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繆娟:丹尼海格

(2009-12-12 11:07:37) 下一個

  第一部分 夢境
  楔子
  Danis Haiguerre。
  丹尼海格。丹尼海格。
  此時我用四個漢字把他的名字寫下來,是要講一個剛剛結束的故事。
  這個故事有一個冗長的猶豫的開端,反複的拖遝的過程,和一個戛然而止的結尾。故事裏的男人就是這位丹尼海格。
  你對構成他姓氏的字母可能會覺得有些眼熟。
  那是因為“海格”水。它是出產在法國的天然礦泉水,無論是有益礦物質含量,昂貴的價格或是市場占有率,它都超越“依雲”,“薇姿”還有“巴鐸”。
  丹尼海格是它的主人。
  他是一個英俊的,溫柔的,有趣的,風流成性的男人。眼睛像湖水一樣。
  他情人無數,我是其中的一個。
  寫這個故事給年輕的女孩子們,請你們引以為鑒:金錢,珠寶,華服,美食,溫柔的關懷或者看似真心的承諾,都是因你的青春和美好而陡升的泡沫。
  一觸即破。

  第一章
  那年我9歲,來法國的第三年。我在裏昂的一所語言學校念了一年的法語,然後在一間全歐連鎖的私立商科學校念書。進去的第一年隻繳學費就幾乎砸光了口袋裏麵所有的錢。
  同屋叫做小多,是個比我大三歲的北京姑娘,早來裏昂兩年。我念書的選擇總讓她覺得有一點匪夷所思,經常大著舌頭跟我論這個道理:“百分之八十的留學生圖什麽來法國啊?還不是因為這裏的公立大學是免費的?你說你第一年就給自己弄到一個貴族商校去了,你這成本也太大了吧?”
  我專心看書,她教育我的時候就讓她教育去。我沒什麽可解釋的。天下難事兩大件:把別人的錢裝在自己的口袋裏,還有把自己的思想裝到別人的腦袋裏。我著急著呢,手裏麵這本定價93歐元的書是圖書館的,隻能借三天,逾期繳費。
  她一屁股坐在我旁邊,好像卯足了心思要讓我分心:“你說,你說,你要是念商校,你把配套設施置備齊啊。你看看你的那輛自行車,你再看看咱倆住的這房子,這是貴族學校學生的房子嗎?”
  我們住在裏昂的舊城區,羅納河的左岸。是個帶天井的四層老樓,門口有個牌子,曆史上有名的某人曾經生活在這裏——他去世在1742年。這座幾百年的老樓肯定是翻修過的,外牆被漆成粉色,細長的窗戶是嫩黃的,外觀像是老婦的臉,怎麽塗抹都看得見雞皮鶴發。筋骨也不好,大門和旋轉的樓梯,碰一下,踩一下都會響,仿佛有一點負擔都會叫疼;天一陰,羅納河就起霧,霧氣湧進老樓的中庭裏,石頭地板,扶手欄杆,還有廢棄的噴泉都被打濕,下水道的氣味也被帶上來。我不知道何時開始有這樣的印象:房東老太總在這種天氣裏朝樓上麵喊:“中國人,繳租!”
  我跟小多分攤一個套間:二間不到九米的小臥室,合用廚房和衛生間。很多東西我在這裏忽略,不願意詳細描述,比如廚房,臥室和浴室各有三種不同的蟑螂;四十多歲的阿拉伯妓女就住在我們的樓上,她無論回家有多麽晚,總是騰騰騰一溜煙的跑上樓梯,整個老樓都在作響;房東咒罵她,我們也聽得到;還有羅納河無休止的水聲,夜闌人靜的時候,激蕩的尤其響亮。
  我在自己的電腦上看那些或富有或自在的旅行者拍攝的豔麗的裏昂城的照片時想,原來真是這樣的,同一個世界,落到每個人的眼裏不一樣,我的裏昂與你的裏昂不一樣。
  小多在我眼睛前麵打了一個響指::“齊慧慧,你小小年紀又在假深沉。”
  我把她的手推開:“下個星期我要考試了,求求你饒了我,我把這一段好好看完。等會兒啊,我做粉絲湯給你喝。”
  她笑著說:“我隻跟你說一件事兒,房東估計是想要提房價,她要趕咱倆走,一切由我來應付,問你什麽,你都說不知道。”
  此時有人在外麵敲門,聽手法不像房東。我們兩個都警惕起來,有一會兒沒說話,直到外麵那人用南方口音的漢語說:“小多,是我。”
  她一聽便眉開眼笑,蹦蹦跳跳的去開門,走到門口對我說:“哎,慧慧,粉絲湯請你多做一份。”
  我點頭,向她擺擺手:“可以啊,隻要你的動靜不太大就好。”
  那必定是她的新男友。每有更替,小多便像一隻興高采烈的白兔子。但她在這方麵也有自己的原則:她從來不找外國人。
  開始熟絡起來的時候,我確實討教過這個問題。小多在鏡子裏麵看著我說:“說什麽呢?我反正是要回國的人,我能把老外也帶回去嗎?做人要有道德,我少惹些情債才好。”然後她自己又笑了,掩著嘴巴,“再說,我的法語太不靈光,交流起來誠費勁了。”
  這一天不是小多的幸運日。南方男孩剛進了她的房間,兩人敘談不久,我們套房的門又被敲響了,我停了筆,他們那邊也不說話了,一牆之隔,三個人如剛才一樣豎著耳朵聽,直到外麵的人說:“小多,快開門,是我!”
  來人是剛剛跟她分手的北京同鄉鄭傑,脾氣那才叫一個不好呢,人品比脾氣更不好。他被小多發現劈腿,跟一個泰國女孩在床上,小多上個星期把他給解雇了,誰想到他今天又找上來了。
  我們同時打開自己的房門,我看著小多和她的新男朋友,他們兩個也看著我。
  有一點我是可以給小多打包票的:你別管她換人換得有多快,但她從來不劈腿。可是眼下的局麵太難看了,就因為她換得太快,現在根本就是跟上一個還未解聘就搭上了下家的架勢。
  小多先向我作揖拱手,然後讓南方男孩到我這邊來。
  我先是皺眉不肯,然後沉默就範。
  那男孩先是驚訝的看著我們,然後也服從了既定的安排,踱到我身邊來。
  我們三個無聲無息地達成了一個默契:小多還是單身,那男孩變成了我的“男友”。
  鄭傑進來就嚷:“小多,咱倆不能就這麽玩兒完。”
  小多說:“憑什麽不能?”
  “你把……還有……還給我。”
  我回了自己的房間,坐在床上,書沒法看了,熱鬧爭先恐後的往我的耳朵裏麵鑽。鄭傑跟小多斤斤計較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漸漸我明白了,他其實不是來挽回小多的,他就是來討債的。
  南方男孩站在我的門口,在我的自行車旁邊,一直在聽他們在外麵理論。
  他的個子不高,身上是一件寶石藍色的襯衫,很名貴的牌子,我認識是因為我們班上的一個男孩穿這個牌子——他換過兩輛法拉利。這件奢侈品出現在這個貌不驚人的留學生的身上我不奇怪,很多留學生都有這樣的消費習慣:他們可以吃不好,住不好,可是翹了課去打工,卻毫不吝惜的用爹媽給的或者自己賺的錢去買精致華麗的奢侈品。法國貨好像就是有這個邪惡的魔力。
  但是我不討厭他。他有一張安靜的臉孔。
  我小聲對他說:“他的話你不要聽。小多才不圖他的錢呢,她還借給他不少。他現在來討債,他不提自己生病的時候,小多怎麽照顧他。”
  我說話的時候,他一直看著我。他什麽都沒有說,又好像沒聽見一樣。
  外麵的小多讓著鄭傑胡說八道了一會兒,終於說:“你怎麽知道,我今天發工錢啊?我這幾天給老板賣衣服,賺了不少提成。你看…… ……”
  她是在他麵前數鈔票呢,嘩,嘩,歐元大鈔好聽的聲音。
  我弄不懂她在做什麽。
  可是忽然間她發作了,她幾乎跳起來說:“狗屎,鄭傑,你是什麽東西?我的錢你也敢碰?你不照一照鏡子,看一看你什麽德行。你他媽來我這裏跟我算賬,你他媽是爺們不?你給我滾出去。你再在我這裏多耽一秒鍾,我立馬報警。我跟憲兵嘮一嘮你幫人作假邀請函的事兒!”
  我聽得頭皮直發麻,但是我立即出了自己的房間,我站在小多旁邊跟人高馬大的鄭傑對峙。
  他讓小多一下子點中了要害,立即決定換線作戰,他指著那南方男孩說:“剛才我就想說,你們這裏怎麽還有個男的啊?這他媽誰啊?”
  該我說話了。
  我這個人越是緊張的時候說話就越慢,我慢慢的對他說:“鄭傑,這是我的朋友,你把你的‘他媽’收回去。”
  小多上來推他:“你滾,你聽見沒有?你滾。”
  他要是誠心不走,賴在這裏,饒是我們兩個女孩,也推不走這麽一個大小夥子。可是他人已經敗下陣來了,罵罵咧咧的離開。我跟小多像打了一場仗一樣,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半天沒動。
  那男孩找到了我們的水杯,然後給我們兩個各自倒了一杯水。他問小多:“這個人叫什麽名字啊?”
  “鄭傑。鄭州的鄭,木字下麵四個點的傑。”小多說。
  然後他問我:“你呢?”
  “我是個不相關的人。”我說。
  小多的手指插在頭發裏,眼淚快流出來了一樣,困窘萬分:“我對不起你們兩個。”
  我沒有跟她說“沒關係”。
  有關係的。
  我不能學習,也沒有時間給自己做上一碗熱乎乎的粉絲湯當晚飯,我現在餓著肚子要騎上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去家樂福打工了。
  我怎麽說“沒關係”?
  但是總好過她一個人扛所有的事情。中國的留學生最不團結,但是沒有大團結,總得有點小的友愛。否則咱們怎麽活下去?
  我得走了。我帶上挎包和頭盔,扛著自行車下樓。我花兩歐元買了一隻熱狗,坐在河邊吃。五月底,裏昂的初夏,山上的栗子樹開粉白粉白的花,城裏最多一種叫做“吉”的鳥兒,通身烏黑,嘴巴是鮮豔的桔紅色,國內叫作“鷯哥”。它們不怕人,蹦蹦跳跳的來到我的麵前,我剩一點麵包,掰成碎屑喂它們。然後我戴上頭盔,登上車子去上班。
  這是一份在酒水櫃台做盤點的工作。每周12.5小時,每小時12歐元,要做的事情就是定時清點貨架上被買走的酒水,通知同事補貨上架。
  開始之前,洗澡的時候,我在盤算一件事情:暑假快到了,我之後要幹什麽呢?我不能隻做這一份工作。我要是能找到一份餐廳的工來打最好,比較穩定,賺得也多一些。我省吃儉用了一個學年,現在仍然還差一大筆才夠下學期的學費。我得加把勁才行。
  洗了澡,換了衣服,罩上黃色的馬甲。我對著鏡子認真的把頭發梳好,一縷一縷,發梢,發根,吹幹了,梳順了,我紮成麻花辮子,不留一絲在外麵。辮梢用黑色的天鵝絨束好,然後搭在肩上。
  我母親的話我記住的不多,但是有一件事情,一直銘記。女孩子要好好的梳洗自己的頭發。別人看你,未聞聲,不處事,先看你的頭發。那是你的教養,耐心和對自己的在意。
  礦泉水櫃台來了一個新產品。
  一升裝的“海格水”換了新的包裝:細腰身沙鍾形狀的瓶子是霧白色的包裝,仔細看,上麵都是雪花和氣泡的紋樣;瓶身上有藍色的文字,上半部是時裝大師讓保羅高蒂埃名字的縮寫JPG,下半部是水的品牌“海格”。我拿在手裏看了又看,已經是愛不釋手,同樣是無色無味的礦泉水,包裝一換,忽然變成藝術品。廣告打得更厲害了:請一位時尚大師,赴你今晚的盛宴。
  這款雅致靚麗的“海格水”賣到三歐元多,單價是“依雲”,甚至“巴鐸”的兩倍多,可是買的人卻趨之若鶩。那天晚上,三個小時之內,我們補了五次貨。
  第二天早上,教授講“人類行為符號在商品包裝上的體現”。分組討論的時候,
  我把這個例子拿出來講,從網絡上調來圖片給同組的同學看。
  他們眨眨眼睛,心裏麵有訝異,沒有說出來。
  我知道他們在驚訝什麽,跟我同組的這三個人,二個男孩的爸爸一位是蘇黎世的著名banker,另一位是有著英國爵位的摩洛哥人,一頭羊毛卷的女孩的爸爸媽媽幹些什麽,她自己也不太清楚,隻不過她的爺爺曾經在八十年代主持編纂過法國的山林保護法。
  他們各自家裏都有人專門負責去商場采購生活必需品。他們去平民超市的機會恐怕比我逛香榭大道上名店的機會還要少。
  “這算是什麽行為符號?”一個男孩說。
  “控製。”我說,“瓶子設計成這樣,最方便人握取它。”
  “像女人的腰。”另一個男孩脫口而出。
  羊毛卷女孩咯咯的笑起來。
  “或者是時間。”我說。
  羊毛卷忽然想起了什麽,埋頭在自己的古奇大挎兜裏麵翻了半天,終於掏出一份八卦雜誌,翻到自己想要的那一頁了,一手指著那個說“女人的腰”的男孩說:“我覺得他說得對。”
  他們同學一年了,尚不知道彼此姓甚名誰。
  她把那頁雜誌讓我看:讓保羅高蒂埃的身邊是海格水的家族繼承人丹尼海格。
  他是三十多歲的阿爾卑斯人,金頭發,藍眼睛——占盡了陽光的顏色。他看著鏡頭,微微笑,唇邊一道淡紋。
  他看上去有種溫和的氣息。
  這是海格水的主人。
  “真帥,是不是?”羊毛卷跟我說,“而且態度和氣質很好,怎麽看也不像是一個花花公子。”
  我看看她。
  羊毛卷搖頭,做出一副惋惜的表情:“他與那麽多名女人交往,誰知道匿名的藏品又有多少呢?所以我斷定,JPG這種水瓶的設計,就是迎合了這個男人的生活理念:掌握女人的腰。”
  她那一副理所當然的分析把另外兩個男生逗得哈哈大笑,看著他們如此這般,我簡直要崩潰。誰會白癡到把昭昭劣跡刻在自己的產品上麵?我每年繳大把的學費不是為了跟他們在這裏尋開心的。
  我的壞脾氣又升上來,我慢慢地對他們說:“教授等一會兒是要我們的討論報告的,誰來做呢?你?你?還是你?要麽我們拆夥,要們換新的個案做分析。”
  他們滿不在乎的挑挑眉毛,不介意我的不滿。
  寬容和愉快的品格太需要本錢來培養,我沒有那個本錢。
  下課了,羊毛卷被男朋友接走。雜誌扔在了書桌上。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回收它。
  在回家的電車上,我倚著欄杆看有丹尼海格的那一頁。他真好看,他的頭發,他的眼睛,他的唇角和微笑,那麽那麽的溫柔浪漫。
  電車路過廣場。鴿子群被驅趕起來,我仰頭看看外麵,初夏裏夕陽的光漫漫的灑在臉上。

  第二章
  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都在糾結一個問題:我與丹尼海格的故事,開端究竟在哪裏?是我在那本五花八門的雜誌上看到他的照片,還是這一年的夏天,我們在歌劇院見的第一麵。
  小多很把之前我幫她解圍當作一回事,總是覺得要把這個人情還回來。她的新男朋友小裴得到消息,裏昂歌劇院招聘一名演員助理,他們建議我去試一試,說已經找到蠻熟絡的關係,能夠幫我申請到這個周薪有三百歐元的暑期工。
  不知道他們哪裏來這麽大的能耐,但是我真的得到了這個職位。
  我的東家蘇菲女士是東南部音樂劇界的紅人,沉寂兩年後複出,在裏昂排演新的劇目《藍絲絨》。她是那種典型的法國女郎:金紅色的頭發,麵孔瘦削而精致,身體纖細,四肢修長,吸煙或者走路的時候微微含著胸,像隻花貓。
  我為她收拾衣服,準備劇本,叫車子,買間食一個月有餘,這位心不在焉的女明星從來沒有叫過我的名字。她每句必用禮貌的條件式現在時告訴我為她做這樣,為她做那樣。
  她從來不笑,對誰都不很滿意。
  晚上刷牙的時候,我跟小多說起她。
  小多說:“那我真應該跟她聊一聊,我得問一問她知不知道自己有什麽。
  讓她來看一看我們這個還在用七十年代風扇的老房子,讓她好好認識一下咱們這兩個為湊學費而玩兒命打工的窮學生。她肯定就高興起來了。”
  “為什麽要讓她在我的身上找心理平衡?”我說,“我覺得自己過得還行,並不足夠悲慘以充當對照組。”
  小多咯咯笑起來:“付我錢就行。”
  蘇菲真正稍微高興起來,是這一天收到城際快遞送來的禮物。
  那是一個小包裹,我代替舞台上正在工作的蘇菲接收。
  她與男主角的一組對唱唱到一半,忽然停下來,在仍然繼續的音樂聲中和男主角尚未收住的歌聲中問我:“那是什麽?”
  包裹皮上隻有地址,我回答蘇菲:“香貝裏城杜露大街15號。”
  蘇菲聞言,臉上不動聲色,卻從台上走下來,從我的手中把那個包裹接過去,慢慢打開。她做這件事的過程中,所有人都在等著她,等著這位美麗的女士優雅的做完這件在她的心目中遠勝於工作重要的事情。我在這個謎底揭曉之前,也在不停的猜測,這會是哪位貼心的仰慕者送來的昂貴的禮物呢?一個古董手鐲還是一串珍珠項鏈?
  她打開最後一層銀色的錫箔紙,從裏麵拿出一瓶透明的液體來,細長的玻璃瓶身上繁花緊簇,被錫紙封存的冰冷的溫度忽然遭遇外麵的熱空氣,霜氣凝在精美的瓶子上,她的手指覆在上麵,留下痕跡,邊緣透明。蘇菲擰開瓶蓋,飲一口。這個冷淡的從無笑容的女演員忽然微微笑,仿佛愛情流淌到了心裏。
  她所有同事的耐心是有補償的,那一天之後的排練,蘇菲出奇的合作,話也多了好幾句,她讚美一句她早該熟悉的台詞,耐心的跟著形體導演走過場。
  舞台下麵的我拿著那隻瓶子仔細的看,沒有氣泡,也沒有甜味和酒精的味道,這應該是一瓶普通的白水,但是這個來自香貝裏杜露大街15號的禮物,瓊漿玉液一樣的滋潤了蘇菲。
  那一天的排演結束,我收拾好蘇菲的衣服,將第二天的唱詞和樂譜打印出來交給她,然後騎車回自己家。我從歌劇院的後門出發,車輪子隻蹬兩下便會路過一個無名的小噴泉。中間的雕像是一個在坐著思考的卷發男孩,他下麵的水池裏,無數枚大大小小的硬幣在水波中閃耀——不知道有多少人的願望沉澱在那裏麵。我從口袋裏掏出三歐元的硬幣,想了想,還是在小賣店裏買了一瓶海格水來喝,然後看見一個小胖姑娘大約兩三歲的光景,正被她的媽媽指揮著把一枚小錢盡力的扔到噴泉的中央去,她閉上睫毛卷卷的眼睛,許一個關於糖果和朋友的願望。
  可是誰來告訴她,跟一汪水和一陣路過的風來祈禱,這其實毫無意義呢?它們並不如自己的一雙手來得更可靠。
  到家的時候,天色將黑,我推著車進中庭,被房東攔住了。她今天跟我說話,有種難得的和氣:“我想把你們房間的壁紙換一下,現在的太舊了,招蚊蟲。我需要的時間不會太長,最多一個星期左右,你們在別處是不是還有朋友?能不能先搬出去幾天…… ……”
  我還沒回答,小多從房間裏麵出來了,她一隻手拿著筷子,另一隻手拿著碗,正在把生雞蛋攪碎。她在上麵看著我跟房東太太笑著說:“菲永太太,您跟這個小孩兒說什麽啊?我不是說了嗎?我們一天的房租都沒有欠過,您想趕我們出去,要不要去跟我的律師談?”
  房東低聲罵她,惡狠狠的看著我,我一掀胳膊把車子夾起來,我說:“借過。”
  菲永太太在我的車輪擦上她的裙子之前閃身讓路,小多哈哈笑起來,看我一步一步的上樓。
  原來她要請客吃餃子,讓我幫忙和麵切蔥。我看見旁邊還有新鮮雞肉和泡在水裏的幹香菇,有點詫異:“幹什麽這麽隆重?今天的客人有多重要啊?”
  “你,我,小裴。就咱們三個,就不能吃得仔細一點嗎?”
  “你平時連煮一碗方便麵都覺得費事,今天忽然要仔細一點,我心裏沒底。”我笑著說。
  她先是沒回答,哼了幾句歌兒,轉過身對我說:“小裴把鄭傑給揍了。”
  我嚇了一跳:“說反了吧?”
  “你也不信,是不是?但是是真的。你記得他上次問他的名字有多仔細嗎?我當時就有點擔心,果然,就昨天,鄭傑從餐廳打工回來,讓四個小子在地鐵旁邊給撂倒了。肋骨折了三根。我是今天早上聽他的同學說的。”
  我把手裏的麵盆放下:“你因為這個要包餃子給小裴吃?你是要謝謝他把鄭傑給揍了?你長這麽大,總聽過那句話,叫做‘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吧?”
  小多沒有笑出聲來,但是看我的眼神那叫一個驚訝:“什麽時候輪得著你這麽個小丫頭教育我?你在拍電影嗎?還‘中國人不打中國人’。新男朋友胖揍無恥的舊男朋友,沒什麽不對吧?憑什麽因為這件事情發生在法國就責怪我?”
  我討厭她那個自以為是又滿不在乎的態度,索性扔下手裏的活計,撤回我自己的房間裏去。忽然一眼看見她又惹我不高興,灶台上,她拌好的小白菜豬肉餃子餡放在另一個盆子裏,盆子下麵居然墊著那張有丹尼海格照片的雜誌。
  我騰地一下跳過去,把那個雜誌從盆子下麵抽出來,扉頁上已經是一大片油漬。小多在下一秒鍾跳過來,抱住她的盆子:“幹什麽你?你要是掀翻我的餃子餡,看我不揍你!”
  “你幹什麽?!”我叫起來,“你幹什麽亂動我的書?!”
  “難道我用你的貿易辭典墊盆子嗎?”她還振振有詞。
  我氣得話也說不出來,憤憤的衝進自己的房間,大力扣上房門。她真討厭!真討厭!我恨不得把麵粉都扣在她的臉上!我著急的打開雜誌,翻到丹尼海格那一頁,還好他的照片完好無損,隻是正文的地方有幾顆油星。我把他的照片小心翼翼的剪下來,方方的一小塊兒,掌心一般大小。我要把他放在哪裏呢?陳舊而汙漬斑斑的牆上不可以,臨窗的桌子也不可以,我找了半天,還是把那張照片夾在我最經常翻閱的漢法字典裏。
  那一頁頁首和頁尾的詞條分別是:soleil 和solitude,“陽光”和“孤獨”。
  然後我躺在床上睡著了。睡得很不好,空間悶窒,氣息潮濕而奧熱,我在急促的呼吸中被汗水打濕全身,耳畔有那麽多雜亂的聲音:羅納河的波濤,機動車的馬達和忍無可忍的喇叭,隔壁床板吱吱呀呀的擠壓聲,門開了,又關上。
  我做了一個夢,我有匯款從國內寄到了,興高采烈的打開看,一片空白,一分錢都沒有。
  這個夢把我嚇得醒過來,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我的淚水順著眼角流到耳朵邊上。我是個19歲的年輕人,我不該有那麽多的憂鬱和傷感,隻是有的時候我疲憊。
  隔壁很安靜,我輕輕起床去洗手間,推開房門一看,小多穿著一件被汗水打濕的大背心,坐在餐廳的椅子上,她正把一支煙點著。回頭看見是我,她笑了:“歲數大你就知道了,跟誰過不去都不能跟自己的胃過不去,你不吃飯就睡,跟我慪氣是吧?還挺倔頭的呢,你這個東西。”她嘴上說我,卻用手肘把灶台上的一碗餃子往我的麵前推了推,“給你留的,嚐嚐啊,姐姐我的餃子可不是什麽人都吃得到。”
  我沒吃餃子,從洗手間出來,我從挎包裏麵把之前買的那瓶海格水拿出來喝,坐在她旁邊,看她一張總是笑著的臉沉浮在煙霧裏,她說:“你越來越不會過,買這麽貴的礦泉水。裏昂的自來水能直接喝,您是不知道還是中彩票了?”
  我抹了一下嘴巴:“小裴走了?”
  “嗯。”她點點頭,再吸一口煙,也看看我,“我告訴你,我跟他們在一起,但是我誰也不愛。”
  我又喝一口水:“…… ……”
  “但是我停不下來,”她說,“有了第一個男朋友就停不下來了,一個走了,得馬上換另一個。”她把腿蜷起來,腳踩在椅子上。
  我打量她,眼光不自覺的在她的大腿上掃了一下。
  她又笑了,哈哈的,極誇張:“你想什麽呢?我跟你說的不僅僅是那事兒,是這裏。”她掐著煙卷的手指一指自己的心。
  我們兩個再無話,我在這個狹小的暗廳裏陪著她吸完那支煙,然後她又衝了一個涼回房間睡覺去了,我自己坐在那裏,又是半天。直到阿拉伯女人回來,她走到我們的門口,恰對著電話大聲說:“來我這?來我這裏可不行。我啊,我從來不在家裏接待‘朋友’。”
  第二天是2006年7月3日,我之所以在這個冗長的敘述中明確這一個日期,是因為它對我今後的生活實在意義重大。
  這一天,一直炎熱的裏昂城刮起了西風,溫度稍降;這一天,蘇菲在歌劇院裏要排演《藍絲絨》的第三幕第二場:尊貴的夫人被新來的花匠迷得神魂顛倒;這一天,新包裝的“海格水”投放市場剛好六個星期,銷量突破了2500萬瓶,創造了三十年以來的業內奇跡,即每兩個法國人就有一位消費了一瓶價值三歐元的礦泉水,而法國電視一台想要約見丹尼海格未果;這一天,因為之前的失眠,我從早上開始就打不起精神,昏昏欲睡。
  蘇菲唱到“波西米亞的心藏在銅盔鐵甲的軀殼裏”時,我還是一個沒忍住,頭一低,盹在了座位上。
  那個覺睡得很結實很解乏,在有限的時間裏解決了大問題。
  我是被人在後麵喚醒的,那個聲音像是從天上來:“哎哎,蘇菲是不是在喊你?”
  舞台上的蘇菲搖著手裏的唱詞單問我:“怎麽回事?唱詞對不上。”
  我的汗又下來了,我用手背擦了一下額頭,趕快拿著手裏的那一摞打印出來的唱詞跑上台,一張一張的翻給她看,終於找到她要的,用紅筆標上今天的日期,放在她的手裏,蘇菲接過來之後低聲對我說:“剛才你在睡覺。”
  “對不起。”我真心實意的說,“昨晚睡得不好。”
  “我請你來做助理,不是要知道你哪天睡得好,或者不好。”
  “…… ……”
  我被再度響起來的音樂聲趕下台,一邊用手帕擦汗一邊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去。那個叫醒我的男人坐在我後麵的那排上,從舞台上打下來的光在這裏分界,後麵很暗,我尚不知道是丹尼海格。
  隻聽見聲音,聲音裏也有笑容:“她工作起來,態度不很友好,是吧?”
  “還不錯。剛才是您喊我?”
  “沒錯。”
  “謝謝。不過您為什麽不早一點叫我呢?”
  “你睡得太好了,讓人羨慕。”
  “…… ……”
  “你是個外國人?泰國人?還是越南人?”
  “中國人。”
  “你的法語說的真好。”
  我沒有因為他的恭維而對他微笑,我有些難為情,但是我認真而固執地說:“請稱呼我為‘您’。”
  他真的笑起來了,手臂支在前排的椅子上,身子漸漸往前探,似乎也想把站在前麵的我看一個仔細,然後他的臉在暗淡的光影中漸漸清晰起來,那張我看了無數遍的臉如今出現在我的眼前:金色的短發,湖藍色眼睛,眼梢唇角比照片多了些細小的皺紋——他不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了,可是真的英俊,態度溫柔而和善。
  丹尼海格稍抬著微笑的臉,仔仔細細的看著我說:“你還是個小孩子呢,憑什麽我要稱呼‘您’?”

  第三章(上)
  我們那天的對話僅止於此。相信我不會寫錯任何一個字,因為我跟丹尼海格第一次的對話已經在我的腦海裏反複出現了無數遍。
  當然第二天的情景也是曆曆在目。
  蘇菲下午才到,化妝師幫她弄頭發,美容師為她做指甲。她在鏡子裏麵看著我,然後對所有人說:“一起工作一個月了,你們還不認識她吧?我也不認識。對了,您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法國名字。我是中國人,我姓齊。”我也在鏡子裏麵看著她。
  “您是學生?”
  真是奇妙,她忽然就對我這個人好奇起來,我還是我,是什麽東西吸引了她?
  “學生,在這裏做暑期工。”
  我的手裏是裝訂著她在這一出戲裏所有唱詞和樂譜的文件夾,我下意識的把它豎起來拿在胸前,好像保護自己的一塊盾牌。
  “您跟劇團的合同,簽了什麽樣的條件?”她問,“薪水是多少?”
  “周薪300歐元,”我說,“直到九月份,一共13周,3900歐元。”
  “那聽上去不錯,”蘇菲挑一挑眉毛,手從美容師那裏抽出來,向旁邊一擺,她的私人助理將支票夾放在她的手上。
  我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盯著她在一張支票上填寫數字,簽上名字,然後“嚓”的一聲撕下來,向我抖動一下:“這是5000歐元,您拿著它,去西班牙玩一圈,新學期還早著呢,別把暑假浪費在這裏。”
  原來她是要解雇我了。
  我有點不大明白,但是我的自尊告訴我,原因不問也罷。
  我從自己的座位上走過去,從她的手中抽取那個小旗幟一樣的支票,第一下她沒有給我,第二下才抽出來,她拿起梳妝台上昨天收到的那精美的瓶子喝了一口水,然後看著我微笑。過程隻有幾秒鍾,世間臉色不過如此。
  我把那張支票拿在手上,慢慢展開。我沒有抬頭,對信手便支付了5000歐元的女演員說:“我是個外國人,對每個不太熟悉的詞語都很敏感,您說‘浪費’,我在這裏不是浪費時間,我想要工作,賺些錢來支付下學期的學費。但是我不能因為這個演一個笑話給您看。”
  我沒有像電影裏那樣把支票撕得粉碎然後扔在她的臉上,我隻是把它放在那漂亮的水瓶子旁邊。
  我轉個身離開蘇菲女士那裝著六麵巨大的菱形鏡子的化妝間,我的腦袋裏很亂,但是我得忘記這在我眼前一閃而過的5000歐元。我得趕快籌措到下個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我得趕快找到另一份工來打,或者,我給國內的母親打一個電話。
  算上六個小時的時差,我的這個電話打過去,她那邊不到晚上十點鍾。電話鈴響了五聲被接起來,我的運氣不錯,是我母親本人。
  我說:“我需要一些錢,你能不能打一些到我上次的帳號上來?”
  她略微沉吟:“要多少?”
  “我還需要一萬塊歐元。”
  “我一時沒有那麽多。”她說,“不過我盡量,我盡量給你湊。”
  我說“謝謝”,沒有馬上放下電話,她在那邊說:“過得好不好?”
  都是客套,如果我過得好,會給她打電話討要學費嗎?
  我說:“還不錯,室友昨天包了餃子給我吃。”
  “常打些電話來才好,我擔心你。”
  “嗯。”我想一想,“我九月份開學。”
  “…… ……我明白你的意思,在那之前,我會籌錢給你。”
  我從電話亭裏出來,買了兩歐元的炸薯條,然後坐在河堤的椅子上。下午四點,山坡上的教堂報整點的鍾聲傳來,我一邊吃著今天的這第一份食物一邊想,能不能把時間撥快,我的貪心不多,我隻想看自己到了明年的夏天還會怎樣,是不是仍然為尋找一份學費而愁眉不展。
  小多的朋友小裴居然在三天之內又找到了一份在香港餐館的洗碗工給我,我真有點驚訝了:他又找人教訓鄭傑,又照顧我和小多的工作,他真的隻是一個跟我們一樣的留學生嗎?
  小多吸著煙敲我的腦殼:“就你問題多,這麽好奇,去給大使館當間諜吧。”
  我抓住她的手:“你吸煙越來越多,幹什麽啊?你從哪裏弄這麽多的中國煙來?”
  “我告訴你,你可不要往外說。”
  “嗯,我不說。”
  “小裴是做這個生意的啊,有人從巴黎把煙運到裏昂來,他往下賣給不喜歡洋煙的中國人。”
  “這不是倒賣蘋果,”我說,“這是違法的。”
  “所以請你不要告訴別人。”
  我不能批評這個神通廣大的小裴,我甚至連和他劃清界限的驕傲都沒有。因為他,我去了這個新介紹的香港餐廳就頗受優待,洗了兩天的碗,老板發現我的法語說得蠻清楚,就讓我去前麵當跑堂。那一個八月的周末,小裴帶著小多來我們店裏吃飯,見我可以一隻手托著三個盤子健步如飛,還跟我豎起了大拇指。
  我們是這樣一種類型的留學生。
  當然留學生不可能都是這樣。
  總是訂八號桌的男孩每個星期都會約會不同的洋妞,他的紫色跑車停在外麵,他穿logo很不明顯的大名牌的T恤衫,他點菜的時候隻說法文,我都要以為他是個法國人了,可是他教帶來的女孩子字正腔圓的漢語。
  老板的女兒在日內瓦學醫,每個周末客人多的時候也會開著自己的小車子趕回店裏幫忙。她跟我們一樣在前麵當跑堂,但是畢竟身份不同,她不太與我們說話。有一天我從酒窖裏麵搬紅酒出來,聽見她對著電話用法語說:“你不要再說了,這個孩子我自己也會生下來。”
  當然也有年輕的中國女子來店裏吃飯,她們身邊可能有各色的外國人,她們點昂貴的酒和食物,她們有的自在,有的頹廢,有的有些洋洋自得的聲氣,還有的比洋人還洋人。
  我在那裏耽了餘下的整個夏天。到了八月底,老板給我結算了暑期的薪水,我共得歐元2400大塊。
  中國仍沒有匯款來,我下學期的學費仍然毫無著落。
  我不能再打一個電話去催促我的母親了,我於是盤算著要準備怎樣的一副說辭給學校,請他們允許我可以先上課,然後稍後繳費。
  為這些事情發起愁來,我會整夜的失眠,我在炎熱的夜裏獨自一個人睜著眼睛發呆,汗流浹背。
  院子裏不知道何時停留了幾隻流浪的野貓,阿拉伯女人回來的再晚也會學著它們的叫聲逗弄兩下。她們的聲音鑽到我的腦袋裏來,我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中思考一個問題,這個愉快的妓女會賺多少錢呢?

  第三章(下)
  九月份還是到了,栗子樹上帶刺的果實由青色變成褐色的時節,學校開學了。這個學期有著別樣的熱鬧:兩個論壇先後召開,教育部長和數位本校出身的法蘭西院士光臨,還有舊校友捐資建成的新場館開幕,學校裏到處花團錦簇,欣欣向榮——都是為了慶祝建校200周年。
  我但願這些喜慶的事件讓計財部的辦事員忽略掉一個尚未繳費的學生我,可是人人各司其職,精英學校的係統毫無紕漏,我被一個親切的電話叫到國際中心去,接待我的是一位會說中文的老師。
  “我們注意到——,”他說,“您尚未繳納這學期的注冊費。因為一般來說,我們希望學生在每年的五月能夠完成下一個年度所有的注冊手續,而您在去年也是在九月份才交納了全部的費用,所以我在想,您是不是有什麽,嗯,程序上的麻煩?如果是這樣,您知道的,學校是可以幫助學生申請裏昂信貸的助學貸款,您是不是需要我們出具什麽手續呢?”
  他字斟句酌的漢語還是讓我有點費腦筋,但是我還是明白的,他們希望我盡快交學費,催促我可以申請貸款來償還欠他們的債務。可是,有哪家銀行會把錢借給一個19歲的中國女孩呢?
  她在中國沒有父親,她在法國沒有親戚和體麵的朋友,她住在裏昂城裏陰暗肮髒的舊城區。
  “我沒有任何程序上的問題。”我說,“隻是我的錢還沒有到,不過它們會到的,我會盡快交學費。”我說。
  “問題 9月15日,所有的手續必須在那之前做完,逾期的話…… ……當然,我們是不可能將一位優秀的學生請出教室的,但是,小姐,超過9月15日,您將無法在任何一位教授的考試中得到卷紙。”他說。
  這位先生姓費雷,意思是“鐵鑄的”,鐵先生一直說中文,盡量婉轉,但已經足夠明白:過了9月15日,再不交費,請我滾蛋。
  “我會在那之前交學費的。”我再說道。
  從國際中心出來,我穿過種滿了熱帶植物的花房去教學樓等著上下一節課。電話在肩上的書包裏嗒嗒的振動,我一隻手伸進去掏電話,好長時間都沒有找到,忽然一個男孩迎麵過來,把打火機伸到我麵前,鑲著綠琉璃的可愛的小東西被男孩的拇指一撥,青火焰跳動出來,男孩說:“要找火兒,是嗎?”
  我抬頭看看他:“我不吸煙。”
  “我知道,”他笑,“隻是我想找個機會問問你,這學期你給自己怎麽排的課表?”
  我有些驚訝,看著這位富裕的同學:我們同班了一個學期學習微觀經濟,他跟我都沒有說過幾句話,怎麽忽然間就對我有了興趣?我轉的下一個腦筋是:要是我陪他睡一覺,他會不會讓他爸爸幫我交學費?
  “你去哪兒?”我問他,捋了一下頭發,我微笑。
  “我去羅蘭中心聽報告。”他說。
  “我也正要去。”我說。
  “那一起走吧。”他也笑起來,對自己的魅力自信無虞。
  我跟在他的後麵,眼光越過他的肩膀看花房外九月的陽光灑在茵茵的草坪上,有同學坐在那裏看書,無憂無慮的男孩兒女孩兒三兩成群。我又流汗了,手心裏濡濕一片。我從沒有這樣跟隨一個異性,又懷著一個齷齪而且笨拙的念頭。
  喜寶是怎樣做的?她怎麽會靈巧的抓到機會的小辮子?
  身邊有一群人經過,過了數步,有人在後麵喊:“喂!”
  法國人說“hello”,發成“誒囉”的音,重音長長,落在後麵,總有些曖昧的情意在裏麵。
  天作證,這個聲音我暗自複習無數遍。
  我轉過身,丹尼海格在前麵,他讓同伴先行,自己走過來,在我一臂遠的距離。
  我恨自己太累,晴天做白日夢。
  “你在這兒念書?”他問。
  我點點頭,沒有看他的臉,眼睛盯著他胸前的一枚鈕扣和手臂上淺金色的毛發。
  “後來我沒有再見到你。”他說。
  “哪裏?”我問。
  “歌劇院,蘇菲那裏。”他說。
  “因為我被解雇了。”我說。
  “哦…… ……”他停一停,“難怪。不過,為什麽?因為你在她排演的時候睡覺?”
  他說這句話,語氣輕快又促狹,像在問朋友的女兒:為什麽你被罰站?是不是你用爸爸的靴子換牛軋糖吃?
  但是事實不是如此。事實是,他愛慕的女人用她的美貌和財富狠狠的羞辱了我。
  花房裏的陽光太熱了,我又要流汗了,隻不過這次是在眼睛裏。我抽了一下鼻子,抬起頭,我看著他藍色的,湖水一樣的眼睛說:“是因為,是因為我跟您說話。”
  他看著我,竟一時無言。
  我知道自己說話造次,我忽然後悔,我說:“我要走了,我的同學在外麵等我呢。”
  我離開花房,到了外麵,那個男孩一直在等我,他問我:“那是你的朋友?”
  我低頭走了幾步:“不算是,不,不是。”
  “你是個特別的女孩子,”他在我後麵說,樣子挺快活的,他總是那樣,眉毛一掀一掀的,漂亮的眼睛裏充滿了活力,“他們打賭,看我能不能把約你出來。”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你是為了這個才跟我說話的?”
  “別那麽敏感,我沒有惡意。”他說,“再說,你討人喜歡。暑假的時候,我父親去中國開會,我隨他去了,看見梳辮子的姑娘,這讓我想起你。”
  我確實敏感,但是我也知道他並無惡意。惡意在我的心上,我剛才在琢磨他的錢。可是現在,當我離開那個種滿了熱帶植物的花房,那種念頭蕩然皆無,現在他是一個普通的同學,年輕而且富有,這裏這樣的人很多,這裏我是少數派。
  我跟丹尼海格再次見麵是在三天以後。
  他的水廠邀請我的教授帶領一些學生去參觀。我們清晨在裏昂的火車站集合,然後坐一個半小時的火車經過格勒諾布爾前往香貝裏。
  秋意漸濃,阿爾卑斯群山中的綠樹林參差了黃色或紅色的葉子,赭紅色的大鳥貼著山嶺低飛,火車穿過濕漉漉的棧橋和隧道在山穀中蜿蜒前行。
  教授走過來對我說:“您上學期的論文寫得很好。”
  我坐直了身體,向他微微頷首:“還沒有謝謝您給我那麽高的分數。”
  “用功的孩子總是受教授的歡迎。”
  他過獎我了,我上課的理念可與別人不一樣,我把學費計算到了每一分鍾上去,怎敢缺課或不用功呢?
  有同學問教授,這位海格先生可是本校的畢業生?
  “不是畢業生,”教授說,“隻是一位慷慨的捐助人,新的網絡中心就是他的大手筆…… ……
  ‘海格水’最近聲勢奪人,你們有沒有做好足夠的功課?見到丹尼海格,要問他一些什麽問題?在他的水廠參觀,要發掘些什麽門道?”
  “怎麽做功課?到處都找不到他的資料。這個人像是忽然複活的老貴族,他的前半生是在自己的泉眼裏度過的嗎?”一個男孩開玩笑。
  我看著雙層車窗外的景色,看著高大遼遠的山巒和一閃而過的小瀑布想:他在他的泉水裏生活?這聽上去似乎不無可能。隻是那必定是一泓溫暖的泉水,像他的眼睛和聲音。
  然而我隱秘的情感和向往在那一天幾乎落空。
  我們乘坐火車抵達香貝裏時,一場小雨剛剛路過。海格公司的車子在火車站的門口等我們,帶著我們穿過這個水汽氤氳的小城。向東行駛十分鍾左右,我終於見到那些霧氣的來源:貝爾熱湖在灰暗的天空下顯出一種暗藍色,輝映著對麵的小貓牙山,水汽從湖麵上安靜的上升,在墨綠色的山腰上結成大塊的雲朵,沒有釣客,沒有船,沒有燈火,沒有過境的鳥,波濤的聲音規律又凝重,重複著千萬年來從不曾改變的節奏,他們構成了一幅莊重而肅穆的畫麵。
  車子繞過貝爾熱湖,延山路向上,在雲層中越走越高,過了1800米的界碑後又平行行駛了兩三公裏,我們終於抵達了海格水的大本營。
  經過四層衛生消毒的步驟,我們這些訪客在一位工程師的帶領下參觀海格水的采集,過濾,滲透消毒,直到瓶裝車間。聽他們講述這個整個歐洲最純淨最豐富的水源是怎樣被采擷,加工,包裝成為行銷世界的礦物質水,純淨水,化妝和醫療工業用水的。過程中有人想要拍照,問向導可不可以,他攤開雙手,笑容可掬:“海格先生說,你們在這裏做些什麽都行。”
  我說:“那可以看一看水源地嗎?我是說,‘海格水’的泉眼。”
  “哦哦,”工程師的臉上做了一個逗趣的表情,“這就不在我的權限範圍之內了,那裏方圓五十公裏被憲兵把守,除了每一代的海格,不可能有人接近。”
  “每瓶水買到近四歐元,是同類產品的兩杯,可不可以看作是一種宣傳炒作?”——年輕學生們的提問總是有點過於直接,甚至冒失。
  工程師先生沒有馬上回答,他拿出一瓶成品礦物質水,自己打開,喝一口,然後讓我們看他手中那裝在砂鍾一樣瓶子裏的海格水:“女士們先生們,這是歐洲最好的——水!水是什麽?水是生命,是健康,更好的水就是更強健的身體,更長的壽命,四歐元買到歐洲最好的水,這也可以看作是炒作嗎?”
  我們在豐富的午餐後被帶領參觀公司的博物館,見到每一瓶海格水和每一代海格,最初是一些畫像,然後照片由黑白變成了彩色,他們與皇帝和共和國總統合影,真是顯赫。但這裏並沒有丹尼海格的照片。
  下午兩點左右,參觀結束。回去的團隊不再像來的時候那樣整齊:教授要去拜訪一位住在此地的老友;幾個同學想要就近再行一個小時去日內瓦度一個周末;我自己落了單,在街上逛一逛,還是買了回裏昂的車票。
  傍晚時分,又開始下雨了,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個商店,酒吧和煙草咖啡店都紛紛亮起了霓虹燈,燈光在雨水中波散出一重重柔和而模糊的光暈,這個城市忽然在黃昏的細雨中變得童話般可愛。我在一個玩具店門口停下腳步,看裏麵的仙度瑞拉,王子屈膝,為她試一隻水晶鞋。
  丹尼海格的車子不知何時停下來。
  在櫥窗上,他的影子疊在我的身後。
  請原諒我的不自量力和忘乎所以吧,若不是寂寞的時候,我與他每一次狹路相逢,我怎會愛他愛得那樣?

  第四章(上)
  我在回裏昂的火車上跟他說了一些關於我的瑣事。
  我來自於一個中國北方的城市,那裏的冬天,動輒零下二十六七度,所以有人抱怨裏昂冬季寒冷,但對我來說,其實並不難熬;我在商校裏學習貿易,因為這是一個比較容易找到好的工作的專業;我不說英文;我很小就接觸過法語,因為我的父親是一家化工廠的法語技術翻譯;他後來到非洲去工作了,他失蹤在那裏。
  “他在馬裏工作了兩年,中間不曾回家,但是每月都會寄錢回來。他的薪水很高,我得以接受很好的教育,我的母親總是穿最漂亮的裙子——直到我們再也收不到他的錢了,不僅僅是錢,他音信全無。我母親等了兩年,後來嫁給了別人。
  我來裏昂三年了,也沒有回去過,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
  如您所見,除了念書,我還工作。蘇菲那裏的工作是一個朋友介紹去的。
  我知道您。
  我喜歡‘海格水’新的造型。
  我在雜誌上看到您的照片,然後在蘇菲那裏見到您。
  後來,她的《藍絲絨》公演了嗎?”
  “還沒有。”他說,“在裏昂的第一場公演是在9月24號。”
  “您會去嗎?”
  “是的。”
  我點點頭,其實我並不關心。
  上火車之前,我們在玩具店的櫥窗前相遇,他問我是否願意讓他用車子送我回家,他的青色的房車像一隻高貴的雪豹一樣臥在街的對麵,我看一看那邊說,我已經買了火車票,但是我願意跟您多呆一會兒。
  他讓司機離開,自己買了火車票跟我一起回裏昂。
  我們兩個坐在車廂的小包間裏,暮色四合,丹尼海格把燈點亮。
  燈光很明亮,他看著我的臉。
  他並沒有笑,但是他藍色的眼睛讓人心生溫暖。
  在從香貝裏回裏昂的火車上,他在小車廂燈光下的樣子,在我的心中被一點點的定格。每當我想起這個畫麵,很多感官上的回憶被輕輕的喚起:秋天裏山野的顏色,氣味,還有火車車輪與鐵軌相軋,發出的有規律的聲音。
  我並不關心蘇菲的《藍絲絨》究竟在何時公演,我關心的是別的事情。
  “你們是情人嗎?”我說。
  “是的。”
  “但是她並不是唯一的一個?”
  “雜誌上這麽說的?”他問。
  “雜誌上說很多事情。”
  “……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你們會結婚嗎?”
  “不會。”
  “你會跟你現在的某一位情人結婚嗎?”
  “不會。”
  “你這麽篤定?”我說。
  “這件事情是的,但有的不。比如我不知道,現在這個女孩兒這樣拷問我,而我再見到她,得是什麽時候?”他說。
  “…… ……”
  “你總有個名字的?”他問我。
  我把名字的拚音寫在紙上讓他看:Qi Hui Hui
  法文中字母“”不發音,他於是讀到:齊微微。
  我糾正:“慧慧。”
  他說:“微微。”
  我笑起來,他也笑了。
  車廂裏廣播:裏昂到了。
  回程竟然這麽快。
  從火車站到我住的地方,徒步要走40分鍾,我們像在火車上一樣,大部分時候不說話,偶爾交談,也隻是我問他答,我越來越肆無忌憚起來。
  我說:“你看,騎車上學的話,我走這條路。可以快上十分鍾左右…… ……您呢?您在哪裏念過書?我的同學們沒有找到關於丹尼海格的任何資料。”
  “我沒有念過大學。”他說。
  我有點驚訝,抬頭看看他,他向我眨眨眼睛:“你在心裏瞧不起人呢,你這個商校的好學生。”
  “那您可信教?”
  我們恰好路過聖約瑟夫大教堂,彩繪玻璃在月光下講述很多古老的故事,仍有觀光客在拍照,他回答我說:“不,你呢?”
  “我也不,”我說,“但是有的事情很奇怪。當我全心全意的渴望某個東西的時候,似乎總能得到的。從小到大都是如此。”
  “哦?你祈禱了嗎?”
  “並沒有。”我說,“我隻是想要想要,我不跟任何人說,然後我就得到了。小時候,一輛紫色的自行車;後來,我想考上一個好中學;後來,是來法國念書。我沒有向任何一個神祈禱過,但是我得到了。”
  我們穿過半條馬路,走到街心公園,他忽然停下腳步,認真的對我說:“那你現在想要什麽?”
  “很多東西,”我說,“但是我不能說出口,因為一旦出口就得不到了。”
  他笑起來,他有一顆尖利的犬齒,月光下,我又覺得他像是一隻好看的吸血鬼,這想法有點嚇到我自己,我看著他,沒有笑:“先生您在嘲笑我,對不對?”
  “不不,請別誤會。隻是我覺得很有趣,那是一些有趣的孩子話,”他說,“我還以為自己能扮演長腿叔叔。”
  我快到了,我指一指前麵:“那是我住的樓。”
  他走過去看門口的牌子:“哦,這是——德拉貝的故居?他仍然有時造訪嗎?”
  “會的,當我們吃飯的時候他就來,敲著門說:我好餓啊。”我說。
  他皺著眉頭看著我,有點啼笑皆非:“好萊塢電影沒什麽好作用,專教小孩子嚇唬人。”
  我看看他,他不止一次地說我是小孩子了,可我不當小孩子很多年了。
  “這裏很簡陋,我的室友也在。我們在這裏道別吧。”我說。
  “好的。”
  “您是回香貝裏,還是留在裏昂?”我問。
  “我會留在這裏。”他說,“已經沒有回去的火車了。”
  “謝謝您送我回來。”
  他的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輕輕俯下身,吻我的雙頰,道再見。他呼吸間有薄荷的味道,身後是一輪好月亮。
  我轉身進了那棟老樓,關上大門的那一刹那,忽然心如擂鼓。究竟發生了什麽?我遇見了丹尼海格;他從香貝裏送我到這裏來;一路上,他的眼光都停留在我的臉上。
  我騰騰騰的上樓,我要在這個可愛的夢境醒來之前趕快睡回去。
  誰知道小多在樓上正擺著大陣勢:廚房裏,餐廳裏,還有她自己的房間裏,各種中國香煙層層疊疊的對方在一起,她手裏拿著一個小本子在那邊統計:“紅塔山兩箱,人民大會堂五條,七匹狼軟包一箱,硬包六條…… ……”
  我看著她:“你在幹什麽啊?”
  “小裴讓我給他幫個忙,把一些煙先存放在這裏。”她又是那個滿不在乎的態度了,“唉接著,幫我拿到那邊去。”
  她把一條煙飛到我手裏,我討厭煙葉子的味道,我把它隨手就拍在旁邊的灶台上,我怒氣衝衝的問她:“你怎麽把這麽懸乎的事兒弄到這裏來了?”
  “這怎麽懸乎了?”她瞪著眼睛看著我,“他把這些東西隻存放在這裏一天,他後天就拿走,唉唉唉,我可沒有把它們放在你的房間裏,你犯不著這樣緊張。”
  我沒有時間與精力跟她辯論了,這個人腦袋裏麵沒有是非。我在一摞一摞的香煙盒中找到下腳的位置,一步一步的進了自己的房間,還未關上房門,小多說:“你的手機沒電了嗎?你媽的電話打到我這裏來了,她讓我告訴你:你的學費她暫時湊不出來,她讓我先幫幫你。”
  我隻覺得一盆冰水嘩地扣在我的腦袋上,我好長時間一動沒動。

  第四章(中)我們就是案犯啊
  小多扔了一疊錢在我旁邊:“我就這些了,2000塊,你拿去急用,記得還我啊。”
  我把那疊錢拿起來,在手裏小心的體會了一下它的厚度和質感,我走過去,把它放在小多圍裙的口袋裏,我說:“你,你還是先拿著吧,我的,我的問題不止這些呢。”
  她嚇了一跳,看著我:“怎麽了?你是不是,學費交不上了?”
  小多她算個朋友,她這時候沒再數落我不自量力的念商校了,她把電話抄出來:“我去找小裴想個辦法,你,你要多少?”
  我把她的手按住:“唉別,我沒事兒。你先忙你的吧,我今天去了外地,我累了,我去睡覺了。”
  我輕輕關上房門,和衣躺在床上。與丹尼海格獨處的喜悅轉瞬不見,那個好夢忽然消失了,我如今身處一個貧窮的,窘迫的,不能按時交納學費,又周身都是中國煙葉味道的噩夢中。我的汗水又下來。
  這個噩夢在第二天早上達到高潮。
  有人蠻橫的敲門,我披上衣服去外麵,看見小多在一地的煙盒中紮煞著雙手站在那裏。
  我小聲問:“那是誰啊?”
  還未等她回答,來人在外麵說到:“警察。我們懷疑你們與一起香煙走私案有關,請開門協助調查。”
  我們怎麽會與此“有關”?我們就是案犯啊。所有的罪證堂而皇之的擺在腳底下,警察出這個任務可是省了事兒,連搜查都不用了。
  我看看小多,她看看我。誰來把這兩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從噩夢中叫醒?
  門被越拍越急,越拍越狠。我還是繞過小多,走過去,開一條小縫兒,外麵是四個荷槍實彈的警察,其中的一個順手一支,我們的門被大打開來。
  “秦多方,齊慧慧?”
  名字被怪聲怪調的叫出來,我點點頭。
  警察看了看一地的香煙,一掃剛才敲門時的急躁,忽然從容了,四平八穩的說:“你們二位被懷疑跟一宗香煙走私案有關,請跟我們去警局協助調查。你們可以委托別人進行辯護,也可以自己辯護。你們從現在起說的每一個字都會被視為與本案相關。”
  已經出門的小多回頭說:“跟她沒關,她是我的室友。”
  我呆呆的,早就沒了動靜。
  我們兩個被四個警察前後看管著下樓,螺旋形的黑色樓梯像是個沒有底的深井,我們向下走,越陷越深。
  房東在樓下,倚在門邊上看著我們。
  後麵的警察催促:“請走快一點。”
  大門外麵忽然進來一位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手裏拿著一個方形的金色盒子,他與剛剛下樓的我們打了一個照麵,身體立時閃到一邊,給被警察簇擁的囚犯讓路。
  快要出門的時候,我聽到那位年輕人提到我的名字,他問房東,這位齊慧慧小姐住在幾樓?
  我回過頭來。
  房東努努嘴巴:“呶,就是她。”
  年輕人看上去蠻失望,他雙手把盒子托起來讓我看:“能不能把這個禮物收了再走?”
  警察的手扣在我的頭上向下一按,我被塞到了警車裏。
  為了防止竄供,我和小多在警察局裏別分開。我被關押在一間不到五平米的長方形的小房間裏,沒有窗子,門是鐵柵欄的,就像動物園的籠子,挨著牆有一圈長條形的木板,寬不到二十公分,人坐上去,隻夠支撐半個臀部,那是一個無比尷尬的姿勢。
  除了我以外,這個房間裏還關著兩個人:一個白人女孩,年紀不大,畫著濃重的黑眼圈,滿臉的銅環鐵定,她坐在我對麵,雙腿交疊,不停的抖動著;另一個是看不出來年紀的的黑人婦女,戴著花頭巾,身體臃腫,身上的氣味很大。
  我是在送我們來的警車上徹底醒過來的,也不再發呆,此刻腦袋裏麵再清楚也不過。隻是我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事情,我從沒坐過任何一個國家的班房,我沒有自己的律師,也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麽,我於是在腦袋裏開始回憶自己19年的人生道路,我究竟是做錯了什麽,導致我現在在這裏?我是不應該來法國?還是不應該念一個好學校?我似乎應該省下學費住一個幹淨或者安全些的房子,那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想著想著,我聽見哭聲,嗚嗚的從隔壁傳來,原來小多就在旁邊。我站起來,向門口走了幾步,我聽見她說:“這個該死的小裴…… ……”
  我說:“你為什麽罵他?”
  小多在那邊說:“一定是他害我。”
  我們兩個隔著牆壁嘀咕,女警官從對麵的位置上噌的一下站起來,走到這邊來,手壓在自己腰間的警棍上,威嚴的看著我,她的意思很明白:要安靜還是要吃家夥?
  我也不知道哪裏來了那麽大的勇氣和力量,我雙手抓著欄杆說:“怎麽會是他呢?他是你的男朋友啊。他怎麽會害你呢?”
  女警官揮著手裏的電棍說:“退回去!閉嘴!”
  後麵那白人女孩哈哈笑起來,像烏鴉碰到了最好玩的事情。
  我看著警官說:“我渴了。”
  她用警棍指著我的鼻子說:“退回去!閉嘴!”

