的白檀香點燃一室氤氳。霧氣縈繞間,書桌前的人驀然抬頭一笑,明眸皓齒,眉目含笑。
  “你來了,我一直在等你。”沈繼謙定定地凝視著她,等她向自己走來。
  回憶的枝節瞬間蟠紮成巨大的漩渦,拖著莫之恨不斷往下墜落,直到她被過去完全掩埋。她此刻方知道自己的記性是多麽的好,原來那些細枝末節,那些言語承諾,甚至每個人的一顰一笑,她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她還記得那一年,她九歲……

  第二章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就是她生活的地方,靖國都城長樂城裏下等人生活的地方。許多人都在這裏出生,然後就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至死都住在這兒。
  冰冷的溪水鋪天蓋地而來,外界的嘈雜刹那歸於沉寂,耳中隻能聽到溪水翻滾流淌的聲音。莫之恨摒住呼吸,胸腔因為缺氧和溪水的擠壓而越來越悶,腦袋也開始發脹。透進溪水中的光亮一絲一絲消失,最終化為淺淺的一線,旋即被黑暗吞沒。
  都結束了,所有的苦難,所有的委屈。
  一雙小手忽然托住了她的身體,那絲光明繼而重現,漸漸放大,就像這個世界再一次對她微笑。賴以生存的空氣衝進身體裏,昭顯著它蓬勃的生氣。周圍的嘈雜聲哄然入耳,沸騰的人群,溫暖的陽光,全都縈繞在她四周。
  莫之恨睜開眼,看到了一張大大的笑臉。那個看起來和她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兒渾身都濕了,發絲還在不住地往下滴水,可是他在對她笑著。陽光均勻地灑在他的臉上,溫和而柔軟。
  “這溪水很急,以後如果你還來這兒玩耍,一定要小心。”男孩兒稚嫩的童聲裏有幾分故作老成。
  莫之恨嗆了口水,狠狠地咳了幾聲之後卻驟然收住,抿緊雙唇低下頭去。為什麽要救她,她不是不小心,她是有心求死。
  “你嚇著了吧?”男孩兒輕柔地拍著她的背,“不怕,我給你壓壓驚,壓壓驚就好了。”
  他的小手一下下拍在她的背上,莫之恨本能地想拒絕,卻沒有開口。生平第一次,她感到真的有人在關心她、照顧她。她貪戀這樣的感覺,即便明明知道等會兒與他分道揚鑣之後就不會再感受到,她依然想多感受一刻。
  “好多了吧?”男孩兒擠幹了隨身的錦帕,溫柔地擦拭著她的臉。“秋日最容易得風寒,你趕緊回家吧,回去換件幹的衣裳,再喝碗薑湯就好了。”
  莫之恨不說話,隻是點點頭站起身,往前小跑了幾步卻停下來回轉身看著他。男孩兒微微一笑,“還有事嗎?”莫之恨搖搖頭,轉身跑了幾步又一次停下來回轉身。
  男孩兒笑著從地上站起來走到她跟前,理了理她被溪水打亂的頭發。“我叫沈繼謙,我們可以交個朋友。你的名字可以告訴我嗎?”
  沈繼謙。莫之恨暗暗記下了這個名字,卻不發一言轉身走掉了。她隻是想知道他是誰,好讓她日後拜佛的時候能夠為他祈福。那時候她並不知道,這個名字,會變成她一生的牽絆。
  推開破舊的木門,黑漆漆的屋子裏老棉被的腐朽味迎麵而來,莫之恨低下頭,沉默著關上門走了進去。借著天窗上透進來的幾縷光線她迅速翻出一件幹淨的衣裳,但還是晚了一步。
  “啪”!一個耳光響亮地甩到臉上,莫氏慘白著臉怒目圓睜地看著她。
  “娘。”莫之恨低下頭,低低地喚了一聲。臉上熱辣辣的疼痛她早已習之為常,那並不算什麽。
  “你一個早上死哪兒去了?”莫氏尖著嗓子質問,很快注意到她渾身濕漉漉的。“還有你的衣服,為什麽全濕了!”
  莫之恨把頭埋得更低,“我不小心掉進了溪水裏。”
  “掉進了溪水裏?”莫氏抓起手邊的藤條一下子抽在她的手臂上,“你有時間掉進溪水裏你沒時間看著攤兒?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藤條一下一下地落在她的肩上、臂上、背上、腿上,但莫之恨也不閃躲,隻是咬緊了牙關,任一張小臉憋得煞白,全身因為寒冷和疼痛而不住顫抖。
  “我打死你!你個賠錢貨,你個賠錢貨!”莫氏一邊打她,一邊止不住地罵罵咧咧。“你毀了老娘的一生,把你拉扯到這麽大你還不消停,我真後悔生了你!我早就該掐死你,你個沒用的東西……”
  不知道打罵了多久,莫氏終於停了下來,氣喘籲籲地看著莫之恨。“趕緊給我換件幹淨的衣裳,下午看著攤兒去!”說罷,她將藤條用力摔在地上拂袖而去。
  莫之恨怔怔地看著那根藤條,許久之後一顆眼淚終於砸上去。但她很快抹了抹臉,將藤條撿起放到莫氏習慣的地方,然後迅速換好衣裳,走出了家門。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是不是?或許是吧,九歲的莫之恨站在家門口看著四周的人群,緩緩閉了閉眼。
  兩排牆磚斑駁的老房子一戶緊挨著一戶擠在一塊兒,排得滿滿的竹竿上晾滿了縫補多次的衣裳,而那些雙手凍得通紅卻仍然堅持浸在冷水裏頭洗衣裳的,則多數都是和她一般大小的孩子。
  這就是她生活的地方,靖國都城長樂城裏下等人生活的地方。
  許多人都在這裏出生,然後就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至死都住在這兒。他們都向往著上等人的生活,向往著像那些王公貴族們一樣住在富人區,甚至向往著進皇宮大院裏去瞧一瞧。可是他們中的大多數全都未能如願,即使有人走出了這裏,也不過是到上等人生活的地方去繼續過著下等人的日子,而愈發顯得自己悲哀。
  但是她一定要走出這裏,一定。莫之恨握緊了雙拳,臉色卻依舊微微發白。既然她今日沒有死成,往後她也再不會尋死。她暗自發誓給自己十年的時間,十年之後,她一定要會帶著娘離開這裏,永遠離開這裏。
  初雪過後,天越發冷了起來,就是裹上厚厚的棉衣站在冷風裏一日,雙腳也會凍到麻木。但這個時候無論如何是不能收攤休息的,正是年前,集市上的人比平時要多許多,生意也好了不少。
  莫之恨揉了揉凍紅的小臉兒,依舊守在自己的小攤兒旁,笑嘻嘻地招呼著過往的行人。她賣的都是莫氏親手繡的一些繡品,看起來做工精良,並不比那些城中富紳們用的差。這也全虧了莫氏的一雙巧手,才能讓她們母女倆被趕出莫家莊來此後還能尋得一條謀生之路。
  她擺攤兒的這條集市上賣的都是尋常人家用的東西,雖然不夠精致,但勝在價錢實惠,每到過年總會有些小富之戶也來尋些好貨。各個攤販間競爭固然激烈,不過好在莫之恨原本就長得乖巧,細看之下,她白皙的臉上五官雖不是十分漂亮,但一雙漆黑的眼眸顯得靈氣動人,再加上出售貨物時嘴巴夠甜會哄客人開心,生意倒也過得去。
  “您走好,下次有了好看的牡丹花樣我一定給您留著!”莫之恨笑著送走一對母女,跺了跺有些發麻的雙腳,繼續注視著來往的行人,分辨著誰人有可能來買她的繡品。很快,她頓住了四處遊弋的目光,直勾勾地看向了不遠處的一個男孩兒。
  是他。
  莫之恨不由自主地垂下頭去,但又很快抬起,緊緊盯著那個身影。他怎麽會來這裏?以他的身份,似乎不應該在這裏出現的不是麽。
  那日在溪邊被救後,莫之恨偷偷地打聽過他是哪家的少爺,結果在她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沈繼謙,乃長樂城首富沈世堯的長子,而長樂城中多半產業又全歸沈氏一族所有。如此看來,自小錦衣玉食的他根本不應該來這兒,但是此刻他卻出現了。
  莫之恨遙遙看著他,不得不承認心底有一絲欣喜。縱然從來沒有刻意想過,但她內心深處是想再見他一次的,她想再看見他對她微笑一次,那種可以驅散所有陰霾的微笑。
  “是你?”沈繼謙也在四處張望著,看到這邊時忽然咧了咧嘴,顯然也是認出了她來。快步走過來,他很自然地伸手揉了揉莫之恨的腦袋,笑道:“還記得我吧?”
  莫之恨往後推了一步,遲疑了一瞬卻還是點了點頭:“記得。”
  沈繼謙並不在意她的疏離,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繼續微笑著。“你看起來不錯,應該沒有再掉進溪水裏了吧?”不等她回答,他看了看她守著的攤位,接著道:“這些是你的嗎?你看起來和我一般大,已經會做買賣了。”
  “都是我娘親手繡的繡品。”莫之恨微低了頭,想要綻開一個甜甜的笑容,把他當作普通客人來招待,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你娘刺繡功夫真好!”沈繼謙似乎沒有看出她的怪異,頗有興趣地挑選了兩條繡帕。“這兩條繡帕我娘和我妹妹一定會喜歡,多少銀子?我想買了送給她們。”
  莫之恨抬頭看他,雙頰有些發白。她很想對他說一句不要錢,我送你吧,就當謝謝你,可是她猶豫再三,卻還是沒有勇氣說出口。她怎麽能夠慷慨?年前要交房錢,要交賦稅,還要再花錢買一批針線繡樣回去,她根本沒有錢可以拿出來慷慨。就像娘親說的,窮人,根本沒有資格交朋友,因為他們沒有錢去應酬。
  “三十文,謝謝。”莫之恨低下頭,用連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說出了這句話。
  “喏,這兒是一錠銀子。”
  莫之恨愣了愣,“我……我不夠錢找給你……”
  “不用找啦,”沈繼謙豁達地擺擺手,“你娘繡得這麽好,本來就不隻值三十文。我覺得它們值一錠銀子,你收下吧。”
  莫之恨瞬間明白了,他根本就是看出了她生活的窘迫,刻意挑了幾樣東西想要給她一點錢。他自以為自己將一切掩飾得很好,他自以為這樣會讓她很開心自己賺了一大筆,但他不知道,他的施舍,卻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插進了她的心裏,卻連血都不能夠流下。
  收下它,收下了它她就能和娘親安安樂樂地過一個年,她就能添置一床新的棉被,她就能買更多的底樣賺更多的錢。
  莫之恨捏緊了衣角,指間因為太過用力而顯得毫無血色,蒼白地在寒風裏瑟瑟發抖。她知道,她隻要伸出手去,她就擁有了她曾經想都不敢想的一錠銀子。
  收下它,莫之恨,收下它……腦袋嗡嗡作響,理智要她接受,可是感情呢?她不想接受他的施舍,任何人都可以,她就是不想接受他的施舍。
  “我不能收。”仿佛耗費了半晌的時間來思量,事實上卻也不過就是那麽電光火石的一刹那。莫之恨看向別處,“隻要三十文就好,如果你沒有碎銀子,那隻好請你去別人家瞧瞧了。”
  “福安,給我一兩碎銀子。”沈繼謙不笨,他看著莫之恨的反應就已經猜到了她在想什麽,既然她如此要強,他也不便勉強她。從書童身上要來一兩銀子,沈繼謙將它塞到莫之恨手中。“你拿著吧,這回真不用找錢了。你娘的手藝不隻值這三十文,這一兩銀子是你們該得的。”
  再推讓未免顯得矯情,說到底她與他不過是買賣關係,她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走送上門的銀子?莫之恨扯出一個笑臉,飛快地將銀子裝進懷裏。“謝謝沈少爺。”
  “不用客氣。”沈繼謙笑眯眯地揚了揚那兩條繡帕,“你一定要好好隨你娘學這刺繡功夫,下回我來買你親手繡的。”
  這算是他許下的承諾嗎,又或者是他隨口說說罷了。莫之恨抿抿唇,正想開口,但一個“好”字尚未吐出,她就看見了從不遠處圍上來的一群小地痞。
  他們是這一條集市上的小惡霸,平時瞅著哪個攤兒生意好便去要點兒銀子使使,但不曾料到在錢的事情上,莫之恨的脾氣比牛還倔。他們要了幾次非但沒沾上便宜,還反而被護起銀子來不要命的莫之恨打傷了,從此便繞道而行。但今日他們必是看上了沈繼謙方才拿出那一錠銀子的闊氣,所以才會集結十多個人一齊湧了過來。
  莫之恨皺皺眉,知道這必是一場禍事,躲不過了。
  是什麽在轟然倒塌——那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懼、所有的擔憂、所有的不安通通不見了,它們還留在那個泥潭中兀自掙紮,可是她已經隨著沈繼謙攀了上來。
  “你快走!”來不及做任何解釋,莫之恨本能地推開沈繼謙,擋到了他身前。
  沈繼謙顯然也是瞧見了不遠處的十幾個人,他們看起來就流裏流氣凶神惡煞的樣子,想必不會有什麽好事。“你得罪了他們嗎?”縱然知道自己決計打不過他們,但從小接受的教育讓他身為男孩子不能就這麽丟下莫之恨一個人。
  “總之你快走!”莫之恨回頭瞪了他一眼,小臉上是從未有過的煞氣。若是她一個人她不怕他們來鬧,可是此刻沈繼謙在,她不想連累了他。他應是嬌生慣養的小少爺,不該在他們這些下等人謀生的地方受屈。
  可惜就算沈繼謙願意走,眼下也已經來不及了。那十多人迅速地圍了過來,莫之恨附近幾個攤位上的人見狀立刻收了收自己的東西搬遠了開去。對他們來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家裏都揭不開鍋了又哪有閑功夫去管別人家裏是不是還有米。
  “你究竟是不是得罪了他們?”沈繼謙緊靠著莫之恨站著,一張臉幾乎全皺到了一起。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隻想著如果是莫之恨得罪了他們他就盡量想辦法幫她解決。
  莫之恨回過頭來又看了他一眼,這一次他們離得很近,沈繼謙的鼻息就在她的唇邊。小時候同齡的男孩兒似乎總要比女孩兒矮一些,等十四五歲時才會如雨後春筍一般瘋長。莫之恨感受著他因緊張而略顯急促的的呼吸,心神沒來由地一晃,甚至忘記了自己回頭的原因。
  “怎……怎麽了?”沈繼謙不知她為何呆呆地看著自己,再加上周圍越來越近的小地痞,更是驚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麽。“你……你說話啊……”
  莫之恨很快警醒,連著往後退了幾步,戒備地看著來人。她知道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而是要想想怎麽可以趕走這幫人。
  但隻不過轉眼間,那些人已經將他們三人緊緊包圍起來,嚴絲密縫,甚至透不過一絲光線。為首的大概十五六歲的樣子,裹了件略顯破舊的棉衣,眉角有一條淡淡的疤痕。他比莫之恨要高出不隻一個頭,頗有些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識相的就走開,沒你的事。”
  莫之恨仰起頭,神情不卑不亢。“這兒是我的攤位,他是我的客人,你說有沒有我的事?”
  為首的知道她脾氣強,不想與她硬碰硬。“我看著他已經付過錢,也就是說他已經買好了,不再是你的客人。莫之恨,你要是以後還想在這條街上好好地做生意就別管今天這檔子事兒!”
  莫之恨輕蔑地一笑,從嗓子眼兒裏擠出幾個字:“沒門兒。”
  沈繼謙聽著他們的對話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才是那個“惹禍”的對象,不禁有些驚訝。他狐疑地抬頭看著那為首的,指了指自己。“你們是找我?”
  “不是!”莫之恨飛快地將他推到身後,對其他人沉著臉道:“你們是找我,不要為難我的客人。”
  “你真的很愛管閑事。”為首的捏了捏她的臉,手上一用力,就將她扯開了幾步,邪笑著看著沈繼謙。“你猜對了,我們就是找你。”
  “你們不要……”莫之恨的話還沒有說完就有兩個人會意地上來按住了她,捂住了她的嘴。
  “你們別傷害她!”沈繼謙急了,“你們找我做什麽就直說,別傷害一個小姑娘!放開她!”
  “哼哼,”為首的輕笑著點了點他的腦袋,“這位小少爺小小年紀就知道心疼女人了,成,把你身上的銀子全交出來,我立刻放了她。”
  “銀子?”沈繼謙愣了愣,繼而明白了他們的用意。原來他們就是爹曾提到過的集市上的惡霸,平素坑蒙拐騙、敲詐訛錢,視王法於無物。
  年幼的他尚不懂得這個世界生存的法則,在他看來不是黑就是白,世間總有是非曲直,總要做個愛憎分明。正如此刻,他不是想著把銀子交出來他和莫之恨就能沒事,而是想著如何把跟前這十幾個惡棍都繩之於法。
  “怎麽樣,到底給還是不給?”為首的被他盯得有些失去耐心,不耐煩地用力踢了莫之恨的攤位一腳,原本就不怎麽牢靠的木架子立刻散了架。
  “不給!”沈繼謙捂緊了口袋,義正嚴詞道:“你快隨我去見官,你這是搶錢,是不對的!”
  “什麽?”為首的一愣,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這小子該不是傻子吧,居然說要他跟他去見官?莫之恨也是一愣,隨即給了沈繼謙一個歎為觀止的眼神,果然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年少不知愁滋味,把這人世間想得如此美好。
  “我說你應該跟我去見官。”沈繼謙一本正經道:“你搶錢是不對的,我們靖國的法典明令禁止了強製占有他人財物,你應該被關進大牢。”
  為首的幾乎立刻斷定他是個傻子,不願再和他多費唇舌,一把拽過他的身子伸手去探他的錢袋。沈繼謙連忙掙紮,一旁的書童也趕緊笨手笨腳地上前來幫忙,但卻真的隻是越幫越忙。隻不過兩三下,書童就被打倒在地昏厥了過去,而沈繼謙的背上雖挨了好幾下,錢袋卻仍護在胸前。
  她不能看著他這樣被打,莫之恨一顆心吊在了嗓子眼兒,發狠似的用力咬了抓著她的手背一口,立刻留下了一圈帶著血痕的牙印。被咬的人也是疼壞了,想都沒想就用手肘在莫之恨背上狠敲了一下,莫之恨頃刻間便痛得彎下了腰。
  沈繼謙原本在護著錢袋,可一眼瞥見莫之恨被那人打疼了就立刻衝了過去,衝著打她的人小腹使勁兒踹了一腳,並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莫之恨。
  那人又被咬又被踹的哪裏還肯罷休,操起一根倒塌的木架上的棍子就劈頭蓋臉地向沈繼謙打了過去。其餘人見狀也紛紛加入進來,一時間數人對著沈繼謙拳腳相向,竟都是打紅了眼。但沈繼謙並不急著躲避,反而隻是緊緊護著身下的莫之恨,不想讓她再受傷。
  莫之恨心中一震,緊緊盯著他。那一瞬間,她似乎看不到那些地痞們,看不到那一下下的拳腳,看不到因為打鬥而灑落一地的銀子。她的眼睛裏隻能看到沈繼謙,看到沈繼謙那張因為疼痛而微微扭曲卻還努力對她微笑著的臉,似乎在跟她說,不要怕,有我在。
  這種感覺多麽熟悉,就像溺水的那日,她被救上岸後看著沈繼謙的笑臉也是這種感覺。他溫暖而柔和的笑著,就像不斷地對她說,不要怕,有我在,不要怕。他好像看透了她內心深處的恐懼,看透了她的不安和局促,所以一遍一遍地安撫著她,讓她安心。
  即使有沈繼謙護著,還是不時會有拳腳落到她的身上,莫之恨瞬間回過神來。她看到了沈繼謙嘴角的血漬,渾身都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就像隻發怒的母獅子,泛紅了眼,嘶吼出聲。
  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氣,莫之恨推開了沈繼謙自己站了起來,狠狠咬在身旁一人的耳朵上,幾近將它撕扯下來。那人吃痛,叫都叫不出來,隻是張大了嘴猙獰著一張臉。莫之恨撞開他,就近拾取了一根棍子,不要命地衝到為首的身後,死命往他腦袋上砸了一下。
  為首的身子一僵,立刻倒地,鮮紅的血液從後腦勺緩緩彌漫,將雪白的大地染上詭異的豔麗。其餘人看著這一幕全都驚呆了,尤其是看著依然舉著棍子的莫之恨,幾乎個個頭皮發麻,反應過來後拔腿就跑。
  莫之恨喘著粗氣,就那麽傻傻地站著,直到很久之後才手一軟鬆開了那根還沾著血漬的木棍,自己也跌坐到地上。
  為首的就那麽癱軟在她麵前,血還在不斷地流淌,不知生死。
  莫之恨這才終於知道了害怕——她殺了人,她好像殺了人!這念頭讓她快要崩潰,卻沒有任何力氣站起來跑開,隻能麵色慘白地盯著眼前的“屍體”。
  一雙手忽然拖著她站了起來,莫之恨驚魂未定地回頭,看到的是沈繼謙一如既往的笑容。“沒事的,別害怕,跟我走!”
  莫之恨不知道自己是在點頭還是在顫抖,隻知道跟著沈繼謙往前跑。他們十指緊扣,跑過了那條被厚雪鋪滿的集市,跑過了人聲鼎沸的廟宇,跑過了如棋盤般錯落的房屋,就那麽一直跑著,一直跑著。
  她的心漸漸沉靜下來,靜到隻能聽見耳邊呼呼的風聲。莫之恨抬頭凝視著那個牽著她往前飛奔的人,他身量未足,他天真稚嫩,他甚至都沒有她能打,可是他現在牽著她,就好像要把她拽出那個滿是渾濁的泥潭。
  那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懼、所有的擔憂、所有的不安通通不見了,它們還留在那個泥潭中兀自掙紮,可是她已經隨著沈繼謙攀了上來。
  就這麽帶我離開吧。
  她想說,但是嘴唇微啟,卻仍是無聲地閉上。他們身處兩個不同的世界,就算他願意帶她走願意救贖,她又真的走得了嗎?
  沈繼謙卻像是感應到什麽似的忽然回過頭來,咧著嘴燦爛一笑。
  莫之恨心裏的那道築起的圍牆轟然倒塌,雖然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願意走進來,可是這一刻,她徹底為他卸下了防備。

  第三章
  這就是宿命——很多年之後,莫之恨還是會常常回想起這一幕,回想起沈繼謙牽著她的手離開,唐婉遙遙地目送。這多麽像他們後來的故事。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遠的路,直到再也沒有力氣向前邁出步子才和沈繼謙一塊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冬日裏寒風凜冽,但他們此刻都熱得直冒汗,兩張小臉紅彤彤的,甚是可愛。
  “看不出……看不出你也很能跑。”沈繼謙氣兒漸漸喘得順了些,能說出完整的句子了。
  “你也是啊。”莫之恨抬頭看他,忍不住噗哧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
  莫之恨指指他的臉,“你不疼嗎?全都腫了。”他那張臉就像是被抹上了不均勻的青紫色,嘴角還有幾絲幹涸的血跡,隨著他說話的時候一下一下地浮動,有種說不出的滑稽。
  “嘶……”沈繼謙扯扯嘴角,這才發現確實疼得很。開始時他隻顧著打架,後來又忙著逃跑,哪裏顧得上自己受沒受傷。現在被莫之恨一說,方知道自己的臉已經腫得不成樣子了。
  “疼就別動了。”莫之恨拉下他的手,掏出一方繡帕沾了點兒地上的雪輕柔地替他擦試著嘴角。“你長這麽大肯定沒打過架,方才很疼吧?”
  “那你一定經常打架,”沈繼謙邊哼哼邊道:“你方才那樣子,就是大人們瞧見了,也得繞路走。”
  莫之恨又是甜甜一笑,兩個淺淺的酒窩若隱若現,可愛至極。沈繼謙挑挑眉,揶揄道:“你也會笑的嗎?”
  “我為什麽不會?”莫之恨反問。
  沈繼謙搖搖頭,“第一次在小溪裏救了你,結果你看我的樣子像是把我當仇人;第二次就是方才向你買東西,你又扭扭捏捏的。要是不打這一架,我還真不知道你這麽爽朗,當然,更不知道你這麽能打。如若女子也能去考武狀元,你一定能高中。”
  莫之恨點點頭,將繡帕收回袖中放好,這才慢條斯理道:“雖然你是男子,但你一定不要去考武狀元。”
  “為什麽?”
  莫之恨抬眼看他,神情無比認真。“你會被打死。”
  沈繼謙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莫之恨也跟著他笑了起來。她似乎好久沒有這樣開心過,又或者說,她從來都沒有這樣放肆地大聲笑過。她的人生就像一直都生活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小房子裏,而今老天爺終於可憐她,為她打開了一扇窗,還灑落了滿室陽光。
  隻不過……莫之恨從不相信太過美好的東西,如果太美好,要麽就是她在做夢,要麽就是老天爺在耍她。可是這一次,她希望就算是夢,也可以長久一點。
  一陣風吹過,數片臘梅花瓣兒輕輕渺渺地從他們身邊飄過,而花朵的芬芳則彌留了許久。他們方發現自己已經不知道跑到了什麽地方:左前方是一片梅園,各種各樣的梅花次地綻放,日寒紅、蓮湖粉、金錢綠萼、紫帝白、青芝玉蝶……繽紛奪目絢爛了人眼;右前方是一條蜿蜒小道,兩旁種著高高的梧桐,雖然如今枝葉凋零,但卻不難想象盛夏時節滿樹蔥蘢的景象。
  莫之恨不禁看得有些癡了,她從小生活的地方何曾有過這樣的美景。那樹樹梅花,那蜿蜒小道上翩然起舞的仙女……仙女?莫之恨一怔,揉了揉眼睛,證實不是自己的幻覺。
  那兒確實有個小姑娘在翩翩起舞,她穿了件火紅色的罩裙,外披銀白色披風,一頭海藻般濃密的頭發毫無束縛地在風中飛揚。她就像是鳳凰一樣光彩耀人,鳳棲梧,鳳棲梧,說的大概就是眼前的景象。
  那女孩兒飛舞著向他們靠近,莫之恨這才看清她的長相。她看起來也不過八九歲的樣子,卻有著驚人之姿,眉如遠山,目似星辰,唇若點櫻,嬌俏的不像話。
  真美的女孩兒,莫之恨滿心歡喜地向沈繼謙看去,卻刹那跌落穀底。她看見了沈繼謙望著那女孩兒的眼神,隻那一眼,她就輸了一輩子。
  小姑娘好奇地打量著他們,卻絲毫不怕生,笑道:“你們是誰呀?怎麽會在我家院子門口。”
  “你家院子?”沈繼謙指了指那梅林,“那是你家的?”
  “是啊,”小姑娘點點頭,回頭看了看那條小路。“沿著那條路走進去,就是我們唐家莊了。”
  原來是她。莫之恨低下頭去,心裏已經知道了她是誰。
  南沈北唐,這是長樂城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兩大家族。沈氏一族雖然更加富裕,但唐氏是皇商,做的全都是皇宮裏的生意,與之打交道的也莫不都是官場上的人。所以,這兩戶人家的勢力在長樂城裏可以說是不相上下。
  眼前這位姑娘,應該就是唐老爺最小的女兒——唐婉。她與沈繼謙……也算門當戶對。
  沈繼謙顯然也知道了她的身份,頗有些興奮。“你就是唐婉對不對?我爹時常提到你,總是叨叨著你有多好多好,恨不得你是他的女兒。”
  “你爹?”唐婉也不笨,稍稍一想就明白了過來。“你是沈伯伯的公子嗎?”
  沈繼謙飛快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像個小大人般向唐婉施了一禮。“在下沈繼謙,向唐姑娘問好了。”
  “你真有意思。”唐婉雖這麽說著,卻也欠了欠身,顯示了她良好的教養。“你的臉上怎麽了?還有你的衣服也扯爛了,你和人打架了嗎?”
  “我不是,我……我從來不打架的。”沈繼謙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急於否認,但他就是不想給唐婉留下不好的印象,一點都不要。
  “他是幫我。”莫之恨怎麽會看不出他心裏在想什麽,她本就比尋常女孩子早熟,心思又那麽細膩,沈繼謙的心意她一眼就看出來了。手腳並用地站了起來,莫之恨對唐婉淺淺笑了笑。“唐姑娘,沈少爺一向溫文爾雅,若不是今日看到我被人欺負,絕不會和人打作一團。”
  唐婉笑彎了眼睛,“會打架也沒什麽不好呀,我三哥說,會打架的男孩兒身體更好,所以小時候他總是瞞著我娘更別人打架。”
  還真是會找借口的主,也大概隻有唐婉會相信她那個三哥說的話了。不過她本就是金鑲玉,又何嚐懂得世間種種繁雜。
  “小姐!小姐!”
  莫之恨循聲望去,那條小道上兩三個婆子正急急忙忙向這邊走來,想來是小姐不見了,即刻出來尋了。
  那幾人很快走到他們身邊,其中一人戒備地將唐婉往後拉了幾步,蹙眉道:“小姐怎麽可以隨便與這些汙糟之人說話,快隨奴才們回莊去吧。”
  汙糟之人。莫之恨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本就縫補過多次又與人狠狠打了一架,此刻確實足夠用衣衫襤褸來形容。沈繼謙雖然看起來要好些,但也難免衣冠不整,滿是灰塵。
  “索婆婆,他們不是壞人。”唐婉朝沈繼謙努努嘴,道:“他可是沈家大少爺,您說他是汙糟之人,我爹聽見了可又要說您的不是。”
  那位唐婉口中的索婆婆一愣,仔細打量了沈繼謙一番,這才發現他雖然滿身髒兮兮的但衣料頭飾無一不是上品,忙陪笑道:“原來是沈大少爺,老婆子眼花,看走了眼。不過沈大少爺怎麽會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不如到唐家莊裏一坐,換身幹淨的衣裳。”
  沈繼謙剛要開口答應,身後卻傳來了一陣噪雜之聲,回頭一看,是幾個衙役與一眾百姓一塊兒走了過來。
  莫之恨心裏一緊,那裏頭有幾個人她是認得的,全都和她在一條集市上擺攤兒,現在和衙役一塊兒分明是抓她來了。剛才隻顧著休息看花,然後唐婉又忽然出現,她幾乎忘了自己是為什麽會來到這裏。
  “就是他們!剛才打人的就是這兩個!”那幾個百姓紛紛上前指認,衙役們點點頭,也上前質問道:“聽說你們打了人對不對?走,跟我們回縣衙去!”
  “你們敢動他!”說話的是索婆婆,雖說事不關己,但既然那是沈家的少爺,她若不幫上一把反而更麻煩。
  “你是什麽人,敢對我們大呼小叫?”一衙役不滿地皺起眉頭。
  索婆婆冷哼一聲,指著那條蜿蜒小徑道:“睜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這兒是什麽地方,走進去了又是什麽地方!”
  衙役環顧四周一圈,臉色頓時變了,躬身道:“瞧瞧,我們抓人心切,走到唐家莊了都未留意。隻是……隻是犯事的這兩人是?”
  索婆婆道:“那是沈家大少爺,怎麽,你們要抓他?”
  “當然不是,當然不是。”衙役連聲道:“沈大少爺怎麽會無故與人打架,一定是誤會一場了。那麽……”他看向莫之恨,憑著她的穿衣打扮一時難以確認。“那麽這位姑娘是?”
  “這……”索婆婆也愣了愣,那姑娘一身寒酸之氣,確實從未見過。
  沈家少爺犯了錯可以不被罰,她犯了錯,又有誰能保她。莫之恨冷冷一笑,揚聲道:“我誰也不是,沒有背景,沒有身家,一介平民而已。集市上的人是我打的,與沈少爺無關,你們帶我回縣衙就是。”
  衙役們心頭皆是一鬆,唐沈二家的人他們碰不得,但差事又不能不做。如今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個野丫頭,總算好讓他們交差。
  頃刻間他們便要上前去抓人,哪知沈繼謙忽然伸開雙臂一步擋在了莫之恨跟前,喝道:“你們誰敢碰她!”
  莫之恨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怔怔地看向沈繼謙,鼻子瞬時有些微微發酸。他們不過萍水相逢,他就已經救了她兩次,可是他為什麽要救她,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人在乎她的死活不是嗎?
  “沈大少爺,您這……”衙役有些為難,卻又不敢上前將他拉開。
  索婆婆忙彎腰勸說道:“那位小姑娘也說是自己打了人,您又何必非替她兜著。縣衙這種是非之地,咱們還是少惹為妙,相信沈老爺也不希望看到您進出那種地方。”
  “我不管,”沈繼謙斂了笑容,難得的嚴肅。“她是我朋友,人也不是她一個人打的,你們看我這樣子就知道我有份參與了。如果你們要把她帶進縣衙,那就帶我一起去。”
  “你不必……”莫之恨拉了拉他的衣角,微微搖了搖頭。
  沈繼謙報以溫柔的一笑,“我們一起打了人,哪有要你一個人擔著罪名的道理?我既然要你跟我走,我就會保護到底。”
  我就會保護到底。
  我就會保護……到底。
  莫之恨垂下眼簾,緊緊咬住了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這世上,第一次有人說要保護她,第一次。她相信自己真的是幸運的,這麽多年來,老天爺終於聽見了她的哀求,所以在她尋死的時候送來了沈繼謙,給了她一條生路。
  她為他卸下了那堵牆,而他亦願意走進來。
  “這……”衙役們更加為難,那麽多百姓看見了事情的經過,他們現在抓人不是放人也不是。
  “既然沈少爺說是他打的人,那你們就依法處理吧。”唐婉笑嘻嘻地站了出來,“不過我想,你們也隻是要把他們二人請回縣衙去‘協助查案’,隻要別忘了支會沈老爺一聲,不會有什麽事的。”
  “是,是是是!”幾個衙役一聽此話,立馬開了竅,恭恭敬敬地“請”他們二人回縣衙去走一趟。如此一來,沈家也不會怪罪他們亂抓人,對百姓們也算有個交待。
  “放心吧,跟我走。”沈繼謙微笑著牽起莫之恨的手,對唐婉感激地點了點頭。莫之恨微微一愣,卻沒有把手抽回。她也回頭看了唐婉一眼,那個美麗又聰慧的女孩兒。
  很多年之後,莫之恨還是會常常回想起這一幕,回想起沈繼謙牽著她的手離開,唐婉遙遙地目送。
  這多麽像他們後來的故事,原來所有的一切,在當初就早已注定。而後的兜兜轉轉,不過是命運所開的玩笑,也是他們不斷掙紮,卻仍舊走上宿命的路途。
  原來好夢總頻驚——她從來都知道好夢易醒,隻是不知道,這次會醒得這麽快,原來上天還是和她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
  這是莫之恨第一次出入縣衙,卻沒有她曾經想象中的那麽恐怖。他們隻是被請入了一間小房間裏休息,兩個衙役象征性地問了幾個問題之後便不再打擾,反倒是備了熱水備了些吃的供他們好好休整一下。
  聽衙役說,被莫之恨狠狠打暈的那個人並沒有死,隻是多流了一些血,現在已經醒了過來。莫之恨懸著的一顆心此刻才算是終於歸位,不管她要受什麽刑罰,她都不想任何人因她而死,不想自己半生難安。
  兩個人剛用熱水洗了把臉,小房間的門就再次被打開了。一位中年男子負手站在門口,身著紫錦深衣,頭戴碧玉冠,橫眉入鬢,鼻梁英挺,頗有氣勢。
  這便是莫之恨第一次見到沈世堯——沈繼謙的父親,沈氏一族現今的當家。她記得那一天她所看到的沈世堯是威嚴的,是不可違背其命令的,以至於即使許多年後他隻能躺在病榻上依靠莫之恨時,她依然覺得自己是戰戰兢兢的。
  “爹!”沈繼謙看來是一點兒都不怕自己的父親,很快嬉笑著奔上前去。“他們速度真快,我才剛洗了把臉,您就來了。”
  沈世堯寵愛地摸摸兒子的頭,眼睛淡淡地掃向莫之恨。莫之恨冷不丁打了個寒顫,低低地垂下頭去。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她隻是忽然覺得有些驚慌失措,她不想被沈世堯看見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她真的很怕,很怕他覺得是她教壞了他的兒子。
  好在沈世堯很快收回了視線,對沈繼謙寬容地笑道:“第一次打架就掛了彩,過癮麽?”
  “還好,”沈繼謙撓撓頭,“我今日才知道原來自己也挺能打的,爹,以後不妨讓我學些武功強身健體。”
  “強身健體是好,舞刀弄槍的就免了吧。”沈世堯拉著他往外走,“回去吧,你娘很擔心你。”
  沈繼謙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莫之恨問他爹道:“那她呢?她怎麽辦?”
  沈世堯淡淡道:“她也可以回家了。”
  “真的?”沈繼謙聽到後很開心,一下掙脫了沈世堯的手跑到莫之恨身邊。“你看,什麽事都沒有,你也可以回家了。過幾天我再去找你玩兒,好不好?”
  好不好?她說好就好,她說不好就不好的嗎?莫之恨垂下眼簾,仿佛過了很久才聽到自己用極細的聲音回了句“好”。為什麽要說不好呢,就算以後沈家的人都不想他們見麵,也不該由她來拒絕不是嗎。她還想見沈繼謙,所以說“好”,就這麽簡單而已。
  “那好,過幾日再見。”沈繼謙拍了拍她的肩膀,轉身跟著沈世堯走了。他的世界多麽簡單,他怎麽會知道單單一個“好”字就已經足以讓莫之恨心裏百轉千回。
  莫之恨目送他走遠直至消失不見,這才輕聲歎了口氣,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家的方向走去。躲過了這一場劫難,家中卻有另一場暴風雨等著她。攤子被砸了,她這麽一跑繡品估計也全都沒了,娘親……能饒過她麽。
  饒是再怎麽拖慢了步伐,那一排排擁擠低矮的房屋還是出現在了她麵前。莫之恨慢慢停下腳步,深深吸了一口氣搓搓凍紅的臉頰,才又重新提起步子走到了家門口。微弱的燭光從門隙裏稀稀疏疏地透出來,她知道是娘在等她。
  莫氏隻在兩種情況下會點了燈等莫之恨回來,一是她喝醉了,那個時候她就會變得像另一個人,溫柔地將莫之恨抱在懷裏,仿佛看也看不夠。莫之恨曾經希望娘親每日都能喝醉,那麽就會每日都那麽疼愛她,隻可惜莫氏一年到頭也頂多喝醉兩三次。至於另一種情況,那就是像今日這樣,莫之恨做錯了事,莫氏要打她。
  推開門,昏黃的燭光明明滅滅,照得滿室淒涼之意。莫氏端坐於暗影中,聽聞聲響便抬起頭來直直地看著莫之恨,那眼神說不出是憤恨還是哀怨。
  莫之恨低低地喚了一聲娘,回頭將門掩好,便靜靜立在一邊看著娘親不再說話。其實娘親長得極美,若是仔細打扮了絕不會輸給任何一位千金小姐,隻可惜人各有命,她們母女二人天生沒有富貴命,空有一副好皮囊又能如何。
  默默佇立了良久。莫之恨已覺得雙腳發麻,才聽得娘親輕輕地歎了口氣。這不該是她的反應,莫之恨微微發愣,以娘親的性子知道了今日的事情又怎會隻是輕歎一口氣就罷了?除非她還不知道,但卻也不怎麽可能。
  “娘……”莫之恨試探了喚了一聲,“今日……今日……”
  “我知道了。”莫氏平靜地開口,“明日起換條街擺攤兒吧,我們再不去那兒了。”
  “為什麽?”莫之恨一驚,她立刻想起了沈繼謙,他若還能再去找她,那條集市是唯一的地方。“娘,我不怕那些人,他們也不敢來招惹我。”
  莫氏搖了搖頭,“還有,過幾日我們便搬走,以後不回來了。”
  “這又是為什麽?”莫之恨又一驚,從她出生之日起她們母女二人便住在這小房子裏,從來也不曾離開過。何況,她們又哪兒來的錢搬離?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充斥在她心裏,可她不敢多想,也不敢承認。
  莫氏張了張嘴,卻仍是沒有說話,隻是揮了揮手,示意莫之恨先去休息。莫之恨傻站了一會兒,硬是說了句“我不要”,她從未違背過娘親的命令,但這一次,她想爭取一個可能。
  “你不要什麽?”莫氏看向她,目光如炬。“你不要搬家,不要換地方,還是不要再也見不到沈繼謙?”
  “什麽?”莫之恨覺得心跳一下子加快,忙埋下了頭不敢看著娘親。但片刻之後她又立刻反應過來,娘親怎麽會知道沈繼謙呢?她從來未曾對任何人提過這個名字,就連當初打聽他時也是小心翼翼的。那種不好的預感越來越明晰,莫之恨緩緩抬起頭來看向了莫氏。
  “沈老爺來過。”莫氏開口證實了她的猜測。
  果然……果然是這樣。莫之恨咬了咬唇,抖抖嗦嗦道:“他……他說了什麽?”
  “他說了許多,但隻要我帶一句話給你。”莫氏頓了頓,接著道:“他說沈繼謙從小沒有打過架,更沒有受過傷。他隻希望他兒子能像從前那樣長大,望你成全。”
  望她成全……她從來都知道好夢易醒,隻是不知道,這次會醒得這麽快。莫之恨低了頭,嘴唇幾乎要被咬破。原來上天還是和她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在她自以為擁有了一條生路之後才發現,其實她不過是被推入了更無望的絕境。
  她以為沈繼謙可以救她,可以給她從未有過的溫暖,誰知道一切從頭到尾都真的隻是她的幻想。
  好夢一場,隻可惜短暫得還沒來得及等她微笑,就已經結束了。
  莫氏慢慢走到她跟前,抬起手似乎想抱抱她卻又還是收到了背後。莫之恨抬起頭來,眼眶已然泛紅。“娘,人生來貧賤就注定了不能有朋友嗎?”
  “朋友?”莫氏淒然一笑,“人一出生,你這一輩子的命就已經定了,本是貧賤之輩,又何苦妄想能與富貴之人結交?”
  “我不認命。”莫之恨忍住眼中的淚意,“我就算生來貧賤,我也不會讓自己貧賤一生。娘,您為什麽要認命?”
  莫氏看了莫之恨一會兒,從腰間拿出一袋銀子。“這是沈老爺給的二十兩銀子,它沉重得我不得不認命。攤被砸了,東西全被偷了,我們拿什麽生活下去?莫之恨你看好了,你現在不得不接受他們的施舍,這就是命。”
  “為什麽要拿這錢……我不要……我不想要……”莫之恨喃喃地搖頭,“我不想接受沈家的施舍,我不想……”
  “好,”莫氏將錢袋放到桌子上,“錢我放這兒,你如果不要它你可以親自把它送回沈家。可是你最好想清楚,你有拒絕的資格嗎?”話說完,莫氏便回轉身去了自己的房間,隻是她不小心低落的那一滴淚,莫之恨卻是看見了。
  她有拒絕的資格嗎?她有嗎?
  莫之恨怔怔看著桌上的錢袋,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如果她接受了這錢就表示她接受了沈老爺的意思,再也不出現在沈繼謙的麵前,可是如果她不接受,她和她的娘親也許連這個年都過不去了。她怎麽能夠拒絕,怎麽能夠把它還回沈家?
  娘說得對,這就是她的命。她為沈繼謙打開了那扇門,以為他就在門外徘徊,誰知道看清了腳下的路,才發現他們之間還隔著深不見底的鴻溝。
  顫抖著雙手捧起桌上的錢袋,莫之恨緊緊閉上了眼。
  沈繼謙,再見,再見了。
  這一年,是為宣德六年。

  第四章
  六年後的重逢——那公子俊雅倜儻如芝蘭玉樹,那少女身段窈嫋若鏡湖水月,他們倆站在一起便是一對舉世無雙的碧人。
  宣德十二年,適逢皇太後六十大壽,皇帝趙煥體恤天下蒼生,下旨減免其年所有賦稅。一時間,人間處處叫好,百姓個個和樂,呈萬世興隆之象。
  長樂城中,珠翠羅綺溢目,四馬塞途,飲食百物亦皆倍尋常。這也絲毫不奇怪,盛世之景,都城裏總是更加熱鬧,何況七夕佳節將至,集市上自然愈加人聲鼎沸。
  “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顏,夫人戴這支珠釵那是再合適不過的了!若是配上這條繡帕,自然愈加出眾,堪比花嬌。”
  溫婉的嗓音清澈入耳,打扮華貴的婦人臉上略帶得意之色,顯然方才的話對她來說很受用。
  “那麽您就要這支珠釵和這方繡帕嗎?我替您包起來。”攤位上的主人甜甜一笑,露出臉頰的兩顆小巧梨窩。手腳利索地打點好了貨物,莫之恨將它雙手遞到夫人手中,欠了欠身目送她離開,又開始忙碌地招呼下一位客人。
  時光飛逝如梭,如今她也已經是及笄之年了。六年的光景,她長得愈加高挑,身子雖看起來仍有些瘦弱單薄,但勝在肌膚如雪,烏眸玲瓏,真真是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給你一兩銀子,不必找了。”眼前一位闊氣的小少爺丟了一兩銀子給她,捏著兩方繡帕大搖大擺地往前走著。莫之恨愣了愣,忽然想起了沈繼謙。
  當年帶著那二十兩銀子,她與娘親搬離那片貧民區住進了條件稍好一些的民宅,又花了些錢買了不少布帛繡樣,才重新在這都城裏找到了可以維持生計的地方。眼下雖說仍是當個小攤販兒,但她們的日子已然好過了不少——至少,她不必再穿那些縫補多次的衣裳。
  而這些年來,她再未見過沈繼謙一麵,哪怕隻是街上偶爾的一次擦身而過都從來沒有。長樂城說小不小,但說大也不大,偏偏兩個人就是碰不到麵。
  也許這就是天意,上天可以讓兩個毫無關係的人即便走遍天涯海角都數次重逢,也可以讓兩個同在一個城市的人六年不曾見到彼此。
  輕歎一聲,莫之恨斂斂心神,繼續笑看著集市上的人來人往。
  “轟隆隆……”驟然一陣悶雷滾過,不過刹那間,烏雲便黑壓壓地沉了下來。七月天就是如此善變,前一刻還是陽光燦爛,後一刻就能傾盆大雨。
  路人紛紛加快了步伐,大家心裏明白,不消片刻就會下起大雨。攤販們也各自迅速地整理攤上的貨物,挑上肩就往回奔,抑或是找個什麽地兒躲雨。
  莫之恨自然不會落於人後,她一邊眼疾手快地清點貨物,一邊已經將一切都打包好,輕巧地擔在了肩上。當然這得益於她賣的都是小零小碎的飾物,否則憑她這麽瘦弱的身軀又怎麽能天天獨自往返於家與集市之間。
  但雨還是毫無商量地立刻落了下來,豆大的雨點像是稀裏嘩啦地被人一股腦兒從天上倒下似的,很快淋濕了莫之恨。莫之恨蹙蹙眉看了看四周,便護好了肩上的貨物向不遠處的小亭子直奔而去。眼下要直接回家根本不可能,她淋濕了不要緊,但那十幾方蘇繡卻是萬萬不能濕了。
  眼看著小亭子愈加近了,莫之恨的步伐也越來越快,索性一路小跑起來。可偏就在這時,一輛馬車嘯叫著從她身邊疾馳而過,縱使她已經飛速地閃躲,還是被濺了滿滿一身的泥垢。
  “你這人!”莫之恨衝那輛絕塵而去的馬車憤恨地跺了跺腳,隻好冒著雨繼續往小亭子裏奔去。
  “還好……”一走入亭子,莫之恨就解開了包裹檢查那十幾方蘇繡,看到它們幾乎沒有被淋濕才稍稍寬慰地鬆一口氣,重新係上了直起腰來。可她瞬時定住了,保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看著小亭子裏的另一對男女。
  那公子俊雅倜儻如芝蘭玉樹,那少女身段窈嫋若鏡湖水月,他們倆站在一起便是一對舉世無雙的碧人。
  他們是沈繼謙和唐婉。
  就算已經整整六年不見,莫之恨還是可以一眼就認出沈繼謙來,他隻是比原來長高了些,成熟了些,但那眼裏的溫和與明朗卻絲毫未曾改變。
  這六年來,她想過無數次與他重逢的樣子,但沒有那一刻是這樣的——在她如此狼狽的情況之下。如果換了是平時任何一種情境,她都會麵帶笑容平靜地上前對他說一句,你好,沈繼謙。可是不是現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他和唐婉都那麽美好,而她如此落拓。
  “你是……”來不及逃脫,沈繼謙已經發現了她,但卻帶著幾絲不確定的口吻。“莫之恨,是你嗎?”
  即便自己這麽狼狽他還是可以認出來嗎?那麽也許自己在他心裏一直都是這樣狼狽不堪的模樣吧。莫之恨忽然釋然地莞爾,直起身子站好,大大方方道:“好久不見,沈少爺,唐姑娘。”
  “真的是你!”沈繼謙比她表現得更興奮,即刻走過來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我方才還有些不敢認,但這雙眼睛實在太過熟悉,沒想到竟然真的是你。六年不見了,你好嗎?這些年你都去了哪兒,我怎麽從來都找不到你?你是不是離開了長樂城,那現在怎麽又回來了?你怎麽會滿身都是泥垢,是不是……”
  “我的沈大少爺,就算問話你也要讓人家喘口氣吧?”唐婉笑盈盈地走上前來挽住他的胳膊,適時地打斷了他的話。“莫姑娘又不會跑了,你慢慢兒問。”
  就像一根針緩緩紮入她的心裏,由淺而深,連疼痛都是這樣緩緩加重。莫之恨掃了他們相挽的手臂一眼,仍是淺笑著,腦中的回憶卻轟然炸開了。
  她早就該想到了不是嗎,即便不刻意地去打聽,沈家大少爺與唐家小姐青梅竹馬的消息,她聽得還少嗎?他們兩個也本該是一對,門當戶對的一對。可是看著眼前這一幕,莫之恨真的開心不起來,一絲一毫都開心不起來。方才重逢的喜悅也隻是保持了那麽一刹那,轉瞬成為心裏鈍鈍的疼痛。
  沈繼謙當然不知道她的這些心思,他隻是對唐婉溫柔地一笑,就如同曾經年少時他對莫之恨的笑容一般。沈繼謙看向莫之恨,尷尬地撓了撓頭。“對不起,太久沒有見麵,我失禮了。”
  莫之恨微笑著搖了搖頭,心裏更加疼痛。她寧願他像方才那樣一下子說一大堆的話,也不想看他像現在這樣謙和禮讓地對待自己,這樣太生疏,太生疏。
  “你似乎比以前文靜了,我記得小時候你很好動,而且很能打。”
  “那還不都是因為你實在不會打架。”
  沈繼謙笑著搖搖頭,“那可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打架,後來我就再沒打過架了,他們誰都不敢跟我打,怕被我爹罵。”
  “你本來就不該打架,”莫之恨後退一步,背靠著欄杆。“你是沈家的大少爺,怎麽能做那麽有失身份的事情?何況……有些事,一輩子一次,也就夠了。”就像你帶著我不顧一切地奔跑一樣。
  “我卻真的還想再打一次,”沈繼謙不以為然,“上回根本就是在挨打,哪裏是在打人。”
  莫之恨揚揚眉,不置可否。一滴泥水順著她的發梢滴下來,滑過了臉頰,莫之恨連忙用袖子去擦,卻隻是越擦越髒。
  “我來。”沈繼謙從懷裏拿出一方純白錦帕,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擦拭著莫之恨的臉龐。
  錦帕柔和的質地輕柔地在臉上摩挲,莫之恨發現自己已經要抬著頭看沈繼謙了。他離自己那麽近,就連呼吸都幾乎可以噴在她的臉上,可是他又那麽遠,他已經再也不是當年的小男孩兒了。
  “怎麽這麽不小心呢?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麽把自己弄得這麽髒,摔倒了嗎?”沈繼謙一邊擦拭一邊柔聲詢問,讓莫之恨有種錯覺,覺得他就像在麵對著一件珍寶一樣。
  “我……”莫之恨吐了吐舌頭,“本來就淋濕了,又不小心被馬車濺了一身泥,所以就成這樣了。”
  “這樣好,”沈繼謙笑道:“你若是幹幹淨淨的也許我反倒認不出你來了。你自己想想,你哪次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不狼狽?”
  “也對,”莫之恨低低地笑了,“每次遇到你,似乎都沒什麽好事發生。”
  “你呀……”沈繼謙點點她的額頭,向後退了一步。“好了,擦幹淨了,花臉貓。”
  莫之恨驀然間覺得心裏有些空,她多希望她臉上的髒東西永遠也擦不完,那麽他就可以一直離她那麽近。不過她知道這隻是自己的一絲妄想,永遠都不可能發生。
  “她是花臉貓,那你是什麽?”唐婉嬌嗔地瞥了他一眼,接過他手中的錦帕替他擦拭著額頭上不知何時濺上的泥水。
  “我是大花臉貓。”沈繼謙皺皺鼻子扮了個鬼臉,逗得唐婉直笑。
  莫之恨淡淡撇開了眼。
  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一會兒工夫,雨停了,太陽又稍稍露出了光芒。莫之恨看看天色,真想企盼那場雨一直下下去,隻不過老天爺從來不會眷顧她心裏所想。
  “雨停了,我要回去了。”莫之恨有禮貌地欠了欠身,將方才置於地上的貨物再次擔上肩。
  “我來吧。”沈繼謙一手接過背囊,輕鬆地挎在肩上。“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剛好和你說說話。”
  “可是……”莫之恨看了看唐婉,“剛下過雨,你難道要讓唐姑娘走那麽多路嗎?我一個人回去就好了。”
  “讓他送你吧,”唐婉巧笑顏兮,“我沒事兒,唐家莊又不遠,一會兒就到了。再說剛下過雨的空氣多新鮮呀,我剛好一個人逛逛。”
  “這……”
  “不要這呀那的了,”唐婉推著他們走到亭子外頭,“快走吧,萬一一會兒又下雨就走不成了。”
  既然她都不介意,莫之恨也就不想推辭,遂點點頭與沈繼謙並肩向前走去。這一次,她又回頭看了唐婉一眼,一如六年前的那個雪天,唐婉站在原地,目送他們離開。不過這一次,沈繼謙想要牽著的人,已經不是莫之恨。
  總是被看見的狼狽——莫之恨渾身一顫,仿佛平地裏炸開了一聲悶雷。那是沈繼謙的聲音,她不會聽錯,那是沈繼謙的聲音。
  正如唐婉所說的,雨後的空氣總是格外新鮮。莫之恨深深吸了一口氣,禁不住微微揚起了嘴角。其實不管怎麽樣,能夠再見到沈繼謙,能夠再與他這樣肩並肩一起走路,她都覺得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
  兩人默默地向前走著,久久地不說話。泥土的清香沁人心脾,偶爾從樹葉上滴落的雨珠落到皮膚上,化作一絲清涼。如果……如果能夠這樣一直走下去,也很好啊。
  “為什麽忽然不見了?”沈繼謙打破了沉默,“我在家休息了兩日就再去集市找你,可是你已經不在了。問了許多人,他們都說不知道你的去向,也不知道你住在哪兒。後來好不容易找到了你的住址,你卻已經搬走了。”
  “我……”莫之恨頓了頓,卻不知道要怎麽回答他。
  “是不是家裏發生了什麽事?”
  “沒有,”莫之恨看了他一眼,“其實……其實是我娘怕那些人會尋仇,所以帶著我搬走了。因為走得匆忙,所以沒有來得及和你道別。”
  “就算是這樣,之後你也可以來沈園找我啊,為什麽不來?”
  “那是因為……”莫之恨停下了腳步,想了想道:“因為我相信人與人之間是有緣份的,我相信如果有緣,我們一定還會再遇見,就像今日這樣。”
  “真的?”沈繼謙將信將疑,別扭地撇撇嘴。“我那時候還以為你嫌棄我太不會打架,所以不想和我一塊兒玩兒了,害我和我爹吵了無數次,但還是一次架都沒打成。”
  莫之恨被他逗笑了,“你還和小時候一樣傻,一點兒都沒變。”
  “怎麽沒變,”沈繼謙拿手比劃了下,“看,至少已經比你高了。”
  陽光柔和地折射在他臉上,那些細小的絨毛反耀出淡金色的光暈。翩翩少年郎,灼灼含笑望。莫之恨衝他皺皺鼻子,舉步繼續往前走。
  沈繼謙很快跟上,走了幾步後似是無意卻又無比肯定地說道:“我知道我們一定會再見麵,我一直都知道。”
  莫之恨心裏一動,輕輕點了點頭。“我也知道。”
  沈繼謙憨厚地一笑,腳步都似乎輕鬆了許多。莫之恨盡量放輕了自己的步子,專心聽著他的腳步聲。如果她認真聽,如果她把他的腳步聲記在了心裏,那麽是不是即使將來再一次分開,她也能在萬水千山人來人往中認出他來。
  路總會有走完的時候,莫之恨看著前麵不遠處的房屋,停了下來。“我家就在前麵了,謝謝你送我回來。”
  “不用謝,”沈繼謙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尖,“這次不會再忽然搬家了吧,我明天可不可以去集市找你?”
  莫之恨點點頭,“不會再搬了,你有時間隨時都可以來。”
  “好,”沈繼謙向前努努嘴,“快回去吧,淋了一身雨,記得回去要喝點兒薑湯驅驅寒。”
  莫之恨噗嗤一笑,“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也是叫我回去喝薑湯,六年之後重逢,你又對我說了一樣的話。”
  “是嗎?”沈繼謙撓撓臉,“那隻能進一步說明確實你每次遇見我的時候都很狼狽,你還好意思說。”
  是啊,每次的狼狽,總會被你看見。莫之恨撇撇嘴角,向前跑了幾步回頭揮了揮手。“下次吧,下次一定不會讓你看見我狼狽的樣子。”
  沈繼謙鼓鼓臉,做了個“相信你才有鬼”的表情。莫之恨啐他一口,轉身跑回了家門,心情雀躍。
  “你回來了。”隻可惜剛進門,莫氏陰鷙的聲音就立刻讓她的歡欣一掃而空。莫之恨斂了笑,怯懦地點點頭。
  “怎麽弄得這麽髒?”莫氏皺皺眉,很快發現了不對勁兒,嗓音驟然提高了八度。“貨物呢?”
  貨物!莫之恨一驚,貨物還在沈繼謙那兒,她方才隻顧著跟他久別重逢的喜悅,臨走的時候竟然連東西都忘了拿回來。可是她要怎麽回答娘親,她不能告訴她東西在沈繼謙那兒,就連和沈繼謙再次相遇她都不能讓娘親知道。
  “說話啊,貨物哪兒去了?”莫氏走到她麵前,揪著她的耳朵道:“是不是你弄丟了,是不是不見了!”
  “不是!”莫之恨忍著耳朵上的疼痛,解釋道:“我隻是……隻是雨下得很大,就把它暫時放在了一個朋友那兒,不會丟的。”
  “朋友?”莫氏冷哼道:“你有朋友?哪個朋友,姓甚名誰?”
  “他是……”莫之恨張著嘴,卻發現自己根本無話可說。她哪兒來的朋友,這些年來沒日沒夜的就是為生計奔波,她連交個朋友的時間都沒有。
  “怎麽,說不出話了?”莫氏氣惱地推了她一把,隨手拿起一個茶杯便砸到她身上去。“做錯了事還敢說謊?我平時是怎麽教導你的,你就成了現在這副鬼樣子?說!是誰教你的,這麽不誠實,再大些還得了?”
  教導?她有教導過自己麽?長到這麽大,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更不要說讀那些所謂的聖賢書。莫之恨吸了口氣,反倒冷靜下來,垂手道:“娘,茶杯砸爛了再買也是要花錢,您若有氣,也別跟錢過不去。”
  “你說什麽?”莫氏一拍桌子,瞪大了眼瞧著她。“果然是長大了,敢跟我頂嘴了。”她說著已經拿起了不遠處的藤條,劈頭蓋臉地向莫之恨身上打去。“我叫你頂嘴!我叫你頂嘴!你個沒用的東西,你個沒教養的東西!你氣死我了……”
  莫之恨半側著身,盡量不讓她傷到自己的前胸和臉,明日還要見人,她不能滿身傷痕的出去。至於疼痛……疼痛也是會麻木的,這麽多年,她已經不再覺得痛了。
  “你幹什麽!”
  莫之恨渾身一顫,仿佛平地裏炸開了一聲悶雷。那是沈繼謙的聲音,她不會聽錯,那是沈繼謙的聲音。他一定是發現沒有把東西還給她,所以親自送上門了。可是為什麽,為什麽要這個時候出現?她說過她不會再讓他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但偏偏又在這個時候,在她最不願意被他看見時候。
  莫氏停止了動作,擰眉看著門口的人。“你是誰,為什麽闖到我家裏來?”
  沈繼謙一個箭步走過來,將莫之恨護到自己身後。“你憑什麽打人?我是她朋友,她東西落我這兒了,我給她送回來。”
  “朋友?”莫氏冷笑著上下打量他一番,“哼,什麽朋友?酒肉朋友?嘖嘖……”她瞥向莫之恨,“本事不小啊,小小年紀已經會勾搭有錢少爺了,怎麽就這麽低賤呢,搶著往別人身上撲。”
  “你……你怎麽這麽說話。”沈繼謙漲紅了臉,想來也是從來未曾有人對他說過這種話。
  “我怎麽說話了?這兒是我家,我想怎麽說就怎麽說。”莫氏把藤條“啪”的扔到地上,尖聲罵道:“我告訴你,我不管你是誰家少爺,你管天管地管不著老娘拉屎撒尿,更加管不著老娘管教自己生養的女兒!”
  “娘!別說了……”莫之恨立刻走上前拽住了娘親的衣角,她看都不敢去看沈繼謙的臉色,也無從知曉他聽到娘親這麽粗俗的話語之後會是什麽反應。她隻求他快走,馬上走。
  “娘?”沈繼謙說的很小聲,似乎有些驚訝,但隨即道:“你既然是她娘,怎麽非但不疼愛她反而要如此對她?”
  “我怎麽對她了?”莫氏甩開莫之恨的手,“她個沒教養的東西,我不能打不能管教嗎?”
  “誰說她沒教養?”沈繼謙將莫之恨拉到自己身邊,“她是我見過最好的女子,待人友善,秉性純良,是你自己不了解自己的女兒。”
  莫之恨用力咬著嘴唇,直到嚐到了一絲腥甜才確定自己不是在夢中。他說,她是他見過的最好的女子。是麽,他的心裏,真的是這樣想嗎?
  “我不了解?”莫氏仿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冷笑著道:“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我更了解她的人,我警告你,立刻離開我家,否則我不管你是誰也照樣一起打!”
  “不用你趕,我會走。”沈繼謙牽起莫之恨的手,看著她道:“走,跟我一起走,別在家裏對著這個瘋女人。”
  莫之恨隻覺得自己腦袋裏已經一片空白了,她木然地看了看娘親又木然地點了點頭,她幾乎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麽。
  “你要跟他走?”莫氏“啪”的甩了她一耳光,讓她根本來不及閃躲。“你試試看,你今天若是敢走出這個家門,你就再也不是我女兒!”
  沈繼謙心疼地看了看她幾乎立馬腫起來的臉頰,拽著她就向外走。“跟我走,跟我回沈園,不回來就不回來。”
  莫之恨被動地隨他走到門口,頓了頓腳步卻還是邁了出去。她知道自己不能也不該,可是此刻她真的好想跟著沈繼謙離開,哪怕……哪怕隻是給她一瞬讓她喘口氣。
  她心裏清楚的得很,沈繼謙沒有辦法帶她脫離從前的一切,就像很多年前那樣,即便跑了很遠,她也還是要回來,回來向命運低頭。但是就給她這一瞬間吧,讓她再夢一回,最後夢一回。

  第五章
  那棵樹下應允的承諾——“莫”的旁邊是“謙”,代表了無論什麽時候,沈繼謙都會站在莫之恨身邊保護她,永遠。
  沈繼謙冷臉拉著她走了許久,直到再也看不見莫之恨的家才停了下來。莫之恨抬眼看了看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又低下頭去。
  “我看看。”沈繼謙皺著眉抬起她的下巴,伸出了手卻還是不敢去觸碰她腫脹的左臉。“她打得那麽用力,很疼吧?”
  莫之恨搖搖頭,沒有作聲。這一巴掌一點都不疼,疼的是她的心,她最不想被沈繼謙看到的這一麵,如今也已全然被窺視。她不知道他會怎麽想,怎麽想她從小生長的環境。
  “一定很疼。”沈繼謙把她的沉默當作了默認,不由得又惱怒起來。“我要去報官抓她,那個瘋女人是不是時常打你?她怎麽能這樣,她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人就應該被關起來。瞧瞧,都腫了,她就是個瘋子,竟然對你下得了手!我……”
  “她是我娘,”莫之恨兀然抬頭看他,“你口中說的那個瘋子,是我娘。”
  “我……”沈繼謙愣了愣,麵色瞬間有些難堪。“對不起,我口不擇言了。”
  “沒關係。”莫之恨就近倚在一棵樹幹上,又低下了頭。她忽然很想傾訴,十五年來第一次那麽強烈地想傾訴,想把自己心裏所有的話倒給眼前這個人。可是她又怕,她怕他也會發現他們來自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從此便塵歸塵土歸土,再也不見。
  “真的對不起,”沈繼謙仿佛仍然以為她不說話是在責怪他的言辭,忙再次解釋道:“我隻是看你被她打成這樣,一時急了才會……”他頓了頓,聲音有些頹然:“你可以罰我。”
  “是啊,是該罰你。”莫之恨對他微微笑了笑,眼裏卻落滿了無奈。“罰你當時,為什麽要救我。”
  沈繼謙一時未想起來是何時,撓撓頭道:“當時?你是說……我們打架那次?”
  莫之恨搖搖頭,“在溪邊,為什麽要救我。”
  “你不小心落水了,我自然不能見死不救。”沈繼謙回答得理所當然。
  莫之恨眼中的無奈卻落得更深,“我是自盡,不是落水。”
  “我知道你是……什麽?”沈繼謙話說了一半才反應過來,表情有些發怔。“你……你自盡?”
  “我自盡。”莫之恨垂下眼簾,“那個時候我真的不想活了,覺得日子好難熬,覺得多活一刻便多受一分罪。你相信嗎,我從三歲開始,就已經要做家務,要學會煮飯洗衣。那個時候,你這位大少爺應該正被人抱在懷裏寵著吧?”
  沈繼謙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或許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
  莫之恨笑笑,接著道:“不可思議是不是?你心裏一定在想,這全都是我娘的不對,是她沒有盡到作娘親的責任,對不對?”
  沈繼謙木訥地點了點頭,微微皺著眉頭,像個憂傷的小孩兒。
  “但是我不怪她,一點都不。”莫之恨在笑著,眼圈卻微微紅了。“其實我長到四歲多的時候才隨娘一起來到長樂城,之前我們一直住在一個小村莊裏。從我有記憶開始,就記得娘親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哭……她整晚整晚地哭,好像眼淚怎麽也流不盡一樣。我想,她心裏應該很難受吧,而且是那種不能與人說的難受。”
  想起那些回憶,她的心裏就像被一塊大石頭狠狠壓著,莫之恨覺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了。深深吸了幾口氣,她才又接著往下說。
  “她也應該很恨我,你知道麽,好多個晚上,我都能感覺到她用被子捂著我的臉,想要悶死我……”莫之恨的聲音有些哽咽,卻仰了仰頭,不肯讓眼淚掉下來。“其實我都知道,每一次,每一次聞到那種腐舊的棉被的味道,我就很害怕。我知道我的娘親不要我,她想我死,但是又下不了手。可是我還是很怕,我怕有一天,她就真的忍心了,所以我變得很乖,很乖很乖。”
  “之恨……”沈繼謙拿出錦帕,輕輕擦掉她臉上的眼淚。
  莫之恨吸吸鼻子,用手抹了抹臉,抹掉了那些她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終於掉下來的淚。“後來……後來一次巧合之下,我無意間知道了這一切的原因。原來,我娘以前是一戶富人家的丫環,她千不該萬不該竟然愛上了府裏的少爺,並和他有了肌膚之親懷上了我。然後……然後就是那曲子裏唱過一百遍的棒打鴛鴦,老爺夫人容不得她,甚至容不得她肚裏的孩子,把她趕了出去。”
  “那那位少爺呢?”
  “少爺?”莫之恨冷笑一聲,“最可恨的就是那位少爺,他與老爺夫人站在一條陣線上,把我娘逼到了絕境。他對我娘說,他根本就不愛我娘,要我娘立刻消失……可是,可是……”她咬了咬嘴唇,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她不想哭,可是想到娘親,她忍不住眼淚。縱使娘親總對她打罵,她此生卻隻有她一個親人,她心疼娘親曾經遭遇的一切。
  沈繼謙輕歎一聲,將她小心翼翼地攬入懷裏,緩緩拍著她的背。
  莫之恨微微顫抖著,許久才忍住了淚意得以說話。“可是娘親真的很傻,她即使被趕了出去,卻還是愛那個人。她想要把孩子生下來,生下孩子,就好像……好像他們之間還存在一絲關係。嗬,她忘了,一個女子未婚先孕,根本就是天理不容,雖然村裏人沒有對娘怎麽樣,但那些閑言碎語卻比真刀真槍更讓人難堪。”
  “所以……所以你們後來就來了長樂城?”
  莫之恨點了點頭,“所以我知道,她不可能會愛我。我是她的罪孽,是她的過去,是她平生的怨恨。隻要看著我,就好像會看到當年那個她愛過的人,然後又想起他是怎樣拋棄了她。她無數次想殺了我,但割舍不下的,又是曾經的情。你說……你說我又如何還能奢望她對我好一些?”
  沈繼謙也微紅了眼眶,卻不知用何語言來安慰懷裏的人,末了,隻好道:“哭吧,把你心裏的苦都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
  莫之恨卻搖搖頭,擦擦眼淚輕輕推開了他。“哭隻會讓我顯得懦弱,我不要變得那麽懦弱。從小我就知道,隻有我變得強大了,隻有我賺了足夠多的錢能夠給娘親好日子過了,才有可能撫平她心裏的那道傷。沈繼謙,哭沒有用,我不是唐婉那樣的大小姐,就算我哭到天昏地暗,也不會有人來可憐我。”
  “我會。”沈繼謙微蹙著眉凝神看著她的眼睛,“我會,以後你每一次哭,我都會來陪著你,安慰你。”
  心髒在刹那間緊縮,莫之恨看向他,卻不知自己下一句要說什麽。他在給她承諾,他願意給她一個倚靠的肩膀,但她受不受得起,她的苦痛他又是否真的能夠承擔?
  心底縱使百轉千回,莫之恨在片刻之後,仍舊隻是僵硬地笑了笑道:“別,別輕易承諾自己做不到的事。”
  “我做得到。”沈繼謙卻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堅定,“之恨,不要一個人扛著這麽多苦,讓我和你一起分擔,好不好?”
  好不好,他又一次問她好不好。六年前他這樣問她,六年後他還是這樣問她。
  好不好?
  她說好就好,她說不好就不好嗎?他的承諾,無關於她,而在於他做不做得到。
  莫之恨咬得嘴唇泛白,還是點了點頭。這世上有些東西,隻有相信了,才有發生的可能。她相信沈繼謙能夠做到,他才真的有機會去做不是麽。無論他是以什麽身份在承諾著她,她亦真的很需要有一個人站在自己身旁,不是麽。
  那麽,他既然願意承諾,她便相信。
  沈繼謙釋然般地笑了,“我真怕你不答應。”
  莫之恨眨眨眼,“當然要答應,從小我就學做生意,這件事隻賺不虧,怎麽能拒絕。”
  “會開玩笑了就好,”沈繼謙捏了捏她的鼻尖,“你真是我見過最特別的女子。”
  莫之恨終於自然地笑了笑,“特別?特別貧寒嗎?真是難為了你,要與我這個貧女結交。”
  “貧女如何,富家少爺又如何?”沈繼謙微躬著身子平視她,“出生是我們不能選擇的,但是以後的路可以。未來的事情誰又說的清楚,也許十年後,你貴為皇親國戚而我淪為階下囚。”
  “胡說,”莫之恨微嗔道:“好好的詛咒自己做什麽,小心老天爺聽見了。”
  “聽見就聽見唄,”沈繼謙一臉的不在乎,“我從來不信什麽命裏注定,隻要我想做的,我一定會去做。”
  是嗎?他能這樣說,是因為他還不曾遇到過逆境,還不曾體會過什麽叫做被逼入絕境。如果有一天,他發現他沒有選擇的權力時,他就不會再說他不信命了。雖然這樣想,莫之恨卻不忍去說破,隻是一笑而過。
  沈繼謙撇撇嘴,“你不信嗎?還是……你信命?”
  “也許信,也許不信。”莫之恨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如果不得不向命運低頭的時候我就相信,如果可以選擇其它的路,我就不信。”
  “你啊……”沈繼謙又捏了捏她的鼻尖,帶著寬容的笑意。
  莫之恨揉揉鼻子,道:“總捏,一會兒該紅了。”
  沈繼謙笑道:“沒人告訴你你長了一個非常漂亮的鼻子嗎?讓人一看到就忍不住想捏兩下。”
  “怪癖。”
  “千金難買我樂意。”
  這富家少爺……莫之恨不想與他多作無謂的爭辯,倚著樹沉默了會兒道:“教我寫自己的名字吧,我想學會它。”
  “好啊,”沈繼謙隨手撿了根落在地上的樹枝,在泥地上一筆一劃地寫了個“莫”字。“看,這就是你的姓氏。”
  “這就是‘莫’字?”莫之恨用手指沿著那痕跡小心地描摹,長這麽大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姓氏如何寫,覺得它既陌生又熟悉。還有沈繼謙的筆跡,即便是在泥地上橫平豎直了寫的,也掩蓋不了那一分俊逸。
  “嗯。”沈繼謙點點頭,又在地上寫了“之恨”二字。莫之恨照例描摹過,忽然撿起地上的一顆石子轉身麵對著樹幹蹲下。
  “你做什麽?”沈繼謙隨她轉過身來,詫異地瞧了瞧樹幹。“這棵樹怎麽了嗎?”
  莫之恨淡淡一笑,用那石子在樹幹上笨拙地刻劃起來,良久才能看出,那是個淺淺的“莫”字。她要把它刻下來,不僅僅因為她學會了它,更因為她想記住這兒。在這兒她第一次對外人敞開了心扉,第一次在沈繼謙麵前哭,第一次……躲進了他的懷裏。
  沈繼謙終於看清了她刻的是什麽,笑了笑取過她手中的石子,又在“莫”字的旁邊工工整整刻下了一個“謙”字。莫之恨並不認得,指著問道:“你這是刻的什麽?”
  “謙,沈繼謙的謙。”他放下石子,指著那兩個字道:“看,‘莫’的旁邊是‘謙’,代表了無論什麽時候,沈繼謙都會站在莫之恨身邊保護她,永遠。”
  剛剛平靜的心裏再次泛起一絲漣漪,莫之恨伸出手去緩緩撫摸著那兩個字,就好像處碰到了他們的未來一樣。可是她心裏明白,她今日自始至終都在回避著一個人,那就是唐婉。沈繼謙會對她承諾,但這些承諾全都是出自於關心一個朋友,如果……如果他和唐婉都有危險的時候,他保護的還會是她麽。
  為什麽不恨她——雨後的陽光星星點點地灑落一地,莫之恨埋首哭著,莫氏則麵無表情地看著,似乎連時間都已經靜止了一般,直到許久許久之後莫氏眼角滑落的一行淚才證明一切的存在。
  該麵對的總還是要麵對,就算她剛才義無反顧地走了,這裏依然是她唯一的家。莫之恨略遲疑了一會兒,“吱呀”一聲推開了門。
  莫氏竟就坐在廳中,怔怔看著窗外,發絲有一些散亂,仿佛從剛才莫之恨出門到現在她都沒有挪動過的樣子。莫之恨咽了口唾沫,喚道:“娘。”
  莫氏沒有看她,就像壓根沒有聽到一般,兀自想著自己的心事。莫之恨動了動嘴,又喚了一聲,莫氏這才淡淡掃了她一眼就又看向窗外。
  娘親很少會這樣,她總會直接對她打罵,如今這麽沉默著,反倒讓莫之恨無所適從。僵直著站了會兒,她一步一步挪到了莫氏跟前。“您要打就打吧,我再不敢回嘴了。”
  “那是沈繼謙吧。”莫氏仍看著外頭卻忽然問道,似乎在她心中這一念想早已盤旋已久,此刻不過是順口問出。
  莫之恨愣了愣,點了點頭,過了會兒想起娘親並不在看她,才又很快嗯了一聲。隻是她不明白娘親怎麽會知道,她之前與他素未謀麵。
  “怎麽,他甚至不送你回來嗎?”莫氏終於看向莫之恨,眼裏仍帶著幾許怔忪。“方才不是言之鑿鑿地說,要你跟他回沈園再也不回來嗎?”
  “他要送,我沒讓。”莫之恨低了頭。方才沈繼謙確實說要與她一起回來,但說到底這都隻是她的家務事,不該讓他橫插一手的。
  “是你不讓還是他不想?”莫氏難得地笑了笑,“你以為他真的能把你帶回沈園?你以為平白無故的沈園會接納你?還有你回來做什麽,我說過今日你若是出了這個門就不再是我的女兒,你滾。”她並沒有謾罵,隻是用平靜的語調說著這一切,平靜到莫之恨無法相信眼前的人真的是莫氏。
  “就算您不要我,您也永遠都是我娘。”莫之恨頓了頓,又補充道:“還有,他不是那個人,沈園也不是那戶人家。”
  莫氏微微一怔,“你說什麽?”
  莫之恨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抬頭直視莫氏。“我說,沈繼謙不是當年那個拋棄娘親的人,他們不一樣。沈園也不是當年那戶人家,不會連尚未出世的親孫女兒都不要。”
  “啪”!莫氏幾乎想都未想,順手甩了一個耳光過去。“你閉嘴!”
  莫之恨咬咬牙抬起頭來倔強地看著莫氏,“我不,我為什麽不能說,那些都是娘的過去,我為什麽不能說?”
  “你還不住嘴!”莫氏從椅子上“騰”的站起來,臉上卻有著掩飾不住的驚慌與失神。“那是我的事,不準你管,也不需要你管!”
  “如果是您一個人的事,那您就不要牽連到我的身上,就不要因為恨他們而打我罵我甚至想殺了我!”莫之恨忽然覺得自己已經要到臨界了,她忍不住受不了停不下了,就好像沈繼謙一出現就把她這些年來的平靜生活全都攪亂了一樣,她不能再抱守著那些秘密沉默地過一生。
  “你……”莫氏身子一顫,顯然很是震驚,一下子又跌坐回椅子上。“你……你知道?”
  “是,我知道,我全都知道!”莫之恨捂著臉無聲地哭了,最終慢慢慢慢蹲了下去。“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您想用被子悶死我……那個時候我很怕,我不知道自己已經那麽乖了,為什麽您還是不喜歡。後來大一點,我從別人口中知道了當年的事,才明白這一切的因由。可是娘,錯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莫氏隻是木然地聽著,久久地看著莫之恨不說話。她是恨,可是她沒有想過莫之恨知道這一切,而且一直默默忍著,默默承受著。又或者她猜測過她知道,卻從未敢給自己肯定的答案,因為她真的不知道要如何來麵對這個女兒,這個流著她最恨而又最愛的那個人的血的女兒。
  莫之恨埋著頭,淚從指縫中一滴一滴流出,仿佛總也不會流完一樣。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從不愛哭的她今天已經掉了太多太多的眼淚,她不想這樣,但此刻她就是覺得委屈,好想把十五年來所有的委屈一次清空。
  雨後的陽光星星點點地灑落一地,莫之恨埋首哭著,莫氏則麵無表情地看著,似乎連時間都已經靜止了一般,直到許久許久之後莫氏眼角滑落的一行淚才證明一切的存在。
  終於,莫氏顫顫巍巍著伸出手去,輕輕摸著莫之恨的頭。莫之恨緩緩放下手來,抬頭看向莫氏,眼睛微微有些腫。
  娘親這樣是認可她了嗎,認可她這個女兒,不再把她當作仇人了?莫之恨吸吸鼻子,試探著喚了聲:“娘……”
  莫氏卻驟然收回了手轉過頭,微蹙著眉頭閉上了眼。
  莫之恨伏到她的膝蓋上,話語聲仍帶著濃濃的鼻音。“娘,我們母女二人以後好好過了行麽?恨一個人何其辛苦,您不要再去恨他,您看到我的時候也不要再去想他。我隻是您一個人的女兒,我長大了,我會孝順您,會讓您過上好日子。娘,忘了過去吧。”
  “為什麽不恨我?”莫氏沉默了會兒方開口,“從小到大我都沒有疼愛過你,為什麽不恨我?”
  “因為您是我娘,”莫之恨握緊她的雙手,“因為您是我娘,所以我永遠都不會恨您。我的身上,不隻流著那個人的血,還流著您的。我與他沒有關係,卻是您生命的延續,我怎麽會恨您?”
  莫氏長長歎了口氣,反握住莫之恨的手,說不出一句話來。
  莫之恨微微笑了起來,“不用說,什麽都不用說,我都懂。我已經長大了,可以保護您照顧您。以後的日子,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
  莫氏垂了垂眼簾,未說好也未說不好,隻是忽然道:“沈繼謙不是你的良人,不要走上和我一樣的路。”
  牽起的嘴角僵了僵,莫之恨聲音沉了幾分。“我知道,我隻是相信,他說了把我當朋友就會一世都把我當作朋友看待。至於良人……長樂城中又有哪個不知他與唐婉的關係?我怎麽還會妄想能與他有什麽。”
  “你瞞不了我。”莫氏搖搖頭,“你捫心自問,你真的對他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幻想?”
  莫之恨張了張嘴,卻無言以對。她真的不曾幻想過嗎?不,她有,她心裏無比清楚自己真的幻想過與沈繼謙在一起的日子。但是除了幻想,她也不可能再做別的什麽不是麽,那麽讓她保留一絲幻想又何妨。
  “不要存有這樣的念頭,”莫氏卻連一絲希望都不肯留給她,“不要說現在有一個與他門當戶對青梅竹馬的唐婉,就算沒有,沈園裏頭的大少奶奶也不可能是你。是什麽命就過什麽樣的日子,如今我們能夠衣食無憂便應滿足了,何況……”莫氏頓了頓,似乎有一絲的猶疑,但還是接著道:“何況現在這衣食無憂的日子也是沈家的施舍,你千萬要記得。”
  莫之恨心頭一顫,那最後一絲念想也被激到粉碎。是她糊塗了,她以為沈繼謙是唯一一個闖入她的小世界的人,便理所應當留下來。但是她忘了,他不過是無心介入,順手救了她一把而已,她不該把那樣的救贖看作是愛。
  莫之恨深深吸了口氣,重重地點了點頭。“隻要以後能夠與娘開開心心地過日子,我再無他求。我已經看明白了,他隻是朋友,卻不是歸人。”
  隻可惜,彼時的莫之恨不知道往後的命運會如何捉弄他們這一群人。她不會料到自己終究還是嫁給了沈繼謙,也不會料到整個沈家家業最終落入了她的手中。隻是等到若幹年後回首,看到當年的一群人如一鍋湯打翻走的走掛的掛時,她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忘了當初究竟是如何愛上了沈繼謙。
  人生若隻如初見,當時隻道是尋常。

  第六章
  沈園這一大家子——走入園中,佳木蔥蘢,奇花閃灼,一灣清流從花木幽深處折瀉於石隙之下,絲垂翠縷,葩吐丹砂,無一處不見主人的悉心布置。
  因為臉上被掌摑過的痕跡太為明顯,莫之恨在家休息了二日才又重新回到集市上做生意,誰知方過了辰時,沈繼謙就與唐婉一塊兒來了。他們並肩站在一起,穿一色的月牙白衫,真好像一對謫仙人般。
  莫之恨才對他們笑了笑還未來得及開口,唐婉便嗔道:“他呀,已經拉著我連來了三日了,若再見不到你恐怕就要去報官。”
  沈繼謙嘿嘿下了兩聲,有些不好意思。“那天……後來我也……所以前日就急著來看看你,誰知道你沒來。昨日也是,就想看看你在沒在,我怕……”
  “怕我又搬家?”莫之恨垂首有一搭沒一搭翻點著貨物,“搬家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兒,我隻是臉上腫得太明顯,所以休息兩日。”她沒有絲毫掩飾,隻因她知道沈繼謙與唐婉之間不會有什麽秘密,她的事,他也應該全對唐婉說了。
  果然,唐婉沒有一點驚訝,走上前來細細看了看她的臉,才放心地笑道:“還好,已經消腫了,咱們莫美人兒還是一樣漂亮。”
  饒是莫之恨有心理準備,聽唐婉這麽說著,她心裏還是有些失望。她多麽希望,那隻是她與沈繼謙兩個人之間的秘密。
  “對,消腫了就好。”沈繼謙點點頭道:“在家休息兩日也沒什麽不好,你成天在這兒集市上起早貪黑地做買賣,小心把身子累垮了。”
  “哪兒那麽嬌弱。”莫之恨不習慣與唐婉站得太近,微微後退了一步。“習慣了就好,歇在家裏我才渾身難受。”
  “因為你娘嗎?”沈繼謙皺起眉,“那天你應該讓我……”
  “不是,”莫之恨打斷了他的話,“我和我娘把話都說明白了,十幾年的心結雖然不可能一夕之間全然化解,但她至少這兩天都沒有打罵我,就算有什麽不滿意,也盡量忍著。我不習慣隻是因為忙碌慣了,你這樣的大少爺又怎麽能夠體會。”
  “就是,你這‘好吃懶做’的大少爺。”唐婉幫著打趣他,沈繼謙隻是對她做了個鬼臉,並未生氣。
  “好了你們回去吧,”莫之恨朝四周努努嘴,“瞧,開市了,你們在這兒不是成心妨礙我做買賣麽?人也見過了,我沒事,好好的。”
  “可是我覺得你這買賣做得未免太過辛苦。”沈繼謙咂咂嘴,“這兒日曬雨淋的,還時不時有那些地痞來鬧事,你一個姑娘嫁家,怎麽受得住。”
  唐婉忙點點頭,“這回我和他站一條陣線,之恨,就你一個人確實也太辛苦。”
  “不會,”莫之恨笑笑,“習慣了就好,這些年來一直都是這麽過,沒什麽要緊的。”
  “我覺得你還是做點兒什麽別的好,”沈繼謙堅持道:“說實在的,六年前打得那場架我到現在都還心有餘悸,你若是一個人再碰上了可怎麽是好?”
  “我……”
  “我知道了!”
  莫之恨尚未來得及開口,唐婉忽然燦爛地一笑,似是想到了什麽了不起的主意。她拽了拽沈繼謙的衣袖,“這兒一個現成能幫忙的,怎麽給忘了。你回去和沈伯伯商量商量,隨便從沈家產業裏頭挑一間鋪子交給之恨打理唄,她從小就做買賣,一定能把鋪子給打理好了。”
  沈繼謙一拍腦袋,恍然大悟的樣子。“對啊,我怎麽都沒想到!我這就回去和我爹商量!”
  “別!”莫之恨趕緊攔住他,急急道:“鋪子是鋪子,小攤兒是小攤兒,我不行的。”並非是她不行,隻是她不想再要沈家幫她什麽,更加潛意識地不想讓沈世堯知道她又與他的兒子有了聯係。
  “你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婉兒?”沈繼謙寬慰她道:“這建議是婉兒提的,我覺得也是合適的,你還推托什麽?你不是想要讓你娘過好一點兒的日子麽,眼下就是現成的機會,難道你不要?”
  “我不是不想要機會,隻是……”莫之恨想了想措辭,“隻是沈家的鋪子哪兒有道理交給一個外人打理?沈老爺必定不會答應,你又何苦開口。我在這兒真的很好,不要為我費心了。”
  沈繼謙鬆了口氣,“原來是為這個,你傻呀,我們沈家的商鋪遍布長樂城中,就是在外省也有不少生意往來。如果這些事情全都要沈家人親力親為,怎麽可能做得來?更何況,你又怎麽算是外人?你是我和婉兒的好朋友,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行了,就這麽說定了。”
  莫之恨無奈地聳聳肩,默許了他的提議。其實她又何苦拒絕,等沈繼謙真的向沈世堯開了口,沈世堯自然會拒絕。他可以把鋪子交給任何一個外人打理,但不會給這個當年教會他兒子打第一場架的女子吧。
  隻是莫之恨沒有想到,三日之後,沈繼謙卻又來了集市,竟還帶來了好消息。沈世堯非但同意把一間商鋪交給莫之恨打理,還邀請她到訪沈園共進晚膳。莫之恨當然明白,沈世堯那麽做絕不是因為對她有多大的好感,但他真正的意圖,她卻也不懂。可看著沈繼謙希冀的神情她又實在不忍心拒絕,即便是鴻門宴,想通了,也就隻好一赴。
  原本想回去換件衣裳,但莫之恨隨即苦笑了下。她有什麽好衣裳麽,換來換去也不過如此,保持整潔幹淨也就是了。於是托人回去給娘捎了個口信兒,莫之恨便隨著沈繼謙一起去往了沈園。
  這是她第一次來,隻見正門五間,做的是吊高了的泥鰍脊,頂上的簷廊,皆是細雕了新鮮花樣,卻不落富麗俗套。走入園中,佳木蔥蘢,奇花閃灼,一灣清流從花木幽深處折瀉於石隙之下,絲垂翠縷,葩吐丹砂,無一處不見主人的悉心布置。
  眼看著前麵就是會宴的前廳,莫之恨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她忽然遲疑了,看看啊,這就是沈繼謙從小生長的地方,而她長這麽大又何曾見過這般景象?如今她走進去是為了什麽,除了不想掃沈繼謙的興,又何嚐不是她心底裏那一絲想接近沈園的心思在作祟。
  “怎麽了?”沈繼謙理了理她前額的發,溫柔地一笑。“走吧,我爹他們定是已經等在裏頭了。”
  莫之恨點點頭,都已經走到這兒了,再想那些做什麽。不管裏麵等待她的是什麽,吃頓飯而已,放寬了心才是。
  一入廳堂,明晃晃的燭火照得仿若白晝,莫之恨閉了閉眼,才適應了這光亮,看清了屋子裏麵坐的人。
  廳堂中間是一張圓桌,鋪了鵝黃色錦緞桌布,上呈碧綠色葉狀餐具,另有不少菜式已然上桌。
  圓桌的上首坐的便是沈世堯,他與六年前變化不大,隻是眼裏更多了一分滄桑。他的左手邊坐了一位婦人,三十多歲的樣子,顏如渥丹,儀靜體閑,微微含笑卻難掩高貴之姿。婦人旁邊坐了兩個看起來一般大小的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兒長了細長的丹鳳眼,略顯瘦弱;女孩兒則粉腮紅潤,秀眸惺忪,不過細看之下,兩人倒很相像。
  沈世堯的右手邊尚餘三個座位,富人家用膳,決計不會多設了位子,想來除了她和沈繼謙還有一人未到。莫之恨心想,不知道那位會不會是唐婉。
  “二叔還沒回來麽?”沈繼謙很快打破了莫之恨的猜想,他自然而然地拉著莫之恨走上前去,笑著介紹道:“爹,娘,這便是之恨了。之恨,這是我爹,這是我娘,他們是我弟弟沈繼皓、妹妹沈繼晗。”
  莫之恨福了福身,“沈老爺好,沈夫人好。”
  沈世堯沉著嗓子“嗯”了一聲,指了指空著的座位道:“入座吧,他二叔又不知道去哪兒忙了,不必理會他。”
  莫之恨想了想,也不推辭,便在小女孩兒旁邊最末端的座位坐了下來。她這一坐,便看到沈夫人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看來很是滿意。沈繼謙也在她旁邊入座,看了看滿桌子的菜肴,嘖嘖道:“餘婆婆的手藝就是好,色香味俱全,就是天福樓的廚子也不及她。”
  “哼哼,”沈世堯掃了他一眼,“說到天福樓,那也是咱們沈家的產業。繼謙,我前一陣子就和你提過要你去接手,學著打理生意,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沈繼謙忙給他打哈哈,“瞧瞧,怎麽說到我身上來了,今兒不是特意請之恨來咱們園子裏用膳麽,就別說我了吧。”
  “一說起正事你就這態度。”沈世堯板著臉卻也不像生氣的樣子,停頓了會兒方道:“你該跟你二叔學學,隻不過長你三歲,做事情滴水不漏。你呀,若是有他的一半兒,為父還用擔心嗎?”
  “怎麽好像說到我了?”
  一個略顯低沉的嗓音傳來,莫之恨循聲看去,隻見一男子正搖著折扇微笑著入內。他身材頎長,俊逸風雅,麵容上亦是長了一對細長的丹鳳眼,眉目含笑,卻透著幾許少年老成。莫之恨猜測,這應該便就是他們口中的二叔了。
  你可以去想那未來的美好——他和婉兒青梅竹馬,感情篤厚是應該的。可是他與你不過幾麵之緣,卻能在心裏深深記了六年,你覺得是為什麽?
  “回來了,”沈世堯看看身旁的座位,“來入席吧,家裏就等你一個了。”
  “是,大哥。”那男子快步走到座位旁,撩了撩衣擺坐下,折扇“啪”的收起來擱在了桌上。“都是為了廣源街上那兩家鋪子,不然我早回來了,不該讓客人等的。”他說著看了眼莫之恨,“你就是繼謙的朋友莫姑娘吧,失敬。”
  沈繼謙很快在莫之恨耳邊輕聲提點道:“這是我二叔,沈世珩。”
  莫之恨頷了頷首,牽起一絲微笑。“沈……沈二爺好。”
  沈世珩哈哈笑了幾聲,無不揶揄。“你倒是頭一個叫我二爺的,有趣,有趣。”
  她喚錯了嗎,莫之恨一愣,不知自己哪兒做錯了。幸而沈繼謙很快解釋道:“我祖父隻得了我爹與我二叔兩個孩子,而我二叔又是祖父老來得子,他老人家期盼人丁興旺,所以不管是誰,都喚二叔七爺。”
  莫之恨明白過來,趕緊賠笑道:“是我孤陋寡聞了,七爺好。”
  沈世珩挑挑眉,又對沈世堯道:“廣源街上那兩家鋪子還真是不好辦,怎麽說都是我們沈家的產業,可偏偏又是兩個不對盤的人在打理,而且這鋪子又隔得不算遠。”
  沈世堯點點頭,卻並無深談的意思,反拿起了筷子。“用膳吧,鋪子的事,用完膳一家人關起門再談也不遲。”
  莫之恨去拿筷子的手一滯,但很快掩飾過去。他這話不就是說給她聽的嗎,他們是一家人,而她是外人。她這一來,讓他們談話間都不得不小心起來了。
  沈繼謙沒有注意到莫之恨神色的變化,隻是給她夾了筷菜,一臉稱讚之意。“嚐嚐餘婆婆的手藝,保準你吃了停不住口。”
  “繼謙,莫姑娘要吃什麽自己會夾,男女授受不清,懂不懂?”沈世堯雖是在責怪沈繼謙,莫之恨卻趕緊低了頭,有如芒刺在背。
  “爹,您多慮了。”沈繼謙滿不在乎,“我與之恨隻是好朋友,哪兒來什麽男女私情,再說她是客人,我夾菜給她也是應當啊。”
  “是應當,”沈世珩接過了話,“莫姑娘恐怕沒吃過這麽好的菜式吧,繼謙多夾一些,是對的。”
  羞辱人卻不帶髒字兒,沈世珩果然是深諳此道。莫之恨抬起頭來,笑道:“確實美味,如此膳食應該好好品用,也請七爺專心用膳吧。”她的言外之意再明顯不過,不要再招惹她,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就是沈繼謙再笨也聽出了這話裏的意思,一時有些尷尬,也不知該幫哪一邊說兩句。這時沈夫人終於開了口,她站起身來親自盛了碗湯,遞給莫之恨道:“莫姑娘,先喝碗湯潤潤嗓子,在集市忙了一天該累了。”末了她又看向沈世珩,語氣裏有不容抗拒的威嚴。“你也忙了一天了,要不要我也親自給你盛湯喝?”
  “不敢勞煩大嫂,”沈世珩立刻收斂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是我多嘴了,用膳,用膳吧。”
  一頓飯至此才真的開始吃,有了先前的事,沈繼謙也不好再太照顧莫之恨,隻得一個人默默吃著。莫之恨理解他的心思,也無怪他之意,隻想著趕緊吃完這飯散了席回去。看來,富人家的日子,還真不誰都能過的。這些話中有話,她不想去深究,也不想學會。
  眾人就這麽沉默著,連兩個孩子都絲毫不吵鬧,過了許久,沈世堯才又打破了平靜。“聽繼謙說,莫姑娘有意來我們沈家鋪子幫忙,不知道莫姑娘擅長做什麽?”
  莫之恨想了想道:“我原先一直在集市上做些繡帕和飾品的買賣,所以可能比較熟悉些。但是就算是要做別的,我想我也會學得很快。”
  “學?”沈世珩又開了口,“莫姑娘,要學習的話去學堂,沈家鋪子可不是給你用來學習的。”
  “七爺說的是。”莫之恨倒沒有生氣,沈世珩這話說的難得的在理,沈家沒理由請個什麽都不會的人來鋪子裏學做買賣,他們要的是能幫鋪子賺錢的人。“不管給我做什麽,我都會多聽多看,盡快上手。”
  “那好,”沈世堯道:“用完膳請莫姑娘留下來歇息會兒,我會與世珩去書房好好商量商量此事。”
  “謝謝沈老爺。”
  “嗯……”沈世堯吃了幾口菜,驀然問道:“這些年莫姑娘與令堂過得還好嗎?”
  “我們?”莫之恨先是愣了愣,但很快明白了沈世堯的意思,也知道了自己該回答什麽。“承蒙沈老爺照顧,我與娘親搬家之後過得很好,沈老爺的恩德與教誨,之恨沒齒不忘。”
  他是在提醒她,她有今日全是他的照顧,也是在提醒她,當年他要她娘親捎了一句什麽話給她。她明白了,沈世堯會願意給間鋪子她打理,那是不想拂沈繼謙的麵子,畢竟對於偌大的沈家來說,一間鋪子算不了什麽。但是今兒這頓飯,沈世堯就是要提醒她,離沈繼謙遠一點。
  沈繼謙顯然不明白其中的因由,碰了碰莫之恨的胳膊。“我爹的照顧?什麽照顧?”
  莫之恨淺淺一笑,“沒什麽,當年我與娘親能夠搬去好一點的地方住,說到底總有沈老爺的一份恩德在,卻不是什麽大事,你不必介懷。”
  沈繼謙聽她這麽說了,便也笑著點點頭,不再追究。莫之恨又習慣性地低了頭,臉色漸漸黯了下去。看,她的周圍總是有人不斷地提醒著她要與沈繼謙保持距離,在家是娘親,在這兒是沈世堯,外頭還有唐婉。
  一頓飯吃的時間並不久,莫之恨卻仿若過了好幾個時辰,每一刻都如坐針氈。待到終於用完膳,她忙站起身想要幫著收拾,一直未說話的沈繼晗卻“噗嗤”一聲笑了。“姐姐怎麽還幫忙呢,這都是下人做的功夫呀,姐姐坐著就好啦。”
  沈繼皓趕緊拉了拉她的衣裳,嚴肅著一張小臉道:“繼晗,爹說了今日用膳不能說話的。”
  沈繼晗立馬吐吐舌頭,對沈世堯做了個鬼臉,扭頭埋首在沈繼皓肩上。沈世堯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也未說什麽。
  莫之恨對眾人笑笑重新坐下來,心裏卻泛起一絲冷笑。原來今日這沉默的飯局,這威嚴的感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沈世堯安排好了要她感受到的。她原本就在納悶,不過十歲上下的那倆兄妹怎麽如此安靜,如今方知曉,沈世堯這麽做不過是要她覺得害怕,覺得心有餘悸,覺得不得不對他尊敬起來。
  嗬,多麽可笑的一家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卻各有心思。還不如她與娘親之間來得簡單,恨就是恨,厭惡就是厭惡,也沒什麽好遮遮掩掩的,至少讓人看了個清楚明白。
  “好了,讓丫頭婆子們來收拾吧,我們不如去後院兒坐坐。”沈夫人率先站了起來,一手牽著一個小孩兒,看向了莫之恨。“莫姑娘,也隨我來坐坐吧,老爺和世珩也該去書房了。”
  莫之恨還未答話,沈繼謙便站了起來,搶先道:“好呀,我也陪娘去後院兒。”
  “你湊什麽熱鬧,”沈夫人嗔怪地掃他一眼,“我想與莫姑娘說說體幾話,你也要聽嗎?怎麽,師傅昨兒布置的功課你全坐完了?我記得沒有吧,還不趕緊回房去寫。”
  “我……”
  “去吧,”沈夫人不等他辯駁,“待莫姑娘要走的時候,我再派人去叫你。”
  沈繼謙撇撇嘴,但不敢忤逆娘親的意思,隻好點點頭,灰溜溜地回房去。沈夫人對莫之恨一笑,示意她跟著,便向後院而去。
  莫之恨對沈世堯和沈世珩欠了欠身便跟上了,雖然她不知道沈夫人想對自己說什麽,但在這沈園裏,她還是寧願聽她說說話。
  一輪彎月已經慢慢爬上了樹梢,熒熒的月光透過斑駁的樹影落入石桌旁。兩個小孩兒一到後院便跑開去玩兒了,隻留沈夫人與莫之恨在那兒。沈夫人自顧自地坐了下來,指指對麵的石椅道:“坐吧,在我麵前不用太拘束。”
  莫之恨便也不再與她客氣,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微微仰頭看著雲層中時隱時現的月亮。
  “你喜歡月亮?”沈夫人也仰起了頭,“可惜不是滿月,總有幾分淒清。”
  “我不喜歡滿月,”莫之恨看了看沈夫人,“月盈的下一刻就是月缺,我寧願看著彎月,至少心裏頭還能有點期盼。”
  “就算下一刻是月缺,也至少圓滿過。”沈夫人若有所思,“我就喜歡滿月,圓滿過了,將來再失去也不至於遺憾。”
  圓滿過了再失去,她怕她會舍不得,會不肯放手。莫之恨收回了目光,一時間也有些怔忪,仿佛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又還是不能完全想透。過了會兒,她道:“沈夫人,您有話要對我說,是不是?”
  “你很聰明,”沈夫人也不與她繞彎子,“難怪繼謙對你惦記了這麽多年。”
  莫之恨搖了搖頭,“您多慮了,我們隻是朋友。他和唐姑娘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之恨有自知之明,不會妄想。”
  “是不是妄想,現在說還為時過早。”
  “什麽?”莫之恨心念一動,“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沈夫人凝視她的眼睛,“他和婉兒青梅竹馬,感情篤厚是應該的。可是他與你不過幾麵之緣,卻能在心裏深深記了六年,你覺得是為什麽?”
  莫之恨覺得呼吸都仿佛一滯,緩了緩才道:“也許是我特立獨行,還讓他挨了一頓打,這才記得住吧。”
  “是嗎?”沈夫人唇邊釀起一絲笑意,“真的是你特立獨行,還是有些事情你連想都不敢想?”
  “沈夫人!”莫之恨麵上一紅,驟然站起身才覺得不妥,方又坐下。“您何必跟我說這些,其實不論我敢想也好不敢想也罷,他和唐姑娘才是一對璧人。何況……何況您不是也應該更希望迎娶唐姑娘進門兒嗎?唐氏一族深得皇室的寵幸,唐沈聯姻,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對,你說的都對,但我除了是沈夫人,我更是繼謙的娘親。”沈夫人幽幽歎了口氣,“繼謙的終身大事不應該奉獻給家族利益,我隻想他娶回他真正想娶的人,過他真正想過的日子。如果他真的很愛婉兒,我當然樂意看到他和婉兒舉案齊眉,但如果他……我隻想他快樂,不想他日後過著那種娶了一個,心裏卻想著另一個的日子。”
  “沈夫人……”莫之恨心裏像是有成千上萬隻螞蟻不斷地爬過,焦灼得讓她不知如何是好。
  “別急,我並不是要你做什麽。”沈夫人按住了她的手,“我隻是想告訴你,不必刻意回避繼謙,也不必刻意回避自己心裏的想法。以後的路還長得很,究竟會發生什麽事,我們不如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嗎……莫之恨看著沈夫人,心裏湧起一股暖意。無論她是為了什麽,可是她能感覺到沈夫人是真心地喜歡她,並沒有排斥她的出生,也沒有排斥她的貧寒。這麽多年來,終於有一個人告訴她,你可以想,可以去爭取將來與你心裏的那個人幸福美滿的日子。
  終於有這樣一個人了。

