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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塢:我在回憶裏等你

(2010-04-20 18:22:01) 下一個

  第一章 疑是故人來
  司徒玦坐在前排靠過道的位置,但她是最後一個下飛機的人,她看著同一趟航班的乘客從自己身邊穿流而過,起初還有人對她的“禮讓三先”表達謝意,最後人們隻用奇怪的眼神看著這個仿佛被牢牢釘在了座位上的女人。
  直到某位帶著標準笑容的空姐步至她的身邊,詢問:“這位小姐,本次航程已經結束,請問還有什麽可以幫到您的?”司徒玦這才不得不站了起來,向著對方嫣然一笑:“不,謝謝,我這就離開。”
  她在洗手間裏補了很長時間的妝,然後順利成章地成了該航班最後一個取出托運行李的人,饒是如此,朝出口走去的時候,她仍然命令自己做足了五次深呼吸。
  這次她從洛杉磯回國,經停上海轉機回G市,乘的是夜機,可是出口處已然簇擁著不少接機的人,她拖著行李箱匆匆而過,沒有看到任何一張熟悉的麵孔,當然,也沒有人在某個角落叫出她的名字,對於一個整整七年未曾踏上故土的人來說,麵對此情此景,兩分失落,八分竟是長舒了一口氣。
  夜色中的機場大門已經完全不複記憶中的模樣,眼前每一個陌生的場景無不提醒著她那七年光陰的真實存在,時間總是能夠改變一些東西的,這不就是她這次得以說服自己回來的最大理由嗎?
  等待出租車的長龍在一點點地縮短,總算是輪到了自己,司徒玦剛打算把行李扔進尾箱,冷不防有一雙手從自己斜後方深了出來,不由分說地重重合上了出租車的尾箱蓋。
  司徒玦一驚,轉身的時候一臉的戒備,但是在她用了幾秒種來看清並確認來人後,頓時卸下了重重心防,換上了再燦爛不過的笑臉。她當即就鬆開了手上所有的東西,迎麵給了來人一個大大的擁抱,回應她的是一雙穩定而有力度的手。
  其實她並不是太喜歡煽情的場合,但是眼淚是那麽自然地流淌下來,直到那人摸了摸她的頭發,鬆開了手,她才在淚眼朦朧中回到了人間,熱浪噴薄的南國之夜,人來人往的機場……還有氣憤的出租車司機和身後一臉莫名的等車的人。
  她不禁“噗嗤”一聲笑出聲來,與來人交換了一個同樣無辜的眼神,趕緊對司機和下一個乘客說抱歉。那人順手接過她的行李,攬著她的肩往另一個方向走,“我的車停在下邊。”
  司徒玦問:“不是說今晚有台手術不能來?”
  “病人身體有狀況,手術推遲了幾天。再怎麽說也要來接你啊,多虧沒有提前告訴你手術改期的事,都說要有驚喜,沒有驚,哪來的喜?否則豈不是要錯過剛才那個精彩的熊抱,我真該請人拍下剛才的一幕,好留到以後笑話你,不知道的還以為上演‘藍色生死戀’。”
  司徒玦聞言笑道:“行啊,吳江,有家室的男人就是不一樣,韓劇都看上了。”
  “人哪能一成不變啊?”吳江半認真地感歎,“你不也變了?說真的,剛才打招呼之前,光憑一個背影和側臉,我還真拿不準一定是你。”
  “你是在暗示我變老了?”司徒玦佯怒地駐足,撫著自己的臉,同時也在好友的眼鏡鏡片上看到那個熟悉的影子,齊齊往後梳起的頭發下露出的額頭光潔依舊,身材仍是窈窕,就連鼻子一側的幾顆淡淡的小雀斑也還是老樣子,沒有多也沒有少。看似什麽都沒變,可是她明白吳江的意思。
  大家都變了,時間是太過神奇的東西,它不止改變了司徒玦,就連吳江這樣一個曾經飛揚跳脫,片刻也安靜不下來的男孩,竟然也被打磨成全心思撲在手術台上,其餘什麽都可有可無的淡漠的男人,也隻有在老朋友麵前,才能依稀看出幾分當年的樣子。
  沉靜在故人重逢的喜悅裏的兩人莫名的就安靜了下來。
  “司徒,謝謝你這次能趕回來,我很高興。”吳江正色道,他決定在許多不甚美好的回憶席卷而來之前將大家的注意力轉回值得高興的事上。
  司徒玦很是配合,“你結婚,我怎麽好缺席,那未免太不夠意思。”
  她說得很是輕描淡寫,仿佛從某個相鄰的城市欣然赴會,而不是一個離開七年之久,中途無論諸多變故都視故鄉如洪水猛獸的人。
  “不要太感動啊,你哭的話我會發瘋的。明知道我這次回來主要是公務在身。”司徒玦又恢複了輕快而戲謔的語調,兩人繼續並肩往前走去。
  吳江聳了聳肩,“就是算準了這次研討會的時間,才把婚禮定在這個時候,雙重理由之下,你不回來也說不過去了。”
  “千萬別這麽說,我可受不起。”
  “婚禮而已,總是要辦的,挑在什麽時候不是一樣?”
  司徒玦斜了吳江一眼,“人生大事,怎麽能說得這樣輕率,照你這個邏輯再說下去,豈不是成了‘配偶而已,總是要找的,挑誰不是一樣?’”
  吳江居然笑著點頭,“就是這個道理,不枉費我們的交情,所以說‘知我者莫若司徒也’。”
  “胡說!”司徒玦聽不下去了,“誰拿槍逼著你結婚了,吳江,我跟你說啊,你堅持你那套理論我管不著,但是對於大多數女孩子來說,婚姻是一輩子最重要的選擇,要不你就孤家寡人,結婚了就好好過,要不平白地耽誤了別人,簡直是豈有此理!”
  吳江大笑,“七年換了九個男朋友的人來教我婚姻之道?”
  司徒玦困惑地說:“有那麽多嗎……早知道不告訴你……你別偷換概念,戀愛和結婚是兩回事。你們未來吳太太的照片我看了,還是那個姓阮的女孩子吧,挺好的,又年輕又漂亮,眉眼氣質很舒服,連我都挺喜歡的,好好對她吧。”
  “你看,我們的眼光又不謀而合了。放心吧,我當然會好好對她,隻不過你怎麽知道,在未來的吳太太眼裏,我不是為了結婚而出現的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什麽鍋配什麽蓋,這樣不是正好?”
  在司徒玦駁斥他之前,兩人已經走到了車邊。吳江趕緊說:“屏住呼吸啊,又有新的驚喜送給你。”
  “信你才見鬼了。你換車了,上次告訴我的不是這輛……”
  話音還沒落,車門從駕駛座打開,又一個人笑吟吟地出現在她麵前。
  “看看是誰?”
  “林靜!”司徒玦一聲驚呼,熊抱再次上演。如果說吳江的出現還有些許在意料之中的話,那林靜的到來的的確確給了她驚喜。司徒玦跟吳江可以說“同穿一條褲子長大”,那情誼自不必說,林靜卻是她在國外幾年最好的朋友之一,兩人同在一個大學,她住處的備用鑰匙每每就是林靜代為保管,直到他先一步歸國。這接而連三的好友重遇怎能不讓她欣喜。
  “你看,我說吧,司徒的招牌動作,剛才我們還抱頭痛哭了一場。”吳江對林靜笑道。
  司徒玦鬆開林靜,說道:“還是你把持得住,剛才吳江哭得我衣服濕了一片,真沒辦法。”
  林靜也是一臉笑意:“三年不見,這個擁抱就這麽草草結束?我還以為會有更多表示。”
  “我控製住了,我一激動起來就咬人。”
  三人說說笑笑地坐回車裏。林靜執方向盤。司徒玦坐在後座,還沒從強烈的情緒反差中脫離出來,興致高昂地,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你們怎麽一塊來的?約好了?林靜你還在檢察院嗎?本來不是說要留在上海的嗎?你來機場為什麽不告訴我……”
  她喋喋不休地像個孩子,好像這樣就能把這一刻喜悅維持得更久一些,自己也就可以在這樣的興高采烈中賴得更久。
  一連串地問了好幾個問題,她才發覺前座的兩位男士都沒顧上回答,林靜的眼睛仿佛看向左側某個地方,吳江也是。
  司徒玦好奇地順著他們的視線張望,那個角度的位置除了一輛黑色的雷克薩斯之外再沒有別的,就在她看過去的時候,一個機場的工作人員走向那輛車,敲了敲車窗,似乎是在提醒該處不允許停車。
  林靜也注意到司徒玦的話停了下來,他微微回過頭笑道:“我說嘛,那裏應該是不讓停車的……司徒,你的問題說得太快了,急什麽,大把時間慢慢聊。對了,你今天的香水相當不錯。”
  司徒玦懶懶地倚在座位上,永遠不疾不徐,不錯過每一個細節,這就是林靜。“你喜歡?那我送給你女朋友,不過一瓶也許不夠哦。”她心無旁騖地開著玩笑,假裝在車子離開之前沒有看到那輛吸引了前排座位兩個男人目光的雷克薩斯開啟又合上的車門。
  “哈哈,特定的味道在特定的人身上才吸引人。”
  “算了吧,你明明是怕一瓶不夠,導致分配不均。林靜,人家吳醫生都要結婚了,你呢?”
  “說不定也快了。”林靜半真半假地說。
  “真的,上個月在MSN上還聽你說沒找到可以‘共度一生的人’,一眨眼就‘快了’?”司徒玦一臉狐疑,毫不掩飾自己的八卦。
  林靜說:“所以你要祝我好運。”
  車子開上了機場高速,林靜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司徒,你這次回來住哪?”
  吳江側身看著後麵的她,“不如你住我家?”
  “神經。”司徒笑罵道:“我再喪盡天良也不會住進一個幾天後馬上要結婚的男人家裏,你們放心,我誰都不打擾。我……我一早就定了酒店。”
  吳江和林靜都沒有再出聲。司徒玦知道他們心裏是怎麽想的,這座城市,她生於斯長於斯,且不說父母健在,還有無數的親朋好友同學舊識分布在這城市的每個角落,可她隻能住在酒店。一個重回故鄉的異鄉人,任誰都會覺得有幾分奇怪吧。
  “哦,林靜,琳西讓我帶她問候你。你早一些定下來,我想她也是高興的,心裏畢竟徹底了卻一樁事。”
  琳西是林靜在美國時相處最為長久的一個女朋友,第三代的華人移民,跟司徒玦也很是要好??就將i一度以為自己這兩個朋友一定會修成正果,沒料到三年前林靜回國,和琳西之間也結束了。琳西是個要強的女孩,司徒玦勸過她挽留林靜,或者跟林靜好好談一談,但是她沒有,林靜走後,她再也沒有聯係過他,可司徒玦卻見過她醉後的眼淚和軟弱,最終琳西嫁給了一個旅美的加拿大華人。琳西曾對司徒玦說,她沒有挽留林靜,也沒有敢於跟他一塊回國,是因為她發現了一個事實,林靜是一個好情人,但是他沒有愛過她。
  司徒玦太能理解琳西那種絕望,有些女人,她可以要得很少,不在乎他一無所有,也不在乎為了跟他在一起要克服多少的困難;但是她同時也要得很多,她要那個男人全部的真心,如果沒有,寧可放棄。所以司徒玦一段時間裏對林靜很是不能理解,隻不過後來想通了,感情的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別人又能明白多少呢。林靜即使辜負了琳西,可這也隻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對於司徒玦來說,他還是一個好朋友。
  “琳西,她現在過得好麽?”林靜的語調吻合,一如問候一個老友。
  司徒玦歎了口氣,“挺好的,兒子剛三個月,非常可愛,丈夫也很愛她。”
  林靜說:“真好,她是個好女人,值得這樣的幸福。”
  “林靜,什麽時候讓我見見你的那個‘終結者’?我很好奇。”司徒玦說。
  “好啊。”林靜大方應允,“不出意外的話,吳醫生婚禮上你就會見到她。”
  “到時你可要給我介紹。”
  “那要看她買不買我的賬啊,她啊,我可說不準。”
  林靜說起那個“她”的時候既無奈又縱容,那種不經意間流露的溫情也許他自己都沒有發覺。司徒玦有些為琳西這麽多年來的心事而感到唏噓,不禁笑言道:“我更迫不及待要見到她了。提醒你啊,我回去後一定會很三八地添油加醋對琳西描述的。”
  林靜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吳江說:“女人的嗜好真是奇怪。”
  “你們都應該好好請我吃飯,堵住我的嘴,因為你們實在太多把柄在我手上,千萬不要在我麵前隨便說女人的壞話,別忘了,女人是最小氣的,稍不順心,就會仍不住挑撥離間。”司徒玦揚眉說道。
  “別人難說,你肯定不會。你是我見過的最豁達的女人。”
  司徒玦笑了,“林靜,算你識相,從現在就開始給我帶高帽。”
  “絕對發自肺腑。”
  “那你就錯了,我是個氣量很窄的人,我記恨的事情,一輩子都忘不了。”
  車子終於開進了市區,時間已經不早了,繁華路段還是相當熱鬧,路燈在眼前無盡的延綿,像一條走不完的路。抽身離開的時候不過是牙一咬心一橫的事,回來卻需要太多的毅力。可是總得有這一天啊,隻是不知道七年的時間,到底夠不夠久。這次回來定是坎坷之旅,少不了重拾一些她最不願意想起的東西,但是,沒有比這樣更好的開端了,她很滿足。

  第二章 人人都愛司徒玦
  這一路回來跨越大半個地球,稱得上旅途勞頓,但是司徒玦全無睡意。吳江說她是時差還沒來得及倒過來,算了算,估計有二十多個小時沒好好睡上一覺了,但是他們也許怕把她一個人留在酒店裏,如果睡不著,反倒寂寞,便提議說不如帶她去重溫重溫久違了的國內夜生活,大家找個地方小酌幾杯,反正好友重逢,還有說不完的話,散後各自倦鳥歸巢,正好入眠。
  司徒玦欣然應允。她沒有告訴他們,她豈止是二十多個小時沒有合眼。回國前的那個晚上,她是眼睜睜看著窗外的天空從墨黑一片逐漸發白,一分鍾也沒合眼,說不出具體為了什麽,就是覺得一顆心倉皇無比,沒個安放處。在飛機上的時候她疲倦得不行,但是一踏上地麵,吳江和林靜的接踵出現有如給她注射了一劑強心針,到了現在臨界點已過,反倒一點睡意也沒有了。
  到了吳江一早定好的地方,服務生推開廂房的門,站在最前麵的司徒玦當場被嚇了一跳,偌大一個包廂,裏麵人頭簇動,她毫不懷疑自己是被誤領到別人的地盤,正待退出去,身後的吳江已經步入廂內,回頭看了一眼猶在雲裏霧裏的她,笑著問道:“怎麽了,咱們司徒也被這架勢嚇到了?”
  說話間,原本坐著歪著唱著喝著的人們都笑著迎了上來。司徒玦揉了揉眼睛,那一張張麵孔,或許胖了一圈,或許平添了魚尾紋,或許禿了前額,或許全然變了衣著氣質,可是細細看下來,哪一張不是她曾經熟識的,那些仿佛遺忘在另外一個世界的人名忽然全冒了出來,就在嘴邊,呼之欲出。
  吳江說得對,她被嚇得不輕,很難說那種感覺是意外還是別的什麽,司徒玦毫無防備之下,竟然對這突如其來的熱鬧盈門而心生幾分恐懼,她扮不來乳燕歸巢般的歡快,隻能僵著身子站在人群當中,一臉的茫然或是漠然。
  好在尾隨司徒玦進來的林靜更為心細,又善察顏觀色,他是在吳江的邀請下陪伴司徒而來的,裏麵多半是吳江和司徒的舊友,他並不熟識,但他至少了解司徒玦,這一回,隻怕“驚”是有了,“喜”卻未必。他站在司徒玦的身邊,輕輕拍了拍司徒繃緊了的背,司徒好似這才回過神來,綻開了笑臉,一個個地叫出了那些人的名字,很快就投入到他們中去,擁抱、寒暄,一時間熱鬧得不亦樂乎。等到一一招呼完畢,吳江也不忘把林靜介紹給大家。以林靜的身份和他的交際手腕,自如地融入到一個圈子裏麵自非難事,這就是一個為了久別的好友回歸而舉辦的歡聚,激動、融洽、嘈雜、熱切,正是它本來應該呈現的樣子。
  司徒玦好不容易得以閑下來喝水的間隙,她身邊的吳江低聲問了句:“怎麽了司徒,剛才……也怪我事先沒跟你打招呼,他們也是聽說你回來了,真心想來跟你聚聚,我真沒料到來了那麽多人……我以為你會高興。”
  司徒玦當然知道吳江本是好意,他怎麽會知道時隔那麽多年,在這群人中呼風喚雨的司徒會變得膽怯。麵對好友的歉意,司徒玦笑了笑,“怎麽不高興?我那是倒時差失眠的後遺症,一見那麽多人都懵了。”
  林靜也從一場“一見如故”的攀談中脫身出來,坐到他們身邊。
  “司徒,他們都是你過去的朋友?現在時間不早了,那麽多人還等著給你洗塵,看來在哪裏你的人緣都是那麽好啊。”林靜說道。
  吳江笑著說:“要不怎麽說‘人人都愛司徒玦’呢?”
  “盡胡說八道。”司徒玦聞言白了吳江一眼。
  林靜卻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吳醫生說得有道理。”
  誰不喜歡司徒玦呢?就連林靜這樣看似交遊廣闊平易近人,實則心氣極高,鮮少與人深交的人也把她引為至交好友。她知道她漂亮,卻從不以此為籌碼;她聰明,卻從不咄咄逼人;她驕傲,但那也隻限於嚴苛的自我要求;何況,她還努力、有趣、善良、可靠……她是那種可以讓你大膽傾訴秘密從不擔憂泄露的朋友;她是春風得意時可以跟你暢飲,苦悶失意時陪你買醉到夜深再把你安全送回家的夥伴;她是一個感性的時候浪漫得一塌糊塗,理智的時候無比清醒的可愛女人。在好朋友的眼裏,司徒是造物垂憐渾然天成的良玉,偏偏她的名字裏有個“玦”字。玦,半環也。那是有缺口的玉佩。莫非為她取名的長輩也知道月滿則缺,慧極必傷的道理?所以在林靜看來最應該得到幸福的司徒,在最快樂的時候眼裏也有倉皇和揮之不去的不確定。
  “你們一唱一和的捧殺我又是何必?”司徒玦明顯不吃他們這套,不以為然道。
  林靜暗指著周圍那些人,“哪裏的話,看得出他們也都是真心來跟你聚一聚的,這樣不容易。”
  司徒玦笑而不語。在座的雖然未必跟吳江一般與她是打小的“刎頸之交”,也不一定都是跟林靜這樣推心置腹的知己,但的確一個個都曾經是她的朋友。隻不過她離開的時候身敗名裂,太過狼狽,實沒料到七年之後還能有這樣的場麵。
  人人都愛司徒玦。是啊,他們都曾經喜愛她。阿美當年約會時每一條漂亮的裙子都是從司徒的衣櫥裏收刮。三皮失戀的時候司徒連連陪足他一周,聽他大吐苦水。敏敏每次考試都坐她身後一路綠燈。還有小根,現在一付出息的模樣了,當年在學校窮得有了上頓沒下頓,是司徒一聲不吭地把飯卡遞給他,為了交最後一學年的學費借了司徒一千塊,到現在她都從沒提過一個“還”字。
  司徒從沒有想過要收獲感激,她那麽做,隻是因為他們是朋友。可是當年那件事發,她聲名狼藉、百口莫辯的時候,他們都在哪裏?司徒可以理解他們的沉默和回避,但是她忘不了那些鄙夷、不屑、落井下石的眼神裏亦有他們的一份,一聲聲,就好像在說:司徒玦,你也有今天?
  她毫不光彩地落荒而逃,七年了,也許時間讓他們忘卻了許多東西,隻記得她的歸來,記得她曾經是善待自己的一個人,所以今天他們來了。那司徒玦短暫的不適之後,也隻有試著忘了那些陰暗那些背棄,與他們把酒言笑,往事過眼雲煙。
  也許正是這樣,林靜才說她豁達。可她知道她不是豁達,她也沒有別人說得那麽好,她也驕縱,她也任性,她也苛求,可是這些,她隻對最最親近的人展現,她原諒這些朋友,更理解他們,隻不過因為她心中的傲氣,他們不是她在乎的人,她管不了“別人”,所以她無所謂,才能一笑而過。
  喝了一個段落之後,美美、三皮幾個開始唱歌,其餘的人多半也是好一陣不見,聊得不亦樂乎。司徒玦則興致勃勃地拉著吳江、林靜“砌長城”,美其名曰“重拾國粹”。
  吳江一邊無奈陪打,一邊打趣司徒玦:“你幾時那麽眷戀中國文化。”
  林靜笑著接話:“她回家的路都不認識了,還知道豔照門,其心可嘉。”
  正說著司徒玦喜滋滋地從上家小根那撿到一張好牌,開了一杠。
  同為陪打的小根也說:“司徒你酒量也長進了,喝了那麽多酒,牌還打得那樣精刮,美利堅……”
  “什麽?”埋頭理牌的司徒驚訝於小根說到一半沒了下文的話,笑盈盈地抬起頭,正想問對方為什麽一付見了鬼的神奇,卻發現這時的包廂裏已然詭異地安靜了下來。聊天的人噤聲了,喝酒的人放下了杯子,唱K的歌聲消失了,隻剩下空悠悠的伴奏聲還在不明狀況地回旋。熱鬧喧騰的場麵不知不覺在某個瞬間冷卻,寂靜如海上的幽靈船。而這一切的源頭都來自於服務生推開廂門後,站在門口的那個人。
  他走進來的時候不緊不慢,轉身脫去身上的外套,說話的時候還帶著微笑。
  “大家都到了,我是不是來晚了?”
  他說得那麽理所當然,好像他不是個不速之客,而是在座的小群體中再普通不過的某一個,因為加班遲到了朋友的聚會,僅此而已,現場凝滯的氣氛和大家麵麵相覷的尷尬跟他毫無關係。
  其實說“麵麵相覷”也不恰當,因為大家視線的焦點除了來人,就是麻將桌旁的司徒玦,他們看看他,又看看她,仿佛都替當事人?械講恢??搿?
  司徒玦的位置斜對著門口,她甚至沒有朝那個方向看上一眼,在一片沉默之中,她忽然推倒了自己麵前的牌。
  “自摸,胡了!”
  她繼而笑著提醒幾個牌搭子,“通通都要給錢,你們裝什麽,想耍賴麽?”
  林靜笑著著掏出了籌碼,吳江也跟上。
  “司徒,你今晚的運氣太好了。”
  那邊的人也反應得很快,紛紛招呼著來人。就連小根也扭過頭打了聲招呼。
  “起雲,你來了。”
  被稱作“起雲”的男人跟小美幾個聊了幾句,期間三皮冒出一句“來晚了應該罰三杯。”
  起雲笑笑,權當沒聽見,也沒有人嬉鬧著在這件事上糾纏他。大家雖然都是認識的,但正因為認識,誰都知道從不參與他們活動的他此次出現,必然有別的原因,那個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好整以暇地走到那端戰況正酣的牌局邊上,站在小根的身後,滿是興趣地觀戰。司徒玦恍若未覺地摸牌出牌,吳江正對著他,兩人視線對上,他笑了笑,吳江表情漠然,他也不以為忤。倒是林靜明顯跟他打過交道,招呼是少不了的。
  “林檢今天那麽有興致?”
  “是啊,陪朋友玩兩把。姚總也一樣有空?”
  “我也是跟朋友好久不見了,所以出來聚聚。”
  姚起雲一手環抱,一手握拳置於唇邊,說完那句話,他就微微俯身去看小根的牌,仿佛他今天是特意來看小根的。
  “狀況如何?”他問道。
  小根明顯是個本分人,幹笑了兩聲,老老實實地說,“剛開始打,司徒剛自摸了一把,她手氣好。”
  姚起雲笑道:“那也不一定,打牌的人有句行話‘千刀萬剮,不胡頭一把’,剛才輸錢是你的運氣。”
  吳江聞言若有若無地冷笑了一聲。
  姚起雲一臉的歉意,“不好意思,我並沒有惡意。”
  司徒玦扔出了一張牌,眉毛都沒抬一下。
  林靜打趣她:“司徒你也太狠了,一整晚都沒放出一張好牌。”
  小根連連點頭稱是。
  一直看著小根牌麵的姚起雲這時卻輕輕地提醒了一聲,“我覺得這張牌你可以碰的,這局你門前清希望不大。”
  “哦,對。”小根依言碰了司徒的一張六萬,那個多餘的五萬眼看就要打出去。
  又是姚起雲無聲製止了他,他按住小根出牌的手,略指了指另外一張。小根顯然深信對方比自己高明,對姚起雲的指點惟命是從,姚起雲接下來沒有再說話,這一盤最後落得流局,誰都沒有胡牌。洗牌之前大家各自推倒自己的牌,小根這才看到,司徒做的清一色,苦苦等的居然就是他那張險些打出去五萬。包括她扔出那張六萬,隻怕也是猜中他手上捏著她想要的牌罷了。
  “起雲,還是你厲害。”小根捏了把汗。
  姚起雲搖頭,“哪裏。”
  他沒有說真正的原因,但是在場的不止一個人心中有數,他隻是比小根更了解對手。
  司徒玦一邊洗牌一邊慢悠悠地說道:“五個人打四個人的牌,沒多大意思。”
  小根卻會錯了意,他如釋重負地站了起來,“起雲,我去上個洗手間,不如你替我打?”
  姚起雲也不推辭,竟也大大方方落座。牌桌上的氣氛頓時有了變化,輕鬆的場合不複存在,就連一直打著圓場的林靜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姚起雲的牌打得滴水不漏,幾圈下來,大家都看出來了,他不輕易胡牌,隻除了自摸和司徒玦打出來的。而且他仿佛長了一雙透視眼,可以清楚地知道司徒玦等的是那一張,她在他下家,半點好處都沒吃到。
  司徒玦連連輸了好幾把,嘴上什麽也沒說,吳江卻已經看出她微微咬緊了的牙。
  吳江忽然一臉笑容地說道:“司徒你不行啊,我看不是因為胡了第一把,而是你情場得意,賭場失意。”
  “是麽?”司徒玦不置可否地笑。
  林靜理著自己的牌,漫不經心地問:“情場得意?我說司徒,你還跟那個德法混血在一塊?”他說著自己就笑了起來,“當初就是你們太甜蜜,把我這個看不下去的鄰居活生生逼走了。”
  “哪裏的話,明明是你搬去跟琳西住一塊,還賴我。”
  吳江繼續揭司徒的底,“德法混血是long long ago的事情,回來前我給她打電話,她那邊大半夜的,背景聲裏的男的明顯是澳洲口音,你儂我儂的,難怪她都舍不得回來。”
  “澳洲口音?是不是當初追你那個‘Eric’?”林靜好奇地說。
  司徒玦失笑,“算了吧,不是他。”
  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八卦著,隻有姚起雲一直都沒有出聲,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的笑容已不再,臉上是一種克製而漠然的神情。
  這才是打回原形的姚起雲。
  司徒玦垂下眼簾,再抬起頭時候臉上淡淡的,心裏卻暖暖地想微笑,這暖意暫時擊敗了她的惶然和酸澀。吳江和林靜都在維護她,她知道。她不禁感歎,自己還是幸運的,至少她還有朋友。知根知底的好朋友,聰明又善解人意,總是毫不猶豫站在自己的這邊,關鍵的時候永遠知道在什麽地方恰到好處地拉自己一把。
  不知不覺夜漸已深,大家都是有工作的,明天都要早起上班,陸陸續續有人先行離開,麻將桌上的戰局也告一段落,最後誰也沒有贏太多。
  “司徒,我送你回去,你看你,眼圈烏青的,該好好睡上一覺。”
  吳江替司徒玦拿起她隨身的手提袋。
  姚起雲也施施然起身告辭,“既然這樣,我也先走一步了。林檢,見到你很高興,下次再會。”
  他跟林靜握手告別,離開的時候也朝吳江幾個笑了笑,徑自離開,就像他來時一樣。
  直到姚起雲消失在視線中,大家心裏才各自鬆了口氣。這時剩下的人已不多。吳江先一步在司徒玦麵前表明立場,“別看我,絕對不是我讓他來的。”
  三皮他們也紛紛澄清,誰也不傻,明知道司徒在這,誰會唯恐天下不亂地叫上姚起雲?
  司徒玦什麽也沒說,剛才的尷尬是那麽明顯,以至於她都不想當著這些人的麵欲蓋彌彰地說“沒事”。
  最後小根訥訥地舉起一隻手,“是我。”
  在大家無語的眼神裏,他吞吞吐吐地說:“其實我也沒邀他,他忽然給我打電話,問我今晚在哪?我……我猜就是這樣吧。”
  “你沒腦子啊,他問什麽你就說什麽?”三皮罵道。
  小根委屈,“電話裏他也沒說什麽啊,更沒說要過來。”
  “行了。”司徒笑著打斷,“困死了,你們吵得我都快睡著了,他來就來吧,丁點大的地方,難免打照麵,也不是什麽仇人,散了吧,改天再一塊出來喝酒。”
  這個話題這才到此終止,大家各自道別。司徒玦和吳江照舊上了林靜的車,他分別送他們回住處。
  到了車上,司徒玦一直沉默。正如她先前說所,也許她早已知道這次回來難免要跟他打照麵,隻是沒有想到那麽快。今晚他來去都那麽突兀,沒有人邀請他,也不知道他想要幹什麽。司徒玦隻知道他的出現讓她覺得很累,而他離開時的眼神分明也流露出同樣的神情。大家都在找累,究竟圖什麽?
  “你也別怪小根,他現在在姚起雲手下幹活,食君之祿,自然有身不由己的地方。”吳江對司徒說。
  司徒玦不禁有幾分訝然,“他在姚起雲手下?”
  說到這裏,吳江用手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麵頰,“看我也糊塗了,說的是什麽話。小根和姚起雲現在都在久安堂,應該說那是你們家的公司。”
  久安堂藥業是南方知名的製藥集團,創始人正是司徒玦的父親司徒久安。當初在父親的要求下,司徒玦在國內大學念的也是藥劑學,後來跑到國外讀生化,再後來為了謀生和立足咬牙考下了Pharm.D,拿到學位後就一直在洛杉磯一家曆史久遠的製藥機構從事研發,這次回國除了吳江的婚禮,一次規模較大的製藥行業研討會選址在G市,也是作為公司主推藥品研發負責人之一的她推脫不了,必須回來的重要原因。
  司徒久安是國內醫藥行業說得上話的人,司徒玦的媽媽也是藥劑師出身,司徒玦生長於這樣的家庭,又在這一行從業,可是別說吳江,就連她自己打心眼裏也沒有把久安堂看成是“她”的。她雖然姓司徒,又是家裏的獨女,但是在她看來,久安堂是她父母的,甚至也可以說是姚起雲的,但是唯獨跟司徒玦沒有什麽關聯。她隻是一個漂在外麵沒了根的不孝女。
  原來姚起雲現在回了久安堂,看樣子還混得不錯。姚起雲跟吳江一樣是學醫的,不過這也是意料中的事,司徒玦的父親那麽信任他仰仗他,久安堂遲早會是他的。也好,各歸其位,各得其所。不過就算她的父母最終也成了他的,他們也永遠成不了一家人。

  第三章 或懷念到終老,或厭惡到哭泣
  送司徒回酒店的路上,林靜的手機響了好幾回,他專心致誌地開車,前幾次都是看了一眼便任它振動,絲毫沒有接聽的意思。反倒是司徒玦聽不下去了,便說道:“接吧,大半夜的,沒要緊事別人也不會老打。怕泄密?我和吳江也不是不會裝聾作啞的人。”
  林靜笑著說:“真不是什麽要緊的人和事。”
  “那要不我代你接?”司徒玦耍壞問道。
  林靜失笑,“饒了我吧。”
  司徒玦在後麵拍著駕駛座的椅背,“你啊你啊,說是找到真命天子,先前的爛攤子還沒收拾好呢。”
  說話間,電話依舊不屈不撓地打進來,看來對方也是個執著的人,林靜索性直接掐斷。這時司徒玦定的酒店已經在望。
  林靜說:“這酒店我都沒來過,看來酒香不怕巷子深,離市區還真是不近。”
  這是一間剛開業不到半年的四星級賓館,看起來各項設施都還算不錯,隻不過所在的位置在G市的一個新開發區,地點相當偏僻。起初吳江一直不解,司徒幾年沒有回來,這城市變化雖大,但大概的地裏方位她應該還是有概念的,不知道怎麽地就挑了這樣一個地方。
  也就是林靜這麽無心的一句話,忽然就讓吳江心中的疑惑有了些眉目。司徒父母家住在G市最為繁華的東城,而她訂的酒店在西城,而且可以說是距離她父母家直線距離最遠的酒店裏相對來對比較好的一個地方。如此煞費心思,如何會是巧合,就連她的行李也簡單得出奇,哪裏像是千裏迢迢回國的人,故鄉反倒像一個驛站,據她說,這次也就停留一周,吳江的婚禮過後,參加完那個醫藥研討會,她馬上就要趕“回去”。
  一下車,司徒玦就催著他們趕緊離開,尤其是林靜,那來電轟炸得她都替那手機覺得難受。他偏不急,非要代她去辦了入住手續,兩人把她送到了電梯口,這才離開。
  林靜不說,司徒玦也知道那電話的另一端是個等待著的女人,他從來就是個太懂得善待自己的男人,即使他的心虛位以待的時候,他也不會讓自己的生活孤單。那個女人在林靜的生活中曾經扮演過什麽角色,司徒玦不得而知,但林靜不肯在朋友麵前提起她,甚至在旁人聽著都要焦慮的電話攻勢裏仍能不緊不慢地去做他想做的事,顯而?準?模??膊簧踉諍酢?
  其實在美國的時候,司徒玦先於琳西認識林靜,他在當地華人留學生的圈子裏很是受歡迎,當然,尤其在女性圈子裏。那時司徒玦與他一見如故,恰好彼此又都是單身,林靜也適時表達過自己對司徒的好感和欣賞,隻要她願意,大有可能共譜一段浪漫戀曲,隻不過後來不了了之,反倒成了莫逆,就連琳西也是經由司徒玦的介紹才與林靜相遇並成為戀人。
  大家都說錯過了林靜很是可惜,司徒玦卻很慶幸自己從來沒有愛上過他,不但因為這樣,她才得到了一個好朋友,更因為林靜這樣的男人,如果真跟他有了一段,不愛是浪費,愛了會傷心。他那“找個旅伴走上一段”的理論司徒不止一次聽說,話倒沒錯,也許被他愛上也是幸福的,但女人一頭紮進去的時候怎麽會想到自己不是陪他走到終點的那個人?一不小心淪為“路人”,豈不是平添傷感。他抽身時候的理性著實人寒心,琳西就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林靜是個好的朋友,大概也是個好的情人,可並不是一個讓人敢於掏出心去愛的對象。而在司徒玦的信條裏,不愛也就罷了,一旦愛了,她要的東西就太過純粹。
  進到房間,司徒玦剛放下行李,就聽到敲門聲響起。 “請勿打擾”的信號燈已亮,不太可能是服務員,她想起之前聚會上走得太過輕易的那個人,那一點兒也不像他的風格。她不由得心裏一緊,遲疑著朝貓眼往外看,原來是吳江。
  她嘀咕著開門。“你今天第二次嚇唬我了啊。怎麽了,對我那麽難分難舍?”
  吳江笑著遞給她一樣東西,司徒打開來看,原來是幾顆藥片。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上車的時候才想起你讓我給你帶的藥,睡不著吃一片就好。”
  “我差點給忘了。”司徒又細看了那藥片幾眼,抗議道:“唉,我讓你給我帶的不是這個吧,這個對我沒多大用處,而且才兩片,你未免太小氣了吧。”
  吳江皺眉,“要不是倒時差我連這個都不會給你帶。你少吞點那些藥,對身體沒好處。”
  司徒玦好笑地說:“行了,這個我未必比你外行。”
  “就因為你是做一行的,對藥理和毒副作用太清楚,明知故犯才可惡。”
  “別把我說成癮君子,我的劑量我心裏有數,絕對是合理範疇。謝了,你回去吧,很晚了。”她趕著吳江。
  吳江搖了搖頭,正待離開。司徒本欲合上的門又重新打開了。
  “就兩片,沒得商量。”吳江在她開口前已拒絕。
  司徒玦咬著自己的下唇,笑了笑,忽然說道:“不是……我隻不過想問,他和她現在怎麽樣?”
  她的話沒頭沒尾,可吳江豈有不明白之理。
  他歎了口氣,她終於肯問出來了,七年裏,無論在電話裏還是當著麵,她始終避而不談,這不是遺忘最好的方式。不管怎麽樣,也許這是個進步,至少她有了直麵的勇氣。
  “頭一兩年好像還分分合合的,現在應該沒在一起。女的應該另有下家,你也不是不知道,那哪是省油的燈啊。至於男的,倒沒有聽說。”
  “哦……”司徒玦輕輕拖長了聲音,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打算問了。聽我一句,算了,司徒,由他們去吧,好也罷,壞也罷,不值得你記住了。”
  司徒玦笑著說:“你不知道女人天性八卦,狗血連續劇都要看到大結局?”
  “這樣就對了。我還是那句話,感情這東西淺嚐即止也未必是壞事。”
  “同意。”她甩了甩手上的藥片,“浮生若夢,不如善待自己。”
  “那我走了,林靜在下麵等著。”
  “請你自由的~~”司徒玦一副歡送的模樣,“快走吧,別回來了。”
  吳江故意說道:“那哪能啊,想起了什麽我再回來找你。”
  他走後不到五分鍾,想必又忘記了什麽折返回來,敲門聲再度響起。司徒正準備洗澡,剛打散了頭發。她一付受不了的樣子去應門,心想:好啊吳江,故意
  整我。
  她拉開門,單手叉著腰,一臉是笑。
  狼來了的故事終於在這晚應驗了,這一次,站在門口的真是司徒玦避之唯恐不及的姚起雲。
  他似乎也對這一幕深感意外,愣了愣才笑道,“這麽歡迎我?”
  司徒玦及時收拾了自己的錯愕,勾起嘴角,順著他的話說:“是啊,現在才來,我等得花都謝了。”
  如她記憶中一樣,姚起雲的幽默感相當之有限。
  他站在那裏,看著眼前的人,就連笑容都收了起來,直奔主題。
  “走吧,跟我回去。”
  “回去?回哪去?”司徒玦故意反問。
  他看起來並不想陪著她繞彎子,淡淡地說道:“回家,你父母的家。”
  “我以為你會說那是你家。”
  “司徒玦,你別以為是我要纏著你。你呆在外麵那麽多年,好不容易回來了,連家門都不進,你知道你爸媽心裏難過成什麽樣子嗎?”
  “他們可以當作我沒有回來。這些年沒我不也一樣過?”
  “是啊,所以你連回國的具體日期都沒說。”
  “我也沒跟你說,不也那麽巧遇上了嗎?”
  麵對司徒玦的譏誚,姚起雲的眼裏也有了怒意,或者說那是一種被揭穿的狼狽。他知道,她不肯說回來的行程,最想避開的不是她父母,而是他。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居然直到兩天之前,小根無意間在他麵前提起跟以前的一幫朋友有個聚會,而小根是那種最不愛交際的宅男,平時鮮少出去玩,他隨口多問了幾句,發覺小根慌慌張張令人生疑,這才知道她竟要回來了,而他是最後一個得到消息的。
  “你父母年紀大了,你是他們唯一的女兒,你媽的腰椎去年剛動過一次手術,現在彎腰都吃力,這些你知道嗎?你以為每周例行公事地給他們打個電話,就盡了你的本分?何況你哪一次的電話超過了五分鍾?”
  司徒玦別開臉去,“他們也不想跟我多說,當年說斷絕關係的人也不是我。我離得遠一些,也省得他們見到我大動肝火,傷了身體。”
  她很努力地不想讓語氣裏的哽咽聽起來那麽明顯。她忘不了當年爸爸指著她鼻子讓她“滾”時險些高血壓發作那漲紅的臉,也忘不了自己這次回來經過機場出口時的忐忑。她太矛盾,多害怕一踏上這塊土地,就必須立刻麵對七年不見的父母,然而沒有看到他們,鬆了一口氣之後,心裏又是那麽失落。她寧可騙自己說,爸媽根本不知道她回來了,所以不聞不問,可是姚起雲提醒了她,他們明明是知道的,至少他們也沒有想過時隔多年後給這個女兒一個釋懷的擁抱,哪怕是一個笑臉也好。
  姚起雲麵無表情地說:“這些話你不用對我說,你自己對他們解釋――如果你覺得你還是他們的女兒的話。”
  “他們有沒有女兒未必有所謂,不是還有你嗎?”
  他微微俯身,“司徒玦,我為什麽要代你去盡兒女的義務,你是我的誰?”
  司徒玦有如聽到了一個最大的笑話,“代我?太有意思了,他們給你吃給你穿,現在又給了你名利和地位,姚總,我是不孝,但你做的也是你的份內事。”
  他不再說話了,低著頭擺弄著自己的手機。司徒玦做了個“請便”的手勢,退後一步就要關門,姚起雲頭也不抬地一手把門抵了回去,然後把手機遞到她跟前。
  “幹嘛?”
  姚起雲終於看到司徒玦因為猜到他的意圖而露出幾分驚色,這讓他總算有了幾分得償所願的快感。
  “回不回去,你自己跟他們說。”他滿意地審視她的遲疑,故意壓低了聲音,“要不我替你說,就說你人在這裏,不肯跟他們講電話?”
  司徒玦用口型吐出了兩個髒字,接過了他的手機,深吸了口氣,側過身去接聽。
  “媽……是我……嗯……”
  從緊張到激動,從激動到難堪,然後是悵然、失落,最後又歸於無所謂的漠然,其實也不過是寥寥幾句話,司徒玦其實已經習慣了這個模式,一樁電話而已,她本不該那麽困擾的。
  “明天吧,今天是因為時間太晚了,我怕打擾到你們,嗯……那就這樣吧,你們好好休息。”
  她用這樣的話結束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通話,顯而易見地這並不是一場愉快溫馨的溝通,姚起雲不就是要她難堪,讓他得逞一次又何妨?
  “好啊,怕打擾到他們。你爸媽沒白教你,真是太有教養了。果真那麽晚了,剛才笑得那麽甜蜜地來應門,是等著誰來打擾?”姚起雲一把操起她扔過來的手機,微笑著問。
  司徒玦如他所願地重新綻開那個“甜蜜”的笑臉:“好問題,你說呢?”
  “我站在這裏那麽久,也沒見到那位訪客,既然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容我也進去坐坐?”
  司徒彎腰從地板上拾起入住前就有人從門縫底下塞進來的“服務行業”名片,笑盈盈地插到他的外套口袋裏,“姚總要‘坐一坐’,何愁沒有好地方。”
  姚起雲緩緩掏出那張還印著誘人女郎的彩色名片,低頭看了兩眼,“是比你有姿色,不過還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型。”他說著真的就側身打算步入房間。
  司徒玦單手撐住門框,阻止了他的入侵,冷冷道:“抱歉,我也有我偏愛的那一型。”
  他的身子被她的手臂擋在了門外,故意作出一個思考的表情,嘴上還彬彬有禮地說:“是嗎,那真是遺憾。”說話間手下的動作卻不含糊,重重地一推,好似前方是令人厭惡的障礙物。
  就連對他知之甚深的司徒玦也沒料到他竟然那麽猖狂。
  姚起雲那一推毫不憐香惜玉,司徒玦腳下站立不穩,當即就狼狽地倒退了兩步,後背撞上一組櫃體的棱角。
  “我X!”疼痛兼暴怒之下司徒玦也顧不上撕破了臉,久違的國罵如此親切地撫慰了她的心靈。
  這邊姚起雲已經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他聞言朝疼得彎著腰的司徒玦逼近了一步,恰恰好將她卡在牆壁和玄關形成的角落裏。
  “請問你怎麽X?”他語氣古怪,在司徒玦的冷笑聲中,露出一個惋惜的神情,“怎麽辦,吳江估計也走遠了,你等一個快要結婚的男人回來救你不太現實吧。”
  司徒玦咬牙喘了幾口氣,最後幹脆伸出腳尖踢上了尤敞開著的門。
  “我不用誰救。姚起雲,我會怕了你?有膽子你來啊,誰X誰還不知道!”
  當門合上的那一瞬間,跟司徒玦意料中完全一樣,在她粗魯到極點的話語和隻剩他和她的封閉空間中,咄咄逼人的姚起雲反倒繃緊了身子露出了些許不自在,就連耳根都發了紅。
  一切的敵人都是紙老虎,他什麽德性她沒見過。
  姚起雲沒有動,隻是保持那個貼近的距離,看著她,司徒玦甚至聽得到他“嘶嘶”的呼吸聲,毒蛇一般,那雙眼睛裏,竟似有怨恨。
  他憑什麽?
  如果不是手機鈴聲響起,司徒玦以為他們在這場仿若比賽誰先發瘋的較勁中站成兩尊石像。那是她熟悉的鈴聲,手機就在觸手可及的玄關架子上,她翻找到它,舉到姚起雲麵前,挑著眉問道:“著急動手嗎?不介意我接個電話吧?”
  他退了一步,冷著臉坐?詵考淅鐦蟠駁謀囈巧稀?
  打來電話的正是吳江曾經故意在姚起雲麵前提起的那個“澳洲口音”,司徒玦接起的時候隻覺得大快人心。對方是她新交的男伴,一個有著迷人金頭的年輕房產經紀,回國之前正是兩人最膠著的時期,電話裏甜言蜜語自然可以說到天荒地老。她旁若無人地娓娓私語,一會玩著台燈上的穗子,一會在酒店提供的記事本上無意識地塗塗抹抹,微笑著,一如所有沉浸在愛河中的女人。結束的時候手機已然發燙,她看了看上麵的通話時間,也不由得嚇了一跳,整整一小時零七分鍾。更驚人的是姚起雲從始至終都端坐在那裏,沒有不耐,沒有焦躁,就連先前小小的失控也褪去了,看上去竟顯得非常之安靜。即使司徒玦帶著三分厭惡三分恨意,也不由得心生佩服。
  “結束了?”他問道。
  司徒玦把手機放在一旁,感歎:“變態到你這種境界也算是不容易。”
  姚起雲不冷不熱地說:“過獎了,全拜你所賜。我也不是第一次這樣等你。”
  他站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接著問:“新找的男人?”
  司徒玦嫣然一笑。“換換口味。”
  “是該換了,剛才等你的時候我想了很久,對於你之所以熱衷於找外國男人的心態,我總結出了一個原因,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聽一聽?”
  縱使知道他越禮貌的時候越沒有什麽好話,可是司徒玦更清楚不管自己有沒有“興趣”,不說出來他是不會罷休的,所以她欣然接招。
  “願聞其詳。”
  “久聞國外的男人在男女關係上看得更為開放,所以他們比較不會介意你過去的經曆,比如說有過多少男人。這要換作國內,我想估計更為困難一些,你覺得呢。”
  他微笑的樣子讓人恨不得扇上兩耳光再垛上一腳。
  司徒玦怒極反笑,姚起雲那麽拐彎抹角處心積慮地,也無非是用中國男人最擅長的一種方式來羞辱她,翻譯過來就提醒她是雙破鞋,至少是他穿過的。
  她點著頭回應,“你總結得很對,幾乎就是真理,不過我需要補充一點,外國男人還有一個好處。”她說到一半自己先笑了起來,晃到他的身畔,湊近了他。
  姚起雲皺著眉,下意識地一避,一副厭惡的樣子,最後卻依然聽之任之。
  司徒玦在他耳邊輕聲又曖昧地細語道:“他們一點都不介意我過去的經曆,尤其是我在那邊的第一個男朋友,他說,他覺得我除了前麵幾厘米之外,其餘都是新的,嶄新嶄新!”
  姚起雲一怔,回味過她話裏的潛台詞之後,在那□裸的羞辱麵前再也按奈不住,噌地站直了身子,胸口劇烈地起伏。
  “司徒玦,你什麽意思?”他厲聲道。
  司徒玦玩著指甲:“就是你領會的那個意思。”
  她等待著,哪怕下一秒他會撲過來將她撕個粉碎。
  對於這種狀況,她早就習慣了。他們不是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嗎?麵對彼此,他和她就好像世界上最高明的心理醫生,輕易就洞悉了對方的病態。即使最甜蜜的時候一個話不投機,也會像兩條瘋狗一樣撕扯起來,誰也不肯相讓。他們太了解對方的每一個軟肋和死穴,充分發揮惡毒的潛能,總能在最短的時間裏做到最大程度的兩敗俱傷,一口下去絕對見血封喉。一切故事的結局都自有它的合理邏輯,就像司徒玦和姚起雲,本來就該是離得遠遠地,最好遠到天各一方的兩個人。

  第四章 想見怎如不見
  那晚姚起雲離開後,司徒玦睡前翻遍了房間裏的每一個角落,就是找不到吳江帶給她的小藥片,沮喪之餘,她一頭栽倒在床上,卻令人驚異的在沒有倚靠任何藥物的情況下,順利地酣然入睡。
  醒來時,窗簾密實的房間裏光線很暗,一看時間,居然已過中午,司徒玦翻身起床隱隱覺得哪裏不對,一摸枕頭,潮潮地還有一小片濕痕,像是睡夢中淌下的眼淚。可她並不記得剛剛抽身出來的那場夢裏有過悲傷,相反,那要勝過許多回憶中的細節。
  她夢見自己和曾經的姚起雲在空曠的房間裏嬉戲,兩人都蒙上了眼睛,四處地遊走摸索,伸出手,找啊,找啊,明明對方的嬉笑就在耳邊,卻總是觸不到。很亮的光從蒙眼的布片邊緣滲了進來,暈成一個模糊的光圈。
  她知道他就在那裏,可是到最後也沒找到他,因為她醒了過來。
  吳江給她打了幾通電話,手機在靜音模式中她自然沒能察覺。另有一條姚起雲發過來的短信。
  “我跟他們說了你今天會回家。”
  司徒玦已經許久都不習慣通過短信的方式來聯絡了,那太過麻煩,嘴上幾句可以講明白的話,何需勞動手指。姚起雲也未必是多有閑情逸致的一個人,司徒玦相信那隻是他拘謹而別扭的本質作祟,不管他裝得有多善交際,能夠藏在規則冰冷的文字背後,對於他來說會更有安全感。他就是懦夫,昨天晚上那樣的羞辱,司徒玦一度以為他的憤怒足以殺了她,可是最後他也不過罵了一聲“不知廉恥”,之後就摔門而去,比黃比暴力他都落了下峰,唯獨值得一提的隻有忍者神功。那不就是他最應該引以為傲的東西嗎,就算他如林平之一半為練神功揮刀自宮,司徒玦也不會覺得有什麽可奇怪的。
  吳江的婚禮定在次日,研討會要更晚一些,那就意味著司徒玦今天還有一半的空白時間,回去看來是避無可避的事情。出門前她還特意給吳江打了個電話,問他還有沒有時間一塊吃晚飯,順便把自己打算送給未來吳太太的禮物交給他。吳江說沒有問題,就是要晚一點,地點他來訂。其實司徒玦隻是希望自己能有一個更充分的理由可以在拜訪父母之後迅速離開,避免那個可能出現的家庭晚餐。雖然說謊也不是不可以,但的確約了吳江在先這個事實能讓她心中的愧疚感減少一些。
  從城西到城東,司徒玦故意選擇了公交車出行,橫穿整個城市的路線,沿路可以看到很多似曾相似卻似是而非的風景。七年都足以讓一座城脫胎換骨,人心又豈會比城池更堅固?
  公交車開到東城的時候,逐漸加深的熟悉感讓記憶一點點蘇醒。司徒玦在這一代出生、成長、上學,老城區變化得還不算太大,她悲哀地發現自己能感到親切的每一個地方都與另一個人相關。
  就是這個站牌下,他們曾經無數次一塊等過6路公車,擠車時他從來不肯拉著她的手,但是總會不情不願地站起來把自己的位置讓給她。
  老樣子的百貨大廈,他拎著大包小袋走在她前麵,她說,“姚起雲,你走慢一點難道就會死?”他回頭反唇相譏,“司徒玦,你少逛一回難道也會死?”
  下個擁堵的十字街頭,他們曾在那裏假裝為了過馬路而不得不牽手,然後爭執、翻臉,各走各道,發誓再不理會對方。過不了多久兩人又會同時出現,再重複那些惱人的情節。
  ……
  太深的記憶就像一種心理上的疾病。甚至司徒玦當年剛到國外的時候,異國他鄉,全然陌生的景致和人,可街角偶爾的一個背影或依稀熟悉的半句低喃鄉音,都會讓她克製不了地發抖,繼而難過到無以複加。對藥物的心理依賴約莫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否則整夜睜著眼閉著眼就是疼。忍不住去想,可不能想,完全不能回憶,那口氣怎麽都緩不過來,她以為自己必定過不去那道坎。那後來又是怎麽過去的呢?忘了。也許就是習慣了,到底有沒有越過去反倒都不再計較。司徒玦從此隻跟異國男子交往,她喜歡他們紳士、熱情、誠實,在他們臉上她再也不用看到那該死的隱忍表情、欲述又止的猶豫,還有令人厭惡的的口是心非。
  從外觀看,房子還是那棟房子,隻不過回家的鑰匙早已在當年離家時拋卻了。司徒玦站在門外按鈴,一個人在國外的日子裏,許多次因為想起了曾經在爸媽身邊的溫暖而落淚,但真正站在離家一門之隔的地方,她心裏忽然期待最好來得不是時候,家裏誰都不在。
  這點小小的陰暗期盼也在門背後傳來的一陣急促腳步聲裏破滅了,門開了,站在司徒玦麵前的婦人正是她媽媽薛少萍。七年不曾活生生打過照麵的母女就這麽近在咫尺的迎麵相望,興許是當年離去時的嬌俏女孩已成了年近而立的都會女郎,媽媽的最初的眼神裏除了錯愕,並不是沒有陌生,隻不過這感覺都在回過神之後,被充盈而上的淚意取代。
  “媽。”司徒玦哽咽著喊了一聲。她克製著,怕自己哭得太過狼狽,也許下一秒她就會不管不顧地投入到媽媽的懷裏。
  然而下一秒的薛少萍隻是點頭說了句,“回來了。”在眼淚掉下來之前已經扭轉身子朝屋內走去。
  司徒玦遲疑地站在門外。
  “進來啊,連家裏方向都找不到了麽?”薛少萍在屋裏說了一聲。她大概是忘了,自己這個女兒雖然總是一副天掉下來也可以自己頂一陣的模樣,卻更是一個較真的孩子。當年爸媽讓她“滾出去”,她就依言“滾”了,而且“滾”得很遠很遠,如今媽媽沒有開口之前,就算站在門外,她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哦。”司徒玦進屋,背對著媽媽換拖鞋,乘機擦掉臉上最後一點淚痕。鞋櫃已經換了方位,看來家裏已經重新裝修過,改頭換麵,現在好了,她好像也找不到多少曾經生活在這裏的痕跡了。
  媽媽一進屋就進了廚房,司徒玦小心地坐在沙發上,此刻已是黃昏時分,客廳的天花板挑高之後顯得更為通透大氣,周遭布置得比記憶中的家更為富麗奢華一些。她在外頭對國內的醫藥行業發展知之不深,每周例行公事的電話裏能聊到的東西也不多,看起來家裏的境況隻會比以前更好,想必姚起雲在久安堂裏也沒有讓爸媽失望吧。
  一樓除了媽媽和她並沒有旁人,看起來爸爸還沒有回來,而他也不在,雖有些出乎司徒玦意料之外,但這樣再好不過了。昨天晚上在酒店的房間裏讓他記得,在她身上討不到便宜,想必他也會收斂一些。
  正這麽想著,薛少萍走出來給女兒遞了杯茶,“喝吧,我自己煮的涼茶,最近天氣幹熱,下下火。”
  司徒玦受寵若驚地站起來去接茶杯,趕緊喝了一大口,太久沒接觸到這個東西,苦得超乎她的想象,也不敢在眉宇間表露出來,硬著頭皮咽了下去。
  母女倆雙雙落座,司徒玦從那苦意中回過神來,才察覺對麵沙發的媽媽也顯得非常沉默且謹慎,時間終於在一對親母女間造就了難以逾越的距離,大家都體會到了那種略帶淒涼的陌生。然而這樣的枯坐又著實太過尷尬,總得說些什麽吧。
  司徒玦放下杯子,象征性地再度環視了大廳,誇獎道:“重新裝修得很漂亮啊。”
  薛少萍說:“我和你爸爸這些年也沒什麽心力了,都是起雲張羅的,他費了不少心。”
  “爸爸公司的事還那麽忙?”
  “老樣子,總有辦不完的事,要不是起雲幫著打理了不少,以他的身體未必應付得過來了。”
  “嗯,真難為他,”
  一個話題說到這裏又宣告終止。司徒玦忽然想起自己來時是帶著禮物的,從國外給媽媽挑的名牌手袋,還有送給爸爸的手表。買這?┮財姆蚜艘環?乃肌K就將i在國外賺得也不算少,但相比她父母而言就不在話下了,她知道兩老什麽都不缺,可既然那麽久不見,她已經不是那個笑著耍個賴都能讓父母心疼歡喜的小姑娘了,登門造訪,總不好空著雙手。
  果然,薛少萍接過來淡淡地掃了兩眼,就把它們放回了茶幾上。
  “謝謝。”
  司徒玦笑笑,心中雖酸澀,但已不再想哭。凡事都是這樣,隻要你別報不切實際的希望,就一定不會失望,也沒什麽不好。
  “你爸爸待會就會回來,今天不是周五,也不知道起雲回不回來吃飯,晚些再打電話問他,我先去廚房看看有什麽要準備的。”薛少萍說著起身往廚房的方向走。
  “呃……不用了,媽,我今晚上約了人吃飯,待會爸爸回來後再聊一會我就走了,我就是想看看你們,你們都挺好,那就行了。”
  薛少萍的背影一滯,又繼續往前,“隨你吧,你不吃,我們自己也總得吃飯吧。”
  司徒玦看著媽媽張羅著晚飯,走近了問道:“怎麽姚阿姨不在家裏幫忙了?”
  “我去年腰不好,後來也不太管公司的事了,就閑在家裏。家裏就這麽兩三個人,平時的事我自己都不夠做,哪裏用得上她張羅。何況,她怎麽說也是起雲的姑姑,起雲現在就像是我和你爸爸的親兒子,他的親戚我們拿來差遣也說不過去。所以起雲就讓她回老家養老了,定期請個鍾點工做做清潔就行。”薛少萍說。
  司徒玦聞言,心想,在這些事情上爸媽還是老樣子,總是那麽禮節周到,不管自己的身份怎麽樣,有多少財富,也從不居高臨下看人。善良、厚道、仗義、自律,這些都是他們在從小嚴格的家教裏賦予司徒玦的,司徒玦雖然跟父母達不成諒解,但是一路走來她始終感激父母教會她的這些品質,縱使父母對很多人寬容,唯獨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太過嚴苛,可那不也是他們曾經的愛之深責之切嗎,凡事從自己身上找問題,越是對待自己人的標準越高,因為別人我們管不了,隻能管好自己,這正是他們處世的原則。
  “我幫你。”想到這裏,司徒玦心裏的堅冰也融化了許多,她接過媽媽手裏洗到一半的青菜,薛少萍也沒有再客氣下去。
  想不起來上次母女二人並肩在廚房裏說著悄悄話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其實司徒久安父母當年對這個獨生女兒也是寵愛備至的,雖一再強調女孩子要獨立懂事,堅決不能養成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模樣,但實質上也舍不得讓她真的去做什麽家務。司徒玦過去在廚房裏也不過是胡鬧一番,順便跟媽媽說長道短罷了。在美國求學的時候她對吃毫無要求,通常一個三明治或漢堡打發了自己,偶爾下廚也是肉醬意粉,工作後生活隨著節奏的加快,更談不上下廚了,所以說是幫著洗菜,但洗得水花四射,也不得要領。
  薛少萍見她手忙腳亂的樣子,趕緊關小了龍頭,歎了口氣,“你啊,我們都悔在過去太寵著你。”
  司徒玦低著頭攏著水裏的空心菜,一下一下地,看著它們漂來又漂去。一股莫名的衝動下,她啞著聲音就問了一句:“媽媽,你們真的相信當年的事是我的錯?就算是,那就錯到了這麽多年都不肯原諒我的地步?”
  這是一個大家都很有默契避而不談的話題,就連昨晚十餘人到場的聚會,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絕口不提,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可這對於司徒玦一家來說卻是不可能繞過去的障礙。
  “你真盼著我們原諒的話,會在外頭七年都不肯回來?我和你爸爸對你而言還有意義嗎?”
  司徒玦的眼淚在水麵上打開漣漪,她過去做夢都想著得到爸媽的諒解,但是每次她鼓起勇氣,他們的冷淡都讓她退卻,所以她隻有回應同樣的疏離和禮貌,這樣才能讓她每周一次的電話問候得以堅持下去。她也不知道怎麽了,也許一家人都是倔脾氣,擰著擰著,揪成了最壞的死結。
  “你自己想想,你這些年為這個家做過什麽,除了每周五打一個說不到幾句話的電話?對了,還有一筆打過來就被我們退回去的匯款。”
  司徒玦一愣,她的確給家裏匯過錢,但並不是一筆而已。即使明知道以父母的收入情況自己的那點錢完全不會讓他們看在眼裏,但是她骨子裏在這方麵還是一個相當傳統的人,縱使跟父母關係再糟糕,她仍有一個做女兒應盡的義務,所以從她領到第一份薪水開始,就每月都給父母匯去一筆錢,他們用不用得著是他們的事,給不給也是她自己的事。除了第一個月的匯票被父母退了回來之後,據她所知,後來的每月都沒有被退,這樣的習慣她已經維持了幾年,為何媽媽會說這樣的話。
  她心中有疑問,但也知道這時提錢的事隻會讓好不容易改善的局麵變得更糟,因為那並不是這個死結的關鍵。
  “媽,那你告訴我,你要我怎麽做?”司徒玦流淚抬起頭來,她才發現媽媽的眼睛早已經濕了。
  “你少胡鬧已經是謝天謝地了,我還能要求你什麽。我和你爸爸用不著你操太多的心,你一個女孩子,安分一點就那麽難?過去的事我也不想重翻舊賬,可你現在跟那些外國人鬼混有什麽意思?別跟我說你在國外,就算是西方社會,朝三暮四也不是美德。”
  司徒玦想辯道:“我哪裏有鬼混。”可又自知說服不了媽媽,她心裏頓時氣得牙癢癢的,這些事情她父母如何會知情,用腳趾頭都能想到是小人泄密。那個兩麵三刀、挑撥離間的偽君子何等陰險卑鄙,昨晚才從吳江他們那裏聽來一點端倪???簿吞磧圖喲椎卦謁?改蓋案孀礎K?韁?浪?蕹埽?皇遣恢?浪?蕹艿秸庵值夭劍?
  “是姚起雲說?他幾時說過我的好話?完全不是他說的那回事,你們就那麽信他?”
  “你又怎麽知道起雲是怎麽向我描述的?我一再跟你說過不要帶著偏見去看人,就算是他說的也是為了你好。”薛少萍說道。
  司徒玦隻能無聲冷笑。
  薛少萍見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的,也索性停下了手裏的忙活,“你這次回來是參加吳江婚禮的?你從小跟吳江混在一起,人家現在都肯收心好好地找個人結婚生子了,你呢?”
  “結婚不是湊合著過日子,我找到合適的自然會考慮,總不能為了結婚而結婚。”司徒玦不想在媽媽跟前說,她對愛情早已喪失了信任,絕望過一次已經夠了。
  “你不擺正心態永遠都不會找到‘合適’的。”薛少萍遲疑了一會,忽然壓低了聲音正色問道:“你老實說,起雲這些年等的人究竟是不是你?你跟他當年是不是有過什麽?”
  司徒玦一怔,別過臉去,“他等我?笑話!我跟他什麽關係都沒有。”
  “是嗎?”薛少萍半信半疑,“起雲就是這樁事還讓我和你爸爸放不下心,他這幾年都是一個人過,平時什麽時候回來吃飯說不準,可是每周五晚上鐵打不動地會回家,正好趕上你打電話回來的時候,這次你回國他也特意去機場接你……”
  “因為我打電話回來的時間跟他回家吃飯的時間吻合,就可以判定他等我?那等一個人也太輕易了。他每天晚上吃飯的時間跟新聞聯播吻合,為什麽不說他至今未婚是在等李瑞英?”司徒玦譏誚地說道。
  “我也是看到有一次周五他在外麵有事,又下著大雨,這一帶內澇得嚴重,車都熄火,他是淌著水回來的,正趕上你打電話的時間。坐了一會,外邊還有事情沒辦完,又淌著水走。我和你爸爸心裏這才犯了嘀咕。”
  “他變態的,變態的人能用正常人的心理去分析嗎?”
  司徒玦的確是習慣固定一個時間打電話回家,習慣能讓她堅持。但是七年來姚起雲從未在電話裏跟她說過隻字片語。
  “你胡說什麽。在我看來起雲這孩子比你好得太多。”薛少萍本身也不過是半信半疑。說起來這就是中國父母的悲哀,司徒玦和姚起雲過去暗地裏有過的那一手,關係好一些的朋友都心裏有數,唯獨做爸媽的人始終蒙在鼓裏。
  “他如果等的是你,那是你的福氣。”
  “那我還真受不起那麽大的福氣。媽,你別亂點鴛鴦譜,姚起雲跟譚少城的事你難道不知道,要等他也是等譚少城,他們不是天生一對嗎?”
  女兒話裏太過明顯的不屑讓薛少萍有幾分不快,數落道;“你還真說對了,我就看著少城好,踏實、本分,是個好女孩,可惜她和起雲沒成。”
  司徒玦冷冷道:“是啊,這麽好的一對也沒成,老天也真不長眼,可惜了。”
  “真因為這樣我才為起雲的終身大事操心,他為你爸的公司操勞,但也不能把整個人都搭進去。”
  “他那麽大的人了,自己會處理自己的事。”
  “唉,本來我也這麽想,但是昨天晚上他回家住,我給他收拾換下來的衣服,口袋裏居然找到了安眠的藥,還有……”
  小偷終於現形了。司徒玦聽出了媽媽的欲言又止,問道:“還有什麽?”
  薛少萍保養得宜的臉上有一絲紅暈,“我還看到一張不三不四的名片,本來以為是他不小心放在口袋裏,所以順手就仍進了垃圾桶,那孩子後來居然來問我要,結果他從垃圾桶裏找了出來,連藥也一塊討了回去。”
  司徒玦聽後表情古怪,“雖然找小姐是惡心了一點,而且靠安眠藥還睡不著就想著這個,更病態到了極點。不過他那年紀有需要也正常……正常。”
  “正常什麽?”薛少萍斥道,“我思量著他要是找個人成了家,什麽都好了,女兒,昨天我跟你爸爸忽然有了個念頭……”
  這一聲“女兒”叫得司徒玦心肝都顫了,這是媽媽七年來第一次那麽叫她,終於在媽媽的心裏再次有了她這個“女兒”。
  “你也回來了,如果心裏還有爸媽,就別走了,留下來,久安堂也需要你。”
  司徒玦想著美國那邊自己一直非常適應也喜歡的工作和生活,但是另一頭是爸媽久違的接受和原諒,她怎能不動心。
  “這個……我考慮考慮……”
  “還有,你也年紀不小了,也沒個固定的對象,正好起雲也要成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不如你們……”
  這話對於司徒玦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打得她外焦裏嫩,她張著嘴,一時間什麽都說不出來。
  薛少萍卻以為對於太有主意的女兒來說,沉默的開端是個好的預兆,這讓她得以接著往下說:“我昨晚問過起雲的意見,他並沒有反對……”
  司徒玦被希望點燃過的臉一點點黯淡了下來,原來爸媽讓她回來竟是為了這個。
  “你怎麽看,也不急著回答,畢竟終身大事,你是可以好好考慮,想清楚以後你會知道爸媽也是為了你好。”
  “不用考慮了。”司徒玦笑了。
  “你願意?”
  “除非我死!”
  薛少萍聽到這斬釘截鐵毫無餘地的話語,臉色也一僵。
  這時廚房外邊傳來了一聲清咳,母女二人回頭,竟是姚起雲靜靜站在那裏,也不知什麽時候回來的。他沒有看司徒玦,臉上也無甚表情,隻是對著薛少萍說:“媽,我沒有反對也不代表我同意,這事您別管了。”
  他說完就折身上了樓。
  ?ι倨家⊥罰?澳忝前。?夷訓朗俏?宋易約海俊?
  司徒玦喃喃道:“媽,難道你又是為了我?”
  “你快三十了,以起雲的條件完全可以找到比什麽還鮮嫩的黃花閨女,你呢?難得他都沒說計較你以前的事……”
  “所以你要我感激零涕地跟了他,恨不得跪下來吻他的腳?”司徒玦眨眼間淚如雨下,她寧可爸媽一如既往對她冷淡,都沒有如今這番讓她難過,“你別忘了當初你是怎麽防賊一樣防著我跟他在一起。”
  “那時你們還小,跟現在不一樣。”提到這事,薛少萍也有些尷尬。
  “不是因為年紀大還是小,是因為你覺得你女兒破到沒人要,必須讓承了你們恩情的人來撿垃圾。還有你們關係的隻不過是姚起雲而已,怕一個久安堂還留不住他,怕他找妓女傷了身體,怕一個兒子的名義還不足夠親密,所以要把我打包送過去?”
  “司徒玦,你一回來就說混賬話。”中年男人的聲音因憤怒而高揚,大概是跟姚起雲同時回來的司徒久安幾步走了過來。“你簡直是不識好歹。”
  “我是不識好歹,他都未必願意,更不用說我再破再爛也看不上他!”
  火辣辣的一記耳光打得司徒玦眼前一黑,她過了好久才把偏到一邊的臉擺正了,四下一片沉默,媽媽含著眼淚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爸爸的手還抬在半空,愣愣的,也不知是後悔還是沉痛,就連上了樓的姚起雲也站在樓梯中央,怔怔地看著下麵的殘局。
  司徒玦添了添自己的嘴角,又疼又腥,她想她現在的笑一定非常難看,不過總比哭強。“爸,我本來還想問你身體怎麽樣,現在看起來都省了,老當益壯,出手速度不減當年。那我就可以放心走了。你們教我做人要誠實,‘再見’這種話我看還是不說為好。”
  她繞過司徒久安就往門口走。
  “我送你出去。”姚起雲在她父母麵前依舊保持著風度,迅速從樓梯上走到她的身邊。
  “不用。”
  司徒玦當即拒絕。換鞋的她時候低下頭,木木地疼。
  也就在這時,屋裏的燈光閃爍了幾下,忽然就熄滅了。此時已近晚上八點,天暗了下來,老式格局的房子采光不太良好,一失去照明頓時陷入漆黑,眼睛不能及時適應之下,隻覺得伸手不見五指。司徒玦一心隻想著:上帝啊,讓我趕快離開這裏。可是伸出手摸索,好不容易觸到了門把手。
  她一旋把手,可惜沒有如願,因為另一隻手飛快地覆在她的手背,用力按著她。她的手心硌在他的手和金屬的把手之間,每一根骨頭都疼。
  司徒玦做了決定,就算在父母麵前她也要吐髒字大聲罵他是“賤人”。還未啟齒,卻渾身一熱,用了半秒她的大腦才接受這一訊息,她被某人緊緊地抱在了懷裏。
  那個“賤人”抱著她,或者說擠著她,如果這刻有燈光,想必那是一種極其醜陋且粗魯的姿勢,最大可能的每一寸肌膚相貼,想是要把她揉進身體裏,這種姿勢差點沒徹底壓空司徒玦肺裏的空氣,她下意識地掙紮,他的臉卻埋了下來,在她的頸彎裏,濕濕地,跟他的身體一樣在顫抖。
  司徒玦在這樣詭異的空間裏也安靜了片刻,在他的手撫上她疼痛的臉頰之際,她終於恢複了正常的肺活量,在他耳邊用最輕卻最暢快的語氣表達了此刻心中全部的感受。
  她說:“你讓我惡心。”
  打火機輕微的響動裏,姚起雲已鬆開了司徒玦,或許讓他放手的還有那句隻有他聽得到的耳語。廚房那端有光傳來,司徒久安找到了他的火機。
  在他們把光明灑滿大地之前,司徒玦開啟了大門,頭也不回地離開。

  第五章 世間好物不堅牢
  司徒玦在父母家停留的時間遠比她預期中要長,趕至跟吳江約好的晚餐地點已經遲了一小會。按照吳江先前電話裏告訴她的桌號一路找過去,位置是吳先生訂的沒錯,但座上卻空無一人。
  他明明說自己已經到了,就等著她過來。司徒玦獨自坐下等了一會,百無聊賴,便拿起電話給吳江打過去。電話剛接通,諾基亞的經典鈴聲就在不遠處隱隱約約地傳來,沒響幾聲嘎然而止。
  司徒玦看著自己手中同時也被掛斷了的電話,頓時心生疑惑,她從來就不是一個相信巧合的人,而吳江與她認識多年,兩人之間始終坦誠相對,鮮少有值得避諱之事,於是當下便站起身來尋聲去察看。
  聲音的來源是十幾步開外用屏風相隔的一個角落,司徒玦剛繞過去時正好與匆匆從屏風後走出來的吳江迎麵遇上。看到她的那一刻,吳江臉色微微一變。
  “你怎麽回事?”司徒玦納悶地問。
  “沒什麽,遇上了熟人,打個招呼。”吳江走到司徒玦身邊,拍了拍她的手臂,便半推著她往回走,一邊笑道:“不是說還在市區那邊堵著嗎,那麽快就到了?”
  看他的模樣似乎是不願她在此地久留,急著領她離開,這絕非吳江一貫的做派。司徒玦心中警鈴大作,但畢竟彼此都是成年人,她更知道好朋友也得為對方留個餘地,正待轉身,卻仍是來不及,屏風後的另一人已經出現在她視線的餘光裏。
  平心而論,她並沒有立刻認出來人,第一眼隻覺得不像照片裏曾見過的未來吳太太,而是個跟自己年紀相仿的女子,身材纖細,衣著精致,然而那女子看她的眼神和吳江的態度很快讓她心中有了答案。
  譚少城。
  不知道該說是荒唐還是幸運,當年覺得化了灰都認得的一個人,竟也在記憶裏慢慢模糊了。
  “果然是你,司徒,我正在猜吳江為了誰非得這樣回避。”譚少城臉上寫著意外,含笑走近。
  司徒玦卻輕輕去掙吳江的手,並給了他一個既責難又難以理解的眼神。
  “你這算什麽?”
  吳江顯然早已對這樣的局麵有所預料,所以他之前放在司徒手臂上的手才抓得那樣緊,好像唯恐一鬆開,就會落入難以收拾的境地。
  司徒的心思他當然意會,既然已經這樣,他索性對著司徒攤了攤說,說道:“我也沒料到在這裏遇上了,你難道還不知道我,之所以避著你,是因為我不小心壞了胃口,總不能讓你也重蹈覆轍。”
  他的聲音很輕,恰好三人都能夠聽得清清楚楚。
  司徒玦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一些,也不看那女子,隻是似笑非笑地對吳江說道:“難道你不知道蒼蠅來了就應該趕,越回避隻會越壞了胃口。”
  譚少城靜靜地聽他們旁若無人的暗諷,竟也不惱,垂首將一縷發絲攏至耳後,仍是笑臉不改,“何必呢,司徒,大家相識一場,據我所知,你許多年都沒有回來了吧,怎麽也不打聲招呼,大家正好聚聚,何必那麽見外?”
  司徒玦說道:“話不投機半句多,我這次回來的時間不長,最怕浪費。”
  “本來隻是打算給明天的新郎官送份新婚禮物,實在沒想到會遇上你,這不就是我們的緣分嗎。你現在過得好不好?會不會跟吳大醫生一樣好事近了……”譚少城說到一半又微笑起來,“不過,像你這樣條件,在國外也不愁找不到好的,隻怕不肯那麽快定下來吧。”
  既然對方那麽有談興,司徒玦也不怕奉陪到底,她巧笑倩兮地細細看了譚少城一眼,順著對方的話說道:“妝畫得很漂亮,咋一看我都認不出來了,難怪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聽你話裏的意思,想必是找到了好的,準備定了下了?恭喜恭喜,不知道那家少爺小開有這樣識人的好眼力。”
  譚少城答非所問,微笑著說;“你應該聽說我現在在E.G任職吧,我們又是同行了。大後天的研討會上也少不得見麵,到時大家多多交流。”
  E.G司徒玦是知道的,那也是業內叫得上名號的大醫藥公司,大股東是某東南亞華僑,聽說如今在國內市場相當活躍。
  她直言自己的意外,“E.G是久聞大名,不過說實話我也是剛聽你說起,才得知你如今在那裏高就,不知道你怎麽就覺得我應該知情?”
  譚少城聞言不由得有些狼狽,她的視線掠過吳江,吳江一臉淡漠。她於是也收起了笑容,悠悠道:“司徒,我知道你心裏對我還有芥蒂,不過命運就是喜歡把我們放在一起,要說不是冤家不聚頭,我也沒有辦法。”她說著自嘲地笑了笑,“我們也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應該知道,從認識的那一天起,我一直都在羨慕你,你什麽都比我好,家世、學業、容貌,甚至是感情。大家都圍著你轉,大家都喜歡你,而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你就像我是我前麵迎風招展的一麵旗幟,我一直在你身後追趕,你一天不倒,我就一天不能停止往前衝。或許你覺得你栽了一個跟頭非常委屈,可你想過沒有,就算這樣,你輕輕鬆鬆就擁有的今天,我卻花了十幾年,才能跟你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司徒玦隻覺得匪夷所思,“我從沒有想過要跟你比。”
  “但那並不代表我沒有想過。”譚少城挑眉答道。這是一個司徒玦非常熟悉的表情,也過去那個安靜內斂的譚少城身上從未有過的張揚。司徒玦忽然有些明白了譚少城身上那種揮之不去的似曾相似從何而來,她說話的語氣,眉宇間的神態,頭發的樣式,衣著的風格都那麽像曾經的司徒玦,就連她身上的香水,也是司徒玦當年最喜愛的味道。要怎樣的堅毅才能讓一個女孩子始終不懈的去追趕她心中的那麵旗幟,直到她相信那麵旗幟終於被她踩到在腳下。至少在眼前的譚少城看來,她終於可以站在一個平等甚至超越的地平線上跟昔日的“旗幟”對話,這是屬於譚少城的驕傲。無怪乎意外的重逢,她非但沒有半點回避,眼裏還全是光芒。她等的不就是這一天嗎?
  司徒玦搖頭,“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我說我從沒有想過要跟你比,是因為跟你這樣的人比,會讓我覺得非常非常的恥辱。”
  她說得字字清晰。從始至終顯得從容而冷靜,自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譚少城在這一句話下終於難以支撐地變了顏色。就是這樣的司徒玦,咄咄逼人,傲氣張揚,曾讓她咬著牙恨得輾轉難眠,卻也曾讓她嫉妒到不能自已。
  譚少城恨著司徒玦,也恨著盼望成為司徒玦的自己。她那麽努力地擁有了今天,別人眼裏的她自信、果敢、聰明、美麗,可這苦心經營維持的一切在司徒玦骨子裏透出來的鄙夷下,瞬間土崩瓦解,就像是個打回原形的醜陋鴨子。
  譚少城按捺著那一口氣,調整著自己變得急促的呼吸,“你還是那麽欺人太甚。司徒玦,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因為我沒有像你那樣含著金鑰出生,可是……”
  “又錯了。”司徒玦打斷了她聲調都變得不穩的一句話,“你的出生從來就沒有改變過,可是我卻越來越看不起你,那麽看起來也不是因為你生在了怎麽樣的家庭。”
  一直沉默的吳江這時也開了口:“少城,我勸你別老拿你的身世說事,生出來比你窮的人比比皆是,但未必人人都跟你一樣有手段。過去的事再提也沒有意義,其實當初你已經贏了,你還想怎麽樣。別到頭來才發現最看不起你出生的人其實是你自己。”
  “你真覺得我贏了嗎?”譚少城?嗌?恍Γ?凹熱換八檔秸夥萆希?僂?亂裁揮惺裁匆庖濉!彼?聰蛩就將i,“你討厭我沒關係,不過我最後憑良心說一句,起雲對你是什麽心思你是知道的,就當錯全在我,你讓他好過一點行不行?”
  司徒玦冷冷道:“這就跟你沒有關係了,我是討厭你,可唯獨在這件事上,我恨的不是你,因為你是別人,而我不會原諒他,因為他是姚起雲。”
  譚少城從他們身邊擦身走過,最後離開前對吳江輕聲說了句,“新婚快樂,希望你喜歡我的禮物。”
  吳江和司徒玦這才回到餐桌的位置,時間已經很晚,但兩人已無吃飯的興致,隨便點了些簡餐。吳江坐在司徒玦對麵,在燈光下才看清她臉上的異樣。
  “你的臉怎麽了?回趟家怎麽就弄成這樣……又是你爸打的?”
  司徒玦來之前找了個地方,費了好些時間才用妝容把臉上的紅腫遮蓋得沒有那麽可怕,誰知還是被人一眼識穿,隻能苦笑,牽動了疼處,嘴裏“嘶嘶”有聲。
  “我說你爸那脾氣怎麽還那麽爆?你也是,難得回去,就不能收斂點,凡事聽著不吱聲就好,哪至於受皮肉之苦?”
  “不吱聲,不吱聲他們就把我當成廢品一樣賣了。”
  “嗯……你不會告訴我你爸媽看中的廢品站是姚起雲吧。”吳江笑道。
  司徒玦沮喪地說:“這個笑話不好笑。”
  “真鐵了心不肯原諒?”吳江認真地問。
  司徒玦看著他問道:“假如你是我,你會嗎?”
  吳江沉默了,手指無意識地撥著一個牛皮紙信封。
  “別說我了,這就是那位送你的新婚禮物?”司徒玦轉移話題道,用不著猜也知道不會是什麽好東西。
  吳江沉吟片刻,把信封推到了她的麵前。司徒玦打開,從裏麵抽出了幾張紙,細看之下,裏邊有化驗單、門診記錄、甚至藥房記錄的複印件,所有這些東西都指向同一個名字。
  “阮莞……呃……這不是你……”司徒玦說到一半就打住了,把那些紙張用力往信封裏一塞,歎道,“我算是服了那位,也真夠有心了。”
  吳江低下頭去喝了口水,顯然也很是讚同,“是啊,真是份大禮。”
  司徒玦想了想,還是決定說道:“看樣子倒不像作假,這名字估計重名的可能性也不高,我看那人流手術的時間距離現在也不算隔得太久,她沒對你說起以前的事?”
  吳江搖頭,又笑笑,“很公平的,我不也沒跟她說起以前的事。“
  司徒玦沒好氣地說:“你說你這樣結婚是為了什麽?”
  “不想再看兩老擔心的樣子,再說人總要結婚的,到了一定的時候就想要個家,再說她也很好,至少我那麽覺得。”
  “可你這樣結婚能有一個家的樣子嗎?世界上的好女人多了去了,你能通通包攬?著急也不是這個法子,就不能等等,找個彼此心儀的?”
  這次卻輪到吳江一句反問把她堵了回去,“假如你是我,你覺得還會有那個人出現嗎?”
  “反正我覺得你這樣對別人也不好,雖然說她這個事……但是也不是可以不可以理解,換我也未必會主動去說出來。”
  “她剛沒了一個孩子不算太久,就決定嫁給我,也許那孩子的父親傷了她的心,才是她跟我在一起的最根本原因。”
  “這事對一個女人而言各方麵傷害肯定是有的,可是誰沒有些過去。女人正吃虧在多出了一個子宮,所以同樣一段荒唐事,也可能比男人多出許多麻煩的後續。”
  吳江說:“看來我還是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她。”
  司徒玦舉起那個牛皮紙信封晃了晃,“明天就是婚禮了,說這些沒有意思。你就給一句話,這婚你還結不結?
  吳江想著那個也許明天就成為自己妻子的人,說道:“她是個很有意思的女人,什麽都像很認真,但又像什麽都不認真。她一個人忙著籌備婚禮,事無巨細地,但是唯獨不管我去了哪裏,也不介意我沒有時間幫上她什麽。對了,她晚一點可能會過來,把明天需要準備的一些東西帶給我,你可以見見她。”
  司徒玦說:“按習俗,新婚的夫婦前一夜不應該見麵的。不過你的意思我也聽出來了。”她順手就去撕那個信封,毫不猶豫地把裏麵每一頁都扯碎,“既然要一起過日子,也不打算提起,那不如就當它不存在。”
  吳江的未婚妻在他們用餐過半的時候出現在餐廳裏,吳江到門口把她接了進來,微笑地為她們介紹。
  即使以司徒玦挑剔的目光看來,這未來的吳太太也是個形象氣質俱佳的美人兒,難得氣質嫻靜,卻不顯木訥,幾句話說下來,隻覺得聰慧內斂,不卑不亢,很是招人喜歡。司徒玦不禁心想,吳江這小子“將就”的標準看來也不低。
  這吳江也不是七情上臉的人,說好了不提,麵上愣是沒有將方才麵對司徒玦時那短暫的猶疑表現出分毫,在未婚妻麵前依舊紳士體貼,照顧有加。他的未婚妻名字拗口,那“阮莞”兩個字司徒玦硬是叫得無比難受。
  阮莞便笑,“叫我阮阮就好。”
  司徒玦說,“也行,那你也別一口一個司徒小姐,朋友們都叫我司徒。”
  “我跟吳江一塊去看過一場電影,散場後他隻有一句評語,讓我印象深刻,他說片中的女主角像他的朋友司徒,卻沒有司徒的神采。今天見了,才知道他果然很客觀。”阮阮含笑道。
  司徒聞言大笑,她指著吳江道:“想必是你背後嚼我的舌根,吳太太事後為你美化。”
  吳江也笑,“你也不用太過得意,阮阮不忍心告訴你,我們看的?強植榔?!?
  三人邊吃邊聊,甚是融洽,先前那些不快仿佛被拋到了九霄雲外――也許這“九霄雲外”就藏在人心最裏邊的一個角落。
  過了一會,吳江手機響了,他接了之後,一臉的抱歉。
  “我的一個病人情況忽然急劇惡化,我得馬上趕回去看一看。”
  司徒玦皺眉,“喂喂,你可是明天就要做新郎的人,懸壺濟世大可留到後半生慢慢來。”
  好在阮阮倒是看得很開,輕輕推了他一把,“去吧,明早記得回來。”
  “要不兩位女士在這裏繼續坐一會,單我已經買了,司徒我把車留給你……”
  “行了,我會負責把你的新娘安全送回去。”
  吳江走後,就剩下兩個初次見麵的同性。
  司徒開著玩笑:“我看你就覺得會是個好妻子,可是不要太寵著你的丈夫,男人會被女人寵壞。有時候鬧鬧小別扭說不定會讓他更在乎你。”
  “如果女人找不到能夠寵著她的那個人,那麽有人可以讓自己寵著,照顧著,不也挺好嗎?”阮阮撥弄著飲料的習慣,“司徒,我真羨慕你,吳江在你麵前的樣子是我都沒有見過的……”她說著又被自己逗笑了,“看我說的,其實說起來,這也不過是我見他的第八次而已,他是在第六次見麵的事後向我求婚的,就算不是愛情,我想至少這是緣分吧。”
  司徒起初怕她誤會,正想解釋自己和吳江之間純屬多年老友的情誼,但她從這個即將踏上婚姻禮堂的女人臉上看不到嫉妒和不滿,隻有坦誠和淺淺的惆悵,甚至那種惆悵也不是哀怨的,而像一種知曉後的茫然。
  “愛情這東西就像UFO,討論的人多,真正見到的人少。”司徒玦說道。
  阮阮笑了,“那你呢,你信嗎?”
  “我也不是火星來客。”司徒玦自我解嘲,她不經意觸到自己的臉頰,消腫了一些,可還是疼,那疼痛使得她在這樣一個女人平淡無奇的問題麵前忽然有些傷感,“我是個在感情上很失敗的人,年輕一些的時候覺得愛情就是一切,所以目空一切地去愛,自以為披荊斬棘,無往不利就一定能夠得到,最終才發現自己輸在最瞧不起的一些東西上。”
  她這時才想起自己還帶著禮物,趕緊翻出來遞到阮阮麵前,“跟著我挺長時間的小玩意,送給你,祝你們幸福。”
  阮阮接過,連聲謝著打開來看,卻發現司徒雖說得輕描淡寫,但那錦盒裏盛著的竟是一隻濃翠欲滴的翡翠鐲子,即便她並不是識玉的行家,但那點眼力還是有的,以那鐲子的水頭和成色哪裏會是便宜的“小玩意”?
  “太貴重了,真的,我心領了司徒,可這又是你隨身的東西,我不能要的。”阮阮合上錦盒就要婉拒。
  司徒玦說:“我許久都不帶這些東西了,留著有什麽意思。吳江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們過得好,我會很開心。我這次也不會在國內留得太久,下次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當給你們留給念想吧。”
  阮阮這時才注意到司徒身上確實半件首飾全無,不禁問道:“這是好東西,我猜你又是懂玉的人,為什麽不留在自己身邊?”
  司徒玦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人們都說玉是最堅貞的東西,其實那是傻話,往往最珍稀昂貴的玉就最容易碎,另外,黃金也很軟,‘情比金堅’都是謊言,鑽石禁不起高溫,琉璃也太脆。越是好的東西就越留不得在身邊。”她說著,又改了口:“當然,那隻是我的牢騷,你們不一樣的。就像好好保護你的幸福一樣保護它,我相信它在你手上一定會很好很好。不像我,名字裏都有個‘玦’字,再好的玉都會落得不完整。”
  她記起自己曾經無比珍愛的那件東西,就好像她曾今相信的純粹的愛情,還有善良美好的人性、永恒的存在、以及戀人間無堅不摧的信任……這些早已在回憶的某個片段裏碎得不堪辨認。

  第六章 比可憐更可憐
  吳江的婚禮如期舉行,司徒玦站在好友的立場,本還想問問當天有什麽可以幫忙的,不料一來阮阮打理得甚為周全,二來儀式也一切從簡,於是司徒便樂得當一個純粹的觀禮人。
  南方婚禮的重頭戲照例是在晚宴,司徒玦到得早,跟新娘新郎打了個招呼,盛讚阮阮今天十分美麗。礙於新人忙著應酬賓客,她也沒多耽誤,自己百無聊賴找個地方就座。
  此時宴會廳裏稀稀落落地已有一些賓客,無一是司徒玦認識的,不過寂寞也沒維持多久,不一會就有年輕男子坐在她身邊,繞著彎子搭訕。這種場景對於司徒玦來說再駕輕就熟不過,如何輕而易舉地打發狂蜂浪蝶正是她幾大絕技之一,可這時閑著也是閑著,再者那搭訕的年輕男子長得尚算順眼,作風洋派卻無令人討厭的油滑之色,司徒玦也就耐下性子跟聊了幾句,原來是吳江的遠房表弟,自幼在國外長大的ABC。兩人由此話題也投機了一些,“表弟”對她的興趣也益發熱烈且明顯。直到三皮和美美他們這些舊時同學紛紛趕到,司徒才得以脫身。
  林靜來得晚,正式迎賓結束,新郎新娘步入宴會廳後他方趕到,一來就被好幾個看似小有身份的中年男人拉到某桌就座,聊得不亦樂乎。司徒玦在一旁看著,心裏暗笑,林靜這性格情商果然在國內更是如魚得水。兩人視線遇上,林靜趕緊笑著打了個手勢招呼她過去,司徒玦最不喜那些場麵上的應酬,無奈林靜已是她在這賓客裏最能說得上話的人,兼之她又實在好奇他的八卦趣味,隻得辭了三皮他們,施施然坐到林靜身邊。
  “還說有好料爆給我,誰知?覽湊餉賜恚?閌遣皇槍室獾摹!彼?緩悶?囟粵誌菜怠?
  林靜為她拉開座椅等她坐下,才笑道:“院裏有事耽擱了,你那點好奇心有什麽難滿足的,待會告訴你。”
  司徒玦的就座明顯讓同桌清一色的男士精神一振,再看到她和林靜熟撚談笑的模樣,便有人用心照不宣的曖昧神態說道:“林檢察長總是豔福不淺啊。”
  林靜聞言,趕緊含笑道:“謝局長這就拿我開玩笑了,這位是我的好友,說道‘豔福’,那福氣隻怕輪不到我了。”
  別的場合,有人拿司徒和林靜開玩笑也不是第一次,畢竟一眼看過去著實般配養眼,合該是一對璧人,以往林靜都是一笑了之,鮮少如今天這般急於撇清。司徒玦在桌下偷偷用手指著他,嘴裏嘀咕道:“哦哦,那麽快就開始肅清四野,重新打照純潔的新形象了。我倒真的迫不及待想看她是何方神聖。”
  林靜拿她沒辦法,隻得笑吟吟地附過去輕聲說了幾句,司徒玦便一臉意外地朝新人的方向看過去。半晌之後,扭過頭對林靜說:“就是那個哭得稀裏嘩啦的小伴娘?”
  林靜輕咳了一聲,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點頭。
  司徒玦難得看到他這付樣子,頓時樂了。
  “別笑啊,想說什麽你就說。”林靜笑著投降。
  “你口味變清淡了。”司徒玦說的倒也是真心話。林靜的女性“朋友”她不是沒有見過,包括琳西在內,無不是優雅美麗妙齡熟女,她本還好奇能夠“終結”林靜的會是怎樣的妙人,原來竟是個小姑娘模樣,嬌俏是不假,可也不是什麽曠世佳人。光看著她在新娘都尚且一臉淡定的模樣下自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就足夠有意思了。
  林靜看著台上的那一幕,顯然也在忍著笑意,他說,“說不定我口味本來就是這樣,如今返璞歸真罷了。”
  “我給你的香水送出去沒有?若討得她歡心,你可得謝我。”司徒玦說道。
  林靜隻能苦笑,“暫時還沒找到機會。”
  “真那麽棘手?”
  “畢竟好幾年都沒跟她正式打過照麵了。”
  “你別告訴我其實你還沒在別人麵前說上話!”
  “嗯……差不多吧。”
  司徒玦聽罷頓時嗤笑,然後擺出一臉歎服,“我原先聽你那口吻,還以為是板上釘釘的事,見過了吳太太,馬上就要喝林氏伉儷的喜酒,原來你還在獨角戲的理論性階段,太傷害我的好奇心了。老實說,你心裏究竟有沒有底。”
  “5.5成吧。”
  正在喝水的司徒玦在這個答案之下差點就要噴了出來,這是典型的林靜式回答,明明隻有天知道的事情,他也在成敗各半的基礎上增加他那0.5成的把握。不管對方態度如何,因為他已下定決心,便是那多出來的一點點勝算的來由。
  “司徒,你也是女人,你說女人會因為時間的緣故慢慢忘掉一個男人帶給她的失望嗎?”話又說回來,連林靜都自認為隻比5成把握多一點點的事,畢竟還是吉凶難料,如果司徒玦這個時候略加注意,就會發覺他的神態裏也有了些隱約的不安。
  可司徒玦卻明顯地心不在焉。
  “司徒?”
  “嗯?”她回過神,回答林靜:“除非時間也讓她慢慢忘掉她對這個男人的希望。”
  林靜這才看到姚起雲在服務生的引導下姍姍來遲地步入宴會廳。
  台上新娘和新郎簡單的婚禮儀式已經結束,賓客基本都已到期,是故大廳裏空出來的位置不多,恰好林靜和司徒所在的那桌還餘有一個空位。
  隻見那服務生對姚起雲說:“先生,要不然您就坐這裏吧。”
  司徒玦頭也不抬地轉著自己眼前的玻璃杯。
  過了一小會,她聽到他的聲音說:“我還是換個地方,跟朋友擠一擠就好。”
  司徒玦心中冷笑,他哪來的朋友,最多也不過是三皮他們那些罷了。果不其然,姚起雲環顧四周,棄全場唯一的空位於不顧,走到了舊時同學那桌,三皮、小根他們忙著站起來招呼服務生添凳子。
  這時,原本坐在那桌的一人站了起來,跟姚起雲說了幾句,竟好心把位置讓給了後來人,自己端著一個空酒杯就挪到了司徒玦身邊,原來是“ABC表弟”。
  “不介意我坐這裏吧。”ABC表弟彬彬有禮地詢問佳人。
  司徒玦無語,隻得笑著點了點頭。
  “請便。”
  看來把位置讓出去,以便別人一桌同學團聚這個好理由讓ABC表弟心情甚好,落座之後自然是談笑風生、殷勤備至。聽他言談,也是個見多識廣,頗有生活情趣的年輕人,再加上自小美國長大,跟已習慣那邊生活的司徒玦倒不乏共同語言。起初司徒玦還客氣地應酬著他,後來也不禁被他的風趣逗得笑語晏然。
  正聊得漸入佳境,司徒玦手袋裏傳來振動,她低下頭察看手機,竟是隔著幾張桌外的姚起雲發過來的短信。
  “看來你真是來者不拒。”
  司徒玦也不生氣,不動聲色地合上手機,繼續與ABC表弟方才的話題。
  沒到一分鍾,短信再次傳來。
  這一次他說:“難道你就饑渴到一周也按奈不住的地步?”
  司徒玦不留痕跡地朝他那個方向掃了一眼,他端坐在那裏,微微側著臉,像是全神貫注地聆聽身邊三皮的滔滔不絕。
  稱職的偽君子。司徒玦收回眼神,迅速回了三個字。
  “你嫉妒?”
  接著她嘴角的笑容又加深了幾分,看向ABC表弟的眼神愈發投入,兩人愈聊愈歡。ABC表弟喜難自禁,恨不得在司徒玦的笑意下化作一江春水向東流。直到惱人的短信再一次打破他們的融洽。
  “抱歉。”司徒玦聳肩。
  表弟相當紳士地表達自己毫不介意。
  姚起雲說:“我不過是同情那位先生,灑了芝麻的糖醋排骨,何況還是隔夜剩菜,但願他不會倒了胃口。”
  他惡毒的暗喻隻有司徒玦看得明白。司徒玦從小就是美人胚子,樣貌身材均無可挑剔,唯獨美中不足的是從父親司徒久安那繼承了略深的膚色,而且鼻子一側還有幾顆淡淡的小雀斑。從少女時期開始,司徒玦就最不喜別人說她是“黑裏俏”或“黑美人”,那時她堅信“一白蓋千醜”的大眾審美,神農嚐百草般嚐試過各種昂貴的美白產品,結果收效甚微,被她奉為平生一大憾事。過去與姚起雲相處,兩人小摩擦從未停止過,司徒玦通常略占上風,姚起雲氣惱不過時就會使出這一“殺手鐧”,每每惹得她勃然大怒。
  隻可惜姚起雲不知道的是,司徒玦在國外那麽多年,終日麵對天生白膚的歐美人種,早已接受了自己的膚色注定無法改變的事實。而且歐美社會對白皮膚反倒沒有那麽看重,崇尚自然健康的膚色,司徒玦雖不是“白如日光燈”一般,但是肌膚細膩緊致,五官標致,身材姣好,從來都不缺愛慕者,何來的膚色困擾。至於他其餘的諷刺,對她而言已是老生常談,毫無殺傷力可言,冷笑兩聲,便可拋諸腦後。
  姚起雲聽著三皮憤世嫉俗的牢騷,全副心思卻在十幾米開外。他看見司徒玦與那個男人膩得更緊,仿佛連說話都恨不得貼在一起。過了一會,司徒玦起身朝洗手間方向走去,而僅僅一分鍾不到,那男人也尾隨而上。
  這光天化日之下一男一女明目張膽的勾當,讓姚起雲鄙夷到深惡痛絕,恨不能天降牌坊當場就壓死這對狗男女。三皮侃著侃著也覺得哪裏不對,姚起雲一聲不吭地聽,但臉色鐵青到他都懷疑自己是否無意間說錯了話,大大觸了這位的黴頭。於是趕緊問了聲,“起雲,你沒事吧?”
  姚起雲收斂心神,微微一笑,“沒什麽,看到了一些倒胃口的東西罷了。你剛才說什麽,我沒聽得很仔細。”
  他一邊用餐,一邊全情加入到三皮和小根的談話中去。理她做什麽?她怎麽樣跟他有什麽關係?她浪到底賤到底,他隻需冷眼旁觀,同情那些個被她迷得神魂顛倒的可憐蟲。他根本不想在腦子裏勾勒她動情時的模樣,也絲毫沒有想起她咬著唇半是痛苦半愉悅的扭動,他才不管他們在無人的角落裏放肆的偷歡,那個衣冠楚楚的男人,他會吻她的嘴嗎?他的手會不會遊走在她的臉頰、她的脖子,她的前胸,還有她要命的腿……最可憐的男人才會在乎這些,他當然不會,可他腦子裏除了這些之外再容不下別的。
  他比最可憐的男人還可憐。
  姚起雲站起來的時候嚇到了話說到一半的小根。整桌的人都在看著他,幸而多年來養成的克製和周全讓他在這個時候仍能丟下一句,“不好意思,我有些不舒服,離開一下。”
  其實他豈止不舒服,他是中了毒似的魔怔。
  姚起雲沿著洗手間的方向快步前行,經過一條兩麵都是牆壁,容不下人藏身的過道,慢慢地走進了男士洗手間,正是婚宴□的時候,洗手間裏很是冷清,視線所及除了一個邊吹口哨邊小便的男人之外,看不出有什麽異樣。他像個強迫症患者一般推開了每一扇虛掩著的門,沒有……沒有……都沒有。
  他在公用洗手池的邊上一遍一遍地洗著自己比手術前還幹淨的手,然後掬了一把涼水撲在臉上,冷熱的急劇對撞讓他打了個寒戰。另一側的女洗手間裏安靜得過分,她把那個男人帶進了那裏,更是無恥至極。
  姚起雲半輩子都在做他應該做的事,因為他知道那是正確的,然而現在眼前擺著一件事,這件事不但是錯的,而且瘋狂到離譜,可是他想去做。
  他屏著呼吸踏進了這半輩子從未越雷池一步的地方,好像隻要鬆一口氣,心就會從嗓子眼裏跳出來。女用洗手間裏一樣空蕩蕩的,隻有最後一間緊閉著,他輕輕走了過去,用力一推,然後閉上了眼睛。
  “砰”這是門頁被大力推打在牆壁上的響聲,裏麵還是空空如也,姚起雲不知道該為自己免去麵對一個驚恐的女人而鬆下口氣,還是該困惑,兩個大活人怎麽就能在方寸空間中蒸發了。
  就在這時,他的肩膀被人不重不輕地拍了一下,他嚇了一跳,整個人就僵直了,驚恐地回頭,卻看到那張讓他恨之入骨的臉孔。
  司徒玦似笑非笑地站在他身後,友善無比地問道:“姚總,您在找什麽?”
  姚起雲臉一紅,“我走錯了。”
  “每一個隔間都走錯了?”司徒玦的表情是誇張的驚愕。
  姚起雲知道自己越說隻會讓處境越發尷尬,他剛才本來就是犯了失心瘋,司徒玦明擺著挖了個坑就等著他往下跳,他也明知道這就是她最擅長的事,可偏偏沒有辦法不上鉤。
  他沉下臉轉身就走,司徒玦眼明手快地一把抓住他。姚起雲愕然回頭,她有多久沒有觸碰到他的手?
  然而下一秒鍾,噩夢卻開始上演,司徒玦收起了臉上的笑意,換作了全然的驚恐,張口就驚叫了一聲,“來人啊……”
  姚起雲在她變臉之際已經有了不祥的預兆,奮然想去抽回自己的手,司徒玦哪裏肯依,拚命拽住,“變……”
  在她那個高八度的“態”字出口之前,姚起雲回頭,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大窘地喝止道:“你住嘴!”
  司徒玦眉頭緊蹙,遲緩地點了點頭,姚起雲害怕自己弄傷了她,趕緊鬆開,哪知她一挑眉,眼看就要再次叫出聲來。
  她就是鐵了心地要看他徹底出醜。
  上百人的宴會,這是個隨時會有人光顧的地方,姚起雲願用性命擔保別人看了這一幕會聯想得多麽猥瑣不堪。而司徒玦什麽時候在他麵前甘願退一步服軟?他也管不了那麽多,將她的嘴再次捂住,順勢拉進了最靠近的一個隔間,用力栓上了門。

