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衫落拓:一路繁花相送

(2009-12-30 07:40:12) 下一個

  楔子
  辛笛沒想到一個30歲的男人聽到她這個28歲的女人招認自己是處 女時,會嚇得落荒而逃。
  而幾分鍾前,他們還相擁緊密,帶著從蘭桂坊買來的薄醉回到酒店。衣服在拉拉扯扯中半褪了,他高大健美,肌膚帶著健康的小麥色光澤;她嬌小白皙,和他形成奇妙的對比。
  這個夜晚,她以為自己下了決心,決定借酒蓋臉,結束自己漫長得有點不可思議的處 女生涯。吻到情熱,他的手在她肌膚上摩挲,他在她耳邊輕舔,她心神蕩漾,並無反感,想,好吧,就是他了。帶著輕輕喘息,她說:“我第一次,你輕一點。”
  接下來的場麵就太戲劇化了,出了名的浪子嚇得住了手,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然後支支吾吾地說:“我……我想我還沒準備好,對不起。”
  她同樣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張俊美的麵孔,直看得他麵紅耳赤,一邊整理衣服,一邊告辭奪門而去。
  辛笛一粒粒扣上自己的襯衫紐扣,走到窗前,無所事事看著外麵霓虹閃爍,終於火熱的麵孔漸漸冷卻下來。她出差過來看香港時裝周,報銷費用並不奢侈,入住的酒店地處炮台山,房間狹小,窗外是喧囂都會不夜城市,沒風景可言。她決定去洗澡、睡覺,不管有沒有睡意。
  手機響了,她拿起來接聽。
  “對不起,辛笛,剛才是我太過份了,我反應過度,我……”
  “你給我去死,戴維凡。”她掛了電話,隨手關機。
  辛笛出差到香港來看時裝周,作為一個服裝設計師,她每年至少要來香港兩次,一月份看春夏發布,七月份看秋冬發布。這樣荒謬的季節顛倒,她早習慣了。
  香港會展中心沒有北京國展那麽人頭躥動的熱鬧,但專業程度顯然更高一些,全部看下來,需要的時間和體力都不少。另外還要趕各類發布會,再去散布港九的大大小小值得一去的店子逛上一圈,去九龍那邊的麵料市場看新上市的麵料。
  看完香港時裝周,馬上還要過關回到深圳,又有這邊的展會等著,時裝這個行當的確是一場不落幕的大戲,隻是從事這個行當的人多少會有疲憊感。尤其在地處內陸,遠離時尚中心的城市,時尚成了一個地道的工業項目而不是一個帶誘惑魔力的字眼,就更沒什麽浪漫色彩可言了。
  工作六年,辛笛在業內小有名氣,成為本地最大服裝企業索美的設計總監,職業前景一片輝煌,可是同時她覺得倦怠感越來越嚴重,不知道是對自己的工作還是人生。
  她清楚知道,這種情緒來得有些無稽。到28歲時,她還是處 女,其實這也並不讓她挫敗。怎麽會在香港這個城市和戴維凡攪到一起,她完全沒有頭緒。因為他們已經認識了10年,從見戴維凡第一眼起,她就是討厭他的。
  他們是美院同學,有著健美體形和英俊麵孔的戴維凡高她兩屆,學的是景觀裝置專業,卻從一進學校就被拉入了模特隊,和服裝設計專業結下不解之緣。戴維凡賣相好又兼性格豪爽,人緣極佳,可是辛笛一向對他懶得正眼相看,偶爾交談也是冷嘲熱諷。
  辛笛的密友,同樣讀服裝設計專業的葉知秋看不過眼,問她原因,她理直氣壯地說:“就是煩他恃靚行凶,象隻孔雀一樣,仗著點姿色大搖大擺招搖過市的樣子。”
  葉知秋隻能駭笑,這理由明擺著並不充分,他們念的專業決定了他們差不多天天得和各式俊男靚女打交道,也沒見辛笛對其他表現得更自戀的人有啥不滿之處。
  昨天在香港會展中心,戴維凡迎麵走來,仍然有些大搖大擺,其實這也不能怪他,他是運動員出身,讀書時已經取得了國家二級運動員資格,還保持著當地的一項田徑紀錄,他的走路動作完全是一種習慣而非炫耀。他和朋友張新合開一間廣告公司,也接服裝企業形象策劃業務,有時間一樣會來專業展會找靈感和流行元素。
  以前辛笛對戴維凡通常做視而不崢,不過在今年三月底的北京服裝展上,辛笛做發布會,戴維凡受葉知秋委托,在辛笛最後出場亮相時上台獻花。
  有那樣一個交道後,他遠遠走來,透過玻璃長窗過濾進來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他周身如同鑲了淡淡金邊,一臉愉快地跟她打招呼,她當然沒法再對他冷臉以對了,同時心裏承認:這廝的色相,還真是沒得說。那樣高大挺拔的身材,修身版的T恤長褲穿在別的男人身上難免會有點做作之氣,可他顯得英氣勃勃,周圍來往的人不約而同對他注目。
  兩人閑聊幾句,說起接下來的安排,倒也不謀而合。他們一塊去海港城,戴維凡看櫥窗布置等和店麵設計,辛笛看那邊的名店新一季款式,隨便吃點東西,逛得差不多了,戴維凡提議去蘭桂坊酒吧,她一口答應下來。
  是酒精作祟嗎?辛笛不這麽想,兩人喝的都不過是啤酒而已,充其量隻有點酒意。她記不大清兩人是怎麽有第一個身體接觸的,但那個身體接觸倒是喚起了她的一個記憶。
  就在上次她的北京時裝發布會上,她出場謝幕,戴維凡抱了一大束百合,長腿一抬,跨上T台,將花遞給她,然後順勢抱了一下她,這個擁抱來得短暫而禮貌,居然讓她身體驟然打了個冷戰。當時她隻把這歸結於看到他的意外,並沒多想。
  可是這時,一經接觸他,她起了同樣的戰栗,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後,她吃驚得差點咬住自己的手指頭。她隻談過幾次無疾而終的戀愛,情 欲這個東西,對她來講,還真是來得陌生。她猶疑地打量身邊這個英俊的男人,恰好他也回過頭來,兩人視線相接,曖昧的氣氛加上異地的放鬆感,再之後發生的事情,就讓辛笛有點寧願沒有遇到他。
  回到深圳,辛笛和過來看服裝展的好友葉知秋在酒店碰麵。兩人辦完各自的事情,晚上到她獨住的酒店房間,都洗了澡,穿著睡衣,各躺一張床放鬆地閑聊著,然而辛笛的招供卻著實來得驚人。
  “你……”葉知秋被嚇得說不出話來了,她和辛笛是同班同學,但畢業後做的卻是服裝銷售,以前也曾在索美工作。用辛笛的話講,她這個好朋友屬於一向思前想後,謀定而後動的那種人,冷靜理智可想而知。
  “這不是懸崖勒馬了嗎?我又沒得逞。”辛笛嬉皮笑臉地說。
  “還好還好。可是出差而已,你膽也太大了,就敢帶萍水相逢的男人回酒店。”
  辛笛倒情願帶回去的是陌生人了,至少出了酒店各走各路,沒一點瓜葛,她對自己沒心沒肺轉眼忘記的本領還是很有信心的。不過再想想,她隻好老實承認,她確實沒膽大到去招惹一個陌生人。
  “呃,我剛才沒講到重點吧。不是萍水相逢,其實那人你也認識,戴維凡。”
  “他……”葉知秋再度失語,她當然認識學長戴維凡,事實上眼下兩人還是鄰居,關係不錯,並且時有工作往來。可是她知道辛笛一向討厭戴維凡,她怎麽也想不明白,辛笛為什麽要選他來終結自己的處女之身。
  “他剛好在那裏唄。”
  葉知秋支起身子,挑眉看她,顯然覺得這根本不算理由,辛笛臉紅了,咳嗽一聲:“秋秋,你可不可以別這麽審視我呀。好吧,我全招。我覺得他人長得還是很帥的,又加上他那麽花名在外,肯定那個……技術應該不錯的。我既然隻是單純的不想當處女當到29歲,又不是想找人結婚,跟他……應該沒什麽後患吧。”
  葉知秋作吐血狀:“小笛,你的思維好詭異。”
  辛笛大笑:“算了,不提這事了,他跑了也好,不然我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後悔。我現在唯一納悶的是,28歲還是處女,就會把男人給嚇跑嗎?”
  她這個問題,她的好友沒辦法回答她。她想,由它去吧,當處女當到29歲,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她隻真誠希望,那家夥哪怕不是如她在電話裏詛咒的那樣去死,也最好再別在她眼前出現了。
  然而,你越不願意碰到某個人,那麽再次碰上的概率反而會更高。辛笛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墨菲定律的一條。
  接下來在深圳會展中心裏、在葉知秋一個朋友的飯局上、在返程的飛機上,辛笛不斷地碰到戴維凡。她有點想吐血了,哪怕是在他們共同居住的城市,似乎也沒有如此之高的碰麵頻率。
  並且,想無視這麽一個高達183公分又長得過分好看的男人,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下了飛機,辛笛去取托運的行李,沒等她放下手裏拎的提袋,一隻修長結實的手臂從她身後伸出,輕鬆從傳送帶上提起來那口大號新秀麗箱子放到她身邊。她個子嬌小,這個箱子的尺寸實在和她的體形反差太大。
  她轉頭看向戴維凡:“哎,我們各走各路好不好,你要往東的話,我就往西。”
  “那不可能。”他很幹脆地說,“機場進城的路隻一條,往南。”
  “你到底想幹嘛呀戴維凡?”辛笛不客氣地問,“這幾天你不停出現在我麵前,如果是想惡心我,那你已經做到了,可以消失了。”
  戴維凡笑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給個機會我吧,辛笛,我想追求你。”
  辛笛先是詫異,隨即大笑,很高興可以用上這句現成的台詞:“對不起,我想我也還沒準備好。”
  戴維凡一點也沒被打擊到:“那天是我不對,我們可以試下從頭開始。”
  提到那天,辛笛豎起眉毛,正欲發作,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後麵叫她:“小笛。”
  辛笛轉頭一看,一個穿著米白襯衫的修長男子站在離她不遠處,他拎著隻深咖啡色行李箱和一個做工精良的筆記本包,頭發修剪得短短的,輪廓清矍的麵孔上,一雙深邃的眼睛冷靜而明亮,那份搶眼竟不下於外貌出色如明星的戴維凡。
  辛笛的喜悅來得半真半假,她尖叫一聲撲過去:“路非,真的是你嗎?怎麽回來也不先給我打個電話?”
  路非放下行李箱,捉住她的手,微笑了,他是個氣質清冷的年輕男人,此刻淺淺一笑,目光中帶了幾分溫柔:“算是意外驚喜吧,小笛。”
  這個喜相逢的場麵讓戴維凡有點看呆了。
  辛笛的手機響起,她拿出來一看, 是堂妹辛辰打來的:“辰子,幹嘛?”
  聽到她叫這個名字,路非掐掉自己同時響起的手機,靜靜站在一邊。
  “笛子你回了嗎?記得幫我去澆花,今天就得去,隻要不下雨,隔天去一次,用陽台上水缸裏貯存的水澆,澆完再把缸給灌滿,千萬別偷懶。”辛辰在電話中說道。
  辛笛呻吟一聲:“你為什麽一定要折磨我呀,這麽熱的天,隨便哪個追求者,要收到你這個要求,一定跑得忙不迭。”
  辛辰直笑:“哪能隨便讓追求者登堂入室,白白讓人起遐想,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辛笛鬱悶地看看站在不遠處並沒走開意思的戴維凡,承認自己可不就是給自己找了個大麻煩嗎?可是這廝甚至都不算是追求者,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暑還是生理期紊亂荷爾蒙作怪了。
  “你去多少天?”
  “大概18天吧,這會車子已經過恩施了。”
  “18天,天哪,你記得塗防曬霜,別曬得跟塊炭一樣回來。”
  “不會,大部分時間在車上。”
  “知道我現在在機場碰到誰了嗎?”辛笛笑著說,同時看向路非,打算遞手機給他,卻隻見路非輕微而迅速地搖頭,她不免有點詫異,可是當然順從他的意思,“算了,還是等你回來再說吧。”
  辛辰也不多問:“照顧好我的花,我給你買掛毯回來,再見。”
  辛笛將手機扔進包裏,問路非:“本來還想叫你跟辰子通話呢,幹嘛搖頭?”
  “她去哪裏了?”
  “西藏,和朋友一塊開越野車自駕過去。”辛笛向來隻在繁華都市轉,她喜歡腳下踩著平整馬路的感覺,沒有一點田園情結,實在理解不了堂妹隔三差五去縱山,每年至少要去一次甚至她都沒聽說的地方的雅興,可是她淘回來的那些小玩意是很有意思的。
  “西藏。”路非的神情略微恍惚,輕輕重複這個遙遠的地名,“小笛,她要再打電話給你,別告訴她我回來了。”
  辛笛挑起眉毛:“也想給她意外驚喜嗎?”
  路非嘴角掛一個惆悵的笑:“她大概會意外,會吃驚,可我不確定她會不會喜。”

  第一章
  這裏是本地鬧市區一片老舊住宅區,逼仄陳舊的房屋密密麻麻分布著。臨街的牆壁上已經刷了大紅的“拆”字,可是黃昏時分,人來人往,小小的門麵全都生意興隆,沒有一點臨近拆遷的感覺。
  路非下車,鎖好車門,站在這一片零亂喧囂中,仍然顯得氣宇軒昂,他穿著灰色T恤,深色長褲,本地八月,正是最炎熱的時候,雖然太陽已經落山,暑熱依舊不減,然而這樣的溫度好象一點也沒影響到他。
  他正要走進去,一輛灰撲撲的豐田PRADO順狹窄的街道駛來,停到離他不遠的路邊,一男一女下車,兩人都穿著髒兮兮看不出本色的戶外服裝,那男人打開後備箱,拎出一個紅灰兩色的75升背囊和一捆說不出名堂的長筒狀東西,遞給那女孩子:“真不一塊去吃飯嗎?”
  “泡沫,拜托你聞聞,我們身上這味都快餿了,估計哪個餐館老板都不會歡迎我們進去。”那女孩子聲音帶點沙啞的,輕快地說。她拎上大背囊和那捆東西,對男人揮手,他上車開走了。她轉身,懶洋洋拖著步子走上窄窄的人行道,迎麵正好看到路非,頓時怔住。
  “你好,小辰。”
  辛辰沒什麽反應地看著路非,仿佛有點神思恍惚。有一瞬間他幾乎以為他認錯了人,記憶中的辛辰一直肌膚白皙,明豔清麗得有幾分不安定的氣息,而眼前女子架著大墨鏡,看上去又黑又瘦,身上穿著皺巴巴的藍色T恤和橄欖色速幹長褲,腰際掛了個深灰色的腰包,頭發綰在腦後,明顯有些糾結油膩,手裏拎的東西將她的身子墜得向一側略微傾斜著。路非伸手接了過來,份量著實不輕。
  她突然笑了,露出兩排雪白細巧的牙齒:“你好,路非,什麽時候回來的?”
  “大概半個月前。”
  “怎麽會在這裏?”
  “小笛告訴我你今天差不多這個時間回來。”
  “她隔一天過來幫我澆花肯定煩透了。”她遲疑一下,“走吧,進去坐坐,這裏快熱死了。”
  辛辰也不看他,轉身向住宅區裏麵走去。
  路非看著前麵這個苗條婀娜的背影,突然也有點恍惚。11年前,同樣是一個夏天,他頭次來到這裏,雖然出生在本地,但他一向生活的地方完全不是這樣的環境。
  那時路非18歲,也是這樣跟在14歲的辛辰身後。她已經開始發育,烏黑的頭發紮成馬尾,穿著白色T恤、牛仔短褲加平跟涼鞋,懶懶邁著修長的腿,腰背隨著步伐有一個流利而旖旎的線條。陽光照射下,隱約可見T恤裏麵胸衣的肩帶,當時這個認知讓他的心跳加快了幾拍。
  此時辛辰的衣服保守得多,腳上一雙徒步鞋沾滿塵土已經看不出本色,可是步子邁得依然懶散,腰際那個腰包輕輕晃動,這個步態是他熟悉的,甚至多次出現在他夢境之中。
  這片居民區集合了各個年代的建築,辛辰住的是一座上世紀70年代的樓房,灰色的五層樓,看著有幾分破敗,走進了黑黑的樓道,她將墨鏡推到頭頂,利落地從腰包裏拿出一隻小手電筒打開,雪亮的光柱下,樓道拐角堆著從各家各戶延伸出來占領地盤的雜物。上到五樓,她將腰包移到前麵,準備掏出鑰匙開門。
  “我來開門,小笛把鑰匙給我了。”兩人此刻隔得很近,路非可以清楚聞到,辛辰身上和頭發裏都有一股絕對說不上好聞的味道,他向來略有潔癖,不禁皺眉。
  辛辰抬頭,恰好看見他的這個表情,微微一笑,側身讓開一點,看他開門,再很熟門熟路地伸手開了燈。
  “不會這些天都是你過來給花澆水吧?”辛辰疑惑地問。
  路非將鑰匙交還給她:“小笛最近在準備秋季服裝發布會,比較忙。”
  辛辰先去開了空調:“不好意思,我出去大半個月了,家裏什麽也沒有,你隨便坐,我得去收拾一下自己。”她踢掉徒步鞋,回臥室拿了衣服去衛生間洗頭洗澡。
  路非再度環顧這個房子,近半個月,再怎麽忙碌,他都會在晚上隔天過來一次,給花澆水,已經熟悉了這裏的格局,可此刻看在眼內,仍然感覺陌生。在他記憶裏,少女辛辰的住處是個小小的兩室一廳,屋裏和室外樓道一樣的破敗雜亂,第一次進這房子,對他的潔癖是一個重大挑戰。
  然而眼前一切,整齊得過份。潔白的牆壁,深栗色的地板,原來的客廳和一間房以及廚房打通,裝修成了工作室模樣,寬大的淺色工作台連著電腦桌,兩部電腦、打印機、掃瞄儀等有序擺放著,一邊一麵牆放著樣式簡單的書架,上麵井井有條碼放著書籍、雜誌、文件夾、光盤碟片,沒一絲雜亂,可是也沒有任何代表個人興趣愛好的擺設。
  廚房隻餘了開放式的一角,一張調理台兼著餐桌,區分著空間,擺了兩張高腳椅,顯然吃飯就在那裏解決了。
  靠通往陽台的門邊擺了一張深棗紅色的絲絨貴妃榻,上麵放著兩個繡花靠墊,算是唯一帶女性色彩的家具。
  衛生間靠臥室那邊,裏麵傳來隱約的嘩嘩水流聲,在安靜涼爽的室內,這個聲音聽得路非有幾分莫名的煩亂。
  他打開陽台門走出去,悶熱的空氣撲麵而來。陽台不算小,其他人家基本上都將它封成了一個小小的房間,以求空間的最大化。隻有辛辰的陽台保持著開放式格局,種滿了各式各樣的盆栽,幾盆茉莉正開得香氣四溢,一株文竹不可思議地長到了快一米高,一隻大瓷盆裏種的石榴此時已經結出了累累果實。靠一側的一個金屬架上擺的全是不同顏色的月季,花開得十分嬌豔;另一側是個木製的架子,擺放著四季海棠、繡球花、薔薇、米蘭、天竺葵。這個陽台儼然是個鬱鬱蔥蔥的小小花園,唯一煞風景的是,陽台外罩上了一個粗粗的鐵製防盜網,好在順陽台欄杆一直爬藤上去的牽牛花長勢極好,一朵朵的紫紅色花朵此時閉合耷拉著,多少讓防盜網不那麽剌眼了。
  他揭開陽台一角的小水缸蓋子,舀出水灌滿大噴壺,然後開始澆花,暮色之中,水線均勻細密地灑向一盆盆花,水珠在花瓣、葉麵上滾動滑落。
  甚至這個陽台也不複當初了,以前這裏什麽也沒種,隻放了兩隻舊藤椅。路非和辛辰曾坐在這裏,看著對麵同樣灰撲撲的樓房聊天。
  他一直認為,他的記憶很可靠,然而這半個月,哪怕下著大雨不用澆花,他也會上來獨自坐上好長時間,卻找不到一點舊日痕跡。他不禁開始懷疑,盤桓於他心底的那些回憶,究竟有沒有真實存在過。
  這時,一群鴿子從陽台上方掠過,路非放下噴壺,透過牽牛花茂密的葉子望出去,鴿子飛遠,再盤旋著飛回來,以幾乎相同的角度和軌跡再度掠過他的視線。
  “我最恨對麵那家人喂的這群鴿子,天天在我家陽台上拉屎,髒死了,一大早就咕咕叫,吵得人睡不著。”少女辛辰曾這樣控訴。
  那麽終究還是有一樣東西沒有變化吧。
  身後傳來辛辰輕輕的笑聲:“信不信由你,我現在倒是很喜歡這群鴿子了。”
  辛辰這次參加自駕去西藏,和戶外俱樂部另外七個人分乘兩輛越野車,途經三十餘個地方,行程近8000公裏,差不多半個月沒好好洗澡。她早已經習慣戶外的衛生條件,一輛車裏坐四個人,小小的空間反正全是渾濁的味道,大家也就嗅覺麻木,誰都不至於嫌棄誰。此刻她徹底洗頭洗澡,擦了護膚品,出來頓時神清氣爽,簡直有再世為人的感覺。
  路非回過頭,站立在燈下的她穿著白色T恤,牛仔五分褲,半幹的烏黑頭發披在肩頭,閃著健康的光澤,那個浴後的麵孔幹淨清透地顯出一點紅暈,明亮的眼睛上睫毛纖長而濃密地上翹著,嘴角以他熟悉的弧度微微挑起,左頰邊有一個小小的梨渦。
  她和他擁有一樣的記性,她甚至清楚他正想到什麽。一向倨傲冷靜、不動聲色的路非再次意識到,他在她麵前,總能暴露出情緒的波動。
  “這些鴿子再沒吵你嗎?”
  “一樣吵,可是突然有一天,”辛辰漫不經心的說,“我習慣了,什麽都敵不過習慣。”
  路非仍站在陽台上,這時外麵暮色已經漸濃,半暗光線中看不出他的情緒:“做這麽個籠子幹什麽?實在太難看了。”他反手指一下陽台外焊的防盜網,看上去確實象個大號鳥籠。
  “有一陣子小偷很猖獗,我得留地方種花,不想封閉陽台,不得不裝這個,安全比美觀來得重要嘛。”
  “你一個女孩子,為什麽一定要住這裏,小笛那邊不是空著房子嗎?那一帶治安要好得多。”路非皺眉。
  “自己有房子何必要去住別人家呢?而且一個人住比較自由,我猜笛子也這麽想。”
  “這一片住宅馬上要拆遷了,你有什麽打算?”
  “早著呢,拆遷的風聲傳了幾年,每回雷聲大雨點無。”
  “我所在的公司和拿下這個地塊的昊天集團已經確定了風投融資方案,這回雨大概很快會落下來。”
  辛辰怔住,停了一會,聳聳肩:“看拆遷補償多少再說,不至於會淪落去睡大街的。去吃飯吧,我餓了。你還在這邊待多久?我請客,算給你接風加送行。”
  “我這次回來,應該是長住了。”
  路非的聲音平靜,辛辰卻仿佛吃了一驚,她睜大眼睛看著路非。路非可以清楚看到,她的眼神突然黯淡,終於掠過一點超出於驚訝的情緒,隨即轉移視線:“是嗎?”她的聲音驀地低了下去,“哦,那好。”
  她轉身走到玄關鞋櫃,拿出一雙深金色平跟芭蕾鞋穿上,然後抬頭,神情恢複了正常,笑道:“找個地方吃飯吧,我這半個月吃的接近豬食,好餓。”
  路非開車到靠近市中心商務區的一家餐館,這裏開張一年多,生意始終不錯,菜式包容了本地及粵菜風味,並不算特別,但裝修精致,是附近白領喜歡的情調,比一般中餐館來得安靜一些。
  辛辰曾有個讓人瞠目的食量,那樣纖細的身材,卻怎麽吃都長不胖。而今天出乎路非的意料,她盡管強調自己很餓,點菜時也很有興致,但胃口並不像預告的那麽好,一樣樣菜上來,她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
  “不合胃口?”
  “大概路上給那些方便麵、壓縮餅幹和巧克力吃傷了,這會明明餓,就是吃不下。”
  “你不是從來不吃方便麵嗎?”他記得她的那點固執,寧可煮掛麵吃,也不肯選擇更簡單的泡方便麵。
  辛辰笑笑:“我現在差不多什麽都吃了,出門在外,饅頭掉地上大概也能撿起來拍拍灰接著吃,百無禁忌。”她低頭吃麵前路非特意為她點的一份木瓜燉雪蛤,卻微微皺眉。
  這個樣子,倒好象少女時期喝感冒藥撒嬌的表情,路非注視著她,可是她分明沒有撒嬌的意思,倒真是在逼著自己往下咽了。
  “這次路上一定很艱苦吧。”
  當然是一段漫長而辛苦的旅程,簡陋的住宿條件,高原反應,突如其來的暴雨,有些路段路況惡劣,還曾碰到泥石流,一輛車連爆兩條胎,可是也沒什麽可說的,辛辰早已經習慣把旅途所有的意外當做必然接受下來:“還好,準備得很充分,一起去的同伴大部分都有很足的自駕和戶外經驗。基本算順利了。”
  “我竟然不知道你什麽時候開始迷上戶外運動和種花了。”
  “總得有個愛好打發日子吧。你呢?還是喜歡聽古典音樂下國際象棋吧。”
  對話進行得這樣禮貌家常,路非保持著不動聲色:“對,你現在還下棋嗎?”
  辛辰搖頭:“我大概連規則都忘得差不多了。”她記憶力不錯,可是在高中畢業以後再沒下過國際象棋,哪怕大學裏有這項比賽,因為會的人實在少,幾乎報名就有名次可拿,她也沒動心。停了一下,她還是問道:“長住?是回來工作嗎?怎麽沒聽笛子說起呢?”
  路非沉默了好一會:“上次,三年前的夏天,我從北京回來,你正好也出去了。”
  “那次……”辛辰看著眼前的那盅木瓜,確實有點食不知味了,不由暗自納悶,不知道味覺得要多久才能恢複,“哦,想起來了,我去西安玩了。”
  “這麽巧嗎?我頭天打電話告訴小笛準備回來,你第二天報名去西安旅遊,我下飛機你離開,時間配合得真好。而且,”他凝視她,慢慢地說,“你真的是去了西安嗎?”
  辛辰驚異地看著他,抿緊了嘴唇不說話。
  “也對,你確實是去了西安方向,不過是去參加號稱秦嶺最艱苦最自虐的七天徒步路線,結果差點把命送在那邊。”
  “沒那麽誇張。”
  “那麽我聽到的和從互聯網上搜來的消息並不準確嘍,兩名驢友被困跑馬梁到大爺海附近山區原始鬆林三天三夜,其中一名女子嚴重脫水垂危,當地武警入山搜救才脫險。我問過小笛,她和她父母對此完全不知情,你根本沒打電話回家。”
  “那次是經驗不足,但確實沒到垂危那一步,送去醫院吊了水以後就沒事了,沒必要打電話回家讓他們擔心。不過我拒絕接受采訪,當地記者就亂寫一氣罷了。”辛辰一臉疑惑,“可是你怎麽知道?報道裏應該沒提我名字呀,我更沒讓他們拍照。”
  路非並不回答她的這個問題,隻靜靜看著她,終於流露出了痛楚的表情:“是為了躲開我嗎小辰?我回來竟然讓你這麽困擾。”
  辛辰苦笑:“怎麽會這麽想?你回來甚至都不會跟我說一聲,我又何必躲,而且有什麽必要躲呢?”
  “這次回來,我讓小笛不要告訴你。我怕我一說,你會索性留在西藏不回來了。”
  “更不會了,去西藏大概提前兩個月就開始做準備,規劃行程線路和往返時間。”辛辰仍然笑,“而且出發前我至少收了三份訂金,回來就得加班趕著交活,肯定不可能為這點錢跑路。”
  “聽到我要回來長住,你似乎不大開心。”
  “我開心或者不開心,什麽也不能改變。這個城市又不是我的,事實上沒有什麽是我的,大家來來去去走走留留,很平常。”辛辰不想努力保持平靜了,她放下小勺,“我真的吃不下什麽了,太累,想回去休息。”
  路非開車送她回家,兩人下車,他送她走進去。辛辰突然停住腳步,看向旁邊一個關了門的小店,路燈光下,拉下的卷閘門上用紅漆觸目地寫著一個大大的“拆”字。她緩緩轉頭看向路非,突然笑了,昏黃光線下,她的笑容明豔如花盛放,路非瞬間幾乎屏住了呼吸。
  “拆了也好,我也該離開這裏了,我自己也不相信,居然在這住了這麽久,久到我都不知道多少年了。”

  第二章
  戴維凡和朋友坐在角落位置,他吃驚地看著走進餐館的兩個人,剛巧他都認識。那修長而冷靜的男人是半個月前在機場碰到過的路非,上周還曾又見過一麵,而旁邊的女孩子是辛笛的堂妹辛辰。辛辰是做電腦平麵設計、圖片後期處理的SOHO一族,在本地有點小名氣,她在家裏接活,和戴維凡的廣告公司也時有合作。
  那天在機場,有人來接路非,還要送他去趕一個會議,他歉意地對辛笛說:“今天不能送你了,小笛,我晚上去你家找你。”
  辛笛笑著點頭:“你忙你的吧,晚上聯絡。”
  路非對戴維凡點點頭,和接他的人先出了機場,戴維凡閑閑地問:“你們似乎很久沒見吧。”
  “也不算太久,有兩年多沒見了,沒想到在這裏碰到,真好。”
  “認識很久了嗎?”
  “從上幼兒園之前就認識,你說久不久?”
  戴維凡倒沒想到居然是一段青梅竹馬的交情,不過辛笛嘴角含笑,看上去心情比剛才好了很多,他不願意放過這機會:“辛笛,我想解釋一下那天的事情。”
  辛笛笑了:“不用了,我想我能理解。”
  戴維凡知道辛笛一向有些恃才傲物。而他這個學妹也當真有驕傲的資本,她美術天賦出眾,從學生時代開始在各類設計比賽中得獎得到手軟,28歲時已經成為這個內地濱江城市最大服裝企業索美最年輕的設計總監,母校服裝設計專業以她為榮,連續幾年請她回去給學弟學妹們上課講心得。
  那天他荒唐地臨陣脫逃後,出來就懊惱不已。仔細回想一下,她如此緊密地依偎在他懷裏,熱吻情動時她的嘴唇甜蜜而柔軟,嬌小的身體微微戰栗,那感覺實在很美好,甚至有點好長時間沒體會到的眩惑感。
  他想,這個一直在他麵前心高氣傲的女孩子肯放下傲氣,想必對他有好感不是一天兩天了,以前的冷淡大概也不過是一種自我保護,他的做法實在太傷人自尊。他決心彌補,而且再想想,和這麽有才華的女孩子好好談場戀愛大概也不錯。此時辛笛竟然如此善解人意,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能理解太好了,我們可以試著慢慢來……”
  辛笛仰頭看著他,眼中帶著戲謔,根本不等他說完,一本正經地打斷他:“我雖然沒什麽經驗,不過也聽說過,男人好象有不行的時候。你還年輕,不要氣餒,麵對現實,現在醫學昌明,應該可以治得好的。”
  戴維凡英俊的臉上錯愕、驚奇、窘迫、惱怒,諸般表情變幻不定,著實精彩。辛笛努力忍笑,壓低一點聲音:“放心,這是你的隱私、隱疾,我不會跟誰說的,再見。”
  她挽上提袋,再拖上行李箱,揚長而去。
  戴維凡看著她的背影,站在原地哭笑不得。良久,他咧開嘴,笑出了聲。
  辛笛如此表現,他承認,他良好的自我感覺確實很有點受打擊。以前辛笛對他從不假以辭色,他並不在意,圍著他轉的女孩子實在太多,他一向的煩惱是如何推托。他早已經習慣了眾人的注目,偶爾有女孩子在他麵前扮酷,他也很寬容地覺得不是他人生的損失。
  可是現在,辛笛居然對他的落荒而逃給出了這麽一個解釋,他意識到,這女孩子的酷大概不是扮出來的,而他大概很難再得到機會,向她證實自己的雄風和男人的尊嚴。總之,這次丟臉丟得很到家了。
  剛一回來上班,戴維凡就接到索美策劃部李經理的電話:“戴總,這一季的宣傳品樣品請送過來,老板才下了規定,以後我們這邊認可後,還得交給設計總監過目,才能下單製作投放各地市場。
  戴維凡詫異,索美旗下除主打品牌外,還有多個副牌,目前設計部門由兩個設計總監負責,其中之一正是他現在有點怕見到的辛笛:“李經理,這不是策劃部門的事嗎?怎麽把設計部給扯進來了。”
  “別提了,辛笛去賣場看到上一季的招貼和事先定好的色調有差別,也隻有她那眼睛才看得出來,回來就在公司會議上發飆了。曾總一向也強調魔鬼就在細節處,我這一通掛落吃得,唉,總之以後我們定稿,設計總監審核簽字才算數。”
  索美的宣傳品是公司服裝廣告業務的重頭,戴維凡好容易才接下來。他跟他的合夥人兼好友張新發牢騷,張新正忙,哪裏理他,他也不敢馬虎,到了約定時間,帶了樣品去索美。另一個設計總監是香港人,並不長駐此地,其實還是辛笛一人簽字算數,她卻過了好久不見出來。
  李經理無可奈何地說:“等著吧戴總,她是這樣的,我們得遷就她的時間。”
  戴維凡暗暗發狠,把“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默念了好多遍,心想,這次落到她手裏,隻好由得她發落了。到了快下班時間,辛笛挽著個大得依舊和身材不成比例的手袋匆匆跑了進來,看到他倒是一愣:“你怎麽在這?”
  戴維凡想這明知故問來得好不可惡,李經理忙說:“辛笛,戴總拿樣品來請你過目。”
  辛笛“哦”了一聲,也不客套,坐下來一樣樣仔細看著,拿出其中一個POP的小樣:“這個色彩有點失真了,你和畫冊對比一下就知道。”
  戴維凡點頭記下,準備接受她更嚴苛的挑剔。隻見她指著提袋樣品皺眉:“這是誰出的主意,選這種材質,看上去很廉價的感覺。”
  李經理委屈地說:“上一季選的啞粉紙,阿KEN說太深沉,讓人鬱悶。”
  阿KEN就是索美的香港設計總監,也是挑剔男人一枚,辛笛和他關係倒不錯,隻撇嘴說:“我建議換亮度低一點的材質,其他沒大問題。”
  她拖過文件簽字認可,單獨將這一行意見寫上去,然後對李經理點下頭:“下班了,我先走了。”
  戴維凡倒沒想到這樣就算過了關,不免有點自責自己剛才的小人之心。外麵正下著大雨,他想,去送下辛笛權當賠罪,連忙收拾好攤了滿桌子的樣品,跟李經理告別,匆匆下樓。果然辛笛正和其他人站在寫字樓門廊下,似乎正等出租車。他正要走過去,卻隻見一輛掛北京牌照的黑色奧迪Q7停到門口,一個男人下車,撐了一把黑傘大步走過來,上了台階,傘向後一仰,長身玉立,背後大雨如注,更襯得他姿勢鎮定,正是前幾天才見過的路非,他招呼辛笛:“小笛,上車吧。”
  辛笛走下去,他用傘遮住她,再將她滑落的手袋替她移回肩上,一隻手虛攏住她走到車邊,替她開門,等她坐上去,才關門繞到司機座收傘上車,車子很快起步開走。旁邊已經有別的公司女職員和索美員工開始八卦了:“咦,這不是你們公司的設計總監辛笛嗎?”、“這男人氣質真好,是不是辛笛的男朋友。”、“是呀是呀,樣子好親密。”
  戴維凡想,好嘛,也許他在香港的丟臉倒是做了件好事,成全了人家青梅竹馬的重逢。不過再怎麽自我解嘲,也多少有點說不出的滋味。
  接下來他們公司還接了替索美秋裝發布會搭台的活,不可避免要和辛笛碰麵。他推給了合夥人張新,雖然張新很是奇怪:“明明這方麵你做得比較熟。”
  他隻擺下手:“老張,我給你機會看後台的千嬌百媚不好嗎?你女朋友不會吃醋的。”
  此刻在這個餐館,看見路非居然和辛笛的堂妹在一起,雖然沒什麽親密舉動,可是辛辰拿了菜單細看,而路非靠在椅背上,看向辛辰,那個眼神分明專注而溫柔,帶著難以言傳的情緒。辛辰回頭,似乎征求他的意見,他眼神一斂,恢複了淡定模樣,微微點頭。
  戴維凡隻覺心中有點無明火起,不知道是鄙視這男人在姐妹倆之間左右逢源,還是替驕傲的辛笛難過。這個念頭一浮上心頭,他吃了一驚。
  這關你什麽事?他對自己說。
  可是,辛笛怎麽說也是你學妹,眼睜睜看她被人劈腿似乎不大厚道。停了一會,他再對自己說。
  戴維凡跟朋友告辭,提前出了餐館,開車直奔本地一家五星級酒店,索美的秋裝發布會明天在這裏舉行,此時應該是模特最後走台排練的時間。他上二樓進多功能廳,T台已經搭好,盡頭三幅大型噴繪背板錯落排開,正是他監督完成的。一個個模特伴隨音樂節奏從那裏走出來。
  辛笛抱著胳膊站在台下仰頭看著,她穿著件樣式古怪的象牙白色不對稱剪裁長襯衫,袖子挽到胳膊肘那,鉛筆褲加一雙魚嘴鞋,越發顯得身形嬌小。燈光變幻下,隻見她神情疲倦又有點無奈,顯然說不上滿意。
  模特經紀公司編導正大聲叫起來:“停停,”音樂止住,他怒氣衝衝地對著一個女孩子,“說你呢說你呢,眼神專注一點,不用拋媚眼,明天下麵坐的是客戶,他們要看的是服裝不是你。”
  那女孩個子高挑得不可思議,盡管化了誇張的濃妝,還是看得出麵孔稚嫩,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倒一點沒害怕之意,一臉無辜地站在原處:“我剛才專注,你又說我死板,到底要我怎麽樣啊老大。”
  戴維凡長期做這一行,知道本地到底不是時尚中心,專業模特不多,平時車展、發布會來來去去都是這些麵孔,一般幾個院校藝術係模特專業學生兼職走台,條件稍好的都會選擇四處參賽求個一戰成名,或者幹脆直奔北京、上海等經紀公司林立的地方碰運氣。每年碰上服裝公司做秋季發布會、訂貨會,上一屆做熟的畢業生剛好走人,經紀公司會拉部分新生來走台,效果自然是差強人意。
  那編導一眼看到戴維凡,笑道:“老規矩,小戴,上去給她示範一下。”
  戴維凡從前是美院的頭牌男模,身體條件既好,走台經驗又豐富,當時好多人攛掇他走職業模特的路子,可他誌不在此,畢業以後就漸漸退出了這一行。逢著他做搭台的走秀,倚熟賣熟的編導總會請他參與指導。他今天實在有點沒心情,不過看下辛笛,還是一步跨上T台,向後走了幾步,編導示意音樂響起,他轉身,步態鬆馳走到台前立定,頭緩緩轉動,眼神掃過台下,似乎什麽都看到了,卻又什麽也不在他眼內,隨便一個姿勢就有懾人之勢。
  編導叫了聲好:“再該看到了吧大小姐。”台上幾個女孩子看著戴維凡,滿眼都是崇拜之意。
  辛笛學的設計專業,清楚知道模特都要受眼神表現力的訓練,聽著很神秘,其實有定式可循。不外是T台上視線落點控製在一定範圍以內,平視前方時不超過15米,轉頭動作不能突兀,不能大過90度夾角;下頜微仰時,可以看到台下20米左右,但不能將注意力集中於一點,保持眼神的空茫,用餘光看向兩側;視線定位時,配合頭部的微妙動作,眼睛眨動的瞬間轉換目視方向。
  當然這些說起來簡單,做起來並不容易,她就知道有身體條件很好的孩子,眼神卻始終控製不到位,缺乏所謂的氣場。
  剛才她的目光和戴維凡短暫相遇,居然有點被煞到的感覺,不得不承認這個花花公子平常總是一派輕鬆遊戲人間的樣子,可是大概天生擅長放電,站在台上眼鋒一掃,顯得既神秘又含蓄,和在台下完全判若兩人。她同時不由自主想起那天在香港酒店的情景,不由得麵孔微微發熱。
  辛笛從來不跟自己糾結,而且專注到設計之中就根本顧及不到其他,這些天她完全再沒想到戴維凡,此時心裏微亂,不免有點煩惱,示意編導趕快繼續:“不早了,抓緊時間吧,到現在還沒完整走一次呢。”
  音樂重新響起,編導一邊緊盯台上,一邊對戴維凡說:“小戴,你不做這行真是暴殄天物,白浪費了你的好條件,下個月那個大牌西裝來做發布會,你一定要來客串一下。”
  “拉倒吧,我哪有那閑工夫,而且就是煩站在台上被你們吆喝來吆喝去的。”
  這次彩排比較順利,辛笛隻指出兩個編排她認為不夠流暢的地方,編導對她的意見明顯不敢怠慢,馬上修改。
  看看差不多了,辛笛想清靜一會,走出去叫服務員送來一杯咖啡,坐到窗邊沙發上慢慢喝著,過了一會戴維凡也出來了,很不識相地徑直過來坐到她旁邊沙發上。
  “別煩惱了,客戶看不出來模特的專業程度,認真的是看服裝,不認真的看到滿台美女也沒別的想法了。”
  辛笛心不在焉搖搖頭:“不過是一場訂貨性質的秋冬裝發布罷了,我也沒指望超模來走秀。”
  “說實話,這一季的服裝不大象你的設計風格了。”
  辛笛吃驚,戴維凡恰恰說中了她的部分心事,她雖然有很多理由不喜歡這家夥,但知道他學的也是與設計相關的專業,加上做了很長時間兼職模特,又長期做服裝企業生意,看各類展會發布會很多,見識還是有的。
  她的煩惱當然不止於模特的不在狀態,她不會拿本地模特與國內知名經紀公司的大牌去做沒意義的比較,就算不滿意也能忍了。不過剛才站在T台下,看樣衣穿到模特身上,覺得這一季的秋冬裝有太多妥協,向市場妥協、向老板的整體發展思路妥協、向另一個香港設計總監阿KEN妥協,出來的效果與她的設計初衷已經不是一回事了。
  她在本地業界出了名的強勢老板曾誠手下做了六年多設計,清楚知道任職企業的設計師如同帶著鐐銬跳舞,個人發揮空間始終是受製約的,可是如此無奈又無力的感覺卻是頭次這麽強烈。
  她有點心灰意冷地說:“也許我最終隻能變得沒有風格可言了。”
  戴維凡沒想到自己的評論居然會打擊到一向自信的辛笛:“喂,我不是批評你,我隻是說你的風格有變化。”
  辛笛想著自己的心事不吭聲, 戴維凡隻好狀似閑聊地接著說:“剛才在外麵吃飯,碰到你那個青梅竹馬了。” 辛笛要想一想才知道他指的是誰,隻“哦”了一聲,並不接腔,“他和你堂妹辛辰在一塊。”
  辛笛又“哦”了一聲,仍然怔怔出神。
  “喂,你別太在意,隻是一塊吃餐飯罷了,說起來他和辛辰也應該是青梅竹馬吧。”在戴維凡看來,路非和辛笛看起來關係要密切得多,不論是機場握住她的手對她溫柔微笑,還是一手虛虛攬住她給她撐傘;而和辛辰,則明顯保持著距離,沒有任何身體上的接觸。但是,路非看向辛辰的那個眼神包含的內容實在太豐富微妙,給他說不出的感覺。
  辛笛茫然,隨即明白戴維凡這番沒頭沒腦的話是什麽意思了,不由得起了一點玩心,放下咖啡,看著不遠處幽幽地說:“那不一樣啊,辛辰14歲才認識他。”
  “這種事沒有先來後到可言。”
  “我小時候還以為,長大以後肯定會嫁給他。”
  戴維凡嗤之以鼻:“小時候至少有半個班的女生說長大以後要嫁我,她們要都當真了,我就好真的去死了。”
  這個典型的戴維凡式自大勁一下惹煩了辛笛,她惱火地瞪他一眼,懶得玩下去了,站起了身:“果然年幼無知很害人。”
  戴維凡尷尬地看著她頭也不回走進多功能廳,他確實沒有安慰人的經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第三章
  辛笛準備進電梯下樓,戴維凡追上來:“這是你的吧。”
  他手裏拎的大號收納箱,正是她的私人物品。辛笛暗叫一聲“好險”,她一向丟三拉四,這箱子裏麵全是她多年屯積的各類備用配飾,並不見得值錢,可是積攢不易,做發布會時往往能派上大用場,丟了就太可惜了,連忙伸手去接。
  “不早了,我送你吧。”戴維凡拎著箱子,和她並行,有點低聲下氣地說:“剛才對不起,我也就是順口一說。”
  辛笛好不茫然,她容易生氣,可是也很容易轉頭就忘。彩排完了指揮助手將模特脫下來的衣服一一歸置,按編號掛好,再送去預訂好的房間,已經累了個半仰,隻想早點回家休息,心裏盤旋的仍然是自己的服裝風格問題,根本不記得他順口說了什麽。
  出酒店上了車,戴維凡字斟句酌地說:“其實感情這個東西說不清,不能強求。”
  辛笛這才意識到,敢情戴維凡想安慰她,頓時又起了惡作劇的念頭:“你以前暗戀過別人沒有?”
  戴維凡點頭:“有啊。”
  辛笛本以為他會照例很臭屁地說“向來隻有人暗戀我”之類的話,已經準備好了挖苦的話,倒沒想到他會這麽回答,不免動了好奇之心:“表白沒有?得逞沒有?”
  “沒來得及表白她就嫁人了,不過據說,我表白了也白搭,照樣得逞不了。”
  他這麽坦白,辛笛好笑:“好了,我平衡了,人生都有腦袋被門夾過的時候,就這麽回事。”
  她一派輕鬆,戴維凡鬆了口氣,覺得果然灑脫的女孩子表現是不一樣。
  辛笛住的地方位於舊時租界區一個不算大的院落內,院內生著兩株高大的合歡樹,此時已經過了花期,夜幕下傘形樹冠舒展著,葉子如同含羞草般閉合,姿態十分優美。
  迎麵一排三層樓老房子,西式風格建築,高低錯落的屋頂,上麵還豎著煙囪,臨街一麵全是長長窄窄上方拱形的窗子,全不是時下千篇一律的塑鋼窗,而是舊式木製窗框,紅色的窗欞。雖然隨處掛著的空調室外機顯得與紅磚外立麵不夠協調,從外觀看也有點破敗,可是仍然頗有異域情調。
  戴維凡停好車,開後座門去拿收納箱,這時合歡樹下陰影中站立的一個男人走了過來,路燈光照在他臉上,正是路非:“小笛,怎麽才回,打你電話也不接?”
  “音樂太吵,沒聽到。”辛笛伸手接過箱子,對戴維凡說,“謝謝你了,再見。”
  戴維凡隻見她很是熟不拘禮地轉手將箱子遞給了路非,不由得有些無明火起,不過自知不夠交情再說什麽了,隻想,難道辛笛真的被所謂的暗戀加重逢衝昏了頭,寧可默認這男人周旋在她和她堂妹之間嗎?這樣子的話,腦袋未免被門夾得太狠了點吧。
  這關你什麽事?這天晚上,他再一次這樣對自己說。
  可是——
  沒有可是了,他有點粗暴地打斷自己,悶聲說了“再見”,上車一個掉頭,很快地擦著兩人而過,駛出了院子。
  一向鎮定的路非對這個突兀的速度也現出了一點詫異,好笑地搖頭:“你男朋友嗎?小笛,讓他別誤會。”
  “有什麽好誤會的,普通朋友。”辛笛捂嘴打嗬欠,“這麽晚了,什麽事啊路非?”
  “小辰讓我把她從西藏帶回來的掛毯給你。”他開自己車的後備箱,取出掛毯,“我送上去吧,有點沉。”
  辛笛也不客氣,在前麵帶路,上幾步台階,進了光線昏暗的門廊,出現在眼前的是老式木扶手樓梯,明顯有點年久失於維護。可是樓梯踏步居然是墨綠色大理石,又透著幾分舊時的豪奢氣氛。
  上到二樓,辛笛拿鑰匙開門。這套兩居室是辛笛媽媽單位的老宿舍,他們一家人曾在這裏住了很長時間,後來她父親分到了公務員小區一套光線明亮、結構合理的房子,父母搬去那邊,辛笛卻堅決要求留在這裏獨住。好在兩個地方相距不遠,而這邊周圍很多政府機關,治安良好,父母也就答應了。
  這裏戶型以現代的眼光看不夠實用,客廳偏小,廚房衛生間光線很暗。可是室內高高的空間,帶點斑駁蒼桑痕跡的木地板,配上辛笛特意淘的舊式木製家俱、用了近二十年的深棗紅色絲絨沙發,到處都透著時間感,帶著沉鬱的味道。
  辛笛展開掛毯,她是識貨之人,一摸質地就知道是純羊毛手工製成,色調複雜而精美,正是她喜歡的抽象圖案,而不是具體的宮殿人物飛鳥走獸之類:“辰子眼光還是不錯的,每回淘回來的東西都很對我胃口。上次去新疆買回來的披肩太漂亮了,弄得我都想去一趟。對了,你們今天談得怎麽樣?”
  路非苦笑:“她根本什麽也沒說,我不知道她怎麽會變得這麽沉默。我走以後發生後了什麽事嗎?”
  “你走以後?”辛笛皺眉回憶,她對自己在除服裝設計以外的某一部分記憶力很沒信心,可是路非走的那一年對她是有意義的。那年春天,她讀大三,21歲,得到了學生時代最重要的一個獎項:全國新銳服裝設計大賽的一等獎,一戰成名,頭次奔赴外地領獎,但覺世事沒有什麽不可能,對未來充滿計劃和信心;那年夏天,路非22歲,大學畢業去美國留學;那年初秋,辛辰快18歲,上了大學。
  “你走之前倒是有很多事,可是你都知道啊。那以後,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的。不過……”
  辛笛遲疑,當然肯定還是發生了一些事。正是從上大學那時開始,辛辰不聲不響地有了變化,從多少讓人有點頭疼的準問題少女成了一個安靜的女孩子。她的大學遠比中學來得平靜,畢業後雖然沒有按辛笛父親的安排當個踏實的上班族,而是換了幾個職業後徹底成了自由職業者,可是她工作努力是無疑的,生活更是靜如止水,再沒惹出什麽是非。
  辛辰從初中直到大學,一直追求者眾,而且換過不少男朋友,大媽李馨對這一點十分看不順眼,疼她的大伯也頗不以為然,時常教訓她,她總是喏喏連聲,卻並沒多少改正的表現。大學畢業以後,她突然修身養性,妥當而理智地處理著與每個追求者的關係,輕易不與人出去,最讓辛笛詫異的是,她接受大伯安排的相親,與他舊同事的兒子馮以安見麵,後來交往起來,著實讓辛笛不解:“你才剛過23歲呀辰子,就肯接受相親了嗎?”
  辛辰卻隻聳聳肩:“總是要交男朋友的,這人是大伯介紹的,還可以省得大伯總操心我。”
  這個回答讓辛笛簡直無話可說,隻能上上下下打量堂妹,可她分明沒一點敷衍的意思。
  後來辛笛碰到過他們幾次,相互做了介紹。馮以安看上去還不錯,相貌斯文清秀,一舉一動都透著教養與得體,身家清白,與朋友合開公司,總是標準的白領裝扮,愛好攝影,無不良嗜好,對辛辰照顧有加。
  兩人維持了一年多的關係,辛開明與馮以安的父親碰麵時,甚至開玩笑地談到兩個孩子結婚的可能性。他們卻在兩個月前突然分了手,盡管有些出人意料,可還算心平氣和,並沒弄得不愉快。
  她平時過著稱得上循規蹈矩深居簡出的日子,唯一可能算得上和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也不過是有個稍微不尋常點的愛好,經常參加徒步縱山,每年會去偏僻荒涼的地方旅行一次。
  然而所有的改變發生在不知不覺之中,沒人說得清具體怎麽開始。辛笛歎口氣:“你知道,我和小辰關係算得上親昵,不過說不上無話不談,又各有各的生活圈子,她和我爸比較親一些,但也不會對他說什麽心事。”
  路非默然,他當然知道,哪怕在少女時代,辛辰表現得活潑任性,可是其實也算不上一個喜歡坦然訴說的孩子,有一部分,她始終隱藏得很深。
  “她的改變和你的離開有關係嗎?或者你對她許諾過什麽?”辛笛頭一次有了這個聯想,不免詫異。
  路非在今晚再次有了痛楚感,擱在茶幾上的的修長手指握住掛毯一角,指關節有點泛白,半晌他才啞聲說:“我希望我能給她許諾,小笛。可是小辰不是肯要一個虛幻許諾的孩子。”
  “也是,你一向的毛病是太穩重,大概不會在要離開的時候說不負責任的話。而且小辰性格也沒那麽弱。”辛笛側頭想想,放棄了,“我沒線索。可能人人都會有變化吧,或遲或早。”
  路非看向掛毯,神情專注,仿佛要從那繁複的圖案中找出一點規律,良久,他搖搖頭:“可是你一點沒變。”
  “不要為這怪罪我,”辛笛笑,“其實我也變了,剛才走秀彩排,我正好發現了,我現在學會了妥協,生活真是一所好學校。”
  當然,從前設計是她的愛好,而現在設計成了她的工作,掛著設計總監的牌子,她不能不妥協。
  那個曾活得恣意任性的辛辰,和那個想象力奔馳的辛笛一樣,隻存在於過去。盡管有著完全不一樣的青春,她也用另一種方式妥協了,辛笛惆悵地想。
  某次聚會,辛笛略喝了點酒,帶著醉意說:“辛辰是我的繆斯女神、靈感來源。”
  在座所有人都大笑,包括辛辰,她一向用寬容的眼光看大她三歲的堂姐那無傷大雅的孩子氣和藝術家氣質。
  大家都承認,辛辰當然稱得上美女,個子高挑,身材玲瓏有致,小而精致的麵孔,烏黑的頭發,白皙的皮膚,明亮的眼睛,微笑時左頰邊一個小小梨渦隱現。可是這樣的美貌在這個濱江城市並不少見,也不算特別出眾。尤其她大半時間都是牛仔褲或者戶外運動裝,對待衣著打扮漫不經心,除了辛笛送她的衣服,她簡直不穿時裝,看上去怎麽都不象擔當著一個如此重要的使命。
  隻有辛笛知道,她一點沒有誇張。
  辛笛始終堅持認為,18歲以前,辛辰的美是不可複製不可追回的。
  仍然是同一張麵孔,可是在那個年齡,明麗散發著光彩的容顏,有著半透明質感的皮膚,再加上活潑靈動的神態,流轉而嫵媚的眼神……辛笛除了拿堂妹當模特練習人像素描,還曾說服她穿自己的設計拍照。她很肯定自己的記憶沒出現偏差。對於美她一直有驚人的敏感和記憶,比照片定格的辛辰少女模樣來得更可靠。
  “還記得那次辰子穿我的設計拍畫冊時的樣子嗎?”辛笛眯起眼睛回憶,“你好象看了一會就有事走了。”
  讀到大三時,辛笛做出了一組命名為Lolita的服裝設計,她說服辛辰出任模特,請學攝影專業的同學嚴旭暉幫忙拍了一組照片,製成一個簡單的畫冊。
  辛笛憑這組設計拿到了頗有份量的全國新銳服裝設計大賽一等獎,專家給出的評審意見是:“意象豐富奔放,造型大膽別致,青春與時尚氣息濃鬱,麵料原素運用得當,既奔放熱烈又不失含蓄,形成天真和嫵媚的紛爭與有機融合,體現了獨特的設計理念。”那是她得到的頭一個重要獎項,一時在學校名聲大噪。
  路非當然清楚記得那天的情景。
  那一年,辛辰還不滿十七歲,平時隻穿T恤和牛仔褲,當她換好辛笛設計的服裝走出來,路非的心如同被狠狠掐了一下。辛笛給她化的是偏蒼白的妝,濃重的眼影襯得一雙大眼睛愈加明亮,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閃著點珍珠光澤的淺色唇彩,頭發用卷發器做出了略微零亂的波浪效果披在肩頭,穿著黑色袒肩上衣配雪紡層疊小塔裙,有一種幾乎讓人懷疑來自於另一個時空的感覺。
  最要命的是,衣服和化妝都大大突出她那種無辜卻又放任的氣質,拿著相機的嚴旭暉傾慕的眼神毫不掩飾地定格在她身上,她卻渾然不覺。
  路非隻站了一會就匆匆離開,那個景象卻已經深深刻入了他心底。
  然而分別了七年時間,重新出現在他麵前的辛辰,隻是沉靜安詳,再沒那份不羈了。

  第四章
  辛笛和阿KEN牽手走上T台,從立在兩旁的模特中間穿過,後麵跟著索美的設計團隊。追光燈打到辛笛身上,她和同事一樣輕輕鼓掌,突然想起了自己平生第一次站上全國大賽領獎台的情景。
  那一年辛笛剛21歲,接到組委會通知,坐火車奔赴南京,整個旅途都激動得坐立不安。聽到她當時崇拜的一個國內知名設計師出任開獎嘉賓,念出她的名字,台下掌聲如雷響動,她全身血液迅速沸騰。
  回頭再看仍掛在她房間衣櫥的那組服裝,她承認,以現在的目光來說,作品有不成熟的地方,她後來也有了更加拿得出手的設計。可是正是從那開始,她有了一點名氣,也有了她日後設計的永恒主題:關於奔放青春的夢想。
  辛笛的成長過程非常標準。她父親辛開明和母親李馨大學畢業後成為公務員,工作認真,晚婚晚育,提前體檢補充葉酸接種疫苗後才開始要寶寶,按育兒手冊指導應付著每一個環節,在教育她的過程中認真參考專家意見,發掘她的興趣和潛能,嚴格要求,毫不因為家境優越就對她驕縱。
  她從小表現出極高的美術天份,父母注意到這一點,早早安排她接受正規而專業的培訓,期望她長大後報考美術學院,往畫家方向發展。
  然而她從初中開始迷上了服裝設計,高考時不顧父母反對,斷然報考了喜歡的專業。經過激烈的爭論,父母也隻能百思不得其解地接受了她的選擇。
  隻有辛笛自己知道,她的愛好與夢想的發端,正是來源於她的堂妹辛辰;她將愛好轉化為職業定向的起始,不能說一點沒受辛辰的影響;至於她的設計思路,辛辰的烙印就更明顯了。
  她的堂妹辛辰從出生到成長,沒任何計劃可言,與她截然不同。
  辛辰不是婚生子女,戶口本上,她的母親一欄是空白,她出生時,她父親辛開宇才19歲,母親18歲。才上重點大學不久的兩個半大孩子一見鍾情,偷吃禁果後,懵懂的女孩居然到第四個月才知道自己懷孕,再茫然無措兩個多月,穿寬鬆的衣服也無法掩飾隆起的腹部了。
  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社會風氣保守,他們雙雙被大學開除,成為家庭的恥辱。女孩的家長從外地趕來,雙方父母坐在一起鄭重協商善後,兩個對各自孩子都有希望和規劃的家庭卻始終沒法達成一致。
  爭執來去,胎兒已經不可能引產了,而他們都沒到結婚年齡,辛辰在沒一個人期待的情況下出生了,然後交給了爺爺奶奶。小母親被她家裏打發去千裏以外的異地一所三流學校繼續上學,畢業後落籍在當地,再沒回來看女兒一眼;辛開宇留在本地,稍後進了一家國企上班。在辛家,辛辰的媽媽是一個禁忌話題,沒人會公然談起。
  辛爺爺辛奶奶的長子辛開明從上學、工作、結婚到生孩子,沒給他們增加任何麻煩。他們一向寵愛人過中年才生的聰明次子,卻不得不在高齡來給他收拾殘局,幫著帶這個小小的嬰兒。
  辛辰從小是個漂亮的孩子,爺爺奶奶在最初的失望憤怒過後,還是對她照顧得十分周到。而她的小父親,除了不夠負責任、爛桃花太多,其實算得上是個寵愛女兒的開朗爸爸,隻要沒被層不出窮的戀愛占據時間,也願意帶女兒玩。
  從小辛辰就被奶奶和父親打扮得如同洋娃娃,衣著時常花樣翻新,白色蕾絲公主裙、桃紅色的毛衣、繡花小牛仔褲、粉色淺口係帶漆皮鞋,加上標致的麵孔,剛一進辛笛上的那所重點小學,就成了大家注目的焦點。
  大辛辰三歲的辛笛長了張不算起眼的圓臉,小小的翹鼻子總帶著點長不大的孩子氣,她對自己的長相並不引為恨,她隻討厭她媽媽給她安排的整齊保守的衣著。看看堂妹再看看自己的棉質運動服,辛笛不能不有怨懟。她回去跟媽媽抱怨,媽媽挑眉詫異:“你才讀小學就開始講究穿著了嗎?學生始終要穿得合乎學生的身份才好。”
  於是辛笛一路合乎學生身份地穿著她媽媽挑選的衣服:寬鬆的棉布褲子、小花裙子從來在膝蓋以下、襯衫全是棉質沒有腰身的那種、外套看不出性別、鞋子除了球鞋、涼鞋就是係帶子的黑皮鞋。
  她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叔叔帶辛辰去買衣服,同時帶上她。她拒絕叔叔讓她挑喜歡衣服的提議,知道買回去媽媽也不會讓她穿。她樂此不疲地看著辛辰一件件試衣服,並提出建議,看著辛辰穿了她挑的裙子在她麵前旋轉,那個過程似乎比自己穿上新衣還開心。
  和辛笛一直接受的嚴格管教完全不同,辛辰被祖父母溺愛著、父親放縱著,幾乎是完全沒有約束地長大。她上小學的頭幾年,辛開宇工作比較清閑,沒事時會來接女兒放學,順帶把辛笛也送回家。辛笛不止一次羨慕地看到,小叔叔手搭在辛辰肩頭,和她邊走邊聊,兩個人都眉飛色舞。
  他們聊天的內容非常寬泛,他們談論的話題也是辛笛不可能想象父母會和自己談及的。
  辛辰抱怨坐旁邊的小男生扯她辮子,她爸爸笑道:“別理他,他是喜歡你又不敢說,隻好用這個方法想引起你的注意。下次再扯你頭發,你踢他一腳,保證他就老實了。”
  這當然和媽媽給辛笛的標準答案不一樣。
  辛辰考多少分,辛開宇都會揉一下她的頭發:“不錯。”辛辰說老師批評她始終弄不清拚音裏“n”和“l”的區別,他隻聳下肩:“本地絕大部分人都分不清,有什麽關係。”
  這當然和爸爸媽媽對辛笛的高要求不一樣。
  辛辰說天氣真好啊,辛開宇會說:“明天我輪休,帶你去郊外玩吧,我給老師寫請假條。”
  辛笛連想也不敢想能用這種理由逃課。
  這樣長大的辛辰,明豔開朗,似乎根本沒受生活中缺少如此重要的母親角色的影響。
  男孩子跟她搭訕,她態度坦然;對著任何人她都落落大方,沒一點不自在的感覺;穿顏色再嬌豔的衣服,都隻會襯得她越發可愛;她笑起來無拘無束,左頰上那個隱現的梨渦流溢著快樂。
  辛笛一點不妒忌她,她喜歡這個漂亮的堂妹揮灑自如的模樣,在她看來,如果能夠選擇,她願意照堂妹這個樣子長大,好好享受少女時光。
  考上美院服裝設計專業後,從第一件設計開始,辛笛想象的模特就是辛辰,準確講是14歲到18歲之間的辛辰。她的每一個設計,都帶著她想象中青春飛揚的氣息。
  然而在從事這個職業六年,坐到設計總監的位置後,她設計的服裝主要消費對象是都市白領女性。流行風格變幻莫測,時而講究端莊,時而突出俏皮,時而帶點柔媚,時而變得中性,辛笛的任務是帶著設計團隊努力把握潮流,而屬於個人的偏好,卻不得不一再做出妥協放棄,最初的興奮與成就感變得遙遠。
  台下客戶與代理商、商場經理們起立鼓掌,每次索美的發布會都將氣氛營造得熱烈而有蠱惑力,整個設計團隊的登台謝幕正是□所在,完美展示索美強大的設計力量與風格,讓客戶的歸屬感、榮譽感進一步加強,達到老板曾誠需要的效果。
  辛笛幾乎機械地隨著大家鼓掌。
  戴維凡管不住自己眼睛地看著台上的辛笛,她穿著件短款旗袍,襯得娃娃臉有了點風情感,看上去沒有身後小設計師的興奮表情,臉上那個微笑幾乎和身邊傲慢的香港人阿KEN一樣帶點矜持。他不喜歡這個表情。
  在他印象裏,辛笛從來都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大笑時快樂仿佛滿溢而出,可以感染每個人;生氣時嘴一撇,刻薄話脫口而出,偏偏沒人能認真跟她生氣。而此時在台上微微鞠躬禮貌致意的辛笛,看著很陌生。
  發布會後照例是招待晚宴,戴維凡注意到另一桌上的辛笛懶洋洋喝著紅酒,並沒胃口吃什麽。吃到一半,她出去了,很久沒有進來。
  戴維凡知道這邊宴會廳的對麵是個帶露天咖啡座的小餐廳,他走過去,果然辛笛在靠露台欄杆的一個座位上坐著。柔和燈光下,她回頭看到他,笑了:“戴維凡,你信不信,這會我正好想到了你。”
  戴維凡的心竟然怦怦亂跳起來,可是辛笛緊接著說:“我突然發現,你和我的小叔叔很象誒。”
  辛笛這次並沒有蓄意打擊戴維凡的意思。她確實想起了她的小叔叔辛開宇,在每個人幾乎都被生活改變的時候,好象隻有這個男人還一直我行我素著。
  辛開宇今年44歲,至今仍然是風流倜儻的一名中年美男,有個25歲的女兒,似乎隻是他人生中一個小小波瀾而已。
  辛笛永遠記得她那英俊的小叔叔第一次去學校開家長會所引起的轟動。
  辛辰由大伯安排,和辛笛進了同一所很多機關幹部子女就讀的重點小學,所有孩子的家長和辛笛的父母是一個模式:人到中年,神情持重,衣著整齊保守。
  而辛開宇一出現就震住了所有人,他當時也不過25歲,穿著夾克衫、磨白牛仔褲,實在年輕,又實在俊秀帥氣,神采飛揚地牽著女兒的小手,怎麽看都還是一個大男生,不象一個父親。
  辛開宇也確實從來沒徹底適應父親這個角色。對女兒,他差不多是有求必應的。他當時在國企上班,收入隻算普通,但手裏有錢又心血來潮時,會帶辛辰去買很貴的衣服鞋子,完全不考慮價格;他不斷結交女友,總是不避諱說自己有一個女兒,有時還會帶女兒去和漂亮阿姨一塊吃飯看電影。
  辛開宇管侄女叫笛子,管自己的女兒叫辰子,後來這個稱呼被姐妹倆沿用下來。他會到路邊小店給她們買女孩子喜歡的不幹膠貼紙、小飾品,有時帶她們吃燒烤。而這些都是李馨嚴厲禁止的:燒烤不夠衛生、那些小玩意很無聊沒營養。
  可是小女孩的快樂總是來得簡單直接,這些便宜而且確實沒什麽意義的小東西就足夠兩個女孩子樂得飛飛的了。
  辛笛的父親那時是本地副市長、路非父親路景中的秘書,生性內向嚴謹,母親李馨在衛生局任職,他們當然都疼唯一的女兒,卻不可能有這樣的時刻。
  漂亮的辛辰開始發育,很快長得比辛笛高了。她接到男生的小紙條,拿給她爸爸看,他大笑,搖頭說:“真幼稚,不過你這麽可愛,男生喜歡你很正常。不想理就扔了,別給老師看,也別取笑人家。”
  辛辰說某男生約她一塊去動物園玩或者看電影,辛開辰沉吟一下:“都可以,可是不要收人家的禮物,不要和人家太親密,更不要滿足他的虛榮心承認你是他女朋友。”
  辛笛隻好憐憫自己生活平淡乏味,居然從沒收到過這類示意和邀約,當然就算收到,她也不敢講給父母聽。她能想象得到他們的處理方式:先跟她鄭重談話,從目前的主要任務是專心學習一直談到人生的理想與選擇,再打電話給班主任溝通情況。
  辛開明看他這個早早當了未婚爸爸,卻拖到現在也不肯正經結婚安定下來的弟弟,總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李馨看她這個總是麻煩不斷,卻沒有半分抱歉表情的小叔子,自然也不會開心。
  隻有辛笛真心喜歡這個快樂的小叔叔,她直接對辛辰說起過她的羨慕,辛辰多半隻是笑,可有一次還是沉默了一下,認真問她:“笛子,你願意整晚一個人待在家裏,聽到打雷隻能用被子堵住耳朵嗎?願意作業要簽字的時候卻怎麽也找不到家長,隻好自己模仿他的筆跡嗎?願意爸爸換女朋友比換衣服還要勤嗎?”
  辛笛啞然,不,那時她沒想到事情還有這一麵。她上到高中,母親仍然每晚進她房間一次,給她把被子蓋好。父親除了工作就是家庭,從來心無旁騖。
  辛笛長大以後,多少知道了辛辰的身世,她明白了小叔叔也許是個討人喜歡的男人,可大概說不上是個標準好父親;就算一直受著女人的歡迎,大概也算不上是一個好情人。
  而他和眼前這個英俊的男人,真有相似之處,想到這,辛笛禁不住笑了。

  第五章
  戴維凡發現,自從香港那個倒黴的晚上後,他有些魔怔了,辛笛嘴角那個帶點調皮的笑意讓他恍惚了一下。
  可是平生頭一次,被個年齡相近的女人說象長輩,聽著怎麽都不是一個褒獎,他隻能苦笑:“我長得像你叔叔嗎?”
  辛笛認真打量他,用的是研究對比的目光,戴維凡有點不自在地接受她的審視,感覺居然跟當年首次登台走秀差不多。良久辛笛得出結論:“你比他個子高,長相嘛其實也不算相似,我叔叔是資深帥哥啊,你看辛辰就知道,他們輪廓眉目很相似的,是比較斯文俊秀的那種。”
  敢情自己的模樣還算不上斯文俊秀,戴維凡笑道:“那我打聽一下,是什麽原因讓我有這個榮幸使你聯想到了你叔叔。”
  “你們性格和神情看起來很相似,都是遊戲人間到處放電的那種。我叔叔今年44歲了,又沒什麽錢,照樣有大把小姑娘迷他。”辛笛嗬嗬笑道,“幾時我要建議他寫一本情聖寶典,專門教男人怎麽泡妞,或者教女人怎麽防止被泡。”
  戴維凡聽著頗不受用:“喂,你不會是對你叔叔有意見,就轉嫁到我頭上,討厭我這麽多年吧?”
  辛笛攤手:“我很喜歡我叔叔啊,對他沒有意見,而且真心覺得他隻要願意,不妨一直這麽生活下去。他一向很坦白,又沒騙誰。愛上他的女人應該自己有心理準備,不能又想享受和他相處的快樂,又要求天長地久。到哪天他願意找個女人結婚安定下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戴維凡哭笑不得,沒料到辛笛對於男人還有這麽一番高見:“也許男人玩夠了還是願意安定下來的。”
  “好多沒品的男人都拿這個吊起女人的僥幸心理,女人最大的誤區就是以為這個男人會為自己改變。”
  “說得你好象經曆很豐富,曆盡滄桑了。”
  辛笛自然聽出了戴維凡語氣中帶的那點嘲諷,想到曾在他麵前坦陳自己是處女,不禁火大,可並不發作,隻涼涼地說:“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走,尤其沙豬的範本,實在太多了。”
  沒想到戴維凡不怒反笑:“難得你對我的看法十年如一日。”見辛笛驚訝,他提醒道:“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你就是這麽說我的,沙豬。可憐我那會太遜,居然還傻乎乎去問別人,沙豬是什麽意思。”
  辛笛再也按捺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經戴維凡一提醒,辛笛想起了和他的初次相遇,果然過去了十年之久。
  那一年她18歲,以優異的專業成績考入了美院。盡管父母違拗她的意願堅持讓她留在本地上學,而她也違拗了父母的意願選擇了服裝設計專業,可是最終大家決定相互妥協,都是開心的。
  她生平頭一次脫離母親無微不至的照管,住校開始過集體生活,從進大學開始,她就徹底按自己的審美著裝了,她媽媽盡管看不習慣,也拿她沒辦法。她享受著突如其來的自由,簡直有點樂暈了。
  而大學的安排在新生看來,當然豐富得讓人眼花繚亂。社團招新、同學會、同鄉會、各類藝術展、演出接踵而來,也正是在學校禮堂的迎新文藝演出上,她第一次見到了在校內異常惹眼的戴維凡。
  一進校就表現出良好色彩感覺的辛笛被同係的學長叫去充當下手整理演出服裝,此前她隻悄悄在家憑自己想象畫過天馬行空的設計稿,頭一次接觸到設計成型的服裝,不免激動,而後台模特男女混雜,都隻穿了內衣等待化妝換衣,對她更是一個強烈的衝擊。
  她的朋友路非出了名的內外兼修,她的堂妹辛辰從小就是美女,本來眼前模特的色相對她根本不構成影響。可是她一直受著最保守家教,以前連公共澡堂都沒去過,驟然間看到這麽多同齡人坦然在她麵前□大片軀體,她的臉頓時不受控製地燒紅了,完全不知道眼睛該往哪看。
  當最英俊高大的那個男生穿著白色緊身背心、顯露出完美的倒三角身形立在她麵前,問她服裝順序時,她支支吾吾,好一會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旁邊一個高挑女生不依不饒趕上來和那男生先小聲後大聲地爭執起來,才算解救了她。
  那個男生自然就是戴維凡,而那個女生是他的某任女友。女生說那男生不夠重視她,男生說她控製欲太強,然後女生雞毛蒜皮地舉例,戴維凡先是懶得理睬,然後則一臉不耐煩地說:“既然這麽多意見,那就分手好了。”
  辛笛看得大樂,之前她隻見過路非不動聲色拒絕女同學的示意,辛辰一臉不耐煩沒好氣地打發追求她的小男生,沒想到眼前兩個大學生會這麽又無聊又幼稚地當眾上演活報劇娛樂她。
  那女生開始嚶嚶啜泣,一臉的妝頓時花了,其他同學解勸,而模特隊的領隊急得跳腳:“祖宗,趕著要上場了你們鬧這麽一出,真會砸台啊,學校和係裏領導現在全坐在台下,戴維凡,你哄哄她不行嗎?”
  戴維凡已經換好了裝,一身白色帶肩章製服款服裝勾勒出他健美英挺的身材,整個人被襯得俊美異常。他當時20歲,性格比現在還要跩,並不買領隊的帳:“就是哄得多了慣出來的毛病,愛誰誰吧。”
  周圍同學一籌莫展,拿著衣服等著幫這女生換的辛笛早就看得不耐煩了,越眾而出,老實不客氣地說:“喂,姐姐,看你也是大好美人一個,何必為這號沙豬弄得自己難受。分手就分手,會拿分手掛嘴邊的男生根本不值得你為他哭。”
  大家沒想到這站在模特叢中嬌小得如同中學生的新生有這份膽識,不約而同大笑,有人附合:“對對對,小師妹說得有理。”,“快點洗個臉補妝是正經,馬上要到我們的節目了。”
  戴維凡好不惱火,可是他一向的宗旨是好男不和女鬥,自然不會去跟個小丫頭理論,而且當時還真沒明白沙豬是什麽意思。碰到他的好友張新後,他認真請教,張新笑得打跌,告訴他,這個詞的英文是a male chauvinist pig,直譯就是大男子沙文主義的豬,簡稱沙豬,通常是女人用來罵有莫名其妙優越感、令人作嘔大男子主義的人。
  再以後,辛笛見了他沒有好臉色,他也知趣,並不去招惹這個個子小小卻嘴巴厲害的女生。
  辛笛很快在美院嶄露頭角,她美術功底紮實,畫得一手相當專業的工筆花鳥畫,國畫係的教授看了都大加讚賞,感歎這麽好的學生為什麽進了在他們看來沒什麽技術含量的服裝設計專業。而辛笛的一件件服裝設計稿以迸發式的速度完成,讓本係專業課老師大為傾倒,確認她是他們教過的最有才氣和潛質的新生。
  設計係和模特根本免不了打交道。戴維凡無可奈何,隻能由得她冷嘲熱諷,好在辛笛並不算有意刻薄,多半情況下都是隨口一說,然後直接忽略他。
  一直享受眾人注目的戴維凡覺得,這點小性子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以內,而且他一向對聰明女生是寬容的,既然辛笛的才華已經被公認了,他更願意承認有才華的女孩子應該有點怪癖和特權。
  提起這件往事,辛笛笑得鬱悶全掃:“昨天還在和路非討論,是不是人都會隨時間流逝改變,終於被我發現了一個十年一點沒變的人了。”
  “娛樂了你很高興,不過沒人能十年不變,尤其在那次以後,我再也沒對誰隨口說分手了。”
  戴維凡臉上是難得的嚴肅,辛笛卻聳聳肩:“我可沒這份自信,隨口一句話就會對一個花花公子有這麽大影響。”
  “倒不全是你那句話,沒有人能一路年少輕狂下去,哪怕是你那個叔叔也一樣。”
  辛笛隻能承認他的話有道理,就算是一直快樂的小叔叔辛開宇,其實也的確和從前不同了:“也對啊,辛辰跟她爸爸說,男人要麽努力賺點錢傍身,象許晉亨,玩到50多了照樣有人叫許公子,照樣可以泡李嘉欣;要麽還是得服老修身養性,收斂著點玩心裝深沉才是正道。”
  戴維凡搖搖頭,笑道:“不是每個男人都想泡李嘉欣。另外,求求你別叫我花花公子了,別的不說,我要真是花花公子,在香港那個晚上也不至於那麽丟臉了。”
  此時他又提到那個倒黴的晚上,兩人的視線相碰,都不大自在地移開。辛笛卻沒心思生氣了,畢竟眼前這人還是有可取之處的,他寬容隨和,也開得起玩笑,至於那晚,她再度聳肩,決定不去想了:“得了,我們忘了那事吧。我先進去,不然他們該來找我了。什麽時候設計人員能蒙皇恩浩蕩特許,不用再參與這類應酬就好了。”
  她掩住嘴打個嗬欠,起身走了。戴維凡這時才發現,她穿的短款旗袍看似簡單,但背後居然有一片大膽的蕾絲縷空設計,隱約露著雪白的肌膚,他情不自禁想起那晚手撫在上麵的觸感,開始盤算,如果認真追求辛笛,能有幾分希望。
  戴維凡頭次發現,他一點把握也沒有。
  隔了幾天,戴維凡回公司,碰到來交設計稿的辛辰。
  辛辰經常過來,和公司上上下下員工都相熟,她正和幾個文案、策劃講剛才到某個婚紗攝影工作室時碰到的笑話:“那孩子完成的那個寫真簡直毫無瑕疵,就是怎麽看都有點別扭,叫一幫人圍著看問題在哪,也沒看出所以然來,結果公司做衛生的大姐探頭瞟了一眼,冷不丁說:這姑娘看著跟仙女一樣,可是怎麽沒有肚臍眼?原來他處理得順了手,把人家那個部位當疤痕給PS掉了。”
  幾個人全被逗得放聲大笑,戴維凡笑著說:“辛辰,你還在接那幾家婚紗攝影的人像處理嗎?”
  “為生活所迫呀,反正做那個不用費腦筋,當是調劑。”辛辰笑著將設計稿交給他,“戴總,請過目指示。”
  戴維凡和張新開的這間廣告公司規模並不大,接到業務後有時會根據客戶的要求,將一部分專業化程度較高或者具有難度的工作分包出去,而辛辰和他們有長期合作。這次是給一家新開張的公司做LOGO,辛辰提交了兩份方案。她的設計一向做得利落簡潔,從來不拖拉,深得好評。
  戴維凡點頭認可:“辛辰,還有一個畫冊的圖片要修,要得比較急,你有空接嗎?”
  他調原始圖片給她看,辛辰皺眉:“又是這個模特,真受不了她,長得是還不錯,可實在挑剔得有些過份,回回非得把她PS成芭比娃娃,比例完全失真了,她才開心。”
  “這次她沒發言權,畫冊直接由廠家定稿,他們的審美還算正常。”
  辛辰點頭:“那行。”
  戴維凡交代詳細要求,她一一記下,用移動硬盤COPY了原始圖片,收拾好背包:“這個LOGO有要修改的地方你通知我。我先走了。”
  “等等,辛辰。”
  辛辰探詢地看向他,他卻有點難以啟齒了,他和辛辰認識的時間也不算短,可從來隻是工作往來,這女孩子看著隨和,開起玩笑來笑得好象沒心沒肺,然而外熱內冷,笑意隻停留在麵孔上,與人總有距離感,跟她堂姐辛笛外冷內熱的性格倒真是截然不同。他隻能擺下手:“算了,沒事了,這個畫冊你抓緊著點。”
  
  第六章
  辛辰仰頭,看向自己住的房子,她那個陽台此時綠意盎然、花團錦簇,和鄰居封閉嚴實、或者堆滿雜物的陽台完全不同。
  她窩在家中趕了幾天工,完成了手頭必須最先交的工作,去廣告公司交差以後,找家餐館叫了個海帶排骨湯和一份米飯作為午餐,吃完後再去超市買了一些宅在家裏必備的食品,懶洋洋走回家,這才發現,今天不大尋常。
  本來悶熱陰沉的下午,宿舍區沒多少人在外麵晃。但現在到處聚集了三三兩兩的鄰居,正在指點牆上新張貼的拆遷通知書,同時議論紛紛。
  這處居民區處於鬧市黃金地段,建築老舊,幾年前就被列入規劃紅線,傳出拆遷的風聲,也陸續見過測量人員拿著儀器設備做測繪,但都不了了之。不少人仍抱著同樣心理,但有消息靈通人士已經開始略帶點神秘地發布獨家消息了:“據說深圳那邊的一個大集團拿下這片地作購物廣場和寫字樓,這次是來真的了。”接下來自然是相互打聽拆遷補償、安置去向之類。
  辛辰對這些並沒什麽興趣,那天她說不記得自己在這住了多久,話一出口,就不免有些自嘲,因為時間其實很清晰,她從出生就住這裏,到現在整整25年了。
  這裏是辛辰祖父母的宿舍,兩位老人先後去世後,辛開明不顧妻子的反對,放棄了繼承權,同時要求他弟弟辛開宇也放棄,將房子寫到辛辰名下:“如果你做生意賺到錢,自然還能給你女兒更多,但這房子先寫到你女兒名下,算是給她一個最基本的東西,也省你一賠錢,弄得你女兒連存身的地方都沒有。”
  辛開宇知道大哥不信任自己,點頭同意,一同去辦理了手續。
  才12歲的辛辰從此成了有產者,雖然隻是兩居室的老舊宿舍。她當時對這個舉動完全沒有概念,可是後來她理解了大伯的一片苦心,不能不感激他。
  每當辛笛對辛辰說起喜歡她的爸爸辛開宇,她就有矛盾的感覺,當然,她是愛她爸爸的,那樣快樂、不給女兒壓力的父親,從小到大甚至沒對她發過怒,盡力嬌慣她的小脾氣,她怎麽會不愛。
  然而辛開宇同時也是一個讓他自己生活得快樂且沒有壓力的男人。他會安排女兒在附近小餐館掛帳,等他月底統一來結,因為他根本不會做飯也沒這個時間;他會很晚回家,完全不像其他家長那樣輔導功課、檢查作業;就算不出差,他有時也會夜不歸家,隻打電話囑咐她睡覺關好門窗;他半夜會接一個電話就匆匆出去,而打電話的不問可知是女人。
  他曾經帶女人回家過,盡管那漂亮阿姨一來就整理房間打掃衛生並開始做飯,表現得十分賢淑。但辛辰並不覺得房間整潔了,餐桌上有熱騰騰的飯菜算是一個家庭秩序正常的體現。從小到大,有太多女人嗬哄過她,給她織毛衣、織帽子、做好吃的,而一旦和她爸爸分了手,她們就消失了。
  她理所當然地並不喜歡這新來的一個,吃完飯就不客氣地跟她說:“你怎麽還不回家?”
  漂亮阿姨不免尷尬,辛開宇表現得無所謂,隻笑著讓女兒趕緊回房間做作業。可是辛辰沒這麽好打發,她當著兩個人的麵打電話給她大伯辛開明。小孩子在某些方麵有最準確的直覺,她知道大媽算不上喜歡自己,而大伯則疼自己不下於疼辛笛。
  辛開宇一向縱容辛辰的小性子,聽她對著電話跟大伯撒嬌說爸爸又帶陌生阿姨回來了,晚上也不肯走,妨礙她做作業。他並不發火,隻苦笑一下,摸下女兒的頭:“乖寶貝,別鬧了,我送阿姨回家好了。”
  辛開宇送走女友回來時,辛開明也趕過來了,正檢查辛辰的作業,果然看到他就冷下臉來,將他好一通教訓。
  辛開明抱著萬一的指望,先問弟弟是不是準備好好戀愛成家:“要是這樣,我不反對你帶她回來,跟小辰慢慢熟悉培養感情,以後好相處,可是也得自重,不能隨便留宿。”
  弟弟搖頭,照例地笑:“我隻打算好好戀愛。成家?現在沒想過,我也不打算給辰子找個後媽。”
  辛開明要不被這個回答惹怒就怪了:“那你就不要把張三李四全往家裏領,小辰才13歲,女孩子心智發育得早,你以為讓你女兒這麽早接觸你的風流史就是對她好嗎?還不如給她找個安份女人當後媽來得妥當。”
  辛開宇並不打算和他古板的大哥對著幹,而且承認他的話有一定道理:“行了大哥,我答應你,以後再不領人回家了,可以了吧。”
  他說到做到,的確再沒領女人回來過。這個家就維持著沒有女主人的狀態,辛辰對母親沒概念,也沒覺得這是一個很大的空白。
  事實上,辛辰覺得自己的生活根本說不上有任何缺憾。
  如果沒有遇到路非,她會一直這麽認為。
  那是因為你從來沒試過擁有,辛辰苦澀地告訴自己。隻要不曾擁有過,就可以假裝自己並不需要那些,包括母親,包括愛。
  可是在她14歲時,這些東西潮水般洶湧而來,根本沒問她是否需要;然後又呼嘯而去,留下她仍然在這個老舊的宿舍區生活著,仿佛退潮後空落的沙灘,天地寂寂,隻餘她一個人四顧茫茫。
  “心疼你的花了嗎,辛辰?”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問話的是對麵樓住的呂師傅,他大概五十多歲,性格和善開朗,一直住這,算是看著辛辰長大的。
  辛辰笑了:“我種的好多是草本植物,隻能活到秋季,不用心疼,其他的搬家也可以送人。呂師傅,您的鴿子怎麽辦?”
  呂師傅幾十年如一日地愛好養信鴿,鄰居不勝其擾的很多,趕上非典和禽流感時,還被勒令自行處理過。不過他並不氣餒,總是將鴿子裝箱運去鄉下,等風頭一過,就照舊轉移回來。
  辛辰以前也痛恨早上被鴿子的“咕咕”聲吵醒,不能睡懶覺。可是後來,她慢慢接受了這種聲音的存在,工作之餘,時常坐在自家陽台上看呂師傅訓練信鴿飛翔,既舒緩視力疲勞,也放鬆心神。
  呂師傅嗬嗬一笑:“我正好搬去郊區住,空氣新鮮,地方開闊,好好多養點能參賽的寶貝。拆了好拆了好,我早盼著這一天了。”
  辛辰笑著點頭,拎了東西上樓,打開空調,室內溫度很快涼爽宜人,她躺倒在貴妃榻上,突然不想工作了。
  “我也該離開這裏了。”
  辛辰不是第一次起這個念頭,然而那天對著路非,卻是她第一次直接說出來,這句話再度回響在耳畔,竟然帶著點失真的回音,不大像她自己的聲音了。
  那麽去哪裏呢?
  辛笛大學畢業後,曾一度非常想去沿海服裝產業發達的地方工作,她跑去外地實習,那家赫赫有名的服裝公司對她的設計作品與求學期間取得的獎項印象深刻,已經有意與她簽訂工作合同。可是她母親李馨患有風濕性心髒病,這樣的慢性病在那個夏天突然急性發作了一回,她父親是一個機關的領導,工作忙碌,實在□乏術。她隻能返回本地照顧,然後帶著點惆悵,向索美投遞了簡曆,被順利錄用,一直做到今天。
  雖然她的發展在同學中算得上不錯,但她一直羨慕堂妹無牽無掛可以自主支配自己的人生:“辰子,你可以想去哪就去哪,比我自由多了。”
  辛辰笑而不答,當然,理論上的確如此。辛開宇在她讀高三那年就開始在昆明做生意,已經半定居於那邊了,隻偶爾回來。唯一希望她留下來的隻有大伯,理由也隻是一個女孩子最好別出去闖蕩吃苦。
  所有人都認為從大學時開始喜歡旅行、徒步的辛辰會去外地工作,畢業那年,她甚至說了準備去大都市試下工作機會,辛開明也攔不住她。然而出乎大家的意料,她出去轉了大半個月,卻悄悄回來了。
  李馨撇嘴,斷定她是找不到工作隻好灰溜溜回家,辛開明則說:“怎麽瘦得這麽厲害,沒事沒事,畢業了再說,我來想辦法。”
  被大伯叫到家裏吃飯的辛辰並不解釋,也不說什麽,消瘦的麵孔上掛著一個幾乎固定住的淺笑。
  辛辰從大伯家回來,打開自己家門,看著蕭條冷落的家,突然頭一次問自己:我在這已經住了多久,我還會在這住多久?
  以後這個問題時常盤旋在她腦海裏,可是她不僅住了下來,還在賺了一點錢後,裝修了房子,並開始種花,那個勁頭倒讓她大伯點頭讚許。辛開明一向信奉“有恒產者有恒心”,覺得這孩子總算沒接他那個不安定的弟弟的遺傳,此舉也算是定下心來了。
  隻有辛辰自己知道,她做這一切,不過是哄自己住得安然一點罷了,這個屋子留下了太多回憶,不做徹底的裝修和改變,她沒法住下去。
  辛辰趕手頭的工作,連續熬了幾天夜,她躺在貴妃榻上,迷迷糊糊睡著,做著紛亂的夢,手機響起,她下意識接聽,是一個客戶交代設計稿的一個細節修改,她隨口答應著,請他發一份郵件備份,客戶隻當她是細心,隻有她自己知道,她仍在半夢半醒之間,根本什麽也沒聽進去。
  將手機調到靜音,她繼續睡,直到門鈴聲再度將她吵醒,一聲聲門鈴由遙遠模糊漸漸變成清晰,鍥而不舍地響著,她卻完全不能動彈,隻覺得呼吸困難,全身癱軟,失卻了對身體的控製能力。
  辛辰不是頭一次碰到這種情形,還專門為此谘詢過醫生,此時並不驚慌,隻努力集中意識,等呼吸平穩下來,先挪動自己的手臂,慢慢恢複了活動能力,再緩緩下床,走到門邊,透過貓眼看外麵,路非正站在門口,臉色凝重,手正再度按向門鈴。
  她打開門:“什麽事?”
  “怎麽這麽久不開門,也不接電話?”
  “睡著了沒聽到。”她簡單地說,側身讓他進來,將電腦桌前的轉椅推給他,自己坐回到貴妃榻上,隨手拿起手機,上麵有好幾個未接電話,她將陌生來電通通刪掉,然後一一回複著熟悉的號碼,“已經完成了,對,明天拿去給你看,嗯,好的,好,再見。”,“我都說過了,我不可能把她修成章子怡,她們兩個唯一的共同之處是性別,如果想PS成明星臉,不用找我,你們自己就能做。”停一會,她不耐煩地笑:“好吧,就這樣,你自己跟她解釋。”
  辛辰剛放下手機,路非卻拿出自己的手機撥號,手機在她掌中無聲閃爍起來,是個陌生號碼,他看著她:“把我的號碼存起來,別再當陌生來電刪了。”
  辛辰遲疑一下,按他的話做了,然後抬頭,笑著說:“還有什麽事嗎?我還有一個活要趕著做完。”
  “你這幾天是不是熬夜了?”
  “沒有,一般十二點前肯定睡了。”
  她的口氣若無其事,路非上下看她:“剛才又夢魘了嗎?”
  辛辰笑容一僵,她知道,再怎麽裝沒事也是枉然。她怎麽可能忘記,她從14歲起第一次經曆了這個夢魘,以後就時不時會出現這樣俗稱“鬼壓身”的情形。而麵前這人,曾經親眼看到過她被夢魘纏繞,在驚悸中掙紮。他曾經抱緊她,輕輕安慰嗬哄,後來還帶她去看醫生,確定這種情形的原因。
  當然,有了科學的解釋,其實並不可怕,隻是一種睡眠癱瘓症,突然驚醒時,大腦的一部分神經中樞已經醒了,但是支配肌肉的神經中樞還沒完全醒來,所以雖然有不舒服的感覺,卻動彈不得,可以算是一種正常的生理現象,和鬼怪無關,對身體健康也不會有什麽不良影響。
  她開始定期戶外徒步、按時作息後,睡眠癱瘓症發生得比較少了,就算碰上,也沒什麽大不了,不過是靜靜等它過去。可是今天,麵對他深邃鎮定的眼睛,她卻隻覺得頭一次在徹底醒來以後,卻失去了行動的能力,似乎再度陷入了關於昔日的夢魘。

  第七章
  辛辰早就認識路非。
  路非是辛笛、辛辰的學長,也一直是所在小學到高中的風雲人物。他的父親並不是他引人注目的原因,畢竟他們上的學校是本地重點,除了成績優秀考試進去以外,其他孩子多半有關係或者家裏有背景,而路非的家庭十分低調,知道他父親的人並不多。
  路非成績出眾自不必說,他從小開始學小提琴,同時還是省裏的國際象棋少年組冠軍。他俊秀挺拔,而且從來斯文內斂,一舉一動都透著家教嚴格的影子。學校裏太多因為自恃家境而驕縱的孩子,象路非這樣的學生,自然是老師的驕傲。
  隻是那個年齡的男孩子,很少會去注意小4歲、低好幾個年級的女孩子,哪怕她長得漂亮。
  兩人正式認識,是在辛辰14歲那年的暑假。
  辛辰讀小學六年級時,祖父母相繼去世了。而辛開宇所在的國企不景氣,他開始辭職下海做點小生意。他始終是個聰明卻貪玩、定不下心做事的男人,有時賺有時賠。賺錢時辛開宇是這個城市最早用上手機的那批人,還會帶女兒和侄女去市內最高級的餐館吃大餐,去商場買衣服;賠錢時辛開宇連生活費也會緊張,得他哥哥悄悄接濟。
  辛辰再次在大伯的安排下,和堂姐一樣上了本市最好的中學之一。她開始長期脖子上掛鑰匙,時常會獨自在家。逢到假期,她大伯會接她過來和辛笛住,免得她一個人沒人照管,三餐隻能在附近小餐館裏打發。
  姐妹倆一直相處得很親密,尤其辛笛,受著母親李馨嚴格的管束,放學後按時回家,除了從小就認識的路非,並沒有特別親密的朋友玩伴。她生性大方,也喜歡辛辰,願意把房間、零食和書通通跟堂妹分享。
  路非那年高中畢業,考上了本地一所名校的國際金融專業。這時他的父親已經升到省裏擔任要職,辛開明不再擔任他的秘書後,改任本市某區的領導職務,仕途也算是順利。
  馬上升高三的辛笛和大多數特長突出的孩子一樣,偏科厲害,數學成績很拿不出手,雖然早就決定了參加美術聯考,但要考上好的學校,文化課分數也不能太難看。那個假期,她的朋友路非自告奮勇,來她家幫她補習功課。
  有人重重敲門,路非去開門,隻見一個紮著馬尾的漂亮女孩站在門口,背著一個大大的雙肩包,額頭上有一點亮晶晶的汗水,左手拿個冰淇淋正往嘴裏放,右手還拿了個沒開封的冰淇淋,看到他開門,不免一怔,冰淇淋在嘴唇上方留下一個印跡。她粉紅的舌尖靈活地探出,舔去那一點巧克力,隨即繞過他進門,將沒開封的那個冰淇淋遞給辛笛:“笛子快吃,要化了,好熱啊。”
  辛笛正被數學弄得頭痛,丟下筆接過去馬上大吃起來。辛辰看向路非:“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在這,不然就多買一個了。”
  路非早在學校見過辛辰,也知道她是辛笛的堂妹,不過畢竟低了好幾個年級,之前沒有說過話。學校裏滿處都是活潑漂亮的女生試圖引起他的注意,他對她沒什麽印象:“謝謝,我不吃這個。”
  辛辰撇一下嘴,顯然覺得這個回答很沒趣,她轉頭跟辛笛說:“笛子,我待會去書店買書,你陪我去好嗎?剛才有人跟蹤我。”
  辛笛覺得自己簡直枉當了十七歲少女,竟然沒見識過男生的跟蹤,實在丟臉:“哪個班的小男生?你直接叫他滾蛋唄,跟什麽跟。”
  這個粗魯的回答惹得路非皺眉,然而辛辰搖搖頭:“不是男同學,是個女的,還挺漂亮的。我怕是我爸爸惹的風流債。”
  這句話比辛笛的粗魯還要讓路非不以為然,可是辛辰根本不看他,歪到沙發上,拿起電話打辛開宇的手機,開始了一場讓路非更加驚奇的對話:“爸爸,上次我給你剪下來的報紙你到底好好看了沒,就是那個某女人和情人因愛生恨,拿硫酸去毀了情人的女兒容的報道。”
  辛開宇大笑:“看了看了,印象深刻,女人偏執起來真可怕,辰子,你可不要做這樣的傻瓜。”
  “還來教訓我,我告訴過你千萬別招惹那樣的女人,我怕被人潑硫酸啊。”
  “亂講,我是那種笨男人嗎?”
  “應該不是,不過今天我回去拿衣服,從家裏出來就一直有個女人跟著我,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好奇怪。你最近沒有和誰鬧過分手吧?”
  辛開宇有點警惕了,想了想,還真不敢確定:“這兩天你別一個人出門,就待在大伯家裏,我大後天就回來了。”
  “我還有參考書沒買呢,難道得在家裏坐牢?”辛辰嘟起嘴不依,“爸,你快點回好不好?”
  “好好好,我盡量提前,行了吧。辰子你可千萬別亂跑,機靈著點。”
  辛笛早聽習慣了他們父女之間的對話語氣,可是對內容也大起了興趣,她對小叔叔內容豐富的私生活有孩子氣的好奇,等辛辰放下電話馬上問:“真的是小叔叔的舊情人跟蹤你嗎,辰子?”
  “沒見過的女人,我不認識。”辛辰聳聳肩,渾不在意,“等我爸回來就知道了。”
  “我們一塊出去看看吧。”辛笛的生活一直風平浪靜,這會好奇心大動,哪裏按捺得住,“我們拿上陽傘,離得遠一點,應該沒問題的。”
  路非完全不讚成這樣沒事找事,可是他自知勸不住辛笛的心血來潮,也不可能放心讓她們去麵對在他看來的哪怕是子虛烏有的所謂舊情人和硫酸之類,他隻好跟在兩個女孩子後麵出去。
  外麵陽光熾烈,院子裏那兩株合歡樹正值花期,滿樹都是半紅半白絲縷狀的花盛放著,辛辰止住腳步,看著合歡花:“真香,聞到沒有,笛子?”
  經她一說,路非注意到,空氣中的確有不易察覺的清香。可是辛笛現在一心想的是神秘女人,隻催促她:“又不是第一次看到這花,快點,也許她已經走了。”
  出了院子,不用辛辰指,路非和辛笛也看到了,馬路對麵樹蔭下站著一個穿連衣裙的女人,正毫不掩飾地盯著他們這邊。
  辛笛先分析她的打扮,得出結論:白色半高跟係帶涼鞋,黃色連衣裙飄逸的裙擺及膝,應該是真絲質地,剪裁合身,很襯這女人纖細的身材和白皙的膚色。雖然戴著太陽鏡,也能看出相貌秀麗,是個美人,看來小叔叔的品味真是不俗。
  辛辰卻隻掃了一眼,並不細看,拉辛笛的手示意她走。他們三人一塊走向書店,那女人則一直跟在後麵。
  再轉過一個路口,路非斷定,辛辰沒有弄錯,這女人確實是在明目張膽地跟蹤。他不願意這樣莫名其妙下去了,示意兩個女孩子站開一點,轉身等著,那女人疾步跟上來,幾乎和他撞上。他冷靜地打量她:“請問您跟著我們幹什麽?”
  她愕然,隨即看向他身後的辛辰,辛笛連忙叫:“路非,退後一點啊。”
  路非沒動,麵前女人身形單薄,隻拿了一個小小的白色皮包,顯然不可能攜帶辛辰臆測的硫酸之類。她的視線越過路非,直接看向辛辰。
  “辛辰,我想和你談談。”
  辛辰並不詫異她叫出自己的名字,隻笑著搖頭:“我不摻合你們大人的事,你要談就去和我爸爸談,他出差快回了,以後別跟著我。”
  那女人皺眉:“我不想見你爸爸,辛辰。”她取下太陽鏡,凝視辛辰微微一笑,“我隻想見見你。”
  辛辰正要說話,辛笛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她從小學美術,畫過無數張人像素描寫生,對於細節十分敏感,一眼看出了眼前的女人大概30歲出頭,果然是風姿楚楚的美女,更重要的是,她和辛辰外貌有著微妙相似之處。辛辰總體來說眉目長得很像她的父親辛開宇,兩道漆黑的眉毛讓她精致的麵孔有了幾分英氣,可是她和麵前這相貌柔媚的女人一樣,有相同的美人尖、發際線和眼神,更重要的是,她們倆人微笑之際,左頰上那個酒窩的位置一模一樣,辛笛被自己的發現嚇得心跳加快了。
  “你是誰?”路非冷冷地問,“不說清楚,我們誰也不會跟你說話,而且會報警。”
  “我是你媽媽,辛辰。”
  接下來一陣沉默,路非和辛笛驚呆了,而辛辰隻上下打量她,竟然保持著平靜。
  辛笛並不清楚辛辰的身世,她的非婚生身份和不詳的母親是辛開明夫婦不願意對任何人說起的禁忌話題。可是辛笛從來沒見過小嬸嬸,也知道辛辰不可能生下來就沒媽媽。
  她擔心堂妹受剌激,連忙說:“阿姨,請你和我小叔叔確認以後再說吧,沒人會喜歡這樣路上遇到一個陌生人說是自己母親的。”
  那女人並不理會她,隻對著辛辰:“辛辰,你今年14歲,你的生日是1月24日,那天下著小雪,氣溫很低,你出生時體重3.1公斤,你的血型是AB,你的右腳心有一顆紅色的痣,你的爸爸叫辛開宇,他今年應該33歲……”
  “夠了。”辛辰聲音尖銳地打斷她,她的手仍在辛笛的手中,辛笛能感覺到她握緊了自己的手,兩人手心全是粘濕的汗水,卻都固執不肯放開,“你想幹什麽?在馬路上演認親的電視劇嗎?”
  “我隻是放不下你,想見見你,辛辰,請理解我。”
  “還是等我爸爸回來再說吧,你已經放下我14年了,再多等幾天也沒關係。”
  “可是我沒多少時間了,我來這裏三天,才找到你的住處,又守了整整兩天,本來都絕望了,今天才看到你回家。晚上我就要離開這裏去北京,然後去奧地利,大概再也不會回來。”那女人直接對著辛辰說,“請和我一塊去坐坐吧,我不會傷害你的。”
  “這麽說,是特地來和我道別嗎?”辛辰笑了,她的笑聲如輕輕碰響的銀鈴般清脆,在陽光下顯得明麗佻達,“那不用了,既然要走,就走得幹幹脆脆,別留一點尾巴,讓大家都牽掛著,沒什麽意思。”
  “你是在怪我,還是不相信我?辛辰,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相信你,認我這麽大的女兒又沒什麽好處。我也並不怪你,可是對不起,媽媽這個詞對我沒什麽意義,既然前十四年沒媽媽我也過得不錯,那我想以後就這樣好了。”她再用力握緊辛笛的手,“我們走吧,笛子。”
  辛辰頭也不回地走進書店,先去翻的卻是漫畫書,一本又一本,拿起來草草翻著再放下,路非示意一下辛笛,辛笛隻好說:“辰子,你要買的參考書呢?”
  她有點茫然地抬頭,那張小臉上表情是一片空白,向來靈動的眼睛也有點遲滯了:“參考書?哦,我找找。”
  他們兩人隻見她近於夢遊地慢慢穿行在書架之間,手指從豎立的書脊上一一劃過,卻沒有停留。
  辛笛看不下去了,過去捉住她的手:“辰子,把書名告訴我,我來幫你找。”
  辛笛很快找到她要的書,然後小心地問她:“想看別的書嗎?我給你買。”
  她搖搖頭:“我們回家吧。”
  三人原路返回,那女人仍站在原地樹蔭下,重新架上太陽鏡的臉看不出表情,而辛辰目不斜視地徑直從她麵前走過。
  回家後,她準備進臥室,突然止步回頭,看著他們輕聲卻堅決地說:“別跟任何人說這件事,好嗎?”
  那一刻,她臉上沒有任何稚氣,一雙眼睛幽深如潭水。路非和辛笛無言地點點頭,路非自然不說,而辛笛,甚至跟自己父母也從沒提起這事。
  直到路非給辛笛講完功課,辛辰也沒從臥室出來。他們交換眼神,都有一點無能為力的憂傷感覺。兩個家庭正常的大孩子,麵對這樣一個母親在消失14年後又突然出現的狀況,完全不知道怎麽才能安慰臥室裏那個小女孩。