  第七章
  棘手的難題——莫之恨頓時覺得腦袋嗡的一響,心底泛起一絲無奈,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這擔子何止不輕,根本就能把她壓垮。
  沈夫人絮絮叨叨地對莫之恨說了一些沈繼謙小時候的趣事,莫之恨很專心地聽著,那是她沒有參與的過去,可是如今能夠聽到,她也仿佛身臨其境了一般。她比唐婉慢了六年,這六年,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補得回來。
  “夫人,”一位侍婢躬著身子走來,“老爺請莫姑娘去書房。”
  “知道了。”沈夫人揮揮手,對莫之恨笑問:“去吧,老爺可能會給你出難題,但我相信不會難倒你的,對不對?”
  莫之恨笑著點點頭,“我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也會努力去做,沈夫人請放心。”說罷,她站起身隨那侍婢向沈世堯的書房走去。她不會再忐忑,因為她突然學會了要照著自己的心去做事。如果沈繼謙真的愛唐婉,她一定會永遠地祝福他們,但若沈繼謙心裏有她,她想要搏一次。
  低頭想著心事,不期然地撞上了一個人,莫之恨忙後退幾步,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抬起頭,卻發現那個人是沈世珩。他勾著嘴角看著她,眼裏盡是戲謔。
  莫之恨站直了身子,“七爺對不起,我方才沒有看路,請見諒。”
  沈世珩沒有說話,隻是看了看那侍婢,侍婢便心領神會地先退下了。莫之恨皺皺眉,“沈老爺還在等我,您這麽做……”
  “書房就在前麵,就算沒人帶著你,你也不會迷路。”沈世珩斂了笑,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人,仿佛在思量著什麽,卻又什麽都不說。
  莫之恨被他盯得心裏發毛,撇開眼道:“那請七爺讓一讓,我要去見沈老爺了。”
  “讓?”沈世珩猛地往前跨了一步,捏起了她的下巴。“讓什麽,讓路還是把沈家讓給你?”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莫之恨想要掙開卻隻是把自己弄得更疼,索性放棄了掙紮。
  “你不懂?”沈世珩冷哼一聲,“你會不懂嗎?六年前就知道來巴結沈家大少爺,大哥趕走了你們,沒想到六年後你還是能神通廣大地來到這兒。你說,你接近沈家究竟有什麽目的?現在是要一間鋪子去打理,以後呢,想做什麽?沈家大少奶奶?”
  “請你放尊重一點。”莫之恨擰緊了眉,“這次重逢是意外,這六年來我從來沒有刻意尋找過繼謙,更沒想過要占沈家一丁點兒的便宜。”
  “那鋪子是怎麽回事?”
  “那是唐姑娘的提議,你不如去問唐姑娘。”莫之恨用力掰開他的手,下巴火辣辣地疼著。“我敬你是繼謙的二叔,沈園的七爺,也希望你尊重我,別盡拿些齷齪的念頭套在我身上。麻煩讓開。”
  沈世珩打了個響指,冷冷笑了笑。“喲,看不出脾氣還挺倔的,倒是有些性子。”
  莫之恨吸了口氣,別過頭去沒有回話,她不想第一日踏入沈園就與沈世珩有什麽牽扯或過結。
  沈世珩看了她一會兒,忽然俯身在她耳邊壓低嗓子道:“不要和我玩兒任何花樣,沈園是我的。”話說完,他便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走了。
  莫之恨怔了怔,過了會兒才明白過來沈世珩的意思。原來真正有所覬覦的人是他,卻怕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要與他分一杯羹,其實她才沒這個心思。就算她有什麽想要的,那也不過是沈繼謙一人。
  搖搖頭,莫之恨向前走了段路,敲開了沈世堯的書房門。屋裏燭燈沒有前廳點得那麽明亮,卻也不暗,昏黃的燭光反倒平添了一份暖意。
  莫之恨合上門,垂手站著。“沈老爺,不知您考慮得如何。”
  沈世堯遙遙看著她並不急著說話,直到莫之恨快失去耐心時才道:“那就廣源街上給你一間鋪子去打理吧,賣綾羅綢緞的,和你之前做過的買賣也有相似之處。”
  廣源街?莫之恨覺得有些耳熟,想了想方明白那就是飯桌上沈世珩曾經提起的地方。果然是扔了個燙手山芋給她,不過她也早料到了,沈世堯怎麽會讓她那麽好過。
  “怎麽,你做不來?”
  “不是,”莫之恨道:“請沈老爺放心,我會盡量好好做的。”
  “那便好。”沈世堯竟然像是沒有要為難她的意思,點點頭便埋首於書桌上的字畫,仔細研究起來。
  莫之恨站了會兒,剛想轉身出去又頓住了腳步,回過頭來看向沈世堯。“沈老爺……”
  沈世堯抬起頭來,“還有事嗎?店鋪的事情吳伯會向一一你交代,不必太過擔心。”
  “我不是擔心那個,”莫之恨咬咬嘴唇,“我隻是……隻是想對沈老爺說幾句話。”
  沈世堯頷了頷首,示意她往下說。莫之恨又仔細思慮了下,才道:“我想讓沈老爺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有心接近繼謙,從他身上得到什麽好處。也從來沒有想過,是不是會把繼謙帶上另一條路,讓他的日子不再像從前那麽單純。我知道您是愛子心切,可是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發誓,我不會做對他不利的事情。就算您不喜歡我和繼謙走得太近,也改變不了我們已經是朋友的事實,何況現在他身邊有唐姑娘,您更不應該再擔心。”
  沈世堯勾了勾嘴角,“還有嗎?”
  “還有?”莫之恨愣了愣,“還有我暫時沒想到。”
  “哼……與其花時間想這些,不如想想怎麽才能把店裏的布匹在三日之內賣出去五成。”沈世堯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個圈兒,重又回到字畫上。“忘了告訴你,如果三天之內你做不到我剛才的要求,你依然沒有權利來打理沈家的產業。”
  三日之內賣掉五成!莫之恨心裏一沉,蹙了蹙眉未說話,又聽沈世堯道:“怎麽,覺得為難了你?”
  “不,”莫之恨麵色平靜,卻無比堅定。“三日之後,我絕對不會讓您失望。”她不會讓他失望,更不會讓自己失望。沈繼謙說得對,沈世堯給了她一個機會,如果她不珍惜,她就是傻子。眼前的路不管有多難走,她都要去試一試。
  第二日一大早,莫之恨便去了廣源街。臨出門前,莫氏隻對她說了句“縱使是飛蛾撲火也隻有一次的機會,燙傷了就回來”,她聽完甜甜地衝娘笑了笑。就算她們母女二人不能像別人那般貼心,娘親能說出這樣的話,她也覺得足夠了。
  到了廣源街上的店鋪,除了吳伯,沈繼謙與唐婉竟也已經在等著了。莫之恨忙加快腳步走了上去,不好意思道:“該是我的事我反倒遲了,對不起。”
  “客氣什麽,”唐婉大方地拉起她的手,“我都聽繼謙說了,沈伯伯給你安排了個難題,我們來了也好替你出出主意啊。再說清晨的空氣多新鮮,我也很久沒有這麽早出門了。”
  沈繼謙也道:“不錯,我們來了總好出出主意,也不知道爹是怎麽想的,居然還……實在不行,我回去再和他說說。”
  “別,”莫之恨聳聳肩,“就當是對我的考驗吧,沈老爺這麽做也無可厚非,畢竟我做不做得來沒有人知道。再說,沈家把一間鋪子交給我這個年紀的女子來打理,外人難免說閑話。但我若真做出了成績,旁人也就無話可說了,其實沈老爺是為我好。”
  “你能這麽想就好啊,”吳伯走上前來,指了指隔壁的“綾滿堂”,道:“看,這也是沈家的產業,隻可惜兩家掌櫃的不合,從前就一直明爭暗鬥著,最後不得不打價格戰,賣出去的也全都虧了。莫姑娘,你身上的擔子,不輕啊。”
  莫之恨頓時覺得腦袋嗡的一響,心底泛起一絲無奈,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這就是沈世珩當時說的“隔得不算遠”的鋪子?這明明就是緊緊挨著,還都是賣同一種商品,也不知道沈家是怎麽想的。擔子何止不輕,根本就能把她壓垮。
  定了定心神,莫之恨向吳伯打聽道:“隔壁的掌櫃是什麽人?您對他有什麽了解嗎?”
  “這人呀……”吳伯咂咂嘴,凝神想了想。“他叫張闖,三十出頭,是個挺能幹的小夥子,就是心眼兒太實沉。以前咱們這店是陳掌櫃在打點,他那個人脾氣急躁,愛耍些心機,也難怪兩家鋪子不能和平共處。”
  莫之恨細細將這些記在腦中,又問:“對了,平時生意好嗎,來買布匹的都是些什麽人?”
  “也就是住在附近的街坊,還有……”吳伯壓低了聲音,“還有倚香閣的姑娘,圖咱們的料子好,價錢又便宜。”
  “倚香閣?”莫之恨不解地看向沈繼謙,卻見他忽然紅了臉。“你怎麽了,倚香閣是什麽地方?”
  反倒是唐婉大方地笑笑,湊近莫之恨的耳邊道:“那是歡場。”
  原來是這樣。莫之恨笑了笑,又別有意味地看向沈繼謙。“沈大少爺可是常去?不妨介紹幾個相熟的來買我的東西。”
  “你……你胡說什麽……”沈繼謙簡直臉紅到了耳根,“我……我……我從來也沒去過。”
  “瞧你急的,”唐婉笑著點點他的雙頰,“之恨和你開玩笑呢,你這人,就是臉皮薄。”
  莫之恨看著他們,心底泛過一絲莫名的情緒,有些酸澀,又有些羨慕。她吸口氣,對吳伯道:“能不能麻煩您替我指點下這些日子的帳簿?我自個兒恐怕看不太懂。沈老爺隻給了我三日的時間,得趕緊了。”
  “你還要看賬簿?”沈繼謙拽了拽她的袖子,“看那個可耗時間了,還不如直接想想怎麽能把東西全賣出去。”
  莫之恨耐心解釋:“想要賣東西首先得知道誰會買你的東西,又舍得花多少錢來買。而且要明確,他所舍得的錢是不是不會讓咱們虧本。所以啊,賬簿一定要看,不過你放心,我們會很快看完。”
  “那……這會兒還開起門來做買賣嗎?”
  莫之恨抬頭看著招牌上大大的“絲緞坊”三個字,靜默片刻道:“不了,關緊了門兒,咱們裏頭說話。”
  這鋪子就在廣源街最繁華的地段,天天開著沒什麽奇怪,但如今關了門反倒更惹人注意。勾起了人們的好奇心,莫之恨第一仗就算是打贏了。
  平安度過第一關——事實證明,她確實想得不錯,雖然不至於客似雲來,但生意也算有些應接不暇。到了第三日晌午,原先的庫存便全部售罄,除去成本,竟還賺了百餘兩。
  莫之恨與吳伯坐在窗邊,借著外麵透進來的光線仔細地研究著賬簿。她眉頭緊鎖,小嘴抿得緊緊的。不看不知道,看了他倆才曉得這前任掌櫃究竟是留下了怎樣一筆爛帳,且不說是不是賺了錢,就連每一筆收支,他都記錄的不很詳細,讓莫之恨無從下手。
  沈繼謙與唐婉坐在一邊,看莫之恨愁容不展的樣子也不好去打擾,隻偷偷打著一些惟有他們二人方明白的手勢,間或夾雜著一兩句笑聲,卻讓莫之恨更加心神不寧。
  他們要如何打情罵俏都好,隻是為什麽非要在她身旁。莫之恨將賬簿重重地合上,實在沒能忍住情緒,低喝道:“你們能不鬧了嗎?幫不上忙至少不要添亂,好不好?”
  唐婉紅了紅臉,抱歉地揉了揉鼻子,對沈繼謙使了個眼色。沈繼謙趕忙賠笑道:“我們隻是不想你為了店鋪的事情過勞,看,人的心就這麽大,我們兩個讓你多煩一些,鋪子的事不就能少煩一些了麽。”
  分明是狡辯,莫之恨看了他半晌,隻好無奈地扯扯嘴角,自認倒黴,重又埋首於賬簿,向吳伯請教著這些她實在難以完全看明白的數據。如此看來,虧空營私是鐵定有的,但全都是之前的事了,與她這三日的買賣情況並無關係,莫之恨也就不想再過問。
  眼下最大的問題在於,絲緞坊和綾滿堂為了搶生意,已經將這條街的市價壓得很低,幾乎全在虧本的邊緣。如果她按這個價錢賣,就算能賣掉五成,鋪子還是隻虧不賺,又有什麽意義。
  莫之恨捏捏眉心,呷了一口吳伯剛泡的茶,不由地又抬頭看向了沈繼謙。就算他正和唐婉在嬉鬧,看著他,也能讓她慢慢安心下來。或許他說得對,人的心就這麽大,如果盛滿了幸福,又哪兒還有地方來承受苦難。
  人的心就這麽大……
  莫之恨忽然一個激靈,看在旁人眼中就好像眼睛都能放出光來似的。對啊,她怎麽會沒有想到,一邊多一邊少不就是解決的辦法!
  沈繼謙也察覺到了她的動靜,笑著走過來道:“怎麽,想到辦法了嗎?”
  莫之恨笑著點點頭,“是有辦法了,而且或許不用三日,我就能把店裏的貨物全都賣出去。”
  “全賣出去?”這回不相信的是吳伯,“小姑娘切莫狂妄,做買賣得掂量掂量啊。”
  “吳伯您放心,”莫之恨將賬簿送回到他手上,“這些您收好了就帶我去見見隔壁的張掌櫃吧,我有事情和他商量。”
  “你要見張掌櫃的?”吳伯不很明白,“你做你的買賣,與他何幹?”
  莫之恨卻不解釋,隻道:“一會兒您就知道了。”
  “那我們也去!”沈繼謙與唐婉幾乎異口同聲道,繼而相視一笑。
  莫之恨搖了搖頭,“你們一個沈家少爺,一個唐家小姐,隨我去了別人還以為我是找人撐腰呢。不必了,如果你們願意,一會兒替我顧著點兒鋪子裏應接不暇的客人就好。”
  “這麽有信心?”沈繼謙揚揚眉,“那好,我和婉兒留下,等你的好消息。”
  莫之恨衝他一笑,隨著吳伯去了隔壁。
  張闖也才剛開鋪門,店裏的小二尚未到,他正獨自清點著貨物。瞥到有人進來,他頭也不抬道:“客官先看著,有滿意的盡管開口。”
  吳伯走上前拍拍他的肩,看起來二人還挺熟稔。“來來來,先別忙了,我給你介紹個人。”
  張闖這才發現是吳伯,憨厚地笑了。“原來是您,我說是誰這麽一大早的就來做我的生意。”
  “不隻是我,”吳伯指了指站在門口的莫之恨,“那是莫姑娘,絲緞坊新任掌櫃的,特地來和你打個招呼。”
  張闖探頭看看莫之恨,忙把沾了些灰塵的雙手在衣服上揩了揩向她走去。“你好莫姑娘,我叫張闖。”
  莫之恨微笑著頷首,“你好,一大早的,叨擾了。”
  “哪兒的話,反正橫豎也沒個客人。”張闖嘿嘿一笑,卻顯得有些局促,似乎不大習慣與陌生人打招呼。
  “那好,我們明人不說暗話,有什麽我就直說了。”莫之恨也不與他繞彎子,這樣耿直的人,還是直來直去的好。她收了笑容,正色道:“我知道以前陳掌櫃和你有些過節,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以後咱們兩家店還是要通力合作,多賺些錢才是。”
  “是是,你說的是。”張闖不迭地點頭,“但是要賺錢又哪有那麽容易,說實在的,我這鋪子能保證每月不虧已經很困難了。”
  “不怕,我有主意。”莫之恨指了指鋪子裏的貨物,“如果你願意與我合作,不出三日,我們都能把虧了的錢賺回來。”
  “哦?你有什麽主意?”
  莫之恨看了會兒外頭尚且不多的行人,這才不緊不慢道:“我們打心理戰。”
  “心理戰?”
  “不錯。”莫之恨向他細細解釋,“一會兒咱們兩家鋪子開了門兒,就要開始叫價,從……十二兩銀子開始。”
  “十二兩?”張闖連連搖頭,“不成不成,莫姑娘我看你是不知道,這價錢早就已經被我和老陳壓得很低了。如今鋪子裏上好的料子也不過七八兩,賣到十二兩,誰人會來?”
  “當然會有人來,”莫之恨胸有成竹,“我打聽過了,這整條廣源街上買布匹的隻有我們兩家,也就是說,除非他們願意多走許多路去別條街買,否則賣什麽價錢,全由我們決定。”
  張闖還是搖頭,“話是這麽說,可是賣太貴了,萬一別人家真的願意走遠路去買呢,那怎麽辦?”
  莫之恨笑了笑,“你別急,聽我把話說完。第一,我們定這個價也不是胡來的,我看了絲緞坊的帳簿,好些料子成本價就差不多要六七兩,賣十二兩並不算貴。我也留意過,別條街上布匹的價錢也都在這個數上下,所以我們並不算開出了什麽天價。”她頓了頓,接著道:“第二嘛,想要吸引大夥兒來買,定價確實還有些講究。一會兒開市之後,您就往鋪子門口貼上十二兩的布告,而我那頭會貼上十四兩。”
  “這是為什麽?”張闖歪著腦袋想了想,“這不對呀,別人看我這兒便宜這麽多,不是全來我這兒了。莫姑娘,你這樣……”
  “我當然不會眼睜睜看著你一個人賺錢。”莫之恨道:“過了一刻,我就會把我的價錢降到十一兩,這時候客人自然就全去了我那邊。你也別急,等我賣了些東西出去你再跟著一點一點往下降。加上眼下剛要入秋,家家戶戶趕著做秋衣,我們如此循環往複,又何愁沒有買賣可做?”
  張闖思慮了片刻,總算想明白了這中間的意思,連聲道:“好,好好好,真是好主意!張某佩服,一切全憑莫姑娘做主。”
  莫之恨搖頭笑笑,一瞥眼迎上了吳伯讚許的目光,心裏才終於有幾分踏實,看來吳伯也是讚同她的做法的。其實這個辦法雖然聽起來不錯,但她到底沒有實際經驗,也不知道是否確實可行,真到了這會兒才終於鬆一口氣。
  沈世堯這第一關,她應該算過了吧。
  回到絲緞坊,莫之恨將整個計劃與沈繼謙和唐婉簡略說了下,就打開了店門做買賣。事實證明,她確實想得不錯,雖然不至於客似雲來,但生意也算有些應接不暇。到了第三日晌午,原先的庫存便全部售罄,除去成本,竟還賺了百餘兩。
  沈繼謙也是頭一回在自家鋪子裏幫忙還賺了錢,顯得比莫之恨還興奮些,眉開眼笑的。莫之恨瞥了他一眼,嘖嘖道:“你又不是從小缺銀子花,至於這麽高興嗎?”
  “缺是不缺,可我從沒自己掙過。”沈繼謙看著那小抽屜裏白花花的銀子,一臉滿足。“之恨,不枉我在你這兒做了三日苦力,值得,值得。”
  “說得好像都是你的功勞似的,”唐婉把手中的繡帕朝他丟過去,“我們不過就是打打下手,真去招攬客人的不還都是之恨。明明是她厲害,你別在那兒邀功。”
  莫之恨低頭笑道:“不過話說回來,我確實該謝謝你們。陳掌櫃一走,連店裏的小二也全都走了,如果沒有你們幫我,一定忙不過來。”
  “聽見沒聽見沒?”沈繼謙可真是給他三分顏色就開起染坊來了,笑得那叫一個燦爛。“之恨都說了,全靠有我幫忙,若沒有我,一定忙不過來。”
  “什麽呀,是若沒有我們!”唐婉跑過去揪他的頭發,“我讓你獨占功勞,我讓你獨占……”
  莫之恨看著兩人鬧作一團,心中雖然難免有一絲羨慕,但更多的卻也是愉悅。這三日,她亦愈加發現唐婉的好,她不似尋常富貴之家的千金小姐那般驕縱,反而平易近人,謙和有禮,更難得的大度。沈繼謙要幫她莫之恨,她就和他一起幫忙,也不計較所幫忙的對象是一個女子。沈繼謙把她莫之恨當好朋友,她就也把她當好朋友,任勞任怨,不說一個苦字。這樣的女子,又有幾個人不懂得去憐愛?
  莫之恨漸漸斂了笑,看著二人有些出神。沈夫人或許猜測錯了,沈繼謙是真的愛唐婉,因為……她真的值得被他一心一意地對待。輕歎一口氣,莫之恨看向外頭,卻驀然發現沈世珩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兒了,嘴角帶笑,眼神冰冷。

  第八章
  是橄欖枝還是陷阱——我喜歡聰明人,莫之恨,不如留在我身邊幫我,將來沈繼謙能給你的,我也都能給你,而且隻會更多。
  “七爺。”莫之恨很快掃了眼門外,沒有其他人,隻有沈世珩一個。沈繼謙與唐婉也即刻停止了嬉鬧,走過來給沈世珩見禮,沈世珩笑了笑,跨入了鋪中。
  “七爺消息真是靈通,貨物方售罄,您就來了。”莫之恨給他倒了杯水,謙和有禮。“您請用茶,先潤潤嗓子。”
  沈世珩嘴角含笑,接過茶杯卻未喝其中的水。“到底是我們沈家的生意,我不好不上心。再說了,繼謙這幾日天天在鋪子裏耗著,我這個做二叔的關心一下也是應當。”
  “那是自然,”莫之恨笑笑,“不知道如今這狀況七爺是否滿意?又或者……我還是應該問問沈老爺,他滿不滿意。”
  沈世珩臉上閃過一絲不悅,但很快代之以笑容。“問大哥是應該的,莫姑娘不介意的話,不如現在就到沈園走一趟。”
  “好啊,”莫之恨尚在猶豫,沈繼謙卻替她拿了主意。“咱們一塊兒回沈園,然後就在院子裏用膳吧,婉兒也正好好久沒去了。”
  莫之恨看看沈繼謙又看看沈世珩,心裏雖不十分願意,但還是點了點頭。反正無論如何她也肯定要再見沈世堯一麵,打鐵趁熱,不如就今日了。
  “嘖嘖,還是你的話有分量。”沈世珩搖著折扇,終於低頭喝了口水,挑眉對沈繼謙道:“你與婉兒先回去吧,我帶著莫姑娘在這集市上逛逛,讓她了解了解行情。”
  “不必了。”莫之恨下意識地不願意與他單獨相處,“沈老爺願不願意用我還難說,七爺不必枉費了一番苦心。”
  “怎麽會?”沈世珩放下茶杯,振了振衣袖就向外走。“想打理我們沈家的鋪子總不至於連這點兒信心都沒有,你不來,我就當你怕了。”
  這人……莫之恨蹙蹙眉,回頭對沈繼謙強扯了個笑容。“那我就隨七爺去了,一會兒沈園見吧。”
  沈繼謙臉上有一絲疑慮,“二叔是怎麽了,似乎有些怪怪的。”
  “沒有的事,”莫之恨向門口望了望,生怕沈世珩走得太遠。“先回去吧,不用擔心。”說完,她很快小跑出去,追上了走出不遠的沈世珩。
  她不知道沈世珩又是打的什麽主意,好像非要與她單獨說幾句話似的。其實對於沈家的產業她心裏沒有絲毫念想,沈世珩根本不必引以為慮,庸人自擾。至於他想要去爭的那份心,她也不會對任何人說,事不關己,明哲保身,這是她十幾年來的信條。
  沈世珩當然不知道她心裏頭的想法,隻是斜睨了她一眼道:“是有些本事啊,囤積了那麽久的庫存也能賣出去,我先前小看你了。”
  “這算什麽本事?”莫之恨冷冷地扯了扯嘴角,“並不高明的手段,也就隻能用個兩三日罷了,我就不信你想不到。”
  “居功不自傲,難得。”沈世珩放緩了步子,語氣裏有幾分戲謔。“不瞞你說,我還就喜歡你身上這股勁道。”他說著側過臉來看她,“好像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但又掩飾得當,讓人難以察覺背後的那份野心。”
  “我沒有什麽野心,”莫之恨淡淡道:“我隻是想過上更好一些的日子。如果非要談什麽念想,那你上回說對了,我也隻是在乎繼謙一人。不過……我並不在乎究竟以什麽身份留在他身邊,朋友、知己,也很好。”
  “沈繼謙有什麽好?”沈世珩冷笑道:“他從小就是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大少爺,說起來滿肚子學問,但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話你也應該聽過。”他停下腳步,沉聲道:“莫之恨,我喜歡聰明人,我看得出你確實有經商的頭腦。不如留在我身邊幫我,將來沈繼謙能給你的,我也都能給你,而且隻會更多。”
  什麽時候她也變得如此搶手了嗎?莫之恨垂首笑著搖了搖頭,抬頭道:“七爺,我最後對你說一次,對於沈家的錢,我沒有半點野心。不要說如今沈老爺還健在,就算他不在了,我也不關心究竟是你能分得家產還是繼謙能。”
  “你不是很在乎沈繼謙嗎?”
  莫之恨點點頭,“是,我是在乎,但我了解他,我知道他對經商沒有半點興趣。而且無論如何他都是沈家的長子,就算最後家產歸了你,他難道會露宿街頭嗎?顯然不會。所以,你不必在我身上費什麽心思,你上次在院子裏和我說的話,我也不會告訴第三個人。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不是很好嗎。”
  沈世珩靜靜審視著她,過了許久道:“這樣自然很好,我隻希望數年後,你還能記得今日你說的話。”
  莫之恨笑了笑,不置可否。可是她忘了,人這一輩子,最難控製的就是野心二字。待到短短兩年後,她再想起今日之言,不免淒然一笑。她幫著沈家度過一個又一個難關,她帶著沈家從凡商做到皇商卻還是要不得不謹言慎行時,她又何曾不在想,如果這份產業姓莫,該有多好。
  回到沈園的時候,沈世堯與沈夫人都在前廳裏坐著,沈繼謙與唐婉也在。不知道四人說了什麽,竟都是眉開眼笑,莫之恨還是頭一回看到這樣的沈世堯。
  見他們回來,沈繼謙很快站了起來。“等了好一會兒了,婉兒在給我爹說這幾日鋪子裏的趣事兒呢,瞧瞧,他聽得多開心。”
  莫之恨麵上笑容不改,心裏卻微微一滯。這也許就是她和唐婉最大的不同,無論何時,隻要有唐婉在就一定會有快樂,可是隻要有她莫之恨,就似乎隻會有數不盡的麻煩。
  “大哥當然要開心,”沈世珩在一旁坐下,“以後我們沈家恐怕就要多個得力助手了,莫姑娘坐吧,何須拘謹。”
  莫之恨點點頭,眼神卻看向沈世堯,一切都還欠他的一句肯定。
  沈世堯卻仿佛沒有看到她探詢的目光,兀自低頭有一下沒一下地吹著茶沫兒,過了會兒才道:“那廣源街上的鋪子就交給莫姑娘吧。”
  莫之恨長長地鬆了口氣,又立刻道:“多謝沈老爺,但是能不能請您到書房一談。”
  沈世珩的目光立刻掃視過來,冰冷如錐。莫之恨沒有管他,隻是看著沈世堯,等他點頭。她早就想好了,如果沈世堯願意給她機會,她就要與他好好談一談。廣源街上的鋪子不能再像從前做生意,她那法子也隻能賺個兩三日,長此以往,還是要虧本。
  這次沈世堯很快抬頭看她,點了點頭。“隨我來書房吧,正好也能給你說幾句有關鋪子的事兒。”
  莫之恨隨即跟上,沈繼謙也上前輕輕拉住了她,眼裏有一絲疑問。莫之恨寬慰道:“放心吧,隻是生意上的事情。”沈繼謙這才舒了口氣,放開了她的胳膊。
  莫之恨心裏閃過一些暖意,微微笑著低頭離開。也許……也許在他的心裏,她和唐婉真的還難較高下吧,再多給她一點時間與他慢慢相處,誰又知道將來會怎麽樣。
  關上書房的門,沈世堯明顯要比上回隨意些,指了指椅子示意莫之恨坐下。“說吧,怎麽了?”
  莫之恨想了想該怎麽說,方道:“我有個不情之請,如果您願意將絲緞坊交於我打理,那麽能不能把隔壁的綾滿堂也交給我?”
  沈世堯眯了眯眼,卻不作聲。
  莫之恨又道:“您一定明白,我這幾日所做的不過是略施小計,卻不能持之以恒。絲緞坊的帳簿我大概翻過了,這一年來,一直都是處於虧損的狀態,我相信,綾滿堂也不會好到哪兒去。歸根結底,就因為這兩家鋪子是在挨得太近,又賣一樣的貨物,沒有自己的特色怎麽可能客似雲來?”
  沈世堯挑了挑眉,“所以呢,你想怎麽做?”
  “我想把這兩家鋪子合並為一家。既然橫豎就挨在一塊兒,不如先花一段時間停業整頓,把中間的隔牆打通。我查過了,廣源街上有這兩家鋪子是買布匹的,相隔不遠的幾條街上卻也一共隻有兩三家,我們不妨把鋪子做成是幾條街上最大最好的一家。”莫之恨說完便緊緊看著沈世堯,她雖然覺得這主意不錯,但到底沒有實際經驗。
  沈世堯沉默了會兒,問道:“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其實虧不虧我並不在乎,沈家這麽多產業,虧那麽一點兒不算什麽。”
  “是不算什麽,可是,”莫之恨頓了頓,“如果有錢賺,沈老爺為什麽不賺?在商言商,沒有道理做虧本生意。”
  “好一個在商言商,”沈世堯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莫之恨,我承認之前是我輕看了你,你確實有那麽一點想法和膽識。”
  莫之恨低頭笑笑,“沈老爺過獎了,我也隻不過想著怎麽能多賺些錢罷了。”
  沈世堯擺擺手,“在我麵前不用過謙,你是什麽樣的人,我還看得出來。不過,你說要把兩家鋪子都交給你打理,那麽原先綾滿堂的掌櫃的怎麽辦?我可沒有多餘的鋪子可以交給他。”
  “這不是什麽難事,”莫之恨道:“拿工錢的時候,我拿多少,照給張掌櫃的多少。我想,日後他可以少做一點事卻多拿一點錢,應該沒有什麽不樂意的。”
  “既然你覺得這不成問題,那就這麽辦吧。”
  莫之恨心中一喜,“多謝沈老爺,我一定會把它做好。”
  “你幫我賺錢,應該我謝你。”沈世堯說完垂下眼簾,似乎在想些什麽,莫之恨便也不說話,安靜地讓他好好思慮。不過很快,沈世堯便抬眼看她,目光中稍有幾分欣賞。“很好,做人最重要是知道進退,不過有件事我還是希望你明白,我肯用你是因為你確實適合,但是繼謙……我仍然希望你能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莫之恨的笑容僵在了唇邊,片刻後才微微點了點頭。
  她忽然有些不甘,為什麽,為什麽除了沈夫人所有人都要她離沈繼謙遠一點?她是洪水猛獸嗎,她會陷他於不義嗎,還是她會如何地害了他。他們不知道,他們誰都不知道,這樣的反對,隻會讓她更想靠近沈繼謙。
  平地風波乍又起——莫之恨心裏泛起一絲不好的預感,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但總隱隱約約覺得,這日子不會再這麽好過了。
  經過大半個月的休整,緊趕慢趕地,莫之恨打理的兩家鋪子終於在秋分前正式開張營業,並更名為“沈氏繡坊”。
  與之前相比,如今的繡坊中所售的綾羅綢緞從粗布凡衣到珍貴繡品無一不全,且坊內更細心地被隔出了幾個小雅間,以供城中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來此揀選。所以一時間,不論是原先的街坊鄰居還是城中的貴胄富豪,都頗有些趨之若鶩之勢。
  而眼見著生意一日好過一日,原先心裏頭還有些怨氣的張闖此刻也早將埋怨一掃而空,每日裏數銀子數到手軟,樂不可遏。確實被莫之恨猜對了,少幹活多拿錢,這種事情不會有人不願意。
  自然,這些日子以來,最忙碌的還是莫之恨。繡坊裏每一件事,小到整潔衛生大到銀兩盤點,沒有一件不需要她親自操心。不是說沒有店小二來幫忙,就算是張闖也確實幫了不少,但畢竟一切才剛剛開始,最容易跌跟頭也是在這個時候,莫之恨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麵對。
  不過好在,不管她多累多忙,沈繼謙每日一定會來繡坊轉悠一圈兒。他有時候幫幫忙,有時候則隻是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莫之恨忙東忙西,但無論他做什麽,隻要他到了,莫之恨就會覺得心安了。
  今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剛立了冬便下了第一場大雪,繡坊的生意又比平素好了好幾倍,店裏客人絡繹不絕,莫之恨就算多請了兩個小二回來都有些顧不過來。但想想那人來人往的全都代表了白花花的銀子,她心裏也就坦然了。
  昨日晚上又是一夜大雪,到今兒個晌午都還沒有停下來的趨勢,積雪足足有三寸厚,家家戶戶都躲在了屋子裏不願出門,於是繡坊裏便有了難得的清閑。莫之恨捧著暖手爐坐在桌前看著賬簿,盤算著過幾日是不是該送些上好的料子去沈園。雖然他們不一定看得上這份禮,但怎麽都是她的一番心意,就算是報恩也好。
  沈繼謙就是在這個時候拉著唐婉嬉笑著跑了進來,大雪天的,兩人竟都沒有打傘,身上落了滿滿的一層雪。莫之恨一驚,蹙了蹙眉,趕緊叫人替他們拍去身上的雪,又移了好幾個暖爐過來。
  沈繼謙笑道:“不礙事兒的,好久沒在雪天裏這麽肆意地玩兒過了,就是病了也值得。”
  “胡說!”莫之恨橫了他一眼,“要真得了風寒,我看你躺在床上還舒不舒服。再說了,你自己不要緊,婉兒病了也不要緊嗎?”
  “那不行,”沈繼謙看了看唐婉,“她不能病,她可得給我一切都好好的。”
  唐婉故作不屑道:“去你的,我病不病難道還要聽你的嗎?就是得風寒了我也樂意,成天在府裏賴著,有爹娘還有哥哥們挨個兒地來探望,多好。”
  “我看你倆是真病了,”莫之恨將自己手中的暖手爐塞給唐婉,沒好氣道:“有你們這樣的嗎,搶什麽不好,搶著生病?你們若再這樣,下回別來我繡坊給我添堵。”
  唐婉忙嘻嘻一笑,挨過去挽著莫之恨的胳膊。“好嘛好嘛,不說就不說,呸呸呸!大夥兒都沒病沒災的,你別生氣了。”
  “哈,我才發現,原來這世上最能製得了婉兒了居然是之恨。”沈繼謙也跟著湊過來,“瞧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可隻要你生氣了,她立馬就乖了。”
  莫之恨推了推他的腦袋,無奈地撲哧一笑。“把我說得像母夜叉似的,難不成認識這麽久,我還真對你們倆動過氣?說真的,你們怎麽跑來了?”
  沈繼謙道:“今兒天寒,我娘說要請你回沈園用膳,我就自告奮勇出來找你了。”
  “那你呢?”莫之恨看向唐婉,“他是為了出來找我,你怎麽也來了?”
  唐婉吐吐舌頭,“早上和我爹吵了一架,一生氣就跑出來了唄,剛巧在街口碰到了繼謙就和他一塊兒過來。”
  “又和你爹吵……”莫之恨嗔了她一眼,走回書桌旁去收賬簿。唐老爺素來疼愛唐婉,幾乎不會拂了她的意思,但這幾日也不隻是為何,似乎他們之間總有爭執。莫之恨好幾次都想問問是為了什麽,但唐婉卻似乎不是很想讓沈繼謙知道,每次都支支吾吾的,她也就不再問了。
  也許每個人都會有自己不想對人言說的心事吧,就好像她,除非偶爾到沈園與沈夫人聊天時,她自己都不會去想對沈繼謙究竟是什麽感覺。其實她很想就一直這麽下去,三個人都是朋友,不用去想未來,不用去想……終會已什麽名分留在彼此身邊。
  “傳言中客似雲來的沈氏繡坊也不過如此嘛,竟然一個客人都沒有。”
  她正盤算著自己的心思,門口傳來了一個陌生的嗓音,語氣裏還帶著幾分輕佻。莫之恨扭頭看去,走進來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子,裹著上好的貂氅大衣,卻是粉麵紅唇,應該也是哪家的有錢少爺。
  莫之恨連忙笑著上前招呼,“客人這不就已經進門兒了嗎,您是要到雅間坐坐,喝杯茶,還是就在這兒看看?”
  那男子斜睨了她一眼,一臉不屑。“看看?本少爺用得著到你這窮酸地方買東西嗎?隻要本少爺開口,有什麽東西不會源源不絕地送到府上來。”
  “看來是個有錢少爺,”沈繼謙按耐不住了,走到莫之恨身邊幫腔。“不過還真奇怪了,想我沈某也算是結識不少城中富紳,但從未見過你。不知道……閣下算是哪門哪戶的有錢人?”
  “繼謙……”卻是唐婉走上來扯了扯沈繼謙的衣袖,與她平時的反應大相徑庭。“別理他,我們走。”
  “急什麽?”那男子好整以暇地看著唐婉,“婉兒,怕我吃了你呀,總是一瞧見我就走。”
  莫之恨愣了愣,看起來唐婉竟然與他相識,但似乎關係卻不怎麽好。可是敢當麵這樣對唐家小姐說話的,來頭也絕對不小。
  唐婉瞥了他一眼,冷冷道:“顧夢生,我和你沒有這麽熟絡,請不要人前人後地叫我婉兒。”
  顧夢生!莫之恨一怔,隨即反應過來此人是誰。
  立冬之日,皇帝趙煥晉封賢妃為皇貴妃,眾人皆知宮中後位空懸,皇貴妃實乃執掌鳳印之人。皇貴妃的父親名為顧守德,一直在家鄉汴州從商,但女兒晉封之後便舉家搬來了長樂城,大有要與唐、沈二族三分天下之勢。而這顧夢生,便是顧守德的小兒子,也就是當今皇帝的小舅子。
  如今看來,顧家似乎早已與唐家打過交道,但沈繼謙絲毫不認識顧夢生,也就說明,這一切全都瞞著沈園裏頭的人。
  莫之恨心裏泛起一絲不好的預感,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但總隱隱約約覺得,這日子不會再這麽好過了。
  沈繼謙應該也想起了他是誰,皺了皺眉道:“你是顧守德的兒子?”
  顧夢生冷冷一笑,“就憑你,也敢直呼家父的名諱?”
  沈繼謙麵上一紅,脫口而出道:“有何不敢,我沈家在長樂城內立業數十年,你們?隻不過初來乍到而已。”
  “好了繼謙。”唐婉對他微微搖了搖頭,看向顧夢生道:“難道顧伯伯就是這麽教你為人處事的嗎?咄咄逼人,絲毫不讓。你好歹也是第一次見到繼謙和之恨,一定要如此盛勢淩人嗎?”
  顧夢生挑挑眉,“好,你說不對就不對,我認錯,行了吧?”不過他雖然說著道歉的話,口氣裏卻皆是倨傲。
  唐婉咬了咬嘴唇,瞪著他道:“我爹叫你來的?”
  顧夢生點點頭,“是啊,我才到唐家莊,唐伯父就說你跑出來了。他猜測你會來這兒,我便來尋你。婉兒,隨我回去吧。”
  “你憑什麽要她跟你走?”沈繼謙冷冷看著他,“就算要找人,也該是唐家莊的人出來找,不用你操心。我告訴你,婉兒今日要到沈園用膳,恕不奉陪。”
  “到沈園用膳?”顧夢生咧著嘴角笑起來,仿佛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沈繼謙你聽好了,今日我爹邀了唐伯父過府一聚,婉兒的兩個哥哥也都會去。怎麽,難道你覺得,婉兒不會去嗎?”
  沈繼謙眉一皺,低頭探尋地看了看唐婉。唐婉神色黯了黯,對顧夢生道:“行了我跟你回去,你別再說了。”
  顧夢生神色之間難掩得意之色,沈繼謙卻是一臉震驚,愣了半晌方對著顧夢生出氣道:“你先給我出去!沈家的鋪子不歡迎你!”
  莫之恨心裏一緊,不由得捏了捏昧心。沈繼謙做事就是太由著性子,他怎麽不想想,眼下的形勢看起來對沈家尤為不利,此時萬萬不該再和顧夢生有什麽正麵衝突。
  “顧少爺請這邊坐會兒,喝杯茶歇息一下。”趁著顧夢生尚未發作,莫之恨立刻上前擋在了他們二人之間,賠笑道:“我們沈少爺就是性子直,您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顧夢生打了個響指,遙遙指了指沈繼謙。“還沒個丫頭會審時度勢,真不知道沈世堯是怎麽教你的。”
  “你!”
  “顧少爺這邊請!”莫之恨回頭瞪了沈繼謙一眼,幾乎連拖帶拽地將顧夢生扯遠了一些距離。此刻一定要忍讓,沈繼謙如果不忍讓這一回,顧夢生如果不能沾得這次的便宜,沈園一定會有源源不絕的麻煩而來。
  “哼!”顧夢生甩開莫之恨,看了眼唐婉率先走出了鋪子。
  唐婉也已經拉住了沈繼謙,此時歎了口氣略帶歉意道:“對不起,但別為了我和他吵。我要回去了,放心,我不會有事。”
  沈繼謙還想說什麽,莫之恨趕過去攔住了他。“讓婉兒走吧,你留不住的。”
  唐婉感激地對莫之恨點了點頭,神色黯然地轉身離去。沈繼謙徒勞地伸了伸手,卻還是空落落地放了下來。
  莫之恨看著那兩人走遠,終於輕輕地舒了口氣。沈夫人也真會選日子,看來今日在沈園的這頓飯,吃得不會安寧了。

  第九章
  為他人作嫁衣裳嗎?——隻要她的一句話,沈繼謙就願意全然相信,隻可惜她這一句話的內容卻是在承諾另一個女子不會嫁與他人。
  縱然一桌子都是美味佳肴,不過在座的卻皆是食不知味。莫之恨低頭慢慢嚼著飯粒,掃了掃其他人,見也都是一下一下地往嘴裏扒著飯,毫無興致。
  方才一入沈園,她便已把今日在繡坊內的事說於了沈世堯,而看沈世堯的反應,他確實是完全不知情,不知道顧、唐二家竟已偷偷瞞著他攀上了交情。隻是適值用膳的時辰,沈夫人不許眾人在用膳時談公事,沈世堯向來疼愛她,就也憋著不說。
  待好不容易吃完了,沈世堯立刻沉著臉放下碗筷道:“世珩、之恨,隨我來書房。”
  莫之恨點點頭,一瞥眼卻見沈世珩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心知他又想多了。不過她也不想解釋什麽,有時候說得越多,錯得越多。
  一進書房還未及坐下,沈世堯便擰眉問道:“你確定今日出現在繡坊的人是顧夢生,不會有錯?”
  “不會錯,因為婉兒確實是認得他的。”莫之恨略略回想了一下在繡坊內發生的事,“而且無論是他的穿衣打扮還是神色間的那股傲慢之情,確實像是顧家少爺。”
  沈世堯扶了扶額,沉默了會兒問向沈世珩:“你怎麽看?”
  沈世珩將他那把從不離身的金邊折扇在手心敲了兩下,沉聲道:“看來……顧家有意和唐家聯手做大,說不準想把我們沈家的勢力趕出長樂城去。不過我就不明白了,顧守德為什麽會選唐玄而不選我們?”
  “這個道理很難懂嗎?唐氏是皇商,顧守德是什麽身份,難道還會對成為皇商感興趣?”沈世堯嗤道:“換作是我,當然也先聯合唐家踢走我們沈家,牢牢占據長樂城中的產業。”
  沈世珩點了點頭,“確實,所謂皇商,盈利其實並不算多,主要是和皇室打交道,掙足了麵子,沒人敢動。可是顧守德是皇上的嶽父,顧家根本無需去爭這個麵子,隻要皇貴妃的位子坐得穩穩當當的,他們根本不必再多費這個心思。”
  莫之恨聽他們這麽說著,不由蹙了蹙眉。是這樣嗎,為什麽越照這個路子分析她越覺得顧守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世珩說得沒錯,表麵看來,顧家用不著爭做皇商,隻要把沈氏一族趕出長樂城,他們便能取而代之。可是自古政商不分離,皇貴妃的位子坐得越高,成為皇後的可能越大,顧家就越要讓自己盡量參與到朝政中去。從商而取政,這絕對是最快的方法。
  “你在想什麽?”沈世堯覺察到了她的沉默,“你不認同世珩的分析?”
  “不是,”莫之恨想想還是不要多事的好,畢竟她才初涉商場,很多東西都未必有沈世堯看得透。她笑了笑,“我隻是在想,顧家聯合唐家也許還有另一層理由。”
  “什麽理由?”
  “婉兒咯,”莫之恨笑道:“顧夢生與婉兒年紀相當,據我看來,顧家似乎是有意要與唐家聯姻的。怪隻怪我們沈家小姐尚年幼,未及出嫁之齡。”
  沈世堯一挑眉,“你覺得顧守德想把婉兒娶做媳婦兒?”
  “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這幾日似乎她與唐老爺多有衝撞。您也知道她與繼謙從小青梅竹馬……”莫之恨頓了頓,“唐老爺素來疼愛她,我實在想不到什麽其他理由會讓他們父女二人不和。”
  “那簡單,”沈世珩邪邪一笑,掃了眼莫之恨。“我們立刻向唐家下聘,我就不信唐玄會不賣我們沈家這個麵子。”
  “哎,”莫之恨擺擺手,“這可使不得。”
  “為何?”沈世珩笑得曖昧不明,“莫非,你巴不得婉兒嫁給顧夢生,好讓你有機可趁?”
  “七爺此言差矣,”莫之恨柔柔一笑,“婉兒那麽好,繼謙如果能夠娶到她,我也會替他開心。我說使不得,是因為在這風口浪尖兒上,沈家沒有道理公然和顧家作對。”
  沈世堯微微頷首,“之恨言之有理,這當口,我們不宜去和顧守德硬碰硬。世珩,替我下封拜帖,既然顧守德不來,我便親自先去拜訪他。”
  “大哥,不如由我代行。”
  沈世堯搖搖頭,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他這隻老狐狸,還是讓我先去會一會。行了,你們出去吧。”
  “是。”莫之恨與沈世珩齊聲道,雙雙站起來走出了書房。
  莫之恨加快步伐想要先離開,沈世珩一揮折扇攔住了她。“急什麽,難不成我會吃了你?”
  莫之恨瞥向別處,“當然不會,七爺是食肉動物,我不過是一顆小小芥草,怎能入得了你的口。”
  “何必如此妄自菲薄。”沈世珩收回折扇,點了點她的肩。“有本事啊,不過短短數月,竟能被我大哥叫入書房談事。”
  果然又為了此事。莫之恨歎口氣,頗有些無奈地看向他。“究竟要我說多少次你才肯相信我沒有覬覦沈家什麽東西?”
  “與其說一千次不如用行動證明一次。”
  “你要我怎麽證明?”
  “不要這麽賣力地幫著我們沈家。”
  “你……”莫之恨搖搖頭,終於明白了什麽叫哭笑不得。“七爺,您處事一向精明不是麽,可今日怎麽會糊塗到如此田地?我幫著沈家哪兒錯了?我替沈家做事,為沈氏繡坊賺錢,這全都因為我拿著沈園給的工錢。”
  沈世珩冷哼一聲,“那你也未免太過賣力,而且太精明。”
  “精明也是我的錯?這是天賦異稟,你總不能把我打回娘胎重生一次。”莫之恨苦笑了下,“其實不是我做錯了什麽,我相信如果你看到其他人這麽賣力幫沈家你一定很開心。現在的問題在於,你打心眼兒裏不相信我,所以才會處處提防我。行了你說吧,我到底說什麽做什麽你才願意不再懷疑我?我發毒誓,發毒誓行吧?我發誓若我對沈家的產業有半點覬覦之心我家破人亡孤獨終老不得善終,這樣夠了嗎?”
  沈世珩的臉上終於有些微微發紅,假意清了清嗓子,看著別處不說話。莫之恨跟著靜默了會兒,也覺得自己說得有些過了。不過說來好笑,長這麽大她從未對誰如此失態地嘰裏呱啦說一大堆話,這個沈世珩也算有點本事。
  “你們……在談正事兒?”沈繼謙適時地出現,剛好化解了這番尷尬。
  莫之恨忙道:“已經說完了,七爺還有事兒要忙,我們就別打擾了。”
  “好,”沈繼謙對沈世珩道:“二叔,我送之恨回去。”
  沈世珩麵色尷尬地點點頭,大步先行。
  莫之恨看著他的背影,長長地出了口氣。沈繼謙碰了碰她,“怎麽了,二叔為難你了嗎?”
  莫之恨搖搖頭,便也舉步向前走。
  沈世珩……其實也是個很簡單的人。不過想想也對,算起來他隻比她與繼謙年長三歲而已,本是同齡人,又是富家子弟,就算再有城府又能有到哪兒去呢。
  落了許久的大雪終於已經停了,馬車根本無法行進,沈繼謙便陪著莫之恨慢慢往回走。一路上二人都默不作聲,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直到莫之恨一個趔趄險些滑倒時,沈繼謙才一把扶住她,柔聲道:“小心路滑。”
  莫之恨對他燦爛一笑,“不礙事兒,我身體多好呀,不怕摔。”
  “那也怪疼的,”沈繼謙很自然地攬過她的肩膀,扶著她向前走。
  心跳似乎都漏了一拍,莫之恨怔了怔,走出去了許久才反應過來,輕輕掙開了他。“沒關係,我自己能走。”
  沈繼謙也不勉強,放開了她繼續往前行。反倒是莫之恨心裏忽然空落落的,有些後悔拒絕他的好意。他們能夠像這樣相扶相持一起走的路能有多少,她何必要斷然將他推開。
  暗暗嘲笑了自己一番,莫之恨開口道:“你不是應該有話要對我說嗎?”
  沈繼謙腳步一滯,“你怎麽知道我有話要說?”
  莫之恨聳聳肩,並未回答。她怎麽會不知道,雖然他們重逢不過半年的時間,可是她太了解他。隻要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她就能猜出他想要說什麽,做什麽。
  “我在想,顧守德應該想和唐家聯姻吧。”
  莫之恨一愣,“你也猜到了?”
  沈繼謙停下腳步,笑容裏有幾分無奈。“我又不蠢,看今日顧夢生的樣子,還有婉兒連日來的怪異,怎麽都該猜得出來。”
  “現在也隻是猜測而已,也許不是呢?”莫之恨寬慰他道:“別擔心,如果顧家真的有這個打算,沈老爺不會坐視不理的。”
  沈繼謙扯扯嘴角,搖了搖頭。“我太了解我爹了,如果牽扯到家族利益,他是不會出麵的。”
  “不一定呀,他也是看著你和婉兒長大的,又怎麽會不明白你們之間的感情。你是他最寶貝的兒子,他不會不管你的。”
  “真的嗎?”沈繼謙蹙眉望著莫之恨,那樣的神情分明就是在求一句肯定。
  莫之恨不想讓他失望,笑著點點頭。“當然是真的,放心,我有預感,婉兒不會嫁給顧夢生,一定不會。”
  沈繼謙很快展開了一絲笑容,雪後的月光落在他的眼眸裏,明亮得不像話。莫之恨看著他,不知道該開心還是該難過。是,隻要她的一句話,沈繼謙就願意全然相信,隻可惜她這一句話的內容卻是在承諾另一個女子不會嫁與他人。
  兩人並肩又行了一段路,莫之恨便要到家了。沈繼謙叮囑她早些休息,捏了捏她的鼻尖就轉身回去。莫之恨站在門口看著他一步步走遠,忽然鬼使神差地喊了句:“繼謙!”
  沈繼謙立刻回過頭來,用眼神探尋她有何事。
  莫之恨看著他,猶豫了許久方輕聲問道:“你……很喜歡婉兒,是嗎?”
  沈繼謙溫柔淺笑,“是,從我第一次看見她,就很喜歡。”
  “你們會幸福的。”莫之恨燦爛地笑著,飛快轉身進了家門,背抵著門那絲笑容才慢慢垮了下來。
  莫之恨呀莫之恨,你對自己真是殘忍,明明早就知道他的答案,何必再問一次讓自己難過。你不過就是沙漠裏最渺小最不起眼的一粒沙,而唐婉卻是旅人皆會渴望的綠洲,你為什麽還要心存奢望,會有人要這一粒沙而不要綠洲呢。
  第一次說“好”——直到這一刻,她才終於能將連日來的種種串到一起,捕捉到沈世堯想透露的那一絲訊息,可是已經遲了,太遲了,太遲了……
  從看見顧夢生的那日開始,莫之恨的心裏就沒踏實過,總是隱隱約約覺得要有事情發生了。奈何這幾日卻比往常更加平靜,讓人唯恐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五日之後,顧家的行動終於開始了。他們先以高價收購了長樂城內除沈氏以外的所有糧鋪,又在廣源街附近的德泰街上連夠兩鋪,並以最快的速度開了一家“顧氏綢緞坊”。
  民以食為天,可看來顧守德不僅要“食”,還要“衣”,有心要做長樂城百姓的“衣食父母”。他如今所做的很明顯是針對沈家,他的所有鋪子所售貨物的價錢全都低於市價,綢緞坊更是處處模仿沈氏秀坊,憑著低價吸引了不少客人。
  莫之恨自然不能任由別人欺負到自己頭上來,正絞盡腦汁思索著要怎麽給那顧氏綢緞坊一個狠狠的反擊,沈世堯的話就派人傳來了。他說得很簡單,就四個字——按兵不動。莫之恨有些不明白,此時還按兵不動的話,難免顯得窩囊。她不知道沈世堯究竟打的是什麽主意,但也不敢擅自作主,畢竟沈世堯這隻老狐狸,要比她懂的多多了。
  也就在莫之恨收到“按兵不動”指示的當日,長樂城內傳出了一個更大的傳言:顧家已經準備上唐家提親,顧家少爺顧夢生與唐家小姐唐婉的婚事很快就會定下來。
  莫之恨聽到這個消息,半晌都說不出話來。她不是驚訝,顧家會放出這個消息一點兒都不奇怪,她是擔心,擔心沈繼謙會怎麽做。
  好容易熬到晌午,莫之恨實在坐不住了,吩咐張闖好好看著鋪子便去了沈園。她沒有驚擾沈世堯和沈夫人,隻問了門房沈繼謙在不,而答案則與她預料的一模一樣——沈繼謙一早就出門了,至今未歸。
  莫之恨謝過了門房,一個人走在路上頗有些失魂落魄。沈繼謙一向溫文爾雅,可越是這樣的人一旦氣上心頭,會做出什麽事情無人能夠想象。她很怕,怕他想不開,怕他去顧家大吵大鬧,怕他反而會傷了自己,但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裏找他。她第一次發現自己這樣無力,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辦不到。
  即使這樣,她還是裝作普通路人路過了顧府與唐家莊,但兩家都安安靜靜的,不像是有誰去吵鬧過。她也在唐家莊外頭的梅林裏仔細地找了一圈兒,依然沒有發現沈繼謙的蹤影。偌大的長樂城,原來找一個人,真的不容易。
  一顆心一直懸到了夜幕降臨,莫之恨遊魂似的回到繡坊門口,就看見吳伯一臉著急地站在門口張望。她的心一緊,趕忙小跑步地上前。
  吳伯見她回來了,急急地拉過她,低聲耳語道:“快隨我回趟沈園,大少爺不見了!”
  莫之恨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來了,趕緊點點頭拽著吳伯就往沈園去,一路上好幾次都險些跌了跟頭。
  到了沈園,沈世堯、沈夫人和沈世珩都是愁容滿麵地坐在前廳,一見莫之恨進來,沈夫人立刻迎上前去,急道:“知不知道繼謙去哪兒了?知不知道?”
  莫之恒恍惚地搖了搖頭,“我今兒個沒瞧見過他。”
  沈夫人頓時麵如土色,身子一斜就倒了過去,好在沈世珩眼疾手快地上來攙住了她,將她扶到一邊坐下。
  “出事了,”沈世珩難得收起他玩世不恭的樣子,“繼謙和婉兒一起不見了。”
  莫之恨渾身一顫,心裏卻霎時有如大石落地,三魂六魄皆歸位來。是了,這就對了,這就對了……她一直不敢想的便是這件事,眼下發生了,她反倒釋然了。顧家要向唐家提親是真,沈繼謙擔心是真,唐婉不想嫁是真,於是他們決定私奔。很好,這樣很好,這樣就能斷了她所有的念想了。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她心裏那團火卻在不斷地往上冒,讓她快要窒息快要不能抑製了。他憑什麽,他到底憑什麽讓她這樣擔心一整日!她把他放在心裏這麽久,他也口口聲聲說她是他最好的知己,那為什麽他說走就走要把她一個人留下!他明明說過,明明說過“莫”的旁邊是“謙”,代表他沈繼謙會永遠站在她莫之恨身邊保護她,永遠!可是他現在走了,一句話都不留,一個字都不說!他憑什麽,他究竟憑什麽這樣做……
  “混帳!”沈世堯猛地一拍桌子,身子因為氣憤而不住地顫抖。“派人去給我找,長樂城找不到就出城去找,就算翻遍了整個靖國,也要在明日天亮前給我把他找回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他這不是私奔,是找死!”
  沈世珩忙走過去替沈世堯順著氣兒,用眼神示意吳伯快帶人去找。莫之恨愣愣地聽著沈世堯的話,好像捕捉到了什麽,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有。她心裏縱然有千頭萬緒,此刻也隻容得下沈繼謙一人的行蹤。
  他到底會去哪兒……莫之恨拚命思索,忽然一個激靈,撂了句“我也去找他”轉身就衝出門去。
  對,她應該相信他的承諾,他說過會永遠保護她,那麽就算他要走,他也一定會跟她告別,一定會跟她說一句對不起的。她要去找他,去他們的那棵樹下,他會在,他會在,他至少還欠她一句再見。
  用最快的速度飛奔到樹下,莫之恨來不及喘氣便四處張看著,可是心裏卻越來越慌張。
  沒有,沒有沈繼謙的影子,沒有,什麽都沒有……他真的走了,不說一句話就走了……又隻留下她一個人了,一個人笑一個人哭,一個人過日子。
  “之恨!”
  熟悉的聲音傳來,莫之恨循聲看去,隱約可見兩個人影隱在不遠的昏暗之處。她立刻跑過去,果然就是沈繼謙與唐婉。
  他還是來了,他沒有不告而別。
  莫之恨看著沈繼謙,眼淚不受控製地就流了下來,她就像個醜角一樣站在他們麵前,泣不成聲,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她受夠了,她擔驚受怕了整整一天,她真的快要崩潰了。
  沈繼謙手足無措地看著她,末了隻好擁她入懷,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慰她。“別哭,別哭了,我不是來見你了嗎?我就知道,你一定能猜到我在這兒,你看,你果然來了。”
  莫之恨抽泣著離開他的懷抱,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淚,盯著他問道:“你真的要走嗎?真的要和婉兒離開?”
  沈繼謙一臉抱歉之色,“對不起,我不能讓她嫁給顧夢生,我必須帶她走。”
  “可是你們能走去哪兒?沈老爺已經命令全家出來找,下令長樂城裏找不到就出城去找,就算翻遍靖國也要找回你們!”莫之恨說著看向唐婉,“還有你爹,顧守德,他們此刻也一定像瘋了一樣地在找你,你能和他跑去哪兒?”
  “我不管,能走多遠是多遠。”唐婉握緊沈繼謙的手,“就算我們一出城就被抓回來,我們也要試一次。之恨,放我們走吧,我們不想抱憾終生。”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被抓回來之後的後果?”莫之恨覺得自己就快跪下來求他們了,“你們以為顧守德真的是什麽善男信女嗎?你們這一逃,剛好給他借口向唐、沈兩家發難,到時候不要說你們兩個,也許整個唐家和沈家也都毀了。跟我回去,回去之後好好求求兩家老爺,事情會有轉機的。”
  “不可能,”沈繼謙輕輕撫了撫莫之恨的臉頰,“唐伯伯這次鐵了心要把婉兒嫁入顧家,我們求過了,沒有用。之恨,算我求你一次,讓我們私奔吧,永遠離開這裏,好不好?求求你,放我們走。”
  他求她……他第一開口求她,就是要放他和別的女子去私奔。莫之恨木然地退後幾步,隻覺得心大力一抽,而後就什麽都空了。其實她曾經幻想,幻想沈繼謙說,你跟我們一起走。就像六年前,他們以為自己殺了人,他拉著她不斷奔跑不斷奔跑的那一次一樣。可是他沒有說,他隻是求她放他和唐婉走,放他們兩個人走。
  那麽她算什麽呢?她隻不過是又一次被人留下了而已。
  “之恨……”沈繼謙再次開口,近乎哀求地看著她。
  “好!”莫之恨驟然轉身,不敢再多看他們一刻。“你們走,立刻出城,永遠都不要回來。”
  話說完,她一步一步向前走著,眼淚再次傾瀉而出。永不再見了沈繼謙,他想要的,她一定會努力幫他達成。這次他想要和唐婉一世幸福,她便祝他們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也許這一輩子,沈繼謙都不會知道她愛過他,不過沒關係了,如果她的成全能夠讓他們兩個人幸福的話,她願意一個人承受這悲苦。
  悲辛無盡,沒關係,沒關係了。
  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一步步走回沈園的,臉上的淚痕已幹,可是沈園卻好像落入了另一份詭異的平靜。莫之恨走入前廳,沈世堯滿是希望地看了她一眼,眸子又立刻黯了下去,人都像是頓時蒼老了十歲。
  莫之恨定了定神,道:“沒有找到,不過沒關係,我們這麽多人,總會找到他們的。”
  “來不及了……”沈世堯悲愴地搖著頭,“唐家已經倒了,來不及了……”
  “什麽?”莫之恨一怔,沒有馬上反應過來。
  沈世珩歎口氣,解釋道:“今日唐家運送的貨車裏被發現了一些恐有謀反之意的東西,搜莊後,又在唐家莊裏找到了私藏的龍袍……唐家所有人,無論老幼婦孺,已經全被收監等候發落。婉兒……現在是在逃欽犯。”
  莫之恨聞言,雙腿一軟,跌坐到了地上。直到這一刻,她才終於能將連日來的種種串到一起,捕捉到沈世堯想透露的那一絲訊息。可是已經遲了,太遲了,太遲了……
  唐家莊,就這麽被顧、沈兩家聯合起來鬥垮了。

  第十章
  人都要學著接受現實——莫之恨僅僅是站在外頭看著他就忽然紅了眼眶,他不該受這樣的罪的,他是錦衣玉食的大少爺,應當永遠幹幹淨淨地站在那兒,永遠不識人間愁滋味。
  一切都很簡單,顧守德一心想做皇商,而不把唐家拉下馬,他就不會有這個機會。但是唐玄心機頗深,顧守德不得不一麵與他們攀交情,一麵打壓沈氏一族來加深他的信任。而唐玄自然也不會去和皇帝的嶽父過不去,看到顧家都肯上門提親,自然也就放鬆了警惕,才會讓顧守德有機可趁去布置一切,人贓並獲。
  但其實後來想想,莫之恨覺得這個局布得並沒有那麽巧妙,隻不過因為沈世堯樂意送個順水人情給顧守德,他才能那麽輕易就騙得唐玄上鉤。說到底,最老謀深算的,不是沈世堯又會是誰。
  不過就算精明如他,他也不會料到自己的兒子竟然會在唐家垮了的那一天帶著唐婉離開,沈繼謙的行為已經不是單純的私奔,而是潛逃、窩藏欽犯,所以那一晚他才會那麽痛心疾首。但是莫之恨想,沈世堯的心底應該還是高興的,以他的身份地位再加上賣給顧家的麵子,要救出沈繼謙並不難,可是鬥垮唐家,卻是他想了幾十年的夢。
  如果這就是商場,莫之恨真的有些退縮了。
  僅僅一日之後,沈繼謙與唐婉就在離長樂城不遠的小縣城被捕,也許他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不明白為什麽區區一場沈家少爺與唐家小姐的私奔戲碼竟會出動大內侍衛,委實可笑。但等他們知曉了一切,或許就再也笑不出來了吧。
  莫之恨猜得沒錯,收監三日之後,大內監牢便支會沈家的人去領沈繼謙出來。隻是她沒有想到,與此同時公布的還有另一個消息:唐家莊上上下下一百二六口人,所有男丁斬立決,所有女婢送入別家為奴,所有女眷則貶為官妓,終生不得贖身。
  皇帝這次的判決下得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沒有喘息的機會,相信皇貴妃的枕邊風應該起了不少作用。莫之恨並不關心唐家會怎麽樣,雖然會覺得他們有些冤枉,但這世上冤死的人難道還少嗎?她最擔心的是唐婉,又或者說,她最擔心的是沈繼謙知道唐婉要變成官妓之後的反應。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悲,她曾經妄想與唐婉一爭高下,就算他們兩個要遠走高飛了她也尚心存一點點的奢念。她想,如果他們真的走了,真的日夜相對了,也許過一段時間沈繼謙也會發現唐婉並不適合他,可是現在唐婉與他再無可能了。因為得不到,沈繼謙的心裏必定掛念她一輩子,這一世,唐婉在他心裏都是最美好的模樣。
  莫之恨想著便苦澀地笑了笑,或許真的要“哀己不幸,怒己不爭”啊……也就在這個時候,她被吳伯從繡坊叫回了沈園,說是沈世堯有事找她。她不大明白在這個時候沈世堯不急著去接沈繼謙,反而要找她做什麽。
  入了沈園,沈世堯獨自站在花廊裏等她,隆冬中那一絲背影總是透著幾許瑟索。莫之恨有些微的恍神,但很快走上欠了欠身道:“沈老爺好。”沈世堯應聲回頭,眼中似有幾許迷惑,未開口作答。
  莫之恨等了會兒,見他還不開口,便又問道:“不知道您現在把我叫來沈園是有何事要交代?”
  “你……”沈世堯頓了頓,又猶豫了會兒方道:“你去接繼謙吧。”
  “我去?”莫之恨一愣,轉而笑道:“沈家大少爺第一次從牢裏出來,當然應該由園子裏頭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去,我去算什麽?”
  “除你之外,再無更好的人選。”沈世堯的語氣裏竟有難得的懇求之意,“短短數日,他就經曆了那麽多悲喜,除了你,再無別人能好好開導他。”
  “嗬,”莫之恨忍不住輕笑出聲,“沈老爺,其實您是想說,除了我,沒有人會更適合去告訴他婉兒要淪為官妓的事,對不對?”
  沈世堯抬了抬眼,麵色有些尷尬。“我……我隻是……隻是……”
  “隻是不想繼謙來求您去救婉兒,不想被自己的兒子質問得啞口無言是不是?”莫之恨始終微微笑著,眼睛卻緊緊盯著沈世堯。“不好意思,我似乎有些不敬了。”
  沈世堯此刻不怒反笑,“莫之恨,你真的是個聰明的丫頭,但有時候把事情看得太通透並不是一件好事。”
  “我隻是有些不忍心,”莫之恨收了笑容,“沈老爺,您看著繼謙與婉兒從小青梅竹馬,您怎麽忍心讓他們去遭受這樣的痛苦?”
  “我從來都沒有說過我看好繼謙與唐婉。”沈世堯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沈家的大少奶奶一直以來都有更好的人選,不是嗎?”
  莫之恨一愣,隨即覺得有些可笑,她不傻,她當然知道沈世堯這隻老狐狸在暗示什麽,但她更明白,即使有更好的人選,她也絕不是沈世堯心裏的那個人。
  不過她還是扯了扯嘴角,道:“那麽希望沈老爺能早日覓得心中佳媳,我這就去接他,但能不能勸得動,我也沒有辦法向您保證。”她會去,隻因為她擔心沈繼謙,而隻是與沈世堯為她找的種種理由,她不相信,也不在乎。
  昏暗的走道,微黃的燭光,腐爛的氣息,像一層層黑色的海浪不斷襲來,莫之恨走在大內監牢內,忍不住作嘔。這樣的環境,從小嬌生慣養的沈繼謙與唐婉又是如何能夠呆得下。
  沒走多少步就是關押沈繼謙的牢房,小小的一間,隻是隨意鋪了些稻草,間或有蟑螂爬過,連一扇天窗都沒有,真真是暗無天日。
  沈繼謙頹然地坐在地上,原本月白的衣衫已經汙漬斑斑,頭發也很淩亂。莫之恨僅僅是站在外頭看著他就忽然紅了眼眶,他不該受這樣的罪的,他是錦衣玉食的大少爺,應當永遠幹幹淨淨地站在那兒,永遠不識人間愁滋味。如果她有這個能力,她願意永遠讓他如初見時一樣簡單快樂。
  “繼謙。”莫之恨輕聲喚他,他很快抬起頭來,眼神都有些渙散,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氣才看清眼前的人。
  獄卒替她打開了牢門,叮囑他們動作快些便離開了。莫之恨立刻推開門進去,蹲到沈繼謙身旁。“你還好嗎?我們可以走了,我來接你回家。”
  “婉兒呢?”沈繼謙呆呆看了她一會兒,問出來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莫之恨咬了咬嘴唇,一時有些猶豫是先離開這兒還是先告訴他所有的一切。
  “婉兒呢?”沈繼謙又追問了一句。
  莫之恨蹙蹙眉,柔聲道:“她很好,我帶了衣裳來,換好了我們先回家,回家再說,好不好?”
  沈繼謙靜靜看了她一會兒,驀然以手掩住了臉,片刻莫之恨便看見了他汙糟糟的指縫間溢出的眼淚。原來……他早就知道了。
  莫之恨歎了口氣,伸出雙臂去抱著他的肩膀,像對待孩子一般地哄著他。“哭吧,如果哭可以讓你變得好過一點,你就哭吧。可是你要答應我,現在哭完以後,你還是要像以前一樣好好地活著,好不好?”
  沈繼謙沒有作聲,隻有肩膀微微地抖動才能讓人感覺他仍然活著。莫之恨緊緊抱著他,心裏卻陡然空了。她現在擁著的還是沈繼謙嗎?不,不是,這隻是一個空蕩蕩的軀殼,沒有靈魂,也沒有了感情。
  沈繼謙始終是無聲地淌著眼淚,再不問一句話,可是他這個樣子卻讓莫之恨更加不知如何是好。她寧願他大鬧,寧願他不理智,寧願他發一發大少爺脾氣,她實在不想看著他這樣。她聽過那句話的,哀莫大於心死,如果他的心死了,就算她有再大的本事,她也沒有把握還能不能去溫暖他,把他拉出這個泥淖。
  “你別這樣,說句話給我聽,就說一句,好不好?”莫之恨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突出的骨骼硌得她生疼。“我知道,我知道你擔心她,可是人隻要活著就有希望對不對?隻要婉兒活著,憑沈園的勢力,想要保她一世平安也不是不可以不是嗎?”
  沈繼謙終於將手放下,原本青蔥如玉的臉上布滿了汙痕。他皺著眉,嘴角卻帶有一絲嘲諷的苦笑。“如何保?誰來保?你以為我不了解我爹是個什麽樣的人嗎?他為什麽會讓你來,他想要你對我說什麽,你當真以為我什麽都不明白?”
  “繼謙……”莫之恨換了一聲他的名字,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了。是啊,沈繼謙不蠢,她都能猜到前因後果了他又怎會不知。他的心裏該有多痛,他愛唐婉,可是也是他爹親手聯合顧家把她送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他怎麽能夠這樣?他是我爹……是我爹……”沈繼謙伸手環住莫之恨的腰,腦袋埋在她懷裏喃喃自語。“我們家已經什麽都有了,他為什麽就是不能放過唐玄?如果他打定了主意要扳倒唐家,為什麽要讓我有機會接近婉兒,為什麽要允許我愛上婉兒?為什麽……難道他一點都不在乎我的感受嗎……”
  莫之恨身子僵了僵,忽然明白了他所說的意思,也隱約間猜到了當年的故事。難道……利益、冤仇真的會淡漠了骨肉親情?
  她閉了閉眼,輕輕拍著沈繼謙的背。“沈老爺不是不在乎你,隻是為了整個沈園的利益不得不做出犧牲。人都說商場如戰場,你知不知道,其實沈老爺贏這一仗並不容易,一個不小心,賠進去的就是整個沈家的基業。”頓了頓,她繼續硬著心腸道:“你要明白,這就是現實,在唐家與沈家隻能存其一時,沒有人會選擇毀了自己成全別人。如果今日換作是唐老爺來選,他也絕對不會對沈家留情。”
  沈繼謙驟然抬頭看她,眼裏有幾絲疑惑,也有幾絲怨懟。莫之恨一如既往地回視他,心裏卻輕輕說了句對不起。她也很想順著沈繼謙的意思來責怪沈世堯,可是人全心全意地活在自己的夢裏真的好嗎,沈繼謙又何嚐不需要學會麵對現實接受現實?如果能讓他更快地走出傷痛,那麽就讓她來做這個壞人吧。
  此後錦書休寄,畫樓雲雨無憑——我知道你喜歡繼謙,一直都知道。對不起,可是以後,希望你們幸福。
  送沈繼謙回房休息後,莫之恨立馬又去找了沈世堯。“您必須要救婉兒。”她選擇開門見山。
  沈世堯看她一眼,“我以為你應該很聰明。”
  “我知道皇上定的罪,沒有人能夠將之駁回。我隻是求您出麵說句話,讓婉兒可以隻為藝妓。”
  沈世堯似笑非笑,“你覺得我出麵會有用?這是他們唐家人的命,命該如此,我又能改變什麽?”
  莫之恨扯著嘴角笑了笑,“那麽,或許有個消息您還不知道。”
  “什麽消息?”
  “唐夫人過世了。”莫之恨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重複道:“唐夫人,過世了。”
  沈世堯的臉色刷的白了,身子晃了晃,撐住了身後的書桌才站定,一開口聲音裏的顫抖卻還是出賣了他。“你說什麽?”
  果然又一次被她猜中,莫之恨都不知道該如何了,她並不希望自己如此敏感,可是聽到沈繼謙在牢裏說的那番話時,她立刻就聯想到了沈夫人最初說的那番話。此刻再看著沈世堯的反應,她就更驗證了自己的猜測。
  莫之恨蹙眉看著他,心裏不可抑製地有些悲憤。“竟然真的是這樣,您以前喜歡唐夫人是不是?可是唐老爺先您一步娶了她,再加之在生意場上兩家的不和,所以您一直都想扳倒唐家。您現在如願了嗎?唐家倒了,唐老爺明日午時處斬,唐夫人今兒個早上悲痛過度猝然離世,您滿意了嗎?”
  沈世堯靈魂出竅般地呆立著,對莫之恨的話置若罔聞。他似乎瞬間蒼老了數倍,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良心的不安。莫之恨看著他,很想說些什麽去指責他,可是又覺得沒有必要,逝者已矣,她再怎麽指責也沒有用了。
  可始終是曆經了世事變化,沈世堯不過一會兒工夫,就慢慢平靜了。也許畢竟是年少時的愛,這麽多年過去,再濃烈也該被時間衝淡了。不過既然如此,又何苦再對唐家死死追著不放呢?莫之恨不懂,也永遠都不想懂。
  她悠悠吐了口氣,道:“婉兒是唐夫人最疼愛的孩子,也是唐家唯一能留下的血脈了。沈老爺,就當是對曾經那份情的紀念,您也應當幫她一次,對不對?更重要的是,您這麽做也是幫了自己一個大忙。繼謙已經這樣了,如果婉兒還要……他會怎麽樣您比誰都清楚。”
  沈世堯靜默許久,終於微微點了點頭。“此事我會努力去辦,成或不成卻不能保證。你……暫且別將這件事告訴你沈伯母。”
  莫之恨一聲冷笑,語氣裏不由得就帶了絲嘲諷之意。“您以為我不說夫人就不會知道嗎?您以為這麽多年來,她就真的不清楚您心裏還有另一個人嗎?沈老爺,這世上的人不都是傻子。”
  沈世堯怔了怔,沒有作聲。莫之恨也不想再與他傾談下去,他是沈繼謙的爹,她不想對他不敬,然而似乎現在每見一次麵,她都會揭了他的傷疤,真不知道是不是作虐。
  這次劫後餘生,沈繼謙回來後便病倒了,開始是整日高燒昏迷,後來退了燒也隻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僅僅半月就憔悴得不像話。
  然而莫之恨卻一次都沒有去看他,縱然許多人開了口要她去勸勸他,但她全都拒絕了。沈繼謙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探望,也不需要任何人開導,他心裏跟明鏡似的什麽都懂,他隻是自己不願意走出來罷了。
  可是今日,她還是央了沈世堯讓他以談生意的名義去趟長樂坊——唐婉為官妓的地方。沈繼謙也許確實不需要任何人的慰藉,但他會需要唐婉的隻言片語。
  方走到長樂坊門口,莫之恨便看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身影,不過也不應該說是意料之外。沈世堯出麵去辦唐婉的事時,長樂坊老板告知顧守德也早就已經派人來說過了,不過無論是顧家還是沈家的“好意”,唐婉全都拒絕了。那麽此刻顧夢生出現於此,實在也沒什麽可驚訝的。看來,他對唐婉的情意倒是真。
  莫之恨並不打算與他多做糾纏,低了頭就往坊間裏走,誰料卻被顧夢生眼尖給瞧見了。他急急地攔住了她,多日未見,竟也憔悴了些。
  “我記得你!你是來看婉兒嗎?能不能帶我進去?”
  莫之恨覺得好笑,“你是堂堂顧家少爺,你進去難道還會有人攔著你不成?”
  “是婉兒不肯見我。”顧夢生神色黯然,“我日日來,日日求,她一次都不肯相見。我實在沒法子了,但我很想親口對她說一句對不起,我爹會那麽做我真的毫不知情。”
  “你對我說這些也沒用。”莫之恨跟他保持幾步距離,“她不肯見你,就算你和我一起進去了也是枉然。”
  “至少我可以試一次。”顧夢生看著她,一臉懇切。
  莫之恨歎口氣,道:“她不會見你的,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會見你的。你想想,她爹娘還有她兩個哥哥全都死了,這都是拜誰所賜?答案你比我清楚。我最多答應你一會兒勸她一句,但有沒有用還要看她自己。”話說完,莫之恨扭頭走進了長樂坊。
  顧守德和沈世堯啊,他們都是一樣的人,為了達到目的,什麽都可以犧牲。
  因為沈世堯之前打過招呼,門口的人沒有過多查問便讓她進去了。莫之恨是頭一回來這種地方,倒和她想象中不大一樣。她原以為歡場都該是鶯鶯燕燕一大群,縱情聲色紙醉金迷的地方,但這長樂坊內不僅布置雅致,往來的官妓看起來竟也都如大家閨秀一般。
  不過很快她就想明白了,這些官妓大多數都是家道中落的女子,她們受過良好的教育,要服侍的也都是各方官員。尤其在這都城之內,進來的一個個都是大官兒,她們的生活又怎會不優沃。隻是這樣的優沃,也不會有幾個人會真心去享受吧。
  莫之恨對老板說她要見唐婉,老板掃了她幾眼便讓她去一間房裏等著。當日顧、沈二家皆來說情,然而唐婉卻親口說,唐家莊既敗,她已為官妓便既賣藝也賣身,無需任何人幫忙。莫之恨並不奇怪她的反應,任何人在經曆了這樣的劇變之後都不可能會接受仇家的恩惠。不過也正因為顧、沈二家的出麵,在長樂坊內暫也無人敢讓她去伺候什麽客人。
  隻等了一小會兒唐婉便來了,穿著打扮倒一如往昔是上好的料子,但人卻消瘦了整整一圈。莫之恨站起身來看著她,許久都說不出話來。她能說什麽呢,關心、安慰?這些唐婉應該都不需要。
  “坐吧,我給你沏茶。”反而是唐婉先開了口,甚至像從前那樣微微笑著。
  “不,”莫之恨攔住了她,“我來就好。”
  唐婉輕輕推開她的手,熟練地拿出茶具來。“這些日子我在坊間,日日夜夜就練這些功夫,你還怕我做不來嗎?到了這兒,你就是客人,理應由我來伺候。”
  莫之恨的心揪了一下,“別,你別這麽說。”
  “我說錯了嗎?”唐婉請她坐下,麵色平靜無波。“我現在是什麽身份自己很清楚,我不再是什麽唐家大小姐,也不再是金枝玉葉,隻不過是……官妓罷了。我都能接受現實,你為什麽不能?”
  “你真的接受嗎?婉兒,何必苦撐著。你我二人雖不是至交,但至少,在我麵前你無需掩飾自己悲喜。”
  唐婉搖搖頭,“我沒有掩飾,真的沒有。”
  “那你……”
  “我哭過,也鬧過,可是有用嗎?”唐婉緩緩呼了一口氣,“到頭來,我爹和我兩個哥哥還是被當眾斬首,我娘還是猝然而逝,我的哭鬧改變不了任何事。也許這就是命,之恨,我認命了。”
  “為什麽要認命……”莫之恨喃喃地問出這句話,卻不知道是在問她還是問自己。很多年前,她記得自己也曾這樣問過娘親,沒想到到如今,她還是沒有答案。
  唐婉牽了牽嘴角,“因為不認命,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我也很想一死了之,可是你知道嗎,我連死的勇氣都沒有。我是唐家唯一的一點血脈了,如果我就這樣死了,到了地下我不知道有何顏麵去麵對我的家人。可是我活著,卻也是螻蟻偷生,那麽悲傷也好,快樂也好,又有什麽要緊。”
  莫之恨啞然,麵對唐婉的時候,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夠說什麽。她曾經覺得自己很淒苦,可是現在看著唐婉,她們兩個又誰比誰更慘一點呢?
  雙雙沉默良久,還是唐婉先說了話。“我很謝謝你來看我,也請你替我帶句話給沈老爺。從此以後唐婉的事情與沈家再無關係,請他不必再多費心思了。”
  “但他那樣做,你的日子畢竟會好過一些。”
  “入了歡場的女子,還能有多好過的日子?就算是藝妓,別人會相信你的清白嗎?”唐婉笑著搖了搖頭,“我會再和老板說,我願意像其他姐妹那樣去招待客人,也請沈家不要再插手我的事了。”
  “可是……”
  “如果我還是像現在這樣,吃好的用好的卻什麽都不用做,我在姐妹中間會更加難做人。”
  莫之恨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同是歡場女子,她卻什麽都不必做,連老板都給她三分麵子,其他女子又怎會看得過去。私下裏唐婉吃了多少苦頭,恐怕也是不能言說。
  “好,”莫之恨深吸一口氣,“我會告訴沈老爺,從此都不再幹涉你的生活。”
  “多謝。”
  莫之恨搖搖頭,“是沈家把你害成這樣,你不應該謝的。”
  “所以我隻是謝你,並沒有謝他們。我唐家會有今日,全拜顧、沈二家所賜。”唐婉仰了仰頭,逼退了淚意。“婉兒人單勢薄,這一世也許都沒有機會報仇雪恨,但也不會接受他們所謂的‘好意’。”
  “那……”莫之恨略一猶豫,“那繼謙呢?”
  唐婉深色一黯,低低別過頭去。“請你也替我帶一句話給他,此後錦書休寄,畫樓雲雨無憑。”
  莫之恨鼻子一酸,也撇開了眼。唐婉真的太了解她,知道她來此隻會為了沈繼謙一人,所以要她帶這樣一句訣別的話回去。可其實,又怎麽不表露了她對沈繼謙的不舍。
  “好,我會告訴他。”莫之恨站起身來,不忍再久留。“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唐婉點了點頭,莫之恨走到門口又回轉身來。“還有……顧夢生請我轉達一句話,他真的很想見你。”
  “嗯,我知道了。”
  看來她還是不想見他,莫之恨衝他微微一笑,轉身離開。
  “之恨!”這次是唐婉叫住了她。莫之恨回過頭去,唐婉看著她,神情認真地說了句對不起。
  莫之恨一怔,“為什麽對我說對不起?”
  “我知道你喜歡繼謙,一直都知道。”唐婉對她欠了欠身子,“真的對不起,我始終在裝著我不知道,不過以後,希望你們幸福。”
  心裏的酸意更濃,莫之恨搖搖頭扭頭就走,如果她再多待一刻一定會哭出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就算是她看著現在的唐婉,也沒有辦法不動容。
  兩個女子,其實都知道對方心裏和自己愛著的是同一個男子,但全都不說破。沈繼謙,你何其幸福。

  第十一章
  能不能請你看一眼在你身邊的我——沈繼謙默不作聲,莫之恨咬咬嘴唇,將聲音放到了最低最低。“還有,能不能偶爾看一看我,看一看一直在你身邊的我。"
  年關將近,繡坊也迎來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時段,莫之恨每日都是從清晨忙到天黑,才能匆匆趕去沈園看一看沈繼謙。他如今精神好了不少,隻是大病初愈,依然有些單薄。
  那日莫之恨從長樂坊回去,不僅把唐婉的話帶到了,還對沈繼謙說了句:“婉兒一介女子落得如此田地尚能夠好好活著,你怎麽能讓自己變成這樣?覺得歉疚嗎?歉疚的話就好好過日子吧,留著自己的命才能讓婉兒可以忌恨。”說完她就走了。
  三日之後再至沈園,丫頭婆子都說大少爺神奇般地肯吃東西了,甚至願意和她們開幾句玩笑話。莫之恨心下淒然,卻仍能莞爾,隻要他能好起來,為了誰也變得不那麽重要了。
  這日她看著街上行人漸少,待鋪中最後一位客人走了便準備打烊,誰知此時一輛馬車忽然行至門口。那馬車外頭細細包裹著一層黃色錦緞,門簾與窗簾皆以白色鼠毛滾邊,就連車夫的穿著打扮也非凡人。莫之恨心知馬車中人必定大有來頭,當下不敢怠慢,親自出門迎接。
  車夫放好踏板撩開簾子,一位姑娘緩步從馬車上下來,身披考究的貂毛披風,肌膚微豐,觀之可親。莫之恨當她便是府中小姐,正要開口招呼,卻見她恭恭敬敬地肅手立在一旁,心下一驚,方知正主仍在車內。
  過了一會兒,馬車內再次有了動靜,莫之恨先看見的是穿在腳上的一對繡花鞋,銀色緞麵,上繡兩朵並蒂蓮,皆以金線挑邊,就連鞋沿上都繪了細細的紋路,可見作工之精良。
  再抬頭,這雙鞋的主人便已踏出車外了。莫之恨不知該怎麽形容眼前的人,隻覺得她一味的白,白得幾乎不見了血色,隻有一對漆黑的眼眸靈動,才叫人聞得那一絲生氣。
  先下車的姑娘扶著她下車,對莫之恨溫柔道:“請準備一間雅間,我家姑娘不喜歡人多。”
  莫之恨看著那雪白的人幾乎無法回過神來,又聽旁邊的丫頭喚了自己幾聲方有些尷尬地請她們進去,立刻帶入了雅間裏。
  車夫沒有跟來,吩咐小二去沏茶後,雅間裏便隻剩下莫之恨與她們三人。莫之恨忙指了指椅子道:“姑娘請坐吧,我這就去拿些樣貨來,您慢慢兒挑。”
  那姑娘也不扭捏,點點頭坐下,微笑道:“那就有勞你了。”
  聲線柔和,恭謙有禮。莫之恨對她頗有好感,便也笑了笑很快去取了樣貨進來。“都是新到的,這些是江寧織造,這些是鬆江織造,您看看您喜歡什麽。或者您告訴我您喜歡什麽顏色,我再拿些進來給您挑。”
  “多謝。”她扭頭看向站著的丫頭,“素心,隨莫姑娘去吧,我喜歡什麽你都知道。”
  “是。”叫素心的丫頭應了聲,便示意莫之恨與她一塊兒出去。出了雅間,她道:“我家姑娘喜歡淺色,如緗色、艾綠、藕色、荼白,這些都可以。”
  莫之恨愣了愣,“這些顏色會不會太素了,大過年的,不妨穿得喜氣些。”
  素心好脾氣地擺擺手,“我家姑娘不喜歡豔麗,除夕夜能穿件兒妃色的衣裳已是大好。莫姑娘不必憂心,盡管拿我方才說的顏色就好。”
  既然她都這麽說了,莫之恨也就不再勉強,便帶著她去看合適的布料。兩個人靜默了會兒,她忍不住問道:“你家姑娘是身體不好嗎?我看她臉色有些蒼白。”
  素心倒也不忌諱,點頭道:“她有心疾,所以身子向來都不是很好。老爺也曾說她麵無血色該穿的鮮豔些,不過姑娘不喜歡,府裏人也就不勉強了。”
  生得如此水靈卻患有心疾,莫之恨不禁覺得有些可惜,歎了口氣又問:“不知可否告知你們府上是?自然,若不方便就罷了。”
  “也沒什麽不方便,”素心接過莫之恨手裏的兩匹布,低聲道:“我家老爺是當今禮部尚書,姑娘在府中排字第三,所以府中人都愛喚她三姑娘。”
  禮部尚書,官拜從一品。莫之恨不由得微微倒吸了口氣,不是沒有達官貴人來此,隻是從一品的大官兒家眷,這三姑娘確確實實是頭一個。
  二人又絮絮叨叨說了一會兒話,方拿著選好的幾匹布進房。三姑娘正端著茶杯有些出神,聽見門簾的動靜才抬起頭來微微一笑。“選好了嗎?真快。”
  莫之恨道:“因為冬日裏淺色的不多,隻有這幾匹,您看看還滿意嗎?”
  三姑娘站起身走到桌旁來,細細摩挲著那匹荼白色的布,眼神溫柔如水。“這匹很好看,上頭銀線鉤的花樣我也喜歡,拿回去趕一趕,過年興許就能穿。”
  莫之恨忍了忍,卻還是開口道:“過年還是別穿這顏色了,看著就冷清。若喜歡淺色,這緗色的怎麽也看著暖和些。”
  三姑娘並不生氣,微微蹙眉像是認真考慮了會兒。“也好,穿著白色過年爹又要說穢氣,就拿這緗色的吧。不過這荼白的我也要了,留著過完年用也好。”
  莫之恨應聲說好便準備出去替她包起來,像這種大戶人家的小姐出門時間定不能長,她也無謂拖延。誰料三姑娘卻叫住了她,“莫姑娘,如果不忙著打烊,能不能陪我說會兒話。”
  “我?”莫之恨看了看素心,見她吐了吐舌頭表示並不知情,隻好道:“好,您若是不嫌我粗鄙,我也沒有趕客人走的道理。”
  “多謝。”這已經是她進來後對莫之恨第二次道謝,“我很少從府裏出來,所以不想這麽早回去,如果耽誤了你的時間,請多包涵。”
  “哪兒的話。”莫之恨請她坐下,自己也坐到了旁邊。既然她想和她說說話,總不能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那多別扭。“其實多出來走動走動是好的,我……我聽素心姑娘說您身子弱,總悶在府裏未必見得就好。”
  “我知道,隻是出來了總是容易覺得累,不過多久就又要回府休息。”三姑娘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今日能這麽坦然地坐著,才央你多陪我一會兒。”
  “姑娘言重了。”
  “不必再稱姑娘,”她真誠地看著莫之恨,“小女閨名秦詩芫,你若不嫌棄,喚我名字就好。”
  “當然不嫌棄,”莫之恨笑道,“能和你交朋友是之恨三生有幸。不過你下回再來,我定要塞些顏色鮮豔的布匹給你。”
  秦詩芫低頭抿嘴一笑,“若真如此,我就拿它們做些衣裳穿,隻是恐怕爹爹要驚訝了。”
  “尚書大人該感謝……”莫之恨話出口便收住了,畢竟素心對她說的那些也不知道是不是能讓秦詩芫知道。
  “沒關係,出身又不是秘密。”
  聽她這麽說,莫之恨才鬆了口氣。“隻是我以為像你這般的大家閨秀不會願意被人知道太多,看來還是我淺薄了。”
  秦詩芫搖了搖頭,沉默了會兒問道:“這繡坊是城中沈家的產業?”
  “是啊,”莫之恨不知她為何忽然有此一問,“承蒙沈老爺照顧,我才能在這兒打理繡坊。”
  秦詩芫垂了垂眼簾,似在想些什麽,過了會兒又道:“以前唐家的事我也有所耳聞,聽聞沈公子為了此事傷神,不知如今好些了麽?”
  莫之恨心裏忽然突的一下,瞬間有些提防起來。她開始有些明白秦詩芫為什麽會突然來此,又熱絡地與她交談,原來隻是為了問候沈繼謙。可是她不明白她怎麽會結識沈繼謙,這麽些日子以來,她從未聽沈繼謙提過秦詩芫這個人。
  “怎麽了,他很不好嗎?”秦詩芫追問,語氣裏不自覺地帶了些焦急。
  莫之恨忙收了收心神,“沒有,他現在好多了。唐家的事已成事實,傷心亦是徒勞,不如好好振作。多謝你的關心,我一定會轉達。”
  “不必了,”秦詩芫道:“我隻是隨口問問。你說得對,過去已然過去,相信沈公子有你相伴,再難熬的日子也會熬過去的。”
  莫之恨僵硬地笑了笑沒有作聲,她不管秦詩芫是因為什麽對沈繼謙如此上心,她隻知道沈繼謙現在需要平靜的日子來過渡從前,她不想讓任何人來打擾。
  秦詩芫又與她寒暄了幾句,看起來卻似乎輕鬆了不少,最後笑著告辭時竟眼底眉梢都是釋然之意。莫之恨看著她的馬車駛遠,心裏沒來由地慌張,便也立刻關了鋪子趕去了沈園。
  此時已過用膳時間,沈繼謙回房休息,莫之恨向沈老爺沈夫人請過安後便徑直去了他住的地方。
  屋裏點了淡淡的白檀香,沈繼謙正立於書桌前,似乎在臨摹什麽。莫之恨敲了敲門走進去,方看清他是在畫一幅唐婉的畫像,心微微往下一沉。
  沈繼謙抬頭對她笑了笑,便又低頭作畫。“真可惜,我沒有來得及替婉兒畫一幅畫像,如今隻可全憑記憶。”
  莫之恨聞言便又仔細去看那幅畫,畫中的唐婉立於梅花樹下,語笑嫣然,姿態含羞,比真人還要美上許多。若不是心裏日日想著念著,又怎能畫出如此深情之作。
  她抬眼看著沈繼謙的臉,逼自己收起那一絲一絲的悵然。他掛念唐婉是應該的,如果他是負心薄幸之人,又哪裏值得她愛。
  靜默著陪他作了會兒畫,沈繼謙終於停下筆來,眼裏有幾分嘲弄。“你知道今日二叔帶回來一個什麽消息嗎?”
  莫之恨搖頭說不知,心裏卻驟然一緊。沈世珩不會有什麽好消息帶給他,絕對不會。
  果然,沈繼謙冷笑道:“他說,婉兒明日將把她的處子之身獻給她的第一個客人。你知道她選了誰嗎?哈,竟然是顧夢生。”
  莫之恨猛地一震,來不及消化就聽沈繼謙繼續道:“她居然寧願選擇顧夢生也不見我!我托人去求了多少次,她一概不見,如今卻願意接受顧夢生?害她唐家滅門的罪魁禍首就是顧家,為什麽她能原諒他也不能原諒我!”
  他托人去求了許多次?莫之恨由驚而悲,深吸了幾口氣才能開口。“你覺得她那樣做是原諒了顧夢生嗎?那隻能代表她真的很恨顧家的人。沈繼謙,你難道想要唐婉以官妓的身份來伺候你嗎?你願意在那樣的情況之下與她共赴雲雨嗎?你那樣是在侮辱她。”
  “我沒有,我隻是想見她。”
  “有差別嗎?”莫之恨憤然轉身就走,到了門口又頓住了腳步回轉身來,眼裏已帶了哀求。“能不能不要再找她,不要再折磨自己?讓彼此橋歸橋路歸路好不好?”沈繼謙默不作聲,莫之恨咬咬嘴唇,將聲音放到了最低最低。“還有,能不能偶爾看一看我,看一看一直在你身邊的我。”
  能不能,哪怕隻看一眼,看一眼我的付出,看一眼我的等待。
  委身於你之恨無悔——從蜻蜓點水般的淺啄,到唇齒纏綿的長吻,不知是誰先迷亂了誰,又是誰先燃起了一室旖旎。
  莫之恨緊緊盯著沈繼謙,他卻隻是茫然地睜大了雙眼,毫無回音。還有什麽時刻會比現在更讓人難堪麽?她掏出了自己的心,他卻連看都不看一眼。
  閉上眼自嘲地笑了笑,莫之恨推開門向外走,卻立刻被沈繼謙跑過來攔在了身前。他合上門,直直看著她卻又一句話都不說。
  莫之恨覺得自己真的受不住了,搖搖晃晃地後退了幾步。“你想做什麽,你究竟想做什麽?你就當你什麽都沒有聽到,你繼續守著她,你讓我走總行了吧?”
  “我……”沈繼謙背抵著門,臉上表情複雜。“你從來也沒有說過。”
  莫之恨苦苦笑著,“是,我是沒有說,可是還有誰不知道我莫之恨喜歡你沈繼謙嗎?沈老爺知道,沈夫人知道,七爺知道,甚至連唐婉都知道。可是縱然喜歡你又能怎麽樣?我知道我們身份天差地別,我知道你眼裏從來沒有我,我都知道。”
  沈繼謙慢慢滑坐到地上,竟是痛苦之色。“可是你從來都不說,從來都沒有說過。”
  “你要我怎麽說?”他真的成功把她逼瘋了,“我再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與唐婉青梅竹馬,我已經整整遲了六年,知道來不及了。所以我從來也沒有企圖破壞你們,我甚至都隻能偷偷奢望我能與她公平競爭一次,可是唐家突然倒了,我也一樣猝不及防。然後你就把自己完全封閉了起來,看不見也聽不見了,我還能怎麽辦?”她步步逼近沈繼謙,“不如由你來告訴我,我應該怎麽辦?”
  沈繼謙隻是頹然地搖頭,隻字不吭。莫之恨張大了嘴,這樣才能讓她可以繼續呼吸。她也恨自己為什麽就是不能瀟灑地放手,她也瞧不起自己的當斷不斷,但隻要麵對他,她永遠覺得自己是那麽無力。
  傻站了會兒,莫之恨揉揉眼睛,蹲到沈繼謙身邊。“告訴我,告訴我你不喜歡我,告訴我你不需要我,讓我徹底死了這條心,好不好?”
  沈繼謙抬眼看她,眼神裏的情感莫之恨看不清。“之恨……”
  “不要叫我,”莫之恨撇開眼,“如果你不能回應我的感情那就不要叫我,我真的想放過我自己。”
  死一般的寂靜,沈繼謙就真的不再出聲,連氣息都那麽綿長。莫之恨在心底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心痛與懦弱,嘲笑自己還不趕緊離開,嘲笑自己還在等一個永遠等不到的夢。她穩了穩心神,準備站起身離開,沈繼謙卻忽然開了口。
  “我一直都看得到你。”
  莫之恨驟然看向他,心狠狠地揪到一起。
  “從九歲那年開始,你在我心底,從來沒有離開過。”
  “你說謊。”
  “我沒有。”沈繼謙緩緩伸出手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尖,莫之恨的眼淚就這麽下來了。
  有沒有說謊還重要嗎?她等了這麽久,盼了這麽久,難道不就是為了這一句話?她等到了,可是她卻沒有想象中的快樂,甚至比方才更難受更痛苦,她真的是選了一個最壞的時機來向沈繼謙表明心意。此時此刻,她甚至不能確定沈繼謙的這番話是不是隻是想用她來麻痹自己對唐婉的愛。
  可是她看著沈繼謙,卻做了人生中最大膽的一件事——她驀然間吻上了沈繼謙的唇。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瘋了,如此不知廉恥的事情竟也做得出來,可是她隻想用這一刻的觸碰來銘記。
  沈繼謙的身子頓時僵住,久久的沒有任何回應。莫之恨在心裏狠狠地再次嘲笑了自己一把,決定離開他的雙唇時,沈繼謙卻忽然更堅定地回吻住了她。
  從蜻蜓點水般的淺啄,到唇齒纏綿的長吻,不知是誰先迷亂了誰,又是誰先燃起了一室旖旎。
  隻是莫之恨心裏是清醒的,她看著沈繼謙伸手打落帷帳,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明日唐婉與顧夢生將會做的事,她沒想到自己竟更先她一步。她知道自己必然又跌入了一個綿長的夢裏,隻是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醒來,也不知道醒來後是不是會更加淒慘。
  角落裏一盞燭火搖曳,莫之恨看得到沈繼謙除去了二人的衣物,也感受得到腰腹處的異樣,就連他沉重的喘息她也聽得一清二楚。她隻是想記住今晚,永遠記住。
  那沉腰一貫的痛楚傳來時,莫之恨在沈繼謙背上留下了抓痕,眼淚卻全都湮沒在他細密的吻裏。
  很好,快樂易忘,由來隻有痛苦才能叫人刻骨銘心,而她亦感激上蒼,讓這個與她分享這份刻骨銘心的人是沈繼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醒來時整間房是黑漆漆的寧靜,莫之恨睜著眼睛過了許久才適應。沈繼謙的手環在她的腰上,呼吸平緩,該是睡得十分沉了。想起方才的一切還是會讓她臉紅,但莫之恨輕輕拿開了他的手,悄聲下床摸索著穿上了自己的衣裳。
  做是做了,可是兩個人都醒來之後呢?她不知道要如何去麵對沈繼謙,所以她選擇獨自逃開。其實她真的不知道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還有沒有勇氣這麽做。不過幸好,隻有這一次。
  躡手躡腳地出了門,莫之恨沒走幾步卻冷不丁撞倒一個人,嚇得她霎時三魂去了六魄。
  “誰!”她聲音都抖了,眼前的人卻不出聲,待到她看清楚卻發現竟是沈世珩。莫之恨有些心虛,一時都忘了去想深更半夜的沈世珩怎麽會出現在此。“七爺你嚇死我了……我要回去了,麻煩請讓開。”
  “你盡可以再大聲一點。”沈世珩壓低了嗓子,卻有明顯的憤怒。“喊啊,讓整個沈園都知道你還在這兒,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們方才做了什麽!”
  莫之恨頓時如夢初醒,又驚又羞,臉燙得發燒。“你怎麽會在這兒?”她也壓低了聲音,“你……你怎麽會知道?”
  “隨我走!”沈世珩並不說話,拉著莫之恨就往外走。
  莫之恨急急地去扳他的手,“你要做什麽,你放開我!”
  沈世珩回頭瞪她一眼,步子卻沒有慢下來。“你想讓整個沈園都知道嗎?有事出去再說!”
  莫之恨聽他這麽一說,又看了看前頭的路,確定他是要帶她離開沈園,這才放棄了掙紮隨他走。上天是在和她開玩笑嗎?在她最不願意遇見人的時候偏偏碰到沈世珩。
  一出沈園,莫之恨立刻甩開了沈世珩的手,疾步向家的方向走去,但沈世珩卻緊緊跟了上來。莫之恨無奈隻好停下腳步,“我已經離開沈園了,你也不用擔心了,能讓我走了嗎?”
  沈世珩漲紅了一張臉,“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又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當然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麽,我要回去。”莫之恨覺得自己向來與他難以溝通,“至於你的意思,我實在難以弄明白,所以早就放棄了。”
  “該死!”沈世珩低聲咒罵了一句,拽起她的胳膊往前走。“太晚,我送你。”
  “不要!”莫之恨奮力甩開他,“我求你,這麽晚了你就回去歇息吧,行不行?”
  “你也知道這麽晚了嗎?”沈世珩的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怎麽這麽快就忘了自己方才做過什麽了嗎?”
  莫之恨一怔,發現自己真是完全昏了頭,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事情。這回換作是她拉著沈世珩遠離了沈園幾步,“你究竟想怎麽樣,你如何會知道的?”
  “我去找繼謙,卻看到了我不該看到的一幕。”沈世珩冷著一張臉,簡直能結出冰來。
  莫之恨紅著臉低了低頭,“你看見便看見了,做什麽不趕緊離開?”
  “離開?”沈世珩冷哼一聲,“我若離開,此時就不止我一人知道你們的事,還會有吳伯,園子裏的丫頭,甚至繼皓、繼晗那兩個孩子!你們當你們在何時何地,偌大的沈園,難道就不會有人去服侍大少爺嗎?”
  莫之恨被他說的無地自容,是,若是沒有他,她現在真是丟一百次人都嫌不夠了。
  “女兒家最重要的是什麽難道你不知道嗎?”沈世珩語氣軟了些,“你真就那麽喜歡沈繼謙?還是說,為了得到沈家,你做什麽都沒關係?”
  “我謝謝你,但是不代表你就可以侮辱我。”莫之恨看向他,“我知道我剛才做出的事情於世禮不容,但是我沒有半分後悔,我也絕不是為了錢財。”頓了頓,她歎口氣又道:“七爺,我不是個傻子,我心裏清楚得很。如果說我貪戀沈家的錢,我最應該攀著的人是你,而不是對生意一無所知的沈繼謙。我選擇了他,也就代表我早就放棄了其它所有選擇。”
  沈世珩靜默了會兒,向前努了努嘴。“走吧,我送你回去。”莫之恨剛要說話,他掃她一眼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你一個女子如何能夠單獨走在街上?我隻是送你回去,今日的事,我會當沒有看見,往後再也不提。”
  莫之恨想了想也就不再反對,乖乖地跟著他往回走。她本來以為沈世珩抓到了她的一個把柄定會大做文章,沒想到他竟願意替他們守秘。不過想來也是,這對沈家來說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傳出去了對誰都無益。
  可是今日……她一定會永遠都記住。