  第七章 終於也有今天
  “你要逼死我?”姚起雲下手極重地把司徒玦甩坐在馬桶的蓋子上。這一番大起大落的驚魂下來,連他都已是氣喘籲籲。而在他手掌下隻露出半張臉的司徒玦眼裏卻流露出快意和得意。她分明在說,你能怎麽樣?
  他確實不敢怎麽樣。姚起雲的憤怒在一點點的敗北,他甚至極度自棄地想,不如就這樣了,就遂了她的願,讓她喊,讓她羞辱他,大不了也就落得個被人唾棄的名聲,隻要她痛快,隻要她高興。
  他的手隨著他的心在軟化、鬆懈,卻沒有馬上撤離,他可以感覺司徒玦的呼吸熱熱地噴在自己的掌間,還有她的嘴唇,帶著柔軟的濕意,她張了張嘴,仿佛想要說話,卻像在親吻他的手心。
  姚起雲狼狽地收回自己的手,謝天謝地,她沒有再尖叫。
  司徒玦精心打理的頭發亂了,唇膏也糊了,卻仍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靠坐在馬桶之上,像坐在街角的咖啡廳一般愜意。
  姚起雲輕輕攤開自己手,上麵果然有淡淡的唇膏印記,妖嬈的紅。
  他身上是一絲不苟的Canali深灰色外套,襯衣潔白,袖口筆挺。也許因為小時候窮怕了,成年後的姚起雲對生活的細節講究到了一種嚴苛的地步。他喜歡規則,喜歡秩序,喜歡井井有條的人生,喜歡完美和華麗。而長期的寄人籬下更讓他學會了敏感、細密和謹慎。他會把家裏的所有東西原位擺放,他會把垃圾分類,他從不吃保質期最後一天的食品,他拿了十年的駕照卻從未違反過交規。他深深地藏住自己,明明想要的東西,他偏偏拒絕;話說到一般,害怕不是自己想到的答案,就自己下了定論;太害怕做錯事,凡事求穩,若無把握,寧可放棄。
  “你是來捉奸的?”司徒玦打定主意換種玩法。
  姚起雲沉默,他的確是,但是他憑什麽?
  “那麽快就結束了,看來你的新歡也不怎麽樣。”呼吸平穩了一會之後,他選擇反唇相譏,這才是他習慣的相處之道。
  司徒玦坐直了身子笑,“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和某人要做露水鴛鴦?”
  這話真戳中姚起雲的虛弱之處,他臉色也露出赧意,嘴裏仍是恨恨的,“你躲在這裏又有什麽好事?”
  “你真想知道?”
  司徒玦又往後一靠,懶洋洋地抬高了一條腿,半舉在站著的姚起雲身前,等著他檢閱。
  姚起雲不知她又搞什麽鬼,隻知道她今天穿著長度在膝上的裙子,靠坐著挑起的腿下頓時春光無限。
  她有一雙漂亮無瑕的腿,筆直修長、光滑勻稱,裸著的腳踝和腳背線條美好。
  “看見了嗎?”司徒玦把腿在怔住了的姚起雲麵前晃了晃,無奈地問。
  “什麽?”姚起雲隻看到了她腳趾上紅得叫人窒息的丹蔻。
  “你眼睛用來幹嘛的?”她再次轉動腳踝,這一次他才留意到她腳後跟有一處明顯的血泡,一看便知是高跟鞋的傑作。
  她把腳又探近了他幾分,“我就是跟這雙臨時買來應急的高跟鞋偷情了,你要把它就地正法嗎?”
  姚起雲退了一步,雙手悄然插進了褲子口袋裏,眼不見為淨地撇開臉去,低聲吐出了幾個字,“你真是妖孽。”
  司徒玦收回有點累了的腿,盯著益發不自在的他,莞爾一笑,“你是正人君子,隻有正人君子才會一看到□的大腿就聯想到□。姚起雲,你敢把手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來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德性,我再無恥也光明正大,遠比你那點敢想不敢做的口是心非強。”
  姚起雲耳根紅透,身體再轉了個角度,幾乎背對著她,整個人都氣得發抖,“司徒玦,你簡直下流,不要欺人太甚。”
  司徒玦當即就站了起來。
  “我這次回來沒招你惹你,是誰把我逼到這裏,是誰欺人太甚?”她邊說邊步步緊逼,姚起雲的背抵在了洗手間的門上,兩人呼吸相聞,他索性閉上眼睛。司徒玦抬起頭,放慢語速,媚語如絲,“還有一個更要命的問題。你和我之間,究竟誰比較下流?你心裏在意淫著什麽,連看著我都不敢?”
  仿佛為了否認她的判定,姚起雲忽然睜開了眼,卻驚覺她的唇近在咫尺。
  “你敢發誓你現在腦子裏不全是更下流齷齪的念頭?裝得多麽道貌岸然,難道你躲躲閃閃不是因為你其實饑渴得要命,想要得發瘋?”
  姚起雲的喉結在快速的滑動,胸膛急劇起伏,她掂起了腳尖,每說一個字,唇瓣就輕輕刷在他的下巴上,腦子裏轟的一聲,連她說什麽也顧不上了,隻覺得口幹舌燥。
  司徒玦還不肯放過他,半眯著眼睛挑釁:“姚起雲,你這麽禁不起撩撥,是不是還想著我的好,譚少城沒能給你那樣的快樂嗎?你難受,但跟我有什麽關係?”
  姚起雲心一橫,終於不再閃躲,他把雙手都從褲子口袋裏掏了出來,壓在她的後腦勺,正視著她,也坦誠著自己的渴望,第一次不再針鋒相對。
  “阿玦,你到底要我怎麽樣?”
  沒有人這麽叫她,除了姚起雲。爸爸媽媽不是叫她“女兒”,就是生氣時直呼”司徒玦”。朋友們都習慣稱她的複姓,隻有他不敢那麽叫,因為在家裏,不止一個姓“司徒”?模??匭氡芩就驕冒駁拿?洌??運?興?鞍?i”。司徒玦最痛恨這個肉麻的叫法,每次聽到,都覺得這像是滅“絕”師太的少女時態。而他明明知道還故意那麽惡心她,直至成了習慣。
  她唯獨沒有料到的就是這麽一聲簡單到極致的稱呼,不像是叫自己,像是呼喚她的前生,隻愣了一會,他已容不得她抗議。
  姚起雲的嘴貼上司徒玦,用一種快要將對方吞下去的方式,沒有感應到抵抗之後更加一發不可收拾。
  他像是久旱的人忍無可忍炸毀了堤壩,轉瞬就看到洪水。
  他們蛇一般在狹窄的空間中交纏。姚起雲坐回了她先前待過的地方,而司徒玦跨坐在他的身上,他本來是為“捉奸”而來,結果卻反在這裏跟她大行苟且之事,正人君子少,而卑鄙無恥之人那麽多,隻不過因為快樂。
  在最後關頭,姚起雲刹住了車,他微微推開司徒玦,喘著氣說,“我們換個地方,回我的住處……不,我知道一個酒店,離這裏很近……好吧,就去樓上,樓上就有客房,馬上就好……”
  司徒玦半咬著唇,也不點頭,也不肯說“不”。此時隔間外麵卻傳來了動靜,終於有人打碎了這個暫時的隱秘空間。
  “呀,糟了。”她的道德觀念仿佛在這一刻詭異地複蘇,低叫一聲,按著他的肩膀就要站起來,姚起雲原本的理智就不過是苟延殘喘,她真要算了,他卻如何能任她離開,於是一咬牙,不用分說就將她重重壓了回去,司徒玦頓時急喘一聲。他自己這一秒也好不到哪裏去,克製著,才能讓自己沒有因為那渴望已久的滿足而發出歎息。剛開始的時候他甚至不敢動,一如他貧窮的兒時,她無意間扔給他一塊巧克力糖,他添一口,都舍不得含進嘴裏,怕瞬間融化,那美好的滋味便再不會回來。
  司徒玦附在他耳邊細語,“怎麽辦,想走也走不了啦。”她低低地笑著,不安分地扭動著軀體,每一個動作都快要了他的命。起雲想起了重逢第一晚酒店裏她那個□裸的羞辱,心中有氣,亟盼著證明著什麽,要她收回她的妄語,於是每一下都是惡狠狠的,司徒玦不由得驚呼,而那腳步聲就在薄薄的一牆之隔,姚起雲大為緊張,隻得再度捂緊她的嘴。
  這動靜仿佛仍是驚動了外邊的人,水聲過後,好像有腳步停在了他們藏身門前,司徒玦上下的衣服全堆在腰間,長發披散,單腿翹起在他肩上,上麵還勾著那雙磨人的高跟鞋。在他的手下,她發不出太大的聲音,隻有一下一下的俄吟,顛簸著,雙手用力地撐在兩側的隔板上。原本就亢奮無比的姚起雲在這樣心理和生理雙重的刺激下再也繃不住到達頂點,停滯下來的那刻,他鬆開手,撥開撩到她嘴裏的一縷長發,伴隨著門外逐漸遠去的聲響,抱緊了她,啞著聲音說了句,“阿玦,我們別爭了行嗎,你回來,我們重新開始。”
  司徒玦軟軟地靠在他懷裏,半晌才答道:“你能忘那些事?”
  “至少我可以不在乎。”
  司徒玦慢慢地抬起頭,看著這個激情還未完全在臉上退卻的男人。假若她曾經在這個懷抱有過一絲的動搖,也在那個覺悟下逐漸冷卻成更頑固的堅冰。
  他用了整整七年的時間,決定不再放開她,不是因為他終於重拾對她的信任,而是因為他屈服於思念和渴望,所以說服自己不去在乎。
  如果忘掉過程,隻記住結果,卑微一點地去愛,怎麽樣都是相守一生,這畢竟曾是姚起雲和司徒玦唯一一致的夢想,然而司徒玦的世界裏卻容不下這樣的妥協。他也許不知道,她想要的並不複雜,不過是百口莫辯的時候,一雙堅定的手。
  她要他說:我信你,我懂。
  而不是:我要你,我不在乎。
  她借著手在隔板上的支撐就抽身站了起來。整理著自己,重新把身上每一件衣服都收拾地整齊,攏好頭發,掏出化妝鏡,一言不發地背對著他補臉上的殘妝。
  姚起雲一時間還沒有從這反差中回過神來,傾身攬住她的腰,喃喃地問道:“你怎麽不說話?”
  司徒玦停下剛描繪好唇膏的手,回頭笑了一聲,“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麽要跟你在一起?”
  他想了想,還是搖頭。
  司徒玦揚起一如他記憶中美好的唇角。
  “姚起雲,我從來沒有在你身上得到過□,我隻是想看看七年後你會不會變得不一樣,事實證明並沒有。”
  姚起雲的臉色瞬間灰敗,一雙手緩緩鬆開。
  他越是在她麵前就越是驕傲,越是驕傲就越容易變得卑微。
  被逼到極致的姚起雲會是怎麽樣呢?像司徒久安那樣憤怒地給她耳光,從此加倍恨她到死?姚起雲用了全身的力氣,最後說出口的卻隻有那一句話,他自己都覺得驚恐且意外。
  他說,“阿玦,其實我……一直愛你。”
  最最甜蜜的往昔啊,姚起雲也沒有說出過這樣一句,那時的司徒玦總愛纏著他一遍一遍地問,“起雲,你愛我嗎?你有多愛我?”
  他回答的總是別扭而沉悶的一聲:“嗯。”
  她不死心,煩得人沒有辦法。
  “說愛我,然後你就永遠是我的。”
  他卻較著勁說,“我是我自己的。”
  司徒玦怒了,堵著一口氣,“那我也是我自己的,你別後悔。”
  他果真還是後悔了。她恨著他,一心逃開那些令人窒息的往事,而他卻隻想著找回記憶中屬於他的阿玦。
  司徒玦低頭看著這個終於不再說謊的姚起雲。
  “其實我知道。”她說。
  是的,姚起雲其實愛著司徒玦,也許他也隻愛過她。?贍怯衷趺囪??
  在司徒玦的劇本裏,沈浪對著朱七七說,我的心也不是鐵鑄的,沈浪一生最愛朱七七。
  朱七七卻發現自己她曾經繞指柔的一顆心已在失望中冰冷如鐵。
  如果可以,她多想穿越時空回到過去,去對當年傷心欲絕的司徒玦說,看到了嗎,看到了嗎?真解氣啊!他在她最無助那天拉著另一雙手棄她而去的時候,她在異國他鄉的夜裏一個人慟哭失聲的時候,每一回,她都隻能靠著這樣的想象來安慰自己,她想象著總有一天,這個男人會在她麵前流著眼淚後悔莫及。
  隻有靠著這樣的想象,她才能熬過那一個又一個的夜晚。
  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隻是想象。姚起雲,你也有今天。

  第八章 青春因我遇上你開始
  司徒玦看過很多的穿越小說,小說裏說不清是倒黴還是幸運的女主角總是一不留神就跨越千年的時光,遇見了命中注定的王子。她很喜歡這樣的橋段的故事,一如她酷愛在結束實驗室的工作之後回到住處,用最烈性的白蘭地兌上黑啤,邊喝邊歪在沙發上看肥皂劇――當然,陪伴她的還有助於睡眠的小藥丸。
  在司徒玦看來,那些誇張到匪夷所思的情節本來就不是用來讓人相信的,它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給足夠慘淡的現實中增添幾分自娛自樂的幻想色彩。
  不過,司徒玦對摔一跤回到某個王朝並不感興趣,她是如此熱愛現代文明,以至於停了電就覺得不能生活。少女時期的她常常想,如果一個人真的可以穿越時空,她隻希望偷偷到未來看一看成年後自己會牽著誰的手。後來這樣的幻想也破滅了,因為在人生最灰暗的日子裏,她閉上眼,盼望著自己能夠跳過那一段時光,避開悲傷。然而每次醒來,睜開眼,天亮了,一切依然照舊,該麵對的她沒有一次逃得過去。如果冥冥之中真有主宰時空和命運的神存在,那麽這神連當初一個女孩那麽虔誠的祈盼都置若罔聞,可見她是真的沒有那種命。於是她轉而去想,如果不能去到未來,那麽可以回到過去也是好的。
  如果可以回到過去,她會做什麽呢?
  或許她真的應該去告訴當年拚命咬著牙依然嚐到淚水鹹味的司徒玦,記住,他也會有這一天。
  或許她還應該陪在離家那天的司徒玦身邊,讓獨自提著行李站在諾大機場的她看起來沒有那麽茫然和孤單,當那時的司徒玦輕輕把手機拋進候機室的垃圾箱,最後一眼回望來時的路的時候,安慰她:用不著一輩子來釋懷,很快,也許隻消幾年的光陰,一切終將過去。
  又或者,她最應該回到最初,在尚且來不及開始的時候,對青春懵懂的司徒玦說:離那個人遠遠的,一定一定不要愛上他。
  然而,如果命運自有它的軌跡,人最大的幸運和所有勇氣的來源不就是在開頭的時候無法預知結局嗎?
  一起看看最初的司徒玦和姚起雲是什麽樣子吧。
  那時的司徒玦其實是個在心理上相當晚熟的孩子,也許所有在幸福的家庭和父母的嗬護下長大的孩子都是這樣。十五歲的時候,她剛上高一,同齡的女孩子對日本偶像劇和漫畫迷戀得要命,從那時就開始同班的美美已經偷偷摸摸地交了第一個男朋友,而司徒玦還是像從小那樣呼朋引伴,暢遊嬉戲,對所謂花季雨季的迷茫和苦惱一無所知。
  她也喜歡從美美那收刮來的《天是紅河岸》,紅極一時的《東京愛情故事》每集都看,可是對於她而言,看過也就看過了,那都是別人的故事,連感慨都無從尋覓,男孩子熱衷的《七龍珠》和《城市獵人》她同樣手不釋卷。走在校園裏、馬路上,長著青春痘的男孩子投過來的目光她並非毫無察覺,隻覺得好笑。
  吳江還是和小時候那樣跟她同進同出,幾乎天天混在一塊,他大她一歲,兩人的媽媽在同一個醫院藥房上班,她爸爸那時做著不大不小的生意,他爸爸則做著不大不小的官。家裏離得也不遠,大家知根知底、年齡相當、家世匹配、氣味相投。盛夏的天氣裏他們常常在離兩家都不遠的樹蔭下,書包丟在腳邊,西瓜各人一半,背靠著背毫無形象地啃,知了懶洋洋地在頭頂嘶鳴。
  吳江總是借故把西瓜子粘在她臉上,然後誇獎說:“司徒你的雀斑放大了才好看。”又或是“喲,長了顆痔就跟媒婆似的。”
  司徒玦的反應通常是抹抹臉,一腳把吳江踹地上。
  兩人打打鬧鬧,期間多少肢體接觸,可誰都不會覺得臉紅。至於美好的戀愛,她跟所有女孩子一樣有過向往,不過她總覺得那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情。
  可以說,司徒玦的整個童年乃至半個青春期都是無憂無慮地從日曆上滑過,直至遇見姚起雲。如果說青春代表者煩惱、困擾、猜疑和難以名狀的苦悶,那完全可以說,是姚起雲的出現拉開了司徒玦青春的序幕。雖然這開端完全與愛無關。
  姚起雲被帶到她跟前的那一天,從來就身體健康、活蹦亂跳的司徒玦詭異地第一次受到大姨媽的折磨。以往她從無這方麵的擔憂,每個月那幾天都是平安無事,什麽毛病都沒有,要不是媽媽薛少萍總在耳邊念叨,她甚至完全不用為了這個在體育課上請假。可是唯獨這一次,從早上醒來發覺床單弄髒了一小塊開始,她就下腹冷不丁地冷痛,腰酸背痛腿抽筋,額頭冒著虛汗,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快要死了,可身為藥劑師的媽媽隻是淡定地扔給她益母草衝劑加烏雞白鳳丸。
  後來司徒玦也想過,自己雖然不待見姚起雲,但是把這一樁罪名也強加到他頭上會不會稍有“不厚道”的嫌疑,但是她仔細又思考了很久,才發覺這個問題和他之間並非毫無聯係。至少正因為他,痛經發生的前一天晚上,她才沒有睡好覺,因為她那恩愛和美的父母鮮見地關著門爭執了一晚上。
  事情是從前一天午飯的餐桌上,司徒久安鄭重對妻女宣布的一個決定開始的。
  司徒久安是生意人,他是改革開放後最早投入醫藥經營行業的弄潮兒之一,也收獲了不少的回報。但是除了這個身份,他更忘記不了的是自己的戎伍出身。作為他唯一的女兒,司徒玦對父親的憶苦思甜早已聽得耳朵出繭子。他是苦孩子,17歲從山區老家參軍到部隊,憑借著聰明和勤奮,在部隊穩紮穩打十幾年,混到了個團級幹部,然後光榮退伍,“很有骨氣”地拒絕了地方形如雞肋的工作安排,靠著那點退伍金白手起家,擁有了自己的事業,然後娶了薛少萍這個收過良好教育的城裏妻子,再生了司徒玦這樣一個典型的城裏姑娘。
  司徒玦後來浸淫在天涯這一“全球華人的網上家園”,看過了無數帖子,最後斷定她老爹就是個不折不扣的鳳凰男。好在鳳凰男司徒久安老家人丁單薄,少了很多這方麵的糾紛,和妻子感情也一直很好。唯一讓妻女略有些受不了的是他對“戰友之情”的眷戀。
  說起來司徒久安從軍多年,一場像樣的仗也沒打過,可是一塊當兵的戰友和部下在他心裏的分量相當之重。在退伍的同僚中,他混得不算差,所以每每戰友有困難,對方還沒開口,他已經熱情地伸出了援助之手。
  多年以來,就連司徒玦也不記得家裏來過多少爸爸的“戰友叔叔”,家裏又曾多少次在財力物力上幫助過爸爸的老朋友,久安堂從創建之初又收容過多少爸爸的舊部下。幸而媽媽薛少萍不是一個小氣的女人,她了解丈夫,通常也不予計較,實在看不下去的時候最多叨念兩句,而司徒玦從小受父母教導要重情重義、仗義疏財,更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所以才免去了許多摩擦。
  然而,真正矛盾起源於司徒久安那天在飯桌上沉重地提起了他當兵時一個最好的朋友和部下。他這個部下是個老實人,按司徒久安的話來說,是個說得少,做得多,再好不過的兵,可是這樣的人在軍營這個同樣複雜的小社會中也未必受到重視,在司徒久安的提攜之下,好不容易混到了副排長,結果還是退伍,分到一個效益不好的小工廠,最後企業倒閉,索性回老家務農,娶妻生子,日子過得很是艱難。
  這一直是司徒久安心中的一樁憾事,他始終覺得好友沒能謀得一份更好的前程,也有自己的責任,所以總想著在經濟上能夠給予這個好友一定的幫助。偏偏這個姓姚的朋友又是個要強的脾氣(後來司徒玦總結,臭脾氣和別扭出自遺傳,根深蒂固,難以撼動),司徒久安去看望他,他歡迎,可是不管怎麽變著法子給他錢,他也不肯收,哪怕他們一家在鄉下的日子已經拮據到讓人難過的地步。
  久安堂逐漸發展起來後,司徒久安不止一次邀請他一塊到公司來打拚,這個朋友仍拒絕了,他說他知道自己對做生意和交際毫無天分,不願意拖司徒久安的後腿,增加別人的負擔,隻有種地才是他的擅長的事,就這樣清貧過一輩子也認了。
  本來,認了也就認了,各人有各人的命,那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偏偏長期的辛苦和惡劣的生活環境讓司徒久安這個姓姚的朋友身體每況日下,開始不適的時候總拖著忍著,在他兒子發現後一再要求下才去到鎮上的醫院檢查,已然是肝癌晚期,回天乏力。等到司徒久安照常打電話去“敘舊”時,那朋友原本就苦寒的家裏已經因為這個注定醫不好的病而砸鍋賣鐵,一無所有,妻子也再忍受不了這日子,號稱外出打工,從此斷了音訊,下落全無,隻有一個兒子輟了學日日守在病床邊。
  司徒久安當時就聯係了市裏最好的腫瘤醫院,下定決心要把老戰友接出來接受最好的治療,結果還是晚了一步,隻趕上送朋友最後一程,心中悲痛遺憾萬分,好一陣都不見笑顏。薛少萍很是好言相勸了幾回,司徒玦那段時間也不敢在父親麵前胡鬧觸了黴頭。司徒久安這天在飯桌上顯得精神一振,還是老友去世後的頭一回,司徒玦母女起初以為他終於緩過了這口氣,心裏一鬆,誰知道他卻提出,打算把老友留下的遺孤從鄉下帶出來,代為撫養照顧。
  司徒玦聽著父親滔滔不絕地說著那男孩的淒涼身世和聰明孝順懂事勤勞等等美德,驚訝得菜都忘了挾。她並不是沒有同情心的人,每次父親說起那個可憐的姚叔叔時,司徒玦也是有些難過的,但是那樣的生活和那樣的人畢竟離她太過遙遠,像報紙上看到的故事,而那故事裏某個悲慘的角色居然要加入到她的家庭,跟她一塊生活,這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了。
  薛少萍的反應要更大一些,她靜靜地聽丈夫說完,直到他提到學校已經聯係好,明天就專程開車去把那孩子接上來,她才明白,丈夫告訴她這樣一件事情,並非與她商量,而是已經作出了決定,知會她們這個事實。
  這讓脾氣不錯且一直尊重丈夫的薛少萍當著孩子的麵重重擱下了碗。她可以接受丈夫多年來一再地把戰友之情看得無比重要,也可以接受他為了一個好友的逝去而鬱鬱寡歡,在她看來,一個好男人應當如此,然而司徒久安無視她作為一個妻子的感受,甚至沒有任何商量就決定把別人的孩子領會家裏撫養,不管那孩子有多好,多可憐,都讓她無比憤怒且抗拒。
  麵對妻子的怒火和反對,司徒久安既是意料之中,也非常無奈,也許他之所以到了最後關頭才告知妻子和女兒,正是因為害怕她們的反對會讓自己心生猶豫,而送別老姚的那天,那個男孩從始至終的沉默和懂事,還有那早熟中透出絕望眼神,他怎麽也不會忘記。從那時起他已經在朋友的新墳前發誓會把那孩子當成自己親生兒子一般撫養長大,不讓老友再留一絲遺憾。
  “你知道家裏忽然多了一個人意味著什麽嗎?那孩子已經十六歲了,不是六歲、六個月,我們要怎麽跟他相處,她對於我和女兒來說就是個陌生人,這是我的家,不是孤兒院!”薛少萍憤而對司徒久安說道。
  當時司徒久安避開了妻子的話鋒,轉而對有一下沒一下夾著菜的司徒玦說道:“怎麽能說是陌生人呢,女兒,姚叔叔你不是認識嗎?還有那個小哥哥,你也是見過的……”見女兒一副茫然的樣子,司徒久安皺眉道:“你不是跟我一塊去過姚叔叔家,那個小哥哥還跟你吃過飯說過話的,怎麽就忘了?”
  其實,司徒玦此刻臉上的表情並非回憶,而是被父親那句理直氣壯的“小哥哥”肉麻得胃裏有些不適,在努力調整中。
  她看過大量的偶像劇、台灣言情小說、日本漫畫,諸如她目前很有可能麵臨的處境拿到電視劇裏或者漫畫小說裏,就是一個超級浪漫的橋段。比較有代表性的就是多田薰的漫畫《一吻定情》。司徒玦受不了琴子,但還是蠻喜歡入江植樹的。看漫畫的時候不是沒有想過家裏忽然多了一個這樣的同齡帥哥,日日同在一個屋簷下,多麽讓人想入非非。
  可是,可是!這樣的情節隻存在於故事裏是有道理的,因為發生在現實中太奇怪了。就像媽媽說的,家裏多了個陌生人,而且是朝夕相處的陌生人,是誰都有些難以消化。尤其那個“小哥哥”(想到這裏的時候,她終於吃不下了,放棄了鍥而不舍的筷子)完全讓她沒有任何幻想的空間。
  爸爸嘴裏的“姚叔叔”她是見過,而且不止一次,但前幾次都在她十歲以前,最近的一回去到姚叔叔家,也不是最近,那應該是差不多兩年前,她初二的時候,正趕上放暑假,爸爸領著好幾個戰友去探望姚叔叔,非要帶著她,說是讓她體驗一下農村生活,好知道珍稀眼前擁有的優越條件,改掉驕縱的小毛病。
  誰知道司徒玦跟著車到了鄉下之後,就像放歸森林的鳥兒一樣樂得到處亂飛。她天性活潑好動,平時雖跟著吳江胡天胡地的玩耍,但是父母在身邊,況且在城市裏連塊空曠些的綠地都稀罕,所以總覺得拘著。鄉下的好山好水讓她簡直樂不思蜀,對什麽都好奇,什麽都覺得有趣。司徒久安忙著跟老友喝酒敘舊,司徒玦形式性地叫了幾個叔叔,姓張姓李姓姚,誰是誰也分得不是很仔細,然後就跟著村裏的小夥伴玩去了,直到那天晚上不知道吃壞了什麽,忽然上吐下瀉地鬧了毛病,薛少萍得知後心急如焚,司徒久安才不得不連夜將她送了回去,事後還頗責備了她一番,說是吃不得一丁點的苦,被她媽媽縱得太嬌貴了,讓司徒玦很是委屈。
  司徒玦努力回想那次在鄉下的經曆,她記得姚叔叔家門前不遠的池塘,記得和幾個比她小一點的孩子一塊生窖烤紅薯的香味,記得到處啄著穀粒的蘆花雞,就是對爸爸所說的這個姓姚的“小哥哥”全無印象。
  薛少萍一直寵著女兒,於是司徒久安也試圖在女兒這裏打開缺口,見司徒玦沒有說話,便道:“家裏就你一個孩子,多個親人,多個哥哥不也挺好的?有個伴,也有人管著你,你也不用整天在外邊野了。”
  殊不知司徒久安這話實在說得不甚得人心,司徒玦喜歡的東西很多,唯獨不喜歡有人管著,爸媽尚且罷了,一個“外人”憑什麽?她避開爸爸“充滿期待”的眼神,也不敢看媽媽發紅的眼睛。事實上,她就是覺得怪怪的,更深刻的憤怒和傷心倒也無從談起。她最不缺的就是玩伴,哪裏會差家裏那一個,好在她也不是個自尋煩惱的人,心想,自己說什麽其實都沒用,爸爸看起來已經決定了,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於是哼哼唧唧幾聲,就謊稱自己吃飽了肚子疼,匆匆逃離現場,把爛攤子拋在了腦後。
  那天晚上,司徒玦半夜口渴起來喝水,聽到父母的房間還有細碎的談話聲傳來,心中好奇,便躡手躡腳上樓察看動靜。隔著關閉的房門,她仍能從媽媽刻意壓低了的聲音裏聽出憤怒的意味。
  司徒玦不敢湊得太近,隻有零碎的隻字片語傳進她耳裏。
  薛少萍說:“……你說再多道理也沒用,我不是沒有同情之心,可就算那孩子父母都沒了,家裏總有親戚可以幫忙照顧吧,你供他上學沒有問題,何必非得往家裏帶……司徒久安,我還不知道你,你嘴裏不說,心裏對我生了個女兒遺憾著呢,現在白撿了個兒子,巴不得當個寶似的留在身邊……你就是老腦筋,泥古不化……”
  然後司徒久安又是一番解釋,無非責任道義,或者那孩子如何懂事雲雲。
  司徒玦靠在門邊的牆上,心裏好一陣不是滋味。她想,說不定爸爸真的是從骨子裏脫不了中國男人養兒防老的固執觀念,他雖然從未在她們母女麵前表露過想要個兒子的想法,可是打小他把司徒玦高高舉起抱在懷裏的時候,就會邊用胡子紮著司徒玦,邊開著玩笑,說:“我們這是替別人家裏養的媳婦,看來我跟你媽都是做外公外婆的命,久安堂遲早也是別人家的。”
  這麽多年聽下來,司徒玦總當這是戲言,如今聽媽媽這麽一點破,不由得有些憤憤不平。男孩子又怎麽樣,她從小到大哪一點輸給過男孩?莫非今後爸爸真的會對一個不是親生的男孩比對親女兒還好?她甩了甩頭,為未知的事情擔憂是最愚蠢的事,天塌下來,她還有媽媽呢。
  她又偷偷摸摸地溜回自己的房間,一夜多夢,衣衫單薄地聽壁角也許著了涼,落下了後遺症,恰逢大姨媽光臨,於是一早就渾身不自在。
  誰知道事情還沒完,剛吃了媽媽給她的藥,爸爸就在出門前通知她,趕緊收拾收拾房間,搬到二樓,把原本的房間騰出來,讓給即將到來的“姚哥哥”。
  司徒玦當場就跳了起來,火冒三丈,大加抗議,堅決反對。無奈司徒久安在這件事上表現得相當之鐵腕,毫不猶豫駁回了女兒的抗議,沒得商量,不搬也得搬。司徒玦哭喪著臉求助媽媽,卻從媽媽的沉默中看出來了,昨夜父母整整一宿的爭執之後也許達成了某種共識,至少一向以家庭和夫妻感情為重的媽媽在這件事上作出了妥協。
  司徒玦回到房間,心情跌到穀底。她的房間在一樓,而爸媽住在二樓,家裏隻有這兩個房間是配備獨立衛生間的,她理解父母要求她搬到二樓,是因為姓姚的那個男孩初來乍到,希望給他個相對獨立的空間,而且二樓的房間緊鄰司徒久安夫婦的主臥,司徒玦怎麽說都是親生女兒,住在那裏會更方便一些。然而理解歸理解,她不願意挪窩自然也有苦衷,可這苦衷實在是不能對父母坦白。
  且不說住了十幾年的一樓臥室充滿了感情和回憶,那房間裏還有數不清的隻有司徒玦本人知道的小機關和小暗格,藏著她各種不欲為父母所知的玩意,最最要命的是一旦搬走,她唯一的逃生之門和快樂之門也將被斷絕了。
  司徒玦房間裏有一扇麵朝社區綠地的窗戶,出於安全的考慮,大人們早就在窗戶上安裝了防盜網。那防盜網是老式的結構,由一根根鐵枝垂直地鑲嵌在窗欞上,看起來再牢固不過了。不過司徒玦在兩年多前發現其中的一根鐵枝因為時間久遠的緣故已經有所鬆動,再加上她刻意的搖晃和拉扯,竟然可以從某個角度將其抽出,於是那窗戶上的鐵枝少了一根,便多出一個缺口,完全可供身形瘦削,靈活得像貓一樣的司徒玦自由進出。
  自從司徒玦從生理上跨入少女時期開始,司徒久安夫婦對這個從小在周遭野慣了的女兒嚴加管束,給她劃了許多條條框框,比如說,晚上如果不是有特殊的事,過了八點以後就不能再出門去玩了。發現了窗戶的秘密後,司徒玦有如重獲新生。先是好幾次晚上在家做作業,媽媽敲門問她要不要吃點什麽,她以被打擾為由發了幾次小脾氣,後來薛少萍也不常在看電視的時候理會她了。於是隻要外邊有好玩的,隻要吳江他們在窗外給個輕微的暗號,司徒玦就會鎖上房門,假裝閉門苦讀或關燈睡覺,然後溜之大吉,玩夠了再偷偷摸回來。
  她平素雖貪玩,但也知道分寸,總不敢去得太久,加上一貫小心,所以長期以來這個秘密竟從未被父母察覺。如今搬到二樓,離了這個房間這扇窗,在父母眼皮底下過日子,還有什麽樂趣可言。
  那天恰逢周末,家裏誰都不用上班上學。為了給那個即將到來的男孩準備日常生活的東西,薛少萍似乎有忙不完的事情,哪裏顧得上司徒玦,搬房間的重擔就這麽落在了司徒玦一個人的肩上。她頂著腰酸背痛,一邊依依不舍地收拾,一邊在心裏強烈腹誹那個打破她原有生活軌跡的不速之客。直到下午快吃晚飯的時候,才基本收拾停當。房間騰出來了,媽媽還給他換上了新買的床單,那個臥室就要打上別人的烙印了。
  司徒玦還想在那扇窗前做最後的默哀,司徒久安已經領著一個灰不溜秋的身影從外邊走進了屋子。司徒玦站在媽媽身後,一塊迎接那一大一小兩個男人,聽著爸爸充滿感情地為她們做著介紹。
  那個叫“搖起暈”,不,應該是姚起雲的十六歲男孩既瘦且高,因為身形單薄的緣故,更顯得手長腳長,他站在那裏,試圖微笑,但渾身上下透露出來的局促和羞澀卻騙不了人。四人回到了飯桌上,司徒玦正好坐在他對麵,她毫不掩飾對這個侵略者的好奇,不顧媽媽輕咳的暗示,肆無忌憚地打量著他。
  姚起雲穿著一身嶄新但是明顯過於寬大的運動服,從上麵碩大的品牌logo來看,想必出自她那個品味泛泛的老爸的手筆。他臉頰非常瘦削,泛著一種不健康的蠟黃,頭發是新剪過的,也是一點光澤都沒有,除了牙齒略有一些地包天以外,那張臉也不至於醜得人神共憤,可是略深的眼眶卻配著微微下揚的眼角,這使他五官上最標致的一個部位也透著陰沉,這恰是一心向陽的司徒玦最不喜歡的特質。
  在司徒久安的一再催促下,他終於拿起了筷子,握筷子的手黑瘦而指節突出,指甲蒼白,可指甲縫裏還有隱隱的黑垢。
  “吃菜啊,起雲,這以後就是你的家了,不要客氣。”司徒久安頻繁給姚起雲夾菜,在他的目光之下,姚起雲似乎也不好意思一直埋首扒飯,便第一次在餐桌上伸出筷子,挾了一個據說是薛阿姨拿手好菜的紅燒藕丸子。
  在這個過程中,偏偏司徒玦灼灼的目光讓他無所適從,渾身不自在,一緊張之下手腳都不聽話,渾圓的丸子從筷子上掉落,滴溜溜地一路從餐桌滾落在地板上。
  姚起雲頓時滿臉脹紅,放下筷子立刻就要俯身去撿,司徒久安一把按住了他,連說“別撿,別撿,不要緊的,咱們繼續吃飯。”
  那藕丸子一路滾過圓桌下的地板,停在了司徒玦的腳邊,她怕自己不小心踩到,便一聲不吭地抽出張紙巾去撿,彎下腰的時候她不小心看到了姚起雲的腳,差點沒忍住笑。
  她那粗心的老爹啊,給了姚起雲一套新裝備,偏偏忘記武裝到腳。穿著一身怎麽看怎麽別扭的新衣服的姚起雲,腳上卻是一雙底子都快磨破,鞋麵起毛,分辨不出本來顏色的回力鞋。
  也許是敏感地察覺到了司徒玦可能看到的東西,姚起雲輕輕收回了自己的腳,好像這樣就可以逃離她的視線。司徒玦在桌子底下做了個鬼臉,若無其事的直起腰來,她不確定自己臉上是否有一絲沒藏好的笑容,隻知道餐桌旁的姚起雲看起來更窘迫了,眼睛都不知道該看哪裏好,手腳也不知道往哪放。
  司徒久安也不是傻瓜,雖然不知道毛病出在哪裏,但是首先就拿他那古靈精怪的女兒開刀,皺著眉責備道:“司徒玦,吃飯就吃飯,你哪來那麽多小動作,平時是怎麽教你的。”
  司徒玦大為委屈,她承認自己對這個姚起雲不算太有好感,但已經把那點心思很小心地收起來了,她並不是個輕視貧窮的人,最起碼這個男孩子看起來明顯比她更介意這一點。
  “你說話分不分青紅皂白,女兒好心撿起來,她有什麽錯?你就是這樣教育孩子的?”不等司徒玦為自己分辨,薛少萍已經不冷不熱地冒出這樣一句話,末了,她又看了差點把頭埋進晚飯裏的姚起雲,放柔了聲音,說道:“繼續吃啊,起雲,是不是我做的菜你吃不慣?”
  姚起雲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沒有……阿姨,真的沒有。”
  他使勁吃飯的樣子讓司徒玦都覺得既別扭,又可憐。原本對他的一點小小憤怒也在這可憐之下淡化了一些。
  “不習慣以後也會慢慢習慣的,我們已經是一家人了,還有很多需要磨合的地方,這些都是小問題。”司徒久安拍了拍姚起雲的肩膀。薛少萍依舊選擇了沉默。
  飯後,薛少萍在廚房裏收拾,司徒玦照例在一樓的沙發上邊吃蘋果邊看電視裏放的《棒球英豪》。姚起雲走近廚房,貌似要給薛少萍幫忙,薛少萍當然說不用,可那男孩要求洗碗的決心相當之堅定,兩人客氣推辭的時候打碎了一個碟子,最後薛少萍敗下陣來,由得他去,自己擦幹了手在一幫指導。
  司徒久安在客廳裏抽煙,轉來轉去,又開始挑司徒玦的毛病,說什麽嬌氣啊,十指不沾陽春水啊,不愛勞動啊,怎麽不學習學習人家起雲啊,起雲這孩子真不錯啊,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balabala……數落得司徒玦好不容易等到的達也對小南表露真情的情節也看不專心。隻得翻了個白眼,回了句:“他現在是需要表現的時候,我怎麽好跟他搶,那你又得說我不懂事了。”
  “你本來就沒人家懂事。”司徒久安一時語塞,隻得這麽說道。
  誰知司徒玦不幹了,“嗖”地扔下抱枕站起來,“我怎麽不懂事了,是媽媽不讓我洗碗的,再說我除了不洗碗,我讓你們操什麽心了我?”
  這話說得倒也沒錯,別人嘴裏誰不誇司徒家的這個女兒漂亮又懂事,司徒玦自己也爭氣,從小德育體美從沒丟過父母的臉,她這麽一說,司徒久安似乎也覺得自己是把心裏的焦躁轉嫁到女兒的身上了。
  “你再好,跟起雲多多學習總沒錯。”他也是個硬皮氣,再軟化也隻得這樣一句。
  司徒玦說:“我跟他是兩回事,別老拿我跟他比。”說完一扭頭,就衝回自己的房間,到了房門口才想起這房間已經不屬於她了,這才又蹬蹬蹬地上了樓。

  第九章 夜風微涼
  司徒玦二樓的新臥室裏慢騰騰地收拾自己各種亂七八糟的小玩意,時不時扯下音樂聲震耳欲聾的耳塞,去傾聽樓下的動靜。
  七點半……八點……八點半……
  眼看著離她跟吳江約好的時間越來越近,如果仍按照以往的生活軌跡,這個時候爸爸要不就沒回來,要不就是跟媽媽一塊在二樓看電視,而她也可以做好準備,從窗戶溜出去,逍遙一個小時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洗洗睡。隻是她萬萬沒有想到,不過是一天的時間裏,她就丟失了她的陣地,原本充滿了希望的坦途也設置了重重障礙。
  樓下的談話聲時不時地傳入司徒玦的耳朵,不用腦子也可以猜到是爸爸拉著姚起雲在談心,而媽媽也做了聽眾。
  司徒久安的那一套大道理平時在妻女身上不甚受到追捧,現在終於有了個姚起雲,隻聽他滔滔不絕,從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說到男人的誌向和抱負,最後再一次痛說革命家世,大談苦難對於人生的意義,仿佛所有的倒黴孩子都是即將接受天降大任的“斯人”。姚起雲偶爾會回答幾句,聲音很低,耳尖的司徒玦也聽不真切,想必說的也是讚同和附和之類的話,而且眼裏一定還充滿了對司徒叔叔的崇敬之情。
  世界哪裏還能找到比樓下兩個男人更投契的組合?那個姚起雲看起來吃過苦,又頗具司徒久安最讚賞的勤奮堅忍精神,簡直就是為迎合司徒久安心中勾勒的完美兒子形象而生的,也無怪乎他一副欣慰備至的神情。
  這些司徒玦倒不是很在乎,她本來就膩味了爸爸試圖強加在她身上的那個世界觀的大框框,對賣藥的久安堂也興趣缺缺,有了姚起雲,說不定爸爸的期許和傾訴欲都找到了更合適的對象,就可以稍微放過她。可眼前火燒眉毛的是,吳江他們一夥人還在等著她,她也很想很想出去,而樓下的那副情景明顯不可能讓她脫身。
  司徒玦?臀飩?謊??諛嵌問奔涿隕狹碩敷?埃?庖?壞焦攀焙潁??躍褪擎??擁莧勸?撓蝸罰?飩?畛蹌米潘?摹鞍??崩挫乓?氖焙潁?就將i原也頗為不恥,因為這幾乎是電視劇裏強搶民女的壞蛋公子哥的必備道具。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耳濡目染之下,她也不知不覺得對其中的樂趣開始熱衷了。
  蟋蟀的好玩之處首先要在於自己去捉,這才是司徒玦眼裏的重頭戲。當下正是捉蟋蟀最好的時節,他們住處附近的草叢裏雖然也有,但好的不多,所以吳江就用腳踏車載著她,跟其他幾個同好一塊到十五分鍾車程以外的一個烈士墓下邊去尋。那裏草豐樹茂,平時就人跡罕至,更何況是夜晚,簡直就是昆蟲樂園,也是她司徒玦的樂園,她最得意的幾隻寶貝無不是在那裏抓到的。為此司徒玦還特意準備了一套裝備:手電、花露水、草編的蟋蟀籠子、長袖的衣褲,一樣都不能少,通通都寄放在吳江那兒,原本今晚這些裝備都會再一次用得上了,她正待抓幾隻好的,好好挫挫吳江的威風,偏偏被堵在了這裏。
  九點過了一刻,似乎是考慮到姚起雲也累了,司徒久安夫婦跟他說了一番好好休息之類的話,就先後上了樓,司徒久安洗澡,薛少萍敲了敲女兒的門,司徒玦悶聲說自己困了,她就回房去看電視。
  司徒玦心中大喜,又開始蠢蠢欲動。聽著父母那邊動靜沒有異樣,便做賊一般下了樓。大門鎖了,那該死的門開閉都會發出足以驚動屋子裏所有人的聲音,原本屬於她的那個臥室房門緊閉,也不知道那家夥在裏邊幹什麽?她撓著腦袋,輕手輕腳地在他門前徘徊,心裏想著要用什麽法子,才能在他眼皮底下從窗戶溜出去。
  她轉了幾圈,依舊無計可施,便把耳朵貼在門頁上偷聽裏麵的動靜,這門的隔音效果一般,她最清楚不過,可詭異的是,另一邊完全沒有一點兒聲音,別說水聲、腳步聲、音樂聲……就連半聲咳嗽都沒有,他安靜得像並不存在。
  就在這時,忽然間輕微的“喀嚓”一聲傳來,司徒玦疑惑了半秒,在她反應過來打算閃避之前,門開了,而她仍保持著一種極度鬼祟的姿態。
  司徒玦幹笑兩聲,直起腰來,假裝自己剛才一點也不像個偷窺的變態似的,掩飾著不好意思,對這個房間的新主人打了個招呼,“嗨!”
  在她的燦爛笑容下,一臉緊張和意外的姚起雲倒顯得更無所適從一些,臉依舊是紅的,說話時眼睛卻不敢聚焦在她臉上,“有……有事?”
  “呃……”司徒玦急中生智,“是這樣的,我原本住在這裏,今天剛搬到樓上,忽然想起還有些東西忘了拿,正好用得上,就下來找找。你沒睡吧?我能進去嗎?”
  姚起雲沒有說話,趕緊側身讓她入內。
  房間基本上還是司徒玦搬走時候的老樣子,他帶來的行李少得可憐,隻有一個舊式的破旅行袋,放在書桌下的角落裏,桌麵上倒是擺著一本攤開的書,司徒玦走過去的時候裝作不經意地看了一眼,竟然是高一的英語課本,頓時對他的崇敬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他年紀跟她差不了多少,可這境界差得就太遠了。
  她平時的東西本來就多,倉促之間哪可能搬得幹淨徹底,抽屜裏,衣櫃裏,書桌上到處都還有沒來得及帶走的東西,既然進來了,怎麽都要作出個樣子,便心不在焉地翻撿著書桌抽屜裏的書和小玩意。
  姚起雲在她身後,司徒玦背對著他,依然是聽不到他的任何一絲動靜,她收拾了一小會,覺得一個人可以無聲無息到這種地步實在是反常,心想,他不會是離開房間了吧。
  她滿懷期待地回頭瞄了一眼,頓時大失所望,他正站在門旁邊的衣櫃前麵,像一盞人形的落地台燈,更奇怪的是這“台燈”的光線似乎正投射在她的背上,在她回頭的刹那,又受驚一般地移開。
  尷尬這東西也會傳染的,他無所適從的樣子讓司徒玦也覺得這場麵有些讓人難以適應。她又轉頭翻出了幾個本子,磨蹭了一會,實在是受不了啦,索性放下手裏的東西,滿臉堆笑地問,“你要去洗澡嗎?”
  “什麽?”姚起雲在這個突兀的問題下愣了愣,似乎對她的話和用意感到無比困惑。
  司徒玦也覺得自己這話說出口怎麽怪怪的,趕緊添了一句:“我是說,你坐了一天車,洗個澡會感覺好一些。”
  “不用……我是說我會洗的,我待會就洗。”姚起雲結結巴巴地說。
  “你現在就去洗吧,不要管我,我還要收拾一會。”
  “不要緊,你收拾,我不急。”
  “反正你也沒事幹,去洗澡不好嗎?”
  “沒事,沒事……我等你收拾好了再洗。”
  想來也是,作為一個正常人,當有陌生人在房間的時候怎麽都不會想到洗澡這件事。司徒玦心裏也明白,但是沒有辦法,為了她的光明之路,他隻能洗,必需洗!
  於是她笑道:“你怕什麽,我不會偷看你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怕你看我……不是……我不是說你看我……”姚起雲越辯解就越覺得說不清,他實在是想不通,他們為什麽要這樣熱烈地討論關於他洗澡的問題。
  換作以往,司徒玦肯定笑得不行,可她現在隻想一手把這個家夥塞到浴室裏邊去。
  她的目光如此地充滿了渴盼,仿佛在說話:“洗吧,洗吧,洗吧……”
  在這樣的情境下,姚起雲覺得自己再不洗澡的話,就像一個有隱疾不能見水的人似的。他猶豫地走近書桌,司徒玦當即就意識到他已經動搖了,打算從行李裏拿換洗?囊路??轄舸幼辣呷夢弧?
  就在姚起雲憋紅了臉在旅行袋裏翻找的時候,薛少萍的聲音從樓梯處傳來。
  “司徒玦,你在樓下幹嘛?”
  司徒玦充滿喜悅的心頓時一涼,趕緊答道:“我下來拿幾本書。”
  “拿到了嗎?你別打擾起雲,你上來,媽有幾句話要跟你說。”
  灑著月光的郊外、充滿露水氣息的草叢、玩伴的笑聲、生猛威風的蟋蟀……司徒玦心都碎了,眼睜睜看著希望碎成泡影。她算是明白了一個嚴酷的現實,今天晚上,她是出不去了。
  她不情不願地往房門外走出,卻聽到姚起雲那特有的,帶著點鄉音的普通話。
  “你的東西沒拿!”
  司徒玦這才記起自己是為了拿書而來的,怏怏地回來把幾本書抱在懷裏,經過姚起雲身邊的時候,尤不肯死心的她忽然靈光一現。
  “姚起雲,你能幫我個忙嗎?”
  “我?”他被她的熱切嚇了一跳,實在是不敢相信自己能幫她什麽忙。
  “我住慣了這個房間,真的是不想換到二樓,你能跟我換個房間嗎?反正你剛來,家裏什麽地方對你來說都差不多。”就算今天晚上泡湯了,能搬回來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良方。
  “可是……”
  姚起雲的遲疑給了司徒玦更大的希望,她知道他在顧慮什麽,“我跟我爸媽說過了,可是沒用,他們覺得這個房間更大一些,我爸恨不得把什麽好的都給你。你去跟他說,就說是你願意住到二樓的,他肯定不會反對的。你願意嗎?”
  姚起雲沉默了。
  “求你了,行不行你說句話啊?”司徒玦趁熱打鐵,又是情急,輕輕地推著姚起雲的胳膊,“行不行啊?”
  姚起雲窘了,把手往身後一縮,“你這麽喜歡這個房間?”
  “當然!”司徒玦趕緊點頭,繼而試探著問了句,“你答應了?”
  他倒是沒有吭聲,隻是帶著點羞澀地露出了一個笑容。
  司徒玦心花怒放,就連回答著媽媽在樓上的催促也變得歡快了起來。
  “來了,馬上就來。”
  她跑到門外,才想起忘記了一件事。便又探進了一個頭,嫣然一笑。
  “謝謝你,你太好了。”
  現在看來,這個姚起雲其實也沒有那麽討厭,就連長相都在司徒玦眼裏變得順眼了許多,爸爸那麽誇獎他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再想到他身世這麽可憐,初來乍到,寄人籬下,肯定會有很多不能適應的地方,她心裏油然生起了幾分憐憫,大家今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不如搞好關係,對大家都好。
  想到這裏,她又鄭重其事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紹:“我叫司徒玦,跟我爸一樣那個‘司徒’,玉缺了一塊那個‘玦’。”
  “我知道。”姚起雲低聲說。
  司徒玦笑了,“我爸介紹的不算。”
  他張了張嘴,什麽還來不及說,司徒玦已經從外麵為他把門帶上了。
  司徒玦心情大好地上了樓,媽媽已經在她“臨時”的房間裏等她,見她上來,便拉著她在床上說了一會的母女悄悄話。無外乎以後要跟姚起雲友好共處,別耍脾氣捉弄人家,惹她爸爸不高興,還有就是她一個女孩子,長大了不能再像小時候那麽隨隨便便,尤其家裏多了個男孩,更要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司徒玦把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態度好得什麽都接受。媽媽一離開房間,她就把剛掛在新房間衣櫃的衣服全都抓出來重新打包,並慶幸許多東西都沒有從箱子裏拆出來,明天她就要重回她的地盤了。
  樓下的姚起雲也在收拾自己根本禁不起收拾的東西,手上做些什麽,可以讓他的大腦變得更有條理。
  這個屋子的一門一窗一桌一椅在他看來無不精致得如同虛幻,司徒叔叔說,這以後就是他的家,而他做夢也沒有想過像草芥一樣掙紮在貧困泥潭中的自己會擁有這一天,還有這一切。
  司徒叔叔的好他一輩子都無以為報,自不必說,薛阿姨雖然話裏有話,可是對他也很和氣,他是個多出來的外人,她心有芥蒂,這不奇怪。不要緊,在往後的日子裏,他會讓時間和自己的行動讓她對自己徹底改觀。
  眼前的一切已經好過了姚起雲所能奢望的極限,他隻盼著好好跟他們相處,報答司徒家的養育之恩,絕對不能有任何差錯讓司徒叔叔夫婦有半點失望。
  還有她,司徒玦,她的頭發比兩年前在鄉間初見時要更長一些,長高了,也更……更漂亮了……姚起雲直起腰,從大大的穿衣鏡中看到陌生的自己,不僅因為那突兀的一身新衣,還有自己嘴角從她離開那刻起都未曾消逝的笑意。
  他走到窗畔,感覺著從窗簾縫隙裏透進來的夜風吹涼他發熱的腦袋,正想拉開簾子,好好看看窗外,看她每天早上醒來看到的景致,看究竟是什麽吸引著她這麽流連這個房間。
  簾子剛撩起一角,外邊傳來了幾聲尖銳的口哨,正猶豫間,一簾之隔的玻璃被人叩響。
  “司徒,司徒……”那是一個男孩子的聲音,壓到最低,在輕輕喚著。
  厚緞的窗簾被人無聲地揪緊在指尖。
  “你搞什麽啊,司徒,我等你好久,不來也說一聲啊……司徒,是你在裏麵嗎?”
  沒有人回答。
  窗外的男孩仿佛覺察出了異樣,意識到自己有可能捅了簍子,趕緊貓著腰跑開。
  簾內的姚起雲從一側挑開的角落裏,隻來得及看到一個矯健越過四季青樹籬的身影和他碰落的幾片樹葉。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簾子才徹底從一隻手間垂落。
  夜風真是個好東西,它可以在一瞬間把人變得無比清醒??比唬?部梢越了橐桓齦罩?偷拿危?岩豢判謀淶煤芰埂?
  次日早飯,司徒玦下樓的時候媽媽已經準備好早飯,司徒久安在餐桌邊看早報,而姚起雲則在一旁擺著碗筷。
  看到女兒,司徒久安從報紙一角探出臉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司徒玦已經飛快地指了指時鍾,“我比你要求的時間早起了十分鍾,大清早訓人會胃痛!”
  司徒久安隻能搖頭。
  從坐下到拿起筷子,司徒玦已經打了兩個哈欠。
  “睡得最久的人是你,最困的人還是你,昨晚偷雞摸狗去了?”司徒久安沒好氣地說。
  司徒玦不敢直言自己其實是重新打包東西直到淩晨,她喝了一大口豆漿,嘀咕道:“剛換了一張床,睡不習慣,失眠了。”
  她趁機在桌子底下偷偷踢了剛坐下來的姚起雲一腳,暗示他要提出換房間的事,現在正是個好時機。
  不知道他是沒反應過來還是天生遲鈍,姚起雲收回了腳,低頭吃東西,一付渾然未覺的表情。
  司徒玦急了,再踢的時候已經夠不著他的腳了,隻能故意用碗筷弄出點動靜,在他看過來的時候飛快地擠了擠眼睛。
  他依然對她的暗示毫無反應。
  倒是司徒久安看出了端倪。“吃東西就吃東西,司徒玦,你什麽毛病?”
  司徒玦看了姚起雲一眼,索性挑明了說,“爸,他有話跟你說。”
  “誰?”
  司徒玦指指姚起雲,心想,這回再遲鈍的人也明白了吧。
  “你不知道叫人名字?越大越沒禮貌。”
  “哥哥我可叫不出口啊。叫名字你不能再說我沒禮貌。”
  司徒久安不再理她,終於把臉轉向一旁置身事外安靜吃東西的姚起雲。和氣道:“你是有話要給我說嗎,起雲?”
  “當然有。”司徒玦搶話道。
  “我問你了嗎?”
  “媽,你看看爸爸,跟他說話就春風一般溫暖,跟我說話就秋風掃落葉一樣無情,是不是太偏心?”司徒玦對薛少萍撒嬌道。
  薛少萍抿嘴一笑,“你別打岔,聽起雲怎麽說。”
  姚起雲咽下了嘴裏最後一點東西,這才笑了笑,靦腆地說道:“哦,我想起來了,是阿玦說要跟我換個房間,沒問題啊,我住哪都一樣的,待會就可以搬了。”
  “你這孩子,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又不讓人省心了。”這下不等司徒久安開口,就連薛少萍都略帶責備地麵向女兒。
  司徒玦好像愣住了,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是一個勁地看著姚起雲,那眼神,從驚愕到迷茫,再從重新的審視中變得冰冷如刀。

  第十章 誰勝誰負
  次日,吳江在上學必經的路上等著司徒玦,一見她就問昨晚究竟出了什麽狀況,畢竟失約從來就不是她司徒玦的風格。
  司徒玦自然是對著好友大吐苦水,把家裏新來了牛鬼蛇神以及那家夥的虛偽卑鄙反複無常描繪得淋漓盡致。
  吳江聽著隻覺得新鮮,末了還有幾分好笑。他笑嘻嘻地逗著司徒玦,“你說你爸是什麽意思,會不會趁早物色了一個‘童養婿’,免得你以後嫁不出去。”
  這話一說完,他撒腿就跑,柳眉倒豎的司徒玦整整追了他大半條街。
  看樣子,司徒短期內要不回她的房間已成定局,在二樓父母的眼皮底下,溜出去已成奢望,晚上的活動她是無緣參加了。還是吳江體諒她,大方地把自己捉來的蟋蟀拿出來任她挑選,還招呼著各位玩伴把鬥蟋蟀的時間盡可能地改在了放學的午後。他們一夥兒也都覺得,缺了司徒總好像少了點什麽,於是那段時間,司徒玦放學後被“老師拖堂”的次數便多了起來。
  那日黃昏,離家一站路程的街心公園裏,周圍下棋乘涼的老爺爺老太太們都聽到了那幫頭碰頭圍在一塊的半大孩子的呼聲,正是鬥蟋蟀正酣的吳江、司徒玦一夥。
  吳江既然願意把自己辛苦捉來的戰利品與司徒玦分享,司徒玦也絲毫不跟他見外,下手就挑了吳江最為寶貝的那隻“黑頭將軍”。吳江大為心痛,但也無可奈何,最後不但在司徒手下敗北,更是眼睜睜看著那隻原本屬於自己的蟋蟀在司徒手下大發神威,勢如破竹地連贏數家,未逢敵手。
  一塊玩兒的都是住在附近,一個學校的同學,大多數都是從小就認識的,玩這個雖然就圖個開心,但也掛了點“彩頭”,無非是贏的人可以享有不用做值日、有人為自己跑跑腿或者抄抄作業等小福利。
  司徒玦這幾日初嚐跟姚起雲同在一個屋簷下的滋味,因著那天他使著損招的變卦,害她在爸媽麵前狠狠地吃了一頓排頭,她從此就越看他越不順眼,可是爸爸總護著他,媽媽又不許她胡鬧,姚起雲平時做事更是謹小慎微,很難讓人抓到把柄,司徒玦一時間除了冷眼,也不能拿他怎麽樣,所以心裏總覺得憋屈。
  這次賽場大勝,司徒玦才難得地高興了一回,大掃心中濁氣。一群夥伴中又隻得她一個女孩子,大家都喜她活潑大方,平素裏就是眾星捧月,見她鬱鬱不樂了幾天,都在吳江使著的眼色下心領神會地或大作慘敗扼腕狀,或大誇她的“黑頭將軍”威不可當。司徒玦也很是承情,笑得眉飛色舞,大大開懷。
  正高興時,忽然她的雙肩包被人從後麵輕輕拉扯了一下,她愕然回頭,笑容立馬就跌了下來,如同見到瘟神。
  那瘟神看起來還是有些拘謹,卻也沒有在司徒玦那寫著“邪靈退散”的眼光中退卻,瞄也不瞄其他人,隻是麵無表情地對她說了句:“司徒玦,你媽叫你回家吃飯。”
  司徒玦抬頭一看,太陽已經快要沉到高樓的背後,光顧著開心,忘了時間過得飛快,都誤了家裏的飯點。可是那句話經姚起雲那家夥的嘴裏不死不活地說出去,包括吳江在內,其他人都一付憋著笑的表情。
  司徒玦一窘,頓時覺得丟臉丟到姥姥家了。本來還想著趕緊回去,這時卻哪了肯讓他順心如意。一甩頭回到原先的姿勢,招呼著其他人,“愣什麽啊,吳江,你剛才不是說不服嗎,我們再來一回!”
  吳江還來不及應答,那個聲音再一次在司徒玦身後傳來。
  “司徒玦,你媽叫你回家吃飯。”
  他連聲音都沒有明顯的起伏,也沒有因為司徒玦的態度而惱怒,漠然地,例行公事地重複著,仿佛他生來就隻會說這句話。
  “你有完沒完?”司徒玦惱了,拽回自己的背包就說道:“我自己知道路回去,用不著你來叫。”
  “薛阿姨都把飯做好了,大家都在等著你。”
  司徒玦還記得他那天的可惡,本想說幾句更難聽的話羞辱羞辱他,當著那麽多人的麵,畢竟忍住了,隻說道:“我的事跟你沒關係,沒看到我忙著?”
  僵持中,吳江收起了他的“敗兵殘將”,拍著司徒玦的肩膀說:“不比了,今天你贏了,我肚子餓得厲害,下次再找你算賬。”
  大家也紛紛附和,收拾東西各自都散了。
  走過姚起雲身邊的時候,吳江想起那天自己開司徒玦的玩笑,不由得又朝她擠了擠眼睛,回頭卻發現那個司徒嘴裏的“小人”似乎也在用眼睛打量著自己。這還是吳江第一次跟姚起雲打照麵,心想,兩家平時也有來往,自己跟司徒那麽熟,以後少不了有接觸,便主動笑了笑,權當打招呼。
  姚起雲恰好在這個時候略低下了頭,司徒玦對他印象更壞,斜了他一眼,幾步趕上吳江。“等等我,我跟你一快走,‘黑頭將軍’今晚就放你家。”
  被拋在身後的姚起雲不緊不慢地跟在她幾步開外的距離,看著她手裏當寶貝似的拎著的小竹簍。
  “司徒玦,你吃飯都忘了就是為了玩這個?”
  司徒玦側身睥睨著他,“你有什麽意見?”
  姚起雲還是錯開她的眼神,低頭踢著路邊的碎石子,“小孩子才玩這個。”
  “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司徒玦輕哼了一聲。
  “不騙你,我們那的孩子幾歲的時候都玩膩了,再說,你們這水泥夾縫中能捉到什麽好的?”他語氣倒是誠懇,但這話對於剛靠著“黑頭將軍”橫掃眾人的司徒玦來說無異於一種嘲笑。
  雖然明知道他有可能是故意挑釁,可司徒玦如何咽得下這口氣,她舉高了自己手裏的小竹籠,“有本事別光耍嘴皮子,你真這麽厲害,就去找幾隻好的來跟我鬥啊。”
  姚起雲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剛開始玩,我贏你也勝之不武。快回去吧,要不司徒叔叔和薛阿姨要生氣了。”
  這下司徒玦徹底被激怒了,索性站定了拋下話來:“你盡管贏我,我給你機會。明天放學還是在這裏,你要是真贏了我,我就服了你!”
  吳江看看沉默不語的姚起雲,又看看怒發衝冠的司徒玦,一邊試圖輕輕推著她離開,一邊勸道:“得了得了,好端端地上什麽火呀,走吧。”
  司徒玦被他推著往前走了幾步,卻仍沒有罷休,回頭指著姚起雲道:“你記住啊,明天誰不來誰是縮頭烏龜。”
  回去之後,司徒玦照例是對姚起雲冷冷淡淡地,吃完飯就上了樓,她聽見姚起雲似乎跟她爸爸說起他想出去走走。明顯區別對待的司徒久安一點也沒猶豫地就答應了,隻囑咐他對附近還不是很熟,別去得太遠。
  等到關門的聲音傳來,司徒玦立馬衝下樓給吳江家裏打了個電話,叮囑他晚上一定要喂好她的“黑頭將軍”,千萬不能出了差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第二天,也許是從吳江那得到了風聲,一放學,在“老地方”等著觀戰的人比昨天更多。吳江也沒有辜負司徒的交代,“黑頭將軍”被伺候得好好地,在小籠子裏一付生龍活虎、躍躍欲試的模樣。
  姚起雲比預期中來得晚一些,就在司徒玦的夥伴們紛紛斷定他不過是過過嘴癮,臨場退縮了的時候,他才不疾不徐地從司徒家的方向走來。近了依舊是沉默寡言的樣子,絲毫沒有跟周圍的人交談的打算,既看不出好戰,也不覺得慌張。
  司徒玦也不說廢話,問他準備好了沒有,得到肯定的答複便擺開了架勢。
  姚起雲用來裝蟋蟀的小泥罐灰不溜秋,難看得掉渣,等到兩人的“愛將”被撥到鬥盆裏之後,司徒玦才發現,姚起雲昨天晚上耽誤到快十一點才回家,結果落得被她媽媽薛少萍也說了幾句的下場,就是為了一隻毫不起眼的小蟋蟀,尤其在善鳴又好鬥的“黑頭將軍”麵前,足足小了一個尺寸,一落地就緊趕著往盆沿縮。
  司徒玦從來信奉要比就比個光明正大,心服口服,看了他弄來的那“東西”,不由得也心生懷疑。
  “你就用這個跟我比?”
  姚起雲不看她,蹲了下來,“夠了。”
  這簡直就是含蓄地不把她放在眼裏。司徒玦咬了咬唇,心說,待會看你怎麽狂。
  這時已經有人在提醒:“開始了,開始了。”
  她低頭,發現果然兩支蟋蟀開始用觸角相互接觸,過了一會便振翅鳴叫,露出兩顆大牙,纏鬥在一塊。她趕緊也蹲在一旁,周圍的人圍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小圈子,時不時傳來壓低了的助威聲和驚叫聲。
  “黑頭將軍”一如昨日勇猛,有一種豁出去不回頭的勁道,姚起雲的灰家夥從卻一味的周旋閃躲,如此幾分鍾下來,司徒玦已經看到姚起雲簇緊的眉頭,心裏大大稱快。就是要讓他知道,說大話也要分場合,不是所有的烏龜都是忍者,也不是每個低調的都是高手。
  那隻小蟋蟀屢屢打著圈閃躲,“黑頭將軍”似乎也有些不耐了,跟著對方連轉了幾個圈子,圍觀的人已經發出了噓聲。就在這時,小蟋蟀不知怎麽地就轉到了“黑頭將軍”身後一個相當有力的位置,狡猾地發威,卷動著觸須,頭頂、腳踢,下下都是要害。
  原本老神在在冷眼旁觀的司徒玦也覺得不對了,暗暗攥緊了手,手心裏全是汗。姚起雲還是那個死樣子,就連眉頭都沒有鬆懈下來。
  幾番回合下來,有如蟋蟀版的絕地大反擊,原本還占有上風的“黑頭將軍”眼看著在小蟋蟀出其不意、毫無風度的陰狠招數下漸顯敗象。司徒玦眼睜睜地看著,滿腔著急也沒有傾瀉處,恨不能代替蟋蟀,自己直接上場跟姚起雲廝打一場。
  十分鍾剛過,“黑頭將軍”終於垂頭喪氣敗下陣來,起初跟它的主人一樣要死不活的小蟋蟀已然換了副嘴臉,仰頭挺胸,趾高氣揚。小小的鬥盆裏,勝負已定。
  一片靜默之中,司徒玦雙唇緊抿,一張漂亮的臉蛋上寫著氣惱、不甘,還有沮喪,卻仍然強自按奈著心中的恨意,站起來,揚起下巴對姚起雲冷冷地說了句:“好,你贏了。”
  姚起雲不說話,小心地又把那隻蟋蟀裝回了他那不起眼的泥罐中。
  以前司徒玦也不是沒有輸過,不過一笑了之,並不是一個輸不起的人,這付較真的模樣吳江也是頭一回見到。姚起雲雖是悶葫蘆的樣子,可怎麽看就怎麽覺得他和司徒之間暗潮洶湧,氣場不對。
  吳江當然是一心維護自己的好友,俯身替司徒收起遍體鱗傷的“黑頭將軍”,笑著說道:“其實這麽比也不公平,司徒你的蟋蟀昨天已經打了好幾場,再厲害的家夥也經不起這車輪戰啊。”
  “沒錯,沒錯,我看見‘黑頭將軍’昨天腳上就有傷。”
  “是啊,這結果不能算數。”
  圍觀的都是司徒的朋友,你一言我一句地說著。
  姚起雲把拿著蟋蟀罐子的手背在身後,任憑他們怎麽說,全不爭辯,嘴角甚至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他看著司徒玦,好像在等待著她的反應。
  司徒玦垂下的手依舊緊緊握拳,她怕自己一衝動真的會給他兩下,說不定可以把他的臉打得更討喜一些。
  可是這樣也不能改變眼前的事實。
  “嗨,別說了,‘黑頭’昨天和今天都是好好的。輸了就是輸了。”
  她接過吳江遞過來的籠子,轉身就把戰敗的“黑頭將軍”放歸在草叢裏。
  蟋蟀隻能戰敗一次,從此就會徹底喪失鬥誌,留著也沒有意思了,不如放它一條生路。但是人輸了比賽,卻不能輸了人品。尤其在小人麵前,她不想自己看起來跟他一樣。
  回家的路上,吳江逗了司徒玦好幾次,司徒玦隻說“別鬧了”,終究是笑不出來。晚上閉著門在房間裏做功課,耳機的聲音被她開到最大,好好地默寫著單詞,忽然就轉變為泄憤的亂塗亂畫,直到一張草稿麵目全非,才覺得心裏好受些。
  本來勝敗是兵家常事,也許她隻是恨自己輸在姚起雲那樣討厭且讓她不齒的人手裏。
  想著從街心公園回來之後,家裏開飯之前,洗手的司徒玦在廚房門口和走進走出給薛少萍打下手的姚起雲擦身而過,她徑直朝前走,姚起雲卻很主動地側身為她讓位,兩人近在咫尺的時候,她分明聽到謙卑、勤勞又懂事的好孩子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句。
  “阿玦,你服了嗎?”
  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爸媽都在場呢,尤其是爸爸就坐在附近,隨時有可能逮到她“欺負”他的證據。好漢不吃眼前虧,司徒玦吃飯的時候,每一塊肉都想象是從姚起雲身上咬下來了,那頓飯吃得特別香,幾乎就撐著了自己。結果不明就裏的薛少萍還驚訝地說了句,“看來起雲今天第一次下廚就很對你的胃口啊。”
  司徒玦聞言,差一點升起了衝到廁所去摳喉嚨的欲望。
  想到這裏,剛平複了一些的司徒玦仰頭躺倒在床上,抱著頭痛苦地在被子上扭動著身體,嘴裏無聲地呐喊著:“神啊,把他帶走吧。”
  神是耳背的,常常曲解人們的意思,把黑的聽成白的。所以,他不但沒有把姚起雲帶走,反倒立即把那家夥送了過來。因為司徒玦終於透過音樂的嘶吼,聽到了持久的敲門聲。
  來的人不是她的爸媽。媽媽象征性地敲一會,就會推門而入,爸爸則會直接跳過敲門這一過程,在門口大喊一聲:“司徒玦,你出來。”
  那麽,來的隻能是她最不想見到的那個人。
  司徒玦用枕頭捂住頭,希望他識趣一點主動意識到自己的不受歡迎,可是,也許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他更有恒心的人了,那不輕不重的敲門聲還在繼續著,甚至節奏都沒有因為不耐而加快哪怕一點點。
  假如她永遠不理會,假如也不會驚動爸媽,他會不會敲到天荒地老?
  司徒玦想著,忽然心生幾分恐怖的感覺。
  她翻身跳下床,用力拉開了門。
  門的另一麵果然是姚起雲,司徒玦突如其來的應門想必讓他有幾分意外。
  他看著一身絕對居家打扮的司徒玦,鬆垮垮的T恤,還有露出整條長腿的運動短褲,紮好的頭發毛茸茸的,赤著腳,麵色卻不甚友好。
  “你睡了?”他遲疑地問道。
  “你知道我睡了,所以才故意來敲門?”
  “當然不是,今天白天的事……我不想弄得不愉快。”
  “?綣?閌俏?四羌?攏?冒桑?曳?懍耍?懵?飭寺穡俊彼?怠?
  姚起雲的手扶在門框上,說:“其實你在挑選蟋蟀的時候可以更有技巧一些,比如說……”
  司徒玦沒有讓他繼續說下去,用一種忍無可忍的語氣說道:“我已經說了我承認不如你,那我不玩了總行吧,為什麽你還要在這件事上糾纏,難道在我麵前炫耀才能讓你的勝利感更持久一些?”
  姚起雲又低下了頭,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手指劃過木製門框那並不平滑的表麵,仿佛忽然想起自己還有另一隻背在身後的手。
  他把那隻手伸向了司徒玦,上麵握著的儼然是今天用來裝蟋蟀的那個泥罐子。
  “這個給你吧,長得雖然不起眼,但是會比你今天那隻大的能打。”
  他說得快而含糊。
  司徒玦卻聽清了,她同時聽清的還有透過小罐子發出來的蟋蟀鳴叫。是
  那隻當眾挫敗了她的蟋蟀。
  “你什麽意思?”司徒玦問。
  如果換作後來更了解司徒玦的姚起雲,他會在這個時候及時打住,然後離開;又或者,他在一開始就根本不會用這樣一個絕對愚蠢的方式試圖跟她和解,而實質上則是挑戰她忍耐力的極限。
  因為後來的他再清楚不過,司徒玦怎樣驕傲的一個人。她會給予可憐的人最大的友善和同情,卻絕對不能接受別人認為她可憐;同樣,她可以接受自己技不如人的落敗,卻對本不該屬於她的施舍深惡痛絕。
  她要麽不要,要麽就是絕對的純粹。
  而後來的他愛著這樣的司徒玦,也恨著這樣的司徒玦。
  “說了這是給你的,你還可以用它來贏很多場。”隻可惜後來永遠是後來,當時的姚起雲固執地不肯放下他的手。
  司徒玦求證似的問:“你真的給我?”
  姚起雲輕輕點頭。
  她單手接過,幾步走到窗前,推開玻璃就把裝著蟋蟀的整個罐子用力扔了出去。那個灰色的泥罐呈拋物線最後消失在視線中,發出一聲悶響。
  “你既然給我了,怎麽處置就是我的事了。”
  司徒玦拍著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終於露出了一個笑容,回到門口,當著他的麵就要把門關上。
  姚起雲努力織就的心平氣和的麵具也被擊碎,他像沒有看到即將合上的門,探過手就鉗住司徒玦的胳膊,眼裏除了慍色,還有深深的不解。
  他唯恐驚動了司徒久安夫婦,壓低了聲音:“既然是一家人了,為什麽我們不能好好共處?”
  司徒玦惱怒之中到底也還記得分寸,眼看就要軋上他手臂的門險險收住。
  “一家人?”她嗤笑,“你真會給自己臉上抹金,誰跟你是一家?”
  姚起雲急促呼吸著,臉色徹底地冷了下來,更顯得略帶陰沉的一雙眼睛寒潭似的。他這才發現,原來司徒玦想要羞辱他是一件再輕易不過的事,隻消一句話,苦苦經營起來的那點自信和向往就變得比什麽都可笑。
  “我數到三,你再不收回你的手,我就讓我爸媽過來看你在幹什麽!”司徒玦一字一句地警告道。
  她用不著數到三,話音剛落,姚起雲手上的力度已經在慢慢消退。
  司徒玦猛地側身,甩開了他的鉗製,就像甩開了一件髒東西,然後嫌惡地閉上了門。
  姚起雲在並不沉重的關門聲裏良久回不過神,他下意識地在褲腿上用力擦了擦自己手,再緩緩攤開,然後開始絕望。

  第十一章 兩小多猜
  姚起雲的轉學手續在司徒久安的安排下辦理得相當順利。他在老家的時候已經念過高一,經過一個暑假,本該升入高二,但是,考慮到他原本所在那所鎮上高中的教學水平,為了使他更好地適應新學校的教學進度,司徒久安聽取了校方的建議,讓他留了一級,跟司徒玦同在G市一所重點高中一年級就學。
  讓司徒玦謝天謝地的是,姚起雲總算沒有被分到她所在的那個班,免去了在課堂上還要受他的視覺折磨。
  姚起雲正式成為插班生的第一天,司徒久安生意上有點事,無法親自帶他到學校報道,於是再三囑咐司徒玦要陪同姚起雲適應上學放學路途和學校的環境。司徒玦推脫不了,雖不情願,那天早上也不得不在早餐後等著他一塊出門。
  那時司徒家的久安堂漸成規模,在業內剛開始有了名氣,可司徒久安時刻不忘自己的苦出身,在孩子的教育上也要求他們自立勤儉,並不搞什麽特殊待遇,所以即使家境殷實,出入有人接送這種待遇司徒玦也鮮有享受,每日都是老老實實搭公車去上學。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上學的路上,司徒玦領先幾步,並不與他搭話,要不是因為他壓根不認識從家裏到學校的路,她絕對一溜煙跑沒影了。姚起雲看來也放棄了和她融洽相處的念頭,如果不是他的腳步聲如影隨形,司徒玦幾乎要以為自己身後跟著的是個影子。
  公車站與司徒家隔著大半條街的距離,步行至一個十字路口時,人行橫道正趕上紅燈,司徒玦蹲下來係鞋帶,姚起雲沒收住腳,走著走著就到了她前頭,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不願意離她太近,就站在她幾步開外等著她。
  等到司徒玦係好鞋帶站起來,第一眼就看到了“大無畏”地站在馬路中央的姚起雲,清晨高峰期的車輛絡繹不絕,有些已經尖銳的按響了喇叭。
  司徒玦趕緊眼明手快地把他拽了回來,頭上無端冒出幾顆冷汗。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有毛病啊,你是打算指揮交通還是想尋短見,沒看到紅燈呐!”
  姚起雲窘得臉都快滴出血來,司徒玦這才意識到他生在?緔澹?鈐兌膊還?塹秸蟶夏釷椋?蛐碭?揪投院炻痰頻母拍罘淺5?。?燦行┖蠡謐約焊詹潘禱疤??穡?繞涫嵌運?庋?宰鸚耐η康娜死此怠K就驕冒滄詈奕擻惺評?郟?就將i從小耳濡目染,雖覺得他討厭,但也知道出身由不得人選擇,就算心中賭著氣,也不願在這方麵打擊他。
  她拉不下臉說好聽的,便含糊地補充了一句:“路上小心點,你今天要出什麽事,我爸非饒不了我。”
  她剛才唯恐姚起雲被車蹭到,情急之下用力過猛,背著的包都從肩上滑了下來。她的書包非常之大,不知道除了課本,還裝著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因為下午體育課的緣故,還另提著羽毛球袋,除了球和牌子,換洗的運動服和球鞋一應俱全。
  兩人一塊越過馬路的時候,姚起雲招呼也不打,就把球袋從她肩上卸了下來。
  司徒玦嚇了一跳,起初還以為有人大清早地飛車搶包,察覺到是他,沒好氣地拍著胸口。
  “你能不能不要那麽驚悚?”
  “這個我給你提。”姚起雲不由分說地奪過她的球袋,背在自己身上。
  “不……不用。”頗感意外的司徒玦難得地有些不好意思。她雖苗條,卻不是什麽嬌怯之輩,比這更沉的負重她也不是沒有背過,從來就不習慣假手於人。他這個樣子,反倒讓她無所適從。
  “說了不用,一點都不重,真的不用!”
  她努力地奪回自己的包,姚起雲閃開,似乎鐵了心要代勞。而司徒玦根本不願意平白地欠他一個人情,也執意拒絕。兩人邊走邊拉拉扯扯地,不知道的路人絕對不會相信這僅僅是因為其中的一個人忽然想做雷鋒,而另一個人堅決不肯接受幫助而已。
  最後是姚起雲先受不了啦,他索性把球袋換了個手,“小心車……別爭了行不行?”
  “現在我爸我媽都看不見,你沒有必要做這種事。”
  在司徒玦看來,互相幫助並不是不可以,但那隻限於朋友之間,不,哪怕是個陌生人,也會比他這時的“好意”要來得自然得很多。她不是沒有眼力的人,來到她家的這些天,姚起雲恨不能大包大攬地把家裏所有的累活雜活一並攬完,他仿佛急不可待地要向收留他的人證明,他不是一點用處都沒有。
  他太珍惜現在,害怕回到過去。
  司徒玦卻不喜歡表裏不一的人,尤其是他和她關係明明不怎麽樣,那就各行其是就好,何苦假惺惺地討好,她都替他累,更不想把他當作小廝來使喚。
  她的話也許刺中了姚起雲的軟肋。他沉默了一會,才冷冷地說道:“你何不給我個表現的機會?”
  司徒玦這時忽然看到,他抓握在球袋肩帶上的手,指甲全都禿進了肉裏,原先總也洗不幹淨似的汙漬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斑駁的傷痕,有幾個地方甚至露出了粉紅的肉色,好像是有人為了竭力摳除指縫裏的東西而采取極端的手段。
  都說十指連心,司徒玦小時候玩圓規曾經有一次被針刺到了指甲縫裏,那痛意至今都還印象深刻。她想不出什麽人會對自己下那麽大的狠心,簡直近似乎自殘。難道,就因為那天起爭執的時候,盛怒的她故意一付嫌髒的樣子甩開了他的手?
  想到這裏,她不由得憑空打了個冷戰,也沒了要回自己背包的心思,就這麽一路震驚到了學校。
  放學後,司徒玦意猶未盡地跟吳江在學校的球館多打了兩場羽毛球,結束了也沒去找姚起雲,直接自己回了家。途中她還想,他放學的時候不會因為找不到路就走丟了吧?誰知道按門鈴的時候,還是他跑出來開的門。
  他沒走丟。
  看著專注地為家裏盆栽澆水的姚起雲,司徒玦也不知道自己是鬆了口氣,還是有些遺憾。
  後來上學或放學的路上,隻要遇見了姚起雲,司徒玦再沒有拒絕他的“好意”。他替她拎包也好,在家順手洗掉爸爸命令她洗的碗也好,晚上在她肚子餓的時候主動煮夜宵也好,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一如他所說,既然他想,她幹嘛不給別人一個做的機會呢?他這個集中華民族傳統美德於一身的“好孩子”贏得了她爸媽的讚許,她也不會被罵整天跟他作對。
  司徒玦也疑心自己的妥協很大程度上是出自於對這個人隱隱的畏懼,一個對自己都尚且狠心的人,還有什麽事是他做不出來的?
  她覺得自己是做出了讓步,可在爸爸眼裏卻不是這樣。有一次,司徒久安下班回來得早,正好遇上司徒玦和姚起雲先後放學回家,而姚起雲肩上背著司徒玦的書包。司徒久安因此大發雷霆,狠狠把女兒叫上樓批了一頓,說她好逸惡勞,看著起雲老實就想著法子欺負人。
  司徒玦是六月飛霜,大感冤屈,連連強調是姚起雲非要這麽幹的,她沒辦法,隻能屈從。拉來姚起雲作證,他也口口聲聲承認的確是這樣。但是司徒久安哪裏肯信,隻當起雲那孩子心太好,被她支使了還給她打掩護,而任性的女兒哪裏及他萬分之一。當下就責令司徒玦一周之內放了學寫完作業就在家做家務,什麽地方也不能去,誰也不許幫她,就連周末也是如此,好好想想自己做得不對的地方。
  司徒玦趁爸爸不注意,一言不發地朝那“罪魁禍首”怒目而視,暗暗罵自己太傻,不知不覺就著了他的道,由此更認定他的損陰、虛偽和奸詐。
  司徒久安本還沒打算那麽快結束對女兒的“教育”,倒是聞聲而來的薛少萍解了圍。
  薛少萍弄清楚來龍去脈,當著大家的麵,隻淡淡對司徒久安說了句:“既然是一家人了,也沒必要那麽見外,起雲?歉齠?碌暮⒆櫻??拖裨勖橋??母綹紓?綹綈錈妹米齙閌攏?掛參蘅珊穹牽?閿貌蛔拍敲瓷細偕舷摺!?
  經過了這一風波,姚起雲並沒有跟司徒玦就這件事談論過任何一句,可每日為她背包的習慣依舊不改。司徒玦冷淡以對,隻是從此自己的包裏能塞多少本書就塞多少本,就連平時可以留在教室裏的東西也一律帶走,恨不得還往裏麵塞幾塊磚頭。而姚起雲也沉得住氣,接過她的包時總是麵不改色。
  媽媽把司徒玦從爸爸的怒氣中拯救了出來,但是卻免不了爸爸定下的懲戒。然而最讓司徒苦惱的不是一周裏要洗全家的碗和拖地板,而是就連周末也喪失了出去的機會,這讓好動的她情何以堪。
  周六的晚上,司徒久安照例出去應酬,司徒玦弄幹淨廚房的最後一個角落,假裝累得趴下地回了房,等到媽媽又開始看肥皂劇,就抓住機會摸到了大門邊上。
  她怕驚動其他人,連燈都沒敢開,所以當客廳燈光亮起的那個瞬間,她不由得在心裏發出一聲哀號。
  姚起雲站在他的房間門口,皺著眉問:“你去哪?”
  司徒玦急於擺脫他,沒好氣地說:“倒垃圾,不行麽?”
  姚起雲漠然陳述道:“垃圾我剛才已經替你倒了。”
  “你……”後麵若幹不文明的話語司徒玦吞回了肚子,何必在他這裏浪費時間。她抬頭看了一眼傳來電視聲的二樓,當即就要去開門。
  姚起雲過來按住門,“你不能出去,待會要是司徒叔叔回來了……”
  “那不是正好嗎,你又多了一處比我強的地方,我說,你別礙事,要你不信不信我會……”司徒玦一時間也想不起自己該用什麽威脅他才好。
  “你怎麽樣?”他低聲問,很是認真。
  司徒玦再度急中生智,揚起臉就朝他的方向湊了上去。
  “姚起雲,你……”
  他果然被驚得倉皇地退了一步,“什,什麽?”
  這時司徒玦已經飛快地拉開了門栓閃了出去。
  “你的牙箍好醜!”
  司徒玦成功逃了出去,倒沒有去得太遠,或許她要的更多隻是掙脫束縛的感覺。她溜到吳江家,他爸媽都在,一見到她就笑眯眯的,很是喜歡。可司徒玦也不敢久留,拿了幾本漫畫就打道回府。
  走到家門外時,她不能確定爸爸是否已經回家,不敢冒險用鑰匙開門,反正已經被姚起雲發現了,她幹脆也豁出去,熟門熟路地跳過樹籬,走到窗邊就去啟動她的“秘密機關”。
  姚起雲房間的燈光是亮著的,果然沒睡,在聽到動靜之後立刻就撲倒窗邊察看,看到是她,露出個鬆了口氣的表情。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司徒玦當著他的麵抽開一根防盜的鐵枝,嫻熟無比地跳了進來,末了,還泰然自若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這才徹底明白了她對這個房間的熱愛和吳江那天晚上敲窗戶的根本原因。
  “你要去我爸那裏告狀?哦,對了,之前我出去的事你是不是已經舉報過一回了?”司徒玦說。
  姚起雲冷眼看著她的樣子,滿臉的不讚同。
  “你爸剛回來……”
  可是這時用不著他說,司徒玦也知道了。因為她也聽到了爸爸下樓的腳步聲。
  “起雲,你睡了沒有?”
  房間裏的兩個人都變了臉色,不止頓時傻眼的司徒玦,就連姚起雲也顯出了慌張。司徒玦窗戶的秘密事小,要命的問題在於該怎麽解釋一向不合拍的他們孤男寡女夜色正濃的時候呆在一個房間裏。即使他們什麽都沒做,但是司徒叔叔會怎麽看他,還有薛阿姨知道了又該怎麽想?他不能容忍自己在他們心中的形象出現一絲的瑕疵,也不願他們對他產生哪怕一丁點的芥蒂。
  司徒玦當機立斷地朝衣櫃撲去,那裏是這房間唯一能容身的地方,可是衣櫃門一打開,她隻想哭。因為司徒玦大量的衣服搬上二樓之後,這衣櫃便空了出來,姚起雲的衣服又實在太少,薛少萍就充分利用空間地在空隙處塞了好幾床棉被。
  司徒久安的急脾氣大家都是知道的,絕對等不到他們搬空並安置好這些棉被,再安然無恙地躲進去。
  “哦,剛睡一會,來了……”
  姚起雲嘴裏應著。如果不是自己也慌得跟沒頭蒼蠅似的,司徒玦必定很享受他這時抓狂的表情。
  她憤怒地踹了他一腳,斷絕了他想要把她硬塞進床底的念頭,那張床和地板的間隙不足二十厘米,這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還有人會比她更清楚?就算她會縮骨功,也會憋死在裏麵。
  “沒睡的話我們正好聊聊。”司徒久安的聲音已在一門之外,司徒玦可以想象,她那並不太有耐心的老爹已經把一隻手放在了門把上。
  司徒玦慌不擇路,做出了一個令她自己也覺得瘋狂的舉動,她抖開姚起雲疊得跟豆腐塊似的被子,整個人鑽了進去。
  她根本不知道這樣做能否藏身,就好像把頭埋進沙子裏,屁股卻露出來的鴕鳥一樣,至少這讓她對於即將發生的可怕的事有一種心理上的安全感。
  一秒鍾之後,她感覺她身邊,正確的說是“身上”多了一個人。然後門果然就被司徒久安主動打開了。知父莫若女啊,司徒玦更想哭了。
  “真的睡下了?”司徒久安還沒有暴怒,聲音相當和藹。
  司徒玦大腦漸漸缺氧之前有些想通了爸爸為什麽沒有第一眼就看出被子裏多藏了一個人。因為她整個人都埋進了被子裏,被姚起雲壓得平躺著,而姚起雲的半個身子相當於疊在她的身上,多虧他們都不胖,兩個很“薄”的人在被子起伏的遮掩下,輕微掩蓋了多出來的厚度。
? ∫ζ鷦頻淖聳剖淺牌鵠窗脛弊叛?!拔液孟裼械愀忻傲耍??運?艘換幔?椅矣惺攏?就絞迨澹俊?
  他連聲音都不對了,快要因窒息而死去的司徒玦都能聽出他話裏的顫音,可也許司徒久安隻以為那不過一個害怕大人擔心,隱瞞自己生病的“好孩子”出現的感冒虛弱正常狀況。
  “感冒啦?我讓你薛阿姨給你拿點藥。”司徒久安關切的聲音離床越來越近。
  “不不,不用了,我睡一覺就好!”
  “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隻要睡一覺。”
  看來姚起雲對“睡一覺”極度的渴望也打消了司徒久安談話的念頭,他雖不放心,也覺得這孩子看起來怪怪的,但一時間也不知道哪裏不對。姚起雲是個懂事得太不需要人費心的孩子,這是司徒久安欣賞他的地方,卻也是擔憂他的地方。
  “那你就好好睡一覺吧,我也沒什麽事,對了,司徒玦那丫頭被我和你阿姨寵壞了,你該怎麽樣就怎麽樣,千萬別讓著她。我先上樓了,明天讓你薛阿姨給你拿藥。”
  司徒久安就這麽退出了房間。說實在的,不能怪他近在咫尺卻沒有發覺被窩裏的內情,就算他聰明一世,怎麽都不可能在這半大孩子麵前往“那方麵”去推想。
  在司徒玦變得更“薄”之前,她聽到了老爹關門的聲音,那無異於讓她活下去的天籟,再過幾秒,她絕對會成為被人活活壓死的標本。
  姚起雲雖然手半撐著,可是大半個身體的重量都還直接放在她身上,況且在被子裏,她艱於呼吸,小小掙紮了一下,比毒蛇還毒的姚起雲害怕穿幫,竟然故意用大腿死死困住她,這要是真的沒有空氣,可是會要人命的。他實在太狠。
  司徒玦弓起腳,使出吃奶的力氣將他從身上掀了下去。姚起雲也是驚魂未定,順勢就翻倒在一傍,兩人都是一句話都說不上來,看著天花板,滿頭是汗地,像瀕死的魚那樣大口大口地呼吸,享受這劫後餘生的感覺。
  好多年以後,司徒玦在異國他鄉想起這件事,忽然覺得當初的他們愚蠢又荒唐。其實根本沒有必要如此,就算司徒久安突襲,他們大大方方將門打開,就說一個是在討論學習問題之類的謊言,司徒久安即使不信,可又能挑得出什麽破綻?說不定還會為了他們關係改善而由衷地高興。
  問題在於,那時的司徒玦和姚起雲為什麽誰都沒有往正常的那方麵想,就下意識地東躲西藏呢?
  她不知道。
  而那時的他們同樣也沒有答案。
  過了好久好久,找回自己聲音的姚起雲啞著嗓子在枕頭上側過臉,問了一句:“司徒玦,你究竟想幹什麽?”
  司徒玦女生的直覺也在這刻神奇複蘇,她比他更快地發現,兩人卷著同一床被子,雙雙躺在一張床上,並且,從緊張中回過神來的姚起雲依然呼吸不穩,全身僵硬。
  她一腳把他踹到了床沿。
  “姚起雲,是你究竟想幹什麽?”
  是啊,他們從一開始就想不通對方究竟想幹什麽?從頭到尾都是這樣,心裏猶疑著,嘴上卻很倔,誰都不肯問,誰也不願說,隻是猜,不停地猜。
  他們是曾經一起走過青春年少的男孩女孩。
  浪漫的人會說,這叫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可是司徒玦和姚起雲,不正是猜著心長大的嗎?