  第八章
  路非從辛笛家告辭出來,下意識再看看院子裏那兩株合歡樹,他欣賞寫意山水芙蓉寒梅,這種豔麗的花並不是他的趣味,可是嗅著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清香,看著陽光下那樣盛放的姿態,他不能不承認,確實很美。
  他走出院子,隻見那個陌生女人仍站在馬路對麵,他躊躇一下,走了過去,一時不大知道該怎麽稱呼這個按輩份講應該叫阿姨,但看上去年輕得最多隻能算大姐姐的女人:“請您別站在這裏了,這樣對辛辰確實很困擾,哪怕出國了,以後也能想辦法跟她聯係,突然相認,又說要永遠離開,您讓她怎麽可能接受?”
  她點點頭:“我知道我這次來得很荒唐,也許反而對辛辰不好,可是我控製不住自己這個念頭。我是得走了,隻是突然沒了力氣,一想到要去北京,再去歐洲,那麽遠的路等著自己,簡直有點絕望了。你是辛辰的朋友嗎?”
  她說著軟糯嬌脆的普通話,語速聲音居然和辛辰頗為相似,讓路非感歎遺傳的神秘力量:“我是她堂姐辛笛的朋友,當然也算她的朋友。”
  “幫我一個忙好嗎?”她打開白色手提包,取出一個信封,“裏麵是我將在奧地利定居的地址,如果辛辰有一天願意和我聯係了,請交給她。告訴她,我就算搬家,也會請人轉交信件的。”
  路非遲疑一下,她懇求地看著他,那雙漂亮眼睛裏蘊藏的深切哀愁打動了他,他接過了信封:“眼下辛辰大概不會要,我會找合適的時機給她,可別的我不能保證。”
  “我再不會違背她的意願打擾她,可是如果有一天,她和我一樣,對自己血脈連著的那一端有了想多點了解的念頭,那麽我在那裏,等著。”
  路非在和辛辰熟識後,知道了她的身世,曾勸過她,但她的回答始終是搖頭,拒絕談論那個在某天盛夏午後匆匆出現又匆匆消失的女人,更不接那個信封。
  於是,這個白色的信封至今沒有開啟,仍由路非保管著。他帶著這個信封輾轉生活在舊金山、紐約、北京等各大城市,始終將它妥帖放在一個文件夾內。
  那年暑假,辛辰如同完全沒有遇到任何異樣狀況。她照樣做著作業,戴耳機聽WALKMAN裏放的港台流行歌曲,看電視,看辛笛瞞著媽媽買回來的時裝雜誌,有時充任辛笛的模特,讓她做素描練習,或者跟她學畫畫,看不出有任何不一樣的地方。
  暑期過了快一半,路非堅持每周過來幾次給辛笛補課。偶爾他也給辛辰講一下功課,隻是辛辰對學習比辛笛還要漫不經心得多,而且頗有歪理:“我知道是這樣就可以了,何必一定要知道為什麽是這樣呢?”
  這樣的不求甚解,讓路非無可奈何。辛笛在旁邊大笑,隻覺得辛辰這口氣可不活脫脫象足了她爸爸辛開宇。
  兩姐妹閑時都畫畫消遣,隻是辛笛畫的是時裝設計稿。她央求路非在英國留學的姐姐路是幫她買了一套英文原版的時裝畫技法,藏在自己臥室一大堆參考書下麵,得空便拿出來臨摹學習,不會的英文查字典或者問路非。路非一邊幫她翻譯一邊歎氣:“你若把這份心思分三分到數學上,成績至少可以提高40%。”
  辛笛根本不理會他的勸告,她隻跟路非說過自己打算學服裝設計的誌願,而且囑咐他不要告訴別人:“我爸大概還好,最多吃一驚就算了,不過我媽聽到準得提前抓狂。她一心想的就是我畫那些工筆花鳥、簪花仕女,要不畫油畫也行,總之得高雅。”
  路非看看正畫漫畫人物畫得不亦樂乎的辛辰,隻好承認,辛笛多少還是在朝著理想努力,而辛辰惦記的,大概隻有玩了。辛笛完全不苛求辛辰,看著她畫的的幼稚卡通畫還得意地自吹:“瞧我一指導,你就畫得有模有樣了,我們家的人的確都有美術天份啊。”
  辛辰笑得無憂無慮,路非幾乎以為,麵前這個少女膚淺快樂,沒有任何心事。
  直到他頭一次看到她陷入了夢魘。
  那天下午,辛笛臨時接到美術老師的電話,去他家裏拿一套考試資料。路非獨坐在書房裏看書,出來倒水喝時,發現電視機開著,而辛辰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飲水機放在沙發一邊,他拿玻璃杯接水,隻見辛辰雙手合在胸前,一隻右腳搭在沙發扶手上,那隻腳形狀完美,白皙纖細,貝殼般的粉紅色趾甲,五粒小小的腳趾圓潤,足心有一粒醒目的紅痣,讓他驀地想起那天自稱是她媽媽的女人說的話。
  路非為自己注意到這樣的細節和突然沒來由的心緒不寧大吃一驚,一口喝下大半杯冰水,拿遙控器關上電視,正要回書房,卻隻見辛辰睜開眼睛,沒有焦距地看向天花板,表情迷茫而痛苦。
  他吃驚地問:“怎麽了,辛辰?”
  辛辰沒有回答,可是小小的麵孔突然滿是汗水,有了一點扭曲,瞳孔似乎都放大了,臉色蒼白得沒一點血色,全然不是平時健康的模樣,仿佛正在用盡全力掙紮,卻沒法擺脫重負一般。
  路非大駭,在沙發邊蹲下,遲疑地伸一隻手,握住她的手,覺察到她在瑟瑟發抖,而手是冰涼的,那個樣子,分明是處在極度恐懼中的一個小孩子。
  他再度遲疑,可是還是伸手抱住了這個小小的身體,輕輕拍著她的背,她的表情突然鬆馳了下來,瞳孔慢慢恢複正常,伸雙臂抱住他,將額頭埋在他肩上,冷汗涔涔一下沁濕了他的T恤。隔了一會,他感覺到她繃得緊緊的身體放鬆了。
  他將她放回沙發上,仍然握住她的一隻手,輕聲問:“是不舒服嗎?不然我現在帶你上醫院吧。”
  “不,我隻是……好象做了惡夢,然後醒過來,發現自己喘不過氣來,全身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動。”她抬起另一隻手,捂住眼睛,聲音輕微地說,“我不知道怎麽會這樣,不過過一會就好了。”
  “以前這樣過嗎?”
  她搖頭:“最近才開始的,那天也是這樣,躺在床上,大媽在外麵叫我,我明明醒了,能看得到,也能聽得到,我想答應,可是怎麽發不出聲音來。”
  那天李馨不見她答應,走了進來,看她睜著眼睛躺在床上,表情怪異,頓時頗為不快:“叫你怎麽也不應一聲,基本的禮貌還是要講一下的,出去吃飯吧。”辛辰卻完全不能辯解,隻能等恢複了行動能力擦去汗水走出去。
  “做的什麽夢?也許說出來就沒事了。”
  “記不清了,有時好象是在跑,一條路總也看不到盡頭,不知道通到哪裏去;有時好象在黑黑的樓道裏轉來轉去,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家。”她捂住眼睛的指縫裏滲出了淚水,聲音哽咽起來,“我害怕,真的很害怕。”
  她小小的手在他掌中仍然顫抖著,他握緊這隻手,輕聲說:“別怕,沒事的,隻是一個夢。”
  “可是反複這樣,好象真的一樣。”她的聲音苦惱,他伸手指輕輕將一粒順著眼角流向耳邊的淚水抹去,再扯紙巾遞給她,她接過去胡亂按在眼睛上。
  他蹲在沙發邊,直到她完全平靜下來才起身:“明天讓李阿姨帶你去看醫生吧。”
  辛辰拿紙巾擦拭眼角,搖頭說:“做惡夢就要看醫生嗎?太誇張了,也許像你說的,說出來就沒事了。”
  她很快恢複了活潑模樣,辛笛回來後,姐妹倆照常有說有笑,她仍然是什麽事也沒發生的樣子。
  這天路非進院子,正碰上辛辰出來,她先抬頭眯著眼睛看下天空,然後跑到合歡樹下,抱住樹幹用力搖著。花期將過,樹下已經落紅委地,經她這麽一搖,半凋謝的絨球狀花簌簌而落,灑了她一身。
  這個景象讓路非看得呆住。
  辛辰鬆手,意猶未盡地仰頭看看樹,然後甩甩腦袋往外跑,正撞到路非身上,路非扶住她,替她摘去頭發上的絲狀花萼:“我說這花怎麽落得這麽快。”
  她吐吐舌:“我什麽也沒幹。”
  “你倒是的確沒有上房揭瓦上樹掏鳥窩。”
  辛辰沒想到路非會跟她說笑,嗬嗬一笑。
  “最近還做惡夢嗎?”
  她的笑容一下沒有了,現出孩子氣的擔憂,猶豫一下,悄聲說:“我爸說沒關係,隻是夢罷了,可我同學說她問了她奶奶,這叫鬼壓身,也許真的有鬼纏住了我。”
  “亂講,哪來的鬼。”路非輕輕嗬斥,“把自己不清楚的東西全歸結到怪力亂神既不科學,也沒什麽意義。”
  她對這個一本正經的教訓再度吐舌:“謝謝你的標準答案。”
  “我帶你去看醫生吧,他的答案比我權威。”
  “不,我討厭進醫院,討厭聞到藥味。明天學校開始補課,假期要結束了。現在有人約我看電影,我走了,再見。”
  她靈巧地跑出院子,花瓣一路從她身上往下落著。路非看著那個背影,情不自禁也笑了。
  辛笛一樣在哀歎假期的提前結束,她和辛辰馬上都升入畢業班,重點中學管得嚴厲,向來規定畢業班提前結束假期開始上課。她一邊畫著素描一邊發牢騷:“這個填鴨式的教育製度真是不合理,完全把我們當成了機器人。”
  路非站她身後,隻見她畫的仍是號稱她“禦用模特”的辛辰,微側的一張圓潤如新鮮蜜桃般的麵孔,頭發束成一個小小的髻,濃眉長睫,大眼睛看向前上方,帶著點調皮的淺笑,左頰梨渦隱現,明朗得沒有任何陰霾,嘴唇的弧度飽滿完美如一張小弓,流溢著甜蜜氣息。
  他不禁搖頭讚歎:“小笛,你不當畫家真是可惜了。”
  辛笛笑:“我已經決定了,不許再來誘惑我遊說我。”
  “那麽小辰呢,她長大想幹什麽?”路非不知道自己怎麽會突然問起她。
  “她說她要周遊世界,四海為家,流浪到遠方。”辛笛哈哈大笑,顯然沒把堂妹這些孩子氣的話當真,她退後一步端詳畫架上的畫,“總算這張把神韻抓住了一點,這小妞坐不住,太難畫了。”
  路非想到辛辰剛才搖合歡樹的情景,也笑了:“是不好畫,不光是坐不住,她明明已經是少女,骨子裏卻還透著點頑童氣息,精力彌散,總有點流轉不定,的確不好捕捉。”
  辛笛大是詫異:“呀,路非,你說的正好就是我感覺到,可是表達不出來的。”
  路非對著素描沉吟,這樣活潑的孩子,居然也被夢魘纏住,可又掩飾得很好,實在不可思議。
  到了開學前夕,辛辰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回家住,這天路非也來了,兩人一同出門,路非看辛辰懶洋洋地準備往家裏走,突然心裏一動:“今天有沒什麽事?”
  辛辰搖頭。路非伸手接過她裝衣服的背包:“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辛辰詫異地看著他:“去哪?”太多男孩子或者怯生生或者大膽唐突地要求與她約會,可她從來不認為路非會是其中的一個。
  路非穿著白色襯衫,個子高高地站在她麵前,陽光照得他烏黑的頭發有一點隱隱光澤閃動,他的眼睛明亮而深邃,溫和地看著她,含笑說道:“到了你就知道了,不敢去嗎?”
  辛辰倒沒什麽不敢的,一歪頭:“走吧。”
  不想路非攔了出租車,直接帶她到了市內最大的中心醫院門口,她頓時撅嘴了,轉身要走。
  路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讓她跑:“我舅舅是這邊的神經內科主任,讓他給你看看。”
  她用力往回縮手:“喂,做惡夢罷了,不是神經病這麽可怕吧。”
  路非好笑:“沒常識,哪來神經病這個說法,隻有精神病和神經症,而且神經內科跟精神病是兩回事。”
  她不吭聲,也不移動步子。
  “應該既不用打針也不用吃藥,”路非頭痛地看著她,“喂,你不是小孩子了,不用這樣吧。難道你希望這惡夢以後總纏著你嗎?”
  她的手在他手中停住了,呆了一會,她妥協了,跟他進了醫院。
  路非的舅舅謝思齊大約快40歲,穿著白袍,架著無框眼鏡,神情睿智和藹,具有典型的醫生風度氣質。他詳細詢問著外甥帶來的小女孩的情況,問到具體從什麽時候開始做這種惡夢時,辛辰垂下了頭,沉默了好一會才說:“就是那個女人來找我的那個晚上開始的。”
  路非認真回想一下,對舅舅說了個大致的時間。他這才知道,原來辛辰並不象表麵那樣沒有心事,她母親的突然來訪竟然以這種方式壓迫困擾著她。他決定還是保管那個信封,至少現在不對她提起了。
  謝思齊告訴他們不必太擔心,他專業地解釋了它的成因:“這種夢魘學名叫睡眠癱瘓症,是人睡眠時發生腦缺血引起的。有時候人在腦缺血剛驚醒時,因為持續數分鍾的視覺、運動障礙還沒有結束,就會引起掙紮著想醒,卻又醒不過來的心理錯覺。因為夏天人體血管擴張得比較厲害,血壓偏低,所以發生在夏天的機率要比其他季節高。”
  “可以避免嗎?”路非問。
  “有時和睡姿不正、枕頭過高或者心髒部位受到壓迫有關係,調整這些就能避免夢魘產生。”
  辛辰搖頭:“我試過了,最近好好躺在床上睡也會這樣。”
  “如果排除睡眠姿勢問題,那應該是心理原因造成的,通常在壓力比較大、過度疲累、作息不正常、失眠、焦慮的情形下比較容易發生。從你說的症狀和頻率看,並不算嚴重,隻要沒有器質性的原因,對於健康就沒什麽直接影響,放輕鬆好了。”
  路非聽到“壓力、焦慮”等完全不應該和這個年齡小女孩沾邊的名詞時不免擔心,可辛辰看上去卻很高興,似乎有這麽個科學解釋能讓她安然了:“反正隻要不是別人說的什麽鬼壓身就好,我可不想自己一個人演鬼片玩。”
  出了醫院,辛辰馬上跑去馬路對麵,路非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拿了兩隻拆了封的蛋筒冰淇淋跑了回來,遞一隻給他,他搖頭,她不由分說塞到他嘴上,他隻好接了過來。
  路非一向家教嚴格,也自律甚嚴。這是他頭一次在大街上邊走邊吃東西,吃的還是孩子氣的草莓蛋筒,自知沒有儀態可言。可是看著走在前麵的辛辰仍然是盛夏打扮,穿著白色T恤和牛仔短褲,邁著修長的腿,步子懶懶的,陽光透過樹蔭灑在她身上,一回頭,嘴唇上沾了點巧克力,滿臉都是明朗的笑容,路非有沒來由的快樂。
  作者有話要說:我偶爾的情緒化過後,自己都會覺得慚愧,大家無視吧謝謝留言鼓勵我的讀者謝謝長評的L君,你寫得太好了,讓我欣喜下次更新時間下周一,大家周末愉快!

  第九章
  就是這一天,路非送辛辰回家,第一次見識了辛辰的居住環境。他簡直有點不相信,看上去光鮮亮麗的辛辰,居然天天從這裏進進出出。
  四周環境雜亂不堪,滿眼都是亂搭亂蓋的建築物,衣服晾得橫七豎八,有的還在滴滴答答滴水,雖然外麵天色明亮,可樓道背光,已經黑乎乎了,他跟在辛辰身後磕磕絆絆上樓,不時碰到堆放的雜物,同時感歎:難怪辛辰陷入夢魘時,會有在黑暗樓道找不到出路的情節。
  辛辰開了門,路非再次驚歎,眼前小小的兩居室,房間裏雜亂的程度不下於室外,家具通通陳舊,偏偏卻擺放了一台最新款的大尺寸彩電,玄關處毫無章法放了從涼鞋、皮鞋、運動鞋直到皮靴的四季鞋子,花色黯淡塌陷的沙發上同樣堆著色彩繽紛、各種厚薄質地都有的衣服。
  辛辰毫不在意眼前的亂七八糟,隨手扔下背包,打開吊扇,再徑直去開門窗通風,然後打開電視機,將沙發上的衣服通通推到一邊,招呼路非:“坐啊,不過我好久沒回家,家裏什麽也沒有,剛才忘了買汽水上來。”
  “你一個女孩子,把房間整理一下很費事嗎?”
  “我經常打掃啊。”她理直氣壯地說。
  房間的確不髒,不然以路非的潔癖早就拔腿走了:“可是很亂,把鞋子放整齊,衣服全折好放衣櫥裏,就會好很多。”
  辛辰皺眉,顯然覺得他很囉嗦,但是他才帶她去看醫生,解除她連日的心病,她決定不跟他鬧別扭,隻快速折疊起衣服。她動作利落,很快將衣服全部理好抱入臥室,然後出來偏頭看著他:“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嗎?”
  路非對這個房間的狀態依舊很不滿意,可是眼前少女快樂微笑的麵孔實在有感染力,他決定慢慢來,不要一下煞風景了。
  兩人各坐一張藤椅,在陽台上聊天,此時夏天已經接近尾聲,天氣沒有那麽酷熱難當,日落時分,有點微風迎麵吹拂,對麵同樣是灰色的樓房,一群鴿子盤旋飛翔著,不時掠過兩人視線,看上去十分愜意自在。
  辛辰伸個懶腰:“又要開學了,老師一天到晚念叨的全是中考,好煩,真不想上學了。”
  “等我有空,來給你補習一下功課好了。”
  她點點頭,可是明顯並不起勁。
  “那你想做什麽,一天到晚玩嗎?”
  “要不是怕大伯生氣,我根本不想考本校高中,上個普通中學也一樣。”辛辰沒誌氣得十分坦然,“可是我還是得好好考試,不然他又得去找關係,甚至幫我交讚助費。大伯什麽都好,就是對笛子和我的這點強迫症太要命了。”
  路非知道強迫症是辛笛私下對她父母高要求的牢騷,顯然辛辰絕對讚成她堂姐了。可是他不認為這算強迫症,放低要求和沒目標的人生在他看來才是不可思議的:“你不給自己訂個目標,豈不成了混日子。”
  “又打算教訓我了,”辛辰倒沒被他掃興,“人最重要的是活得開心,像你這樣大概是在學習中找到了樂趣,可我沒有,所以別拿你的標準來要求我。”
  “那你的樂趣是什麽?”
  “很多啊,穿上一件新衣服,睡個不受打擾的懶覺,聽聽歌,看看電影,聞聞花香,吃巧克力冰淇淋,喝凍得涼涼的汽水,還有……”她回頭,一本正經看向他,“和你這樣坐著聊天。”
  這樣瑣碎而具體的快樂,尤其還聯係到了自己,如同一隻手微妙撥動了一下心弦,路非被打動了,預備好深入淺出跟她講的道理全丟到了一邊。
  他姐姐路是大他8歲,他之所以和辛笛一向親近,除了她父親給他父親當了很長時間秘書,兩人很早熟識外,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兩人家庭近似,都有著同是公務員、性格嚴謹的父母,有著嚴格的家教,言不逾矩行必有方。
  他一直不自覺地以父親為楷模,舉止冷靜,處事嚴謹,有超乎年齡的理智,對於學校女生青春萌動的示意從來覺得幼稚,都是有禮而堅決地回絕,並不打算和任何人發展同學以上的友誼。
  而小小的辛辰,沒有任何約束的辛辰,是路非長大後擁抱的頭一個女孩子,在他甚至沒意識到之前,她已經以莽撞而直接的姿態走進了他的內心。
  她坦然說起對他一直的注意,用的是典型小女孩的口吻:“讀小學時我就覺得,你在台上拉小提琴的樣子很帥。”
  路非微笑。
  “可是你也很跩,看著不愛理人,很傲氣。”
  路非承認,自己的確給了很多人這個印象。
  “不過熟了以後,發現你這人沒初看起來那麽牛皮哄哄。”
  路非隻能搖頭。
  “以後有空拉琴給我聽,好嗎?”
  路非點頭答應。
  “你抱著我,讓我很安心。”
  啊,那個擁抱,他當然記得她小小身體在他手臂中時,他滿心的憐惜。
  入夜,辛辰跟路非一塊下樓,非要帶他去平時不可能進的一個小飯館吃晚飯:“我在這可以掛帳,等我爸爸出差回來一塊結。”
  吃完飯後,他再送她上樓,囑咐她把門鎖好。他摸黑下去,第一次想到,自己已經18歲,馬上就去念大學,居然喜歡一個14歲的小女孩,這樣的趣味是不是有點特別。
  隻是喜歡,沒什麽大不了,他安慰自己。回頭看向夜色下老舊的宿舍,想到她宛如明媚陽光的笑容,他在黑暗中也微笑了。
  辛辰怕這樣突如其來的安靜,空氣中仿佛浮動著回憶,這些回憶一點點在眼前清晰起來,似乎有形有質,觸手可及。她幾乎能感受到熾熱陽光透過法國梧桐的濃蔭灑下斑駁光影,隱約聽到年少時自己清脆的笑聲,嗅到合歡花清淡的香氣,而記憶中那個翩翩少年注視著她,此刻與麵前這雙深邃的眼睛重合在一處,同樣滿含關切和溫柔,如同沒有隔著長長的時間距離。
  她緊緊咬住嘴唇,將自己拉回現實。很久以來,她已經學會了將回憶妥帖地收藏在內心一角,不輕易去翻動。
  辛辰成功地露出漫不經心的笑,將一直緊握的手機隨手放在一邊:“你說得沒錯,樓下果然貼出了拆遷公告,看來這房子快住到頭了。”
  路非並不介意她轉移話題:“你有什麽打算?”
  “看看再說吧。”
  路非不準備再由她敷衍過去:“你沒看公告日期嗎?”
  “沒留意。”
  “馬上要開始拆遷補償協商了,這次開發商是昊天集團,他們一向以追求效率著稱,已經將拆遷委托給了專業拆遷公司。據我所知,國內拆遷公司的行事和口碑並不好,可保證速度是出了名的。”
  “沒關係,我並不打算做釘子戶,大部分人能接受的拆遷條件,我肯定也能接受。”
  “你以後想住在哪,喜歡看江還是看湖?也許近郊小區帶院子的房子比較好種花一些,哪天我開車帶你去看看。”
  辛辰搖頭:“不,我對買房子沒興趣,拿到拆遷款,正好去別的地方走走。”
  “去哪裏?”
  “還沒想好,也許去個氣候溫和點、四季花開的地方住一陣也說不定,反正我的工作在哪完成都是一樣。”
  “你又要在我回來以後離開這裏嗎?”
  辛辰帶點詫異地看向他:“你怎麽會這樣推測?這中間根本沒有因果關係。你去過很多地方了,知道生活在別處的感覺。我從小待在這個城市,除了旅行,從沒離開,想換個環境不是很正常嗎?”
  “我沒法不做這樣的聯想,上次我回來,你去了秦嶺;這次你又說要去別的地方,索性連哪裏都不說了。”
  “我們完全不通音訊快七年了,各有各的生活。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為什麽一定要把兩件不相幹的事聯係起來看呢?”
  “你我都一樣清楚,這中間並不是真的完全沒有關係,對嗎?”他注視著她,平靜地反問,辛辰隻能移開自己的視線。“小辰,別否認。你並不想再看到我,為了躲開,你在一次沒有充分準備的徒步中險些送命,現在你又決定離開從小生活的地方。”
  “你想得太多了,路非。我的生活並不是你的責任。”辛辰幾乎是不假思索衝口而出,兩人同時怔住。
  良久,辛辰疲憊地笑了:“對,這話是你在我17歲時跟我說的:辛辰,你的生活終究是你自己的事,不是我的責任。你看,每一個字我都記住了。後來我再也沒讓自己成為任何人的責任,所以,繼續讓我安排自己的生活,你也去過你的生活,好嗎?”
  這個拒絕來得如此明確直接,路非默然,看著麵前這個依舊年輕美麗的麵孔卻有著蒼涼冷淡的表情,他的心抽緊了:“我恨我自己。雖然自我檢討沒什麽意義,可我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小辰,居然用這麽冷漠的一句話傷害了你。”
  “我忘了,你還是這麽愛反省自己。不,路非,我並沒清算或者責怪你的意思,也不是和你賭氣。事實上,你這句話對我來說是金玉良言,絕對不算傷害,我早晚都得懂得這個道理,學會自己對自己負責。”她偏頭,臉上再度出現那個漫不經心的微笑,“由你教我學會這一點,我很感激,這比讓生活直接教訓我,要來得溫和得多。”
  她語氣平和,臉上微微含笑,路非一時竟然無言以對。
  手機響起,辛辰拿起來接聽,是戴維凡打來的,他告訴辛辰,她設計的那個LOGO,客戶剛才已經去看過了,對第二套方案比較滿意,同時提出色調要做調整,辛辰一一答應下來:“好的好的,雖然我覺得你的這個客戶很可能有點色弱,但誰出錢誰是老大,我按他說的來調整好了。”
  她回頭看著路非,笑道:“這會真的有點忙,我們改天再聊吧”
  她再次客氣地對他下逐客令,路非長歎一聲:“這個周六,我請辛叔叔一家吃飯,到時我來接你,好嗎?”
  辛辰覺得大媽李馨恐怕不見得會歡迎自己,可並不說什麽:“我跟大伯聯係一下再說。”
  門在路非身後關上,辛辰怔怔站立著,過了好一會,她走進了臥室。她的臥室跟外麵工作室一樣裝修得極簡,一張鋪了米白床罩的床,一個大衣櫥,除此之外,沒有一點多餘的陳設。
  她打開衣櫥,裏麵衣服收納得整整齊齊,沒一絲零亂。她從角落取出一個暗紅色牛津布包,盤腿坐到地板上,打開這個包,取出裏麵的標準比賽橡膠和布製國際象棋墊,展平放到自己麵前,然後將一個個棋子擺好。
  “王對王,後對後;黑王站白格,白王站黑格。白後站白格,黑後站黑格。”
  “後是國際象棋中威力最大的子,橫、直、斜都可以走,步數不受限製,不過不能越子。”
  “對,這就是易位。”
  “不,不行,這樣不符合規則。”
  “又要賴皮嗎?”
  這副國際象棋是她15歲時路非拿來給她的,那一年,辛開宇依然滿處逍遙地做著生意,很少著家。路非經常過來給她實習功課,陪她下棋消遣。他低沉悅耳的聲音此刻仿佛仍然回響在室內。
  盡管裝修時她對這個房子結構做了最大限度的改變,舊時家具全部換掉,包括他們曾多次坐在陽台上聊天的那兩張老式藤椅,雖然基本完好,她也讓裝修工人拿走了。
  可是她終於留下了這一副國際象棋。
  她清晰記得所有的規則,卻再沒和任何人對弈。隻在某些寂寞的夜晚,她會拿出來,默默擺好,聽著那個聲音的指導,移動著棋子,仿佛那個少年仍坐在對麵,耐心指導著自己。
  “你生活在你自己的世界裏,有時完全無視別人的感受。”辛辰的上一任男朋友馮以安曾這樣指責她。
  她畢竟不是那個一語不合就會拂袖而去的任性女孩子了,隻含笑說:“嗨,我們公平一點,我並沒要求你放棄你的世界,也沒要求你把我的感受看得太重要。”
  “我們這算戀愛嗎?”
  “散步、吃飯、看電影、擁抱,再加親吻,不算戀愛算什麽?你不會和路人甲做這些事吧。”
  “我當然不會和隨便哪個人做這些,不過,你表現得並不在意跟你做這一切的是誰。”
  “說得我好象對男人沒一點要求了。”她抗議道,底氣並不足。
  “你的要求並不針對我這個人,你隻是要一個還算知趣順眼的人在你不工作、不徒步、不旅行、不發呆的時候陪你罷了,說到將來,好象是我一個人的事,你根本不在乎。”
  她隻好認輸:“對不起,我還當自己差不多已經成了個合理的好人了,沒料到在你眼裏我竟是這麽個德性,。”
  馮以安帶著她不理解的怒氣轉身而去,隔了幾天他來找她,她並不嬌矜作勢,兩人講和,可到底留下陰影,這樣的爭執越來越頻繁,每次都以馮以安的拂袖而去告終,到了最終分手,她承認,盡管不悅,可她的確覺得也算是解脫了。
  馮以安的父親是她大伯辛開明的老同事,關係密切,同樣擔任著另一個部門的領導職位,辛開明對他們的分手大為不解:“小辰,你真得把任性這個習慣改改了。”
  辛辰自知前科不良,隻能辯解:“這次分手是馮以安提出來了。”
  “不管是誰提出來的,你們都應該坐下來好好談,不要兒戲。上次我見到老馮,他還說他兒子很滿意你。”
  “大伯,不用談了,馮以安已經交了一個新女友,前幾天我們在路上碰到過。”辛辰無可奈何地告訴大伯,前因後果扯起來未免說不清,她隻有把這個事實說出來。當時馮以安跟她打招呼,主動介紹身邊可人兒,十分客氣周到,似乎再沒一點不愉快,當然已經是無可挽回了。
  聽到他才分手就另覓新歡,辛開明更加惱火,幾乎要打電話給他父親興師問罪,辛辰趕忙攔住,笑著說:“千萬別再問什麽了,分手很平常,大伯,我們性格合不來罷了。”
  一邊的李馨卻隻若有所思:“小辰都這麽說了,年輕人的事,別管太多了。”
  辛開明隻得作罷。
  辛辰鬆了口氣,這一年多的交往,兩人算得上相處融洽,可是馮以安並沒冤枉她,她的確並不投入。當所有人都覺得她不再任性的時候,她還保留著一點任性,那就是將一部分生活固執地留在那個隻剩下自己的世界裏。
  馮以安要求的專注她給不了,有這個前提在,分手的結果來得並不傷人。
  辛辰伸手一掃,將麵前的棋盤攪亂,抱住雙膝,往後靠到衣櫥上,透過臥室窗子看出去,隻見那群鴿子低飛掠過。
  她選擇了有理智地生活,種花、徒步,認真工作,和同樣理智可靠的男人交往,盡管欠缺一點熱情,可是溫和寬容無可挑剔。
  她隻是不能放棄她從14歲就開始擁有的溫暖回憶,哪怕他後來決絕地走出了她的世界,和她再無一絲聯係。

  第十章
  辛笛對著手機嗯嗯啊啊,這是她成年以後接媽媽電話時的標準語氣。
  放下手機,辛笛歎氣。一直到讀大學那一年,她媽媽李馨都是她生活絕對的統治者,決定什麽時候受孕放她來人世隻是開始,接下來決定她吃哪個牌子的奶粉、上哪個幼兒園、哪一種興趣班、學什麽樂器、跟什麽老師學哪一種畫法、念哪一個小學、中學、進哪一個班主任帶的班、穿什麽樣的衣服、交什麽類型的朋友、看哪一部電影和課外書……巨細無遺,無所不包。
  被這樣管束著,循規蹈矩長大,居然還會保持想象力,對藝術有熱情,辛笛覺得,完全可以毫不臉紅地誇自己一句:你真是一朵奇葩。
  她永遠記得,辛辰第一次來月經,是在十三歲時的暑假,小姑娘不慌不忙找她借衛生巾,然後換內褲,洗幹淨晾好,看得她好不驚奇,這和她初潮時驚惶失措從學校跑回家的對比實在太強烈了。她羞愧地問:“辰子,你不害怕嗎?”
  辛辰反問:“有什麽可怕的,我爸爸早給我看了生理衛生的書,告訴我肯定會經過這個發育的過程。”
  辛笛知道爸爸關愛她的程度當然比小叔叔疼辛辰來得強烈,可她不能想象做父親的會和女兒談論這個話題。就算她母親,也是在事後才含蓄隱晦地講了點諸如應該注意的衛生事項,同時附加以後要更加自重自愛的淑女品德教育。
  上大學後,辛笛搬進美院出名條件簡陋的宿舍,頭一次和另外五人同一間房,有同學想家想得悄悄啜泣,有同學不適應集體生活滿腹怨言,隻有她簡直想仰天長笑,覺得自由來得如此甜蜜酣暢。
  她當然愛她的媽媽,可是她不愛她媽媽為她安排的生活,更不愛那些一直陪伴她長大的灰撲撲且不合身的衣服。誰要跟她說衣服隻是身外之物之類的話,她保證第一時間冷笑,不對,就她的切身體會來講,衣服對人身體和靈魂發育的影響,怎麽說都不為過,她一向讚成這句話:You have a much better life if you wear impressive clothes(如果你穿上令人一見難忘的衣服,你的人生會更美好)。
  一周隻回一次家,自己安排自己的衣著,辛笛用最短的時間適應了大學生活,等李馨發現女兒不可逆轉地脫離了自己的控製,已經回天無力了。
  辛笛慢慢學會了用嬉皮笑臉來搪塞媽媽,包括在催她相親交男友結婚的這個問題上,從一開始的正色談心到後來的懷柔攻勢,她通通能應對自如。
  比如媽媽說:“小笛,該考慮一下個人問題了。”
  辛笛會無比誠懇地回答:“我一直在考慮,很認真,我得出的結論是寧缺勿濫。”
  到她拖到28歲時,媽媽再也沒法等她慢慢考慮了:“小笛,我一想到我和你爸爸走了以後,隻剩你一個人孤零零留在這世上,就覺得難受。”
  平常女孩子大約很難抵住母親這樣的溫情告白,辛笛把這話轉述給好朋友、同樣28歲未婚的葉知秋聽時,葉知秋當即眼中有了淚光。
  可是辛笛隻笑著挽住媽媽的手,一樣滿含深情地說:“媽媽,您和爸爸這個年齡都是中流砥柱,正為國效勞還沒退休呢,怎麽說這話。再說了,我要是遇人不淑的話,遠比一個人孤零零生活來得可憐,對不對?”
  她媽媽簡直無言以對。
  然而這次,她媽媽在電話裏跟她說的話,不是她能隨便敷衍過去的了。
  她知道媽媽一直喜歡路非,當然,那樣優秀的男人,誰會不喜歡。
  從上幼兒園就保護她的玩伴,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之一,辛笛也是喜歡的,年幼時她曾順口說過:“我長大了就和路非結婚”,逗得兩家大人笑得合不攏嘴,並順勢開玩笑訂下娃娃親。
  隻是她清楚知道,兩人之間的這份喜歡從來沒帶上過男女色彩。更不用說,她現在知道路非對辛辰有超乎友誼的感情。
  辛笛不敢跟媽媽說這話,她媽媽一向很明確地認為,辛辰至少破壞了她和兩個男孩子之間可能的發展,一個自然是路非,另一個是她的大學同學、學攝影的嚴旭暉。
  而辛辰的上一任男友馮以安,李馨也曾打算優先安排給辛笛:“這孩子很不錯了,他爸爸和你爸爸以前同事多年,他和你同齡,名校畢業,事業發展順利,家庭條件合適,無不良嗜好,性格也好。”
  辛笛被這個標準相親介紹弄得大笑,堅決拒絕見麵,李馨才作罷。
  辛辰與馮以安分手後,李馨現出“我早料到了”的表情,更是讓辛笛費解。
  辛笛覺得李馨派給辛辰的那些罪名來得都很無妄,先還盡力跟她媽解釋。
  “我跟路非就是兄弟姐妹,發展下去無非是姐妹兄弟。再說辰子那會才16、7歲呀,您未免太誇張了。”
  李馨隻無可奈何看著她:“你太單純了小笛。辛辰那孩子人小鬼大,遠比你想象的複雜。”
  辛笛本來想說“我如此單純也是拜您所賜”,不過畢竟不敢太惹有風濕心髒病的媽媽生氣,隻能咽了回去。
  提到嚴旭暉,辛笛更驚奇了。
  古人說窮文富武,到了現代,進美院相當於學武,較之一般院校燒錢,而學攝影專業投入更大一些。他們上學那會數碼相機尚未普及,拍攝設備自不必說,膠卷、衝洗也是一筆可觀的開支,更不要說還得時不時出外采風,或者請模特拍攝。嚴旭暉家境富裕,經常天南地北到處跑,按快門時視膠卷如糞土的瀟灑作派著實折服了包括老師在內的好多人。
  他熱衷拍攝的主題首先是美女,其次才是風景。他和辛笛交流時裝攝影,頗有共同話題。兩人有近似的品味和見解,都有些恃才傲物和小小不羈,他也能很好理解辛笛的設計表達,拍攝出來的效果能讓辛笛滿意。於是兩人時常湊在一塊,在校園內外兜搭模特美女,辛笛出設計構思,想點天馬行空的主題,由他拍些所謂創意片出來,居然也贏得了不少好評,有的被雜誌采用,有的還得了不算重要的獎項。
  李馨畢竟不放心辛笛,時常會盤問她的行蹤,辛笛把嚴旭暉當個完全無害的中□代給她媽媽讓她放心。不料嚴旭暉瘦瘦高高,貌似忠厚,談吐斯文,在長輩麵前能很好隱藏自己的棱角,竟然頗得李馨好感。
  大二那年辛笛要去北京看服裝展,媽媽照例追問同行的人,聽到有嚴旭暉的名字先是意外:“他又不是學服裝的,看哪門子服裝展。”隨即點頭,“小笛,有他跟著照顧你,我也放心些。”
  辛笛懶得解釋他是奔服裝展上模特如雲去的,沒想到李馨就此誤會了。
  等到大三那年,辛笛說服辛辰穿上自己的得意之作,請嚴旭暉拍攝,他頓時被辛辰傾倒,拍出來的一組照片十分成功。
  辛開明看辛辰在高二下學期突然表現得無心向學成績大幅下滑,開始安排她學美術,以便報考藝術專業升學,嚴旭暉也自告奮勇來指導她。他那點小心思被辛笛看出來,辛笛不客氣地警告他收斂著點:“我妹妹可還是未成年少女,又要讀高三了,你要膽敢去騷擾她,當心我跟你翻臉。”
  嚴旭暉點頭不迭,可還是按捺不住,在假期也跑去找過辛辰,後來還說服她拍了一組廣告照片,鬧出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李馨生氣之餘,自然推斷出了一個移情別戀的故事,後來每每提起,讓辛笛好生挫敗。
  “這都哪跟哪呀媽,我跟嚴旭暉就是校友,再純潔不過的同學關係,我對他一點感覺也沒有,不要把我跟他拉扯到一塊。”
  “誰和誰開始時都是純潔的友誼,你們同學之間戀愛到結婚的還少嗎?”
  辛笛明白,她說服媽媽和媽媽說服她的可能性一樣低。而且她發現,隻要她沒交男朋友,她媽媽就會堅持己見,為自己才華橫溢、性格開朗的女兒至今單身找最現成的解釋。她隻好由得媽媽去了,反正媽媽的牢騷隻在家裏發,爸爸跟她一樣不以為然。
  辛笛沒法滿足媽媽的要求,她陸續談了幾場戀愛,卻始終做不到專心投入。她自認不是一個挑剔的人,可是她無可救藥地愛批評別人的衣著,沒幾個人過得了她的品味這一關;她自認不是一個寡言的人,可是她對國計民生問題一概沒共鳴,要她對著一個沉悶的白領精英找話題,就要了她的命。那些平淡如水的相處模式,讓她覺得還不如將時間花在獨自在家看時裝發布會光盤來得有趣。
  她曾好奇地跟辛辰交流:“戀愛的樂趣到底是什麽?”
  那時辛辰念大學二年級,身邊有個帥氣的男孩子跟出跟進,她隻笑:“可以讓我不寂寞吧。”
  寂寞?辛笛覺得這詞離自己實在很遙遠。她的確從來沒有寂寞的感覺,她在學校裏人緣不錯,有知心密友葉知秋,有大把欣賞仰慕她才華的老師同學;工作以後,更是忙得沒空寂寞,隻恨獨處的時間太少,不夠好好沉澱下來整理設計思路以求進一步的提升。
  如果戀愛隻是占據自己有限的一點業餘時間,她聳聳肩,決定還是算了。
  當然也有談得來的男人,辛笛的前男友阿風是個很好的例子。兩人在一個畫展偶然認識,穿著格子襯衫的阿風看上去有幾分像文藝青年,有點不過火的幹淨與落拓不羈氣質,衣著是隨意的精心,談吐風趣。
  說起正職,阿風與朋友合開著一個汽車修理改裝公司,跟文藝半點邊也不沾,隻是另外投資著一間算不上賺錢的酒吧,偶爾還兼職駐唱,喜歡冒險,正將興趣由自駕轉向更刺激的登山。
  辛笛與他互留聯係方式,後來約會起來,他們喜歡相同的藝術流派、欣賞差不多的樂隊、電影、導演和作家,這樣高度的興趣跟品味契合,讓辛笛也有點疑惑了,莫非真的遇到了對的那個人嗎?
  可是慢慢相處下來,他們談得固然投機,卻實在找不到一點心跳與悸動。一天熟過一天,可以相互拍肩膀說心事了,卻沒辦法有擁抱親熱,更遑論接吻。難道這能算戀愛的感覺?
  別人給辛笛的答案可不是這樣的。
  辛辰笑著說:“你要是與他沒辦法有身體上的親密感,再談得來也就是個知己藍顏。”
  辛笛正陷在戀愛中的好友葉知秋說:“我與他在一起時,有時什麽也不用說,各做各的事,可是偶然一回頭,他一定也同時正回頭看我。”
  辛笛頹喪地承認,她這不叫戀愛,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她把一個可能 的男友變成了哥們。
  阿風與她有同感,他們一致同意,還是退回去做好朋友更合適一些,而且半開玩笑地約定,如果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對象,而家裏人又逼婚,35歲以後不妨在一起生活。
  路非悄然回到本市工作,而且說起已經和女友分手,處於單身狀態,李馨再次被激發了想象力,剛才就在電話裏將話題往他身上扯,辛笛的頭頓時大了。
  她對著麵前的設計稿出神,一隻手飛快地轉動著鉛筆,這是她的一個習慣性動作。細細的鉛筆在她指間轉得花樣百出,剛看到的人不免大為驚奇,索美設計部門的人早看習慣了,知道這個時候最好不要去打攪她。
  不過並不是所有人都知趣,前台打來電話,說廣告公司的戴總拿來改好的廣告樣品請辛總監再度審核。
  辛笛很後悔攬這事上身,她發現自從自己掛了個設計總監的頭銜後,聽著威風,但不得不處理越來越多行政性事務,而這些大部分都是讓她厭煩的,隻是煩歸煩,卻推不掉,隻好扔下鉛筆去會客室了。
  另一個設計總監阿KEN也坐那邊,正和戴維凡閑聊著。她不免奇怪,阿KEN等閑不愛理人,居然也和戴維凡相談甚歡,莫非這人的美色對男女都有影響不成。看她進來,阿KEN說:“我都簽字了,先回去做事。”
  改好的樣品看上去沒什麽問題,辛笛嘀咕:“阿KEN一個人簽不就完了嗎?”不過還是認真審查完畢後簽字認可,起身要走,戴維凡趕忙說:“辛笛,喜歡張學友的歌嗎?”
  “還行。”
  “那星期六晚上有空嗎?一塊去看他的巡回演唱會。”
  辛笛手扶在會客室桌上,略微詫異:“戴維凡,你是想跟我約會嗎?”
  戴維凡當然點頭。他這幾天前思後想,覺得跟辛笛玩什麽欲擒故縱之類的把戲大概是白費力氣,打算還是老起麵皮單刀直入地追求。他猜辛笛對張學友的興趣應該不大,但本地這類演出並不多,挑選的餘地有限,也隻能試試了。
  辛笛若有所思看著他,嘴角突然掛了個讓戴維凡覺得實在有點狡黠的笑意,他簡直有些緊張了,不知道她腦袋裏轉的什麽念頭。
  “看演唱會可以,不過你得答應,星期五晚上先陪我吃飯。”
  戴維凡簡直大喜過望,有點不相信自己的好運氣:“那當然那當然。”
  “地點由我定。”
  戴維凡毫無異議。
  辛笛回到設計室,阿KEN正站在她的設計稿前凝神細看,他40來歲,是個瘦削的香港男人,仿佛全身的營養集中到了腦袋上,頭發茂盛濃密得異乎尋常,穿著精致而簡單,如同城市雅痞。
  “阿KEN,以後你要在這邊的話,那些事務性的事情不許全推給我,總有一天我會被這些攪崩潰的。”
  阿KEN操著不鹹不淡的普通話說:“我給你機會啊Sandy,小戴多帥,又擺明想追求你。”
  Sandy是他自作主張給辛笛取的英文名字,他在香港算是比較知名的設計師,一年前被索美老板曾誠重金禮聘過來,初來時不苟言笑,整個設計室被他的名頭和那張嚴肅的麵孔嚇住,隻是辛笛的神經比較粗,根本不被別人的排場撼動,他跩,她比他還要跩。
  阿KEN要求設計部門所有女孩子都取了英文名字,聲稱比較好稱呼。本地不比北京上海外企集中的地方,向來並無人人都有個洋名的風氣,不過大家都很踴躍響應,甚至連財務部、市場部的女孩子也跟風相互叫起Susan、Mary之類來了。隻辛笛沒理會,他叫她Sandy,她老實不客氣拒絕答應,而且不嫌拗口地開口就稱他為“王耀倫先生”,弄得他好不氣惱,覺得這個已經開始負責索美最主要品牌設計的女孩子很難弄,大概是想搞傳說中內地企業出了名的人事鬥爭。
  可是幾個回合交道打下來,他發現辛笛其實並無玩辦公室政治的癮頭,對於權力毫無興致,是再直接不過的一個女孩子。待看過辛笛的設計稿,他歎氣搖頭,直接說:“Sandy,沒說的,你有才氣。”
  辛笛也承認這個言談舉止放誕傲慢的香港人同樣是有才氣的,他的設計和市場結合得十分好,而且對於流行商業元素高度敏感,麵料素材運用得十分純熟,值得她好好學習。
  兩人惺惺相惜,也就開始稱呼對方英文名字算是和解了。兩人的頭銜都是設計總監,但按曾誠的安排分工明確,相互製衡,倒也合作得不錯。
  辛笛懷疑地看著他:“阿KEN,你一年才在這邊待幾天,居然知道他的名字,還知道他要追求我,堪比狗仔了。”
  阿KEN大笑:“這是直覺,吃設計這碗飯沒良好的直覺可以直接出局了。我看了你剛出的設計稿,Sandy,你的內心好象住著一個頑童,拒絕長大,簡直是女版的彼得潘。”
  這個說法讓辛笛一怔,她當然記得,多年以前,路非以相似的說法形容過辛辰,讓她印象深刻。阿KEN看她的設計顯然是以專業的眼光,十分用心專注。而當時18歲的路非,向來性格持重,謹言慎行,沒有流露對任何女生的興趣,若不是認真觀察了辛辰,怎麽可能得出這個結論。
  她隻能承認她媽媽在這方麵比她要敏感得多。
  阿KEN攤開她的設計草圖,興致勃勃地指點著:“有一點我很奇怪,Sandy,人家畫手稿,模特麵目通通省略,怎麽你每次都不厭其煩畫得很清楚,而且畫的好象是同一個女孩子。”
  辛笛笑道:“男人太細膩簡直有違天和,阿KEN,我早晚在你麵前沒有任何秘密可言了。這個女孩子是我堂妹,我從小喜歡畫她,畫手稿時不自覺就會浮上她的麵孔來。”
  當然不止是畫手稿時她會想到辛辰,事實上每一件作品出來,看著公司的試衣模特穿上,她都會情不自禁想象16、7歲的辛辰穿上該是什麽效果。這樣的聯想有時有很反諷的效果,因為她負責設計的索美主牌的定位這幾年越來越趨向成熟了,倒是她隻負責審定的二線品牌走的是青春路線。
  “這女孩子真是美得生動,幾時介紹給我認識。”
  “你見過啊,上次我們一塊去吃飯時,我指給你看,旁邊桌上就是我堂妹和她男朋友。”
  兩個月前,辛笛帶阿KEN去吃本地特色菜,正碰上辛辰和馮以安一塊吃飯,彼此點點頭算打了個招呼。阿KEN見慣美色,看到辛辰並無驚豔之意,隻說辛笛讓她堂妹穿得這麽簡單隨便就出街,簡直對不起自己的設計師名頭。
  吃到中途,那邊桌上兩個人似乎為什麽事爭執起來,辛笛一瞥之下,隻見一向文質彬彬的馮以安看上去很激動,額頭青筋都在跳動,雖然盡力壓低聲音,也能看出怒意。辛辰卻保持著平靜,始終輕聲細語。最後起身怒衝衝走掉的居然是馮以安,辛辰隻苦笑一下,若有所思看著他走出餐館,然後低頭繼續喝湯,對比以前她與男孩子略不順心立馬翻臉走人,實在判若兩人了。
  辛笛坐過去,打算安慰辛辰,可辛辰笑笑,全沒在意的表情,隻說:“沒事,不過是吵架,笛子去陪你朋友吧。”她招手叫服務員結帳,還聳一下肩:“男人沒風度真是可怕。”
  她的風度倒是十足,卻叫辛笛覺得實在陌生,而她回到自己桌邊,阿KEN笑著說:“Sandy,你堂妹看著比你成熟。”她也隻能默認。
  陪阿KEN吃完飯,辛笛到底有點不放心,去了辛辰家,辛辰照例坐電腦前修著照片,看上去渾若無事。
  辛笛問辛辰:“他為什麽跟你吵架?”
  辛辰困惑地皺眉回憶,有點不得要領:“他最近經常這樣,全是小事,說著說著就翻臉了。我理他,他就雄辯滔滔;我不理他,他就指責我冷漠。”
  辛笛發現自己問錯了問題,其實她真想知道的是,辛辰為什麽這麽容忍他。在她看來,馮以安並沒有值得辛辰容忍的魅力,而辛辰從來也不是一個願意容忍的女孩子:“經常這樣很不正常啊,難道你就由得他嗎?”
  “過兩天他就找上門來道歉,又是送花又是檢討,我也就算了。”
  “喂,你不會是把這當成情趣了吧。這男人很不成熟呀,他今年貴庚了,還玩這一套。”
  “我早煩了,要不是怕大伯說,我就直接跟他說分手了。”
  辛笛簡直要吐血:“倒看不出你這麽怕我爸,我爸爸也不至於非要你跟個幼稚男人戀愛結婚吧。”
  “他倒不算幼稚,不過……”辛辰思索一下,放棄了,“算了,天知道男人的情緒周期是怎麽回事。”
  隔了幾天,辛辰就與馮以安分了手,盡管是馮以安提出的分手,但辛笛倒替她鬆了口氣,她實在覺得他們的相處,總透著點讓她說不清的詭異感。
  阿KEN低頭再度看設計稿,然後斷定:“她們隻是麵孔相似,那天見的你堂妹冷靜得讓人害怕,是可以讓男人崩潰的那種,我同情她男朋友。”
  “她長大了啊,我畫的永遠是她15歲時的樣子。”
  “那我的確沒說錯,你內心在幫她抗拒成長。”
  “能抗拒得了嗎?時間洪流席卷一切。”辛笛想,這幾天可真是奇怪,似乎盡與人在討論這個問題了。
  “有些人得天獨厚,比如Vivienne Westwood,60歲了還能側手翻出場亮相,別跟我說你不喜歡她啊。”
  辛笛點頭,她的確喜歡那位朋克教母,雖然她自己的設計並沒什麽朋克風:“象她那樣,得有一個堅定的信念,幾十年如一日的不妥協,我做不到,我現在比什麽時候都認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妥協變化。”
  “Too fast to live,too young to die,Vivienne Westwood早期的店名。人生短暫,去日苦多。變化並不總讓人沮喪,好比你的堂妹,哪怕現在長成冷漠的都市女孩子了,至少在你心裏,永遠綜合了少女跟頑童特質,永遠啟發你的靈感,多好。”
  “阿KEN,當設計總監浪費你的才能,你應該去兼職搞精神分析做心靈導師了。”辛笛倒並不在意別人分析她的這點小嗜好,而且承認他說得不無道理。
  “你否定起我的設計來毫不手軟,可是要否定這樣獨特的設計,我會有罪惡感,不過……”
  “拉倒吧,不要跟我講你的理由,那些我比你還熟悉:我們必須考慮受眾,我們必須貼近市場,我們必須保持風格的統一,對不對?這些設計是我私人的靈感,不是拿來給你否定的。拿去研討定稿的那一部分,會保守得多。”
  “聰明女孩。”阿KEN笑著讚歎,“真希望曾總能給多點發揮空間你。”
  辛笛歪頭看設計圖:“他不會,他的名言還用我重複給你聽嗎?時尚隻是專業人士有默契地忽悠消費者的陰謀。我猜什麽樣的設計都打動不了他。”
  “他是對的,也隻有他這樣的心態才能不為眼花繚亂的潮流所動,迷失既定的經營策略。不過我依然會覺得可惜,這樣美的設計隻能停留在紙上。”
  辛笛但笑不語,她對自己的前途和設計都有很多想法,並不打算和同事就這個問題討論下去。
  阿KEN拿上他的包準備下班:“去談場戀愛吧,Sandy,設計不是生活的全部,小戴蠻養眼的。”
  辛笛直笑:“夏天沒過完,你倒萌動春心了,不要拉扯上我。”

  第十一章
  辛笛走到窗邊,看著窗外有點陰沉的天空,厚厚的雲層帶著鉛灰色,低低壓下來,站在冷氣充足的室內,也能感受到天氣的沉悶。她情不自禁想到那個夏天,這麽說來,辛辰與路非之間的相互喜歡,並不止於她一直認為的那一點簡單的少男少女春心萌動嗎?
  這時,她手機響了,是路非打來的。他語氣平淡地問她:“小笛,晚上有安排嗎?沒什麽事的話,陪我去喝點酒吧。”
  辛笛答應下來,兩人說好時間掛了電話。路非是她朋友,兩人認識20多年,可她覺得這次回來的路非變得有點陌生了,以前他從來鎮定,不輕易流露情緒,最近她卻時時能感覺出他平靜下麵掩飾著惆悵和無奈。
  而路非此刻也正獨自站在辦公室窗前,眺望著遠方。他從辛辰家出來,直接回了辦公室,然而卻完全無心處理公事,同樣沉浸在對那個夏天的回憶之中。
  路非七年前去美國讀碩士,畢業後開始任職於美國一家私人股權風險投資公司,這家公司行事低調,管理著十餘項數額龐大的私人基金投資,投資遍及世界各地,在中國內地投資規模和範圍都很大。他在美國工作了一年時間,三年前申請回國,任職於這家公司設在北京的中國辦事處。這次他回本地來,固然有私人的原因,同時也是配合公司投資參與昊天集團開發項目運作。
  他的辦公室在市中心昊天集團租用的寫字樓內,從四十樓俯瞰城市,可以看得極遠,而辛辰住的那個宿舍區也在他視線範圍,隻是那一片灰色的居民樓,密集得根本辨不清輪廓。
  他參與的項目馬上要將那裏夷為平地,重新豎起繁華的購物廣場,而那個在他青春歲月任性留下印跡的女孩,似乎並不介意以這樣方式徹底抹去舊日回憶。
  路非與辛辰初識的夏天以後,他開始過全新的大學生活,辛笛、辛辰則開始上讓她們各自快喘不過氣來的高三和初三,三人聯係並不算多。
  辛辰並不愛學習,可是她知道考不上本校高中,又得麻煩大伯,所以還是老實上課、複習,做老也做不完的模擬試題。
  辛開宇照樣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生意,談著戀愛,生活過得豐富精彩,偶爾提醒女兒不要睡得太晚,考試並沒那麽重要。辛辰好笑,也隻有她好命,有這麽個沒要求的父親,可是她有一個有要求的大伯,不可以辜負,再說還有路非,她也不想讓他對她失望。
  寒假時,路非如約來給辛笛和辛辰補習,看到辛辰的考試成績,滿意地點頭:“不錯,繼續努力。”
  辛笛的家插著電熱油汀,老式房子牆壁厚實,門窗狹窄,比較保暖,本地冬天的寒風肅殺全被關在了室外。
  路非給兩姐妹分別講數理化的重點,指定題目讓她們做,督促她們背英語單詞,閑下來時還帶來一副國際象棋,教姐妹倆下棋作為調劑。隻是辛笛對這個完全沒興趣,辛辰倒是很快學會了,有時間就和他對弈,當然會用上耍賴、悔棋和悄悄移子等招術。
  這天下了大半天的雪,李馨下班回來,恰好看到院子裏合歡樹下,辛辰捏了一大團雪,頑皮地試著要丟進路非衣領內,路非隻是閃避,同時縱容地微笑,握住她凍得紅紅的手:“別玩了,當心感冒。”
  李馨的臉頓時沉了下來,辛辰隻抬頭一看她的神情,就收斂了大笑。路非也有點尷尬,放開辛辰的手,跟她打招呼先走了。辛辰和李馨一塊進屋,辛笛照例在全神貫注地畫畫,完全對外麵的事沒反應。
  李馨不能不暗暗嗟歎女兒的單純。公平地講,她並沒有太強烈的功利心,不至於在女兒才不到18歲時就希望她和路非有什麽發展。可是路非的優秀來得十分明顯,他從小性格持重,成績出類拔萃,全無家境優越孩子的紈絝樣,和辛笛又一直相處融洽,當母親的不能不有點小小希冀。
  如果辛開宇象其他敗家子那樣,一邊放縱一邊自知理虧;如果辛辰象其他沒娘的孩子那樣,帶點“小白菜,地裏黃”的憂鬱可憐或者畏縮像,那李馨可能會原諒那個雖然麻煩不斷、可是實在英俊的小叔子,也會疼辛辰多一點。
  可惜辛開宇沒出息得十分理直氣壯,而辛辰很好地繼承了他這一點,從來打扮得時髦亮麗,表現得放任活潑,父女兩人都活得坦然自得,實在沒法讓人跟需要同情扯上關係。
  在李馨看來,辛辰這個女孩子缺乏管教,太野、太過任性、眼睛裏內容太多,相比之下,自己的女兒辛笛實在過於單純,可說一點心機也沒有。
  她的這份隱約不喜歡,在發現路非突然和辛辰關係親密後,來得更強烈了。
  辛辰盡管活潑,卻也是敏感的。後來,她就找各種借口少去大伯大媽家了。
  辛笛參加了提早舉行的美術聯考,並考出了一個優異的分數。接下來姐妹倆的高考、中考成績都不錯,讓辛開明喜出望外,連說“雙喜臨門”。
  這一年的夏天,李馨拿了假期,帶女兒回老家探親。而辛開宇天南海北地到處跑,他不在家的時候,路非時不時會過來陪辛辰,督促她做作業,帶她去看電影、喝汽水,給她買她喜歡的巧克力蛋筒,陪她下棋、聊天。
  正是在這個夏天,辛辰第一次吻了路非。
  兩人看完電影回來,夏天的夜晚,溫度很高,街上滿是散步納涼的人,閑散地走著,而辛辰的步態更是一向懶洋洋的。
  已經走到辛辰樓下,她突然問路非:“聽說大學裏很多人談戀愛,你有女朋友嗎?”
  路非搖頭,這個問題讓他有些尷尬。
  “那你親過女孩子沒有。”
  路非更不自在了,剛才的電影裏有接吻鏡頭,黑暗中他情不自禁側頭一看,辛辰看得聚精會神,似乎一點沒有羞澀感。現在麵對辛辰探究的目光,他隻能坦白:“我沒女朋友,不可能親隨便哪個女孩子吧。”
  辛辰一臉若有所思:“高二有個男生追我,要我做他女朋友。”
  路非大吃一驚,可再想想,並沒什麽好吃驚。他也是打高中過來的,清楚知道哪怕是學習負擔繁重、老師管理嚴格的重點中學重點班,一樣擋不住少男少女春心萌動,談點曖昧的小戀愛,算是緊張生活的小紓解。
  “你喜歡他嗎?”他隻有把學生以學習為重等大道理咽回去,問道。
  “他人倒是不討厭,也沒長青春痘,看著挺幹淨的,還是學校百米跑的冠軍。”
  路非暗歎,果然還是小孩子,對於男朋友的要求就是這個,他一邊鄙視自己一邊還是忍不住問:“你打算當他女朋友嗎?”
  他眼裏的小孩子突然站住腳步,轉頭看著他:“除非你不承認我是你女朋友。”
  辛辰那樣歪著頭看著路非,眼睛亮得仿如星辰,帶著理所當然的調皮笑容。然而,承認一個15歲的女孩子是女朋友,有點超出了路非的理智範圍,他第一次在她麵前張口結舌了。
  可是不等他說什麽,她突然張臂抱住他,踮起腳尖在他唇上快速一觸,然後放開他:“不承認也沒關係,反正你的第一個吻歸我了。”
  辛辰不等他說什麽,一口氣跑上五樓回家。辛開宇難得地早歸了,遞冰好的西瓜給女兒:“辰子,誰在追你嗎?跑得一頭的汗。”
  她不回答,接過西瓜,大大地咬了一口,然而嘴唇上留著的是那個唇的觸感,溫暖、柔軟、親密……總之不是西瓜的味道。
  這也是辛辰的第一個吻。
  當路非獨坐在位於市中心29樓的辦公室想到那個吻時,辛辰收好了棋子,讓自己的記憶停在了同樣的地方。
  那是兩人回憶裏最溫馨的日子。辛辰清楚知道,那些日子並不隻對她一個人有意義,就算是後來去了美國念書、見識了更廣闊天地的路非,一樣也是珍惜那段相處的,不然不會到了現在,仍用溫柔的目光注視她。
  正是有過如此純淨幸福的時光,辛辰才原諒並放任自己偶爾沉浸過往。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辛辰將國際象棋放入衣櫥角落。她並不打算沉溺在回憶之中不自拔。然而少女時代的她,仿佛充滿了生活的力量和勇氣,也擁有著愛。她隻同意自己在沒有力氣繼續時,向回憶找一點溫暖,向過去借一點力量。
  辛辰回到自己的工作室,打開電腦,把從戴維凡那拿回來的畫冊原始圖片打開,開始一張張修輪廓、修皮膚,這當然不是普通愛好者下個軟件工具自己美化照片那麽簡單,不過也是件說來玄妙、其實算得上熟練工種的工作。
  她從做自由職業者開始,就常年給幾個小婚紗攝影公司處理照片,報酬說不上很好,不過來源穩定,而且早已經做得熟極而流,根本不費力氣。到後來,大的婚紗攝影機構也開始不定期找她。
  但是廣告畫冊比一般攝影人像處理要求更高一些。她一點點加層,調整透明度,磨去痘痘、痣和細小的斑點,修出接近真實的細膩皮膚紋理。做這些的時候,她根本不用動腦子,所以完全能理解影樓那孩子PS得興起,把人家的肚臍眼給PS掉的笑話。
  正專注工作時,另一部筆記本電腦響起了QQ消息提示音。她裝QQ隻是為了工作往來方便,平時總是掛著,但很少與人閑聊,點開一看,卻是她的網友Bruce,他現在正在美國加州大學柏克利分校讀書。三年前,兩人曾在那次差點讓她送命的秦嶺徒步中結伴同行,後來成了好友,時不時會在QQ上交換彼此在不同地方徒步的心得。
  “合歡,在嗎?”
  合歡是她的網名,她在QQ和徒步論壇上都用這名字,當然有人不懷好意地說這名字容易讓人起聯想,她隻聳聳肩,並不理會。她喜歡的是那種生長在辛笛院子裏高大的喬木,羽狀葉子到了夜裏就悄然閉合,每年六、七月滿樹絲絲縷縷的紅白兩色的花盛放得惆悵如夢,那個似有若無的清香始終飄在她關於本地夏天的聯想和記憶裏。
  而15歲隨家人移居加拿大,18歲去美國上大學的Bruce也解釋過他的名字:“我姓林,老外聽Bruce Lin和Bruce Lee差不多,多威風。”
  “我在,你是睡得太晚還是起得太早。怎麽這個時間上線?”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Bruce比她小3歲,為了證明自己中文沒有丟,喜歡講些現成用濫了的對白“我在工作,待會再聊。”
  “哎等等,抽時間給海外遊子一點同胞愛好不好,問一下我現在在幹嘛。”
  “還用問,你在閑得發慌。”
  “我現在跟你在一個城市,下午剛到,合歡,我想見見你。”
  辛辰一怔,兩人坐在秦嶺太白山上閑聊,Bruce的確跟她說起過,15歲之前他就生活在本市,還一一列舉了他曾經居住的街道、就讀的中學、經常打電動遊戲的商場和吃牛肉麵的小館子,證明他所言不虛。後來他也提起,他打算在合適的時候回來探親,並探訪她這個曾同生共死過的“難友”。
  “我今天已經出了一次門了,對於宅女來說,一天出兩次門很過份。”她開玩笑地打著字,“明天提早預約吧,先說好想吃什麽,我請客。”
  “去你的,就今天,我被親戚喂得快撐掛掉了,什麽也不吃,晚上我們去喝酒。我們早說好了,要找個地方痛快喝一場的,你不許賴。”
  辛辰想,今天出去喝酒放鬆一下,倒也不是一個壞主意,不然到了夜深人靜,回憶恐怕會不受控製地轉化成夢魘,她答應下來,和Bruce約好了時間地點。
  非周末的晚上,本地這個著名慢搖吧裏麵人多得讓Bruce瞠目,人聲鼎沸,再加上熱辣強勁的音樂,耳膜都有震動感,他們好容易在吧台邊高腳凳找到位置坐下,叫了啤酒喝著。
  辛辰不經意一轉頭,看到了她的前男友馮以安,正和一個女孩子坐在不遠的桌上喝酒,而那女孩盡管畫了濃妝,也看得出來和上次馮以安特意介紹給她的不是同一人。她馬上移開視線,並不打算跟他打招呼,但他一下看到了她,起身往她這邊走過來,神情冷冷地說:“小辰,不給我介紹一下嗎?”
  她隻能做最簡單的介紹:“馮以安,Bruce。”
  Bruce起身,友好地伸出手,馮以安並不看他,敷衍地握了一下,轉身似乎要走開了,突然停住,湊近辛辰耳邊,略帶嘲諷地說:“這麽說,找到新人陪你打發寂寞了。”
  他們上次碰麵,他介紹新女友給她認識,還十分客氣,她不理解他現在的不友好表現,隻能斷定他喝多了,將身子避開,不理會這個挑釁。Bruce伸手護住辛辰,同時問:“有什麽事嗎?”
  好在馮以安並沒有出格的舉動,狠狠看了她一眼,走開了。Bruce見辛辰神色不豫,說:“這份鬧騰,我呼吸窘迫,心髒有點吃不消了,我們出去吧。”她馬上點頭同意了。
  站在外麵,Bruce做絕處逢生狀,大口呼吸新鮮空氣:“我真是從海外來的土人,受不了這份吵。”
  辛辰訕笑:“不是吧,我這老人家也沒事。”
  “可憐我這個書呆子,以前待在溫哥華,家裏管得嚴,隻在Homeparty裏見識過中學生趁大人不在這麽瘋狂,成年可以買酒後,大家能瘋倒都不瘋了,喜歡安靜點。”
  他今年22歲,穿著白色V領T恤加工裝褲,頭發有型地零亂著,身材高大英俊的麵孔帶著調皮的笑意,哪裏有一絲書呆氣。
  辛辰不經常泡吧,但每次出來,都並不介意那份吵鬧,反而覺得如此喧嘩,正適合一幫各懷心事的人喝酒玩到盡興,根本不必動腦筋與人對答。現在看看時間還早,想了想:“要不去另一家,藍色天空,據說是老外開的,情調不錯,在本地的外國人去的很多,好象比這邊稍微安靜點。”
  “你別拿我當外國人,而且我天天看老外好不好,沒興趣回來還看他們。”
  “哎,你很難伺候啊,少爺。這樣吧,去我堂姐朋友開的酒吧,叫Forever,那邊是純喝酒聊天的地方,不過很少你這樣的低齡人士去就是了。”
  “不許歧視我的年齡,合歡,我隻小你兩歲多一點罷了。”Bruce抓住她的手凝視她,現出一個低回不已的表情,有板有眼地說,“自從你拒絕我以後,我就日漸滄桑憔悴,年華不再了。那些消逝了的歲月仿佛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
  “求求你,不要再看王家衛的電影了。”辛辰抽回手,不客氣地做嘔吐狀。
  Bruce大笑:“為什麽?香蕉人黃皮白心不識中文是沒辦法,一般懂中文的小妹妹很吃這一套的。”
  “因為我不當小妹很多年了。”
  Bruce笑不可抑:“前幾年剛到溫哥華,真想國內的一切,逢中國電影上映我媽就要帶我和妹妹去看,你一說小妹,我就想起某個搞笑的電影了。”
  辛辰知道他說的是什麽,也禁不住大笑了,Bruce讚賞地看著她:“我對你說過不止一次吧,不行,今天得再說一次,你真美。”
  辛辰穿著薑黃色真絲無袖上衣,黑色鉛筆褲加金色涼鞋,腰間係了一條大大的彩色三角圍巾,猶如一個短裙,因為去酒吧,化了稍微明豔的妝,帶亮粉的眼影,粉嫩的唇彩,整個人顯得奪目耀眼。在別人誇她外貌時,她從來是坦然的,笑著說:“謝謝。”
  兩個酒吧隔得不算遠,他們決定步行過去。這一帶租界老房子很多,Bruce學的建築設計,看得十分仔細:“我常上那個徒步論壇的攝影版,現場看和別人拍攝的感覺果然不一樣,以前在這邊的時候年齡太小,沒感受,改天要找個白天來好好看看。”
  站到門口掛著並不張揚的霓虹招牌、由兩層樓老房子改建的Forever酒吧門前,Bruce再度感歎:“這個心思動得太巧妙了,老房子這樣利用起來,和周圍氣氛真合拍。”
  進了小小酒吧,裏麵放著爵士樂,果然都是年齡稍大的人對著放了燭杯的小桌子在安靜地喝酒聊天。兩人順有點陡的舊式木製樓梯走上去,樓上空間比較大,人並不多。他們坐到角落窗子邊一個台位,點了酒,天南海北地閑扯著。
  “這邊老板也愛戶外運動吧。” Bruce看著四壁張貼的大幅越野車、攀岩和風景照片。
  “對,老板阿風也混我們那論壇,不過他喜歡的是登山攀岩之類的極限運動,看不上溫和的徒步。可惜今天他不在,他有時會唱歌,非常好聽,你學著點,比那些用濫了的台詞有效多了。”
  Bruce笑:“你總是打擊我。合歡,真羨慕你這次去西藏的行程,你同伴貼的那些照片太棒了。可是都沒你的照片,你也從來不發主帖。每次你們出行,我從頭找到尾,隻看到你們幾個的一張合影,你架個大墨鏡,露了一丁點小臉,完全解不了我的相思之苦。”
  “是看風景又不是看人。”辛辰和他認識三年,知道他順口胡說習慣了,完全不在意,“我出去一向隻拿了個卡片機,實在沒力氣象他們一樣單反、鏡頭加三角架全副武裝,拍的東西拿出不手,當然不用發。”
  “去年夏天,我和同學去了趟德國,沿萊茵河做了半個月徒步,感覺很好,再有機會,我還想去奧地利也走走。你有興趣一塊去嗎?”
  提到奧地利,辛辰有一瞬間走神。11年前的那個夏天,一個陌生女人站到她麵前,自稱是她母親,說她當天就要離開,然後去奧地利定居,再不回來。
  她當然不打算滿足那女人認親然後沒有遺憾地離開的願望。後來路非告訴她,那女人留下了一個寫了地址的信封,隻要辛辰願意,隨時可以和她取得聯係。
  辛辰沒有那個意願,可是每每聽到奧地利這個國名,都有點異樣感覺。
  她們是完全意義上的陌生人,對彼此沒有印象。然而她對那個女人的話幾乎沒有絲毫懷疑,哪怕她不曾說過她的生日和身體特征。那種聯係是奇妙的,她一看到她,就知道她曾在那個腹中待了九個月;那個相遇以後,她曾對著鏡子仔細審視自己,找著和那個女人的相似之處。
  但這並不能讓她生出天然的親近感,她對母親沒有向往,談不上愛也談不上恨,生活中她接觸得最多的母親是辛笛的媽媽李馨,很遺憾她們也不曾親近過。
  可能那女人隻在出生的那一天仔細地看過她,記住了她足心的痣,帶著不知道什麽樣的心情,懊悔年少荒唐還是害怕茫茫未來,然後任由這個才從體內分娩出來的小嬰兒被抱走。在她即將去國離鄉時,卻又起了莫名的牽念。
  辛辰始終不能想象和她對坐交談的場景,她覺得那實在荒謬。更不要說,正是從見到那個女人的那天晚上起,她開始做困在黑暗樓道找不到家,或者在看不到盡頭的路上沒有方向疲憊行走的夢魘。
  “嗨,你走神了。”Bruce在她眼前晃動手指,“對著一個男人這樣走神很殘忍,在想什麽?”
  辛辰抱歉地一笑,正要說話,卻隻見樓梯那一先一後走上兩人,她想今天大概是流年不利,居然到哪都能碰到熟麵孔,頓時有點後悔心血來潮到這個酒吧來了。兩個人她都認識,前麵是辛笛,而後麵那人是路非。
 
  第十二章
  辛笛會來這裏一點也不奇怪,她住在附近,而這間酒吧的老板阿風是她的好友,用她自己的話說,這裏是她“喝喝小酒,發發酒瘋最安全的地方”,不僅可以打折簽單,萬一喝醉,阿風還保證送她回家。
  但路非是辛辰今晚完全沒想到會碰到也不想碰到的人。
  辛笛對辛辰眨一下眼睛,辛辰對他們點點頭打招呼,Bruce笑道:“你朋友嗎?要不要一塊坐。”
  “是我堂姐,和她的朋友,不用了。”
  “那個人我似乎在哪見過。”Bruce有點納悶,可是他想,這男人如玉樹臨風,氣質溫潤,光華內斂,如此出眾,沒理由見過卻轉眼忘了,隻笑著搖頭。
  辛笛與路非坐到了另一邊,而路非再度掃過來一眼,表情不同於他素來的鎮定,頗有點含義不明。但辛辰不願意談論他:“剛才說什麽來著,對了徒步。如果有可能,我會去歐洲自助遊一趟,我比較想去的地方是布拉格,還特意買了一本書,書名叫《開始在捷克自助旅行》,看著很有趣。奧地利嘛,再說吧。”
  “那我回去就做捷克的準備也行,我們約好,明年暑假行嗎?你不要扔下我一個人跑。”
  “還要跟我一塊出行呀,上次夠衰了,我害你斷了鎖骨,兩個人都差點丟命。”
  “不是絕處逢生了嗎?合歡,那是我一生中最寶貴的經驗,我永遠珍惜。”Bruce再度做出深情款款的表情。
  “吃不消你,別玩了,我堂姐在那邊,回頭她要我解釋,我可說不清。”
  “很好解釋啊,跟她實說,我是你的忠實仰慕者,跟你共度了幾個永生難忘的日夜,同生共死的交情,之後大概每隔一個月會向你表白一次,有時是王家衛式的,有時是周星馳式的,有時是古典深情的,有時是後現代狂放的,可是你從來不買我的帳。”
  辛辰無可奈何地笑:“Bruce,你這樣做心理暗示是很危險的,小心從開玩笑變成半真半假,到後來自己也弄不清真假了。”
  Bruce凝視著她,桌上那簇燭光印入他眼內,閃爍不定:“也許我說的全是真的,並不是玩笑。”
  辛辰卻開玩笑地豎一根手指,做個警告姿勢:“我對朋友會很好,Bruce,不過我對愛我的人是很殘忍的,不要愛上我。”
  路非沒想到約辛笛來散心,卻會碰到辛辰和一個漂亮大男孩意態親密地坐在一起,尤其這男孩子對他來說,其實並不算陌生人。他似乎從來沒見過如此妝容明豔的辛辰,在黯淡搖曳的燭光映襯下,她笑得美麗、陌生而縹緲。
  那邊辛辰和Bruce又坐了一會,喝完麵前的酒,起身結帳,跟他們點頭打個招呼先走了。
  路非意興索然,並不說話,隻悶悶地喝著酒。
  “男人吃醋是這個樣子的嗎?”
  能跟路非言笑無忌的朋友大概也隻有辛笛了,路非並不介意她的調侃,隻苦笑一下:“有些事你不知道,小笛。”
  “是呀,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有時候我想,莫非我過的生活和大家都完全脫節了嗎?”辛笛仰頭喝下一大口啤酒,“讀中學的時候,坐我旁邊的女生和坐我後麵的男生談戀愛,我一無所知,後來還是班主任她老人家大發雷霆,讓他們寫檢討,我才曉得在我眼皮底下發生的這樁羅曼司。念大學了,戀愛的人不講究低調神秘,我師姐公然單戀校草好幾年,據說路人皆知她的良苦用心,可我也是後來跟她聊天才知道的。”
  那校草自然就是戴維凡,辛笛的師姐目前在福建做男裝設計,發展得不錯,辛笛過去出差,多半會和她約著聚聚,交流設計心得,談談內業趣事。那次聽到師姐借著酒意說起年少心事,兩人還相對大笑。師姐是放下了舊事,而她純粹是覺得以師姐這般人才,“有啥好單戀一隻開屏孔雀的”。
  “知道這些事並沒什麽意思吧。”
  “怎麽沒意思,生活太平淡,這些事情都是有趣的小點綴。”
  “畢竟是別人的生活,跟自己沒太大關係。”
  “可我自己的生活也一樣啊,去年同學聚會,有個去香港定居了的男生,突然對我招供,他一直喜歡我,並且示意了很多次,我卻沒有反應。周圍同學還起哄,說他們都看出來了。”
  提起這事辛笛有點惱火,不知道是對那個過於含蓄的男生還是對過於遲鈍的自己。她倒並不為錯過和那個沒留一點印象的男生可能的發展而遺憾,可是確實覺得自己的生活除了學習、工作以外,未免空白太多。
  路非再拿一瓶啤酒放到她麵前:“為什麽突然想起了這麽多不相幹的事情?”
  “我在反省我是不是天生對感情沒有感覺嘛,連我媽都看出你和辰子之間發生了什麽,我卻完全茫然。”
  路非笑:“阿姨看出什麽來了?”
  辛笛不想轉述她媽說得比較刻薄的那句話,隻聳聳肩:“總之,我是晚熟加冷感,沒得救了。”
  “那倒不是,不過,阿姨一直把你保護得很好。”路非在心裏默默地想,不象辛辰,沒有任何保護,太早接觸了對一個孩子來說過於現實的世界。
  “是呀,她老人家把我保護成了……”辛笛本來想說“28歲的聖處女”,總算及時縮了回來,心想這也怪媽的話,未免不公平,莫不是當處女當得失心瘋了,在戴維凡那家夥麵前坦白了就已經夠丟人了,她隻能長歎一聲,“保護成了感情白癡。”
  “你哪裏白癡了,你是光風霽月。”路非莞爾。
  辛笛擺手:“拉倒吧,這聽著不象安慰象挖苦。可是有一件事我非得問你了,你這次回來,表現得很奇怪誒。你出國連讀書帶工作快四年,回來在北京工作三年了,我算術不好也知道,前後加起來有七年了。這不是一個短時間,中間你差不多從來沒跟辰子聯係過,你不會以為她會因為16、7歲時喜歡過你,就一直玩什麽寒窯苦守默默等著你吧。你也知道,追求她的人一直很多。”
  路非和辛笛從幼兒園時期就開始認識,她也是他保持聯係和友誼時間最長的朋友,他並不想瞞她什麽,可是卻不知道從哪裏說起,停了一會才開口:“不是你想的那樣,小笛,我從來沒自大到那一步,而且我哪有資格對小辰有什麽要求。”
  “你想追求辰子嗎?”
  “如果她還肯給我機會。”
  “我不得不說,你真的錯過了最好的時機。你在國外是沒辦法,可是三年前回國時就應該留下來直接跟她說啊,為什麽一聽她去西安旅遊了,你一天也不願意多等,馬上改簽機票,提前回了北京,三年間再沒回來。以前還時不時發郵件打電話告訴我行蹤,這三年也不怎麽跟我聯絡了。”
  “發生了一些事,小笛。”良久,他才繼續說,“而且,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了一些我早該知道的事。”
  辛笛當然好奇,可是知道他不想細說,而她也並不願意追問,她不喜歡這樣沉重的氣氛:“真受不了你啊,你表現得好象突然陷進了情網。”
  “我早陷進去了,而且一直陷著,隻是我自己竟然不知道。”
  路非的聲音低沉,伴著室內低回的爵士樂,辛笛隻覺得心中有微妙的動蕩,她隨口一問,根本不指望從來不輕易坦白心思的路非會交代什麽,沒料到他今天卻如此直白。
  辛笛看向剛才辛辰坐的角落,那邊空空如也。她再度長歎,拿起啤酒瓶,大口喝著,然後放下瓶子,仰頭對著天花板笑了:“路非,原來你也有意亂情迷的時候,不是一直持重得像生下來就成熟了。我沒看錯啊,我家辰子在少女時代果然是無敵的。”
  路非早習慣了她看問題詭異而與眾不同的角度,隻微微苦笑。意亂情迷?這個詞對他來說倒真是確切,麵對那樣陽光的微笑,那樣柔軟的嘴唇,那樣勇敢到全無畏懼和猶疑的眼睛,他的確違背理性,亂了,也迷了。
  “不過辰子變了很多。”辛笛依然看著天花板,輕聲說。
  誰能不變呢?就算是在她眼裏一直遊戲人間的戴維凡,尚且感歎“沒有人能一路年少輕狂下去”。而她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接受職場規則,學會了妥協,每個季度做著同樣的事情,一邊盡力主張自己的設計,又一邊融合整個設計部門意見修改定稿,這個反複的過程猶如拉鋸一樣來回磨蝕,已經不知不覺改變了她。
  可是對著辛辰,眼見曾經生機勃勃、任性張揚的堂妹現在變得冷靜大方斯文得體,辛笛隻覺得迷惑,她不能接受心目中那個恣肆揮灑的青春現在泯然眾人,隻能在自己的設計裏去找回那樣的奔放不羈。
  然而辛辰的改變其實也是在不知不覺中來的。至少沒有任何標誌性的大事發生,沒有諸如一夜白頭一夕轉性那樣戲劇性的劇變。辛笛的父親對他一向偏疼的侄女的變化隻認為是“女孩子長大懂事了”,就連一向不喜歡辛辰的李馨,也勉強點頭同意這一說法。
  辛笛再次對自己的記憶力和對感情的觀察感到無力。
  “辰子現在對什麽都不太在意,沒以前那麽尖銳,甚至能說得上寬容了。”
  路非白天見過那個漫不經心的笑容:“她這幾年工作還順利吧。”
  “還好啊,她大學畢業那會,我爸爸自作主張給她安排了一個事業單位打字員的工作,說是有轉正式編製的機會,她去上了不到一個月的班,就跟我爸說她不想做了,”
  想起往事,辛笛笑了,父母為這事都很不高興,可是她能理解辛辰,到一個暮氣沉沉的單位當打字員,換了她,大概最多隻能勉強待三天:“她說她隻任性這一次了,然後去西安玩了大半個月,回來後自己找工作,後來開始在家接平麵設計和圖片處理方麵的活,已經做得很上道了,收入也不錯。”
  辛笛突然一怔,她頭次意識到,從那以後,辛辰果然再沒任性了,後來甚至同意按父親的安排去相親,讓她大吃一驚。
  提到那個“西安之行”,路非沉默了,辛辰白天說的話浮上他的心頭。
  “我的生活並不是你的責任。”
  “後來我再也沒讓自己成為任何人的責任。”
  說話時,辛辰並不看他,聲音和神情都帶著疲憊無奈。
  而在少女時代,辛辰不是這樣的。當時,她帶著倔強,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晰地說:“我不會希罕當任何人的責任。”
  她說的話,她真的做到了。也許是他逼她做到了,這就是他想要的結果嗎?從她第一次吻上他的唇,流年偷換,人事全非,一切都不複當初了。
  辛辰在第一次吻過路非的那個夏夜以後,再沒問過他,她算不算他的女朋友。也許在她看來,這根本不算一個問題。
  路非從來沒直接承認過辛辰是他的女朋友。4歲的年齡差距說來不算什麽,可是對一個19歲、讀大二的男孩子來說,有一個仍在讀高中、才15歲的女朋友,仍然是件存在著心理障礙的事情。
  尤其路非一向嚴謹理智,帶著那個甜蜜卻又淺嚐即止的吻回家,他失眠了,眼睛睜開合上,全是那張漂亮而笑盈盈的麵孔。
  他甚至上網查資料,翻心理學書籍,旁聽心理學教授講課,看納博科夫那本著名的小說《洛麗塔》,檢討自己算不算戀童。這樣的心事不要說對父母,就算是對隔了8歲、關係親密的姐姐路是,或者差不多同齡、一直的好友辛笛,他也是無法吐露的。
  路非休息或者放假,隻要沒什麽事,都會給辛辰打電話。如果辛開宇不在家,他會過來陪她。他們在一起,多半都是他輔導她做功課,最多陪她看場電影。辛辰說來已經發育,可到底還是個孩子,並無□念頭,隻滿足於偶爾一個穩定有安全感的擁抱;而路非是克製的,他對自己說,她已經快滿16歲了,他可以等她長大,這樣陪她成長的過程,也很美好。
  他確實按有女友的標準來約束自己的言行,對任何女生的示好都選擇了忽略不作回應。
  一直對路非傾慕的同係女生丁曉晴終於按捺不住心事,直接向他表白,他委婉地說:“對不起,我目前並不想考慮這個問題。”
  “可是這和你的學習絲毫沒有衝突啊,隻是給我們一個機會,加深了解,看有沒發展的可能而已。”
  他隻能說:“我已經有喜歡的女孩子了。”
  丁曉晴不信這個推托,沉下臉來:“路非,你可以直接拒絕我,不必拿個不存在的人來搪塞。我們同學一年多了,根本沒見你和任何女孩子約會過。”
  “我不會在這件事上做虛構,她不在這個學校念書,但她是確實存在的。”他的神情與聲音都保持著慣常的鎮定冷靜,丁曉晴隻得作罷。
  她當然存在,而且存在感那麽強烈,想到她,就如同有不知方向的風任性拂過,讓自己的心象一池春水般被吹皺,起那樣微妙而柔軟的波動,路非想。
  路非從沒對辛辰說起過別的女孩子對他的示意,辛辰也根本沒意識到還可能有這樣的情況出現。
  她倒是時不時會說:“鄭易濤又給我遞紙條了,險些被老師抓住,真煩。”這鄭易濤就是那個百米冠軍,一直對她鍥而不舍。
  “前天有個男生在學校門口攔著我,要我去看電影,太可笑了,我都不認識他。”
  她並沒絲毫炫耀的意思,純粹是向路非報告她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小事。
  又或者拉著臉說:“吳老師批評我不該和男同學講話太多,害他們不專心,難道怪我嗎?明明是他們來跟我搭訕。”
  路非並不認為那些小男生是威脅,也同意老師對她不夠公平,可是隻能說:“你專心學習,老師看到你的努力,自然不會認為你將心思用到了別處。”
  辛辰大笑:“不,我並不愛學習,更不想用這個方法證實我的清白。”
  辛辰的確始終沒將全部心思放在學習上,功課能交差、成績沒擺尾就滿足了,這一點讓頗有些求完美傾向的路非頭痛,可是他並不忍心苛責她,同時也知道她的歪理還真不少,其中大半來自她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很是放任她的父親。
  看她歪著頭看漫畫書或者電影畫報,裹著牛仔褲的纖長小腿掛在藤椅扶手上,拖鞋扔在一邊,穿著印了卡通圖案厚羊毛襪子的腳蕩來蕩去,絕對沒有正形、卻又天真慵懶得可愛的樣子,他想,好吧,她是有一定道理的,並不是所有的快樂都來自於他早已經接受的規範。
  早春悄悄來到這個城市,路非就讀的大學號稱擁有國內最美的校園之一,每到春天,櫻花盛開是一道著名的風景,辛辰提出要來看櫻花,路非一口答應下來,轉頭卻有點遲疑了。牽著一個剛滿16歲漂亮女孩子的手,在自己學校人最多的時候轉悠,是否明智呢?不知道同學要怎麽看了。
  結果他打電話給辛笛,約她也過來,在周末的早上碰麵。
  辛笛把這個邀請當成了春遊加校際聯誼,叫了七八個男女同學浩浩蕩蕩一塊過來,美院服裝設計係的學生打扮得千奇百怪,結隊而行,十分引人注目,讓路非看得哭笑不得。
  晚一點從公汽上跳下來的辛辰並不意外,她其實還是個孩子,並沒獨霸誰或者一定要單獨相處的念頭,看到人多熱鬧倒覺得開心,對他們的怪異服飾也頗能接受。而他們對這個漂亮活潑的小妹妹自然都是照顧有加,馬上有男同學湊上去問長問短了。
  路非反而落在了後麵,他有一點為自己的心思汗顏,又有一點遺憾。
  帶著暖意的輕風吹過,如粉紅色煙霧般籠罩樹端的櫻花花瓣紛紛揚揚飄落,讓路非想起剛認識辛辰的那個夏天,她抱著合花樹幹搖晃製造花雨的情景。他不能不想到,如果此時隻有他和她,他能坦然伸手,拂去那個烏黑頭發上的花瓣該有多好。
  替辛辰拂去花瓣的是辛笛。
  當然不可能隻有他和她,櫻花花期讓這所學校早就成了本地一個公眾遊覽地,校方甚至在這幾天開始在幾個大門口設卡賣門票,美其名曰限製遊客數量,保護校內資源和教學秩序,惹來不少議論,本地報紙還做了專門的討論版塊,采訪市民對此舉的看法。可是這都擋不住大家賞花的熱情,校內這條櫻花道上遊人如織,到處是擺造型拍照留念的遊客,辛笛和她學藝術的同學都有點意興索然,路非正要帶他們去大學其他地方轉轉,迎麵碰上了同樣來賞花的丁曉晴和另外幾個同學。
  辛辰被辛笛的同學說服去一邊拍照,丁曉晴隻當正稔熟地和路非說笑的辛笛就是他的那個神秘女友,有點失望。因為他們的親密顯而易見,她從沒見過路非對別人這樣微笑;同時又鼓起了希望,眼前的辛笛個子小小,一張娃娃臉,充其量隻算可愛,在她看來,並不襯外形和內在同樣出色的路非。
  丁曉晴落落大方跟他們打招呼,同時若有深意地看著辛笛:“路非早就跟我們提起過你,我們都很想見見你。”
  辛笛還沒說話,她的同學卻開始起哄了:“辛笛,了不得呀,你已經名揚校外了,還說你剛得的獎不重要。”
  辛辰先好奇地問:“笛子你得什麽獎了,快說快說。”
  旁邊她的同學告訴辛辰,是一個企業冠名做的本地設計大賽,雖然隻是廣告讚助性質的非常規性賽事,可是才讀大二就能得獎也很厲害了。
  路非含笑看向辛笛,眼神中滿是褒獎,而辛笛對自己的期許遠不止於此,毫無扭捏之態,隻笑著說:“得了,別誇張,哪有你們這麽大吹法螺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已經去國際時裝周做發布會了。”
  辛笛語氣自信而神采飛揚,自有一種懾人之態,丁曉晴一時無話可說了。
  路非知道丁曉晴是誤會了,但他想,這樣也好,他並不打算解釋。接著他帶著一幫人在占地好幾千畝、規模宏大的校園好好遊覽,然後再帶他們去校園餐廳吃飯,送他們離開,終於隻剩他和辛辰了。
  他送辛辰回家,兩人上了出租車,他問辛辰:“開心嗎?”
  辛辰重重點頭,他凝視這個流露出孩子氣高興的麵孔,有點愧疚:“下次一定好好陪你玩。”
  她卻詫異:“你已經陪我大半天了,還要怎麽好好陪?”然後若有所思,“你的學校真大,也很美,圖書館和綜合樓看著都很氣派。”
  他趁勢誘導她:“那你好好用功,爭取也考來這個學校,我們就能更多地在一起了。”
  她咭咭笑:“我就算考過來,你也畢業了。”
  “我可以選擇本校讀研啊。”他姐姐路是大學畢業後就出國念書,他知道父母也準備送自己留學,以他的成績沒有一點問題。但他想,讀研以後再出國也沒關係,甚至可以帶上辛辰一塊出去,想到這個前景,他就嘴角含笑。
  辛辰喜歡這個向來驕傲冷靜的男孩子帶著笑意的溫柔表情,喜歡他黑而深邃的眼睛如此專注看著自己,讓她有安心沉溺的感覺。相比之下,對於學習的漫不經心,似乎也是可以克服的,她點點頭:“好,我試試。”
  回家車程不算近,她靠在他身上很快睡著了。他努力坐正,讓她靠得更舒服一點,風從半開的車窗吹起來,她的發絲揚起,一下下拂動著他的麵龐,也一下下輕輕拂過他的心頭。
  此刻,坐在這個空間低矮、燈光昏黃、飄蕩著低回爵士樂的酒吧裏,路非頭一次有了強烈的時光流逝感。
  從那時到現在,九年就這麽過去了。與自己對酌的兒時玩伴,現在成了小有名氣的時裝設計師;而他一路讀書工作,一路過著自以為目標明確的朝九晚五精英生活;那個曾經任性揚言要流浪到遠方的的少女,也有了一份踏實正當的職業。
  也許每個人都終於走上了正確有序的軌道,隻是帶來生命中最初感動的女孩子卻成了陌生人。
  路非晃動酒杯,燈光下隻見金黃琥珀色的加冰威士忌在杯壁掛住再緩緩滑下,他仰頭喝下一口,那略微粘稠的酒滑入喉嚨後,竟然有點苦澀之意。