  第十二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這多像他們之間的感情,莫之恨一直在追一直在努力,而沈繼謙隻是站在原地偶爾給她一絲溫暖,一絲微笑。
  明日就是小年夜,店鋪會關門五日,此時莫之恨正在弄年尾結帳,忙得焦頭爛額。幸好張闖和吳伯也能幫幫忙,否則一天之內算清賬目實在有些吃力。
  算算日子,距離那一晚已經有六日了,沈繼謙卻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沒有來看她,也沒有叫她去沈園。凡是沈世堯派人傳了幾次話,要她去沈園說賬,但她也都推脫還沒弄好,請沈世堯再給她幾日。
  她不知道自己要怎麽麵對沈繼謙,她相信沈繼謙也一樣不知道要怎麽麵對她,所以才遲遲都不出現。她想要怪他,怪他懦弱,可是思來想去卻還是隻能笑自己。一開始她就是知道沈繼謙是什麽性子,愛上他的那日起也就早料到了這樣的尷尬。
  不過再怎麽拖也拖不過今日了,沈家的規矩,所有賬目在小年夜前必須全部理清並向沈世堯匯報,她今晚怎麽也要再去一趟沈園。
  莫之恨等了又等,直到算著晚膳時間已經過了才去了沈園,徑直走進沈世堯的書房。若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她沒有把握能不能控製住自己一如往常地對待沈繼謙。
  沈世堯細細看了會兒她送來的賬目,微微頷首。“做得不錯,確實有所盈利,不過開始容易要保持卻難,過了年還要繼續努力才是。”
  “是,我知道。”莫之恨想了想,道:“對了,有件事兒要問問您的意見。”
  “你說。”
  “昨日顧家來下了一批訂單,要我們年後供貨百餘匹,我不知道這單子是當接還是不當接。”
  沈世堯哼道:“這顧老狐狸是要借花獻佛啊,顧家眼下正在一步步接手唐家的生意,過了年,正是皇宮裏頭添置新貨的時候。顧守德還沒有完全摸清門路,從我們這兒拿貨是最簡單方便的途徑。”
  “那就不接這單子?”莫之恨思忖著這正是個讓顧守德難堪的機會,沈世堯應該不會放過。
  誰料沈世堯搖頭道:“不,我們接。”
  “為什麽?”
  “我還摸不清顧守德的虛實,眼下不適合與他對著幹。”沈世堯指了指莫之恨,“做事要有耐心,切勿急躁。先賣個人情給他,總有一天我們會向他討回來。”
  “好,我知道該怎麽做了。”不得不說,在生意場上,莫之恨還要好好向沈世堯學習。她雖然也不笨,但眼光上沒有他長遠,看東西也往往浮於表麵,長此以往顯然會吃大虧。
  又與沈世堯閑聊了幾句,莫之恨便拜別了他走了出來。這幾日天晴,月亮雖看不見,倒是有漫天星光。她抬頭看了會兒,幾日來的鬱結竟也稍稍有所緩解。
  既然來了,不如就去看看沈繼謙吧,他們二人總不能以後就一直這樣了。她不想要他負什麽責任,隻是有些事情發生就是發生了,怎麽能夠當作沒發生一樣繼續往下走。既然沈繼謙不主動,那麽就由她來。
  莫之恨打定了主意便去了沈繼謙住的院子,屋裏點著燈,依稀能看到一個人影坐在書桌前。
  莫之恨舉起手來,卻忽然沒有勇氣去敲門。她腦中又浮現出那日的情景,想起二人不顧一切的迷亂,還有那絲絲溢出的白檀香,都讓她羞於去見沈繼謙。
  見了他要說什麽,又能說什麽。
  莫之恨垂下手,呆呆地站在門前,出神地看著那模糊的身影。她也問自己究竟喜歡他什麽,可是喜歡就是喜歡了,她找不到答案。她隻知道她會因為他的喜悲而喜悲,她隻知道自己隻有在他的麵前時才會覺得安心,她隻知道如果想到有一天會永遠失去他她就會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如果是這樣,喜歡他的原因,也不重要了。
  門“吱呀”被打開,莫之恨一嚇,往後退了兩步才看見是沈繼謙站在門內。她都沒有注意他是什麽時候走來的,也許是自己想心事想得太入神。
  沈繼謙看著她,臉微微有些泛紅。莫之恨也低了頭,過了會兒才悶聲道:“你要和我這樣隔著門框說話麽?”
  “不是,”沈繼謙尷尬地扯出個笑容,“進……進來吧。”
  莫之恨側身走進去,不由自主地掃了眼那張雕花大床,但很快撇開眼去。沈繼謙合上門走過來,動了動嘴卻還是什麽都沒說。莫之恨心裏低歎一聲,看著他的書桌道:“我方才好像看你在書桌前坐著,在看書嗎?”
  “是啊,隨便看看。”
  “是嗎,看什麽書?”莫之恨走過去將書拿起,卻隻認得一個“人”字,吐了吐舌頭。“我真傻,又不認得幾個字,拿過來做什麽。”
  沈繼謙溫柔地笑著,“我可以教你,是越人歌。”他將書執起,輕聲念道:“今夕何夕兮,搴州中流。今夕何夕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垢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是講的什麽?”莫之恨隻能聽懂一星半點,“是說……一個姑娘喜歡一個男子嗎?”
  沈繼謙點點頭,“相傳君子皙泛舟河中,打漿的越女愛慕他,於是就唱了這麽一闋歌來表達自己的心意。”
  “後來呢,他們有在一起嗎?”
  “後來君子皙把她接入了宮中,應當是百年好合了吧。”
  “那還好,”莫之恨笑道:“這位姑娘真勇敢,知道用歌來傳情。心悅君兮君不知,說得真好。”
  “因為想著你,所以我才忽然想看。”
  心一緊,莫之恨抬眼看沈繼謙,隻見他也正凝視著自己。她沒有聽錯對不對,方才他說了,因為想著她,所以才會看越人歌。
  “對不起,這些天我一直沒有去找你。”
  莫之恨搖搖頭,“我明白。”
  “真的對不起。”沈繼謙放下書,輕輕執起她冰冷的雙手。“婉兒出了事,我隻知道每天自怨自艾地過日子,卻忘了你的擔心和難過,也去刻意忽視你的好,對不起。”
  “不要再說對不起了。”莫之恨輕易地就紅了眼眶,從前她受再多委屈吃再多苦,她也從來不允許自己哭,可是麵對沈繼謙的時候,她的所有努力往往都會白費。“我從來都不想得到什麽,我隻想看到你還能像從前一樣。”
  沈繼謙輕歎一聲,將她擁入了懷裏,輕柔地摩挲著她的頭發。“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答應你,從此以後我一定會好好地過日子,不再讓你擔心。”
  莫之恨伸手環住他的腰,頭埋在他的肩頭。是雨過天晴了嗎,她給他時間,而他真的走出了唐婉的陰影了嗎?不過算了,她不想去追究,也不想弄得太清楚。做人不比做生意,有時候還是糊塗一些的好,隻要以後他們都能好好的,心底藏著誰,又有那麽重要麽。
  兩人默默相擁了一會兒,莫之恨離開了他的懷抱,踮起腳尖在他臉頰上輕輕吻了一口。沈繼謙報以溫柔的微笑,捏了捏她的鼻尖。
  這多像他們之間的感情,莫之恨一直在追一直在努力,而沈繼謙隻是站在原地偶爾給她一絲溫暖,一絲微笑。一個塵滿麵鬢如霜,一個芝蘭玉樹塵埃不染。
  “你教我吧,我想學會這闋歌。”
  “還需要嗎?”沈繼謙逗她道:“心悅吾兮吾已知,不必再學了。”
  莫之恨紅著臉嗔他一眼,“你總拿我開玩笑。”
  “不敢不敢,”沈繼謙揉揉她的臉,“就算要學,也學個別的。”
  “學什麽?”
  “學……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莫之恨一怔,愣愣地看著他,不敢去猜度話裏的意思,害怕又是一場空歡喜。
  沈繼謙認真地看著她,道:“之恨,我們再給彼此一段時間,一年之後,嫁入我們沈家,好不好?”
  “我……”莫之恨咬著嘴唇,不知如何作答。她想,她當然想和他廝守終身,可是想是一回事,現實卻是另一回事。
  “好不好?”沈繼謙深深地凝視著她,在期盼一個確切的答案。
  “沈老爺不會答應的。”莫之恨不想給他一個假的希望,落寞地搖了搖頭。“你是沈家大少爺,你要娶的人必定與你門當戶對,那個人不會是我。”
  “怎麽不可能?”沈繼謙點點她的額頭,“對自己有信心些,你難道沒有發現爹越來越喜歡你了麽?”
  “那是生意場上的事,嫁給你就不一樣了。”
  “一樣的。”
  “不一樣。”
  “我說一樣就一樣。”
  莫之恨好氣又好笑,碰上如此固執的人她和他講再多也白搭。笑了笑,她點頭道:“好好好,你說一樣就一樣,我相信你,我等著明年嫁入沈家,行了吧?”
  沈繼謙微微一笑,洋溢著明媚。“這還差不多。”
  莫之恨懶得與他爭辯,卻忽然想起了秦詩芫,不由問道:“對了,一直想問你一件事兒,禮部尚書秦大人府上和我們沈家有來往嗎?”
  “秦大人?”沈繼謙皺著眉想了會兒,“似乎沒有,官宦之家,和……和唐家打交道比較多。”
  “那秦詩芫這個名字呢,你聽過嗎?”
  沈繼謙搖了搖頭,“聞所未聞。”
  莫之恨笑了笑不再多問,心裏卻咯噔一下。她總覺得那個秦詩芫沒有那麽簡單,如果要買布匹,何須自己親自前往?她分明是衝著沈繼謙去的,可是究竟為了什麽呢……莫之恨晃晃腦袋,決定暫且將她放在一邊,想太多也沒用,還不如不想。
  如今最要緊的,就是好好過一個年,好好期盼一段新的開始。
  短暫的離別——莫之恨反倒怔了怔,沉默了會兒才動了動嘴角道:“你看得出,沈老爺又何嚐看不出?看來我對繼謙的心思,早就是司馬昭之心了。”
  閑暇時光易過,莫之恨在家懶懶歇息了三日,雖然時不時要聽得莫氏嘮叨幾句,但話雖說得不好聽,娘親的關切她還是明白的。
  年初四一大早,莫之恨才出門,就看見吳伯在雪地裏遠遠地蹣跚而來,她忙迎了上去。“吳伯新年好,怎麽大老遠的來了?”
  吳伯道:“老爺一大早就派我來接你,馬車行了一段路實在還沒我老頭子走路快,我就自個兒走來了。去沈園吧,老爺有請。”
  莫之恨以為又是沈繼謙出了什麽事兒,心裏一慌,忙問道:“繼謙怎麽了嗎?”
  吳伯笑著寬慰道:“別急,不是大少爺有事。生意上的事情,老爺要找你和七爺談談。”
  莫之恨頓時放下心來,連連點頭。“這就好,真把我嚇著了,每次您急匆匆地來找我我心裏就忐忑。那走吧,別誤了沈老爺的事兒。”
  話是這麽說,但她心裏知道,若非事情緊急,沈世堯斷不會剛過完年就要她到沈園去。不過隻要與沈繼謙無關,她相信自己都不會亂了陣腳,應該可以從容應對。
  隻是這次的事件確實有些棘手,年前顧家向繡坊定了百餘匹貨,誰料長期向沈家供貨的兩家織造坊竟然同時都說貨源不足,難以應對。沈世堯托他們趁著過年時趕工,但織造坊的老板卻隻是敷衍了事,今日消息傳來,貨依然不夠。
  換作平時倒也罷了,奈何這回下訂單的是顧守德,也可以說是皇宮,如果攪黃了,沈家還不知道會受到什麽樣的責難。
  莫之恨聽了也頗有些頭疼,蹙眉道:“繡坊裏倒是還有餘貨,可是顧守德的訂單下的嚴苛,對料子顏色都有所要求,咱們的餘貨也派不上用場。對了七爺,沈家其它的繡坊裏有沒有能充數的布匹?”
  沈世珩搖搖頭,“昨日我就與大哥商量過了,就算有,也湊不足那個數。”
  “那怎麽辦?”莫之恨想了想又問沈世堯:“能不能先給一部分,餘下的我們想辦法在一個月內補齊。”
  “行不通。”沈世堯麵色也不大好,“向來給皇宮裏頭供貨必須足量,沒有賒欠的道理。”
  莫之恨原本也沒抱有多大希望,但聽他否決了還是有些失望。“真是奇了,江寧織造和鬆江織造不是與咱們做了好些年的買賣了麽,這回怎麽連這點兒忙都不肯幫?莫非……”她一怔,想到了一些事。“莫非是顧守德從中作梗,想要沈家難堪?”
  沈世堯擺擺手,“不會是他,就算他再怎麽想拉我們落馬也不會用這種方式。皇宮裏的活是他接的,如果做不好,固然沈家會受牽連,但顧家更是難逃罪責,顧守德這隻老狐狸不會下了套讓自己去鑽。”
  “那……”
  “所以我想要你和世珩親自到江寧走一趟。”沈世堯打斷她的話,說了自己的想法。“不管是因為什麽,我們的人親自到了那兒才好看個究竟,也能給他們一點壓力。繡坊的事情本來就是你在負責,但與織造坊的關係還是世珩比較在行,不如就由你們走一趟,意下如何?”
  沈世珩看了看莫之恨靜默不語,似是默許了,莫之恨卻擔憂道:“可是到江寧路途遙遠,就算快馬加鞭,至少也要五日的腳程。到了那兒再趕貨,即使日夜不停,起碼也要六七日,然後將貨再運回來……這麽算算,大半個月就過去了,能趕上嗎?”
  沈世堯道:“我與顧守德商量過,他那邊會派人到鬆江織造走一趟,皇宮那頭也能拖到上元佳節。但這已是最後期限,所以你們兩個不管用什麽方法,上元節前一定要將貨送回來。”
  今日是年初四,到上元節也就是還有十一天!莫之恨不由倒吸了口冷氣,再看看沈世珩也略顯愁容,看來也無確實的把握。可是眼下的情境根本由不得他們推托,是死是活總得去賭一把。
  從書房出來,莫之恨與沈世珩約好各自回去收拾東西,準備好後盡快來沈園會合出發。莫之恨在沈園門口站了會兒,還是決定先去與沈繼謙道一聲別。
  才走進花園,便看見沈繼謙迎麵而來,他氣色好了不少,除了依然偏瘦,其它倒也未見什麽異常。他看見莫之恨立刻加快了腳步上前,緊了緊她身上的披風。“當心著涼了。我正準備去繡坊找你,怎麽就來了?”
  看到他就覺得心裏有股暖意,莫之恨微笑道:“沈老爺找我有些事,所以一大早就來了。我本是想去找你道別的……”
  “道別?為什麽道別?”沈繼謙一愣,按住她肩膀的雙手都用力了些。
  莫之恨忙向他解釋:“別急啊,我話還沒說完。是為了繡坊的事,我與七爺要到江寧織造走一趟,可能一去就要半個多月,所以才來向你辭行。”
  沈繼謙皺皺眉,略顯不滿。“有什麽事非要你們兩個親自去嗎?”
  “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但確實很要緊。”莫之恨說著從腰間拿出一道平安符,“這個給你,是我昨日去廟裏求的。”
  “平安符?”沈繼謙笑著接過來,看了會兒仔細收進了懷裏,笑道:“那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是什麽?”
  沈繼謙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放進莫之恨的手中。“這塊玉佩我幾乎從小就帶著,聽娘說是我小時候大病一場時一位聖僧相贈。此去江寧路途遙遠,你把它帶著,也好讓我安心。”
  “可是……太貴重了。”
  “再怎麽貴重也比不上你。”沈繼謙細心地替她將玉佩係在腰間,執起了她的手。“還好有二叔能與你相互照應,路上一定要一切小心,我等你回來。”
  莫之恨順從地點點頭,聽著那句等她回來便覺得萬分窩心。傻笑了會兒,她輕輕抽回手,道:“那我要回去收拾東西了,回頭見。”
  沈繼謙點點頭,似乎忽然想起什麽,拍拍腦袋道:“對了,真是奇了,你上回不還問我們與禮部尚書秦大人家有否往來?昨日他們竟送來了一張請帖,邀我爹娘和我過府一聚。”
  “嗯?”莫之恨怔了怔,笑容有些僵硬。“哦……這樣。”
  “你怎麽了?”
  “沒事。”莫之恨直覺地不願多想,揚揚眉道:“我隻是覺得自己真神,說什麽應什麽。好了,我真的該走了,一會兒七爺等急了非罵我不可。你好好照顧自己,再見。”
  沈繼謙點點頭,目送她離開。莫之恨裹緊了披風低著頭往前走,腦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秦詩芫那一張蒼白的臉頰。每一次她的預感都無比的準確,可是這一次,她希望是她錯了。
  因為莫之恨不會騎馬,沈世珩索性與她一起乘馬車,雪地裏雖然難行些,但一路南下,到了不下雪的地方也就快了。
  人多事雜,他們為了省事,商量之後二人沒有帶任何一個丫頭侍從,隻與駕車的車夫一塊兒上路。如今寬敞的馬車裏就坐著他們兩個,氣氛沉默而又有些尷尬。莫之恨不想與他大眼瞪小眼幹坐著,便閉上眼睛假寐,可馬車一路顛簸著,她倒真的睡了過去,一覺醒來時已經日照當空。
  沈世珩略帶好笑地看著她,“我們沈家一直很剝削你嗎?才過完年就累成這樣。”
  莫之恨揉揉眼睛,扭扭脖子動了動筋骨。“我這是養精蓄銳,到了江寧還不知道會麵臨什麽,幾日幾夜合不上眼都有可能。我說七爺,您不如也趁有時間好好睡睡,免得到時候力有不怠。”
  “我每次一聽你用‘您’這個字就別扭,你心裏壓根兒沒打算對我這麽尊敬。”沈世珩瞥了她一眼,哼哼了幾聲。“你放心,幾日幾夜不合眼的事兒我做得多了,到時候恐怕累倒下的隻會是你。”
  莫之恨笑笑,“既然你不在乎,我也不是非要用敬稱。怎麽,照你這麽說,沈家一直剝削的似乎是你這七爺。”
  “很奇怪嗎?”沈世珩扯扯嘴角,似有一點無奈。“我大哥是什麽身份,自然不會事事親力親為,可是很多東西交給外人又怎能安心?你也不是不了解繼謙,讓他去做個教書先生可以,做生意這回事他能行嗎?他一點興趣都沒有。你說,我不做,還有誰來做?”
  “別把自己說的那麽委屈,好像誰逼你似的。”莫之恨指了指他,“是你自己,你喜歡這些,也有野心去做,不是嗎?”
  沈世珩笑了笑,“我何時說我委屈了?沒有誰逼我,一切都是我願意的。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我現在得到的一切都是我應得的,是我無數個不眠不休的夜晚換回來的。”
  “我也從來沒有說過你不應得啊,”莫之恨挑挑眉,“我隻是覺得你防人之心太強,尤其是防我之心。”
  “你都已經對我說了那麽多次,我再懷疑你未免小人之心。”
  莫之恨斜挑著眼看看他,哼哼兩聲表示懷疑。
  “我是說真的。”沈世珩轉過頭來一本正經地看著她,“莫之恨,你可以是個有野心的人,但你也可以為了繼謙放下所有的野心。說實話,我很欽佩你對他不計回報的付出,我自認自己沒辦法做到像你這樣。”
  莫之恨反倒怔了怔,沉默了會兒才動了動嘴角道:“你看得出,沈老爺又何嚐看不出?否則的話,他根本不會把那麽大的繡坊交給我,也不會讓我隨你走這一趟。看來我對繼謙的心思,早就是司馬昭之心了。”
  “希望他有朝一日不會負了你。”沈世珩移開眼,“嗬,我忽然想起了一闋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兩人同時開口,隨即一愣,又一齊笑了起來。
  “你也知道這闋歌?”
  莫之恨點點頭,“前不久才學的,很喜歡這兩句話,就記下了。”
  沈世珩低下頭去,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過了會兒方道:“也許並不合適,他知道你的心意,並非‘君不知’。”
  莫之恨微微一笑撩起簾子看向了窗外,心裏卻有些什麽在一點一點沉寂。
  心悅君兮君亦知嗎?不,他不知道。如果他真的知道她有多麽喜歡他,如果他真的知道自己對於她的意義何在,他不會明明還不愛她就給了她一個一年後娶她的承諾。
  莫之恨是一個多麽敏感的人,她怎麽會沒有留意到從頭到尾,沈繼謙都不曾對她說過一個“愛”字。他對她,隻有承諾,責任,感動,偏偏沒有愛情。
  心悅君兮,君何時可知。

  第十三章
  良朋知己奈何是他——莫之恨一震,驚訝地忘了抬頭去看沈世珩的臉色。她實在料不到,一個她以為最不可能了解她的人偏偏猜中了她的心思。
  日暮西沉時,他們恰好進入良州城內,莫之恨寬了些心,在城鎮裏至少有客棧能歇歇腳休息一晚。沈世珩看看外麵,吩咐車夫停車,便拉著莫之恨下了馬車。
  “急什麽呀,何不先找個客棧?”莫之恨不解,東張西望著尋找落腳之處。
  “客棧?”沈世珩朝她豎了豎大拇指,轉而對車夫道:“你去找個地方換匹馬,動作快些,晚上我來趕車。”
  車夫倒是聽話,也不多問,立刻就趕了車離開,看來也是跟了沈世珩不少日子了。但莫之恨卻愣了愣道:“晚上你來趕車?我沒有聽錯吧?”
  沈世珩麵無表情地看她一眼,“沒有。”
  “你……你行不行呀?晚上趕路多少有些危險,我們不妨住一晚,明日加快些速度五日之內還是能到的。”
  “你覺得我們有這個時間花上五日才趕到江寧嗎?”沈世珩耐著性子道:“我們一共隻有十一天的時間,路上前前後後最多隻能用一半,另一半要用來趕工。換匹馬又能趕一夜的路,到明日天亮我們應該到了下一個城鎮,就可以再換一匹。”
  莫之恨恍然大悟,怪不得下午他真的在馬車裏睡了許久,原來是在為晚上蓄養精神。想著這些,她對沈世珩的印象瞬間也好了不少,畢竟一開始的針鋒相對,他們之間也算是一個誤會。
  “走吧,去買些幹糧,東西還是要吃的。”沈世珩說著便提步向前,莫之恨趕緊跟上,又聽他問:“不過晚上徐叔要到車裏頭休息,你與他共處一室……”
  “放心吧,沒關係。”莫之恨知道他想說什麽,笑道:“我不是那些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不在乎這些所謂的禮節。徐叔自然要好好休息,不然明日誰來趕車,我可不會。”
  “你理解就好。”
  莫之恨笑了笑,加快腳步與他去準備幹糧。事實上,沈世珩確實不失為一個好的生意夥伴,他既有商人的精打細算,也有少年郎的敢做敢為,若能與這樣的人成為朋友,倒也不錯。
  三人小憩了一會兒便又立刻開始趕路,徐叔為人老實厚道,他一進馬車便歪在一邊睡了過去,倒也不與莫之恨客氣。莫之恨喜歡他的這份爽快,就也不打擾他,自己靜靜地看著車窗外。
  冷風呼呼地灌進來,吹得人頭腦愈發清醒。徐叔冷不丁打了個噴嚏,莫之恨趕緊把簾子放下來,唯恐害他感染了風寒。隻是眼下她還全無睡意,聽著徐叔鼾意漸濃,她想了想便裹了條毯子撩開車簾坐到了車外。
  沈世珩皺皺眉,“怎麽出來了,天冷,你進去歇著吧。”
  “不打緊,”莫之恨盤腿坐著,用毯子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徐叔睡得正香,我還不困,免得在裏頭打擾他,索性出來坐會兒。你若是嫌我吵,我可以不說話。”
  沈世珩看她一眼,往前行了許久的路方幹著嗓子道:“不會,你可以說話。”
  “需要考慮這麽久嗎?”莫之恨打趣道:“你是不是在心裏想了很久,覺得有人陪你說說話也不錯?夜黑風高的,你也會害怕吧。”
  “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
  “這麽嚴肅……”莫之恨抬頭看著黑漆漆的天空,遺憾道:“可惜是初四,看不見月光,否則雪天夜行,一輪明月相伴,多有意境。”
  沈世珩也跟著抬眼看了看天,臉色也沒有之前那般僵硬了。“你也會講意境?我以為你是個再務實不過的人。”
  “我隻是不喜歡不切實際的幻想。”
  “敢想才有可能。”
  莫之恨挑挑眉,淡淡道:“那就當我不敢想吧。”沈世珩不接話,她又笑了笑道:“不過,你說的這句話對你很適用。”
  “或許吧,我喜歡挑戰和嚐試。”
  一陣冷風襲來,再加上車速本就快,莫之恨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嗬,說來好笑,我記憶裏很多美好的回憶似乎都與雪天有關。”
  “現在也算嗎?”沈世珩漸漸放緩了車速,似乎注意到了她方才的寒顫。
  莫之恨點點頭,“算啊,第一次去那麽遠的地方,路上又和你沒有爭執,也算是美好的回憶了。”她頓了頓,又道:“其實你不必管我,盡管趕路就是,我不怕冷。”
  沈世珩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清了清嗓子。“誰說我是怕你冷,我自個兒覺得冷了不行嗎?”
  莫之恨撇撇嘴不與他爭辯,這人真是奇怪,被人道謝就這麽難受麽,非要撇得一幹二淨。偏偏此時沈世珩又補充一句道:“不過你要是冷得緊不如進去,別一直在這兒凍得直發抖。”
  莫之恨忍俊不禁,挑眉看著他,咂了咂嘴。“怎麽就這麽別扭呢,承認你是關心我會死嗎?我說七爺,你也隻不過長我三歲,為什麽非得端個架子把自己整得像不惑之年似的。”
  “我……我樂意不行?”沈世珩微微撇過頭去,可惜月色太淡,莫之恨看不見他的臉色已然泛紅。“你要在外麵坐著就坐著,別多話。”
  “又來了,方才還是你說不嫌我吵,讓我說話的。”
  “我……你管我。”
  “好好好,不管你。”莫之恨笑著搖搖頭,忽然問道:“七爺,你有夢想嗎,你的夢想是什麽?”
  沈世珩皺皺眉道:“我的夢想是什麽你不是應該已經很清楚了嗎?”
  “就隻有得到沈家的一切嗎?”莫之恨專注地看向他,“除了這個呢,你沒有別的夢想了?”
  沈世珩沉默了會兒,看她一眼,聲音略低了些。“如果此生有幸,我願覓得佳偶,能與她閑看庭前花開花落,漫隨天外雲卷雲舒。”
  “你一定會如願的,”莫之恨長舒口氣,“七爺,你是個好人,將來也會擁有你想要的東西,覓得佳偶並非難事。”
  “未必。”沈世珩看著遠處,神色間有些許悵然。“有些事有些人,也許終生不得所願。不過你也說了,這隻是夢想,實現固然好,不能實現,也就是個夢罷了。”
  “我怕夢醒,所以不敢做夢。”
  “是嗎?所以,難道你沒有夢想。”
  莫之恨低下頭去,“我有,可是你不會相信。”
  “不妨讓我猜猜。”沈世珩凝神看著前方,嘴角似有幾絲苦笑。“你不求榮華富貴,但求能與繼謙離開長樂城,江湖垂釣,以此終老,是不是?”
  莫之恨一震,驚訝地忘了抬頭去看沈世珩的臉色。她實在料不到,一個她以為最不可能了解她的人偏偏猜中了她的心思。
  江湖垂釣,以此終老,這就是她最大的期盼。
  她其實根本不想嫁入沈家,她隻想與沈繼謙永遠離開長樂城,隱居世外,安生度日。長樂城裏有太多太多的牽絆,也太多太多的難關,唐婉、秦詩芫、顧家、商場……這些全都橫亙在她與沈繼謙之間。隻有離開,他們兩個之間,才有可能永遠。
  但為什麽明白這個道理的人,不是沈繼謙,而是沈世珩。
  日夜兼程趕了兩天多的路,年初六傍晚,馬車終於駛進了江寧城。這回沈世珩反倒不急,而是找了間客棧落腳。莫之恨問他為何不趕緊去織造坊,他道:“路上該急,這會兒卻急不得。不能讓對方覺得我們是非求他們不可,否則他們很容易坐地起價,我們豈不大虧?先去洗個澡休息休息,晚膳過後我們直接去織造坊老板盧承業府裏拜會。”
  莫之恨覺得他言之有理,不僅又覺得自己淺薄,便聽話地回房好好泡了個澡,多天來的疲累也隨之一掃而空。
  晚上好好吃了一頓祭足了五髒廟,他們二人方打聽了地址去登門造訪。盧府的家丁隻是稍稍問了幾句,看他們衣飾不凡,就立刻進去通傳了。沒過多久,一位中年男子隨他一起走出來,濃眉闊口,看樣子像是主事的。
  沈世珩微笑著對他抱拳,“盧老爺好久不見,記得上回在長樂城裏相見,還是兩三年前的事情了。”
  盧承業哈哈笑道:“是啊,兩年多不見,七爺愈加氣宇軒昂了。”他說著看了看莫之恨,“這位是?”
  莫之恨不知要如何介紹自己,就聽沈世珩道:“這是我大哥的得力助手莫姑娘,沈氏繡坊的事一向由她打點。”
  “原來是莫姑娘,失敬失敬。”盧承業欠了欠身,“來,二位請進。”沈世珩點點頭,率先走了進去,莫之恨便也立刻跟上。她很明白沈世珩的意思,首先要讓盧承業覺得他們在沈家有著很高的地位,他才會好好地與他們商談。
  寒暄了幾句後,沈世珩這才不緊不慢地切入正題,把玩著手裏的茶杯道:“盧老爺,你這是成心要我們沈家難堪呀。”
  “盧某怎麽會?”盧承業忙道:“江寧織造與沈家一向交好,這麽多年的生意做下來,何來道理要你們難堪。實在是人手太緊,來不及完工,七爺要見諒啊。”
  “是嗎?”沈世珩看都不看他一眼,隻是淺淺笑道:“宣德五年中秋前夕,沈家急需五十匹雪紡白錦,江寧織造在十天內趕工送到;宣德九年,沈家定的兩百匹錦緞在運送途中不慎落崖,江寧織造在十二天內重新送到;宣德十年,沈家臨時加定一百二十匹湘繡,江寧織造竟在六天內就送到。盧老爺,你還要我繼續舉例嗎?”
  莫之恨聽他一一報著這些數,心中更添佩服。他確實做了許多準備,相比之下,她真的是什麽都不懂。
  盧承業臉色有些發白,吞吞吐吐道:“這……這回情況特殊,實在是……實在是……”
  “實在是不想再與沈家繼續做生意了。”沈世珩看他一眼,繼續把玩著茶杯。
  “當然不是,當然不是。”沈家是江寧織造最大的顧客之一,盧承業自然不能丟了這筆生意。“七爺你真的要見諒,我……我……我這也是被逼無奈啊。”
  沈世珩扯扯嘴角,並不說話。隻聽盧承業接著道:“跟你實話說了吧,這回……這回是周老太爺的主意,我也是沒法子。”
  周老太爺?莫之恨眨眨眼,完全不知道對方是什麽人,卻也頓時覺得頭疼。真是一鍋粥,沈家、顧家、唐家、秦家還不夠,眼前又冒出來一個周家。
  以命相搏的機會——好!老夫給你們一個機會。日落之前如果天降大雨,我要她像當年芝兒一樣跪在雨中一天一夜!你們若做得到,我就放沈家一條生路。
  盧承業的話一出口,沈世珩的笑容即刻僵在唇邊,臉上立馬陰雲密布。“你是說……周勤良周老太爺?”
  “正是。”盧承業一臉為難,“周沈兩家的過節,七爺心裏肯定比我清楚。以前周老太爺遠在密州,就算有些什麽吩咐我也可以打個馬虎眼,可年前他老人家舉家搬來江寧,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俗話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你就別為難我了。”
  沈世珩沉著臉不說話,莫之恨碰了碰他,低聲問道:“那周老太爺是何方神聖?”可沈世珩隻是皺皺眉,莫之恨撇撇嘴,隻好詢問地看向盧承業。
  盧承業看看沈世珩,見他沒有阻止的意思,才咽了口唾沫道:“周家是密州城的首富,祖上曾經是開國功臣,爵位也是世係的。這兩年雖然不如從前風光,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周老太爺不管在哪兒都還算有些影響。”
  莫之恨不解,“那您也不至於這麽由著他們吧,在江寧城裏,誰還不得給您幾分顏麵?”
  “莫姑娘有所不知。”盧承業歎口氣,帶有一份無奈。“盧某早年曾受過周老太爺一個大恩惠,就算是用我這條命也不足以報答,所以……”
  “我明白了,”莫之恨看他也不大想說下去,便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不過周家與沈家之間究竟有什麽過節?”
  “這……”盧承業打哈哈道:“這你還是問七爺吧,周、沈二家的事盧某也不好多說。”
  “這都十幾年前的事了,難為他還一直記得。”沈世珩冷冷開了腔,“周七小姐的死根本與我們沈家無關,他到底何時才能想明白。”
  “周七小姐?”莫之恨越聽越糊塗,“她又是誰,已經……死了?”
  沈世珩呼口氣,忍著火氣將事情的始末娓娓道來。
  原來,早年周、沈二家都從同一處定購錦緞,但某一年剛好兩家皆臨時贈訂了貨,織造坊因為先應了沈家,所以就推了周家的請求。誰知周家七小姐也是個牛脾氣的主,硬是淋著大雨在外頭站了一天一夜求老板幫忙。後來這忙雖然是幫上了,但周七小姐回府後便染了嚴重的風寒,沒熬幾天就去了。
  那家織造坊當然不會有好日子過,周老太爺不知道使了什麽法子另得老板一大家子以莫須有的罪名滿門抄斬,而對沈家的冤仇也就此結下,一直在尋著機會報仇。
  “這事兒還真是棘手。”莫之恨捏了捏眉心,“其實按我說,周七小姐的死真與沈家沒什麽關係,從頭到尾你們也不知道她曾冒雨求過。但現在怎麽辦?”
  沈世珩握緊了拳頭,捏的骨骼聲聲作響,過了會兒方放鬆道:“我去求他。”
  “你確定你是去求他,不是去打他?”莫之恨懷疑地看著他。
  沈世珩被她的反應逗笑了,微微搖了搖頭。“我是那麽魯莽的人嗎?我們現在有求於他,我不會那麽笨去打他,低聲下氣些就是了。隻是,”他說著看向盧承業,“盧老爺,如果我能說服周老太爺鬆口,你這兒能不能在五日之內將貨全都趕出?”
  “不瞞你說,其實貨我都有,就是沈老太爺壓著,我不能不照辦。”盧承業道:“隻要你說服了他老人家,我立刻把貨給你。”
  “好,那勞煩你再派人幫我送張拜帖去周家,我明日一早就登門造訪。”
  “我也去。”莫之恨忙道:“盧老爺,拜帖上可別忘了寫我。”
  “你去做什麽?”沈世珩放柔了聲音,“我是去求人,你在客棧等我的消息就好。”
  “就因為你去求人我才一定要跟去,”莫之恨上下打量他幾眼,“我猜你這輩子肯定還沒求過人,讓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反正多個人多分照應,我要去。”
  沈世珩難得的好說話,聞言隻是笑了笑,就對盧承業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莫之恨一臉鎮靜地看著他,心裏卻是七上八下。那什麽周勤良肯定不是好對付的主,她非要跟去,其實也是怕沈世珩吃了虧。雖然她自己也不見得精明,但兩個人總好過一個。
  第二日辰時剛過,莫之恨與沈世珩就尋去了周府。周勤良悠閑地坐在前廳品茶,看見他們兩個進去了非但沒有起身相迎,甚至連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
  沈世珩臉色有些難看,莫之恨拉了拉他的衣袖,怕他發作。他看看莫之恨示意她放心,對周勤良躬身抱拳道:“周老太爺安好,晚輩沈世珩,特來拜訪。”
  周勤良此時才懶懶地掃他一眼,從鼻子裏哼哼道:“不敢當,老夫何德何能,竟能得沈家七爺親自登門拜訪?”
  “應該的,”沈世珩欠欠身,“您是前輩,我們這些做晚輩的豈有過門不入之理。不過也請周老太爺您給行個方便,不要為難了我們。”
  “怎麽,老夫有為難你們嗎?”周勤良眯眼打量著他們,盡是嘲諷之意。“老夫如今兩耳不聞窗外事,何來閑心管你們沈家的閑事。”
  沈世珩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滿,但依舊忍耐道:“既然如此,那麽請您和盧老爺打個招呼,讓他把手頭的貨如期交給我們。”
  “盧承業?”周勤良笑笑,“他的生意哪兒輪得到老夫插手,對不起,老夫愛莫能助。如果你們今兒來是為了此事,那麽請回吧。”
  沈世珩一皺眉,聲音冷硬了些。“周老太爺,我們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雖然晚輩對當年的事情不甚清楚,但也略有了解,晚輩能夠理解您的喪女之痛。不過事實上,令千金會發生那樣的事沈家事前並不知情,這麽多年過去了,您就不能看開些嗎?”
  “笑話!”周勤良也收起了笑,“我害死了你爹娘然後再讓你看開些別責怪我,你做不做得到?哼,送客!”
  “且慢!”莫之恨忙開了口,對周勤良頷了頷首。“周老太爺您好,晚輩莫之恨,是沈氏繡坊的掌櫃。晚輩與七爺都能理解您心裏的痛楚和埋怨,所以今日登門也是想請求到您的諒解。不瞞您說,您此次壓下的一批貨沈家等著救急,還請您高抬貴手,放我們一馬。”
  “你算什麽東西,也敢來開口求我?”周勤良冷冷哼道:“老夫沒什麽可與你們說的,請回!”
  沈世珩握了握拳,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壓下火氣平心靜氣道:“我今日來了就不會無功而返,您說吧,您要怎麽樣才肯罷手。我跪下求您,這樣可以了嗎?”
  他說完即刻下跪,莫之恨嚇了一跳,忙下意識地跟著跪下,壓低嗓子道:“七爺不可,男兒膝下有黃金。”在她印象裏甚至從未看見沈世珩如此低聲下氣地說過話,更不要說向誰下跪求情了,看來他真的很重視沈家的生意。
  周勤良不為所動,“你跪吧,你就是跪上整整一夜,老夫也不會改變心意。”
  “那您究竟如何才肯給我們一個機會?”沈世珩道:“隻要您說,能辦到的晚輩一定竭力去辦。”
  “好!”周勤良“啪”的將茶杯放到桌上,站起身來指著天道:“你要機會是不是?老夫就給你一個機會。日落之前如果天降大雨,我要她像當年芝兒一樣跪在雨中一天一夜!你們若做得到,我就放沈家一條生路。”
  “可以,但是由我來跪。”沈世珩爽快地答應。
  周勤良不依,“不行,你是男子,身體自然好,那還有意義嗎?老夫如今將一切交給上天,如果上天肯給你們一個機會,不管她能不能挺得過去,老夫都可以既往不咎,就當此仇已報。”
  “好,如果下雨,我願意跪求原諒。”莫之恨按住了沈世珩的手,示意他不要衝動。“我相信天可見憐,日落之前如果下雨,還請周老太爺遵守約定。”
  “那是自然。”周勤良嘴角噙著一絲冷笑拂袖而去,似乎認定了如今豔陽高照,上天不會給他們機會。
  “為什麽答應他?”沈世珩立刻扶著莫之恨站起來,語氣裏似是責備暗含關切。“現在是什麽天,正月裏在雨裏淋上一天一夜,你不要命了嗎?”
  “你現在不應該擔心這個,你應該擔心如果不下雨的話,我們還能怎麽辦。”莫之恨揉了揉膝蓋,蹙蹙眉頭歎了口氣。“我看得出,這已經是他的最大讓步,除了這樣,他不會給我們別的機會了。”
  “那我寧願不要這個機會。”沈世珩拉著她向外走,“沈家沒有錯,何須以命抵命?更何況你是沈家的什麽人,就算要死,也不該由你去。”
  “你別衝動。”莫之恨在庭院裏停下來,不肯再走。“第一,現在天氣這麽好,會不會下雨還是未知數,我們答應了他也隻是權宜之計。第二,就算下雨又如何,我身子一向很好,淋場雨算不得什麽,你又知道我一定會以命抵命了?”
  沈世珩撇開眼,“總之,不該由你來犯險。”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什麽?”
  “我說,我以為我們是朋友。”莫之恨重複了一遍,柔聲道:“朋友家中有難,我難道不應該為他兩肋插刀嗎?如果你覺得我不夠資格來替沈家做點什麽,我真的很失望。”
  “扯哪兒去了,”沈世珩擰著眉,“你明明知道我為什麽不肯讓你這麽做。”
  “我知道。”莫之恨笑了笑,正色道:“我隻想問,你想不想沈家渡過難關?”
  沈世珩臉色暗了暗,“我當然想。”
  “那就行了。”莫之恨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了,有這個閑工夫阻止我,你不如去做三件事。”
  “哪三件?”
  “想想如果不下雨怎麽辦,祈禱天快下雨,以及為我祈福,但願我不會淋出病來。”
  沈世珩冷著臉卻仍是忍不住微微笑了笑,輕輕點了點莫之恨的腦袋。“你啊……”
  莫之恨轉過身去,笑容卻漸漸垮了下來。她願意為了沈家這麽做,可是心裏又何嚐沒有擔心。其實她的身子能好到哪兒去,隻是不那麽弱而以,但這是唯一的機會,她不能放棄。
  她在想,如果她因為這樣而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沈繼謙會明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嗎?為了他以後能過喜樂平安的日子。

  第十四章
  寧願我不懂——有些事情她不說、不想不代表她真的沒有感覺,隻是那些心思,說破了又能如何?她寧願是自己的錯覺,也寧願裝一輩子的傻。
  也許真是天可見憐,正午剛過,明晃晃的太陽竟被遠遠飄來的一大片烏雲遮了個嚴嚴實實,眼看一副風雨欲來的架勢。
  莫之恨一個激靈從椅子上蹦起來,滿是興奮之情。“真的要下雨了!七爺你看見沒,你看見沒!”
  沈世珩卻遠沒有她來的開心,仍是難掩憂色。“你……你再穿一件?”
  “還穿?”莫之恨上下看看棉鼓鼓的自己,好笑道:“就算我願意也已經穿不上了,瞧瞧,我已經裹了兩件棉衣。快走,我們去周府。”
  不由分說,莫之恨拉著沈世珩就往外跑,一路向周府而去。才到半路,豆大的雨點果真顆顆砸了下來,瞬間雨勢傾盆。沈世珩皺皺眉,一把拽住了莫之恨,“別去了,我們想別的辦法。”
  “啊?你說什麽?”大雨的聲音淹沒了沈世珩的話語。
  “我說,不去了!”沈世珩提高了音量,幾乎吼道:“我們回去想別的辦法!”
  “你明明知道沒有別的辦法!”莫之恨被雨水淋得有些睜不開眼,“你要是真的不想我病就別浪費時間,快跟我走!”
  話說完她又提步向周府跑去,沈世珩看著她漸遠的身形閉了閉眼,睜開眼時的神情已像是決定了些什麽。
  一路奔進周府庭院,莫之恨撲通一聲跪下,衝裏頭喊道:“周老太爺,天降大雨,希望您信守諾言!”
  沈世珩很快趕到,竟也是並肩跪在了她的旁邊。莫之恨一驚,忙推他道:“你做什麽!你快起來!”
  沈世珩麵色平靜,“要跪一起跪,沈家的事,沒理由要你一個人擔。”
  “我不需要你陪著,我也不是在逞能。”莫之恨繼續推他,想要他趕緊站起來。“可萬一我會大病一場,你也病了的話誰來照顧我?我還想好好回長樂城去,你快起來!”
  “不必多說。”沈世珩似是鐵了心,“我不是為了陪著你,我隻是為了我自己。沈家若能度過此劫,我今日不會白跪。”
  莫之恨蹙眉看著他,咬了咬嘴唇還是忍回了心裏的話。有些事情她不說、不想不代表她真的沒有感覺,隻是那些心思,說破了又能如何?她寧願是自己的錯覺,也寧願裝一輩子的傻。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氣溫也在慢慢下降,但依然風雨不停。莫之恨跪得雙腿已經麻木,整個人不住地打著哆嗦,嘴唇泛白。就是穿上了數件棉衣又有何用,被雨淋得濕透,隻會讓身子更重更濕罷了。
  沈世珩身子到底好些,雖然也冷得發抖,但麵上尚有血色。眼下夜幕降臨,若雨還不停隻怕會更冷下去。他看看臉色蒼白的莫之恨,狠狠心將她拉著站起來。“我們回去!”
  “不……不可以。”莫之恨牙齒打顫,恨不能整個人縮作一團。“我們已經跪了這麽久,現在……現在放棄的話就是前功盡棄。隻要再堅持幾個時辰,沈家就有救了。”
  “那麽你呢!”沈世珩利索地解下外麵的披風頂在兩人頭上,“你已經快撐不住了,你相信我,一定還有別的法子,鬆江織造那邊也許會有好消息。”
  “也許,就是說不一定。”莫之恨咬咬牙推開擋雨的披風,“你披上,你還是那句話,如果我病了,你不能一起病倒。”
  “但如果你死了,黃泉路上至少有我相伴。”沈世珩定定地看著她,眼裏是從未有過的認真。
  莫之恨渾身一顫,神色間卻掩飾得極好。“你說什麽?雨太大我聽不清!別說了,我不想前功盡棄。”話說完她掙開沈世珩的手重又搖搖晃晃地跪下,再也不看他一眼。
  她聽見了。
  可是她能怎麽樣?
  如果有些話沈世珩這輩子隻有勇氣說那一次,就讓她當作沒有聽見吧。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全部心思就已經給了沈繼謙,而今她的整個人也已托付於他,她沒有後路可以退了。沈世珩不過一時衝動,他還有大好的人生要繼續,她可以選擇的,隻有聽不見。
  沈世珩微抿著薄唇看著莫之恨,眉頭慢慢慢慢蹙緊,但是許久之後又緩緩展開,最終化為唇邊一個極淺的苦笑。
  “好,你跪,我不攔你,也不陪你。”沈世珩蹲下,輕輕托住她的下巴,將她轉向自己。“莫之恨,記住現在所有你為沈繼謙做的事情,記住你自己是個商人。除了要他賠給你一輩子的幸福,他無以為報。”
  “他會的。”莫之恨強迫自己微微一笑,然後看著沈世珩站起來轉身而去。她知道自己未免有些殘忍,可是她是對的,如果不可能,她就不能給對方一個假的希望。
  但她不知道的是,這一夜,她在周府裏跪著,而沈世珩灌了自己許多酒後,也在周府外頭整整站了一夜。她忘了愛情是可以強迫自己放棄,但卻不能忘記的。
  天色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漸漸亮起來,下了一夜的雨也不知道是在什麽時候慢慢停了。莫之恨覺得自己早就已經意識不清,唯一能支撐她的隻剩腦海裏沈繼謙那一抹陽光燦爛的笑容,她告訴自己,無論如何要為了他撐下去。
  隻要她撐下去,沈家就有救,沈繼謙就能平平安安。
  隻要她撐下去。
  周勤良終於從屋子裏悠悠踱著步子出來,看到莫之恨還跪著時眼裏不是沒有驚訝的。他皺了會兒眉,遙遙指了指她道:“好,老夫說到做到,這次就再給沈家一條生路,從此再不計較。”
  “多……多謝。”莫之恨的嗓子已經完全幹啞,麵無血色。可是她的一顆心終於落地,她終於可以不再撐下去……眼前一黑,莫之恨徹底失去了知覺。
  許多許多回憶盤根錯節,拚湊成無數的枝丫,纏繞得莫之恨無處閃躲。九歲的沈繼謙,十五歲的沈繼謙,微笑著的沈繼謙,難過著的沈繼謙,熟睡時的沈繼謙,還有……還有一直站在沈繼謙身後的唐婉,一直冷眼旁觀著的七爺,他們逼得她無處可逃,逼得她想極力從夢魘中醒來。
  可是她醒不來。
  這個夢裏,她一直在努力地追著沈繼謙,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去追趕他,他卻隻是偶爾回頭等一等她,看一看她,就又遠離。他似乎總是有話要對她說,可是每次她都隔得太遠,聽不清他在說什麽。而當她極力地靠近了,他就不在了。
  告訴我,告訴我你到底想對我說什麽,告訴我……
  “告訴我……”莫之恨猛地睜開眼睛,腦中有刹那的空白。
  “你醒了!”
  是沈世珩的聲音。莫之恨閉了閉眼又睜開,頓時覺得一陣眩暈,喉嚨間火辣辣的疼。
  沈世珩替她掖好被子,用絲絹沾了些水潤了潤她的唇。“先別急,大夫說醒了不能馬上喝水,要他先來診視過方可。”
  莫之恨舔了舔嘴唇,第一次發現水的味道是如此甘甜。她扯了個笑容,幹著嗓子道:“多謝。”
  “是我應該謝謝你,”沈世珩表情已從先前的焦急與喜悅恢複如常,“如果沒有你,周勤良不會鬆口,現在也不會有貨可以及時送到長樂城去。莫之恨,謝謝你幫了沈家一個大忙。”
  莫之恨搖了搖頭,“貨已經到了嗎?我昏睡了多久?”
  “八天了,我們還在江寧城,但貨已經到了。”
  竟已這麽久了,但能夠撿回條命,已經足夠她感謝上蒼。莫之恨抬起手來揉了揉腦袋,“怪不得覺得有些暈,原來是昏睡太久的緣故。七爺,我隻是想多謝你這八日來的照顧,而你亦清楚,我並不是為了沈家才這樣做。”
  “不管你是為了誰,你救了沈家是事實。”沈世珩又沾了些許水給她解渴,淺淺笑了笑道:“別說這些了,我先去請大夫……”
  他話音未落,門忽然被推開,莫之恨側頭看向門口,頓時心頭一緊,立如石柱。
  門口的人,是沈繼謙。
  沈世珩回過頭去,也已經看清了來人,他呆怔了片刻,起身笑道:“你來得真是時候,她剛醒。”
  “之恨。”沈繼謙皺著眉從門口走到床邊,彎下身子握住了莫之恨的手。“怎麽這麽傻,如果你也出了事,我怎麽辦?”
  就算之前她心裏有再多的委屈再多的不安,看見沈繼謙為她趕來江寧城的這一刻她也全都放下了。莫之恨眼眶一熱,話語中已然帶了濃濃的鼻音。“不會,為了你我一定會好好地活著。”
  沈世珩撇開眼,輕輕咳了兩聲。“我去請大夫,你們許久沒見,說說話吧。”他看了看莫之恨,卻見她隻是一門心思地凝視著沈繼謙,終是自嘲般地笑了笑,走出了房間。
  他慶幸自己此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他是誰,他是沈世珩,是無所不能的七爺。房裏的那一對才是天造地設,他們要的是愛情,而他呢?他不需要,他從來不需要。
  總有一些事情讓我們分離——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月老嗎?姻緣又真的早就注定的嗎?每一次她和沈繼謙可以相守時,她就會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不得不暫時離開。這是上天在警示她,她的良人不應該是沈繼謙嗎?
  因著莫之恨的身體尚且虛弱,沈繼謙決定陪她留在江寧城中多休息幾日,沈世珩則率先回了長樂城。畢竟年關剛過,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忙,莫之恨又不在,繡坊的事情也不得不照看著。
  直到二月初,莫之恨與沈繼謙才回去,此時積雪已消,乍暖還寒,城中已經隱隱有了春日之息。這段時日,他們二人日夜相伴,雖再無出格之舉,但感情卻是一日好過一日。莫之恨想,她與沈繼謙之間或許也已經渡過最難耐的冬天,一切都慢慢好起來了。
  回到沈園,沈夫人立刻迎上前拉著莫之恨坐下,神色間皆是感激之意。沈世堯竟也微微笑道:“之恨,這回辛苦你了。”
  莫之恨忙道:“我沒事,身體已經完全康複了。最重要的是沈家可以免於一劫,我也不算白挨了凍。”
  沈世堯笑著指指沈繼謙,“知道你淋了一夜的雨,我這傻兒子就非要趕去看你,怎麽勸都勸不住。沒事了就好,否則他恐怕要怪我一輩子。”
  沈繼謙溫柔地看了看莫之恨,微笑不語。莫之恨臉一紅,忙移開了眼故作鎮定,卻不想對上了沈世珩冷冷掃視過來的目光。她心裏沒來由地“咯噔”一下,卻一時間無法撇開目光,隻是靜靜地回視沈世珩。其實……她很想對他說一句謝謝,還有對不起。
  “之恨啊,我想把沈家所有有關繡坊的事情都交給你。”
  沈世堯的話讓她收回了視線,卻又頓時一愣。“所有?”
  沈世堯點點頭,“如今你把沈氏繡坊打理得有聲有色,既然如此,沈家其餘綢緞莊不如也交給你,你看怎麽樣?”
  “我……我……”莫之恨張了張嘴,又是喜悅又是擔憂,不知該接何話。
  “怎麽了?擔心自己做不來?”
  莫之恨搖搖頭,“這倒不是,隻是……隻是我從來也沒想過。沈家旗下的綢緞莊不在少數,如果我接手,不知道外人會怎麽看。”
  沈世堯道:“自古有能者居之,你做的事情大夥兒都看在眼裏,何況外人怎麽說我不管,我隻管沈家的產業是不是做得好,是不是能賺錢。”
  莫之恨抿了抿唇,抬頭看了看沈繼謙,見他微微點了點頭,似是也很讚成,方咬咬牙道:“那好,再推托未免矯情。沈老爺您放心,我一定會把一切都做好,不讓您失望。”
  “我能交給你做,自然是相信你。”沈世堯呷了口茶,道:“對了,你有沒有興趣念一點兒書?”
  “念書?”莫之恨一愣,“我嗎?”
  “不然呢?我聽繼謙說過,你不識得多少字,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還是認些字好。”
  莫之恨心裏緊了緊,一些異樣的感覺油然而生。沈世堯不會人無緣無故要她念書,他如今這樣做,難道是他接受了她與沈繼謙的關係?難道是因為沈家的媳婦兒不能連個大字兒都不識,所以他要她去學?莫之恨不敢肯定,心裏卻驚喜交加。
  “不願意嗎?”沈世堯皺了皺眉。
  “願意,當然願意。”莫之恨連連點頭,“如果沈老爺肯給我這個機會,之恨感激萬分。”旁人也許聽不懂她的暗示,可是她知道沈世堯必定會懂。
  沈世堯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會兒,微微頷首。“機會是你自己爭取來的,那就好好去學吧。”
  “多謝沈老爺。”莫之恨鼻子一酸,忙低了頭去掩飾。
  “那你是跟著繼皓、繼晗他們學,還是跟繼謙學?”
  “跟著繼謙的話,學得未免有些太深。”一直沉默著的沈世珩突然開了口,他看向沈世堯,麵色如常。“繼皓、繼晗學得雖淺,但師傅教導他們的時候之恨肯定在打理鋪子的事。不如這樣吧,我來教她,抽她有空的時候。”
  莫之恨一怔,本能地想拒絕,卻聽沈世堯已經答應。“也好,那就你來教,我也放心。”
  沈世珩點頭一笑,兀自把玩折扇,並未抬頭去看莫之恨的神情。莫之恨隻好也應承下來,把一切都裝得若無其事,不過事實上他們之間也確實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她又何必枉做小人。
  用完膳,沈繼謙送莫之恨回去,走了一段路後,沈繼謙輕輕牽起了她的手。莫之恨側頭衝他一笑,任由他牽著繼續走。
  “有沒有爬過岱山?”
  “那座傳說中會看見佛光的山?”莫之恨搖搖頭,“沒去過。”
  “想不想去?”沈繼謙停下腳步,“聽說,如果在岱山上看日出,就會有更大的機會看見佛光。日出很美,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莫之恨心裏漾溢著溫暖,笑著答應。
  沈繼謙吻了吻她的額頭,牽著她繼續向前走,過了會兒方輕描淡寫道:“詩芫也去,可以吧?”
  莫之恨的笑容頓時僵住,走了幾步才幹著嗓子道:“她……你們,很熟稔了嗎?”
  “見過幾次麵,也算談得來。”沈繼謙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笑道:“秦大人很疼愛她,自小就給了她最好的教育,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她懂得倒也很多。”
  “是嗎,那你們確實有許多東西可以聊。”莫之恨聲音都沉了下去,微微蹙眉低下了頭。她是小心眼兒了,可是她心裏真的很堵,堵得無法呼吸。
  “可惜她身子不好,”沈繼謙仍舊沒有注意到她的變化,“詩芫從小就有心疾,大夫說她難以長命,大概這也是秦大人為什麽那麽寵著她的原因。”
  “所以你也心動了嗎?”莫之恨停下腳步,輕輕抽回了自己的手。
  沈繼謙愣了愣,終於明白過來,忙笑著將她攬入懷裏。“胡說什麽,我隻是把她當作一個好朋友而已,你如果不喜歡,我以後都不見她了,好不好?”
  他這麽一說,莫之恨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悶聲道:“我也不是那個意思……對不起。”
  “不用對不起,你永遠都不需要對我覺得抱歉。”沈繼謙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道:“是我太笨了,不該在你的麵前一直提別人,我們不帶她了,就兩個人去爬山。”
  “別,”莫之恨離開他的懷抱,“你既然提了,一定是已經答應過她了。就我們三個一起去吧,我不介意。”
  “當真?”
  莫之恨點了點頭,“當真。”
  她就算不相信自己,也應該相信沈繼謙。他那樣的人,能夠把唐婉藏進心底已經不容易,又怎麽可能再愛上秦詩芫呢?
  想起唐婉,莫之恨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去看過她了,最近也都隻能從旁人的隻言片語中得到一絲她的消息。聽說顧夢生每日都會去找她,她幾乎已經成為了他的專屬。人人都說顧家少爺不知進取,竟被一個官妓迷了心智,可是他們顧家欠她的,又豈是天天去探望就能彌補。
  三日之後,莫之恨看完了城中幾家綢緞莊的帳簿便準備回去休息,寅時三刻沈繼謙會去接她,他們約了今日一塊兒去爬山看日出。
  剛剛收拾停當,莫之恨從內室出來,便看見繡坊外頭吵翻了天。她原以為是小二和顧客吵起來了,定神一瞧卻是大夥兒在七嘴八舌的不知道討論什麽,且麵有憂色。她蹙蹙眉,喝道:“吵什麽呢!有什麽事關上門再說,想要嚇跑所有客人嗎?”
  張闖從人群裏擠過來,苦著臉道:“不是啊,出大事兒了!”
  莫之恨心裏突突直跳,趕忙追問:“出什麽事兒了?”
  張闖道:“良州城連日來下了多天的大雨,今兒個早上山洪暴發,把路都給堵了。”
  “所以呢?”莫之恨還沒明白過來,“良州城山洪暴發,與我們何幹?長樂城又不會無故受殃。”
  “哎喲,您是真忘了還是假忘了!”張闖急道:“咱們定的一大批貨算算日子今兒個該到良州了,不知道有沒有遇上那事兒,貨沒了事小,萬一……萬一人遇難了……”他怯懦著不敢再往下說。
  莫之恨腦袋嗡的一響,呆站了片刻立刻往外衝向沈園,但卻在門口猛地撞上了人。抬頭一看,是匆匆趕來的沈世珩。
  “你也收到消息了嗎?”沈世珩忙扶她站住,“我方知道。”
  莫之恨一臉焦急,連連點頭。“剛看完帳簿出來才知道,怎麽辦?這回運貨的有數十人,萬一……真是一樁不小的麻煩。”
  “不錯,我早上就派了人快馬加鞭去打聽,可是還沒有消息。”沈世珩臉色也不好看,“所以我想親自走一趟,萬一真的出了事兒,在那兒也好處理。”
  “現在去良州太危險了吧?”莫之恨捏著手心踱了幾步,“沒有別的法子了嗎?再等等消息?”
  “如果真出了事兒,拖得越久越難解決。”沈世珩歎口氣,“不管了,我決定去看看。”
  “那我也去。”
  “不用了。”沈世珩擺擺手,“你留在這兒,也好有個照應。”
  “這兒需要什麽照應?這兒這麽多人,誰都可以出份力。”莫之恨不由分說,徑直向前走。“我陪你去良州,出事了兩個人也有個商量。”
  沈世珩猶豫片刻,加快步伐趕上了她。“好,我們一起去。回沈園,我來駕馬車。”
  “不了,找匹良駒,我們共乘一騎。”莫之恨幾乎要一路小跑,“馬車太慢,救人如救火,我們沒有時間。”
  “好。”沈世珩爽快地答應,嘴角卻不自知地溢出一絲絲淺笑。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月老嗎?姻緣又真的早就注定的嗎?莫之恨不明白,每一次她和沈繼謙可以相守時,她就會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不得不暫時離開。這是上天在警示她,她的良人不應該是沈繼謙嗎。

  第十五章
  七爺的痛——我認識的七爺不是這樣的,他有能力、有抱負,永遠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裏。
  二人趕到良州的時候已是寅時,明明正是夜深,良州城內卻燭火閃耀,人頭攢動。仔細詢問了方知大夥兒一方麵是在準備救人,另一方麵也是在做些防禦措施,以免又一次山洪暴發衝毀了整個良州城。
  莫之恨從馬上下來,冷得縮了縮脖子。“還好雨停了,下一次山洪的可能不大。我們來是來了,可是去哪兒打聽消息?你看看這情形……”
  沈世珩凝神打量著四周,決定道:“先去縣衙試試吧。”
  莫之恨剛想說好,眼睛一瞥卻看見了幾個衙役模樣的人,忙指了指道:“不如先問問他們!”
  沈世珩點點頭,帶著她小心翼翼地從擁擠的人群中穿過去,對那幾個衙役欠了欠身。“幾位大哥好,我們從長樂城來。家裏的商隊可能遇上這回山洪暴發了,不知道現在情況怎麽樣?”
  其中一個衙役苦著臉道:“我說兄弟,如果真碰上了,那可是九死一生。幾千號人,逃出來的恐怕不到一百,危險呐!”
  莫之恨與沈世珩對看一眼,臉色都有些煞白。就算是天災,可是剛過完年就遇到這樣的晦氣事,商家是很忌諱的。
  沈世珩深吸了口氣,接著打探。“那逃出來的人都去哪兒了?回家了嗎?”
  “回哪兒去呀,家都被水衝垮了。”衙役咂咂嘴,“劫後餘生,大部分人現在都在縣衙裏呆著,還有些人來幫忙救人救城了。我看你們兩個可以去縣衙走一趟,不過……我是沒瞧見有整個商隊獲救的,難。”
  “謝謝。”沈世珩走遠幾步,下意識地抓緊了莫之恨的手。莫之恨愣了愣,反握住他的手,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安慰他。
  兩人匆匆趕到縣衙,廳堂裏擠了不少無家可歸的村民,個個都灰頭土臉,狼狽不堪。但是能從幾千人中逃生,他們又多麽幸運。
  莫之恨蹙著眉極力搜索熟悉的臉孔,卻怎麽都找不到。不過這樣或許是好的,商隊可能還沒有到達良州,可能被困在另一頭了,可能是這樣……
  沈世珩又何嚐不是在這樣自我安慰,他扶著門框,努力讓自己鎮定。“或許……或許他們還沒到,我們不要自己嚇自己。”
  莫之恨點點頭,又向裏麵望了一眼,一顆心卻仍是懸著。
  “七爺!莫姑娘!”
  忽聞有人喊自己,莫之恨整顆心猛地往下一沉,張了張嘴,卻不願意看向聲音傳來之處。這兒有人是他們的人,就代表商隊裏有人逃出來了,但是更表示,他們沒有逃過此劫。
  來人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年,臉上身上都沾了不少泥漿。他一看見他們兩個,眼淚就嘩啦啦地掉了下來,抽泣道:“全……全死了……我……我……一個都沒有來得及救……一個都沒……”
  莫之恨腿一軟,往後靠著門框才沒讓自己倒下。每次都是怕什麽來什麽,她一路上一直祈禱著不要出事,卻還是出事了。
  沈世珩茫然地看了莫之恨一眼,費了好大的勁才道:“先別……別自責了,我們找個地方落腳。”
  莫之恨木然地點了下頭,卻仍是站在原地動彈不得,最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沈世珩拖著到了客棧。幾十條人命就這麽一下子全沒了,生命何其脆弱,何其不堪一擊。
  問清楚所有事情的經過後,沈世珩讓那人先去好好休息一晚,自己則留在莫之恨的房中靜默地坐著。也不知道過了多長的時間,直到天便都泛起了魚肚白,他才像失力般地癱軟在桌上。
  莫之恨久久地看著他,終於艱澀地開口:“怎麽辦?”
  沈世珩搖搖頭,聲音喑啞。“不知道,想不想喝酒?”
  “喝酒?”莫之恨愣了下,“我不會喝。”
  沈世珩呼口氣,撐著桌子站起來。“等會兒,我去拿。”他步履微微蹣跚,但卻很快捧了兩壇酒回來。“上好的女兒紅,好東西。”
  塞了一壇到莫之恨懷裏,沈世珩徑自打開另一壇,咕嘟咕嘟灌下幾大口,臉上方有了些生氣。“我很沒用,很沒用是吧?”
  “你在說什麽?”
  沈世珩又灌下一口氣,頹然地跌坐到地上,哪裏還有往日裏半點高高在上的七爺的樣子。“沈家接二連三地出事,我卻什麽都做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發生。我真的……真的很沒用。”
  莫之恨看著他,歎口氣也打開酒壇子飲了一口酒。一股辛辣之感從舌尖蔓延,卻真的能讓她覺得自己還真實地活著,那麽多人喜愛酒,想來也不是沒有道理。“天災人禍,就算你再有能耐也避免不了,何必自責。”
  沈世珩埋在膝上苦笑,喃喃自語,分不清是在說給自己聽抑或是說給莫之恨聽。“從小到大,我就一直想得到我大哥的肯定,可是……可是我知道,他心裏麵從來就隻偏袒繼謙一個。當時廣源街上兩間繡坊的事,我隻能看著你怎麽去一點一點解決;年初江寧織造的事,我也隻能眼睜睜看著你跪在雨裏救回沈家;現在還是這樣,還是這樣……”
  莫之恨抱著酒壇蹙了蹙眉,走到沈世珩身邊坐下,輕輕推了推他。“是誰說的?你不是不會,也不是不能,隻是沒有機會。這次的事情更加無從說起,誰都沒有能力去阻止老天爺要做什麽。我認識的七爺不是這樣的,他有能力、有抱負,永遠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裏。”
  她柔聲說著這些,也許自己都沒有發現嘴角是何時帶上了淺笑。
  沈世珩神色微怔,側頭看向她。“你說……你認識的七爺是什麽樣的?能不能再說一次。”
  莫之恨彎了彎眼睛,“我說,我認識的七爺有能力、有抱負,他不會喝醉了酒自怨自艾,也不會怨天尤人地等著時間過去。他一向清楚自己的目標是什麽,也會努力去實現。”
  沈世珩眼眶泛紅,很快轉過頭去,仿佛有那麽一點手足無措。他無意識地用手指在地上畫著圈兒,似是不經意道:“其實,你為什麽那麽愛繼謙?”
  莫之恨看向窗外,扯了扯嘴角。“天亮了,不知道今日岱山上的日出是不是真的很美。”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道:“你要聽實話嗎?實話就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愛他,又究竟愛他什麽。我隻知道我不甘心就這麽放手,我等了這麽久,苦了這麽久,終於可以看到一絲希望的時候,你叫我怎麽能夠停下來?”
  “他愛你嗎?”
  “我……不知道。”莫之恨又喝了幾口酒,神色微醺。“從頭到尾,他從來沒有對我對我說一個‘愛’字,他隻有承諾要娶我,不會離開我,隻是這樣。嗬,沈繼謙愛誰?他誰也不愛,他隻愛他自己。”
  沈世珩抹了抹臉頰,“原來你都明白。”
  “我明白,我怎麽會不明白?”莫之恨笑出了聲,眼淚也自眼角慢慢滑落。“他也許愛著唐婉,也許愛著我,甚至也愛著秦詩芫,可是這算是愛嗎?算嗎?”
  “別這樣。”沈世珩伸出手去理了理她額前的碎發,“他隻是從小被保護得太好,所以不懂。”
  莫之恨搖搖頭,卻還是邊哭邊笑。“我隻是氣我自己,氣我自己為什麽看不開,放不下。你說我笨也好,說我固執也罷,我就是沒有辦法離開他不管他。你知道嗎,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就像是拿了一把刀在手裏,明明知道很危險,但還是時不時地往自己身上戳。戳痛了,掉幾滴眼淚,罵自己幾句,就又牢牢地把刀抱在懷裏。我真是個瘋子。”
  “你沒有錯。”沈世珩晃了晃空了的酒壇,隨手將莫之恨的取過來飲了一口。“如果我是你,我也會想不通,也會不願意放手,人之常情罷了。”
  “不,不要學我。”莫之恨擦掉眼淚,撲通一聲向後倒去。
  “你怎麽了?”
  沈世珩忙俯身去看她,卻見她擺了擺手。“坐得好累,想躺一會兒而已。七爺,你不能學我,你真的有大好的人生在等著你,我說過,你一定會找到那個陪你看雲卷雲舒的人。”
  沈世珩沉默半晌,終是點了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會有那樣一個人。”他吸口氣,搖搖晃晃地將莫之恨打橫抱起,放到床上。“地上涼,要躺就在床上躺吧。”
  莫之恨不勝酒力,此刻已經覺得有些暈乎。“好,我睡一會兒,就睡一會兒。”眼皮仿若千金重,她看著沈世珩的臉漸漸模糊,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夢裏,她又看到了那樣一幕。她追著沈繼謙,而沈繼謙則似乎有話要對她說,但不管她怎麽努力,也還是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說什麽呢?黃粱一夢。
  不敢傾聽的答案——莫之恨笑了笑,靜默了會兒忽然道:“那你愛我嗎?”沈繼謙有片刻的沉默,剛想開口時,莫之恨又搶先阻止了他。“不用回答了,你的答案我心裏明白就夠了。”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莫之恨終於了解了什麽叫做宿醉後的頭痛,她揉揉腦袋撐著身子坐起來,看看外頭竟然又已經天黑了。她可真能睡,一倒下去就是整整一天。
  笑了自己一番,莫之恨起身下床,略梳洗了下便去敲隔壁沈世珩的房門。不理智的事情兩人昨夜已經做夠了,今兒不能再逃避,總要商量商量怎麽解決問題。
  叩了會兒門沒有人應聲,莫之恨心下猶疑,正好看見那唯一生還的人從旁邊推門而出,忙問道:“瞧見七爺了麽?”
  “莫姑娘好,”他先打了個招呼,方道:“七爺傍晚的時候回長樂城去了。”
  “回去了?”莫之恨眨眨眼,反應了一下他的話。“你說他回去了?一個人?”
  那人道:“七爺忙了整整一天,縣衙、知府都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他說接下來的事兒他要回去和老爺商量商量,不能擅自作主,等一切都談妥了他再回來。”
  “你說他忙了整整一天?”莫之恨蹙蹙眉,沈世珩與她一起呆坐了一夜,快天亮時又喝不不少的酒,竟然沒有好好休息,現在還又一次快馬加鞭趕回長樂城,他真是不要命了。“他為什麽不等我一起走?”
  “七爺說,您這幾天已經夠累了,就不要來回折騰了。他最遲後天就回來,您這兩日可以在城中再打探打探消息,看看還有沒有人生還。”
  打探什麽消息?他直接說讓她好好休息兩日不是更直接。莫之恨無奈地點點頭,謝過那人便又回房去了。
  她不知道沈世珩忙了一天得了個什麽結果,不過沈世堯那頭打算怎麽來處理這件事情卻還是能猜個七七八八。對家屬估計是送些銀兩,隻是對安司監那邊兒難交代些。雖然說天災難躲,但年關剛過,安司監裏正愁抓不到人交差,沈家出了這麽大一婁子,還真算是給他們“麵子”。
  莫之恨在屋裏坐了會兒,還是有些坐不住,索性出了客棧去街上幫著城裏的百姓一起做事。等待的日子總是難熬,她要是在屋子裏坐上兩天,估計不成佛也成魔了。
  這麽忙碌了兩天,晚上回客棧的時候,莫之恨看見了一個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人。傻站了片刻,她揉揉眼睛,才確定不是自己的幻覺。
  “你……你怎麽來了?”站在大堂裏的人不是沈繼謙又是誰。
  沈繼謙大步走來,掏出錦帕擦了擦莫之恨臉上的汙垢。“二叔和爹商量之後覺得沒有必要再來良州走一趟了,就算還有什麽事兒,也不過就是稍稍善後。本來爹要二叔親自來,可二叔他說這些事情你自己也能處理好,所以讓我來接你,順便陪你散散心。”
  “是嗎。”莫之恨微微笑著,心裏卻有一些連她也不懂的莫名的情緒。沈世珩終於明白了她的執念,所以給她機會來圓滿她的夢是吧?她應該多謝他,謝謝他的體諒與寬容。
  “我已經來了一陣了,你不在,一猜就知道你是出去幫那些城裏的百姓了。”沈繼謙牽著她往樓上的客房走,“今晚好好休息,明日我陪你去把一些事情處理一下,我們就可以好好放鬆幾日了。”
  “放鬆?在良州?”莫之恨衝他皺皺鼻子,揶揄道:“我的大少爺,良州都快成水城了,誰有心思招待你,咱們又能去哪兒玩樂?”
  “劃船呀,在城中劃船,我還真沒試過。”沈繼謙一臉認真,好像說真的似的。
  莫之恨打了他幾下,卻又忍不住吃吃笑了會兒。“好,有本事呀你就去劃,不過可千萬甭說認識我。我過得好好的,可不想和你一起挨打。”
  “你這就不對了,”沈繼謙捏捏她的鼻尖,“有福同享,有難當然也要同當。”
  “非也非也,”莫之恨搖搖手指,笑道:“應該是,有福我享,有難你當。”
  沈繼謙寬容地拍拍她的臉,“二叔就是這麽教你的嗎?那我真要和爹好好反應反應,再這麽下去還得了,牙尖嘴利的,越來越能說了你。”
  莫之恨嬉笑著推開房門進去,大剌剌地往床上一倒,舒坦道:“還是床上最舒服,忙活了一天,累死我了。”
  沈繼謙走到床邊坐下,努了努嘴。“翻身,我給你捶捶。”莫之恨當下不客氣地翻過身去,立刻感覺到沈繼謙拿捏有度的力道,愜意地長舒了口氣。
  “真是錯看了你,原以為勤儉持家一姑娘,原來也這般會享受。”沈繼謙悉心替她捶著背,也不忘與她調笑。
  莫之恨吐吐舌頭,“由奢入儉難,由儉入奢易,你不知道的嗎?”
  “二叔還真是把你教壞了。”
  “才沒有,七爺好著呢。”
  沈繼謙的手頓了頓,“你很喜歡二叔?”
  莫之恨並沒有忽略他動作的停頓,心中泛起一絲愉悅,轉過頭道:“喜歡呀,就像你喜歡秦姑娘那樣。”
  沈繼謙挑挑眉,明白過來後無奈地搖頭笑了笑。“原來你不僅牙尖嘴利、會享受,而且還是個小醋壇子。”
  “我就是醋壇子了,不行嗎?”莫之恨重新趴好,聲音依舊輕快但卻斂了笑容。“你和她後來去爬山了嗎?看到日出了嗎?”
  “嗯,”沈繼謙聳聳肩,“可惜詩芫身子不好,我們爬得很慢,才到半山腰太陽就已經升起了。不過那景色依舊很壯觀,有種萬丈光芒衝破黑暗的感覺,有機會你應該去看一看。”
  “是嗎。”莫之恨輕輕咬著嘴唇,過了半晌才問道:“你喝過女兒紅嗎?”
  “酒?”沈繼謙搖搖頭,意識到她並看不見時忙又道:“我不喝酒,從來沒試過。”
  “有機會你應該試一試。”莫之恨想起自己與沈世珩一人抱著一壇酒的樣子忍不住微微笑了笑,“酒味辛辣又有股甘甜,那種滋味,很像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就像你喜歡我?”沈繼謙俯下身子,曖昧地吻了吻她的耳垂。
  莫之恨身子一顫,忙躲開道:“小色鬼,不許碰我。誰喜歡你了,我才不喜歡。”
  “是嗎?是嗎?”沈繼謙繼續逗弄著她,“不喜歡為什麽要嫁給我?你難道就喜歡為難自己麽?”
  莫之恨閃躲著捉住他的雙手,求饒道:“我認輸,認輸還不行嗎?是是是,我最喜歡沈大少爺了,行了吧。”
  沈繼謙將她攬進懷裏,滿足地點了點頭。“嗯,承認就對了。之恨,相信我,我一定會一輩子都對你好,一定會。”
  莫之恨笑了笑,靜默了會兒忽然道:“那你愛我嗎?”
  沈繼謙有片刻的沉默,剛想開口時,莫之恨又搶先阻止了他。“不用回答了,你的答案我心裏明白就夠了。”
  沈繼謙吻吻她的額頭,卻也未堅持回答。莫之恨輕輕歎了口氣,躲在他的懷裏狠狠嘲笑了自己一把。她連聽一句答案的勇氣都沒有,她何時也變得如此懦弱了。
  在良州逗留了三日,莫之恨還是呆不住了,央著沈繼謙帶她回長樂去。這次山洪的事情不知道他們會怎麽處理,繡坊也已經好幾日不曾過問,她無法安心。沈繼謙笑她簡直就是勞碌命,但也依了她回城。
  回到城裏時正是晌午,沈繼謙送莫之恨到繡坊,不期然竟遇到了秦詩芫。她由素心那丫頭陪著坐在雅間裏,看到他們二人回來也不由一愣。
  莫之恨禮貌地和她打招呼:“詩芫姑娘,好久不見。”
  秦詩芫站起身來欠了欠身,“我隻是想來坐坐,不曾料到你們今日也回來了。”
  “她非要回來,我也拗不過她,一路上也總惦記著鋪子裏的事不肯好好休息。”沈繼謙一邊說一邊推著莫之恨坐下,笑道:“我看她還是趕緊改姓沈,不然呀,這兒就得改名叫莫氏繡坊了。”
  秦詩芫臉色還是一味的白,看著甚至比上次更甚。她淺淺笑著道:“誰要娶了莫姑娘,真的是好福氣。”
  “哪兒的話。”莫之恨嗔了沈繼謙一眼,“他就會胡說,你可不能信。”
  秦詩芫低了低頭,沈繼謙對她道:“你身子不好就不該到處亂走,天還寒著,最容易生病。”
  “還好,上回莫姑娘倒是勸說我應該多出來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秦詩芫看了看這雅間,“再說這兒很好,清靜,我很喜歡。”
  “是師傅把隔音做得好,否則外頭那麽吵,你哪兒來的清靜。”莫之恨笑了笑回頭拍拍沈繼謙的手,道:“不如你先回去吧,好好休息會兒,順便告訴沈老爺我晚上要去沈園。那件事究竟怎麽解決,我還一無所知。”
  “也好,”沈繼謙扭了扭脖子,“確實是累,那我就先回去了。你陪詩芫坐會兒吧,注意休息,別太累著了。”
  莫之恨點點頭,站起來送沈繼謙出去,在門口看他走遠了才回轉身來,靜靜看向秦詩芫。
  秦詩芫與她對視了會兒,終於移開了目光。“怎麽了嗎?”
  “你是喜歡這裏清靜,還是喜歡這裏是沈氏的產業?”
  秦詩芫一怔,忙道:“當然隻是喜歡它清靜。”
  “是嗎?”莫之恨搖了搖頭,“大家都是女子,你瞞不住我。”
  秦詩芫臉上一紅,看了看一旁站著的素心,素心便乖巧地走出了雅間去外頭守著。
  莫之恨歎口氣,到秦詩芫身邊坐下。“我不是責問你,我也沒有立場來責問。我隻是……不想多一個人和我一起犯傻。”
  秦詩芫愣愣盯著桌上的茶壺,半晌才道:“你不是我,你不會明白。但你放心,我從未想過要得到什麽,我隻是想和他交個朋友,如此而已。”
  “但是你又怎麽控製得了你的心?”
  秦詩芫苦澀地抿了抿唇,“我自己事情自己清楚,我這身子,能夠再多活幾年已是上限,我也不想拖累了別人。”
  莫之恨心中一軟,撇開了眼不再看她。
  “莫姑娘,我知道繼謙喜歡的人是你,將來會娶的人也是你。”秦詩芫仰頭看了看窗外,“我無心介入你們,更無心去爭得一點什麽。我所做的,不過是圓自己一絲執念。”
  莫之恨心裏微微一抽,不想亦不能再說什麽。
  原來每個人心裏都有自己的執念,都有自己放不下的東西。她與秦詩芫的執念是沈繼謙,那麽沈繼謙的執念呢,又是誰。

  秦詩芫番外
  埋於心底的秘密——她忽然發現自己好羨慕,好羨慕好羨慕。她多想那個被男孩兒牽著跑的人是自己,那麽不顧一切,那麽溫暖。
  承恩十七年,天下大旱,靖國都城長樂竟也遭遇百年不遇的旱情,整整三月滴雨未下,黎民百姓苦不堪言。
  長樂城東南隅,坐落著一座古樸莊重的府邸,而府邸的主人是當朝督察院左督禦史秦政鴻,官居正三品。這秦大人年方二十五,正是血氣方剛之時,但為人卻難得的沉穩內斂,深得皇帝的信任。
  人人都說,秦政鴻年方二十五就官居正三品,前途不可限量。不過,此刻這秦大人正站在一間廂房門外不停地踱著方步,焦躁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時值盛夏,驕陽高照,連一絲風都沒有,隻有屋內時不時傳來一兩聲婦人的慘叫。
  一位少年郎終於忍不住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袖,勸慰道:“大哥你就歇會兒吧,一直這麽轉悠也幫不上大嫂什麽忙。裏頭有穩婆在,大嫂一定母子平安。”
  秦政鴻停下了步子,一臉擔憂。“這都幾個時辰了?啊?幾個時辰了?芫兒這回身子一直不太好,我……”
  那少年郎是他的胞弟,名喚秦政鵠。他也微微皺了皺眉,但仍道:“放心吧,大嫂先前不已生過兩胎?這回一定也會平平安安。”
  房門被“砰”的推開,一個丫頭端著盆血水從裏麵急匆匆地走出來,很快將門掩上。秦政鴻伸長了腦袋卻還是什麽都沒瞧見,看見那盆血水更是心驚,忙攔住她問道:“夫人怎麽樣了?”
  丫頭急急道:“夫人情況不是很好,奴婢要趕緊去換熱水。”
  秦政鴻身子一晃,揮揮手示意她快去,臉色卻更加煞白。他與夫人自幼相識,鶼鰈情深,他絕不願意讓她先離他而去。
  丫頭婆子進進出出,換過的血水一盆又一盆。秦政鴻背倚著斜廊,心已經跌到穀底,渾身直不住地顫抖。
  風不知從什麽時候忽然刮起,雖是正午剛過卻天色漸黑,竟是一片烏雲蓋頂,愈添幾分陰鬱。大風吹得秦政鴻的衣袂鼓起,寬大的衣袖裏似乎也灌滿了風,平素裏紋絲不亂的頭發此刻也有些散了。
  看樣子竟像是大雨將至,幹旱了三個月的長樂城終於盼來了雨。
  “哇……”一聲響亮的啼哭聲響起,伴隨著天邊一道耀眼的閃電,頓時雷聲轟鳴,傾盆大雨瞬間而至。
  秦政鴻眼眸閃亮,立刻衝向門前,整個身子貼在上頭聽裏麵的動靜,生怕是自己聽錯了。但門很快開了,經驗最為老道的一個穩婆站在門口,臉上卻無喜色。“夫人她……夫人她血崩了……”
  心大力一抽,秦政鴻的目光直直越過穩婆,落到了房內那張雕花大床上,他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勇氣向裏頭邁進一步。
  新出生的嬰兒仍在不住地啼哭,好像她也知道她的娘親很快就要離她而去了一般。
  “老爺,再不進去就來不及了……”
  穩婆的催促讓他如夢初醒,秦政鴻一個箭步衝入屋內,直奔床前。那床上躺著的人臉上毫無一絲血色,一張精致的麵容此刻盡是憔悴。
  “芫兒……”秦政鴻跪倒在床邊,執起了發妻的手。
  “對不起……”秦夫人呼吸急促,“我……我不能陪你……陪你白頭……”
  “不會的,不會的。”秦政鴻的眼淚汩汩而落,“芫兒,我們一定會白頭偕老,一定會……”
  秦夫人緩緩搖了搖頭,“這一世,能夠遇到……遇到你,已經是我莫大的福氣。可能……可能是我福薄,下次……下次我一定會求……求上蒼多給我一點時日伴著你……”
  “不,不!我不要下一世,我隻要今生,隻要今生你陪著我!”
  “傻瓜……”秦夫人掙紮著抬起手來撫摸他的臉頰,眼裏寫滿了不舍。“答應我,將來……將來一定要善待我們的孩子,尤其……尤其是老三。這孩子福薄,一出生……就沒了娘,你……你一定要好好疼愛她。外麵下雨了是不是?”
  秦政鴻點點頭,已經泣不成聲。秦夫人卻微微笑了,“我們第一次……第一次相見,就是在雨中。這孩子一定是上蒼的恩賜,她一出生,就……就天降大雨,解了長樂城……多月的幹旱。”
  “我……我一定……一定會好好疼愛她……你……你放心……”秦政鴻如孩童般嗚咽,不能也不忍拒絕發妻最後的請求。
  秦夫人點點頭,眼神越過秦政鴻遠遠望向穩婆手裏的嬰孩,終是極其不舍地閉上了眼,溘然長逝。秦政鴻怔了片刻,伏在床邊號啕大哭,他的芫兒走了,他的愛,也跟著走了。
  時光飛逝,宣德六年冬,銀裝素裹的院落裏,一個小女孩兒裹著厚厚的銀狐氅正仰頭站著,正是年方十歲的秦詩芫。她麵容上的肌膚雪白,不,不僅僅是雪白,而應該說是有些蒼白。
  “哎喲我的小主子,您怎麽在雪地裏站著!”一個婆子帶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從回廊走來,二話不說就又給她披上了一件披風。
  秦詩芫柔柔一笑,“李婆婆,我沒有那麽嬌弱,隻是看外頭雪積得很厚了,所以出來走走。”
  “還是仔細了好,”李婆婆細心地替她把披風係緊,“您忘了上回病倒把老爺嚇成什麽樣兒了?要看雪景,在屋子裏也一樣看嘛。”
  秦詩芫笑了笑,沒有說話,卻顯然不是很想立刻回去。那少女道:“李婆婆,您方才不是說要端燕窩給姑娘麽,您先去吧,我送姑娘回屋。”
  吃燕窩的時辰耽誤不得,李婆婆蹙蹙眉,點了點頭又交待了幾句便走了。少女舒一口氣,笑道:“您可隻有一炷香的時間,素心陪您走走吧。”
  秦詩芫眼珠子一轉,看看四周,小聲道:“我想去後門那兒。”
  “您又想去打開後門?”素心略有些為難,後門一般都上了鎖,也沒有人看著,三姑娘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鑰匙,總央著她陪她去開了門往外瞅瞅。不過確實也難為了她,長到十歲,她還從未出過府邸。
  “去吧,就去一小會兒。”秦詩芫輕輕搖著她的手臂,滿臉哀求。
  “萬一老爺發現了……”
  “不會的,爹剛升遷了禮部侍郎,哪有時間總來看我。我真的很想看看外麵,就算是隔著門坎兒也好,去吧,好不好?”
  素心咬咬嘴唇,還是點了點頭,不忍心拒絕,秦詩芫頓時展開了笑顏。
  兩人小心翼翼地避開旁人到了後門,秦詩芫迫不及待地立刻將門打開一小條縫,探著頭悄悄向外打量,素心則負責在不遠處望風。
  秦府的後門外是一條小小的街道,街道對麵也是一排住房,秦詩芫經常能看見形形色色的人在那兒做著各種各樣的事情。有時候是年邁的老婆婆做在外頭眯著眼睛曬太陽,有時候是頑皮的孩童歡樂地嬉戲,有時候是鬥嘴的夫婦嬉笑怒罵,總之,那些都是她不曾觸及的人生。
  秦詩芫貪婪地看著那一切,她恨不得也能夠出去和他們一起,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行。她打出娘胎就像個瓷瓶一般被保護得好好的,隻因她自小就有嚴重的心疾。爹爹害怕她有事,除了定時服藥用補品,更是不準她離開秦府一步,甚至是不準離開閨房一步。
  她有時候覺得自己真的很像爹爹養的那隻金絲雀,每天都被關在那一方天地裏,隻能遙遙地看著天空,卻永遠都沒有辦法翱翔。她知道是自己的身子不爭氣,可是那份渴望,卻隻會與日俱增。
  幽幽歎了口氣,算算時辰差不多了,秦詩芫抿抿唇,正打算縮回頭來卻驟然看見兩個小孩兒遠遠從街道那頭跑來。
  跑得近了,她方看清是一個小男孩兒拉著一個小女孩兒在跑,他們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是自由,是健康。她看到那個小女孩兒一直定定地凝視著那個男孩兒,而那個男孩兒偶爾回頭看她一眼,笑容足以融化整個天地的寒冰。
  她忽然發現自己好羨慕,好羨慕好羨慕。她多想那個被男孩兒牽著跑的人是自己,那麽不顧一切,那麽溫暖。她真的好想說,你帶我走吧,那樣她就可以離開這個如同牢籠般的府邸。可是,她抓緊了門簷,卻還是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自眼前奔過,漸漸消失在一片冰天雪地中。
  “姑娘,該回了。”素心上前來催促。
  秦詩芫點點頭,重新將門鎖上,乖巧地跟著她回去。可是有些什麽東西,就在那一刻,已經悄悄、悄悄地在她的心底裏紮根了。

  秦詩芫番外
  我在那個角落裏陪著你長大——這四年,她一直站在沈繼謙看不見的地方陪著他成長,她知道他的種種小事,且牢牢地記在心底。沈繼謙就像是她的一種寄托,對自由的寄托。
  宣德八年秋,秦政鴻又一次升遷,晉封為禮部尚書。三十七歲的他成為靖國朝堂裏最年輕的從一品大員,一時風頭無兩,各路富紳、官員都忙著前來攀些關係。
  據說今日上門拜會的是長樂城中唯一的皇商唐家老爺唐玄,還有他的幼女唐婉,秦詩芫在屋子裏練了會兒琴決定偷偷去前廳看看。她聽說唐婉與她年紀相當,她也想瞧瞧別家姑娘像她這般大時是什麽模樣。
  靜悄悄地溜進前院,秦詩芫墊著腳靠近門口,小心翼翼地朝裏頭瞅去,冷不丁心頭一跳,頓時愣住。
  雖然過了兩年,可是她不會忘記那年在雪地裏的那張笑臉,她一眼就能認出,現在在屋子裏的那個少年就是當年的男孩兒。
  兩年來,她從未想過自己還有機會再看見他,縱然她經常想起,可是她沒有任何途徑可以打探他是誰。
  秦政鴻正與唐玄寒暄,過了會兒笑指著兩個正坐在一旁悄悄使眼色的孩子道:“令千金看起來與沈家大少爺感情甚篤啊。”
  唐玄道:“小孩子家,可能都有自己共同喜歡的東西,咱們這些為人爹娘的是看不懂咯。不過說起來,沈氏與我唐氏也算世交,繼謙這孩子恭謙有禮,性情溫良,我也很放心婉兒與他一道。”
  沈家大少爺,他叫沈繼謙。秦詩芫遠遠望著他,不經意地揚起了嘴角。她終於知道了他是誰,縱使再不相見,她也可以打聽到他的消息,知道他過得怎麽樣,知道那個與她完全不同的世界怎麽樣。
  三步一回頭地離開前院,秦詩芫的心裏卻是滿足的,她知道自己不會命長,所以隻要能站在角落裏偷偷關注過她所期盼的,那便足矣。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宣德十二年轉眼而至。
  這年,秦詩芫已然十六歲了。
  十六年來,她沒有邁出過尚書府一步,也習慣了每日喝下一碗又一碗苦澀的藥,吃那些從來沒有用卻不能不吃的補品。於是她隻能躲在屋子裏練自己的琴棋書畫,如饑似渴地讀各種各樣的書,領略那些她永遠也無法領略的風景。不過除卻這些,她卻還是會有開心的事情,那便是素心每次回來告訴她又打聽到關於沈繼謙的什麽消息時。
  這四年,她一直站在沈繼謙看不見的地方陪著他成長,她知道他功課做得好被師傅稱讚,她知道他不喜歡替他爹管理家中的產業,她知道他為了撿一個風箏而不小心從樹上跌下來從而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月,她也知道他與唐婉青梅竹馬是城中人人稱好的一對。他的種種小事,她全都知道,且牢牢地記在心底。沈繼謙就像是她的一種寄托,對自由的寄托。
  這日素心從外頭回府,秦詩芫知道她一定又會有沈繼謙的消息帶給她,可是這回素心的臉色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難看。秦詩芫立刻慌了:“怎麽了!他出事了嗎?”
  素心忙扶她坐下,怕她心疾犯了。“姑娘您別急,您定定神,聽我慢慢說。”
  秦詩芫點點頭,大口呼吸了幾下,才示意她接著往下說。
  “您聽我說,唐家倒了,皇上下了聖旨,所有男丁斬立決,所有女婢送去別的官宦之家,而女眷則全數充當官妓。”
  秦詩芫倒抽一口冷氣,“怎麽會這樣?”
  素心輕輕撫著她的胸,道:“不過您別擔心,沈大少爺沒事,如今已經安然回府了。”
  “他怎麽會沒事……”秦詩芫蹙起黛眉,“唐婉要為官妓,這一定比直接要了她的命更讓他難受。不行,我要去找爹。”
  “姑娘!”素心忙攔住她,“您找老爺做什麽?”
  “我求爹去向皇上說情,皇上一向信任爹爹,一定會賣爹爹這個人情。”
  “不可能,您可知道唐氏一族犯的是什麽罪?”素心壓低了嗓子,“是謀反!他們搜出了龍袍,唐家要造反!老爺在這個時候怎麽能去求情,這不誠心給自己也戴頂意圖謀反的帽子嗎?”
  秦詩芫雙腿一軟,跌回椅子上。素心說得對,爹在這個時候根本不能站出來去保任何一個人。可是……她不在乎唐婉怎麽樣,她卻在乎沈繼謙會不會因此而消沉,她該怎麽做才是?
  在府裏憂慮了十數日,每次素心帶回來的消息仍是沈繼謙多麽頹靡,她聽了一日憂過一日,幾乎茶飯不思。對沈繼謙來說,她隻是個陌生人,而對她來說,沈繼謙卻是她的整個世界。最後還是素心給出了個主意,提議她親自去沈氏繡坊一趟。聽聞繡坊的掌櫃與沈繼謙交情甚篤,秦詩芫也許能借此機會親自打探些什麽消息。
  隻是向爹爹提出要出門去卻費了不少功夫,秦政鴻對這個女兒寶貝得不得了,真真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可是他也明白,秦詩芫的身體能活一日是一日,若哪一日真的心疾犯得嚴重了,隨時都有可能去了。思前想後,他終是同意了讓她出一次門,卻是千叮嚀萬囑咐,問清了去向又規定好了時辰,這才方可。
  秦詩芫坐在馬車上,心裏卻無半點新奇歡欣之意,她心心念念的隻有沈繼謙的近況。
  也不知道馬車行了多久才停下來,她被素心扶下馬車時,第一眼就看見了那個梨窩淺笑的女子。這是她第一次看見莫之恨,看到這個後來求她嫁給沈繼謙的女子。
  漫無邊際地在雅間說了一會兒話,秦詩芫終於問道:“這繡坊是城中沈家的產業?”
  “是啊,承蒙沈老爺照顧,我才能在這兒打理繡坊。”
  秦詩芫垂了垂眼簾,仍有些不好意思開口,卻終是厚著臉皮問道:“以前唐家的事我也有所耳聞,聽聞沈公子為了此事傷神,不知如今好些了麽?”
  莫之恨的神色瞬間變得有些提防,她驟然緊了緊眉頭,或許自己都沒有發現自己的眼中已帶了些許敵意。
  “怎麽了,他很不好嗎?”秦詩芫一時未猜到她的心思,隻當是沈繼謙依然不好。
  “沒有,他現在好多了。唐家的事已成事實,傷心亦是徒勞,不如好好振作。多謝你的關心,我一定會轉達。”莫之恨神色微微放鬆,可是她的樣子分明是在說,沈繼謙是我的,你不準碰。
  “不必了。”秦詩芫瞬間明白過來,那樣的神情她還不熟悉嗎?她又何嚐不曾希望過自己也能以這樣的神情去看待每一個想要靠近沈繼謙的女子。原來這個莫之恨也喜歡著他,看起來是樁好事,她這麽聰慧能幹,一定會帶給他最好的照顧與幫助。這就夠了,她隻是想知道他好好的,至於是誰陪伴在他身邊,重要麽?
  秦詩芫釋然地笑了,“我隻是隨口問問。你說得對,過去已然過去,相信沈公子有你相伴,再難熬的日子也會熬過去的。”
  她輕歎一口氣,便不再多作逗留,與素心趕回了尚書府。她所要求得的消息已經求得了,此後便可高枕無憂。
  秦政鴻不顧身份地站在府邸門口,看到秦詩芫從馬車上下來時神色變得有一絲奇怪。入了廳堂,他支走了下人,這才問道:“今日為何獨獨選了去沈氏繡坊?”
  “我聽說他們的布匹做得很好,所以去挑了一些,都在馬車上擱著呢。”
  “是嗎?”秦政鴻意味深長地看著她,“詩芫,爹從小將你帶大,你的心思爹還會看不出來嗎?”
  秦詩芫一怔,忙移開了眼。“女兒不懂爹爹在說什麽。”
  “你會不懂?”秦政鴻笑了笑,拉著她坐下。“其實原先我也在納悶,你為什麽忽然要出門去。後來知道了你的去向,再聯想你連日來的不安,爹也就猜到了幾分。詩芫,你告訴爹,你是不是喜歡沈家大少爺?”
  “爹……”秦詩芫紅了臉,搖頭道:“女兒沒有,女兒真的隻是……隻是出去走走,並不認識沈家大少爺。”
  “你瞞得了爹嗎?”秦政鴻慈愛地看著她,“沈家雖然不是官宦之家,但也算是城中有頭有臉的家族,與我們家也算相配。你若是喜歡,爹大可……”
  “不要啊爹,”秦詩芫急急地打斷了他的話,抿著嘴角低下了頭。“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又怎麽會去拖累別人?沈家公子縱然有千般好萬般好,女兒也隻是想遠遠地看看就好,從未想過要……請求爹爹不要為我去做些什麽。”
  “休要胡說,你身子好著呢。”秦政鴻輕歎聲氣,“你娘去得早,爹隻希望你能快快樂樂平平安安地活著,否則他日我也沒有顏麵與你娘親在底下相見。這些年,你一直在府裏好生養著,大夫都說了,你會長命百歲的。”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數,強求不來。”秦詩芫反微微笑了,拍拍她爹的手,慰藉道:“您最了解女兒,是,我是很羨慕沈家公子,可是我從來也沒有想過……想過嫁給他。更何況,爹,他的身邊已經有一位更好的女子相伴了。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門親,我又怎麽會去做那樣的事情呢。”
  秦政鴻拍拍她的手,點了點頭。“好,好,爹知道你善良,不願意傷害別人,但是交個朋友總可以。過幾日,我請沈老爺帶著他兒子過府一聚,你們就當是正式認識一下,可好?”
  秦詩芫想要拒絕,卻想不到有什麽理由拒絕。隻是交個朋友罷了,這不也是她盼了許久的麽?以後,她就可以以朋友的身份正大光明地關心他的生活,仰望他的自由。
  她點頭答應了秦政鴻,卻不知道,她迎來的,是她生命裏最美好的兩年,也是最後的兩年。