  第十二章 未必喜歡,終將習慣
  自從意外驚魂的“被窩門”事件後,秘密通道既然已曝光,司徒玦利用那扇小窗出入益發猖狂。她會在姚起雲尚在房間裏的時候就偷偷地摸進去,當著他的麵消失在窗口,也會在他靜坐書桌旁苦讀的時候從外麵忽然出現,腳踏著桌麵輕輕鬆鬆地跳到地板上,還帶進來幾片四季青的落葉,完全如入無人之境。
  在這些過程中,他們通常鮮有交流,司徒玦從來就秉承“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宗旨,而姚起雲似乎也在屢次的交惡後徹底喪失了與她交談的興趣。大多數時候,他選擇對她這一行徑視而不見,即使她披星戴月而來,他連眼皮也不願抬一下,最多在她成功登門入室之後,一臉冷淡地拂去她帶進來的土屑,那表情,就好像她是一隻不請自來的蟋蟀。
  司徒玦起初還為姚起雲會不會在她父母麵前告密而惴惴不安,但是等了一段時間始終都沒有聽到動靜,才終於確定他真的沒有告密的打算。她也不知道一向甘當她父母“鷹犬,以“告狀討賞”為樂事的那個虛偽小人為什麽唯獨在這件事上守口如瓶,想了很久之後,才找到一個最合理的理由,那就是姚起雲害怕她父母在知情之後刨根問底,一不小心就扯出了那晚她藏在他被窩裏的事。那一次他也有份說謊,而且要是司徒玦反咬一口,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就算司徒久安相信他的人品,也會損害他苦心經營的“完美形象”,要不然,他才絕對沒有那麽好心。
  偶爾那麽一兩次,司徒玦也會感到一丁點的歉意,她想,自己那麽明目張膽地將別人的房間當傳送門似的使用,會不會太過分了。可每次這剛剛升起的“良知”就會被他眼裏的厭惡和冷淡驅散。這房間本來就是她的,如果不是他,也不會導致如今的局麵。所以,每當她心懷不安,隻要想想他的可惡之處,不但立刻安之若素,恨不得加倍氣死他才甘心。
  但是,氣死姚起雲是個艱難而浩大的工程,他把他的情緒藏得太好,更多時候,他像是一個沒有情緒的人,很少開懷大笑,很也很少憤怒失控。他總是穩重的、沉默的、禮貌的、規矩的,帶著一種遠遠超乎他年齡的謹慎和自控。甚至司徒玦有一次偷偷聽到媽媽在爸爸麵前都這麽評價,她說:“起雲這孩子,讓人挑不出什麽毛病,卻也讓人看不透,我承認他懂事,可總覺得隔了那麽一層。”
  司徒久安則回答妻子,“從那種環境裏出來的孩子都是這樣的,難免老成一些,要不怎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沒吃過苦頭的才像你女兒一樣沒心沒肺。我看這孩子就不錯,做事踏實,品行脾性都很好,至於你說的‘隔了一層’,相處久了就好了。”
  在學校裏,姚起雲也是獨來獨往,既沒有什麽朋友,也不惹是生非與人交惡。他和司徒玦在學校裏見了麵也鮮少打招呼,所以知道他們關係的人不多,不過是吳江、美美這些與司徒玦關係較好的朋友。司徒玦從別人嘴裏聽來的關於姚起雲的隻字片語,不是“內向”,就是“戴著牙箍沉默寡言的怪人”。甚至美美這樣的女孩都不止一次在司徒玦麵前說過,雖然姚起雲一點兒也不爭強鬥狠,離“凶惡”也有一段距離,可不知道為什麽,看見他總覺得心裏有些害怕。大概這也是他初來乍到,不甚合群,卻沒有多少人會故意挑釁起伏他的原因吧,畢竟“不會叫的狗才咬人”的道理大家都是明白的。
  司徒玦可以理解美美說的“害怕”從何而來。姚起雲有一種骨子裏透出來的疏離感和陰沉,好像在自己和外界之間樹了一道樊籬,這在她初見他的時候感覺也特別明顯。可是她比別人更清楚的是,他其實也沒有那麽高深莫測。
  他不愛說話,除了個性如此之外,更多的是因為他不願意自己的鄉音惹人側目和嘲笑。他不笑,也有部分原因出自於那副牙箍實在太醜。不愛跟人往來,不是因為眼高於頂或天生孤僻,而是因為他打心眼裏自卑,害怕被拒絕,索性一開始就拒絕別人。
  更重要的是,他的情緒雖然藏得很好,但也不意味著沒有情緒。
  他也會緊張得大汗淋漓,就像她爸爸突襲的那個夜晚。
  他也會惶然不安患得患失,每當他在家裏試圖把一切做到盡善盡美,卻迎上薛少萍溫和卻始終有所保留的眼神。
  他也會臉紅發窘,比如說剛洗完澡光著半身從浴室裏走出來,就被不請自來的司徒玦撞個正著,還被她撇著嘴上下打量一番。
  他也會生氣,雖然並不常見,但至少司徒玦“有幸”得見過幾回,他越是心中燃燒著“熊熊怒火”,就越要苦苦壓製著,臉上像沒事人一般,眼裏卻冷得跟毒蛇一樣。
  當然,他也不是所有的時候都那麽令人討厭。爸爸罰她做家務的時候,他會一聲不吭分擔一些;天氣陰沉的早上,他總是多帶一把雨傘,在放學後許多人站在教學樓下望雨興歎的時候,悄悄經過她身邊把傘塞給她;下自習的夜晚,他總是有意無意地等她一塊回家,她跟一群朋友有說有笑的時候,他就遠遠地落在後麵,等到大家都散了,她獨自走最後那一小段路,他的腳步聲就在幾步之後。
  雖然這其中不少的舉動都是出自她父母的授意,但司徒玦也不是完全地無動於衷。為著這個,在學校裏,在她的朋友麵前,她雖然跟姚起雲保持著一段距離,但卻從來不說他的不是,遇到有知道他們關係的人當著她的麵笑話姚起雲,她也往往主動要求終止話題。
  她和姚起雲之所以做不成朋友,是因為他們的相處總在一點點的軟化和改觀之後,又遇上下一個更大的摩擦,然後再度彼此厭棄,周而複始,怎麽也得不到徹底的和解。
  他一邊憎惡著她,一邊照顧著她。
  同樣,她也一邊討厭著他,一邊可憐著他。
  生活就是這麽回事,兩個人同一個屋簷下,抬頭不見低頭見,未必會彼此喜歡,但遲早會彼此習慣。
  就好像司徒玦也不知道,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她在不停的大小矛盾鬥智鬥勇中漸漸摸清了姚起雲的脾氣,不知不覺成為竟最了解他的人。
  司徒玦和姚起雲從最初貓見了狗一般的水火不容,到後來的各自為政,大致上相安無事的相處模式,讓一直擔心姚起雲融不進這個家庭,被司徒玦欺負的司徒久安稍稍放下了心。但女人的心卻更細一些,薛少萍有一次下樓,正好撞見了從姚起雲房間裏走出來的司徒玦,由此大生疑心。
  不用說,當時的司徒玦不過是再度把姚起雲的房間當作一個通道罷了,但是麵對媽媽的責問,她不得不撒了一個謊,說是自己是來跟姚起雲討論功課的。
  薛少萍當時倒沒說什麽,事後才把女兒叫進房間,關上門,貌似不經意地問她:“你跟起雲最近好像關係好了不少?”
  司徒玦可不是傻瓜,自從她跨入所謂的青春期之後,媽媽一直盯得她很緊,生怕女兒易惹桃花,沾上了早戀的苗頭,就連吳江這樣知根知底的男孩子也強令她必須保持一段距離,別人就更不用說了。以前司徒玦跟姚起雲鬧得僵的時候,薛少萍麵子上做做和事佬,倒也沒太操心,如今竟被她發現女兒晚上從他房間鬼鬼祟祟地出來,讓她如何能不緊張。
  “誰跟他關係好了?要不是我們化學老師是他們班主任,我用得著去問他要重點題型,看他的臉色?”司徒玦故意撇著嘴說。
  薛少萍將信將疑,依然細細囑咐了她一遍,仍是讓她麵子上不要跟姚起雲過不去,但是絕對不能離得太近。
  從媽媽這一次的耳提麵命,司徒玦悟出了幾分言外之意。與爸爸渴望她跟姚起雲“和同一家”的態度不同,媽媽對待姚起雲的態度還是相當謹慎的,至少她絕對不希望司徒玦跟姚起雲朝夕相處會生出曖昧。她無奈認可了丈夫執意帶回來的“養子”,萬萬不會接受“養子”進一步成為“女婿”。
  這個態度當時讓司徒玦大大放下了心中的一塊石頭,她一度還擔心吳江的烏鴉嘴成為現實,以爸爸對姚起雲的喜愛,今後非要把她和姚起雲送作堆也大有可能。一想到這個,她晚上都會做噩夢。
  其實薛少萍作為一個母親的敏感是沒有錯的,隻不過方向沒有找對。司徒玦這個時候的確在荷爾蒙的春風中催開了她生命中第一朵桃花,對象卻絕非姚起雲。
  那是吳江班上的一個男孩,叫連泉。比司徒玦要高一屆,當時已經念高三。連泉的名聲司徒玦是早有耳聞的,他跟司徒玦一樣,都是學校裏的焦點,從高一的時開始,司徒玦就常常聽到美美她們在議論連泉如何如何。這個如何如何翻譯成高中生的形容詞匯,無非就是長得帥、體育好、成績不錯、老師喜歡、女生向往……因為常去找吳江的關係,司徒玦和連泉也不是沒有打過照麵,並沒有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在傳聞裏,他又是極傲的一個人,鮮少有人能入他的眼。
  按理說,通常一個極傲的人和另一個極傲的人是很難有什麽交集的。司徒玦和連泉就是這樣。
  問題出在高二那年一次校運會,司徒玦和美美在操場上為本班的選手加油呐喊,跳高和跳遠本是他們班得分的強項,但是桂冠卻被均被另一個人奪走,那個人就是連泉。當時司徒玦站在正對他落點的那個位置,看著他在歡呼聲輕巧落地,本來應該為本班選手懊惱的她卻在他不經意甩著臉上汗水,露齒一笑的時候,發覺那真的是個長得很好看的男孩,就像陽光下的一顆白水晶,每一個角度都是透亮的,折射出灼灼的光。她喜歡看著這樣的男孩。
  頒獎儀式上,作為學校禮儀隊成員的司徒玦舉著托盤,跟在校長的身後親自把獎頒到了連泉手裏,經過他身邊時,司徒玦禁不住對他嫣然一笑,當時他卻毫無反應。
  時候司徒玦跟美美提起這事,美美說,連泉不把示好的女孩看在眼裏也不是頭一回了,她被司徒對連泉忽然的好奇也激起了興趣,連連笑著說,要是真攻克了連泉,才算司徒玦的真本事。
  說實話,司徒玦對男女感情這回事一直懵懵懂懂,知之不深,看那麽多漫畫小說裏把初戀描繪得如夢似幻,也不禁好奇地想一試究竟。她對連泉是有好感,這並不多見,更被美美的話激起了鬥誌。喜歡司徒玦的男孩子多了去,可她都不要,偏偏遇上了連泉這樣的,有挑戰才讓她更有了動力。
  她是個膽子大,行動力強的人,下定了決心,就一往無前。直截了當的托了吳江代為引見,以打球為由將連泉約了出來一塊玩。
  連泉起初對司徒玦突如其來的興趣也感到驚訝,但並沒有如傳聞中那麽冷傲和抗拒,幾次三番下來,竟然都覺得彼此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過了一段時間,司徒玦因為感冒的緣故,在球場上缺席了幾次,連泉竟然在吳江那要了電話號碼,直接打電話到她家慰問,並且主動約她好一些之後兩人單獨去打球,不見不散。
  司徒玦對於這個局麵的轉變很是不能適應,她就像一個全副武裝的登山者,剛一鼓作氣地要往上爬,卻一不留神就到了山頂,滿腔的熱血和精力都還沒來得及使出來,平添幾分惆悵。然而連泉對她的追求卻順理成章地延續了下去,司徒玦開了一個頭,到了後麵,卻不得不順著往下走。
  連泉喜歡司徒玦,司徒玦也喜歡跟連泉在一起。他們兩人並作一塊,就像水晶與明珠相映成輝,說不出的好看和登對。他們常常在球場上一塊揮汗如雨,下了自習之後避過老師和同學的耳目,並肩在學校的自行車棚一隅暢談人生和理想。連泉的家跟司徒家隔了四條街,可是每天晚上他都騎車繞一個大圈子把她送回去。
  司徒玦後來也對吳江也說起過她那點小小的別扭,原以為連泉真的固若金湯,真沒想到竟也會如此輕易地繳械投降,這都是美美錯誤的情報誤導了她,他哪裏算得上“難搞”,還不如姚起雲的臭脾氣讓人束手無策。吳江直笑她“犯賤”,沒摔過跤的人,連痛的滋味都向往。
  然而,話雖這麽說,那個晚上,司徒玦坐在搖搖晃晃的自行車後座上,感覺風撩起了她的裙子,連泉說了件趣事,逗得她笑個不停。當她第一次把手環在他腰上,感覺他騰出一隻手緊緊握住她,以至於車頭猛晃了一陣,這個時候的司徒玦心中的快樂也是真真切切的,她貼近了他,他身上汗濕的氣息,透著年輕的朝氣,如清晨的日光一般幹淨和美好。
  連泉想要把司徒玦送到家門口,司徒玦沒讓,遠遠地離家還有幾百米,就讓他停了下來,兩人道別。她本來就是回家之後再偷溜出來跟他兜兜風,心裏害怕著穿幫,哪裏還敢明目張膽地讓他出現在爸媽的眼皮底下。
  正依依惜別之即,一朵雨雲飄了過來,合著一陣狂風,豆大的雨點就打了下來。趕走了連泉,司徒玦冒著雨一路衝回了家,到得姚起雲窗下的時候,身上已經濕了泰半,劉海滴滴答答地往脖子淌著水。她正待像往常那樣推窗入內,卻驚覺那窗戶第一次從裏麵上了栓,房間裏也熄了燈。
  司徒玦心中一慌,著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也不敢大聲叫喚,隻有輕輕地扣著窗戶的玻璃,壓低了聲音喊道:“喂,喂,你想幹什麽?開窗啊!”
  她張嘴的瞬間,就嚐到了雨水的味道,隻站窗下站了一會,身上濕的更厲害了。風雨的聲音掩蓋了她的動靜,她心想,姚起雲要不就是睡著了,要不就是故意整自己。
  司徒玦心裏暗恨,卻止不住在寒意之下打了個噴嚏,這時,姚起雲房間的燈光終於亮了起來。隨著刷地一聲,窗簾被人用力拉開,被雨水濺得星星點點的玻璃後麵出現了他那張萬年不變的臭臉,隻不過嘴抿得更緊了。
  “開窗!”司徒玦做了個手勢。
  姚起雲一言不發,隻冷冷看著她的狼狽,司徒玦願意指天發誓,她絕對從他眼裏看到了痛快的神情。這個變態的家夥,平時默默容忍著,原來一直在等待這樣一個機會狠狠地報複。
  她又等了幾秒,依然沒看到他開窗的動作,心中的怒火也攀到了頂峰。隻可惜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這句話用在現在的她身上實在是再恰當不過了。
  就這麽讓他看笑話也不是辦法,司徒玦環顧四周,決定找個能避雨的地方,等雨停了之後再找他算賬,剛往外走了幾步,“吱呀”一聲,窗戶終於被他推開。她忍氣吞聲地往裏邊爬,心裏又氣又急,被雨打濕的窗台又很是濕滑,剛踩上去的時候險些滑倒,多虧姚起雲手快地撈了她一把,才順利跳了進來。
  她剛站穩,他就用力甩開了她。
  司徒玦脫離了困境,長籲口氣,擰著頭發上的水,張口就罵道:“你有病啊,盡幹些損人不利己的事,現在心裏高興了吧。”
  姚起雲冷冷看著她,“雨那麽大,怎麽可能不關窗?再說,我剛才已經睡了,誰有空管你那些雞鳴狗盜的事?”
  司徒玦正想反唇相譏,一張臉卻被他扔過來的一塊幹毛巾整個罩住,她順勢用毛巾擦拭著自己,原本的怒火也在他這一舉措之下消褪了不少。他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的確也是她自討苦吃。
  她打散了頭發,揉到不再有水滴下來,在毛巾恰好把臉遮住的時候,嗡聲說了句:“謝了。”
  姚起雲卻並不領情,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冷笑道:“謝什麽,不是說‘有情飲水飽’嗎,多喝點雨水,也算是應景吧,我隻怕自己出現得不是時候,你現在‘飽’了嗎。”
  “胡說什麽。”司徒玦嗔道,過了一會,消化了他說的話,忽然覺得好像有哪裏怪怪的,怎麽聽怎麽不是滋味。每日同進同出,姚起雲對她和連泉的事絕不會毫不知情,難道他是為了這個緣故,才故意惡整她一回?
  “我又沒礙著你,你犯得著這樣嗎?”她繞著他走了一圈,滿臉的狐疑,“你說,你該不會是嫉妒吧!”
  姚起雲好像嚇了一跳,隨即發出司徒玦認識他以來最諷刺的笑聲,“司徒玦,你別自我感覺太好了,不是每個人的審美觀都那麽標新立異,像你這樣站在講台上就跟黑板融為一體的……你值得嗎?”
  到司徒玦一年多了,姚起雲已不再如最初一般在司徒玦麵前處處退讓,無所適從,背著司徒久安夫婦,也常常對她冷言冷語針鋒相對,但一下子說那麽長的一句話,還是頭一回,而且直指司徒玦最在意的地方。司徒玦挺胸揚頭,惡狠狠地走近他一步,“有膽量你再說一遍!”
  姚起雲斜著眼睛看了她一眼,卻又馬上轉移了視線,不自在地說道:“我懶得說你,你也不去照照自己的樣子。”
  司徒玦匪夷所思地低頭看了看自己,剛想說:“我再怎麽樣也比你好看。”卻這才發現自己的淺色衣服因為濕透了的緣故貼在身上,已然曲線畢露。
  她把毛巾往他身上一扔,“流氓!”
  姚起雲紅著耳根回了句,“誰露誰流氓!”
  幸運的是,司徒玦那個夜晚雖然坎坷,卻沒有被父母逮住。可都說紙包不住火,幾日後的一天,爸爸出差了,她和媽媽,還有姚起雲三人一塊在家吃晚飯。吃著吃著,薛少萍冷不丁向司徒玦問道:“對了,我想起件事,有個同事對我說,昨天看到你在路上跟一個男孩子走得很近,該不會是真的吧?”
  司徒玦差點被飯噎著,一邊咳個不停,一邊偷偷看媽媽的臉色。難道是她和連泉在一塊的時候被爸媽的朋友看見了。
  她尚不知道媽媽到底知曉了幾分,也不能立刻露怯。便作驚愕狀回了一句,“哪有,那人看錯了吧。”
  薛少萍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那個阿姨從小看你長大,怎麽會看錯,你最近放學後回得也越來越晚了,老實跟媽說,你是不是交了什麽朋友?”
  “我能交什麽朋友,最多也不過是跟吳江走得近些,我跟他玩慣了,一直都這樣,你們也不是不知道,現在也不興男女授授不親這套了吧。”
  薛少萍重重放下了筷子,“你還不說實話,醫院裏的同事,認識你的,還能不認識吳江?再說我問了你陳阿姨,她說他們家吳江這陣子都沒怎麽出去,還問你最近怎麽都不往她家跑了。你昨晚上到底是跟誰走在一起?”
  司徒玦叫苦不迭,正巧看到沉默吃飯置身事外的姚起雲。她昨晚是跟連泉在一起沒錯,可姚起雲晚上做值日,回來的時間也跟她差不多。她心中一動,忙做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對了,昨天啊,昨天晚上我跟他一塊回來的。我一直等他昨晚值日,所以晚了一點。”
  這一下,母女二人都看向了姚起雲,司徒玦心中著急,暗暗又踢了他一下,嘴裏征詢道:“你說是吧,起雲。”
  她居然叫他“起雲”,簡直就是破天荒的頭一回,不但姚起雲的筷子停在了半空,就連薛少萍也覺得有些吃驚。
  以往姚起雲也不是沒有給她頂過包,有時她打碎了花瓶,或是洗壞了媽媽的衣服,推到他的頭上,就會免去了一通責罵。因為司徒玦是親女兒,被教訓一通是正常的,可換了姚起雲,司徒久安會說算了,而薛少萍也會礙於麵子,不便追究。那些時候姚起雲都一聲不吭地為她擔了下來,隻當自嘲說,這也算自己占了“外人”的身份的光。而司徒玦也從不是白白占人便宜的人,他幫了她一回,她自然也會想著法子還他一個人情,兩人互不相欠。這已經算是他們之間為數不多的默契之一。
  這次她張口就怎麽親近怎麽叫,以她的脾氣,不是逼急了斷然不會這樣,哀求拉攏的心思再明顯不過。姚起雲在這“親昵”的稱呼下頓時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一股異樣的感覺在心中滑過,然而心悸過後卻是更深的寒意。她和連泉有說有笑走過他身旁的那一幕在腦海裏浮現,漸漸清晰,還有薛少萍總帶著幾分戒備的眼神。
  “起雲,她是跟你在一塊嗎?”薛少萍看著姚起雲。
  他依舊沉默。
  “你這孩子,倒是說話啊。”
  姚起雲低聲說,“對不起,阿玦。”

  第十三章 如影隨行
  聽到姚起雲那聲“對不起”,司徒玦一時半會地還沒能反應過來,恨不能就像咆哮教主馬叔叔那樣衝過去搖晃著他嚷嚷:“說廢話幹嘛,就直接對我媽說那天晚上跟我走在一起的人是你,說啊說啊快說啊,是你是你就是你……”
  薛少萍也略顯納悶地等待著他接下來的話。
  姚起雲放下了筷子,露出幾分無奈和為難,“不是我不幫你,阿玦,我覺得這樣騙阿姨不太好。”
  要不是老媽還坐鎮著,怒火中燒的司徒玦幾乎就要拍案而起。
  說什麽“這樣騙阿姨不太好”,裝什麽大尾巴狼,以前也不是沒有在她媽媽麵前說過慌,明明隻需要點點頭,或者簡單承認就可以了結的一件事,他偏要損人不利己地擺她一道。敢情以前那些小麻煩他一聲不吭地為她頂下來,隻不過是個幌子而已,為的就是在關鍵時候要她好看。
  可是當前擺在司徒玦麵前最嚴峻的問題並不是該如何收拾姚起雲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因為已然冷下臉來,含怒凝視她的薛少萍才是最讓她心驚頭痛的巨大災難。
  “現在沒話可說了吧,司徒玦,媽媽以前跟你說的話你都當耳邊風了是不是,你一個女孩子半夜三更地跟不三不四地人混在一起像什麽樣子?你爸說得沒錯,我們太縱著你了,縱得你無法無天,居然還想說謊騙我,還攛掇著起雲幫你圓謊!讓你爸知道了,非打斷你的腿!”
  薛少萍在氣急敗壞之餘仍然拉不下臉在姚起雲麵前斥責女兒的早戀問題,飯是沒心思吃下去了,揪著司徒玦上了樓。司徒玦垂頭喪氣地跟著媽媽走,不忘留給姚起雲一個恨恨的眼神,而姚起雲竟然也站了起來看向她,神色間似有憂色。
  虛偽小人,還在裝!這就是司徒玦當時對他唯一的判定。
  那次上樓之後被媽媽教訓的慘狀用四個字形容就是“不堪回首”。司徒玦都不記得自己被恨鐵不成鋼的媽媽擰了多少下。斥責、人生道理、好女孩的標準、早戀的危害……輪番轟炸,聽得她頭昏眼花。
  不過司徒玦秉承捉奸也要捉個現行,否則就不算數的原則,打死也不承認自己是在戀愛,更不肯說出對方男孩的名字。薛少萍雖然也不是好糊弄的,但是光憑同事偶遇所見,似乎在理論上也不能完全地站住腳,給了司徒玦一頓排頭之後,也隻能不了了之。而且,畢竟是愛女心切,在脾氣急躁的丈夫麵前,薛少萍就這件事也保持了沉默,並且她在事後也單獨找姚起雲聊了一會,對他的誠實表示了讚許,同時委婉地暗示了姚起雲,司徒叔叔工作忙,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這件事在他麵前就不要提了。
  姚起雲對於這個家的女主人薛少萍一直是渴望接近,卻不得其法。薛少萍從不為難他,卻也並不甚熱情,對彼此而言都好似隔了一層。相對於對他疼愛有加的司徒叔叔,又或者是冤家一般的司徒玦來說,其實薛少萍才是姚起雲內心感覺最為疏遠的一個人,也是他實際上融入這個家的最大隔閡。如今薛少萍言辭懇切地與他談心,又有什麽是他不肯應承的。
  “阿姨你放心,我不是多嘴的人。其實阿玦也沒什麽的,她在學校人緣好,有些男孩子是主動接近她,她對人又沒什麽戒心,所以有時走在一塊,也不一定就是那個什麽……關係。阿姨您也別太為難她。”姚起雲遲疑地說。
  激怒司徒玦並不是姚起雲的本意,他並不希望她在這件事上吃太多的苦頭。雖然姚起雲不後悔沒有包庇司徒玦,說謊的人明明是她而不是自己,他說的話做的事都是正確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當他艱難地拒絕為她作證時,麵對她的驚怒,他竟然又幾分不忍和心虛。
  然而姚起雲不知道的是,他說出這句話時,薛少萍心裏對他已經悄然改觀。薛少萍一直覺得這孩子心思太深,讓人看不透,所以不自覺地總提防著,但是眼前的姚起雲,矛盾、遲疑,但也掩不住誠摯和善良。在她看來這才是一個鮮活的、真實的十七歲的男孩子應有的樣子。
  起雲來到這個家後默默所做的事薛少萍都看在眼裏,偽裝可以一朝一夕,但不能天長日久。女兒對他一向那麽蠻不講理,他都默默包容了,不肯“助紂為虐”,卻也沒有落井下石。
  也許她丈夫司徒久安的判斷是對的,起雲聰明、踏實、勤奮、可靠,心底也善良,是個好孩子。更讓薛少萍讚許的是,看起來他對司徒家唯一的女兒也並沒有非分之想,在友愛的同時很明智地保持了一段距離,她可以放心了。
  薛少萍心念一動,拍了拍姚起雲的手,緩聲說道:“起雲,司徒玦這丫頭太不讓?聳⌒牧耍?忝強焐細呷?耍?庵質焙蠆荒莧媚切┞移甙嗽愕氖路至慫?男模?液湍闥就絞迨逡膊荒蓯笨潭⒆潘??忝且豢檣涎В?絞蹦愣囁醋潘??偷卑鋨⒁桃桓雒Γ?鶉盟?諭獗吆?歟??撬?腫雋聳裁闖齦竦氖攏?憔透嫠呶搖5比唬??歉??忠桓鮁?幕鴇?⑵??鬩捕嗟4?恪!?
  姚起雲愣了愣,繼而微笑:“阿姨,您放心,我一定做到。”
  次日清早,司徒玦下樓正好遇上姚起雲,她看都沒有看他,冷著臉換鞋去上學。姚起雲先她一步打開大門,在門口等著。
  司徒玦從他身邊擠了過去,小聲嘀咕了一句:“好狗不擋路。”
  姚起雲也不計較,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門,姚起雲始終在她回頭一臂距離的斜後方不疾不徐地跟著。走了一段,司徒玦受不了了,扭身喝道:“大路朝天,你非得跟我走一塊?”
  姚起雲見她回頭,答非所問地舉了舉手裏拎著的早餐,“你的。”
  司徒玦怒道:“你還裝,兩麵三刀,小心人格分裂。”
  “你不吃的話,小心胃出血。”
  司徒玦一手拍開他遞得越來越近的手,“胃出血?吃了小人給的東西,腸穿肚爛都不一定。”
  姚起雲在她的手掃過來的時候,用空著的手抓住她的手腕。“早餐是你媽給的。”
  司徒玦滿腔不忿,偏偏他不動聲色,既不惱,也不讓步,更令她心煩意亂,甩了一下手,沒甩開,無處泄憤之下便索性跺著腳連聲咒道:“姚起雲,我鄙視你,鄙視你鄙視你鄙視你……”
  姚起雲看著被逼急了的司徒玦,不顧形象的展露她的焦躁,臉都脹紅了,平日裏顧盼神飛的一雙眼睛裏似乎蘊藏著熊熊燃燒的小宇宙,再被她“鄙視”下去,他都快要認為自己真做了什麽喪權辱國、忘恩負義的壞事。
  “行了。”他打斷了司徒玦的宣泄,而且不得不以略高過她的聲音才能讓她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你以為我故意跟你過不去?不想被人發現,你就別整天跟吳江班裏的那個叫連什麽的混在一起!你們那麽膩歪,傳到你爸媽耳朵裏不是遲早的事?”
  “那也不用你來管!”司徒玦豈會容忍被他的氣勢壓過,當即就吼了回去。
  “我想管你?你們盡管花前月下,有本事別找我來頂那種莫名其妙的包,我憑什麽?”說到這裏,姚起雲似乎無名火起,重重甩開了她的手。“你就知道衝我發脾氣。說我怎麽卑鄙都可以,不過最好你告訴我,在這件事上我除了對你媽說了實話,我還錯在了哪裏?”
  司徒玦重重喘著氣,但卻沒有再搭腔。她本質上並非蠻不講理之人,方才的一通火氣純粹是被鬱悶壞了。其實稍微用腦子想想就會發現,姚起雲雖然討厭,但他說得沒錯,昨天的事除了他不肯說謊背黑鍋之外,他並沒有太過分的地方,所以她找不出什麽理由來反駁。
  然而司徒玦心裏依然不快,那種被背叛了的感覺揮之不去。可那種感覺從何而來,姚起雲又如何談得上“背叛”?難道她平時跟他矛盾不斷,但下意識裏還是認為他是天經地義縱容和包庇自己的人?所以一旦他臨陣反戈,她才那麽憤怒。
  最讓她意外的是,一向沉默隱忍,不逞口舌之快的姚起雲在這件事上也那麽不依不饒,他平日裏就算不高興,也藏在心裏,麵上最多是陰惻惻的,剛才是他有史以來第一次那麽大聲對她說話。他爆發的樣子,像是一個拒絕戴綠帽子的丈夫……
  想到這裏,司徒玦恨不得對自己“呸”一聲,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姚起雲似乎也感覺到自己話裏麵怪怪的味道,氣氛一下子尷尬下來,兩人臉上都是悻悻的。
  “走吧,要不就遲到了。”姚起雲再一次試圖把早餐塞到司徒玦的手裏。這時他才看到司徒玦的手臂上有一兩道淤血的紅痕,像是昨天被薛少萍擰出來的。
  姚起雲也沒多想,伸出手在她手臂的傷痕處按了按。
  “你搽藥了沒有?”
  司徒玦毫無防備地吃痛,頓時“嘶”了一聲。
  看來害怕女兒誤入歧途的薛少萍下手還真不輕。姚起雲心中泛起了一絲悔意。
  “你想幹嘛?”司徒玦看著他的手,愕然又提防地大聲斥問道。
  在她的質問麵前,飛快縮回了手的姚起雲硬生生地把那句“我房裏有從老家帶出來的藥酒”給吞回了肚子裏,在難堪的驅使下別扭地說:“我想你也用不著搽藥了。反正皮膚那麽黑,被掐得發紅發紫別人都看不出來。”
  “你去死!”司徒玦把書包用力甩回自己的肩上,瞪了他一眼,抬腿就走。
  姚起雲在她身後無奈地咬了咬牙,他怎麽會不知道司徒玦最恨別人說她黑,這簡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可是比起激怒她,他更怕她順著剛才的話追問一句:“你動手動腳幹嘛?”要是那樣,他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眼看司徒玦越走越快,姚起雲提醒了她一句,“今天放學我在校門口等你。”
  想必司徒玦也從她媽媽那裏得知了以後要跟姚起雲同進同出,接受他變相監督的命令,隻是她壓根就沒想過這樣荒謬的約束會有執行的必要。
  她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充分表達了自己的不屑,“笑話!”
  “你知道你媽媽是認真的,你心太野了,所以她不得不讓我看著你。”
  “姚起雲,你敢跟著我,我要你好看。”司徒玦威脅道。
  姚起雲默默走他的路,敢不敢不是用嘴來說的。
  司徒玦故意放慢了速度,不出所料,姚起雲並沒有按照正常步調超越她,而是依舊慢騰騰地跟在她背後。司徒?i無聲地咒罵道:“心理扭曲的家夥!”
  在踩螞蟻似的走了一小段之後,眼看前邊那個十字路口的斑馬線在望,司徒玦毫無預兆地迅速起跑,一下子把沒反應過來的姚起雲甩在了後麵,並趕在綠燈的最後一瞬衝到了馬路對麵。
  “司徒玦你不要命了!”姚起雲無奈地喊了一聲。
  司徒玦深諳姚起雲的為人,那個曾經看不懂紅綠燈的鄉下孩子而今對規則有一種苛刻的信仰,就算紅燈的斑馬線旁一輛車也沒有,他也絕對會等到綠燈亮起之後才會動腳。
  隔著呼嘯而過的車輛,司徒玦對著一臉懊惱的姚起雲比了個勝利的姿勢。
  放學後,司徒玦果然在校門口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那裏的姚起雲,她晃到了校門的另外一邊,也不著急著回家,不知道在等什麽。
  過了一會,姚起雲走到了她身邊,“走吧。”
  “我等人。”司徒玦瞥了他一眼說道。“我媽讓你等我,可也沒說不讓我等別的同學吧。”
  “等誰?”姚起雲順手拿過了她的書包,“你媽還在氣頭上,你還敢跟他走一塊?你嫌被擰得不夠?”
  “有種你就去對我媽告密啊,反正這是你最擅長的事。”司徒玦譏諷道。
  姚起雲冷冷地說:“如果她問,我當然會說。我答應過你媽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這時,司徒玦一挑眉,笑著迎向她等的人。姚起雲沉著臉看過去,走在她身邊的不是連泉,而是司徒玦的好朋友吳江。
  司徒玦一手搭在吳江的書包上,似笑非笑地走過獨自站在那兒的姚起雲身邊。“你去跟我媽告密吧,就說我跟吳江一塊。不過我得提醒你一句,我和他光屁股的時候就混在一塊,而我媽跟他媽結婚前洗臉都用同一個盆。你去說,她肯定很樂意聽。”
  與吳江勾肩搭背地走了一段,吳江這才有意無意地瞄了一眼司徒玦搭在自己書包上的手,忍住笑說道:“可以放下來了吧,姑奶奶,你壓得我的包比平時沉了一倍。”
  司徒玦笑著推了他一把,“少得了便宜還賣乖,這待遇別人求都求不來。”
  吳江哈哈大笑,“那前提是不會被人用仇恨的眼光看著。我怎麽覺得我跟你走一塊,就像鐵板上的三明治中間那塊火腿肉,不是誰都受得了的。”
  “誰讓你是我的閨蜜呢,受不了也得受。別說廢話,拿來!”
  “什麽?”吳江裝聾賣啞。
  司徒玦笑著給他一拳,吳江閃到一邊,這才笑嘻嘻地把一張小紙條遞給了她。
  想當然,那是連泉托吳江帶來的口訊。司徒玦展看匆匆看完,臉上洋溢著微笑。
  “我這苦命的紅娘啊!”吳江對天感歎。“好事沒我的份,髒活累活我全幹了。”
  司徒玦捏著喉嚨,就著西廂記裏的對白打趣他,“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
  吳江一聽就噴了,“好啊,司徒玦,你要跟誰同鴛帳?”
  司徒玦也反映過來這念白不太對勁,紅著臉追打著吳江跑了好長一段路。
  他們沒有意識到,這親昵前行,嬉鬧調笑的一幕在不遠處的人看來又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況味。
  為了避避風頭,司徒玦在一段時間內隻是在課間才偶爾跟連泉藏在某個角落說說悄悄話,不再堂而皇之的出雙入對,平時有什麽話要說,也都是通過吳江這個稱職的傳聲筒。
  姚起雲看來是堅持要將薛少萍的托付貫徹到底,除非他所在的班拖堂,而司徒早早的溜了,否則他一定會等在她上學放學的路口。他就像她身後的一個影子,甩不開,踩不死。任司徒玦罵也好,變著法子損他也好,他全當沒有聽見。司徒玦抓狂之餘,也很是無奈。隻有她跟吳江走一塊,兩人有說有笑地,姚起雲才沒有離得太近。
  其實,當薛少萍問起司徒玦最近都跟誰在一塊的時候,姚起雲也看似不經意地提起過她和吳江的親密。奇怪的是對於這個,薛少萍卻看得比較開,用她的話來說,吳江那孩子大小跟司徒玦玩在一起,大家知根知底的,那孩子的人品她知道,出不了什麽亂子。既然如此,姚起雲也唯有沉默。
  司徒久安夫婦對於司徒玦最近一段時間的按時回家、循規蹈矩很是滿意。因此,薛少萍背後也對姚起雲表達了她的欣慰和讚許,在她看來,女兒那脫韁野馬似的脾氣,就得起雲這麽韌性的一根繩子牽著。從此之後,就連課餘時間司徒玦出門逛街、買書什麽的,她也總讓姚起雲陪著。
  司徒玦心裏早已恨得牙癢癢的,可現在爸媽都倒向姚起雲的那邊,她也隻能打碎牙往肚子裏吞了。表麵上裝作漠視他,若無其事地過日子,其實有苦難言。首先是吳江表示受不了啦,他有他的樂子,整天被司徒強拉著作陪也不是個辦法,而且他說,他最怕被人恨了,至於恨他的人是誰,大家心知肚明。況且連泉那邊長期地被隔離,也開始按奈不住,頗有微詞。畢竟少年男女的愛戀如火一般熾烈,才不管什麽“有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那一套。
  好在事情也出現了轉機,他們所在那所中學被市裏欽點為“素質教育示範學校”,既然打著素質教育的牌子,眼看期末將至,便思量著給學生“減負”。原本每晚三節的晚自習被改為了兩節,另外,學校還特意表示,“確實有學習要求”的學生可以自覺留在教室上第三節晚自習,學校不作硬性要求。
  作為重點中學的學生,同學們的學習積極性還是很高的,大多數人都“自覺”選擇了堅持上第三節晚自習。當然,這大多數人就沒有包含司徒玦。
  司徒久安夫婦並不知道她?賢甑詼?謐韻熬褪帳岸?髯呷耍?ζ鷦譜?Ч?粗?螅??耙慘幌蚩炭啵?勻皇且?岢摯詞櫚階詈笠環種擁模??閱嵌喑隼吹囊喚誑問奔渚統閃慫就將i和連泉偷來的歡聚時光。學校的通知剛出來那天,司徒玦就從吳江那收到了連泉的小紙條,約她第二節自習結束後在G大的植物園相見。
  G大與司徒玦所在的中學相鄰,跟中學那處處戒備的環境不同,大學裏多的是情侶的天堂。連泉說的植物園就是其中一處,那院子遍布植被,地處靜僻,環境也很是優美,最適合獨處。
  思及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跟連泉好好說話了,想到他那年輕而陽光俊朗的笑臉,司徒玦也不禁有幾分想念,第二節晚自習結束的鈴聲一響,就趕緊衝出了教室。她刻意避開了經過姚起雲他們班教室的那條通道,一路小跑著出了校門,繞到直通植物園的G大東門。
  時間緊迫,她還得在第三節晚自習結束之前趕回學校,跟姚起雲那瘟神一塊回家。
  不愧是運動健將,司徒玦以為自己行動已經算是利落了,想不到連泉已經先一步坐在植物園門口的花壇邊上等著她。兩人相視而笑,手牽著手坐到園中一隅。
  連泉說:“你再不溜出來,我就要像小說裏那樣去爬你家陽台了。給你紙條,你也不回我話,把我急壞了。”
  司徒玦“噗嗤”一笑,“你就那麽喜歡小紙條?”
  連泉低頭微微一笑,附在司徒玦的耳邊說道:“我不是喜歡小紙條,我是喜歡……”
  “喜歡什麽?”司徒玦輕輕咬了咬嘴唇,低聲問道。
  連泉刮了刮她的鼻梁,氣息就在她的頰邊,帶著幾分親昵,幾分無可奈何地恨聲道:“又矯情了吧。”
  他一隻手悄悄撫上她的後腦勺,用手指在她紮馬尾的長發上纏繞著,另一隻手卻有些猶疑地靠近她那夜色中依然皎潔明媚的臉。
  司徒玦可以感覺到他的臉在慢慢靠近,甚至可以看到他睫毛微微的抖動。他的身上有一股年輕男孩特有的健康的氣息,就好像陽光曬在青草上。不對,這也許是連泉才有的氣味,因為同樣是這個年齡的姚起雲,即使靠得再近,司徒玦從他身上除了感覺到寒意,再沒有別的。跟連泉比起來,姚起雲就像雨後的苔蘚,幽碧而陰涼。
  司徒玦暗笑,這個時候想姚起雲那煞風景的家夥做什麽?眼前這個男孩子還不足以填滿她的心嗎?
  他的臉幹淨而好看,此刻微微地發紅,全身都熱得不可思議,唯獨手卻是小心翼翼的,像是捧著世界上最昂貴的珍寶。
  這真是一個討人喜歡的男孩子,恰恰在最好的時光裏遇上最好的司徒玦。也許在今後時光的長河裏她會邂逅別的完美男人,可這一刻的青澀觸動和朦朧的美好卻沒有什麽可以取代。
  說起來司徒玦和連泉作為一對小情侶在一起已經好一段時間了,但是兩人的關係一直純純地維持在牽手的階段,最多也不過是司徒玦坐在他的自行車後座時,輕輕抱著他的腰。
  也許是這段日子以來的可望不可即催化了思念,也許這一刻的他們美好地讓彼此動情,連泉的臉在眼前漸漸放大,一向膽大的司徒玦的臉如同被火灼燒著,一方麵是羞澀和好奇,另一方麵卻有個聲音在問,要不要推開他,要不要呢?
  就在這一瞬間,司徒玦恍惚聽到了植物枝葉被拂動的聲音,比風聲更有節奏,那是人的腳步聲。
  她很快明白到那聲音絕對不是出自自己的幻覺,因為連泉的臉也停了下來,轉而麵對聲音傳來的方向。
  司徒玦也看了過去,頓時發出一聲絕望的哀鳴。那緩緩走過來,站在十米開外的人不是姚起雲又是誰?司徒玦瞬間從方才的玫瑰幻鏡中跌落至無情的現實,前一秒還百轉千回的少女心思被一瓢冷水澆得透心涼。
  姚起雲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又是怎麽找到這裏,更可怕的是,也許他一開始就尾隨著他們,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切,直到關鍵時候才跳出來搗亂。這麽說起來,方才簡直是在他麵前上演了一出活生生的香豔好戲。
  司徒玦抱頭痛不欲生,連話都不想說了,更喪失了罵人的力氣,在她看來,陰魂不散的姚起雲絕非正常人類。
  連泉跟司徒玦在一起,豈能不認識姚起雲。因為姚起雲的監視,他和司徒好長時間沒辦法單獨在一起,那些時候,連泉總說服自己不要去怨恨姚起雲。姚起雲被司徒家收養,隻不過是行使她爸媽的要求罷了。可是如今饒是他再怎麽通情達理,也不由得看著夜空,重重歎了口氣。
  隔著一段距離,加上夜色深濃,司徒家看不分明姚起雲臉上的表情,當然,她也不想看清。她本來就是倔脾氣,又正值青春叛逆,本來順著他,順著爸媽的意思,大家都忍忍也就罷了,可是他那麽欺人太甚,步步緊逼,司徒玦反倒被激起了性子,爸媽怎麽想也管不了了,反正先氣死姚起雲才是要緊的,她豁出去了。
  司徒玦拉著站了起來的連泉的手,“別管他。”
  連泉猶豫了一下,又聽到司徒玦搖晃著他的手說道:“他是變態的,讓他在那守著,看他守得了多久。”
  連泉看著司徒無比動人的臉,也管不了別的,便坐回了她的身邊,輕輕摟著她的肩。
  那邊的姚起雲竟也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手裏還捧著本書,借著植物園的燈光,垂頭無聲地看著。
  司徒玦和連泉在另一廂小聲低語著他們的情話。可是,不理姚起雲的存在,說得輕鬆,他在那邊,看似也毫不相幹,兩人想要找回方才被迫中斷的激情卻不是那麽隨心所欲的事情。每當他們想要投入到二人的小世界中的時候,姚起雲不經意翻動書頁的聲音,或者他輕輕咳嗽的聲音,都如同甜蜜空間裏的晴天霹靂,打得他們不由自主地分心。
  忘了連泉說了句什麽俏皮話,司徒玦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笑著笑著,忽然就覺得興趣索然,再看著連泉,其實他似乎也有些走神。
  司徒玦終於明白,這個夜晚算是被姚起雲徹底地毀了。
  還是連泉先捏緊了她的手,“算了,司徒,回去吧,我們下次再約。”
  司徒沒來由地心裏一鬆,對連泉的歉意如潮水似地湧出。
  還好連泉再貼心不過,他笑著為她拍去裙子上的灰塵,悄悄附在她耳邊說:“那我又可以有一段時間可以想你了。”
  兩人向外走出,經過姚起雲身邊時,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姚起雲合上書,也站了起來。臉上看不出喜怒。
  “結束了?可以回去了嗎?”
  “好啊,走吧。”司徒玦難得地平靜。
  他跟在她和連泉的身後,走了沒幾步,終於等到司徒玦回頭。她指著他的鼻子,咬牙咬牙切齒地說道:“姚起雲,算你狠。你簡直就是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
  姚起雲低頭把自己書收回包裏,然後才正視著司徒玦。
  “沒錯,我接了你就回去。”
  司徒玦氣得發抖,連泉想要來勸,沒料到被她輕輕推了一把。
  “不好意思,連泉,你先回去,我跟他的事你別管了。”
  連泉也不好再說什麽,冷冷看了一眼姚起雲,率先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好了,現在植物園隻剩下司徒玦和姚起雲。原本的花前月下,人約黃昏,頓時變作月黑風高殺人夜。
  司徒玦心裏說,“神啊,求求你把他帶走吧。”
  姚起雲卻慣性地為她提起書包,司徒玦緊緊抱住自己書包不肯鬆手。
  “你別以為你得了我老媽一句吩咐就可以拿著雞毛當令箭。你想討我媽歡心,我看出來了,她把你當作一條看門狗,你用得著那麽賣力嗎?”
  姚起雲沉默了一會,避開了她的話鋒,“你媽也是為你好才管著你,怕你出事。你跟他單獨呆在一起,就不怕他……”
  司徒玦打斷了姚起雲,“我不怕他,因為我覺得你比他可怕多了。”
  “我對你可沒有什麽非分之想。”
  “那你就別像個怨婦一樣跟著我。你走你的橋,我走我的路,你盡管做我爸媽眼裏的好孩子,反派我來當,這樣不是很好嗎?”
  “你就不怕我把今晚上看到的一切告訴你媽?”姚起雲又繞了回來。
  司徒玦忍無可忍地將書包向他砸去,“你去說,你盡管去說。”
  姚起雲側頭避開,順勢將書包奪了過來。
  “要是我告訴她你會怎麽樣?”
  “我不敢拿你怎麽樣,隻不過會恨死你!”

  第十四章 承諾有多重
  光憑恨意是不足以殺死一個人的,否則司徒玦早已將姚起雲力斬於足下無數回。她說,如果姚起雲告狀,她會恨死他,其實說白了,也就是自知不能拿他怎麽樣,過過嘴癮罷了。
  姚起雲怕什麽,他刀槍不如,水火不侵,軟硬不吃,不怕暴力也不喜美色(在這裏,暴力和美色都均指司徒玦自己),屬於那種“抽刀斷水水更流”的妖孽。除了小心翼翼地害怕在司徒久安夫婦麵前犯錯,他再沒有別的弱點。可要在爸媽麵前抓到他的把柄談何容易,他在司徒久安夫婦心中就是好小孩的典範,是映照出司徒玦所有小毛病的一個參照物。即使司徒玦並不服氣,可仍然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沒什麽對付他的好辦法。
  她等著媽媽為了連泉的事找她算賬,就算爸爸知道後把她涮成小肥羊也認了,唯一擔心的就是連累連泉,以司徒久安的脾氣,衝到學校揪出“勾引”他女兒的罪魁禍首教訓一頓,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司徒玦橫下一條心迎接暴風雨的洗禮,可等了好幾天,卻一點風聲也沒感覺到。她這才疑心專職打小報告的姚起雲這一次閉上了他的嘴。然而,前思後想,也找不出足以讓姚起雲放她一馬的理由。難道是那天她的氣勢壓倒了他,無懈可擊的姚起雲會害怕司徒玦恨他?看來正常人永遠無法猜度變態的想法。
  總之,姚起雲雖然暫時對司徒玦幽會事件保持了沉默,但卻打定主意要陰魂不散地跟她到底。司徒玦則終於可以時不時在晚自習後偷得跟連泉單獨相處的四十五分鍾,但是,請主意,那個“單獨”兩個字絕對是要重重地加上雙引號的。因為靜謐的空間裏,除了她和連泉,還有蚊子、蟑螂……和姚起雲。
  連泉起初很是不能適應,總覺得無比荒謬,但是誰讓他喜歡司徒玦呢,想要接近司徒玦,就必須接受這具有司徒家特色的約會形式。姚起雲每天是必須跟著司徒玦一塊回家的,否則薛少萍也是會問起究竟出了什麽狀況。所以無論司徒玦是在教室上萬最後一節晚自習也好,下課後找老師講題也好,放學跟同學去打球也好,跟連泉在一塊也好,他都等著她,以他不可思議的忍耐力。
  當司徒玦和連泉一對小情侶趁著夜色你儂我儂的時候,姚起雲就在一定的距離外做他自己的事,大多數時候是背他的單詞。好在他非常之沉默,如果刻意忽略,他就像安靜的一座假山。而司徒玦正打算這樣。
  人絕對是很能適應環境的一種動物,因為幾次下來,在司徒玦大無畏的影響下,就連一直在姚起雲這個超級燈泡的照射下不怎麽放得開的連泉也因為那隻燈泡燃燒得無聲無息,而接受了這一現實。並且逐漸地,當他意識到姚起雲?皇譴看饢?卻??卻??換嶙鍪裁闖齦竦氖率保?兩?諤鵜壑械乃?惺被嵋磐?艘ζ鷦頻拇嬖凇?
  司徒玦更是秉承“氣不死姚起雲不罷休”的勁頭,他要跟著是吧,那就讓他跟。姚起雲越是在場,她就偏跟連泉黏得更緊,笑得也越是開心,暗暗詛咒他最好看了不該看的東西長針眼。第一次美好的初吻是被姚起雲不識相地打斷了,但他阻撓了一回,還能永遠地杜絕這種事情發生?
  司徒玦第一次觸到連泉顫抖的唇時,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姚起雲所在的方向。他低頭看書的側臉被路燈鍍上了一層幽黃的光,看上去竟比印象中那個陰鬱的男孩多了幾分柔和。他很久很久沒有翻動他的英漢詞典,連指尖都沒有動一下,直到連泉喘息著將司徒玦緊緊擁在懷裏。
  司徒玦多麽後悔當時她看過去那一眼,初吻本來應該是最最動人心扉的青澀記憶,而成長之後的她努力回憶那一吻的情景,卻隻記得路燈下的姚起雲。
  這樣的日子一直維持到連泉高考的前夕,那是司徒玦和連泉最難舍難分的一段時間,他們之間仿佛有說不完的話題。拋開尷尬的約會場景不提,司徒玦確實是真心喜歡連泉的,對於他即將麵臨的升學和離去,很是舍不得。而這時的姚起雲並沒有給他們太多的打擾,除了在他們情話正濃時悄然帶上耳塞加強英語聽力練習,還有就是眼看時間不早,站起來提醒司徒玦,“再不回去,你自己去跟你媽解釋。”
  高考結束的那個晚上,一向陽光開朗的連泉看上去竟有些心事重重,凝視司徒玦的眼神中也多了一些複雜的情愫。司徒玦看出來了,便問他是不是有心事。連泉撫著她的臉龐,說:“我想留下來一直跟你在一起,但是家裏卻希望我去念北京的大學。如果不出意外,等到通知書下來,我就快要出發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會看不到你,我怕等到我回來,你就不再是我的司徒了。”
  司徒玦莞爾一笑,“你對我那麽沒有信心?”
  “我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這可不像是你說的話。”
  的確,患得患失實在不是平日裏神采飛揚的連泉的風格。
  連泉也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自己短短的頭發,“想跟你在一起的人那麽多,都在我身後虎視眈眈的,我當然會有危機感。”
  “有嗎?”司徒玦漫不經心地反問。
  “當然,難道你不知道。”連泉本想繼續往下說,卻欲言又止地打住了。
  “司徒,我是真的很喜歡你,我現在很後悔聽家裏的話填的誌願,如果我去了外地上學,你會不會想我……我很想聽你說,你也一樣喜歡我。”連泉貼著司徒玦的臉,喃喃地說。
  司徒玦紅著臉掙了一下,“怪肉麻的。”
  “說不說?”連泉懲罰似地輕啄她的唇,轉而化為甜蜜的哀求,“說吧,讓我高興一下。”
  司徒玦拗不過,求饒著說道:“我當然喜歡你,要不我為什麽冒著被我爸媽發現的危險跟你在一塊?”
  連泉終於笑了,漂亮的一雙眼睛光彩熠然。
  “司徒,我真怕你的喜歡不是我說的那種喜歡。”
  他抓緊司徒玦的手,司徒玦隨即意識到自己的手心多了一個冷硬的小東西,展看來一看,竟是一隻小小的鉑金素環戒指。
  “你這是幹什麽?”
  “你相信我,也等等我,等我們都畢業了,我們就結婚。我是說認真的,司徒,到那是再沒有什麽能妨礙我們在一起。”
  他們都好似聽到了不遠處隱約的一聲冷笑,但那聲音很輕,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尤其是連泉,除了他懷裏目瞪口呆看著戒指的司徒玦,他什麽也顧不上了。
  司徒玦是真的被嚇到了,她跟大多數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一樣,向往戀愛,但結婚卻是隔著一億光年的事情。太遙遠了,願到不能想象。那精致冰冷的戒指也因此變得無比燙手。
  她趕緊把戒指沒頭沒腦地往連泉懷裏塞,“我不能收,這禮物太貴重了。”其實,重的豈止是禮物,還有男孩沉甸甸的感情。
  連泉在司徒玦的反應下流露出幾分挫敗的神情,但是仍很好地藏了起來。他自嘲地笑笑,“這戒指是花了我大部分的壓歲錢加零花錢買的,不過我以為我們兩人之間的關係足以不在乎這些世俗的東西。戒指隻是一個心意,是我想把你套在我的身邊……其實,我也猜到你不會收下的。”
  司徒玦伸手去撫平連泉眉間的皺褶,他這樣的男孩,是不該有憂愁的。
  換作別人做這樣的事,隻怕她會哈哈大笑,但是換作是連泉,她笑不出來,因為他的每一次呼吸都那麽真誠,她可以感覺到這個男孩對她發自內肺腑的喜愛。
  司徒玦心中也生出了幾分愧疚,越發緊緊地依偎在連泉的懷裏。
  “我不是拒絕,而是以後的事等到以後再說好嗎?這戒指你先保存著,如果等到你說的那天到來,我們都長大了,到時你心裏還沒有別人,說不定我會很開心地收下。”
  “但願如此。”
  連泉也不再強求,雙臂環抱著司徒玦,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低下頭胡亂地親吻著他,舉手投足之間相比以往的小心翼翼,更多了幾分熱度,狂熱地好像恨不得把司徒嵌進懷裏,這樣就不用再忍受離別之苦,也沒有什麽可以把他們分開。
  司徒玦在他這樣的攻勢下也不由得有幾分慌張,然而她也被連泉身上離別的愁緒感染著。這麽好的一個男孩子,把最真的感情捧到她麵前,她卻不知道拿什麽回報他,唯有應承著他的吻。
  難舍難分間,連泉咬著司徒玦的耳朵悄悄地說:“姚起?憑筒荒茉菔畢?б幌侶穡俊?
  司徒玦身子一僵,“這個……我可沒辦法,你管他幹什麽?”
  “真可以不管嗎?”連泉吻到忘情,雙唇沿著司徒玦的脖子一路蜿蜒向下。
  “別,我怕癢。”司徒玦輕輕推了他一下。
  這小小的抗拒在連泉烈火燎原的激情之下被自動的忽略了,直到司徒玦感覺到他悄然探入她上衣裏的手。司徒玦一個激靈,當即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別這樣。”
  可被激情衝昏頭腦的年輕男孩那會理會。連泉的另一隻手又前赴後繼地纏了上來。
  隻是連泉也不夠了解司徒,她從來不搞欲拒還迎那套,她說不行,就真的是不行。昏暗的光線中,司徒玦已然變了臉,然而在她踹開連泉之前,是耳朵先分辨到一樣莫名物體,挾著風聲朝他們呼嘯而來。
  說“他們”並不確切,因為具體地說來,那東西是衝著連泉來的,而且不偏不倚正中標的物的背部。不明飛行物完成了它的使命,砰然落地,司徒玦一眼就看了出來,那是她用過的一本舊的英漢詞典,現在的擁有人正是姚起雲。
  姚起雲扔詞典的那一下著實不輕,連泉被砸到的瞬間臉上露出了痛楚的表情,然而還沒等到他主動發作,肇事者已經衝了過來,揪著他後頸的衣領將他從司徒玦身邊拖開。
  “下流。”他聽到姚起雲冷如冰霜的聲音。
  姚起雲說的話和手裏的動作對於任何人來說就是一種絕對的侮辱,在連泉看來更是如此,他用力睜開了姚起雲的手,退後兩步,怒視著姚起雲。而他卻發現,先挑起事端的那個人眼裏的恨意竟比他有過之而不如。
  “你說誰下流,嘴巴放幹淨點。”連泉抬起下巴就要往前,被眼前的狀況驚呆了的司徒玦拉了他一下。
  姚起雲低頭拍著自己的手,像是觸碰到他都覺得手髒。“這裏還有比你跟下流的人嗎,你不但是嘴,而且全身上下包括腦子都要放幹淨點,否則就不是下流,而是禽獸不如。”
  論毒舌,連泉是遠不及寡言的姚起雲的,而且他更多的時候是個與人為善、家教良好的男孩子。長久以來,姚起雲的陰魂不散對他造成了許多困擾,他都忍了,從未惡言相向,然而日積月累,心中對姚起雲也並不是沒有嫌忌。更何況姚起雲是在最敏感的時刻觸碰到連泉心中的痛處。平日裏絕對不會說出來的話也脫口而出。
  “姚起雲,我看更不要臉的人是你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著我們打的是什麽主意,裝作一付衛道士的樣子,其實你就是嫉妒,你嫉妒在她身邊那個人是我。而我做的不正是你心裏想著,卻得不到的東西嗎?”
  “你胡說!”
  連泉那番話說出口,同樣一句反駁,卻同時出自另外兩個人之口。
  不止姚起雲麵紅耳赤,就連司徒玦臉上也掛不住了。說實話,從幼兒園開始,男生為她大打出手也不是頭一回,然而卻沒有一次像現在那樣尷尬,她不但感覺不到虛榮心的滿足,反而覺得如芒在背的那個人是自己。
  她息事寧人地拉過連泉,輕輕撫著他的背,“剛才那一下沒事吧。你別胡說八道,我們走吧。”
  沒想到一向對她百依百順的連泉卻掙開了她的手。“我沒胡說,司徒,你當然被蒙在鼓裏,但我也是男的,我不會看錯,有人假裝得了長輩的指示,其實一心一意想做司徒家的女婿呢。”
  他的話□裸地指向姚起雲,姚起雲氣極了反倒平靜了下來,“我原諒你胡說八道,因為你這種人,隻會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庸俗,吃飽了沒事幹,就想著怎麽花言巧語騙女孩子。本來我不想理你們,不過你說的那些肉麻的話,做的那些無恥的事,實在讓我惡心到不行。”
  就連司徒玦也來不及阻止,一向身手矯健的連泉已經一拳打向姚起雲的臉,姚起雲趔趄了一下,彎著腰,側身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司徒玦頓時重重推了他一把,“你幹什麽啊。”也管不了那麽多,上前就去察看姚起雲臉上的傷,可姚起雲並不領情,用透出嫌惡的肢體語言避開了她。
  連泉更是憤怒,不解氣地指著姚起雲的鼻子說道:“我這一拳就是要告訴你,你不過是司徒家養的一條狗,可就算是狗,也是不能隨便亂吠的。”
  “連泉你給我住嘴!”
  姚起雲冷笑一聲,倒沒什麽反應。被這句話激怒的人是司徒玦。
  連泉說的那些,她不是沒有說過,可是她怎麽罵姚起雲,怎麽羞辱姚起雲,都是她的事,是她和姚起雲之間的戰爭。她不能忍受這樣的話從別人嘴裏說出來,就算那個人是連泉,也一樣讓她大為惱火。
  連泉也呆了幾秒。
  “你還護著他?”
  “他是我們家的人,輪不到你來罵他,更輪不到你來動手!”
  “你就願意他繼續像條狗一樣跟著你?”
  司徒玦警告的手幾乎戳到連泉那張混雜著惱怒、難堪、不甘,還有嫉妒的俊朗麵孔。
  “你再說那個狗字試試看!”
  發狠的司徒玦麵容嬌豔依舊,卻使連泉感到全然的陌生。
  “他跟著的是我,不是你,你不願意,就離我遠一點。”
  “這就是你的態度?”連泉強忍著,那雙眼睛裏竟然有水光閃爍,可他卻絕對不能容忍它掉下來。
  司徒玦難過到無以複加,她和她喜歡的男孩,怎麽會變成了這個樣子。
  “算了連泉,你先走行嗎?如果我們都想通了,再通電話吧。”
  連泉一言不發從他們身邊走開。
  “等等。”姚起雲悶聲叫住了他。連泉站住了,卻沒有回頭。
  “夠了……”?就將i怕姚起雲不依不饒,拽著他,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
  姚起雲蹲下來,撿起被大家遺忘在地上的那個戒指,輕輕拋向連泉。
  “拿走你的東西。”
  戒指落在草地上,滾了滾,沒有發出什麽響聲。連泉的手悄然捏緊,徑直踩過了戒指,大步流星地離去。隻剩下有些恍惚的司徒玦和繼續沉默的姚起雲。
  僵持了一會,司徒玦毫不溫柔地去扳姚起雲的臉。
  “幹什麽,別多手多腳。”他依舊抗拒著,也說不出什麽好話。
  司徒玦哪裏管他,硬生生地把他的臉轉了過來,端詳著傷處。
  “你以為我想理你?就想看看你被打成了什麽豬頭樣。”
  “你才是豬頭,被別人生吞了還不知道。”跟姚起雲砸書的那一下等同,連泉下手的這一拳也不輕。姚起雲的半邊麵頰都腫了,說話的時候牽動嘴唇,疼得聲音都有些含糊。
  司徒玦以探傷為由重重在他傷口處按了一下。
  “你……”姚起雲疼得縮了一下,咬牙瞪了她一眼。
  見沒大礙,司徒玦扔開仍拽著的他的手。
  “你活該。”
  “用不著你管,你跟著他滾吧。”
  “我愛走不走你也管不著。沒出息的家夥,被人打了都不知道還手。”
  “我不想跟他計較。”姚起雲撿起他的詞典,愛惜地拍去上麵的髒東西。“你以為我打不過他?蠢材才會用動手來解決問題。”
  “蠢材的平方才會扔書。”司徒玦反唇相譏。不過她倒是沒有懷疑姚起雲的話,他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但是不愛吹牛。瘦是瘦,並不弱。像他這樣從小沒媽,後來又沒了爸的孩子,又在農村長大,為了不被人欺負,打架是家常便飯。
  “走了,現在已經晚了。”姚起雲沒好氣地在司徒玦肩上推搡了一把。
  司徒玦想起剛才的事,晃著頭尖叫一聲,順勢坐到了草地上,煩惱地蹬著地上的草。“怎麽辦,怎麽辦。連泉肯定不理我了,好端端地,怎麽成了這樣……你要走就走吧,走吧走吧走吧,就跟我媽說我被狼叼走了。”
  姚起雲最恨她耍無賴,她也以為他肯定受不了就走了,誰知過了一會,卻感覺到他在自己身邊坐了下來。
  “你就是差點被狼叼走了,他那麽占你便宜,沒見過比你更蠢的人。”他說著風涼話。
  司徒玦想起連泉不安分的手,也有些不快,臉上紅紅的,嘴不服軟。“你不是帶著耳塞在看英語嗎,居然偷聽。再說,我喜歡他,誰占誰便宜還不知道,說了你也不懂。”
  他報以譏誚的笑聲。
  司徒玦屈膝,雙手托腮,看著天上晦暗難明的幾顆星星,惆悵地自言自語:“其實連泉他不壞,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歡我,唉……”
  “男生都是視覺動物,他那種喜歡算什麽?”姚起雲不屑地說。
  司徒玦微微眯著眼睛看向他,“姚起雲,你是在變相誇我漂亮?”
  “你倒會逗你自己玩。”他扭開臉去,“我是說你虛有其表,不過這點跟剛才那家夥倒挺配的,隻會看表象。”
  “難道你又愛我的靈魂?”司徒玦怒道。
  “你……你簡直是口沒遮攔。”姚起雲受不了地站了起來。“不過我提醒你一句,他想占你便宜的時候什麽好聽的話都說得出來,什麽結婚,一輩子,笑死人了。你要是相信,就更蠢了。”
  “什麽好的東西在你嘴裏都變了樣。那叫承諾,承諾!你懂嗎?”
  “不懂承諾意義的人才會輕易許諾,真正重視承諾的人是會害怕誓言的。”姚起雲說完,不耐地催道,“起來啦,回去吧。”
  “姚起雲,這麽有深度的話被你說出來怪怪的。”司徒玦抬頭看他,“那你說,你愛一個人,也不會給她承諾嗎?”
  她朝姚起雲伸出一隻手,姚起雲翻了個白眼,不情不願地將她拉了起來。
  “那必須得是我能給得起的時候,我不會承諾未知的事情。承諾是很重的。”
  “有多重?”
  “沒你重,司徒玦!你肉都長骨頭裏了。”

  第十五章 遠去的盛夏果實
  姚起雲臉上傷得不輕,當晚回家就直接進了房,暫時避開了薛少萍的眼睛。司徒玦念及他挨的這一下或多或少地是因自己而起,洗了澡又偷偷摸摸下樓去敲他的門,硬塞給他一瓶紅花油,順便也問問有什麽是自己可以幫上忙的。
  誰知姚起雲那臭脾氣的家夥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的好意,還說什麽隻要她別添亂就很感謝了。他的態度成功地擊碎了司徒玦好不容易對他燃起的一絲友善之情,在心裏罵著他的狗咬呂洞賓,恨恨地回了房。
  第二天早上,司徒久安那一關就沒那麽好過了。司徒玦剛睡眼蒙矓地從房間裏走出來,就聽到早起的爸爸在追問姚起雲的傷是怎麽回事。姚起雲謊稱昨晚低頭去撿掉在地板上的筆時,不小心磕到到凳角,可司徒久安又不是傻瓜,哪裏肯信,隻當他是在哪裏打架,受人欺負了也不肯說。
  這孩子生性不愛惹是生非,司徒久安是知道的,所以直截了當地問,“是不是司徒玦那丫頭有關係。”
  司徒玦在樓上聽得牙癢癢的,心想,哪有這樣不信任自己女兒的父親,好事怎麽就沒人聯想到跟她有關係。
  好在姚起雲還算識趣,沒有借機拉她下水,任憑司徒久安怎麽問,堅持悶葫蘆到底。眼看薛少萍也加入到“關心”的行列,司徒玦受不了了,便給了他們一個“真相”,就說自己放學回家遇見了小混混,差點被欺負,全靠姚起雲挺身而出才解圍,而英雄也就想當然地光榮負傷了。
  沒想到司徒久安夫婦對這個解釋倒是很快接受了,想來也是,也許這是最符合他們心中人物設定的一個答案。司徒久安誇過了表情難明的姚起雲,就回過頭來責備女兒,說以後也不許她穿著太短的裙子出去到處亂晃。
  司徒玦回以一個鬼臉,嘀咕著:“換我被打也沒那麽多人關心我。”
  司徒久安“哼”了一聲,“你不打別人就不錯了。”
  勸和著的薛少萍見了這一幕,也由衷認為自己讓姚起雲陪在女兒身邊,是個再明智不過的決定。
  伴隨著高三學子的離去,暑期很快地到來。連泉一直沒再給司徒玦打電話,直到兩周後,參加了學校暑期英語補習班的司徒玦和姚起雲在下課後,遇上了來校領錄取通知書的他。
  司徒玦是學不會狹路相逢也假裝眼瞎那一套的,況且一段時間沒見,心裏也著實掛念,便主動迎上去,“連泉,見到你太好了,你收到錄取通知書了?”
  連泉的視線觸及司徒玦身後的那個人,短暫地結了霜,但是再看到司徒玦明媚的笑臉,也不禁還以一個微笑。“是啊。”
  曾經親昵無比,有說不完的悄悄話的兩人,時隔多日再站在一起,好像中間隔了一層看不見的紗,千頭萬緒也不知從何說起。
  還是司徒玦當機立斷地拉起他的手,“走,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聊一聊。”
  連泉猶豫了一下,很快就點了點頭,“到實驗樓後麵那片樹蔭下去吧,看你,一頭的汗。”
  司徒玦露齒一笑,“是啊,曬得更黑就慘了。”
  他們兩人並肩走了幾步,卻都想起了什麽似的,不約而同地回頭看了一眼。
  姚起雲環抱著幾本書,靜靜地站在原地。
  連泉搖頭苦笑,轉移視線,看著空無一人的操場。
  司徒玦對姚起雲說:“你先回去吧,待會我自己回家。”
  她也沒有把握姚起雲會把她說的話當回事,想來連泉也是這樣。
  “算了,他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反正也習慣成自然了。”連泉說。
  意外的是,看著他們走開,姚起雲上前了幾步,卻沒有再跟過去,而是默默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司徒玦和連泉徑直走到了那片僻靜的樹蔭下。她坐在石凳一端,翻看著他那來自於北京某名校的通知書,由衷地說道:“真好,恭喜你啊,能考上這所大學。”
  連泉笑笑,“謝謝。”
  在這樣的客氣和禮貌之下,兩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其實嚴格說起來,他們之間雖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但並沒有決裂,至少到目前為止仍然是情侶關係。難道以往那麽多歡快的時光,都經不起一次波折的衝擊,那麽快就到了相敬如冰的地步?
  司徒玦不禁為這段初戀和他猶在耳邊的承諾感到一絲悲哀,也嚐試著挽救。她打開天窗說亮話地對連泉說道:“你真打算從那天晚上的事之後就不理我了嗎?”
  連泉一愣,搖了搖頭。
  “我以為你會給我打電話的。”司徒玦自嘲地笑了笑。
  連泉說:“我是想過,可是那天你那麽生氣……”
  “後來我想了很久,當時我在火頭上,說了很多氣話,可是你動手也是不對的。你沒給我打電話,我不怪你,我不也沒給你打嗎?就當大家都冷靜一下吧,然後就一筆勾銷了好嗎?我們忘了那天的不愉快。”司徒玦揚起臉,一臉懇切地對連泉說。
  “忘掉不愉快?可以嗎?姚起雲那個人,忘掉就不存在了嗎?”連泉的聲音透著矛盾。
  司徒玦鬆開了牽著他的手,聲音也漸漸地冷卻了下來,“那你到底要怎麽樣呢?我不喜歡你婆婆媽媽的樣子。連泉,我們把話挑明了說,我也不敢保證能讓姚起雲徹底消失,但我們的事畢竟我們的事,既然管不了他,就隻管我們自己。我先為那天發的脾氣對你道歉,如果你願意,我們就還像以前那樣;如果你不願意跟我在一起了,就直說,今天就作一個了斷,我不會強人所難。”
  連泉聞言,緩緩抬起手來,將司徒玦擁在懷裏,“司徒,我是真的很喜歡你。”
  司徒玦長長地籲了口氣,在連泉懷裏慢慢抬起頭,看著樹葉間閃爍的點點金光,知了在枝頭歇斯底裏地鳴叫,叫得人心裏空寥寥的。
  司徒玦和連泉看似重歸於好了,他暑假結束之後就會北上求學,在後來的一個月裏,他們也約過好幾回。不是上學的日子,想要找機會待在一起反倒沒有那麽容易,“小混混”事件讓她父母對她更添了幾分擔心,晚上無故出行管得更嚴了,少數幾次借買東西或上圖書館為由去跟連泉見麵,也是在姚起雲的陪同下。
  不知道為什麽,從那次之後,姚起雲不再跟得那麽貼近,每次她和連泉碰頭了,他都很自覺地消失在他們視線之內,留給了他們足夠的空間。然而,古人的話是有一定道理的,正所謂“破鏡難圓”,而司徒玦和連泉之間碎過一次的鏡子雖然在強力膠的黏合之下維持了原樣,可裂痕在所難免。
  他們都變得小心翼翼,總害怕一不留神就觸到某個禁忌,拌嘴之後更容易陷入長久的冷場,安靜下來時,誰都不知道對方心裏在想什麽?卻也懶得主動去打破沉默。
  更可笑的是,過去姚起雲那個衛道士兢兢業業在附近站崗的時候,本著以“氣死他”為原則的司徒玦在與連泉親昵的時候,恨不得折騰出一點動靜才罷休。現在好了,姚起雲不知道死哪去了,在完全屬於她和連泉的自由空間裏,她反倒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擁抱、親吻都變得意興闌珊。過去總覺得單獨相處的時間過得飛快,話沒說完就必須依依惜別,如今對坐聊了好長一段時間,看看表,才知道不過是過了十幾分鍾。
  司徒玦和連泉的“約會”結束得越來越快,就連在某個地點等著她一塊回家的姚起雲也看出了一點端倪。司徒玦為這段戀情的逐漸變質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一邊氣惱著植物園那個晚上裏程碑似的急轉直下,一邊暗恨自己不知所以的“賤骨頭”,怎麽好不容易擺脫了姚起雲的打擾,可她的興致就隨著瘟神的離去而消散了呢?
  看著她離開連泉身邊時悶悶不樂的樣子,姚起雲不禁也越來越納悶,實在憋不住了,就裝作不經意地問她,“連泉欺負你了?”
  每當這種時候,司徒玦往往跳起來反駁,說自己和連泉在一起不知道有多開心。她當然打死也不肯說他們已經日漸相對無言,反而添油加醋地在姚起雲麵前描繪和連泉之間的甜蜜。姚起雲沉默不語地聽著,從來不予置評,臉上帶著淺淺的譏誚笑容。
  他說:“你們這樣在一起有意思嗎?”
  司徒玦回答:“當然有意思,不過對你這種不開竅的人說了你也不會懂。”
  “俗!”他給出一字真言的定論。
  司徒玦卻出其不意地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臉,手剛觸到,他就像觸電一樣飛快閃開,全身發紅,兩眼冒火。“你幹什麽,司徒玦?”
  司徒玦嗤笑,“你要真是一個擺脫了低級趣味的人,就應該很淡定才對,看你嚇成什麽樣了。沒見過世麵,更俗!”
  雖然和連泉之間的感情淪為了雞肋,但是司徒玦並沒有想過該如何結束,畢竟連泉始終沒有開那個口,而這也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段感情,她下意識地想要珍惜。
  八月底,連泉離開G市,提前坐上了前往北京的飛機。他本來就是要走的,司徒玦並未覺得有什麽不對,然而她不能接受的是,他不但沒有讓她去送行,而且司徒玦竟然是從美美無心的一句閑聊裏才得知他已經出發的消息。
  她聞言時的意外,讓美美也大跌眼鏡,直說“司徒玦,你這個女朋友是怎麽當的?”
  司徒玦沒有再企圖跟連泉聯係,他們之間就以這樣的方式劃上了一個尷尬的句號。連泉的不告而別重重挫傷了司徒玦的驕傲,跟傷心比起來,她更多的是感到鬱悶,鬱悶到無以複加,情緒也隨之低落了好一陣子。
  這是司徒玦第一次眼睜睜地看著一段感情在自己麵前逐漸消亡,明明想要挽回,卻隻能任它越行越遠,那種無力感太令人心寒。
  她這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一些事情,不是光憑“努力”就可以獲得回報的。
  早知如此,她寧可她和連泉之間在一場爭吵之後宣告終結,至少還有些“激烈”的東西值得懷念,總好過守著感情燃燒殆盡之後一堆百無聊賴的破敗棉絮。又或者,那天在植物園怒氣衝衝地離別之後他們再不相見也好,這樣她還可以埋怨姚起雲,怪他毀了她的初戀。可惜現在她沒法這樣欺騙自己了,罪魁禍首不是姚起雲,是她自己搞不懂感情。
  吳江順利考上了本地最好的一所醫科大學,他安慰司徒玦的方式就是笑嘻嘻地摟著她的肩膀,說:“過家家結束了,就回到我們的隊伍來吧,哥們不會嫌棄你。”司徒玦沒好氣地踹了他一腳。
  這種時候還是同為女孩子的美美貼心,陪著司徒玦惋惜了很久,惋惜到司徒玦覺得怎麽美美比她還唏噓。
  “大家都眼饞的一塊肥肉你叼著叼著就丟了,可惜啊……不過在連泉後邊排著隊的人就高興了。”美美坐在司徒玦的床上,一邊翻撿著適合自己去見網友的衣服一邊說道。見司徒悶悶地坐在那裏沒什麽反應,她神秘兮兮地湊過去,咬著耳朵問道:“老實說,是不是因為姚起雲。”
  司徒玦頓時炸了,“去你的……”
  美美順勢癱倒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用夢囈一般的聲音說:“其實要我說,你們家小姚也不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唉!”
  司徒玦顫顫巍巍地伸手去摸好朋友的額頭,“陳嘉美,請問你是陳嘉美嗎?您沒發燒吧?”
  也怪不得司徒玦奇怪,美美跟她認識多年,看著姚起雲來到她家,沒少笑話那個土不啦嘰的家夥,現在居然改口說姚起雲“不錯”,除非是腦子燒壞了。
  美美一把拉著司徒跟自己並排躺在床上,側起身子說道:“你還別說,姚起雲這兩年變化挺大的,尤其是脫了牙箍之後……我們對他以前那副營養不良的樣子記憶太深刻了,可低年級的小妹妹就不一樣了,我是聽說有人暗地裏打聽過他的,人家就覺得他那孤僻的樣子特有腔調。司徒,你說你們家的水是不是特養人,土包子都能改造得人模人樣,改天我也到你們家來蹭飯吃?”
  司徒玦做了個想吐又吐不出的表情,也學著美美那樣迷離地看著天花板,上麵不知怎麽的就出現了姚起雲的臉。
  他變了嗎?都說朝夕相處的人是最難察覺到改變的。現在想起來,他的頭發不再是以前亂糟糟枯黃的樣子,軟軟的,跟他的脾氣相反,但是卻很黑。皮膚倒是白了一些,在城裏生活久了,司徒家條件又不錯,鄉土味也淡了。至於牙箍……想到他當時做牙齒矯形時受的那個罪,司徒玦就覺得自己嘴裏也泛酸,好在最好效果是不錯,整個人都變得端正了起來。
  但是,也僅僅是端正而已嘛。
  “我覺得他也就一般般。”司徒玦認真地說。
  “司徒,你要用發展的眼光來看問題。姚起雲是那種他迎麵走過來的時候你未必會盯著他看,但是走過去之後,你回頭隻看到背影,就恨不得踹自己一腳的類型。”
  “我怎麽覺得他是讓人隨時都想?咭喚牛??以侔閹?缺獾睦嘈汀!彼就將i沒好氣地說,“難得你喜歡,就把他許配給你吧。”
  美美和司徒玦笑得鬧成了一團。
  “我受不起。何況他又不是你的,你說給就給?”
  正鬧著,敲門聲傳來,司徒玦臉一紅,趕緊對著美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跳下床開門,來的果然是她剛“許配”出去那個人。
  司徒玦盯著他看,聯想著美美剛才說的“踹一腳”理論。姚起雲卻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直接把剛收回來的衣服往她身上一扔,然後說道:“你那件校服的扣子我幫你重新訂過了,就你那手工,我簡直要懷疑你的性別。”
  “你的手工也讓我懷疑你的性別!”司徒玦訕訕地把衣服扔回床上,三八的美美翻出那件校服,看著上麵釘得工整嚴實的紐扣就開始不懷好意地怪叫。
  姚起雲這才意識到還有別人,臉上一窘,趕緊離開。
  他走後,美美這邊的怪叫還在此起彼伏,“晾在外麵的內衣褲他也給你收,噢,我的小心髒快受不了啦……”
  “受不了就快走,思想邪惡的人!”司徒玦也難堪得不行,臉上偏要裝作再正常不過。
  美美一看時間,頓時急了,“我是得去見網友了。”
  司徒玦送美美下樓,忽然興起,提議道:“我悶死了,要不你帶我一塊去?”
  美美想都不想地拒絕,“我才不要你這樣的參照物。”
  送走了朋友,司徒玦怏怏地轉身。她的整個暑假過得乏味之極,吳江跟著一幫朋友去“驢行”,她爸媽怕危險,沒讓她跟去,連泉走了,連美美也不帶她玩兒。眼看開學在即,更覺得煩躁不安。
  她低著頭走路,碰上餐桌才反映過來,疼得齜牙咧嘴的。
  姚起雲站在他房間門口,說道:“司徒玦,你丟魂了?”
  “要你管!”司徒玦白了他一眼。
  姚起雲竟然沒有反唇相譏,冷場了一會,他才慢騰騰地說:“嗯……你要不要去逛街?”
  “逛街?你跟我去?”不是她不明白,這世界變得太快。
  他又“嗯”了一聲,想放棄的樣子,“不去就算了。”
  司徒玦趕緊揪住他,忙不迭地說:“你說的,不許反悔。不止幫我拎東西而已啊,要真的陪我‘逛’,我試衣服你要在外麵等著,還有……”
  “借錢給你是吧?”姚起雲難得地笑了起來。
  “算你聰明。”
  司徒久安本著一視同仁的原則,給予兩個孩子的零花錢是完全一樣的。隻不過司徒玦朋友多,在外麵買單的機會也多,而且生性不愛斤斤計較,同學朋友有困難,都愛找她借,所以自己身上反倒不剩多少。而姚起雲恰恰相反,他是一直盈餘,屬於那種錢不知道往那裏花的“隱形富豪”,成為司徒玦的債主也是理所當然。
  司徒玦飛快地上去換了衣服,薛少萍見兩個孩子一塊去,自然也沒說什麽。
  事實上,陪司徒玦逛街是個苦差事,如果不加以限製,她可以從日出逛到日暮。以往姚起雲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他總說,“你好像少買一件衣服就會死。”
  而這一次,他又充分把他的耐心發揮到極至,除了內衣那層樓他主動消失了一會之外,當真是全程陪同。雖然不能指望他興致盎然地在她挑選衣服時提出好的建議,至少每次司徒玦問他“怎麽樣?”的時候,他還能發出一個“嗯”字的單音節。直到夜幕降臨,逛得他臉色發青,提著大袋小袋離開商場,也沒發出一句怨言。
  都說購物能讓女人心中的濁氣一掃而空,司徒玦站在商場門口,看著剛剛升起的霓虹,忽然感到豪氣萬千,豁然開朗。也許她糾結的不是連泉的不告而別,而是她的自尊,但是既然結束了,又何必拘泥於方式呢。他走了,夜色一樣的美好,什麽都不會改變,除了她不用再為愛而愛。
  商場的門口往往最難打車,姚起雲和司徒玦一塊走到另一個路口。看著他提滿購物袋的手,司徒玦伸手想要去分一些。
  “行了,不用。”姚起雲沒接受。
  司徒玦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出了存在心中一天的疑問:“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你今天那麽好心是為什麽?”
  “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是為了連泉的事吧,你良心不安了?”司徒玦斜著眼睛看他。
  她還是了解姚起雲的。
  看著她這一陣的悵然若失和鬱鬱寡歡,不知為什麽,姚起雲竟然覺得心中有些過意不去。如果不是他那天發作,如果不是她出乎意料地站在他的這一邊,或許今天就不是這個局麵。
  “算是吧,我還真受不了你那付鬱悶的死樣子。”姚起雲說。
  “我才不鬱悶呢,反正我早想著跟他分手了。”司徒玦背著手,搖搖晃晃地踩著人行道上的方磚線。
  “為什麽。”姚起雲不信。
  “嗯,因為他不會釘扣子。”司徒玦笑嘻嘻地說,過了一會,似乎又覺得這個玩笑開得不太厚道,清咳了兩聲,從他手上的購物袋裏翻出其中一個。
  “給你的。”
  姚起雲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我的?你給我買東西?”
  “你那什麽表情。”
  他其實是想做出更平淡一點的表情的,可惜沒有成功。便停下來打開了那個袋子。
  裏麵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而是幾打襪子,有夏天的,也有冬天的。
  年少時的姚起雲是個很少有購物欲望的人,司徒叔叔雖然給他零花錢,但是他從不敢亂用。好在平時吃穿都不用自己操心,身上衣服不是薛少萍,就是司徒久安給他買的。尤其是司徒久安,同樣是苦出身的經曆,他不希望在農?宄ご蟮囊ζ鷦埔蛭?療??煌???埃??宰芟不陡??蛞恍┘壑擋環頻男型貳?恤、外套、大衣、運動服,甚至是內衣,姚起雲都不缺,有時還有穿不完的苦惱。可司徒久安畢竟是個男人,難免在細節上不夠周到,他唯獨沒有給姚起雲買過襪子,而打理全家吃穿用度的薛少萍好像也總忽略了這一點。
  司徒玦缺了什麽,可以肆無忌憚地問爸媽要,可姚起雲不行,他偶爾會自己隨便買幾雙,平時出去逛的機會實在不多,襪子破了洞,就自己小心地縫起來。他從來沒有說過這個尷尬的苦惱,更沒想過司徒玦會注意到這些。
  “你別感動到得掉眼淚啊,我最受不了破襪子了,再讓我看到補丁,我跟你沒完。”司徒玦沒好氣地說。
  姚起雲木然地合攏袋子,一句話也沒說,過馬路的時候,心急的司徒玦不管不顧地往前衝,他騰出手一把牽住了她,避過一輛闖紅燈的車輛,將她的手緊緊扣在指間,在人流中護著她前行。
  “司徒玦,眼睛不是光用來看漫畫的,拜托你看看路,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雖然明知他是好意,司徒玦仍被他的話惹惱了,“你才不想活了,看漫畫怎麽了。我告訴你,我今天大姨媽來了,很暴躁的,你少惹我。”
  姚起雲冷笑,“你上上周大姨媽剛走,現在又來了,你就不怕血崩。”
  司徒玦氣得崩潰,重重踩了他一腳,甩開了他的手。

  第十六章 不能說的答案
  司徒玦和姚起雲之間的關係有了微妙的變化,那變化就像是春天的種子,埋藏在地裏一個冬季,恰逢一場好雨,就開始萌芽,你用肉眼看不見它生長的痕跡,隻會在不經意的時候驚覺:啊,什麽時候它已經長成了這個樣子?
  就連薛少萍也發覺,司徒玦對於自己安插在她身邊的姚起雲已不再那麽排斥,甚至有時候她起得早了,會主動等姚起雲一塊出發,寫作業的時候,也喜歡跑到他的房間跟他一塊做。
  薛少萍還一度不太放心,好幾次借故下樓,途徑起雲房間,一遍察看他們的情況。門倒是大開著的,兩個孩子確實一人占據書桌的一邊複習功課,話也不是很多,偶爾討論幾句。有時司徒玦脾氣上來了,也會鬥幾句嘴,起雲並不會一味地遷就她,兩人針鋒相對,隔日卻不再記仇。
  司徒玦那丫頭也收了一些心,不像過去那樣,一被關在家裏就百爪撓心似的,除了照舊跟吳江走得近些,已少了許多出去瘋的心思。她原本成績就好,如今幾次模擬考排名益發靠前,姚起雲的學習也趕上來了,從剛轉學時排名倒數,一步步逐漸躍升至年級前二十左右,他不會像司徒玦那樣,發揮好的時候可以問鼎第一,發揮失常的時候一切皆有可能,相反的,他成績非常之穩定。
  家長會上,其餘學生的父母的恭維和羨慕讓愛麵子的司徒久安大感得意,在工作場合聽到下屬或客戶提起他調教子女有方,心裏更是喜滋滋的。最擔心司徒玦學習的薛少萍也對這個局麵感到很是欣慰。
  高三的那個寒假,司徒久安特意安排姚起雲回農村老家過年,探望親戚。姚起雲走了七天,司徒玦就像沒頭蒼蠅一樣過了七天,整天春節都覺得寡味。在那期間,她不止一次地追問老爸司徒久安,姚起雲不是無親無故的孤兒嗎,還回那個地方幹什麽?
  聽了司徒久安的說法,司徒玦才知道,原來姚起雲還有親姑姑在老家,就在同一個村,隻不過家境也不好,更無暇估計這個侄子。饒是如此,司徒玦還是放心不下,總疑著他哪根神經搭錯了,就不肯回來了。
  姚起雲也曾從老家打回電話問候他們,好像還說起因為難得回去一趟,他姑姑還有別的親戚都希望他留下來多住幾天。司徒久安二話不說就答應了,說什麽親情可貴,隻要開學前回來就可以了。一旁聽著的司徒玦按奈不住,搶過電話就打算親自跟他說,誰知道好不容易從老爸手裏奪過話筒,該死的姚起雲已經把電話掛斷了,差點沒把她活生生氣死。
  司徒玦疑心著姚起雲該不會還為臨行前兩人小小的拌嘴生氣,覺得沒有家庭溫暖,就故意在親姑姑家多待一陣,越想就越不是滋味,爸媽問起,偏偏又不知道該怎麽說,竟然破天荒地升起了悶氣,讓司徒久安也跟著抱怨,青春期的女孩和更年期一樣,都讓人搞不懂。
  司徒玦習慣了姚起雲的存在,他的陰沉脾氣,他的惱人毒舌,他的沉默陪伴,他的無微不至都已成為天經地義,所以一旦暫時缺位,她就覺得心空空的。她知道這樣不好,很不好,就主動為自己找了個解釋,自己之所以有那麽“一點點”想念他,也不過是因為沒有人給自己收衣服,也沒人頂替自己洗碗罷了。
  沒想到,說是要推遲回來,但是七天剛過,姚起雲卻提著大包小包準時回到了家裏。他帶回來不少老家的土特產,另外,還有特意給司徒久安嚐新的親戚自種的煙草,據說治療薛少萍更年期偏頭痛的草藥。司徒玦在一旁望穿秋水,才發現唯獨沒有專程給自己帶的禮物,大失所望之餘,一番喜悅之情也打了水漂。還怕他藏著掖著,不惜主動向他攤開了手,“我的禮物呢?不能偏心眼啊。”
  姚起雲一愣,笑了笑沒說話,司徒久安瞪了女兒一眼,“小孩子家家,要什麽禮物?”他見司徒玦撅起了嘴,便把那些香菇、菜幹什麽的往她跟前一放,“這麽多好東西,都不算你的?”
  司徒久安怎麽懂得少女心思,司徒玦什麽都不缺,她要的隻是姚起雲一個態度,可不知道他是有心還是故意????蠹葉加校?褪敲凰?姆蕁K燈鵠矗?飧黽依鎪淙蛔釔?蛞ζ鷦頻氖前職鄭?杪枰彩撬?某け玻?傷檔降祝???喲プ疃啵?叵底蠲芮械娜巳詞撬就將i。難道在他心裏不是這樣?枉費她剛才還為他歸來感到那麽開心。
  嚴重心理不平衡的司徒玦看到爸爸硬推給自己的那堆山貨,更加氣不打一處來,抱起那些東西塞回姚起雲懷裏就說“我才不稀罕你的破東西。”
  “你這孩子怎麽那麽沒禮貌?”司徒久安搖頭責備道。
  司徒玦知道自己做得不對,可委屈的眼淚卻叫囂著要脫眶而出,這委屈喚起了他回老家之前兩人那次負氣的記憶。其實隻因為司徒玦在圍棋興趣小組的一次非正規比賽中贏了他。當時的姚起雲苦笑著收拾棋子,說:“阿玦,你一定要證明你比我強嗎?”
  其實司徒玦根本不喜歡圍棋,她加入悶死人的圍棋興趣小組,並且從頭學起,不過是因為她想弄明白姚起雲為什麽可以對著棋盤那麽入迷。她所有的興趣隻不過是因為想了解他的興趣。
  就好像她發現他參加奧數培訓,她也報名,就好像他參加英語口語補習班,她也一塊。司徒玦興致勃勃地,下意識做著姚起雲喜歡做的事,而且她生性要強,什麽事不做則已,一旦下定決心,就會付諸十二分的投入和努力做到最好。
  姚起雲有足夠的聰明,也有足夠的努力,所以他才能從教育水平極度落後的鄉鎮中學轉到全省聞名的重點高中,短短兩年多,躋身同年級五百人中的前二十名,各方麵都沒有辜負司徒久安對他的期望。他的優點是穩,但是他的缺點也是穩。他會用最保險最規範的方式去解一道數學題,卻不會像司徒玦一樣大辟蹊徑地用課堂上老師沒說過的辦法去獲得跟他一樣的答案,即使那種方式他也知道,但他不會嚐試,也不會輕易挑戰;同理,他的棋風步步為營,太在意一城一池的防守,才會險敗於司徒玦不留後路,大膽淩厲的拚命三郎打法。他什麽都比別人好,可是偏偏遇上擁有跟他同樣的聰明,同樣的努力,卻更有不到極至就不罷休氣勢的司徒玦。
  然而,司徒玦的本意並不是輸贏,雖然她圍棋贏了他,奧數比賽名次略高於他,英語口語測試也比他更理想。這不是因為她什麽都要比他強,什麽都要壓倒她,而是她覺得既然是比賽,就應該全力以赴,公平競爭。故意讓步和放水一點意思都沒有,更是對自己和對手的一種侮辱。如果姚起雲憑本事贏了她,她也會心服口服。
  可這一切在姚起雲看來,卻是司徒玦對他一次又一次的挑釁,他隻想安安靜靜做好他自己,司徒玦卻強勢地讓他感覺到無奈和挫敗。司徒玦越接近他,就發現自己越不明白他。她就像一張白色的宣紙平鋪在他的麵前,他卻把自己藏在濃墨的陰影之後。
  司徒玦閉門在自己的房間裏,用力地砸著被她假想成姚起雲的那隻泰迪熊,可是不管怎麽收拾它,它還是那副一聲不吭的死樣子。直至她也累了,就癱倒在床上,想著自己不可能想通的心事,同時也反省著自己。她錯了嗎,她難道就不能開開心心地跟他相處嗎?下棋的時候收一著,隻要一著就好,有沒有禮物,就當它是浮雲,可這樣的司徒玦,她自己還認識嗎?
  過了很久,敲門聲打亂了她亂糟糟的心思。那是他的敲門聲。
  司徒玦光腳走到門口,卻賭氣不答應,過了一會,隻聽他在門外低聲說:“阿玦,你先開門。”
  “不開,小氣鬼,我去外婆家過個周末還給你帶東西,你大老遠地回老家,什麽都沒我的份。”
  “開門再說。”
  “不行,禮物拿來再說。”
  司徒玦還期待著有個驚喜,說不定他先前隻是故意逗她罷了。
  誰知道姚起雲沉默了一會,說出來的話更令她失望。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送你什麽才好。”
  “送禮物是個心意而已,你沒心意才那麽說。那你怎麽就知道該送我爸媽什麽。”
  司徒玦其實想告訴姚起雲,隻要你說是專程送給我的,就算是一根菜幹,一個香菇,我也一樣高興收下。
  然而,她不知道,姚起雲在老家早早準備好了要帶給司徒叔叔夫婦的東西,但是唯獨該給司徒玦什麽,讓他在七天裏傷透了腦筋。這個她會喜歡嗎?會不會太土?那個她見了也許會開心,但好像有點可笑?另一個也挺好,但還應該有更好的……他找了七天,最終卻找不到一樣合適的東西可以作為送給司徒玦的禮物。她值得最好最好的東西,可他擁有的都不足以匹配,結果隻能卻步,兩手空空。
  許久等不到她開門,姚起雲無奈之下也隻有以沉默的姿態離開。司徒玦聽著他踩在樓梯上的腳步聲漸漸消失,懊惱得直想揪自己的頭發。明明隻要一句好聽的話,哪怕是謊話,她就可以開門和解。為什麽那麽簡單的事情,對於姚起雲來說卻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司徒玦相信自己的直覺,她可以感覺到自己在姚起雲心中或許是個不一樣的存在,至少這份千磨萬礪才建立起來的“友誼”不是隻有她一個人看重。很多時候,她明明感應到他的視線在她的身上流連,可是當她也朝他看去時,他卻漠然地注視著某個什麽都沒有的地方。
  他在不由自主地朝她靠近,然而當她微笑著迎上去,他卻又退後了一步。
  司徒玦習慣了吳江這樣樂觀明朗的夥伴,姚起雲的矛盾和晦澀讓她無所適從。她氣鼓鼓地又把那隻泰迪熊蹂躪了好久,還是紓緩不了心中的那個結,終於下了決心不能把鬱悶鎖在心?錚?嗔俗約閡裁蝗絲醇?7塹謎宜??鏊搗ú判校?蓯悄敲從?芑褂?乃閌裁匆饉跡克?氳驕妥齙劍?徽蠓縊頻叵鋁寺ィ?淙凰?膊磺宄???胍?氖竊躚?桓鏊搗ā?
  她的架勢是來勢洶洶,情急之下,敲門這一步驟也直接省略了,旋開了門,劈頭蓋臉就說道:“姚起雲,我要跟你談一談。”
  門開的瞬間,她看到姚起雲正倚在床頭,一見她竟然驚得差一點摔下了床,驚慌失措地把原本拿在手裏的某樣東西往枕頭底下藏,滿臉是可疑的紅暈。
  “你在幹什麽?”司徒玦一臉狐疑地朝他走過去,斜著眼睛打量著他,仿佛從空氣中都嗅到了詭異的味道。
  姚起雲站在床沿,不自在地答到:“沒幹什麽。”
  “沒幹什麽你幹嘛怪怪的樣子?”
  “你才怪,司徒玦,你為什麽進我房間不敲門?”他似乎回過了神,記起了她才是不速之客。
  司徒玦皮笑肉不笑地說了句“對不起”,可臉上半點懺悔的意思也沒有,更沒有因為理虧忘卻她對眼前的不對勁追根究底的決心。
  “你的臉為什麽那麽紅?你肯定做壞事了。”
  “神經病,沒空跟你瞎扯,坐了大半天車,我要睡了,你出去的時候幫我把門帶上。”
  他的話貌似說得很鎮定,可是司徒玦敢用人格擔保他那絕對是裝出來的,大冷天的,他的鬢角上還有微微汗濕的痕跡,這就是極度緊張的證據。
  司徒玦賊兮兮地笑著說:“好啊,隻要你讓我看看你把什麽藏在枕頭下了,我馬上就消失。”
  “關你什麽事?回你的房間去。”姚起雲惡狠狠的,可臉上又開始紅雲彌漫。
  “不讓我看就證明你心裏有鬼,我去告訴我媽。”
  姚起雲不說話了,臉上的神情恨不得把司徒玦給撕了。司徒玦的好奇心更被大大地勾起,枕頭底下到底藏著姚起雲的什麽秘密,又有多神秘,以至於他緊張成這個樣子。
  她走到他的身邊,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繃得緊緊的肩膀,“你真當我像你一樣愛打小報告,跟你開玩笑都不行?”她說著作勢要摸姚起雲的額頭,被他閃過,“你確定沒什麽不舒服?你的臉紅得像發燒了。算了,懶得理你,我走了啊。”
  姚起雲顯然鬆了口氣,雖然對司徒玦出乎意料的好說話感到有些吃驚,但仍然求之不得,“快去睡覺吧。”
  司徒玦點頭,往外走了一步,趁他不備,閃電般往他枕頭的方向一撲,笑道:“不讓我看看藏了什麽,我怎麽睡得著?”
  她的手剛伸到枕下,奮起補救的姚起雲也撲了過來,死死地壓住她似乎已經觸到那東西的手。
  “阿玦,別鬧。”
  “你有什麽瞞著我?讓我看看。”
  一個執意要探個究竟,一個抵死不從,兩人很快就壓在枕頭上滾成了一團。他們平時走得雖近,但姚起雲很注意跟司徒玦保持一定的身體距離,非到迫不得已的時候,連指尖都不會觸碰她一下。看來這時真是逼急了,竟顧不上纏鬥間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放在了司徒玦身上。
  較真起來,司徒玦體力畢竟不如他,氣喘籲籲間隻能使出詭計,她一改極力掙脫的姿態,反而湊得更近,一隻手纏住了他。
  “你不讓我看,我叫我媽了啊。”
  他身子一滯,但是拉扯她枕頭下那隻手的力度卻更重了,司徒玦感覺到了疼,“哎呀”一聲,趕緊換上第二招。
  “姚起雲,你再不放手我親你了啊,我真親了……”
  她張嘴就往他耳朵咬,這親密的姿態終於讓姚起雲嚇得反應慢了半拍。司徒玦在電光火石間迅速抽出了抓住一張硬紙片的手,舉到眼前。
  他苦心藏著的東西,她還以為是什麽驚天機密或是見不得人的寶貝,原來竟是一張照片,而那照片上的人笑得那麽熟悉,不是她自己又是誰?
  眼看百般掩飾落空,姚起雲難堪地抽了口氣,也不再作困獸之爭,臉上寫著挫敗,但更是滴得出血來的羞憤。
  司徒玦再三端詳著手裏的照片,如果她沒有記錯,那是她初三暑假,也就是姚起雲來她家不久前,跟吳江他們一幫朋友去玩的時候拍下的。照片上的她在草叢裏笑得一臉燦爛,臉上的汗珠在陽光下發著光。
  這是她當時最喜歡的生活照之一,因為剛衝印出來,來不及收相冊裏,就擱在抽屜的某個角落,後來爸媽非讓她把房間讓給忽然冒出來的姚起雲,她匆忙間收拾的行李,很多自己的私人物件都來不及搬上樓。
  說起來她還專程回到這裏來找過這張相片,可是翻遍了各個角落都沒有發現,姚起雲也說沒有見過,她隻當弄丟了,原來竟然是在他手裏。這也就罷了,不過是張照片,可他為什麽像見鬼一樣地藏著掖著?
  “照片怎麽會在你這裏?”司徒玦推了姚起雲一把,質問道。
  他的臉由紅轉青,怎麽也不肯回答,隻有重重的呼吸化作白氣,噴在她的頸窩。
  “你……剛才……拿這張照片……幹什麽?”她的聲音也變得有些遲疑,好像猜到了什麽,一些常識的片段閃過,可又不敢確定。那照片已經舊了,邊緣都微微起了毛邊,這絕對不是方才短暫的搶奪中可以做到的。
  他沒有動,依舊打定主意不肯吐露半個字,雖然還保持著壓製住司徒玦的姿勢,但氣勢上已經完全地敗下陣來,咬著自己下唇,像個犯了錯,茫然不知所措的孩子,頭低著,額前的發絲垂在了司徒玦的臉上,癢癢的,猶如許多隻螞蟻在慢慢地爬。
  司徒玦的臉終於也泛起了血色,她想她觸到了一個答案的邊緣,而那個答案讓她嘴唇發幹,頭腦發熱,手上仍捏著的那張照片也變得如燒紅的烙鐵一般,趕緊撒了手,任照片落在枕畔。
  她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很想朝他啐一口,說:“你真齷齪!”
  可她聽見自己緊著喉嚨問:“姚起雲,你,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聞言一怔,狼狽地撇開臉,“你胡說什麽啊?”
  “裝什麽裝,我要你說老實話!”
  姚起雲頭昏腦熱間,忽然驚覺房門還是敞開著的,雖然外麵一個人都沒有,但是人在二樓的薛少萍隨時有可能下來,而司徒久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回家。他被這個覺悟驚出了冷汗,趕緊從她身上撐起身子。
  司徒玦卻揪住他的前襟不放,“快說!”
  “你先放手!”
  司徒玦急了,“你敢做不敢當,看來,也不是每個有第二性征的都是男人!”
  姚起雲朝門外看了一眼,臉上有一種司徒玦看不懂的痛楚閃過。
  “阿玦,你別逼我,我不想讓你媽媽知道。”
  這就是他的回答。
  他是不想讓她媽媽看到兩人鬧得一床淩亂,還是不想被薛少萍得知他對她的寶貝女兒心生覬覦?
  他是拒絕承認喜歡司徒玦,還是害怕被薛少萍識破?
  司徒玦也不知道,或許姚起雲也說不清。
  可能都不是,也可能兩者兼是。
  姚起雲寄人籬下的小心翼翼和媽媽對他的複雜態度司徒玦並非渾然不覺。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但是假如他真給是一個“是”或者“否”的回答,她又該如何應對?
  司徒玦推開他,姚起雲很快跳下了床,站在距她一步之遙的地方,表情難明,仿佛也為自己剛才的行為感到難以啟齒。司徒玦也理著自己的頭發,骨碌地爬了起來就要走。
  “對不起。”
  她同樣不知道他的抱歉具體是為那件事,壓根也不想去辨別,看他的樣子,平時的毒舌是一點也使不出來了,這本是她趁機痛打落水狗奚落他的好機會。司徒玦想了半天,發現自己竟然也找不出一個罵他的詞匯,好像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跟他跌進了同一條叫做“尷尬”的河裏,饒是她膽子再大,也羞於再提。隻能顫顫巍巍地指著他,紅著臉憋出一句:“你這個壞人,你給我記著。”說完便奪門而出。