  第十三章
  出了Forever酒吧後,辛辰和Bruce買了一紙箱罐裝啤酒,漫步走到江邊,在猶帶著白天太陽烘烤熱氣的石階上坐下,喝著啤酒繼續漫無邊際地聊著天。江麵開闊地橫亙眼前,風迎麵吹來,沒有別處那麽悶熱。
  “我還是喜歡以前的江灘,現在好是好,人工規劃痕跡太重,看不出一點自然風味。” Bruce挑剔地看著眼前的江灘公園,“我覺得這個城市快變得我認不出來了。”
  “有變化嗎?也許是你離開得太久了的緣故。”辛辰除了在家工作,就是去郊外縱山徒步,再不就是旅行,反而對城市的變化沒有什麽感覺,不過住的地方麵臨拆遷,最大的變化馬上就要發生就在眼前。
  “也沒那麽久啊,上次回來就是三年前,隻在這裏停留了一天,再去深圳參加我小叔叔的婚禮,然後就出發去秦嶺了。”
  提起那次經曆,辛辰搖頭好笑:“你家裏人居然還讓你出去徒步,算是很開明了。”
  “我說服了我爸爸,沒讓他告訴我媽。不過我也答應了他,以後一定注意安全。”
  Bruce當時和她住一個醫院,知道她堅決沒透露家人的電話號碼,一直住到出院也沒人探視她,偶爾聽她打電話,都是笑著說:“對,還在西安玩,過兩天就回,一切都好。”出院後,她自行買票乘火車回家,想必家事並不順心,於是不願意再談這個話題:“合歡,我還要在這待半個月,你們還有本地縱山的安排嗎?我也想參加。”
  “周六安排了去遠郊一個海拔700米的山上走走,你去跟帖報名吧。”
  “在這種氣溫下縱山我沒試過,看能不能經受住考驗。
  “那邊是避暑山區,氣候比較涼爽,但也得看天氣。哎,好象要下雨了。”辛辰熟悉這個城市的天氣,仰頭隻見暗沉江麵上的天空無星無月,隱約可見壓得極壓的雲層翻滾。
  “下雨多好。”Bruce興奮地說,“我記得好象是十年前吧,那年暑假那場雨,下得天昏地暗,我後來走到哪都再沒見過暴雨那種下法,街道上全積了水,深的地方據說可以遊泳,我和妹妹偷偷跑出去跟人打水仗,汽車開過去水濺得老高,太過癮了。”
  提起十年前那場號稱本市百年一遇的特大暴雨,辛辰一怔,她當然有印象。
  “那年我快13歲,你應該是15歲吧。”Bruce興致勃勃轉向她,“如果你也在街上玩水,說不定我們那時就遇到過。”
  “那天啊——”辛辰捏著啤酒罐看向遠方江麵,依她那時的性格,也應該是衝到街上玩水玩得不亦樂乎的,然而她搖搖頭:“那天我老實待在家裏,我感冒了。”
  Bruce笑了:“那不要跟我說,後來你沒來江邊看漲起來的洪水,我們這會坐的地方,當時全淹沒了,走在濱江路上,都能看到江麵上的輪船,好象高過堤岸,懸浮在麵前一樣。你看,我們還是有可能早就相遇過。”
  那一年的水位上漲來勢凶猛,這個濱江大城市也成了全國新聞關注的中心,本地市民更不可能不關心。辛辰當然也來看了,而牽著她手看的那個人是路非。
  辛辰將手裏的啤酒一飲而盡,隨手將空罐子扔進紙箱裏:“今天喝得真不少,算了,回家吧,我可不想再淋一場雨弄感冒了。”
  路上就已經響起沉悶的雷聲,辛辰下了出租車,Bruce探頭出來,笑著大聲說:“害怕打雷的話,上網跟我聊天。”
  辛辰笑:“跟我不做小妹很久了一樣,我也不害怕打雷很久了,晚安。”
  出租車開走,一道閃電掠過,辛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仰頭看向天空,直到又一聲巨響,雷聲如在頭頂轟鳴掠過,她這才疾步走進漆黑的樓道。
  不遠處停著的黑色奧迪Q7車門打開,路非走了出來,他送辛笛回家後,就將車開到了這裏,一直坐在車裏默默聽著CD。他仰頭看著五樓那個窗口,終於燈光一亮,他知道辛辰到家了。
  又是一陣雷聲掠過,他想,雖然剛才她朗聲回答那男孩子,她“不害怕打雷很久了”,可是在閃電過後,她身體一僵,立在原處,其實跟她以前告訴他的反應並沒什麽區別:“我會拿被子堵上耳朵,可是又忍不住著了魔一樣哆嗦著等下一陣雷聲響起。”
  然而,在白天她那樣明確地說了不再是他的責任以後,他已經找不到任何理由,象十年前那個雨夜一樣去關心她了。
  十年前本市那場特大暴雨,也是這樣深夜開始電閃雷鳴,路非的母親和回國度假的姐姐去了上海,他父親出差在北京,他獨自在家。手機鈴音將他驚醒時,他正在熟睡。
  話筒裏傳來辛辰輕微的聲音:“路非,跟我聊天好嗎?”
  他迷迷糊糊看下時間:“現在是半夜啊小辰,你睡不著嗎?”
  “我……”辛辰有點難以啟齒,顯然覺得這樣吵醒他並不理直氣壯,畢竟她不是頭一次獨自在家了,可又一陣雷聲掠過,她止不住聲音發抖,“停電了,我害怕,你跟我說說話吧。”
  路非頓時完全清醒了,他知道辛辰的父親又出門在外,這幾天她一個人在家:“我馬上過來,等著我。”
  路非換好衣服,拿了傘出門,外麵已經開始下暴雨,狂風吹得傘變了形,根本無從抵擋雨水,他好容易攔到出租車,司機喃喃地說:“這雨大得可真邪門,不行,送了你我也得收班回家。”
  路上根本沒有行人,天空雷電不斷,雨越來越大,好象瓢潑一般下著,雨刮急速來回擺動,看出去仍然是茫茫一片。下車後走過不遠的距離,路非撐著傘也差不多淋濕透了,他急急奔上辛辰住的五樓,剛一按門鈴,辛辰就將門打開,顯然一直守在門邊。她撲進他懷裏,緊緊抱住他。路非扔下傘:“快放手,小辰,我身上全濕透了。”
  辛辰不理,隻抱著他的腰不放,同時哇地一聲哭了起來。他們認識一年了,辛辰一向表現得開朗活潑,哪怕是使小性子,也轉眼就好了,從來沒有這樣放聲大哭過。
  路非不能理解這樣孩子氣十足的哭法,可是不能不心疼,隻耐心拍哄著她:“別怕別怕,我陪著你,下次遇上打雷,我也過來陪你,好嗎?”
  辛辰的號啕大哭在他懷裏慢慢變成了抽抽答答,她明白一個15歲的女孩子,如此撒嬌實在有些過份了,可是她完全控製不住自己。
  辛辰對這樣的雷聲有一種近乎病態的恐懼。
  她的祖父因病在醫院去世,然後她就和年老體弱的奶奶同居一室。第二年早春,一個雷雨交加的晚上,她驚醒後,伸手摸到奶奶,再放心睡去,然而睡得並不踏實,做著模糊的夢。快到淩晨時,她突然翻身坐起,意識到身邊奶奶身體是冰涼的。這時閃電將室內照得短時間明亮,奶奶一動不動,雙眼緊閉,麵容有些扭曲。她靜默片刻,雷聲響起,她嚇得尖叫起來。
  那一晚辛開宇並不在家,辛辰抖著手打他尋呼機,再打大伯家電話,先趕過來的是辛開明,他確認母親已經在睡夢中離世,隻能緊緊抱住裹著被子蜷縮在客廳沙發上顫抖不已的侄女。
  後來辛辰堅決要求和父親換了房間,可是趕上同樣的天氣,父親未歸,她獨自在家,隻能拿被子用力堵住自己的耳朵。她告訴過辛開宇她的害怕,辛開宇抱歉地拍下她,保證下次盡量早點回家,後來碰上雷雨天氣,他也確實會盡快趕回來,但出差就無可奈何了。
  這個夜晚,辛辰驚醒後,連忙起來關窗,狂風裹著雨水直撲進來,將她睡衣淋得半濕。她爬回床上,完全沒了睡意,試圖找點事分散注意力,但開燈拿了本雜誌,仍然看不進去,隻見台燈光印著自己孤單的身影投在牆壁上,而閃電一下下掠過,那個影子放大晃動,霹靂聲一陣緊似一陣傳來,讓她生出無數驚惶的聯想。緊接著突然停電,室內陷入一片黑暗。
  她終於再也忍不住,打了路非的電話。而他趕來,全身淋得濕透,緊抱著她,願意無原則無條件地讓她發作,她怎麽可能不放聲痛哭等她哭得累了,安靜下來,路非看著她被自己衣服濡濕的卡通娃娃睡衣,有點尷尬,少女的身材完全顯露在他眼前,他移開視線:“去換件睡衣,小辰,小心感冒了。”
  辛辰去換了衣服,再拿來辛開宇的衣服給他換上。路非坐沙發上,讓她躺在自己懷裏,聽她斷續零亂講著,這才知道她恐懼的由來。看著她略微紅腫的眼睛,他沒法告訴她生老病死本是尋常事,世上並無鬼神之說。對一個從12歲累積下來恐懼的孩子,當然隻有擁抱是最有效的安慰。
  而且,她願意選擇在他懷裏哭泣。
  外麵雷聲沒那麽密集了,可雨仍然下得很大,辛辰貼在他胸前沉沉睡去,他抱起她,將她放到床上,替她蓋上毛巾被,然後靠床頭坐著,卻完全沒有睡意。憐惜地撫摸著她濃密的頭發,他想,如果可能,他希望以後她在害怕的時候,想到的懷抱都是他的。
  現在看來,這好象是個奢望了。
  一滴雨水落到路非臉上,緊接著雨點大而急驟地打了下來,這個城市夏天有些狂暴的雷雨再次來臨了。
  辛辰抱著胳膊靠陽台門站著看外麵的大雨。她今天喝了好幾種酒,頗有些酒意上頭,腦袋暈暈的,卻完全沒有睡意。看著這樣的電閃雷鳴風雨大作,不能不讓她想起從前。
  她匆匆回家,並不是怕淋雨或者打雷,隻是不想跟Bruce一塊回憶。在這樣的夜晚,她寧可獨處。她知道,十年前那場狂風暴雨在她記憶裏,注定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她從來不跟別人分享自己的記憶,也不想讓別人的回憶侵擾到自己。
  風將陽台上的花花草草吹得搖擺不定,大雨急傾而下,閃電在遠遠的天際劃出一個炫目的Z字形,短暫閃亮後,雷聲隆隆而至,她直直站著,屏息等雷聲平息,再不會象從前那樣瑟縮了。
  當然,那個在電閃雷鳴中恐懼得難以入睡的女孩子和那個冒著滂沱大雨趕來陪伴她的男孩子一樣,已經隨著時間走遠。每個人都得長大,她也不例外,她一直都沒有徹底克服對某些事情的恐懼,可是她早已經說服自己直麵這些恐懼了。
  在本市新聞報道裏,十年前那個夜晚的大雨創了百年紀錄,雨水近乎狂暴地傾瀉而下,從頭天淩晨一點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下午兩點,市內多處供電線路被風刮斷,街上漬水從沒膝直到及腰,到處是在積水中熄火拋錨的汽車,早上出門的人不得不撐傘涉水艱難前行,三輪車成了最受歡迎的交通工具,整個城市陷入無序之中。
  這樣一場嚴重的漬澇災害天氣,固執地留在辛辰的記憶裏揮之不去的,卻隻是一個溫暖的懷抱。
  辛辰頭晚穿著半濕的睡衣獨自在床上瑟瑟發抖,再撲到衣服全濕的路非懷裏大哭,第二天早上醒來,呼吸粗重,頭有些沉重,嗓子沙啞。路非摸她額頭,體溫還算正常:“家裏有沒感冒藥?”
  辛辰搖頭:“沒事,我很少生病,睡一覺就好了。”
  “那怎麽行,我去給你買藥。”
  辛辰趴窗台上看下麵,儼然已經是一片水鄉澤國,這片老城區排水係統本來就不夠完善,再碰上這種大雨,漬水情況比別處更甚,街道上有頑童拿大塑料盆當小船漂著玩,她看得大樂,拖住路非:“我們也去玩吧。”
  那麽渾濁漂著垃圾的積水,路非連出去買藥都要做心理建設克服潔癖,不禁哭笑不得,不由分說將她按回床上:“你給我老實待著,哪也不許去。”
  路非穿了雙拖鞋,卷起褲腿,忍著不適涉水出去,街道上盡是和他一樣打扮的人,周圍的商店全積了水,店員一邊往外舀水一邊做生意,居然都很處變不驚,還有興致談笑著。
  他買回藥,順便買了大包吃的東西。辛辰老大不情願地喝著他衝調好的感冒衝劑,看他在衛生間皺眉反複衝洗雙腿,有點好笑:“有潔癖的人得錯過多少好玩的事情呀。”
  “比如……”
  辛辰拿下巴指外麵:“玩水啊,多有意思,這種雨得多久才趕上一回。”
  路非從衛生間出來,表情忍俊不禁,摸她的頭發:“真是個孩子。”
  他一路上看到冒雨玩水的孩子還真不少,隻能承認確實和眼前這個孩子有代溝。他想不通15歲的辛辰明明已經發育,怎麽卻仍保留著這麽多的孩子氣。看著積水,他想的全是這裏的地下管網恐怕得好好進行改造,而父親大概已經為本市的排漬抗澇忙得不可開交了。
  可是這不妨礙他寵溺縱容著辛辰,耐心地哄她喝藥,由得她將電視機聲音開得大大的卻並不看,由得她借口頭痛不肯做作業。見她討厭方便麵,他頭一次下廚房,準備給她煮麵條,但他的手勢看得辛辰大笑,推開他自己來了。
  看著嬌氣的辛辰其實獨立生活能力很強,她動作十分利索,支個鍋煎雞蛋,另一個鍋煮麵條,同時從冰箱裏拿出西紅柿,麻利地洗淨切好,加入蕃茄沙士和雞蛋一齊翻炒得香濃,澆到煮好的麵條上。看得出來,她做得十分純熟,一定經常這麽打發自己。吃著她煮的麵條,路非由衷稱讚美味。
  兩人待在家裏,路非給她講功課,陪她下棋,雨停以後和她一塊坐陽台上,看鴿子在雨後鉛灰色天空下飛翔,看下麵人們坐著聞訊集結而來的三輪車進進出出,所有的人都從最初的抱怨中恢複過來,談笑風生,似乎沒人覺得這是一個災害天氣。
  當然路非的父親肯定不這麽想。路非和他父親通話,知道他從北京匆匆趕回來,安排好市區的排澇,轉移被困市民,搶修供電線路,恢複公共交通,又上了抗洪形勢日益嚴峻的一線堤防,根本無暇回家。
  辛開明和辛開宇都給辛辰打電話問她情況,她如實報告著:“水隻退了一點,還好深,嗯,沒事,我知道。”,“對,有點感冒,已經喝了藥。好的,我不會出去的,家裏有吃的。”
  雨停了幾個小時,又開始下起來,隻是沒有頭晚那麽狂暴,持續時間也不長。圍困宿舍的漬水兩天後才徹底退去,辛辰和路非頭一次那樣日夜共對。
  晚上,路非躺在辛辰身邊,陪她絮語,其實隻是她說,而他含笑聽著,直到她朦朧睡去。辛辰感覺到他的唇輕輕印在她額上,她滿足於在這個經常自己獨居的房子裏突然多了一個溫暖安全的懷抱,雨夜變得不再孤獨。
  哪怕和路非分開了,辛辰仍然珍惜那一段時光。
  辛辰從小看習慣父親和各式女人的合合分分,對於分別,她並不多愁善感。曾有女人找上門來,牽了辛開宇的衣袖哀哀哭泣,而他保持平靜,並不動容,隻帶點無可奈何地說:“話我已經說清楚了,不要鬧得難看,嚇到我女兒,沒什麽意思。”
  那女人最後隻能離開,辛開宇撫摸女兒的頭發:“沒生爸爸的氣吧。”
  辛辰搖頭:“要是她一哭你就改主意了,我才會生氣。”
  辛開宇笑,看著她的眼睛,難得認真地說:“辰子記住,以後別隨便對著男生哭,哭最多隻會讓對方為難,不能改變什麽。真正疼你的那個人不會輕易惹你哭,讓你哭的那個人,多半不會在乎你的眼淚。”
  她也笑了,知道爸爸大概讓不少女人哭過。她想,好吧,那就不哭,以後她會盡量做先離開的那個人,而且一定不會去挽留,更不要做出一個難看的姿態。
  當然那隻是一個孩子氣的想法罷了。至少路非走時,她選擇了在原地看他背影慢慢消失。她能做的,隻是倔強地昂著頭,並沒有哭泣。她告訴自己,不過是來來去去,走走留留,並沒什麽大不了,很快會過去。
  可是過去的隻是時間而已。
  路非走後,追求辛辰的人一直很多,大二時,她終於接受了一個一直喜歡她的男生的約會。兩人走在秋天的校園裏,桂花盛開,月色皎潔如水,空氣中漂著甜香氣息,實在是良辰美景,那個男生脈脈含情凝視她,眼睛裏盛滿愛慕。當他的雙手環上來時,她想,好吧。他們擁抱,然後接吻。
  然而,她悲哀地發現,那是不一樣的。
  她突然明白,19歲的路非吻她抱她時,滿含了克製憐愛。她回不到15歲,也不會再有一個男人以那樣自持溫柔的方式嗬護她。
  匆匆掙脫那個懷抱,她什麽也不解釋,揚長而去,完全不給理由地和那個男孩子斷絕了聯係。
  辛辰當然知道,這種比較並沒有意義。就算她和路非沒有分開,以後大概也不會再有那樣靜謐的時光。他們遲早會如同其他戀人一樣,同時體會到身體和心焦灼的需求,體會到靈與肉渴望交融的感覺。而那個純淨的時刻,總歸會成為回憶。
  生活一直繼續著,季節周而複始,她後來交了新的男友,說服自己開始新的感情。
  本地夏季氣候仍然是出名的酷熱難當,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往往連續晴熱,再轉成多雲悶熱的天氣,氣壓低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空氣似乎擰得出水分,然後會有一場雷雨爽利地撲麵而來,年年這樣反複上演。
  隻是,再沒一場雷雨如十年前那個夏夜,再沒一個懷抱如路非了。她接受了這個現實。
  這樣的雨夜,雷電依然狂暴,大風裹著雨撲麵而來。但她的記憶裏全是滿含柔情的畫麵。她記得奶奶的麵孔不再扭曲如辭世的那一刻,而是愛憐橫溢注視她,帶著老人斑略有點粗糙的手撫摸她的麵孔,替她梳頭編辮子,半是讚歎半是惆悵:“這麽硬的頭發,女孩子不要太倔強啊小辰。”;她記得路非抱著她,聽她毫無意義的絮語,笑得溫柔,睡意朦朧間的那個吻輕柔卻灼熱地烙在了她額頭,驅散了所有恐懼。
  大雨將陽台上一朵朵盛開的茉莉、海棠打落枝頭,小小的潔白和嫣紅花朵委頓在花盆泥土中,繞防盜網欄杆爬藤而上的牽牛花葉子在風中左右搖擺不定。辛辰抹一下自己濕漉漉的麵孔,弄不清是雨水濺了上去,還是眼淚終於流了出來。
  沒有一朵花能永遠盛放,沒有一場暴雨會永不止歇,那麽,也沒有一個回憶應該永遠盤桓不去,是時候劃上一個句號了,她對自己說。
  
  戴維凡的如風往事(一)
  戴維凡出生時,戴爸爸和戴媽媽結婚還不到一年,兩人是同一個國營企業的同事,師傅做媒介紹他們認識,從戀愛到結婚,順順當當。他們正當青春年少,十分貪玩,和世間所有凡俗夫妻一樣,戀愛結婚、親熱吵架再和好,日子過得熱熱鬧鬧,錢是少點,生活不算富足,可是兩人很知足。戴媽媽直到臨產那天,還在與人打麻將,硬是堅持到自摸後才上醫院。
  護士將頭探出產房,通報一個3.6公斤的男孩來到世上,爺爺奶奶喜極而泣,戴爸爸卻很淡定,他自己也不過25歲,還沒有為人父的自覺與自豪。
  有爺爺奶奶幫忙,小夫妻的日子過得依舊故我,直到兩人上班的國營企業再混不下去了,他們才起了一點恐慌。這時戴維凡已經3歲,初初顯露出了男顏禍水模樣,幼兒園老師很熱切地說:“你們家維凡可以去當童星,趕緊給他報名上藝校學習才藝,不要耽擱了他。”
  戴爸爸和戴媽媽打量著明明長相綜合了兩人特點,卻實在漂亮得有點不象話的兒子,一時也熱血沸騰了,那會星爸星媽的概念還沒傳到內地,可是童星意味著什麽,他們是理解的。
  學才藝意味著要砸錢和時間進去。時間他們有,可錢就困難了點。拿這個理由讓年邁的父母讚助,兩人都開不了口,窮則思變,於是開始折騰做生意。
  定了發奮的目標,賺賺賠賠,幾年下來,兩人摸出了門道,開了一間餐館,生意一天天紅火,可是戴維凡並沒學成啥才藝。
  送他去跳舞,他說那是娘娘腔,偏要練打拳;讓他學鋼琴,他卻說敲架子鼓更來勁,而且以把鼓麵敲破為樂;老師教他一板一眼學播音,他卻怪腔怪調扮唐老鴨……打自然是沒少挨,可是越打他越皮,終於再沒老師願意開口勸戴爸爸戴媽媽把他往星光大道上推了。
  小學的老師再次熱切地說:“你們家戴維凡有運動天賦,身高腿長,有爆發力,適合練田徑項目。”
  戴爸爸懷疑地看著老師:“我要揍他,他倒是跑得很快,不用再練了。”
  話是這麽說,他想,顯然沒有老師會來熱切地說,戴維凡是個讀書的天才,與戴維凡一向形影不離的張新那孩子倒是一看就是個讀書的材料。他和妻子都忙於生意,爺爺奶奶一味溺愛,管不住孫子,眼看這小子跟個沒籠頭的野馬一樣貪玩也不是個事,不管能不能練出來,天天把他扔田徑場上發泄一個多餘的精力,倒也很不錯。
  戴維凡於是加入了校田徑隊,從小學一路練下來,憑著體育成績,進了當地最好的中學,倒給了父母一個意外驚喜。他第一次參加全省中學生運動會,就得了一個很好的名次,專程趕到省城看他比賽的父母,先是開心,然後看到簇擁在兒子周圍的小姑娘們,不禁相視而笑,有點自豪又有點犯愁。
  果然,以後戴維凡的狀態就一直是讓他們既自豪又犯愁。到了有小女生堵在樓下不走的時候,戴爸爸咳嗽一聲:“你小子要敢給我惹出事來,當心我揭你的皮。”
  已經長到175公分,超過了爸爸身高的戴維凡操著變聲期的嗓子嬉皮笑臉:“我能惹出什麽事呀。”
  爸爸語塞,媽媽隻好補充:“你是學生,不許早戀招惹你的同學。”
  “早戀啊,那倒不用你們操心,老師先會揭了我的皮。”
  兩人一想也對,重點中學管理極嚴,對於戴維凡這樣的體育特長生雖然在學習方麵的要求不算高,可別的方麵是一視同仁的。
  可是戴維凡“豔名遠播”,到高一時,已經有別的學校的女生慕名過來特意結識他了。做為他的忠實好友,張新有點不勝其擾,一邊把一封情書扔給他,一邊宣稱要跟他絕交:“老給你當信差太沒勁了。”
  戴維凡隨手將信扔進書包,一樣嬉皮笑臉:“下回再有人找你幹這活,你就說我有女朋友不得了。”
  張新大搖其頭:“那她們肯定要拖著我問,是哪個班的哪個女生,長什麽樣,你們啥時開始的。我有這編瞎話的功夫,好去寫一篇作文了。”
  可是好孩子張新心裏分明是好奇的,推一下戴維凡:“喂,老戴,戀愛是什麽感覺?”
  截維凡做沉思狀,遠目良久,在張新的滿心期待下,他搖搖頭:“沒啥感覺。”
  張新那個氣,狠狠再推他一把,戴維凡笑著閃開,將胳膊搭在他肩上:“說實話,真沒啥特別感覺。這些女孩子挺煩的,非要你陪著講些莫名其妙的話,稍微不理了,就對著你哭;多看別的女孩一眼,就給你上綱上線;有時我想去打打球,她就說不重視她了。”
  張新打個寒戰:“不是所有女孩子都這樣吧。”
  “我認識的都這樣。”戴維凡極其肯定地說,然後詭秘地笑,“當然啦,有時候也挺有意思,比如她對你撒嬌,突然親你一下。”
  張新聽得耳熱心跳,期期艾艾地問:“親女孩是什麽感覺,是不是跟小說裏描寫的一樣,腦袋空空的,心跳加快,血流加快,有點輕飄飄的……”他越說聲音越小,因為現在輪到不愛看小說的戴維凡好奇地看著他了。他不自在地瞪著對方,“你這麽看著我幹什麽?”
  “老張啊老張,你可真是書呆子,書上那些騙人的鬼話,你居然也信。”戴維凡笑得打跌。
  張新紅了臉:“那你倒是說說,你是什麽感覺?”
  “有點軟軟的,好象……還有點甜。”戴維凡也紅了臉,強自鎮定擺出一別久經沙場的模樣,“哎,反正就那麽回事,你以後就知道了。”
  幾年以後,兩個好友順利地同時進入省城讀大學,張新高分考入名校理工大,戴維凡憑借保持著的兩項全省田徑紀錄和國家二級運動員資格,特招進了省美院,一樣也算是名校了。
  張新終於嚐到了女孩子的吻的滋味,和書上的描述以及戴維凡的形容都有相似之處卻又不盡相同,可是張新的初戀就斷送在了戴維凡手中。

  (二)
  戴維凡與張新住的地方隻隔一條街,兩人從上幼兒園開始認識。共同打了幾架後,決定成為好朋友。
  兩個小屁孩子相互的稱呼讓兩家大人聽了笑得打跌,他們似乎從來就沒正經叫過對方的名字。
  “張師傅。”
  “戴師傅。”
  這是廠區宿舍裏工人同事見麵最常見的稱呼,他們不客氣地挪用了。再接下來看過幾部武俠劇,他們見麵會煞有介事一抱拳:“張大俠。”
  “戴幫主。”
  或者:“張兄。”
  “戴賢弟。”
  或者雙雙遁入空門:“張大師。”
  “戴道長。”
  到了10歲左右,他們的稱呼終於固定並一直沿用了下來:“老張。”
  “老戴。”
  戴維凡一直籠罩在張新智力的光環下,他父母最常對他說的話是:“你看看人家張新的考試成績,你怎麽就不能稍微考得好看點呢?”
  而張新則一直籠罩在戴維凡美色的光環下,他父母倒是不會要求他向戴維凡看齊長好看點,可是所有的女生都一致地將目光投向大搖大擺走在他身邊的那個家夥,包括他偷偷心儀的女孩。
  然而這一點也沒妨礙兩人的關係,戴維凡把父母在學習方麵的要求當耳旁風,張新把戴維凡在他麵前上演的分分合合當成緊張學習的有效調劑來看。
  從一所學校到另一所學校,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沒人說得清,看似憨厚卻極有內秀、總能輕鬆考出好成績的張新與英俊卻學習成績不好的戴維凡的友誼怎麽會保持得這麽長久。幸好他們中學時生活在小城市,讀書的年代還沒有腐女這一神奇的物種,就是《斷背山》也隻存在於李安的心中,還沒拍出來,不然那些女同學一定會對他們充分發揮想象力。
  有人調侃早戀時說:“我想早戀,可我已經老了。”
  張新開始他的初戀時隻18歲,不算暢談了,可顯然也並不算老。麵對一個清秀可人而且聰明的女孩子,工科男的後青春期萌動來得一樣細膩。他如願體會到了小說裏描寫的感受:腦袋空空的,心跳加快,血流加快,有點輕飄飄的……
  可是一切在沒來得及深入時被突然中止,那女孩子看到了戴維凡,眼前一亮。接下來她顯得比平時更斯文,而戴維凡依著老習慣與張新高談闊論,講他的學校、他的專業、他的同學、他剛被拉進去的模特隊、他才業餘走台掙到的外快……張新覺得十分開心,身邊是喜歡的女孩子,對麵是自己的好友,喝著啤酒,那種暈陶陶無拘無束的感覺是讀中學時體會不到的。
  接下來,他又帶那女孩子去了戴維凡讀書的美院,這裏迥異於治學嚴謹、學生打扮中規中矩的理工大,滿目都是奇裝異服、舉止放誔的男女,更不時有身材高挑、衣著入時、化妝精致的美女飄然來去,與戴維凡招呼打得熱烈。
  那女孩子與張新一樣憑著好成績考入理工大,至少大學以前的心思會放在了學習上,不免半開玩笑地說:“到這裏我會覺得自卑。”
  沒等張新安慰她,戴維凡先笑了:“美貌就是浮雲,智慧型女生最美。”
  戴維凡倒不是說大話,他的確並不重視外在美,美貌這東西是他生而具備的財富,來得輕易,他從來就沒當回事,當然更不可能去看重別人的長相。然而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那女孩子當即臉泛紅雲了。
  接下來,張新再約那女孩子,多半會收到推托,借口倒是委婉,可沒留一點餘地。張新的聰明不止表現在學習上,他不是書呆子,明白自己被人DOWN掉了,還未及熱戀已經失戀,自然痛苦,而且茫然,不知道差錯出在什麽地方。
  他隻能跟戴維凡傾訴。
  而戴維凡反常地安靜,隻不停給他倒啤酒,並沒像以前那樣嘻嘻哈哈不當回事的調侃。
  當張新帶著酒意反省:“難道是我襯衫領子不夠幹淨?又或者有口臭自己卻不知道……”
  戴維凡終於悶聲打斷了他:“得了,不關你的事,那女孩子……給我打了電話,約我看電影。”
  張新驚得嘴半張開,好一會不知說什麽好,戴維凡趕忙接著說:“我可沒答應,我連她叫什麽名字都不記得了。”
  張新呆呆坐著,消化著這個消息,戴維凡急躁得恨不能披肝瀝膽以明心誌:“老張,你是我最好的哥們,你可得相信我,我沒去招惹過她,我也不打算和她約會。我很明白跟她講了,和她完全沒有可能。這種朝三暮四的女孩子,你忘了她吧,不值得多想。”
  張新舉手製止,詆毀那女孩子並不能讓他開心,他這會腦袋混沌成一團,不覺頭痛了:“我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
  他躺到床上,知道了失戀的原因,胸中的困惑反而更多了。他倒沒有生戴維凡的氣,隻是很有點不是滋味。
  難道所有的女孩子都是外貌協會會員,隻會無條件臣服於一張英俊的麵孔?
  張新帶著疑惑入睡,宿醉醒來,頭仍然有點痛,可是他想:那就這樣吧,總比哥倆愛上同一個女孩子來得好點,他閑時看點小說做消遣不假,不過瓊瑤劇可不是他的愛好。
  戴維凡神情有點惴惴地過來找他,東拉西扯,一會講理工大的籃球水平倒也不錯,下回你們係再跟人打比賽,我願意當外援,保證場均得分過30;一會講過幾天美院有個畢業設計展,會有好多美女模特走台,老張你要不要過來飽飽眼福……
  張新等他嘮叨到辭窮力竭了,笑道:“老戴,你跟美女混多了,變得很八卦了。”
  戴維凡心裏一塊大石落地,一本正經地說:“老張,美貌真的是浮雲,浮雲。”
  
  第十四章
  周五,戴維凡準時將車開到辛笛公司樓下,過了不到五分鍾,辛笛下來,照例拎著個大尺寸帆布包,坐上他的畢加索,她決定還是給他交代一下吃飯時會見到的人,省得他驚悚。
  “待會我爸媽會在。”
  不出所料,戴維凡明顯嚇了一跳,辛笛將他這反應盡收眼底,帶點嘲諷地看著他笑:“鎮定鎮定,不止他們兩個,路非和辛辰也會在那。”
  戴維凡懊悔自己的沉不住氣,隻得發動汽車,同時自我解嘲地笑了:“想必叫上我是有原因的吧。”
  “沒錯,不過原因沒你想象的那麽複雜嚴重,你隻需要舉止得體,禮貌大方參與談話就可以了,萬一我媽問到你跟我的關係嘛,說相互有好感就OK。”
  “如果我表現得不止對你是好感呢?”
  辛笛撇一下嘴:“不要亂表現,給我惹來麻煩,我不會感謝你的。”
  他們走進路非預定的包房,辛開明、李馨和路非已經坐在裏麵了,看到戴維凡,辛開明、李馨都頗為吃驚,這人太過高大英俊的外表當然隻是原因之一。辛笛做的是十分籠統的介紹:“我爸爸、我媽媽,路非,你們見過的。這是戴維凡,我朋友。”
  辛開明、李馨夫婦看上去都五十來歲,衣著整齊而保守,與穿著手繪塗鴉T恤的辛笛對比強烈,神情也頗為持重。戴維凡彬彬有禮的問好,心念轉動,多少有點知道辛笛為什麽會叫他過來吃飯了。他替辛笛拉椅子,然後坐到她身邊。
  “辰子怎麽還沒來?”辛笛問。
  辛開明說:“她剛給我打電話,說她爸爸突然回了,準備陪她爸去吃飯,我叫他們一塊過來。”
  辛笛高興地說:“太好了,快一年沒見小叔叔了。”
  戴維凡對辛笛拿來與自己做過比較的小叔叔當然不免好奇,辛笛看出他饒有興致的樣子,小聲說:“待會你就能看到了,保證讓你自慚形穢。”
  “不管怎麽說,今天我見了家長,包括你的叔叔,自慚一點也很值了。”戴維凡根本不在乎這個打擊,同樣小聲回答,辛笛隻能驚歎他的皮厚。
  李馨頗很有些意外地看著他們交頭接耳,一時拿不定主意說什麽。
  辛開明搖頭:“小辰這孩子,還跟我說明天要去縱山,今天不過來想早點休息,被我攔下來了。前幾天那一帶山區雨下得更大,要趕上泥石流、山體滑坡就麻煩了。小笛,這點你要跟小辰學著點,你就是太不愛運動了。”
  辛笛的確不愛任何體育運動,她笑著說:“我要跟她一樣自駕往西藏跑,媽頭一個得跟我急。”
  “你現在哪裏還管我急不急。”李馨嗔道,“這次去香港,索性過了了幾天才想起來打個電話跟我說一聲。”
  提到香港,辛笛和戴維凡心懷鬼胎,不免對視一眼。辛笛趕快移開目光:“我去的地方都治安良好嘛,跟平常上班一樣,不用擔心。啊,對了媽,公司安排我下個月中旬去看紐約時裝周,我預先報備,省得到時候忘了說。”
  “你索性忘了你有個媽算了。”李馨拿女兒沒辦法,隻能笑著搖頭,“紐約你沒去過的,有人一塊去嗎?”
  “阿KEN直接從香港動身,我從北京走,在那邊碰頭。”
  路非說:“下個月我也得去紐約開會,也許確定了時間能一塊走。”
  李馨高興地說:“那就好,那就好。”她猛然想到戴維凡還在旁邊,心想女兒白天在電話裏再次重申了對路非沒想法,這會帶個男性朋友出現,雖說得等回去拷問了才知道兩人是什麽關係,可也不好冷落了他或者讓他誤會,於是和氣地對他笑道,“小戴,路非和小笛從小是同學,小笛又馬虎,出差有人照應著點,我也放心一些。”
  戴維凡點頭稱是:“對,小笛這次在香港也險些丟了行李。”
  “你們一塊去的香港嗎?”李馨好不詫異,
  辛笛暗暗叫苦,可知道媽媽在某些事上簡直明察秋毫之末,也不好瞪戴維凡以示警告,好在戴維凡並不打算惹急她,回答得中規中矩:“我做廣告業務的,也去看服裝展,和小笛在香港碰上了。”
  “不會是在香港認識的吧。”
  戴維凡老老實實地說:“阿姨,我跟小笛是美院校友,認識快十年了。”
  李馨本來怕女兒為敷衍她隨意拉個路人甲來吃飯,這會不免對戴維凡多了點興致,閑閑問起他的工作情況,他自然是有問必答,態度十分認真。
  辛開明則和路非閑談著。路非的父親在幾年前已經調去南方省份任職,辛開明關切地問著老領導和家人的情況,路非一一回答。隨後談到昊天的開發項目,辛開明目前在市經委做一把手,自然關心本市大項目的運作情況,路非大致介紹著項目的進展,同時特意談到辛辰住的房子這次也在拆遷之列。辛開明點點頭:“回頭我問一下小辰有什麽打算,這孩子,怎麽還沒到?”
  正說著,辛辰推門走了進來,一邊和身邊一個看上去40歲不到的男人說笑著。戴維凡打量他以後,不得不承認,辛笛拿他和自己比,倒真沒辱沒的意思。
  辛開宇看上去出人意料的年輕,完全不似一個25歲女兒的父親。他舉止瀟灑,長相確實當得起斯文俊秀四字。辛辰和他長得十分相似,這樣的相貌讓女兒的美麗中帶著點英氣,而對一個男人來說本來過於標致,隻是再加上一點歲月痕跡,竟然頗有成熟韻味。他跟哥嫂打招呼,看到站起身來的路非,卻微微一怔,他們以前曾經見過麵,自然都有印象,相互點了點頭。
  辛笛向來與辛開宇十分親近,趕忙請小叔叔坐自己身邊,含糊地介紹了戴維凡,他看著如此年輕,戴維凡實在老不起臉叫他叔叔,隻起身與他握手致意。
  “怎麽還是這麽神出鬼沒的,回來也不提前說一聲。”辛開明不客氣地對弟弟說。
  辛開宇並不在意大哥幾十年如一日開口就帶點訓斥意味的講話語氣,隻說:“臨時有事。”然後轉向辛笛,“笛子,這件衣服很漂亮。”
  辛笛大笑,她媽媽剛跟她嘀咕了她自製的塗鴉T恤實在有點不像樣子:“小叔叔,你一點都不會老,一定要教下我爸爸保養之道。”
  “你爸爸是天生操心的命,沒辦法。”辛開宇輕鬆地說。
  服務員開始上菜,辛開明問辛辰拆遷後的打算。別人辛辰都能敷衍,可是對著大伯她隻能認真作答:“眼下房價太高,我暫時不想買房,也許租個房住吧。”
  辛開宇笑道:“也可以去昆明我那邊住一陣再說。”他幾年前去西南做生意,已經在那邊買房了。
  辛開明大搖其頭:“小辰去你那玩可以,不能跟你一樣滿世界亂轉。女孩子總要結婚的,不買房子也行,拿到拆遷款好好規劃一下投資,別亂花了。也不用租房,可以搬去和小笛住,正好做個伴。”
  李馨皺眉,她本能地不喜歡這主意,可是此時當然不說什麽。辛笛並不介意和堂妹同住,不過她隻見辛辰飛快地對自己擠下眼睛,顯然是示意讓她放心,不會住過來,不禁好笑,也對她眨眨眼。
  菜陸續上來,辛辰今天顯得胃口頗好,全沒上次和路非一塊吃飯的懨懨之態。路非替她盛湯:“你喜歡喝竹蓀湯的,剛好這家有。”
  辛辰輕聲說“謝謝”。當然,他知道她的口味,他們以前不止吃過一次飯,除了在辛辰家裏、樓下那個路非強烈懷疑其衛生狀況的小餐館裏,路非還帶她去過市內有名的大餐館,卻發現她居然對好餐館的熟悉程度遠超過了他,點起菜來都不用看菜單,吃飯時坐姿腰背筆直,樣子斯文,自然全是辛開宇有錢又有閑時培養出來的。
  她低頭喝湯,李馨看路非那般關注的眼神,暗自歎氣,知道女兒和他大概是完全沒可能了,同時看戴維凡正將辛笛愛吃的菜轉到她麵前,而辛笛顧著和辛開宇講話,毫不理會。她想這個男人除了看著實在英俊得太不尋常,表現還算可以,就不知道自己這個寶貝女兒轉的什麽念頭。
  辛開明、李馨夫婦都並不愛說話,路非更是沉默,辛笛和辛開宇卻聊得很開心。被冷落在一邊的戴維凡有點沒話找話地說:“辛辰,這家店的LOGO好象是你設計的吧。”
  辛辰點點頭,這個LOGO還是兩年多前戴維凡幫她接的第一個比較大的單子。她要價不高,出來的設計幹淨漂亮,餐館老板十分滿意,此後算在這行內慢慢做出了口碑。她指一下旁邊那本裝幀漂亮的厚厚菜單:“他們今年做的這份菜單上的圖片也是我修的,老板迷上了攝影,設備上得很厲害,可技術太濫,又非要用自己拍的,隻能靠後期處理。”
  李馨見戴維凡居然跟辛辰也認識,暗暗警惕。好在辛辰再沒說什麽,繼續埋頭大吃。
  “路非,得在這邊待到項目結束吧。”李馨問。
  路非躊躇一下:“這個項目結束後,我也打算長駐這邊了。”
  辛開明略微詫異,他知道昊天集團這個項目和路非所在公司的合作情況,一般風投公司的資金會分批注入,也會有人參與項目的實施,但不會全程跟進,而且那家風投公司不大可能在本地專門設立分支機構。
  路非的父親路景中是他的老領導,他擔任路景中的秘書長達五年,相互之間感情頗深,路家的家事他自然關心。眼下路景中在南方某省擔任地方大員,女兒路是嫁給了昊天集團總經理蘇傑,路非回國後在風投公司也發展順利,路景中一向對此表示滿意。此時路非的說法卻隱約包含著離開那家公司留在本地發展的意思,他記起妻子幾年前在路非出國前對他說過、他當時深以為荒謬的話,再聯想剛才路非對辛辰明顯的關切,不禁沉吟。
  “在幹嘛,辰子?”
  “山上徒步呢。”辛辰拿毛巾擦著汗。
  “我爸不是說怕有泥石流不讓你去嗎?”
  “不會,雨已經停了兩天了,別跟大伯說,下午就回,很安全的。”
  “真是搞不懂,這玩意也能上癮嗎?回來直接到我這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好。”
  辛辰收起手機,坐她身邊的Bruce遞給她水:“沒事吧,合歡。”
  辛辰搖頭,今天是多雲天氣,山間空氣新鮮,溫度適宜,縱山的強度並不大,但路並不好走,有很大一片陡峭山坡基本沒有路,荊棘叢生,全靠前麵的男士揮開山刀開路,跟在後麵還得小心翼翼,稍不留神會被利剌掛到。她經驗豐富,自然沒什麽問題,隻是從西藏回來後就開始趕工完成手頭的活,體力沒有完全恢複,不免有點氣促疲憊。他們已經步行了四個小時,這會正在一處稍微平坦的地方席地坐著休息。
  三年前Bruce就發現,辛辰徒步時幾乎完全沉默,並不愛說話,現在顯然還保持著這個習慣。他也並不介意,帶點嘲笑地看著山坡下正擺姿勢拍照的幾個人:“真想不通,你會和他們混在一塊。”
  也難怪Bruce不屑,今天是常規路線,有幾個人帶了女朋友過來,完全跟不上進度,走不了多遠就嬌喘籲籲,而且酷愛拍照留念,整個隊伍被迫拖慢了速度。另有一個年輕女孩子,是外企白領,剛開始參加戶外活動,開一輛紅色標致206,全套名牌戶外行頭,本來意態頗為矜持,今天看到Bruce後,出發時主動邀他同車,同時還委婉地說:“我的車太小,合歡還是坐其他車子吧。”
  辛辰哪裏理她那點小心思,隻一笑,徑自上了活動發起者的越野車。開始縱山後,整個隊伍慢慢拉開了距離。先還與Bruce並行,時不時直接用英文跟他交談的那位美女漸漸落到了後麵,Bruce不免長籲了一口氣。
  辛辰笑了:“人是群體動物,都得相互容忍,看不上眼的可以選擇忽視嘛。你經常泡我們那壇子,我以為你早該接受他們的作派了。”
  “我泡那壇子的唯一理由是你好不好,不然完全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辛辰不接他的話:“反正你也知道,還有一路人更要命,一邊縱山一邊做遊戲,今天狐狸抓兔子,明天索性扮大灰狼和小紅帽,拿登山鞋喝酒,自命風流得讓人吃不消。這一撥,”她揚一下下巴,“算不錯了。”
  “我還是堅持遠距離徒步不能超過十個人,這樣的短途穿越最多兩三個人結伴就好。你沒以前喜歡冒險了,合歡,不會是上次去秦嶺留下陰影了吧。”
  辛辰沉默一下,搖搖頭:“既然都活了下來,我沒有什麽陰影,不然也不會再出行了。隻是那一次後,我決定珍惜別人的生命,也珍惜自己的,去什麽艱險的地方都不是問題,但一定要準備充分。”
  “那就好,我不希望我們唯一的一次同行,成了你不願意想起的回憶,記得嗎?我們在那邊,也這樣坐著,一塊走到第三天,你才跟我多說幾句話。”
  三年前,辛辰周末去大伯家吃飯,聽辛笛講路非給她打了電話,周一會回這個城市待幾天,大伯大媽都很開心,而她隻低頭扒著飯,吃完後匆匆告辭回家,茫然坐了好一會,打開電腦登陸常去的一個戶外論壇。
  她當時完全沒有目的,隻是打算離開這個城市,隨手點開的第一個帖子,就是有家西安的戶外俱樂部征集驢友做秦嶺太白山東西向重裝徒步穿越,她沒有看具體路線,馬上跟帖報名了。
  第二天,她給上班的單位處長打電話辭去工作,出去買好車票和要帶的東西,晚上去了大伯家,說了辭職並準備馬上去西安旅遊,大媽沉下臉來,大伯惱火地說:“小辰,你才上不到一個月的班。”
  “對不起,大伯。”辛辰可以完全無視大媽的不悅,可是對大伯,她總是愧疚的,不然不會接受這個工作安排,但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
  盡管從外地找工作回來,她就決定聽大伯的話好好生活,可是這個班上得她無聊得隻想逃開,而路非又要回到這個城市了,她剛下的決心瞬間崩潰,多了逃離的理由。
  李馨不高興地說:“小辰,你這份工作是你大伯托人才安排好的,又清閑、福利又好,多少名校畢業的學生想進去都被擋住了,怎麽可以這樣輕率?”
  她無言以對,隻能低下頭不做聲,辛笛剛下班回來,打著圓場:“讓辰子做她自己想做的事吧。”
  “可是你到底想做什麽呢?該不會是跟男朋友一塊去西安吧。”李馨不客氣地推斷。
  辛辰大學裏的確有個男友,是西北人,但畢業前幾個月,她堅持獨自去外地找工作,兩人已經不歡而散分手,她沒心情解釋,而且知道一解釋大概不免招來“女孩子要自重,這是你分手的第幾個男朋友”這樣的教訓,隻垂頭不語。辛開明本來惱怒,可是看她沉默得反常,卻心軟了:“小辰,你也這麽大了,不能光想著玩,總該定下心來好好工作。”
  她隻輕聲說:“我任性這最後一回,大伯,我保證,回來後我會好好工作。”
  然而那次任性險些讓她和Bruce送了命。Bruce習慣冒險,隻將那視為難得的人生體驗,她卻不那麽看。
  不遠處有驢友喊他們出發,辛辰一躍而起,低頭對Bruce笑了:“老沉浸在回憶裏可不好。”
  “可是你剛好就沉浸在回憶裏。” Bruce的聲音不緊不慢,“當然不是關於我的回憶。”
  辛辰的身體一僵,隨即苦笑了:“嗨,我們別談這個了。”
  她背上雙肩包,提起登山杖出發了。Bruce隻能搖頭跟上,不確定剛才算不算太莽撞了。如同三年前一樣,前麵這個纖細的身影腰背筆直,徒步時不同於平時的步態懶散,步子邁得均勻而穩定。
  縱山結束後,照例是找一處地方大家聚餐,但辛辰說還有事,車子回到城裏就先下去自己去打車。Bruce本來也要走,但他是這個徒步論壇的名人之一,注冊了三年時間,有時發在美國徒步的照片上來,今天突然現身,一下引起了不小轟動,大家堅決不放他,他隻能對辛辰揮下手,跟著車隊一塊去吃飯。
  吃到盡歡而散,Bruce回家,他父母在他15歲時離婚,他隨後跟母親和妹妹移民加拿大,但父親仍留在國內做生意,在本地有房子。他開了門,卻發現父親陪著一個溫文爾雅的男人坐在客廳。
  “樂清,介紹一下,這位是路非,現在和你小叔叔的公司正在合作項目,他有事想找你談談,已經等了你很長時間了。”
  Bruce的中文名字是林樂清,家人當然習慣用這個名字叫他,他和路非握手,同時揚起眉毛:“你好,想必不是找我談生意,對嗎?”
  路非笑了:“我叫你樂清,你不介意吧。方便的話,我們去樓下咖啡館坐坐。”
  林樂清家離本地晚報社不遠,報社對麵有家綠門咖啡館,裝修雅致,雖在這個相對僻靜的路段,但生意一直不錯,兩人對坐,各叫了一杯咖啡。
  “說起來,我們有點扯得比較遠的親戚關係,樂清,你的小表叔蘇哲是我姐夫蘇傑的弟弟,而且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麵。三個月前,我陪蘇哲去過你的宿舍。如果再說遠一點,三年前在蘇哲深圳舉行的婚禮上,我們也應該見過。”
  林樂清恍然笑道:“難怪前兩天在酒吧碰到你就覺得麵熟,對,那天我回宿舍,你正好出去。小叔叔說你和我是校友,也是那間學校畢業,想自己到學校走走。”
  路非苦笑,他當時和蘇哲去美國公司總部商談風投基金參股昊天新項目的具體事項,辦完公事後,蘇哲說起要去探望幾年沒見的侄子,他三年前畢業於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Hass商科研究生院,剛好也想趁周末回去看看老朋友,於是兩人買機票,一同由紐約飛到舊金山。
  到了林樂清宿舍,他的室友說他馬上回來,請他們稍等。路非卻一眼看到牆壁上掛的眾多照片中的兩張。其中一張是在山頂,背後是霞光下的雲海,景色壯美得難以形容,一個穿衝鋒衣的女孩側頭凝神看著遠方,頭發被風吹得飛揚,顯然是抓拍,她並沒注意到鏡頭的存在;另一張背景是醫院病房,旁邊有豎立的輸液架,一個男孩子和剛才那女孩靠在一起,他們都穿著藍白兩色條紋的病員服,顯得蒼白憔悴,卻直視鏡頭,笑容十分開心。
  路非大吃一驚,單獨那張自然不必說,合影上的女孩子瘦得下巴尖削,頭發剪得短短,可漆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左頰上一個酒窩隱現,正是幾年沒見的辛辰。
  蘇哲見他留意看這兩張照片,笑道:“我侄子愛徒步,三年前和這女孩子結伴穿越秦嶺,險些送命,當時出動武警入山搜救,弄得實在轟動。”
  “三年前嗎?具體什麽時候?”路非回頭看著他,聲音有點艱澀。
  “我那年六月底在深圳結婚,他回國參加完婚禮後去的秦嶺,應該是七月初。路非,怎麽了?”
  “沒事。蘇哲,我先出去走走,我們待會見。”
  路非無法按捺住心頭的震動,匆匆出去,和剛回來的林樂清擦身而過。

  第十五章
  “你怎麽才來?”辛笛給辛辰開門,抱怨地說。
  “我都沒參加他們的飯局就直接跑過來了。”辛辰將背包扔到玄關處,捂嘴打著嗬欠,踢掉徒步鞋,穿著襪子踩在地板上走進來,“好累,要不我們去洗腳按摩吧。”
  “我怎麽也理解不了你這自虐的精神頭,何苦要把自己累成這樣。今天晚上不行,我待會要出去。”
  辛辰壞笑著上下打量她:“我說今天怎麽打扮得這麽漂亮,原來是有約會。”
  穿衣法則一向教導個子嬌小的女生不要穿色彩樣式繁複的衣服,但辛笛顯然全沒理會這點,她穿著件墨綠色褶皺長襯衫,係暗金色腰帶,下擺紮起一角,露出隻比襯衫略長一點的紅色短蓬裙,看上去悅目又顯眼。
  “戴維凡約我去看演唱會。”
  辛辰笑咪咪吹聲口哨:“他在追求你嗎?”
  辛笛聳肩:“似乎是,雖然我不知道是為什麽。”
  “隻能說他終於做對了一件事。”辛辰笑道,坐到沙發上伸展手腳,“好吧,有什麽心裏話要跟我說,我貢獻耳朵聽著。”
  辛笛坐她身邊,瞪她一眼,拿起茶幾上放的化妝鏡和粉刷:“你當我有跟人談心的癮頭嗎?就是告訴你一聲,不想買房子沒關係,可以住我這裏,多久都行,我一個人住也怪無聊的。”
  辛辰伸手攬住她的肩:“笛子,我知道你最好了。房子拆了以後,我可能放一部分資料在你這邊,其它東西能送能賣的全處理掉。然後去昆明、麗江住一陣子,明年去歐洲走走,再看哪個城市工作機會多一點,去老老實實幹活掙錢。如果回本地來,當然謝謝你收留我不用住旅館。”
  “喂,你一身的汗味。”辛笛老實不客氣推開她,她大笑。
  “就這事嗎?那我回去洗澡了。”
  “你給我老實坐著。”
  辛笛丟下化妝鏡,躊躇一下,卻不知從何說起。辛辰回頭看著她,兩人視線交接,辛辰嘴角微微一動,顯然明白她想說的是什麽,卻隻是笑而不言。辛笛突然不能忍受她這樣漫不經心的表情了,拉下臉說,“你別拿我當路人甲來敷衍,真的要永遠離開這裏嗎?”
  辛辰收斂了笑容,往沙發上一靠,疲乏地說:“笛子,我隻想出去走走。”
  “難道今後都一直到處走,再不回來嗎?”
  “看情況,如果遇上喜歡的人、或者喜歡的地方,就住下去;如果覺得回來好,我就回來,我並不排斥這個城市啊,除了天氣討厭一點,其他都還好。”
  辛辰說得坦然,辛笛承認,這樣的生活方式至少對自己也是有吸引力,可是她不能不把這幾天一直壓在心頭的話說出來:“路非說他想追求你。”
  “別逗了,他不是有女朋友嗎?大伯今年四月去北京出差見過,回來還說他們都打算結婚了,你也聽到了的。”辛辰懶洋洋地說,“以他對自己的道德約束,不會做腳踩兩隻船這種事的。”
  辛笛兩年多前去北京看時裝周,曾和路非以及他女友匆匆見過一麵,印象中是個斯文秀麗的女子:“他們已經分手了。”
  辛辰有點意外的表情,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隨即攤一下手:“真遺憾,讓他節哀順變。天涯哪都有芳草,他會再碰上合適的女孩子,不過,我不打算做他的候補。”
  “你是恨他回國這麽長時間沒聯係你嗎?”
  辛辰默然。
  事實上路非走時,仍然來和她告別,盡管在那之前,他們已經有兩個月沒聯係了。他遞一個對折的信箋給她:“小辰,我替你申請了一個郵箱,我們保持聯絡。”
  她以為早就說服自己接受了現實,可那一刻突然暴怒了,拿過信箋看也不看,幾下撕得粉碎揚手一扔,紙片碎屑在他們之間紛紛揚揚落下。她冷冷說道:“你們都這麽熱衷於留地址、留郵箱給我嗎?我不要,要走就走得幹淨徹底。不用跟我一點點匯報那邊天氣很好、我認識了新同學之類的廢話。”
  站在她麵前的路非臉色發白:“你要講理,小辰。”
  “我從來都是不講理的,謝謝你們都不要再浪費時間跟我講道理了。”
  看著路非眼睛裏的痛意,她也痛,可是這份痛在胸中衝撞,讓她隻想用最激烈的方式發泄出來。也隻有還挾著一點少女時代餘勇,她才能這麽蠻橫地表達憤怒,象一隻野貓一樣肆無忌憚地伸出利爪,傷害願意讓她傷害的人。
  如果到了現在,她哪怕不想再和某人聯係,大概也會禮貌地接過信箋,待轉身走開後再隨手扔掉。想到這,她微微笑了。
  “不止回國以後,我和他七年沒聯係了。所有關於他的消息都來自於你和大伯:他進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商學院了、他姐姐結婚了、他畢業了、他回國了、他在北京工作了、他要回來度假了、他有女朋友了、他準備結婚了……這麽一說,七年發生的事還真不少。”辛辰臉上笑意加深,“笛子,你會對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有什麽想法?”
  辛笛認真想了想,隻能坦白地搖頭:“沒想法。”
  “對,我也沒想法了。聽到他現在獨身而且青睞我了,我可沒法當自己中了彩高興得跳起來。”
  “你以前是喜歡他的,對嗎?”
  辛辰輕描淡寫地說:“笛子,我們三個以前上一個學校好不好,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大概有大半個學校的小女生暗戀他。我承認我喜歡過他也不丟臉。”
  辛笛一時無語了,辛辰接過她手裏的粉刷,半跪在沙發上,小心地替她將臉上的蜜粉掃勻。然後拿起眼影盒,打量她的衣服,選了帶一點淺淺金棕的顏色,開始替她上眼影。
  辛辰剛工作那會,在一家攝影工作室做後期,那邊每個人都身兼數職,她也不例外地充任模特、化妝,練出了一手頗為專業的化妝技巧,辛笛放心地仰頭讓她在臉上操作著。
  “難道有機會圓少女時期的夢不好嗎?”辛笛突然問。
  辛辰停了手,辛笛睜開眼睛一看,她正扭開臉,似乎笑得抖,不禁有點惱羞成怒:“喂,這話是酸了點,可也是實話呀,不用這麽笑我吧。”
  “對不起笛子,我不是笑你。”辛辰咬住嘴唇,仿佛在用力忍笑,然後示意她閉上眼睛,繼續給她上眼影,“跟我喜歡過他一樣,他大概也喜歡過我,按你的說法,我那會還是挺討男孩子喜歡的。不過那點喜歡實在很脆弱,經不起蹉跎。而且不用我重複你的話吧,我早就不是從前的我了。”
  辛笛驀地睜開眼睛,麵前的辛辰臉上仍帶著一點笑意,可是兩人隔得這麽近,辛笛隻見她一雙眼睛幽深黯淡,那個眼神分明是不快樂的,好象突然沒力氣讓自己扮得漫不經意了。
  辛辰在她的逼視下向後一撤身,坐到自己蜷在沙發的那條腿上,微微苦笑。
  “我對你的評價純粹是我從設計職業出發的一點變態的個人審美趣味,你現在還是一個美女。”
  辛辰這下真被逗樂了:“你真是善良,笛子。不,我知道,我往年任性囂張的時候,大約是真有點奇怪的吸引力。現在嘛,既然選擇做合理的好人,隻能犧牲個人魅力了。”
  辛笛頭次聽到這個說法,再度仔細打量麵前的堂妹,辛辰完全恢複了平靜,泰然接受著她的審視,沒一點躲避:“出了什麽事,辰子?我在生活上大概比較白癡一點,可是我知道,如果沒有什麽變故,你不會改變得這麽徹底。路非他傷害了你嗎?如果是,我絕對不原諒他。”
  “不不不,他一向……律己,唉,大概隻有我傷害他的份,所以我很奇怪他怎麽還會動追求我的念頭,也許他跟你一樣,還真是喜歡我以前那個蠻橫勁頭吧。”她短促地一笑,“很遺憾,我滿足不了他這個趣味了。我們別說這個了,好嗎?”
  辛笛一時有些意興肅索。她仰頭看著天花板,過了一會才說:“辰子,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可是難得有一份感情能從年少一直延續到現在,如果不是原則性的問題,還是給他和你自己一個機會吧。”
  “沒什麽能一直延續不變。大概每個人年少時都會有點天真,可一直天真下去就是笑話了。”
  “難道我已經天真成一個笑話了嗎?我總覺得年少時的感情來得比較真誠,拖到我這樣,有人追求,我卻沒辦法輕易感動了,想到約會,隻希望能有趣一點不至於乏味就好,不然還不如在家畫設計圖有意思。”
  “我沒這個意思呀,我隻單純說自己,孩子氣的願望還是留在孩子的時代比較好。相信我,約會是打發無聊的最好方法,和戴維凡約會肯定不會乏味的。”
  辛笛手機響了,她無精打采地接聽:“嗯,好,我馬上下來。”放下手機,她卻坐著不動。
  辛辰無可奈何地笑,坐起身子,拍拍她的手:“得了笛子,去玩吧,開心一點,別讓我的話影響你約會的情緒。”她重新拿起化妝工具,快速地幫她塗睫毛油,用唇刷刷上唇彩,再撲上散粉定妝,滿意地歪頭打量:“好了。”
  “小叔叔回來了住哪裏,你那邊打通後隻剩一間臥室了。”
  “我有睡袋啊,放客廳就能睡。而且他昨天吃完飯後去會朋友,根本沒回家。”
  “你今天就在我這睡吧,總比鑽睡袋要舒服。你去櫃子裏找合穿的衣服,趕緊去洗個泡泡浴,好好敷下麵膜,別仗著自己長得好,完全不保養。冰箱有吃的,餓了自己去做。”
  辛笛拿起茶幾上的複古型小背包,走了一步又站住,回頭看著辛辰:“隻要你開心就好,辰子。”
  “別的都不容易,幸好,找點開心並不困難。”辛辰微笑。
  戴維凡已經站在車邊等著她,一邊替辛笛拉開車門,一邊由衷稱讚:“你今天很漂亮,辛笛。”
  “謝謝。”
  戴維凡發動車子開出院子,順大路開出市區駛上外環線,開往市郊的體育中心,這條路向西,車輛很少,遠遠隻見夕陽半落,天邊絢麗霞光將雲層染紅。
  “怎麽看上去好象不大開心。”
  辛笛怏怏地說:“對不起,不是針對你。隻是想起了一些事,突然覺得沒意思。”
  戴維凡倒並不在乎:“當然不可能每件事都有意思,不然我們也不用想盡心思哄自己開心了。”
  “你一般怎麽哄自己?”
  “我比較好哄,而且不和自己過不去。”
  辛笛哼了一聲:“我多餘一問,你大概根本沒不開心的時候。”
  “要真能永遠開心沒心沒肺活到30歲,我就得誇自己天賦異稟了。昨晚你拿我當擋箭牌給路非看,我可是很不開心的。”
  辛笛好笑:“放心,我不會強賴著你的,最多下次另找個人湊數嘍。”
  “這麽說你還有備胎放著啊。”
  辛笛老實不客氣地說:“那是當然,要不是他抽風跑去珠峰大本營了,哪輪得到你。”
  戴維凡根本不信,他覺得辛笛不是那種有現成男朋友,卻還會差一點就跟他上床的女孩子,不過他並不打算說破,隻大笑:“得得,我謝謝你也謝謝他了,給了我這個機會,讓他在那邊玩得盡興,不用急著回來。隻提一個意見行嗎?當擋箭牌也得師出有名嘛,希望你下次可以直接告訴路非,我是你男朋友,不用介紹得那麽含糊。”
  辛笛也笑了:“哎,你真的想追求我嗎?”
  “我們為什麽不試試在一起?我覺得應該會很開心的。”
  辛笛側頭看他,夕陽餘暉透過前擋玻璃照在他的麵孔上,那個被鍍上一點淡金色的側麵有挺拔的鼻梁,眉毛濃黑,嘴角噙著一點笑意,英俊得無懈可擊。她隻能承認,看著確實賞心悅目,別的不說,單純對著這樣一張臉,也應該是件開心的事情。可是隻為這個理由就和他戀愛,卻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了。
  她不接他的話,隨手拿起放在儀表盤上的演唱會門票看看,著實嚇了一跳,兩張內場門票,並不算很靠前,標價都在千元以上:“哈,搶錢啊,去年我在香港紅館看陳奕迅的演唱會,最高票價也不過400多港元。”
  “內地演出市場是這樣,大牌歌手比較少來,演出商壟斷市場,借口演出成本高,開出的票價畸高,可是總有人追捧,沒辦法。”戴維凡做廣告這一行,自然了解這一類商業演出的內幕。
  車子下了外環線,駛近通往體育中心的大道,天色漸暗,來往車輛驟然增多,顯然都是奔演唱會而去。**在沿途疏導著車流,而體育中心門前的路已經開始堵車了。
  戴維凡的車跟著前麵車輛緩緩移動,終於駛進了體育中心的停車場。他們停好車下來,到處都是興奮的觀眾,賣望遠鏡和助興小玩意的小商販來往穿梭著,那樣輕鬆熱鬧的氣氛不知不覺感染了辛笛。戴維凡買來一把幼稚的熒光棒遞給她,她笑著接過來隨手揮舞。
  兩人跟著人流進場,這場演唱會門禁森嚴,持票要通過三道關卡掃描加安檢才能進入內場。終於坐到座位上,天色全暗下來,眼前的舞台由主舞台、延伸舞台、側舞台和升降舞台組成,主舞台後方兩側懸掛著超大尺寸的LED屏,四周還有投影大屏幕,看上去華美開闊,確實如報紙上宣傳的那樣花了大手筆搭建。
  戴維凡看著手裏經過掃瞄儀檢測過的門票,突然笑了:“記得十年前在美院讀書的時候,一個過氣的香港組合來體育館開演唱會,我們隻湊錢買了一張門票,不過有大概超過100個人都進了場。”
  “啊,不是吧,那次我也去了。”辛笛忍不住大笑了。
  他們兩人就讀的美院一向在本地有點不大好的名聲,學生除了打扮奇特、行為放曠外,還以什麽都能仿製出名,從當時沒有防偽技術的演唱會門票、公園、動物園門票、電影票、乘車月票直到食堂飯菜票,全有人手工繪出,而且惟妙惟肖。
  美院沿線的公汽深受困擾,當時售票員看到這一站上來的學生都會重點防範,拿過月票看了又看。而接受審視的學生越是顯得無辜,大概就越有可能用的是手繪版月票。有時售票員也會氣樂了:“嘿,別說,這票花畫得,比我們公司印的精致多了。”引來滿車乘客大笑。
  辛笛沒用過仿製的月票,可是她得算膽大得出奇,才讀大一,聽到拿假門票去混演唱會的號召馬上響應了,拿回來三張票,叫路非和辛辰一塊去。辛辰自然是高興,路非遲疑一下,看看雀躍不已的辛辰,答應到時帶她過來。
  辛笛,你還真是遲鈍得不一般啊。她這會回想起來,禁不住好笑了。當然,路非從小學小提琴,熱愛的是古典音樂,怎麽可能會屑於聽這種演唱會,如果不是為了讓辛辰高興,他不會去的。
  那是冬天的一個周末,路非領了辛辰過來,三人在體育館碰麵,辛笛拿著票,大搖大擺帶他們入場,然後不停和周圍同學談笑打招呼。路非不免有點納悶:“小笛,你們同學都很闊氣啊,這麽多人來看演唱會。”
  辛笛詭秘地笑,招認了票是仿製的,路非大吃一驚,禁不住搖頭:“你們可真是……”他沒批評下去,看得出辛辰隻覺得這事有意思,而辛笛根本不在乎批評,隻好笑著讓自己不要煞風景了。
  辛笛的確對這事沒任何心理負擔,在那以後,她還不止一次拿著仿製的入場券混各類展覽。
  她那些精力過剩的同學每次都是擺出流水線的架勢,找來合適的材質,一人負責一道工序,認真地仿製著各類沒什麽意義並不算值錢的票據,全都沒有負罪感。讀美院的學生大半家境都不錯,在辛笛看來,他們付出的熱情以及用心程度早超過了票麵價值,也許大家都更多地把那當成一種對於秩序的挑戰,一個集體惡作劇和狂歡活動了。
  想起這樣有趣的往事,辛笛回頭,和戴維凡相視會心而笑。
  隨著低空焰火升起,一身金色外套的張學友登場,可容納4萬人的體育中心瞬間沸騰了。雖然年過不惑,可歌神的實力是有目共睹的,四首勁歌熱舞,現場氣氛一下掀起了小小□。
  辛笛一邊聽歌,一邊留意著舞台設計、演員服裝,這算是她的職業病了。前麵觀眾不少已經興奮得站了起來,她個子小,視線自然被擋住了,也無法可想。
  後麵觀眾先是叫著“前麵的坐下來”,屢叫之下沒有多少回應,夏天的高溫加上本地人火爆的脾氣發作,居然離他們座位不遠處有兩個觀眾動手扭打了起來,隨即周圍的人也加入了戰團,這一片觀眾區頓時大亂。
  戴維凡練田徑出身,動作十分敏捷,不等辛笛反應過來,已經一手擋開一個飛過來的礦泉水瓶,另一手抱起她,幾步跨過倒地的坐椅,退到了隔離墩那邊,這才放下她。
  辛笛驚魂未定地看著那黑乎乎下亂成一片的觀眾區:“要命,這樣也能打起來。”
  “放心,今天保安嚴密,一會就把他們收拾了。”戴維凡饒有興致地看著那個打鬥場麵,似乎覺得比舞台上的歌神來得有趣。
  果然一隊公安和保安馬上衝了進來,利索地**了打得正帶勁的幾個人,扶起座椅,這一小片觀眾區的秩序很快恢複了,隻是歸位的觀眾和趁亂從外場湧進來的人一下占據了座位。
  戴維凡笑著搖頭,見辛笛正踮起腳尖看台上開始唱《雪狼湖》片斷的張學友,這一場伴舞服裝精致,想必她很想看到,他突然握住她的腰,將她舉起來放到高高的隔離墩上坐著。辛笛嚇得用手緊緊抓住他的肩頭,深恐滑落下來,可是馬上就發現,坐在這上麵比剛才的座位看得可清楚得多,視線毫無遮擋地對著舞台,不由得大是興奮,旁邊好多男人也見樣學樣,將女友放上隔離墩。
  戴維凡站在她身邊,一手環住她的腰,用身體支撐著她,她的手繞在他肩上,身體倚著他。辛笛不敢低頭,隻能保持看著前方。全場觀眾都在合唱著一首首耳熟能詳的歌曲,這樣熱烈的氣氛之下,仿佛並不帶半點曖昧,可是兩人身體貼合地一起,姿勢實在親密得無以複加。
  一首快歌唱完,張學友停下來站在台上,透過LED,可以清晰看到這個40多歲老男人額頭上的汗水。他接著開始唱《她來聽我的演唱會》:……我唱得她心醉,我唱得她心碎,她努力不讓自己看來很累,歲月在聽我們唱無怨無悔,在掌聲裏唱到自己流淚,嘿……
  辛笛以前從來說不上是張學友的歌迷,此時全場安靜下來,沒有人瘋狂唱合,沒有人揮舞熒光棒,隻剩這首歌蕩氣回腸飄揚在體育中心內,所有的觀眾全都凝神靜聽,她被深深觸動了。
  那樣一段高度精煉的情感曆程,那樣歌者與聽眾共同成長的感悟與默契,都似乎融匯在這首歌中,一曲歌罷,掌聲如雷,舞台背後煙花衝天而起,激起現場觀眾齊聲歡呼。
  辛笛收回目光,發現戴維凡正含笑凝視著她,似乎說了句什麽,可是這樣嘈雜喧鬧中,哪裏聽得清。她剛要俯下身,他突然將她抱下來,湊到她耳邊重複道:“十年前我們也一塊聽過演唱會,雖然是和另外100個同學一起。希望從現在開始,以後一直都有陪你聽演唱會的機會。”
  他的嘴唇觸到她的耳朵上,氣息熱熱地吹送在耳畔,引起一點點酥麻的感覺,蔓延開來。他重新將她放回隔離墩上,仍然含笑看著她,聚光燈掃過場內,他仰起的麵孔神采飛揚。
  辛笛一時有些目眩,她想,這就是傳說中的調情嗎?由他做來,果然剌激,可以讓自己一顆老心瞬間跳得如同懷春少女。
  她重新看向舞台,已經到了返場時間,換了衣服的張學友重新上場,開始唱一首首傳唱度極高的歌曲,全場四萬觀眾齊聲合唱,氣氛熾烈到了頂點。到終於曲終人散時間,煙花升起,而舞台光影寂滅下來,辛笛撐著戴維凡肩頭跳了下來,戴維凡一手護住她,兩人隨著人流慢慢向外走去。
  一輛輛汽車以龜速移出體育中心停車場,駛上大路,交通終於通暢起來。戴維凡將車窗打開,一手擱在車窗上,一手握著方向盤,夏季深夜的風迎麵吹拂,辛笛靠在車椅背上,頭偏向窗外,不知道是因為這三個半小時的興奮鼓掌,還是引起心跳加快的身體接觸與言語挑逗,居然覺得頗有些累了,一時間各種念頭在心頭一一閃過。
  “我們去消夜吧。”進入市區後,戴維凡說了話。
  辛笛回頭,先是有點茫然,隨即笑了,點點頭。她並不想吃什麽,可是很高興戴維凡這一開口,把剛才略帶魔力的氣氛打亂了。這麽看來,他並沒有存心把情調弄得更曖昧不明,她也可以鬆一口氣了。

  第十六章
  綠門咖啡館門邊風鈴輕輕一響,一個穿著黑色小禮服裙的美麗女子走進來,她肌膚如雪,頭發鬆鬆綰著,隨意垂下幾綹,極有風情。咖啡館裏不多的客人幾乎全禁不住注目於她,她卻仿佛對所有目光都沒有感覺,徑直繞過櫃台進了裏麵。
  林樂清笑道:“天哪,這家店沒換名字已經叫我吃驚了,沒想到老板娘還是這個美女,好象叫蘇珊吧。我15歲那年移民加拿大,臨走的前一天,我爸非要跟我談心,帶我到了這裏。那天頭次看到她,著實把我驚豔到了,一顆少男的心跳得怦怦的。想不到七年過去,她竟然一點沒變。”
  路非隻掃了那邊一眼,顯然並沒留意老板娘的容貌:“我們之間又有一個巧合,樂清,我也是七年前離開這個城市去美國的。”
  “那我猜,你經曆的告別應該比我來得浪漫。我當時是15歲的別扭男孩子,正恨著爸爸,一句話也不想跟他多說,要不是看到美女老板娘,那個晚上大概會鬱悶死。”
  這樣風趣開朗的林樂清,讓路非沒法不微笑了:“不,和我告別的是一個快18歲的倔強女孩子,那場麵一點都不浪漫,可是我忘不了她。”
  “我沒猜錯的話,那女孩是合歡,也就是辛辰吧,我叫習慣她的網名了。”他看路非詫異,笑道,“我父親介紹你叫路非,我就知道你想找我談什麽了。”
  “合歡。”路非重複這個名字,出現在眼前的是那個搖著合歡樹幹讓花瓣紛揚灑落一身的女孩,他有點不相信地問,“這麽說……她對你提起過我?”
  “不,她什麽也沒說。可是三年前,在太白山上,她發著燒,我照顧她,她曾經拉著我的手叫路非這個名字,我印象很深。”
  路非緊緊握住麵前的咖啡杯,指關節泛出白來,良久他才開口,聲音有了一點低啞:“那天在你宿舍,看到小辰的照片,聽蘇哲說起,我才知道她曾經跟你穿越秦嶺遇險。不要說我,她家人全都不知道這件事。”
  “徒步出發前,每個人都要填家人的聯絡電話,隻有她因為來得最晚,不知怎麽的就沒填,出事以後,俱樂部的人很快找到了我父親,可怎麽都聯絡不到她家人。她在醫院裏也拒絕透露家裏電話,本來我以為她是獨自生活,不過後來聽見她給她大伯打電話,顯得很輕鬆,隻說想在西安多玩幾天。”
  路非出了一下神,低聲說:“我回去後上網查了,報道全都很簡單,我反複看你們穿越的路線,收集相關的徒步信息,就是找不到關於你們倆人被困的具體情況。”
  “當時很多記者來醫院,我倒是無所謂,但合歡拒絕接受任何采訪,我當然尊重她的意見,隻讓我爸爸出麵應付他們,同時感謝武警的高效率搜救行動。”
  “方便對我講得詳細一點嗎?樂清。三年前,我回來過這個城市,就是你們出發徒步的那個時間。我確實想在做某個決定之前,回來見一下小辰,可沒想到她為了避開我,會弄得自己差點送命。”
  “她是為了避開你嗎?”林樂清皺眉沉思,他想,會在病中反複呢喃某個人的名字,卻貿然加入一個艱苦的徒步隻為避開他,確實是個讓人不能理解的選擇。
  “我為了參加那個七天徒步,做了很長時間準備。至於合歡,我們以前不認識,我隻知道她最後一個跟帖報名,最後一個趕到西安的集合地點,帶的裝備並不齊全,但她說她從18歲開始參加徒步,戶外經驗足夠應付這條線路,看上去沒什麽問題。”
  那是一條十足自虐的路線,七天行程,全程平均海拔在3000米以上,需要翻越10多座海拔在3400米以上的高山。而且沿途沒有任何補給的地方,就是說所有食品都得隨身攜帶,加上帳篷、爐頭、氣罐等各種裝備,女性的負重都超過了20公斤,男性負重大多超過了25公斤,是名符其實的重裝徒步。
  太白山的景色壯美,石海、草甸、原始叢林、荒原直到第四紀冰遺跡等各種地貌齊全,夏天不知名的野花隨處盛開,那個時節正好高山杜鵑也開到尾聲,十分絢爛,可是大部分路線其實沒有路可言,隻能踏著羚羊等野生動物行進的痕跡前進,氣候更是瞬息萬變,陰晴不定。他們七月初出發,個別山頂仍有隱約積雪,山上宿營地溫度在0到10度之間,而且正當雨季,山間暴雨濃霧說來就來,全無征兆。
  第二天下午,就有三個隊員或者出現輕微高山反應,或者不適予苦路況,退出了行程,由俱樂部工作人員護送下山。辛辰帶的帳篷並不符合規定,已經被留在山下,與她合用帳篷的女孩退出,她被領隊指派與林樂清同住一個帳篷。有漂亮女孩“混帳”,林樂清自然開心,哪怕這女孩總是若有所思,並不怎麽說話。當然,在那樣的高強度穿越中,說話的人很少,可是到了休息和晚上宿營時,大家都談笑風生,她仍是沉默的,眼神飄向遠方,明顯心事重重。
  第三天天氣不錯,夜宿將軍廟,滿天繁星璀璨明亮,似乎觸手可及,並坐仰望星空,他們才有了第一次算得上對話的交談,意外地發現,兩個人以前竟然曾生活在同一個城市。
  “她一路都毫無抱怨,緊緊跟著隊伍,表現得能吃苦,也很有經驗,吃什麽都不挑剔,喝從石縫裏接的水也沒象另外的女隊員那樣大驚小怪。”
  路非有一點潔癖,他想艱苦他應該並不怕,可那樣的飲水大概就有點接受不來了,記起辛辰曾自嘲“饅頭掉地上都能撿起來拍拍灰接著吃”,倒真是一點沒誇張,不知道那個曾經挑食得厲害的女孩子經過多久的戶外磨練,才到了這一步。
  “到了第四天,上午下起了小雨,等我發現第她因為衝鋒衣滲水感冒低燒,隻是自己吃藥硬扛著的時候,已經晚了。她越走越慢,我和她落在後麵,過了雷公祠就跟隊伍失去了聯係,在一大片原始落葉鬆針林迷失了方向。”
  那天雨並不大,可是霧十分濃,辛辰的步子顯得沉重而遲滯,仿佛被泥濘的山路絆住,林樂清要接過她的背囊,她搖頭謝絕,啞聲說:“沒事,我撐得住,你先走吧,我一會就跟上來了。”
  後來她沒法倔強了,隻能任由林樂清將背囊奪過去。
  “晚上我們隻有獨自紮營,倒黴的是我去周圍找有沒清潔的水源,碰上了一隻落單的野生羚羊,這種動物看著溫順,其實很危險,據說太白山裏每年都有羚羊頂死人的例子,我得算走運,閃避開了要害,但還是被頂了一下。”
  林樂清勉力支撐著回了帳篷,躺在辛辰旁邊,想等疼痛緩解下來。她正陷入半昏迷中,突然抓住他的手,喃喃地說:“路非,不要走,不要走,我害怕。”
  她的手勁突然大得出奇,拉扯牽動他被撞的鎖骨,頓時痛得他眼冒金星,他隻能咬牙忍著,柔聲安慰她:“好,我不走,放心,我就在這裏。”
  辛辰好一會才安靜下來,林樂清努力用另一隻手撫摸自己被撞的地方,確認應該是鎖骨骨折了,幸好隔著衝鋒衣和裏麵的兩層抓絨上衣,沒有開放式傷口。他不禁苦笑。
  他原本計劃,等第二天天亮後利用指北針辯明方向,放棄一部分負重,背上辛辰趕往下一個宿營地,找水時正盤算著才買的單反相機和鏡頭要不要扔掉,著實有點心疼。可是現在受了傷,就幾乎完全不可能背人趕路了。
  林樂清躺了一會,還是撐起來,找出退燒藥、消炎藥強喂辛辰喝下去,自己也喝了止痛藥,然後睡覺。第二天,辛辰仍然低燒著,人卻清醒過來,吃了點他煮的麵條,突然說:“Bruce,你先走吧,去找救援,再回來接我好了。”
  林樂清正在心中仔細考慮著幾種可能的選擇,他承認辛辰的提議得算明智,可是想到昨天用力抓著他的細細手指,想到那個帶著絕望的低低呢喃,他做不到放她一個人在這裏:“你不害怕嗎?”
  她看著他,因發燒而有些迷離的眼睛卻是平靜的:“沒什麽可怕的。”
  她看上去真的毫無畏懼之意,似乎並不介意獨自麵對一個人的荒涼甚至死亡。林樂清笑了:“好吧,那我害怕,我怕一個人趕路,尤其又是受了傷的情況下,我不確定我能撐著走多遠。我看這樣吧,這一帶地勢平坦,又背風,我們應該沒有偏離路線太遠,最好留在這裏等救援,不要分開。”
  “我是在拖累你,”她輕聲說,“如果不是遷就我的速度,你不會掉隊,不會迷路,更不會受傷。而且現在你把你的睡袋、防潮墊都換給了我,萬一氣溫下降,你也會感冒的。”
  林樂清戶外徒步的經驗很豐富,到美國讀書的頭一年就和同學相約去洛基山脈穿越過,此行前他研究資料,針對氣候做了充分準備,帶的帳篷、防潮墊和睡袋都很適合這樣的高海拔宿營,而辛辰帶的隻是普通徒步裝備,在此地的低溫下明顯不夠用。
  “我們出來就是一個團隊,我相信領隊會呼叫救援來找我們,不會扔下我們不管;同樣你也得相信,我不可能放棄你。”
  這個不到20歲的大男孩語氣輕鬆,但自有一股讓人信服安心的氣度,辛辰垂下眼瞼,歎息著:“請做最理智的選擇,不要意氣用事。你隨時可以改變主意,我絕對不會怪你。”
  這個討論到此為止了,他們在一片廣袤的鬆林邊緣宿營,第二天,太陽出來,不遠處草甸上野花盛開,季節迅速從夜晚的寒冬過度到了和旭春日光景,可是兩人都知道,這裏的天氣是反複無常的。
  他們撿拾了木柴,到開闊處生成篝火,盡力讓煙看上去濃密一些,希望能讓救援的隊伍早點找到,但到了下午,天陰下來,重新開始下雨,兩人隻能蜷縮在帳篷裏。
  辛辰清醒時,會與樂清聊天,樂清發現她是健談的,並不象頭幾天看上去的那麽沉默寡言。但她說的全是從前徒步的見聞,以及他們共同生活過的城市,一點沒涉及到其他。
  到第三天,她熱度上升,麵色潮紅,嘴唇幹裂,林樂清用濕毛巾給她敷額頭,收集了雨水,隔一會就強喂水給她喝,但她還是開始有了脫水的跡象,她再沒抓緊他的手,可是偶爾嘴唇微微開合,呼喚的隱約仍然是那個名字。
  在幾乎絕望的時候,雨停了,林樂清盡力搜羅可以點著的東西,重新升起火,由戶外救援隊、村民和武警組成的搜救隊伍終於找到了他們。
  “我們的確比較幸運,領隊處理得很及時,發現我們掉隊後,第一時間向管理處求救,大概還強調了一下我拿的加拿大護照。”回憶那樣接近死亡的日子,林樂清並沒什麽餘悸,反而笑道:“我們被抬下山送進衛生院,我父親接到電話已經趕過來了,馬上把我們轉到西安市區醫院,算是撿了一條命回來。”
  路非從美國回來後的那段時間如同著魔般收集著網上所有與秦嶺太白山徒步有關的資料,知道林樂清完全沒有誇張,幾乎每年都有遊客、驢友和采藥的山民在山中失蹤遇難,迷路、失溫、遭遇野獸……各種原因都可能致命,而辛辰在那種情況下能活著回來,實屬僥幸。他的手在桌下緊緊握成了拳。他無法想象,是什麽樣的念頭驅使她聽到他要回來就做出逃離的決定,在他印象中,她一直都是倔強而從不躲閃的。
  路非與林樂清道別,出了綠門咖啡館後,幾乎下意識地開車來到辛辰的住處,站在樓下看著那個沒一絲光亮的窗口,他不記得他曾多少次站在這裏這樣仰望了。
  七年前,他到美國念書,辛辰考上了本市一所不起眼的綜合性大學,搬去宿舍,同時拒絕接他的郵件,兩人一下徹底失去了聯係。接下來,他隻能在與辛笛互通郵件時問一下她的近況。
  辛笛給他的消息都是隻言片語:她學的平麵設計專業;她交了一個男朋友,看上去不錯;她好象突然很喜歡旅遊了;她業餘時間做平麵模特,我爸爸不願意她幹那個;她和男友分手了;她在婚紗攝影公司兼職;她又有了一個新的追求者……
  每次接到這樣的郵件,他都會反複地看,試著從簡單的字句裏組織出一個比較完整的生活,然而隻是徒勞。
  他父親一向對兒女要求嚴格,並不主張他們求學期間隨意往返。他在留學第二年寒假才頭次回國過年,那時他父親早就調往南方任職,舉家南遷。他在家待了一天,忍不住悄悄買了機票過來,然而辛辰家的門緊緊鎖著。他打電話給辛笛,並沒說自己在這個城市,隻和她閑聊著,然後狀似無心地問起辛辰,這才知道辛辰到在昆明做生意的父親那邊過年了。
  他隻能祝辛笛全家新年好,悵然放下電話,也是和現在一樣,仰頭看那個黑黑的窗子。
  天空飄著細細碎碎的雪花,陰冷潮濕,他從南方過來,穿得並不多,可還是信步走到了市區公園後麵一條僻靜的路上。春節的傍晚,又趕上這樣的天氣,這裏幾乎沒有行人。
  就在他出國的一年前,他曾陪著讀高二的辛辰在這裏散步,那時正值四月底的暮春時節,空氣溫暖,預示著這個城市漫長的夏天快要開始了。
  從那年上半年開始,辛開宇突然反常地再沒出差,也沒到處跑,幾乎經常在家了。辛辰上到高二下學期,學校已經開始每天晚自習再加上周六全天補課,路非不方便到她家幫她補習,隻能偶爾約在星期天帶她出去吃點東西或者走走。
  路非怕耽擱辛辰做功課,總是早早送她回家。那天她的四月調考成績出來,考得相當不錯,年級排名上升到了100以內,能算中等偏好了。路非露出讚許的表情,帶她去看電影放鬆一下,出來以後,辛辰卻堅持不肯回去。
  “明天還要上課,早點回家休息不好嗎?”
  “陪我走走吧,路非,我最近做作業都要做得崩潰了,就當是考試獎勵好不好。”
  路非知道自己讀過的中學出了名功課繁重,而辛辰自從看櫻花那天答應他好好用功後,也確實收斂了玩心,最近都算得上埋頭學習了。他不忍拒絕,陪她沿公園後麵漫無目的地走著。
  “我最近很開心,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
  “爸爸總在家呀,他差不多每天晚上陪我做作業,給我買消夜回來吃,逼我喝牛奶,他說盡量這樣照顧我到高考。”辛辰笑咪咪地說,“還有你也總過來陪我。”
  路非有點歎氣,隻覺得她爸爸做的明明是一個父親早該做到的事情,可是看辛辰笑得酒窩隱現,眉眼彎彎,甚至將他與她父親並列,明顯是與他十分親近了,當然也開心。
  她拉他衣袖:“我要吃羊肉串。”
  路非看著那煙霧繚繞、肉串暴露在空氣中、衛生狀態可疑的燒烤攤,不禁皺眉:“還是吃冰淇淋好了。”
  他剛剛拒絕了她要吃冰淇淋的要求,理由是天氣並不熱,小心胃痛,現在想兩害相權取其輕,可是辛辰接過他買的蛋筒,一臉得逞的笑,他頓時知道上了當,隻能好氣又好笑地拍下她的頭。
  他們順著這條安靜的林蔭道走著,四月底的風暖而明麗,吹得人有幾分慵懶之意,暮色薄薄,天遲遲不肯徹底暗下去。前麵不遠處有個30歲開外、衣著整齊的男人突然在一棵樹下停下,左右看看,居然開始爬樹。路非不免驚奇,辛辰饒有興致地駐足看著。那男人低頭見有人看,有點赧然,自我解嘲地說:“女兒養蠶玩,買的桑樹葉不夠吃,好容易找到這裏有棵桑樹。”
  辛辰笑盈盈說:“以前我爸也給我摘過桑樹葉回來,我正想呢,他是不是也是這麽看四下無人,然後爬樹的。”
  樹上的男人被逗樂了:“閨女折騰爸爸,天經地義。”
  “喂,你別把花碰掉了,可以結桑椹的。”
  那人笑著答應:“好,等結了桑椹讓你男朋友來爬樹摘,當爸爸的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們都忍不住笑了。兩人繼續往前走,沒過多遠,辛辰突然又停住腳步:“哎,碰到同學了。”
  路非連忙拉她靠到路邊一棵大樹邊,借著微暗的天色,可以看到從前麵公園側門出來一對少男少女,手牽手向對麵車站走去。辛辰笑得鬼鬼的:“那男生就是我們學校的百米冠軍,女生是我同班同學。”
  路非好笑,敢情小孩子們都在抓緊那點有限的空餘時間戀愛:“他不是一直追求你嗎?”
  “誰會那麽傻,人家不理還要一直追。”辛辰一點不上心地說,“這女生是我們班團支部書記,平時可道貌岸然呢。”
  “別亂說,這詞用得不恰當。”
  “你當給我改語文作業啊。那什麽詞好,一本正經,假模假式,”辛辰越說越好笑,“還是裝腔作勢?”
  路非無可奈何揉她頭發:“你也在約會啊,還笑人家。”
  她靠在他懷裏直笑:“可是我沒裝純情玉女,我也不怕人看到”
  路非暗自慚愧,他的確不願意被她的同學看到。他背靠大樹,雙手環著她,笑著問:“那我裝了嗎?”
  辛辰抬頭認真看著他,他眉目英挺,目光滿含溫柔和笑意,讓她覺得自己如同剛才舉在手裏的冰淇淋一樣,可以一點點融化在這個注視裏:“你沒裝,你天生正經,我喜歡你這個樣子。”
  這個表揚聽得路非有點汗。好吧,天生正經總比假正經要強一點,他認命地想。他俯下頭親一下她甜蜜柔軟的嘴唇,命令自己不許流連,然後對自己自嘲地說,尤其是現在,你似乎也沒有太正經到哪裏去。
  他們繞著那條路一直走,辛辰一直不停興致勃勃地跟他說這說那,一會說到讀小學時和辛笛合夥養蠶,辛笛怕媽媽說,不敢拿回家,全放在她這裏,等到結了白的黃的繭,兩人興奮得各分了一半,辛笛悄悄帶回去,卻不提防過幾天裏麵有飛蛾破繭而出,滿屋亂飛,惹來媽媽好一通責怪;一會又指著路邊的樹告訴他,這叫洋槐,樹上的白花正開得茂盛,要開沒開時才最好吃,以前奶奶用這個給她做過槐花餅,帶著清甜,十分美味。
  直到走得再也走不動了,辛辰才答應讓他送回家。到樓下,卻正碰上辛開宇也往家裏走,辛辰不像別的女孩身邊有男生就要躲著家長,大大方方叫“爸爸”,他回頭,路非不禁驚奇他的年輕。
  那會辛開宇才35歲,看上去大概隻有30出頭,更像一個哥哥,而不是一個父親,他本來若有所思,看到女兒馬上笑了,把手搭在她肩上:“瘋到這麽晚才回嗎?”語氣卻沒一點責備的意思。
  辛開宇不像別的有個成長中漂亮女兒的父親那樣,對陌生男孩子一律嚴厲審視,隻是漫不經心打量一下路非,然後和女兒進去,走進黑黑的樓道,辛辰回頭對他微笑搖手,她的笑容和那個春日一樣深深嵌入了他的回憶中。
  那樣的春日景致如同昨日,那樣的笑語如珠似乎還在耳邊繚繞。
  眼前這條路寂靜無人,洋槐和桑樹全都枝葉光禿,一派冬日蕭瑟光景。陣陣寒冷北風呼嘯而過,路非呼吸吐出的白色熱氣馬上就被吹得七零八落,細碎雪花沁濕了他的外套,讓刺骨的寒意直透進體內。
  他想,也許真的是再沒有緣份了。緣份,這麽俗氣卻又這麽萬能的一個詞,似乎能夠解釋人與人之間所有的離合際會,卻解釋不了他動用全部理智來說服,卻也放不下來的那份牽掛。
  他踏上回家的路,接著過春節假期,然後返回美國繼續學業。他隻能對自己說:好吧,看來她過得應該不錯,不停有男孩子追求她。當然,那樣美麗而生動的女孩,怎麽會沒人追求,總會有一個人給她幸福。你放棄了,就沒權力再指望她在真的能決定自己的生活時,再把你考慮進去。
  而他的生活中也出現了新的麵孔。
  從Hass商學院畢業後,路非順利進了美國這家風投公司工作,半年後被派回國內辦事處。當追隨他一塊回到北京的紀若櫟再次對他表白時,他沉默了許久:“請給我時間考慮,好嗎?”
  “無論多久都可以。”紀若櫟這樣回答他。
  她是一個溫柔沉靜的秀麗女孩,高中畢業後到美國讀大學,為他放棄了接著深造的打算,隻笑著說:“讀書什麽時候都可以繼續,可是我不能冒放你回國就此失去你的風險。”
  他覺得實在無以為報這樣的執著,她卻笑:“不,你不要有心理負擔,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你隻管做你的決定。”
  路非在工作上的決斷能力讓他的老板深為器重,隻是涉及到辛辰,他從來沒法讓自己迅速做出一個決定。在遲疑再三後,他給辛笛打電話,說打算回來度假——當然這是一個有點可笑的借口,沒人會想在七月初到這個以夏季酷熱出名的城市度假。
  他希望見過辛辰再做決定,哪怕知道她已經有了男友。