  第四章(下)哦,瞧瞧你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白人女孩被帶走了,黑人婦女也走了,我坐在地上直到肚子疼,倒了三班的警官過來叫我的名字:“齊慧慧,出來。”
  我從裏麵出來,跟著一個警察穿過長長的陰暗的走廊來到另一個房間,隻一張桌,一麵鏡子,兩把椅子的房間,燈光是暗藍色的,一個便衣手裏拿著卷宗,向自己的對麵一指:“請坐在那裏。”
  我走過去,坐在那把稍舒服一些的椅子上,我說:“我渴了。”
  便衣倒了一杯涼水給我,我一飲而盡。
  便衣說:“有女孩子被利用替人走私,跟我們合作後,陳述了她們知道的所有情況,我們不僅不予以起訴,還為她們安排了就業和上學的機會,有人之後一直奉公守法,直到入了法蘭西國籍。”
  我什麽都沒有說。
  他說:“也有人拒不合作,可是做了的事情不能當作沒有發生過,證據確鑿,她們被送進班房。”
  “…… ……”
  “法國電影不好。拍監獄的都是喜劇。其實根本並非如此,你想去看看嗎?”
  “你讓我說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我說。
  “說你們的香煙從哪裏,經過誰弄來的,說你們是怎樣倒賣出去的——說跟這些相關的所有的情況。”
  “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還是口渴。”
  我知道他在心裏罵我是母狗。可是無論是我痛哭流涕還是歇斯底裏的嚎叫,他都不會相信我與此事毫無關係,我沒有必要讓他看熱鬧。
  我與便衣相持了半個小時,直到他接了一個電話,那個電話不到一分鍾,過程當中,他通過鏡子打量我,神色有微妙的變化。
  沒過多久,一位衣著考究,模樣體麵的先生進來說:“我是齊小姐的律師,從現在開始,她不會回答您的任何問題,我來為齊小姐辦理保釋手續。”
  便衣沒有任何意見,我後來猜測,他的上司已經在剛才的電話裏告訴了他因該怎麽做。
  我在一些律師仔細審核過的文件上簽字,然後被帶回警局,走到外麵的時候發現,已經是夜裏了。律師先生說:“我的車子在附近,請等一等,我送您回家。”
  我擦了一下額頭的汗水:“我的朋友呢?她怎麽辦?”
  “她有點複雜。因為她直接涉案。不過,我會想辦法把她保釋出來的。怎麽樣?齊小姐,您是要回家還是要去吃些東西?我可以載您去。”
  “我還不知道您是誰呢。”我說。
  “我為海格先生工作。”
  其實我剛才猜出了一半,隻是我的心情是那樣的複雜。我眼巴巴的指望著能被營救,我又卑微的希望著,那不是丹尼海格,而是別人,我不想在他的麵前那樣狼狽。好長時間我站在那裏,看著丹尼海格派來的律師,我一動沒動。
  律師先生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說:“是的,齊小姐現在我的身邊。”然後他對我說:“是丹尼,他問您是否願意同他講話?”
  我把電話接過來,手機拿在手裏,鼻子和喉嚨都疼痛起來,那麽久說不出話來,哽咽著。過了好一會兒,丹尼海格在另一邊忽然笑了一聲,很輕很輕的一聲笑,像一對打牌的夥伴,一個出錯了,另一個給她拾殘局,又安慰又促狹“哦,瞧瞧你”。
  他那可親的聲音說:“我本該去接你,可是在日內瓦有點急事,不得不離開裏昂。”
  “嗯。”
  “微微,別為你的朋友擔心,好好休息。”
  “嗯。”
  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成了丹尼海格的情人,當我們繾綣在香貝裏那個臨著貝爾熱湖的房間裏的時候,我平白無故的回憶起這一天的事情,很多細節得以求證。
  “你在警局裏有朋友?從上麵施加壓力保我出來。是嗎?”
  “也沒有施加什麽壓力,隻是有朋友而已。”他說。
  “法國也搞這一套?你憑什麽還說中國腐敗?”
  “哦哦,”他指著我的鼻子,“居然在這裏等著我?聽我說,我們原來並非如此。有法國的公務員去了一趟意大利出差,回來便有了這樣的風氣。”
  我笑起來,他壓在我身上,手指插在我的頭發裏,親我的嘴巴。
  “等等,”我說,“我從警局出來的時候,你真的在日內瓦嗎?”
  “…… ……我在對麵的街上。”
  “…… ……”
  “隻是我想,你可能不願意在那個時候見到我。”
  我翻一個身,背朝著丹尼:“當然不願意。一整天我都沒有洗臉刷牙,頭發黏在一起,身上都是汗水味…… ……我那麽狼狽,我誰都不想見,我最不能見到你。”
  “對這個我倒是無所謂,”他在後麵,手輕輕的放在我的腰上,“我隻是覺得稀奇,為什麽這個孩子每次見到我,每次跟我說話,都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的臉埋在被子笑:“那個時候又傻又小…… ……唉,但是你是怎麽知道,我在那一天倒黴,被人帶到警察局去的?”
  “讓我想一想,哦,派去送禮物的人,回來通風報信。幸虧有他。”
  哦,對了,還有那個裝在金色盒子裏的禮物。

  第五章 那是我自己的事
  我被丹尼海格的律師送回左岸的家。上樓之前,路過門房,房東太太看到我這麽快被放出來,一臉驚詫。我打了一個嗬欠對她說:“您驚訝是嗎?是您報警說我的室友走私香煙的吧?我告訴您,我不是歹徒,否則我一準兒燒了這個老房子。您報警告我恐嚇吧,我下一秒鍾就出來,您信不信?我告訴您,我就呆在這裏,別想趕我走。”
  我自己還沒有察覺,我已經開始使用丹尼海格的勢力作為倚仗了。
  屋子裏麵一塌糊塗,所有的香煙被繳走,東西被翻了一個底朝天。我在門後麵找到一隻拖鞋,在壁櫥旁邊找到另一隻,我把自己房間的燈打開,淩亂的書桌上放著那個金色的方形的盒子。
  我走過去,把它拿起來,左上角有一小方卡片。我拿過來看,上麵用鋼筆寫著寥寥兩個字:Pour toi.(致你)。然後是丹尼海格的名字和一小串電話號碼,我看了他的字好久,然後把這張卡片放在我被扔在地上的那本漢法字典裏,他的照片還夾在那兩頁的中間:陽光和孤獨。
  盒子裏麵會是什麽呢?
  它大約有一個17寸的手提電腦箱般大小,略厚,金色的包裝摸上去光滑冰涼,是名貴的絲綢,同顏色的緞帶打了一個十字結,幽幽的百合花香從裏麵傳出來,神秘的誘惑。
  丹尼海格會送一件什麽東西給我?
  一件禮服?還是一雙水晶鞋?一隻名貴的手袋?或者一頂王冠?我看過一個電影,一個美國姑娘愛上一個顯赫的法國政客,他送她一隻愛馬仕的紅色凱利包,女孩很高興,她拿著那個手袋參加社交活動,馬上有人問她:“你可是……的新情人?你們現在在一起嗎?”
  女孩問對方怎麽會知道,那人說:“他送給每一個情人同樣的手袋,款式,顏色,分毫不差,看,我的一模一樣。”
  我又拿這個電影嚇了自己一跳,我手裏是那個金色的盒子,仍未打開。
  我說了,那個時候,我又小又傻,還有更要不得的一點,我十分驕傲,貧窮且驕傲。尚欠著學費的我愛上丹尼海格這個掌握著水源的歐洲富翁,這個情人無數的俊美男人,可是我仍然想要跟他平起平坐,我已經得到了他的救助,我不想再要他提供的奢侈的禮物。我把金盒子原封不動的放在那裏,然後再床上扒出一個地方,縮成一小團睡覺。
  小多第二天回來,無限疲憊,她洗了一個澡便躺在已經收拾好的我的床上,不知道從哪裏又摸出煙來,狠狠的吸一口說:“但願我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在旁邊看書說:“放心,會的。”
  她吐了一個煙圈問我:“救我們出來的是誰?”
  “一個朋友。”
  “必然有錢有勢,”她半坐起來看看我,“你什麽時候搭上這個了?”
  “我沒搭上,”我把書合上,看著她,“你把小裴交代出去了嗎?”
  “沒有,但是我把他老板交代出去了,”她說,“你說得對,慧慧,他是我的男朋友,他不會害我的,那我就不能害他。”
  “你找到他了嗎?”
  “沒影了。不過說不定什麽時候會回來的,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失蹤了。唉,我說,”小多看著我發笑,“那位新朋友,看看他能不能幫你墊付學費。”
  “別再說了。”
  你瞧我們倆,就是這樣度過這個九月的第二個周末的。那一夜睡得還算踏實,接下來的周一是我交學費的死期九月十五日,我梳好頭發,穿戴整齊,拿起頭盔,夾著我的自行車下樓。我的學費還沒有交,但是我上一天課且算一天,我待到被人趕出來為止。
  九月十五日,沒有人催繳我的學費;九月十六日,依然沒有;九月十七日,我所有的校園卡仍舊好用;九月十八日,統計課進行階段測試,我得到一份具名卷紙。
  我答完了題便去國際中心,費雷先生的助理說他還有別的訪客,我正要離開,他開門送客人出來,見是我,很熱情的說:“齊小姐,我能為您做點什麽?”
  他態度的變化讓我想起了之前在警局的遭遇。我問他是否收到了我的學費,費雷先生把我的學號輸入微機之後,仔細讀了一會兒數據說:“是的,九月十五日上午十點,我們收到了您匯繳的學費。嗯。”他停了一會兒,“今年的,還有之後兩年的,知道學程結束,您已經交齊了全部的學費。”
  我想我知道那是誰的大手筆了。
  我看了看對麵的費雷先生,他不是一直跟我做戲嗎?他一直盯著我在學校空空如也的賬戶,那裏忽然飛入一大筆錢,他還需要輸入我的學號,仔細察看了之後再告訴我嗎?他像警察一樣,也在心裏罵我呢,他在想,我這筆錢是偷到的還是把自己賣了一個好價錢。
  我跟他道別,去另一棟樓上課,路過丹尼海格捐資建造的網絡中心,那是巨大的透明的建築,通體的玻璃磚結構,陽光被折射數次,耀花了人的眼睛,那是他的金錢和權勢。
  我回家去,把那隻金盒子拿出來,放在膝蓋上,端詳了很久。幾天過去了,百合花香仍然淡淡的流淌出來,綢子麵擦過手指,水波一樣。我還是把它打開,一層一層,緞帶,封麵,直到裏麵,是黑色的盒子,範思哲的標誌,燙金的美杜莎烙在上麵,微微含笑。
  果不其然,裏麵是一條淡綠色的雪紡連衣裙,長度及膝,胸口和後背的設計像是百合花微卷的花瓣。
  裙子的下麵仍有機關,再打開一層盒蓋,裏麵是一雙黑色的係帶高跟鞋,軟綢子的鞋麵,縫著層層疊疊細小的鑽石,這雙鞋子我在雜誌上看到過,它是這個大名牌今年秋季的新款,名字叫做“夜空”。
  多麽奢侈的美好的物質,我的手指不夠用,我把那綠色的小裙子捧起來,用它貼一貼臉頰,我從來沒有奢望過一件真正的範思哲,此時捧在手裏,貼在臉上,誰能有拒絕它的骨氣?
  我去洗了個澡,然後把它們穿在身上,裙子的腰身,鞋子的尺碼,好像量身定做,我看著鏡子裏麵的自己,手指劃在倒映中我裸露的鎖骨上,我覺得那是我,又不是我。過於美麗,有欠真實。
  第二天上學路過歌劇院,蘇菲的大幅舞台照被張貼出來,她是真的光芒四射。
  九月二十四日,《藍絲絨》首演,丹尼海格曾說過,他回來看蘇菲的表演。
  我在那一天的下午打通了他的電話。
  鈴響一聲,接電話的是他本人。
  我說:“日安,我是齊慧慧。”
  丹尼海格說:“日安,微微。”
  “我打電話是想要問,什麽時候可以見您一麵?”
  “我現在在裏昂。”
  “我知道,您說過,要在今天來看蘇菲的音樂劇。”
  “事實上,”他輕輕的咳一聲,“她就在我的對麵。”
  “代問她好。”
  他說:“何必如此?你並不真的想要。”
  “那麽,演出大約十一點左右結束,歌劇院正門前方有一個阿波羅雕像的噴泉,我去那裏等您,好嗎?”
  “…… ……可以,我沒有問題。不過,那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有些話說。”
  “那好,不見不散。”
  我掛上電話,秋高氣爽的九月天裏,我又開始流汗了。
  丹尼海格到的時候,我已經在噴泉旁邊等了二十分鍾了。期間有流氓和警察上來問候,我照實說,我在等待我的朋友。涼氣鑽到我的膝蓋裏,我不太舍得跺腳取暖,隻因為鞋子太貴。
  他沒有遲到,他準時到的。演出應該尚未結束,他一個人從歌劇院的正門出來,穿過馬路,似乎遠遠看見是我在等他,他腳步加快,小步跑過來。
  他真英俊。金色的頭發,身上是夜禮服,一條白色的短圍巾,身體頎長,姿態優雅。
  我們沒有互相問候晚上好,我們隻是看著對方。他見我穿著他送的綠色的小禮服,過來握我的雙臂,手掌的溫度印在我發涼的皮膚上,笑意噙在眉彎眼角,他隻說道:“真漂亮。”
  “我冷了。”我說,我真的有點哆嗦。
  他聞言脫下自己禮服的外套,披在我的肩上,在他的雙臂繞過我的身體,棱角分明的下顎恰接近我的眼眉前的時候,我雙手上去捧住他的臉頰,輕輕墊起腳尖,嘴巴印在他飛薄的唇上。
  我親吻丹尼海格的念頭憑空而來,但那個吻卻纏綿漫長。丹尼海格在半秒鍾的錯愕後,雙手在後麵托住了我的頸子,環著我的腰,將我穩穩的擁抱住,我覺得自己像被托在一個溫暖的輕輕搖蕩的搖籃裏,是他的唇在我的唇上輾轉斯摩。
  稍一分開,他抵著我的額頭低聲問:“去我那裏,好嗎?”
  我的手還在他的臉頰上,我說:“我的室友出門了,去我那裏,好嗎?”
  他拿起我的手指親吻:“好的,你說怎樣都可以。”
  丹尼海格的司機認識我的房子。我身處在他豪華的青色賓利車裏滑過夜色中的裏昂城,所見的景物竟與平時大不一樣,漫天星鬥,月色嫵媚,栗子樹的倒影飄蕩在亭台軒榭的輪廓裏,就連平時湍急的羅納河的波濤聲,當它們傳到這高貴的車廂裏的時候,也變得那樣柔和。
  丹尼海格的手一直握著我的手,當我回頭看看他,又忍不住傾身上前親吻他。
  我們沿著旋轉的樓梯上樓時,我脫了鞋子,他跟隨在我的身後,伸手撫摸我的腳踝。
  我打開房門,帶他進了我的房間,我坐在床沿上看著他,他四處看看,還是有些出乎意料。
  我說:“這裏很小很簡陋,但這是我的地方,在這裏我不害怕。”
  他坐在我身邊,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怕什麽?”
  “我怕疼。”
  “我會小心。”
  丹尼海格送的裙子被丹尼海格脫掉,我的身體第一次赤裸在一個男人的麵前。他在上麵一處一處的點火。
  在他的親吻和愛撫之前,很多我身體上的東西,我並不知其存在,比如我的乳頭,肚臍,陰蒂,甚至皮膚,是他找到了它們。當然他找到的不止這些,還有我裏麵的液體,溫度和疼痛,那種無論我做了多少準備也無法預料的疼痛。
  忽然我抵住他的肩膀,分開的腿也要並攏起來,我下意識的想要製止住他的進攻。可是丹尼海格仍在裏麵,他的腿在我的雙腿中間,他的器官在我的血肉裏,我抬頭看他,皺著眉頭,嘴唇也顫抖起來,我想問他,我現在反悔是不是還來得及?他俯下身,親吻我的額頭和耳朵,在我耳邊低聲說:“怎麽都不吭聲?”
  我搖頭,頭發蹭著他的頸窩,他在下麵忽然挺身貫入,我再也忍不住,“嗯”的叫出聲來,那一刹那他拔出身體,熱液噴灑在我的腿上。
  月色穿過窗子,在地上拉長時間和光影。
  我在對麵的鏡子裏看見趴在我胸前的丹尼海格,他金色的頭發,後背的曲線,臀部的肌肉,這是另一幅定格在我心裏的畫麵。每當我安靜的在回憶中翻閱它,便仿佛又看到了裏昂九月的月夜,嗅到了丹尼海格的體息還有我自己血液的腥氣。
  他的手指沾著我的血液,抬起來,仔細看。
  我說:“您不應該覺得驚訝吧?我的事情您還有多少不知道呢?”
  他聞言沒動,抬頭看看我。
  “我是個窮學生,打了好幾份工,欠學校大筆的學費,住左岸九平米的小房間,幾天前還因為這裏擺滿了走私來的香煙被送到警局去。
  是您救我出來的,您幫我交學費,您送我漂亮的禮服和鞋子,您也看到我曾經是處女。”我本該說些感謝的話,可是我控製不住自己的腔調,越說越慢,越說越僵硬。
  他慢慢坐起來,在床邊上,背朝向我。他的脊背像青銅雕像,讓人那麽想要撫摸親吻。
  我轉過身,臉朝向另一邊。
  丹尼海格說:“要是我做了什麽事情讓你覺得尷尬或者不舒服,請你諒解。我是好意,隻想幫忙。”
  “當然您是好意,我感激不盡。我連思考是否拒絕的餘地都沒有,”我說,“隻是有那麽多的事情,就算我要自己承擔惡果,我也不想要您知道,我特別不想要您知道。”
  丹尼海格離開我的床,開始穿衣服,他的動作很輕,我聽見西索的衣料聲。
  我依舊背朝著他,咬著自己的手指頭,被子很薄,可是我的汗水又下來了。
  他應該是穿戴好了,在後麵對我說:“轉過來,微微,回答我幾句話。”
  我坐起來,麵向他,捋一下頭發,被子擋在我的胸前,我沒有看他。
  丹尼海格說:“抬頭。”
  我抬頭看他一眼,脖子剛要垂下來,被他的手指架住下巴:“你在法國待了三年了,有沒有人教你一些起碼的禮儀?比如當有男士想要幫你提一個箱子,你讓他做,拒絕不很禮貌,自己也吃苦頭,你懂嗎?”
  “…… ……是的。”
  “你今天跟我做愛是幹什麽?是來補償我幫你做的事情還是我幫你交的學費?”
  “…… ……”
  他一句話,我鼻子哽住,什麽都說不出來了。我是真的又小又傻,有些該說的話說不出口:若一個年輕的女孩不愛你,她為什麽打扮漂亮的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你?
  隻是我也想要他愛上我,我不願意在他麵前那樣狼狽,我不願意接受他的施舍,更不願意他像對待每一個情人那樣送給我名貴卻沒有感情的禮物。
  隻是我什麽都說不出來,這些話鬱結在心頭上,翻江倒海,掀得我內髒疼痛,隻是我什麽都說不出來。
  我的眼淚順著臉頰流在他的手指上。
  他嚴肅的眼光和麵孔在我淚流滿麵的那一刻有了些許的緩和。
  可是我接下來的話卻把事情弄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說:“你為多少女人做這樣的事情?”
  他的手放下來,看看我,忽然笑起來,笑得很溫柔很寬容,仿佛在說“哦你這個孩子啊”,他笑過之後開門,離開時對我說:“那是我自己的事。”

  第六章(上)《千與千尋》
  我不能跟你振振有詞的解釋我是多麽有道理的變成了後來那樣一個人,但我最初的傷心和墮落也並非毫無理由。2006年9月的這個傍晚,在我將自己初夜交給丹尼海格之後,他拂袖而去。
  奇怪的事情是,當我麵對他的時候,無來由的那麽多的委屈和眼淚;他一離開,我就再沒有眼淚了,眼睛反而很幹燥。我從床上起來,換了床單和被子套。除了睡覺,我不知道日子怎麽打發,我於是吃了一粒小多的安眠藥。睡到傍晚,我醒了,我再吃了一粒。我再醒過來,是被小多捏著人中給弄醒的。我的鼻子下麵被她捏得生疼,掙紮著坐起來,我發現自己的臉上,脖子上都是髒兮兮的穢物,小多的手上也是。我抹了一把:“幹什麽啊,你?”
  她看著我說:“你鬧自殺啊?你不要用我的安眠藥啊。我剛從局子裏麵出來,你不知道啊?”
  原來我睡覺的時候吐了,自己身上,床上麵都弄得很髒。
  小多幫我打掃的時候發現我之前換下來的床單和被套,她怔了一下,喃喃道:“難怪我覺得似乎有男人味。”
  我說:“對不住哦,趁你不在,墮落一把。”
  她摟著我的肩膀說:“對不住什麽啊?不過你怎麽這麽不高興?剛才不好,是不是?”
  我搖了搖頭。
  小多給我一支煙,我沒要,她說:“都是大姑娘了,還差這一根煙?”
  我想了想接過來,吸一口,又苦又澀又衝額頭,我皺皺眉頭想要還給她,小多推回來對我說:“我告訴你,這東西剛開始的時候都不好,都不喜歡,到後來啊,離都離不開。”
  我說:“你說什麽啊?”
  她笑一笑,看著我的眼睛說:“你說我說什麽啊?”
  從九月末到十二月初,我都沒有再見到丹尼海格。
  我仍在家樂福做盤點,海格水又出了藍色半透明包裝的負離子水係列,有抗氧化,抗疲勞,延緩衰老的功效,隻是越來越貴,賣到了四歐元。四歐元的海格和一歐元半的依雲,都是用來喝,要是你,你選擇哪一個?但是海格水的銷量仍是同類飲用水中的翹楚。
  十月底的一件大事兒是,我母親從中國寄來了我跟她要的那一萬歐元。我打電話想要謝謝她,幾句話之後,她問我:“你想不想跟馮叔說話?是馮叔給你拿的錢。”
  我不想就可以不跟繼父說話嗎?
  我對我母親的丈夫表示一萬分的感謝,聽他訓導我之後要好好學習,更上層樓,末了他對我說:“一個人出門在外,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處理問題要更加成熟,不要讓你媽媽擔心。”
  我在電話這一端點頭說:“嗯,我會的。再有事情,我自己處理,不麻煩您跟我媽。”
  他笑了,我也陪著笑起來,放下電話,肩膀就垮了下來。
  我仍迫切的需要這筆錢,比從前更加需要,因為我要還給丹尼海格。加上在銀行的存款,除去少量的生活費和房租,我恰有一年的學費,我開了一張支票,將它寄給位於香貝裏的丹尼海格的公司,幾天之後,我收到了他的秘書的電話。
  那是一位聲音悅耳的中年女士,她收到了這張寄給海格先生的支票,可是隨信沒有任何原因上的說明,她因此聯係我,想要知道怎樣向海格先生解釋。
  我說我是在裏昂高等商專念書的中國學生齊,海格先生曾經慷慨的幫我墊付學費,隻是我現在沒有足夠的錢,支票上的隻是我還給他的一部分。
  我說話,可以聽見她在記錄,鋼筆擦過白紙,沙沙的響。
  她說,明白了,我一定會轉達給海格先生的。
  我快要放下電話了,又拿起來問她:“嗯,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夠,嗯,您是否能夠告訴我,海格先生現在在哪裏呢?”
  那位女士沉吟片刻說道:“我可以告訴您,海格先生現在不在法國,他在紐約處理公事。”
  “謝謝您,再見。”
  “再見。”
  天氣漸漸涼了,我買了一件新的風衣,每天仍然騎車上學,頭盔也換了一個粉色的。我有時候學習到深夜的時候吸兩支煙,然後揉揉紅眼睛,繼續挑燈夜戰。功夫不負有心人,我每次考試,每篇論文的成績在班裏都排在前麵,我把大大小小的成績單都積攢起來,然後就有了一個新毛病:我喜歡把它們放在手裏,一頁一頁的看,像守財奴稀罕自己的存折一樣。小多洗完了頭發,包著一個大毛巾看著我,她大驚小怪的說:“天啊,這個女人念商校念瘋了,她走火入魔了。”她換了一個喜歡她卷發的新男友,原來那個神通廣大的叫作小裴的南方男孩兒,自上次的那件事情之後再也不見蹤影。
  我這個無趣的人偶爾也會有有趣的愛好。我很喜歡看動畫片,宮崎駿的作品是最愛。十二月初,電影院裏複映宮崎駿的《千與千尋》,我買了玉米花自己去看,燈光一滅,也歡喜起來。
  宮崎駿是個喜歡水的藝術家,他在自己無數的電影當中讚美這個元素。千尋去尋找善良的巫婆,乘坐木頭火車,火車的軌道在海水中,水很淺也很清澈,火車緩緩前行,破開層層疊疊的小白浪——那是我小時候夢到過的情景。
  電影院的另一個廳裏有日本動畫片和漫畫書的展覽,地毯鋪的厚厚實實的,還給賴在那裏不走的小孩兒準備了香噴噴的小枕頭。我看完了《千與千尋》,就在那裏捧著書,消磨了一天的時光,先是站著,然後坐著,後來我在靠窗有陽光的位置上盤踞了一小塊地方,墊一個枕頭在脖子下麵,心安理得的跟小孩子們一起湊熱鬧,後來竟然睡著了。
  又被人叫醒,睜開眼睛,是個藍色的兔子,個頭不到我的腰,手裏拿著一張卡片奶聲奶氣的對我說:“聖誕快到了,有什麽願望,寫到這上麵,會實現的。”
  我看一看那張卡片:“真的嗎?”
  藍兔子點頭:“真的啊。”
  “那你自己許了什麽願?”
  “我想讓爸爸把朱利安家裏新生的小狗抱回來一隻給我養。”
  “成了嗎?”
  “會成的。”
  “…… ……”
  “寫吧,寫吧。”藍兔子一張胖乎乎的手從那身兔子製服的袖口裏伸出手來把筆遞給我,盛情的邀請著。
  我接過他的紙片和筆,仔細想了想,然後寫道:我想見一個人。
  他認字還不全,我這個外國人解釋給他聽,藍兔子說:“他的名字呢?”
  我寫在後麵:丹尼海格。
  藍兔子很高興:“你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夫人,請給一歐元。”
  我啼笑皆非:“我把秘密告訴你,應該是你給我才對。”
  他把兔子頭套拿下來,一張臉不到五六歲的年紀,但是十分嚴肅:“這可是為了失學的尼泊爾裔法國人捐款啊。”
  是啊,聖誕節了,到處都有人在找禮物,送禮物,為認識的人,為陌生人。我們學校在聖誕節放假之前也組織了為孤兒院捐款的義賣活動。老師和學生捐籍和大大小小的玩意兒,然後分成幾個小隊在裏昂的街頭練攤兒。我被分配到蓮花廣場一帶,攤上的貨品有八十年代的尼康相機,一套1984年法文版的《古拉格群島》,一條八成新的羊毛圍巾,等等等等。
  這天下午有零下五度,我穿了很多,圍巾圍著大半張的臉,隻露出眼睛,同組的兩個法國男孩剛開始很興奮很熱情,可是我們的東西乏人問津,沒過一會兒,他們也冷淡下來,開始商量過一會兒去哪裏用晚餐。
  “慧慧,什麽餐廳?你有什麽意見?等一下我來請客。”其中一個說。
  我笑一笑:“那我要好好想想,咱們先把這些東西賣掉了再說吧。”
  要請客的男孩說:“不會賣掉的,我們等到收工的時間就好了。”
  他扔一支煙給我,我信手接住,銜在唇上,另一個男孩兒離得近,剛要過來幫我點著香煙,有人在小攤床的對麵說:“這對泥偶,請問我能不能看一看?”
  男同學的打火機點亮了火兒,可是我的香煙卻沒有被點燃,因為我轉過頭去,看見了被藍兔子實現了的願望,丹尼海格站在那裏。
  他穿著一件駝色的半長風衣,裏麵是白色毛衣的高領子,他臉上紅潤,唇邊總有些微笑,隻是他藍色的眼睛此時沒有看我,他在看一對裝在盒子裏的玩偶。
  我把那個盒子拿給他然後說:“這是教授從埃及帶回來的泥偶,一組兩個,賣三十塊錢。”

  第六章 (下)千尋
  男同學的打火機點亮了火兒,可是我的香煙卻沒有被點燃,因為我轉過頭去,看見了被藍兔子實現了的願望,丹尼海格站在那裏。
  他穿著一件駝色的半長風衣,裏麵是白色毛衣的高領子,他臉上紅潤,唇邊總有些微笑,隻是他藍色的眼睛此時沒有看我,他在看一對裝在盒子裏的玩偶。
  我把那個盒子拿給他然後說:“這是教授從埃及帶回來的泥偶,一組兩個,賣三十塊錢。”
  丹尼海格把泥偶拿在手裏,仔細看了看,然後遞到我的麵前對我說:“可是你看這裏,這個泥偶的頸子上有一道裂紋,能不能便宜一點呢?”
  我看看他,他居然討價還價,我說:“如果您喜歡的話,就25塊吧,不可以再便宜了,這是為孤兒院籌集的善款。”
  他點頭付款,我把泥偶包起來給他,我的手上還夾著剛才的香煙,他這時放看著我說:“你跟什麽人學了吸煙啊?”
  我看著他,麵無表情的說:“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這麽明顯的不滿和報複幾乎又要把丹尼海格給逗笑了,他問我:“你幾時下班?”
  我搖頭:“要很久的。”
  “我在這裏等,我有話對你說。”
  他說到做到,拿著泥偶就在我們廣場對麵的長椅上坐下來,我看著他,我轉過身,覺得自己的心腸變得像冬天裏的木頭一樣,又脆又硬。誰知道丹尼海格帶來了生意,在他買了那對泥偶之後,尼康相機被一位老婦人買走了,她同時還要了兩個盆景;幾個舊版的俄國書被一對夫妻買下來,那女人因為發現了《古拉格群島》而大呼小叫的;那條羊毛圍巾雖然舊了,確實地道的香奈兒,我們標價是50歐元,一位穿著郵政製服的女士躊躇很久還是買了下來。
  所有的生意好像一股腦的出來的,我們三個人連解釋帶收錢找錢,很是手忙腳亂了一陣,稍稍安靜了,我再轉過身去,去看那邊的丹尼海格,他手裏拿著一杯熱咖啡,安靜地在讀一份報紙。咖啡的熱氣和他呼出的氣息模糊了他側麵的輪廓,他看上去有一點不真實,像一個久違的童話裏的人物。
  男同學在商量要把剩下的兩個盆景放在誰的車子裏改天再帶回學校去,我的自行車停在旁邊,收拾停當了跟他們道別,要請客的那位笑起來:“是不是那個人約了你?放我們的鴿子啊?”
  我沒跟他們理論了,推了車子穿過廣場,走到丹尼海格的身邊,我說:“您等到這個時侯,是要跟我說什麽?”
  他仍坐在那裏,沒有馬上回答,抬頭看看我說:“我餓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
  我沒有拒絕,無論如何,我總是想要多跟他呆一會兒的。跟著他走了不遠,我們進了一家叫做金甌的餐廳,點菜的時候,我很需要他的意見,因為有很多字我都不認識,比如小羊肩,鬆露,茄子丁,和山莓紅酒點心(天知道那怎麽會是一個字)。我的衣著穿戴跟這個用厚實的亞麻布料做餐布,四處都用白色鮮花裝點的高級餐廳也實在格格不入。人們在不屬於他的環境總是拘謹而不舒服,我一直拄著下巴,看著窗子外麵祝頌著聖誕快樂的街燈和綠色的噴泉水倒映著某個路易的銅像。
  開胃飲料送上來,丹尼海格的是一杯雞尾酒,我要的是一杯杏子汁。
  他飲一口酒對我說:“我總在想,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麽事情,我想要幫忙,可讓一個小孩子過得更累…… ……我收到了你寄的支票,那些錢你是怎麽弄到的?”
  “我有一些積蓄,”我說,“此外,我的母親從她現在的丈夫那裏給我討要了今年的學費,我湊一湊,還給您。”
  “你的繼父很慷慨。”他說。
  “他很有錢,在中國是富人。”
  “所以,”他傾身向前,雙肘支在餐桌上,看著我,“所以你寧願從你的繼父那裏要錢,也要還給我,是嗎?”
  “是的。”沒錯,這就是實情。
  “那我很榮幸。”
  頭盤上來,年輕的侍者把餐巾為我們折好,丹尼海格點的雪梨鵝肝,我點的海鮮沙拉。大西洋的蝦子又厚實又軟嫩,煮成粉紅色,塗抹了小綠檸檬汁,鮮美可口。
  “你最近過得好嗎?”他問。
  “一切照舊,都還不錯的。”我說。
  他將一枚墊著雪梨的鵝肝放在口中,然後用餐巾印了印嘴唇:“之前,你提了一個問題給我,你問我為多少個女人做那些事情。我想你可真是無禮,居然問出這個問題。可是我走了很遠也一直都惦記著它。今天我告訴你答案:很多人——很多人都曾經收到過我的禮物和饋贈,小到鮮花水果,大到寶石房子或者遊船,但是沒有人想要償還過——除了你,微微。”
  “…… ……”
  “其實我原來我都不太在意,因為如果禮物送的漫不經心,隨心所欲,也就不那麽在乎收到的人是否喜歡,或者她拿什麽來回饋,但是你不一樣,微微,”他又是那樣喊我的名字,“我總是不得不去想,你拿些什麽來還給我。”
  我用什麽還給他?我感謝我的繼父時那卑微的尊嚴,還有我的第一個夜晚。
  “但是,但是我一點都不感激,”丹尼海格說,“一點都不。我說我覺得榮幸,其實我困擾萬分,你的所作所為讓我覺得虧欠。你太驕傲了,微微。”他的身體靠在椅子背上,看著我,一字一句的說,“你自己累不累?”
  我早就跟自己說過,再見到丹尼海格,再不要流眼淚了,可是他的話讓我的辛酸和委屈一下子都湧上心頭和眼眶。我也想做一個討人喜歡的甜美的女孩,我想要心理輕鬆並姿態優雅的接受他慷慨的饋贈,我想要跟他讚美他溫柔迷人的藍眼睛,我也想跟他說,他今天下午在廣場的另一端等我,還有現在跟我共進晚餐是多麽的讓我愉快,可是我就是說不出來。這些憂愁和思緒突然爆發,他們像是潮水一樣一浪高過一浪,我勉強壓抑著自己,我看著他的眼睛,慢慢的,慢慢的說:“那我真抱歉,先生。我不知道會這樣。我就是這樣讓人不舒服。您告訴我,怎樣做才能得體又讓人愉快呢?其他人是怎麽做的?先生的其他的女朋友是怎樣做的?蘇菲她是怎麽做的?”
  我的眼淚還是奪眶而出,我抹了一把眼睛,伸手抓自己的背包,我不等丹尼海格反應便奪路而逃,眼前的一切被淚水淹沒,光線,聲響,人的身影,厚實的牆壁,食物的味道…… ……我衝出那間豪華餐廳的大門,十二月冰冷而潮濕的空氣忽然撲了滿麵,我寒戰著縮緊了肩膀?我的家呢?我怎麽連個家都沒有?
  我在門口找到我的自行車,把還沒有扶穩就一下子跳上去,快騎了幾下,想要衝過馬路。忽然四周車笛聲大作,兩輛騎車在離我幾厘米的地方緊急刹車。我想要再蹬一下逃離是非之地,誰知道下一秒鍾車子橫著滑到,我像片破樹葉一樣被拋起,又仰麵躺倒在冰冷的馬路上。
  裏昂城陰沉了一天,此時終於開始下雪了。
  一個壞心眼的神仙路過,看準了時間讓我出醜。
  我閉上眼睛,任大大小小的雪片灑在我的臉上,身上,讓它們下吧,把我埋起來最好,我再也不用醒過來,再也不用爬起來,再也不用上學,考試,打工,再也不會愛上一個人,也再也不會掉眼淚了。好好下吧。
  可是,可是有人就是不讓你的心願得逞。一隻手溫暖幹燥,它把我臉上的雪輕輕輕輕的拂掉,我睜開眼睛,身邊都是圍觀我這個瘋女孩的老外,最近的一張是個熟臉孔,金頭發,藍眼睛,似笑非笑。
  丹尼海格把我慢慢扶起來,圈在一側手臂裏,另一隻手繼續拂掉我頭發上和肩膀上的雪花,似責怪又像在逗趣:“脾氣也太大了,我還沒有說完話,你就走了。”
  我搖著頭,哽咽半晌,用盡了最後的勇氣握住他的手:“我,因為,我,因為我怕你先走…… ……”
  雪片分分揚揚的天地裏,丹尼海格看了我好久,那眼光有些陌生,有些不解,更多的是驚訝和震動,然後他把我攬進他溫暖的懷抱裏,慢慢的說:“微微,我不走。你不走,我就不走。”

  第七章
  我即將二十歲的那一年聖誕,開始做起了丹尼海格的情人。
  時光流轉到今天,我在讀回憶起那段與丹尼海格相處的最初的時光,有一些具體的事情或者細節可能都淡忘了,但我清楚的記得自己那時的心情,想吃到夏天的第一枚櫻桃,甜蜜,幸福,興奮,甚至麵對他的時候也會想念,雖然有隱隱的不安和對不可知的未來的擔心,但是所有負麵的思想和預感都被從沒有過的熱愛所覆蓋。
  我是真的戀愛過的。
  香貝裏城杜露大街十五號是他的家,是個位於半山腰的四層小樓,庭院裏種著高大的胡桃樹,房子的地下室是丹尼海格的木工房,他在那裏把采集並處理好的木料做成桌子,椅子,蠟燭台或者人像,我收到的聖誕禮物是一把木梳,上麵用花體字鐫刻著我的名字。
  他送給我的時候包在一個紙包裏,我們正在看蒙特卡洛電視台的聖誕晚會,老王子理查德克萊德曼在演奏一首抒情小曲,壁爐裏的火燒得旺旺的,淡淡的鬆香味道有時跳脫了煙囪飄到房間裏麵來,他放在裏麵烤的栗子殼裂了,劈劈啪啪。
  丹尼海格在後麵的沙發上把那個紙包給我,我摸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麽,回頭看看他:“什麽禮物啊?”
  “打開看吧,打開看就知道了。”
  我把那柄梳子放在手裏,看一看,聞一聞,喜歡了半天,忽然抬起頭來問他:“做的這麽精美,連木屑都磨平滑了,不是你買的吧?然後再把我的名字刻在上麵的?”
  他一句話都沒有反駁,從沙發上起來去拿烤好的栗子,我看著他麵對著壁爐,背朝著我,鼓鼓搗搗一會兒,忽然一回頭,我眼前一花,額頭上就中招了,我“哎呀”一聲,疼得夠嗆拿起來看,是剝好了的一隻白胖的栗子,丹尼海格笑起來:“再敢疑神疑鬼的,我下次就烤蘋果。”
  我把那栗子放在嘴裏,邊吃邊說:“我在奉承你呢,還打我。做得這麽漂亮,誰能想到是你的手筆?”
  “我再幹活兒的時候,你去看看就想到了。”他給自己剝了一個栗子說。
  那個聖誕節,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都消磨在他的木工房裏。我拿著一本書,一杯酒坐在一把鋪著白毛毯的圓椅子上,讀一會兒書就抬頭看他一會兒,看他把大塊小塊的木料靈巧的切割,鑲嵌,粘連,看他用大拇指撫摸一塊水曲柳的紋理,嘖嘖稱讚;冬日的暖陽從高處的小窗流瀉下來,光柱中飛舞著億萬顆塵埃和木屑,丹尼海格做出漂亮的高腳椅子,然後精心細致的刷上七層無味的油漆,最後用黃色的顏料,寫上我的名字:Qi Hui Hui。
  他讀到:齊微微。
  我再不糾正了,隨他的便吧。
  我是在貝爾熱湖旁邊的棧橋上問起他怎麽會做木工活兒的,我們兩個各自穿著厚實的毛衣和棉襖,裹著一條毛毯。他手裏是一根老長的魚竿,太陽漸漸從小貓牙山後麵升起,湖麵上的晨霧被吹散,紅色的浮子在圓形的水波裏輕微的漂動。
  “那可是個太長的故事,”丹尼海格說,“我也算是個老男人了,很多事情究其來源都是曆史,你要上曆史課嗎?哎說起來,小家夥,你有什麽愛好沒有?除了念書和疑心這個,疑心那個的?”
  我從他的肩膀上把頭抬起來:“我什麽時候疑心了?”
  他牽起一邊的唇角笑,那意思在說:這還用問嗎?
  我咬一咬自己的嘴巴,這個話題我糾纏不起。我靠近了他一點,把毯子拽一拽,裹得更緊了,我小聲說:“我喜歡看動畫片,我喜歡宮崎駿,Miyazaki。”
  丹尼海格點點頭:“嗯,好啊,好成熟的品味啊。”
  我啼笑皆非,這句是好話還是諷刺?忽然有大魚咬鉤了,紅浮子沉得不見蹤影,丹尼海格一下子站起來,線軸轉的飛快,他的臉上滿是興奮,大聲的對我說:“快,微微,去拿網兜,那個大的,這是個大家夥!…… ……”
  我扔下毯子,騰騰騰的跑過棧橋去湖邊拿拴著長杆的大網兜,丹尼海格一會兒放線一會兒提竿,與那隻不肯就範的大魚搏鬥。他大聲的吆喝,咬著牙笑,太陽在他的背後升起來,他高大的身體鐫刻在紅色的光影中。
  他對著我說:“來了,來了,快過來!”
  我又緊張又興奮,後心裏麵都是汗:“準備好了!你收線我就撈得到。”
  他忽然提竿,一隻有我小臂那麽長的鱒魚在一湖的波光中搖著尾巴被他提了上來,我手疾眼快,一甩長杆,一下子就用網兜將魚逮住。我在棧橋上又跳又叫,他放下魚竿,一手接過我手裏的長杆,另一隻手把我摟過去親我的額頭。
  “漂亮,真漂亮!”丹尼海格丹尼海格把不停翻滾的大魚扔到棧橋上,摩拳擦掌的問我:“怎麽吃?”
  “…… ……”
  “用蘋果木烤還是煎?”
  我湊過去抬頭問他:“你們外國人釣了魚之後不是放生的嗎?”
  他一怔,看著我:“這個‘外國人’裏麵包不包括早上隻吃了兩片麵包,一片鹹肉,等了兩個小時才釣上來一條食用魚的我?”
  我雙手合十,誠心誠意的低頭求他:“海格老爺,你放了這個可憐的大家夥吧,一來它長這麽大不容易,二來它長這麽大也不好吃了。”
  他笑起來,捏著我的下巴再親我:“行啊,就依你說的辦吧。不過我得在尾巴上再刻上幾個字才行。”
  “不會又是Qi Hui Hui吧?”我推開他的肩膀問。
  “這麽聰明,送些什麽獎勵你?”
  “我啥也不要哩!你快把魚放了吧!”
  他提著大魚的嘴巴,小臂一揚,它在空中搖頭擺尾的翻了一個筋鬥,然後一頭鑽進湖水中。我在那一刹那從後麵抱住他的腰,我的臉和嘴巴貼在他寬闊的脊背上,我的聲音從他的身體傳到他的耳朵裏,雖然悶聲悶氣的,但是沒有一點浪費在空氣中,我說:“丹尼海格,我要告訴你我現在最大的願望。”
  他說:“你不怕說出來,那願望會落空嗎?”
  “我說法文,中國神仙聽不懂的。”
  “那你請說,我聽著呢。”
  “時間停止,或者我現在就死。”
  “為什麽?”
  “太幸福。”
  聖誕節的貝爾熱湖,冬天裏的棧橋上,清晨出來集會的鳥兒都停止了鳴叫,那麽安靜,那麽安靜。他的手在前麵覆在我的手上:“微微,再也不要說那樣的話,世界這麽精彩熱鬧,你才見了多少?”
  這世界一多半的精彩熱鬧才丹尼海格的身體上。
  我開始學習一個男人的身體。他的骨骼,溫度,氣息,他肩膀和腰部的肌肉。他身上的毛發。他的器官。丹尼海格的頭發是金色的,眉毛和腋下的毛發是栗色的,胸口的顏色最重,到了兩腿間又變成了金黃色。他本來白色的身體曬成了金棕色,後背上有幾顆痣。他渾身都是勁瘦有力的肌肉,我最愛他的手臂和臀部,流線形狀。他有時赤裸著身體在月光中穿過房間去給我拿放在窗邊的冷水,我迷迷糊糊的想,他像是一個矯健有力的海豚化成人形。我一直弄不清楚的是,他怎麽總會有一點薄荷的味道,唇齒間,皮膚上,甚至高 潮過後迸射出來的體液,像是多重的香水,在濃重的鹹滋滋的性 愛的味道之後,也有一層淡的,清涼的薄荷味道。
  女孩為她的第一個情人不可救藥的著迷。身體,手指連眼神都泄露著狂熱的愛情。我有時候趁他熟睡的時候偷偷的看,輕輕的撫摸,從額頭,到耳朵,到他的陰 莖,膝蓋直到他的踝骨,心裏還在想,原來是這樣的,原來一個男人是這樣的,丹尼海格是這樣的。
  忽然我被他抓住了手腕子,他像拉動電閥門一樣抬高我的手臂,直到頭頂,他在重重疊疊的白色的杯子中看著我:“你不睡覺在胡鬧什麽?”
  “我原來有個問題,現在自己解決了。”
  他低低的笑:“什麽問題,怎麽解決了?”
  “為什麽冬天再冷你都隻穿一條褲子——你啊,”我的腳在他的腿上滑一滑,“你的體毛那麽重,根本就是等於穿了一條毛褲,真讓人羨慕啊。”
  “夏天還隔熱呢,你不知道吧?”
  “那敢情好。”
  “也有麻煩。”他鬆開我的手,臉扣在枕頭上跟我說。
  “什麽啊?”
  “掉的也多,天氣幹的時候有靜電。”
  我哈哈笑起來。
  他傾身過來吻我,吻了很久才離開,借著月光,自上而下的凝視我的臉,小手指按在我下巴中間的地方:“這裏有個小坑兒,這是我的,得有個名字才行。”
  “這是個給女子帶來好運的小渦,”我說,“可是我不知道名字。”
  “讓我想一想,”他眯著眼睛思考了一會兒,“叫做博斯普魯斯海峽吧,從此以後這是我的博斯普魯斯海峽。”
  “可有典故?”
  “那上麵滿是漩渦,過往的船隻必須小心翼翼,否則就被拽到漩渦裏,永不超生。就象我這樣。”他說完又低頭親吻我,臉龐,嘴唇,博斯普魯斯海峽,脖頸,乳 房,身體。當他進入我,在律動中溫柔的占有,我隻覺得有無數隻蝴蝶拍打開翅膀從我的雙股間輕快的飛到房間上方那震動的空氣中。

  第八章
  聖誕節之後是新年,總共有兩個禮拜的假期。丹尼海格不用處理公事,我也不用上學,有天早上我還沒起床,他拿著報紙進來,一下一下的拍我的臉。我睜開眼睛,慢慢爬起來:“請你去找別的東西玩,讓我再睡一會兒。”
  “這樣還睡得著?我服了你了,今天發生了多少大事兒,知道嗎?”
  “床不塌我就想再多呆一會兒。”
  我要倒下去,被他攬住脖子,《世界報》明晃晃的放在眼前,丹尼海格說:“昨晚今晨,全法國怪事連連:政府宣布從三月份開始削減石油行業的國家補助;該死的美國軍艦造訪波爾多;有數據表明,自1979年以來,有百分之五的修女在四十歲之後還俗…… ……”
  我跟丹尼海格作揖:“你說的生詞太多了,我一個沒懂。早上我想吃煎蛋,請你通知管家讓廚子做。謝謝。我再睡一會兒。”
  他最後加上一句:“Miyazaki十二月三十一日在羅浮宮開作品回顧展。”
  我漿糊一樣的腦袋裏麵狠狠的精神了一下,我雙手抓住他晨褸的前襟:“今天是幾號?”
  “三十一號。”
  “我們能趕去看的,對不對,丹尼?否則,你不會叫我起床的,對不對,丹尼?我什麽都不喜歡就隻喜歡宮崎駿一個,你一定能帶我去看的,對不對,丹尼?”
  “聽我說,微微,我們這麽做:我現在叫管家吩咐廚子做煎蛋。除了煎蛋,你還要什麽?”
  “大米粥和草莓。”
  “好。大米粥和草莓。這段時間之內,你洗漱換衣服,你得多穿一點,巴黎今天零下五度。我們大約在四十分鍾之後出發,去私人機場,飛機已經在那裏等我們了。那麽,”他看看自己腕子上的手表,“我們應該在上午十一點半左右降落在巴黎的德方斯區,找間小餐館用一些簡單的午飯,下午兩點鍾到達羅浮宮,正好趕上開幕,你覺得怎麽樣?”
  我忙不迭的點頭:“全能的海格老爺,我還有一個要求:我能弄到Miyazaki的簽名照片嗎?最好能讓我跟他說上幾句話就更好了。”
  他眨一眨那漂亮的藍眼睛:“讓我想想辦法,朋友們總認識些別的朋友。”
  那一天過得像做夢一樣。我一直都保存著跟宮崎駿的合影。他是個文雅而勤奮的日本人,白頭發和黑胡須修飾的很漂亮,帶著黑框眼鏡,後麵是一雙聰明而年輕的眼睛。他親切的跟我握手感謝我的關注,我的頭發披在肩上,仍然穿著我自己的條紋毛衣和牛仔褲,照相的那一瞬間,我誠惶誠恐的瞪大了眼睛,笑容要多僵硬就有多僵硬,手裏麵想要比劃一個V未遂,現在看都忍不住笑自己。
  他是漫畫界的畢加索,蒞臨巴黎,全程榮幸。羅浮宮那天人多得像麥加聖地,我見到大大小小的招貼標語和玩偶,他的粉絲們辦成千尋,紅豬俠,龍貓,他們叫他的名字:Miyazaki, Miyazaki…… ……我卻被丹尼海格從另一個入口帶入會場,在高高的簷廊裏七扭八扭,忽然前麵有人叫他:“海格先生!”
  他向那人招手,然後把我領到前麵去:“雅克你好,這就是我說的那個一定要見到Miyazaki的小朋友。”
  那個雅克握我的手:“您好,小姐,您會說日語嗎?”
  我搖搖頭。
  “那麽等會兒我來翻譯。”
  丹尼海格謝過他對我說:“微微,我就在這裏等你。”
  然後我被雅克領進宮崎駿的休息室,看見他正在接受采訪,日方的工作人員上來詢問,雅克拿了證件說:“您好,我是法國文化部的…… ……”
  有了這個後門,我得以像記者一樣跟大師麵對麵,我握著他的手激動了半天才說:“我,我看過您製作的所有的動畫電影。”
  雅克翻譯給他,他笑笑問我:“肯定有最喜歡的吧?”
  “都喜歡,”我說,“真的都喜歡。如果說一定有偏愛,那就是您動畫片裏的水,江河湖海,凡是有水的畫麵,我都喜歡。”
  他聽了這句話,把煙鬥從嘴巴裏拿出去,有點把我與其他的崇拜者區分開來的意思,帶著點日本人特有的神經質說:“水是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所有的水都是連在一起的。江河湖海,雲朵雨露,人的眼淚和心血,都是連在一起的,從這裏消失了,從那裏再蒸騰出來。所以水是神聖的物質,它有著神秘而且巨大的力量。
  我不住的點頭,像小雞吃米,直到工作人員上來催促大師,活動要開始了,雅克手疾眼快的幫我照了前麵說的那張照片。
  我興奮不已的把宮崎駿的話說給丹尼海格聽,我說:“看,丹尼,你跟這個動畫大師之間是有共同點的,你們都熱愛水。”
  我們從羅浮宮出來,穿過杜樂裏花園,正走在香榭大道上,手裏各自拿了一杯熱可可,五點鍾不到,日頭開始下落,沿著遠處凱旋門的高頂斜灑下來一層淡淡的橘色光暈,丹尼海格喝了一口可可:“誰說我熱愛水了?”
  我看看他的側麵,他微蹙著眉毛,是一個莫測高深的表情,我笑起來:“你是個做飲用水的大老板,你有歐洲最好的水源,別告訴我你把它並不當一回事兒。”
  “嗯…… ……”他略沉吟,“你這樣說,我好像確實應該感激。不過微微,水就是水,從天上掉下來,從地上某處冒出來,有人喝,我把它裝到瓶子裏賣。僅此而已。絕對不能誇張成為什麽有魔力的東西,並不值得。”
  “你把一瓶飲用水賣到四歐元,現在告訴我它其實什麽都不是,丹尼海格,你說的這句話可別讓對手聽見,否則一定要大做文章。”
  他哈哈笑起來,轉過身把我摟在懷裏,拇指按在博斯普魯斯海峽上抬起我的下巴:“你這個小壞蛋,你在跟我辯論啊?”
  我抓著他的圍巾:“你不服我偶像就不行。”
  丹尼海格捧著我的腦袋,旁若無人的親吻我。
  我們在巴黎逗留三天,住在他在歌劇院附近的一所房子裏。我最愛這所房子的地毯,純白色的,特別厚實,光著腳踩上去,長毛兒能把腳麵都給蓋住,我拿著一杯水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有時還特意停下來想一想,隻為了體會那柔軟的皮毛與腳底接觸的感覺。我們遊覽城市,吃精美的食物,會見他的朋友們,否則天剛黑就回家做愛。
  我身上一直是我的條紋毛衣,牛仔褲和短風衣,每天晚上女傭把它們洗好熨平了,給我第二天穿。無論我們是看電影還是聽歌劇,或者在邂逅了部長的餐廳吃飯,丹尼海格從來沒有要求我換一身衣服。
  我暗地裏想,我上次連哭帶鬧的一定給了他不小的教訓,我的敏感變成了他的敏感,他再也不敢輕易的送我禮物。我對此倒是挺得意的,至少我與別人不一樣。我輕視他的錢。
  現在我寫到這裏又笑了,那麽小那麽傻,以為拒絕了他送的衣服,就可以標榜自己愛情的純粹,就有多麽有骨氣,全然忘了丹尼海格用私人飛機載著我從香貝裏轉成來巴黎看宮崎駿,我最喜歡吃的牛肝菌,還有我最喜愛的那個可以覆蓋到腳踝的白色羊毛地毯,哪一樣不是用他的財富買來的?
  這種情形開始有些改變是在我們快要離開巴黎的時候,我們從楓丹白露回來,車子路過旺多姆廣場,多家名店的櫥窗在暮色中閃耀,我向外看看,丹尼海格說:“我們去轉一轉?”
  “…… ……”
  “明天假期就要結束了,我得送你一件禮物才行啊,微微。”
  我看看他的眼睛,我說:“我已經有了你做的木梳了。”
  “去看看吧,好嗎?你要把那柄木梳放在自己身上的哪一個地方?然後讓別人看到並告訴他,這是我的情人送的禮物?”這個人連勸帶哄。
  …… ……
  在二百多年的首飾老店,經理帶著手套拿出一枚透明的鑽石:“八克拉,純度極佳,產自南非,可以鑲做項鏈或者戒指。”
  丹尼海格不動聲色的把經理的手輕輕一撥,讓他向著我:“不是問我,問她。”
  我看了半天,漂亮是漂亮,但是也不見得有什麽大的名堂,我從來就沒有向往過這種東西,此時放在眼前,無可無不可。
  再拿出來一顆,有十二克拉,淡粉顏色,像一大枚忽然凝結的粉色葡萄酒,連人的臉孔都能照亮。
  丹尼海格直起身體,歪頭瞧瞧我。
  我說:“我不是真的想要一顆寶石。”
  他對招呼我們的經理說:“您瞧,您拿出來的貨品讓一個女孩兒對寶石失去了興趣。”
  那人發窘,躊躇半天:“店裏現在有一條祖母綠項鏈,幾天前在布魯塞爾參展回來的,好萊塢的明星想要借走…… ……”
  他說:“拿出來看看。”
  看到那串祖母綠的項鏈我才知道,不愛寶石是因為沒有遇到它。那是一組五顆的寶石,中間的一枚有五克拉大小,其餘的也有三四克拉的樣子,他們每一枚都被小粒的鑽石簇擁著,其映襯下,那綠的仿佛像是研不開的墨,又有些熒光閃動,像森林裏的精靈跳躍在裏麵。經理說:“就是一個頗具實力的珠寶商,想要集齊這一條項鏈,恐怕也要一個世紀的時間。”
  我帶著驚豔和信仰不由自主的上去摸一摸,丹尼海格告訴我:“微微,戴上它。”
  我有一張白淨臉孔和一根長脖子,那串仿佛有魔力的項鏈一戴上去,皮膚顯得白得透明,頭發被照耀的如同層層疊疊的海藻一般。丹尼海格終於笑了,對著鏡子親吻我的頭發和臉龐,然後問在場的每一個人:“她不漂亮嗎?嗯?她不值得你們的讚美嗎?嗯?”
  他們笑起來,那樣誠心誠意的說,這串項鏈終於找回了他原來的主人。
  我低著頭對丹尼海格說謝謝,他說,你做的很好,微微,就是要有一個懶散的姿態,才能挑選到最好的東西。
  自那條項鏈開始,我生活裏一連串的改變接踵而至。我有了一張黑色的信用卡,我在裏昂要有自己的房子了,我要開始學習開車了,然而我的問題是,我不可以要一輛Mini Cooper嗎?Mini cooper不算是好車嗎?它多漂亮多神氣啊,丹尼海格看了看:“當然了,這車子很漂亮很可愛,可是你來看看喜不喜歡這一輛?怎麽?不認識?這是艾什頓馬丁,你不想要跟007開一個牌子的車嗎?”
  …… ……

  第九章
  丹尼海格到底有多少錢呢?我不想問也不敢知道。歐元的數字對於我來說,一旦超出了一輛Mini cooper的價錢就是去了概念。一千萬歐元與一億歐元或者幾十億歐元能買到的東西有多大的差別,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一張撲克臉被他錯認為一種對錢的淡漠的態度,他於是這樣教導我:“微微,它不是壞東西,這個你同意嗎?那好,那我們就有了探討的基礎。它不能給與你人生中所有的歡樂,但是它買來絕大部分,帶你的朋友去逛商店吧,你要離開她了,你說過那是一個好朋友,不是嗎?送多好的禮物都不過分。”
  是的,我跟同住了三年的小多要拆夥了。她知道聖誕節之後我有了一個男朋友,但是我總是小心翼翼的掩飾自己身上的變化,我也一直沒有告訴她我要搬出去住了,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說,她要去巴黎了,因為有人在那裏看見小裴。她跟我說要走的時候,已經托人把一大堆東西送到巴黎去了,她站在一屋子的衣服裏麵挑揀一些會帶走穿的,一些可以留給我的,一些托我扔掉的,她一邊做這些事情一邊囑咐我:“你啊,你自己可要小心點,你那張臉還有胎毛呢,像個桃子一樣,你刮一刮不行嗎?別人總是看你小欺負你。
  我托了朋友在教會的女生宿舍給你租了房子,你搬到那裏去住的話,比這裏劃算。雖然每個月多20塊錢,但是沒有那麽亂。
  你吧,平時別總像一個獨行俠似的,中國的還是法國的朋友啊,你都得認識一點。不然你被房東老太太給害了,都沒人報警。哎你瞪著我看什麽啊?我說你說得不對啊?
  這件衣服你穿吧,你穿的比我穿得好看。
  …… ……”
  我起先對她叨叨咕咕的有點不太耐煩,後來聽她說到房東老太太的事兒,就想起她一直以來是怎麽護著我的,我就難過起來,我說:“你幹什麽一定要去巴黎啊?”
  她坐在床上跟我說:“咱倆在局子裏的時候,你記得不?你跟我說不是小裴害了我們,我覺得也不是。但是到底怎麽回事兒,我得問個明白啊。”
  “你說過你不愛他的。”
  “我現在也不管愛還是不愛,我得找到他,弄個明白。”她氣壯山河的說,可是她一眨眼就有一串眼淚從眼角流下來。
  我過去摟著她的肩膀,拍一拍哄她,我說:“小多,一直以來都是你做餃子給我吃,還把衣服給我穿,我都麽送過你什麽東西。我,你,你要走了,我送點禮物給你吧?”
  她看看我,抹了一把眼睛:“你送我什麽啊?那,那也行,你今天晚上多做一碗粉絲湯,你把料放得足一點,多放點肉哦。”
  我笑起來,一下子出了一個鼻涕泡,我找紙巾出來擦鼻子,我低著頭跟她急急地說:“不行,一個正經的禮物,明天我們去老佛爺,我送一個正經的禮物給你。”
  第二天我手裏握著丹尼海格給我的瑞士銀行的黑色信用卡帶著小多走進老佛爺。我那時候隻認識範思哲,香奈兒,迪奧,還有Maxmara,當然隻認識這些商場裏的成衣店也有好處,它們避免了我穿著廉價的內衣褲被私人名店的法國裁縫度量身體的尷尬。
  我們走進香奈兒之前,小多用力的拽住我,她低聲問:“幹什麽你?搶銀行了是吧?”
  店員們隔著透明的櫥窗好奇的看著我們倆,我拉著小多的手說:“走到這裏了,再不進去讓人家笑話了。”
  我們是兩個衣著樸素的外國人,我已經做好了很多準備,被擋住不讓進怎麽說,被怠慢怎麽說,被當成日本人怎麽說,從沒使用過的信用卡出問題又該怎麽說,可是整個過程沒有絲毫的波折衝突和戲劇性,女店員溫柔親切的介紹春季推出的新款,材料,配飾。小多試穿一套淡綠色的洋裝時,我喝著店裏準備好的咖啡,疊著腿看他們的產品介紹,態度可親的男店員像個熟絡的鄰居一樣跟我探討裏昂這兩天的天氣,當然他們最高興的還是我拿出那張卡片來,在收款的單據上簽上我的名字。
  後來我想,可能有很多線索泄露了我那剛剛到手的財富,盡管我自己並不適應,但已經微妙的表現了出來,而讓他們知道我是一個可以真的付錢在名店裏買下那些昂貴的華麗的衣服的顧客。可能因為我隻關心那些衣服的款式樣子,從頭到尾也沒有詢問或者翻看價錢,可能因為我從進門開始一直都很自在,沒有任何的緊張興奮或者對某一件東西表示出來特別的熱情,當然更可能的是,他們早就習慣了那些年輕漂亮實則身無分文的女郎忽然得到富翁的眷顧,手拿著神秘的信用卡或者空白的支票在這裏為自己改頭換麵。
  我自己什麽都沒有買,我心安理得的穿著原來的毛衣和牛仔褲。
  我和小多拿著給她買的衣服和鞋子在金甌餐廳坐下來,我們點了很多好吃的東西,她向外麵看看:“這裏可真是不一樣。”然後她轉過頭,看著我,“你說吧,你究竟搶了哪家銀行?”
  我搖搖頭:“我認識了一個男人。”
  “慧慧,當然我知道。”她拄著下巴,“是上次把我們從警察局弄出來的那個嗎?”
  “嗯。”
  “對你好不?”
  我想隻說一個“嗯”,但是她的問題讓我沒忍住,我一想到丹尼海格,就咧著嘴巴樂了一下。
  小多握著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那就行,那比甚麽都重要。為你高興。”
  這些事情我都講給丹尼海格聽,我告訴他小多買了哪些衣服,哪些鞋子,她喜歡吃金甌餐廳的哪一道菜,他聽說我們兩個女孩報銷掉四個套餐的時候,從正在閱讀的文件中抬起頭來:“厲害!厲害!”
  我看著他笑起來:“我說這些你煩不?打擾你工作沒有?”
  “你說,微微,我喜歡聽,”他說,“要知道我是永遠也不可能當上女大學生的。”黃色的燈光下,他的臉有種孩子氣的意興盎然。
  “我還送了她一些別的東西。”我坐在他旁邊的地上,抬頭看著他。
  “是什麽?”
  “我往她的賬戶上打了兩萬歐元。——你知道的,丹尼,她自己去巴黎,什麽都沒有這個來得更實用一些。”
  “那麽你告訴她了嗎?”
  “沒有。她用的時候自然會發現的。我怕她不要,我也不想要她再當麵謝我。”
  丹尼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他彎下腰來親吻我的額角和臉龐:“我就知道,你真好,親愛的,你真慷慨,微微。”
  我摟著他的腰,臉緊緊貼在他的身體上,體會著他的溫暖,使勁聞他身上的薄荷味兒,我覺得又安全又愉快,我笑嘻嘻的說:“你才好呢,丹尼,那是你的錢,你才慷慨呢。”
  2007年三月,丹尼海格在裏昂為我買的房子裝修完成,可以入住了。那是一套高級公寓的頂樓,有八個房間,三個浴室和一個種滿了鮮花的七十平米的露台,自露台向外看是一個隻對本樓居民開放的私人花園,裏麵最老的槐樹已經有130歲。四位傭人在一位領班的帶領下把每一個房間每一個角落都打掃的纖塵不染,我們有兩個什麽才都會做什麽點心都會烤的廚子。臥室和書房鋪著我最喜歡的那種能把腳麵都蓋起來的白色長毛地毯,壁櫥的表麵材料是亞麻布鑲銀邊,水晶器皿在新春的暖陽下閃閃發亮。我撫摸著它們,在心裏暗暗驚歎,一個人怎麽可以擁有那麽多的東西?
  當我窩在丹尼海格的懷裏在星空為穹的房間裏看宮崎駿的電影時;當我在家裏接待預約造訪的著名珠寶經濟,賞鑒他帶來的精美寶石,帶著玩笑的心情聽他講述這塊石頭上附著怎樣的傳說和神話,然後大方的開出支票時;當我開著自己銀色的艾什頓馬丁穿過城市去上學而再也不用為下一個年度的學費和老師開出來的昂貴的書單而局促不安時,我想,我的一段生命結束了,另一端生涯真的開始。