  第十七章 非我族類
  司徒玦下意識地覺得姚起雲心裏有鬼,以她的個性,不探個究竟又如何肯罷休。“照片”一事過後,她回過神來,明裏暗裏又追問了姚起雲好幾回,無外乎“你看我照片的時候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態,有什麽心理活動?”或者“照片和真人哪個好看?”更多的是繼續直擊真相:“你幹嘛還不承認你就是喜歡我?”
  姚起雲起初還一臉尷尬地持沉默態度能躲就躲,到了後來實在不勝其煩,被纏得也麻木了,往往在她剛挑起個話頭的時候就直接打斷,“司徒玦你這個自戀狂,我說了不喜歡你,不喜歡你,不喜歡你……”
  司徒玦哪裏肯信,“那你為什麽拿著我的照片想入非非?”
  “我拿著你的照片時隻想著一件事,那就是你的皮膚還可以更黑嗎?”
  話是這麽說,姚起雲卻也沒有提起過要把那張照片物歸原主,而司徒玦也沒有主動去索要,那張照片從此消失,再也沒有同時出現在兩人眼皮子底下,而吵吵鬧鬧、朝夕相伴的日子還在繼續。
  司徒玦在嘴比死鴨子還硬上許多倍的姚起雲麵前頗有些不服氣,她常說,就算姚起雲沒眼光,還有大把大把的人排著隊喜歡她,反正連泉已經離開了,她的選擇多得是。
  姚起雲總是不以為然,一副愛誰誰的樣子。可每次她和那些“排隊者”中的某一個走得近些,過不了幾日,總能從他那裏聽到貌似無心的評價:甲說話的樣子真可笑,乙的風評太差,隻要是長得出眾一些的女孩子丙都喜歡……
  司徒玦聽著的時候,一邊笑,一邊做鬼臉,實在忍不住了,就會在過馬路姚起雲牽著她時,用力地掐他的手心。
  那時候的他們都愛上了橫穿馬路,短短的十幾米,左顧右盼,十指緊扣,無需言語,無需承諾,無關身份,無關未來,隻有可以握在掌心的那隻手,恨不得斑馬線無限延伸,永遠到不了彼岸。
  高考的結果比感情揭曉得更快。放榜之後,兩個孩子的成績都沒有讓大人們失望,尤其是司徒玦,徹底打破了漂亮女孩不會念書和家境好的孩子成績不如人意的定論,大大地給司徒久安夫婦長了一回臉。
  司徒久安不顧薛少萍的勸說,大肆鋪張地在全市最好的酒樓為孩子擺了隆重的謝師宴,不但邀請了所有的任課老師和學校領導,更遍請親朋好友、同行客戶。那時的久安堂發展日漸壯大,已然成為當地響當當的企業,民營納稅大戶,在國內的製藥行業也叫得上名號。一時間賀者如雲,其中不乏權貴,司徒久安更是專程包車,把自己老家和姚起雲老家的親戚一概接來赴宴,食宿全包。整個場麵熱鬧空前,司徒家教子教女有方更成了許多人的榜樣。
  作為主角之一的司徒玦倒沒有感到多少歡欣鼓舞的興味,對於她來說,考得多好都用處不大,因為姚起雲沒有依她的要求一塊填報異地的大學,攜手擺脫父母,奔向自由。他老老實實地聽從司徒久安夫婦的建議,第一誌願填報了本地一所醫科大學的臨床醫學專業,懊惱之餘的司徒玦也隻能服從家裏的安排,報讀了同一所學校的藥學院,結果不出意料,兩人都被順利錄取了。
  薛少萍很為他們不用離家求學,可以繼續留在身邊而感到欣慰,尤其是司徒玦,如果任她一個人去了別?某鞘校?薔陀倘繽宴值囊奧恚?僖怖?換乩戳恕O衷諏礁齪⒆傭季徒?忌狹撕醚?#?絛?懈穌沼Γ?蛑筆牆源蠡斷駁氖慮欏?
  司徒玦的“自由之夢”就此成了泡影,學校離家裏距離不是太遠,估計連住校都沒指望,免不了再在爸媽的眼皮底下再受幾年的管製。好在拋開媽媽希望她學成之後回久安堂女承父業的宏遠規劃不談,她自己對這個專業還算是有興趣,而且她考上這所學校無論師資還是科研力量在國內的醫科大學裏都是名列前茅,也不算委屈。更重要的是姚起雲這家夥也在那裏,而且她的校友中還有即將上大二的吳江,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高三的暑假最是無聊,課本可以丟在一邊,再也沒有升學的陰影,反倒有些百無聊賴。薛少萍讓司徒玦在假期裏沉澱一下,好迎接新的大學生涯,可司徒玦覺得自己再沉澱下去都成渣滓了。她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參加各式各樣的同學聚會,可那些聚會也往往意味著告別,因為昔日許多的同學朋友都要各奔東西了。
  假期過半的時候,有一天,吳江忽然興致勃勃地打電話給她,邀她去參加一個暑期夏令營。司徒玦開始還說幼稚,夏令營都是小孩子玩的把戲,可吳江說這個不一樣,首先夏令營是她即將要就讀的大學聯合市共青團牽頭舉辦的,主要是麵向該校新生,其中主要又是一些貧困生,目的除了聯誼之外,估計還有“愛心互助”的意思。不過吳江是知道司徒玦的性格的,她既不是貧困生,對這些官方活動也興趣缺缺,接著便趕緊亮出了吸引她的重磅理由,那就是這活動安排在離市區七十多公裏的一個水庫小島上,並且有一個晚上的露營,到時他還有很神秘的東西要帶給她看看。
  果然,露營和吳江的“神秘東西”勾起了司徒玦的濃厚興趣。離市區七十多公裏的野外露營是她從來沒有體驗過的,而吳江上大學之後,總以一個大學生麵對中學生時的優勢向司徒玦描繪各種好玩的事情,她倒想知道有什麽值得他神神秘秘的。
  司徒玦對父母提起這個露營計劃時,薛少萍有些不放心,但司徒久安認為女兒對這樣的愛心互助夏令營有興趣是件好事,有機會也可以多幫助需要幫助的同學,於是便一口應允了,還讓姚起雲跟著一塊去,司徒玦心中竊喜。
  報名之後,好不容易等到了出發的那天,司徒玦難得地沒有賴床,早早地跟姚起雲一塊到達集合的廣場,等吳江來了之後就去找大部隊報到,誰知道下了公車,姚起雲忽然才想起自己出門前被司徒玦催促得厲害,竟然連驅蚊水都沒帶。要知道司徒玦最是招惹蚊子,讓她在野外待一分鍾以上,絕對會淪為蚊子的大餐。
  當時天剛亮不久,附近的超市商店多半沒有開業,他看了看時間尚且富餘,當即決定打車回家去取。司徒玦連說不用了,來回地跑不劃算。姚起雲搖頭說:“比起你被蚊子咬死,再把我煩死來說太劃算了。待會吳江來了,你們先去報到,我馬上就來。”言畢就攔車離開。
  司徒玦隻能獨自在公車站附近約好的地方等待吳江的到來,沒過一會,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轉身,心裏還想著吳江的手什麽時候變得那麽輕柔,誰知卻看到一個打扮得極為樸素的女孩子。
  那女孩比司徒玦矮一個頭,提著一個自家縫的布包,怯生生地向司徒玦問路。她的鄉音比姚起雲當初還濃,而且是外省腔調,司徒玦反複問了幾遍,才知道她要去的地方是廣場的偉人雕塑附近。
  那正是此次露營集合的地點,司徒玦看對方年紀跟自己大致相仿,又正好在這一時間出現,便心知她多半也是參加此次露營的同伴,於是欣然地為其指路。本來還想親自領著她去,不過念及自己走開後有可能跟吳江錯過,而那雕塑的位置也很是好找,這才放棄了這個念頭,又再詳細地把路徑和方向對那女孩重複了一遍。
  那女孩再三鞠躬感謝,剛走開不久,吳江就到了,司徒玦和他雙雙找到大部隊,報到完畢後就先上了車,司徒玦在身邊為姚起雲預留了一個位置,然後便跟坐在他前麵的吳江聊著天。
  一晃將近一個小時過去,天色大亮,出發的時間已到,可是姚起雲還沒出現,司徒玦有些擔心了,按照正常的速度,他一個來回已綽綽有餘,這時坐滿了人的車上漸漸地騷動了起來,大家都在問為什麽車還不開動,坐在車頭一個領隊模樣的高年級男生對著質疑的人解釋說,還有人沒到,得再等等。
  想著一大夥人都等著姚起雲一個,司徒玦心中不由得有幾分過意不去。她看著那個高年級男生一再焦急地看著手表,也坐不下去了,便走上前去抱歉地對他說晚到的是自己的同伴,馬上就來了,耽誤大家的時間,實在對不起。
  司徒玦從一上車開始就是所有人目光的焦點,那男生見她走近,哪裏還抱怨得起來,連聲說不要緊,順便熱情打聽她所在的院係班級。司徒玦一邊敷衍,一邊焦慮地看著車窗外,難熬的十五分鍾又過去了,該來的人還沒來,同車人的不滿情緒越來越大,那領隊男生嘴裏的“不要緊”也說得越來越勉強。司徒玦心裏的不安更攀到了極點,想著他該不會是路上出了什麽事吧,就禁不住心亂如麻。正要不顧吳江的勸阻下車打電話回家,這時才總算看到姚起雲急匆匆地上了車。
  司徒玦心中一顆大石落下,情急間一見到姚起雲,就拉了他一把,低聲嗔道:“你幹嘛去了,愁死我了。”
  那領隊男生前一秒還殷勤地陪司徒玦一塊擔心著她晚到的同伴,?饈幣患??耐?榫尤皇歉瞿瀉⒆櫻??伊餃說那鑽橇髀兜夢薇茸勻唬??渲?露猿俚降囊ζ鷦樸科鵒飼苛業那叢穡?逭?源塹匱鍔?擔骸巴?В?揖醯媚愕氖奔涔勰釷翟謔怯寫?憂浚?逞杆擔?朔閹?聳奔渚褪悄輩坪γ??愀詹乓丫?鄙繃蘇?檔娜恕!?
  姚起雲在這個驚悚的罪名麵前也不做辯解,他自知理虧,低聲道歉後,就隨司徒一塊走向他們的位置。
  司徒玦坐定,才發現晚到的其實不止姚起雲一個,還有一個女孩悶聲不吭地跟在他後麵,眼睛紅紅的,那身形打扮似曾相識,她仔細看過去,竟然就是公車站旁向她問路的女孩。這就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了,那女孩就算繞廣場三周,也早該到了,為何遲遲才出現,而且是跟姚起雲一道。
  司徒玦素知姚起雲是個極穩妥的人,遲到以至於讓大家等著他這樣不靠譜的事發生在他身上很是牽強,雖然他不辯解,但是一定有原因。於是迫不及待地問道:“你還沒說怎麽回事呢。”
  姚起雲笑笑不答,等到車開了,那女孩也找了個相隔甚遠的位置坐了下來,他才低聲對司徒玦解釋道:“我回家拿了驅蚊水就走,一路上也挺順利的,到了廣場之後就想抄近路,經過旁邊那條巷子的時候就看見這女孩在哭,還有兩個男人在前邊一眨眼跑沒影了,我見旁邊也沒別人,就問了她一句,誰知道她說她遇到騙子,一個假裝在她身邊撿到了一大疊鈔票,說是到這個巷子跟她平分,緊跟著另外一個就趕上來說錢是自己掉的,要她還錢,她說自己沒拿,那兩個家夥就聯合起來把她包裏所有的現金都搶走了。”
  “不是吧,她真不該貪這種小便宜。可人搶都搶了,你能怎麽樣?”司徒玦隻覺得匪夷所思,這廣場流動人口多,環境複雜,有人在這裏行騙也不稀奇,隻是“掉錢”這一伎倆實在太過低劣,她過去根本不信有人會中招,想不到今天開了眼界,看來爸媽一再叮囑他們“天上不會掉餡餅”的道理是再正確不過的。
  姚起雲繼續壓低聲音說道:“我本來也這麽想,就跟她說,數目大的話就報警吧。可她拉住我,求我陪她去找那幾個騙子……”
  “你白癡啊,這樣你都肯?”
  姚起雲苦笑,“我也是沒辦法,她一直在哭,說報警了也沒用,丟了六十多塊,警察不會幫她找的。”
  “六十塊……問題是你能找到人嗎,那些都是地頭蛇,就算找到了,你也是要吃虧的。”司徒玦口氣也急促起來,雖然明知姚起雲沒事了,但想到有可能出現的意外,還是覺得不值。
  “你別急,先聽我說完,我被她哭得沒有辦法,又聽說她也是來參加這次夏令營的,就陪她在附近繞了兩圈,騙子當然是沒找著,我看要遲到了,就索性私下給了她六十塊,說了半天她才肯收下,然後我們就馬上趕過來了,事情經過就是這樣。”
  姚起雲說完,才發現司徒玦冷下了臉。她狠狠白了他一眼,“我算是弄明白了,人家被騙,好歹是在一個‘貪’字上著了道,你呢,就栽在一個‘色’字。”
  姚起雲不說話了,扭頭看著窗外,過了一會,司徒玦用手去扳他的臉,才發現他竟然偷著一臉都是笑。
  “好啊,你笑什麽!”
  “我笑你栽在一個‘豬’字。”姚起雲忍著笑意說道,“看她的樣子,肯定不寬裕,難免對錢看著重些,這些我是知道的,所以才有幾分同情她,再說,她一個外地人,下了公車,走了好一會也沒人給她指個路,她走錯了方向,才遇到了那兩個騙子……”
  “你等等……沒人給她指個路?她說的?”司徒玦露出相當怪異的神奇。
  “對啊,難道是我說的。”姚起雲笑著反問。
  “她睜眼說瞎話,我不難道不是人?明明在遇到你之前,她就向我問過路,我跟她說得很清楚,就差沒給她畫張地圖,她怎麽能那麽說!”司徒玦說著就要站起來,“我去當麵問她,還有啊,剛才明明是她害得你誤了時間,為什麽你被人數落的時候她一聲不吭,這是什麽人啊。”
  姚起雲趕緊拉住直性子又愛較真的司徒玦,“行了,小事而已,何必呢。”
  “就因為是小事,無關緊要的事她都信口胡說,可見這是她本性有問題,更讓人討厭了。”
  司徒玦在姚起雲的勸止下到底是忍住了,車開離了市區,在某個加油站停了五分鍾,許多人走下車,有的上洗手間,有的舒展腿腳。司徒玦和姚起雲、吳江留在車上,說著昨天晚上媽媽叮囑她的“野外生存幾大法則”,大家都笑了起來。恰逢這時,那女孩重新上車,視線正好對上他們,不知道是對著司徒玦還是姚起雲善意地笑了笑,司徒玦裝作沒看見,將臉轉換了一個角度。
  班車重新上路之後,大家才發現,原來這次夏令營規模不小,四十座的客車竟然開了好幾輛,上麵坐滿了同齡人。除了本地的生源和學校特邀的部分特困生,還有些鄰省的新生專程趕來參加,聲勢相當浩大。
  露營的目的地在市郊某水庫中央一個山明水秀的湖心島,大夥兒乘船一登陸,就感覺到迎麵而來的綠意和涼爽,讓盛夏浮躁的心都清淨了下來,司徒玦閉著眼睛感受湖麵吹過來的風,還有與市區截然不同的空氣,連說這是個好地方。從小長於鄉野的姚起雲見慣了這樣的自然風光,笑她沒見過世麵,可自己的心情也隨之不由自主地豁然開朗。
  短暫的休整之後,負責人集中了大家,在島中央唯一的空地裏圍成個碩大的圈子,說完注意事項,便是諸如自我介紹這樣的流程。?蠹葉技虻サ刈員ㄐ彰??湊?頌?啵??布遣蛔∷??
  解散後進入野餐環節,活動組向水庫租借了大量炊具,也準備了食材,讓大家自由分組,每組一套炊具,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到場的大多是新生,誰也不認識誰,場麵一下子亂了起來,呼啦啦地你拉我,我拉你,好像集體搶親。司徒玦自然是跟姚起雲、吳江一塊,同組的還有來時跟吳江坐一塊的另一個男生。
  那男生名叫韋有根,也是個農村孩子,小個子,有點害羞,可對誰都是笑嗬嗬的。司徒玦和吳江剛聽說他名字的時候差點沒笑出聲來,“韋有根”,音同“未有根”,也不知道他父母取名字的時候有沒有考慮到這一層。他們都覺得這名字叫起來實在有點怪,於是索性叫他“小根”。小根也很快就跟他們混熟了。
  司徒玦在家裏鮮少下廚,野炊更是難得,所以大感新鮮,什麽都搶著做,一組裏隻有她一個女孩,大家都讓著她,姚起雲陪她洗菜切菜,交代了一大堆訣竅才放心讓她掌勺。
  第一個由她炒出來的菜是新手入門必備的番茄炒蛋,下鍋到出鍋的過程還算是有驚無險,除了番茄太過稀爛,總算中規中矩。
  吳江冒著生命危險先嚐了一口,直說太淡,還笑話道:“司徒以你這廚藝,有人敢娶你才怪。”
  司徒玦大受打擊,這時姚起雲也打算過來試試她的“處女番茄炒蛋”,她打死都不讓,扭頭拜托小根先為菜裏再加點鹽。小根手忙腳亂,剛打開裝鹽的紙包,又一陣風刮過,漫天鹽粉,片刻後除了小根愕然的神奇之外,什麽都沒剩下。司徒玦隻得厚著臉皮到隔壁一組借鹽,直到調好了味,自己嚐過覺得滿意之後,才又端著回來。
  這是姚起雲第一次吃她親手做的菜,她自知做得不盡如人意,但是已經很用心很用心,絕對不能給他留下口實,更不能讓他難以下咽,留下難以磨滅的心理陰影。
  她端著那碟番茄炒蛋興高采烈地往回走,眼看姚起雲就坐在他們的營地裏笑吟吟地等著她,就在這時從她斜後方衝出一個人,撞得她一個趔趄。司徒玦一驚,手裏端著的番茄炒蛋悉數傾倒,身上那件灰色連帽衫頓時有了口福,紅的茄汁,黃的炒蛋……司徒玦自己都沒了往身上看的膽量。
  對方好像比她嚇得還慘,半響說不出話來,那句“對不起”含糊地說了一半,眼淚就開始往下掉。姚起雲幾個見狀,趕緊圍了上來。
  “怎麽了,司徒。”吳江見到司徒玦一身的慘狀,連忙回頭去翻紙巾。
  姚起雲則看了一眼那個掉眼淚的女孩。
  “又是你?”
  “都怪我不小心……我是想過來說聲謝謝的,謝謝你在廣場上幫了我。”
  司徒玦冷笑一聲,那女孩的“謝謝”是對著姚起雲說的,看來她真沒把給她指過路的司徒玦當成一個“人”。
  不過這些司徒玦都不在乎,她隻在乎那碟西紅柿炒蛋,為了它,她手上都被油濺了幾滴,到現在還火辣辣地疼,可姚起雲卻沒有嚐到,一口都沒有!
  那女孩轉向司徒玦,淚水還在眼眶打轉,“真的對不起,司徒……”
  司徒玦驚愕於她對自己名字的琅琅上口,想也不想就回了一句:“我叫司徒玦,司徒都是我朋友叫的。”
  “算了,阿玦。”姚起雲怕她發作起來場麵更難以收拾,“一碟菜而已,你先把身上的衣服換了。”
  “你們還沒吃啊,要不我給你們做吧,衣服你先脫下來,我替你洗洗。”
  司徒玦聞言倒吸一口涼氣,“一碟菜”而已,他說的輕鬆,她說得更輕鬆,可就算這忽然殺出來的家夥再重新做一百次番茄炒蛋又怎麽樣,她的心意怎麽賠?
  吳江找來了大堆紙巾,遞給司徒玦,她搖搖頭沒去接,擦也沒用了,好在出門前媽媽叮囑在郊外要多穿一件,所以她連帽衫裏尚有一件小T恤。她用力脫下連帽衫,甩在地上。
  那女孩俯身去撿。
  姚起雲先她一步,“我來吧。”
  他息事寧人的態度更讓司徒玦氣不打一處來。本來換了別人,司徒玦也就算了,雖然心中有口氣憋著,但畢竟誰都不是故意的。然而這一次又是那個人,經曆了之前的種種,使得司徒玦對那女孩的為人很是懷疑,她最恨表裏不一的家夥,況且他還護著她!
  “關你什麽事啊,姚起雲,衣服是你弄髒的嗎,一碼歸一碼,你要做雷鋒另外找機會去!”
  這時不少正在吃飯的同學都已經看了過來,那女孩忍住了眼淚,低頭搶過姚起雲手裏的衣服,擠出了一個笑容,“謝謝你,我自己來吧。”
  她拿著衣服走開後,姚起雲看著司徒玦歎了口氣,也沉默走回了剛才坐著的地方。
  司徒玦怒到極點,反而覺得有幾分好笑,她指著那女孩走向水邊的背影,對一旁的吳江說道:“你看啊,她像不像委屈的小丫鬟,我是可惡的地主婆。”
  吳江故意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笑著說,“地主婆的身材還不錯嘛。”
  “你要死啊。”司徒玦沒好氣地給了他一下,兩人說笑著,故意不理會姚起雲,還有一臉霧水的小根。
  過了一會,姚起雲走過去翻開司徒玦的手,冷著臉問:“沒燙傷吧?”
  司徒玦依舊賭氣不跟他說話。
  剛消停了一會,水邊的方向一聲驚呼傳來,周遭平靜的氛圍頓時被打破,許多人聞聲衝過去看發生了什麽事,姚起雲還捏著司徒玦的手,就勢拉起她,“走,我們也去看看。”
  還沒走近,就聽到外圍的同學議論說,是一個到水邊洗衣物的新生不小心踩到了水裏的玻璃,把腳底給紮破了。
  在場上百人都是已是或將是醫學院的學生,吳江和幾個高年級領隊擠了進去,為那女孩做了簡單的傷口處理。好在帶來的醫藥箱裏藥品準備得很是充分,那女孩傷口流了不少血,但還算無甚大礙,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各自散開。
  事後吳江對司徒玦說起,那女孩也實在是不簡單,當時是他親手替她把紮在腳底的玻璃取出來。之前一點小事,那女孩都可以哭得梨花帶雨,他幾乎以為在取玻璃的瞬間她會暈死過去,誰知道,人家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還能笑著跟周圍的人說謝謝。
  “換我可能都未必做得到那樣。有時我覺得,不同經曆的人對於痛的定義和體驗也許是不一樣的,對於甜也是。你說呢,司徒。”
  司徒玦不由得又想起了姚起雲曾經那雙傷痕斑駁的手。
  “你是想說我們沒種,還是他們是超人?”
  吳江把手一攤,“我不知道,反正四個字:非我族類。”

  第十八章 遊戲的終點
  也是從吳江嘴裏,司徒玦第一次聽說了那個女孩的名字。
  她叫譚少城。
  很難想象一個看上去嬌小怯弱的女孩子卻有著如此剛硬而男性化的名字,強烈的反差讓人很印象深刻,反正司徒玦想不記住都難。
  雖說在河邊出了點小意外,但譚少城還是把司徒玦的那件衣服清洗幹淨了,待到傷口包紮好,她沒聽高年級領隊的勸說,略略休息了一下,便跛著受傷的腳,一瘸一拐地把衣服小心晾曬在司徒玦幾人所在小營地附近的樹上。
  她個子不夠高,低矮的樹枝又大多細弱難以承重,嚐試了好幾次,濕衣服都搖搖欲墜的,她隻能咬著牙踮起腳尖往更高處掛。離她最近的姚起雲本想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保持緘默,見到這一幕也看不下去了,走到她身邊,一言不發地接過衣服,輕鬆地把它攤在了一個牢靠的枝椏上。
  譚少城感激不已,就差沒給他鞠個躬。姚起雲不過是舉手之勞,在對方這樣的客氣謙恭下不由得也有些尷尬,正好這時跟吳江玩軍棋的司徒玦看了過來,譚少城轉向她,怯怯地依舊說著“對不起”。無奈司徒玦不吃這套,給了個白眼,繼續跟吳江下棋。
  得不到諒解的譚少城在司徒玦的態度之下,臉上也有幾分訕訕的,而對她態度還算友善的姚起雲也不是熱情殷勤的主,見沒自己什麽事了,就坐到一邊,默默收拾著背包裏的東西。
  這時,圍觀司徒玦和吳江下棋的小根肚子發出了幾聲響亮的空鳴,他憨厚的一張臉頓時通紅,結結巴巴地說,“要不……我們把剩下的菜放進鍋裏炒炒,應付一下肚子?”
  譚少城這才知道他們幾個竟然還沒有吃東西,先前的幾個小意外,徹底的摧毀了司徒玦洗手作羹湯的熱情,其他人的用餐計劃也被擱置了。此時別的組已經進入了洗鍋刷碗的階段,譚少城所在的那一組也不例外。
  她連聲說:“都怪我,讓你們沒吃上飯。餓著肚子怎麽行,要不我給你們做吧,很快的。”
  吳江看了一眼她還纏著紗布的腳,“不用了,你現在是傷員,好好休息一下吧,別管我們,實在不行還有我呢,再怎麽說我的蛋炒飯也是一絕啊。”
  司徒玦“撲哧”笑出聲來,“你那蛋炒飯還是炭燒口味的。”
  譚少城低頭查看他們的剩餘野炊材料,飯是煮好了,還有一些蔬菜和幾個雞蛋。她把鍋端起來,小根和姚起雲都上前阻止,說還是自己來吧。
  “別跟我爭行嗎,讓我心裏好過些。你們本來早就應該吃上東西了,確實也是我不好。”譚少城羞慚地笑了笑,“再說我傷的是腳,又不是手,現在沒事了。放心吧,我做飯很快的。”
  她蹣跚地避過他們的手,端著鍋走到簡易灶台邊,姚起雲不再說話,小根則趕緊跟過去幫忙。
  司徒玦拍手笑道“還真是因禍得福啊。”
  譚少城似乎沒有聽見,自顧忙著。她手腳著實麻利,顯然是平時也做慣了這些事情,生火、切菜、入鍋一氣嗬成。她幹活時的模樣遠比待人接物時自信得多,一直有些沮喪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絲怡然的笑容。二十多分鍾過後,大家都聞到了菜香,簡單的兩菜一湯已經將近完成。
  想是為了彌補自己誤撞司徒玦的魯莽,譚少城也做了一個番茄炒蛋,不過水準跟司徒玦相比就高下立現,看上去就讓人很有食欲,小根肚子的哀鳴更響亮了。
  她招呼大家趕緊趁熱吃,姚起雲客氣地道謝,就連吳江都沒骨氣地吸了吸鼻子,然後草草地輸給了司徒玦,興衝衝地過去“檢查”譚少城的勞動成果。
  隻有司徒玦還在埋頭擺弄她的棋子,譚少城紅著臉叫了她一聲:“司徒,吃飯吧。”
  姚起雲裝了一碗飯菜,走到她身邊,蹲下來,把碗湊到她前麵。
  “行了,大小姐,氣夠了沒有,吃飽了才有精力繼續發脾氣。”
  司徒玦沒好氣地把他手裏的碗推到一邊,“我看到你已經飽了,祝你們用餐愉快。”
  她說完起身就走,在一旁吃飯的吳江見姚起雲沒有動,趕緊往嘴裏撥了幾大口飯,含糊地叫道:“司徒你去哪,我跟你一塊去。”說完一邊急著把嘴裏的東西往下咽,一邊追了出去。
  姚起雲也站了起來,看了一眼惶惶然不知所措的譚少城。
  “我是不是又做錯了什麽?對不起,可我沒有惡意的。”她說。
  姚起雲用筷子挑揀著碗裏的蔥頭,忽然才想起,司徒玦都不打算吃了,幹嘛自己還習慣性地要去掉她最不喜歡吃的東西。
  他笑笑對譚少城說道:“她?褪欽飧銎⑵??姨嫠??愕狼福?惚鶩?睦鍶ァ!?
  另一邊,吳江在小樹林的邊緣追上了司徒玦,他拍著胸口說道:“剛吃飽就跑一百米,我得了盲腸炎就找你算賬。”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小心消化不良,吃不了兜著走。”司徒玦扯了一片樹葉,火大地對吳江說:“你這見食忘義的家夥,立場太不堅定了。”
  吳江笑著道:“我是:酒肉穿腸過,義氣心中留。你也是的,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不值得。”
  “餓死我也不吃她的東西。你們都說我不講道理也罷,我就是不喜歡她,更犯不著領她這個情。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姚起雲那個死家夥,氣死我了……”
  “氣什麽,走,我來的時候看到林子裏邊有很多鳥,我們去看看。”吳江拍了拍司徒玦的肩膀,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塊巧克力給她,“這可是我的珍藏,哥哥對你好吧?”
  司徒玦做嘔吐狀,兩人興致勃勃地去林中尋鳥,兜了好大一個圈子,吳江說的稀有品種沒見著,麻雀倒是有不少。
  吳江做了個簡易彈弓,作勢要打鳥。
  司徒玦一把攔住他,“積點德吧,人家小鳥是成雙成對的,你小心報應。”
  “我才不怕,我福大命大活可以到九十歲。”
  “那就罰你孤寡到長命百歲。”
  “你敢咒我?”吳江齜牙咧嘴,司徒玦早已笑著溜出去很遠。
  兩人從林子裏出來的時候,已是日暮時分,活動大本營中央已經開始了好多種趣味活動,吳江眼尖,遠遠地看見姚起雲站在謎語欄前,而站在他身邊的女孩子不是譚少城又是誰?姚起雲手裏捏著一張謎語的紙條,低頭不知說了句什麽,譚少城淺淺一笑。
  沒等司徒玦作出反應,吳江趕緊拉著她往相反方向走。
  “還記不記得我說有很神秘的東西要給你看?”他看到另一個被人圍著的小圈子,眼睛一亮地說。
  司徒玦半信半疑,“是不是真的,騙我的話你就慘了。”
  兩人擠到人群的前沿,原來是一個小型的歌會。跟司徒玦同車前來那個高年級男生正抱著把吉他吼著崔健的《一無所有》,雖說五音不全,但憑著賣力投入也博得了一片掌聲。
  男生唱完,環顧了一眼圍觀的師弟師妹們,“有誰要來兩下的……不要都那麽拘謹嘛,來來來,特別是男孩子,要有點膽量……”
  正嚷嚷著,他的吉他被人從一側取了去。
  “三皮,我倒記得你做新生時的樣子也未必很有膽量啊。”那人輕描淡寫的說道,然後施施然坐到了圈子中央的高凳上,自在地調了調琴弦,沒有多餘的開場白,簡單的前奏過後,就自顧唱了起來。
  很顯然,這人的分量是鎮得住那個叫“三皮”的高年級男生的,三皮也不敢再咋咋呼呼,老實站在一旁充當觀眾。
  她唱得並不高亢,甚至有幾分漫不經心,最初的幾句幾乎被觀眾的聲浪淹沒了,但是很快地,像是被她的歌聲感染,從最靠近中心的一圈人群開始漸漸安靜下來,她的低吟淺唱才變得清晰。
  “夕陽餘暉在天際,兩三襲白雲浮移,
  晚風伴暮色沉寂,輕舟翩翩晃孤影,
  兩岸山薄霧輕凝,牧笛正吹送歸曲。
  我拄黎邊行,望這潺潺流潯,
  能否載我離愁東去?
  鍾鼓寒山鳴,陣陣傳靜寂,
  如來可曾知我歸去?”
  司徒玦對音律說不上精通,小時候最恨媽媽逼她彈鋼琴,初中的時候倒是自學過一段時間的吉它,最後也半途而廢了,不過她得承認,眼前自彈自唱的那人是她親眼見到的活人裏(電視上的明星不算)吉它彈得最行雲流水的一個,這首歌她沒有聽過,從調子來看應該是首老歌,很是動聽,在這夏日小島上,說不出的應景,還有幾分淺淺的惆悵,唱歌的人聲音裏也有一種小情調,很是妥帖,不知不覺就唱到了人心裏。
  “神秘的東西在哪裏,不許忽悠我。”饒是被那首歌吸引,司徒玦的仍然沒有放棄她的好奇,用手捅了捅站在一旁屏息靜氣的吳江。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吳江笑嘻嘻地說。
  “什麽啊?”司徒玦一頭霧水,過了幾秒,腦中靈光一現,頓時長長地“哦……”了一聲。
  吳江趕緊示意她打住。
  “怎麽樣?”他壓低聲音問道,一向滿不在乎的臉上竟然都現出了幾分赧意。
  司徒玦見狀更有拍案驚奇之感,要知道她認識吳江十幾年,自問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之一。她跟吳江關係之所以那麽鐵,除了家庭淵源和氣味相投,更重要的是吳江的性格裏有一種“無可無不可”的隨意。司徒玦常說吳江骨子裏很得道家“曠達無為”的精髓,他喜歡很多東西,但同時又把所有東西都看得很淡,得到了高興,失去也不悲傷,鮮有什麽值得他掛心計較。這脾氣跟司徒玦的倔強較真天然互補,所以從小到大他們都沒有紅過臉。而他把竟把一個人神秘地放在了心裏,更特意在好友麵前隆重推出,這是司徒玦從來沒有意料到的事情。
  司徒玦不禁更專注地打量那個抱著吉它的女生。那女生談不上頂頂漂亮,但是眉清目朗,氣質文秀,說不清是不是因為瘦的緣故,整個人有一種薄而清的味道,像被水衝刷地無比潔淨的青花瓷,不過舉手投足之間透露出幾分孤高,這讓剛看完《紅樓夢》的司徒玦沒來由地想起了書裏麵的妙玉,感覺她就是一個“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的人物,一不留神在她跟前就“俗”了。
  司徒玦附在吳江耳邊竊語:“原來你喜歡這種小文青調調,不過,你?艿昧巳思夷恰?竦鼇?穡俊?
  果然,吳江立刻就回贈了她一個字:“俗!”他也不在司徒玦麵前掩飾,直截了當地說:“哥們我就好這一口,怎麽樣,我眼光不錯吧。”
  “太作了!”司徒玦故意皺眉說道,不過很快就笑著挽起吳江的手臂,“看在我們未來的吳大醫生喜歡的份上,怎麽都好。”
  她是真心為好朋友而喜悅,連吳江都動了凡心,這小島忽然變得就像桃花島似的旖旎。“對了,人家對你什麽態度?你還沒說她叫什麽呢?是你同學?看起來不像新生啊?”
  “司徒玦,你怎麽有那麽多問題?還有,注意影響,讓人家誤會了可不好。”吳江笑著抽出自己的手,不過嘴上那麽說,緊接著卻喜滋滋地在司徒玦耳邊說道:“她叫曲小婉,當然不是新生菜鳥,你們係研一的,我和她在圖書館認識,至於她對我,當然是喜歡的,不過沒有那麽輕易表露出來罷了。”
  “她研一的,那不是比你大好幾歲!”司徒玦驚呼,躲開吳江想要捂住她嘴巴的手,“哦哦,姐弟戀……還說什麽別人沒表露,估計在她眼裏你就是一菜鳥!”
  看著吳江被點破之後氣結的樣子,司徒玦樂了,“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用得著我的地方,千萬別客氣啊,要不,我去替你跟她說說?”
  吳江眼看她一副馬上就要衝上前去撮合的表情,頓覺不妙,連拖帶求,“姑奶奶,我們去看看別的地方有什麽好玩的。”
  夜色降臨之後,活動組用租來的發電機在島上的樹梢掛了幾盞大功率照明燈,場地中央則燃起了熊熊的篝火,雖然說不上燈火通明,但充斥著年輕人的小島上自有一種青春的熱烈氣息在空氣中飄蕩著。四處嬉鬧、各自為政的人們都回到了大本營,擠擠攘攘地圍在一起,篝火晚會正式開始。
  吳江和司徒玦找位置想要坐下來,早已就位的小根看到了他們,趕緊用力招著手讓他們過去,司徒玦正待上前,又看到了還在有一句沒一句聊著的姚起雲和譚少城,便朝小根搖了搖頭,另找了個地方安身。期間她也看到姚起雲欲言又止的表情,心中還生著他的氣,便故意不理會。
  主持活動的又是那個被叫做“三皮”的男生,原來他是吳江的同班同學,本名叫邵波。邵波簽大名的時候那個“波”字分得很開,咋一看過去就像是“邵三皮”,所以大家都直呼他“三皮”。因為性格活躍,三皮在學校不少團體都混都有一點職位,這種熱鬧的場合更少不了他。
  三皮號召大家安靜下來之後,便提出先做一個遊戲熱熱身,這個遊戲就叫做“結對子”。規則為十個男生十個女生一塊在劃定的圓圈裏遊走,另一人在場外擊鼓,鼓聲隨機停止的那一瞬間,遊戲者要立即拉起離自己最近一個人的手,而另一人必須為異性,即“結對子”成功,如有人不幸落單,便要淘汰,淘汰者必須當眾表演一個節目才能下場。人越少,圈子就劃得越小。
  三皮果然是“娛樂之神”,深知這種喧鬧又帶點小曖昧的遊戲最能讓這個年紀的少男少女精神振奮,果然,他話音剛落,整個場麵都沸騰了起來,不過在場的都是新生居多,彼此又陌生,大多數人都顯得比較羞澀,麵皮很薄,躍躍欲試卻又在觀望,所以雷聲大雨點小,敢於主動登場的人並不多。
  吳江還在覺得好笑,司徒玦忽然用力拍著他的手,這才發現曲小婉笑著被三皮強拖到了圓圈裏,率先成為了參加者。既然師兄師姐起了帶頭作用,很快兩個膽大的男生也衝了上去。
  “走,去把那個三皮擠掉。”司徒玦當機立斷的把吳江往前推,被吳江拉著一塊走了出去,她倒也無所謂,既來之則安之,反正好玩。
  二十個人很快湊齊了,在擊鼓者宣布準備開始的時候,一直替吳江關注著曲小婉的司徒玦才發現那二十人裏竟然還有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姚起雲竟然也會參加這種嬉鬧的活動,還真是見鬼了,司徒玦撿自己掉下的眼珠子時,這才露出一個恍然又不屑的表情,原來隨他一塊來的還有那個陰魂不散的譚少城。真難為她如此敬業,跛著一隻腳都要上。
  遊戲開始了,因為參加者的站位是隨機的,大家在並不寬裕的圈子裏轉啊轉,誰也不知道轉到哪裏的時候鼓聲會終止。第一回合,鼓聲剛落,司徒玦就被一個黝黑高壯的男生緊緊拉著,姚起雲牽起一個圓臉女生的手,司徒玦正納悶譚少城怎麽不見了,視線掃到吳江,頓時忍俊不禁,原來是吳江拉住了譚少城。
  這一回合立刻就有一男一女在不同的角落落了單,這一男一女也很大方,兩人一合計,給大家跳了段簡單的華爾茲,便安心下場成了觀眾。
  第二回合開始前,司徒玦沒有忘記這次遊戲的目的,推著吳江穿過擠滿人的小圓圈往曲小婉那裏走,她目送吳江在急促的鼓點中朝著曲小婉越靠越近,暗中為他鼓著勁。
  這一次的鼓聲響了很久,停頓時更顯得突然,周遭安靜的那一瞬間,吳江閃電般擠開三皮,成功拉住了曲小婉,而司徒玦轉到哪裏就跟到哪裏的那個高壯男生照舊又準確無誤地朝她伸出手。
  然而就在那男生觸到司徒玦的瞬間,司徒玦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劇烈的傾斜了一下,胳膊從另外一個方向被人用力一拽,她險些站立不穩,接著另一股力道保持平衡後,透過擠擠挨挨的人縫,這才看清遠遠探過來把她拽得手疼不已的人竟然是離她並不算近的姚起雲,而就站在他身畔的譚少城則一臉尷尬和茫然地獨自站在那裏。
  譚少城當然也是怎麽都想不通,明明前幾分鍾,姚起雲和司徒玦還賭著氣,兩人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而先前她和姚起雲閑聊,各自說起童年在鄉下的趣事,彼此感覺頗為投緣的時候,也曾試探著問過司徒玦是不是他的女朋友,他當時就斷然否認了。怎麽到了關鍵的時刻,姚起雲居然棄離他最近的她於不顧,轉而去尋找那個他嘴裏也不認可的任性大小姐,更何況在這個遊戲裏司徒玦還一直避著他,故意站得離他遠遠地。
  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過來察看這一回合的戰況,看到司徒玦的時候,大家都笑了起來,原來她維持平衡的方法是兩隻手被不同的人從不同的方向拉扯著,兩股力道像是要把她撕成兩半。
  “這個算什麽回事?”工作人員也有些猶豫了,遊戲規則是要求每個“對子”裏隻能有兩個人。於是他隻能征詢當事人司徒玦:“是誰先拉住你的?”
  司徒玦給了他一個無語問蒼天的表情。
  好在那個高壯的男生還有幾分競賽精神,縱使姚起雲是橫插過來的,但是他得承認自己慢了半秒。他鬆開了手,示意自己被淘汰了。姚起雲拽住司徒玦的力道卻沒有來得及收回,司徒玦當下腳步不穩,撞到了站在自己和姚起雲之間的一對男女身上,連連說著抱歉。
  除了那個男生之外,譚少城也毫無疑問也要出局。
  男生很快地當眾背誦了一首詩歌,慷慨激揚地贏得了滿堂彩。輪到譚少城的時候,她整個人紅得像一個番茄,絞著手站在眾人目光的焦點,越緊張腦子裏就越是一片空白。她大概是從小到大也沒有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表演節目,起初上來參加遊戲,已經是壯著膽子,沒料到這一出更難以應對。
  她期期艾艾地,頭幾乎要貼在胸口,觀眾們等不及了,紛紛在下麵催促著。工作人員便給她出主意,說:“你就隨便唱首歌吧。”
  譚少城深吸了幾口氣,鼓起勇氣,用蚊子“哼哼”般的音量唱了起來,由於太過拘謹,她連詞都記不住,磕磕巴巴的,司徒玦聽了好一會才明白,原來她唱的是鄧麗君的《小城故事》。
  當她唱到歌裏的“唱一唱,說一說,小城故事真不錯……”的時候,也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鄉音的緣故,給唱成了“上一上,做一做,小城故事真不錯……”聽見的人都憋著笑,隻有一個人不管不顧地笑彎了腰。
  那個人就是曲小婉。想來在她這樣的行家看來,如此水準的表演有足以讓她捧腹的理由。她朗聲叫住了工作人員,說道:“行了,別為難小姑娘了,再讓她唱下去,鄧麗君會哭的。”
  這話說完,人群中傳來一陣哄笑。而譚少城就在這此起彼伏的笑聲裏,孤獨而慌張地站在人們視線的中央。她惶惶然地揪緊了自己的褲腿,忽然意識到身上的寒酸或許讓自己此刻看起來更像一個可憐的猴子,眼中含著淚,全身都在發抖。在眼淚掉下來之前,她匆匆回望了一眼,淚光中,她看到了雙手緊握的姚起雲、司徒玦,還有曲小婉清高如許的笑顏和吳江略帶歉意的眼神。

  第十九章 隻為記憶存在的星空
  事實證明,三皮的遊戲規則設置其實是不夠合理的,那個“結對子”遊戲玩到最後,隻剩下姚起雲、司徒玦、吳江和曲小婉。既然人少了,又恰好是雙數,不管最後圈子劃得多小,當鼓聲停止時,他們都能準確地各自結成“一對”。比賽許久也沒分出最後的勝負,觀眾們看得都急了,於是,早早被淘汰下場,正憤憤不平的三皮便順水推舟地以主持人身份結束了這個遊戲。
  遊戲已終止,大家自然是各就各位,姚起雲走了幾步,才發覺自己竟然還一直牢牢地牽住司徒玦的手,而另一邊,就連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吳江都鬆開了曲小婉。他為自己的“不自覺”而感到了深深的羞愧,大窘之下,連忙撒手。
  誰知道他放開司徒玦的姿勢太過突然,力度又過重,這在尚不明狀況的司徒玦看來,就好像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他重重甩開,連帶他因為臉紅而不敢正視她的表情,也理所當然被解讀為疏離和抗拒。這讓心高氣傲的司徒玦如何咽得下這口氣,剛剛雨過天晴的臉色也再度轉為烏雲密布。恰好吳江在這個時候興高采烈地過來拉司徒,說要正式把曲小婉介紹給她。司徒玦欣然點頭隨他而去,隻留給麵色不改,心裏卻懊惱不已的姚起雲一個冷硬的背影。
  姚起雲遠遠看著司徒玦很快地跟吳江身邊那個女孩子相談甚歡,吳江似乎講了句有趣的話,三個人笑作一堆。不知道為什麽,隻要有司徒玦的地方,燈光總是特別的明亮耀眼。她從來就是個不乏朋友,也不會寂寞的人,那麽多的目光和注視環繞著她,跟一個無趣的人鬧個別扭,根本談不上什麽損失。
  他低頭扯著腳邊的草,忽然聽到小根納悶地說道:“咦,怎麽少城忽然不見了?”
  這時,篝火晚會在主持人三皮的熱力煽動下進入了一個又一個新的小□。年輕的人們總有揮霍不完的精力,盡情地投入在笑聲和喧鬧之中。小根站起來環視著人頭攢動的大圓圈,而姚起雲卻本能地朝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看了一眼。果然,在不遠處有一個落寞的背影逐漸離開了人群,蹣跚地朝被黑暗陰影籠罩的小樹林走去。
  白天的小樹林裏蔭涼而綠意可人,可是誰也不知道夜色中的它隱藏著什麽危險。心情低落自顧不暇的姚起雲本想示意小根,少根筋的小根卻伸著脖子不知道找去了哪裏。他隻得煩躁地扔掉了手裏的草,匆匆朝那個背影追去。
  他在林子的邊緣成功趕上了?飛儷牽?話牙棺∷??
  “你要幹什麽,這裏是野外,你難道不知道晚上隨意亂走會有危險?”
  譚少城默默地掉眼淚,“你別管我了。”
  她也不知道一向都很是禮貌客氣地姚起雲為什麽這一次語氣特別的重。“你以為我想管你?我自己都管不了。但是有什麽事值得拿自己的安全來冒險?萬一你出了事,這裏很多人都要背責任的。”
  譚少城的眼淚流得更凶了,在哭泣中微微彎下了腰:“誰會在乎這個,我算什麽?我知道,我又土又呆,像個怪物,沒有一個人看得起我!”
  “你想要別人看得起你,你首先要自己看得起自己!”姚起雲大聲對她說道,言畢,他垂下了頭,好似對自己重複,“沒錯,你得自己看得起自己。尊嚴是自己給的,就像身上最後一件衣服,別人未必想知道衣服下麵是什麽,可如果自己主動扒掉它,就真的什麽也不剩了。”
  他說完指了指人群喧鬧的方向,“我要回去了,你想怎麽樣,隨便吧。小根還在找你,他挺擔心你的。”
  接著,他真的就掉頭返回,把淚眼婆娑的譚少城留在了原地,過了一會,他聽到跟隨自己方向的腳步聲,可那聲音沉重而拖遝。
  “是不是你的腳還有事?”他問了一聲正遲疑隨他走回燈火處的譚少城。
  譚少城搖了搖頭,試圖讓每一步走得更正常,眉間卻因忍痛而不自覺地微微蹙起。
  姚起雲歎了口氣,停下來說道:“抬起你的腳,我看看。”
  她先是不動,繼而在他沉默的等待中緩緩的把腳從鞋子裏伸了出來。被紗布纏著的腳底,不知什麽時候又滲出了血跡。
  “你的腳都這樣了,之前何必再逞強去參加什麽遊戲?”
  譚少城苦笑道:“不知道你相不相信,我收到這次夏令營的邀請,就跟愛麗絲夢遊幻境一樣,很多人,很多事都是陌生的,我腦子裏又熱又亂,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太急著融入到所有人裏麵,就硬逼著自己膽子大一點,好像多認識幾個人,多參加一切活動,就可以跟別人一樣了,結果活生生成了一個小醜。其實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別人學鋼琴的時候,我在放牛撿柴,我又何必騙自己。”她說著,擦了擦臉上的淚水。“你說得很對,我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就算跟別人不一樣,也得是比別人都強。”
  姚起雲不予置評地伸手攙了她一把。
  看著小心翼翼盡量跟自己保持身體距離的姚起雲,譚少城忽然認真地說道:“謝謝你,你是個好人。”她說完微微一笑,這笑容不再如之前那戴著麵具一般的謙恭卑微,而是發自內心的感激和友善。
  姚起雲幫助譚少城走至人群附近,便讓她在一棵樹下坐著,自己去找來了保管醫藥箱的高年級同學,幫助她重新包紮傷口。小根也隨之湊了過來,關切地問長問短,確定她情緒穩定下來,傷口也沒有什麽事之後,姚起雲就借故走開了,隻留下小根陪伴著譚少城。
  一番折騰下來,晚會已經接近尾聲,大多數人都意猶未盡地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笑聊天。他在無數人中輕易地找到了司徒玦的所在,奇怪的是,吳江不知道跑哪去了,她身邊圍繞著的是幾個陌生的男孩子,其中一個正是遊戲時鎖緊她不放的那個高壯男生。
  然而,眾星捧月的司徒玦似乎頗不在狀態,說不清是否因為燈光的緣故,她的臉色不是很好,一向明媚的笑容也顯得有幾分勉強。
  雖然明知道這個時候去找她時必定要碰釘子受氣的,可姚起雲暗地裏觀察了一陣,還是不放心,便硬著頭皮走到他們附近,礙著有不相幹的人在,他遠遠地叫了一聲:“司徒玦,你過來,我找你有點事。”
  司徒玦循聲望過來,撇了撇嘴,回道:“你叫過去我就過去,我是小狗啊?你有事,你就不能過來?”
  姚起雲忍了忍,依言走過去,從草地上拉起了她,走到幾步開外。
  司徒玦一臉嫌惡地甩開,“有事說事,拉拉扯扯幹嘛?”
  姚起雲終於火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在她麵前總是易喜易怒,難以自控。他拍了拍自己的手,好像上麵有灰塵。“你臉色幹嘛那麽差,吃錯藥了?”
  司徒玦毫不猶豫地說道:“你管得著嗎?你真當自己是護花大俠,哪有困難哪裏就有你?這一招你最好用在愛吃這一套的人身上,我這裏就省省吧。”
  她一點情麵都不留,姚起雲也不再好言相待,冷著臉譏誚地說:“要不是你媽出門前千叮萬囑我看著你,我才不管你的死活!”
  “滾!”司徒玦臉色益發煞白,手腳並用地驅趕著他,就像驅趕一隻蒼蠅。“你給我滾!”
  “我有腳,用不著滾。再說你別急,我本來就要走,你自便吧。”姚起雲撂下這一句就走,用不著眼睛去看,他也想象得出司徒玦要吃人一般的眼神。他走著走著,給她一下,再給自己兩下,讓大家都腦子醒醒的衝動就越來越強。他們是怎麽了,怎麽就不能好好說話?再煩的人他都可以忍,再可惡的人他都可以冷眼旁觀,為什麽偏偏就容不下一個司徒玦?
  他明知道司徒玦必定有哪裏不對勁,也沒走遠。事實上,司徒玦確實是不對勁,而且是很不對勁,問題就出在她的胃。司徒玦從小在家裏有崇尚科學養生的薛少萍負責她的起居飲食,一日三餐何曾出過差池,更沒有挨過餓。這次野炊被搞砸了,她當時自覺氣飽了,後來空腹吃了吳江給的巧克力,再兼夜裏的冷風一吹,胃裏就猶如一把錐子在一下一下地刺。
  吳江帶她去跟曲小婉打招呼的時候,她已經?皇娣???嗆ε攣飩?闖隼春螅?蛭?P乃??罅撕頹?⊥裰?淶氖攏??允賈漲看蚓?裉感θ緋#??芫?宋飩?岢齟??且豢櫚剿?呱⑸⒉降奶嵋欏N飩?輝杆?淶ィ?撬?慌笥眩??運???度ぃ?蛔齙緄婆蕁?
  送走了吳江,司徒玦好不容易找了個地方喘口氣,這才發現自己認識的人一個都不見了,雖然很快有不相識的男生過來搭訕,然而當她看到姚起雲從小樹林的方向扶著譚少城緩緩走近,不但是胃,就連肝都顫著發疼。好了,如今兩人又大吵一場,算是徹底落了個清靜,反正她疼得連說話的興趣都沒有了,正好無力去想那些惱人的事。
  沒想到過來搭訕的那幾個男生也並非隻有色膽全無心肝,他們又陪她說笑了一會,那個高壯的男生先看出司徒玦懨懨的神情並非他的笑話無趣,而是身體欠佳,再加上她無意識地按著自己的胃部,心中也猜到了幾分,忙替她去問醫藥箱裏有沒有治療胃疼的藥。
  起初姚起雲看著那個男生奔向管藥箱的師兄,也沒多留心,然而那男生討得藥之後,飛快回到司徒玦身邊,找來礦泉水看她服下,他心裏才“咯噔”一下。連忙去問那個師兄剛才那人要的是什麽藥。
  在得到司徒玦吃下的是胃藥的結論後,姚起雲心中更是說不出來的滋味,他竟然那麽粗心,原以為跟她朝夕相伴,最明白她的人莫過於自己,最理應照顧她的人也應該是自己,他明明知道司徒玦今晚空著肚子,明明知道以她的要強若非實在撐不住,絕不會將難受示於人前,怎麽就沒想到這可能出現的後果,還跟她慪氣,連個陌生人都不如!
  腦子裏正亂紛紛之際,姚起雲聽見保管藥箱的師兄和另外一個男生在自己身後討論著。
  其中一個說道:“你看,浪費了機會不是,本來藥在你手裏,結果這個人情卻被別人討走了。”
  “嗨,咱們都省省吧,都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戲。”
  “那也說不準。再說,就算是天鵝,那也是‘黑天鵝’,她要是長得再白一點,我就徹底豁出去了,誰也別攔住我。”
  “你少自我安慰。我就覺得她現在的樣子挺順眼,笑起來的樣子忒勾人……我沒那種命啊,輪都不會輪到我……”
  眼看那兩人調笑著哼起了陳小春的歌,姚起雲才發覺自己雙手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緊緊地握拳。當別人肆無忌憚議論她膚色的時候,他異常憤怒,可別人意淫著她的時候,他已出離憤怒。他有什麽資格阻止這一切,要不是借助司徒叔叔之力可以與她同在一個屋簷下,其餘的他和這些人有何區別?除了比他們更陰暗和不堪入目。
  聚會散場,就到了紮營的時候,大家紛紛從組織者那裏領回屬於自己的單人帳篷。對於新手而言,紮帳篷是個技術活,對於女生尤其如此。可司徒玦需要操心的不是這個,而是好幾個男生聚在她的帳篷邊,為怎樣才能把它紮得更好而吵得麵紅耳赤。最後她忍無可忍地當著他們的麵,自己親手讓一個規範的帳篷平地而起,以行動成功地驅趕了他們。
  她躲進帳篷之後,周遭的喧鬧聲也逐漸散去了一些,想來不少人已經跟她一樣進入到自己方寸之間的小世界裏,體會著難得的郊外的夜晚。他現在在幹什麽?也許正煞費苦心地幫那個可憐的“小媳婦”搭帳篷,享受被崇拜的快感吧。他又怎麽會想到強悍的“地主婆”也會為一個小小的帳篷而透支體力,全身幾近虛脫。
  司徒玦在極度的倦意中很快昏昏欲睡,在夢裏有媽媽悉心照顧著她,拭去她一頭的冷汗,說:“沒事了,沒事了,媽媽的寶貝……”可憐就連這樣的夢也做不長久,偏偏有人要來存心打斷。
  “司徒玦,你睡了?”
  司徒玦心中暗罵,真正睡著了又怎麽會回答。她甕著聲音說:“司徒玦不在這個帳篷。”
  他卻說道:“你不出來那我進去了啊。”
  說話間姚起雲已經從俯身從帳篷的開口處鑽了進來。
  司徒玦剛脫了牛仔褲充當枕頭,見狀忙揪起分配來的薄毯蓋住自己,怒道:“你是強盜嗎?”
  姚起雲把帶過來的東西逐一往她身邊放:可以做枕頭的小毯子、驅蚊水、洗漱用具、她的護膚品,甚至還有一些零食。
  “姚起雲,你家開雜貨店的?”
  姚起雲說:“不是我家開的,是屈原他夫人家裏開的。”
  饒是古靈精怪的司徒玦都在他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話麵前腦子打結,她一頭霧水地問:“什麽意思?”
  姚起雲笑了笑,“屈原夫人姓陳,這都是在屈臣(陳)氏家裏買的。”
  司徒玦被這個巨冷無比的笑話嚇得打了個寒戰,顫顫巍巍地伸手去試探了一下姚起雲的額頭,她疼的是胃,腦子應該沒壞,那就是他有問題。
  他避開了她的手,按在自己屈起來的膝蓋上,說話的時候已然收斂了笑意。“好了,這一次算我不對,你別生氣了,好一點沒有?”
  司徒玦眼睛一熱,但是嘴裏還逞強,“胡說什麽,我好得很,你趕快出去吧,被人看到了可別怪我!”
  “臉都沒血色了還裝什麽?胃痛可大可小你知不知道?你啊,根本就不會自己照顧自己。”
  司徒玦一聽又炸了,“我媽現在不在這,回去後我也不會說你壞話,你何必現在又來假惺惺?再說我沒那麽可憐,動不動就弱柳扶風,用不著誰照顧。”
  “說來說去還是這件事,從頭到尾我幫她就是盡一個路人的本分,不管是誰遇到她那種情況我都會這麽做的。阿玦,你能不能試著不要帶有色眼鏡去看一個人,她沒?閬氳哪敲創蠹櫬蠖瘛;蛔鍪悄悖?齙揭桓鱸倨脹ú還?娜耍?灰?偈種?途塗梢園鎪?話眩?慊峋芫?穡靠鑾遙?綣?憔醯夢夷睦鎰齙貌歡裕?憒罌梢運擔?偽孛圃諦睦錚俊?
  “你不用在我前麵說這些,這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這是我的帳篷,而且是單人帳篷,單人,你懂這個意思嗎?”司徒玦不由分說地把他往外推。
  姚起雲氣急之下脫口而出:“司徒玦,你這麽計較我和她的事,你是不是吃醋?”
  司徒玦大怒,“去你的,你也不照照自己,胡說八道,你趕快離開,我不想看到你了。”
  姚起雲一邊抵禦著她招呼過來的手,一邊繼續說道:“如果是因為我說的那樣,那你跟那幾個男生一直打得火熱,我說什麽了?”
  “你有臉說我?你關心過我的死活嗎?我痛得要死,你快活得要死!”司徒玦把自己能夠抓到的東西都往他身上扔,因為兩人離得太近,帳篷又太過狹窄,大多數東西在砸到他之後又反彈回她自己的身上。
  姚起雲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她抱在懷裏的,他給自己的理由是隻有這樣,她才能動彈不得,再也撒不了野了。
  “我承認這是我的錯還不行嗎,我們別吵了阿玦,有什麽過後再說,你臉色不好,身上都是汗……”
  “難受的又不是你。”
  “你怎麽知道我看到你這樣不難受?”
  司徒玦也不說話了,兩人氣喘噓噓地擁在帳篷裏,詭異的寂靜維持了好一陣,似乎誰都不願揭曉,但也不願意打破。
  最後是姚起雲苦笑道:“最好外邊沒人看見,否則以剛才的動靜,還以為裏麵在做什麽……壞事。”
  “你現在不在做嗎?”司徒玦習慣性地跟他抬杠,可自己的話聽著好像有些曖昧,她臉一紅,畫蛇添足地解釋說:“我是說你禁錮我人身自由,壞透了。”
  姚起雲也放開了她,忽然臉色一變,生硬地轉開臉去。
  “見鬼了?”司徒玦看著他紅紅的耳根納悶地問。過了一會才驚覺自己剛才跟他胡鬧間,身上的薄毯早就形同虛設,一低頭就看到自己T恤下邊光溜溜的兩條腿。
  她“啊”地一聲,用毯子將自己連頭罩住,“都是你!”
  姚起雲忍住笑說道:“是,什麽都怪我,但是司徒玦你能不能偶爾收起你的急脾氣,總是不分青紅皂白,顧頭不顧尾的。”
  “你就知道說我,反正我什麽都不好,她什麽都好行了吧?”司徒玦賭氣說道。
  姚起雲正色道:“正因為是你我才會這麽說,換做別人,關我什麽事?”
  司徒玦從毯子下麵彈出頭,“你的意思是說,她是別人?”
  “廢話!”
  司徒玦“哼”了一聲,心情卻奇跡般地豁然開朗。風吹得帳篷動了動,姚起雲摸了摸她□在外的手臂。“冷不冷?”
  她點了點頭,把毯子裹得更緊,本來要是那件長袖連帽衫還在,至少可以頂一頂。
  “要不我去給你找件衣服?”姚起雲說著就要往外走。
  司徒玦拽住他,“你去哪找,我不穿別人的衣服。”她打量了他一眼,說道:“沒風度,你幹嘛不脫下自己的衣服披在我身上,電視裏都這麽演。”
  姚起雲又氣又好笑,“我不是不肯脫給你,我身上就這麽一件,電視裏男主角也不會脫光了給女主角吧。”
  司徒玦躺了下來,姚起雲給她掖了掖毯子,她蜷起的姿勢在告訴他,其實她的胃痛並沒有徹底消失。
  “姚起雲,你陪我說說話吧。”司徒玦含含糊糊地說道。
  “你快睡吧。”
  她挪了一下身子,拍了拍自己空出來的位置,“你躺著行嗎?”
  姚起雲愣了愣,起初還猶豫著,但哪裏狠得下心拒絕,他小心地側躺在她身畔,這單人帳篷實在是節省空間毫不含糊,兩個都不胖的年輕人也必須靠得很近很近,近到司徒玦的頭發搔得他的臉直癢癢,他可以聞到她洗發水的味道,還有透過她的背傳來的“撲通撲通”的心跳。這樣的睡法其實毫無舒適度可言,如果再問“冷不冷”,那將會是一個很傻的問題,因為近在咫尺的他就好像熱鍋上的螞蟻。
  偏偏司徒玦還來火上澆油,她摸索著找到他的手,抓著探進毯子裏。觸到她肌膚的那一瞬間,姚起雲腦子裏“轟”的一聲,他克製著,怕自己的手不聽話,差點沒把自己的嘴唇咬破。
  他想說,“阿玦,我們這樣會不會不太好。”可另一個自己卻在自私地縱容著自己的貪念,他為什麽要那麽虛偽地說跟心裏的聲音完全背離的話。不管她會把他的手帶到哪裏,從他懵懵懂懂開始覺醒的那一天起,他把她的照片捏在手裏,心心念念的難道沒有這一幕?
  他的手落在了她的腰,感覺到上麵柔軟的弧度,然後她引著他再往下。就在他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的時候,司徒玦按著她的手,停在了某個地方。姚起雲激情的潮水終於拍打到了一塊理智的礁石,那裏是她疼痛著的胃。他差點為自己的齷齪而死於羞愧,司徒玦隻不過盼著他撫慰她的疼痛,他竟然一味地想入非非。
  “你在想什麽?”想是司徒玦驚愕於他莫名的沉默,微微轉過頭問道。
  她的呼吸噴在他臉頰的邊緣,姚起雲閉上眼睛,他總不能說:“我在想你。”
  “我在想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他不得不撒了個謊。
  司徒玦對這個話題似乎頗感興趣,“我知道,你是下午到我家的,我爸領著你,那時你醜死了。”
  “不,不是那一次。”
  “我應該不會記錯啊。”司徒玦狐疑地說道。
  姚起雲笑了笑,說道:“你知道你不記得了,那時我還在老家,你大概剛上初二,我記得你穿了條粉紅色的裙子,紮著許多個小辮子。”
  “那都是我媽瞎打扮我。”司徒玦隱約知道他說的是當初爸爸帶她到鄉下“體驗生活”的那一回,奇怪的是她想破腦袋,也記不起那一天曾邂逅了姚起雲。
  仿佛是可以聽見她心裏的聲音,姚起雲接著說:“你對我沒有印象也不稀奇,因為那是村子裏來看你們的人太多了,你又對太多東西好奇。我還記得你笑嘻嘻地到處散發從城裏帶來的巧克力。”
  “那我也給你巧克力了嗎?”司徒玦說得興起,想要坐起來,被姚起雲按了回去,隻得乖乖躺著聽他說。
  “嗯,還是一顆酒心的。”
  “你就是那個時候開始喜歡上我的嗎?”她大言不慚地問。
  姚起雲已經習慣了她的自戀,從胸腔裏發出幾聲悶笑,“要是你後來不是被我鄰居家的雞追得那麽狼狽,最後還被啄了一口屁股,說不定我當時真的會喜歡上你。”
  “怎麽從一開始你就喜歡躲在暗處看我除醜!”顯然這件事司徒玦也還記得,嘀咕著抱怨道。
  其實姚起雲沒有告訴她,與其說那一天的他愛上了司徒玦,不如說他愛的是他灰暗人生裏一個粉色的旖旎夢境,一種可望不可及的生活,一段明知不可能才讓它肆無忌憚瘋長的欲望。她激起了他隱秘的貪婪,就像苔蘚迷戀著太陽下的花,就像烏雲迷戀著月亮。
  那一天,當她和司徒叔叔離開之後,他偷偷把那顆巧克力放進嘴裏,然後,就連媽媽離開,爸爸病重都沒有掉過眼淚的姚起雲莫名的慟哭了一場。他不該品嚐這樣的滋味,那殘忍如同在一個從未見過光明的世界裏燃起了火把,然後再熄滅它,於是才知道黑暗的可怖。他太清楚她就如同那塊酒心巧克力,不管再甜美,不管再小心翼翼地含在舌尖,可是當它這一次化了,下一次就再也不會有了,不會了。
  直到……直到連命運都聽到了他卑微的乞憐,給了他夢寐以求的轉機,他不要再回到從前,不要再回到那個被不幸填充的世界,隻要讓他繼續活在這個夢境裏,他什麽都願意。
  司徒玦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翻身的困難和悶熱讓她意識到自己並非醒在自家的小床上。她撐起身子,看到了闔著雙眼,似乎在沉睡中的姚起雲。這個發現讓她覺得無比的奇妙。
  她從來還沒有見過他睡著的樣子。
  司徒玦打開帳篷頂上的天窗,借著外麵徹夜通明的燈光,任自己的視線在他的容顏間漫遊。他的臉龐瘦削,眉型很是清秀,如果不是時常蹙著,一定會更好看。眼角依舊微微向下,讓他顯得孤高又陰鬱,鼻子很挺,下巴尖尖的。司徒玦找不到合適的詞匯形容他的樣子,許多年之後,她在國外陪琳西看過一場悶死人的文藝片,叫做《最好的時光》,劇情完全不記得了,琳西愛死了裏麵的男主角,司徒玦卻覺得恍若夢中,其實那電影裏的張震之所以讓她感覺似曾相識,不正是因為他與姚起雲那幾分相似嗎?
  然而這時,十八歲的司徒玦就在她自己的“最好時光裏”端詳著活生生的姚起雲,她看著看著,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好像裏麵有什麽東西在蠢蠢欲動,隻要手一鬆開,就會有一顆閃閃的紅心立刻跳脫出來砸在他身上,上邊還寫著三個肉麻的大字。
  這是從他臉上映照出來的,最□真實的自己。
  司徒玦在這豁然開朗中很想大聲歡呼,可她忍住了,低下頭賊兮兮靠近,既然他睡著了,便宜不占白不占。
  姚起雲一直保持的姿勢是臉部略朝相反的一側,司徒玦想偷偷親一下他的嘴唇,無奈角度不對,勉力為之隻會驚醒了他,這實在劃不來。她隻得退而求其次地輕輕在他臉頰上啄了一口,本來已經很滿足了,但是八卦的天公實在很作美,姚起雲在夢裏皺了皺眉,打了個翻身,卻沒有醒過來。
  現在,他的整張臉就在她麵前,完全可以讓她為所欲為。司徒玦偷笑著俯身,蜻蜓點水地刷過他的嘴唇,末了還不罷休,非要惡作劇地舔了舔。
  她想:“要是姚起雲知道自己就這樣被輕薄了,一定會氣死。對,就氣死他!”
  得逞之後,她捧著自己也緋紅的臉,做了個勝利的姿勢,心滿意足地去睡覺。不知道是不是她重新睡下的動作太大,這一次,姚起雲動了動,徹底地醒了。
  “司徒玦,你不睡覺在搞什麽?”
  “沒有啊。”司徒玦答得很幹脆,“我起來打蚊子。”
  “是嗎?”姚起雲沒有再說話。
  司徒玦背對著他,嘴角揚起,聽著兩人交響的呼吸。最後實在忍不住,得了便宜又賣乖,冷不丁問道:“姚起雲,你的初吻還在嗎?”
  她想,還是確定一下為好,要是真的還在,她真的是賺到了。
  姚起雲在她背後沉默,以他的脾氣,不回答是正常的,這通常意味著肯定的答案。
  司徒玦沾沾自喜,誰知這份喜悅很快被他破壞了。
  “那個啊……當然不在了。”
  “你說什麽?”司徒玦大驚之下恨得暗暗咬牙,心想著這怎麽可能,又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自己竟然毫不知情。她翻過身怒視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是憤怒而是充滿了興趣,“哦,是誰幹的,說來聽聽。”
  她心裏著實惱火,以至於忽略了他臉上奇怪的表情。
  姚起雲似笑非笑地拖長了聲音:“不是你幹的嗎,司徒玦?”
  口舌伶俐的司徒玦頭一回在姚起雲麵前連話都說不連貫了,偷雞不成蝕把米,好不容易丟一次臉,就丟到了外太空。
  她尤想狡辯,結結巴巴地說:“哪……哪有,我什麽都沒幹!”
  “哦,原來這叫什麽都沒幹。”姚起雲恍然大悟,毅然地重複了一遍她之前的動作,“那我也什麽都沒幹。”
  司徒玦在掙紮著謀求短暫換氣的間隙含糊地抱怨,“我剛才不是這樣的,你比我流氓多了,我,我要去告你。”
  姚起雲帶著笑意的聲音留戀在她的唇邊,他說,“好啊,那你會去監獄裏看我嗎?”
  她在他緊緊地糾纏中扭轉身體,看見了那一天的星空。曉月朦朧,繁星滿天。
  事實上,第二天一早就下了很大的雨,根據司徒玦的氣象常識,她知道那天晚上的星星不該那樣的耀眼。許多年之後,為了反複地求證又推翻這個記憶,她也曾無數次地查閱那晚的氣象報告,所有的資料無不證實當時多雲有零星陣雨。然而她看到的星空又是那麽地真切,一顆一顆都在微笑地俯視,她甚至可以說出它們當時分別所在的位置。
  她可以忘掉一切,甚至忘掉姚起雲,唯獨到死都會記得這一幕,那是讓她一整晚不忍睡去的星空啊,多少個輾轉難眠之夜,是這星空給了她最安寧的撫慰。
  這是隻為司徒玦的記憶而存在的星空。

  第二十章 年少輕狂,舊日時光
  第二日清早的一場雨來得很是突兀,雨滴打在篷布上的聲音首先驚醒了睡得很淺的姚起雲,他睜開眼,驚恐地發現盡管烏雲籠罩,但天已泛白。昨晚貼著司徒玦睡去的前一秒,他還反複告誡自己,一定要趕在天亮以前悄悄離開,才能避開別人的耳目。理智和控製力一直是他引以為傲的東西,隻是沒料到在她身邊的一晌流逝得如此之快。
  撩開帳篷一角,外麵已有驚醒的人們在雨中手忙腳亂不知所措,姚起雲拍醒了仍沉浸在甜美夢境裏的司徒玦,她睡眼惺忪地擁著毯子翻身坐起來,似乎還搞不清楚狀況,一意識到下雨了,第一反應就是往外衝,好在被身邊的姚起雲及時拉住。
  “外邊雨大,你先在裏麵躲躲,我先出去。”
  司徒玦點點頭,少見的聽話。因為剛醒來的緣故,她有種鈍鈍的嬌憨模樣,這讓滿腦子都是如何從帳篷裏脫身的姚起雲也有了短暫的不舍,恨不能和她一起做兩個剛睡醒的傻瓜,躲在隻有彼此的世界裏,管它外邊風疾雨大。不過,他還是收斂了這不合時宜的念頭,找準時機出去之前,搖了搖頭叮囑她,“司徒玦,麻煩你下次出去的時候別忘了你的牛仔褲。”
  此時大多數人都想著在帳篷裏能躲一會是一會,僅有幾個冒雨整理的人自顧尚且不暇,這給了渾水摸魚乘亂離開的人機會。姚起雲回到了自己的帳篷附近,並沒有引來不該有的關注,頓時大感慶幸。
  不遠處的三皮正在雨中捶胸頓足,跟另外幾個領隊商量著接下來如何應變,這雨要繼續下,帳篷不頂事了,樹林裏躲雨更不安全,看來唯有招來船隻提前離開。誰知這場雨來得快去的也快,在討論結果出台之前,雨勢竟然漸漸打住了。
  這時大夥兒才紛紛從多少有些受災的帳篷裏走出來收拾殘局。姚起雲整理好自己的帳篷,自然去幫司徒玦一把,司徒玦正在埋首把零碎的東西往背包裏塞,見人伸手過來,頭也不抬地說:“謝謝,我自己真的能行。”不知道她之前的幾分鍾裏已經這樣拒絕了多少個“熱心人”,在看清來的是姚起雲之後,才嫣然一笑,放心把剩下的事情交給了他。兩人合作把篷布摺疊起來的時候,他的手碰到了她的,司徒玦臉莫名地一熱,咬唇不語,她偷偷看了一眼姚起雲,他雖也不說話,眼裏卻也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隻不過是一個夜晚,隻不過是一場情不自禁的擁抱和熱吻,人還是那兩個人,很多東西卻已變了意味,
  叼著半截蘆葦的吳江背著手走近,打破了這無聲的親昵。他無不惋惜地說:“看來也用不上我幫忙了。”
  司徒玦笑道:“你為曲小婉鞍前馬後去吧,不重色輕友才是傻瓜呢,我也就不問你們昨晚散步散到哪裏去了。”
  吳江也笑嘻嘻地,“你不問就算了,我倒是有個問題。一大早我發現下雨了,就想來看看你怎麽樣,你猜我看見了什麽?”
  司徒玦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地,強作鎮定道:“鬼知道你看見了什麽?”
  吳江作勢去看那個剛被折疊好的帳篷,感歎道:“早知道有雙人的,我也應該去搶一個才對。”
  姚起雲的動作也在他的話中一滯,早該想到,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他趕緊解釋道:“當時我也是見她胃不好,又快下雨了,就過來看看她罷了。”
  他說完這番話,自己也覺欲蓋彌彰的味道很濃,有些事情越解釋就越沒意思。其實姚起雲本來也無需理會吳江,但畢竟事關司徒玦的名聲,他不得不作出辯解。他也知道吳江滑得很,哪裏是好糊弄的,果然,聽完了他說的話,吳江臉上的笑意更甚了。
  “司徒,你從實招來。”吳江一手搭上司徒玦的肩,換了個角度背對姚起雲,故意說道:“有人欺負你,你可要告訴我。”
  司徒玦甩開他的手,也笑了。“你真想知道?”
  吳江頭如搗蒜。
  “昨天晚上我們兩人在帳篷裏待了一整夜,那個什麽……耳鬢廝磨、翻來覆去……”司徒玦興致勃勃地描繪道,“我們還kiss了呢,我親他,他親我,親來親去,天昏地暗,一臉口水,完全超出你的想象。反正沒事,要不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我給你仔細說說當時的細節?”
  吳江越聽越表示懷疑,最後索性嗤笑?艘簧?骸懊瘓ⅲ?憔捅喟桑?拍悴攀巧倒稀!?
  看著吳江失望而去,司徒玦笑得彎了腰。姚起雲解脫之餘,又是鬱悶,又是納悶地問司徒玦:“你說他為什麽不信?”
  離開小島之前,本次夏令營最後一個,也是最主要的一個環節展開了。既然名為“愛心互助”夏令營,那肯定要有幫扶貧困同學的實際行動。像譚少城、小根這寫被特邀參加的貧困生就是大家捐助的對象。那時的助學貸款政策並未完善,社會力量捐資助學也沒有成為主流,通過這樣一次聚會加深了同學間的認識和了解,家庭寬裕的學生適當地拿出一些愛心捐款,人多力量大,確實能在開學前給那些為學費發愁的貧困生解決一定的燃眉之急。
  簡單描述了各個貧困生的家庭狀況之後,幾個高年級學生就分別捧著標注有受捐助人名字的捐款箱四處遊走募資。所有捐款金額將當場公布,並且在清點後直接交到受捐助人手中。
  在得知那些貧困生的艱難生活之前,像司徒玦這樣的孩子很難想象世界上會有那麽多苦難而不幸的家庭,竟然有的全家一年的收入還比不上她春節時收到的一個紅包。僅拿她比較熟悉的小根為例,他來自一個全國著名的貧困山區,一年有一半的日子必須靠玉米和紅薯等雜糧混合著才能填飽肚子,而他是家裏的老大,下麵還有四個弟妹。那個譚少城雖然不討人喜歡,可身世也頗為可憐,父母均有輕度殘疾,一點文化都沒有,日子過得十分拮據。
  出於同情心和這一天一夜裏誕生出來的友誼,大多數人都伸出了援手,隻不過大家都是學生,很寬裕的畢竟是少數,基本上都是二十、五十、一百塊的,便已是盡了心。姚起雲準備了五百塊,司徒玦見狀問他:“你打算捐給誰?”
  “我想還是捐給小根吧。”他其實也知道她問這句話的真正用意,坦白地補充了一句,“另外一部分我會捐給譚少城。說真的,她那樣的家庭,又是個女孩子,能考上這樣的大學是非常不容易的,能幫就幫一把吧。”
  司徒玦也掏出五百塊,同樣是她的零花錢。她 “哼”了一聲,把錢塞到姚起雲的手裏,“反正我不喜歡那個人。不如你代我捐吧,四百捐給小根,至於剩下的……你看著辦,愛給誰給誰。”
  姚起雲無奈地接過,低聲說道:“你啊……”
  一陣踴躍的熱潮後,捐款也接近了尾聲,曲小婉抱著其中的一個捐款箱,走到了吳江麵前。
  吳江看著她,眉眼都洋溢著笑意。“我覺得你不應該來做籌款的人。”
  “哦,為什麽?”曲小婉挑起了她細細的眉。“我倒是願聞其詳。”
  吳江壓低了聲音,“你看上去一點都不可憐,捧著這個箱子,倒像普度眾生的觀音菩薩,讓人哭著求著把香火錢供奉過去。”
  曲小婉嘴角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哦……那貧尼化緣到此處,吳施主又打算施出多少善款呢?”
  “那你得讓我先拜拜,我還要在菩薩麵前許願呢。”
  “說來聽聽。”曲小婉微微揚起下頜。
  吳江趕緊把兩張紙塞到她手裏。“都寫在上邊了。”
  曲小婉不動聲色地展開,卻是兩張音樂劇的票。
  “菩薩,我實在是非常虔誠。”
  “既然我是救苦救難大慈大悲,那你就要相信,心誠則靈!”
  吳江臉上一喜,“那是當然,而且我得多做善事。口說無憑,這樣吧,這個同學第一學年的學費我全包了!”
  十幾秒後,所有的人都聽到曲小婉清朗的聲音大聲宣布:“大家聽著,吳江同學願意捐助譚少城同學一學年的學費!”
  話音還沒落,四下就炸開了鍋,到處都聽得見有人在討論、打聽著這個爆炸性新聞裏的主角。誰是吳江,誰又是譚少城?
  吳江是一臉的無所謂,任憑多少人投來注視的目光,仿佛都於己無關,既不得意,也不炫耀,隻在曲小婉捏緊那兩張門票之後,粲然一笑。
  被推到輿論浪尖的譚少城反而一付如在夢中的場景,前一分鍾,她還鬱鬱寡歡地躲在角落裏。她討厭這樣的儀式,痛恨在眾人前麵展覽自己的瘡疤,但是沒有辦法,她甚至不得不為捐款的金額而心中忐忑,因為她太需要這些錢了。她想,或許會把錢捐給她的人並不多,即使有,也隻是杯水車薪,然而轉瞬間,她就成了一個幸運兒,這一年裏再不用為那筆對她而言無異於天文數字的學費而日日垂淚。這一切不是別人給的,而是吳江,她想也不敢想的一個男孩。他有著她可望不可即的一切,隻有司徒玦那樣的天之驕女才能成為他的好友,她甚至沒有奢望過他會記得自己的名字……
  另一端的司徒玦確實也被這一驚雷打得外焦裏嫩,她拿起姚起雲的手,放到自己的臉頰上。“你快掐我一下,吳江那小子該不會吃錯藥了吧。”
  姚起雲哪裏下得了手,笑道:“說不定他隻是悟道了。”
  “悟道了也要有選擇嘛!可憐的人多了去。”司徒玦本來頗有微詞,打算找吳江問個究竟。然而當她看到不知是因喜悅還是感觸而落下了淚的譚少城,還是收回了後麵的話。盡管司徒玦永遠都不會喜歡那個人,但起雲說得對,生活不易,她也不易。沒有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出身,如果不是命運的指引,說不定起雲也會像她一樣掙紮在現實的邊緣,為了幾千塊而痛哭失聲。這樣的聯想使得她剛烈的脾氣也軟化了下來。
  蟲豸討厭,避著走就是,它已低到了塵土裏,實在無謂再踩上一腳。
  大學生涯就在這樣的預熱後正式拉開了它七彩繽紛的帷幕。藥學是他們所在那所醫科大學的重點學科,司徒玦入學後,在本學院教學樓裏經常看到一些熟悉的麵孔。小根和她是正兒八經的同班同學且不說,她不太願意看到的譚少城則在同一專業的其它班級。說起來譚少城入學的成績極好,在女生裏僅遜於司徒玦,不過司徒玦絲毫不敢自傲,因為她很清楚,譚少城的學習條件與自己不可同日而語,在那樣艱難的環境中,高考成績隻比自己低幾分,實在是不容小覷。
  至於吳江心中救苦救難的“觀音姐姐”更是來頭不小,她是藥學係第一風雲人物鄒晉教授的女弟子。鄒晉算得上是藥學院雄厚師資力量裏的中流砥柱,留美博士,現任藥學院副院長、博士生導師,國內著名的微生物與生化製藥專家,其領銜的藥物實驗開發中心的科研力量居國際領先水平。司徒玦隻在藥學院的開學儀式上見過教授本尊,風度翩翩,舉止談吐充滿了中年男人的智慧和魅力。傳聞他的博士生尤其難考,可一旦被他收入門中即意味著大好前程在腳下鋪開。碩士生他已多年不帶了,曲小婉能夠得他青睞,其拔尖程度自然不在話下,更幸運得讓人嫉妒。
  司徒玦也得承認,別看她的好兄弟吳江平時什麽都可有可無的樣子,不開竅則已,一旦動了凡心,那眼光實在水準之上的。
  吳江追求曲小婉的之路可謂任重道遠,用自己的話說,就像朝拜一座名山,無限風光在險峰。他一心登頂,無奈山巔雲深不知處,換別人說不定就此死心回家,可吳江不這樣,他心態好得很,累了就停下來小憩一會,往往發現自己已經到達的高度也別有一番景致,於是就乘乘涼,吹吹風,等到享受得差不多了,再不緊不慢地往上爬,不知不覺就把許多氣喘籲籲的競爭者甩在了身後,離佳人越來越近。
  這本是一樁美事,然而最大的問題在於登山也是需要經費的,尤其是他這樣長年累月的徒步者。在夏令營上,吳江一鳴驚人,既博得曲小婉一笑,又贏得了“極富愛心”的好名聲,可謂是裏子麵子都占全了,誰知到頭來苦的卻是三天兩頭被逼借錢給他的司徒玦。
  要知道吳江的父親這幾年雖然官運亨通,他作為家裏的獨子,吃穿用度是從來不愁的,可是吳家教子甚嚴,也不會一味在金錢上慣著他,所以他手頭是比普通人家闊綽些,但每月到手的錢就那麽多,用一分就少一分,哪裏禁得起他時不時地“一擲千金”。偏偏曲小婉是個不省心的,她不喜銅臭之物,可那些高雅的音樂劇,別致的小玩意哪一樣不是價值不菲。幾次三番下來,吳江經濟告急,求父母是不可能的,司徒玦就不得不成為了他的終極債主。
  司徒玦隻要一想起吳江包下“某人”一學年學費時的豪氣就大傷肝火。當然,她知道吳江為的是曲小婉,可最大的得益人實際上卻是譚少城,而她則成了間接地受害者。更有意思的是,從那件事後,譚少城對吳江感激零涕,每次放假後從老家返回學校,都會特意給吳江捎來一些心意,有時是幾包野生菌幹,有時是幾雙手工鞋墊,有時居然是一瓶辣椒醬。她很窮,拿不出什麽好東西,大概能夠贈與吳江的已是她所擁有的最好的東西。吳江收到這些總是很尷尬,一再地對她說不必這樣,可譚少城都是笑笑,下次卻依舊如此。再怎麽說也是一番心意,吳江也不好堅辭令她自尊受挫,所以往往狗腿地把東西轉送給他的債主司徒玦,司徒玦每次都恨不得把這些東西砸在吳江的頭上。
  她不止一次大罵吳江“色令智昏”,可罵完了之後,該支持的也不能含糊。不但自己小金庫裏可以動用的錢悉數借給了他,就連塞滿硬幣的小豬陶罐也在吳江的死賴活乞下砸了個粉碎,最後夥食費也不能幸免,從此淪為姚起雲的寄生蟲。每次在學校飯堂吃飯,都必須等著姚起雲為她刷飯卡,看上了實在喜歡的衣服,還得可憐兮兮地向他尋求讚助。
  她在姚起雲麵前也打著“借”的旗號,實際上從來不還。有時心裏實在過意不去,司徒玦就對姚起雲說,反正自己吃得不多,每頓飯就著他的盤子吃幾口就好,姚起雲也被這三角債搞得又好氣又好笑,好在他並無怨言。實際上,對於司徒玦對他的依賴,他不但不抗拒,還有一絲小小的欣慰和滿足。
  同是得天獨厚的女孩子,曲小婉的性格跟司徒玦又很不一樣。司徒玦愛憎分明,對於自己喜歡的東西,她會緊緊抱在懷裏,若是不喜歡,必定是毫不猶豫一腳踢得遠遠地。曲小婉呢,她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有時候吳江都拿捏不準,無論他把什麽送到她麵前,她都是隨意一笑放到一邊,不輕易點頭,也不輕易搖頭。況且她性子極是孤僻清高,為人處事鋒芒太露,疏於人情世故那一套,雖然追求者不少,可得罪的人更多,很容易給人留下難以相處的印象。
  許多朋友都勸吳江算了,不要再給自己找累,吳江也承認曲小婉小毛病一大堆,可他偏偏喜歡她這個樣子,付出再多的時間和精力,也是自己願意的事。於是司徒玦的錢他是借了又還,還了又借。司徒玦忍無可忍的時候就會悲憤地對他說:“你再這麽借下去,地主家也沒餘糧了。吳江啊吳江,‘色’字頭上一把刀!”
  吳江卻優哉遊哉地說:“‘忍’字還是心頭插一把刀呢,橫豎都是一刀,寧可‘色’,也不要‘忍’。”
  他說得也沒錯,對於墜入曖昧情潮之中的年輕人來說,誰又能保持真正的克製?就連自製力無敵的姚起雲,也禁不起反複地“忍”,反複地往心頭插那一把刀。
  從夏令營回來開始,姚起雲和司徒玦之間的曖昧有增無減,但是他們都心照不宣地在司徒久安夫婦麵前極力掩飾著。一次晚飯時,司徒久安無意間問了一句:“對了,你們在夏令營上都幹了些什麽?”
  司徒玦和姚起雲異口同聲地答道:“什麽都沒幹。”
  他們說完,又都想起了這個“什麽都沒幹”對於兩人來說所具有的特殊意義,低頭扒飯時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沒讓大人們看出他們的臉紅心跳。司徒玦更是無法無天,臉上若無其事,桌子底下暗通曲款,時不時地伸出腳尖去踢坐在她對麵的姚起雲,踢得輕了,他臉上一紅,踢得重了,他眼裏都是警告意味,舉止間卻不敢有絲毫聲張。
  他的克製就像滴在司徒玦手上的一滴膠水,讓她心癢癢地想要撕去。最嚴重的一次是姚起雲悄然收腳,司徒玦渾然不知,竟然勾中了一旁吃飯的司徒久安。司徒久安當下責問她搞什麽鬼,吃個飯都不安分。司徒玦隻得硬著頭皮說自己腳酸疼,所以要活動活動。司徒久安狐疑地樣子令姚起雲整顆心就吊在了半空中,好在他沒有追問,大家才鬆了口氣。最慶幸的是當時薛少萍已經吃完離桌,否則以她的心細如發,又怎麽瞞得過她的眼睛?
  這件事嚇得姚起雲和司徒玦都是一頭冷汗,他們都知道在家長態度不明的情況下暗地裏有一腿,一旦被識破,後果很難設想,尤其是姚起雲的處境會變得很微妙,所以從此之後當著大人的麵兩人都收斂了很多。
  高中的時候在薛少萍的授意下,姚起雲進進出出都跟司徒玦如影隨形,如今上了大學,反倒有意識地保持了距離,即使他們雙雙晚歸,也特意約好一個先回去,另一個晚一會才到家,司徒玦堂而皇之耗在姚起雲房間裏的時間也少了。起初他們還擔心薛少萍會對這改變起了疑心,誰知薛少萍並沒有說過什麽,反而對他們兩人長大後“自然而然”的疏遠和避嫌流露出些許欣慰。然而這更讓姚起雲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即使他表現得對司徒玦毫無非分之想,薛阿姨也不再希望他們走得太近了。薛阿姨對他的戒心一直都在,她從來就沒有想過會讓他成為司徒家的女婿。這樣的認知早在姚起雲意料之中,可當他越清醒的時候,就會變得越絕望。
  對於姚起雲而言,他已習慣了謹慎地生活,正因為每一步都不易,所以他更必須要保護自己。在他的世界裏,注定得不到的東西,一開始就應該放棄,甚至不應該有開始,也不應該有奢望。可是他要怎麽才能拒絕司徒玦,她是他的鴉片,入骨的毒,入髓的渴求和纏綿。
  他退不得,退一步就忍不住上前兩步。
  他戒不掉,越克製就越發了瘋地想要。
  他和司徒玦後來也有過幾次那一夜般的親密擁吻。一次是兩人相互求證露營那晚的細節,爭執不下索性重塑現場。一次是司徒玦夜半下樓喝水,兩人躲在黑漆漆的廚房裏緊緊依偎。還有一次在學校圖書館的角落,他們為了一件小事吵得不可開交,他用最簡單的方式堵住了她不饒人的嘴……
  司徒玦隻是不明白,為什麽他越快樂的時候就會越痛苦,為什麽自己明明感覺到他在靠近,伸出手,他卻猶豫。
  她不知道,他如同所有的癮君子,最折磨的不是沉淪,而是矛盾——得到時感覺罪惡,得不到時寧願罪惡的矛盾。