  第十七章
  三年前七月初那個黃昏,路非走下飛機,本城熾熱而久違的高溫撲麵而來。上了出租車,司機問他去哪,他一時竟然躊躇,遲疑片刻,還是報了辛辰的住址,這一次她的門仍然緊鎖著。
  他隻能去辛開明訂好位置的餐館,辛開明、李馨夫婦已經先到了那邊,說辛笛馬上會到,他問:“小辰呢?也應該已經下班了吧?”
  辛開明不語,顯然有點煩惱,李馨皺眉說:“別提了,她突然說不想上班,和男朋友去西安旅遊,昨天走的,唉,這份工作是好不容易給她安排的,害你辛叔叔跟王主任不住道歉。”
  接下來李馨再說什麽,他已經沒有留意了。辛笛過來後,大家開始吃飯。辛笛覺察出他的那一絲恍惚,他隻鎮定笑道:“大概是不大習慣本地這個熱法了吧。”
  於是話題轉向了全球變暖、氣候異常上麵,辛笛說起據報紙報道,他的母校櫻花花期每年都在提前,服裝公司現在都得把暖冬作為冬裝開發的重要因素考慮進去;他也順口談起回國頭一年,舊金山漁人碼頭的花似乎開得格外早,隔得老遠就能看到波斯菊怒放,豔麗異常。
  他沒有說的是,不管是聽到櫻花開放還是對著異國那樣的繁花似錦,他想到的都是辛辰。
  晚上他送辛笛回家,在院子裏合歡樹下佇立良久,正當花期,雖然黑暗中看不清合歡花盛放的姿態,可是清香隱隱,一個小小的如花笑靨如在眼前。
  紀若櫟打他的手機,小心地問:“路非,大概還要幾天回來?”
  他突然沒法忍受頭頂如此美豔熱烈無聲綻放的一樹繁花,也沒法忍受繼續待在這個火爐般喧熱的城市:“我明天就回來。”
  他借口臨時有工作,改簽機票,第二天回了北京。紀若櫟到機場接他,他一臉倦怠,什麽都不想說,她什麽也不問,靜靜開車,送他到他家樓下,他解開安全帶,回頭正要說“再見”,隻見她眼中含了一點晶瑩淚光,卻迅速轉過頭手扶方向盤看著前方。
  “我真怕你回去,然後打電話給我說,你已經找到你要找的那個人了。”
  路非默然,他要找的那個人,似乎已經永遠找不回來了。紀若櫟是敏感細致的,知道他長久的不作回應當然有原因。良久,她伸手過來握住他的手:“我很自私,路非,竟然在心裏一直盼望你找不到她,可是看你這麽不快樂,我也不開心。”
  他看著她,微微笑了:“其實,我也不算不快樂。”
  隻要她快樂就好,他想。
  說這話時,辛辰應該麵向夕陽走在太白山脈上吧。路非苦澀地想到。
  接下來幾天,他假期並沒用完,於是帶著紀若櫟去了北戴河。那麽,就在他和紀若櫟海邊擁吻時,辛辰開始發燒,支撐病體繼續跋涉,直到掉隊。當紀若櫟抱緊他,在他懷中戰栗輕輕叫他的名字時,辛辰正躺在那個帳篷裏,抓住林樂清的手,同樣呼喚著他的名字。如果不是身邊有林樂清,那麽她就會在他完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獨自送命。而他心中充滿失意,以及自己都不想承認的嫉妒,並不願意哪怕多一天的等待,卻還自欺欺人地想,她會過得很好。
  這樣的回憶和聯想讓他充滿了罪惡感,握成拳頭的手心沁出冷汗。
  “辰子現在不在家。”
  路非回頭,辛開宇正站在他身後不遠處。
  九年前的一個六月底下午,他們幾乎站在這個樓下相同的位置,同樣對視著,辛開宇說的是居然同一句話。
  當時辛開宇從出租車上下來,正看到路非下樓站在樓下,他們曾在幾個月前碰過麵,辛開宇對這個舉止沉穩的男生頗有印象。
  路非前幾天剛和辛辰不歡而散。
  那天是學期期末返校拿成績的時間,路非到離中學不遠的地方等辛辰,遠遠隻見她獨自一人,步態懶洋洋往他這邊走來。他接過她的書包,隨口問:“考得怎麽樣?”
  她不太情願地從口袋裏摸出成績單遞給他,看著那個極其糟糕的成績,路非不解加惱火:“四月調考時還很不錯的,怎麽一下考成了這樣?”
  辛辰好一會不說話,隻悶悶不樂看著前麵。路非說:“小辰,還有一個高三,隻要抓緊時間,應該還來得及。今天你爸爸在家嗎?不在的話,我過去給你補習。”
  他以為家庭生活正常了,對她學習會有幫助,那段時間辛辰也隻說功課很緊,沒要求和他見麵。哪知道現在一看,成績反而一落千丈,讓他實在困惑。
  辛辰搖頭:“不,我待會得去大伯家。我們去看電影吧,路非,今天別說學習的事了。”
  路非隻能帶她去電影院,隨便選了場電影買票坐進去,黑暗中她把手伸過來放在他掌中,帶著點自知理虧和求和的意思,路非歎氣,握住那隻纖小的手。
  那天放的是部很熱鬧的美國電影,充滿了好萊塢式的噱頭,可是辛辰呆呆看著銀幕,居然沒有多少笑容。往常她在他麵前似乎有說不完的話,看電影時也會時不時湊過頭來就電影內容胡亂發表評論,他多半都是含笑聽著。現在她這麽反常地安靜,他察覺有一點不對勁。
  她父親不會給她壓力,她也不會為一個成績苦惱成這樣,那麽,她還是在意他的感受的,他想,雖然她並沒將春天看櫻花時對他的承諾放在心上,不過對一個貪玩任性並不愛學習的孩子來講,也許並不奇怪。
  出電影院後,路非送她去大伯家,辛辰一直心不在焉,路非側頭看她,過去的兩年,她長高了不少,此時神情更是看上去突然少了稚氣,這樣不知不覺的變化讓路非且喜且憂:“小辰,答應我,我們訂個計劃出來,這個暑假抓緊時間學習。”
  她並不起勁地說:“大伯安排我暑假開始補習美術。”
  路非知道當時很多家長安排成績不好的孩子突擊學美術參加藝術類聯考,算是一條走捷徑上大學的路子,跟辛笛從小就打下了紮實的美術基礎而且表現出天賦的情況完全不同。他不認為辛辰在辛笛指導下塗塗畫畫,描一下**人物不太走樣就算是愛好美術了,隻能對辛開明這個決定表示不理解:“你喜歡美術嗎?”
  “一般。”辛辰無精打采,顯然對這個決定既不抗拒也不歡迎,“大概好過高考吧,我爸也說可以輕鬆點。”
  路非默然,已經走到了辛開明住的院子外,辛辰突然回過身,雙手抱住他的腰,仰頭看著他:“路非,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此時剛到黃昏,周圍人來人往,路非有點尷尬,輕輕拉開她的手,心裏不能不承認,他對她如此輕易放棄目標確實有些失望:“小辰,你這麽聰明,隻要稍微用功一點,就不止現在這個成績。”
  辛辰側過頭去,好半天不做聲,路非扳過她一看,她眼睛裏明明含著淚水,卻偏偏不讓它流出來,他頓時心軟了,攬著她說:“如果你實在不喜歡學習,也沒辦法,算了。可是至少得爭取考出一個能上大學的成績吧。”
  辛辰突然惱了:“成績成績,你就知道成績。”她一把奪過自己的書包,跑進了院子,從兩株合歡花盛開的樹下穿過,一口氣衝進了樓道。
  路非隻能無可奈何地看著她的背影,轉頭走了幾步,正碰到李馨下班回來,叫他進去吃飯,他禮貌地謝絕。
  接下來幾天,他再給辛辰家裏打電話,她始終情緒不高,說話十分簡單,全沒以前抱著電話可以跟他不停說下去的勁頭。
  他隻能煩惱地想,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麽了,以前耍小性子,過一會就好了,這次居然會鬧這麽長時間別扭。他同時反省自己,似乎的確太看重成績了,大概傷了她的自尊心。學校放假後,他匆匆趕過來一看,家裏沒人,下樓來卻看到了辛開宇。
  辛開宇匆匆上樓。路非正在猶豫是再等下去還是去辛笛家,卻隻見辛開宇又提著一個行李箱下來了。
  “您又要出差嗎?”路非禮貌地問他。
  辛開宇有點詫異,畢竟別的男孩子並不敢隨便和他搭腔,而眼前的路非看上去20歲出頭,氣質溫文,眼神毫不閃爍地與他對視,明顯不是青澀的小男生了。他說:“這次不是出差,是去外地工作。”
  “那辛辰怎麽辦?”
  “辰子住到她大伯家去了。”
  “好的,我去那邊找她。再見。”
  “等一下。”辛開宇叫住他, “你是叫路非嗎?”-
  路非點頭。
  辛開宇看著他,沉吟一下:“路非,我工作上出了點問題,必須去外地,短時間內不能回來,隻好把辰子托付給大哥大嫂。我大嫂明確跟我談了,她願意在辰子考上大學前照顧她,但前提條件是辰子這一年不要和男孩子來往,她尤其點了你的名字,不希望辰子和你在一起。”
  路非大吃一驚:“為什麽?”
  “恐怕我嫂子是非常傳統保守的人,照她的說法,你的家庭又比較敏感,並不會接受你這麽早戀愛;辰子住在她那,她必須對她負責。”辛開宇聳聳肩,“我想她有一定道理。雖然我不認為你們這就算戀愛了,更沒覺得你們現在就需要決定將來。”
  路非皺眉:“我喜歡小辰,肯定會愛惜她尊重她,她還小,但我是成年人了,交往的分寸我會掌握的。我可以向您保證,我不會傷害她。”
  “先別急著跟我保證。這段時間,辰子受我的事影響,情緒很不好。她隻是看上去開朗,其實很敏感,我不希望她和她大媽相處得不愉快。昨天我已經和她談過了,她答應我,會聽她大媽的話。不過提到你,她就沒那麽乖了,隻說她知道了。”
  路非的心猛然跳快了一拍,這孩子對他畢竟是不一樣的。
  “那幫小男生,辰子既然答應了我,自己全能打發了。看你算是比較成熟,我才對你說這些,你應該懂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請放心。”
  辛開宇自嘲地一笑,仿佛覺得自己說這些話有些荒唐,招手攔停一輛出租車,司機幫他將行李放進後備箱,他回頭看看自己住的房子,再看向路非:“辰子的確還是個孩子,如果你真喜歡她,請耐心一點,等她長大,能決定自己生活了,再對她說不遲。”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路非隻能點頭答應。
  路非從來對自己的耐心和自控能力都是有信心的,在他與辛開宇對視的那一刻,他毫不懷疑自己能做到那個承諾。
  路非目送辛開宇上車遠去,然後去了辛開明家。辛笛一個人在家,她最近對於製版產生了深厚興趣,沙發上堆滿了她買回的大堆各式零頭麵料,正放樣剪裁、自己縫製著。看見他過來,興衝衝展示自己的成果:“怎麽樣?我給辰子設計的衣服,馬上快完工了。”
  “小辰呢?”
  “她去美術補習班上課,應該快回了。”
  果然過了一會,辛辰提著一個帆布畫夾和一個黃色工具箱走了進來,看到路非,先是開心,隨即馬上繃起了臉,徑直走進臥室坐在書桌前劈裏啪啦地亂翻著書。
  路非哭笑不得,也走了進去,拖張椅子坐到她旁邊,握住她的手:“小辰,居然還在生氣嗎?”
  辛辰瞪著他:“你以後別來找我了,大媽讓我別纏著你。”
  路非大吃一驚:“什麽叫你纏著我?”
  辛辰惱怒,卻實在沒法轉述大媽的話,隻用力抽自己的手,路非不放,笑著哄她說:“我待會跟阿姨說清楚,明明是我纏著你。”
  “你會去說這話才怪。”辛辰餘怒未消,手卻停在了他掌中。
  路非苦笑,承認她實在是個敏銳的孩子,他倒不是怕李馨,隻是不會在才答應了辛開宇以後又如此莽撞地去做這種表白。他把玩著她的手,纖細白皙,粉紅色的指甲閃著健康的光澤,指尖上沾染了顏料還沒洗淨,輕聲說:“我剛才去你家,碰到你爸爸了,小辰。”
  辛辰急急地說:“我爸爸沒做壞事,是有人害他。”
  路非一怔:“小辰,你爸爸隻跟我說他必須去外地工作,以後你住你大伯家裏。”
  辛辰咬住嘴唇,將頭扭到一邊。路非明白,想必她爸爸惹了什麽麻煩,而這段時間她的成績下降大概也是受這影響,不禁憐惜:“我答應了你爸爸,不讓你在你大媽這邊為難,可能以後不方便過來。你乖乖聽他們的話,好好學習,有不懂的問題打電話問我。”
  辛辰驀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直視著他:“路非,我跟我大媽和我爸爸都是這麽說的:我不會去糾纏任何人,包括你。”
  “小辰,你想到哪去了?我跟你爸爸說得很清楚,我喜歡你,願意等你長大。你馬上念高三,現在必須專注學習。而且你大媽對你的要求也有道理,她對小笛一樣要求很嚴格,你也是知道的。”
  辛辰怔怔看著他,好半天不說話。
  “隻是一年時間,小辰。等你考上大學就好了,你看現在小笛不是比以前自由多了嗎?還和同學一塊去外地看服裝展,阿姨也不會再攔著她。”
  “如果我考不上你讀的大學怎麽辦?”
  看著這個明顯帶了撒嬌意味的麵孔,路非笑了:“你盡力,不盡力就得小心我罰你。”
  辛辰恢複了好情緒,哼了一聲,顯然並不怕他的懲罰。辛笛拿著條裙子進來,揮手趕路非:“路非你先出去,辰子快試下這條裙子。”
  路非走到客廳,聽兩個女孩子在裏麵不知說著什麽,一下笑成一團,那樣愉悅的笑聲和低語,混合飄入室內的合歡花清香,讓初夏下午顯得安閑而悠長,他有些微恍惚,幾乎希望時間就在這純淨無憂的一刻停留。
  辛笛叫他:“路非,你看辰子穿這好不好看。”
  他回頭看著辛辰,驟然有點口幹舌燥了。辛辰穿著一條帶點粗糙質地的藍色蠟染布麵料裙子,長及小腿,少女身段頭次被包裹得如此曲線玲瓏,凹凸有致,讓人有將手放上去遊移撫摸的衝動。
  幸好姐妹倆都沒注意到他的反應,辛辰對著玄關處的穿衣鏡照,咯咯直笑:“這個很古怪呀,像條麵口袋,我都沒見街上有人穿這樣的裙子。”
  “別亂動。”辛笛一把固定住她,替她係腰際那個蝴蝶結:“這才有風格夠別致,懂不懂?”
  辛辰大搖其頭:“我還是覺得穿牛仔褲比較好看。”
  辛笛沒奈何,隻能向路非求救:“快,告訴這小傻妞,這裙子穿上比牛仔褲好看多了。”
  路非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對,很漂亮。”
  可是辛辰仍然對著鏡子笑:“管你們怎麽說,我才不會穿這上學呢。”
  路非居然鬆了口氣,他寧可這女孩子仍然穿牛仔褲球鞋去上學,如此誘惑的美如果隻住在他眼內,多少能讓他騷動的心緒平複一點,這個念頭讓他幾乎有點羞慚。
  接下來,他每天在辛辰去美術補習班時接她,送到快到她大伯家的拐角街口兩人就分手。暑假結束開學後,辛辰周一到周六從早到晚在學校上學,周日在家裏由辛笛補習半天美術,所有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的,兩人見麵很少了。
  李馨對辛辰是十分嚴格而又公平的,基本和以前管辛笛時的規矩一樣:按時上學放學,不在外麵無故逗留,不和男孩子有學習以外的往來。在生活上,她可說對辛辰照顧得十分周到。
  辛笛平時住校,家裏隻有大伯、大媽和辛辰三人。李馨每天早上給三個人做營養搭配全麵的早餐,辛辰下了晚自習回家,桌上一定放了一瓶牛奶和一塊點心。兩個大人都不愛說話,辛開明總坐書房看書,李馨在客廳將電視聲音開得小小的,一邊看電視一邊織毛衣。辛辰在臥室裏做功課,到時間該休息了,大伯會進來看看,囑咐她早點睡。
  辛辰感激大伯大媽無微不至的照顧,但她一向被她父親實行放養政策弄得散漫成性,在自己家裏經常是開著電視做作業,爸爸回來了,會時不時和她閑聊幾句,興之所至,會帶她下樓消夜。眼前這樣的生活固然安逸有序,可是對她來說就實在悶人了。
  她當然明白自己這個想法來得很不知道好歹,隻能在給爸爸打電話時撒一下嬌而已。辛開宇初去異地,一切從頭開始,不是不狼狽,同樣隻能囑咐女兒聽話罷了。
  這天路非突然接到辛辰的電話:“路非,今天過來接我好嗎?大伯去珠海出差了,大媽今天開會,也不回來。”
  路非馬上答應了。晚上,他等在學校外麵,遠遠隻見辛辰背著書包和一群同學走出來,她和同學揮手告別,然後向他這邊走來。
  她越走越近,和其他高三學生一樣,都有點睡眠不足的無精打采樣,臉上那一點圓潤的嬰兒肥消退下去,下巴尖尖,越發顯得眼睛大大。這樣一消瘦,卻讓她更添了幾分嫵媚,而路非驟然覺得兩個月沒見的她幾乎有點陌生了。她撲過來,勾住路非的脖子,這個動作仍然是孩子氣十足的,全然不理會可能會被同學看到。
  回到家中,辛辰一邊嘟噥著:“作業總也做不完。”一邊做作業,路非坐在一邊坐著看書,可是這麽長時間兩人頭次單獨相處,空氣中似乎浮動著跟從前不一樣的氣氛,路非沒法做到跟平常一樣專注。
  辛辰問他一道數學題,他給她講解著,不知不覺她靠到了他懷中,他的筆在紙上運動得越來越慢,鼻中滿滿都是來自辛辰身上少女清新而甜蜜的氣息,她疑惑地回頭:“我沒弄明白,這一步是怎麽得出來的……”
  沒等她說完,他的唇落到了她的唇上。不同於以前兩人點到即止的嘴唇觸碰,路非緊緊抱住她,吮住了她的唇,轉眼間他的舌攻入她的口腔內,這樣前所未有的密切接觸讓兩人心跳加快,同時有了觸電般的感覺。
  他的吻憑著本能越來越深入,手開始在她身體上移動,感覺得到她的皮膚柔滑細膩,在他懷中微微戰栗,他驟然清醒過來,強迫自己放開她。眼前的辛辰雙眼氤氳迷濛,白瓷般的麵孔染上紅暈,殷紅的嘴唇在燈下閃著光澤微微腫起。
  這個景象實在太過誘惑。路非站起來,匆匆走到了陽台上,秋風吹到火熱的麵孔上,他等自己慢慢鎮定下來,心跳恢複正常,才回到房間。隻見辛辰重新伏在桌上做作業了,聽見他進來,也不理他。
  路非伸手摟住她的肩,她悶悶的推他的手:“不想親我就不要親,幹嘛要這樣跑開?”
  他實在沒法解釋自己剛才險些控製不住的衝動:“小辰,好好做作業,我先回去了。”
  辛辰不吭聲,筆用力在作業本上亂塗亂畫著,路非歎氣,抱起她放在自己腿上坐著,認真看著她:“小辰,親你的感覺很好,可是我不能這麽下去,不然就是違背了對你爸爸的保證,也對不起辛叔叔跟李阿姨。”看著辛辰茫然的表情,他不打算再說下去弄得她更心亂了,“乖,這道題我替你解出來,你去洗澡,今天早點休息,也不早了。”
  路非做好題目,然後替洗漱回來的辛辰蓋好被子,親一下她的額頭,正打算直起身子,辛辰伸出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悄聲說:“路非,我喜歡你親我。”
  他動用全部意誌力,勉力命令自己掙開她的手,啞聲說:“我走了,明天早上我打電話叫你起床上學,好好睡覺。”
  他關上燈,出來關好大門下樓,站在樹葉開始枯黃的合歡樹下,抬頭看著三樓,那美妙的感覺仿佛還流連唇邊不去。可是他不能不想到,再這樣下去,他大概就很難控製自己了。一個20歲的大男生,再怎麽理智,也沒法說服自己不出現生理反應,回想剛才的那個吻,既甜蜜又有幾分畏懼,情欲以如此強大而又陌生的方式驟然出現在麵前,他不能不彷徨。
  他的小女孩在不知不覺中已經一點點長大,那樣緊致柔滑、洋溢著青春氣息的身體,再抱到懷裏,讓他不忍釋手。他隻能提醒自己,你不可以用自己的欲望褻瀆她。
  選擇守候這樣一個女孩長大,實在是一種甜蜜的折磨。他再度仰頭看那個窗口,在黑暗中微笑了,當然,他享受這個折磨。
  往事曆曆如在昨日,而世事似乎總喜歡按最出人意料的方式進行。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們就走上了不同的路。沒有他的等待和守候,辛辰仍然長大了,並且如他曾隱隱希望的那樣,懂事、負責地決定著自己的生活,連業餘愛好都那麽健康。
  辛開宇看看他,顯得很輕鬆:“如果想找辰子,就給她打電話,這樣等下去,並不是一個好方法。不試你永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笑道,“而且被我女兒拒絕,也並不丟臉。”
  昏黃路燈光下,44歲的辛開宇看著仍然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可是再沒以前那樣跳脫不羈、明顯和其他當父親的居家男人區別開來的眼神。路非突然意識到,那個長相與他酷似的女孩,在她25歲時,眼神就同樣不複靈動跳脫充滿誘惑了。時間就是這樣在每個人身上毫不留情地留下痕跡。
  路非無言以對,辛開宇從他身邊走過,徑自進了樓道。路非緩緩鬆開自己一直緊握的拳頭,他並不怕辛辰的拒絕,隻是在聽了林樂清那樣的回憶以後,他突然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她了。

  第十八章
  辛辰洗頭洗澡,敷了麵膜,然後放了玫瑰泡泡浴進浴缸,將水開到最大,看著泡泡泛起,躺了進去,舒服得歎了口氣,隻覺得疲乏的身體如同飄在雲端。
  辛笛在父母搬走後,對浴室做了重新裝修,完全不同於辛辰那邊隻有淋浴頭的極簡風格。淺色調的馬賽克瓷磚,小巧的粉紅色貝殼形按摩浴缸,大迭厚厚的浴巾,置物架上各式護膚保養用品琳琅滿目。辛辰不得不承認,辛笛備的這些玩意還是很管用的。
  洗澡出來,她一時沒胃口吃什麽,躺在絲絨沙發上休息。她一直很喜歡這張老式沙發,低矮寬大,暗紅色絲絨舊得恰到好處,手撫在上麵,仿佛摸一個讓人安心的老朋友。
  事實上,整個這套房子她都很喜歡。高而幽深的空間,狹長的客廳,透著斑駁木紋的老舊地板,碎花圖案的窗簾,每一處都有家的閑適安逸味道。當年辛笛說要全部重新裝修,一下嚇到她了,她連連擺手說:“不要不要,這樣很好了。”
  辛笛好笑:“喂,這些家具老舊也就算了,關鍵沒一點特色,隻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後期木匠的手藝,你怎麽這麽珍惜?”
  辛辰完全講不出原因,可是她當然珍惜這裏。繁華鬧市區的一個院子,盡管不大,可相對安靜,院內兩株合歡樹長得枝繁葉茂,到了夏季就開出美麗的花,散發清淡的香氣。裏麵住的全是彼此認識的同事,門口有值班的老師傅,樓道有專人做清潔。尤其大媽李馨有一雙持家的巧手,地板定期打蠟,所有的東西都擺放得整齊有序,所有的家具都一塵不染。這和她住的地方形成了鮮明對比。
  她從12歲時,就開始在這裏度過自己的假期,上到高三後,更在這裏住了整整一年。盡管她和大媽從來也沒親密過,可是她仍然舍不得破壞大媽一手締造的溫暖居家秩序。
  辛笛的父母也推翻了她宏偉的改造計劃,讓她少折騰,最終她隻換了一部分家具,改造了浴室就罷了手。
  輪到辛辰動手裝修房子時,辛笛特意溜達過來看,大叫:“喂,你真能下手啊,能扔的東西全扔了,能敲的牆全敲了。”
  她笑嘻嘻地說:“嘿嘿,我賺了錢,我爸也寄錢過來了,支持我隨便折騰。”
  等她裝修好了,辛笛再來看,直歎氣:“你把自己的家整個弄成了個辦公室,哪有你這樣裝修的。”
  她卻滿意地說:“這樣多好。”
  當然,這樣多好,看不出一點舊日痕跡。
  辛辰在沙發上翻一個身,迷迷糊糊睡著了,朦朧之間,似乎有一雙溫柔而有力的手抱住了她,輕輕拍著她的背,讓她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讓她的頭靠到他肩頭那個微微凹陷的地方,在她耳邊輕聲說“別怕”……手機鈴聲響起,她驀地翻身坐起,抱住頭:居然又做這樣的夢。
  可是你躺到這沙發上,不正是想放縱自己入夢嗎?甚至夢中這樣的擁抱都不再純淨如回憶,卻幾乎似春夢一般,帶了幾分無法言說的綺麗意味。她有點嘲諷地對自己笑,拿過手機一看,是她爸爸辛開宇打來的。
  “辰子,怎麽深更半夜還不回家?”他故做威嚴地說。
  她忍不住好笑:“你這口氣,一點威懾力也沒有。我今天就住笛子這邊,你帶著鑰匙吧。”
  “天氣不錯,出來陪老爸吃消夜吧。”
  辛辰還真有點餓了,和爸爸約好地方,去辛笛衣櫃找衣服,她們身高差了將近10公分,並不能共穿衣服,也幸好她是設計師,家裏各式存貨真是不少,辛辰換了件白T恤和一條不需要認碼數的藍色蠟染布裹裙,再趿上人字拖出了門。
  本地夏天的晚上,在外麵消夜的人一向多,他們約好的地方靠近江邊,離辛笛的住處不遠。晚上步行是件愜意的事情,若有若無的風吹拂著,來來往往的人都顯得神情放鬆,步態從容,沒有白天高溫下的焦灼感。
  辛開宇已經坐到了那邊,小桌子上擺了各式小盤小盤的鹵菜,他拍拍身邊的座位,遞一碗牛肉蘿卜湯給女兒,辛辰笑著咧嘴:“大熱的天叫我喝這個。”
  “就是熱天喝這個才過癮。”
  這裏其實是一個小小的店麵,做了很多年,在本地也十分有名了。老板是個皮膚黧黑、麵容陰沉的大個子老太太,人稱王老太,她從來沒有笑臉迎客的時候,打下手的是她的兩個兒子和兒媳,也說不上熱情,可是做的牛肉湯以及各種鹵製食品十分美味,慕名而來的食客也就全不計較態度了。
  一到夜晚,擺在門外的上十張簡易桌椅就都坐滿了人,不少是衣冠楚楚的白領,將皮包放在旁邊,拉鬆領帶、鬆開襯衫領口,捧著粗瓷碗吃得不亦樂乎,還有不少人專門開車過來買外賣。旁邊跟風又開了幾家小店,賣其他風味,熱熱鬧鬧,儼然象一處大排檔了。
  “我在昆明那邊,除了惦著你,就想念這邊吃的東西了。”
  辛辰端起碗喝了一口湯,如意料之中的辣得頓時吸氣:“恐怕想我的時間遠不及想這邊的食物了。”
  辛開宇大笑,給女兒倒了一杯冰啤酒,又去旁邊小店叫來紅豆沙:“快喝點這個,笛子比你能吃辣,最喜歡這家的牛肉湯,怎麽不叫她一塊過來?”
  “她今天有約會。”
  “沒人約你嗎?我這麽漂亮的女兒居然會周末沒約會,太不可思議了。”
  辛辰也笑:“你女兒我完全沒得到你的好遺傳,真是沒麵子。”
  “辰子,你不要老把自己關在家裏,這個樣子,我很不放心。”
  “沒見過你這樣的爹,巴不得女兒出去滿世界野才開心。”
  “不趁著青春年少享受生活,難道等老了再追悔嗎?”
  “得了,年少輕狂我已經享受過了,現在享受的是另一種生活,也不錯。”
  辛開宇直搖頭:“你該好好戀愛,享受男孩子的殷勤。”
  “我試過,倒是能打發無聊的時間,可好象也沒多大意思。爸,我一直想問你,不停戀愛,能一直保持最初的好情緒嗎?”
  “當然有厭倦的時候,我也沒不停好不好。尤其現在,我確實想停下來休息一下了。”辛開宇頓了一下,看著女兒,“辰子,我打算結婚了。”
  辛辰大吃一驚,拿筷子夾鴨舌的手停在半空,歪頭看著父親,他神情輕鬆,可肯定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她疑惑地問:“誰是那個幸運的新娘?”
  辛開宇拿出錢包遞給她,她打開一看,裏麵放著兩張照片,一張是自己和他的合影,另一張是個女士,從照片上看,大約30來歲,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微含笑意,相貌隻能說清秀端正,肯定不算出眾。
  辛辰沒法不吃驚,從小到大,她見多了各式各樣的女人出盡手段找她這個風流的父親要婚姻和承諾,其中行為最激烈的一個女人,在九年前她讀高二時,甚至弄得他生意破產險些坐牢。
  那天她有點感冒頭痛,提早放學回來,站在自家門口聽到大伯和父親的對話,這才知道,這段時間變得反常居家,不到處亂跑的爸爸原來惹了大麻煩。
  “要不你就答應和她結婚好了,讓她把這事擺平。她手段是狠了點,可不明不白跟你好幾年,大概是真在意你的。”是大伯辛開明的聲音,她站住腳步,疑惑地想,難道爸爸要結婚了?
  “和她結婚,跟坐牢沒什麽區別。”辛開宇一點不嘴軟地說,“而且已經鬧到這個地步,她也明白不能回頭了,大哥你別太天真。”
  一向含蓄的辛開明終於提高聲音發作了:“你要是早聽我的勸告,找個安份女人好好過日子,少出去鬼混,何至於要弄到今天這一步。”
  辛開宇沉默一會才說:“這事你別管了,大哥。”
  “你當我想管你,我是可憐小辰攤上你這樣不負責任的爸爸,橫豎這種事最多也就是判一兩年,關進去改造倒是能收斂一下你的性子,可小辰怎麽辦?”
  辛辰手裏的書包嚇得“啪”地掉到地上,兄弟倆才發現她站在門口,辛開宇連忙過來替她拾起書包,若無其事地說:“今天放學這麽早嗎?待會我帶你出去吃飯。”
  辛辰倉皇扯住他的衣袖,帶點哭音叫:“爸——”
  辛開明一向疼侄女,後悔一怒脫口而出的話嚇到她了:“小辰,別怕,剛才大伯說的是氣話,隻是一點經濟糾紛,你爸爸能解決的。”
  辛辰哪裏肯信,眼淚汪汪看向他:“大伯,我不攔著我爸結婚,我不要他坐牢啊。”
  辛開明長歎一聲:“不會的,小辰,你專心學習,這些事大人來操心。”
  辛辰要到後來才大致明白,辛開宇當時的女友家境頗好,一直與他合夥做著生意,逼婚不成之下,居然以他的名義簽了幾份足以讓他傾家蕩產的合同。那幾個客戶在她的鼓動下,已經報案,並揚言會以詐騙罪起訴辛開宇。
  隔了幾天,辛開宇被檢察機關當著辛辰的麵帶走接受調查,辛開明聞訊趕來,將臉色蒼白的侄女領回了家,李馨拿來熱毛巾給她洗臉,擦去她滿頭的冷汗,就算說不上喜歡她,同時厭倦小叔子帶來的麻煩,也不禁憮然,輕聲安慰她:“別怕,你大伯會想辦法的,這事你不要跟任何人說,包括你姐姐和路非。”
  她隻能機械地點頭,知道這算不上好事,不值得跟任何人分享。
  好在這個案子本身並不複雜,辛開明找關係給辛開宇辦了取保候審,辛辰抱著胡子拉碴的父親,已經嚇得不會哭了。接下來她每天下課間隙會跑去學校門口裝的 IC卡電話打爸爸手機,確認他沒事;放學後馬上回家,恨不能寸步不離跟著爸爸。辛開宇看著如驚弓之鳥的女兒,十分歉疚,隻能向她保證如非必要,絕對不出門。
  這種情況下,她的成績一落千丈也不出奇了。
  辛開明不停地為兄弟的事奔走,還通過關係和那個因愛生恨的前女友家人也見了麵,來回勸說斡旋的結果是賠錢庭外和解,辛開宇賣掉公司,再由大哥籌措了一部分,算是湊錢逃脫了牢獄之災。
  應一個朋友的邀請,辛開宇決定到外地去重新開始,而辛辰隻能住到大伯家去了。
  臨走那天,辛開宇將女兒帶到一家餐館吃飯,看著女兒說:“這一去不比出差,我短時間回不來,你要照顧好自己,別惹大伯大媽生氣。”
  辛辰知道爸爸沒事了,一顆心終於落回了原處,幾個月的煎熬,兩人都瘦了不少。換別的父女,做這樣的告別對話,大概不免感傷,可他們用的全是閑話家常的口氣,都盡力表現得輕鬆:“知道了,我保證乖乖的就是了。你也別再給自己招惹這種爛桃花了。”
  辛開宇搖頭苦笑:“辰子,聽大媽的話,不要再跟那個叫路非的男孩子來往了。”
  頭一天李馨對他們父女說的原話是“不要再糾纏路非了”,辛辰當即站了起來,辛開宇同樣大為惱火,還是按住要發作的女兒,冷冷地看著嫂子不客氣地說:“一向都隻有別人糾纏我女兒。”
  李馨拿這個惹了禍仍然沒半分理虧表情的小叔子沒辦法,隻能頭痛地說:“反正道理我都跟你們父女倆人講清楚了,這也是為小辰好,你自己看著辦吧。”
  辛辰對爸爸的回答仍然是激烈的:“我去問路非,如果他不願意跟我來往了,我保證再不理他,我不會糾纏任何人。”
  “你如果喜歡他,別逼他做決定,辰子,他已經讀大學了,自己應該明白該怎麽做才是對你最好。你隻答應我,別主動去找他就行。”
  辛辰若有所思:“你們都很怕被人逼著做決定嗎?”看辛開宇不解,她說,“就像你這次,寧可坐牢也不願意被逼著結婚。”
  辛開宇笑著摸摸她的頭發:“你爸爸的事比較複雜,不完全是一個意思,不過,也差不多了。
  不知道她是怎麽綁住爸爸的,辛辰端詳著照片,不管怎麽說,別的女人沒做到的事,這位女士做到了,應該有她的特別之處吧。她將錢包還給辛開宇,調侃道:“居然已經把照片放錢包裏跟女兒並列了,估計早晚有一天,我會被徹底趕出去。”
  辛開宇大笑,敲一下她的頭:“胡扯,你就是爸爸生命裏最重要的人,誰也休想代替。”
  “我可不感動。”她撇一下嘴,“怎麽突然想到結婚,不是給我弄個弟弟妹妹出來了,奉子成婚吧。”
  “越說越不像話了。”辛開宇搖頭笑道,“不,我們已經達成共識,不打算再要孩子了。我沒興趣這把年紀再試著給小孩子換尿布,她沒興趣做高齡產婦,她說,隻要你願意……”
  “打住打住,可千萬別跟我說,隻要我願意,她會拿我當女兒看,我真怕人跟我說這話。你們結婚吧,我保證沒意見,就不用跟我玩親善了。”
  辛開宇無奈地笑:“她說隻要你願意,隨時可以過去跟我們一塊住。”
  辛辰也笑了:“爸爸,你真該警告一下她,你有個被寵壞了的臭脾氣女兒,很不好哄。不,我獨居習慣了,昆明那地方不錯,不過我就算過去,也打算找房子一個人住。”
  “不用找,辰子,我在住處附近買了一套小房子,隔得不遠,她正在安排兩套房子的裝修,還讓我問你有沒特別要求。”
  辛辰苦著臉求饒:“爸,你是非要我感動得哭出來你才開心嗎?其實真的不用,你又沒發什麽大財,幹嘛多買一套房子?我不會在那邊長住的。”
  “你想上哪我都不反對,辰子,隻要你開心,可是我總會留一個地方給你的。這麽多年我也說不上是個好爸爸,你不許再剝奪我這個表現父愛的機會。”
  辛辰端起牛肉湯喝了一大口,辛辣的味道刺激下,讓那滴淚名正言順地流下來,然後拿紙巾印著淚痕:“哼,賄賂我,也別想讓我管她叫媽。她看著大不了我多少,我老得起臉皮叫媽,恐怕她老不起臉皮來答應。”
  “叫什麽都可以,這不是問題。”辛開宇拿起啤酒再給自己倒滿,突然轉移話題,閑閑地說,“剛才我回家,看到路非一直站我們樓下。”
  “路非是誰?”
  “你少跟我裝。”辛開宇笑道。
  辛辰也笑:“哎,真是,等我的人多了去了,以前也沒見你多看誰一眼嘛。”
  “你怪我嗎,辰子?如果當年不是因為我……”
  辛辰做個吃不消的表情:“爸爸,你現在可真像一個要結婚的男人了,這麽多愁善感。我和他的事跟你沒關係,你生意沒問題留在本地也一樣。我們分開,沒人逼我們,也沒有誤會。你女兒這個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不過是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罷了。”
  “現在還會考慮他嗎?”
  “已經走上各自的路了,考慮什麽。爸,我從來沒向你問起過……我媽媽,對不對?”
  辛開宇怔住:“這是含蓄地示意我閉嘴別管你的事吧。”
  “爸,對你我還用示意那麽曲折嗎?隻是聽你要結婚給我找個後媽,突然想到了。你和我媽是彼此的第一個吧,可別跟我說你19歲就是情聖曾經滄海無數了。”
  辛開宇不能不有些感慨。他的青春早已走遠,他並不愛回想那段摻雜了太多煩惱跟茫然的日子。當然,他們是彼此的第一個,同樣剛剛掙脫高中的繁重學業和家人監管,一見鍾情,盡情享受著隻在年輕時才有的熱烈情感,一個吻一個擁抱很快就不能滿足好奇與渴望。
  如果沒有後來的意外,就算以後分開了,也不失為一個單純美好回憶,偏偏一個意外衍生出年輕生命無法擔當的後果,接下來就隻能付出代價了。
  她的代價自然付得更多一些,被從外地趕來的家人嚴厲斥責、被學校開除,狼狽離校時肚子已經凸起,周圍同學的目光含著同情也帶著嫌棄。兩家家長商量善後,他們坐在一邊,卻全無插言的份。他看過去,隻見她蒼白憔悴,目光呆滯,手擱在肚子上,一件厚外套也掩不住隆起的腹部,茫然看著對麵牆壁。眼前的女孩子徹底失去了昔日的靈動,臉色灰暗,讓他同樣茫然。
  晚上,他找到他們住的旅館,讓服務員幫忙悄悄遞張紙條上去,隔了一會,她下來,兩人對立,卻突然都覺得對方有點陌生,曾經那樣緊密的相擁一下變得遙遠縹緲,老舊旅館的大堂燈光昏暗,彼此的表情落在對方眼內都是一片模糊。
  辛開宇以為自己已經下了決心來擔當生活猝然交給他的責任,可是這時卻遲疑了。他沉默了好一會,決定不給自己反悔的機會,對她說:“你留下來吧,我們等到了年齡就結婚。”
  她明顯一震,眼淚終於流了出來,可是什麽也沒說,隻是搖頭,不停搖頭。他不知道這個拒絕讓他痛苦還是有一點點如釋重負,他從旅館出來,外麵秋風瑟瑟,已經帶了寒意。他拉高衣領,在外麵遊蕩到深夜才回家,父母照例責備他,而他渾渾噩噩,完全沒有回應。
  自那以後,他們再沒單獨見麵。當父母將那個小小嬰兒從醫院抱回來,他才頭一次真切地意識到,他在19歲多一點時,成了一個父親,那個露在繈褓外、有著烏黑頭發的小腦袋帶著他的一半骨血。一晌貪歡,竟然凝結成如此嬌嫩的一個生命,他隻覺得奇妙而惶惑。
  幾乎在一轉眼,小嬰兒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女郎,正坐在他身邊,看著手裏握著的一杯冰啤酒出神,仿佛忘了剛剛問了什麽問題,更渾然不知這個問題勾起了父親什麽樣的回憶。
  辛開宇知道,他的女兒有心事。他一向盡力縱容她,多少是想補償一下那個被迫早早結束青春麵對人世艱難的女孩子;可是同時他也盡力縱容著自己,真算不上傳統盡責的好父親。
  “我和她,應該是彼此的初戀。”
  辛辰回頭看著父親,其實她也不知道打算問什麽。能問出什麽來呢?小時候爺爺奶奶和父親寵她,她並不介懷這事。後來長大一點,與自稱她母親的女人匆匆一麵,竟然沒勇氣回頭向從來無話不談的父親求證。他們看上去都那麽年輕,跟她堂姐和同學的家長全不一樣。她隻能推想,大概不過是他們年輕時的一個錯誤,然後各自相忘於江湖。身為錯誤的結果,再問也不過是添點難堪或者傷感。
  聽到自辛開宇口中說出這句話,她心中突然一鬆。他們當初也是有愛情的,而且是初戀的美好時光,那麽也不枉她的誕生了。她拿起啤酒杯與父親相碰:“爸,我隻知道這個就夠了。誰也沒法保證和誰永遠走下去,沒什麽可遺憾的。”她仰頭大口喝完這杯酒。
  吃完消夜已經是深夜,辛開宇送辛辰到辛笛院外,囑她早點休息。辛辰帶著點酒意懶洋洋走進去,卻隻見半暗的院落一側兩個人挨得極近地站在車邊,似在竊竊私語,她視力一向好,早看出是戴維凡和辛笛,隻做目不斜視狀向裏走,那兩個人已經匆匆分開,辛笛笑盈盈叫住她:“喂,你裝看不見倒顯得我是在作奸犯科了。”
  戴維凡笑著對她們揮下手:“晚安,我先走了。”
  姐妹倆上樓,辛笛拿鑰匙開了門,問她:“跑哪玩了,才回來。”
  “跟我爸吃消夜,好象回來得不大是時候,哈哈。” _
  辛笛大大打著嗬欠:“你回來得恰到好處,我正不知道怎麽開口說再見。調情這個東西,少少來一點才能讓心跳加劇,血流加快,多了泛濫了就沒意思了。”
  辛辰會心地笑,絕對同意這話。辛笛隨手將包扔到沙發上,看她穿的裙子,不禁一怔:“這還是我剛學製版時的作品,記得嗎?是按你身材剪裁的,做好了讓你試穿,路非說好看,你倒是不領情,說像條麵口袋,後來一直放在我衣櫃裏,這個樣式現在也不過時,配白T穿蠻好看嘛。”
  辛辰略微一怔:“是哪一年?”
  辛笛挑剔地將她推著轉到半側對自己,蹲下身子動手重新綁裙帶:“喂,一個蝴蝶結你係這麽馬虎就跑出去了,簡直對不起我的設計,哪怕是早期的。我想想看,應該是我快上大三那年的暑假,你快讀高三吧。”
  辛辰任由她整理係帶、調整裙擺角度,都不想抗議說馬上要脫下來換睡衣睡覺了,沒必要費這個事。
  當然,是那個暑假,她快樂記憶到了尾聲的時候。那時她已經長得跟現在差不多高,喜歡的衣服是少女口味,不愛這黯淡帶點粗糙的藍色蠟染布麵料、長過膝蓋不夠利落的樣式也很自然。她不像辛笛那樣對於與服裝有關的細節記憶力出眾,可是照堂姐的說法,這條別致的裙子自己穿過,路非也評價過。
  然而今天,她從衣櫥裏拿出來穿上,出門前對鏡自照,居然沒了一絲印象,她有點惘然,又有點釋然。
  那麽,回憶總歸會在時間流逝裏漸漸淡去,更多細節會一點點遺失在過往中,終有一天,曾經的銘心刻骨也徹底雲淡風輕了。

  第十九章
  送走父親辛開宇,辛辰恢複了工作狀態,重新長時間坐在電腦前處理圖片,一連一周根本不出門。
  林樂清成了她這裏的常客。他時常拿著相機去拍這個城市的舊式建築,其餘時間會帶了打包的食物過來,陪她一塊吃。飯後,她繼續工作,他拿她的筆記本整理自己拍的圖片,或者玩遊戲、看書,累了就老實不客氣躺到工作室一側的貴妃榻上休息,直到辛辰要睡覺了他才走。
  辛辰哭笑不得:“喂,你膩在我這不著家,我怕你爸過來找你,我算是說不清了。”
  “你誘拐少男,這個罪名你逃不掉了。”林樂清大笑。
  辛辰拿他沒辦法,隻能由得他去。其實她也是歡迎林樂清的,他待在這邊,並不打攪她的工作,卻會在她連續對著電腦時間久了以後突然將她的轉椅從工作台邊推開,移到陽台邊強迫她看會外麵,聊一下天算是放鬆。
  他認真告訴了她自己的名字:“林樂清。我還有個雙胞胎妹妹,叫林樂平,那孩子隻比我小六分鍾,倚小賣小,長期以欺壓我為樂。我們的名字合起來是個詞牌:清平樂,多有詩意。以後你叫我樂清,比較親切。”
  辛辰忍笑:“那我要不要正式介紹一下自己。”
  “不用了,我知道你叫辛辰,不過我喜歡叫你合歡,這個名字很好聽。”
  他幫她給花澆水:“我15歲到加拿大後,就靠幫我媽澆花修剪草坪掙零用錢了,怎麽樣,姿勢夠專業吧。”
  她拍張鈔票到他手裏:“拿著,不用找了。”
  輪到他哭笑不得:“明目張膽占我便宜,合歡。”
  辛辰把圖片修完,這天中午她頭次下樓,林樂清在下麵等她,準備先一塊去廣告公司交圖片,然後她再陪他去拍一部分隱藏在小巷子的舊時建築。
  走出來後,她吃驚地發現,臨街門麵突然扯起了幾條長長的橫幅,赫然寫著:“寧要市區一張床,不要郊區一套房”、“我們要求公平合理的拆遷補償”之類的內容。原來貼拆遷公告的地方,貼上了墨跡淋漓的大字報,非常詳細地分析這一地帶新房子的價格、拆遷公司給出的補償在同等地段居於什麽水平、物權法有關內容解釋之類,號召全體住戶團結起來**不合理的拆遷。到處站著三三兩兩的鄰居,議論的自然是拆遷。
  林樂清笑道:“你真是與世隔絕了,這幾天你們這裏一直都這麽熱鬧。”
  他正拿出相機拍著這場麵,旁邊有人還問:“小夥子,你是記者嗎?”
  他搖頭,正要說話,突然有人叫:“樂清,小辰。”
  朝他們走來的是路非和一個穿碧青色真絲上衣、灰色麻質長褲的三十來歲短發女子,林樂清笑著答應:“嗨,你們好。大嬸嬸,你怎麽在這裏?”
  那女子笑道:“正和設計院的人來看現場情況,他們出的初步方案我不是很滿意。小辰你好,好久沒見了。”
  辛辰微笑:“你好,路是姐姐,的確是好久不見。不好意思,我得去交圖片,先失陪了。”她對路是、路非姐弟禮貌地點頭道別,林樂清也對他們揮下手:“我們先走了,再見。”
  上了出租車,林樂清說:“你不問我怎麽認識路非和他姐姐嗎?”
  “據說世界上任何兩個陌生人之間都可以用七個人聯係起來,誰和誰認識都好象不奇怪了。”辛辰興致缺缺地說。
  “前幾天我才知道,路非是我小表叔嫂子的弟弟。”這個拗口的說法讓林樂清自己也好笑,可是他小表叔蘇哲的哥哥蘇傑與小表叔同父異母,他隻和小表叔有親緣關係,他管蘇傑的妻子路是叫大嬸嬸純粹出於禮節,還真是不好解釋這中間的曲折。
  辛辰並沒興趣去弄明白,隻看著前方不語。當然,陌生人之間相互的聯係,遠比他們想象的複雜;而曾經的相識成了陌路以後,就更沒法去細細梳理彼此之間莫名的聯係了。
  到了廣告公司,辛辰讓林樂清在會客室等她。她常來這邊,熟門熟路直奔戴維凡的辦公室,進去一看,卻怔住,戴維凡不在,一個穿著清涼吊帶、有著健康細膩的小麥色皮膚的高個女孩子正一邊接電話說:“好,好,我馬上回來。”一邊向外走,見她進來,放下手機停住腳步很不客氣地打量她。她隻能問:“請問戴總在嗎?”
  那女孩上下看她,見她沒一絲閃避之色,反倒饒有興致同樣打量自己,這才開口:“他不在。你找他有什麽事?”
  辛辰想,士別三日就當刮目,難道戴維凡架子漲得如此之快,已經配了秘書來擋閑雜人等了,而且是態度如此傲慢的秘書。她隻說:“那我出去等他。”
  她轉頭回到會客室,隻見公司的文案小趙已經與林樂清搭訕上了:“你是來試鏡那個廣告的模特嗎?”
  林樂清一本正經地說:“你看我條件合適嗎?”
  “你的氣質拍那麽俗的產品有點浪費了,要是上次拍那個溫泉度假村的廣告你來就好了。”
  “我還不知道是什麽產品呢。”
  “男性保健藥品啊。”
  林樂清拍桌大笑出來,一邊說:“不不不,這個不錯,應該適合我。我其實內心狂野,很有猛男氣質。”
  辛辰也禁不住好笑:“小趙,他是我朋友,不是模特。”
  “叫你朋友可以試下兼職客串啊辛辰。”
  “你自己說服他吧,我不管。哎,戴總配秘書了嗎?”
  小趙詫異:“公司隻有一個秘書兼前台珍珍,你又不是不認識。”
  “剛才從他辦公室出來的女孩是誰?”
  正說著珍珍已經端了兩杯茶走過來遞給他們,撇嘴笑道:“那是戴總的西裝褲下之臣,沈小娜,今年上半年回國的海龜,信和服裝公司老板的女兒兼設計總監,三天兩頭到我們公司來蹲守。我看很快得在戴總辦公室給她加張桌子了。”
  小趙也笑:“珍珍你這張嘴啊,沈小姐不是托我們公司做畫冊嗎?”
  “畫冊早交了好不好,以前是有借口的來訪,現在索性不要借口了,架子偏偏比正經老板來得還大,一會要咖啡一會要調空調溫度,一坐就是半天,總算走了。”
  幾個人全哈哈大笑,可是笑聲未落,戴維凡出現在門口:“珍珍,又在嚼舌。”
  珍珍吐下舌頭,卻並不怕他,隻嬉皮笑臉地說:“老板,我講事實好不好,唉,誰讓我們戴總魅力無邊,招蜂引蝶呢?”
  戴維凡一向在公司並沒架子,還真拿這班憊懶員工無法,隻笑罵道:“都給我去好好做事。辛辰去我辦公室吧。”
  他將辛辰移動硬盤裏的圖片導入自己的電腦,一邊看一邊說:“那個沈小娜隻是我學妹,你別聽他們亂說。”
  辛辰不語,戴維凡抬頭,隻見她一臉的似笑非笑,不免有點急了:“我在辛笛眼裏已經算名聲很差了,你可別再給我添油加醋。”
  “我用得著說什麽嗎,戴總?”辛辰慢條斯理地說,“你幹手淨腳也未見得追得上我家辛笛,倒是試一下拖個包袱去追她。”
  戴維凡大笑:“放心,我有數,不會做那麽不上路的事。”
  辛辰告辭,戴維凡將筆扔到辦公桌上,開始琢磨剛才辛辰那句話。當然,對辛笛的追求進行得又順利又不順利,順利就是辛笛並不矯情,他如果打電話去約她,而她又有空,會痛快答應;不順利就是辛笛倒是有意亂情迷的瞬間,可是根本沒如他所願地進入戀愛的狀態。
  戴維凡並沒嚐過為情所困的滋味,一向是別人明戀暗戀他,他自己有限一次暗戀經驗也終止於萌芽狀態,沒來得及深刻就已經結束,隻有一點惆悵罷了。從來他都隻見女孩子為他顛倒,她們一個個兩眼放光地看著他,仿佛跟他在一起,再乏味的節目也變得有意思了。
  可辛笛不這樣。哪怕對著他,她也很容易走神,而且理直氣壯地承認自己是想到某個設計思路去了。在酒吧裏她會掩口打嗬欠嫌空氣渾濁音樂跟氣氛不配合,看電影她倒是專注,可明顯對情節不在意,再煸情的電影到她那也分解成了服裝和畫麵,演員在那涕淚交流呢,她卻說:“這種帶墊肩高腰線的衣服可能會再度流行起來,也許我們老板說得對,時尚真是不可理喻的東西。”
  這樣的表現讓戴維凡既挫敗又不免發狠,決心一定要搞定這個難弄的女人。他看看時間,打她電話,約她晚上一塊吃飯,辛笛心不在焉地嗯了幾聲。
  戴維凡最恨她這種似聽非聽的狀態,並且吃過虧。有一次和她明明約好在她寫字樓下碰麵,他傻等了快四十分鍾也不見她下來,再打電話上去,她竟然吃驚:“我什麽時候答應你的?”
  “我們昨天約好的啊。”
  “我沒印象了,現在在趕一個設計稿,你自己去吃吧。”她很幹脆地掛了電話,戴維凡氣得幾欲捶方向盤,同時鄙棄自己為什麽要受這個氣。可是隔了兩天她打電話過來,沒事人一樣問他晚上有沒空一塊去喝酒,他居然馬上就說有空。
  其實去喝酒也不止他們兩個人。他要過去才知道,辛笛找他主要是陪阿KEN。阿KEN在這個城市裏沒什麽朋友,等閑人不入他的法眼,偏又好奇心強盛,愛滿處亂逛,去哪裏都喜歡拉辛笛作陪。
  辛笛陪了幾次後不勝其煩,本著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的精神將戴維凡叫出來,同時用托孤的口吻說:“阿KEN,以後要尋歡作樂直接找戴維凡,省得我一個女人反而礙你們的事。他專精吃喝玩樂,陪你肯定勝任有餘。或者你也給他取個英文名字好稱呼吧,嗯,現成就有,叫David好了。”
  戴維凡看辛笛樂不可支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再一次在心裏發狠,等有一天她陷進去了,他就要……就要怎麽樣他有點沒概念,自己都覺得這念頭來得好不幼稚。
  “喂,你到底有沒在聽我說什麽?”
  “在聽在聽,你剛才說什麽?”
  戴維凡隻好耐了性子再說一次,“下午我去接嚴旭暉,然後我們一塊請他吃飯。”
  辛笛笑了:“說清楚啊,是你請,不是我們。嚴旭暉跑去北京混了個國內最新銳時裝攝影師的頭銜就跩了嗎?他哪來那麽大麵子讓我請呀。你接了他直接過來碰麵吧,我和阿KEN先在這邊審查設計稿,他後天回香港,這兩天得抓緊時間做完。”
  辛笛放下手機,繼續和阿KEN討論設計稿,正忙碌時,有人打她電話。
  當那個溫柔的聲音在電話裏說:“你好,我是紀若櫟。”時,她完全沒概念,隻能回一聲:“你好。”
  手機裏出現一個讓辛笛尷尬的沉默,她正要招認對這個名字全無印象時,那個聲音說:“兩年多前我們在北京見過一麵,一塊吃過飯,我是路非的未婚妻,也許得說前未婚妻吧。”
  辛笛恍然,拖長聲音“哦”了一聲,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了,隻意識到很有些尷尬,實在說不清是對她的名字,還是對“前未婚妻”這個讓人聽著就不安的身份。

  第二十章
  路非看辛辰和林樂清並肩而去,那是一對十分和諧的背影,個子高高,背著攝影包的的林樂清側頭對身邊辛辰說了句什麽,然後開心地笑了。路非知道姐姐正若有所思看著自己,卻並沒有掩飾情緒的打算。
  直到那兩人走過街角上了出租車,路非才回頭,看著眼前喧鬧而群情激昂的居民區:“這個項目的拿地成本並不低,又有風投資金的壓力,我想昊天董事會那邊一定會推進開發速度的。姐姐,你得提醒他們,讓拆遷公司處理好,不要一味求速度激化矛盾惹出麻煩。”
  路是點點頭:“我知道,我們兩家和本地的淵源都太深了,昊天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遲遲不肯進入這邊市場,其實已經坐失了很多商機。如果不是幾年前蘇哲的堅持,百貨業恐怕也不會落地本地,那整個中部地區的損失就更大了。”
  他們姐弟倆都有著輪廓清俊的外貌,衣著、氣質與這裏聚集的人群實在差別太大,已經有人注目於他們,路是不想多事,示意他離開。
  兩人上了路非停在不遠處的車,路是係上安全帶,轉頭看著他:“路非,你真的決定了嗎?悔婚,辭職,兩個決定都不是小事,任哪一個說出去,恐怕都得和爸媽有個清楚明白的交代才好。”
  “姐姐,我都想清楚了。取消婚約這件事在北京就已經和若櫟溝通過了,她隻要求再給一點時間雙方冷靜一下,我尊重她的意見,會等她完全接受後再去和爸媽交代。”路非發動汽車,“至於工作,我本來是想跟進完和昊天的合作項目以後再提出辭職,不過公司事情太多,我隻要在那個位置就得到處出差,不時還得去美國開會。眼下,我哪也不打算去了。好在雙方合作協議已經定了,我交了辭呈,老板近期會派同事來接手我的工作,和昊天繼續完成這個項目的。”
  “你做這一切是因為辛辰嗎?”
  路非沉默片刻,坦白地說:“對,她拿到拆遷款肯定會馬上離開,我不能再冒和她失去聯係的危險了,隻能在這裏守著她。”
  “可是辛辰這女孩子,”路是一時竟然不知該如何說下去,“似乎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九年前的深秋,路是從英國回來,她與昊天集團總經理蘇傑在深圳見麵幾次後,宣布訂婚。雙方家長同時瞠目,盡管兩家算是世交,當初安排兩人認識,的確存了撮合的念頭,然而這個速度委實來得太驚人。
  對父母的疑問,路是隻笑:“你們不是覺得我29歲還待字閨中很不合理嗎?蘇傑也是你們認可的人選,就是他吧。”
  路非聽到這個消息,和父母一樣吃驚,他認識蘇傑、蘇哲兄弟,但並無深交,完全不明白姐姐為什麽一回國就決定結婚。
  路是對著弟弟同樣也是笑:“戀愛太傷人,路非,好在你從來比我理智。我隻想,也許清醒理智決定的婚姻會來得平和長久一點。”
  路非看著笑容中沒有愉悅之意的姐姐,知道她大概有隱痛,隻能握住她的手。
  “沒什麽了,如果能重來一次,我大概也會過同樣的生活,做同樣的選擇。不說這個了,聽媽說,她叫秘書給你準備留學的資料,你不夠配合啊,磨蹭了好久不把資料送出去,到現在也不肯明確說選擇哪個學校。”
  路非決定跟姐姐坦白:“姐,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想留在這邊讀研,也好陪她,現在不知道怎麽跟爸媽說。”
  路是有點意外:“這個理由嗎?那可真不知道爸媽會不會接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一向都主張先立業後成家,畢竟你才21歲。”
  “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她。”
  “那叫她出來一塊吃飯吧,我姐代母職,先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女孩。”
  過去一個多月,路非都沒有機會與住大伯大媽家的辛辰見麵,也不方便打電話到辛家,他們的聯係隻是辛辰偶爾用學校外的IC卡電話打他手機。她一直都顯得無精打采的,不知道是功課太緊還是心情鬱悶。路非想,正好叫辛笛帶辛辰出來一塊吃飯,算是讓辛辰散下心。
  他打電話給辛笛,辛笛聽到路是回來了,很是開心,她一向管路是叫姐姐,兩人以前很親密:“好,我馬上回家帶上辛辰,今天星期六,也該讓她放鬆一下了,可憐見的,不知被我媽拘束成啥樣了。”
  路是不免驚訝:“路非,你喜歡的居然是辛笛的堂妹嗎?辛笛也才20歲,她堂妹多大呀?”
  “再過一個月她就滿17歲了。”
  路是禁不住哈哈大笑:“天哪,這也太青澀之戀了,路非啊路非,想不到你會喜歡一個小女生,我看你真不能如實跟爹媽匯報,他們一定接受不了,不想出國也找別的理由吧。”
  兩人去餐館,下了出租車,路非突然停住腳步,看向馬路對麵正在安裝的一塊廣告牌,滿臉都是震驚。路是順他視線看去,那是一家民營醫院廣告,畫麵上一個穿粉色護士服、戴護士帽的女孩子巧笑倩兮,明豔照人,旁邊大大的廣告詞稱:難言隱痛,無痛解決。底下的小字注明各種早孕檢查、無痛人工流產等服務項目。
  那個女孩梨渦隱現,笑容甜美,竟然是辛辰。
  路非跟吃了蒼蠅一般難受,百般情緒翻湧心頭,臉色頓時鐵青。路是順他視線看去,再看他神情,約略猜到,一樣吃驚:“是這女孩子嗎?倒真是漂亮,可是辛叔叔和李阿姨管教那麽嚴格,不會放侄女拍這種廣告吧。要命,這下你更不能跟媽說了,不然肯定被罵得狗血淋頭。”
  路非沉著臉不做聲,沿途還有不少同樣內容的廣告牌。兩人到了約定好的餐廳,等了好半天,才見辛笛一個人匆匆跑進來:“路是姐姐,路非。”
  “小辰呢?”
  “你們看到外麵那些廣告沒有?她被我爸媽關禁閉了,他們發了好大的火。”辛笛猶有餘悸,“連帶我也挨了一頓臭罵。”
  剛才她回家才知道這事,麵對大伯大媽的怒氣,辛辰並不認錯:“一個廣告而已,大不了以後他找我拍別的我不去就是了。”
  “你一個女孩子要自愛,怎麽能把自己和這種……流產的廣告扯一塊。”李馨氣得臉都白了。
  辛辰眨著大眼睛說:“不知道避孕,又不想要小孩,去流產也很平常啊。”
  這下辛開明也怒了:“越說越不像話了,這是誰教你的?”
  “我爸早就買生理衛生的書給我看了,讓我要懂得保護好自己,不可以……”
  李馨暴喝一聲:“別說了,”轉頭對著辛笛,“你不是要出去嗎?現在就走,不要留這聽這些瘋話。你的帳,回頭我再跟你算。”
  辛笛明白媽媽是要捍衛自己耳朵的貞操,一個20歲的大三女生,在母親眼裏聽見懷孕、流產這樣的話題就得遠避,她不禁好笑又好氣,隻能對辛辰使個眼色,示意她別跟自己父母頂嘴了,然後怏怏出門到餐廳。
  路非沉著臉說:“是誰介紹她拍這種廣告的,她現在讀高三,一天到晚上學,怎麽會有空出去拍這個?”
  辛笛苦著臉:“怪我交友不慎,是我的同學,上回那個幫我拍服裝畫冊的嚴旭暉介紹的,那天你也見過他。”提起嚴旭暉,她無明火起,拿出手機,拔了他的號碼,開始大罵起來:“姓嚴的,告訴你別打我妹妹的主意,你倒好,居然哄她去拍這種廣告,你安的什麽心啊。”
  那邊嚴旭暉叫屈:“哎,辛笛,我好容易才推薦的辛辰。她完全是新人,拍個廣告隻花了不到一個小時,收入也不錯。隻是廣告而已,穿得嚴嚴實實,一點沒漏。還有廠家說想請她拍內衣廣告,我都回絕了。”
  辛笛嚇得倒抽一口冷氣:“內衣廣告?嚴旭暉,你要敢跟辰子提這事,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喂,你是學服裝設計的,有點專業精神好不好?”
  辛笛其實也沒太把這個廣告當回事,覺得父母的憤怒未免有點小題大做了,可是現在惹出麻煩,自然覺得嚴旭暉實在可惡:“你少跟我胡扯,她是未成年人,根本不能隨便接廣告,更別說居然是人流廣告。”
  “這一點我也沒想到啊,大小姐,我隻當是家醫院,要拍個漂亮護士做宣傳,哪知道他們主打無痛人流。”
  辛笛氣得頭大:“嚴旭暉,總之你已經被我爸媽列入拒絕往來對象了,以後別想去我家,更不許找辰子,高考前你再敢打擾她,我跟你絕交都是輕的。”
  掛了電話,辛笛無可奈何。
  路非咬著牙不做聲。一個多月前,辛笛讓辛辰客串模特,穿她設計準備參賽的一個係列服裝拍畫冊,請的是嚴旭暉幫忙拍攝,他也去了。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秋日星期天午後,拍攝地點是離辛笛家不遠的一處老式建築前,當換好衣服化好妝的辛辰走出來,路非的心如同被狠狠掐了一下。辛笛給她化的是偏蒼白的妝,濃重的眼影,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閃著點珍珠光澤的淺色唇彩,頭發用卷發器做出了略微零亂的波浪效果披在肩頭,穿著黑色袒肩上衣配雪紡層疊小塔裙,有一種幾乎讓人懷疑是從另一個時空走出來的感覺。
  最要命的是,衣服和化妝都大大突出她那種無辜卻又放任不羈的氣質。
  性感,這個詞油然湧上路非的腦海,他大吃一驚,努力按捺著心猿意馬,可是一轉頭,隻見拿了單反相機,指導辛辰站位置擺姿勢的嚴旭暉,眼睛熱切地定在她身上,滿臉都是不加掩飾的傾慕。
  路非能辨別那個表情和普通的投入、熱心的區別。因為對著嚴旭暉,他差不多就像看到了自己,清楚知道此時自己的眼中有著同樣的渴慕,甚至是欲望。這個意識讓他無法平靜下來。
  辛笛一臉認真地忙著整理服裝,打反光板,辛辰雖然有點被擺弄煩了,可畢竟覺得比關在家裏做作業要有意思,很聽話地配合著。
  她靠著老房子的花崗岩牆壁,頭微微仰起,秋日陽光照著她白皙的肌膚,自下巴到頸項是一個精巧的線條,隨著呼吸與心跳,鎖骨那裏有輕微而讓人淪陷的起伏。路非再也站不下去,跟辛笛說了聲有事先走,匆匆離去。
  後來辛笛拿製作出來的畫冊給咱非看,薄薄一冊,紙質印刷當然不算精致,可是不得不承認,不管是辛笛的設計、嚴旭暉的攝影還是辛辰的演繹,都說得上頗有創意和水準,對一個學生來講,很拿得出手了。
  路非聽辛笛說起嚴旭暉自告奮勇給辛辰補習強化美術,很有點不是滋味,可辛笛說:“這家夥機靈,知道怎麽應付美術聯考,這會盡教辰子幾筆畫一個蘋果之類,辰子基礎不紮實,也真得學點這種投機取巧的速成應試方法了。”
  他無話可說,隻能安慰自己,畢竟還隻有大半年的時間而已。可是沒想到,辛辰居然在嚴旭暉的勸說下,拍了這麽個廣告。
  辛笛嘀咕著:“已經這樣了,也沒什麽吧,廣告到期了就會撤下來。”
  “小笛,小辰還是個學生,這樣的廣告掛得滿處都是,人家會怎麽說她,同學會怎麽看她,你怎麽想得這麽簡單?”
  路非頭次用這麽重的語氣說話,辛笛怔怔地看著他:“哎,你和我爸媽一個口氣,沒那麽嚴重吧。”
  路是打著圓場:“算了,看看有沒補救的方法,畢竟她是未成年人,沒家長簽字,照片被派這種用場,應該可以要求撤下來吧。”
  辛開明的確去交涉了,廣告發布機構卻十分強硬,並不讓步,加上並沒有相關法律對這個做明確規定,辛開明和李馨夫婦也不願意把事情鬧大,惹來更多議論,這些廣告一直掛在市區街頭,到期滿後才慢慢換下去,卻已經是大半年經後的事情了。
  辛辰先是被大伯大媽前所未有地嚴厲批評,隨後學校裏同學議論紛紛,對她頗有點孤立疏遠的味道。校方也相當不悅,班主任通知辛辰請家長,辛辰隻得叫大伯去學校。
  和辛開明談話的是一個副校長,客氣而明確地指出,這所中學學風嚴謹,升學率一向驕人,辛辰的行為雖然表麵看沒違反校規,但已經和學生身份極不相符,現在隻提出了警告,希望家長嚴加約束管教。可憐辛開明身為機關領導,向來威嚴持重,卻也隻能喏喏連聲,保證這種事以後不會再出現。
  辛辰完全沒料到圖好玩賺區區800塊錢,會闖被別人看得如此嚴重的一個禍。大伯大媽說她,她隻能低頭聽著;同學說風涼話,她隻能冷笑一聲不理睬。可是等到路非再對她提出批評時,她已經沒有任何耐心聽下去了。
  “你們大概都是嫌我丟臉吧,我就不懂了,一個廣告而已,至於這麽大驚小怪嗎?而且就算丟臉,也丟的是我自己的臉,廣告上有寫我是誰的侄女、哪個學校的學生、或者是誰的女朋友嗎?”辛辰一雙眼睛亮得異乎尋常,怒氣衝衝地說。
  “小辰,你這態度就不對,我不過才說一句,你就要跳起來。”
  “拍我也拍了,錯我也認了,保證我也下了,還要我怎麽樣啊。”
  路非努力緩和語氣:“算了,小辰,這事過去就過去了,以後嚴旭暉再為這種事找你,你不要理他了。”
  辛辰把頭扭向一邊,閉緊嘴唇不做聲。路非有點火了:“你看看你最近的成績,起伏不定,剛有一點起色,馬上又考得一塌糊塗,這樣下去,就算參加美術聯考,高考分數也好看不了,你到底有沒想一下將來。”
  “路非,教訓我是不是很過癮。我早說過,我不愛學習,別拿你的標準來要求我。”
  路非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了,良久他歎口氣:“小辰,我馬上參加考研,這些天我都不能過來。我不是教訓你,可是你總得想想你的將來,中考時你還知道,考得不好,你大伯會為你操心,高考不是一樣的道理嗎?”
  辛辰眼圈紅了,她一向隻肯接受順毛摸,這段時間從家裏到學校飽受壓力,再怎麽裝著不在乎,也是鬱悶的。眼見路非眉頭緊鎖、不勝煩惱的樣子,心中後悔,卻仍倔強不肯低頭。
  “回去吧,天冷,小心著涼了。”
  她是借口買東西出來的,自然不能在外久待,兩人站在夜晚寒風呼嘯的馬路邊,她早就被吹得手足冰冷,可就是不動。路非無奈,將她拉入懷中抱緊,她這才哭了出來,哽咽著說:“我再不去拍廣告了。”
  “沒事了沒事了,別哭。”他將她的頭按到自己胸前,下巴貼著她的頭發,輕聲安慰她,“待會腫著眼睛回去,你大伯大媽又該擔心了。”
  他摟著她的肩,送她到院子外,看那個纖細的身影走進去,一個孤單的影子斜斜拖在身後,她突然站住,回頭看著他,逆光之下,看不清她的表情,可他知道,她沒有如往常道別那樣對他微笑,北風將她梳的馬尾辮吹得歪向一邊,衣袂飄起,顯得單薄脆弱。他必須控製住自己,才能不跑過去緊緊抱住她。
  “小辰,快進去吧。”他的聲音在風的呼嘯中低沉零落,她點點頭,轉身走進樓道。
  路非帶著衣服上她的淚漬往家走去,寒風將那點印記很快吹得無痕,他卻實在沒法告訴自己沒事了。
  他獨自躑躅冬日街頭,不知走了多久,在一個廣告燈箱下停住腳步,上麵是辛辰的微笑,慘淡的路燈光下顯得天真而□。他律己甚嚴,但並不是生活在真空,當然知道這對男人來說意味著什麽。上次和一個同學路過,那男生細看,然後吹口哨笑道:“活脫脫的製服誘惑啊。”他隻能一言不發。
  可是真的是誘惑,他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誘惑來得粗鄙直接,甚至已經走進了他的夢中,他的惱怒更多出自於此,他不願意他的辛辰同樣成為別人的幻想,卻完全對此無能為力。
  路非的母親認真找他談話,告訴他,她和父親都不讚成他留在國內讀研,尤其不讚成他留在本地繼續學業:“你父親新的任命大概馬上就要下來,開年以後,就會去南方任職,我肯定也會跟過去。你選擇的專業方向,應該出國深造,以後才有發展,我們一向覺得你考慮問題很全麵,也有誌向,怎麽會做這麽個決定?”
  他無言以對,隻能說再考慮一下。
  路是勸他:“路非,我不是站父母那邊來遊說你。可不滿17歲的女孩子,甚至連個性都沒定型,未來有無限的可能性。你現在和她戀愛,兩個人心智發展完全不同步,有共同的話題嗎?她可能和你一起為某個目標努力嗎?更別提這滿街的廣告,要讓爸媽知道,簡直一點機會也沒有。”
  路非不能不迷惘。的確,和辛辰在一塊的時光非常甜蜜,可是兩個人個性、處事都完全不同,他不知道這任性的女孩子什麽時候能長大,也不知道該怎麽樣負擔兩個人的未來。
  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對所有的事都有計劃,而她成了他生命中唯一不肯接受計劃的一環。
  “她父母都不在身邊,辛叔叔和李阿姨的確把她照顧得很好,可她還是很孤單的,我如果不留下來,實在不放心。”
  路是搖頭:“你想得太多了,路非。我18歲去上海讀書,22歲去英國,在外求學是我最快樂自由的時光。你現在就以她的男友身份出現,而且擺出一副要永遠下去的打算,有沒想過她是怎麽想的,也許她需要自己成長的空間,畢竟沒人能代替別人經曆這個過程。”
  “姐,我承認你說的有道理,不過我怕我一走,她會認為我們之間的關係就結束了,她一向驕傲,又不是很有安全感。”
  路是看著遠方,一樣神情迷惘:“年輕時的愛情很脆弱,成天守著也不見得守得住,守住了,也許還會發現並不是你想要的。事實上就算到了現在,我對愛情這個東西一樣沒把握。我建議你還是繼續你的學業,等你和她都能決定自己的未來了再說不遲。”
  路非陷入前所未有的矛盾之中。他仍然參加了考研,到三月成績出來時,他通過了本校的分數線,而幾份國外大學的OFFER也相繼寄了過來。他父親正式收到任命,準備去南方履新,臨走前找他談話,要求他馬上決定準備就讀的國外大學,然後開始辦手續。
  路景中並不是家中說一不二的統治者,他和一對兒女都算得上關係親密,但他的權威是確實存在的。路是和路非姐弟並沒有經曆像別的孩子那樣對父親挑戰叛逆的階段,他們對於睿智深沉的父親一向崇拜。
  父親在工作交接、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擺出和路非談心的姿態,路非卻無法和往常一樣坦然說出自己的打算了。他怎麽可能告訴差不多是工作狂、從來對於未來有完整規劃和強烈責任感的父親,他喜歡一個剛滿17歲的任性女孩子,想留在本地看她長大。
  尤其她的照片還掛在滿街的人工流產醫院廣告上。
  路非站在美術高考考點外等辛辰,天氣乍暖還寒,樹枝透出隱隱綠意,下著小小的春雨,他撐著一把黑傘,和其他家長一塊站在雨中。終於到了考試結束時間,辛辰隨著大隊人流出來,一天考試下來,她一臉疲倦,看到他就開心地笑了,
  他一手撐傘,一手提著她的畫夾和工具箱。她雙手挽著他撐傘的那隻胳膊,高高興興地講著考試的細節。
  “素描寫生要畫半身人像,包括手,模特是個三十來歲的大叔,長得怪怪的,可又完全沒特點,唉,這種人最難畫了。”
  “速寫的兩個動作我大概畫得有點接近漫畫了,自己看著都好逗,”
  “我覺得我的色彩考得不錯,嚴旭暉教的靜物快速畫法還是挺管用的。”
  她提到嚴旭暉語氣完全正常,顯然並不拿自己拍廣告倒黴的事責怪他。路非側頭看她因為考試完畢而輕鬆下來、神采飛揚的樣子,決定等會再說嚴肅的話題:“獎勵一下你,想吃什麽,我帶你去。”
  “不行啊,我答應了大伯大媽,考完了就回家,晚了他們會擔心的。今天不吃了,等我高考完了放暑假就能玩個痛快。哎,路非,我這次學校的摸底考試考得還可以。我要攢起來,到時你一塊給獎勵。”
  她此時如此乖巧,路非隻覺得苦澀,真的要舍棄臂彎裏這個甜美的笑容嗎?他勉強笑道:“想要什麽獎勵,說來聽聽。”
  “等放暑假我想去海邊玩,我還沒看過海,爸爸總說要帶我去,可老沒時間。”提到爸爸,她情緒一時有些低落了,垂下頭用穿了運動鞋的腳踢著路上的積水。
  路非將手機遞給她:“給你爸爸打個電話吧。”
  她爸爸時常打電話過來,大伯大媽也鼓勵她給爸爸打電話,但當著他們,她說話多少拘束,這會連忙撥辛開宇的號碼,他們父女通話是一向的語速極快加上嘻嘻哈哈,她不時大笑出來。
  路非索性停住腳步,用傘罩住她,她在說些什麽,他完全沒在意,隻凝視這張表情變幻流溢著快樂的麵孔,天氣陰沉,光線昏暗,而她的笑意明媚,他看著她帶點英氣的漆黑眉毛挑起,纖長濃密的睫毛隨著眼睛眨動輕顫,不時做個怪相皺起鼻子,然後再大笑,左頰那個梨渦現出,雪白的牙齒在半暗中閃著光澤。他如同畫素描般細細描摹著她臉上每個線條,每處細微表情,似乎要將她刻進心底。
  辛辰終於講完電話,將手機遞還給他,卻不見他接:“怎麽了,路非?”
  “沒什麽。”他從神思恍惚中醒來,接過被她握得發熱的手機,“小辰,想看海是嗎?如果你爸爸同意,放暑假了我帶你去。”
  辛辰使勁點頭,重新挽住他的胳膊:“我準備考試J大的平麵設計專業,路非,雖然沒你讀的大學好,不過也還可以了,而且離你的學校好近。”
  路非良久不語,辛辰搖他的胳膊:“路非,我的成績大概最多隻夠J大了,我……”
  他努力平複著情緒,溫柔地看著她:“上J大也不錯,最後幾個月,好好努力。”
  辛辰放了心,踮起腳,借著傘的遮擋,快速吻上他的唇,他回吻住她在冷風中略微冰涼的嘴唇,加深這個吻。細雨紛飛帶著春寒料峭,路上車水馬龍汽車喇叭聲喧囂,兩旁路人行色匆匆擦肩來去,而他手中的傘似乎將他們與周圍那個紛亂變化的世界隔絕開來。
  那樣的甜美與甘心沉溺,卻也沒法讓時間停留此刻,或者讓這個吻永無止境繼續下去,他隻能輕輕放開她,啞聲說:“回去吧,不早了。”
  目送辛辰走進院子,路非再回家。父親已經赴南方上任,母親留在這邊處理一些煩瑣的日常事務,等待調動,正和女兒坐在客廳聊天。一家三口吃過飯,他回了房間,坐了窗前的小沙發上,隨手拿了本書看。過了一會,路是端了兩杯茶走進來,坐到他身邊。
  “你還沒下決心嗎?”看路非的默認,路是歎氣,“不要再拖了,路非,這也是為她好,萬一媽媽知道這事,以她老人家的性格,肯定會直接打電話叫李馨阿姨或者辛叔叔管束好侄女,那時豈不是更傷害她?”
  “這件事我會處理好,她還有幾個月就高考了,現在跟她說,她肯定沒法接受。”
  路是苦笑搖頭,她剛跟蘇傑一塊去了趟香港,回來左手手指上添了枚款式典雅的一克拉鑽戒,閑來無事,她經常轉動著這枚不張揚的指環:“你拖下去,到臨走時再說,她會恨你的,路非,我勸你早點跟她講清楚。”
  路非默然,接辛辰時,他的確準備對她說這事了,然而看著她那麽快樂,他改了主意。當然,不管他什麽時候說,辛辰都不會平靜接受。如果必須要走,那麽他能做的隻是盡量減少對她的傷害。

  第二十一章
  “我在你學校的外麵,你出來一下,路非。”辛辰隻說了這一句話,就掛了電話。
  路非上午沒課,正在圖書館查資料寫論文,不禁一怔,這是辛辰頭次過江來到這邊來找他。他放下書,匆匆出來,果然辛辰獨自站在校門外,連日陰雨後,天剛剛放睛,上午的陽光顯得溫暖和煦,她正無所事事地靠在公用電話亭上用腳踢著手裏的書包。
  “小辰,你怎麽過來了?今天不用上學嗎?”
  “我逃學了。”
  路非皺眉:“為什麽?現在應該是最緊張的時候了。”
  辛辰抿緊嘴唇,停了一會才輕聲問:“路非,大伯大媽說的是真的嗎?”
  “他們說了什麽?”
  “他們說,你馬上要去美國留學。”
  路非吃驚,不知道辛開明夫婦是怎麽知道這事的,不過再一想,母親的調動手續是李馨在幫助辦理,想來自然是母親跟她說的:“小辰,別急著生氣,這件事並沒有最後決定。”
  “你打算等定了以後再告訴我,對嗎?”
  “不是這樣的。”
  “那是什麽樣呢?我一定要從別人的閑談裏聽到關於你的事嗎,路非?你拿我當什麽了。”
  “小辰,我家裏的確要求我出國留學,我希望能推遲,萬一必須現在去,也大概隻有兩到三年時間,我向你保證,最多三年時間,我一定回來,或者你好好學英語,也爭取去美國。”
  辛辰怔怔立著,仿佛在努力消化他的話。路非伸手摟住她的肩,正要說話,她卻主動向他身上貼去,仰起臉,挨得近近的悄聲問他:“這個目標,跟以前讓我努力考上你讀的大學是一樣的嗎?”
  “小辰,三年時間,過去得很快,那時你也足夠大了……”
  辛辰猛然退後:“我現在已經足夠大了,所以,請你不要拿我當小孩子哄,吊一塊糖在我麵前,讓我用力去夠。沒什麽糖值得我去夠三年,路非,我永遠也達不到你的標準,上不了你讀的大學,更不可能去美國。”
  她猛然轉身,撒腿向馬路對麵跑去。她姿勢輕盈,帶著讓人瞠目的小動物般的敏捷,一輛汽車刺耳地急刹在她不遠處,路非的心瞬間幾乎停止了跳動,眼睜睜看著那個身影從車流中穿行而過,他不顧司機探出頭來斥罵,跟著衝過馬路,大步趕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書包,將她拖入懷中。她用力掙了兩下沒掙脫,抬腿就重重踢到他小腿上,路非痛得皺眉也沒放手:“別鬧了小辰,乖乖聽我把話說完好嗎?”
  她安靜下來,歪著頭看著他:“你想說什麽?”
  路非發現自己在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逼視下,果然無話可說了。此時橫亙在兩人中間的,不過就是一個離別,而離別的原因不管用哪種方式來解釋,都顯得蒼白多餘。
  辛辰突然揪住他的外套衣襟,仰頭看著他:“別走,路非。就在這邊念書好嗎?”
  她的眼睛裏一下滿含淚水,路非低頭,可以清晰看到自己的麵孔在她眸子裏淚光中盈盈閃動不定,他幾乎要衝口而出一個“好”字,然而他隻能聲音暗啞地說:“對不起,小辰,我希望我可以痛快對你說,好,我留下,可是我不能。我怕我說了再失信於你,就更糟糕了。”
  辛辰的手指慢慢鬆開:“我爸說得沒錯,求人留下來是最蠢的事,當我沒說好了。你放手吧,我要回去上學了。”
  “我送你回去。”路非攔下出租車,將她強推上去,一路上,任路非說什麽,辛辰都再不吭聲,也不看他,到了學校就急急下車跑了進去。
  自那天以後,辛辰再沒給路非打電話,路非無奈,打電話到辛開明家,李馨接聽,帶著詫異揚聲叫辛辰:“小辰,路非找你。”她過來接聽,也隻冷淡地說:“我在做作業,沒什麽事再別打電話來了。” 接著就“啪”地掛了電話。
  路非完全沒料到,她來得如此決絕不留任何餘地。可是他再一想,如果她在最初的震驚後認真聽他解釋,表示完全理解,無條件接受,那她也不是辛辰了。
  路是挑了個星期六的晚上到辛開明家,笑著說想帶辛辰出去轉轉,李馨自然同意。她帶著一臉困惑的辛辰到酒店,問她意見時,她沒看餐單就點了份鮮果烈焰。進五星級酒店,吃當時本地沒有正式店鋪銷售的哈根達斯,她看上去並沒有一般小女孩的好奇之色。
  “以前來過這裏嗎?”
  “我爸爸帶我來過。”辛開宇幾乎帶女兒吃遍所有市區高檔酒店或有特色的餐館,他曾開玩笑地說,這樣做的理由是女兒隻有對什麽都體驗過了,才不會輕易上男人當。
  “小辰,我找你,是想談一下路非,他這段時間很難受,每次回家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來。”
  辛辰將小勺含在嘴裏,抬頭看著她,這麽沒儀態的動作,她做來隻顯得天真嬌憨,路是不能不感歎青春的力量:“路是姐姐,我一樣難受,可我還得上學,還得做作業。我不能把自己隨便關在房間裏不理人,還得在大伯大媽麵前裝沒事。”
  路是不能不有點吃驚,沒想到她這麽快就堵住了話頭,明白大概不能拿哄小孩子的口氣來哄她了:“小辰,你是不是不願意他離開這裏去美國讀書。”
  辛辰幹脆利落地說:“對。”
  “可是他還不到22歲,你才17歲,你有沒有想過將來會怎麽樣?”
  “我沒想太遠,你把將來全想到了,將來就能和你希望的一樣嗎?我隻知道,現在他在我身邊,我就開心。”
  “如果出去讀書對你們兩個人的將來都有好處,你也不願意讓他去嗎?三年時間,並不算很長。”
  “我14歲認識路非,到今年也三年了,這三年我很開心,我猜他應該也是開心的。如果他覺得不值得為這樣的開心留下來,那我不會糾纏著他不放。我跟我爸爸保證過,我不會糾纏任何人。”
  “現在的情況是這樣,小辰,我們的父母對我們要求很嚴格,我也是大學畢業後去國外留學,路非並不願意現在走,他覺得你父母都不在身邊,他再離開,你會很孤單,可是……”
  “如果路非隻是可憐我,那就沒必要了。”辛辰無禮地打斷她,眼睛泛起點淚光,卻倔強地睜得大大的,“我爸爸很疼我,大伯大媽還有笛子對我都很好,我並不是孤兒。”
  路是慚愧,她這幾天看路非心神大亂,決定親自找辛辰談一下,想試著誘導她接受現實,也好讓路非走得安心。此時卻覺得,這麽談下去,簡直就是欺負一個孩子了,可又不能不把話說完:“別誤會,小辰,路非當然是非常喜歡你的,不然不會參加考研,想留在本地。但我父母親一早就要求他出國深造,不會接受他這麽早愛戀。他很矛盾,如果你對他有信心,應該支持他下決心。我弟弟的人品我完全了解,他隻要承諾了你回來,肯定不會失約的。到那時,你差不多21歲,也完全能決定自己的生活了,你覺得怎麽樣?”
  “路是姐姐,你是要我去跟他說:路非,你好好去讀書吧,我會在這裏等你。對嗎?”辛辰搖頭,“不,我不會這麽跟他說的。你對他有信心,可我沒有。我不要誰的承諾,我要的是他在我身邊。他要走,我和他就完了。他自己選,要我,還是要出國,隨便他。”
  路是對她的蠻橫不免詫異:“你這樣逼他做決定,他要麽是違背他父母的意願,要麽是違背你的意願,不管做哪個決定,他都不會快樂。”
  “我爸跟我說過,如果喜歡一個人,不要逼他做決定。可是如果他喜歡我,也不應該逼我來做決定。我的決定就是,我不糾纏任何人,也不等任何人。”
  “小辰,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喜歡過一個男孩子。18歲那年我考去上海讀書,他去了北京,那時聯絡沒現在方便,我們恨不能天天通信,一到放假就急著回來見麵。你猜後來怎麽樣?”
  辛辰眨著大眼睛看著她:“你們大概沒有後來了。”
  路是一怔:“你怎麽知道?”
  “你要舉例說服我啊,當然得舉一個18歲的感情沒後來的例子。”
  路是失笑,不能不對她刮目相看:“你這孩子。嗬嗬,的確,再見麵時,我們就覺得彼此陌生了,對方和記憶裏以及通信裏的那個人完全不同。後來信越來越少,沒過多久索性斷了聯係。”
  辛辰頭一次笑了:“路是姐姐,你是想告訴我,像我這麽大的時候,感情是當不得真的,大家以後都會遇上別的人,以前以為重要的,以後會變得不重要,對不對?可是越是這樣,我不是越應該堅持必須在一起嗎?我想你和那個男孩子當初在一起的話,肯定沒那麽容易變成陌生人的。”
  路非啞然,看著眼前這個理直氣壯的女孩子苦笑:“守在一起,也有可能變成陌生人啊。小辰,看來今天我得對你講我的全部情史了。我在國外留學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喜歡的人,我們戀愛了。我畢業後,不肯聽爸爸的話回國,隻想跟他在一起……”她打住,這是她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的秘密,卻不知道怎麽會對這女孩子談起。她惆悵地笑,撫摸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一時說不下去了。
  “是你爸爸非要你回國,你們不得不分開嗎?”辛辰卻動了好奇心,直接問。
  “不是啊,沒那麽戲劇化,我爸爸很嚴厲沒錯,不過也沒那麽凶。唉,總之,我留在那邊工作了三年,直到和他一點點成了陌生人,然後,”她聳聳肩,將左手伸給辛辰看,“就回來了,決定和另一個人結婚。”
  辛辰隻掃了鑽戒一眼,對這個顯然沒概念:“不過你們肯定有開心的時候。我不知道我會喜歡路非多久,也不知道路非會喜歡我多久。如果有一天,他不喜歡我了,或者我不喜歡他了,我都能接受。可是相互喜歡的時候不在一起,我覺得是最傻的事情。”
  “你並不在乎我父母的看法,對不對?”
  “他們怎麽看,關我什麽事。”
  路是無言以對,接著談下去,自己會被這孩子簡單卻強大的邏輯給攪暈,隻能再歎一口氣:“想不到你的想法還真不少。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小辰,我也不多說什麽了,路非的確必須自己做出決定。但我可以坦白講,目前的情況下,我父母是絕對不會接受他留下來的理由的,而他大概不能跟你一樣,把父母的看法不當回事。”
  路是送辛辰回家,與李馨和辛開明寒暄著:“剛才帶小辰去吃了點東西,小姑娘很有意思。下個月我結婚,辛叔叔和李阿姨如果有時間,請一定去參加我的婚禮。”她轉頭看辛辰,辛辰也正看向她這邊,目光中終於流露出了一點倉皇和懇求意味,卻倔強地馬上將頭扭開。
  後來路是再沒見過辛辰。她結婚時,辛開明工作走不開,辛笛陪媽媽趕去南方參加婚禮,並且充當她的伴娘。
  路是穿的綴珍珠白緞婚紗在香港訂做,樣式簡單高貴,辛笛幫她整理著裙擺,由衷讚美:“路是姐姐,太漂亮了,名家設計就是不一樣,弄得我心也癢癢的。”
  “小笛,難道你恨嫁了嗎?”
  辛笛大笑:“嫁人,算了吧,沒興趣。我是心癢要不要把婚紗禮服設計做為發展方向好不好。”
  路非敲門進來,通報新郎車隊已經過來,辛笛興奮地衝出去看熱鬧,室內隻剩姐弟兩人。他們在鏡中交換一個眼神,路是知道,剛與父親談過話的弟弟已經做出了決定。她隻能伸出戴著長及手肘白色絲質手套的手,輕輕拍下他的手,刻意不去注意弟弟鬱結的眉頭。
  誰能率性而為?他們姐弟倆在那一天同時走上了自己必須走的路,路非決定負笈異國,而她成了一個年長她7歲、隻見過幾麵的男人的妻子。無論之前曾怎麽樣猶豫彷徨,到了這一刻,都隻能向前了。
  七年時間轉瞬即逝,剛才站在路是麵前的女孩穿著印抽象人頭像的灰色T恤、水洗藍牛仔布裙子、平跟涼鞋,頭發綰成小小的發髻,背著個白色大背包,幹淨清爽,是本地夏天街頭常見的女孩子打扮,神態沉靜安詳,波瀾不驚地對著她和路非,和她們以前那次見麵一樣,叫她“路是姐姐”,語氣禮貌而有距離感,實在和記憶裏那個帶了幾分野性不安定的少女相去甚遠了。
  “她變化的確很大。”路非握著方向盤,直視前方,“姐姐,我希望這一次能自己處理自己的事情。”
  “聽這口氣,似乎有點怪我七年前多事了。”
  “不,我不怪你,是我不夠堅定,那時我也是個成年人了,卻沒考慮到,她到底還是個孩子。”
  “我其實是喜歡她的,”路是輕輕笑,“那麽勇敢直接。嗬,現在想起來,大概真的隻有年少時有那份勇氣了,遇人殺人遇佛殺佛,就算全世界擋在麵前,也敢和全世界為敵。”
  然而和全世界為敵需要付出慘痛的代價吧。路非看著前方驕陽下的路麵,苦澀地想,辛辰如今這樣冷靜地麵對他,沒有一絲躲閃,她大概已經學會了與這個世界所有的不如意和平相處,隻是不知道這個過程有多艱難。
  “可是你覺得自己弄清楚了嗎,路非?你愛的到底是你記憶裏的那個小女孩子,還是眼前這個辛辰?你真的了解現在的她嗎?因了解而生的幻滅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如果是我,就寧可保留一點美好回憶。”
  “你不是我,姐姐。不管小辰變成什麽樣子,在我心裏,她就是她。”
  “我的確不是你,”路是微笑,“從小你就理智,我這姐姐倒是有點耽於幻想了。沒想到現在,我必須理智麵對我的生活,而你,卻決定開始放任自己沉溺感情。”
  路非的神情略微恍惚:“我隻是剛明白,活這麽大,我竟然從來沒試過沉溺,哪怕從前那麽開心的日子,我也有種種考慮,結果弄成今天這個樣子。在一切還不算太晚之前,我得給自己一個機會。”
  “那麽你真的比我勇敢了,路非。知道嗎?七年前,婚禮的頭幾天,我也想拿上護照逃掉,可是我到底沒敢那麽做。”
  路非不能不驚異,他知道路是與姐夫蘇傑雖然近乎於閃婚,可是婚後關係不錯,第二年冬天路是生了一個可愛的男孩,之後也沒有在家做全職太太,而是分管了昊天集團的開發業務,做得十分出色,可說是家庭事業兩得意了。沒想到姐姐在結婚之前竟徘徊至此,而他當時陷於做出選擇以後的痛苦之中,全然沒注意到姐姐的心事。
  注意到他的表情,路是笑了:“是呀,我很差勁,答應蘇傑求婚時,以為說服自己前事渾忘了。可事到臨頭又猶豫,要不是害怕以後無法麵對父母,我大概就真買機票一走了之了。後來還是結了婚,生下寶寶後,抱著他,已經不知道該嘲笑還是慶幸自己的怯懦了。”
  路非沉默。去年的最後一天,已經是深夜,他關上電腦回臥室,發現紀若櫟還沒睡,靠在床頭同樣對著筆記本,正看著好朋友博客上傳的婚禮照片微笑,見他進來,便拉他同看,同時感歎:“路非,我好喜歡這個款式的婚紗,當年我跟她同宿舍時,還說過要同時舉行婚禮,想不到她搶先了。”
  這不是她第一次跟他委婉示意了,而他的母親也不止一次對他提及“應該考慮個人問題了”。對著她滿含熱切的目光,他有片刻失神,隨即笑了:“沒有很正式的求婚,你不會介意吧。”
  紀若櫟推開筆記本,跳起來緊緊抱住他。看著她那樣狂喜的神情,他想,好吧,就這樣吧。
  他們約定的婚期是今年九月初。如果今年五月,他不曾在林樂清的宿舍牆壁上看到辛辰的照片,那麽他現在也正處在婚禮前夕,也許和姐姐當年一樣,帶著不確定,卻隻能繼續了。