  七爺番外
  其實我比他更早的遇見你——是他的遲疑讓沈繼謙早了他一步,可是他怎麽知道,早這一步,沈繼謙日後便早了他許多許多步,他要用盡他的小半生,才能將莫之恨追回來。
  年關將近,每一年裏長樂城的冬日總是這樣冷,那些呼嘯而過的狂風仿佛吹入骨髓,滿城皆是蕭索。
  沈世珩被風吹得揉了揉眼,沒提燈籠,隻是借著其它屋子微弱的燭光緩緩走向沈繼謙的房間。他知道莫之恨也在裏頭,他本就是去找她的,繡坊的存貨出了一些小問題,沈世堯讓他來問清楚。
  漸漸走近了那屋子,沈世珩猛地頓住了腳步,雙手不自覺地握起了拳,靜靜地看著房間門口的那對剪影。他看著他們唇齒膠著,看著他們衣衫半退,看著那男子將女子打橫抱起,走入了帷帳之後。他一直看著,卻不知自己何時已經咬破了嘴唇,擰緊了眉頭。
  他自然清楚那二人是誰,更清楚他們接下來會做什麽,他很想立刻扭頭就走,但卻自虐似的盯著那房內微弱的燭光,直到燭火漸漸熄滅,隻留下一片漆黑,深不見底的黑。
  原來這麽多年來,他始終都是晚了一步。
  沈世珩閉上雙目,唇畔是一絲苦笑。莫之恨,明明是我先認識你的,明明是我啊,為什麽我記得的,你卻忘了。
  宣德六年冬,十二歲的沈世珩奉大哥之命出來領沈繼謙回去。他這侄子正是喜歡玩樂的年紀,常常跑出了沈園不見蹤影,也就他這二叔能在長樂城中把他找回去。
  尋到他常去的溪邊,沈世珩四處張望了下,果然看見了沈繼謙的身影——他正使著勁兒地與人打水漂,大冬天的也不曉得冷。
  沈世珩揚揚眉呼口氣,忽然被身後跑來的人猛然撞了一下,一個不穩險些摔倒。他皺皺眉順手拉住了那個撞了他的小姑娘,不滿道:“怎麽冒冒失失的,撞了人好歹應該道歉啊。”
  小姑娘抿著櫻桃小口,臉上髒兮兮的,還掛著些許淚花,倔強地仰著頭看他卻不說話。
  沈世珩愣了愣,訕訕地鬆開了手。“你……你撞了我,可疼了。我都沒哭,你哭什麽?”
  小姑娘還是不說話,神情卻委屈得好似被受欺負了一般。
  沈世珩咽了口唾沫,心裏有些慌了。“你別這樣啊,別人還以為我欺負了你呢,算了我不用你道歉了,你走吧。”
  “做錯事情的永遠是我,活著也是我的錯。”小姑娘終於開了口,帶著濃濃的鼻音與哭腔。
  沈世珩心一軟,忙道:“不是不是,是我不好,是我擋了路。我真的不怪你了,你……你去玩兒吧。”
  小姑娘皺著一張小臉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飛速地轉身向溪邊而去。沈世珩鬆一口氣,真怕遇上什麽不講道理的人反過來冤枉她,好在這女孩兒怪是怪了些,心眼兒還算不壞。
  他暗自揚了揚嘴角,正待去找沈繼謙,卻忽然聽聞“撲通”一聲,便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躍入了溪中。人群瞬時湧到了一塊兒,對著溪水指指點點,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冒著嚴寒跳下去救人。
  沈世珩心頭一緊,忙在人群中搜尋方才的小姑娘,卻怎麽都找不到。他這才明白過來,跳溪的若不是她那又會是誰!急匆匆地跑向溪邊,剛想要往下跳時另一人卻先他一步一頭栽了進去,他停住腳步,仔細看清了才發現救人的正是沈繼謙。
  一股別樣的滋味湧上心頭,沈世珩怔怔盯著溪水,緩緩向後退了幾步,將自己湮沒在人群中。他本可以救她的,如果在她跳溪之前,他耐心地和她說說話,她也許就不會尋短見;如果在她剛入水時,他就果斷地跳下去,救她的人也不會是沈繼謙。
  是他的遲疑讓沈繼謙早了他一步,可是他怎麽知道,早這一步,沈繼謙日後便早了他許多許多步,他要用盡他的小半生,才能將莫之恨追回來。
  那日之後,沈世珩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對那位小姑娘上了心,他想盡一切辦法打聽到了她的住處,打聽到了她的近況,開始偷偷地差人去照顧她的生意。但他隻是默默地做著這一切,卻也從未想過要堂堂正正地站到她麵前去,他想,或許是因為他心底對她有一絲負罪感吧。
  可是有一日,莫之恨卻忽然消失了。
  沈世珩費盡了心思,卻得不到有關她的隻言片語,一個活生生的在他世界裏的人,就那麽忽然不見了。他這時才忽然有些害怕,害怕她從此以後永遠都不再出現。
  他第一次明白那種感覺,睜開眼,這座城市沒有任何變化,卻獨獨少了那麽一個自己一直關注著的人。他才知道,原來一個轉身,有些人就會永遠不見。
  自此,他將莫之恨這個名字,永遠埋在的心底。
  但或許是天意,上天願意給他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六年後,沈世珩沒想過自己還會再遇見莫之恨。
  那個再平常不過的傍晚,他走入沈園,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背影。六年不見,他自然不可能看著那背影就認出她來,可是他就是覺得莫名的熟悉,仿佛認識了她很久一般。
  走入屋內坐下,沈世珩隻是淡淡瞧了莫之恨一眼,心裏便已經開始狂跳。她隻是長大了,長高了,可是她的眉眼,她的神情,有哪一點不像是六年前的那個倔強的小姑娘?
  原來她就是大哥口中的那位莫姑娘,那位“來曆不明、強頭強腦”的莫姑娘。
  他早該想到的,這世上如她一樣的脾性的莫姑娘還能有幾個?是他太笨了,也是他太後知後覺,又一次讓沈繼謙占盡了先機。
  在飯桌上,他並不是想故意挖苦她、嘲諷她,他隻是見不得她與沈繼謙那般親昵的神色交流。他真的很想問她一句,你隻記得沈繼謙,那你還記得我嗎?六年前在溪邊被你撞到的人。
  用過晚膳,莫之恨被沈夫人帶去後院兒聊天,沈世珩隨沈世堯入書房談了會兒有關生意上的問題。末了,沈世堯詢問他的意見:“依你看,把哪間鋪子交給莫姑娘打理比較好?”
  沈世珩微微一笑,不假思索道:“就廣源路上的鋪子吧。”他無心為難她,隻是以他對她的了解,他知道她一定可以,且一定會辦得漂漂亮亮。
  沈世堯聽了也未反對,點點頭便讓他先回房休息去了。
  沈世珩早已習慣了大哥對他的冷淡,苦笑了笑走出書房,就遠遠看到一個人影慢慢地由遠及近。他按耐住心跳,靜靜走上前去停住了步子。他看著她低頭專注思考的模樣就知道她一定會不小心撞到他,不由微微笑了。
  果然,莫之恨想都沒想就砰的撞了上去。她後退幾步,忙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可一抬起頭發現是他時,又立馬換了神色。“七爺對不起,我方才沒有看路,請見諒。”
  沈世珩心中忽然有幾絲不快,她對著沈繼謙的巧笑倩兮呢?哪兒去了?為什麽一見他就非要像個刺蝟這般。他看了眼侍婢,那侍婢便心領神會地退下了。
  莫之恨皺皺眉,“沈老爺還在等我,您這麽做……”
  “書房就在前麵,就算沒人帶著你,你也不會迷路。”沈世珩收起了笑容,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人。她真的毫無印象了嗎?可是明明是他更早地遇見她,那麽多年的歲月,為什麽隻有他記得。
  莫之恨靜立了會兒,撇開了眼。“那請七爺讓一讓,我要去見沈老爺了。”
  “讓?”沈世珩猛地往前跨了一步,捏起了她的下巴。“讓什麽,讓路還是把沈家讓給你?”他其實不是想問這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脫口而出的為什麽是這個。他其實想問,為什麽要讓,為什麽不能讓我們並肩站在一起。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莫之恨扭了會兒身子索性放棄了掙紮。
  為什麽要這樣冷淡,他其實寧願她發怒,也不想被當作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沈世珩微微一笑,心裏忽然有了主意。
  “你不懂?你會不懂嗎?六年前就知道來巴結沈家大少爺,大哥趕走了你們,沒想到六年後你還是能神通廣大地來到這兒。你說,你接近沈家究竟有什麽目的?現在是要一間鋪子去打理,以後呢,想做什麽?沈家大少奶奶?”
  “請你放尊重一點。”莫之恨擰緊了眉,“這次重逢是意外,這六年來我從來沒有刻意尋找過繼謙,更沒想過要占沈家一丁點兒的便宜。”
  “那鋪子是怎麽回事?”
  “那是唐姑娘的提議,你不如去問唐姑娘。”莫之恨用力掰開了他的手,“我敬你是繼謙的二叔,沈園的七爺,也希望你尊重我,別盡拿些齷齪的念頭套在我身上。麻煩讓開。”
  沈世珩打了個響指,冷冷笑了笑。“喲,看不出脾氣還挺倔的,倒是有些性子。”
  莫之恨冷著一張小臉看了看他,別過頭去沒有回話。
  “不要和我玩兒任何花樣,沈園是我的。”沈世珩俯身在她耳邊說了這麽一句,便大步流星地走開。想當他是陌生人是不是?沒關係,他絕不給她這個機會,他的所有底牌全都亮給她,他想要的也全都告訴她,他看她如何隻當他是一個陌生人。
  莫之恨,既是他看上的女子,他就會護她一世。

  第十六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從她接觸到沈家,似乎就一直災難不斷。從最初的顧唐兩家之爭,到現在沈繼晗被擄,她總覺得就像是有一個幕後推手一般,一點一點地導著這出戲。
  送走了秦詩芫,莫之恨立在繡坊門口發了會兒呆,正準備進去時被一個小乞丐叫住了。
  “姐姐,這個給你。”小乞丐髒兮兮的小手捧著一封信函,訕訕地看著她。
  莫之恨愣了愣,接過信翻了翻。“給我的?是誰給你的信?”
  小乞丐轉了轉眼珠子,搖搖頭轉身就跑。莫之恨張了張嘴想叫住他,可一溜煙兒的他就不見了。蹙蹙眉,她邊走進繡坊邊拆開了那封信。
  異常歪斜的字體,如蝌蚪般扭曲,她仔細瞧了也隻能認得“沈”“欠”“還”這幾個字來,不禁有些頭痛。再看看信封,上頭空空如也,沒有收信人的名字,也沒有落款,但看樣子又不像是想要作弄誰。
  莫之恨揉揉太陽穴,覺得這封信也許並不是寫給她的,那個“沈”字,或許表明了隻是要她轉交給沈園裏的誰,不過還是弄清楚這寫的是什麽意思才好。
  這樣想著,她衝張闖招了招手,喚他過來。“替我瞧瞧這上麵都寫了些什麽?”
  張闖撓撓頭,嘿嘿傻笑著道:“我也不識幾個字,萬一看不明白你別見笑。”雖這麽說著,他已將信紙接過,凝神看了起來。
  “怎麽樣?”莫之恨見他久久不出聲,忍不住催促。
  張闖麵色尷尬,將信交回到莫之恨手上。“那個……沒看明白。”
  沒看明白你還看這麽久……莫之恨臉上笑著搖搖頭,心裏卻忍不住嘀咕,思忖著該找誰來幫忙看看,而沈世珩就剛剛好走了進來。他穿著淺灰色錦毛外衣,負手而立,又恢複了往常七爺的樣子。
  莫之恨看向他,陡然想起自己在他麵前喝醉的樣子,臉上瞬間有些發燙。她咽了口唾沫,拿著信一步一步挪過去,頗有些不自在道:“嗯……不知是誰送來了一封信,我沒看明白。”
  沈世珩了然於心地將信接過手,卻禁不住嘴角微揚,隻是片刻之後霎時變了臉色。
  “怎麽了?”莫之恨不明就裏,卻也跟著心慌。
  沈世珩捏緊了信紙,指尖微微發白。他眉一皺,轉身向外快速衝去,也不留下任何一句話。莫之恨看他這樣子更是心驚,忙回頭交待張闖看好鋪子,邁開步子追了上去。
  二人急急跑入沈園,沈世珩隨意抓住一個丫頭喘著氣兒問道:“小姐呢?看見小姐了嗎!”
  丫頭費神地想了想,搖搖頭道:“似乎沒瞧見。”
  “什麽叫似乎!”沈世珩一把鬆開她,轉而向沈繼晗住的院子裏奔去。莫之恨站在原地有些愣神,心裏覺得有些不對,卻又說不出來。晃晃腦袋,她隻好繼續跟著沈世珩跑過去。
  幾乎砸開了沈繼晗的房門,裏頭空落落的,不見人影。沈世珩扶著門框,眉頭深鎖,一言不發,眼裏盡是戾氣。莫之恨從未見過他這樣,忙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到底怎麽了?”
  沈世珩沉默了會兒轉過頭來,抖了抖手裏的信函。“知道這裏麵寫的是什麽?”莫之恨搖搖頭,他深吸口氣,照著讀道:“沈氏為商,奸險狡詐,自古欠債還錢,欠命抵命。今日就以沈家小姐之命,換我兒枉死之行。”
  莫之恨越聽心裏越沒底,聽到最後一個字時也不禁也有些腿軟。她總算聽明白了,是有人擄了沈繼晗,所以才送了這封信來。可送信的人究竟是什麽意思,隻是為了通知他們要以命償命嗎?
  她定定神,打破沉默道:“我看,還是先告訴沈老爺吧。”
  沈世珩看著她點了點頭,歎聲氣帶著她想沈世堯的書房而去。
  敲開書房的門,沈夫人竟也坐在裏頭,夫婦二人似乎在一塊兒作畫。沈夫人見他們進來,笑道:“可是有公事要談?那我就先出去了。”
  “大嫂不忙。”沈世珩攔住了她,卻抿了抿嘴唇,說不出下麵的話來。
  沈夫人略帶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莫之恨。“這是怎麽了?”
  莫之恨狠狠心從沈世珩手裏奪過信函,遞到沈夫人跟前。“您看了就明白了。”
  沈夫人挑挑眉就著莫之恨的手看了一會兒,臉色頓時煞白。“誰……誰送來的!”
  莫之恨搖搖頭表示不知,沈夫人一把抓過信函衝到沈世堯麵前,顫抖著手卻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沈世堯皺著眉接過去看了看,反應要比他們三人來的鎮定。“繼晗呢,確定不在園子裏,派人在附近找過了嗎?”
  沈世珩垂眼道:“這倒沒有。”
  “還沒確定慌什麽慌!”沈世堯把信壓在鎮紙之下,吩咐道:“先派家丁四處找找,還有趕緊去把繼皓給我看好了。半個時辰之後如果還是找不到,讓他們速速回來報告。”
  “是,我這就去。”沈世珩應聲出門,莫之恨想隨他出去,卻被沈世堯叫住了。
  “他一個人去便可,你留下,我有話要問你。”
  莫之恨點點頭,垂手立在原地,等他發問。
  “信是哪兒來的,送給誰的?”
  “是送給我的,但不知道是誰。”莫之恨回憶了一下在繡坊前的情景,“我記得我站在繡坊門口,然後就有一個小乞丐拿了信過來,我沒有來得及問是誰讓他送的信,他就不見了。”
  “擺明了是不想讓我知道對方的身份。”沈世堯扶著額頭閉了閉眼,“你心裏可有揣測會是什麽人做的?”
  “我不知道。”
  “沒有一個懷疑的對象嗎?”
  “這……”莫之恨靜下心來好好想了想,發現也並不是毫無頭緒。
  沈世堯微微頷首,“想到什麽就說吧。”
  “以命抵命,指的會不會是這回在山洪暴發中喪生的人?”莫之恨細細推敲:“這回喪生的有數十人,其中不乏有些人是家中獨子,雖然我不知道您是怎麽善後的,可是想來必定會有人不滿與怨懟。”
  “為什麽不懷疑顧家,又或者是城中其他做生意的人家?”
  莫之恨道:“沈家做生意,一向不會欺淩其他商戶,就算有些什麽摩擦,應該也不至於擄了小姐去。至於顧家,不是您上回說的麽,顧守德自個兒都還沒有站穩,何必這麽急著要沈家倒台。”
  “我倒寧願是顧家!”沈夫人抹著淚,“如果是顧家,我去求他們,求他們放了晗兒。”
  沈世堯站起身扶她坐下,輕柔地拍著她的背。“你先別急,事情還沒有弄清楚,說不定是誰想嚇唬嚇唬我們罷了。何況我覺得求財的可能更大,這不會是唯一的一封信,一定還會有後續。”
  沈夫人抽泣道:“如果不是呢?如果他們真的是想要晗兒……我該怎麽辦……”
  莫之恨心有不忍,幫忙勸道:“我這回也認同沈老爺說的,對方更有可能是求財,您別先自己嚇自己。再說咱們人多,也許真能找回來。”
  “咚咚咚!”忽然傳來了敲門聲,莫之恨趕緊轉身親自去開了門,卻見門口站的是吳伯。“您也收到消息了麽?”她邊迎他進屋邊問道。
  “收到什麽消息?”吳伯一臉茫然,顯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莫之恨正想解釋,沈世堯清了清嗓子,問道:“你有何事?”
  吳伯一臉愁容,“是這樣,我剛收到消息,安司監那邊兒放話了,說是今年抓得緊,凡是有安全問題的都要嚴辦。我在想……咱們良州那件事兒……”
  “那怎麽能算是我們的問題?”莫之恨立刻接過話來,“天災人禍,就是我們再小心也避免不了啊。怎麽,安司監想拿這事兒做文章?”
  “隻要他們想,又有什麽事情不行。”沈世堯冷哼一聲,“好啊,這腦筋都動到我身上來了。”
  “倒也不然,”吳伯咂咂嘴道:“我看安司監的意思,還是願意賣個麵子給咱們沈家的,隻要良州的事情不要鬧大,平安解決了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平安解決?那真是無巧不成書了,家眷那頭正想用這事兒做文章,安司監那頭就放了話。莫之恨看了看沈世堯,他靜靜看著吳伯,心裏想得似乎也是同一件事。
  “呀,夫人您這是怎麽了?”吳伯這時才注意到沈夫人的異樣,“我……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
  沈世堯掃了眼莫之恨,示意她來解釋。莫之恨歎口氣道:“吳伯,不瞞您說,正是出事兒了。”
  “什麽?又出什麽事兒了?”吳伯連退兩步,恐怕連日來的不順也讓他心驚。
  莫之恨上去攙了他一把,道:“有人擄了小姐,說要以命抵命。”
  “這……”吳伯張大了嘴,愣了半晌才明白過來。“什麽!有人擄了小姐?”
  沈世堯沉著臉,雙手搭在沈夫人肩上。“已經派人去找了,但不知道能不能找回來。對方說要以命抵命,我猜測可能就是在良州出事的人的家眷。”
  吳伯皺著眉,連連點頭。“對對對,極有可能,那些人什麽事兒都做得出來。咱們沈家也算待他們不薄了,要說銀子,難道給的還不夠多?”
  若真是喪子之痛,又豈是幾兩銀子能夠了事的。莫之恨心裏這麽想著卻沒有說出來,也不想再更加刺激沈夫人,隻是道:“七爺去找了,一會兒就有消息。咱們現在就盼著能把小姐找回來吧,如此一來,連報官都不行了。”
  眾人點點頭,皆默不作聲,各懷心事。莫之恨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覺得時間都似乎靜止了一般。自從她接觸到沈家,似乎就一直災難不斷,什麽都不讓人順心。從最初的顧唐兩家之爭,到現在沈繼晗被擄,她總覺得就像是有一個幕後推手一般,一點一點地導著這出戲。
  良久之後,門終於被再次推開,沈世珩從外頭進來,嚴冬裏額頭上竟沁著密密的一層汗水。
  眾人都提起了一口氣期待地看向他,而沈世珩擰著眉合上門,緩緩搖了搖頭。
  原來,這才是令人窒息的感覺。
  那個在你最脆弱的時候陪著你的人——你是我見過的,最堅強最勇敢的女子。可是現在,你可以收起你的堅強和勇敢,躲到我這裏來。
  從沈園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莫之恨沒有去見過沈繼謙,沈繼晗失蹤的事情也許他到明日也會知曉,他……當真是個大少爺。沈世珩要送她回去,她沒答應,他也就不再堅持。
  冬日將要過去,很快就將是陽春三月,可是走在這樣的夜晚,心裏和身上,仍然都是深深的涼意。
  但莫之恨分外享受此時難得的寧靜,她可以暫時什麽都不想,讓自己的心好好休息一下。記憶裏她真的太久沒有放鬆過了,那根弦總是緊繃著,一刻也不敢懈怠,她怕一不小心,她就做錯了什麽而錯失了她一直在追求的東西。
  花了比平時更久的時間走到家門口,透過窗子看去屋裏黑漆漆的,一絲光亮都沒有。莫之恨先是覺得有些奇怪,娘親近來不是都會為她留一盞燈麽,不過繼而又想明白了,大概娘親還不知道她今日會從良州回來。
  輕輕地推開家門,莫之恨熟練地點起一盞燭火,忽然很想先去娘親的房裏看看她。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她舉起燭台,頓時呆住。
  片刻之後,她確定了眼前看到的是什麽,手裏的燭台“咕咚”一聲掉落在地,燭火也瞬時熄滅,屋裏又恢複了一片沉沉的漆黑。
  莫之恨呆立了會兒,捂著嘴倚著門框緩緩滑落直至蹲到地上,眼淚從指縫中一顆一顆掉下。她拚命地回想,回想娘親最後對她說的那句話是什麽,可她竟然怎麽都想不起來。她每日都忙著沈氏繡坊的事情,真的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和娘親好好說過話了。
  咬破了嘴唇,血順著唇邊流進嘴裏,苦澀無比。她渾身不住地顫抖著,隻希望這是一個夢境,而她想快一點醒來。
  “啊——”
  莫之恨終於控製不住自己,失控地嚎叫起來,心裏已經痛到沒有知覺。
  “砰砰砰”!有人用力地敲門,接著便傳來了沈世珩的聲音:“莫之恨!莫之恨你在不在裏麵!你開門!”
  而莫之恨根本沒有力氣移動一步,她隻知道撕心裂肺般地哭喊,別的什麽也做不了。
  沈世珩用力地敲門卻始終得不到回應,他急了,索性用力撞門,也不管旁邊探頭探腦的街坊鄰居怎麽看。
  門終於被撞開,沈世珩循著聲音摸索到莫之恨身邊,一把摟住了她。“你怎麽了?你別哭,你這是怎麽了?”
  莫之恨發現自己再也撐不下去了,整個人癱軟在沈世珩懷裏,卻一句話都不說,隻是哭,幾欲昏厥。
  沈世珩一手擁著她,另一手在地上摸索,終於摸到了一盞燭台。點亮燭台,他眯了眯眼方適應突如其來的光亮,但很快如石柱般僵挺。
  眼前小小的房間裏,莫氏懸梁自盡了。
  他終於明白了莫之恨為什麽會這樣,但卻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這些天來,她的心已經太苦太苦了,如今卻還要遭遇這樣的事情,她要如何才能讓自己撐下去。
  莫之恨哭到幾乎喘不過氣來,嗓子也很快幹啞。她終於明白什麽叫做子欲養而親不在,她與娘親好不容易彼此諒解開始試著像正常的母女一樣相處,她好不容易在沈家站穩腳跟可以為娘親帶來更好的生活,她在憧憬著將來一切美好的時候,娘親卻一句話都不留的就走了。
  從此以後,再不會有人在她晚歸的時候替她留一盞燈,在她做錯事的時候色厲內荏地罵她,也再不會有人在她開心的時候淡淡地微笑卻假裝不在意,在她難過的時候明明聽著是罵她但實則是關切地安慰。再也不會,不會有這麽一個人。
  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無條件愛著她的人。
  子欲養,而親不在。
  這種痛,勝過世界上其他任何一種痛。
  良久,莫之恨終於漸漸停止了哭嚎,隻是肩頭微微聳動,低聲地啜泣。沈世珩拍拍她的頭,讓她倚著門框而坐,自己站起身來扶正被莫氏踢倒的椅子,踏上去解下了莫氏的屍身,將她放平在床上。
  莫之恨靜靜看他做著這一切,啞著嗓子帶著鼻音說了句多謝。如果此時沒有他在,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也或許……就直接隨娘親去了。
  沈世珩長歎一口氣,回到她跟前蹲下。“我知道你很難過,雖然我出世沒多久我爹娘就去了,可是我能體會你的心情。”頓了頓,他用手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柔聲道:“你是我見過的,最堅強最勇敢的女子。可是現在,你可以收起你的堅強和勇敢,躲到我這裏來。”
  莫之恨傻傻地抬頭,已經沒有思考的能力。
  沈世珩將她攬進懷裏,一下一下地拍著她的背,如同嗬護一個柔弱的嬰孩。“不要一個人苦撐著,你要記得,你還有我。乖,你不是一個人,有我,有我在。”
  莫之恨靠在他的胸口,聽著他有節奏的心跳聲,一陣倦意襲來,不知何時竟沉沉地睡去。她隻知道她很累,很累很累,而這個胸膛,很安全,很溫暖。
  睜開眼的時候,天還黑著,桌上亮著一盞燭火微微搖曳,而沈世珩坐在桌旁撐著頭小憩。
  莫之恨遙遙望著他,第一次認認真真地去看他的眉眼。他其實和沈繼謙長得有幾分相像,隻是更英挺些,不如沈繼謙的五官來的柔和。這也正像他們二人的性格一般,七爺是強硬的、隱忍的,而沈繼謙則對每一個人都溫柔以待。
  像是感應到了她的目光,沈世珩驀然睜開眼,靜靜地回視著她,莫之恨卻很快撇開了眼,又低低說了句多謝。
  沈世珩扯扯嘴角走到床邊彎下身子,“不必謝我,精神好一些了嗎?從今日開始,你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莫之恨點點頭,“我知道,我不會讓自己倒下的。隻是……你怎麽會出現?你跟著我?”
  “是啊,”沈世珩淡淡笑著,“你非要一個人回來,天晚了,我不放心於是就跟著。看你進了門點了燈,我原本要走,結果就聽見了……不過我很慶幸,還好有跟著你,否則我真的怕你也做傻事。”
  莫之恨心裏有點點暖意,“所以,我是真心地謝謝你。如果沒有你,我方才真的不知道要怎麽熬過去。”
  “這些都不用說了,”沈世珩直起身子,“好了,你休息會兒,不要胡思亂想。我出去張羅,風風觀光地替伯母辦了這身後事吧。”
  莫之恨搖搖頭,“不必了,我娘既是自盡,又怎會想要風光下葬。我隻想簡單一點,讓她走的平靜些就是了。可是我真的不懂,她為什麽會走得這麽突然。從前那麽難熬的日子我們也一起熬過了,為什麽眼看著就能好起來,她卻要丟下我一個人?”
  “你不是她,畢竟不能了解這其中所有的緣由。可是我想,伯母一定希望你以後過得好。”
  莫之恨靜默了會兒,點點頭頭掀開被子下床。“我們一起去吧,這已經是我能夠為娘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從此以後,娘親便到另一個世界去,再也不必受這世上的任何苦楚。
  準備好一切的時候天已大亮,莫之恨在家中設了一個簡單的靈堂,用來憑吊亡人。她們沒有任何親戚朋友,隻有她這個做女兒的需要在這兒守孝。
  沈世珩依舊陪著沒走,莫之恨忍不住道:“你回去吧,你忘了嗎,繼晗失蹤了,你該回去幫大家一起找她。沈園現在也一定亂成一鍋粥了,你若不幫忙,沈老爺還能指望誰?”
  沈世珩皺皺眉,“可是這裏隻有你一個。”
  “我沒關係的。”莫之恨跪在靈前,神色平靜。“我隻想靜靜地陪我娘一會兒,盡這最後一點孝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是我想,沈園現在比我更需要你。”
  沈世珩凝神思慮了會兒,終是答應了。“好,我先回去看看,晚些時候再過來。”
  莫之恨笑了笑,便收斂心神跪著,為娘親念經祈福。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響起,以為是沈世珩去而複返,不由無奈道:“我一個人真的可以,你回去吧。”
  “是我。”
  沈繼謙的聲音傳來,莫之恨如閃電劃過心房,卻不願意回頭去看她一眼。她倦了,真得倦了。
  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在哪裏,沈家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又在哪裏?她沒有辦法一次又一次地等待與退讓,她是人,是人就會有疲憊的時候。
  沈繼謙走到她身後,雙手輕輕搭在她的肩頭。“我不知道昨天一夜之間竟然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二叔回來告訴我,我才知道伯母……之恨,我留下來陪你。”
  “不必了。”莫之恨依然沒有回頭,隻是麵無表情地回答。
  “不要對我逞強,我說過,隻要莫之恨有需要,沈繼謙一定會陪在她身邊。”
  “我說不必了。”莫之恨不由地加強了語氣,回過頭去。“現在最需要你的人不是我,而是沈園。我娘已經去了,你陪在這裏又能怎麽樣?她能死而複生嗎?你現在應該做的是回去想辦法救你妹妹,而不是在這裏無所事事。”
  “無所事事?”沈繼謙臉色微微一變,深吸了口氣道:“我知道你不開心,我不怪你。我隻是想陪著你而已,我擔心你。”
  “擔心?”莫之恨冷冷笑了笑,“對不起,我看不到,也暫時不需要。請你回去擔心你妹妹,請你回去幫沈園分擔一點,好不好,可不可以?”
  沈繼謙沉了臉,頓了頓撂了句“不可理喻”轉身便走。莫之恨看著他離開,原以為自己一定會委屈地哭,但她發現她沒有。
  她隻是有一絲悵然,之後,便是長久的平靜,深入骨髓的平靜。

  第十七章
  有人離開,有人到來——多麽奇怪,在這個時刻陪伴著她的竟然不是沈繼謙。一直以來,他不始終都是她生命裏的光亮嗎?可是這一刻,為什麽他會變得如此黯淡無光。
  夜幕沉沉的時候沈世珩拖著疲憊的身軀而來,在靈前上了一炷香後,扶起了一直跪在靈前的莫之恨。
  “不要告訴我你已經跪了一天了,你的身體會受不住。”
  莫之恨動了動唇角,“我時常起身為娘親燒香冥元寶,其實剛跪下一會兒而已。沈園怎麽樣,找到繼晗了嗎?”
  沈世珩搖搖頭,莫之恨卻也已料到了,看他進來時的疲倦她已能窺得一二。“那麽……擄走繼晗的人可有再送信來?”
  “毫無音訊。”沈世珩怔怔地看著地上正在燃燒的紙錢,“今兒個能出去找的人都出去找了,可是一點消息都沒有。看樣子……恐怕得報官。”
  “那就報官吧,我知道安司監那頭查得緊,可是這事兒說到頭也不是沈家的錯。”
  “大哥還要再考慮考慮,”沈世珩輕歎了口氣,“畢竟一報官,這事兒就擔了風險。底下那麽多人靠沈家的鋪子吃飯,我們若出了事,不也是叫他們沒有活路可走。”
  莫之恨點點頭,也跟著他輕歎了口氣。她能理解沈世堯的做法,女兒的命固然重要,那些靠沈家吃飯的工人卻也不能不顧。隻是,做生意如果做到這個份上,又何嚐不是一種悲哀。
  兩個人默默站了會兒,莫之恨搡了搡沈世珩,道:“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明日還不知道要忙多少事情。”
  “不了,我今晚陪你守夜,明日一早便要下葬,你一個人怎麽可以。”
  莫之恨有些感動,微微笑了笑。“謝謝你,可是你真的需要休息,你心裏明白,這個時候,沈園不能沒有你。”
  沈世珩有短暫的靜默,“我看……繼謙白日裏來了沒多久就回去了,為什麽不讓他留下?”
  莫之恨看看他,移開了眼。“繼晗的事比較重要,娘親已逝,有多少人陪伴著又有什麽要緊。”不知何故,她不想在他麵前表現出對沈繼謙的不滿,也不想把他們二人之間的事說給他聽。潛意識裏,她總覺得她應該是要和這位七爺保持距離的,但現實中卻往往無法做到。
  沈世珩也沒再多問,隻是道:“但不管你說什麽,我都決定留下。你若要趕我出去,我就在門外站一晚。”
  “你這人……”莫之恨雖有一絲無奈,眼角卻有幾分笑意。“沈七爺耍起無賴來,還真是無人能敵。你若堅持要留下,我也沒有趕你走的道理,隻等明日娘親安然下葬了我就隨你回沈園。”
  “那倒不急,你去了又能做些什麽?”沈世珩拍拍她的肩,“明日回來好好睡一覺,不要苛刻自己。”
  “我若是苛刻自己,那你又何嚐不是在苛刻自己?”莫之恨蹲下身,將火盆外的元寶紙錢往裏頭撥了撥。
  多麽奇怪,在這個時刻陪伴著她的竟然不是沈繼謙。一直以來,他不始終都是她生命裏的光亮嗎?可是這一刻,為什麽他會變得如此黯淡無光。
  那個跳入溪水中救她又不顧一切拉著她奔跑的男孩兒,那個數年後重逢時一眼認出她的少年,那個在樹上刻下“莫”“謙”二字的男子,那個說我一直都看得到你的人,現在在哪裏。
  不過短短的數月,他的光芒就已經一點一點地淡去,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他了。
  莫之恨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那個口口聲聲說會保護她的人,實則將她傷得最多、最深。可是她有什麽辦法,他給她的一點點溫暖,她就感激涕零。感情,從來不由人心。
  隔天安葬好娘親,莫之恨強跟著沈世珩回了沈園。沈世堯一日之間仿佛蒼老了數年,她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愁眉不展。
  “靈堂的事我聽世珩說了,節哀順變。”
  “多謝沈老爺關心。”
  沈世堯點點頭,示意她坐下。“不需要回去休息兩日嗎?”
  “我不要緊,沈園現在正需要人幫忙,我又怎可袖手旁觀。”莫之恨道:“沈老爺,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請盡管開口。”
  沈世堯捏捏眉心,仿佛確實有事相托,卻又有幾分疑慮。“眼下……倒確實有一件事情趕著要做。”
  “沈老爺不妨直言。”
  沈世堯微皺著眉頭道:“先前答應了替賢王修葺王府,沒想到今兒派人來說立刻就要動工。這方麵的事本來一直由能叔在負責,但他前日將將趕去汴州,交給其他人看著我又不放心,畢竟是王府的事,可大可小。”
  莫之恨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遲疑道:“隻是我從未做過這方麵的事情,恐怕處理不當。”
  “不用你親自動手做什麽,我隻是想讓你替我看著他們,以免出什麽紕漏。你也知道,現在正是風頭上,出不得一點錯。”
  莫之恨咬咬嘴唇,又聽沈世堯道:“況且你若有什麽不明白的,可以來問我,也可以問世珩。我之所以不讓世珩去辦這件事,個中緣由,想必你也清楚。”
  她自然清楚,沈繼晗到現在還沒找回來,如果沒有沈世珩幫著派人去找,沈園裏根本無人可以指望。莫之恨遂點點頭答應了下來,雖說以前沒處理過相關的事兒,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她大概還是能辦到的。
  下午帶著幾個領頭的工人們去王府走了一趟,莫之恨粗略地解了一下他們要負責的範圍和時限,便和他們商量著分配了每個人的職責下去,且立刻開工,一刻也不延誤。
  目前看來,王府重地,雖然讓人覺得頗有壓力,但修葺房屋說到底不是什麽難事,隻要平平安安地做完,倒也沒什麽。這樣想著,她心裏也算鬆了一口氣。
  晚上回沈園向沈世堯交待的時候,沈繼謙竟也難得的在書房裏呆著。他看著莫之恨的臉色稍稍有些尷尬,莫之恨瞥了他一眼便不再看過去。
  “王府那頭怎麽樣?”沈世堯嗓子已經有些幹啞了。
  “沒什麽大問題,”莫之恨如實道:“賢王要求不是很多,我和他們商量了一下,緊趕慢趕的,也許不消一個月就能完工。您不必擔心了,我會把它看好的。”她說著看了看沈世珩與沈繼謙的臉色,試探地問道:“小姐……還是沒有找到?”
  沈世堯擰了眉不說話,沈世珩道:“是,全城都找遍了,城外也正在找,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關係,還是一無所獲。”
  莫之恨不由更加擔憂起來,忙道:“不如報官吧,有官差幫忙總要好些。這都三天了,再找不回來我怕……”她頓了頓沒有說下去,隻見眾人的臉色都愈加不好。
  沈世珩低聲在她耳邊道:“你也明白不報官的原因,如果可以,我們早就報了。”
  莫之恨有些著急,“可現在形勢由不得人,良州的事情又不是沈家能夠控製的。報官吧!”
  他們雖然都壓低了嗓子,隻不過書房就那麽大又那麽安靜,沈世堯還是聽得清清楚楚的。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別再爭執。“再等半日,到明日午時,如果還沒消息我們就報官,無論如何也要把晗兒找回來。好了我累了,世珩留下,你們兩個先出去吧。”
  莫之恨與沈繼謙對視一眼,雙雙應聲走出了書房。
  “早晨……對不起。”沈繼謙跟在她身後,聲音裏滿是歉疚之意。
  莫之恨瞬間有些心軟,說到底那時候他們二人心情都不算好。頓了頓步子,她道:“罷了,我知道你也在為繼晗的事憂心。何況早晨我語氣也不好,這陣子大家都勞心勞力,說過什麽就都忘了吧。”
  沈繼謙追趕兩步拉住了她的手,“謝謝你。”
  莫之恨停下腳步,回轉身來微微側著頭抬眼望著沈繼謙的眼睛,那裏的澄澈與溫暖曾經是她的期盼。“謝我什麽?善解人意?還是我全心全意、任勞任怨地幫助沈家?”她搖搖頭,“如果是這些,你不必謝我。”
  “不是為了這些。”沈繼謙雙手捧起她的臉頰,眼裏泛起一絲歉意。“謝謝你,是因為不管何時何地,不管我做了什麽,你都願意等我、原諒我。”
  莫之恨苦苦扯了扯嘴角,“可是你要知道,我不可能一直原諒你、等待你。繼謙,我真的很怕,很怕有一天我累了,撐不住了,我會離開你。”
  “是我的錯,我知道,是我的錯。”沈繼謙在她額角印上一吻,“我會改,給我一點時間,以後換我追著你跑、圍著你轉。我發誓。”
  “別,”莫之恨抬手輕捂住他的唇,“我不需要你發誓,也不需要你給我那麽多承諾,因為我怕失望。”她幽幽吐出一口氣,垂下了眼簾。“其實你做錯了什麽呢,你什麽都沒有錯。從小到大,你早就當慣了大少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些我全部都了解。你愛唐婉,你對每個人都好也不是你的錯,你天生就是這樣的性子,我又能怪誰?所以不管多累多苦,我全都認了,是我自找的。”
  沈繼謙臉上的歉意更深,但動了動嘴仍是什麽都沒說。確實,除了對不起,他還能說什麽,配說什麽?
  莫之恨長長吸了口氣,努力對他展開一抹淺笑。“可是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不需要你的誓言,也不需要你的承諾。你隻要答應我,我們以後好好地過,好不好?”
  沈繼謙鄭重地點點頭,將她輕攬入懷。莫之恨靠在他的胸口,緩緩閉上了眼睛。
  就這樣吧,她和他,她和……他。
  當重創接踵而至——沈世堯微微側頭看她,眼睛裏是死一般的沉寂。莫之恨心裏對他泛起了一絲同情,頻頻遭到重創,就算是曾經在商場上呼風喚雨的沈老爺又如何?
  夜裏睡得不踏實,天剛蒙蒙亮時莫之恨便起身了。為娘親上過香後,她紅著眼站了會兒,繼而胡亂吃了些東西去往賢王府。
  近日天氣都比較幹燥,今兒個又刮起了大風,卷起層層沙塵,讓人走在路上都不得不掩上口鼻。她匆匆趕到的時候已經染了一層輕沙,不得不在門口細細拍了一陣才走進府去。
  雖然時辰尚早,工人們卻已然開始幹活了,看到莫之恨時不由都停了下來。莫之恨笑笑道:“不必管我,你們該做什麽就繼續做,我隻在旁邊看看罷了。”她說著挑了一張離得近的石凳坐下,百無聊賴地托著腮發呆。
  沈老爺要她幫忙看著些,她倒確實也隻能“看”著,畢竟這些東西她全都不懂。現在她隻擔心沈繼晗的安危,一個年方十歲的千金小姐,此刻不知道正遭什麽罪。她不過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為什麽就要為她的家族背上這樣的仇怨。
  太陽緩緩高升,因為晚上沒睡好,眼下陣陣倦意襲來,莫之恨不禁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中,她似乎覺得有人在推自己,還有一絲煙味隱隱約約地飄來。掙紮著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個工人焦急的臉,他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有些語無倫次。
  莫之恨揉揉額頭,強迫自己清醒了下,蹙眉道:“慢慢說慢慢說,把話說清楚,怎麽了?”
  那工人急道:“不……不好了!祠堂起火了!”
  “這樣……什麽!”莫之恨一下跳起來,倦意全消。“你再說一次,怎麽了?”
  “起火了,祠堂起火了!”
  心裏頓時一沉,莫之恨愣了片刻,迅速向後頭那片房屋衝去。果然,沒跑多遠的路,她就看見了漫天黑煙以及來來往往提水的人群。
  完了。這是她如今唯一的念頭。
  安司監察得那麽嚴,正是一絲一毫的差錯都不能有的時候,現在他們不僅沒做好惹得起火也就罷了,這燒得還是賢王府的祠堂!要知道那祠堂裏頭供的都是些什麽人,那可都是當今皇親國戚。
  莫之恨雙手握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話語還是略略顫抖。“去,你趕緊去給七爺報信,請他來賢王府。快去!快點兒!”
  話音剛落,她便看見賢王趙禎疾步從遠處而來,她趕緊迎了上去,撲通一聲跪下道:“草民參加賢王!請賢王恕罪!”
  趙禎一腳將她踢倒,莫之恨疼得嘶了一聲,卻隻能立刻重新跪好。趙禎道:“混帳!知不知道你們燒得是哪兒?”
  “草民知道,但是請王爺聽草民一句話。”莫之恨抬起頭看他,“草民雖不敢推脫責任,但如今起火原因未經查明,王爺也不能一口咬定就是沈家這些工人的錯。眼下最要緊的是請王府的家丁幫忙一起救火,盡量救回祖宗們的靈位。至於後事,一切等火滅了再議,可否?”
  趙禎冷哼了一聲,甩了甩衣袖繞過她,帶著一幹家丁趕去了祠堂那兒。莫之恨從地上站起來,揉揉被踢疼的腿肚子,也立馬趕去幫著救火。自然,她要自動忽略趙禎時不時看向她時眼裏的怒意。
  火勢漸停的時候,沈世珩終於趕來,莫之恨回頭看到他,鼻子就忍不住一酸,忙克製住自己低聲道:“怎麽辦,燒了王府的祠堂,這回真是鬧大了。”
  “怎麽起的火,查到了嗎?”
  莫之恨頹然地搖搖頭,“火還未滅,怎麽可能查得到。何況不管因為什麽原因,是我們在負責修葺事宜,賢王若要給我們按罪名,那是如何也逃脫不掉的。”她說得心裏更急,眉頭緊緊地纏在一塊兒。“都怪我,我應該一直都好好看著,不該在一旁打什麽盹兒。”
  “傻丫頭,這怎麽能怪你。”沈世珩顯然也很擔憂,可或許是不想莫之恨更加自責,仍舊對她淺淺笑了笑。“別自責,就算你一直盯著,你也阻止不了起火這回事兒。走,我去向賢王解釋,他會諒解的。”
  莫之恨點點頭,隨他一起走到趙禎身邊。沈世珩對他行了一禮,道:“草民沈世珩參見王爺,此次起火一事,是草民沒有盡心。請王爺降罪於草民一人,不要牽連整個沈園。”
  莫之恨一驚,沒想到他會以這樣的方式為自己開脫,忙道:“不,都是我的錯,王爺若要降罪請降罪於我。”
  趙禎冷冷掃視著他們,哼道:“做什麽,在本王麵前唱戲麽?笑話,你以為憑你一己之力就能把這罪責都擔了?本王告訴你們,不可能。別的紕漏本王或許還能容忍,可是火燒祠堂這樣荒唐的事情本王決不姑息!”
  “王爺教訓得是,但是這幾日天氣幹燥,也許起火並不是工人們的問題。”沈世珩據理力爭。
  “也許?什麽叫也許?”趙禎黑著臉指向祠堂,“本王隻知道祠堂被燒了!本王不管你是誰,你帶句話給沈老爺子,三日之內他必須拿出一個令本王滿意的交待,否則……不要說你,就是整個沈園也都準備著到地底下去向老祖宗們賠不是吧。”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沈世珩遂吩咐工人們繼續留下幫著滅火,便與莫之恨向趙禎辭了行,速速向沈園趕去。
  快入沈園時,莫之恨忍不住拉住了他。“要……要告訴沈老爺嗎?禍事接二連三,我怕他撐不住。”
  沈世珩略作思慮,也是無奈。“不告訴又能如何?大哥遲早會知道。而且現在正是需要他拿主意的時候,畢竟風風雨雨這麽多年,他經曆的最多,也最懂得如何解這個局。”
  “可是這次……”莫之恨話說了一半,還是咽回了肚子裏。她當然知道沈園這麽多年來,沈世堯一定曆經了許多磨難,但這回不同。若判定是他們燒了皇家的祠堂,那可是殺頭的大罪,再加上沈繼晗如今下落不明,良州遇難者的家眷們又眼巴巴地扯著不放,沈園如何過得去。
  果然不出她所料,莫之恨剛吞吞吐吐地將起火的事說出,沈世堯頓時麵上一紅,嘴角抽搐幾下,捂住胸口直直倒下。書房裏立刻炸開了鍋,沈世珩和沈繼謙飛速上去扶住了他,而沈夫人兩眼一翻,竟也暈了過去,莫之恨離她近,趕忙一屁股坐地撐住了她,隻剩一個吳伯在那兒手足無措。
  沈世珩皺眉看著這亂糟糟的一團,衝吳伯吼道:“快去請大夫!再叫幾個人進來,快!”
  吳伯回過神來,急急忙忙奔出去,不一會兒進來了五六個家丁,大夥兒齊心協力將沈老爺與沈夫人抬進了兩間相鄰的廂房。
  就這一會兒的工夫,大夫也請來了。他先看了看沈夫人,替她施了兩針便道無礙,轉而到了沈世堯的房間。
  細細把過脈後,大夫眉頭緊皺,臉色不是很好。此時屋子裏隻剩下沈世珩、沈繼謙、莫之恨與吳伯四人,沈世珩對大夫道:“我大哥怎麽樣了,您但說無妨。”
  大夫搖搖頭,“依老夫看來,這恐怕是……是風症啊……”
  “風症?此症會如何?”沈世珩追問。
  大夫道:“此症可大可小,若症狀輕微,也許隻是一時昏厥,心脈不暢,好好調養一段時日便可。但若是嚴重起來,可能沈老爺子這下半輩子都要在床上度過了。”
  莫之恨猛然一怔,就見沈繼謙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了大夫的手。“那我爹到底怎麽樣了,是輕是重,您倒是給句話。”她忙上前拽了拽沈繼謙的衣袖,示意他少安毋躁。
  大夫歎口氣,“老夫也隻能先替沈老爺子施針,讓他能清醒過來。至於到底怎麽樣,恐怕得他醒了再作定奪。”
  “那您就快施針吧,勞煩了。”
  大夫點點頭,“請四位先出去,此次施針老夫萬不可接受半分打擾。”
  “好。”沈世珩看了看床上的沈世堯,向莫之恨遞了個眼色,示意她拉著沈繼謙一起出了房間。
  沈繼謙滿臉焦躁,不停地在門口踱著方步,莫之恨簡直被他轉暈了頭,忍不住扯住了他。“你別轉悠了,我看著眼花。大夫正在施針,沈老爺一定會吉人天相的。”
  沈繼謙一個轉身抱住她,聲音有些哽咽。“我很擔心,我真的很擔心。”
  莫之恨心裏一柔,輕輕拍著他的背安撫他。“不怕,沒事的,有我在,我一定會一直陪著你。”眼角的餘光她似乎看到了沈世珩淡淡瞥來的目光,可是她沒有去求證,她知道自己始終都是要嫁給沈繼謙的。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大夫終於打開門從裏頭出來,額頭上有些汗水。
  “我爹怎麽樣?”沈繼謙立刻問道。
  大夫緩緩掃視了他們一周,道:“沈老爺子已經醒了,但是他吩咐隻要莫姑娘一個人進去。”
  “我?”莫之恨愣了愣,隻見沈繼謙一臉疑惑,而沈世珩卻對她微微點了點頭。她遂答應道:“好,我進去看看沈老爺。”
  房間裏充盈著淡淡的藥味兒,沈世堯平躺在床上,兩眼直勾勾地看著上頭,不知道正在想什麽。莫之恨心裏對他泛起了一絲同情,頻頻遭到重創,就算是曾經在商場上呼風喚雨的沈老爺又如何?
  她走到床邊,低聲喚道:“沈老爺,您有事吩咐嗎?”
  沈世堯微微側頭看她,眼睛裏是死一般的沉寂。“你再說一次,今日在賢王府裏,怎麽了?”莫之恨怕他再遭受刺激,怯懦著不敢說,沈世堯道:“說吧,我受得住。”
  她蹙蹙眉,小心翼翼地措辭:“今日……今日天氣幹燥,風塵又大,所以……不小心惹得王府祠堂起火,我與七爺走的時候火勢雖小了,但祠堂……也差不多全燒毀了。”
  沈世堯冷靜地聽完,麵上沒有絲毫表情。莫之恨又道:“不過雖然是這樣,賢王也不能把罪責全怪給我們沈家,也許事情還有轉機。”
  沈世堯沒應答,隻是又問道:“現在什麽時辰了,到午時了嗎?”
  莫之恨一時沒反應過來,愣愣地回答道:“是,就快要午時了。”但說完她又忽然明白了,昨日說了若到午時還是找不到沈繼晗,他們便要報官。可是眼下……還適合去報官嗎?
  沈世堯又一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莫之恨覺得等了都不止一炷香的時間,他才看著天花再一次開口。“傳令下去,不報官了。”
  莫之恨猜到了這樣的結局,但還是不由得胸口一緊。她知道應該答應,可是感情上卻不允許她這麽做。“可是晗兒才隻有十一歲,您怎麽忍心置她於不顧?”
  “她現在是死是活,你有把握嗎?”
  “我……”莫之恨一時語塞,頓了頓才道:“我沒有把握,可是如果不試一試怎麽會知道事實怎樣?我們畢竟人力有限,報官之後,沈家的事情衙門一定會上心的,這樣她才有可能被找回來!”
  沈世堯眼裏盡是悲哀,“安司監前些日子方出來的話你忘了?今天的火燒祠堂又得罪了誰你忘了?你覺得如果能救,我會不救自己的親生女兒?”
  “您就是怕沈家出事,不是嗎?”莫之恨後退了一步,冷冷地審視沈世堯。“錢沒了可以再賺,沈家出事了可以想辦法解決,但是命沒了呢?沈老爺,如果晗兒死了,再多的錢也換不回她。”
  “你以為僅僅是沈家倒台?”沈世堯苦笑著看向她,“莫之恨,你太天真了。要是安司監和賢王一起追究起來,沈家的下場恐怕落得比唐家更慘。”
  “難道就沒有人會來幫我們嗎?”
  “哼,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又有幾個人會做?”沈世堯搖搖頭,“人人都知曉明哲保身,我們出事了,沒有人會願意出麵擔保。”
  莫之恨頓時泄了氣,呆呆地望著沈世堯說不出話來。她是真的天真,唐家的倒台她不是沒有看到,她怎麽還會奢望這些人之間除了利益還會講感情。
  “之恨,我是自私,可是你應該理解。”沈世堯說這些話的時候嘴角微微抖動,眼裏有混濁的淚光。“沈家可以倒,可是依附於沈家的那麽多人呢?我們沒了命,他們也要跟著死。我不是在裝什麽偉大,寧願用自己女兒的命去換大家的命,隻是我沈世堯還有一點人性,我不能讓跟了我那麽多年的人陪我們一起死。”
  莫之恨咬住嘴唇,理智上她全都接受,感情上,她卻無法說服自己。
  “這話,我就隻對你一個人說。一會兒你要不要讓他們去報官,你自己決定。”沈世堯說完長歎口氣閉上了眼,眼淚卻自眼角汩汩滑落。
  莫之恨怔怔地看了他良久,轉身出去的時候隻覺得腳步似有千斤重。沈世堯交了一個怎樣的難題給她,她不能說理由,隻能說結果,偌大的沈園,會有幾個人明白其中的道理。沈繼謙,他又會不會明白自己為何那麽冷血不救他的妹妹。

  第十八章
  如果隻有放棄那些深埋心底的夢才能換回沈園——莫非秦政鴻早已想好了所有的條件?如果是這樣,她還能走進去嗎?走進去,葬送的不會是沈園,卻可能是她的未來。
  剛剛踏出門外,看到沈繼謙殷切的眼神,莫之恨就忍不住微撇開了頭。但沈繼謙看著她的樣子卻以為是沈世堯很不好,不由緊緊抓住了她的胳膊。“爹不好嗎?他怎麽樣?”
  莫之恨強扯了一絲笑容,道:“沈老爺現在很好,隻是需要休息,你放心。”
  沈繼謙鬆口氣,點點頭,也鬆開了她的胳膊。“這就好,如果爹倒下了,我們沈家誰還能支撐著大夥兒來度過這次劫難。”
  莫之恨抿唇不語,又聽沈世珩問道:“大哥叫你進去,可是吩咐了什麽?”
  “他……”她向房間的方向望了一眼,腦筋裏想起的都是沈世堯萬般的無奈,終是提了口氣道:“沈老爺說,這幾日沈園大小事務,暫時由我作主。”
  沈世珩一愣,挑了挑眉未開口,沈繼謙也是一臉怔忪,過了會兒方道:“爹終於是越來越信任你了,之恨,恐怕這些日子又要辛苦你。”
  莫之恨搖搖頭,“我隻是盡力而為,為沈老爺分擔一些。”她說著看向沈世珩,“七爺,雖然如今出了事兒,但沈園所有家業不可荒廢一日,我還不是很熟悉,要請您多擔待些。”
  沈世珩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表情卻有一絲異樣。“我自然會。”
  “多謝。”莫之恨抬頭望了望天色,知道午時將近。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還有一件事兒,我決定……我們不報官了。”
  眾人皆是一愣,沈繼謙低聲問道:“什麽,你是說晗兒的事情?”
  莫之恨看向他,目光堅定。“是,晗兒被人綁架一事,我們不報官了。”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爹的意思?”沈繼謙聲音一下提高了幾分,“晗兒現在危在旦夕,你說不報官就不報官嗎?”
  他果然還是不能理解自己。莫之恨蹙了蹙眉,語氣卻依然堅決。“既然沈老爺說,暫時由我來決定沈園中的一切事務,那麽我的意思就是沈老爺的意思。晗兒的事暫時不能報官,就這麽定了。”
  “爹不會置自己的親生女兒於不顧。”沈繼謙冷冷撥開她,舉步就要向房間裏走。“我自己去問他,問他會不會答應你說的這件事。”
  莫之恨一步攔到他麵前,眼裏有絲絲哀求。“不要進去,沈老爺不想見任何人。繼謙,你相信我,我的每一個決定都有理由。晗兒不是不救,隻是暫時不能,我們的家丁可以繼續找,隻要幾日,你再給我幾日。”
  “我能等,不代表晗兒的命也能等,不代表那些發了瘋擄劫她的人也能等!”沈繼謙卡住她的手腕,“我一定要向爹問個清楚。”
  “夠了繼謙,”一雙手拉開了他,走上前的是沈世珩。“爹既然說交給之恨處理,那就由之恨全權決定這幾日園中大小事務。你也希望大哥能好好養病是不是,那就不要進去打擾他了。”
  “二叔,爹糊塗,難道你也要跟著糊塗嗎?”沈繼謙橫眉冷對,“還是說,你也覺得晗兒的命不重要,可以不救?”
  沈世珩看了眼莫之恨,淡淡道:“當然要救,但是既然大哥做出了決定,我相信之恨的選擇。”
  莫之恨輕輕吐了口氣,還好,還好尚有一個沈世珩願意替她說句話。她輕輕扯了扯沈繼謙的衣袖,柔聲哀求:“你知道,我隻想你好,隻想沈園好,我怎麽會害這裏頭任何一個人?繼謙,我已經很辛苦了,你不要再為難我,好不好?”
  沈繼謙鎖眉看著她,眼裏似有千言萬語,但最終還是閉閉眼點了點頭。“好,我信你。可是如果晗兒有事,不要逼我怪你。”他說完,輕輕拿開莫之恨的手,掃了眼沈世珩低頭離開。
  莫之恨看著他離開,無力挽留。他不會明白這其中的紛繁複雜,她也從來不奢望他明白,她隻是希望他能在她最困惑的時候堅定不移地站在她身邊,這就夠了。可惜,他都做不到。
  沈世珩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對仍然留在房門口的眾人道:“好了,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去。吳伯,吩咐下去,這幾日園內大小事務都由莫姑娘作主,讓底下的人一切聽從她的意思。”
  莫之恨感激地對他笑了笑,便也向前走去。沈世珩並肩跟著她,走了段路方道:“大哥何必為難你,不報官定是他的意思,卻要你來開口。”
  “但恐怕隻有你明白。”莫之恨苦笑道:“總要有個人來做壞人,他不肯,便隻有我來了。我畢竟隻是個外人,到時落下再多的口實,於沈家也沒有任何關係。”
  “但你亦可以將它看作是大哥信任你的方式。”
  “我明白。”莫之恨停下腳步,看向沈世珩時帶有幾分疑惑。“隻是我不懂你為什麽也如此平靜,他病倒了,托付的人竟然不是你,你不難過嗎?”
  “習慣了,我也早料到了。”沈世珩笑得雲淡風輕,“整個沈園,他最防著的人其實是我,我心裏有數。其實交給你也好,至少我也很放心。”
  莫之恨心中有一絲痛惜,卻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隻好道:“你放心,我一定會竭盡所能幫助沈園度過此劫。”
  “我當然信你。”沈世珩按了按她的肩,“好了,我知道你還有許多事要去做,我也該去忙了。但是如果需要我幫忙,記得開口,我畢竟是沈園裏的一員。”
  “你能理解我,已經是對我最大的幫忙。”莫之恨對他頷了頷首,垂頭走過。她相信,他們之間無須說得太多,他們也會明白彼此心中所想。知己,便是如此。
  走出沈園,外頭的沙塵已經小了些,但仍是要掩住了口鼻方可。莫之恨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竟然不知道自己此時該向何處而去。沈世堯沒有告訴她誰還能來救沈園一把,她也真不知道此時此刻雪中送炭,又有誰願意。
  安司監嗎?不可能,他們隻是朝廷的爪牙,又怎麽會顧及到尋常商家的生死。沈園生意雖然做得大,但畢竟隻是一般的商戶,與皇家沒有半點幹係,沈家的人也沒有一個是朝中大員。安司監不必賣給沈家什麽麵子,倒了這一家,以後自然還會有王家李家再站起來。
  那顧守德嗎?似乎更不可能。他眼下應該巴不得沈家快點兒完蛋,好讓他顧家一人獨大。要他出來替沈家說兩句話,那真是比登天還難。更說不定,就是因為他,安司監那頭才會忽然對沈家的生意抓得這麽緊。
  莫之恨不由緊緊皺起了眉,也發現了沈家一直以來的詬病。富甲一方又如何,朝中沒有任何依靠,若有人成心要他們倒台,那實在過於容易。沈世堯一世聰明,怎會單單忘了這一茬。
  想著想著,她驀地猛然一震,腦中閃過一張蒼白的臉頰。
  她想起了秦詩芫,當朝最受寵的禮部尚書之女。
  如果……如果秦大人願意站起來替沈家說一句話,如果他願意勸說賢王兩句,如果他還能在皇上麵前美言幾句,沈家此次必定會平安度過劫難。
  隻是無緣無故,秦大人又怎麽會願意幫忙。
  莫之恨緊緊握拳,有那麽一個答案呼之欲出,卻怎麽都不願意去細想。但秦家已經是她、也是沈園最後一個希望,她說什麽都不能放棄。
  坐著馬車一路顛簸到尚書府門口,她猶豫再三,才走至門房。“有禮了,我是沈園的人,特來拜訪秦大人,不知道能不能通傳一聲?”
  門房的人很是客氣,瞧了瞧莫之恨兩眼,便笑道:“好嘞,我這就去問問,您稍等。”不一會兒,他便笑咪咪地回來,做了個裏頭請的手勢。“大人在書房,姑娘請跟我來。”
  莫之恨笑著點點頭,心裏卻不踏實起來。秦大人為什麽這麽輕易就願意見她?,莫非,他早就料到了這一日,也已經想好了所有的條件?如果是這樣,她還能走進去嗎?走進去,葬送的不會是沈園,卻可能是她的未來。
  心裏縱然百轉千回,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她已然走到了書房門口。門房已經替她敲了門,並將門推開了一條恰容一人通過的縫隙。莫之恨扯了扯嘴角,還是認命了,閃身走了進去。
  秦政鴻正坐在書桌前品茶,看到莫之恨進去,立刻微微笑著示意她坐。莫之恨點頭致謝,人雖坐下了眼睛卻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打量著眼前的人。此人不過四十歲上下,卻已是朝中從一品的大官,城府之深可見一斑。
  秦政鴻招呼她坐下後也不急著開口,仍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茶,耐心地等待莫之恨先說話。莫之恨靜坐了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率先開口請求道:“秦大人,民女莫之恨,有一事相求。”
  秦政鴻一挑眉,做了個請說的手勢。莫之恨道:“相信沈園近來發生的一些事情,大人也一定有所耳聞。如今許許多多的事情全都湊到了一塊兒,沈家確實是遇到了大麻煩。但是,如果您肯開口幫沈家說兩句話,相信我們一定會平安無事。”
  秦政鴻微微點頭,“是,如果我願意開口,我倒是可以保證沈家會平安無恙。”
  莫之恨一喜,忙道:“既然如此,就請大人您開金口,救沈家於水火之中。”
  秦政鴻但笑不語,沉默了會兒方道:“莫姑娘是生意人,相信應該很懂得為商之道。”
  莫之恨怔了怔,臉上依舊在賠笑。“那是自然,隻是不知道大人您指的是……”
  “開口幫沈家說幾句話不難,難的是,我們秦家與沈家無親無故,忽然開口幫腔,未免招來閑言碎語。”
  “這……”
  “若要我開口為沈園說話,那麽我倒是願意和沈家做筆生意。”
  莫之恨幾乎猜到了他接下來會說什麽,臉色僵硬。“什麽生意,大人不妨直言。”
  秦政鴻笑道:“明人不說暗話,我幫沈園度過此劫,而且保它日後風調雨順,條件就是,沈繼謙要娶我的三女兒秦詩芫。”
  果然一點不差的被她估中,莫之恨幾乎想站起來就走,但仍是拚命按耐住了自己。“男女成親,講的是情投意合。大人如今是想把婚姻當作交易,這樣做,是不是對秦姑娘太不公平?”
  “若有時日相處,情投意合又怎麽會是難事?”秦政鴻輕巧道:“芫兒自幼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想必這一點上,與沈繼謙是不謀而合。想他二人若能結成連理,將來必定琴瑟和鳴,豈不是一樁美事?那麽對芫兒來說,又怎麽會不公平?”
  “誌趣相投不代表兩個人會相愛。”莫之恨忍不住站了起來,“就算繼謙娶了秦姑娘,如果根本不會愛上她,大人您做這一切不是白費了?而且您賠上的是秦姑娘一生的幸福。”
  “芫兒的幸福是什麽,我比你清楚。”秦政鴻收起了笑意,直視莫之恨。“不瞞你說,就算沈家不出這事兒,我原本也就是打算要與沈家聯姻的。你不會以為沈世堯看不出我打的如意算盤吧?他心裏,根本就是默認的。”
  莫之恨腿一軟,重又跌坐回椅子上。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被戲耍的猴子,還要不斷地感謝戲耍她的每一個人。
  秦政鴻頓了頓,繼續往下道:“如果沈家沒有出事,也許我還要再多做一些才能讓沈世堯點頭答應讓他的寶貝兒子娶芫兒。可是現在是你們有求於我,你們不答應恐怕也不行。”
  莫之恨冷冷看向他,眼裏充滿了鄙夷。“您不覺得,您像是在賣女兒嗎?秦姑娘知道您的打算嗎,她會願意接受嗎?”
  “如果能讓她幸福,我不介意耍一些手段。”秦政鴻倒是承認得爽快。“芫兒並不知道我所做的這一切,但是我卻清楚這麽多年來她心裏的人一直都是那個沈繼謙。我最疼愛的就這一個女兒,為了她,我這個當爹的做什麽都可以。”
  “不行,您不能這樣。”莫之恨扶住了椅子站起來,轉身就要出去。
  “你可以走,可是你最好想清楚,除了我,還有人願意,或者說有能力去幫沈家嗎?”秦政鴻的聲音從後頭傳來,卻無疑給了她一記悶棍。
  莫之恨站了許久,抓著椅背的指尖全然蒼白,這才緩緩回過頭去凝視秦政鴻。這個人,在給沈園希望,可是卻在把她往絕路上逼。
  上天給出了答案——她終於明白,原來錯失了就是錯失了,她再努力一千次一萬次也不可能補回來。
  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離開尚書府,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從一條街遊蕩到另一條街,莫之恨不準馬車跟著自己,隻是漫無目的地在路上走著,直到雙腳酸軟卻依然不願意停下來。仿佛隻要她停下來,她就選擇了接受秦政鴻的安排,選擇了用自己心裏的夢去換沈園的未來。
  “之恨?”
  聲音熟悉而柔軟,莫之恨定定地抬頭,努力許久才在淚眼朦朧中認出前方呼喚自己的人是唐婉。她吸吸鼻子,眼淚卻落得更急。
  唐婉疾步走來,輕輕托起莫之恨的下巴,連忙溫柔地用絲絹替她擦試。“你這是怎麽了?遠遠的我還當是認錯了人,不過又瞧著很像。不過數月,你怎麽這般瘦了?”
  莫之恨一把抓住唐婉的手,卻止不住地顫抖。唐婉怔了怔,柔聲道:“你沒事吧,要不要到我那兒坐會兒?”莫之恨連連點頭,她現在不能回沈園,她需要一個地方能讓她休息一下,哪怕隻是稍稍理清那些思緒都好。
  跟著唐婉回到長樂坊,隻見坊間的雜役都對她們客氣而恭敬,莫之恨便也明白,如今唐婉在長樂坊裏的地位恐怕是舉足輕重的了。
  七拐八彎地穿過了幾個回廊與園子,她們才最終在一間屋子前站定。唐婉拉著她進屋,淺淺笑道:“這兒雖然偏僻些,但我圖它清靜,就向嬤嬤要了來。”
  莫之恨抿了抿唇未語,可她知道,如果唐婉不是把官員們都伺候得妥妥當當,又有哪個嬤嬤會讓她隨便挑地方住。她原本覺得自己很苦,可是此時看到唐婉,卻又覺得自己和她相比,總是幸運許多。
  “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唐婉輕輕合上門,半倚著門板看她,眼神不複從前的清澈,卻多了一絲風情。“你的樣子看起來很不好,是不是沈園出了什麽事兒?”
  莫之恨頹然坐下,怔怔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開口。“我想問你,如果沈園要倒了,而隻要繼謙娶了別人就可以躲過此劫,你會怎麽做?”
  唐婉臉上沒有絲毫的驚訝,隻是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你不該問我這個問題,因為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莫之恨不解,微微動了動眉頭。“什麽意思?”
  唐婉笑笑,卻正色道:“如果是我,我不會讓繼謙娶別人。沈園怎麽樣我不管,沈家倒了我也無所謂,我隻想和繼謙在一起,不管任何人、任何原因。”莫之恨一愣,又聽她接著道:“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像我這樣,因為你是莫之恨。你不會像我一樣自私,你顧念的比我多,擔憂的比我多,所以你最後一定會選擇放棄繼謙而救回沈園,對不對?”
  莫之恨木然地看了她一會兒,終是微微垂下眼簾。“這就是為什麽繼謙一直忘不掉你也無法愛上我的原因。你可以為了他什麽都不要,他也可以為了你拋下沈園選擇私奔,但是我卻始終不能隻看著他,隻愛著他。”
  “不,”唐婉輕輕吸一口氣,“應該說,這才是為什麽繼謙一定要選擇你的原因。我太自私,沒有辦法幫他、幫沈園,但是你可以。隻有你,才能因為愛他,而對整個沈園的人都那麽好。”
  “是麽?”莫之恨無力地伏在桌上,覺得自己思緒都快停止了。“可是我很累,你知道嗎,我很累。我本與沈園毫無關係,但現在為什麽要我來承擔它的將來,為什麽要我來想辦法救它,為什麽?”
  “因為你要救繼謙,你就必須要救沈園。”唐婉走到她身旁坐下,輕撫她的肩膀。“從你選擇站在繼謙身邊的那一刻開始,你就已經選擇了這一切不是嗎。走到這一步,你根本沒有回頭的機會了,隻能往下走。”
  莫之恨笑出聲來,“選擇?我也希望是我的選擇,可是從頭到尾,有沒有人給過我選擇的機會嗎?”
  “當然有,其實全都是自己決定的,沒有人能強迫你。就算是落魄如我,每一件事也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唐婉神色沉靜,仿佛在述說別人的故事。“是我自己選擇在長樂坊好好生存下去,也是我自己選擇了忘記過去接受官妓這個身份,沒有人能逼我。”
  心像是被一下一下地敲打,莫之恨抬眼看著唐婉,第一次對眼前的女子充滿了敬佩。唐婉太勇敢,可是世間又有幾個人能做到像她這般勇敢,莫之恨也要自歎不如。
  這些日子以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向著沈繼謙的方向前行,可是如今她前行的方向不見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勇氣像唐婉那樣繼續走下去。
  雙雙沉默了會兒,唐婉用力握了握莫之恨的手。“隨心之所想而行吧,你的心裏在想什麽,你就去做什麽。也許你的決定會有人不諒解,但是對得起自己的心,那就夠了。”
  對得起自己的心。可是,這又有多難。
  莫之恨歎口氣,僵硬地點點頭站起身來。“謝謝你,我想……我會認真考慮。”她頓了頓,還有些話想問,卻不知該不該開口。
  唐婉笑了笑,靜靜看著她,仿佛知道她還有話未說完一般。莫之恨猶豫了會兒,還是問道:“你……真的將處子之身獻給顧夢生了嗎?”
  唐婉有一瞬間的失神,卻不意外她會這麽問。“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不管那一晚我們做了什麽,能夠換來的就是今日我在長樂坊裏安樂的日子,值了。”
  莫之恨遙遙望著她,心裏已經明白了她的答案。她以前一直覺得唐婉隻是個不諳世事的千金小姐,如今方知曉,她心中的通透聰慧,遠遠勝過了他們這群人。
  “如此,甚好。”定定心緒,莫之恨對她作了個揖,告辭而去。這樣的唐婉,已經不需要任何人再來擔心了。
  回到車水馬龍的街道,莫之恨抬頭看看西邊天空上隻剩下一半的太陽,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她感覺到了疼痛,也就證明自己還活著,不是在做夢。既然這樣,她就要去麵對秦政鴻向她提出的條件。
  現在回沈園,告訴沈世堯這個消息,沈世堯一定會答應,也會勸服沈繼謙,這樣沈園便可得救。
  莫之恨轉向沈園的方向,腳步卻遲遲無法邁出。
  她做不到,要她親口對沈繼謙說你娶別人吧,她做不到。
  “看,‘莫’的旁邊是‘謙’,代表了無論什麽時候,沈繼謙都會站在莫之恨身邊保護她,永遠。”
  “我一直都看得到你。”
  “從九歲那年開始,你在我心底,從來沒有離開過。”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這些話,全都是她愛的那個人對她說的,她放不下,她就無法放過自己。
  “聽說,如果在岱山上看日出,就會有更大的機會看見佛光。日出很美,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岱山。日出。
  那是她和沈繼謙之間沒有來得及完成的約定。
  莫之恨倏然轉身,發了瘋似的向岱山的方向跑去。她想看一眼他曾經說過的萬丈光芒衝破黑暗的美麗,她想完成一個沒有完成的夢,她想讓自己遺憾得少一點,再少一點。
  一路不停地喘息,跑到山腳下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莫之恨仰頭看著那黑漆漆的岱山,說心裏沒有一絲害怕是假的,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勇氣,咬咬牙硬著頭皮就往山裏走。
  天上的雲層很厚,本就不是滿月天,如今雲層幾乎完全掩蓋住了月光,山路就更加隻剩下一片沉如墨水的黑。
  莫之恨根本無法看清眼前的事物,她隻是不管不顧地向前走,時不時被旁伸的枝丫劃破了腿也不吭聲,就算偶爾絆倒在地也隻是忍著痛站起來繼續走。她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麽,她隻想快一點爬到山頂,仿佛隻要她這樣做,那麽這些回憶就不會隻屬於沈繼謙和秦詩芫。
  寒風呼嘯,烏鴉盤旋,山林間鳥鳴啁啾,間或夾雜著一些不知名的動物發出的嘶吼,讓人不寒而栗,但莫之恨早已經忘記了害怕。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終於爬到山頂的時候,她的雙腳已經腫脹得沒有辦法再站穩。摸索著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莫之恨雙手環在胸前,禁不住凍得瑟瑟發抖。
  她無法估計現在是什麽時辰,四周除了黑暗還是黑暗,她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一汪墨潭,深不見底。
  夜裏的風越起越大,沙塵裹著樹葉在人的周身盤旋,雲層暗湧,氣壓極低,大有風雨欲來之勢。莫之恨打著哆嗦,眼睛卻直勾勾地望著天際,那裏有她所期盼的。
  一陣風吹過,帶來幾絲細雨,綿綿密密地落到她的臉頰上。緊接著,雨珠開始一串串地往下掉,席卷著狂風砸到人身上,竟也能帶來痛楚。可是莫之恨依然仰著頭,她的臉上全然花了,雨水衝刷著的也許還有和在其中的眼淚。
  這場雨不知下了幾個時辰,隻曉得它漸漸停息的時候,天邊也微微有些發白了。
  莫之恨身子縮成一團,但還是固執地望著天。她沒有哪一刻比此時更想看見陽光,更想感受那樣的溫暖。可惜她發現,她所想要的,永遠事與願違。
  長樂城今日是個陰天。
  上天再次和她開了一個玩笑,她曆經千辛萬苦,依然看不到最美麗的日出,也看不到傳說中的佛光。她終於明白,原來錯失了就是錯失了,她再努力一千次一萬次也不可能補回來。
  那天的日出隻屬於沈繼謙和秦詩芫,她在那一天沒有參與,那麽以後的日日夜夜她也不必參與了。
  沈園不能倒,她卻可以失去沈繼謙。
  那麽,就這樣吧。

  第十九章
  塵埃落定的一顆心——“對。”沈世珩很快回答,神情堅毅。“你相信我,你一定會遇到一個對你的生命來說比繼謙更有意義的人,我保證。”
  走入沈園的時候,莫之恨知道大家看她的神情一定像是看到了一個鬼魅。她從山上下來就徑直來了這兒,沒有回去休息,也沒有回去換衣裳。
  於是沈世珩從房間裏走出來就看到了這樣一個她——衣服濕嗒嗒地黏在身上,頭發淩亂,鬢角緊緊貼著滿是泥漬的臉龐,麵色蒼白嘴唇發紫。若不是她還有一絲呼吸,又與死人何異?
  “你……你……”沈世珩幾乎說不出話來,震驚了片刻後立刻將她打橫抱起,吩咐一旁的丫頭道:“立刻去備熱水,再叫些人送到廂房來替姑娘沐浴!快去!”
  “等等。”莫之恨有氣無力地開口,半倚在沈世珩胸前。“我要先見沈老爺,待我先見過他。”
  沈世珩自是知道她的脾氣,當下皺著眉點點頭,抱著她就往沈世堯的房間去,一句話也不多問。莫之恨心中感激,奈何沒有力氣開口道謝,但她知道其實那些道謝的話她都不必說的。
  進了屋子,沈世珩將她放在床邊的椅子上,對一臉錯愕的沈世堯道:“我也不清楚原因,早上瞧見她她就已經是這副樣子,但堅持要先見你。”
  沈世堯看看莫之恨,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莫之恨心裏冷笑,對沈世珩道:“請七爺先出去,我有些話要單獨對沈老爺說。”
  沈世珩微皺著眉凝視她一會兒,眼中不是疑問,卻是擔憂。但他依然什麽都沒有說,點了點頭便出去了,留他們兩個在屋裏。
  莫之恨直視著沈世堯,不過他竟也坦然,還是不發問,隻是半眯著眼回視。過了會兒,莫之恨終於忍不住,苦笑著歎了口氣。“如果我現在說我有辦法救沈園,您也已經早就猜到會是什麽了,對不對?”
  沈世堯眼睛驀然睜大,急切地看著她,好像在等一個確切的答案。
  莫之恨蹙起了眉,眼裏分明有埋怨。“是,您又猜對了,禮部尚書秦大人願意助沈園一臂之力。既然這樣,您應該也猜到條件是什麽了對吧?”
  沈世堯的眼神有些微的黯淡,緩緩移了開去,不再看著莫之恨。
  “為什麽不敢看我?因為你也會愧疚嗎?”莫之恨嘴唇幹裂,一說話就牽扯著疼。“從秦家靠近沈家的時候開始,你就知道了秦大人的心思,那你為什麽還要給我希望?就算全世界誰都不知道我對繼謙的感情,你也應該知道得一清二楚。為什麽,為什麽明明知道這一切還要對我這麽殘忍?”
  沈世堯靜默良久,道:“如果我說,我真的想過要你當我的兒媳婦兒,你信不信?”
  “我不信!”莫之恨搖頭看他,“你從來都隻是在利用我,你從來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我的心情。”
  “不是這樣的。”沈世堯長歎一口氣,“我自己也料不到沈園會走到這一步,所以我雖然知道秦政鴻的心思,但也從來沒有明確表過態。之恨,我曾經真心希望你能留在繼謙身邊,我知道他需要你。”
  “是他需要我,還是你覺得沈園需要我?”莫之恨冷冷地扯了扯嘴角,“繼謙不是做生意的料,所以你需要一個人在他身邊輔佐,而我,隻是剛好適合。”
  “你若一定要這麽說,我也不否認。但不管我是為了什麽,至少,我確實真心接受過你。”
  “所以我需要感恩戴德嗎?”莫之恨鼻子一陣發酸,卻已經流不出眼淚了。“開始的時候是你將我從繼謙身邊推開,後來又是你一步步誘著我走入沈園,如今呢?如今你又要我為了沈園放棄繼謙,讓他去娶秦詩芫。沈老爺,你會不會太殘忍?”
  “可是我從來沒有強迫過你。”沈世堯轉過頭來看向她,目光如炬。“莫之恨,從頭到尾,我從來沒有強迫過你。當年你願意跟隨你娘搬離是你自願的,而今你幫著沈園打理生意也是你自願的,甚至到了今日你為了要繼謙還能像從前一樣平安喜樂而答應秦府的要求,也是你自願的。既然如此,又怎麽是我對你殘忍?”
  莫之恨心中大力一抽,終是被人說破了要害。對,由始至終她都是自願的,從來沒有人拿著刀強迫她,都是她活該。
  “你可以恨我,但是你更應該清楚,這樣的局麵並不是我一人造成的。”沈世堯放柔了聲音,“之恨,想開一些,人這一生能擁有的並不隻有愛情。況且得到並一定意味著幸福安康的生活,失去也不盡然就是一件壞事。”
  “好,就算我接受,可是要怎麽跟繼謙說他才能夠接受?”到了這一刻,她仍然在擔心沈繼謙是不是能夠接受這樣的局麵。
  “他必須接受。”沈世堯肅然道:“他是沈家的大少爺,他本來就應該為這個園子擔當起應負的責任。如果他連這個道理都不能明白,那麽他根本不配做沈家的人。”
  “可是畢竟,要他娶一個他不愛的人共度一生。”莫之恨長長吐出一口氣,“他也很苦,當時唐婉的事情他無法選擇,現在秦詩芫的事情他又是別無選擇……你說,為什麽要當富貴人家的公子?”
  “你不富貴,但是你從小到大過得舒坦嗎?”沈世堯難得慈愛地看著莫之恨,“人各有命,我們活著就要不斷為我們所得到的付出代價。這個道理,繼謙他早晚都會明白的。”
  但是她寧願他永遠都不明白。莫之恨軟軟地倚靠著椅背,終是下定了決心。她要放下了,放下沈繼謙,放下過去,也放過自己。
  “您……您可以放心了,秦大人會出麵替沈園說話,這一劫,沈園躲得過。”
  沈世堯注視著莫之恨,眼裏有幾分讚歎,也有幾分說不明的意味。“多謝,那就勞煩你將秦大人的意思轉達給繼謙。”
  莫之恨心裏一緊,卻淡然地點了點頭。她既然已經決定了放手,那就一定是徹徹底底的放手。若然如此,那麽由她親自去告訴沈繼謙一切又有何不可,她已不該再留戀。
  走出房間的時候,沈世珩尚在外頭候著,目視遠方,神色蕭然。他似乎在想著自個兒心事,就連莫之恨走動的聲響都沒有聽見。莫之恨默默看了他一會兒,實在累得撐不住,輕輕幹咳了兩聲。
  沈世珩應聲回頭,趕緊上前扶住了她。“什麽都不必說,先去沐浴更衣,好好休息一會兒。”
  莫之恨點點頭,任由他抱起她送去廂房沐浴,疲累得一句話都不想說。她在思忖著她等會兒要怎麽對沈繼謙說出這一切,她要離開他了,在為他做完這最後一件事情之後。
  微甜的海棠香燃起白煙嫋嫋,莫之恨換了幹淨的衣裳斜倚在床頭,怔怔地盯著桌上的花瓶發呆。沈世珩從外頭走進來,叩了叩門。“我們……聊一聊?”
  莫之恨沒有回話,算是默許了他的要求。沈世珩順手將門帶上,端坐到床前的椅子上。“現在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麽會把自己變得那麽狼狽?”
  “我去了岱山,我原本想去看日出。”
  “岱山?”沈世珩眉頭緊了緊,“你一個人大晚上的跑上岱山?你不知道很危險嗎,你不知道山上有野獸的嗎?”
  “我沒想那麽多,”莫之恨垂下頭,“我就想去看一看,看一看他說過的最美麗的日出。可是天不遂人願,我等了一夜,除了一場雨,什麽都沒有等到。”
  “你會等到傷寒,還有病痛。”沈世珩半是責怪半是憐惜,“就算想去,也該找一個人陪你一起。也是我不好,昨天那樣的情況,應該找個人跟著你。”
  莫之恨微微笑了笑,“謝謝你,但是我沒有那麽脆弱不堪,我上岱山也不是因為想不開。相反,在山上,我想明白了許多道理,也知道了自己究竟應該做什麽。”
  “你想明白了什麽?”
  莫之恨抬眼看了看他,靜默了會兒道:“有些人、有些事,我想我不應該再執著下去了。如果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有緣無份,那麽早一點分開也許對彼此都好。他有他的職責該去擔當,我也有我的路要繼續往下走,我們注定了殊途,卻無法同歸。”
  沈世珩眼眸一動,張了張嘴。“你是說……你和繼謙?”
  莫之恨微點了下頭,“我已經找到了救沈園的方法,隻要繼謙娶了禮部尚書之女,一切就會雨過天晴。那麽……就這樣吧,對誰都好。”
  “好一個對誰都好。”沈世珩輕托起她的腮,“對你也好嗎?他要娶別人,你也願意嗎?”
  莫之恨平靜地直視他的眼睛,“我願意。”
  “你說謊。”沈世珩放手,根本不相信她的話。“你從小時候開始就喜歡繼謙,現在好不容易就快要和他在一起了,你真的可以心甘情願地放棄?莫之恨,不要那麽偉大,不要為了沈園放棄你自己的幸福。”他頓了頓,似是掙紮,又是堅定。“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找出別的方法助沈園度過難關。在這之前,你和繼謙走,走得越遠越好,去尋找隻屬於你們兩個的幸福。”
  心頭猛地一震,莫之恨看著眼前的人,卻緩緩搖了搖頭。“如果有別的方法,我又怎麽會願意走這一步?七爺,何必自欺欺人,現在除了秦大人,沒有人會再願意出頭來幫沈園了。”
  “那又與你何幹?”沈世珩挑起雙眉,“你隻管和他去過平靜的日子,從此不要再過問沈園的是是非非,我們這些人不管下場如何,都不是你應該關心的。”
  “我不偉大,但也做不到那麽自私。”莫之恨深深歎了一口氣,“沈園的死活與我無關,可是你呢?沈老爺和沈夫人呢?還有那些一直跟著我做事的夥計呢?難道我也可以狠狠心都不管嗎?我做不到。”
  沈世珩移開眼看了看別處,聲音裏竟有幾絲哽咽。“那也不應該用你的幸福來換我們的安樂。”
  “罷了,這是命。”莫之恨自嘲地咧了咧嘴,“人生在世,又有幾件事情真的能夠隨心之所想而行?何況,我的一生還很長,就算沒有了他,也還有更多的理由應該好好活下去,對不對?”
  “對。”沈世珩很快回答,神情堅毅。“你相信我,你一定會遇到一個對你的生命來說比繼謙更有意義的人,我保證。”
  莫之恨心裏一暖,忍不住笑了。“好,我相信你。”沈世珩卻麵上一紅,不自在地撇開了眼。
  “之恨!”門忽然被推開,是沈繼謙滿懷擔心地衝了進來。
  莫之恨看看沈世珩又看看沈繼謙,她感覺她的一顆心就那麽塵埃落定了。
  就讓一切如水過無痕——她不喜歡拖泥帶水,也不喜歡離別愁緒,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就是最好的結局。
  狹小的房間,三個人的沉默讓空氣裏都充滿了尷尬。沈繼謙顯然沒有料到沈世珩會在房裏,而莫之恨此刻的裝扮確實也過於閨房,就連發髻都未梳,剛洗過的頭發濕漉漉地披在腦後。
  “我和七爺在商量有關沈園的事情。”還是莫之恨率先打破了沉默,努力笑看著沈繼謙。心裏想明白是一回事,真的看見了他,要對他說出口卻是另一回事。
  沈世珩也從椅子上站起身,解釋道:“她累了一天一夜,剛進沈園就撐不住了,你不要誤會什麽。”
  “我當然不會,二叔多慮了,我隻是擔心之恨。”沈繼謙到床畔坐下,雙手覆住莫之恨的手。“手怎麽這麽涼?是不是穿得太少?”
  不要再給她溫暖。莫之恨鼻子一酸,強迫自己抽回手來。“我沒事……繼謙,其實我有話要對你說。”
  “嗯?怎麽?”沈繼謙重又將她的手捧回懷裏,輕輕揉捏。“你就是太不愛惜自己的身子,看你……”
  “我真的沒事。”再次將手抽回,莫之恨咬咬嘴唇,下定了決心。她抬頭正視沈繼謙,道:“你也知道,沈園現在很不好,非常不好。”
  沈繼謙茫然地點點頭,不知道她所謂何意。莫之恨穩穩心神,接著道:“我希望你明白,如果還沒有辦法救沈園,我們的下場會比唐家更慘。但是眼下,我們已經找到了辦法,並且是唯一的辦法。”
  沈繼謙的神色瞬時由憂轉喜,“真的?什麽辦法?”
  莫之恨看著他,卻遲遲說不出口,直到沈繼謙將要失去耐心想再發問時,才低頭道:“辦法就是你娶了秦詩芫。”
  “什麽?”沈繼謙一愣,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你……你再說一次。”
  這回她已經調整好自己的情緒,該放下的終須放下,她再留戀一分,隻會讓自己更痛十分。莫之恨深吸一口氣,重新抬起了頭。“我說,隻要你娶了秦詩芫,沈園就可以逃過一劫。”
  沈繼謙皺皺眉,審視著莫之恨,像是審視一個陌生人一般。“你說,要我用我的婚姻去作交換?是你——莫之恨說,要我娶別的女子來換回沈園?”
  “是,是我說的。”莫之恨的心在緊緊地揪著,臉上卻是一片平靜。她不斷地告訴自己,這是最難熬的一刻,隻要把現在熬過去了,就好了。
  “我以為就算任何人要我這樣做,你也不會。”沈繼謙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半眯著眼看著她。“我以為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可是你居然對我說這樣的話?我以為我們兩個早就已經清楚未來會怎麽樣,你卻要我娶別人?”他冷笑著搖頭,“莫之恨,我真懷疑你有沒有心。”
  聽到他親口說出這樣的話,莫之恨還是沒有辦法不難過。她握緊了拳,任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這是唯一辦法,你我都別無選擇。”
  沈繼謙點點頭,轉身便走。莫之恨立刻從床上下來,追過去拉住了他的衣袖。“你不要這樣,你聽我說,這真的是唯一一個還能救回沈園的辦法。”
  “我知道,我知道沈園現在搖搖欲墜,可是你怎麽忍心要我娶別人?”沈繼謙甩開她的手,流露出的神色也不是不痛的。“你告訴我,我愛的那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莫之恨呢,她到哪兒去了?”
  再也忍不住,莫之恨的眼淚嘩啦啦地下來了。“她也沒有辦法,她也很苦,你又為什麽不能諒解她?你知不知道她要下定多少個決心才能開口要你去娶別人過門?你知不知道她一個人掉了多少的眼淚才能強迫自己放棄那個從小到大的夢想?為什麽你隻會責怪她,卻不能體諒她?”
  她說完立刻背過身去,沒有辦法讓自己再麵對著沈繼謙。沈世珩站在不遠處鎖眉看著她,似乎不知道在此刻是不是應該開口。
  莫之恨看著沈世珩,隻能無聲地用口型說著“幫我”,求助於這最後一個她還能倚靠的人。
  沈世珩略微頷首,三步兩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沈繼謙的胳膊。“你這個樣子是在幹什麽?你在埋怨什麽遺憾什麽?你有什麽資格?啊?”
  沈繼謙如提線木偶般耷拉著肩不說話,沈世珩氣道:“你以為之恨心裏會有多好過,她那麽愛你,要她放棄你你以為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是不是!還有你以為你有多委屈?你是沈家的大少爺,就算要你把自己的婚姻當作買賣,那也是你義不容辭的責任!沈繼謙,你醒一醒啊,你以為你還是那個可以不問世事的大少爺?”
  “我……”沈繼謙垮著臉,怯懦著說不出話來。他能說什麽,沈世珩說的句句在理,在如今所有人都為了沈園不斷奔波之時,他這個什麽都不曾付出過的人還能說什麽。
  “繼謙,你要記住,你是沈園的一分子,這個家族的安危時刻與你休戚相關。”沈世珩歎口氣,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與之恨之間的感情,也明白你剛才是一氣之下口不擇言了。要你娶尚書之女或許讓你覺得委屈,但是你不得不做,至於之恨……”他默了會兒,僵硬道:“隻要你們兩個願意,收她做妾,大哥也不會反對的。”
  莫之恨倏然一怔,回頭看向沈世珩,卻隻能望見他一個沉寂的背影。她萬萬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甚至她自己的心裏都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可能。
  沈繼謙卻像是忽然看見了希望,探尋地看著莫之恨,似乎在等她答案。
  “我……”莫之恨猶豫了那麽一瞬,終是搖了搖頭。
  沈繼謙的眼神霎時幻滅,沈世珩眉間一動立刻回身,看到了莫之恨撇開了眼,便也猜到了她的答案,麵上頓時喜憂參半。
  三人僵立了會兒,仍是莫之恨輕聲開口道:“我很累了,想在房裏休息會兒,你們兩個……都出去吧。”
  沈繼謙苦澀一笑,轉身離去,沈世珩頓了頓步子,長歎一聲,便也跟了去。莫之恨緩緩抱膝蹲下,心底是死水一般的平靜。她知道自己已經有了決定,如果這條路是錯的,她就不應該再走下去,就算是執念,也會有走到頭的那一天。
  燭火微爆,劈啪作響。沈世堯臥在床榻之上,凝神看著站在他麵前的人,再一次問道:“你已經決定了?”
  莫之恨堅定地點頭,“是,我決定了。”
  “你這又是何苦?”沈世堯道:“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嫁進沈園做妾……”
  莫之恨不由一笑,“您和七爺連說的話都一樣,可惜,我已經拒絕過了。”她揚揚眉,解釋道:“我出身寒微,其實能嫁入沈園為妾已經是幾世修來的福分。可是我有我的堅持,也有我的固執。我以前不信命,可是現在我相信,我想種種跡象都表明,我和繼謙並不是良配。秦姑娘很好,她也很愛繼謙,她值得擁有專一的感情。”
  “那即使不嫁給繼謙,你也可以不必離開。”
  莫之恨淺笑了笑,“但是離開是最好的決定。娘已經不在了,我一個人無牽無掛,去哪裏都可以。長樂城裏有太多回憶和不舍,但我想要一個新的開始,就必須離開。走出去,或許就是海闊天空,而留下,我怕注定是畫地為牢。”
  沈世堯皺起眉頭,仍然試著挽留。“你在沈園做得很好,我現在這樣子,也打算把更多的家業交給你打理。你離開長樂城,雖然未必過得不好,但再像在沈園這樣恐怕很難。”
  莫之恨不得不承認沈世堯開出的條件很誘人,隻可惜選錯了時間。她搖了搖頭,“對不起沈老爺,之恨心意已決,您又何必再多做勸慰,徒然費心。”
  沈世堯苦歎一聲,“好……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多說。莫姑娘,是我們沈園對不起你,我真心地希望你以後會有更好的人生。”
  莫之恨心中悵然,鄭重地對沈世堯鞠了一個躬。不管之前他對她設了多少計,用了多少心思,說到底也是他教會了她最多的東西。如今她既然去意已決,此生大概也不會再相見了,於情於理,她應該謝他。
  至於沈繼謙……也不必再見了吧。她想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離開,所以才會在開始的時候懇求沈世堯暫時不要告訴沈園任何一個人她要走的消息。她不喜歡拖泥帶水,也不喜歡離別愁緒,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就是最好的結局。
  兩天之後,長樂城裏傳出了一件大喜訊:城中首富沈園向禮部尚書府提親,要為大少爺沈繼謙娶其三姑娘秦詩芫。兩家很快達成共識,今年六月初六就將迎娶秦三姑娘過門。
  沈園看起來一派喜氣洋洋,外間沒有人知道它曾遭受過怎樣的重創,也不知道沈家小姐至今下落不明。秦政鴻利用他的手段順利使得沈園神不知鬼不覺地度過一劫,不可謂不高明。
  莫之恨平靜地聽著街頭巷尾的傳聞,埋頭收拾自己的事情。宅子畢竟住了好些年,許多舊物不能帶著上路,扔了又頗為可惜,總要歸置歸置。
  隻是這幾日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不斷地回憶往昔。人說,隻有年老的時候才會不斷回憶,她沒想到,她原來也已經這麽老了。
  宣德十二年七月到如今宣德十三年二月,她與沈繼謙的重逢不過短暫的不到一年的時間,但卻好似一生那麽漫長,又如鏡花水月一般什麽都沒有留下。他們之間的一切,就仿佛寫在水麵上的字,終究淡淡散去,連一點痕跡都不再留下。