  第二十一章 平地起波瀾
  司徒玦大二之後,久安堂的發展已讓司徒久安獨力難支,薛少萍不得不辭去了醫院的工作,加入到公司的管理行列中去,家裏的事自然就疏於照顧了。雖說兩個孩子都已長大成人,起雲又很是勤快,但他畢竟還有學業要應付,四口之家總得有個人做飯清潔什麽的。
  薛少萍生起了給家裏找個保姆的念頭,可這年頭要找一個會做事、又可靠的保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陸續請了兩個阿姨,都沒有通過薛少萍試用期的考驗。恰好這個時候姚起雲老家的姑姑給他打來電話,說是他姑父身體不好,家中境況艱難,打算到城裏找份工作。
  姚起雲的這個姑姑司徒久安是見過的,也是他的戰友、姚起雲父親唯一的親妹子。在司徒久安印象中那是一個勤勞而麻利的中年婦人,把自己和一個並不富裕的家庭打理得很有條理,最重要的是她非常通情達理,雖然明知親侄子被有錢人家收養了,但是不管她自己家庭生活如何艱難,這麽些年來從來沒有試圖從司徒家撈過任何好處,對姚起雲也很是關愛。
  司徒久安與薛少萍一合計,當即決定既然起雲的姑姑要找工作,那不如就到他們家來幫幫忙,薪水方麵一切好說。電話打回老家,起雲的姑姑也欣然應允,對於她而言日常家務活的確算不了什麽事,況且還可以就近照顧侄子,何樂而不為。司徒玦這傻孩子一直都害怕姚起雲哪天忽然回了老家,就跟自己分開了。乍聽說他在鄉下最親的姑姑也要來自己家,頓時舉雙手手腳讚成,這樣一來,他就哪裏都去不了啦。姚起雲隻得私下裏笑她是傻瓜,對於這件事,作為兩方的關聯人,他反而表現得相當審慎,從始到終保持了沉默,這恰到好處的回避讓一向注重細節的薛少萍也暗地裏點頭讚許。
  就這樣,沒過多久,起雲的姑姑就正式來到了司徒家。司徒久安沒有看走眼,她在家務方麵的確是一把好手,全無一些鄉下人慣有的邋遢,地板、樓梯扶手無不被她擦拭得光可鑒人,家裏基本上再無衛生死角,很多事無需薛少萍提醒,她也會主動去做。初來乍到的時?潁?蛭?惶?崾褂眉依鐧牡縉髂止?渙醬渦⌒?埃??撬?視Φ煤芸歟?齜溝目諼兌猜??厥視α慫就揭患胰說南埠謾L?鄧?故譴遄永锝鯰械募父鏨瞎?醒У母九??唬?絞彼禱按κ亂燦刑跤欣恚?土?ι倨家滄暈掖蛉さ廝底約捍蚶碚飧黽也蝗縊??運?蒼嚼叢椒判男湃巍?
  司徒玦從一開始就希望給起雲最親的人留一個好印象,一直嘴甜地隨著起雲“姑姑、姑姑”地叫,平時對媽媽都難免的一些小挑剔也自覺地在姚姑姑麵前收斂了。起初是一團和氣,大家對現狀都很是滿意。姚姑姑對起雲自是百般慈愛,待司徒一家也非常客氣。
  然而天長日久,一個屋簷下的日子難免會有波折。最開始出現問題的是姚姑姑眼裏起雲和司徒玦的關係。
  姚姑姑並不知道侄子和司徒家千金小姐之間的曖昧,而自從薛少萍在家的時間減少了之後,司徒玦和姚起雲也少了一些顧忌。那一個周末,司徒玦打電話讓在外的姚起雲回來時給自己帶一些零食,姚起雲答應了,誰知到家之後,司徒玦翻出來一看,頓時有些生氣,因為她從來不吃堅果類的食品,姚起雲明明知道,卻偏買了一整盒榛子巧克力。
  姚起雲也大感意外,他逛超市的時候滿腦子都是一份即將要交的實驗報告,加上超市擺放的標簽和物品搭配有誤,所以才讓一貫細致的他也出了錯。他當即向司徒玦賠不是。司徒玦賭氣地拿起那盒巧克力就往他懷裏塞,嘴裏嘟囔道:“你想吃死我啊,誰叫你買錯了,你給我吃掉,統統吃掉!”姚起雲笑著連連告饒。
  他倆一塊長大,此時又多了一分小兒女情意,這番打鬧其實再尋常不過。司徒玦就是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急脾氣,越是在親昵的人麵前就越有些小任性,與其說是發火,不如說是撒嬌,哪裏會真的逼姚起雲一口氣吃掉整盒巧克力。姚起雲自然也不會當真,即使是司徒久安夫婦見到這一幕,隻怕也是一笑了之。
  然而在自尊心極強又疼愛侄子的姚姑姑看來卻完全不是這樣,她隻看到了一個驕縱而盛氣淩人的富家千金為了一件小事不依不饒,還有起雲一再忍辱負重的退讓。這使得不解內情的她對司徒玦第一次暗生嫌隙,心想著司徒久安夫婦看起來那麽和氣謙遜,實際上還不知道這些年來起雲在司徒玦麵前受了多少窩囊氣。
  司徒玦和姚起雲的相處模式本來就是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指不定什麽時候一言不合就會針鋒相對,但是他們倆翻臉的速度跟和好的速度一樣快,表麵上司徒玦占點優勢,實際上姚起雲通常會在獨處時悄悄收拾了她,誰也討不了大便宜。姚姑姑對司徒玦的印象就在兩個年輕人暗藏甜蜜的矛盾中一點點地壞了下去,有了這個心理前提,不管後來的爭吵是誰不對,又或者誰占了上風,她都會下意識地認為司徒玦在欺負太過忍讓她的起雲。
  此外,姚姑姑和司徒玦的摩擦還逐漸體現在日常的生活細節中。姚姑姑生性好強,在夫家也是個主導性很強的女人,來到司徒家之後,還保持著不少原來的生活習慣,隻要是她認為對的,有利的,她就會堅持。司徒久安夫婦無暇理會這些,加之對她的尊重,通常不予計較,當然,她也會在司徒久安夫婦麵前適當的讓步。但是,在司徒玦麵前就不一樣了。
  司徒玦不愛吃有葉子的青菜,可姚姑姑每頓飯都隻準備一個素菜,而且通常富含“葉綠素”,其餘都是肉菜。為此,司徒玦不止一次找到姚姑姑,不好意思地提出能不能偶爾炒個菜梗,或者黃瓜藕片什麽的也行啊。姚姑姑表示知道了,可是下一頓,再下一頓,永遠都是綠色青菜,而她的理由是這樣對身體好。
  司徒玦最不喜鹹甜混雜,尤其討厭有人把沾有油漬的餐具往甜品裏放,姚姑姑偏喜歡用剛盛完湯的勺子去攪拌甜品,不管司徒玦說多少次都不管用。司徒玦也是個倔脾氣,一來二往地也惱了,礙著姚起雲的麵子沒有翻臉,但是隻要是姚姑姑用有油的湯勺攪過的甜品,她一概不碰。
  為此就連姚起雲也私下對姑姑說過,能不能在這件事上遷就一下司徒玦的飲食習慣。姚姑姑告訴侄子,她幾十年都是這麽做的,司徒久安夫婦還沒說什麽,司徒玦一個女孩子更不應該如此嬌氣。
  姑姑是長輩,起雲也不便多說,他是個深信行動比語言更能解決問題的人,於是索性自己時不時動手給司徒玦開個小灶,單獨給她做個沒有葉子的素菜,又或者周末親自弄個甜品,給她個驚喜。
  司徒玦自然是甜在心間,感激不盡。直到有一日,她看到姚姑姑又把一個從雞湯裏拿出來的湯勺放進姚起雲剛做好,而且是她最喜歡的椰奶西米露裏,一直按捺著的她終於發作了。她當著姚姑姑的麵把那個湯勺狠狠地扔進了垃圾桶,兩人的關係正式決裂。
  從此這個家背地裏多了不少的暗潮洶湧,薛少萍和司徒久安在家也就罷了,假如他們外出,而司徒玦從學校返回得晚一些,桌上往往已經收拾得很幹淨,或者隻留有姚起雲一個人的飯菜。司徒玦氣急了,哪裏還肯說軟話,幹脆就自己在外麵解決了再回家。
  姚起雲左右為難,他沒辦法說服執拗的姑姑,唯有跟司徒玦同進退。假如司徒玦不回來,他就不會動筷子,若是隻留了一份飯菜,他必然是讓給司徒玦。姚姑姑明裏暗裏都數落過這個什麽都好的侄子在司徒玦麵前沒有骨氣,在她看來,司徒玦除了一付好皮相,再沒有什麽值得起雲如此待她。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姚姑姑時不時在司徒久安夫?久媲芭鄖貌嗷韉厥?渥潘就將i的小毛病,什麽挑食啊,任性啊,脾氣大啊,放學回得晚啊……司徒久安一直感歎這個獨生女兒太過嬌氣,心有戚戚然。就連薛少萍聽多了也不得不輕描淡寫地數落女兒兩句。
  司徒玦為此隻能在吳江麵前苦笑,說想不到自己竟然會提前遇到這樣變相的惡劣婆媳關係。吳江聞言直笑話她原來早已心心念念要嫁進姚家。見司徒玦無心玩笑,吳江便提醒道,姚姑姑再怎麽樣也不過是起雲的姑姑罷了,最重要的是起雲心裏怎麽想,如果司徒真的在乎這個人,就千萬不要為了這些瑣事傷了她和起雲感情的根基。
  於是姚起雲便在一塊上晚自習的時候看到了身邊一臉苦惱的司徒玦。
  他用筆敲著她的頭,問:“司徒玦,你便秘啊?”
  司徒玦竟然沒有反唇相譏,一反常態地鄭重問他。“姚起雲,我在你心裏會不會也是一個隻會挑食、發小脾氣、耍任性和欺負你的人?”
  姚起雲順理成章地點頭說:“差不多吧。”
  看著她又怒又沮喪的樣子,他才笑著補充了一句,“我反正是習慣了,也無所謂了。”
  司徒玦氣鼓鼓地說道:“那還真的謝謝你喜歡這樣的我。”
  埋首在一堆作業中的姚起雲頭也不抬地答道:“不用客氣,分內事罷了。”
  他過了許久才發現司徒玦不知怎麽地就沒了動靜,不解地抬頭,隻見她眉眼裏都是滿滿的笑意。
  “哦哦,姚起雲,你剛才說喜歡我,我聽見了!”
  他愣了一下,繼而翻看著他的稿紙,一手托額,聊以阻擋她咄咄逼人的視線,竭力用最平淡的聲音回應道:“有嗎?”
  有嗎?
  沒有嗎?
  也怪不得司徒玦如此煞費苦心地抓住他的話柄不放。他們兩人的關係,比親人曖昧,比朋友私密,比戀人複雜。姚起雲的心思,司徒玦並非感應不到,如果誰對她說:姚起雲不喜歡你。她隻會報以一聲嗤笑,斷然是不肯相信的。
  他的無微不至,他的沉默嗬護,再多的別扭和爭吵都抹煞不了。更何況還有兩人間微妙的感應,以及他在她身上失守的目光。如果說這不是愛,那“愛”簡直就是世間最虛無飄渺的東西,不要也罷。
  最動人的誓言不是“我愛你”,而是“在一起”。道理司徒玦都懂,可他如此閃躲回避地吝嗇於那一句口頭的承諾,反倒讓司徒玦觸到了他藏在冷硬外殼下的不安和猶疑。她抓住了愛的實質,卻迷惘於兩人的未來。
  也許同樣迷惘的還有吳江,他和曲小婉之間的關係一樣充滿著不確定性。曲小婉從來沒有接納過吳江的感情,但是吳江和那些她從來不屑於正視的追求者又是截然不同的,至少她開心的時候、煩惱的時候,都願意讓吳江陪伴在她左右。
  司徒玦把吳江稱為“難兄難弟”。可她沒有料到的是,沒過多久,這個“難兄難弟”的父母出現在了司徒家周末的餐桌上。
  吳江的媽媽陳阿姨和薛少萍共事多年,親如姐妹,過去也是常來常往的,不過她們之間的感情聯絡多是一塊購物、喝茶和做美容等女人間的聚會,像這樣一家三口同時登門造訪,薛少萍和司徒久安夫婦雙雙作陪,那是少之又少的事。
  開飯之前,司徒玦招呼吳江到自己房間裏看她新添的CD,兩人並肩朝樓上走去的時候,她不小心捕捉到了正和媽媽有說有笑的陳阿姨向他們投來的意味深長的目光。陳阿姨看著司徒玦長大,是頂頂熟悉的,可司徒玦總覺得今天有哪裏不太對勁。她一脫離樓下眾人等的視線範圍,就趕著問吳江:“你媽幹嘛那麽笑眯眯地看著我?我怎麽覺得毛骨悚然呢?”
  吳江沒心沒肺地挑選著架子上的CD,“這張不錯,借我聽一陣。”
  司徒玦沒好氣地說道:“算了吧,你的品味我不知道?又去孝敬‘觀音姐姐’的吧?你聽到我說的話沒有?”
  以吳江那性子,就是天塌下來,在沒壓倒他頭頂之前,都算不上大事。
  他笑嘻嘻地拿走了那張CD,“看就看唄,我媽又不會看得你少一塊肉。”
  話是這麽說,真正到了吃飯的時候,陳阿姨的話題一直都圍繞著司徒玦打轉,直誇“小司徒”越大越標致,又聰明,又得體,性格還開朗,簡直就是天上地下讚不絕口,吳叔叔居然也一邊吃飯一邊笑著點頭。司徒久安夫婦當然是一個勁地謙虛,倒是忙著上菜的姚姑姑偶爾在臉上出現幾分不以為然的表情。
  雖說司徒玦認為陳阿姨他們說的確實也是真話,不過那麽□裸的稱讚讓她覺得自己就像案板上一塊搶手的豬肉,任人挑肥揀瘦。她白了一眼偷笑的吳江,悄悄觀察餐桌上最為安靜的姚起雲,隻有她察覺到在他無可挑剔的禮貌和客氣背後那種刻意置身事外的漠然,好似一隻緊緊閉上了外殼的蚌。
  司徒玦朝他打了幾個眼色,他都毫不理會,她故意搶著跟他去夾同一塊排骨,他及時地收回了筷子。最後司徒玦鋌而走險地用桌下的腿去輕碰挨著她坐的姚起雲,他卻在這個時候站起來對吳江的媽媽說:“陳阿姨,我給您添碗湯。”
  飯後兩家人和樂融融地聊了好久,在薛少萍的提議下,兩對中年夫婦竟然湊在一塊打了幾圈麻將。送走吳家三口後已是深夜,司徒玦嗬欠連天地打算去睡覺,薛少萍卻叫住了她。
  “寶貝,媽媽問你件事,你是不是跟吳江在談戀愛?”
  司徒玦差點沒從樓梯上摔下來,忙不迭地否認,她又怕自己太過分的撇清會讓媽媽以為是欲蓋彌彰,恨不得當著在場所有人的麵對天發誓自己跟吳江的友誼??允譴拷嗲儀灝椎摹?
  沒想到一直對女兒的感情問題抓得很緊的薛少萍並沒有追根究底地問下去,她隻是笑了笑,說道:“媽媽一直不希望你太早談戀愛,不過你們都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不奇怪,我隻希望你慎重對待感情,做好你的選擇。不過話又說回來,吳江那孩子倒還是不錯的。”
  “媽,你說什麽呐。”司徒玦紅著臉跺腳,“我跟吳江就是朋友,我們不來電的。好端端地說這些幹嘛?”
  司徒久安也對妻子說道:“你也是,這事還早著呢,你又何必急著把女兒往別人家裏送。”
  薛少萍徐徐喝了口茶,“司徒久安啊司徒久安,女大不中留,你女兒遲早是要離開家的,都什麽年代了,莫非你還打著招上門女婿的念頭?我們女兒要真的嫁到吳家也未嚐不是件好事,至少我是放心的。我當初跟了你的時候,你一窮二白,當然我沒有什麽怨言,但女兒何必走這條老路?找個家世相當的,必須苦苦地彼此適應,日子也會安逸平順些。再說句不好聽的,拋開他們年輕人的心思不說,人家吳家未必配不起你們姓司徒的。”
  司徒玦外公外婆家底不薄,薛少萍年輕的時候又有文化又漂亮,司徒久安娶到這樣的妻子,就當時而言確實是高攀了。薛少萍無怨無悔陪著他白手起家,家裏家外打理得服服帖帖,過去並不是沒有吃過苦頭。司徒久安多年來一直心中有愧,所以經薛少萍這麽一說,他也做不得聲,沉吟了片刻,忽然說道:“現在說這些還為時尚早。對了,我剛聽說老吳調任衛生廳一把手……”
  司徒玦本來還想擁抱難得站在自己立場的可愛老爸,聽到這一句,心都涼了半截,氣得大聲說道:“用不用那麽現實啊,幹脆把我稱斤賣了算了,無聊!我懶得跟你們說這些根本不可能的事。”
  她衝進自己的房間,立馬用手機給吳江打電話。吳江那廝剛剛到家,麵對司徒玦的興師問罪,他也很是無辜。他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有今天這出,大概是因為最近他早出晚歸,經常一個人對著電話竊竊私語,以至於被他爸媽認定他是有女朋友了。
  “我發誓我隻說了一句謊話,那就是我媽問我給誰打電話的時候,我說是給你……”
  吳江的聲音越來越弱,司徒玦幾近昏厥,險些就起了對吳江的殺人滅口之心。她捶胸頓足,“飯可以亂吃,話怎麽可以亂說!你趕緊去對你媽坦白,把你的觀音姐姐招出來,要不阿貓阿狗也行,就是別扯上我。”
  “那可不行,我媽給我算過命,說我要是找了比我年紀大的會短命的,現在時機不對,打死都不能說實話。她精得很,隨便報個名字能糊弄她?在她眼裏誰家的閨女都不如你,反正都這樣了,你就替我頂一下。咱們非暴力不合作,真真假假,打死不認,他們還能把你我綁著送進洞房?”
  “我算是明白了,朋友就是拿來擋刀子的,這個忙我幫不了,你害死我了……”
  “司徒,這前前後後我認真想過,你相信我沒錯兒,這事對你沒損失。你爸媽不會逼你,至於姚起雲哪裏,嘿嘿,正好該推一把,水到渠成……”
  司徒玦不顧形象破口大罵,“你懂個P!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說了,再說下去我怕我會夭折。”
  她掛斷電話心煩意亂,吳江的意思她再明白不過,說實話,爸媽哪裏也就罷了,可吳江哪裏懂得姚起雲的脾氣,換作別的人,你激他一激,說不定真有推波助瀾的效果,可姚起雲不同,他本來就顧慮重重猶豫不前,激他隻會適得其反,令他退避三舍。
  還說什麽水到渠成,隻怕要平生波瀾了。

  第二十二章 皇帝的新衣
  姚起雲幫姑姑的忙一塊收拾聚會的殘局到夜深,期間司徒玦也不好去找他開誠布公地“談心”。豎著耳朵聽到樓下沒了動靜,才給他發了條短信:“你別聽我媽他們說那些有的沒的。”
  等了許久,他才回了一句話:“沒事。累了,快睡吧,晚安。”
  司徒玦看著這條言簡意賅的短信,既是不安,更有著深深的失望。
  其實她寧願姚起雲流露出不滿,甚至跟她鬧別扭都好。他若質疑,她願意解釋,甚至把心剖出來給他看都可以。又或是他有情緒,更不要緊,那至少意味著他在乎她。可他偏不,他用這樣一種平靜無瀾的退避打消了她所有急於剖白的衝動。
  接來下幾天,姚起雲依舊是這個樣子,一言一行毫無異樣,硬是半點生氣的影子都沒有,不管在家還是兩人獨處,對待司徒玦也仍是一如往常關照有加,就連早上多帶一分早餐給她都沒有忘記,仿佛那天晚上的“普通聚會”真的與他全無關係。
  然而,即使他的人皮麵具騙得了全世界的人,又怎麽能夠瞞得過司徒玦?司徒玦太了解姚起雲了,她就像寄居在他麵具下血肉裏的一隻小蟲子,天長日久地潛伏,輕易洞悉他的矜持不安和口是心非。他越裝作全無芥蒂,天下太平,就越表示他心裏有事。
  那些日子裏,她故意在一些生活小事上跟他對著幹,有心使著小絆子來挑釁他。換做過去,他要不就會跟她鬥嘴,要不私下裏會給她點“小小懲戒”,要不就索性縱容她,兩人笑笑鬧鬧也就過了。可如今他一直在忍,一直在退,不管她多過分,多煩人,他都在她麵前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友善和謙讓,這讓司徒玦體會到難以名狀的疏遠和陌生。
  他“忙”的理由越來越多,不能跟她待在一起的理由越來越充分,考試、實驗、論文……反正讓人無法抗議,反正……看起來都比陪在她身?吒?匾?U饈蔽飩?丫?骨辶飼匪就將i的債務,司徒玦卻騙姚起雲說,自己飯卡裏沒錢,要等他一塊吃午餐。他聽說之後竟然悄悄地把自己的飯卡和足夠一周花費的錢放到了她房間的梳妝台上。
  司徒玦從看到飯卡的那一刻就已經被他逼瘋了,忍無可忍無須再忍,她抓起那張飯卡就直奔臨床醫學院,把正在做病理學實驗的姚起雲從實驗室裏揪了出來。姚起雲又何嚐不清楚她的脾氣,他若不乖乖出來單獨把話說清楚,她就有可能當著整個實驗室所有人的麵把她要說的每一個字說完。
  他們走到實驗樓後門的假山處站住了。
  姚起雲搖了搖頭,“你的急脾氣啊,有什麽事不能回家說?”
  司徒玦不跟他打太極。“少來這一套,姚起雲,你這虛偽的家夥,心裏有什麽不舒服你說啊,在我麵前裝什麽?”
  他苦笑著坐到了假山的石砌圍欄上,“阿玦,你這是幹什麽?我沒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你這話從何說起!”
  “你騙人!”
  “我算是開了眼界,難道你盼著我心裏不舒服才高興,這算什麽道理?”
  司徒玦雙眼噴火,“好,你當著我的麵對天發誓,說你一點也不介意那天的事。”
  “發誓是最不需要成本的事,又有什麽難,我說了你就能當真?”姚起雲不以為然。
  “是,你說了我就當真,如果你連誓言都有假,那就真的是我看錯了你,罰我瞎了雙眼。”
  她等著他說,可是他到底是沒有,思慮再三,隻低頭緩緩道:“你又何必說這些話來逼我。就算我心裏有什麽不舒服,那有意義嗎?”
  司徒玦難以置信地說:“我跟吳江就是好朋友,他對我沒那心思,我對他更沒有。別人可以誤會,難道連你也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姚起雲語氣依舊平平淡淡,“不止我,可能就連你媽都知道,誤解的恐怕隻有吳江的父母……阿玦,我不是生你的氣,你沒錯,我要是遷怒你就太不是東西了。不過,你媽是何等精細的人,那天的一番話,她完全可以關上門私底下跟你說,可她為什麽偏偏當著大家的麵說了出來,你還不明白嗎,她那是說給我聽的。她怕我還不夠警醒,再給我打一次預防針,她要我徹底死了那條心,我跟你之間是不可能的,哪怕一點苗頭也不可以。”
  司徒玦聞言也一時無聲,媽媽為人處事的方式和態度她知道,隻消她往深處想一想,就會發現起雲說的極有可能是實情。他比她更清醒的覺察到這一點,不是因為她傻,而是因為他的處境逼得他必須更為敏感。
  “我媽是我媽,我們別管她。”司徒玦坐到姚起雲的身邊,迫切地看著他。
  “我也想不管。你不知道,有時我會自我安慰,把你媽想象成一個壞人,處處從中作梗,這樣我會有幾秒鍾好受一些。但事實上你媽一點都不壞,我看得出來,一開始她並不讚成我來到你們家,之所以後來沒有說什麽,那是因為她顧及到你爸爸的感受,這些年她對我已經很客氣很寬容了,我很感激她。而且那天她說的話是對的,阿玦,如果我有一個女兒像你一樣,我也會作出跟你媽一樣的選擇,我會衷心地盼著她找一個健全和睦、門當戶對的家庭,嫁一個像吳江那樣跟你般配又合得來的丈夫,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而不是一個一無所有寄人籬下,每一分錢每一口飯都是靠你們家給的窮小子。”
  “可是我願意跟你在一起,我覺得這樣很好啊。”司徒玦帶著哭腔說道。
  “問題是我覺得這樣不好!”姚起雲沒有任何停頓地接過了她的話,他從沒有過的尖銳語氣震驚了司徒玦,“阿玦,你就像一塊昂貴無比的玉,很通透,也很美好,讓人愛不釋手。是,我心動了,我是個俗人,看到好的東西就克製不住占有它的貪念。但我不敢把它捧在手心,因為我怕它會碎,怕我沒辦法找到一個地方安放它,珍藏它,更怕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都認為我不配擁有它。即使我可以排除萬難把它留在身邊,也隻會日日惶恐,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小偷。”
  “你偷什麽了,難道我做不了自己的主?”
  司徒玦盈盈的淚光背後全是期盼。他渴望著的女孩,擁有最坦蕩的赤子之心,起雲毫不懷疑隻要自己這刻點頭,她會隨自己去海角天涯。然而海角天涯在哪裏?它難道會比現實的灰色浪潮更無邊無際?
  “你是做得了自己的主,可是我行嗎?你爸媽對我的恩我一輩子都還不完,你不覺得他們養大了我,我再罔顧他們的意願盜走他們最珍視的寶貝,比小偷更無恥嗎?太好不是玉的錯,患得患失也不是窮人的錯,錯隻錯在它們不應該擺在一起。以前的事都怪我,不如就趁著,趁著……”
  他嚐試了幾次都沒有辦法把那句話說下去,司徒玦代替他說完。
  “趁你還沒有那麽愛我,趁你還沒把那句話說出口,趁你還沒做出什麽必須負責任的事,我們就這麽算了是嗎?”
  姚起雲艱難地移開視線,不敢直視她的灰心和眼淚。她說出了他咬牙一千遍也沒辦法說出口的話,的確也是他想要表達的,可為什麽聽起來卻那麽讓人膽戰心驚。
  他一再地告誡自己,沒有不痛的割舍,你是對的,是對的,她也會好好地!
  “姚起雲,你別用冠冕堂皇的話來掩飾你是一個膽小鬼,你是配不上我,不是因為你養不起一塊玉,而是你連爭取的勇氣都沒有,隻會躲在你烏龜殼裏自艾自憐。如果你一直這樣,沒資格擁有任何好的東西,一輩子都注定是窮人,從內到外都窮。我祝你?晃匏?凶員暗嚼希 ?
  司徒玦擦幹眼淚甩手而去,直到她的背影徹底消失,姚起雲才發覺自己的雙手交握得那麽緊,好像稍一鬆懈,它就會脫離大腦的脅製,去拉住她,去挽留她。他脫下橡膠手套,狠狠地甩在假山上,過了一會,又緩緩將它們撿了回來,深深呼吸,回到實驗室,把該做的事情一絲不苟地做完。
  姚起雲沒有猜錯,司徒玦當然會“好好地”,她從來就不是一個遇到不開心的事就關上門以淚洗麵的人。她有數不清的朋友,大把的活動,赴不完的約會。一時的眼淚瞬間就會被她快樂天性蒸發得無影無蹤。
  她高高興興出門,回家後照舊在飯桌上講笑話,跟父母撒嬌鬥氣,空閑的時候跟同學煲電話到夜深,周末還沒起床,就會有女生約她一塊去逛街。她的課程安排跟姚起雲完全相左,明明大家都還是常泡在圖書館,但偌大的一棟樓,哪裏有那麽容易偶遇。起雲忽然意識到,其實司徒玦並沒有刻意改變,好像她一直以來都是這麽生活的,隻不過從前她總有辦法擠出時間,安排機會,才讓他感覺她無所不在。
  寂寞的人從來就是他而不是司徒玦,她的“纏人”隻不過是在遷就他的冷清。
  晚上睡覺前,再沒有人給他發來一條一條的短信,隻為說一些無聊的話。他以前覺得煩且好笑,現在睡不著的時候他反複擺弄著手機,總疑心它先於自己受不了這安靜而死了過去。
  吃飯的時候,他再不用為她稀奇古怪的擠眉弄眼而擔驚受怕,自然也不會有人鬼鬼祟祟再去踢他的腳。有一次,他察覺有足尖在他小腿處輕觸了一下,就好像小石子墜入死寂的水麵,不由自主地蕩漾,然而當他心一動,看向神態如常的司徒玦,很快卻聽到了一句“對不起”,原來是司徒叔叔的二郎腿翹得太高。
  隻要父母不在家吃飯,司徒玦就一概在外解決用餐問題,她才用不著看任何人的臉色,姑姑再煮她不愛吃的菜,又能耐她何?至於手頭沒錢,需要讚助更是個笑話,不管吳江再怎麽借,她隻要在雙親麵前撒嬌說看上了一件漂亮衣服,司徒叔叔和薛阿姨再數落,又怎麽會舍得不給她錢?
  還有……他專心看書時,她點水蜻蜓一般嬉戲的吻,空調壞了的時候她滿頭大汗的惡作劇擁抱,絮絮叨叨的甜蜜鬥嘴,這些都將不會再有了,即使重演,那個對象也不會再是他。
  大二結束的那個暑假很快到來,姚起雲在司徒久安的安排下進入久安堂實習。司徒玦才不肯受這個罪,她說人一輩子至少要工作三十年,以後有的是操勞的機會,何必急於現在。
  剛開始接觸公司的事務,簡直毫無頭緒,等到姚起雲適應下來,再也按捺不住想跟阿玦再好好談談,雖然連具體談什麽他都不知道,可就是有種慌不擇路的衝動。就如同人在極渴的時候臆想著一杯水,即使你告訴它水裏有穿腸劇毒,他也會叫囂著想要把它喝個底朝天,隻要它出現在自己麵前。
  等到他下定決心去敲她的門,卻得知她接受了小根的邀請,跟一大幫同學到小根山區的家裏去玩,這一走,就去了八天。
  司徒玦回來時帶了一背包山裏的玩意,這些姚起雲不稀罕,她也不打算跟他分享,要找也得找個誌同道合的。吳江出入司徒家變得頻繁了,好幾回,姚起雲從公司回到家,就看到他們兩人並在一塊研究裝蟋蟀的漂亮竹籠,頭都快碰到了一起。他回到自己的房間眼不見為淨,枯坐看書許久,忍不住再開門出來,驚覺他們轉戰到了她樓上的房間,竟然有一兩次還關著門。
  姑姑私下裏都說,現在的年輕人太不像話了。姚起雲討厭聽這些,鬱鬱地走開不肯接腔,可就連司徒叔叔在家目睹這一切,居然還能在客廳裏鎮定自若地看報紙,仿佛根本沒有什麽“不合時宜”的事在眼皮底下發生。
  起雲隻得想著法子去敲她的門。
  “阿玦,吃飯了。”
  “阿玦,你媽問你要不要下來喝湯?”
  “阿玦,昨晚上的報紙在不在你那裏?”
  “阿玦,把你的快譯通借我用一下。”
  起初她還冷淡地敷衍他,到了最後,連開門的打算都沒有,全當他是透明的,他泥塑一樣站在門外,偶爾會聽到他們壓低了的笑鬧聲。
  誰不愛惜自己的尊嚴?姚起雲尤其如此,一如鳥兒愛惜它唯一蔽體的羽毛。可如果軀殼裏麵都空了,他要羽毛來做什麽?
  他也想,吳江跟她就是“哥們”,是好朋友,斷不會生出情愫。然而他憑什麽下這樣的定論,房間裏的兩人,風華正茂,郎才女貌,怎麽就不能忽然對彼此動了心?即使他們心中都曾經住著別人,可誰又知道過去會不會隻是一時頭腦發昏的迷戀。
  起雲希望跟司徒玦劃清界限,彼此保全的時候,用過“迷戀”這一論據,而今他害怕這個詞,當她激情退去清醒過來,他卻還困在裏麵走不出去,這個認知讓他手腳發涼。他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賤得很,怪不得她看不起,可人最大的劣根性不就在於堅信並且不懈地去追求自己認為正確的一個結果,實現了之後卻發現那結果遠非自己所能夠承受。
  姚姑姑也看出了侄子和司徒玦關係的轉變,以及他低至穀底的低潮。起雲和司徒玦從未在任何人麵前承認過他們的關係,姚姑姑當然也不例外,可她不是傻子,他們裝著樣子瞞過了精明卻忙碌的薛少萍,卻不怎麽屑於在她這個做保姆的半老太太麵前掩飾。司徒玦在姚姑姑看來就是個完全沒有定性的富家女,或許還有些輕佻,起雲傻乎乎的跳進她的迷魂陣??攀親攀等黴黴眯奶塾植恢檔摹?
  司徒久安也出去之後,樓下就剩下了姑姑和黯然傷神卻強作掩飾的姚起雲。姚姑姑走進侄子的房間,替他拖地,隻見他麵無表情坐在那裏,拿著本字典翻來掉去。姑姑見狀拄著拖把,回頭掩上了房門。
  “你看看你這丟了魂的樣子。司徒玦那丫頭除了一張臉長得好看,還有什麽值得你這樣?”
  “姑姑,你說這些幹嘛?”姚起雲皺眉道。他甚至都不再否認和辯解了。
  姚姑姑坐在他的床沿,“起雲,你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有了今天,就更應該珍惜,不能任憑自己胡思亂想。大道理姑姑不會說,但是我要告訴你,戲文裏大家閨秀夜半三更私會窮書生的段子是編出來糊弄人的,你不要做這樣的夢,真正的正經好女子不會這樣,假如你真的遇到過,也不要忘了,她今天夜裏來找你,明天就有可能睡在別人身邊。”
  姚起雲全身的血氣都往上湧,扔下手裏的東西就站了起來,他看了一眼門外,怕驚動樓上的人,這才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說:“姑姑,你說我怎麽樣都行,但她不是這樣的人,有些話不能隨便亂說。”
  “好,我不亂說,就當她是個好孩子。齊大非偶的道理我這個鄉下人都懂,你讀了那麽多書難道會不知道?那天她媽媽的話你也聽見了,起雲,你很聰明,不會聽不出她話裏有話。你們真要混在一起,瞞不了多久的。她媽媽知道你們的事之後會怎樣對你,你想過沒有?司徒玦是人家的親閨女,再怎麽錯都是她身上的一塊肉,你呢,你在這個家算什麽?他們若是一狠心,眨眼間你就會一無所有,什麽都不是,你大學才念了兩年,根基都沒打好,難道想回到從前的日子?”姑姑眼裏是一覽無餘的憂慮。
  姚起雲冷冷道:“司徒叔叔他們兩口子對我怎麽樣我比誰都清楚。我會報答司徒家的,做牛做馬都可以,等我畢業了,我會做我能做的一切,讓他們安享晚年,同樣,我也會好好對待阿玦。”
  姑姑也一聲冷笑,同是一家人,血脈相連,她譏誚地表情與姚起雲何其相似。“這麽說,你還真像她媽說的那樣,一門心思要做別人家的上門女婿?我們姚家是窮,沒給你什麽,可你別忘了,你爸一輩子要強,到死都沒丟了做人的骨氣,你呢,娶個有錢人家的小姐,好日子是過上了,可他們全家都會一輩子都會踩在你頭上,你出不得聲,因為你有的都是別人施舍給你的,你為他們家做到死,功勞也不歸你,還有司徒玦那個脾氣,你想做老婆奴,做她腳邊一條服服帖帖的哈巴狗?”
  “夠了,別說了。”
  “你怕聽,可你現在太需要一付猛藥了。起雲,等你學業有成,大把好前程等著你,你會是一個好醫生,完全可以獨立謀生,另立門戶。報答他們家有很多種方式,何必把一輩子都搭進去,整天看人眼色過活?”
  “我說過我聽夠了。”起雲全身都在發抖,他忽然覺得阿玦說的話沒有錯,自己都認定沒人看得起自己,才真的是一輩子翻不了身的窮人。真正有尊嚴的人是不會日日把“尊嚴”兩個字掛在嘴邊的,他們不需要用“出人頭地”、“要強爭氣”這些東西編織一件堂皇的外衣來包裹自己,因為他們從未覺得自己缺失過它。
  “起雲啊,姑姑是為了誰……”
  “我知道你為我好。我心裏有數。”他硬起心腸,不去看苦口婆心的姑姑,直到她歎息著離開。
  他們都不知道,這一番話還有一個聽眾,那就是故意不理會姚起雲,卻又禁不住吳江慫恿,偷偷摸摸溜下來下來看他窘樣的司徒玦。她趕在姚姑姑走出來之前竄進廚房,裝作在冰箱裏翻找水果,然後拿起兩個凍柿子上了樓。經過客廳時,她回頭看了一眼賣力擦玻璃的那個背影。

  第二十三章 誰是這個家的主人
  薛少萍一身隆重打扮,坐在梳妝台前挑揀著首飾,晚上她有一個重要的商務宴會。司徒玦半躺在媽媽房間的大床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扯著抱枕上的流蘇。
  “這付耳環搭配我身上的衣服怎麽樣?”薛少萍轉過頭問女兒,珍珠耳環在臉側搖曳。
  “還行。”司徒玦懨懨地說。
  薛少萍取下耳環,從鏡子裏看著女兒,漫不經心地說:“你今天是怎麽了,無精打采的?”
  司徒玦說:“沒有啊,我就是胃有點難受。”
  “什麽,胃難受?”薛少萍臉色凝重了起來,“上次野營回來鬧得胃疼,媽媽不是告訴你要注意飲食了嗎?”
  “估計也沒大問題,昨天下午從學校回得晚了,沒有吃飯,就隨便啃了個蘋果,結果就成這樣了。”
  “為什麽不吃飯?”薛少萍心疼地拍了一下女兒的腿。
  司徒玦嘟囔著說:“姚姑姑又沒給我留。”
  薛少萍不說話了,繼續在鏡子裏對比著兩付耳環的優劣,許久才說道:“你跟她說過要回來吃飯了沒有?”
  “說了也沒用。”司徒玦在媽媽追問之前,就坐起來抱住了薛少萍的胳膊,拖長了聲音道:“媽,我覺得姚姑姑不喜歡我。”
  “無緣無故她為什麽不喜歡你?”薛少萍看了她一眼。
  司徒玦斟酌著說道:“可能她看到我有時跟起雲吵架,覺得我欺負了他。本來她的出發點也許是好的,她盼著我跟起雲關係好一些……吳江昨天來我們家,也一樣餓著肚子。”
  “小孩子瞎想什麽?”薛少萍笑了笑。
  “媽,你信外人都不信我?”司徒玦賭氣道。
  薛少萍終於放下了耳環,“寶貝,媽媽跟你說過的,尊重和善待是相互的,而且你善待比自己強的人算不得什麽,能善待地位低於自己的人,才是心胸寬廣的體現。起雲他姑姑說到底是來我們家幹活的,我們厚道待她沒錯,如果她有什麽做得不合適,跟她製氣也未免可笑。總之我不愛聽你背後說她的不是,你是這個家的主人,你應該學會如何讓她清楚這一點,這才是化解你們之間分歧的辦法。”
  司徒玦聞言垂首不語,薛少萍沉吟片刻,又道:“這個姚姑姑性格是好強了一些,不過她怎麽說都是起雲的親姑姑,俗話說打狗還要看主人,一不小心,讓起雲麵子上難堪就不好了。”
  她終於佩戴完畢,拎起手提包趕著出門,走到房門口,又回頭吩咐女兒:“對了,待會你替我跟你姚姑姑說,廚房裏燉著的那個冰糖銀耳,等它好了之後放冰箱裏鎮著,記得,我回來之後要冰涼的。”
  司徒玦歪著頭想了想,追出去在二樓欄杆處對薛少萍諂媚地誇獎道:“這身衣服媽媽穿的真好看。”
  薛少萍離開後,司徒玦立馬進了廚房,對正在切菜的姚姑姑說道:“姑姑,今天的冰糖銀耳好了沒有,天氣熱,記得一定要幫我冰鎮起來,我最不愛吃溫的了。”
  姚姑姑停下來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司徒玦也不廢話,哼著歌兒掉頭離開,在廚房門口碰到姚起雲。他見司徒玦心情大好,愣了一下,也試著朝她微笑。司徒玦還是不理他,走著走著又想起再提醒姚姑姑一遍,“一定要冰的啊。”
  說完對著姚起雲做了個極其恐怖的鬼臉就跑開了,隻留下猜不透她態度的姚起雲一頭霧水地站在那裏。
  司徒久安和薛少萍夫婦歸來得不算太晚,隻不過司徒久安喝多了一點酒,靠在沙發上連嚷著頭暈。薛少萍讓女兒去給他拿濕毛巾,順道說:“出門前我讓姚大姐燉了冰糖銀耳,你吃一點再睡,說不定好受些。”
  姚姑姑也頗會看眼色,趕緊從廚房裏盛出了兩碗,擺放在司徒久安夫婦麵前。薛少萍端起一碗,剛喝了一口就蹙起了眉。不過她沒跟姚姑姑說什麽,卻叫住了蹦蹦跳跳給爸爸拿毛巾的司徒玦。
  “你這孩子一玩起來忘性怎麽這麽大?媽媽出門前不是再三跟你說了,讓你記得告訴你姚姑姑,把甜品冰鎮一下,你爸爸指不定喝多了,正好可以醒醒酒。”
  司徒玦一臉的委屈,“我說了,而且不止說了一回。不信你問姚姑姑,再不信,他也可以作證!”她伸出手朝正從房間裏走出來的姚起雲一指。
  “說了姚姑姑怎麽會不聽?你就知道逼著起雲替你收拾爛攤子。”薛少萍不悅地對女兒薄責道。
  司徒玦沒有再爭辯,沉著臉一聲不吭地看著姚起雲,仿佛就等著他一句話。而姚起雲同時也感應到姑姑投向自己的,有些不安的目光。
  他默默回望司徒玦一眼,對著薛少萍說道:“阿姨,您別罵她,她沒騙您。這樣吧,我去給你和司徒叔叔拿些冰塊?”
  司徒玦頓時臉上一副“聽見沒有,你冤枉我了”的表情,“就知道什麽都賴我。”
  薛少萍也不再說話,低頭用勺子攪了幾下碗裏的糖水,過一會就放下了碗,再沒往嘴裏送。
  姚姑姑見不對勁,趕緊辯解,她先說:“冰東西吃多了不好。”想想現在對薛少萍說這些更不合適,便又搓著衣服上的圍裙道:“我也不知道是您說的,光以為是司徒玦那孩子的意思……”
  薛少萍微微一笑,“姚大姐你也是糊塗了,司徒玦是我女兒,在這個家裏,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有什麽區別呢?”
  昏昏沉沉的司徒久安打了個圓場,“算了算了,我也吃不下。一時不記得也是有的,下次別忘就是了。”
  “嗯,你說得對。”薛少萍扶起丈夫上樓,對臉色不太好的姚姑姑說道,“沒事的,姚大姐,辛苦你把東西收一收。”
  他們上樓之後,姚姑姑還是一臉尷尬地站在那裏,姚起雲沒說什麽,代她把沒怎麽動過的兩碗甜品收拾回廚房。司徒玦這時才動手給自己盛了一碗,順著碗沿就喝了一口。
  一旁剛洗好碗的姚起雲給她拿了個勺子,低聲道:“晚上吃這個,你就不怕胖?”
  他還怕司徒玦不理會,誰知她搶過勺子,白了他一眼,“我願意胖,氣死你。”
  兩人鬧翻以來,她對他一直冷冷淡淡地,在他麵前使小性子也仿佛是許久以前的事了。如今雖依舊沒有好臉色,姚起雲卻仿佛從她習慣性的小脾氣裏感受到了久違的親昵,就如同一縷微光穿透了他心中盤桓多日的陰霾。
  他的語氣也隨之輕快了起來,“最好比豬還胖,讓我多死幾回。”
  這時還沒恢複過來的姚姑姑也慢騰騰地走了進來,司徒玦幾口吃完,麵不改色地溜了出去。
  “沒想到她一個女孩子還有這心機,起雲,連你都……”姑姑重重解下圍裙。
  姚起雲靠在流理台邊,定定看著這世上與自己血緣最相似的人,歎了口氣。
  “姑姑,今天的事你真認為是司徒玦的意思嗎?”
  雖然姚姑姑總說自己留在司徒家最大的原因是為了能就近照顧侄子,可司徒家支付工錢也從不含糊,每月都是薛少萍準時將錢親自交到姚姑姑手中。不過這一回,照例發工錢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兩天,薛少萍不知是不是忙得忘記了,愣是沒有半點反應。
  姚姑姑平時從不提錢的事,她吃住都在司徒家,沒有什麽花費,但是開學在即,家裏幾個孩子都要交學費,若不是等米下鍋,她實在也不必背井離鄉。姚起雲不時會私下給她一些,統統都拿回家裏救了急。薛少萍再不動聲色,姚姑姑也看得出她那天的不悅,事後益發勤懇,然而總疑著這綿裏藏針的女雇主心中還有個疙瘩,自是忐忑不安。
  就在她被家裏打來的電話催得六神無主,打算求起雲替她在薛少萍跟前旁敲側擊一下的時候,薛少萍出門之前忽然想起似地對她說道:“姚大姐,我現在事情多,你的工錢我已經交代司徒玦了,以後每個月都會由她交給你,你放心好了。”
  說完,薛少萍便出了門,可姚姑姑如何能夠“放心”,她和司徒玦的磨擦已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那姑娘雖從不把事情鬧大,但什麽時候是個善茬?
  讓她去看司徒玦的臉色,不如撕了她的老臉,無奈形勢比人強,想著家裏的狀況,如何還能硬氣得起來。姚姑姑思前想後,也管不了那麽多,趁著除了司徒玦所有的人都不在家,硬著頭皮去敲她的門。
  門是很快就開了,意料中的難堪竟也沒有出現。司徒玦一見姚姑姑就拍著自己的腦袋,飛快回抽屜裏取出了一個月的工錢,連罵自己健忘,遂交到姑姑手中,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
  姚姑姑這樣一個靈醒之人豈能不明。她暗歎,司徒玦到底是薛少萍親生的女兒,這番舉動無非要再一次提醒她,付她工資的人是誰,誰才是這個家的主人,意思點到即止,多餘的話一句也不必說。姚姑姑把錢揣進口袋,淡淡道了句謝就走。沒想到走不了幾步,就被身後的年輕女孩叫住了。
  畢竟是年輕氣盛,嘴不饒人,姚姑姑明明知道,可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時也隻得咬咬牙,停下了腳步,背對司徒玦,等著對方的奚落。
  誰知,她背後安靜了一下,隻聽司徒玦聲輕聲說道:“姑姑,我是真的喜歡起雲的。”
  姚姑姑一怔,回頭不冷不熱地說道:“那是你們的事,我算什麽,哪裏管得了這些,你這話要是在你媽跟前說,那才算是正經事。”
  司徒玦玩著手裏的一塊石頭,“話是這麽說沒錯,不過你是起雲的親人,我把你當長輩也是應該的。以前我有什麽做得不對的,姑姑你別往心裏去,大家一個屋簷下住著,你待我三分好,我就敬你七分。如果你實在不喜歡我也沒關係,就是犯不著讓起雲夾在中間不好受,大家相安無事應該不難吧,有些事,你就當看不見好了。對了,以後每個月的工錢我會記得按時給你的。”
  姚姑姑的背影僵硬。
  “我鍋裏還煮著東西。”說完,她匆匆回了廚房。
  姚起雲從久安堂結束一天的實習回家,他刻意回來得晚一些,因為昨日在司徒玦和吳江的電話裏聽到他們約好了今天在司徒家碰頭。就當是鴕鳥心態吧,他不想看到他們兩個撇開他親昵的樣子。
  姑姑正從客廳的垃圾桶旁揀起一塊石頭,說是搞不懂司徒玦把這東西帶回來有什麽用處,好端端地玩了一陣又扔了。
  姚起雲從姑姑的話裏得知吳江來過,隻不過早已經離開。他看了看那塊石頭,隻見它比拳頭略大一些,一端是深褐色,與普通的石頭無異,另一端卻破了個口子,露出裏麵綠綠白白的顏色,竟像是一塊翡翠原石的毛料。
  司徒玦身邊總有許多古怪的東西,姚起雲問姑姑要過那塊石頭,說道:“我去問問她還要不要。”
  姑姑把石頭交到他的手裏,並沒有說話。但起雲總有一種感覺,那就是連姑姑都看得出他的那點心思。
  他握著石頭幾步並作一步地走到她緊閉的房門口,敲了敲門。
  “阿玦,你在裏麵嗎?”
  司徒玦並沒有開門,而是在裏邊問了一句,“幹嘛?”
  姚起雲隻得如實道:“客廳那塊石頭你真的要扔了?”
  “一塊磚頭料留來幹嘛,扔了扔了,吳江那家夥也拿不出什麽好東西。”不知道為什麽,隔著一扇門,姚起雲也能聽出司徒玦的聲音裏透著煩躁。
  “你怎麽了,聲音怪怪的。”
  “別管我,你走吧。”
  她驅趕他的用意如此明顯,讓原以為自己和她的關係經過前幾天的事已有所改善的姚起雲心情跌落至更深的穀底。
  “你開門,我有話對你說。”
  這個時候他心中的悔意徹底壓倒了理智。也許這悔意從她流淚離開那一刻起就開始無止境地滋生,終於纏成了一個繭,讓困在裏麵的他喘不過起來。
  他太高估了自己,要他接受兩人在一個屋簷下徹底成了陌路,他受不了,一天都不行。
  他又輕輕敲了敲門,隨即聽到門背後一聲悶響,似乎是什麽軟塌塌的東西砸在了上麵。
  “都叫你走了,你聽不見?”司徒玦的聲音蠻橫裏竟帶著哭腔。
  姚起雲心一慌,想象不出她發生了什麽事,莫非在別處受了欺負。百般焦急中,他也管不了那麽多,衝到司徒叔叔房間裏取了備用鑰匙,強行打開了司徒玦的房門。
  司徒玦正背對著他坐在書桌前,一聽到他竟然打開了門,尖叫一聲,鑽進被子裏把自己捂了個嚴嚴實實地。姚起雲撿起掉落在門邊的一個玩偶熊,走過去不由分說地想要把她從被子裏拽住來,好知道她究竟是怎麽了。
  兩人各自拉扯著薄被相持不下,司徒玦畢竟在力氣上不如他,很快就被迫從被子裏露出了頭來,她還想遮掩,眼尖心細的姚起雲已經看出了她的不對勁。
  “你臉和脖子上紅紅的是什麽?”
  眼看是藏不住了,司徒玦恨恨拉下整張被子,沒頭沒腦地把整個身子往姚起雲眼前送。“好了,你就想看我醜樣是吧,看吧,讓你看個夠!”
  姚起雲避讓了一下,伸出手按了按她腮邊的肌膚,那紅紅腫腫連成一片的並不是什麽傷痕,而是像過敏症狀,順著她的脖子,一路蔓延至衣領盡處。想來是癢得厲害,她哭喪著臉,還無意識地伸出手去撓。
  “差點沒被你嚇死。”姚起雲揪著的心這才略放下了一些,抓住她撓癢的手,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道:“你躲有什麽用?”
  “哦,這樣你就高興了?我現在難看死了,再也不用見人了。”司徒玦掙著手又要去撓,可是越撓越癢,那紅痕越來越明顯,竟像是擴散至全身了。
  姚起雲隻得再次壓製住她不聽使喚的手,喝止道:“再撓就破皮了,到時一頭一臉的傷痕,看你還怎麽愛漂亮。”他言畢伸手撩高了她的衣袖,再這樣下去,隻怕她整個人都會變成煮熟了的螃蟹模樣。
  “你吃什麽了,還是接觸到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哪有!我就跟吳江拿著那塊破石頭去找行家看了看,一聽說塊廢材,馬上就回來了,一直都是好好地,午飯也是在家裏吃,結果就成這樣了。”司徒玦這時也沒了鬥氣的心思,老老實實回答道。
  姚起雲心念一動,趕緊問:“午飯你吃的什麽?”
  “你姑姑就做了雜糧饅頭和小米粥。”
  “你別動……哎呀,再撓小心我收拾你。”姚起雲怕她不聽話,故意把話說重了,放下了她的手,急急下樓。
  姚姑姑一見他,就不以為然地問道:“她又鬧什麽別扭了。”姚起雲不答,徑直進了廚房,四下一陣翻找,終於找出了冰箱裏存著的另外半籠雜糧小饅頭。他拿出其中一個,扳下一小塊,先嗅了嗅,繼而放進自己嘴裏嚼著嚼著,直到確認了自己的判斷,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這孩子無緣無故發什麽瘋。”姚姑姑也趕回了廚房,訝異地看著他翻亂了的現場。
  姚起雲鐵青著臉把手裏那大半個饅頭舉到姑姑麵前,竭力放平語調問道:“姑姑,你用什麽做的雜糧饅頭?”
  姚姑姑一怔,笑著道:“雜糧饅頭當然是用雜糧了?”
  “行了,我知道你摻了核桃粉和榛子粉在裏麵!司徒玦她不吃堅果類的東西,我告訴過你的。不是她不愛吃,因為那些東西她吃一次就中一次招。過敏也不是小事,處理得不好,有可能要出大問題的。你費盡心思這樣做到底圖什麽?”
  姚姑姑顯然也被自己親侄子的這副模樣嚇得一愣,她回過神來,說道:“你為了那個丫頭片子這樣對我說話?別說我不是故意的,就算是,我也隻當她挑嘴,吃的時候她不也沒覺出什麽來嗎,一點小毛病就知道在你前麵裝出天塌下來的樣子。”
  起雲轉身把饅頭放回原處,背對著姑姑,也許這樣可以讓他呼吸和語氣都更順暢些,不至於被自己一時的怒氣衝昏了頭腦。他歎息道:“姑姑,我再勸你一次,不要做這樣沒意思的事,對誰都沒有好處。”
  “我能要什麽好處,連你都那麽不待見我,就幹脆讓她爸媽把我給辭了,我回老家去更省心,要不是因為你……”
  “別說因為我。”姚起雲揮了揮手,漠然從她身畔走過,拿出藥箱。“你說得也沒錯,如果這裏的人讓你那麽討厭,你還真不如回去。錢的方麵我會想辦法給你寄過去,直到表弟表妹都自力更生,你也不必有後顧之憂。”
  姚姑姑呆了半晌,也開始哽咽,“你現在真當你是司徒家的一份子,我是你的工人?真該讓你爸聽聽你說的話。”
  姚起雲找到了他想要的藥,臉色一緩,合上藥箱才沉聲說道:“隨你怎麽說。別那麽做了,算我求你。”
  姚姑姑看著侄子心急火燎地上樓,頓足道:“你鬼迷心竅了,這樣下去不會有好果子吃的!”

  第二十四章 姚起雲,不如我們打個賭
  姚起雲把撲敏藥和水遞到司徒玦麵前時,她的臉和胳膊上添了幾條指甲劃破的血痕,很明顯沒有把姚起雲的話聽進耳朵裏去,這讓他看了後又是氣惱又是心疼。
  藥是服下去了,可藥效一時半會也起不了作用,司徒玦愛漂亮,非到萬不得已打死不肯頂著這副模樣出門看醫生。皮疹遍布身上各個角落,撓又不讓撓,況且撓了也不管用,那癢意竟像是在骨頭裏,讓人燒心燒肺地直欲抓狂,哪裏還心平氣和得起來。
  好在家裏有薛少萍這樣資深的藥劑師,各種常備藥品都很是齊全,姚起雲聽著她一連串嘰嘰咕咕的埋怨,也不吭聲,打開一瓶薄荷膏,順著她□在衣服外的肌膚一路塗抹。
  偏偏司徒玦的手又開始不聽使喚,他抓著左手抹藥,她那右手便悄悄地探向了受災最嚴重的脖子。姚起雲也不記得自己到底跟她說過了多少次,再撓下去非傷了不可,她這樣屢教屢犯的任性,令本來心裏就不太好受的他也失去了耐心,再一次警告無效之後,二話不說就把那隻不聽話的手重重拍了下去。
  “哎喲。”
  司徒玦手一縮,本來就憋在心中的一腔無名火氣頓時找到了宣泄處。因為這突如其來的過敏症狀而暫時拋到腦後的舊恨新仇頓時湧上心間。如果她沒記錯,他們根本就沒有和好。她還沒想通該如何原諒他那天說的一番讓人心涼透的話,這家夥居然反客為主地先給了她一頓教訓。
  “你幹嘛打我,我還沒找你算賬呢。”她惡狠狠地說道。
  姚起雲頭都不抬地說:“誰讓你管不住自己,我都是為你好。”
  殊不知司徒玦如今最聽不得他這樣自作主張的話,仿佛一句“為你好”,就可以把所有他認為對的決定強加在她身上,從來不問她的感受,就連那天的決裂,竟然也打著為她著想的旗號。
  她氣不打一處來,嗤笑了一聲,“?矣玫米拍惴研模磕閌俏業乃?俊?
  姚起雲正極力想回避那一天的不愉快,司徒玦的反擊一語中的地打在了他的軟肋上,塞得他無以應對,隻能唯有沉默。
  其實司徒玦也並非全無察覺他這段時間以來有心補救的姿態,可她要的不是這樣消極而猶豫的彌合之心,他一天不肯收回那時說的話,她就始終不能釋懷。她見姚起雲依舊把她的一隻手擱在他膝蓋上不肯放下,便將手一抽,“你不是很有自知之明嗎?說什麽我是你養不起的一塊玉,既然這樣,你就應該離我遠一點,小心碰碎了你賠不起。”
  “好,隨你便,你最好撓得自己跟癩皮狗一樣,到時別說是什麽玉,就連你今天扔掉的那塊廢石料都不如,看誰還稀罕你!”姚起雲也在她的咄咄逼人下變得刻薄了起來。
  司徒玦哪裏聽得了這樣的話,大怒之下抓著剛被他撿回來的那隻玩偶熊就朝他砸了過去。這一下正好砸在姚起雲拿著薄荷膏的手上,那裝著薄荷膏的小罐脫手而出,掉落在地板上,滴溜溜地滾到了牆根。
  家裏能夠暫時對付皮疹的外用藥隻此一罐,別無分號,姚起雲又氣又急,連忙起身去撿,好在並沒有潑灑沾汙,尚可以繼續使用。
  他剛站起來,就看到盤腿坐在床上的司徒玦故意看著他,示威一般使勁撓著自己的手臂。
  “司徒玦,你再撓試試看。”他的耐心也被推倒了懸崖邊緣,單憑一口氣強忍著,搖搖欲墜。
  司徒玦想當然是撓得更用力了,她手下的皮膚癢得讓她絲毫意識不到疼痛,隻有那一抓一道的血痕讓人觸目驚心,而姚起雲心疼的眼神和那血痕一樣,奇異地給了她撫慰。他都說過兩人就這麽算了,又何必這付樣子?她這麽想著,手裏的動作不但沒停,反而更充滿了挑釁,好像在說:“我偏要撓,你又能拿我怎麽樣?”
  姚起雲確實從來都不敢拿她怎麽樣,兩人自打相識起數不清有過多少次磨擦,不管是出於哪一種原因,關鍵的時候他總讓著她。這一次司徒玦似乎也沒有猜錯,他在盛怒中別開了麵孔,拒絕讓視線觸碰到她。吸氣,呼氣,吸氣,呼氣……仿佛退一步,再退一步,就真的能換來“海闊天空”。
  司徒玦嘲弄地笑了。嘴角剛揚起,冷不防卻見姚起雲一個箭步上前,鉗住她停不下來的手,就勢往後一擰。她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毫無心理防備,在他的力度之下身不由己向右側傾斜,他也不理會,由得她歪倒。司徒玦還來不及發出聲音,臉很快就吻上了親愛的枕頭,雙臂被他單手反剪在背後。
  她在枕頭上徒勞而含糊地發出了幾個單音節,艱難掉轉頭部,才找到一個暢快呼吸的角度,驚魂未定地叫道:“你不想活了?我數到三,你再不拉我起來……”
  “你愛怎麽數就怎麽數,說了讓你別撓了,這回長記性了吧。”姚起雲恨恨的聲音從她的後上方傳來。
  司徒玦哪裏見識過這樣的場麵,平時的刁鑽嬌蠻全嚇得拋到了腦後,情急之下,隻得威脅道:“你再這樣我要告訴我媽了!”那語氣那神情,就跟幼兒園受到欺負急於找家長告狀的小朋友無異。
  姚起雲也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抽搐了一下嘴角。
  “別動,塗了東西就不會感覺那麽癢,你剛才吃的藥也會慢慢起作用,然後你就可以去找你媽了。”他這才不疾不徐地接著把薄荷膏往她另外半截胳膊的皮疹上塗。
  司徒玦掙紮了幾下未果,於是便換了種方式。她認輸似地頹然說道:“行了,別鬧了。我不撓了還不行嗎,你擰得我胳膊都快斷了,讓我坐起來再說。”
  她沒有聽到他搭腔,過了一會,感覺自己手上的力道鬆了鬆,心中一喜,全力一掙,扭身就朝他踹了一腳,“看你欺負我!”
  誰知那一掙並沒有得逞,踢出去的腳更是撲了個空,姚起雲將她往下一按,手抓得更牢了,原本並沒有感覺到疼的司徒玦皺了皺眉頭,他怕她的腳再添亂,索性跪坐在床畔,用自己的膝蓋牢牢抵住她。
  “司徒玦,我都佩服你了,你用這一招的時候從來沒有守過一次信用,居然還以為別人跟你一樣傻。”
  他說著,已經一路抹到了她的腮邊,司徒玦心中不忿,哪裏肯乖乖地吃了這個眼前虧,趁他的手湊近唇邊,張嘴就是一口,好在姚起雲早防著她,閃避得還算及時,堪堪被她的牙蹭到指尖,他是沒什麽事,反而司徒玦被他手上薄荷膏的味道嗆得五官皺成一團。
  姚起雲終於被逗笑了,“你愛吃這個的話好商量,我可以多喂你幾口。”
  她在那股辛辣的味道中說不出話來,自知如今落在劣勢,他也沒有惡意,便沒有再繼續無謂地鬥氣,裝死一般趴在那裏任人宰割,由著他把那玩意抹遍她身上所有看得見且布滿疹子的地方。
  事實上,隻要她肯靜下心來,那種蝕骨的癢反倒沒有那麽激烈,況且他的手所到之處,帶來了薄荷膏粘稠而冰涼的觸感,一陣麻麻的刺痛之後,繃緊的皮膚和神經隨之一道舒緩了下來。
  “怎麽樣,知道不撓也不會死了吧,看你還不知好歹。”姚起雲起身旋緊薄荷膏的瓶蓋,兩手都已離開司徒玦的身體,她竟然一時間也沒有動彈。
  “好一點了沒有?”他用手順了順她的馬尾。司徒玦埋在枕上的頭微微搖了搖。
  姚起雲露出狐疑的表情,“塗了藥也沒用?不可能吧?”他思忖了片刻,驚道:“難道過敏症狀不止體表的蕁麻疹?你有沒有覺得呼吸困難?說話呀,你別嚇唬我。”
  司徒玦咬牙,有氣無力地望向他。“呼吸你的?貳>退隳閫康氖竅傻っ钜┞砩嫌行В?侍饈腔褂幸淮篤?胤矯揮心ǖ僥亍!彼?底瘧惆炎約篢恤的領子往後拉了拉,脖子下的肩、頸、背儼然是重災區。
  先前姚起雲並非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問題,隻是兩人過去再親密,畢竟仍有要避嫌的地方,他哪裏敢貿貿然上下其手。
  “你自己能行嗎?”他把剛合上的藥膏遞過去給她。
  “廢話,我自己能行還用得著跟你說。”
  “要不我去叫我姑姑……”姚起雲試探著問道。
  司徒玦側身怒道:“我會要她碰我?”她說著瞥了頗感為難的姚起雲一眼,毫不留情地說道:“你裝什麽啊,你現在半個身子還壓在我身上,怎麽就沒想到禮義廉恥?”
  姚起雲被她一句話堵得無地自容,簡直沒有什麽話是司徒玦說不出口的。
  他拍了一下她的肩,“你再胡說……別動。”
  司徒玦身上是一件她在家中慣常穿的長T恤,領口並不太深,姚起雲試著把它往後拉得更下,又擔心扯壞了衣服,隻得伸手將衣服的下擺撩了起來,果然在剛才看不見的地方,疹子分布得更觸目驚心,尤其……是內衣勒到的位置,不但是發紅,甚至微微地腫了起來,他略撥開她肩胛處的肩帶,便看到那下麵的皮膚上印著一條軌跡鮮明的痕跡,竟如同烙上去的一般。
  姚起雲一手挑起細細的肩帶,一手蘸著藥膏順著那個痕跡往下,再往下。終究還是不太得心應手,偏偏那些位置紅腫得讓他看了都覺得痛癢難耐,也難怪她之前趴在那裏一臉難受的表情。
  他決定解開那些阻礙他的扣絆時,並沒有說什麽,隻是把手停頓在那裏片刻,見她也不出一聲,便當做是接受了她沉默的應允。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都很有默契地沒有說話,因為彼此都清楚任何的言語都隻會讓這一幕演變得更加的曖昧和尷尬。
  他的手放得很緩慢,一遍過後,還疑心有疏漏的地方,又精益求精,從頭再來。不知到底為什麽,喉嚨不合時宜地添亂,莫名的幹癢,然而他竭力地克製著,不敢咳出聲來。他覺得自己好像置身於一個巨大的七彩肥皂泡中,除了身邊的她,別的一切都在外麵,隔著層似透非透的東西,怎麽也看不真切,這讓他產生了一種詭異的錯覺,虛幻的觸手可及,真實的卻比虛幻更朦朧。而任何輕微地響動都會讓這個流轉著不可思議光彩的屏障碎於無形。
  司徒玦露在枕畔的側臉也在疹子或者別的說不清的東西熏染之下燦若紅霞,她想,正常人都應該在那樣高燙的熱度下被灼燒得昏死過去,然而她卻清醒著,以至於異常靈敏地感受到他指尖每一個輕微地觸動。他帶來的涼意落在她□的背,就像大雨降臨赤地,最極致的冷與熱交融,不是彼此湮滅,而是蒸騰出迷蒙的煙霧……
  就在這時,數道急促而短暫的叩門聲,讓兩個年輕人頓時從“幻境”中驚醒,然而來不及讓他們作出反應,沒有顧得上反鎖的房門被人從外麵開啟,帶著幾分不安的姚姑姑站在門口,手裏還端著幾塊冰鎮過的濕毛巾。
  姚姑姑之前並沒有想過司徒玦會出現過敏症狀,害怕事情鬧得更大,思前想後,便想來看看有什麽可以幫忙挽救的,不期然卻看到了讓她瞠目結舌的一幕:她的好侄子半跪半坐在司徒家大小姐的床上,而這個房間的主人則在他身下衣衫半解,從她的角度隻看得到一整片光裸的背。
  姚姑姑在這方麵是個再傳統不過的婦人,見狀甚至不敢駐足多看一眼,連連退了兩步,別開臉去。她都替那兩個沒臉沒皮的年輕人羞得滿臉通紅,尤其是其中一個還是她引以為榮的至親之人。
  姚起雲和司徒玦都在這一驚變之下立刻翻身坐了起來,姚起雲飛快地替司徒玦拉下衣服,跳下床就要走出門外當著姑姑的麵把話說清楚,司徒玦卻拖住了他。
  她先他一步走到門口,看著仍不肯把臉轉過來的姚姑姑,臉上雖紅暈未消,說話卻不肯有半點含糊。
  “姑姑,下次敲門還是不要那麽著急為好,省得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你們簡直是,簡直是……起雲,你……唉,你怎麽那麽糊塗!”姚姑姑漲紅著臉,許多話都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
  “跟你說我們沒幹什麽,估計你也是不會信的。”司徒玦這時才注意到姚姑姑手上被忽略了的冰鎮毛巾,有些不敢相信對方好意似地問了一句:“這是給我的?你專程上樓拿這個給我?”
  在這句話的提醒之下,臊得反應不過來的姚姑姑記起了自己的心虛,司徒玦皮膚上的紅疙瘩看上去可不像是開玩笑的。她別開臉,含糊地說道:“中午的饅頭,我可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真的吃不得那東西……”
  司徒玦聞言一愣,半張著嘴,就差沒恍然大悟地“哦”一聲,她忍不住回頭看了姚起雲一眼,心裏頓時什麽都明白了,正想指著姚姑姑的鼻子大聲責問她的惡毒,話都到了嘴邊,硬生生地刹住了車,強忍著心中的不忿,故意用手摸了摸紅疙瘩最嚴重的脖子,半真半假地歎了口氣,“我都不知道我媽回來後問起,我該怎麽跟她解釋……不過姑姑你也別太往心裏去,你不是多事的人,我也不愛多嘴。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嗎,大家相安無事,這樣對誰都好。”
  司徒玦故意在那個“誰”字上咬字重了些,接著竟不理會門外人的反應重重關上了門,順道還落了鎖。
  她背過身來,看著已經走到她身邊的姚起雲,他的臉上滿是焦慮。
  “阿玦,你……”
  司徒玦輕聲說道:“那是你姑姑,你不知道,她?蛐難厶盅崳遙?謁?蠢矗?也皇夠倒匆?悴攀遣徽?5模?閼????饈退?嶠郵埽勘鶘盜恕2還?衷諍昧耍?葉乃?桓以諼野致杳媲奧醫郎喔?!?
  “問題是這樣對你不好。”姚起雲依舊眉心緊鎖。
  “我都不怕,要你瞎操什麽心?”
  司徒玦咬著下唇瞪了他一眼。
  “姚起雲……”
  “嗯?”
  “你不覺得我們白晝宣淫的罪名橫豎是背定了嗎?”
  “叫你別胡說!”
  “你難道真的沒有那麽想過?”
  “……”
  “既然這樣,不如……”
  “什麽?”
  “把罪名坐實。”
  姚起雲在極度的壓抑和緊張之中,一手撐在了門頁上,低頭看著口出驚人之語的司徒玦,許久都沒有說話。
  司徒玦挺直了背,他的手還記得上麵美好的弧度。
  他聽到自己喉間發出的輕微響動。
  司徒玦做事總是這樣無法無天,隨心所欲,他一向比誰都清楚,而他要做的就是絕不能在她最瘋狂的時候陪她瘋下去。所以他必須拒絕。
  然而司徒玦又一次把話搶在了他的前麵。她說:“姚起雲,不如我們打個賭。”
  “賭什麽?”縱使前方如同杜莎美的誘惑,他有心拒絕,卻不想錯過。因為那誘惑宛似開滿鮮花的沼澤,他害怕陷進去,卻太迷戀那花的芬芳。
  司徒玦微微一笑:“賭你敢不敢豁出去愛我?”
  姚起雲沒有回答。他曾用他的原則做成一個完美無缺的項圈,親手套在自己的頸上,就像一隻溫良可靠地忠犬。如今那項圈在竭力地掙紮之下岌岌可危的呻吟,他好似可以聽得見。那欲望全似四野洪荒裏的狼。
  ……
  姑姑拖著的腳步聲已經漸遠,司徒玦的心跳伴著一種更急促的聲音盤旋在他耳邊,許久之後姚起雲才驚覺那是自己的喘息。
  阿玦的身上布滿了薄荷油的氣息,可這號稱提神醒腦的聖物而今卻讓人頭昏目眩。姚起雲很快也嚐到了那種辛辣嗆喉的味道,從舌尖一路蔓延至感官深處,逼得人想要落淚,他一邊緊緊皺眉,一邊找著落點,舍不得離棄。
  她逐漸恢複□的背抵在微涼的門上,“咯咯”地笑著,附在他耳邊,將他曾經說過的話反贈於他。
  “你愛吃這個的話好商量,我也可以多喂你幾口。”
  姚起雲的反應是直接回報以行動,密不可分的唇齒糾纏,誰也躲不開那刺激的味覺。
  她說她癢得厲害,越是情動的時候,血液急速流轉,那些發紅的痕跡愈發在她的軀體上灼灼盛開。他不讓她撓,卻身體力行地幫助著她。
  阿玦在他逼近時用一種要命的姿態充滿了善意地提醒:“姚起雲,你說過的,我們都沒有錯,隻是不應該擺在一起。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不如就趁著,趁著……”
  他在她身上重重的咬了一口,“誰說還來得及?”
  他們在這個關口反倒絮絮叨叨地說著許多無關緊要的話,仿佛這樣,就可以讓兩張同樣緊張而生澀的麵孔看起來沒有那麽可笑。
  最司徒玦的指甲陷在他胳膊的皮肉裏麵,艱難地開口,“姚起雲,我能不能再問一個問題?你舒服嗎?”
  起雲緩了緩,用雲霧氤氳的眼神看著自己終於與自己密不可分的這個人。“還好,你呢?”
  她先前的張狂和一往無前的決心蕩然無存,拖著哭腔說了句:“我就覺得疼。”
  “我怎麽記得你剛才還直說癢。”
  “問題是我癢的不是那裏!”
  那癢的感覺或許已以更瘋狂的速度傳遞到了他的身上,一直延伸到他的魂魄深處,蠢蠢欲動。那才是撓不到的蝕骨銷魂,隻能靠著兩具年輕的身軀最原始的碰觸和廝磨。
  又一陣腳步聲在耳邊越來越清晰,急促而穩健,那是從公司回來換衣服的薛少萍。在這種時候,繼續是一種煎熬,抽身卻足以要了人的命。司徒玦在她走近時一口咬住了姚起雲匆匆捂在自己唇上的手,隨著媽媽開門關門的聲音,微微扭動著身體,而他的感官也在門裏門外強烈的刺激下很快到達極致,大腦瞬間炸得空白一片,然後一切都靜止了下來,可是誰都沒有動。
  薛少萍很快換好了衣服,她經過女兒房間的時候有短暫的停頓,一門之隔的兩人連呼吸都屏住,隻餘心跳在不由自主地狂奔。
  “姚大姐,司徒玦她們在不在家?”
  姚起雲和司徒玦對望了一眼,兩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仿佛煎熬了半個世紀,他們都聽到樓下廚房傳來了姚姑姑的應答,“起雲沒有回來,司徒玦好像也跟吳江出去了。”
  “那好吧,今晚我和司徒玦她爸爸都不回來吃飯了。”
  薛少萍的聲音伴隨著腳步消失在樓下。姚起雲這才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司徒玦汗濕的頭發。
  “你害怕嗎?”司徒玦像隻小貓一樣在他手下蹭了蹭。
  姚起雲沉默,然後還是誠實地點點頭。
  她還不罷休,看著他的眼睛追問道:“難道你現在就不怕做一個偷走我爸媽寶貝的小偷?你不擔心弄碎了它,也不怕終日誠惶誠恐?”
  姚起雲擁進了她。“怕,所以我就把它吞進肚子裏。”

  第二十五章 鋼絲繩上的快樂
  就連後來的司徒玦也想不明白,自己當年和姚起雲的一段情如何能在大人們的眼皮底下暗渡陳倉,膩歪得風生水起,卻始終沒有被察覺,甚至把她那精明透頂的母親大人也騙過去了。雖說在大學畢業之前暫不公開兩人的關係是她和起雲一致的決定,對於起雲而言,他唯一的夢想莫過於當自己終於有能力有立場承擔這段感情的時候??W虐?i的手光明正大地站在司徒叔叔夫婦麵前,看到他們放心而欣慰的眼神,現在還遠不是時候,他隻能按捺著,靜候那一天的到來;而站在司徒玦的立場上,同意這段“地下情”除了考慮到起雲的感受之外,也是為了在感情穩定下來之前排除來自父母方麵的不確定因素,偷得多一些甜蜜的時光。
  他們倒是鐵了心的“瞞”,然而年輕人愛戀的氣息幾乎透過身體發膚的每一個毛孔在張揚著,哪能那麽輕易地掩飾過去。所以有時他們自己都感到心虛,疑心著薛少萍會不會早已看穿,隻不過心中別有計較,才隱而不發,直至後來一連串的事實證明,縱然身邊不少的熟人已然心照不宣,然而唯獨父母這最親的兩個人是當真蒙在鼓裏,不知道算不算一個笑話。
  真要抽絲剝繭地分析,其實這不能歸功於他倆的偽裝技巧有多麽高明,最大的原因還是司徒久安夫婦的忙碌。那一陣子,久安堂先是忙於接受OTC認證,接著又陸續兼並了周邊幾個經營不善的小藥廠,司徒久安和薛少萍全副心思都投入到公司的業務中去,對於兩個漸已成人的孩子看得也沒有兒時那麽緊了,再則姚起雲長久以來的表現已經慢慢打消了薛少萍的戒心,讓她也開始相信他對自己的女兒從無妄想,兩個孩子之間不會生出什麽曖昧。再加上有把柄抓在司徒玦手裏,又本能維護者侄子的姚姑姑無奈地在日常生活中不時打著掩護,才成就了這一番局麵。回過頭來看,也許他們也說不清,這到底是幸或是不幸。
  不過若是問起當時的姚起雲和司徒玦,那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甚至無需言語作答,那唇畔若隱若現的笑意和眼角流露的歡喜已足以說明一切。很多時候,這廂還正襟危坐地陪著父母看電視,說著時事新聞,家長裏短,轉瞬在無人的背光角落,兩人便如饑似渴地纏在了一起。
  起雲骨子裏到底是謹慎持重一些,雖然這突如其來的甜蜜打亂了他人生的步調,讓他再顧不上從前的循規蹈矩,可他總忘不了兒時他生父說過的一句話:人一輩子的幸福就好像杯子裏裝著的水,不管深淺,注定就是那麽多,喝一口,就少一口。他真怕自己心太急,口太渴,一不留神就讓杯裏的水見了底,提前耗盡了剩餘的幸運,所以,他如同一個捧著水杯的孩子,舍不得不喝,又時時盼著多留一些,唯有小心翼翼一口一口地抿著,總提醒著自己不可放縱。
  司徒玦可不管這些,與姚起雲相比,她無異於是背靠著江河長大,無需回頭,也自信身後有飲不盡的清流。可她要的不是水,而是火一樣熾烈的感情。除了在父母前麵還有幾分顧忌,別的時候,她是那樣肆無忌憚,她就像姚起雲命裏的克星,他越是隱忍,她就越要他瘋狂。
  兩人第一次偷嚐禁果滋味,隻與中途經過的薛少萍隔了薄薄的一扇門,這已足夠讓姚起雲驚魂難定,可從那以後,司徒玦竟像是對那隱秘而刺激的遊戲方式上了癮,每一次都不肯乖乖就範,選擇的地點不是夜晚實驗室頂樓無人的樓道,就是商場裏冷清的衛生間,或者某個周日午後在她的小房間裏,姚姑姑還在門外走來走去做著大掃除。甚至是一次重要的考試前,兩人一塊在他的書桌前做最後的一遍溫習,姚起雲知道司徒玦素來要強,無論大考小考從不甘心落於人後,因此也就盡職盡責地扮演“提問者”的角色,一問一答進行得無比順暢,她說著完美無缺的答案,不知怎麽的,呼吸就近在他的耳畔……
  驚險的時刻也不是沒有出現過,最要命的是有一回,兩人在起雲的房間裏正到激烈處,卻聽到了司徒久安夫婦提前回家的停車聲。薛少萍知道起雲這個下午沒課在家中,一進門就叫他出來嚐嚐客戶送的新鮮北方水果。房間裏草草結束的兩人驚得一身冷汗,到頭來還是司徒玦當年在窗戶裏設下的“逃生通道”救了他們一命。她抓住時機溜了出去,在外麵晃了許久才假裝獨自回家,一進門,就看到他們幾個坐在沙發上。媽媽微嗔地埋怨她回來得太晚,爸爸則扭頭就問姚起雲,“我看司徒玦最近老不挨家,你們在一所學校,幫我看著她點,她最近沒幹什麽不安分的事吧。”
  司徒玦氣憤地搶白道:“在圖書館看書算不算幹壞事?全世界就你們家起雲乖寶寶最安分。”
  姚起雲隻能靠著垂首給她削水果才能藏住自己眼裏的尷尬,他回答司徒叔叔和薛阿姨說,“她挺好的。”然而,他怎麽能假裝忘記,司徒叔叔夫婦希望他“看著點”的人最最不安分的時候恰恰是發生在不久之前,地點就在他的懷裏。
  這件事後來被司徒玦笑話了好多回,麵對她的離經叛道和故意撩撥,姚起雲不止一次在事後告誡她,當然更多的是提醒自己,他總說:“下次不許這樣了。”她點頭,可是下一次,下下一次,他的醒悟永遠隻發生在事後。
  他真正體會到了一個小偷的戰戰兢兢,然而當她終有一天一去不再回頭,他卻選擇原諒了自己那時的輕狂,他這半生真正肆意快樂的時光也僅此一段而已,有什麽不可以,憑什麽不可以,他就是迷戀那如走鋼絲一般半空中搖搖欲墜的快樂,即使那快樂再危險,至少那時候他身邊還有她在。
  學校裏麵知道他們關係的人也不多,隻有少部分雙方的同學透過他們偶爾的同進同出得知兩人背後的那層家庭關係,可是持猜測和懷疑態度的人也有不少。偏偏司徒玦又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男生紮堆時的熱門話題。姚起雲常常是從別人那裏聽說鄰校某博士生對她頗有好感,又或是某某係才子揚言一年隻能勢必將她攻克的豪言壯語。
  最離奇的是就連實驗室裏也能聽到不熟悉的女生在一旁私下討論她的“風流逸事”,說她某天偷偷摸摸上了一個中年男人的好車,難怪平時穿的用的都不是便宜貨,還有前幾天有人親眼看到她深夜還在某個知名夜店附近出沒雲雲。
  姚起雲自然知道來那開好車的中年男人是順路接女兒回家的司徒叔叔,而他更知道司徒玦雖然外向愛交朋友喜熱鬧,可打羽毛球、看電影、一大堆人去唱K她喜歡,PUB買醉卻是不太可能的,除了家教的因素,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酒量極差,一碗雞蛋甜酒都能讓她滿臉發紅,哪裏還能如傳言一般叱吒夜店。
  被人看見那晚在夜店附近“徘徊”倒是確有其事,隻不過內情嘛,就頗有些曲折了,說起來還有些難以啟齒。姚起雲和司徒玦背地裏是如膠似漆,可不管再放肆,“安全第一”的宗旨還是不能忘的,於是采購某樣“必需品”也成了無人可代勞的事情。他們雖結伴同去,可到底還是麵薄,選擇的藥店當然是離家離學校越遠越好,臨到了藥店門口,司徒玦不肯跟他一道進去,便隻能在不遠處獨自傻傻等待,那駐足的地點正是傳言中的夜店不遠。
  這類烏龍的流言蜚語傳入姚起雲的耳朵也不是一回兩回的事,他處事一貫不張揚,陌生人的言論再荒唐,他也從不與人爭論,遇上司徒玦,他算是明白了,有些人即使遠離是非,是非卻不會主動遠離她。雖然從別人的嘴裏聽到自己最熟悉的人那些完全陌生的事有些怪怪的,可他能做的也隻是一笑了之。至於學校裏認識他倆的熟人打探他們的關係,或是想從他那裏得到司徒玦的生活細節、暗示對司徒玦有意,他也通通報以一哂,從不多言。他隻是覺得好笑,有時他與譚少城打個招呼,多聊了幾句,還有係裏的某個學妹真真假假來找他“請教”問題多了兩回,司徒玦一旦得知,就會不依不饒地鬧得他頭昏耳鳴,若是他也效仿這般計較,隻怕從此一分鍾的安寧也難尋。
  當然,不管在旁人那裏如何掩飾,在吳江這樣的朋友麵前司徒玦是從不避諱的。事實上自打司徒玦和姚起雲有了進一步親密後不久,他倆同時出現在吳江麵前,雖然當事人嘴上什麽都沒說,吳江這小子卻不知怎麽地就從這兩人的對話眼神裏看出了些端倪,賊兮兮地偷笑不已。幸好那時候,似乎在吳江的精誠所至之下,一直對他若即若離的曲小婉和他的關係也有了微妙的進展,所以吳江也無暇放任自己的好奇心進一步挖掘司徒玦和姚起雲的“奸情”。
  那段時間,吳江的閱讀品味、音樂素養甚至觀影喜好都有了質的“飛躍”,司徒玦發現原本最愛周星馳的他買了俄羅斯小眾電影的VCD在家閉門造車,以往他會跟她搶《城市獵人》的漫畫,現在他看尼采和原文版的十四行詩集。
  司徒玦不懷好意地盯著吳江那顆純理科的頭顱問:“您看得很認真,但是請問您看得懂嗎?”
  吳江哂笑著回答:“這個嘛,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司徒玦見狀,隻能在姚起雲麵前感歎:“那家夥就跟中了邪似的,把那矯情勁學了個十足。”
  這還罷了,司徒玦最受不了的就是吳江在K歌的時候從頭到尾拿著麥克風大肆練唱曲小婉喜歡,但別人都沒聽過的歌,偏偏還總愛扯上司徒玦同去,讓她以觀眾的角度評判他的“深情演繹”有無進步。司徒玦聽得直打囉嗦,他仿佛還嫌不夠,平日裏都還老在她耳邊哼哼那些調子。她在崩潰的前夕喝令他趕緊打住,他倒很是配合,當即就改唱:“春天在哪裏啊春天在哪裏……”最終為了大家的安全起見,司徒玦不得不痛下決心要遠離吳江一陣子。
  話又說回來,縱使是不愛交際的姚起雲,在司徒玦的帶動之下,也能在她身邊的朋友圈子裏混個臉熟,可吳江雖然貌似在曲小婉那裏找到了他的春天,曲小婉卻鮮少加入到他的朋友群裏來,不但各類聚會中從不出現,就連吳江跟他們玩在一塊的時候,她通常也是一個電話,就中途把他叫走了。
  司徒玦笑話吳江談起戀愛來半點出息也沒有,吳江笑嘻嘻地也不反駁,隻央著她為他和曲小婉之前的事保密,司徒玦也就是這時才發覺自己竟是他們這一對僅有的幾個知情人之一。她和姚起雲試圖掩人耳目尚可以說是特殊的家庭背景下的特殊需要,可吳江保密是為了什麽,司徒玦是怎麽也想不通。據吳江所說,具體的理由甚至也不是他媽媽算命得來的“女方年齡大會短命”的論據,而是小婉希望他保守秘密,至於為什麽,她沒說,他也犯不著去追問。
  這種事也隻有在吳江身上才會發生,司徒玦唯有報以一個無語的白眼。
  “我是不明白了,難道這年頭大家談的都是見不得光戀愛?這事也能紮堆?”又是一個爸媽都不在家的周末美好午後,司徒玦歪倒在姚起雲的床上,頭枕著他的大腿,不無困惑地說道。她想了想,又激動地搖了搖他,“唉,你說會不會是曲小婉跟吳江之間根本就什麽都沒有,是那家夥魔障了,一切都是他自己幻想出來的,所以曲小婉才那麽神秘。哎呀,這可病得不輕,怎麽辦呢?”
  剛被激情的潮水衝刷過的姚起雲靠在床頭,拿著本專業書有一眼沒一眼地正看得昏昏欲睡,被她這麽一鬧,隻得笑道:“你啊,別盡往不靠譜的地方瞎猜。”
  “我那是有理有據的推論,你有證據推翻它嗎?”司徒玦翻身轉為橫趴在他身上,支著下巴問道。
  姚起雲調整著身體的角度,盡可能讓她可以舒服地倚著自己,然後低聲道:“那你說,司徒玦也是我幻想出來的嗎?”
  司徒玦吃吃地笑了,轉念又道:“不過按曲小婉那性子,不愛跟我們混在一塊也算不上稀奇,人家多清高啊,才不跟俗人為伍呢。在她看來什麽不俗?吳江告訴我,他已經從頭到尾被曲小婉批判成一個俗的集合體了,就連他老爹高升,人家曲小婉同學還嫌他這高幹公子哥身份惡俗呢,哈哈,我想到吳江那沒脾氣的樣子就好笑,就是不知道她那大名鼎鼎的鄒導師在她眼裏俗不俗?”
  “這倒不會,她的脾氣要真是你說的那樣,能讓她拜倒門下的人,她是萬萬不會腹誹的。”姚起雲說道:“對了,你不是還挺喜歡周教授的課嗎?”
  司徒玦點頭,“那是,他講課條理清楚,言之有物,人還挺賞心悅目的,我幹嘛不喜歡啊,我最受不了我們係一些老教授,普通話都說不清楚,不知道在講台上念叨什麽。不過鄒晉教授的課你們學院也有不少人來旁聽的,稍微到晚一些,就得坐到最角落的位置了,還有,你別看他平時挺和氣,考勤起來一點都不含糊,兩次點名不到連期末考的資格都沒有,每年在他手下被掛科的人也特別多,我們都說他是藥學院的頭號殺手。”
  “你上學期的微生物學不是在他手上拿了高分嗎?”
  “那分數可拿得不容易,我複習的時候就差沒熬成熊貓,他也忒狠毒,劃的重點幾乎一題沒考,要不是遇到我這種死心眼看完整本書的人還真難混過去。”
  “我聽說曲小婉本科的時候也是你們係學生裏成績的佼佼者。”
  “嗯,要是鄒教授還收碩士生,我也考到他門下去,好在學校裏多陪你幾年,你說怎麽樣?”
  姚起雲還沒說話,緊閉的房門處又傳來了一聲響動,好像是被做清潔的姚姑姑手裏的拖把撞上了,這一下午,自打司徒玦進入房間以來,這大大小小的響動幾乎就沒有斷過。
  司徒玦指指門外,做了個鬼臉,姚起雲心領神會地一笑。他看了看時間,索性放下了手裏的書,把她從自己身上拉了起來。“走,悶在這裏沒意思,我們出去走走。”
  “真的?”司徒玦眼裏大放異彩。要知道,平日裏姚起雲沒事是鮮少出去閑逛的,大白天地主動提出跟她一塊出去“走走”更是破天荒的頭一回。她飛快地整理衣服頭發,跟他一塊當著姚姑姑的麵走了出去。
  司徒玦人到了門口,還聽到身後的姚姑姑不無擔憂地對起雲說:“你們要出去啊,現在不早了,她爸媽今天可是說好要回來吃飯的。”
  姚起雲則不疾不徐地答了句,“我知道。”便與司徒玦相偕離開。
  他們到路口坐公交車,過了十多站又下車換乘。離了家門口附近的車和路,他們開始手牽著手。那輛開往城西的公交車不是特別擁擠,司徒玦拉著姚起雲坐到最後一排位置。車開得越來越遠離鬧市,車廂越來越空,窗外的風景越來越陌生,司徒玦卻一直沒有問他要帶自己去哪裏,她的目的就是沒有目的地靠在他的身邊。
  她在窗外夕陽朝另一個方向墜去的時候開始偷偷親吻他的嘴角。起初他還輕輕地閃避,緊緊抓著她的手說:“別鬧。”而當天邊晚霞從橙黃轉為緋紅的時候,他們在乘客寥寥無幾的公車最後一排旁若無人的擁吻,直到車子停靠在終點站,司機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輕咳,姚起雲才拖著司徒玦快步衝下了車。
  那是城西剛開發不久的一個新區,筆直而空曠的街道在深秋夕陽之下如同一幅昏黃色調的油畫。在這個城市裏出生、長大的司徒玦也感覺有幾分新奇,這才道:“我們來這幹什麽?”
  “不是說了嗎,出來走走。”姚起雲的回答依舊是那個調調。
  司徒玦踢走一顆盲道上的小石子,抬起頭突發奇想地說,“不如我閉著眼睛,由你領著我走,看你把我帶到哪裏?”
  她說著便雙眼緊閉地停下了腳步。姚起雲低頭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是不是真的,不許偷看。”
  “不看就不看。”
  司徒玦隨即感覺到他再度拉起了她的手,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了視力的阻礙,她反倒覺得他的手給了她一種足以安心的堅定。在姚起雲的牽引之下,他們徐徐走過了兩個路口,最後停在了某個地方。姚起雲讓司徒玦在一旁等他一會,接著幾米開外傳來他與一個陌生人的低聲交談。司徒玦壓抑不住心中的好奇,偷偷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循聲看了幾眼,那是一間毫不起眼的低矮房子,角落裏支著個布滿了灰塵的招牌,上麵寫著“玉器出售,來料加工”。姚起雲好似掏出了錢給那店裏的某人,那人則將一件看不清的東西遞到了他手裏。
  司徒玦在他轉身之前趕緊又閉上了眼睛,待他走到身邊,她充滿了期待地問道:“你剛才在幹嘛?”
  姚起雲答得很快:“沒幹嘛。”
  “那我們現在要幹嘛?”她隻得繼續問。
  “回去啊。”
  他真的就牽著她渾似什麽都沒發生一般地往回走了幾步,司徒玦這下子不幹了,一撒手,睜開眼睛說:“你騙人,我明明看到你剛跟那人交易了什麽東西。”
  “還說不偷看。”姚起雲笑了笑, “哦,你說剛才的交易啊,我把你給賣了,換了點東西。”
  司徒玦也學他拖長了聲音說:“哦,原來是這樣。”她說話間忽然發難,撲向他被在身後的手,“我至少有權利看看賣了我能換回什麽東西吧?”
  他躲了躲,不過還是讓她輕易得了手。司徒玦飛快的拆開那簡陋到不行?陌?埃?錈婢穀皇且恢揮耬磣印?
  司徒玦的外公甚喜收藏,最鍾愛就是玉器,她的名字裏那個“玦”也是外公給起的,說是半環形有缺的玉。用她外公的話來說,生女如玉是最好不過,但月滿則虧,好玉易碎,取一個“玦”,也算是一種補償,一如舊時窮人家的孩子起個賤名好養活,也希望她因此一生平順。在這樣的家學淵源之下,司徒玦識玉的眼光還是有幾分的。可她隻消一眼,就看出那玉鐲的材質豈止不佳,簡直就近似最劣質的柴玉。
  她抑製著心中的訝異,拿起那個鐲子對著天際的餘暉端詳,“用我換來的,那自然是傾國傾城的寶貝,我要看仔細一些。”
  姚起雲聞言嗤笑,“司徒玦啊司徒玦,你果然是看得起自己。”
  說話間,司徒玦已經吃力地把那隻尺寸並不大的鐲子成功地套上了自己的手腕,晃了晃,滿意道:“勉強還算合適。”
  姚起雲卻一把操起她帶著鐲子的手,驚笑道:“你也太不客氣了,就這麽戴上去了?”
  “當然。”司徒玦奪回自己的手,歪著腦袋問,“難不成你還想用我賣身得來的鐲子拿去作別的用途?該不會是想把它當做你們姚家的傳家之寶送給未來的姚太太吧?”
  姚起雲似笑非笑地說:“說不定我真有這樣的打算,你這麽識趣,還不快點還給我。”
  “可是這石料好像本來就是從我哪裏拿走的哦。”
  “你怎麽知道的?”
  “姚起雲,你還能找到比這更爛的玉嗎?”
  “明明就是你自己扔掉的。我撿來,自然就算是我的了。”
  他雙手環抱在胸前,看著她語塞的樣子。司徒玦頓了頓,低頭任命似地捋著那個手鐲,無奈這鐲子實在太小,戴進去隻需要咬咬牙的功夫,想要摘下來卻遠沒有那麽簡單。
  姚起雲看著她的手在用勁的按壓下已現出一道道紅痕,連忙說道:“司徒玦,你輕一點。”
  司徒玦可憐兮兮地把鐲子連著手腕伸到他眼前,“怎麽辦,姚起雲,我一不小心把你們家姚太太的鐲子帶上去,結果就摘不下來了。你們家沒了傳家之寶可不行,要不……你把我手給砍了?”
  姚起雲扭頭看著別的地方,半晌,才揮揮手,帶著克製住了的笑意道:“算了,既然摘不下來……那……那就給你了吧。”
  “你說真的?”司徒玦咬了咬嘴唇,一把拽住他,不知為什麽,他不太自在地再度掉頭去看什麽都沒有的遠處。
  可是這次她沒有那麽輕易罷休,追著繞了半個圈子,站在他的麵前,直視著他被最後的殘陽映得通紅的臉。
  “你說的是真的,姚起雲?”她又問了一遍。
  他低頭什麽都沒說,過了一會,才把頭緩緩地點了點。
  他從沒說過,司徒玦,我愛你。
  阿玦心中雖不計較,嘴上卻抱怨過好幾回。
  “說愛我。”她總是往下墜著他的手,帶著點小小的驕橫和無賴說:“姚起雲,快說你愛我。”
  他試過很多次,那簡單的三個字到了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甜言蜜語說給不相幹的人聽很容易,在她麵前,在他真正在乎的人麵前,那句話反倒變得無比艱澀,連帶語言也仿似虛弱和無力。
  可是現在沒有關係了,她把他最好的承諾牢牢地套在了手上。

  第二十六章 時間的背後
  “你為什麽送我這個。”司徒翻轉著手腕問姚起雲。
  “因為我沒有別的。”姚起雲四處尋找回程的公交車站牌,走著走著,發現她不知什麽時候已不在自己身邊,於是心慌地回頭,原來她光顧著把玩手上的鐲子,不由自主就放滿了腳步,落在了後麵。
  姚起雲沒好氣地等她近前,拉下了她一直半舉著的手,“你別老看它,留心看路。要是人都丟了,還要鐲子幹什麽?”
  “你送給我就是我的東西了,我愛怎麽看就怎麽看。”司徒玦不服氣地回嘴。
  姚起雲笑道:“是我送給你嗎?好像是某人不由分說非往自己手上套吧。”
  “我都把我自己賣給你了,換來這個,也算互不相欠了。”
  司徒玦笑嘻嘻地,仿佛真的剛做了一把再公平不過的交易。姚起雲不再說什麽,隻是輕輕地把她的手攏在自己的掌心。
  嶄新的公交站牌下隻有他們,剛剛亮起來的路燈把兩人的背影拉得很瘦很長,有一種孤零零的溫暖,好像失落的世界裏的相依為命,隻有彼此,不可替代。
  這樣的感覺是以前的司徒玦從未體會過的。
  過去她任憑自己隨心所至的熱情主宰,既然喜歡跟姚起雲在一起,那就跟他在一起,今天的快樂是今天的,至於未來,遙遠如來生。就像她固執地尋求姚起雲的承諾,要的也不過是他願意給的姿態,其實承諾背後的意義並不重要。然而,不過是一個再廉價不過的鐲子,而今卻給了她一種“交付”的感覺,仿佛他把什麽給了她,而她也把一些東西係在了他的身上。一切都沒變,一切卻都不一樣了。年輕的司徒玦忽然覺得,假如她這時抬頭,發現一直牽著自己的姚起雲變成了一個兩鬢霜白,法令紋深刻,襯衣依舊一絲不苟地古怪老頭,其實也是一件挺讓人快樂的事
  揚塵而過的幾輛車都不是開往他們要去的方向,又等了一會,司徒玦失去了耐心,便提議與其幹等著,不如步行到前麵一個熱鬧廣場處,那裏有許多路車都可以直達他們家附近。
  姚起雲看了看她的鞋,提醒道:“好幾站路呢,到時可別讓我背你啊。”
  “我是那樣的人嗎?”司徒玦說。在姚起雲給出必然的肯定答案之前,她踮起腳尖用手捂上他的眼睛,示意他閉眼。
  “換你做盲人了,我來引著你走。”
  她鄭重其事地挽著他的胳膊邁步前行。一邊還安慰著尤想頑抗的姚起雲,“我帶路,你就放心吧。”
  起初司徒玦還老老實實地領著姚起雲在人行道上緩行,走了一段路之後,她就開始“不走尋常路”了,一會快一會慢不說,有時還故意繞著圈子。姚起雲在眼前一片的黑暗中,能感覺到的隻有她的手,這不由自主的迷失感讓人本能地油生出幾分迷茫和無助。
  他對自己說,沒事的,難道他連阿玦都還信不過嗎?她雖愛胡鬧,但總是有分寸的。
  然而進入一段相對僻靜的街區時,路開始變得有些崎嶇,一時要避過一灘汙水,一時腳下會踩到幾塊小石頭,還有呼嘯的摩托車的聲音仿佛貼著耳朵擦過。
  這段路姚起雲經過了幾回,他依稀記得是有那麽一段施工的區域不是那麽平坦……如果他沒有記錯,步行過這裏的時候,還會遇上一處不長卻陡峭的台階。
  “不如我們別玩了。”他對司徒玦說。
  “為什麽啊,這一段很快就到頭了,前邊很好走的。”司徒玦哪裏肯依,“我警告你啊,不許偷看。”
  不久後一次右轉的路線使得方向感一貫很好的姚起雲進一步證實了自己的猜想,他幾乎可以確定那處台階就在前方不遠,司徒玦的腳步卻越來越急。他想起了她仿佛是骨子裏與生俱來的小小不安分,還有那從不循規蹈矩的任性脾氣,不確定的感覺開始逐漸放大。最後,在距離台階不到一米的地方,司徒玦往前的勢頭絲毫未減,姚起雲掙開了司徒玦的手。
  “ 阿玦你瘋了嗎,這多危險啊!”他駐足,徹底睜開有些不適的眼睛責備道。
  司徒玦停在了台階的邊緣,愣了愣,說:“你不是說過會相信我的?”
  “就快一腳踏空了,你還往前走,你叫我怎麽相信你?”
  “可是如果你相信我,根本沒有偷看的話,又怎麽會知道前麵馬上就會一腳踏空?”
  姚起雲沉默了,他確實在不安轉化為懷疑之後微微睜開了眼睛,否則就算他記路的本領再強,也沒法恰恰好在台階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來,這是他避險的本能。
  可他同時也明白,以司徒玦的性格,他再在這個問題上深究下去是不明智的。
  “好了,小心點總沒錯。走吧,我們到前麵喝東西。”他放緩語調,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發。
  司徒玦扭頭避開了他的手,一個人快步走下了台階。
  姚起雲無奈地跟在她的身後,“好好地,非得為了這些小事鬧別扭嗎?”
  “姚起雲,你打心眼就不信我一定會在危險的地方停下來。你忘了,過去你領著我走的時候,我懷疑過你嗎?”
  她說的倒也是實情。當司徒玦閉著眼睛任憑姚起雲牽著走的時候,姚起雲也曾不止一次地捉弄她。他會好端端地“哎呀”一聲,或者故意騙她說,“司徒玦,上台階了。”然後她就會傻乎乎地抬起腳,一下子踩到平地上,氣得嘟起嘴,使勁掐他的手。
  可是不管她怎麽生氣,隻要他還牽著他的手,隻要他沒有停下來,不管前麵是什麽路,下一次她還是會邁出她的腳。之前姚起雲並沒有想過,她再膽大妄為,難道從來就沒有過不安嗎?她不安的時候難道不會猶豫嗎?如果她同樣有過猶豫,又憑什麽還那樣死心眼地相信牽著她的那個人?因為她沒有摔過?因為她不信那個人會讓她摔倒?因為她從來就不知道對於一個明智而謹慎的人來說,在最迷茫的路口最可靠的人永遠還是自己?姚起雲也得承認,有時候看起來聰明的司徒玦就是個一根筋認死理的傻瓜。
  可他在這個傻瓜麵前竟然全無一絲優越感。他莫名地惱恨著自己,為什麽不能跟這個傻瓜一樣?
  姚起雲站在台階的盡頭,對著她的背影說,“阿玦,我們重新來過。”
  司徒玦聞言依舊一聲不吭地往前走。
  他探身去拉她的手,被她沉著臉甩開。他無奈之下心一橫,閉上了眼睛站在原地。熟悉的黑暗撲麵而來,他聽到身邊經過的腳步聲,竊竊私語的議論,也許還夾雜著陌生人詫異的眼神,這些他都不管了,如果明知追不回,他至少還能等她回頭。
  黑暗將人封閉得仿佛與世隔絕,時間也失去了它原有的步調,他等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但是卻長若一生。直到他感覺那雙溫熱的手回到了自己的身邊,雖然不客氣地掐得他皺起了眉,他卻揚起了嘴角。
  司徒玦的聲音恨恨的。“你別急著開心,接下來的路還長著呢。”
  她拉著他走回大道,先是一路疾行,接著索性小跑了起來。遠近的霓虹交換著深深淺淺的光影。有什麽比還長著的路更讓人心動歡喜?
  最後他們在熱鬧非凡的廣場中央停了下來,華燈初上,無數中老年歌舞愛好者在伴奏下歡歌起舞,那沸騰而爛俗的曲調此時在耳畔,有一種讓人溫暖的充實感。
  姚起雲似乎被司徒玦帶到了一個賣冷飲的流動攤點前,那有著外地口音的女攤主給司徒玦找錢的時候還無比惋惜地說了句:“多周正的小夥子,怎麽這眼睛……”
  “天生的,有什麽辦法。”司徒玦無比順溜地接話,然後盡職盡責地把那名“殘障青年”帶到了一側。
  “你要喝什麽?”姚起雲聽到她微微喘著氣問。
  “有什麽可以選擇的?”他覺得自己確實有些口渴了。
  司徒玦把一個飲料的瓶口遞到姚起雲的唇邊,他抿了一口,是凍得冰涼的可樂。
  “這個行嗎?”
  “最好?褂邢亂桓觥!?
  第二口的滋味喝到嘴裏,姚起雲眉頭依然皺了皺,那是女孩子才喜歡的奶茶。他平日裏也不喝這些,最好莫過於一瓶簡單的水。
  司徒玦好像早看穿了他的挑剔,帶著笑意問道:“還要往下試試嗎?”
  閉著眼睛的姚起雲欣然點頭,“那當然好。”
  他等著被送到唇邊的甘霖,冷不防湊上來的卻是她還帶著奶茶味道的嘴唇,若即若離地輕點在他唇邊,膩死人的甜。
  他想,即使周遭有注視的眼神,他們應該也能原諒一個盲人青年偶爾的失態。
  司徒玦卻在這個時候大煞風景地掙開他的手臂,再一次問,“還有呢,你不想再往下試試嗎?”
  姚起雲也不知道要試到第幾回才會有他想要的礦泉水,不過他很知足常樂地說:“謝謝,第三種就已經很好。”
  熙熙攘攘的人潮,沒有誰來打擾,是廣場上悠長的鍾聲驚醒了忘情的人。那鍾聲距離他們太近,猝不及防之間,不止是耳朵,就連心頭也是顫悠悠的回聲。姚起雲睜開雙眼,才發覺他們是站在廣場盡頭一座巨大的時鍾下邊,那標誌性的鍾塔足有數層樓高,時針正指向夜晚八點。
  雖然已經打過電話回家,說了因為逛書市所以不回去吃飯了,但到了這個點上,姚起雲和司徒玦才終於想起自己怎麽著也該解決吃飯問題了。他們正打算在附近找個地方坐下來慰勞自己的肚子,剛繞到鍾塔後麵的一條巷子,就發現了一間掛著冷藍色招牌的小餐吧,名字很有意思,也許因為它恰好正對著鍾塔的背影,所以就叫做“時間的背麵”。
  姚起雲拉著司徒玦走進了“時間的背麵”,意外地發現看似不起眼的店門,裏麵竟然空間不小,不過這個時間段就餐的人並不是很多,大多是點了飲料三三兩兩地坐著閑聊。
  他們在服務生的帶領下找了個清淨的位置坐了下來,便開始好奇地地打量四周。店裏的光線很暗,所有的光源都如同外間招牌一般的冷藍色。說實話,這樣的燈光一度讓他們覺得在視覺上頗難適應,再加上店裏一反常態地沒有播放任何背景音樂,耳朵裏能聽見的僅僅是餐具碰撞的聲音和人們喁喁的交談,在這樣的環境中待久了之後,很容易會產生一種不真實的顛倒錯覺。
  剛經曆了長時間閉眼的姚起雲率先對這光線感到有些吃不消,他低聲問司徒玦,“要不,我們換個地方?”
  司徒玦正想點頭,這時桌卡上的印著的文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不是招牌菜推薦,也不是酒水單,而是一個簡單的問句。
  “你相信時光能夠倒流嗎,假如可以回到過去,你會做什麽?”
  她試圖把桌卡拿在手裏看得更清楚一些,卻發現它是牢牢地被固定在桌子上,而且它的底座非常特別,正方形不透明的小盒子,說不清是什麽金屬的材質,四周封閉得很嚴實,唯獨正上方有個小小的縫隙,僅能容納兩個硬幣通過的大小,像是個儲蓄罐子。司徒玦伸長了脖子去看鄰桌……除了桌號,別無二致。
  這時長著一張長臉的服務生送來了餐牌,在點餐的間隙,司徒玦特意問起了那句話和“儲蓄罐子”的由來。長臉的服務生顯然不是第一次麵對這個提問,他指了指那個盒子,“上麵不是寫著嗎?就看你相不相信了。”接著,他又用手做了一個摺疊再投放的姿勢,詭黠一笑:“你可以把你的答案告訴這個盒子,說不定真能找到時空之門,實現你的願望哦。”
  司徒玦總算從對方的話裏摸到一些眉目,說得那麽複雜和神秘,其實不過讓那些相信人能在時光裏隨意穿梭的傻子寫下自己的寄語,投放到盒子裏罷了。
  早聽說餐營業競爭激烈,看來不找點噱頭和花招很難立足。司徒玦笑道:“我比較感興趣的是你們怎麽處理客人寫的紙條,這小盒子放不下了怎麽辦?扔了?那可是別人的‘時空之夢’啊。”
  服務生無比自然地回頭一指,“喏,都收集在那裏。”
  司徒玦循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並沒有看到什麽特別的東西,怔了怔,才意識到他讓她看的那一排正方形黑乎乎的東西,她原本以為那是餐廳裏為空間隔斷做的藝術裝飾,原來竟是一個又一個放大版的“儲蓄盒子”。
  “這個有點意思了。”她由衷地說道。
  點餐完畢,服務生走人之前給了留下了一支筆,順口道:“小姐你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去那邊看看,很多人都會回過頭來找他們的夢……”
  司徒玦哪裏還坐得住,攛掇著姚起雲跟她一道踱到那排盒子邊上端詳。每個盒子的大小都一模一樣,隻不過上麵縷刻著不同的年份,盒子上方也不再是留有一道縫隙,而是個足以將單手探入的圓孔。
  離他們最近的盒子屬於“1999年”。
  司徒玦想也不想就把手伸進了盒子裏,姚起雲連勸止都來不及,她已捏著幾張紙條抽出了手。
  第一張竟然是張紙巾,上麵潦草地寫著:“我要回到1980年,買下兩千塊的猴票,親愛的,我就可以給你買大房子了。”
  第二張則是筆記本上撕下來的小半頁,娟秀的字體一看就知道出自女孩子之手:“1996年,爸爸,如果我知道那晚你會離開,下了自習之後,我會早點回家。”
  最後一張幹脆是寫在過期的單程機票上:“告訴今天以前任何一個時刻的傅鏡如,但凡覺得辛苦的,都是強求。”
  “但凡覺得辛苦的,都是強求。”司徒玦喃喃地重複最後一張紙上的內容。姚起雲卻在這時輕輕奪下她手裏所有的紙條,重新放回大盒子裏,“回去坐吧,?碩股俠戳恕!?
  司徒玦依依不舍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喝了一口服務生剛端上來的熱湯,便停下來問姚起雲道:“你說,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你會想去哪裏?”
  姚起雲一想到過去,不由自主地記起了兒時的艱難,爸爸病重時蠟黃的臉,媽媽狠心拋家時決絕的背影,還有他埋葬親人時的絕望,讓他從心底打了個寒戰。他說:“這首先必須得是建立在我相信的基礎上吧,可惜我覺得這個命題本身就挺無聊的。”
  “不是別人無聊,是你無趣!”司徒玦撇嘴道:“有點幻想又不會死。”
  “每一個成功的人不都是應該習慣向前看嗎?”他當然沒有說出來,如果人真的能夠穿越時空,他絕對不想回到任何的過去,而是盼望著跨過漫長歲月的等待,去到未來,那時,當她依偎在他身上,他再也不會覺得自己像一個小偷,而是坦然的幸福。
  司徒玦這會顧不上搭理他,她滿門心思都在想著,假如真的可以回到過去,她最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麽?亂紛紛的頭緒太多,願望太擁擠,反倒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做決定。
  是回到初一的時候,把送給吳江的集郵冊拿回來,還是第一次在鄉下遇到姚起雲的時候,就要多看他兩眼。不對,如果隻有一次的機會,她應該在姚起雲正式來到她家的第一天就告訴他,今後他遲早要從了她,不如一開始就對她好一點……
  就這樣,司徒玦抓著筆冥思苦想,連吃飯都味如嚼蠟。直到姚起雲喚來了服務生結賬,也沒想出個結果。
  依舊是那個長臉的服務生,他接過姚起雲手裏的錢,還不忘對司徒玦笑著說:“小姐,你真的不想回到任何一個過去時間,去做你想做的事嗎?”
  司徒玦頹然地擱下筆,卻在放棄的那一瞬間感到釋然。
  起雲正在桌子對麵含笑凝視著她。
  她想,也許她最想去的就是現在。