  第二十二章
  紀若櫟本來約辛笛一塊吃晚飯,可辛笛晚上已經有安排,且一向怕趕不熟識人的飯局,於是提議:“要不現在一塊坐坐吧,我離你住的酒店不遠,四月花園,你叫輛出租車,十分鍾就可以到了。”
  四月花園是深藏鬧市小巷的一處舊式建築,據說以前是某軍閥的公館,時代變遷之下,自然變成尋常人家密集混居的大雜院,到落實政策發還舊主,已經破敗不堪。有人慧眼相中這裏,用相對低的價格取得長時間使用權,花大成本維修之後,裏麵那棟中西合璧的三層樓別墅大體恢複了舊觀,院子裏的樹木花草重新修剪移栽,再挖出一個腰形池子,養了錦鯉,種了睡蓮,黑漆院門上掛了小小的招牌,開了間名為四月花園的咖啡茶藝收藏吧。除了大廳外,每個廂房都裝修得各有特色,陳列著主人收集的藝術品,樓上還有一個專門的小型畫廊,展示本地美術家的作品。
  四月花園門前是條狹窄的單行道,且不方便停車,本來生意十分蕭條,但主人本來是為興趣,堅守下來,慢慢環境品味被外來人士和本地小資讚賞,眾口相傳之下,也成了一個讓人消磨閑暇時光的好地方。
  阿KEN不知怎麽的和這邊主人談得投機,經常下午把工作帶到這邊來做,一邊喝茶嗑瓜子,一邊畫著設計草圖。辛笛和他都不需要打卡上下班,不過覺得這樣未免有點頹廢,她還是比較習慣在設計室完成工作。
  索美將要拍新的畫冊,邀請了辛笛的老同學嚴旭暉從北京過來掌鏡。阿KEN看過戴維凡廣告公司拿出的創意方案後,提出既然是做懷舊主題,不妨放到四月花園來拍,這主意與戴維凡一拍即合。今天兩人將準備上畫冊的那部分設計稿搬來這邊討論,順便等戴維凡接嚴旭暉過來。
  確定設計稿有時是十分折磨的事情,兩人往往會爭論,會帶著遺憾否定某些設計。到了這個幽深安靜的院落中,坐在放了碎花沙發的東邊廂房裏,陽光透過紗簾變得柔和,一個人喝茶,一個人喝咖啡,討論累了,出去逗逗院子一側小魚池裏的錦鯉,工作也顯得沒那麽繁瑣了。辛笛不得不同意阿KEN的話,頹廢的事自有頹廢的快樂。
  服務生領一個穿乳白色絲質連衣裙、拎香奈爾包的女子進來,她微笑與辛笛打招呼,辛笛一向在認人這方麵記憶力不佳,好在眼前斯文秀麗的女子與腦海裏那個模糊的印象倒是沒什麽區別。
  辛笛跟阿KEN打個招呼,帶紀若櫟穿過門前回廊,去西邊廂房坐下,再打量一下她的穿的,笑道:“miumiu的新款,很漂亮。”
  紀若櫟笑:“不愧是設計師,上次見我,一眼看出我穿的是DKNY上兩季的衣服,弄得我好慚愧。不瞞你說,這次我特意穿的新款來見你。”
  辛笛毫不懷疑自己會對第一次見麵的人說那麽欠揍的話:“不好意思啊,千萬別放心上,我是職業病,其實倒真不介意是哪一季的設計,隻要穿來與人相襯就是好衣服。”
  “我知道,你對我算是留情了,隻說事實沒評價。”紀若櫟當時全憑教養才保持不動聲色,不過看到後來辛笛毫無顧忌說路非,她也就釋然了,“那次還批評路非穿的Dunhill西裝老氣橫秋,完全是四十歲老男人的品味,他也說你眼睛裏其實隻看得到衣服。”
  “我同事阿KEN說我是典型的先敬羅衣後敬人,這份勢利來得跟人不一樣,哈哈。”辛笛從來不主動品評人的行為,卻完全克製不住要去挑剔人的著裝,幾乎是看到路非一回就要批評他一回,始終不喜歡他中規中矩的風格,而路非從來都是微笑著由她亂說,毫無打算接受她意見的意思。
  服務生送來咖啡後退了出去,紀若櫟看看這間不大的茶室,莞爾一笑:“早就聽說這邊夏天的溫度很嚇人,果然如此。不過進了這裏,感覺完全不一樣,想不到鬧市區有這麽幽靜的一個地方,稱得上大隱隱於市了。”
  八月下旬的本地,夏日餘威猶在,自然炎熱,但這個院落中花木扶蘇,室內冷氣開得充足,十分舒服。辛笛開玩笑地說:“你應該出去好好感受一下,才不枉在這個季節來一趟。”
  紀若櫟很配合地笑,但看得出她顯然不打算去感受這個:“你一點沒變,辛小姐,還是兩年前的樣子。”
  辛笛還有工作要做,很怕寒暄得漫無邊際:“你也是啊。昨天還碰到路非,怎麽沒聽他說起你要過來。”
  “我這次來,還沒跟路非打電話,想先來見見你。”
  辛笛自然一臉詫異。
  “路非今年五月去美國出差,回來以後,突然跟我說要取消婚約分手。”她斂眉看著麵前的那杯咖啡,突然停住,仿佛在試著按捺聲音裏的那一點顫抖。
  辛笛緊張地看著她,她對自己安慰人的本領一點信心也沒有,手指不由自主去摸背包,才記起擱在東邊廂房了。她眼睛瞟向另一張桌上放的紙巾盒,同時暗暗希望紀若櫟用的是防水睫毛膏。
  沒等她胡思亂想完畢,紀若櫟抬起了眼睛,裏麵果然有一點晶瑩波光,可她控製得很好:“讓你見笑了,辛小姐。我隻是希望,死也要死得明白,所以過來這邊,想找到一個答案。”
  辛笛不免有點我見猶憐的感覺,同時大大生起了路非的氣:“難道路非提出解除婚約連個解釋都不給嗎?那太過份了。”
  “他解釋了,非常誠懇,說他意識到在不愛我的情況下跟我結婚是對我的不尊重和不負責任,說他一直愛著的是另一個人,愛了很多年,他卻沒意識到,他希望在一切沒有太晚之前糾正這個錯誤。”
  辛笛不知道這會是該幫理還是幫親了。明擺著一個男人對未婚妻說這話很有點冷酷,再怎麽誠懇也讓人不好接受,可是路非愛的人應該是她堂妹辛辰,她不能不偏心一點:“那個,我不大會安慰人,紀小姐,可是我覺得你們兩人應該充分溝通,如果無可挽回了,那也隻能盡量減小傷害。”
  “傷害嗎?我第一眼見到他就喜歡他,他經過了很長時間才肯接受我,我以為我們在一起是慎重考慮後做的決定。我們正式交往兩年多後,在去年年底決定結婚,隨後見過雙方父母,所有的親戚朋友都知道我們的婚期是九月。你覺得這樣的傷害需要怎麽來減小?”
  辛笛張口結舌,承認自己的話太過輕飄飄,但又不免有點反感。不是一場失戀就得全世界陪你落淚吧,她想。
  紀樂櫟深深呼吸,平複著有些激動的心情:“對不起,我的語氣有點不對,這件事不能怪你。”
  “沒事沒事,我……確實很同情你,也覺得路非處理得不夠好。”辛笛搜索枯腸,卻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能坦白講,“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有什麽能幫你的。”
  “當然你幫不了我,愛情這件事,沒人能幫誰,我也並不打算求你。可是我必須知道,路非愛了你這麽多年,為什麽會沒對你說?三年前他回來過一次,應該是來見你吧,可為什麽回去就接受了我的感情?你拒絕他了嗎?後來你們好象隻是兩年多前那個秋天見了一麵,我也在場,我竟然完全看不出你們之間有什麽,為什麽他會從美國回來就突然意識到了愛的是你。”
  這個驚嚇來得太大,辛笛的嘴張成了O型,良久沒法合攏,她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傻,隻能結結巴巴地說:“誰……誰說他愛的是我?”
  紀若櫟看著她,神情複雜:“你居然一直不知道嗎?”
  辛笛明知道這會開玩笑不合時宜,卻實在忍不住了,點點頭:“是呀,他隱藏得可真好,可是你是怎麽知道的?他說的嗎?他連我都沒說啊。”
  “辛小姐,我覺得在愛情這件事上無所謂誰輸誰贏,你大可不必這麽輕飄飄擺出高姿態。”紀若櫟明顯有點被她激怒了,“而且你如此不尊重路非的感情,未免太殘忍了一點。我以為你至少該懂得愛才會慈悲對待自己和他人的付出。”
  辛笛被她教訓得啞然,良久才苦笑:“這中間有很大的誤會,紀小姐,我和路非從小一塊長大沒錯,是很好的朋友也沒錯,但我不認為他愛我,更不認為我愛他。你說的愛情理論我聽得很玄妙,不過我覺得愛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不能強求一個局外人的懂得。”
  “這麽說你完全不準備接受路非的感情?”
  辛笛看著她,心裏猶豫。眼前的紀若櫟看上去溫婉秀麗,可眼睛裏的急切是顯而易見的。辛笛再怎麽在感情上遲鈍,也明白對方當然並不是隻想來看看情敵麵目這麽簡單。她不想殘忍對待一個陌生女孩子,尤其對方才受了情傷,然而也不願意讓路非和辛辰之間還沒來得及開始的關係再節外生枝。
  “紀小姐,我對愛情這個東西沒那麽熱衷,始終覺得生活中不止隻有這一件事。路非是我的好朋友,我隻能肯定地說,他一直愛的那個人不是我。你若有不甘心,應該直接與他溝通,這樣自己尋找答案,到頭來傷的恐怕還是你自己。”
  “還能怎麽傷到自己呢?從小到大,家人愛惜我,我自問也算自愛。可是你在乎了某個人,好象就給予了他傷害你的能力,隻好認了。我準備在這邊待一段時間,找個答案,也算是盡力挽回吧。”
  辛笛想到對辛辰提到路非時,她那樣毫無商量餘地地搖頭,不禁再度苦笑:“紀小姐,我不喜歡牽扯進別人的感情糾葛裏,而且看你似乎已經打定了主意,我就不多說什麽了。”
  “我來咖啡館之前,約了路非過來接我,他應該馬上到,你不介意吧。”
  辛笛暗笑,想她果然不像看上去的那樣完全無害,當然是不相信自己的話,想看路非過來的反應:“完全不介意。”
  紀若櫟左手托起咖啡碟,右手扶著咖啡杯杯耳,淺淺啜了一口咖啡,她的動作無懈可擊地符合禮儀,卻微笑道:“唉,我和路非在美國都習慣了大杯大杯喝咖啡,拿著這樣的小杯子,真有點不習慣。”
  辛笛閑閑地說:“你們也應該認識很長時間了吧。”
  “是呀,到今年有五年了。”她抬起手,對著門口示意,辛笛回頭,果然是路非走了過來。
  “若櫟,你約了小笛嗎?”
  “是啊,我總該見見你一直喜歡的人吧。”
  路非詫異地看向辛笛,辛笛一臉的忍俊不禁:“據紀小姐說,你暗戀我很久了,我居然一直不知道。唉,路非,悶騷的男人可真是災難。”
  路非無可奈何:“別胡鬧了,若櫟,小笛是我朋友,你這樣打擾她不好,我們走吧。”
  紀若櫟坐著不動,定定地看著他:“不是你們瘋了,大概就是我瘋了。路非,你的同學丁曉晴告訴我,你從讀書時就喜歡一個學設計的女孩子,為她拒絕了所有人。你定期電郵聯係的朋友是她,而且私人郵箱保留了幾年來她的每份郵件,你收藏著與她的合影、她的服裝設計畫冊、她的人像素描作品。現在還跟我裝沒事人,有什麽特殊的理由嗎?”
  辛笛瞠目看著兩人,實在沒話說了,隻好在心裏苦苦回憶,路非不大可能順口說喜歡誰,大概是有人捕風捉影了,這要傳到媽媽耳朵裏麻煩可不小。合影是什麽時候拍的,她沒印象;幾年來路非的確發了不少郵件,她也回複了不少,有時她會讓路非幫她搜集點國外的時裝資料,大部分不過是閑話家常通報各自行蹤罷了;至於作品畫冊和素描,她並沒特意到處贈送那麽自戀的習慣。這從哪說起呢?
  而路非的神態卻是冷靜的,沒有一絲意外或者惱怒表情:“你去翻我的東西可不好,若櫟。我們都是成年人,我以為已經說清楚了,友好體諒地分手,不用弄得難看。”
  紀若櫟“撲哧”笑了:“我一直想保持好風度來著,路非,你得承認,這三個月我確實做到了大度得體吧。不過我忍了又忍,實在沒法接受這樣一個不明不白的結束。所以我做了我完全想不到自己會做的事,我去了你家,翻了你書房裏所有的東西,開電腦進了你的郵箱,想找出線索。可你們兩個一派光風霽月,倒弄得我活像個白癡。”她看看路非再看看辛笛,“或者路非,你現在對我說實話吧,你到底是另有所愛呢,還是單純不想跟我結婚了。”
  “我沒有騙你,若櫟,我一直盡力對你誠實了。”
  紀若櫟臉上保持著笑意,一雙眼睛卻含了眼淚:“對,我不該懷疑你,路非,你的確誠實,從來沒騙我說你愛我。我以為,你表達感情的方法就是這麽含蓄。你肯接受我的那一天,我想,我所有的努力都沒白費,終於感動了你。可是我錯了,我感動的隻是自己罷了。我錯得可真夠離譜。”
  路非默然,辛笛已經尷尬得坐立不安,她從來畏懼這樣感情流露的場麵:“我還有工作要處理,路非,你送紀小姐回酒店休息吧。”
  路非點點頭:“若櫟,我送你回去,這事真的和小笛沒有關係,走吧。”
  辛笛送他們走出來,打算回東廂房,卻猛然站住,隻見院中站著擺弄相機和三角架的兩個人,正是辛辰和林樂清。
  辛辰透過鏡頭看著麵前站的三個人:路非驚愕地看著她,似乎要說什麽,卻馬上緊緊閉上了嘴;他身邊的女孩神思不屬,誰也沒看;而辛笛看看她,再看路非,對著她的鏡頭苦笑了。
  辛辰停頓了好一會,慢慢移開一點相機,對著辛笛微笑:“真巧,笛子你怎麽在這邊,不用上班嗎?”
  辛笛想,今天這種碰麵可真是夠讓人煩惱的,可是看辛辰神情泰然,她略微放心:“我和阿KEN在這討論設計稿,順便等戴維凡把攝影師帶過來看現場。你來這幹嘛?”
  “樂清想拍點舊式建築,我陪他一路逛到這邊來了。”辛辰重新端起相機,微微轉身,對著別墅側上方調整光圈,“這個角度很有意思。”
  林樂清對路非他們點點頭,架好三角架,笑道:“這個別墅建築很特別,坐北朝南,東西廂房對稱,樓頂還有六角形小亭子,典型中式風格,可是門廊又類似於殖民地建築,融合得有趣,我也正準備拍那個亭子。”
  辛笛給路非使眼色,示意他先走,他會意:“若櫟,我們走吧。”
  沒等他們邁步,戴維凡陪著一個背了大大攝影包的瘦高個男人走進來,那男人高興地叫道:“辛笛,我好大的麵子,你親自站門口接我。”
  辛笛哼了一聲:“你自我膨脹得有點離譜了,老嚴。”
  “辛辰,你也在這,太好了。剛才還跟老戴說,想找你出來參加這個畫冊的後期製作呢。”戴維凡帶來的正是他們兩人的校友嚴旭暉,他幾年前辭職北漂,現在已經在京城時尚攝影界闖出了字號,對於辛笛的打擊,他一向毫不在乎。
  辛辰無可奈何,隻能放下相機,笑道:“旭暉你好,好久不見了。”
  陽光斜斜透過樹蔭照在她麵孔上,她臉上淺淺的笑意染上了眩目的淡金色。原本心不在焉的紀若櫟猛然怔住,一瞬間視線牢牢停在辛辰麵孔上:這個左頰上有個酒窩的側麵是她前幾天才在素描畫稿和服裝畫冊上看熟悉了的。
  紀若櫟緩緩回頭,看著路非,兩人視線相接,路非那雙素來深邃冷靜的眼睛裏露出無法言傳的複雜情緒,她突然一下全明白了。
  “尼康D80,這機器還行。”嚴旭暉以內行的眼光打量一下辛辰手裏的相機,“老戴跟我說,你一直在給他的公司處理圖片,我們終於有機會合作了。真是浪費啊辛辰,你當初要是願意留在北京,肯定發展得比現在好,哪用處理老戴做的那些俗氣廣告。”
  戴維凡與他早就熟識,彼此言笑無忌,馬上老實不客氣地拿胳膊肘拐他一下:“喂,還沒說你胖呢,你就喘得呼呼的,你個搞商業攝影的,還真拿自己當藝術大師了啊。”
  換個時間,辛笛早一塊嘲笑嚴旭暉了,這時卻有點吃驚:“辰子,你去過北京找工作?”
  辛辰將相機交給林樂清,懶洋洋地說:“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正正對著辛笛,表情平靜,但目光中流露的意思分明是請她不要再問這件事,辛笛馬上閉上了嘴。
  可是一邊的路非卻開了口:“小辰,你什麽時候去的北京?”
  辛辰的目光從路非和一直緊緊盯著她的紀若櫟臉上一掃而過,仍然保持著那個笑意,漫不經心地說:“我忘了,很重要嗎?”
  嚴旭暉笑道:“辛辰,這也會忘,就是你大學畢業那年嘛。”
  辛辰煩惱而沒好氣地橫他一眼:“你們忙吧。樂清,我們先去前麵那個東正教堂。”
  她誰也不看,轉身就走。林樂清當然能感覺到這裏驟然之間有些詭異的氣氛,他笑了,提起三角架,對路非點點頭,隨她大步走了出去。
  嚴旭暉以前倒是早領教過辛辰的任性和喜怒無常,不過他覺得這是漂亮女孩的特權,根本沒放心上,可是一看辛笛瞪向自己的表情,不免莫名其妙了:“哎,辛笛,你又拿這種指控我拐帶未成年少女的眼光看我。她那會可是成年人了,到北京找工作,我給她介紹了個時尚雜誌平麵設計的職位,初試複試都過了,待遇很不錯,人家還有意讓她試鏡平麵模特,說好了下個周一去報到。本來頭天還好好的,第二天她大小姐不知怎麽了,突然說沒興趣,拎上行李拔腿就走了。”
  嚴旭暉認真想了想:“記不太清了,不過我送她上火車的那天,北京刮著沙塵暴,應該是三、四月份吧。”
  路非的臉色凝重,而辛笛頓時呆住。
  那年三月,辛辰讀到大四下學期,一個周末在大伯家吃飯時,突然說打算去外地找工作,辛開明吃驚,問她具體去哪裏,她笑著說:“大城市工作機會多一點,我先去上海看一下。”
  辛開明並不讚同,他一直主張辛辰跟自己女兒一樣留在本地。李馨照例不對她的選擇發表意見,辛笛卻笑了:“我畢業時就這麽想的,可惜沒走成。辰子去試一下很好啊,做設計相關專業,沿海和大都市確實發展空間大一些。”
  見她執意要去,辛開明無奈,隻好叮囑她帶夠錢,多與家裏聯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馬上回來。辛辰點頭答應,隔了一天便動身了,差不多半個月後,她不聲不響回來,整個人驟然沉默了許多,辛笛隻當她是求職不夠順利,也沒有多想,此時她頭一次將這件事與路非那一年回國到北京工作聯係了起來,沉下臉看著他:“辰子去找過你嗎?”
  路非搖頭:“我沒見到她。回頭再說吧,小笛。”他輕輕托住正要開口的紀若櫟的胳膊,跟在場幾個人點點頭:“我們有事先走一步,再見。”
  這邊門前根本沒有停車位,路非將車停在了鄰近另一條路上。紀若櫟隨他沿著窄窄的人行道走著,路非的步子邁得極快,大步流星向前,似乎已經忘記了身邊的紀若櫟,她穿著高跟鞋,勉強跟了幾步,猛然站住,絕望地看著他的背影。
  他照直往前走出上十米才意識到,停住轉回來:“對不起,若櫟,要不你等在這裏,我去把車開過來。”
  “這麽說,是拿相機的那女孩,對嗎?”她輕聲問,路非沒有回答,她自嘲地笑,“嘿,我也不知道我認出是她又有什麽意義,你的過去對我是完全的空白,我們最親密的時候,你也從來不跟我回憶往事,我還想沒關係,我們擁有現在和將來就可以了。你看我就是這麽自欺的,多可笑。”
  “若櫟,我很抱歉我不夠堅定,在心裏裝著另外一個人時,卻接受了你的感情。”
  “你離開這邊七年了,路非,那麽你愛她愛了多久,我看她似乎沒多大吧。”
  “她今年25歲,我從她14歲時開始愛她,我能告訴你的隻有這個。”
  紀若櫟猛地將頭偏向另一邊:“我可真是受虐狂發作了,飛到這個熱得嚇人的城市,就為了聽你說這話。”
  “對不起。”
  “求求你別跟我說對不起了,據說男人對女人說這話就是下定決心要辜負她了。”紀若櫟苦笑道,茫然看著四周。
  這條狹窄的馬路是單行道,路邊種著本地最常見的法國梧桐,枝葉茂密地遮擋著夏日驕陽,兩旁相對的密集建築樓下盡是小發廊、小餐館和各式小商店,不少餐館門口蹲著打工妹,將青菜放在人行道上擇洗,同時打鬧說笑,市井氣息十足,也實在說不上安靜。他們站的地方正是四月花園粉白的院牆外,卻一點也感受不到剛才裏麵的清幽。
  “你喜歡這裏嗎?路非,以前我問你,你總是一帶而過,隻說這邊四季分明,夏天很熱,城市很喧鬧嘈雜。”紀若櫟實在不喜歡這樣雜亂無章的環境,更不喜歡這樣暴烈的溫度。
  “我出生在這裏,已經習慣了,有時候喜歡抵不過習慣。當然,有很多地方比這裏好,有更清新的空氣、更潔淨的馬路、更繁華的環境、更多的工作機會、更適宜的氣候。可是不管生活在什麽地方,我經常會想起這個城市。”
  紀若櫟明白,讓他不時回想的當然不止於眼前這樣的紅塵喧囂:“你打算留下來定居嗎?那你的工作怎麽辦?”
  “前兩天我已經回公司去遞交了辭職報告。”
  紀若櫟一驚,仰頭看向他,嘴角慢慢浮起一個冷笑:“你回北京都不跟我聯係了,斷得可真幹淨徹底。”
  “若櫟,我那天上午飛去,晚上飛回,時間很趕,而且我們說好各自冷靜,等你答複,所以才沒去打擾你。”
  “也幸好這樣,你不必迎麵撞上我在你公寓翻東西,那場麵該有多尷尬。我一邊翻還一邊想呢,以前我去你那邊一定提前打電話,從來不動你手機,從不用你電腦,你哪怕接工作電話,我都會有意識避開一點,唯恐你覺得我給你空間不夠,卻竟然會有做出這種事的時候。”
  “算了,我並不怪你。”
  “不用你原諒,我也不打算怪自己。”紀若櫟昂起頭不客氣地說,“我一點沒有負罪感。訂婚一場,我總有權知道分手是為什麽吧。”
  “再說下去,我又得對你講你不喜歡聽到的對不起了。”
  “好吧,我知道我大概是不正常,可是我真的想知道,路非,你這麽理智的男人,愛她什麽?年少時的感情就這麽深刻嗎?為什麽我想到14、5歲時暗戀過的男生隻會覺得好笑?”
  “每個人經曆的感情都是不一樣的,別拿來比較,沒什麽意義。”
  “這麽說來,我的感情已經被你判定為沒意義不值得留戀的那一類了吧。”
  路非無奈地搖頭,知道此時的紀若櫟雖然保持著平靜,可尖刻易怒得完全不同於平時:“不是這樣的,若櫟,我感激你對我的包容和付出。”
  “我的付出是我自己的意願,不需要任何人感激,路非,我需要的隻是一個明確的解釋。”
  “我的確欠你一個解釋,若櫟。七年前我放棄了她,去美國留學,離開這個城市時,她對我說,她再也不想見到我了。她一向毫不妥協,說到做到,不收我的郵件,不接我的電話。三年前我回來,想請她給我一個機會,她提前走掉,根本沒見我。我以為我跟她已經沒有了任何可能。”
  “於是你退而求其次接受了我。”這句話已經到了紀樂櫟嘴邊,她生生地咽了回去。當然,其實三年前她就意識到了的,然而她隻告訴自己珍惜眼前幸福就好。可是現在不得不清楚正視這一點,她頓時覺得在如此炎熱的天氣下也全身發涼了。
  “我得叫你情聖嗎?路非,誰年少時沒點少年情懷,就值得你一直惦記到今天,而且挑在結婚前夕發作出來?她現在又給了你示意嗎?於是你覺得你和她之間還有可能,就急急忙忙要打發了我。”
  “她沒給我任何示意,若櫟。隻是我突然知道,如果說七年前我離開還情有可原,那三年前就是我太輕易放棄,明明愛著她,卻沒有一點等待和堅持,一天也沒多待地回了北京,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這一點。”
  “為什麽我聽得匪夷所思?那你把我們之前的感情當什麽了?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跟我說,那是我完全的一廂情願,你根本沒對我付出感情?
  “你對我很好,我喜歡你,和你相處,我們有很開心的時候,可是我再沒辦法安然享受你的付出了,和你繼續下去是不公平的。”
  “居然這會跟我講公平了。路非,我認識你5年,愛了你5年,我若求的隻是一個公平,早就該不平衡了,憑什麽我愛你這麽久,你卻隻是在要不到你想要的,才回來接受我。你看,你和我一樣,都接受默認了這個不公平。我現在隻想知道,是什麽讓你突然想到,一定要把公平還給我呢?”
  “若櫟,我沒辦法再去剖析自己的感情,換取你的諒解。我隻能說,對不起。”
  紀若櫟再也忍不住,淚水滑落出來:“又是對不起,還是對不起,我們之間除了對不起,就再沒有別的了嗎?”
  路非將手帕遞給她:“我是個很差勁的男人,若櫟,你值得有更好的人愛你,忘了我吧。”
  “這種失戀祝福倒真是夠差勁的。”紀若櫟小心拭去淚痕,打開皮包取出化妝鏡端詳一下自己,“來之前我已經做好了抱住你大哭的準備,用的都是防水睫毛膏,希望妝別花得難看,可現在,掉了點眼淚,我居然再哭不出來了。”
  路非默然,紀若櫟將化妝鏡扔進包內,凝視著他:“如果我說,我願意等呢?”
  路非皺眉:“不,若櫟……”
  “請聽我說完,路非。你們有七年沒聯係,剛才你也聽到了,那女孩子三年前去過北京,甚至都沒去見你。她未必仍然愛著你,對不對?我之前說過,給一點時間大家冷靜一下,你也同意了。這段時間,我會留在本地,但我不會妨礙你。你去跟她說吧,如果她願意接受你,我無話可說,馬上就走。如果她並沒有和你同樣的感受,那麽,我希望我們還是給彼此一個機會。”紀若櫟平靜地說,“你珍視你的感情,可是也不要看輕我的感情,好嗎?”
  路非看著她,他的神情從沒有像現在這麽疲憊:“我已經傷害了她,現在我甚至不知道要怎麽麵對她,更別提去跟她挽回表白。對不起,若櫟,請不要等我,我感激你的心意,不過我已經沒有和別人在一起的可能了。”

  第二十三章
  這裏是本地唯一的東正教教堂,修建於民國初期,隱沒在一片雜亂無章的民居之中,俄僑相繼離開後,教堂漸漸廢棄。一家婚慶公司租下了這裏,修繕之後,改建成了西式婚禮教堂。
  林樂清架好三角架,從各個角度拍攝著具有俄羅斯建築風格的外觀,他有輕微的遺憾,這間教堂建築頗有特色,但被修整得色彩明麗俗豔,已經沒有多少舊式風味了,不過大概總比無人問津然後衰敗下去好一點。
  他收起三角架走進去,隻見裏麵四壁和天頂上都安有玻璃窗,通透明亮,辛辰正坐在最後一排坐椅上,凝視著前方十字架出神。
  林樂清將攝影包放在一邊,坐到她身邊:“在想什麽,合歡?”
  “她從秦嶺回來以後,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攝影工作室裏做助理,第一天上班就是到這來拍一對新人結婚的過程。那天也很熱,主持儀式的神父不停講耶穌,新娘的妝都快花了。”辛辰嘴角勾起,笑道,“唉,不知道怎麽搞的,坐在這裏就想起那天的情景。”
  當時她在西安住了近一周的醫院,然後執意出院買火車票回家,打電話給大伯報了平安歸來,然後在家躺了足足一天,懨懨地既不想吃東西也不想挪動,到夕陽西斜時分,鄰居家飄來飯菜香味,卻引得她更加惡心欲吐。她想,困在深山就著雨水用力咽壓縮餅幹、躺在醫院吃食堂飯菜都沒這反應,可真是奇怪了。
  她終於還是命令自己爬了起來,趴到窗台上望向外麵。這一片老宿舍區的房子並沒有煙道,大家的廚房都是做的曾在這城市風行一時的所謂無煙灶台,不過是將廚房窗台推出去一點擱上煤氣灶,裝在窗子上的抽風機對著外麵抽出油煙,每台抽風機下麵都拖著長長的油膩痕跡。到了做飯時間,宿舍區內各種味道雜陳,爆炒的聲音此起彼伏,充滿人間煙火氣息。辛辰微一仰頭,隻見對麵呂師傅喂的鴿子群飛過,它們飛翔盤旋,以幾乎相同的角度反複掠過她的視線。
  眼前是她從小見慣的尋常景象,從秦嶺那樣壯麗而危險的地方歸來,如此的雜亂平凡市俗也具有了不一樣的意味,記起昨天在電話裏跟大伯的保證,她振作起來,換了衣服下樓去買東西吃。
  第二天辛辰便開始找工作,幾乎毫不挑選地接受了第一個錄用她的職位,當然這也是她大學時兼職做熟了的工作,跟著攝影師,根本不用他指導角度地打著反光板,間或同化妝助理一塊迅速給新娘補妝。
  那時這所教堂剛剛翻新,色彩比現在還要鮮豔,到處擺放著盛開的玫瑰,喜氣洋洋。那對新人不知是否信教,但依足西式禮儀,主持的神父也格外落力,冗長地宣講著婚姻的真諦,諸如不要衝動之下的愛情、努力培養自己成為好的伴侶、清楚人生的目標、領會神的旨意之類。他洪亮的聲音在教堂中引起共鳴,氣勢頗為攝人。可是辛辰隻覺得疲憊,她不知道是身體沒有完全恢複,還是炎熱的天氣、教堂到處晃眼的色彩、帶著回響的布道聲讓她覺得難受。
  終於神父開始與新郎新娘對話,讓他們交換戒指。她突然再也支撐不住了,把反光板交給同事,坐到最後一排位置上,遠遠看著激動得流淚的新娘和鼓掌的觀禮來賓,想到以後得經常重複旁觀這一幕,不禁一陣不寒而栗幾近虛脫。
  當然她是多慮了,本地選擇教堂婚禮的人不算多。而她的圖片處理能力很快為她贏得了一個後期製作的職位,不必再跟著攝影師出席這類引起她強烈不適感的場麵。現在想起來,隻覺得當時的反應頗為荒誕可笑:“她還想,以後能不來這裏絕對不來,可是今天坐同樣的位置,倒覺得心裏很安寧平和,多奇怪。”
  林樂清也笑了:“她信仰宗教嗎?”
  辛辰搖頭,說:“不信,有時她會想,如果她有個信仰,是不是能更容易做到內心平靜。”
  “她夠平靜了,合歡,平靜得不像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林樂清微笑看著她,“在太白山上徒步時,這一點已經讓她印象深刻了。”
  “她招認,她是裝的,樂清,其實她很害怕,可是她更害怕她的恐懼流露出來會嚇壞她,又或者會約束她,讓她放棄自己的逃生機會,畢竟她當時還是一個孩子啊。”
  “又來了,她當時快20歲了,不是孩子。”
  辛辰直笑:“好吧,孩子,她不是孩子。”
  林樂清無奈地笑,側頭看著她:“合歡,在她麵前不必裝,尤其是現在,不必非要表現得開心。”
  辛辰詫異:“樂清,對著她她沒什麽可裝的。她現在倒真是沒有不開心,不過,既然她這麽說,”她將頭靠到他肩上:“借她靠靠就好。不知怎麽搞的,可真是累啊,比連續縱山六小時還累。”
  在太白山上,兩人坐在帳篷內,外麵驟雨初停,迷漫著薄薄一層霧氣,林樂清再次拒絕辛辰讓他獨自先走的提議時,她沉默良久,也是這樣將頭靠到他肩上,卻又馬上抬起,問有沒弄痛他的傷處。想起往事,林樂清微笑。
  “為什麽會累,因為路非嗎?”他輕聲問她。
  辛辰煩惱地笑:“嘿,為什麽每個人都斷定她應該和他有關係?”
  “路非是愛她的,合歡,他幾個月前去美國出差,跟她小表叔去她宿舍,看到她的照片後,才知道她去徒步遇險,那個時間,他正好也回來本地準備找她,她們隻是錯過了而已。”
  “這是他跟她說的嗎?可是那根本不是錯過,她們早就走上不同的路了,再見麵沒什麽意義。”
  “於是她特意去參加徒步,隻是為了避開他嗎?”
  “天哪,她居然這樣想,希望他別也這樣推理才好。不,樂清,她不至於為避開某個人,特意去找一個會讓自己送命的機會,那簡直矯情得太可笑了,更別說還差點拖累到她。她以前一直任性,可真沒任性到漠視自己和別人性命的程度。她隻是那段時間狀態很差,厭倦了當時的工作,再加上不想見他,準備隨意找個地方散心,唯一的錯誤就是準備不足。”
  “在太白山上,她發燒昏迷,一直叫他的名字,讓他不要走。合歡,不要騙自己。”
  辛辰驀地坐直身體,轉過頭盯著林樂清:“真的嗎?”看見林樂清肯定的表情,她咬住了嘴唇,思忖良久才苦笑道,“她倒不知道,她病得這麽狼狽。”她突然意識到什麽,抬手捂住嘴,“她不會把這也告訴了路非吧。”
  林樂清笑道:“她真說了,他一定要問詳細情況,那麽好吧,如果是他辜負了她,那他活該受點良心責備。”
  辛辰神情變幻不定,隔了一會,聳聳肩:“樂清,她跟他又不是演出肥皂劇,沒有誰辜負誰啊,不過是他要出國留學,她說分手,然後各走各路,很平常。這個誤會太可笑了,難怪他看她的樣子一臉負疚加懺悔,希望他不是因為這個原因甩了他的女朋友,她可承擔不起這責任。”
  “她不愛他了嗎?”
  “樂清,她15歲時愛過誰沒有?”
  林樂清認真想想:“她比較晚熟,15歲時還很純潔的。有人給她寫過情書,她對一個女孩有朦朧好感,不過好象說不上愛。”
  “她15歲到17歲時,愛過一個人, 愛到舍不得放手,隻希望能霸占住他,不管其他一切,到最後明知道留不住他了,也不願意裝得大度一點留個美好回憶給他,”她輕聲笑,“現在想想那個彪悍的勁頭,自己都覺得奇怪,搞不懂怎麽會那麽理所當然地認為別人該為自己改變人生規劃。”
  “可是依她看,為所愛的人改變規劃才是明智的選擇啊,不管是工作還是學習,哪有愛人來得重要。”
  “她看,她還是得叫她孩子,她和她17歲時的想法一樣。”
  “長大就意味著學會把愛情拿來權衡取舍嗎?她覺得這樣長大實在可悲。”
  “是呀,她倒是想一直那樣理直氣壯下去,可她就是可悲地長大了,突然就能原諒一切了,當然也沒辦法再有那麽強烈的愛恨了。懂她的意思嗎?她們都回不去從前,要問她愛不愛他,她隻能說,她曾經愛過,曾經而已。”
  “合歡,她希望她快樂,不要陷在回憶裏不能自拔,白白苦了自己。”
  “回憶對她很重要,沒有那些回憶,好象白活了某段光陰一樣,不過放心,她把回憶跟現實分得很清楚。也許有一陣她還存過一點可笑的妄想,好在至少三年前,她已經完全想明白了。”辛辰注視著十字架方向,笑了,“感謝萬能的時間,對她來說,時間就是她的宗教了。”
  “她決定不被回憶束縛是好事,可是合歡,為什麽她聽得這麽蒼涼?”
  辛辰回頭,隻見教堂穹頂通透的光線直射下來,林樂清那張年輕的麵孔神采斐然動人,眼睛明亮而清澈,滿含著關切,她笑了,抬一隻手摸他隱有黑玉般光澤閃動的頭發。林樂清閃開頭,一把捉住她的手,佯怒道:“又來充長輩占她便宜。”
  辛辰笑得靠倒在椅背上:“愛上她並被她愛上的女孩子一定會很幸福,樂清,她提前妒忌她的好命。”
  林樂清看著她,也笑了,仍然握著她的手:“這是在告訴她,她不會愛上她嗎?”
  “她是她最信賴的朋友,樂清,她珍惜她們的友情,才不會用愛情這麽脆弱容易變質的東西去禍害它。”
  “喂,她還沒開始好好愛一個人,她就把愛情說得這麽恐怖了。”
  “好好愛一個人是很美好的事,樂清,值得她去嚐試。”辛辰仰頭對著教堂穹頂,光線刺激下微微眯起了眼睛,“不過好好去愛,需要有愛的能力。她大概沒那個能力了,她可以湊合和要求不高的人談談情說說愛,找點小開心。可要是巴住她要愛情,就比困在太白山上時拉著她,不放她去爭取逃生的機會還要可恥了。”
  “這叫什麽話?”林樂清詫異,“她才25歲,就說自己沒有了愛的能力?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不要急著斷定自己未來的生活。”
  辛辰抽回自己的手,大大伸個懶腰,站了起來,笑著說:“這句話該她對她說才是,小朋友。對,她們都不要急著斷定未來,樂清,尤其是她,好好享受生活吧。”
  兩人出去,再拍攝了其他幾處建築,光線漸暗,兩人漫步回家。沒想到那片住宅區前較之午後還要熱鬧,下班回家的人也加入了討論,有人情緒激昂慷慨陳詞,有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場麵是辛辰住這裏20多年也沒見過的。他們正要穿過人群走進去,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卻叫住辛辰:“哎,她是住那棟樓五樓的住戶吧,過來到聯名信上簽字,她們一起要求更高的拆遷補償。”
  辛辰草草掃了一下內容,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房號,回頭示意林樂清趕緊走進樓道回家。
  “她準備跟他們一塊抗爭嗎?聽說現在國內釘子戶都很厲害,手段千奇百怪。”林樂清放下攝影包,一點不為這個項目是他小叔叔的昊天集團開發發愁,倒覺得這事很有意思。
  辛辰搖頭,她可不準備在這裏多耽擱:“她打算等拆遷補償標準確定了,隻要不算離譜她就馬上接受。”
  “那她還簽名支持他們?”林樂清吃驚,他多少有了點外國人脾氣,不大理解辛辰這樣視簽名為兒戲。
  “她不簽,她會拉著她說個沒完,而且,她確實支持他們去盡量爭取更高的補償啊。隻是她不打算多耗在這裏了。”
  林樂清認真看著她:“合歡,她是不是急著要離開這個城市?”
  “不急啊,不拿到錢她哪也不會去,而且她下周回美國對吧,她肯定是在送走她之後再走。”
  “又跟她玩王顧左右而言他。”
  “喂,別亂顯擺她會的成語。她就是搞不懂,她每次認真回答,別人都當她是敷衍。難道她的信用這麽差?樂清,她的計劃很清楚,從現在開始,不會再接周期長的工作了,抽出時間就去辦護照。隻要開始發放拆遷款,她就開始處理不要的東西,能送的送能賣的賣。等拿到錢以後,先去昆明住一陣子,轉轉那裏周邊的地方,順便看看有沒工作機會。她們都沒別的安排的話,就明年在捷克碰麵吧。”
  她說得這麽詳盡,林樂清開心地笑了:“合歡,那她們說定了。”
  辛辰手機響起,她拿起來看看然後接聽:“她好,旭暉。”停了一會,她漫不經心地說,“不,改天再說吧,今天她累了。”
  嚴旭暉收起手機,見辛笛一臉的似笑非笑,不禁樂了,“想說什麽你就直說吧。”
  “老嚴,我現在要是再叮囑你別去招惹我家辰子,可完全是為你好。你老男人一個了,哪兒還傷得起心呀。”
  “喂,我隻是請她出來吃飯好不好。當年我倒是真想追求她,可惜剛露點兒想法就被你拍了一頭包。如果不是你,辛辰早就是我女朋友了,害我白白惆悵了這麽多年。”
  服務生正把他們點的簡餐一份份送上來,辛笛扒拉著自己麵前的黑椒牛排,嗤之以鼻,“你就可著勁兒意淫吧。憑你也追得上我妹?”
  戴維凡忍笑拍嚴旭暉的肩膀,正要說話,阿KEN先笑道:“Sandy是戀妹狂,對她堂妹有無限信心。”
  嚴旭暉大笑,“阿KEN你太精辟了。”
  辛笛瞪他們一眼,也笑了,承認自己是對辛辰偏心到了一定程度。戴維凡笑吟吟地看著她,“放心,你家辛辰也是戀姐狂,白天還跟我說呢,我幹手淨腳也未見得追得上你。你們姐妹倆口氣如出一轍,倒真有默契。”
  三個男人齊聲大笑。嚴旭暉反過來猛拍戴維凡肩膀,“老戴啊老戴,你死了,居然想追求辛笛,就等著撞一頭包吧。”
  辛笛再怎麽滿不在乎,也難得地紅了臉,拿了刀叉去切牛排,悻悻地說:“就沒見過你們這麽八卦碎嘴的男人。”
  玩笑歸玩笑,吃完飯後,幾個人重新進入工作狀態,自然都是全身投入。一直忙到店裏打烊,總算將畫冊拍攝的大致框架確定下來,雖然都習慣熬夜,也有了幾分倦意。從四月花園走出來,阿KEN與嚴旭暉上了出租車,戴維凡帶辛笛往他停車的地方走。路上行人已經很少了。
  將近八月底,晚風終於帶了些許涼意。戴維凡不知什麽時候牽住了她的手。走在寂靜的午夜街頭,身邊有一個高大的男人,手被包在一個大而帶著薄繭的掌心內,看著他控製長腿邁出去的步幅,與自己保持同行的頻率,辛笛想,不知道這種平靜而愉悅的狀態能不能算做戀愛了,反正似乎滋味真不錯。不過居然連這也不能確定,她又有點兒自嘲,似乎之前的幾次戀愛都白談了,沒有多少回憶和體驗,現在想得起來的東西真不多。
  “在想什麽呢?”
  “維凡,你最長愛一個人愛了多久?”
  戴維凡不免警惕地看向辛笛,覺得這個問題實在是一個陷阱。他要是說從來沒愛很長時間,當然顯得自己薄情寡義,再配合不良的前科,簡直可以馬上被一腳踢飛;可要現編出一個情深意長的例子他也做不到,而且不免後患無窮。照他的認識,女孩子情到濃時,不免都會計較以前的事,到時候辛笛再來追問“你既然那麽愛她怎麽還會分開?”“你現在還想著她嗎?”那他也可以直接去死了。
  沒等他念頭轉完,辛笛已經歎了口氣,“你大概不會愛一個人很長時間。唉!這樣也好,感情糾結起來真讓人害怕。”
  戴維凡被弄得沒頭沒腦,“誰說戀愛一定要糾結啊?明明可以是很快樂的事情。”
  辛笛此時想起來的卻是下午的情景。她的好友路非,一向沉靜的麵孔上帶著那樣深刻的無奈;努力維持著平靜和禮貌的紀若櫟,一看便知隻是掩飾著憤怒和焦灼;還有辛辰,看著若無其事,卻分明經曆了不願意讓人知道的事情。他們大概都長久地愛過,可是現在都說不上快樂。
  她低下頭,隻見路燈將她和戴維凡的身影一時長長拉在身後,一時投射到前麵。她穿的高跟鞋有節奏地敲擊在人行道上,發出小而清脆的聲音。偶爾一輛車從他們身邊匆匆掠過,更增加了夜深人靜的惆悵感覺。
  戴維凡側頭看她,不理解她突然的沉默,可是卻多少知道,她剛才的問題其實並不是打算探詢他的過往情史,而這會兒又神遊別處,恐怕根本忘了他在身邊了。兩人已經走到了他停車的地方,辛笛心不在焉地走向副駕座,他的手一帶,將她攬入了懷中。
  辛笛撞到他結實的身體是,才回過神來。她仰起臉,隻見路燈的光透過樹葉縫隙,在她麵前那張英俊的麵孔上灑下光影,越發顯得他鼻梁高挺,每一個線條都帶著誘惑。他的臉慢慢向她低下來,嘴唇壓上了她的唇,放在她腰際的手臂將她攬緊貼合在他的身上。
  這還是自從香港那次酒後,兩人頭一次接吻。戴維凡嫻熟地撬開她的嘴唇和牙齒,長驅直入。辛笛隻覺得心怦怦狂跳,全身是酥麻無力的感覺,隻想,身體反應居然這麽誠實地敗給了這廝,還真是來得危險。大腦供氧不足帶來的眩暈感讓她有點兒想叫停,又有點兒舍不得。不容她多想,他的吻越來越深入,輾轉吸吮。她回應著,再沒其他意識了。
  他移開嘴唇,一路吻向她的頸項,再湊到她耳邊,“去我那兒還是你那兒?”
  她的心髒跳動得狂亂,一時居然弄不清這話是什麽意思,隻含糊“嗯”了一聲。戴維凡掏出車鑰匙按遙控開車門,嘀嘀聲在寧靜的夜晚來得格外響亮,她這才驀地回過神來,明白戴維凡是在做什麽提議,連忙搖頭,“不要。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她的臉燒得通紅,猶帶一點兒氣息紊亂,卻說了這話。戴維凡被她氣樂了,手臂用力將她再箍緊一點兒,眯著眼睛看著她,“害怕了嗎?”
  隔了薄薄衣服,抵著他的身體,他灼熱而緊密地環抱著她,她的腦袋混沌一片。良久,她抬起手撐著他胸前結實的肌肉,“你自己也有臨陣脫逃的時候好不好。”
  戴維凡被說中痛處,好不尷尬,“忘了那件事吧,我們重新開始。”
  “我們現在有工作要一塊兒完成,我不想攪得公私不分。”
  這個理由如此堂皇,戴維凡有點兒無語了。他倒是一直知道辛笛對工作的認真。不過合作拍個畫冊,設計師確定服裝和拍攝構想,他這邊策劃跟製作,雖然忙的是一件事,可真不至於和個人感情發生衝突,擺明就是推托了。他挫敗地放開她一點兒,卻舍不得鬆開手,雙手摟著她的腰,“設計總監和廣告公司的人暗通款曲,你們曾總知道了會怎麽說?”
  辛笛此刻已經鎮定下來,笑道:“倒不至於砸了我的飯碗,不過要是從此叫我別去審查公司宣傳品了我才高興。”
  戴維凡大笑,“那好,明天開始我天天接你下班。早晚曾總會免了你這苦差事的。”
  戴維凡送辛笛回家。她走進樓道,轉頭看他的車子掉頭駛出院子,懶洋洋上樓進門開燈。玄關處放著一麵穿衣鏡,她換了鞋子直起身,一眼看到裏麵那個人麵如桃花,一副春心萌動的表情,不禁好笑又有點兒吃驚。
  辛笛一向不算膽小,香港那晚,也不過是借點兒薄醉蓋臉而不是壯膽。那會兒是在異地,戴維凡不過是她一向沒放在眼中的學長,一年也隻是開發布會、看展覽時打個照麵而已。那次腦袋一熱,她想,活到二十八歲才放縱自己一次大概無妨。大不了一夜過後各走各路,以後偶爾碰麵全當不認識好了。可是現在約會一多,她居然有點兒情怯。
  辛笛仰靠在沙發上,認真思量,跟一個住在同城的花花公子調調情也許沒啥大不了,但當真弄得好像戀愛一樣,給自己惹來後患似乎就有點兒不值得了。她決定還是謹慎一點兒好,不要被這廝美色所誘,衝昏了頭。想到他的美色,一下記起剛才那個堅實的懷抱和手撫上他胸肌的感覺,不免又耳根一熱,她斷定大齡女懷春絕對不是一個好現象。
  戴維凡說到做到,果真第二天就開始接辛笛下班。辛笛倒不反對他這樣獻殷勤——她的下班時間恰好和本地出租車的交班時間重合,每次叫車都得等上半天。以前她也動過念頭,想去考駕照自己買輛車代步,可是她媽媽聞言大驚,說:“你走路心不在焉不看路已經叫人害怕了,再去開車,豈不是想叫我風濕性心髒病直接轉心肌梗塞嗎?”她隻好作罷。
  辛笛從來不和自己過不去,也並不在乎單位同事怎麽看。有人來接,她拉開車門就坐上去,坦然得很。車子停到院中,她一邊解安全帶一邊說:“唉,你跟我一塊兒上去。”沒等戴維凡把這個邀請轉化成驚喜表露出來,又聽她說,“我那兒收集了好多配飾,你拿去給老嚴。我估計拍畫冊時造型師用得上,省得又臨時出去采購。”
  戴維凡暗地自嘲,隻能跟在她身後上樓。沒想到一開門,辛笛就大大地嚇了一跳,她媽媽李馨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李馨有這邊的鑰匙,也確實酷愛偷襲檢查。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自己守身至今,大概還真得感謝媽媽的堅持不懈。
  李馨疑惑地打量著戴維凡。他很殷勤地叫阿姨好。李馨點點頭。辛笛連忙跑進自己房間拿出裝著配飾的收納箱遞給他,“跟老嚴說給我保管好,不許弄丟了。再見。”
  戴維凡好笑,明白她是想趕緊打發自己走,正要告辭,李馨卻說:“小戴,既然來了,一塊兒喝完湯吧,我剛燉好的。”
  她去了廚房。辛笛無可奈何地說:“得,那就坐下喝唄。”
  李馨將湯盛了兩碗端出來。戴維凡大口喝著,同時誇獎,“阿姨這羅宋湯做得可真地道,不稠不稀,味道濃鬱,看得出是花時間小火燜出來的,不是那種懶人羅宋湯的做法。”
  這個恭維聽得李馨很受用。她這幾年工作相對清閑,對鑽研廚藝頗為上心,偏偏辛笛對此完全不感興趣,最多隻誇一個好吃。“小戴,看不出你對做菜也有研究。這個菜的確不難做,就是花功夫,牛肉我都燜了三個小時。”
  戴維凡一本正經地說:“我對廚藝很有興趣啊。改天有空,做幾道菜請阿姨品嚐指導一下。”
  李馨自然開心點頭。辛笛隻能偷偷拿眼睛橫他,示意他趕緊喝完湯走人。戴維凡不想招惹她發急,講湯喝得幹幹淨淨,然後告辭走了。
  辛笛鬆了口氣,“媽,您打個電話,我過去喝就得了,何必親自送過來呢?”
  “你爸爸出差了,這兩天我就住你這邊。是不是不歡迎你媽了?”
  辛笛嬉皮笑臉地說:“您一來我就有口福了,怎麽會不歡迎呢?”
  “小戴看著還不錯,又懂禮貌,又有品味,對你好像也很好,就是這男人長得太漂亮,為免讓人有點兒不放心。”
  辛笛努力忍笑,順著她的話頭說:“是啊是啊,我也這麽想。所以我打算多看看再說。”她想預先把話說這兒放著,以後就算分手了,也正好把責任推給戴維凡。至於他算不算冤枉,就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以內了。
  “昨天你謝阿姨給我打電話,說路非突然解除婚約了。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李馨說的謝阿姨是路非的媽媽。她和李馨一向關係不錯,眼下路非又留在本地,聽到兒子解除婚約,馬上打電話向她探聽消息。
  辛笛咽下最後一口湯,一本正經地說:“我不知道啊。這個很平常吧,結婚不還有離婚的嗎?沒結婚前覺得不對馬上叫停,對大家都好。”
  “這叫什麽話!婚姻大事又不是兒戲,今天訂婚明天分手成什麽樣子。我先隻聽說路非是和女朋友分了手,可沒想到都已經訂婚了還反悔。路非一向很穩重,這件事,和小辰有關係嗎?”
  “媽,您這可是胳膊肘往外拐了,幹嘛把小辰往這件事裏麵攪?她這麽多年沒見過路非,憑什麽就該和她有關係啊?再說路非也是成年人了,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你這孩子一向在這方麵缺心眼。沒注意那次吃飯的時候路非看小辰的表情?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勁,回去跟你爸說,他還不信。你看,果然惹出事來了。你謝阿姨說她可能要過來一趟的。唉,這要是給她知道是小辰幹的,我和你爸爸都沒臉見她了。”
  辛笛好不惱火,可是知道跟媽媽講不清道理,“媽,我還得出去一趟,辦點兒小事。不會回來太晚的。”
  她拿了包匆匆出來攔出租車,一邊給路非打電話,“你現在在哪兒?我馬上過去。”
  路非借住在市中心他姐姐路是的一套高層複式公寓裏。他開門接辛笛進來,帶她上了露台。小桌上擱了一瓶威士忌和冰桶,顯然他是在獨自喝酒解悶。
  “路是姐姐呢?”
  “她回深圳開會,明天過來。”路非給她拿來一瓶果酒,倒了半杯給她。
  “你搞什麽鬼啊,路非?前女友跑過來找我也就算了,聽說你媽也要過來。我可跟你把話說前頭,要是紀若櫟去找辰子講理,謝阿姨再來怪罪她,以她的個性,我看你們兩個就基本沒任何指望了。”
  路非靠到椅背上,半晌不說話。辛笛見燈光下他臉色疲憊,眼下隱隱有青影,神情鬱鬱,不禁有點兒心軟了,“路非,我一直以為你總能處理好所有事情。”
  “我以前一直也這麽自負的。不過現在看來,我很失敗。”他牽動嘴角,微微一笑,“放心,小笛,我已經跟若櫟說清楚了,分手的原因全在我自己。三個月前我從美國一回來就跟她提出來了,那會兒我甚至不知道小辰是不是還有男朋友。我隻是覺得繼續下去對若櫟不公平,不關小辰的事。我不會讓她去找小辰的。至於我媽媽,我會說服她不要過來。”
  辛笛鬆一口氣,端起酒杯向他示意,“得,陪你喝酒解解愁吧,也省得我枉擔了被你暗戀的虛名。”
  路非苦笑,與她碰一下杯,一飲而盡,完全不像他平時慢慢喝酒的風格。
  “路非,我就不明白,你既然這麽喜歡辰子,為什麽不早點兒回國來找她?難道你在等她主動叫你回來嗎?”
  路非悵然搖頭,“我從來沒狂妄到那一步,小辰又怎麽可能會主動開口。”
  “於是你們兩個就這樣各行其是,拖到今天。”辛笛再次確認,悶騷的男人的確就是災難。“好吧,該不是我那些郵件讓你不回來的吧?辰子有人追求不是很正常嗎?你真該直接跟她聯係的,我要早知道你的那點兒心思,也不至於什麽都說了。”
  “如果她肯看我給她寫的郵件。”路非頓住,微微出神,然後搖頭,“不,她還是不看的好,我根本沒權力讓她等我。”
  辛辰曾看著他的眼睛,清楚明白地說:“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僅僅隻是害怕她這個拒絕嗎?路非當然也曾問過自己。他隻能坦白承認,他其實是沒法回來麵對辛辰在另一個男人的懷抱裏。
  辛笛給他的郵件,總是不經意說到有人追求辛辰,尤其是在他拿到學位那年,辛笛說到辛辰有了一個很好的男友——西北人,個性爽朗,對她很好,連辛開明偶爾見到後都很喜歡那個男孩子,說他有上進心、有才氣又體貼。
  看完郵件,路非對自己說,既然她快樂,你更沒資格回去打擾她了。拿到風投公司的OFFER以後,他搬去了紐約,租住個小公寓,往返在世界上最繁華的都會區,和周圍每個置身大城市的男女一樣,掛著一張沒有表情的麵孔,來去匆匆;然後就是去各地出差,從一個城市輾轉至另一個城市,透過酒店窗子看各個地方不同卻又相似的燈紅酒綠。
  當某天深夜從歐洲返回紐約公寓,看到等候在樓下門廳不知多久的紀若櫟時,路非有些微的歉疚。他知道這個女孩子對他的心意,但對她的暗示一直回避,對她的直接表白,則委婉拒絕。現在她又獨自從舊金山飛來苦等著他,這樣的美意讓他有不勝負荷之感。
  路非隻能抱歉地解釋出差回來很累,先送她去了酒店,然後回家。他沒有開燈,給自己倒了杯酒,疲憊地獨坐在黑暗中,直到歪在沙發上睡著。
  他的夢境從來真實得仿佛一部具有現場感的電影在腦海中重放,半凋的合歡花簌簌落下;一片片淺淡如雪的櫻花花瓣被輕風吹送;和暖的風輕輕拂麵,如一隻溫柔的手撫過;一串串笑語銀鈴輕擊般掠過耳邊,每個字都清晰,卻沒法組織出具體的意思;有時一個纖細的身體依稀偎依在他懷抱中,他卻不敢用力,唯恐雙手合攏一點兒,抱到的隻是一個虛空……
  他從夢中醒來,看著黑黑的天花板出神,頭一次對自己說,還是回國去吧,既然隔著大洋也沒法逃開想念。
  紀若櫟告訴他,她已經去申請了進入哥倫比亞大學,留在紐約繼續學業。他隻能抱歉地說,他向老板申請調去國內辦事處工作,正在等待調令。他不去看紀若櫟驟然黯淡的眼神,笑著說:“哥倫比亞大學這個專業也不錯,排名很靠前了。”
  三年前的二月底,路非如願收到調令回國,開始接手北京辦事處的工作。他沒想到的是,紀若櫟居然早於他飛回了北京,已經租好房子住下。她去機場接他,笑道:“現在美國經濟不景氣,我打算也趕時髦回國碰下運氣。”
  路非清楚知道,她家境優越,全家早早移民定居舊金山,讀的是至少在國內沒什麽實用價值的藝術史專業,根本不用學其他人避開不景氣的經濟回國打拚。她的目的不言自明。如此不舍不棄,他隻能苦笑,“你讓我惶恐,若櫟。我不免要問,自己何德何能。”
  “我願意為自己認為值得的目標堅持等待。”紀若櫟這樣回答他。
  路非無言以對,然而他清楚知道,他牽掛的卻是那個分手時明確對他說既不願意堅持、也不願意等待的女孩子。
  那天,路非站在拐角的路口等辛辰。四月的天氣溫暖,他才參加完姐姐的婚禮,從南方回來。夜色下他站得筆直,隻聽一陣囂張刺耳的摩托車轟響聲由遠及近——那幾年本地突然多了一群紈絝狀的少年,駕著各種款式的摩托車,特意拆去消音器,囂張地在城市裏飛馳耍酷,有的更相約在深夜賽車,後座多半還載著一個打扮入時的女郎。一般市民對他們的做派和弄出的噪音自然很是厭惡。
  一輛本田公路賽摩托以近乎危險的速度駛過來,戛然停在離路非不遠的地方。後座上一個背書包的女孩子跳了下來,正是辛辰。她取下頭盔遞給騎摩托的男孩子,一手整理著頭發。
  “我送你進去不好嗎?”
  辛辰的聲音是沒好氣的,“拉倒吧。你這車鬧這麽大動靜,我大媽聽到又得說會犯心髒病,把我一通好說。”
  那男孩子哈哈一笑,“我明天還是這時間接你。”
  “你別來了。回頭同學看到告訴老師,我也麻煩。走吧走吧。”
  那男孩將頭盔掛在車頭,一轟油門,飛快地駛走了。辛辰轉身,一眼看到前麵站著的路非。她將頭扭向一邊,徑自往前走。路非無可奈何,隻能迎上去攔住她。這是兩人在他學校門前分手後第一次見麵,辛辰沒有一點兒搭理他的意思。
  “小辰。”他叫她。她抬起眼睛看著他,那張下巴尖尖的麵孔上,嘴唇抿得緊緊的,正是她倔強時的標準表情。路非歎氣,“以後不要坐這種摩托車。飆車太危險,很容易出意外。”
  這顯然並不是辛辰想聽到的話。她一聲不吭繞開他就要走,路非攬住她,“小辰,我要怎麽說你才能明白?出國並不代表我要放棄你、不喜歡你了。等我畢業……”
  “可是那就代表我放棄了你,路非。”辛辰眼睛中蓄了淚光,卻牽著嘴角扯出一個笑,清楚明白地說,“我不等任何人,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她推開他的手,拔腿就走。如此沒有一點兒轉圜餘地的拒絕,路非隻能眼睜睜看她越走越快,消失在他的視線裏。他想,竟然就這樣結束了嗎?她拒絕好好告別,拒絕再有任何拖泥帶水,不要一點兒關於未來的許諾,所有的反應完全是孩子式的憤怒與負氣發作,讓他完全無能為力。
  隔了大半個月的一個周末,路非突然接到辛笛的電話,她語氣急促地說:“路非,你趕緊去市郊的交通支隊一趟,把辰子接出來。”
  “出了什麽事?”他一邊匆匆跑出宿舍,一邊問。
  “她剛給我打電話,好像和人去飆車。前麵有人出了事故,交警趕過去把他們全扣留了。好多未成年的小孩,都要家長去接。我這會兒剛上火車,去南京領獎。你幫我去接她吧。千萬別告訴我爸媽,要不又得罵她了。她最近情緒挺古怪的,大概快高考了,壓力太大了。”
  路非問清地點,叫了出租車趕過去。果然那邊交通中隊院子裏停了上十輛顏色型號各異的公路賽摩托車,而一個大辦公室沿牆根站了一排足有二十來個少男少女。辛辰夜站在一邊,沒什麽表情地看著前方。一個隊長正坐著訓幾個家長模樣的人,“太不負責任了!有錢也不能由著小孩這樣胡鬧,買好幾萬的摩托跟人飆車玩。我看最好把你們全拖醫院去,看看那兩個小孩現在傷成什麽樣了才知道害怕。”
  那幾個家長自然是點頭不迭,連稱回去一定嚴加管教,簽字將各自孩子領走。
  路非跟一個交警說來接辛辰,哪知道對方毫無商量地說隻能由父母來接,同時不客氣地講:“這些女孩子個個鬼靈精,剛才已經有兩個男孩子冒充表哥、哥哥來接人,全讓我們趕走了。我們也不會拿他們怎麽樣,關鍵是叫家長來接,對他們負責。”
  路非無可奈何,隻能出來打手機給父親在這邊工作時的最後一任秘書。那人當然馬上趕了過來,找了中隊領導,辛辰被順利領了出來。
  路非和秘書告別,謝絕他送,帶了辛辰出來。辛辰轉身就要走,他一把拖她站到交通中隊門外的宣傳欄前,“你好好看看這些照片再說。”
  宣傳欄上貼的自然是各類交通肇事的現場照片,慘不忍睹。辛辰停止掙紮,直直地站在那兒,臉色慘白地看著,咬著嘴唇不做聲。
  “你到底想幹什麽,小辰?今天學校應該有課吧?你又逃學,和這幫人一塊兒鬼混,我已經跟你說了這樣很危險……”
  “和你有什麽關係?”
  路非徹底被激怒了,厲聲說:“好吧,和我沒關係。你的生活終究是你自己的事情,不是我的責任。可是你看你的行為,算是能對自己負責嗎?”
  辛辰轉過頭,沒有血色的麵孔襯得眼睛越發顯得幽深明亮,仿佛又兩簇小小的火焰在瞳孔中閃動。良久她開了口,一字一字清晰地說:“我不會稀罕當任何人的責任。”
  辛辰轉身走了。下午的陽光直射下來,她筆直地走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拖在身後。路非看著她的背影,放鬆緊緊握住的拳頭,剛才滿腔的怒氣突然煙消雲散。
  他當然不是為她的不理不睬生氣。他的怒意更多是對自己的無能為力而發。他對自己的決定充滿質疑。她到底是一個心理脆弱的孩子,他卻對她越來越不寬容。不知道是被她那樣強硬的姿態刺激,還是離別帶來的痛楚慢慢以另一種方式占據了他的心,讓他再沒有以前的耐心和溫柔。
  接下來,路非不得不準備護照簽證,經常往返於本地、南方父母那邊和北京之間。他打電話給辛笛。辛笛告訴他,辛辰最近倒是很安靜,再沒出去和人玩危險的摩托車,他才略微放心。等他拿到簽證從北京回來,辛辰已經結束高考去了昆明她父親那邊。
  路非出國前最後一次見到辛辰,仍然是不歡而散。辛辰撕碎他留的郵箱地址,清楚明白地告訴他,她不準備等任何人,也不想收到郵件。他能清楚看到她眼中的傷痛,可是她拒絕別人用任何形式去撫慰,寧可任性地縱容自己加深那個痛。
  也許他姐姐說的是對的,他們確實需要各自成長的空間。也許時間能幫助她接受現實。他隻能黯然踏上北上的飛機。透過舷窗看著下麵漸漸變小消失在流動不定的雲層下的那個城市,他想,不知道三年以後,再見到她,會是什麽樣的情景。
  他完全沒想到,這一別就是七年,光陰流水般逝去,帶走的與留下的同樣讓人惆悵,而時間差不多改變了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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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當你渡過惡水
  那個少女就在那一天悄然老去,她的天真、她的愛嬌、她毫不遲疑的愛……湮沒在了時間的風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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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美的這本畫冊還沒拍攝已經在本地業內引起了眾多關注。掌鏡的嚴旭暉這幾年聲名鵲起,號稱國內最新銳的時裝攝影師;請來的模特去年得過一個大賽獎項,簽約了北京知名經紀公司,雖然還沒有進入超模行列,但潛力也是顯而易見。
  嚴旭暉風頭正勁,手頭合約不少,第二天就開始給模特試衣定妝照。他要求辛辰全程參與,基本上一邊拍攝一邊做後期處理。辛辰現在手頭沒太多事,當然同意了。
  她居住的宿舍區照舊有鄰居在三三兩兩傳遞消息,不過已經沒有剛開始的熱鬧了。最東邊的幾處宿舍,因為是隸屬房管所的小麵積公房產權,居住條件尤其糟糕。拆遷風聲一傳出,那邊的承租戶補償程序以令人瞠目的速度率先啟動,進行得十分順利,很多人馬上選擇拿錢搬走。看著搬家公司的車輛不停進進出出,其他自有產權的住戶被攪得心神不寧。
  而拆遷公司表現得十分篤定,並未對這一帶貼出的大字報透露的小道消息做出任何反應,卻在第一時間派民工隊伍進入,開始用純手工的方式,同時開拆位於宿舍區包圍中的一處破產單位的廢棄倉庫,陸續搬遷一空的那幾處宿舍。一時間灰塵飛揚,叮當轟隆聲從早到晚不絕於耳。
  這樣的心理戰自然頗為奏效,而叫囔著要一塊兒維護自己權益的住戶們各有各的打算,未及抱團已經分裂,有些不堪其擾的住戶開始悄悄搬遷出去。
  辛辰每天中午出門,晚上回家,並不參與鄰居的討論,也不去打聽什麽,隻靜待下一步正式的拆遷政策出台。
  這天辛笛下班後去現場看拍攝情況。晚上吃完飯後,戴維凡開車送姐妹倆回家。到了辛辰住的街道,隻見路邊堆滿拆遷雜物,並且冒出一排大排檔,汙水橫流,大批民工正聚集喝酒消夜,旁邊還開了簡易的露天卡拉OK,好不熱鬧。辛笛大吃一驚,“已經開始拆了,這兒還怎麽住人?辰子你搬去我那邊吧。”
  戴維凡也說:“辛辰,我看你還是先搬走的好。現在這裏治安肯定不會太好。”
  辛辰笑著說:“我還得處理家裏的東西。再等等看。”她跟他們說再見,獨自走進去。
  辛笛知道,辛辰並不願意輕易打擾別人,尤其母親一直對她有點兒偏見,她更是能避則避,父親叫她來吃飯,她才會過來。回去以後,辛笛就給父親打電話,把拆遷現場的亂狀著力渲染一番。辛開明果然急了,馬上打辛辰電話,讓她必須馬上搬去辛笛那邊。
  辛辰笑著說:“大伯,沒那麽嚴重,大家都住得好好的呢。”
  “你一個單身女孩子,要有點兒防衛意識,不能跟別人一大家子住那邊的相比。尤其你最近的工作又總是晚回家,要萬一有什麽事,我怎麽跟你爸爸交代?難道你要大伯天天晚上接你嗎?”
  “不用不用。”辛辰隻好認輸,“我明天就處理東西,馬上去笛子那邊住。”
  辛辰是行動派,既然答應了大伯,放下手機就開始考慮如何處理家裏的東西。其他的都好辦,那些話卻著實讓她發愁。哪怕是一年生草本植物,畢竟還在夏末,生長正旺盛,肯定舍不得丟下不管,更別說有好多是多年生草本花卉和木本植物。她想來想去,上常混的戶外論壇發貼,將自己種的花的名字配上以往閑暇時拍的照片發上去,再貼上日常養護要點,聲明因為搬家的緣故,願意無償轉讓給愛花人士,請網友跟帖並約好時間來取。
  發完貼,她開了電腦音箱,將聲音調大,播放收藏的歌曲,然後走進臥室開始清理。她先將戶外裝備和服裝集中打包,準備第二天叫快遞寄往昆明父親那邊。她的衣服大多是休閑運動風格,清理起來倒是方便,很快衣櫥空了出來,角落一個暗紅色牛津布包躍入她眼內。
  此時音箱播出的歌是Simon&garfunkel的《bridgeovertroubledwater》。歌聲傳入臥室,辛辰靠衣櫥坐倒,將包擱在自己膝上,靜靜聽著帶點兒憂傷的溫暖歌聲在室內回蕩。
  “當你覺得渺小,感到疲憊,當你淚水在眼,我將在你身邊為你拭淚。當日子難過,朋友脫隊,當你渡過惡水,我將化身成橋,使你一無所畏。當你渡過惡水,我想化身成橋,使你一無所畏。當你走上街頭,日暮顛沛,當四麵痛苦上升,黑暗下墜,我將支撐著你,使你不再心碎。當你渡過惡水,我將化身成橋,使你一無所畏。當你渡過惡水,我將化身成橋,使你一無所畏。前程一片銀光閃閃,奔向前程。日子和夢想已光明交匯,你要朋友,我正隨後前來。當你渡過惡水,我將化身成橋,使你一夜安睡。當你渡過惡水,我將化身成橋,使你一夜安睡。”
  這是辛辰從網上搜來的李敖翻譯的歌詞,比一般直譯的多了點兒意味。她從第一次聽到這首歌就被打動了,並且收集了多個翻唱版本,包括貓王、鄧麗君、WhitneyHouston和羅馬教皇唱詩班的演繹,但比較下來,最喜歡的還是並不為原唱自己所喜的一個早期版本。據說錄完這首歌後,兩人就分手單飛了,原因眾說紛紜,其中之一說Simon很不喜歡garfunkel把這首歌給演繹成了福音風格,並且拒絕給garfunkel配和聲。而正是這個帶著柔軟溫情的風格,讓辛辰百聽不厭。
  她的手指隔著包撫摸裏麵的國際象棋,裏麵的每一枚棋子她都曾反複摩挲,熟悉它們每一個的形狀、紋理,包括其中一個黑象上的小小缺口。
  路非走後,辛辰拿到自己的錄取通知書。她以萎靡的狀態應考,成績可想而知非常一般,進了一所不知名的大學新開設的平麵設計專業。她在地理書的地圖上找到他去的城市,手指從自己住的地方慢慢劃過,一點點穿過大陸,越過大洋,停留在那個以前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意義的地名上。
  如此廣袤無邊的距離怎麽可以逾越?
  辛辰沒法給自己一個答案,隻能合上書,決定不再想這個問題。
  開學後辛辰搬去學校,周末也不願意回家。到本地深秋,突然氣溫驟降,她凍得瑟瑟發抖,才不得不回來取衣服。打開鎖了近兩個月沒開啟的房門,看著冷冽而灰撲撲的屋子,一個聲音突然回響在她耳邊。
  “你一個女孩子,把房間整理一下很費事嗎?”
  那是路非第一次進她家時帶著薄責對她說的話。她並不以為然,可後來的確開始整理,並形成了習慣。倒不是突然對整潔有了愛好,隻是喜歡看著那略有潔癖的男孩子眼底流露出溫柔而滿意的神情。
  然而他畢竟還是走了。
  辛辰去臥室取衣服,一眼看到那個國際象棋包,順手拿出,回到客廳擺好,隨手移動著。在突如其來的暴怒發作中,她猛地掀翻麵前的棋盤,棋子落得滿地都是。可是一個人發脾氣,也隻好自己收拾殘局。過了良久,她一一撿起來,發現其中一隻黑象摔掉了一角。
  撫著這個小小的凹痕,她放縱強忍已久的眼淚,失聲痛哭出來。那樣孩子氣的放縱號啕,不是第一次,可大概是最後一次了。她一直哭到蜷縮在沙發上睡著,沉入深深的夢魘之中。她再次被困在黑黑的樓道裏,磕磕碰碰,不時踏空,撞上不知名的硬物,看不清樓層,上上下下找不到自己的家。更可怕的是,情知是夢,卻無力擺脫。當終於驚醒,她已經是大汗淋漓,幾近虛脫了。
  她努力爬起來,給自己倒一杯水喝下去,告訴自己,不可以再這樣,以後再沒一雙手抱你走出來,那麽,你隻能靠自己了。
  無人化身為橋,你也必須自己渡過惡水,找尋一夜安睡。辛辰開始適應沒有路非的生活,應該說適應得不錯。
  隻是在從噩夢掙紮出來的怔忡之中,在忍不住向回憶找尋溫暖的寂寞時刻,她曾無數次打開這個包,擺好棋子與自己對弈。
  終於還是時間幫助了她。她越來越平靜,可以坦然進出自己的家,坦然麵對回憶,坦然靜待夢魘消散,坦然讓另一個男孩子牽起自己的手。
  哪怕再也沒有了他,生活還是一樣繼續著。
  手機響起。辛辰感謝這個聲音,將自己帶出突然的失神。她放下包一躍而起,出去接聽電話。是樂清打來的,他過兩天要回美國,今天去會老同學了。他笑道:“明天要不要我來幫你搬家?”
  “你也看到帖子了嗎?當然要,有體力活要你幫著做呢。不知道明天有沒有人來認領我種的花。”
  “你沒看回帖嗎?趕緊去瞧瞧吧,真熱鬧。”
  辛辰坐到電腦前刷新自己的發的帖,吃了一驚。先隻有幾個網友跟帖誇花漂亮,或者幫頂,接著有一個叫road的ID發貼,聲稱願意接受合歡種的全部植物,並且保證把它們都種好。然後就是熟識的網友開玩笑——其中自然包括Bruce——有人做頓足捶胸狀說遲來了一步;有人笑說road同學注冊後隻發此一帖,顯然對樓主覬覦已久;有人分析合歡是否有潛在的仰慕者披馬甲上陣,並列出可能人選進行下注。辛辰看得哭笑不得,再一看road的注冊時間,果然是在她發貼後幾分鍾而已。
  “咦,你在聽《scarboroughfair》,這麽老的歌。”
  “是呀。”音箱播放的是Simon&garfunkel早期合唱的《scarboroughfair》,也是她很喜歡的一首歌,完美的和聲宛如天籟,具有讓人安定的力量。辛辰伴著歌聲哼唱:“AreyougoingtoScarboroughFair,Parsley,sage,rosemary安定thyme,Remembermetoonewholivesthere,Telltohimmakemeacambricshirt……”然後笑道,“蕪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裏香。也許將來有一天,我能有個花園,一定把這些花都種上。”
  林樂清笑了,“會有那麽一天的。喂,別跟我說你猜不出road是誰啊。”
  辛辰也笑了,“花有人接收就好,是誰都沒關係。我不去猜。”
  放下手機,她仰靠在椅背上,環顧房子,想,的確如此,是誰都沒關係。
  第二天,林樂清早早過來幫辛辰清理,把她準備保存的書籍資料全打好包,書架空了出來。辛辰叫來樓下收購舊電器家具的人,談好價錢,開始讓他們拆卸空調、電熱水器,搬走洗衣機、冰箱、書架、工作台、衣櫃。
  她轉頭又叫來樓下相熟的幾家鄰居,告訴他們自己準備搬走,好多日用品不要了,請他們看用得上的隻管拿走。她一直住這兒,這些老鄰居好多是她爺爺奶奶和父親的熟人同事,幾乎是看著她長大的,一向關係不錯,客氣了幾句後,便開始挑選自己合用的東西。很快電飯煲、電水壺、微波爐、台燈、椅子、羽絨被、空調被、毛毯、電熱毯等東西被他們一樣樣拿下樓去。
  林樂清在一旁利索地清理著桌麵的連接線,將她的台式電腦、掃描儀、打印機打包房號,指一下牆角放的一個暗紅色牛津布包,“那裏麵是什麽?準備打包還是送人?”
  路非出現在門口。房價內的人來人往和紛亂勁兒讓他略微吃驚。他止住腳步,站在玄關處。
  他也一眼看到了那個包,一下怔住。他當然記得,這是他拿過來的。他曾在這個屋子裏教辛辰下棋。他正要開口,隻聽辛辰漫不經心地說:“呂師傅,這個包裏是國際象棋,拿回去給你家孫子玩吧。”
  呂師傅答應,拎起了包和其他幾樣日用品從路非身邊走了出去。
  這時快遞公司的收件人員也過來了,從路非身邊走進來,取她要寄往昆明父親那邊的紙箱,請她填寫地址。拆空調的工人將空調室內外機都卸了下來,抬著從他們中間走過,放在樓道裏。
  辛辰轉身,對著路非,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隔著這一片人來人往的紛亂,路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地看著辛辰,聽了一會兒才說:“對不起,我待會兒再上來。”
  他匆匆轉身出了門。林樂清不解地看向辛辰,“你們兩人的表情一樣奇怪。”
  “是嗎?”辛辰微微一笑,隨即低頭專心填寫快遞單,交快遞費用。然後是收購二手電器的人跟她結帳。終於他們全離開了,路非重新出現在門口。他掃視變得空蕩蕩麵目全非的房間,顯得神情平靜。
  “我叫了民工上來。除了花以外,還有哪些東西要搬的?我今天開了輛皮卡過來。”
  “我沒猜錯,road果然是你。皮卡正好。我看合歡的架勢,大概打算帶走的家具不多。”
  辛辰退幾步坐到貴妃榻上,“這件家具是我房間裏唯一受笛子誇獎過、算得上舒服的東西。我打算送給她。其他的東西嘛,通通不要了。”
  林樂清笑著說:“有沒有一點兒散盡家財的快感?”
  辛辰大笑,“絕對有,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多好。”
  “你喜歡這個貴妃榻,我就送你好了。辰子不會介意的。”
  路非微微一笑,“不用了。放你這裏很好,和沙發也很配。”
  辛笛隻好承認,路非把辛辰的東西送過來後,看上去那樣沉默,似乎並不是覬覦這張貴妃榻。她實在無法可想,拿出從法國帶回的紅酒,倒半杯給他。
  路非好笑,“你拿我當酒鬼了,小笛。”
  “倒是沒見你喝醉過。你這人的毛病是太有自製。喝吧喝吧,反正我不會安慰人,隻有這一個招了。”辛笛給自己也倒了小半杯酒,“我下周就去紐約。辰子以後住我這邊。不過看她處理家當的這個徹底勁兒,大概拿到錢就會走人。留不留得住她,你好自為之。”
  路非端詳著杯中的紅酒,卻將話題扯開了,“回頭我給在紐約的朋友打電話,讓他去機場接你吧。”
  辛笛想,一個前未婚妻還沒走,他也確實不可能有什麽動作,隻能暗暗歎氣,“不用了。阿KEN也會過去。他對那邊很熟的。”
  路非喝酒仍然節製,喝了半杯以後,仰靠在沙發上,兩條長腿懶懶伸展,半合著眼睛,米白色襯衫最上麵的紐扣解開,袖子草草挽起,完全不同於辛笛平時見慣的衣飾修潔一絲不苟的模樣,倒透著些許頹廢,加上清臒的麵孔帶有鬱結之色,更顯得氣質深沉。
  如果不是看他實在傷心愛人別有懷抱,辛笛一定會開口建議他,以後不妨試一下隨性一點兒的衣著風格。
  路非放在茶幾上的手機無聲閃爍起來,他卻毫無反應,似乎睡著了。辛笛看他樣子疲憊,打算讓他睡會兒。她拿起閃爍得沒完沒了的手機準備關掉,卻發現屏幕來電顯示的名字是“若櫟”,一下遲疑了。她想,這女孩到底是待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在這邊認識的人通共隻有一個前未婚夫,路非再不接她電話似乎有點兒說不過去。她趕緊推推路非。路非睜開眼睛,“什麽事,小笛?”
  “接電話。”
  路非接過手機看看,然後接聽,“你好,若櫟。”
  不知道那邊說了什麽,路非輕聲說:“好吧,你稍等,我馬上過來。”他站起身,“小笛,我先走了。”
  “喂,我不想刻薄。可是你們已經分手了,還隨傳隨到的,你是想讓她誤會還有挽回的餘地嗎?”
  路非神情黯淡,搖搖頭,“她跑去酒吧喝酒,似乎有點兒喝多了。我得過去接她。”
  “你等一下,我陪你去。”辛笛有點兒火了,也站了起來,“她到底要幹嗎呀!總這麽拖著有什麽意思?”
  路非苦笑:“小笛,你何苦去蹚這渾水。”
  辛笛不理,徑直跟他一塊兒下樓,上了他的車。
  這間叫藍色天空的酒吧是外國人開的,坐落於金融區,在本地常駐的外國人中間頗有名氣。辛笛和路非走進去,看到獨坐在角落喝得麵孔緋紅,雙目迷離的紀若櫟,正與一個穿黑色T恤的健壯外國男人說著什麽。那男人的手已經搭到她肩上,而她閃避得明顯力不從心。
  路非走過去,拍下那男人,沉聲說了幾句英文,那人立刻起身走開了。紀若櫟卻看著辛笛哈哈笑了,“真逗,我好像隻打電話叫路非過來吧?你不是撇清自己,跟他沒什麽關係嗎?跟這麽緊幹什麽?”
  辛笛想,不管平時多淑女婉約,一喝多了就有了點兒不吝的直接勁兒。不過她才不在乎,笑道:“我們剛才正好在一起聊天呢,過來看看有什麽能幫忙的。”
  “你大概是怕我借酒裝瘋糾纏他吧?”紀若櫟手撐著桌子站起來,斜睨著她,“告訴你吧,辛小姐,我以前倒真是借著酒勁去勾引過他。哈哈,他沒上當。我猜我現在還出這一招,大概更落不到什麽好了。”
  路非皺眉,伸手準備扶住她,“若櫟,走吧。我送你回酒店。”
  紀若櫟卻推開他的手,動作頗為猛烈,身子慣性地傾向一側,踉蹌了一下。站在這邊的辛笛隻好出手扶她站穩。紀若櫟咯咯笑著,靠在她身上,悄聲說:“喂,你不會也愛著路非吧?那你可比我還慘。他愛的是你堂妹,知道嗎?”
  辛笛失笑,將她稍微推開點兒,避開她的滿嘴酒氣,“嗯,這會兒我知道了。你告訴了我不少驚人消息,我承認。”
  紀若櫟正要說話,卻捂住嘴,皺眉疾步奔向洗手間。辛笛看看路非,隻好認命地跟在她後麵。沒走幾步,看見另一桌上坐著的正是嚴旭暉、戴維凡和兩個女孩子,其中一個穿吊帶上衣的女孩子手臂勾在戴維凡肩上,正附在他耳邊說著什麽,那姿態當然算得上親昵。嚴旭暉先看到了辛笛,揮手與她打招呼啊。她瞟了一眼,懶得理睬,直直走進了洗手間。見紀若櫟對著抽水馬桶大吐,再到盥洗台前漱口,她趕忙抽了紙巾遞過去。
  紀若櫟拿紙巾掩住麵孔,一下哭出了聲。辛笛鬱悶地望天,可真是想不出什麽話來安慰她了,隻能靜待她慢慢控製住自己,哭聲漸漸小下來成了抽泣。
  辛笛停了好一會兒才說:“紀小姐,我再跟你說一次吧,我從來沒暗戀過路非。不過剛才倒是看到,外麵坐著一個男人,前幾天還說過想和我在一起,這會兒正和一個穿著清涼的辣妹親密咬耳朵。要不我陪你一塊兒哭會兒吧。”
  紀若櫟愕然回頭,淚光盈盈地看著她。她攤一下手,“好吧,對不起,我是在誇張。我哭不出來,根本沒打算為他哭。我一向不會安慰人,你大概也並不需要我這麽差勁的安慰。”
  “你是在向我證明我傻得足夠,而你灑脫得足夠嗎?”
  “這能證明什麽?大概隻能證明我並沒把這個看得太重要吧。上次我好像也對你說過,我不認為愛情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如果一個男人甚至不能讓我開心,那我看不出我有什麽必要為他花時間。並不是因為路非是我朋友,辛辰是我堂妹,我就為他們說話。我確實覺得,你這樣拖下去,真的沒什麽意義。”
  “我知道,我是在為難自己,也為難別人。”
  辛笛聳聳肩,“弄得路非為難也算了,他多少有點兒活該。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早晚有一天,他對你的負疚甚至都會被耗盡?”
  紀若櫟茫然看著她,然後轉頭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良久她說:“我愛了他五年,隻是不甘心就這麽作罷。我想看看,他會堅持到什麽程度。”
  “你大概家境優越,放下工作不做也沒關係。不過拿自己的大好時間來見證這種事,對自己可真不公平。”
  紀若櫟對著鏡子苦笑,“是呀,吐完了,我好像也覺得有點兒不值了。”
  “走吧,我們出去。你早點兒回酒店休息。”
  兩人走出洗手間,卻發現戴維凡正如熱鍋上的螞蟻般在外麵轉來轉去,看到辛笛出來連忙迎上去,一把抓住她,“辛笛,你別哭了,我保證……”
  辛笛沒好氣地甩開他的手,“我哭個屁呀,戴維凡。”
  戴維凡剛才並沒看到辛笛,聽嚴旭暉幸災樂禍地說起,才趕忙推開跟他說話的沈小娜,匆匆趕到洗手間外。聽到裏麵隱約的哭聲,他頓時傻了眼,在外麵一邊轉悠一邊想著怎麽解釋。可再一看辛笛,兩眼亮晶晶的,麵色如常,哪有一點兒哭過的痕跡,他隻能訕訕地說:“老嚴說累了想放鬆一下,我隻是陪他過來。他能作證,我和那女孩子真沒什麽的。她一向有點兒瘋瘋癲癲。”
  辛笛跟趕蒼蠅一樣揮揮手,挽著紀若櫟走出來,與路非碰了麵,出門上了他的車。路非先送紀若櫟回了酒店,再送她回家。
  辛笛回家一看,辛辰已經先回了,而戴維凡居然正坐在沙發上等她。辛辰對她使個眼色,進了書房。
  戴維凡決定放下身段,“辛笛,聽我解釋。酒吧裏麵太吵。她家也是開服裝公司的,跟我打聽拍攝畫冊的事情。”
  辛笛捂嘴打個嗬欠,“不用解釋了。我知道,你們是純潔的。據說有男女蓋棉被躺床上尚且隻是聊天呢,何況是在酒吧裏說說話。改天再說吧,我困了。”
  戴維凡隻能怏怏告辭出來,無計可施。他覺得自己是在冤得可以,已經前所未有地放下身段了,可是她還這麽輕描淡寫,要不是故作冷漠,大概就是根本沒在乎這事,更沒在乎自己——一念及此,他沒法不覺得挫敗。
  第二天下午,辛笛轉到四月花園拍攝現場看進度,嚴旭暉馬上說:“辛笛,看看我的博客。我應老戴的要求,給他寫清白證明了。”
  戴維凡尷尬得不知說什麽好。頭天晚上他正煩惱著,不識相的嚴旭暉偏又打來電話,“老戴,巴巴地跑去解釋,有效果嗎?”戴維凡不免惱羞成怒。不待他發作,嚴旭暉一陣狂笑,“別急別急,我來幫你出清白證明,保證辛笛會相信你。”
  等戴維凡看到他的所謂證明,隻能怪自己交友不慎,在心裏問候了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無數次。辛笛知道他寫不出什麽好話來,撇嘴笑道:“你直接給他拍張穿貞潔內褲的照片放博客上,肯定比個破證明吸引眼球多了。”
  周圍幾個人全都大笑出來。
  辛笛回辦公室以後,繼續做事。臨近下班,一時好奇心動,她決定還是去看看嚴旭暉的博客。
  嚴旭暉一向相機不離手,嗜好用圖文記錄自己的生活,很早就開了博客。隻是在辛笛看來,他博客的最大價值不過是有時會發一些平常人看不到的時裝發布會照片和時裝拍攝的樣片。可是此人時時發表的感歎評論,衝淡了她的觀看樂趣,而且她對他拍照的水平比較認同,對他的文筆向來評價不高,對博客裏記的流水帳沒任何興趣,所以根本沒收藏地址。好在他現在混成了時尚界不大不小的一個名人,搜索一下馬上就找到了。
  他的博客界麵做得色調低沉樸素,可友情鏈接是京城時尚圈內一排震耳欲聾的美女名字,讓人一看就眼花繚亂了。掛在第一頁的日誌寫於今天淩晨時分,開頭是藍色天空酒吧外拍的照片,處理成暗藍色的基調,霓虹燈光迷離拖曳,路人虛化成一個個飄忽的身影。日誌內容和這圖片完全不相稱,有一個搞笑的標題:如何證實一個男人的清白與貞潔。
  她看下來,隻見嚴旭暉寫得頗為挖苦,表明似乎是為戴維凡洗白,說美女熱情似火,而他坐懷不亂,其實卻半嘲半諷地說他“未及下河先濕鞋子,沒吃到羊肉已惹一身膻味”,然後感歎,“讓一個男人證實另一個男人的清白真的很難,大概女人對男人之間的默契縱容都有警惕。尤其在sandy看來,我的信譽說不上良好,說得再懇切也是枉然,所以老戴,你自求多福好了。”
  辛笛看得不由失笑。她並沒把昨晚的事看得有多嚴重,但確實想到,似乎沒必要和戴維凡繼續下去。這人並沒多少定力,又一向招蜂引蝶,如果真投入感情了,以後難免還得不斷麵對這樣的場麵——她對爭風吃醋可沒任何興致。
  她正準備關了電腦出門,突然心中一動,想起前幾天提到辛辰去北京找工作時她那奇怪的回避態度。以嚴旭暉這麽事無巨細都在博客上匯報的風格,大概也應該有記載。
  她一邊向前翻找,一邊暗罵嚴旭暉這個話癆加自戀狂,居然博客更新保持得如此頻繁。她終於耐心找到三年前的三月下旬,看得出了好一會兒神,拿起手機就打路非電話,“路非,你在哪兒?”
  路非正在公司整理文件。他交了辭職報告,還沒辦正式移交,仍然在昊天的寫字樓內辦公。“我在辦公室。什麽事,小笛?”
  辛笛躊躇一下,決定還是告訴他,“你上MSN。我給你發嚴旭暉的博客地址,你好好看看。”
  路非快速登錄MSN,點開辛笛發來的鏈接,顯示的日期正是三年前的三月下旬,果然前後十天中有好幾篇日誌都與辛辰有關係。第一篇的標題是:親愛的小辰來了。
  “我親愛的前女友小辰到北京來了,當然,她不承認我是她的前男友(一個咧嘴大笑表情)。吃飯時我一吹牛,她就氣定神閑對我哥們兒說,由得他順口胡說吧,反正虱子多了尚且不癢,前男友多一兩個我也不愁。這孩子還跟以前一樣直率,哪兒疼就往哪兒打。”
  下麵是一張拍於室內的照片,看得出房間不算寬敞,七八個男女擠著圍坐在桌前吃飯,裏麵自然有辛辰。她穿著淺粉色高領毛衣,頭發綰在腦後。熱氣蒸騰中,她的笑容燦爛動人。
  隔了幾天的一篇日誌寫道:“小辰麵試很順利,下周一上班。慶祝又有一個人要漂在北京。偉大的首都祖國的心髒,我們都來了!不過這傻孩子說她不想做平麵模特,理由居然是這一行吃的是青春飯,而她已經夠滄桑了。看著雖然沒什麽稚氣,可依然年輕美麗的她,我隻能歎息,這說法叫我情何以堪。”
  下麵是抓拍的幾張照片:辛辰穿著一件黑色小西裝外套,從寫字樓中出來,清麗的麵孔上若有所思,並沒有找到工作的興奮之情;另一張伸手擋在麵前,似乎並不想讓對方拍照。
  再看接下來的博文,寫於第二天,時間正是三月底,標題是:再見,小辰。
  “今天是周末,可還有工作要做。上午跟小辰一塊兒出門,她看上去很開心,問我乘車路線。剛好我們要去的地方都是在國展附近。她說要先去見一個朋友,再找房子安頓下來。任我怎麽逗,這小妮子也不肯說是什麽樣的朋友。管他呢,我為她高興,哪怕她留在北京的原因不是我。希望她從此快樂得和從前一樣。想到這一點,滿天風沙也沒那麽討厭了。她低估了北京的天氣,沒帶多少衣服。看看她借我的外套穿著可真逗,順手幫她拍了照片,然後趕去幹活。”
  “下午回來,小辰先回了。她沒鑰匙,坐在門前發呆。我陪她坐下,問她找到朋友沒有。她笑了,說找到了,可是不如找不到。頭一次看她笑得這麽慘淡,我想安慰她,她卻突然說要走,沒有商量餘地就開始收拾行李。任我怎麽問,她都不吭聲。我知道問不出什麽來,好吧,美女永遠有任性的特權,尤其是她。”
  “我送她去火車站。一路上她什麽也不說,可是看一眼她那邊車窗,我知道她流淚了。不知道讓她流淚的那個人是誰。我恨她去見的那個朋友。北京的天氣照例糟糕透頂。我明天還要去拍時裝周。這樣奔波,身不由己。小辰回老家也好,至少那裏生活比較悠閑,希望她能過得幸福。”
  “從西客站回來,看著這兩張照片,突然覺得傷感。當初第一次給她拍照時,她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容我借別人的話來抒一下情:每個少年都會老去,誰的青春能夠不朽。”
  紀若櫟走過來,敲一下他開著的辦公室門,可是路非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下麵那兩張照片上,根本沒注意到她。
  一張照片上,辛辰穿著件深橄欖色男式獵裝長外套,頭上戴著黑色棒球帽,鼻梁上架了一副大大的戶外用太陽鏡,口鼻纏了條別致的迷彩圖案戶外頭巾,將臉的下半部遮得嚴嚴實實,背景是一片迷蒙的風沙——這正是北京沙塵暴天氣街頭女孩子不得不出門時的打扮。天色晦暗,她對著鏡頭,身形顯得單薄而孤獨,帶著蕭索之意。
  另一張照片一看而知是西客站入口。燈光下辛辰周圍全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她穿著薄薄一件運動外套,沒戴帽子和太陽鏡,那條迷彩頭巾拉下來鬆鬆圍在頸上,手裏拎了一個不大的包,正回身揮手。昏暗光線下看不清她的表情。
  路非的左手緊緊握攏成拳,完全怔住。紀若櫟走進來,“路非,姐姐的秘書說她馬上開完會出來,你事情做完沒有?”路非竟然毫無反應。
  紀若櫟疑惑地繞過來,一眼也看到了這兩張照片。她不能置信地湊近一點兒細看,然後側頭,與路非的視線觸碰到了一起。
  他們同時確定,他們和她曾經麵對麵站著,離得很近很近,甚至還打了招呼。
  路非於那年二月底返回北京工作。路是將名下一套地段良好的精裝修房子交給他居住,但裏麵空蕩蕩的沒有家具。路非剛接手工作,忙碌得厲害,隻好住寫字樓附近的酒店,打算等有時間後再添置生活用品搬進去。
  紀若櫟主動要求幫他去采購,並笑稱,“我投了幾份簡曆,在等工作通知,現在很空閑。女人天生就對買這些東西布置房子有興趣,我保證顧及你的品位,絕對不會弄得脂粉氣的。”
  路非退卻不過,將鑰匙交給了她,同時遞給她一張信用卡,請她直接刷卡支付費用。
  到了三月底,北京沒有什麽春天的氣息,倒是沙塵暴鋪天蓋地襲來。天空成了土黃色,空氣中是無處不在的細細沙塵,讓人難以呼吸。紀若櫟是南方人,根本適應不了這種惡劣氣候。她感冒了,卻仍然一趟趟跑著各大家居城,精心挑選比較。那個過程讓她充滿愉悅。
  路非周末仍有工作要做,快到中午時開車過去。紀若櫟已經先來了,一邊咳嗽,一邊指揮工人掛窗簾。三居室的房間內,所有的家具已經擺放得井然有序,連床上用品都齊備了,果然色調樣式和諧而低調,符合他的趣味。送走工人,路非說謝謝,她卻隻笑道:“讓我好好過了一回癮。真好。”她擺弄著一件水晶擺設,突然回頭看著路非,“現在你的房子全打上了我的印記了,看你以後還怎麽帶別的女孩子回來。”
  她不是頭一次做暗示,然而路非並沒什麽反應,隻看著窗外出神,“這個時候,我以前住的城市已經春意很濃了。”
  紀若櫟的心怦然一動。他很少談及他生活過的地方。她因為工作關係偶遇了他的大學同學丁曉晴,回來提起,他也隻淡淡一帶而過。
  “似乎現在應該到了你母校著名的櫻花開放的時間了。不知道和華盛頓那邊比有什麽不同。真想去你們學校看看。”
  路非長久的沉默。紀若櫟記得那天丁曉晴含笑跟他透露的八卦,心跳加快。正要說話,路非笑了,“不早了,走吧,去吃飯。”
  兩人下樓,準備步行去附近不遠的餐館。紀若櫟指一下他車邊不遠處站著的一個女子,有點兒納悶地說:“那個女孩子似乎在等人。我來的時候就看到她站在這兒了。可憐,這麽大的風沙。”
  路非隻不在意的瞟了一眼,隻見那女孩子穿著件空蕩蕩的男式長外套,袖子挽起一點,戴著一副大大的戶外太陽鏡,麵孔上蒙著迷彩頭巾,一動不動筆直站著,完全無視周圍的漫天風沙,棒球帽和衣服上都已經落了薄薄一層沙塵。
  他心神不屬,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現在的確到了母校櫻花開放的時節,曾經無數次在他夢裏飄揚而下的花瓣,仍然落在那個女孩子發間、肩上了嗎?此時為她拂去花瓣的那雙手又是屬於誰的?
  他也曾在某年春天出差到過日本京都。那時櫻花隔一周才會盛開,接待方感歎時間不巧,他卻根本不覺得遺憾,沒有花下熟悉的身影,即使躬逢其盛,對他來說也沒有意義。
  紀若櫟走過那女孩身邊,有些不忍,遲疑一下,停住腳步回頭柔聲說道:“小姐,風沙太大,站外麵太久,當心身體受不了。”
  她轉頭正對著她,停了一會兒,聲音嘶啞而帶著甕聲甕氣地說:“謝謝你,我在等一個人。”
  “可以給他打電話呀。”
  她沉默一下,說:“不用了。我大概等不到他了,再戰會兒就走。”
  這樣奇怪的回答,紀若櫟隻好不再說什麽,和路非繼續向餐館走去,一邊說:“待會兒再去那邊超市,把你的冰箱填滿。晚上我來給你露一手,我的菜做得很不錯的。”
  “不用這麽麻煩。”
  “趁你的信用卡還在我這兒,我要花個夠。”紀若櫟笑道,走出很遠,卻又回頭,看看仍一動不動站那兒的女孩子,“路非,如果有女孩子這麽等你,你會不會感動?”
  路非一怔,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回響在耳邊,“我不等任何人,我不想再見到你了。”他悵然看著眼前的風沙飛揚。那點兒失神落在紀若櫟眼內,她頓時後悔。她按捺不住要去試探他,可總是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他想的顯然並不是一直等待著他回應的自己,她隻能趕忙拉扯開話題。
  他們吃完飯,路非讓紀若櫟等在餐館,他過來取車,卻見那個古怪的女孩子正俯在他車頭,用手指在落滿黃沙的前擋風玻璃上寫著什麽。他在她不遠處停住腳步,“小姐,有什麽可以幫你嗎?”
  她的手指停住。站在他的角度,依稀可以看到似乎是一串阿拉伯數字,下麵正要寫出漢字的筆畫。她俯在那裏好一會兒,突然手一揮,拂去寫的東西,直起身子,“不好意思,無聊亂塗而已。”她的聲音沙啞,從他身邊匆匆走過。
  他們竟然曾在三年前就這樣麵對麵,然後擦肩而過。
  路非努力回憶著那天的情景,可是尋常的日子,記憶早已模糊,如同隔著沙塵,那個身影遠不及眼前這張照片清晰明確。
  他再度看向嚴旭輝的博客:每個少年都會老去,誰的青春能夠不朽。那麽,那個少女就在那一天悄然老去,她的天真、她的愛嬌、她毫不遲疑的愛……湮沒在了時間的風沙裏。
  而他甚至沒能伸手挽留。
  他的決定永遠慢了一步,甚至不能歸咎於不可測的命運。從小到大,他選擇自己要走的路,安排自己的生活,決定自己要做的妥協和堅定,但是,他並沒為辛辰有過堅持。
  紀若櫟看著路非,遲疑一下才說:“這麽說,她去找過你,卻看到了我們在一起。”
  路非咬緊牙不說話。當然,他回國之前,就給辛笛發了郵件,告訴他住處的地址,“姐姐把房子和車都準備好了。我打算借住這裏,到辦公室還算交通方便。”辛笛回郵件還感歎,“似乎離國展也挺近。以後再去北京看服裝展,我可以順道來看你。”那麽,辛辰至少是看到了這個郵件。
  他以往經常與辛笛聯係,報告行蹤,也是存著一點兒希冀,希望辛笛會跟辛辰提起自己,那麽兩人之間算得上有點兒間接的聯係。然而回到北京,與辛辰的距離不過一千公裏,一方麵剛接手的工作忙碌繁雜,另一方麵,他情怯了,不知道怎麽去麵對有男友的辛辰。
  可是辛辰仍然比他勇敢,她來了北京,並且主動來找他了。意識到這一點,路非隻覺得心猛然加快了跳動。
  她的麵孔、她的聲音無數次縈繞在他的心頭夢中,可是他竟然麵對著她,聽到她說話,卻沒有認出她。更糟糕的是,他和一個女孩子進進出出,從她身邊走過來又走過去。
  看著路非沉默得神思不屬,紀若櫟突然大怒了,厲聲說道:“這算什麽?你是不是要歸罪於我?我出現得不合時宜,攪了你們的久別重逢?她完全可以出聲叫你嘛!那樣不聲不響來又不聲不響離開,她到底想幹什麽?真讓人惡心!本來大家都可以省些事。我大不了傷心幾天,然後自動退場就好了,也不用再多這幾年不明不白的戀愛、訂婚再取消婚約。”
  為什麽?路非同樣在心裏追問。這個一向驕傲的女孩子,看到他和別人在一起就起了誤會嗎?可是她一向坦率而直接,沒必要一言不發地離開。莫非她仍然記分開時說的話?於是恨自己主動找上門來卻看到了這一幕。
  “你們兩個倒真是很般配啊!都完全漠視他人的感情,把別人的命運看成你們偉大愛情的背景。是在玩戲劇人生嗎?”紀若櫟完全控製不住自己了,怒不可遏地說,“你們兩個玩就好,為什麽要拉扯上我?”
  “你這樣說,對她並不公平。拉扯上你的隻是我,我很抱歉。跟她沒有關係。”
  他看著她,聲音平靜,似乎在講述一個幹巴巴的事實,沒有透露出感情色彩。當然,這樣鎮定的路非她並不陌生。從第一次見麵開始,他就表現得冷靜自持,從來不輕易暴露情緒的波動。而她正是被他這份略帶孤高疏離的態度吸引,一點點陷進情網不能自拔。
  她居然一度以為已經與他足夠親密,突破了他的淡漠。意識到這一點,她的心如同係上鉛塊般沉重墜落,“你是在諷刺我了,路非。想不到你也有刻薄的時候。你和我一樣清楚,是我努力癡纏幾年才換到了你的拉扯。所以我更恨她,她有什麽資格這樣扮偉大?”
  “你不了解她。她從來不屑於扮什麽。我想,”路非的聲音苦澀低沉,“她隻對我徹底失望了。”
  路是出現在辦公室門口,看著神情異常的兩個人,略微詫異。她約了紀若櫟、路非晚上一塊兒吃飯,“我才開完會,走吧。”
  路非站起身,“對不起,姐姐,麻煩你陪若櫟去吃飯吧。我有點兒事,先走一步。”他拿了鑰匙,誰也不看,大步走出了辦公室。
  紀若櫟頹然坐到他的座位上,直直看著已經出現屏幕保護圖案的電腦。路是歎氣,走過來拍拍她的肩頭,“若櫟,我去深圳開會,媽媽叫我過去,讓我一定勸你們好好溝通,不要隨便說分手。我也答應了她,打算趁今天約你們吃飯,認真談一下。可是現在突然覺得,再拖下去,對你不公平。”
  紀若櫟眼中一陣酸澀,“愛情裏哪有公平可言?”
  “說得也是。我們總會為某個人放棄自己的堅持。”路是也有點惆悵,“不過,還是不要放棄自我的好。”
  “姐姐,你會這樣牽掛初戀嗎?”
  路是一怔,記起自己曾跟一個小女孩回憶過初戀,而那個女孩毫不遲疑的堅持,讓她在很長時間都對自己的生活起了小小置疑。
  可是她現在隻能苦笑搖頭,“初戀在我心中隻是一個模糊的影子。不過每個人大概都會自覺不自覺地把某一段感情看得特別重要一些。不一定非得是初戀,也許是因為一段時光、一個回憶有特殊意義,也許是因為付出得足夠多,而以後再沒有那樣付出的心力和機會。”
  “是啊,他把他的那份回憶神聖化了。相比之下,別的都無足輕重可以放棄了,哪怕我們在一起也有很開心的日子。”
  當然他們一樣有過非常愉快的回憶。路非含笑的溫柔神情浮現在她眼前,那種愉悅毫無虛假,可是現在想來分外諷刺,所有的開心都似乎罩上了陰影。她突然發現,其實有很多蛛絲馬跡,隻是她都刻意忽略了。愛情讓人如此盲目,她隻能苦澀地想,她從來沒有選擇。如果給她機會,不知道她是願意甘心一直盲目下去,還是清醒接受現實。
  “你是個很好相處的女孩子,若櫟,又對他足夠用心。我一點兒不懷疑,他和你在一起會開心。可是人都是貪心的,付出越多,想要得到的也會越來越多。你現在在想的可能是和他結婚就好,遲早你會發現,自己得到的並不完整,一樣會不平衡,一樣會怨恨憑什麽婚姻隻是靠你的努力在維護。聽姐姐的話,算了吧。”
  “大家都勸我算了,我再堅持,又能怎麽樣?好像隻剩下去對著叔叔阿姨哭的一條路了。可是以他現在這個堅決,我真要那麽做,不要說回頭,我們大概連再見麵的餘地都沒有了。”紀若櫟伸手碰一下鼠標,看著顯示屏上屏保圖案散開,照片重新出現在眼前,停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也膩味了,姐姐。本來我還想爭取一下,現在一看,好像沒必要費這個事。希望他不會後悔,不會失望。”