  第二十章
  重遇故人落荒而逃——莫之恨呆愣片刻,第一個反應就是立刻轉身,奪路而逃。她懷揣著銀釵低頭疾步而行,心跳的速度幾乎與她的步伐一致,猛烈地敲打著她的心房。
  人間四月天,牡丹滿,荼蘼香夢,芍藥攀於階,怪不得人人都要說春光莫負。莫之恨雙手叉腰站在庭院中,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陽光灑在麵上,更顯一臉愜意。
  “之恨姐姐,”一個身穿粗布衣裳的小丫頭從不遠處的廚房門口探出一個腦袋,笑嘻嘻喚道:“快回來,有客人點了玉釀豆腐,師父讓你做呢。”
  “好,我就來。”莫之恨扭扭脖子動了動筋骨,很快閃身回到廚房,熟練地淨手備菜。她悉心幹著手裏的活兒,額上雖有些微汗水,眼角眉梢卻是以前從來未有過的笑意。
  其實算起來,她現在過的日子並沒有當時在沈園好,寧城本來就隻是北方一個小縣城,她亦隻是在一家並不大的客棧裏當廚娘,替師父打打下手。可是她很享受這樣的生活,至少足夠簡單,平靜。
  兩年多了,從她離開長樂城來到這兒已經兩年有餘,期間她再未打探過沈園的一點消息,也不曾透露自己的行蹤給任何一位故人。
  對那些人那些事,也不是不曾想念。她記得剛到寧城的時候,她總是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常常睜著眼躺在床上直到天明,滿腦袋都是沈繼謙的身影。但時間是良藥,當日子一天天過去,她也就越來越少地想起他,想起從前。反而對沈世珩這個朋友,她倒常常掛念,不知道此刻的他是不是已經如願。
  忙忙碌碌到傍晚,師父讓她去集市將昨日定的新廚具取回來,莫之恨乖巧地答應,回房換了件幹淨衣裳便悠哉遊哉地出門去了。
  寧城就隻有這一條集市,所以總是格外熱鬧,即便是傍晚快息市了依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莫之恨橫豎不趕時間,於是就邊走邊轉悠,耐心地在每個攤販前留連。
  一番討價還價之後,她挑選了根中意的銀釵,正握在手中洋洋得意地轉身之時,莫之恨陡然怔住,笑容立刻僵硬,心裏瞬間一空。
  她看見了沈世珩。
  兩年多後,她竟然在寧城看到了沈世珩。
  莫之恨呆愣片刻,第一個反應就是立刻轉身,奪路而逃。她懷揣著銀釵低頭疾步而行,心跳的速度幾乎與她的步伐一致,猛烈地敲打著她的心房。
  她不知道沈世珩有沒有看見自己,他仿佛也看向了這邊,有些微的恍神,可是她逃得太快,沒有辦法去分辨那是不是錯覺。隻是她其實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逃,她隻是遇到了一個許久都不曾相見的朋友,大可以笑著互道一聲好,但她卻做不到。
  那一刻,她弄不明白自己的心裏究竟在想什麽。她或許是害怕再聽到沈繼謙的消息,害怕再碰到沈園的人,又或許,她隻是不敢見到沈世珩。
  莫之恨心頭一顫,腳步依然是快,眉頭卻慢慢蹙起。
  她隻是不敢見到沈世珩?這是答案嗎?
  兩年前,她毅然決然地離開,且不讓任何一個人知曉,但她其實想過要和沈世珩道別的。隻是她怕,她怕他會有種種理由最終說服她留下,她覺得她始終是拗不過七爺的。所以她一直心懷愧疚,她自始至終,都欠了他一句對不起。
  離魂似的回到客棧,師父瞧見她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撞鬼了?”見她良久沒反應,才又敲敲她的腦袋道:“這出去一趟是怎麽了?廚具呢,不是讓你拿回來麽?”
  “啊……”莫之恨愣了愣,這才回過神來。“我……我忘了取。”
  師父皺皺眉,匪夷所思地看著她。“你真的中邪了?要不要請個師傅回來給你瞧瞧?”
  “我……我沒事。”莫之恨臉一紅,撇了撇嘴。“我就是方才身體忽然有些不舒服,所以就先回來了。那個……廚具您讓春兒去取吧,我想先回房去。”
  師父眨眨眼,瞧了她一會兒,點點頭道:“我看你是需要趕緊休息去,這臉都快比那西瓜囊紅了。”
  “師父……”莫之恨扁扁嘴,懶得再和他辯駁,趕緊扭身回房去了。可師父說得對,她絕對是中邪了,否則怎麽會如此不正常。
  和衣躺在床上,一顆心終於慢慢沉靜下來,莫之恨睜眼看著天花,想起的是剛才沈世珩的樣子。他並沒有多大的變化,遠遠看去,他仍像初見時一樣,那麽張揚,那麽顯眼。即使在最熱鬧的人群中,她也還是可以一眼就看到他。可是她變了很多,變得平和,變得輕鬆,變得快樂。時間在有些人的身上仿佛停滯了一樣,在有些人的身上卻替他抹平了過去的一切。
  莫之恨忽然有些後悔了,畢竟身在兩處,偶然的遇見要有多難。她怪自己那麽沒風度地跑掉,其實至少,她應該對他笑一笑的。
  “咚咚咚”,叩門聲輕響,像是怕驚擾了她的夢。莫之恨應道:“沒睡呢,誰呀?”
  門口傳來春兒的聲音:“姐姐,客棧門口有個年輕人在打聽你,說要見你。”
  莫之恨一豎而起,趕緊奔去打開門。“年輕人?多大年紀,穿什麽衣裳,有多高?”
  春兒愣了愣,嘻嘻笑道:“姐姐這麽心急呀,是故人嗎?”
  “我……”莫之恨搡了她一把,斥道:“你這丫頭,什麽時候也這麽皮了。我也就是問問罷了,他人現在在哪兒?”
  春兒吐吐舌頭,道:“就在大堂裏坐著呢,姐姐趕緊去吧。”
  莫之恨嗔她一眼,步子卻不慢,立馬向大堂那頭邁去。她有感覺,那人一定是沈世珩,他看見她了,他還是看見她了。
  一路小跑到了門口,莫之恨停下腳步,深吸了幾口氣,這才穩住心神踏進去。那人雖背對她而坐,然而那姿態那背影,不是沈世珩又是誰。
  像是感應到了來人一般,沈世珩驀然回頭,遙遙注視著莫之恨。他似乎黑了一些,看起來也比從前更硬朗更成熟了些,但那分極力克製的緊張莫之恨卻還是感覺到了。
  兩人不知是誰先笑了,此後便互相笑看著,竟一看就是好大半晌。最後還是沈世珩先開了口,“你看起來過得不錯。”
  莫之恨點點頭,走到了他近旁。“這裏的生活很悠閑,不像當年,總好像要隨時準備去打仗一樣。不過那種生活似乎很適合你,瞧瞧,一臉的春風得意。”
  “我還以為應該是一臉滄桑。”沈世珩笑道:“大哥身體一直未曾痊愈,你不在,沈園的大小事務如今都是我在打理。你也知道事情有多少,我已經好幾宿沒有安穩睡過了。”
  莫之恨自然能體會那種辛苦的日子,安慰道:“就算再忙,也該讓自己盡量好好休息。你若也忙壞了,沈園還能靠誰?”
  沈世珩笑容一滯,淡淡道:“繼謙也開始學著打理家業了,其實也能替我分擔不少。”
  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莫之恨也不由微怔了會兒。“聽起來,他真的也懂事了許多,沈老爺可以放心了。他……”抿了抿嘴唇,她才又接著往下問:“他現在好嗎?”
  沈世珩點點頭,“還算不錯,畢竟……快要當爹了。”
  心頭一緊,明明早就想過這樣的可能,可是親耳聽到時卻又是另一番心情。莫之恨緩緩斂了笑,靜靜地站著,腦海中許久不曾想過的畫麵再次浮現。那個少年……如今也要為人父了。
  “你還忘不了他。”沈世珩輕輕嗬氣,“兩年多了,我以為一切都應該早已擱下。”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莫之恨挑挑眉,又綻開一絲笑容。“隻是有些感慨,我九歲的時候認識他,如今又一個九年過去了。不過九年之前與九年之後,我和他之間竟然還是同樣毫無關係。”
  沈世珩沉默了會兒,柔聲道:“但中間的記憶畢竟是實實在在的,我想他也不會忘記。”
  “我沒事,”莫之恨笑著輕輕搡了他一把,“瞧你,還當我是當年的莫之恨呢?我已經放下了,也已經忘記了。”
  “那就好。”沈世珩撫著手中的折扇,微微低頭,一時竟無話可說。
  莫之恨看著他,噗哧一聲笑了。“還拿著折扇呢?翩翩佳公子,倒是十年如一日。”
  沈世珩有些窘迫地將折扇收到背後,佯怒道:“這丫頭,兩年不見,倒學會了拿我打趣。”
  莫之恨嬉笑著低頭,過了會兒抬眼問他:“你是不是在集市上就看到我了,這才尋了過來?”
  沈世珩舉起折扇敲敲她的腦袋,故意板起臉來。“可不是,明明看見我了,卻留得比賊還快。我是洪水猛獸嗎?做什麽躲得那麽快,心虛呀?”
  “可不就是心虛麽,”莫之恨吐吐舌頭,“當年我一聲不吭的就走了,誰知道你有沒有記仇。”
  明知她是胡說,沈世珩還是笑了。“我這人沒什麽好,就是心胸寬廣,不會和小女子斤斤計較。”
  莫之恨忙雙手作揖:“多謝七爺大人有大量。”
  “小丫頭……”沈世珩用扇柄拍拍手,過了會兒忽然正色道:“也這麽久了,在外頭呆夠了嗎?跟我回去吧。”
  莫之恨一怔,沒有想到他會就這樣提起,愣愣地幹眨了幾下眼。“我……我在這兒過得很好,沒想過要離開。”
  沈世珩似乎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但眉眼間還是難掩失落之色。“是麽。不過也好,看起來你過得很開心,這便夠了。你若是不想回去,我也不能強迫你。”
  “多謝。”莫之恨垂下眼簾,心裏其實有一絲歉疚。但是她好不容易離開那裏,放下過去,她沒有把握回去之後還能坦然麵對一切。治愈她的不僅僅是時間,還有距離。
  沈世珩凝視著她,最終撇開眼去。“那麽,我要走了。”
  “這麽快?”莫之恨一驚,“不多留一會兒嗎?或者用過膳再走,我可以親自下廚。”
  “還有些事情趕著要辦,不便久留。”
  “這樣……”不得不承認,她確實很失望。莫之恨扁扁嘴,點了點頭。“正事要緊,我也不便留你了。那麽……那麽就此別過吧,一路平安。”
  “好。”沈世珩話說出了口,卻未見行動,仍是立在那兒看著眼前的人。仿佛過了很久很久,他才微微歎一口氣,轉身一步步離開。
  莫之恨雙手交握,雙眼緊緊盯著地麵,幾乎要將它盯出個洞來。她其實還想和他說說話,隻是她確實沒有立場他要多留一陣,就算他留下她也不會再回去,又何必耽誤他的時間。
  “想什麽這麽出神?”
  師父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聲不響地來到身後,嚇了莫之恨一跳。她忙拍著胸口道:“師父,您怎麽走路都沒有聲音!嚇壞我了。”
  “我怎麽沒有聲音,是你自己不知道在發什麽呆。”師父咂咂嘴,環臂看著她。“我說你不對勁兒呀,怎麽跟丟了魂兒似的。怎麽,在想方才那位公子?”
  “您胡說什麽呢,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我看那公子一表人才,很不錯嘛,不過看年紀,似乎應該有家室了。”
  莫之恨心尖一揪,恍然發現自己沒有問他是不是已經成親。可是……師父說得對,他條件那麽好,兩年過去,也該有了家室了。
  如此甚好,如此,他們就都有了依托。她也會找到她的未來,淡然此生。
  如此霸道的七爺——直到已經上了馬車,都行出去了一大段路時,她才算是徹底回過神來。“沈世珩!你擄劫我!”沈世珩勾了勾嘴角,“是擄劫你,怎麽樣?”
  用了膳回到屋子裏,莫之恨如往常一般坐在桌前習字。師父人很好,平日裏不僅教她們做菜,有時間了還會教她們寫寫字,念念書,她這兩年倒從中學了不少東西。
  提筆寫下“故人”二字,不算好看,隻能算是工整,莫之恨忍不住笑了笑,卻又忽然想起了舊事。她還記得當時沈老爺要七爺教她念書寫字,可是其實似乎他一次都沒有來得及教過她。
  不過也是,那時候他們那麽忙,哪裏還有閑情逸致來學這些東西。隻是可惜了,她好像至今都沒有看過七爺的字畫,也不知道是不是字如其人,一樣俊雅。
  習了會兒字,莫之恨有些累了,便吹滅蠟燭寬衣上床,隻一會兒功夫就迷迷蒙蒙入睡了。於她來說,這仍舊是平凡的一天,即使中間有過一絲不平凡的悸動,也不過是一段小插曲。
  不知睡了多久,朦朧間她仿佛聽到有人砰砰砰地大聲敲門,隻是睡意太濃,她懶得睜眼分辨,便將被子蒙上頭接著睡。可是敲門的人卻怎麽都不死心,仍舊使勁兒拍打著門,一副誓不罷休的樣子。莫之恨被鬧得沒了法子,生怕驚動了別人,隻好應了一聲,打著哈欠披上中衣去開門。
  她倚著門框,半閉著眼睛,模模糊糊隻看到大概是個男子,心想應該是師父,便不滿地嘟囔道:“這都什麽時辰了,您怎麽還來折騰我?”
  “跟我走。”
  熟悉的聲音卻像一道閃電劃過心房,莫之恨瞬間清醒過來,瞪大了眼睛看著跟前的人。這……這不是沈世珩又是誰!
  沈世珩扣住她的手腕,拖著她就向院子裏走去。莫之恨忙頓住腳步,另一手拉住門框才讓自己停了下來。她眨巴著眼睛看著沈世珩,手腕有些疼,證明不是做夢。“你……你不是走了嗎?”
  “是走了,但忘了帶走你,所以又回來了。”沈世珩理直氣壯地掰開她拉著門框的手,拖著她繼續前行。
  “哎哎哎,你……你這是幹什麽!”莫之恨一邊小跑著跟他走,一邊低聲急道:“你要帶我去哪兒,你……你好歹讓我把衣服穿好!”
  沈世珩回頭望她一眼,步子卻未停。“那些個粗布衣裳不要了,馬車裏有新的。”
  馬車?莫之恨被動地跟他一路向外走,剛睡醒的腦袋還沒能完全理清楚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直到已經上了馬車,都行出去了一大段路時,她才算是徹底回過神來。“沈世珩!你擄劫我!”
  沈世珩勾了勾嘴角,“是擄劫你,怎麽樣?”
  “你……”莫之恨抖著手指著他,張著嘴半天才道:“你這是想做什麽?你要帶我去哪裏?老天,師父一早起來發現我失蹤了肯定要去報官,你趕緊讓我回去。”
  “不必擔心,”沈世珩若無其事道:“我已經和你師父打過招呼了,得了他的允許才去找你,不然你以為我怎麽會知道你住哪間房。”
  “他的允許?”莫之恨呆愣片刻,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臉頰,再次證明不是夢境。她實在沒有辦法想象那個沈七爺會做出這麽荒唐的事情,大半夜的直接將人從屋子裏拖上馬車立刻就走,連句解釋都沒有。
  沈世珩好笑地看著臉上千變萬化的表情,手裏也不閑著,從一旁的包袱裏抽出了一件妃色罩衣。“給,穿上它,別著涼了。”
  莫之恨木木地接過穿上,悶聲道:“你究竟想做什麽,我怎麽覺得你好像忽然不是我從前認識的那個七爺了。”
  “或許從前是你的錯覺,眼前這個才是真實的我呢?”沈世珩微微笑著打量她,“這顏色很襯你,從前你總愛穿暗色的,以後該改改了。”
  莫之恨覺得臉上有些發燙,挪了挪身子好讓自己不坐在他正對麵。“我……我喜歡穿什麽顏色是我的事兒,倒是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愛管閑事。”
  “我不覺得你是閑事啊,”沈世珩一臉無辜,“我明明是在辦正事。”
  “你……”莫之恨語塞,她怎麽從沒發現他口才這般好,竟總能讓她啞口無言。咬咬嘴唇,她索性決定不問他了,閉著眼靠在一旁假寐。
  身旁有輕微的動靜,不一會兒一張毛毯便蓋到了自己身上。莫之恨沒有睜眼,但能感覺到那道目光始終在自己身上。雖然沈世珩什麽都沒有說,可是她知道他現在是要帶她去哪裏,他要帶她回長樂,回沈園。
  因為她畏懼,她遲遲不作決定,所以沈世珩替她做了決定,強行要她回去。可這種決定真的是對的嗎?
  是,她已經放下了過去,但是不代表她有勇氣回到從前生活的地方,再一次日日夜夜對著沈繼謙。她怕她對沈繼謙的感情會死灰複燃,會把自己又一次推向深淵。
  而沈世珩為什麽一定要將她帶回去的原因,他不說她不問,亦不代表她不明白。有些東西,她能夠深埋許多年,有些人似乎……也可以。
  莫之恨想,或許她不應該太執拗,既然已經過去了這麽久,那人都將要做爹了,她也有權利去重新追尋她的人生。但她還是有些慪氣,這七爺,何時霸道如此,竟一句她的意見也不問。
  馬車走走停停行了三四天,期間莫之恨賭氣硬是一句話都沒和沈世珩說,除了吃就是睡,成心把自己當豬看待。沈世珩也不生氣,隻是每天都心情大好地看著她鬧別扭,就算自顧自地說上半天話都不覺得無趣。
  於是這一路上幾乎都在重演這樣的戲碼,莫之恨閉著眼假寐,沈世珩就不斷在她耳邊嘮叨,神情似足了幼年的孩童吵了架,一方去討好另一方。但又有什麽關係,至少兩個人心裏,都是歡喜的。
  又一個夜幕沉沉之時,馬車緩緩停了下來。沈世珩撩開車簾,率先下了馬車才對裏頭道:“下來吧,我們到了。”
  莫之恨睜開眼,黑暗裏看不清沈世珩的臉色。算算日子,她知道現在已經到了長樂,外頭應該就是沈園的大門。走下馬車,她就會回到從前那熟悉的地方,但究竟會是年年歲歲花相似,還是歲歲年年人不同?她忽然畏縮了。
  “快下來啊,別誤了時辰。”外頭響起沈世珩的催促聲,莫之恨咬咬牙,跳出了馬車。
  很快她就適應了眼前的黑暗,立時心中一頓。外頭不是沈園,而是岱山,那座她曾經一個人爬過的岱山。
  “走,跟我來。”沈世珩轉身向山而行,莫之恨卻止步不前。她不知道沈世珩為什麽會帶她來這裏,她本能抗拒這座山。
  沈世珩走了兩步沒見有人跟上來,回頭見她還是傻乎乎地站著,溫柔地笑了笑走回了莫之恨身邊。“很奇怪我帶你來這兒嗎?你還記不記得,你決定要繼謙娶詩芫之前,你曾經來過這裏。”
  “我記得。”這是她多天以來第一次開口,“我在山上等了一夜,卻沒有等到日出。所以我相信,是天意要我離開。”
  “那就讓我們看一看是不是天意要你回來。”沈世珩專注地凝視她,“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誰也不知道明日會下雨還是會出太陽,但是我敢賭一把。我賭老天爺不會對我那麽殘忍,我們一定會看到最美麗的日出。”
  柔和的月光下,他的眼眸晶亮,卻又溫柔如水,一直看到了她的心裏。莫之恨猶豫片刻,終是輕輕點了點頭,走上前與他並肩而行。那就讓她也來賭一把,賭上天願不願意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
  岱山上還是一如往昔的黑,好在今晚有月光,總算是隱隱約約能照映著林間的小路。莫之恨跟在沈世珩身邊,努力回憶卻怎麽都想不起來那晚的情景,她記得的隻有當時的心情,那種孤獨絕望的心情。
  一個不留神,莫之恨被腳下的石塊絆到,險些摔倒。沈世珩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低聲詢問:“怎麽樣,有沒有扭傷?”
  “沒關係。”莫之恨動了動腳踝,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沈世珩看看她,忽然牽起了她的手繼續向前走。莫之恨心頭一跳,被動地向前,卻沒有立刻將手抽回來。她甚至感覺得到他手上的掌紋,感覺得到那微微沁出的汗水,感覺得到這雙手的主人此刻有多麽緊張。她抿嘴笑了笑,決定任由他牽著繼續向前。
  沈世珩行了一會兒,偷偷用眼角看了看莫之恨,卻見她似乎微微含笑,臉上立見雀躍之色。他努力忍著,但是笑意還是在唇邊越擴越大,最終索性咧開了嘴傻笑。
  莫之恨嗔他一眼,撇撇嘴道:“七爺這是怎麽了,失心瘋了?”
  “你就當我失心瘋,我就是失心瘋了。”沈世珩如孩童一般笑著打趣,莫之恨看著他,心裏也愈漸柔軟起來。
  爬了大半夜,兩人終於是爬到了山頭,莫之恨喘著氣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不住地搖頭。“不行了,這才兩年,我怎麽覺得自己老了許多。”
  沈世珩輕柔地替她拍著背順氣,笑道:“恐怕是廚娘的活兒太輕鬆,把你慣懶了。”
  “那當然輕鬆,我都不知道過得多逍遙快活。”莫之恨轉了轉脖子,看著已經有些許光亮的天色,挑了挑眉。“似乎快天亮了,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日出。你的天意,也不知道會不會幫你。”
  沈世珩明顯一怔,臉都變了色。“如果看不到呢?看不到的話你會再離開嗎?回寧城,回去做廚娘?”
  “也可能去一個你們再也找不到的地方隱姓埋名,這個主意似乎不錯。”莫之恨看著他著急的樣子,就是忍不住想逗他。
  “那也無需隱姓埋名啊,你可以回寧城,我保證,我……”
  “噓……”莫之恨打斷了他的話,細細眯起了眼看向前方。“你看。”
  沈世珩疑惑地回頭,隻見一線陽光從雲層裏密密地鋪開,那淡淡的金色光芒眩目耀眼,隻怪他方才太專注,一點都沒意識到。
  陽光漸漸透過雲層,細密地籠罩了整座山頭,當真是萬丈光芒衝破一切黑暗般的美麗。
  莫之恨屏息看著眼前的景象,這一瞬間,她覺得心裏那麽久以來的陰霾真的都不見了。她的遺憾,她心裏那根刺,七爺都為她抹去了。

  第二十一章
  再入沈園心惘然——“你為什麽要回來,你不該回來。”沈繼謙說完這句話,立刻大步離開。莫之恨聽完,靜默半晌,終是淡漠地回頭,繼續往前走自己的路。
  下山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大亮,莫之恨閑閑地甩手走在前頭,沈世珩距離她身後兩三步跟著,一臉的欲言又止。
  一段路後,眼見著就要到山腳下,他終於忍不住上前攔住了莫之恨,撇撇嘴道:“你總得給句話,那個,你留不留下來?”
  莫之恨笑眯眯地看著他道:“你不說看天意麽?”
  “這麽說你願意留下來?”沈世珩頓時鬆了口氣,“那就好,不枉我擔心了一路。”
  看著他的樣子,莫之恨心裏好笑,嘴上卻道:“我有說要留下來嗎?我隻說看天意,但沒說能看見日出代表留還是走。”
  “當然是留!”沈世珩的一顆心又吊到了嗓子眼兒上,“你……你當時是因為沒有看見日出才走的,現在看見了當然要留下來。”見莫之恨一本正經的不說話,他急道:“我找了你很久,所以你知不知道,當我在寧城偶然看到你的時候,我真的高興得快要瘋了。見你第一次的時候我就想不顧一切帶你走,但是我怕你會怪我,可是我離開以後越想越後悔,所以才會回去找你。我覺得是上天給了我重來的機會,我不想放棄,你懂不懂。”
  莫之恨沒想到自己的一句玩笑話會換來他這些心裏話,一時有些慨然。其實這些年來,七爺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愛,可是她心裏頭是明白的,她知道自己對沈繼謙的等待有多麽固執,七爺對她就有多麽固執。隻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準備好了接受另外一段感情,尤其是一個沈園中人。
  見她遲遲不說話,沈世珩愈發擔心。“不管怎麽樣,你都給句話吧,我……我都接受。”
  莫之恨心裏溫暖,不由柔柔一笑。“快走吧,從這兒趕到沈園還要好一會兒。”
  沈世珩愣了愣,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眉開眼笑地點點頭,加快了腳步拉著她的胳膊往山下跑。莫之恨低笑著跟隨,心中也很是暢快。不管將來如何,她想,她會有勇氣去麵對的。
  日上三竿之時他們回到了沈園,園子依然一如往昔,佳木蔥蘢繁花似錦,隻是園子裏的人恐怕已經失去了賞景的心思。
  從門房到府裏的下人,沒有幾個不認識莫之恨,如今看著沈世珩帶她回來,臉上都寫滿了疑問卻又不敢問。莫之恨心下了然,當年園子裏的人幾乎都以為她會嫁給沈繼謙,但突然間峰回路轉大少爺娶了秦三姑娘,誰心裏沒個問號?她如今回來,也隻好讓自己盡量不去管這些刺眼的目光。
  將要走到沈世堯住的院子時,莫之恨猛然頓住了腳步。不遠處一個單薄的人影正愈走愈近,竟比兩年前更瘦更孱弱了些,若不是腹部微微有些隆起,誰人能想到這是有孕之身。
  秦詩芫顯然也看見了他們,頓了頓腳步便繼續走來,暖暖地笑著招呼。“之恨,好久不見。”
  莫之恨牽強地揚了揚嘴角,眼睛卻忍不住掃向她的肚子。那裏頭是沈繼謙的孩子,沈繼謙和她的孩子。原來想象和現實終究還是不一樣,真回來了,她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豁達。
  定定心神,她重新對秦詩芫笑了笑,道:“三姑娘還是從前一樣,要多加小心自己的身子才是。我聽七爺說,你已經有孕在身,更要小心照顧自己。”
  “多謝關心。”秦詩芫握起她的手,指尖冰涼。“我真的很高興你回來了,不要再離開了,好不好?”
  “我……”
  “她不會走。”沈世珩代替她作了回答,輕輕將她的手從秦詩芫手裏抽回。“好了,你快回去好好休息,我還要帶她去見大哥。”
  秦詩芫神色淡然地點點頭,欠了欠身從他們身旁走過。莫之恨回頭看了看她,悠悠歎了口氣。“她身子還是那麽弱嗎?”
  “嗯,”沈世珩低聲道:“懷孕也是擔了風險的,大夫不讓,但是她堅持。”
  莫之恨覺得自己很能理解她的心情,點點頭拉拉沈世珩的衣袖示意他走吧。她想,如果換作是她,也許亦會寧願放棄自己的生命也要留下一個自己與他的孩子的,女子有時候就是這樣奮不顧身。
  推開沈世堯的房門,沈世珩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先走到了床邊。他喚了聲大哥,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來。莫之恨遠遠地看過去,隻覺得沈世堯整個人都臃腫了,但一看就知道身子虛得很,臉色也極差。看來這兩年,他過得並不好。
  沈世珩稍稍側開身,讓沈世堯能夠看見莫之恨。“大哥你看是誰來了。”
  沈世堯顫顫巍巍地轉過頭來,渾濁的眼睛半眯著看著莫之恨,許久才頷了頷首,聲音有些哽咽。“你終於回來了。”
  莫之恨雙手交握,心裏五味雜陳。她一直都覺得她應該恨沈世堯的,從頭到尾,是他一步步安排了她的人生。可是現在再看見他的這一刻,她覺得什麽恨啊怨啊都如浮雲一般消散了。眼前隻是一個蒼白無力的老人,他從前的榮耀與威嚴,全都不複存在了。
  走上前幾步,莫之恨恭敬地對沈世堯點了點頭。“沈老爺,別來無恙。”
  沈世堯低咳幾聲,“怎能無恙,老了,管不動這個家咯。”
  莫之恨抿抿唇,很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也無從說起。默站了會兒,又聽沈世堯道:“既然回來了,就留下吧,世珩他也需要你幫忙。”
  莫之恨看了看沈世珩,他也正看向自己,像是在等待一個肯定的答案。她笑了笑,吸一口氣,對沈世堯鄭重道:“沈老爺您放心,我不會再走了,我會留下來。”
  “好,好,那就好。”沈世堯抹了抹臉,又不停地咳了好久。沈世珩一直在旁邊替他拍著背,眼裏也是深深的無奈。他一定也曾埋怨過沈世堯,可是對著眼前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還有誰能怨得起來。
  “就安排之恨住在東院兒吧,”沈世堯咳了會兒道:“離你近,你們商量園子裏的事情也方便。”
  “好,”沈世珩應聲道:“一會兒我就派人去安排。”
  “嗯,”沈世堯靠著軟榻閉上眼,揮了揮手。“你們出去吧,這兩日先帶著之恨熟悉熟悉各項家業,我自有安排。”
  “是。”沈世珩朝莫之恨使了個眼色,兩人默默走了出去。
  東院兒。
  莫之恨嘴角勾起一絲苦笑,她知道沈世堯為什麽會安排她住去東院兒,不是因為方便與住在北院兒的沈世珩商量事情,而是好遠遠避開住在西院兒的沈繼謙夫婦。他這樣的安排無可厚非,莫之恨理解,但心裏的那絲鬱結卻始終無法輕易消散。
  沈世珩自然也清楚他大哥的用意,但他是感激,他亦不想莫之恨與沈繼謙再有過多的接觸,他害怕莫之恨再因他而受傷。
  可這個世界上,你越是怕什麽躲什麽,上天往往就越會讓你遇到什麽。莫之恨與沈世珩還未走出花園,就迎麵碰上了匆匆而歸的沈繼謙,他似乎一大早地趕著出去辦了事,麵容有些許憔悴,身形也比兩年前瘦了些。
  莫之恨心裏一緊,下意識地回過身去。她還沒有準備好見到沈繼謙,或者說,她不知道見了他她要說什麽能說什麽。她就算再勇敢再堅強再豁然,在忽然麵對這個自己曾經喜歡了那麽久的人時,也還是會一樣無助。
  沈繼謙也看見了前頭的人,怔怔地停住了腳步。那個在兩年前放棄了他的女子,那個他曾經找了整整一個月的女子,那個他有無數句對不起想對之說的女子,現在就站在她的麵前。
  而沈世珩又何嚐不怔忪,他希望他們越晚遇見越好,可是偏偏一回來就碰上,難道真是上天注定的緣分?不,他不想相信。
  做了幾個深呼吸,莫之恨知道自己如何也躲不過,強逼著自己回轉身去直視沈繼謙。她要自己心裏即使如何打鼓,麵上也要作出最平靜最自然的姿態。“繼謙,我回來了。”
  沈繼謙遙遙望著她,卻不發一言,緊緊抿著嘴唇。莫之恨被他看得愈加慌張,幾乎要奪路而逃。她兀自鎮定地繼續開口:“我方才瞧見了三姑娘,恭喜你,要做爹了。”
  沈繼謙麵上一痛,冷冷扯了扯嘴角。“多謝。”此後再無話。
  能做的她已經做了,他不能理解的她亦不想說了。莫之恨輕吐口氣,低聲對沈世珩道:“我們走吧。”沈世珩點點頭,與她舉步向前。
  二人與沈繼謙交錯而過,莫之恨始終低著頭,未曾再抬眼看他。如此擦肩也好,本來她回來,也不是為了他。
  “莫之恨。”
  身後傳來沈繼謙的聲音,莫之恨腳下一個趔趄,虧得沈世珩在身邊才站穩。她回過頭去,卻見沈繼謙仍在原地站著,背對著她。
  “你為什麽要回來,你不該回來。”沈繼謙說完這句話,立刻大步離開。莫之恨聽完,靜默半晌,終是淡漠地回頭,繼續往前走自己的路。
  是,她或許不該回來,可是她已經選擇了這條路,她就會走下去。至少她知道在這個沈園裏,還是有人在等她,在期待她回來的。
  害怕你的靠近是希望,也是失望——沈世珩看著她,忽然眼睛一彎,溫柔地笑了。“經過兩年,嘴硬的本事倒是一點兒都沒變。承認你懂我的心意,就那麽難嗎?”
  沈園的院子,就算沒有人住,每天也都是會打掃得幹幹淨淨的。再加上莫之恨什麽行李都沒有,所以隻是稍稍收拾了一下,她就算是搬進了東院兒。
  坐下喝了杯水,莫之恨對沈世珩努努嘴道:“你一回來一定有許多事要做,去忙吧,不必管我。”
  “不打緊,我也想坐下歇息會兒。”沈世珩環顧一圈,“以後這兒就是你住了,自個兒喜歡怎麽樣就怎麽布置,至少讓自己住的舒坦。”
  “恐怕要先做些衣裳,可惜了當時匆匆地走,我什麽都沒拿。呀!”說起這事,莫之恨才驚覺自己真可謂是單槍匹馬地來了,連要緊的東西都沒收拾。“都怪你,我有些重要的東西還留在寧城。”
  沈世珩笑笑,“急著用嗎?不急的話就先留在那兒吧。我與你師父說好了,那屋子替你留著,過一陣我會再陪你回去。”
  莫之恨一愣,斜睨著他笑道:“你那麽做恐怕是怕我不從,還是要回寧城去吧?不過也好,寧城不算遠,我若是累了還能去那兒喘口氣。”
  “好,”沈世珩溫柔地看他,“如果有一天你累了,我就陪你回寧城散心。”
  “你也走了,沈園怎麽辦?”
  “不還有繼謙麽。”
  莫之恨笑容僵了僵,“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不相信他也能做個生意人,可能是我還不夠了解他。”
  沈世珩了然地點點頭,默了會兒道:“還在介意他方才對你說的話嗎?”
  莫之恨搖搖頭,“還介意它做什麽?我雖然不是個聰明人,但也不至於太笨。如今他已有妻室,一家合樂,我早就是局外人了。他對我說的那些我不會放在心上,該不該回來,我自己心裏是明白的。”
  “那就好。”沈世珩若有所思,靜靜把玩著手中的杯子。
  “對了,沈夫人身子還好嗎?我當年走的時候,她似乎不很好。”
  沈世珩手上的動作一滯,緩緩道:“大嫂已是半瘋之人。”
  “什麽?”莫之恨正倒水,手一抖,清水便沿著杯沿流出,灑了一灘。“半瘋,什麽叫做半瘋之人?”
  “我是不是還沒有告訴你,繼晗再沒有找到?”沈世珩有幾分悵然,“你走之後,我們又派了更多的人去找繼晗,就連秦大人府上也幫了不少忙,然而還是毫無消息。大嫂憶女成病,成天叨念著晗兒,再加上大哥又成了那樣,幾經之下,她就漸漸癡傻了,人也不認得幾個。”
  “怎麽會這樣……”莫之恨覺得心中很是壓抑,不過兩年的時間,真真是物是人非。“請了大夫了嗎,醫不好嗎?”
  沈世珩歎了口氣,“換了好幾個大夫,全都沒有用,後來就不敢請了,怕哪個嘴不嚴的漏了風聲出去。以前詩芫未有喜前還日日去看她,給她念念佛經講講笑話,但自從有喜後,大哥怕對孩子不好,也就不讓她再入大嫂的房了。”
  “那沈夫人不是很寂寞?”莫之恨微微蹙起眉頭,“她活得一定很累,在自己的世界裏,沒有親人,沒有女兒,隻有她自己。”
  “不過繼謙還算孝順,忙完了總會去探探她,但事實上,大家去與不去,對她來說根本就沒有分別,她全都不知道了。”沈世珩拍拍她的手,寬慰道:“你也別太難過,有時間就去看看她,我想大嫂會明白你的心意的。”
  “好,我一會兒就去看她。”莫之恨捏了捏眉心,一手支著頭吐了口氣。若是知道沈園已然這樣,她真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願意回來,可是再想想,七爺他一個人這樣熬了兩年,其間的辛苦真是無人能說。現在她回來了,至少能幫他分擔一點,這樣也好。
  “很累嗎?”沈世珩站起身,走到莫之恨身後輕輕替她捏著肩。“也對,昨兒一晚上沒睡,今日一定要好好休息一宿。”
  莫之恨身子一顫,耳根有些發紅。她覺得這樣的舉止還是太過親昵,從前,似乎也隻有沈繼謙曾經這樣對待她。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她道:“行了不用按了,我……我沒事。”
  沈世珩沒有勉強,但停了手裏的動作卻走到她跟前半蹲下,讓自己的目光能與之對視。“不要把我當作外人,可以嗎?”
  “我……我沒有,”莫之恨移開眼,“我一直都把你當朋友。”
  “隻是朋友嗎?”沈世珩輕輕托住她的下巴,讓她望著自己。“你心裏明白,對於我來說,我們二人之間,不僅僅是‘朋友’這兩個字。”
  “是……是啊,”莫之恨尷尬地笑著,“我們也是知己。”
  “也不僅僅‘知己’。”沈世珩像是鐵了心般要將心裏的話和盤托出,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
  莫之恨心裏突突直跳,呼吸都有些急促了。“那……那就是很好的知己。”
  沈世珩看著她,忽然眼睛一彎,溫柔地笑了。“經過兩年,嘴硬的本事倒是一點兒都沒變。承認你懂我的心意,就那麽難嗎?”他輕撫著她的額頭,認真道:“其實你知道,我一直都……”
  “七爺!”莫之恨騰的站起身,急急忙忙間踢翻了身後的椅子,椅子又滾過去撞倒了大花瓶,房間裏頓時一片狼藉。可是她卻鬆了口氣,她方才很害怕,真的很害怕,她不敢聽他說出那句心裏的話。
  沈世珩看著眼前的景象怔了怔,眼裏有半點無奈半點寵溺,最終隻是寬厚地笑著搖了搖頭。“好,我不說了,你不用嚇成這樣。瞧瞧,那可是商末的花瓶,好好的古董就這麽被撞碎了。”
  莫之恨撇撇嘴,低頭繞著手指小聲嘟囔:“明明你才是罪魁禍首。”聲音不大,卻剛好能讓沈世珩聽見。
  沈世珩笑著走近她,敲了敲她的腦袋。“是是是,你說什麽就是什麽。行了,我讓下人進來打掃,你不是要去看看大嫂麽,恰好就這會兒去吧。”
  莫之恨別過身子點點頭,逃也似的奔出房去,自己早已麵紅耳赤。她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麽了,她不是沒有愛過人,但就算對沈繼謙,她也從來不曾如此手足無措過。第一次,她發現她會在一個人麵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跳如鼓。
  一路小跑著去到沈夫人住的別院,莫之恨才在門口站定,輕按胸口,等待心跳慢慢平複。隻是推開門看到半倚在軟榻上的沈夫人時,她心裏立時一痛,鼻子直發酸,眼淚都險些掉下來。
  眼前的人哪裏還是當年那個顏如渥丹的婦人,雖然發髻衣著都打扮得妥妥貼貼,但是人卻消瘦了一大半,整個人就如一副空架子一般,毫無生氣。她目光呆滯地坐在那兒不知看向何方,嘴裏喃喃念著一首童謠,反反複複也不覺得疲累。
  莫之恨抹掉溢出的兩行淚,輕手輕腳走了進去,半跪到沈夫人跟前,執起她的雙手。“夫人,我是之恨,我回來看您了。”沈夫人仍呆呆地看著一處,瞧都不瞧她一眼,莫之恨深吸口氣,穩住情緒,才又道:“您看一看我,您真的一點都不記得我了嗎?”
  沈夫人依舊沒有反應,房門卻被輕輕推開。莫之恨應聲看去,是從前一直伺候在沈夫人身邊的李嬤嬤。她也是認識之恨的,看到她回來不由愣了愣,有些不敢認。
  莫之恨吸吸鼻子站起身走過去,道:“李嬤嬤,是我,我回來了。”她看了眼沈夫人,“夫人她一直這樣嗎?我方才喚她,她絲毫沒有反應。”
  李嬤嬤歎口氣,點了點頭。“全都不知道了,每天就唱著從前唱給小姐聽的童謠,誰都不認識。大少奶奶來看她的時候,也隻是坐在她身邊念念佛經,但夫人她是完全沒有反應的。”
  莫之恨淡淡擠出一絲笑容,“我知道了,我想進去陪夫人一會兒,您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
  “好,那我就先去整些舊物,您陪著吧。”李嬤嬤神色黯然地轉身離開,莫之恨愣愣看了會兒,才又重新掩上房門走進去蹲坐在沈夫人身邊。
  她靜靜望著沈夫人,感受著她心裏的另外一個世界,良久才道:“就算再心傷,為什麽要把自己的心關起來,夫人,您不會覺得孤寂嗎?”
  沈夫人傻嗬嗬地笑了笑,目光倒是轉移到之恨身上來了,隻是在她眼裏,大概眼前不管是什麽人也都沒有分別。
  莫之恨握著她的手,輕輕按摩。“其實娘親過世的時候,我也快要撐不下去了,我好想忘掉一切讓自己躲起來。可是我怕一個人,我不敢活在隻有我一個人的世界裏,您比我勇敢。”
  她頓了頓,幽幽歎了口氣,那些前塵往事件件浮上心頭。“夫人,您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嗎?我記得那日,我們一起坐在院子裏看月亮,您說,您喜歡滿月,因為就算將來失去,也至少圓滿過,為何現在您不能再像當時那麽豁然。”
  心裏感觸,眼淚不由就落了下來。“其實我心裏,一直都把您當成半個娘親看待的,您這樣,我真的很不好受。您告訴我,為什麽我這次再回到沈園,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沈老爺臥病不起,三姑娘進了門兒,繼謙要當爹了,全都不一樣了。”她擦擦眼淚,伏在沈夫人膝上。“當初是您說,繼謙記了我六年,心裏有我,但為何現實偏偏不是這樣?”
  莫之恨深吸口氣,又緩緩吐出。有些話有些事,她以為她永遠不會對人說,原來隻是找不到那個可以傾訴的對象。
  “我一直……一直都很愛繼謙,從小時候開始就忘不了他,但我從來都知道,我和他不可能的。但是自從入了沈園,你們給了我越來越多的希望,我以為會美滿,但最終隻是換來更大的失望。我怨過,恨過,但我亦曾慶幸,我身邊還有……七爺。”
  輕輕吐出這兩個字,莫之恨不自覺地笑了笑。“我不知道對他是什麽感覺,但就好像細水長流、水滴石穿,這個人慢慢慢慢地,就留在了我心裏。可是其實我很怕,但我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也許,是怕自己又一次抓錯了希望,到頭來終是落空。夫人,您告訴我,我該怎麽做?”
  她渴求地看著沈夫人,卻心知肚明她不能給她一個答案。誰都不能給她答案,這條路,這個結果,還是要她自己一步步來尋,至於最終能不能找到結果,那就要上天是不是最終願意對她仁慈一次了。

  第二十二章
  以一製二——“你以為,你要你當家隻是因為詩芫有喜了而他又信任你?”沈世珩斂了笑,“你仔細想想當家這個位,他根本是把你安排在中間,用你來製衡我和繼謙。”
  三日之後,沈世堯將莫之恨、沈繼謙與沈世珩三人叫去了他房裏,說是有事宣布。莫之恨刻意站在最左邊,讓自己與沈繼謙中間隔著七爺,因為打從進門開始她就不曾敢看沈繼謙一眼。
  沈世堯靠坐在床上,目光在他們三人身上逡巡。“你們應該知道我今日為何要你們一起來,我已經是一條腿踏進棺材的人了,沈園的家業總要人來打理。”
  沈繼謙皺皺眉,忙道:“爹,您一定會好起來的,別說喪氣話。”
  沈世堯擺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之恨從前就一直打理沈家的鋪子,我相信交給她一些,你們兩個也不會反對,而且也能減輕你們的負擔。”
  沈世珩與沈繼謙對看一眼,皆靜默無聲。沈世堯點點頭,接著道:“我想過了,雖然之恨最清楚的是繡坊這一塊的事情,但是繼謙這兩年接手來做也一直做得很好,不如暫時不動,所以以後所有與繡坊相關的產業還是由繼謙做吧。”他說著用探詢的眼神望向莫之恨。
  莫之恨道:“一切您作主,我沒有意見。”
  “那便好,”沈世堯喝了口茶潤潤嗓子,又道:“如今糧鋪、天福樓和雜役司那頭的事都是世珩你在做,這樣吧,糧鋪的事以後也交給繼謙,天福樓則交給之恨,而你就負責好雜役司,切不能再出像當年火燒王府祠堂的事情了。”
  沈世珩麵色平靜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緒。他點點頭道:“好,我會把糧鋪和天福樓的事情向他們交待清楚。”
  莫之恨卻是一怔,繡坊、糧鋪,沈世堯是把這城裏的衣、食兩大塊交給了沈繼謙,而七爺忙忙碌碌這麽久,竟然隻是去管這雜役司。表麵看來,是因為她的回來沈世堯才作了如此調動,可她知道,那隻老狐狸想這麽做已經很久了,現在不過是找到了一個契機。
  她替七爺不甘,正要開口,又聽沈世堯道:“不過世珩,我另有事交與你做。以後糧田、購地這些事情,全都由你去做吧,隻是這些都很要緊,你萬萬要仔細了。”
  莫之恨聞言心裏一鬆,覺得自己方才是多想了,可看沈世珩卻似乎有些微怔。“都……交給我?”
  沈世堯點點頭,“怎麽,你做不來?”
  “自然不是,”沈世珩默了會兒,鄭重道:“大哥你放心,我會好好打理的。”
  “我當然放心,你盡管放手去做吧。”沈世堯閉眼歇了會兒神,才又緩緩睜開眼睛望向莫之恨。“我也另有件事,要全權交給你。”
  莫之恨心裏一緊,總覺得不會是什麽好差事,可還是隻能硬著頭皮道:“有什麽事情沈老爺您請吩咐,我一定會全力而為。”
  “我想要你來做這個當家的。”
  “啊?”莫之恨一驚,懷疑自己是耳朵出了毛病,否則怎會聽到‘當家’這樣的字眼。
  沈世堯卻神情坦然,“我說,我想要你來當家。從今往後,沈園內一切大小事務都由你來管,所有開銷、月俸、收入、支出統統由你負責。”
  莫之恨連忙擺手,“不不不,沈老爺,這太不合適了。我隻是一個外人,而這責任太過重大,不應該交給我。”
  沈世堯歎口氣,“從前一直是夫人在管這個園子……後來總算還有詩芫嫁進來,便由她學著打理去了。但她如今有孕在身,又如何能夠整天操這個心?之恨,我沒有把你當外人看,我也相信你,你一定能做好。”
  “可是……”莫之恨蹙蹙眉低下頭猶豫了會兒,她很想拒絕,但是沈世堯說的理由又讓她無從拒絕。半晌之後,她終於道:“好,我隻能答應暫時幫三姑娘管著,待她臨盆之後,再將一切移交給她。”
  “可以,我答應你。”沈世堯的眼光淡淡掃視他們一周,落到了床前。“以後沈園的事務就這麽安排了,剩下的事情,怎麽移交、怎麽熟悉,都你們自己商量去吧。”
  莫之恨咬咬下唇,率先行過禮走出房去,沈世珩與沈繼謙也很快跟了出來。三人沉默著走了段路,終是沈世珩先開了口。“繼謙,糧鋪的事情繁雜,你看我們什麽時候找個時間好好談一談?”
  沈繼謙停下腳步看了看他和莫之恨,扯了扯嘴角道:“改日吧,改日我去找二叔你。繡坊還有些事情要忙,我就先回去了,二位請便。”
  莫之恨心裏空空的,抿了抿嘴,沒有說話。他們之間何時已經變得這麽客氣了,就算不能結發為夫妻,難道連朋友也做不成嗎?
  沈世珩待他走遠了,才按了按莫之恨的肩道:“別想太多,他需要時間來接受你忽然消失又忽然回來的事實。”
  莫之恨搖搖頭,“我隻是覺得曾經那麽親密的兩個人如今變得這麽陌生,很可怕。”
  “傻丫頭,別想了。”沈世珩揉揉她的腦袋,笑道:“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不遠。”
  “去哪兒?”
  “天福樓啊,”沈世珩拽著她向前走,“離沈園不遠處就有一家,剛好日漸正午了,我帶你去嚐嚐。”
  “怎麽忽然想到要去天福樓?”
  沈世珩停下來無可奈何地看了看她,“忘得這麽快?方才大哥將什麽交給你打理了?城中一共六家天福樓,你總該一家家去了解吧。”
  莫之恨一拍腦袋,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還在想著當家那回事,一下沒反應過來,抱歉。”
  “不必對我抱歉,你隻要對得起自己就行了。”沈世珩淡淡一笑,繼續與她向前走。
  莫之恨道:“我沒想到沈老爺會那麽相信我,竟然讓我來當家。不過現在看來,他是真的都放手了,一部分交給你,一部分交給繼謙,安排得很妥貼。”
  “是嗎?”沈世珩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不是嗎?”
  “你以為,你要你當家隻是因為詩芫有喜了而他又信任你?”沈世珩斂了笑,“你仔細想想當家這個位,他根本是把你安排在中間,用你來製衡我和繼謙。”
  莫之恨這才恍然大悟,不由自嘲地悶聲一笑。“我還真以為是他多麽相信我,原來是這道理。”
  “也不完全是,信任你也是其中一部分原因。”沈世珩把聲音略壓低了些,“他為什麽不敢全然放手給詩芫?因為詩芫是繼謙的人,那碗水再怎麽端平了也是偏向他,但我做牛做馬為沈園做了這麽多,大哥也會怕我一氣之下索性趁機扳倒了他那一房的。可他相信你能端平這碗水,所以他現在給我一些甜頭,又讓你做中間人,隻不過想穩定軍心罷了。再者,你之前對繼謙……他心裏有數,你絕對不會虧待了繼謙那頭。”
  莫之恨聽他這麽分析著,才覺得自己始終還是太淺薄,看事情總是不夠長遠,卻也不由歎道:“你啊,都快成精了。”
  沈世珩哈哈一笑,“若真成精了我還用得著這麽辛苦?我早逍遙快活去了。”
  莫之恨搡了搡他,晃晃腦袋,要自己暫時不去想煩心的事情。兩個人漫無邊際地說了些別的,天福樓便也到了。
  說起沈園的天福樓,在長樂城裏確實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六家鋪子,鬧市的兩家是既做食也做宿,規模較大;其餘四家單做食,但菜色正宗,色香味俱佳,也是客似雲來。
  他們走到的時候正是用膳的時間,小二一看是沈家七爺來了,立刻帶他們上樓,單辟了一個雅間給他們。莫之恨打趣道:“七爺麵子可真大,看來我是跟對了人,否則上哪兒吃去。”
  沈世珩笑笑,“以後他們就該給你麵子,而不是給我了。你喜歡吃什麽想吃什麽盡管點,算我賬上。”
  莫之恨吐吐舌頭,“我哪兒知道點些什麽,這兒應該沒人比你更熟悉了,你點吧。”
  沈世珩也不為難她,隨口向小二報了一串兒菜名,足有十來個。莫之恨嗔道:“怎麽要這麽多,一定吃不完,多浪費。”
  “就當試菜吧,不試你怎麽知道哪些好哪些不好,怎麽要他們改進。”莫之恨撇撇嘴,懶得和他辯駁,反正他總能言之有理。
  等的時間不長,菜很快就一樣樣端了上來,滿當當地擺了一桌。估計是不敢讓七爺等,整個廚房都忙著先做他們要的菜了。小二也不出去,而是說掌櫃的吩咐了要他在一旁伺候。
  莫之恨無所謂這些,她餓極了,便不客氣地先吃了起來。不過隻一會兒,她就發現了問題,這七爺自己吃的時候怎麽全都挑的素菜,一口肉也不吃。她點了點桌子,問道:“怎麽光吃素啊,你也吃齋念佛嗎?”
  沈世珩還沒開口,小二率先道:“姑娘您不知道嗎?咱七爺已經吃素許久了,小的還記得,七爺好像說過誰說他隻吃肉,所以他偏偏要吃素。”
  “得了得了,這麽多話,我這兒不用你伺候了,趕緊下去幫忙吧。”沈世珩居然有些臉紅,趕走了多嘴的小二。
  莫之恨探頭看他,不明就裏。“你臉紅什麽呀?我又沒瞧不起你吃素。不過我還真想知道那人是誰,怎麽一句話竟然就能讓你不再開葷了?”
  沈世珩不滿地看向她,悶聲道:“那人不就是你。”
  “我?”莫之恨一愣,忙道:“天大的冤枉,我何時說過?”
  “兩年多之前了。”沈世珩撇開眼,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莫之恨仔細想了想,卻仍是無法想起來。“不可能吧,你記錯了,絕對不是我。”
  “你……”沈世珩眨眨眼,可憐兮兮地看著她,小聲道:“就那個時候,我們以為顧唐二家要聯姻,然後,你就說了。”
  莫之恨努力想了想,她對聯姻有印象,可是對他所說的事還是毫無印象,隻好又搖了搖頭。
  沈世珩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樣地學道:“七爺是食肉動物,我不過是一顆小小芥草,怎能入得了你的口。”
  莫之恨撲哧一笑,終於有了一點兒印象,可這都多少時候之前的事了,他居然還記在心裏念念不忘。她忍不住用筷子另一頭敲了敲他的肩,嗔道:“我不過一句玩笑話,你也能當真?”
  沈世珩別過眼道:“你說的話我一直都當真的。”
  莫之恨臉一紅,訕訕地縮回筷子,過了會兒才夾起一塊牛肉放進他碗裏,笑道:“行了行了,吃什麽素,來,吃肉,吃肉健康。”
  沈世珩瞧瞧她,默不作聲地將牛肉放進嘴裏,眼底卻有絲絲笑意。莫之恨也低了頭開始用膳,心裏卻是溫暖。原來許多話真的不用說出口,因為說出口了也未必能做到,而放在心裏的,才更真,更用心。
  六月初六河燈之約——沈世珩笑得眼睛都彎了,立刻跟著她快步向前走去。他等了這麽久,如今終於等來了一絲希望,他一直讓她自己選擇,如今終於有可能成為那個被選擇的人。
  一個多月很快過去,莫之恨對沈園內部的一切事物都慢慢熟悉起來,心裏也有了一本自己的帳。不過不接手不知道,自己來經營了方知打理一個大家族是多麽不容易,從平日裏所有細碎的開支到各項家業所需要的款額,每月都要到她手裏過一遍才可。
  她不禁對沈夫人愈加佩服,她當年把沈園打理得僅僅有條,實則不易。但她沒想到的是,看似孱弱的秦詩芫竟也能做得有聲有色,絲毫未讓這個院子裏亂了套。看起來,她真的才是那個與沈繼謙門當戶對的人。
  盤算完五月的收支明細,莫之恨站起來動了動筋骨,又重新坐回書桌前開始看天福樓的帳簿。七爺雖然把一切都已經盡量做得細致,好讓她盡快上手,但也畢竟要一個過程由自己去慢慢體會。
  更深露重,點點星光在天際散漫,偶有幾隻夏蟬已經開始知了知了地叫個不停。莫之恨全然埋首於那堆數字間,絲毫未察覺時間慢慢過去。
  “咚咚”,門被輕叩了兩下,在東院兒伺候的丫頭蘭萱端著托盤走了進來。她將盤上的小碗遞到莫之恨跟前,道:“七爺吩咐的,是燕窩,請姑娘用了早些休息。”
  莫之恨不由向門外看了看,“他人呢?”
  蘭萱道:“七爺隻在院子裏站了會兒,看姑娘正在用心,就說不打擾了。但是七爺說,姑娘這些日子辛苦了,一定要記得每日飲燕窩。”
  心裏一暖,莫之恨看著那碗燕窩,唇邊漾起一絲淺淺的笑。“好,我知道了。你早些睡吧,我這兒不需要伺候了。”
  蘭萱應了聲,端著托盤走到門口,又轉身道:“對了,明兒是七爺的生辰,要吩咐廚房備菜嗎?”
  “明兒?”莫之恨一愣,“我都不知道,你怎麽不早說。”
  “這……您也沒問呀。”
  “你這丫頭,”莫之恨嗔她一眼,想了想問道:“以前呢,以前七爺生辰園子裏都是怎麽弄的?”
  “夫人好著的時候,每到這天都會吩咐廚子好好備菜,晚上全家一塊兒用膳熱鬧熱鬧。有時候來了興致,也會請個戲班兒回來,算算也有好幾次。不過,”蘭萱撇撇嘴,“大少奶奶管事以後,前年是隔天才給七爺補過了生辰,去年七爺剛好不在城中,所以也就沒過了。”
  也是,府裏都成這樣了,誰還有心思來過生辰。莫之恨點了點頭,“好了我知道了,不用吩咐廚房特別準備什麽,一切照舊就好。”
  “這……”蘭萱似有幾分不滿,卻不好說出口,隻好勉強地應了一聲準備退出房去。
  “等等,”莫之恨叫住了她,“我還沒問完呢。我問你,七爺喜歡什麽你可知道?”
  蘭萱蹙蹙眉,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不過好像聽李嬤嬤提過,七爺小時候喜歡放河燈,可是那都是爺小時候的事情了。”
  放河燈……他也會有心願難以實現所以要去放河燈的時候嗎?莫之恨笑笑,示意蘭萱出去,自己則端起那碗燕窩,一口一口慢慢飲著。
  明日,六月初六,看來真的是個好日子。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的時候,莫之恨就起身梳洗,一陣風似的出了門。迅速處理完所有事情,晌午剛過,她又一陣風似的回來了,且把自己關進了書房裏,吩咐誰也不許來打擾。
  等她再從書房出來的時候,晚膳時辰都已經過了。蘭萱忙迎上去問道:“讓廚房留了飯菜,要這會兒用嗎?”
  “不必了,”莫之恨擺擺手,“七爺呢,回來了嗎?現在在哪兒?”
  蘭萱道:“回來用的膳,不過聽蘭芷說,爺用膳的時候臉色很不好看。這會兒已經把自己關進房了,也吩咐了誰都不許打擾。”
  莫之恨挑挑眉,心知肚明他是為什麽不開心。“行了我知道了,你去忙你自己的吧。”
  打發了蘭萱,她溜回屋子取出兩盞河燈,一路懷揣著去了北院兒。徑直推開沈世珩的房門,他果然沉著臉坐在書桌前,頭也沒抬就罵道:“說了不許打擾!”
  莫之恨笑道:“我也不行嗎?”
  沈世珩頓時抬頭,又悶悶地垂下眼去,甕聲甕氣道:“什麽事?”
  這粗心大意的人,看來是沒瞧見自己手上兩盞大河燈。莫之恨吹口氣,隻好舉著河燈繞到他麵前。“看一眼看一眼,看完了再生悶氣。”
  沈世珩麵上一喜,卻又有些驚訝。“這是?”
  “河燈呀,不認識?”莫之恨故意裝傻。
  “我自然認識,”沈世珩拿筆杆子敲敲她的頭,“我是問你,為什麽忽然拿著河燈來?”
  “不明白?那真是枉費了我一番心血。”莫之恨故作失落,“我一大早就趕緊把所有事情忙完了躲進房裏給你做河燈,可惜有人似乎不太喜歡。”
  “怎麽不喜歡,誰說不喜歡。”沈世珩笑著站起來,朝河燈努努嘴。“你忙活了一下午又一晚上,就是做這個?”
  “也不盡然是。”莫之恨將河燈抱起塞進他懷裏,邊往外走邊道:“要放河燈就趕緊跟來,誤了時辰河神就聽不見了。”
  沈世珩笑得眼睛都彎了,立刻跟著她快步向前走去。他等了這麽久,如今終於等來了一絲希望,他一直讓她自己選擇,如今終於有可能成為那個被選擇的人。
  初夏的河邊,放河燈的人倒不在少數。莫之恨環顧四周一圈,吐吐舌頭道:“早知道就該再早些來,這麽多人,河神都要忙不過來了。”
  沈世珩揉揉她的臉,好笑道:“河神是神仙,哪兒會忙不過來。不過你確實慢,就這兩個河燈竟然做了那麽久?”
  “才不是,”莫之恨小心地從懷裏拿出兩小條布帛,遞到沈世珩麵前。“喏,都是為了這個。”
  沈世珩將布帛接過,隻見上頭工工整整地寫了兩行話:閑看庭前花開花落,漫隨天外雲卷雲舒。他微微一怔,看向莫之恨的時候眼裏有一絲濕潤。“你還記得?”
  莫之恨點點頭,“你說過,你此生的夢想是,能夠覓得佳偶,與她閑看庭前花開花落,漫隨天外雲卷雲舒。看,我幫你寫下來了,一會兒綁在河燈上,河神一定會聽見。”
  沈世珩溫柔地看著她,“就是寫這個花了許久的時間?”
  莫之恨不好意思地鼓鼓腮幫子,“嗯,一直寫不好。”她垂下眼簾,直盯著地麵。“我平時很少有時間能習字,所以頂多就是寫得工整,肯定不能和你寫的相比,你就湊合著用吧。”
  “這是我看過最好看的字。”沈世珩點點她的鼻子,又翻看了一下布帛,挑了挑眉。“怎麽兩個寫得一樣的?”
  “今兒你生辰,當然都寫你想要的。”
  “傻丫頭,”沈世珩搖搖頭,向四周看了看,走到一群正在放河燈的人旁邊借了筆墨,在其中一條布帛的反麵又刷刷寫下幾句話。
  待他回來了,莫之恨問道:“你寫了什麽?”
  沈世珩將布帛攤在掌心給她看,上頭寫的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莫之恨雖然不是很明白這闕詩的意思,但還是隱隱約約能看懂的,臉上立刻有些發燒。
  沈世珩卻滿心歡喜地將布帛分別綁到兩盞河燈上,遞了一盞給莫之恨,與她一起走到河邊點亮了河燈,輕輕推入水中。
  二人靜靜看著河燈漂了一會兒,莫之恨終於柔聲道:“七爺,生辰快樂。”
  沈世珩轉過頭去看著她的側臉,微笑著頷首。“謝謝你的用心。”
  莫之恨沒有看他,笑了笑望著河麵上成片的河燈。“本來真的很想替你好好慶祝一番,可是沈園現在這個樣子,有幾個人能靜下心來好好吃一頓飯?我後來想,那不如就當是我這個當家的忘了,院子裏若有人怨就讓他怨我一個人。”
  “慶不慶祝無所謂,我更願意在這兒放河燈。”沈世珩拉著她在河岸邊坐下,雙臂抱膝。“真的,他們全都忘記了我也無所謂,就算你也不記得我都不會生氣。一個日子並不能說明什麽,但是你記得,我還是很開心。”
  “哪有?”莫之恨斜睨了他一眼,“明明方才就自個兒一個人在屋子裏生悶氣,蘭萱也說了,你今日用膳的時候臉色很不好看。”
  “當真不是為了這事兒,”沈世珩正色道:“是糧鋪那頭好像遇到了一些麻煩,不過我想繼謙應該可以解決,我隻是杞人憂天了。”
  “發生了什麽事兒?”
  “不說也罷。”沈世珩又一笑,“今日出來放河燈,不提那些煩心事。何況糧鋪已然交給繼謙,不該由我來操心。”
  莫之恨咬著下唇點點頭,“對,你若過分關心,他還當你不信任他。不如放手放得幹脆些,他好辦事,你也樂得輕鬆。”
  “我竟也需要你來教導了。”沈世珩半眯著眼看著河麵,滿是愜意。“若是日後能天天放放河燈,聊聊世事,如此寫意輕鬆,那該有多好。”
  莫之恨長長吐了口氣,沒有回話,隻是也靜靜望向河麵。
  世事,隻可惜世事無常,等來年的六月初六,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陪在七爺身邊與他一起放河燈。若能,那也算是老天爺開始願意眷顧她,也算終於苦盡甘來。

  第二十三章
  為什麽寧願你忘了我——如果他的話語沒有鼻音,那麽這些話會更有說服力一些。莫之恨緊捏著衣角,強迫自己去忽略他話裏的那一絲言不由衷。
  這日莫之恨剛從鬧市那家最大的天福樓走出來,就被不遠處的鞭炮聲吵得不得不掩上了耳朵,站在旁邊躲了一陣待它消停了才走過去。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她一愣,不由站定了腳細細看了看招牌。
  “顧氏糧鋪”,四個金燦燦的大字在陽光下耀眼奪目。再看門口,那受眾人賀喜的不是顧守德又是誰。
  顧家竟然事先一點兒風聲都未透出,就這麽開了一家全城最大的糧鋪,且在最熱鬧的地方,真是誠心要來和沈家一爭長短。
  莫之恨靜靜站了會兒,不動聲色地回了沈園。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雖然他們糧鋪的生意多多少少會受一些影響,但應該還不至於太壞。
  回到東院兒換了身衣裳休息了會兒,她正想去看看沈夫人,推開門就看見了站在外頭的沈繼謙。莫之恨怔了怔,不自在地笑了笑,卻低了頭無話可說。
  這一個多月來,他們兩個一句話都未說過。就算平時在一張飯桌上用膳,除了和秦詩芫說話,他最多也就和沈世珩說兩句,總是匆匆吃完就先離席了。她想,若不是沈園一直以來的規矩,他恐怕連和她一塊兒用膳都不願意。
  “你……有時間嗎,我想和你談點事兒。”沈繼謙先開了口。
  莫之恨點點頭,側身請他進屋,定了定神才關上門跟著進去。沈繼謙在桌前站定,她則停在了離他不遠處。“怎麽了,西院兒這個月的月錢數目不對麽?”
  “不是月錢的事兒。”沈繼謙斟酌了一下,道:“今日你從天福樓回來,可有……可有看到什麽事?”
  莫之恨忽然明白了他要說什麽,淡淡笑道:“嗯,看到了,顧氏糧鋪開張大吉。”
  “你也瞧見了?”沈繼謙走上前一步,似已打算好一切。“我早就聽到了風聲,沒想到他們居然這麽快就把鋪子給開了起來。但他們能開,我們也行,我想把沈家旗下那麽多糧鋪整合起來,也做一家大的和顧家抗衡。”
  莫之恨點點頭,示意他坐下,自己拿起茶壺來緩緩替他倒茶。“這件事兒……你和七爺商量過了嗎?”
  沈繼謙笑容滯了滯,“嗯,提過。”
  看來是被七爺否決了,莫之恨笑笑,把茶杯遞給他。“那七爺怎麽說,這方麵的事兒他懂的比我多。”
  “二叔不讚成,可是畢竟最近糧鋪的事情他都沒有參與,不能全然了解。”沈繼謙道:“顧家也實在會選地方,那是鬧市,鋪子又大,想來會搶去我們不少生意。若是別的也就罷了,可是糧米這些東西不能積貨,當季的一定得賣完,我們不能等著虧本兒。”
  “你說得有理,”莫之恨想了想,又問道:“不過你說你要整合一間大的糧鋪,地點選在哪裏,有地兒嗎?”
  沈繼謙神色間有些不好意思,“這也正是我為什麽要來找你的原因。一來,如今你當家,我這頭有些支出還得看看你的意思。二來……”他頓了頓,咂咂嘴道:“我看過了,最適合開糧鋪的地方莫過於現在鬧市那家天福樓的地兒,它就在顧氏糧鋪的斜對麵兒,競爭起來也方便。所以……你看……”
  原來是要她批銀子,也要她的地。莫之恨麵上淺淺笑著,心裏卻好好盤算了一番。沈繼謙有些話是對的,糧米不能積貨,若被顧家搶走太多生意,沈家今年在糧鋪這一塊肯定要虧大。但是他的想法到底有多少可行性?天福樓現在已經做得很好,貿貿然關了改行,成功固然好,失敗了又是一大筆銀子打了水漂,她不能擅自決定來冒這個險。
  莫之恨喝了幾口茶,看向他道:“這事兒我要斟酌斟酌,畢竟不是什麽小事,切不可冒失。而且我看,最好能再和七爺商量商量,畢竟沈老爺現在是要我們三個一起來打理家業,誰也不好擅自作主。”
  沈繼謙顯然有些失望,但還是點了點頭。“你說的也有理,好,我同意再和二叔商量一番。”
  “行,我會和七爺說,不如明日上午,我們三個坐下一起商量。”
  沈繼謙想了想,應道:“好,就照你說的辦。那我也不打擾了,你好好休息。”他說著站起身來,看了看莫之恨就向外走。
  莫之恨心裏不知是失落還是鬆了口氣,怔怔地看他走到門邊卻驀然叫住了他,自己也是一愣。“你……你沒有話要問我,或者和我說嗎?”
  沈繼謙停下腳步,背對著她沒有回身。“我應該要有嗎?”
  應該要有嗎?對,不應該,一聲不響就走的人是她,他這樣是對的。莫之恨輕歎了口氣,沉聲道:“我隻是想對你說一聲對不起,但是在當時,我覺得離開是對我們最好的選擇。”
  沈繼謙沉默著沒有說話,直到莫之恨以為他要推門走的時候才驟然問道:“這兩年,你想過我嗎?”
  莫之恨咬了咬嘴唇,“想過,曾經很想很想過。”
  “那這兩年,你過得好嗎?”
  略一猶豫,她還是答道:“很好。”
  “好就夠了,”沈繼謙笑了笑,“我隻是想聽到這個答案。如你所見,我也過得很好,有嬌妻,也很快要有愛子。事實證明,你當年的選擇是對的。”
  如果他的話語沒有鼻音,那麽這些話會更有說服力一些。莫之恨緊捏著衣角,強迫自己去忽略他話裏的那一絲言不由衷。這樣很好,至少他沒有恨她,雖然可能此生都不能再做朋友,但至少不是怨侶。
  沈繼謙默默站了會兒,聽她一直未再開口,終是吸口氣推門而出。他沒有恨過她,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恨她,所以……如果這兩年她真的過得好,那也就夠了。
  晚膳過後,莫之恨想了想,還是派人把沈世珩請去了書房。她開門見山道:“繼謙今日來找我了,他想要把糧鋪整合起來做大,你怎麽看?”
  沈世珩勾了勾嘴角,“果然被我猜到他會去找你,那你也一定知道我拒絕過他。”
  莫之恨挑挑眉,“知道你拒絕了,但是不知道你拒絕的理由。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再說今兒本來也答應了他,明日上午我們三個一起商量的。”
  “那你可是想先探探我的口風,好和我保持一致?”沈世珩點點她的額頭,笑道:“這麽快就站到我一邊了?”
  莫之恨偏頭躲開他的手,瞪他一眼道:“胡說什麽,我隻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而且還不大懂裏頭的利害關係,這才來問問你。不說算了,不說明日我問繼謙。”
  她說著就要走,沈世珩忙拉住了她,好聲好氣道:“開玩笑開玩笑,怎麽這麽容易就當真了。好好好,你問,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莫之恨撇撇嘴坐下,一副你自討苦吃的表情。“且不說做不做大,他想要我鬧市區其中一家天福樓的地,你怎麽說?”
  “當然不給,”沈世珩道:“鬧市那兩家都是好不容易才作響了名號,如果貿然搬遷,就算還能找到不錯的地方,但市口也一定沒有原來的地方好。既做食又做宿,若搬去了別處,那真是找虧來吃。”
  莫之恨點點頭,“我也是這麽想,城裏雖然有六家天福樓,做得最好最賺錢的還是那兩家,如果關了,沈家會少賺一大筆。不過鬧市現在哪兒還有地可以買,如果繼謙要在那兒開鋪子,總不能連地方都沒有。”
  “那就不開,我本來也不讚成學顧家開間大的糧鋪。”
  “為什麽?”
  沈世珩耐心解釋道:“糧鋪不比其它鋪子,不是在鬧市就生意一定好,而是要能方便老百姓。你想想,老百姓都住在哪兒,有幾個願意特意跑到鬧市去買米?我們沈家的那些糧鋪,都開設在老百姓們生活的地方,你還怕沒生意?”
  莫之恨豁然開朗,笑道:“對,我怎麽沒想到這一層,不是所有生意都非得去熱鬧的地方做。我先前還想著繼謙說得對,必須要做大了才能和顧家抗衡,現在看來,會虧慘了的反而是顧家。”
  沈世珩讚許地看她一眼,隨即低了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麽。靜默了會兒,他問道:“你們……你們兩個今日終於說話了?”
  “總是要說話的,我們總不能以後都見麵像個陌生人似的吧?沈園就這麽大,抬頭不見低頭見,多尷尬。”
  “說話……不尷尬?”
  腦中想起下午的情景,莫之恨勉強扯了扯嘴角。“我倒寧願是尷尬。”
  沈世珩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移開了眼。“怎麽,看到他還是會有從前的感覺嗎?”
  “說不上來,”莫之恨歎了口氣,“隻是我今日總覺得好像自己欠了他似的。他今天問我這兩年過得好嗎,我說好,他說……好就行了。其實我更寧願他責問我,甚至恨我,他忽然這麽寬容,這麽諒解我,我……”她蹙起眉,頓住了下麵的話。
  “我明白。”沈世珩按了按她的手,“好了別想了,讓一切順其自然吧。他有他的生活要過,你也你的生活,彼此都不再影響,這才是最好的結果。”
  “嗯。”莫之恨衝他笑了笑,垂下頭擺弄腰間的配飾。她也知道應該順其自然,但是心裏終究會有一絲歉意一絲悵然。她沒有告訴七爺的是,她寧願沈繼謙說已經完全忘記了她,這樣她心裏會好受些,畢竟,有那麽一刹那,她是忘記過他的。
  如果這也算全身而退——她不知道心裏作何感想,不知道該讚沈繼謙癡情還是該同情秦詩芫的一無所知,又或者是慶幸自己更早一步清醒過來。
  第二日晌午,三人一齊聚在莫之恨書房商討糧鋪之事,沈繼謙照昨日對莫之恨說的那樣將自己的意思講了一遍,果不出其所料,沈世珩很快否決了。沈繼謙略有些不滿,臉上閃過幾分不快。“二叔,既然爹已經將糧鋪全都交給我負責,你是不是應該尊重我的意見。”
  “我沒有不尊重你,隻是既然你願意和大夥兒一塊兒討論,我就沒理由敷衍你。”沈世珩用折扇點了點桌子,揚眉道:“我們那些糧鋪都是在最好的市口,根本沒必要跟著顧家瞎折騰,你又何必跟風。”
  “我隻知道顧守德做了那麽多年生意,絕對不是一個衝動妄為之人。”沈繼謙據理力爭,“他既然能出大價錢在鬧市裏開那麽大一家糧鋪,一定是全都盤算好了。你可以說我跟風,但如果跟風能夠為沈家賺來更多的錢,我們何樂不為?”
  沈世珩笑了笑,“賺更多的錢?你當真以為銀子是那麽好賺的。你有沒有算過,如果照你的意思關了天福樓重新布置為糧鋪,再把其它那麽多家也給整合過來,這中間要花多少銀子?繼謙,你太衝動了。”
  “是我太衝動還是你根本不信任我?”沈繼謙冷冷看向沈世珩,“我心裏清楚的很,一直以來你都想獨攬我們沈園的家業,所以不管我做什麽,你當然看不順眼。”
  “你好歹稱呼我一聲二叔,就這麽對我說話?”沈世珩瞥他一眼,倒不像生氣的樣子。“我們都是沈園中人,園子裏的家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何必與你過不去?”
  “是嗎?”
  “好了,”沈繼謙還想說什麽,莫之恨看這架勢是話越說越難聽,連忙插嘴打斷道:“我們不是要談糧鋪的事情嗎,怎麽扯那麽遠了。繼謙,你不如更詳細地說說你的打算,我們再做商量。”她說著向沈世珩看了一眼,希望他不要介意。其實也是她天真了,她以為他們心裏的那些個心結不會說出來的,沒想到現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擺到了桌麵上。
  沈繼謙沉默了會兒,總算還是克製住了自己的情緒。“在顧家的糧鋪開張前,其實我就已經收到了一些消息。照那時候看來,顧守德是做足了功夫才選擇了這條路,絕不是率性而為。我知道,如果我們也跟著做確實要花一筆銀子,但那隻是投入,我相信之後會有更豐厚的回報。”
  沈世珩淡淡扯了扯嘴角,移開眼去把玩手中的折扇。莫之恨看他沒有說話的意思,想了想道:“但是你要怎麽確定回報一定會比投入多?現在那家天福樓做得非常好,而且應該說,六家天福樓中最主要的收益來源就是它。如果你關了它改作糧鋪,你有把握糧鋪能比它賺得多嗎?”
  “我……”沈繼謙有一絲不確定,“我會盡力而為。”
  “但是隻靠盡力而為是不夠的,”莫之恨道:“你要知道,如果你失敗了,我們就算再把它改回天福樓,也會對生意有很大的影響。”
  沈繼謙皺了皺眉,“但如果不試一試,又怎麽知道不會成功,我們至少應該有膽量去嚐試對不對?”
  他說的也未必沒有道理,莫之恨看看沈世珩,想起了他昨夜說的話。思忖了會兒,她對沈繼謙道:“可是我覺得,不是所有生意做大就意味著賺錢。你看,我們現在的糧鋪所在的地兒都很好,靠近百姓們生活的地方,其實比鬧市區有利多了。”
  沈繼謙驀然看向她,眯了眯眼。“原來……你也不讚成。”
  “不是我不讚成,隻是我覺得這畢竟是一件大事,要考慮周全。”
  “但是你聽聽你自己說的,你的哪一句話有半分讚成的意思?”
  “我……”莫之恨張了張嘴,愣了愣道:“好,就算我是不讚成,但我已經給了你充足了理由。你呢,你有充足的理由可以來說服我們同意嗎?”
  沈繼謙忽然看了看沈世珩,恍然般一笑。“‘你們’,好一個‘你們’。怪不得是他把你帶了回來;怪不得你們之間的關係越來越厚篤;怪不得,我說什麽做什麽都是錯。”
  “你不要扯遠了,我們隻是在談沈家的生意。”莫之恨心裏一緊,不由加以辯解。“我之所以會那麽說,隻是因為昨晚我去問過七爺的意見。繼謙,你畢竟打理這些事情還沒有多少年的經驗,多聽聽七爺的也……”
  “夠了。”沈繼謙打斷她的話,站起身撣了撣袍子。“再談下去也沒有什麽意思,你們的看法我已經了解得很清楚。好,沒關係,天福樓的那塊地我不動,糧鋪的事情我自己想辦法。”
  他說完轉身欲走,沈世珩站起來攔住了他,皺眉道:“如果你連和我們談的耐心都沒有,你這輩子都不可能贏得了顧家。”
  “你……”沈繼謙揮開他的手,屏息後退兩步。“是我不想談嗎?是你們早就達成了一致,我說再多也是枉然。”
  “那為什麽你不能好好聽一聽我們達成一致的理由?”沈世珩強拉他坐下,沉聲道:“我知道這兩年你對我一直有意見,我也不想辯駁,可是之恨是什麽樣的人難道你還不了解嗎?”
  莫之恨歎口氣,亦柔聲勸慰道:“你不要衝動,我知道被顧家壓著你心情不好,但我真的沒有惡意。”
  沈繼謙抿了抿嘴,臉上浮出一絲愧意。他看向莫之恨,握了握拳。“是我口氣不好,你沒有錯,對不起。”
  莫之恨淺笑著搖搖頭,“眼下重要的是,我們可以拿出一個好的解決方案來。我相信你說的,顧家不會貿貿然有此一舉,但是這件事情是成是敗,我們畢竟還不知道。你若立刻跟著做,我真的怕會得不償失。”
  “那我們該怎麽做?”沈繼謙吸了口氣,緩緩看向沈世珩。“二叔,你有何建議?”
  沈世珩微微笑了笑,“建議談不上,隻是我覺得確實不應該立刻學顧家的模式。我在想,我們不如耐心等幾個月,若是顧家這麽做確實很有成效,我們再來做大糧鋪也未嚐不可。”
  莫之恨心中讚同,剛想開口時又硬生生把話給咽了下去。現在的沈繼謙太容易被觸動,她還是不開口為妙,畢竟引起了爭執,她幫哪一方都是錯。
  “好,”沈繼謙略沉思了會兒,“我可以答應你先按兵不動,可是你也應該提出一個期限來,究竟觀察多久我們才能決定做還是不做。”
  “之恨,你說呢?”沈世珩敲了敲桌子,“現在你當家,我想聽聽你的意思。”
  還真是不得不開口了……莫之恨細細盤算一番,揚眉道:“三個月吧,我覺得三個月差不多可以略有小見了。”
  “為何是三個月?”
  “第一個月,老百姓們可能是因為新奇而都去做他的生意;第二個月,成交額可以用上個月的來填拉;但到第三個月,我想基本就能看出大糧鋪是不是真的受歡迎了。”莫之恨仔細分析,“如果到第三個月,它的成交額大大多於我們那麽多間鋪子的總額,那我們就立刻借鑒。但是如果事實證明他們行不通,我們就當拿他們做了探路石,自己躲過一劫,豈不樂哉。”
  沈世珩讚許地點了點頭,卻不作聲,等待沈繼謙自己做出決定。莫之恨微微一笑,也靜靜看向沈繼謙。她想她和七爺都有這個默契,最終的決定一定要是繼謙自己做的,否則將來他若不順心了,定會有埋怨他們的一日。
  靜待了會兒,沈繼謙終於點了點頭。“好,就已三個月為限,三個月之後我們再作定奪。”他說著呼出口氣站起身,“那我就先去忙了,不打擾你們。”
  莫之恨一怔,想說什麽終是沒有開口,反是沈世珩懶懶道:“詩芫這次冒了多大的風險懷孕想必你也知道,那些能夠幫助你提前知道顧家動向的事情,還是少做吧。”
  沈繼謙腳步頓了頓,沒說什麽走了出去。莫之恨沒聽明白,疑惑地看向他。“什麽是能夠幫助他提前知道顧家動向的事?你指什麽,又和詩芫有什麽關係?”
  沈世珩看了她一會兒,“其實……也不算什麽大事。”
  “但我想知道。”
  又是短暫的沉默,“你還記不記得,顧家在糧鋪開張前,沒有向外透過一絲消息,可以說整件事是密不透風地在進行的。”
  莫之恨點點頭,“我記得,怎麽了?”
  “那你想,既然整件事情外人都不知道,繼謙又是從何而知的?”
  “他……”莫之恨蹙眉想了想,心裏一沉,恍然大悟。“他……還和婉兒有聯係。”
  “不錯,這件事除非是顧夢生告訴了唐婉,而唐婉又告訴了繼謙,否則他無從得知。”
  原來,他心裏那個人還是唐婉。莫之恨抿了抿嘴,淡笑著低下頭去。她不知道心裏作何感想,不知道該讚沈繼謙癡情還是該同情秦詩芫的一無所知,又或者是慶幸自己更早一步清醒過來。
  看來……唐婉還是原諒了繼謙,也可能她從來都沒有怪過他,隻是到現在,感情已經贏過了理智。莫之恨笑自己終歸是個理智多於感情用事的人,所以她才能全身而退。
  當然,如果這也算全身而退的話。

  第二十四章
  突如其來的冰雹——“可不就是一個‘奸’字,無商不奸啊。”沈世珩淡淡一笑,“顧守德老奸巨猾,否則怎麽會有今天?商場就是如此,之恨,你要早日習慣。”
  七月的時候,長樂城裏下了一場罕見的冰雹,一日之間,百裏良田被毀。多少農民瞬間沒了主意,他們辛辛苦苦大半年,眼看收成在即,卻趕上一場冰雹,頃刻間一切化為烏有。
  這一鬧,沈園上上下下也不得安寧。且不說他們自己的百裏農田,向沈家糧鋪供貨的那些家農戶也都難逃此難,長樂城大有年前鬧糧荒的預警。
  這事兒瞞著沒敢告訴沈世堯,他如今身子不好,萬一再受了刺激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莫之恨他們三人隻好打落牙齒活血吞,自己關上門來想辦法。雖然看起來這是糧鋪的事,但眼下已經不是沈繼謙一人之力能夠解決的了。
  “我早上好好盤算了一筆,各家糧鋪的存糧還能支撐到十月,再下來就要等春收,但那可是三月份的事兒。”沈繼謙愁眉不展,“怎麽辦,難道糧鋪到十月就關門大吉了?”
  莫之恨按按他的肩,“別急,我們一塊兒來想想辦法。這是天災,誰也預料不到,我們難做,別人家的糧鋪日子也不會比我們好過。”
  “我擔心的倒不是這個,”沈世珩道:“我擔心的是,我們的存糧還能支撐到十月嗎?”
  “應該能,我仔細盤算過了。”
  沈世珩搖搖頭,“你一定是按正常買賣的時候來算的,但你想想,這冰雹一鬧,大夥兒都知道糧食沒了著落,還不趕緊搶著囤積?我怕現在已經有人家開始大肆收購米糧了。”
  沈繼謙臉色頓時煞白,“我……我沒想到這一層。”
  莫之恨望了望窗外,很快作了決定。“這會兒還沒到晌午,快,先傳令下去,咱們糧鋪從這會兒起開始嚴格控製每戶人家買的份額。”
  沈繼謙點點頭,立刻走出去吩咐。沈世珩有幾分擔憂,“我們這麽做,會不會惹得別人來鬧?”
  “鬧也沒辦法,”莫之恨道:“如果讓那些有錢人家把糧食都買了,你讓平常老百姓還怎麽過日子?我們也當積德,為他們留條路。”
  “我估摸著……朝廷應該會開倉賑災,或許用不著我們。”
  “應該會,也許?”莫之恨瞅他一眼,“什麽時候你也這麽說話了?既然不確定,既然沒把握,我們就要留條後路。再說你想想,就算開倉放糧,真的能做到人人有糧拿、人人拿夠糧?”
  “確實,”沈繼謙已經吩咐完從外頭走進來,“許多百姓恐怕還是要挨餓,我們若有此善舉,倒是替沈園賺了不少好名聲。”
  莫之恨笑了笑,“是,沈家糧鋪如果這次能夠聲名在外,倒是多了樣與顧氏糧鋪競爭的資本。不過說到他們,不知道他們會怎麽做。”
  “我聽說目前為止顧氏糧鋪還有許多存糧,隻是不知道能支撐到什麽時候。”天氣尚且炎熱,沈繼謙用袖子擦了擦汗,忽然有些不像當年那個嬌生慣養的大少爺了。
  沈世珩搖著折扇笑道:“就算存糧再多,頂多也是撐到十月底,不會再久了,老天這回真不知道是不是拐著彎兒幫了咱們一把。”
  “那我還真寧願它不要這麽幫。”沈繼謙依然皺著眉,“就算我們這次能比顧家做得好那又如何?你想想我們沈園的良田,想想那些沒了收成的百姓,這能叫好事嗎?”
  沈世珩挑挑眉,看了看莫之恨未作聲。莫之恨寬慰道:“這自然不是好事,但七爺也不過是苦中作樂。對了,你說起來我才想到,我們是不是該去看看那些農戶,他們每年都靠著給沈園供糧過活,這下子,年關還怎麽過?”
  “對,是該去看看。”沈繼謙點頭同意,“我還想帶些銀子去,你放心,我就用我們那一房的,不用你為難。”
  “你這是說的什麽話?”莫之恨翻了翻賬簿,“錢從我這兒出,這是沈園應該做的,誰人要你墊著了。一家……五兩銀子?會不會多了?”
  沈繼謙揉了揉腦袋,沒有主意。沈世珩道:“我看差不多,農戶並不是太多,而且百餘兩銀子對咱們沈家來說也不算什麽。”
  沈繼謙斜睨他一眼,“二叔口氣可真大。”
  沈世珩未語,莫之恨忍不住笑道:“七爺那是財大氣粗,可難道繼謙你不同意?你覺得百餘兩太多了?”
  “不是……”沈繼謙訕訕道:“我……我也就那麽一說。”
  你就是橫豎看他不順眼就對了,莫之恨笑著搖搖頭,正要說話,見吳伯敲了敲門,從外頭匆匆忙忙進來。她知道每回吳伯若這麽匆忙定是出了什麽事兒,忙問道:“怎麽了吳伯?”
  吳伯按著胸口喘氣,沈世珩扶他坐下,又給他倒了杯水,慢慢拍著他的背替他順著氣兒。吳伯休息了會兒,急道:“顧氏……顧氏糧鋪放話了!”
  “他們放了什麽話把您急成這樣?”
  “他們說,顧家存糧充沛,絕對能夠支撐到明年春收,請長樂城的百姓不必恐慌。”
  “怎麽可能!”沈繼謙拍案而起,“這絕對不可能,我知道他們開張時存糧並沒有許多,確實與我們差不多。”
  “可他們就是放了這樣的話啊。”吳伯拍拍胸口,“大少爺,我起初聽到這消息也不相信,可人家告示都已經白紙黑字的寫著了,大剌剌地張貼在城中各處,由不得咱們不信。”
  莫之恨捏了捏眉心,心中也十分詫異。既然沈繼謙那麽說了,證明顧家確實沒有那麽多存糧,可是他們怎麽敢出此狂言?按他們這說法,朝廷都不用開倉放糧了……朝廷!心突的一跳,她立刻看向沈世珩,見他也是冷冷笑了笑,便知道他們兩個是想一處去了。
  “怎麽,你想到什麽了?”沈繼謙問道。
  莫之恨想了想,斟酌道:“我在想……顧家沒有足夠的存糧,可是……朝廷有。”
  沈繼謙一驚,“你的意思是……朝廷把糧給顧家去賣,從中謀私?”
  “哎呀,這話可萬萬說不得!”吳伯忙喝住他們,“什麽從中謀私,被人聽了去這可是砍頭的大罪。”
  “您別急,我們也隻不過自己關起門來揣測,不會出去胡說。”沈世珩拍拍吳伯的肩,沉吟道:“我也是這個意思,顧家現在是皇商,想要入宮易如反掌。當今貴妃娘娘又……之恨說的很可能就是事實。”
  “那顧守德動作真夠快的,這頭冰雹剛下完,他就已經有了對策進宮說服了皇上。”莫之恨冷哼一聲,不屑道:“如此奸商,也不知道是怎麽能有現在的地位。”
  “可不就是一個‘奸’字,無商不奸啊。”沈世珩淡淡一笑,“顧守德老奸巨猾,否則怎麽會有今天?商場就是如此,之恨,你要早日習慣。”
  莫之恨垂了眼去,沈繼謙哼道:“我就偏偏不信‘無商不奸’這四個字,怎麽,難道我們沈家也是這樣才有今日的嗎?像顧家那樣,早晚有一天會落馬。”
  “但若真像你說的那樣,恐怕我們會比他們更早落馬。”
  “你!”
  “好了,”莫之恨眼見著他們又要一言不合,趕緊上前製止。“眼下不是我們自家人鬥嘴的時候,想想辦法怎麽度過此關才是。我們的存糧可是切切實實的隻能支撐到十月,此仗看起來必敗。”
  “看起來必敗,也就是未必一定敗。”沈世珩衝她溫柔地笑著,“放心,我想憑我們幾人之合力,也許能夠險中求勝。”
  “但願如此。”莫之恨緩緩呼出一口氣,眼睛掃向桌麵上的帳簿,道:“還是先去安撫各家農戶吧,其他的事,我們慢慢想辦法。”
  “那件事兒我去做吧,”沈繼謙走到莫之恨跟前,“糧鋪這一塊的事兒我義不容辭,就讓我去吧。”
  “你一個人?”
  “我……”沈繼謙頓了頓,“我可以。”
  莫之恨看了看沈世珩又看了看沈繼謙,心裏有一絲猶豫。她知道沈繼謙此刻需要有人陪著,這樣的暗虧他是第一次吃。過了會兒,她道:“我陪你一起吧。那麽多家農戶,走都要走很久,安慰起來恐怕也要磨破了嘴皮子。我們兩個一起,好歹有個照應。”
  沈繼謙愣了愣,半晌才不確定道:“你要和我一起?”
  莫之恨點頭,“我們一起。”她說完還是忍不住看向了沈世珩,卻見他微笑著點了點頭,似乎未有任何不快,隻是諒解,終是更加放了心。
  她要陪沈繼謙一起去,不為舊情,隻是覺得他需要一個人陪著。她了解沈繼謙,這個時候,他接手的糧鋪接二連三受到衝擊,他麵上再怎麽硬撐著,心裏也一定在崩潰邊緣了。就算……往日情誼不在,至少兩個人也該是朋友。
  定下來後,兩人用過午膳就趕著去了農田,將銀子挨家挨戶送去,免不了都要安慰幾句。全都送完時,天都已經完全黑了。
  莫之恨與沈繼謙並肩往回慢慢走著,兩個人都累得沒了說話的力氣。不經意地抬頭,一輪滿月當空高掛,月色柔和地照下來,映得一路清輝。莫之恨笑了笑低頭繼續走,沈繼謙卻忽然停住了腳步。
  “你怎麽了?”莫之恨回頭看他。沈繼謙閉了閉眼,神色頹然。莫之恨不由倒退幾步走回他身邊,探頭看他的臉色。“很累嗎?再堅持一段路我們就到沈園了。回去好好好泡個澡,就不會有這麽累了。”
  沈繼謙睜眼看她,眼裏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如果……如果沒有你,我會是怎麽樣?”
  “嗯?”莫之恨一怔,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
  “每一次,每一次我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都是你在我身邊陪著,鼓勵我,安慰我。莫之恨,如果沒有你,我現在會是什麽樣?”
  莫之恨傻傻看著他,心裏有些亂卻不知如何作答。靜默了大半晌才道:“就算沒有我,你也一定會撐過去的。”她僵硬地笑了笑,“你看,我離開的這兩年就是最好的證明。”
  沈繼謙微皺著眉伸出手,在她麵前停留很久後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尖。“但是如果沒有你,我連這兩年都不會擁有。我真的……謝謝你。”
  莫之恨後退一步,搖了搖頭。她不能讓自己這麽長時間以來的努力統統白費,她不能再回到過去那個不斷下墜的深淵。
  沈繼謙吸一口氣,略有些抱歉。“對不起,如果……你就當我是在胡言亂語吧。”
  莫之恨笑笑,繼續向前走。“走吧,已經很晚了。”
  沈繼謙默默跟上,走了良久又忽然問道:“這次回來,你是為了二叔,是不是?”
  莫之恨腳步一滯,“我誰也不為。”
  沈繼謙扯出一絲笑,也沒再問下去。
  莫之恨悄悄抬眼看了看身邊的人,不易察覺地輕歎了口氣。她是為了誰而回來?她自己都不知道。可是她想,她不為了任何別人,她隻是為了自己,為了給自己一個新的開始。
  對,隻是為了自己。

  第二十四章
  不謀而合——沈世珩嘴角的笑意慢慢擴大,砸了咂嘴。“果然越來越有默契啊。”“你也是這麽想?”莫之恨有些興奮,她已經想了兩天,但卻一直未向誰提及。
  糧鋪的事情還沒想到妥善的解決方案,中秋未至,繡坊那頭竟然立刻跟著出了事,原本長期向沈家供貨的江寧織造和鬆江織造竟同時說不能再與沈園繼續合作下去。不用猜,這絕對是顧家搞的花樣,可是一時之間,叫他們去找誰補貨?
  沈繼謙愁得幾日吃不下飯,立刻消瘦了幾分。也難怪,現在出事的全都是他在負責的家業,還一件嚴重過一件,他又怎能不愁。
  莫之恨幾次想找沈繼謙好好談談,但是事出到現在,他始終不願意坐下來與他們二人商討,想必終歸覺得有些丟臉,竟什麽都無法控製。莫之恨看他這樣子,隻好先把話都吞進了肚子裏。
  這日她巡查完城中的幾家天福樓,剛走到街口便碰見了沈世珩,隻是看他的樣子,倒像是專程在那兒等著。莫之恨笑了笑走上前,“在等我?”
  “是啊,”沈世珩自然地接過她手裏抱著的幾本帳簿,“走吧,我正好有話想和你說。”
  “繡坊的事?”莫之恨已經猜到了幾分。
  沈世珩點點頭,“這事兒總該找個解決辦法,繼謙什麽都不說,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麽開這個口。”
  “那你覺得我就好開口了?”莫之恨苦笑了下,“沒用的,他不想說,誰去找他都沒用。”
  “可事情總不能就這麽拖著,就算能拖過了這個月,下個月呢?年前呢?等我們的布匹都售罄了,也學糧鋪一樣關門大吉麽?”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莫之恨歎口氣,“可是,說到底,現在繡坊是繼謙在打理,我們就算再著急也不能做什麽。”
  沈世珩放緩了步子,思慮道:“我……我有個想法,想聽聽你的意思。”
  莫之恨看向他,忽然一笑。“等等,你先別說。這幾日我也一直在想著這事兒,眼下也有個主意,不知道和你想的是不是一樣。”
  沈世珩挑挑眉,“說來聽聽。”
  莫之恨笑著邊走邊道:“當然,親自前去和鬆江織造還有江寧織造談談也是個辦法,但是這兩家忽然之間做出這個決定,我想也是迫不得已。就算我們找上門,恐怕也不會有什麽結果。”
  沈世珩頷首,“是這樣,所以呢?”
  “所以……”莫之恨停下腳步,笑盈盈地看向他。“我想,我們能不能自己來做織造?”
  沈世珩嘴角的笑意慢慢擴大,砸了咂嘴。“果然越來越有默契啊。”
  “你也是這麽想?”莫之恨有些興奮,她已經想了兩天,但卻一直未向誰提及,畢竟誰也沒做過。
  “嗯,”沈世珩看起來也很欣喜,“我仔細盤算了一陣子了,但礙於不好跟繼謙開口,就先來問問你的意見。不管我們改用哪家織造坊,終歸是受製於人,如果我們自己來做,難道顧守德還能讓我們自己不供貨給自己?”
  “是這個理,這也是我為什麽有這想法的原因,隻是,”莫之恨蹙蹙眉,“畢竟是個陌生領域,現在沈家已經麵臨一堆問題,若是做不好……”
  “不嚐試怎麽知道不行?”沈世珩道:“我這兩天細細看了看沈家名下的地,發現有兩處都很適合拿來建織造坊,這樣就已經解決了一個難題。至於銀兩方麵……我算過了,雖然要投入一筆不少的銀子,但是建成後利潤也算可觀。就算接不到別家繡坊的生意,隻給我們自家供貨,也不至於會虧,值得一試。”
  莫之恨聽他分析了更是躍躍欲試,“我們手頭有餘錢,足夠來建個織造坊。長樂城裏還是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繡坊的,若我們價錢給的合適,我想他們一定願意舍遠求近來我們這兒訂貨。”
  “不錯,如此看來,確實可行。”
  莫之恨揉揉鼻子,又蹙了蹙眉。“可是,光咱們兩個在這兒說得開心有什麽用,還是要繼謙同意才好。”
  “不如直接跟大哥說,讓大哥拿主意。”
  “不好,”莫之恨忙否定,“繼謙本來就不夠自信,如果我們越過他直接去找沈老爺,他心裏一定會很不舒坦。”
  沈世珩撇撇嘴,嘟囔道:“你還是很在意他的感受。”
  莫之恨無奈一笑,搡了他一把。“中午用膳的時候醋放多了?就算他是沈園再普通的一個人,我也會照顧他的感受啊。還是說……”她努努嘴,佯裝失落道:“其實是你不了解我不相信我?那便罷了,以後有什麽事兒你也不必找我商量。”
  “我不是這個意思,”沈世珩忙一手抱住帳簿另一手舉起來發誓:“那,我要是不相信你,我天打雷劈。”
  莫之恨看著他的樣子忍不住噗哧一笑,掩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沈世珩這才知道她是在捉弄自己,瞪她一眼揉了揉她的腦袋。“小丫頭什麽時候學得這麽皮,回去該給你上上規矩了。”
  “誰知道你這麽好騙。”
  莫之恨嬉笑著繼續向前走,沈世珩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因為我緊張你,在意你。”
  心跳幾乎漏了一拍,莫之恨張了張嘴,愣了會兒才立刻抽回手來。“大街上的,胡……胡說什麽。”
  “你知道我不是胡說,”沈世珩認真地注視她,“我就是很在意你,在意你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
  “我……”莫之恨用手背冰了冰臉頰,垂頭盯著地麵。“我們不是有共識,暫時不說這些麽?”
  “暫時是多久?”沈世珩耐心地看著她,“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一年、兩年?我不在乎等你,都這麽久了,多等幾年又如何?可是之恨,我希望你能正視你的心,不要騙自己。”
  莫之恨抬頭看了看四周,生怕有人看著他們,小聲道:“我們回沈園再說。”
  “不,”沈世珩卻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就在這兒,我要聽你把話說明白。”
  這人怎麽又耍起無賴來了,還以為除了那次強行把她從寧城帶走是例外,看來這倒才是他的真性情。莫之恨咬著嘴唇,臉紅到了耳根,卻不知道要如何作答。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況且如今還要日日夜夜麵對著那個“咬”她的人,她怕自己終會傷害到七爺。
  沈世珩也不著急,她慢慢想他就耐心地等,不催她但也不舉步走。
  莫之恨默立了半晌,終於還是拗不過他,含糊道:“等……等織造坊的事情落實之後。”
  沈世珩清清嗓子,強忍住了笑意。“好,就這麽辦。”
  “那……那可以走了吧?”莫之恨跺跺腳,再不理他,自己一個人快步向前走去,眉梢眼角卻難掩喜悅。她這人,看來有時候的確是需要被逼迫,否則她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麽時候才會願意嚐試著邁出這一步。
  回到沈園,沈世珩聽從莫之恨的,決定先和沈繼謙商討之後再作決定。所以沈繼謙才從外頭回來,就被丫頭請到了莫之恨的書房,沈世珩自然也在裏頭坐著。
  “怎麽了,我一回來就急著找我?”
  莫之恨示意他坐,看了看沈世珩,道:“繡坊的事兒……我想,我們是不是該好好商量一番了?”
  沈繼謙其實已經猜到了他們的用意,而他自個兒確實已經無計可施,沉默了會兒方點點頭道:“好,我們商量商量。”
  莫之恨鬆一口氣,又道:“那你先說吧,畢竟這是你打理的,現在你想怎麽做?”
  “我想親自去一趟江寧,或者鬆江也行,我倒想問問,究竟顧守德是給了他們什麽好處,他們竟然如此不念舊情。”
  “恐怕不是好處,而是威脅。”莫之恨哼道:“若說好處,顧守德能拿出什麽叫他們放棄一大筆生意的好處?我看,他還不多虧了當貴妃的女兒,有權,就有勢。”
  沈繼謙皺皺眉,“這麽說來,就算我們親自去和兩家織造坊談,也不一定會有結果?”
  能想到這一層,總算不枉費他也在商場上摸爬打滾了兩年。莫之恨道:“對,所以我想,我們沒必要再在他們身上花什麽心思。”
  “那怎麽辦?”
  沈世珩瞅他一眼,“你就沒什麽別的想法?”
  沈繼謙冷冷回視,“我自然沒有二叔你本事。”
  這兩人,怎麽一開口就是火藥味兒。莫之恨忙打圓場,“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繼謙,你現在好好想想,還能不能有別的打算?”
  沈繼謙從沈世珩那頭收回目光,對莫之恨抱歉地笑了笑,略思忖了一會兒道:“既然那兩家都沒了著落,我們……重新找一家織造坊?不行不行,”他很快又自我否定,“就算找了別家,我看那神通廣大的顧守德還是有辦法叫他們不做我們的生意。嗬,難道繡坊隻能關門大吉?”
  “那……如果我們自己來做織造坊呢?”莫之恨盡量一步步誘著他往這上頭想,以免他過於抵觸七爺的建議。
  “自己來做?”沈繼謙呆愣片刻,忽然笑著拍了拍腦袋。“是啊,我們完全可以自己來做,以我們沈家的實力,建一家織造坊不是難事。好,這主意好!”
  莫之恨鬆一口氣,“你也覺得不錯吧?方才我也跟七爺提議了下,他盤算了開支,也覺得可行。繼謙,你會支持吧?”
  “當然會,你提的意見有哪一次不好了?”沈繼謙寬厚地笑道:“再說,這本就是我的事情,反倒要你時時刻刻費心,我又怎麽能不支持。之恨,多謝。”
  他是故意在七爺麵前這樣?莫之恨尷尬地笑笑,心中有些異樣的感受。再看向沈世珩,他臉上非喜非怒,隻是靜靜看著掛在牆上的一幅字畫,似要把它看穿似的。
  “既然二叔也覺得可行,那我們這就著手去做吧。”沈繼謙道:“越快能把織造坊做起來,繡坊這頭的供貨就越有保障,我明日就打聽這方麵的消息。”
  “好,”雖然不想他對自己這般,但看他如此上心,莫之恨還是覺得應該高興。“那你就專心去做織造坊吧,回頭我去告訴沈老爺,他一定很開心。”
  沈繼謙一個勁兒地點頭,“我不會讓爹失望的。”吸一口氣,他斂了笑,又道:“隻是……隻是你……能不能來幫我?”
  “我?”
  “我知道你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我知道沈園大大小小的事務要你打點其實已經很累了,我這頭一定不會耽誤你太多的功夫。”他期盼地看著她,叫她有些不能拒絕。
  莫之恨其實本來也沒想過撒手不管,要說真的全都交給他,她與七爺應該都不會放心。可是沈繼謙偏偏在這個時候這樣提出要她幫忙,她不能不答應卻又不想答應。她不想讓他越來越依賴自己,她已經不是他的莫之恨了,也不想再成為他的莫之恨。最重要的是,她也不想讓七爺不好過。
  “你就去幫他吧。”正躊躇著,沈世珩的聲音傳來。他淺淺笑著,用眼神告訴莫之恨他不介意。
  莫之恨心裏一鬆,終於點點頭答應了下來,隻是難免還是歎了口氣。沈繼謙依舊像個孩子一般,她隻能想,或許等詩芫誕下沈園的長房長孫,等沈繼謙身為人父,他才會更成熟一些吧。