  第二十七章 從來就沒有公平
  司徒玦在藥學院的自習教室裏已經埋首奮鬥了一個下午,大四了,對於她所在的專業來說,已經是畢業在望,班上不少同學未雨綢繆地計劃著找工作的事,諸如某某人據說有關係能在畢業後進入本市數一數二的醫院,或者哪個製藥公司效益比較好之類的話題在大家的討論中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心裏有底的自然是躊躇滿誌,然而自覺前程無望的則開始憂心忡忡,小根就是後者的代表性人物。
  對於工作的事,司徒玦倒不著急,相反,她恨不得畢業那天遙遙無期。司徒久安已不止一次地提起,希望她和起雲早日畢業,雖說公司裏人才也不是沒有,但再拔尖的人才也比不上自家人可靠,更遑論他嘴上不說,心裏一直以這兩個品學兼優後輩為傲,久安堂將來交給他們,也算是後繼後人。
  對於老爸寄予的“厚望”,司徒玦看在眼裏,卻實在是興趣缺缺。也不能說她一點家族事業責任心也沒有,隻不過她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而爾虞我詐的商海生涯也非她所喜。畢業後進入自家的公司,在父母的耳提麵命下磨練幾年,再順理成章地接下父輩一手打下的江山,做一個雷厲風行的女強人,一步一個腳印地把久安堂越做越大,這樣的人生背離她的期許太遠太遠了。
  司徒玦也不止一次在談話中對父母明示,坦言她並不適合擔當企業的管理者,相比之下,她更願意在純技術的崗位上,從事研發類的工作。司徒久安聽後則表示,不管她喜歡做什麽都沒關係,前提是一定要為自家的公司服務,至於管理方麵,等到有一天他和妻子薛少萍老到使不上力了,不是還有起雲在嗎?到時候,司徒玦和起雲大可以一個負責經營管理,一個專管技術開發,反正久安堂遲早都是他們兩人的。
  每當說到這個點上,薛少萍就會笑著打斷丈夫和女兒,她總是對司徒玦說:“你不要忘了,久安堂是姓司徒的,你是我們唯一的女兒,這個擔子你注定是要挑起來的。沒有人生來就對一樣東西充滿興趣,不會的東西完全可以慢慢學,趁著我和你爸爸還可以手把手地教你,有什麽是勝任不了的?起雲是學醫的,他有他的興趣所在,如果他願意輔佐你,那自然是更好不過。”
  薛少萍說這些的時候, “唯一”和“輔佐”兩個詞的咬字總是恰如其分地清晰。司徒久安隻能訕訕地抽煙,司徒玦則暗自裏翻個白眼,無奈又好笑地偷偷瞄著沉默不語,仿若置身事外的起雲。
  其實,在司徒玦所謂的立場中,從來就不止她自己一個人而已,她總是不自覺地把起雲歸到她的那個“我”字中來。她知道,起雲是真心喜歡他的專業的,他和被父母逼迫著學醫的吳江不一樣,她見過在實驗室和見習醫院裏的起雲,口罩上方那雙眼睛裏流露出的專注和滿足,讓她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他為他從事著的工作而感到快樂,這樣的快樂對於被太多顧忌牽絆著的姚起雲而言是那麽珍貴。司徒玦想,他會是一個好醫生,也應該去做一個好醫生。
  偷偷在一起的時候,司徒玦枕著姚起雲的腿,兩人就開始漫無邊際地做他們的白日夢,這個夢就叫做“我們的未來”。在這個夢裏,畢業後的起雲真的拿起了手術刀,他供職的所在不一定非要是大城市的大醫院,或許偏僻一些,或許崗位沒有那麽炙手可熱,但也沒有那麽多的黑幕和灰色交易,他會為他每一天付出感到欣慰,賺的每一分錢都受之無愧。而司徒玦呢,她可以在他的那所醫院裏做一個藥劑師,他們結束一天的工作,若是滿身疲憊地歸來,尚可以相擁而眠,當太陽灑滿床頭,睜開眼立即就看到頭發亂糟糟的彼此……繪聲繪色描述這一畫麵的大多是司徒玦,她不厭其煩地勾勒著其中大量的細節,把自己逗得哈哈直笑。姚起雲含笑傾聽,從不打斷。可是連司徒玦也明白,他雖向往,卻始終認為這隻能是個夢而已。若司徒久安希望為久安堂出力,隻要一句話,他便無法拒絕。
  “要不,我們想辦法一塊到國外去吧。”司徒玦眨巴著眼睛說。
  姚起雲聞言,總是一笑了之,他說:“傻瓜,就算到了天邊,你就不是司徒家的女兒?而我就不是他們養大的了?”
  的確,即使嘴上再怎麽說讓久安堂見鬼去吧,但是想到爸媽,如何能割舍得下。司徒玦也隻能悻悻地從夢境回到現實。所幸起雲的專業學製是七年,距離畢業還有一大段距離,司徒玦便一門心思考本校的研究生,好跟他在一起,反正爸媽還年富力強,在學校裏能混幾年是幾年。
  研究生考試報名之後,司徒玦對於自己順利考上還是有自信心的,不過她眼界不低,要考就考到她們學院裏頂尖的導師門下,若是能做鄒晉教授的研究生那就再好不過了。雖說在曲小婉之後,鄒晉再沒有帶過碩士生,女弟子更是一個也沒有,不過司徒玦不認為自己有什麽比不上曲小婉的。鄒晉依舊不帶碩士也就罷了,假如他有意收人,而她的成績又能甩其他男生一大截,那他應該也會慎重考慮吧。本著這一“美好設想”,司徒玦更下苦功夫複習了。
  放在桌上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司徒玦看了看,是起雲發來的短信,他們最近又被安排在學校的附屬醫院裏做短期的見習,比平時上課的時候要忙碌一些,現在想起來,已經足足有一星期沒跟她“廝混”在一起了。
  “晚上下自習後等我。”貌似他的短信從來就沒有超過十五個字。
  司徒玦興致勃勃地回給他:“好啊,我們一塊去吃宵夜,你想吃什麽?”
  他很快又回了過來,上麵是依舊言簡意賅的四個字:“紅燒排骨。”
  司徒玦在坐滿了人的自習教室裏禁不住臉微微一熱,合上手機,心裏暗想,他比她壞多了,果然道貌岸然的人才是真正的流氓。
  這個段子源自於不久前的某日,姚起雲翻看司徒玦從圖書館接來的張愛玲小說,裏麵有一句說:如果湘粵一帶深目削頰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當時司徒玦問他喜歡那一種口味,他怎麽都不肯回答。到了那天晚飯的時候,因為姚姑姑回家探親幾日,薛少萍擔心他們周末在家一日三餐沒個著落,就問他們中午吃了什麽。
  姚起雲想也沒想就說:“紅燒排骨。”
  薛少萍還以為他是叫了外賣來著,其實那天難得家裏沒有旁人,姚起雲和司徒玦早餐過後就一直在房裏胡混,午飯沒吃上,他倒是把她給“啃”得一幹二淨。
  司徒玦強忍著笑意,起初想故技重施地在桌下踢他的腿,還好沒付諸行動,因為薛少萍接下來的話差點沒把他們驚得筷子都握不住。
  “起雲啊,你別怪阿姨多嘴問一句,你這孩子是不是談戀愛了。”薛少萍笑吟吟地問道。
  司徒久安也吃驚地看著他,“是麽?怎麽沒聽你說啊?”
  姚起雲頓時就僵在了那裏,眼看就要否認。可司徒玦知道,她媽媽不是捕風捉影的八卦婦女,她既然都開口問了,一定是心裏有底,有的放矢。不過看媽媽樣子卻又不怎麽像是完全識穿了他們的“奸情”,否則要試探,也是先從司徒玦那裏開刀。
  於是司徒玦趕在姚起雲否認之前果斷爆料:“媽,你太神了!姚起雲你別怪我啊,不是我說出去的。”
  她橫下心去賭一把,果然,薛少萍依然和顏悅色,隻不過好奇地轉向了她,“你也知道了?”
  司徒玦大口扒飯,“嘿嘿,被我撞到過一回。”
  “那麽說就我不知道?”司徒久安臉上閃過一絲類似於失望的神情,司徒玦想,媽媽看在眼裏一定會拍手稱快,因為爸爸最後一絲讓起雲做上門女婿的想法仿佛泡湯了。“什麽時候的事,那女孩怎麽樣?”
  姚起雲勉強笑了笑,司徒玦搶著話說:“當然沒我漂亮,也就一般人吧。不過,媽,你怎麽知道的。”
  “看你狂的,要是別人聽了非笑話你。”薛少萍抿嘴一笑,“這事能瞞人嗎?我看過起雲晚上坐在沙發裏一個勁地發短信,他嘴角的笑容,我看他自己都沒發覺,你媽也是過來人,能看不出來嗎,不過起初我也隻是猜罷了,隨口問問,沒想到是真的。起雲,你也是的,這麽大的事瞞著我們幹什麽?什麽時候把那女孩帶過來給你司徒叔叔和我看看。”
  司徒玦心頭一鬆,還好英明如她媽媽,看出了那家夥發短信時的“春情蕩漾”,卻沒猜出那短信是發給她在二樓上網的寶貝女兒。她故意不滿道:“他找女朋友就那麽寬容,我怎麽就沒這待遇。”言畢還不忘好奇地請教一臉尷尬的姚起雲,“你脖子上的紅印是你女朋友留下的嗎?”
  這下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姚起雲脖子上本不明顯的淡淡紅印,那個製造痕跡的始作俑者反倒沒事人一般圍觀看熱鬧。姚起雲捂著脖子把頭垂得更低,不過要是可以看到他的眼睛,隻怕裏麵全是殺人滅口之心。
  司徒玦一想到這些,臉上又泛起了笑意,誰叫那家夥連說個謊都不在行。她應該慶幸還好媽媽現在不在身邊,否則她此刻臉上的笑意,跟姚起雲“露餡”時的模樣有什麽區別?其實有時候她甚至會偷偷盼著,哪一天被爸媽識破了也罷了,大不了一場風波,鬧過了之後,她還是要跟起雲?諞黃穡?揮惺裁純梢園閹?欠摯??
  “司徒,司徒!”
  有人在一旁,非得把她從喜憂參半的沉思中強拉出來。
  司徒玦抬起頭,原來是小根。
  也有人想不明白,驕傲奪目如司徒玦,怎麽會把小根這樣各方麵都天差地別的男生當做好朋友。大學四年了,普通話始終說不標準的小根依舊怯怯地,見誰都露出幾分示好的笑容。他長得不出眾,成績也不理想,也許是學習方法不當,明明開始複習比誰都早,但仍然逃不脫補考、重修的命運,兼之家境很差,一直甩不了貧困生的陰影,吳江和司徒玦這樣的朋友幾乎已經成了他最值得驕傲的一抹亮色。司徒玦也說不清為什麽,或許她本來就是一個在情感和友誼方麵從不想“為什麽”的人。她更相信緣分,老天在入學前野營時把小根與她們分到一組,那就讓友誼繼續唄,她看不出有什麽不可以的。她甚至從不否認自己對於小根的同情,每當想到起雲從前的生活,她對小根就會生出多幾分善意和理解。更別說,小根雖軟弱,但他對人從無半點惡意。司徒玦喜歡善良的人。
  “有話就說,招魂呐。”司徒玦放下書說道。
  “我有點事,這勤工儉學申請表你能不能幫我到院辦交一下。”小根不好意思地說。
  院辦就在十米之隔的另外一棟樓,找人幫忙的那點時間已經足夠往那裏跑一趟了。司徒玦雖然感到有些奇怪,但是既然別人開口了,自然有別人的難處,反正也不是多難的事,司徒玦沒有多問就爽快地答應了。
  她也不耽擱,收拾東西,拿起小根要交的表格就往院辦走。行至藥學院辦公樓下一個坐落著假山的小草坪時,假山背麵徘徊的一個背影讓司徒步子緩了下來。莫非……她有些猜到小根為什麽特意讓她跑這一趟了。
  經過假山的時候,司徒玦故意又加快了腳步,對一旁看著她欲言又止的人視而不見。
  “司徒,你等等。”果然譚少城的聲音在一側傳來。“你先別走行嗎,我找你有點事。”
  司徒玦回頭,毫不掩飾臉上微微的不耐。她不喜歡譚少城,從頭到尾,從裏到外的不喜歡。就好像今天的事,明明自己有事找她,為什麽就不能光明正大地開口,非要繞著彎子利用小根引她來這裏,還作出神神秘秘的樣子。譚少城給司徒玦的感覺一直是如此,企圖心太強,心眼多卻偏要藏著,麵上一套,背地裏一套,有時未必是使壞,而是她習慣這種“曲折”的方式。可這種為人處事的態度恰恰是最讓司徒玦打心眼不齒的,甚至她那副小家子氣的所謂“溫婉”也不是司徒玦的那杯茶。
  司徒玦跟吳江不一樣,吳江可以嘴上說著“非我族類”,臉上卻依舊保持著笑容,甚至在明知譚少城打著“感激”的旗號,對他存著那方麵心思的情況下,隻要對方不點破,他便懶得明著拒絕,以至於譚少城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完全死心,時不時地還給在附屬醫院實習的他送點小東西。這段“逸事”其實跟吳江要好的人都知道,背地裏都當做一樁笑話。而作為吳江的密友,司徒玦不但知道曲小婉的事,更清楚即使沒有曲小婉,譚少城跟吳江喜歡的女孩子風格也是南轅北轍,八竿子都打不上。她也勸過吳江離譚少城遠一點,狠狠心,也好過那“少女情懷”如跗骨之蛆。吳江卻笑司徒玦看不開,他自有他的一套“順其自然,無為而治”的哲學,不過分接近,也不刻意遠離。何必傷害別人呢,他總是那麽說,別人喜歡他,那是別人的事,他才不費心思,說不定那一天,她想通了,那份心淡了,自然就遠了。
  吳江還分析說,司徒玦對於譚少城的戒備很大程度上源自於譚少城和姚起雲關係還算不錯,所以她把別人當做了愛情的假想敵。所以即使譚少城就在她隔壁班,兩人經常一塊上大課,並且在譚多次主動示好,且司徒玦的好朋友小根、三皮皆與譚混得挺熟的情況下,司徒玦始終對譚少城非常冷淡。
  其實吳江的猜測並不全然正確。以司徒玦的驕傲,她根本沒有把譚少城當做自己的對手,也沒有想過能有人取代自己在姚起雲心中的地位,她的假想敵從來就不是任何的一個女孩,而是姚起雲心中的顧慮。對於譚少城,與其說是存有敵意,不如說是戒心,她總覺得那個人身上長滿了心眼,一不留神就會被那些心眼吞了去。
  “有事嗎?”司徒玦並不打算在譚少城身上浪費時間。
  “嗯,你有沒有空,我……我想跟你聊聊。”
  要說兩人氣場不對也不是沒有道理,譚少城越委婉,司徒玦就越不耐,有事就說事,吞吞吐吐地反教人不喜。她壓根就不覺得自己跟對方有什麽可聊的,於是直截了當地說道:“不好意思,我不太有空。”
  她說完,腳步也不等人。譚少城這下急了,上前幾步扯住了司徒玦的背包,“等等,我真的有事!”
  司徒玦扭身試圖擺脫她的手,莫非她是為了吳江的事來的?要是她真以為司徒玦會在這件事讓為她遊說,那也太荒唐了。
  “司徒玦,真要我求你嗎,就算你是公主,說句話也有那麽難?”譚少城眉心微蹙,五官小巧的臉蛋白生生的,司徒玦想,也許這在男生看來,就叫“我見猶憐”。
  她也覺得自己似乎過了點,聽她說幾句又何妨。
  “好,拜托你先放開我的包,有話就直說吧?”
  譚少城這才鬆了手,遲疑地環顧四周,下午時分,又臨近期末考試,大家都忙著自己事,院辦門前很是冷清,除了她們,再沒有別的人影,連路過的都寥寥。
 ?√飛儷欽獠糯蛩憬?脛魈猓?盟就將i意外的是,她倒沒有提起吳江。
  “我想問的是,今年‘傅學程獎學金’你報名了嗎?”
  司徒玦有些意外。
  “傅學程獎學金”是海外華人傅學程先生以其個人名義在她們學校捐贈設立的,主要用於獎勵品學兼優的在校生,也是除國家獎學金外,獎勵金額最為誘人的一個項目,當然名額也非常有限,分配到本科生頭上的就更所剩無幾了。以藥學院這樣的大院係,最多也不過每年保有一個名額。這不僅榮譽,更是一筆小小財富,每年申報的人數都相當可觀,競爭自然也很是激烈。按照藥學係的慣例,通常會把這個本科生的名額給予大四的畢業生。
  原來是來打探敵情的。司徒玦點了點頭,“沒錯,條件符合的不都可以報名嗎?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也是填了申請表的。”
  譚少城點了點頭,輕聲說:“是,那獎金設置對於我來說,還是很有誘惑力的。”
  “那當然,既然這樣,我們就等結果出來見真章吧,反正公平競爭,這事我們誰說了也不算。”司徒玦疑心她是想從自己的口風中衡量勝算有幾成,幹脆一句話堵死她的心思。說起來,要是這獎學金真落在大四生頭上的話,那放眼全院,最強有力的競爭對手還非她們兩個莫屬。可既然大家的申請表都交了,這事還真不是她們中的任何一個能夠決定的,譚少城再怎麽打探也是白費。
  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可譚少城居然仍沒有結束這場交談的打算。
  “司徒,那筆獎學金對於我來說很重要。”她絞著自己的手,喃喃地說道。
  司徒玦笑了,“它對每一個申報的人來說都很重要。”
  她爸爸司徒久安頗為她沒跟家裏商量就報名參加了研究生考試不滿,而司徒玦需要用這個獎學金說服爸爸,看,你女兒天生就是讀書的料,不念下去簡直是暴殄天物。
  “不一樣的。你沒了這個獎學金,你還是什麽都有的司徒玦,可是……可是如果我得不到它,剩下的半個學期,我不知道應該怎麽過下去,我爸爸摔斷了腿,家裏已經一分錢拿不出來了,我……”
  “可這並不是貧困獎學金啊!”司徒玦沒有讓她繼續說下去,不知道為什麽,那些話讓她聽罷心裏很不舒服。
  “司徒,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如果不是沒有辦法了,我不會厚著臉皮來求你的。”說這些話的時候,譚少城的臉蒼白得更是厲害,就連對她有成見的司徒玦也能體會到她強壓住羞恥孤注一擲的決心,生活真的可以把一個人逼成這個樣子?
  司徒玦有些困惑了,“問題在於你跟我說這些也沒有用啊,我幫不了你什麽。”
  “你可以的!”譚少城想也不想地把話接了下去,充滿希翼的激動和卑微的哀懇在她臉上交織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你究竟想怎麽樣啊?”司徒玦心中響起了警鈴,開始隱約覺得哪裏不對。
  這一次譚少城張了張嘴,卻什麽聲音也沒有發出來,在司徒玦狐疑地眼神裏,她好似咬了咬牙。“我想請你把你的申請表撤回來。”
  司徒玦一愣,第一個反應就是冷笑。“就算我真肯這麽做,隻怕現在也來不及了。”
  沒想到人家早已為她想好了後路。“那……你能不能在期末考試的時候……你知道的,隻要你肯任意一門稍微考得……考得……我需要一個好的名次,求你……”
  司徒玦啞口無言。譚少城說得語無倫次,不過她聽得懂。這次的獎學金會把期末考試名次當做很重要的一項考量,興許隻要在這次成績排位中趕超了她,譚少城的勝算就會大很多。這下子她真想穿越回幾分鍾之前,狠狠地搖醒還對譚少城存有幾分惻隱之心的自己,她從沒有想過竟會有這樣的人,到底一個人對自己要有多寬容,道德底線有多低,才可以提出這樣的要求。極度的震驚和歎服讓她一時間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可譚少城卻把這樣的沉默當做了估量。
  “我知道這樣要求你沒有道理,如果你肯幫我這一次,你讓我做什麽都可以。你不喜歡我,是因為我跟姚起雲做朋友是嗎?我看得出來你們之間……我可以向你保證,我跟他之間完全隻是談得來而已,你不喜歡,我可以從今往後離他遠遠地,這樣你就可以放心了……”
  如果說剛才的司徒玦在震驚之餘,心中是□裸的鄙夷的話,那麽越往下聽,她竟然覺得有幾分害怕,那是一種麵對完全陌生的生物而心生的寒意,什麽都可以當做條件,什麽都隻是實現目的的一種手段。
  “司徒,你說句話行嗎?”
  “你想聽說說什麽,我真為成為了你的競爭對手感到羞恥。”司徒玦說話的時候竟然覺得自己渾身在發抖。以前她還沒覺得自己有多高尚,可站在譚少城麵前,她忽然覺得自己是道德上的巨人。“看來我沒錯,你果然讓人看不起,不過我也挺同情你的,真的,考試還沒開始,你已經料定你技不如人,你連光明正大跟我公平競爭的膽量也沒有,像你這樣的人想贏,我告訴你,你贏不了!”
  “不是,你聽我說。”譚少城想來已經預感到自己搞砸了,麵對司徒玦,也許她本來就心裏沒底,她有的隻是豁出去的絕望。
  司徒玦厭惡地閃避著她的糾纏,不留神撞在一輛停靠在路旁的小車的後視鏡上,硌得背生疼,怒火也蒸騰了上來,毫不留情的斥道:“再跟你說下去我會想吐。”
  “你盡管吐,吐在我身上,臉上都沒關係,可你先別走……”譚少城一臉的淚水成功地攔截了司徒玦??拔乙埠芟敫?鬩謊?泄瞧??晌倚新穡?伊?苟汲圓槐ァD闥倒?驕赫??就將i,從來就沒有公平,從小你上英語補習班的時候我在家裏幹農活,就算是現在,你安安心心捧著書複習的時候,我在哪呢,我在騎一個半小時的自行車去做家教,我有還不完的錢,我的,我家裏的。我爸的腳都快爛掉了,也隻能用草藥敷著,沒錯,沒有錢,就隻能爛掉,有些人生下來就像是要爛在地裏的番薯!可我不想那樣啊,我必須趴在地底往上掙紮。我羨慕你,不,我嫉妒你,那又怎麽樣,不是每個人都像你,生來什麽都有,可你還嫌不夠,你什麽都想要,我沒有你的命好,所以隻能做讓你看不起那一個,你幫幫我吧,看做施舍也沒關係!”
  “我不想聽,你說什麽都沒用的。”在她的苦苦央求下,司徒玦頭痛欲裂,神經也繃到了頂點,一手撐在了身後的車門上。就在這時,她們都聽到了車子裏連續的兩聲咳嗽。那輛車停在路旁已經許久了,透過貼了膜的車窗,裏麵什麽都看不見,以至於她們都誤認為車裏沒人。
  譚少城頓時噤聲,臉上褪去最後一次血色,生生退了兩步,竟然二話不說掉頭就走。
  司徒玦也嚇得收回了手,這時車窗徐徐搖下來幾寸,駕駛座上的人朝她微微一笑。
  譚少城都比她有眼力,這是院辦的指定停車位,而車裏坐的不是別人。
  司徒玦隻能報以一聲幹笑。“那個……鄒教授好。”

  第二十八章 瘋狂的石頭
  晚上早早地結束了自習,司徒玦和姚起雲跑到“時間的背後”喝東西,這間店的位置既不靠近學校,也離家有一段距離,位置還隱蔽,反倒成了他們約會常去的地方,很得司徒玦喜歡。
  一路上,她已經把下午發生的事跟起雲說得差不多了,隻不過略去了譚少城把離他遠一點當做談判條件這一細節。坐定了之後,司徒玦還來了個結語,“反正是夠瘋狂的,天底下真的什麽人都有。”
  姚起雲朝那已經熟悉了的長臉服務生笑了笑,當做打招呼。繼而摸了摸司徒玦放在桌上的手,一如安撫她有些激動的情緒。
  “那隻能說,你生活的世界太單純了。”他說道:“說實話,我並不認同譚少城的做法,可是我能夠理解她。窮困比你想象中要可怕得多,它完全可以消磨掉很多東西,就好像一塊非常貧瘠的土地不可能養活一朵嬌貴的花。尊嚴和道德,她未必沒有,也不是不需要,隻不過那得是在她生活有最起碼的保障之後的。她家裏的事我也聽說過一些,她爸在一個礦上打臨工,出了事,雖說是工傷,礦主翻臉不認,又有什麽辦法,大四的學費她還欠著呢,學校可以讓她緩一緩,可總得吃飯吧,家裏是指望不上了,還等著她救濟呢……有時候人就是這樣,太美好的東西在天上,明知跳起來也夠不著,那隻能死了心往低處尋找,下麵的汙泥裏埋著能讓自己生存下去的東西,再惡心也得去撈,誰還會在乎手是不是幹淨,底線也會一降再降。”
  司徒玦聞言,怔怔地,良久沒有作聲。
  “我……我沒想過這些。你覺得我做錯了,我不應該拒絕她嗎?”她停頓了好一會,才困惑地對姚起雲說道。
  姚起雲搖頭。“你沒錯。不過,阿玦,你真的從來沒有考慮過她的提議?你並不需要那個獎學金來證明自己。”
  “我知道你的意思。反正申請表是要不回來了,她要是在考試中勝過我,那是她的本事,我無話可說,但我不會故意考砸的。這跟獎學金沒有關係,而是原則問題。你要說我沒同情心也沒辦法。”司徒玦梗著脖子說。
  姚起雲笑了起來,也許他也根本沒認為自己可以在這件事上說服她。她有她的一套基準,雖然有時候讓人頭痛,然而這也正是她的可愛之處。向著她認為正確地方向一條路走到黑,不知道回頭的司徒玦,固執起來讓人無可奈何的司徒玦,不也是他喜歡著的司徒玦嗎。
  “你說你後來撞上了鄒晉,那他有沒有說什麽?”姚起雲又問。
  司徒玦聳聳肩,“我也以為他會說點什麽來著,結果他什麽都沒說。說不定人家教授隻是不小心在車裏打了個盹,被我們驚擾了。”
  “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什麽都寫在臉上?”姚起雲說,他低頭喝了一會東西,才又說道:“據說鄒晉這個人很是嚴苛,性格也難捉摸,他自己帶的學生都有點怕他。”
  “鄒晉那是什麽人啊,我們學院第一號殺手,人稱‘鄒閻王’,可怕是可怕,但還不是大把人都前赴後繼地送上陰羅地府去求著看閻王的臉色,沒辦法,人家的學術成就在哪裏擺著,誰讓跟著他有前途?”司徒玦笑道。
  “曲小婉跟著他從碩士到博士,據說他對這女弟子倒是不薄。”姚起雲並不習慣說別人的不是,然而事關司徒玦,才不得不提,當然,他聽到的傳聞遠比這更不堪入耳,隻不過那是道聽途說,他又知道司徒玦對鄒晉頗為推崇,所以說得很是審慎。
  司徒玦卻一下子聽出了他話裏的話,不以為然道:“那些閑話都是三皮說的吧,那家夥想考鄒晉的研究生,結果沒考上,就整天編排別人的不是,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對曲小婉那點齷齪心思,整個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我最不愛聽這些,姚起雲,‘據說’那兩個字要是可靠,我都不知道交了多少個男朋友了。”
  “好了,我也就隨口一說。你看你,急成什麽樣子。”姚起雲沒有與她再爭論下去。
  司徒玦也沒有騙姚起雲,那天的鄒晉的確什麽都沒說,雖然站在他?奈恢茫?詞顧檔閌裁匆參幢厥敲揮辛⒊〉摹2還?瘓煤笏就將i在院辦再次巧遇鄒晉,剛沉著連將他的一個博士生訓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的鄒晉竟然很是和藹地對司徒玦展顏一笑,“司徒玦,我們又見麵了。”
  司徒玦看著那個垂頭喪氣從她身邊走開的師兄,如果她沒記錯,這“倒黴的博士生”正好跟三皮住同一個宿舍。她帶著點尷尬和同情, 受寵若驚地遠遠向鄒晉行了個禮,“鄒教授,不不,鄒院長好。”
  鄒晉一聽,竟然樂了。“怎麽,你又不是我的研究生,那麽怕我做什麽?”
  司徒玦撓了撓頭,實在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便大著膽子回道:“沒有辦法,傳聞太驚悚了。我想,做您的弟子,除了要有足夠的幸運,還要具備一定的抵抗力才行。”
  “你漏了一點沒說,那就是真材實料的本領,我痛恨庸才。”看來鄒晉並沒有計較司徒玦說的話,想了想又說道:大概是我做人比較失敗,我在學術上一向嚴苛,對自己也是如此,容不下一絲差池和疏忽,所以也希望我的弟子能以更高的標準來要求自己,我把他們看成自己人,平時也少了一些顧忌,再加上有時候恨鐵不成鋼,一不小心就成了閻王。連你這樣的小女孩子都聽說了。”
  司徒玦幹笑兩聲。
  鄒晉微微一笑,“不過我自認為對待女士還是挺有風度的,這個你可以放心。”
  早聽說鄒晉年輕時是帥哥一枚,如今年歲漸增,看來還是魅力不減,更添沉穩和儒雅,麵對他的笑容,司徒玦也得承認很是賞心悅目。能讓院內外那麽多女生一致推崇,當然不是浪得虛名的。
  “我又不是鄒院長的弟子,想不放心也難。”她打了個哈哈,帶著點小小的狡猾。
  “怎麽,你想考我的研究生?”鄒晉挑眉問道。
  司徒玦自然不肯放過機會,立刻大蛇隨棍上:“整個藥學院誰不想,就怕鄒院長不肯收。”
  鄒晉似笑非笑地不置可否,隻是在嘴裏重複了幾遍她的名字。
  “司徒玦……金寒玦離,玉缺為玦,有點意思,不過我覺得用來做你的名字並不妥當。”
  說話間,他已經走到司徒玦身畔,與她並肩而立。司徒玦忽然想起姚起雲說過的話,還有那些隱約的傳聞,她雖不信,卻也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與他拉開了少許距離。
  “我不懂您的意思。”
  “你不應該有個那個‘缺口’,在我看來,你是一塊再好不過的料子,連璞玉都不是,隻能說混若天成。”
  換做別人說出這樣直截了當地讚美,隻怕會讓司徒玦肉麻地打個哆嗦,然而鄒晉不,他的眼神和他的話語一樣坦蕩而真誠,仿佛他說的是“一加一等於二”這樣再淺顯普通不過的事實。
  饒是如此司徒玦還是臉一紅,結結巴巴地說了再見,朝門外落荒而逃。
  她在電梯間遇到了那個倒黴的師兄,那戴眼鏡的男生從厚厚的鏡片裏打量了她一眼,哼哼唧唧地唱道:“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啊……”
  寒假結束後,大夥兒回到學校,上學期的成績也出來了。司徒玦的綜合成績還是比譚少城多了七分,排在第二,而譚少城則屈居第五。三月底,隨著找工作的大潮掀起,“傅學程獎學金”花落誰家也最終揭曉,司徒玦無可爭議地成了最後的贏家。起初司徒玦還想著,不知道這個時候譚少城會如何對待,誰知那段時間幾次上大課都沒有見到她的影子,略一打聽,才知道她請了一周的假,說是回老家去了。
  雖說司徒玦不缺這個錢,可畢竟是靠努力掙來的榮譽,要說不高興,那是假的,然而獎金踏踏實實地領到了手中,她卻覺得出乎意料地沉,沒來由地就想起了一句老話:這世上雪裏送炭的少,錦上添花的卻多。按說這話跟她眼前的情況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不能對號入座,可她心裏畢竟是多了一樁事。夜裏,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要是譚少城沒有為生活所困,既不用風裏來雨裏去地做家教,又跟她有一樣的學習環境和基礎,這場較勁的結果還會如此嗎。再說,如果譚少城有心思有餘力去參加社團活動,或者擔任學生幹部,即使成績略遜於她,也未必不能拿下這個獎學金。越是這樣想,司徒玦越發現自己心裏並沒有絕對的勝算。也許她並不比譚少城聰明,她多的隻是衣食無憂的幸運。
  反複地思量了一夜,第二天,司徒玦找到了吳江,把獎金一並給了他,心煩意亂地說是讓他代為交給譚少城,隻要別說這錢的來處,怎麽辦都行,反正吳江好人也做慣了,不多這一次。她想贏,也贏了,不如幹脆把壞人做到底。
  吳江平時也是個夠義氣的爽快朋友,按理這個忙是斷不會不幫的。但是這一回,他接過錢,一聽是給譚少城的,就立刻如見燙手山芋般推回去給了司徒玦。
  “我說姑奶奶,我已經一身的火星子,你就別再把我往火坑裏推了。”
  司徒玦不解,自然要問個究竟,吳江好不容易逮到一個人大吐苦水,當即打開了話匣子。
  這件事,其實還得從司徒玦片刻不離身的那個玉鐲子說起。
  把那塊石料給司徒玦的人是吳江,那又是誰把石料給的吳江呢。看到吳江撓腮的模樣,答案呼之欲出,那就是總盼著把自己最好的東西送到吳江麵前的譚少城。
  譚少城送給吳江的翡翠原石一共是兩塊。吳江早就聽人說起過關於“賭石”的趣聞,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非常感興趣,可是這東西的價值很難說,指不定是個貴重玩意,跟以前她送的那些山貨什麽的?豢賞?斬?錚?鴣跛?膊桓沂障隆L飛儷敲幌氳絞裁炊疾蝗鋇奈飩?岫哉舛?餮矍耙渙粒?睦錇?竅蒼茫?劣諼飩?狄?????涯竊??螄呂矗??睦锘崢希?彼嫡舛?魘撬?竊詒呔車目笊細苫畹母蓋準竦模??燦貌蛔牛?飩?不毒禿茫?緩笠膊壞人?芫??畔露?骶團堋?
  就這樣,吳江“恭敬不如從命”地笑納了這份禮物,他可沒有獨自私吞,心想以小婉的性子,必定也會覺得這東西有意思,於是挑了一塊大的送給曲小婉,而另一塊則很有義氣地送給了同樣熱衷各種古怪東西的司徒玦。
  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他原本是一番好心,結果卻統統打了水漂。曲小婉那一塊剖開之後是成色尚可的粉綠糯種翡翠,略作加工,也是件不錯的器物。孰料曲小婉在得知這東西是譚少城送給吳江,吳江再轉送自己的以後,當即麵露不快,冷笑了一聲,就把那石頭扔到了一邊。任吳江百般解釋,她也隻說自己受不起這樣拐了彎的人情。
  吳江得了個教訓,在司徒玦麵前絕口不提石頭的來曆,兩人興衝衝的去找了行家鑒定,結果卻得知這剩下的一塊材質是玉裏最下等的,換而言之,也就是行家嘴裏的“磚頭料”,最後落得個敗興而歸,司徒玦回去之後就把石頭扔進了垃圾桶。吳江大呼冤枉,末了,在校園裏偶遇譚少城,還得誠心誠意向她道謝,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本來這事也算畫上了一個句號。可是吳江無意間發現小根不知道為什麽,就像缺水的黃瓜一樣蔫了下來,整日裏長籲短歎地。吳江還以為他是為了找工作的事傷腦筋,便找了個時間,約他到學校周邊的小館子喝酒談心,順便盡盡朋友的義務,開導開導他。不喝也就罷了,然而三杯啤酒下肚,小根就對吳江坦白了自己的滿腔愁腸。原來打大一入學的時候起,小根就一直對譚少城報有好感。在他眼裏,譚少城有和他相似的出身背景,說得上同病相憐,可是卻遠比他聰明,人也長得很是娟秀,就像一隻山溝裏飛出來的金鳳凰,小根在她麵前自慚形穢,也隻敢偷偷地喜歡,為她鞍前馬後也滿心歡喜,從無怨言。可是,這一次,他明知譚少城家裏出了事,她又與渴望的獎學金失之交臂,看著她黯然的樣子,小根隻能恨自己沒本事,除了幹著急,一點忙也幫不上。最要命的是,從譚少城手裏搶走獎學金的人是司徒玦,司徒是小根的好朋友,小根不會說她的壞話,這下子,就連在少城麵前跟她一塊同仇敵愾也辦不到。
  吳江對小根埋藏在心底的這段苦戀的確有些意外,不過重點不是這個,而是在小根醉後斷斷續續地傾訴中,他忽然聽出來了一件事,那就是小根曾經鼓起勇氣把他從家鄉帶來,並且一直很寶貝的兩塊原石送給了譚少城,當然,譚少城收下了石頭,卻沒有收下小根的一番心意。也就是說,譚少城撒了個謊,那兩塊石頭的主人也不是她,而是暗地裏喜歡著她的小根。
  就這樣,這兩塊塊瘋狂的石頭在一群心思難明的年輕人手中一路輾轉,小根送給了譚少城,譚少城送給了吳江,吳江送給了曲小婉和司徒玦,司徒玦扔掉,被姚起雲撿了回來,最後又送給了司徒玦。
  吳江弄清楚了這來龍去脈,頓時覺得“感情”這兩個字,著實太需要腦細胞。他本來已經有些過意不去,再加上小根臨倒下之前,還知道拍著他的肩膀說,他是知道少城喜歡的人是吳江的,不過他更清楚自己無論哪方麵都沒法跟吳江相提並論,也不敢有半點嫉妒,隻不過明知道吳江不會看上少城,少城現在又那麽難過,他隻盼著她累的時候,能發覺世界上還有一個默默盼望著她好的人,雖然這個人很沒用。
  看著醉後仍掩不住悵然的小根,吳江心中的愧疚不免加深了。待到酒醒之後,他就鼓勵著小根大膽地向譚少城表白,現在正是她最需要人安慰的時候,等她回過頭,就會發現真正對她好的人是誰這樣,說不定小根的真情流露會將她打動。這樣以來,還真了卻了吳江的一番心事。
  小根當時隻知道羞澀地笑,什麽話也沒說。很快,當天吳江從實習的醫院下晚班出來,卻在大門處遇到了不知在寒夜的風中等了他多久的譚少城。
  本來那一天吳江是約了曲小婉的,不知道為什麽,小婉最近情緒起伏有些古怪,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喜怒無常,動不動脾氣就發作了,可她偏又離不得吳江,吳江希望她自己靜一靜,她卻非要時時刻刻見著他才安心,吳江又是無奈,又是心疼,唯有小心翼翼地哄著。
  這時見到譚少城,看著她凍得哆嗦,兩眼通紅的樣子,吳江那句“趕時間”的說辭怎麽也沒法說出口,隻得提出有什麽事找個避風的地方再慢慢說。
  他邀請她到附屬醫院附近的一個小咖啡廳裏坐坐,將近走到的時候,譚少城又止步於門口,吳江問她為什麽,她說苦笑著說裏麵的消費不低,不用浪費錢了。
  吳江當時二話沒說就把她拉了進去。坐定後,譚少城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你這是何必呢,有事找我,可以打個電話。”吳江一邊給她遞紙巾一邊說。
  譚少城一直低著頭,捂著一杯熱水暖手。她說:“有些事,我想還是當麵說得清楚一些。”
  她這麽說了,但是吳江許久都沒有等到她即將要說出來的話,有些意外地看向她的臉,卻發現她的眼神仿佛牢牢地鎖在了他的身上,那雙眼睛裏的期盼、渴望、乞求……還有一些辨不清的東西讓平日裏什麽都無甚所謂的吳江也有些震驚。在過去,單獨相處?氖焙潁?飛儷塹哪抗庖蒼?謁?砩狹髁???蓯竊謁?允擁氖焙蚓?諾鞀乇堋?
  “你別這樣嚇唬我,少城,我們都是朋友,有什麽就直說吧。”吳江說。
  譚少城牽動嘴唇笑了笑,“我真的是你朋友嗎,我以為司徒玦那樣的人才是你的朋友……
  吳江也笑道:“司徒當然是我的好朋友,好哥們,不過這個沒有必要做比較,朋友可以有很多種。”
  “那我是那一種?”譚少城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的激動有些唐突,用力絞著她那細細的手,吳江看著都覺得疼。
  “小根下午來找了我……”
  吳江開始有些明白了,他隻是沒有想到小根這家夥的動作如此之快。他點了點頭,靜靜等著譚少城往下說。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吳江需要豎起耳朵才能聽清。
  “……他說他希望我做她女朋友。”就連她白皙的脖子上都泛起了紅暈。
  吳江讓服務員換掉了她手裏那杯涼了下來的水。“小根是個好人,這樣不是挺好嗎?”他說。
  “你真的覺得這樣很好,這就是你的心裏話?”
  譚少城臉上受傷的表情令吳江有些不忍,他並不願意傷害這個本來就境況讓人唏噓的女孩,可是到了這關口,他也不得不把話說明白了。他同情她,可也僅僅是同情而已,雖然她的期望會讓他看起來有些殘忍。
  “當然是真心話,小根對你的心思我們都看在眼裏,他終於肯說出來了,我替你們高興。”
  “這麽說,你之前就知道他會來跟我說那些?”
  譚少城顫抖的嘴唇和蒼白的指節,讓吳江有一種她下一秒就會煙消雲散的錯覺。
  他遲疑地攤開手,“這有什麽不對嗎,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我理應為你們高興。”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譚少城緩緩站了起來,明明淚水在她眼眶打轉,她卻用了全身的力氣不讓它掉下來,“對,我想我早該懂了,我怎麽可能不懂呢?”她反複喃喃地說著。
  “你還好吧?”吳江有些擔憂。
  “我感冒了,感冒了就是這樣。”譚少城竟然還笑了笑,然後放下了手裏的杯子,“真可惜,浪費了你的祝福。我順便也跟你辭個行,我爸的病情惡化了,我要請假回老家一段時間。還有,謝謝你的這杯水。”
  吳江叫住了她。“如果讓你難過,我很抱歉,少城。”他隨即從錢包裏掏出了所有的錢,除了留足買單所需外,統統遞到了譚少城手裏。
  “這些你先拿去,有什麽我幫得上的,你可以直說。”
  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了很久,譚少城才慢慢地接過了那些錢。
  她臨走時說:“謝謝你,你真是個太好的朋友了。可你幫得了我一次兩次,卻幫不了我一輩子對嗎?”
  吳江告訴司徒玦:“我想她轉身的時候還是哭了。”
  司徒玦聽完了這前前後後發生的事,咂舌道,“這真是夠糟糕的。”
  “不,這不是最糟糕的。”吳江歎了口氣,一字一句地說:“我不知道少城後來是怎麽拒絕小根的,隻知道小根沒有參加第二天的補考。他之前已經重修了兩門,這下子,恐怕他要留級了。”

  第二十九章 倒下的神龕
  司徒玦一連打了兩個電話,才把窩在宿舍裏整整一天的小根挖了出來。兩人並排坐在男生宿舍附近魚池邊的長凳上,司徒玦本來想痛罵他一場,把他腦袋裏的糊塗蟲徹底罵走。失個戀痛哭一場,或者找朋友喝個爛醉,宣泄過後站起來,該幹嘛幹嘛,那才是男子漢大丈夫該做的事,可他呢,活生生把前途都斷送了。更別說他那哪算戀,壓根就沒有開始的事,也談不上結束,落到這樣的結果,實在是太不值當。
  然而當她看到小根枯草似的頭發,還有完全黯淡下去了的眼睛,那些激憤的話哪裏還說得出口,末了,隻能跟他一樣呆呆地看著池裏遊來遊去的鯉魚,良久才問了句:“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小根木訥地搖了搖頭,仿佛已徹底喪失了思考的能力,那副樣子讓司徒玦益發擔憂了起來。過了好一會,他捂著臉把頭埋在了膝蓋裏,喃喃地說:“我真想一頭紮在這池子裏淹死算了!否則我拿什麽臉去見我父母和家人,他們勒緊褲腰供了我四年,弟妹都打工去了,全村就出了我這樣一個重點大學的苗子,眼看就要畢業了,大家都看著呢,我要怎麽跟他們說,四年製的本科,我卻要讀五年才畢業。”
  司徒玦心想,他現在總算知道後果嚴重了,好在他現在憂心的是學業,是順利畢業,而不再是譚少城對他流水無情了,還不至於走火入魔到沒救的地步。
  “專業必修課補考不是小事啊,平時上課遲個到你都心慌慌,這次你怎麽就敢……”
  “我真不是故意的。”小根帶著哭腔說:“補考的前一晚我喝多了兩杯啤酒,當時心想,既然我在她眼裏什麽都不是,一個半點能耐都沒有的人做什麽都沒意義了,第二天到了該考試的時間,稀裏糊塗也沒起來,後來酒勁一過,立馬就嚇出了一聲冷汗,等到我急匆匆趕去考場,大家早散了,我就知道,這回徹底慘了,慘了!”
  雖然小根從頭到尾沒有說過譚少城拒絕他的時候到底說了什麽,更沒有在事後說她半點不是,但是司徒玦用腳趾頭都可以猜到她絕對沒吐出什麽好話。想來她這廂在吳江那碰了釘子,轉頭就找到了撒氣的人。
  別看她平日裏低眉順眼,生活在往往越是卑微慣了的人,一有機會,就最是恨不得踩在別人頭上。司徒玦心中對譚少城的厭惡不由得又添了幾分,剛因為她的身世而生起的些許憐?躋采⒕×耍?揮傻煤蠡謐約翰桓冒呀毖Ы鸕那?桓?鷦疲?盟?諤飛儷腔匭V?笏較氯????
  可眼前最大的問題不是如何在心中腹誹某人,而是小根該如何度過這個難關。
  “你先別急,想想辦法吧,留級通知沒下來,總是還有機會的。”她給小根打氣道。
  “有什麽辦法?院裏鐵打的規定在那裏,我是沒有辦法了。司徒,你比我有主意,這事真還有回旋的餘地嗎?”
  司徒玦想了又想,最後咬咬牙,“我試試,總要試過才甘心。”
  她看著小根死灰複燃地點起了最後一絲希望的眼睛,儼然在那一瞬間,她的“試一試”已經成為了這個從來膽小,偶爾放肆一次卻闖大禍的男孩可以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要是起雲在旁,說不定就會數落她不該在沒有明確把握的情況下輕易地給別人希望,可是小根是她的朋友,這事又跟吳江那小子脫不了關係,渺茫的希望總好過沒有。
  把失魂落魄的小根強壓到食堂吃了些東西之後,司徒玦就跟同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吳江碰了頭。用吳江自己的話來說,他活了二十幾年,沒做過什麽壞事,這次豬油蒙了心地慫恿小根去向剛被他自己婉拒了的譚少城表白,落得這樣的後果,他晚上照鏡子,都覺得站在自己對麵的人良心大大的壞掉了。想到小根極有可能留級的下場,他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兩人當即緊鑼密鼓地商量起對策。藥學院管監考的師兄、統計成績的教學秘書、乃至說得上話的一些老師司徒玦都不陌生,可是她逐一給這些人都打過了電話,對方的回答大同小異,那就是如果小根那天赴考了,結果成績距離及格還差幾分都還好說,私下裏說不定有應付過去的希望。可他根本就沒有出現在考場裏,補考的都是院裏的同學,大家都看在眼裏,憑空為他捏造出一張考卷一個成績,這事就算再借他們幾個膽子也是不敢的,院裏最近的會議還強調了要整頓學風。
  司徒玦對著新上任的教學秘書,也是剛留校的一個師兄苦苦相求,對方搖頭歎氣的最後隻說,這事就一個字:難!除非管教學的鄒副院長肯破例給小根一次重考的機會,否則基本上小根的“大五”是讀定了。可鄒閻王是什麽人,別的事也就罷了,涉及學術和教學,他眼裏揉不下沙子。
  秘書師兄說這番話也許隻是為了讓司徒死了那條心,可沒想到這僅存的一條窄路卻讓司徒嗅到了一線生機的味道。吳江已經拍著胸脯說從他媽媽任職的醫院搞到一張疾病證明完全沒有問題,就說小根考試當天是急病犯了,才不得不誤了時間,關鍵就在於鄒院長肯不肯認可了。
  “哎,你那位‘婉姐姐’不正好是鄒院長的得意門生嗎?你還等什麽,快求她在她導師麵前說說情,這事我看有譜!”司徒玦雀躍地對吳江說。
  “嗨,我告訴你,沒譜!”吳江則遠沒有她那麽樂觀。“你別當我那麽遲鈍,一早我就跟她說起這事了,別說她跟小根不熟,就算看在是為了我的份上,你又不是沒聽說她的脾氣,她哪裏是肯幹這種事的人?一口就把我回絕了,我也不知道她最近怎麽那麽別扭,過去把她導師看成明燈一般,現在簡直不能提,一提就捅了馬蜂窩。”
  “你這是找的什麽女朋友啊,我看你找的就是個菩薩,還是泥塑的,隻吃香火供奉,不食人間煙火,更不指望她開眼說話了。”司徒玦平日裏看吳江待曲小婉百般嬌寵,委曲求全,隻覺好笑,畢竟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可到了這關口曲小婉連舉手之勞都不肯幫忙,連吳江急成這樣都可以視而不見,難免讓她這個旁觀者也有些微詞了。
  吳江訕訕地回道:“畢竟這事與她無關,她肯幫忙是有心,不肯也無可厚非……”
  “你這話留著騙你自己吧,小根與她是沒什麽關係,可我看她對你也不見得上心。”司徒玦情急之下搶白道。
  吳江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說出來。兩人沉默了一陣,吳江有些艱難地開口提議:“好像鄒晉對你印象挺好的,你不是還打算考他的研究生嗎?要不,司徒……你……你去試試?”他說完這些話,自己也覺得挺過分的,搓著手有些無措地說:“不管怎麽樣,我總覺得小根落到這一步跟我脫不了關係,要是我能在鄒晉麵前說上話,我早去了……”
  司徒玦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了幾秒,然後指著他鼻子罵道:“我怎麽就攤上了你這樣的人!”
  話是這麽罵的,可說到底,司徒玦也知道吳江那是沒有辦法了。好朋友是拿來幹嘛的,關鍵時候堵搶眼唄。在司徒玦的信條裏,情人如手足,朋友如衣服,手足不可替代,可人活著也總不能裸奔啊。
  其實說實話,朋友也有親疏。小根這事要是沒扯上吳江,司徒玦幫忙幫到這份上,也可說是盡人事聽天命了,可偏偏這禍跟吳江脫不了關係,吳江是誰,就算是衣服,也是她司徒玦從小穿到大的貼心棉襖。自打記事起,哪次跟爸媽鬧矛盾,吳江那不是她的避難所?他有好東西,哪次忘記過她?緊急關頭,除了起雲,她第一個想起要找的人絕對是吳江?許多不能跟起雲分享的心事,吳江也是她的樹洞。她想,要是把她換到吳江現在的位置,她也會這麽對吳江說的,因為她知道,即使別人再不可靠,至少吳江會站在她這邊。
  司徒玦後來兩日裏數次借故在鄒晉辦公室附近徘徊,希望能找到機會私下裏求他通融,無奈鄒晉辦公室連日裏都是大門緊閉,在院辦連他的影子都沒見到。一打聽,才知道他人在外省出差。司徒玦這才??氳階罱?┭г耗酥寥?Jι?繼?檔囊患?攏?藿?煜蔚奈⑸?鎘膁??笛槭胰〉昧艘幌鈈碌摹⑼黃菩鑰蒲諧曬??壞?畈沽斯?諳喙叵钅康目瞻祝?詮?噬弦泊τ誥?緣牧煜人?劍?虼慫?救艘泊蠡袷餿伲?骷犢蒲薪?獎碚夢奘?????鮃┭?檔娜碩季醯妹嬪嫌泄狻U飧鍪焙潁?枰??救順魷?難刑隻帷⒈碚沒嶠籲嘍?矗??糾淳褪歉齟竺θ耍?衷詬?醴κ趿恕?
  司徒玦心一涼,據院辦傳來的風聲,恐怕這幾日留級通知就要正式下發,到那時就木已成舟,無法挽回了,她隻有厚著臉皮撥打偷抄來的鄒晉手機號碼。
  電話一連撥了幾次才接通,鄒晉聽到司徒玦的聲音很是意外,他弄懂了司徒玦的來意,雖然態度溫和,但還是明確地在電話裏表示了拒絕。
  鄒晉說,不管小根是因為什麽原因缺席補考,都已成一個既定事實,如果他給了小根一次機會,就意味著對以往留級或本年度遭遇同樣命運的學生不公,所以隻能說很遺憾。
  “鄒院長,您再考慮考慮吧,他真的是因為突然病了才耽誤的考試,我這裏還有醫生給開的證明,您什麽時候回來,我可以把證明拿去給你過目。”司徒玦當然知道,所謂的醫院證明不過是個幌子,不過她牢記著媽媽教過的處事之道,有求於人的時候必須讓對方看到你的誠意,而麵談則是個關鍵,永遠別指望一通電話能讓你的心願達成,因為隔著電話線能讓人的拒絕變得容易。
  鄒晉在電話裏說:“可是我最近比較忙。”
  媽媽同樣也說過,這樣的話往往就代表著敷衍和否定。
  司徒玦和鄒晉隔著近千裏的距離,也不由得心裏一陣尷尬。看來,不但是吳江和小根,就連她自己也把自己看得太重要,鄒晉教授過去對她的確還算客氣,也許那隻是對方的一種基本的禮貌,她竟然以為自己可以憑借這種好印象作為籌碼,未免幼稚可笑了。
  她匆匆說了幾句收尾的場麵話,忙不迭地就要掛斷,可鄒晉卻在這個時候補充了一句,“最近的會議實在太頻繁,這樣吧,我現在人在大連,明天馬上要趕到長春出席一個很重要的場合,短期內無法抽身,但是在出發前,我還有一份重要的資料在家裏需要親自整理後帶走,所以今晚我會暫時飛回來,然後乘坐明天最早的班機到長春去。大概晚上七點多我會到家,我實在是抽不出更多的時間處理別的問題,如果你不介意,落地後你跟我聯係,在我家附近我們碰個頭,你可以把那份證明讓我看看。”
  鄒晉是住在校外的,聽到在他家附近碰頭,司徒玦難免有些遲疑,似乎鄒晉在另一端也察覺了她的顧慮,電話裏傳來了他的幾聲輕笑。
  “你放心,我不是隨意把女學生往家裏帶的那種‘叫獸’,實在是時間緊迫,你願意的話我們就近找個地方坐下,你把事情詳細跟我說清楚,有什麽等我回來之後再決定。”
  被看穿的司徒玦臉一紅,當即慚愧於自己的“小人之心”,於是問了鄒晉住處的地址,他那邊似乎也在忙著,很快結束了通話。
  晚上出門前,姚起雲還沒從他見習的醫院回來,司徒玦本想給他打個電話說說這事,念及他對鄒晉的為人並不推崇,而她有求於鄒晉又的確是出於無奈,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掏了出來的手機又收回了背包裏。
  她對媽媽說自己去吳江那轉轉,媽媽沒有說什麽,對於她和吳江的接觸,媽媽從來都是持寬容,甚至說“樂觀其成”的態度。
  鄒晉住的地方是本市著名的富人聚集區,司徒玦按照他給的地址,輕易就找到了那件藏在樹蔭處的白色獨棟小樓。司徒玦出生在富裕家庭,可不知道為什麽,她有個可笑的固有念頭,那就是搞科研的人大多清苦,當然,她並不排斥這種清苦,所以她在第一眼看到鄒晉這位置極佳,不用想就價值不菲的私宅還是有些意外。
  天剛有暗下來的趨勢,鄒晉已經下飛機在回家的路上,司徒玦也不心急,環繞著房子逛了一圈,疏落有致的樹木維籬看上去繁茂,實則經過了精心打理,不大的院子草坪整潔,擺設雅致,倒很是合司徒玦的心意。她家的房子在老城區的黃金地段,繁華是足夠了,可總少了些閑趣,她過去還以為這樣的小樓隻出現在國外的中產階級聚居街巷。
  正傻乎乎地抬著下巴看個沒完,直到車輪聲逼近,她愕然回頭,看到鄒晉的車,才發覺他比意料中回來得更快。
  鄒晉搖下車窗對司徒玦微笑示意,把車停靠在一邊,說道:“我覺得出於常理我還是要問一句,司徒同學你要不要進屋坐下來喝杯茶。”
  司徒玦趕緊搖了搖頭,“我還是不打擾您了吧,鄒……院長。”
  她好像每次都不知道該叫他鄒教授還是鄒院長。鄒晉又笑了,雖然司徒玦不知道這個犯傻的小細節有什麽值得把鄒閻王逗笑的。
  “這是韋有根同學患有急性帶狀孢疹的醫院證明,麻煩您看一下,鄒院長,您就給他一次機會吧,讓他順利畢業。他平時很用功的,家裏又都指望著他,非常不容易。缺考的事隻是意外,以後再也不會出現這種事了。”
  鄒晉接過那張吳江的“傑作”,草草地掃了一眼,揉了揉自己的額頭,“我累了,真比不得你們年輕人,這樣吧,我們院子裏說話。”
  司徒玦這才留意到他一手還提著行李,手腕上搭著外套,雖然風度不減,但臉上難掩疲憊之色,她暗罵自己心太急,隻有點頭的份。
  院子的草坪上有一套刷著白色油漆的休閑桌椅,司徒玦狗腿地去給?藿?喟??藿?ψ啪芫?恕A餃俗?諏艘巫由希?藿?畔鋁碩?鰨?盟浦刂氐厥媼絲諂??
  “鄒院長您現在可是大大的名人了,我也聽說了您剛獲獎的成果,大家都說您是藥學院的鎮院之寶,也是大家的奮鬥目標。”司徒玦嘴裏像抹了蜜,什麽好聽就挑什麽說,不過,在她看來,她說的確實也是實情。
  “是嗎?”鄒晉的嘴角隻是微微向上一勾,“司徒玦,你說的‘大家’也包含你嗎?”
  “當然!”司徒玦一臉的誠懇。“但是我知道要達到您這樣的高度不容易。”
  “可是從這樣的高度墜落卻很容易。”按說最近應該是春風得意的鄒晉臉上卻看不到太多的喜色,相反,隻有倦意和些許無奈。“榮譽是個好東西啊,出成果是我們這樣的人畢生的夢想,不過任何事情一旦涉及到利益,很多讓人不愉快的事也跟隨著來了。”
  司徒玦愣愣地看著名利俱享,成果累累,盛況如烈火烹油的中年教授。她不知道他為何忽然有這樣的感歎,但是看他的樣子,說的卻不像是假話。
  鄒晉無意識地撥弄著小根的“醫院證明”,忽然問道:“司徒玦,在你眼裏我是個怎麽樣的人?”
  “啊?”這個問題實在的突兀而奇怪,司徒玦一點準備都沒有,她嚇了一跳之後,順著自己的本意說道:“我沒想太多,您就是我很尊敬的師長,在學術上很讓人敬佩的前輩。”她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地補充了一句,“雖然很多人說您平時有一點點嚴厲,一點點!”
  鄒晉笑道:“我看不止一點點吧。”他的笑意慢慢地帶有點自嘲的意味,“其實我是一個不太會處世的人,總也學不會圓滑,除去學術方麵,在別的地方,又太過隨性,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想我是失敗的,因為我並不具備足夠的理性。”
  “人無完人,教授,我覺得您已經很完美了,您說的完全理性那隻有聖賢才能辦到,可是聖賢是很孤獨的。”司徒玦說。
  “我的夫人曾經斷言我這樣的性格並不適合回國發展,不過我沒有聽她的,現在我開始覺得她是對的。”
  “第一次聽您提到師母。”司徒玦還是藏不住自己的好奇,大家都聽說鄒晉是已婚之身,隻不過他的另一半是何方神聖,就連他自己帶的學生都鮮有聽聞。
  鄒晉說:“我的夫人是個很值得讓人敬佩的女人。”他接著對司徒玦說了個名字,司徒玦隨之睜大了眼睛,那是個在藥學院學生聽來大名鼎鼎的名字,從科研成績到學術地位都不比鄒晉低,甚至淩駕於他之上,司徒玦隻知道她忍在美國,卻從未把她和鄒晉聯係起來。
  “她給過我很多的助益,就像我生命裏的良師益友,而我在她麵前,總像個易犯錯的小學生,情不自禁地低下頭。所以我堅持選擇回國發展,不在同一個星係,遠離太陽,也許我會覺得我沒有那麽黯淡。”鄒晉開著自己的玩笑。
  說不清什麽原因,司徒玦聽到有人這樣客氣推崇地評價自己的愛侶,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她想,也許更高層次的結合是她所不能理解的,就像波伏娃和薩特,就像蔡琴和楊德昌。反正她是做不到這種境界的,她和姚起雲就算彼此消融,也要做宇宙中距離最靠近的星球。
  “我的夫人,她覺得我在國內必然受挫,我希望證明她是錯的。一開始,我滿懷抱負,想要大展拳腳,後來我才發現,整個學術界並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我不能忍受那些散漫和場麵上的敷衍,可是就連我精挑細選的弟子也逃不開這些怪圈。他們覺得我嚴苛,也許隻是我們的理念不同。至於我的那些同行們……不說也罷,我常覺得自己像穿著重重金甲走沼澤的士兵。”說到這裏,鄒晉好像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搖頭一笑:“你看,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麽,你是個很單純的孩子,一直這樣很好,你就當聽一個中年人的牢騷吧……至於你說的哪個姓韋的同學……”
  司徒玦也趕緊把談話的焦點拉回她最關注的中心,“韋有根!鄒教授,求您了,讓他重考一輪吧。”
  鄒晉用一根手指把“醫院證明”推回了司徒玦麵前,“如果他麵臨留級,那麽這次是他第三次沒有通過補考,站在我的立場,我會覺得他重讀一年不是什麽壞事,醫藥行業跟別的行業不一樣,從業者的失誤會帶來不可預計的嚴重後果,所以我希望每一個畢業的學生都是稱職的。”
  “如果您給他一次補考的機會,他再不通過,留級是他應分的,隻要一次機會,鄒教授!”
  麵對司徒玦的懇求,鄒晉淡淡地問道:“這是他的事,他自己為什麽不親自來找我,而是讓你出麵?就算是帶狀孢疹,並不影響他通話和發郵件的能力吧。”
  司徒玦一時語塞,她總不能說,以小根的性格和他對鄒晉的畏懼,隻怕讓他親自來求鄒晉,他寧願直接留級了。她找不到理由搪塞過去,幹脆直截了當地對鄒晉說:“不怪他,是我自己提出代他來的。不過鄒教授,如果韋有根他親自來求您,您真的就會點頭嗎?”
  “他有你這樣的朋友倒是很幸運。”鄒晉挑眉,慢條斯理地說:“不管是他本人,還是你自己把寶壓在你身上,都是正確的。你知道我很難拒絕你。”
  在司徒玦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鄒晉單手覆在了她平擱在木桌上的手背上,似乎是讚許的輕輕拍了拍,那力道,又好似摩挲。
  司徒玦腦子轟的一聲全炸了,閃電似地縮手,猛然站起來的時候,差點撞翻了身後的椅子。從前在耳邊飄過的種種有關鄒晉的蜚語流言閃現在眼前。
  她從?炊疾恍牛??恢筆悄敲醋鵓此??
  “鄒教授,你……”
  鄒晉想來也沒料到她的反應會如此劇烈,收回手的瞬間也有一絲狼狽,但是他很快地恢複自若。
  “我嚇到你了?你先坐下。”
  司徒玦沒有依言,她退後了一步,卻沒有立刻掉頭就走。
  “我是為小根的而來的,鄒教師,如果您肯幫幫他,我替他感激您,如果您拒絕,我隻能跟他說我盡力了。”
  “我說過,你先坐下。你沒有必要把我看得那麽可怕。是,我承認喜歡年輕美好的女孩,那讓我也覺得自己隨之擁有了青春和幹淨的朝氣。司徒玦,我確實很喜歡你,我猜你並非毫無察覺,我並不善於掩飾這些,也許這是我的弱點。但老實說,我不缺女人,也過了看見好的東西非要一口吞下肚子裏的年紀。”
  “我把您看成最值得崇敬的老師!”
  “你依然可以這樣看我,這並不矛盾。”鄒晉也站了起來,試圖走到她的身邊,司徒玦又退了一步。
  “我看過了院裏的保研名單,你希望做我的研究生,那很好,你將是我的關門弟子,以你的聰明,隻要你願意,或許有一天可以比我站得更高,我不介意做你的基石,你甚至不需要給我任何的回報……你不相信?就好比天上的星星,喜歡並不一定要摘下來。”
  “教授,您的比喻真多,也很有趣。原來您遠離太陽就是為了抬頭看星星,而且我猜您的天空一定繁星滿天!”司徒玦冷冷地說,她肆無忌憚地諷刺著幾分鍾之前自己還奉若神明的那個人,他從她心中的神龕轟然倒落,一地泥塵。這個時候司徒玦竟然覺得有些難過,不為別的,為自己傻乎乎的信仰的一些東西,就連起雲都說讓她離鄒晉遠一點,她偏以為那是流言,她偏認定完美無瑕的東西是存在的。
  就在這時,屋子裏的燈光亮了起來,突如其來的光亮近在咫尺,如同混沌中升起的一簇光源,照得許多不堪無所遁形。司徒玦沒有想到屋子裏有人,然而不止是她,就連鄒晉臉上也明顯籠著困惑和震驚。
  伴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始終緊閉著的大門從裏麵被打開了。
  “你回來了我都不知道,我等了好久就睡著了……”
  這似曾相識的嗓音婉轉清麗。
  司徒玦如立在院子裏的石質的雕塑。她想,她是在做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雖然這場夢並沒有恐懼,卻充滿了她想象之外的汙垢。
  門裏麵的人也呆住了,她還維持著將門半開的姿態。
  死一般的寂靜。就仿佛任何言語都會如火星點燃毒蛇一般的引線。
  “這才是你對我疏遠的真正原因麽?”最先開口的人淒涼之意溢於言間。
  鄒晉低聲說:“不是,你不要那麽想。”
  司徒玦卻從夢中醒過來了,她看著另一個女孩,怔怔地隻會問一句話:“為什麽?吳江對你那麽好。”
  曲小婉卻根本沒有理會司徒玦的話,她的一雙眼睛死死地鎖在鄒晉的身上。
  “我跟她……”鄒晉挫敗地麵向司徒玦,司徒玦抓起桌麵上那張“醫院證明”,掉頭就走。
  “這跟我沒有關係。”
  司徒玦衝出這小小的院落,跑至兩邊的樹蔭邊緣時,忽然聽到枝葉的窸窸窣窣聲音。
  “誰?”
  她有些疑心自己看錯了,夜色不知什麽時候悄然來襲,路燈籠罩不到的樹蔭背後是濃密的灌木叢,很快那裏沒有了聲息。

  第三十章 蟲子與蘋果
  回家所用的時間遠比司徒玦想象中更短,對於自己是怎麽上的公車,一路上又停靠過那些地方,在她記憶裏全是混沌一片,那些有如被剪輯得淩厲而散亂的鏡頭將她腦子塞得擠擠挨挨。教授說起他名聲斐然的妻子時懷念而落寞的神情、曲小婉半隱在暗處的絕望、中年男人手心的熱度、還有些話一直嗡嗡地在耳邊縈繞。
  “……我喜歡年輕美好的女孩”
  “……做我的研究生……你將是我的關門弟子……”
  “你回來了我都不知道,我等了好久睡著了……”
  “……這就是你對我疏遠的原因?”
  ……
  下了公車,她飛奔著朝回家的方向跑,直到那棟小樓的燈光在望,她才覺得逃出生天,回到了熟悉而又安全的人間,連應門的姚姑姑那張沒有什麽表情的臉也變得莫名的親切。
  司徒玦盼著爸媽都不在,她渴望坐在起雲身邊,緊緊地挨著他的身體,用最快的語速去傾吐那些不可思議的瘋狂,讓他的理智和溫存驅散她心中的濁氣。
  然而進門的瞬間,好像有些什麽東西絆住了她的腳步,讓她前行的每一個動作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姚起雲會怎樣評判剛發生過的一切?是的,她了解他,他會皺著他的眉,冷冷地說:“司徒玦,我早告訴過你要離他遠一點,我說過許多遍,可是你從來都不肯聽。你就是這樣,不見棺材不掉淚!”
  他是如此緊張她,同樣,他也會毫不留情地提醒她:你是錯的,錯的!
  僅憑善意和衝動去做一件毫無把握的事是錯。
  拒絕相信傳言背後卷起的那些肮髒的沙塵是錯。
  天真是錯,自負是錯,不肯聽他的話更錯!
  沮喪的感覺悄然蔓延,以至於司徒玦進入客廳後,發覺姚起雲的房間燈光是熄滅的時候,竟然暫時地鬆了口氣,也許她需要緩一緩再去麵對他的憤怒,哪怕隻是一會。
  不過是晚上八點多,姚起雲還沒回家,這幾天他都比較忙,這尚在司徒玦意料之中,令她意外的反倒是吳江的出現。
  吳江獨自坐在司徒家客廳的沙發上,一手拿著遙控器,?皇幟米鷗隹辛艘話氳鈉還??成匣構易瘧蛔垡盞縭詠諛康母愎侄浩鵠吹男θ藎?蓯怯圃鍘K?患?就將i出現,趕緊站起來招呼她坐到自己身邊。
  “你算是回來了,怎麽樣?快跟我說說。”
  “天知道!”司徒玦憋了一肚子的話不知道從哪裏說起,從小到大她還從來沒有藏過那麽多的心事,吳江本來是她最好的垃圾桶,然而涉及到曲小婉,事情開始變得微妙而詭異。她撇了一眼在自己的小房間裏看電視,不時從敞開的房門處查看外麵情況的姚姑姑,壓低了聲音對吳江說:“我們都不在家,虧你一個人也待得住,克勃格沒給你什麽好臉色吧?”
  不知道為什麽,在司徒家的客人裏,姚姑姑唯獨麵對吳江時臉色不善,當然,薛少萍夫婦在時是不敢的,但私下裏,尤其是吳江來找司徒玦的時候,這半老太太的目光就比獵鷹還警惕,嗅覺比狗還靈敏。司徒玦常覺得諷刺,姚姑姑一方麵不喜歡侄子跟她在一起,另一方麵卻對她和別的男孩接觸尤其在意,仿佛一不留神就有人會背著她侄子做見不得人的事一般。
  吳江倒是毫不介懷,晃晃手上的蘋果,笑嘻嘻地說道:“我看她臉色幹什麽,我又不是來找她的,難不成她敢把我趕出去?我跟我媽過來的,她跟薛阿姨喝茶去了,我幹脆就留下來等你,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用不著人侍候。對了,鄒晉那邊有沒有譜,你倒是說啊。”
  “走,上去說。”司徒玦示意吳江隨自己上樓,避開不遠處那雙豎起來的耳朵。當她整個人窩在自己房間的軟椅上,才覺得真正耳根清淨了下來。
  “該求的情我都求了,他沒表態,反正我覺得小根還是做好心理準備為好。”司徒玦悶悶地說。
  吳江在她對麵的搖椅上搖了好一會才說道:“總是謝了,司徒。”
  司徒玦嗤之以鼻,“你跟我客套?再說輪得到你謝嗎,如果說為朋友,小根也是我的朋友。這事不是你的錯,你別瞎攬上身。”
  “反正我後來想想這事也不該讓你出麵,我當時急糊塗了,怪難為你的。”
  不知道為什麽,司徒玦聽到吳江這平淡無奇的一句話,竟覺得鼻子一酸,那些片段猖狂地挑戰著她的心理防線。她匆匆地問了句:“你跟她最近到底怎麽樣了……我是說曲小婉。”
  “我也說不清,就這樣吧。”吳江給了個說了等於沒說的答案,繼而笑著道:“你幹嘛問這個?”
  司徒玦避開他的眼睛,認真地問道:“吳江,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看上了她什麽?”
  吳江還在吱吱呀呀地搖著那張年代久遠的藤椅,順手把剛解決掉的那個蘋果核扔進垃圾桶。
  “叫我怎麽說……就拿蘋果來說吧,就好像肚子餓的人在一大堆水果裏挑中了一個蘋果,一口下去,味道跟自己想象的可能有點區別,第二口下去,覺得這樣也不錯,說不定蘋果就該這味道,不知不覺就啃成了核……咳咳,關鍵不在於那個‘啃’字,而是在於,這個時候你忽然發現自己已經飽了,就算你麵前還擺著香蕉、菠蘿、西瓜還有梨,你已經不想再去嚐試別的滋味了。”
  吳江的比喻一向打得很爛,司徒玦沒好氣地說,“要是你挑的蘋果看上去光彩,其實又酸又澀,你也非得啃到最後一口?這說得通嗎?”
  “那又怎麽樣。”吳江聳肩,“甜的水果到處都是,可那是我的蘋果。”
  “如果它裏麵被蟲駐了呢?”吳江的椅子搖得心事重重的司徒玦心煩意亂,她探身一把按在椅子扶手上,穩住了它。
  不是沒有想過,即使是好朋友也該留有餘地,就像媽媽路遇同事的丈夫與別的女人手牽著手,最終卻保持了緘默,她說也許遲早有一天這個沉浸在幸福婚姻中的同事會發現真相,但也許永遠不會。總之揭穿這層殘忍麵紗的不應該是個外人。可以提醒,不必說破,以媽媽的處世哲學來看,司徒玦的義務已經盡到,但是麵對著吳江,她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那樣,讓那些原則和技巧都見鬼去吧,她隻知道她有義務讓自己的好朋友洞悉真相,避開傷害。
  “吳江,我勸你醒醒,曲小婉她根本不值得你愛,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麽……”
  吳江笑著拿開了司徒玦的手,打斷了她,“你家這張椅子挺舒服的。”他又開始搖晃了起來,這一次他搖得很快,越來越快,快得讓他的臉在司徒玦的視線中變得模糊了。
  “我們剛才說到哪了,對了,蘋果……蘋果!對於很愛吃蘋果的人來說,如果那個蘋果有蟲,他有兩個選擇,第一,從頭到尾沒有看到那條蟲,很滿足地吃完整個蘋果;第二,發現有蟲,惡心得馬上把它扔了。但是,即使他扔了蘋果,他還是一個愛吃蘋果的人,那種喜愛的感覺不會因為他扔或者不扔而改變,那不是他能夠選擇的,他選擇的其實隻是快樂地吃蘋果,或者難過地看著不得不扔掉的蘋果,同時被蟲子惡心著。”
  司徒玦暈乎乎地聽吳江說完,她發誓她以後要討厭蘋果。
  “還是不通,難道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蘋果?”
  “如果這個蘋果沒有因為一個蟲而徹底地壞掉呢?”
  “可……”
  “行了,司徒,我謝謝你了行嗎!”
  吳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下來,大概是因為之前劇烈的晃動,他的臉色並不好看。
  司徒玦這才覺得自己這最好的朋友也變得有些陌生,她曾經認為自己了解他,就好像了解另一個自己。莫非所有的人長大了以後,心裏都會多了一間門窗緊閉的小黑屋子,必要的時候藏在裏麵,才會覺得安全。?傷?股島鹺醯囟雷猿?磷牛?艄獾媒?矗?纈暌駁媒?礎?
  她想她是懂了。那些亟不可待的“秘密”唯有默默地咽回肚子裏。
  “隨你便吧,像你說的,你吃你的蘋果,跟我沒關係。”她不知道自己聲音是不是顯得特別生硬。
  吳江很快又恢複如常,臉上流露出一絲歉意,他急著道:“我可沒有別的意思……真生氣了?”
  要是換過去,司徒玦鐵定要痛罵他一場才解氣,可是她現在隻想讓自己靜一靜,她推著吳江往門外走,“行了,你回去吧。”到了門口,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似地拍了拍自己的頭,回到房間的垃圾桶裏拾起那個蘋果核,不由分說地塞給吳江。“千萬別忘了‘你的蘋果’,要是你想它了怎麽辦?”
  吳江哭笑不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狼狽地退了幾步,很快就被一扇門隔在了外邊。他訕訕地找了個垃圾桶重新扔了那果核,敲了敲門,“那我先回去了,是朋友就不許有隔夜仇啊。”
  他等了一會,房間裏沒有動靜,隻得先行離去。
  吳江走後,司徒玦躺在床上,等著姚起雲回家。她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睡著的,沉沉的眼皮如烏雲般將黑暗籠了下來,很快,紛亂的夢接踵而至。
  流淚的曲小婉,捧著蘋果站在遠處的吳江,從風度翩翩瞬間變幻成青麵獠牙的鄒教授……姚起雲朝她走了過來,對啊,她還有起雲呢,她飛身投入他的懷裏,誰料卻撲了個空,抬起頭,他還站在一步外開,皺眉看著她。
  “司徒玦,你為什麽不聽我的話?這是你自以為是的苦果。他對你做了什麽?手?隻是手嗎?這是你自己說的,事實上怎麽樣,誰知道?”
  吳江的聲音也遙遙傳來,他手裏的蘋果不見了,轉為將曲小婉擁在懷裏,他們一臉甜蜜。“……你能選擇的隻是吃掉那條蟲或是忘掉那條蟲。”
  司徒玦殘存的理智在反複地告訴自己,這隻是夢,隻是夢,快點醒過來。她用力閉上眼睛,再睜開,發現所有的人都不見了,空蕩蕩的路上隻留下自己一個,每一盞路燈都在悄然窺視著她,背後的草叢窸窸窣窣,恐懼漫無邊際地滋生。
  “誰,是誰躲在那裏?”
  她壯著膽子咬牙撥開草叢,一直猙獰的黑色巨爪忽然從裏麵探了出來,死死將她鉗住。
  司徒玦氣喘籲籲地醒在了自己的小床上,光線從未曾緊閉的窗簾外透了進來,天亮了,她連衣服都沒有換就這麽睡了一整晚。正待強打精神起來梳洗,她忽然記起自己今早是沒課的,原本計劃是去找間教室看書,學校保研複試的筆試就在不久之後,雖然大家都說隻要進了擬推薦的大名單,本校的筆試麵試都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已,關鍵還是聯係導師,可她之前一直卯足了勁,希望最終用實力叩開鄒晉教授的大門。
  就在十幾個小時以前,那個讓校內外無數同專業學子擠破頭爭相拜入門下的鄒教授親口對她說,她將是他的關門弟子,他甚至可以不需要她任何的回報,就甘願做她的基石。然而在她洞悉了光環背後那些不堪之後,這一切還有意義嗎?
  她重新躺回了床上,剛閉了一會眼睛,伴隨著敲門聲的熟悉節奏,姚起雲在外邊叫她起來吃早餐。
  門一開,看到她亂糟糟的頭發,姚起雲吃驚地笑了起來,“不是說今早要跟我一塊走的嗎?”他回頭看了看,除了他倆之外,其餘的人都已坐在樓下的餐桌旁,便輕聲道:“昨晚怎麽睡那麽早,我九點多到家,你已經睡了。”
  “我原本是打算等你回來的,等著等著就睡著了……”
  她說完,莫名地覺得這話有些熟悉,仔細一回想,竟似曲小婉也這麽對鄒晉說過。司徒玦打了個寒戰,她大概是有了心病,那樣地害怕自己與另一個人相似之處,就連如出一轍的語句都覺得別扭。
  姚起雲飛快地握了握司徒玦的手,“等我幹什麽?”他原是含著笑,漸漸覺察她的精神不佳,收起了笑意,憂心道:“你怎麽了,病了?”
  “可能是有些感冒了,今早我不去學校了。”
  一個晚上過去了,當所有的急切都沉澱了下來,司徒玦反而失去了傾述的欲望,尤其是麵對姚起雲。關心則亂,她沒有必要把那隻惡心了自己的蟲子挑出來在惡心他一遍,挑起些無謂的爭端。再說,有些事還涉及到吳江的隱秘。也許吳江是對的,每個人都有秘密。
  姚起雲說:“要不我也請假在家陪你。”
  “好啊,不過我要提醒你,今天早上我媽在家。”司徒玦偷偷指了指樓下,果然,他臉上浮現出失望。
  結果他還是一個人去了學校,司徒玦把自己關上房裏,試圖將昨夜被夢魘奪走的睡眠補回來,說不定當她好好地睡上一覺,就會發覺其實一切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麽糟。
  中午時分,得知女兒“感冒”了的薛少萍喚她起來吃藥,司徒玦偷偷把藥衝進馬桶裏,一出來就接到了小根打來的電話。
  電話那端,小根的振奮之情溢於言表,猶如重獲了新生。他說,他剛剛接到院辦的通知,鑒於他是因病缺考,這個周末會再給他一次補考的機會。小根當然知道這次鹹魚翻生絕對不是因為自己的苦衷感動了上天,所以一個勁地對司徒重複著自己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感謝。
  司徒玦為小根而生起的些許欣慰很快被更多的疑慮衝散,昨天和鄒晉的會麵最後以那樣難堪的方式收場,之前他的拒絕也有理有據,沒料到轉瞬就改了立場,按說他今天人已在長春,還肯特意為這件事打電話回來布置,實在也算得上有心,難道僅僅隻是被她?某弦獯蚨??
  “別謝了,醫院證明還是吳江弄到的呢,我隻是把它交給鄒教授而已。”司徒玦對小根說,她想了想,又接著道:“說起來,證明是假的,這次能有轉機也全靠你的運氣,可畢竟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小根,你補考的時候可別再出狀況了,另外,這事今後也別提了行嗎,對任何人都不要說起了。”
  小根還沉浸在絕處逢生的喜悅中,司徒玦說什麽,他自然是答應的。司徒玦疑心他沒有把自己的意思領會完全,又補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這事除了你、我和吳江之外,千萬別告訴其他的人了。”
  “今早我還見到起雲,他問起我的事怎麽樣了,嘿嘿,起雲算不算其他人?”小根用一種老實人的狡黠問道。
  司徒玦一陣頭痛,她和姚起雲都沒有對外明示他們之間的關係,可是現在看來,不但譚少城看出來了,就連小根都心裏有數,原來這個秘密也隻有當事人認為它依然是個“秘密”罷了。不過她現在首先需要考慮的並非這個問題。
  “我說的是任何人,任何人!”司徒玦按捺著性子重複了一遍,得到小根鄭重的肯定回答才安心了一些。
  晚上,難得在家休息的薛少萍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菜,司徒久安也沒有應酬,一家人吃過了晚飯,圍坐在沙發上吃水果,薛少萍忽然漫不經心地問了句,“女兒啊,你跟吳江吵架了?”
  “呃……”司徒玦頓了頓,不解地看向媽媽,順便白了廚房裏洗碗的姚姑姑一眼。
  “行了,你們不是吵架了的話,今天你陳阿姨打電話到家裏來,為什麽你看到是他家的電話就不肯接了?”薛少萍抿嘴一笑,“我說今早怎麽無精打采的,這感冒來得快也去得快。”
  司徒玦趕緊辯白道:“這哪跟哪啊,我跟他不過是有些小口角,再說這跟我感冒半點關係都沒有,你盡亂點鴛鴦譜。”
  “你們看這孩子,我就問了一句是不是吵架了,她就急得直跳腳。”薛少萍對司徒久安笑道。
  “你們女人就是事多。”司徒久安眼不見為淨地看自己的新聞。
  司徒玦當然著急,不是為了媽媽的話,而是擔心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她拿起一片橙子,嘟囔著,“反正別把我硬跟他扯一塊。”動作間,腕上的鐲子跟玻璃製的果盤不經意碰撞,發出了清脆的敲擊聲。
  薛少萍循聲朝她那隻鐲子望去,蹙起眉尖道:“你還帶著這個鐲子?枉費你外公從小教你賞玉,這點眼力都沒有,讓人看到了笑話。”
  關於司徒玦這個從不離手的鐲子,薛少萍已經說起過不止一回,事實上,不止是她,不少身邊的人都對她帶著這樣成色的首飾感到詫異,用薛少萍的話說,還不如不帶。
  司徒玦轉了轉手腕,“我就喜歡,千金難買心頭好。”
  “你要真喜歡這些玩意,比這好的也不是沒有,說起來我手上倒是有一個。”薛少萍看來是受夠了女兒手上那塊磚頭料,還不等司徒玦開口說不要,已經起身上了樓。
  等她返回的時候,手裏已經多了一個暗紅色的錦盒,她把盒子遞到司徒玦手裏,“你看看這個怎麽樣。”
  司徒玦隻得依言打開,臥在盒內錦緞上的是一隻濃翠逼人的翡翠鐲子,她舉高它在燈光下照了照,果然種、水、色俱佳,晶瑩剔透的,饒是在她心裏什麽都比不上姚起雲送的鐲子有意義,也不得不承認手上這個確實讓人看了心生喜愛。
  “比你那個好吧。”薛少萍含笑道。
  “這可不好比。”司徒玦小心翼翼地把玉放回了盒子裏,放回媽媽麵前的茶幾上。她是識貨的,這物件就算擱她外公那也不能說是個普通玩意。
  薛少萍又把它推了回去,“給我幹什麽,說了讓你拿去戴著玩。”
  “我不要。太貴重的話戴在手上難受,磕了碰了心疼。”
  “你這傻孩子,既然給了你,怎麽磕磕碰碰都是你的事,連這樣的東西都受不起,不是小家子氣是什麽?”
  司徒玦隻得又把它拿了回來,擺弄著,好奇問道:“這也是外公給的?”
  “這倒不是,早些年你陳阿姨送的。”薛少萍輕描淡寫地說道。
  司徒玦立刻翻了個白眼,“又來了。媽,你還是拿回去吧,我戴著現在這個就挺好。”
  “說的什麽話,你陳阿姨既然送了,那也算是我東西。”薛少萍薄責道:“你手上那胡鬧的東西就戴得,媽媽送你的就戴不得?”
  姚起雲仍在跟司徒久安談論著電視裏的時事新聞,司徒玦拿著錦盒,悄悄歎了口氣。
  等到爸爸媽媽都回了房,司徒玦聽到姚起雲上三樓天台收衣服的腳步聲,她躡手躡腳地跟上去,從背後一把將他抱住。
  “為這個生氣就是醋壇子裏泡著的豬頭。”她在他耳邊嗬氣道。
  姚起雲緩緩回過頭來看著她,問道:“你昨晚一個人去了鄒晉的家?”