  第十章
  那段時間的我與丹尼海格,除了他處理公事,會見生意上的夥伴和我上學的時間之外,幾乎寸步不離。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都住在裏昂,每個周末都回香貝裏。在裏昂的每天早上,丹尼海格起的很早,他跑步三公裏去專賣綠色食品的市集上給我買新鮮的橙子回來榨汁喝。我學會了開車,他的司機因而有足夠的時間睡懶覺,因為是我每天早上在丹尼海格的指揮下繞過老城區七扭八扭的單行路把他送到在裏昂的辦公室。然後就一整天都見不到了,我得上課,在食堂吃中午飯,下午在圖書館做作業。我們每天晚飯都要爭取在一起吃,他會把所有的公務都處理完,我也會把功課和作業都弄完,晚上我們散散步,騎自行車,下棋,看電影,不然就很早上床睡覺。
  不知不覺間,我胖了很多,有一天量體重,比三個月前居然長了十斤。雖然我的個子不算矮,但是這十斤都長在了胳膊上,看上去就非常的明顯,我真懊悔啊。在鏡子前麵轉了很久,嘀嘀咕咕的埋怨自己,丹尼海格拍著我胳膊上胖出來的那兩塊打趣我說:“有人求你扮演大力水手嗎?”
  我轉過身:“黃油,一定是黃油。我得把他給戒了。”
  “那可不要。”他擺擺手,“你也要變成那種吃什麽都計算卡路裏的女人了?以後我早上跑步,你也加入吧。”
  我沒說話,在鏡子裏麵抬眼看看他,這句話他說的是有心還是無心?哪個女人吃東西計算卡路裏了?
  他看著鏡子裏的我,伸手揉一揉我的頭發:“你在捉摸什麽?你這個詭異的家夥。”
  除了身體上的變化,我覺得自己的性格也與從前不一樣了。我有了這樣的一個男人,我覺得快活了許多。我可以大聲笑,有時候撒嬌,當我要什麽或者我覺得某一刻尤其愛他,我都會告訴丹尼海格。早上我一根一根的數他的睫毛,我也會逛一天的街給他選一條漂亮的領帶,有時候再搞點惡作劇,出點難題什麽的。
  比如有一天丹尼海格猶豫很久也不太想紮一條我買的上麵都是金色熊貓的藍色領帶,他找了很多歌理由:“微微,它跟我的襯衫不太搭;哎哎…… ……我的秘書薩儂太太去中國的時候被熊貓給咬了,我這樣嚇唬她不太好吧?…… ……不對,這個領帶有問題,我怎麽也紮不正…… ……”
  他說了N多個理由,我一聲不出,我的意思就是那樣的:我的意見如此,戴不戴這一條領帶隨便你。
  到最後丹尼海格終於覺悟了,紮好了這條領帶,回頭看看我,皺著眉毛咬著牙笑:“了不起啊,微微,以後來‘海格’工作吧,你這個別扭勁兒,能夠打敗任何人。”
  不過他的寵愛也不是沒有限度的,我幸福的膨脹啊膨脹啊,也有不小心玩大演砸的時候。慷慨的丹尼海格最討厭分享盤子裏的食物,我最初留意到是有一天我們在一家小餐館吃到最後,甜點心上來。他點的炭燒鮮奶從賣相上一下子把我的杏仁冰激淩給打敗了。我眼睜睜的看著他一下一下的敲碎那甜點心黃乎乎亮晶晶的脆皮,發出清脆的聲音,然後他挖了一小勺放在嘴裏,細細品味之後跟我說話。我一麵應承著他,一麵把自己的勺子伸過去,在他的炭燒鮮奶裏麵挖了一塊,吃一口,又香又甜,我咽下去說:“嗯,嗯,然後呢?你說,你說。”
  丹尼海格有一會兒沒說話,看了看我的嘴巴,臉色稍變。
  我這人啊,從來敏感,他那一邊一有風吹草動,我馬上就想為什麽。那電光火石之間,我在心裏麵笑了又笑:怎麽可能啊?丹尼海格連幾百萬的項鏈都給我買,卻因為我吃一口他的點心而不高興?
  我再吃他的東西就是有意的試探了。《加勒比海盜3》華麗麗的上映,我們兩個買了汽水和玉米花去看在裏昂公映的第一場。黑暗的放映廳裏,銀幕上打得天昏地暗,我側頭看一看他,丹尼海格手裏捧著他自己那份咖喱味道的玉米花,看得很認真專注。我想,現在下手,時機正好。我的臉還朝著大銀幕,可是我的手已經度量好了方向,慢悠悠慢悠悠的伸過去了。一下,沒碰到;兩下,沒碰到。我正詫異呢,回頭看看,丹尼海格已經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他的玉米花,正看著我。電影院裏他不得發作,隻是低聲問我:“幹什麽你?”
  我說:“這不是很明顯嗎?我想嚐嚐你的玉米花。”
  “每人一份,你自己有的。”
  “你的是咖喱味道的。”
  到底是大老板,他很簡短有力的處理了這件事:“不行。”
  我沒想到他那麽認真,我沒想到他是真的不高興,我在黑暗裏還笑嘻嘻的呢,我可讓他不高興了,我讓這個總是溫和愉快的人惱怒了,我以為可以像之前那條領帶的事兒一樣可以逼他就範,我又看準了並朝著他那桶玉米花伸出手去,而丹尼海格隻是看著我的手。
  我的手伸過去,抓起一小把玉米花,我停留了一會兒,我想,事情真的會這樣簡單嗎?
  銀幕上的周潤發被一刀鎖喉。
  同一時刻,丹尼海格狠狠地打了我的手背,他用了力氣,“啪”的一聲,我疼得手指一鬆,所有的玉米花都灑回去了,疼痛從手背出傳來,直到我腦袋裏,他看著我:“我不是說‘不行’了嗎?”
  那一刻我惱羞成怒,我不是真的覬覦他的食物,我隻是想要開個玩笑,我以為他還會讓著我的。可是他狠狠的打了我的手背。前麵的人回頭看,後麵又不知道有多少人看這個好熱鬧。我騰地站起來,撞著別人的膝蓋出去跑出去。這個人說變臉就變臉,我想我再也不要跟他說話了。
  我回家洗漱上床,可是好長時間都沒有睡著。我在被子裏摸一摸自己被他狠打的手背,又有點後悔了,這是幹什麽啊?愛情讓人糊塗,再喜歡也不能真的親密無間,他不高興我又何必非得那樣呢?我想啊想啊,越想越多,他再不理我怎麽辦?他再不回這裏怎麽辦?我們倆就此分手怎麽辦?多年以後,當我已是垂垂老婦,再度回想起自己如何失去最愛的一個人,隻因為他不願意,而我還非得要他的玉,米,花!
  我想著想著,眼淚都要下來了,忽然門一響,丹尼海格回來了。
  我咬著嘴巴屏氣斂聲的聽他去浴室洗漱,換衣,喝水,上床,整個過程中他都沒有開臥室的燈,動作很輕。他在我旁邊終於躺下來了,我的心就放下來一半。他沒有過來抱我。但是當我感覺到他的溫度,又嗅到他的薄荷味道的時候,我就又不是我了。我悉悉索索的轉過身去,蜷著身子,伸手摸他的肚子,但是還沒等我摸到他就被他把我的手攥住了。他手臂一帶,我整個人就壓在了他的身體上,看他那張臉,月亮下麵似笑非笑。
  "最後的結尾是什麽?"
  "男的死了,女的逍遙快活。"他說。
  “我以後再也不跟你說話了。”我說。
  “太好了,節省許多時間。直接做愛。”他說完翻了一個身,又把我壓在下麵,親我的下巴,他可真好聞啊。
  “你在公共場合打我的手。”我說,“我又疼又沒麵子。”
  他稍稍停下動作,看著我的臉,這回態度好了很多,但是說出來的話我再也不敢當兒戲了:“微微,你得乖一點,我說了,我不分享食物;還有,當我說不行,那就是不行。記住了?”
  我點點頭,摟著他的脖子誠懇地說:“老爺,我以後再也不惹你了。”
  他被逗得夠嗆,笑起來。
  在他身邊日久,我對這位從不肯分享食物的丹尼海格的了解也在加深。
  他對事物十分講究且博愛,口味偏重,喜歡印度菜和墨西哥美味。很多上不了傳統法國餐桌的東西他都願意嚐試,絕對不僅僅拘泥於那些昂貴且口味單一的魚子醬和蘑菇。他精力充沛且思維敏捷,同時也愛玩樂。處理公事的時間要是想打球就馬上走人,釣魚的時候忽然想通了什麽問題也會立即抄起電腦和電話來布置溝通,約定談判。無論是享樂還是工作,他都是那種絕對不會推到下一分鍾去的人,當然,他的態度總是從容的,事情再急也不會亂了陣腳。那年夏天,香貝裏不知道為什麽冷得要命,七月裏的氣溫是18度,我在房子裏看電視的時候跟他說,我想去留尼旺島,我從來都沒有去過一個熱帶島嶼呢。他在讀一本偵探小說,抬起頭來對我說,你想去我們就去啊。結果到了第二天下午,我們已經在那個島的某片沙灘上了。我跟向導學習用魚叉捕魚時,他把手裏的偵探小說讀完,然後把故事繪聲繪色的講給飛機長聽。
  他喜歡嚐試所有沒做過的事情,對我也是鼓勵有加。他總是跟我說,試一試,微微,試一試才知道喜不喜歡。我第一次騎馬,第一次越過一個80公分高的籬笆,品嚐農莊開窖的第一杯美酒,在他的指導下去體會那從九二年就開始珍藏的向陽坡上的葡萄,還有拿著丹尼海格的錢做我的第一筆生意。

  第十一章
  那是我上到四年級的秋天,教授布置了實習,讓班裏的同學分組,進行小型貿易項目的實際操作。我加入的項目組共有七人,每人入股三千歐元,除去一千歐元的辦公費用,還有兩萬塊,我們要用這兩萬塊運作六個月,看一下最後的利潤可以達到多少。經過兩個星期的調研,我們選擇了一種在新西蘭生產的食品增稠劑,因為它是新的專利產品,同類產品在法國和新西蘭的差價達到了十倍,我們覺得這個賺頭比較大,也許可以下手。
  擺在眼前的問題有兩個,因為是食品添加劑的新產品,它能不能獲準進入歐盟市場需要進行認證,法國買家強調:貨他們可以要,但是認證過程及其中產生的費用必須由我們負責;第二個是一個傳統問題,新西蘭賣家的最低發貨量要求達到五萬歐元,買家一定要貨到付款,我們的啟動資金根本不夠。
  這時候項目組的內部,我們有了一些不同的意見,有人主張另尋其他商品,如果不是食品方麵的進口貨物,那麽歐盟的控製和質檢體係相對沒有那麽嚴格,還有就是,他們不同意追加投資,二萬到五萬,增加了一倍半,這是一個比較大的風險。我們是在課後開會討論這件事的,有人反對,有人讚成,但是主張換項目的同學占了多數。我的心裏其實不太服氣,我覺得選中一個不錯的項目不容易,不應該輕易放棄,即使我們立即換了別的產品來做,必然又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到時候難道再換陣地嗎?但是反對派已經占了大多數,而且他們也有說得通的道理,我什麽都沒有說。
  當時有點什麽心事都擺在臉上了,思考啊,角勁啊,眉頭緊鎖啊,丹尼海格問我:“你們學校開了拉丁文的課了嗎?”
  我說:“沒有啊。”
  “我以為隻有拉丁文和中文課能把人難為成那個樣子呢,說說吧,說說碰到什麽問題了。”
  我把整個事情跟他和盤托出,項目,預期利潤,目前困難,還有我的想法。
  “所以你是想做成這個買賣的?
  “那還用說?我的proposal做了30頁。”
  “那你為什麽不在會議上說出來呢?”他看著我的眼睛問。
  “哎呀,真讓人撓頭,”我說,“我跟他們說什麽呢?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解決這兩個問題,我現在隻覺得不能輕易放棄。”
  “嗯。”丹尼海格想一想,“第一個問題是買家的合理要求,作為中間商,這是你們應該做的工作,既然是規定程序,就要按部就班的完成,這是應該做的事兒;至於第二個問題,微微,我覺得這個計劃也還不錯,還需要多少資金,你做一個預算,我來出,以你的名義入股,怎麽樣?當然了,生意做成之後,股息我要利潤的三成半。這個不算不合理吧?”
  我坐在沙發上,皺著眉頭看著他,看啊看啊,丹尼海格就樂了,走過來,半蹲在我旁邊:“你那麽看我幹什麽?你覺得我越幫越忙啊?”
  我搖搖頭:“丹尼,不是錢的問題。”
  “絕對是錢的問題,你以後要小心了,微微,做再小的生意,也要竭盡全力的控股,要做定規則的那個人。還有,當然,你還得說服你的合作者們。你要讓他們知道你的想法,讓他們讚同。你懂嗎?”
  我眼睛向上看:我多麽巴不得的希望有一個人讓我知道他的想法,讓我讚同他啊。
  他過來捧著我的臉,讓我好好看著他:“微微,你們下一次‘股東大會’什麽時候?”
  “明天十點半種,第一節下課。”我說。
  “去,微微,”他說,“去跟他們說,說你想要繼續這個計劃及其原因。說你願意為此付出很大的代價,如果有人走,可以,你會立即補上他的那一份投資,當然,你希望他留下來,你希望所有人留下來,把這個不錯的買賣做完。”
  這是丹尼海格給我這個商校生上的實戰課,我記住了兩點:我要做定規則的人,還有我要我的合作者留下來。
  要真正做到自己的既定目標,過程殊不容易。丹尼海格告訴了我該做什麽之後,我仍然按照自己比較習慣的方式行事。我不喜歡不做準備,我要事先溝通。
  除了我之外,還有六人,其中兩人對這個食品增稠劑仍有些戀戀不舍。我先給他們打了電話,表明了我的態度,並且希望在明天的會議上如果他們不能夠給予我支持,至少留在那裏不走。剩下的四個當中有兩個同學已經開始積極的尋找下一個目標了,而另外兩個則明確的表示了對增稠劑項目的反對。
  下一個電話打給誰呢?
  我拿著電話手柄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想了半天:願意做事情的比總是說NO的要容易爭取,更好溝通。其中一頭卷發的達米安又跟我私交不錯,總是張羅著要請吃飯一起玩什麽的,我於是撥通了他的號碼。
  電話響了好幾聲被接起來,那邊的音樂聲很大,我喊了兩遍他才聽見,笑嗬嗬的說:“慧慧,這麽晚給我打電話幹什麽啊?”
  “你忙嗎?幹什麽呢?”
  “跟朋友在酒吧呢。”
  “我以為你在準備新的計劃書。”
  “太複雜了。我還沒個頭緒,我先歇一歇。”
  “聽我說,達米安,我覺得我們應該繼續食品增稠劑的項目,現在已經過去三個星期了,再找到好的產品不容易,我覺得我們不應該輕易改變。”
  “但是,難道我們對於這件事情還沒有達成共識嗎?太繁瑣了,不是嗎?我不同意,再說了,慧慧,我們沒有那麽多的啟動資金,買家不會先付錢的,而且認證過程那麽久,別的小組可能已經做兩筆了。”
  “但是我們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產品啊,與其重新找項目做調研不如把事情一點點的按照程序做下去。”
  “我不知道,慧慧,對不起,我忙,我要放下電話了。”他說完真的把電話掛掉了,我再撥過去,對方關機,我坐在沙發上,心裏煩悶,想做點事情就是這麽難,而我們這個僅僅是一個價值五萬歐元的小實習。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根本睡不著覺,丹尼海格到底把燈點亮了,側著身看我:“要不你去沙發上去?”
  我騰一下坐起來,拿著枕頭真要走,他一下子把我拽住了,拉過來:“怎麽了?這麽大脾氣。”
  “我著急死了。”
  “跟你同學溝通不暢啊?”
  “沒人聽我的。”
  “睡吧,有什麽事情明天再說。”他親親我。
  我在他懷裏半天仍然清醒白醒的,我如蠕蟲般扭動,丹尼海格終於睜開眼睛。
  我說:“你跟我講講你第一單生意怎麽做的,你的第一個合同是怎麽簽的?”
  他眯著睡意朦朧的藍眼睛思考半天:“微微,我想不起來了,但是我接手‘海格水’的時候,他已經有很大的規模了,所有的部門按部就班,所有的生意正常運行,所以,”他撥了撥我額前的碎頭發,“所以你記住,這個實習如果成功了,那你就比我出色,你算是白手起家,平地建樓。”
  白手起家,平地建樓。他這麽一說,我心裏好像忽然就多了鬥誌和信心。當然了,這一興奮,那一晚就更睡不著了。
  第二天下了第一節課,我們在小教室開會。黑著眼圈的我看著那些洋人同學說:“我不同意修改計劃,我覺得應該繼續做下去。”
  我把我的想法解釋給他們聽,起先因為緊張還有些結巴,後來竟然越說越快,說得站起來。
  最後我合上文件夾:“這是我的意見,希望大家認真的考慮。但是我想我們今天可以決定,因為操作過程仍需要時間,我們必須盡早啟動。”
  “我們沒有錢,資金不夠。”夏爾馬上對這個項目提出反對,開會之前我已經把他歸為頑固派了。
  “如果我們追加投資,你覺得是不是就沒有別的問題了?”我說。
  “投資不能增加,這是這個實習的前提條件。”
  “我們做實習的目的在於積累經驗和賺錢,”我語氣和緩,但是針鋒相對,“投資五萬,預計盈利三十四萬歐元,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好買賣。食品行業利潤豐厚,雖然監管嚴格,但是值得一試。”
  “從哪裏找來其餘的三萬歐元?從銀行還是從學校借貸?”夏爾問。
  其餘同學都在聽著我們兩個一句接一句的辯論,我本來不想在這個時候說我願意出追加的這一部分投資,但是話已經說到了這裏,我不能被他將住,我說:“三萬歐元,我來出。”
  所有人都互相看了看,他們沒想到我來這一手,我反常的勇氣和堅定把他們都鎮住了,夏爾一下子笑了:“微微,你是不是已經決定了所有的事情?”他站起來,“那你繼續決定剩下的事情吧。”
  我把這些事情也告訴了丹尼海格:我終於說服了大部分人留下來一起幹活兒,夏爾不幹,我留不住。但是股份他沒有撤走,賺了錢,我會連本帶利都算給他。項目結束,如果賠了錢,我也可以把他的本金如數還給他。我是這麽打算的。丹尼海格說我真慷慨,我也跟他說了會後我感謝達米安,他說不用謝,但是他欣賞我深藏不漏忽然爆發的魄力和勇氣,他也完全同意我說的那些話。他還問我,是不是可以一起喝杯咖啡,我說好啊,六個人一起吧,他說那樣的話還是算了吧。
  丹尼海格一邊聽我說一邊樂,手裏還在寫我從他那裏借錢的合同。
  他把那份手寫的合同給我:“微微,你來看看吧,我再借你四萬塊,五個月之後,你那一份利潤額的三成半給我,看看有沒有異議?”
  我當她開玩笑呢,笑嘻嘻的說:“難道我真的要簽字啊?難道你真的跟我要這錢啊?”
  丹尼海格特別嚴肅:“一分錢都不能少。”
  幾個月之後生意做成了,我把他的那份給他,支票在手裏撚了半天,丹尼海格笑起來:“自己賺的錢給出去心疼吧?你忘了我還幫了你一個大忙呢,我都沒有跟你要求增加股息。”
  是啊,這個生意做成可真不容易,他還幫了我一個大忙,那是丹尼海格給我上的另一課。

  第十二章
  是啊,這個生意做成可真不容易,他還幫了我一個大忙,那是丹尼海格給我上的另一課。
  小組內部達成一致了,之後的流程我們迅速操作。從新西蘭調來樣品,送去進行官方認證之前,我先請了私人實驗室進行非正式的檢測,這樣雖然稍微多花一點錢,但是總好過幾個月以後官方實驗室通知我們產品的化學物質超標而不能引入該產品。兩個星期後,實驗結果出來了,這個增稠劑沒有任何質量問題,完全可以達到歐盟的進口標準。我心裏有了底,將同批次產品樣品和相關材料整理之後,呈遞給了位於南特的法國國家食品助劑劑和添加劑檢驗中心。
  事情忙到這裏,可以說是告一段落了。我們所能做的隻能是等待檢驗中心宣稱的三個月之後,才能得到他們的認證,得到這個至關重要的文件。這三個月真是過的漫長無比,我做什麽事情都覺得心不在焉,每天早上扒開眼睛想的都是有人通知我,可以去南特取認證證書了。這樣熬著熬著,聖誕節過了,新年也過了,我明目張膽的二十一歲了,我跟著丹尼海格一年了。
  這一年間,我學會許多事情,我已經懂得挑選好的珠寶和衣服,享受謙卑的洋人周到的服務,我的個子長了四公分,身體壯了很多。我的頭發最長的時候長到腰部,我去一個叫做裘德的英國美發師的店裏把它們修剪到肩膀,燙了幾個波浪,這件事情讓丹尼海格不動聲色的光火了,他大約一個星期的時間都對我愛搭不理。理發時,那些被修剪下來的頭發被裘德的助手一縷一縷的接住,整理好,一個月之後,他們把用我自己的頭發製作的造型精美的假發送到了我的住處。
  有時我在鏡子裏端詳自己,從外表上看,我已經是一個高且苗條的,因為時常從事戶外運動而膚色健康,且衣著光鮮開著名車上學的年輕女子,符合一個富有的歐洲人所有的外在特征,但是從心理上看,我仍是一個缺乏安全感,天生喜歡發愁,善於憂心忡忡的人。
  等了三個月,我的認證書仍然遙遙無期,我幾乎每天都打電話到南特去詢問,得到的答複永遠是“排位太多,請稍後”。
  丹尼海格有一天早上摟著我說話時,他知道我是真的真得著急了。他喜歡一邊說話一邊在我後背上摸來摸去的,我漸漸覺得有點癢癢,還有點疼,我轉過身讓他幫我看看這是怎麽了。
  他看了看說:“都是冒了白頭的小紅包。”
  我慘叫一聲趴在床上,我悶在枕頭裏跟他說:“中醫裏麵,這個叫做火,我現在要被燒死了。”
  “這麽嚴重?”
  “比想象中的還要更。”
  “那我幫幫你吧。”
  我就等著他的這句話呢。
  這件事情,丹尼海格是這樣做的:那個星期三,我們來到了南特,在一家很好的俱樂部看魔術表演。我們兩個要了一瓶香檳,喝了兩杯,他“忽然”看見了他的一位朋友。於是他帶著我去打招呼,那位先生四十多歲,稍稍發胖,肚子很大,他待丹尼十分熱情,要丹尼和我國去跟他們一桌——他們是他和他的另一位朋友,我也是做過準備功課的啊,此時終於知道了丹尼專程帶我來到南特葫蘆裏麵賣的什麽藥,那位朋友的朋友正是官方認證機構的負責人杜博先生。
  看表演的過程像是捉迷藏,沒有人提誰是誰,也沒有人提我的事兒。丹尼海格後來還跟他們聊起來去年羅蘭加洛斯網球賽的趣聞,男人們喝酒說笑,好不熱鬧。直到最後兩相告別,也沒有人提起那件事情。但是第二天我跟丹尼海格在酒店的房間裏吃早點的時候,收到了來自認證中心的電話:他們請我盡快去取回認證文書。
  這時候我關心的已經不是認證本身了,我一定要弄明白的是:丹尼海格是怎樣做到的這件事情?
  “你行賄了嗎?”
  “說話真難聽。再說你們一共預計利潤多少錢?還想買通一個認證中心的主任?”
  “他是個真正的好朋友?”
  “顯然不是。”
  “他有小辮子在你的手裏?”
  他這時方看看我:“不是我,是那個胖子。”
  “請快說。”
  “胖子來頭不小,是大區議會的副議長…… ……不要張嘴巴,真的要做生意了,切記這個表情要收起來。我繼續說,他的小辮子在胖子的手裏,他就是因為這個才肯幫忙。”
  “可是,如果胖子要拿這件事情要挾他,他們為什麽不私下進行呢?為什麽要當著你的麵?”
  “這是一個好問題。我也在想,是胖子定的這個約會,讓我裝作偶遇然後跟他們會合,可是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做呢?我想杜博先生一定是一個檢點而且頗有些倔強的科技人員,我的朋友並不確定能讓他就範,所以他一定要讓我到場,要我知道,事情無論成還是不成,他是幫了我的忙了的。”
  我聽到此時終於點頭:“原來如此,謝謝你啊。”
  “小事情,夫人不必客氣。”他從我耳朵後麵親親我,“不過,微微,通過這件事情你要知道,不要對官方的說法或者期限有過多的信心,他們說三個月,可能給你拖上個半年。如果我們早著手,可能現在,你已經拿到你的錢了。還有一點更重要,就是,任何法條,規定,任何人都有空子,當然你可以踏實認真的等待,但是鑽到空子,總讓事情事半功倍。記住了嗎?”
  我點點頭:“反過來也一樣,絕對不能給別人留空子。”
  “說得對,親愛的。”
  四月份春假之後,我們完成了這個項目,賺了錢,由我寫了報告,並作了答辯。我的智商不高,但是我做事情總是要做很多準備,教授提出的問題,我差不多都應付了,這次答辯效果理想。他們提出的最後一個問題是:“齊小姐,根據你們的報告,你們追加了相當於規定數額兩倍的投資,即五萬歐元。很抱歉,這將被視作是違規的行為,所以無論你們這次投資實習的成績有多麽好,我們也不能給與很高的評價。”
  “應該承認的是,這是我們小組在操作工程中的最大硬傷。”我說,“我不能跟您引經據典的解釋這在商業行為中並非異常現象,我們追加了投資,而別的小組沒有,這不可否認。但是作為這個項目的實施者和經理人,對我們來說,真正有意義的是行為能力和投資回報。我們可以募集到所需要的投資,將其投放到有效益的商品上,在規定的時間內形成最大的商業價值,這對我們來說是最重要的事情,在我報告的最後,我也明確的闡述了這一點。”
  我說得非常嚴肅,說完了隻覺得背心一層的汗,三位教授中我們的班導師諾蘭先生忽然笑了:“真是狡辯。”
  這次評價,我們七個人,包括中途退出的夏爾都得到了很高的分數。
  現在,我是個作中法進出口貿易的生意人了,想起來在丹尼海格的幫助下做成的第一筆生意,其實對我的性格而言,可以說是一次挑戰甚至是重塑的開端。我覺得很刺激,也有遺憾,如果當年這次實習之後,我可以好好的把握這個增稠劑的產品,簽下來它的歐洲獨家代理權的話,也不用有後來第二次的白手起家了。
  我當時太高興了,拿著自己賺的錢在日內瓦的漁具店裏轉啊轉啊,想要給他買一副昂貴且精致的釣竿。我答辯的時候,他飛到美國談生意去了,這是我跟了他以後第一次比較長時間的分別,我想著他回來的時候好好安排點羅曼蒂克什麽的。
  漁具店的老板問我要哪種款式的釣竿,我說不清楚丹尼的那些型號和款式,就把他的習慣講給老板聽。我說,我的男朋友他喜歡兩種方式釣魚,要麽坐在岸邊原地不動,要麽坐著帆船在湖邊上邊行邊釣。他上船釣魚的時候喜歡帶上一壺紅茶,他有的時候帶著大耳機聽點搖滾樂,他釣了大魚上來有時候馬上就給烤了,您知道嗎,貝爾熱湖雖然沒有日內瓦湖這麽大,但是鱒魚卻可以長到我的小臂那麽長。
  …… ……
  我說著說著,漁具店老板就笑了。
  談戀愛的人的通病上來了,別人問起你的愛人什麽事兒,就像一下子把聚寶盆給扣過來一樣,他這樣那樣的事跡,大大小小的習慣,別人覺得稀鬆平常,你卻大驚小怪,如數家珍,恨不得來個長篇評書。我就是這樣的,本來就不聰明,那時候變成了一隻盲目且快樂的小龜,背上扣著一個倒過來的聚寶盆,我一想起丹尼海格來,就縮到自己的那個華麗麗的蓋子裏麵去了,那個愉快且充滿安全感啊。
  漁具店老板笑了,我也笑了,有點不太好意思。
  那位善解人意的先生對我說:“小姐,給他打一個電話,問問他的習慣,釣竿的款式和型號,您要是想要給他一個驚喜,就說是自己要學習釣魚,問問他的意見而已。”
  我點點頭:“您說得對。”
  我拿出電話來,那上麵隻存儲了一個號碼,就是丹尼的隨身攜帶的手機,我算了一下時差,正是美國的早上,我撥過去,電話響了幾聲被接起來,起先我以為是自動回答呢,過了兩秒鍾我才聽明白,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那一邊對我說哈羅。
  我用英文說:“對不起,撥錯了。”
  那位女士說,沒有,沒撥錯,你不是找丹尼嗎?他在洗澡,請等一會兒再打過來?
  我說,那也好,然後我掛了線。
  從前年的聖誕節我跟他在一起,丹尼海格的寵愛讓我覺得自己擁有整個宇宙一樣忘乎所以。
  可是這一天還是來了。

  第十三章
  四月末,小貓牙山的白色峰頂開始回暖,雪水融化,淙淙流下山峰。貝爾熱湖在春天初漲。山雪水因為富含了矽而顯出天藍色,那顏色溫柔純淨可愛,可是誰知道它刺骨的冰涼?
  我遊了一圈泳上來打了好幾個噴嚏,回家讓傭人幫我煮些糖水來喝,然後自己裹在毯子裏在火爐邊看書。我特別喜歡看傑克倫敦寫的短篇《野性的呼喚》,中文的,外文的,我都看過好幾個版本。它講的是一隻大狗,名字叫做巴克,他原來在明媚溫暖的美國南方給法官看家護院,後來他被人勒住脖子,套上麻袋,拐到了冰天雪地的北方:那個年代有人在那裏發現了金子,此地蜂擁了大量的淘金者,原始的山野中沒有道路,沒有車,人們迫切的需要強壯忠誠的狗作為雪橇犬,那幾乎是當時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巴克從一隻驕傲而溫厚的護院犬變成了一隻出色的雪橇犬中間經曆了數番波折和鬥爭,他被穿著紅襯衫手執大棒的人暴揍,直打得奄奄一息;他在雪橇犬的團隊中被欺侮排斥,甚至被人搶了在風雪中棲身的熱乎窩;他因為技藝不精,被掌轅的老狗狠狠地啃咬尾巴和肩膀;他也因為野心勃勃被對手覬覦,陷害。但是他從來沒有放棄過求生,適應,學習和自己要當團隊中的頭狗的野心,他與人類妥協,順從,他觀察思考模仿提高,直練得一身本領,他在月夜中的雪原上毫不猶豫的咬死了自己的同伴兼敵人,他終於成為一隻屢創記錄的雪橇團隊的頭狗。
  丹尼海格從美國給我打電話,問我在幹什麽,我跟他講,我在讀這樣這樣一個故事。
  他說,聽上去挺有意思的。
  “嗯。”我說。
  “嗯”,“嗯”算是個什麽意思?不是對,也不是錯,禮貌的應付了一個對話,卻什麽都不說。從這一天開始我很善於用這個腔調來回答丹尼海格的話。
  他說:“那你繼續看書吧,我再打給你。”
  “嗯。”
  壁爐的火燒得太旺了,我站起來撥一撥,覺得肩胛上有些酸疼,鼻子也不太通暢,我可能是感冒了,我很久都沒有生病了。我讓傭人請醫生來,然後躺回床上。
  誰知道這一病那麽厲害。夜裏我打完了點滴,燒還是不退,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酸疼。我捂在被子裏,一會兒睡,一會兒清醒,看見一會兒白天,一會兒黑夜。糊糊塗塗的看見我爸爸了,我走過去問他:“爸,這些年你去哪裏了?”他不回答,扭頭走了,我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追也追不上去。
  我媽媽出現在我身邊,很奇怪,她那張臉仍是我小時候看到的那樣年輕漂亮,我向她伸出手去,我看見自己的手兒小小,還像個小寶寶那樣,我說:“媽,我一直都沒有給你打電話,你怪我嗎?”話音未落,她一轉身也走了,她身邊挽著男人,是馮叔。她也離開我了。
  我這時候著急了,手忙腳亂的,怎麽會這樣呢?他們都棄我而去了。剩我一個人,這可不行,我用盡力氣追上去,扯著疼痛的喉嚨喊:“爸,媽,你們幹什麽去啊?你們回來啊。我身上難受呢,沒人照顧我!”可是夢裏麵山水杳杳,腳下的路也看不清,我摔倒,整個人蹌在地上,怎麽也起不來。
  身後有個人拉著我的肩膀把我扶起來,他用手指擦我臉上的淚水,指頭尖上是蘋果木的清香。他金色的頭發和藍色的眼睛是那麽好看的顏色,他輕輕地對我說:“不要哭。”
  我握著他的手:“丹尼,我給你打電話了,你是不是要跟別人走了?”
  他繼續擦我臉上的眼淚和汗水:“不是說了嗎?你不走,我就不走。”
  我這一個慌慌張張的心慢慢放下來,還好還好,還有一個人陪著我。
  可是,一艘富麗堂皇的大船駛過來,眼前的丹尼海格縱身一躍,上了船,那上麵正開著一個盛大的舞會,無數香豔的女郎,身姿曼妙,傾國傾城,她們齊聚在丹尼海格的身邊,笑著看著我這個醜小鴨。
  我說:“丹尼,快下來。”
  他在船舷上蹲下,向我伸出手,看著我的眼睛,邀請著,誘惑著:“不,微微,你上來。”
  他身後的女人們還在笑,我看著他搖頭:“我不,丹尼,我要你下來。”
  他冷漠的轉過身,大船揚帆遠航。
  又一個人走了,終於還是剩了我自己在這裏。
  我一下子從夢中醒過來,喘著粗氣,汗水濕透了全身。周圍沒有妖豔的美女,沒有大船,也沒有一個接一個離開我的人,這裏是香貝裏城杜露大街十五號,臨湖的別墅,我在溫暖的臥室裏,清晨的亮光投過白色的窗紗淡淡的掃進來。
  身後有人說:“醒了?”
  我回過頭,是丹尼海格,他走過來,坐在我身邊,手伸過來,托著我的臉,拇指按在博斯普魯斯海峽上:“睡了這麽久,覺得舒服一點沒有?”
  我看著他,他與往日不太一樣,眼窩深陷,胡子沒刮,難免看上去有些憔悴,他襯衫的領口打開著,領帶鬆垮垮的掛在頸上。他是個整潔而且愛漂亮的男人,他從來不會這樣。
  “發燒到攝氏四十度,差點沒得肺炎,四月份去湖裏遊泳,你問過我沒有?”
  他在責怪我,可是聲音輕輕的,像是蔓延在這個房間裏的晨曦的光,讓人心裏安定。我握住他的手:“你是什麽時候從美國回來的?”
  丹尼海格看看自己的手表:“不到四個小時,管家說你病的不輕,我趕回來。”他湊過來親我的嘴巴,我想到身上有病,想要躲開,被他捉住,仔細的親吻我的唇。
  這一天的早上,我下定決心,要忘記那個“撥錯”的電話。
  人做事情,最重要的在於“值得”兩個字。這個男人給我的溫暖和關懷,還有夢中我眼睜睜的看見他離開時,那蝕骨入髓的疼痛讓我知道,丹尼海格,我能擁有他一天就是一天,無論他在我之外還有多少女人和風流豔史,我都會努力的忘記掉。因為他,這是值得的。
  可是同時我也清清楚楚的明白了一些事情,為什麽我會那麽害怕他忽然離開呢?因為他給我的東西太多,而我自己真正擁有的太少了:金錢,知識,社會地位,人生閱曆,我什麽都沒有。我像是一條吸附在大魚身上的鮣魚,招搖過海,得意洋洋,殊不知自己其實一文不名。脫離開他,我連生存的能力都沒有。
  我不能這樣。
  我開始更用功的讀書了,認真的做好每一門筆記,準備好每一次考試。我改變了很多生活的習慣,我不那樣貪戀著那個在裏昂的豪華的舒適的房子或者或者香貝裏那個臨湖的別墅了,從前即使丹尼海格不在家,我也喜歡自己呆在那裏玩玩這個,鼓搗一下那個,但是現在我更願意把時間搭在學校。我跟導師們的關係很好,於是幫助他們翻譯些材料,做點小事,我也花更多的時間跟同學和朋友們在一起,聽天南地北的人講五花八門的故事。
  此外還有一些潛移默化的變化,我開始主意自己每一筆開銷是否值得,合理,我可以花很多的錢,但是我要買到真正的好東西,我開始真正的關注寶石的品相,曆史,除了裝飾外是否有真正的收藏價值,我開始辨認那些好的衣料,箱包和鞋子是否有獨一無二且經典的設計,原來相熟的珠寶商和名品店老板覺得我越來越難搞定了,我仍是一位重要的,出手大方的客人,但是極為挑剔。
  我想,似乎應該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眼光漸漸由一個純買家向一個生意人靠攏。
  隻是我可以起誓,在這所有我有意或者無意的變化中,我對丹尼海格的愛情沒有絲毫的減少,他望著我的時候,我望著他的眼睛;他不看我的時候,我也偷偷的看著他,在月色下,在帆船上,在燈光忽明忽暗的電影院裏,在白色的枕頭上。有時我看著他,看著他,眼裏就會有淚水,像一個女人終於知道自己會老去一樣,我也分明知道了這個故事一定會在某個時刻結尾,因而心裏充滿悲傷,戀戀不舍。
  丹尼,我親愛的丹尼。

  第十四章
  四年級的暑假,學校安排我們去尼斯一家叫做美麗球的酒店實習。這個安排來得很突然,丹尼海格要去倫敦開會,我本來要一同前往,他的秘書已經開始著手辦理我去英國的簽證了,可是計劃忽然被打亂。
  丹尼海格說:“要去哪一邊,這個,還是你自己來決定。”
  其實我能跟他說就已經做好了打算了,我說:“那我實習完了,再去英國找你吧。”
  “那也可以啊。”他正用一個手工刨子刨一塊木頭,手上的力度沒有掌握好,刨子斜著走下去,一塊好好的木料廢掉了。他拿起來對著陽光看了那塊木頭半天,轉過頭卻對我說:“現在難道不是暑假嗎?你是一個小孩兒,把自己弄得比共和國總統還忙,為什麽啊?”
  我什麽都沒有說。
  他也沒有再跟我說話了,專心的做自己手裏的木工。
  他去英國那一天,我會和同學老師出發,從裏昂南下到了尼斯。美麗球酒店是有著三百多年曆史的老牌高級酒店,座落在新城半山腰上,麵臨著碧藍的大海。這裏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地方之一,因為阿爾卑斯在亞熱帶遇到了地中海。
  酒店共有各種客房四百餘間,風格別墅78棟,它們被分別以一些法國省份或城市的漂亮的名字命名。我們到的時候,布魯斯威利斯帶著新歡和浩浩蕩蕩的班底入住,他包了三棟別墅,分別叫做佩平揚,洛林還有魯西永。
  我被分配到銷售部,跟著一個叫做瑪儂的女孩實習,每天處理來自全球各地的訂單和合同,經常有中文的文件翻譯,有時還要跟國內的旅行社溝通。
  瑪儂說:“不服氣就是不行。原來我們在亞洲隻做日本香港新加坡的業務,現在呢,他們三個方麵加在一起也沒有中國大陸的多,你們厲害,你們都是有錢人。”
  我笑一笑,不置可否。
  我們相處的不錯,又都是年輕人,她看我平時也總有個好脾氣,什麽話都敢說了:“慧慧,你也是,你不太一樣。”
  我看看她:“哪裏?”
  “你們學校每年來實習的學生大部分都是富裕家庭的小孩兒,但是,但是我極少看過那麽美麗的戒指。這不像是一枚父親送給女兒的戒指,你說,”她坐在我麵前,無限八卦,“你說說你的男朋友。”
  我想一想:“嗯,這個…… ……他是一個搖滾歌手。但是你知道,瑪儂,我不能告訴你他的名字…… ……那,那會很麻煩…… ……”
  這些事情我也都講給丹尼海格聽,他每天打電話給我,我跟他緒緒的談起我的工作,我的宿舍,我新認識的朋友和同事,我的困難,我的牢騷,還有尼斯的海鷗仗著自己個頭兒大在廣場上麵搶鴿子的食物,還有我說的關於他的謊言:“
  瑪儂問我:‘那麽他具體是哪個方麵的搖滾歌手呢?’
  我說:‘輕搖滾混合pop’。
  她說:‘那不會是莊尼哈勒迪吧?天啊!你是莊尼哈勒迪的情人!’”
  丹尼海格聽到這裏哈哈的笑起來,笑過之後問我:“那你為什麽不告訴她實話呢?”
  這是個好問題,為什麽我不能告訴別人我是丹尼海格的情人呢?
  因為我得給自己留一手,因為我心裏的不安和不確定,我不能告訴別人那個人是丹尼海格,就像我再也不敢給他打電話一樣,我不知道在電話的另一端,我會不會再遭遇別人。
  我不記得怎麽回答他的話了,我們後來又說了些別的事情,我收了線,站在宿舍的陽台上,看著遠方的山岬海角,藍色的海麵上縱橫著大大小小的白帆船,晚風吹來,輕輕拂麵。
  下了班,同學們喜歡去街邊的小店喝兩杯。愛玩樂的人走到哪裏都先打探這種地方,我們這一夥人當中達米安是行家。
  那是個星期五的晚上,我跟他們一起去了於格路上一家叫做“烈火”的酒吧。酒吧的入口高出地麵半截,從那裏貓著腰下40級的台階才能到達嘈雜喧鬧,四處彌漫著美國音樂和素不相識的年輕人用各種國家的語言調情的酒吧間。達米安大聲的跟我們說,這裏的老板是個酷愛aero 史密斯的塞浦路斯人,所以這裏到處都張貼著這個樂隊在各個年代的巨幅照片。“你們知道嗎?聽說史蒂夫泰勒每年這個季節都來!我們沒準還能碰到他。”
  我對是否能遇到史蒂夫泰勒不感興趣,但是我挺喜歡吵吵鬧鬧的這裏,人群瘋狂扭動,鼓點一浪高過一浪,漂亮的酒保調製出來可口的五顏六色的雞尾酒,還有不時上來搭話的男孩子,都讓人覺得有趣又興奮。
  達米安拉我的手:“走,慧慧,我親愛的,咱們跳舞去。”
  我笑著推開他:“我先喝點酒,熱熱身。”
  達米安說:“你沒勁。”
  我說:“是啊,是啊,請你盡興。”
  說到這裏,音樂變了,小舞台上上來一支三個人的樂隊,領頭的是個年輕的男孩子,紅頭發非常紮眼,他很有派頭的招呼觀眾,像個真正的明星一樣。已經有熟客在大聲的叫好了。他們開始演奏,音樂最初很低沉,慵懶,紅頭發的男孩是主唱兼貝斯,聲音有金屬感。歌詞我聽不太懂,大約是說:“我早上起來,喝杯咖啡,吃些東西,打一會兒遊戲,忽然我發現她不見了,哦,她不見了,她不見了,她哪去了?…… ……”剛開始我大意了,毫無防備地聽著這似乎走慵懶路線的歌曲,誰知道越到後來音樂越亢奮,那紅頭發的把貝斯玩得帥極了,像有魔音,高亢強大的控製了整個酒吧。最高潮處戛然而止,我身邊的女同學狠狠的打了一個口哨。我也真心誠意的鼓掌。
  可是這個人在台上和台下是兩個樣子,他們唱完了三首歌又換了另一個樂隊上來,演奏熱辣辣的南海岸舞曲。我覺得沒有剛才的好聽,就穿過層層的人牆去洗手間。
  拐角的地方蹲著一個人,我的膝蓋撞在他的肩膀上,被結結實實的絆了一跤,我撞在牆上,一側的胳膊都很疼。
  始作俑者慢慢抬起頭來,我一看居然是剛才的歌手,離近了看,他的麵孔斯文且幹淨,隻是眼神渙散,他說:“對不起。”
  我都從烏煙瘴氣的洗手間出來了,這個人仍然蹲在那裏,我走到他旁邊,蹲下來看看他的臉,我的手在他眼前晃一晃,我說:“哎哎,你還好吧?要不要,要不要我叫車送你回家?”
  他說:“謝謝,讓我自己呆一會兒就好。”
  他叫做雅尼克,是個夢想成為搖滾歌星的大學生。我初次見到他,覺得一個人要想實現理想真不容易,他本來就生病還要精神百倍的在這裏唱歌。是啊,我以為他在生病。那天晚上我12點回了宿舍睡覺,我以為人糟蹋自己的手段莫過於抽煙喝酒或者熬夜,我怎麽知道,那個神誌不清的雅尼克實際上是嗑了藥。
  尼斯的這趟行程,我不僅結交到新朋友,居然還有幸見到了老相識。那天我跟著瑪儂在酒店的大堂跟客房部的人談事情的時候,一位女士在我們旁邊的櫃台上check in,我餘光感覺到她的臉朝向我這邊,摘下墨鏡,向我望一望。我於是回過頭去,跟她結結實實的打了一個照麵,那是女演員蘇菲。
  時間真快啊,轉眼已經兩年了。前年夏天的我,為她工作,被她解雇,還有那張5000歐元的支票,還有丹尼海格送給她的那個水晶瓶子裏的礦泉水。所有的記憶一起湧上我的心頭,可是我隻是看著她,微笑著點點頭。
  蘇菲也在微笑,然後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任她看,我清楚自己的樣子。我的頭發幹淨而且整潔,我臉上的妝清淡得體,我身上的西裝和裙子熨帖合身,我的絲襪質量上乘沒有破損,小腿健康而且結實,我的皮鞋精美舒適,每天我都把它們擦亮。
  蘇菲臉上的笑容擴大了,在那張美麗的臉上蕩漾開來,沒有惡意的笑,倒像是一個姐姐讚賞她初長成的小妹。
  蘇菲向我點點頭:“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第十五章
  即將下班的時候,我接到蘇菲的電話,找到我很容易,我是在這裏工作的唯一的中國人,可能也是這樣她才重新得知了我的名字,她在電話另一邊說:“齊小姐,晚上有沒有時間,見一麵?”
  跟人打交道的時候,我的即時反應很慢,因此會遇到什麽人,要說些什麽話,我總是先做準備。碰不上最好,碰上了總不會太過狼狽。我料到她會找我聊一聊,我說:“夫人,我晚上約了朋友,我們現在見麵好嗎?我請您在酒店的咖啡廳喝點東西。”
  “那也好,等會兒見。”
  我早到了一會兒,下午四點多種,咖啡廳的人很少,服務生在擦洗各種器皿和咖啡機,我要了一杯紅茶,選了臨窗的位置。向外看去,遠處的沙灘上有人曬太陽,有人打排球,也有小孩子把自己埋在細滑的沙子裏,棕櫚樹的影子在風中輕輕的蕩,尼斯真是個可愛的地方。
  蘇菲沒一會兒就到了,我站起來跟她握手,她換了一條淡黃色的裙子,戴著大簷兒的草帽。我得承認,她可真漂亮,沒有一點“但是”,“或者”,“也許還…… ……”的漂亮,她坐下說:“我一眼就看出來是你。”
  “那不容易,兩年了,”我說,“西方人看東方人都是一樣的臉孔,反之亦然。”
  “你不一樣,”她笑一笑,“你為我工作的時候,我就想,這是個蜜糖,而且她的法語說得那麽好。”
  別的我都沒聽見,但是她終於還是說了這句話了,她說“你為我工作的時候”。
  我說:“顯然我們都對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要的蘋果汁送上來,蘇菲飲一口問我:“你在這裏工作得怎麽樣?一切還都順利嗎?”
  可是還沒有等到我回答,她就向過道那邊看了一眼,然後向我挑了挑眉毛,像在提醒著些什麽。我循著她的目光望去,一小枚花生躺在綠色的地毯上,沒有被清理幹淨。
  我知道她恨我,從丹尼海格在劇院裏跟我說話叫醒我的時候她就恨我。有些女人就是這樣,想要報複都在表麵上,做得拙劣又毫無意義。
  她把地上的花生指給我看是什麽意思?要扮作以為熱心腸的顧客指出我們工作上的失誤嗎?我身上穿的是酒店的製服,我戴著員工的胸牌,所以她認為我會現在過去把那枚花生撿起來嗎?
  不,蘇菲,從前我沒有向你低過頭,現在更不可能。
  我用手台打電話給餐飲部,對他們說:“你好我是銷售部的實習生齊,咖啡廳四號桌旁邊的過道上有少量雜物沒有清理,請派服務員過來,謝謝。”
  我關上手台對她說:“各司其職。”
  她的演員作風馬上又上來了,齷齪的心機想用笑容掩蓋住,拿起果汁問我:“剛才說到哪裏了?”
  “說到…… ……您問我,這裏的工作怎麽樣。”我停一停,看著她的臉,“夫人,您跟我,我們之間沒那麽多的話題,唯一的一個可能性就是丹尼海格,您肯定知道我現在跟著丹尼,所以您想要知道,勸說,或者警告些什麽,大可以直來直去,我沒想過回避。不過題外話說太多不行,那對我的聽力來講是個考驗。”
  餐飲部派人來我們這邊打掃了,微型吸塵器的聲音,幹洗劑的檸檬味道把這小塊方寸弄亂,像個小戰場。
  陽光一斜,蘇菲的帽簷遮住了半張臉孔,有了那層掩護,她似乎也不想裝腔作勢了,她對我說:“我不僅知道你們現在是情人,我也知道但你現在在英國,沒錯吧?”
  “是的。”
  “他不是一個高調的人,但是我總是關注他的——哪個女人能不呢?他那麽漂亮,溫柔,風趣又慷慨,我說的對吧?”
  “然後呢?”我說。
  “他在英國耽了有多久了?”
  “自我來尼斯實習之後,大約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在倫敦開會。”我說。
  “小姐,”她還是笑了,“有什麽會能開上一個多月呢?”
  “…… ……”
  “你有給他打過電話嗎?”她問。
  “我不願意打攪他,丹尼每天打給我。”
  “不給丹尼打電話,那是個好習慣。學會跟他和平相處,一段關係就會維持得久一點。”蘇菲說,“哦對了,你不會認為他住在酒店的吧?”她從手袋裏麵拿出一張卡片,從桌子上慢慢推到我這邊,那上麵是一串號碼,“如果碰巧他的電話打不通,如果你有急事找他,打這個電話十有八九都會找到他的,這是倫敦的一間寓所,女主人跟你一樣,跟我們所有人都一樣,都是漂亮而且貪財的女人——雖然這麽說對丹尼不太公平,他什麽都好,不僅僅富有。”
  我看著那張卡片,身體向後靠一靠。我有一會兒沒說話。
  直到她輕輕地笑出聲來:“你是不是認為我在撒謊啊?”
  我把那張卡片推回去給她說:“夫人,丹尼的事情,我要問丹尼自己。這張卡片,這個號碼,留給你自己去問候吧。你想要看我大驚失色還是怒氣衝天,還是痛哭流涕?你也說了,丹尼富有的像個皇帝,一個皇帝做些什麽都不過分。我如果沒有這個準備,就不會跟著他了。
  不過有一件事情,我得糾正你,我跟丹尼海格,我自己開心,我自己值得,不是為了他的錢。——信不信,隨便你。”
  蘇菲聽了我的話,看著我,像有些真的佩服:“我都要鼓掌了,齊小姐。年輕姑娘最不缺乏的就是勇氣和理想。我但願丹尼不負你。”
  那天晚上我自己去烈火酒吧,一個人坐了很久。雅尼克的樂隊演奏了兩首很柔軟的曲子,我聽啊聽啊的,心裏越發難過,幾乎就要落下眼淚來。過了一會兒,他坐到我旁邊,給自己要了一杯酒,我說:“今天怎麽都是慢歌?”
  “你不喜歡嗎?”他問。
  “哦,曲子很好聽,你自己寫的?”
  “不是,”他說,“原來的女朋友寫的。我吸一支煙可以嗎?”
  “可以的。”我說,“她不跟你們一起演出?”
  “她死了。”他說得無風無浪的。
  我一直拄著頭跟他說話,聽到這句坐直了身體:“真抱歉。不過那是怎麽回事兒?”
  “她車禍之後鋸掉了一條腿,變得非常暴躁,看了半年的心理醫生。我們都以為她好了,結果有一天早上,她從教堂的鍾樓頂跳下去了。”雅尼克的聲音很平淡,像講別人的故事一樣,可是他的眼睛漸漸盈滿淚水。
  酒吧裏麵這一天人不多,沒那麽熱鬧,DJ在放老歌兒,舞池裏麵有幾對情侶輕輕相擁。
  雅尼克喝了一口看看我:“說說你吧。”
  “我這人乏味的很,沒什麽可說的。”
  “你還是個學生嗎?我看見是達米安帶你來的。”
  “嗯,來尼斯實習,我念商科的。以後想要做生意當老板。”我說,“但是我現在做了一個買賣,隻怕會虧了大本。”
  他笑起來:“祝你好運氣。”
  “你也是。”
  說到這裏,丹尼海格的電話打上來了。我看一看來電顯示,把它給按掉了。那天晚上,他沒有再打上來。我不是真的慪氣矯情,想要博得他的關注,隻是我非常不高興,我不知道在那個時候,我能跟他說些什麽。
  這樣過了有兩個多星期的時間,我跟丹尼海格都沒有再通話。到了十月份,南海岸的旅遊高峰稍稍過去,觀光客漸少,我們的實習也接近了尾聲。每天晚上,我為實習報告準備材料卻遲遲不能動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好幾個同學也遭遇了這個問題,達米安提議我們一起去蒙特卡洛玩一圈,去那邊的大賭場試一試手氣。本來我覺得一堆煩惱的事情擺在眼前,但是換個念頭想,它們不會因為我的糾結纏綿而有任何的進展,索性我就跟他們一起去了賭城。
  起先我隻是玩那些特別簡單的遊戲,贏了幾枚小錢。不過賭博這個東西要是開頭輸,那很容易收手,就怕你上來就贏,我那點好勝心被鼓動起來,玩得越來越大。一天下來,幾個夥伴中我贏得最多。那天我們的旅館錢都由我來埋單。
  第二天我打算上船試一試四人局21點,我先是看別人玩了半天,後來坐下來入局,依舊是大獲全勝。我贏錢贏得也不奇怪,一來我是新手,新手的手氣很旺,叫到的都是好牌;二來我說了,我有一張撲克臉,沒什麽表情,老手也很難在我的身上摸到什麽便宜。那天我贏到最後,圍觀的人上來一層。我滿載而歸,決定自己留下來再玩一天。
  第三天是個星期一,我信心滿滿的上牌桌。打第一局的時候覺得自己能把整個摩納哥小國贏下來,誰知道,運氣的天平不知何時已經沉向了另一邊,我越打越糟,越糟越打。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之前兩天贏的錢都輸了回去。
  我身上的現金不多,連一枚籌碼都再也買不起,但是還有丹尼海格給我的瑞士銀行的黑卡。在賭場吃免費的午餐的時候,我一邊嚼著牛排一邊想,我能刷卡,但是我不太想讓他知道我來這裏賭錢的事兒,我那念頭轉啊轉啊,終於轉到自己中指上那枚讓瑪儂豔羨萬分的粉色的戒指上了,那是我六月份的時候淘到的好玩意兒。丹尼海格送我的東西不計其數,少了這一個,他也不會察覺,我把它從中指上拽下來。
  同一艘賭船上就有效率極高的當鋪,裏麵從房契到汽車到ferragamo的皮鞋,什麽都可以典當,那是一個又一個紅了眼睛的賭徒的斑斑血淚史。我把那戒指扔在打著灰色領結的評估師的辦公桌上:“看看這個,能值多少錢。”
  那樣的好玩意兒像是這世界上的名女人一樣都是有故事有身份的。這油頭粉麵的紳士和他的同事連查帶驗了不久,便以一種冷淡卻謹慎的職業腔調跟我報了一個價。我一聽就笑了,連我買它時候付的錢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我說:“行啊,給我直接換籌碼吧。”
  那枚戒指換的錢被我三下兩下輸得精光。
  輸得太精彩太豪邁了,賭場為了表示感謝,給我免費安排了去火車站的車子,連回尼斯的火車票都是他們支付的。
  渾身上下隻剩下十幾歐元的我穿著玫瑰紅色的裙子坐火車,夕陽的光灑滿了空曠的車廂,身邊有些細不可聞的音樂聲,我看看自己的手,帶了幾個月的戒指輸掉了,也不算什麽大事兒,如果我不聲不響的走掉了,丹尼海格可能也不會當成什麽大事兒,不在乎的東西來來去去都掀不起什麽波瀾。
  我回到尼斯,已經快到晚上八點多鍾了。厚雲彩卷上來,裏麵有雷滾動,快要下大雨了。我叫了一輛出租車回美麗球,司機說,熱到十月份,也該下場雨了,不過天氣幹燥也有天氣幹燥的好處,今年本省產的甜瓜特別香甜。
  他說著說著雨就真的下來了,地中海岸的雨,來得急匆匆的。
  我把身上所有的錢付了當車費,然後自己澆得像一隻落湯雞一樣跑回宿舍。
  門是開著的,我走進去,丹尼海格站在我的房間裏。