  第二十五章
  那個世界上愛他如生命的人——秦詩芫緊緊抓著她的手,像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她的眼淚也是刷刷地流。“我……我知道我不行了……我隻……隻求你一件事,就一件。”
  織造坊的事情還算順利,縱然中間也曾受到一些阻撓,但兩個月過去也已經頗見成效。房屋建了一大半,估計年底就可以竣工,貨源這頭沈園可以自給自足,如今就差談妥一家染坊。
  這段日子以來,莫之恨忙完了自己那邊就來這頭跟進一下織造坊的事兒,她隱隱能感覺到沈繼謙對她的日漸信任和依賴,但卻找不到一個適當的機會要他學會獨立。
  遠遠看著那頭跟著工人爬上爬下的沈繼謙,莫之恨心裏至少還是有些安慰,這個大少爺總算已經不像從前那般不識人間愁滋味了。隻是,她從前是多麽不希望他明白這一切,當初她隻想竭盡所能護著他,如今卻隻能笑自己當時太過幼稚。
  沈繼謙滿頭大汗地從梁上小心翼翼爬下來,一眼看見了莫之恨,忙笑著跑過來。“忙完了?聽說天福樓最近生意好得不得了,你辛苦了。”
  莫之恨搖搖頭,從懷裏掏出一條錦帕給他。“擦擦汗吧,瞧你,都要立冬了,熱成這樣。”
  沈繼謙擺擺手,用袖子擦擦額頭。“別髒了你的帕子,沒事兒,跟他們一起忙活挺好的。對了,上午我去了玉蘭染坊,他們的田老板似乎有意向和我們合作,你怎麽看?”
  莫之恨在腦子裏飛快搜刮了一下對玉蘭染坊的印象,想了想道:“那染坊小是小了點兒,不過聽說做買賣一向誠信,應該信得過。”
  “不過,我倒是有別的打算。”
  “什麽打算?”
  “我想直接收購了玉蘭染坊。”
  莫之恨一愣,眨巴著眼看了看他。“直接收購了?為什麽,你怎麽會有這想法?”
  沈繼謙笑了笑解釋道:“你也說了,那染坊並不大,也就是說如果收購的話也不算太貴。最主要是,我覺得顧守德不會讓我們的織造坊建得這麽順利,他一定會從中作梗,說不定就打了玉蘭染坊的主意。如果我們直接將它納入沈園名下,那他做再多功夫也是枉然。”
  倒是有幾分道理,莫之恨點點頭,鼓勵道:“想得比我周全,這麽一來,似乎確實更有保障。”
  沈繼謙倒有幾分不好意思,撓了撓腦袋。莫之恨笑道:“你也不好意思被誇嗎?我是說實話,確實值得一試。不過,你仔細調查過玉蘭染坊的近況了嗎?收購是件大事兒,不能太貿貿然了。”
  “還沒有,我正打算去做。”沈繼謙頓了頓,正色道:“我知道做生意我不在行,可是我有認真地看你怎麽做,我真的在努力。”
  莫之恨點點頭,“我明白,沒關係慢慢來,誰都不是天生就會的。”
  沈繼謙還想說什麽,目光忽然看向了莫之恨身後,皺了皺眉。莫之恨不解,便也回頭望去,隻見一直在秦詩芫身邊伺候的丫頭正急急忙忙向這邊奔來。她心頭一跳,忽然有些不祥的預感。
  沈繼謙主動迎上前兩步,問道:“怎麽了,園子裏出事兒了?”
  那丫頭急得直掉眼淚,“素心姑娘要我來趕緊請您回去,大少奶奶要生了,可是……可是穩婆說情況很不好……”
  莫之恨聞言,不由替秦詩芫捏了把汗。做了個深呼吸,她走上前拍了拍呆立著的沈繼謙。“你快先走,我過去囑咐他們幾句就也立刻回去。快去吧,她需要你。”
  沈繼謙連連點頭,隨那丫頭疾步向沈園跑去。莫之恨靜靜立了會兒,發現自己竟是一身冷汗。她不希望秦詩芫出事,一個愛繼謙如生命的女子,上蒼應該給她幸福的機會。
  迅速料理好織造坊的事情,莫之恨便立刻趕回沈園,走到門口時,她碰見了才從外頭回來的七爺。沈世珩見她一臉焦急的樣子,忙拉住她道:“這是怎麽了,哪兒又出事了?”
  “不是我,是詩芫。”莫之恨邊拽著他往沈繼謙的園子走去,邊道:“似乎要生了,可是情況不很好,繼謙已經先回來了,我們趕緊去看看。”
  沈世珩一怔,“算算日子孩子倒是足月,怎麽會難產?”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身子,她不是從小就有心悸病……啊!”她隻顧著往前走,沒留心路上,膝蓋竟結結實實地撞上了一塊石碑,疼得立刻彎下了腰。
  沈世珩也沒來得及拽住她,此刻又是後悔又是心疼。“怎麽樣,嚴不嚴重,我瞧瞧。”
  莫之恨一手捂住膝蓋,一手擺了幾下。“沒……沒事,走吧,去看看詩芫要緊。”
  沈世珩皺皺眉,打橫將她抱起。
  莫之恨一愣,忙驚呼道:“你做什麽!”
  “抱你。”沈世珩看都不看她,目不斜視地繼續往前走。
  莫之恨看了看周圍眾人驚異的目光,又看看他臉不紅心不跳的樣子,知道他斷然不會放自己下來,隻好省了掙紮的功夫。沈世珩見懷裏的人兒如此聽話,不由微微笑了笑,加快了腳步向西院兒去。
  走到西院兒門口,莫之恨捶了捶他的胸膛,示意他放自己下來。沈世珩也沒勉強,將她放下,卻硬是扶著她往裏頭走。莫之恨橫了他一眼,無奈從來拗不過他,隻好悄悄腹誹。
  進了院子,隻見廂房門口圍了一圈兒人,個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莫之恨尋到沈繼謙的身影,忙喚道:“繼謙,她怎麽樣了?”
  沈繼謙應聲回頭,看見他們相扶的樣子時表情僵了僵。他搓著雙手,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三個穩婆在裏頭……難產。”
  莫之恨與沈世珩走上前,掃了一眼屋子門口站滿的人心裏頭更煩,她蹙蹙眉揮了揮手。“都下去吧,一個兩個都杵在這兒是做什麽?該幫忙的都在裏頭,你們就別在這兒添亂了。就算關心,也給我站遠點兒。”
  眾人麵麵相覷,見七爺和沈繼謙都不說話,便隻好默默散去。沈世珩放開莫之恨,拍了拍沈繼謙的肩。“放心,穩婆會盡力的。我相信詩芫吉人自有天相,上天會保佑她。”
  沈繼謙靠著柱子,雙手插入發間。“是我的錯,我不應該由著她要這個孩子,她的身子那麽不好……是我的錯。”
  “你別這樣,”莫之恨拉了拉他的衣袖,心中也是酸澀。“詩芫一心想要這個孩子,無論如何,她也算了了一樁心願。”
  “如果她有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沈繼謙眼圈已經泛紅,無助到了極點。
  莫之恨看著他,卻不知要如何安慰。為什麽要到現在才來害怕才來後悔?說到底,還是他對她用情不夠深。如果……如果是唐婉。他不會舍得她冒任何風險。
  屋子裏撕心裂肺的叫喊聲一陣陣入耳,莫之恨聽得心裏直發毛,索性咬咬牙道:“我進去,你們在外麵守著。”
  “血房不吉利。”沈世珩捏了捏她的手,“你怎麽也慌了,冷靜點兒。就算你進去,你也幫不了什麽忙。”
  莫之恨深吸一口氣,道:“我不相信什麽血房不吉利這種事兒,與其在這兒聽著她受折磨,我還不如進去看著。何況誰說幫不上忙了,進去了才知道能不能幫著做點兒什麽。”
  沈世珩了解她的脾氣,隻好點了點頭。“那如果有什麽事,記得出來找人幫忙。”
  “嗯,”莫之恨應了聲又看向沈繼謙,柔聲安慰道:“我現在進去,放心,我一定會告訴她你在等她,告訴她你很擔心她。她那麽愛你,一定會為了你活下去。”說完,她定了定神,推開了廂房的門閃身而入。
  將將看向床鋪,莫之恨心裏一緊,立刻以手掩住了嘴,眼淚毫無預警地掉了下來。那根本就是一張血床,所有的被褥都已經被鮮血染紅,她看著秦詩芫那蒼白的臉,那小小的身子,就像是泡在了血水裏,她究竟要有多愛沈繼謙才能願意為了他來受這般苦。
  抹掉眼淚,她走向站在旁邊的一位穩婆,低聲問道:“情況怎麽樣?”
  那穩婆一臉愁容,“您自個兒也看到了,血崩,沒法子。”
  莫之恨渾身一震,“沒法子?大人……大人小孩兒……全都保不住?”
  穩婆歎口氣,閉上眼搖了搖頭。
  莫之恨腿一軟,硬是抓住了身旁的屏風才沒有倒下。她自以為自己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大人小孩兒好歹能保住一個,可是如今告訴她的答案卻是……
  “之……之恨,是不是你?”
  秦詩芫虛弱的聲音傳來,莫之恨忙定定心神,三步兩步走到床邊蹲下。“是我,我進來陪著你,你不要放棄……”話沒說話,她又掉了眼淚。可是看著床上那個如紙片般的人,誰人能夠忍心。
  秦詩芫一把抓住她的手,血跡斑駁。“我……我求你一件事。”
  莫之恨連連搖頭,“不,別說,你別說……你再加把勁兒,你一定會母子平安的。”她已全是哭腔,恨自己為什麽要進來。
  秦詩芫緊緊抓著她的手,像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眼淚也是刷刷地流。“我……我知道我不行了……我隻……隻求你一件事,就一件。”
  莫之恨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胡亂點了點頭。
  秦詩芫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還有感激與抱歉。“我……我求你,求你想辦法……想辦法替唐婉姑娘贖身。”
  莫之恨呆怔了片刻,“你……你說什麽?替唐婉贖身?”
  秦詩芫費勁地點點頭,“他心裏……心裏的那個人,一直都是唐姑娘。我……我不在了不要緊,我隻求……隻求他的後半生,能與心中……心中所愛共度。”
  她怎能愛得如此寬容?莫之恨握緊她的手,隻能點頭,一句話都再也說不出來。
  “多謝……”秦詩芫緩緩舒一口氣,淒然一笑。“還有……還有對不起,是我……是我奪了你的位子,對不起。”
  “不,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莫之恨仰頭吸一口氣,仿佛這樣就可以叫眼淚不要掉下來。“你等我,你等我,他就在外麵,我讓他進來。”
  “不要!”秦詩芫緊緊拽住她的手,哀求地看著她。“他不愛我,我不想……不想要他一輩子心懷愧疚。求求你,不要讓他……讓他看到我……我臨走前……的樣子。”
  “好,好,我不讓他進來。”莫之恨看著她微微一笑,緩緩閉上了眼睛。靜默半晌,她吸了吸鼻子緩緩道:“沒有對不起,你就是這世上最適合沈家大少奶奶的人……除了你,再沒有第二個人,會愛他勝過愛自己的生命,再沒有第二個人,會明明知道他心裏沒有自己,仍然願意……願意為他犯險……除了你……除了你……再也……”
  旁邊的穩婆也不由落了淚,輕輕推了推莫之恨。“大少奶奶她……已經走了。”
  莫之恨握著手中漸漸冰冷的手,忽然發瘋似地衝到了屋外,狠狠甩了沈繼謙一個耳光。這是他欠她的,是他一輩子都還不清秦詩芫的,她第一次如此恨眼前這個男人。秦詩芫縱使傻,也是他那種一貫而來的溫柔使她越陷越深,也是他放不下唐婉的心又狠狠傷了她一把。
  我愛你——心裏泛起盈盈的感動與溫暖,莫之恨看向他,她感受得到他是認真的。這麽多年來,他的一句“我愛你”今日終於說出了口。
  秦家來沈園大鬧了一場,但最終還是讓秦詩芫風風光光葬入了沈家的墓園,畢竟在她的心裏應該是不願意離開沈家的。
  其實鬧了又能怎麽樣,人死不過一堆白骨,她已經全然不知了。至少她在世的時候,是真真切切去愛過這唯一的人,也許一輩子也就夠了。
  大少奶奶走了,而且是一屍兩命,園子裏的人似乎全都一下子安靜了起來。莫之恨也隻是默默地幫著大夥兒料理秦詩芫的後事,她不願意多去想秦詩芫臨走前的那一幕,每想起一次,她就會多怨沈繼謙一分。
  不過她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沈繼謙竟然沒有像從前那樣又躲起來。秦家來鬧,他站出來默默承受;秦詩芫的身後事,他每一樣都盡量親力親為;守夜的時候,他也不要別人陪著,隻是自己一個人留守在靈堂陪他們母子二人。可這是他應該做的,隻是人都走了,做再多除了能讓自己的良心好過一點又還有什麽用。
  莫之恨無法原諒他,她開始慶幸,慶幸自己更早地離開了他。他對每個人的溫柔,實則是薄幸,若有愛,他的愛也早就給了唐婉一人。
  她亦知道,七爺幾次想問那天在房間裏秦詩芫臨走前究竟對她說了什麽,才能讓她那麽生氣地衝出去就不管不顧地甩了沈繼謙一個耳光,隻是他一直都沒問。也許,他是因為不想讓她再想起那些不愉快的經曆,他總是這樣,什麽都為她設想。
  燒完最後一點香瞑,莫之恨站起來直了直腰,一回頭便看見了七爺。他靜靜站在門檻那兒凝視著她,目光如水。莫之恨疲憊地笑笑,“什麽時候來的?”
  “好一會兒了,沒想打擾你。”沈世珩走進來,環視了屋子一圈。“他呢,不是一直在這兒嗎?”
  “去尚書府了,要去拿一些詩芫的東西。”話才說完,沈繼謙就捧著一個包袱走了進來,莫之恨掃了他一眼,低頭就向外走。她不想看見他,亦不想和他說話。
  沈世珩跟著走過去,按了按沈繼謙的肩膀,示意他節哀順變,便也出了門。莫之恨知道他會跟出來,走了不遠就停了下來,默默注視著地麵。
  “要把地麵看穿嗎?”
  抬頭看身邊的人,莫之恨抿著唇搖了搖頭。“我隻是在想,我是不是對他有些過分?妻子孩子都沒了,他也不好受,我好像……有些苛責。”
  沈世珩安慰道:“我隻知道你做什麽都是有原因的。”
  “我當然有原因,”莫之恨冷笑了下,“不管是誰,如果在詩芫臨走前陪在她身邊,都不會原諒他。你知道詩芫最後求我的一件事情是什麽嗎?”
  沈世珩一怔,忙道:“她求你什麽?求你不要離開繼謙?”
  “不是。”
  “那是什麽?”
  莫之恨歎口氣,苦笑道:“她求我,一定要想辦法替唐婉贖身。原來她什麽都知道,她知道沈繼謙從頭到尾都愛著唐婉,知道他一直都和她還有聯係,知道自己的相公從來沒有愛過自己。她為什麽那麽傻?”
  “她的傻,對她來說,卻可能也是一種福氣。”沈世珩揉揉她的腦袋,帶著她繼續往前走。“是,她是很執著,傻傻地愛一個並不愛自己的人。可是在她有限的生命裏,這樣執著地愛過,又怎麽不值得人佩服。”
  “可是,”莫之恨拉著他停下來,“你不覺得繼謙真的很混賬嗎?他怎麽忍心這樣對一個愛他至深的女子呢?”
  沈世珩默默看了她一會兒,忽而笑了。“那麽三年前呢?三年前你愛著他的時候,你這樣怪過他嗎?”
  “我?”莫之恨微微一怔,呆了呆方道:“我那個時候,沒想這麽多。”
  “可是你心裏其實也是清楚的,他愛著唐婉,從來沒有變過。”
  莫之恨垂下眼,她不得不承認七爺說得對,她不是也一直都知道沈繼謙心底的那個人是誰的麽,可她還不是為此執著了許多年。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念,隻是如果一切都是自己願意的,那麽旁人又何所謂再多說什麽。”沈世珩輕輕握住她的手,因為緊張而有些顫抖。“最重要的是,你現在已經把他放下了,並且願意重新開始。之恨,我等不及了……”他略頓了頓,語氣堅定。“我愛你,給我一個機會永遠照顧你,好不好?”
  心猛地揪起來,莫之恨抬眼看他,又很快撇開。這是第一個對她說“我愛你”的人,第一個,把“愛”字說出口的人。這麽久以來,她曾經期盼從沈繼謙口中聽到這句話,卻還是竹籃打水。但現在真的有人說出口了,她卻不知道要怎麽回答。
  沈世珩緊了緊握著她的手,“隻要一次,我隻要你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莫之恨終於支支吾吾地開口,“我……我怕我還沒有準備好。”
  “你不需要準備什麽,”沈世珩溫柔一笑,“你隻要繼續做你自己,然後一切都讓我來照顧你,保護你,這就夠了。”
  心裏泛起盈盈的感動與溫暖,莫之恨看向他,她感受得到他是認真的。這麽多年來,他的一句“我愛你”今日終於說出了口。鼻子一酸就有掉淚的衝動,她忙背過身去,狠狠吸了吸鼻子,卻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沈世珩繞到她跟前,托起她的下巴。“你笑了就是答應了。”
  “我何時說我答應了?”
  “你笑了呀,笑了就是答應了。”
  這人又開始蠻橫了,莫之恨卻不生氣,隻是繼續含笑看著他,隻看到他心裏發毛,末了才道:“我餓了。”
  “嗯?”
  莫之恨斜看他一眼,“不是要照顧我嗎?我餓了。”
  “哦,哦,哦!”沈世珩笑得合不攏嘴,“走走走,我們這就去用膳,去天福樓,記我賬上!”
  莫之恨忍了笑,甩手向前走。“那當然,不然還記我賬上?”
  “我我我,當然是我。”沈世珩撓撓頭,像個孩子般地跟在她身後,恨不得蹦蹦跳跳起來。
  莫之恨看向地上,陽光下他們的影子隱隱重疊,相依相偎。這一刻,她的心裏是寧靜而喜悅的,因為她終於確定了自己的感情。她已經放下了沈繼謙,而七爺,是她的未來。不管旁人會怎麽說她,不管世事會如何變遷,隻要他們相愛,隻要他們在一起,一切就好了。
  幾日之後,秦詩芫入殮安葬,秦政鴻老淚縱橫,臨走前對沈繼謙說了句“我決不會讓沈園好過”。莫之恨當時不知道他是認真的抑或是說的氣話,可三日之後,她明白了秦政鴻確實是認真的。
  織造坊蓋得好好的,安司監忽然來說不準沈園再繼續建造下去,說他們不符合開辦織造坊的條件。很明顯,這是硬找的借口,若不是秦政鴻放了話,又怎麽可能。他是鐵了心要置沈園於死地,就算聯合顧家也在所不惜。
  但對於沈園來說,這確實是莫大的麻煩,眼下的形勢建織造坊是勢在必行,人力財力都已經投入,若不繼續做下去那勢必都打了水漂。
  本該是沈繼謙的事情,可自秦詩芫安葬後,他又像變了個人,成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什麽都不做。莫之恨是越來越看不明白了,她已經完全不了解沈繼謙,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可是他能把自己關起來不管園子裏的事,她卻不能,七爺也不能,如今這個情形恐怕也隻有他們兩個來相扶相持了。商量之後,他們決定還是先去尚書府一趟,畢竟如果能說服了秦政鴻,這事兒也就解決了。
  匆匆趕到尚書府,門房的倒是和善,聽說他們是沈園的竟然沒攔著,還告知他們秦政鴻在二夫人院子裏。一路打聽著到了院子門口,他們倆不由愣住,麵麵相覷。
  院子裏左邊是兩頭怡然自得撅著屁股曬太陽的豬,右邊是五六隻張牙舞爪的大公雞,另有三兩隻青蛙間或在其中蹦蹦跳跳,實在讓人很難想象它們是如何能夠這般和睦相處。
  咽了口唾沫,莫之恨深呼吸幾次才真的踏進院子裏去。不過恁她小心翼翼地三步一蹦、兩步一跳,仍然不小心踩上了一些……味道難聞的東西。自然,沈世珩也未好到哪兒去。
  “什麽人呀?”
  一個含混不清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把他們嚇了一跳。莫之恨四處打量了翻,試探性道:“我們……我們是沈園的,來見秦大人。”
  “我爹呀,他在裏頭呢!”說話間,隻見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連同纏在身上的一條小蟒蛇一起從一間小屋後閃身出來。那丫頭綁著兩股小辮兒,鵝黃色的錦衫襯的肌膚更加白皙,一對玲瓏的眼眸帶著幾絲頑皮,笑意盈盈地看著莫之恨。
  莫之恨一怔,好嬌俏的丫頭,看起來竟是秦詩芫的妹妹。

  第二十六章
  身世真相——莫之恨腿一軟跌坐到地上,呆看著半開的門仿佛離了魂。太荒謬,這是太荒謬的事情,甚至荒謬過她所有的夢境。
  那丫頭拍了拍蟒蛇的頭,蟒蛇竟然就乖乖從她身上滑下去,很快消失在一旁的草叢裏。她蹦躂著走過來,看了看莫之恨與沈世珩,眨眨眼睛道:“你們就是我爹說的‘沈園的混蛋’?”
  莫之恨哭笑不得,隻好幹笑道:“我們……我們是從沈園來,想見一見秦大人,能替我們通傳一聲嗎?”
  丫頭點點頭,“那你們等一會兒。”說著她很快跑進屋子裏,但隻過了一小會兒就從門框旁探出一個腦袋,麵帶委屈。“我爹說不見你們,還將將把我罵了一頓。”
  雖然早已猜到這樣的結果,莫之恨還是有些失望,抱歉地對那丫頭道:“真是不好意思了,那我們……”
  “你們可以留下來等。”丫頭溜出屋子,立馬又笑得陽光燦爛。“爹不會逗留太久,可能一會兒就會出去辦事,你們就在這兒等吧,不會有人趕你們的,但是千萬別讓我爹知道是我讓你們留下來的。”
  “好,謝謝你。”莫之恨與沈世珩對視一眼,都略寬了心。隻要有機會見到秦政鴻,他們就還有希望來說服他。
  等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秦政鴻果然從屋子裏走了出來,看見他們二人時不由皺了皺眉就準備從他們身邊走過。沈世珩忙攔在他跟前,作揖道:“秦大人,請您給我們一點時間,不會耽誤您很久。”
  秦政鴻冷冷瞥他一眼,“當這兒什麽地方,你們說來就來?我沒時間陪你們耗著,讓開。”
  “秦大人,我們隻是希望您能對沈園公平一點。”莫之恨跟著走過去道:“詩芫臨走前是我陪著她,您難道就不想知道她的遺願嗎?”
  秦政鴻神色微微緩和,掃向她道:“她說什麽?”
  “她求我一件事,求我替唐婉贖身。”莫之恨深吸一口氣,“唐婉是什麽人您肯定聽說過,詩芫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都想著繼謙,那我想您也一定明白對她來說繼謙有多麽重要。您如果要毀了沈園,那就是毀了繼謙,您想要詩芫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嗎?”
  秦政鴻冷哼一聲,“怎麽,難道你這樣說,我就要多幫沈園一把不成?”
  “不是,我們不求您幫我們什麽,但是至少,請您不要為難我們。”
  “我隻是要幫我女兒討回一個公道,讓開。”秦政鴻推了莫之恨一把,舉步向前走。
  沈世珩忙扶住她,皺眉衝秦政鴻道:“但這都是她自願的,又何來公不公道?更何況,當年是您硬要把她嫁過來,那這樣說,罪魁禍首豈不是您自己?”
  秦政鴻身形一滯,轉頭怒視。“你說什麽!你說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女兒?”
  沈世珩放開莫之恨,不卑不亢地迎向他的目光。“不能說害,但這一切都是當初您選擇的。詩芫的身子不適合做娘親,我們所有人也都勸過她,相信您也有。既然這樣,就不該說如今沈園欠她一個公道。”
  沈世珩放開莫之恨,不卑不亢地迎向他的目光。“不能說害,但這一切都是當初您選擇的。詩芫的身子不適合做娘親,我們所有人也都勸過她,相信您也有。既然這樣,就不該說如今沈園欠她一個公道。”
  秦政鴻眯了眯眼,“是,她身子是不好,但我想問的是,這兩年來,沈繼謙有真的疼惜過她嗎?他這個做相公的,心裏頭還掛念著別的女子,對芫兒公平嗎?”
  “可您在把她嫁入沈園之前就知道這一切了吧?如果您沒有這麽做,現在的沈家大少奶奶早就是別人。”沈世珩看了看莫之恨,接著道:“秦大人,伊人已逝,我相信詩芫不管是生前還是現在,她都沒有後悔過。所以就算以後沈園不能與尚書府交好,也不該是仇人。”
  “不必多說了。”秦政鴻一振衣袖,“我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住。你們若願意,盡管在這兒杵著,但我若扳不倒沈園,我這禮部尚書不做也罷!”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莫之恨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視線裏,竟不由自主地撲哧一笑。沈世珩不解地看向她,“怎麽,有主意了?”
  “不是,”莫之恨也不知道自己怎麽還笑得出來,擺擺手指了指前麵的路。“瞧這院子裏,那麽多……咳……可秦大人大踏步走的時候可什麽都沒踩到,看來真是熟能生巧了。”
  沈世珩本來一直揪著的一顆心也微微放鬆了,點點她的額頭道:“虧你還有心思注意這些,不過這位秦姑娘是有些特別,我還是頭一回看到有姑娘家不怕蛇的。真是奇怪,一個府裏頭教出來的丫頭怎麽如此不同。”
  莫之恨長歎口氣,“我也感慨,你和繼謙都是在沈園長大,為什麽也如此不同?我本來以為經過這兩年他應該懂事了,可是詩芫一走,他怎麽又好像回到了幾年前?我真的是越來越不懂他。”
  沈世珩笑笑,牽著她小心翼翼地往外走。“我幾次想找他談談,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會願意。這兩日去看大哥,他也很是發愁,完全沒了主意。沈園如今正是個風雨飄搖的時候,你也聽到秦大人的話了,不扳倒沈園誓不罷休。”
  莫之恨心情也跟著低落起來,可是看著七爺的樣子,她又不忍心再說什麽喪氣話,隻好強迫自己故作輕鬆。“你也別太擔心了,船到橋頭自然直,沈園風風雨雨這麽多年都挺過來了,我不信這一次挺不過去。再說了,若是長樂城實在呆不下去了,我們就舉家搬遷唄。靖國這麽大,總有我們的容身之處。等到了一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我們大可以重新開始。”
  沈世珩久久未語,不知在想何心事,直到走至尚書府門口才停下來。“雜役司那頭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你先回沈園嗎?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難不成我還能走丟了?”莫之恨衝他微笑,“你去忙吧,我自個兒回去。天福樓的賬好幾天沒看了,我也得忙一陣,不用擔心我。”
  “好,”沈世珩鬆開牽著她的手,“那你先走吧,我看著你走遠。”
  莫之恨點點頭,順從地轉身。走遠兩步,她漸漸斂了笑容,這個時候又怎麽還能開心得起來。她知道秦政鴻絕不是說氣話,從他對織造坊的手段來看,他真的有意要將沈園趕盡殺絕。她能理解他的喪女之痛,可是七爺說的沒有錯,如今這一切,秦政鴻自己不也該負上大半責任嗎。
  走到拐角口,她回頭望了望,果然看到七爺仍站在那兒。心裏湧起暖意,莫之恨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見,揮了揮手方拐到另一條街上去。她知道無論如何,有個人一定會在她身邊,這就夠了。走了一小段路,她隱隱覺得身後似乎有人靠近,剛想回頭看時,頸後忽然一疼便失去了知覺。
  模模糊糊醒來時,莫之恨揉了揉脖子,隻覺得自己身處一個幽暗的房中,甚至連一扇窗戶都看不見。房裏點著幾根蠟燭,發出昏黃的光亮,隱隱搖晃。再細細一看,她發現自己竟是被放置在床上,若是仇家似乎不該對她如此仁慈。莫之恨蹙蹙眉,脖後的瘀青讓她忍不住嘶了聲。
  “你醒了?”
  一個渾厚的聲音傳來,莫之恨冷不丁嚇了一大跳,這才發現屋子東南角還有兩個人在。其中一人坐在椅子上,目光如炬,不怒而威,另一人恭敬地垂首站在他身後,看都不看她一眼。莫之恨定定神,要說不害怕那是假的。“你……你是誰?你把我帶這兒來想做什麽?”
  坐著的那人靜靜地審視了她一會兒,方問道:“你叫莫之恨,你娘叫莫嫣?”
  莫之恨猛然一震,她從未對任何人提及過娘親的閨名,眼前的人如何得知?“你到底是誰,你怎會知道?”
  “真的是你。”那人卻不回答她的話,靜默了會兒又道:“你是承恩十八年三月初七出生的,是不是?”
  “你究竟是誰?”莫之恨從床上跳下來,一陣心慌。她亦從未告知過誰她的生辰,但眼前的人又一次準確無誤地說對了。
  “你隻需回答我是不是。”
  他的話語中透著不可抗拒的威嚴,莫之恨看了他一會兒,點了點頭。“但你是怎麽知道的,你找我來有什麽事?”
  那人從椅子上站起來,緩緩走到她麵前。莫之恨這才看清他的臉,一字橫眉,闊挺鼻梁,看起來竟有幾分眼熟。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冷然道:“我是你父皇,隨我回宮。”
  心往下一沉,莫之恨張了張嘴,腦中有瞬間的空白。她似乎捕捉到了“父皇”、“回宮”這樣的字眼,可是她想她一定是聽錯了。晃了晃腦袋,她道:“你究竟想做什麽?你是誰?”
  “朕說得還不夠清晰?”那人明黃色的衣領露出半截,似乎在迫不及待昭顯著主人的身份。
  莫之恨後退兩步,依然覺得自己在做夢,又或者是眼前的人在戲弄她,否則她怎麽會看到聽到眼前這一幕。可那人也不急,隻是靜靜看著她,仿佛在對她說,這一切都是真的,你不必懷疑。
  呆怔了良久良久,莫之恨終於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你騙我。”
  “朕何必騙你?”他依舊麵色沉靜,“你就是朕與莫嫣的女兒,就算她死了也不能阻止朕找到你。你聽著,你是我大靖國的公主,是我趙煥的女兒。”
  “不……不可能!”莫之恨連連退後許多步,覺得自己從小到大從未如此慌張過。“你是什麽人?你想要沈園什麽好處是不是?你找人調查我是不是?你到底是誰!”話到最後,她幾乎已是驚聲尖叫。
  趙煥笑了笑,自腰間掏出一塊令牌。“看清楚了,這是朕的腰牌,當然你也可以懷疑它是假的。”
  莫之恨不由自主走上前來,看著那塊流光溢彩的令牌幾乎說不出話來,她知道那不可能是假的。或許她的理智已經接受這個事實了,可是她的感情做不到。“你騙我,我爹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不是你。”話說完,她想也不想就一手打落了他手裏的令牌。
  “休得對皇上無禮!”許是覺得皇上受到了威脅,一直站在趙煥身後的人忽然一個箭步上前,劍尖直抵莫之恨的咽喉。
  趙煥冷冷掃視他一眼,尚未開口那人便立刻收回了劍。重新看向莫之恨,趙煥道:“存心欺騙你隱瞞你的是你娘,不是朕。你仔細想想,如果你不是朕的女兒,朕怎麽會知道你娘的閨名,又怎麽知道你的生辰八字?”
  莫之恨仍在震驚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趙煥舒口氣,麵色緩和了些。“方才是朕急了,對你太凶,但是朕隻是想讓你知道,朕很想要你這個女兒,因為朕曾經很愛你娘。”
  “你根本就不愛她!”莫之恨直視著他,“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如果你就是當今皇上,如果你確實是我爹,那麽你一定不愛我娘。如果你愛她,為什麽要讓我們在外這麽多年?如果你愛她,為什麽身為靖國皇帝都不能給妻女安穩?我不相信,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想相信。”
  趙煥抿了抿微薄的唇,神色間有幾分黯然。“朕知道你一時很難接受事實,但是朕真的找了你們母女二人許久,這和你娘的故事也不是一夕之間可以說完。”他說著伸手想要摸摸莫之恨的頭,但仍是頓了頓縮了回去。“朕可以給你一點時間,三日,三日之後,朕再在這裏等你。如果你肯來,朕就會告訴你我和你娘之間的一切。”
  “我不會來。”莫之恨想都未想就做了回答,其實她已經沒有什麽思考的能力了。
  “總之三日之後,朕等你。”趙煥皺皺眉,眼中似有哀痛。他長歎口氣,帶著身後的侍衛離開。
  莫之恨腿一軟跌坐到地上,呆看著半開的門仿佛離了魂。太荒謬,這是太荒謬的事情,甚至荒謬過她所有的夢境。她不能信……她信不了。
  你們都很自私——“你太自私!”莫之恨怒視著他,“你怎麽不想想,你會願意放棄你皇子的身份,背叛你的國家跟我娘去夏國嗎?你自己不能做到的事情憑什麽要求娘親做到?”
  她不知道自己在屋子裏坐了多久,待她推開房門時才發現天已經完全黑了。借著昏暗的月光,莫之恨忽然發現這是她與娘親的舊宅,方才隻是太驚愕,所以沒有留意到這熟悉的一切。
  皇上、舊宅、娘親、自盡……一個個念頭不斷在腦海裏盤旋,她忽然覺得恐懼,恐懼即將到來的一切。趙煥很篤定,篤定她三日之後會去找他,因為他口中有太多太多的秘密和過往是她所想知道的,可是她怕,怕那一條路走下去,就不能回頭。
  夜更深了些,她聽著打更的打過了四更,這才迷蒙蒙地向沈園走。方走到門口,一個溫暖的懷抱便抱住了自己,耳畔是沈世珩的聲音。“你終於回來了。”
  噪雜的一顆心瞬間安靜下來,莫之恨伸手環住他的腰,頭埋在他胸前一言不發。他讓她覺得自己還活著,覺得還有勇氣繼續麵對將來的路。
  良久,沈世珩放開了她,柔聲詢問:“去哪兒了,怎麽這麽晚?我很擔心你。”
  “擔心我又一句話都不留地就走了嗎?”看他點點頭,莫之恨捧起他的臉,蹙眉望著他。“那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又不聲不響地就離開了,你能不能答應我……”
  “我不答應。”話未說完,沈世珩就打斷了她,吻上了她的唇。莫之恨緩緩閉上眼,她很怕這一刻他們還能如此親密地唇齒相依,下一刻就不得不分開。
  從小到大,她想要的總是那麽難以得到,她想過最平凡簡單的日子,卻遇到沈繼謙,糾纏進沈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她想忘掉一切,在寧城重新開始,卻被七爺強行帶回來;她想從頭開始,和七爺從此安安樂樂地在一起,結果卻又莫名其妙成了皇帝之女。
  她想,也許真的是她命不好,注定了會一生不順遂。
  離開她的唇,沈世珩撫著她的眉,正色道:“你聽好了,除非我死,否則我們永遠不會分開。”
  “不要對我承諾永遠,”莫之恨神色黯了黯,“我所看到的、聽到的,承諾了的事情從來就很難做到。”
  “如果我承諾了,我就一定會做到。”沈世珩霸道地抓緊她的手,“我不管從前有多少人對你違背了承諾,我也不管我們以後的路會不會很難走,我什麽都不管,我隻知道,莫之恨,我要你。”
  如果這世界上有那麽一個人,無論在你處於什麽境地時都能讓你覺得溫暖和感動,那麽這個人或許就是可以托付終生的人了。莫之恨微微笑了,反握住沈世珩的手,重重地點了點頭。“好,不管路有多難走,我們都不分開。不管我還會遇到什麽事情,沈園還會有再多劫難,我們都禍福與共。”
  她不怕了,隻要有他陪在身邊,隻要明天的太陽仍舊會升起,她就會讓自己勇敢地撐下去。
  三日很快過去,辰時剛過,莫之恨便動身去往舊宅。今日她穿了件妃色的衫子,七爺說過,她穿這個顏色漂亮,人也精神許多。那日太過狼狽,今兒她要以最好的姿態出現在趙煥麵前。
  從辰時等到申時,莫之恨坐得四肢都要僵硬,終於聽到了輕微的腳步聲。門很快被推開,趙煥走在前頭,跟在後頭的侍衛看身形還是上回那個。
  莫之恨站起身,卻一時有些無措,她已經知道眼前的人是當今皇上,可是她僵直了身子不知道是不是該給他行禮。趙煥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擺了擺手示意她無許多禮,坐到了一旁。
  莫之恨直視他,開門見山道:“告訴我你和我娘的故事。”
  趙煥眯了眯眼,淡笑道:“不卑不亢,和你娘當年確實有幾分相似。隨朕回宮吧,朕保證你後半輩子衣食無憂,過最好的日子。”
  “不,我要先知道當年的事情。”莫之恨吸了口氣,真的見到他,她心裏的擔心與害怕反而都不見了。“我和我娘相依為命這麽多年,不是你三言兩語就可以彌補的。我也從沒想過要隨你回宮,更沒想過認你,我隻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
  趙煥收了笑容,靜靜望了她一會兒。“真和你娘是一個脾氣,但朕希望,你可千萬不要和她一樣死腦筋。”
  “我相信娘做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就算她像你所說的死腦筋,也一定是她深思熟慮後最好的選擇。”莫之恨頓了頓,對趙煥扯扯嘴角,多了幾分挑釁。“倒是你,如果你愛我娘,你了解我娘,你就不會說她的選擇是死腦筋。”
  趙煥挑了挑眉,神色陰晴不定。莫之恨無懼地回視,如果最壞的可能是死,她已經連死都不怕了,那還有什麽可以畏懼的。
  “好,朕告訴你。”趙煥閉了閉眼,又道:“不過,朕希望你聽完之後,願意冷靜地考慮一切。”他看向遠方,目光有如失焦。“朕與你娘,其實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相識了,那個時候朕還隻是三皇子,而和你娘……完全是偶遇。”
  “你娘是朕出宮遊玩兒的時候遇上的,她不卑不亢,渾身透著一股潑辣勁兒,真的讓朕一眼就喜歡上了。”趙煥笑了笑,又搖了搖頭。“你知道,皇宮裏有太多規規矩矩的姑娘,朕見過那麽多,也就更顯得她與眾不同。開始的時候,朕並沒有向她表明身份,一是怕嚇著了她,二也是怕她一旦知道之後就會變了對朕的態度。”他說著眼角帶笑,似乎想起當年的事情,還有許多回憶是美好的。但既然如此,二人又怎會分隔天涯。
  “沒多久之後,朕和嫣兒就在一起了。”趙煥接著往下說:“朕知道她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就替她在長樂城置了一處宅子,好讓她安定下來。那段時光,是我們兩個最開心的日子,你知道嗎,朕甚至想過去求父皇,讓朕納她為皇妃。可是朕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樣讓朕傾心的女子,竟然也隻是一直戴著假麵具而已。”
  莫之恨心裏“咯噔”一下,隱隱約約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她希望是自己感覺錯了,可是趙煥接下來的話很快證實了她的想法。
  “你知道你娘是什麽人嗎?她是夏國的死士,夏國的奸細,其實她早就知道朕的身份,所以才故意來接近朕。”趙煥說得平靜,臉上的笑意卻消失不見,換之以深深的哀痛。
  莫之恨自然是知道夏國的,它是靖國邊上最有實力的國家,這幾年來,也曾不斷與靖國交戰,兩國各有傷亡,一時難分勝負。但她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的娘親竟會是夏國人,更想不到,她會是夏國的死士。“後來呢?後來怎麽樣?”莫之恨忍不住追問。
  “後來?”趙煥苦笑了下,“後來朕求她忘記自己的身份,留在朕身邊,朕也不會再讓任何人知道,再來傷害她,朕會照樣納她為妃,可是她不答應。”他說著刷的撕開衣領,露出左邊肩上一道疤痕。“看到這條疤嗎?這是你娘刺的。她寧願和朕決一死戰,也不願意留下來。”
  莫之恨凝神望著那條疤,鼻子發酸,良久才道:“你一定很愛娘。”趙煥一怔,驟然睜大了眼。莫之恨道:“我不知道娘會武藝,從我有印象開始,娘就和一個尋常婦人沒有兩樣。但是我知道,你的武藝一定很好,如果不是你誠心相讓,娘不可能有機會刺你這麽深的一劍。”
  趙煥移開眼,有幾分怔忪。“那又如何,想走的人還是走了,不會為誰留下來。”他深吸一口氣,接著往下道:“朕始終沒有把她的身份告訴別人,但是她卻要離開朕。那日一戰,我處處留情,她卻招招狠辣,仿佛不取我性命難消心頭之恨。你告訴朕,她如何忍心?”
  “如果注定不能相守,那就隻有狠下心來。”莫之恨揉揉眼睛,想起了兩年前的自己。那個時候,她也不想離開沈繼謙,可是還是隻能逼著自己離開,她相信娘親當時的心情是和她一樣的。
  “可是她當時已經懷了你,她就算對朕忍心,為什麽對你也那麽忍心?”趙煥稍稍提高了音量,“何況她心知肚明,她沒有殺了我就是沒有完成任務,根本回不了夏國。”
  “你還不明白嗎?娘親不留在你身邊,全的是忠,離開你獨自生下我,全的是情。”莫之恨終於想明白了這中間的緣由,明白了娘親自小對她的態度為何那麽莫名,娘親恨的不是她,而是娘親自己。她恨自己愛上了趙煥,恨自己對夏國不忠,恨自己苟且偷生。
  輕輕歎一口氣,莫之恨也瞬間明白了娘親自盡的原因。她蹙眉看向趙煥,“兩年多前,你知道了娘親和我都在長樂城,所以開始找我們是不是?”
  趙煥臉色變了變,“是,就算她要忠於她的國家,你是朕的女兒,你必須留在朕身邊。”
  “不,”莫之恨搖了搖頭,“你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找到我,你想找到的是我娘,可是你想不到,你竟然會逼死了她。”
  趙煥臉色煞白,緊緊握拳,卻沒有開口否認。他不能否認,他對莫之恨沒有感情,他心心念念想見的,還是那個在二十年前離他而去的人。隻是他自己也沒有料到,她會用那麽決絕的方式來保護女兒,來忠於夏國。他如今再來找回莫之恨,不過是他心裏的那點歉意和不甘。
  “你……”莫之恨吸吸鼻子,逼回眼淚。“你真的很自私,你已經坐擁天下,為什麽連一條活路也不願意留給她?你現在找到我也不是為了要我回宮當什麽公主。我是什麽身份?我是夏國死士的女兒,我有可能成為靖國的公主嗎?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證明,我娘當初離開你是錯的。”
  趙煥低低道:“她本來就錯了,她若留在朕身邊,根本不會有今天……”
  “是你太自私!”莫之恨遙遙指著他,“你怎麽不想想,你會願意放棄你皇子的身份,背叛你的國家跟我娘去夏國嗎?你自己不能做到的事情憑什麽要求娘親做到?”
  趙煥對於她的指責默不作聲,隻是眼眶微微有些泛紅。
  莫之恨深吸口氣,用衣袖把臉擦幹淨。“我不會跟你回去的,我也隻會當從來沒有見過你。我是一個從小沒有爹爹的小孩兒,從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我現在就要回去了,你如果看不過去,你可以派人殺了我,就像你逼死我娘一樣。”話說完,她憤然推門離開。她不能原諒這個人,這個自私地隻愛自己的人。
  趙煥身後的侍衛想要追出去,但卻被趙煥攔住。他微微搖了搖頭,緩緩閉上眼。莫之恨推開的門輕輕合上,屋子裏重又回到一片黑暗。

  第二十七章
  隻要信任就永遠相伴——沈世珩吻了吻她的頭發,“隻要我們都好好的活著,就會有解決問題的辦法。隻要你相信我,我就不會離開你。”
  回到園子裏正值用晚膳的時辰,莫之恨意外地看見沈繼謙竟然在在廳堂裏坐著,除了臉色蒼白些,看起來精神竟似不錯。隻是她看向那張擺滿了菜的桌子,心裏卻更添一份惆悵。
  幾年之前,這張桌子上原本圍坐了七個人,到現在卻隻剩下他們三人。沈老爺臥床不起,沈夫人神誌不清,秦詩芫一屍兩命,沈繼晗至今失蹤,而沈繼皓則越來越沉默寡言,怎麽都不願意與眾人共膳。這一切的一切,她全都看在眼裏。
  沈世珩看她回來,立刻招呼她過去坐。莫之恨笑了笑,收起之前的情緒入席。她與沈繼謙對望一會兒,扯扯嘴角道:“你終於肯出來見人了嗎?你想明白了?”
  “對不住,要你們擔心了。”沈繼謙愧疚地遞了低頭,“是我太隨性,總是按著自己的性子來。”
  他若是真的明白了才好,莫之恨垂下眼,不知道能說什麽。沈世珩道:“你明白了就好,大哥擔心了好幾天,吃不下也睡不好。繼謙,你是我們沈家的長子,要學會擔當。”
  “二叔教訓的是,我以後不會了。”他說著又看向莫之恨,“之恨,這段日子辛苦你了,今晚我想再請你幫一個忙。”
  莫之恨看了看他,“什麽忙?”
  “今日是詩芫的頭七,我為她準備了東西,可是我怕她不原諒我,不肯收。你可不可以陪我?”
  “其實你不必擔心,她從來都沒有怪過你。”莫之恨歎道:“其實她臨走前不願意見你,不是因為她恨你,而是她不想讓你看見她那個樣子。你放心吧,你要給她的東西,她一定會來取。”
  “她如果不來呢?”沈繼謙頹然搖了搖頭,“我真的怕她和孩子都不能原諒我,我不是一個盡職的相公,更不是一個盡職的父親。”
  莫之恨也跟著歎了口氣,對他氣不打一處來但卻又有一絲心軟,末了隻好應道:“好吧,在哪裏,我今晚過去。”
  “就在我們院子裏,多謝。”
  莫之恨搖搖頭,低頭吃飯。其實她並不相信所謂的鬼神,人都死了,再後悔再去想辦法彌補也沒有用了,除了能讓自己良心好過一點,還能如何?就像……就像娘親已經過世了,趙煥就算找到了她,又還能做出什麽彌補。
  用過膳,她回屋休息了會兒,照著約定的時間去了西院兒。沈繼謙已經在院子裏頭準備好了一切,看見莫之恨來了也隻是點了點頭,就又忙著手裏的事情。莫之恨站了會兒,掃見石桌上擺了一幅畫卷,便走過去展開了看。
  畫上畫的是秦詩芫,她倚在桃花樹下,懷中抱著一個嬰孩。看人物的神韻與姿態,作畫的人也不是沒有情的。
  莫之恨看向正在忙忙碌碌的沈繼謙,“這幾日,你把自己關在屋裏,是在忙這個嗎?”
  沈繼謙停了手裏的活兒,轉身看了看她手中的畫,泛起一絲苦笑。“是,我曾經答應過詩芫要替她畫一幅像,可是卻總也沒有實現。如今她走了,我惟有用這種方式才能畫給她,還有我們未出世的孩子。”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莫之恨看著畫,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你畫得很傳神,說明你心裏是有她的,那為什麽不珍惜你們的日子?沈繼謙,為什麽對待每一個人,你都要在她離開你以後,才知道後悔,才後悔來不及?”她情緒有些波動,但她心裏明白,她不僅僅是因為沈繼謙,也因為自己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事。
  沈繼謙沉默著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拂著畫。“她對我……真的很好,是我混帳,是我辜負了她。”
  “現在說這些又還有什麽意義?”莫之恨蹙著眉,真的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麽。“你知道嗎,我有時候真的覺得自己好像不認識你一樣。你看起來對每個人都好,但到底誰才是你心裏的那個人,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和唐婉青梅竹馬,所以你說你愛她;你和我……之後你又說要娶我;最後詩芫嫁了你,直到她走了你才又追悔莫及。可是沈繼謙,你究竟真的愛過哪一個嗎?”這是她很久之前就想問的問題,今日終於問出了口。
  “我……”沈繼謙怔了會兒,輕輕收起畫卷。“不管你信不信,可是之恨,我可以對你起誓,當時我說要娶你,我是真心的。”
  “真心等於愛嗎?”莫之恨笑著搖了搖頭,“你隻是真心覺得虧欠了我,真心覺得我對你太好,所以要娶我。其實……其實你並沒有愛過我吧?”
  “你走了之後,我找了你很久,記掛了你很久。”
  “那又如何?”莫之恨吸一口氣,“你是找我了,你是記掛我了,可能你也難過了一陣子,但是這些能證明你愛我嗎?你自己想想,你到底是因為良心不安,還是真的想要我永遠陪著你?”
  沈繼謙茫然地望著她,說不出一個答案來。莫之恨扯了扯嘴角,“看來詩芫最後說的是對的,如果你心裏有愛,你愛的也隻有唐婉一個。”
  “她……她最後說什麽了?”
  “她請我一定要想盡辦法替唐婉贖身,因為她知道你心心念念的隻有一個唐婉。”莫之恨爽快地告訴了他,卻又道:“可是我還是很懷疑,你真的愛唐婉嗎?你究竟是因為愛她,還是因為沈家間接害了她,且你永遠不可能再擁有她?你心裏分得清嗎?”
  沈繼謙臉色變了變,最終也沒有回答,隻是道:“你這次回來,變了很多。”
  “我還是我,我沒有變。”莫之恨笑了笑,“如果說變了,也隻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不會再鑽牛角尖了。繼謙,人都要慢慢長大的,如果永遠把自己保護起來活在過去,那會很痛苦。我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希望你也能明白,至少現在還不算晚。”
  沈繼謙低下頭,眉頭微皺,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莫之恨抬頭看了看璀璨星空,覺得自己該說的不該說的也已經全都說了,以後她也不欠他什麽了。
  一晚上幾乎再無話,全都燒化完了,莫之恨疲憊地回東院兒去,走到院子門口,就看見了沈世珩。她強打起精神,淡笑著望著他。
  沈世珩迎上前,牽著她的手進屋。“忙完了嗎?”
  莫之恨點點頭,忽然笑道:“怎麽,擔心我留在他那兒麽?”
  “我不是這個意思,”沈世珩連連解釋,“我隻是看你這幾日都有些魂不守舍,但你又什麽都不說。我絕對不是擔心你和他還有什麽,我隻是想來看看你,想著,如果你忽然願意說了,身邊還能有個人聽你說。”
  看他這麽緊張這麽在意,莫之恨竟覺得心情好了許多。“我說說罷了,你急什麽。”
  “我緊張你,擔心你。”
  臉一紅,莫之恨捶了捶他的胸口。“就不能不說這些嗎……好了,挺晚的,你回去休息吧。我今兒累了一天,想睡了。”
  沈世珩撇撇嘴,有一絲委屈的樣子。“你還是不肯告訴我你這兩天發生了什麽事。”
  莫之恨點點他的腦袋,“你就是想聽,還找借口。”
  此時兩人已經進屋,沈世珩隨手合上門,從背後圈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我隻是想不管你發生什麽事情,都能陪在你身邊。我說過,無論發生什麽,你都能躲到我這裏來。”
  莫之恨覆上他的手,閉上了眼。“隻是太繁雜,我不知道從何說起。我很累,真的很累。”
  沈世珩將手臂收得緊了些,“有我在,一切都有我在。”
  靜默了會兒,莫之恨微微側頭問他:“如果……如果我的身世不像你看到的這麽簡單,如果我背負著什麽血海深仇,如果我不是一個好人,如果我……”
  “不管你怎麽樣,我都不會變。”沈世珩打斷她的話,柔聲道:“你的身世不管有多複雜,我隻知道你永遠都是我認識的那個莫之恨,這就夠了。什麽好人壞人,有明晰的定義嗎?隻要心存善念,就足夠了。”
  莫之恨鼻子一酸,轉過身來將頭埋在他胸前。“可是心存善念是遠遠不夠的,就算我沒有改變什麽,有些東西,它就會橫亙在我們麵前,那個時候怎麽辦?”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表達清楚了她的意思,她現在越想就越後怕,她不怕趙煥殺了她,卻怕他改變她現在的生活。
  沈世珩吻了吻她的頭發,“隻要我們都好好的活著,就會有解決問題的辦法。隻要你相信我,我就不會離開你。”
  莫之恨抬頭看他,“就算,我可能是階下囚?”
  沈世珩鄭重地點頭,“就算你是階下囚。”
  “好,我相信你。”莫之恨紅了眼眶,她忽然發現。從前她總是會懷疑沈繼謙的承諾,但是隻要是七爺說的,她就願意相信。“我把我這幾天來發生的事情告訴你,但是……但是你可以選擇在聽完以後對我敬而遠之。”
  “不會有發生這件事情的可能。”沈世珩笑了笑,“如果真的如你所說,你犯了大罪,我也隻會帶你跑。”
  莫之恨也不禁笑了,望著他良久方緩緩道:“我娘……是夏國的死士,而我爹,是當今皇上。”
  沈世珩神色一滯,但很快爽朗地笑了。“那很好啊,看來我要成為皇帝老兒的女婿了,皇親國戚,不錯。”
  那隻幕後老狐狸——我會嫁給七爺,從此夫婦二人合心合力。你既然已經自以為是地做了這麽多,不妨再自以為是地想想我和七爺會怎麽計謀著獨占沈園。
  莫之恨怔了怔,“為何如此淡然?你一點兒都不驚訝嗎?”
  沈世珩環著她,摩挲她的發稍。“怎麽會一點兒都不驚訝,隻是我早說過,無論怎樣我都會在你身邊。既然如此,所有的答案都可以在我意料之中。”
  得此良人,此生何盼?莫之恨聽著他的心跳聲,也不知自己從何而來的勇氣,驟然道:“我們成親吧。”
  沈世珩身子一僵,渾身一顫,過了會兒方不確定地問:“你說……成親?”
  莫之恨離開他的懷抱,認真地凝視他。“嗯,我們成親,好不好?”她怕夜長夢多,既然他已經說了不管任何情況之下都不會離她而去,她隻想讓一切趕緊成為定局。
  沈世珩沒有想過她會主動提及成親的事,愣了一會兒忙點頭應承。“好,我們成親,我們立刻成親。”他又何嚐不怕夜長夢多,花了這麽多年才將她帶到自己的身邊,他亦不能再失去她。
  “哐當”一聲,門外不知是何物落地,莫之恨怔了怔,忙離開沈世珩的懷抱走去開門。掉在地上的是畫軸,而立在門口臉色發白的不是沈繼謙又是何人。
  他看看莫之恨又看看沈世珩,許久才尷尬地笑了笑,從地上將畫軸撿起。“我……我無心聽你們說什麽,我隻是……隻是來把這個給你。”
  莫之恨木木地將畫軸接過,卻不知道要說什麽,她亦不知道方才她與七爺說的那麽多話裏頭沈繼謙究竟聽去了多少。如果隻是他們的感情,那麽早晚都會讓他知道的,她也不在乎了。如果是她的身世,她並不想告訴除七爺之外的人。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沈繼謙終於後退幾步,強笑道:“恭喜,恭喜你們要成親了。”
  “多謝。”沈世珩走到門口,不動聲色地將莫之恨掩到了身後。“我知道園子裏才剛辦過白事,所以我們的婚期會稍作延後,你放心。”
  沈繼謙扯扯嘴角,“也……也不打緊,詩芫生前也不是很在意這些。何況最近發生了這麽多事兒,辦婚事衝衝喜也是好的。”他吸口氣,眼睛看向別處。“我……我就不打擾你們了,我先回去,你們……你們慢慢聊。”
  莫之恨抓緊了畫軸,看著他一步步離開,微微蹙眉卻未做挽留。或許現在讓他知道這一切不是最好的時機,但是他總有一天會知道的,既然這樣,那麽早些知道也未嚐不可。她不欠他什麽了,從他娶了秦詩芫開始新的人生時,他們之間已經兩清了。
  沈世珩立在門口,望了望她手裏的畫軸。“你……不打開來看看?”
  莫之恨這才反應過來,方點點頭,走到書桌旁將它緩緩展開。她心口緊了緊,未料到那畫上的人竟會是自己。沈繼謙畫的是當年他們在亭子裏重逢的景象,隻是一旁的唐婉被淡化了,他專注描摹的是對視著的兩個人。
  他總是這樣,在已經來不及回頭的時候做一些讓人無可奈何的事情。詩芫走了,他終於為她作畫,如今她要嫁人了,他也終於記起了他們的過往。
  “他畫得很傳神。”沈世珩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她身邊,此時看著畫卷,神情難測。
  莫之恨怔忪片刻,卷起畫軸擱到了一旁的畫瓶中。“是否傳神,如今已經無所謂了。倒是你方才的話提醒了我,詩芫剛剛離世,我們若此時成親未免對死者不敬。”
  沈世珩微笑著摸摸她的腦袋,“沒事兒,我們先慢慢準備著,成親說起來容易辦起來卻也事務繁多。我好歹是沈園的七爺,也不能寒酸了去,之恨,我一定讓你風風光光地嫁進來。”
  莫之恨笑笑,握住他的手。“能不能風光地出嫁我一點兒都不在乎,隻要我們以後都可以在一起,哪怕隻是簡簡單單地拜堂我也就滿足了。你答應我,不倫將來會發生什麽,你都會陪在我身邊,不會離開。”這是她第一次開口求一個承諾,因為她知道隻要他承諾了就一定會做到。
  沈世珩吻吻她的額頭,“除非我死。”
  一顆心就此安定,莫之恨主動環住他,靠在他的胸前。織造坊遇到的麻煩、她的身世、沈繼謙的知情,縱使這一切都來得如此措手不及,她都有了麵對的勇氣。
  而這頭,秦政鴻果然一點兒都沒有心慈手軟,他不禁讓織造坊難以繼續建造下去,還對沈園的其他產業開始發難。先前因為一場冰雹,以致糧鋪的存糧最多還能支撐到十月,眼下秦政鴻倒是好,竟然一次購空了他們的存糧。
  雖然莫之恨之前早就說了不許一次賣給百姓太多,可是尚書大人要糧,鋪子裏那個夥計敢得罪?這不,賬還沒報到沈繼謙這兒,糧食已經全賣給人了。
  這回幾個人是真沒法子了,沒有糧賣,糧鋪隻能關門大吉。沈繼謙自然是不願意,但他也無計可施,隻能依了莫之恨和沈世珩的意思,暫時關了糧鋪,待想到辦法了再說。
  這件事還未來得及頭疼完,雜役司又很快跟著出了事兒,安司監也不知找了個什麽理由,竟把一直幫著沈世珩處理這邊事務的能叔給關了起來。原本沒想到是秦政鴻的關係,沈世珩還托了不少關係想打探打探,到後來明白了是秦政鴻的意思,也就知道了憑他們的力量根本不可能讓安司監放人。
  說到底,果然還是錢鬥不過權。
  如此之下,莫之恨隻好每日都盯緊了天福樓,沈園的產業接二連三地出事兒,如果連天福樓都出了事兒,那他們真是可以不要過日子了。底下這麽多人靠沈園吃飯,他們不能倒,也不敢倒。
  忙完了一天,莫之恨從外頭回來,本想直接回房休息,遠遠地瞧見沈世堯住的院子,按耐了幾次,仍是忍不住走了過去。
  沈世堯還是那麽躺在床上,看似蒼白無力的樣子。莫之恨替他泡了茶又給他端了點心過來,這才靜靜地坐在床沿上替他按摩久不活動的雙腿。
  沈世堯任由她做著這一切,許久才伸出幹枯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累了就歇歇吧。”
  莫之恨不停手,力道卻愈加重了。沈世堯忍了會兒,仍是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莫之恨這才一愣,停下手來。她扭頭看向沈世堯,麵無血色。“你滿意了嗎?沈園快撐不住了,你滿意了嗎?”
  沈世堯看著她,幹啞著嗓子道:“我比誰都不想看到沈園出事。”
  “可這一切就是你造成的。”莫之恨微握雙拳,“如果當初你沒有聯合顧家鬥垮唐家,如果當初你沒有要繼謙娶詩芫,如果當初你不利用我,現在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這不是我造成的,這是命。”沈世堯神色平淡,“如果我不聯合顧家,當年沈園就已經早唐家一步倒了;如果我不讓繼謙娶詩芫,因為火燒王府祠堂的事情沈園也早完了。這一切都不是我願意選擇的,我更沒有強迫你做過任何一件事情。進入沈園是你心甘情願,當年你要走我也讓你走了,但是現在也是你心甘情願地跟著世珩回來了。”
  “不,你當年可以選擇聯合唐家鬥垮顧家,可是你放棄了這種選擇。火燒祠堂時,我也絕對相信你有別的方法可以救沈園,沈園風風雨雨這麽多年,我不信你沒有門路。你總是口口聲聲說,你沒有強迫我做什麽,可是你卻以各種手段在讓我不得不受你控製。”
  沈世堯靜默了會兒,淡淡看向別處。“你不能嫁進沈園做我的媳婦兒,沈園要一直走下去,就必須要有其他的靠山。”
  莫之恨以為自己聽到這些會憤恨,可是她卻忽然平靜了,繼而微微笑了。“你可以徹底放心了,我不會有機會做你的媳婦兒,因為很快我將會和七爺一樣喚你一聲大哥。”
  沈世堯驟然回轉過頭來,目光冰冷地射向她。“你說什麽?”
  “我說,我和七爺就快要成親了。”莫之恨從椅子上站起來,冷冷看著他。“恐怕從此以後,你要寢食難安了,因為現在你不隻要擔心七爺一個,你還要擔心我,擔心我和他聯合起來會不會把沈繼謙趕出沈園。”
  “你說什麽?”
  “我說什麽你不明白嗎?”莫之恨冷笑著從懷裏拿出一封信擲到床邊,“我真沒想到,你已經病成這樣了,還能有如此大的本事。沈老爺不愧是沈老爺,我們一群人忙死忙活,原來沈園的生死還是牢牢捏在你的手上。”
  沈世堯瞥向躺在床邊的信,臉色微微發白。
  “其實我很好奇你做這一切的用意,你到底為了什麽?為了鍛煉你那個不爭氣的兒子?”莫之恨強壓著怒火,要自己冷靜些。若不是她今日無意間發現了這樣一封信,她不知道他們這群人還會做沈世堯的木偶多久。
  “你看過信了。”
  “是,看過了。如果我沒有看過,我今日不會來找你。”
  “你可以怪我,但不必為此嫁給世珩。”
  莫之恨好笑地看著他,“你以為我是你嗎?你以為我會像你一樣未達目的不擇手段嗎?我不會拿自己的終身幸福開玩笑。”
  沈世堯驀然睜大了雙眼,“你是真的要嫁他?”
  “是,”莫之恨湊近他,扯著嘴角一笑。“我會嫁給七爺,從此夫婦二人合心合力。你既然已經自以為是地做了這麽多,不妨再自以為是地想想我和七爺會怎麽計謀著獨占沈園。不過我若是你,我此時會罷手,會讓沈園恢複如初。沈老爺,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第二十八章
  莫名其妙有了家——可顧孟啟接下來的話著實把她嚇了一跳,隻聽他道:“老夫想收莫姑娘做義女,不知道姑娘願不願意賞麵。”
  天色陰沉,寒冷的冬日又將要來臨了,似乎每到這個時候日子就會變得不太平,歲末事多也不過如此了。莫之恨從沈世堯的院子裏走出來,望著那些在寒風中顫抖的樹枝,心底更是悵然。
  若不是發現了這封信,他們還要悶頭為沈園忙忙碌碌多久?若不是發現了這封信,她的幸福又還要被葬送多少?
  今日從天福樓出來,她原本想獨自再去尚書府一趟,誰料在尚書府門口竟看到了園子裏一個眼熟的小廝。她當時並未思慮太多,隻是想上前問他怎麽也會在此出現,怎知還不及開口那小廝就做賊心虛地扭頭就走,匆匆忙忙間落下了一封信在地上。莫之恨喊了他兩聲他沒回頭,隻好替他把信撿起來,想著回了園子再還給他。可是當她看到信封上力透紙背的幾個字時,她就有些疑惑了。
  信封上寫著“政鴻兄親啟”,她認得,這是沈世堯的字跡。隻是沈世堯早已臥病在床,不問園中事務,又怎會忽然親自寫一封信送來給秦政鴻?再聯想方才那小廝怪異的行徑,莫之恨心中不得不起疑。猶豫了會兒,她閃身走進一個小巷子,小心翼翼地拆開了那封信。
  信上並無太多話語,隻是說感謝政鴻兄惦念二十餘年前的情意,還望他繼續幫忙,相信這也是詩芫在天有靈希望看見的之類。可是莫之恨不笨,她連讀了三遍之後便徹底懵了。
  二十餘年前的情意,這說明秦沈二家根本不是聯姻時才相識,而是多年以前就是至交,也就是說當年即便不將秦詩芫娶進門,秦政鴻依舊會幫沈園渡過難關。那麽下麵所說的希望他繼續幫忙肯定不會是要他整垮沈園,相反,所謂的詩芫在天有靈,不是希望沈繼謙好又還能是什麽?
  原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沈世堯的安排,他沒有料到自己的身體會猝不及防地倒下,而這幾年來,他這隻老狐狸又發現沈繼謙偏偏不是做生意的那塊料。加上沈繼皓年幼,他不得不鍛煉沈繼謙,以防七爺那一房吞了家產。他處心積慮地布置這一切,隻是為了他那個不爭氣的兒子,隻是為了沈園的錢。恐怕秦詩芫當時執意要將孩子生下來也是他旁敲側擊的功勞吧?有了長房長孫,他們才站得更穩不是嗎?或許,甚至連秦政鴻也不過是他的眾顆棋子之一。
  莫之恨覺得可怕,縱使七爺再聰明,他也不會料到自己的親哥哥用盡一切方式防備自己。在他拚死拚活為了沈園而奔波之時,沈世堯隻是躺在床上寫幾封信,就將他們一群人玩弄於股掌之中。
  其實她了解七爺,他根本不在乎能不能獨霸沈園的家業,這麽多年來,他最想得到的不過是沈世堯的一句肯定,隻可惜沈世堯卻把他當作是自己最大的敵人。
  如今事已至此,也許她和七爺離開是最好的選擇。方才她雖然說了一些話來嚇唬沈世堯,那也不過是意氣用事,她現在隻想和七爺平平安安離開這裏,去過他們想過的日子。
  不知是不是心有靈犀,正當莫之恨站在院子門口天馬行空地想著這一切,遠遠的沈世珩就走了過來。她定定神,微笑著迎上前,但還不知道要不要將這一切告訴他。畢竟,她縱然生氣還是能夠接受這樣的笑話,七爺呢?他會難過,會傷心。
  “我找了你一會兒,聽丫頭說你來了大哥這兒,所以過來瞧瞧。”
  “嗯,我來看看沈老爺。”莫之恨自然地挽起他的胳膊,與他並肩而行。“怎麽了,急著找我嗎?”
  “是有人急著找你,但不是我。”沈世珩停下來,神色有些難明。
  莫之恨笑笑,“怎麽了,一臉為難的樣子。”
  沈世珩靜靜望了她一會兒,緩緩道:“是顧丞相派人來請。”
  “顧丞相?”莫之恨愣了愣,一時沒有明白過來當朝丞相大人怎麽會找自己。但看著沈世珩的臉色,她忽然如閃電劃過心房,明白了過來。
  是因為她的身世,是趙煥的意思。
  “要去嗎?”沈世珩微微皺眉,“我想找個借口搪塞了吧。”
  莫之恨想了想,搖了搖頭。“要去,就算你能搪塞了今日,能永遠搪塞過去嗎?”
  “可是……”
  “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莫之恨知道他在擔心什麽,心底一陣溫暖。“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你,我都會想辦法保護好自己。他正大光明地要見我我反倒不怕,所以你也可以安心了,我會完好無缺地回來的。”
  沈世珩點點頭,牽著她的手向前走。“那好吧,一切你自個兒小心了。派來的人就在前廳候著,我送你過去。”
  “嗯。”莫之恨應了一聲,卻輕輕歎了口氣。她知道趙煥不會輕易讓這件事過去,或早或晚,他總會找她的。隻是不曉得這麽些天過去,他對此事的處理結果有了什麽打算,拋去了娘親這份情,她這個素未謀麵的爹不知道會不會為了自己的聲譽將她滅口。
  馬車一路平緩行駛,不多久便在丞相府門口停了下來,莫之恨在門房的引領下步入了前廳。偌大的廳堂,上首坐著一位年約五十的長者,眉目慈祥,他的身旁是一位儀態得體的婦人,看來應該是丞相夫婦。他們的左手邊依次坐著三個男孩兒,最大的不過十五六歲,最小的也就是十歲左右的樣子。
  莫之恨環視一周,並未看見趙煥的身影。但不管怎麽樣,做人都應該有禮數。她做了個深呼吸,福身道:“草民見過丞相大人。”
  “莫姑娘不必多禮。”丞相顧孟啟指了指右手邊,“一路上累了,請坐吧。”
  莫之恨略猶豫了下,點點頭坐下。“不知丞相大人請草民來此所謂何事?”
  顧孟啟笑而不答,隻是看了看那三個男孩兒道:“這幾位是犬兒,長子斐傑、次子斐煦、幼子斐然。”
  莫之恨不知道他所謂何意,隻好笑道:“丞相大人的公子個個都氣度不凡,想必長大之後必然有所作為。”
  “過獎了。”顧孟啟頓了頓接著道:“老夫還有四個女兒,除了長女已經嫁人,其餘尚且待字閨中。”
  莫之恨聽得更加糊塗了,這人把家裏的人口狀況告訴她是做什麽,她可不是查戶籍的。就算要查,也沒幾個人敢來盤查丞相府邸。
  可顧孟啟接下來的話著實把她嚇了一跳,隻聽他道:“老夫如今想收莫姑娘做義女,不知道姑娘願不願意賞麵。”
  “啊?”莫之恨差點兒直接從椅子上跳起來,過了會兒方按耐住自己道:“丞相大人說笑了,草民何德何能,怎能讓您收為義女。”
  顧孟啟看看夫人,笑著站起來,走到她跟前。“怎是說笑,老夫可沒有開玩笑啊。”莫之恨忙跟著站起來,接著聽他道:“長樂城中誰人不知莫姑娘乃女中豪傑,在商場上無往不勝。老夫也很想有這麽一個能幹的女兒,所以這才唐突了。”
  “這……”莫之恨腦中飛快地轉著,大概能明白這是趙煥的意思。隻是趙煥如此做是為了什麽?因為她娘親的身份不能認她但又想要彌補,所以要丞相收了她做義女嗎?莫之恨定神道:“能得大人賞識是草民的榮幸,隻是草民實在無德無能,不配您如此看重。”
  “哎,這是說的什麽話。”丞相夫人也站起來走了過來,親熱地拉起莫之恨的手。“我呀,日夜盼著能有你這麽一個閨女兒呢,又能幹又聰明又懂事,還長得如此水靈。”
  “夫人您過獎了。”莫之恨也是頭一回麵對如此境況,頗有些手足無措。若是趙煥在她麵前,她反倒坦然,換做這丞相夫婦,她態度想強硬都強硬不起來。“府上的四位小姐定也是人中之鳳,草民又算得了什麽。”
  丞相夫人道:“一個丫頭出閣了,剩下三個都還小,我想找個說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你再看看那三個小子,斐傑很快就要調去外省,斐煦和斐然那是一個比一個不省心,我難道還能指望他們?之恨,我和老爺是真心想收你做義女,可好?”
  “我……”莫之恨答應不是,不答應也不是,一時間還真不知道如何作答。她不能直接問是不是趙煥的意思,雖然她心裏有八成的把握,可萬一不是呢?
  “姐姐你就答應了吧,我爹娘真的很想有你這麽個女兒。”坐在對麵的顧斐傑也開了口,“我下個月就要走了,家裏也沒人能夠照顧爹娘,姐姐如果答應了,我也放心了。”
  莫之恨咬咬嘴唇,看著眾人期待的目光,覺得自己如同墮入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一般。今日來丞相府,她想了無數種可能遇到的情形,獨獨沒有料到會是如此。若是放在幾年前,這真是天上掉餡餅,可現在,她無法判斷這是餡餅還是陷阱。
  “布告老夫已經擬好了,隻要你點頭,老父立刻就派人張貼。隻需一夜的功夫,全城都會知道你從此以後是丞相府的人。”顧孟啟道:“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有丞相府在你背後立著,不會再有人能夠欺負你。”
  莫之恨蹙蹙眉,“可否……可否讓我考慮兩日。”
  “願意考慮也就是你願意答應了,那就這麽辦吧,明日天一亮我們就貼布告。”不由分說,丞相夫人牽著她的手就向裏頭走。“走,我們去用膳,邊用邊說。”
  莫之恨被她拉著走,連一句拒絕的話都來不及說。她覺得這真的又是一場夢,可是夢醒來後,不知道又會有什麽洪水猛獸等著她。
  骨肉親情難斷——這就是她的答案了,她會留下來,她願意給趙煥一個機會。他……畢竟是她的爹,骨肉親情,如何能夠割斷。
  從丞相府回來,莫之恨沒有去見任何人,獨自將自己關進了屋裏。用膳的時候聊了什麽她也全都忘了,不過是閑話家常,她幾次三番想把話題扯到趙煥身上去,顧孟啟卻又像打太極般地繞了回來。
  用完膳丞相夫婦本要將她留宿,她推說還要回沈園辦事者才能離開,可顧孟啟也留了話,說明兒一早就派車來接。
  如今隻要天一亮,全城的百姓都會知道她是丞相府的義女了,她無法預知沈園這一大家子會是什麽反應,也不知道那些個眼紅沈家的人會再做出什麽事情來。尤其是顧守德,他本來就打算死咬著沈園不放,現在呢,應該會更加嫉妒吧。
  就這麽胡思亂想著,天將亮時,莫之恨終於模模糊糊地墮入了夢境。這場夢裏,她看見了許多人,她看見年輕時候的娘親,看見小時候那些苦難的日子,看見自己不斷追著沈繼謙跑,也看見七爺永遠默默站在自己身後。可是這麽多人,沒有一個人能夠開口和她說話,他們仿佛在另一個世界裏,而她則在對岸遠遠觀望。
  急促的敲門聲驚擾了她的夢,莫之恨揉揉眼睛,呆了會兒披上外衣去開門。站在外麵的是沈繼謙,手裏握著一張紙,一臉震驚。
  不必他開口莫之恨已經知道他拿的是什麽,那必定是是丞相府貼的布告。看看時辰應該才辰時吧,丞相府的效率還真算快。
  “這是真的?怎麽會這樣?”沈繼謙展開那張紙,指著上頭的字問道:“為什麽丞相大人會收你做義女?太突然了,我從來不知道你們之間有來往。”
  “是太突然了。”莫之恨淡淡掃了眼布告,回身進屋,站在屏風後穿衣。不要來問她要解釋,她也不明白。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好像一出戲一般,究竟要演到何種地步,她這個主角卻也還不知曉。
  “那至少應該對你提起過吧?”沈繼謙隔著屏風發問,“你見過丞相嗎?難道沒有問過他們原因嗎?他們這樣算是什麽意思,拉攏你?還是又是顧家的手段?”
  “顧守德再神通廣大,應該也不至於能讓丞相大人為他做事吧。”
  “那為什麽?我就不信沒有前因後果。”
  莫之恨係好衣帶從屏風後出來,仔細看了看布告,將它隨意擺到桌上。“前因後果?我還想知道前因後果呢,你來問我?”她看沈繼謙的樣子應該是那日沒有聽到她對七爺說她的身世,隻聽到他們說要成親。
  “你不願意告訴我?”沈繼謙皺起眉頭,怔怔地看著她。“我們之間已經變成這樣了嗎,你有事請不再願意告訴我,甚至我來問了,你還是不願意說。”
  “這樣是什麽樣?我們之間又應該怎麽樣?”莫之恨笑了笑,“何況,這件事情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解釋,我自個兒也沒有完全理清狀況。”
  沈繼謙神色陰晴不定,默了會兒道:“二叔應該理清狀況了吧。”
  “你什麽意思?”
  “你心裏有數。”
  莫之恨一愣,頗有些哭笑不得。“我沒有誠心瞞著你,這件事兒如今昭告了天下,我想瞞也瞞不住。至於其它事情,我不認為我應該事事都告訴你。”
  沈繼謙低了頭,過了會兒道:“你說得對,我們之間是該避嫌,也許不多久後你就是我的二嬸。既然如此,我先出去了。”他轉身去開門,頓了頓腳步又道:“還有我急著來找你,也是想告訴你丞相府的馬車已經在外頭候著了,說要接你回去。我知道理應由二叔來,但是一大早他就不見了人影。”
  莫之恨點點頭,“多謝,我知道了。”
  沈繼謙停住步子沒有走,似是猶豫良久,低聲道:“另外,你不必對我如此戒備,我縱有千般不是但也可以向你發誓,我這輩子絕不會害了你。”說完,他吸吸鼻子,很快消失在莫之恨的視線中。
  莫之恨捏著衣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過份了,可是仔細想想,她對他做過什麽了嗎?她一直都在讓,一直都在忍,直到她與七爺水到渠成地在一起,她沒有對不起他過。
  簡單收了一些東西,莫之恨便打算隨接她的人去丞相府了。她答應去卻不代表她真的會永遠留在那兒,如今答應不過是權宜之計,真弄明白了顧孟啟和趙煥的意思再作打算也不遲。
  房門就在這時被推開,沈世珩半倚在門口,似乎有話要講。莫之恨放下包裹,淺笑道:“怎麽,一大早不見人影,這會兒來留我?”
  沈世珩看著包裹,不知在想些什麽。“你決定要走?”
  “義女的身份已成定局,我如何不走?”莫之恨聳聳肩,“去就去唄,丞相府吃好喝好的,我何樂不為。”
  沈世珩未說話,隻是靜靜看著她。莫之恨終於被他看得招架不住,笑容慢慢垮了下來。“我不知道他們想做什麽,也不知道此去丞相府究竟是福是禍,但我沒得選。可是你要記得,不管我去了哪裏,不管我會是什麽身份,總有一天,我會是七爺的妻子,這件事情一定不會改變。”
  “我沒有責問你的意思。”沈世珩歎口氣,上前拍了拍她的腦袋。“你是什麽樣的人我比誰都清楚,我隻是擔心你,也擔心沈園,擔心那許多未可知的事情。”
  莫之恨動了動嘴叫,思忖了會兒還是決定先不將沈世堯的事情告訴他。“不必過於擔心,所有事情都會有解決的辦法,放心吧。”
  沈世珩點點頭,替她拿起包裹。“走吧,我送你去。”莫之恨本不想要他送,可是看他的樣子又不忍拒絕,隻好跟著他一步步向外走。
  “天福樓的事你還管嗎?”
  “未來怎樣我也無法預計,但至少眼下還會看著。”莫之恨道:“不管怎麽樣,這都是交到我手上的生意,就算我做了丞相的義女,這些事情也不能立刻就撒手不做。不過……”她咬咬嘴唇,斟酌道:“不過你若是有時間,改天我想把天福樓的帳好好和你說說,萬一我不能做了,你也能接著做下去。”
  沈世珩挑挑眉,“你若私下和我說,我怕大哥會不高興。沒關係,等你真的不能再繼續做了,我們再議。”
  他還是什麽都想著他那個大哥,隻可惜他的大哥卻從未這樣待他如至親至信。莫之恨心疼七爺,就更不忍據實以告。何況眼下事情一波接著一波,等過幾日,再讓他們好好商議沈園的事兒吧。
  顧孟啟替她在府內安置了一處靜謐的院落,打點得幹幹淨淨,還派了七八個丫頭婆子過來照料。莫之恨不習慣有這麽一群人伺候著,看了看那些人,隻留下了一個喚作鶯兒的小丫頭。
  這鶯兒甚是嘴甜,也單純得很,莫之恨與她在屋裏休息了會兒,就對丞相府的情況了解了八分。不管怎麽樣她都要在此生活一段時間,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不是麽。
  隻過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有人來請莫之恨去顧孟啟的書房,她嘴上答應,心裏頭卻不知為何總覺得這次要見她的人,不會是顧孟啟。果不其然,進了書房,顧孟啟恭恭敬敬地在一旁站著,而坐在那兒的人不是趙煥又是何人?嗬,果真被她料到,這一切全都是趙煥的意思。
  既然能讓顧孟啟在這兒呆著,想必他也是了解其中緣由的了,那麽既然如此,她也不必演戲。莫之恨看著趙煥,低低喚了聲“皇上”。她無法對他行禮,更無法喊他“父皇”,她此時願意叫他一聲“皇上”,也隻不過是全了君王之禮。
  趙煥望著她,緩緩道:“顧丞相不是外人,你也不願意叫朕一聲‘父皇’嗎?”
  莫之恨扯扯嘴角,“我爹不會害我娘自盡,如果是我爹,他會好好嗬護我娘,疼惜我娘。敢問,你做到其中哪一點了嗎?”不知為何,每次麵對這個隨隨便便就能決定她生死的人,她反而毫無畏懼。
  趙煥沒有生氣,默了會兒道:“朕想補償你,也是補償你娘。這麽多年來,你娘一定希望你能得到最好的照顧,如今朕在幫她實現她的心願。”
  莫之恨笑笑,“不,你錯了。知道我為什麽叫這名字嗎?莫氏的怨恨,多麽清晰。你如果真的要為她達成心願,你應該殺了我,因為她恨我就像她恨你一樣。”
  “朕沒有對不起她。”
  “但是你卻害她對不起自己的國家。”
  趙煥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好,算是朕做錯了,如今朕已經向你認錯了,你還想怎麽樣?朕隻是想彌補,你就不能給朕一個機會嗎?”
  “你要如何彌補?”莫之恨看了看顧孟啟,“給我一個當丞相的爹,讓我在丞相府裏安安樂樂地過日子,從此錦衣玉食,這些就是你的彌補嗎?如果是這樣,我不需要。我在沈園過得很好,就算每天很辛苦很累,我也很開心。你根本無法補償我,更無法補償我娘。”
  “那你想要什麽?”
  “我要我娘活過來,你做得到嗎?”莫之恨知道自己這樣說根本是在為難他,可是除了這個,她還能稀罕什麽呢?
  趙煥臉色沉痛,“你明知道這不可能……朕可以答應你重新替你娘風光大葬,朕甚至可以封你為公主,讓你更加尊貴,這些朕全都可以辦到。”
  “但是我不需要。”莫之恨搖了搖頭,“如果更早一點讓我確定這是你的安排,我甚至不會答應做顧丞相的義女。”深吸口氣,她努力讓自己平靜。“皇上,如果你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的良心好過些,那麽足夠了,因為我不恨你也不怨你了。娘親已經過世,從前的一切也塵歸塵、土歸土,我隻想過自己平靜的生活。你隻要繼續做一個萬民景仰的好皇帝,娘親應該就能瞑目了。”
  趙煥抿緊雙唇,久久未語。顧孟啟道:“請容臣說一句話。”他看向莫之恨,語重心長。“莫姑娘,你說得沒錯,你娘確實恨你,就像她恨自己為什麽背叛了自己的國家一樣。可是你應該明白,她也很愛你,否則不會將你生下來。而她對你的愛,全都源於她對皇上的愛,雖然此生她什麽都做不了,但是在她心底,臣相信,她是希望你們父女二人能夠好好相處的。”
  莫之恨撇開眼,蹙眉不語。顧孟啟說的這些她何嚐不明白,隻是她不願意接受,接受不了。
  “臣知道,你還在怪是皇上最後害死了你娘。”顧孟啟歎口氣,接著道:“其實不然,皇上隻是想找到她,找到你們,給你們一個安樂的住所。你娘會自盡,是因為她已經忍辱偷生這麽多年,良心再難安穩。她會自盡,更因為知道皇上早晚會找到你,你的下半輩子已經有了依靠,所以她才會毫無牽掛地離去。你懂嗎?”
  莫之恨心頭一顫,她不得不承認顧孟啟的話幾乎要說服她了。娘親的離世,趙煥的出現,這一切的一切,她都刻意忽略了顧孟啟所說的那個理由。
  “孩子,做人有時候不能太倔強,鑽進了牛角尖兒又是何苦。”
  “顧大人……”莫之恨張了張嘴,又看向趙煥。從小到大,她內心深處不是就一直希望能有一個爹嗎?如今她的父親就在她麵前,縱然有許多前事橫亙在她的爹娘之間,他終究還是她的爹。
  “之恨,”良久,趙煥終於又開了口。“朕很愛你的娘親,但是隔在我們中間的是國仇家恨,有些選擇,我們不得不做。你能不能忘掉這些,朕隻想要你這個女兒。”
  鼻子發酸,莫之恨拭了拭眼角,轉身向屋外走。到門口時,她握著門把,輕聲道:“我會留下來。”
  這就是她的答案了,她會留下來,她願意給趙煥一個機會。他畢竟是她的親生父親,骨肉親情,如何能夠割斷。

  第二十九章
  讓我們遠走高飛——讓我們舍棄沈園,舍棄長樂城,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做自己的日子。就像當時我去寧城一樣,一切從頭開始,好嗎?
  在丞相府裏呆了幾日,莫之恨不禁要感歎老話說得對,“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才不過四五日的時間,她就習慣了日日有人服侍什麽都不必操心的日子。閑時可以習字看書,或者去自家府裏的戲台看戲,實在悠閑到一定境界。
  其實她原本是打算繼續忙沈園的生意,隻是趙煥要她暫時休息幾天不要離府,顧孟啟又連著幾日在朝堂上忙碌沒有回來,她也隻好作罷,暫時安心留在府中。隻是……習慣了每日都見到七爺,現在不過幾天不見,她還真有如隔三秋之感。
  十天轉眼即逝,莫之恨正準備叫了戲班子去戲台看戲,鶯兒傳話說前廳裏有人來找。莫之恨與她嘻笑著來到前廳,頓時愣住。她是真未想到七爺會來此,眼下一喜之下,竟然簌簌地掉下淚來。她不是矯情,隻是太想念,亦太驚喜。
  沈世珩看著她哭隻是微微笑著,道:“何時竟如此愛哭了?那等來日我上門提親,還不知道你要哭成什麽樣子。”
  鶯兒也是聰明人,眼見著這情境立刻猜到了二人的關係,忙笑嘻嘻道:“小姐您且在前廳坐會兒,我去給您們沏茶。”話說著,她就一溜煙兒不見了人影。
  莫之恨胡亂地抹抹臉,走到沈世珩跟前,嗔道:“你就會欺負我,我隻是開心,我……我沒想到你會來。”
  沈世珩依舊笑著,“我家未來娘子失蹤了十日,我能不來嗎?”
  “盡胡說,”莫之恨搡他一把,奈何是在丞相府裏,又退後了幾步,遙遙望著他。“你這幾日過得好嗎?沈園還好嗎?”
  “一切都好,就是想你想得緊。”沈世珩漫不經心地說著,眼神裏卻有一絲憔悴。
  莫之恨自然明白,這十天來,她又不在他的身邊,他一個人扛著沈園,還要應付顧家和秦家真真假假的挑釁,他哪裏會好。
  “你呢,這些天還習慣嗎?”
  莫之恨強迫自己綻開笑容,點點頭道:“我自然是好,成天吃喝玩樂,很快就要變成紈絝子弟了。”
  沈世珩也跟著點點頭,“這就好,我隻怕你不習慣。你走了,園子裏一下子安靜了好多,就連大哥都不習慣了,連著找了我好幾日,旁敲側擊地打聽你的消息。”
  “沈老爺?”莫之恨不禁溢出一絲冷笑,“他身體可好,沒一下子又病倒了吧。”
  沈世珩太了解莫之恨,聽她的語氣便知道她和沈世堯之間斷然發生了什麽。“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莫之恨愣了愣,總覺得現在還不是告訴他那一切的時候,可是她若一直不說,七爺不是更像個傻子一般替沈園賣命嗎?
  “你果然有事瞞著我。”沈世珩看她的反應更確定了自己的推測,“不能說嗎?還是這件事情讓你連我都信不過。”
  “不是,”莫之恨斷然道,她已決定將整件事情告訴他,卻斟酌著不知如何開口。“我不久之前知曉了一件事情,可是……可是如果這件事情說出來,我怕會傷害到你。但我若一直不說,我又覺得自己欺瞞了你。”
  “你不說出來又怎麽知道我能不能接受?也許我比你想象中更豁達。”
  莫之恨看了看四周,道:“我們去花園說吧,以免隔牆有耳。”
  沈世珩點頭,遂與她一起走向前廳外頭的花園。
  莫之恨靜靜走了會兒,終於開口道:“你可知,沈老爺和秦大人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認識了。”
  沈世珩步子頓了頓,“二十多年前?”
  “看來你不知道。”莫之恨歎口氣,“他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相識了,而且秦大人似乎還欠了沈老爺一個不小的人情。所以……所以後麵的事情,我想就算我不說,你也能猜到幾分了。”
  沈世珩麵如死灰,沉默了許久才道:“所以當時就算不去求秦大人,不把繼謙的婚姻當作籌碼,他還是會出手相助的。所以詩芫縱然是因為難產死了,秦大人也不可能把這一切都算在沈園身上,用盡一切辦法來置沈園於死地。所以……這些不是偶然,是有人謀劃的……”
  “沒錯,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個人從中操控的。”莫之恨捏了捏他的手,“那個人為了自己的兒子,不惜犧牲一些家產,不惜傷害到別人,也不惜把一群人耍得團團轉。”
  沈世珩停下了腳步,怔怔地看著園裏的花。“所以……那個人,是我大哥。”
  莫之恨不忍說是,但不得不說是。“他所做的都是為了繼謙。”
  “那我算什麽?長兄如父,我難道不是他的親弟弟嗎?”沈世珩苦笑著搖頭,“難道隻有沈繼謙才能讓他憂心,而我為沈園付出了這麽多,他就能夠視而不見?”
  莫之恨柔聲勸慰:“兄弟之情,畢竟難敵父子之情。你不要這樣,也許有一天等你也做了父親,你就會明白這種感覺。我告訴你這一切不是要你傷心難過的,我隻是想讓你知道,不必對秦家所做的事情太過憂慮。隻要沈老爺開口,秦大人就會停手,沈園就會度過危機。”
  “我不能接受。”沈世珩驟然看向她,“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我的大哥把我完完全全地當作一個外人,時時刻刻防備著我。你告訴我,這樣我算什麽,我還算是個沈園裏頭的人嗎?”
  “當然算,這些年來,沒有人比你為沈園付出的更多,如果你都不能算是沈園中人,還有誰有資格?如果你不能看開,我會內疚,會後悔告訴你。”
  “不,不是你的錯。”沈世珩仰頭望著天,萬般無奈。“我隻是覺得自己可笑罷了,與人無由。”
  莫之恨陪他立了會兒,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你告訴我,對你來說重要的是沈園的家業,還是沈園裏的親情?”
  “自然是情,”沈世珩低頭看她,“難道你以為我真的對錢有那麽大的興趣?”
  “我不是這個意思,”莫之恨轉而握住他的手,“我隻是想說,既然我們二人都不是為了錢財,那不如就舍棄沈園的家業吧。”
  “舍棄?”
  “對,舍棄。”莫之恨瞅著四下無人,踮起腳尖吻了吻沈世珩的臉頰。“你告訴我,我的吻讓你有幸福的感覺嗎?”
  沈世珩難得地一笑,“你說呢?”
  “那就好,”莫之恨燦笑著,她隱隱知道一切都到了應該做決定的時候了。“讓我們舍棄沈園,舍棄長樂城,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做自己的日子。就像當時我去寧城一樣,一切從頭開始,好嗎?”
  “舍棄這裏的一切?離開沈園,離開長樂城?”沈世珩眼眸微縮,“你也要跟我走?”
  “什麽跟你走,是你跟我走。”莫之恨笑道:“反正沈園裏也沒我什麽東西,我走的無牽無掛,隻是捎上你罷了。一句話,要不要跟我走?”
  “你不留戀沈園,那麽丞相府呢?你……你爹呢?”
  莫之恨笑著撓撓頭,心裏確實不舍,臉上卻未流露出半分。“我才在這兒多久啊,能有什麽可留戀的?我娘已經不在了,我爹……我爹過得那麽好,我這個女兒在不在根本不重要。隻要你願意離開,我們就走,永遠不要再碰這些是是非非。”
  沈世珩看著她半晌,鄭重地點點頭。“好,讓我們離開這裏,永遠不理這些是是非非,永遠不再回來。”
  莫之恨握緊他的手,“隻要你願意,我們隨時可以走。”
  “過完年吧,”沈世珩想了想,“等過完這個年,我們就離開長樂城,從此不再回來。”其實他知道莫之恨對她爹是有留戀的,試問這世上,有哪個孩子會不依戀自己的父母。他期望能夠立刻就走,可是為了她,他願意多等兩個月。
  “好,過完年。”莫之恨心裏微微鬆了口氣,如此一來,她這個不孝女,至少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可以盡一盡孝道。但是為了七爺,她什麽都願意割舍,什麽都願意去做。
  沈世珩反握住她的手,牽著她前行。“這兩個月,秦家那頭我就不費神了,顧家那邊,我會盡量把事情多解決掉一點,以免繼謙措不及防。”
  “顧守德沒有收斂一些麽?”莫之恨蹙蹙眉,“丞相收我為義女這件事情他應該也知道了,我一直都幫著沈園,他也是知道的。如此境況之下,他還對沈園窮追不舍?他不怕我利用顧丞相的關係參他一本嗎?”
  “他嫉妒得發了狂,眼下才真是什麽都做得出的時候。”沈世珩搖搖頭,“原本他有個當貴妃的女兒,自是得意得不得了,但是後宮不得幹政,他有時候也是欲求無門。但是你義父如今可是堂堂丞相大人,朝堂之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能不嫉妒麽。”
  “是我想得太簡單了。”莫之恨歪歪腦袋,笑道:“罷了,管他怎麽樣,反正我們留在這兒也不過兩個月不到的時間了,隨它去吧。”
  兩個月,隻要熬過這兩個月,她就會和七爺擁有他們的海闊天空。
  入宮過年——莫之恨滿心歡喜,這個除夕夜似乎是這麽多年來最開心的一晚,或許沒有七爺相伴略有遺憾,可是她爹就坐在她的麵前,她相信她的娘親也一定在天上看著,與他們共享天倫。
  時間如流水般匆匆流逝,轉眼間就要年三十。
  這段日子,莫之恨多半是呆在丞相府中,等待趙煥微服出宮。雖然見麵的次數也不過五六次,但是對她來說也已經足夠了,隻要父女二人共享天倫過,來日她離開的時候就可以沒有遺憾。
  其間她找了個機會去了趟沈園,告訴沈世堯她沒有將那件事情告訴任何人,隻要他不是太過分,可以繼續他想做的一切。她和七爺既然已經決定了要走,也無所謂再替沈世堯添什麽麻煩了,這是他的家業,他願意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他們管不著也沒有餘力去管。
  再說……她還是有一點兒私心,希望沈繼謙能真正長大,扛起這個家的。沈世堯的方式雖然不當,但若能有效,也算有所收獲。所以莫之恨也找了沈繼謙一次,和他談了談天福樓的生意。畢竟等她走了,這筆帳是要他接手。
  沈繼謙那天有些漫不經心,敷衍地看了看帳簿,也未多說。莫之恨不知道他究竟聽進去了多少,但是她已經把她能做的都做了,她可以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在屋子裏百無聊賴地發了會兒呆,門外響起了顧孟啟的聲音,莫之恨忙起身去開門。顧丞相對她很照顧,她能感覺到那並不完全是因為她的身份,丞相夫婦對她的嗬護確實有如對待親兒。
  “您快來暖爐邊兒坐,外頭冷。”莫之恨請顧孟啟坐下,自己又去撥了撥火盆。
  顧孟啟歎道:“可不是,外頭的積雪恐怕有兩三尺咯,咱們長樂城似乎也已經許久沒有下過這麽大的雪。”
  “我印象中倒是年年都有大雪,不過一到冬天就沒什麽好事兒。”莫之恨陪著坐下,笑道:“我這人可能與雪相克,一逢雪天就觸黴頭,所以這會兒學乖了,好好在屋子裏呆著,不出去瞎攪和。”
  “呸呸呸,大過年的,盡胡說。”顧孟啟慈愛地責怪,又道:“怎麽沒好事兒,我今日不就是給你帶好消息來了。”
  莫之恨挑挑眉,詢問地看向他。顧孟啟道:“今兒除夕夜,皇上在宮裏大擺筵席款待群臣,允許攜家眷出席。他特別關照我,一定要帶你一起去。”
  “入宮?”莫之恨一愣,卻頗有些驚喜。她很想看看趙煥每日生活的地方,想更加了解她的父親,但是礙於自己的身份,她始終無法達成這個心願。
  “你不願意?”
  “願意,當然願意。”莫之恨忙道:“我隻是一時沒有回過神來,畢竟我的身份……義父,謝謝您。”
  “父女之間何需言謝。”顧孟啟一語雙關,“行了,你好好打扮打扮,畢竟是入宮去,要得體隆重些。半個時辰後,咱們一起入宮。”
  “好,您放心,我會很快弄好。”莫之恨送他出門,臉上不由掛著笑意。也許今年真的會不一樣,至少眼下看來她所麵臨的事情全都越來越順心。
  皇宮就在長樂城的中軸線上,距離丞相府並不很遠,馬車顛簸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已經到了。莫之恨與丞相夫人共乘一輛馬車,在宮門口下車了才發現顧孟啟隻帶了幼子顧斐然和她二人。
  莫之恨問道:“怎麽隻有我和斐然二人?其他幾位妹妹呢?”
  丞相夫人道:“哪兒能一大家子都入宮呀,攜帶家眷,一子一女就算多了。”
  莫之恨立刻有些過意不去,“是我占了妹妹們入宮的機會,我……”
  “胡想什麽,”丞相夫人忙寬慰她,“那幾個丫頭又不是沒有入過宮,有時候娘娘設宴,我常常帶著她們入宮呢。何況她們還小,懂什麽呀。你快別胡思亂想,走吧,我們進去。”
  莫之恨點點頭,攙著丞相夫人往裏頭走。宮門口查得甚嚴,就算是丞相一家子也要仔細地搜查之後方可入內,看來趙煥的戒心確實很強。
  此時已要入夜,天色慢慢地暗下來,但皇宮裏頭張燈結彩,一如白晝。莫之恨隨顧孟啟一直往前走,直到皇上的禦座之前才停下,他們的座位正在此——離禦座最近的一桌。
  顧孟啟示意家人坐下,自個兒則忙著與其他幾位大人寒暄。莫之恨掃了幾眼,發現顧守德也在場,隻是離得比較遠了,與他們的座席相隔約有七八桌。秦政鴻也在,他似乎隻帶了上回她在尚書府裏見過的那個小丫頭,坐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
  很快顧守德的目光就向這邊看來,莫之恨看她一眼,兀自收回目光,眼觀鼻、鼻觀心,不再管他。要看就由他去看吧,嫉妒也好怨恨也罷,她都無所謂。
  也不知過了多久,嘈雜的聲音忽然一下子全都沉寂下來,莫之恨一怔抬頭去看,果真是趙煥帶著兩位妃嬪來了。眾人齊齊起身,跪下道:“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她雖不習慣這些禮節,但還是跟著一起跪了下去。
  趙煥久久沒有回聲,直到走到禦座上坐下,方道:“平身吧。”
  好大的派頭,莫之恨微笑著起身入席,偷偷打量著今日的趙煥。她還是第一次看他穿龍袍,果然氣度不凡英氣逼人,頗有一國之君的風範。此人確實是靖國的好皇帝,否則也不會有靖國百姓這麽多年的來的安樂生活。
  “眾卿家不必多禮,此乃家宴,盡可開懷暢飲。”趙煥說著舉起酒杯,“來,朕先敬諸位一杯,先幹為敬。”
  眾人忙紛紛舉起酒杯,跟著幹杯。莫之恨一眼瞅見還有些人杯子裏並未倒酒,可這會兒也一起跟著假飲,實在好笑。
  敬完這頭一杯,顧孟啟又站起來敬了趙煥一杯,總算是完成了這宴席開始前的“儀式”,大夥兒開始真的說說笑笑盡情饕餮。
  莫之恨滿心歡喜,這個除夕夜似乎是這麽多年來最開心的一晚,或許沒有七爺相伴略有遺憾,可是她爹就坐在她的麵前,她相信她的娘親也一定在天上看著,與他們共享天倫。
  酒過三巡,飯菜也都吃得差不多了,眾人都還在樂和著,趙煥別有深意地看了看莫之恨,站起身便離席了。他沒有聲張,以致有些坐得遠的甚至不知道皇上已經走了。
  莫之恨正疑惑著,不多會兒就有個小太監過來請她,說是主子有請。莫之恨明白過來,是趙煥要見她,忙點點頭跟著他走了。
  穿過幾條幽靜的小道,小太監在一處幽靜的院落前停下,躬身道:“您請進,主子就在裏頭候著。”
  莫之恨謝過他,推門而入,便看見趙煥含笑立在窗前。莫之恨抿抿嘴唇,低聲喚道:“爹。”雖然這些日子他們見了幾次麵,但是開口叫他“爹”,今日卻還是頭一回。
  趙煥明顯一怔,很快高興道:“好,好,朕的好女兒。來,過來陪朕喝酒。”
  莫之恨這才發現桌上還暖著一壺小酒,另有幾個下酒的小菜。她笑道:“原來您急著離席,是在這兒還要再吃一頓呢。”她說著斟了兩杯酒,遞給趙煥一杯,道:“那女兒就敬爹一杯,希望爹您福壽安康,國泰民安。”
  趙煥點頭應承,笑嗬嗬地飲盡一杯。“朕也祝你健康平安,早日覓得如意郎君。”
  “爹……”莫之恨皺皺鼻子,“您怎麽忽然提起這個……”
  “不該提嗎?”趙煥拉她坐下,“過完年你就該十九歲了,朕的長公主方十六歲,年前卻也已經出閣了。是朕不好,沒有早早地找到你為你張羅,如今耽擱了。”
  “您何必自責,”莫之恨道:“我一點兒都不急,不才十九歲麽,慢慢兒來唄。”
  “十九歲還小?你娘十九歲的時候都已經生下你了。”趙煥點點她的額頭,“行了,這件事情朕會放在心上的。對了,前些日子朕瞧見那傅太師家的公子就還不錯,你覺得如何?”
  他還真替她張羅起來了,莫之恨忙笑著搖頭。“您可別亂點鴛鴦譜,什麽傅太師家的公子,我才不想嫁。”
  “亂點鴛鴦譜?”趙煥眯起眼睛看她,“如此說來,朕的寶貝女兒已經有心上人了?”
  莫之恨紅了臉低下頭去,柔聲道:“總之……總之女兒的婚事不用您操心。”
  “那怎麽行,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趙煥道:“如果你有了心上人,那也該朕來替你做主。來,說給朕聽聽,你心裏的人是什麽樣的?”
  腦中立刻浮現起七爺的樣子,還有他們這麽多年風風雨雨走過的歲月,莫之恨的笑容都變得溫柔起來。“他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君子,不管任何情況之下都會相信我、維護我,不讓我受到一點傷害。”
  “當真這麽好?”趙煥聽了也是一臉滿意之色,“他對你絕無二心?”
  “絕無二心,我相信他。”莫之恨飲了口酒,伏在桌上。“已經許多年了,這中間發生了好多波折,可是他心裏始終都隻有我一個,從來都沒有改變。爹,女兒能夠遇上他,是這輩子最大的福氣。”
  趙煥點點頭,“看來……是沈園中人?”
  莫之恨隻笑不答,她的七爺曾經是沈園中人,但是他們很快就要離開那塊是非之地,那麽他就不再是了。
  趙煥把她的沉默當成了默認,拍了拍手道:“好,沈園也算是城中富紳,告訴朕他是誰,朕給你賜婚。”
  “爹,您急什麽。”莫之恨嗔道:“這才剛過年,您就急著嫁女兒嗎?何況……您應該知道,秦大人的女兒秦詩芫,也就是從前的沈家大少奶奶剛過世不久,沈園怎麽能夠立刻再辦喜事。”
  “大少奶奶?”趙煥神色一滯,眼神裏隱隱有些複雜,但未表露。
  莫之恨點點頭,又很快甩甩腦袋。她不想想起沈園裏頭那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情,她隻想好好過一個年,然後……離開這裏。