  第三十一章 究竟誰比較傻
  “誰告訴你的?”司徒玦反應過來之後,疑惑地問道。
  姚起雲說:“在你向我提出問題之前,是不是應該先回答我?”
  司徒玦二話沒說就承認了。“對,我去找他了。”她沒等姚起雲作出應對,就迅速地把話說樂下去:“不過我還有幾點要補充,你說的‘昨晚’,其實是八點不到,我也沒進他的家門,隻是在門口跟他談了一會,為的是小根留級的事。我之前給他打過電話,他告訴我這次回來隻停留一個晚上,所以我必須趕在那個時候把小根生病的醫院證明當麵交給他。”
  司徒玦盡可能言簡意賅地把整個事情和盤托出,因為最看不得電?泳繢鐧哪切┣哦危?嗔登槿嗽諼蠡嶂刂刂?攏?桓雎?懲純嗟睾埃骸澳閭?醫饈停?閭?醫饈汀??保?磽庖桓鱸虯淹芬〉酶??斯乃頻廝擔骸拔也惶?也惶?也惶???苯幼啪統褰?瞬悅4笥曛校?岩桓鑫尷抻裘頻謀秤傲舾?斯壑凇C康閉饈焙蛩?薏壞貿褰?縭悠聊煥錁咀胖鶻塹囊鋁焯嫠?前鴉八低輟K?菩牛?芙饈偷奈侍獯永淳筒皇俏侍狻?
  姚起雲拉下她還摟在自己腰上的手,轉身麵對著她。“你為什麽沒跟我說?”
  司徒玦笑道:“不過是昨天的事,你回來得晚,今早我們才說了幾句話?再說也不是什麽大事,你也沒有把每天的去向事無巨細向我匯報呀。”
  “那怎麽一樣?”姚起雲半信半疑,不過臉色已緩和了不少,“你在他家門口跟他說了幾句話,他就給了小根一次重考的機會?”
  “大概是吧。”
  她以為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誰知道姚起雲聞言後搖頭笑了笑,“司徒玦,你還有事瞞著我。如果沒有,在知道幫成了小根之後,你會高興得在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一定會。可是你一個字都沒提。”
  司徒玦沒有反駁。她從來沒有往這方麵想過,然而經他這麽一說,她也得承認他沒說錯。這世上還會有誰如姚起雲一般洞悉著她,就好像她靈魂裏寄居的鬼魅,讓她在他麵前無所遁形。
  “別像一個捉奸的丈夫的一樣……”她把手環在他的脖子上,親昵地笑道。然而在她接觸到他身體的瞬間,卻發覺他微微往後一傾。這時司徒玦看清了他的眼睛。她有一種錯覺,仿佛站在她麵前的不再是與自己最親密無間的那個人,而是當年那個一無所有踏進陌生世界的陰沉的男孩,用無比的謹慎和戒備保護著自己,害怕得不到肯定,所以一開始心中已然否定。
  姚起雲懷疑而充滿了審視的眼神激怒了司徒玦,她主動收回了自己的手,帶著慍色道:“你非得要我招供出昨晚跟他睡了一覺才舒坦是吧?”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跟你說過很多遍,鄒晉的風評不佳,就算是傳言,你何苦偏要對著幹,去給別人落了口實。你說你是為小根,先不說是他自己意氣用事錯過了補考,規則理應對大家都是平等的,他留級也怨不得別人,問題是就連小根自己都沒去找鄒晉,更何況你說你隻是在家門口說了幾句話,可是誰在乎這些,在別人眼裏你和那些晚上摸進教授家裏的女學生有什麽兩樣?”
  他說完自知有些過火,可也不肯收回,沉著臉看著天台遠處車燈匯成的河。
  司徒玦果然氣得發抖,“姚起雲,你有膽子就說得更難聽些,我就是賤到為了朋友補考就要去跟副院長鬼混……”
  “我求你小聲點,你想驚動樓下的人,我可不想。”姚起雲壓低聲音,長長舒了口氣,“我沒有那麽說,可是別人……”
  “我不管別人,我隻問你,你不是很了解我嗎,原來我在你心裏就是這樣的人,這就是你能給我的信任?”
  “你呢?你要求我信任你,可你不也沒有對我說實話,司徒玦,信任是相互的!”
  “我想過要告訴你,可是後來我害怕了。我就是怕你會對我說出剛才那些話,結果你果然是那麽說的。我還要告訴你,沒錯,鄒晉是個道貌岸然的混蛋,在他家門口的時候,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說喜歡我。你聰明,你什麽都猜對了,如果我一開始就把這些告訴你,你的反應跟剛才又會有什麽不同?一遍一遍地問他是不是真的沒有得逞,一遍一遍地說‘司徒玦,我早告訴過你的’。我有多蠢多天真我自己已經知道,隻希望有個人能耐心聽我原原本本把事情說完,然後對我說一句:好了,沒事了。而不是反複地提醒我錯得有多離譜!”
  姚起雲冷笑一聲:“‘好了,沒事了’,這倒像吳江的口吻,莫非他就是你希望的那個人?”
  “你去死!”說話間,姚起雲已被盛怒中的司徒玦推搡地倒退幾步,背抵在了天台的欄杆上,司徒玦單手顫顫巍巍地直指著他的臉,“虧你說得出口!”
  姚起雲側臉避開她幾乎戳在自己臉頰上的手指,“這是你媽教你禮儀?”他為自己的口不擇言而後悔,然而司徒玦說的每一句話都似鼓點重重敲在他心頭。嫉妒、憤怒、失落……然後是深深的疲憊。
  兩人都不再說話,借著遠遠的路燈,姚起雲也能看到司徒玦發紅的眼眶。一塊偶然的石頭擊碎了湖心甜蜜的平靜,他們才借著漣漪察覺了早潛伏在深處的漩渦,也許問題根本與吳江沒有關係,甚至鄒晉也不是最終的關鍵。
  過了一會,姚起雲回頭把擱在架子上的衣服抱回手中,“晚上天台很涼,你不是說有點感冒?下去睡吧。”
  司徒玦沒有動,抬起頭深呼吸的時候,眼淚還是從揚著的下巴邊緣滑落。
  姚起雲本想,既然她願意,就讓她一個人在上麵待一會吧。可是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他才發現其實還是做不到對她的眼淚視而不見。司徒玦一直是個很驕傲的人,自打他認識她的那天起,就很少看見她在人前示弱掉淚,僅有的幾次,每一次都與他有關。
  他騰出一隻手輕輕去蹭她臉上的淚水,“對不起,阿玦,我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大度,也不是我不肯信你,我隻求你別讓我在這段感情裏更提心吊膽。你可以為你的朋友赴湯蹈火,那我呢,偶爾也想想我的感受吧。”
  司徒玦漠然擼開他的手,“對啊,你是我的什麽人?我倒想聽你說說。大聲說出來,你敢嗎?”
  姚起雲在她譏諷的神情裏慢慢垂下了手。他走了幾步???剿就將i叫住了他。
  “等等。”
  他沒有回頭,腳步卻立刻停了下來。
  “我再問你一次,昨晚上的事是誰告訴你的?”
  姚起雲淡淡說道“你還是不要問為好。以我這樣小氣的人,通常麵對這種問題的時候會反問:你這麽介意是誰說的,莫非還是心虛?”
  司徒玦說:“我隻是想知道誰這麽無聊且卑鄙!”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個道理司徒玦不是不明白,可是她不能接受這道牆是那麽千瘡百孔,不過是一夜的時間,風就吹向了她最不情願的方向。
  按說這件事從頭到尾隻有三個人知情……不對,應該說是五個人。但是其中有兩個司徒玦認為他們絕對不會傻到把自己身為主角的並不光彩的戲碼向外宣揚,那就隻剩下吳江、小根和她自己。
  她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問問小根。那時小根剛重新補考完畢,一見她第一句話就說:“我剛想找你呢,司徒,你說吳江生日聚會我空著手去會不會不太好……”
  “先別說這個,我問你個事。”司徒玦也懶得繞彎子,“小根,我為了你補考去找了鄒晉的事你有沒有對別人說過。”
  “沒有沒有,你不是讓我不要說嘛。”小根忙不迭答道。
  “真的?那好吧……”本來直接開口問別人是不是多嘴泄密那個人,已經讓她覺得有些難堪,既然如此,司徒玦更沒有再問下去,道別的時候順口說道:“客套什麽,他缺什麽呀,實在不想空著手,你送他張卡片不就行了。”
  “哦。”小根點頭,眼看司徒玦要走,想想又追了上去,一臉赧意地站到了她跟前,期期艾艾地說:“那個……司徒啊,我想起件事,你別生氣啊……”
  司徒玦的急性子哪受得了這些,“你再說廢話不說主題我才是真的要生氣了。”
  小根搓著手,艱難地說:“少城從家裏回來後找過我,她跟我說對不起……其實也不關她的事……我,我其實想說,我就告訴了她,不用太擔心,這件事已經解決了,她不相信……”
  “然後你就說我替你去找過鄒晉了?”司徒玦呆了呆,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小根不知所措地點了點頭。
  “你……你叫我怎麽說你好!”司徒玦氣急敗壞地朝小根說道,想必是很快就發現生氣也沒有什麽實際意義,隻能徒勞地擺了擺手,掉頭就走。
  “司徒,出什麽事了?我就告訴了她一個人,你別生氣啊……”小根有些慌了,跟在她後麵問。
  司徒玦越走越快。
  “你不想被我踹進池塘裏的話現在就離我遠一點。”
  晚上,司徒玦趕到“時間的背麵”時正是小店剛開始熱鬧起來的時候。長著一張長臉的資深服務生阿源一見司徒玦就用嘴朝前方努努,“你有朋友已經先到了。”
  司徒玦朝他示意的方向走向這店裏的VIP包廂,也是唯一的一個包廂。廂是吳江定的,他故意把自己生日聚會的地點都挑在了司徒玦喜歡的小店,求和之心路人皆知。
  其實跟他賭氣沒幾天,司徒玦就消氣了,她冷靜下來想想,吳江有什麽錯?他有他的選擇和判斷,是她太過苛責了。隻不過吳江在她那裏連碰了幾個釘子之後學乖了,避開了氣頭上的她,司徒玦又拉不下臉主動跟他和好,一拖就拖了將近一個禮拜,這還是中學時吳江跟他那仕途通暢的老爸出國“考察”十天之後,司徒玦跟他失去聯絡時間最長的一次,直接導致她和姚起雲之間有了矛盾,百般鬱悶中卻連最適合傾訴的人也沒了。有時她得承認,某些時候,吳江詭異的邏輯和狗屁不通的哲學還是能夠發揮安慰功效的。
  朋友她不是沒有,但隨著年齡的增長,真正推心置腹的能有幾個?司徒玦也很清楚,吳江這樣的知交發小,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非可再生資源,沒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所以,當她難以判斷是誰把那件事告訴姚起雲的時候,她寧可懷疑自己夢話說漏了嘴,也不願意懷疑吳江。沒有理由,隻有一個念頭,他不會的。吳江生日給她打電話,她雖嘴裏強硬,可怎麽會不來?
  還沒走近,司徒玦已經看到等在包廂門口的吳江。
  “姑奶奶,你要是不來,我這一歲就不長了。”吳江諂笑著迎上來。
  “不來趁機敲你一頓我怎麽睡得著?”司徒玦白了他一眼,兩人笑著推門而入。
  包廂裏隻有一個人,正在合著伴奏自娛自樂地獨自唱著一首歌。也不能說意外,吳江的大日子,他又怎麽舍得讓曲小婉缺席,隻不過今晚看似邀請的人不止一個兩個,而過去他們倆從不公開在朋友麵前成雙成對地出現,這晚算是破天荒了。司徒玦還訝異於清高如斯的“觀音姐姐”臉皮也修煉得如此之厚,她怎麽能在被吳江好友撞破她和鄒晉之間的醜事之後,還能若無其事地跟他混在一起,竟然在司徒玦走入包廂之後,那歌聲還是如此自如。
  吳江和司徒玦坐下之後就問道:“怎麽你一個人?我不是也請了姚起雲嗎,他舍得你單獨行動?”
  “少來。我替你通知他了,不過他來不來我可不知道。”
  “吵架了?你最近火氣不小,要不要喝杯王老吉?”
  司徒玦勉強笑了笑,“考前綜合症吧。”
  “嘿,這個筆試哪點值得你操心,水到渠成的事。”
  “據說高教授的碩士也不好考。”
  “換導師了?”
  “嗯。”
  “你真不打算喝杯降火的?”吳江當真打開了一聽涼茶,適時轉移了話題,大家都鬆了口氣。
  隨著伴奏的減弱,曲小婉的歌聲也告一段落了,她回頭放下麥克風,吳江殷勤地把喝的遞了上去。
  “天那麽冷,喝這個幹什麽?”曲小婉笑笑說道。
  吳江撓了撓頭,“你等等,我去問問你的綠茶怎麽還沒好,這服務生太少。”
  他說著就開門走了出去,裏間隻剩下司徒玦和曲小婉。司徒玦自問捫心無愧,可想起那天的事,也覺得有些尷尬。
  曲小婉那天哭了,她當時的眼淚裏沒有醜事見光的倉皇,隻有一個情人的絕望,難保她不會把和鄒晉的裂痕歸咎於司徒玦,畢竟當時的情況很難說得清楚。司徒玦倒是不怕她發難,倒怕事情鬧大了,令身為壽星的吳江難過。
  果不其然,曲小婉繞了一個圈坐到了司徒玦身邊不遠處。
  司徒玦麵上不動聲色,暗自也提防著。
  “吳江說這地方是你告訴他的。我就說這樣有意思的地方不像他的品味。”曲小婉的第一句話並沒有意料中的來勢凶猛,相反,她閑適地,一如朋友間的閑聊。事實上,吳江和曲小婉曖昧不清這些年,司徒玦和她不太打交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是麽?這個包廂名字也特別,你也聽說了吧,叫‘時間黑洞’。”司徒玦不鹹不淡地應了一句,看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誰知曲小婉點點頭,便不再有下文了,無人響應的音樂再起,竟還是她方才唱過那首。司徒玦百無聊賴看著歌詞,想起幾年前露營時第一次見她,唱的好像也是這支歌。
  “吳江喜歡這首歌。”曲小婉跟著曲調哼哼,她有很動人的聲線。
  司徒玦莞爾一笑:“吳江什麽都好,就是喜歡的東西有些莫名其妙。”
  “對的,我也這麽覺得。”曲小婉挑眉,欣喜地表示讚同,“尤其是我。”她好像被自己逗樂了,咬著下唇一個勁地笑。
  司徒玦聳肩,心想,她不會受了太多刺激有些瘋了吧。
  “我跟他吵了一個晚上,為了你。”曲小婉低頭撥了撥頭發,說別人的事一樣說起。司徒玦愣了一會才知道那個“他”是誰。
  “第二天,天還沒亮,他收拾東西去趕飛機,我一個人坐在那裏,很多東西都摔破了,我又慢慢地把它們收拾幹淨。其實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跟你沒關係,他喜歡你,就像喜歡當初的我,如果當初我也遠著他,說不定在他眼裏現在還是天上的星星,可是我比你傻,一頭紮下來,連隕石都不是,隻有個爛泥坑。”
  “那吳江是什麽,反正都砸出個爛泥坑,不如養條小蝦小蟹逗著玩?”司徒玦撇了撇嘴。
  曲小婉笑笑,沒有回答。
  “司徒玦,我是要謝謝你的。”
  “謝我什麽,謝我不吃他的那套?我倒不是為了成全你。”
  “我用不著誰成全。”曲小婉說:“是走是留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以為他現在眼裏隻看得到你,是因為你比我強?事實上,如果你給了他回應,下場不會比我好到哪裏去。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愛的時候是真的愛,不愛也是真的不愛,隻有得不到的永遠是最美的。”
  現在司徒玦可以確定曲小婉基本上是正常的了,因為她說話還是那麽不討人喜歡。
  “吳江呢,幹脆就是個傻瓜,被人逗得團團轉,還跟著鼓掌。”曲小婉譏誚的笑容讓司徒玦一陣反感,強忍著沒有說話。
  “我謝謝你,是因為你沒有把那天的事告訴他,不管你出於什麽理由,至少在我最難捱的時候,這個傻瓜陪我捱過去了。就算哪天傻瓜學聰明了,走了,為了那段時間,這句謝謝都值得的。”
  司徒玦本想說,“你真以為他一點也不知道?”末了,還是打住了,隻說了句,“到底誰更傻,還真是說不準的事。”
  “當然他更傻,我問這傻瓜:我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脾氣,你怎麽就不抽我兩下。你知道傻瓜怎麽說,他說:‘一個女人要是把自己當做公主,那她身邊的男人就會感覺自己是王子,反之,要是她把自己當做女傭,那這個男人就是佃農。’你說,還有比這更愚蠢的話嗎?”
  這的確像吳江說的話,司徒玦低頭苦笑。
  “剛才來的時候,這店裏的服務員問我相不相信時光會倒流,如果可以,我會回到過去做什麽。我在每個年份的箱子裏都塞了一張紙條,讓過去的我知道,總有那麽一天,有個傻瓜會用一句蠢話氣得我什麽都答不上來。就算在爛泥坑裏,我也會覺得好笑,這個傻瓜在未來等著我。”
  她還是那樣不以為然地笑,司徒玦假裝沒有看到她眼裏瞬間閃爍過的水光。
  那個傻瓜很快就引著好幾個朋友進來了,他手上還捧著那壺剛泡好的鐵觀音。曲小婉沒喝幾口就提出要走,吳江問她怎麽不多待一會,她隨口就說人太多了,好像農貿市場,在場的人隻能麵麵相覷,誰也不好出聲。
  吳江略帶歉意地朝大家笑笑,說要送她回去。曲小婉卻大方地讓他留下來招呼朋友。
  “司徒,反正你也是坐著,不如你陪我到門口打車?”她轉而對司徒玦說。
  吳江一時間也拐不過彎來,不知她怎麽就忽然對司徒玦另眼相看了。司徒玦背著曲小婉,也給了吳江一個受不了的表情,然而還是給了個麵子起身隨著她走了出去。
  其實她們也沒有太多的共同話題,一路沉默並肩走到店門口的馬路邊上,正巧一輛出租車駛近停靠了下來。
  曲小婉轉身,逆著的風把她披下來的頭發都拂到了她麵前,遮擋著整張臉,撥開又依舊如故。
  “司徒玦,你也要小心一些。”
  “什麽?”司徒玦沒有聽懂曲小婉突如其來的一句話。
  “我也不知道該小心什麽,不過能離鄒晉遠一點就遠一點吧。小小的爛泥坑也就罷了,隻怕後麵是整個汙水潭,連鄒晉都……”
  曲小婉後麵說了什麽,司徒玦都沒有聽清,就算她說她背後是萬丈深淵,在這個時候,司徒玦也顧不上了。她看到那輛停穩了的出租車上先後走下來兩個人。
  當然,那兩個人也看到了她。

  第三十二章 憤怒的灰燼
  正和三皮喝酒猜拳的吳江看到返回後如丟了魂般的司徒玦有些吃驚,剛問罷:“你怎麽了,小婉回去了嗎?”接著就看到晚她幾步一同走進來的兩個人。
  大概他也沒料到這兩人會同時出現,嚇了一跳,偷偷看了一眼司徒玦,坐在角落裏可勁吃東西的小根也困惑地放下了手裏的零食。
  “哎呀,起雲,少城,我還以為你們不給麵子了,坐,快坐啊……對了,怎麽那麽巧……”回過神來的吳江心不在焉地盡著主人的本分。
  姚起雲把距離最近的那個沙發上的空位讓給了身邊的譚少城,自己卻還站著。
  “也不是湊巧。”姚起雲一邊脫外套,一邊不疾不徐道:“我剛出門,就接到少城打來的電話,說是搭錯了公車,不知道怎麽倒回來,正好我在車上,問了她的位置,反正離得也不是很遠,就讓司機繞個路順便捎她一程。對了,她一開始先是給你打了幾個電話,估計這裏太吵了,你也沒聽見。我來晚了嗎,不好意思啊。”
  譚少城紅著臉補充道:“我一向路癡,多虧了起雲。”
  吳江當然知道惜字如金的姚起雲肯花費那麽一段話來說明他和譚少城一塊出現的原因,並不是解釋給自己聽的。他趕緊翻出手機看上麵的通話記錄,隨即長長地“哦”了一聲。
  “對對,少城是給我打電話了,沒聽見,抱歉抱歉!”說著恨不得把通話記錄都貼在司徒玦的眼前。
  “沒聽見一個電話你瞎開心什麽?怕你的曲小婉找你麻煩?”司徒玦沒好氣地揮開他杵在自己跟前的手。
  吳江也不避諱,笑嗬嗬地說:“我們家的醋一直沒你家的酸。”
  譚少城聽到曲小婉的名字時,視線在吳江身上停頓了片刻,麵上倒沒什麽,笑著跟認識的人打招呼。
  吳江眼尖地看到姚起雲仍站在一旁,似乎專注看著屏幕上變幻的歌詞,他伸出腳用力地踢了三皮一下,坐在司徒玦身邊的三皮彈了起來。
  “三皮你走來走去幹什麽?起雲,這還有個位置,要不你坐過來?”吳江喊道。
  姚起雲猶豫了一會,見三皮悻悻地去上廁所,也不再客套,緩緩坐到了司徒玦身邊。
  他們已經幾天沒有正經說過話了,以前也常鬧別扭,鮮少超過二十四小時。
  司徒玦玩著手機上的貪食蛇遊戲,姚起雲跟周圍的人也鬧不到一塊,和吳江寒暄的話都說完了,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話題,眼觀鼻鼻觀心地坐了一會,水喝了大半杯,這才側過臉去低聲問他身畔的人。
  “你為什麽不等我一塊來?”
  司徒玦開始沒聽見似地不搭理他,這讓姚起雲有些尷尬,好在過一會,她算是開了尊口,頭也不抬地道:“你說了要來嗎?”
  “我也沒說不來吧。”
  “你愛來不來。反正我是認得路的,也用不著你。”司徒玦煩悶地合上手機,那條笨蛇老是吞到自己的尾巴。
  吳江“陪”三皮上了一趟廁所回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司徒玦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就是不看自己左側的人,而姚起雲也冷著臉,都悶聲不吭地僵持著。
  這兩個人的脾氣倔起來都不是什麽善茬,吳江也一點辦法沒有,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啤酒,正好看到閑在一旁的撲克牌,心血來潮地拆開,對司徒玦說:“傻坐著幹什麽,咱們找點樂子,誰輸了誰喝酒。”
  司徒玦欣然點頭,剛洗了一遍牌,姚起雲便在旁澆冷水。“吳江,她那點酒量你不知道?她哪能喝呀,輸了也隻有耍賴皮。”
  吳江還沒吱聲,司徒玦就火了。“有你什麽事啊,你哪隻眼睛看我耍賴皮了。”
  姚起雲笑笑,一付大家心知肚明的表情。
  吳江見狀,順勢把姚起雲拖進戰局,“玩玩罷了,要不你也一塊?你們倆一夥,我呢就跟三皮,咱們玩牌,哪邊輸了就喝一杯。她不行,不還有你嗎?再說我酒量還不是一塌糊塗,難得今天朋友都在,開心就好。”
  三皮樂顛顛地坐過來,“好啊,這個我在行。”
  姚起雲沒說話,隻看了司徒玦一眼,司徒玦卻掉轉身子對吳江說:“要玩也是我倆在同一邊,誰都不用嫌棄誰。”
  吳江又撓了撓頭。“呃……”
  “到底怎麽玩?”三皮一臉的莫名其妙。
  司徒玦見姚起雲沒表態,站起來就打算招呼別的朋友,姚起雲這時才抓起撲克,對三皮說道:“隨便吧,怎麽玩都行。”
  三皮一開始是勁頭十足,不過三把之後,就覺出了不對勁,連忙借口尿遁。
  “這才喝了多少,三皮,我勸你趕緊去做個全麵的泌尿係統檢查。”吳江損道。
  三皮幹笑著撤退,臨到了門口才嘀咕,“誰願做冤大頭才應該去做一個智商測試。”
  四個人的遊戲缺了一角,想要繼續,總得找個人頂上,吳江於是去叫小根。
  小根正局促地與譚少城不知聊著什麽,聽明白了吳江的意圖,忙走過來,擺著雙手說自己不會。
  吳江大呼掃興。這時,隨著小根一塊近前的譚少城靦腆地插了一句,“我倒是會一點,雖然玩得不好,不過你們要是不介意的話我倒可以頂上一陣,實在不濟,至少我能幫喝點酒。”
  吳江有些意外,便用眼神詢問著司徒玦的意思,司徒玦嘴角含笑,不置可否。
  “那……坐吧,輸的也不一定是你們。”吳江對譚少城說。
  “輸也沒什麽,我習慣了。” 譚少城微微一笑。與她的模樣一般,她說話的時候也總是柔細溫婉的,鮮有咄咄逼人的鋒芒,即使這時話裏若有所指,也不過是一些淡淡的自嘲。吳江的眼神開始有些尷尬地遊離。
  然而遊戲既然已經開始,便隻能繼續。事實上每回輸的依然是姚起雲那一方。姚起雲也不似不會玩,他仿佛對司徒玦的招數和叫牌習慣了如指掌,可他自己的叫法卻總是匪夷所思。輸了之後他也沒怎麽讓譚少城代勞,幾輪下來自己喝了不少。倒是譚少城看不下去,總爭著為他分擔一些。
  “你看看,這是什麽精神?爭先恐後的,不知道的還以為誰輸了就罰誰沒酒喝。”司徒玦對吳江驚歎道。
  吳江咂嘴,“一邊倒也沒勁,我都口渴了。”
  他的願望很快成為了現實,姚起雲喝的太急,酒勁上來後,即便他控製得很好,還是掩不住有些恍惚,不怎麽會玩的譚少城成了主力,一不留神,吳江和司徒玦就敗下陣來。
  “早等著這杯酒了。”吳江笑著主動給自己倒酒,一邊對司徒玦開著玩笑:“你要跟我爭著喝嗎?”
  司徒玦嗤之以鼻,“爭什麽?”她用一個空杯為吳江分了一半,“正好咱倆幹一杯,恭喜你又老了一歲。”
  吳江當然沒有意見,兩人正要幹杯,斜靠在沙發上閉了一會眼睛的姚起雲一把扯住司徒玦,難以置信地說:“開什麽玩笑,你真的喝?”
  “別那麽緊張,大不了我送她回去。”吳江還是笑嘻嘻的。
  “她喝不了那個。”姚起雲似乎一點也沒覺得好笑。“司徒玦,人貴有自知之明,何必逞強讓人看笑話。”
  司徒玦酒量是極差,她自己也知道,所以平時能不喝就不喝,不過今天是吳江生日,又著實是心中不快,不過是小半杯啤酒,自忖還是可以應付的。姚起雲反對也就罷了,可是他說話實在尖刻,讓人火冒三丈。
  “我看‘人貴有自知之明’這句話送給你更合適,你以為你是誰?”司徒玦當即反唇相譏。
  姚起雲被這一句話堵著,臉色相當難看。
  “司徒,你別這樣。”譚少城打起了圓場,“我看起雲他也是為了你好,他寧可自己輸也不想你喝,他怎麽對你,難道你看不出來?”
  司徒玦就像今晚第一次發現了譚少城存在一般恍然道:“對啊,我怎麽看不出來,看來我們都瞎了,就你心如明鏡,那真得謝謝你提醒,沒你還真不行。”
  譚少城大窘,紅著臉訥訥地說:“你是不是為起雲今天跟我一塊來的事不高興,我看你誤會了。你真要不高興,就衝我來行嗎,不關他事的。”她說著奪下了司徒玦手裏那半杯酒,“這酒我來喝,當我向你說對不起。”
  司徒玦驚駭地笑了一聲,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吳江趕緊在一旁拍了拍她,示意她不要急躁。今天是吳江的生日,正因為如此,從譚少城一出現開始,不管心中有多厭惡,司徒玦都告誡自己,別由著性子,有什麽事留到過後再說。可不知道為什麽,譚少城偏要事事都要攪合進來。司徒玦按捺著,幹脆撇開臉去,眼不見為淨。
  譚少城仰頭就要喝,姚起雲也焦頭爛額地出言勸止,“別……這事跟你沒關係!”
  “其實,我也是想借這杯酒跟司徒說聲謝謝。”譚少城輕聲對司徒玦道:“那筆錢,我心裏有數……謝謝了。”
  酒杯裏,白色的浮沫仿佛一個虛幻的光環。司徒玦冷冷道:“那這杯酒就更沒有必要喝了,你用不著感謝我,因為我現在挺後悔的,那筆錢用來幹什麽不好,我偏拿它買了個教訓。”
  “你胡說什麽呀!”姚起雲壓低聲音對司徒玦道。
  譚少城一時間隻知道怔怔地端著杯,良久才吐出一句,“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你心裏明白!”四周已有一些的朋友感覺到這邊的不對勁,紛紛看了過來。司徒玦起身示意譚少城:“別攪了別人的興致,有話外麵說。”
  譚少城放下杯,隨她走了出去。“時間黑洞”在小店的一隅,並不太殷勤的服務員也沒在外邊候著,走道盡頭的雜物間門口更是冷清。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剛才那些話是什麽意思了?”許多時候,譚少城都是習慣性地略微含著胸,眼睛看著低處,可這時她平視著司徒玦,那張原本蒼白娟秀的臉在幽藍色的燈光下有如一個蕭瑟的透明麵具,嘴角也緊緊地繃著,就好像繃著她僅存的一點尊嚴。“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麽會這麽討厭我?”
  司徒玦說:“因為我最討厭臉上帶笑,背後一刀的人!有什麽你明著來啊,何必陰魂不散地暗地裏使那些損招。”
  “我還是聽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我為獎學金的事求過你,可該得的你也得到了,錢我一定會還你的!”
  這時,不放心的姚起雲和吳江也跟了出來,後頭還有與她倆都熟稔的三皮和小根。
  話說到這份上,司徒玦也不願再陪她雲裏霧裏地打太極。
  “你就裝吧!”她指著走過來的姚起雲,恨聲對譚少城道:“你敢說不是你在背後挑撥離間,不是你故意在他麵前提起我去找鄒晉的事?”
  “行了阿玦,我說了跟她沒關係。你現在就跟我一塊回家。”姚起雲拽著司徒玦就要走。
  司徒玦甩開了他的手,“你還護著她?那件事除了我,就隻有吳江、小根知道。好了,反正大家都在,你不妨說出來,如果不是她從小根那套來了話就轉到你那裏嚼舌根,那又是誰,是他,還是他!”她逐個指著吳江和小根求證道。
  “既然你也承認那是事實,追究到底是誰說出來的又有什麽意義?我不想為了這件事再吵下去了。”姚起雲說。
  “當然有意義,如果是他們告訴你的,那我無話可說了,隻能怪自己眼瞎。如果是譚少城,我就要讓她知道這樣有多卑鄙下作!”
  譚少城眼中已有了淚意,她必須把話說得很慢,才能讓哽咽聲沒有那麽明顯。“我知道了,你是說你為了小根一個人去找鄒教授的事。小根是跟我說過,可是憑這個你就能一口咬定是我說的?你有什麽證據?司徒玦,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能一腳把人踩死了!難道隻有你是美玉,別人都是牆上的破瓦?”
  站在自己對麵的女孩,淚水在眼眶打轉,她的臉上滿是酸楚和憤然,看上去是那麽楚楚可憐,讓人很難對她恨得起來。司徒玦隻能去想,就是這樣一張讓人憐惜的麵孔,永遠出現在她身邊每一個令人不快的時刻,也是這張麵孔,純良下藏著數不盡的心機和大大小小的謊言,她可以沒有目的地去說一些無謂的謊言,她可以為了一個獎學金使出灰色的手段去哀求她的對手,她可以這頭在吳江那裏落了空,轉身就以更傷人的態度對待小根,她還可以一邊拿姚起雲對她的善意當做和司徒玦談判的籌碼,一邊卻在明知司徒玦在場的情況下,有意無意地和姚起雲雙雙出現。誠然,她貧困,她可憐,司徒玦也不知道把自己換做她,會不會做得比她更好。她唯有感激父母給她的一切,正因為如此,她不必如譚少城一般被不幸消磨得連善良都無暇顧及。玉和瓦的際遇,難道僅僅是先天的質地決定的?
  想到“玉和瓦”,司徒玦憑空一個激靈。她從未自詡是“玉”,然而從譚少城那裏聽到的這個比喻卻並不陌生……她忽然記起了有誰也說過類似的話,正是這現實讓她不敢再相信巧合。
  “你敢說你沒有去找過鄒晉?”司徒玦忽然問譚少城道。
  她原本隻是試探,心中一點底都沒有,要是譚少城茫然,她就當自己沒有說過。然而,譚少城那一瞬間的驚訝和慌張甚至壓倒了傷心委屈。
  這個轉折實在是讓司徒玦始料未及,她原本對譚少城的目的還有過不解,到底是為吳江,還是為姚起雲,仰或隻是為了單純地跟她過不去?現在看來,這些大概都不是關鍵,也隻有她這樣的傻瓜把這些東西看得無比重要,在譚少城心裏,也許沒有什麽可以和前途相比擬。
  “原來是為了保研的事。”司徒玦恍然道,吳江和姚起雲則麵露困惑。
  司徒玦臉上的嘲弄刺傷了譚少城,她再度把腰挺得筆直,“我找過他又怎麽樣,我不像你,畢業後即使什麽都不做,家裏也會把你安排得好好地,我沒有這樣一個好爸爸,隻能靠我自己,考研就是我唯一的出路,想做鄒教授的研究生有什麽錯?未必因為你也希望考到他門下,那個位子就注定是你的,別人的努力就成了笑話?”
  “努力?”司徒玦笑得更具諷刺意味,“隨你怎麽‘努力’。你想做他的研究生沒人攔著你,可你怎麽就會以為跟我過不去,讓我退出競爭,那個位置就屬於你?”
  譚少城說:“我不知道你說什麽,但不到最後我不會放棄。”
  司徒玦咬牙,“你不承認也罷,那天樹後麵鬼鬼祟祟的人就是你吧。我告訴你,越是像你這樣陰暗卑鄙的,越別想輕易得償所願!”
  譚少城的眼淚終於決堤,“司徒玦,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笑話……”司徒玦還不解氣,終於被姚起雲的喝聲打斷,“夠了沒有,還要我說多少遍你才肯信,那件事不是她說的,是……”
  “是我。”這個平靜的聲音,令司徒玦愣了片刻才想起轉身。
  說話的人竟是站在是非圈最外層的三皮。
  “你?”司徒玦疑惑地看著三皮。
  三皮煩躁地來回走了幾步,“是我讓起雲不要告訴你是我說的,怕你不高興。其實我沒惡意,隻不過想提醒一下起雲,鄒晉不是什麽好人。我不知道你們那麽介意。呃……抱歉,還有少城也是,對不起啦。可我就是不明白,你們幹嘛挖空心思往他那裏鑽?”
  “你怎麽會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三皮不是她們學院的,跟鄒晉也從未聽說有過交集,司徒玦實在是沒有辦法將他和這件事聯係起來。
  三皮說:“你別問了,司徒,反正你知道不是少城就好了,大家都是朋友,何必鬧這麽僵,一個誤會罷了。”
  小根也趕緊在這個時候開口:“原來你們是為了那件事吵。司徒,是我沒跟你說清楚,我的確跟少城提起過,可那都是幾天以後的事了,那時她才從家裏回來。”
  司徒玦猶如一腳踏空,心裏亂糟糟地,許多個聲音在她耳邊響成一片,可她卻覺得恍惚。她求助似地看向吳江,吳江一臉低頭咳了幾聲,為難地點了點頭。
  這下好了,她認定毫無疑問的一個卑鄙小人,竟然隻是蒙冤代人受過的,一腔怒火燃到盡頭,倒把自己燒成了灰,到頭來她才是那個終極惡人,無理取鬧,含血噴人,徒讓大家看了笑話。縱使她多討厭譚少城,多盼著就是她幹的,然而事實擺在眼前不容置疑--她冤枉了譚少城。
  譚少城還是沉默著,眼淚無聲地在臉上縱橫。
  “去,跟人道個歉。”姚起雲在發呆的司徒玦耳邊催促道。司徒玦深吸了口氣,生硬地把頭轉到一邊,滿臉的強意。
  他歎了口氣,自己走到譚少城跟前。“少城,對不起,我代司徒玦向你道歉了。其實這事都是我的錯,要是我早對她說明白,也不會弄成這樣了,真的是對不起。”
  譚少城木然看了司徒玦兩眼。
  “不必了。”
  她說完快步衝回包廂去拿自己的東西,一行人等也呼啦啦地跟了進去。
  司徒玦身邊忽然變得很安靜,她悄悄躲到大廳最角落的一個空位置上坐下,其實,也不能說是“躲”,因為這時也沒人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這樣也好,她得一個人獨自喘口氣。
  她在角落裏陸陸續續看著熟悉的身影離開,終於,大家似乎都散了。有人坐到了她的對麵,照例拍了拍她的肩膀。
  “對不起,今晚還是把你的生日聚會給攪了。”
  司徒玦聽見自己的聲音,也覺得有幾分陌生。她也不是不會道歉的,但是同樣的“對不起”三個字,她卻沒法子在譚少城麵前說出來。
  吳江趕蒼蠅似的揮手,“說這些話幹什麽?你沒事吧,要我說,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別往心裏去,回去睡一覺就忘了吧。走,我們回去。”
  司徒玦搖頭,“我覺得心裏有東西壓得我喘不過來。你先回吧,沒準吳叔叔和陳阿姨還在家等你切蛋糕,我一個人坐會。”
  “大家都走了,我哪能丟下你呀。我媽知道了不揍我才怪。”
  那句“大家都走了”讓司徒玦心裏更是一窒,她很是艱難地問道:“他……他也走了?”
  “唔,好像是送譚少城回去了。你別往鬧心的地方想,你啊,倔脾氣,總得有個人出麵代你收拾收拾局麵吧。”
  “你也走吧,這一帶我熟,待會我自己回去。”司徒玦悶了一會就開始趕吳江回家,吳江先是不肯,見她態度認真且堅決,隻得妥協,再三叮嚀後,留她一個人靜靜。
  司徒玦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店裏很多亂七八糟的鍾,可她不想去看時間。沒有時間的概念,人就不會覺得那麽孤獨。服務生阿源給她麵前的水續了三次,漸漸地,大廳的客人也稀了。
  她枕著自己的手臂趴在桌子上,因為知道她是參加吳江的生日聚會來了,又跟起雲在一起,這麽晚了,居然連媽媽也沒有來過一個電話。
  他把她送到了哪裏?
  時間的背麵隻剩下她一個人。
  司徒玦被身邊的低語驚醒,才知道自己竟然就這麽趴著睡了一覺。她睜開眼睛,看到就坐在自己對麵的姚起雲,開始覺得這是個夢。
  “我是不是很過分?”她就這麽趴在那裏,看著夢裏不再跟她鬥氣的姚起雲。
  “是。”很典型的姚起雲式回答。
  “那你就不要理我了。”
  “好。”
  “既然這樣,你還不走?”
  “就走。”
  可說了就走的他好半天都沒有動一下。
  司徒玦嘟囔道:“又是說一套做一套。”
  姚起雲說:“我說的都是清醒的時候做的事。”
  “那現在呢?”
  “今晚喝了點酒,那些都不算。”
  他俯身去吻她,果然還有啤酒的淡淡苦澀味道。司徒玦想,她酒量不好,這點也足夠讓她醉了。於是她也站起來不管不顧地抱著姚起雲,緊緊環著他的背,感覺到他的手在她背上輕撫。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等著你?”
  他說:“你說呢。司徒玦,我喜歡你睡著時的樣子。”

  第三十三章 怪我太天真
  姚起雲說,他喜歡司徒玦睡著時的樣子。
  司徒玦回去後,把自己關在小浴室裏,對著鏡子假意閉上眼睛,她想知道姚起雲喜歡著的自己究竟是怎麽一副模樣。可惜她看到的不是擠著眼睛怪模怪樣的人影,就是合上眼後的一片黑。這使她有些沮喪,也許她永遠沒有辦法親眼目睹睡著時候的司徒玦,或者說,她總是沒有辦法清醒地變成他期待的樣子。
  其實她不是不懂姚起雲的意思。回想起那天譚少城的眼淚,還有朋友們訝異地眼神,司徒玦也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壞,張牙舞爪,氣勢淩人。他走了,後來又回來,想必也是無奈的,因為還是喜歡,所以走不開,可到底有幾分失望。
  那天回去,兩人一路無言,誰都不想提起不久前那場亂紛紛的戲碼。到家時司徒久安夫婦都休息了,隻有姚姑姑聽到開門的響動披著衣服起來看了兩眼。司徒玦洗漱後,熄了燈在床上翻來覆去,如煎鍋上的魚。她寧願兩人像過去那樣稍有不合便吵得麵紅耳赤,也習慣別扭時的冷言冷語針鋒相對,唯獨這牽著手的沉默讓她受不了,更受不了這沉默一直持續到天明。
  跟他說話的願望是那麽強烈,哪裏壓製得住。他的房門關著,照例是不會在裏頭上鎖。有時也真奇怪,越是內心防備重重的人越偏要反其道行之,姚起雲說過,總是死死鎖著門,倒像是裏麵有見不得人的事。司徒玦以前就笑他是“此地無銀”,真正清白的人才不怕別人會這麽想,這個家除了她誰也不會不敲門就貿然闖進去,就連他姑姑如今也不會。
  房裏黑漆漆的,他已經睡下了,感覺到有人貼上來的時候才驚醒過來,嚇了一跳。啞著聲音說:“司徒玦,你吃錯藥了……怎麽回事,你的腳怎麽那麽涼?”
  他也不甚溫暖的手握住她的腳試圖替她驅寒的時候,司徒玦發現自己這時什麽話都不想說。還有什麽言語比肌膚緊緊相貼更坦誠,她恨不得把一顆心剖開來讓他摸摸,看,這裏是滾燙的。
  姚起雲起初做著閃避,“噓!別鬧,快兩點了,當心他們聽見……”他們現在鮮少在司徒久安夫婦在家的時候胡來,太危險,何況是掉根針都能聽見回聲的午夜。可此時的司徒玦卻不理會,漸漸的,竟連姚起雲也沒有把他沒說完的顧慮接下去。他們竭力吞噬占據著對方,說不出來的話都化作了激烈的肢體語言,那樣的纏著,嵌著,好像因此對方就可以與自己的骨血生長在一起,如連體嬰一般,分開就會死。
  司徒玦不知道會否有可疑的聲響驚動了這屋裏其他熟睡的人,她有一個瘋狂的念頭,要是這時被父母知曉了,當場捉奸未嚐不是一了百了,也省去了許許多多有意義或和沒有意義的過程和顧慮。他們當然難以接受,可他們遲早也會接受。他們的女兒就是跟姚起雲有一腿,而且還會繼續有“很多腿”,她一定要跟他在一起,這就是唯一的事實。等待理想未來的過程太漫長,也太多變故,她等不了。
  有一瞬間,她覺得姚起雲心裏想的跟她是一樣的,他的激動裏有一種豁出去的決然。然而當他們帶著一身的薄汗回過神來,感覺這夜依舊靜得如一張絲毫沒有褶皺的黑色絲綢,這絲綢有冰涼的觸感,覆在身上,提醒著從雲端回落的人,不要失望,迎接他們的依舊是安穩有序的現實。
  “阿玦,再等三年,等到我們都畢業了,我就去跟司徒叔叔和薛阿姨說我要娶你。不管他們怎麽想,我會讓他們知道,我不會讓你受一丁點的苦。”
  他與她交握的手堅定而有力度,司徒玦輕輕回握時心中卻帶著惆悵。
  三年。那在年輕的她看來是多麽遙遠的一個概念,漫長得都有些模糊了,像橫在眼前連綿不絕的山脈,望過去全是白茫茫的霧,她都沒有辦法去想象。
  吳江生日後,司徒玦第一次與譚少城近距離打照麵是在保研的筆試考場,偏偏那麽巧,譚少城的準考證號就排在她的前一位,所以座次自然也緊挨著,司徒玦隻要一抬頭,就可以看到譚少城繃得筆直的背,削薄的肩膀,還有她紮得很緊的馬尾,用黑色毛線纏起來的發圈,裏頭還隱隱露出肉色的橡皮筋。司徒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盯著她看得那樣仔細。這幾天的大課上譚少城還是缺席,據說她病了,從班上其他同學的閑聊裏聽來的消息,字裏行間都是對她可憐遭遇的扼腕,先是家裏出了變故,回去卻正趕上父親的喪禮,好不容易回了學校又病了一場,人都瘦得不成樣子了。雖然譚少城平時在女生中人緣也不是太佳,可人們大多隻會對與自己差不多的人心生嫌隙,誰會去跟一個悲慘如《知音》故事裏的人物計較?
  考官發放試卷,譚少城回頭遞試卷的瞬間司徒玦有些狼狽地轉頭把視線挪開。她是磊落慣了的人,難得做一次“虧心事”,尤其顯得鬼祟而不自在。譚少城倒是沒什麽,漠然把試卷擱下,也沒有多看她一眼。
  司徒玦在考試開始的鈴聲中深呼吸,試圖收心將注意力集中在試卷上。她是個喜歡考試的學生,對每一次的考試也從不敷衍,在她看來那隻是一次一次證實自己能力和努力的機會,而且鮮少落空。隻不過這一段時間以來,她為了跟姚起雲之間的別扭,還有後來在譚少城那裏鬧的烏龍事件,心裏一直都靜不下來,滿滿地塞著都是事,保研筆試反被擠到了一個角落。不過她倒也不慌,備考原本就是穩中求穩,平時的底子是不會丟的。
  司徒玦從一數到七,就開始做題。前麵的譚少城忽然堵著嘴輕輕地咳嗽了片刻。她真的病了?司徒玦困惑,難道現實裏真的有積鬱成疾這回事,為什麽她自己即使鬱悶得要發狂,第二天還是身體倍兒棒?先不管她!司徒玦從頭又把剛才的考題看了一遍,不知道為什麽,這次考試的題目出得很是刁鑽,總是讓人感覺似曾相識,答案卻不能確定,她總是需要重複一遍以上才能讀懂每一個小題,越往下越是艱澀。她想把她前方的人視為空氣,然而“空氣”中總有一些東西在影響著她,因壓抑著咳嗽而發出的喉嚨輕微響動,瘦得可以隱約看出脊柱的背,試卷翻動的聲音,她的答題的進度比她快了一倍?心浮氣躁中,連自己用慣了的簽字筆也出了狀況,停筆就凝出一大滴墨,司徒玦恨不得把它從窗口扔出去。換一支,筆頭又太細,看得好不難受……
  一出考場,司徒玦就接到姚起雲的電話,問她考得如何,她賭著氣說糟透了,他隻當她一時哪不遂心就起了小姐脾氣,安撫了幾句就問她,晚上三皮請吃飯要不要去。
  “不去!”司徒玦想也不想就回絕了,三皮昨天也通過吳江對她說起過這事,意思是吳江生日那天的不愉快由他而起,他就自罰破費請客,同叫上她和譚少城,讓大家麵子上別鬧得那麽僵,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
  司徒玦從姚起雲那裏證實,把司徒玦去了鄒晉家的事告訴姚起雲的確實是三皮,他隻說讓姚起雲留個神,怎麽也不肯說他是怎麽知情的。姚起雲這個固執的家夥自有他的一些原則,別人轉告他的話,他信不信是一回事,勢必不會轉身就說給當事人聽,即使這個當事人是司徒玦,他知道司徒玦的脾氣,更不會讓三皮難做,哪知後頭竟鬧到難以收拾的地步。
  雖然跟姚起雲已和好,再不提這些事,可司徒玦對三皮難免多留了個心眼,她平時待他不差,他感情失意,反反複複說得身邊的朋友都煩他絮叨,可她哪次沒有聽他說完最後一次抱怨,末了還重複著安慰他的話。他臉上笑嘻嘻地,那種讓姚起雲“留個神”的男人心思卻實在讓她難以消化。此外,他如何知情始終是樁懸案,一天沒個結果,司徒玦就覺得好像身後被一雙躲在暗處的眼睛盯著,渾身不自在。至於她和譚少城之間,原本也不是朋友,也談不上什麽重修舊好,一頓飯解決不了什麽問題,就無謂做一些場麵文章了。
  “三皮也是好意,這個朋友你就這樣不要了。”姚起雲歎氣道。
  司徒玦也咬牙說不出個“是”字,急急回了句,“就說我頭疼在家歇著,要去你去吧。”說完匆匆收了線。
  回了家,爸爸還在為久安堂成立十五周年公司慶典的事在外忙,隻有媽媽抽空陪她吃飯,見她吃得很少,想到她今天考試,便也問起情況如何。司徒玦搖了搖頭。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不管考得怎麽樣,也得提前會會導師,這樣總保險一些。高教授為人很不錯,當年也教過我,他的研究生名額肯定是搶手的,既然你有心考他那裏,咱們應該有點表示。”薛少萍說著給女兒塞了張卡,輕描淡寫地說:“找個時間拜訪一下高教授,要不媽媽陪你去?”
  司徒玦皺著鼻子把卡推了回去,“人家教授才不興這套,搞得好像暗箱交易一樣,我不要。”
  薛少萍直說她還是小孩子脾氣不懂世事,無奈司徒玦死活不肯聽她的話。她拗不過心高氣傲的女兒,隻得搖頭。
  話說在司徒玦看來給教授送禮換來研究生名額這種事,跟教授對女學生潛規則沒有什麽區別。她知道這不算什麽稀奇事了,別人那麽做她不管,人各有人的活法,反正她是做不出來的。可隨著筆試成績揭曉,身邊保研的同學圈子裏談論這件事的人越來越多。她們學校的本校保研一直競爭都是比較激烈的,其中又以她們學院為最。如果說鄒晉不常帶碩士讓大多數人可望不可及,那高鶴年教授那裏的名額就屬於咬牙跳一跳還有夠得著的希望那一類,雖然必須要跳得高一些,可許多人還是心向往之的。而且據說高教授和鄒晉一樣,選擇弟子時相當嚴苛,保研成績綜合三甲以外的基本上就沒有希望了。司徒玦的德育、智育成績和競賽加分都遙遙領先,毫無問題,但那次糟糕的筆試讓她心裏沒了底,要是真的考砸了,拖了前麵分數的後腿,跌出前三就得沒戲,況且說不定還有校外特別優秀的競爭者讓高教授另有考量,一不留神名額就滿了。
  決定轉到高教授門下的時候,司徒玦也給教授發過電郵,可一直沒有得到回複。她在等待的過程中開始有些焦慮,鄒晉和高教授都是他們學院,也是行業內的頂尖專家,鄒晉就不提了,要是高教授那也落了空,即使保研順利,也是一件憾事。媽媽也好幾次說她不通人情世故,禮多人不怪,該做的都應該做足。時間長了,以至於司徒玦也覺得自己隻憑一封單薄的電郵與教授聯係未免太過單薄,並且疑心這樣顯得不夠禮貌,送禮的打算她還是沒有的,但拜訪一下高教授,當麵表達自己希望考他的碩士生的意願似乎還是有必要的,反正盡人事聽天命,要是最後實在難入教授法眼,她也沒有怨言了。
  她於是給高教授打了個電話,征得同意後敲開了他辦公室的門。高鶴年是院裏的知名老教授,從院裏的領導位置上退休後又被返聘了回來擔任教學職務,在專業和教學領域都是老資曆了。他也教過司徒玦,大三時候的藥用植物和生物學。大家都知道高教授德高望重,學富五車,無奈他的普通話裏夾雜的家鄉口音著實太重,一個學期下來,司徒玦和班上的同學一樣,硬是沒聽懂多少句,好在考試的內容基本出自教材,高教授又從不為難學生,點題精準,所以大家才得以順利過關。可以這麽說,高教授和鄒晉都是撐起他們藥學院的牛人,當然,鄒晉現在是如日中天,風頭無兩,但高教授的勤懇和敬業也很得師生敬重。
  教授還是如以往那樣和藹,招呼司徒玦坐下,閑話家常地寒暄了幾句,絲毫沒有架子,一如敦厚長者。他在弄明白司徒玦的來意之後,很是謙遜地對她的報考意向表示了感謝,隨後他說:“你的資料我看過,你很優秀,像你這樣拔尖的學生……即使是報考本院鄒副院長的研究生也不是沒有可能啊。”
  司徒玦一愣,克製著臉上的一絲不自然,微笑道:“鄒副院長事務繁忙,我覺得跟您可以學到更多的東西。”
  高教授摸了摸自己滿頭的銀發,笑著說:“我也有愛才之心啊,不過我老了,鄒副院長風華正茂,也正是出成就的時候,人往高處走,你確定你要跟著我這老頭子?”
  “當然,隻要您不嫌棄。”司徒玦趕緊點頭。
  “我當然歡迎,也相信你的成績。你有很好的資質,加以努力,前程不可限量啊,我們國家的醫藥行業正需要優秀的年輕力量。後生可畏啊,很好,嗯,很好。”
  聽教授的言下之意,應該是指隻要她的成績達到他的標準以上就沒有問題了。司徒玦告別高教授,一門心思等著成績揭曉。
  等到筆試成績有了結果,姚起雲直笑司徒玦是虛驚一場,她雖沒有拔得頭籌,但也是第三名,綜合之前的分數,優勢依然明顯。她鬆了口氣,開始集中精力準備最後的麵試。她們學院進入保研資格大名單的有近五十餘人,最後獲得本校本專業麵試資格的隻有十人,譚少城也在這十人之列。麵試是采取差額錄取的方式,也就是說十人裏隻有六人會被錄取,其重要性也不容小覷。
  麵試前夜,司徒玦借口到學校再看看書,實際上又拽著姚起雲去了“時間的背麵”,她現在不想再摸任何的書本,隻想著徹底地讓自己鬆弛下來。偏偏姚起雲這家夥還在一板一眼讓她重複一遍英文的自我介紹,她把他當做考官,說著說著就開始笑場,兩人鬧做一團。她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拿出來一看,竟然是鄒晉。司徒玦吃了一驚,不知道他找自己有什麽事,不過她是沒有什麽話可跟他說的,所以毫不猶豫地掐斷。
  “誰啊?”姚起雲一邊喝東西一邊問。
  司徒玦也沒刪掉記錄,直接讓他了一眼。這時,電話再次響起,還是他,他還算有自知之明,第二次來電很快就主動斷了。
  “他找你幹什麽?你不接?”姚起雲口氣淡淡地問道。
  “我才不接他電話呢。”
  “你真的不打算考他的研究生了?”
  “當然,我那天對譚少城說的不是氣話嘛?”司徒玦做了一個奇形怪狀的表情,“不過我不考,也不一定輪到她,到時她一傷心,又迷路了,你別忘了安慰安慰人家。”
  她說完,發現姚起雲沉下了臉,忙笑道:“幹什麽呀,我開玩笑的。”
  姚起雲出其不意的伸手去撓她的腰,逗得她“哇哇”大叫。
  他笑著說:“真巧,我也是開玩笑的。看你還胡說,司徒玦。”
  次日的麵試出乎意料地順利,麵試的評委組組長是鄒晉,高鶴年和其他六個本專業的老師也在列。專業方麵的問題主要都是鄒晉向司徒玦提問的,他顯得很是公事公辦,司徒玦也嚴陣以待,對答如流。
  但事實再一次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感覺良好,穩操勝券的麵試得分竟然隻有13分,而一激動就磕磕巴巴的譚少城竟然在這一項拿下了19.5分,距離麵試的滿分隻差0.5,這令司徒玦震驚之餘,在強大的落差之下心裏也好一陣不是滋味。她想不通自己在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英語口語?不太可能啊。專業知識?她回去對照了書本,也壓根沒出錯,那就是儀態?這可能嗎?她不得不把這個結果與鄒晉前一夜的兩個電話聯係了起來。
  可惡。她隻能暗地裏憤憤然不平了一小會,不過很快就釋然了,她贏了很多次,但也不代表每次都必須是她贏,罷了。最重要的是累計之前的各項分值,雖然麵試不夠理想,但是她的綜合排名在最後的十人名單裏依然無人超越,譚少城則位列第二。司徒玦想到以她的分數,自己很有與她同被高教授錄取的可能,這就意味著她們將在同一個老板手下度過兩三年,平心而論,這並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她開始想,要是鄒晉收下了譚少城,其實也挺好的,至少她覺得這一對很搭。
  司徒玦順利以最高分拿到保研資格證明,在家裏也頗為得瑟了幾日。媽媽的高興自不待言,忙得不可開交的司徒久安也不再對她執意把書念下去的事抱有微詞。媽媽私下裏悄悄告訴司徒玦,爸爸在客戶麵前逢人就說他女兒如何如何,一副別人不誇就誓不罷休的樣子。可他在家裏卻隻會讓她“不要驕傲”,還說保研到原本的學校,沒有什麽了不起,氣得司徒玦連說他根本不懂學校裏的事。
  要說司徒久安根本不懂學校裏的事,其實也不對。他雖沒在司徒玦他們學校待過,可是久安堂卻即將與她們學院有科研方麵的合作,不過這也是司徒玦參加爸爸公司的周年慶典之後才知道的。
  久安堂的十五周年慶典,對於司徒久安來說,除了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其實也是他回顧過去十五年創業的艱辛,給終於打下一片江山的自己的一份犒賞。當天的宴會廳裏貴客雲集,除了公司骨幹、中堅客戶,更有一些要害部門的官員,大家紛紛捧場,熱鬧非凡。司徒久安高興得滿麵紅光,偕妻子和一對兒女在眾人的環繞下喝了一杯又一杯。
  司徒玦很少看到打扮得很是正式的姚起雲,又是新奇又是有趣,抽空趁大家不注意,附到他耳邊輕聲道:“姚起雲,你穿成這樣很好看,我很喜歡。”
  姚起雲臉一紅,看著司徒玦的V領小禮服,嘴上回了一句:“司徒玦,你穿著這樣很暴露,我很不爽。”
  司徒玦咯咯地笑,引來在場更多的目光。人人都誇司徒久安好福氣,妻子既漂亮又能幹,一對兒女也是人中龍鳳,長得好不說,還都是名校高材生。司徒久安醺醺然之下也忘了告誡女兒的“不要謙虛”四個字,拍著姚起雲的肩膀就說:“我幹兒子,這可是未來的大醫生。”說罷又指著司徒玦,“這是小女,家裏寵壞了,不過還算爭氣,剛考上研究生,第一名!”大家又讚歎著說司徒董事長教子教女有方,過不了幾年,家裏的門檻隻怕就要被踏破了。司徒久安笑得聲如洪鍾,“哪裏,哪裏!”薛少萍在背後悄然與司徒玦、姚起雲交換了一個無奈又好笑的眼神。
  陪著爸爸轉來轉去,司徒玦驚訝地發現轉到了一個熟悉的麵孔麵前,那整齊的銀發,和氣的笑容,不是高教授又是誰?司徒玦忙與父母一塊跟高教授打著招呼,聽他們的接受,原來久安堂的新研發的重點產品將是高教授要接下的一個項目。
  薛少萍趁熱打鐵地笑著對高教授說道:“這不是緣分是什麽,久安堂跟高教授您合作愉快,我們家司徒玦又是您的弟子,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高教授也笑容滿麵,“司徒太太真會說話,希望我們今後的合作順利,不過令千金何至於屈才到我門下,她那是另有高就啊。”
  薛少萍有些不解,看向女兒,也是滿臉愕然。
  “教授您說的是哪裏的話,莫非我們家司徒玦……”
  “不是的,司徒太太,你放心,我隻是向你們透露一個好消息,我雖愛才,可令千金的導師將是我們學院的鄒晉鄒副院長,鄒副院長的大名想必你們也有所耳聞,那是年輕的精英棟梁啊,他的研究生可不是那麽容易考的,上一次帶碩士還是四年前,司徒玦有能力,也福氣不淺呢!”高教授笑嗬嗬地說道。
  “鄒副院長?”這個名字看來薛少萍也不陌生,她扭頭看了看女兒,司徒玦也是一頭霧水地的樣子。她笑著繼續跟高教授聊了一會,找了個事由領著司徒玦到了走到了會場一側。
  司徒玦看著媽媽,心想莫非鄒晉風評在外,連媽媽都知道了,於是連叫糟糕,正要解釋這並非自己所願,她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但是準備開口的時候,才發覺媽媽是露出了疑惑地表情,可這疑惑地背後卻不是生氣。
  “女兒,你不是說聯係的導師是高鶴年嗎?怎麽變成了鄒晉?”
  “我……”
  “真想不到會是這樣,我和你爸爸早聽說他的名聲,聽說倒是個人才,這幾天風頭正健。高鶴年其實也不是我們這個項目主導人的首選,最先聯係的是鄒晉,不過說起來才華的人多半也傲得很,他習慣了跟國外大公司合作,沒把我們放在眼裏。高鶴年是沒有他狷介,不過年紀到底大了些……”
  “人家高教授隨口說說,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媽,我去一下洗手間。”司徒玦心想,拉肚子這個理由應該足以解釋她臉色的難看。
  她一路小跑地衝進廁所,一關上門就撥通了鄒晉的電話,對方很快就接聽了。
  司徒玦壓低了聲音,也試著壓低自己的憤怒,他怎麽能那麽無恥,無視她的拒絕。
  “我說過我不想做你的研究生!”
  鄒晉在另一端說:“我想在整個保研選拔和安排的工作上我還是有話語權的。”
  “你根本不可能從我身上得到你想要的那種東西,你看錯人了。”
  她本來是那麽崇拜他,然而他讓這一切的幻滅的,以至於她再也沒有辦法對他保持一絲一毫的敬意。
  鄒晉遲疑了一會,聲音裏也帶著隱約的怒意,“司徒玦,你也未必把人看對了,你以為我想要從你那裏得到什麽?真想跟著高鶴年那老家夥混日子?”
  “高教授在我看來比你好太多了,至少他不會,不會……至少他人品比你好。”司徒玦搶白道。
  鄒晉發出了一聲冷笑,“我也不妨告訴你,高鶴年的錄取名額也已經定下來了,甚至在我之前,裏麵根本就沒有你。你簡直太天真,你不知道凡是在選擇導師時同時聯係過我的學生他是絕對不會要的,我點頭的東西他必然會反對。”
  司徒玦一驚,“我不管你們的事,難道院裏就你們兩個導師可以選擇?”
  鄒晉微微拖長了聲音,“司徒玦啊司徒玦,你還不明白你的麵試分為什麽會那麽低。”
  “你們的鬥爭跟我有什麽關係,為什麽要把我扯進來?”她全身的血都往頭上衝。
  “是,這是我的錯。”鄒晉黯然,“我想我需要跟你談談。”
  “抱歉,我一點也不想!”司徒玦用力合上電話。撩開前額頭發時,才驚覺自己一頭的冷汗。
  她洗了把臉,走出去,姚起雲在外麵等著她。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司徒久安正在和幾個業內的同行喝酒,司徒玦聽見有人豎起大拇指說道:“聽說鄒晉那是牛人啊,令千金得他青睞更不簡單,幾年以後學成歸來,久安堂不是如虎添翼是什麽?”
  司徒久安笑聲朗朗。
  司徒玦回答姚起雲道:“我也很想知道是怎麽回事。”
  她的視線不經意間與高教授對上,高教授點頭笑笑,依舊謙遜和善。
  司徒玦的背上湧起了森森寒意。

  第三十四章 我隻要一個道歉
  保研是如預期般順利通過了,但結果卻大出司徒玦意料。鄒晉對她的青眼有加使她一度又成為了身邊同學的話題,畢竟能跟著一個非常牛的導師,這本身也是一件很牛的事,何況鄒晉選擇研究生是出了名的苛刻。
  有意思的是,大多數人在談論這件事的時候,並沒有帶著很深的意外之情,因為如果鄒晉必須會接納一名學生的話,無論從台麵上有目共睹的成績優勢,還是背地裏對某人喜好捕風捉影的猜度,好像除了司徒玦,也再沒有更天經地義的人選。
  自我解嘲的人會說:“誰讓爹媽沒給張好臉蛋?”
  有人不以為然地揭底:“給你張一摸一樣的臉,你能有人家那成績?”
  “指不定家裏出了不少力呢,投胎可是門學問。”自認為更通曉世情的人則這麽總結。
  然而,不管有多少人這麽想,大家多數已習慣司徒玦本來就是個理應站在浪尖上受人矚目的角色。人們總是愛與自己大約相當的人比較,司徒玦卻得到了命運太多的眷顧,比自己站得高許多的人摘到了無論自己跳多久都夠不到的桃,這羨慕裏也就帶著一絲絲認命的默許。加之與她接觸過的人都還覺得她為人不錯,至於關於教授私生活的傳聞,也僅是傳聞而已,做不得真。一時間,司徒玦就是一個幸運兒。
  沒有人知道,這個本該好好畢業前悠閑時光的幸運兒,此時卻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安。她發現自己也很難向起雲解釋為什麽最終還是成了鄒晉的研究生,任她百般試圖證明這不是自己的本意,姚起雲也隻是說了句:“算了,隨便你吧。”薛少萍對於女兒考入行業內最出類拔萃的專家門下很是感到欣慰,整日念叨著應該闔家邀請鄒教授吃頓晚飯,這才是該有的禮數,司徒久安張揚的喜悅更是讓司徒玦無法消受,她簡直無法想象爸爸在每一個客戶麵前“不經意”提起女兒保研成績第一名的場景。
  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她常常會想起高教授那和藹可親又意味深長的笑臉,還有鄒晉電話裏的那番話。有些東西像藏在窗簾背後的鬼魅,她隱約可以察覺到什麽,卻不敢一個箭步上前掀開簾子,隻能相信那是一陣風罷了。
  那幾天,司徒玦總做一些光怪陸離的夢,醒過來之後心煩意亂,但又記不得夢裏的情節,唯有一次好像平地裏一腳踏空,整個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劇烈一抖,耳邊傳來尖銳無比的笑聲,過了幾秒她才意識到不過是自己的手機來電鈴聲。她揉著眼睛,發現已日上三竿,家裏人上課的上課,上班的上班,除了自己,就隻剩下姚姑姑。
  這是她眼前最討厭看到的來電,對方正是鄒晉。昨天下午她去等姚起雲一塊回家的時候,鄒晉就曾打過一次電話。當時司徒玦就已經下了如果換不了導師寧可放棄繼續念下去,也不做鄒晉研究生的決心,不想跟他再有瓜葛,便沒有接這個電話。姚起雲看了她一眼,司徒玦本想主動說點什麽,但人家壓根沒問,她若急著解釋,未免顯得刻意,於是索性沉默,當做什麽都沒發生,沒想到這一沉默,就是一路無言。
  離家還遠的時候,姚起雲還是會牽著司徒玦的手,每逢過馬路,他都會小心翼翼地護著她,司徒玦甚至不懷疑假如有一輛失控的車略過,他一定願意用自己的身體來做她的盾牌,但是,她卻不能假裝沒有發現,兩人相對沉默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時她會故意說個笑話或自爆糗事來衝淡這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冷場,結果發現不但不好笑,反倒讓自己像個小醜。等到他提起興致試圖回應,她卻已然意興闌珊,連情緒都錯位。
  很難去追溯這一切是從哪裏開始的,鄒晉的事也許是個誘因,也許問題從更早的時候就開始了,早到什麽時候,說不定是一開始。司徒玦可以察覺到他的小心,因為她也是一樣,一路走來,他們有過太多爭吵,太多問題,太多阻礙,反反複複,離離合合,能夠牽手走到今天實屬不易,再也經不起折騰了。就像身上長的小癤子,反複地撓,反複地結痂,最後綁住雙手發誓再也不去觸碰它,卻發現它終究愈合不成一塊平滑的肌膚。
  “你到底有完沒完?”司徒玦接聽電話時憤怒到聲音都變了腔調,她把和姚起雲之間所有的不快都遷怒到電話另一端的人身上。
  鄒晉似乎並不意外,他說:“對不起。我知道你現在不想聽我的電話,可有些事我必須現在告訴你。”
  司徒玦忍無可忍地說道:“我說過一萬遍,我對你們那些事不感興趣,為什麽非要把我扯進來,跟我有什麽關係?”
  “我以為我可以把事情處理好,不讓你卷進來,但是現在……對不起。”
  這是短短的幾句對話裏鄒晉第二次說對不起,而他並不是個謙卑的人,司徒玦心中那種不詳的預感愈演愈烈,她似乎嗅到了他竭力平靜說出的每個字後麵的風暴的氣息。
  她心中的憤懣不耐悄然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不安的平靜。
  “你說,到底發生了什麽?”
  鄒晉隔了好一會才開口,他好像在思索應該從哪裏說起。
  “我帶的一個博士生,不是小婉,是個男孩子,你知道吧,劉之肅。”
  “我認識他。”司徒玦眼前馬上浮現了那個師兄的身影,白淨的麵龐,高個子,習慣性地微微佝僂著背。同是一個學院的學生,難免有些印象,這個師兄曾經為鄒晉代過不少本科班的課,再說他還是三皮的舍友。司徒玦記得一次等電梯的時候,他幽幽地唱著那句“不重生男重生女”,想也是若有所指。
  “我帶了他快四年,他在別的學校讀的碩士,剛認識他的時候,他聰明、勤奮,有強烈的求知欲和上進心,我很是欣賞,所以破格收下了他。”鄒晉說得很慢,像是在回憶,也像在斟詞酌句地試圖表達地更清楚,心急如焚的司徒玦竟也沒有打斷他。
  “我說過的,我對我的學生一向嚴格,說嚴苛也不為過,這點我承認。之肅跟在我身邊這幾年,沒少挨訓,可是我一直把他當自己人。我要求他延期畢業,是因為我不希望看到他繼續散漫下去,越來越浮躁,更不能忍受我的學生用投機取巧的方式來做學問,他既然叫我一聲老師,我就有責任教好他。我萬萬沒有想到他會記恨,我……我是那麽相信他!”
  司徒玦小心翼翼地問:“他做了什麽?”
  鄒晉的沉痛惋惜開始轉變為遲疑,似乎到了嘴邊的話又有太多難以啟齒的理由。
  “之肅不但是我的學生,也是我的助手,我的電腦,文檔、各種數據資料旭東都經他的手整理,就連我的住處他也經常出入,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存了那份心,處處有意收集對我不利的證據。最近,他正式跟我撕破了臉,不但要求我同意他畢業,還提出要我在即將在期刊上發表的幾篇學術論文上都署上他的名字—當然,還有錢的問題。”鄒晉冷笑一聲:“他認為我獲得的幾個成果獎他都居功甚偉,卻隻分得了皮毛。事實上呢,他隻善於做那些最基本的資料整理工作,那些工作,就算我聘請一個勤工儉學的本科生也未必做得不如他。他竟然還認為是我虧待了他,揚言如果不答應他的要求,不,應該說是敲詐,就要把我的私生活對外公開。”
  “私生活?”司徒玦的聲音裏難掩一絲鄙夷,“既然他敲詐,你可以報警啊,身正不怕影子斜。”
  鄒晉長長地歎了口氣,“你說得對,我的確‘身不正’,這才授人以柄。隻牽涉到我也就罷了,但是有些事一旦抖開,就會有無辜的人被卷進來,這是我最不願看到的。”
  “既然這樣,你打算滿足他的要求?”
  “他知道我不敢不答應,難怪中國有句老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也算是個聰明人,要是把心思放到科研上,何至於會有今天的局麵。現在最棘手的問題是,就算我肯妥協,事情也沒有那麽簡單。之肅他知道的東西太多,而且他還找來了另外一個人,而這個人……與你有關,這就是我急著給你打電話的原因。”
  司徒玦一驚,頭皮開始發麻。“誰?”
  “相信你並不陌生,譚少城。”
  “她?關她什麽事?又怎麽會涉及到我?”司徒玦狐疑不已。
  “劉之肅告訴她,這次校內保研筆試成績有問題。”
  司徒玦很難不想到自己筆試那天的失常和最後成績的出人意料,但她寧願相信自己是錯的。
  “什麽問題?”
  “有人在最後閱卷的時候做了手腳,整個學院隻有一個人可以辦得到,你應該已經猜到是誰。之肅在整理試卷的時候發現了不對。”
  “事實上他是冤枉你的對嗎?”司徒玦惶恐地像個走失的孩子。
  鄒晉沉默半晌,終於下定決心開口。
  “那次你考得不理想,最多也是勉強進入十人麵試的大名單,高鶴年那幫人知道我看重你,你的麵試分我知道不會太高。是我把你和譚少城的分數對調的,這件事我已經處理好了,原本是不會有問題的,想不到之肅他竟然會偷偷拍下原始試卷的照片。你就像我年輕的時候一樣好勝,我知道你想贏,所以隻想幫你一把……”
  “不不不,我跟你不一樣,我怎麽可能像你一樣,你是你,我是我!”司徒玦語無倫次地反複說著,握著手機的掌心全是汗水。她可以接受她敗了,但是不是這樣的方式,不可以是這樣!
  “所以我要跟你說對不起,是我的私心和糊塗害了你,把你卷了進來。現在譚少城知道真相後情緒很激動,我恐怕她不肯輕易罷休。另外,她還要求重核本學年傅學程獎學金的評定。”
  “那就讓她去啊,她不就是咽不下那口氣嗎,讓她盡管去,我有什麽好怕的!”司徒玦大聲說道。她不知道自己的動靜是否驚動了樓下的姚姑姑,可她現在管不了這些。
  然而鄒晉的回答隻有一句話。
  “不能讓她重核。”
  司徒玦五雷轟頂。後麵不管鄒晉還說了什麽,都已不再重要。
  “……你聽我說,那次如果不是你,也輪不到她,可是她非要抓住這件事不放……我跟他們談過,這件事與你無關,責任全在我,有什麽條件就跟我提……”
  像是被人猛然一把將頭按入水中,司徒玦在一片失真的茫然中,感覺自己跟整個真實的世界都隔了一層,沒有呼吸,沒有呼喊,除了肺裏鈍鈍的墜痛感,就是眼前一串又一串荒謬的水泡。他的聲音也有一種夢境般的虛浮感,好像飄在水麵上,一時近,一時遠。
  她曾經想,別人怎麽樣生活她不管,但她可以管住自己,人活著,總有些東西是值得堅信並堅守的。如今她知道,自己又何嚐靠得住。就像一片樹葉,無論它在枝頭上如何抖擻著自己,隻消一陣汙濁的風,卷落到淤泥中,誰在乎它過去式怎麽樣,又從哪裏而來?
  “她要我怎麽樣。”她究竟還是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她要見你。”
  司徒玦趕到鄒晉說好的地點時,鄒晉在那個小茶莊的門口候著她。她氣喘籲籲地,來時路上遇著塞車,望不到盡頭的車輛長龍讓人等得心生絕望,索性下車一路半跑過兩個路口。當真是心急如焚,就算是要死,橫豎求個痛快。
  “她在裏麵?”她開門見山地問。
  鄒晉點頭,搓了搓交握在身前的手,神情裏是一種比愧疚更深更難以言表的東西。“想不到我一廂情願的喜愛竟然會成為禍端……你別擔心,這件事因我而起,我會解決,哪怕要我傾盡所有……”
  “帶我去見她。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讓這件事快一點結束,讓我少看到你一眼,我會很感激你。”
  司徒玦身上流露出來的嫌惡顯然讓試圖表明立場的鄒晉感到了些許尷尬,張了張嘴,什麽也沒說出來,垂首引著她往裏走。
  他們走進最裏間的茶室,陳設很簡單,不過是安靜。坐等在那裏的人除了譚少城,還有劉之肅。這也沒什麽意外的,他們現在說得上是命運共生體了吧。司徒玦坐了下來,沒有茶藝小姐進來服務,相比先前已關照過,倒是劉之肅躬身給司徒玦倒了杯茶,同時也給鄒晉續了續。
  暫時失卻語言的空間裏,茶香很濃,然而沒有人有心思去品,包括劉之肅自己跟前那一杯也已冷卻,除了譚少城,她端著自己的茶在一口一口地抿。她在司徒玦的正對麵,司徒玦看著她那張仍是娟秀瓷白的臉,低垂的睫毛,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這感覺似乎來自於角度的改變。司徒玦對譚少城一貫以來的態度都很是複雜,有不喜,有戒備,有些許輕視,也有憐憫,然而這些情緒都是以一種俯視的姿態投射下來的,她站在高處,或許她不是刻意,但卻是事實。她從前竟像是從未這樣認真地平視著這個與自己同齡的女孩,或者說是對手。
  “對手”這兩個字讓司徒玦一陣地心驚,她忽然想,假如自己與譚少城的身份對換,無論是出身還是經曆,她是否足以與之抗衡?這種念頭讓她畏懼。
  “你要見我,我來了。現在你可以說了,你想怎?囪?炕蛘咚的閬胍?裁矗俊?
  譚少城總算抬起了頭,手裏依然端著杯,她的眼睛裏閃過一種類似於受傷的吃驚。
  她說:“你想要給我什麽?錢?我知道你有錢。鄒院長的得意門生?你覺得這個還有意思嗎?你是什麽都有,所以在你看來我今天是為了訛詐你而來的?司徒玦,你別把人看扁了。我爸已經死了,弟妹都輟了學,我不要錢,沒了保研也無所謂了,我要的是你的一個道歉。”
  司徒玦狼狽地轉開臉。譚少城的一番話確實出乎她意料之外。一句對不起,實在太簡單不過,如果這三個字能讓棘手的問題得到解決,說便宜了也不為過。然而,司徒玦咬牙再咬牙,發現自己竟沒有辦法說出口。她的軟肋像被人捏在手心,說不清為什麽,她可以向任何人示弱,唯獨除了譚少城。即使對方的獅子大開口,為未必能讓她這樣難受。
  “我今天來,不代表我有愧於你。隨你信不信,那些事我根本就不知情。”她說一個事實,卻悲哀地發現並無底氣。除了自己,還有多少個人會相信呢。
  鄒晉打破了這個僵局,他說:“譚少城同學,這件事要道歉的人是我,你要我怎麽道歉都可以,提出一些合理的要求也沒問題。不過我要說的是,那件事從頭到尾是我一個人的意思,司徒玦她的確是蒙在鼓裏。今天她來這裏,隻是想大家當麵把事情說清楚。有什麽你完全可以衝著我來。”
  譚少城正好抿完杯裏的最後一口茶,小心翼翼地放下那青花的瓷杯,仿佛害怕自己一不留神就把它打碎了。
  “你們都不喝?這茶不是很貴嗎?我是喝完了,不過一點也沒覺得好喝,很苦。我不懂茶,有福氣的人才把這這點苦看得那麽金貴,其實苦的東西太多了,那不是用來品的,是打碎了牙撐著咽下去的。她好,什麽都有,還有人護著,我呢,我不如她,所以就連那一丁點僅有的東西,也活該被人暗地裏偷梁換柱?我不敢羨慕誰,隻求最後一點點公道。司徒玦,我不管鄒院長為什麽幫你,但他為你剝奪了原本屬於我的東西難道不是事實?這不是你一句不知情可以推卸的。我知道你一向看不起我,但這一次,你欠我一個道歉。我隻要你的道歉!”
  司徒玦從來沒有這般茫然不知所措。一方麵,她覺得自己是沒有錯的。然而,另一個聲音在告訴她,譚少城說的也沒有錯。
  劉之肅笑笑插了句話:“司徒玦,我真羨慕你,老師對你可真好,可惜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待遇。我這四年是怎麽過來的說了估計你也不信。”他轉而對譚少城道:“我猜曲小婉也會說,她的論文為什麽通過得那麽順利,她也毫不知情。”
  他好像覺得這句話非常具有幽默感,便笑出了聲來。但似乎除了他之外沒人覺得好笑,包括譚少城。
  “對了,小婉沒來。我忘了她不屑於跟我們這樣的人混在一起。哪怕她做的那些好事讓人歎為觀止。”劉之肅顯然很習慣冷場,這一點也沒有影響他高昂的興致。他這時給人的感覺甚至是振奮愉悅的,那是一種長期壓抑後釋放的振奮。“有時我看著那些肮髒照片,都覺得分裂,這是我們清高脫俗的曲小婉嗎。或者我們老師就喜歡這樣的分裂……”
  “你閉嘴吧!”鄒晉忍無可忍地打斷,“我怎麽就教出了你這樣的學生。你除了用些卑鄙的伎倆暗算人,說些小人得誌的話還會什麽?之肅,我待你不薄啊!”
  劉之肅幹脆大笑了起來。“您是待我不薄。學校裏,家裏,什麽狗屁瑣事都可以丟給我,連傭人都省了,我這四年裏跑得最多的地方是哪裏?幹洗店!為您送洗,為您取。您家裏的窗戶、馬桶我哪裏沒有清洗過?去年聖誕商場打折,人山人海的,曲大小姐要購物,您在實驗室裏日理萬機,我就得在收銀台前給她排幾個小時的隊,還得陪著笑臉。您不高興的時候可以當著任何人的麵把我罵得比一文不值。您做事有原則,不怕得罪人,整個藥學院的教授講師有多少個沒受過您的氣,他們不敢衝你來,怎麽辦,拿我開涮。我在您麵前像條哈巴狗一樣,圖的是什麽,到頭來你一句沒到時候,我就得推遲畢業。您要我熬到什麽時候?是個人都要瘋了。我該說什麽呢,說您真不把我當外人。謝謝您,要不我怎麽有幸看到您電腦裏那些精彩的‘攝影作品’呢?難怪說名士多風流,老師您真乃名士也,學生佩服!”
  鄒晉漲紅了臉氣得發抖,卻也無可奈何。“你要的條件我都答應了你。你把那些相片都交出來,我也放你畢業,你愛幹什麽幹什麽,從此以後我們兩不相幹,這件事就做個了斷!”
  劉之肅慢悠悠地說道:“我這邊是沒有問題的,說到做到。但是少城的事也該給她一個公道,否則我都看不下去。這件事既然把她牽涉了進來,我就理應和她共進退。憑良心說,我認為她提出的要求一點也不過分。那些照片她也是看過的,人在憤怒之餘很容易做些失去理智的事,到時恐怕不止您臉上不好看,就連……”
  他說話間有意無意地用手指輕輕劃過放在他膝蓋上的資料袋,那些“攝影作品”的內容無需多少想象力也可以猜到。假如照片裏的人是曲小婉……那些場景讓司徒玦一陣心理不適,她很難不想到吳江。還有,成績掉包的事一抖開,又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無盡麻煩。她該怎麽解釋,誰又會聽她解釋,越是她最親的人越是在乎這些蜚短流長,她不想給自己和姚起雲那鋼絲繩上搖搖欲墜的感情再多添幾分風險係數。
  她抱著頭,什麽也不想了??蹇詼?齙潰骸安瘓褪塹狼嘎穡慷圓黃穡?圓黃鵒耍?忝鍬?飭寺穡俊?
  譚少城定定看著她,一言不發。
  司徒玦靜默了幾秒,形勢比人強,她選擇妥協。
  “譚少城,這件事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對不起!”她近似乎機械地說出這番話來。
  譚少城重重地舒了口氣,臉上悲喜交集。誰也說不清司徒玦的這句道歉於她而言意味著什麽。她朝劉之肅點了點頭,劉之肅聳聳肩,站起來,彎腰把那個資料袋雙手奉至鄒晉麵前。
  “老師,從現在起我們就讓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鄒晉的冷笑還在嗓子裏,茶室的門被人推開。
  曲小婉站在門外,看了一眼裏麵圍坐著的人。
  “看來我錯過了最精彩的。”
  劉之肅支起了腰,微微一笑,“小婉,你來晚了,沒了你總覺得缺了點什麽。”
  “是麽,你也知道哈巴狗的滑稽戲我最愛看。”
  她走到鄒晉身畔,輕巧地取過他手裏的東西。鄒晉擔憂地望向她,竟也沒有想到阻止。
  曲小婉挑挑眉,從資料袋裏取出了一疊照片,逐一翻看。她看得很仔細,仿佛重溫某次郊遊的留影。末了,還用手將照片歸攏得整整齊齊,這才合上資料袋,交還給鄒晉。
  “這些照片你還留著,我都忘了。”她朝鄒晉嫣然一笑,“我那時比現在瘦一些。難怪吳江最近總笑我。”
  她語氣裏的輕描淡寫激怒了始終冷冷看著她的譚少城。
  譚少城咬著自己的下唇,搖頭道:“你還有沒有一點廉恥之心,虧你好意思提到吳江。”
  “他喜歡我提起他。”曲小婉的回答依舊隨性且不著邊際。
  “你不配跟他在一起,如果我是你,我就會顧全最後的臉麵主動離開。隻要是個男人,都不會忍受自己的女朋友幹過這樣見不得人的醜事。”
  “如果你是我?”曲小婉嘴角還含著一絲了然於心笑意。“可惜你永遠成不了我!”
  每個人都有她的死穴,總有這樣的時候,被人漫不經心地一指戳了過來。
  譚少城騰地站了起來,很快又緩緩地坐了回去。
  她抬頭對曲小婉說:“我要你離開他,放過他。否則我發誓所有人都會知道你的肮髒底細!”
  曲小婉端起鄒晉身邊的茶杯,然後手一揚,正朝著譚少城的方向。上好的凍頂烏龍,還沒有動過,已經涼了。茶水從譚少城的劉海處開始滴答著向下蜿蜒。
  “對了,怎麽能少了你呢?”在場的人反應過來之前,原本屬於司徒玦的那一杯則隨即招呼到了目瞪口呆的劉之肅臉上。
  司徒玦很多年後都忘不了曲小婉將杯子擲地時那聲脆響。像是她生命列車行駛到某個階段的一道鍾聲,既是一種旅程終結,又是一種開端。

  第三十五章 最高明的獵人
  曲小婉後來跟司徒玦有過一次簡單的電話交流。那是在“談判”以一種極其戲劇性的方式告終的當天夜裏,嚴格地說應該是次日淩晨。司徒玦也想不到,自己在那樣的焦慮、不安、驚恐和惶疑中竟然仍能沉沉入睡,或許在當時她並沒能完全從這場變故中回過神來,總疑心著不是真的。
  來電是個陌生的號碼,也沒有自報家門,不過曲小婉的聲音司徒玦還是可以分辨得出來。
  曲小婉對司徒玦說,如果白天她對譚少城以及劉之肅的態度最終使得司徒玦受到連累,那是她的錯,她感到抱歉,但是也隻為這件事抱歉,並且不求司徒玦原諒,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諒。那些照片是鄒晉在征得她的同意之下拍攝的,沒有誰強迫誰,當時她愛他,什麽都願意做,現在也無謂後悔。
  司徒玦也沒有心思去說一些大度的話,她的確無法理解曲小婉的所作所為,也不知道所有被牽涉到這件事裏來的人會因此承擔怎樣的後悔,然而同時她也無法痛恨曲小婉,更談不上寬恕。事實上,她已無法分辨到底誰對誰錯,即使她從來就是個黑白分明的人,在這件事裏,她第一次對善和惡的界限感到混沌而茫然。
  在導師麵前卑微了四年,以極度扭曲的方式重重反擊的劉之肅是大惡人?
  她始終討厭著的譚少城難道不是在以一個受害人的立場捍衛自己應得的東西?
  鄒晉……她願意用一切最深惡痛絕的詞匯來咒罵他的無恥和卑劣,他令她陷入了一場本與她無關的災難,然而初衷卻的確是出於對她的私心和維護,真真可悲又可笑。
  如果她指責曲小婉的放縱和任性,那自己的妥協是否真的就是正確的選擇?
  “我隻問你一句,吳江那裏你要怎麽辦?”司徒玦隻想到這一句要對曲小婉說的話。
  “我不會離開他的。”曲小婉說,“他昨天剛告訴我,他決定要帶我回家去見他的父母,不管他父母怎麽看,不管發生了什麽,他都要跟我在一起。我說過他是傻瓜,就算說的是傻話,對我來說都足夠了。他可以不要我,但我不會先離開他。”
  她還說了不少和吳江在一起時的瑣事。比如一起去看她喜歡的電影,吳江悶得睡著了,手裏捧的爆米花灑了一地,還非說自己醒著,電影不錯,下次還要再來;比如她回家了幾天,再見的時候吳江問有沒有想念他,她說有的,反而把吳江給嚇了一跳,而她也是那是才發現,原來她也會隻對他想念,當初竟以為會對那個似乎永遠得不到的男人愛到死的那一天。
  司徒玦始終不明白曲小婉為什麽會選擇在淩晨三點的時分,對一個與她並不親厚的人說這些,難道她已沒有更好的傾吐對象?然而之後司徒玦不止一次?鞀騁桑?庖煌ǖ緇耙殘碭?臼遣淮嬖詰模??械畝疾還?撬?囊芟耄?蚴親齬?囊懷『?業拿危?拖袼?罄淳夠姑蔚焦??⊥裨謁??噝煨斕爻?鞘捉凶觥豆欏返睦細瑁骸壩嚓馱諤旒氏ρ簦?餃??自聘∫啤??鐐??鄧凸榍???蹦敲尉騁哺?嫻囊話悖?牙春笏?踔粱購叩貿齦櫪鐧鈉渲屑婦洌?歡???濫薔?圓豢贍蓯鞘率怠?
  之所以會對自己的都記憶產生了懷疑,不但因為司徒玦接這個午夜電話時的半睡半醒的迷瞪,以及通話內容的有悖常理,使得她有理由相信那個留在自己通話記錄上的陌生號碼不過是響過一聲就斷了的騷擾電話,包括曲小婉敘述的那些細節其實都是吳江透露給她聽的,是她在臆想中嫁接到了曲小婉身上,或許事實是她那一晚根本就沒有在中途醒來?更重要的是,從這往後不長不短的一段時期,是司徒玦一生之中非常特殊的階段,在這個階段裏發生的許多事本該如碑文般鐫刻在她記憶裏,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天都不會風化,可結果卻恰恰相反。她始終沒有辦法整理出這段記憶的完整輪廓,即使是很多年以後也是如此。每當她竭盡全力試圖把它真實地勾勒出來,卻總是充滿一種徒勞地無力感。做過夢的人都可以理解那種感覺,就好像你在夢裏看到的風景,總是昏黃色的,隔了一層霧般,你知道那裏有什麽,卻永遠看不清。這是人類自我保護的一種本能,還是她在後麵的七年裏回憶過太多次,做過太多關於那段時間的夢,這些回憶和夢太過霸道,反複交替著,有些是虛,有些是實,它們填滿了她,與她更緊密地廝守,那些真實的細節反倒湮沒在越來越遙遠的過去裏,已經變得不再重要了。
  不僅曲小婉的電話是如此,就連真正的“東窗事發”究竟是在談崩那天的多久之後,司徒玦也記不清了。依稀隻記得那是畢業前夕,她剛在六月的《藥學學報》和另外一本國內醫藥學權威期刊上看到了同時署著鄒晉和劉之肅大名的論文,然後整個藥學院,不對,是整個學校或者說本市的整個醫藥行業都在一夜之間被一場醜聞所籠罩。這醜聞包含了學術造假、保研黑幕、高校潛規則、以及師生情仇、桃色秘聞等種種吸人眼球的元素,乃至於它在轟動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依然被人津津樂道。
  好笑的是,在這場大戲中,身為主角的司徒玦是多麽地後知後覺。她居然是在接到吳江的電話之後才知道去慌忙打開校內BBS的網頁。然後她才想起,為什麽吳江在電話裏一個字也不想多說,因為換做是她,她也會喪失了一切言語的功能。
  BBS裏早已熱鬧得翻天覆地,各種各樣打著驚歎號的帖子充滿了以寡淡著稱的網頁,然而那些帖子無疑都是圍繞著被兩個被頂得置頂,並且回帖翻頁無數的主題帖。
  第一個帖子名為《我的良知和憤怒讓我無法再沉默》。
  另外一個則更讓人觸目驚心——《我得不到屬於我的公平,隻因我沒有爬上導師的床?》。
  從發帖時間上來看,後者要比前者晚上幾個小時,更像是對前一個帖子的回應,它們前後呼應,正好為人們把一個聳動的故事講得基本成型。這個故事裏,有一個在專橫無禮、人品低下的導師身邊沉默忍耐了四年並且良知未泯、尚存最後一滴熱血的年輕博士生。他用沉重而理性的敘述了自己的真實經曆。包括作為一個曾經懷著無比的向往考到崇敬已久的導師門下的普通學生,在隨後的幾年裏,是怎麽被無情的現實澆醒,還有他天真誤以為的淨土的學術界原來是充滿了那麽多的灰暗角落。他的導師作為一個知名學者,擁有大量的科研成果和專著著作,卻一直在榨取學生的廉價勞動力,甚至篡奪弟子的心血成果,他的許多成果事實上都是坐享其成,不僅如此,他貪欲以及他對待學生的嚴苛和踐踏更是令人發指。
  這個帖子在揭開事實真相的同時,也試圖盡可能展現客觀並充滿了自我反省,發貼人也承認自己的導師擁有非常優秀的專業素養,對自己麵對那麽多不公正待遇始終忍氣吞聲的原因也做了剖析,無非是出於“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心態,而“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自己唯有忍耐,這種忍耐其實是迂腐和懦弱的表現。直到另一個無辜的女孩被卷入進來,對這個女孩的同情和對現實的憤懣讓他終於無法再沉默。這個女孩僅僅是因為不肯屈就於該教授的潛規則而屢屢受挫,不但在獎學金申請上遭遇不公正,就連保研名額也險先失去。最起碼的正義感讓他告知了這女孩真相,卻慘遭導師報複,連順利畢業都成為奢望,終於逼得他忍無可忍,要將一切公之於,並委婉地暗示了他的導師私生活糜爛,與不止一名的女學生保持不正當關係。他沒有知名該導師的詳實身份和姓名,但是其中透露出來的許多細節無不使人浮想聯翩,真相呼之欲出。
  然而,更掀起軒然巨浪的還在後麵,在後麵的跟帖裏,有人匿名發表了大量的照片,那些照片隻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不堪入目”。任何視力正常的本校人都可以從尚算清晰地掃描照片中分辨出那個男人與藥學院副院長驚人的相似,隻不過一改他平日的風度翩翩,將他那已然不再年輕的身體袒露在眾人的視線裏,那個擁有姣好麵孔、青春體態的女主角不是鄒副院長的得意門生曲小婉又是誰?學校裏有多少人在各種大型晚會上見識過她的風采,隻知是清高絕倫的人物,照片裏隻見到她的妖媚嬌嬈。
  似乎是為了證明照片的真實性,除了以臥室為布景的,還有不少是在鄒晉私宅的外圍拍攝的,這部分照片有些模糊,有些清晰,人物均無視鏡頭,似乎並不知已被相機捕捉。曲小婉在她的中年男導師家中如入無人之境,附注的文字還特意強調她並不是唯一擁有這個權利的人。因為,還有一部分的照片裏另有一張漂亮的麵孔,這張麵孔的主人和鄒晉促膝坐在夜色中的小院裏,鄒晉的手正覆在她的手背上,神色溫存。然後,曲小婉泫然欲泣的出現在接下來的照片中,與另外兩人構成了極富故事性的畫麵。再往下就是另一個女孩走在鄒家門口的小徑上,路燈將她的連映襯得很是剔透。這張照片也同樣附有注釋:深夜離開。
  那微微晃動的草叢,那細碎的聲響,這長久地疑惑終於尋覓到了一個答案。原來是這樣。螳螂捕蟬,誰知一隻傻傻的蜘蛛撞了進來,意外收獲,一箭雙雕!
  司徒玦凝視著照片中的自己,那種感覺極其詭異。她怎麽能奢望別人眼拙,一眼看過去就是鐵證如山。辨認得出的聰明人大有人在,這不算什麽,後麵有更聰明的人聯係上之前不雅照裏女方未露出麵孔的那一部分——誰敢說那隻能是曲小婉?
  看到了這裏,司徒玦反而坦然了,已經到了這個份上,沒有什麽可以使她更害怕的了。因此她瀏覽後麵那個帖子的時候要平靜了許多,握住鼠標的手也不再劇烈地顫抖。跟前一個帖子不同,這一個發貼人開始把自己的情況大致介紹了一遍。司徒玦也是再一次在那些樸素的文字裏見識到了譚少城的貧窮,以及艱難求學的曆程。她看得很仔細,沒有放過每一字每一句的控訴,還有關於獎學金事件與保研事件的圖片證據。最後還有一段錄音的音頻,裏麵有鄒晉的認錯和答應可以給予對方補償的承諾,當然,毫無意外的還有她的道歉。聽到這裏的時候,她竟然還短促地笑了起來。
  看過這個帖子的人應該都能理解前一個發帖人的熱血和衝動,任誰也覺得義憤填膺吧,那樣一個孱弱又堅強的女孩,在最絕望的困境中仍堅守著自己,希望考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她不知道一無所有卻靈魂幹淨的人永遠是生活中的劣勢者,所以抗拒了教授的淫威,結果在黑幕中一再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如果她沒有遇到那個有良知的師兄和另一位仁厚的師長,隻怕現在還蒙在鼓裏,以為自己那麽努力卻一再地失望是源於不夠幸運,絲毫沒有想到事情的背後有一雙如此無恥的黑手在操控。尤其難得的是她拒絕了事發後教授在前程和金錢方麵的補償。她說,剛剛過世的父親在活著的時候就常對她說,再窮也不能丟了骨氣。她什麽都不要,隻求公正,哪怕再度遭遇報複也在所不惜。
  司徒玦看完了帖子,開始有些明白了。傻的不止她一個,連曲小婉都太過天真,還自以為導致這番局麵是受她的決絕所累。其實這是一個早已鋪設好的天衣無縫的陷阱,他們一個個陷在裏麵尤不自知,最高明的獵人不會急著下手也不會憐憫,他們永遠知道在最合適的時候啟動那個機簧,沒有一個獵物有機會逃出生天。不管倒一千一百次歉,不管給予怎樣的補償,甚至不管杯子有沒有摔碎,結果都是一樣,所有的掙紮,隻是一步一步在這個陷阱裏埋得更深。
  
  第三十六章 因為在乎,所以殘忍
  天究竟是什麽時候暗下來的也說不清,剛打開電腦的時候明明是午後,司徒玦鞋也沒脫地歪倒在床沿,思維是處於某種超載之後的空洞,就好像懵過去了一般。直到敲門聲驚動了她,彈坐起來才發覺房間裏一團漆黑,隻有處於待機狀態的顯示器那裏閃爍著一丁點幽藍的光。
  敲門聲愈發急促而沉重,猶如戰前的鼓點。司徒玦下意識地過去開門,外麵站著的是姚姑姑,一隻手還懸在半空。如今的姚姑姑雖與司徒玦的關係也沒有變得親近,但自從受過幾次教訓,到底是知道要客氣些,往日裏就算催著吃飯,也不至於這般蠻橫地敲門,司徒玦有些詫異。
  “敲了那麽一陣你也沒聽見?”姚姑姑說,“你爸媽回來了,讓你趕緊下樓去。”
  司徒玦的心猛然一縮,這時已見到她那急性子的父親出現在樓梯口,還來不及看清臉色,隻覺得眼睛一花,頓時整個人的身體都失去了重心,半邊頭臉都是鈍鈍的,另外半邊的腦袋則在斜摔著倒下時重重磕在了門框的棱角上。她當時竟也沒覺得很痛,就是頭暈,睜開眼也看不清,柚木色的舊地板,堪堪支撐著她的門框,立在一旁的別人的腳,都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旋轉著。
  司徒久安部隊出身,據說當年練就一身紮實的拳腳功夫,並深深引以為榮,家人和朋友大多在茶餘飯後欣賞過他單手劈磚的餘興演出,總是贏得一片叫好。年過不惑之後這種表演漸漸少了,一是薛少萍看膩了不許他再折騰自己,另外司徒玦暗暗揣測他也不怎麽劈得動了,她就曾發現他在某次豪氣幹雲之後偷偷地往手上摸藥酒。司徒玦對父親這種蠻力的炫耀頗不以為然,卻從來沒有想到,那隻狠狠劈下的手有朝一日會招呼到她的身上。他已不如年輕時有力,但一個箭步衝過來教訓自己的親生女兒應該綽綽有餘,那記耳光與其說是煽過來的,不如說是“砸”過來更確切些。
  司徒玦恍惚中記起了那些在她父親手中鏗然斷裂的磚塊,或許這一下打死了她也不稀奇吧。她聽到了媽媽尖銳的哭喊,“你動什麽手啊,明明答應過我有事好好說!”
  “我就是太聽你的,什麽都好好說,舍不得動她一根手指頭,才養出這麽一個好女兒,我現在隻後悔教育得太遲了!”
  即使看不見父親的臉,司徒玦也可以想象出那雙因為憤怒而睜大了的眼睛,像是可以冒出火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壞事傳千裏,她知道這一刻早晚會來,沒料到這麽快,連喘息的餘地也沒有。這樣也好,省卻了等待的恐懼。
  她抬起頭,正好看到那再度揚起的手,媽媽的急亂的腳步聲還隔著距離,她自己根本沒有辦法立刻站起來,又一下的皮肉之痛已不能幸免,她愣愣地,竟連閉眼這最後一點自我保護的方式都忘記了。
  這一次,意料中劈頭蓋臉的“教育”並沒有落實,司徒久安的手被人生生攔住,幾秒過後薛少萍已撲倒女兒身邊,一聲驚呼,半抱半攙地將司徒玦扶了起來。
  “她不是你生的?就算她殺人放火,你也不至於下這樣的重手。虧你也下得了手!你打死她事情就解決了?”薛少萍的聲音裏也再無往日的從容優雅。
  “打死她正好眼不見為淨。否則她真以為,長大了,有主意了,什麽事都敢做了,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了。”
  司徒玦這才看清拖著氣急敗壞的司徒久安的不是別人,正是姚起雲。以這樣的方式咋然與他的視線迎上不可謂不百感交集,然而很快她的感激和欣慰被更深的驚慌所取代,因為從他的神情裏,她可以讀出一種意味:別說是打,他根本連碰都不想噴到她。
  薛少萍用手背拭女兒的臉,叫喊著指使姚姑姑去拿紗布,司徒玦在媽媽的手上看到了血漬,自己胡亂地在臉上擦了一把,濕噠噠的,觸目驚心的紅。
  她現在的樣子一定很醜陋,連說出的第一句話都是口齒不清的含糊。
  “死刑之前都還有審訊畫押,你連問都沒有問過我一句就下手?”她以同樣的憤怒回應司徒久安,即使整個人還是站得搖搖晃晃的。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們父女又是如此相似。
  “你還敢說什麽?要狡辯還是再說一次那些醜事來氣死我?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要不是今天我湊巧約了高教授談事情,我還不知道我養得出你這樣的畜牲!”
  司徒玦恍然大悟地點頭,她說呢,怎麽事情來得那麽突然,原來是高教授,難怪是這樣“湊巧”。
  “他說你就信?我是你女兒,我說的你就不信?”
  “人家高教授根本就沒有說什麽,隻是勸我想開點。我跟你媽傻瓜一樣還樂嗬嗬地以為你有出息了,給司徒家長臉了。原來外麵有成千上萬嘴都在笑話我們,別人的手都戳著我的脊梁骨來了。照片都寄到了公司,人家受害人要上訪,這事沒完!我說你怎麽就賤到這種地步,這二十幾年家裏欠過你什麽?你要跟那個……那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流氓……虧他還是專家教授,我都說不出口!我恨不得和你媽從來就沒生過你!”
  司徒久安說道激動處,又禁不住要衝上前去,姚起雲一言不發地再度攔住。
  “你說啊,你為什麽要做那種事?”薛少萍也心痛不已地流著眼淚看向司徒玦。
  “你們都想不通我為什麽要這麽做,我更想不通。”司徒玦反手拉住媽媽的手,這才哭了出來,“我沒做過,媽,你相信我,我沒做過讓你們丟臉的事。我是去過鄒晉家,但我是為同學的事去求情,連家門都沒進,那些照片根本就是在故意誤導。他調換成績的事從頭到尾都沒有告訴過我,我也是後來才聽說的呀!”
  薛少萍搖頭道:“你……你和他之間什麽都沒有,人家一個教授,又是做領導的人,憑什麽無緣無故冒那麽大風險給你好處,不惜給無辜的人使絆子,又怎麽會有人大費周章地嫁禍你,你倒是說說看?”
  “整個事情都是譚少城和鄒晉的學生劉之肅策劃地,他們早合計好了,還有高鶴年一定也脫不了關係!他們這種人為了達到目的,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的。尤其是譚少城,我知道她一直恨我,她一直等著這樣一個機會……”
  這話一出來,司徒玦才覺出自己辯詞的薄弱和孤立無援,就連姚起雲都皺眉看向了另外一邊,媽媽的神情裏更是毫無讚同。
  “你說姓譚的那個女孩子恨你,這些都是別人故意陷害你,人家窮得爸爸死了都沒錢下葬,故意丟了獎學金,故意讓成績被調換來害你?如果不是高教授看不過去拉了她一把,這女孩子估計連保研的名額都丟了,你想讓我相信,她願意這樣僅僅是為了冤枉你?”薛少萍難以置信地說道。
  “她是不是故意,我現在不敢判斷,這裏麵還有劉之肅和鄒晉的矛盾,高鶴年和鄒晉之間一定也有問題。調換成績的事是鄒晉做的,他是對我有非分之想,但我跟他沒有半點瓜葛,譚少城他們隻不過抓住了成績的把柄大做文章……”
  薛少萍沒有等到司徒玦說完,就重重歎了口氣,“你跟他沒有半點瓜葛?司徒玦,蒼蠅不叮沒縫的蛋,我自問對你從小的教育都沒有半點鬆懈,我怎麽告訴你的你忘了?人活著,窮和富都不重要,最重要不能丟了自己的人格?我什麽時候教過你用不正當的手段來牟取不屬於你的東西?這樣看,你連一個窮山村出來的姑娘都不如,至少人家活得比你有尊嚴,你太令我失望了!”
  “這都是你溺愛的結果!”司徒久安冷哼道。
  “到了這種地步爭這些還有什麽用?最要緊是怎樣把事情處理好,不能讓那個女孩子再鬧下去,我們理虧在先,再不想辦法,隻怕越來越不能收拾……”
  “別人要是肯因為一點利誘就罷休的話,根本就不會有現在的事!”
  ……
  他們開始爭執。
  司徒玦的心也開始慢慢地涼透。
  她終於認清了一個事實,沒有人相信她,沒有人願意聽她的說辭。就連她最親的人也是如此。
  想到最親的人,司徒玦一個激靈。
  她迎著恨不得再給她幾耳光的父親,上前幾步,對著如日暮的雕像一般隱藏自己存在感的姚起雲,她看著他,帶著期盼,如同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你說,你相信我,你知道我不會那麽做!”
  她不在乎自己的舉措在父母看來有多麽突兀,別人可以不相信,但他應該把一切看在眼裏。她或許驕縱,或許任性,然而這些年,這些年她心裏除了他可曾有過別人?
  姚起雲怔了一會,緩緩地垂下了眼瞼。
  他說:“我不知道。”
  司徒玦爆發了,“你說一個理由,你給我一個理由,就當為我解釋,我為什麽要那麽做,我為了什麽?!”她捕捉著姚起雲的眼睛,瘋了一般竭斯底裏。
  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種酸澀難明的苦笑。
  “我說過我不知道。阿玦,或許你就是太要強,你不能接受你輸給了一個什麽都不如你的人。又或者你隻是習慣了無所顧忌,你從不怕愛你的人受到傷害。”
  “誰愛我?”司徒玦喃喃自語,“就這樣愛我?”
  她繞過他們,朝樓下走,一陣風地險先撞翻總算慢騰騰的找出了消毒紗布的姚姑姑。姚起雲在門口前追上了她。
  “你不要像個小孩子一樣,你能有本事走出去就不回來?”
  “我死在外麵都不關你的事,真不知道我怎麽就會跟你這樣的人在一起,你除了送我一個透心涼,還能給我什麽?給我滾開。”司徒玦怒不可擋。
  姚起雲說:“你說得沒錯,我什麽都給不了你。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司徒玦坐在吳家樓下的長凳上。她不能走得太遠了,即使天黑了下來,現在這副樣子,臉上既是傷,又是血,說不定還有淚痕,像個遊街的怪物。
  吳江匆匆趕到,見到她那副模樣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誰打的?”她不肯答,他也多半可以猜到,“你爸?他們知道了?”
  他二話不說拽著司徒玦去了最近的一所社區醫院對傷口做了一番處理,消毒水清洗傷口的時候,司徒玦才意識到是那樣的疼,之前竟沒覺得,興許是更強烈的感覺掩蓋了它。不用看鏡子也知道半邊臉腫成了什麽樣子,頭很沉,磕到門的部位不能噴,一碰就情不自禁地發出“嘶嘶”聲,像受傷的蛇。
  社區醫院的值班醫生在對她進行過大致的傷情聞訊和檢查後,建議還是到大醫院做個頭部檢查,以確定有無腦震蕩的可能。司徒玦拒絕了,她對吳江說:“如果真趕上了腦震蕩,我會不會失憶,那也是樁美事。”
  吳江氣道:“變傻子的可能性更大。”
  司徒玦笑了起來。“你知道我為什麽給你打電話?我餓得厲害,什麽都沒吃,身上半毛錢也沒有。”
  她說的是實情。再痛苦都無法戰勝饑餓感,活人的悲哀。
  吳江無可奈何地把她領出醫院,想了想,便說道:“我約了人,正好要趕過去,你也一起來吧,順便吃點東西。”
  司徒玦一手把醫院裏帶出來的冰袋壓在臉上,“約了誰?”
  吳江低頭走路,沒有作聲。
  “哦……”司徒玦若有所思,“你早說啊,給我些零錢,我不打擾你們。”
  吳江站住了,雙手插在褲袋裏,將腳邊的一片枯葉踢進人行道旁的灌木叢。
  “我原本是不打算去的,不過既然出來了,想了想,避著也不是辦法。司徒,你跟我一塊去,也算幫我個忙。我現在腦子很亂,不知道怎麽單獨麵對她。”
  “你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她卷進的那些事裏我也有份。你別繞著不說,隨便你怎麽看我,無所謂了。”司徒玦悵悵地說。
  “你不一樣。”
  司徒玦說不清吳江嘴裏的“不一樣”是因為她至少沒有在不雅照中露了正臉,下賤程度略輕,還是因為她不是他的愛人,所以他並沒有那麽在乎。
  她問:“如果我告訴你,我沒有跟鄒晉發生過關係,更沒有讓他幫我做任何事,你信不信?”
  吳江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我信。”
  作為朋友,吳江會選擇說好聽的讓她沒有那麽狼狽,這早在司徒玦意料之中,但是聽到他的回答時,她還是有些許動容。
  “就算你嘴上說說而已,我也挺感激,真的。除了你,恐怕也沒人會這麽說了。”
  “我當然相信,司徒,我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就像我知道小婉是什麽樣的人。”
  為什麽人總是對自己的所愛的人要求更為苛刻,更難以諒解?難道是因為在乎,所以殘忍?司徒玦想到了姚起雲轉身那一刻的背影,心如刀割。
  “我不是為她辯解,但是她跟鄒晉都是過去的事,她現在……”
  “我知道。”吳江的反應令司徒玦意外。
  “猜到和親眼看到是不一樣的!”吳江走了幾步,司徒玦沒見過天塌下來都滿不在乎的他這麽焦躁不安,“我看到那些照片之後給她打過一個電話,我問她,那些照片是不是鄒晉逼她拍的。她說不,沒有人逼過她,她是自願的。她為什麽就不能幫幫我騙騙自己?我不停地對自己說,她現在是愛我的,隻愛我,可是我閉上眼睛,那些照片就在我眼前,我記得他的手落在的每個位置,我受不了……再說,這件事鬧大了,我怎麽帶她回家?說服爸媽接受我要娶一個比我年紀大的女人,這個我有把握,但是我怎麽讓他們接受未來的兒媳和自己的導師,一個有婦之夫廝混了那麽久,還拍了照片讓滿世界的人都有眼?P郎停俊?
  “你要跟她斷了?”
  吳江茫然地擺頭,“不知道,所以我覺得我該好好想想,最起碼現在我過不了心裏那一關。”
  曲小婉坐在鬧市區一間西式簡餐店靠窗的位置,已經過了晚飯的時間,餐廳裏人不多,透亮的燈光將她對比得很是單薄。
  她一直在看店裏的雜誌,直到吳江出現在她視線中,才看了看自己的表,說道:“你來了,我等了你正好三小時。”她說這話時並無埋怨,隻是微笑著告訴他一個事實。
  “對不起,我有點事。”吳江低聲道。
  “幹嘛對不起,我自己願意等,跟你有什麽關係,我反正也不知道要去哪裏。”她仔細打量了一番司徒玦,問道:“你的臉怎麽了,最近流行鼻青臉腫的樣子?”
  司徒玦哼哼兩聲當做回應,她已經適應了曲小婉不討人喜歡的直白和尖刻。在此之前,她幾乎以為對方把自己當做了空氣。
  她飛快地為自己點了些能填飽肚子的東西,本還想問問另外兩人要不要吃點什麽,不過看他們的樣子似乎都沒有那個心思,她也就不在反客為主地多此一舉。迫不及待地等來了吃的,就埋頭苦幹,吞咽咀嚼間牽動了傷口也毫不在乎。
  吳江和曲小婉說的多是不鹹不淡的對白,大概都怕一不留神就扯落了蔽體的最後一件衣裳,雖然這衣裳早已千瘡百孔。曲小婉的談興明顯要濃一些,她的話比司徒玦印象中的每一次都多,興致勃勃說著等他的三個小時裏透過玻璃窗看到的趣事,路人平淡的一點小滑稽都要笑上許久。
  司徒玦剛吃好不久,就聽到吳江對曲小婉說:“回去吧,坐了那麽久,你也累了。”
  “不會啊,我一點也沒覺得累。”曲小婉笑道。可就連司徒玦也不忍心細看她眼裏的血絲。她歪著頭想了想,像個孩子一般雀躍地提議,“要不我們去看電影?上次你說喜歡那部!”
  “下次吧。”
  “去吧,就今天。”她無比自然地伸出手,帶著一絲嬌態,親昵地想要去抓住吳江放在桌上的手。然而,在她即將觸到的那一瞬間,吳江的手卻不落痕跡地往後一縮。
  他隨之召喚服務員結賬,然後站了起來。
  “回去好好睡一覺行嗎?我最近都比較忙,好一些的時候……到時我再給你電話吧。”
  前一刻的笑意還凝固在曲小婉的嘴角,她微笑著,微笑著,漸漸笑成了一種通曉和理解。那隻落空了的手也徐徐收回,藏在了桌下。
  “好。”她對吳江說。