  第十六章 往事不必再提
  你的決定,我管不了。不過我可以明白告訴你,我不會為你改變我的計劃。你要怎麽樣,對不起,那都是你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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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拍攝時裝圖片聽著浪漫唯美,其實是個很累人而單調的工作。攝影師不停吆喝指揮模特,模特不停換裝卡位擺各種的姿勢,化妝師不停補妝,助理不停調整燈光、整理衣服、置換背景道具。辛辰要做的則是不停地對比拍好的一張張照片,隨時做著調整修改。照例忙到深夜,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嚴旭暉才宣布收工,放大家休息。
  四月花園離辛笛的住處不算遠。辛辰謝絕嚴旭暉送她,也懶得叫車,一個人順著老城區的街道往回走。這一片街區治安良好,縱橫交錯的道路她早就爛熟於心。她很喜歡在涼爽的夜晚慢慢獨行的感覺。
  走到一間即將打烊的餅屋前,她停下來,買了蛋撻和哈鬥——這兩樣甜食是她和辛笛都喜歡吃的。她拎在手裏,再到旁邊便利店買了一個巧克力蛋筒邊走邊吃。轉過一個街道,她一抬頭,停住了腳步。
  路非正站在不遠處的昏黃路燈下,臉半隱在黑暗中,身影被斜斜拉長投射在人行道上。這個景象分明是她熟悉的,從前他曾站在相同的位置等她。然而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她停住腳步,惘然回想。
  當然過去得太久了。不知道是記憶模糊還是眼前情形有點恍惚,所有的一切都顯得不夠真切,簡直如同轉過拐角走上回家的路,卻突然誤入了某個夢境。
  辛辰先走到一邊,將還剩一半的蛋筒扔進路邊垃圾箱裏,然後轉身走向他,“你好,路非。有什麽事嗎?”
  路非看著她,薄薄的嘴唇緊緊閉著不說話,下顎的線條明顯咬著牙,似乎在努力克製著某種激烈的情緒。她有點兒吃驚,疑惑地問:“怎麽了?”沒得到回答。她想了想,還是說,“本來我不打算專門去說那些多餘的話,不過你既然來了,我想還是講清楚比較好一點兒。”
  她認真看著他,“可能樂清跟你講的話讓你誤會了。他跟你講的那些是事實,但請不要漏掉一個前提,在太白山上那會兒,我正在發高燒。大概一般人碰到那種倒黴情況會叫媽媽,偏偏我沒媽媽可叫。當時說了什麽,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我不用為病中說的胡話負責,所以千萬別把那個當真,好不好?”
  路非仍然不說話,隻緊盯著她。辛辰無可奈何地繼續說:“我從讀大學時就開始徒步,決定去秦嶺和你沒有關係,生病隻是一個意外。在那以前和以後,我都碰到過更危險的情況。比如這次去西藏,路上爆胎,車子險些失控衝下盤山公路,難道也要找人來認賬不成?不用我解釋你也該知道,玩戶外,這些情況不可避免,也是刺激人投入的樂趣之一。如果你要為那件事負疚,我覺得就有點兒沒事找事了。畢竟我們分開很久,大家都是成年人,為各自的行為負責就好。你和你未婚妻的事,請不要牽扯到我。我可不喜歡被不認識的人找上門來談判。”
  “三年前你去北京,為什麽不肯見我?”路非終於開了口,聲音低沉。
  辛辰煩惱地皺起眉,“我為什麽要見你?好吧,我再多餘解釋一下。我是去北京求職。工作倒是找好了,可我討厭北方的氣候,又幹燥又多風沙,就回來了。我說得夠清楚吧?”
  路非盯著她,眼神犀利得完全不同於平時,而辛辰不避不讓,同樣看著他,那雙眼睛沒有一絲波瀾。良久,路非長歎,“小辰,為什麽要這樣?居然麵對麵也不肯叫我一聲。”
  辛辰的臉驀地變得蒼白。停了好一會兒,她笑了,那個笑容冷漠而疏離,“真是個奇跡。隔了三年時間,突然記起我曾和你麵對麵了。可是已經過去的事,再翻出來沒什麽意思。”
  “你的臉全蒙著,我確實沒認出你來。如果不是看嚴旭暉的博客,我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你去北京找過我。哪怕你隻喊一下我的名字,一切都不一樣。少年時說的賭氣話,真的那麽重要嗎?”
  “很好,你就當我一直賭氣好了。”辛辰轉身要走。路非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住她。
  “小辰,當時我和若櫟隻是普通朋友。”
  “這個倒不用跟我交代了。我們分開那麽久,我交過不止一個男朋友,你有普通朋友、女朋友和未婚妻都是完全正常的。”辛辰淡淡地說。
  “我確實該受懲罰,小辰。但你不應該用自己一個人不聲不響離開來懲罰我。”
  辛辰微微眯起眼睛笑,帶著幾分嘲諷,“你一定要逼得我在你麵前徹底坦白自已的那一點兒卑微嗎,路非?那麽好吧,我跑去找你了,還神經質地誤會了你和別人的純潔友誼,然後放棄找好的工作,灰溜溜回了家。不僅如此,聽到你回來,我又跑了。這次跑得更離譜,差點兒把命丟在外麵。這個版本足夠狗血有趣,而且戲劇化了吧。”
  沒等她說完,路非手臂一帶,伸手抱住她。他用的力道猛烈,她猝不及防地被拖入他的懷抱中。他一隻手緊緊摟住她,另一隻手將她的頭按在他胸前。這個姿勢正是他以前抱她時的習慣動作。他的聲音沙啞而痛楚地從她頭上傳來,“別說了,小辰,一切都怪我,我沒有在一拿到學位後就回國找你,傷了你的心。”
  辛辰的臉貼在他胸口,隔著襯衫能感受到那裏激烈的跳動。她一陣失神。往日記憶如同潮水般翻湧襲來,從心頭到指尖掠過一陣酥麻,讓她突然沒有掙紮的力氣了。隻能軟軟靠在他身上。
  然而充滿呼吸的,是他身上混合著須後水、沐浴露的清淡味道。這是屬於一個成熟男散發的氣息,並不是她少年時熟悉並願意安心沉醉的大男孩懷抱。意識到這一點,她調整出一個笑意,努力仰起頭看著他。他的手仍然扶在她後腦上,手指插入她發絲內,固定住她。
  幾年來兩人頭一次如此靠近地對視著,他深邃的眼裏情緒複雜——痛楚、憐惜、無奈——如此深切,讓她再無法維持嘲弄的表情。那個笑意像片殘破的葉子被吹離枝頭,一點點離開了她的麵孔。
  “對不起,路非,我忘了你一向愛攬責任上身。我現在有很惡劣的幽默感,喜歡亂開根本不好笑的玩笑。請別當真。”她心平氣和地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承認,我的確去找過你,隻是知道當時你也在北京,想見見你。等真的看到你以後,我有點兒尷尬了,突然意識到,我們早分了手,幾年沒見,算是陌生人了。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我沒權利在說了不用再見後,又去任性地當別人生活中的不速之客。於是我走開了。就這麽所簡單。之前不說,不過是不想把事情弄複雜。”
  路非深深地看著她。路燈光下,她的麵孔清瘦,下巴尖尖,褪盡了少女時期的一點兒嬰兒肥,再沒有那份如剛成熟桃子般的飽滿圓潤。此刻她坦然迎著他,眼睛依然清澈如水,不帶從前慣常流露的那份愛嬌色彩。她的聲音清脆柔和,顯得鎮定而平靜,沒有任何負氣意味。路非隻覺得心中那份疼痛更甚,他扣著她後腦的手指不自覺收緊。她能感受到那修長手指突然施加的壓力,卻隻一動不動地站著。
  “你不願意提這個就算了,小辰。”他輕聲說。
  他完全明白,她這一番條理清晰的回答看似言之成理,其實是在回避,在輕描淡寫,在搪塞。
  仁立於北京的風沙中一動不動幾個小時,麵對他和紀若櫟時保持緘默,獨自離開北京返回老家,又避開他獨自去徒步,這當然不是簡單的生氣或者賭氣,她大概隻是死心了。他有很多問題堵在心頭:你一個人站在那裏想的是什麽?你對我真的已經失望了嗎?那天你伏在我車頭上寫了什麽?你終於從心上抹掉我了嗎?但他清楚知道自己沒權利再問什麽,更不忍心觸動她可能已經愈合的傷口。
  辛辰看上去鬆了口氣,似乎滿意於這樣將事情交代過去。她輕輕掙開他的懷抱,退開一點兒距離,“我們講好,都別再提以前的事了,尤其不要把我扯進你和你未婚妻的糾葛裏麵,我的修養始終說不上好,恐怕沒多少耐心這樣跟人反複解釋。”
  “沒什麽再需要你來解釋,我惹出的麻煩我會全收拾好。”
  辛辰點點頭,“那就好。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再見。”
  不等她轉身,路非伸出一隻手再度攔住她,“等我能夠再來麵對你,小辰,讓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辛辰睜大眼睛看著他。良久她禮貌地微笑了,“這不是一個好提議,路非,我都說了往事不必再提。”
  “你不願意提的事,我保證再不會追問探究。”
  “可是說到重新開始了,我們能當做從前不認識,什麽也沒發生,若無其事再來一次嗎?”她聳聳肩,“不,路非,你大概沒什麽變化,還跟以前一樣,不過我可真扮不來天真少女了。”
  “你當我有戀童癖,喜歡小女孩嗎?我愛的是你,小辰,以前的你,現在的你,隻是你。”
  辛辰微微一震,提著食品袋的手指下意識地握攏抓緊。她清楚記得,從前他們在一起時,那個內斂得超出年齡的男孩子從沒對她說到過愛。他隻是那樣愛憐地注視她嗬護她,而她當時自信滿滿,坦然享受他的溫柔,並不需要索取語言來肯定自己的擁有。在一切都已經改變了的今天,卻迎來了一個遲到的表白,她的指甲不知不覺嵌入了掌心。
  路非繼續說:“我一向沉悶,把自己的感情看得太過矜持,總以為有些話不必說出來。如果不是你在十五歲時吻我,我不知道這一生要錯過什麽。現在我也沒資格再對你有更多要求,我隻想請你給我一個機會。”
  “你也許不戀童,可你對我的認識確實停留在十五歲了。”辛辰再度眯起眼睛笑了,“對呀,我那會兒是夠瘋的。隻要我喜歡,我就沒一點兒猶豫地斷定別人跟我有同樣的感受。我不後悔那麽瘋過,但是你不能當我一直活在十五歲呀。我今年二十五歲了,路非,談過好多次戀愛,甚至跟人討論過結婚的可能性。我們七年多沒見麵,北京那一次可不算數。你現在對我說愛,我隻能說謝謝對不起,我的愛沒那麽強悍,經不起時間和距離的考驗。而且你該記得,有一點我倒是一直沒變,還是沒有停在原地等人回頭的習慣。”
  “小辰,看看現在的我——快三十歲的男人,一直愛著一個女孩子,卻一再弄丟了她,同時又辜負了另一個人,把別人和自己的生活弄得狼狽不堪。你覺得我會狂妄到要求你在原地等我嗎?”
  辛辰注視著他。他的麵部輪廓清朗依舊,英挺的五官有了成熟韻味,然而神情焦灼苦澀,眉頭微蹙,下巴上有隱隱的青色胡楂兒。她沒法將這張麵孔和記憶中那個濕潤如玉的大男孩重合起來,隻能微笑,“你讓你的負疚感泛濫,把自己弄混亂了,甚至不惜取消婚約來補償我。可我不認為你有需要負疚的地方,更不認為我需補償。你這樣對你的未婚妻算不算公平不關我的事,不過拿一份我不需要的感情來補償我,對我也算不上公平。”
  “負疚?我承認我有,可是你以為我對你的感情隻是一點兒負疚那麽簡單嗎?”路非看著她,輕聲說,“不要急著對我的感情下結論,小辰,也不要急著拒絕我,給我一點兒時間。”
  辛辰啞聲一笑,“別找我要時間,路非,我給不了你。你的建議對我沒吸引力。我的年紀並沒白活,再不是那個太需要抓緊一個人求得安全感的小姑娘了。如今和人戀愛,我圖的是開心和快樂。對著你,這個感覺太沉重了,我負擔不起,還是算了。”
  路非握住她的的手,將她緊緊握攏的手指一一拉開,拿過那個食品袋,注視著她的手,依然纖細,但掌心有幾個深深的月牙形指甲印痕。他抬起來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不管你要的是什麽,我盡我的努力來給。如果我努力後,達不到你的要求,你可以拒絕我。什麽時候,什麽理由,我都接受。”
  “我剛才說過,我長大以後,再沒讓自己去當別人生活裏的不速之客。同樣,我也不歡迎我生活裏出現的不速之客。”辛辰往回抽自己的手,疲憊而無可奈何地說,“你的決定,我管不了。不過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不會為你改變我的計劃。你要怎麽樣,對不起,那都是你的事了。”
  路非推門進來時,顯得意態消沉。辛笛本來積攢了不少問題,可看到他的樣子,隻能歎氣,“辰子在四月花園加班還沒回。她去北京找你,你竟然不知道嗎?”
  “我沒認出她來。”路非沉默一會兒,隻簡單地說。
  辛笛回想嚴旭暉博客上的照片,一時無話可說。北京每年三月底都有一次大的服裝博覽會加時裝周。她從讀大二一直到工作,年年都去,趕上過兩次沙塵暴。街上到處是黃土,所有的人都包裹得嚴嚴實實,戴著大口罩和墨鏡,用索美設計部小姑娘出門前對鏡自憐的話說就是:親娘也未必認得出女兒我了。她們住的酒店前麵是個風口。出來等出租車的工夫,個子嬌小的她猝不及防,被風吹得啪地一聲貼到牆上。旁邊同事看得狂笑,然後掩口不迭,原來是滿嘴沙子了。
  如裏那張蒙麵的照片不是掛在嚴旭暉的日誌裏,她也認不出是辛辰。下午她給路非打過電話後,馬上打嚴旭暉的電話興師問罪,“老嚴,三年前那會兒明明我也在北京出差。我們在國展、時裝周發布會差不多天天碰麵,你怎麽沒告訴我辰子去了北京?”
  嚴旭暉弄清她說的是什麽後收屈,“辛辰不讓我說啊。她一來就到處麵試,說一定要找好工作再跟你說。哪知道她找好了工作又突然說要回去,還讓我別跟你提她來過北京。”
  辛笛啞然。她當知道辛辰平時開朗背後的那點不不聲不響的倔強。嚴旭暉在電話那邊長歎一聲,“老實跟你講,辛笛,當時我是真想留住她,都跟她表白了。我喜歡她,希望她做我女朋友,留在北京,我一定會好好珍惜她。可她隻是搖頭,說她如果付不出同樣的感情,就再不會隨便敷衍別人的真心了。”
  放下電話,辛笛自然說不上心情好。戴維凡打電話說要接她去吃飯,也被她沒好氣地推掉了。
  路非在她這兒略坐了一會兒就要走。辛笛知道他肯定是出去等辛辰,並不挽留。“我現在不大確定翻出嚴旭暉三年前的博客給你看算不算做對了。很明顯,辰子並不願意別人再提這事。”
  路非黯然,“我知道。可是我想求的不是她的原諒。她一個人背負了這麽久,不管怎麽樣,該輪到我了。”
  辛笛看他下樓,昔日英挺筆直的身影都透著落寞,隻能再次斷定,複雜糾結的感情對別人來說意昧著什麽她不知道,對她來說,確實還是能避則避的好。
  她洗了澡換上睡衣,用微波爐做了爆米花,倒了小半杯紅酒,窩到沙發上一場接一場地看時裝發布會。畫板擱在膝頭,鉛筆握在手中,隨時有點兒靈感就馬上畫下來。這是她周末的保留節目,一向覺得這樣最舒服愜意,比任何約會都要來得放鬆。
  辛辰拿鑰匙開門走進來,把食品袋遞給辛笛。她歡呼一聲,拿出一個哈鬥大口吃著,“我最喜歡吃這家的哈鬥,老是懶得去買。哎,你看上去很累的樣子,老嚴這家夥趕工是不是趕得太狠了?”
  “還好啊。他手上有不少合約,當然得趕。這幾天把四月花園的部分拍完就該進攝影棚了。”辛辰坐到她身邊,也拿一個蛋撻吃著,“我也可以不用成天跟著了。”
  辛笛轉動著手指間的鉛筆,看畫板上隨手勾勒的一個草圖。那個簡略的麵目仍是辛辰,眉眼盈盈的俏麗著。她畫這個麵孔已經熟極而流,完全不用費思量。此時看著身邊這鎮定得好像沒有情緒起伏的辛辰,卻有些疑惑——她畫的真是辛辰嗎?是她一直認為青春無敵的十六歲的辛辰,還是活在她對於縱情任性青春的想象中的一個幻影?
  “在想什麽呀?看發布會都不專心了,倒看著我。”辛辰早就當習慣了堂姐的模特,並不怕她審視的目光。
  她還是波瀾不驚了。辛笛歎氣認輸,隻得重新看向電視,突然失笑,示意辛辰也看。屏幕上是時裝發布會終場,一個戴墨鏡的瘦削黑衣老人正左擁右抱出來謝幕。辛辰對時尚沒多少概念,自然不知道是哪位大師。
  “KarlLagerfeld,號稱時尚界的愷撒大帝。六十多歲了,據說用十三個月減了四十來公斤體重。現在穿的是美少年的最愛,“DiorHomme。這個牌子的衣服隻適合電線杆樣的身材。
  “你還說我縱山是自虐,要依我看,這位老先生才算是對自己夠狠。”
  “嗯,看看他再看看我們,就著爆米花喝紅酒,快睡覺了還在吃哈鬥跟蛋撻,突然覺得很開心了。”
  辛辰舔好指上的蛋撻碎屑,承認她說的有理,“是呀,我一直認為,要求不高的話,開心並不難找。隻要不是刻意跟自己過不去,那把自己活成一個悲劇的幾率還是比較低的。”
  “可是要求不高,會不會錯過更值得投入的人和事?”
  “反正越大就越知道,投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既然做不到投入,又何必在乎錯過?我不操這個心了。”她站起身,伸個懶腰,“去洗澡了。”
  “辰子——”
  辛辰低下頭來看著她,她卻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辛辰一下明白了,笑道:“這麽說,你也看了嚴旭暉的博客吧?好像就剩我這當事人沒看了。他那愛抒情、誇張的習慣,真不知道把我寫得有多淒涼。要命!”
  “還好,寫到你,他還算克製含蓄。辰子,去北京的事,為什麽不想讓我知道?”
  “其實現在說來也沒什麽,就是自尊心作祟吧。”辛辰語氣輕鬆,“本來隻想找好工作再跟大家說,後來灰頭土臉回來了,自然更沒說的必要了。”
  辛笛看著她,也笑了,“知道嗎,辰子?我有時真的想,如果你不說,我似乎再不用向你什麽了。對於任何問題,你都有了一個現成的、非常流利的答複。”
  辛辰呆住,摸摸自己的臉,“我居然沒臉紅,可怕。我向天保證,笛子,我沒有敷衍你的意思。”
  “我明白我明白,你不是敷衍我,可是我真的有點疑心,你是在敷衍自己了。”
  辛辰站在原地,側頭想想,苦笑一下,“是呀,這麽一說,我都弄不清楚,我是真不在意了,還是裝著裝著,連自己也哄過去了。”
  辛笛倒有點兒受不了她自我反省的樣子,秀麗的麵孔透著無可奈何和認命,隻能認輸地擺手,“得了得了,你去洗澡吧。隻早點兒睡。明天我能休息,你可還得去受嚴旭暉剝削。”
  “對了,笛子,我不會住很久,你怎麽還這麽費事買了新床?”
  她以前偶爾會住這邊,都是把書房裏一個兩用沙發放倒當床,可是昨天晚上頭一次過來,就發現裏麵居然放了張嶄新的鐵藝床,乳膠床墊上鋪了全套淺米色的床上用品。辛笛昨天回來得晚,她也沒顧上問。
  辛笛笑道:“不是我買的。”
  辛辰昨天處理完家當就去工作,她的電腦設備、衣物和那個貴妃榻都是路非送到辛笛家的。她當然不會笨到再去問是誰買的,隻能搖搖頭去拿睡衣。
  辛笛手機響起。她拿起來一看,是戴維凡打來的,懶洋洋接聽,“喂,你好。”
  “睡了沒有?到陽台上來。”
  辛笛拿著手機莫名其妙地走上小小的弧形陽台。她住二樓,低頭一看,隻見戴維凡正倚在院中的車邊,仰頭對著她。她承認月光如水下,那個高大挺拔的男人看上去相當悅目,“搞什麽鬼啊?這麽晚不睡還跑過來幹嗎?”
  “下來,我帶你去兜風。”
  “我都換了睡衣打算睡覺了。”
  “看到了。穿這麽幼齒型的睡衣,真不符合你設計師的身份。”
  辛笛忍不住笑。她個子小,身上這件睡衣是在香港出差時,頂著同事的取笑,去某個牌子的童裝部買的。雖然是吊帶的式樣,可娃娃款的下擺,淺粉的顏色,再配她喜歡的玫瑰花圖案,一點兒說不上性感,還真是幼齒得很。“我穿著開心就好嘛。”
  “好吧,我看著也開心。”戴維凡笑道,“下來吧,不用換衣服。我們出去轉轉。我保證好好把你送回來。”
  他的聲音微微拖長,似乎強忍著點兒笑意,又帶了點兒誘惑。辛笛白天剛下的不再和他糾纏的決心一下動搖了。有點兒鄙視自己,可是又想,咦,在如此鬱悶的夜晚,送上門的消遣,為什麽要拒絕?這個念一動,不免臉紅,可是卻繃不住不理他,“好,等一下。”
  她還是回房,在睡衣外麵套了件白色真絲長襯衫,對辛辰說:“我帶了鑰匙。你先睡,不用等我。”
  辛辰笑著點頭。辛笛趿上人字拖下樓上了戴維凡的車。他發動車子出了院子,側頭一看,隻見她的臉泛著紅暈,兩眼亮晶晶看著前方出神。他本來打疊了精神準備來哄她,可她此時心情看上去不錯,完全沒有下午接電話時的沒好氣了。
  “想什麽呢?”
  “我以前印象最深的一次深夜出門,還是十八的時候。”辛笛降下車窗玻璃。頭歪在椅背上吹著風,“我爸媽出差。叔叔帶我和辰子出去吃夜宵,我才知道,原來晚上有那麽多人不睡覺在外麵晃蕩。”
  那是個讓她記憶深刻的夜晚。已經十八歲的她頭一次發現,這個城市並不像她媽媽安排的那樣井然有序——到了十一點以後大家都統一關燈上床直奔夢鄉,辛開帶她們姐妹去的地方熱鬧非凡。每一處排檔都人聲鼎沸,夾雜而坐的人操著各式口音高談闊論,不時還有賣花姑娘、賣唱藝人穿插來去兜攬著生意。空氣中浮動著食物辛辣刺激的香味。吃的什麽她沒太大印象,隻知道回家後興奮猶存,腦袋暈陶陶的在床上折騰了好久才睡著。
  讀大學後相對自由了,她也和同學一塊兒消夜。不過她並不愛那些油膩的食物和嘈雜的環境,在沒了第一次的新奇感覺後,也就懶得出去了。
  她長到二十八歲,隻在設計想象上天馬行空,可一直過的都是循規蹈矩的生活。以前她被媽媽管束得就算出門去小賣部買包鹽都要衣履整齊,後來就算獨居了,積習之下,卻沒了放縱自己肆意的衝動。這是頭一次在夜深人靜的時刻,穿了睡衣下來赴一個男人的約會,想到這兒,她心跳不由加快。
  戴維凡一向自由自在慣了,覺得好笑,“看來你的家教的確嚴格。”言下之意辛笛自然有數,斜睨著他。他隻好接著說,“很好。女孩子這樣好一些。我最煩瘋丫頭了。”
  辛笛哼了一聲,懶得提醒他,就她記憶所及,他以前的女朋友倒有很多是瘋丫頭類型,而頗有才華內秀的一個師姐對他頻頻示意卻沒得到回應。靜謐的深夜,車子平穩地行駛在寬闊的大路上,清涼的晚風迎吹來,所有煩惱似乎都隨風而去,更沒必要去提那些掃興的話題。
  “想去哪裏?”
  “不知道。一直往前開好不好?”
  戴維凡笑了,“那我直接上出城高速吧。這個樣子有點兒像是私奔了。”
  “不錯,月白風清,不冷不熱,確實是個適合私奔的天氣。”她動了點兒淘氣的念頭,“你看我們私奔去哪兒比較好?”
  “哪兒都可以,隻要是和你。”戴維凡回答得十分爽快。
  辛笛靠到椅背上大笑起來,“如果你稍微考慮一下再說出來,會顯得有誠意得多,可你答應得沒有一點兒掙紮。我改主意了。不上高速,我們就沿濱江路走走吧。江邊的風吹得真舒服。”
  戴維凡將車開到江灘公園接近出城的地方停下,兩人下車。這裏十分安靜,四下無人,江風浩蕩,吹得辛笛身上套著的大襯衫飄飄拂拂。戴維凡從她身後抱住她,“我稍微考慮了一下,好像每次吻過你以後,你會比較好說話一些。”
  不等她開口,他的嘴唇灼熱地烙在她脖子上。接下來是一個接一個綿密的吻。她不記得她是怎麽在他懷中轉身,不記得她的胳膊怎麽繞上了他的腰,忘情地回應著。

  第十七章 心的缺口
  以滿不在乎的姿態處理完所有身外之物並不難,然而處理回憶跟過去總是不容易的。她將頭伏到膝蓋上,一時恨不能就地躺倒睡上一覺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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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非看著辛辰頭也不回地匆匆走進院子以後,回到自己車上,看看時間,還是打了紀若櫟的手機。那邊紀若櫟隔了好一會兒才接了電話。
  “若櫟,睡了沒有?”
  紀若櫟輕聲一笑,“你覺得我能睡得著嗎?”
  “那下來坐坐吧。我去你住的酒店二樓酒吧等你。”
  紀若櫟住在江邊一家五星級酒店,二樓酒吧整個南麵全是麵江的落地長窗,可以遠眺江灘。路非過去以後,叫了一杯加冰威士忌,獨坐了好一會兒,紀若櫟才下來。她穿著灰色上衣和同色的鬆身闊腿長褲,長發隨意披在肩頭。路非起身替她拉開椅子讓她坐下,“想喝點兒什麽?”
  “跟你一樣吧。”紀若櫟意興索然地說。服務生送上酒,她也並沒喝,隻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幕下的長江。
  她已經在這間酒店住了好多天。二十六樓的大床房,拉開窗簾便是所謂的無敵江景,然而孤寂地對著日出日落、月隱月現下奔騰的濁黃江水,她並沒有觀賞的興致。她也不喜歡在這個喧鬧得沒有章法的城市亂逛。多半時間,她都是抱著胳膊站在窗前,茫然遠眺,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麽。
  “十年前的夏天,這個城市遇到了據說百年一遇的洪水。江水漲到讓所有人吃驚的高度,部隊被調來參加防汛。”路非指一下濱江路的對麵,“我和本地好多人一樣,過來看江麵差不多與路麵持平的奇觀,當時站在那個地方。那會兒還有沒這間酒店,也沒有修江灘公園。”
  紀若櫟不知道他怎麽會突然說起這些,“你會和其他人一樣參加看熱鬧嗎?我有點兒不相信。”
  “我過來看了,而且發現,有時趕一下熱鬧場合,也是很開心的一件事。”
  當然,以他的性格不會去,可是嘟著嘴一定要去的那個人是辛辰。大雨剛停,城市的漬水緩緩退去,滿地狼藉。她感冒剛好,搖著他的手撒嬌,“就去看一眼:我同學說站在馬路上就能看到輪船浮在眼前。”他怎麽可能拒絕她?
  防汛形勢十分嚴峻。不停緊張搬運草墊沙包等防洪裝備的人流車流,與一路之滿指指點點的市民形成了鮮明對比。路非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混雜在這種無所事事的人群之中:想到父親這段時間該會如何殫精竭慮,不禁憂心。然而側頭看著兩眼亮晶晶呈易興奮地掂起腳尖望向江麵的辛辰,他的心卻莫名一鬆,將她抱起來舉高一點兒,讓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路非臉上因回憶而起的若有若無的笑意刺痛了紀若櫟。她牽動嘴角,譏誚地也笑了,“記得那年舊金山那邊舉辦號稱規模最大的國慶日焰火晚會,所有同學都去了,隻有你不願意去。”
  “那不一樣啊,那時別人的節日罷了。”
  “所以你的這個開心好像不止於看了一場百年一遇的奇觀吧。”
  “你批評過我,說我從來把自己包裹得嚴實,從來沒主動對你說起過去。“路非坦然看向紀若櫟,”對不起,若櫟。不是我存心隱瞞什麽,隻是你這麽聰明,自然也能看得出,我所有不願意放棄的回憶,不管是快樂的,還是痛苦的,都與一個人有關係。我沒辦法把這些和別人分享。”
  “我聰明嗎?我看我遲鈍得可以,才會陷進對你的感情裏不能自拔。可是又遲鈍得不夠徹底,才騙不了自己繼續下去。”紀若櫟隻能自嘲。
  “我們都法騙自己,若櫟,我試過自欺,以為我能和其他人一樣,讓過去的事過去,接受生活的安排,做一份駕輕就熟的工作,忙碌得恰到好外,既有坐在重要位置的感覺,又不至於耗盡心力,然後和一個寬容體貼的女孩子結婚,享受通常意義的幸福。可是我錯了。就算沒有和她再次相遇,我的心總有一個缺口。我自己沒有幸福感,更不可能帶給你幸福。我很抱歉耽誤了你這麽久。”
  紀若櫟沒法再維持那點兒不知是對人還是對已的嘲諷了。路非從來誠懇,但他的誠懇從來都是有所保留的。眼前麵前總是內斂的男人突然放棄一向的克製態度,在她麵前裸露他關於往昔回憶的小小神往、痛楚與無奈,她不能不意識到,這個坦白提前所未有的姿態,似乎代表他已經放下了所有不確定,再也沒有回頭的可能了。她隻能將一個歎息硬生生咽了回去。
  “三個月前從美國回來以後,你就開始不斷跟我說抱歉對不起。算了,我們留點兒以後見麵的餘地,路非。我已經請姐姐的秘書給我訂了明天回北京的機票。”紀若櫟拿起酒杯淺啜一口,凝視著他,“謝謝你沒有流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這是路非想要的結束,但他當然沒法釋然。他沉默片刻,“我明天過來送你去機場。”
  第二天,路非接了紀若櫟,開車到機場。一路上兩人都保持著沉默。走進航站樓,路非驀地停住腳步——辛辰與林樂清正坐在一側休息區,都穿著灰色T恤和牛仔褲,意態悠閑地聊著天,身邊擱著大大小小幾個行李箱包。
  路非放下紀若櫟的行李箱,說聲“對不起”,匆匆過去。
  “小辰.你準備去哪裏?”他一手按在辛辰肩上,聲音壓抑而低沉。
  辛辰隻覺得肩頭突然重重一沉,莫名其妙地抬頭看著他,還沒來得及回答,林樂清便笑著說:“路非,你好。合歡是來送我的。”
  路非的神情放鬆下來,徐徐收回手,停了一會兒才說:“我也是來送人的,清,你要回美國嗎?”
  “是的。我快開學了,不能再賴著不走了。”
  路非點點頭,“一路順風,樂清。我先失陪。”
  辛辰不經意抬頭,看到不遠處站著的紀若櫟,架著副大墨鏡,看不出表情地對著她這邊。路非走過去,與她說了幾句什麽,拎起她身邊的行李箱,兩人一同走向換登機牌的櫃台。
  林樂清笑道:“他真是緊張你。你嚇到他了。他肯定以為你打算不聲不響玩失蹤,甚至更槽糕,是跟我私奔。”
  辛辰哭笑不得,“我哪有那個雅興。我要有一點兒拐帶你私奔的意思,你爸爸敢放我一個人來送你嗎?哎,對了,你跟你爸說話的口氣還那麽生硬。”
  剛才辛辰與林樂清在他家樓下碰麵。林樂清堅持拒絕他父親林躍慶開車送他,一邊攔出租車,一邊說:“你上去吧。到了我給你打電話。”一點兒沒有依依惜別之情。林躍慶隻好叮囑他路上注意,跟他和辛辰說了再見。
  三年前在西安住院時,辛辰就詫異過,看著性格那麽開朗隨和的林樂清,對趕去照顧他的父親卻十分冷淡,兩個人時常半天說不上一句話。
  林樂清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著搖頭,“你現在看到的還好。他以前對不起我媽媽。我十五歲的時候,媽媽和他離了婚,帶著我和妹妹移民加拿大。後來他年年去看我們,我始終不愛理他。”
  “過去的事就算了。我覺得他很緊張你才是真的。”
  “是呀,我們被從秦嶺抬下去的時候,你昏迷了,我可醒著。看到他胡子拉碴撲過來的樣子,好像老了好多,我就想,我跟他慪氣的時間也太長了點兒。我媽都不怪他了,妹妹更是和他親熱,隻有我,不知道放不下什麽,端了那麽久。”林樂清歎口氣,“慢慢我們算是恢複邦交了。不然這次回來,我也不可能住他這邊。不過總是離親熱還差了老遠,怎麽想彌補也隻能這樣。”
  辛辰與自己的父親關係一直親密,可是她有一個從來沒有開始、大概更沒有可能修複的母女關係,當然理解林樂清的心情,“順其自然吧。有些事情大概錯過就是錯過了。”
  “不說這個了。合歡,你有沒有一點兒舍不得我?”林樂清眼睛裏閃動著調皮的笑意。
  辛辰也笑了,“你有點兒正經好不好?乖乖回去當個好學生,好好念書。我們明年再見。”
  “明年我就畢業了,打算回國來工作。初步和我父母談了一下,他們也支付我。”林樂清懶洋洋地伸展著他的長腿,“看目前的情形,國內建築設計的發展空間還是很大的。”
  這是林樂清頭一次對辛辰談及與他學業前途有關的話題。辛辰點點頭,“你打算去哪個城市?”
  “我想先看看你的安排。”
  林樂清語氣輕鬆,然而烏黑清亮的眼睛凝視著她,那份真摯無可置疑。辛辰看著他,同樣認真地說:“樂清,請你選擇你最想要的生活,不要急著給自己限定一個前提,好嗎?”
  林樂清搖頭,“你現在似乎想和每個人劃出一條界線,合歡。不把別人當成你決定去向的理由,也不願意成為別人做出決定的前提。難道你以後準備永遠和這個世界保持距離嗎?”
  辛辰怔了一下,“我沒活到那麽超脫的地步啊。”
  “那不是超脫,那是一種自我隔離。你會錯過很多的。我不希望你那樣生活。”
  辛辰勉強一笑,“我明白。也許離開這個城市,我有機會徹底擺脫一些事,能更輕鬆和人相處。”
  “那你記著,我已經提前跟你預約了,不管將來你準備生活在哪兒,至少我能從和你一塊兒去徒步的朋友做起了。”
  “這個不用預約,樂清。我們有可能一塊兒去捷克呀。而且隻要你回國工作,不管住哪個城市,我們都會有見麵的機會。”她指一下顯示屏,“哎,去七號櫃台換登機牌。”
  她幫林樂清拿了個背包,隨他一塊兒過去換登機牌托運行李。林樂清突然回頭看著她,“我要進去了。合歡,臨走的時候要求你答應我幾件事,行嗎?”
  “什麽事?我得看我能不能做到。”
  “你必須做到,不然我不認你這個朋友了。別隨便去冒險,不要一個人徒步,和我、和你的家人保持聯係,不許玩失蹤。”
  辛辰沒想到眼前這個大男孩輕聲道來的會是這樣的囑咐,不覺有點兒鼻酸。她把背包遞給他,張開手臂快速抱一下他,然後放開,掩飾地笑,“可見一個人如果開始任性,以後再怎麽收斂,別人也會當你一直任性了。這些不用你特意叮囑,我一定全做到。樂清,進去吧。”
  林樂清點點頭,用力握一下她的手,“照顧好自己。再見。”
  辛辰看著林樂清進了安檢通道,回頭微笑特向她揮揮手,然後進入候機廳。她轉身,紀若櫟與路非也走了過來。她微微點頭,與他們擦肩而過,走出大廳,準備去坐機場大巴。路非從她身後趕上來,“我送你回去,小辰。”
  辛辰猶豫一下。路非微微一笑,“就算拒絕我,也不至於要和我斷絕往來吧。”
  “我倒是無所謂,讓你困擾了不好。”
  路非搖頭,“隻有一種情況讓我困擾,那就是你打定主意拿我當路人甲。”
  “我們認識這麽久,擺出路人的姿態為免太矯情刻意了。”辛辰嘴角上揚,右頰上梨渦隱現,輕鬆地笑了,“還是自然一點兒好。”
  路非眼神一黯,卻隻沉靜地看著她,“我沒意見。我們可以按你的想法和步驟慢慢來。”
  辛辰臉上笑意加深,搖搖頭,“再這樣說下去,就接近於調情了。可是跟你調情的話,我們大概都會有不良反應的。走吧,上車。我還得趕回去。”
  對於路非來說,這樣以言笑自若的熟女姿態出現的辛辰是陌生的。昨晚她的拒絕雖然決絕,到底流露出了情緒,然而在一夜之間,那些波動仿佛全部平複。她坦然對著他,禮貌地保持著距離,恰如其分地略帶調侃,不冷淡,卻沒有一點兒親密的意思。
  路非不動聲色,給她打開車門,“直接去你工作的地方嗎?”
  “我得先去一趟醫院。大媽昨晚心髒不舒服住院檢查,我去看看她。”
  路非將車開到市中心醫院門口,“我也去看看李阿姨。”
  辛辰並不願意和他一塊兒上去,但沒有理由拒絕,隻能點點頭,“那你稍等一下,我去取訂好的湯。”
  她大步走過馬路去對麵的湯館。這間湯館在本地頗有名氣。她早上出門前就打電話過來,預訂了一份當歸雞湯。
  昨天晚上,辛辰已經睡下,家裏電話響起。她爬起來接聽,是辛開明打來的,“小辰,讓小笛趕緊到市中心醫院來。她媽媽現在心髒不舒服,我剛送她來醫院。”
  辛辰連忙答應,卻發現辛笛出門赴約,手機丟在茶幾上沒帶。她隻好打戴維凡的手機。過了好一會兒,戴維凡才接聽,馬上將手機轉交給靠在他懷裏的辛笛。辛笛大吃一驚,急急催戴維凡開車趕往醫院,一邊打父親的手機。辛開明說:“你媽媽突然覺得心悸頭暈、喘不過氣來。醫院正在做檢查,應該沒太大問題。”
  到醫院時,正碰到辛辰下了出租車等在門口。三個人匆匆趕往內科急疹病房,隻見李馨半躺在病床上,辛開明坐在旁邊椅子上。
  “爸爸,媽媽怎麽樣?”
  “吃了藥,做了心電圖。”辛開明輕聲說,“醫生說今天留院觀察,明天做一個全麵檢查,可能要請神經內科會診。”
  辛笛送了口氣。李馨患有不算嚴重的慢性風濕性心髒病,這些年注意保養和鍛煉,身體狀況看上去良好,但總有隱憂。
  李馨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沒事的。很晚了,小笛留下來陪我就行,你們都回去吧。”她看清楚辛笛的衣著,頓時皺眉,“小笛,再怎麽急,也不能穿這麽短的睡衣到處跑,太不像樣了。還是你爸爸留下來吧。小戴趕緊送她回家。”
  辛笛暗叫好險,連忙攏住襯衫,“好吧好吧,我明天一早就過來,保證穿得整整齊齊。爸爸,有什麽事,馬上打我電話。”
  辛笛早上六點就出門去了醫院。辛辰跟她說好中午帶雞湯上去,讓她不用訂醫院的盒飯。她提了店員打包好的雞湯過來,路非也在旁邊買了花和果籃。兩人上樓到李馨住的病房,正要進去,就聽裏麵傳出李馨稍微提高一點兒的聲音,“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傻?媽媽說的話全聽不進去。總之,小辰現在住你那邊,你要留意別讓她跟戴維凡多接觸。”
  辛辰停住腳步,一臉的匪夷所思。路非皺眉剛要說話,裏麵辛笛已經開了口,“媽,你可真是越說越離譜了。小辰哪屑於去幹這種事?”
  “你和你爸爸一個腔調。小辰的心機你根本不了解。以前的事不用提了,現在別說路非被她攪得跟未婚妻取消了婚約,你謝阿姨為這事很生氣,就是馮以安家裏,昨天也鬧出了好大風波。”
  “馮以安早和辰子分了手,他家的事怎麽又怪得到她頭上?”
  路非將手裏的東西放到牆邊,伸手拉辛辰,“我們先去那邊坐坐。”
  辛辰不動,帶點兒嘲笑地看著他。李馨的聲音繼續從室內傳來。
  “你以為他們為什麽分手?小馮的媽媽從一開始就覺得小辰生長的家庭不夠正常,單親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心理問題,一直反對他們交往。也就是小馮堅持,他們才勉強同意了。可前不久,他們又不知怎麽打聽到她高中沒畢業就拍過人流醫院的廣告,上大學又交了不少男朋友,一聽到小馮說想和小辰結婚就發火了,勒令他們分手。他們兩口子隻一個寶貝兒子,怎麽肯鬆這個口?”
  辛笛的聲音是不可思議的,“這理由也太扯了!馮以安還是不是成年男人啊?這麽受他家裏擺布。”
  “當初你爸爸要把小辰介紹給小馮,我就覺得不妥當,跟你爸說,弄得不好,不要說當不成親家,反而會讓老同事見麵尷尬。我沒說錯吧?本來分手了就算了,也不知道小辰給小馮示意了什麽,他突然回去跟父母攤牌,非要跟小辰和好。家裏鬧得一團糟。小馮的媽媽打電話給我訴苦。我能說什麽?回來說你爸爸,你爸爸倒怪我,我這才氣得胸口疼。”
  辛辰扯著嘴角笑了,將手裏的雞湯遞給路非,輕聲說:“偷聽別人講話可真不好,回回都能聽到讓自己難堪的資料。謝謝,幫我帶進去吧,不用說我來過。”她不等路非說什麽,轉身大步離開了。
  醫院的電梯照例擁擠而緩慢,每層樓都有人進進出出,每個人看上去都表情愁苦,各懷心事。辛辰靠角落站著,側頭看身邊鏡麵映出的那些鬱結的眉頭,最後凝視住自己,仍然帶著那點兒笑意,可也是一張沒有任何愉悅之意的麵孔。她知道大媽雖然說不上喜歡自己,但畢竟這麽多年毫無虧欠,總維持著表麵的關心和親切,卻沒料到她私底下已經視自己如狐狸精,而且是罪名如此確鑿的狐狸精。
  她的手機響起,拿出來一看,是馮以安打來的。她等電梯下到一樓,一邊隨著人流往外走,一邊接聽,“你好。”
  “小辰,現在有空嗎?”
  “有什麽事嗎,以安?”
  “你在哪兒?我過來接你。”
  “我在探視病人,馬上要趕去工作,能在電話裏說嗎?”
  “一個自由職業者居然開始拿工作來搪塞我了。”馮以安的聲音再次帶上了譏諷,“對不起,電話裏實在說不清,請賞臉抽出點兒時間和我見個麵。不會耽誤你太久。”
  想到剛才在病房外聽到的讓她是在不愉快的談話內容,她意興闌珊,“以安,我們分了手。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偶然碰上時打個招呼就算了,你覺得我會有興趣當麵領教你這麽尖刻的講話口氣嗎?”馮以安顯然沒料到她如此直接,一時說不出話來。辛辰彬彬有禮地說,“就這樣吧。我掛了,再見。”
  沒等她把手機放回包裏,電話又打了進去,還是馮以安。她歎口氣,重新接聽,“你好,還有什麽事嗎?”
  “對不起,我道歉。小辰,剛才是我不對。”馮以安的聲音苦惱。
  “算了,我的語氣也說不上好。”她猶豫一下,還是說,“以安,請不要為我跟你家裏人起爭執。”
  “你從來就沒在乎過我,對不對?”馮以安重新暴躁起來。
  沒等辛辰說話,這次馮以安先掛了電話。
  辛辰收起手機,正要走出醫院,卻見幾個穿著白袍的醫生迎麵走來。被簇擁在當中的那個男人清瘦修長,大概五十歲出頭,戴著無框眼鏡,兩鬢微斑。她一眼認出,正是路非的舅舅謝思齊。他十一年前曾給她診斷過睡眠癱瘓症。
  她並不準備貿然打招呼。看著學者風度猶勝當年的謝醫生從身邊走過,不由得記起當年路非帶她來看病,站在這門口,她不肯進醫院,掉頭要走,手卻被路非牢牢抓住。他那樣溫和地看著她,耐心地嗬哄,盛夏陽光透過樹陰灑在他身上,光影斑駁間他的笑容和煦如春日。這個突如其來的回憶讓她微微失神。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握住她的手。她悚然一驚,回頭一看,正是路非。
  路非將她的手握得很緊,但並不看她,拉住她的同時,叫謝思齊,“舅舅。”
  謝思齊止步回頭,“路非,你怎麽在這邊?”
  “我來看李阿姨,她住內科病房1907床。”
  謝思齊點點頭,“對,辛主任的夫人。我早上會同心髒外科大夫去給她會診過,應該沒有大礙。這位小姐是——”
  “她是辛叔叔的侄女辛辰,以前我帶她來請舅舅看過病。不過那會兒她還小,隻有十四歲,你可能不記得了。”
  謝思齊笑了,“請不要質疑一個做了一輩子神經內科研究的大夫的記憶力。路非,這是你從小到大唯一帶來給我見過的女孩子,我當然有印象。”他和藹地看著辛辰,“現在還有睡眠障礙嗎?”
  辛辰著實覺得荒謬,卻隻能保持微笑,“就算還有,我也已經適應了。謝謝謝醫生。”
  謝思齊笑著說:“對,現在成年人出現睡眠問題的比例很高,自己調整很重要。路非,有空帶女朋友來我家吃飯。我先進去了。”
  目送謝思齊走遠,辛辰似笑非笑地看向路非,“你不會是打定主意要跟我調情了吧。”
  “別為在樓上聽到的話生氣。”
  “我倒是真沒生氣,最多就是吃驚。如果現在還有個男人能激起我去勾引去破壞的願望,我幾乎要感激了。”
  她語氣裏那點兒蒼涼的嘲諷之意讓路非默然。他靜靜看著她,停了一會兒才說:“小辰,用別人的偏見來懲罰自己,這是對自己不公平。”
  辛辰揚眉,嘴角掛著一個淺笑,“幸好我對公平這個東西沒太強烈的固執。你剛才也聽到了,眼下大概有兩個母親覺得我對他們的兒子有企圖,一個母親覺得我對她女兒的男朋友動了覬覦之心。你再這麽拉住我的手,是不是想徹底證實我的不清白?”
  路非輕輕鬆開手,“李阿姨誤會了。我父母的確對我解除婚約不滿意,但我昨晚和若櫟達成諒解以後,已經和他們認真談過,不關任何人的事,隻是我的問題。”
  “謝謝你,那麽至少我的罪名可以少一樁。我真得去工作了。”
  “我送你過去。”
  “不用了。接下來我們保持點兒合適的距離,好嗎?在我走之前,我不想再惹更多麻煩了。”
  她頭也不回,走到醫院門前排隊候客的出租車前,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辛辰直接去了戴維凡的廣告公司。
  嚴旭暉移師攝影棚後,畫冊的拍攝進度明顯加快了。她不用再去拍攝現場。戴維凡在公司給她安排了辦公桌和電腦。她開始對前期拍攝的圖片進行最後的修圖。最難處理的還是四月花園拍攝的那部分圖片。老式房子、古董家具固然有情調,但燈光處理不及專業攝影棚周到。幾個在回廊半露天環境下拍攝的場景,模特的頭發被風吹拂到臉上,細細的發絲修起來格外費神。
  馮以安發來一條短信,請她定時間見麵。她不想回複,直接關了手機,一直專心忙碌到晚上八點,晚餐是和其他員工一塊兒吃的盒飯。廣告公司加班的員工都要走了,她才起身。
  這樣大半天伏在電腦前麵,眼睛發酸頭發暈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出來以後,她和幾個活潑談笑的青年男女揮手說再見。他們走開,她卻並不邁步,收斂了那點兒笑意,立在路燈照亮的街道,仰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抬左手揉著後頸,突然有點兒不知道去哪兒好了。
  過了好一會兒,辛辰才懶洋洋邁開腳步,向地下通道走去,準備過馬路去對麵公共汽車站。自動扶梯下到下麵,前麵傳來小提琴的聲音。她走過去,在拉琴人麵前停住腳步。
  地下通道平時比較常見的是各式地攤,偶爾有人賣藝,都是盲人拉二胡吹葫蘆絲之類。今天拉小提琴的是個瘦削矮小的年輕男孩,頭發略微蓬亂,麵前放了一個紙盒,裏麵零星丟著一些鈔票和硬幣。地下通道裏燈光昏暗,行人來去匆匆,並沒有幾個人在他麵前駐足,他卻毫不在乎,專注拉著小提琴,沉浸在自己的音樂聲中。一曲終了,無人喝彩。他將琴弓交到左手,彎腰從地上拿起礦泉水喝了一大口。
  “我想聽克萊斯勒的《愛之喜悅》,可以嗎?”辛辰輕聲問。
  他一怔,頭一次看向她,似乎帶著點兒羞澀之意,馬上移開視線,點了點頭,提著琴弓深呼吸一下,開始拉了起來。
  熟悉的樂曲迎麵而來,將她密密包圍。她一動不動站著,任憑自己瞬間神馳。
  十年前,另一個男孩特意拎了琴盒去她家,站在客廳中,笑著問她:“想聽什麽?”
  她眨著眼睛,卻完全對小提琴曲沒有概念,遲疑一下,說:“呃,《梁祝》?”
  他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聽聽這個吧,克萊斯勒的《愛之喜悅》。”
  她坐在沙發上,全神貫注看著麵前立著的豐神俊秀的大男孩。上一次她看他拉琴還是小學的文藝表演時,他站在台上接受大家的掌聲,她在台下和其他同學一樣仰望。而此刻,他離她如此之近,她可以清晰看到他垂下眼瞼凝視手中的提琴,睫毛覆出一點兒陰影,修長的手指撥動琴弦,琴弓在琴上飛舞,華麗飽滿的樂曲繚繞在她那個簡陋的家中。她並無音樂素養,平時挺的多是流行歌曲,可是那一刻,她能真切感受到愛之喜悅與動人,無法不心曠神怡。
  一曲終了,他問她:“好聽嗎?”
  她的回答卻是:“以後不許你單獨拉琴給別的女孩子聽。”
  他被這種孩子氣的嬌蠻逗得大笑搖頭,“小姐,我拉的是《愛之喜悅》,不是《卡門》。”
  路非走後,辛辰並未再刻意去找這首曲子來聽,現在站在陌生的拉琴男孩麵前,她不知道為什麽會提這個要求。
  琴間流淌出的歡樂曲調慢慢轉成溫厚親切,由纏綿到清澈,由欲語還休到明亮暢快,那樣的喜悅、浪漫洋溢在樂曲聲中,讓她隻覺如同置身滿樹花開的春天。
  當男孩子提著琴弓的手垂下時,兩人視線再次相接。這次,他沒有羞澀躲閃,她輕輕鼓掌,然後從包裏拿出一張鈔票,蹲下身子,放到盒中,“謝謝你,再見。”
  她走向地下通道的出口。在她身後,悠揚的提琴聲再度響起。
  辛辰摸一下自己的包,小手電筒和鑰匙都在。她上了樓,進了自己的家。開燈看看,裏麵空蕩得有幾分陌生感。她打開門窗,走上陽台。順防盜窗欄杆攀爬的牽牛花不可能搬走,幾天乏人照管,葉子蔫蔫地低垂著。盡管已近秋天,牽牛花花期將近結束,沒多久生存期了,她還是舀來水,澆到花盆裏。手輕輕一碰,花萼處結著的黑色種子四散而落。往年她會把它們收集起來,一部分留到來年播種,一部分送人,現在隻能任它們自生自落。
  她回到客廳,席地坐下,頭一次發現,有個家還是很重要的,至少在不想見任何人的時候,能夠有地方可去。
  當初裝修時,因為設定了極簡風格,沒任何花樣,於是她自己出效果圖,自己監工,裝修完成那天,也沒請保潔公司,而是親自動手做開荒保潔。累得精疲力竭後,捏著一塊抹布,也是這樣靠牆坐著,看著同樣空落的家,想著還要去買些什麽家具回來。盡管心存太多的不確定,還是決定好好在這裏生活下去。
  以滿不在乎的姿態處理完所有身外之物並不難,然而處理回憶跟過去卻總是不容易的。她將頭伏在膝蓋上,一時恨不能就地躺到睡上一覺才好。
  不知過了多久,門鈴響起。辛辰懶得理睬,可是門外的人顯然決定和她比拚耐心,一下接一下不停地按著。鈴聲在空蕩的房間裏回響得格外刺耳,她隻能站起身,走到門邊。透過貓眼望去,隻見正將手指定在門鈴按鈕上的是馮以安。他穿著藍白條紋襯衫,嘴唇緊抿,透著她不熟悉的嚴厲表情。

  第十八章 前塵舊夢已逝
  重新站到風沙之中,辛辰意識到,路非生活中也出現了別的麵孔,那個曾將她緊緊擁著的懷抱也可能屬於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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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肯開門了嗎?”馮以安站在門口,屋內的燈光照在他身上。他沉著臉,語氣是不友好的。門鈴被他長時間按下來,帶著慣性地接著響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
  辛辰想,竟然就沒一個地方讓自己喘口氣安靜一下了。她手扶著門煩惱地說:“你要幹什麽啊,馮以安?”
  “為什麽關手機,怕我騷擾你嗎?”他咄咄逼人地問。
  她不理會他的問話,“我正好要走了,我們一塊兒下去吧。”
  她將門拉開準備出去。馮以安卻搶前一步站了進來,“這裏也不錯,很安靜。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辛辰有點兒無可奈何。她與馮以安認識快兩年時間,正式戀愛也有一年多了,他一向還算斯文講理,後期雖然表現反複無常,她也隻認為是他的公子哥脾氣發作,現在不免對這個動不動就突然流露出怒意的男人頗為陌生和無語。他帶來的無形低氣壓讓她覺得這個幾天沒有通風的房間突然氣悶起來,索性讓防盜門開著,讓陽台的風與這邊形成對流,然後看著他,靜待他先開口。
  馮以安踱到屋子中間,四下打量著。他以前不止一次送辛辰回家,熟悉這裏的格局。盡管知道此地麵臨拆遷,但眼前如大水衝刷過的四壁蕭條與空蕩還是讓他有些吃驚。
  “你現在住哪兒?”
  “我暫時住堂姐家裏。”
  “總住別人家不大好。”
  辛辰無聲地笑了。那是自然,她今天比什麽時候都更知道沒有一個自己的空間意味著什麽,“找我有什麽事嗎?”
  馮以安有點兒被問住了,停了一會兒才說:“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嗎?”
  “你似乎忘了,以安,我們已經分手了。”
  “男未婚女未嫁,分一次手不算再見麵的障礙吧?”馮以安帶著幾分陰陽怪氣地說,“再找找別的拒絕理由。”
  辛辰笑了,“還需要理由嗎?少見麵少些麻煩。”
  馮以安有點兒煩躁,“我前幾天才知道我媽來找過你。為什麽你沒跟我說?”
  辛辰側頭想了想,“這倒真是個問題。好吧,隻是一般推理,我猜你媽跟我說的話,應該在家跟你說過好多次了。我還用再去跟你說一次,當作自首懺悔嗎?不好意思,我可從來沒為自己的出身和已經發生的事對誰感到抱歉。”
  “於是我一開口說分手,你就點頭答應了。”
  辛辰不語。那段時間馮以安表現得有幾分暴躁,經常為小事跟她爭執冷戰,而且不止一次拂袖而去。她不免茫然加厭煩,隻是考慮到說分手難免招來大伯的不悅,於是容忍著。待馮母找到她,她才知道別人家裏已經為她吵得不可開交了。
  她客氣地叫馮母阿姨,馮母卻稱她辛小姐,說話開門見山,“我和以安的父親碰巧剛知道了一點兒情況,覺得你跟以安並不合適。”
  辛辰差異,待聽她絮絮說來:拍過不怎麽體麵的廣告、早戀、交過好幾個男朋友、母親不詳、父親曾經卷進過詐騙官司裏……頓時冷下臉來,揚眉笑道:“阿姨,您費事找那麽多人打聽,不如直接來問我。我肯定比他們說的要詳細得多。”
  “是嗎?”馮母矜持地笑了,“你大伯介紹你時,可沒跟我家說清楚,隻說你是單親家庭,這一點我已經不大滿意了。你以為如果早知道全部情況,我們會讓以安跟你見麵嗎?”
  辛辰正色說道:“我大伯從來沒有關注雞毛蒜皮八卦的嗜好,他也犯不著為我隱瞞什麽。您說的那些事,基本上全是我的私事,跟我大伯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我從來沒瞞過誰,可是也沒義務向別人做交代。您不能接受,那是您的事了。”
  馮母顯然沒料到她態度這麽強硬,“你以為你已經把以安控製牢了,不用顧忌大人的反對嗎?那你就想錯了,我明確跟你講清楚,我們肯定不會同意他跟你結婚。”
  辛辰大笑,“阿姨,我沒猜錯的話,這些您都跟以安說過了。他要是您聽話的好兒子,也不用勞煩您再來找我了。”
  馮母頓時語塞,隔了一會兒才悻悻地說:“你不用得意。他早晚會明白,婚姻不是他想象的那麽簡單。你到底是辛主任的侄女,總不希望我去跟他討論你們兩個人的事情吧。”
  如果馮母說要找她父親辛開宇,她根本不會在乎,樂得讓這自負得離譜的老太太去碰一頭包,可是提到大伯,她當然不能讓他去麵對難堪,“令郎跟我一樣是成年人了,這樣找家長不是有點兒可笑嗎?而且區區一個副廳級幹部家庭,並不值得我費事高攀。我對以安也會講清楚這一點的。”
  不歡而散以後,辛辰著實惱火。改天馮以安找她,她努力控製自己的火氣,準備看他怎麽說,哪知道他沉默良久,開口竟然是:“辛辰,我們分手吧。”
  辛辰很有被搶了台詞的感覺,幾乎想仰頭大笑,可麵前的馮以安正牢牢盯著她,目光灼灼。她突然一下冷靜下來,沒了任何發作的興致,定定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好。”然後起身走掉。
  “你一點兒沒想問我為什麽跟你說分手嗎?”
  辛辰誠實地說:“我剛好對原因沒有一點兒好奇了。”
  馮以安盯著她,眼睛裏滿是憤怒,額頭青筋跳動起來,“從頭至尾,你都是這麽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戀愛?可以;結婚?考慮一下也許性;道歉?沒關係,算了;分手?好吧……”
  “不然要我怎麽樣?對不起,我沒太多戲劇化的情緒表達,尤其到了分手的時候,我確實沒有牽衣頓足、給別人提供心理滿足感的習慣。”
  “你到底有沒在乎過我呀,辛辰?我找碴和你吵架,你就擺出一副不理睬的姿態;我剛一說分手,你就說好,從來不問原因。你不覺得你已經自我得讓人很寒心了嗎?”
  “我以為我們相處的時間不算短,你應該知道,我的性格就是這樣。願意留在我身邊的,我會好好珍惜;至於留不住的,我覺得不如放生。”
  “珍惜?”馮以安重重地將這個詞重複一次,“至少我從來沒感受到過你珍惜什麽。說白了,就是你覺得我並不值得你挽留,對不對?”
  辛辰煩惱又疲憊地說:“以安,你是專程來和我吵架的嗎?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都沒這閑情逸致,更不要說今天了。”
  馮以安冷笑,“很好,你贏了,我認栽。再一次爬回來向你求和,爽不爽?別忍著,痛快笑我吧。”
  辛辰吃了一驚。她完全沒有任何跟馮以安較勁的意思。分手除了讓她惱火了幾天外,她就再不去多想了,“這算幹什麽?玩分分合合呀?不好意思,你說分手就分手,你說和好就和好。我要是會為這種相處方式覺得爽,那就真被你媽媽言中,有不輕的心理問題了。”
  馮以安默然,“我代我媽說聲對不起。她沒權利來跟你說那些話。”
  “我接受道歉。不用再提這事了。走吧,我今天很累。”
  馮以安站在她麵前,一動不動,神情冷漠,“我不用指望你對我的行為和心理有好奇,而且我也可以斷定,你對我的確沒有感情。我最初的判斷沒有錯,你隻需要一個知情識趣的男人陪你罷了。”
  “又來了。這是在指責我自私嘍?好吧,我的確自私,不過我從來沒有裝出不自私的樣子欺騙任何人的感情。同時也請反省一下你自己好不好?你聽到你媽媽說的那些話,首先想到的是什麽?當然你是介意了,又不願意來當麵質問我。你猶豫不定,於是動不動為小事和我爭吵。先不要提家裏的意見,戀愛如果弄得兩個人都不開心,你就已經沒有繼續的必要了。”
  馮以安冷冷看著她,清晰地說:“你把我想得實在是很猥瑣。我承認,我父母很介意那些事,可是我有基本的判斷能力。你的出身你選擇不了,你父母的行為跟你根本沒關係,拍廣告時你還小。說到濫交男朋友,辛辰,我不是傻子,我會認為跟我在一起時還是第一次的女孩子是個隨便亂來的女人嗎?”
  辛辰頭一次啞口無言了,她怔怔看著馮以安。
  馮以安突然伸手抱住她。她本能地掙紮,然而他牢牢固定住她,逼近她的臉,“我唯一介意的是,你到底有沒愛過我,值不值得我冒和父母爭吵反目的危險來待你。”
  辛辰停止了掙紮。空曠的屋子裏突然出現一陣壓抑的寂靜,幾乎可以聽得見兩人心跳的聲音。良久,辛辰現出一個苦笑,“以安,我想你這麽心思細密的人,如果沒把你父母在意的那些事放在心上,那麽在對我說分手時,對於值不值得這個問題,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馮以安緩緩鬆開手,“沒錯,我以為我都想清楚了,可是每次重新看到你,我都發現,我高估了我的理智,低估了我的記憶。我恨你可以那麽輕易做到淡然、做到遺忘。那個第一次對你的意義遠不及對我來得重要,對嗎?”
  辛辰的第一次,的確是與馮以安,盡管馮以安不是第一個抱著她出現生理反應的男人。
  這個城市永遠熱鬧喧囂,大學裏放眼皆是新鮮的麵孔,看到辛辰的男生照例都是眼睛發亮。她卻陷身在突如其來的孤獨之中,心裏滿是苦澀,時常懨懨獨坐,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並且頻繁為夢魘所苦。
  她自知狀態不對,也試著調整,加入了幾個社團。可是演戲、唱歌、舞蹈通通叫她厭煩,唯有徒步,大家都沉默不語大步向前,身體疲憊後可以安然入睡,,她堅持了下來。
  她並不拒絕別人的追求,然而每一次交往持續時間都不長。那些血氣方剛的男生向她做進一步索求時,她幾乎本能地退縮了,一次次閃電般縮回自己的手,一次次避開別人湊上來的臉。
  辛開宇沒有對她做過貞操教育,隻是在她開始發育以後,就讓她看生理衛生方麵的書籍,懂得保護自己。
  可惜這樣的書沒法教一個青春期的女孩子學會如何處理感情,把身與心的發育統一起來。她少女時期麵對的又是那樣小心控製約束自己的路非。她習慣了他的嗬護與忍耐,那些親吻在她身上激發的騷動如此朦朧美好、不含雜質。她隻有在他離開以後才知道那意味著什麽。
  而對來自別人的熱情,她卻怎麽都調動不起同樣的情緒。她並不害怕失去那層膜,也有足夠的常識,知道該怎麽避開意外,可是她沒法說服自己與人親密到那個地步。
  意識到這一點,她絕望地想:難道以後再也不可能與人親近了嗎?難道那個懷抱已經給自己打下了烙印嗎?
  這點兒絕望讓她脾氣開始乖戾,略不如意便不加解釋地與人斷絕往來,完全不理會旁人的目光。慢慢地,平麵設計專業那個傲慢冷漠的美女辛辰頗有些惡名在外了,追求不到的男生對她敬而遠之,看不慣她的女生對她冷眼斜視,她一樣滿不在乎。
  總有新的追求者陪她打發寂寞。然而,寂寞這個東西有幾分無賴,被強行打發後,每次都能在她最不設防的時候卷土重來。
  最重要的是,路非始終沒有徹底走出她的生活。
  辛辰拒絕了路非遞過來的郵箱地址,但辛笛與他保持著聯絡,一直與大家分享著來自他的簡短消息。那個名字就這樣不經意卻又不間斷地落在辛辰耳內,每次都能讓她心底掀起波瀾,她卻沒法說“請不要在我麵前提到他了”。
  他曾許諾過拿到學位就回來。這個念頭一經浮上心頭,她就再也沒法說服自己不去想了。
  她的心底滋生出一個隱隱的希冀,不敢觸碰,卻時時意識得到,於是對別人的熱情更加敷衍。
  讀到大三,離路非畢業的時間越來越近了。這天辛辰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蠢動,打開了辛笛的電腦。辛笛一向圖省事,郵箱在家中電腦上設置成開機自動登錄。辛辰遲疑良久,點開最近一封來自路非的郵件。內容很簡單,談及實習進行得很順利;學校進行的商科課程改革,強調與現實商業的結合,可以接觸更多實戰開闊視野;他個人對於風投十分有興趣,越來越覺得需要在畢業後找一份相關工作,才能更好地消化理論知識;末尾說的是“我父親也認為,我有必要在美國找一份工作,好好沉澱下來,積累金融投資領域的經驗,我在認真考慮”。
  她關了郵箱,明白那個希冀有多渺茫荒謬。當距離變成時間和空間的累積,隻會越來越放大。你尚且在與別的男生交往,不管多麽漫不經心,又怎麽能要求他記得那個被你拒絕的承諾?
  第二天,辛辰帶著黑眼圈去參加縱山,埋頭疾行了超過八個小時,到最後已經隻有她一個女生和三個男生在堅持。到達目的地,她才停下來休息,累到極致的身體,每一塊肌肉都酸痛不已,癱倒在地上。同行的一個男生一邊喘息,一邊詫異,“看不出你有這份潛力,差一點兒我就跟不上你了。”
  她先後加入了學校的縱山社團、跨校際的戶外聯盟,最後又加入本地最大的戶外BBS,時常與不同的同學或者網友相約縱山,但今天這樣的高強度疾行是頭一次。驟然停下來,她隻覺得兩條腿失去知覺,無法做最輕微的移動。她伸手按捏著,試圖恢複活動能力,但實在疲憊,手上動作無力。
  那男生探頭一看,不禁笑著搖頭。他也是戶外運動迷,自然知道是怎麽回事。他大方地在她麵前蹲下身子,有力的手指替她按摩放鬆緊張的小腿肌肉。
  在針刺般疼痛的感覺襲來後,她的肌肉漸漸放鬆下來。她看著麵前男生短而烏黑的頭發,輕聲說:“謝謝你,李洋。”
  他抬起頭,一雙清亮的眼睛含著笑意,“真難得,你居然記得我的名字。”
  驟然看到這樣明朗幹淨而溫和的笑容,辛辰有刹那的失神。
  李洋來自西北,有著關中人的長相,高而挺拔的個子,端正的麵孔,略為狹長的眼睛,就讀於本地另一所高校,學工科,卻愛好哲學,加入徒步的時間並不長。
  兩人並坐閑聊。辛辰話並不多,隻是聽著,若有所思,麵孔上帶著疲乏的哀愁,打動了李洋那顆易感的心。
  交談之初,李洋心存疑惑。他對辛辰的名字有耳聞,但真正在一起後,這個安靜得過分的女孩完全不是傳說中飛揚跋扈的模樣。她在徒步途中從不說話,並不怎麽理會男生的搭訕,臉上總有一點兒淡淡的厭煩和心不在焉的表情,讓他大為吃驚。
  他們很順理成章地開始交往起來。
  辛辰在一次縱山中扭傷了腳踝,李洋將她背下山,天天騎自行車往返在兩個學校之間,給她打開水、買飯菜、帶她去做理療。聽說侄女受傷後趕來探望的辛開明看到他,對這個舉止踏實的男生大加讚賞,認為辛辰終於學會了識人,唯一的不確定就是李洋是外地人,不知道會在哪邊就業。
  辛辰聽了直笑,說大伯想得未免太遠。辛開明正色說:“你們都讀大三了,要學會為將來打算。這孩子如果有意為你留下,大伯一定會幫你們的。”
  辛笛在餐桌上說起路非的郵件。他已經拿到一家規模很大的風投公司的OFFER,搬去紐約工作。大伯大媽嘖嘖稱讚他的出色與前途無量。辛辰隻木然往口裏撥著米飯。沒人注意到她的沉默。她安靜的時候已經越來越多,除了辛笛偶爾感歎外,所有人似乎都習慣了這個沉靜的、長大了的辛辰。
  到了大四下學期開始,找工作這個現實問題越來越緊迫地擺在大家麵前。李洋是家中獨子,家人強烈要求他返回西北那個省會城市工作並繼續深造。他握著辛辰的手說:“跟我走吧,我保證一生對你好。”
  這是頭一次有人對辛辰說到一生。這個詞灼熱地撲向她,如同生理上的熱情一樣讓她瑟縮了。她遲疑,“我考慮一下。”
  真的要隨一個人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開始全新的生活嗎?也許這是她擺脫無望的感情糾纏的唯一機會——至少靠在李洋懷裏,他溫和而體貼,沒有侵略性,她也沒有違和的感覺。
  沒等她跟大伯說起,辛笛在家裏的晚餐上宣布收到路飛的郵件。他將要回到北京工作。辛辰的心迅速加快了跳動,本來萎縮得接近於無的那個希冀突然不受控製地重新膨脹起來。
  當李洋再次問到她的決定時,她說:“我想去北京工作。”
  於是他們不歡而散。跟他們一樣因為將要來臨的畢業而各奔東西的校園情侶很多。不少人的感情來得更加長久,更加單純真摯,可是誓言一樣飄散隨風。相比之下,沒人注意到他們平淡的分手。
  辛辰捏著一張紙條,上麵是從辛笛郵件裏抄下的地址。站在那棟公寓樓下,她仰頭望去,突然情怯了。
  她認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在找好工作以後,可以坦然出現在那個闊別已久的男孩子麵前,告訴他:“嗨,我也到北京來了。我現在長大了,再不是那個無端任性的孩子;我找好了工作,再不會是需要別人帶著無可奈何背負的責任。我們能重新在一起嗎?”
  已經快四年不見,他還會等著你嗎?這個念頭突然浮上心頭,她的手心沁出了冷汗,紙條在她手中濡濕皺成一團。
  立在風沙之中,她彷徨無措。不知道站了多久,一輛黑色奧迪Q7停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隔了太陽鏡和滿目沙塵,她仍然一眼認出,下車的人正是路非。在這個周末的上午,他仍然一絲不苟打著領帶,穿著合體而熨帖的深灰色西裝,襯得身形修長如玉樹臨風。她還是頭一次看到穿西裝的路非。他臉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嘴角緊緊抿著,看上去瀟灑幹練,帶著職業氣息,卻也十分陌生,與她腦海中那個記憶完全對不上號。
  路非沒有戴圍巾,隻迅速鎖上車門,大步向公寓走去。辛辰怔怔看著他進去,竟然沒法開口叫他。
  意識到自己的怯懦,她有幾分惱怒。躊躇再三,她走到公寓樓前,按響他房間的對講,心怦怦跳動得仿佛要衝出體外。
  接聽對講的是一個溫柔的女子聲音,“你好,找哪位?”
  她迅速按了#字鍵,切斷了通話。
  重新站到風沙之中,辛辰意識到,路非生活中也出現了別的麵孔,那個曾將她緊緊擁著的懷抱也可能屬於別人了。
  盡管臉上蒙著專業的防沙型戶外頭巾,細密的質地足以過濾空氣中無處不在的沙塵。可是她能感受到喉嚨間那份粗糙刺痛的幹澀感。她的心一時快一時慢地跳動著,脊背上有了冷汗,手腳卻變得冰涼。
  你竟然這麽一廂情願,竟然這麽狂妄,以為他生活中那個位置永遠為你空著,等你發泄完孩子氣的憤怒,他會重新張開雙臂迎接你。
  那麽就是再也沒有可能了嗎?或許還是應該去跟他打個招呼,或許……
  所有的思緒仿佛都被風吹得紊亂無法理清。不知站了多久,風沙漸漸小了。辛辰看到路非重新出現在公寓門口,向她這邊走來,身邊是一個苗條的女孩子,穿著米灰色係帶風衣,拿圍巾蒙著大半個麵孔。兩人邊走邊交談,從她身邊走過。
  那女孩經過她身邊,停住腳步說道:“小姐,風大太大,站外麵太久,當心身體受不了。”她的聲音與剛才對講機中傳來的一樣,柔軟而斯文。
  辛辰聽了一會兒,說:“謝謝你,我在等一個人。”她的聲音緩慢掙紮著吐出唇外,粗噶嘶啞得讓她自己都陌生。
  “可以給他打電話呀。”
  她的確抄了路非的手機號碼,可是隔得如此之近都沒有講話,哪裏還有必要打電話。她在蒙麵的頭巾下絕望地笑了,說:“不用了。我大概等不到他了,再站會兒就走。”
  她仍然站在原處,失去了行動的方向和能力。嚴旭暉打來電話救了她。他問她在哪裏,要不要過來接她去吃午飯。她機械地說不用。
  收起手機,她走到他車前。前擋風玻璃已經蒙上了一層黃色沙塵,她伸出手指,寫下自己的手機號碼,對自己說,好吧,讓老天來決定,如果他看到了和自己聯係,那麽再見麵不遲;如果風沙將自己湮沒,又或者自己保留到他看到了,他卻不打算再聯絡,那麽就從此不見好了。
  她剛要在號碼下麵寫上自己的名字,一個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小姐,有什麽可以幫你嗎?”
  她的手指停住。當然,她不是他的小辰了,隻是一個行為奇怪的路人。她猛然揮手拂去寫的東西,“不好意思,無聊亂塗而已。”
  她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她沒資格逞著年少時的人性,去做不速之客,做別人不願意負擔的責任。昔日那樣眷戀不舍地看著她的那雙眼睛,現在隻講視線從她身上一劃而過,沒有多一秒的停留,更沒有認出的痕跡,那麽就這樣吧。
  離開風沙彌漫的北京,登上火車。辛辰躺在硬臥中鋪,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看著上鋪的床板。火車在哐啷哐啷地行進,鄰近的乘客有人打鼾、有人磨牙、有人講著無意義的夢話,而她接受著這個注定無眠的長夜。
  到淩晨破曉時分,她再也躺不住了,悄然下了鋪位,將散亂的頭發綰好,坐在窗邊的座位上看著外麵。
  已經離目的地越來越近,飛馳後退的景物帶著江南春日的色彩。一片片油菜花金黃燦爛;零星的桃李在鐵軌邊自在開放;路邊不時出現小小的碧綠水塘,塘邊垂柳透出新芽,籠著輕煙般的綠意,迥異於她連日在北京看到的光禿禿的樹木、滿眼風沙的蕭瑟殘冬。
  她手托著腮,凝神對著窗外,頭一次開始認真思索,今後應該怎麽生活。她上的三流大學,功課照例是應付差事,好在兼職平麵模特,在厭倦擺姿勢拍照前就開始接觸平麵設計、圖片處理的實際操作,有了還算不錯的動手能力。隻是與辛笛對比,她就顯得太平庸了。
  辛笛一直成績優異,大三時拿到全國大獎,成為學校風雲人物,畢業時幾家服裝企業爭相禮聘。她目標明確、工作努力、成績斐然,一路升職加薪,在業內暫露頭角。本來對她專業選擇存疑的李馨現在已經以她為傲了,對於辛辰那即將到手的不起眼的文憑和大學時不斷交男友的不良記錄自然更加輕視。
  這樣回到家鄉,她不禁苦笑,並不是為預料中大媽的不屑,倒確實是對自己有了幾分厭棄。她對自己說,你的青春在彷徨、怨恨和等待中就快蹉跎大半,應該醒醒了,從現在開始,徹底適應沒有他的生活。也許按大伯的安排,做一份踏實的工作,不要再有那些無稽的妄想,才是正途。
  然而踏實工作的那份單調也來得實實在在。在辛辰對著電腦機械地打著文件,一邊懷疑自己的選擇,一邊對自己說,不可以輕易放棄了,不然,對大伯交代不過去,對自己更沒有交代了。
  這個決心來得脆弱。聽到路非要回來,她還是選擇了放棄。她並沒有調整好心態,沒法在如此乏味的生活中與路非再次相逢。她知道她會失態,會把軟弱暴露出來,會接受他憐惜的目光。這些都是她無法忍受的。
  她選擇去了秦嶺,背負著二十五公斤的裝備,頭一次做如此長距離的重裝徒步。
  辛辰從大一時開始徒步,最初隻是想借著運動的勞累擺脫內心的煩亂,求得一個安眠,後來開始慢慢懂得欣賞途中美景。直到與同伴站立在太白群山某個山巔的那一天,她才頭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置身於語言無法形容的美景中的巨大衝擊。
  逆風而立,俯瞰雲海,山風呼嘯著刮過耳邊,她意識到,在如此闊朗壯美的自然麵前,所有的煩惱憂愁都顯得渺小而微不足道。如果她固守在那個老舊的辦公室內,對著暮氣沉沉的上級和同事,處理令她厭倦的文件,隻會更加沉湎於過去飛揚的回憶,更加自怨自艾。
  晚上坐在宿營地,仰望天空,一粒粒星辰近得仿佛觸手可及。她不期然想起愛好哲學的李洋在一次野外宿營時曾對她說過的康德名言:隻有兩樣事物能讓我的內心深深震撼,一是我們頭頂的璀璨星空,一是我們內心崇高的道德法則。
  她對形而上的東西並沒有探究的興趣,當李洋說到這些時,她照例心不在焉。而此刻坐在如穹廬般籠罩的深寶藍色天空下,沐浴著城市中不可能想象的素光清暉,她覺得自己至少部分理解了李洋重複這個名言時的神采飛揚。
  林樂清坐到她的身邊,問她想什麽。她笑了,“思考我的生活。”
  這個回答讓林樂清拊掌大笑,然後正色說:“一路上你一直沉默,我就想,你思考的命題一定莊嚴深遠,果然如此。”
  在西安的醫院裏,辛辰睜開眼睛時已經是半夜。病房內燈光暗淡,她意識到自己與死神擦身而過。那個不肯放棄她獨自逃生的少年安靜地躺在她旁白的病床上,呼吸均勻平穩。
  林樂清無恙,她也還活著。前塵舊夢已逝。她對著慘白色的天花板笑了。
  她清楚知道,從今以後,什麽樣的回憶,什麽樣的情況,什麽樣的人,她都能坦然麵對,再不用那樣倉皇逃避了。沒有了她念茲在茲的愛情,其實並不重要。如果還能繼續活下去,那她一定努力選擇一個好好的活法,不負曾經感受到的如此美景和如此情意。
  辛辰從西安回來,開始自己去找工作上班,先是業餘時間接活賺點兒外快,在有了穩定的設計客源後,她辭職做了SOHO,埋頭掙錢。如此認真工作的狀態讓大伯大媽都吃驚了。
  辛開明做主,將馮以安介紹給了她。她頭一次相親,趕到約定的地點,看到坐在那兒的是個衣著整齊、幹淨清爽的男人,先鬆了口氣。而馮以安卻著實驚豔了。
  他一向自視極高,要求也極高,並不情願用這種方式認識女孩子。隻是奈何不了父母催逼才來。他提前五分鍾到,百無聊賴地坐著,根本沒有任何期待,準備禮貌地吃上一頓飯就走人。然而準時走到他麵前的辛辰個子高挑,化著無痕的淡妝,年輕秀美,顧盼之間,眼神安靜而清亮,衣著簡潔,舉止大方,落在他一向挑剔的眼內,竟然挑不出毛病來。
  聊起各自的工作和愛好,馮以安業餘時間愛好攝影,辛辰對於圖片處理頗有心得,談吐風趣,交流起來頗有話題。
  馮以安一下有了知遇之感,覺得自己簡直是中了彩。他快速進入了追求的狀態,而辛辰並無拒絕之意。如兩家大人所願,他們交往起來。
  這個女孩子幾乎沒有缺點,除了有點兒冷感。見了幾次麵後,馮以安得出這個結論。
  辛辰不算冷美人。遇著他講笑話,她反應敏捷,笑得應景,絕對是領會了笑點,而不是隨意敷衍;到朋友聚會玩樂的場合,她不會孤高狀獨坐一邊。該喝酒時喝酒,該唱歌時稱個,稱得上合群;馮以安也算久經情場,約會時花樣頗多,很會玩情調,辛辰的每個反應雖不算熱烈,可也不冷漠掃興,再浪漫的節目落在她眼內,隻有欣賞,沒有驚喜。
  她的全部表現可以用“適度”概括,而馮以安看得出來,那個適度不是出於有意的控製。她幾乎是天然地與所有的人和事都保持著一段微妙的不易察覺的距離。身為她的男友,他也不敢說,自己進入了那個距離以內。
  眼看交往可以加深,馮以安突然猶豫起來,而辛辰似乎完全察覺不出他的猶豫。他不打電話聯絡她,她絕對不會主動打過來;他失蹤一兩周後突然冒出來,她也不問為什麽,可是神色之間,分明帶著了然。
  幾個回合下來,馮以安明白,他沒法突破她給自己劃定的無形小空間。他覺得有這種表現的女孩子,一定有不算簡單的過往情史。想到那樣淡定從容是經由別的男人磨練出來的,他心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就此撤退,他有點兒不甘不舍;繼續,他又有點兒莫名的懼意。
  沒等他想清楚,辛辰隨驢友去了新疆。接到他質問為什麽沒一聲知會的電話時,她很平淡地說:“匯報時相互的,我想你能理解。”
  他咀嚼這句話:是對自己行蹤刻意飄忽不定的報複?是陳述事實?還是帶著某個示意?
  辛辰走的不是尋常旅遊路線,仍然是帶了幾分自虐色彩的背包旅行。半個月後,她從新疆回來,也沒主動給他打電話通報。馮以安坐不住了,他想與其這樣跟自己較勁兒,不如去就一下別人的不動如山。而且,他安慰自己,隻有入山才能尋得寶藏。
  給他開門的辛辰看上去瘦弱而疲憊,說話聲音有氣無力,跟他說了幾句話,便靠倒在貴妃榻上,揉著太陽穴說:“從新疆回來就趕一個設計,一直做到剛才才完工,實在撐不住了。”
  “去睡會兒吧。”
  “我正熬著粥,大概還要大半個小時就能好,不敢睡。”
  “我幫你看著。你去躺床上好好睡。”
  辛辰猶豫一下,實在敵不過倦意,“那好。謝謝你。”
  她進了臥室。他走到開放式廚房,隻見煤氣灶上火已經打到最小,砂鍋內燉的雞絲粥正輕微的翻滾咕嘟嘟散發著香氣。他拿了張椅子坐到陽台門邊看書——辛辰的閱讀並不廣泛,書架上沒什麽小說,除了幾本冷門的哲學書籍,全是旅行雜誌,徒步攻略以及攝影修圖之類。他隨便拿了本遊記看著,隻覺內心平和,連日的煩惱突然煙消雲散了。
  辛辰睡了兩個小時便出來了,笑著說是餓醒的。她盛了兩碗粥,請他一塊兒吃。她熬的粥內容頗為豐富,加了雞絲、香菇、幹貝,味道鮮美。他吃得很香,隻是她精神並未恢複,胃口不好,低頭小口吃著。坐在窄窄的調理台對麵的高腳凳上,他能清楚看到,他頭發綰起,露出的一段後頸——她出去一趟,麵孔曬黑了點兒,而那個部位仍然雪白,有著細膩溫潤的肌膚質感,看上去纖細易折,脆弱得讓他心中一動。
  辛辰抬頭,看到他眼中的關切,有點兒詫異。正要說話,他先開了口。
  “辰,我最近休假,我們去海邊住幾天吧。你也好好休整一下。”
  辛辰去過的地方不算少了,可是她從來不讓自己往海邊走。從小生長於內陸濱江城市,她還沒看過海。她神情恍惚了一下,突然點點頭,“好吧。”
  馮以安發現他的判斷錯得離譜。
  兩人在海邊酒店附設的草坪自助燒烤吃晚餐,喝酒,看來自墨西哥的樂隊表演。主唱的男歌手長著典型的拉丁人麵孔,英俊得讓人窒息,翻唱起老情歌來深情款款,唱到盡興處,走到人群中,對著一個個女士放電。有人滿麵緋紅,有人避開視線,到辛辰麵前時,她卻隻是微笑,坦然與歌手對視,任由他執起她的手,對著她唱到一曲終了再親吻一下她的手才放開。她含笑鼓掌,毫無不安。
  這個景象讓馮以安心緒起伏,既興奮又含了一絲妒意。回到海景房,他洗澡出來,看見她對著窗外暗沉的大海出神。他抱住她,將她抵在那麵窗子上吻她,同時將手探入她衣內,她全無抵抗。
  然而,他以為經驗豐富曾經滄海的那個女孩子,在他進入時,從咬得緊緊的嘴唇中逸出痛楚的呻吟,手指緊緊扣在床單上,身體僵直,麵孔扭曲,那樣生澀,那樣緊張。
  她的第一次。
  意識到這一點,他竟然有些狂喜,吻著她咬出細密齒痕、滲出血絲的嘴唇,輕聲對她說:“我愛你。”
  辛辰隻將頭略略一偏,手指鬆開床單,移到了他的背上。
  站在這個空蕩得幾乎有回聲的房子裏,辛辰苦笑了,“對不起,以安。我不知道男人的處女情結是怎麽回事。我隻能坦白告訴你,你那時是個很體貼的男朋友,但第一次對我來說,隻是人生的必經階段。我不後悔跟你在一起,可那不是讓我留戀容忍一段已經破裂的關係的理由。”
  “我沒猜錯的話,你曾經有過一次難忘的戀愛,心裏一直有一個人,對嗎?”
  “我們一定要一點點清算舊賬嗎?誰沒點兒前塵舊事。”辛辰有些不耐煩了,“到我這個年齡,生理上的處女比較容易碰到,心理上的處女大概就很稀罕了。這樣計較沒什麽意思。”
  馮以安揚起眉毛,“這段時間,我的確是在說服自己。如果就是忘記不了你,我又何必跟自己較勁。我看你隻是不肯全心付出,倒並不拒絕快樂,不拒絕別人的關係,沒固執到一定要給一段過去殉葬。那麽好吧,我也退一步。我們重新開始好了,試著好好相處。”
  辛辰有點兒驚異。她確實沒想到,在經過父母強烈反對、對她感情質疑後,馮以安還會提出這個建議。她沉默了好久沒說話,這個靜默讓馮以安心底涼透。他強自冷笑道:“你肯猶豫這麽點兒時間再拒絕,已經給我麵子了。”
  “以安,你對感情的要求比我高。像我這麽不夠堅定明確的感情,經不起你來反複考量、權衡。我若答應你,恐怕以後還是會讓你失望的。”她輕聲說,“而且坦白講,我也不願意去麵對你父母的反對。那樣太累,太耗心力跟自尊,對我不合適。”
  馮以安沉默一會兒,“那告訴我,你以後打算怎麽生活?”
  “你也看到,這邊要拆遷了。我忙完手頭的事,會去我父親那邊住一陣兒,短時間內大概不會回來。我計劃走幾個早就想去的地方,然後找個合適的城市定居下來,找份過得去的工作,種點兒花,交一個相處輕鬆愉快的男朋友,周圍有見麵就點頭打招呼的鄰居,閑時和朋友出去縱山徒步。這樣就很好了。”
  “記得上次我指給你看的房子嗎?本來以為,我能為你提供那樣的生活。”
  馮以安曾在開車載著辛辰經過市中心某個路段時,指一棟公寓給她看,說他父母已經為他在那邊買了房子並裝修好,隻待他定下心來結婚。他突然轉向辛辰,半真半假地笑,“你喜歡這個地段嗎?”
  “不錯啊,生活交通都很方便。”
  “這邊物業不錯,保安措施也好。裝修時我特意讓他們不要封了朝南的陽台,麵積不算小,可以種點兒花。天氣好時,放把椅子看書,或者把筆記本搬出來工作都不錯。”
  辛辰笑,“嗯,我也不喜歡把陽台封得死死的,回回看自家的防盜網都覺得礙眼。”
  那是從海邊回來以後,他們相處最融洽的一段時間。馮以安對她體貼得無微不至。他們頭一次含糊觸及到結婚這個話題。他試探地說,她隨便地答,都狀似無心,可又都帶著幾分認真。
  想起舊事,辛辰也隻能惆悵了,“希望你的下一個女友比我來得合適。以安,你應該擁有一份父母祝福又讓你不存猶疑的感情。”
  馮以安冷笑一聲,“果然你的感情非常收放自如。不過祝福得這麽大方,你不覺得對我更是一種傷害嗎?我們大概再見麵連朋友也做不成了,那就不用多餘說再見。你保重自己。我先走了。”

  第十九章 加深的陷溺
  他錯過了她七年之久。她的生活中出現過什麽,又消失過什麽?她曾是誰生命中的過客,誰又曾在她的生命中留下印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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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以安邁步走向敞開著的大門,卻見門外靠樓梯扶手處筆直立著一個人影。他坦然而立,完全不介意別人推測他在那裏站了多久。馮以安停住腳步,適應一下外麵的黑暗,隻見麵前男人穿著淺灰色條紋襯衫,個子修長,清俊的麵孔上表情肅穆,看得出來,不是上次在酒吧中巧遇的那個開朗英俊的大男孩。
  兩個男人眼神相撞,他沒一點兒躲閃。馮以安有一點兒了然,回頭看看辛辰,“我太高估自己了,居然以為你關手機躲到一個空蕩蕩的房子裏來隻是為了避開我。祝你好運!”他繞開那男人,揚長而去。
  辛辰踱幾步,走到正對大門的位置,歪頭看著門外的路非,笑了,“上午你還拉我,我以為你不會屑於聽別人對話呢。不知道你來了多久,聽到了多少,可是我好像也警告過你,偷聽總能聽到讓自己不自在的資料。”
  路非走進屋內,“抱歉,我沒及時走開。”
  他下午給辛辰打電話。她手機關了機,到了晚上,也沒回辛笛家。他對她回去哪裏毫無線索,幾乎是本能地開車到了老宿舍。這邊看上去比以前更為雜亂,然而五樓她的窗口卻透出了光亮。
  他以為自己應該鬆一口氣,可是想到這個一直敏感的孩子,現在擺出刀槍不入,波瀾不驚的姿態麵對一切,卻到底要回到一個廢棄的房子中來獨自消化心事了,他的心隱隱作痛。猶豫一下,他決定還是上去看看,哪怕她不歡迎他的打擾,也不能任由她一個人難過。
  辛辰家的門敞開著,一個男人的聲音清晰傳了出來。他的教養提醒他應該走開,然而他卻做了完全相反的事。
  路非這麽坦白承認旁聽了她與馮以安的對話,她倒無可奈何了,“聽也聽完了,你請回吧。”
  “太晚了,這裏不夠安全。我送你回去。”
  “也不知怎麽的,我似乎突然成了香餑餑,前男友一個個找上來。謝謝你們的好意,很能滿足我的虛榮心,可是太密集,讓我應接不暇。我實在有點兒消受不起,還是不要了。”
  她含笑調侃,聲音平和,將話中帶的刺掩飾得若隱若現。路非深深地看向她——兩個人隻隔了幾步距離,彼此都能清晰看到對方的臉,落在各自眼裏的是熟悉的麵孔、複雜難言的表情。
  她不記得曾多少次這樣看著他。在她的眼中,他曾凝視她,帶著明明白白的貪戀;他曾含著微笑,眼中是盛得滿滿的溫柔;他曾那麽痛苦和無奈,視線仿佛織成網,不舍地將她纏繞;他也曾將目光從她身上一掃而過,如同路人;而現在,他的眼神中全是深切的痛惜。
  辛辰承受不起這個目光的密度與重量。她突然沒有了尖刻嘲弄的力氣,疲憊地說:“路非,如果你剛才聽得足夠多,那你應該知道,不管是誰,我都不會任由他在我生活裏進進出出。你這樣放下身段看牢我,不顧全你的風度聽我的隱私,擺出和我糾纏下去的姿態,有什麽意義?”
  “從前我的確放不下我的身段,一直顧全我的風度。這兩點讓我就算愛著你,也是一個自私的男人。在失去你七年時間後,我怎麽可能還去保留矜持的姿態?可是小辰,請放心,我不會違背你的意願糾纏你,不會拿你不喜歡的問題和要求來煩你。”
  辛辰笑了,左頰邊那個酒渦隱現一下隨即消失,“那好,我可是真累了,走吧。”
  辛辰反身去關上陽台門,拎起擱在地上的背包,關了燈,反手鎖上門。路非在前,她在後,下了一層樓,她才意識到,置身於黑暗中,她竟然沒有依著每次出門時的本能反應拿出手電筒,隻緊緊跟著前麵這個筆直的背影。
  她猛然停住腳步,正要摸向自己的包,路非回過頭,伸手過來,穩定而準確地拉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幹燥溫暖。她往回一縮,他握得更緊,輕輕一帶,兩人變成並行。樓道狹窄,到轉角處,不時有堆放的雜物絆到走在外側的路非身上,而他的步幅卻始終不變。
  出了單元門,他才鬆開手,走到自己的車前,替她打開車門。她坐上去,開了手機,打辛笛的電話,“笛子,大媽現在怎麽樣?”
  “還好。醫生會診了。心髒的情況比較穩定,也排除了美尼爾綜合症,再觀察幾天,應該就可以出院了。唉,你讓路非帶過來的雞湯很好喝。”
  辛辰嘿嘿一笑,“我明天帶鴿子湯過來。你讓大媽好好休息。今天趕時間,沒來得及進去看她,對不起。”
  放下手機,辛辰靠在椅背上,並不說話。路非也不做聲。他專注開車,眼角餘光掃過那個微側向窗外的麵孔。從他這個角度,隻看得到她綰著的頭發略為鬆散,一隻精巧的耳朵在發絲間半掩半露,眼睛半合,嘴唇緊抿,帶著掩飾不住的倦態。
  車子開進院內,路非熄火。辛辰解開安全帶,說:“謝謝,再見。”伸手打開了車門。
  “小辰,如果你需要一個安靜獨處的地方……”
  辛辰的手留在半開的車門上,回過頭對他搖頭,“不,路非,我就住在這邊,直到我去昆明。沒人有資格要求所有人的喜歡。我不會做讓大伯和笛子不解的事情。他們對我的好,已經遠遠抵消大媽的那點兒不喜歡了。”她並不踩越野車門下的踏板,敏捷地直接跳下車,回手關上車門,走了進去。
  路非回到別墅,路是正在臥室整理行李。這邊的工作告一段落,她準備第二天回深圳。路非坐到靠窗的小沙發上,伸展雙腿看姐姐忙碌著。
  “路非,你取消婚約的事算是暫時跟爸媽交代過去了,以後有什麽打算?工作馬上就要交接完畢了。你不會是想什麽也不做,專心去追回辛辰吧?”
  “我和豐華集團的徐董事長約談過幾次了。她的先生王豐這幾年一直在做投資公司,但業務始終集中在為省內地產企業融資這一塊。他們有意發展資產管理和風險投資業務,重點收購投資有潛力上市的公司股份。如果沒什麽意外的話,可能我會去他的投資公司工作。”
  路是略微沉吟。豐華集團與昊天前期有合作項目。隻是那個項目由她的小叔子蘇哲負責。豐華集團董事長徐華英與她先生蘇傑是MBA的同學,她卻與徐華英隻是點頭之交,並沒直接打過交道,但也大致知道,豐華實力雄厚,這夫婦二人在本地商界都有強悍之名。王豐數年前卷入一場官司,被判定了兩年緩刑後才從集團退出,開始隱身幕後操縱投資公司。
  “你確定你能適應民營企業的行事作風嗎?雖然一樣是做風投,但操作手法肯定完全不同。”
  “試試看吧。”路非淡淡地說,“既然打算在這裏常住下來,一切都要感受適應。”
  “可是我前兩天去市裏開協調會,碰到了辛叔叔。聽他說辛辰打算去昆明她父親那邊,你留在這裏,算怎麽回事?”
  “我倒是想陪她去昆明,不過估計她不會喜歡這提議。換我留下來等她好了。”
  路是吃了一驚,將手裏的一件外套丟到床上,走過去伸手摸下他的額頭。“路非啊路非,你覺得這樣有意義嗎?如果她確實覺得沒有你,生活一樣繼續,兩兩相忘豈不更好一些?”
  路非伸手拿下姐姐的手,“前提是能夠做到忘記。”
  路是低頭看著他,“你這個樣子,我可真不放心。”
  “放心吧姐姐,我現在心境比過去幾個月都要平和得多,甚至可以說是幾年來最平靜的時候。”路非笑了,“別為我擔心。好好回深圳陪寶寶,不要把精力全放在工作上。你先是母親、太太,然後才是昊天的董事。”
  路是也笑,“一天在這個位置,就一天有丟不開的工作。我的確打算回去跟蘇傑好好談談,把這邊的項目以後交給職業經理人負責。”
  “姐夫肯定會讚成你的決定。”
  “你倒像是個舊式男人了,路非,一心把女人趕回家庭才開心。”路是半開玩笑地說,“蘇家的媳婦可不好當。婆婆結婚後沒工作,一直侍奉老人相夫教子,操勞不下於職業女性。看過她的例子,我覺得有份工作可能更適合我,而且做到現在,就算我想撒手,蘇傑恐怕也不會答應。”
  路非多少知道昊天的內部架構。老爺子穩坐董事長位子,短期並無退休之意。蘇傑擔任集團總經理,蘇哲負責投資運營,路是掌管著開發部門,都是公司要害所在。蘇傑想推行的發展戰略如果失去弟弟、妻子的支持,並不見得能在董事會取得多數票。路是的婚事看上去完美無缺,但嫁入大家族承擔的責任顯然不是輕易可以推卸的。
  “戀愛可能是兩個人的事,到了婚姻,就遠不止於此了。對我們來講,尤其是這樣。”路是重新去收拾著衣服,一邊說,“你還是要考慮父母對你選擇的接受程度。”
  路非完全明白姐姐的意思。想到今天接連聽到的兩場對話,他隻為辛辰感到難過。可是她竟然始終保持著鎮定,沒有怒氣,沒有辯解,最多隻是無可奈何。從什麽時候起,她變得如此寬容隨和?她是學會了設身處地,還是全不介意別人的看法?她在掩飾自己的情緒,還是根本已經沒有了情緒?
  不管怎麽說,那個嬌憨任性的辛辰已經不見了。這個念頭再度浮上心頭,他隻能仰頭靠在沙發上無聲地歎息一聲。
  路非回了房間,打開電腦,登錄辛辰常混的那個戶外論壇。
  自從與林樂清在咖啡館見麵那天起,他知道了辛辰的網名,開始在這裏找她的足跡,並第一時間發現她發貼轉讓種的花,馬上注冊了ID跟了帖。
  辛辰在論壇已經注冊了將近七年,卻隻發了那一個主題貼,其餘全都是跟帖。翻找起來並不難,但那些回帖大部分是隻言片語,多半是“報名,一人”,或者複雜一點兒,附上自帶的裝備明細,極少表達一點兒感受。
  回複字數稍多的是對別人上傳照片的評論:“第十七樓照片處理並不恰當,天空呈現出那樣的晚霞肯定會映襯出大地有相近的暖色調,為了追求視覺效果將下麵調成冷色調,有違常識。”
  又或者是:“這一張照片角度很特別,但廣角沒運用好,右邊那株白樺樹有些變形。”
  路非這一段時間的晚上,全花費在這個論壇上。他耐心地從辛辰回複的第一個帖子看起,漸漸串起了她的徒步經曆。
  最初她隻參加短距離縱山,後來慢慢加入野外宿營,假期有時會報名參加一些出行。他看到第一張有她的合照,心跳速度有些加快。看看時間,她那時應該剛讀大二,頭發剪得短短的,染成稍淺的亞麻色,下巴尖尖的麵孔上有著張揚淩厲的美,在一群人中十分醒目。
  網友徒步結束後,比較愛拍作怪的照片發上來留念。有身材健碩的男士手牽手跳四小天鵝;有一排人搭著前麵人的肩頭一齊模仿齊格飛歌舞,齊齊扭頭,踢起大腿,指向鏡頭;也有美女秀高難度的瑜伽動作。
  剛開始,這些照片裏都少不了辛辰的倩影和笑容。但沒過多久,她似乎突然沒了興致,再不肯擺姿勢,隻出現在別人抓拍的鏡頭裏了。她的頭發稍稍留長了,恢複了本色。
  辛辰將要升上大三的那個暑期,有人發帖,邀請大家同去福建霞浦。他似乎與辛辰相熟,點名問她問什麽不報名。辛辰回帖,“暑假準備兼職工作,暫時還不想去海邊。”
  路非久久看著這個回複。他當然清楚記得,辛辰曾說想在高考結束後去海邊,而他許願會帶她去。
  不知道她後來是與誰一塊兒去看的大海。
  讀到大三,辛辰加入了論壇一個探路小組,負責與另幾個人一道,先期探訪周邊適合徒步縱山的地區,評估行程難易、安全程度與所需裝備,再在適當的時間組織網友同行。
  她很少缺席小組的活動,評論路線時語言十分簡明扼要。
  有一個ID“長風幾萬裏”逐漸與辛辰聯係在一起。有人發帖開玩笑曆數本論壇佳話,其中一條便是“祝賀長風正式成為合歡的護花使者”。下麵一片起哄祝福。辛辰的回複也是玩笑性質的,“誰是花,誰護誰還不一定呢。”長風則大方地說:“我的榮幸。”除此之外,他們很少在同一個帖子裏露麵,保持著低調作風,並沒提及感情或者秀恩愛的舉動。
  他去翻看長風的資料,他來自西北。這麽說來,他就是得到過辛開明讚許的那個男孩子了。他發帖頗多,看得出文采極佳,且很有思想。
  在一個樓建得極高的帖子裏,大家談及參加徒步縱山的起因,幾乎論壇裏所有的ID都做了回複。長風的回帖是“討厭鋼筋水泥的叢林,行走在自然之中,樂山樂水,更能靜下心來思考生活的本質,求得心靈的平安”。
  辛辰的回帖仍然很短,“想知道不知名的道路通向哪裏。”
  路非的目光再次定格在這個回複上。他同樣記得少女時期辛辰曾對他說起過的噩夢內容:有時她好像是跑在一條總也看不到盡頭、不知道通到哪裏的路上;有時她好像在黑黑的樓道裏轉來轉去,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家。
  那麽噩夢仍然困擾著她,她用隨身攜帶的手電筒對付漆黑的樓道,用參加徒步來告訴自己道路總有盡頭和終點。
  到了辛辰臨近畢業的那一年三月,她請假聲稱要缺席一段時間探路小組的活動,說近期打算去外地找工作。有熟人好奇地問她是不是打算與長風一塊兒去西北,她的回複隻一個英文單詞:NO。長風則保持沉默。
  到了六月,長風發了主題貼,與這個城市告別。他寫得極為隱晦而文采斐然,既有鄉愁又有對未來的思索,還有對逝去時光的眷戀。論壇網友為之打動,紛紛回複:有人回憶一塊兒徒步的經曆,有人祝福他鵬程萬裏,有人約定後會有期,有人含糊地好奇合歡的反應,輪到她保持沉默了。於是又有人唏噓感情的脆弱。長風的最後一個回複是“始終感激生命中曾有她的出現,不會因為最後的結果而後悔當初的相識。”
  長風後來再沒出現在這個論壇裏。
  到了那年九月,辛辰才重新現身論壇,報名參加一個短途縱山。她從來沒提起過她的北京和秦嶺之行。
  第二年,她去了甘南;第三年,她去了新疆;今年,她去了西藏。組織者發長帖回顧行程、總結攻略,她都隻略作補充。合影中,她全戴了太陽鏡與帽子,沒有單獨的照片放出來。
  這樣能尋找到什麽,路非並沒有明確的概念。
  他錯過了她七年之久。她的生活中出現過什麽,又消失過什麽?她曾是誰生命中的過客,誰又曾在她的生命中留下印跡?這個論壇隻記載著她的一部分經曆,不可能告訴他全部。可是他仍然耐心地翻著一個個舊帖,仔細看著那一張張照片,一個個與她有關的帖子。
  正是這個細致的翻找過程,讓他在聽到辛辰與馮以安的對話時,留在了原地,他不能抗拒任何一個多了解辛辰的機會。
  路非清楚知道,他正親自加深著自己的陷溺,沒有一絲猶疑與後悔。
  辛笛接到媽媽的召喚,回家吃飯,並指名讓她帶上戴維凡。他在李馨住院期間忙前忙後,姿態殷勤得體,已經得到了李馨的極大好感。
  辛笛按慣例打電話叫辛辰同去,“待會兒叫戴維凡順路帶你一塊兒過來。”
  “不。”辛辰應得很快,隨即笑了,“我有點兒事,不坐他車了。跟大伯大媽說,晚一點兒我自己過去。”
  辛辰比他們晚到差不多半小時。她專注於吃飯,很少開口。餐桌上隻見戴維凡談笑風生。他表現得依然極討李馨歡心,甚至很少說話的辛開明也對他和顏悅色。這樣言笑融洽的場麵,不知怎麽看得辛笛有點兒後悔了。她還沒決定要與戴維凡怎麽相處下去,居然就乖乖聽媽媽的話,將他帶回了家,可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辛開明問起辛辰拆遷那邊的進展,辛辰說:“今天正好鄰居給我打電話了,拆遷公司公布了補償價格。”她說了一個平均數字,略高於之前盛傳的悲觀預測,至少給她打電話的鄰居覺得還可以。
  辛開明點點頭,“就地段講並不算高,不過就房齡來講,可以接受。”
  “拆遷公司還同時宣布了附加條款,挺有誘惑力的。在通知下達的一周內、十天內、半月內簽字,分別有金額遞減的額外獎金。這個政策一出台,據說馬上有人去簽了字。好多鄰居都動心了,大概堅持做釘子戶的人不會多。”
  “市裏也很重視這一片兒的拆遷工作,幾次召集幾個相關政府部門和昊天集團開協調會。路是代表開發方表態很到位,相信應該很順利的。小辰,你不用拖延,早點兒去把手續辦了。”
  “我知道了。明天就去。”
  “你是不是拿了錢就準備去昆明?”辛笛問。
  辛辰點頭,“嗯。剛好手上的事情也忙完了,不打算再接新工作了。”
  辛笛正要說話,李馨卻開始細細叮囑辛笛第二天出差的注意事項,戴維凡在旁邊應和著。辛笛叫苦不迭,“我隻是去紐約看個時裝周,不是移民火星。要是帶齊您開的這單子,行李肯定會超重。”
  “你太粗心,待會兒一定讓小戴再幫你檢查一次。千萬不要落下什麽。”
  戴維凡擺出一定不負重托的態度點頭。
  吃完飯後,幾個人幫著將碗收進廚房。李馨並不讓他們動手洗,隻讓他們看電視,然後去切水果。辛開明說:“小辰,到書房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辛開明的書房有占據兩麵牆壁的書架,裝修得凝重而有幾分古樸風格,按辛笛的說法,與辛辰以前的辦公室式裝修有異曲同工之妙。辛開明坐到窗前的藤椅上,辛辰在他旁邊坐下,笑著說:“大伯,是不是有什麽事要批評我?”
  以前辛辰淘氣了,辛開明從來不願意當著大家的麵說她,總是叫她進書房。她再怎麽倔強,一聽到去書房,便先有了幾分自知理虧,多半會低下頭來。而辛開明看到她那個樣子,多半也不忍再責備她了,隻會溫和地講道理,用李馨的話講:“你的耐心全用在你侄女身上了。”
  想起往事,辛開明也笑了,“這幾年你很乖,小辰,我倒真是沒什麽好批評你的。隻是,”他躊躇一下,“你坦白告訴大伯,你喜歡路非嗎?”
  辛辰苦笑。她明白,大伯為人向來謹慎端方,路非的父親路景中又是他的老上級,一直受他敬愛,此時自然為難。她清楚明白地說:“大伯,我跟路非很多年沒見麵也沒聯係,現在基本上是陌生人,談不上喜不喜歡。”
  這個回答讓辛開明不知道說什麽好。當然,李馨已經就這件事發表了意見,話說得十分尖銳直接。
  “我不是對小辰這孩子有偏見。她這兩年確實變化不小,可是她隨便攪進路非的生活,就證明她還是不夠謹慎自愛。”
  “路書記會是什麽立場我不好隨便猜測,可是謝大姐平時有多嚴格,你我都知道。她對路非一向有什麽樣的期望,還用我多說嗎?”
  “你難道真的想讓老上級找你談話才開心?”
  “連老馮一個跟你平級的家庭都覺得小辰不適合他們的兒子,開明,你真得慎重了。”
  辛辰語調輕鬆地說:“大伯,您別操心我的事了。我還是打算先去昆明住一陣子。爸爸昨天還給我打電話,問我幾時過去呢。他和阿姨把我的房間都裝修好了,準備等我過去,他們就去領結婚證,半個簡單的儀式。”
  提到辛開宇的婚事,辛開明還是讚成的,還特意囑咐弟弟過年時帶妻子回來一起聚聚,自然沒理由阻止辛辰過去。看著彎起嘴角笑得仿佛沒有心事一般的侄女,辛開明心情複雜。
  那天聽到李馨轉述的馮以安與辛辰分手的原因後,他大為震驚。再聯想辛辰隻字不提,隻說性格不合,完全若無其事地接受了那樣的羞辱,他火氣上升,拿起手機準備打電話給老馮理論。
  李馨死死攔住他,“開明,你家小辰也不是省油的燈。馮以安又在家裏鬧上了,非要跟她和好。這當口你還要去自取其辱嗎?我也覺得他們有些過分,可是你不能不承認,人家的考慮很現實。你又何必再去找事呢?”
  “小辰有什麽配不上馮以安的,要被他們這樣挑剔?”
  李馨冷笑,“一談到小辰,你就不客觀了。當初我就跟你說過,你全不聽。老實講,我要有兒子,也情願他找身家清白、性格溫文的女孩子。”
  那場爭執以李馨胸口發悶、頭痛結束,辛開明隻能連夜開車送她去醫院檢查,再沒跟她談起此事。
  “小辰,大伯上了年紀,想法可能古板,總覺得女孩子有事業是好事,可是最重要的還是要有一個家庭。我疼你的心和疼小笛是一樣的。外麵坐的小戴對小笛來說,會不會是合適的男朋友,說實話我一點兒沒把握。可是路非不一樣。如果你跟他在一起,我就完全不用擔心了。所以,要是你喜歡他,不管怎麽說,大伯都是支持你的。”
  辛辰的眼中悄然泛起一點兒淚光。她完全明白,大伯此時還這麽跟她說,是把她的幸福放在第一位考慮了。她努力控製著自己,點點頭,“我明白,大伯。放心,我會找到自己喜歡的人的。小笛也是。她一向把握得住自己。”
  外麵李馨揚聲招呼他們出去吃水果,兩人走出書房。辛辰說要先走一步。辛開明說:“等一下,讓小戴送你和小笛一塊兒回去。”
  辛辰笑道:“我還有點兒事,先不回家。笛子再坐一會兒吧。”她跟大家打了招呼,匆匆走了。
  從辛笛父母家出來,戴維凡送辛笛回家,頗為自得,大言不慚地說:“現在除了辛辰,你家裏人都算得上喜歡我了。”
  “辰子對你一向還好吧。”
  “你這妹妹戀姐到了一個新高度,開始仇視我了。這些天每天在我公司修圖加班到那麽晚,寧可叫出租車,也不讓我順道送她回來,甚至連話都不肯跟我多說一句了。”戴維凡顯然並沒把辛辰的態度放在心上,隻開玩笑地說著。
  辛笛怔住。她這才意識到,辛辰最近與戴維凡的距離的確保持得十分刻意。一向與人打交道遠比她來得圓通自如的辛辰會這樣,當然不是因為那個可笑的“戀姐”,大概她媽媽的猜疑多少落到了辛辰眼內。辛笛的心不免一沉,那個猜疑來得太傷人了,而她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彌補解釋才好。
  戴維凡一直將辛笛送上樓,進門坐下,架勢十足地說:“按你媽媽說的,把行李拿過來給我檢查一下有沒有遺漏。”
  辛笛笑道:“這麽一說,我還真漏了樣東西。你去幫我買吧。”
  “什麽?”
  “衛生巾。”
  本來已經起了身的戴維凡一下遲疑了,“這個——我好像不大方便去買呀。要不我送你過去?”他看到辛笛滿臉的捉弄,頓時醒悟,一把捉住她,“你現在一天不拿我開心就像缺了點兒什麽吧。”
  辛笛認真點頭,“唉,你這麽一說,還真是。哪天我們要鬧分手了,我上哪兒找這麽多娛樂?”
  戴維凡哭笑不得,抱她坐到沙發上,“好吧,我決定犧牲自己供你蹂躪。讓你養成依賴,看你以後敢動跟我分手的念頭。”
  他緊緊摟著她,英俊的麵孔逼近她。她有點兒抵擋不住地仰頭避開,“我們好好坐著說話。待會兒辰子可要回來了。”
  戴維凡大笑,不過還是收斂自己,將她放開一點兒,“辛辰既不是修女,也不是風化警察,我們不用坐得直直的,等她回來檢查吧。而且,是不是她不回來,我就可以為所欲為?”
  辛笛白他一眼,“你想得倒美。”
  戴維凡正要說話,茶幾上電話響起。他側身過去拿過聽筒遞給懷裏的辛笛,是辛辰打回來的,“笛子,朋友約著喝酒,我會回去得很晚。帶了鑰匙,不用等我。”
  “去哪兒喝酒呀?”辛笛倒真想叫她早點兒回來,好好談談。
  “沒多遠,就在Forever。唉,阿風有話跟你說。”
  聽筒裏傳來阿風的聲音,“小笛,我回來了。”
  “你送算肯回了,我還以為你打算留在珠峰定居當雪山怪人呢。”
  阿風笑道:“想我了嗎?”
  “想你個頭。”他們一向開玩笑慣了,辛笛也笑,“你好好回來務下正業,你的修理廠和酒吧就快長草了。這次好像去了快一個月吧?”
  “差不多。今年是適應性訓練,明年我會爭取登頂。對了,我在那兒還碰到了一個你的同行,比利時的服裝設計師,人很有趣,登過幾大洲的最高峰了。他先去上海了,過幾天過來,我介紹你們認識啊。”
  “我明天去紐約,大概得一周才能回來。到時候再說吧。”
  “好。你不過來一塊兒喝酒嗎?”
  辛笛知道阿風約著聚會的大半是驢友。她承認他們拍的照片很好看,不過她對徒步野外實在興趣有限,“不了,明天還得趕早班飛機。你們盡興,要是辰子喝多了,你可得負責送她回來。”
  放下電話,戴偉凡似笑非笑看著她,“原來你還真有個愛好登山的備胎放著啊。”
  辛笛愣神,不記得什麽時候跟你說起過阿風。不過要說她和阿風是彼此的備胎,倒也不算冤枉。普通朋友顯然不會約定三十五歲以後結婚,哪怕是開玩笑性質的說法。她隻能顧左右而言他,“我去檢查一下要帶的東西。”
  她剛一動,戴維凡的手臂已經摟緊了她,將她牢牢按回他腿上,“跟我解釋一下吧。我好多年沒吃過醋了,這滋味來得新鮮刺激。”
  辛笛笑,“解釋什麽呀?我跟阿風是好朋友,如此而已。”
  “那跟我呢,算什麽關係?”
  辛笛被問住了,不過她從來不肯示弱,“男女關係唄。還能是什麽關係?”
  戴維凡著實被逗樂了,“沒錯,而且還是相當純潔的男女關係。”
  最近辛笛既要陪伴住院的媽媽,又忙著在出差之前處理完手頭工作,很少有時間與戴維凡約會。此刻這樣耳鬢廝磨,他呼吸的熱氣癢癢地噴在她耳朵上,她不免動情,隻努力鎮定著,“你這個樣子,很像是色誘了。”
  戴維凡齜著整齊潔白的牙齒笑,湊近她的耳朵邊,聲音低沉曖昧地說:“那是自然。天生的本錢不利用豈不是對不住自己,而且也對不住你?來吧,盡情享用我,不要怕上癮。”
  “喂喂,沒見過自戀成你這樣的。”
  “在香港那次,你明明有這念頭的嘛。”
  再談到香港,辛笛仍然有點兒不自在,“那不一樣啊。”
  戴維凡眯起眼睛看著她,“那會兒你是想對我始亂終棄對不對?”
  辛笛臉有點兒發燙,幹笑了一聲,求饒地說:“拜托你別這麽怨婦腔。我聽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戴維凡笑道:“還有更肉麻的,不聽可是你的損失。”
  這種對話實在幼稚。辛笛在心裏鄙棄,然而同時又承認,她聽著很受用,“說吧說吧,一塊兒考驗我的承受力。”
  然而戴維凡話鋒一轉,說:“我白天給阿KEN打了電話,讓他幫我看好你,你在紐約走丟了就麻煩了。”
  “用不著這麽托孤吧?你和我媽一個比一個誇張,活活拿我當低能兒對待了。”
  “我在香港一路跟你回來,看你過關講電話順手把手袋放一邊、進酒店登記找不到身份證、在機場走錯登機口,下飛機不記得拿身邊的提袋,已經確定你的確生活低能了。”辛笛苦笑,正要說話,戴維凡放在她腰際的手臂緊了一下,“也幸好你又這點兒低能,我才有膽子來追你。”
  辛笛啞然。她的才華被人公認以後,她的粗心與小節的漠視通通被人原諒,成了無傷大雅的小怪癖,她也樂得姑息自己。像戴維凡這麽直截了當的說法,她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是誇我的魅力還是損我啊?”
  “你說呢。”
  “要按我對自己的認識,我那點小名氣不至於嚇得男人不敢追求,我的低能夜不至於到可愛的地步。”辛笛老師不客氣地笑,“所以,我寧可相信你折服在我的魅力下了。”
  辛笛圓圓的麵孔上最出色的部位是她的眼睛,明亮靈活,瞳孔偏點褐色,眨動間閃著耀眼的光芒,嘴角挑起,略為調皮的笑意讓她表情更加生動。戴維凡再也把持不住,深深吻了下去。這個吻一點點變得炙熱,從她的嘴唇探入口舌深處,交纏吸吮,極盡纏綿。
  辛笛有點兒意識渙散地想,果然色誘最能擊潰意誌了。可是這樣心神飄蕩如踏雲端的感覺太眩惑太迷人,如果集中起意誌去抵擋,似乎有點兒跟自己過不去了。當他有力的手臂抬起她走向她臥室時,她緊緊箍住他的脖子。
  十八歲以前,辛笛在媽媽的嚴格管教下長大,對於異性幾乎沒有想象。上了大學,先是混跡於後台隻穿內衣等待換裝的男女模特中,再然後開始上服裝設計係開設的人體寫生課。最初的震撼一閃即逝,她飛快地適應了出現在麵前的異性和他們的身體,開始以專業的眼光打量他們,仍然沒有什麽綺麗的想象。
  談過的那幾次戀愛全都淺嚐即止,沒能發展到親密的階段。
  當戴維凡將她放到床上,手探入她衣內時,她有些許的驚慌,可是她決定這次不叫停了。他的吻纏綿熱烈,讓她窒息;他的身體強健,緊實而線條分明的肌肉在她手指下湧動;汗水順著他微帶古銅色的身體滴下,落到她的身上;進入伴隨著疼痛,可是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以內。
  她剛想原來不過如此,他的吻落在她耳邊,身體開始起伏,結合緊密到沒有一點間隙。她無法再去想其他,隻全心抱緊他。