  第十六章
  我沒有驚喜的尖叫著撲向丹尼海格,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外麵雷雨交加,他站在窗子的邊上,有閃電,我被他的影子覆蓋著。我說:“你怎麽進到我的房間裏來了?”
  “在外麵等了你三天都不在,再說我想看看你自己的日子過得怎麽樣,就找人開門進來了。”
  “那麽你覺得怎麽樣?”
  “嗯,很不錯,很整潔,雖然空間有點小。”
  我走過來,身上濕漉漉的,椅子在他旁邊,我坐在床上。
  他如何進門的細節我不去追究了,這人想做些什麽都行,我說:“你從倫敦來的?”
  “是的。”
  從一個行宮到另一個行宮。
  “你呢?你去哪裏了?”
  我想一想:“跟同學去意大利玩了。”
  “那很好,愉快嗎?”
  “是的。”
  兩個月不見,一個月不通話,他在倫敦逍遙快活,我在賭城任性耍錢,其實過得都算不錯。可是兩個過得不錯的人忽然麵對麵了,少了很多對話的熱情和基礎。天越來越黑了,雨還在下,丹尼把我書桌上的台燈點亮。
  “我就住在這家酒店,懸崖上的布列塔尼別墅,等一會兒,或者明天,你整理一下,去找我?”丹尼海格說。
  “嗯。”
  他這就要走了,我一直低著頭,他走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看見他皮鞋的帶子鬆了,我說:“請等等。”然後我蹲下去,把他的鞋帶係好。當我再站起來,便被丹尼海格抱住了。
  我仰頭看看他,那湖藍色的眼睛變成火焰,他整個人是燙的,連呼吸都灼燒著我。他一隻手摟著我的腰,另一隻手捧著我的臉,聲音低沉地說:“我想你。”然後他的嘴唇烙在我的上麵。
  我的心裏有一隻貪婪暴躁而欲火熊熊的小野獸,這隻小獸被關了太久了,此刻被丹尼海格霍然點著了火,叫囂著要衝出牢籠。
  他的手插進我的頭發的時候,我揭開他襯衣的扣子;他撫摸我的脖子和胸脯的時候,我扯掉他的腰帶;他啃咬著我的肩膀時,我的手握住了他的器官。再沒有一句對話,我們倒在客廳的地板上。他分開我的腿,把我壓在下麵,我卯著勁兒不幹,渾身用了大力氣,把他狠狠壓在下麵,我親吻著,吸吮著他的額頭,嘴唇,脖頸,胸膛,小腹和他挺立的□,我的腦袋裏麵什麽都沒有,我隻覺得這麽渴,這麽渴…… ……
  我的身體含著他的身體,在他的身上發狠用力,我總想要些更親密更深入的接觸,整個人是那樣的貪婪著。他在下麵,不知什麽時候,眼光變了,他一直看著我的臉,臉上有層淡淡的難以捕捉的微笑,帶著點好奇欣賞還有縱容,仿佛要看我究竟能折騰到何等地步。他在下麵不知觸到我的哪一個點上,我霎時疼得身體向後仰去,手一下子把台燈拉到了地上。房間裏忽然變得漆黑一片,閃電劃過天空,在地板上立刀劈下我的影子,那一瞬間我看到的不是自己,是那隻野獸帶著滿懷著嫉妒和占有,跳脫出我的皮囊,在暗夜裏猙獰著。
  在突然襲來的恐懼中我的身體緊縮繼而高潮,丹尼海格也在同時發出低聲的呻吟。
  …… ……
  雨越下越大。
  愛一做完,喘息未過,人就冷靜下來了。精明的意誌和判斷力都回來。上一刻鍾還熱情如火恨不得把對方燒熟了吃掉的我們兩個,高潮過去,都心平氣和了。我們躺在我宿舍的單人床上,他仰著,我趴著,他的手指從我的頭頂撫摸到我的脊背,一點點滑到我的腰上,臀上,我安靜的在黑暗裏分辨著他側麵的棱角和曲線。
  “從前我遇到一隻漂亮的小貓,眼睛是琥珀色的,總像有點淚水。”他說,“抱回來養。沒見過那麽乖那麽可愛的東西。養著養著,這個家夥長大了。脾氣越來越大,變化莫測,性子也野了。再不像從前那麽乖,我這才發現,原來那是個小豹子。”
  我咯咯笑起來,支起上身,伸手撫摸他的臉:“那你打算怎麽辦啊?是要管住了,還是要放歸山野?”
  他收斂了笑容看著我的眼睛說:“那要看她怎麽辦。”
  我湊過去,親他的嘴巴,用嘴唇親,用牙齒親,用力親,親得很重,親得我自己都覺得疼了,親到他推開我。丹尼海格用手指擦擦自己的嘴唇,上麵有依稀血跡。我笑著對他說:“那有什麽啊?反正,反正你擁有整個動物園,哦不,森林都是你的。”
  丹尼海格沒再跟我糾纏這個火藥味十足的話題,他起身,整理好身上的衣服對我說:“你睡吧,明天去找我。”
  他走之後,我坐起來,吸了幾支煙,看看時間,還不到晚上十二點。我賭了差不多一天的錢,從蒙特卡洛趕回尼斯,惡狠狠地跟丹尼海格揪鬥一番,但是我一點都不累。我起來刷了牙,洗了臉,換件衣服,打著雨傘又出門了,直奔“烈火”酒吧。
  下雨的星期一,酒吧的生意清淡,我得以跟酒保詳細的解釋我想要的口味:“我要烈一點的酒,但是甜的,要能喝醉的,但是不能太難喝的。”
  這位小夥子笑著點頭,開始調酒,手段讓人眼花繚亂,過程中問我:“不高興啊?”
  我想一想,指著身後一屋子的人問他:“你說,這些人當中有幾個高興的?”
  他說:“嗯,你說得對。”
  我喝道第二杯的時候,雅尼克走過來,我帶著點酒勁問他:“Gitan——說的是不是這種人?嗯?四處流浪唱歌的。”
  他眯著眼睛想一想:“嗯,差不多。”
  “吃飽飯總是能保障的吧?”我問。
  “多少還能賺點錢的。”他說。
  “要人入夥嗎?”
  “你?”
  “對,我。”
  “你會唱歌嗎?你懂音樂嗎?”
  “不太懂,但是總能幫點小忙,當個助理,看個合同什麽的。”我說。
  他哈哈笑起來,喝了一大口酒,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你?你是個有錢人。你…… ……你那個漂亮的戒指呢?”
  我看看自己的手指,連他都留意到我的戒指不見了,我笑著說:“你看,你說錯了。我才不是什麽有錢人呢。我的假戒指扔到哪裏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不信?我告訴你,我是個虛張聲勢的人。哎,但是我真的想加入你們。”
  雅尼克半天沒說話,我想要拿起自己的杯子來再喝一口,手被他按住了。
  他的手蓋在我的手上,他說你冷嗎?你的手可真涼。
  那一刹那,我那被美味的酒精刺激過的腦袋裏麵很亂,眼前和耳畔閃過很多東西:那個打到美國的電話,女人對我用英語說“你要找丹尼嗎?沒有打錯”;蘇菲從桌子上推過來的紙條;丹尼海格的眼睛;還有我在蒙特卡洛賭船上的潰不成軍。
  我轉頭看看他,雅尼克,年輕男孩,很高大,很漂亮的搖滾歌手。紅色的頭發像隻毛發蓬鬆的大狗,丹尼海格這般年紀的時候在做些什麽?他是否也曾經鍾情於一個姑娘?還是他早就擁有了一片茂密的森林?
  想到這裏,我心中那隻小獸又跳出了籠子。我帶著點報複的心裏和放縱的快感傾身向雅尼克,親吻他的嘴巴,他也在同時摟住了我的肩膀。我體會著他的嘴唇和口腔的氣味,柔軟還有溫度,我們的鼻子尖相互摩擦,那一刻我想忘掉一個人。過了很久,我們慢慢離開。這裏沒有誰會注意一對接吻的年輕男女,除了我們自己,他說:“你想去哪裏?”
  我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從高腳椅子上下來,我把酒錢放在吧台上,準備離開。
  雅尼克沒再與我有身體上的接觸,他隻是笑了一下:“怎麽了?你怎麽了?”
  我什麽都說不出來,連聲再見也沒有,我離開那裏。
  他是一個嘴唇柔軟,氣味可親的男孩。
  可是他不是丹尼海格。
  我在自己的宿舍裏睡到日上三竿,第二天天氣晴好,萬裏無雲。我梳洗好了,喝了一杯咖啡之後去他住的布列塔尼別墅找丹尼海格,房子是空的。酒店的員工在打掃,在客廳的桌子上,我看見他給我留的紙條:我在沙灘上等你。
  我找到他,他在陽傘下麵的椅子上看書,手上是一本偵探小說。他的眼睛在太陽鏡後麵,他什麽都沒有跟我說。我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往身上擦油,有小販叫賣冰激淩和冰凍的覆盆子經過,我買了兩杯,遞給他一個,他這時方跟我說話:“謝謝。”
  那本書看完了被他丟在一邊,空閑出來的手握住我的手:“我們今晚上回裏昂?”
  “好的。你看了什麽故事了?給我講一講。”
  “嗯,沒什麽意思,就是一群嫌疑犯一個一個的排查,看誰是真正的凶手。最後找到了,但是解釋得很牽強。”他一直戴著眼鏡,看不見什麽表情,他說,“那天你講的那個大狗的故事說完了嗎?他最後成了一隻雪橇犬,這就是結尾嗎?”
  當然沒有。我正要跟他講巴克之後的經曆,忽然有人叫:“丹尼!”
  沙灘上走過來穿泳裝的一男一女,上來便擁抱他,那女的有一頭發亮的栗色頭發。丹尼海格將我們互相介紹,那是夏洛特和她的丈夫布魯諾,他們與丹尼是認識了十幾年的好友了。
  夏洛特說:“你來尼斯居然不告訴我們,真可惡。”
  丹尼笑著:“停留的時間太短了,要不然怎麽能不找你們呢?”
  夏洛特用食指指著他的胸膛,又霸道又熱情的說:“別說那麽多的理由,今天晚上要去我家吃飯,我寫郵件的時候告訴你了嗎?我的酒莊上個星期開窖的紅酒棒極了,愛麗舍宮可能要選它當做國賓禮物的。”
  夏洛特所言不虛,她的紅酒味美甘醇,口感極佳。我們被邀請到她在半山腰的家,憑海臨風,在草坪上喝酒聊天。丹尼海格興致極佳,美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聽他們聊天,我知道他們從前是在登山俱樂部認識的。夏洛特曾經在山頂遇險,丹尼搭救她下來,從此二人成了生死之交。布魯諾是後加入的,他跟夏洛特五年前結婚,丹尼是證婚人。他們言談之間對丹尼海格總有些感激之情,夏洛特之後跟我說,原來丹尼海格曾經出了一大筆錢幫助他們度過生意上的難關。
  那是我起身去洗手間,夏洛特陪同我去。我們穿過有著高大舉架,穹頂上是宗教畫的中庭,我對她說:“這房子可真漂亮啊。”
  “嗯,這是我三輩以前的祖父修建的,當時從羅馬請了畫師來,最初建成的時候,在這個地區也算是大事情。”
  “想當然。”
  我從洗手間出來,夏洛特在外麵等著我,她手裏夾著一支煙,我洗手的時候,她在鏡子裏看著我,有些審視和判斷的味道,她將帕子遞給我擦手:“我帶你看看這房子?”
  “好的。”
  她大約也有三十多歲,臉上不施薄粉,穿著件休閑的袍子和軟皮靴子,她的身體很瘦,走路慢悠悠的,有種說不出的瀟灑的風骨。她帶我看這房子每一位曾經的主人的畫像,她從前的遊戲房,給家中每一個到了16歲的女孩兒舉行晚會的舞廳,還有藏著五萬冊圖書的書房。
  “這漂亮的房子險些保不住,”他說,“前年的生意很不好,我們在中東的投資又出了錯,想把這房子賣了抵擋一下,要不是丹尼幫忙,真是恐怕就此一蹶不振了。”她說起他,眼睛看著我,“他真是個慷慨的朋友。”
  我笑一笑。
  “你們在一起有多久了?”
  “快兩年了。”我說。
  夏洛特走在我前麵,像是跟我說話又像是在自己感歎:“日子過得真快啊,我認識丹尼都有十多年了。時間對於男人和女人真是厚此薄彼。我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樣子了,看看丹尼,他幾乎沒有任何變化。請到這邊來,這是我的鋼琴,我更年輕些的時候,每天都在這裏彈鋼琴。”
  那個房間踞在這層樓的角落上,三麵都是大窗子,窗子下麵種著大捧大捧的萱草,月光從窗外投進來,清新的氣味和月光盈滿了整個房間,那中間是一個黑色的三角鋼琴,夏洛特走過去,將琴蓋打開,手指輕輕滑過,在上麵撥下一串音符。
  可是我的目光被放在鋼琴上的另一個東西所吸引,我走過去,把它拿起來,放在手中,仔細的看。沙鍾形狀,霧白色的水晶瓶子,裏麵的水還剩下一半,冰涼涼的。見我把它拿起來,夏洛特笑了:“認得它?”
  我沒說話。我當然認識這隻瓶子,丹尼海格曾送給蘇菲一模一樣的禮物,是我把它拆開的。
  夏洛特說:“你也有一個嗎?”
  “…… ……”
  “那麽我這個前會員還是歡迎你加入‘海格俱樂部’。”

  第 十七 章
  晚上九點多,我們告辭。司機一直等在外麵,我們還有三個多小時的山路要走。
  之前下了大雨,所以這一夜是個月明星稀的好天氣,車子在起伏的山路上一路向北行駛,月光把斑駁的樹影鑲嵌在我們身上。我的左手一直被丹尼海格握著。
  我不討厭這位夏洛特。她跟蘇菲不大一樣。過了兩年,蘇菲仍是要抓住丹尼海格的,用手段逼我放開他;夏洛特呢,她跟丹尼的故事可能已經年代久遠了,她自己結婚都五年了,雖然仍是念念不忘,但是她有一種冷淡的瀟灑,她看著熱鬧。
  我心裏一個一個的計算著:夏洛特,蘇菲,倫敦還有紐約的女人,還有我。丹尼海格他可真是,我看看他,他可真是荒唐啊。他像收藏汽車和名馬一樣的收藏女人,像品嚐美味一樣的品嚐著她們。我曾是想要說服自己的,我曾經認為他是值得的,但是我顯然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我忽然又想起了夏洛特說的那句話,她說,歡迎你加入“海格俱樂部”。
  也許她高估了我,我入會時間太短,還沒有得到一瓶象征著他的愛情的裝在水晶瓶子裏的海格水。
  不過,“海格俱樂部”,“海格俱樂部”,我想到這裏,覺得有趣極了,一個沒忍住,“咯”的一聲笑起來。
  他轉頭看看我,把我的手拿到唇邊親一親:“什麽事情這麽高興?”
  我把手收回來,雙臂抱著蜷到車座上的腿,我對他說:“我告訴你一件事情。”
  他看著我,饒有興味:“請說。”
  “其實我沒有去意大利,我去蒙特卡洛賭錢去了。”我說。
  “這種事情用撒謊嗎?”
  “我本來是個身無分文的窮學生,受你的照顧,豐衣足食。我想無論如何,賭錢都不是一個好習慣,所以本不想讓你知道。不過我忽然覺得不那麽在乎了,你那麽有錢,我多花點少花點有什麽差別?”
  他沒有說話,笑了一下,轉過頭去,不再看我。
  他對這個話題顯然不感興趣。
  我從車座上爬過去到他身邊,把他的臉扳過來麵對我,我親親他的嘴巴:“你都不問問我開不開心?”
  他還是不說話,我們的鼻息間有很大的酒味,不知是誰。
  他隻是看著我,他不配合我的喜劇。
  他不配合我也要繼續下去,我捧著他的臉:“我還沒盡興呢。回到裏昂,不管多晚,你都得跟我玩上一局。”
  他在黑暗中居高臨下的看著我,目光閃亮:“好啊,我不玩你肯定也不死心。”
  一摞撲克,一瓶威士忌,兩隻杯子。
  一到家,衣服都不換,兩個人直接上牌局。
  丹尼海格坐在沙發上鬆一鬆領帶:“什麽規則?哪種玩法?”
  我坐在柔軟的地毯上,抬頭看看他:“你的玩法可能我不會,我的呢,可能你不會。咱們就來最簡單的,比大小,怎麽樣?”
  我摸了五張牌,他摸了五張牌,一一相對著擺好,丹尼海格又問道:“輸了或者贏了都怎麽樣?鬥酒嗎?”
  我把第一張牌打開,是一張紅心7,我說:“如果你的那張比這個大,我就喝威士忌。但是如果你的牌比我的小,那你隻要老老實實的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可以了。”
  他的手指按在那張牌上。
  我說:“你不許撒謊。”
  他掀開他自己的牌,是一張黑桃6.
  我笑一笑:“你跟夏洛特曾經是情人?”
  丹尼海格說:“從前是。”
  我點點頭,很好,很坦率。
  我打開第二張牌,是一枚草花Queen,丹尼海格打開他的牌,黑桃7.
  “紐約和倫敦都有你的情人,但又不僅僅是她們,對不對?”
  “對。”他回答得一點猶豫都沒有。
  “很好。”我呷了一口酒。
  “你說什麽很好?微微。是這件事情很好?還是我回答得很好?”他看著我,唇邊有點微笑。
  “很好因為你很誠實,不撒謊。”我說
  “那是你定的規則啊。我們繼續?”他說的理所當然。
  我打開第三張牌,是一枚紅心Ace,用不著他翻牌了,這一張又是我贏。我直接問道:“你可有新的藏品?”
  那張牌他沒有打開,他低著頭,像是在撲克的背麵尋找答案一樣,過了很久方說道:“微微,你跟著我兩年,我們幾乎天天都在一起。你覺得我有時間再找新的女人嗎?”他抬起頭,“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沒有。”
  我是不是應該感激陛下在近兩年裏把時間都放在我的身上?我是不是應該跟他說謝謝?我什麽都說不出來,低下頭繼續遊戲。
  第四組牌仍是我贏,紅心10對黑桃9,我抬起頭看了他半天,我隻覺得鼻子裏麵酸痛,我隻覺得那麽不甘心,那個壓抑在我心頭很久的問題還是慢慢地,慢慢地問出來:“丹尼海格,你知不知道,我跟著你,是因為我愛你,不是,不是為了你的錢?”
  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後回答我:“像我知道你是一個聰明又努力的孩子一樣,像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樣。”
  我的眼淚瞬時流下來,我拿起手邊的帕子用力的擦眼睛,我拉起他的手,輕輕的吻他溫暖的手指,然後把它們貼在我的臉頰上,我是真的感激的,我說:“謝謝,謝謝。”
  遊戲總要做完,還有最後一張牌要翻開,還是我贏,方片J對黑桃10.
  我最後的問題是:“丹尼海格,我們會有一個結果嗎?”
  他略沉吟,回答我說:“可能不會讓你滿意。”
  遠處山坡上,教堂的鍾聲響了,悠悠傳來,淩晨三點。
  我所有的牌都贏了丹尼海格,但是我輸掉了我的理想和希望。我扶著矮桌,慢慢的起來,蜷膝坐著太久了,腿上又算又疼,像有無數的螞蟻在咬。我很累,很困,我想要睡一會兒。我處心積慮的構思了一場牌局,最終知道了我想要知道的一切,丹尼海格毫無保留,他是個遵守規則的好玩家。可是我情願他能撒一點謊。
  丹尼海格說:“微微,遊戲還沒有結束呢。”
  我回頭,所有的牌都擺在那裏,除了他的第三張沒有翻開,丹尼海格這個時侯將它打開,是黑桃8。他的五張牌是黑桃同花順。原來這才是大贏家。
  “啊,真漂亮。”我說,“你,你要怎麽懲罰我?我,我幹脆把這瓶威士忌都喝掉吧。”
  我的手已經伸過去把那瓶琥珀色的威士忌拿起來了,丹尼海格把我的手硬生生的按下去:“你不用喝酒。也不用回答我的問題。隻要好好的,聽我說幾句話就可以。
  你是最聰明的孩子,教你什麽都會,都做得那麽好。那我今天再教你一件事情。
  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為了什麽呢?
  我告訴你,是去經曆和享受。
  沒做過的事情要做一做。
  無則努力追求,有則盡情享樂。
  我不是你說的那樣不堪,但是我從不打算改變現在的生活。
  你想讓我為了你過得清心寡欲,你想讓我為了你放棄森林?那絕不可能。
  所以你不用等待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也大可不必因為我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就悲傷難過,如臨深淵。
  合則來,不合則散。這是簡單卻正確的道理。”
  他說的每一句我都安靜的聽著,寒意從心裏生氣,蔓延四肢。
  “當”的一聲,他把一個什麽東西扔在小桌上,我看一看,竟是我在蒙特卡洛當掉的粉鑽戒指。
  “你喜歡賭錢嗎?微微。喜歡就去,玩得多大都可以。你跟著我,這點玩意兒,我還照顧得來。用不著遮遮掩掩的,更用不著撒謊。”他走過來,到我身邊,親親我的臉頰:“去睡吧,你看上去很累。這不是愉快的一天,對嗎?去睡吧。”
  我站在那裏,隻覺得脊背僵硬,頭暈腦脹。
  丹尼海格沒有再給我時間,他揚長而去。

  第十八章
  接下來的日子,學校已經沒有課了。最後一年,要麽實習,要麽準備畢業論文。丹尼海格沒有再來這裏,我獨處了一段時間,像過電影一樣的梳理這段跟他在一起的日子。
  所以我跟丹尼海格之間,並不是一個信任或者不信任的問題。他一貫過著逍遙快活的日子,他認為人生在世就是要經曆和享受。他的生活理念就是這樣。難道我能以我的愛情為理由強迫他去改變自己的生活嗎?那當然是不切實際甚至荒謬的。
  但是換一個角度來想,我也並沒有做錯什麽事情。我愛上這樣一個非凡的男人,起初我想要跟他天長地久,後來我隻求曾經擁有,可是仍然有那麽多的困擾。
  我也沒有什麽可後悔的理由,跟他在一起,我非常非常的快活。
  所有的愛情中都有一些相似的橋段:甜蜜的相處,爭吵,慪氣,重歸於好。這個過程進行良性或者惡性的循環。我獨自一個人躺在床上,徹夜不眠,我在想:我跟丹尼海格之後會怎麽樣呢?
  他會回到我這裏來,或者我去找他?我一哭,他總會有些憐惜和感動,然後我們在眼淚和□中和好。之後呢?我可能再遭遇他的某一個情人,以蘇菲和夏洛特之外的方式向我證明她和丹尼之間的風流豔史。與此同時,他也難免再去追求一個可愛而迷人的女郎。那我要怎麽辦呢?像蘇菲一樣的去警告她,攻擊她,玩弄手段,試圖拆散?還是優雅的抽身而退,對丹尼海格說再見?
  天色漸亮了,我披上晨褸,起床喝水。說再見,說再見,既然要說再見,那就長痛不如短痛。趁我還沒有看到他真的跟另一個女人顛鸞倒鳳,趁他還沒有見到我歇斯底裏,趁我們對對方仍有個完整不破敗的形象,找一個體麵地,浪漫的,足夠戲劇性的情節來說再見,才好對得起我們相處這兩年來每一個曾經讓我淪陷的好時光。
  說再見。
  這年十月末的一個下午,我接到了一個電話,一個年輕的男聲在那邊說:“你好…… ……不過,你可能已經不記得我了。”
  我確實沒有一下子聽出來是誰,但是那邊同時傳來了架子鼓和貝司的聲音,我說:“你好,你是雅尼克嗎?”
  他在那邊笑了,挺高興的:“我們來裏昂演出了,你什麽時候有空,來‘蘭多’夜總會坐一坐?哦,我是從達米安那裏要了你的電話號碼。”
  “太好了,”我說,“是哪一間?你能不能告訴我地址?好的,我記下了,我們稍後見。”
  我按照雅尼克給我的地址找到那間夜總會,比起來他們在尼斯駐場時的那個“烈火”酒吧,這裏無論是規模還是檔次上都高了許多。雅尼克和他的樂隊又有新歌,曲風明顯比從前柔軟了,沒那麽憤青,悅耳了許多,但也少了些個性。可是他們隻唱兩首歌,就讓位子給別的樂隊了。
  聽雅尼克跟我說,這裏與尼斯的酒吧可不一樣,沒有那麽多熱情洋溢,喜歡聽音樂跳舞的觀光客,但是有很多職業經紀人和音樂總監出沒,可能今天你還在這裏免費的唱歌,到了第二天已經被發掘,而在擁有先進錄音和混音設備的工作室裏試唱了。
  我聽到這裏抬頭看看他:“你們在這裏唱歌…… ……免費?”
  雅尼克喝了一口酒,看看身邊的同伴沒說話。
  他們三個人對來不來裏昂也有不同意見。雅尼克認為應該來裏昂,這裏有更大的發展空間,更多的機會;鍵盤羅傑很想留在尼斯,那裏他們有可觀而且穩定的收入,而且也不用像走馬燈一樣,唱不上兩首就下來;鼓手讓對於不能夠隨心所欲的演奏他們原來風格的重金屬音樂頗多微詞。
  我想的是,讓年輕人唱歌不給錢,這個老板真討厭。
  那是淩晨四點多鍾,夜總會打烊之後,工作人員在打掃,我跟雅尼克他們占了一張小台子喝酒,一個人過來給我們每個人的杯子都倒滿香檳。他是個四十多歲的大胡子,眼睛很精明。雅尼克把我們介紹給對方,這是這家夜總會的老板紮斯先生,這是我的朋友齊小姐。
  我說:“您的夜總會很棒。”
  紮斯笑一笑,眼睛看著我說話,同時拍一拍雅尼克的肩膀:“您也這樣認為是嗎?謝謝您,這裏不是一個旅遊區的小酒館,我呢,也隻請真正出色的樂隊。”
  這個信息很重要:老板紮斯先生是看重雅尼克的樂隊的,他親自來斟酒,他想要他們留下來。
  我說了,這個時侯的我很閑,沒有功課,沒有找到實習的地方,也沒有情人來約會。我非常用功的念了四年半的商科,形成了一些職業的敏感,還有經丹尼海格調教過的對人和人之間複雜關係的嗅覺,這讓我對雅尼克的個案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在第二天下午找到他,想要替他們去跟紮斯先生談一談。
  搖滾樂手們租了一個不大的兩層小樓,三個人各占一間臥室,還有一個很寬敞的能操練的客廳和一個陽光很好的閣樓。
  我到的時候,雅尼克在練琴,寫譜子,他看看我:“幹什麽?你要做我們的經理人嗎?”
  “那倒不是,”我說,“隻是我現在也沒有個實習的地方,哦,你覺得我是一個商業間諜,不放心我,是不是?”
  他笑起來:“你在說些什麽啊?”
  “我打算去跟紮斯先生談一談,”我說,“我要說服他給你們一份臨時的合同,要有機會壓軸,還要有不錯的收入。”
  “他不會同意的。”
  “談過了嗎?”
  “沒有。不過,我知道如果我們走了,第二天就會有新的樂隊頂上來,隻為了能在這裏唱歌,能認識好的製作人。”
  我說:“讓我試一試,試一試才知道。”
  我給紮斯先生打了一個電話,跟他說,我代表雅尼克的樂隊想要談一談合作的事情,我簡單的說了一下我的要求,他略略沉吟之後同意在他在夜總會樓上的辦公室見我。
  那天我剛在他辦公桌的對麵坐下,紮斯先生就拿著一個漂亮的方盒子走過來,“啪”的一下,盒蓋子彈開,裏麵是粗大的古巴雪茄,他說:“來一支?”
  我看看他,把蓋子扣上:“先生,這是好東西,事情談成了,我再吸無妨。”
  他哈哈笑起來:“小姐,你有二十沒有?我女兒看上去都比你大。你要跟我談什麽?談他們唱什麽歌兒?談我給多少錢?我告訴你,我玩搖滾樂的時候你們還都沒出娘胎呢!重金屬搖滾就是噪音,我的客人不喜歡,那麽我的夜總會就不能用這個浪費時間。
  你想讓我付他們錢?
  我給他們一個機會來裏昂最好的夜總會唱歌,還要我給他們錢?
  這真是自不量力,這真讓人討厭!”
  他說話的時候,在我的身邊轉啊轉啊,聲音隆隆的,像對著我的耳朵喊話一樣。全然不複我們之前見麵的時候那頗讓人心生好感的熱情好客。
  有的人就是這樣的,聲勢極大,想要這樣先聲奪人,然後逼其就範。雅尼克他們也不容易。
  我搔了搔耳朵,然後站起來,我看著他,覺得這麽一個大胡子,大肚子,大嗓門的人十分占地方且讓人不耐煩。
  我皺著眉頭看著他:“紮斯這姓不是法文姓,您是俄國人嗎?”
  “白俄。”
  “咱們兩個外國人用法語說話就簡潔點吧。您懂音樂,但是我不懂,我隻知道雅尼克他們在尼斯唱到爆棚。我隻知道雅尼克的歌曲連我這麽一個不懂音樂的人也覺得好聽。他們從尼斯來您的夜總會唱歌,您應該感謝列寧。
  …… ……先別說,聽我說。
  我不是來吵架的,我有一個提議。
  每個周二,客人最少的晚上,你做一個重金屬的專題。如果有好的反應,那麽就繼續下去,如果不好,可以馬上終止。如果他們在尼斯能夠很受歡迎,那麽他們在這裏就能夠為您贏得更多的客人。
  我寫在這份文件上了,您可以看一看。”
  紮斯把我手上的建議書接過去,嘴裏仍在說:“這是什麽破玩意兒?!”
  我還沒把我的破玩意兒說完呢,我慢慢的非常明白的告訴他:“我不知道這個行業的潛規則,但是我隻知道有人幹活就得給錢。在哪裏都一樣。
  雅尼克還是大學生您不知道吧?如果仍然得不到該得到的收入,那麽我們隻得訴諸法律。年輕的搖滾歌手沒有錢請律師,但是您也知道,現在是暑假,大學裏的法科學生排著隊等著接案子實習,我們總能得到一點幫助的。”
  紮斯被我徹底的激怒了,我話音沒落,這個白俄羅斯人用夾著雪茄的手指指著我說:“我用不著一個小女孩告訴我應該怎麽經營我的夜總會,我更用不著你來這裏威脅我?你要搞巴黎公社嗎?你現在給我出去,馬上出去…… ……!”
  這場談判簡直是一路吵下來的,我從紮斯的辦公室裏麵出來,氣得簡直手指發抖。我的第一個直接的反應是,我要問一問丹尼,我要問一問他我應該怎樣做。可是下一秒鍾我就想起來了,我去哪裏問丹尼?他早就走了啊。
  我給雅尼克住的地方打了電話,跟他們簡單說了一下我跟紮斯見麵的情況,我沒有說此人是多麽的野蠻無理,我隻說我交涉未果,紮斯對於星期二晚上重金屬的專題沒有表示出絲毫的興趣。
  “你打算怎麽辦呢?”我問。
  “嗯,”他在那一邊略略沉吟,“我不知道,我也沒有一個主意。”
  “真抱歉,我其實什麽忙都沒有幫上。”
  “不過我在想一件事,”雅尼克說,“我是玩重金屬的,我想要以後出名,我不可能唱一輩子的酒吧和夜總會。再說,羅傑和讓,他們兩個也不想要委曲求全,所以我,所以我…… ……如果紮斯不同意這個星期二晚上的主意,那麽我們就不在那裏演出了。”
  因此對於雅尼克,我最初是很有一些欣賞和感激之情的。他並沒有為我做任何事情,但是他尊重我的熱心和努力,當我與紮斯先生談判破裂的時候,他沒有再去“蘭多”演出,而是堅持了我的建議,與紮斯先生對峙。不僅僅是我,他的同伴羅傑和讓也都非常欣賞這個決定,他們認為這才是搖滾樂手應該有的脾氣和風骨,這才是gitan.
  樂隊與“蘭多”夜總會及其老板紮斯僵持了一個星期左右,他們一直都沒有回去演出,期間雅尼克開始創作新的歌曲,我得說,他非常的有才華,他順手扒拉出來的幾個音符都讓人喜歡。但是每天,隔一段時間他都會有片刻發呆,我不明就裏,還以為他是病了,勸他去看看醫生。他說沒事沒事,我也就沒再當一回事了。
  過了一個星期,紮斯給雅尼克打了電話。這場對抗終於結束。老板同意,下一個周二安排他們專場演出的機會,俱樂部可以負責宣傳,但是這個過程中產生的費用要由樂隊負擔。
  紮斯跟雅尼克在電話裏談條件時,我就在旁邊聽著,他說到這裏,我馬上把字寫到紙片上讓他看,讓他告訴紮斯:“可以分擔費用,但是當天晚上酒水的利潤,我們要十分之一。”
  紮斯在電話裏計算了一會兒之後說:“百分之五。”
  雅尼克念我在紙上寫的數字:“百分之八。”
  紮斯同意了。
  雅尼克放下電話看了我半天:“你可真是厲害啊。”
  我聳聳肩膀:“跟他隻有錢的關係,得計算到每一分錢上麵去。”
  那個成功的星期二的晚上,除去開銷,雅尼克他們賺到了一萬二千歐元。
  他們給了我一千歐元作為感謝,兩張五百塊的票子,雅尼克開玩笑說:“夠不夠你一天的開銷?夠不夠你買一雙鞋子?但是這是一點小的心意,感謝你幫我們這個忙。”
  我把那鈔票拿起來,在手裏看了半天,我說:“你誤會我了,雅尼克。無論對於誰來說,一千塊都是個不小的數字,我曾經打過每小時賺12塊的工,你知道嗎?我能不能再提一個小的要求?請你們幫我一個忙?”
  雅尼克看著我的眼睛說:“請說。”
  “我也相當gitan,你們收留我吧,那個閣樓租給我怎麽樣?”
  “隻要你願意,隻要你願意。”他點頭說。
  我拿著雅尼克給我的這一千歐元去了一趟銀行,春天的那次實習,除去還給丹尼海格的股息和給他買禮物的開銷,我一共剩下九萬八千歐元,如今再加上手裏的這一千塊,我自己的賬戶上共有九萬九千歐元。我權且當做這是我自己的錢,那是一個很好的數字,一個圓滿的結束,也是一個充滿希望的開端。
  在丹尼海格離開裏昂的四十天之後,我也離開了那個開滿鮮花,鋪著白色長羊毛地毯的房子。
  我住在搖滾歌手們樓上的大閣樓裏,陽光很好,可以看見晴天裏飛過城市上空的灰鴿子。他們沒有要我的房租,我換取這個免費住處的條件是幫他們打掃打掃房間,買點東西,煎個麵包什麽的。
  他們在“蘭多”夜總會每個周二的演出越來越成功,因為賺頭不錯,紮斯先生在星期四也安排了這個節目。他們賺得多了,名聲也大了。十二月初的一天,我們的電話裏多了一條留言:“你好,我是喬羅辛。巴黎MG公司的音樂製作人,我對你們的風格很感興趣,這是我的號碼…… ……”
  終於有星探上來了。
  幾個人站成一排聽了三遍電話留言,都有點難以置信。
  雅尼克到底還是領頭的,他對我說:“我們都要排練,你願不願意替我們去談?”
  我?
  我又高興又沒底,我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事情,我願意做。我不是為了錢,也沒有什麽別的利益,我就是有點死心眼的想做成點事兒。
  我同意了。我連個授權書都沒有就同意了。
  這時候我挺愉快的,我才不去想什麽丹尼海格呢。我也不找工作了,跟原來的朋友和同學接觸也少了。我覺得自己像個真正的,什麽都不在乎的gitan。
  這種欣欣向榮的情緒一直持續到那一天的下午,在半掩的門後麵,我看見雅尼克在自己的房間裏把錫箔紙上騰起的白色煙霧貪婪而細致的吸到鼻子裏。一點都不浪費。

  第十九章
  你怎樣去真正的認識一個人呢?他是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他看上去健康而且強壯,他非常有才華有理想,他懷念著他過世的女朋友,他也對我的幫忙很感激。但是他現在靠在沙發上,吸食了毒品之後,慢慢的享受著,表情愉悅。
  我走過去,坐在他旁邊,他仰頭看看我:“還是被你給看到了啊。”
  我搖搖頭:“讓我讓我看到沒有那麽重要,這不是好東西,不能不做嗎?”
  他閉上眼睛:“卡拉說一樣的話。”
  然後他就不理我了。
  那天是星期二,晚上在夜總會他們還有演出,觀眾們很熱情,我看著雅尼克在舞台上激情四射的表演,想起丹尼海格的話,他說,人活著就是為了去經曆,去享受,如果雅尼克會快活,我又何必為他擔心呢?
  我這樣又想起丹尼海格了。
  那天晚上,演出結束,我們從夜總會裏出來,我看見對麵街道的角落裏停著一輛青色的賓利。我站在那裏遲疑了一下,我想,那會不會是他?黑夜裏安靜的注視像是一種固執的談判,誰都不肯謙讓一步,直到羅傑把我拽走。
  搖滾樂手們的荒唐一點一點逐漸展現在我的麵前。讓和羅傑總是帶不同的女孩子回家過夜,雅尼克在這個方麵表現的清心寡欲,但是有一天,他一邊用一把小刀切分白粉末,一邊跟我解釋說:“我每天每頓的量都會固定,不會少,也絕不會過量。我覺得吸食這個過量而死的人都是笨蛋,太貪婪了,適當的享受就可以了,怎麽連命都丟了?”他切啊,切啊,最後居然剩了一小撮,他用食指將它們點起來看看我:“你要不要嚐試一下?”
  房間裏麵放著涅槃樂隊的音樂,女孩在隔壁被讓弄得尖叫起來,雅尼克用手指點著可卡因問我是不是要加入他?我隻覺得喉嚨那樣疼,那樣癢,接著一陣劇烈的酸楚從胃裏襲上來,我捂著嘴巴衝進衛生間,吐得天昏地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扶著牆慢慢地站起來,轉過身,雅尼克站在我後麵,他還沒吸呢,可是癮已經上來了,他又有點發呆,他對我慢慢地說:“你,你看上去不好,氣色太糟糕了,明天,明天去看醫生吧?”
  我點點頭,在洗手池旁邊漱口,抬起頭,看看自己的臉,灰色的,煙圈青黑,額頭上長了很多小痘。
  十二月了,天氣漸漸冷下來,白天很短,下午三點多就已經現暮色。我在離住處不遠的一家診所裏等著見醫生,候診室是一個貼著淡藍色壁紙的小房間,牆上有女醫生和她自己兒子的照片,桌上有幾本雜誌,我拿起來看,內側第一頁上就是海格出的化妝水的廣告,精美的包裝,高端的價位,女明星握在手裏,星眸朦朧,微啟朱唇,欲語還休。
  醫生送上一位病人出來,之後輪到我了,我把雜誌放下,隨她進去。
  醫生詢問我的情況,我一句一句的回答:“嗯,清晨的時候會有些惡心,嘔吐過兩次了,吸煙,也喝酒。…… ……不,從來沒有過,嗯…… ……我的生理期,我的生理期一向不是很穩定,有時三十多天,有時候四十多天…… ……這一次,”我算了一下,“快兩個月了。”
  我一邊說,醫生一邊在計算機上鍵入我的情況,說到這裏,她抬頭看看我:“小姐,有沒有可能,您懷孕了?”
  我跟了丹尼海格兩年,過程當中都很注意避孕的問題,可是上一次在尼斯,那次激烈的性愛,我們幾乎把一切都拋到腦後了,我看著醫生說:“有可能的。”
  醫生笑一笑:“那麽我先為您做一下消化係統的檢查,如果沒有問題,我給您開一張驗血的診斷單,除了看看有沒有懷孕以外,我們還要查一下您是否有微量元素的缺乏症。請跟我到這邊來,我先要檢查一下您的腸胃。”
  我沒有馬上動,我問她:“如果是懷孕的話,醫生,我要怎麽進行人工流產呢?”
  女醫生看了看我,然後回到座位做好,這位女士有一張秀麗而莊重的臉,她的表情和她身後的窗子外那些鉛灰色的雲朵讓她接下來說的話有一種儀式感,她說:“可能與中國不同的是,在法國,自然受精的人類胚胎已經被認為享有人權…… ……自1979年起,人工流產在法國合法化。但是如果要剝奪一個孩子出生的權利,我們強調一定要有足夠說服力的理由。”
  “什麽叫做有足夠說服力的理由?”
  “一些生理指標的化驗明確的顯示,不適宜妊娠,還有我們堅持要與當事人雙方進行溝通,希望能夠勸說保留小孩子。”
  我捋了一下頭發:“有沒有商量的餘地?難道這件事情不能由我自己決定嗎?”
  女醫生雙手相織,放在桌麵上:“小姐,任何一位醫生出具人工流產手術的證明都要承擔道德和法律上的責任,您想商量些什麽呢?”
  “我明白了。”
  我的腸胃沒有問題,我抽血化驗,等待第二天出來結果。
  我沒有一點僥幸的心理,我在藥店裏麵轉了很久,尋找那些孕婦忌服的危險藥物。可惜很多都是處方藥,我看來看去,用於性生活第二天緊急避孕的藥物不需要處方,而且說明上的措辭又頗強硬:服用本藥避孕失敗後要用人工手段停止妊娠。我買了兩顆。
  傍晚我在城裏逛一逛,走一走到了蓮花廣場。我買了一杯可可坐在長椅上,看著有小販在街對麵賣烤栗子和熱白酒。噴泉的水聲很大,阿波羅勒住九條火龍。我坐在這個長椅上想,那是什麽時候?丹尼海格在這裏等我,在街上擺小攤做義工的我?那是什麽時候?
  醫生說,要與當事人雙方溝通,那麽我要把這件事情告訴丹尼海格嗎?其實找一個人去醫生麵前表態說我們不能要這個孩子,我們決定把他打掉並不難,我接下來想到的就是雅尼克,無論如何,我們也算是個朋友,讓他幫我做這件事,也並不需要費太大的周折。
  這一天也不都是壞消息,我睡覺之前接到了羅辛先生的電話,他希望聖誕節之前雅尼克他們能夠抽空去一趟巴黎,讓他的合作者們也看一下這個樂隊的表演,然後在聖誕節之後,我們也許就能夠準備一份合約了。
  這真是一個好消息。
  我的心裏又有了一些愉快的理由了。
  第二天的早上是個出人意料的大晴天,晚歸的搖滾樂手們還在睡覺,我在陽台上給化驗中心打了電話,結果跟我想的一樣,我懷孕了。丹尼的孩子。我謝過對方,放下電話,下樓給自己做些東西吃。我盤算著什麽時候去做手術。
  “給我也煎一個雞蛋,行嗎?”雅尼克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我身後。
  “嗯,好的。”我看看他,“你不再睡一會兒了?”
  “不困。”他說。
  “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說。”我把一隻雞蛋打在平鍋裏。
  “我也有一件事情想要跟你說呢。”雅尼克說。
  我轉過身,手裏拿著翻雞蛋用的小鏟:“那你先說吧。”
  他抻了一把椅子過來:“你願不願意跟我去美國?”
  我有點沒聽懂,雅尼克,他問我,是否願意跟他,去美國?
  “似乎不行,”我說,“我正要跟你說呢,昨天羅辛先生打了電話來,他希望你們三人聖誕節之前去一趟巴黎,去見一下他的合作者們,然後…… ……”
  他對此沒有絲毫的驚喜,他隻是看著我。
  “你是什麽意思?雅尼克。”我問。
  “有個美國的製作人想讓我去那邊工作。下個星期一走。我希望你也能去。”他在餐桌上拿了一個綠蘋果,咬了一口,“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雞蛋在平底鍋裏煎得滋滋拉拉的,我把它們趕快翻了一個個兒,我背朝著他想了幾秒鍾,轉過身問雅尼克:“是你去美國,不包括羅傑和讓,對嗎?你要單飛,對嗎?”
  “對。”
  “是你自己接觸的美國的製作人?”
  “是的。”
  “可是你,你仍然讓我跟羅辛先生聯絡,這樣就沒有人主意你自己的打算了,對嗎?”
  “有這個意思。”
  我笑了一下:“那他們兩個怎麽辦?”
  “人各有誌,我現在覺得我們三個之間有很多的不同點。我覺得自己唱歌可能比樂隊更適合我。”
  “那我呢?我怎麽辦?我怎麽跟羅辛先生說?我已經見了他兩回了。”
  “你不用跟他說,”雅尼克直說到現在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你隻要告訴我,你是不是同意跟我一起去美國就好了。”
  “你在說什麽?雅尼克。下個星期一你去美國,你現在來問我是不是願意跟你去?你以為去美國像去家樂福買東西一樣嗎?”我緊緊的盯著他,我到現在都不能消化這個消息。
  “我到了美國,在那裏等你。你可以立即著手開始辦理簽證的事情。”他說,“中國人去美國可能會有些困難…… ……我是真的邀請你去的,我需要一個人幫忙,我覺得你……”
  我向他擺擺手,請他不要再說下去了,我把煎好的雞蛋分別裝在兩個盤子裏,我很難壓抑自己的震驚和憤怒,雞蛋給他的時候,盤子落在桌麵上,“咣”的一聲。
  “你剛才說,你也有事兒跟我說?”他看看我。
  “沒有了,雅尼克,沒有了。”我看著他,搖著頭,轉身上閣樓。
  搖滾樂手雅尼克讓我非常非常的挫敗。
  我自己坐在閣樓的椅子上,一邊吃煎雞蛋一邊想起在尼斯看到他的第一夜,我以為他生病了,想要幫他叫車子,其實他是剛剛吸食了毒品呢,在那裏舒服呢;我幫他聯係製作人,洽談合同,跟夜總會的老板叫嚷著討價還價,而他早就撥弄著自己的算盤打算登上大洋彼岸的新大陸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做的其實也沒有什麽錯,可是我曾經那麽感恩於他的熱情和信任,我曾經把他當做一個真正的朋友,可是他背叛了他的合作者,他也背叛了我。他是個精明而且自私的人,我多麽愚蠢,我還動過那個念頭,想讓他陪我去醫生那裏冒充我的男朋友。
  我想著想著,頭疼極了。這麽多的事情亂七八糟的湧上來,我隻覺得耳邊一片雜音,嘩,嘩,像奔騰的潮水一樣。我吃完了雞蛋,把盤子放在桌子上,我覺得肩膀酸軟,一點力氣都沒有。如果丹尼海格在這裏,他會怎樣做呢?他會幫我擺平很多事情,然後他會告訴我,微微,你要記住……你不應該……你做得好……或者,你再不要這樣。他像是一個教我駕駛的老師,無論我的車技有多麽糟糕,他在一旁總能化險為夷;而我如今自己上路,橫衝直撞,狼狽不堪。
  我想給他打一個電話,手機拿起來,欠費了。我下樓,在街邊的電話亭撥通了丹尼海格的號碼。
  電話鈴一聲一聲的響,我想,我現在要他來搭救我的話,他會來嗎?
  上午時分,街上人不多,一個紮著辮子的哥特造型的女孩坐在電話亭旁邊的馬路沿上,旁邊是她的大狗,她從自己的背包裏拿出半個抱在錫箔紙裏的三文治來,自己吃了一口,剩下的大部分都給了她的狗。
  一輛漂亮的車子停在她旁邊,男人從駕駛座上下來給女人開門,他們兩個那樣光鮮亮麗,互相親親臉頰之後道別。
  我腦袋裏麵忽然有個念頭,他對她,會不會比,它對她更忠誠?
  丹尼海格的電話這個時侯被接起來,是他本人,嗓音低沉:“喂?”
  我的喉嚨哽咽住,我沒說話,他現在是在誰的溫柔鄉裏?那一瞬間,我改變了主意。
  “……微微,是不是你?”
  我沒說話。
  “你在哪裏?”
  我還是沒有說話。
  “……逛得怎麽樣?累了還是無聊了?我去接你回來?”他說的有點縱容,我覺得也有點看笑話的味道,仿佛知道我會打這一個電話一樣,仿佛知道我轉了一大圈,最終會告饒一樣。
  我的壞脾氣又上來了。
  “是我,我就是想要告訴你,丹尼海格,”我的手緊緊的握著話筒,越說越慢,“我就是想要你知道,我過得還不錯。”
  “……那很好。”他說。
  然後我掛斷了電話,“啪”的一聲。
  外麵的哥特女孩看著我。
  我從電話亭裏走出來,也坐在馬路沿上,我從衣兜裏掏出香煙,自己拿了一支,然後把香煙盒往前送一送,那女孩搖搖頭:“謝謝,我不吸煙。”
  我說:“你爸媽呢?”
  她說:“不知道他們在哪裏。”她問我,“你的呢?”
  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所以我把這個小孩生出來幹什麽啊?他的媽媽是一個毫無能力撫養他的女學生,他的爸爸是一個風流成性的大富翁。
  劇情的發展逃不開兩個方向:現實版的是,孩子生下來,丹尼海格不承認他的血統,我用盡高科技手段,法律手段,傳媒手段將之證明給世人看,丹尼海格的財產得有他的份,就算是問題解決得不理想,他也可以得到大筆的贍養費……錢。錢,丹尼的錢,我不要都擺在那裏,我要的話,不用拿一個孩子耍手段。
  浪漫版本的是,我帶著他獨自生活,他會是個優秀的小孩兒,漂亮健康而且熱情,我看到他就會想起我深愛的他的爸爸。那種幽怨纏綿持續我短暫的一生,我身後,孩子可能去找他,他對丹尼用過去時說:“我媽媽叫齊慧慧,你叫她微微……”
  我的眼淚要流下來了。怎樣演繹,這都是悲傷的故事。
  我不想用我的孩子寫一個悲傷的故事。
  如果我得不到丹尼海格的全部,那我就放棄他;如果我的孩子注定要成為一個非婚生子,一個私生子,那我也情願放棄他。
  我買了一瓶礦泉水,一邊吸煙一邊把那兩粒藥吞掉了。
  我態度強硬,而且化驗的結果顯示我確實不適宜懷孕,我終於從醫生那裏得到了可以進行人工流產的診斷書,約會定在了下個星期一,也就是雅尼克要出發去美國的那一天。我從搖滾樂手的閣樓上搬出來,在一個暖氣不錯的小旅館租了一個房間。我買了一個很厚實的被子和很多吃的。我總得把自己照顧得好一點。
  那天我狀態不錯,因為打了麻藥,過程中也沒有那麽疼痛。我岔開著腿,看著醫院手術室粉色的天花板想,我隻當是生了一場病,一個炎症被醫生挖出身體。那是個好醫生,手術之前給我衝中國綠茶喝,給我講他在桂林旅行的經曆。
  我還是問他:“人工流產會給我的身體造成多大的傷害?”
  他說:“沒有大的問題,好好保養,很快複原。您這麽年輕。不過最好沒有下一次啊。”
  痛苦是從我看到絨毛的那一刻開始的。護士把從我體內剝離的東西給我看,在一大片濃稠的血液中,我看見瑩白色的絨毛,裏麵居然還有小節的殘肢,透明的,但是已經分明看到形狀,哪裏是他的小腳,哪裏是他的小手。
  我笑了一下,我以為我笑了一下,其實那是在極度的震驚和痛苦下,臉上肌肉的抽搐,我看著那個護士,沙啞著聲音問:“怎麽,怎麽是這樣啊?怎麽他都有腳了?”
  她看著我,目光很憐憫。但她隻是搖一搖頭。
  我離開醫院,想著那個小孩子;我打了一輛車子,想著那個小孩子;我把自己卷在旅館的被子裏,我仍然想著那個小孩子。
  那天晚上我在小腹部周期性的劇痛中醒過來,麻藥的勁頭過了,我的懲罰從肉體上和心靈上同時襲來。我的手捂在自己的肚子上,我腦袋裏麵是他或者她可能的樣子。
  要是個男孩,應該像我,皮膚白白的,無論長到多大臉上都有些孩子氣的小絨毛。他的下巴上也有個小渦。我的樣子不難看,像我的男孩兒會眉清目秀的,會有許多姑娘愛上他,他會深情的對待一個真心的女孩。
  要是個女孩,會更像丹尼海格,更像一個典型的歐洲人,金頭發,藍色眼睛,有一點偏執的脾氣和果斷的魄力,她不會愛上誰,她是個小壞蛋,她把她的心保留給自己。
  他或者她如果有運氣的話,本應該在來年的七八月份出生,處女星座,是個心底溫柔的,善待朋友的完美主義者。
  他或她非常聰明。
  他或她很小就會講複雜的漢語和美麗的法語。
  隻是,再沒有他或者她了。
  ……
  一陣陣刀絞般的劇痛從我身體裏麵傳來,我實在忍不住,想要呻吟一聲,誰知張開嘴巴,便痛哭出聲。

  第二十章
  我從那間小旅館出來,是12月23號,學校組織聖誕晚會。我身上不疼了,但是臉色仍然糟糕,我塗了很多的粉和腮紅,可是發現,黑眼圈怎麽也蓋不住。
  吃自助餐的時候,達米安坐在我旁邊,他看著我說:“你看上去氣色不太好。”
  “我生病了。”我說。
  “哪裏?”
  “……闌尾炎。”
  “好了嗎?”
  “嗯,好了。”我點點頭,“謝謝你。你現在在哪裏實習?”
  “我爸爸的公司,幫他們做一些地產項目的宣傳策劃。你呢?”他問我。
  “我什麽都沒有做。養病嘛。”
  “你知道那個唱歌的雅尼克自己去美國了嗎?他把他的兩個同伴扔下了,自己單飛了。走之前,誰也不知道。”達米安說。
  “哦?是嗎?”我配合他,做了一個驚訝的樣子。其實他的情報錯了,他走之前,至少有一個人是知道的,我。
  晚餐之後有燃放煙火的節目,然後是舞會,還有人從教堂請了少年唱詩班來唱聖誕歌曲。穿著白袍子的小孩們唱《小城伯利恒》,聲音像他們的臉頰一樣透明,可愛得讓人想要流眼淚。
  晚會還在進行,我離開的很早,趕上唱詩班的小朋友們互相牽著衣襟走出學校,去會合等待他們的家長。我把衣服緊了緊,圍巾裹好,如果找不到一個勤勞的出租車,我就打算走回旅館去。走了幾步,我停下來,我又看見丹尼海格的車子了。離我不遠,停在道邊。
  這一次沒有對峙,也沒有談判,丹尼海格從車子上下來,朝著我走過來,他穿著灰色的羊毛風衣,向我伸出雙手。
  小孩子們被他們的父母接走了。
  丹尼海格又來認領我了。
  我被他擁抱在懷裏,他的手按在我的頭上,我又嗅到他身上薄荷的味道,他在我的耳邊輕輕說:“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
  我回到那個鋪著白色羊毛地毯的房子,綠色植物仍然長得很好,壁爐的火燒的熱乎乎的,我們洗了澡,躺在床上,臉對著臉。他的手撥動我額前的劉海,像是極為專心的做著這件事情,我心裏想,他這麽容易就找到我,我那些事情他知道些多少?
  “你知不知道我這段時間幹什麽去了?”我說。
  “騎鵝旅行。”他說,有點笑容。
  我在枕頭上搖搖頭。
  他看著我,目光溫柔:“是的,我知道,你跟幾個搖滾歌手呆了一段時間,我也知道其中的一個跑到美國去了。你自己有什麽感想?”
  我低下頭:“我是個笨蛋,搞糟一切。”
  他摟著我,手輕輕撫摸我的後背:“胡說八道些什麽?見識一下不也挺好的嗎?至少你知道搖滾樂手怎麽過日子。”他親親我的頭發,“至少你知道人還是沒有合同值得信任。”
  我猶豫了半天,直到丹尼海格睡著,我都沒有勇氣問他,你是否知道我去醫院流掉了一個孩子。之後他也沒有跟我再提起這件事情,我帶著僥幸告訴自己,他可能知道很多事情,隻是除了這個。
  我得說,隻要這個人願意,他會讓你覺得他的一顆心都是你的。
  我回來之後的日子過得又像從前一樣風平浪靜溫柔浪漫了,像我最初跟了他的那些時候一樣,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仍是每天跟我在一起,吃飯,做愛,睡覺,看電影和動畫片,幫我改一改畢業論文,還有他仍然送給我那麽多漂亮的禮物。
  我有一天在《國家地理》上看到突尼斯的照片,藍色大海,白房屋,還有白金色的沙漠,我跟丹尼說,我想去這裏,他說:“那是沙漠啊,那個國家非常炎熱幹燥,你知道嗎?他們跟這裏可不一樣。都沒有大葉片的植物。”
  “我想去看看,我沒去過呢。”
  他笑起來:“可以,等我忙過這一段。”
  “你要記得啊。”
  “你放心。”
  四月份,天氣稍稍轉暖,丹尼給我定製的新帆船出船塢了。它有十四米長,雙三角帆,純白色的船身上用羅馬字母寫著我的名字,丹尼讀出來仍然是:微微。這艘大船在晴天裏的貝爾熱湖上張開雙帆,就像一隻大天鵝一樣,漂亮極了。
  “你可以在這裏看書,”他讓我看船舷上包著白駱駝皮的柔軟座椅。
  “你可以在這裏睡覺,”他打開船艙的門,讓我看裏麵裝修的奢侈華麗的內室。
  “你可以在這裏上網玩遊戲,”他把自己的電腦給我看,上麵信號滿格,畫麵清晰。
  “你還可以BBQ。”他甚至還準備了一個烤肉的圓盤。
  我抱著肩膀笑著說:“這真好,丹尼,不過你忽略了一個問題,我不會駕駛帆船啊,要是你不在,還是把他就停在港口好了。”
  “這個有什麽擔心的?”他說,“你過來。”
  我隨他到船尾,看見兩個巨大的白色螺旋槳,丹尼說:“雙動力的帆船,駕駛它比開車容易,按一下電鈕,掌握好方向盤,要知道貝爾熱湖上可從來不會塞車的。當然,夫人也可以一邊用船槳驅動,一邊也把船帆張起來,那樣很漂亮,而且看見的人都會好奇——怎麽你的帆船會那麽快……”
  我笑起來,上去抱一抱他。
  他捏著我的下巴說:“這樣很好,微微,高興一點。嗯?高興一點。”
  事情發生在這艘船上。
  那天早上有霧,不過過了中午天氣大好。丹尼海格帶著我駕著新的帆船行駛到貝爾熱湖中心釣魚。早上漫天的霧氣被陽光一縷一縷的揪結成了小塊的雲朵,沿著小貓牙山慢慢攀升,春天裏回歸的候鳥成群的掠過藍色的湖麵,優雅的低聲鳴叫。
  我站在船舷上仰著頭一點一點的看這景色。忽然想起我在這裏最初見到丹尼的那一天。那是我隨教授來香貝裏實習,那是秋天,那是灰姑娘初見溫柔慷慨的皇帝,風景與此時是何等的相似。兩年半的時間,對於一座山,一麵湖隻不過是刹那瞬間,可是現在的我是另外的一個人了。
  我們在湖心停好,丹尼把船帆收攏,捆結實了,然後把我送給他的釣具拿出來。他身上穿著件駝色的毛衣和短褲,臉色被午後的陽光曬得紅堂堂的,他說:“我給廚子放假了,釣上來你做吧。怎麽樣?辣一點的。”
  “嗯,好啊。”我說。
  “過來讓我親一下。”
  我坐在他旁邊,膝蓋上放著電腦,找找鱒魚的做法,再看看國內的八卦。
  達米安在線上,從msn上給我發了一個連接,我順手打開,是一個英文新聞網站,窗口的標題是《法國搖滾樂手過量吸食毒品在紐約寓所不幸身亡》。
  那是雅尼克。
  他剛剛到了美國。他還沒有成名呢。他連專輯都沒有。他死了。
  幾十個字的短新聞,我反反複複看了好多遍。
  曾經認識的一個大活人忽然死了,消息變成冰冷的毫無表情的文字出現在我的麵前,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間好像停了一下,再恢複,心如擂鼓。我覺得四肢都麻了。
  我機械性的向丹尼靠一靠,低聲說:“丹尼。”
  他稍稍轉過頭,掃了一眼我的電腦屏幕,然後轉過臉去,專注的盯著自己的釣竿,他什麽都沒有說。他帶著太陽鏡,我看不見他的眼睛,可是他的臉上的平靜幾近殘酷,我甚至覺得他是滿意的。
  那個時侯,我忽然想起雅尼克跟我說的話,他說:“我每天每頓的量都會固定,不會少,也絕不會過量。我覺得吸食這個過量而死的人都是笨蛋,太貪婪了,適當的享受就可以了,怎麽連命都丟了?”僅僅幾個月而已,他的毒癮會瘋狂到要了他的命嗎?
  丹尼海格猛地收竿,一條活蹦亂跳的魚被他釣上來。他把它從勾上卸下來,“吧”的一下扔到桶裏,換上新的魚餌,手一揚,遠遠的甩出去。
  我看著那條無力掙紮的鱒魚,卻對丹尼海格說話,我說:“是不是你?”
  他說:“什麽是不是我?”
  “是你派人殺了那個搖滾歌手?對不對?”
  他回頭看看我,牽著嘴角,有點笑容:“我說不是,微微,你信不信?”
  我抓住他的胳膊,我要他看著我,我問他,聲音幾乎是戰抖的:“你,你幹什麽?你為什麽這麽做?他怎麽了?…… ……你為什麽這麽做?”
  “這個搖滾樂手,他不應該死嗎?他在尼斯親吻你,他不該死嗎?他利用你甩了自己的同伴,然後跑到美國去,他不該死嗎?而與此同時,你在醫院裏接收手術,流產掉這個混蛋的孩子,他不該死嗎?”他把我的手從他的手臂上撥下去,他緊緊的看著我,“微微,可惜這個人他隻有一條命,否則他應該至少死掉四回了。”
  原來他是知道的,他是知道我墮胎了的。
  可是他弄錯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那跟雅尼克毫無關係。
  遠處忽然有哨聲傳來,我跟丹尼海格同時循聲望去,另一艘淺藍色的帆船輕快的破浪而來,船舷上站著一男一女兩個人,他們高聲喊著:“丹尼!丹尼!”
  上一分鍾還麵色鐵青的丹尼海格忽然變了臉,他愉快的站起來,雙手籠著聲音向他們喊:“哎歐!夏洛特!布魯諾!”他轉頭看看我,“是他們!”
  他見到了前情人和老朋友,頓時把一個死人拋在腦後了。
  我覺得我不認識他。
  他是誰?
  那張英俊的臉下麵是不是另外一個人?
  我慢慢的,慢慢的向後退。
  丹尼海格看著我:“你在幹什麽?微微?”
  迎著陽光,我看不清他的臉,隻見一片陰影,我慢慢的說:“我得謝謝你,丹尼海格。你知道我跟搖滾樂手們鬼混還那樣善待我。我得謝謝你。”
  “…… ……你過來。”
  “我沒說完!請聽我說完!”我握著拳頭,一步一步的後退,我那樣憤怒,我幾乎尖叫起來,但是我說的很清楚,我要丹尼海格聽的明明白白,“丹尼海格,海格老爺,隻是關於我,你弄錯兩件事情,我不叫微微,我叫慧慧,從前我很聰明,在你這裏,我像個螞蟻一樣渺小。
  還有,那個搖滾樂手,他什麽都沒有做。”
  他向前一步,向我伸出雙手,手心向上,是一個請求的姿勢:“好的,你過來。”
  我還是一步一步往後退,與此同時我的心裏忽然出現了一種怪異的快感,我幾乎著急看到他的樣子了,我說:“我從來沒有過別的男人。
  所以,那是你的小孩兒,丹尼海格,我墮掉的是你的小孩兒…… ……”
  可是忽然,我腳下一滑,整個人失去平衡,下一秒鍾滑向水中。我覺得頭上挨了一下子,我真遺憾沒有在說完那句話之後看到丹尼海格的臉,可是我有幸看到兩個自己,一個沉入水中,而另一個我慢慢升起。