  第三十七章時間背後的等待
  如姚起雲所說,司徒玦離家時再怎麽衝動,她早晚都是要回來的。過去她覺得自己無往不利,離了家才發現自己什麽都不是。雖然吳江一再地問她是否需要在家住幾天,司徒玦還是拒絕了,躲也不是辦法,再說,如今這敏感時期,也實在該給吳江家裏添堵了。
  司徒久安沒有再對司徒玦拳腳相向,倒不是說他消了氣,他是要麵子,不久.令他引以為傲的女兒如今成了家門的恥辱,別人嘴上不說,可一想到過去那些“教子有方”的誇讚,他自己都覺得臉上被狠狠摑了一掌,遠比他打在女兒身上更痛,這一次的“家門不幸”足夠他在外麵抬不起頭好幾年。不過打也打過了.罵也罵過了,事實擺在眼前,他總不能讓女兒以死謝罪,畢竟是他的親骨肉,除了頓足,也別無他法。好在妻子也提醒他,更值得操心的事迫在眉睫,亡羊補牢.雖是晚了卻不能不補。
  於是乎,司徒玦那晚回到家中,等待她的是一種奇異的安靜。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房間裏,沒有誰走出來控訴她,也沒人管她怎麽樣了,去了哪裏?然而她可以真切地感覺到,他們都沒有睡,都在聽著她的腳步,想著自己的心事.
  次日早上,是姚姑姑把一些跌打藥品放進了她的房間,有口服的也有外用的,搭配得很是講究,這當然不可能是出自姚姑姑的慈悲,隻能是為了這件事比司徒玦掉了更多眼淚的媽媽。
  母女倆一早在樓下打了個照麵,正準備出門的媽媽什麽也麽說.隻給了司徒玦一個為其心痛又怨其不爭的眼神。
  沒過多久,那兩個始作俑者的帖子便從校園BBS上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所有相關內容的回帖也均被刪除,十幾張催高了觀看者腎上腺激素的圖片更是被清除得徹徹底底,網站又恢複了原來的平靜無瀾,除了對學校食堂的埋怨,就是年輕人無病呻吟的風花雪月。隻不過司徒玦回學校圖書館歸還畢業前最後借出的一批小說時,在看到原本無精打采的管理員閱覽證上的姓名之後,愣是沒忍住,睜大眼睛盯著司徒玦看了幾秒,又立即閃爍地遊移至一邊。
  這樣的眼神對於那時的司徒玦而言,無疑是家常便飯,她既然還想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就必須得習慣。不要說是不相幹的人,她的那些朋友,那麽多的朋友,除了吳江,誰不是眼光閃躲地回避著她,可笑的是,他們仿佛比她更心虛。這種心虛,就好似一個健康人無意中撞見個四肢無一健全的殘廢,又或是醫院裏邂逅沒幾日可活的絕症患者,刻意地不看不提,帶著點兒狼狽。自從某日在路上偶遇三皮和小根,司徒玦與熟人擦身而過後再也不敢回頭,她怕驚擾了別人竊竊私語的指點,他們的尷尬太令她過意不去。
  鄒晉的辦公室大門緊閉著,校方已成立專門的調查小組對這個影響極壞的事件進行調查,力求水落石出,以正學風,還校園一個純潔幹淨的大環境。鄒晉作為輿論的焦點,那些指控是否屬實猶未可知,但他現在已不適合在學校的正式場合???睹媯?饈譴蠹葉夾惱詹恍?氖率怠?
  據說,鄒晉事後曾提出要通過法律途徑追究以不正當手段獲取並公開他個人隱私照片的罪魁禍首,並且聲稱這個毀壞他名譽的人正是他的學生劉之肅。然而,劉之肅承認了那個“良心”帖是他本人發布,卻堅決否認後麵的照片是他流傳出去的。事實上,發帖人和發照片人的IP地址也並不吻合,如果調查證明他的帖子內容屬實,更談不上誹謗,鄒晉的指控隻能是汙蔑。
  司徒玦不禁暗歎,鄒晉活了一大把年紀,到底仍是天真得可笑。在某些方麵,隻怕在他那不爭氣的學生麵前,他連個初學者都不夠資格,也無怪乎慘敗落馬,落得牆倒眾人推的下場。隨之各種各樣的正義之聲不絕於耳,其中不乏校內外德高望重之人,鄒晉的許多工作和生活上的問題也漸漸地浮出水麵,一時間已成眾矢之的。那些崇拜他、羨慕他的人也開始“醒悟”了。
  ——哦,原來他是這樣的人。
  ——是啊,早就該知道了,他怎麽可能不是這樣的人!
  相較於劉之肅,譚少城的遭遇受到了更多的關注與同情,這世間的不平事太多,不經意間抖摟出來更顯得觸目驚心。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替她感到欷歔和憤怒,所有的輿論都一邊倒地支持她必須討得一個公道,仿佛若討不回所謂的公道,自己也會淪為下一場肮髒交易的犧牲品似的。有傳言說,已有嗅覺敏銳的媒體介入,司徒玦想過很久,自己會以怎樣的角色出現在那些報道裏。
  究竟是自甘墮落?還是寡廉鮮恥?
  這樣的報道並沒有出現,譚少城沒有站在高處對深井裏的司徒玦扔下理所當然的碎石子。她在風暴的中心,很安靜。
  直到有一天,司徒玦在自家的餐桌上看到了被奉為上賓的譚少城。
  司徒久安夫婦百般小心地款待,當麵以司徒玦父母的身份向她賠禮道歉,隻求她不再追究,唯恐她不提條件。
  “說話啊,你好歹說句話。”媽媽心急如焚地在桌下扯著女兒的衣袖。死性不改的女兒一言不發地看著家裏的貴賓,杵在桌邊,始終沒有落座。
  在司徒久安發作之前,譚少城輕聲對在座的所有人說:“我沒有想過借這件事敲詐任何人,我什麽都不要,除了一句道歉。她已經道歉了,這就夠了。叔叔,阿姨,還有起雲,你們實在不必說對不起,這件事情跟你們無關,我也不會窮追猛打下去。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吧。”她自嘲地笑笑,“畢竟保研的事有著落了,我遇到高教授還算是幸運的,況且,司徒玦也把那四千塊獎學金給了我,足夠我回家見我爸爸最後一麵。我們兩清了。”
  聽到這段話,司徒玦應該差點兒流出眼淚,這眼淚應該飽含如蒙大赦的喜悅和自愧不如的感動。是的,必需的。
  飯後,司徒玦挑起房間的窗簾,看著樓下的畫麵,爸媽一臉感激地把譚少城送出門口,姚起雲則被再三叮囑一定要把她好好送回學校。姚姑姑沒有湊上來倒是有些意外,方才她對那個與司徒玦截然相反的女孩子的好感是那麽明顯,或許她這時正在廚房用那條沾滿了油煙氣味的圍裙擦拭著眼睛,“多好的一個姑娘。”
  爸媽已經回到屋子裏。司徒玦仍舊站在那兒看著,看著他們並肩,看著他們走遠。她和姚起雲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全世界都可以不信她,唯獨他不可以。然而可悲的是,她大概潛意識裏早已明白他是不信的,全世界都可以相信她,唯獨他不肯信。他從未從一個小偷的惶恐中擺脫出來,那塊玉,他握在手中,卻不信能擁有,這種惴惴不安總有一日會變為對玉質的存疑。
  或許她不該那麽強硬,到了這種時候,不由得她不低頭。她若是哭,若是苦苦剖心辯解,是否能讓他好受一點?可是司徒玦明白,如果一開始的假設,在這個前提下,什麽解釋不都是狡辯?
  媽媽跟她說:“請了幾次,原先譚少城是不肯來的,多虧了起雲出麵。”
  譚少城自然會給他麵子。他們一直都不缺共同語言。司徒玦從未看過自己與姚起雲同行的背影,不知是否會比她眼中這一對更和諧般配?
  他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司徒玦的視線中,忽然,譚少城好像是不小心磕到了腳下的石子,一個趔趄,姚起雲及時扶住了她,直到司徒玦踮起了腳尖也沒法看得更遠,他都沒有鬆開手。
  司徒玦的頑固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崩塌的。她是恨姚起雲,然而,他們再怎麽鬧,再怎麽頭破血流,始終都是兩個人的事。即使在司徒玦詛咒著再也不原諒他的時候,說到底,也仍把他和自己視為一個整體,就好像一對玉玦,天經地義是對方的另一半,從沒有想過它與另一塊拚湊著,也會是一個環。
  她給姚起雲打電話,嘟嘟聲空落落的,沒有人接聽。司徒玦想也沒想就衝了出去,她不知道自己在追什麽。
  如果她跑得足夠快,是否就來得及?
  她在路口處遇見了獨自折返歸來的姚起雲,一把拉住他,緊接著奮力投入他懷裏,緊緊擁著,再也不願鬆開。
  “我說對不起行嗎?你別走,對不起……”
  姚起雲被她的眼淚嚇了一跳,“你胡說些什麽?”
  “你生我的氣是吧?我願意道歉,我不想看到你和她在一起。”
  他沉默了一會兒,好像有些懂了,微微後仰著脖子,凝視她的淚眼。
  “你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何必說對不起?”
  “那天我心裏很亂,什麽也不想解釋,我怕我說了你也不肯聽,我沒有和鄒晉交換過任何東西,我不知道他背著我做那些事……”
  說著說著,司徒玦卻再也沒有辦法說下去,十米開外,譚少城靜靜地站在那裏等著,雙手疊在身前,抱著那個洗得有些發白的背包。有車駛過,刹那間,夜燈將她的身影照亮得如同白晝,一瞬間又重新落入暗影裏。
  姚起雲輕輕掙紮著,“我忘帶手機了,怕你爸媽有事找我,所以回來取。少城還在等著我,我得送她回去。”
  “我跟你一起去。”
  他拉下了她環著他的一隻手,“何必呢,你覺得這樣好嗎?”
  “我不管好不好,我有話對你說。我可以把事情的經過從頭到尾地跟你說一遍,如果有半句假話,我就不得好死,永不超生……”
  “阿玦,你真的不用這樣的。”
  “這是我的事,我必須要把話說清楚。你要送她,好,我等你回來,你怕家裏不方便說話,我們去‘時間的背後’,我在那裏等你。”
  “不用了,我還有事,可能會很晚。”
  “我可以等到很晚。”
  “我說了我去不了,你不用等,你怎麽就聽不明白?”他的聲音終於有了起伏的情緒。
  “你去不了是因為她?我不信你喜歡她那種人!”司徒玦指著譚少城的方向厲聲道。
  姚起雲回頭看了一動不動的譚少城一眼,然後慢慢地對司徒玦說道:“她是哪種人?那天你說的一句話很對,你說不知道我們為什麽要在一起。阿玦,其實我和你才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不是我喜歡上了誰,而是不能再忍受你!我覺得累了。”
  他掙脫了司徒玦留在他身上的另一隻手,看來是打消了回去取手機的念頭,轉身朝譚少城的方向走去。
  司徒玦放棄了思考,直愣愣地對著他的背影說:“你記著,我會在那裏一直等著你,你可以不來,我會等到今天的最後一分鍾為止。”
  然而,當這一天即將畫上終點的時候,姚起雲還是沒有來。
  阿源第一百零一次給司徒玦留下了一張空白的小紙條。
  “你相信時光能夠倒流嗎?假如可以回到過去,你會做什麽?”
  司徒玦從來一笑了之。
  最後一分鍾裏,她匆匆塗掉了紙條上的文字。
  上麵原本寫著——“我要找到當年的司徒玦,對她說,一定一定不要愛上那個人。”
  她在塗改的痕跡下麵,用最潦草的筆跡改寫道:“如果有人在過去見了一個叫姚起雲的男人,請你代我轉告他,2001年7月4日,直到那一天的最後一秒,我都還在這裏等著他。”
  然而到了真正的最後一秒,司徒玦選擇將自己的手表調慢了一個小時。
  她想,隻要她再等等,他還是會來的吧。
  隻要姚起雲出現在她麵前,把驕傲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司徒玦,願意放下所有的身段,所有的原則,求他留下來。
  她甚至可以說:“你要我變成哪種人?隻要你願意,我可以改!”
  不遠處廣場的十二點鍾聲如期而至地給這一切畫上了句點。司徒玦在悠長的鍾聲中情不自禁地顫抖,她以為自己會哭,但是沒有一滴眼淚,不過是從一場大夢中醒來。
  她撕碎了麵前的紙條,為自己片刻前的瘋狂和自賤羞愧得無地自容,猶如被最猙獰的鬼魂附體,而這個鬼魂的名字叫“愛過他”。
  司徒玦生來就是司徒玦,隻能是這一種人,就如同他注定是現在這個姚起雲。
  兩個人,兩種人,誰都沒辦法更改。
  次日清晨,司徒玦才回到自己的家,自己用鑰匙開門進去,一家人正坐在餐廳用早餐。
  司徒久安一見到她,就把手裏的一雙筷子朝她扔了過去。
  “你給我滾出去,出去了就不要回來。”
  薛少萍正在接一個電話,分身乏術地按住丈夫的肩膀,用眼神示意女兒趕緊上樓。
  司徒玦撿起散落在自己腳邊的筷子,放回餐桌。姚起雲伸出手來接,他的眼神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憋了好一會兒,才問:“你吃過了沒有?”
  司徒玦聳肩,照媽媽的吩咐迅速回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還能聽到媽媽在打電話。
  電話是吳江的媽媽打來的。吳家也是一團亂,唯一的兒子吵著要結婚,而吳氏夫婦剛剛驚聞兒子想結婚的對象竟然卷入一場駭人的醜聞。沒有一個家庭可以容忍這樣的醜聞,吳江卻說他心意已決。
  當然,這些都是司徒玦後來才聽說的,同時聽說的還有曲小婉的死訊,曲小婉是在學校研究生樓的宿舍裏吊死的,簡單地把絲襪打了個結,一頭懸在氣窗上的鐵枝上,一頭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平時就特立獨行,也沒有個親密的朋友,舍友也搬了出去,在校外跟男友合租。已到暑假,研究生樓人煙稀少,她又出了那樁事,消失了好一陣,人們多半以為她不便露麵,找個地方避風頭去了。負責研究生樓衛生的阿姨在聞到了強烈的異味後,才找來保安強行開門。人已經在上麵掛了很多天,盛夏的天氣裏,早已腐爛的難以辨清容顏。據說第一個撞開門的保安,當場吐得搜腸刮肚。
  警車也到研究生樓下轉了一圈,曲小婉父母從五百公裏之外的一個小城鎮連夜趕了過來,費了很大力氣才確定那確實是他們的優秀女兒,然後兩人就一直抖著,連哭都哭不出來。通過現場勘查,警方斷定死因為自殺。沒有遺書,連一個字都沒有給任何人留下,曲小婉就這麽毫無征兆地把自己反鎖在宿舍裏,去了另外的世界,可動機卻來得再輕易不過,那些風言風語和照片足以殺死任何一個看重臉麵的年輕女孩。經過論證,死亡時間也有了初步的答案,應該是在屍體被發現?陌頌斕驕盤溜?啊?
  可司徒玦知道確切的那一天,她更知道,曲小婉最在乎的並不是他們所謂的自殺動機。
  其實在曲小婉伸出手,吳江微微往回一縮的刹那,她就已經死了。
  司徒玦沒有去參加曲小婉的葬禮,也沒有勇氣給吳江打電話,問他現在怎麽樣了。她蜷在自己的被子裏,豔陽的熱情從厚重的窗簾縫隙裏炫耀般地透進了幾縷,她卻瑟瑟發抖。
  她覺得那個死掉的人裏,也有自己的影子。
  
  第三十八章 玉碎瓦存  
  這個暑假,因為家裏添了許多需要處理的麻煩,司徒久安沒有像往年一樣讓姚起雲到公司去實習。他常說,同樣是在這個家裏長大的孩子,起雲與司徒玦之間卻有雲泥之別。姚起雲太過懂事,太過為身邊的人著想,有一種完全超越年齡的早熟,做家長的反而希望他能多有一些屬於自己的時間。像是為了不讓長輩的願望落空一般,那段時間,姚起雲待在家的時間少了許多,他過去是那種出門必有明確目的的人,最近卻有好幾次回家都錯過了飯點。家人問起時,他隻是說出去轉轉,已經在外麵吃過了。
  或許是出於女性家長特有的敏感,終於有一天,薛少萍貌似不經意地在飯桌上問起,“起雲,你是不是在外麵交了女朋友?真有的話可別瞞著我和你叔叔。”
  “是嗎?這倒沒聽你提過。”司徒久安也有些驚訝,見姚起雲笑笑沒有說話,便對妻子說道,“我看就是你們女人愛瞎猜。”
  薛少萍含笑,“我不過是問問。”
  “何必問,他早就有女朋友的,你們還真以為他是純情乖寶寶。”司徒玦不期然地冒出一句話,讓在座的人都愣了愣。
  司徒玦的“醜事”已經過去一陣,雖然司徒久安依舊沒給她什麽好臉,但總算不再是見一次教訓一次的深惡痛絕,其他人也很有默契地絕口不提,但這種回避不代表遺忘。醜聞的另外一個女主角曲小婉已經死了,一死了幹愁,伴隨她的所有指責和鄙夷都已隨著她的下葬歸於塵土。司徒玦卻活著,活得好好的,該吃就吃,該睡就睡,不辯解,不懺悔,更不覺得有必要在任何人麵前羞愧低頭,絲毫沒有一個犯錯者的自覺。她壓根兒沒想過要了斷自己,當然,也沒有人逼她那樣做,但這樣的活著到底是有了幾分“苟全”的味道。
  然而,正是這樣一種滿不在乎、不思悔改的姿態,讓家人漸漸對她灰了心,打罵無益,話說多了,也懶得再說,橫豎她就是這樣了,最好是眼不見為淨。於是司徒玦在這個生她養她二十幾年的家裏,忽然變成了一個相當尷尬的存在,好在她也非常配合,不去惹人嫌,盡可能不出現在家人的視線範圍內,不得不在場的時候話能省則省,她已經許久沒有像今天這樣主動摻和到他們的話題裏去了。
  “你別瞎說。”薛少萍怕她一個不慎又挑起事端,忙丟個眼色讓她住嘴.司徒玦卻顯得很不識時務,掃了一眼姚起雲,似笑非笑地說道:“是不是瞎說大家心裏有數,上次不也提起過嗎?其實那女的大家都認識。”
  姚起雲的臉微微變了顏色,嘴唇緊抿著。他不知道司徒玦為什麽要在她父母前麵抖出他們以前的事,不過她的愛憎一向強烈而分明,愛的時候願意為他苦苦地瞞,如今她恨他,自然也是什麽都做得出。
  司徒玦沒有吊人胃口,很快就為大家揭開了謎底。
  “你和譚少城又不是見不得光,何必遮遮掩掩小家子氣?”
  這下讓司徒久安夫婦都震驚了。
  “真有這回事,起雲?”
  姚起雲看上去似乎有些招架不及的錯愕,不過年輕人麵皮薄,他又是內斂的性子,被司徒玦這麽沒心沒肺地一點破,難堪也是情理之中。薛少萍見他怔了怔,並沒有反駁之意,心中也明白了幾分。
  “這我倒是沒想到,唉,也難怪……不過那姓譚的女孩子……是我們家理虧,你其實不必瞞著。”
  司徒久安就比妻子直接多了,他沉吟片刻,對姚起雲說道:“我看那女孩兒不錯,踏實,大度,難得的是有骨氣,是個好女孩。起雲啊,你阿姨說得對,你也大了,這事不必瞞著,有時間可以讓她到家裏來吃頓飯。”
  姚起雲還沒回答,司徒玦卻笑了,“帶回家是當然的,不過此家非彼家。就算是未來的兒媳婦見公婆,那也得先去拜會正主兒。不信你們問他,姚起雲,你不是過一陣就要帶著你的‘好女孩’回老家一趟嗎?”
  姚起雲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司徒玦怎麽知道這件事?
  其實認識了那麽久,姚起雲對譚少城從未生過綺念,直到那一天,他把譚少城從司徒家送回學校,道別時,他說了句謝謝,沒想到始終表現得堅強、大度的少城卻掉下淚來。她說,她害怕別人的感激和道歉,寧願自己才是說“對不起”的那個人,因為得到了的人才說“對不起”,被感激和道歉的人卻總在失去。
  姚起雲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這個可憐的女孩子,當她哭倦了,把頭靠在他肩膀上的時候;強烈的潛意識在提醒他,這樣是不對的。然而,正是在這樣看似抗拒的撫慰下,也許正是從那一刻開始,他和她之間才多了一種微妙的默契。
  不過,即使和譚少城走得越來越近,姚起雲也很少把她邀請到家裏來,原因她自是明白的,也很體諒。
  今天上午兩人逛了書市之後一起吃飯,他中途有事,埋單離開的時候太匆忙,連錢包裏抽掉了張銀行卡都沒留意。結果是拾金不昧的店員把卡交給了譚少城,譚少城又怕他著急,便自己跑了一趟,?芽ǜ??突亓思搖?
  那時姚起雲還在機場,頂替臨時請假的司機去接出差返家的薛少萍。家裏隻有姑姑在,譚少城便把那張卡交到了姚姑姑手裏。姚姑姑對譚少城有著顯而易見的好感,那種好感甚至超過了對待一個隻有數麵之緣的陌生人應有的程度。除了譚少城的性格和脾性給她留下了好印象,連姚起雲都不得不承認,或許裏麵還摻雜了姑姑對司徒玦排斥的因素。在姑姑看來,世間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會比司徒玦跟姚起雲在一起更為適合,她一度都死了心,以為自己的侄子這輩子都要著魔下去,誰知這時他身邊多了一個不知道比司徒玦好多少倍的譚少城,她自然是樂見其成。
  接下那張銀行卡之後,姚姑姑滿心歡喜地拉著譚少城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還主動提起再過不久就是起雲生父的忌日,他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回老家一趟的。姚姑姑說,如果不嫌棄,譚少城可以跟他們姑侄倆一起回趟鄉下,就當去散散心也好。
  事後,少城回到宿舍打電話對姚起雲說:“你姑姑是個熱心腸的好人,有這樣關心自己的長輩真好。她一個勁兒地說讓我有時間一定要去,其實時間我倒是有的,也想看看你出生長大的地方,但……我不知道這樣好不好。”
  平心而論,譚少城並不在姚起雲回鄉的計劃中,他總覺得太快了,再則也沒有那個必要,心中暗自怨姑姑的多事。可少城若有若無的期待讓他一時間也不好說出拒絕的話,隻能含糊應對,說到時再看有沒有時間吧。這件事他自己心中都沒有確切的打算,這會兒突然從司徒玦嘴裏說出來,又是那樣的口吻,也難怪會讓他措手不及。
  姚起雲也沒想過瞞著司徒玦,她該知道,也早晚會知道。然而,就算司徒玦烈性的脾氣爆發,他多少還能感到些許了斷的快意,可她信口而來的譏誚,一覽無餘的輕視,卻讓他仿佛又成了當年那個剛從鄉下來的孩子,看著雪白的牆壁,搜集別人的顏色,藏起滿是泥垢的手指甲。
  老家對於他而言,除了兒時窘迫的記憶和生父的墳墓,再沒有多餘的意義,姚起雲把這突如其來的心慌意亂,歸結為對司徒久安夫婦的感受的顧忌。想是也體會到了那種尷尬,薛少萍仿佛沒聽到似的繼續吃飯,司徒久安卻放下筷子對司徒玦斥道:“有你什麽事?”
  司徒玦自我解嘲地幹笑兩聲,“你們早該讓我知道,如今我在這個家沒有說話的資格,根本沒有什麽事輪得到我插嘴,那我也就不討嫌了,大家也就不用覺得沒趣了。”
  她這樣把自己踩到了腳底下,司徒久安反而不好再訓斥下去,拿起筷子。竟也覺得一陣悲從心來。薛少萍鼻子一酸,低頭給女兒夾了塊魚肉,“吃飯吧。”
  司徒玦點頭,吃得津津有味。
  晚上,司徒玦回房之前,媽媽忽然說家裏缺些日用品,讓姚姑姑放下手裏的活去附近的超市跑一趟。不情不願的姚姑姑剛出門不久,樓上的司徒玦就聽到姚起雲的房門被敲響,過了十幾分鍾,媽媽把正在看報紙的爸爸叫上了樓。
  畢竟是母女,薛少萍心事重重的行徑自然瞞不了司徒玦,她知道媽媽應該是有話要和爸爸商量,而談話的內容想必是與她有關,雖然她還不知道是什麽事。
  她摘掉隨身聽的耳麥,聽著爸爸上樓來的腳步,隨即聽到關上房門的聲音。
  司徒玦等了好一會兒,確定那邊的談話應該基本切入主題了,便以最小的動靜走出自己的房間,悄然站在父母的房門外。
  隔著一扇門板,不難聽出裏邊的兩人確實在進行一場談話。司徒玦屏住呼吸.好讓聽覺更敏銳些。
  媽媽的聲音像是故意壓低了,在外頭嗡嗡地聽得不是很真切。
  “……再找個好人家……別人怎麽看……實在不容易,總得為她將來打算”
  “你這是自私!”爸爸的聲音要大許多,“當初是誰千方百計防賊一樣就怕別人打你寶貝女兒的主意?現在虧你想得出來!”
  “死腦筋……跟現在怎麽一樣,那時我是防著他,我覺得他倆性格不合適。不過起雲確實是個好孩子,這點你沒有看錯。他來咱們家……一家人,我們總是要老的.....
  即使看不到房間的情形,司徒玦也想象得出爸爸搖頭的樣子.
  “你就不想別人的感受?他是個人,不是咱們家的棋子,再說他現在和那姓譚的女孩處的挺好的,你表去攪和了。”
  倆人爭執起來,語速變得更快,隻能依稀分辨得出隻字片語。
  “……不是親生的,我們卻待他不薄……久安堂……公司……隻要他願意。到時候都可以交給他。”
  “你不要拿這些去逼他,這是一輩子的事,我不同意你那麽做.
  “……我們就這麽一個女兒。”媽媽大概也著急了聲調不由自主的略揚。司徒玦將耳朵緊貼在門上,接下來的那句話,她總算聽的真真切切。
  “我和起雲談過了,他沒有反對。”
  她直起腰,轉身靠在門邊的那道牆,牆麵的溫度透過她的背,浸進了心肺裏。
  那真是一種冰冷的依靠。
  司徒玦不需要知道隔著一扇門的這場爭執的結果,因為她已經聽到了結果。
  姚起雲會娶她的。
  她曾經做夢都想要一輩子和他在一起。然而誰會料到,到頭來他的“沒有反對”會讓她痛徹心扉。
  批荊斬棘的準備,誰知一跤摔得太狠,頭破血流地爬起來,才發覺自己誤打誤撞地滾到了終點.
  可這不是她想要的一生啊.
  曲小婉死後,一直沒有露麵的鄒晉給司徒玦打過一次電話,問她有沒想過離開。隻要司徒玦點頭,他願意耗盡他所有的人脈,傾盡他所有的努力把她送到國外去,遠離是非,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司徒玦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別說她從未做過獨自遠走異國他鄉的打算,就算有,簽證,護照什麽都沒有,說走就走談何容易?雖然鄒晉如果要幫她的話不是沒有辦法,但如果她這時走了,就等於徹底承認自己輸了,那不叫“走”那叫“落荒而逃”。
  她不想去死,也不想逃,就是要留下來等著水落石出的那天。
  她熬過了爸爸憤怒的耳光和媽媽的眼淚,熬過了朋友的唾棄,熬過了同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死去,熬到了最後一秒,才發現自己要等的人再也不回來的孤單。
  譚少城在她家門口笑著說“起雲太粗心,銀行卡落在我那裏都不知道”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沒有輸。
  姚姑姑知她如今沒了底氣,整日冷嘲熱諷,還變本加厲地在她麵前把姚起雲著譚少城回鄉下老家拜祭父母的事說了整整一個下午,她還是覺得自己沒有輸.可是,當他為報答司徒家的恩情,或者為了遲早屬於他的久安堂答應去娶 一個他看不起的、聲名狼藉的女人時,她忽然覺得她早就輸了,含著那口氣撐在原地隻是自欺欺人。
  沒有所謂的水落石出,真相早已蓋棺論定。
  司徒玦想,為了大家,也為了自己,也許她早就該走了。
  司徒玦次日就找到了鄒晉,告訴他,她想離開,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鄒晉當場把自己能為她辦到的,和接下來她有可能麵臨的苦,都擺在了她麵前。
  “你想好了嗎?”
  司徒玦點了點頭。
  這個時候她可以相信並托付的,竟然隻有這樣一個人,因為她知道,如今這個人為了贖罪,願意為她去做任何事。
  鄒晉當天就帶著她輾轉了好幾個地點,為她的決定去做準備。
  黃昏的時候,鄒晉的車停在距離司徒家一站路之外的街口,外麵雨下得很人,但也隻能送她到這裏。
  鄒晉說:“接下來的事我會替你安排好,那邊會有人接應你,錢的事你不用管。現在你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當然,你要是後悔了,現在還來得及。”司徒玦出神地看著自己的正前方,車前的玻璃上聚攏的水流被雨刮反複地打散。她不得不去想爸媽,他們一輩子都活得堂堂正正,隻為一個不爭氣的女兒.往後的很長一段日子都要忍受別人的指指點點。最可憐的是,就算認定了她的墮落,到了最後,還是苦苦為這個女兒的未來打算。她合不得他們,甚至一度想過,都承認了吧,就當自己迷途知返,什麽都聽他們的,再不讓他們傷心失望。
  可是,單單閉上眼想想,她都覺得不寒而栗,一生那麽長……他們遲早會在愛的名義下把彼此逼瘋。
  過了一會兒,她側過臉去看了鄒晉一眼,不過是短短的數月沒見,他整個人仿佛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衰老了下去,雖然還是那副眉眼,頭上也沒有新添的白發,可早先的意氣風發、倜儻自如已經徹底地消沉頹敗了,老年人的暮氣初現端倪。她沒敢細看玻璃上那倒出的模糊的影子。疑心自己早晚也會如此。
  她最後一次給了鄒晉回答。
  “我等著你的消息。”
  飛快地推門下車,司徒玦最後也說不出“謝”字,也許鄒晉也需要這樣一個機會,這是他唯一能做的,為活著的司徒玦,也為死去的的人。
  司徒玦冒雨衝到家門口,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還沒等她掏出鑰匙,門開了,姚起雲正好走出來,一副出門的打扮,手上拿著兩把雨傘。
  司徒玦捋著濕漉漉的劉海,低頭擠進門去。似乎怕被她一身的水蹭濕,姚起雲側身避讓,當她進屋後,聽到了身後關門的聲音,姚起雲似乎也放棄了出去的打算。
  媽媽起身迎了上開,並不是為了給司徒玦遞一塊毛巾。她一開口就問道;“你去哪了?”
  司徒玦沒有馬上回答,姚姑姑正好從她侄子的房間拿出換洗的衣服,是今早他出門時穿在身上的,看起來也濕了大半。當然,他手裏的其中一把傘還時不時地往下滴著水。
  司徒玦沒有做聲 。
  “我問你話呢,你去哪兒了?”薛少萍沒有放棄追問,盡管她的聲音聽起來異常的平靜.
  一秒、兩秒……沉默難挨,如臨刑前的等待。司徒玦發現,家裏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看著自己.爸爸也沒有了麵對不聽話的女兒時特有的暴怒.眼神裏隻有最後一點難以置信.好像站在麵前的是一個他已經不再認識的人。
  司徒玦舔了舔幹得發疼的嘴唇。
  “想不到我的行蹤還有這麽多人關注,既然都知道了,還問什麽?”
  薛少萍說:“你從哪裏回來的?我最後再問你一次!”
  “是,我是去找鄒晉了,你們滿意了?還要問我什麽?問我在他那裏幹了些什麽?有人想知道嗎?我可以.......”
  又是一記耳光。耳光的滋味大同小異,區別隻在於今天揮出來的是媽媽的手.
  過去的二十幾年,沒有人碰過她一根手指頭,別人都說她是司徒家的掌上明珠一現在當然也是,要不她怎麽會逐一把每個人巴掌的滋珠都嚐了個遍?
  墮落者,人盡可摑之.
  “我對你的容忍還不夠?你爸爸是對的,我寵壞了你,你沒得救了!”薛少萍彎下腰掩麵痛哭,“到了這個份上,你還要去找他,你找他幹什麽?全世界那麽多的男人,缺了他就不行,你就這麽賤?”
  “你們想得到有多賤,我就有多賤。”司徒玦扭頭去找姚起雲,他卻倉皇地別開臉去。
  她站直了,指著他的方向,?秩床惶?暗胤⒍叮?熬退閎?瀾緄哪腥碩妓懶耍?藝飧銎評靡猜植壞剿?瘢 ?
  薛少萍垂下了手,一臉不可思議的疑惑,“我當初為什麽要生下你?你三歲的時候發高燒,醫生都說可能沒辦法了,我應該讓他放棄的。你不是我的女兒,我寧願你那時就死了。”
  司徒玦以為自己豁出去了,什麽都無所謂了,這樣也不錯,少了牽掛,她會更輕鬆。可臨到這個關口,還是覺得撕心裂肺地疼,活像在意識清醒的時候將血肉連著筋撕剝開來。她荒誕地想到了割肉剔骨還父母的哪吒,世上還有沒有薑太公,在魂魄散去之後賜她藕塑的不死之身?
  說不定譚少城是對的,她有她的一套哲學。就在昨天,譚少城對她的手下敗將司徒玦說:“你還記不記得,那次你非說我是告密的小人,其實我沒有那麽做,那時我真沒有想過要把你怎麽樣,又能把你怎麽樣,是你給我上了一堂課。說起來我應該感謝你,不妨把自我安慰的經驗拿出來和你分享分享——你現在覺得痛嗎?這沒什麽,小時候我媽讓我去買醋,我怕她等,跑得飛快,結果摔了一跤,腳上都是血。我媽聽到我哭,走出來一看,發現瓶子碎了,醋灑了一地,褲子上還破了個口子,她把我拉起來,當場就打了一頓,看都沒看我的腳一眼。腳痛不算什麽,傷口會愈合,長出新的肉,可醋和褲子都是錢,花出去就再也沒有了!和傷了手、傷了腳相比,心痛就更一文不值了,連包紮都省了,誰看得見?窮到麻木比你能感覺到的任何一種痛都可憐,而你從來沒有嚐過那種滋味……我討厭看你這種眼神,好像隻有你高高在上,隻有你是一塊美玉,別人都賤得像一塊瓦片。告訴你,沒有什麽是生來注定的,打碎了的玉連一片瓦都不如。玉死了,瓦活著,那瓦就是玉了。”
  司徒玦不再後悔了,她去找鄒晉是對的,不顧一切要走也是對的,走得越遠越好,越快越好,再也不要回來了,哪怕要在一個無依無靠的地方,連合法身份都沒有的地方熬下去,哪怕熬不過,被遣返,這輩子哪兒也別想去了,也是對的。
  她徹底斬斷了後路,回頭再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第三十九章 我賭你不幸福   
  為了讓司徒玦安分下來,再也不能做“丟人現眼”的事,司徒久安夫婦使出了最後的狠招,斷了她一切經濟來源,停了手機,收起了她所有的證件,不再讓她輕易踏出門口一步。他們甚至在自家大門上安裝了一把內外都需要鑰匙的雙開鎖.當然’家裏的人都有鑰匙,唯獨“忘了”給她一把。司徒久安夫婦不在家的時候,姚起雲就接過了“獄卒”的職責,他是那樣盡忠職守,整個假期,幾乎都沒有一刻擅離崗位。
  司徒玦發呆的時候就會想,他未免付出了太大的犧牲,把剛剛萌發愛火的戀人擱在一旁'就這麽守著她這個再也無話可說的人,這是多麽不容易。難道他真打算這樣過~輩子?他們這麽關著她究竟意欲何為?關到她死了對鄒晉的心?關到她野性褪盡,安安分分地嫁給司徒家的乘龍快婿?
  每當想到這裏,她就會笑。
  姚姑的晚娘麵孔看多了倒也沒什麽,如果一定要選擇單獨和這家裏的一個人麵對麵地相處,司徒玦寧願選她。她的絮絮叨叨雖然大多是風涼話,但至少還可以解悶。真要說起來,那段與世隔絕的日子過得沒有想象中那麽慢,昏昏然,明天換成另外一個明天。她事後回想,除了窗簾外黑下去又亮起來的光線,什麽都記住。
  真正的彈指一揮間。
  隻有吳江給她打過電話,別人的電話司徒久安夫婦和姚起雲可以搪塞過去,句“她不在”,打來的人也無可奈何。但吳家畢竟和司徒家太熟識了,吳江又不是輕易好打發的,早上司徒玦“不在”,下午他會再打;下午“不在”,晚上繼續;實在不行,他就要過來“看看”了。到了最後,他的電話成了司徒玦唯一被默許的與外界的聯係途徑。
  兩人通話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察覺到分機的電流聲。不過雖是好朋友,這時的他們也沒有太多私密的話題,司徒玦並未向他傾訴自己的現狀,吳江也不在這件事上多說多問。聊得最多的還是從前的事,小時候的樂趣,散得天各一方的夥伴,話題無邊無際。
  據說阿周在外地打算做點小生意,光是辦個執照都跑得他心灰了大半,好在人順利辦下來了。
  在外地讀書的美美畢業了要回來發展,過幾天的航班,說是要吳江準點去接她,否則就跟他沒完。
  “哦,挺好的。”司徒玦聽了隻是笑笑,掛了電話,日子還是死水無瀾。
  夏日的午後最難耐,一刻也沒有歇過的蟬嗚叫得人心片刻都靜不下來。姚起雲靠坐在書桌前翻看著手裏的書。這個假期他就這樣啃下了許多本大部頭。看了章,他又頓住,去聽樓上的動靜,起初還聽到她晃來晃去的腳步聲,這時想必睡下了。司徒叔叔和薛阿姨都在公司,姑姑也該在午睡。
  昨天冰箱裏斯有的冰塊都用完了,雖然他提醒了姑姑好幾次,但是家裏喜歡往水裏加冰塊的隻有司徒玦,姑姑不是故意忘了,就是往製冰格裏加水龍頭裏接出來的生水。他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自己去看看。
  姚起雲夾好書簽,站起來時手裏的書險些碰倒了台燈。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司徒玦出現在他半掩著的房門口。
  因為一段時間沒修剪的緣故,司徒玦的頭發又長了一些,像是剛醒來似的,由得它垂在肩上。她~副家常的打扮,鬆鬆的舊T恤,運動短褲下是直溜溜的腿。明明開著冷氣,她臉上卻泛著紅潮,幾根濕了的頭發貼在脖子上,又像是剛剛經曆一場忙亂。
  姚起雲有些疑惑了,保持著剛站起來的姿勢,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司徒玦推開門走了進來,左右看了看,問道:“你要出去?”
  她問得隨意,姚起雲卻不知道該回答她什麽好。他幾乎有一個世紀沒有和司徒玦塊直接對話了,以至於聽到她的聲音都有種異樣的感覺。如果說開始隻是疑惑,這時他心中已是警鈴大作 這時間以來,她太安分了,也太安靜,這樣的司徒玦令他害怕,而這害怕沒讓他想撤退,而是茫然地等待某種東西的來臨。
  他的沉默應對並沒有給司徒玦造成任何的影響,她竟然對他笑了起來,“是去會譚少城嗎?這麽久都不見,該想她了吧?”
  這並不是一個讓人愉悅的話題。
  姚起雲冷冷地回道:“跟你有什麽關係?”
  “真過意不去,壞了你的好事。”
  “那我接受你的歉意。”他依舊報以冷淡的回答。
  司徒玦掃了一眼他手上的書,“修身養性?這不像我認識的姚起雲,是不是……”
  她拖長聲音,笑容曖昧,“是不是譚少城不合你習慣的重口味?”
  姚起雲皺眉,忍耐著她的放肆,可司徒玦已經站在了房裏,順手從後麵關上了門,同時把一根手指豎在唇邊,示意他噤聲,“噓,別吵醒了那老妖怪。”
  這話是司徒玦以前常說的,連賊兮兮的神態都和過去一模一樣,姚起雲的理智在提醒他,他們早已不複從前,可記憶一幕幕宛在眼前,他甚至不敢相信他們曾經有過那樣好的時光。
  “你在她麵前就這樣端著架子?累不累?有沒有跟她說過你喜歡這樣……這樣?”
  姚起雲身體後仰,試圖回避蛇一樣纏上來的司徒玦,然而抗拒的手總落不到正確的地方。
  “你這算什麽意思?”他義正詞嚴。
  再度這麽近的距離凝視司徒玦的臉,淡淡的幾粒雀斑散布在鼻子一側的腮邊,姚起雲閉著眼也可以描繪出它們的樣子,那時她總笑著在他懷裏喘著氣嗔怪,“你就不怕把它們含化了?”
  他還曾自私地想,化不化都無所謂,即使她長滿了麻子和疤痕,沒有這一張魅惑人心的臉,也許在他看來,快樂會更輕易一些。
  司徒玦呼吸著他變得急促的呼吸,消融著他從來就不曾堅決過的抗拒。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有什麽區別。”
  接下來的一切都駕輕就熟,兩具無比契合的身體,所有的節奏已經操練過無數遍,當姚起雲不再掩飾他的投入和快樂,司徒玦別過身體去吻他的臉,她的唇在他耳畔流連,“‘好女孩’有沒有見過你現在的樣子?沒關係的,沒關係,不過是下 午,閑著也是閑著,你愧疚的話可以閉上眼,把我的身體想象出一張她的臉。”
  姚起雲的身體僵了一僵,卻沒有退卻,眼前仿佛可以勾勒出青春嬌嬈的身軀和中年男人纏繞著的畫麵,_如那些齷齪不堪的照片。這想象每一次都可以逼到他抓狂,他把司徒玦的身體用力按得更低,每一下都像是讓她痛苦。
  “閑著也是閑著?”他咬著牙,“司徒玦,你媽沒說錯,你就這麽賤?”
  司徒玦低聲呼痛,又像最纏綿的呻吟。
  “對,我就是這麽賤,你看不起我,也沒從我身上滾遠一點,你不是一樣的下賤?”
  姚起雲已經放棄了思考,最激烈的碰撞,沒有一點憐惜,最好把她揉碎在這刻,吞進肚子裏,和他一起化成灰,那樣她才徹底地屬於他,再沒有別的男人留下的痕跡。
  他自己沒意識到,最癲狂的時候,他其實最是軟弱,每一寸都貼著,絕望地想要把她留在懷裏,唯恐這“下賤”的快樂在下一秒終結。他疑心這是夢,害怕她又一次先於他醒過來,便任由自己口不擇言。
  “怎麽樣,我比那個老男人要好嗎?”
  司徒玦幾乎說不出連貫的一句話,喘息著,回過頭讓他看見她的笑臉。
  “你……你連他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她話音剛落,強烈感覺到纏在他指尖的發絲被抽緊,頭皮火辣辣地,身體的裏一部分好像不再屬於她自己,連靈魂都被激蕩出體外。可是這部分靈魂是完整而可靠的,欣慰地看著他身下的那個人強忍著,到最後也沒讓眼淚流下來。
  當一切歸於平靜,姚起雲鬆開了司徒玦的頭發,嫌惡地推了她一把,從她汗流浹背的身體裏抽離,把她丟在那裏,獨自走進了浴室。他是有潔癖的,這時毫無意外地因為方才鬼迷心竅的錯誤而感覺沾染了汙穢,但願一次徹底的清洗可以幫他。
  水聲響起的第一秒,司徒玦用最快的速度套上了衣服,她發瘋一樣地翻找著散落的衣褲,還有他的抽屜。那串鑰匙拿在手裏的時候,身上所有的疼痛,比疼痛更甚的羞恥感,還有那滴來不及落下的眼淚都有了回報。果不其然,這房間窗戶的鐵枝被焊得極牢,司徒玦赤腳一路飛奔上樓,不顧一切地翻找,哪怕父母回家以後誤以為遭遇了最粗暴的洗劫也在所不惜,她總算找到了證件。昨晚一夜未眠、簡單的行李已整理停當,雖然沒人會進入她的房間,司徒玦還是怕露出馬腳,小心翼翼藏在衣櫃裏。現在,她把那個小小的行李箱拎在手中,按照腦海裏演練過千 遍的,跑下了樓,終於觸到了橫亙在大門上的那把鎖。當她試到第二把鑰匙.手心已全被汗濡濕.第三把鑰匙在談孔邊緣打滑。就在這時,姚姑姑的房間門被打開.還沒從午睡中徹底清醒過來的中年婦人愣愣地注視著驚?攀Т氳乃就將i。
  下一秒.姚姑姑也許會大聲地呼喊。
  絕望如海嘯猛撲過來.司徒玦橇聲袁求著.那是沉入海底的的最後一線生機。
  “讓我走吧.姑姑。我走後這入家行麽都會是他的.他再也不用跟我攪在一起,你一後可以放心了一讓我走,求你了,姚姑姑張著嘴,過了一會兒,泛著眼睛.木然退了一步.悄悄地,重新關上了那扇門.
  第三把鑰匙終於成成功地轉動了鎖孔.司徒玦一腳踏在門外的水泥地士,劈頭蓋臉的陽光讓她生出忱若隔世的感覺,剛跑了十幾米,吳家的那輛左果然在馬路一側靜靜地候著.瘦得臉部都凹陷下去了的吳江從車裏衝出來接應她,第一時間把鼓鼓囊囊 的一堆東西塞到她懷抱裏.
  司徒玦不顧自己一身的狼狽汗汙.用力地抱了抱最好的朋友,吳江鬆開她.
  看到她淩亂不堪的儀容.什麽也沒說.
  “走吧,要走就趕緊的。”
  姚起雲拿了幾年的駕照,沒有試過違章一次.他會撞碎每一盞紅燈。他早該想到,以司徒玦的性子,甘願如此伏下自己的身子,,連哼都不哼一聲,甚至迎合他,竭力去取悅他.
  再激怒他,不可能隻是午後閑得發慌的一次“犯賤”,而他竟然在花灑下的冷水中澆了那麽久,發昏的頭腦冷卻下來.才覺察出心底般深處的那陣恐慌從何而來,。他顧不上擦幹身上的水,隨手抓起一件衣服套在身馬上就追了出去.
  然而等待他的隻有洞開的大門和門外耀眼的陽光.
  她一個人斷然成不了事,必定有人接應,那個人如果不是鄒晉,隻能是吳江姚起雲驅車追出了好一段路,果然在堵塞得最嚴重的那個必經路口遠遠地看到了吳家那輛銀灰色的座駕。他尾隨著那輛車.一路追趕著出了市區,眼看就要上了機場離著收費站出口不遠.那輛車竟開始減速,最後在他的趕超下靠邊停了下來.
  姚起雲幾乎是撲上去拉吳家的車門,車窗被緩緩搖下.
  坐在駕駛座的吳江心情不錯地和他打了個招呼,“真巧啊,你也有空出來兜一圈?’
  副駕駛空空如也.車裏除了吳江再沒有人。姚起雲克製住想要強行打開後備箱的瘋狂,他明白了,從一開始,司徒玦就沒打算坐吳江的車離開。她什麽都想 了,防著他,算計著,結果隻為了逃離他。可他卻做好了相看兩相厭的準備,小 她做過什麽,隻要她還在,哪怕從此是怨侶,也是打了死結分不開的一生。他在薛阿姨的精明算計下點頭說願意的那一瞬間,的確是屈服於貪念,那貪無關恩情和前塵,而是不問對錯地永遠把她留在身邊。
  他像被魘住了一般,意識醒了,身體沒醒,每一個細胞都在呐喊掙紮,實際一絲也動彈不得,連呼吸都逐漸變得吃力。
  “她在哪兒?”這句話原是質問,臨出口,隻餘下懇切的哀求,“告訴我她要去哪裏!?”
  吳江一話也沒說,隻是用一種輕蔑的憐憫靜靜看著姚起雲,看著他,驚惶地原地轉了幾圈之後開始流淚,看著他沿著自己的車門邊緣慢慢地蹲坐在滾燙的公路上。
  吳江既然肯停下車來,就意味著司徒玦的逃脫已成定局,他知道了,姚起雲自然也知道了。吳江也不急著離開,就這麽留在車裏,與車外的那個男人一道怔地,看太陽從最盛的頂端逐漸西沉,從幾乎不能逼視的炫目,落幕為無可奈何的昏黃。
  司徒玦此刻已下了直奔相鄰城市的出租車,吳江已經為她付了全額的車費個半小時後,她將從這個陌生的機場出發,前往南方的一個海濱城市,再從那裏到接頭的人,奔赴東南亞的一個小國,輾轉開始她未知的旅程。吳江塞給她的那個紙袋裏裝著的,是鄒晉為她準備的東西,裏麵除了必要的身份證明、聯係方式、票、船票、部分現金,還有一張7.5萬美元的銀行卡。
  這些東西將在未來的一段歲月裏,成為她的所有。
  司徒玦在衛生間裏換了套可以見人的衣裳,洗去了滿臉的汗水和塵埃,在鏡子裏,她看到了一張驚魂未定的臉。來時的路上一路狂奔,腦子裏除了走,容不下別的念頭。如今逃出生天,她才回過神來,她要逃開的是誰?一個個都是她至親至愛的人呀,她竟覺得回頭隻有噩夢。司徒玦這時才悲從心來,撐在大理石的洗手台旁,痛哭了一場。
  通過安檢門時,司徒玦在機場工作人員的示意下轉身接受檢查,忽然看到了那個男人。他悄然站在幾十米開外,仿佛想要做一個揮別的姿態,手舉到一半.又放了下來.
  到頭來送她一程的隻有這個男人而已..
  “好了,你可以走了。”工作人員提醒道。
  司徒玦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從沒有一個人搭乘過夜機,透過候機室的巨幅玻璃,可以看到黑暗而空曠的停機坪上星星點點的光,這些光比她熟悉的城市燈火要顯得寥落。不知道下…個落腳的地方會是怎樣,等在前方的不是她的起始站,也不是終點。
  登機前,按照一早的約定,司徒玦用臨時在機場購買的手機SIM卡給吳江打了個報平安的電話。吳江在確定她一切平安之後,猶豫了一會兒,電話裏便傳過去另一個人的聲音,是姚起雲。
  她以為他會氣急敗壞,事實上,他卻像一個方寸大亂的孩子,絕望地說著不是借口的借口,努力地繼續沒用的努力,無計可獅之後動用了最後的無賴。
  他啞著聲音,“司徒玦,你要走先把那個手鐲留下來,你說過它是屬於姚太太的,除非你把它摘了,當麵還給我,你不能就這樣走了……”
  那個手鐲戴在司徒玦手上許久,習慣得她幾乎忘了它的存在,他明知道已經摘不下來。好幾次爭吵,她都當著姚起雲的麵去擼,還沒折騰幾下,已然重修舊好.
  那時的她,竟以為自己是天生注定的姚太太。
  “你在哪兒?你等我,我馬上趕過去。聽見沒有?鐲子一天沒摘下來,你就不能走!”
  司徒玦站在人聲鼎沸的候機廳裏微微一笑,舉起手,用盡全力把手腕磕在了不鏽鋼的坐椅扶手上。
  姚起雲在電話那頭聽到了玉碎的鏗鏘。
  “姚起雲,不如我們最後打個賭吧,我賭你不幸福!”
  這是她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然後,就是七年。

  第四十章 世上有沒有真正的圓滿  
  司徒玦整裝完畢,姚起雲還是衣衫淩亂地靠坐在那裏。
  她伸出食指在他唇邊剮蹭,那麽親昵的姿態,隻是因為討厭屬於自己的唇膏還在他身上殘留下痕跡。
  他說:“阿玦,其實我一直愛著你。”
  不是逼到最後的關口,姚起雲說不出這樣的話。
  可他不知道,支撐著司徒玦熬過最絕望的日子的,恰恰是對他的恨意。
  獨自滯留在那個炎熱潮濕的東南亞小國,一等就是三個星期卻遲遲沒有消息的時候;在她年邁“丈夫”的中國小店裏打雜,整日憂心移民局臨時抽查,以為自己!
  一輩子都將會這樣度過的時候;沒有身份、舉目無親、語言半通不通、積蓄慢慢變化少、前程如鏡花月影又生病的時候;大病一場連醫院也不敢去,隻能依靠自己的抵抗力硬頂過去的時候……她都告訴自己,不能就這麽倒了,路是她自己選的,就算是自討苦吃,閉上眼摸黑也要走到底。她要讓自己好好活著,活得遠比姚起雲更好,隻有這樣才能證明,當初她不顧一切地逃走不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姚起雲抓著她的那隻手,把它留在唇邊,“如果你不想留下來,我也可以跟 你一起走。”
  司徒玦猶如聽到天方夜譚一般笑了起來。
  “你不信我可以跟你走?”姚起雲焦急地問。不怪她不信,他知道這很難,但是如果隻有這一次機會,沒有他下不了的決心.
  司徒玦抽回手,“我信,你可以走,也可以留,但是你和我不會再‘一起’了。”
  他抬起頭,像是費了很大的勁才聽懂她話裏的意思,還做著瀕死的努力。
  “你到底想要怎麽樣?給我一句話。別說沒有任何可能。”
  她想起,當初她也不是沒有這樣求他。
  司徒玦說:“七年前我哭著求你相信,可是你當著我的麵和譚少城走開的時候,有沒有給過我一個可能?姚起雲,現在你才問我想要怎麽樣,那我告訴你,除非時光倒流,除非你能回到七年前,去找當年那個蠢得要命的司徒玦!隻有她才會在"時光的背後"一直等著你。問題是,你回得去嗎?”
  他當然回不去,如果人真的可以在時光中自由穿梭,那他現在也不會還留在這裏。五年前的一天,大約是晚飯後,杳無音信的司徒玦給家裏打了第一通電話,當時是她媽媽接的。這通電話隻用了不到三分鍾的時間,掛斷後,薛少萍在茶幾旁坐了許久。從知道這電話是誰打來的之後就屏息靜氣動也不敢動的姚起雲,見司徒久安隻是一個勁兒地在旁邊低頭抽煙,也顧不上別的,心急如焚地追問著司徒玦在電話裏說了什麽。
  薛少萍沒有過多地重複通話的細節,她強笑道:“沒說什麽,隻不過想讓我們知道她至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其實姚起雲真正在乎的是,司徒玦在那三分鍾裏有沒有提到過他。可他不敢問。因為他知道,一定沒有。
  那晚司徒久安夫婦很早就上樓休息了。姚起雲心急如焚地去查詢那通電話的所屬區域,終於可以確定她身在地球上的哪一個角落,他甚至已經打定主意用最快的速度飛過去,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她,把她帶回來。他照著那個號碼回撥過去,抱著不是公用電話的一絲僥幸。想不到電話通了之後,
  他立即就聽到那個從未在他腦海裏散去回聲的聲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幸運.,
  司徒玦在意識到是他打來的之後很快就掛了電話,姚起雲就不停地打,終於有一次她不再掛斷了。他鼓起勇氣訴說他的後悔和思念,說他和譚少城不是沒有嚐試過,就像他嚐試過要忘記她,但是不行,永遠就差那麽一點點……他磕磕巴巴,滔滔不絕,他發誓不再說謊騙自己,好像要把一輩子的話趕在司徒玦喪失耐心之前紛紛說完。說了很多很多,司徒玦從始至終都沒有打斷他,電話那頭隻有細微的嘈雜和腳步聲。直到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傳來,他告訴姚起雲,自己是司徒玦的室友,司徒玦接了電話後,把聽筒擱在一旁之後就出門了。他怕陡然安靜了下來的姚起雲聽不懂自己的話,又用標準的中文重複了一遍。
  從那時起,姚起雲就喪失了找她的勇氣。她讓他說,可他說的每一個字她都已毫無興趣。
  一直在廚房門口目睹這個過程的姑姑啞然地在圍裙上蹭著自己的手。她看起來有些悲哀,“早知道你魔怔到這種地步,當初我還不如不讓她走”
  姚起雲鬆開了一直攥著的手,姑姑是他的親人,他不能把她怎麽樣,也不該將自己的絕望和憤怒歸咎於別人。他指著門外,對臉色煞白的姚姑姑隻說了一個字:“滾!”他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這通電話,包括司徒久安夫婦。沒過多久,在他的堅持下,姚姑姑回了老家和家人團聚。姚起雲也搬出了司徒家,雖然司徒久安夫婦已經說了,從今後他們就隻有他一個兒子。隻在周五?氖焙潁??岱纈晡拮璧鞀卣飧黽頁醞矸梗?看味頰?酶仙纖就將i問候父母的例行電話,可他再沒有和她有過隻字片語的交流。
  早在那個時候,他就應該醒悟過來,隻不過重逢太過撩撥思念,當她活生生的就在眼前時,他竟以為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站在他麵前的,已經不是他的“阿玦”,隻有他一個人還執迷在往事裏,真實的司徒玦從離家的那一天起便早已死去。
  姚起雲回到真實的世界,漠然地站起來收拾好自己。“我該走了。你媽的腰疼昨晚發作得厲害,我說好要給她把藥買回去。明天一大早公司還有個會議。替我對吳江說聲新婚快樂。”
  司徒玦尾隨姚起雲走了出去,在洗手間門口差點被人撞到,那女孩兒司徒玦認識,既是今晚的伴娘,也是琳西一直很想與之會一麵的人。女孩兒步履虛浮,想來喝了不少,眼睛通紅,一看就是哭過,可她這時好像顧不上難過,隻是瞠目結舌地指著姚起雲剛走出去的方向,呆呆地問:“我沒看錯吧,這是不是女廁所?”
  司徒玦扶了她一把,莞爾道:“摔倒在女廁所一樣很丟臉,喝多了就走慢一些。”
  宴席已近尾聲,來賀的賓客走了大半。ABC表弟風風火火地從外麵趕了回來,他專程去為司徒玦買了雙新鞋。司徒玦不便拂了他的好意,索性大方收下,試了試,尺碼竟然分毫不差,於是連連稱謝。
  林靜見到司徒玦,好像鬆了口氣,拿起自己的外套站了起來,“再不回來我都以為你在洗手間被人拐賣了。我先去送個人,要不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回頭來送你回酒店。”
  司徒玦不懷好意地笑,一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麽”的狡黠,“趕緊去吧,該幹嗎幹嗎,千萬別回來了。”
  林靜也不再客套,同樣笑著說:“大後天的飛機是吧?到時我去送你。”
  林靜走後,司徒玦和ABC表弟坐回原來的位置又聊了一會兒,準備要走的小根和三皮經過他們這桌時也和司徒玦了個招呼,順便道別。司徒玦望向他們那桌,人已經散盡。
  她轉回頭,跟他們說“再見”,正好看到三皮用手捅了捅小根,小根反應慢,哎喲一聲,司徒玦明白了三皮這個動作的含義,他看見了一個人。
  譚少城也參加了這場婚宴。譚少城正從她的位子起身走向宴會廳正門口,而剛把伴娘送走的新娘子正從那個方向獨自返回。吳江還在被一班同事拖著灌酒,司徒玦迅速朝她們的方向走了過去。
  “阮阮。”她遠遠地叫了新娘子一聲。
  阮阮循聲轉頭,笑著朝司徒玦的方向走來。
  司徒玦也迎上去,拉著阮阮,不偏不倚地用身體將已走近的譚少城隔開。
  “司徒,我還以為你有事先走了。”阮阮提著禮服裙擺說道。
  “我不著急,特意為你們的婚禮大老遠趕回來,怎麽能早早就走?”司徒玦指了指吳江的方向,“我剛看見新郎官找你呢,快過去吧。”阮阮一愣,朝司徒玦身後看了一眼。譚少城含笑站在一旁,阮阮也回以她一個禮貌的微笑,款款走向她的新婚丈夫。
  “你不必那麽緊張,我不過是想當麵對新娘說聲恭喜。”譚少城目送阮阮離開,輕聲對司徒玦說道。“你的‘祝福’送給吳江就夠了,那麽重的禮,誰都受不起第二回。”司徒玦不以為然。
  “我給吳江看那些,不是為了破壞誰的幸福,他有在婚前知情的權利。”
  “你以為你是誰,什麽時候輪到你來賦予他權利?”
  “司徒玦,我不想跟你吵,爭了那麽多年,已經夠了。再說,現在也沒有那個必要。”譚少城扭頭招了招手,過了一會兒,一個男人從人群中走到她身畔。
  “正要給你們介紹,這是我的未婚夫傅至時。”她挽住了那男人的手,“至時,這是我的大學同學,司徒。”
  那男人個子很高,四十歲左右的模樣,微胖,在溫度適宜的大廳裏不時地用手帕擦拭著額頭上的汗。他的容貌不算出眾,甚至有些平庸,但舉止很得體,聽到譚少城的介紹之後微微對司徒王玦點了點下頜,帶著一種長年在高位者特有的矜持和倨傲,再想到剛才好幾個人把他簇擁在談話中心的場景,司徒玦毫不懷疑,譚少城終於尋覓到了她眼中的“良人”。
  “傅先生真有眼光,你們看起來很般配。”司徒玦恭維道。譚少城假裝聽不懂她話裏有話,淺淺笑道:“都是同行,少不得要打交道。司徒,我有沒有跟你說過,至時他是……”
  “傅先生是傅學程老先生的曾孫輩後人,E.G的執行總裁是麽?”司徒玦接過話。
  譚少城挑眉,帶著少許詫異,“我都不記得我說過。還是……你們認識?”
  傅至時打量了一會兒司徒玦,眼神依舊茫然。 司徒玦笑著解釋,“傅先生當然不認識我。不過傅家聲名在外,況且鏡殊也同我提過他們家輩分的排法,學、重、鏡、至、已,我沒有記錯吧?”
  這話一出口,連傅至時都變了臉色,他頭上的汗珠更密了,看司徒玦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戒備。
  “原來司徒小姐認識我七叔。”
  “普通朋友罷了,不過在外麵這幾年,也多虧鏡殊處處照料。回國前我跟他吃過一次飯,他還說起E.G剛由他一位很得力的子侄輩接管,這次的研討會說不定會打照麵。我正想找機會拜訪,沒想到在這裏遇上了,說起來也實在是巧。”
  “哪裏的話,七叔的朋友我理應好好款待,司徒小姐回國有幾天了?少城你也是,難得你們是老同學,居然都沒有提醒我一句。”傅至時略帶不滿地對自己身?緣男∨?慫檔饋L飛儷腔乖諦ψ牛?贍切θ菀押蓯敲闈俊?
  司徒玦在心裏暗暗冷笑,無怪乎譚少城要吃這個啞巴虧,她一心展示她的如意郎君,哪裏想到會有這一出。說起來,譚少城已是讓人佩服,以她毫無背景的出身,年紀輕輕能夠進入E.G並爬到中層,說沒有付出極大的努力是不會有人相信的,況且她竟能得傅至時垂青,必有她的過人之處。一旦嫁入傅家,譚少城的整個人生將徹底改寫,她再也不會是那個因為窮而必須比別人努力的灰姑娘,這樣的幸運,任誰拿出來炫耀都是值得原諒的。隻不過譚少城或許還不是太清楚,傅家自是根底深厚,枝繁葉茂,可其中也有普通人家無法想象的明爭暗鬥。現在管事的不是別人,正是四房的傅鏡琳
  這讓傅至時怎能不對司徒玦多了幾分忌憚。
  要是譚少城知道司徒玦是怎樣認識傅鏡殊的,大概就不會感到那麽失落了”司徒玦在赴美前的中轉國困了三周後,在近乎絕望的關口,鄒晉說的那個會安排好一切的人才出現。可是那人根本不買什麽鄒教授的賬,隻知道是傅先生有交代。司徒玦抵達美國,按照之前的安排,在洛杉磯“嫁”給了一個在當地華人聚集區開幹洗店的老頭。她在那個性格孤僻、喜怒無常的老頭家裏生活了兩年,日日提心吊膽不僅怕移民局看出破綻,更怕這老頭收了錢之後忽然翻臉不認人把她給供出去。
  然而這些都沒有發生,沒有人來找過她麻煩,老頭依舊冷淡,但也相安無事,與她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兩年。就是在那段時間,司徒玦認識了她的英文補習老師琳西吳,並結為知交。琳西和林靜在一起後,老頭還在司徒玦的提議下接受林靜成為他們家的房客,甚至兩年後司徒玦拿到了綠卡,仍在那棟房子裏繼續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直至她畢業。她的經曆之所以比絕大多數“黑”出去的人都要順利得多,不是因為幸運,而是因為“傅先生”,就連賣幹貨的老頭,也是傅家的舊仆,隻會買傅鏡殊的賬。司徒玦後來才明白過來,鄒晉的夫人也姓傅,和傅鏡殊一樣,同是傅家“鏡”字輩的後人。
  沒人知道,鄒晉的夫人為什麽能夠忍受她在國內已落得聲名狼藉的丈夫把其中一個緋聞對象托付給自己。鄒晉後來也回了美國,司徒玦沒再見過他,隻聽說他獨自一個人生活得並不是太好。司徒玦隻堅信一點,如果沒有那位傅女士,如果專注於學術的傅女士沒有讓她的堂弟出麵代為打點,她絕對不會有今天。
  她和傅鏡殊的事又是後話了,那時就連林靜和琳西都以為她會跟了傅鏡殊,可司徒玦心裏很清楚,她不是傅鏡殊想要的,他也斷不會娶一個孤身流落在外什麽都沒有的女人。他什麽都不缺,更不缺異性的陪伴,對司徒玦伸出援手不過是舉手之勞的垂憐,至多在後來的接觸中多了幾分惺惺相惜,僅此而已。
  這時有人在旁招呼傅至時,“傅總,有沒有空借一步說話?”
  傅至時走開之前再三對司徒玦說:“司徒小姐改日一定耍賞臉一起吃個飯,回去後有機會代我問七叔好。”繼而又交代他的未婚妻,“好好招呼司徒小姐,不要再失禮,讓人笑話。”傅至時走遠了,繼續在好幾個同業人士謙卑的目光中侃侃而談。司徒玦心想,以他的身份,既然能做出娶譚少城的決定,給她一個傅太太的身份,多少也是有幾分真心在裏麵吧。
  譚少城的樣子竟有幾分心灰意冷,苦笑著道:“司徒玦,你滿意了?不管我怎麽拚命爭取,一抬頭,你永遠在我的前麵。”
  司徒玦說:“我早就不是你前麵的旗幟,如果你覺得我還遠遠擋在你的麵前,那也是因為我想回也回不來了。姚起雲現在也沒什麽可羨慕的,曲小婉早就成了灰,吳江好不容易才願意重新開始,鄒晉現在更是身敗名裂。五敗俱傷,隻有你贏了。你就放過吳江,讓他好好過日子吧。”“五敗俱傷?隻有我贏了嗎?”譚少城重複著司徒玦的話,她掉頭去看那對新婚夫婦的背影,吳江摟著阮阮的腰在同事善意的捉弄下放聲大笑,另一邊則是她不停擦著汗的未婚夫,他終於願意離開他的前任妻子,給她一個名分,可她還是必須得小心翼翼,傅太太的光環下有太多覬覦的眼睛,那些競爭者裏,從來就不乏有能力又野心勃勃者,她們有些還遠比她更年輕漂亮,若一不得當,一切皆成竹籃打水。她的一生就是一場接一場的戰役,並非不知道“愛”的滋味,可“愛”虛幻終不可得,那就讓這雙手抓住比愛更牢靠的勝利。
  她抬起頭對司徒玦:“如果我贏了,那也是我應得的!”
  司徒玦忽然覺得她也是可憐,忙忙碌碌,蠅曹狗苟,其實一生都走不出那個買醋的窮人家女孩的影子。護住了瓶子,醋也沒灑,可跑累的心和摔破的傷口難道就真的沒有一點感覺?
  司徒玦陪著吳江和阮阮送走了最後一撥客人,阮阮的家人也回酒店休息了,吳江的父母在等待司機開車過來接。
  吳江走到一邊去給司機打電話,阮阮也不在旁,司徒玦向多年未見的一對長輩問好,竟也有幾分尷尬的意味。吳江的爸爸話依舊不多,陳阿姨還是那樣和善。“你爸有事,你媽腰病犯了,他們來不了,早跟我說過,想不到你回來了。”陳阿姨摸了摸司徒玦頭發,“小司徒長大了,
  司徒玦感覺著那雙屬於“媽媽”的手,隻是垂首。“越來越漂亮,找到了好人家沒有?”居然喉嚨一陣哽咽,什麽也說不出來。
  陳阿姨見狀,歎了口氣,“吳江去美國那會兒,我以為你們會在一起。” 她說的是三年前吳江被派遣到美國學習的事,那時吳江在費城。他剛下飛機那天,司徒玦連夜趕最後一班機從洛杉磯去費城。她想過,如果最後一班機趕上,她也不回去了,就留在機場,等著次日最早的一趟航班。她那麽急切地要見吳江一麵,哪怕隻是跟他說幾句話。
  司徒玦是斷了根的浮萍,吳江已經是她所有回憶裏唯一還帶著暖意的存在。
  吳江在費城的那一年,司徒玦是和他走得很近,隻要時間和經濟上允許,他都會想辦法去看對方,那些在一起的日子也的確有一種很簡單的快樂。用吳江的比喻來形容,最好的朋友就像馬桶,人隻有在馬桶上才會徹底地放鬆,你不用時時刻跟它在一起,但是當你著急的時候隻會想到它。
  司徒玦不會告訴別人,吳江回國的前夜,曾經跟她提過,“司徒,如果人一定要結婚,不如我們倆結婚吧,”
  司徒玦傻傻地問:“可是你愛我嗎?吳江。”
  “愛不是婚姻必需的條件。就算再相愛的人在一起,也不一定比我們更適合對方。”吳江難得地嚴肅,“其實不要愛得太深反而更容易幸福。”
  司徒玦想了很久,到最後還是拒絕了,吳江問她原因,她說:“嫁給你很簡單,可是現在我身邊已經沒有別的人,不舍得到頭來連你這樣的一個朋友也沒了。”
  吳江會意,笑著點頭,可漸漸地,他眼裏也有了濕意。在異國他鄉的夜風裏,老友天涯訣別的前夜,他放任自己捂著臉流淚。司徒玦不知道吳江獨自一人的時候有沒有慟哭過,但是換作是她,如果還有眼淚,也願意在這個時候哭一場,趁著還有個知曉的人在。那個夏天他們曾經失去了什麽,至少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個活著的人什麽都明白。
  如今司徒玦替吳江感到慶幸,如果當時他娶了她,就錯過了阮阮。阮阮是個不錯的女人,或許她和吳江在新的人生裏會有另一種幸福的可能。
  “阿姨你真會開玩笑,吳江怎麽會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司徒玦自嘲地回答陳阿姨,過去的事吳家不可能沒聽說。
  陳阿姨笑了笑,她的兒媳婦阮阮正在和酒店的人核賬埋單,忙得不亦樂乎。
  “其實這個時候隻要吳江願意,他娶什麽人我們都已經無所謂了。”等到吳江的父母也被接走,燈光一盞一盞逐漸暗下來的酒店大堂,除了工作人員,就隻剩下司徒玦和一對新人。
  “我該識趣點主動消失了。”司徒玦伸了個懶腰,“我自己打車回去,春宵一刻值幹金,你們慢慢享受吧。走的那天你也不用去送了,新婚燕爾,看見你們我會受不了。”
  “也不急這一會兒。”阮阮玩魔術一般摸出幾瓶啤酒,“婚宴剩下的,整箱的都退了,正好還有三瓶,不喝完的話可就浪費了。”
  服務員無奈地走過來提醒,“對不起,我們已經打烊了。”
  “咱們去另找個地方?”吳江提議。
  阮阮笑道:“我倒知道個好地方。”
  她把吳江和司徒玦領到了露天停車場一側,那裏黑黝黝的,是個花壇。阮阮就著身上的禮服坐在了花壇邊緣,又去招呼另外兩個人。在婚宴上滴酒未沾的她當著吳江、司徒玦的麵,嫻熟利落地在水泥砌的花欄邊角上磕去了啤酒瓶蓋,逐一把酒遞給他們。
  司徒玦本不想喝,但此時此刻也覺得,酒應該是個好東西。
  吳江說,“就這麽喝,不說點什麽?”
  “當然是祝你們幸福。”
  “不順便提提你自己?”’
  “那就願我們都圓滿吧。”酒瓶碰出了清脆的響聲,司徒玦剛喝了一口,嫻靜的阮阮手裏的酒瓶已空了大半。阮阮放下了酒,雙手撐在花壇上,一臉困惑地看著一顆星星也沒有的天空¨
  “司徒,你比我聰明,你說,世界上會有真正的圓滿嗎?”
  在這樣的日子,司徒玦自然是挑好聽的說。
  “我想是有的吧,像你們不就很圓滿嗎?”
  阮阮輕聲說:“是啊,我很圓滿。可是有時候我會覺得,一個人的圓滿就有可能是另一個人的殘缺。”什麽都是相對的,就像我現在也感到懷疑,所謂的純粹會不會隻是取決於用多大倍數的放大鏡去看它罷了。”
  “這就對了,所以我總說,人生在世,最難得就是糊塗。喝吧,不喝怎麽糊塗?”吳江舉起酒瓶說。阮阮和司徒玦也跟著笑。這時吳江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誰又來大煞風景?”吳江接電話的時候還在嘀咕,沒說上幾句,卻很快露出了極度震驚的神情。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司徒玦,繼續傾聽,麵色沉重。
  “誰啊?”吳江掛了電話,司徒玦試探著問。吳江沒有立刻回答。其實早在他看她那一眼的時候,司徒玦已經知道事情不對勁,而且和自己脫不了幹係。她隻是想不明白到底還能發生什麽,於是存著奢望,或許那隻是一個老友借吳江捎來問候。
  “說啊。”她催促吳江,還帶著笑,人卻站了起來。
  “你爸媽打來的。”吳江艱難地開口,“姚起雲出事了。”
  “哦,是他……”司徒玦木然地坐回了阮阮身邊。阮阮不明狀況,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肩膀。裝著啤酒的玻璃瓶還在手中,司徒玦發現自己手握的位置正是細長的瓶頸,這瓶子像一個人,被捏住了喉嚨,喊不出聲,隻扭曲著一張臉,眼看就不能活。她神經質地撒手,仰著臉問:“他怎麽了?”
  
  第四十一章 與回憶相逢
  姚起雲在被送往醫院的急救車上已幾度瀕危。一輛國產越野車以超過限速兩倍以上的速度衝破了隔離帶,直接撞上了從吳江婚宴離開後正常行駛在馬路上的他。
  事後經交警部門證實,肇事者係醉酒駕車,那輛車在撞上姚起雲之後並沒有立刻刹住,陸陸續續與後麵的幾輛小車發生了碰撞刮擦。包括肇事者本人在內,好幾輛車裏的人均有不同程度的受傷,但是傷得最重的還是姚起雲,因為他的車在第一時間從側麵承受了肇事車輛的衝擊,而碰撞位置正好是駕駛座附近。
  姚起雲開車一向循規蹈矩,除了司徒玦離家的那一天。他從不超速,從不逆行,從不闖紅燈,他不會打錯轉向燈,安全帶也總是係得好好的。他那麽信仰規則,卻絲毫不能阻止蔑視規則的人帶著一場慘烈的事故從天而降。
  司徒玦醫院,姚起雲還在搶救中。她聽著自己高跟鞋的聲音震耳欲聾地回響在長廊裏,急救室門外紅燈閃爍,地上還有未來得及清洗去的斑斑血跡,她疑心自己踩到了,退了幾步,新鮮的血腥味反而更加濃烈,這血的溫度曾經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急救室的門開了,有醫生走向相互攙扶著坐在靠近門口處的司徒久安夫婦,看樣子應該是下了病危通知書。司徒玦茫然地站著,頭頂上好似被一盞無影燈籠罩著,燈光打了下來,很亮,也冰冷,下麵什麽都沒有。
  薛少萍看見了她,掙脫丈夫的攙扶直衝了過來,哭喊著,“他今天本來應該出差的,偏偏要去參加吳江的婚禮,他是為誰去的?我們一家人過得好好的,你回來幹什麽?”
  她想去推搡、撕扯司徒玦,手還沒觸到目標,自己先重心不穩的撲到,司徒玦趕緊用手去扶,一直站在那裏任由她拍打,唯恐一鬆手,她就會再度摔倒在地。媽媽上了年紀,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力道也弱了,那樣恨之入骨,打在身上一點也不疼,隻推得司徒玦身體有一下沒一下地虛晃。
  “你為什麽要回來?我們已經當你死了,你為什麽要回來……”薛少萍已說不出出別的話。
  “你這樣是要搞壞身體的。”司徒久安從女兒手裏接過了妻子,黯然勸解道,“起雲一定可以頂過去,我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他救回來。”
  他說完看向自己的女兒。司徒玦習慣了他的暴烈脾氣,本能地往後一縮。司徒久安卻沒有動手,“起雲是我和你媽唯一的指望。”
  司徒玦閉上了眼睛,潸然淚下。
  “我回來錯了嗎?”
  她在重症監護室外坐了大半夜,司徒久安和薛少萍還在和主治醫師不停地交涉,許多人在身邊走來走去,她不知道自己留在這裏幹什麽,像個不相幹的人。
  天快亮的時候,吳江和阮阮也趕來醫院。阮阮換去了累贅的禮服,盤著的頭發都沒來得及解下來。
  “怎麽樣?”他們圍在司徒玦身邊問著姚起雲的情況。
  司徒玦搖著頭,推他們往外走。
  “今天是你們的好日子,你們來這種地方幹什麽?”
  吳江說:“我回去想了想,還是不放心,正好他被邀到我們醫院,我還是過來看看的好。”
  “他是他,你們是你們。阮阮都累了一天了,吳江,虧你還忍心把她拖過來,回去吧,你現在在休假,這事跟你們沒關係。”
  阮阮說:“我們是擔心你呀。”
  “我?”司徒玦慘然一笑,“其實跟我也沒多大關係。”
  她把吳江兩口子趕出了醫院,自己也當著他們的麵坐進了一輛出租車。外麵飄著零星的小雨,都陰沉了一整天,這場雨就該來了。
  司徒玦原是打算回酒店的,出租車開了很長一段,她迷迷糊糊地覺得不對勁:
  “師傅,你往哪兒走啊,這方向是不是錯了?”
  “錯不了!放心吧,不會帶著你繞遠路的。”司機笑道。說話間,司機已把車停在一條大路的邊上,“不是你說要來中山北路嗎?”
  “我?”司徒玦一時過來,也不肯下車,怔怔地望著車窗外。她離開的時候還沒有這條路,周圍的建築物都是完全陌生的,“中山北路”的路名怎麽可能從她嘴裏吐出來。
  對了,是有人提過這條路。是一夜白頭的爸媽,還是出現在醫院的交警?
  司徒玦讓一臉莫名其妙的司機往前開,果然,沒過多久她看到了歪斜斷裂的隔離欄柵,零星的碎玻璃,說不定還有血跡,隻不過被這場雨衝刷了。如果不是這些東西,幾乎很難從已經完全恢複正常秩序的路上看出幾個小時前這裏曾經發生了什麽。
  “看見沒有?連環車禍!差點出人命了,聽說那喝了酒的家夥一著急,原本腳刹車給踩成了油門,被撞傷的也是慘啊,要不是開的是好車,估計當場就沒了,不知道撞人的會判幾年……”司機指著外麵嘖噴歎道,對司徒玦娓娓道來,一如講述著見怪不怪的城市傳奇。
  司徒玦像是看到那輛失控的越野車在瘋狂地朝自己碾來,電光石火間,逼近了的大燈讓人什麽都看不清,那一瞬間他在想什麽?他為什麽會來這裏?即使日新月異的城市變化讓司徒玦模糊了方位感,但她仍然可以判斷出這條路並不是姚起雲從吳江舉行婚禮的酒店返回司徒家時應該走的路線,他自己的住處據說在公司附近,而久安堂的辦公地點與這條路線更是南轅北轍。
  他大老遠地繞過來是為了給她媽媽買藥?
  出租車還在往前,天已經完全亮了,雖然烏雲伴雨的天還是灰色的基調,但是夜幕中的那層黑紗漸漸揭去了,途經一個正在建的高樓工地時,司徒玦忽然看到一條階梯陡峭的小巷,回憶不由分說地尖嘯著撲來,如同那輛踩錯了油門的車,瞬問就足以將人吞沒。
  “我牽著你走……不許偷看……”
  “慢點,別鬧。”
  “為什麽送我這個?”
  “不如我們重新來過……”
  有人在咯咯地笑,她聽得見,他們牽著手在這小巷裏疾奔,有人閉著眼,有人睜著眼,看到的都是相愛時的顏色。
  司徒玦把頭抵在駕駛坐椅的後背,“師傅,這裏往前是不是有個廣場?”
  “對,我們叫它鍾樓廣場,就因為那廣場上有座大鍾……”
  大鍾的後麵有個叫“時光的背後”的小店。
  小店裏有過彼此等待的人。
  “停,停!不要再往前了。”司徒玦拍打著前方的坐椅,驚慌失措,她讓司機立刻掉頭,往她下榻酒店的正確方向開。
  他究竟要去哪裏?
  他為什麽耍去?
  她害怕再往前,答案就會浮出水麵。
  司徒玦關上酒店房間的門,困獸般翻找她的藥,連垃圾桶也不放過。她太後悔沒有把藥隨行李帶過來,現在沒有處方,也不能再去找吳江,他上次已經勉為其難,不可能再給她帶第二次。
  確定不能從藥劑上尋求到幫助,司徒夾讓服務生給自己隨便送了瓶酒,感謝她爛得一如既往的酒量,喝了不到三分之一,吐了一場,睡得很好。
  醒來的時候,不知道門鈴聲已響了多久,司徒玦頭重腳輕地去開門,另一端有拿著鑰匙的服務生匆匆趕來,見她安然無恙這才走開。門口的薛少萍在看到司徒玦的那一秒,收起了不安和憂慮,換上了司徒玦熟悉的失望和不讚同,但已比昨天驚聞姚起雲險況時冷靜、克製得多。
  司徒玦身上的酒味應該還沒有完全散去,可她覺得這時無論是自己還是對方是不會在乎了。
  “媽,你要不要進來坐?”司徒玦遲疑地問。
  “不了,我來是覺得有些東西還是應該拿過來給你。”薛少萍把一個袋子遞給李蕊徒塊。
  司徒玦接過,用力晃了晃,最先從袋子裏掉出來的是一串鑰匙。
  “鑰匙是起雲住處的,老實說,我和你爸也沒去過他後來買的那套房子,他沒提,我們也尊重他的私人空間。今早我去給他取一些日常的東西,才發現他不願意我們去是有理由的……你最好能去那兒看看。當然,我指的是在你有時間的前提下。”
  司徒玦把鑰匙放了回去,連整個袋子一同交還給媽媽。
  “我還是不去了,明天要出席一個研討會,今晚還有很多要準備的東西,機票已經訂好,後天我就回去,以後……以後不一定會回來了,你們可以放心。”她低著頭,但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楚。
  “你這個時候要走?起雲躺在醫院裏連危險期都還沒過!”薛少萍難以置信,一向教養良好的她也忍不住抬高了聲音。
  司徒玦喘息著,這個時候她不想哭,哭了沒意思,所以必須把話說得很慢。
  “媽,他現在這個樣子我隻能說很遺憾,對,就是遺憾。我也不想發生這種事,但是如果你們非要我為他的事故負責,我沒辦法同意。”
  “你敢說他不是~直在等著你?如果不是為了你,他會躺在醫院裏?”
  “我也等過他,你不明白我和他的事,如果等不來他,結果出了意外的人是我,你會讓他給我陪葬,就因為他不想和我在一起?”
  “我沒讓你給他陪葬。”
  “我知道,我這個時候應該在醫院裏守著他掉眼淚,人都這樣了,以前的事統統不重要了,他死了我為他守寡,殘了我照顧他下半輩子,這樣很感人,很偉大,但是我為什麽要這麽偉大,我不要別人為我感動,現在我有我的生活。每天都有那麽多人因為車禍躺在醫院裏,我能做什麽?姚起雲和我七年前就徹底地結束了,我不想再談誰是誰非,但是他對我而言和陌生人已經沒有分別。你可以說我欠你的,欠爸爸的,因為我不孝,但是我不欠姚起雲任何東西!”
  薛少萍緊緊地捏著肩包的細帶,抽了口氣,“你現在的狠心究竟是跟誰學的?”
  司徒玦沒有說話,或許她隻是學會了自保。
  研討會結束得無波無瀾。司徒玦代表她的受聘機構發布了一個簡短的行業報告,在傅至時的帶頭推動下,多數參會廠商對她的報告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會後,傅至時與潭少城出麵極力勸她多留幾曰,司徒玦最終還是決定按照原定的計劃次日返程。
  出發當天,她去醫院再度探望了姚起雲,盡管醫院按照司徒家的要求不惜一切代價地搶救,但他仍沒有好轉的跡象。薛少萍也不再和司徒玦說什麽,司徒玦坐下來的時候,她甚至很客氣地給司徒玦倒了杯茶。
  司徒玦喝了一口,說不辛酸是騙人的,但比難過更深的是無力感。都說血濃於水,可他們卻總把彼此逼到無路可退。
  薛少萍的腰讓她站不了多長時間,坐下來也隻能是略略佝僂著才會好受些。她和司徒久安一樣,今後隻會越來越蒼老。
  這種感傷讓司徒玦再也沒法佯裝視而不見,她試著把所有的不愉快都拋開,她說她必須回去處理好那邊的事情,但是如果他們願意,她可以回來,從姚起雲身上接過本該屬於她的擔子,陪著他們,照顧他們,甚至他們可以隨她一起去國外活,怎麽樣都可以,隻要二老肯忘了過去,說一句“你還是我們的女兒”.而“嫁給姚起雲已經是你最好的選擇”。
  薛少萍卻淡淡地說:“我隻有一個兒子。你有你的生活。”
  趕赴機場之前,司徒玦還是去了姚起雲住的地方,讓她做出這個決定的是事時帶在身上的錢夾。薛少萍堅持沒有把她交給司徒玦的東西拿回去,錢央夾就堆零散的物件中,裏麵的現金和卡擺放得整齊有序,一如姚起雲往常的作風,
  任何出奇的地方。司徒玦甚至想過裏麵也許會有一兩張舊照片,事實上並沒有當司徒玦為媽媽給她錢夾的意圖而困惑時,她在錢夾的內層發現了幾根長頭發,幾根頭發被歸攏成小小一束,規整地存放著,很明顯它們出現在那裏不是無心巧合,而司徒玦隨後拿起它們與自己當時從頭上拔下來的發絲做比較,無論是發長度還是卷度,別無二致。
  那是洗手間的激情過後她唯一留在他身上的東西。
  如果說這頭發隻是讓司徒玦震驚,那麽,當她用鑰匙打開姚起雲住處的那間,已經完全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她現在明白了,為什麽七年後她回到從前的家,卻發現家裏的每一處布置擺設都已不是記憶中的模樣。姚起雲幾乎把當時司徒家大部分的舊陳設都搬到了
  “新”住處,尤其是司徒玦樓上的臥室,和一樓她曾住過、後來屬於姚起雲的房間,可以說被完完整整地遷移到了這裏。就算她在記憶裏細細描繪,也不可能眼前這樣重合得嚴絲合縫。司徒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如空間鬥轉,回到了舊日時光。一些小物件,她書桌上的相架、床頭的鬧鍾、舊得褪色的狗熊抱她幾乎都忘了自己有過這些東西,現在它們一一從回憶的墓穴中跳了出來,靜靜蹲踞在一直屬於它們的位置,凝視著從另一個時空歸來的人。
  很快,司徒玦在書桌抽屜裏找到了她這幾年給父母的電匯單,後來寄的存折回國後吳江給她後神秘失蹤的藥丸,居然還有她捉弄姚起雲時順手插在他口袋裏的色情業名片……任何他能夠得到的與她相關的東西都被他悄然收集並保存在這個回憶附體的屋子裏。
  “我怕我的記憶像沙漏,越來越少,總有一天會模糊。阿玦,七年了,我真不記得你笑起來的樣子,你說話的聲音……因為我太懦弱,害怕痛苦,不肯時時想,但我又不想忘記。所以你走了,我還一直住在回憶裏。”
  這是他編輯好了,卻沒有發出去的一條短信,存在手機草稿箱裏,時間是她回國的前一天。她翻遍了他的手機,根本沒有她的電話號碼。興許這和“時間的背後”那些黑匣子力的紙條一樣,隻是當時的一個夢,打包完畢,卻注定無處投遞。
  司徒玦坐在就書桌錢,環視著四周,姚起雲其實是一件單人房,他本來把自己牢牢地關在裏麵,忽然擠進了一個人,他躲閃,回避,慢慢習以為常,最後一邊抱怨著空間太逼仄。一邊忙著添置家私。終有一天,這個人再也無法忍受,把空間重新還給了他,已經習慣了兩個人的蝸居變得空蕩蕩的。他試著去找一個新房客,才發現房子裏的一桌一椅無不是為那個人量身打造,重新添置已再無心力。
  司徒玦是嫉恨著姚起雲的,人要怎要才能輕易說“忘”。“忘”字本來就是“亡”和“心”的共同體,那是要死了一顆心才可以。她一直不忘,因為過去痛徹心扉。司徒玦反複幻想著姚起雲後悔的樣子,幻想他現在回憶裏無法自拔。然而正是因為她把那場景在心中預演了太多遍,當真實的一幕終於降臨,最初的快意過後,她卻發覺自己原沒有收獲那麽多的滿足,他承受的痛,並未讓她好過。 幻想中姚起雲的懺悔早已在漫長的歲月裏不知不覺撫慰了司徒玦,這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真實的姚起雲反倒變得不再那麽重要。她寧願他好好活著,在與她完全不相交的時空裏慢慢變老。
  司徒玦到了機場,距離航班起飛尚有很長一段時間。林靜臨時有個會議,但說好了要趕過來送她一程。他們約在機場的國餐廳碰頭,順道一起吃晚飯。
  司徒玦一直等,在等待的過程中反複地看著表。餐廳裏的光線並不怎麽明亮,黑色裝飾線條,燈光師幽藍色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的盼望也漸漸地灰敗。就在絕望的前夕,她等待的人忽然撐了一把黑色的傘冒雨而來。
  他站在對麵,風塵仆仆,好像趕了很遠的路。
  “我來得太晚了嗎?阿玦。”
  司徒玦快樂地伸出手,姚太太的手鐲還在腕間滴溜溜地轉。
  遠處的鍾聲響了,這一天已宣告終結,屬於他們的時光才剛剛到來。
  林靜說,叫醒司徒玦的時候,她腮邊有淚。
  “做噩夢了?”
  司徒玦搖頭。
  兩個人簡單地用餐完畢,吳江還是來了。跑得太急,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
  “還好趕上了……”
  “不是說好讓你別送,怎麽又來了?看你滿頭大汗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出了什麽事呢。”司徒玦的口吻顯得很是輕鬆,人卻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吳江短時間的沉默讓她的笑容凍結在臉上,看起來顯得有幾分無助。或許從吳江出現的那一秒開始,她已經有了某種預感,隻盼著他的一句否定來打消心中的不安。
  吳江把手按在司徒玦的肩膀上,“他那邊情況不是太好,傷得太重了,最要緊是頭部的損傷,我的同事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本以為會有轉機,今天下午有一陣,大家都以為他有醒過來的跡象,但是……就像你媽媽說的,他好像願意讓自己睡過去一樣,她找到我問還有沒有希望的時候,我都不忍心建議她做好最壞的打算,但事實上也隻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司徒玦愣愣的,低喃了一句“謝謝”,再沒有任何反應。
  吳江有些擔心,轉而撫著她的手臂,“你聽我說,司徒玦,如果難過你就哭來,別撐著。”
  “我沒事。”司徒玦回頭急急去找她的行李,“我得走了。”
  “嗯,現在得走。你聽,廣播已經在催了。”她倉促拿起掛在椅背的外套,手一鬆,外套滑落在地,又彎腰去拾,這一蹲下去,許久都沒有站起來。
  林靜歎了口氣,替司徒玦拎起她的旅行箱。
  司徒玦看著林靜,仰著頭,像個孩子一樣,眼巴巴地望著他,“我忘了告訴你,其實你來之前,我做了一個很好很好的夢,就像真的一樣,比現在更像是真的。”
  林靜與吳江對視一眼,順著她的話問道:“是關於你自己的嗎?”
  司徒玦想了想,“不,是關於別人的。但我為夢裏的人高興,至少他們是幸福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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