  第三十章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記得,我當時曾經說過,也許十年之後,你貴為皇親國戚,而我淪為階下囚。果真如此,還不到十年,我們的命運就顛倒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了酒又吹了風,莫之恨那日從皇宮回到府中就感染了風寒,高燒不退,昏昏沉沉了許久,再醒來時已經不知今夕何夕。
  鶯兒大喜,立刻喚了丞相夫婦和大夫進來替她診視。大夫說能夠醒來就無大礙了,隻好好好休養數日就可痊愈,一屋子的人都瞬間鬆了口氣。
  莫之恨抱歉道:“都怪我,也不知怎麽的就病了,這會兒初幾了?我昏睡了幾日?”
  丞相夫人坐到床邊,拍拍她的手道:“已經年初八了,瞧瞧你,這一病就是十天半個月,真把我急壞了。”
  “初八?八日了?”莫之恨一愣,立刻先想起了七爺,這麽久沒有消息,他也一定急壞了。“我……對了,我每年年初一都要向沈老爺子拜年的,今年沒有去,不知道沈園有沒有派人來找?”
  丞相夫人笑笑,卻很是尷尬的樣子。莫之恨心頭一跳,忙看向顧孟啟,卻見他臉色也不大好,急道:“怎麽了嗎?沈園出什麽事了嗎?”
  “你先別管這些,好好休養自己的身子才是。”丞相夫人替她掖好被子,避開這個話題不談。
  莫之恨心裏更急,忙拉住她的手道:“您先告訴我怎麽了,否則我也不能安心休息啊。是沈園出事了,還是沈園裏的人出事了?”
  丞相夫人看看顧孟啟,示意由他來說。顧孟啟長歎口氣,支開了下人,走到床頭凝視著莫之恨。“沈家大少爺出事了,現在被關押在大內監牢,皇上要取他的性命。”
  心裏“咯噔”一下,莫之恨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大少爺?沈繼謙?皇上要取他的性命!為什麽?”
  “他千不該萬不該惹到了貴妃娘娘,你也知道皇上有多寵愛娘娘。”顧孟啟邊替她披上衣服,邊道:“這中間具體的情況我也不甚清楚,隻知道大年初三他就被關進了大內監牢,皇上龍顏大怒,破口大罵,說要取他的狗命。”
  怎麽會這樣……莫之恨按住胸口,要自己冷靜下來。她不應該著急,或許這又是沈世堯玩兒的新把戲,又是他和秦政鴻串通的,她不能上當。穩住了心緒,她又問道:“那麽此事一出,秦大人那頭是什麽反應?”話出口了又覺得不妥,她忙接著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自從秦姑娘過世了,秦大人不是一直都覺得是沈園造成的嗎?這次沈園出事,他……他沒有落井下石吧?”
  顧孟啟道:“說來也怪了,這次沈園一出事,這秦大人反而一反常態,在私底下幫著沈繼謙說了不少好話。照我看,真可謂是磨破了嘴皮子,要皇上放他一馬。不過皇上也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怎麽都聽不進勸。”
  心裏頓時落空,不是秦政鴻,不是沈世堯,不是他們的把戲……是顧守德。誠如七爺所料,顧守德已經完全紅了眼,要至沈園於死地。“那沈園呢?”莫之恨捏緊被角,“繼謙入獄了,沈園中其他人可有受到牽連?”
  顧孟啟搖搖頭,“此事還在查辦,但是……”他皺皺眉,拍了拍莫之恨的肩。“但是你要做好最壞的準備,如果這事兒皇上一旦較真了,沈園裏的人一個都逃不過。幸好,幸好你已經是我的義女,此事不會再受牽連。”
  “一個都逃不過……”莫之恨無力地往後靠去,她如今才真正明白什麽叫做“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不過病了一場,再醒來後,沈繼謙鋃鐺入獄,沈園可能麵臨滅門之禍,什麽都不一樣了。
  顧孟啟還要說什麽,丞相夫人按了按他的手,歎氣道:“好了,什麽都別說了。之恨,你先什麽都也別想,好好把身子養好。事情還在查辦也就是還有轉機,你別急。”
  轉機……對,她要去找轉機!莫之恨猛地掀開被子跳下床,“我要去沈園,我要弄清楚這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丞相夫人忙拖過毯子裹住她,“你病才好,這麽往外衝,你不要命了嗎?”她掰過莫之恨的身子,蹙眉道:“何況你根本見不到沈園裏的人,園子已經被封了,除了朝廷的人,誰也進不去。”
  莫之恨如被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張口結舌。她想不到事情已經到了如此嚴重的田地,她幾乎看到了當年的唐家,當年……滿門抄斬的唐家。
  顧孟啟扶她坐下,搖搖頭道:“你若要見,我也隻能想辦法讓你見一見沈繼謙。你要不要見他?”
  莫之恨趕忙連連點頭,不管能夠見誰,至少讓她先把整件事情搞清楚。
  “好,那我即刻去安排,你把藥喝了,換好衣服,我派人送你去。”
  莫之恨順從地將藥端起,也不顧是不是燙口,一口氣全都喝下去。她多希望現在才是在做夢,噩夢醒來就天下太平了,什麽都不會發生,所有人都會好好的。
  趕到獄中時,獄卒看了莫之恨的腰牌,默契地離得遠遠的,讓她和沈繼謙可以單獨說話。沈繼謙一見莫之恨,眼裏立刻有了神采,頓時從草堆上站起來。“你來了,你終於來了!”
  莫之恨看著他衣衫襤褸,蓬頭垢麵,心裏更添難受。“究竟是怎麽回事,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沈繼謙卻還在向外頭張望,“二叔呢?其他人呢?為什麽隻有你來?”
  “他們……”
  “他們怎麽了?這麽多天來,我除了獄卒,就隻見到了你,他們怎麽了?”
  “沈園被封了,任何人不得隨意進出。”莫之恨咬了咬嘴唇,“如果不是因為我義父,我也根本不能夠進來看你。我本來想找七爺問清楚,可是我見不到他。你別慌,你先告訴我究竟發生什麽事情了?我聽義父說,你得罪到了貴妃娘娘身上,這是怎麽回事?”
  沈繼謙一個勁兒地搖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大年初三忽然就有人來把我帶進了監牢,我什麽都不知道……”
  “你怎麽能不知道?”莫之恨也急了,抓緊了他的胳膊。“你不知道怎麽可能被關到這裏?你不知道怎麽會讓皇上龍顏大怒?你不知道怎麽會害沈園全部被封?你倒是說句話,你究竟做了什麽?”
  “我對你發誓,我真的沒有,我真的沒有……”沈繼謙痛苦地蹲到地上,“他們說我意圖侵犯貴妃娘娘,可是怎麽可能?我連貴妃娘娘的麵都沒見過,何來侵犯之說?我沒有……你相信我……”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也似困獸一般無措。
  莫之恨看著他,靜立了半晌,也還是理不出一個頭緒。不行,來問沈繼謙根本就是浪費時間,她要去見七爺,必須要見到七爺。
  “好了你放心,我會盡量想辦法救你出去。”
  “真的?”沈繼謙抬頭看她,“我求求你,你也要救沈園。”
  “我會的。”莫之恨歎口氣,“且不說現在我所擁有的一切,或許都是因為沈園,就單是為了七爺,我也不會置沈園於不顧。總之你放心,我就算拚了自己的命,也會救回整個沈園。”
  沈繼謙皺著眉,看了她良久,忽而一笑。“你為了他,當真什麽都願意做。這樣很好,你和二叔,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對了,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的樹?”
  “嗯?”
  “那棵樹上,刻了我們兩個人的名字。”沈繼謙扯扯嘴角,“我記得,我當時曾經說過,也許十年之後,你貴為皇親國戚,而我淪為階下囚。果真如此,還不到十年,我們的命運就顛倒了。之恨,你說這是不是命中注定?”
  莫之恨輕歎聲氣,又何嚐不記得當年。那年在樹下,她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女孩兒,而他是她唯一一個可以依靠與信賴的人,隻是轉眼,他們之間的一切……就已如雲煙。
  在絕境中尋求生路——她知道他們非親非故,自己根本沒有資格要求別人為她冒險,但是這是絕境中唯一的生路,她又怎可放棄。
  要見七爺卻不容易,顧孟啟知道莫之恨憂心,答應了幫忙,卻也在四天後才帶來消息說,隻能安排他們見上頂多半個時辰。但不管多久莫之恨都總要去見一見,不僅是因為思念,更重要的是她從沈繼謙那兒根本無法弄清楚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如果她不明白事發的經過,她又怎麽能想辦法救他、救七爺。
  何況這四天來,朝廷那頭並未閑著,聽聞已經提審沈繼謙數次,是不是用了刑都難說。趙煥似乎也是不想聽莫之恨去求情,索性避而不見,連日來不論莫之恨如何要顧孟啟傳話,答話都隻有“不見”二字。
  匆匆趕到沈園偏門,侍衛仔細張望了會兒,才將門拉開一小條縫隙讓莫之恨進去。莫之恨點頭致謝,保證自己在半個小時之內一定出來,這才往七爺住的院子而去。
  推開房門,一人背對門口倚窗而立,背影蕭瑟,正是七爺。莫之恨喉嚨口有些發澀,定了定才喚道:“七爺……”
  沈世珩驟然轉身,看到來人是莫之恨不由怔住,許久才上前拉住她的手。“是你,你怎麽能夠進來?”
  “都是義父幫忙,花了不少功夫我才能來看你。”她微微蹙眉,心裏發酸。七爺是多麽不羈的個性,怎麽受得了幽禁於此,更何況是一件無故受牽連的事情。
  沈世珩像是看出了她的擔憂,反而笑了笑。“我很好,除了不能出門,園子裏一切還是照舊。其實這樣挺好,之前一直忙忙碌碌也不知道為誰,此刻終於能歇息一段時日。”
  莫之恨點點頭,拉著他到屋裏坐下。“雖然來了,可是我隻能逗留半個時辰,所以我們隻能長話短說。”頓了頓,她接著道:“繼謙那頭我已經去探望過他,但他支支吾吾什麽也說不明白,我有心幫忙都不知道從何幫起。你知不知道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兒,他怎麽會鋃鐺入獄?”
  沈世珩搖搖頭,“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也不明白這其中的內情。”
  “怎麽會?”莫之恨有些著急,“難道真是平白無故的就出事兒了?”
  “總之誰也猜不到為何年初三一開門兒,就來了一隊侍衛將繼謙帶走了。”沈世珩也皺起眉,“我隻曉得年初二晚上繼謙出去喝了個爛醉,回來的時候簡直已經不省人事。”
  “所以……可能是他喝醉了的時候,自己都不知道已經犯了錯?”
  “有這可能。”
  莫之恨無力地靠在身後的櫃子上,想起沈繼謙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們兩個人,就像沈繼謙不斷地擺攤兒,而她就跟在後頭收攤兒,料理一切後事。她太累,太煩,太痛苦。她覺得自己已經要到零戒了,這次若不是因為他的事情可能牽連到七爺,她真的完全不想再去救他,她不想這一輩子都這麽和他捆綁在一起。
  沈世珩輕輕攬過她的肩,柔聲安慰:“你別急,不管犯了什麽事兒,總有個判案的時候。事情一定會水落石出,如果繼謙確實沒有做過什麽,他會平安無事的。”
  “如果有事呢?”莫之恨握緊了拳,“你懂不懂,皇上大發雷霆,如果他有事,沈園裏恐怕誰也逃不過去。那麽你呢,你怎麽辦?我又怎麽辦?”
  “傻丫頭……”沈世珩微微一笑,將她攬入懷中。“原來你這麽著急全都是為了我,可是我不想看到你這樣,不想你擔憂若此。”
  “怎麽可能不擔心?還記得唐家嗎,那麽慘烈……”莫之恨閉上眼,“還有娘親過世的時候,我失去過,我知道失去是什麽感覺,我不想再一次經曆。”
  “不會的,我一定不會有事。”沈世珩輕拍她的背,像是在哄一個哭鬧的小孩兒。
  莫之恨伸手環緊了他的腰,聽著他的心跳讓自己定下神來。他說不會,她就應該要相信他。何況確實,皇上的決定還沒有下,也就是說還有轉機。求一次不肯見,她就去求十次,求一百次,求到皇上願意見她為止。她隻知道此時,為了七爺,她什麽都可以。
  靜靜相擁了一會兒,莫之恨離開沈世珩的懷抱,終於勉強讓自己笑了笑。“你放心,我答應你我一定不會倒下,我們說好了要一起離開,我絕對不會讓你留下我一個人。”
  “好,”沈世珩吻了吻她的額頭,又細細打量了她一番。“隻是你身子好了嗎?聽說你大病了一場,看起來確實瘦了。”
  莫之恨搖搖頭,“我沒關係,現在已經完全好了,你不必擔心。瘦些好,你不記得了嗎,上回你抱我還說我太沉了,抱不動。”
  “那是和你鬧著玩兒的。”沈世珩點點她的鼻子,“你已經這麽瘦,再瘦下去還了得。”
  “好,我會好好養身子。對了,”莫之恨忽然想起了沈世堯,“出事之後你去見過沈老爺嗎?他是什麽態度?”
  “自然見過,大哥這回是真的慌了。”沈世珩牽了牽嘴角,“他沒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布局多年,還是會有意料不到的時候。”
  莫之恨心裏更沉,沈世堯的反應隻能再一次證明這次不是他的計謀,而是旁人的惡意陷害。好,就當這是她為沈園最後做的一件事情,從此以後,她不僅與沈繼謙,她與沈園也兩不相欠了。
  從沈園回到丞相府,顧孟啟也剛從朝堂回來,臉上的神情說不出是喜是憂。莫之恨忙上前去問發生了何事,顧孟啟斟酌道:“皇上……皇上下了旨。”
  “說了什麽?”莫之恨忙追問。
  “皇上說要對沈繼謙的事情公審,命朝中三品以上大員都到場觀審。”
  莫之恨愣了愣,“公審?什麽意思?是說皇上已經有了決定,要下旨宣布了嗎?”
  顧孟啟搖搖頭,“怎麽宣布?這會兒還沒決定,沈繼謙……他怎麽都不願意認罪,聽說……聽說……”他猶豫著有些不知道能不能說。
  莫之恨道:“您有話請講,我都有心理準備。”
  “聽說用了大刑,他還是不認罪。所以皇上決定公審,要他心服口服。”
  “用了大刑?”莫之恨一驚,“怎麽會用大刑,那他現在可好,他長這麽大何曾吃過這種苦。”
  顧孟啟拍拍她的肩,“皇上的脾性你還不了解?真惹惱了他,用刑又算得上什麽。之恨,你聽我說一句……”他歎了口氣,“看眼下這情形,沈繼謙恐怕小命難保,你如今隻可盡力保全沈園其餘人的性命。”
  性命不保……
  莫之恨呆怔片刻,渾身如散架般跌坐到身後的椅子上。第一次,她發現沈繼謙的死亡離自己這麽近,她縱然恨他怨他,卻也希望他能平安健康地活著。畢竟當年,他是第一個伸手拉她一把的人,是他給了她光明和現在,她深愛過他,用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一切去深愛過他。
  顧孟啟沉重道:“我知道你現在心裏不好受,但是我說的話,你還是要仔細考慮。”
  “能不能帶我去?”莫之恨扯住顧孟啟的衣袖,“公審是在什麽時候?義父,我求你帶我去。”趙煥不肯見她,公審是她唯一一個可以見到他並且弄清事實的機會。
  “這……你也知道,那種地方,女兒家如何能進去?”
  “我可以換上男裝!”
  “可是……”
  “我知道,我知道即便換上男裝,許多人也一看便知我是女兒身。可是義父,”莫之恨站起來,雙膝跪地。“這是我唯一的機會,我不能放棄。我求您,求您再幫我一次。”
  顧孟啟忙扶她起身,血脈裏,她流的是皇室的血液,她是皇親,怎可向他下跪。“先起來再說,起來再想辦法。”
  “不,請您一定要答應。”莫之恨知道自己是為難了顧孟啟,可是她相信皇上不會因此而怪責他,所以不得不這麽做。“如果他日皇上怪罪下來,我也願意一力承擔,決不禍及丞相府。”
  “我又豈是擔心這些,好了我答應你,起來再說。”顧孟啟歎氣道:“我隻是擔心,即便你去了也還是什麽都做不了,隻能徒增悲傷。但是既然你心意已絕,那麽我再阻止也沒有意義,因為就算我不幫你,以你的性子還是會自己想辦法去。與其讓你去冒別的險,還不如讓你跟在我身邊。”
  “多謝義父。”莫之恨對他深深做了一個揖,“我答應您,我一定不會惹任何麻煩,隻是去弄清楚前因後果。”
  “好,就這麽辦吧。”顧孟啟搖搖頭,留下莫之恨在前廳,獨自進了內室。
  莫之恨咬咬嘴唇,在心裏對顧孟啟說了一聲對不起。她知道他們非親非故,自己根本沒有資格要求別人為她冒險,但是這是絕境中唯一的生路,她又怎可放棄。
  隻是她料不到,這條路根本不是生路,而是把她逼向了最後一條死路。她總想和沈園從此劃清界限、恩情兩消,可是命運的推手卻還是將她一次次更深地推進那個漩渦。

  第三十一章
  公審——莫之恨聽到那個“死”字,想都未想便立刻衝了出去。她忘了自己應該好好掩在人群中,她隻知道沈繼謙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很快便是公審的日子,莫之恨換了男裝隨顧孟啟入了宮。一幹侍衛雖然能認出她是女兒身,但礙於是丞相帶來的人,也就未加阻攔。
  公審設在承泰殿,莫之恨進去的時候趙煥還未到,其他官員卻已經全到了,肅然立在一旁,臉色都不算好。確實,對他們來說,如此陣仗許久未見,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殃及池魚。
  顧孟啟和裏頭的人打過招呼,帶著莫之恨站到前頭最靠近禦座的地方,莫之恨雙手交握,這才發現手心裏頭竟然都是冷汗。她知道自古君無戲言,如果今日皇上就下了聖旨要沈繼謙的命,那麽她無論如何也就救不了他了。
  眾人不知默立了多久,外頭終於響起了靜鞭聲,莫之恨知道是趙煥要來了,心瞬間吊到了嗓子眼兒。果然,片刻之後,趙煥便大步進來。他揮了揮手要眾人不必行禮,臉色陰沉,看起來似乎心情並不算好。
  在他之後還跟著一名女子,身著華服,儀態高貴,臉上半蒙著一方麵紗。莫之恨悄悄抬眼打量了她一番,猜測她應該就是那位風頭正勁的皇貴妃,也就是顧守德之女。忽然間,她像是捕捉到了什麽訊息,然而隻是一閃而過,她蹙了蹙眉,便分辨不清了。
  “行了,把人帶上來。”趙煥與那女子坐下,不耐煩地敲了兩下桌子。
  底下很快有人應聲,兩三句話間,一個身著血衣的男子便被半拖著進了殿中,伏在地上。莫之恨向他看去,雙腿一軟,險些就跌坐到地上。
  她看得清晰,那人便是沈繼謙。可是從小到大,她幾時見過如此狼狽不堪的沈繼謙?他的一襲白衣早就被血浸染,臉頰浮腫,傷痕累累。莫之恨隻覺得心又揪到了一塊兒,有些不能呼吸。
  “你不認罪是不是?”趙煥冷哼一聲,徑自抄起一個茶杯砸到他身上。“在朕麵前也敢謊話連篇?”
  莫之恨幾乎驚叫出聲,她才看到宮女往裏頭添了熱茶,這一下連茶帶水潑到他身上,那該是如何鑽心的痛。可沈繼謙卻隻是倒吸了口氣,仿佛這對他來說已經不算什麽。他咬著牙道:“草民絕對沒有對貴妃娘娘不敬,草民絕不認罪。”
  趙煥眯起眼看他,“是麽?絕不認罪?好,朕倒要看看眾目睽睽之下你如何狡辯。”他說著看向身旁的女子,目光柔和了些。“你且把麵紗摘下,叫那混帳仔細看看清楚。”
  女子點點頭,輕柔地取下麵紗。莫之恨看看她,卻並未覺得是如何傾國傾城的美人,隻是有些麵善,想了想方明白她是有幾分像唐婉。可是當她再轉過去看向沈繼謙時,她不由愣住了。隻見沈繼謙呆怔地看著那女子,眼裏盡是難以置信之色,但無論如何,這樣子看起來,他是認得她的。
  “怎麽,你還要說你是無辜的嗎?”趙煥親手為身邊人遮上麵紗,“此人是誰,難道你未曾見過?”
  沈繼謙皺起了眉,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他指了指那女子,臉上的表情說不出是何種滋味。“怎麽……怎麽會是你……”
  “放肆,”趙煥喝道:“對當朝皇貴妃豈容你無理!”
  沈繼謙一個激靈,搖了搖頭。“不,她……她怎會是皇貴妃?”
  趙煥眯了眯眼,“怎麽,如此說來,你確實認得她?”
  沈繼謙卻不回答了,隻是怔怔地看著貴妃,仿若靈魂出竅。莫之恨心裏急得似有千百隻爪子在撓,她不懂沈繼謙這會兒究竟是鬼迷了心竅還是如何,怎麽就是不回答皇上的話。如果他現在為自己辯駁,還有機會不是嗎?隻可惜她不能開口責問,隻能在一旁幹瞪眼。
  滿殿皆靜默,半晌之後,趙煥方冷笑了聲,道:“你無話可說了?那日貴妃回府省親,半路竟遭你攔截!沈繼謙,你好大的膽子。”然而沈繼謙依然未開口,隻是那麽望著貴妃,瞬也不瞬地望著。
  趙煥愈加氣憤,怒道:“好,你不開口沒關係,朕有法子讓你開口……不,不,”他說著又兀自搖了搖頭,“朕已經不需要你開口了,你的反應已經很明確,你果真是認得她的。很好,朕就讓你死個……”
  “皇上!”莫之恨聽到那個“死”字,想都未想便立刻衝了出去。她忘了自己應該好好掩在人群中,她隻知道沈繼謙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趙煥顯然一眼便認出了她,皺皺眉頭瞪了眼顧孟啟,又將目光放回到她身上。“何人放肆。”
  莫之恨趕緊跪下,低頭道:“皇上,此事尚有疑點,沈繼謙此時看來神誌不清,不能妄下斷言啊……皇上請三思。”
  趙煥注視著她,不知在想些什麽。少頃,他吸口氣揮了揮手,眼睛卻仍盯在莫之恨身上。“將人暫時帶進地牢,你隨朕來。”說完,他便徑直從耳門繞進了內室。
  莫之恨從地上站起來,看那滿殿官員個個都是一臉疑惑,如同看一場不明所以的戲曲一般。她抱歉地對顧孟啟欠了欠身子,便隨著趙煥進了內室。
  “你也好大的膽子!”剛一進去,她便聽見了趙煥刻意壓低了嗓子的怒喝。“你當皇宮是什麽地方?你當公審是什麽場合?你一介女流,想來就來?”
  莫之恨走到他跟前,也不再行君臣之禮。“如果不是您始終不願意見我,我又何須出此下策?”
  “你知道朕不想見你你又何必再來。”
  “您是不想見我還是不敢見我?”莫之恨盯著他的眼睛,“您知道我從小就受沈園的恩惠,必然要替沈繼謙求情,所以才不願意見我對不對?”
  趙煥移開眼,未作回答,算是默認了她的話。
  莫之恨道:“方才我聽了幾句,也大概明白了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我知道您寵愛貴妃娘娘,可是沈繼謙就算對她有什麽不敬,也罪不至死。您已經對他用了刑,他也已經被折騰得沒了人樣,我求求您,就這麽算了,好不好?”
  “你不必勸說,朕心意已定,必要治他的罪。”
  “那麽我呢?”莫之恨苦笑了笑,“那麽我的感受,您又要不要顧及?這麽多年來,隻有沈園給過我家的溫暖。您已經逼死了我娘,如今,您又要把我從前的家給毀了嗎?”
  趙煥神情一痛,看向莫之恨時目光柔和了些。“朕……朕可以答應你放過沈園中的其他人。”
  “沈繼謙呢?”莫之恨連忙追問。
  趙煥冷哼一聲,“朕留不得他。”
  “爹!”莫之恨心一緊,連連搖頭。“他不能死,您可以責他罰他,可是您不能要他的命。”她雖然已經救下了七爺,救下了沈園,她卻還要保全沈繼謙的命。如果他死了,那麽她和七爺又如何還能走成,他們之間又如何還能有平安喜樂的未來。
  趙煥別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怎麽,你莫非對他有情?”
  莫之恨張了張嘴,不知如何作答。她知道如果她說無情,那麽她就救不了沈繼謙,可是如果她說有情,皇上就會因為這樣而放他一馬麽?她猶豫了會兒,隻好道:“小的時候,他是第一個拉我一把的人,如果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莫之恨。所以你不能殺他,他是我的恩人。”
  “隻是恩情?如果隻是恩情,你為沈園做牛做馬這麽多年,也都還清了。”
  “不,不隻是恩情。”莫之恨覺得自己管不了那麽多了,她必須要先救下沈繼謙的命。“爹,他也是我曾經第一個為之心動的人,若不是秦大人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他,我們原本是要成親的。雖然現在……現在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可是您要我怎麽忍心眼睜睜看著他死?”
  趙煥眼眸微縮,“你為他心動?”
  “曾經是。”莫之恨歎了口氣,“他對我來說,始終是一個特別的人。也許感情早已不在,可是我依然希望他能活得好好的。爹,您之所以會那麽生氣,也是因為您愛貴妃娘娘,那麽換過來想想,您有多麽不能忍受別人傷害貴妃娘娘,我就有多麽不能接受您要至繼謙於死地。”
  “所以……”趙煥斟酌了會兒,“所以,他還在你心裏?”
  莫之恨點點頭,“某種程度上是,但是……和當年已經不一樣了。”
  趙煥垂頭,靜靜思索了番,才開口道:“好,朕答應你好好考慮此事。”
  “多謝您。”莫之恨跪下,對他行了個大禮。“其實我什麽都不求,我就隻求您能給他一條生路,謝謝您。”
  趙煥笑著搖了搖頭,扶她起來。“他對你來說,當真如此重要嗎?”
  莫之恨怔了怔,淡笑道:“我希望能夠看到他平平安安的,看到沈園在他的打理下一切都好好的。”因為,她很快就要和七爺離開,這是他們臨走前,唯一還能為沈園做的事情。
  “好,朕明白了。”趙煥歎口氣,“朕欠了你,欠了你娘的。朕答應你,無論如何,朕都絕對會留下他的性命。”
  莫之恨福身拜了拜,“那麽我先出宮了,您也不要怪罪丞相大人,是我求他的,他沒有辦法拒絕。”
  趙煥哼了一聲,道:“他也快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行了,朕自有分寸。你一會兒出去,也讓外頭都散了吧。”
  “這就散了?”
  “不然呢?你要聽朕宣他的罪?”
  “自然不是”莫之恨忙道:“那麽……那麽女兒就告退了。”她轉過身去捏了捏眉心,一步一頓地離開了內室。雖然總覺得還有些話沒有對趙煥講明,可是一時間又怎麽都想不起來是哪些話。罷了,她想或許是一些不打緊的,待她何時想起來也不遲。
  走到外頭,群臣果然還在候著。莫之恨道:“皇上說諸位都請回吧,今兒不審了。”
  群臣交頭接耳一番,看向莫之恨的眼神都有幾絲戲謔。也難怪,她看起來一看便知是個女子,卻能讓皇上停止公審,誰還能不胡亂生出幾分遐想。
  莫之恨強迫自己不要去在意那些目光,隨顧孟啟緩緩向外走去。她想,她已經為沈園作了最後一件事情了。沈繼謙很快就會平安無事,沈園後繼有人,那麽她和七爺,也可以安心遠走了。
  賜婚與出離——她要去找七爺,在七爺知道這一切之前,找到他,和他離開這裏。她答應過他要和他走,她不能食言,不能騙他。她要走,她一定要走一次。
  不知是天生敏感抑或是自己多慮了,這一夜莫之恨總是睡得不甚安穩,半夜連連夢驚,每次都是夢見自己身陷囹圄,不得救贖。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才昏昏沉沉睡去,直到被下朝回府的顧孟啟從睡夢中搖醒。
  剛坐起身,一陣冷風便襲來,莫之恨忙裹緊了被子。“義父,出什麽事了嗎?”
  顧孟啟的臉色分辨不出悲喜,他看看莫之恨,又看看隨他進來的丞相夫人,猶豫良久方道:“今兒早朝上……皇上賜婚了。”
  莫之恨方醒,腦子還不甚清醒,點點頭道:“賜婚好啊,給誰賜婚了?斐傑?”
  顧孟啟尷尬地笑了笑,“是給你。”
  莫之恨陡然一顫,如同被冰水從頭澆到腳。她怔怔地轉向顧孟啟,“您說……給誰?”
  “給你啊,皇上早上終於赦免了沈繼謙,但也同時賜婚於你。”
  “沈繼謙”三個字讓莫之恨徹底清醒過來,她傻呆呆地看著顧孟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此時終於想起了離開皇宮時她是想對趙煥說什麽的,她想說,她愛的人已是七爺,不再是沈繼謙了。可是她為什麽沒有說,為什麽……
  顧孟啟看她犯了傻,不由推了推她的肩。“之恨你怎麽了?”
  “還能不能改了?”莫之恨連連下床,卻不小心被絆倒在地,仍顧不得爬起來。“皇上賜婚,能不能收回?能不能不作數?能不能改人?”
  顧孟啟愣了愣,忙扶她起來。“你這是怎麽了……”
  “您快告訴我,還能不能改了?”莫之恨急切地打斷了他的話。
  “這……”顧孟啟回頭看了夫人一眼,搖了搖頭。“君無戲言,聖旨賜婚怎可收回?皇上很重視這門親事,要親自主婚,皇榜已經在派人貼了,不出一個時辰,全城都會知道你的婚事。”
  莫之恨捂緊了胸口,隻覺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她深深呼吸了幾口氣,光著腳就往外跑。
  “哎喲你這是做什麽!快回來……”丞相夫人忙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再和顧孟啟一起將她拽到床上。“天兒這麽涼,你怎可就這麽跑出門去!”
  “我不能嫁!”莫之恨幾乎要哭出來,“我不能嫁給沈繼謙,我不愛他……我已經不愛他了……義父,您去幫我求情,我真的不能嫁給他。我心裏早就有了別人!”
  “這……這……”顧孟啟擰起了眉,“這你怎麽不對皇上說,今兒早上,我看皇上的意思,像是和你商量過的。”
  “他誤會了,是他誤會了!”莫之恨不知所措了,“我說過的,沈繼謙已經是過去了,我對他再無感情,隻有恩情。我如今救了他一命,連恩情也還清了,又怎麽還可能要嫁給他?義父,您帶我入宮,我要求皇上收回成命。”
  顧孟啟按住她的肩,微微搖了搖頭。“木已成舟,如何收回?皇上金口一開,怎麽還有改的道理?何況,皇榜也已張貼了,此事絕無回旋的餘地。怪隻怪,你當初沒有向皇上說明白。”
  莫之恨癱軟在床,知道是自己的不是,怨不得他人。“那麽……如果我抗旨呢?死罪是不是?那我寧願死。”
  丞相夫人亦搖了搖頭,“不,如果你抗旨,那就是滿門抄斬。”
  “我孤身一人,又何來滿門?”
  “你是丞相府的義女,整個丞相府就是你的滿門。”
  莫之恨心裏“咯噔”一下,愈加無力。原來她如今想死都不可以,如果她抗旨,她會害死整個丞相府。這一件件事情,就像一個連環套,把她越套越緊,越套越沒有逃生的餘地。
  丞相夫人看著她的樣子,臉上也有一絲心疼之色。“之恨,你別這樣……其實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世上,有許多人都與你一樣,愛一個人卻嫁給另一個人,但日子總還要過下去。”
  莫之恨扯了一下嘴角,什麽都未說。她自然知道這世上愛一個人卻嫁另一個人的事情很多,可是她卻不願意如此。她與七爺經曆太多波折,真的不能再折騰了。他們兩個人付出的還不夠多嗎?為什麽還不能讓他們兩個人相守?
  猛地一顫,她似乎想起了什麽,忙問道:“皇榜還未貼完是不是?今兒皇上赦免了繼謙,沈園裏的人也可以自由活動了是不是?”
  顧孟啟點點頭,“是,二者都是。”
  莫之恨聞言忙起身下床,匆匆穿上外衫,裹上錦毛披風就往外走。
  顧孟啟忙攔住她,“你想要做什麽?入宮求皇上根本不會有用。”
  “我要出去。”莫之恨“撲通”一聲跪下,“我求您讓我出去,我隻是出去一會兒,一定會回來,我絕不會害了整個丞相府。”
  顧孟啟要扶她起來,見她卻是一副他若不答應就決不起來的模樣,隻好點了點頭。“好,我讓你去。”
  “多謝義父。”莫之恨謝過之後立刻起身,拚了命地向外狂奔。她要去找七爺,在七爺知道這一切之前,找到他,和他離開這裏。她答應過他要和他走,她不能食言,不能騙他。她要走,她一定要走一次。
  趕到沈園,還未走幾步路,就看到了匆匆向外走的沈世珩。莫之恨鼻頭一酸,硬生生壓下淚意,扯出一個笑容。“七爺。”
  沈世珩聞聲望來,立刻笑了。“我正要去尋你。”
  莫之恨走上前拉住他的手就往馬房走,“我們走,現在立刻去寧城。”
  沈世珩愣了愣,“立刻?為何?”
  莫之恨強掩住情緒,笑道:“自然是我想和你好好在一起。繼謙已經沒事了,我不想等了,我們立刻走吧。再多留一刻,我真的怕再生出什麽事端。我們現在就走,好不好?”
  沈世珩停下腳步,親了親她的鼻尖。“傻丫頭,那也等我收拾一下,總不能什麽都不拿就走。銀兩總要帶些,是不是?”
  “不了,我都帶了。”莫之恨隻好隨口胡扯,“所有要備的東西我們可以到寧城再買,走吧,好不好?”
  沈世珩有些疑惑,思忖了會兒卻反握住了她的手。“好,我們走。”其實,他又何嚐不怕夜長夢多。
  莫之恨拉著他飛快地奔向馬房,二人牽了兩匹馬出來便立刻向城外馳去。她不管了,什麽都不管了,讓她再圓一次夢,圓七爺一個夢,她就……去接受她的命運。

  第三十二章
  畫眉張敞——“別笑我……我也是第一次。”沈世珩說著竟有些臉紅,又從桌上拿起了眉黛,繞到前頭去看著她。“我……幫你畫眉?”
  再到寧城的時候,莫之恨望著那個熟悉的小院落,望著師父親切的笑容,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從未離開過一樣。這中間不過僅僅一年的時間,她就又一次逃來了,隻是這次卻注定了不會像上回那般安穩。
  她住的屋子看起來像是經常有人打掃,莫之恨與七爺稍稍整理了下就已然很像樣了。師父看他們兩個忙活得差不多了,這才提議要不要替七爺單另準備一個房間。
  豈料沈世珩自個兒還沒來得及回來,一旁的春兒就嘻笑道:“自然不用啦師父,您何時見過夫妻二人分房睡的?”
  沈世珩爽朗一笑,牽起莫之恨的手道:“如今還不是夫妻,但是就快了。我們打算在寧城留一段時間,不如……”他頓了頓,看向莫之恨。“不如我們就在這裏成親,請你師父做證婚人。”
  莫之恨微笑著凝望他,強壓住心中的酸楚,點了點頭。“好啊,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她知道自己能夠逗留下來的日子根本捱不到成親那天,這樣說,也不過是讓他高興一點。雖然她也明白,等到一切水落石出的那天,也許七爺會傷得更重,但至少給她一點時間來尋找一個恰當的機會告訴他。
  “那真是太好了!”春兒不明其中的緣由,頗有些興高采烈。“這兒已經好久沒辦過喜事了,你們放心,我可以來幫你們打點婚禮所需要的一切。”
  師父也微微頷首,“對對對,好啊……你們兩個,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啊。等安頓好了,我們就挑個良辰吉日把事兒辦了。”
  沈世珩眼眸晶亮,始終笑意盈盈地望著莫之恨,莫之恨卻更加難受。如果等他知道這一切都隻是個夢,如果等他知道他們兩個始終也不能在一起,如果等他知道她不能違背聖旨,必須要嫁給沈繼謙的時候,她無法預計他會如何。
  她後悔了,她不該一時衝動拽著他就來了寧城。莫之恨想,也許就讓他看見皇榜,就讓他自然而然地得知一切或許還會更好,可是她放不下自個兒的那一點私心。如果他們二人就這樣分開,她不甘,不願,也不能。
  畢竟二人尚未結合,師父還是給沈世珩在離莫之恨不遠的地方空了個房間出來,用過晚膳後,莫之恨推說自己累了,便早早地將他送回了房。
  她這麽一走丞相府裏一定亂了套,當時她請求顧孟啟讓她出門,卻並未說明要出門多久。寧城雖然不遠,但也有兩天的路程,算上今日已是第三天了。以那天她的反應和她的情緒來看,難保顧府的人不會以為她已經逃婚了,但估計還不會告訴皇上。畢竟皇上賜婚,她若是逃婚,整個丞相府都脫不了幹係。
  隻是無論如何,她也要給顧府一個交代,她不在乎自己的命,卻不能不在乎這些本與她沒有半點關係的人。她開始恨自己,就是因為她的猶豫、她的不幹脆才會造成眼前的局麵。可就算現在她願意就這麽抗旨出走,她的良心也不允許她這麽做。
  良心。
  隻是很多年之後回想,莫之恨不由問自己,良心,要它來做什麽呢?
  盤算了會兒,莫之恨寫了封短信,喚來了春兒。她關上房門,將信交到春兒手上,囑咐道:“我要請你幫個忙,幫我找個靠得住的人,把這封信送到長樂城顧孟啟顧丞相府中。”
  “丞相?”春兒愣了下,舉起手裏的信映著燭光晃了晃。“之恨姐姐,你到底是什麽來頭?”
  莫之恨心裏緊了緊,以笑容來掩飾自己的尷尬。“胡說什麽呢,我能有什麽來頭。”
  春兒卻正色起來,歪著腦袋道:“反正我覺得你不簡單,你和那位七爺都不簡單。而且你看,你是要我送信到丞相府,如果你隻是普普通通的一個女子,怎麽會與當朝丞相有任何關係?”
  莫之恨笑容僵了僵,苦澀道:“原來我說謊的本事這麽差……可是對不起春兒,有些事情我真的不方便透露。我請你幫忙,也是因為在這裏我能信得過的人隻有你了。如果你……”
  “我當然會幫你。”春兒打斷她的話,重又笑了。“之恨姐姐,你若是不願意說,我絕對不會勉強你。我之所以會問你,隻是覺得你們身上似乎都充滿了秘密,似乎都經曆了很多,讓我好羨慕。你放心吧,春兒是你值得信任的人,我一定會妥善地辦好這件事。”
  莫之恨衝她感激地一笑,又道:“還有,不要讓丞相大人知道我在哪兒,這件事情……也暫時不要讓七爺知道,可以嗎?”
  春兒忙點頭,“我明白的,放心。”
  “謝謝你。”莫之恨坐到床上,長長地歎了口氣。她在信上告訴顧孟啟她還有一件未完成的心願要去了了它,但是不出一個月她一定會回去,請他在這段時間盡量在皇上跟前擔待些。她想顧孟啟會願意幫她這個忙的,又或者說,他不能不幫,他也一樣沒的選擇。
  幾乎一夜無眠,第二日快天亮時莫之恨才沉沉睡去,再醒來時已差不多是正午時分。她睜開眼在床上發了會兒呆,便聞到了一股子粥香。轉頭看去,桌上正放著一碗熱騰騰的粥,而沈世珩則坐在桌子旁邊笑著看她。
  “早。”莫之恨揉揉眼睛,坐起身拉過外衣披上。“怎麽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那麽熟,不忍心打擾你。”沈世珩亦站起來,道:“我去給你打水洗漱。”
  “別,”莫之恨忙製止他,“這些事情我自個兒來就好了,怎麽好要你做。”
  沈世珩卻徑自向外走,“以前我不是正愁沒機會?總之你等我就是了。”話還沒說完,他已經走了出去。莫之恨看著他的背影,暫時忘卻了那些不快。不過也對,既然這是他們最後相處的機會,她就該忘了所有讓人煩心的事情,好好地珍惜這段日子,不是嗎。
  隻過了一小會兒,沈世珩便端著一盆水走了進來。莫之恨拗不過他,隻好由他服侍著洗臉漱口,連連道自個兒最沒形象的一麵都讓他瞧見了。沈世珩卻笑道:“你在我麵前更沒形象的事情都做過,這些又算什麽?不過我喜歡看你這樣。”
  莫之恨臉上一熱,啐了他一口到屏風後頭換好了衣裳,問道:“這桌上是早膳還是午膳?”
  “就當是點心吧,”沈世珩拉她坐下,“早上來時你睡得正香,後來閑著無聊,忽然想起你從未嚐過我的廚藝。可是我又怕時間來不及,所以隻好將就著做了一碗雞粥,你嚐嚐看。”
  莫之恨笑笑舀起一匙送到嘴裏,雖然已經不滾燙了,可是那卻是她吃過最美味的東西,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心理作用吧。抬起頭,她猛地點頭。“很美味,非常非常美味。”
  沈世珩揉了揉她亂糟糟的頭發,“你喜歡,我以後每日為你下廚,好不好?”
  “那應該是我做的事情。”
  “可是我喜歡為你下廚。”
  莫之恨紅了眼眶,垂了垂頭,將他的手執起拉到眼前。“但這應該是一隻拿著筆杆子拿著算盤的手,繁雜的商場才是你應該去的地方,可是現在卻要你放棄一切跟我走,要你為我下廚……對不起。”
  沈世珩搖搖頭,反握住她的手。“傻丫頭,什麽叫做那才是我應該去的地方?你在哪裏,哪裏就是我應該去的地方,以後不要再說這樣的傻話了。”
  “好,”莫之恨吸吸鼻子笑了,“那我也要為你洗手作羹湯。”
  沈世珩揚眉一笑,催促著她把粥喝了,才道:“洗手作羹湯回頭再說,現在,我要先來做畫眉張敞。”
  莫之恨不明所以,卻已經被他拉著坐到了梳妝鏡前。沈世珩拿起桌上的梳子,輕柔地替她將頭發梳通,然後挽了個髻。莫之恨側過頭看了看,一個髻挽得七扭八彎的,不過卻讓她撲哧笑出了聲。
  “別笑我……我也是第一次。”沈世珩說著竟有些臉紅,又從桌上拿起了眉黛,繞到前頭去看著她。“我……幫你畫眉?”
  莫之恨大笑,“你幫我畫?你確定你能畫好?”
  沈世珩驟然啄了下她的唇,莫之恨一愣,卻見他似一隻偷了腥的小貓,不由也笑了。
  “不讓我試試,你怎知我畫不好。”他說著便一手托起莫之恨的下巴,一手細細地在她的眉上描摹。莫之恨微笑著閉上眼,任由他去畫眉。
  女為悅己者容,其實七爺會把她畫成什麽樣她根本不在乎,因為她知道,無論如何,在七爺的心裏,她永遠都會是最好的。即便……她配不上這份好。
  過了許久,沈世珩終於停下手來,聲音帶笑。“成了。”
  莫之恨隻當他又把自己畫得不成樣子了,誰料睜開眼來,卻見鏡中人的雙眉彎如柳葉,色若青黛,竟是她的眉畫得最好的一次。她怔了怔看向沈世珩,頗有些難以置信。“你真是第一次畫眉?”
  “是,也不是。”沈世珩捧著她的臉,柔聲道:“因為你的樣子早就在我心裏,所以她什麽樣兒最好看,我一個人偷偷描繪過的又何止千次。”
  莫之恨心裏一動,伸手緊緊環住了他的腰。原來愛一個人是這樣,會把他的一切全都印刻在心裏,就算閉著眼睛也能想到他最美好的樣子。她現在閉起了眼,她看到了當年那個站在外頭,守護她與沈繼謙雲雨之時的他,她看到了他的心痛和絕然。
  原來,在那個時候,他已經在她心裏了。原來,就是那個時候,她的心愛上他了。
  那未完成的夫妻交拜——前塵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他們的初相識,他們的爭鋒相對,他們的日漸交心,他們……他們來之不易的感情。片刻之後,這所有的一切都會化為灰燼。
  日子如水般流淌,轉眼已是過去了十來日。這日他們正圍坐一桌用膳時,師父忽然提起了他們的婚事。老人家的意思是三天後就是吉日,不如把婚事就這麽辦了,春兒看看他們兩個,未吱聲。
  莫之恨心裏一緊,卻見沈世珩充滿希冀地看過來。他道:“或許我不能給你一個多麽盛大的婚禮,但是我一定會用心。之恨,你覺得師父的提議如何?”
  “我……”她僵硬地笑了笑,知道自己隻能拒絕。他們如何完婚?她很快就要是別人的娘子,命運根本由不得她。
  上回春兒不放心他人,最後自個兒親自跑了趟長樂城,回來後就什麽都知道了。整座長樂城內布滿了皇榜,上書皇上賜婚丞相府義女莫之恨與沈園大少爺沈繼謙,要他們盡快擇日完婚。顧孟啟在拿到信後幾乎給春兒跪下,請她一定要說服莫之恨回去,否則皇上龍顏掃地,定會牽連許多無辜。
  如此之下,她還能說什麽。她的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回去嫁給沈繼謙是她唯一的選擇。
  沈世珩見她一臉猶豫不決,忙擱下筷子抓住了她的手。“你還有顧慮嗎?我還是讓你不能完全放心嗎?”
  “不是這樣。”莫之恨蹙蹙眉,不曉得要如何開口。
  春兒幫腔道:“七爺您也別急嘛,我看黃道吉日下個月也還有,不非要聽師父的就在三日之後辦。何況一場婚禮我們總要多做準備,何必急於一時。”
  “寧城就這麽點兒地方,準備個婚禮還不簡單?”師父不知這中間的情況,哈哈笑道:“春兒你就別替他們擔心了,三天,為師一定能全都準備妥當。”
  春兒幹笑了下,望著莫之恨微微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也沒法子了。莫之恨看著那兩個男人一臉興奮,根本無法開口拒絕,隻好道:“好,但是我有一個請求。”
  “你說。”
  “我想……”莫之恨頓了頓,道:“我想那一日不要請別的賓客,就我們四人,可好?”
  沈世珩怔了怔,張了嘴想問為何,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句“都依你”。其實隻要他們能夠成親,能夠在一起,有多少人見證根本不重要。
  “那一切就都聽師父的安排吧。”莫之恨低了頭,她隻能暫時答應,爾後再想辦法。
  沈世珩立刻樂得笑開了花兒,眾目睽睽之下親了莫之恨一下便拉著師父商量起婚禮的細節來。莫之恨淡淡笑著,身子卻不停簌簌發抖,直到春兒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才稍稍好一些。
  對七爺來說,三天之後是他們成親的日子,對她來說,三天之後卻是分離的時刻。她要給他此生最後一個夢,然後親手擊碎它。她想他夢醒後一定會恨她,她這麽一個女子,或許真的不值得他這麽好的人來愛。
  晚膳後,沈世珩拉著莫之恨在城中走了許久,絮絮叨叨地暢想著日後的生活。莫之恨靜靜聽著,有那麽一刹那,她都幾乎要相信那就會是將來的美好,但是現實總是輕易將夢想擊得粉碎。
  回到小院兒後,莫之恨待他屋裏的燭火徹底滅了沒了聲響,這才喚了春兒輕輕敲開了師父的門。這件事情已經瞞不住了,她需要他們的幫忙。
  師父睡眼惺忪地開門,看見是莫之恨和春兒,正想輕叱她們幾句,就被她們二人推進屋去合上了門。師父抖了抖嘴皮子,愣道:“你們……你們這是做什麽?為師可沒虧待你們啊。”
  莫之恨笑不出來,隻是牽強地扯了扯嘴角,道:“師父,是我有話要對您說,有事要求您幫忙。”
  “何必用求這個字。”師父清醒了些,看她們臉色都不大好,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說吧,隻要為師能幫上忙的,為師一定幫。”
  莫之恨與春兒對視一眼,緩緩道:“我不能嫁給七爺。”
  “啊?”師父一驚,“什麽什麽,你說你不能嫁給七爺?這……這是怎麽回事?”
  “我……”
  “我來說吧,”春兒看莫之恨那樣子,也不想難為她,歎口氣解釋道:“師父,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其實之恨姐姐是當朝丞相顧大人的義女,而前些日子皇上下了聖旨,賜婚姐姐和長樂城中富商沈園的大少爺,也就是七爺的侄子。如今,皇榜已經昭告天下了。”
  “什麽!”師父倒吸了口氣,顯然驚得不輕。“皇上賜婚給……給七爺的侄子?”
  “不是您想的那樣,”莫之恨道:“沈園大少爺與我同歲,是七爺輩分比較大罷了。至於這其中的內情,實在很複雜,不是我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清楚的。總之我當時從丞相府逃出來便拽了七爺來此,他還不知道這件事情。”
  “那……那……”師父那了半晌,傻道:“那你就索性和七爺逃了唄,躲進深山小鎮裏,難道皇上還能找到你?”
  “自然不是您想的那麽簡單,”莫之恨蹙起了眉,“如果我逃走,我會牽連到丞相一家。抗旨不遵,沈園也會有大罪,總之……我不能因為我一個人害了一群人。”
  師父扶了扶額,給自己倒了杯水喝。“所以……所以你決定回去嫁給那什麽大少爺?那你和七爺的婚事呢,怎麽辦,還要不要繼續?”
  莫之恨扶他坐下,低聲道:“我就是來找您商量此事。說實話我不知道要怎麽向他開口,我也不想開這個口……今日你們提起了婚事,無奈之下,我隻能答應下來。我想……我想在成親的時候離開。”
  “可是你要如何離開?”師父咂咂嘴道:“婚禮當場,新娘子失蹤,七爺定會瘋了。”
  “我想送他一場夢。”莫之恨眼眶紅了,聲音也開始哽咽。“我想……讓我們全情投入去準備這場婚禮,然後在成親的時候……分開。這個夢醒來,他就會知道一切,就會開始恨我,就會……慢慢忘了我。”
  師父看了看春兒,眼角也有些濕潤。“成親的時候分開,你已經有了法子?”
  “是,我知道有一種迷藥,人吃下後不會馬上失去知覺,要過一段時間藥效才會起作用。”
  “所以你想要讓七爺在成親那日服下此藥?”
  莫之恨點了點頭,對師父跪下。“請師父成全。”
  “快起來!”師父站起身扶她,歎著搖頭。“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啊……好,為師答應你,到了……到了那一日,我會全力配合。”
  “多謝。”莫之恨淒然一笑,無力地跌坐到一旁。她記得她看過一闋詞,詞上說,“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她曾經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而如今,她終於是懂得了。
  這三日的時間仿佛過得比往日都還要快,真的似乎一轉眼,就是成親之日了。莫之恨換上了鳳冠霞帔,靜靜端坐於梳妝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不過十幾日之前,他們兩個還在這兒畫眉、說笑,可為什麽歡樂的時光總是容易過去。
  不過她還是慶幸,就算婚禮不能辦成,總算她第一次穿上嫁衣,是為了七爺。
  春兒敲了敲門從外頭進來,神色凝重。莫之恨知道她已給七爺下了藥了,心裏愈加空了。半個時辰之後藥效就會發作,那個時候,她就會離開。
  他們,還有半個時辰。
  案上的香漸漸燃盡,師父在外頭放起了鞭炮。莫之恨蓋上喜帕,由春兒攙扶著一步步走向禮廳。喜帕並不厚,透過它,她已經可以看見七爺笑容滿麵地站在門口等著她。
  由他牽過繡球,二人並肩慢慢向著上座的師父那邊兒走去。莫之恨望他一眼,見他額上有些微的汗水,腳步也有一絲不穩,便清楚迷藥已經開始發揮功效了。
  前塵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他們的初相識,他們的爭鋒相對,他們的日漸交心,他們……他們來之不易的感情。片刻之後,這所有的一切都會化為灰燼。
  “一拜天地——”春兒站在一旁喊出這句話,卻帶了濃濃的鼻音。
  莫之恨與沈世珩一起跪下、叩首,心髒漸漸緊縮。
  “二拜高堂——”
  轉向師父,沈世珩已經有些站不穩了,晃了晃腦袋,似乎也看不清晰了。
  跪下,再叩首,莫之恨咬緊了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夫妻交拜——”
  再次跪下,莫之恨望著沈世珩,他蒼白無力地笑了笑,身子一歪便倒了過去。
  春兒已經在旁嗚咽出聲,莫之恨抓緊了衣擺,深深拜了一拜。這是她一個人的“夫妻交拜”,她已經對他實現了自己的諾言,他們之間……再無瓜葛。
  眼淚終於滾滾落下,莫之恨伏在地上,放肆地哭出了聲音。對不起,對不起七爺,這就是她的命運,她數次想逃離又數次淪陷的命運。
  如果還有來生,她一定會在人海茫茫中第一個找到他,跟著他,再也不離開。
  隻是這次……對不起。

  第三十三章
  如何能夠三人行——莫之恨苦笑著搖了搖頭,看向沈世珩。“命運就是這樣不公平,可是我改變不了它,從小就改變不了。七爺,你捫心自問,我方才說的你能接受嗎?我們三個做一家人?多麽可笑。”
  陽春三月,積雪消融,處處鳥語花香,春色正好。
  長樂城中一派喜慶安樂之象,三月初七,莫之恨生辰當日,這位顧丞相的義女將嫁入沈園。屆時,皇帝趙煥不僅將親自主婚,更會大赦天下。
  百姓對此多有猜測,但大多認為是皇上感念顧孟啟一心為國,所以以此機會對他表示謝意。否則,區區莫之恨與沈繼謙又怎麽有能力如此興師動眾。
  喝完手裏的燕窩,莫之恨木然地將碗遞給站在一旁的鶯兒,便又呆坐著沒了動靜。從她那一日回到府裏開始,她就一直是這樣,不哭、不鬧、不笑、也不說話。但是不管大家要她做什麽,她都會好好地配合,量製嫁衣,清點嫁妝,她全都一一照辦。
  可她意識是清醒的,她知道沈繼謙來找過她數次,但是她全都避而不見。見他做什麽?他除了會惹事生非,除了會等著她去救他,他還會做什麽?他也不能抗旨。
  自然,她也知道七爺來過。不,不僅僅是來過。
  她回到丞相府的第二日七爺就趕來了,可是莫之恨把自己關進了屋子裏,不聽不想不問,不去管那個人是不是在數九寒冬裏站在府外整整三日,不去管那個人是不是病了很長一段日子,不去管那個人是不是恨她是不是要她一個解釋。該說的,她想,師父和春兒已經全都告訴他了,那麽她不再見他或許就是最好的決定。
  急什麽呢?不用多久,他就會是她的二叔了。就讓他恨她吧,然後才好忘了她,重新開始他的人生。
  “之恨呀,宮裏頭把改好的嫁衣送來了,快來試試合不合適。”丞相夫人親自捧著嫁衣進來,同時向鶯兒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鶯兒微微搖搖頭,示意莫之恨還是那樣,毫無一絲生氣。
  歎一口氣,丞相夫人依舊笑著走向莫之恨。“你瞧瞧你,才不過幾天就瘦了這麽多,難怪明明照著你的尺寸做的衣裳還會嫌大了。這回改好了,你穿給我看看。”
  莫之恨順從地點點頭,起身接過嫁衣走到了屏風後頭。她其實根本就不在意這嫁衣是不是合身,是不是好看。如果是為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披上嫁衣,其實穿什麽都是一樣的吧。她最美的那一天,隻要七爺看過,那便夠了。
  丞相夫人還在絮絮叨叨說著什麽,莫之恨沒有注意去聽,隻是兀自換好了衣裳才走了出來。丞相夫人看著她眼睛一亮,讚道:“好好好,這回終於是合身了!再不合身恐怕宮裏頭的師傅都該哭了,你明日就出嫁,哪兒還來得及改。”
  莫之恨一震,閉了閉眼。她沒有再去關注過日期,轉瞬間居然已經要到大婚之日了,也就意味著,她終於還是要看到那一個人……
  “你別這樣,我看著心裏頭也難受。”丞相夫人拽起她的手,眉頭深鎖。“那天沈世珩來找你,我就明白了這中間的一切。可是你要知道,皇命難違,事已至此,你再這麽折磨自己又是何苦?更何況,自古以來,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實好多人都與你一樣,心裏頭或許有一個,卻不得不嫁給另外一個。”
  莫之恨略動了動嘴角,還是沒有說話。她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又能說什麽。丞相夫人說的那些她都明白,不然她也不會回來接受這一切,可是……她可以承受,卻不能欣然。
  “傻丫頭啊,”丞相夫人歎著氣搖搖頭,“你這樣做,除了會傷害自己之外,還能怎麽樣?我知道,那沈世珩也是個識大體明道理的人,我想他一定能體會你為什麽要嫁給沈繼謙的心情。他不會怨你的。”
  “我希望他怨我。”這麽久以來,莫之恨終於開口說話。“我真的,希望他怨我、恨我,永遠不再原諒我。”
  丞相夫人擁了擁她,輕輕拍著她的背。“我明白,我真的明白。可是之恨,你還年輕,難道你這一輩子就這麽過了嗎?不肯說話,沒有悲喜,每天活得像一個木偶。你要就這麽葬送自己的一生嗎?”
  “已經葬送了。”莫之恨閉上眼,“從我離開寧城……不,從我知道到自己的身世,從沈園落難,從我不得不去救沈繼謙的那一刹那開始,我就應該預想到這個結局。”
  “這個結局或許不美好,但至少也不是太壞。”丞相夫人繼續寬慰著她,“我記得你說過,你對沈繼謙也不是沒有情,否則他差點兒死掉的時候你也不會那麽不顧一切地去救他。在你的心裏,沈世珩的分量固然很重,沈繼謙卻也並不是沒有的,對不對?”
  莫之恨怔了怔,不知道要如何作答。是這樣嗎,沈繼謙一直都住在她心裏的某個角落裏,從來不曾離開?是這樣嗎?
  不,不是這樣。
  她搖了搖頭,否定了丞相夫人的話。就算沈繼謙還在她的心裏,那個位子,叫做朋友。從她願意接受七爺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已經徹底不愛沈繼謙了。
  長夜漫漫,莫之恨在床上呆坐一夜,聽著三更時分外頭想起了細密的雨聲,到五更又停了,直至天亮,竟然又一天的陽光燦爛。她出嫁的日子,老天爺也要跟著喜氣洋洋嗎。
  很快丫頭婆子輪番進來,為她更衣、上妝、梳頭。她聽著喜娘說“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堂,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時,她情不自禁地揚了揚嘴角。這句話,本該說給她和七爺聽的。
  反反複複,一個個禮數行過,她終於被蓋上喜帕,扶進了花轎。莫之恨感受著轎子起了步,輕輕揭開了頭上的喜帕。一會兒就要到沈園,隻要再一會兒,她就是沈繼謙的妻子。
  小的時候她曾經對此期盼過無數次,也無數次失望、難過、哭泣。可是現在,她發現自己的心裏就像一塊大石頭壓著,怎麽都喘不過氣來了。她想要驚聲尖叫,想要跳下花轎拚命地逃跑,就這麽癡了傻了什麽都不管了。
  鞭炮聲越來越近,熙熙攘攘的人聲也陣陣傳來,莫之恨閉上眼苦笑一下,又將紅蓋頭好好地遮了起來。對她來說,從前的莫之恨在這一刻就已經死了。
  出花轎,入禮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莫之恨一一照做,卻在喜娘高喊出那句“夫妻交拜”時生生頓住了動作。這一拜下去,就真的什麽都結束了。
  禮堂上已經有細碎的耳語聲,似乎都不明白新娘子怎麽忽然停住了動作。喜娘臉上有絲尷尬,趕忙又喊了一聲“夫妻交拜”。莫之恨心裏大力一抽,清醒過來。是了,交拜吧,她還等什麽呢,再給自己希望一分就是傷害七爺一分。
  橫了心向前拜下,她聽到眾人鬆一口氣恭賀的聲音,亦聽到一聲很淺很淺很淺的歎息。莫之恨握緊了拳,任由長長的指甲掐入掌心,因為她聽得出那是七爺的歎息,他也在場。她真是一個壞到極致的女子,就這麽讓他看著自己出嫁,看著自己成為他的家人卻不是妻子。
  不知怎麽被送入了洞房,也不知道有昏昏沉沉地等了多久,終於等得人聲漸消,一切都沉寂下來。耳畔響起沈繼謙的聲音,是一句喑啞的“對不起”。莫之恨幽幽吐出一口氣,自己揭開了喜帕。
  滿屋紅燭搖晃,一對對大紅喜字貼滿了房間。沈繼謙身著喜服,就如那傅粉何郎,隻臉上不見笑意。
  莫之恨靜靜望著他,想要開口說兩句話,但張張嘴卻又閉上,什麽都說不出來。她能說什麽?罵他打他還是怨他?他也沒有做錯什麽,錯的是自己,錯的是命運。
  “我知道你此刻想看見的人一定不是我。”沈繼謙苦笑了下,走至門口輕輕打開了門。那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入,眉間微瀾。
  莫之恨心頭一跳,頓時從床上站了起來。她怔怔地望著七爺,麵如死灰,末了終於狠狠心喚了聲:“二叔。”
  沈世珩渾身一顫,大步走到她麵前。“什麽二叔!你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裝得一副若無其事!繼謙難道什麽都不知情嗎?他不是外人,他什麽都知道,你要演一場戲騙我們還是騙自己?”
  莫之恨一閃身遠離了幾步,咬了咬牙道:“我沒打算騙誰,我隻知道我剛和他拜了堂,我已經是他的娘子。我還知道皇上賜婚,我和他都不能不從,隻能接受。我更知道就因為這樣,他此生都不能休了我,否則就是死罪。請你告訴我,我能怎麽做?”
  七爺轉過身來,知曉她說的都是道理,麵上也是沉痛。“那你也不必在寧城那般騙我,你為什麽當時不說,為什麽回來後也不肯見我們二人?”
  “如何說?”莫之恨動了動嘴角,“如果我那時說了,你會讓我回來嗎?你能接受嗎?對,我是騙了你,也不打算要你原諒我。”她說著嗬嗬笑了起來,眼神卻失了焦。“我和你不可能的,永遠都不可能了。我曾經答應要和你遠走高飛,我也兌現過了,不欠你了,不欠你了……不欠你了……”眼淚刷刷地掉,但什麽都已是定局。
  “之恨……”沈世珩向前兩步,伸出手去想要擁住她。莫之恨飛快地躲到一邊,指了指門口。“你走,長痛不如短痛,我求你走。”
  “別這樣,”沈繼謙走過來,搖了搖莫之恨的肩。“傻丫頭,嫁給我不過是走個形式,演戲給皇上看罷了。我知道你已經不愛我了,我也知道這場婚事不是你的意思。其實在這之前我就已經和二叔說好了,我不會對你有非分之想,不會和你有夫妻之實。”
  “所以呢?所以我們三個還能像從前那樣生活嗎?所以我們三個就這麽綁一輩子?”莫之恨苦笑著搖了搖頭,看向沈世珩。“命運就是這樣不公平,可是我改變不了它,從小就改變不了。七爺,你捫心自問,我方才說的你能接受嗎?我們三個做一家人?多麽可笑。”
  沈世珩移開了眼,深深吸了口氣卻未說話。
  莫之恨看了他一會兒,低下了頭。“所以丞相夫人有句話說得是對的,我們畢竟還年輕,還有時間從頭開始。我以後……我以後會和繼謙好好過,七爺,你一定能找到那個……真正可以和你共看雲卷雲舒的人。”
  “我不要別人,我隻要你。”
  “別說傻話了。”莫之恨強忍住淚意,背過身去。“莫之恨不值得你愛,也不值得你等待和犧牲。她就是懦弱而自私的人,請你忘了她。”她的一輩子就是這樣了,她不能再葬送了七爺的一生。他那麽好,隻要他願意看一看身邊的風景,一定會找到更好更值得的人。
  沈世珩靜靜望著她,良久之後終於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好,你要什麽,我就給你什麽。”說完,他閉了閉眼,僵著身子緩緩走出了屋子。
  莫之恨聽著門漸漸被關上,終是淺淺笑了。就這樣吧,很好,很好。任世人罵她恨她怨她都好,至少七爺還能有重新開始的機會,那便足矣。

  第三十四章
  粉飾太平——一旁站著服侍的丫頭聽著嬉笑出了聲,莫之恨瞥她一眼,便也笑著低下頭去用膳。原來粉飾太平,她也可以做得如此出色。
  “今年秋收情況甚好,農戶收入頗豐。另,城中幾家商鋪利潤較上月略有增長。”
  莫之恨坐在窗旁,手裏輕輕捏著這麽一張薄薄的紙,紙上就這麽寥寥數語,甚至沒有落款。她反反複複地將這隻言片語看了數遍,終於露出了一絲淺笑。
  看他的字跡,她猜測他落筆的時候心情應該是舒暢的,再看內容,近況也應該不錯,這樣就好。
  服侍的丫頭敲了敲門走進來,瞥了一眼她手裏的字條,問道:“是七爺寫來的?看您的神色,這個月寧城那邊兒應該賺了不少。”
  莫之恨笑了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道:“大少爺呢,我瞧他一大早就出門了,這會兒還沒回來?快用午膳了。”
  “已經回來了,正在書房和吳伯商量事情,就是讓我來請您一會兒去用膳呢。”
  “好。”仔細收起手裏的紙,莫之恨攏了攏頭發,神情淡然地向外頭走去,眼中卻有一抹悵然。
  她該怎麽來描繪這半年來的生活?從何說起,又要怎麽說。
  就在她與沈繼謙成親的第二日,七爺就離開了。他沒有向任何人辭行,隻是提了筆款子留下一封信,說他看好寧城那個小地方,想要去那兒發展沈園的家業。
  莫之恨是第一個看到信的人,看到之後她平靜地告知了沈繼謙和沈世堯,然後遣走了園子裏所有原來的家丁,重新找了一批人回來伺候著。七爺決定走,說明他願意給自己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她便也安心了。隻是日子還要過,她不想對著園子裏那麽多知道他們過去的人,索性一次全換了。
  在這些新來的人眼裏,沈園裏多麽安寧,多麽祥和。大少爺與大少奶奶從來沒有爭執,相敬如賓,舉案齊眉;老爺和夫人雖然身體不好,但卻和藹可親,平易近人;還有個十五歲的小少爺,一點兒都不似平常大富人家的紈絝子弟那麽驕縱,性情溫和,略帶靦腆。這樣的一大家子,長樂城裏又能找到幾戶?
  莫之恨樂得他們有如此感受,原本就都是假象,能讓看的人舒坦也算盡到了假象的職責。
  一個月後,她收到了七爺從寧城寄來的信,隻有幾句話,交待了一下他在那兒“開荒”的情形,便再也沒有一句問候。莫之恨也不需要別的問候了,她隻要每個月守著這樣的來信,知道他平平安安好好地活著就足矣。
  走到前廳,沈繼謙已經在屋子裏候著,桌上擺了四五樣菜,雖然不多但都做得很精致。莫之恨對他笑笑,衝立在一旁的吳伯道:“您既然來了就一塊兒用膳吧,菜色不多,但我和繼謙兩個也是吃不完的。”
  吳伯未作推辭,爽快地坐下。這所有人裏頭,知根知底的也就剩下他一個了。舉起筷子,他問道:“這個月來信兒了嗎?”
  莫之恨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麽,點了點頭。“早晨收到的,我已經看了,一切都很好。”
  “唉……”吳伯搖了搖頭,神情有些悵惘。“一個人在外頭總不比在園子裏,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願意回來。”
  “這樣不也很好。”莫之恨拿起湯勺親自為沈繼謙盛湯,“其實寧城雖然地方小些,但是風土人情都不錯,是一個適合一個人生活的地方,您也不必太過擔憂了。”
  把湯放到沈繼謙跟前,她又自然而然地夾了些菜到他碗上,接著道:“對了,城中繡坊分鋪開張的事情忙得怎麽樣了?”
  “一切都好,”沈繼謙道:“隻是織造坊剛剛開始自己做,又要開繡坊分鋪,偶爾有些□乏術。不過我還應付得來,暫時不需要你出馬。”
  “但也快了,”吳伯接過話來,“七日之後就要開張,大少奶奶總要到場。”
  莫之恨笑道:“這是自然,到時候我一定會和繼謙一塊兒出席。我倒是也想看看,顧守德若那日來恭賀我們會是什麽神情。”
  他們此次新開的分鋪地址就是從前的顧氏糧鋪,莫之恨派人放出了風聲,說顧家結黨營私,把官糧當私糧賣,才能抵抗去邊的冰雹之災。這種謠言向來傳得最快,百姓們你說我說的哪裏還查得到源頭,可事情卻是傳遍了長樂城。很快,就有人帶頭抵製顧氏糧鋪,一來二去之下,他們就沒了生意。
  糧食這東西根本就沒法兒積壓,顧守德賠了一大筆,不得不將鋪子轉手賣了來填這空缺。莫之恨知道後立刻高價賠償了想買這塊地的其他人,自己則壓低了價格找人從顧家手裏買了這塊地。雖然虧了些銀子,但也總算出了口氣。
  當時若不是拜顧守德和他那當貴妃的女兒所賜,沈繼謙不會入獄,她不會不得不救他,他們也不會成親。是那姓顧的一手拆散了她和七爺,她絕對不會讓他好過。
  “大概臉都會氣綠了。”沈繼謙笑著喝了口湯,“他還真以為自個兒本事大得不得了,能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了?想和咱們沈園作對,門兒都沒有,我就要叫他打哪兒來回哪兒去。”
  莫之恨瞅他一眼,笑著搖了搖頭未吱聲。沈繼謙想得還是太簡單,顧守德又豈是那種會被輕易打倒的人?她現在這麽做隻不過是想出一口氣,卻未曾想過真要將他趕出長樂,因為根本不可能。隻要他的女兒還穩穩當當做著貴妃,他這個當爹的就能如那鬆樹四季常青著。
  “少爺您也別把話說得太滿了,我看這顧家就不是好對付的。”吳伯潑了他一盆冷水,“如果顧守德那老狐狸還頭腦簡單,少爺您當初還能上他的當,又成什麽了?”
  沈繼謙幹咳了兩聲,忙岔開了話題。“對了,繼皓那小子又跑哪兒去了,昨兒不是都肯和咱們一塊兒用膳了嗎?”
  莫之恨道:“早上來我房裏說了聲,這會兒出去了。他也畢竟十五歲了,咱們不該總管著他,得讓他自己闖闖。想想,咱們十五歲的時候,還不是成天撒丫子在外頭。”
  “可是他……”沈繼謙皺了皺眉,“我總覺得他性子不對,也不知道是不是當年晗兒的事情影響了他。之恨,你若有時間就替我多教導他一些,我怕他走了歪路。”
  “那倒也不至於吧?”吳伯用筷子敲了敲碗沿,“我看小少爺就是沉默寡言些,別的地方看起來也和正常孩子是一樣的。大少爺,走歪路,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沈繼謙揚揚眉,“防患於未然總是要的。”
  “可是……”
  “行了行了,我會多加注意的。”莫之恨打斷了還欲喋喋不休的吳伯,“用膳吧,食不言寢不語,別一個兩個都絮絮叨叨個沒完了。”
  一旁站著服侍的丫頭聽著嬉笑出了聲,莫之恨瞥她一眼,便也笑著低下頭去用膳。原來粉飾太平,她也可以做得如此出色。
  過了幾日新鋪開張,莫之恨一大早就被沈繼謙的動靜吵醒了。雖然不共蓋一床被子,可是畢竟同床共枕,她又不是個容易熟睡的人,所以隻要沈繼謙動靜稍微大些,她總會驚醒過來。
  “還早,你再睡會兒。”沈繼謙替她掖了掖被子,放輕了動作穿衣下床。
  莫之恨怔怔望著床頂發了會兒呆,便也坐了起來。每日醒來的時候她都會有如墮夢境的錯覺,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床鋪、陌生的環境、陌生的枕邊人,甚至是陌生的自己。這世上,大概也不會有第二人能像她這樣安於命運的安排,認認真真地去扮演好沈家大少奶奶的角色。
  “不睡了?”沈繼謙似乎聽到了身後的聲音,邊扣外衣便轉過身來。“其實真的還早,我隻是對今兒繡坊開張的事情還有些不放心,所以起來再核對核對。”
  從前很少看他對一件事情如此用心,莫之恨柔柔淺笑,搖了搖頭。“沒關係,本就睡得不熟。我起來幫你一起看看吧,今日確實不能出什麽差漏。”
  “好,我去準備洗漱的用具。”沈繼謙也不勉強她,穿好衣服便走了出去。
  他們二人起床時向來不用丫頭們服侍,畢竟夫妻二人“琴瑟和鳴”的喜樂樣子要維持在外,若被人看到他們分被而睡,就什麽都掩蓋不了了。
  換好衣服,莫之恨將一床被子塞進了櫥櫃,另一床被子好好鋪在床上。看著床鋪苦笑了會兒,她捏捏眉心坐了下來。
  不是沒有想過就這麽接受沈繼謙,接受這樣的生活,可是她做不到,沈繼謙也做不到。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回頭,這之間發生太多太多事情,他們兩個都已經不能再回到從前。他們能夠達到的最好狀態就是像朋友一樣相處,共同為這個園子出力,讓園子裏的人和靠這個園子吃飯的人生活得都能更好些。
  不多會兒沈繼謙便打了水進來了,莫之恨洗漱過後坐到梳妝台前描了個淡妝。看著鏡子裏那張微微含笑的臉,她幾乎都要不相信這是自己。從何時開始,這張世事安好的麵具她一直戴著,已經摘不下來了。
  起身到沈繼謙那頭,他正在核對一會兒鋪子開張將要用到的清單,以免錯漏了什麽。莫之恨看了幾眼,覺得做得已經很仔細,便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放心。
  沈繼謙撓撓頭,傻笑道:“忙碌了這麽久終於能開張大吉,我……我怪緊張的。”
  莫之恨笑著將他手裏的清單收起來,“你會緊張是因為你很少經曆這些,等過幾年沈家的重擔全挑在你肩上,你就會習慣了。”
  “是是是,總要習慣起來。”沈繼謙伸展了下筋骨,忽然道:“如果二叔此刻也在,那就真的圓滿了。”
  莫之恨一怔,隨即雲淡風輕道:“隻能我與你、我與他或者你與他,如果我們三個現在在同一屋簷下,你覺得會很好嗎?”
  “你又怎麽知道會不好?”沈繼謙斂笑看她,“在這件事情上,我始終不懂你為什麽那麽固執,一定要他忘了你重新開始。”
  “我不想耽誤了他。”莫之恨說得坦誠,“你心裏清楚,咱們二人這輩子算是綁在了一起,再無分開的可能了。既然這樣,何必還要再多拖一個人下水?七爺才不過二十二,正是大好的年華,用來浪費在我身上,你不覺得可惜嗎?”
  “也許他心甘情願呢?”
  “能心甘情願一輩子嗎?”莫之恨長歎口氣,緩緩搖了搖頭。“就算現在願意,等日子久了,十年八年過去了,他總會埋怨我的。我既然什麽都給不了他,不如就這麽放手,至少讓他還有重生的機會。繼謙,這個道理,我希望你也能明白。”
  其實她話裏有話,她這麽說不僅僅是說她和七爺,也是說沈繼謙和唐婉。他一樣什麽都給不了唐婉,又何必再讓她一直掛念著自己。唐婉雖然是官妓,但她那麽冰雪聰明,一定有機會從那裏走出去。但是帶她出去的人,絕不可能是沈繼謙。
  沈繼謙聞言靜默了會兒,才低聲道:“其實我明白,可是我始終也做不到像你那麽幹脆。”
  “還是那句老話,長痛不如短痛。”莫之恨頭靠著窗欄,悠悠道:“你瞧,不過半年的時間,七爺他……已經在慢慢地放下這段過去了。再過半年、一年,我想他就會徹底忘卻,找到另一個可以相伴終生的人。”
  沈繼謙看向她,過了良久道:“那我們呢,如果照你所說,時間慢慢過去,我們還能重新開始嗎?”
  莫之恨未抬眼,沉默了會兒道:“也許能,也許不能,可是我不大相信自己。”她說著看向沈繼謙,“我是一個一旦執著起來就很難看開的人,當年對你就是這樣。如果不是你必須要娶詩芫,如果不是我忍痛離開,也許到現在我還會抓著那個執念不放,對七爺亦然。何況……”她頓了頓,接著道:“何況你知道嗎,這兩次愛情都讓我很傷,我不敢再愛了。也許我是命犯孤星,愛上誰,誰就會招來厄運。”
  “別這麽說,”沈繼謙摸了摸她的頭,背靠著椅子道:“你沒有為我們二人帶來過什麽厄運,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你不要胡思亂想,如果沒有你,沈園不會像現在這麽好。”
  “你高估我了,就算……”莫之恨頓了頓,決定不說下去。她原本想說,就算沒有她,神通廣大的沈世堯也定會讓沈園平平安安地繼續生存下去。可是她想想還是不要說了,畢竟他是沈繼謙的父親,在沈繼謙的心裏,他是一種崇高的存在,她又何必去打碎別人的信仰。
  “就算什麽?”沈繼謙等了會兒,聽她沒有說下去,不由追問道。
  “沒什麽。”莫之恨笑了笑,望了望外頭的天色。“好了,我們該準備去繡坊了,鋪子開張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她說著拉著沈繼謙向外走去,走至門口時又換作挽住他的胳膊。
  沈繼謙低頭在她耳邊飛快道:“我說的你好好考慮一下,既然已經是夫妻,我們應該嚐試著重新再來一次。”
  莫之恨停了停步子,淡淡道了聲“不必了”,直到走了幾步路,她才又補充了句“暫時”。是啊,她何必把話說得那麽絕對,幾年之後會怎麽樣,又有誰人能夠知道呢?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劈啪作響,莫之恨挽著沈繼謙立在繡坊門口,儼然是一對恩愛的夫妻。往來的賓客一個個上前道賀,賀詞千篇一律,莫之恨幾乎要睡著,直到看見顧守德走來才陡然清醒。她倒真是想聽聽顧守德會怎麽挖苦他們,怎麽在口頭上爭一口氣。
  “恭賀新禧啊!”顧守德做了個揖,朝金字招牌努了努嘴。“果然大手筆,城中首富,出手就是不一樣。”
  “還不都是跟您學的,”莫之恨燦爛笑道:“想當年,‘顧氏糧鋪’的金字招牌可也是耀眼得很,而且您當時的匾額可比我們這大了數倍。”
  顧守德臉上略有得意之色,莫之恨又很快道:“不過嘛,其實匾額大小我是覺得無所謂,主要得看它是出自誰家之手。像我們這招牌,是我義父親筆寫的,我光是瞧著也覺得與有榮焉。不曉得當年您的招牌是誰寫的?”
  “我……”
  “不過也不重要,”莫之恨沒等他說話,又搶先道:“若是哪個達官顯貴寫的,您還是不要說的好。畢竟這會兒招牌都已經不在了,免得讓人家說您對他們寫的字不恭敬。顧老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呀?”
  顧守德胡子抖了抖,又抖了抖,瞥她道:“你別得意,我看你能得意得了多久。”
  “恐怕是會比您久。”莫之恨掐指算了算,“喲,我好像比您小上四五十歲,那看來,我是會比您多得意四五十年了。”
  顧守德眯了眯眼,冷哼道:“小丫頭說話不要太狂妄,老夫這次是意外落馬,下次你們就撿不到這便宜了。”
  “因為還會更便宜對吧?”莫之恨是打定了主意要惹怒他,“顧老爺真是為我們著想,不過您先前說對了,首富沈園確實不缺錢,也不在乎這點兒便宜。”
  顧守德在她和沈繼謙臉上逡巡幾圈,冷笑道:“怎麽,原來沈家大少爺是啞巴嗎?什麽都要你一個婦道人家說話,恬不知恥!”
  莫之恨與沈繼謙對視一笑,嘖嘖道:“顧老爺說話可千萬小心了,皇太後是婦道人家,貴妃娘娘也是婦道人家,您說哪個婦道人家恬不知恥呢?我相公之所以不開口,是覺得沒有開口的必要。不過我倒是可以再替他對您說一句,他曾經最重視的人是唐家的,以後有機會,某些人從唐家奪走的東西,他一定會一樣一樣地再拿回來。”
  說完,她無所畏懼地望著顧守德,盈盈含笑。她本來就不曾怕他,她身後的顧孟啟他惹不起,與沈園言歸於好的秦政鴻他也惹不起,他有的不過是個當貴妃的女兒。莫之恨隻是不想走到那一步,顧守德若再把她逼急了,她就算傾盡所有也會讓他一起嚐嚐失去一切的滋味。
  “你……你個瘋子!”顧守德狠狠啐了一口,轉頭離去。
  沈繼謙捏了捏她的掌心,無奈道:“你又何必非要說成那樣,真惹怒了他又何苦?”
  “激怒了他才能看到他的弱點在哪裏。”莫之恨挑挑眉,“我以前思前想後,顧慮這個顧慮那個,讓自己忙得天昏地暗。不過如今我閑了,有的就是大把的時間和他玩兒,所以我剛才是認真的。繼謙,他們欠了唐婉的,我會努力爭取全都拿回來,我這麽做,隻希望你能放過自己,也放過唐婉。”
  沈繼謙麵色變了變,淺淺一笑沒再說話。莫之恨挽著他向繡坊裏頭走去,眼睛一瞥,卻仿佛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第三十五章
  龍陽之好斷袖之癖——莫之恨猶豫了下,還是覺得不要說出他的身份比較好,隻得道:“那便罷了,謝謝。”她回轉身去,想了想又停住腳步回頭問道:“這裏頭……都是倌人吧?”
  長樂城鬧中取靜處有一戶不小的門麵,牌匾上赫然寫著“雅風堂”三字。莫之恨站在門口,見那門前兩叢金盞菊開得正盛,再往裏頭望了望,兩三個年輕男子正似飲酒作詞,不曉得的人還真當這兒是文人騷客相聚之地。
  她蹙蹙眉向裏頭走去,才踏進一步便被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給攔下了。那女子笑容和善,眼睛掃了圈兒裏頭道:“不好意思了,我們這兒不招待女客。”
  “我來尋人。”莫之恨朝裏麵看看,卻沒發現有那人的身影。
  女子道:“敢問姑娘尋得是何人?若能說出姓名,窈娘可以替您打探打探,但若說不出,隻好請您先出去了。”
  莫之恨猶豫了下,還是覺得不要說出他的身份比較好,隻得道:“那便罷了,謝謝。”她回轉身去,想了想又停住腳步回頭問道:“這裏頭……都是倌人吧?”
  窈娘垂下眼簾笑了笑,“雅風堂也算聲名在外,姑娘說得沒錯,所以我們不招待女客,抱歉。”
  莫之恨僵硬地回了一笑,搖搖頭走了出去,心上卻似壓了塊巨石,叫她心慌氣悶,沒個發泄的對象。那日繡坊開張她就仿佛看見他向這個方向走來,當時也未多想,今日放不下心一番跟蹤才曉得他竟然是到這種風月之地。她真是寧願他逛窯子,也不想他會有這種癖好。
  隻是今日既然跟來了,她必然要討個說法,不讓她進門她就在外頭等。莫之恨鐵了心要等裏麵的人出來,便走到不遠處的一個石塊旁坐下,靜靜看著風雅堂門口的動靜。
  時間仿佛過得尤其慢,約摸兩個時辰後,她終於看到了那個熟悉的瘦弱身影,果然就是沈繼皓。莫之恨心下一震,快走幾步追到他身後,壓低著嗓子喊了聲他的名字。沈繼皓一驚立刻回頭,見是莫之恨跟在後頭頓時煞白了臉。
  “你!”莫之恨蹙眉看著他,又看了看風雅堂,氣急之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嫂嫂千萬別聲張!”沈繼皓一把拉過她的胳膊,疾步向前走去,直到繞至一處僻靜之地才停了下來,低頭望著腳尖不說話。
  莫之恨輕喘著氣要自己冷靜下來,低聲問道:“告訴我,什麽時候開始的?”可沈繼皓隻是抬了抬眼,一言不發。她靜待了會兒,終於忍不住低喝道:“你倒是說話啊!什麽時候開始的?”
  “前……前年。”沈繼皓的聲音細若蚊蠅,亦不敢抬頭正視莫之恨。
  “前年?”莫之恨一懵,沉默了會兒又問道:“那你告訴我,你是……你是玩兒玩兒而已,還是真的喜歡……喜歡男子?”
  沈繼皓抿抿嘴,聲音低得幾乎就要聽不見。“我真的喜歡。”
  “你……你怎麽能……”莫之恨張口結舌,頓了又頓才道:“為什麽?你若是貪玩兒也就罷了,可你……你說我要怎麽向你爹、向你大哥交待?”
  “嫂嫂你萬萬不能說,”沈繼皓拉住她的手,哀求道:“若是被爹知道了,他定會把我趕出家門,大哥也定然不能接受此事。”
  “你明明知道他們不會接受,你又為何要去做?”
  沈繼皓一臉頹然,“嫂嫂,你能控製自己的心嗎?”
  莫之恨閉了閉眼,知道此時責怪他也沒有用,隻好盡量勸慰道:“可是繼皓,你看,你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將來必定會有一番作為。你應該站起來,保護你心愛的女子,對不對?”
  “為何男子就必須頂天立地?”沈繼皓白皙的臉上露出一絲不齒,“我大哥呢,他頂天立地嗎?如果不是有嫂嫂你一直站在他身後,他早就倒下了。我自問我也做不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我寧願愛上一個男子,被他保護著。”
  “你這是說的什麽歪理!”莫之恨一愣,輕斥道:“且不說是不是男子,我們做人就應該要有自己的擔當,你怎麽能總是奢求由別人來保護自己?是,你大哥從前確實不夠本事,可是近兩年他也在慢慢地曆練自己。繼皓,你不要這樣,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沈繼皓又抿緊了嘴唇不說話,莫之恨也努力使自己不要心急,耐心地等待他來解釋。她覺得自己已夠開明,可是一時之間仍然不能接受,又何況是沈園中的其他人。何況世人又要如何看待,沈繼皓不是個普通人家的孩子,他是沈園的小少爺,注定了要為沈園延續香火開枝散葉。
  過了良久,沈繼皓終於道:“嫂嫂,我心裏對你一向敬重,你願不願意聽我說一個故事?”
  “我當然願意。”莫之恨望著眼前甚至才和自己一般高的少年,心也柔軟起來。“剛才我是急了,也是為你憂心,你不要怪我。”
  “我不會怪你的,”沈繼皓謙和地笑了笑,“雖然見嫂嫂見得不多,可是嫂嫂的為人我是知道的。其實我要說的故事,還要從四年前說起,也就是嫂嫂第一次來沈園的那年。”
  那是宣德十二年,莫之恨輕歎了口氣。那一年,確實發生了許多事,她與繼謙重逢、第一次見到七爺、頭一回走入商場,然後唐家倒了,說那年是風雨飄搖也不過分。
  “其實那個時候,我還隻是個小孩子,什麽都不懂,隻知道每日與晗兒嬉笑打鬧,但是我不會忘記那一年。”沈繼皓背抵著一棵香樟樹,眼睛怔怔地望著一個方向,靜靜地述說他的回憶。“如果嫂嫂你還有印象,你應該記得城中顧家就是那個時候搬來了長樂城。”
  莫之恨點點頭,“嗯,我記得。”
  “那年,有一天傍晚我照娘的吩咐做完了功課,打算去書房找爹,結果被我偷偷撞見他正和顧家老爺在商量大計。”沈繼皓微微皺起了眉,似乎不是很願意去想起。“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人性那麽險惡,而教會我的人竟然是我爹。沈唐二家向來交好,唐婉姐姐和大哥的感情園子裏沒有人不知道,爹娘應該也是早就默認了的。可是你知道我聽見什麽?我聽見我爹用極其惡毒的語言咒罵唐家,我聽見他和顧守德商量一個又一個計謀怎麽謀害唐家……嫂嫂,那個人是我爹啊,是教導我做人要光明磊落要頂天立地的爹爹,可是他在做什麽?”
  莫之恨心裏一疼,揉了揉他鬆軟的頭發。“你明白的,商場如戰場,他……他也未必都是自願的。”
  “是嗎?”沈繼皓冷笑一聲,“可是唐家倒台的事實證明了那不隻是做戲給顧守德看。就是那一次,我覺得曾經在我心裏麵那個讓人敬重的爹轟然倒塌了,他以前所教給我的一切都是那麽虛偽。”
  “所以你就故意逆著他的意思去做?你就故意……故意喜好男色,想要氣他?”
  “不是,”沈繼皓搖了搖頭,“那次之後,我隻是心裏有話再也不會對爹說了。有時偶爾煩悶,想告訴娘,又覺得娘親一定會和爹說,所以也就作罷了。”
  “你可以和繼謙說,和七爺說啊。”
  “你們都忙得天昏地暗,我能和誰說?”沈繼皓苦笑似的扯了扯嘴角,“我唯一還能傾訴的人,就是晗兒。雖然她和我一般大,但是冰雪聰明,常常能夠安慰我鼓勵我。有時候看起來,她反倒像是姐姐,而我才是晚一些出生的弟弟。”
  莫之恨聽著仿佛有些明白了,他從前年開始喜好男色,晗兒亦是前年失蹤的。
  “但是這種日子並沒有維持多久,很快……你也知道的,晗兒失蹤了。”
  “是,我們找了很久,都沒有把她找回來。”莫之恨頓了頓,又道:“不過我想,也許她正在某一個地方好好地活著,隻是我們看不到罷了。”
  沈繼皓蒼白地笑了笑,“那一次,我真的很擔心,很難過。我想找個人說都找不到,每次看到你們想問時,你們也總是匆匆忙忙地就出門了,什麽都問不到。我每天都活在恐懼裏,害怕晗兒再也回不來了,害怕自己也會像晗兒一樣被他們抓走。然後,我就遇到了他。”
  “他是?”
  “他已經不在了,”沈繼皓看莫之恨一怔,又解釋道:“我是說,他已經離開長樂城了,所以嫂嫂無需再問他是誰。”
  莫之恨知道他不想說,便點了點頭。“好,我不問,你接著說。”
  “那段時間,他給了我莫大的安慰和鼓勵,他教會我許多許多事情,讓我生平第一次覺得在被一個人用生命保護著。”沈繼皓微微笑了,“他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那種感覺她也明白,很小的時候,沈繼謙就是用這樣的感覺迷惑了她,莫之恨幾乎可以猜到接下來的事了。“所以從那之後,你就發現自己愛上了男子,因為隻有男子才能給你安心的感覺,才能讓你不害怕,不恐懼,是不是?”
  沈繼皓沉默著點點頭,“嫂嫂,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莫之恨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做什麽,靜立了會兒道:“我不會告訴繼謙,也不會告訴你爹。隻是雅風堂這種地方還是少來為妙,我能發現,別人也能發現。後頭的路,你也要自個兒想想清楚。你已經十五歲了,相信很快就會提及你的婚事,到時候你要怎麽辦呢?”
  “我明白,”沈繼皓拍了拍臉,故作輕鬆道:“放心吧,船到橋頭自然直,我一定會想到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在這之前,就麻煩嫂嫂替我多兜著些。”
  莫之恨看著他歎口氣,轉身先向沈園走去。這件事情必須得瞞著,沈園那樣的名門望族絕對不可能接受沈繼皓斷袖的事實,隻是她沒想到,屋漏偏逢連夜雨,剛用過晚膳回到屋子裏,沈繼謙竟然就意外地提起了沈繼皓的婚事。
  莫之恨心下一驚,背過身定了定神。“怎麽忽然想起了這茬,他才十五歲,不急。”
  沈繼謙耐心地撇掉茶沫,繞過去將茶杯遞到她手裏。“十五歲還小麽?我娶詩芫的時候也不過十六。”
  “話是這樣說,不過我總覺得繼皓心性不定,還不適合成親。”
  “就因為心性不定才要娶個好娘子回來看著他。”沈繼謙振振有詞,“你想,他現在正是貪玩兒,如果園子裏頭能有個可心的人等著他,他還能不收斂點兒?”
  “但是如果他不喜歡,豈不是更逼著他往外頭跑?”
  “那我們就挑個他喜歡的,”沈繼謙拉她坐下,笑道:“咱們沈園在城中好歹也算名門,我相信願意和咱家攀親的還是不在少數。這麽多待字閨中的姑娘家,總會有個能被他看上吧?”
  莫之恨訕訕笑了笑,眨眨眼道:“那他若不喜歡這些大家閨秀呢?”
  “那也無妨,”沈繼謙喝了口茶,“門當戶對固然好,若是不能也沒什麽要緊的,最重要是他喜歡。畢竟將來兩個人要相濡以沫幾十年,隻要他喜歡,出身差點兒也不打緊。”
  “話是沒錯,不過……”莫之恨飛快地想著,扯道:“不過年關將至,不如等過了年再為他打算也不遲。”
  沈繼謙挑眉看了看她,又用手背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你燒糊塗了?金秋剛至,隆冬尚遠,離年關還有好幾個月呢。”
  “但這幾個月不也正是忙碌的時候,”莫之恨循循善誘,“你想,織造坊不是正要你頭疼,還有繡坊,剛剛開張定然忙得不可開交。還有……還有七爺留下來的那些事務,哪一樣不要費神?等過完年,一切都穩定下來,我們再替繼皓張羅也不遲。”
  “也對,”沈繼謙終於有所讓步,卻又打了個響指。“你可以先替他瞧瞧啊,反正你現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什麽事兒都不管了。”
  莫之恨哧了一聲,“我不管事兒了?那這個家是誰在當?天福樓的帳又是誰在看?你別把我說得還真像個在家裏清閑享福的少奶奶,你摸著良心說,我很有空嗎?”
  沈繼謙哈哈大笑,“是是是,但至少不像從前那樣需要四處奔波了。”笑了會兒,他複又正色道:“不過之恨,你也算是看著他長大,就當幫我一個忙,替他找個好姑娘,好不好?”
  莫之恨知道再推托就說不過去了,隻好笑了笑。“好,你放心吧,這件事兒我會放在心上。不過……”她想了想,試探著問了句:“如果繼皓不打算娶個女子回來,你怎麽看?”
  “不娶女子?”沈繼謙的手抖了抖,“他要出家?”
  “不是,算了,我胡說的。”莫之恨幹笑了下站起來去整理床鋪,看他的反應,好像寧願相信沈繼皓要出家也不會想到他是斷袖,看來將來在這件事情上要說服他就很難。
  正想著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煩心事兒,外頭忽然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莫之恨停了手裏的活兒走去開門,見是天福樓的一個小二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口。她一驚,怕是天福樓出了什麽事兒,忙問道:“怎麽了?竟然找到了園子裏來。”
  “不好了出大事兒了!”
  “什麽事兒慌慌張張的?”沈繼謙也走了過來,“好好說,怎麽了?”
  小二苦著臉道:“這下死定了,咱們自家人打起來了!”
  “你說清楚點兒,什麽打起來了?”莫之恨愣了下,“什麽是自家人,到底誰和誰打起來了?”
  “就是剛開張的繡坊的人和它斜對麵兒的那家天福樓,打起來了!”
  “那趕緊勸架呀!”
  “哪兒勸得住,家夥都操起來了!”小二卷起袖子,“您瞧,我這也是負傷趕來告訴您們二位的。趕緊去瞧瞧吧,這事兒要鬧大了!”
  莫之恨隻覺得眼前一黑,揉了揉太陽穴才拉著沈繼謙匆匆隨那小二而去。真是奇了,若說和別人家打起來還說得過去,自己人打什麽自己人。