  第二部分 重生
  題記
  “海格先生,我們今天請您來,是因為‘海格’企業被舉報涉嫌商業壟斷行為。委員會在決定是否對‘海格’進行調查前要進行質詢。”
  “我明白。謝謝。我本人和我的企業沒有進行過任何有壟斷企圖的商業行為。”
  “您在三年之內收購了四家瓶裝礦泉水生產企業,據我們所掌握的數據顯示,您控製了百分之六十的西歐優質水源,市場占有份額達到百分之五十六。”
  “……我沒有壟斷。”
  “海格先生,我們在聽您的解釋。請放心,本次質詢中涉及商業信息的內容將會被絕對保密。”
  “……”
  —————2008年9月歐盟貿易委員會對丹尼海格涉嫌壟斷的質詢會會議記錄

  第一章
  這個故事她寫完了,人也長大了,她有時仍會想起他,想起那段跟著他的日子。隻是越來越少了,她越來越忙,忙於自己的生意,忙於自己的生活。日子總是一點點一點點過去的,一個人在旅行中,看見不一樣的風景,遇到不一樣的別人。
  三年過去了。
  那天的聚會,楊曉遠幾乎是最後一個到的。
  大廳裏的投影屏幕上在播中央一套的春晚,主持人喜氣洋洋的念到“在法國裏昂的華人華僑祝國內同胞新春快樂!”電視機這邊爆發出一陣掌聲和叫好聲,大家自己給自己鼓掌呢。這是2008年的春節,領事館,華商會還有華人學聯租用了一家酒店的宴會廳辦新春聯誼。齊慧慧來了法國這麽多年,從來沒看到過這麽多的中國臉孔聚在一起:學生,教師,派駐官員,商人老板,還有土生華僑濟濟一堂。
  所有來賓要在留言簿上簽字,經費有限,除了學生外,每人再交五歐元的活動費用。這個男孩簽了名字之後也拿出一張藍色的五元鈔票來,慧慧看看他:“學生可以不交的。”
  楊曉遠笑著說:“我不是學生啊。”
  她說:“哦,那好。”
  他對慧慧說:“你是學生吧?你是在裏昂二大念書,是嗎?我聖誕節之前去過,好像見過你。”
  小多在她旁邊掩著嘴巴樂,對楊曉遠說:“有這麽明目張膽的打聽底細的嗎?”
  慧慧也笑了:“不是,我早就不是學生了,給華商會幫忙的。”
  這個楊曉遠高個子,白皮膚,長得很好看,說話是北方口音。他把短大衣脫了,裏麵是套很考究的煙色西服,用小多的話來講,這個晚會挺開眼的,起碼這麽齊整英俊的人物,從前在華人圈裏是沒見到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慧慧扒了一個花生放在嘴裏:“你都結婚了,還這樣品評男人,小心你老公修理你。”
  小多咯咯笑起來:“你不說誰也不知道。”
  那年輕的楊曉遠可不簡單,華商會的陳會長親切的拍他肩膀。沒一會兒,領事孫樹軍先生發表完了新春祝詞,下來敬酒的時候跟他也是滿熟稔的樣子。但是此人不在華商會工作,又不是使館的官員,不知道是什麽底細。
  時差的緣故,春晚看完了,才晚上八點多鍾。有人在舞台上表演節目,幾個留學生女孩唱了一首《隱形的翅膀》,然後“江浙樓”的老板帶著自己的大師傅和夥計舞獅子,九點鍾,第一鍋煮好的餃子熱氣騰騰的上來,陳會長叫慧慧:“小齊,小齊,來這邊坐。”
  她因此跟孫領事,陳會長一幹人等還有那個楊曉遠在一張桌子上吃餃子,楊曉遠就在她旁邊,像是跟他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哎呀,要是有兩瓣甜蒜就好了。”
  慧慧沒接茬,吃自己的餃子。
  楊曉遠說:“我是北京人啊,吃什麽都得就點甜蒜。”
  桌子上麵別人都說話呢,他的聲音不大,就隻有慧慧能聽清,她看他一眼,他可沒看她,還是自言自語似的。
  慧慧又夾了一個餃子吃。
  楊曉遠說:“我跟你說話你也不回答,你是哪裏人啊?”
  慧慧端著小碟子看著他說:“我啊?我是遼寧鐵嶺人。你在那裏自言自語似的,誰知道您是跟我說話啊?”
  楊曉遠笑著說:“鐵嶺啊,哎呀好大的城市啊。哈哈……就您在我旁邊,我不跟您說跟誰說啊?”
  後來他倆沒怎麽說話,陳會長和孫領事的夫人問楊曉遠股票的事兒,慧慧不搞這個,但是聽他點評分析頭頭是道,給的建議都很確定且有力,不說什麽模棱兩可的話,直接告訴他們這個該買,那個得拋,很是一副指點江山的語氣。他說話的時候,她看看他,年紀看上去還不如自己大呢,能耐倒是不小。
  楊曉遠其實比她大,比她大一歲。
  午夜十二點放玩了鞭炮,陳會長給所有的來賓發紀念品,那是生肖造型的鑰匙鏈。
  楊曉遠拿了一個說:“我屬雞的,都27了。”他又看看慧慧手裏的那個,“你屬狗啊?三十八歲還是十四歲?”
  慧慧沒好氣:“我五十歲了。”
  楊曉遠笑起來:“對不起,對不起,得罪你了。”
  這是個愛說話的機靈人,樣子長得那麽年輕好看,走到哪裏都有好人緣,還開一輛銀灰色的奔馳車,估計在法國混得有聲有色的。
  晚會結束了,慧慧送三個在小多的飯店打工的留學生回家,聽她們議論這個楊曉遠。
  “你們注意那個人沒有?穿煙灰色西服的,臉白白的,一嘴京片子的,那個,你們注意沒有?”一個女孩說。
  “啊,從前沒有見過這位,也不是領事館的啊,在哪所學校念書?”
  “不知道,改天找人打聽打聽。”另一個女孩忽然想起來,“慧慧姐,你認識嗎?”
  慧慧在反光鏡裏搖搖頭:“都不知道你們說的是誰,整個晚會我覺得孫領事最帥。”
  她們都笑起來,孫領事應該是挺帥的,如果個子沒有那麽矮,頭發沒有那麽少的話。
  將女孩子們送回了家,她自己再開車回家。
  她此時住在一個八十年代建成的公寓樓裏,房子雖然有些老舊,但是卻在一個環境和治安都不錯的街區。一個五十多米的單位,兩室加一個小廳,房間裏的設施都很好,房東的每一個壁櫥都是用香樟木打造的,因此這個房子從來不生蟲子,而且打開臥室裏南向的窗子,能看見羅納河。
  她浸在浴缸裏的時候把收音機打開,午夜一點鍾的新聞,什麽五花八門的內容也都有。中國人剛剛過了農曆新年,北非大旱不知會不會在這個春天波及一個地中海之隔的法國,著名的法國女演員和美國導演的私生子的照片賣了怎樣一個天價……她忙了一天,有點累,差一點盹著了,頭歪了一下,水進到耳朵裏。
  她趕快站起來,裹著毛巾從浴缸裏麵出來,用手擦了一下被霧氣覆蓋的鏡子,看見自己,像每個早上都要喝清水一樣,像每個晚上都要塗上薄薄的麵霜一樣,她把右耳上方的頭發向後挽了一下,看見那個傷疤。
  細細的暗紅色,明明不長也不深,卻怎樣都不肯消失。
  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在醫院裏睜開眼睛,整張臉孔都又脹又疼,用盡了力氣稍稍挪動一下,然後在旁邊的窗戶裏看見自己被厚厚包紮的整個腦袋。
  她因為從帆船上跌下,頭撞在了螺旋槳上,造成了顱骨的斷裂,幾乎喪命。
  她蘇醒過來之後,醫生每天來看她數次,跟她說話,談談她的病情,又閑聊點別的事情,她卻一句話都不肯回答,當幾個穿白大褂的討論是不是應該再做一下檢查,看一看她的大腦神經會不會受到損傷而導致不能說話的時候,她終於張開嘴巴,聲音嘶啞的問他們:“誰,誰讓你們把我救活的?”
  可是沒有辦法,人的生死像單純的賭徒抽紙牌一樣,老老實實,逆來順受。該死的時候要死掉,被救過來又得殘喘著活下去。
  從四月到七月,她的傷漸漸好轉,裹著頭的白色紗布越來越少,一直到被徹底拆掉。
  她再沒有見到丹尼海格。
  他每天都有鮮花送來,雛菊,玫瑰,鶴望蘭,向日葵,鈴蘭……各種各樣美麗的鮮花,可是他再也沒有出現。
  這也讓她輕鬆許多,他最好不來,否則他們之間說些什麽呢?
  她知道丹尼海格真的要說再見了,是這一天他的律師來醫院裏看望她。
  她穿著醫院的小褂子坐在沙發上,看著這位一直給丹尼辦事的傅裏葉先生將很多文件從自己的公文包裏一樣一樣的拿出來,放在她的麵前。
  她拿過文件來打開看,題頭上寫著:財產贈與文書。
  丹尼海格送給她幾處房子,有裏昂的,有巴黎的,也有在天藍海岸的;兩輛車子,一些珠寶,這些都附有照片和說明;最厲害的兩匹正當年的成績很好的賽馬,寄養在巴黎的跑馬場,不算它們本身的身價,就是每個星期進行比賽所贏得的獎金也讓人咋舌;當然了,還有一張數目巨大的支票。
  她從頭到尾翻了一遍,抬頭看看傅裏葉律師:“這是,什麽意思?”
  傅裏葉律師說:“丹尼贈一些禮物給您,您在每份文件上簽字,然後我去處理稅務方麵的事宜。”
  她搖搖頭:“可是他為什麽要贈給我這些禮物呢?……丹尼海格就是這麽打發掉每一個失寵的女人嗎?”
  傅律師沒說話。
  這麽棘手的問題,律師都被難為住了,她說:“您有煙嗎?”
  傅律師從懷裏掏出煙盒和火柴,給她點上,慧慧側著臉,深深地吸了一口。
  傅律師說:“如果您還需要好好看一下這些文件的話,我把複印件給您,您仔細看一下,什麽時候簽字接受了,請給我電話。”
  她沒有同意,隻是把所有的文件都拿過來再翻一遍,一邊翻一邊說:“他是真的慷慨,所以就算是我跟他再要點什麽,他也會給我的,是不是?您幫助他辦過多少個這種案例?我得到的東西比不比別人多?”
  律師這時說:“您問的這個我回答不了。但是我為丹尼工作15年了,有一件事情印象最深。幾年前我們正趕著開會,差幾分鍾就要遲到了,那時路過一家不錯的家居店,丹尼忽然叫司機停車,他進去那家店,看中了一種白色的長羊毛地毯,他把鞋子脫下來,踩上去試一試,來回走了好幾圈,揚著頭,細細體會——我從來沒見過他那樣做的——後來我去您的住處找丹尼的時候,看見那條地毯。”
  她輕輕的笑,原來是這樣的,那條豪華而舒適的地毯是他精心為她選擇的。可是,他送給她的哪件東西不精心呢?她是被他真正的寵愛過的。可是這並不能夠否定他的風流,這並不能救活那個搖滾歌手,這也不能抹殺她心底裏和身體裏那些疼痛的回憶。
  慧慧把那些文件整理好,然後把它們摞在一起推到桌子的角落上,她對律師先生說:“請將這些拿回去,我不會簽字的——我不要。我不稀罕。如果丹尼海格問您,請您一定原封不動的轉達我的話:我不要他送我這些東西來補償我,因為,不是他打發掉我,是我打發掉丹尼海格。先生,請一個字都不要漏掉。”
  ……
  她仿佛現在也能體會到當時的怒氣,木梳在濕漉漉的頭發上不太順暢,往下用力的一帶,頭皮上有點疼,幾根長頭發被帶下來。她把它們從梳子上撚下來,那是一把木頭梳子,上麵刻著她的名字。
  ……
  在醫院的花園裏,她遇到了一位老朋友。一個大屁股的小孩兒在站在籬笆旁邊,把上麵蔓生的紫色的燈籠果揪下來一個一個的放在嘴巴裏。她在後麵看了他半天,小孩兒忽然覺得不對,回過頭來,除了兩個大大的黑眼圈,那張臉讓她覺得有點印象。小孩兒的腕子上帶著一塊卡通表,一隻藍兔子。原來是他。
  她走過去,蹲下來,看那張小臉孔半天:“我認識你,你也病了?”
  藍兔子看看她,指著她的臉說:“還說我,你很蒼白。”
  他樣子沒有變化,可是連“蒼白”這個詞都會了。
  “你記得我嗎?”慧慧問他。
  藍兔子搖搖頭,然後手心張開,裏麵是三四個燈籠果:“吃嗎?”
  慧慧拿起一枚放在嘴裏,咬破了,細小而強烈的酸味兒,她問藍兔子:“你生了什麽病?”
  “不知道,”他聳聳肩膀,“每天打點藥,吃了再吐。”
  “那次你讓我許的願,寫在你的小本子的那個願望,實現了。我還沒謝過你呢。”
  藍兔子笑起來:“不用客氣。你又有新的願望了嗎?”
  她還沒回答,藍兔子從自己短褲的口袋裏拿出一個小冊子:“有的話請再寫在上麵。”
  慧慧接過那個小冊子,裏麵夾了很多小的卡片,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的願望寫在上麵,“我想要去肯尼亞旅行”,“我想見到一隻真的鵜鶘”,“我想要蜜雪兒愛上我”……她終於找到她自己的那張卡片了,過了三年了,它仍然在藍兔子這裏,記載著她對他那最初的愛情。
  我想要見一個人:丹尼海格。
  她捧著它,手指不能自已的戰抖,眼淚奪眶而出。
  她咬著嘴唇不出一聲,任眼淚蔓延在臉上,那是劇烈的疼痛,最終的絕望還有哀悼,對自己過往的青春和所付出的真情的哀悼。
  藍兔子拍她肩膀,奶聲奶氣的安慰:“寫吧,寫上新的願望,這一次不要募捐了。你想再見到他,對嗎?寫上吧,一定能夠實現的。”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搖搖頭,她看著藍兔子的黑眼圈和小胖臉問道:“我眼前的這個小紳士叫什麽名字?”
  藍兔子四處看看,知道她在說自己了,笑著回答:“我叫阿庫瓦,A-Q-U-A,我是意大利人。”
  慧慧於是在卡片上寫道:我想要阿庫瓦先生盡快好起來。
  藍兔子已經認識那上麵所有的字了,讀完了便伸開小胳膊,緊緊的擁抱她。
  ……

  第二章
  三年之後的齊慧慧在商業區擁有一小爿店麵,專門賣來自中國的蜜蜂產品。
  說起這個來,又得回到她剛出院的時候。拿到了學位,應該找個工作,正在準備簡曆,四處分投時,小多從巴黎回到裏昂來了。她不是一個人,轉了一大圈,跟她注冊結婚的男士居然就是當年一聲不響失蹤的南方人小裴。
  所有的謎語都有時效,時間一過,謎底就揭開了。
  當年替老板倒賣中國香煙的小裴把煙存放在小多和慧慧租住的房子裏,警察得到了房東老太婆的線報第二天早上過來搜查的時候,他就站在街的對麵,本來是來打算把煙都取走的,差一步,否則也被警察逮住。當時著了慌,什麽也顧不上,第一個念頭就是跑,能跑多遠就多遠,一路逃到巴黎,誰知事後居然風平浪靜了,因為小多和慧慧什麽都沒有說。他也得找出路,想賺點錢,想盡量留在法國,小裴於是報名當了雇傭軍。跟著一幫走投無路的臭烘烘的黑人和流亡者要被派到非洲去的時候,得到他的消息的小多居然一路殺到了。
  倆人見麵,小多當時就賞了他一個耳光。
  “是你害我?”
  他說:“是。是我害你,我就不該把那些東西放在你那裏。”
  他什麽都沒有,從上衣兜裏拿出所有的美金來,塞到小多的手裏:“這個你留著。”
  小多當時就哭了:“我,我一路找到巴黎來,就是為了這個,是吧?我貪你這麽點破錢,是吧?”
  小裴也哭了:“我當雇傭軍的事兒你可別在跟別人說啊,我怕他們告訴我媽媽。”
  倆小孩抱頭痛哭一場,第二天小裴就去了非洲。
  慧慧在丹尼海格的黃金屋溫柔鄉裏的時候,小多在巴黎打工念書,小裴在非洲的法軍軍營裏時刻提防著來偷襲的遊擊隊。慧慧最終跟丹尼海格分手的時候,小裴服完了三年的兵役回到巴黎,跟一直等待他的小多在大使館結了婚。
  當過雇傭軍的小裴拿到了在法國的永久居留權,也賺了一些錢,兩個人打算開個餐館。華人餐廳在巴黎的競爭很激烈,他們兩個就回到了裏昂開了一家店。
  這夫妻兩口子對慧慧各有各的感激,小多不能忘的是,小裴一走,她在巴黎處處碰壁,打算把銀行卡裏麵的錢都取出來,然後買張機票回北京,結果發現那裏麵還有慧慧給她的兩萬歐元;小裴對小多轉述的一句話念念不忘,慧慧說:“不會是他的。怎麽會是他呢?他是你的男朋友啊。”
  當時正有個國內的蜜蜂製品生產商在裏昂尋找他們在法國南部的代理商。慧慧自己的錢不夠充當抵押金的,小多兩口子湊了不少給她,拿下了那個產品的獨家代理權。
  生意開始的時候也不是很好,雖然中國產的蜂王漿隻相當於法國的蜂王漿價格的十分之一,利潤空間很大,但是法國人天生對進口的食品沒什麽信心。
  可是僅僅兩個月以後,慧慧的好運氣就來了。先是在法國全國範圍內使用的蜂箱消毒劑被發現存在著重大的化學殘留,全法生產的蜜蜂製品那一年全部撤架,接著在法國過境的東南亞小國的美貌王妃無意中在電視上說自己青春永駐的秘方就是食用中國蜂王漿,像阿甘打到第一網滿滿的蝦一樣,齊慧慧也賺到了她的第一桶金。
  後來的生意一直平穩發展,慧慧買了自己住的房子,自己的車,也因為生意做得不錯,又喜歡幫忙,成了南部法國華商會的骨幹。
  隻是她26歲了,還是一個人。
  再見到楊曉遠是在小多的飯店裏。
  那是個禮拜四的晚上,不知怎麽那麽多人。三個廳,六十張台子坐的滿滿的,服務員照顧不過來,一份炸香蕉火燒冰激淩放在傳菜的窗口上,沒有人去付貨。
  慧慧來小多這裏吃飯從來不花錢,人多的時候她也幫幫忙,這就上去,左手拿著炸香蕉,右手拿著點火用的燒酒和打火機,送到那張台子一看,是楊曉遠。
  她把六十度的燒酒澆在香子蘭冰激淩上,打火機一燎,藍火焰燒起來。冰激淩融化了,滲到黃黃的炸香蕉裏,味道又香又濃。
  楊曉遠笑著說:“您這業務挺熟練啊。”
  慧慧說:“您見笑了,留學生沒在餐館打過工的少,不會做火燒冰激淩的也少。”
  楊曉遠滿不在乎地炫耀:“我不會做。我沒打過工。”
  她說:“哦那咱們不一樣,我家裏不是高幹,也不是大款。別說火燒冰激淩了,讓我去後廚替個班,問題都不大。”
  楊曉遠笑嘻嘻的吃了一口炸香蕉說:“我再叫一客,您坐這,咱們一起吃?”
  慧慧說:“不用了,我還得幫幫忙呢。再說我在這裏吃飯不用你請。”
  她這就要走了,那楊曉遠在後麵聲音不大不小的說:“這個同學,你怎麽瞧不起人啊?”
  倆人說中文,旁邊吃飯的老外跟看東洋景似的,慧慧不想給小多添熱鬧,笑著跟他說:“真沒有,忙著呢。”
  十點多種的時候,客人漸少,小多這邊人手夠了,慧慧才告辭。小多給她用餐盒給她包了兩份蝦餃,兩份炒麵,兩份料理好了的,炒一下就能吃的牛肉,還有剝了皮的榴蓮什麽的。慧慧走到外麵,看見楊曉遠站在門口。他說:“打不到出租車,煩請你送我一下。”
  她說:“你自己的車子呢?”
  “借給同事了。”
  “來吧,我送你。”
  倆人在車上的時候,楊曉遠說:“我家裏不是高幹,也不是大款。我爸爸媽媽都是小學老師。”
  她在反光鏡裏看看他。
  “我不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紈絝子弟,也不比任何一個普通的留學生家裏環境好。”楊曉遠說,“我就是,我就是上學的時候就會賺錢。”
  “哦?”
  “我原來在馬賽念書,幫著人賣電話卡,你知道嗎?很多小城市是沒有中國電話卡的,我從馬賽進貨賣到蒙彼利埃,亞維農,尼姆什麽的,每一張賺兩歐元,每個月能賣四百多張。”
  “夠來回車票錢嗎?”
  “什麽啊?”楊曉遠不知道她在打趣,對她這個問題特別不樂意,“郵寄的。我賺不少呢。”
  慧慧笑起來:“您請繼續。”
  “我學金融的,成績很好。你笑什麽?”
  “沒有,別誤會。就是你的北京口音,跟我好朋友的一樣,聽上去挺好玩的。”
  “我繼續說,後來我想,我得學以致用,我不能光做論文什麽的,我以後不能拿著論文去商店刷卡啊。我就開始研究法國股票和基金。我爸媽給我的生活費啊,自己的積蓄啊,從朋友那裏湊的錢啊,第一次玩的時候是在零二年,法郎變成歐元那一年,那一年那個亂套啊,我……”楊曉遠說到這裏的時候,眼睛都眯起來了,眼毛像是小扇子一樣。
  “你大賺特賺了?”慧慧說。
  楊曉遠笑起來:“嗯,算是吧,從那年開始的,有洋人開始找我幫忙炒股了;從那年開始,我在法國想買什麽就買什麽了——哎太奢侈的不算啊;也是從那一年開始,我的車變成了奧迪,不久變成了奔馳。我不喜歡法國車,哎,你這輛還行,畢加索不錯。不過你一個姑娘,開這麽個六座位幹什麽啊?”
  “我啊,我有時候接待客戶,還有給華商會幫忙的時候,要見的朋友多,難免需要個大一點的車。”
  這個人的長相和說話都有種跟年齡不相稱的快活,一看就知道因為經曆順遂而洋洋自得。學業好,賺到洋人的錢了,感情上可能也一帆風順。他對自己的態度也有點自知之明,總怕慧慧不信,總小心怕她笑話。其實她見他第一麵已經知道這是個厲害的角色,誰能讓華人商會的會長還有領事夫人服服帖帖的聽其訓導?
  楊曉遠說:“哎呀失敬,您已經是個老板了?”
  慧慧說:“小店一個,混碗飯吃。你呢?”
  楊曉遠這時拿出名片給她:“我不能跟你比了,我是給人打工的。”
  那名片上寫著:瑞士銀行集團,裏昂分理處,高級投資顧問,雷米楊曉遠。
  小多手裏拿著楊曉遠的名片看了N久,說道:“嗯,這人也算華人圈裏的精英了吧?年紀輕輕的在瑞士銀行坐到這個位置上,年薪得二十多萬歐元以上。”
  慧慧看看她:“有那麽多?”
  “大姐,這幫小子就是玩錢的啊。人家淘金就跟我們淘米似的。”
  她說得慧慧笑起來。
  小多喝了一口菊花茶說:“嗯,我看行。”
  “什麽東西你看行?”
  “別跟我揣著明白裝糊塗,他對你不可能沒興趣,找個機會在我飯店請他吃飯。然後你們兩個出去看場電影,要是這哥們身體康健,思維穩定,沒有大病的話,你倆就相處一下。”小多一下子把劇情推進了好幾集,“你記住我說的那句話沒有?給別人機會就是給自己機會。行了,這片子我留下了,我這幾天就給你倆設計個正式的見麵,弟弟不是北京人嗎?我親自下廚做個炒肝。”
  “你又來了,”慧慧把那張名片從小多那裏抽回來,“我以後不能跟你八卦了,你事兒太多了。你不就結婚了嗎?不就落下我一步嗎?您是把我當成落後地區下大力氣扶貧了是吧?”
  小多忽然站起來,一挺肚子:“還真不是我跟您不謙虛,我不是落下你一步,我落下您兩步了。今天主要來就是這事兒的:你姐我兩個月了。”
  她說完這話,小裴從外麵進來,手裏拿著新烤的點心。
  慧慧看著這倆人由衷的說道:“這正果修的真快啊。我佩服你們兩個的效率。”
  在自己家裏慧慧把楊曉遠的名片也看了好幾遍,她是不會主動給他打這個電話的,但是如果楊曉遠來約會她,她不一定會拒絕。她心裏麵還是明白一個道理的:人到了多大年紀,就得做這個年紀該做的事情。
  她當過小女孩,被一個大人物豢養過,曾經義無反顧的縱身入火,也傷痕累累的退出來。但是她現在二十六歲,有時候疲憊,有時候寂寞,如果能碰到一個好男人,對啊,為什麽不給自己一個機會呢?
  楊曉遠的自信有時候讓人覺得很搞笑,他給慧慧打上來電話用很純正的法語說:“就算我不跟你說我是誰,我也確定你不可能不記得我。”
  她說:“是的,我記得你,楊曉遠。但是這句話裏否定詞太多了,我非得仔細轉轉腦筋才能明白你在說什麽。”
  “齊慧慧,周五晚上我們去看一場電影怎麽樣?那個讓杜加丹的喜劇片,我看了電視裏麵的介紹,好玩極了。”
  “嗯……好啊。”
  “六點鍾我去你店裏接你?”
  “我說地址,你記一下。”慧慧說。
  “不用了,我早就知道了。”
  那是個早春的傍晚,楊曉遠開著他灰色的奔馳轎車來接她。看電影之前,兩個人先找了一間飯店吃晚餐,他把風衣脫下來,裏麵是件手工編織的粗線毛衣,左側胸口上是拉爾夫勞倫的標誌,襯衣的白領子在毛衣的裏麵露出細細的一個小邊。他看菜譜的時候,手肘架在桌子上,漂亮的臉孔有種孩子氣的認真神情。慧慧的眼光有時候掃在他的臉上,覺得這個人不說話的時候很像亦舒筆下的家明,文靜的優雅的家明。
  他說起話來就不一樣了。
  慧慧說:“你怎麽‘早就知道’我店的地址的啊?”
  他看著她的臉想一想,然後大言不慚的說:“我查的唄。”
  這家夥一句話,把慧慧十句都憋回去了:“你,你……”
  他把她的開胃果汁往前推了推,又給自己把啤酒倒上:“我這人做事兒很講效率。”
  “這算是個什麽理由?”
  楊曉遠沒管她,自顧自的說下去:“上學的時候,有一個法國姑娘喜歡我,真熱情啊,考驗了我好幾回。但是,我就是沒有就範。後來她跟她的好朋友說,我是個gay。”
  慧慧聽到這裏笑起來。
  “我吧,不是我不能談戀愛。但是你想想,我白天看著巴黎證券,晚上盯緊道瓊斯。我還得再跟精力充沛的洋姑娘談場戀愛,萬一留不住,浪費多少時間和金錢不值得算計,但是我這精力和體力得耗進去多少啊?”他說到這裏向著她眨眨眼睛,像是在說:我的意思你明白。
  慧慧皺著眉毛說:“你怎麽說話這麽粗啊?”
  “這位同學,那你說我說的是實話不?洋人,你養得熟嗎?”
  楊曉遠一句話點到她心裏去,慧慧愣了一下,侍者把頭盤端上來,她悶頭吃自己要的湯。
  楊曉遠以為她是不高興了,這時候慢慢的說:“我查一查你,不是非得查一查你,我是好奇。女孩在法國當小老板的也不多,我也挺佩服你的。再說了,我碰見一個不錯的姑娘,我不能剃頭挑子一頭熱啊,忙活半天,原來人家是有老公和小孩的,我不白浪費了嗎?”
  “你越說越沒邊了,楊曉遠。”慧慧抬頭看他,表情很嚴肅。
  他卻笑了:“那你沒有老公和小孩吧?”
  “沒有。”
  “太好了。”
  這個人不粗,他隻是思維和說話都很直接。他想要知道的一定要知道,他想要確定的會跟你確定。他也會非常的細心。他們在電影院黑暗的放映廳裏找自己的座位時,他抬起左手,讓她輕輕牽著,以免滑倒。
  他一邊看電影一邊吃爆米花,忽然對慧慧說:“我的爆米花,你要不要嚐一嚐?”
  “嗯?”她側頭看看他。
  他把自己那一桶爆米花往前送一送:“借你吃幾口。”
  “我自己有的。”她說。
  “口味不一樣,我這個巧克力的不錯。你的呢?”他說完也沒等慧慧同意就從她的那一份裏拿了幾顆過來,放在嘴巴裏,“你喜歡咖喱味的?你喜歡吃辣的啊?”
  倆人在這裏交流爆米花呢,電影裏不知抖了個什麽包袱,全場爆笑起來。楊曉遠趕快轉過去追電影,慧慧側了側頭,不知什麽東西湧上心頭,那裏麵酸起來。
  看完了電影已經快到午夜了,他送她回家,直到樓下,慧慧說:“時間太晚了,不請你上去坐了。今天很愉快,謝謝你。”
  他點點頭:“我也是。很愉快。”
  幾枚大鬆樹的針葉落在慧慧的肩膀上,楊曉遠把它們輕輕的撥掉,她嗅得到他手上戴的那薄薄的黑手套的皮革味道,淡黃色的路燈下,他看著她的臉,他的眼睛裏沒有那些玩笑和活潑潑的熱情,他又變成了那個文靜而優雅的家明,很認真的說話:“我今天怎麽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兒?”
  慧慧稍稍揚著頭看著他:“什麽事兒啊?”
  “我怎麽能忘了跟你說:你可真漂亮。”
  她不知道怎麽回答,輕輕笑了一聲,楊曉遠吻了一下她的臉頰離開了。

  第三章
  裏昂的春天,過了三月,天氣暖和的很快。華商會的陳會長在一家新開的很高檔的海鮮飯店請江蘇來的商人的那天晚上,下小雨。江蘇客人們要了怡雲礦泉水,酒過三巡,陳會長看著怡雲的瓶子念叨:“最近這隻股票浮動的厲害,讓人心慌慌的,手裏那些啊,拿不定主意是拋還是留,改天還得問問那個楊曉遠。”
  慧慧不玩股票,隻說到:“‘怡雲’是政府控股的大企業,市值波動,有驚無險的,您有什麽擔心的?”
  陳會長捋了一下額前的頭發:“經濟形勢不好,什麽怪事兒都能發生。”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看一看,是楊曉遠,她去餐廳的過道上接電話,這位先生在那邊說:“我研究了兩道好菜出來,想請你來我家吃飯。”
  “我去跟你吃飯,我的店誰來管?”
  “晚上還敢開店,小心政府罰你……明天晚上,行嗎?你來我家,你認識我家的。”他說話有點霸道,還有點賴皮,“我還弄了個《大話西遊》的法文版,哎,你知道《大話西遊》法文版叫什麽嗎?”
  “……不知道。”
  “叫做《東方的奧德修記》,來吧,咱當做是做聽力練習。”
  這年輕的北京男人油嘴滑舌的幾句話在她腦袋裏勾勒出個場麵:倆人吃著中國炒菜,看《大話西遊》的法國話版,還挺搞笑的。
  慧慧說:“好啊,我帶點心去吧。你喜歡什麽甜點心?”
  這位大哥還真是想了想,然後很仔細的吩咐:“離你的店不遠,皇宮酒店旁邊有個玫瑰井大道,你知道吧?嗯,那裏有個裏奧尼達斯巧克力店,你知道吧?”
  “嗯,知道,你要巧克力啊?”
  “聽我說完。這家裏奧尼達斯對麵有一家叫做老餃子的甜品店,哎呀裏麵的奶酪蛋糕好吃極了,我自己得吃三份,二個紅酒的,一個藍莓的,你吃幾個我就不過問了。”
  “您繞這麽大圈子就是要三個奶酪蛋糕啊?”
  “就這家店的。可別弄錯了啊。”楊曉遠囑咐的可認真了。
  “好好好好。”慧慧點頭答應,好不容易放了電話。
  她此時在這家餐廳的三樓,外麵下著雨,幾輛黑色的車子拐進餐廳的停車場。有人下來給主人打傘,一行人進了餐廳的大門。
  慧慧正想這麽大的排場會是哪位富商政要,陳會長從餐廳裏麵追出來找她:“哎小齊幹什麽呢?一個電話打了這麽久啊?進來進來,有表演上來了。”
  慧慧返回去,看見餐廳的正中的演出台上正上演雜耍。演員是個高個子的阿拉伯小夥子,他有卷曲的黑頭發,黑色眼睛,赤著上身,穿著闊腳褲,光著雙腳,手執一柄彎刀,隻見他的彎刀在周身上下翻滾,閃出一輪銀亮的光影。真真是好身手,好精彩。
  小夥子的節目結束,換了一隊香豔女郎上來跳舞。阿拉伯女人的肚皮漂亮,臀部豐腴,搖晃起來,像能弄散男人的心。她們那一支舞蹈跳完了,觀眾們好長時間才反應過來,繼而掌聲隆隆。
  第二天在楊曉遠的家,他把好不容易研究出來的兩道菜端上來,慧慧隻覺得很無奈:一個炸醬麵,一個拌西紅柿。
  “你就拿這個換我繞那麽大圈找到的甜點心吃?”
  楊曉遠笑著說:“別,別著急,嚐嚐再說。”
  吃一口味道還不錯,慧慧說:“這醬炸的還行。雞蛋和油你沒少放啊。真大方。”
  楊曉遠的房子很漂亮,有一百多米,兩個帶著陽台的房間,花台上都種滿了雛菊,客廳和廚房都很大。屋子裏收拾得很整潔,從很多細節裏能看出來是那種一貫保持的整潔,而不是臨時抱佛腳收拾出來給客人看的。他還有點小情趣,他洗手台上的刷牙缸是龍貓多多洛。
  慧慧洗完了手,拿起來看看。
  楊曉遠說:“你也喜歡宮崎駿嗎?”
  她點點頭:“原來特別喜歡。”
  “後來不了?”
  “後來我長大了。”
  “他很久沒有新片子了。”楊曉遠說,“你原來喜歡看哪一部?”
  “《千與千尋》。”
  “你是不是不是很喜歡這個《東方的奧德修記》啊?我們換《千與千尋》吧?我有這個片子。”楊曉遠看上去因為找到了同道中人而興致勃勃的。
  慧慧說:“好啊。”
  結果這個家夥進了他的書房去找那張影碟,半天沒出來。慧慧喝完了自己的果汁去看看,楊曉遠正對著電腦叭叭亂打,發郵件呢。
  慧慧站在門口說:“你忙著,我先走了。”
  楊曉遠回頭看她一眼,說話很快:“我這就好啊,手頭的東西處理一下。”
  “怎麽忽然這麽忙?”
  “有人在商場上大動作,我們抓住機會,跟著掀點風浪,賺點錢。”楊曉遠那封郵件打完了,按了發送鍵,24封郵件同時發出去,他終於辦完了事兒,回頭看看她,“齊小姐,你是福星,你剛來我家吃飯,這邊就有動靜了。要是這下子賺得多,我送你一個好禮物。”
  慧慧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看著總是高高興興的楊曉遠:“到底怎麽回事兒啊?你說的我都心癢癢。”
  “你不弄股票可能不知道。最近有一個大公司讓人玩得上上下下的,好慘,聽說了嗎?”
  她想起來昨天陳會長吃飯時候說的話:“嗯,是怡雲嗎?”
  “沒錯。我提前十個小時得到消息,始作俑者是,海格。”
  慧慧怔住。
  “丹尼海格把‘怡雲’逼得無路可走了,除了被收購,沒有任何出路。”
  “……”
  “你知道丹尼海格吧?他是海格水的老板。”楊曉遠看著她說。
  慧慧點點頭,慢慢地說:“我知道的,我知道。他很有名,很有名。”
  過了三年,他的名字忽然又明目張膽的出現在她的麵前,第二天的清晨,很多報紙的頭條都刊登出了一個頗為震撼的消息:“海格”或將吞並“怡雲”。
  什麽樣的評論都有,官員的,專家的,業內零售商的,也有老百姓的。有人認為老態龍鍾的“怡雲”早該讓“海格”大修了;有人準備好了爆米花等著看這歐洲兩大礦泉水巨頭的年度大戰;有人說“隻要水仍然是好的,那麽誰吞並誰跟我無關”;有人批評海格的巨大野心和不自量力“這不是當年雪鐵龍和標誌的合並,海格作為私企,想要吞掉政府控股的‘怡雲’,這是癡心妄想”;也有人從另一個角度表示了擔憂,諷刺報紙《鴨鳴報》刊登出了一幅漫畫,一個人一腳踩著巨大的礦泉水瓶,龍頭擰緊了,老百姓在下麵眼巴巴地等著那裏一滴一滴出來的水,幾個字寫在旁邊“如果連礦泉水都壟斷”——那踩著礦泉水瓶的正是丹尼海格,被他們畫的凶神惡煞。
  她把那張報紙“啪”的拍在桌子上,丹尼海格怎麽興風作浪都跟她無關,多少人恐慌,多少人被得罪,多少人罵他也跟她無關,但是他們畫圖之前,至少多看兩眼他的樣子。她非常討厭他們把他畫得那般醜陋。
  無論如何,從報紙上或者別人的嘴裏聽到丹尼海格的名字,總讓她的思維有那麽片刻的短路。昨天晚上,楊曉遠發現她後來心不在焉,就主動說:“時間晚了,我送你回家吧。”《千與千尋》的開頭他們都沒有看完。
  他送慧慧到她家的樓下,她要下車了,他在後麵說:“齊慧慧。”
  “嗯?”她回頭看看他。
  他笑著說:“你看月色多麽好。”
  慧慧還真向外麵看了看,然後轉過頭跟他說:“什麽月亮啊?都被雲彩擋住了。”
  她轉過頭才發現,這位兄台的臉離她隻有一厘米,那雙好看的眼睛黑眼珠特別大,眼睛裏有得意的笑容,像是在說:著道了吧?
  他身子漸漸向前傾,慧慧慢慢向後靠,那情形仿佛一個存心吃定,另一個欲迎還拒,楊曉遠笑得更深了,好像喜歡極了這個小遊戲。直到慧慧被逼到沒有退路,腦袋貼在自己一側的車窗上,她搖了搖頭,表情嚴肅。
  他也停住了,想了一會兒,特別認真的說:“曉遠哥一般開弓沒有回頭箭,就這麽讓你拒了?”
  慧慧沒什麽幽默感,不知道怎麽上來一句話把楊曉遠逗笑了:“我拒了你也好過把你的箭撅折啊。”
  他哈哈笑起來,回到駕駛座上去:“改天啊,改天真有月亮的。改天姑娘你有心情的。”
  那天之後,齊慧慧再就沒有見到楊曉遠,大約過了兩個多星期,他給她打了一個電話:“那天我沒得罪你吧?”
  她知道他什麽意思,隻說到:“哪天啊?什麽事兒啊,我都忘了。”
  “那太好了,求你一件事兒,請你一定幫忙。”
  “先說來聽聽。”
  “瑞士銀行集團的周年慶,今年由裏昂分理處主辦。兩個星期的活動,還有一場酒會——我想請齊慧慧陪同我去,你說她能同意不?”
  “場麵太大了,不會應酬,怕給你丟麵子。”她說。
  “你不用應酬,你站在我旁邊就行。”楊曉遠說。
  “……”
  “……你是不是真要手起刀落,拒我兩次?”
  慧慧笑起來:“哪一天?什麽時間?你的場麵這麽高端,我得好好準備啊。”
  楊曉遠可高興了:“這個周五的晚上八點鍾,麗多皇宮。您不用準備什麽,您洗把臉就夠用了。”
  ……
  她有很久沒有穿過夜禮服了,那天打扮好了,在鏡子裏麵看了自己好久:高個子,長頸子,黑頭發披在赤裸的白肩膀上,像細絹上潑墨,她穿了一件黑綢子的齊胸短裙,沒有什麽特別的裝飾,隻是顯得腰細腿長,皮膚發亮。天氣還冷,她披了一件檸檬黃色的小貂皮披肩,那是去年聖誕節,小多送給她的禮物。
  她塗上深紅色的唇膏,然後對著鏡子笑了笑,還是年輕漂亮的一個人,還有一個不經風霜的皮囊。
  那天慧慧自己開車去了麗多皇宮,因為楊曉遠下午去巴黎辦事,下了高速火車直奔晚會, 沒有時間去接她。他跟她解釋這個的時候十分抱歉,慧慧說:“沒關係的,這算什麽啊?不然我去火車站接你都可以。”
  他們在酒店的大堂裏見麵的,他的眼睛就再也沒有離開她。慧慧的心裏想,所以一條漂亮的裙子對一個女孩多麽重要,他們之前見麵,她從來是毛衣牛仔褲,但是今天的楊曉遠把她當作了另一個人。
  當然了,這位男士也是一表人才,瘦且高,白襯衫和黑領結一絲不苟,精彩在黑色西裝的袖口處,三粒丁香形狀的小金扣子。
  這兩個人的身高容貌不輸給任何一位到場的洋人,又都那麽年輕,楊曉遠終於說了一句楊曉遠該說的話,是他們對著牆壁處的一麵鏡子時,他說:“咱倆太般配了。”
  慧慧微微的笑起來,飲一口杯子裏的香檳。
  麗多皇宮富麗堂皇的大廳裏高朋滿座,這是世界上反應最快,手段最多,聲譽最佳的銀行的周年聚會,來自世界各地分理處的金融精英濟濟一堂,紳士淑女,衣香鬢影。
  大廳中間的舞台上有一黑一白兩架三角鋼琴,兩位琴師在上麵演奏著快活的阿爾卑斯小調《撒伏瓦的春天》,舞台周圍的噴泉水隨著音樂聲搖曳跳動,濕潤的空氣中彌漫著讓人愉悅的百合花香。
  楊曉遠說:“我老板來了,你跟我去打個招呼?”
  “可以啊。”
  “我說什麽,都請你配合一下。”
  “你要說什麽?”
  “我跟他介紹,這是我的女朋友。”他說。
  “有這個必要嗎?”她看看他。
  “太有了,我老板說我什麽都好,但是想要晉級到一個讓人覺得徹底成熟可靠的銀行家,最好先把婚結了。我今天借機會跟他表明一下,我是有這個準備,並向之努力的。還有,”楊曉遠又囑咐道,“要是我等會兒一副拍馬屁的嘴臉,請您忍住別吐,都是為了混口飯吃。”
  楊曉遠的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德國人,離著老遠就看見他了,哈哈笑:“老齊!”
  楊曉遠並攏了食指和中指指著他:“尤爾根!”
  倆人跟足球隊的隊友似的。
  老頭子過來吻慧慧的手背:“這位小姐是……”
  楊曉遠一摟慧慧的肩膀:“我的女朋友。”
  他夫人跟楊曉遠也是熟絡到不行,眨眨眼睛開玩笑:“你膽敢把美女藏到今天!”
  楊曉遠道:“但你們絕對是最早知道我畢生最大秘密的人。”
  這個反應啊,這張嘴啊,慧慧想,我怎麽忍住別吐?我佩服都來不及呢。
  尤爾根一側頭,楊曉遠迎過去,那老頭子壓低了聲音,典型的跟心腹說話的語氣:“去巴黎給拉米夫人辦的事兒搞定了?”
  楊曉遠比劃了一個ok.
  慧慧看看他,尤爾根的太太說:“雷米是我見過的最聰明能幹的男孩。”
  慧慧點頭笑笑。
  尤爾根繼續說:“……另外,等會兒丹尼海格會到,我跟行長說了,我一定要上去跟他打個招呼問候一下,你呢,你跟著我……”
  那句話之後,她就什麽都聽不清了。
  慧慧一個人在露台上呆了一會兒,傍晚的風吹上來,讓人頭腦發涼。旁邊拐角的地方,一隊穿著演出服的阿拉伯藝人翻了幾個跟頭,做上場前的熱身,一個穿著古裝,帶著包頭的男孩將火棍在舌頭上一點,“霍”的一下一道火龍從他口中飛出。
  身後忽然有人碰了一下她的胳膊,慧慧猛地回頭,是楊曉遠。
  “你怎麽了?”他問她。
  她搖搖頭:“沒事兒,我,”她看看他,“其實,我不太舒服。真抱歉……我想要先離開。”
  楊曉遠說:“怎麽忽然不舒服了?……好的,我們這就走,我送你回家……你回家還是去醫院?你是哪裏不舒服?你剛才喝了不少香檳,是不是……”
  “我頭暈。”慧慧說,“我最近有些感冒,可能昨天晚上也沒有睡好,不過不是大問題。”她咳嗽了一下,“所以你看,我自己可以回去的,你留在這裏,你等會兒還有應酬呢。”
  楊曉遠還要堅持,幾個同事上來跟他說話,慧慧說:“我先走了,我給你電話。”
  她沒再跟他說話,轉過身,離開露台,急匆匆的穿過忽然間變得漫長無比的大廳,穿過層層疊疊的人群,想要迅速的離開這裏。
  可是,她還是遲了一步。

  第四章
  她不是沒有想過在這個城市裏,有一天會遇到他的。可是這一天毫無征兆的到來了,讓她不知所措。那一刻她的靈魂好像又出了殼,浮浮悠悠的到了半空中,看這一個豪華綺麗的場所裏熱鬧的悲喜劇:
  丹尼海格的身邊是紅頭發的美麗女郎,身後跟著他的班底。他們從雕花的大門外下了兩節台階進入宴會廳。他的眼光似乎在她的臉上掃了一下,然後便和她就在那兩節台階上擦身而過。在細微流動的空氣中,她似乎能聽見他低聲吩咐的聲音,他輕快的毫不遲疑的腳步聲,甚至他呼吸的聲音,那曾經是她多麽熟悉的聲音。可是丹尼海格心無旁騖,就那樣在她身邊過去了。
  慧慧在那裏呆了一會兒,一腳在台階上,一腳在台階下,過了一會兒,她回頭看了看,她覺得似乎看見丹尼海格那耀眼的金色頭發,但是他被上來問候的人圍住。
  他們錯過去了。
  那個失落的靈魂好久都沒有回到軀殼裏麵去,看見茫然的自己下樓找到車子,坐在裏麵呆了很久。黃昏時候開始下的小雨停了,此時是晴朗朗的夜晚,青草長長的葉子上攢動著水珠,反射著星星的光芒,夜很美很寧靜,讓人有一種虛幻的感覺。
  想得太多了,她的腦袋裏麵漸漸形成了一個讓她困惑不解的疑問:剛才那可是真的丹尼海格?她會不會是出現了幻覺?她最近總覺得有點累,又對那些吞並啊,壟斷啊的新聞過於關注了一些,因此看錯了也說不定。
  可是,慧慧慢慢的靠在方向盤上,她到底是不願意相信些什麽?是不願意相信那是丹尼海格,還是不願意相信丹尼海格就在她身邊經過,把她當做一個徹底的透明人?
  像是回答她這個疑問一般,一個人在外麵輕輕的敲她的車窗,她向外看一看,久違的丹尼海格站在外麵,向她點頭微笑。
  慧慧怔了一下,她覺得自己看花了眼睛,這個人怎麽又會明晃晃的出現在她的眼前了?
  她在那裏發呆的當兒,丹尼海格又用食指敲了敲車窗,在外麵對她說:“請把窗子打開。”
  他想要幹什麽?他想要跟她說話?不不不,他們之間沒有什麽好說的,她看著他搖搖頭,心裏麵害怕起來,鑰匙一轉,車子點著了火。
  丹尼海格在外麵用手掌拍她的車窗:“你在幹什麽?請馬上下來。”
  她沒給他機會把話說完,車子晃了一下,丹尼海格被陡然甩開,那一瞬間,她像支離弦的箭一般衝了出去。
  她是喝了很多香檳,但是她神智清楚,頭腦冷靜。她隻是想要開得更快,她隻是不想要見到丹尼海格,後麵的車子在大聲的鳴笛,不停的閃動著前燈,要她停下來,那是丹尼海格,他追上來,要她停車。
  她偏不,她心底發狠,一腳把油門踩到底。車子在老城區狹窄的馬路上一路顛簸,好在夜深人靜,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她也不知道自己闖了多少個紅燈。過程當中,丹尼海格一直在後麵緊緊的追趕,他的車子幾次發力,幾乎與她並行,幾乎逼著她停住,可是慧慧總是抓住機會急轉上另一條路。
  道路越來越窄,車子漸少,地勢變高,樹枝遮蔽了月色,她這時發現自己漸漸上了山路,一直在後麵追趕的丹尼海格此時也放慢了車速,跟她保持著一個車身的距離,但卻亦步亦趨的跟隨。山路很窄,一個彎都抹不了,她沒有別的選擇,隻得上山。
  直到小山頂,是平地,有一個老舊的鍾樓。慧慧想要一個急轉,躲過丹尼海格然後沿原路再衝下山去,誰知道他早就料到她會這樣,將車子打了橫輪,整個車子推過來,把慧慧直逼到鍾樓的牆壁下。她終於停下來。
  她沒有熄火,他也沒有再挪動地方,人從駕駛席上下來,又過來敲一敲她的車窗,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車子開得很好。保險金額上得足夠高嗎?”
  她一聲不響。
  “你的酒氣很重,”他說,“坐到那邊去,我送你回家。”
  她在自己的車子裏吸了一支煙,過程當中,手一直不停的發抖,心仿佛要從喉嚨裏麵跳出來,不知道是因為剛才極速的飆車,還是因為再次見到丹尼海格。
  他一直在外麵等她,倚在她的車子上,被白月光剪出一輪側影。
  她看著他,不知怎麽就有小小的淚水從眼角流出來。
  慧慧從自己的車上下來,換到副駕駛的位置上。丹尼海格上了她的車,緩慢發動上路。
  一直到她的家,他們有一些極簡單的交談,她告訴他,應該在這裏左轉,然後再直行……她也問他,那你在山頂上的車子怎麽辦?丹尼海格說,不用擔心,我會派人取回。
  在她住處的樓下,他下了車向上看了看,對她說:“嗯,這裏看上去不錯。”
  她點點頭:“嗯,還算安靜。謝謝你送我回來,我要上去了。”
  她向前走了幾步,他在後麵喊她:“慧慧。”
  她回過頭。
  他們之間是那盞黃色的路燈,三年之後的丹尼海格站在那裏叫她真正的名字,慧慧。
  丹尼海格輕輕的點著頭跟她說:“這麽久不見,宴會上你連個招呼都不打,這麽就走了?”
  她把披肩攏的緊一點,說實話:“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說些什麽都好。說一說你過得怎麽樣,說一說你一直都在做什麽,說一說你怎麽留在這裏了,沒有回中國去……我很想知道關於你的這些事情,我很想知道。”他說。
  “……”
  “今天太晚了,我們改天見個麵,你覺得怎麽樣?”
  “……”
  “我的電話沒有變過。”他說。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情節很幹淨簡單,就是她一個人坐在火車上,一站不停的趕路。車窗外的風景各不相同,有時她看到自己原來的家和幼兒園,小孩子們很吵鬧;有時她看到她跟小多住過的那個在羅納河左岸的老樓,庭院裏水汽騰騰的;有時候她又看見貝爾熱湖,藍色的湖水上,一個人坐在白帆船上釣魚的背影,他披著毛衣,戴著耳機聽慢搖滾。然後她醒過來,看見明亮的月光印在她的枕頭上,她安靜的想,原來無論她是否願意去回憶或者尋找,這個人總是在那裏的。
  早上起來,她一邊給自己熱牛奶做早點,一邊聽收音機。
  牛奶在鍋子裏,一隻鷯哥從窗前經過,收音機裏五花八門的音樂和新聞很多。
  她忽然聽見他的名字。
  “昨天晚上十時許,在城東凡爾納大街發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輛轎車與一輛吉普車相撞,造成包括兩車司機在內的四位男性受傷,目前四位傷者都在醫院治療,情況穩定。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據悉,其中一位傷者是‘海格’集團的總裁丹尼海格先生。目前,警方已經介入對事故原因的調查……”
  牛奶從小鍋裏麵撲出來,她擰了一下開關,來不及收拾就去找電話。
  她一邊撥通那個她爛熟於胸的號碼一邊想: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情?十點多,正是他從這裏離開,他叫來了自己的司機,然後就出了車禍了?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情?
  電話響了兩聲被接起來,他說“你好”,他的聲音聽上去完全沒有任何異樣。
  “我,是我,”她在這邊說,自己並不知道,聲音有輕微的顫抖。
  “是的,我知道是你,慧慧。”
  “我聽了廣播,你……”
  “……車子撞了一下,不過還好,問題不大。”
  她有一會兒沒說話。
  “我現在在讓若賴斯醫院,你願不願意過來一趟?”他說。
  “好的。”
  “等會兒見……慢一點開車。”
  她這時候放心了一點,起碼在電話裏,丹尼海格並無大礙。可是到了醫院,慧慧發現事情並不像她想象的,或者說像丹尼海格描述的那樣簡單。
  在讓若賴斯醫院的問訊處,還沒等她開口,身後兩個拿著攝像機的記者搶著問工作人員:“請問‘海格’的媒體招待會在幾樓?”
  “七樓322會議廳。”
  她於是跟著這兩個人坐電梯到了那個擠滿了記者的大房間,門一打開,看見丹尼海格坐在房間中央的平台上,身邊是他的律師傅裏葉,還有數位“海格水”的高層。鎂光燈閃得兵荒馬亂,好像一定要在這位剛剛出過狀況的名流身上把傷口翻出來,但是丹尼海格毫無破綻。
  他身上是一件小格子紋樣的休閑西服,白色襯衫的裏麵,灰藍色的絲巾係成溫莎結,他身子向後稍稍靠在椅子背上,臉上沒什麽笑容,但是看上去自在且舒服,仿佛這裏不是醫院的會議廳,而是香貝裏杜露大街十五號那臨湖的陽台。
  傅裏葉律師手執話筒:“女士們先生們,謝謝大家給予丹尼海格先生和海格集團的熱情和關心,現在招待會開始,請大家提問。但是,海格先生時間有限,等一下還要請醫生做例行的檢查,所以海格先生隻能回答媒體方麵的三個問題。”
  記者們紛紛舉手,丹尼海格看了看,授意傅裏葉律師,點了一位年輕的女記者,準備回答她的問題。
  女記者起身說:“《東南財經》記者拉斐爾弗蘭。海格先生您好,您氣色不錯,身體還好嗎?”
  丹尼海格點點頭:“謝謝,您也好。我的肩膀有一些擦傷,除此之外,醫生建議我稍微少喝些酒,其餘的,如您所見,並無大礙。”
  女記者笑一笑:“據我們了解,車禍發生的原因和過程都有一些疑點,警方已經介入調查,海格先生您個人認為,這起車禍跟海格進來一連串的商業大動作有沒有關係?是不是一次有預謀的報複行為?”
  丹尼海格回答道:“關於這個問題,也請您幫我督促警方的調查結果。我個人的意見就是,這是一次很偶然的事件。我老實做生意,沒有敵人。”
  接下來的是一位中年男記者,來自《世界報》財經版,他的問題很直接:“您這次受傷,會影響對‘怡雲’的收購過程嗎?”
  丹尼海格連一秒鍾的遲疑都沒有:“我個人的任何問題都不會對‘海格’集團已經做出的商業決定有絲毫的影響。”
  這個房間被記者們大大小小開足馬力的專業機器弄得很熱,慧慧掏出手帕擦擦汗。她心裏想:就憑你們,跟他鬥?
  慧慧正擦汗,忽然她身邊跟她一起進來的記者被點中了,那記者提完了問題,慧慧恰抬起頭來,熱得紅彤彤的一張臉,正對著前麵台子上丹尼海格的眼睛。
  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問那記者:“哦,對不起,請再重複一下您的問題……”
  他的眼光一直在她的臉上。
  丹尼海格回答完了記者的三個問題便離開了會議廳,沒一會兒有人打開慧慧身邊的門,來人對慧慧說:“齊小姐?”
  “是。”
  “請跟我來這邊。海格先生在等您。”
  慧慧隨那人出來,先是上了八樓,經過醫院保安和海格的保鏢把守的樓梯門,穿過空無一人的長長的甬道,直到西翼簷廊盡頭的一個房間。那人敲敲門說:“先生,您的客人到了。”
  他親自過來把門打開,看到她,終於笑了:“那個房間很熱,對不對?”
  慧慧還沒回答,先看見的是他白襯衫的裏麵,鮮紅的血色從厚厚捆紮的繃帶裏隱隱透出來,在左側胸口的位置上。她嚇了一跳,看看他的臉,再看看那傷,說話結巴起來:“到底,到底怎麽回事兒?”
  他還是說:“小傷。”
  他說:“進來,進來,慧慧,說說你怎麽樣了。這是什麽?這是給我帶的東西嗎?”
  隨從問他:“先生,我要叫醫生來嗎?”
  丹尼海格一邊打開慧慧帶來的東西一邊說:“先不用,等一會兒再請醫生過來。”
  她的口袋裏有自己店裏的兩罐蜂蜜還有來的路上買到的兩隻甜瓜,丹尼海格拿了一隻甜瓜出來,摸一摸碧綠色的粗糙表麵,又嗅一嗅味道:“這一隻挑得好。這個季節買到甜瓜,很貴吧?”
  “五歐元。在我認識的一家水果店買的。”
  “看看,”他說,“我說的。”
  他們在窗子下麵小圓桌兩旁的椅子上坐下來,慧慧注意到,他的行動稍有不便,胸口的傷困擾著他。剛才麵對記者,那硬錚錚的都是假象。
  “是不是昨天送完了我,你回去路上發生的車禍?”
  “跟你沒有關係。”他說,“司機不小心,跟另一輛車子碰在一起。”
  “我最近聽到你要收購‘怡雲’的新聞,那麽記者的懷疑有沒有可能?”
  他搖搖頭:“記者什麽都懷疑。”
  他可能是不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把一瓶蜂蜜從那個袋子裏麵拿出來:“這是什麽?你怎麽買了這個送給我?”
  慧慧說:“這是我店裏賣的東西。”
  “哦?”他抬頭看看她,微微蹙著眉頭,不是不驚訝的,“你店裏?”
  她點頭,笑一笑:“我自己有一個小店,專營中國來的營養品,主要是蜜蜂製品,主要是蜂王漿和蜂蜜。”
  “聽上去不錯。”
  “去年的利潤有二十多萬歐元。”
  他笑起來:“你這個有錢人。”
  她也笑起來:“如果你說我是有錢人,那我真的是。”
  他記得給她買的珠寶嗎?他記得送她的名車嗎?他記得那每一個壁櫥上每一條銀線嗎?他記得他最後要送給她的那兩匹威風凜凜的賽馬嗎?
  她都是記得的,那麽輕易得來的東西也就不在乎,扔得也快,可自己賺到的一粒小穀子也覺得香甜,如今丹尼海格說,你這個有錢人。
  她應該為自己驕傲的。
  “我得走了,丹尼。”她說,“還得去店裏。”
  “好啊。”他站起來,“你自己開車來的?”
  “嗯。”
  在門口他說:“慧慧。”
  “嗯?”她抬頭,看著他三年間別來無恙的湖水般的藍眼睛,她又嗅到他身上薄荷的味道。
  “今天早上,醫生在給我包紮,疼得要命,可是我接到你的電話,我非常高興。”他說,“你能來看我,我也非常高興。你過得好,我就更高興。所以,所以,慧慧,如果你有什麽事情,有什麽為難,你要記得,我總是在這裏的。”
  “嗯,謝謝。”她迅速的點頭,然後離開他的房間,腳步很快,沒有回頭。
  她迎麵遇見打發完記者的傅裏葉先生,聽見他對著電話說:“小姐,丹尼在休息,他現在不見任何客人。您也許可以下午過來。”
  她開著自己的車子回到店裏,回複了兩個訂單,發了一批到外省的貨物。
  她晚上去小多的酒樓吃飯,摸了摸她的肚子,喝了一些杏子汁。
  她自己拄著頭回憶著昨天晚上忽然見到丹尼海格,還有今天去醫院看望他時兩個人那些客氣的溫暖的對話。
  她看到一個留學生在這家中國餐館的唱片機上塞進一歐元的硬幣,點播了一支老歌:
  “也許我偶爾還是會想他
  偶爾難免會惦記著他
  就當他是個老朋友啊
  也讓我心疼也讓我牽掛
  隻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
  讓往事都隨風去吧
  所有真心的癡心的話
  仍在我心中
  雖然已沒有他
  ……”
  她的心頭縈縈繞繞著這歌聲,直到自己一個人坐在漆黑的車子裏,看一隻夜鳥劃過月亮。
  她趴在方向盤上,眼淚無聲的流出來。