  第二十章 下一刻來臨之前
  至少辛辰在某方麵說對了,他對她的認識的確停留在了某個階段。哪怕如此細致地通過看帖回顧了她這幾年的行程,他仍然沒法觸及她的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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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辰這個晚上並沒什麽安排,隻是想著新笛明天就要出差去美國,待會兒戴維凡送她回家,她應該給他們留點兒時間獨處。
  從大伯家出來後,她握著手機,一邊走一邊懶洋洋地翻找著通訊錄,突然發現,要找一個陪自己打發時間的人並不容易。讀大學時,她性子比較乖僻,沒有特別交好的同學。工作後,開始處事平和,不管做哪一份工作都和周圍人相處融洽,可是卻沒了與人深交的興致。論壇裏定期同行徒步的網友不少,不過交情都限定在路上和網上,生活中很少聯係。
  她正打算獨自去看場電影,手機響起。她拿起來一看,是戶外論壇的一個網民叫“泡沫”的版主打來的。他們今年同行去了西藏,有彼此的號碼,但幾乎沒通過電話。她連忙接聽,“你好。”
  “合歡,你這段時間怎麽失蹤了?沒看壇子裏阿鳳發的帖子嗎?他從珠峰回來了。我們約好了今天晚上在他的FOREVER酒吧聚會。大家還想順便給你送行。”
  辛辰那天發送花的帖子時,大略提到自己準備近期去外地。她知道路費也混跡於此,就再沒登陸上去,加上天天在廣告公司加班修圖,也實在無暇去報名參加例行的徒步,“最近手上有個活兒要趕著做完,沒看到,對不起,我馬上過來。”
  FOREVER一向是戶外論壇約好群聚的根據地。玩戶外的人自成幾派,有人喜歡攀岩登雪山之類的極限運動,有人喜歡單純自駕,有人喜歡比較喜歡溫和點兒的徒步縱山露營,不過大部分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愛好攝影。FOREVER酒吧的老板阿鳳算是這個BBS的元老。驢友不定期會借他的酒吧聚會一下,交流戶外見聞心得,其中一個重要內容就是欣賞點評彼此旅途中拍攝的照片。
  辛辰趕到那邊時,酒吧隻有樓下對外營業,幽暗的燭光下坐著零星幾個顧客。她徑直上樓。裏麵已經差不多坐滿了網友,投影儀正在放珠峰照片,是阿鳳和幾個朋友拍回來的,那樣的雄奇壯美,讓所有人都屏息了。
  辛辰找個位子悄然坐下,與周圍幾個人點頭打招呼,認真看著照片。
  這次共有兩撥人去了西藏。辛辰參加的是本地網友結伴的自駕線路,走川藏線進青藏線出。旅途也算艱苦,不過跟阿鳳和另幾個外地網友的行程一比,就算很溫和了。他們都是國內不同地區和行業的業餘登山愛好者,有誌於攀登珠峰,相約直奔海撥五千二百米的珠峰大本營,待了近一個月做適應性訓練,期間還曾徒步到海拔六千三百米的三號科考營地——在這個非登山季節,那裏是有人存在的最高海拔位置了。
  阿鳳簡單地加以解說,介紹照片的拍攝地點,海波高度,技術參數。不過大家顯然對珠峰營地的生活更感興趣,都沒想到那邊居然還有外國人一家三口帶著孩子悠閑地坐在帳篷前曬太陽,等照片放完了,馬上開始了千奇百怪的提問。阿鳳一一解答著。然後換自駕進藏的領隊泡沫上來講他們的行程。
  阿鳳過來做到辛辰身邊,笑著說:“合歡,耍大牌了啊,居然我發的貼你都不回,小心待會兒罰酒。”
  “我這幾天太忙,都沒上論壇看。在你這兒喝酒我才不怕。反正沾笛子的光,就算喝高了,你也得送我回去。我先跟笛子說一聲。”辛辰拿出手機給辛笛打電話,然後順手將手機遞給他,“跟笛子匯報一下。她前幾天還問你怎麽還沒回呢。”
  路非在樓梯口停住了腳步。投影儀上放出包括辛辰在內的六男兩女,清一色穿著T桖,站在兩輛越野車前微笑著的照片。
  他這段時間都沒有看見辛辰,隻是聽辛笛講,她一直在廣告公司加班修圖。而他在完成風投公司工作交接後,正式離職,開始考察準備接受的工作,同樣十分忙碌。
  他從畢業後開始進入美資公司工作,在美國的工作環境中,他最少見的東方事實完全一樣的。近一年的而時間,他穿梭世界各地出差,獨立處理錯綜複雜的風險投資業務。
  回國以後,正趕上國內經濟高速增長,風投業蓬勃發展,北京辦事處的業務在他手裏有了飛速增加。但是與國內的各級政府,大大小小的各類企業打交道,對他來說,也是一個全新的經驗。有待健全的法製環境,微妙的人際關係,各地大相徑庭的投資政策,複雜的稅製及地方性法規,如同一個個迷宮,讓他和同事不得不打起全部精力深入研究。
  路非決定留在本地工作以後,最初的打算是籌措資金,自己成立一家投資公司,從高科技成長企業入手,嚐試進入風險投資。他自信對於風險控製這一塊的經驗是豐富的,隻是開始階段必然艱難。
  他與王豐在一個偶然場合認識。王豐出身草根,目光敏銳,是不折不扣抓住曆史機遇白手起家的內地富豪,甚至惹上官司的經曆在民營企業家中也堪稱典型。但禍兮福所倚,一場官司讓他的夫人徐華英走到台前大放異彩。公司不僅沒傷筋動骨,倒有蒸蒸日上之勢。而他轉身幕後,開始反思自己,低調行事,潛心研究經濟形勢與國家政策。兩人交談之下,發現彼此很多理念和認識竟然有驚人的相識之初。
  也正是通過王豐,路非才了解到,目前以金額龐大,動向神秘著稱的內地民間資本,很多投資業務打的是政策擦邊球,盈利模式單一。王豐也急於擺脫憑交情,口碑,口口相傳這樣的方式拓展業務,將公司帶上一個規範的運作模式。
  當王豐提出合作時,路非並不驚訝——雖然加入一家純粹的民企工作,是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的選擇,但有了之前的溝通,兩人幾乎一怕集合,很順利地達成了合作意向。
  王豐介紹棄子徐華英與路非見麵,商談合作的細節。今天最後敲定,他出任王豐投資公司的總經理,並占百分之十股份。雙方就業務拓展及管理方麵達成了充分共識。會後,他與王豐,徐華英夫婦去一家郊外會館吃飯,同時被介紹與集團公司高層認識。
  席間,大家談笑風生,路非清楚地知道這份新工作對他來講意味著什麽。
  工作壓力與責任並不讓他在意,隻是接受了這個職務,他的生活就牢牢與本地聯係在了一起,而促使他決定留下的那個女孩子,卻義無反顧地準備離開了,想到這一點,他不能不感慨。
  晚餐結束後,路非開車趕到FOREVER。樓上已經是高朋滿座,笑語不斷。他前天例行登入論壇繼續看帖子時,看到了阿鳳發的聚會交流召集帖,提到會順路給辛辰送行,於是決定也過來看看。
  樓上已經坐滿了人。他倚著樓梯欄杆站著,靜靜聽著泡沫的介紹。
  泡沫說:“回來就忙著工作,最近才把照片整理好。回頭我再把詳細的路線發到論壇上去,這裏先給大家看一些我們進藏後的照片。”
  屏幕上出現雪峰環繞下的理塘的照片。泡沫介紹說:“這邊海拔401米,一路搶著開車的幾位好漢都開始有反應了。還得說合歡厲害啊,這段路試她開的車,把我們幾個男人都佩服的不行了。”
  辛辰笑道:“泡沫你少誇張。專心駕駛反而頭不痛了,你不是第二天也確認了嗎?“
  “好在你到了定日撐不住了,不然我真當你是鐵人了。“泡沫在笑:”各位,在定日好幾個人晚上頭痛睡不著,起來轉悠,突然發現合歡失蹤了。我嚇得頭頓時大了,這要弄丟一個人可怎麽了得。再一看,好嘛,大小姐抱了被子睡越野車上了,還特意開了一鋼瓶氧氣在車內慢悠悠放著,睡得那叫一個香。這個經驗大家記下來,抗不過高原反應時上這招,十分管用。“
  大家哄堂大笑。泡沫繼續講著行程。相較於阿鳳他們在珠峰營地的艱苦枯燥,他們的經曆顯然有趣得多。一個個陌生而遙遠的地名從泡沫嘴裏說出來,一張張照片在投影儀上顯示著
  在東達山他們遇上漫天飛雪,隻能小心駕駛龜速前行;在怒江九十九上,大家都有點瘋狂了,追逐速降,大呼過癮;去古冰川時走錯了路,差點兒迷路,穿行於雪峰之間,幾個人一致認為錯的值得,在海拔5020米的遮古拉山口看日出,包括珠峰在內的山峰在雲海中一字排開,山川壯美,氣象萬千。。。。。
  投影上出現了一張辛辰的照片。路非的目光牢牢落在她臉上。
  泡沫繼續講解著:“走到這裏,後麵一輛車水箱漏水了。修是沒地方修,隻好去河裏打水補充。盤山公路上沙塵大的要命,可是下麵的河灘景色真好。“
  這張照片上天空湛藍的不可思議。潔白稠密的雲層極低,擁在辛辰身後,放佛觸手可及。陽光從雲層間隙中穿透出來,光線強烈而錯落,將河灘照的半明半暗。清澈的河水蜿蜒曲折。她站在空曠河灘的大片鵝卵石上,手拿著一個卡片機在拍照,頭發被吹的飛揚。雖然看不清麵目,但照片色調明朗,她卓然獨立,身姿挺拔。
  坐在離樓梯口不遠的辛辰正與旁邊的人低聲交談著,渾然沒有察覺路非的到來。投影儀上出現新照片,泡沫說道:“我們也坐馬車上了珠峰大本營,與阿鳳他們碰了麵。承他盛情,招待我們吃了好不容易才煮開的方便麵。“
  阿鳳笑著說:“我這還是看你帶了兩個美女上來,才狠心拿出寶貴的補給招待你,居然要抱怨。“
  眾人都大笑。
  一樣是沙塵飛揚中獨自站著,一樣是蒙著頭巾,投影屏幕上的辛辰看上去神采飛揚,沒有一絲孤獨頹唐之態。
  路非想,至少辛辰在某方麵說對了,他對她的認識的確停留在了某個階段。哪怕如此細致地通過看帖回顧了她這幾年的行程,他仍然沒法觸及她的心路。
  她在他的視線以外成長著,她的生活沒有他的參與一樣精彩。她去過他沒去過的遙遠地方,她看過他沒目睹過的壯麗河山,她有過他在繁華都市之中不曾經曆過的際遇。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由一朵恣意開放的花變成了一株傲然挺立的樹,她再不是那個從來沒見過大海。長期居住在雜亂居民區陋室之中的孤獨小女孩了;她現在的鎮定姿態並不是對著他的一種搪塞與防衛,而是她的生活態度。
  而他,卻仍然執著於那個曾毫無顧忌地對著他撒嬌任性的辛辰,不禁汗顏。
  泡沫已經講到了最後一段返程,“慚愧,兄弟我下了高原反而出了狀況,剛上連霍高速就不舒服了。全身發麻,被緊急送到醫院。本來出發前就體驗過,得算十分健康了。可一到醫院就被醫生給嚇唬住了,吸氧掛吊瓶,還給我下了病危通知單。幸好一塊兒去的彼得大帝是學醫出身,雖然一畢業就改行去賣藥了,到底還是專業人士,而且合歡見過過這陣勢——她以前收到過病危通知書,還是一個人在外地的時候。大家上網查資料,跟認識的醫生緊急商量。詳細檢查後,診斷是一度房室傳導阻滯,隻要不開車勞累,注意休息,不會有大礙。輸液完了,我出了院,被剝奪了開車權。他們輪流駕駛,順利返回了本地,結束這次難忘的行程。謝謝各位。”
  阿鳳站起身,招呼服務生上酒,“合歡要暫時離開這裏一段時間,今天也算是給她送行。我們盡興,不醉不歸。”
  路非悄然退下來,到找位子坐下,讓服務生上了一杯紅酒。樓下隻有低緩的爵士樂靜靜流淌,燭光在蠟燭杯中閃爍搖曳,明滅不定,他黯然獨坐,間或拿起酒杯淺淺抿一口。
  樓下客人越來越少,而樓上的笑語隔著一個空間傳來。並不遙遠,配合著音樂,卻讓人有點兒恍惚感。
  想到辛辰正在那樣的熱鬧之中與人談笑。而不是一個人在寂寞之中獨處,路非有安心的感覺。他願意她投身於開懷縱情之中,哪怕她的笑並不是對著他。
  夜漸漸深了,他腕上的手表指針指向午夜。手邊的紅酒已經是第三杯了。樓梯上開始陸續有人下來,彼此道別,出門而去。阿鳳陪著辛辰走在最後。兩人一邊下樓一邊交談著。
  “我送你回去,不然小笛回頭又該怪我了。”
  辛辰的聲音輕快,“不用了,我又沒喝醉,哎呦!”卻是險些踏空一級樓梯。阿鳳連忙將她扶住。
  “還敢說沒醉。等一下,我招呼他們關門,然後送你。”
  路非迎上去,接過辛辰的手,“謝謝你,我來送她。”
  阿鳳詫異,正要說話。辛辰笑了,“呀,路非,你也來給我送行嗎?怎麽不上去一塊兒喝酒?”
  她顯然喝多了,雙頰紅了,兩眼亮晶晶的,勉力支撐著站穩。再一邁步,卻歪倒在路非懷裏,阿鳳見他們認識,放了心。“有人護送我就不送了。”
  辛辰軟軟地靠著路非,胡亂抓著他的襯衫,路非對阿鳳點點頭,“麻煩你了,再見。”
  這邊門前沒有停車位,路非的車停在了另一條街上。他摟著辛辰。慢慢走著。而她並不安靜,處於酒後的興奮狀態,笑吟吟地說著說,“你來的太晚了,剛才好熱鬧,以前總是我送別人,送過爸爸,送過你,還送過李洋。。。。”她皺眉。似乎在極力回憶還有什麽名字,然後笑道。“哦,對,還有樂清。其實我很怕送人走,看著他們一個個離開,隻剩我一個人。”
  “以後我不會放你一個人了。”他輕聲說。
  而她並沒有留意聽,隻繼續自顧自說著,“有這麽多人送我,我一個人去哪裏都沒關係了。”
  “一定要走嗎?”
  她笑得身體在他臂彎中輕微地抖動,“你跟所有人都說了再見,卻不離開。那才真叫討厭加掃興。”
  “如果我請你留下來呢?”他的心加快跳動,等待她的回答。她卻放佛沒有聽到,咯咯笑了。將話題轉開。
  “今天真開心,好久沒喝那麽多了。上次還是在新疆的塔什庫爾幹。呀,我忘了都有哪些人了。大家是到了新疆才認識的,根本叫不出名字,不過你有沒有發現,有時對著陌生人講心裏話更痛快?”
  路非一向自控,喝酒從來都是略有酒意就不喝了,更不可能對著陌生人傾訴。然而他現在倒希望辛辰保持這個狀態,將自己當成一個陌生的路人,無拘無束不停地講下去。
  辛辰靠在他的臂彎中,腳步略微踉蹌,“我們圍著篝火,一邊喝酒,一邊談自己的初戀,談最難忘記的那個人。大家都喝了很多。喝多了就這點好。什麽肉麻的話都敢講出來了,原來每個人心裏好像都有一個過去。”
  路非已經走到了車邊,可是他不想打斷她,索性靠車站著,牢牢抱著她。她顯然沉浸在酒精帶來的愉悅之中。這麽長久以來,頭一次如此沒有防備地放鬆依偎在他懷抱中,忘記了與他的分別,宛如回到了從前,抱著他的胳膊。
  “那天晚上高原上的月亮很美,空氣透明,沒有一點兒塵埃。到處開著五顏六色的帕米爾花,每個人都在盡力抒情,得到的,沒得到的,不管生活中有沒有值得抒情的事。”辛辰的聲音低而清脆,“哎,你是在笑我嗎?”
  路非搖搖頭。她也並不深究,眼神有點兒渙散,歪著頭想了想,不知道自己說到了哪裏。那些積壓已久的話語突然借著酒意翻湧上來,找到一個宣泄的口子,一發而不可收拾。
  “對啊,大家都講自己的秘密。有人比較幸運,和最初愛的人走到了一起,可是他居然還是遺憾,說沒來得及有更深刻的體驗,一生不過如此。可見人心是多不知滿足的東西。”她輕聲笑,“有些舊事,說起來就真的很慘了。有人說他最愛的女孩子跟他最好的朋友結婚了;有人說愛了一個人很多年,從來沒有機會向他說起過。你猜我說了什麽?”
  路非凝神看著她的嘴唇輕輕張合,雪白的牙齒在濃重的夜色中閃著點兒幽微光澤,左頰上那個梨渦隱現,“我猜不到。”
  “我說,我愛國一個人。我要謝謝我生活中曾經出現過這麽一個人,發生過那樣一些事。他後來在哪裏,和誰在一起,是不是忘了我,都不重要。我擁有過他的第一個吻。我曾是他的初戀。也許有一天,他喝了點兒酒,也會這樣回憶起我,覺得甜蜜,那就很好了。”
  路非隻覺得喉間狠狠一哽,無法發出聲音。那份尖銳的刺痛感讓他不由自主將她扣緊。她卻渾然不知,帶著笑意繼續說道:“不知道他會不會想起我?畢竟站在對麵,他也認不出我來了。”她低低歎息,將頭抵到他胸前。他一動不動站著,生怕打破這一刻的寧靜,她會記起一切,斷然推出他的懷抱。如果可以選擇,他希望時間就此凝固,在沒有下一刻來臨。
  她卻突然抬起了頭,定定看著他,“當然,我是有點兒喝高了,不光感動了別人,還把自己感動了。我其實沒那麽寬容感恩,很多時候,我是恨得。如果他從來沒出現過,如果沒被他那樣愛過,我不至於在以後的生活裏怎麽也放不下他,不會拿別人跟他做不公平的比較,不會辜負愛我的人的心意。”
  她明明對著他,卻如同對著一個並不相幹的人在回憶。路非緊緊咬著牙。她的聲音輕巧,卻越來越重地刺入他心底。
  辛辰醒來,隻覺得口幹舌燥,嗓子有燒灼感。她迷迷糊糊撐起身子下床,腳在床邊找自己的拖鞋,卻踏在柔軟的地毯上,不禁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並不是躺在辛笛家書房的那張床上。她經常出行,一向並不擇床,可是黑甜一夢醒來,卻發現躺在陌生的地方,頓時嚇得瞪大了眼睛,殘餘的醉意消失的無影無蹤。
  眼前是很大的臥室,門開著,透進來一點兒光亮,可以看見落地長窗窗紗低垂,隨著清風微微搖曳,床邊鋪著大塊的羊毛地毯。她站起身,穿上放在床尾的鞋子,向門那邊走去,這才發現外麵是個書房。寬大的書桌上亮著台燈,電腦已經進入了休眠狀態。路非背向她坐著,頭考在椅背上。
  她走過去,發現路非睡著了。他洗過澡,頭發帶點兒濕,臉側向一邊,眉頭緊鎖,眉間有一個川字紋路,嘴唇抿得緊緊的。即使在睡眠之中,這張清俊的麵孔也顯得鬱結,不是輕鬆的表情。
  她不由自主抬起手,輕輕按在那個紋路上。指尖剛觸到他溫熱的皮膚,他一下驚醒了,抬手握住她的手,“小辰,不舒服嗎?怎麽醒的這麽早?”
  她猛然驚覺,這個無意識的動作來的太曖昧,連忙縮手,“口渴,我想喝水。”
  路非起身,推她坐到書桌前的椅子上,“等一下。”
  他匆匆走向室外,一會兒拿了兩瓶依雲礦泉水進來,打開一瓶遞給她。她大口喝著,帶著涼意的水順著喉嚨下去,嗓子的難受感總算減輕了。她將瓶子放到桌上,無意識地碰到鼠標。電腦屏幕重新亮了起來,出現在她眼前的是她早就熟悉的本地戶外論壇網頁。
  她回頭。路非坦然看著她,伸手撫一下她的頭發,“再去睡會兒吧。現在才四點多,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
  “怎麽補直接送我回家?”
  “太晚了,我怕吵醒小笛。”
  “我每次一喝多,就會成個話嘮。昨天晚上我沒說什麽。。。。傻話吧?如果說了,千萬別當真。”辛辰有些懊惱。昨晚,氣氛太過熱烈,所有熟與不熟的網友都與她碰杯,不知不覺,她便喝高了。路非送她,她是知道的。阿鳳畢竟是辛笛的朋友,他們並沒有直接的交情,能夠不麻煩他也好。她依稀記得當時似乎很亢奮,管不住自己地滔滔不絕,可是說了什麽酒完全沒印象。
  “你說了神多話,有些我會永遠記住。”辛辰驚得正要開口說話,他卻接著說,“有些我的確不準備當真,比如讓我別纏著你了。”
  辛辰沒想到路非現在還有開玩笑的心情,隻能勉強一笑,“這句話是我的自戀狂借酒勁發作了,可以忽視。”
  路非笑了,帶著無奈與寵愛,“我會忽視的,因為我打算一直糾纏你。”
  他穿著黑色的睡衣,領口敞開,修長的頸項接近鎖骨處有觸目的吻痕。
  辛辰的視線落在那裏,腦袋嗡地一響,手指本能地按到自己脖子上。指尖下那塊皮膚有輕微的刺痛感,不用看也知道留著同樣的痕跡。
  她隱約記起昨晚的夢境,似乎有緊密的喘不過氣來的擁抱,有熱切貪婪的吮吸。。。。那些場景飄忽朦朧,可是感受真切。她沒法再當那是一個寂寞夜晚偶爾會做的春夢了,一時心亂如麻。
  路非輕輕拿下她的手,“別緊張,沒出什麽事。”
  這樣安靜的夜晚,他的聲音低緩溫柔。辛辰猛然向椅背上依靠,盯著他看了好久,隨即笑了,“對不起,不管我說了什麽活著做了什麽,我都不打算負責,我去睡了。”
  她站起身,回到臥室,踢掉鞋子,倒頭便睡。路非跟過來,將薄被拉上來給她蓋好,“我放了瓶水在床頭櫃上,好好睡吧。”
  路非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外麵書房的燈也關上了,已經接近淩晨,室內幽暗,辛辰卻再也沒了睡意。宿醉不可避免地帶來了一點兒頭痛,更讓她不自在的是,現在睡得顯然是路非的床,枕上有著屬於他的清爽男人氣息,而這氣息,分明從昨晚就開始緊密圍繞著她。
  她不記得發生過些什麽,然而她清楚記得,他一直靠在一個懷抱中,正是他雙臂圍住她,穩定而溫暖。呼吸著他的氣息,配合著酒精雙重作用,讓她隻想放任自己沉淪下去,不去管其他。
  上一次喝醉,還是在新疆。高度數的白酒辛辣刺激,可是無論男女,都以豪爽的姿態大口喝著,沒有任何顧忌。
  第二天同帳篷的驢友,一個東北女孩告訴她,她幾乎一刻不停地說了將近兩個小時的話才睡著,“條理還挺清晰,聽著不像是醉話。”
  她駭笑餓,連忙說對不起。那女孩也笑:“沒什麽啊。我也喝多了,德行沒好到哪兒去,還抱著I哭呢。總比抱個陌生男人哭要好,哭完痛快多了。”
  辛辰並沒去追問自己酒後都說了什麽,那女孩也不會提起為什麽會抱著她痛哭。萍水相逢就有這麽點兒好處,所有的秘密好像進了一個樹洞,旅途結束各奔東西,大家都會心照不宣。
  從那以後,辛辰開始控製自己,盡可能不喝過量。
  可是,再好的自控都會出現縫隙,她昨晚還是喝醉了;而再深的醉意也有清醒的時刻,醒來後再記起那樣的漂浮沉溺,隻會讓人更加孤獨。
  她按住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將頭深深埋到枕中。

  第二十一章 無限大的監牢
  從他看到她以頑童的姿態搖動合歡樹,製造一場花雨,然後甩頭抖落身上的花瓣,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一年。他們曾無限接近,然後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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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非將車開進院子裏,正趕上戴維凡打開後備箱,將辛笛的行李放進去。辛笛看著一夜未歸的辛辰從路非車上下來,沒有流露出驚奇,倒有幾分高興。路非還趕著要去開會,跟他們打個招呼先走了。
  辛辰走過來,笑盈盈地說:“護照和國際航班機票放在包裏的最裏麵一個夾層,身份證跟飛北京的機票放在靠外的夾層。不要讓這個包離開你的視線。”
  “你重複我媽這段話真是分毫不差。”辛笛不禁失笑,躊躇一下,悄聲說,“辰子,不管我媽說什麽,都別在意,好嗎?”
  辛辰一怔,隨即笑了,“別瞎操心,大媽不會說我什麽的。”
  畢竟是自己的母親,辛笛也不想再談這個話題,“我走了。你乖乖在這兒住著,可別不等我回來就不聲不響消失了。”
  “不會。你隻是看一個時裝周嘛。拆遷款發放大概沒那麽高效率的。”辛辰打個嗬欠,“笛子上車吧。別誤了飛機。一路順風。”
  啃著戴維凡將車駛出院子,辛辰上樓去洗澡換衣服,然後帶齊房產證、身份證,趕到拆遷辦公室辦手續。拆遷辦的工作人員告訴她,待她簽字以後,就等他們統一安排中介機構對她的房屋主體、裝修、附屬設施進行審查與評估,盡快將《房地產評估報告書》送給她。待確認後,才能安排領取拆遷款。具體時間他們也不好說。
  辛辰並沒指望馬上拿到錢,不過她本以為簽字後便再沒她的事了,完全沒想到會那麽複雜。她想,要脫身還真不是件簡單的事。
  除了拆遷辦,她隻能悶悶不樂地趕去廣告公司戴維凡的辦公室。嚴旭暉完成拍攝後已經回了北京。她這段時間連續加班,將圖片修好,隻需戴維凡最後審核,提出修改意見,定稿後進行後期製作印刷。
  戴維凡看到一半,手機響起。他臉上顯出笑意,“辛笛打來的。”一邊起身,“到了嗎?對,老嚴請你吃飯是應該的。你等一下,我出去跟你說。”
  他漫步走出辦公室。辛辰繼續看著圖片。隔了一會兒,一個高挑女孩徑直走進來,居高臨下地打量她,正是前段時間在這裏碰過一麵的沈小娜,辛辰掃她一眼,目光重新回到液晶顯示屏上。
  沈小娜不客氣地看著她,“你在這裏幹什麽?”
  辛辰漫不經心地回答:“自然是工作。你有公事洽談的話,請找前台珍珍聯係。”
  沈小娜不理她,視線一下落到戴維凡辦公桌上新放的一個相框上。裏麵鑲嵌的照片拍攝於辛笛今年三月底在北京舉行的發布會。戴維凡走上T台區鮮花,相熟的記者捕捉到兩人相擁的瞬間:輝煌的燈光打在兩人身上,穿著藍色襯衫的戴維凡器氣宇軒昂,高大健美的身體向嬌小的辛笛微傾,一束百合隔在兩人中間,他的麵孔藥觸到她仰起的臉上,畫麵稱得上賞心悅目。戴維凡早收到了這張照片,隻是近幾天才突然記起,找出來放大衝洗了擺在辦公桌上。
  沈小娜頭一次看到,有些意外,伸手準備拿起來細看,卻見辛辰正帶點兒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她。她不願輸了陣勢,縮回手,做不輕易狀然過來,坐在戴維凡的位置上,“這是哪家服裝公司的圖片?”
  沒想到辛辰馬上伸手關了顯示屏。沈小娜先是被她的舉動驚呆,隨即惱怒了。“你什麽意思?”
  辛辰將轉椅轉了半圈,從辦公桌邊退開一點兒,正麵對著她,沒一點兒退讓的意思,“我沒弄錯的花,你也是服裝公司的吧。這些圖片你並不方便看。可以的話,請不要打擾我的工作。”
  沈小娜不要說在自己家公司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在這間廣告公司出入,也一向受著禮遇,既然麵對如此毫無通融的待遇,倒怔住了。剛好戴維凡講完電話回來,她立刻叫道:“維凡,你這員工怎麽這麽沒禮貌?”
  “找我有事嗎?小娜?”
  “沒事我不能找你嗎?”
  戴維凡一瞥之下,已經看見辛辰好整以眼的觀望表情,正色說道:“小娜,你委托的宣傳品製作,我已經安排小劉跟進,有什麽具體要求,可以直接跟他說。”
  沈小娜顯然沒料到他口氣那麽正式,撇一下辛辰,“維凡,介紹一下這位小姐給我認識吧。”
  “信和服裝的設計總監沈小娜,這位是我們公司的兼職設計辛辰,”戴維凡正式介紹完畢,卻清清楚楚地加上一句,“也是我女朋友辛笛的妹妹。”
  沈小娜大吃一驚。辛笛這個名字在本地服裝業算得上響亮。她父母開著服裝公司,她掛著個設計總監的名頭,自然聽說過,她看著桌上的照片,再看看戴維凡,“辛笛,什麽時候成了你女朋友?”
  戴維凡好笑地說:“我不用詳細匯報我的私生活給學妹聽吧。”
  沈小娜險些被哽住,怒火上升,隻能強自拔捧著,眯起眼睛笑,“好,學長,我去找小劉。”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這個表現算過關吧。”辛辰撇一下嘴,顯然無讚賞之意。戴維凡隻能自我解嘲,“你可比你姐難去討好多了。”
  辛辰笑了,重新打開顯示屏,“戴總,不跟人曖昧,隻是有誠意戀愛的基本條件。我家笛子對男人的要求沒那麽簡單。”
  戴維凡自然明白她的盲下之意,哈哈一笑,繼續和她一塊兒看圖片。全部修改審核完畢後,辛辰正準備走,戴維凡也起了身,“辛辰,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也不是特意送你,我昨天把藍牙耳機忘在辛笛那兒了,得去取一下。”
  辛辰隻能無可奈何地上了他的車。兩人一塊兒上樓,她拿鑰匙開門,卻一下怔住了。李馨正坐在沙發上,折著收下來的衣服。辛笛一向疏於家務,平時請個鍾點工,一周過來三次做清潔。不管她怎麽抗議,李馨都從來沒放棄對她的照顧,隔一段時間會過來一次,給她收拾房間,整理換季的衣服和被子。
  李馨目光銳利地看向同時進門的辛辰和戴維凡,戴維凡確實被這眼神嚇了一跳,本能地想到自己昨晚的留宿,隻以為老太太大概已經知道了這事。
  辛辰鎮定地說:“戴總,你找找看耳機放哪兒了。”
  戴維凡回過神來,“阿姨,您好。我昨天送小笛回來,把耳機落在這兒了。”他一眼就看到耳機正在茶幾上,連忙拿起來,“您現在回去嗎?我送送您。”
  “不用了,小戴。”李馨語氣十分和藹地說,“你忙你的去吧。我再坐會兒。”
  戴維凡走後,辛辰想,恐怕還是躲不過一場正麵的談話了。想起辛笛早上臨走前的告誡,她坐到另一張沙發上,靜待李馨開口。
  “小辰,你覺得我和你大伯對你怎麽樣?”
  這個標準的開場白讓她有點兒哭笑不得,“對我很好啊。”
  李馨一笑,“你也不用勉強。你大伯對你的確很好,疼你不下於疼小笛。有時甚至對你的關係比對她還要多一些。至於我這個做大媽的,我知道我們從來說不上親近,可是自認也從來沒虧待過你。”
  “您對我的照顧已經很周到了。”
  “對,這一點我完全問心無愧。笛子是你堂姐,她一直拿你當親妹妹看待,這點你也沒有異議吧。”
  李馨語氣輕柔,辛辰無語,隻能默默點頭。
  “所以我希望,你要懂得感恩。”
  “大媽,我早上已經去拆遷辦簽了字,拿到錢後我馬上去昆明。”
  李馨點點頭,“小辰,不是我狠心要趕你走。如果隻是單純住在我家,我從來沒有拒絕過,隻是現在的情況沒那麽簡單。我也不想做惡人,有些事,我必須跟你講清楚。你還沒生下來的時候,你爺爺奶奶就把我們找過去,非要我自稱懷孕,等你生下來後,由我們帶回去上戶口,省的你爸爸背個未婚父親的名聲,妨礙他以後的生活。你大伯是個愚孝的人,居然一口答應了。他完全不想一想,我們都是公務員,怎麽可能公然違背計劃生育政策,不要前途不要公職講這個義氣?為這事,我和他頭一次翻臉,吵到接近要離婚的地步,他才妥協。”
  辛辰倒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往事,她微微苦笑,“爺爺奶奶的那個要求的確不合理,您拒絕是應該的。”
  “我們夫妻感情一向很好,在那之前可以說沒紅過臉。以後的每次爭吵,原因可以說多半離不開你或者你爸爸,包括那次為了讓你爸爸不坐牢,你大伯動用了很多關係,對他的聲譽和職務不能說完全沒有影響。就算我對你不夠好,他確實已經做到仁至義盡。所以,我現在有一點兒私心,相信你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跟路非,不可能……”
  “真的不用再說什麽了,大媽。我很珍惜大伯和笛子對我的感情,也謝謝您這麽多年對我的包容。您對我有什麽想法,我都不介意,但沒必要講出來,傷了和氣沒什麽意思。”辛辰看向李馨,神情平靜,“我現在向您保證,我會盡快離開,不會做任何讓大伯和笛子為難的事情。這樣可以了嗎?”
  李馨走後,辛辰隻覺得手心全是冷汗,心跳沉重得仿佛在耳朵內都引起了共鳴。她躺倒在沙發上,按照曾經練習過一陣的瑜伽呼吸法,放鬆身體,慢慢調整著呼吸,直到心跳漸漸恢複了正常節奏。
  躺了不知多久,她陷入了夢境之中。獨自走在一條黑暗狹窄的路上,四周是絕對的寂靜,她隻能單調重複地不停邁步向前,兩旁始終是沒有變化的灰蒙蒙的景物,前方看不到盡頭,回首看不到來路。如此絕望的跋涉,卻沒法停下來。
  手機鈴聲將她喚醒。她默默躺著,等到恢複行動能力,掙紮著欠身拿起放在茶幾的手機。是路非打來的。她按了接聽,路非得聲音傳來,“小辰,我現在過來接你去吃飯好嗎?”
  她本該感激這個電話將自己帶出夢魘,可是他始終溫和鎮定的語氣卻讓她突然勃然大怒了。她狠狠地囔道:“我不吃,不吃!”隨手掛斷,將手機仍到茶幾上。機身與茶幾上的玻璃相碰發出刺耳的脆響,她一驚之下,才冷靜下來,心灰意冷地蒙住了雙眼。
  夜色漸漸降臨,房間內安靜得讓她有窒息感。她爬起來開了燈,再打開電視機,然後重新躺到沙發上。
  她在裝修自己家時就放棄了電視機,閑暇時隻在電腦上看看網絡電視。眼前熒幕上演著綜藝節目,主持人和嘉賓插科打諢好不熱鬧,好歹讓房間內添了點兒生氣。
  她慢慢恢複平靜,隻想,手頭的工作都結束了,也不打算再去接新的工作將自己絆住,恐怕接下來隻好無所事事地等著了。她一向並不算性急。現在卻突然不能忍受在這個城市沒有一個具體期限地待下去了。
  門鈴響起。辛辰去開門,看到路非站在門口。她對剛才在電話中的發作感到抱歉,卻的卻調動不出禮貌待客的情緒來了。然而路非並不理會她繃著的臉,徑直走到餐廳,將手裏拎的食品盒打開。去廚房拿出碗筷,“過來吃飯。”
  辛辰簡直有點兒搞不清狀況了。她想,難道昨晚酒後自己還是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弄得現在路非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照顧姿態。
  路非拿來的是一個爆鱔絲,一個燜筍尖,一個魚片湯,擺到桌上熱騰騰散發著香氣,她也確實餓了,決定沒必要別扭,於是痛快地坐到他對麵吃了起來。
  兩人都沒說話,好像這樣的對坐吃飯一直延續沒有中斷,再自然不過。辛辰吃完,利落地收拾桌子,將碗筷拿進廚房洗淨放好。出來時看到路非正站在客廳窗邊看著外麵。柔和的燈光下那個挺拔的背影讓她立定腳步,一下恍惚了。
  這時,路非突然轉過神來。這個老式房子有很長的進深。隔著狹長的客廳和餐廳兩人目光相遇,辛辰竟然沒有時間將那個漫不經心的笑掛上麵孔。一瞬間,她疲乏得幾乎無力支撐了,靠到廚房門框上。
  路非走過來,握住她的手,將她領到沙發邊,讓她坐下,“今天出了什麽事嗎?”
  “你對我可真有信心,居然認為隻有出了事後我才會無理取鬧亂發脾氣。”
  他微笑,“是呀,我倒是希望看到你肯毫無顧忌地發作。可是你現在太控製自己了。”
  “誰有那權力對別人毫無顧忌呢。剛才跟你發火,我很抱歉。實在是心情不太好,沒辦法維持基本的禮貌。”
  “別急著道歉。告訴我原因。”
  “拆遷手續太煩瑣,一時煩悶。沒特別的理由。”
  “你很急著走嗎?”
  “很急。”辛辰慘淡地笑,“如果不是大伯工作太忙,我會把拆遷這事委托給他,然後趕緊離開,至少給大家留個比較有風度的背影。”
  “昨天晚上我問過你,如果我請你留下來,你同意嗎?”
  辛辰努力回想一下,不得要領,“我應該沒說什麽吧?就算說了,也是醉話,當不了真的。”
  路非含笑歎氣,“醉得那麽厲害,你也沒理我的要求。”
  他的眼睛眷戀地看著她。她再次發現承受這樣的注視,會不由自主地鬆懈軟弱下來,隻能躲開他的視線,“你要幹什麽,路非?想看我到底會有多冷漠無禮嗎?”
  “我想留住你,方法很笨拙,而且清楚地知道,我的手握得越緊,你越會急著掙脫。可是我不能不試一下。”
  “養成對一個人的依賴,是件可怕的事情。我不會讓自己再去經曆一次。更何況我有充足的理由不留下來。所以,別試了,好嗎?”
  路非凝視著她,“對不起,弄得你這麽不快樂。”
  辛辰笑了,“路非,不要跟我說對不起了。你總是這樣,忍不住就要心軟。真說下去,我會真當你對不起我了。可是你並不欠我什麽。別堅持把我的快樂或者生活當成你的責任。你承擔不起,我也不敢讓別人背負。”
  “你拿我當個心軟負疚,被自以為是的責任感困住的爛好人了。”路非嘴角笑意加深,“可是小辰,如果到了今天,我還妄想為你的生活發展,你確實是對你沒一點兒了解。我隻希望你快樂,不管這快樂的前提是不是我。”
  第二天上午,辛辰接到了拆遷辦打來的電話,通知她務必過去辦理手續,她以為是安排中介機構給她驗房,無精打采地答應下來。
  外麵下著小雨,空氣中帶著點兒微微的涼意。辛辰到拆遷辦,對工作人員報上自己的名字。過了一會兒,拆遷公司自稱姓王的總經理親自接待了她,告訴她,隻要她簽幾份文件,拆遷款馬上就能打到她的帳戶。
  看著那幾份內容繁瑣的文件,辛辰不免疑惑。王總很客氣地說:“辛小姐,你也知道這個項目是昊天集團開發的。那邊路總一早就從深圳打電話過來,我們自然按照她的吩咐行事。”
  他拿起手機撥通電話,講了幾句話後遞給辛辰,“路總請你聽電話。”
  辛辰接過手機,裏麵傳來的果然是路是的聲音,“小辰,你好。”
  “路是姐姐,你好。”
  “我已經跟王總說了。你隻管簽署文件,把銀行帳號給他,他會在最短時間內給你把手續辦妥的。”
  “謝謝你。”
  “別客氣,小辰。”
  這個轉折來得太出乎意料。辛辰放下手機,定下神來好好想想,斷定沒有必要遲疑。他快速簽了文件,將相關權屬證明和鑰匙交給工作人員。,過了一會兒,出納過來,把轉賬憑證交給她。不到七十平方米的房子,變成了一筆不多不少的現金,躺在她的銀行戶口上。
  從拆遷辦出來,雨稍微下大了一點兒,辛辰撐傘走了幾步,情不自禁駐足,看著街道看自己從小生活的地方。
  前期拆遷的那部分公房和倉庫,在密集的宿舍區拉出了一個突兀的豁口。看到有的門麵已經關門,有的打出了諸如“拆遷大甩賣”之類的標語,用高音喇叭招呼著顧客。那樣急促熱烈的叫賣聲,也並未引來顧客盈門,在雨中卻透著幾分淒涼。
  她緩緩抬頭看向自己的家。
  五樓那個陽台上,爬滿防盜網的牽牛花葉子依然翠綠,一朵朵紫紅色的花已經開到茶靡,要不了幾天,將不再有新的花蕾出現,葉子會漸漸枯黃凋零,藤蔓會漸漸萎敗。而這個曾經人口密集的局民區會搬遷一空,被拆成一片廢墟,然後豎起一座購物廣場加高檔寫字樓、公寓。
  如果她還會回來,應該再也找不到一點點舊日痕跡了。
  辛辰不讓自己再停留下去,她順著街道往前走,找到一家航空售票點,進去查詢航班、折扣,訂了第二天的早班機票。拿著出好的機票走出來後,她給辛開明打電話。他當然吃驚,“為什麽這麽急?”
  “省得耽誤我爸爸的婚期啊,他也老大不小了。”
  這個調皮的回答讓辛開明嘴角牽動一下,卻實在笑不出來。他由秘書做到領導,對於世事有清楚的了解,拆遷款以如此驚人的速度打到辛辰帳上,辛辰如此毫不托延地決定離開,這中間的聯係哪裏還用細想。他隻能同樣以盡可能輕鬆的口氣說:“小辰,晚上回來吃飯吧。”
  “不了,大伯,我還得去買點東西。晚上約了朋友。您幫我跟大媽說一聲,我就不當麵去告別了。到了昆明我馬上去給您打電話。”
  路非的電話緊跟著打了過來,“小辰,打算訂什麽時間的航班?”
  路是遠再千裏外的深圳,卻突然介入此事,辛辰當然不必問路非怎麽會提這個問題,隻將機票時間告訴他。他在聽筒中謂然輕歎,“為什麽這麽急?”
  她沒辦法拿給大伯的那個回答給他,沉默一會兒,“請替我謝謝是姐姐,也謝謝你。”
  這個致謝讓路非也沉默了。此時他正站在窗前,身後是他的新辦公室;柚木地板光可鑒人,寬大的辦公桌上井井有條,深色的書櫃裏裝滿了精裝書籍,靠另一側的窗邊有一組黑色皮質沙發,茶幾上的水晶花瓶裏插著馬蹄蓮,角落上高大的盆栽闊葉植物枝葉舒展。
  今天他正式履新上任。上午王豐支持董事會,將他介紹給股東及公司高層;下午,還有一個投資立項的工作會議等著他,要分別與各部門經理談話;晚上要招待客戶。秘書按他的吩咐開始排出日程。他已經進入了緊張的工作狀態。
  玻璃幕牆隔絕了來自腳下這個城市的喧囂,然而手機聽筒裏卻清晰傳來各種聲音:雨水密集地打在傘上,汽車不停駛過,摩托車、電動車的喇叭聲不絕於耳,人聲嘈雜。他可以看見,她正站在鬧市街頭,跟他一樣握著手機,保持著一個靜立傾聽的姿態。雨水紛飛、周圍的車水馬龍仿佛與她毫無關係。
  辦公室桌旁內線電話響起,他對著手機說:“對不起。”過去接接聽聽,秘書清脆的聲音傳來,“路總,會議時間到了。”
  “知道了。謝謝。”
  辛辰開了口,“你忙吧,我也得去買些東西了。再見。”
  “小辰,我馬上要去開會。晚上還有個應酬,估計會到很晚。明天早上我接你去機場。”
  “好的。謝謝。”
  路非過來按門鈴時,辛辰剛剛起床,含著牙刷開門,然後跑回衛生間。她訂的是折扣最大的早班飛機,已經算好時間可以從容梳洗,但路非早得出乎她的意料。她隻能加快速度刷牙洗臉梳頭,將頭發慣長小小的暨,然後去換衣服,“我馬上好。”
  “不急,先吃早點。”
  路非帶上來的是小籠包河豆漿。辛辰一看包裝紙袋,就知道是本地一間沒有分店的老字號出品的。她從前愛吃這個,而路非清楚知道,逢到假期去看她,會特意先去買好再匆匆趕到她家,含笑看著她吃。
  此刻在他的目光下,她有點食不知味,勉強吃完,起身出來關好所有房間的窗子,然後拎起昨晚已經收拾好的行李箱、筆記本包,“好了,走吧。”
  路非接過去,看她鎖上門,兩人一塊兒下樓。昨天的雨驟來驟去,不知在夜裏什麽時候停了,清晨空氣清新而寧靜。辛辰站在合歡樹下等路非倒車過來。微風吹過,樹葉上積存的雨水滑落到她身上,她全無提防,那點兒涼意讓她驚叫一聲。路非從後視鏡中看到她仰頭望向高大的合歡樹,甩甩頭發上的水,秀麗的麵孔上出現淺笑。他屏住呼吸,幾乎不能自持,用力握緊方向盤。
  從他看見她以刓童的姿態搖動合歡樹,製造一場花雨,然後甩頭抖落身上的花瓣,已經過去整整十一年。他們曾無限接近,然後漸行漸遠,遠隔重洋。現在他正要送她離去,他們之間的距離將再度被拉開。
  路非將車駛出城區。在將要上機場高速時,他突然說,“小辰,帶你去看看你的花,用不了多長時間。”
  不等辛辰回答,他已經轉方向盤,駛上了向左的一個出口。
  眼前一條筆直的大道通向近郊一大片縱橫交錯的天然湖泊。辛辰以前閑暇時來這邊參加過環湖徒步,深入到湖泊通江的腹地,對這裏的環境並不陌生,也曾注意到臨湖一側在建的小區。當時同伴還爭論此地打這近郊最濕地生態保護區的牌子,卻又批下住宅建設項目是否合理。但不管怎麽說,建在景致如此優美的胡畔的別墅引起了大家一致眼熱。他們臨時中斷行程,去售樓處轉了轉,其中幾位有經。經濟實力的網友還特意跟工作人員詢了價。
  天氣並沒放晴,空中雲層密布。從車上望出去,湖麵有薄薄霧氣流動。沿著湖畔是一排高大筆直的水杉,大概勾勒出湖岸輪廓。路非駛出小區,停到一幢聯排別墅前。他下車,繞過來替辛辰打開車門,伸手握住她的手。她隻能借勢下車。
  一個高個子男人牽著一隻淺黃色的金毛尋回犬,意態悠閑地走過猶帶濕意的院前車道。樹上小鳥亂叫,帶著雨後清晨特有的靜謐。
  這是一棟還沒裝修的三層別墅,與其他別墅一樣,統一的青灰色牆磚,帶間陽光室,附帶的車庫沒有裝門,空洞地朝著院落。而院子還沒有經過任何收拾,隻是一角整整齊齊放著從她家搬過來的花,一盆盆長勢良好。兩盆垂絲海棠萌出小小的果實;天株葵心形的葉子上水珠滾動;各色月季熱鬧地開著花,那支引人注目的近一米高的文竹枝葉舒展。沒有枯萎的花朵掛在枝頭,沒有黃葉,看得出這些天受著精心的照顧。
  “我已經找出人設計,過幾天開始裝修。”
  辛辰嘴角上翹,笑了,“這裏環境不錯。不過,”她漫不經心地拿下巴指一下那些花,“我種花都是以好養活,花開得熱鬧為原則,它們不見得與這邊環境相襯。你裝修好了以後,可以找園林設計師規劃一下庭院,選種合適的品種。”
  路非聲音不疾不緩,“我不需要找人來規劃什麽對我最合適。我隻是告訴你;半個月前,我買下了這幢房子;昨天,我剛接手了一份本地的新工作。以後我可能會探親、出差、度假,但大部分時間,我會定居在這裏。”
  辛辰回頭,眼睛裏明明白白寫著,“為什麽跟我說這個?”
  路非看著她,眼睛裏同樣明明白白寫著,“你應該清楚為什麽。”
  他凝視著她,目光深遂。辛辰再次發現,麵前站著的這個男人,有著穩定的姿態。她抵擋不了他的目光,偏頭再看向那些花,“好吧,還是那句話——大家走走留留,來來去去,開心就好。’
  “告訴你這些,不是拿我的計劃來約束你。我隻是要你知道,如果現在你不願意我陪著你,那麽我會留在這裏等你,多久都可以。“辛辰無言以對。路非簡短地說,“走吧,我送你去機場。”
  兩人上車。路非開車去機場,給她辦理登機和行李托運手續,送她走到安檢口。她接過自己的筆記本包,回頭看著他,“我從來沒有等過你,路非。我不需要你用這種方式補償我。”
  “一定要說這是補償的話,也是補償我自己生活的缺憾。原諒我的自私,小辰。我留不住你,本該讓你毫無負擔過想去過想過的生活,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把這個等待強加給你。”
  辛辰目光流轉不定,“我隻能說,一份我並不想接受的等待,大概不會束縛住我。”
  路非微笑,“對,我隻用它束縛住我自己。你是自由的。”
  “自由?”辛辰也笑了,“小時候我憧憬過,長大後浪跡天涯四海為家,享受i自由自在的生活。現在我能支配自己的生活了,卻不能確定,這就是我要的自由。再見,路非。”
  她筆直走進安檢口,將筆記本包放在安檢傳送帶上,通過金屬探測門,拎起包筆直走進去。
  路非凝視著那個身影消失在自己視線之中。
  他的確有許多留住她的機會,但他卻選擇了放手,差不多親手解除了將她留住的羈絆。
  從Fvorever酒吧出來的那個夜晚,她帶著醉意,伏在他懷中,零亂而不停地說著花,一時講起跟他在一起的日子,在公園後麵林蔭道上趟洋、和他看電影、聽他拉琴、跟他下棋;一時講起甘南不楞寺上空突然出現的彩虹、夕陽下的花湖草海、茫茫戈壁上孤煙落日、遠方的雪山;一時又講起同行的驢友、沒有燈光的小客棧、螞蝗從生的雨林、泥濘的山路、草間一閃而過的蛇。。。。。。
  深夜寂靜的街頭,偶而有車開過,車燈一晃而過。她的聲音逐漸微弱含糊,接近精疲力竭,卻仍然不肯停下來。他將她抱上車,看看時間,已經過了半夜一點。他將車開回住處,抱她上電梯回家,將她放在自己床上。她茫然抬頭四顧,突然抬手臂抱緊他,吻上他的唇。他的嘴唇先於他的意識做出反應。兩人唇舌交纏在一起,帶著酒的味道,一樣急迫。
  上一次的熱吻,還是在將近八年前,頭一次勾起他青春期的情欲,讓他幾乎無法自持;而此刻懷中是他魂牽夢繞的女孩子。他吻上她的頸項,吮吸住她激烈跳動的頸動脈,細細的血管在他牙齒間博動。他咬下去,帶著似乎想將她吞下的力量。她大聲呼疼,在他身上顫抖。他突然清醒過來,鬆開她,她卻翻身伏到他身上,含混地說:“咬我嗎?”同樣重重的一口咬向她,呼吸的熱氣噴向他頸間。他一動不動,承受著這個甜蜜的疼痛感,隻輕輕撫著她的背。她的牙齒逐漸放鬆,嘴唇貼在原處,身體在他懷中鬆馳下來,呼吸慢慢平穩,沉入了睡眠之中。
  路非將她挪到身邊躺好,近距離凝視著她。這個麵孔表情安詳,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覆出一排陰影,腫脹的嘴唇微張著,呼出的氣息仍帶著酒的味道。
  盡管兩個人的身體需求同樣誠實熱烈,但他知道,她正陷於酒後的欣快放縱。他如果此時占有了她,醒來後,她會逃得更遠。他不能縱容欲望,趁這個機會將自己強加於她。
  前天晚上從辛笛家出來後,路非坐到車上,先致電路是。聽了他提的要求,路是詫異,“你讓我這樣做,是鼓勵她馬上離開嗎?”
  “她現在待在這邊並不快樂。”
  路是輕笑,又似在歎息,“路非,但願你清楚,你要的是什麽。”
  “我一直清楚,我要的是她,可是我現在留不住她,隻好給她自由。”他也笑了,“囚禁一個人,最好的辦法是將監牢造得無限大。”
  他語氣輕鬆,似在開玩笑。路是隻能笑著搖頭,答應下來。
  辛辰果然迫不及待要走了,不帶一絲遲疑與留戀。他們此刻隻隔在咫尺之遙,隨著飛機起飛,馬上就要相隔千裏。然而他不後悔他自己的決定。
  路非開車回到了這個已經沒有了辛辰的城市,繼續他的工作。

  第二十二章 那不是我的風景
  我期待的那個人並不是風景,不會留在原處意識到錯過再折回去,可是在知道自己的期待以後,別的人就再不可能是我的風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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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近兩個小時的飛行,飛機降落在巫家壩國際機場。辛辰取了行李出來,辛開宇已經等在了外麵。機場離城市隻有三公裏,辛開宇開車很快到了家。
  辛辰從上大學起,經常會在假期過來玩。辛開宇最初住的是出租房,與朋友合開著一家商貿公司,做著一些快速消費品的超市代理,自嘲地說自己差不多是個貨郎。辛辰聽了直笑,摟著爸爸的胳膊說:“據說以前走村串鄉的貨郎都是出了名的風流人物,倒真是適合你。”
  辛開宇被逗得大樂,但做事畢竟比在老家時要認真得多了。生意漸漸上了正規後,他買下了市區一套高層公寓,隻是日子依舊過得隨意,房子隻做了最簡單的裝修。
  辛辰隨父親走進來一看,眼前這套公寓已經經過了精心不止,家具、小擺設、窗簾、電器搭配協調,房間井井有條。她不能不感歎,有個女人照顧她爸爸,他的生活看起來的確要像樣得多。
  “去看看你的房間。白阿姨說要有什麽不喜歡的,盡管跟他說。”
  辛辰的房間朝南,光線重組,房間一角放著加濕器,細細噴著水霧,貼了淺淺的田園風格牆紙,純白滾細細金邊的家具配上粉色的窗簾和床罩,床上還放了個毛絨玩具,頗有甜美少女感覺。她看得有些好笑,“挺好。謝謝白阿姨。”
  “我先去上班。晚上等白阿姨下班了,回來接你一塊兒吃飯。中午……”
  辛辰截斷他,“爸,我來這兒好多回了。你今天突然這麽客氣,我隻能斷定你是存心想讓我住不下去。辛開宇哈哈一笑,揉著女兒的頭發,“看你這臉色,蒼白成這樣了。過幾天好好休息,不許放下行李就到處亂跑。”
  辛辰握著手機躺倒在床上。她下飛機以後,開了手機就收到了來自路非的短信,卻並未馬上打開看。
  室內安靜,陽光漸漸移到朝南的窗口,透過粉色的窗簾照得一室溫暖。她按開收件箱,隻見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小辰,我知道留地址給你是你討厭的做法,但我一直在這裏等你。”下麵是那個別墅房號。她頹然放下手機,記起了十四歲那年夏天,那個自稱是她母親的女人忽然來去,留下地址讓路非轉交,她根本拒絕去接;七年前的那個夏天,路非離開之前,特意找到她,遞給她一個寫著郵箱地址的紙條,她看也不看便撕碎了紙條。然而現在,她就算馬上刪掉這條短信,房號也固執地印入了她的腦海。
  她從來拿她的記憶力沒有辦法,尤其是與路非有關係的部分。她曾寄希望於時間流逝帶走一切,而這個人卻在她以為已經淡忘的時候重新出現。介入她的生活,一點點留下新的印記。
  她再怎麽頭也不回地離開,也不能一下斬斷與那個城市的聯係。那個男人鎮定地對她說出的等待,已經開始束縛住了她。
  辛開宇的結婚什麽簡單,其實算不上有儀式。第二天他開車帶了女友白虹和女兒辛辰去區民政局,領了結婚證。工作人員是個中年婦女,大約頭一次看到有新郎的女兒挽了父親的胳膊出席這種場合,頗為開心,蓋章以後,很正式地將結婚證交給他們,“祝你們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隨後三人一塊兒去吃飯,算是慶祝。新娘白虹是本地人,家中條件不錯,父母都是退休的大型教師,並不讚成身為注冊會計師的她在挑挑撿撿到三十三歲後,找一個大她十一歲,有一個成年女兒的外地男人,可是拗不過白虹的堅定,隻能默許。
  在餐館裏,白虹提起第二天有時間,可以陪辛辰出去轉轉。
  辛開宇對妻子用這樣接待觀光客的口氣講話覺得好笑,“那倒不用。辰子從讀書就經常過來,對昆明很熟悉了。”
  辛辰也搖頭笑著說:“謝謝你,白阿姨。下午我打算坐高快到麗江住幾天。”
  白虹一怔,臉居然慢慢紅了。她和辛開宇最近都忙,並沒有出去度蜜月的打算。心知這個隻比自己小八歲的女孩子是想騰出位置,不妨礙他們的新婚之夜。她想開口,但實在難以措辭,隻能看向辛開宇。
  辛開宇頭天晚上跟女兒談過,知道她主意一定,別人改變不了,安撫的拍下她的手,“趁現在沒到遊客高峰期,去住幾天也好。”
  辛辰來昆明的次數不少,雲南省內有名的景點諸如大理、西雙版納都去過,還趁著假期參加過怒江虎跳峽的穿越。她讀大一的時候就去過麗江和玉龍雪山,對民樂、酒吧、坐著發呆曬太陽之類的消遣興趣有限,並不像那些小資一樣迷戀此地。隨著這裏名氣日大,遊客日益增多,她就更沒什麽興趣了。
  她隻是決定識相點,避開她的爸爸和他的新婚妻子待在一個房子裏。
  她現在麗江古城住了一夜,第二天轉去束河,找了一家價格合適的客棧訂了房。接下來天氣晴好時,她就徒步去周邊的拉市海、文海轉轉,累了就在鎮內走走,看工匠加工織物或者銀器,聽聽酒吧駐唱歌手的表演,再不然就坐在門廊看看書。
  隻是這樣無所事事的生活對她來講,並不是一種輕鬆,反而帶來一點莫名的焦慮。
  辛開宇打來電話,問她玩夠了沒有。她笑,“早膩了,可是我不想回來當電燈炮啊。”
  “你這孩子,這叫什麽話!難道現在不用彩衣迎親,倒流行出空間娛親?”
  “爸,我是真不適應和你們住一塊兒。”辛辰老實講,“你不覺得有個這麽大的女兒在旁邊,你打情罵俏都會有違和感嗎?”
  辛開宇哭笑不得,“你爸爸沒這麽低級趣味吧。”
  “可是沒了低級趣味,,生活多沒意思!”辛辰保持著與父親說話百無禁忌的勁頭。
  “好了,你也玩了上十天了,眼看快到公眾假期,那邊遊客肯定多得嚇人。我就算喜歡低級趣味。”辛開宇咳嗽一聲,忍笑說道,“也享受夠了,回來吧。”
  白虹既感激辛辰做事周到,卻又忐忑,怕她心裏到底還是有想法。她真有點兒不知道怎麽和這個與父親密得不似尋常父女、客氣地叫自己阿姨、待人禮貌卻分明有幾分疏離意味的女孩子相處。她的緊張變成表現得過分的周到熱情,弄得辛辰實在沒法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白天家裏隻剩辛辰一個人。她除了隔幾天出去做周邊的徒步,幾乎哪兒也不去。在網上跟以前有工作往來的廣告公司保持聯係,試著接了一個簡單的平麵設計工作,沒以前那麽繁忙,報酬有限,可也足夠打發時間。
  辛開宇除了偶爾生意應酬,都會按時回家,吃過晚飯後,會和白虹一塊兒出去散步,然後並坐沙發上看電視。
  辛辰看得出來,白虹分明很黏辛開宇,看到他就眼睛發亮,帶出點熱戀中的小女兒情態。可是礙於她這個繼女在家,隻能收斂著做端莊狀。她暗暗好笑,晚上都盡量待在自己臥室裏出不去。白虹倒時不時會過來敲門,送點水果,或者邀她出去一塊兒散步、看電視。
  她倒不是不喜歡家常集體娛樂,也承認這種生活方式說得上健康祥和。她隻是覺得,自己插在其中,實在有點兒罪過。她適應不了繼母的熱情,更適應不了那個曾經節目豐富、生活精彩的父親突然變成了居家男人,坐在沙發上看服裝劇。
  她覺得有點進退兩難:出去租房,當然可以讓自己過得自在一點兒,卻會讓繼母覺得下不了台;買房,她又下不了就此定居捆住自己的決心。
  辛開宇一樣不適應。他搞不明白,他活潑的女兒怎麽一下進入了如此沉靜的生活狀態。
  辛辰對他的疑問隻一笑,“這些年隻要不出遠門,我都是這麽過的。”
  辛開宇簡直有點惱火,“年輕女孩子過這種生活簡直是罪過。我幾時送你進過修道院嗎?”
  “難道你要我去醉生夢死?”辛辰還是笑。
  “至少交個男朋友。”
  提到男朋友,辛辰隻能攤手,“你讓我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就馬上交到男友,那我豈不是得上夜店跟人搭訕嗎?”
  辛開宇拿她沒辦法。
  辛辰沒講出口的話是,她肯定不會在這裏交男友,她已經決定不在此地長住。對一個以前長居在四季分明的城市,既苦於嚴寒、又苦於酷署的人來說,昆明氣侯宜人,空氣清新,鮮花更是便宜得不可思議。城市在建設之中,到處拆遷、到處堵車和老家頗有相似之處,並不足以引起反感。
  可是辛辰既不喜歡與人同住的感覺,也實在找不到在這裏定居的願望。
  在常上的一個驢友論壇上,她看到有人發出滇西徒步的召集帖,馬上動心了。仔細查看路線,不禁有點兒吃驚。這個行程長得有點奢侈,包含了連續徒步穿越四段相連的山線,從三江並流穿越、丙中浴景區徒步、獨龍江北段穿越、梅裏雪山外傳南線、尼龍大峽穀、滬沽湖到亞丁、麗江、在那邊做至少一周的停留。召集人畫出詳細線路圖,預計耗時將達到四十天左右,並列舉途中將經過多個少數民族聚居地,涵蓋茶馬古道、人馬驛道的精華部分。”
  這幾條線路分解開來,都是她打算去的地方。有人居然如此別出心裁串聯到了一塊,讓她不能不服。隻是她還從沒做過這麽長時間的徒步,不免躊躇。她開始收集網上攻略,經行詳細對比研究。
  手邊手機響起,是路非打來的。他差不多每晚這個時候打來電話,寥寥數語,都是問她在哪裏、正在幹什麽。她不自覺地對他報告著行蹤:“坐在束河酒吧裏聽歌。”“躺在床上看書。”“散步,今天晚上星星很多。”“下雨了,突然好冷。”他也相應的說著自己在做的事情:“剛陪客戶吃完飯,才從酒店出來。”“裝修公司給我看了設計圖,還算滿意。”“這邊看不到星星。”“記得多穿一件衣服。”……
  每次放下手機,她都會有點淡淡的自嘲。她明白路非的用心。如果按她離開的決然,她應該換掉手機號碼,連這點兒聯係也徹底切斷。她甚至站到了昆明某家移動營業廳,聽工作人員介紹各種類型的話費標準,可猶疑一下,卻還是將身份證放了回去。她隻對自己說:既然你都沒打算生活在這裏,又何必去費這個事。
  其實你是拒絕不了這樣的問候,她隻能這樣在心裏自省。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生活,甚至比徒步走在荒野中更寂寞。尤其她生活得沒有方向,更加重了孤獨感。
  他們保持著這個每天例行的問候。
  她不能不想到:這似乎成了兩個人之間耐心的比拚。路飛當然一直是個非常有耐心的人,而他從來沒多少耐心。這樣拉鋸下去,她還真不知道她會在哪一天突然就拒絕在繼續下去了。
  辛辰將一個LOGO設計完成稿給廣告公司發過去,大大的伸個懶腰,出去倒水喝。聽到白虹問辛開宇對將要到來的“十一”假期有什麽打算,她這才驚覺,再怎麽愛父親,自己大概也受不了跟他們綁在一起過一個悠長假日。
  辛開宇說:“要不我們開車去西雙版納那邊玩幾天吧?我找老吳安排好住宿。”
  白虹剛剛說好,辛辰笑道:“你和白阿姨去吧。我報名參加了徒步,大概的離開大半個月。”
  辛開宇知道她的愛好,也不以為意,隻囑咐她注意安全,和家裏保持聯係。
  回到臥室,辛辰跟貼報名,隨後幾天將打包先寄過來的戶外用具整理出來,再去購置所需要的其他裝備。這個超長的行程包括高溫幹熱的山穀、熱帶雨林氣候的獨龍江,還有高海拔的雪地,要帶的東西著實不少。雖然有些路段會找背夫和馬夫,但自己負重的時間很長,必須盡可能精簡。有個網名叫桃桃的上海女孩先於她報名,馬上站內短信聯係她。兩人網上一拍即合,決定混帳,對方帶帳篷,她帶地席,其他物品也盡可能做到共享,避免重複攜帶。
  九月三十日,辛辰從昆明趕到蘭坪,與約定同行的五男一女會合,一同乘車去中排,雇傭了網上前來介紹的傈憟族向導,然後租車到了怒奪村,當晚在村委會借宿住下。路非電話打來時,辛辰剛剛在村民好心拿來的新草席上鋪好睡袋。
  “小辰,現在在家嗎?”
  “我現在在中排怒奪村。準備徒步一段時間。途中有些路段是沒有手機信號的。如果打不通電話,不必擔心。”
  手機裏是一陣沉默。辛辰昨天與路非通話時,根本沒有提及出行的打算。她幾乎在存心等著他發作,然而路非隻是說:“注意安全。我還是會每天打電話給你。至少到了有信號的地方,就給我發一個短信,好嗎?”
  這個要求她沒理由拒絕,“好的,再見。”
  召集人老張來自北京,是走慣江湖的典型老驢,談吐風趣,思維嚴謹,此時正仔細與應征背夫的村民交談著。幾個同行驢友來自全國各地,做著不同的行業。有兩個年輕男士才開始戶外運動,經驗稍差,高談闊論,激動溢於言表。其他人都算是老驢,到過不少地方,表現得很淡定。辛辰與同行女孩桃桃隨意閑談了幾句,這女孩子倒是跟她一樣並不多話,讓她鬆了口氣。
  辛開宇的電話打了過來,“辰子,你沒告訴路非你要出門嗎?”辛辰一怔。辛開宇接著說,“我散步回來,在樓下碰到他了。他還提著行李,應該是從機場直接過來的。”
  “他也沒告訴我他要過來,好不好?”
  辛開宇笑了,“有個漂亮女兒,爸爸就是有麵子。沒關係,他去找酒店住下了。你還是給他打個電話,安慰一下他。”
  辛辰撲哧一笑,“這是你的經驗之談嗎?”
  “是啊,男人很吃這一套的。”
  玩笑歸玩笑,辛辰並不打算給路非打電話。如果他不提,她決定忽略過去。她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刻薄,可是欲拒還迎更不是她的風格。
  第二天正式開始徒步穿越行程。從怒奪村到老窩村要翻越三個山頭,淨提高海拔一年米,並沒太大難度,隻要體力跟得上便沒大問題。
  接下來風景固然優美,但路段就開始變得艱險、泥濘。沿途既有成熟的核桃、盛開的豔麗野花,也有深不見底的峽穀、險峻的水渠道,群山層疊,看上去有峭拔詭異的美感。每天徒步時間都接近十小時,幸好沒遇到大家都擔心的暴風雪。他們一行人花了近四天時間,穿越了福貢碧羅雪山到達丙中洛後,手機才重新有了信號。辛辰馬上受到了路非發的短信。
  辛辰先給辛開字打電話報平安,然後打通路非得電話,告訴他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
  “你把這次具體的形成高速我。我至少有個心理準備,哪些路段會聯係不到你。”路非得語氣第一次透出了嚴厲的焦灼。
  辛辰遲疑一下,“我待會兒發短信告訴你網址,你自己上去看吧。但不要受驚,時間和距離是長了一點兒,這段路線艱苦,不過並不危險。”
  “沿途風景美嗎?”
  辛辰不知道他怎麽會突然問起這個,“用美來形容太簡單了。其實有些路段很乏味。好多山區農業開發過度,原始景觀已經被破壞了。怒江江水黃的比長江還厲害。丙中洛這個地方也不是傳說中的世外桃源,沒有多少少數民族人文色彩了。但過了老窩埡口以後,地形險要,植被豐富,景色很壯麗。”
  “我一直想弄清楚驅使你上路的原因,小辰。去過那麽多地方,你找到不知名的道路通向哪裏了嗎?或者隻是期待見識所有沒見過的風景?”
  辛辰沉默,過一會兒才回答:“路非,我現在坐的位置,根據攻略介紹,如果到了東至那一天,可以看到兩次日落。太陽先落入了西南角的貢當神山背後,大概隔了半個小時以後,會有一次從貢當神山背後出現,天邊現出晚霞,再隔半小時後才落入高黎貢山的背後。想象一下確實很神奇。”
  “你覺得這神奇就是艱苦行程的報酬嗎?”
  “不,其實現在哪裏還有人類沒到過的地方。網上把一切都介紹得很消息了,道路會通向哪裏。美景會在什麽時候什麽地點出現,在哪裏可以吃到美味的食物。我如果有幸趕上冬至那一天過來,也不過是看著時間,等待太陽在多少分鍾後再次出現,然後再次落下。美則美亦,卻一切都沒有懸念。”她的聲音輕柔,帶著點兒慵懶,慢悠悠地說,“看不到那個景象,我並不遺憾。走在路上就是這樣,有時可能會因為各種原因錯過你一心期待的東西,可是錯過了也不值得可惜:有時期待越多失望會越大,可是總還有別的風景等在前麵。所以要我說我喜歡的是什麽,我真的說不好。我隻知道我享受在路上的感覺,不用去想究竟會停在什麽地方。這就足夠了。”
  路非一向敏銳,當然不能不留意到她話中的隱含的意思,“我沒參加國徒步,小辰。不過我想,如果我有一個目標,那麽我所有的形成必然都是向著那個目標。我期待的那個人並不是風景,不會留在原處等我意識到錯過再折回頭去,可是在指導自己的期待以後,別的人就再不可能是我的風景了。”
  辛辰握著手機,凝視遠山。她的四周是一片黃昏的晦暗,日落以後,晚霞漸漸消失。不遠處有同行的驢友在抽煙聊天,幾個煙頭隨著他們手的動作閃動著暗紅的微光。與她混賬的女孩桃桃正埋頭不停收發短信,屏幕幽光襯得她臉上的表情似喜似怒。不問可知,那些短信與她討論的不止是風景。
  “你以前批評過我的作文寫得差勁,思維發散,總是欠缺立意和點題,”她輕聲笑,“看來我現在還這樣,好不容易打個比方,借物諷人,一樣美說服力。好吧,我們都按自己的想法生活好了。”
  路非打開辛辰隨後發來的網址,找到那個召集帖,看著那個由帶著少數民族色彩的陌生地名串起的路線,長久出神。
  九月三十日那天,他讓秘書訂好機票,結束工作後就趕往昆明,並不是想給辛辰一個驚喜,事實上,他想辛辰大概不大會歡迎他的造訪,不管有沒有事先打招呼。他隻是在盡力把他們之間脆弱的聯係加強一點兒,可是辛辰顯然並不打算給他任何機會。第二天昆明這個旅遊城市湧入大批遊客,而他隻能逆流返回。
  接下來,辛辰與他的電話聯絡也在斷斷續續。他每天打她的手機,聽到的多半是“對不起,對方手機不再服務區,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查看網上公布的行程,他推測,她應該走到了號稱“最後的處女地”的獨龍江。而她打過來,有時用手機,又是用客棧的固定電話,報出一個陌生的地名,多半聲音疲憊,打著哈欠,三言兩語,說完便掛斷。這一天夜裏,她卻帶著點兒熏染酒意,四周是高聲談笑,還有個男人吃著嗓子唱BOBDYLAN的“BlowingintheWind”,聲音嘶啞可豪氣不減。
  “你想象不到,沿途居然什麽酒都有賣的。啤酒、白酒、葡萄酒、威士忌、桃子酒、玉米酒、穀子酒,呃----”辛辰發出個近似嘔吐的怪聲,“還有蜂蛹酒。好惡心!再怎麽大補,我也不要喝。”
  他笑道:“不管什麽酒,都不要喝過量。”
  她頓時起了疑心,“是不是那天我喝醉了以後行為很過分?”
  他想起那柔軟的嘴唇、靈巧的舌頭、緊緊繞住他的脖子的手臂、在他懷抱中微微顫栗的身體,血液頓時發熱,心跳加快,暗啞下來,“總之,等你回來後,在我身邊,喝多少都沒關係。”
  他黑色睡衣敞開領口處那個吻痕不期然浮上了她的腦海,再聯想到回家後洗澡時在自己身上看到同樣的痕跡,她麵孔一下漲紅了。
  她一直回避去想這件事,可是此時酒意上湧,疲乏的身體有飄蕩感,哪裏還控製得住心神。
  那晚的情景突然清晰的重現在他眼前:她主動探身上去,索取著他的吻;他壓著她,伴著讓她窒息的重量而來的是她低而滿足的呻吟……她不知道這一切是出於自己酒後的臆想,還是潛伏的記憶在最不恰當的時候翻湧而來。她抬手捂住眼睛,匆匆掛斷了電話。
  路非在網上搜索打印出來的線路圖上再做一個記號。她已經走出了獨龍江,到達了孔當。按照計劃,下一步是穿行麻必洛。那是一片約十二公裏的無人區,溯溪而行,基本上沒有路跡可行,屬於熱帶雨林地貌,多蛇,多螞蟥。然後下一步到達西藏境內的牛棚,開始梅裏雪山的南線外轉。這個季節,那邊已經開始有了風雪。
  他的工作比他想象的更為忙碌,一方麵要將投資公司的運作帶上正規,一方麵要不停借助各方麵介紹來的力圖爭取投資的客戶。他第一步做的是把市場部隻能進行細分,設立專人對所有意向項目進行係統的投資收益與風險控製研究。公司以前在這方麵基本是空白,他不得不將大量時間花費在上麵。
  然而再繁重的工作也無法舒解他的擔憂。他搜集的沿途資料越來越詳細,那條漫長的路線在他腦海中越來越清晰。
  當辛辰從阿丙村打回電話時,他鬆了口氣,“九月下旬是轉山的旺季,現在應該沒有多少人。那邊有藏式廊屋,可以不用再外麵露營了。還有歌舞廳,如果不是太累,可以去放鬆一下。”
  辛辰一怔,“笑了,”呀,你的功課比我做得齊全。”
  這是那天帶著酒意打電話後,他們頭一次聯係。
  辛辰先給父親打了電話。辛開宇告訴她:“你大伯已經發火了,說我不該放任你去那麽危險的地方。”
  “不算危險啊,就是時間長了點兒。我馬上給大伯打電話。”
  她打辛開明的手機,果然大伯聲音嚴厲,“你一個女孩子,哪怕出國玩一下我都能理解。為什麽一定要去那些地方?”
  辛辰笑道:“大伯,別生氣啊。跟我一塊兒走的還有個女孩,是上海外企的白領,很安全的。”
  “你那不負責任的爸爸,根本說不清你的去向。要不是碰到路非跟我解釋,我還真不知道你瘋到哪兒去了。”
  辛辰隻好撒嬌,“大伯,真的沒事的。你看這裏又有電話,又有小賣部,可以買到可口可樂,對了,還有舞廳。不是與世隔絕的地方。”
  “總之,你盡快從西藏回到雲南境內來,不要在雪山那兒多停留。趕上暴風雪不是好玩的事。”
  辛辰答應不返。
  “好好把腳泡一下。方便的話,把鞋子、帳篷烤幹。”路非輕聲叮囑著,“最好自己做飯吃。”
  辛辰笑出了聲,“難道你也看到了那個傳說?”
  阿丙存世轉山必經地,據說以前此地有下蠱的風俗。虔誠的藏族轉經人中流傳著這麽一句話:餓死不吃阿丙飯。
  “別的我都不怕,我隻怕有人下蠱,你留在那裏再不肯回來。”路非同樣笑著說,“可是不要緊。你不回來,我會過去找你的。”
  “如果我中的那種蠱讓我前事渾忘了呢?”
  路非顯然並不欣賞這個玩笑,簡單地說:“那我到你麵前再重新介紹自己好了。”
  她隻覺得自己的心如同蛋殼被敲擊了一下,出現一個裂紋。她不知道緊接著這個裂紋會不會擴大引出更多裂隙,她的決心會不會崩潰。

  第二十三章 我給不了更多
  你要我陪你回到從前,進入戀愛的狀態。我們談過戀愛,很美很單純,值得懷念,但無法複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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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辰再次能打電話時,已經走出了尼農大峽穀,到了雨崩。
  尼農大峽穀比她以前穿越過的名聲更大的虎跳峽要壯麗得多。艱苦程度當然與景色成正比。這一段在國外受《徒步中國聖經》力薦,名聲大噪,沿途可以看到很多外籍背包獨行客。像他們這樣六個人結伴而行的,倒不多見。
  老張直搓手,說以後有空,準備效仿這些老外,走完整的茶馬古道,從雲南獨行到拉薩去。這個決心讓幾個人都佩服景仰。
  雨崩背靠梅裏雪山,從前是一個隻有二十餘戶人家的小村子,與世隔絕,隻有轉山朝聖者停留,而眼下已經成了驢行者的匯集地,客棧遍布。不知為什麽,那天手機信號並不好。辛辰正要去打固定電話,桃桃卻說:“客棧老板告訴我,爬到埡口去,手機就有信號了。”
  同行的男性驢友已經開始坐在門廊搖椅上喝啤酒,都不願意專門為這個理由爬山,隻好笑地說:“戀愛中的女人啊,真是可敬。”
  桃桃冷笑,“哪個戀愛中的女人會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她最近脾氣頗為暴躁,徒步時要麽沉默不語,偶一說話都帶著火氣,休息時便拿著沒有信號的手機發呆。大家都知趣地噤聲,不去招惹她。她誰也不看,揚長而去。
  老張對著她的背影歎氣,“合歡,幸好你情緒一直穩定,不然我以後再也沒信心和女孩子同行徒步了。”
  辛辰隻微微一笑,知道桃桃不願意在人來人往的地方打電話。她反正沒什麽事,便灌上一保溫瓶熱咖啡,趕上桃桃,依照當地人的指點,花一個多小時爬到埡口。手機信號總算一點點升到滿格。她編了一條告知方位的短消息,橘黃橘子園分別發給大伯,父親和路非,然後坐在埡口看風景。桃桃則例行地開始不停收發短信。
  過了一會兒,一向不喜歡發短信的大伯先回複了她,隻四個字“注意安全”。
  然後辛開宇打來電話,“辰子,你快回來吧。我快被你大伯逼著來千裏尋女了。”
  “嘿,我才不回。我這會兒看著白馬雪山曬太陽喝咖啡,不知道多舒服。”
  辛開宇求饒地說:“乖寶貝,你大伯已經疑心是小白對你不夠熱情,你才跑出去的,把我好一通敲打。”
  辛辰好笑,“我哪有這麽玻璃心?可憐的小白阿姨,太無辜了。後媽可真難當。其買說真的,我是因為她太熱情才有點兒受不了的。”
  “我會提醒她以後待你自然點兒。你也該玩夠了。已經過了半個月了,難道不覺得累嗎?”
  “有點兒。”辛辰不開玩笑了,“爸,我會注意的。頂不住了,就找地方休息,或者回來。”
  “我想回去了,合歡。”桃桃也放下手機,聲音細細地說,“帳篷留給你,用完後你給我寄到上海就可以了。對不起。”
  辛辰並不意外,此前已經有一個男士因為工作關係退出。結伴同行並不是一種有約束力的關係,誰都可能有原因或者無原因地提前結束行程,而桃桃這一路心事重重,顯然寄情山水並沒有解脫她。
  “沒關係的。徒步求的是開心,別為退出有負擔啊。”
  “我知道。我來是想逃避,可是發現怎麽逃也逃不開,還是得回去麵對才行。”桃桃跟她一樣,戴著墨鏡,臉上蒙著戶外頭巾遮擋紫外線,看不清表情。
  辛辰自認安慰不了別人的情傷,隻能報以理解的沉默。
  “我羨慕你們。抱著這種目的來,你們都找到了在路上的真正樂趣。不像我白白辜負了走過的美景。”桃桃停住,看向遠方的雪山。
  辛辰的手機再次響起,是路非打來的,“昨天和小笛吃飯,她讓我問你,還打算走多久?”
  “你希望我挺下來嗎?”她早就克服了最初的那一點兒高原反應,但高海拔相對稀薄的空氣讓人有一點兒意識恍惚的感覺。話一出口,她覺得接近挑逗了。
  果然,路非一怔,然後輕聲說:“我希望你停在我身邊。”
  埡口的風很大,呼嘯而過,他的聲音直接從聽筒傳入她耳內,卻也似乎被風刮得零落拖長,癢癢地鑽入心底,”你要的隻是從前的我,如果我真的在你身邊,你會覺得這個人麵目全非,和你想象中的風景是兩回事。”
  “我們還要爭論我愛的是什麽時段的你嗎?”路非低沉溫和。
  “因為我知道,我愛的是那個從前的你,路非。橘黃橘子園”辛辰衝口而出,隨即笑了,“你看我就這麽幼稚。明明自己早就改變了,也接受自己的現狀,卻接受不了別人的改變。我怕一個陌生人到我身邊,破壞掉我保留的記憶;我怕我不僅幻滅,還失去回憶。”
  “你的記憶也是我記憶的一都分。我們如果不在一起,隻會越來越陌生。總有一天,我就算出現在你麵前,也隻是路人,我最怕的是那種情景。”
  辛辰靜默,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她會對著一個陌生人如此低低訴說嗎?艱苦跋涉途中的每個電話.都如同看不見的羈絆,將他和她聯係在一此,她已經背離了她的初衷。
  “接下未會去大理,麗水嗎?”路非對他們行程的熟悉程度已經不下於她了。
  “不,那兩個地方我都去過一我想直接從德欽去滬沾湖住幾天,等他們過來碰麵。然後一塊兒步行去亞丁。”
  他們一行六人從雨崩徒步劍飛來寺,再乘汽車到德欽縣城。大家決定在這裏分手。四位男士休整一天再去大理;桃桃上了去昆明的火車.然後乘飛機回上海;辛辰上了長途汽車,輾轉奔向瀘沾湖。
  辛辰一路打著噸兒,哪怕車子例行停在可以看到山路十八彎的地方,方便遊客拍照,她也沒下去。到了瀘沾,她走進事先訂好的洛水臨湖客棧,對前台服務員報出自己的名字.服務員卻攤手,“你比預訂提前五天過來,小姐。不好意思,今天客滿了,沒有空房間,明天才會有人退房。”
  辛辰沒想到“十一”長假早過完了,遊客還沒散去。她隻得收起身份證,準備去別家碰運氣。
  一隻手伸過來,按在她放在櫃台上的手上。這是一隻男人的手,指甲修剪整齊,手指修長,掌心溫暖幹燥。她側頭一看,路非正微笑地看著她。
  他穿著白色襯衫,RalphLauren黑色棉布西裝,盡管是休閑款式,可和這裏尋常穿運動或戶外裝束的遊客還是很不一樣,整個人溫潤如玉,在夕陽下散發著光彩。
  辛辰完全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他,一時征住,隔了一會兒,牽著嘴角現出一個笑,“你好。””
  路非俯身拎起辛辰那個外掛著帳篷、登山杖的七十斤的沉重背囊.拉看她的手上了客棧二樓,緊緊抱住她。
  辛辰在他懷裏悶聲笑,“我可警告你,我好多天沒洗澡了。先別說味道難聞,弄不好身上還有跳蚤。”
  他沒有放開她,將她的頭按在他胸前,下巴壓在她糾結的頭發上.一動不動站看。
  她安靜地伏在他懷中,過了一會兒輕聲問:“你怎麽在這裏?”
  “我前天坐飛機到麗江,再轉車過來,已經在這兒住了兩天了。”
  “不用上班嗎橘黃橘子園?”
  “今天是星期六。”
  “就是說明天要趕回去了。真瘋狂。”
  路非不語。他前天還在上海出差,辦完事後,並未回去上班,卻計算著她的行程,直接來了這裏。對素來放不下工作的他來說,短時間內第二次到雲南,確實算是個瘋狂的舉動。
  他在他們那一行人網上預訂好的客棧裏住下,對著湖光山色完全沒有感覺,隻拿了本書,坐在房間窗前看。每一班旅遊車停到門前,他都凝神看著,大批遊客過來,卻不見她的身影。他情知如果明天上午她還不出現,再乘飛機轉道昆明回去,繼續處理煩瑣的工作。
  當看到穿著薄衝鋒衣外套、速幹褲的辛辰下車,他馬上衝了出去。
  洛水這邊晚上照例舉行民俗表演性質的篝火晚會,走婚的噱頭很能吸引獵奇眼球,遊客全去了那邊。辛辰和路非對此沒有興趣,吃完飯後就回了房間。
  臨湖客棧的二樓正對著瀘沽湖麵,夜色迷離下,隻見暗藍的湖麵有微微的波瀾起伏。隻是辛辰沒有看風景,她將自己扔到鋪著藍綠兩色床單的大床上,舒適得歎息一聲。
  她這次行程的領隊者老張在北京作著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但奉行自虐式苦行、喜愛研究網上的逃票攻略、投宿寶典,力爭節約每一分錢,一路上基本沒住過條件較好的客棧旅店。她已經有二十天的時間沒洗過這麽像樣的熱水澡,更沒躺在如此柔軟的床上睡覺。
  上一刻她還在說:”剛才餐館裏的人說裏格的風景更好更安靜,而且沒有這邊商業化,我打算明天搬去那邊住。”
  下一刻她已經陷入了無知無覺的酣睡中。
  木質結構的客棧,看著唯美的浪漫,但並不隔音。夜半時分,篝火晚會散場。帶著醉意玉興奮歸來的遊客成群結隊的喧嘩著走進來,咚咚地上樓梯,談笑著開門,放水洗澡。著一連串聲音傳來時,路非根本沒睡著,而辛辰被驚醒了。
  連日以來,她大半睡在睡袋裏麵,不是在帳篷內,就是鋪在簡陋屋子的地上。偶爾幾次進客棧住宿,睡的也是條件最基本的通鋪硬板床,身邊是打鼾夢囈的同伴。翻身就能聽到床墊上稻草窸窣作響。此時身下這張床的柔軟幾乎像一種陷落,帶來一種飄渺感。
  驟然醒來,她發現自己的手指牢牢握著身邊一個人的手。這樣依賴的姿態比看自己躺在他身邊要讓她驚駭的多,她募地縮回了手。兒路非並不等她說什麽,伸手抱住了她。
  他一手環著她,一手輕輕拍著她的背,修長的手掌有節奏地撫在脊背上,帶著溫柔鎮定,讓她安心的力度。
  她十四歲時,他第一次抱著她,也是這樣撫慰她,將她從夢魘中帶出來。
  你不是十四歲了,心底一個聲音提醒著她,不可以放任自己以如此軟弱的姿態尋找安慰,這樣下去,你是誤導他,讓他以為你的認知永遠停留在從前。
  然而窗外黑夜如此漫長,那個驚慌不安的小女孩背她鎖閉的太久,一經浮上來,跌入如此溫暖的懷抱,不由自主貪戀,再也不肯輕易退回去。她將頭埋到她懷裏,失去了掙脫的力氣。
  外麵的聲音靜靜消失,四周恢複了濃稠的黑暗,她聽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合輕輕拍在後背的那個節奏幾乎同步,這種靜謐讓她的理智不安,她仰起頭,碰到她下頜,哪裏有一點兒胡渣,帶著一點兒粗硬感摩擦著她的皮膚。他的嘴唇落在她的頭發上,再移到她額頭,輕而灼熱。
  當他的嘴唇向下,落到她唇橘黃橘子園上,她突然鬆了一口氣。當然,路非不會這樣親吻十四歲的辛辰。她再不是那個沒有安全感,隻想匆匆抓住生活中突然出現的溫情的小女孩。
  他的吻在加深,她的回應漸漸熱烈。回憶在暗夜翻湧,理不清頭緒。恍惚之間,她不知道這個吻來自逝去的時光,還是眼前的交纏;如此的陷落漂浮,是因為這張過分舒適的床,還是這雙手臂、這個懷抱、這個人?當所有羈絆解除,汗水從他額頭滴落到她身上,每一吻,每一個撫摸都深刻如烙印。她無力承受,卻也無法逃避。他的嘴唇所到之處,讓她身體內防腐燃燒起小小的火焰,而這火焰轉瞬間席卷著他與她。他在她耳邊重複而纏綿地呼喚她的名字。他的律動帶動著她。她的手指扣緊在他背上,這樣絕望的攀附。因過分用力而有些痙攣。她的嗚咽被他封堵吞噬得含糊,他的味息在鼻間如同末日已經來臨,置身茫茫曠野,整個世封堵在黑夜中沉重如感慨。
  如同末日已經來臨,置身茫茫曠野,整個世界在那一刻走遠,天邊玄黃宇宙洪荒,不過隻剩下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兩個人。洶湧而來的,已經分不清是快意還是純然的痛楚。
  窗外露出微微的晨曦時,辛辰重新沉入睡眠。
  極度的疲乏後,她仿佛重回了徒步途中,背著重重的行囊,走在泥濘的道路上。山穀間白霧浮動,每一棵樹都有不同的姿態,每一眼望會看到不同的景致,濃烈的色彩美到失真,卻聽不到小鳥的鳴叫,隻有她自己的腳步聲,單調地重複著。不知道走了多久,這樣詭異的寧靜中終於摻雜進了別的聲音。她的腳步不再一下一下響的異樣。
  她迷惑地分辨著那些聲音來自何處。一條溫熱的毛巾輕輕擱在她額上,她睜開眼睛,隻見天已放亮,路非正替她擦拭滿頭的汗水。兒那些聲音清晰地傳進來,正是遊客們進進出出,談笑風生。
  她拿過毛巾,啞聲說:“我去洗澡。”卻遲疑著不懂,她不適應在這樣明亮的光線中與他裸程相見。
  路非遞件T恤給她,“我先下去看看有什麽吃的東西。”
  客棧提供的是簡單的西式早餐,價格不算便宜,但味道還可以。辛辰吃得很香,而路非則不停接著電話,聽得出來談的全是公事。他的聲音和神情一樣冷靜,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感,讓辛辰覺得陌生而迷惑,這便是昨晚與她廝纏的那個男人嗎?終於講完電話,他帶著歉意說:“對不起,這些電話太煞風景了。”
  “沒關係,你什麽時候走?”
  “我打算再待一天、陪你去你昨天說起的裏格。”
  辛辰搖搖頭,“你今天走,正好趕得及明天上班。”
  “小辰、我才接手一份新工作,實在脫不開身,不然……”
  “不用了。大家還是去做各自該做的事情吧。”
  路非握住她的手,“從早上一醒來,你就不肯正眼看我,是因為昨晚的事不開心嗎?”
  “我也沒必要那麽別扭,畢竟昨晚你情我願,而且,”辛辰停頓一下,神情略微惘然,“應該都還算快樂吧。”
  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她臉上。這些天的徒步已經讓她曬黑了,清瘦的麵孔輪廓清晰,神情平靜,並沒有不開心、可也說不上快樂。
  跟我一起幾回去好嗎,小辰?我研究了網上資料,從瀘沽湖徒步到亞丁至少需要八天時間,絕大部分路段在高原之上,而且最適合徒步的季節是五至六月,溫度適宜,可以看到花每;現在去,並無特別的風景,但隨時會遇上大風雪,既艱苦又危險。”
  “我說過,我不會為你改變計劃。哪怕是經過了昨晚,我還是這句話。”
  這個直截了當的拒絕讓路非默然。他低頭看著握在掌中的她的手:手掌纖長,掌心的虎口處已經磨出了薄繭。他的指尖輕輕撫過那裏。她微微一縮,他卻握得更牢。“小辰,我不會以為經過昨晚,我就對你有了某種權力,可以對你提楚要求,可是你該不會認為我來,就是為了求得一個身體的滿足吧?”
  “我怎麽會把你想得那麽猥瑣?隻要不挑剔,身體的滿足很容易找到,根本不用千裏迢迢趕來,你是打算給我驚喜。我承認這個驚喜很有情趣,相信我也回報了你的驚喜。”
  “你還是把我想得很可笑了,總認為我是用尋常談戀愛追女孩子的招數來對付你,每天一個電話,在最意外的時間地點小現到你麵前,博你一笑,圖你感動。”路非的手緊緊的包裹住她的手,亙視著她,眼神銳利得不同於平時,仿佛要看到她心底,“不是那樣的,小辰,我隻是想念你,擔心你,忍不住想見到你。”
  “你這就是在對我提要求了,路非。你要我陪你回到從前,進人戀愛的狀態。我們談過戀愛,很美很單純,值得懷念,但沒法複製了。”辛辰淡淡地說,不去看路非眼底的那抹受傷的痛楚,“你不是二十歲的處男,我不是十六歲的無知少女。你知道怎麽做讓我避免懷孕,我也清楚我的生理周期。總之,我沒什麽可抱怨的。”
  “什麽時候回家啊?”
  “怎麽都問我這個問題?我辦入住時,有個人說他準備一直在這兒待到冬天紅嘴鷗來了再說。”
  “哎,我可真要哆嗦了。不會膩嗎?除非有個男朋友跟你走婚。”
  辛辰一怔,隨即笑得發抖,“笛子.你現在思想很不純潔啊。”
  “哎,不衝著走婚,誰要去那鳥不生蛋的地方。”
  “服了你,猥瑣男才抱這個念頭來這邊,據說篝火晚會上跟遊客搭訕玩走婚的盡是外來妹,明碼標價二百塊一晚。哪是你想象的那樣。”
  辛笛被打敗了,“那你待在那兒幹什麽?”
  “看風景啊,風景無敵。”
  “辰子,老實告訴我,你會不會寂寞?”
  “還真是有一點兒。”辛辰承認。對著湖山空寂,她確實不如想象中那麽享受這份安靜,是因為那個來了又走的男人嗎?可是他是在你那麽冷漠刻薄的言辭下離開的。他那受傷卻馬上隱忍下去的表情清晰浮現在眼前,她惘然搖頭,擺脫這個念頭。
  “哎,怎麽不說話李在想什麽呢?”
  “婚禮很隆重吧?”辛辰與辛笛的好友葉知秋也認識。
  “嗯。簡單隆重,讓人又開心又感動。看得我不那麽恐婚,倒有點兒向往了。”這念頭算不算大齡女人心理危機的前兆?”
  “笛子,你才不會危機。我覺得你有能力享受任何幸福。”
  “這叫什麽話,享受幸福還需要能力嗎?”
  “當然要。隻有心理健全的人,才有這個能力。”
  辛笛想起她媽媽轉述馮以安母親的話,有點兒沒來由的悲涼感覺,“又在說傻話,你也一樣有這能力。”
  辛辰輕輕的笑了,午後陽光暖洋洋照在身上,輕風和煦如一隻溫柔的手撫國,“我現在坐在這,太陽照得很舒服,有點融化的感覺。如果能夠什麽都不想,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
  戴維凡將最後一塊麵包扔進水橘黃橘子園裏,讓錦鯉蜂擁爭搶。他走過來環住辛笛,雙臂有力。辛笛承認,她也有點觸化的感覺了。