  第三十六章
  一場打鬥引起的選擇——女子本就不該拋頭露麵,何況是沈園大少奶奶。你走吧,所有的生意和家事我會接手打理,你去找二叔,然後和他永遠離開寧城,走得越遠越好。
  三人幾乎一路小跑著到了街上,遠遠的就能看到一大群人圍著,叫罵聲痛喊聲不絕於耳。莫之恨皺著眉上前撥開外層的人,那些人回頭時都怒目圓睜,恨不得動起拳頭來,見來人是莫之恨和沈繼謙才強壓下了火氣。
  好不容易擠到圈子中間,好幾撥人仍在扭打著,莫之恨大吼一聲:“都給我住手!”但是人群太嘈雜,她喊了沒什麽用,一群人照打不誤。
  沈繼謙按了按她的肩,扯著嗓子喝道:“住手!都給我住手!聽見沒有!住手!”
  他的聲音到底要大些,吼了幾嗓子後,喧鬧終於漸漸平息下來,扭打著的幾個人也被人拉著暫時分開。莫之恨掃了眼人群,看起來幾乎個個都負了傷,有幾個傷得重些,頭上還在不停地流血。
  她忙指揮了邊上幾個看起來不怎麽礙事的道:“先把那幾個送去醫館,快!”
  然而她叫的人中間卻隻有兩個聽了話走去扶傷者,另外三四個則置若罔聞。莫之恨蹙蹙眉,仔細一瞧,發現聽她話的都是天福樓的夥計,站著不動的都是繡坊的。
  “聽不見少奶奶的話?”沈繼謙也發現了那幾個人不動,喝道:“還不快去!”那幾個人對視一眼,悻悻地上前去幫忙。
  這兒的人數明顯不隻是兩家店裏的,莫之恨掃視一圈,發現另幾家天福樓和繡坊的夥計也竟然都趕來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事情惹得如此興師動眾。
  此時不少人手裏仍然握著棍子、鐵鍬,莫之恨揮揮手道:“先都把棍棒放下,怎麽,難道一會兒還想打?”
  天福樓的幾個冷哼一聲,卻都將手裏的東西重重扔在了地上,繡坊的則依然不動,直到沈繼謙按耐不住也說了一聲方紛紛放下。莫之恨看他們的舉動,心裏已經猜到了幾分,卻不希望自己猜對。
  天福樓的生意還是她在照看著,繡坊卻是沈繼謙在管,要說平時隻要是他們發話,兩邊都會聽。但今日表現得如此涇渭分明,說不準源頭就在他們二人身上。
  想了想,她問天福樓的掌櫃天叔道:“您來說,究竟是怎麽回事兒?怎麽好好的自己人也打了起來,傳出去不是讓人笑話。”
  天叔對繡坊那撥人狠狠啐了一口,“我呸!誰和他們是自己人?一個個賊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
  “你個老家夥活得不耐煩了!”繡坊中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道:“你狗 娘 養 的!”
  話音一落,形勢剛剛緩和的場麵又緊張起來,不少人彎下腰拾起家夥就要衝上去對打。莫之恨與沈繼謙幾乎同時喊道:“住手!”這才勉強鎮住了場麵。
  沈繼謙背手走到剛才開口的漢子跟前,瞪他一眼道:“什麽時候我底下的人說話都這麽粗俗了?給我道歉。”
  那漢子咬了咬牙,卻倔強地別過頭去,死都不肯吱聲。
  沈繼謙正要發火,莫之恨走過去拉拉他的衣袖,搖了搖頭。她看向天叔,臉色已沒有剛才的好。“讓你說發生什麽事兒你就說,哪兒那麽多廢話?”
  天叔瞟了眼對麵那群人,壓著怒氣道:“少奶奶,這事兒怨不得我們,要不是那群粗人先來惹事,我們怎麽也不會打起來。”
  原來方才晚膳時,繡坊剛剛打烊,那幾個店裏的夥計看天福樓生意正好就想進去蹭頓吃的。天叔看他們進去,就說吃東西可以,但是要自己掏錢,否則無法向少奶奶報賬。他們幾個一聽,其中一個就罵了句“那女人倒貼著搶錢”,天叔一氣,就說若沒有少奶奶沈繼謙根本不可能有今日。結果對方一聽便掀了桌子,兩方開始對罵起來,什麽難聽的話都冒了出來。說到最後就直接動起了手,還去了別的分鋪找幫手。
  莫之恨靜靜聽完,卻反而不氣了,也不知道自己心裏頭是什麽感受。說到底,這份產業不姓莫,她做得再好,也不免要被人說三道四。抬頭去看沈繼謙,他皺眉不語,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她不想多問,隻道:“是誰先動的手,先動手的自己把工辭了吧,其他各人罰月錢一吊,此事就此作罷。”她也不想追究責任了,事情再鬧下去恐怕要她和沈繼謙臉上不好看,索性一罰俱罰,了解了省事。
  誰料繡坊中一人道:“我們憑什麽聽你的!大少爺才是我們的頭兒,要罰也是大少爺來罰。”
  “她怎麽不能管你?”天福樓這邊立刻有人辯駁,“她是大少奶奶,就有資格過問沈園的一切事務。”
  “沒錯!”還有人開始幫腔,“而且最早的時候沈氏繡坊就是我們大少奶奶起的頭,她當然有資格管你們這群嘍囉。”
  “夠了。”莫之恨瞪了身後的幾人一眼,隻想息事寧人。“總之剛才我說的話,既是我的意思,也是大少爺的意思。你們愛聽誰的就聽誰的,當作我來罰天福樓的人他來罰繡坊人也好,總之此事到此作罷,立刻給我散了,難道要等衙門的人來嗎?”
  天福樓的人紛紛啐了幾口,收起地上的東西要走,繡坊的人卻還不買賬。其中一人叉腰道:“反正我們隻聽大少爺吩咐。”他說著看向沈繼謙,“大少爺,隻要您說句話,我們立刻散了。”
  沈繼謙看了看莫之恨,點了點頭道:“之恨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都散了吧。”
  那人卻道:“大少爺您別這樣,這本就是沈園的基業,您不能眼睜睜看著它落入外人之手啊。照我們看,就算天福樓的賬也該由您來接手。”
  莫之恨扶了扶額,想著自己不開口了,就聽沈繼謙為她說兩句話就好,誰料此時周圍一片寂靜無聲。她抬頭去看,沈繼謙抿著唇看向前方,卻一言不發。心裏頓時一冷,她從未想過,原來沈繼謙的心裏,竟也有那麽一絲那樣的想法。
  這麽多年來,她為了沈園做了這麽多,從來不是為了自己。她以為就算所有人都不懂,至少七爺和沈繼謙是明白的,可是竟然那個曾經讓她付出最多的人也在忌憚著她的野心。
  天叔一看沈繼謙不說話,心裏一急,忙在一旁道:“大少爺,您可不能被他們迷惑了心智,大少奶奶一心向著您,您是知道的啊。”
  莫之恨張了張嘴,但把話暫時吞進了肚子裏,她想聽聽沈繼謙怎麽說。或者說,她希望沈繼謙能幫她說一句話。可是等了一會兒,沈繼謙依然沉默著,靜靜望著前方,一句話也沒有。她垂頭苦笑了下,長歎了一口氣。“好了,都別爭了,爭什麽爭啊。”
  “我們在等大少爺的話呢!”
  “放肆!”莫之恨斥道:“你領著哪兒的工錢,你跟誰說話呢?”
  那人瞥她一眼,“反正不是你的。”
  “是嗎?”莫之恨笑了笑,“我還就要告訴你,你每個月領的工錢正是我給的。我現在不以沈園大少奶奶的身份和你說話,我以沈園當家的身份告訴你,我說的話就是命令,你必須要做,不得違背。”
  那人啐道:“我不服氣你做當家,如何?”
  “不如何,”莫之恨笑得雲淡風起,一點兒都不惱怒。“反正我這身份是老爺子給的,隻要他一天不撤了我我就是沈園當家一天。你可以違背我的話,可以陽奉陰違,隻是我一定會辭退你。並且,我要很有良心地告訴你,如果你被我辭退了,我向你保證整個長樂城內不會再有人家敢請你。”
  那人終於變了臉色,怯怯地退到一旁去低著頭不吭聲。
  “好了,都在胡說些什麽,吃壞腦子了?”沈繼謙終於又開了腔,他笑笑拉住莫之恨的手。“不管她是不是當家,她是大少奶奶,她說的話就等於我說的話。今兒算是鬧大了,趕緊散了吧,何必真等衙門的人來了。”
  眾人這下才真的開始收拾東西散開,莫之恨吩咐帶他們來的小二好好看著收拾幹淨,便鬆開了沈繼謙的手徑自回去。這個男人在她以為自己已經刀槍不入時又一次捅了她一刀,讓她徹底死了心。
  “之恨,你等等我。”沈繼謙很快跟上,喃喃的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麽。
  莫之恨不曾抬眼看他,依舊不緊不慢地向前走。說吧,她倒是想聽聽他有什麽借口,能有什麽解釋。
  二人沉默著走了一段路,眼見著就快到沈園了,沈繼謙終於開口。“你別多想,我剛才不開口,隻是不想場麵鬧得更僵,我知道你一定會有辦法解決。”
  莫之恨停下腳步,忽而一笑。“你覺得我多想什麽了?”如果真的是因為信任她而不開口,又怎麽能想到她會多想什麽。
  “這……”沈繼謙愣了愣,似乎不知道該什麽回答,莫之恨卻又提步走了。
  “我什麽也沒多想,”她放柔了聲音,“我隻是在想,如果剛才在我身邊的人是七爺,他會怎麽做。我想他一定會第一時間護著我,幫著我,不讓我難堪。”
  “不是的,”沈繼謙忙道:“我不是有意要你難堪,我真的隻是……”
  “不重要。”莫之恨看了看他,“真的不重要。我們不過是掛名夫妻,有名無實,你怎麽對我,重要嗎?說完,她加快了腳步,匆匆步入了前頭的沈園。
  她不想和他吵架,也不想去爭辯什麽。他非要說自己無心那就無心吧,她本也不想把他想得那麽壞,她寧願這一切依然是沈世堯的試探之作,而沈繼謙不過是傻傻地聽他爹的話而已。
  進了屋子還沒坐定,沈繼謙就默默進來了。他合上門背靠著而立,一直望著莫之恨,也不說話,氣氛頗有些詭異。莫之恨回視了他一會兒,歎口氣正想說話,又響起了敲門聲。
  沈繼謙皺皺眉轉身開門,竟然又是那個小二。他額上還掛的汗水,像是飛速跑來的。
  “又出什麽事兒了?”莫之恨問道。
  小二道:“您……您說先動手的自個兒請辭,您不知道,這先動手的是天叔。”
  那是天福樓的老將了,莫之恨有些發怔,過了會兒放斬釘截鐵道:“那也要辭,你回去吧。”
  “可是……”
  “走吧。”莫之恨背過身去顯然不想再說下去,那小二看沈繼謙也沒有幫腔的意思,隻好撓撓頭退了出去。
  不是她不想留下天叔,可是她在那麽多人麵前開了口,如果此時留下他,豈不是徇私。何況他還是天福樓的人,若是繡坊的,她反而可以心一軟就此作罷。
  沈繼謙走到了她背後,輕輕替她捏著肩。“若是想留下天叔你就留下吧,就說是我的意思,如何?”
  莫之恨冷笑一聲,“你覺得繡坊那班人會相信?”
  “可是天叔畢竟年歲已大,一生都貢獻給我們沈園了。”
  “難道我不知道嗎?”莫之恨躲開他的手,回過身來。“他這麽多年來為沈園做了多少事情我比你還清楚,可是有些話既然說出口了就不那麽輕易可以收回的。既然出了這場鬧劇,天叔就隻能認了,來做這場鬧劇的犧牲品。”
  沈繼謙搖了搖頭,“歪理,為什麽他隻能犧牲,你可以把他留下來,調往別處不就行了。之恨,他年紀那麽大了,而且沒有子女,你怎麽忍心要他現在丟了飯碗?”
  “你說的倒是輕鬆,如果不是你導了幾今日這出戲,他會丟飯碗嗎?”
  沈繼謙臉色一變,“你什麽意思?”
  莫之恨笑笑,“我什麽意思你心裏明白,用得著把話都挑明了嗎?”
  “我沒想過你會這麽想我。”沈繼謙冷冷退後兩步,“今日的事情我和你一樣不知情,一樣是小二來了才被告知,你難道一位是我叫手下故意這樣做的?你說我為何要這樣,我有何好處?”
  “好處不是很明顯嗎?”
  “你想說什麽。”
  莫之恨原本不想把話說開,可是既然都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她也沒有什麽好顧忌的了。“我希望是你爹要你這麽做的,那樣我心裏會好受一些。今日的事情如果鬧成了,後果很明顯,那就是我會把天福樓的生意交出來,也會把沈園當家的位子讓出來。說到底,我姓莫,這份家產姓沈,你們又怎麽能全部放心交給我。”
  “你怎麽會這麽想,你已經是沈園的大少奶奶,我們是一家人了。”
  “是嗎?”莫之恨遙遙看著他,想起了很久之前她曾對沈世堯說過的話。那個時候她說,她會嫁給七爺,從此夫婦二人合心合力,她要沈世堯好好自以為是地想想她和七爺會怎麽計謀著獨占沈園。如果今日是沈世堯的意思,那麽看來,他還是對她不放心,仍然惦念著她當年的一句氣話。
  淺淺笑了笑,莫之恨搖了搖頭。“算了,我本來就不在乎這些,如果是你爹的意思,你可以告訴他盡管放心。七爺已經遠走,莫之恨也再沒了去爭什麽的心思。可是如果……如果今晚是你有自己的考量,那麽繼謙,我對你很失望。”
  沈繼謙眼神閃躲,咽了口唾沫。“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說了,今日是個意外,誰也料不到的意外。”
  “是意外最好。”莫之恨亦不想再說下去,不管這件事情是她多慮了還是事實如此,她發現原來她對沈繼謙已經沒有開始的時候那種義無反顧的信任了。兩個人相處,尤其是夫妻,如果沒有信任感,還怎麽能夠越走越遠,更何況是她和沈繼謙這樣的半路夫妻。
  “莫之恨,我覺得我們應該好好談一談。”沈繼謙卻忽然拽了把椅子,端坐到她麵前。他很少這麽連名帶姓的叫她,莫之恨印象中這樣的情形絕對不會超過三次。
  “你想談什麽?”
  “談我們,談將來。”
  莫之恨好笑地捏了捏眉心,“我們的將來,有什麽好談的嗎?如果一定要打開天窗說亮話,那麽你知道,我心裏愛的隻有七爺。至於你……我還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你是不是愛著唐婉,到現在也沒有變過。”
  “是,我承認,我心裏從頭到尾都沒有放下過婉兒。”沈繼謙第一次這麽坦率,“我也可以對你承認,其實從她當了官妓不久,我就一直和她偷偷見麵著,這幾年來從未改變。我對你夠坦白了,對不對?”
  莫之恨點了點頭,“嗯,然後呢,你想說明什麽?”
  “我想說……我想說……”沈繼謙頹然地一拳打在椅子上,罵了一句髒話。這麽久以來,莫之恨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個樣子。
  “莫之恨,”他又一次連名帶姓地叫她,“從現在開始,你忘記二叔,我忘記婉兒,我們像正常夫妻一樣生活吧。”
  “你喝醉了還是做夢?”莫之恨隻覺得好笑,壓根不想和他談下去。“我忘不了七爺,除非有一個比他更好更值得人出現,但基本上,我不覺得這種可能會發生。至於你,既然你這麽坦白地說你一直愛著唐婉,那麽我也坦白告訴你,我絕對不相信你能放下她、忘記她。”
  “不試你怎麽知道?”
  “我試過啊,”莫之恨溫柔地一笑,“曾經對你,我試過努力地讓你去忘記過去。詩芫也試過,用她的愛和她的生命,但是結果呢?你看到了,我們都失敗了。沈繼謙,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你不可能忘記唐婉的,她就是你的執念,一輩子也放不下的執念。”
  “所以,二叔是你的執念,是不是?”
  “可以這麽說。”莫之恨揚揚眉,“不過我常常會強迫自己,正如現在,我在強迫自己不要想他,這正是你克製不了自己亦做不到的。所以,我看我們沒什麽好繼續談下去的,以後還是這樣,場麵上我絕對會做一個盡責的好妻子,私底下,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互不幹涉,很好。”
  “那你走吧。”沈繼謙垂下了眼簾,“你離開這裏,去找二叔吧。”
  “你說什麽?”莫之恨心猛地一揪,“你讓我走?”
  沈繼謙抬眼看她,眼裏多了一分悵惘。“女子本就不該拋頭露麵,何況是沈園大少奶奶。你走吧,所有的生意和家事我會接手打理,你去找二叔,然後和他永遠離開寧城,走得越遠越好。”
  莫之恨的心一陣狂跳,許久才按耐下來。“但就算可以不拋頭露麵,一些重要的場合我總不能不現身。”
  “沒關係,我就說你忽染疾病,要在園子裏安養。”
  這理由在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前或許還能用,可是現在如果說她染了重病,就算趙煥不出現,顧孟啟也一定會奉命帶了太醫來。莫之恨頓時失落,搖了搖頭。“行不通,我義父定會來的。”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到時候自然會有辦法。”
  “我……”
  “你還猶豫什麽,你不是愛他嗎,不是很想見他嗎?”沈繼謙站起來,蹲到她跟前。“之恨,其實我心裏很亂,很亂……很亂你知道嗎?我不會對你說的太多,可是今日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很多我不想做卻有可能發生的事情,都讓我很無措。在我麵前有好多條路可以走,你相信我,你離開這條路,是對你我最好的。”
  莫之恨不是很明白他在說什麽,可是她能感覺到沈繼謙的無助和彷徨。“你確定你要我走?”
  “我確定。”
  “好,那等過了年,我就走。”莫之恨決定再相信他一次,“這些日子我會把所有我正在做的事情全都教會你,然後和七爺從此隱姓埋名,絕對不再回來。”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沈繼謙聽到自己願意離開時鬆了口氣。可是她不明白究竟是因為什麽促使他逼她來做這個選擇,選擇要麽和他做一對真實的夫妻要麽離開。她想剩下來的這段時間她一定會想辦法弄明白,否則就算走,她怕她和七爺已就不能真正遠走高飛,還是會被一些無法預知的事情綁住。

  第三十七章
  葬禮——“有你的地方就是海闊天空。”沈世珩臉上掛起一絲淺笑,卻掩不住深深地無奈。“隻要能天天看到你,就算不能在一起,我也不在乎。”
  時間緩緩流淌,沈繼謙很用心地在學著莫之恨教給他的一切,雖然偶爾力不從心,但大致上已經慢慢可以獨擋一麵了。所以生意上的事情倒還好,園子裏卻不太平靜。
  十二月初的時候家丁抬著沈世堯出去曬太陽,就將他安置在花園裏的池塘邊,誰知一個轉身再回來,老爺子也不知為何竟然跌進了池塘。如果不是救得早,恐怕他這一條命就這麽沒了。不過寒冬臘月的,這一跌也著實要了他半條命,一直感染著風寒不散,時而高燒,大夫都有些無能為力了。
  沈繼謙是個孝子,如今爹爹病重,他恨不能天天陪在病床旁,莫之恨隻能答應她一定會好好照顧沈世堯。再話說回來,不管從前沈世堯設了多少套子讓她鑽,現在看著一個垂垂老矣的人,她也狠不下心真的不去管他。
  眼看著老爺子身體越來越弱,莫之恨給七爺寫了一封短信,大致說了一下沈世堯身體的近況。她想七爺一生敬重他的大哥,如果不能在他臨走前陪在身旁,他將來一定會埋怨自己。不過……這裏頭又怎麽沒有她的私心呢,她也是想遠遠見他一麵的。
  沈繼謙要她跟他遠走的事情她並沒有告訴七爺,也許是空歡喜得太多,這一次如果真能走成,那就讓她給七爺一個驚喜,如果不能,至少不要讓他也跟著難過、遺憾。
  小年的時候收到了七爺的家書,他說他處理好手頭的兩件事情就回來看望沈世堯,莫之恨收到信的時候正在沈世堯身邊伺候著。許是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沈世堯嘶啞著嗓子問了句:“是世珩要回來了?”
  莫之恨點點頭,照著信讀了一遍,道:“他很擔心你的身體,你這個弟弟其實對你真的很好。”
  沈世堯看她一眼沒說話,莫之恨忍不住道:“沈老爺,難道到了今時今日你還要防著他、防著我們嗎?你看得到,七爺早就遠走,我也把我手裏的職權一點一點交還給繼謙。你難道依然覺得我們想要圖謀沈家的家產?”
  沈世堯臉上抽搐了一下,搖了搖頭。“我看不到了……你們要怎麽樣,我都看不到了。”
  “我們不會怎麽樣,我們會照你設定的走下去。”莫之恨笑了笑,很想恨眼前的人,又覺得沒有必要了。“其實……其實是你給了繼謙兩條選擇的路吧?”
  那晚之後,她慢慢就想通了中間的道理。以她對沈繼謙的了解,他不是會做那種事情的人,那麽唯一的可能,就是沈世堯給了他選擇的路:要麽和自己真正成為夫妻,夫婦二人同心協力;要麽把自己送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再給她和七爺機會回來爭奪什麽。
  沈世堯動了動嘴角,“我知道瞞不住你。”
  “當然瞞不住,因為繼謙絕不是那種人。”莫之恨覺得有些啼笑皆非,“沈老爺,你兒子其實是一個很善良的人,說得不好聽一點,他很懦弱,根本不會走極端。可是造成他這種性格的人就是你,所以你也不能怪責他人。”
  “你也是愛過繼謙的,為什麽不能留下來幫他?”沈世堯露出一絲懇切之色,“我知道你恨我,可是繼謙是無辜的。我已經活不久了,等我死了,一切也就塵歸塵、土歸土了,你不能放下一切從頭再來嗎?”
  莫之恨怔了怔,小心翼翼地收起手裏的信。“怎麽從頭再來?沈老爺,這個世界上不是每一件事情每一個人都可以從頭來過的,也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有重來的機會。我甚至……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和七爺重新開始。”
  沈世堯閉上眼歇了會兒,又道:“所以你執意要走?”
  “或許不會走,”莫之恨苦笑了下,“七爺未必接受我,我也未必走得成。發生這麽多事情,我已經不相信什麽絕對了。”
  “那……”
  “你放心,如果我不走,我會幫著繼謙打理家業。不是因為我偉大,而隻是我想讓自己過得好一些。”莫之恨頓了頓,又道:“但是如果我走,我也可以向你保證,我會先教會繼謙,因為我想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走到這一步,她已經看不到從前那個自己了,看不到那個可以為了沈繼謙在雨裏跪了一天一夜的自己,看不到那個為了未來一路艱辛地爬上岱山看日出的自己,也看不到和七爺一起立在梳妝鏡前春色滿麵的自己。到現在,她唯一還能堅守的,除了愛,除了良心,還能有什麽。
  宣德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沈園老爺子沈世堯終於在淩晨時分永遠閉上了眼睛。他這一生,也曾曆盡風霜,也曾波瀾壯闊,然後到頭來也不過兩眼一閉,黃土一抔,所以生前爭得那麽多又有何用。
  沈世珩趕回來的時候已是傍晚,沈園的靈堂已然布置好了,沈繼謙與沈繼皓跪在靈前,莫之恨在續剛點完的香。
  仿佛是感應到了來人,莫之恨一回頭,就看到七爺一臉肅穆地走了進來,心裏不由咯噔一下。他始終還是沒有能夠在他大哥臨走前陪伴在側,想來心裏必定會有遺憾。
  沈世珩恭恭敬敬地在靈前磕了三個響頭,便接過莫之恨手中的香,親自為沈世堯上上。沈繼謙紅著眼圈幹著嗓子喚了聲“二叔”,就再也說不下去。沈世珩到他身邊蹲下,拍了拍他的肩,便也沒說什麽。
  此時不斷有賓客來送沈世堯最後一程,莫之恨也顧不上和七爺說什麽,隻好先忙自己的事兒去。她不知道沈世堯這一走,七爺會不會留下來幫著沈園,如果他留下來,那麽是不是意味著他們之間就永遠不可能了?
  直到沈世堯去世了莫之恨才意識到,其實她要離開沈繼謙遠走的前提就是沈世堯得好好活著,沈園這麽大的家業,如果老爺子過世了隻留下大兒子一個,怎麽還能撐得下去。至少,七爺就不會在這個時候離開。
  眾人靜默著跪了會兒,外頭家丁忽然喊道:“顧老爺到——顧大少爺到——”莫之恨心裏一緊就覺得要出事,果然,沈繼謙一個激靈站了起來,猛然上前攔住了正要踏進門的顧守德。
  “你走!我爹不需要你來拜祭!”
  顧守德神色未改,望著靈堂裏頭道:“老夫上炷清香自會離開。”
  沈繼謙還想說什麽,被沈世珩拉住了。他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他讓顧守德上香。
  “為什麽要讓?”沈繼謙掙開了他,“沈園會變成這樣,我爹會重病不起,他要負上一大半的責任!我爹不需要他上的香,也不需要他假模假樣的拜祭!”
  “繼謙夠了,不要在老爺子靈前吵得不可開交,讓他安息吧。”莫之恨走上前來,瞥了一眼顧守德,見他還是一副泰然處之的樣子。
  “如果要我爹安息,就不能讓他進去。”沈繼謙態度強硬,“顧老爺請,我們姓沈的受不起你的香。”
  莫之恨不想在這個時候讓雙方吵起來,畢竟有許多賓客在,何必讓人家看了笑話。她斂斂神,對顧守德抱歉地笑了笑。“您也看到了,我們攔不住。既然這樣,您就先請回吧,您的心意相信老爺子心領了。”
  然而顧守德卻也像鐵了心一般,昂首道:“我一定要上這炷香。”
  莫之恨有些不明白了,一炷香罷了,顧守德為何要如此執著?如果真的心有愧疚,現在上一炷香又有什麽用,人都死了,什麽都看不到了。如果是為了讓自己心裏好過……嗬,他都已經做了那麽多不擇手段的事情,難道還在乎這些嗎?
  沈繼謙眉一皺,掄起拳頭幾乎就要打到顧守德身上,沈世珩忙眼疾手快地攔住了。他將沈繼謙強行拖開半步,低喝道:“這麽多人在,你要鬧笑話到什麽時候?讓他上香。”
  “我絕不答應。”沈繼謙惡狠狠地瞪著顧守德,“他休想踏進我們靈堂一步。”
  莫之恨實在看不下去,蹙蹙眉道:“是不是隻要他不進靈堂,你就不管他?”
  沈繼謙轉過頭來,滿腹狐疑。“你想怎麽做?”
  “你就告訴我,是不是他不進去,你就不管?”
  沈繼謙咬了咬牙,點點頭。“好,隻要他不進入靈堂,我就不管他。”
  “那就好。”莫之恨使了個眼色,對門口兩個家丁道:“你去拿炷香來,你去把香案搬來。”說著,她又看向顧守德。“您說您隻要上炷香,心意到了就好,在哪裏都一樣,那麽就請您在靈堂外上香。”
  “之恨!”沈繼謙不滿地喊了一聲。
  莫之恨飛快地轉頭看他,眼神淩厲。“你答應了隻要不進靈堂就不插手,你進去吧。”
  沈繼謙還想說什麽,沈世珩衝他皺皺眉,拉著他走了進去。莫之恨鬆了口氣,家丁也已經把拜祭的用品準備妥善了。她接過香,遞到顧守德跟前,道:“那麽就請您上過香後繼續去忙您的事吧,沈園不敢耽誤您。”
  顧守德未說話,隻是取過香來點上,恭恭敬敬地行了禮,然後便不顧眾人的目光揚長而去。莫之恨靜靜看著這一切,猜不透他心裏在想些什麽。他一定要上這炷香難道是怕沈世堯的冤魂索命?不會的,這一切根本就是他們二人“聯手”的傑作,誰能怪得了誰。
  歎口氣,她示意家丁把香案挪回去,沈繼謙卻衝上前來,想要把顧守德剛剛插上的那炷香拔去。莫之恨忙攔住了他,“已經上了的香再拔去可是對逝者大大的不敬,繼謙,算了吧。”
  他的手頓了頓,最終用力地甩了一下,氣鼓鼓地回到原處跪下。莫之恨看看他,又看看沈世堯的靈位,一時之間有些慨然。如果沈繼謙也知道這中間所有的一切,如果他也像繼皓那樣知道他爹是個什麽樣的人,他還會不會那麽堅持地不讓顧守德上香?不過對他來說,不知情也是一種福氣,那就讓這種福氣延續吧。
  後來莫之恨想,他們這群人還真是每逢過年必生事端,今年更甚一些。眼看著就是年三十,沈世堯還是沒能挺過去,在年關上就這麽走了。
  除夕那一夜,其它地方全都熱熱鬧鬧的,隻有沈園一片死寂,幾乎聽不到人聲。莫之恨親自下廚做了一些吃的,強迫守在靈前的那三人吃了點兒下去,但自己卻絲毫沒有胃口。她討厭這樣的不可控製和無力感,一切都在意料之外發生,無跡可尋。
  四個人沉默著坐了會兒,隻聽得不遠處陣陣炮竹聲灌耳,還有色彩繽紛的煙花閃耀,映照得屋子也變了色。莫之恨實在覺得壓抑,收了收飯菜便往廚房走去,但很快感覺到後頭有人跟著自己。回頭一望,果然是七爺。
  沈世珩靜靜看著她良久,悠悠吐出一口氣。“最近……好嗎?”
  莫之恨轉過身去繼續走,卻放慢了步伐。“無所謂好不好,就是這樣了。你也看得到,生意是做得不錯,可是園子裏分崩離析,過個年也過成這樣。”
  “我應該早些回來的。”沈世珩跟了上來,背著手慢慢走著。
  “就算你回來也改變不了什麽,命是天定。不過,”莫之恨看了看他,“不過你若是早點回來,也許能見到你大哥最後一麵。”
  沈世珩輕輕應了一聲,“這也是我最遺憾的地方,不管他從前怎麽對我,長兄為父,我始終也沒有責怪過他。”
  “他會明白的。”
  “但願吧,”沈世珩微微扯了扯嘴角,“等年初四出殯後,我就回寧城。”
  “哐當”一聲,莫之恨手裏的托盤掉了下去,一時間杯盤狼藉落了滿地。她忙蹲下身去收拾,心裏卻越來越慌,隻能用動作來掩飾自己的慌亂。
  他要走,他還是要走。
  是啊,他當然會走,當初不就是自己逼他離開的嗎?
  可是現在沈園成了這個樣子,他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為什麽不願意多留幾天?
  他看不到她的彷徨嗎?他難道都不想聽她告訴他,她可以和他離開嗎?
  他是不是真的放下了,短短半年,已經忘了她,不再想她不再愛她。
  刹那間,莫之恨腦中閃過無數個念頭,停都停不下來,最終化作兩滴眼淚落入了黑夜之中。
  “別收了,等下人來弄吧。”沈世珩站著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起來,可是莫之恨卻置若罔聞,仍然固執地撿著一些碎片。過了會兒,她終於也覺得自己此時太過矯情,如果對方已經放下了,她又何必非要舊事重提。
  裝作不經意地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臉上沒有淚痕,莫之恨拍拍手站了起來,笑道:“這幾天太累了,瞧瞧,連個盤子都端不穩。我這就去叫下人來收拾,然後回房休息一會兒。你看你是要去休息呢還是要接著回去守靈?你要去休息的話可以直接去,雖然你不在,但是每天屋子都收拾得幹幹淨淨的……瞧我說什麽傻話,你都回來兩日了,自然知道是幹淨的。我看我真是累壞了,腦子都不好使了,盡說胡話。行了你不用管我,你去叫人吧。不對不對,你是要去休息,不是,你是要去守靈……”話陡然收住,莫之恨覺得自己越說越錯,越說越顯示出她的無措,隻好閉了閉眼扭頭就走。
  “之恨。”身後傳來七爺的聲音,莫之恨頓了頓腳步,卻隻是走得更快。
  “莫之恨。”那人又不死心地叫了一聲,有著不容抗拒的意思,仿佛定要眼前的人停下。
  如同受了蠱惑般,莫之恨緩緩停了下來,呆立著望著前方的一片漆黑,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麽。
  “你是不是希望我留下來?”
  莫之恨渾身一顫,張開了嘴卻沒有發出聲音。希望他留下來嗎?當然,她太想念他了。可是留下來之後呢?他們不是一樣要麵對之前的困局,三個人,怎麽一起生活。
  沈世珩遙遙望著她,又一次問道:“告訴我,你是不是希望我留下來?隻要你說希望,我就不走。”
  希望,說希望。可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句“不是”。莫之恨整個人顫得不行,覺得理智的防線已經接近崩潰邊緣。
  沈世珩向她走近了幾步,緩緩道:“你說謊。”
  “我是說謊,那又怎麽樣?”終於假裝不下去,莫之恨轉身麵對他,眼淚管不住地往下掉。“你告訴我啊,除了說謊我還能做什麽?除了要你走,我還能做什麽?你是我二叔,你是我二叔啊!長樂城裏麵哪一個人不知道我們的關係,哪一個不知道我是沈繼謙的妻子,哪一個不知道!你說……你說啊……”
  沈世珩快走幾步,一把將她擁入懷裏,輕輕拍著她的背。“我懂,我都懂……我知道你是無可奈何,傻丫頭,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心裏更添酸澀,莫之恨伏在他的胸前,大聲地嚎哭。也許除了嬰兒時期,她從來沒有在這樣哭過,但現在她忍不住,她聽著這個人的心跳,隻想大聲哭一場,把這麽多年來所有的鬱結一次出清。
  “就是因為不可能,因為……因為我們永遠……都不能在一起,我才一定要你走,我不能綁住你的一輩子……”莫之恨繼續哭著,斷斷續續地說著自己心裏的話。“你這麽好,你……你一定能找到比我好一百倍的姑娘,我怎麽……怎麽能夠自私地留下你?你還能……還能看得到海闊天空,我卻隻有這一方天地了……”
  “有你的地方就是海闊天空。”沈世珩臉上掛起一絲淺笑,卻掩不住深深地無奈。“隻要能天天看到你,就算不能在一起,我也不在乎。”
  莫之恨不作回答,卻隻是哭得更凶。到後來,她都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在為什麽而哭,就是覺得心裏太苦了,太苦太苦了,必須要有一個情緒的宣泄口。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莫之恨覺得嗓子都快啞了,才慢慢止住了哭泣。沈世珩吻了吻她的額頭,將她拉至假山後一處較隱蔽的地方尋了石塊坐下。
  “其實你不用為我考慮那麽多,”他輕柔地替她擦著臉上的眼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我若喜歡一個人,也是一輩子的。”莫之恨抬頭看他,又聽他接著道:“你知道我在寧城的時候住在哪兒嗎?”
  莫之恨搖了搖頭,他道:“我就住在我們曾經住的那個小院兒。每天醒來,就好像你還在隔壁,我隻要推開門就可以看見你。知道嗎,你的嫁衣還疊得好好的放在桌上,我常常恍惚間會覺得你也許什麽時候就又出現了,會再次為我穿上它。我離開這麽久,每天也是活在忙碌和想念你之間,你告訴我,你把我趕走了,又能給我什麽海闊天空的未來呢?”
  心裏的疼痛一波一波襲來,莫之恨靠在他的肩頭,幹啞著開口。“其實……其實三個月前,繼謙讓我離開,讓我去找你,然後永遠不要再出現。”
  “你沒有答應?”
  “我答應了。”她歎了口氣,“可是我沒有告訴你,因為我不想給了你希望最後又讓你失望。你一定猜不到吧,這是你大哥的意思,他給了我選擇,要麽和繼謙做一對真正的夫妻,要麽離開他,放下手裏所有的權利。我選擇了後者,但是我心底從來沒有相信真的能夠走成。”
  沈世珩也有幾分悵然,“要走,何其難。”
  “是啊。”月光照進莫之恨的眼裏,她的眸子晶亮。“我本來想,把我正在打理的一切慢慢教會繼謙,等他上手了,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可是誰能想到,沈老爺子竟然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就走了。如果他還在,繼謙遇事也還能有個人指點指點他,但是現在,他還能指望誰呢?沈園的生意越做越大,你也知道他不是這塊料,一個人怎麽支撐下去。何況我明白,就算我不在乎這些,我狠狠心願意走,你也不會肯在這個時候棄沈園於不顧的。你到底姓沈,這兒是你的家,你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它倒。”
  沈世珩靜默了一陣,點了點頭。“你說的都對,我姓沈,就要守住沈園的這份家業。”
  雖然早已料到他會這麽說,莫之恨的心還是猛然沉了一下。“對啊……你也走不成了。”
  “再給我一年的時間,”沈世珩掰過她的身子,“這一年我會把所有我會的全都交給繼謙,然後我們就走。”
  莫之恨搖搖頭,“別這麽說,不要給我希望也給自己希望。前麵無數次的經驗告訴我們,打算好了的事情沒有一次能夠按著計劃發展的。一年這麽長,變數太多了。”她深吸口氣,似是下定了決心。“七爺,好好看看你的周圍吧,我還是希望你能重新開始你的人生。我知道這麽說很自私,也不問你是不是願意,但我更不能答應你要你等著我或者我等著你。我唯一能承諾的,就是等沈園一切都安定下來,我們都可以功成身退時,如果我們彼此的心裏都還有對方,我就跟你走。”
  沈世珩閉了閉眼沒有出聲,莫之恨離開了他的肩頭站起身緩緩向靈堂那邊走去。她知道他不會拒絕也不能拒絕,他是沈世珩啊,他的身體裏,到底流著沈家的血脈。

  第三十八章
  生則同襟、死則同穴——她到此時方知原來當年二人是真心如此相愛,那麽上天為何要和他們這群人開這樣的玩笑,明明相愛的都不能在一起,明明一直在守護與等待的卻永遠觸及不到。
  沈世堯過世後,時間仿佛進入了一段停滯期,日子一天一天地過,日子裏的人卻感受不到,隻能看著窗外臘梅換成了海棠,冬雪化作了春雨,才曉得漫長的時光仍然在流淌。
  沈世珩輾轉於長樂與寧城之間,卻還是留在寧城的時間長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不願呆在這個死氣沉沉的沈園中。莫之恨管不了那麽多,她隻能每日埋頭忙碌,忙碌的沒有空隙,也就沒有時間去胡思亂想。
  這段日子,沈繼謙慢慢從喪父之痛中走出來,看起來倒是比以前成熟些了。他或許自己下定了什麽決心,反正莫之恨看著,就是他過起了兩點一線的生活,除了店鋪就是沈園,其它地方哪兒都不去。難道他是想用這種方式強迫自己放下唐婉麽,可他不知道,人越是強迫自己做什麽事情,心底裏就越會想做什麽。
  至於沈繼皓,自從沈世堯過世了他跑風雅堂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莫之恨害怕此事早晚被捅破,勸了他幾次不聽後隻好想了個法子將他軟禁在沈園中。沈繼皓哭著求了她幾次,她都拒絕了。這個園子已經動蕩不安、風雨飄搖,實在再也經不起一絲一毫的風波。
  到了四月,一次春雷擊中了後院的一座閑置已久的屋子,莫之恨借題發揮,就打算將沈園整個兒修葺擴建一番,也好一掃之前死水一般的氛圍。沈繼謙和七爺都沒有什麽異議,就將此事全然交給了她去做。
  房屋的修葺擴建從她之前住的東院兒開始,接著是沈夫人和沈繼皓依然住著的南院兒,七爺住的北院兒,最後才是現在她與沈繼謙住的西院兒。同時園中的花園、前廳也一並修葺,一時間沈園又熱熱鬧鬧起來,總算有了些煥然一新的意思。
  前期的施工都算順利,到了修葺西院兒的時候她就與沈繼謙暫時先搬去了東院兒,好騰出地方來。這日過來巡視工程的時候,領頭的師傅問她,屋前那些圍廊都已有些破舊,是不是拆了重建。莫之恨覺得沒什麽問題,便答應了。豈料晚間的時候,她正準備去看看沈夫人,西院兒那邊就響起了人群的吵鬧聲。
  蹙了蹙眉,她原本以為是工人們吵了起來,就派了個丫頭過去製止,誰知過了會兒丫頭跑回來大叫不好,說是沈繼謙在那兒和他們吵起來了。莫之恨一怔,連忙匆匆趕到西院兒去。
  到了那兒一看,沈繼謙扶著一根柱子,對著一群工人怒目圓睜。他見莫之恨來了,吼道:“誰叫你讓他們拆圍廊了!”
  “我……”莫之恨心裏奇怪,愣了愣道:“不能拆嗎?你之前也沒說啊,這些圍廊都很舊了,如果不動它們,那和整個西院兒看起來也不搭呀。”
  “那就不要動西院兒。”沈繼謙沒好氣道:“總之這些圍廊,你們一根柱子都不許動!”
  莫之恨有些尷尬,對那師傅笑了笑,又道:“那好,我們不拆,就讓他們重新粉刷一遍,這總可以?”
  “我說了不許動!”沈繼謙一把推開他近前的幾個工人,“粉刷也好什麽都好,就是不許在我的圍廊上動手腳。”
  莫之恨心晃了下,隱約猜到了些什麽,卻不能明晰地說出來。她耐著性子道:“好,那就不動圍廊,你索性一次說清楚,這園子裏還有哪兒是不能動的。開始我說修葺,你一句話都沒有,但現在又有意見。那你不如趁師傅也在這兒,把話都給說清楚了,免得以後又有什麽衝突。”
  但語氣雖然平靜,誰都能聽得出她已經有些動怒了。沈繼謙幹咳了一聲,大概也覺得自己過分了些,尷尬地笑了笑。“我不是那個意思,是我之前沒有和你說清楚。這些……這些圍廊都是爹以前最喜歡的,所以我不想破壞了。”
  沈世堯遠遠地住在南院兒,哪兒有工夫來管你西院兒的圍廊。莫之恨心裏冷笑一聲,麵上卻為說穿,隻是順著台階道:“你早說的話我定然不會讓他們動的,那就這樣吧,其它地方照常做,這些圍廊就這麽放著吧。”
  “可是一切看起來都是新的,這圍廊……不好看啊。”師傅有些為難。
  “不打緊,”莫之恨笑笑,“住在這兒的人都不介意,您又擔心什麽呢?就按大少爺的意思做吧,我去看看老夫人,先走了。”她欠了欠身回身離開,嘴角的一絲苦笑卻愈釀愈深。可千萬不要被她猜中原因,否則一切也太過可笑了,可笑得堪比一場戲劇。
  至夜半時分,莫之恨從書房出來,沈繼謙已經先睡下了。她在門口躊躇了會兒,徑直向西院兒那邊走去。月亮已經移至正中,星辰密布,竟是難得的眾星拱月之象。她停下來怔怔望了會兒天,心想今日岱山之上必能看到日出吧。歎口氣繼續走,很快她就進了西院兒。
  東廊第二折欄第三根柱子,這就是今日沈繼謙一直扶著的那根。莫之恨輕輕撫過它的表麵,卻未發現有什麽異常。想了想,她蹲下了身子,隻稍微找了一下,兩行小字便借著月光躍入眼中。
  心頭猛地一跳,她無力地坐到地上,呆愣了半晌。上頭的一行字飄逸,刻得是“生則同襟”,下邊的一行字娟秀,刻得是“死則同穴”。毫無疑問,這是當年沈繼謙與唐婉刻下的。
  她到此時方知原來當年二人是真心如此相愛,那麽上天為何要和他們這群人開這樣的玩笑,明明相愛的都不能在一起,明明一直在守護與等待的卻永遠觸及不到。
  莫之恨忽然想起了秦詩芫臨死前對她說過的話,她要她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替唐婉贖身,讓沈繼謙能夠和唐婉共度剩餘的日子。是不是當初她也在無意間發現過這兩行字,是不是一早她就已經知道自己這一輩子也不可能贏過唐婉在沈繼謙心裏的分量,所以才會拚死也要留下一個孩子,留下自己與沈繼謙之間的一絲關聯。
  幫唐婉贖身,對於如今的莫之恨來說,這已經不是一件難事。隻要向顧孟啟開口,或者直接向趙煥開口,他們都回答應她這樣的請求。但是贖身之後呢?難道她也讓唐婉住進沈園來,然後他們四個人一起過日子?這未免也太說不過去。
  但是唐婉她一定要救,不論是為了答應秦詩芫的話還是為了自己曾經與她之間的一點情誼,如今她有能力了,她都應該把她從那個風月之地救出來。可在救她之前,她想她和唐婉之間,應該要好好地談一場。
  過了幾日,莫之恨派人去將唐婉請出了館子,約在了一處清靜的茶樓相見。唐婉顯然沒料到請她來的人會是莫之恨,站在雅間門口靜默了半晌才笑著點了點頭走進來。
  莫之恨使了個眼色讓隨行的人都出去,這才不緊不慢地親自為她斟茶。唐婉在她對麵坐下,也不開口,似是在猜測莫之恨請她來此的用意。
  “喝茶吧,是明前龍井。”莫之恨遞了一杯給她,自己也撇了會兒茶沫,才道:“我們好幾年沒見了吧,你還和從前一樣,一點兒都沒變。”
  “怎麽會沒變,”唐婉一如當年一般溫婉,“當年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這麽幾年過去,總是長大了。”
  莫之恨點點頭,“嗯,算算不過四五年,有時候半夜醒來,我卻覺得好像已經過了一輩子一樣。”她抬頭凝視唐婉,“可是我想不隻是我,繼謙,還有你,應該也都有這樣的感覺吧。”
  唐婉眉頭動了動,“有的時候我會,繼謙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
  “是嗎?”莫之恨笑笑,靜靜看著她不說話,直到她刻意地撇開眼去才又開了口。“你應該知道詩芫吧?繼謙的第一任發妻。”
  唐婉應了一聲,“當年尚書府與沈園結親,也算是長樂城裏的一件大事,我自然是知道的。隻可惜秦姑娘身體不好,竟就這麽去了,實在是一件憾事。”
  “她臨終前,我就陪在她身邊。”莫之恨道:“你知道她最後的心願是什麽嗎?”
  “我如何能知?”
  “繼謙沒告訴你?”
  唐婉的臉色變了變,“他……他怎麽會告訴我,我們已經很久都沒有見過麵了。”
  “那我先說個事兒給你聽吧,”莫之恨喝了口茶,“這些日子沈園在擴建,每個院落都做了修葺,可是修到西院兒的時候卻出了點事。”她頓了頓,接著道:“人家師傅要拆西院兒的圍廊,繼謙居然抱著根柱子死活都不讓別人碰,有意思吧?”
  唐婉神色一滯,很快低下頭去。
  “我就覺得奇怪了,不過一片圍廊,怎會如此看重?所以那天入了夜,我就好奇地去仔細看了看。”她淡然一笑,“你猜我看到了什麽?”
  唐婉抿抿了嘴唇,不說話了。
  “我看到兩行字,刻的是‘生則同襟、死則同穴’,看起來這應該是一對深愛的戀人刻下的。當然,雖然在西院兒,但肯定不是我和繼謙刻的,於是我就想,是不是前人刻的?可是又不對啊,如果是前人,繼謙怎麽會那麽緊張呢?除非是……”
  “是我。”唐婉打斷了她的話,閉了閉眼。“我知道你早猜到了,我也知道你想說什麽了,你不必拐彎抹角。”
  莫之恨笑了笑,“既然你這麽坦白,我也不想繞著彎子說話,累。是,我是猜到了,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你和繼謙一直都還有往來。詩芫臨終前的遺願,我亦猜到繼謙不會跟你提,他哪會有臉提?因為詩芫的要求是,要我將來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替你贖身。”
  唐婉明顯一怔,驀然抬眼看她。“她也知道……”
  “還有人不知道嗎?”莫之恨側頭看她,“你以為你們隱藏得很好?你們壓根就沒有刻意去藏什麽,稍微用點心的人都能看得出來吧?”
  唐婉蹙眉,“如果我傷害到你了,對不起。”
  “你沒有傷害到我,”莫之恨搖搖頭,“這些年沒有變的是你和繼謙,我對他早就變了,怎麽,難道他沒有告訴你?”
  “告訴我什麽?”唐婉的樣子看起來似乎確實不知情,“他隻說你並不是很願意答應這門婚事,其它隻字未說。”
  “你若不知道那便罷了,也不是很重要。我今日找你,隻是想告訴你,我現在有辦法可以讓你離開那裏,重新開始你的生活。”
  唐婉張了張嘴,“你……你說真的?”
  莫之恨頷首,“一日為官妓,終身為官妓,這是律法。雖然我不能讓你光明正大地離開,但是我有能力讓你偷偷離開了且無人追究。”
  “那我……我就算離開那裏,又還能去哪裏?”
  “你不想和繼謙在一起嗎?”莫之恨刻意試探。
  唐婉扯了扯嘴角,“我不笨,我知道不可能的。沈園就算要娶姬妾,對方也要是身家清白的人,且全城都會知道。我這樣身份,根本不可能進得了沈園的大門。”
  她果然明白事理,接下來應該做的就是勸她離開長樂城,永遠不要回來。莫之恨卻猶豫了心軟了,唐婉也不過是一個女子,從風月之地出來,無依無靠,又還能去哪裏。她蹙蹙眉,話到嘴邊就成了:“我會替你安置一個住處,也許不會多麽富麗堂皇,但至少會很清幽。”
  “你……”
  “放心,我也會讓繼謙知道你住在哪裏。”
  “我不是這個意思,”唐婉忙道:“我的意思是,之恨,你……你這樣做,你太委屈自己了,我也會覺得很抱歉,覺得對不起你。”
  莫之恨在桌上握住她的手,笑得坦然。“你沒有對不起我,或者我這麽說不知道你心裏會不會好過一點。我已經不愛繼謙了,我心裏有別人,嫁給他隻是因為皇命不能違。”
  唐婉反握住她的手,“怎麽可能?”
  “是真的,”莫之恨長歎一口氣,“世事就是這樣難料,我愛著他的時候沒有機會嫁給他,我不愛他了,又不能離開他。說到底,這一切都拜顧守德所賜。”
  唐婉身子一顫,將手收了回去,眼裏也不像之前那般平靜無波。“此話怎講?”
  “之前繼謙入獄的事情你知道吧?他之所以會入獄,就是顧守德設計陷害,說他意圖侵犯貴妃娘娘,這才會讓皇上龍顏大怒。這也隻能怪那貴妃長得與你有幾分相像,否則繼謙也不會犯糊塗。”
  唐婉冷冷道:“那姓顧的,害完了我們唐家還想害沈家,如果不是因為他,我們唐家不會滿門不幸,我也不會落得如此田地。有朝一日,我定會報得此仇。”
  莫之恨心裏緊了緊,到了今時今日,其實她早已明白,當年陷害唐家不完全是顧家的陰謀,沈世堯也是半個主謀。隻是他心計太深,隱藏得太好,才讓所有人都誤以為他是不得已才和顧守德合作。
  “那麽……”莫之恨問道:“你一直都不願意接受顧夢生,是不是因為他爹的緣故?其實我知道,這麽多年來他也沒有放棄你,一直對你很好。”
  唐婉冷笑了下,“殺父仇人的兒子,我怎麽可能接受他?如果我爹知道我和顧夢生在一起,我想我爹死都不會瞑目。”
  “那是因為你不愛他,如果你之前就喜歡上了顧夢生,你還是不能原諒他嗎?畢竟……”
  “不能。”唐婉態度堅決,“隻要他的身體裏淌著仇人的血液,我就不能原諒不能接受。你可以說我固執,但我就是這樣固執。”
  莫之恨看著她,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她發現了整件事情的真相會怎麽樣,如果她發現其實她們一家子其實全是沈繼謙的爹所害,她還能泰然處之嗎?但是她自然不會主動對她提起這些,有時候,無知未嚐不是一種幸福。

  第三十九章
  最後一戰——“因為我們還有良知,”莫之恨接過他的話,“雖然在商場上有良知,後果就是被人欺負到頭上。但是這一次顧守德實在太過分了,新仇舊恨,我要一次和他算清。”
  唐婉的事對顧孟啟提過之後,他很快就答應下來,承諾不久之後就會辦妥一切。莫之恨自然是放心丞相大人的,自己也開始在長樂城附近為唐婉尋找住處。本來是想直接安置在城中,但為了安全起見,還是決定在周圍的小縣替她找個幽靜之地。
  沈繼皓也在院子裏被軟禁了一段日子,莫之恨雖然每天都會去看他,但總這麽關著他也不是回事兒。於是這幾天她索性就帶他出門,到了郊外,一則找房子,二則讓他散散心,也算一舉兩得。
  一踏進圍水縣,莫之恨就覺得已經找到地兒了。這兒環境清幽,但該有之物一應俱全,百姓的臉上也大多掛著知足常樂之色,看起來若是能在此尋得房子,唐婉應該會喜歡。
  二人閑散地在縣裏頭逛逛,聞著新鮮無比的空氣,確實心情都好的許多。沈繼皓竟然都難得地笑了,一路看著兩旁神態迥異的人群,還不是和莫之恨說笑。
  走了一段路,便到了一處開闊之地。一旁是綠油油的稻田,另一旁是沿著小路蓋的一座座小院落,簡直就和莫之恨曾經幻想著要找的地兒一模一樣。她一陣興奮,正想去拉沈繼皓的手,卻發現身邊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了。
  心裏一慌,她忙四處張望,就瞧見沈繼皓不過在她前方一丈遠的一座院落前。暗自嘲笑自己太過緊張了,莫之恨就也跟著走了過去。“怎麽了?覺得這座院落好?”
  沈繼皓卻隻是直勾勾地看著柵欄裏頭,滿臉驚恐。莫之恨覺得不對勁,忙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她隻能看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婦人抱著個嬰孩坐在門口曬太陽,其他的並無什麽異常。
  正想問他究竟在看什麽,莫之恨再次掃過那個婦人,心裏咯噔一下,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那個人縱然再蓬頭垢麵,但是她不會認錯,那是沈繼晗。
  震驚之下,她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麽,就看到沈繼皓一步一顫地走了進去。莫之恨按著胸口定定神,趕忙也跟了進去。
  沈繼晗癡癡地笑著,抱著手裏的嬰孩輕搖,看樣子像是已然神誌不清。她的臉上髒兮兮的,但還是能看到幾條明顯的疤痕,像是被人抽打所致。再看身上的衣裳也是破舊不堪,若不是沈繼皓發現了她,莫之恨恐怕自己就算從她麵前經過一千次,也難以認出她是誰。
  “晗……晗兒……”沈繼皓蹲下身子,輕輕撫上她的臉頰。“我是二哥,你認得我嗎,我是二哥。”
  沈繼晗嘿嘿笑著,兀自抱著嬰孩搖晃,仿佛絲毫沒有聽見有人在對她說話。
  沈繼皓捧著她的臉,又道:“晗兒,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你準能想起來。”但沈繼晗依然是毫無反應。
  “你們是誰!”
  莫之恨一回頭,就見一個黝黑的漢子從外麵走進來,眉頭緊鎖。她問道:“你又是誰?這兒是你家?”
  “這兒當然是老子的家!”漢子走上前來,一把推開了蹲在地上的沈繼皓。“誰許你們進來的?還敢碰老子的媳婦兒和女兒!”
  “你說什麽?”沈繼皓立刻站起來衝上前,“你說清楚,她是你的誰!”
  漢子一瞪眼,“哎喲,我說你還來勁兒了!這是老子的家,你管天管地管不著老子幹什麽!你們倆都是什麽人啊,快給我滾出去!”
  沈繼皓咬牙切齒地就想衝上去打他,莫之恨忙攔住了他,看向那漢子道:“你嘴裏最好放幹淨一點,我們問你什麽你就回答,否則我怕你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你還敢威脅我?信不信老子現在就磨刀把你剁了!”
  “你剁啊!”莫之恨無所畏懼地看過去,“剁了當朝丞相的義女,剁了沈園的大少奶奶,你很有本事嘛。”
  漢子愣了愣,上上下下打量了莫之恨與沈繼皓兩眼,大概也覺得他們衣飾不凡,態度稍微收斂了點兒。“你……你說你是誰我就相信啊?你們快走快走,再不走我報官了。”
  “那你可一定要報官,”莫之恨冷冷道:“順便向縣令解釋清楚為什麽沈園失蹤四年的大小姐竟然會在你家裏!”
  漢子倒抽一口氣,張著嘴眨巴著眼沒話說了。
  “怎麽不說話了?是在回憶你怎麽誘拐她到這兒來的嗎!”莫之恨的聲音提高了八度,恨不得直接抽他幾個大嘴巴子。
  “你……你……你們有什麽證據,你說她是誰她就是誰啊?”
  沈繼皓一把撩起袖子,“我妹妹和我一樣,在胳膊肘有塊胎記,一驗便知。”他說著飛快地撩起沈繼晗的袖子,卻又吃了一驚。胎記是在,可是那手臂上也布滿了各種各樣的傷痕,讓人不忍心再多看一眼。
  “畜牲!”沈繼皓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然生生將漢子撲倒在地,一拳打到他臉上,頓時鼻子裏血流如注。“你個禽獸!我打死你!”他還在不停地往他臉上身上揮拳,那漢子估計也是被打懵了,竟然不知道還手。
  莫之恨怕再打下去回答出人命來,皺皺眉用力拉開了沈繼皓。漢子捂著臉在地上打滾,喘著氣道:“強盜!你們……你們都是強盜!”
  “賊喊捉賊嗎?”莫之恨心疼地望了望沈繼晗,“你以為你還會有好日子過?你膽敢擄劫她,你就等著人頭落地吧!”
  漢子驚慌起來了,忙擺著手道:“不是啊!不是我擄劫的,真的不是我!”
  “你還說慌!”沈繼皓幾乎又要衝上去打他,“難道是我妹妹自己來找你?你個混蛋!”
  “我真的沒有騙你們!”漢子翻身跪到地上,“兩位饒命,兩位饒命,我當時也是為了活命啊……”
  莫之恨按了按沈繼皓,問道:“那你說,當時是怎麽回事?”
  “如果我說了,能不能饒我一命?”
  “好,”莫之恨爽快地答應,“如果你照實說,我們可以不報官,饒你一命。”
  “當真?”
  “當真。”
  漢子忙不迭地點頭,“好好,我相信你。其實……其實當年,我在長樂城裏討生活,但是日子很淒苦,就快要熬不下去了。這個時候有人找到我,說隻要我帶一個女娃走,從此不再回長樂城,他們就給我一大筆銀子。條件是,我什麽都不許問,而且一定要遵守承諾不再回來,否則他們就會要我的命。”
  長得如此壯實竟然也是個孬種,莫之恨回想起當年的事,知道會這麽做的人隻有兩種可能。要麽就是當年那群死傷在山洪裏的百姓,要麽就是顧家。可是如果死傷在山洪裏了,家裏又哪兒來一大筆銀子要這人帶沈繼晗走?由此看來……竟然是當時死活不承認的顧家做的。
  “找你的人是誰?”沈繼皓恨道:“我定要他們血債血償。”
  漢子苦臉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小祖宗,我真的不知道啊!他們什麽都不許我問,又怎麽會告訴我他們是誰。”
  莫之恨想了想,問道:“那你想想,當時那群人衣著打扮怎麽樣?是有錢人呢還是普通百姓家。”
  “那當然是有錢人!”漢子道:“我粗人雖然不懂,可他們穿的衣裳,一看就是上好的錦緞!而且他們給我錢的時候出手很闊綽,本來……本來那些銀子是夠我過一輩子的,要不是我好賭……”
  “夠了,我沒興趣聽你怎麽用了那些錢。”莫之恨打斷他的話,心裏已經有了九成的把握。那些工人家裏怎麽可能穿的起他所說的上好的綾羅綢緞,還有那筆銀子,如果能拿得出那些多錢,又何必還要辛辛苦苦去做幫工。顧守德,他實在欺人太甚!
  瞥他一眼,莫之恨蹲下身去看沈繼晗,頓時又火上心來,扭頭怒罵:“你打她!你竟然打她!”
  “我……我……”漢子怯懦道:“我有時……有時喝醉了……”
  “還有這孩子是誰的!”
  “她……她是……她是我和……我……”
  就算他不說完莫之恨也明白了,隨手拾起旁邊的一根木頭就劈頭蓋臉地往他身上打了去。這個人,竟然糟蹋了沈繼晗,她才十六歲……沈繼皓也明白了過來,一怒之下又衝了上去。
  此時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聲響起,眾人皆時一愣。莫之恨最快反應過來,扔了木棍去看沈繼晗,隻見那嬰孩不住啼哭,她卻依舊隻是癡癡傻傻地笑著。心裏一酸,莫之恨小心翼翼地將她手裏的孩子接過來,輕聲哄著。那孩子很乖,隻哄了一會兒便停止了哭鬧,竟然對著莫之恨甜甜笑了。
  沈繼皓也放開了那人走過來,一臉心疼地看著孩子,不知道能說什麽。莫之恨歎口氣,問那人道:“孩子多大了?”
  漢子道:“四個月了。”
  “有名字麽?”
  “還……還沒取。”
  想他也取不出什麽好名字,莫之恨看向沈繼皓,細聲問道:“會抱孩子嗎?這麽橫著抱。我去扶晗兒,我們帶她走。”
  “不行不行!”漢子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你們要帶她走可以,但是不能帶走我的娃。”
  莫之恨小心地將孩子放到沈繼皓懷裏,轉身對那人道:“大人孩子我都要帶走,明確告訴你,你攔不住。你若要攔,那我們衙門見。”
  “可你……可你說過饒我一命的。”
  “我是說過,前提是你要合作。”莫之恨笑了笑,“你應該清楚,沈園的人如果想要對你做什麽,那是易如反掌。我提醒你,從下一刻開始,你最好離開這裏,走的越遠越好,把這個秘密永遠埋起來。還有,你千萬不要指望你有什麽把柄可以威脅沈園,還是那句話,要你的命,沈園易如反掌。”
  說完,她走過去扶起沈繼晗,示意沈繼皓跟著她離開。誤打誤撞,竟然會被他們找回晗兒,隻是……但不管怎麽樣,人還活著,就有希望。
  到縣裏頭找了家簡陋的客棧,莫之恨讓沈繼皓出去為沈繼晗買件幹淨衣裳回來,自己則請小二燒了水來,親自幫她沐浴淨身。
  待衣服全都褪去,莫之恨更不忍心去看,她身上布滿了傷痕,大大小小新傷舊傷,讓人看都不忍多看一眼。若不是答應了饒那人一條狗命,她恨不得現在就衝去殺了他。
  動作輕柔地替她洗淨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再換上沈繼皓買回來的衣裳,沈繼晗甜甜地笑著,看起來又像是當年那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了。但隻要細細地去看她臉上的疤痕,就能知道她這幾年過得有多不好。
  開門讓沈繼皓進來,莫之恨拉著沈繼晗坐到桌旁,替她擦試濕漉漉的頭發。沈繼皓站在一旁看著,嘴唇抿到發白。過了會兒,他暴躁地一拳捶到桌沿,嚇得莫之恨手一抖,險些將手裏擦頭發的布掉到地上。
  “至少她還活著不是嗎,隻要活著就有治愈的希望。”莫之恨柔柔道:“想想,我們當初都以為她已經死了,現在發現她仍有氣息,也算是上天的恩賜對不對?還有那孩子,身體裏至少流著一半沈家的血液,她挺漂亮的,長大了定然和晗兒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般。”
  沈繼皓深吸口氣,蹲到沈繼晗跟前,輕輕握住她的手。“不怕,以後都會有二哥來保護你,我再也不會讓你受到一點點的傷害。”
  莫之恨吸吸鼻子看著他們,忍不住一滴眼淚掉了下來。一會兒回到沈園,她都不知道要如何開口對沈繼謙和七爺說。
  傍晚時分,他們三個帶著孩子終於回到了城裏,剛剛走進前廳,沈繼謙與沈世珩一抬頭就雙雙愣住了,久久都說不出話來。莫之恨扶著沈繼晗坐下,支開了下人,大致把今日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果不其然,她話音還未落,沈繼謙就要帶著人往外衝去找那人算賬,沈世珩趕緊死死從背後抱住了他,又使了個眼色吩咐沈繼皓把門關上,這才放開他,喝道:“現在去打打殺殺有用嗎?”
  “我咽不下這口氣!”沈繼謙看著自己的妹妹,眼眶都紅了。“四年了,她就這麽被糟蹋了四年了,我如何能夠就此作罷?”
  “當然不能作罷,”莫之恨接過沈繼皓手裏的孩子,怕他終歸還是不大會抱。“可是冤有頭債有主,要報仇就去找那個罪魁禍首。”
  “是誰!”沈繼謙情緒激動,“你告訴我是誰,我要把他千刀萬剮!”
  莫之恨長歎口氣,低頭去看孩子。他這樣衝動,對他說了又能如何,隻會讓他打草驚蛇。
  “這是晗兒的孩子?”沈世珩走過來,輕輕碰了碰嬰孩的臉。“有名字了嗎?”
  “還沒取,”莫之恨看了看沈繼晗,“她和老夫人一樣,什麽都不記得什麽都不知道了,那個粗人又能起什麽像樣的名字?不過孩子才四個月大,現在取名也不晚。”她頓了頓,看看七爺又道:“路上我給想了名兒,你們聽聽好不好。”
  “你說。”
  “我想叫她雲舒,沈雲舒。”
  沈世珩眉間一蹙很快展開,望著莫之恨沒說話。沈繼謙頹然地坐到沈繼晗身邊,點了點頭。“好,很好聽,寓意也很好。雲卷雲舒,希望她這一輩子都能淡然相看。”他吸口氣,又道:“我不衝動了,你告訴我究竟誰是罪魁禍首。”
  莫之恨略作思忖,不想沈繼皓也參和進來,遂道:“繼皓,東院兒剛翻新完,一切都是嶄新的,也沒人住,你就安排晗兒和雲舒住進去吧。我會再挑幾個懂事的丫頭過去照顧著,也會找個好奶娘,不過你先帶她們去休息,可好?”
  沈繼皓大概也是明白她的意思,遲疑了會兒道:“好,我先帶她們去休息,等明日晗兒精神好一些我再帶她去見娘,不知道娘會不會看到她就什麽都想起來了。”
  莫之恨點點頭,直到看他們都走了,方對留下的二人道:“我有八成的把握,這事兒當年是顧守德做的。”
  二人俱是一怔,沈世珩道:“可是當年他們自己都未站穩,又何苦對沈園苦苦相逼。”
  “當年我就覺得,一切都好像有一個幕後推手,在一幕幕導著一出戲。如今看來,這幕後推手,就是顧守德。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一件一件地做著,從一開始就慢慢地為以後鋪路。”其實莫之恨還想說,顧守德這麽做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他早就知道沈世堯不是善類,如果他不扳倒沈家,那麽顧家早晚有一天會被沈世堯扳倒。
  “他怎能如此!”沈繼謙大口喘著氣,來平息自己的怒意。“晗兒當年隻是個孩子,他怎麽狠得下心來?他也是為人父母的,他怎麽能夠……”
  沈世珩按了按他的肩,“有些人,為了利益,為了達到目的,就是這樣不擇手段。今時今日,你自己也已經經曆了這麽多,難道還不明白嗎?”
  “但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像他這樣沒有人性。”
  “因為我們還有良知,”莫之恨接過他的話,“雖然在商場上有良知,後果就是被人欺負到頭上。但是這一次顧守德實在太過分了,新仇舊恨,我要一次和他算清。”
  沈世珩看向她,眼裏有幾分擔憂。“你想好對策了?”
  莫之恨笑笑,示意他放心。“你們先告訴我,為什麽顧守德可以這麽橫行霸道,無所忌憚?最重要的原因是什麽?”
  沈繼謙皺皺眉,“因為他有心計?”
  “不,”沈世珩道:“因為他有個當貴妃的女兒。”
  “沒錯,”莫之恨點點頭,“他最大的籌碼就是貴妃娘娘,隻要皇貴妃一天風頭正勁,他就一天有恃無恐。”
  “所以你打算怎麽做?要皇貴妃失寵?”沈繼謙苦笑了下,“這簡直是天方夜譚,皇上寵愛她已經許多年了,聽說最近還有立後的意向,她怎麽可能忽然失寵?”
  “可以的。”莫之恨卻無比把握,“想要妃嬪失寵,在後宮有一個很簡單的方法,但是做起來很難。”
  沈繼謙又皺了皺眉,“什麽方法?讓皇上喜歡上另一個?”
  莫之恨笑著搖搖頭,沈世珩卻是眼前一亮。“我知道了,是紅杏出牆。”
  “紅杏出牆?”
  “對,”沈世珩道:“後宮佳麗三千,全部都隻能忠於一個人,那個人就是皇上。如果有人敢背著皇上和其他男人有染,那就是死罪。”
  沈繼謙倒吸一口氣,愕然地看向莫之恨。“你要她死?”
  “我的良知不允許我害死人。”莫之恨解釋道:“我不要她死,被判死罪的話那至少需要捉奸在床,這樣太難,而且要再連累一個人。但是失寵,卻往往隻需要一些捕風捉影的消息,隻要讓皇上知道這些傳言,甚至擁有一些證據,又不能絕對地判定,就足夠讓皇貴妃一落千丈了。”
  沈繼謙咂咂嘴,“你說得有道理,可是到皇宮裏去做這件事情未免也太難了,就算你進得了宮,也很難有時間和空間去做這些。”
  “何必親自動手,我們隻要找幾個信得過的宮女太監就能成事了。”
  “但到哪裏去找?你又怎麽能保證那些宮女太監不會反將你一軍?”
  莫之恨想了想,正要開口,就聽七爺道:“找到人很簡單,通過丞相大人或者不通過可以有辦法。要他們忠心為我們辦事確實比較難,但也不是不可能。隻要是人,就有弱點,隻要我們能抓住他們的弱點,他們自然不敢背棄我們。”
  “不錯,”莫之恨笑道:“七爺的意思也就是我的意思,隻要能抓住那幾個人的弱點,他們就不會背叛。一來用錢,二來用情,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被打動。”
  沈繼謙細細琢磨了會兒,鄭重地頷首。“好,就照你的意思去辦。這一次,我要叫顧守德徹底失勢,從他手裏拿回本該屬於唐家、屬於我們的一切。”
  這樣做,就能抵消掉唐婉對沈園的恨了嗎?莫之恨看著沈繼謙沒有吱聲。他這輩子千萬不能被唐婉知道真相,否則就算他再怎麽自以為是地替唐家報了仇,唐婉恐怕也不會接受他的。

  第四十章
  回憶的終結點——後來無數次回憶到這兒的時候,莫之恨都會笑自己太傻。因為從頭到尾,她都忘了那個最大的隱患,而事實證明,那個隱患,最終毀了他們四個人。
  三個月後,長樂城中傳得風風雨雨,一時風頭無兩的皇貴妃被皇上打入冷宮,原因不詳。顧家瞬時失勢,生意一落千丈,居然已然有了破敗倒閉之象。
  照理來說,他們是皇商,不該有此顧慮。誰料皇貴妃失勢沒多久後,皇上金口一開,竟立刻冊封城中沈園為“世代皇商”,要他們從此一並打理皇宮內的生意往來。
  由此一來,顧守德的美夢算是做到了盡頭。聽聞他打算舉家遷回原籍,莫之恨也不想再去關心。雖然不管怎麽說都還是便宜了他,但是得饒人處且饒人,善惡終有報,人不管做什麽也都該給自己留條後路。
  至於趙煥為什麽要封他們做“世代皇商”,莫之恨想,也許是趙煥一直覺得虧欠了她,顧家又被牽連著剛好走下坡路,他就做了個順水人情。不過他這麽做,倒也真是償了沈繼謙的心願,他總算為唐家拿回了應該屬於他們的東西。
  但走了一個顧守德,以後很可能還會有李守德、王守德、張守德再來,不過現在的沈園畢竟有皇帝在背後撐著,要被扳倒已非易事。莫之恨覺得,到現在,應該是他們四個人做一個了斷的時候了。
  挑了個晚上用過膳後,莫之恨約沈繼謙與沈世珩一起到了書房,決定把話一次說清楚。
  沈繼謙大概已經猜到了一些她要說的話,才坐下來就開口道:“一切雨過天晴了,我不食言,之恨,你隨二叔遠走高飛去吧。”
  “或許要走的人是你們而不是我們呢?”莫之恨粲然一笑,“你是不是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唐婉了?”
  沈繼謙看看她,有一絲不解。“你知道的,我已經許久沒有去找過她了。”
  “你想找也未必找得到。”
  “什麽意思?”
  莫之恨笑道:“唐婉已經不在那兒了,兩個多月前,她已經搬去了一個安全幽靜的地方。”
  沈繼謙愣了,“她……她跑了?”
  “不,是官妓唐婉已經死了。”莫之恨向他娓娓道來:“你應該記得,詩芫的最後一個心願就是要我替唐婉贖身,讓她可以離開那個風月之地與你雙宿雙棲。”
  沈繼謙木訥地點了點頭。
  “我既然答應了她,就一定會做到。我利用了義父的一些關係,把唐婉偷龍轉鳳救了出來,而代替她進去的是一個患了重病命不久矣的娼妓,如今已經頂著唐婉的身份死了。”莫之恨頓了頓,接著道:“你也知道,死一個官妓根本算不得什麽大事,黃土一埋也就算了,何況我們已經打好關係。所以現在,她也是安全的了。”
  沈繼謙怔了半晌,濕了眼眶看著莫之恨,無以言表。“我……我不知道我應該說什麽……謝謝你。”
  “不用謝我,我不是為你,是為了詩芫。如果你要謝,就謝那個曾經用生命去愛你的人。”
  “我都要謝,我何德何能,才能遇到你們這好的女子。”沈繼謙笑笑,又挑了挑眉。“對了,可是你方才怎麽說,可能是我們走?”
  莫之恨看著七爺,微笑道:“我們兩個當然很願意走,隻要我們離開,就可以過任意我們想過的日子,但是……”她咬咬嘴唇,看向沈繼謙。“我們不能自私地選擇先走,你和唐婉也有選擇的權利。”
  “留下來的一對終究比較苦,”沈世珩歎了口氣,“如果我和之恨留下,我們這輩子都不能結為夫婦,因為於禮不合。如果你和唐婉留下,你們也不能成親,因為唐婉沒有一個能見光的身份,她無論是做你的填房還是姬妾,都沒有資格。”
  沈繼謙皺著眉低下頭,但很快笑道:“這有什麽可選擇的?當然是你們兩個走。我早就答應了爹一定要替他守住沈園的家業,又怎麽可以一走了之。更重要的是,我拖住你們已經太久太久了,如果現在要你們留下而讓我們走,我一輩子都不會安心。”
  “你決定了嗎?”莫之恨懇切道:“你明白的,如果留下來,就意味著還有許多苦楚在前麵等待你和唐婉。其實既然我和七爺願意讓你做選擇,就證明我們已經打定了主意,不管你選什麽我們都接受。就算要留在沈園裏繼續忙忙碌碌,一輩子不能成親,我們能夠看到彼此在身邊,就足夠了。可是繼謙,這是我們兩個共同做出的決定,你是不是也要問問唐婉的意思呢?也許她想走,並不想留下。”
  沈繼謙笑著搖搖頭,“我相信這一次,她一定和我想的一樣。你們就放心地走吧,這是我欠你們的,應該要還給你們。如果當初我沒有上顧守德的當,沒有對貴妃……那就根本不需要之恨用嫁給我的方式來救我。所以不要多說了,你們走,我們留下。”
  “好。”莫之恨還想說什麽,沈世珩笑笑拉住了她的手。“還有大半個月就是中秋節,反正如今也不會再發生什麽變故了,我們兩個就和大家一起吃完這頓團圓飯再走。況且皇商的事情剛剛接手,你也確實需要我們再幫一段時間的忙。”
  沈繼謙欣然接受,三個人相視而笑。
  後來無數次回憶到這兒的時候,莫之恨都會笑自己太傻。因為從頭到尾,她都忘了那個最大的隱患,而事實證明,那個隱患,最終毀了他們四個人。
  那天之後,一切都如水般平穩發展。莫之恨與沈繼謙、七爺他們就整日忙於各項家業,總算也打理得井井有條。而沈繼皓則經常帶著沈繼晗一起去看望唐婉,一則為她解悶,二則讓晗兒能夠多看看外麵的世界,希望對她的病情有所幫助。何況唐婉性子那麽好,讓她常和晗兒相處也是件好事。
  中秋佳節轉眼而至,莫之恨興致高昂,決定親自下廚做一頓吃的。沈繼謙亦興衝衝地要來幫忙,丟了七爺一個人去巡查鋪子。沈繼皓則駕了馬車去接唐婉,一家人隻等晚上熱熱鬧鬧地吃個團圓飯。
  從早上忙到下午,莫之恨在廚房裏對著一堆食材直嚷嚷,後悔自個兒為什麽要一時想不開親自下廚。沈繼謙就在一旁幫倒忙,不是不小心把豆腐碾碎了就是糊塗地把活蹦亂跳的魚給幹死了,莫之恨氣一上來不由追著他打,二人忙得不亦樂乎。
  “嫂嫂……”
  門口傳來沈繼皓的聲音,莫之恨停下打鬧笑意盈盈地看過去。“怎麽了?婉兒來了?”
  沈繼皓臉色不大好看,卻強笑著搖了搖頭。“婉兒姐姐說等一會兒就來,還沒收拾好。”
  莫之恨心往下一沉,當下放下東西走到廚房門口將沈繼皓拉到了一邊。“你對我說實話,究竟怎麽了,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我沒有。”沈繼皓閃躲著莫之恨的目光,“真的沒什麽事,嫂嫂不要多想。”
  “真的?”
  “真的沒事。”
  莫之恨雖然放心不下,但看他仿佛還不想說,便也不想勉強他。於是吩咐他晚些時候再去瞧瞧唐婉,就又進廚房去了。
  沈繼謙戳戳她道:“怎麽了,繼皓有事?”
  莫之恨搖搖頭,笑了笑拿起菜刀道:“他是沒事,不過我要切菜了,你再離我這麽近,我怕你有事。”
  沈繼謙忙笑著躲到了一旁,莫之恨嗔他一眼,低頭切菜。她隱約覺得沈繼皓來找她可能是斷袖的事情,如果是這樣,那她還沒想好要怎麽對沈繼謙開口,不如再等等。
  但縱使這樣,一整個下午莫之恨都有些心神不寧,換作她自個兒不斷出錯,最後切菜的時候還不小心切著了手,流了不少血。就連沈繼謙都看出了她有心事,正在問她究竟怎麽了,被派去一直照料著唐婉的丫頭就驚慌失色地衝了進來。
  “不好了!唐……唐……唐姑娘投湖自盡了!”
  莫之恨心猛地一揪,忽然就全部明白了過來。她終於知道沈繼皓方才為什麽欲言又止,因為他今日見了唐婉,還是忍不住把當年聽見自己的爹如何與顧守德一起謀劃著害了唐家的事情告訴了她。老天,這要唐婉如何接受?她最愛的人,流著滅門仇人的血。
  沈繼謙怔了片刻,衝上去抓住了來人的肩膀。“你說什麽!你再說一次!”
  “唐姑娘投湖了……我們……我們已經找了很多人跳下去找,可是還是沒有找到……”
  “婉兒……婉兒!”沈繼謙發了瘋似的向外頭衝去,莫之恨隨即跟上,並吩咐那丫頭找到七爺,讓他也速去湖邊。
  兩人駕著馬一陣風似的趕到湖邊,隻能看到十來個圍觀的百姓,還有湖上漂泊著的幾隻打撈的船隻。沈繼謙下了馬想都不想就跳了下去,莫之恨的心一陣緊抽,忙吩咐幫忙的人看著他些,一定不能讓他也出了事。
  不過好在很快沈繼謙就浮上來換氣,但頃刻間又一個猛子紮了下去。莫之恨看著深不見底的湖麵渾身都是冷汗,她太大意了,是她太大意了,她應該想到的,她在看見沈繼皓的那一刹那就應該想到的。唐婉不能有事……唐婉千萬不能有事……
  在心裏把所有的菩薩都求過一遍,沈繼謙依舊在湖裏尋人,但是沒有半點成效,七爺也已經匆匆趕來。眼看著沈繼謙就要體力不支,她忙催促著七爺去把人拖了上來。
  沈繼謙癱軟在地上,望著一點一點暗下來的天色盡是絕望的神情。他抓住莫之恨的手臂,說話時帶有濃濃的鼻音。“救她……一定要救她……求求你……救她……”
  莫之恨連連點頭,心裏卻知道希望已經很渺茫了。從下午投湖到現在,已經過去了約有兩個時辰,根本沒有人能夠在湖底兩個時辰不呼吸。怪她,這都怪她,如果她提早告訴唐婉並看著她,如果她千叮嚀萬囑咐沈繼皓不能說出去,如果她有一點防範意識,唐婉都不會出事。
  嗚咽著望著沈繼謙,莫之恨哭道:“對不起……對不起……如果我早點告訴她,如果我一直陪著她開導她,她可能就不會選擇這樣激烈的方式。”
  “什麽?”沈繼謙手上的力道重了些,“你說清楚,你什麽意思?”
  莫之恨知道隻能把一切都告訴他了,“我知道婉兒投湖的原因,因為她知道了當年的真相。繼謙,其實你爹……他也是當年唐家滅門事件的主謀。”
  “不可能!我爹是被迫的!”沈繼謙甩開她的手,根本不肯相信。
  “我沒有騙你,何況這件事情是繼皓親耳聽到的。”莫之恨蹙起眉頭,“你要知道,你爹的心思,遠沒有你所以為的那麽簡單。他與顧守德,一個豺狼,一個虎豹,全都很有心計。”
  “你說謊!”
  “我沒有,有些事情,就連七爺也都知道。”
  沈繼謙看向沈世珩,見他亦點了點頭,臉色愈發慘白。
  “就像當時秦大人處處與我們沈園作對,後來卻輕易放手,你知道為什麽嗎?那是因為他與你爹根本早就是故交,他做的一切不過是做戲,不過是你爹一手策劃的。”
  沈繼謙張著嘴無聲地哭,莫之恨咬咬牙,接著道:“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但是我沒有告訴你,因為我知道你非常非常崇敬你爹,我不想他的形象在你心裏全都毀了。我也不敢告訴唐婉,因為我知道她也接受不了。她說過,她不會原諒任何一個害了她全家的人,可是當那個人是你爹時,她要怎麽接受?”她說著也哭了起來,靠在七爺的肩頭,淚流滿麵。
  “我不相信……你騙我,你騙我!”沈繼謙掙紮著想站起來,卻已經沒了力氣。
  莫之恨委屈道:“我為什麽要騙你!如果可以,我倒是想騙你一輩子,想讓你們連個好好地在一起……可是有些事情我控製不了……就算今日繼皓不告訴唐婉,來日也總有一天他會說的……這就是孽障,你我都控製不了它的發生……”
  沈繼謙眼中一片渾濁,他望著眼前的人,望著湖麵,終於扯著嗓子大吼了一聲,而後身子一歪,失去了意識……

  第四十一章
  新的一頁抑或平淡的終結——她怕,她怕現狀會因為唐婉的回來而打破,她怕一切又會回到從前那種顛沛流離、波譎雲詭的日子,那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重來一次。
  回憶到這裏戛然而止,莫之恨倚著門欄,靜靜望著沈繼謙。六年了,仿佛隻是轉瞬間,他們之間已經隔了六年的時光。這六年來,他就這麽把自己鎖在書房,每日看著唐婉的畫像過日子,然後傻傻呆呆地把每一個靠近他的人都當作唐婉。
  園子裏的人都說大少爺瘋了,可是莫之恨知道他沒有,他心裏是清醒的,隻是不願意麵對世事、麵對生活。他選擇把自己封閉起來,活在他和唐婉的幻想世界裏。
  不過,或許這種日子也要到頭了。她確定自己沒有看錯,方才在酒館,她看到了唐婉。原來她沒有死,六年前投湖之後,她竟然奇跡般的沒有死。可是為什麽當年她不出現,為什麽當年她躲了起來現在又刻意地露麵?莫之恨想不明白。
  “早些休息吧。”她替沈繼謙合上門,默默地走至花園裏站著。
  這幾年她過得很好,雖然忙碌不堪,但是至少內心很平靜。沒有大起大落,沒有悲傷,一切都平淡如水地繼續著。七爺一直留在她身邊守著她,兩人再不說誓言,也再不說將來,隻做最好的朋友、知己,亦不去管那些流言蜚語。
  所以她怕,她怕現狀會因為唐婉的回來而打破,她怕一切又會回到從前那種顛沛流離、波譎雲詭的日子,那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重來一次。但她也隻能等,她不知道唐婉住在哪裏、回來做什麽,她隻能等,等她主動來尋她。
  不過幸好沒有等多久,莫之恨就收到了一封匿名信,約她在“悅風茶館”一聚。她打開信的那一刹那就知道對方是誰了,那娟秀的字體,她至死都不會忘記。
  走進約定的雅間,果然,坐在裏麵的人抬頭嫣然一笑,正是唐婉。莫之恨回以一笑,不動聲色地坐下。如果是六年前,大概她會驚呼或者呆怔個半晌了,可是現在,她知道她們已經都不再是從前的自己。
  兩個人靜默地坐了一會兒,彼此遙遙對視著,仿佛在比較誰能招架得更久一些。莫之恨就一直淡淡含笑望著她,縱然內心有些許波瀾也決計不讓對方發現,這麽多年來在商場上摸爬滾打,對於這一招她早已駕輕就熟。
  直坐了約有半炷香的時間,唐婉終於撇開眼,輕笑道:“這麽多年不見,果然比當年更本事了。”
  “你也不弱,可以死裏逃生,還可以把自己藏起來整整六年。”莫之恨依然看著她,瞬也不瞬。
  唐婉眯了眯鳳眼,“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回來?”
  “因為不難猜,又何須問。”
  唐婉挑了挑眉,示意她接著往下說。
  莫之恨端起茶杯,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如果是因為之前你沒有辦法回來,現在終於可以重新回到我們身邊和我們一起生活,你不會以這種方式出現。你不會先去我每日必到的酒館引起我的注意,也不會寫了一封信約我在這兒見麵,你會直接去沈園,給我們所有人一個驚喜,對不對?”
  唐婉彎了彎眼睛,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莫之恨接著道:“既然不是為了給我們驚喜,但是又要我知道你回來了,那麽可能性就隻有一種,那就是你要報複。你恨我當年沒有告訴你真相,恨沈園也是謀害唐家的一員,恨我們現在生意越做越大,還得到了‘世代皇商’這樣的冊封。唐婉,我沒說錯吧?”
  “啪啪啪”,唐婉沉默了會兒,忽然鼓起了掌。“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莫之恨,我真是小瞧了你,六年前的你就已經很有心計,沒想到如今更甚。”
  “我還是我,並沒有改變。”莫之恨斂了笑,幽幽吐了口氣。“我之所以能說出這些,不是因為我有心計,而是因為我了解你。可是你會恨我,卻是因為你不了解我。”
  “我當然不了解你,”唐婉也褪去了笑容,“一個口口聲聲幫著我為我好的人,竟然為了自己能和心愛的人遠走高飛,把我的血海深仇隱瞞下去,不讓我知道。請問這樣的人,有什麽資格來讓我去了解,去信任?”
  “知道真相你會更快樂嗎?”
  “至少我不會像個傻子,還愛著仇人的兒子。”
  莫之恨搖了搖頭,緩緩道:“我就是知道你的性子烈,所以才選擇不告訴你。就算有仇恨,也不一定要用那種魚死網破的方式來報複,讓繼謙一輩子愛著你、寵著你,其實也是一種補償。我相信唐伯伯在天有靈,也更願意看見快樂的、被嗬護著的你。”
  “一派胡言!”唐婉瞪著她,“如果沈世珩殺了你娘,你還能在他身邊被他保護著然後告訴自己這是另外一種方式的補償嗎?”
  莫之恨垂了垂眼簾,“如果是他親手殺了,我沒有辦法原諒。但是如果是他的親人做得而他不知情,我想我會接受。”
  “說得輕鬆,如果真換到你身上,你根本做不到。”
  莫之恨笑了笑,不想去爭辯如此無謂的問題。“好,我知道了,你想回來複仇。那麽我想問你,你想怎麽做?怎麽扳倒現在在長樂城裏一枝獨秀的沈園?”
  唐婉亦笑了,“我如果告訴你我豈不是很蠢?不過……”她聳聳肩,“我還是會選擇告訴你,然後讓你恐懼著,日複一日的恐懼著。”
  “好啊,說說看,我也很想知道現在還有什麽事情能讓我恐懼,能讓沈園恐懼。”莫之恨依舊淡淡地看著她,神色平靜。
  唐婉的笑略有些掛不住,看了看別處道:“對,我的力量太微小,根本什麽都做不了。長樂城裏如今也確實沒有商家能和沈園抗衡,我指不上誰,但是天無絕人之路。莫之恨,你還記不記得,在六年前你無意間向我透露過一個訊息。”
  “是什麽?”
  “你說……皇貴妃長得與我有幾分相像。”
  莫之恨鎖了鎖眉,已經猜到了她的想法。
  “怕了?”唐婉咯咯笑道:“很好,我就想看到你害怕的樣子。當年皇上那麽寵愛皇貴妃,相信感情非常深厚,隻可惜她犯了大忌,隻能被囚禁於冷宮之中。你說,如果皇上看到與她如此相像的我,會不會龍顏大悅呢?”
  莫之恨無心戳穿她的傷痛,卻不得不道:“可是你知道的,有幸侍奉皇上的人,必須都是完璧。”
  唐婉的笑容滯了滯,卻笑得更加燦爛。“我是啊,怎麽,你想不到吧?”她解釋道:“當年我是官妓,沒錯,在你們看來一定是人盡可夫了。可是我告訴你,其實沒有任何一個男人碰過我,從頭到尾,都有顧夢生那個傻子在為我擋著,誰都不敢碰我。也幸好在顧家倒台之前你就救了我出去,否則還真難說。莫之恨,你是斷了自己的後路。”
  她已經完全變了,不再是當年那個溫婉善良聰慧的少女。莫之恨心中頗覺可惜,“就算是這樣,入宮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我沒有把握,我會告訴你嗎?”
  “你已經尋到門路了?”
  “你覺得我會尋不到?”唐婉反問。
  莫之恨靜靜望著她,輕歎了聲氣。“那麽我還是要勸你,不要在皇上跟前說我的不是,因為那樣隻會讓他對你的印象不好。”
  唐婉蹙了蹙眉,“你什麽意思?”
  莫之恨覺得根本不用再瞞她,索性告訴她真相。“為什麽丞相大人會莫名其妙地認我做義女?天底下這麽多好女子,這塊餡餅為什麽會落到我頭上?”
  “為什麽?”
  “因為我是皇上的私生女,我身上流的是皇族的血脈。”
  唐婉一震,隨即大笑起來。“莫之恨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子嗎,這樣的謊言也會相信?”
  “我沒有騙你。”莫之恨鎮定地回視她,“反正你也很快就要入宮了,若是不信大可以對皇上旁敲側擊一番。我告訴你,隻是不想你太快去步貴妃的後塵。皇上這一世都虧欠了我娘,虧欠了我,我敢用我的性命打賭,不管他將來多麽愛你,在你和我之間,他一定選我。”
  唐婉心緒有些不寧,不停打量著莫之恨,似乎在判定她所說的話的真偽。
  莫之恨皺皺眉,懇切道:“入宮是最壞的方式,你會賠上你的一輩子。婉兒,你如果覺得是我欠了你是沈園欠了你,你可以開口。你要什麽,我們都會盡量滿足你。”
  “我還有一輩子嗎?”唐婉情緒變得激動,“我的一輩子早就被你們毀了,被你們沈園裏麵每一個道貌岸然的人毀了!”
  “繼謙過得也並不好。”莫之恨道:“你回來的這段日子,很少可以打聽到他的消息吧?因為自你投湖之後,他就把自己封閉到了屬於你們二人的小世界裏,整天對著你的畫像說話,好像再也聽不見周圍的聲音。園子有丫頭私底下偷偷地說,沈園的風水不好,家裏出了三個傻子。可是我知道沈繼謙他沒有傻,他隻是不願意再麵對我們,麵對他所知道的真相。”
  唐婉呆愣了會兒,“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麽?”
  “我隻是想讓你知道,你傷害自己的同時,有個人也在默默地傷害自己,陪你忍著、受著。你心裏苦,恨他的爹害死你全家人,他心裏也苦,甚至比你更苦。因為你知道繼謙從小有多麽聽他爹的話,又多麽崇拜他爹,對他來說,那些真相,是讓他的天塌了下來。”
  唐婉有些動容,眼眶也略有些濕潤。
  莫之恨閉了閉眼,希望她能早日放下過去。“婉兒,那些都是上一代的事情了,沈老爺也已經入土為安了,就讓前事都過去吧,好不好?放過繼謙,也放過你自己。”
  “就算我不複仇,我也要為唐家討回一個公道。”唐婉抹了抹眼淚,“我爹一生都忠君愛國,勤勤懇懇地坐著生意,從來不去謀害任何人。結果呢?他被查出有謀反之心,滿門抄斬。你告訴我,這個世界的公道在哪裏?人心在哪裏?”她越說越哽咽,“到現在,唐家滿門都葬在亂葬崗裏,沒有一處好好的安身之地,這公平嗎?就算他們二老都已經入了土,你看看,姓沈的在哪裏,姓唐的又在哪裏?”
  莫之恨點點頭,鼻子也有些發酸。“我明白,我真的明白。婉兒,我可以幫你,幫你們唐家正名,你不需要自己嫁入皇宮。”
  “我不要你幫,不要任何與沈園有關的人幫忙。”唐婉斬釘截鐵地拒絕,“莫之恨,你千萬不要插手,我不希望唐家的正名也需要仇人的幫忙。我一定會靠自己的力量還唐家一個公道。”話說完,她留下一兩銀子,徑直走了出去。
  莫之恨一手扶著額,心裏空蕩蕩的一片。有那麽一刹那,她寧願唐婉已經在當年投湖死了,那麽她也不必內心再煎熬六年,再苦思冥想著怎樣複仇,怎樣還唐家一個公道。
  平靜地活著,多麽難。

  第四十二章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念——莫之恨看著他,心裏一陣一陣的絞痛。她不想他的生命到此就戛然而止,她寧願唐婉的歸來會掀起新的狂風暴雨,也不願意就此落幕。
  唐婉回來了的事情莫之恨誰都沒有說,包括七爺。她想,如果要擔驚受怕就讓她一個人承受著,她不想再多一個人與她一起惶惶不可終日。然而今兒個,她改變了主意。
  這兩日她都會在顧孟啟那兒旁敲側擊地打聽著,果然聽說趙煥最近對一名容貌酷似前貴妃的女子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她想如果她再不製止,那麽唐婉就真的要入宮了,那樣才是害了她的一生。
  推開沈繼謙的房門,他還是像往常那樣對著唐婉的畫像傻笑,偶爾抬頭看見莫之恨,便溫柔道:“我今日又給你畫了張像,快來看看喜不喜歡。”
  莫之恨合上門,冷然望著他。“沈繼謙夠了,六年了,你可以清醒了吧。”
  沈繼謙卻不為所動,依然微笑著道:“你不喜歡這一張也沒關係,一會兒我再臨摹一張。你說,就畫我們小時候在梅園裏爬樹,好不好?”
  莫之恨皺皺眉走過去,一把撕毀了他放在桌上的畫。她看到沈繼謙的臉色幾乎不可察覺地變了變,但還是維持著笑臉。
  他果然沒有癡傻。
  莫之恨閉了閉眼,一下拽過他的胳膊。“你以前要怎麽樣我不管你,你裝傻也好充愣也好,我全都不聞不問,讓你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可是六年了,你逃避得還不夠嗎?”
  沈繼謙抽回胳膊,笑嘻嘻道:“你說這一張把你畫胖了?好好好,我下一張一定把你畫得瘦一些。”
  莫之恨幾乎被他氣得吐血,敲了敲桌子道:“唐婉回來了。”
  沈繼謙沒有任何反應,兀自在一旁研墨,真準備再畫一幅。
  “你還裝是吧,那你裝吧。”莫之恨笑了笑看著他,“但是以後不要怪我沒有告訴你,唐婉沒有死,完好無損地回來了。但是她要還唐家一個公道,決定入宮為妃,依靠皇上的權力。”
  “哐當”一聲整塊硯台掉到地上,沈繼謙終於不笑了。
  莫之恨冷笑道:“總算不裝了?六年,裝夠了?”
  沈繼謙緩緩看向她,眼中的神色變得比六年前成熟許多。“你再說一次,她怎麽了?”
  “你明明聽到了,我就算再說一百次也不會改變。”莫之恨不想再重複,可是看著他的樣子隻好撇撇嘴道:“我說她回來了,但是執意要入宮。”
  “她沒有死?”
  “沒有。”
  沈繼謙呆呆望著莫之恨片刻,直直地就往外衝。莫之恨連忙上前一把拽住他,“你去哪裏?”
  “我去找她。”
  “你!”莫之恨握了握拳,讓自己冷靜。“你是不是裝傻裝了六年現在真的傻了?你知道她在哪裏嗎?你就這樣衝出找她。”
  沈繼謙怔了怔,傻傻問道:“她在哪裏?”
  莫之恨推他一把,沒好氣道:“百園裏三號,你自個兒去尋吧。”
  “多謝。”沈繼謙飛快地打開門奔了出去。
  莫之恨微微笑了笑,希望他能攔住唐婉,便也跟著出去,一眼就看見張大嘴愣住了的七爺。她笑著迎上前,朝沈繼謙飛奔的方向努了努嘴。“現在相信我了?他沒有癡傻。”
  “為什麽?”沈世珩一臉的不可思議,“他實在……他實在裝得也太像了。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莫之恨道:“我從來就沒有相信過,當然會覺得他破綻百出。可是那個時候我又覺得,讓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未嚐不是一件好事,索性就隨他去了。”
  沈世珩點點頭,又問道:“那今日……今日他怎麽如此反常?”
  “因為唐婉回來了。”
  “啊?”沈世珩揉了揉耳朵,“你再說一次。”
  莫之恨撲哧一笑,與他並肩向外走。“你明明聽見了,裝什麽裝。”
  “可是她怎麽會……她不是六年前就死了?”
  “繼謙可以裝瘋賣傻,她就不能假死嗎?”莫之恨揚揚眉,“不過我也不知道真相如何,也許是她投湖之後就意外地被救了吧。她這次回來,已經變了很多。”
  沈世珩不笨,稍微想了想就明白了。“她要回來報仇?”
  莫之恨點點頭,“不過報仇沒有那麽容易,她想借助皇上的權力,但是我已經把我的身世告訴她了。可她還是想入宮,她想要為他們唐家平反。”
  沈世珩恍然大悟,“你把這個告訴繼謙,所以他清醒過來,現在出去找唐婉?”
  “對,就是這樣。”莫之恨打了個哈欠,在七爺麵前又露出了幾年前那個小女孩的模樣。“我困了,要回房睡覺去。”
  “好,我送你回去。”
  “走不動了。”莫之恨站在原地耍賴,其實她已經很久沒有對七爺這樣了,但是今日不知為何,她就是想放肆一次。
  沈世珩寵溺地笑笑,徑直將她打橫抱起,一路向她的房間而去。莫之恨安心地閉上眼睛,抱著他的脖子安然睡去。也許今晚對於有些人來說注定是個不眠之夜,那就讓那些人好好的吵一架鬧一場吧。她有預感,這場戲,或許很快就要又一次□迭起了。
  第二日晌午時分,沈繼謙終於怏怏地回來,園子裏的家丁統統嚇了一跳。對他們來說,大少爺已經六年沒有離開過西院兒了,所有人都當他瘋了,可今日看起來卻分明是正常的樣子。
  莫之恨刻意沒有出去,留在園中等他回來,可一看他的樣子,她就猜到結果了。
  沈繼謙見她在西院兒門口站著,一把拉過她就往屋子裏拽,砰的關上門。“勸不住,怎麽辦?”
  莫之恨覺得好笑,“我怎麽知道怎麽辦,在你見她之前,能說的能勸的我都已經試過了。她不願意聽,我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辦法。”
  “明明我們現在就有能力幫唐家討回公道,她為什麽就是不肯接受?”沈繼謙一臉鬱卒,“我不要她什麽,也不求她留在我身邊,更不求她原諒我。我隻是想幫她,幫她渡過難關,幫她討回公道,這樣也有錯嗎?我……咳……”他掩住了嘴,忽然劇烈地咳了起來。
  莫之恨忙到了杯水給他,一邊拍著他的背給他順氣。“好了好了,別太激動。你沒錯,她也沒錯。你愛她,覺得自己欠了她的所以想幫她,無可厚非。但是她恨沈家,恨我們每一個人,不要我們幫忙,也沒有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念,也許唐婉的執念就在於此,那麽誰都改變不了她。”
  沈繼謙還是咳得厲害,好一會兒後才停下來道:“可是至少我不想她入宮……你知不知道,皇上已經跟她說,明日就接她入宮。到那時候就真的一切都來不及了。”
  莫之恨怔了怔,“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從皇上說要接她入宮的那一刻開始,或者說,從她執意要見到皇上的那一刻開始,一切就已經有了定局。”
  “什麽定局?”沈繼謙又不住地咳了起來,“隻要……咳咳……隻要沒入宮,就……咳咳咳……就可以改變。”
  “行了你少說兩句吧,”莫之恨替他順著氣,“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可是繼謙,這麽多年過去了,難道你還沒有發現,有些事情的發生注定了就是注定了,根本改變不了。如果可以改變,那麽從一開始我們就不會走到這一步。為什麽你還是看不淡這一切?”
  “咳咳……怎麽看淡……咳咳咳……我……咳咳……”
  “好了好了你別說了,”莫之恨聽他咳得難受,“快喝口水順順氣,還沒到一把年紀呢就……”端著茶杯的手一抖,她說不下去了。
  沈繼謙將掩著嘴的手放下,手心裏頭竟然都是鮮血。莫之恨愣了愣一跳而起,立刻衝到門口吩咐外頭的人去請大夫。咳到吐血可大可小,她大意不得。
  沈繼謙也愣了下,自嘲道:“我大概是急怒攻心,我……咳咳……”
  “你就別說話了!”莫之恨每聽他咳一聲心裏就揪緊了一次,“去去去,去床上躺著,什麽事兒都不準做什麽話也不準說。你要說的那些我全都知道,但是你自己心裏跟明鏡似的,知道這回就算是十頭牛也拉不回唐婉了,你就先省省這口力氣吧。”她把他推到床上,想了想還是不放心。“七爺就在園子附近,我去把他找回來,你好好躺床上,別胡思亂想。”話說完,她也不管他答不答應,飛快地跑了出去。
  才到園子門口,就看到丫頭已經請來了大夫,莫之恨請大夫先進去診視,自個兒則加快了步伐去尋七爺。好在隻是拐了一條街,她就瞧見了人。
  沈世珩看到莫之恨時笑了笑,迎上前道:“不是說要在園子裏等……”
  “快跟我回去,繼謙病了。”不等他說完,莫之恨拉著他就往沈園裏疾步行走。
  沈世珩忙問道:“怎麽個病了?昨兒晚上出去是不還好好的?”
  莫之恨想了想,忽然發現其實好些日子之前他就有些斷斷續續地咳嗽,隻是不大厲害,偶爾咳之。她拍拍腦門道:“是我不好,他前些日子就咳上了,我沒在意。不知道是不是昨兒出去吹了風,他剛才竟然咳出血來。”
  “請大夫了嗎?”
  “已經在裏頭了。”
  沈世珩點點頭,也加快了腳步往前走。一會兒功夫,二人便回到了屋子裏。大夫示意他們別出聲,又細細地替沈繼謙把了會兒脈,神情越來越凝重。
  莫之恨不由握緊了七爺的手,卻發現他的手心裏頭也全是冷汗,看來他也一樣著急。
  過了會兒大夫放開沈繼謙,收起藥箱站起來對莫之恨與沈世珩小聲道:“我們借一步說話。”
  “不必了大夫,”沈繼謙在床上道:“我的病情我有權利知道,您就在這兒說吧。”
  大夫猶豫了會兒,見莫之恨也點點頭,方道:“大少爺的脈象……是肺癆啊……”
  莫之恨腿一軟,幸虧有七爺扶著才沒摔倒。“您會不會把錯了?怎麽可能?”
  大夫搖搖頭道:“老夫行醫數十年,斷然是不會錯的……”
  莫之恨隻覺得腦袋嗡嗡嗡地發響,她放開七爺,無措道:“那……那我去把婉兒找來,對,對,把婉兒找來他就沒事了,他會沒事的……”
  “不要。”沈繼謙從床上撐著坐起來,臉上的神色竟然比莫之恨與七爺都好。“大夫,您先帶著底下的丫頭去抓藥吧,勞煩了。”待大夫出去,他方道:“不要去找婉兒,也不要讓她知道。”
  “為什麽?”莫之恨走到他床前,“你不是不希望她入宮嗎?這就是最好的機會,你病了,病成這樣,她一定會回來照顧你,不好嗎?”
  “是啊,我病了……咳咳……病成這樣。”沈繼謙搖了搖頭,“肺癆是什麽病我們心裏都清楚,我沒多久可以活了,我……咳咳咳……我剛才知道自己的了肺癆的一刹那忽然想通了,如果進宮可以讓她得償心願,如果……咳咳……如果皇上會好好疼惜她,其實也沒有什麽不好的。我根本……咳……不能再幫到她什麽了。”
  莫之恨轉過頭去深吸了口氣,“你別這樣,肺癆也不是完全治不好,或許你身子骨好,能醫好呢?大夫已經去抓藥了,你不會有事的。”
  “對,你不要胡思亂想。”沈世珩也走了過來,“繼謙,不管是多麽名貴的藥材我們都可以用,你一定會好起來。”
  沈繼謙笑了笑,“不管我會不會好起來,剛才我說……咳……我說婉兒的事,是認真的。之恨你說得對,若那是她的執念,我應該成全她。”
  “好……好……”莫之恨在七爺肩頭蹭掉了眼淚,“我不告訴唐婉,一個字都不說。但你答應我們好好吃藥,好好調理身體。你已經欠了我和七爺六年的時間,你要讓自己好起來挑起沈園的重擔,你要還給我們六年。”
  沈繼謙點點頭,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莫之恨看著他,心裏一陣一陣的絞痛。她不想他的生命到此就戛然而止,她寧願唐婉的歸來會掀起新的狂風暴雨,也不願意就此落幕。
  就像一場戲,她明明已經準備了要作武生從頭打到尾,誰料一出場,她發現自己根本不用打這場戲就落幕了一樣。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
  第四十三章
  尾聲——之恨,別鬧了,乖。
  宣德二十四年正月,唐氏之女被封為淑嬪,次月,晉淑妃。
  同年六月,皇帝下旨重新徹查十二年時的唐門謀反一案,證實係遭人陷害。唐門眾人獲遭平凡,唐玄追封一等爵。
  宣德二十四年十一月,皇帝趙煥駕崩,淑妃殉葬。
  ………………
  又是一年紅楓滿地之時,莫之恨站在長樂城門口,微笑著用力呼吸清晨的空氣。已是穆貞三年了,從她與沈繼謙一起離開到現在她回來,竟又已四個年頭過去。
  當年沈繼謙患了肺癆,莫之恨與七爺商量後,為了讓他能夠安心養病,所以將他送到了郊區的一處四季如春的別院中。
  不管到後來他們怎樣彼此傷害,最初的時候畢竟都曾溫暖過對方的生命。莫之恨決定在沈繼謙生命的最後一程陪伴在他左右,讓他安安靜靜快快樂樂地走完那一段路。
  宣德二十四年二月,幾乎是唐婉晉封為淑妃的同一日,沈繼謙在微笑中永遠閉上了眼睛。他的身旁隻有莫之恨陪著,最後也是由她一個人為他辦了身後事。莫之恨按他的要求,將他的屍身放在竹筏上火化,順流而下。
  因為沈繼謙說,他這一輩子,已經被沈園綁夠了。他也沒有好好為他爹看好沈園的家業,自知無顏去見祖宗,那還不如就做一隻逍遙的孤魂野鬼,來世投生做一個最普通的人。
  莫之恨那天看著熊熊燃燒的竹筏慢慢遠走,終於落下了沈繼謙死後的第一滴眼淚。他們二人之間的前塵舊事終於在這一把火中燃盡,愛與恨最終消散如浮雲,什麽都不見了。她像是在那一霎時也忽然看透了,所謂的執念,所謂的放不下,其實都是心裏的貪戀。無欲則無求,如果她不是想要那麽多的愛,就不會受到那麽多的傷害。
  她知道自己應該盡快趕回沈園,因為還有七爺在等待,可是騎上馬的瞬間,她選擇調轉馬頭去往離長樂城更遙遠的地方。這麽多年荒唐的歲月,經曆許多人的生死,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力氣再去麵對感情。最後一次,她又做了感情的逃兵。
  隻是她想,如果她和七爺注定相愛,那麽不管她走了多久,他們終究還是會遇見。如果隻是彼此的執念,那就應該好好放開。
  四年的時間,先帝駕崩,新帝繼位。莫之恨走了無數個城鎮,兜兜轉轉,如今再一次站到了長樂城的城門口。也許這裏真的是她的家,所以不管走多遠、走多久,她都還是要回來。
  一步一步走向沈園,她的心跳聲越來越快,臉亦越來越紅。
  原來她還是沒有忘記,她回來最大的理由,依然是那個人。
  叩響那扇門,莫之恨垂手而立,仿若等待宣判。
  良久,門“吱呀”一聲打開,那個人睡眼惺忪,迷迷朦朦中似乎都沒有看清來人,隻是拉著她就往屋子裏走。
  莫之恨的心頓時空了,那一刻,她發現七爺似乎已經有了別人,所以才會把她當作他人那麽稀鬆平常地拉進房去。
  “你認錯人了。”
  掙紮著要他放開自己,臉上卻被輕啄了一下。
  然後,那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之恨,別鬧了,乖。”
  莫大的幸福感頓時將自己包圍,莫之恨吸吸鼻子,綻開了笑容。
  如果愛上七爺是她這輩子做過最好的事情,那麽被七爺愛上,就是她幾世修來的最好的福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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