  ---------------以下接出書版---------------
  [他做得像是沒有看到她一樣]
  “我又有件事兒求你。”楊曉遠說。
  之後的一個周末,他們兩個在西餐廳裏吃中午飯,慧慧抬起頭,“你請說。”
  “我想給一個客戶的太太送一份禮物,請你陪我去珠寶店挑一挑。”
  “什麽客戶啊?你賺了他多少錢,要送珠寶給他太太?”慧慧看看他。
  “嗯,反正特別重要的一位,你照漂亮的選,別替我心疼錢。”楊曉遠說。
  “行啊,等會兒就去?”
  “等會兒就去。”
  進了卡地亞的店,倆人從頭看到尾,楊曉遠一句重要的信息都沒給,收禮人的年齡、頭發、皮膚的顏色,他也一概不知,隻跟慧慧說:“你找漂亮的就行了。”
  她嘴上說你這人送禮送得糊塗,心裏小心翼翼地替他比較算計,款式要經典,不能太貴太離譜,但是也要拿得出手,小碎碎的鑽石很漂亮,但是不那麽高貴,圓圓的一顆價格一下子就飆了上去。選來選去,慧慧還是挑中了一對耳環,圓形的立體包金,藕荷色的三顆寶石拚成幸運草的形狀,八千多歐元,估計還在曉遠哥的預算裏。
  “這個好看。”她對楊曉遠說。
  “放在裏麵看不出來啊。”楊曉遠說,“你試戴一下?”
  “好啊。”慧慧攏一下頭發,對服務員說,“請把這個拿出來讓我試戴。”
  那服務員剛要從打開的玻璃箱裏把耳環取出來,經曆從辦公室裏出來,對她說:“您有電話。”然後那經理親自為他們服務,他笑著對慧慧和楊曉遠說:“夫人和先生是要看這副耳環?”
  慧慧看了看這個人,馬上又看了看楊曉遠,那一刻她心跳得厲害。卡地亞的這位經理從前與她再熟悉不過,他原來在另一家珠寶老號,慧慧從他的手裏不知道買了多少亮晶晶的東西。
  她這邊還惴惴不安呢,可是幹這行的都是機靈鬼,經理一張再熱忱不過的臉,但是待她就像新主顧,毫不露馬腳。
  慧慧戴上了那對耳環,轉過身問楊曉遠:“你看看怎麽樣?”
  “嗯,”他點點頭,“就是它了。”
  楊曉遠簽支票付錢的當兒,慧慧要把那耳環摘下來,他說:“哎哎,你幹什麽?”
  “包起來啊。”
  他笑起來,“它已經在它應該待的位置上了。”
  “…………平白無故送我禮物幹什麽?”慧慧看著他。
  “那天說好的,賺了錢要送一份好禮物給你,除非,”他站起來,離她很近,鼻尖幾乎觸到她額前的劉海兒。楊曉遠撥一撥她耳朵邊的頭發,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除非,除非你覺得這件禮物太輕了,或者鑽石不夠亮,配不上姑娘你美麗的臉。”
  她慢慢笑起來:“說什麽呢?這可是卡地亞,有一條小鏈子我就心花怒放了。”
  他也笑起來,把她抱住了:“要替我省錢啊?以後吧。”
  之後小多看著那耳環說:“所以,進展得還不錯?”
  慧慧老實地回答:“還不錯。”
  “楊曉遠為人怎樣?我這裏的小留學生一天到晚地八卦他,你也跟我爆一爆料,我也八之一卦。”小多眉開眼笑。
  “楊曉遠啊,”慧慧喝了一口冰紅茶,說:“特別快活、聰明,也知道努力,會賺錢,但是還有點兒孩子氣,我覺得啊,從心理年齡上講,他比我年輕。”
  小多哈哈地笑起來:“這個不用說,連我都比你心理年齡小,你從小的愛好不就是假深沉嗎?”
  慧慧氣得那一口紅茶差點兒沒嗆出來,撅了撅嘴巴:“我招你了,是吧?”
  “你沒招我,你就跟我照實招了你對這個楊曉遠是怎麽打算的吧。”
  “我打算過了,”慧慧說,“認真相處一下,你都有孩子了,我也不能落下太遠,不是嗎?你原來跟我說找個人,收拾收拾把自己嫁了,我覺得這話對。”
  小多握著她的手,半天才說:“怎麽忽然就覺悟了?”
  “我成熟得就是這麽快。”
  她是認真地跟楊曉遠相處的,如果楊曉遠不忙不開會,他們幾乎每天都會見麵,一起吃晚飯,看電影,或者在酒吧裏坐一坐。他的飛鏢射得非常好,瞄準的時候上齒咬著下嘴唇,認真極了,他有一回五支飛鏢射出來49環,贏了一個大胡子老外兩大杯啤酒,慧慧給他鼓掌,他搓著鼻子小聲跟她說:“我告訴你你別告訴別人啊,曉遠哥原來在馬賽上大學的時候是校隊的,現在的水平早就不能跟當年同日而語了。”
  “加油吹啊,”慧慧笑著說。
  那天曉遠哥兩大杯啤酒下肚,出了酒吧一見路口埋伏著不少憲兵和警察,明明就是要逮酒鬼的陣勢,楊曉遠當時就不敢開車了,是慧慧把他送回家的。
  這天晚上還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兒。
  她送他回了家,然後在他的冰箱裏找果汁,翻到一小桶芒果汁,剛站起來,大俠曉遠哥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在她後麵了。這小白臉眯著眼睛笑裏藏奸地看了她半天,一手握著她下巴上的小渦,下一秒鍾就把嘴巴印在了她的嘴唇上。
  什麽都很好,他帶著麥芽味道的呼吸,他厚實而柔軟的嘴巴,他那個靈活又霸道的舌頭,還有他幾乎搔到她臉頰的長長的睫毛。慧慧一邊跟他親吻一邊想,時間太久了,她都不記得自己上一次被男人親密碰觸是什麽時候了。
  她的回應鼓勵了這個家夥,他那捧著她臉龐的手開始摸摸索索地穿過頭發,找她的小耳朵,玩了半天又沿著脖子向下,一路來到慧慧的胸部上,他一邊撫摸著她一邊帶著她往房間裏走。倆人忽的一下倒在客廳的地毯上了。楊曉遠伸手就解她的扣子,那專注的樣子好像那將是他今生此後唯一的事業一樣。
  慧慧被他壓在下麵,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把他給按住了。
  “楊曉遠。”她說。
  “……”他低著頭,也不看她,全神貫注地就想怎麽把手掙脫出來好繼續解她的扣子。
  “楊曉遠。”她又喊。
  他稍稍抬頭。
  “你別跟我裝啊,兩杯啤酒就把你給弄醉了?剛才在車上你還幫我看紅燈呢。”慧慧說,“你想接著酒勁幹壞事兒,是不是?”
  他看看她的眼睛,剛才那股色勁頭一下子沒有了,慢慢倒下來,臉還是貼在慧慧的胸部上,翁聲甕氣地說:“什麽世道啊,怎麽現在想耍個流氓這麽難啊?”
  他說得她笑起來,伸手撥一撥他的頭發。“等我準備好了,行嗎?”
  他滑到她旁邊,一手支著頭,緊緊盯著她,“行啊,不過你告訴我得等到什麽時候?正常男女咱倆這個情況,早就圈圈叉叉了,你是不是心裏有別人?”他不壓在她身上了,慧慧得以稍稍抬起上半身。她看著他的眼睛,很肯定地說:“我沒別人,如果我有別人也不能總是跟你約會。但是現在你能不能把你這隻手從我胸部上拿下去?”
  楊曉遠訕訕地挪開自己那隻不死心仍想占便宜的手,然後一下子趴在地上:“太晚了,你開我的車回家吧,明天上午再來接我啊,咱倆一起出去玩去。”
  慧慧哭笑不得,於是開著楊曉遠的車子回了自己家,洗漱,更衣,睡覺之前又站在鏡子前麵仔細地照,她摸了摸自己剛被親吻過的臉頰和耳朵,又摸了摸嘴巴和胸部,覺得自己好像忽然之間老掉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她到下午才去找楊曉遠,曉遠哥在一分鍾之內就穿戴整齊打扮漂亮了,一邊擁著她出門一邊數落,“我這餓得啊,就差沒餓死了。不是讓你上午來嗎,你怎麽才到?”
  在電梯裏,他指著她的眼睛說:“發生了什麽事?怎麽變成熊貓眼了?”
  慧慧把他那根手指頭挪開:“我昨天沒睡好,要不然也不能才來找你。”
  楊曉遠說:“早跟你說留在我這裏了,你看,昨天晚上天人交戰,想我來著吧?”
  他說到這裏,她就真生氣了,“你這個京片子,再不閉嘴,我發誓今天以後你再也見不到我了。”
  她話音沒落,他就賠笑了:“我這不關心你嗎?再說過了時間飯店都關門了,咱去哪兒吃飯啊?哎哎,我認識一個館子,人夠多,營業時間夠長,咱這時候去,正好不用等位子。”
  倆人都餓,中午飯就沒少吃,天開始暖和了,從西海岸來的海鮮很不錯,慧慧吃了一大份海鮮飯,吃完了,楊曉遠說:“咱去哪裏玩啊?”
  她說:“一路開車兜風吧。”
  她其實是有點累,昨天晚上睡得不好,這時候吃得多了,在車上晃晃悠悠地就睡著了。其實她睡得也不踏實,模模糊糊地好像看見道路兩旁的槐樹,村莊的紅房頂,還有阿爾卑斯一座座連綿不絕的山峰。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直在車上睡覺的慧慧出了不少汗,擦一把額頭,睜開眼睛,忽然覺得眼前的景色那樣熟悉。她從車上下來,之間巍峨青翠的小貓牙山挺立在眼前,四月的山頂仍舊被厚厚的白雪覆蓋,山下是貝爾熱湖,在晴天裏顏色鮮豔,碧藍碧藍的。湖麵上有帆船劃艇,還有白色的大天鵝順風飛行。
  時隔三年,她居然又回到了香貝裏。
  慧慧站在那裏好半天沒說話。
  “你沒來過這裏嗎?”楊曉遠在後麵說,“怎麽像從來沒到過這裏的觀光客一樣?”
  慧慧回頭,皺著眉頭看著他,“你,你怎麽大老遠把我帶到這裏來了?”
  “我想帶你劃船。”楊曉遠說,“我們銀行在這裏有腳踏船的招待券,你不想試一試嗎?”
  “……”
  她的頭上都是汗,用袖子擦了一把。楊曉遠過來摟住她的肩膀,“都來了,玩一會兒就回裏昂,好嗎?還是,你怕水?”
  她搖搖頭:“不是。”
  他親親她的額頭,“走吧,咱劃船去。”
  這是個四月的星期日的下午,貝爾熱湖畔熱熱鬧鬧的,有人帶著小孩子和寵物在白色的石灘上散步,有人在打排球,有人在港口維修自己的船,也有人在嫩綠的梧桐樹下麵叫賣著薄煎餅。慧慧跟著楊曉遠上了一艘黃色的腳踏船,心裏麵多少有一絲僥幸——這麽多人,她怎麽就一定會遇見丹尼海格呢?他可能在某地開會,忙著他的生意,或者他在某地約會,忙著照顧他的情人,就算他眼下在香貝裏,這麽多人,這麽多船,她怎麽就一定會遇見他呢?
  她微微低下頭,靠在楊曉遠的肩膀上,說:“曉遠哥,我來過這裏的。”
  他摟著她,溫柔地說:“什麽時候。”
  “上大學的時候,跟同學們來過。”
  “是同學,不是男朋友?”他故意誇張地說。
  “是同學,不是男朋友。”她說。
  他笑起來,“剛才在車上你說夢話了。”
  “哦?”她坐起來,看了看他。
  “你說,‘去湖上劃船啊。’你用法語說的。”
  “……”
  他們在湖上玩了四十多分鍾,一直行到湖中心,陽光一斜,水麵上吹起了冷風,慧慧縮一縮脖子,楊曉遠說:“我們回去吧?”
  她點點頭,直到這時,她仍是有點慶幸沒有碰上丹尼海格。
  但是他們踩著腳踏船快回到岸邊時,遇見了他的船。
  先看見丹尼海格的是楊曉遠,他們踩著腳踏船過來,丹尼海格正站在船舷上,手裏拿著扳手。他身上是一件白毛衣和一條短褲,他的臉是朝向這邊的,但是他戴著黑色的眼鏡。
  楊曉遠說:“那個是……丹尼海格!”
  她沒說話,感覺到後背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我得去打個招呼。”楊曉遠說。
  “哎,別,”慧慧不蹬她的踏板了,小船在離港口和丹尼海格的船不遠的地方晃悠,“打什麽招呼啊?我們又不認識他。”
  楊曉遠說:“我們做過他的業務。上次的酒會上,行長想要介紹尤爾根跟他認識,但是這人剛來就走了,這麽巧遇到他不容易,我得過去打個招呼。”
  慧慧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離得太近了,幾重往岸邊走的小浪就把他們送到了丹尼海格的船旁邊。楊曉遠站起來,又是那個可愛又誠懇的笑容,“海格先生。”
  丹尼海格看看他,“你好。”
  楊曉遠伸出手:“我是雷米,瑞銀集團的,幾個星期前我在瑞銀的慶典晚會上見過您。”
  兩隻船幾乎挨到一起了,丹尼海格沒有馬上跟楊曉遠握手,他像是從太陽鏡後麵仔細地打量楊曉遠,然後才緩緩握住他的手,同時笑起來,“你好,喜歡帆船嗎?來,到我的船上來。”
  他做得像是沒有看到慧慧一樣。
  慧慧從來沒有跟楊曉遠發過脾氣,但是那天晚上,從香貝裏回裏昂的路上,她就再也沒跟楊曉遠說過一句話。
  他一路上都在解釋,“丹尼海格要我上他的帆船,你知道他是什麽人物?他隻跟我們總裁說話,他連我們分理處的行長都不甚搭理,他要我上他的船,慧慧,我怎麽拒絕?我是做銀行業務的,每天打交道的就是這種人,這是財神爺,求都求不來,我怎麽拒絕?我很抱歉,但是,”他去握她的手,被她一下子躲開,“但是,丹尼海格也不是魔鬼對不對?他也沒吃掉我們倆,我不明白,慧慧,你怎麽生這麽大的氣?哎,我求求你了,你理我一下,你說句話,大姐。”
  “上船之前我就跟你說了,我說我冷了,我要馬上會裏昂,你呢?跟著他坐著那個帆船在湖上繞了一大圈不算,你不應該答應又去他的家。”

  [不巧,我等了你三個小時]
  在船上沒玩多久,丹尼海格跟楊曉遠忽然間變得那般熟絡了,兩個人從帆船維護說到美國大選,從中國南方的魚鷹說到最近北非百年一遇的大旱。丹尼海格跟楊曉遠說:“你知道嗎?普羅旺斯和南方各省今年的沙塵特別嚴重,撒哈拉的沙子跨過地中海過來了。”
  楊曉遠說:“您太誇張了,哪有那麽厲害?”
  他這人才會聊天呢,偶爾的驚訝與微妙的不信任,激發了對方更強烈的傾訴和解釋欲望,對話被有力地維持下去,越來越投機。
  丹尼海格非常認真:“我跟你講……”
  “雷米。”楊曉遠提醒他自己的名字。
  “我跟你講,雷米,昨天我從普羅旺斯回來,車子停在外麵,雨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車身上都是黃色的泥沙。”說著他哈哈笑起來,“你真該看看我的司機第戎先生的表情。”
  楊曉遠也笑起來,“您從普羅旺斯回來?”
  “是啊,”他說,“等一下去我家吃飯吧,我帶了好酒回來。你和你的女朋友……她今天不太高興,對不對?她說法語嗎?”
  慧慧一直看著湖麵,他的話她都能聽見,當她聽見他在後麵跟楊曉遠打趣她,當楊曉遠同意去香貝裏杜露大街十五號那臨湖的別墅吃飯的時候,慧慧問自己怎麽從來都沒有發覺丹尼海格可以做個惡棍。
  下船的時候,她拽住楊曉遠,固執地說:“我累了,想要回去。”
  楊曉遠看看船上的丹尼海格,又轉頭對她說:“我保證,我們待一會兒就走,行嗎?求你了,大姐。”
  丹尼海格係好了船也走過來,看看這兩個低聲商量的年輕人,忽然笑了。那種笑容寬容裏有種挑釁,仿佛在說,不去也沒有關係的,我知道你害怕。
  慧慧明白,他在看她的好戲,他想要她局促不安。
  她緊緊攥住楊曉遠的手。
  過了整整三年,那座房子連一絲一毫都沒有改變,地毯,壁爐旁邊的畫案,小天使的雕像,還有種滿鮮花的陽台。從那個陽台下去,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直通到湖畔,小徑上鋪著白色的石子並被無數蔓生的綠色植物包圍著,它們非常茂密,看似有種野生的情趣,實則被精心地修飾整理過,四季都有各色的玫瑰花開放。他們站在客廳裏看暮色中這一隅美麗的景致,楊曉遠嘖嘖讚歎。慧慧想:你還不知道呢,這個房間的下麵是他做木工的工房,終年堆積的水曲柳的木屑像是白雪一樣;這個房間的上麵,是丹尼海格的臥室,在我之後,又曾經有多少個女人得到過他的照顧和寵愛呢?
  丹尼海格說:“從這裏下去,有一個堤壩,那裏住著十隻水獺。”
  他手裏拿著酒給楊曉遠倒上:“我喜歡水獺,因為它們勤勞。我也喜歡聰明勤奮的年輕人。”
  “水獺不僅勤勞,而且風流。”慧慧心裏想。她在這裏的時候,那裏隻有三隻,這個家庭擴張得有多麽迅速!她想到這裏無聲地笑起來,丹尼海格和楊曉遠同時回頭看看他。
  晚餐的頭盤是鮮蝦沙拉和黑鬆露小羊肩。
  楊曉遠突然有電話打來,他去陽台上接電話,整晚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喋喋不休卻一直把慧慧當作是透明人的丹尼海格對她說了唯一的一句話,他說:“鮮蝦沙拉,黑鬆露小羊肩,我記得對不對?”
  她抬頭看他。
  她什麽都沒有說。
  她在回去的路上覺得這個星期日過得像做夢一樣,直到現在腦袋裏都轉不過來彎,她怎麽來到香貝裏了?她怎麽會又回到杜露大街十五號了?她怎麽又跟丹尼海格乘坐一條船,跟他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了?
  她想起了自己做的那個坐在火車上的夢,忽然發覺,那些你想飛速躲開的,你想忘記的風景,不會因為你的不願回首而被抹殺掉,它們總是在那裏的,一旦這列火車倒回去,所有的情節又曆曆在目。
  她的頭很疼。
  楊曉遠送她到家門口,慧慧就要開門下車,他握住她的手,“怎麽?怎麽就走了?還生氣啊?”
  “沒事,我就是累了。我早就跟你說了,你知道的。”慧慧說。
  “哎,你回頭看看我,”他說,“我有那麽大的錯嗎?我就是想努力賺點兒錢,丹尼海格這種人說些什麽話,做些什麽事兒,對我們的影響有多大,你不知道。”
  她回頭看看他,看他微蹙著眉毛,他說的也是實話,慧慧搖搖頭,“我說了沒有了,我就是有點兒累,你也是,玩了一天了,回去睡吧,明天還得上班呢。”
  楊曉遠說:“謝謝你今天一直陪著我,我認識丹尼海格太重要了,他的生意,我一定要拿下來做。”
  慧慧這時候有點兒精神了:“他做的什麽生意?”
  “他要收購怡雲,成了的話要融資重組或者啟動新項目,不成也會有大筆的閑置資金撤出,放到哪裏去?一樣得找銀行暫時經營,所以無論海格能否成功收購怡雲,我都有文章可做。”楊曉遠說。
  “那麽,”慧慧問道,“你覺得,他能夠成功收購怡雲嗎?”
  楊曉遠略沉吟一下,“不能,他做不到。”
  “為什麽?”
  “你可能不了解,除了眼下他要運作的怡雲和他自己的海格之外,丹尼海格在幾年之間幾乎成為所有大型礦泉水生產企業的大股東,這些企業包括巴鐸、維希還有意大利的聖佩裏諾……”
  “你是說,丹尼海格他幾乎擁有……”
  “是的,西歐所有的優質礦泉,”楊曉遠說,“而怡雲是最後一個政府控製的堡壘。”
  “所以,他是在跟政府鬥,對嗎?”
  “對,”楊曉遠說,“慧慧,如果有人能為石油打仗,那麽就會有人為水源付出十倍的代價。你覺得政府會讓丹尼海格壟斷水源嗎?”
  壟斷,有時壟斷,monopoliser,這是一個可以被治重罪的行為。
  “所以,他不可能成功,所以,我等著,”他說,“我等著他不得不把錢從怡雲的收購案中撤出來,暫轉給我們運營,哪怕短期的也好。”
  “當然了,”曉遠說,“這是我個人的分析,但我不是丹尼海格,他能做到什麽,誰也不知道。”
  慧慧說,“祝你好運氣,不過曉遠,”他看看她,“一不要違法,而不要害人。”
  “你在說什麽啊?”他笑了,“這是銀行的生意,我的工作而已,不過,慧慧,”他又叫她,糾正她說的話,“你要祝我們好運氣。等我賺夠了錢,我要買一座島,種滿玫瑰花,我也一天到晚開帆船、養水獺什麽的。當然了,一定是跟你在一起。”
  車子裏的燈是溫暖的黃色,他說話的時候深情地看著她,她傾身向前,緊緊地抱了他一下,“好的,祝我們好運氣。”
  四月末的時候,重感冒中的楊曉遠被派到美國出差一個星期。他們之間有了時差,法國的傍晚,美國的早晨,他總是這個時間打來電話。他還沒上班,她店裏也不忙的時候,兩個人就聊上幾句。她問他:“你吃什麽藥呢?”
  他說:“吃什麽藥啊?年輕力壯的,喝白開水來著。”
  所以一切都解釋了為什麽他的鼻音越來越重,嗓子越來越啞。原來曉遠哥一粒藥片都沒動,就拿白開水頂。一個人的養生習慣像信仰一樣很難撼動,慧慧也沒轍,他願意怎樣就怎樣吧。
  信仰白開水的還大有人在。那天她店裏來了一個阿拉伯男孩兒,二十多歲的樣子,身上穿著件白色的袍子,戴著白頭巾和黑色頭箍。
  慧慧站起來,對他說:“您好。”
  男孩對她微微施禮,看看牆壁四周琳琅滿目的商品,“這是您的店?”
  慧慧說:“是的,我賣蜂蜜、蜂王漿,還有蜂膠。”
  “這些不同顏色的都是蜂蜜嗎?”
  “沒錯,不同的花,生產了不一樣風味和不同營養價值的蜂蜜。”慧慧說。
  她用塑料小勺子舀了些樣品給他,“請嚐一嚐,這是玫瑰花蜜。”
  他用手指蘸起勺子上的蜂蜜,放在嘴巴裏,點點頭,對慧慧說:“味道很好。”
  她給他倒了一杯水,想讓他清一下嘴巴再嚐嚐別的花蜜。他雙手把水杯接過來,飲了一大口。他喝水的樣子讓她覺得很有趣,雙手相握,眼睛還看著杯子裏的水,像捧著件聖物一樣。
  這個阿拉伯男孩兒沒有再品嚐別的蜂蜜,他買了一瓶剛才嚐過的玫瑰花蜜後就走了,走之前把慧慧給他倒的水喝幹淨了。
  男孩兒黑頭發黑眼睛,臉頰上有絡腮胡的青碴兒。她覺得這張臉有點麵熟,可是又實在想不起來曾經在哪裏見過,她跟自己說,可能是因為所有的阿拉伯人都長得很像的緣故。
  因此,小多總說這個女人有個不切實際的壞習慣,她看不到自己身邊平凡穩定的風景,她留意的總是那些稀奇的人物和事情。
  “喝水還像捧著聖物一樣,大姐你怎麽想得出來?你要作詩啊?”小多說。
  慧慧從來不會鬥嘴,就是看了看秦多方,心裏說:這人素質低,我以後再也不跟她講我看到的那些有意思的事兒了。
  按照老習慣,她從小多的店裏離開的時候,老板娘又給她大包小裹裝了不少吃的,一邊裝一邊囑咐道:“這個牛肉吧,我煨好了的,你連油都不用放,下鍋一扒拉就好。這個咖喱哈,我跟你講,一家印度餐館的大廚認識小裴,今天中午來我們店裏做客,順便給我帶來的,我沒舍得都吃了,給你留了一點……還有,你怎麽給我買了這麽多野草莓啊?怪貴的,而且根本放不住,明天就得壞不少,你再帶半盒回去。”
  到了家門口,慧慧得把手裏大包小裹都放在地上才能找鑰匙開門,她想起小多那個羅嗦勁兒就笑起來——小多越來越像事兒媽了。
  走廊裏的燈都滅了,心不在焉的慧慧還沒有從手袋裏翻到自己的鑰匙,她伸手再去按電燈的開關,還沒觸到,燈就亮了,原來有人幫她把燈打開了。
  慧慧回過頭來,隻見丹尼海格站在後麵。
  “是你?”她捋了一下頭發,舔一舔發幹的嘴巴,忽然覺得自己像不會說法語一樣。
  丹尼海格身上是一件白色的絲質襯衫和一條藍色的長褲,他走過來,幫她拿起地上的東西,說:“對啊,是我。”
  “這麽巧……”
  她這一句蠢話惹得丹尼海格笑起來,“不巧,我等了你三個小時。”
  “……”
  “你不請我去裏麵坐一坐嗎?”
  她沒有回答,隻是轉過身去開門。腦袋裏麵什麽都沒有,隻是跟自己說,這是丹尼海格,這是丹尼海格,這是丹尼,在她的家門口等她三個小時的丹尼。走廊的小空間裏隱隱有他身上的薄荷味道,薄得像一層霧和一個夢一樣,薄得她都不敢去呼吸,她怕這個夢碎了或者突然結束。
  他們進了屋子,慧慧指了指廚房裏冰箱下麵的位置,“你可以把這些東西放在那裏。”
  丹尼海格依言走過去把東西放好,一個空的礦泉水瓶子倒了,他把它扶起來,看了看:“你還是喝這個水?”
  她點點頭,“喝別的不習慣……不過你的水賣得太貴了。”
  他沒說話。
  慧慧說:“我隻有一雙拖鞋,但是地板擦得很幹淨,你可以把鞋子脫下來。”
  “好的。”丹尼海格說著就把自己的鞋子脫掉,在她的鞋旁邊放好。
  “這裏太小了,其實沒有什麽可看的,”慧慧說,“這是廚房,這是客廳,房子原來是空的,我自己舔的家具,那個沙發和電視都是在網上買的二手的,冰箱和洗衣機都是新的。”
  “嗯,”丹尼海格點點頭,“很劃算。”
  “這邊的房間是我的書房和辦公室,嗬嗬,其實除了電腦和桌子還有那把椅子,什麽都沒有,哦,壁櫥是原來就有的。”
  “這套桌椅,你在宜家買的?”
  “嗯。”
  “你自己安上的?”
  “對啊。”
  他笑起來,“厲害厲害。”
  “有說明圖,我照著說明圖做,不是很難。”慧慧說。
  “這裏是我的臥室了。”慧慧說。臥室的門是開著的,她就站在門口讓他看了看,“你看,能從這裏看到羅納河,還不錯,對不對?”
  丹尼海格讚賞地說:“非常非常好,這是個舒服的地方。”
  然後他看看她,“我渴了。”
  “哦,好的,你要喝什麽?”慧慧問,“你自己的礦泉水,還是果汁或者茶?我有一些不影響睡眠的茶?我有一些不影響睡眠的茶。”
  丹尼海格說:“好啊,就這個吧。”
  她去廚房給他燒水沏茶,看著水在小壺裏漸漸沸騰的時候想,已經快十點了,他要耽擱到什麽時候呢?
  她是個厚道孩子,眼下碰到的又是這個人,很多疑問和詰責在心裏麵,問不出口,比如我困了,你要什麽時候走?比如你為什麽來我這裏?你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嗎?還有,你沒有別的女人陪著你打發時間嗎?你為什麽來打擾我?
  她其實連一句厲害話都不大會說,自己跟自己較勁也沒有用,隻把安神的茶葉放在水杯裏,端到客廳裏去。
  是他要喝水的,但是他睡著了,頭枕著一個沙發墊子,身體躺平了,睡得很熟,呼吸聲輕輕的,慧慧端著茶杯,站在那裏半天沒動,這算是怎麽回事兒?
  她把水放下來,想去把他推醒,手伸過去,硬是沒敢動他。她坐在長沙發旁邊的地板上,看著那張睡得酣甜的臉想了半天。他在她家門口等了三個小時,那好,我就讓他在這裏待一宿吧。
  她把客廳的燈關掉,然後躡手躡腳、小心翼翼地去浴室洗漱,她把那把刻著她名字的木梳藏好,然後換上睡衣,從門口的小籃子裏拿了今天的報紙回了自己的臥室。她把門關上,上了床,扭亮了床頭的小燈,把報紙打開,隻見頭版頭天的位置上寫著:海格收購怡雲失敗,歐盟貿易委員會或將對其展開壟斷調查。
  慧慧一下子愣在那裏,果真如此。

  [你太貪心了]
  原來丹尼海格也不是法力無邊的,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情。覬覦怡雲良久,股市上苦心經營,資本上積極運作,輿論上小心營造,連受傷了他都在媒體麵前強撐鎮定自如、毫無破綻,天知道他做了多大的努力,可是這件事情是這樣一個讓人失望的結果。不,也許這還不是結果,貿易委員會還要進行壟斷調查,一旦證據確鑿,輕則是幾億元的罰單,嚴重的話,海格可能會被拆殼——歐洲人恨經濟領域內的壟斷就像恨政治上的獨裁,逮不到你則罷,逮到了就要給你一個“車裂”之刑。
  她又回到他身邊,在月亮下麵看著他的臉。
  都怪你,你太貪心了,你連水源都想壟斷。
  但是你沒成功,你沒做到。
  你也累了,你也失望,你想著用什麽東西調劑一下情緒,所以你來找我了!
  你憑什麽?
  她歎了一口氣,蹲在那裏,手肘支在膝蓋上。
  丹尼海格,你睡著的時候比你醒著的時候好。
  你太有錢了,你這張臉太漂亮,你這雙眼睛太多情,你的手段太多太花哨,你在商場和女人那裏都太所向無敵,所以你是個惡棍。
  你睡著的時候好,心眼兒少了,沒有防備,像副畫像和雕塑一樣,漂亮而無害。
  她伸出收取,想要輕輕碰觸一下他那兩條長長的傻褐色的眉毛,手還沒碰到,他就睜開了眼睛。
  慧慧嚇了一跳,手馬上收回來。丹尼海格像是沒有看到似的,在黑暗裏問她:“現在幾點了?”
  “快十二點了。”她回答。
  他慢慢坐起來:“這麽晚了,你是不是要休息了?我得走了。”
  “……”
  雖然丹尼海格說要走了,卻坐在沙發上沒動地方。
  她說:“你就留在這裏吧,明天再走,我給你拿一個毯子來。”
  他馬上就同意了。
  慧慧從自己的房間抱了毯子出來,看見丹尼海格坐在沙發上,若有所思,他那層堅硬而風流的外殼去掉了,側麵的影子有些許落寞,像失落的花園裏孤獨的雕像。
  慧慧把毯子搭在他身上:“睡吧。”
  他看著她笑了笑,點點頭。可是他還是坐在那裏,沒動地方。
  屋子裏麵沒有開燈,卻有明亮的月光。慧慧在廚房裏喝了一些水,然後過來坐在丹尼海格旁邊的沙發上,“剛才你要茶水,我給你準備了,你不喝我就喝了,弄得現在我失眠。”
  丹尼海格說:“你不是說那是安眠的茶葉嗎?”
  “有時候不管用。”
  他輕輕笑了一下,“我也睡不著了,我們說說話。”
  慧慧說:“你記得原來我給你講過的那個《野性的呼喚》嗎?”
  “那個傑克?倫敦的小說?”
  “對,那個大狗的故事,你後來讀過嗎?”
  “沒有,一直都沒有。”丹尼海格回答說。
  “那我給你講完吧,”慧慧說,“上次說到它成為一隻成功的雪橇狗團隊的頭領,”她說到這裏停了一下,“上次,”那是什麽時候?
  “對,我記得,然後呢?”
  “但是它不是一條狗。在雪野裏奔跑的時候,在火爐邊打盹的時候,還有筋疲力盡的時候,巴克總能看到自己前生的影子。它看見原始人提著大棒狩獵,它看見自己的夥伴對著月亮長嘯,它也覺得自己的嘴邊有血腥的味道。後來,它最喜歡的主人死了,被那些淘金客們殺死了。巴克的血性被燒起來了,它把他們都咬死,然後自己一腳踏上了狼的隊伍。它成了一隻……”
  “狼?”丹尼海格接口說道。
  “對,它變成了一隻大白狼,帶著自己的隊伍在山野裏橫行霸道,為非作歹,萬分囂張。它們咬死雪橇狗,搶奪人的財物,它們獸性無比……這才是結尾。”慧慧講完,好長時間都沒說話,眼睛向前看著,像自己也入了戲一樣。
  丹尼海格慢慢地充滿敬仰地說:“是個好故事啊。”
  她在他這裏得到了共鳴,挺高興的,轉頭看著他,“我喜歡這個故事,我喜歡這隻大狗的性格。它懂得努力學習,改變自己,適應環境。”她扁著嘴巴笑起來,眼睛裏放光,“不跟你吹牛,我也差不多是這樣的一個人。”
  丹尼海格說:“是嗎?!”
  “別看我的生意小,真的想要做起來也不容易。我自己的錢不夠了,是朋友給我湊的,然後才拿到那個產品的代理權。可是剛開了店沒多久就又出問題了。”慧慧說。
  “什麽問題?”
  “得拿到歐盟的準入才能賣啊。”
  “他們沒有?”
  “沒有,”慧慧說,“我當時剛從學校出來,看到中國和法國蜂王漿的差價那麽大,腦袋都熱了,結果簽了合同之後才知道,他們的認證申請報到南特去都兩年半了,還沒批下來呢,但是我的合同已經簽了,上了同一條船,我能怎麽辦呢?當時拆台或者抱怨,對我一點意義都沒有。”說完,她看了看他。
  “你怎麽辦的?”
  “你還記得你幫我的那個忙嗎?我們去南特,你通過大區的副議長永貝裏跟檢驗中心的主任杜博施加壓力,你記得嗎?”
  “是的,我記得的。”
  “我就去找了那個杜博先生,跟他說,請給我我要引進的產品的準入認證,他說,一切要按照程序來。
  “我說,我們是熟人,請給熟人一個特殊的程序。
  “他說,我不認識您。
  “我說,是的,您不認識我,但是您認識永貝裏先生,永貝裏先生可能也不認識我,但是他一定認識丹尼海格。而這個丹尼海格跟我可是老熟人。先生,兩個陌生人中間隔不了幾個朋友,所以,您可誰都不能得罪……”
  她說到這裏,連他都驚訝起來,轉過頭看了她半天,“你真是這麽說的?”
  “真的,”她很自然地說,“我就是這麽說的,我就是這樣把你的名字當做大刀一樣揮舞並結結實實地砍向他們,最後達到了我的目的。”
  他點頭,“你是好樣的,想做些事情就要這樣。”
  她笑起來,“那個老實又珍愛名譽的杜博先生開始暴跳如雷,還狠狠地指責了我一番,說了些什麽我聽得不是很明白,但是很快,那個等待了兩年半的認證書終於下來了,我呢,因為做了這件事情,不僅將進貨的價錢又壓下去一大截,而且,直到現在,我總是貨賣光了再給國內打款。”她得意地笑了,“因為這些,都在我去南特要挾那位杜博先生之前,在我跟供貨商的合同附件上寫清楚了,這是我辦成這件事情的條件。”
  他終於哈哈大笑起來,一隻手伸過來,繞過她的肩膀,使勁抱了抱她,“看看你,慧慧,看看你,你真是個厲害的角色。你真了不起啊。”
  在此之前,在他們重逢以後,丹尼海格和慧慧從來沒有任何身體上的接觸,沒有擁抱過,沒有吻過臉頰,連手都沒有握過。曾經無比親密,曾經巨細無遺地了解對方身體的兩個人維持著一種刻意的距離,不知道是對回憶的尊重還是對分歧的倔強。
  但是他忽然擁抱了她,擁抱得像水從高處流向低處那般自然,像風吹動垂柳的樹葉那般自然。
  她在他的笑聲中笑了起來,低著頭想起從前實習的時候,當她遇到難事困窘萬分,幾乎要放棄的時候,他也是擁抱著她,鼓勵她,告訴她,微微,你要是做成了這件事情,就是“平地起高樓”。那時候,她是他的微微。
  他的生意太大了,他要做的事情太厲害了,她不可能把怡雲弄過來送給他,但是她能讓他高興一點兒,高興一小會兒也是好的。
  她的心裏軟軟的,低聲說:“我了不起吧,丹尼?這都是你教我做的啊。”
  “……”他吻了一下她額頂的頭發。
  “睡吧,好嗎?月亮都斜了。”她說,“我也困了。明天我為你做些東西吃。我從朋友的飯店裏拿了咖喱回來。你喜歡吃咖喱。”
  他說:“聖誕節提前到了?”
  “對。”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她在跟丹尼海格吹牛解悶呢,其實她還是沒有能夠變成那隻堅強的雪橇犬巴克。
  不知多久以前,自己也曾經豪氣幹雲過,覺得什麽都做得了,覺得多高的山都能爬上去,覺得什麽人,什麽事情都能忘掉,傷口再痛也都能結痂。
  但是不是那樣的。
  她表麵強硬而又原則,實則軟弱,她喜歡思考和總結經驗,卻不可能克服孩子氣和對表麵和善的人的輕言輕信;她覺得有些事情可以拋在腦後,但是卻有個讓自己永遠不能瀟灑起來的好記性。
  這些性格裏的很多弱點造就了今天的自己,日子過得懶散而悠閑,靠點小聰明和運氣做不大的生意。
  她慢慢睡著了,感覺自己又坐在那節火車上,車速慢了,在一個似曾相識的小站前停下來。
  她是被自己的電話叫醒的,接起來,是楊曉遠。
  曉遠哥抽著鼻子說:“你在家啊?”
  “對啊,”慧慧揉揉眼睛,算了一下時差,“你還不睡啊?”
  他笑起來,“不困,你呢?都幾點了,還不起床?”
  慧慧說:“禮拜六了,我多歇一會兒,你的事兒辦得怎麽樣?能回來了吧?”
  “特別順利,我等著拿這個要挾尤爾根給我加薪。”
  她笑嘻嘻的,“祝曉遠哥好運氣。”
  放下電話,她聽見外麵浴室裏傳來水聲。她起床,把棉布的睡衣褲換下來,穿上牛仔褲和T恤衫,紮好了馬尾辮子才出去。
  丹尼海格也正從浴室裏麵出來,身上穿著他自己的襯衫和長褲,頭發濕漉漉的,說:“沒有看見木梳。”
  “稍等,我拿給你。”慧慧從房間裏拿了一把塑料的梳子給他,丹尼海格拿在手裏看了看。
  慧慧在廚房裏把小多給她帶的東西拿出來,牛肉、印度咖喱,還有野草莓。草莓有一些壞掉了,但是揀一揀,還有不少可以吃。可是,問題是,沒有主食了。大米罐子裏剩了薄薄一層,意大利麵條也隻剩下一個人的份兒。
  她看看客廳裏,丹尼海格把電視打開了,估計是不會屈尊去樓下買麵包或者比薩餅的。她把電話拿過來,撥通了街角麵包店的號碼,要了一根法棍麵包和一個蘑菇比薩,放下電話,她想了想,蘑菇比薩跟印度咖喱和中國炒牛肉放到一起吃,也許還是能出來些驚喜的。
  慧慧對著水龍頭把草莓摘掉,一顆一顆地洗幹淨。
  她把油倒在鍋裏,然後開動了排油煙機,準備炒牛肉,恰在這時,門鈴響了。
  慧慧對客廳裏的丹尼說:“請你幫我開一下門,我剛才要的麵包到了。”
  丹尼說“好”,然後就去開門。
  廚房裏,慧慧把牛肉放在熱油裏,嚓地一聲,油煙衝起來,鍋裏啪啪響,排油煙機發出誇張的嗚嗚的聲音。
  她一邊翻動著牛肉,一邊對丹尼說:“你把麵包放在桌上就可以了。”
  沒人應。
  這個時候她發覺有些奇怪,聽見丹尼開門的聲音,但是門一直沒有關上。
  她從廚房裏出去看了一眼,整個人愣住了。
  沒有人來送麵包,站在門口的是剛剛給她打過電話的楊曉遠,手裏拿著行李,風塵仆仆地從美國回來的楊曉遠。
  慧慧想起來楊曉遠早上打的電話,原來是這樣,他想要給她一個驚喜。誰知到丹尼海格給了楊曉遠更大的“驚喜”。
  她愣在那裏,楊曉遠也愣在那裏,唯一鎮定的是丹尼海格。
  她見丹尼笑起來,拿著電視的遙控器又回到了客廳,隨後坐在沙發上,伸長了腿,他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很自在,他的這個樣子慧慧是見過的,當他麵對媒體的時候,當他控製了局麵的時候,當他滿不在乎的時候,他就是那樣的自在。
  楊曉遠沒有說話,一直看著她,那眼光就是在問她:這是怎麽回事?你在做什麽?為什麽丹尼海格在這裏?
  她無話可說。
  事情就是眼下所有人看到的這樣。
  解釋了也沒有用。
  隻是菜做好了,不能沒有主食。慧慧走回廚房,閉了火,關上了排油煙機,從自己的口袋裏拿出些零錢來,就出了門。小夥計到現在都沒送麵包來,那她隻好自己去買。
  慧慧在樓下看見了丹尼海格的車子,昨天回來的晚,所以沒有注意到,他的司機和兩個保鏢都等在那裏,丹尼海格在這裏耽擱了一夜,他們也在這裏等了一夜。
  慧慧在街角的麵包店裏抱怨老板送貨不及時,那老頭子笑容可掬地說:“真抱歉啊小姐,現在是中午,店裏忙不過來。”他把麵包和比薩包好了,問慧慧,“你還要些什麽?”
  “我要,”慧慧說,“我要一杯熱牛奶。”
  “打包?”
  “不,我在這裏喝。”
  慧慧在麵包店的茶座裏一口一口地喝熱牛奶,一邊喝一邊想,等會兒回去了,估計兩個男人就都走了,那樣就清淨了。
  她拄著頭,揉了揉太陽穴,怎麽這麽複雜的局麵會讓她撞上?
  但是換個角度來看,她也沒有做什麽大不了的錯事,她不是楊曉遠的妻子,她也沒有跟那個舊情人大富翁丹尼海格睡覺,她用不著對誰抱歉。
  她正看著自己杯子裏的牛奶出神,前麵的桌子上又坐下來另一個人,跟慧慧麵對著麵。她抬頭看了看,又看了看,是那天在她店裏買了玫瑰花蜂蜜的阿拉伯男孩兒。她能認出他來也會死情有可原的,他戴著白色的頭巾和黑箍,穿著白色的袍子,穿民族服裝的年輕阿拉伯人不多,更何況慧慧一直對他喝水的樣子記憶猶新。
  她向他笑了笑。
  那個男孩兒也向她微微頷首。

  [你以什麽立場要我離開他?]
  丹尼海格沒有走。
  他的保鏢仍等在那裏,他坐在她的客廳裏看電視,電視裏正在演《黑鬱金香》。
  慧慧沒有問楊曉遠去了哪裏,她把一小把米煮好,把麵包切了片,炒好的牛肉熱了熱,咖喱放在微波爐裏熱了一下,然後在已經打蔫兒的草莓上澆上些鮮奶油。
  那樣幾個菜也擺了一桌子,兩個人麵對麵地坐好,慧慧給丹尼海格倒了一些葡萄酒。
  他吃的不多,一些麵包,一點兒酒,然後輕輕地放下杯子,看著她說:“我等著你下逐客令呢,慧慧。”
  她吃了一口牛肉,“你想走的時候可以走啊,丹尼。”
  他問:“那個男孩兒叫什麽?”
  她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哪一個?”
  “你當然知道我說的是哪一個。”
  她喝了一口酒,“他叫楊曉遠,法文名字叫做雷米……”
  “是的,雷米。”
  她放下自己手裏的餐具,等著他說些什麽,她非常不喜歡他這樣把楊曉遠的名字當做兒戲。
  丹尼海格接著說:“你離開他,你不能跟他在一起。”
  慧慧看著他認真的臉,忽然笑了,她笑得好像止不住了,捂著嘴巴,仰著頭,咯咯的,像聽到無比好玩的事情。
  丹尼海格慢慢也跟著她樂,隻是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
  “丹尼,”她說,“丹尼,你以什麽立場要我離開他?”
  丹尼海格不可能永遠在這裏,他走了以後,慧慧一個人幾乎吃光了桌子上所有的東西,又喝了不少酒,然後趴在沙發上呼呼大睡。
  等她睡醒了睜開眼睛,已是黃昏了,走到門口的時候,看見一包東西放在地上,她打開來,是一捧熟透了的大杏子,因為裝在貼著英文商標的塑料點心盒裏,保存得很好,一個都沒有打蔫兒——那是楊曉遠從美國給她買回來的大杏子。
  她給他打了兩個電話,楊曉遠沒有接。
  她坐在椅子上想了想,拿了車鑰匙,穿上衣服往他家走去。
  她在樓下按他的可視對講機,過了好一會兒,楊曉遠在樓上說:“幹啥?”
  慧慧說:“請給我開門,讓我上去,我說幾句話就走。”
  他把門打開,慧慧坐電梯上樓,楊曉遠穿著睡衣睡褲給她開門,頭發亂糟糟的,眼睛也發紅。他左手拿著兩個老年人用來健身的玉石大球,一邊轉一遍往裏走。
  慧慧跟在他後麵:“我有話說。”
  楊曉遠回頭看看她:“那你請說。”
  他的感冒更重了,“你”和“請”連到一起,像是從鼻子裏麵哼出來的一樣。他說完了就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抬頭看看慧慧,又轉過去看向窗外。
  “我認識丹尼海格,很早就認識,那時候我不到二十歲,遇到了他,跟了這個有錢人兩年半。我有過他的一個孩子,但我自作主張打掉了,後來我們就分開了,那是在三年多以前。
  “分手的時候他給了我很多的東西和錢,我什麽都沒有要。我自己做生意過日子,跟他沒有任何聯係。他昨天晚上來找我,我也很意外,後來看到報紙,上麵寫他收購怡雲失敗了,還有可能攤上官司。楊曉遠,我告訴你,我告訴誰都行,我跟著他的時候,丹尼海格待我不錯。昨天那個時候,我不能也不想把他趕出去。但是隨便你信不信,我們什麽都沒有做。然後你來了,那時我正在炒菜,楊曉遠,這是昨天和今天全部的情形。”
  慧慧一口氣把話說完,沒有停頓,也沒有任何激動情緒,她隻是覺得熱,頭暈腦漲的,頭上不停地流汗,幾乎把額前的頭發都打濕了。她用袖子擦了一下額頭,看著坐在那裏的楊曉遠,他慢慢站起來。
  他走過來,在慧慧旁邊看著她,非常不高興,也非常不在乎,“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麽啊?”
  “因為,”她老實地說,越說越慢,“因為我特別不想你誤會我,因為,”她抬起頭來,眼眶裏忽然有那麽多淚水,“因為我看到你從美國給我帶來的大杏子了,因為我覺得也許你跟我,我們之間還有那麽一點點可能性。”
  她還沒說完,楊曉遠就咳嗽起來,捂著嘴巴,直溜溜的脊背彎下去,那麽激烈地咳嗽,嗓子都破了,他一溜小跑去浴室,慧慧跟在他後麵。
  楊曉遠好不容易不咳了,在水龍頭下麵漱口洗手,一抬頭,隻見鏡子裏慧慧的那張臉更小了,還有厚重的黑眼圈,整個人可憐兮兮的。
  “沒事兒,我咳啊咳啊的,就習慣了。”
  她一點沒覺得好笑。
  楊曉遠從浴室裏出來,從暖水瓶裏給自己倒了一大杯熱水哧溜溜地喝。
  慧慧說:“還拿白開水扛啊?”
  “嗯。”他很固執。
  她走過去,想把他的水杯奪下來,楊曉遠掙了一下,不肯把水杯給她,兩個人的手就在那個杯子上較勁。楊曉遠緊緊地盯著她,慧慧說:“別喝白開水了,我陪你去看醫生吧。”
  過了好半天,楊曉遠眼睛裏的那層惱怒和恨意漸漸沒了,手上也鬆了勁兒,看著她說:“行。”
  他從一個抽屜裏找到了看醫生用的醫療卡,給她看了看。“你看,這是我的醫療卡,那是我二十四歲時的照片,你看到我的級別了,我是cadre,管理幹部,瑞銀的,我沒有騙你吧?”
  她不明白他跟她說這個幹什麽,隻把他遞給她的那張卡片拿過來,放在手裏看了看,二十四歲的楊曉遠,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對著鏡頭,很英俊,活力無限。
  “這是我這個月的工資單和稅單,你看看,我剛打出來的,”他把一張紙遞給她,指著一個數字讓她看,“你看看,我上的稅比一個中學教師的工資都多。”
  慧慧接過來掃了一眼,楊曉遠又咳嗽了一聲,她說:“你給我看這個幹什麽啊?咱倆去醫院吧。”
  “等會兒,”他從抽屜下麵又抽出一份文件,放到慧慧手裏,是房契。
  楊曉遠說:“這房子我三年前買的,當時是三十六萬歐元,我從自己公司貸了點款,月供一千三百歐元,公司拿一半,我拿另一半,毛毛雨。”
  “你是不是發燒了?咱這就走吧。”慧慧把他的合同還給他。
  楊曉遠站起來,接下來說的話跟倒豆子一樣,“我這個年齡的,白手起家的,在法國我是沒看到有誰比我幹得好。我身體很好,雖然現在有點感冒,我爸媽人很好很好相處,就算是不好相處,他們也不會來歐洲。齊慧慧,我們結婚吧。”
  慧慧覺得自己像坐過山車一樣,剛才還在一步一步慢慢往上爬,高得自己都缺氧糊塗了,忽然之間一個急轉直下,雲霄流虹,眼睛都花了,耳朵邊上全是風聲,嗚嗚的。
  “你說什麽,楊曉遠?”
  “你說,你跟我,我們之間如果有那麽一點點可能性,就讓我們把這個可能性變成現實吧,齊慧慧,咱們兩個結婚吧。
  慧慧轉過身,背朝著楊曉遠想了好一會兒,跟這個人結婚?
  楊曉遠又年輕又聰明,會賺錢,而且還是中國人。她的法文再流利也不會好過中文,他們之間的交流沒有任何問題。而且,慧慧又轉過去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他隻有她,他沒有森林,每個小孩兒都會長大的,每個人都會結婚的,有了合適的對象,該結就結了吧。
  “好,”慧慧說,她笑了一下,這麽重大的決定在一瞬間做出,她連呼吸都急促起來,“好的,楊曉遠,我們結婚,我跟你結婚。”
  她要結婚了,她要結婚了。
  這個大事件導致忽然間有許多事情得操作,很多的手續得辦理,忙碌讓她覺得自己挺振奮的,一顆心也快活起來。
  她說:“小多,你還敢再看不起我不?我也是要結婚的人了。”
  小多笑起來,抹了一下眼睛,“你老公那麽厲害,我還瞧不起你?我羨慕你都來不及。”
  她也笑起來,指著小多的臉說:“那你掉什麽眼淚啊?你可憐我呢?”
  “我,我這是激動,我一笑就流眼淚。”小多一邊抹眼睛一邊說,“啊對,我可憐,我可憐我們家店裏這些小留學生,白白關注楊曉遠這麽久,就這麽讓你三下五除二給搞定了。”
  “我……不是我搞定他,是……”
  “是他搞定你?”小多接口說。
  “也不是,為什麽非得誰搞定誰呢?我們都覺得對方不錯,就結婚了。”
  小多握著她的手,“我送你點兒啥禮物呢?一對金鐲子怎麽樣?再加一對金鎖頭?”
  “能不能不這麽土?咱們還是在法蘭西不?”慧慧說。
  “別管在不在法蘭西,我送你們這個東西可有講究了,小裴他媽媽說的,手要拴在一起,心也要鎖在一起,那倆人就牢靠了,誰也拆不開。”
  小多終於再懷孕六個月的時候,從心理和理論上晉升為孩子她娘了。
  倆人在店裏說話,楊曉遠進來了,跟小多打了個招呼,然後一拽慧慧的馬尾,“走啊,咱看看酒店去,看看在哪裏請客。”
  他開車載著她去看辦婚禮的酒店,一邊開車一邊跟她說:“結婚就這一次,咱們不鋪張也得隆重點兒,我得去請孫領事,還有陳會長,他們從我這裏沒少弄股經,說什麽得給這個麵子。還有我們銀行的那些人,老外不興送錢,都送禮物,你看喜歡什麽,列出單子來,我給我邀請的那幫人,讓他們照著買禮物。”
  “你怎麽這麽門兒清啊?”慧慧說。
  “那你以為呢?我想結婚都不是一天兩天了,我馬上就要從硬件上成為一個成熟穩重的銀行家了。”楊曉遠說。
  他戴著墨鏡開車,說話的時候可認真了,慧慧被他逗得樂起來。
  “你別笑,齊慧慧,”楊曉遠說,“你該幹的事兒都幹了嗎?你給你媽打電話讓她寄戶口本複印件和你的單身證明沒有?”
  同是中國人的未婚夫妻在海外結婚必須在大使館或者領事館辦理登記手續,戶口本和國內民政機關出具的單身證明是必要的文件。慧慧說:“我給我媽打電話了,她說幫我辦。”
  慧慧早上在自己家裏給她媽媽打了電話。她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通過電話了,久得她都不知道上一次是在什麽時候。
  她說:“媽媽,你好嗎?”
  “嗯,還不錯,你呢?你的論文做完了嗎?”
  “嗯,做完了,”事實是她四年前就已經畢業了,“馮叔的生意好嗎?”
  “嗯……我有點事情,一直沒跟你說。”她媽媽說。
  “什麽啊?”
  “我跟你馮叔分開很久了。”
  “……怎麽了?為什麽?你們不是挺好的嗎?”慧慧說。
  她媽媽在那邊輕輕地笑了,“什麽叫挺好的?兩個人過得都心不在焉的,那還在一起幹什麽?說說你吧,你有什麽大新聞沒有?”
  “媽,”她把電話換到了另一隻手上,猶豫良久,“媽,我要結婚了。”
  “哦……”她媽媽拖了很長的一聲,仿佛在那個過程中咀嚼每一個字,消化這個消息,“是個中國人嗎?”
  “是的,”她想還有什麽關於楊曉遠的事情可以告訴媽媽的,“很好看,工作也好,對我也好,哦,是個北京人。”
  “嗯,你肯定很喜歡他,很愛他?”她媽媽說。
  “……嗯,是這樣的。”慧慧說。
  “那很好。”媽媽在那邊笑起來。
  “請你把戶口本複印一份,然後再去街道給我開一份單身證明,我會馬上給你寄一個信封過去,付好郵資的,也會寫好我這邊的地址,你隻要把那兩樣東西放在那個信封裏,容納後再投到信箱就行了。”慧慧說。
  “嗯,我明白了。”
  “就這樣,謝謝你啊,媽。”
  “謝我什麽啊,慧慧,你能做的事情都自己做了,你連你媽媽都謝……”
  慧慧覺得鼻子很酸,想了半天不知道說些什麽,她媽媽最後囑咐她說,結婚的時候一定要把頭發梳好。
  慧慧對楊曉遠說:“嗯,都說好了,她盡快幫我辦,然後郵寄過來。”
  紅燈亮了,他停下車子,把她摟過來,親親她的額角。
  楊曉遠看中的是索菲特酒店的一個兩百多平米的宴會廳,能綽綽有餘地擺下二十幾張桌子,還有雕花的大窗、水晶吊燈和鋪著新橡木的舞台,又平又滑,顏色像紅寶石一樣,慧慧走上去,踮著腳尖踩一踩,然後笑著向楊曉遠點點頭。
  “那我們訂下了?”他笑著跟她說。
  “嗯,我們訂下了。”
  結婚之前,她仍住在自己家裏。那天早上她是被熱醒的,渾身是汗,客廳裏有溫度計,她去洗手間時順便看了一眼,早上九點多鍾已經三十一度。很久沒下雨了,剛剛六月中旬已近這樣,到了七八月份,裏昂不知道得熱成什麽樣子。
  她一邊熱牛奶一邊聽廣播,全法國大旱,政府已經調撥了農業補助若幹。
  她的電話響了。
  她喝了一口牛奶接起來,丹尼海格在那邊說:“我上次跟你說的事情,怎麽樣了?”
  “……哪件事情?”慧慧問。
  “我讓你離開那個雷米,”他說,“你處理好了嗎?”
  “我本來不想跟你說,因為我覺得這件事情可能跟你沒什麽關係,”慧慧把手裏的牛奶杯子放下,走到窗子邊上,看著外麵白花花的天空,“丹尼,我要結婚了,我要跟你說的那個雷米結婚了。”
  “……”
  “我要放下電話了,再見,丹尼。”
  丹尼海格稍稍沉吟,然後問道:“怎麽做,慧慧,我怎麽做你才能改變這個決定?”他的聲音裏沒有驚訝,也沒有惱怒,這樣平平板板地問,像是冷靜地處理一個生意上的困難或者合同上的誤解一樣。
  “請你什麽都不要做。”
  說完她掛了線,一個人看著雲彩出神,腦袋裏麵仿佛又出現了夢裏的圖畫。
  那輛火車離開了她熟悉的車站,緩緩開動,繼續前行。