  第二十四章 等待的期限
  我不光不夠勇敢了,大概也不夠愛你。我沒有以前那種不顧一切去愛一個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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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笛參加完婚禮,返回本城繼續上班。這天接到路非的電話,聲音焦慮。
  “小笛,你有小辰的消息嗎?我已經快有一周打不通她的手機了。天氣預報講,瀘沽湖那邊最近可能會有暴雪出現。”
  辛笛解釋。“你不知道嗎?辰子沒去參加那一段徒步。她上周一就回了昆明,周二去了北京,嚴旭暉那家夥成立了攝影工作室,邀請她去工作,她接受了。對了,她換了手機號碼,我傳給你。”
  路非記下號碼,長久默然。
  他在快到機場的時候給辛辰發了短倍,“不管怎麽樣,請相信我愛你。”
  辛辰的回複是:“謝謝你。可是我恐怕沒有像你要求的那樣去愛一個人的能力了,抱歉。”
  這個回複讓他無語,而這也是他們通的最後一條短信。他再打辛辰的手機,全部都打不通,發短信也沒接到過回複。
  他焦灼的收集著那一帶的天氣情況,手機二十四小時開著,深恐錯過任何一條短信,然而她始終音信杳然。他知道她肯定會盡力與家裏保持聯係,才打給辛笛,卻沒想到聽到這樣一個意外的消息。
  他靠到椅背上,看著電腦液晶顯示屏,想:她的確不拖泥帶水,決意切斷他們之間的聯係了。他的堅持,也許真的是他的一個執念,帶給她的,隻是不受歡迎的困擾。
  他還是拔打了這個號碼。辛辰很快接聽,“你好。”
  “小辰,在北京找到房子住下了嗎?”
  “嚴旭暉提供了員工宿舍,與同事合住橘黃橘子園,交通方便,環境也可以。”
  “那就好。北京秋天氣候多變,你注意身體。”
  “好的。謝謝。”
  路非的語氣依然平和,沒有任何質問、憤怒,然而這樣禮貌的對話,分明已經透出了距離。辛辰放下手機,想,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她正推著購物車,在一家超市選購著生活必需品。周末這裏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一周以前,她還在安靜得沒一點兒聲音的裏格。眼前這份喧鬧嘈雜讓她有些詭異感。
  那天辛辰在裏格客棧曬著太陽上網,好不容易打開郵箱,收到了嚴旭暉半個月前發的郵件,大意是他成立了工作室,正招兵買馬,想邀請她到北京工作,打不通她的手機,希望她盡快回複郵件。
  她心中一動,馬上打嚴旭暉電話,“那個位置還空缺著嗎?”
  嚴旭暉大笑,“你再晚打一會兒電話,我就給別人了。馬上過來。”
  辛辰本來計劃這幾天沿瀘沽湖徒步,順便看看有沒有爬上獅子山的可能性,但她馬上做了決定,“不行。我已經付了今天的房錢,最後享受一天自由。明天回昆明,後天去北京。就這樣說定了。”
  第二天退房後,她給領隊老張發了短信,告訴他自己不參加下一段行程,同時提醒他們注意天氣狀況,然後返回昆明,跟父親和繼母告別,重新打包行李,來到了北京。
  她拎著大袋東西從超市返回位於北三環的一套兩居室公寓。這裏是嚴旭暉的舊居。
  嚴旭暉家境不錯,當年一門心思辭職北漂後,隻過了短暫的潦倒日子。他母親趕來看望他,見他與人合租半陰暗的地下室,頓時母愛與眼淚同時泛濫,堅持給他買了這套房子。當時北京房價還沒高到令人恐怖的地步,得說是個很合算的投資。辛辰三年前來北京找工作,曾在此借住了幾天。
  與嚴旭暉來往的朋友多半都把藝術作為理想或者職業方向。在這個機會與失望一樣多的大城市裏掙紮求生。相形之下,嚴旭暉從一開始就沒吃到什麽苦頭,在時尚界的發展也算的上異常順利,沒出幾年,買房買車,這會兒又投資成立了工作室,算得上功成名就了,朋友們半是羨慕半是挖苦地開他玩笑時,他從來不介意。
  他去機場接了辛辰,直接帶她來了這裏。她問起房租,他隻笑,“員工福利,不用你出房租。不過有個同事,搞攝影的小馬跟你同住,不介意吧?”
  辛辰當然不介意。她清楚在北京租房的支出和麻煩。
  嚴旭暉向她交代乘車、生活的細節。他現在手頭寬裕,新買了一部寶馬,其夾對普通工薪族過的日子沒什麽心得,可是任何一個男人,對自己曾經喜歡過的女談都有一份細心和微妙的占有般的關懷欲,哪怕他已經有了女友。
  辛辰於是正式在這個三年前匆匆離開的城市住了下來。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換了手機號碼,卸下舊的手機卡時,猶豫一下,隨手扔進了垃圾箱。
  她並不是存心躲避路非,也不想去狗血地玩“消失在茫茫人海中”這種淒美而弱智的遊戲,隻是想,就這樣斷開聯係也不錯。
  北京的秋天據說“一陣秋雨一陣涼”,來得實在而厚重。樹葉迅速轉黃,風中帶了涼意,相比昆明的四季花開和老家到了十一月還滿目青翠,秋意淡漠得隻餘天離雲淡,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與辛辰同住的小馬是個瘦小的貴州男孩子,有點兒小小的神經質,又表現得外向活躍。他早兩年來到北京。在他的指點下,辛辰迅速地適應了這個城市。乘地鐵上下班,用東南西北來辨明道路方向,閑暇時與同事一塊兒出去唱歌消遣,偶爾周末會參加一些短途徒步。
  與林樂清在網上碰到,說起目前的生活,她用了“很滿意”這個評價。林樂清笑道,也許他畢業後會把北京作為工作的首選。
  嚴旭暉大手筆上了二千八百萬像的數碼設備,價值幾十萬的閃光以及一係列專業設備。工作室成立之初,人員結構相對簡單,但攝影師、攝像師、攝影助理、專業化妝師、企業文案一應俱全。辛辰與另外一個同事負責平麵設計、修圖與後期製作,嚴旭暉自己是當然的藝術總監,而他的女友順順一手掌管著財務、行政、橘黃橘子園外交。
  順順是個北漂的平麵模特,講著一口純正流利,聽不出任何口音的音的北京話,與嚴旭暉交往後,放棄了不走紅的模特生涯,專心當起他的經紀人,十分精明能幹。最初她看辛辰帶了點兒隱隱的防範意味,然而辛辰的工作是一個純粹的技術活,她做事認真專注,與人交往坦蕩,讓順順很快釋然了,斷定她威脅不到自己後,馬上待她親熱隨和。
  到了十一月,北京一下進入寒冷的冬天,沒有下雪,天氣卻已經幹冷。辛笛來參加中國時裝周的發布活動。戴維凡自然亦步亦趨跟來。
  辛辰請了假,去看辛笛的專場發布會。
  一個設計師一年以內接連在時裝博覽會和時裝周作秀,這樣的投入跟手筆自然在業內引人注目。這次發布會,不同於上次三月份的品牌發布,打出了索美設計總監的名頭,但更多是辛笛個人作品的展示,放棄了上次中規中矩的職業裝風格,含了很多晚裝、創意裝元素.主題是簡單的兩個字:繁花。
  整個發布會的編排並沒有突出具體的花卉,然而一件件服裝帶著純真奔放的青春氣息,設計想象不羈而美麗,個人風格強烈。
  伴隨著搖滾樂曲,一個個模特從T台走過。目眩神迷之中,讓人覺得生命中最好的年華仿佛披看錦衣華服重來,沒有貧瘠痛苦,沒有迷失疑惑,滿眼都是輕裘緩帶、衣襟當風、快意輕狂、意氣張揚,當真有繁花似錦的感覺。當最後辛笛出來謝幕時,全場觀眾起立長時間鼓掌。
  晚上嚴旭暉招待他們去唱歌。一大堆人在大包間裏好不熱鬧。辛笛與辛辰坐在角落裏喝酒聊著天
  辛笛一臉的疲憊。辛辰問她:“這麽淡定,倒讓我擔心了。你好歹興奮點兒呀。今天也真的值得興奮。”
  辛笛歎氣,“為了做這個發布會,與老曾溝通了無數次,總算他認可了我的構想,同意設計師個人風格與品牌戰略也能有融合互補的時候。這個過程太費力,協現在反而沒什麽感想了。隻能說,幾年來最得意的作品,終於有了一個見天日的機會。”
  “人的時間用在了什麽地方,真的是看得出來。看你的發布會.就知道你的努力沒有白費。”停了一會兒,辛辰輕聲說,“我為你驕傲,笛子。”
  辛笛記憶之中,這是辛辰頭一次以如此直接的方式稱許她的才華。她隻覺得眼眶一熱,緊緊握住了堂妹的手。兩人都不適應突然外露的感情,不看彼此,齊齊看向了電視屏幕。過了好一會兒,辛笛問:“辰子,在這兒適應嗎?”
  “還好,就是要看到十五號才供暖,這幾天冷死了。”
  “路非過來看你沒有?”
  “我們現在偶爾通個電話,他沒事來看我幹什麽?”辛辰現在與路非的電話聯係變得生疏而禮貌,通常都是十天半月通一次電話,簡單問候然後說再見。
  辛辰不免詫異。那天她參加完葉知秋的婚禮,坐晚班飛機回去。在機場看見了路非,她順口問他去哪裏出差回來,他卻坦然回答:“我去瀘沽湖看小辰了。”
  她知道路非新工作的忙碌程度,會擠出時間,在下飛機後再乘六小時的車。去一個交通不便的地方看望辛辰,心意不問可知。怎麽一下峰回路轉,又變得如此遙遠?她知道問興衝衝也是白搭,隻能歎氣。
  嚴旭暉將果盤拿到她們麵前,“辛笛,你待在個內地城市真是浪費才華,鑰匙到北京或者分海城市發展,早兩年就該在時裝周作秀了。”
  “又來了,你換點兒新鮮的好不好?說起戴維凡就是如果當年來了北京,早成名模了;說起我家辰子就是如果當年留在北京、現在修閣的身價早和哪誰誰一樣了。北京是你的幸運地也不用這樣吧。哎,你不許剝削壓榨辰子,聽見沒有?”
  “我哪有!小辰自己可以作證,我關心她著呢橘黃橘子園,不過她現在太內向沉靜了,順順給她介紹個帥哥,她甩都不甩。”
  辛辰白他一眼,“拉倒吧。你看看他那模樣,長得簡直是戴維凡年輕十歲的翻版。我要與他走在一塊兒,保不齊有人會說我覬覦姐姐的男朋友未遂,於是寄情於他,就衝這一點我也受不了啊。”
  嚴旭暉嘿嘿直樂,“別說,他長褥還真像老戴,幾時我叫過來讓你們都見見,保證老戴下一跳。”
  辛笛剛笑出聲,卻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待嚴旭暉走開,她一把拉住辛辰,“是不是我媽講的話給你聽到了?”
  “沒什麽,別瞎想,到我點的歌了,話筒給我。”
  辛辰站起身唱歌。辛笛有些氣悶,走出包房間,回想她媽媽進過的那些話,再聯想辛辰的驟然離開。她一直心疼自己的堂妹,看她現在完全不似從前那樣活得恣意,卻選擇將什麽都埋在心底獨自消化,甚至心細到避免跟長得與戴維凡相似的男人約會,不禁黯然。
  “在想什麽呢。嗎怎麽突然好像不開心了?”戴維凡走出來,坐到她身邊。
  “我在想,我偶的感情一直太簡單,看到人家劇情稍微複雜,就有點受不了。”
  戴維凡好笑,“你走火入魔了嗎?我可是一直認為,簡單清晰的感情才會有幸福感。”
  辛笛吃驚,直直看著戴維凡。戴維凡被她看得發毛,“喂,我可不是標榜我自己。沒錯,我以前是交過不少女朋友,不過從來沒試過劈腿,沒腳踩幾條船,如果覺得不能繼續了,一定跟人講清楚不玩曖昧。我是真的覺得,把生活弄複雜了,就會混亂沒意思。”
  辛笛笑了,靠進他懷中,“說得沒錯。你難得講出一回讓我佩服的話來。”
  辛笛在時裝周的發布大獲好評,嚴旭暉掌鏡、戴維凡製作的那本畫冊也得到業內人士的稱許。一時間,嚴旭暉的工作室生意火爆,辛辰也忙得不可開交。
  這天嚴旭暉將她叫到辦公室,把她介紹給辦公室坐著的一個穿米色套裝的苗條女郎,“辛辰,我們工作室的平麵設計。”然後對辛辰說,“這位紀若櫟小姐,是我們接的那個藝術展推廣的策劃方代表。她對海報的設計處理有些具體要求。讓她直接跟你說。”
  紀若櫟吃驚地看著辛辰。然而辛辰早就有見到誰都不露聲色的本領。她坐下,拿出記事本,“紀小姐,你好。請將你的要求列出來。我設計海報和修圖時會拿出盡量貼近的方案。”
  紀若櫟恢複鎮定,開始講她的要求。她說話條理清晰明確。辛辰記下,然後與她做簡要核對,看是否遺漏。
  紀若櫟補充著,“這次藝術展的讚助商是昊天集團。我昨天飛去深圳,與集團的副總路是小姐一塊兒吃飯,做了溝通。她同意我的構想,宣傳上不做特意渲染,盡可能低調行事。”
  嚴旭暉點頭讚同,“這個很難得。現在商家讚助藝術展,都恨不能喧賓奪主,把他們的LOGO印得大大的放在前麵,每一個宣傳都得提到他們,目的性功利性太強。”
  紀若櫟莞爾一笑,“路是女士有很高的藝術鑒賞力,而且我們私交很好,在這方麵理念是一致的。”
  辛辰並不插言,靜靜聽著,直到他們說完,才欠身起來,“紀小姐,拿出初步方案,我會盡快與你聯絡,交你過目。我先出去做事。再見。”
  接下來辛辰與紀若櫟見麵的次數多過尋常客戶。紀若櫟時常過來,表現得細致而嚴格,要求完美,對細節無比重視。而辛辰的耐心卻好到了讓她不能不服的地步。她對每一個要求都重視,卻也不是無原則的迎合,與她討論時會講出自己的觀點,從專業角度出發堅持某些處理手法。
  辛辰始終心平氣和的語氣,讓紀若櫟不自覺地反思自己是否有風度不及之處。這樣隱約的比較讓她有點兒氣餒。
  終於海報與宣傳冊定了稿,已經過了下班時間。辛辰收拾著桌上東西。紀若櫟說:“本來該送送你,辛小姐,不過我今天約了路非吃飯,先走一步。”
  辛辰的手在辦公桌上略微停滯了一下。紀若櫟想,總算這個看似無懈可擊的偽裝還有縫隙。然而下一刻,辛辰抬頭,對著她笑了,左頰上那個早已刻進她記憶的淺淺酒渦出現,“紀小姐,不耽擱你的時間。祝你有個愉快的晚上。”
  紀若櫟坐進自己的古銅色寶馬minicooper,雙手扶著方向盤,看著前方。地下車庫燈光昏黃,她眼前浮現的卻是辛辰那個笑容,分明含著對她言下之意的了然與不在乎。
  大概隻有對一個男人有完全的信心,才會帶出這樣不自覺地居高臨下的姿態來,她狠狠地想,帶著自憐與憤怒。
  她怎麽可能有個愉快的晚上?
  與路非約時間還是半個月前。在嚴旭暉的工作室與辛辰意外碰麵,回家後,她先打了路是電話,直接詢問:“姐姐,路非並沒有和她在一起嗎?為什麽路非為她回去,她反而來了北京工作?”
  路是委婉地說:“若櫟,具體原因我不清楚,而且我不打算問路非。他有他的生活,親如姐姐,也不可能管太多。”
  她一向敏感,當然明白其中的暗示,臉頓時燒得發燙,明白自己恃熟到逾越了。沒錯,她與路非的家人自認識以來相處十分融洽。路非的父母姐姐待她十分親切,路是更是一直與她談得來,哪怕她與路非分了手,兩人一樣有聯係,談起工作合作也異常順利。
  然而她的身份畢竟是前女友了,再去打聽,就是心底仍存著自己都不敢正視的妄想。一念及此,她出了冷汗。
  她終於下了決心,收拾自己的公寓。路非以前在她那兒留宿的次數有限,留下的東西並不多——兩件襯衫、兩條領帶、兩套內衣、一件睡衣、一把剃須刀、幾本英文財經雜誌——完全可以扔掉。
  她跪坐在臥室地毯上良久,卻打了路非的手機,問什麽時候方便交給他,“我也想去你那兒拿回自己的東西。”
  路非對這個電話顯然詫異,“若櫟,你有我那邊的鑰匙,可以直接去拿,完事以後將鑰匙留下就行了。”
  紀若櫟諷刺地笑,“倒真是條理清楚,這麽說以後都不打算再與我見麵了嗎?難道你的新歡,哦,對了,是舊愛,對你管束這麽嚴格?”
  路非隻說:“若櫟,我希望我們仍然是朋友。這樣吧,過段時間我可能會到北京出差,到了以後我聯絡你。”
  於是有了今晚這個約會。
  在他們以前都喜歡的餐館,吃著異常沉悶的晚餐,路非問起她的工作,她遲疑一下,從包裏拿出一份請柬遞給他,“最近一直在籌備這個藝術展。平安夜那天我們公司會辦一個招待酒會。看你時間是不是方便,有空可以去參加一下。”
  路非接過去,“後天是平安夜吧?恐怕那天我就得回去了。”他突然頓住,視線停留在請柬上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上:旭暉攝影工作室全程推廣。
  “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試探你了。”紀若櫟苦笑,“這麽說,你知道她在北京,也知道她在什麽地方工作,對嗎?”
  “當然,我知道。我跟她保持著聯絡,雖然並不算頻繁。”
  “可不可以滿足一下我該死的好奇心,你們現在算個什麽狀況?”
  路非看向她,微微一笑,“她不確定要不要跟我在一起。我決定不打攪她,等她想清楚。”
  “這個等待有一個期限嗎?”
  路非招手叫來服務員,吩咐結帳,然後簡單地說:“目前來講,沒有。”
  這兩個字重重砸在了紀若櫟心底。
  兩人出了餐館。她開車載著他回他的公寓,徑直進去收拾自己的東西。臥室裏的睡衣、內衣、外套、毛衣,拿了個行李箱一股腦塞進去裝好,再去主臥衛生間。看著琳琅滿目的護膚、保養品,想想路非留在自己那邊有數的物品,她一陣煩躁,竟然不知道並不算多的留宿,怎麽會放進來這麽多東西。
  大概還是太想參與他的生活吧。每次過來,都會有用沒用的買上一堆,路非曾帶著幾分好笑說她大概有戀物癖,她也不解釋。其實她最愛買的還是各式食材,將冰箱堆得滿滿的,同時興致勃勃買回菜譜,一邊研究一邊做菜,樂此不疲。現在一想起來,就覺得淒涼。
  她順手將置物架上的化妝品拿起來一樣樣往垃圾桶裏扔,發出乒乒乓乓的響聲。路非聞聲走進來。她隻能自嘲地笑,“我真是多餘來這一趟。懶得要了。你叫鍾點工全扔了。”
  她去書房拿自己的幾本書,目光觸及書桌上她與路非的合影。那張照片是在北戴河海邊拍的。她衝洗了兩張,分別裝了框,一個放在自己的住處,一個放在這裏。當時還曾笑吟吟地說:“讓你總能對著我。”她走過去,拿起卻又放下,不由帶了點兒惡意地想,不要說照片,這個房子從布置到陳設,又有哪一樣沒有她的心思與印記?隨便他處置好了,這樣一想,她冷笑了。
  她拿出鑰匙遞給路非,“好了,我們了斷得徹底了。你以後可以放心住這邊。”
  路非接過鑰匙隨手放在茶幾上,“我以後來北京都是出差,住酒店就可以了。鑰匙我會還給姐姐。”
  她氣餒地想,原來留這點兒痕跡也是妄想,眼前這男人已經決意跟那一段生活徹底告別。眼中有了酸澀感,她隻能努力撐住,“很好,接下來大概我們也會不聯絡了吧。”
  “若櫟,我們說過,再不說抱歉原諒之類的話。”路非保持著平靜,“但我的確是對你心懷歉意。可能我能為你做的最後的事,就是從你生活中消失得一幹二淨。”
  紀若櫟默然,好一會兒才說:“那倒不用,路非。大概隻有分手後完全不在意對方了,才有可能做朋友。給我時間,總有一天我會放下。”
  到平安夜這一天,嚴旭暉讓幾位工作人員都同去給藝術展的招待酒會捧場,頭天還特意囑咐他們注意著裝禮儀,“穿怪誕點、新潮點、街頭點、性感點。可以隨你們選,就是別把上班的平時打扮穿過去。人家會懷疑你的專業能力的。”
  “有置裝費的話,我敢穿香奈兒去。”做企劃的年輕女孩小雲嘀咕著。可是當然也隻是私下說說罷了。
  天氣嚴寒,大家都穿得正是。辛辰穿的是一件小禮服裙,暗綠的絲質麵料華麗而帶著沉鬱的低調,很襯她重新變得白皙的皮膚,剪裁流利簡潔,方型領口,露出精巧的鎖骨。一脫下外麵的大衣,順順頓時驚豔了,直問什麽牌子在哪兒買的。
  “我堂姐的設計,隻此一件的樣衣。”
  順順豔羨地叫:“下次看到辛笛,我一定秋她幫我設計一件。”
  酒會包下了798藝術區的一家酒吧舉行。一走進去,隻見衣香鬢影,放眼都是衣著華貴的男女,其中不乏大家耳熟能詳的麵孔。身邊小雲興奮地拉著辛辰看某某明星。嚴旭暉沒好氣地說:“回回工作室來個平頭整臉的模特你都會興奮。真不該帶你來這兒!”
  “老板,越是這樣,你越該多帶我出來見大場麵才對。總有一天,我會修煉到辛辰這樣波瀾不驚的地步。”
  話音未落,辛辰瞟一眼前方,“咦,Johnny Depp。”
  小雲幾乎要跳起來,“哪裏,在哪裏?”
  她看清辛辰示意的方向站著個胖胖的半禿外國男人,周圍幾個同事已經笑得直不起腰,才知道上當,又好氣又好笑。辛辰忍笑安慰地拍她,“這樣多來兩回,你也淡定了,比跟老板出去有效得多。”
  辛辰心不在焉地端杯雞尾酒喝著。這類活動人們自由走動,與朋友打招呼、交談,自然就分成大大小小的圈子。她選擇與小雲站在一塊兒,遊離在那份熱鬧之外,倒也自在。小雲睜大眼睛東張西望,不時告訴她又有誰誰進來了,正和誰誰講話的又是誰誰,她隻含笑聽著。在一個不熟悉的環境,有個熟人在身邊聒噪也算一件安心的事情。
  代表主辦方上台發言的是紀若櫟。她穿的是miumiu的一套黑色晚裝,頭發綰在腦後,看上去高雅動人。她簡要介紹藝術展涵蓋的名家、策劃的想法,感謝到場的嘉賓。隨後是助興的演出,一個個人氣歌手上台演唱著歌曲。間或有抽獎活動。到場來賓進來時都憑請柬領取號牌。送出的獎品千奇百怪,既有限量版的鑰匙扣、水晶擺設、名牌香水,也有到場明星的簽名照、簽名CD、擁抱或者香吻。
  最後這類香豔獎品自然很能活躍氣氛。這一輪抽獎號碼報出來,辛辰一看,居然是自己的。台上DJ宣布,獎品視得獎者要求而定,可以是任意一位明星的吻。“不論性別”,他拖長聲音加上這四個字,引起全場尖叫。辛辰隨手將號碼牌遞給小雲,“送你了。看你想吃誰豆腐,上。”
  小雲興奮得快快抱她一下,衝上了台。辛辰含笑看著。這與她同年齡的女孩子快樂得讓她羨慕。一隻手伸過來,將她手裏喝光的酒杯接過去,又遞過來一杯酒。她詫異回頭,穿著深灰色西裝的路非出現在她麵前。她微微一笑,“謝謝。”
  兩人並肩而立,都並不追問和解釋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仿佛這樣的相遇每天都有,再平常不過。小小的舞台上,小雲正與DJ互動得熱烈。周圍是笑聲、口哨聲、叫好聲,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容。氣氛輕快到讓人有點眩暈感。
  “外麵下起了小雪。”路非輕聲說。
  辛辰來自一個冬天隻偶爾有小雪即下即融的城市,然而在見識過西藏與梅裏雪山後,辛辰已經對雪沒什麽新奇感了。上個月底,北京已經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可是這場雪來去匆匆,並不痛快,接著仍是幹幹的寒冷。好在室內全有充足的暖氣,要比老家濕冷而沒供暖的冬天好過一些。她還是與路非走到了窗前,果然外麵雪飄飄揚揚下得密集。路燈照射下,隻見北風裹著細碎雪花漫天回旋飛舞,遠遠近近一片迷蒙。
  小雲帶著酡紅的麵孔衝過來,“辛辰,我太開心了!我決定今天晚上不卸妝不洗臉。”她來勢太急,辛辰未及轉身,已經給她撞中手肘,手中酒杯一傾,半杯酒頓時灑到自己的腰間。
  “對不起,對不起。”小雲手忙腳亂地試圖補救。
  辛辰接過路非遞來的手帕印著濕處,笑著搖頭,“沒事。”她低頭看著小禮服裙,暗綠色調上的酒漬倒並不明顯,但濕濕地黏在身上很不舒服,“我還是先走一步,回去換衣服。”
  她拍拍小雲,示意她繼續去玩。路非說:“我送你,我開朋友的車過來的。”
  他跟她走出去取了大衣,給她穿上。凜冽的北風透過門縫撲麵而來,她情不自禁地一抖,腰際濕處更是瞬間涼透。
  “等在這裏。我去取車。”他走進了風雪之中。
  她知道今天要叫出租車很難,而且穿著如此單薄在冬天的路邊吹風並不是件有趣的事,當然安心等在原處。
  “他到底還是忍不住來了。”紀若櫟的聲音從她身後幽幽傳來。她回頭,隻見紀若櫟站在她身後,化了精致妝容的麵孔透著點兒蒼白。
  “紀小姐,這裏風很大,當心著涼。”辛辰見她隻穿了單薄晚裝,提醒她。
  “瞧見一個驕傲的男人為你折腰是什麽感覺?”
  辛辰有幾分詫異地看著她。
  紀若櫟的眼睛異乎尋常地明亮,聲音卻十分輕柔,“我愛了他五年,從來把他的驕傲、冷靜、睿智當成他最可貴的特質,願意仰望他的不動聲色。可是突然之間卻發現,他會在另一個女孩子麵前放棄所有矜持。你覺得我又是什麽感覺?”
  “沒必要把這些拿出來做比較。”她敷衍地說。
  紀若櫟哼了一聲,“是呀,你大可以跟我直說,這個男人就是愛著你,他做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願。我應該輸得無話可說,根本沒有資格再去問為什麽。”
  “這不是一場誰跟誰打的戰爭,紀小姐,沒有誰輸誰贏。我與他有著長長的過去,是我想丟也丟不開的部分。你愛他的驕傲、冷靜、睿智,嗯,我承認這些都是男人很吸引的地方。可是我在十四歲遇到他時,他隻是他,沒有任何附加的條件。我會喜歡上那時的他,就跟喜歡夏天的冰淇淋和冬天的陽光一樣自然。”辛辰攏住大衣,歪頭想一想,“要鑽牛角尖的話,我是不是也得問,為什麽那樣愛過,也隻不過是離開;為什麽離開以後,還要再見。這類問題是注定沒有答案的。我們沒必要追究下去,跟自己過不去。”
  路非出現在門口,看向她們兩人。片刻靜默後,他伸手扶住辛辰的腰,“走吧。”然後對紀若櫟點點頭,“晚安,若櫟。雪猶有點兒大,開車回家時注意安全。”
  路非拉開停在酒吧前麵的黑色雷克薩斯車門,辛辰坐了進去。路非俯身,替她拾起落在車門處的長大衣下擺送進去,然後關上車門,轉到司機位上車發動車子。
  辛辰說:“我住在北三環……”
  “我知道你住在哪兒。”路非打斷她,打方向盤將車開上大道,停了一會兒繼續說,“是呀,我知道。我還做了很無聊的事,昨天晚上守在你住的樓下,想了又想,不知道該不該上去打攪你。”
  他這樣的坦白,加上紀若櫟剛才說的話,辛辰隻能默然。隔了車玻璃望出去,隻見一片風雪茫茫,前麵車子紅紅的尾燈不停閃爍。
  “偶爾半夜醒來,我也會問自己:為什麽當初我會做離開的選擇。”
  “有答案嗎?”
  “我隻知道,如果重來一次,我會做不同的選擇。”
  辛辰輕輕搖頭,“你這也是鑽牛角尖了,路非。如果你留下來,守著那樣任性又沒有安全感的女孩子,大概隻會把她縱容得更加依賴,更加想拚命抓緊你。加上種種現實的問題,那份感情可能仍然是沒有前途的。”
  “你接受了一切,理解了一切,這麽寬容地看待過去,隻會讓我更加質疑自己的選擇。從前我真的像我以為的那樣愛你嗎?我愛你的美,愛你的勇氣,愛你的坦率天真,甚至愛你的任性,卻唯獨忽略了你的不安全感,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不辭而去,還安慰自己,等你長大了,自然能理解。理解什麽呢?”路非發出一聲短促的笑,“理解我的愛來得太自私嗎?”
  辛辰苦笑,“我求饒。別批評自己了,路非。我真是受不了這麽沉重的對話。現在我越來越覺得,其實性格就是一種宿命。我從來不是寬容的人,可是既不想怪別人,更不想怪自己的命。感情就像是沙子,捧在掌心也許可以多留一會兒,一旦要拚命抓緊,就肯定會從指間漏掉。誰都抗拒不了。你走以後,我的生活既不悲慘也不墮落,所以你的自責對我沒什麽意義。再這樣下去,我就成了恃著舊情對你施虐,而你莫名其妙受虐了。何必嗎?”
  “是的,過去不可追回,以後的日子還很長。你現在沒有接受別人,那麽給我一個機會,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辛辰側過臉去,額頭抵著車窗玻璃,久久沉默著。她衣服上的酒被車內暖氣一蒸,已經幹透。酒氣伴著她灑的香水味道在封閉的車內縈繞,帶來微薄的醺然感。路非並不繼續說什麽,隻專心看著前方。天氣加上平安夜外出狂歡的人流車流,北京的交通更顯擁堵,所有的車輛走走停停,緩慢行駛在風雪路上。然而再如何蹉跎路途,也有到達的時候。終於,車停到辛辰住的公寓樓下。
  路非伸手,解開辛辰的安全帶,輕撫她的頭發,含著微笑看著她,“我又讓你為難了吧?是呀,我努力說服自己,安靜等著就好,可總忍不住要來見你。”
  辛辰轉過頭,將臉貼到他溫暖的掌心,“你在誘惑我,路非。”
  路非的聲音低沉,響在小小的車內,“如果我能帶給你更多快樂,我倒有幾分誘惑的把握了,可惜到現在為止,我帶給你的似乎更多是煩惱。”
  “我已經被誘惑了。我知道,你會對我很好。和你在一起,能享受到你非常包容溫柔的愛。這個誘惑對我來說太大了,可是我不敢要。”辛辰將路非的手從自己臉上拿下來,正正看著他,“聽我說完,路非。十五六歲的時候,我除了自己的感受,根本不會考慮別的問題,可現在都得考慮。比如,我大伯會不會被我的輕率波及?你家裏人會接受你的選擇嗎?”
  路非簡直有幾分震怒,“你考慮的竟然隻是這個嗎?你質疑一個快三十歲的男人對自己的感情和生活有沒有自主的能力?如果我連這些都不能控製,我怎麽會放任自己來打擾你。”
  “對呀。你看我就是這麽現實。麵對一個男人示愛,首先想到的已經不是感情了。從小到大,我給大伯添了太多麻煩,再不能倚小賣小,隻為貪圖那點兒享受就去困擾到他,讓真正疼我的人難堪。而且,我現在對戀愛的要求不過是相處開心,總覺得沒什麽值得我去委屈自己。我不想去麵對你家人的反對。”
  路非不能不記起,他曾站在辛辰家門外,聽她對著另一個男人說過類似的話。那麽,他和那個男人對她來說,並沒什麽不同的待遇。他平靜下來,“如果我說,這些都不是問題呢?”
  “那問題就回到我身上了。說到底,我不光不夠勇敢了,大概也不夠愛你。我沒有從前那種不顧一切去愛一個人的能力。你聽到過那場談話,我前男友就認識到了。早晚你一樣會認識到這一點,對我失望幻滅。”
  “不要把我的感情和他等同起來看待。”路非清楚明白地說。而辛辰卻笑了。
  “當然,你對我是不一樣的。你如果幻滅了就肯斷然放手也算了,現在分手傷害不到我。可是你這個人,”辛辰輕輕歎息,“路非,你太自律,對我又存了莫名其妙的負疚,就算幻滅了,也還會堅持下去,忍受自己做出的選擇。我要是接受這樣誘惑,就真自私得沒有救了。”
  “你給我的行為預設了一個前提,堅持認為我對你的愛建立在負疚跟誤解之上。於是我所有的行為到你眼裏,都成了一個邏輯清晰的悖論。你覺得這樣對我或者你算公平嗎?”
  辛辰茫然看著前方。此時雪下得小了,隻有零星雪花飛舞著,無聲無息撲到前擋風玻璃上,化成水珠緩緩滑落,拖出長長的痕跡,再被另一串水珠打亂,匯合在一處流淌下去。
  “我們認識快十二年了。我離開了你,還跟別的女孩子談到了結婚。小辰,如果我還說愛了你這麽久,真的很厚顏。是啊,我隻是忘不了你,在開心、寂寞的時候,一樣都會記起你。而且感謝生活並沒有捉弄我到底,沒讓我在你跟別的男人結婚並徹底忘記我後再回來。你看,如果說到自私,我的自私肯定多過你。”
  “我們再這樣對著檢討爭論下去,注定沒有結果,而且未免有點兒可笑。”辛辰苦笑,伸手去開車門,“太晚了,我明天還要上班。你早點兒回去休息。”
  辛辰上樓,拿鑰匙開門,卻見玄關處放著一雙女式長筒靴子,而小馬臥室房門緊閉,裏麵隱隱傳來曖昧不明的聲音。這當然不是他頭一次帶女孩子回來過夜了。上次她早晨睡眼惺忪去衛生間,正撞上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孩出來,著實嚇了一跳。對方倒是鎮定得出奇。
  現在她已經算得上見慣不怪,隻跟小馬約法三章:不可以進她的房間,不可以動用她的私人物品,不可以占用公用空間上演兒童不宜的情節。小馬很爽快地答應了,也確實基本上做到這幾點。
  合住不可以太挑剔。辛辰隻能安慰自己,這比聽見父親房裏傳來聲音要好受得多。
  她趕緊拿了睡衣去洗澡,然後回自己房間,緊緊關上了門,走到窗前。這邊窗子並不對著路邊,隔了十一層樓的距離,加上小雪飄灑,望出去也隻是一片迷離,遠遠近近的燈光帶著恍惚的光暈。一轉眼,她來到這個大都市已經兩個月,而這漫長的一年也快走到尾聲了。
  這樣的歲暮時分,急景凋殘,加上去家千裏,待在一個容納了千萬以上人口的繁華都市裏,直如一粒微塵。她不能不想到,今夜於千萬人中,唯一牢牢牽念著自己的,似乎也隻有剛剛開車離去的那個男人。

  第二十五章 他們曾經近在咫尺
  與他廝守走去接下來的路,這個提議注定沒法單純。伴隨著她不願觸及的記憶而來,既甘美又可怕,的確是誘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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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輾轉半夜才睡著,第二天,辛辰毫不意外地起晚了,帶著黑眼圈去上班。正在忙碌,小雲特地跑來她的格子位,細細打量她。直看得她發毛,小雲才嬉皮笑臉地湊近她說:“昨晚護花的男人真是極品啊,溫潤內斂又帥氣。有這樣的男友,難怪你再看到什麽樣的男人都波瀾不驚了。”
  辛辰哭笑不得,“不至於要八卦到我頭上吧?我跟他都不算很熟啊。”
  “不熟嗎?那就好,不如你介紹我吧。”
  “那個,他好像有女友。”
  “太可惜了。你要見到跟他差不多的男人,可千萬記得留給我。”
  辛辰被纏得沒法,隻能點頭,“好,我保證。”
  小雲走後,辛辰想到要是去給路非介紹女友,他可能出現的表情,麵部不禁有點兒抽搐了。
  聖誕過完,馬上快要到元旦。可是中國人好像並沒有把元旦當成新年的開始,下意識等著農曆新年的到來,尤其攝影工作室倒有大半員工不是北京土著,都期待著一個悠長假期,好早點兒回家過年。
  當嚴旭暉出現在工作室,宣布派小馬去貴州東南部地區做一個少數民族風情畫冊拍攝時,小馬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
  “這畫冊是當地政府推廣旅遊計劃的一部分,不賺錢,既是工作室拓展業務範圍的嚐試,也算是做公益事業。”嚴旭暉強調著,“小馬,知道你老家就在那邊,所以派你過去。如果進行得順利,拍完了及可以提前回家過年。”
  小馬點頭不迭,“我帶誰一塊兒過去?”
  攝影師出去,總得帶個主力幫著做輔助工作。但工作室最近還有幾個賺錢的廣告片要趕在年前完成拍攝,人員不敷分配,連企劃都上陣充任助理了。嚴旭暉轉向辛辰,“小辰,剛好你手頭做的藝術展推廣工作已經完成。眼下都在忙拍攝,後期處理是下一步的事了,要不你跟小馬一塊兒出趟差?還是老規矩,一邊拍攝一邊完成初步的修圖。其實當地政府會派專人專車協助你們,體力活可以讓他們做。按預定日期拍攝完成了,你可以直接回家休春節假期。怎麽樣?”
  辛辰沒有異議。貴州是她沒去過的省份,能借工作之便公費去見識一下也行。
  第二天,她和小馬收拾行李,帶著器材,一路看著拍攝方案,乘飛機去了貴州。
  飛機在貴陽機場降落。小馬喃喃地說:“我快趕上治水的大禹了,過家門而不入,這情操這工作態度啊。”他老家就在省城貴陽,能在節前提前回來,自然是言若有憾,心實喜焉。辛辰也懶得搭理他的感歎。
  來接他們的地方政府工作人員小李和司機老劉十分熱情,先與小馬認了老鄉,上車後一路給他們介紹著。黔東南是少數民族聚集地,既有秀美的山水和眾多的名勝古跡,又充滿了厚重的原生態文化色彩的民族風情,隻是旅遊產業的發展遠遠落後於緊鄰的湖南。現在政府已經決意大力宣傳,改變這一狀況。
  辛辰已經仔細研究了拍攝計劃。畫冊上的風景圖片由當地政府提供,小馬的主要任務是深入鎮遠、雷山丹寨、黎平等地,拍攝少數民族聚居的人文景觀。
  接近舊曆年地,行程安排得十分緊密。小馬堅持元旦也不休息,力爭早點兒拍完。他們幾乎沒在風景區有什麽停留,從一個地點趕往另一個。陪他們的小李和老劉對他們的工作效率表示了驚歎。
  辛辰倒沒有累的感覺——她走慣自虐式的驢行道路,隻覺得這一趟差出得堪稱舒服。他們的拍攝地點很多是偏遠鄉村,生活條件非常艱苦。但他們一路有公車接送;一個司機,一個工作人員全程作陪;住的不是賓館便是政府招待所;飲食全有人打理好,有時甚至是滿桌鄉政府官員出麵作陪;弄得小馬跟辛辰幾乎有點兒受寵若驚,極不適應。
  轉眼到了一月中旬。這天天氣陰沉,開始下起了凍雨。限於光線,拍攝隻能放緩速度。小李告訴他們,本地這種天氣並不出奇,一般幾天後就會過去。小馬急於早點兒完成工作回家過年,催促著趕往下一個鄉。開了一段路,司機老劉看得直搖頭,“這一帶山高路險,凝凍天氣上路太危險了,還是等一等。我們這裏氣候一向溫和,沒有嚴寒,天一放晴,路就好走了。”
  他們於是在離黎平縣城大概七十公裏的一個小村子裏住下。然而出乎意外的是,凍雨一直不停,與雪交替下著,天氣越來越寒冷,路麵迅速結了反射著光亮的厚厚冰淩。老劉直叫幸運,“這要是被困在路上,才真是要命。好歹現在待在村子裏,還算方便。”
  然而所謂方便也隻是相對的。村子裏先是停水停電,然後手機信號中斷,在打了一個電話回家後不久,固定電話也中斷了。
  大家被困在村委會簡陋的辦公室裏,麵麵相覷。
  小馬起初還有心情端了相機出去拍攝厚厚冰雪覆蓋的蔬菜田地、茶樹林、掛著長長冰淩的輸電線路、不勝重負倒坍的民居和高壓塔、被封凍在晶瑩冰雪內的小鳥、鞋子上綁了稻草艱難步行的返鄉民工,並且牛氣哄哄地說:“有些圖片絕對能得新聞或者紀實攝影類的獎項。”
  可是日複一日,這些景象漸漸讓他麻木。更重要的是,供電、通訊、網絡全部中斷,相機電池耗盡。村子裏隻有一台柴油發電機提供後備電源,但必須優先為村民打穀子,不然日常食用都成問題,而且柴油也很快用光了。
  村子裏的老人說他們從來沒見識過這種天氣,艱苦跋涉回來的返鄉客帶來的消息讓大家驚惶不安:路麵冰凝結了有一尺厚,沒有任何凍化跡象;已經有大客車出了車禍,傷亡慘重’車輪纏上鐵鏈也無法行駛安全,外麵道路交通完全中斷;連省城貴陽市也停電了,雷山縣城、黎平縣城更不必說‘加油站沒有油;物價飛漲。講起步行返回的艱苦行程,幾個民工全都帶著餘悸和慶幸。
  小李心情尤其沉重。沒法與上級取得聯係不說,家裏妻子還有一個月臨近分娩。他提出徒步走到黎平縣城。至少在那裏與外界聯係的機會要多一些。交通恢複想必也是從縣城開始再慢慢延伸到下麵鄉鎮村落。
  小馬馬上讚成。他有標準的網絡信賴症。這樣沒電斷網的日子已經快將他憋瘋了。老劉老成持重,隻發愁地計算著距離和步行西藥的時間,不置可否。
  如果是和驢友出行,辛辰倒願意試試徒步。可是眼下她穿著匡威的帆布鞋,衣著單薄,沒攜帶任何出行裝備,更別說那三個男人全都沒有經驗,她不打算響應這個注意。
  辛辰想了想說:“小李,你在政府工作。政府會坐視下麵鄉鎮市區聯絡不理嗎?”
  小李搖頭,“不會。現在應急機製肯定已經啟動,各種基礎設施的搶修也應該展開了。隻是天氣惡劣,速度不可能快。”
  “民工步行返鄉,都在縣城帶了補給。我們現在兩手空空,沒有必要的裝備。沿公路步行,八十公裏至少要走四天以上。大家有把握經受得起隻吃最基本的食物並在外麵露營嗎?”
  老劉先搖頭,“吃還好說。以我們的衣著再去露宿,肯定出人命。”
  “我建議還是留在這裏,不去冒不必要的風險。”
  他們繼續滯留在這個小山村裏。村支書照顧著他們的生活。盡管青菜全被凍死在地裏了,日常食物倒也沒有問題。家家都存著穀子。柴油耗盡後,就用原始的方法,把穀子倒在早已棄置的石臼裏搗,弄掉外皮以後再做成飯。村邊的引用水源早結了冰,村民索性敲下屋簷懸掛的長長冰柱化水使用。村子裏唯一的一個小賣部裏,所有商品幾乎都被他們和村民買光了。
  到了晚上,再怎麽睡不著也隻能早早上床。偶爾隻有幾聲狗叫,夾雜著木質屋頂在冰雪重負下發出的嘎吱聲,更顯得四周一片死寂。
  村子裏已經有房屋倒坍了。為了他們的安全,村支書將他們集中到了自家。說好條件有限,隻能一間房裏搭上四張臨時床位,給辛辰在靠屋角拉一個簡易的布簾。他們自然沒有異議。晚上沒有電,他們唯一的娛樂就是喝點兒村民自釀的酒,裹著被子,百無聊賴地聊天,直到說累了睡覺。
  窗外積雪反照著光線,屋子裏倒並不是絕對的黑暗。最初小馬唱著主角,吹噓他的北漂經曆和各式豔遇,半真半假,演繹得很是精彩。老劉剛開始比較內向,這幾天也開始回憶起當兵時的生活。小李生活很簡單,大學畢業後進入政府工作,到了年齡就結婚,直等著當幸福的父親。聽他們神侃,辛辰居然也一時忘了心底的煩惱。
  辛辰在布簾另一邊,並不參與他們那些漸漸變得純男性化的談話。她在徒步途中早見識了比這更豪放的吹牛,根本不放在心上,隻想著自己的事情。
  她最後一個電話是打給大伯,告訴他自己的方位和下一步要去的鄉鎮,想必此地雪災引起與外界失去聯絡的情況,外麵已經報道了,就算擔心,也能理解。
  在手機信號中斷之前,路非仍然是隔幾天打她的電話,隨意聊上幾句。突然打不通她的手機,不知她會怎麽想。辛辰想著,又有點兒自嘲。能怎麽想呢?他那麽有邏輯的人,連她在無人區徒步時都能確定她的行蹤,從她最後報告的方位,自然也能大致推斷出她的情況,知道她不過是困在了黔東南的某個地方,等待交通通訊的恢複。
  村支書隔幾天會去鄰近村子打聽消息,帶回來各種不知真假的傳聞。
  “聽說一輛運送救災物資的軍用卡車滑進了山溝,車上的人都受傷了,凍了一天一夜才被搶救出來。”
  “聽說縣城裏蠟燭已經賣到五塊錢一根了,取暖的木炭都脫銷了。”
  “聽說全國都在下大雪,還要下一個月。”
  “聽說長江都凍住了。”
  幾個人全都聽得無精打采,連最後一句天方夜譚都達不到逗樂的效果了。
  與外界的聯係被大自然的不可抗力中斷,獻身於孤島般的地方。在這個小村子裏,日子單調重複,一天天過去,時間卻仿佛凝固了一般。拜托辛辰靠在火盆邊看隨身帶的書。村支書說起離農曆新年還有多少天時,她才記起,馬上要到她的生日了。
  想起路非那天夜裏說過的話,他們認識竟然快十二年了,對快二十六歲的她來講,接近半生。她頭一次意識到了這個時間的長度,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這樣無眠的寂寂長夜,辛辰不能從過去一直想到將來。
  她用了多久才走出他離開留下的巨大空洞?她頭一次正視這個問題,卻沒法去將那一個個寂寞孤獨、伴隨著夢魘掙紮的夜晚串成一個清晰的時間。
  哪怕可以牽著別的男孩子的手了,她又用了多久才說服自己不去比較掌心的溫度、雙臂的力量、身上的味道?
  又是到了哪一天,她才終於建立了自己的平衡,由脆弱到穩定?可以不再自傷自憐,可以坦然看任何人的眼睛,可以安心走沒走過的路,可以靜靜讓噩夢來了又走,隻當是睡眠的一個附加禮物。
  與他廝守去走接下來的路,這個提議注定沒法單純。伴隨著她不願觸及的記憶而來,既甘美又可怕,的確是誘惑了。真的有必要讓自己重新陷進去嗎?
  村支書提供的棉被又厚又重,壓在身上,連小馬都說會做噩夢,更不用說一向多少有點睡眠問題的辛辰。她多半會在夜半最寂靜的時分突然驚醒,聽到布簾另一邊傳來老劉師父的沉重鼾聲才定下神來。而做的夢卻讓她自覺窘迫。也許是睡前想得太多,路非時常進入她的夢境,恍惚之間,仿佛重回了瀘沽湖邊的臨湖客棧。
  她一直拒絕回想那晚的細節,然而一夜貪歡,留下的記憶竟然不是一點兒簡單的快樂就可以一帶而過的。
  她隻能挫敗地想,是她自己輕率的行為把兩個人維係得更緊了。
  在村子裏一住就將近半個月,總算這天村支書帶回來一個好消息,“鄰村已經有電力搶修工程車開了進去。村民都幫著搶修供電路線了。下一步就要到我們這個村子來。我得趕緊通知大家。”
  小李聽得精神一振,“我們可以搭他們的車回去。”
  又等了兩天,供電局的車纏著防滑鏈緩慢開了進來,和村民一塊兒重新樹起電線杆,接通線路。供電卻並沒能馬上恢複。剛好他們帶的搶修物資用盡,也要返程。小李出示工作證以後,司機同意帶他們回去。
  幾個人和村支書告別,擠上了車。一路仍是冰天雪地。工程車艱難緩慢地駛回了黎平縣城。他們到政府招待所住下。
  縣城的情況比下麵鄉鎮略強一些。備有發電機的單位每天至少幾個小時的供電與正常上班。通訊已經恢複。幾個人火速與家裏打著電話,幾乎喜極而泣。
  辛辰撥打路非的手機,提示他不在服務區。她也沒在意,趕緊借光給自己的手機充電。幾個人聚在一起,開始商量接下來怎麽辦。小李已經跟領導取得了聯係,各政府部門目前都忙於救災,顯然再沒辦法管拍攝畫冊這件事了。而且氣象部門警告,雨雪天氣仍將持續。他建議明天聯係車子回凱裏,等春節過後再繼續工作。辛辰和小馬也跟嚴旭暉通報了情況。嚴旭暉接到他們的電話大大鬆了口氣,自然沒有異議,讓他們隻管安心回家過年。
  他們又在縣城等了一天,才搭上車返回凱裏。小李急奔回家探望妻子。當地政府調派了另一輛車,送辛辰和小馬去貴陽。他們這才知道,這次雪災範圍之廣,波及了中國中部和南部地區,貴陽機場隻有在經過除冰後才能間斷開放。小馬回家,辛辰在機場再苦侯近一天,終於登上了返鄉的飛機。
  降落到她出生的城市時,她驚異的發現,這裏也成了一片冰天雪地的北國景象。坐機場大巴進城,沿路隻見厚厚的積雪被鏟開堆放在道路兩旁,遠遠近近的屋頂都是白茫茫的,看上去簡直不像她出生並生活了二十餘年的城市。
  辛笛住的院子裏有小孩在在打雪仗。辛辰下出租車,迎麵便是一個雪球扔了過來,砸在她肩上。幾個孩子哈哈大笑。她自然不惱,隻笑著抻掉。
  上樓後,她拿鑰匙開門,分別給大伯和辛笛打電話。辛開明鬆了口氣,“總算趕上回家過年了,還不錯。你爸爸應該再過幾天可以回來了。好好在家休息。晚上和小笛一塊兒過來吃飯。”
  辛笛的反應是一樣的,“總算回來了。我打電話把嚴旭暉罵得狗血淋頭了,居然派你出這種差。”
  “喂,小心砸我飯碗啊。”辛辰好笑,知道嚴旭暉在辛笛麵前向來沒有招架之力。
  “他也嚇著了,天天跟我通電話匯報了解到的情況。這次你好像在貴州待了快一個月了吧。”
  “是呀,能這麽順利回來,已經很走運了。”
  “那倒是。索美的業務人員在南方各災區滯留的時間都長得可怕。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和維凡回家接你。”
  放下電話,辛辰去洗澡換衣服,然後走到陽台上看向樓下。放了假的小孩子們仍在雪地裏起勁的玩著。她想起小時候,幾乎沒見過這麽大的降雪,偶爾雪能下得堆積起薄薄一層就算得上驚喜了。
  那時他們也是這麽嬉鬧,到處收集積雪,滾雪球打雪仗,玩得不亦樂乎。她曾在院中那兩棵合歡樹下,追著路非,試圖將雪塞進他衣領裏,而他握住她赤紅的手,就如她此時對著這些孩子一般,縱容的笑。
  一回到這裏,回憶就自然浮現,她卻並不覺得困擾了。如果連這樣的回憶也沒有,她的生活真正成了一片空白。
  她拿起手機再打路非的電話,這次聽到的是關機的提示。
  過了幾天,辛開明帶著白虹回來,住在大哥家裏,受到了熱情接待。雪一時停一時下,直到春節前慢慢停下來,這次罕見的雪災才告一段落。假期在吃喝玩樂中度過,然後各自買返程的機票。
  辛辰到機場時,接到了路非的電話。他的聲音顯得很遙遠,“小辰,現在在哪兒?”
  辛辰這段時間打過兩次他的電話,全是關機。辛笛閑聊時說其他,“不在本地,應該去父母那兒過年了吧。”回家過年需要關掉手機嗎?她有隱隱的疑惑,可是也實在沒立場細究。
  “我在機場,馬上回北京。”
  路非“哦”了一聲,停了好一會兒才說:“那好,我們回頭再聯係。”
  再聯係時是幾天之後,不過是簡單交談幾句。路非沒有問起她在貴州一個月的生活,也沒有提起自己的去向,辛辰自然也不問。
  工作室的工作在節後排得滿滿的,經常還要加班。忙碌的時間總是過得匆忙些。等辛笛來北京參加每年例行在三月底舉行的服裝博覽會,辛辰才驚覺,北國春來遲遲,這個漫長而嚴寒的冬天也終於結束了。
  四年前,她就是這個時間來到北京找工作,又在漫天風沙中匆匆離開。
  四年的光陰流逝、季節更替,青春縱然沒有彈指老去,也蛻去了最後一點兒天真。這個城市天氣仍然幹燥,天空仍然灰蒙蒙的,可是據說這兩年已經比較少見那樣的沙塵暴了。
  她終於在這個城市待了下來,上班、下班、與同事出去娛樂、認識新的驢友做短程徒步,過著平靜的生活。
  辛辰和辛笛約地方吃飯。辛笛談起路非,“他的工作似乎很忙。我也好久沒看到他了。通電話時經常說在出差。”
  辛辰與他的電話聯係不算頻繁,並不接這個話題。
  “你原來住的地方已經開始動工打樁,修建購物廣場了。我還打算去投資一個鋪麵,以後出來做工作室。鋪麵中接比較高端一點兒的禮物設計定製。”
  “這和你的工作衝突嗎?”
  “我和老曾談過這個構想。他也初步同意等我將這一季設計完成以後,辭去設計總監的職務,以工作室的名義承接每一季服裝的設計。這樣我能擺脫行政事務,對設計的把握程度和自由度會高很多。”
  辛辰知道辛笛想成為獨立設計師不止一天兩天,但她父母一直反對,“你打算怎麽跟大伯大媽說?”
  “我先不跟他們說,”辛笛顯然將這件事謀劃已久,輕鬆的說,“反正我會跟索美簽訂合同,提供他們要的設計,這一點跟以前沒什麽兩樣。隻是成立工作室和投資鋪麵需要錢,我的錢全在我媽那兒,有點兒麻煩。維凡倒是支持我的決定,說願意跟我一塊兒投資。我還沒決定要不要跟他攪在一塊兒。”
  “我手頭有拆遷款沒動用的,你要用,隻管跟我說。沒結婚前,跟男人經濟上有來往是不好。”
  辛笛笑著拍拍她的手,“嗯,辰子,我知道。我再考慮一下,需要跟你開口的時候不會客氣的。其實,”她遲疑了一下,聲音低了點兒,“他跟我求婚了。”
  辛辰有點兒吃驚,饒有興致的看著堂姐略微紅了的臉,“你同意了嗎?”
  “當然沒有。老實講,他很好,我跟他相處的很開心。我怕真結了婚,倒沒現在的默契了。”
  “你不會是覺得婚姻就是愛情的墳墓吧?”
  “愛情會不會葬送在婚姻裏我不清楚,至少婚姻代表承諾和責任吧。我隻覺得,結婚這件事就跟當設計總監似的,隻是名頭好聽,說出去再不是大齡剩女,能對父母和好奇人士有個交代罷了。可相應的也會多了好多事,讓兩個人相處得不再單純,而且免不了耽擱我做設計的時間和精力。”
  辛辰啞然失笑。她想,戴維凡大概萬沒想過,把婚姻捧到一個女人麵前卻沒受到重視的可能。看來他要做的努力還真不少。而她的堂姐在享受愛情,這就足夠了,“婚姻是怎麽回事我沒概念,不發表意見。反正你要用錢就隻管記得來找我。”
  小馬在黎平鄉村拍攝的照片投遞出去,果然如他預期的那樣,得到了一個頗為重要的社會紀實類攝影獎項,一時頗為意氣風發。嚴旭暉當然也忙不迭將這個獎項增加到工作室的宣傳資料上。在承接的廣告拍攝結束後,嚴旭暉派小馬繼續去黔東南完成剩下的拍攝工作。這次辛辰手頭工作很多,他帶了專職攝影助理過去。
  半個多月後,小馬完成拍攝回來,將圖片資料交給辛辰處理,“這次雪災影響真大!據說部分偏遠山區到這個月才完全恢複供電。”
  “是呀,那邊與外界聯係的路隻有一條,維修起來確實困難。不知道我們待的那個村子現在怎麽樣了。”
  “我把錢帶給村支書了。”小馬出發前,辛辰交了兩千塊錢給他,托他帶過去捐給他們住了半個來月的小村子。小馬馬上表示,他會拿同樣的數目一塊兒捐出去,“聽他說打算征求大家意見,補貼給幾個房屋倒塌的村民。他還讓我謝謝你呢。哦,對了,我們走的第二天,有人到村子裏去打聽過你。”
  辛辰一怔,“誰啊?”
  “是運送救災物資的軍人,說是受人之托,沿路打聽到那個村子,一定要找到你。老書記還挺八卦的,刨根問底才知道,原來我們走之前一個禮拜吧,前麵山溝不是翻了輛卡車嗎?那輛車帶進來你一個朋友。他們受傷後被送去縣城搶救。你朋友在醫院裏還是不放心,又托後一批進來的人找你,想帶你出去。”
  小馬走開以後,辛辰對著電腦呆住了。她頭一次在工作時間完全陷入了非工作狀態,神思飄蕩,心亂如麻,卻完全不知道想到了哪裏。隻有一個聲音在她心頭回響:他曾去找她,他們曾近在咫尺——在山村,隔一座山頭;在縣城,隔幾條街道。
  過了不知多久,她拿起手機走到樓梯間,撥通路非的號碼。路非的手機轉入全球呼狀態。她隻能回來,收攝心神繼續工作。到了快下班時,路非才給她回複電話,“對不起,小辰,我剛開完會。”
  她卻不知道說什麽了,握著手機不吭聲。路非疑惑的說:“小辰,怎麽了?”
  “你傷到什麽地方了?現在怎麽樣了?”她聲音沙啞的問。
  路非也怔住,停了一會兒才說:“早沒事了。”
  “為什麽不告訴我?”
  路非顯然給問住了,又停了一會兒,“已經過去了。”
  這個回答這個回答激怒了辛辰。她深呼吸了一下,語調平平的說:“過去了就好,希望你完全康複了,再見。”
  下班出來,小雲興致勃勃問辛辰:“五一打算去哪兒玩?”
  她心不在焉,“三天假,能去哪兒?也許去古北口金山嶺長城走走。”
  她在一次周末周邊徒步中巧遇了去年同遊滇西北的領隊老張,談起居然沒正經去長城看看。老張大笑,說去他說的那條路線徒步,看得到比較完整的一段長城,遊人相對較少,風光也不錯,可以借宿農家,兩天時間足夠。
  小雲大搖其頭,“我實在理解不了驢子的快樂,還是做一頭豬比較好。”
  她被逗樂了,“再見,快樂的豬。”
  到了假期那一天,辛辰早起,背上輕便背包到了東直門,在那兒與老張和其他人碰麵,準備乘長途汽車到密雲,再在那兒換車前往古北口。
  老張正與他們講著去年從瀘沽湖徒步去亞丁的那段行程,“在達克穀多埡口趕上大冰雹,然後是一夜暴風雪。哥哥我差點兒把命丟在那裏,算是徒步生涯最驚險的一次了。”
  有嬌俏的女孩一臉向往,“多難得的體驗。”
  老張苦笑,“小妹妹,你要在那兒就不會說這話了。凍傷可真不是好玩的。我們算走運,找到了宿營地。盡管四麵漏風,也比在外麵雪地裏紮帳篷強。聽說往年有驢子在那條路上凍得要截肢。”
  辛辰手裏拿的水瓶一下掉到了地上。旁邊有人拾起來遞給她,她機械的說聲:“謝謝。”
  老張清點著人數,“差不多來齊了。上這趟車吧。”
  大家魚貫上車,辛辰突然說:“對不起,老張,我不去了。有事先走。再見。”

  第二十六章 你始終在我身邊
  他們所求的,大概不過是和時間抗街,努力將無情的歲月流進試圖衝劇帶走的那段感情固執地握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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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辰買了最近一趟航班的機票,用最快的速度趕到機場。坐到飛機上,聽到播音提示關手機係安全帶,她機械地拉過安全帶,好一會兒才對上去扣攏,這才驚覺手抖得厲害。
  她心內念頭亂紛紛地翻湧,卻根本不敢說服自己冷靜下來細想,全程坐得筆直地看著前方某個地方出神。旁邊的旅客是個中年男士,看身邊年輕女孩擱在扶手上握得緊緊的手和僵直的坐姿,心生憐意,安撫地說:“小姐,你是頭一次坐飛機嗎?不用緊張,放輕鬆會好受一些,再過大半個小時就到了。”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哦,謝謝。”
  任那人再搭汕別的,她都沒心情回應了。
  好不容易挨到飛機降落,她匆匆下飛機,出來上了出租車。司機發動車子,問她上哪兒。她一下頓住,猶疑一會兒才說:“師傅,你先上進城高速再說。”
  快要下機場高速了,司機剛要開口,辛辰報出了一個湖畔小區的名字。司機依言打方向盤,轉向另一條大道。
  小區門口保安問他們去哪兒,她不假思索地報出了房號。
  保安遞給司機臨停卡放行。她指點司機開到了那棟別墅前,付錢下車,在院門前停住腳步。
  站了好一會兒,她試著推一下院門,裏麵上著閂。她遲疑一下,伸手進去抽開門閂,順著青石板走進院子。
  天氣晴朗,陽光透過樹蔭灑下來,在地麵投下不規則的光斑。看得出這裏已經裝修好了。對著院門的客廳窗簾低垂;庭院更是經過細心規劃,用青石板鋪出窄窄路徑;院子一側、種的是她熟悉的合歡樹,羽狀樹葉繁密地俏展著;沿著強爬著淩霄與牽牛花;從她那兒搬來的花卉有序地放在鐵藝花架上。月季、石榴與天竺葵怒放著:薔薇己經萌發了花苞、盛開應該就在這幾天了。
  合歡樹後麵是一間半開放式的陽光室,擺著藤製沙發與小小芝藤製圓桌,圓桌上放著一副國際象棋。路非正坐在沙發上,對著麵前的棋局出神。
  她站住,並沒發出聲音。路非卻似乎突然心有所感,回過了頭,有些驚異,隨即臉上現出笑容。他伸手拿起旁邊的一個手杖,站起了身,“小辰,你怎麽來了?”
  他穿著白色T恤、灰色運動長褲和一雙CRoCS帆布鞋,左手擺著手人手杖,步子緩慢地走出來。
  辛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將尖叫堵在了口腔內,驚恐地看著他。她幾乎不能正視眼前這個情景,想要拔腿轉身跑開,遠遠將這一切甩在身後,可是她沒法邁步。隻一動不動站著。
  路非走下陽光室前幾級台階,“快進來,小辰。”
  辛辰呆呆看著他,手仍捂在嘴上。
  “怎麽了?不舒服嗎”
  辛辰放下手,嘴張開又閉上,終於努力開了口,“你的腿,路豐,你的腿……”她的聲音沙啞哽咽得沒法繼續下去了。
  路非連忙伸手握住她的手,“別怕。隻是骨折,已經快好了。”
  這句話砸得辛辰好半天消化不過來,失魂落魄地站在原處。路非牽著她走進了陽光室,再替她卸下身後的背包,讓她坐到沙發上,她仍然處於直愣愣的狀態。路非在她身邊坐下,將手杖擱到一邊,伸展著雙腿,抬手摸她額頭,哪裏都是冷汗。
  “你臉色怎麽這麽差?要不要喝點兒水?”路非擔心地看她,伸手去摸手杖又準備站起來。
  她的手閃電般按到他右腿上,“你別動。”馬上又縮回手,“對不起,按疼了嗎?”
  路非現出哭笑不得的神情:“小辰,你按的是我的右邊大腿,那裏沒事。我隻是左邊小腿脛骨和腓骨骨折,而且早就用鋼釘固定,己經快複原了。”
  辛辰定定看著他。從知道路非去黔東南找他受傷以後,她內心一直充滿無以名狀的惶惑驚恐,隻努力壓製著自己不去細想。
  然而從北京東直門那裏開始,一直到剛才站在院門外,盤桓在心頭的亂糟糟念頭突然清晰地一條條湧上來:車禍、雪地凍傷、失溫、截肢?……本來具備的戶外知識與悲觀的聯想糾纏在一塊兒無法擺脫,一路上已經把她弄得精疲力竭,再看到他拄著拐杖出來,心神震蕩,實在不能一下子恢複鎮定。
  她努力調整呼吸節奏,等到自認為能正常講話了才開口好,“快複原了嗎?那就好,記得按時到醫院複查。鋼釘好像過一段時間得取出來吧?鍛煉行走的時候,腿不要負重用力。”
  她的聲音平板沒有起伏.路非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這和大夫講的倒是一致想不到你醫學知識也很豐富。”
  “徒步必須知道各種意外的處理辦法啊。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她站起身,伸手去拿自己的背包。路非按住她的手,她突然不知哪裏來了怒氣,不假思索地狠狠推開他的手,一把拿起包。然而路非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她失去平衡跌進了他懷中,還來不及吃驚生氣,馬上叫道,“你的腿,有沒壓到?”
  路非淡淡地說:“都說了大腿沒事。不過你別亂動,可能會牽動傷處也說不定。”
  辛辰頓時老老實實待在他懷裏,一動也不敢動。路非抱緊她,下巴貼在她頭上,良久,輕輕歎息了一聲,“你是在擔心我嗎,小辰?”
  辛辰不吭聲。
  “我沒事,別害怕。”
  她的聲音從他懷中傳出來,:“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怕你擔心,不想你覺得內疚。我本來準備能夠丟掉拐杖以後,再去北京看你。”
  “我為什麽要內疚?”,辛辰一下提高了聲音,“關我什麽事?”
  “是呀,不關你的事。”路非努力忍著笑,好吧,我是不想這個樣子出現在你麵前,讓你嫌棄我是傷殘人士。”
  辛辰氣餒,悶了一會兒才說:“對不起,我真是不講理。”
  路非嘴角含著愉悅的笑,並不說話。他沒法告訴她,其實從去年再見麵以後,她一直表現得太過講理,他享受她剛才那個突如其來的不講理?
  “跟我講講當時的情況。”辛辰在他懷中小聲說。
  “我坐上了運送救災物資的軍用卡車,從廣西那邊開過來,一路走得很慢,都還算順利。到了那段路,刹車係統突然出現機械故障,司機經驗很豐富,打方向盤做了代價最小的選擇。車子滑進山溝側翻了,我和司機,還有一個士兵坐駕駛室裏,都受了傷,不過都不算重,隻是氣溫低點兒,比較難受。好在運送的救援物資裏有大衣,我們取出來裹上,也能撐得過去。電台聯係車隊以後,救援趕來。你看,一點兒也不驚險,肯定沒有你在徒步途中遇到的狀況複雜。”
  他說得輕描淡寫.辛辰驀地從他懷中掙脫,並不直起身,伸手播起他左腿運動褲的褲管。小腿上的縫合傷口,並不是規則的一長條,而是猙獰蜿蜓,中間有枝節伸出去,從膝蓋下一直延伸到接近足踝的位置。她的指尖遲疑一下.輕輕觸上去,凹凸不平的傷痕帶著溫熱的肌膚質感。有幾處皮膚顏色明顯較深,看得出是凍傷留下的痕跡。
  “是開放式骨折嗎?”她知道這不是他說的脛骨和腓骨骨折那麽簡單。幾年的徒步和出行,她見識過各種憊外,還曾認真收集外傷處理資料,也確實派上過用場。
  “有開放式傷口。不過你看,真的沒事。我春節過後就開始上班了。”他沒提起,在醫院裏秘書已經在他病床旁念文件給他聽,他一出院就開始坐輪椅去公司工作。
  卡車側翻時,路非的左腿被卡住.另一士兵腦震蕩昏迷,司機傷得最輕,隻額頭被玻璃割破,皮肉外翻,血流滿麵。他把他們一一拖出駕駛室,翻出急救包進行緊急處理,割開後車廂打包的物資,拿出棉大衣蓋到他們身上。路非強忍著痛,替他揀出傷口上的碎玻璃屑,幫他包紮。
  求救信號很快被收到,隻是限於路況,救援到來時已經是十八個小時後。他被送到醫院,檢查的結果是左脛骨中段開放性骨折、左脛骨平台粉碎性骨折,左膝骨下段骨折、兩處開放式傷口、失血,再加上麵積不算小的凍傷。在當過醫院清創、做支具固定,他一直焦灼地等待著消息,等到終於聽到辛辰己經從小村,與他待在一個縣城內,才鬆了口氣。
  他隨即被送往鄰省軍區醫院,動了手術,植入鋼釘固定。母親趕到醫院探護,質問他怎麽會出現在遠離他工作的省份並受傷那邊,他坦白講:“我女朋友被困在那邊,我想去接她出來。”
  母親惱怒地看著他,“你父親這會兒忙得焦頭爛額,沒空來教訓你.可你是快三十歲的人了,還需要我說你應該做什麽不應該做什麽嗎?”
  “所有應該做的事我都做了,所有不應該做的事我都盡力避免,可是,那好像隻讓我活得正確,並不能讓我快樂。”
  “這叫什麽話?”
  他隻笑著拉住母親的手,“媽,我以前讓你操心過嗎?”
  “那倒是沒有。隻是開明的侄女出現後,你變了,不然不會幹出取消婚約那種事,更不要說這次差點兒送命。”
  “沒那麽嚴重。而且上次我就跟您說了,我做的那些事,跟小辰沒有關係。她現在獨立生活能力很強,把自己照顧得很好,要知道我去找她,說不定反而會嫌煩。”
  “她都沒來看你,你說你這是為了什麽?”母親到底是心疼他的,看著他的腿,眼中有了淚光。
  “不用讓她知道。”他當然拒絕拿自己的傷勢來挾持她。
  他母親搖頭,知道再說什麽也是枉然了,“你這孩子,從小理智,我總當你不會做傻事,唉…”
  他微笑不語,心裏想的卻是,一個一直理智生活的人,有時做了理智以外的傻事,內心才能平靜喜悅。
  路非隻覺得涼涼的指尖順著傷痕撫到足踩處停住,她俯著身,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卻能感受到她指尖的輕微顫抖。他拉起她,將她重新抱進懷裏,她伸手環抱住他的腰。
  “你要是因為這個原因出了挽回不了的事,”想到這個可能,辛辰禁不住打個寒噤,“你讓我怎麽辦,我會永遠也不原諒你。”
  “隻是一個意外,別想太多了。我並沒有把自己弄殘讓你永遠記住我的打算,如果不是天氣和路況太惡劣,根本不會出事。”
  她低聲問:“你幹嗎那麽傻,非要跑去找我?不過是交通通訊暫時中斷,我又不失陷進了無人區。再等幾天,我不是好好地出來了嗎?”
  “我不能等阿。你最後一個電話之說你要趕往一個偏僻的鎮子,我仔細看了地圖\天氣預報,不能確定你是已經平安到達了,還是被困在路上。而且,”他停一下,輕輕撫摸她的背,“那會兒你的生日也快到了。”
  辛辰又惱火了,努力控製著自己,“這算什麽理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來不在乎過生日,一個生日有什麽大不了的,值得你冒那個險。”
  他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我錯過了你太多了,小塵,不能再讓你一個人困在雪地裏過那個生日。不過我還是粗過了,有些事,真不能強求。”
  路非聲音中隱約的蒼涼之意讓辛辰默然。
  那一天、她正在小村子裏.意識到生日悄然來臨.對著火盆中紅紅的炭火,回想十二年裏他們在一起和錯過的日子,帶著仿徨和不確定,火光將她的臉映得透出微紅。她卻一點兒沒想到、他被困在離她隻有十多公裏的山溝中。
  小時候.爺爺奶奶和父親自會在她生日這一天給她買來禮物,父親還幾次帶她去最好的酒店吃蛋糕慶祝。然而十四歲之後,她對這個日子突然變得淡漠。路非頭一次提到她生日時、她馬上聯想到他聽到哪天是她生日時的情景,頓時臉色蒼白。
  那個隔著盛夏午後陽光與她對視的女人,叫她辛辰,一一說著她的出生日期、她出生那天的天氣、她的體皿、她的血型、她右邊腳心的紅痣?試圖叫她信服。
  其實她並不裕要那些佐證,當那個女人凝視著她,說“我是你媽媽”時,她就明白,那句話是真的。
  那句話也讓她終於知道、再怎麽快樂輕鬆,她與其他孩子也是不一樣的。在那之前,她在大伯家住著,看到大媽夜夜進來給堂姐辛笛蓋好被子,多少有點兒莫名的羨慕。
  母親從她出生時就不存在,她的生活有一個隱形的缺口;而母親又在一個夏日突然出現、然後無聲無息消失,留給她的隻是從此糾纏不去的睡眠障礙。那個缺口變得明晃晃、再也不能忽略不計了。
  她不去想那些,對路非搖頭.“我不要過生日。帶我去看電影吧,出去玩,隻是不要提生日、不要蛋糕、不要蠟燭、不要禮物.通通不要!”
  路非竟然馬上理解了她,憐愛地摸她的頭發,輕輕點頭。他再沒對她提過生日。但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這一天,他總會擠出時間,趕到她身邊陪她度過。
  他盡力縱容嗬護粉她偶然流露的脆弱,可是他又怎麽能知道,她的不安全感一直在放大。
  父親被人指控時,她親眼看到檢察機關將他帶走接受調查.哪怕被大伯抱住安慰也沒辦法止住她狂亂的恐懼。她隻怕又一個缺口出現然後擴大,自己的生活分崩離析,再也無法拚湊完整。
  到路非離開時,她的所有反應全是絕望。蠻橫地不肯放手,狠狠的揮起利爪抓住他的心,隻希望讓他嚐到與自己一樣的痛。
  可是再怎麽樣,他也離開了。
  的確有些事是注定沒法強求的。她隻能學會麵對自己帶著缺口的生活,一點點修補,一點點長大。
  別人無法代替她經曆這個過程。
  終於她能平靜看待一切了。生日對她來講,變得隻是尋常日子,也許陰鬱,寒冷;也許會有一點兒久違的陽光;也許與她出生那天一樣,下著小小的雪——都沒有關係,隻是漫長冬季中的一天。不管是在自己出生長大的城市,還是在偏遠鄉村簡陋的屋子裏,不管身邊有沒有他,她都能接受又長大了一歲。
  然而,隔了這麽長的時間,他仍然記得,這一天對她有別樣的含義。就像她始終記得,他在她十四歲那年給她的第一個擁抱。
  陽光透過屋頂的遮陽簾斜斜照射進來,光束中有無數細小灰塵飛舞。天地不過是萬物逆旅,光陰送走百代過客,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生於這塵世人海,每個人又何嚐不像塵埃在陽光中浮沉。
  沙子會從指縫中慢慢滲出,回憶會在心底一點點沉澱,可是,畢竟還有一些東西留了下來。
  他們所求的,大概不過是和時間抗衡,努力將無情的歲月流逝試圖衝刷帶走的那段感情固執地握在掌心。
  陽光室正對著院子,滿眼的姹紫嫣紅,繁花似錦,撲麵而來。辛辰看著陽光室內一角擺放的那盆文竹,“好像又長高了。以前在我那兒時,別人都不相信文竹能長這麽高。”
  “物業的園藝師傅也說他頭一次看到長得超過一米的文竹。”
  辛辰看向麵前的棋盤,伸手拿起其中的黑象,觸摸角上那個小小凹痕,“你和呂師傅的孫子搶象棋嗎?”
  “那天我下樓去,買了變形金剛和他交換,他明顯更喜歡我的禮物。”
  辛辰凝視她曾無數次摩挲的棋子,微微笑了,將它放回原位。
  “坐在這裏看花真不錯。”
  “對,我喜歡這個設計,冬天這裏還能當溫室花房用。我現在算一個不錯的園丁了,把你留下的花都照管得不錯。看見院子裏這棵樹沒有?”
  “合歡樹,我很喜歡。”
  “我也喜歡。我特意從林場挑了一棵移種過來,下個月應該就會開花。從春天到現在,看著這些花一樣樣開放,好像你始終就在我身邊。”
  “路非。我不是那個抱著合歡樹搖的調皮小女孩了。”
  “我知道,小辰。”
  “如果你覺得,你能接受一個對感情不能確定,總是心懷猶疑的女朋友,我們試下重新開始吧。”
  “好。”

  尾聲 愛之喜悅
  站在帶著寒意的瑟瑟風中,聽著這首充滿快樂、喜悅與浪漫的曲子,他不能不想起生命中逝去的那個和煦春日、那個明媚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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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了,路非,你還保留著那個信封嗎?”
  辛辰現在正與林樂清在捷克旅行。每天例行會在差不多的時間打電話給路非,臨到快說再見了,她突然這樣問。
  路非知道辛辰說的是什麽,那個寫有辛辰母親地址的信封,已經被他收藏十二年之久。
  “當然留著,怎麽忽然想起這個?”
  辛辰沉默一下,笑了,“也許是因為捷克與奧地利緊鄰,也許,”她的聲音從手機聽筒中低低傳來,“是因為那天你對我說的話。”
  她同意與路非重新開始,但仍然堅持留在北京工作。她的理由很簡單,“工作做得還算順手,總得有頭有尾做一段時間。我再這麽甩手一走了之,真是在哪兒都沒信用了。”
  路非承認她說得有理,但同時清楚,這至少不是她不願意回來的最重要理由。她保持著謹慎的態度,不肯走得過快,他能理解,也願意享受與她重新接近的過程。
  他提出周末過去看她,她連連說不,“你的腿目前出差都不合適,還是等我抽時間回來。”
  她的確兌現許諾,在一個周六的早上回來,直接到他的住處,給了他一個大驚喜。可惜他手機響個不停,晚上還有應酬必須出去,到深夜帶著倦意回來時,辛辰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
  他坐在床邊久久看著她的沉靜安詳的麵孔,覺得歉疚,而第二天她醒來時的若無其事,更讓他不安。北北手打,來自橘、園論壇。
  投資公司業務拓展順利,當路非的工作日益繁重。他慢慢可以丟掉手杖後,馬上接手了一個去北京出差的工作。腿上的鋼釘在過安檢時發出異響,工作人員免不了要出動手持金屬探測儀對他上下探測,甚至手工人身檢查。他一向有潔癖,回避與陌生人的身體接觸,但也隻好忍受這個過程。
  辛辰看到他時時開心的,可他提到他姐姐路是這會兒也在北京公幹,有意約了姐姐一塊兒吃飯,她就遲疑了,停了一會兒才說:“還是下次再說吧。”
  路非不願意逼迫她,點點頭,“好,接下來我應該還會經常來這邊出差。”
  “我計劃下個月趁休假去一趟捷克,已經辦好了簽證。”
  路非有點兒為難,“下個月我得重點跟進收購湖南一家公司股份的工作,恐怕抽不出時間陪你去。”
  “不用你陪啊。我跟樂清約好了,行程、酒店、機票、車票全預定好了。”
  他不覺苦笑,攬過她,看著她清澈的眼睛,“你的計劃裏根本沒包括我,對不對?”
  辛辰笑著搖頭,坦然地說:“你過個周末都不的安寧,手機開了就不停響,出去旅行大概也惦記著工作,隻會辜負景色浪費錢。”
  他承認她說的不無道理。當然,她再不是那個挽著他胳膊不肯放開的小女孩了,可是她這樣理智的態度讓他無法不感歎。他溫和地笑,“小辰,我們這樣,能算戀愛嗎?”
  辛辰卻怔住,眼神黯淡下去,良久不語。
  “你知道我不是抱怨,也不想逼你,但這樣分居兩地各行其是,無助於我們拉近距離。如果你決定以後就留在北京工作,我會重新考慮我的工作安排。”
  “等我回來,我們再商量這件事,好嗎?”
  辛辰去過的地方不算少,但她以前旅行的地方全是野外環境,除了出生長大的地方、昆明和現在生活的北京,她對其他城市沒有多少概念。
  對捷克的向往源於網上偶爾看到的一篇配發了許多照片的遊記,其中一張是從山頂俯瞰布拉格全城,在黃昏時分的夕照映襯下,那些起伏有致、紅黃主色相間的建築,看上去甚至有些擁擠,卻帶著溫暖怡人的金色調,讓她心中一動。
  真的站到這個城市了,她完全不後悔這次旅行。
  八月下旬仍是布拉格的旅遊旺季,辛辰與林樂清從布拉格城堡出來,相視而笑。遊客多自不必說,還有來自台灣、江浙一帶的旅行團,在打著小旗、拿著嘰裏呱啦的小電聲喇叭的導遊帶領下,一本正經地參觀,實在有點兒煞風景。
  布拉格城市不大,地鐵路線簡單,隻要稍微做點兒功課,其實是個非常適合行走的城市。
  林樂清學建築設計,沿路如數家珍般給辛辰介紹著城裏的各式建築風格:羅馬式、哥特式、洛可可式、文藝複興式……全然不管她似聽非聽。
  街頭的老人與風琴,舊城廣場上吹薩克斯的藝人,伏爾塔瓦河的平靜流水,草坪上悠然享受日光浴的女郎,舊城區蜿蜒曲折的巷陌。略有破損的磚石鋪就的街道,磚縫裏的青苔與細碎雜草,昏黃搖曳的街燈燈光,有軌電車,馬車……這些景致讓人全然沒有走在陌生城市的緊張感,不用看地圖,心情愉悅輕鬆。
  辛辰每天與路非通一個電話,談的大半是瑣碎的見聞。
  “布拉格市內白天開車也必須開車燈,真怪。”
  “景點的水好貴,一瓶五百毫升的純淨水,要價十五克朗,折合六塊六人民幣。”
  “我和樂清在肯德基喝八克朗可以無限量續杯的紅茶,灌飽才走人。”
  “路過一個垃圾房,門上居然是現代派的雕塑,實在是藝術得奢侈。”
  “不知怎麽的,看到那麽雄偉華美的聖維特大教堂,忽然想起在獨龍江山區路過的簡陋鄉村教堂。可惜那次沒聽到傳說中的無伴奏的天籟唱詩。”
  “Goulash(一種菜式名稱)的味道還行,就是這詞容易讓人聯想,哈哈。”
  “夜晚查理大橋上有很多接吻的情侶。”
  路非每次接她電話,都聽得認真而開心,嘴角微微含笑。尤其這一句,更是讓他神馳。他出差去過不少國家,向來對遊覽沒有特別的興趣。可是握著電話,他不能不想,如果此時陪她站在夜色下的查理大橋,而不是對著桌上堆積的文件,該是何等暢快。
  “我明天會去湖南出差。”
  “我和樂清明天乘大巴去CeskyKrumlov,據說是非常美的小鎮。”
  路非呻吟一聲,“你對一個沒有休假的人說這些,太不公平了。”
  辛辰輕聲笑,“工作狂是不抱怨的。”
  “我不抱怨工作,隻抱怨不能陪你去查理大橋。”
  辛辰咳嗽一下,帶著笑意匯報,“對了,樂清在那裏有豔遇。一個漂亮的東歐女孩搭汕他。我是一個人先回的酒店。”
  電話裏已經傳來樂清的抗議,“不要聽合歡亂講,我隻跟她喝了杯酒而已。”
  路非被逗得大笑。
  辛辰與林樂清乘大巴到了CeskyKrumlov,一個遠離布拉格,隻有一萬四千名居民的偏遠小城鎮。這裏是背包客喜歡的地方,幾乎是一個微縮的布拉格,有哥特式的建築、便宜的啤酒、熱鬧的酒吧。清澈的伏爾塔瓦河如同馬蹄形繞城而過。他們網上預訂了背街的鄉村旅館,白牆紅頂的房子,窗台上掛著花箱,種著各式盛開的鮮花,房間整潔溫蕃,窗外更是一個精心打理的小小花園式庭院,非常有家居氣氛。
  小城從一端步行到另一端隻需要十分鍾。除了一塊兒去古城堡參觀,他們決定各自行動。林樂清拿了相機去拍各式建築,辛辰興之所至漫步而行。
  隨處都可見衣著隨便甚至赤膊而行的遊客,河上有人興致勃勃劃橡皮艇.河邊有人就地躺下,將腿聾拉在岸邊曬太陽發呆,人來人往,熱鬧卻並不擾攘。辛辰以前習慣大步疾行,不愛無所事事地閑坐,來到這兒卻被所有人的閑適感染,分外放鬆,走走停停,隨意在露天咖啡館的木椅上、小巷台階、河岸邊石凳休息。
  有男人來與她搭仙,不過她英語平平,更無意與人閑聊,都隻笑著搖頭。偶爾一個糾纏不去的,並不討厭,隻是在她身邊坐著,翻本旅行對話手冊出來對她嘮叨,一時日語,一時中文,仿佛做會話練習。林樂清剛好轉過來,手搭到她肩上,對那人一笑,那人便也知難而退了。
  “我要告訴路非,他該急得睡不著覺了。”林樂清坐到辛辰身邊,一邊擺弄相機,一邊說。
  辛辰隻看著方磚路上一個小女孩出神。她看上去大概一歲多一點兒,細軟的淡栗色頭發被風吹得飄揚著,雪白的皮膚,一雙灰藍色的大眼睛幾乎與小小的臉蛋不成比例,樂嗬嗬地舉著胖胖的小手向前走,步履蹣跚卻毫不遲疑,撲向蹲在她前麵的母親。另一個男人在一邊含笑看著。辛辰拿過林樂清手裏的相機。迅速調整焦距光圈,連拍了幾張,幹好撲捉到小女孩撲入媽媽懷裏相擁的瞬間,和毛茸茸的小腦袋擱在媽媽肩頭路出的頑皮笑容。
  林樂清接過相機,看得讚歎,“這幾張拍得真好,背景虛化得恰到好處.角度神情都無可挑剔。”
  他站起身,拿相機走過去給那個站著的男人看,那女人也抱起女兒細看著,開心地笑。交談幾句,那男人拿出紙筆寫了點兒什麽遞給林樂清,然後轉頭隊一直坐在遠處的辛辰揮手致意,她也笑著對他們揮揮手。
  “他們很喜歡這幾張照片,讓我謝謝你,給了我郵箱,請我回頭發給他們。”樂清坐回她身邊。
  辛辰微笑不語,如果隻她一個人在這兒,她不會主動拿相機去給別人看,她回避著跟人加深聯係的機會,寧可與陌生人結伴而行,去少有人生灑的地方徒步。現在置身如此溫暖的風景中,她突然悵然若失。
  那個年輕母親抱衡女兒,丈夫的手搭在她腰際,一家三口依偎著。一邊交談一邊慢慢走遠。陽光下他們的身影鍍著與這個小鎮同樣的金色,親密得沒有間隙。
  她也曾經與一個男孩子這樣挽手同行,繞著公園後麵那條安靜的林蔭路一直走,從夕陽西沉走到路燈齊明。他們的身影時而長長拖在身後,時而斜斜印在前方。她挽著他的胳膊。頭靠在他肩上,一高一矮的兩條影子始終重合一部分,那個情景己經深深刻進她的記憶中。
  “我們這樣,能算戀愛嗎?”這句話伴隨著回憶重新翻湧上她的心頭。
  已經有兩個男人對她說過這話了.雖然馮以安冷漠,路非沼和。可是質疑是一致的。
  你真的要與所有人保持一個安全距離嗎?在路非越來越多地重新占據你的心以後,你真的能等堅守這個距離嗎?她這樣問自己。
  “在想什麽?合歡?”
  “我在想,我現在似乎很怯惴了。”對這樂清,她並不介意吐露心事。
  “你怯懦?怯懦的人是不敢去走澳西北那條路的。”林樂清大不以為然。辛辰將老張發在驢友網上的攻略鏈接給了他,他看得入迷,“說真的,我明年打算有時間也去試試。”
  “那不是勇敢啊,那隻是與人結伴走一條人少的路而已。我理解的勇敢是,”辛辰偏頭想了想,“就像那個小女孩,剛剛學會走路,可是走得多堅定,沒有一點兒害怕。”
  “這個比方不成立。那是因為她再小,也知道有她媽媽的懷抱在前麵等著,沒什麽可怕的。”林樂清拿鏡頭布小心擦拭鏡頭,漫不經心地說。
  可是有一個懷抱等在前麵,她也遲疑了,哪怕那個人是路非。
  這種遲疑甚至不關乎信任。
  她以為自己已經有了對待生活的全套邏輯,卻全然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失去了麵對的勇氣。
  路非發過來德文地址,同時加上了中文注釋,是奧地利製造業中心斯泰爾下麵的一個小鎮。林樂清跟旅館老板打聽後,知道本地有人提供到離捷克僅三十公裏的奧地利第三大城市林茨之間的包車往返服務,車程隻需一個半小時。而林茨到斯攀爾隻有四十公裏,交通很方便。
  十二年過去了,她還會住在原處嗎?辛辰毫無把握.不過她決定去看一看。她對母女相認、和解之類並沒有什麽興趣,隻是打算從直視自己生活中的第一個缺口做起。
  辛辰打電話給路非,告訴他自己的安排,”我打算後天去一趟斯泰爾.最多兩天時間。樂清按原定計劃去溫泉城,我會和他在布拉格碰麵一塊兒回北京。”
  “我現在已經在機場,馬上坐飛機到維也納。你把手機開著,我們在林茨碰麵吧。”路非不等她反對,“這不是一個單純的旅行,不用你獨自去而對。”
  接近林茨時,首先看到很多高聳的煙囪。這是辛辰頭一次沒來得及做功課就踏上的旅途,隻聽林樂清翻譯旅館老板的介紹,此地是奧地利的工業區。她自己長大的城市也以工業聞名,然而進入市區她才知道,林茨也是一個文化氣息深深厚的城市。
  她與路非約好在市中心廣場碰麵,那裏有黃色的徽型景觀列車。她本來無心觀光,但時間還早.便坐了上去,車上居然有中文解說,而配合著景點播放的音樂。到莫紮特曾居住的地方,放的是他為此地寫的《林茨交響曲》,列車駛過林茨大教堂,響起的是布魯克納莊嚴的宗教音樂。半個小時下來、就瀏覽完了市內主要景觀返回廣場。
  路非到達時,打辛辰手機,她很快接聽,“我在廣場東邊的市政廳旁邊。你聽——”
  手機中傳來路非熟悉的小提琴曲旋律―克萊斯勒的《愛之喜悅。》他的心瞬間停跳了幾拍,他帶著小提琴出國留學、工作,拉琴是他閑暇時的自娛之一。他當然記得這首曲子意味著什麽。
  奧地利是個音樂的國度,隨處可見街頭藝人。四年前的個深秋、他到維也納出差,辦完公事返回酒店途中,也在街道拐角處這首曲子聲中停住腳步。站在帶著寒意的瑟瑟風中,聽著這首充滿快樂、喜悅與浪漫的曲子,他不能不想起生命中逝去的那個和煦春日、那個明媚笑容。
  在異國陌生的城市,他們竟然又同時聽著這首樂曲,兩人保待靜默、直到一曲終了,路非輕聲說:“謝謝你給了我這樣單純的喜悅。”
  辛辰握著手機.神馳於第一次聽他站在她麵前為她演奏時的情景。從那時到現在,她曾一度以為隔了無法逾越的關山歲月、兩個再無交集可能的人生軌跡,竟然重合在了這個陌生的城市。
  另一首巴赫的名曲《G弦上的詠歎調)從手機中傳來,路費穿過廣場,越走越近,音樂在耳邊放大。
  古老的市政廳一側,一個留著絡腮胡須的中年男人正專拉著小提琴。遊客從中,他一眼看到辛辰背粉背包.彎腰往琴盒中放入一張歐元鈔票,然後站起身,中仍然握著手機。路非站到她身後,正要將手放到她肩上.隻見如微微側頭、對著手機輕輕說:“我愛你,路非。”
  伴著小提琴樂曲,這個聲音從她的唇釁和手機聽簡中同時撲麵而來,直指鑽入路非心底。他放下手機,將她摟入懷中緊緊抱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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