  [買—個小島要多少錢?]
  她跟楊曉遠第一次做 愛是在她的家裏。
  她的心不在焉和失望,無以言表。
  那天太晚了,他就沒有離開。
  他在她濕漉漉的頭發裏找到她的耳朵,細細地親吻。她側著頭,一隻手抓著被子,另一隻手把他往外推。
  她的眼睛一直看著窗子外麵。
  在這個夜晚,在楊曉遠的懷抱和親吻中,她想起自己十九歲時的初夜,穿著綠色範思哲的裙子在廣場的噴泉邊等待一個她從一出生就在等待的男人。他穿過夜幕奔向她,雙手溫暖著她裸露的胳膊,說你可真漂亮。他們走進一間古老、水汽氤氳的庭院,從旋轉的樓梯走上去,他在她身後,用手指撫摸她纖細的腳踝。在簡陋的房間裏,他脫掉她的裙子,親吻撫摸她的皮膚,然後溫存卻堅定地占有了她,很疼很疼,但是那疼痛像宿命本身,帶著不容違逆的力量和不能磨滅的痕跡。
  楊曉遠的進入讓她疼得向後躥了一下,頭碰到床頭上,悶悶的一聲。他壓在她身上,用手揉了揉她的頭頂。她也不知道是哪裏不舒服,低低地呻吟著。他稍稍停下,說:“你還好嗎?”
  “嗯。”她在黑暗裏回答。
  她跟著丹尼海格熟悉了自己的身體和一個男人的身體,皮膚的溫度,毛發的顏色,口腔和體液的氣味。他們有時徹夜做 愛,薄暮時分才在疲倦中睡去,有時候在上午十點,陽光最好的時候,他打開窗簾,在一下又一下的律動中,看陽光激蕩在她年輕的皮膚上;他也有些助興的小玩意兒,玩得好了激情四射,玩得不得法,就扔到一邊,用最原始或者傳統的方式繼續;她也不介意嚐試《伽馬素拓》上的任何一種體位。事後,她想自己是不是天生身體裏就有一些淫 蕩的種子,但是在他之後,她從沒有對任何一個男人有過絲毫的興趣。
  跟他在一起的極樂,影響了她之後跟任何人所可能有的床第間的快樂。
  她又在那節火車上了,車子還在前進,她卻打開車窗,回頭張望。
  楊曉遠結束的時候,慧慧慢慢地抽離身體。
  不知過了多久,她一直都沒有睡著,輕輕下了床,披了一件袍子去陽台上,看著星鬥滿天的阿爾卑斯的夜空吸煙,一支接著一支。
  天色剛亮的時候,楊曉遠起來了,赤裸著身體走到陽台上,看看她,又看看一地的煙蒂,他說:“我不知道你吸煙。”
  她笑了笑,“嗯,壞毛病。”
  “戒了吧。”
  “嗯,以後再也不吸煙了。”
  “怎麽你一直沒有睡覺啊?”
  “太熱了。”慧慧說。
  “是啊,真熱,好久沒有下雨了。”楊曉遠說,“熱得想讓人離開這裏。”
  “離開這裏去哪兒?”她把煙掐滅了,看著他。
  “在太平洋上不冷不熱的地方買座島,種滿玫瑰花,”他笑起來,“建個大房子,每個房間都有空調,空調外麵種大樹,什麽樹葉大種什麽,天冷天熱都不怕。”他笑起來。
  她也笑了,“買一座小島要多少錢?”
  “七百萬歐元的就很不錯了,我看好了的。”
  “那咱們還早著呢,還得努力啊,同誌,”她拍拍他的肩膀,“或者我們找個小島度蜜月也行?”
  楊曉遠笑著說:“慧慧,趁天還沒全亮,去睡一會兒吧,白天咱還得去逛商店,買東西呢。”
  “嗯,我去刷刷牙。”
  他們兩個出門的時候快中午了,楊曉遠去取車子,慧慧站在樓下的樹蔭處等著他。她遠遠地看見對麵的街角停著一輛黑色的房車,丹尼海格經常換車子,但是她覺得那應該是他的一輛車,他在那裏待了多久了?他可是一直都等著她?
  她站在那裏猶豫了一會兒,看著那黑色的車窗,打算走上去,跟他說幾句話。
  無論發生什麽樣的事情,他曾經是她最親密的人,他教給她很多東西,可以說,沒有他,她的世界會小很多。所以,她不後悔跟他認識,從來不後悔。她就是想跟他說這個。
  想到這裏,她整理了一下裙子,穿過街道走向那輛車。
  她想著丹尼海格在裏麵,他在她家的樓下等著她,心裏激動起來,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在她就要敲那車子的窗戶時,忽然門一開,一對年輕的男女從裏麵出來,人高馬大的,穿著情侶裝,打打鬧鬧地走遠了。
  慧慧愣了一下,想了想,也覺得自己很奇怪,那怎麽會是丹尼海格呢?他怎麽會在這裏等著她呢?
  楊曉遠把車子開過來,在後麵按了按車笛,叫她上去。
  他們在餐館吃了中午飯,然後去商場買了新的微波爐、熨鬥,慧慧還試了一條粉紅色的紗裙子。
  那是一條特別好看的裙子,A字形,左側胸口上有一個蝴蝶結,下麵散開,膝蓋以上都是裙擺,層層疊疊的,慧慧穿著這條裙子從試衣間裏出來,一直在外麵坐著等她的楊曉遠站起來,把她的手牽起來,像外國人那樣放在唇邊吻了吻,然後看著她說:“慧慧,你真好看。”
  那是楊曉遠這一天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買完了東西,他開車送她回家,親親她的臉頰就走了,連再見都沒有說。
  那天夜裏天氣也很奇怪,悶得要命,半夜時空中打了幾個響雷,可是一滴雨都沒有落下來。
  之後,她一整天都沒有見到他,到了晚上打了一個電話過去,他的手機是關機的。第二天,她又給他家裏打電話,沒有人接。慧慧情急之下直接去了楊曉遠那裏,按了一個小時的門鈴,也沒有人應。當晚她徹夜不眠,想不明白是怎麽回事。第三天大清早就去了楊曉遠的辦公樓,她站在瑞銀裏昂分理處的大廳裏看了半天,忽然發現自己連楊曉遠在哪個部門工作都不知道。她看見曾有過一麵之緣的德國人尤爾根從一間辦公室裏出來,追上去問道:“請問,請問,雷米來上班了嗎?”
  尤爾根看看她,“您是,您是雷米的……”
  “我是他的未婚妻。”
  尤爾根手裏拿著文件,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說:“雷米兩天前遞了辭呈,他之後沒有再來過。”
  慧慧覺得自己不能一下子聽明白這句話,慢慢地說:“您說……您說,雷米,中國人雷米,楊曉遠辭職了?”
  尤爾根說:“對,兩天前,我也覺得很突然?您不知道?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休息一下?”
  慧慧連續幾夜都沒有睡好覺,忽然聽到這個消息,如同晴天裏有閃電一般,她覺得天旋地轉,頭暈眼花,用力扶住牆才沒有倒下去。
  尤爾根看著她,“我很抱歉,小姐,我能為您做點什麽?”
  她扶著自己的額頭,抬頭對尤爾根說:“先生,他的離職手續辦了嗎?”
  “沒有,手續沒有辦就忽然不來上班,這個不合規矩,人事部門也在考慮究竟用哪種方式與雷米解約。”
  “麻煩你,先生,如果雷米回來,或者您在任何一個地方遇到他,讓他給我打一個電話,可以嗎?”
  “我一定轉達。”尤爾根說,“您……我讓同事幫您叫一輛車子?您看上去不太好。”
  慧慧站好了,朝這位先生擺擺手,用力笑了一下,“謝謝您先生,我還可以應付的。我走了,再見。”
  慧慧一步一步慢慢離開這家銀行,腦袋裏麵混沌一片,都是疑問。楊曉遠究竟去哪裏了?他怎麽會突然就消失了?他連工作都不要了,他想要幹什麽?是她惹他生氣了嗎?有什麽話不能說,有什麽事情不能問呢?怎麽這樣不聲不響地就走了?
  她坐的計程車在紅燈前麵停下來,路旁的廣告牌上張貼著旅行社的促銷信息:熱帶的島嶼,棕櫚樹下的木頭房子,海水深深淺淺好幾種顏色,還有穿著比基尼的女郎走在沙灘上。
  慧慧低下頭,歎了口氣,本來她要結婚的,本來他們應該找一個小島度蜜月的。
  “天真熱啊,才六月份,看看這鬼天氣,”司機說,他拿起自己的水瓶子喝水,“小姐,您早上聽廣播了?西歐和北非都在大旱,美國和中國南方洪水……”
  慧慧看著外麵對司機說:“先生,天氣還不就是這樣變幻莫測?這不算什麽,變得更快的是人的心。”
  那人聽了回頭看看她,“您看上去有心事,小姐。”
  慧慧說:“我的未婚夫,三天之前我們還籌備婚禮呢,他突然就走了。”
  “走了……他去世了?真遺憾。”
  “沒有,辭了職,人憑空不見了。”
  “沒準備好吧?我聽說過這種婚姻恐懼症,在結婚之前突然發作,然後不聲不響地就逃走,那是一種心理疾病。”司機說,他從後視鏡裏看慧慧的臉,“您這樣的一位小姐,他怎麽……”
  慧慧微微笑,“或者我有很多地方他不滿意,忽然想起來了,決定不再忍受了,幹脆解雇我。”
  司機說:“有什麽不滿意不能說出來?”
  對啊,有什麽不滿意楊曉遠不能說出來?
  忽然走了,走得如此幹脆,連工作都辭了。那麽多沒有尾巴的事情,那麽多混亂的局麵,都留給她自己一個人處理。她怎麽告訴知道婚訊的朋友麽?她怎麽去跟每一個人解釋眼下的情況和原因?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像個心虛的小孩子拿到一張剛剛考完的卷紙,老師批改得太不仔細了,隻畫一個零蛋在上麵,錯在哪裏都不標出來,她開始一步一步地檢討自己做的每一道題,每一個演算的步驟,症結究竟在哪裏?
  是她剛開始就心不在焉嗎?
  天可見,她是認真跟他交往的,她是想要跟他過日子的,她已經不知道如何再證明自己的誠意。
  是他報複她跟丹尼海格的舊情嗎?
  沒有人沒有曆史,丹尼海格這一頁已經翻過去了,即使楊曉遠存心報複,他也沒有必要辭掉自己的好工作。
  慧慧坐在出租車上冥思苦想,卻不得要領,司機再說些什麽她都沒有注意,眼睛卻看見他放在駕駛座旁邊的礦泉水瓶子,那是一瓶海格水。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網絡上看到那個搖滾歌手雅尼克的死訊。
  那是丹尼海格的手筆。
  她想起丹尼跟她說,那個雷米,你離開他,你不能跟他在一起。
  她想起在電話裏對丹尼說自己要結婚了,丹尼海格冷靜地問她,怎樣可以改變這個決定。
  這些事情串成一個危險的脈絡,讓慧慧心中的不安和恐懼一點點地擴大,她的汗水又流下來。
  她從衣兜裏拿出電話,手顫抖著撥通了丹尼海格的號碼,他在那邊說:“你好,慧慧。”
  “我想見你一麵。”
  “正巧,我也想要找你。我現在在裏昂的辦公室,你大約多久能到?”
  “二十分鍾。”慧慧說。
  “我在這裏等你。”
  海格水在裏昂的辦公室在羅納河中遊河畔一幢上世紀三十年代建成的樓裏。外麵看平淡無奇,大門打開,三進三重,富麗堂皇,裝備最先進的辦公和安保係統,訓練有素的職業保安仔細地登記檢查每一位來賓。在那裏等她。
  她到的時候,他正把電話放下。
  在他那件巨大而豪華的辦公室裏,丹尼海格衣冠楚楚,精力充沛,氣色上佳。見她進來,他站起來,走過來看著她的臉,有些訝然。“你怎麽了?”
  她沒說話,用胳膊擦了一下額頭的汗水,他馬上為她倒了一杯水,慧慧接過來,咕嚕咕嚕地喝幹了。
  “你還要再來一杯嗎?”丹尼說。
  她擺擺手,抬起頭來看了他半天。
  直到丹尼海格問:“怎麽了,慧慧?我能為你做點什麽?”
  “我找不到雷米了,丹尼,你把他弄到哪兒去了?請你告訴我。”
  他垂著眼睛看著她,把她的水杯輕輕放在旁邊的茶幾上,像是沒聽清楚她剛剛說的話一樣,“你說,誰?”
  她知道他會這樣說的,耐著心,盡量禮貌地跟他解釋,“是我的未婚夫,雷米,楊曉遠,你見過的,我跟他要結婚了,可是,他忽然不見了——我,我知道是你,對不對?丹尼,你把他還給我吧……”
  “——你的未婚夫不見了,為什麽來找我?”他冷冷地說。
  他木著一張臉,徹底否認。
  她的頭非常疼,嗓子像著了火一樣,幾天以來她幾乎沒有吃東西,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她隻是看著他,說不出話來,無聲地懇求。
  丹尼海格坐在黑色的沙發上,抬頭看著她,“很好,慧慧。你的未婚夫不見了,你就來找我了。你對誰都充滿信任,對我就永遠疑神疑鬼,我問你,在你心裏選一個惡人的話,是不是就是我?”
  她搖頭,“不,你不是惡人,你是好人,你待我那麽好。”他淡然的態度和話裏話外多多少少透出來的信息,似乎給了她一絲渺茫的希望。情急之下,慧慧往前跨了幾步,膝蓋狠狠撞在茶幾角上,疼得整個人縮下去,但她也顧不得,用手抓住他的褲腳,“你把他怎麽了?你把他還給我好不好?我求你了,他沒做什麽錯事,他也遠不夠當你的敵人,他是個好人,我好不容易找到這麽個好人,你把他還給我好不好?”
  沙發上的丹尼海格聽到這裏忽然笑了一下,身子稍稍向前,低頭仔仔細細看她的臉,“慧慧,慧慧,看看你,你為了他在做什麽?你為了他這麽求我。你說什麽?他是個好人?”他像聽到最荒謬的傳聞一樣,不可置信地搖頭,忽然站起來,走了幾步去自己桌上拿起件東西,“好的,慧慧,我確實想瞞著你,因為我不知道怎麽做你能少傷心一點兒,不過,既然你一定想知道,”他走過來,讓她看手裏的東西,“這是什麽?”
  她拿過來,薄薄的一張紙,放在小夾子裏,那是巨額支票劃出的存根:兩千萬歐元,由丹尼海格支付給楊曉遠。
  她定神看了好幾遍,然後抬頭又看看他。
  “是的,恐怕我還得再解釋一下。”他說,“你說的這個好人啊,那天在你家裏,我遇見了他,你當時糊塗了,不知道怎麽應付,扭頭就走了,是吧?我幾乎被你逗笑了,覺得很好,我也正想要你這樣,那我可以跟他開門見山地談。一個人的心機從他的眼睛就能看出來,那不是一個跟你一樣的年輕人。這樣的人我見得太多了,我知道他要什麽,我問他多少錢可以放棄你,他很老到地讓我說一個數字,我說一千萬。他說,”丹尼海格頓一頓,“他說他要想一想。”
  她愣在那裏,老老實實聽他說話。
  “我得承認這是個好商人。他看出我的必得之心,沒有馬上出手,相反他加了成本,他居然,”丹尼海格說到這裏,用食指輕輕地敲了敲茶幾的玻璃,發出清脆的聲音,“他居然要跟你結婚了。”
  她一聲都沒吭。
  “我問過你了,慧慧,我問過你怎樣做能改變這個決定,你說不行,你拒絕了。那麽我隻能從他那方麵解決。當我猶豫著是不是要實施下一個有效的辦法時,這個雷米來找我了,他說兩千萬,”丹尼點點頭,“這個數字對他來說是一個質的改變,對我來說呢,無論如何,錢是最簡單的解決事情的方式。所以生意做成了,他走了,你留在這裏。”他伸手撥一撥她的頭發,“你來找我了。這所有的事情,發生在兩天前。”
  過了半晌,她說:“……是這樣?”
  “對,就是這樣,你懷疑哪裏?還要我出具什麽證據?”
  她相信那張紙,她也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丹尼海格不會說這個謊的,而楊曉遠呢?他那樣的一個人呢,怎麽會辭去在瑞銀的植物呢?因為他擁有了他的小島,所以,這個解釋是合理的,這件事情是真的。
  隻是,她抬頭看著丹尼海格,隻是……
  慧慧扶著茶幾站起來,“你,你是在告訴我,楊曉遠本來就是個壞人,對嗎?”
  “……”他攤開雙手,“你自己來判斷。”
  “對,丹尼海格,”慧慧說,“他是不是壞人,要由我來判斷。因為你,你沒有資格在這裏做判斷。”她恨恨地看著他,握著拳頭,“你像個皇帝一樣操縱一切,你放下魚餌,然後說你釣上來的都是貪心鬼。你知道兩千萬歐元對一個普通人來說是什麽嗎?”她忽然仰著頭笑起來,“丹尼海格,你有什麽資格說他是壞人?”
  “你是在解釋你的愚蠢嗎?可惜我教了你這麽多年,你連個人都看不清,他不是第一個騙你的,對吧?”
  他的話呼的一下燎過她的心頭,那隻一直休眠的小獸霍然醒來,在她的心頭叫囂撕咬。她聽見一聲野獸般的吼聲,那原來是從她自己的喉嚨裏發出來的叫喊,同時整個人衝上去,握得緊緊的拳頭劈頭蓋臉地打向丹尼海格,她尖叫咒罵討伐,“你這個魔鬼!你毀了我!我原來糊塗,我願賭服輸,我輸掉一個小孩兒,我害死雅尼克,我認!那都是我的錯,我的罪!我活該!丹尼海格,丹尼海格,我對你做了什麽,你要這麽害我!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人,我要結婚了!你為什麽處心積慮地害我!你毀了我!你毀了我!你毀了我!”
  他一直被她頂到了牆上,也不去阻攔,一個疲憊的女人再憤怒能有多大的力氣?他看著她歇斯底裏,目眥盡裂,丹尼海格雙手使勁捧著她的頭,要她看著自己,隨後咬牙切齒地笑起來,“對,微微,這才是你,那些道貌岸然、彬彬有禮、寬容大度,還有你的感恩都是假象,你恨我,你一直都恨我,但是這樣很好,這才是你……你,你可真漂亮啊。”他哈哈地笑起來。
  她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打也打不動了,叫也叫不出來了。她用盡全身力氣把頭從丹尼海格的手裏掙脫出來,向後退了一步,晃悠了一下,幾乎暈倒,但是她站住了。
  她看著他,看著這個她深愛過、思念過,如今恨不得殺死他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說:“我希望你下地獄,你一定會下地獄的,丹尼海格。”

  [活的,完整的,幹淨的]
  慧慧從海格公司出來,一個人沿著羅納河在街上走了很久,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裏去,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她看見河邊的樹蔭下有一惡搞空著的長椅子,走過去,坐下來,揉一揉發酸的眼睛,覺得腦袋裏一片空白,又像有一塊大石頭壓在胸口,沉重艱難得幾乎踹不過氣來,她揉得眼淚流出來,捂著臉,嗚嗚地哭。
  慧慧哭了很久,睜開眼睛,還是羅納河,還是熱天氣,她還是一個人,噩夢並沒有結束,她抹了一把淚水和鼻涕,想,自己哭過了,但這是不能解決問題的,她不能結婚了,也不可能把楊曉遠找回來,不過她至少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她至少知道了自己怎麽會得一個零蛋,隻是以後她還是得一個人過日子,蜂蜜點有好幾天沒開門了,生意耽誤了不少,眼下得回去幹活兒,還有那麽多事情得去跟那麽多人解釋,她去旁邊的水池洗了一把臉,打算回店裏去。
  在去蜂蜜店的路上,一個男孩兒朝她走過來。
  那是個有著一頭卷曲頭發的阿拉伯男孩兒,穿著牛仔褲和T恤衫,手裏拿著三明治,一邊吃一邊朝著她走過來,粗聲粗氣地說:“你好。”
  “……你好。”慧慧胡亂應了一聲。大白天遊手好閑的阿拉伯青年,最好離他們遠一點兒,她想要繞過那個男孩兒從他旁邊過去,他卻不依不饒,跟她麵對著麵,阻斷她的去路,一邊吃著自己的三文治一邊對她說:“天氣太熱了,想去旅遊嗎?”
  “不,謝謝。”慧慧說,她向左走了幾步,男孩兒也向左走了幾步。
  慧慧站住,看著他,“你要幹什麽?請馬上給我讓路,否則我就叫警察了。”
  男孩兒舉起雙手,眨眨眼睛,做無辜狀。
  慧慧跑了幾步,到路邊上伸手叫出租車,倏地一下,一輛車子停下來,但那並不是一輛出租車。她愣了一下,還來不及反應,身後的阿拉伯少年上來,按著她的腦袋把她塞了進去。
  慧慧跌倒在那輛小車的後座上,汗毛都豎起來,來法國快十年了。除了進過一次班房,她還從來沒遇上過這種事情。還以為報紙上、新聞裏那些歹徒行凶的事情離自己遠著呢,忽然間光天化日之下就被人擠到車子裏挾持住,那一瞬間,她緊張得身上的血管都要裂開了。
  車上除了她以外,還有三個人,塞她進車的男孩兒還在滿不在乎地吃三明治;前麵的司機把車子越開越快,一路向南;副駕駛的位子上海坐著一個人,隻見背影,戴著白頭巾和黑箍。
  慧慧伸手去摸自己褲子的口袋。
  三明治男孩兒噌地亮出一把刀子,在她臉旁邊晃了晃,笑嘻嘻地說:“你要幹什麽啊?”
  慧慧說:“我口袋裏麵有些錢。”
  她話音一落,車上的三個人都笑了。
  男孩兒收了刀子,一口吃完三明治,把紙團成一個小球扔出車窗,然後對慧慧說:“我們不要你的錢,就要你的人,跟我們走一趟。”
  她沒得罪過什麽人,更跟阿拉伯小青年毫無過節,他們又不是要搶劫,怎麽平白無故就把她綁到車上來?慧慧的身體往後靠,“你們認錯人了吧?”
  坐在前麵的人問:“你不認識丹尼海格嗎?”
  “……”
  “不回答,那就是是了?”他回頭看看她,“那我們就沒有認錯人。”
  慧慧楞了一下,這張臉她是認識的。
  那人向她笑了笑,“認出來了?”
  “你在我店裏買過蜂蜜。”慧慧說。
  “你還給我倒了一杯水。”他說:“但是我想,那可能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麵,在很多有丹尼海格的地方,我們也可能見過的,你說是嗎?”
  丹尼海格,丹尼海格。
  “你們因為丹尼海格把我捉起來?”
  “這個原因已經足夠了。”說完他轉過身去。
  所以,這不是一次突然的搶劫,這是一個計劃中的綁架,她被人當做人質,拿來要挾丹尼海格,她轉過頭向外看了看,“我們要去哪裏?”
  前麵的人回答她:“我們四個小時以後會到馬賽,那裏有一條船等著我們,然後我們穿過地中海,去突尼斯。”
  吃完三明治的少年從自己的挎包裏麵拿出棉布和瓶子來,從瓶子裏倒出些褐色的液體在棉布上,一邊上來捂住慧慧的嘴巴,一邊說:“未免你難受,先睡一會兒吧。”
  那刺鼻的味道嗆到她腦袋頂上去了。
  這個女人所有離奇的磨難都是拜丹尼海格一人所賜。
  穆罕默德·阿桑二十一歲,是個高大壯實的突尼斯小夥子,黑發黑眼的遜尼派穆斯林。他十四歲的時候第一次來到法國,坐了整整兩天的貨船,終於在馬賽登陸,上岸之後馬上便感歎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富裕、舒服的國家:這裏居然到處是噴泉和飲水池,居然渴了就能喝!
  你看到我的國家漂亮,所以想來這裏旅遊,因為你隻看到突尼斯城,看到藍天白雲,房子也是白的,你還看到藍色的海。沒錯,這裏的美麗絕對不遜於法國的戛納和尼斯。這裏也有漂亮的酒店,洗澡水二十四消失供應給外國的觀光客和富人們。真舒服,是不是?
  但是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在突尼斯城普通的居民住宅裏,隻有早晚供應兩小時的自來水。水從龍頭裏麵流出來,細得像六歲女孩兒的手指一樣。祈禱的時候,全城都很安靜,你能聽見細細的自來水流在每家每戶的容器裏發出的聲音。
  等會你就能聽見的,你仔細聽。
  而我還沒有那麽好的運氣,我沒有生在這個早晚各供應兩小時自來水的城市,我住的地方離海很遠,離沙漠很近,送水的車子每個星期來一次。
  我碰翻了食物,母親不懲罰我。可是我多喝了家裏麵別人的水,負責親就接我了。
  我來法國之前,先去大城市找我舅舅,想讓他幫忙給我找一份工作,可以賺到來馬賽的船票,麵試什麽工作都不成,而且他們都捂著鼻子,我知道了,他們是覺得我臭。
  我臭能怪我嗎?有水的話,我能不洗澡嗎?
  我不得不先跟舅舅借錢,洗了一個澡,然後我便得到了一份工作——在賓館當門童,因為我是個漂亮的小夥子。
  不是嗎?
  謝謝。
  後來我認識了一個馬戲班的人,我跟他們來到了馬賽。
  你呢?
  哦,原來你是個留學生。
  阿桑覺得就算是未了能舒服地喝水洗澡,也要留在法國,他努力工作,學習本領,跟著師父學會使用彎刀,既能當做武器,又能當做雜耍,防身又賺錢,他還會許多別的把式,跟頭翻得又快又穩,還會噴火呢,他愛幹淨,不演出的時候穿潔白的袍子,他也像很多阿拉伯馬戲團的好身手的人一樣,為了賺錢,什麽盯人越貨的事情都幹一點兒。
  這一年不是一個好年景,從二月份開始,整個北非沒有下過一滴雨。
  水越來越少了。
  去他家鄉送水的車子幾個星期都不來一次,大城市的定時供應改成了每天三個小時,政府也束手無策,自來水廠由法國公司控股,這個公司叫做海格。
  這就是他一直盯著丹尼海格的原因了,因為海格控製著這裏比石油還有珍貴的水源,因為他,這裏簡直民不聊生。
  政府不管,於是有人湊了錢,希望有義之士能綁架這個丹尼海格,至少奪回自來水廠的控製權,阿桑覺得義不容辭,他收下有一班兄弟,摩拳擦掌地就開始幹了。
  他們曾在高級酒店表演了一個星期的圓刀,見到了他一次。
  有同行被雇傭為瑞士銀行的周年慶表演雜技,他們在最後一刻知道了丹尼海格會出席,就冒名頂替去了,眼看差不多要動手了,當時丹尼海格正跟別人說話,誰知道他忽然掉頭就走,他們以為他發現了什麽,原來他在夜裏跟一個女人飆車直到山頂。
  “這女人就是你。”阿桑說。
  慧慧看看他,“然後他送我回家,你們導演車禍,是這樣嗎?”
  “臨時決定的,策劃得很不周密,我的兄弟傷得比他還嚴重。”
  “你們真沒運氣,那段時間他也正跟人作對,草木皆兵,小心翼翼,身邊的保鏢跟記者一樣多,你們這個時候琢磨他?你們……”她蹙著眉看了看他,搖搖頭,“要是我,我就不這麽做。”
  阿桑問:“要是你你怎樣做?”
  慧慧說:“你要做掉的是一個達芙文,恕我直言,你們是笨賊。這樣事情是值得花時間好好準備的。要混到他身邊去,或者收買他身邊的人,掌握他的行蹤和生活規律,運籌帷幄,周密計劃,不惜代價,甚至人體炸彈都行……”
  “……”他看了看她,有些驚訝,“我得到的命令是要脅迫他放棄自來水廠的所有權,不是真的藥殺人。我們不是恐怖分子。”
  “……沒錯,你們不是恐怖分子,你們不夠職業,你們逮我過來時失策的。”慧慧說,“我比你們還希望他完蛋訥。”
  “你是他的情人。”阿桑說。
  “……”她揉了揉眼睛,“我要結婚的,剛剛被他毀了,不過他不會因為我而對你們有任何妥協的。不如放我回去,由我策劃怎麽做掉他。你放心,我是個不負責任的人。”她心懷叵測地談判,眼睛裏麵卻滿是誠懇。
  阿桑想了一會兒,“你是想要我放你走嗎?不可能!”
  慧慧無奈地看著他,他好像忽然精明了。
  “事實上我們做的沒有錯。”阿桑說,“我們剛剛聯係了丹尼海格。”
  “……”
  “他沒有立即答應放棄自來水廠。”
  她心裏說:是的,當然了,早就知道。
  “但是他答應來這裏談判,隻身一人。”阿桑看著她,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他要先見到你。”
  慧慧被綁到突尼斯來已經五天了,她被關在一個樓頂的小屋子裏,從窄小的窗口向外看,都是密密匝匝的灰色的房頂和電線,綁匪斷斷續續地向她講述著事情的來龍去脈和丹尼海格的答複。
  房門緊鎖,食物和水被定時送來,剛來突尼斯頭一天的時候,這個跟她買過蜂蜜的年輕人阿桑把們打開,讓她下樓,在同一間很小的房間裏麵洗了個澡,她看見不少跟阿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在樓下的房間裏滿不在乎地擺弄槍支彈藥,也有女人在那裏操練肚皮舞,一個男孩兒用她聽不懂的當地話朝阿桑嚷了幾句,阿桑馬上給吼了回去。
  洗完了澡,她問他:“他喊些什麽?是關於我嗎?”
  阿桑道:“對的,他說,幹嗎不強奸她?我說,這次得留個囫圇的。”
  慧慧聽了心裏嚇得哆嗦了一下,臉上卻不露聲色,“從前你們逮到女人都要強奸的嗎?”
  阿桑回頭看著她,當時就生氣了,黑眼睛瞪得圓圓的,“你知道不知道我是幹什麽的?”
  慧慧說:“我隻知道你把我從法國綁架來這裏。”
  “我是遊擊隊,我為人民辦事,我們是訓練有素且嚴肅的隊伍,怎麽會逮到女人就強奸了?”他越說越氣憤,連著上了好幾個台階,過了好一會兒,又回頭對慧慧說,“隻有最漂亮的才行。”
  慧慧楞了一下,這是什麽邏輯?
  阿桑說:“從前逮到過一個意大利闊佬的未婚妻,想賺點兒錢買些彈藥,那女人胸脯和屁股漂亮極了,我們當初耐住性子,沒有強奸她,要留個囫圇的,後來我們跟那個闊佬要錢,電話打了一次就再也聯係不上了——這人連一分錢都不願意給她的未婚妻出,還報了警,報了意大利警察啊——不如不報,那次的買賣真不成功。”
  “薩利姆還是處男,就跟這個女的睡覺了,倆人都覺得不錯,後來我們把那個女人扔在突尼斯城了,你猜她後來怎樣?”
  “她……”
  “沒有,沒有,她沒有當妓女,她又成了另一個當地富翁的情人了,見到薩利姆,還衝著他笑了笑。”
  那是慧慧被這些歹徒捉到突尼斯的第一天,她聽得膽戰心驚。
  薩利姆當時是為人民辦事的該遊擊隊的最後一個處男。
  他就是那個吃著三明治把慧慧押上車,又用乙醇把她弄暈的男孩兒,
  是阿桑的弟弟,他總是在吃東西,總是上上下下地打量慧慧。
  有天晚上慧慧在自己的床鋪上睡覺,睡得滿頭大汗,幾乎都喘不上氣來,後來睜開眼睛,一張臉就在麵前,薩利姆正趴在她身上,褲子都脫了一半,她嚇得一聲大叫,混亂之中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速度和手段,右膝蓋噌地弓起來,一下子狠狠頂在薩利姆那已經抬起頭的小雞子上,下一聲淒慘淒厲的大叫就是薩利姆發出來的了。有人噌噌噌上樓開門,進來的正是阿桑和幾個夥伴。
  他們看到慧慧站在窗子旁邊,握著拳頭,咬牙切齒,渾身發抖,而薩利姆捂著自己的褲襠疼得在床上打滾。
  發生了什麽事情,所有人都明白。
  阿桑氣得眼睛和臉都紅了,上去就把薩利姆從床上扯下來,像扔個麻袋一樣把他拋在地上,,也顧不得薩利姆要害上的傷勢怎樣,一頓亂踢。一邊揍他,阿桑一邊用他們才聽得懂的阿拉伯語大聲咒罵他,直到薩利姆嗷嗷哭著求饒。
  阿桑這一頓暴揍是貨真價實的,直打到自己累了,才氣喘籲籲地跟慧慧說:“不會再有這種事情了,你,你睡覺吧。”
  可是薩利姆把這件事情記在了慧慧的身上。之前她每頓飯都是薩利姆送來,第二天慧慧從早上等到下午,直到日暮,薩利姆才一抖一抖地上來,把一小盤上麵有些肉汁的粟米飯和一碗水放在關著她的房間的地板上。
  慧慧看起來吃,薩利姆抓著那個盛水的小碗不給她,瞪著她,恨恨地說:“你還以為阿桑保護你?”
  慧慧蹲在地上,手裏捧著那碗粟米飯說:“我怎麽會那樣想?他揍你無非是因為你不服從命令,因為你不停他的指揮,我怎麽會以為他保護我呢?”
  薩利姆說:“他說的不僅僅是這個,”他笑起來,“他還跟我說,留著你可以跟對方討個好價錢。要是你也跟那個意大利女人一樣,沒人來救你,嗬嗬,你就歸我了,這是阿桑說的。”
  慧慧扒了一口飯島嘴裏,麵無表情地看著薩利姆,什麽都沒說。
  薩利姆看著這個昨天把自己害得很慘的女人,看她一點兒不懼怕自己,還大口吃飯,更氣得五雷轟頂,把那一碗水都倒在地上,走的時候還給了慧慧一個大耳光。
  慧慧被那家夥扇得耳朵嗡嗡響了很久,半張臉都熱起來,疼過之後繼續吃飯。
  這一天水師沒得喝了,飯總得吃完。
  這不是那本旅遊雜誌上的突尼斯。
  但是無論在哪裏都得活下去。
  在齊慧慧被綁到突尼斯五天之後,得到消息的丹尼海格在第一時間回複了阿桑,什麽條件都可以談,但是我得見到這個女人,活的,完整的,幹淨的。
  阿桑年紀不大,但已經是老手了,三十秒鍾之內,在電話可能被追蹤到之前準確傳達信息,“你當然可以看到她,你來突尼斯就能見到她——你一個人。”
  “可以。”丹尼海格說,“我一個人去。”
  “具體時間,接應地點我再通知你——我知道你是個商人,最會耍花樣……”
  丹尼海格沒等到他說完,“不會的,你手裏的籌碼太重了,我不會冒風險的,但是你也別忘了我的條件。”
  阿桑放下電話之前說:“我不會忘記的,水源都是你的,我也不會冒那個風險。”
  “但是他答應來這裏談判,隻身一個人。”阿桑看著她,黑色的眼睛眨不眨,“他要先見到你,活的,完整的,幹淨的。你看。”他笑起來,“不是隻有你一個人聰明,也許這個買賣我會做成的。”
  慧慧看著他。
  “你去洗個澡吧,丹尼海格應該明天就被我的人帶到了。”

  [我從來沒有對你說起過我自己]
  這一天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
  她從窗戶往外看,覺得遠處有些深藍色的輪廓應該就是突尼斯的地中海。
  忽然鍾聲想起來,穆斯林們跪地禱告,空氣裏有低沉的起到的聲音,她想,安拉聽不聽得到?
  開開門的是薩利姆,他氣哼哼地說,“走!跟我走!”
  她跟著薩利姆下樓,七天來第一次離開這棟樓,坐上一輛吉普車,穿過狹窄的山石鋪就的街道和小巷,去未知的地方,她在車上時歪著頭向外看了看,看見光腳的小孩兒在街上題足球,小黑臉,白牙齒,嘎嘎笑,聲音像是小動物的一樣,她也看見小巷的上方架在兩邊老樓上的竿子晾曬著穆斯林們的袍子,帶著烤肉香料味道的風把它們吹起來,擋住一線天空,她坐在這輛彌漫著汽油味的老舊的吉普車上,心裏忽然有小小的快活,仿佛自己不是人質,仿佛十九歲的自己在上學的路上。
  他們在一個清真寺的門口停下來,薩利姆推推搡搡地帶她進去,沿著圓形穹頂的簷廊一直向裏麵走,在一個房間的門口,她停下了腳步,慢慢地整理了一下頭發。
  薩利姆上來看看她,“你怎麽知道是這裏?”
  她說:“氣味。”
  薩利姆真的抽著鼻子嗅了嗅,然後說:“裝神弄鬼,快進去。”
  他在後麵推了慧慧一把,她踉蹌了一下,好懸沒一個跟頭跌進去,然後馬上站好,直起身來,她第一眼就看見了丹尼海格。
  他在一張長桌子的後麵,席地坐著,身上是一件白色的襯衫,一條米色的長褲,光著腳,他的氣色也很好,臉是金麥色,顯得眼睛更藍,他就像一個自在的觀光客,從山地的夏令營來到海岸,換個地方繼續休息,他果然一個人來了。
  慧慧被薩利姆推了一個踉蹌進來的同時,丹尼海格坐直了身體,他沒有立即過來擁抱她,也沒有采取什麽措施控製局麵,甚至沒有跟她說一句話,隻是稍稍坐直了身體,然後仔細地從上倒下打量慧慧,如同檢驗一個舶來的貨物是否被妥善保存,是否完好如初。
  房間裏麵還有別人,遊擊隊首領阿桑和他的幾個兄弟,還有幾個穿著黑色袍子的突尼斯人,他們坐在長桌子的另一側,桌上放著幾頁文件。
  阿桑說:“海格先生您看見了?我是守信用的,您的女人不是好好地在這裏嗎?活的,完整的,幹淨的,那我這份合同您就要簽了吧——放棄突尼斯自來水廠,您一個法國人,還是在自己家裏好好忙活吧。”
  丹尼海格拿起筆來,掃了掃桌上的合同,當的一聲,他又把手裏的筆仍在桌子上。
  突尼斯人都嚇了一跳,其中一個穿黑袍子的一拍桌子,阿桑仰頭哈哈笑起來,“海格先生,您是弄錯了吧?您不簽這個合同還來突尼斯幹什麽呢?您是不是要看我們殺了這個女人,然後再自己找死啊?”
  阿桑一擺頭,薩利姆領命,上來就拽慧慧。
  她掙紮了一下,薩利姆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就往外拉。
  誰也沒有看清五米之外的丹尼海格是怎麽一下子就襲擊過來的,看清的時候,他已經左手扼住薩利姆的脖子,右手狠狠一拳擊在他腮上,就那麽一下,慧慧好像聽見了薩利姆那一側臉頰上的骨頭碎裂的聲音。
  丹尼海格一秒鍾都沒浪費,把右手抬起來,掄圓了又要打下去,阿桑把一隻上了膛的槍狠狠頂在他的太陽穴上,咬牙切齒地看著這個上一秒鍾還懶懶散散,下一秒就上去揍他弟弟的窮凶極惡的法國人,“你這個混蛋,你真實找死啊你,你這就不要命了,是吧?啊?!是吧?”
  他那黑色的槍口緊緊地頂在丹尼海格頭上。
  蹲在地上,仿佛一心要打死薩利姆的丹尼海格忽然咧開嘴巴笑起來,慢慢回頭,用自己的眉心對著阿桑的槍口。看定他的眼睛,“你們,還有他,”他指一指躺在地上直抽搐的薩利姆,“你們再碰她一下試試看。”
  阿桑說:“你不簽字試試看!”
  丹尼海格慢慢站起身,看著阿桑,“我不能簽,我跟你們說了好幾遍了,你們以為是我不供水,其實水源早就沒有水了,我拿什麽來供應?”
  “你們想要我放棄水廠?你們想要接手?你們想要一天二十四小時隨時都能洗澡,對嗎?可以啊,看一看能支撐多久,能不能撐到十月份的法軍撤退紀念日。”
  阿桑略沉吟,說道:“那更好了,那簡單了,我們不要水廠了,我要是殺了丹尼海格,多少人難過我不知道,但是很多人高興是一定的,其中就有她。”他用槍口指一指慧慧。
  丹尼海格看看慧慧,還是跟阿桑說話,“別管她高不高興了,放她走吧。”
  阿桑說:“我放她走?然後你死在這裏?不不不,海格先生,如果你不能把水廠還我們的話,那我寧願你去死,女人留下。”
  丹尼海格看著這些突尼斯人,“你們以為我來這裏幹什麽?放她走,我能找到新的水源——這個條件不足以交換嗎?”
  “新的水源?”阿桑笑了一下,“我為什麽信你?”
  “你可以不信。”
  後麵那些穿黑袍子的家夥們開始付度掂量丹尼海格的提議幾分虛幾分實,幾分真幾分假,這個狡猾的法國商人究竟可不可靠。他真的是單槍匹馬來的嗎?他會留在這裏幫他們找到新的水源,條件就是放這個女人走?
  新的水源,新的水源。
  在這個極度幹旱缺水的國家,沒有什麽比這個東西更珍貴更讓人渴望了。
  丹尼海格吧阿桑娜支槍慢慢地接下去,看著這群人,他的條件開出來了,他等著他們的答複。
  他一眼都沒有看齊慧慧。
  他就是這樣,他把她當做一個東西一樣安排她的命運,從來不問她是否同意,這個自以為是的狂妄的家夥,他可真恨他啊。一直都沒說話的慧慧握起拳頭來,朝著丹尼海格走過來,站在他後麵,慢慢地一字一句請組地問他:“誰說我要走了?”
  他回過頭來看看她,“我說的”
  “那我告訴你,我不走。”她看著他的毫無表情的臉,看著他的眼睛,堅決,執拗地說,“你聽著,我不走,你留在這裏我就不走。你不走,我就不走!”
  他像是輕輕地笑了一下,抬頭向外看了看,然後和顏悅色地對她說:“聽話啊,你先行一步,我在這邊幫他們找到水源就回法國,比你晚不了幾天.....”
  她氣得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眼前被水汽模糊了。她一頭朝丹尼海格撞過去,雙手抓住了他襯衫的領子,把他的臉拉下來,讓他好好地看著自己,“丹尼海格,你是沒聽清楚我跟你說什麽呢,還是你老了,耳朵聾了或者腦筋壞掉了?我再說一遍,別讓我重複,你不走,我就不走。我不走!我不走!你聽見沒有?你聽見沒有!”
  他的手在外麵扣住她的手,緊緊勒住,勒得她骨頭都疼了,很久很久。他看著她的臉點點頭,“好,慧慧,好,你留下來,你跟我在一起。”
  突尼斯人很高興,因為兩個人質都留下了。丹尼海格信誓旦旦地說能找到水源,他們也打好了如意算盤,就算找不到新的水源仍有這個有錢人和他的情人在他們的手上,功夫總不會白費的。
  尋找水源的隊伍很快上路了,除了丹尼海格和慧慧,以及監視並押質他們的阿桑的團隊,還有一個熟練的打井隊伍,他們帶了足夠的糧食,飲用水和一台小型打井機,起著駱駝上路了,按照丹尼海格的說法,一路向西南,朝著沙漠走去。
  是他把她扶到駱駝的背上去的。上去之前,他用突尼斯人拿來的袍子和頭巾把她包了個嚴嚴實實,隻留一雙眼睛在外麵,他捧著她的頭,看著她笑了。
  熱乎乎的風吹過來。
  那一刻她身上都是汗水,她以為他會隔著麵紗吻她一下,但是他沒有,丹尼海格隻是問她:“見過沙漠嗎?”
  她搖搖頭。
  “時間不會太久的,你就當做是一次旅行吧。”
  他把她扶上駱駝,她說:“捂得這麽嚴實,我熱。”
  “非這樣不可,”他說,“沙漠太熱了,不包裹上,水分都蒸發出去,人就脫水了。”他說著幫她把腳裸也包裹好。
  突尼斯人在駱駝的脖子上拴上鈴鐺,他們的腳步陷在沙海裏,深深淺淺的,脖子上的鈴鐺發出參差由和諧的響聲,細如粉末的沙子被熾熱的風推動,堆砌,形成大大小小的沙丘,一隊人在高達沙丘的影子裏行走,天空中偶爾有鷹飛過,忽然俯衝下來,可能是看到了從旁邊長著針葉植物的洞中探出腦袋的沙鼠。
  可是其餘的時間裏,這裏沒有其他聲響,也沒有氣味,隻有廣闊無垠的沙海和從沙子裏的縫隙裏蒸騰出來的熱滾。
  這裏再也不是那個雨水充沛被大河貫穿的城市裏昂,這裏再也沒有那些寶石一樣藍色的湖泊。
  這裏的水隻存在於饑渴的人的幻想中。
  在白金色的北非沙漠裏再回憶起法國的水,像一個人無心虛度了自己年輕時的愛情一樣,再回頭看,無限稀疏。
  他們在清晨出發,趁著天氣沒有時分炎熱盡量趕路,到了中午,太陽當頭的時候,搭一個簡單的帳篷,一行人吃些東西,休息一下,日頭斜了,沙丘又有影子的時候,他們再繼續趕路。
  丹尼海格一直沒再跟她說話。
  他的駱駝就在她的後麵,她有時候回頭看著他,看看他的眼睛。
  她的心裏很訝異,他們這是去找水源,為什麽丹尼海格要帶突尼斯人直奔沙漠的深處呢?她越想越覺得奇怪,再回頭看看他,忽然就想通了。
  到了晚上,他們在一個沙丘後的背風初宿營,太陽一下去,沙漠裏麵冷得很快,阿桑點上了篝火,有人紮帳篷,有人喂駱駝。
  突尼斯人吃了東西喝了酒,陸陸續續地去自己的帳篷裏睡覺了,阿桑臨睡之前過來囑咐丹尼海格和慧慧說:“我困了,得睡覺,不看著你們了,但是我告訴你們,一點兒動靜我都能醒過來,別想跑,跑了的話,就死在沙漠裏,都不用我浪費一顆子彈。”
  丹尼海格對著他的槍口說:“英雄,你不用每次跟我說話都把槍上膛,我明白的,你去睡吧。”
  之後篝火堆旁就剩下他們兩個了,火燒得旺旺的,把人的臉照得發亮。
  丹尼海格用棍子撥了一下火堆,他沒有看她,卻對她說:“太晚了,明天要早起來趕路,你去睡吧。”
  慧慧忽然坐到他身邊,壓低了聲音問他:“你的人埋伏在哪裏啊?他們什麽時候到?”
  “什麽我的人?”
  她身子往後退了退,“你別告訴我你是死心塌地地真要給這些突尼斯人找到新的水源。”
  丹尼海格喝了一口酒囊裏的燒酒,擦了一下嘴巴,看著她:“為什麽我不能?為什麽我不能找到一個新的水源?”
  篝火啪的一響,一顆黃色的星星從沙漠上方的夜空悠地滑落了,丹尼海格對齊慧慧說:“我從來沒有對你說起過我自己……”

  [三個海格]
  向上追溯“海格”這個姓氏跟泉水扯上關係,大約是在四百年前。
  那一代的海格名字叫做莫裏斯,莫裏斯海格,他是個世襲的男爵。畫像上麵的他,也是藍眼睛,大胡子。
  在當時的法蘭西,你要找一個最富有的貴族很難,但是你要是想找一個最窮的貴族,很容易,那十有八九就是莫裏斯。
  在小貓牙山上一千米的地方,他有一塊不大不小的領地,三個村莊和一座足夠結實的石頭房子——與領地上別的房子相比,那還是可以被稱為城堡的。
  誰也不知道他的領地是怎麽劃分的:從山上遙望著現在的貝爾熱潮,可是到了湖邊,那就是另一個貴族的地方了;山上的雪水在春天融化,會直下山峰,可是泉水匯成溪流,溪流再變成小河,卻是從小貓牙山的的東北部流下去的。看看莫裏斯有多倒黴,連雪水都要繞過他的地盤,占據小貓牙山東北側的那位姓伯潘,伯潘子爵。
  莫裏斯的領地上沒有泉水,隻有兩眼經常幹涸的水井。
  沒有足夠的水,農民的莊稼種不好,麥子長得像雜草。玉米粒都是凹陷的,奶牛和羊都是瘦小枯幹。
  莫裏斯不是凶狠地壓榨農民的貴族,當然他也壓榨部出來東西,每年隻收到少量的東西充當地賦:莊稼、蜂蜜、牛奶和一些蘋果,這樣自己勉強解決溫飽。他不敢去參加貴族的聚會,因為沒有體麵的不打補丁的袍子。他沒有女人,他一直是一個人,這也可以理解,貴族隻能跟貴族通婚,有什麽人會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窮得隻有爵位的莫裏斯海格呢?他連狗都得自己溜。
  他有一條好狗,不是因為他漂亮,也不是因為它忠誠——狗還不都是那樣?那因為它在一個好時候摔了好一跤。
  那是個春天,農曆三月份。莫裏斯海格找了老大老大的一圈,終於在一個懸崖邊上看到了他的狗。它一定是從懸崖上滑下去了,沒有掉到山穀裏,而被一塊突出的一角的岩石接住了。它看到了莫裏斯,嗚嗚叫,請求主人救自己上去。
  莫裏斯當然要救它,他沒有別的伴兒。
  他拽著樹枝,慢慢地從懸崖上爬下去,去救他的狗,他一手抓著樹柱,另一隻手終於夠得到他的狗了,結果在這個自己從來沒有來過的懸崖,在這個自己的領地上的死角,發現了奇怪的事情——在那條狗待的地方稍稍碰下,一根水柱從岩石的縫隙中噴出來。
  莫裏斯把狗拽上來,自己坐在石頭上想了半天,那根水柱噴得厲害得如同摩布的泉眼,那麽岩石的後麵一定有壓力巨大的水源,沒錯,是山泉水的水源,那可不是山上融化的雪水能有的勁頭。他想到這裏振奮無比,當下開始尋找能接近這個水源的入口。在一大堆亂草和枯枝的後麵,他發現了一個山洞,一個人可以半貓著腰進去。冷風從裏麵呼呼地襲來,打到臉上都是濕的,隱隱的立麵還有流水聲傳來。這裏是水源地,不會有錯。
  莫裏斯回到村子裏沒有聲張,第二天自己帶了火把來查看。
  果然在山洞的深處看到汩汩而流的泉水!他看到白花花的泡沫,就喝了一口,發現那水竟然有微微的甜味。
  這就是海拔一千八百米的海格水的泉眼。
  之所以從來沒有被發現過,是因為山洞內部地勢的緣故,入口的地方高,向裏麵越來越低,泉水噴湧出來,都向著懸崖的方向流去,最終從岩石的縫隙中流瀉出去,而懸崖這一邊都是石頭峭壁,農民們 從不過來,所以也就從來沒有人發現過這道山泉。
  莫裏斯帶著自己領地上的幾個心腹農民來到這裏,開始修建引水下山的水渠,把泉水引向農莊。他的領地上終於有水了。汩汩地澆田地裏,麥子和玉米灌了滿漿,連甜菜都長了出來,牛羊上了腰,從那啊一年開始農民的收成越來越好,自己留下了口糧還能去集市上賣些錢回來。他們的地賦終於開始以貨幣的形式繳納了。
  海格老爺也開始有了些積蓄,他翻修了城堡,購置了新衣和駿馬,他四十歲了,覺得自己應該成了家生了娃了。
  那女人稱為男爵夫人時才十六歲。
  她是沒落貴族的後裔,血統高貴卻家庭貧寒,否則不會嫁給已經四十歲的海格老爺,但是這女人是真的美麗,火紅色的頭發,蜂蜜一樣的膚色和氣味,腰肢纖細,聲音婉轉,海格老爺被她迷得顛三倒四。
  他們生了兩個女孩兒和一個男孩兒,一家人在小貓牙山上富饒的領地裏豐衣足食,安居樂業。
  他們本應該是安居樂業的。
  直到男爵夫人參加了一個在山下香貝裏城舉行的貴族的假麵舞會。那時候她雖然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但是仍然健康且美麗,年紀也不大,二十多歲,剛剛從果汁變成了美酒。
  她在舞會上結識了一個年輕人。他高大富貴,臉上戴著黑色的假麵,可以看見他漂亮的眼睛,兩個人跳了一支又一支舞,剛開始插科打諢,有說有笑,到了後麵都很沉默,人就是這樣,心裏麵動那些齷齪肮髒的念頭的時候,嘴上就老實了。
  她背著海格老爺跟這個年輕人幽會,一次兩次過了癮不算,還計劃著怎麽能做長久的夫妻。夜裏她看著莫裏斯的喉嚨,想著自己的情人,手裏握著剪子,心裏想,要是一剪子下去,莫裏斯死掉,她以後再也不用受相思之苦。不過要是她真用剪刀結果了莫裏斯,自己肯定也跑不了,因此得想個別的辦法才行。
  年輕的情人勸她稍安勿躁,又問她:“你知不知道莫裏斯有個好寶貝?”
  女人說:“他有什麽好寶貝?娶我的時候,戒指上的紅寶石還沒有米拉大。”
  “莫裏斯海格的寶貝就是他的山泉,你要先找到泉眼在哪裏,然後我們再弄死他,神不知鬼不覺的才好。”
  於是她開始跟莫裏斯哭鬧,做夫妻這麽久居然都不帶她去看看那口泉眼。
  喜歡奶酪焗土豆的莫裏斯覺得這婦人鬧得沒道理,一邊吃一邊說:“就在後山懸崖邊的洞口裏啊,平時有兩三個人把守,你要是想去就自己取看看,我明天去裏昂待上一個星期,你自己取看看吧。”
  男爵夫人抓緊時間把這事兒通知了情人,趁著她丈夫在裏昂的當口處。倆人在小貓牙山的後山見麵了,在莫裏斯海格說的地方找到了那個山洞。
  男爵夫人對情人說:“你看看,隻有你把這個當做寶貝,他輕易就告訴我泉眼在哪裏了,還說有人把守,哪裏有人啊?可能都回家午睡去了。”
  男人說:“進去看看再說。”
  老實巴交的莫裏斯海格怎麽會跟自己的夫人說謊呢?兩個人果然在山洞裏發現了泉眼,高興極了,當時就開始計劃下一步怎麽除掉海格,情人授意男爵夫人怎樣怎樣做。
  兩人在山洞裏待了一會兒,忽然聽見了洞口有聲音,這時候才覺得不對勁。世上哪有那麽簡單就到手的東西?兩個人有點兒慌了。往洞口跑去。男的剛探出頭就被山洞上方掉下來的石頭砸中了腦袋。
  女看著剛才還活蹦亂跳胸有成竹的情人腦袋上滿是鮮血,躺在地上手腳抽搐,當時嚇得癱倒在地上,然後她看見了她的丈夫。
  莫裏斯海格沒有去裏昂,他在這裏等著弄死這對鴛鴦。
  他從上麵下來,指著死掉的男人問男爵夫人:“你認識他嗎?”
  女人嚇得哆哆嗦嗦地說:“他叫做讓。”
  “他還有一個名字呢,”莫裏斯說,“他是山北麵的伯潘子爵,他勾引你,無非是想要占有我的水源。”
  女的痛哭流涕,抱著莫裏斯的腳說:“我錯了,我錯了。”
  他說,你不用認錯,你騙了我,就是這樣,事情結束了。然後他用石頭照著女人的腦袋一下一下地砸下去。
  這是海格的第一個故事。
  時間過了一百多年,海格的泉水越噴湧越多,越來越洶湧,從一千八百米的小貓牙山奔流下來,與山間的雪水和溪水匯集,成了河流。
  因為有了這個泉水和這條河,海格才真正的富裕起來。
  這個海格叫做吉斯卡,吉斯卡海格,世襲男爵,在英國學習了機械回來的年輕人,他在河邊開了鋸木廠,利用喝水自高出留下的動能拉動鋸子,切割了好的木頭賣出去,他賺了很多錢。修建新城堡,擴大了領地,他騎著高頭大馬在自己的森林和原野間奔馳而過,是香貝裏這個地方的領袖和傳說。
  那個女人跟著話劇團來到香貝裏城演出。
  她個子不高,圓圓壯壯的,手臂、腰和胸脯都很結實。第一次出場她扮成一個男人上來包著頭巾,畫著濃重的黑眼圈,還貼著胡子,穿一條半長不短的褲子,黑襪子遮住細腳踝。這家夥掄著大棒揍老婆,一邊揍一邊罵:“我讓你偷男人,我讓你偷男人,偷麵包偷不來,男人偷得那麽順手,跟你說幾回了?先拿到麵包再脫褲子!”
  觀眾們都樂起來,坐在後麵板凳上的男爵也樂了。
  不一會兒她又換了女裝出來,發髻高聳,塗白了臉,臉頰上紅紅的兩塊,拿著扇子神氣活現地在舞台上走來走去,又用食指點著舞台下麵的男女老少,“還在這裏看戲玩兒?還不去給海格老爺的鋸木廠幹活去……”
  她當然不知道海格老爺也在那裏看她的戲。
  演出結束,他去後台找這個女人,戲子們嘻嘻哈哈的笑聲和叫嚷聲,汗水和脂粉味交織在一起。他們在他身邊穿來穿去的,他半天也沒看到那個女人在哪裏。
  忽然聽見一個人在大聲地唱歌,吉斯卡去尋找那聲音的來源,身邊一個女郎說:“別理她,那是他小瘋子。”
  他要找的就是那個小瘋子。
  她身上穿著男襯衫和男式褲子,袖子褲腳都挽起來,露出來半截手臂和小腿,結實而白皙,她一頭的短發,卷卷的,棕色,跟個小男孩兒一樣,一邊唱歌一邊忙忙活活地收拾著自己的戲裝和行頭,一回頭,看見了這個陌生人。
  她臉上的妝容卸掉了,不是打老婆的粗野漢字,也不是妖豔的婦人,就是個漂亮姑娘,男孩子氣的姑娘。
  吉斯卡說:“你們劇團還要在這裏演幾場?”
  她說:“明天一場,後麵就走了。”
  “下一站去哪裏啊?”
  “不知道呢,”她跟他說話,手裏還在忙活著,衣服器具抖一抖就往箱子裏麵塞,動作裏叫一個麻利,“老板說了算,我們隻管演出。”
  “賺的多嗎?”
  “每天吃得上一頓肉。”
  “你喜歡吃肉?”
  她直起身來看著這個問了那麽奇怪問題的人,“你不喜歡吃肉?”
  吉斯卡找到劇團的老板,跟他交涉,“你們別四處遊蕩了,就留在這裏吧,給我地方上的居民們演出,我給你開餉,我也管你們吃住,每頓都有肉。”
  這個劇團留下來,一時不用奔波了,白天排練,晚上演出,一個星期兩場,他們在香貝裏從春天待到夏天。
  工作的間隙,劇團裏的女孩兒們說天氣太熱了,去遊泳吧?
  他是南海岸人,是遊泳好手,跟著姑娘們欣然前往。
  他們是傍晚去的,在水邊玩了很久,天黑了,夥伴們下山了,回到劇團開始喝小牛肉湯的時候才發現,那個姑娘偶落在黑魃鮁的。
  她給自己唱歌壯膽,腦袋裏麵出來不少野獸怪物,專門趁天黑的時候出來傷人,她就曾經演過一隻。
  身後忽然有馬蹄聲傳來,她頭都沒回就往山下跑,跑到氣都喘不上來了,一下子臉朝下摔在地上,後麵的人已經騎著馬追上來,用馬鞭一下一下點她的肩膀,“什麽人?偷木頭的吧?”
  她卯足了勁頭想要裝死,馬上的老爺卻也是個硬脾氣,啪的一聲,鞭子抽下來,身邊的小樹都折了。她馬上站起來,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在河裏下早,夥伴們都走了,我自己下山,您看我這個體格,像能偷木頭的嗎?”
  老爺笑了,慢慢從馬上俯下身看她,“原來是你?”
  啊,這張臉她是認識的,那個問她是不是愛吃肉的家夥,那個每有演出必到的家夥。
  他把她拽到馬背上,攏到懷抱裏送她下山,回了劇團。
  老板嚇了一跳,問她:“怎麽會是海格老爺送你回來的?”
  她也被嚇了一跳,那個漂亮的、味道好聞的年輕人,怎麽會是海格老爺?
  Giten總要上路,流浪的劇團也不能總待在一個地方,她終於要走了,在馬車上往外看,看見海格的城堡和鋸木廠,年輕的心裏也想著自己跟一個貴族之間那荒誕不經的緣分。
  車子忽然被攔住,那個男人擋著前麵,然後過來敲她的車窗,她把窗子打開,吉斯卡在外麵對她說:“留在這裏吧,跟我在一起。”
  她並不覺得意外。
  男爵花了大價錢買來貴族銜,這姑娘搖身一變成了老貴族的後裔,繼而是富有的男爵夫人。她再也不用穿簡單肮髒的戲服,她隻穿最輕巧而結實的裙撐和最漂亮的裙子,用從巴黎買來的假發和雨傘,蕾絲花邊是熟練的工匠手工編織的。他帶著她出席裏昂和巴黎時尚而奢侈的沙龍,兩個人是一樣地受歡迎。
  她並不覺得意外。
  她讓吉斯卡看自己的掌紋,對他說:“演出的時候,我們曾經遇到過一隊吉普賽人。我給一個女人一隻梨子,讓她說說我的命運。”
  他抓著她的那隻手,仔細看,“她說什麽了?”
  “她說,我會遇到一個非凡的男人,他非常非常地愛你。我呢,因此也就有一個非凡的人生。”
  他笑起來。
  泉水仍然噴湧而出。
  他的鋸木廠的生意越來越好。
  他們在那一年的秋天生了一個又壯又聰明的兒子。
  但是這個女人非凡的命運並沒有在這裏結束。
  在他們經常參加的那個沙龍裏,一個本來不應該出現在那裏的人出現了,他一出現,所有人都得跪下叩首。
  她低頭看見了太陽王路易十四的靴子。
  國王讓所有人平身,祝大家晚上愉快。那女人抬起頭來,國王的目光在她的臉上不動聲色地停留。
  國王也是個愛玩樂的人,不願意打擾了眾人的雅興,歌舞和遊戲繼續,隻不過請她跳舞的是國王本人,夫婦兩個都怔了一下,國王說:“我可以嗎,男爵?”
  “當然。”吉斯卡向國王頷首。
  國王隊女人更和顏悅色,邊跳舞邊說些笑話給她聽,她也不敢不笑。
  他們雖然富有,但是爵位不高,為什麽國王會認識他們呢?
  這個時候的法國君權神授,太陽王是天上的神,也是法蘭西的王,想要什麽都得到手,皇宮的總管之後剪刀了吉斯卡,傳達了國王的意思,海格有東南部最好的泉眼和鋸木廠,海格也有美麗的讓國王一見傾心的夫人,國王不會把這兩樣都強取豪奪走,將哪一個獻給國王,請男爵自己決定。
  好日子忽然被雷電劈開。
  吉斯卡在下著下雨的天氣裏來到藏有泉眼的山洞,他是要舍了這個家族的寶藏,還是要舍了自己的愛人?
  斷左腕,還是右臂?
  他不是不愛她的,他不顧自己的身份娶流浪的伶人,一個貴族能做到的也無非如此。隻是如今逼迫他選擇的是國王。
  他在夜裏把她搖醒,想要再愛她一遍。
  她在黑暗中迎接他的身體,自己一點兒聲息都沒有,隻有目光是明亮的。
  這女子到了太陽王的手裏,仍然保留著男爵夫人的名銜,卻成了備受寵愛的國王的情人。凡爾賽宮修葺一新之時,她死在阿波羅雕像的噴泉裏。
  有人說男爵夫人是自殺的。有人說是喝了酒失足,也有人說是被國王害死的。
  原因無從考察,她的屍首被運回香貝裏。
  從那一天開始,海格的泉水變成紅色。
  這是海格的第二個故事。
  時間又過了兩百年了。曾經一度衰落的海格家在戰後又富裕起來,泉水再不用來灌溉或者推薦木鋸,它被謹慎地保護、豪華地包裝,行銷全歐乃至世界——因為經過化驗和研究,這裏被證明是世界上最好的木源隻以,長期飲用,延年益壽。
  小貓牙山的山頂上多了一間教堂,規模不大,卻被很好的資助和維護。
  為小姐和少爺請的女鋼琴教師被用勞斯萊斯接到海格家的時候問司機:“這個教堂是海格家私人資助的嗎?”
  司機說:“是啊,很多很多年以前,海格水是紅色的,流到貝爾熱潮裏,把湖水都給染紅好大一片,後來來了一個雲遊的教士,在主人的允許下去查看水源,結果發現,原來是大量的紅沙淤積在泉眼上麵,把紅沙清除過濾掉,泉水又變清了,就是現在的海格水了。當時的主人為了感謝這個教士,就修建了教堂和修道院,留他在這裏做神父,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主人過了好幾代了。神父也換了好多位了。”
  女教師覺得像聽了一個神話一樣,微微笑起來,法國人最擅炒作,什麽東西的來曆都被編成傳說,她是個芬蘭人,她覺得不那麽認同。
  女教師個子高挑而纖細,有一雙如她家鄉的湖人般的藍眼睛,性格溫柔可人,微笑起來的時候十分美麗。
  霜把滿山的樹葉打紅的時候,她來到這個家,男主人在裏昂做生意,隻有女主人和兩個孩子在家,女主人吸煙而且酗酒,兩個孩子——女孩兒十三歲,男孩兒十二歲,沒有一個是好相處的。他們為每一件東西的歸屬爭吵,盡管他們可能根本就不想要,而他們的母親又在電話裏為能否得到一份心的財產而爭吵。
  女教師能夠忍受而不為所擾,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可能就是為了賺一份薪水,或者就是因為她的靈魂是高於他們的。
  有一天她在上鋼琴課,孩子們在她的旁邊心不在焉,但是她仍然詳細地講解演繹著指法,後麵傳來輕輕的一聲咳嗽。
  她站起來,看見了從不曾謀麵的男主人。這一位是飛利浦海格,他早就已經沒有爵位了。但是他是法國最成功的商人之一,將瓶裝從零開始做成了巨大的產業。他三十多歲,俊美非常,是個網球好手,也是總統的座上賓。
  鋼琴教師說:“在芬蘭,水沒有這樣金貴,到處都是湖泊,井水打上來就能喝,我們用不著喝瓶裝的礦泉水。”
  菲利普說:“那不一樣,這是我們家族的寶藏和徽章。”
  她對他不卑不亢,態度裏有些許的不以為然,她也無視他的地位和財富。這樣的忽略讓他著迷。他沒有明目張膽地勾引和掠奪,他隻是深藏不露地關心和照顧。送鮮花就送芬蘭雛菊,那是長在寒冷地方的小花,顏色很淡卻灰常美麗:打電話,什麽也不說,隻道晚安;她生病了,被送到醫院裏去,無論他離得多遠,每天都要去看一看,問候一句。
  鋼琴教師再驕傲也是一個年輕的單身女人,誰能抵擋住這樣的一個男人呢?
  她在電話裏麵跟他說,請他不要再來了,請他不要再找她了。她也打算離開這裏,去巴黎另謀出路。
  菲利普說:“好的,不過至少,我送你一程。”
  他的車子送她下山,然後去裏昂的火車站。他們一路都不說話,直到外麵下起雨來,他握住她的手。
  鋼琴教師的眼淚流下來,被他擁抱入懷,心裏麵帶著為了愛情而大無畏的精神作了菲利普暗地裏的情人。她也為他生了一個小孩兒,男孩兒。
  一直對這件事情裝作不知道的女主人在小孩子生下來時幡然醒悟:這個女人怎麽可以再給菲利普生個孩子?
  她怎麽辦?她的孩子們怎麽辦?隻有一個泉眼,誰來繼承?
  女主人心裏發狠,策劃半天,找了職業人士,給他看鋼琴教師母子倆的照片,然後說:“我要他們死。”
  那天芬蘭女人把她的孩子放在一個小籃子裏,想要帶他去兒童醫院打疫苗。孩子被放在副駕駛的位子上,她剛打這了車子的火,一輛卡車額正麵直撞過來。
  ……
  菲利普終於見了自己久違的妻子一麵,對她說:“我認識你的時候,不知道你會變成這個樣子,你害人性命。”
  女人說:“你要是知道自己的行為品性,你要是知道你自己不忠實,就不應該對我做的事情覺得意外。”
  “我的錢和泉水,你別想染指。”
  女人說:“請好好待我的孩子。”
  她沒有自殺,她仍然是個貴婦,也仍然吸煙酗酒,可是幾年後,年紀輕輕便鬱鬱而終。
  菲利普過得倒是還不錯,除了從小爭到大的兩個不省心的孩子,他的生活裏沒有什麽大的問題。
  直到他五十四歲時的冬天上山滑雪,頭撞在鬆樹上,昏迷不醒了。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他的腦部受創,失去了意識,等他清醒了就大發雷霆,因為它的孩子居然沒有一個來醫院看他!
  雇員為難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說:“您的兒子和女兒,他們都來不了了。”
  “為什麽?”
  “您昏迷的時候,您昏迷的時候,他們兩個先後除了不同的事故,都……”
  “死了?”
  “是的,先生。”
  “什麽原因查出來了嗎?”
  “……還在調查中。”
  剛剛恢複神智的菲利普想了一會兒,慢慢地說:“如果你們是瞞著我,如果你們真的煤油調查 出來原因,那就試試看,看有沒有可能這兩個人互相設下了陷阱,害死對方。”
  兩個孩子被對方害死了,親友和董事會的人委婉地勸菲利普修改遺囑,以防止再出現什麽意外的情況,影響集團的運作。
  菲利普說:“我為什麽要改遺囑?我的錢和泉水從來就沒有這兩個人的份兒。”
  “難道要另選繼承人嗎?”
  “我有繼承人。”
  那個男孩兒十四歲時被從山頂上的修道院帶出來,成了海格水的繼承人,他叫做丹尼。

  [暗河]
  “這個家族從來人丁不旺,繼承人單薄得像是隨時會斷線的水流一樣,到了我這一輩,居然讓私生子繼承了家業,我就是那個芬蘭鋼琴教師跟菲利普海格的孩子,大難不死,被救出來,未了防止再遭不測,被寄養在山頂的修道院裏。”
  “之前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那裏,跟著教士識字,幹活,我做木工,我認識很多木頭,也天生就能嗅到水的味道。修道院的食物很少很粗糙,我要自己吃得好,吃得飽,所以從不分享。”
  他們在說話,黃色的月光懸在一個白色沙丘的後麵,夜空是深藍色的幕布,這是一副色彩單調而絕對的畫麵,每兩個顏色交界的邊緣都清晰無比,他們的麵前,沙堆裏的篝火邊緣漸漸熄火,慧慧添了幾根柴火上去,丹尼海格看看她的臉。
  “我是從一些家族的文獻和我父親的隻言片語裏知道這些事情的,那時我年紀小,像我的母親一樣,已經對這些東西有些不太在乎和嘲弄的態度。”
  “家族的所有這些痛苦都是從哪裏來的呢?”
  “當時我想,無非是因為那眼泉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見過眼泉水從地下冒出來的樣子,非常好看,地下深層存儲的純淨的水源在巨大的壓力作用下在地殼某個薄弱的環節破土而出,勁頭十足,打著滾,冒著泡,像活潑的小孩子一樣奔跑出來,它是有氣味的,你知道嗎?每個礦泉都有一種新鮮的冰涼的氣味,而海格水有淡淡的發澀的甜味。”
  “我成為了這眼泉水的主人,它給我帶來無限的財富。”
  “我揮霍著經曆著我年少的時候從來不曾想象過的人生時,心裏對泉水又有些不屑。”
  “你記不記得我們曾經去巴黎,去參加為Miyazaki舉行的文化活動?他曾經跟你說,水是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是有魔力的東西,我那時卻完全不這麽認為。它就是物質,是一個東西,不比任何一粒麥子多些什麽法力,如果說水是有魔力的話,那麽風雨雷電,則更讓人敬畏。”
  “我的前輩們之所以遭到那些厄運,是因為他們的心被占有的欲望所驅使,他們未了泉水背叛愛侶,害死別人,他們活該,而水本身,沒有什麽神通。”
  “可是大部分的人不是這麽想。”
  “工業汙染越來越嚴重,在法國,他們居然認為地表的水不能喝——你笑什麽?對啊,真是富裕國家奢侈的理念,讓他們來這裏看看,估計回了家連雨水都呢個喝了。”
  “所以我的從海拔一千八百米出品的礦泉水賣多得貴都有人買,而且賣得越貴越被人追捧。”
  “女人們更是如此,送些什麽禮物都覺得不夠特別,我記得一個女人說,“丹尼,為什麽你不能送一瓶你的水給我呢?”
  “那有什麽不可以?我從來沒有送過,是因為我覺得不成敬意,一旦我送了,就讓人心花怒放。”
  他說到這裏笑起來,回頭看看她,“隻有一個人,我沒有送過她海格水。”
  “……”
  “就是你,慧慧,我想送你些真正有用的東西,房子,車子,錢財,漂亮的花兒,舒服的地毯,我不喜歡畫啊,瓶子啊之類的藝術品,但是我覺得好的寶石戴在你漂亮的耳朵和脖子上非常相稱——你看,這就是我世俗的品味,我認為什麽東西都比水來得更實在。”
  慧慧低下頭,他的故事終於說到了她,她想起那些精致珍貴的東西,它們也曾給她帶來那麽多的愉悅和安全感,她慢慢地說,“丹尼,你送我的東西,我沒有一樣不喜歡。”
  丹尼海格看著篝火,沒有說話,過了好半天,像是回答她的話,又像是在跟自己說:“可是你隻拿走一把梳子。”
  “……”
  四周非常安靜,連一點兒風聲都沒有,火焰跳動著,漸漸熄火,其餘一切凝固。
  丹尼海格說:“可是不久以前發生了一件事情,我再也不敢忽視水的無邊法力了,這件事情讓我的心中充滿敬畏,也為自己從前對它的忽視和利用害怕,我覺得,如果我能幫這些突尼斯人找到新的水源,也未嚐不是一種懺悔,這就是我一定要獨自前來的緣故。——我不要你領情,你也不要會錯意,我來到這裏是未了我自己的打算。”
  “那,那是什麽事情?”
  “太晚了,去睡吧。”他說。
  “你真的要在這個地方賣關子啊?”她說。
  丹尼海格說:“我能把故事講到這裏,當然就能告訴你全部,隻不過不是今天,好嗎?去睡吧。”
  她沒有堅持,回了自己的帳篷,回頭看看丹尼海格,他正用沙子將紅色的篝火掩埋掉。
  第二天早上有沙暴,風吹得很猛,白沙滲透在空氣中,伸手不見五指。
  突尼斯人堅持要上路,因為他們認為早上的沙暴會帶來好運氣。
  丹尼海格又把慧慧包了一個嚴嚴實實,扶她上駱駝,她的耳邊一直是他的駱鈴聲。
  一行人走了半天時間,風勢漸小,前後的人和駱駝都漸漸看得見了,阿桑催著駱駝過來,問丹尼海格:“你到底要把我的人帶到什麽地方?我們還要走多久?”
  他從懷裏拿出電子地圖來:“同一個方向,再向前走一公裏,應該就是了。”
  阿桑的駱駝繞過來,走到慧慧身邊,他看著她的眼睛,笑了笑。
  丹尼海格在後麵吆喝道:“快走!”
  他們越過兩個沙丘,正午時分,太陽明顯晃晃地出現在空中。
  駱駝吃力地攀上高處,在幾個沙丘圍成的盆地裏,慧慧看見了綠洲。
  一個狹長的水潭安靜得如同寶石以一樣,水潭旁邊綠草茵茵,闊葉灌木很茂盛,慧慧一下子興奮起來,她指著那綠洲,回頭看看丹尼海格:“真讓你找到了,水,有水!”
  丹尼海格坐在駱駝上一動沒動。
  他們前麵的阿桑忽然從駱駝上下來,恨恨地咒罵著,幾步跑到丹尼海格旁邊,把長槍拉動兩下上膛,往手臂上一架,將槍口對準了他,“跟著你在沙漠裏走了兩天,讓你浪費了我的水和糧食,這就是你找到的水源?我告訴你我現在要做什麽,我要一槍結果你,你這個騙子。”
  慧慧一下子從自己的駱駝上滾下來,摔了一跤,臉埋進了沙子裏。她馬上又站起來,顧不得別的,踉蹌了好幾步,伸著雙手就擋在了阿桑的槍口前麵,“你們要水,他給你們找到了,現在還要殺人?你算什麽遊擊隊?你就是土匪!土匪!”
  阿桑槍口一抬,頂住慧慧的額頭,咬牙切齒地說:“你幹什麽?就你,你要護著他?你不用著急,我先結果了他,然後就殺了你,你們兩個在沙子堆裏眉來眼去吧!”
  丹尼海格從駱駝上下來,把阿桑的槍口從慧慧的頭上推開,對阿桑說,“沒結束呢,我說過我能找到水源的,我的公司早就在這一帶探明了有大規模的地下水,即使不是這裏,也不會太遠,中午了,我們休息下,如果半天之內我還沒有找到的話,你再殺死我也不晚。”
  阿桑說:“我等到天黑,沒有水的話,你們兩個別想看到今晚的月亮。”
  為免浪費時間和消耗駱駝的體力,他們沒有下到盆地裏,去那快綠洲邊休息,隻派了兩個人去汲水,其餘人在沙丘的影子裏吃些幹糧。
  慧慧問丹尼:“那不是水嗎?怎麽就不算數?”
  他耐心地跟她解釋,“水源和滋養了樹木青草的水是浮在地表的,儲量低,且不穩定,這裏今天是綠洲,一兩年或者幾個月之後就可能被沙丘覆蓋,這不是水源。”
  “那麽水源究竟在哪兒?”她皺著眉頭看他。
  丹尼海格把她嘴唇邊的一小粒麵餅碎屑拿掉,“你著急了?你怕我找不到?你害怕真的跟我一切被突尼斯人殺死在這裏?”
  “我著急,”她又吃了一口餅,邊吃邊說,“但是我從來沒有害怕過。”
  丹尼海格看著她笑起來,“你剛才可真勇敢啊,你真的是要替我擋槍啊,慧慧?”
  “我也不勇敢。”慧慧說,“他們隻是要威脅你找到水,他不是真的要殺死我們。”
  “我會找到的。”
  天不遂人願,下午時分,太陽剛剛傾斜,沙漠裏又刮起了狂風,這風跟早上的不一樣,風力強勁而凶悍,若不是待在駱駝的後麵,人幾乎會被卷走。又不可在一個地方停留,否則幾分鍾不到,整個人被白沙埋住。
  漫天的風沙裏,停不能停,走又走得舉步維艱,慧慧心裏像被熱風點著了火一樣著急,這樣下去,什麽時候才能找到水源?
  狂風刮了整整四個小時。
  直到太陽西斜,風勢才小了。四周漸漸清晰了,慧慧發現,他們離那幾個巨大的沙丘圍成的盆地也不過二十米遠,她看見丹尼海格站在盆地的邊緣向四處看。
  慧慧走過去,站在他旁邊。
  丹尼問她,“你看看,這裏有什麽變化沒有?”
  綠洲仍在盆地的中央,它被四周的沙丘圍攏著,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仍是那般大小,綠草如茵,幾座沙丘像佛祖的五指山一樣立著,跟剛才也沒有分別。
  丹尼海格指著他們正對麵,與兩個人此時所在的位置恰像個一個盆地的那一座沙丘,說“所有的沙丘都被狂風挪動了位置,獨獨除了這一個。”
  “那會是什麽呢?”
  “外麵是沙丘,裏麵是岩石,而岩石裏麵,就應該是,”丹尼海格眯著眼睛,“暗河,那就是暗河,慧慧,我想我們找到了。”
  他回身大聲叫阿桑,“讓所有人跟我過來。”
  他們騎著駱駝沿盆地的邊緣繞過五百米,來到那個不曾移動的沙丘的下麵,丹尼海格從背著工具的駱駝深山拿下來一把鐵鍬,在他旁邊跟他一起鏟沙子,用盡權利,毫無保留。
  阿桑和其餘的突尼斯人見狀也紛紛拿起工具跟他們一起幹。
  十幾把鐵鍬插進沙子裏,發出嚓嚓的聲音,不知道是誰那一把觸著了不一樣的物質,發出清脆的當的一聲,所有人都停下來,繼而每一把鐵鍬都往這個地方使勁,沙子漸漸被撥開,露出高於地麵的半個洞口來,丹尼海格過去觸摸查看,那是花崗岩。
  洞口越挖越大,一陣寒冷漸濕的風呼的一下從裏麵吹出來,慧慧不由得往後一退,丹尼海格在她後麵問:“你聞到水的味道了嗎?”
  日暮時分,這個洞穴入口終於被剝去了厚重的沙子的偽裝,出現在眾人麵前,洞口呈倒扣的半月形,寬有八米,最高處有私密高,那是一個頗具規模的山洞。
  他們拿著電燈和警示缺氧的火把小心翼翼地向裏走,所有人都被栓在一根結實粗壯的尼龍繩子上,防止任何人腳下有閃失或者出意外,他們越走越遠,越走越開闊,越走便越感覺到空氣濕潤,慧慧將手裏的電筒貼近花崗岩壁死忽然發現,上麵有一些粗粗細細的暗紅色線條。
  行列裏的一個常年打井的突尼斯人忽然抬起手來,嘴裏嘰裏咕嚕的,興高采烈地跟同伴們解釋著什麽,其餘的人也都興奮起來,探討著,讚歎著。
  丹尼海格問:“你們在說些什麽?”
  阿桑說:“他們說,這裏可能就是傳說中的“遊泳者的洞穴”。
  丹尼海格和慧慧仔細辨認牆壁上那些保存完整的線條,漸漸看出那些簡單的波浪形狀是水,圓形的是人的腦袋,在波浪裏伸展手臂,那果然是一些大大小小的遊泳者,不知他們生活在哪個年代,被人用紅色的顏料記錄下來,經過漫長的時間,留在這裏,顏色沉積了,卻完整如初。
  這是這裏曾經存在過大量水的證據,但是它會一直流淌到今天嗎?
  辛苦的尋找和忽現的希望讓人更加惴惴不安,慧慧害怕那會像地表的綠洲和水源一樣,又是一場空歡喜,他們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安全繩的長度顯示,他們已經深入洞穴三百米,再也不能前進,一條何安靜地擋在前麵。
  沒有波浪,泛著微微的藍光,喝水的冷氣慢慢地浮動,凝結懸掛在空氣中,慧慧伸出收,指頭尖上濕滑一片。
  突尼斯人早已高興萬分,手舞足蹈。
  慧慧看見丹尼海格走到暗河邊上,雙手掬起水來喝了一口,然後他轉過頭對把槍都扔掉了的阿桑說:“沒錯,地下的淡水水源,沒有汙染,品質上佳,這就是我要找的水源。”
  丹尼海格喝水的動作讓她想起來在自己的店裏初見阿桑時的情景,她給他倒了一杯水,阿桑雙手捧著水杯,如同聖物一般。
  丹尼海格終於也對水有了如同桑一般的敬畏和尊重。

  [就差這一步]
  在回去的路上,慧慧問丹尼海格:“你真的能嗅得到水嗎?”
  他在自己的駱駝上說:“在大早之前,我的專家組已經在這一帶勘測到了水源,隻不過一直沒有鎖定具體的方位。我來這裏,不過是做最後一步,把那條暗河找到而已。至於怎麽選定的那座沙丘,怎麽知道要在那個地方開始挖沙,最後會發現岩洞,你知道的,水流經過的地方,在地質地貌都在一些相似的規律,而我看這些東西實在看得太多了。”
  身後忽然啪的一聲巨響,是阿桑舉槍打一隻飛在天空中的鷹。
  他果然好槍法。那東西中了彈,撲棱棱掉下來了。阿桑哈哈大笑起來。
  慧慧說:“但願他們真的就這樣放我們走。”
  丹尼海格也回頭看看,“希望如此。”
  到了地方,阿桑果然翻了臉,“誰說你找到水源,我就一定會放你們走?”他跟丹尼海格說話,眼睛卻看著慧慧,“我說,我弟弟差點兒被揍死,這個賬怎麽算?”
  丹尼海格說:“你想怎麽算?”
  “女人留下來,補償薩利姆。”阿桑說。
  慧慧當時恨不得立即把手裏的熱茶潑在阿桑的臉上。
  “可以啊。”丹尼海格說。
  慧慧回頭看他。
  “她留下行。她還算壯實,可以幫著你們一桶一桶地從暗河裏挑水,然後穿過沙漠,運到城市裏來。我原來還在想,如果你放我們兩個安全地離開,我可以無償提供所有的技術和設備條件開發那裏暗河,修建輸水管道和另一個自來水廠,解決城市的供水問題,當然你可以不這樣選擇,而隻讓她留下。”
  他是這樣下釣餌的,態度滿不在乎卻又勢在必得。
  阿桑說:“你拿什麽保證?”
  丹尼海格說:“我可以馬上就立字據寫合同,但是我也可以回到法國就翻臉不認。不過你信你的安拉,我信仰我的水,如果我說到的沒有做到,我也會受到懲罰。”
  待到慧慧跟丹尼海格真的從阿桑家裏脫險了,她對他說:“買你的股票好,股東大可一百個放心,你敢跟有槍的人討價還價到最後一刻。”
  丹尼海格想了想,說:“他也是一個聰明的好漢。你說過的,他沒有想過真的藥殺掉誰,他拿著槍也是為了跟討價還價,爭取到他想要的東西。”
  “你會真的幫他們建自來水廠嗎?”
  “會。”
  不過民族英雄阿桑還是擺了他們最後一道。他讓臉上被丹尼海格揍得嚴重掛花的薩利姆開著吉普車送他們到突尼斯城海港。倆人從吉普車上下來奔向客運港港口,興高采烈地看著告示盤上兩天一班穿過地中海前往馬賽的輪船時候表和票價,慧慧一邊看一邊說:“我們乘坐快船去法國,今天晚上就有一班,二十四小時之後抵達馬賽,票價是二百五十第納爾,也可以支付一百五十歐元……我去排隊,咱們這就買票。”
  丹尼海格在那裏沒有動靜。
  她回頭看看他。
  他回頭看看他。
  他從長褲的口袋裏掏出一把細細的沙子,心有不甘地擺弄了半天,像要在那點兒沙子裏翻些金子出來一樣,當然不可能有,沙子最後落在地上。他抬起頭看著她,無可奈何地說:“什麽都算到了,就差這一步——我一分錢都沒有。”
  “你的錢包呢?”
  “早就遊擊隊繳上去資助他們壯大了。在沙漠的時候,阿桑把我的電子地圖都要走了沒還。”他沒有表情,隻是看著慧慧,著急地詢問,“你呢?你有點兒錢沒?”
  “你沒看我身上穿著什麽袍子?我連個口袋也沒有。”慧慧攤著兩隻手。
  她話音沒落,從來精明鎮定的丹尼海格一下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幾近崩潰,“怎麽會發現這種事情?我已經二十多年沒當過窮光蛋了。”
  她深呼吸了一下,手繞過他的肩膀,拍拍他的後背,安慰道:“別著急,別著急,我們肯定能找到辦法的。”
  沒有錢吃飯也沒有錢買水,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先弄些錢來,否則別說回馬賽,兩人很有可能連餓帶渴死在這裏的。
  他們坐在清真寺的門口想辦法,慧慧窮極思變,立時想出來兩個主意,“街上人這麽多,要不然我們現在開始跟過路的討些錢來,先把午飯對付了?沒準船票真的能討出來。”
  丹尼海格木著一張臉,眼神直直地看向前方。
  看來他是不同意的。
  慧慧說:“要不然咱們爭取找回遊擊隊的老巢,跟阿桑要點兒錢去?”
  丹尼海格笑了,極虛弱且無奈,“你不覺得這是他們算計好了的嗎?就是香要我們為難出醜?回去了,再出不來怎麽辦?”
  慧慧特別認真,“那也不能這麽束手待斃啊,我去討錢,反正誰也不認識我,你不用去,等我討了錢,買些餅來給你吃。”
  她一扭頭,就要在突尼斯混當地丐幫了。丹尼海格一下子把她的手腕子拉住,說:“等會兒,等會兒,咱們兩個做生意都不錯,還弄不出來兩張船票嗎?先想想辦法,實在不行再去乞討。”
  星期六的上午,港口這一帶熱熱鬧鬧的。清真寺後有一個自由市場,規模很大,嘈雜無比。賣什麽東西的都有,慧慧和丹尼海格在裏麵逛了逛,打算尋找點兒商機。兩個人為了不在精神上對自己造成太大的壓力,盡量避開了那些買麵餅熟食、新鮮水果的小攤。
  自由市場的後麵腥氣很大,是一個新鮮的批發市場。
  海魚啊,烏賊啊,牡蠣啊,各種貝類蝦蟹都裝在車裏買。商人們用當地話吆喝著,成交量很大,生意做得也很快。慧慧餓得夠嗆,看著牡蠣思念檸檬時,後麵上來一個壯漢,他攤著一輛大蝦的小攤車,要不是丹尼海格拉了她一把,好懸沒撞上。
  是他要撞上別人了,那壯漢還狠狠地瞪了慧慧一眼,真讓人氣不打一處來。
  慧慧還要繼續往前走,丹尼海格拉著她跟在那壯漢的後麵,中間隔了幾個人。
  慧慧說:“你幹什麽?”
  “看看情況。”
  在市場後麵的停車場的邊緣,那大胡子的壯漢有一輛翻鬥車,他把小攤車上的蝦卸空了,一轉身有回市場上貨,他不是個好人緣的家夥,忽然被一個穿灰色袍子的小夥子拽住,倆人吵了好幾句,壯漢攤開小夥子走了。
  丹尼海格和慧慧走上前,隻見小車後麵的車廂裏有不少大蝦。
  慧慧咽了一口口水,說:“我們吃不了這麽多,再說,還是生的。”
  丹尼海格看看她,“吃不了?吃不了就賣了啊。”
  慧慧還在想他是要幹什麽呢,丹尼海格已經上了那輛裝有大蝦的翻鬥車,慧慧趕忙跟上去,看見丹尼海格把鑰匙插在鎖眼裏,車子已經發動了。
  “你怎麽上來的?你怎麽會有這輛車的鑰匙的?”
  丹尼海格通過反光鏡看看她嗎,“上帝愛善良的人,他剛才差點兒撞到你,自己口袋裏的鑰匙也掉了,要不然這裏那麽多推車,我為什麽隻跟著他?”
  慧慧笑起來,“咱們這麽做,算是偷吧?”
  丹尼海格穩當地開著車,心安理得地解釋,“不偷大的,我們隻把蝦賣了。”
  為了安全起見,海鮮市場停車場的門口時封閉的,一根大欄杆擋在那裏,丹尼海格從車窗裏看看門衛,居然是剛才跟壯漢爭執的小夥子,他不可能不認識這輛車和它的主人,但他隻是看了看丹尼,就把欄杆打開了。
  慧慧當時心裏一鬆,船票錢差不多了。
  丹尼海格一邊開車一邊說:“現在,咱們就是要看看怎麽把這些蝦賣出去了。剛才市場上標價多少,你注意了嗎?”
  “這種規格的,四分之三手掌長,大約四十第納爾一公斤,後麵車廂裏有二十公斤左右,這是批發市場的價格,已經比較低了,等會兒賣的話,按這個價格走就可以。”慧慧說。
  丹尼海格很高興,“不錯啊,走了一趟,價格都記住了。”他伸手揉她的頭發。
  慧慧笑起來,指著窗外麵讓他看,“你看,你看,多漂亮啊。”
  兩人開著翻鬥車從港口一帶出來,穿過白色的街道,看見道路右側是藍色的大海,在明亮得幾乎奢侈的陽光下泛著細細的浪花。
  她讓丹尼海格看向外麵,自己卻偷偷地看著他的側臉,忽然記起不知道多久以前,他們曾經約定,一定要來突尼斯旅行,他應該早就忘記了吧。
  他們在突尼斯城的另一側找到下一個自由市場,那裏不靠海了,挨著山腳。
  市場比較正規,被一個大涼棚遮蓋著,五十多米長,裏麵是那些常駐的商戶。兩頭也有不少人練著散攤,什麽都賣,借著星期六逛市場的人多,沾點兒光,掙些錢。這樣,在這個大棚的兩頭就形成了市場的入口和出口。
  出入口那裏還有擺攤的地方,市場裏麵早就沒有了。於是他們把車子停在後麵的出口處,把翻鬥後麵打開,碩大的大海蝦赤裸裸地呈現出來,很有批發海鮮的架勢。
  慧慧這時候覺得味道不太對,上去嗅一嗅,然後對丹尼海格說:“還不到一個小時,沒有剛才新鮮了。”
  丹尼海格想了想,“哎,我們這麽辦……”
  幾乎在同時,慧慧先拿了主意,“我們得這麽辦,才能賣得快。”
  他不說話了,看著她把那些大蝦裏麵個頭相對小的拿出來,放在一個籃子裏,裝了整整一籃子。慧慧把籃子挎在臂彎上,回頭仔細地囑咐丹尼海格,“這些我拿到市場前麵去賣,我賣四十五第納爾,你留在這裏。這些你稍微便宜點兒,賣三十八。我在前麵當對照,你這裏肯定賣得快。還有丹尼,你要把蝦都看好了啊,這東西容易偷,有人一伸手一隻蝦就沒了。”
  丹尼海格坐在車子的翻鬥上看著慧慧笑,“你放心吧,夫人。”
  那天上午逛萊吉爾市場的突尼斯主婦們事後議論,早上大海蝦的價格有些混亂,市場裏麵的賣到了四十六第納爾每公斤,入口處一個戴著麵紗說法語的女孩兒賣四十五第納爾每公斤。不過,好在主婦們足夠精明並有著良好的采購習慣,她們堅持到了最後才出手買海蝦,因為出口處一個金頭發藍眼睛,看上去實在不應該是做這個生意的先生,他的海蝦又大又好,隻賣三十八第納爾每公斤。
  下雨兩三點鍾散市了,丹尼海格和慧慧的二十公斤 大蝦早就趁著新鮮賣完了,兩個人數著鈔票高興得很,很有收獲的喜悅和成就感。
  她們找了一家不錯的餐館,要了地道的庫斯庫斯,美餐一頓。
  吃飯的時候,丹尼海格問慧慧:“你那些大蝦後來是怎麽賣出去的啊?”
  她說:“反正我賣的貴,也沒人買,我就趁著沒事兒做了點兒身加工,把蝦殼腦袋都剝掉了,做成了蝦仁,賣給旁邊的餐廳,三十五第納爾,還行吧?”
  “真聰明啊。”丹尼海格說。
  “要是你,也會這麽做,對嗎?”她問。
  “差不多。”
  兩人吃得正高興,鄰桌坐下了兩個女子。
  那兩個女子年輕漂亮,妝化得很濃,黑色的杏眼眼波流轉。她們身上是連身的袍子,音樂可見曼妙身姿。這兩位小姐也看見了桌上滿是食物的這兩個外國人。她們狠狠地瞪了一眼慧慧,又看著丹尼海格笑,忽然把麵紗遮上了,眼光風情萬種,仍不死心地流連在他身上,還竊竊私語,不知道說些什麽。
  慧慧氣得夠嗆,禮遇不同,也不至於給這麽明顯的臉色吧?她狠狠地咬了一口雞肉,再一看丹尼海格,他嘴巴裏吃著東西,科眼睛裏也有些情意,溫柔地回應著對麵的女郎。
  她說:“先生,要不然您去對麵吃東西吧?”
  他看看她,“你在說什麽啊?”
  “我怕您眼睛勞累。”
  他笑起來。
  兩個人從那間餐館裏麵出來,丹尼海格對她說:“那是兩個妓女。”
  “哦?”她看看他。
  “她們拇指上係著草繩。因為直到上個世紀初,在北非婦女都是可以像牲口一樣在市場上被販賣,她們的手指上係上繩子,買家交了錢,拉著繩子就可以把他們領回家去。當然了,販賣人口早就不被允許了。不過,作為娼妓的標誌,這種習慣被保留下來,因為簡單安全,平時手指可以藏在袖子裏,碰到了有意的客人,就可以伸出手來商量生意。”
  慧慧想一想,“這是好辦法啊,我覺得這個比穿著短裙,當街伸出大腿性感多了。”
  這一天,法國海格水的老板丹尼海格和華人準精英齊慧慧被遊擊隊釋放,他們本來身無分文,於是在突尼斯港海鮮 批發市場偷到一批大海蝦,並迅速在萊吉爾市場出手,共收益近八百第納爾,他們還在餐廳邂逅了兩個性工作者,,丹尼海格將此地娼妓的裝飾特征解釋給齊慧慧聽。
  兩個人在離海港很近的一間笑族館投宿,在一身腥氣中安然入睡,鼾聲如雷。
  萬幸的是,丹尼海格的這些事跡並沒有出現在任何一本名流雜誌中。

  [哈桑尋妻]
  第二天早上起來,丹尼海格和慧慧去客運港口買船票。
  又是個大晴天,天空高高地懸在藍色的大海上麵,波浪被六月的風一點點地簇擁推動,輕撫在淺灰色的山甲上,清真寺的鍾聲縈繞在白色的城市裏。
  港口旁邊有一個不大的廣場,有人在賣冰激淩,也有年輕的父母帶著自己的小孩子的在散步。兜售膠卷的小商販也賣一次性的照相機,生意很好,因為那裏有一個瞭望遠處島嶼的平坦,風景極佳。
  兩個人站在客運港售票處的門口,打算找一條短一點兒的隊伍排隊,抬頭發現告示牌上有通往各地的火車票和飛機票的價格表——飛往裏昂的飛機,五百第納爾一張票。
  他們手裏的錢用來買船票綽綽有餘,要是買飛機票就還差一些。慧慧在躊躇怎麽辦,好幾個突尼斯人拿著破舊的箱子,卷著一身烤羊肉味兒,大呼小叫地從他們身邊經過去趕船了。
  慧慧對丹尼海格說:“我不想坐船。”
  “那我們遊泳回去?”
  “我們再賺點兒錢,爭取買到飛機票。”慧慧說。
  丹尼海格想了想,“還需要多少錢?”
  “到裏昂的飛機票兩個人加到一起是一千塊,我們手裏有不到八百塊,要是能再偷到五公斤大海蝦出來賣就夠了。”
  丹尼海格馬上同意了,“走,那咱們再去轉轉去。”
  結果這一天沒有昨天的好運氣了,他們在街市上逛到下午,也沒有找到一個可以下手的機會,丹尼海格和慧慧兩個人都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脾性,已經決定坐飛機了,就非弄到錢買到票不可,決不可能去坐船。
  天黑黑的時候,他們找了個地方吃晚飯。
  兩個人心照不宣的達成共識,一天沒賺到錢了,不能太浪費了,一人一塊餅一杯茶再共享一盤沙拉就對付了,能吃飽什麽都香。
  慧慧一邊吃餅一邊往外麵看,隻見一輛名貴的車子停在路邊,阿拉伯從車上下來,為自己的女伴打開車門,兩個人在海邊吹海風看夜景。
  她又想起來阿桑跟她說起過的那個意大利女人被自己情人拋棄了,卻在這裏找到了新的下家,適應得非常好。
  她又想起來昨天在餐廳邂逅的兩個妓女。
  她對丹尼海格說,我有注意了,我們啊,這麽這麽辦。
  丹尼海格聽了她的建議之後略沉吟,“行,那咱們就投入大一點兒,我去買個相機,再弄些繩子,然後找這裏最高級的酒店下手。”
  納其夫先生四十七歲,埃及人,鴿子不高,微微禿頂,但是胡子很漂亮,她在開羅擁有一家相當規模的律師行,自己既是老板又是名聲赫赫的大律師。
  納其夫先生這次來突尼斯是出公差,要見一個富有的委托人,為其籌備在開羅投資設廠的事宜,這件事情本來他可以托付給自己旗下的律師搞定的,但是他還是親自出馬了,以來是要顯示自己合作的誠意,二來他實在在家裏被困得太久了。
  那天早上他要出門的時候,他那又胖又厲害的老婆一邊給他紮領帶一邊說:“我知道你堅持自己去突尼斯是要幹什麽。”
  納其大笑:“我也知道,我去辦公事啊。”
  他老婆厚實的手掌拍在納其夫的臉上,“你這張嘴可以在外麵撒謊,跟我就不要耍花樣了。”
  納其夫揉著自己的臉,還賠笑,“米亞,你說什麽啊?”
  “我讓巫師算過了,你這次出去,規矩老實的話什麽都好說。要是拈花惹草,會有小災。”
  “都說辦公事了,什麽拈花惹草。”
  “你去吧,女兒要生孩子了,我也管不了你,但是你千萬記住,無論什麽事情,你要不舍命。”他老婆紮領帶給他紮得緊緊的。
  在皇冠假日酒店咖啡廳裏,三下五除二解決完了業務的納其夫先生鬆了鬆領帶,想:女人啊,疑神疑鬼的就是麻煩,他都跟拇指上拴著草繩的漂亮女人荒唐了兩個晚上了,能有什麽意外?這一趟出來也挺高興的,生意談成看,玩得也夠高興,但是心裏還是有遺憾。
  他右前方兩點鍾的方位上坐著一個亞洲女郎,黑色的長發濡軟軟地披在肩膀上,齊刷刷的劉海兒下麵,眼睛那麽大那麽長,鼻梁挺秀,鼻子尖上像懸著一顆水珠,厚嘴唇紅紅的,像顆櫻桃,還有下巴上麵那個小渦,男人的手指放在那裏不知道會是什麽感覺。
  女郎的年紀不清楚,納其夫趁其不備眯著眼睛仔細看,她臉上似乎還有些細小的絨毛,膚色像是蜜桃一樣。
  隻可惜啊,納其夫先生想,隻可惜她不是個妓女。
  美女跟美女不一樣,有的美女嫵媚性感,有的美女良善正經,兩點鍾方位的這位是後者,納其夫先生歎氣,真可惜啊,美女在前而不能一親芳澤,難道他就要帶著這個遺憾回埃及嗎?
  什麽叫驚喜?就是本來死了心,忽然又有了希望,美女左手伸出來,挽了一下耳邊的頭發,納其夫先生一眼看見,她的拇指上戴著草繩。
  他於是又回到了十八歲。
  納其夫先生走上前用英語問女郎:“哪裏人?”
  慧慧抬起頭,想一想,“日本人。”
  “我去過東京,京都,大阪……”
  慧慧挽了一下頭發,納其夫先生看著她的白耳朵發怔,嘴裏喃喃道:“沒有見過您這麽美麗的小姐。”
  慧慧笑一笑,什麽都沒有說。
  納其夫先生說:“我就住在樓上。”
  “那我們上去吧。”
  兩人一前一後進屋,慧慧將門虛掩,再一轉身,納其夫先生已經渾身赤裸了,上來就摟她。畢竟沒幹過這種事,慧慧看著男人身體還能長成這樣就先嚇了一跳,他的胳膊襲過來,她極迅速地一低頭躲過去,騰騰騰跑兩步,滿屋子找他的上衣和錢包。
  納其夫先生著急了,說些埃及語,“&*(%#@(*&!”
  慧慧被他抓到袍子,狠狠摔了一跤,趕快回頭,之間納其夫先生哈哈笑著把收伸向她的前胸。
  眼看著那魔爪就要襲到她胸上了,忽然電視劇到了時間定格一樣,生生懸住,再也不能向前一個厘米,下一秒鍾,那位先生被橫著扔起來,摔在茶幾上,
  丹尼海格上來就拍照,閃光燈那叫一個亮,納其夫先生手忙腳亂地想要掩住些什麽,不知道是自己的臉還是別的,丹尼海格上去把他手給踹開,他做這些事兒的時候,慧慧找到了錢包。
  埃及律師沒見過這個架勢,嚇得要命,嚇得要命也是社會精英,但是他就用英語,法語,德語,和阿拉伯語各說了一遍“請不要傷害我”。
  他見慧慧上來,納其夫先生居然加了一句:“阿裏嘎到!”
  丹尼海格手裏拿著相機,哈哈笑起來,被逗得夠嗆。
  慧慧說:“三千第納爾,還有兩千美金,走吧。”
  丹尼海格把赤身裸體的納其夫先生的兩隻手兩隻腳狠狠捆在一起,在慧慧看來那是一個熊貓頂球的形狀,大功告成,倆人愉快地走了。
  走也沒有走多遠,他們就在樓下的大堂要了一間高級套房,坐了另一部電梯回了自己的房間。
  慧慧把房卡塞進去劃了一下,哢的一聲,綠燈一閃,房門打開,一陣夜風夾著花香氣味襲來,慧慧忽然覺得在一路狼狽顛簸之後,很多事情仿佛又回來了。
  慧慧洗了澡,仰麵躺在床上向上看,這個房間的天棚上畫的是《哈桑尋妻》。《一千零一夜 》裏的這個男人為了找到自己的妻子,曆盡萬水千山,那畫工精細而顏色豔麗,比寺廟裏的壁畫不差分毫,床幔是一種她不認識的絨布,柔軟且沉甸甸的,交織著金色的絲線,她抱著枕頭嗅了嗅味道,裏麵早已經滲透了百合花的味道,窗子外麵是夜色中的燈塔和大海,浴室裏傳出水聲,那是丹尼海格在淋浴,她摸了摸自己剛剛洗過的濕漉漉的頭發,這裏不是遊擊隊那邊關押她的小屋子,這裏也不是昨天晚上住的那個簡易的小旅館,這裏是昂貴而精致的五星級酒店,這裏有二十四小時的熱水。
  慧慧埋在被子裏,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她看見自己從那輛火車上下來,拎著行李,回到一個熟悉的房間。
  一樣的豪華而溫存。
  那個男人在她身邊,輕輕撫摸她的後背。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睜開眼睛,水聲沒有了,床頭燈奶黃色的光暈打在白色的枕頭上,她仍然趴著,但是嗅到了他的薄荷味道,他也在這張床上,就在她的旁邊。
  她轉過身去,背朝著他,輕輕地問:“咱們兩個又偷又騙,算是歹徒了吧?”
  他說:“就算咱們是歹徒,也是經典的歹徒,《雌雄大盜》裏的邦妮和克萊德。”
  慧慧說:“有件事情我想不明白。”
  “什麽事情?”
  “你為什麽要拍那個人的照片?你認識他嗎?我們是去搶錢,又不是要勒索,你照相幹什麽?”
  身後的丹尼海格沒回答,過了半天方說:“對的對啊,不過電影裏都是那麽演的,可能我下意識想要有點兒戲劇性和儀式感。”
  “噢噢,你說什麽?那個詞是什麽?”她豎著耳朵聽。
  “Ceremonieux。”他說。
  她笑起來,“明白了。”
  舒服的溫度和怡人的氣味讓人像飲了酒一般有些醉意,慧慧笑著笑著就止不住了,捂著嘴巴,咯咯地,沒完沒了。
  丹尼海格在後麵問:“什麽東西這麽好笑?”
  “我多傻啊。”慧慧說。
  “又怎麽了?”
  “你看,我們賣蝦才賺了那麽一點兒錢,但你隨便找個地方打個長途電話去法國,讓他們弄點錢來,我們不就坐飛機回去了嗎?還用得著我在手指上拴著繩子扮妓女?還用得著你又揍人又照相的忙一大通?”她說著說著,從床上半坐起來,回身看著他,眼睛唇邊都是笑,嗔怪道,“好啊,我傻就算了,你怎麽也沒想起來啊?咱倆還鋌而走險。”
  丹尼海格沒有笑,他躺在床上,伸手撫摸她的頭發,“我想起來了,賣出第一斤海蝦的時候我就想起來了,隻不過,”他的手沿著她的頭發滑到手臂上,輕輕地撫摸著,“隻不過,我想要多跟你待一會兒,我想知道,我們還能做什麽。”
  她看著他,看著他的頭發和藍眼睛,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和下頷,覺得自己的心輕飄飄的,有點兒膨脹有點兒糊塗,這裏不是法國,這裏沒有他的財富和情人們,這裏也沒有他跟她的過往,這裏隻有他們兩個人,隻在此時。
  她的笑容漸漸收斂,慢慢傾身下去,親吻他的嘴唇,一點點一點點地品嚐,體會,那是她曾經多麽熟悉的味道和觸感,那是她無數次午夜夢回時想念的內容和哭泣的理由,那是她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情人。
  從來,從來沒有別人。
  丹尼抱著她的肩膀,燒一翻身,把她壓在下麵,借著燈光,仔細地看著她,用手撫摸她的額頭,眼瞼,臉頰,耳垂,最後按在她的下巴上的小渦上,說:“博斯普魯斯海峽。”
  她笑起來。
  他也笑起來。
  笑是笑,過往忽然浮起來,心裏那麽酸。
  丹尼把她的有耳邊的頭發稍稍向後按,她躲了一下,他說:“請讓我看看。”
  慧慧沒有再閃躲,他撥開那兒的幾縷發絲,然後看見那長長的一道暗紅色的傷口。
  他的手指拂過那道傷口,眼裏漸漸凝結了淚水,慢慢地慢慢地對她說:“都怪我,真抱歉。”
  他是應該說抱歉的,他早就應該說抱歉的。
  這一句抱歉遲到了三年,可還是由丹尼海格說出來了。
  她以為一輩子也不會聽到。
  但他還是說出來了。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幾年來如同巨石一樣一直壓在心頭的委屈和難受漸漸化成一股飛煙飄走,她如今再回頭看,隻記得自己年少時跟著他的好時光,她的手在後麵摟住他的身體,她看著他的眼睛,她看著他已經盈滿淚水的藍眼睛搖了搖頭,隻是自己的喉嚨也哽住,什麽都說不出來。
  “慧慧,我們重新來過。”

  [他把每一個褶皺都整理好]
  在突尼斯的旅行結束後,丹尼海格和齊慧慧用埃及律師的錢乘坐法國航空公司的飛機回到了裏昂。
  盛夏結束了,初秋天氣。
  久違的楊曉遠忽然光臨她的店,在一個傍晚,快要打烊的時候。
  他進到店裏來的時候,她沒有馬上認出來是他,以為是顧客,笑著從座位上站起來走過去,正要介紹產品,漸漸看清了他的臉,她愣了一下,“……是你?”
  “慧慧,有沒有時間?我們聊一下。”
  他們在離她的店不遠的一家咖啡廳坐了下來,要了兩杯熱飲和兩碟點心。慧慧打量著楊曉遠,除了皮膚被曬成麥子顏色,他並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還是那麽好看那麽帥。他穿著一件粗線毛衣,一條很舊的牛仔褲,原來那麽講究,隻穿名牌,現在他的衣著很普通。她覺得他有些有錢人的樣子了。
  她手裏捧著茶杯說:“你在哪裏買了海島?”
  “夏威夷群島,方圓四十公裏的一個島,沙灘很好,一棟樓,十八個房間,很舒服。”
  “淡水河物資怎麽辦?有船運去嗎?”
  “那裏旁邊就是旅遊區,配套設施很完美,有物資船每天經過一次,像市場一樣,什麽東西都能買得到。不然,我也用自己的水上飛機。”
  她點點頭,喝了一口茶。
  楊曉遠稍向後坐一坐,靠在椅子背上,看著慧慧的臉說:“我知道無論如何都得跟你有個交代,我也知道你不會哭也不會罵我。”
  “那麽曉遠,你想看我怎麽呢?”慧慧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你不想跟我結婚,忽然跑掉了。就是這樣,要是幾個月之前,我可能痛哭流涕,也可能打你耳光,但是現在不會。我後來太忙,也沒有那麽憤怒了。”
  “慧慧,”他輕輕叫她的名字,手肘架在桌子上,仿佛是思忖良久,才說出之後的話,“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我跟你的淵源比你想象的要長。你從來也沒有想起我來,是不是?”
  “……”
  “那年我從馬賽畢業,馬上就在瑞銀找到了工作。在裏昂分理處,我是新人,薪水已經是兩千歐元一個月,我在一個很不錯的街區租了一間五十多平米的房子,我開自己的車,我對當時的狀態很滿意,我知道一個在生化研究所工作的武漢大學的博士一千八百歐元養活一家人。我不認識比我過的舒服的僑民。
  “但是我覺得我受到了打擊,因為你。
  “哪天我是大堂的值班經理,你進來之後,到一個櫃台把信用卡拿出來,跟業務員說想要往一個賬戶上轉賬兩萬歐元。
  “你進來之後我一直在看你,你就是個留學生的樣子,毛衣牛仔褲,背著書包,我想,這姑娘想要來這裏打工的話,不應該往櫃台上走啊。
  “我的同事讓你等一會兒,然後讓我拿著信用卡去驗一下,看看這東西會不會是你撿到的,或者偷得。我馬上去辦,一會兒問題都沒有,信用卡的主人就是你這個中國女孩兒,我們馬上就辦理了你要求的業務,而有些東西可能你都不知道,瑞銀的黑色信用卡,全球發行部過四十二枚,你用的那一個,信用資產是中東的兩架油井。”
  即使現在,慧慧聽到這裏,心裏也忽悠一下,“我確實不知道,我知道了就應該給小多大禁區兩百萬歐元。”
  楊曉遠笑一笑,“那也不多,它的信用額度是天文數字。”
  “……”她腦袋裏麵的畫麵是突尼斯港口的外麵,丹尼海格從口袋裏掏出一把沙子,試圖從裏麵扒拉出些錢財來買船票。
  “我後麵再見到你,就是在裏昂的春節招待會上了,你的樣子沒有一點兒變化,讓我在簽到薄上簽字,你還誤以為我是個大學生,我一眼就認出來是你了。
  “後來我跟認識的人打聽你,我知道你也過的不錯,但是跟我想象中的筆,差距很大。
  “我是親眼見過你用黑卡的人,但是你現在經營一家小店,住套小房子,開一輛兩三萬歐元的車子。我謹慎地猜著到底有什麽事情發現在你身上。
  “但是慧慧,你相不相信都好,我在揣測你的過去,我在想那背後的謎底是誰。但我同時也那麽喜歡你,你那麽好看,那麽乖,我做些什麽你都真心說謝謝,我想要買些什麽東西,你小心翼翼地幫我算價錢……我也跟自己說,別管她的過去如何,我在一個號時候遇到了她,所以我才是那個人。
  “可是謎底在那個時候揭開了。
  “你記得我請你去參加的瑞銀的那個周年慶典舞會吧?你忽然不舒服,中途跑出去。
  “我想了想,還是要跟著你,我想要送你回來,然後我再回來,我追了幾步,被尤爾教主了,他說丹尼海格來了,我們要跟行長和總裁過去,多少說句話,他最近動作多,我們要爭取拿到個生意。
  “那個傲慢自大的家夥進了門,話沒說幾句,還心不在焉的,他忽然回頭看,我們正詫異他要幹什麽,他已經跑出去了。
  “其餘人目瞪口呆,可是我腦袋裏麵已經有了一個不好的假設。我追出去,假設被證實了:丹尼海格拍著車窗,要你從裏麵出來,你卻發動車子跑了,他立即上了他自己的車追出去。
  “哪天我再也沒有回酒會,在外麵坐了很久。我起先覺得自己仿佛最終窺探到了一個我不願意看到的故事,覺得很不好,很沮喪。但同時我的另一半思維告訴我,這可能是一隻潛在的收益巨大的股票,如果我把它做好,可能一筆生意就足夠退休了。”
  不知何時,慧慧杯子裏的茶已經喝完了,她看著楊曉遠,皺著眉頭,“所以,其實在我家遇到丹尼海格之前,你早就知道他了。”
  他點點頭,“所以後麵很多事情是有意為之的。”
  “比如,我們在湖邊遇見他?”
  “是的。”
  “你看到我們裝作不認識不可笑嗎?”
  “不可笑,真的感情就是諱莫如深,我作為旁觀者和你當時的男朋友,心裏很難過。”
  “在我家遇到他呢?那之前你真的去了美國嗎?”
  楊曉遠微微笑,歎了口氣,“沒有。”
  她想起來他放在那裏的美國杏子。楊曉遠真是聰明的人,他把每一步都計劃好了。
  之後的事情她就知道了,她出去買麵包,兩個男人在屋子裏談生意。丹尼海格出的價格達不到楊曉遠的胃口,於是他對產品進行了再加上,他要和她結婚了,以此要挾丹尼海格。
  ……
  楊曉遠現在是真正的富入了,他從瑞銀退休,他有了自己的島嶼。
  慧慧看看手表,快八點鍾了,她跟人約好了在一家餐廳見麵吃晚餐。魚餌,所以他沒有權利說上鉤的人貪心。現在看來,我這麽說對他也不公平,這其實就是兩個人的博弈,對不對?”
  “對。”楊曉遠說。
  她笑了笑,想了半天還是跟他說:“曉遠,你忽然離開的時候,我確實非常難受,因為我是想要跟你好好過日子的,你信嗎?”
  楊曉遠的雙手在桌子上麵交叉起來,看著她,“我信的,慧慧,所以我有了海島,日子過得並不高興,我來,至少當麵告訴你真相。”說完,他又迅速低下頭,她看不見他的表情。
  “好的,曉遠。謝謝你告訴我真相。”慧慧拿起自己的手袋,“但是我跟一個朋友約好了,現在要走了,你現在又你想要的東西了,我希望你以後高興起來。”
  他沒有說話,仍然低著頭,呼吸裏,鼻音很重。
  她拍拍他的手背,“再見,曉遠。”
  她站起來,離開那裏,在咖啡廳的門口叫了車子,她沒有回頭看一眼。
  她開著車子穿過彎彎曲曲的古鄉舊街,沙近路到了海格公司的門口,天空中下著小雨,他撐著小把傘在等她。
  丹尼海格上了車,一邊收傘一邊說:“迷路了吧?來得這麽晚。”
  “見了一個人,聊了兩句。”
  他沒有追問,像是在專心整理雨傘的樣子,她知道他等著她自己說。
  “雷米,你記得的?”
  他字正腔圓地說那個中國名字,“楊曉遠。”轉頭看著她,“他又來找你了?”
  “從他的海島回來,跟我說了幾句話。”
  “說什麽?”
  經過一個路口,紅燈亮了起來,慧慧把車子停下,向外看看,“說……說抱歉,說其實他早就知道是我,說他在就計劃著要跟你做這個生意,他告訴了我很多我原來不知道的事情。”
  丹尼海格輕輕笑了一下,沒等她話說完,忽然指了指外麵電影院的招募貼花,“我們等會去看這個電影。”
  慧慧探過身子看了看,“《美人計》,老電影了。”
  “那更有趣。”
  關於楊曉遠的話題就這樣被他結束了,他們之後沒有再繼續下去。
  丹尼海格把雨傘裝在套子裏,他把每一個褶皺都整理好。
  像有些事情女人應該知道,有些事情她最好永遠不要知道一樣。
  “哦,”他忽然想起了更重大的事兒,“婚紗的設計圖我看了,我覺得不錯,你的眼光很好。”他說著探過身來,隔著首發親親她的耳朵。
  “哎哎,我在開車呢。”慧慧笑起來。
  “鮮花我們要哪裏的?從荷蘭買,還是瑞士的?”
  “管家是瑞士人,給他這個人情吧。”
  他笑了,“說得也對。”

  [丹尼海格]
  那天天色未亮,一輛裝滿數萬朵白色和黃色鮮花的冷藏車從瑞士洛桑出發,繞過萊芒湖,在連綿不絕的阿爾卑斯山穀中行駛了近兩個小時,抵達法國香貝裏,車子在杜露大街十五號的門口停下來,經過細致的安全檢查之後,駛入了庭院。
  比送鮮花的車子更早抵達並守在門口的是各路記者。他們從早上六點鍾開始就等在門口,每一輛車子,每一位來賓都被記者們長短不一的格式“重炮”拍攝下來,迅速通過互聯網發回大本營,經過編輯處理,變成奪人眼球的消息發布出去。
  丹尼海格結婚的意義已經超過一個富豪結婚本身的新聞價值,以來新娘子的身份是迷,記者們不願意相信她是一個普通的毫無背景的中國姑娘這樣一個調查接過,而非要給這個女孩兒加上些離奇的身世,毫無中國曆史知識儲備的人說,她可能是有著沒落王室背景的中國女孩兒,稍稍時髦一點兒的人說,她可能來自於一個富商或者政府高官的家庭,灰姑娘的運氣讓人不服氣,這很正常,二來,婚禮舉行的當天,歐盟貿易委員會經過對各個方麵的質詢,最終將會宣布是否啟動對海格的壟斷調查,財經人士分析,丹尼海格之所以要在這一天舉行婚禮,就是要明目張膽地表達他對委員會做出的任何決定的不屑。
  夏洛特知道,不是那樣的。
  丹尼要在這一天結婚,那是因為他覺得這是個好日子,他不想跟誰作對,有什麽不屑他也不會表達出來。他就是那麽一個男人,驕傲而且自我,他的心理麵沒有別人,當然了,隻除了這個姑娘。
  夏洛特從窗邊走過來,坐在圓形的椅子上,看用人未慧慧把婚紗穿上。
  慧慧的頭發被綰成高髻,一頂白色的小禮帽斜戴在頭上,麵紗擋住她半張臉孔。她身上是條齊胸的白色絲綢婚紗,通身繡著百合花的圖案,最靈巧的工匠換了無數種針法繡製的花紋,迎著陽光看,那些百合花從顏色到造型都變化莫測,還有窄腰身,曳地的魚尾型裙擺,隻遮蓋住手指和半截手掌的金絲線手套,每一個細節無不完美。
  夏洛特多少有些嫉妒地想,當年她結婚的時候,婚紗也那麽美。
  她結婚的時候啊,丹尼是證婚人。
  她那時好奇,到哪一天,丹尼也會結婚,他的妻子回事什麽樣子呢?
  夏洛特微微笑了起來。
  慧慧以為夏洛特在笑自己,回頭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我平時喜歡穿牛仔褲,這樣的裝扮,不太舒服。”
  “你在說什麽啊?”夏洛特走過來,看著她,“不舒服也得穿,今天,世界都是你的,人的一生就這麽一天。”
  “說得對。”慧慧也笑起來。
  她們在鏡子裏互相看看,慧慧說,“謝謝你願意來參加婚禮。”
  夏洛特說:“那我們上一次見麵是在什麽時候,你記得嗎?”
  慧慧想了想,那不是一個愉快的回憶,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自己可能都不知道,“那是三年多以前,我跟丹尼在湖上,你坐在另一艘穿上,我落水了。”
  夏洛特點點頭,“是的,親愛的,我看見你落水了,我看見丹尼跳下去救你上來。我看見他抱著你痛哭流涕,狼狽不堪。”她說話時臉上仍有那層淡淡的微笑,在鏡子裏看著慧慧的臉,“我認識他快二十年,沒有看見過他對任何事情有輕微的動容,我從來沒有看見他那副樣子……”
  慧慧想起來了,那段記憶在她的腦海中是個盲點,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切已經結束了。
  夏洛特轉過身看著她,“你知道的,丹尼原來可不是個禁欲主義者,可就像一個人在海裏玩的夠了,終於要上岸一樣,他一旦決定了上岸,不會想要再回去的,因為他不稀罕了,我這樣說,你懂嗎?丹尼會是最好的丈夫。”
  慧慧看著夏洛特,忽然笑了,“之後的事情,還要我自己繼續考察,不過有一件事情是肯定,你真的是他的好朋友。”
  她話音沒落,夏洛特就仰著頭哈哈笑起來,“我開始明白丹尼為什麽上岸了。”
  慧慧在鏡子前麵轉了轉,師父覺得她胸口的地方還要再改一下,她一邊換上別的裙子,一邊說:“你跟布魯諾昨天晚上休息得好嗎?”
  “嗯,很好。”夏洛特說,“臨睡覺的時候,看了一部電影。”
  “是什麽?”
  “我沒有看到開頭,不知道名字,故事說的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已婚的女人在二戰的時候戀愛了,經常是外麵一邊轟炸,兩個人一邊在房子裏做愛,終於有一天,男人剛剛走出房間,一顆炸彈在那棟樓上爆炸了。男的一下子被炸死了,女人試探他,連呼吸都沒有了。她於是對這上帝起到,如果可以把男人的命換回來,她願意從此以後再也不見他。”
  “然後呢?”
  “然後男的活了,女人真的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見他。”
  慧慧換了另一條白色的裙子,從簾幕後麵出來,看了看夏洛特,“這是故事的全部?”
  “幾乎是……你信上帝嗎?你相信祈禱的力量嗎?”
  慧慧覺得自己從來沒看過這部電影,但是這個故事讓她覺得有一種奇異的是曾相識的感覺。她覺得心底有一層迷霧,濃濃地散不去,而在那層迷霧的後麵,她隱隱覺得有一個能夠解釋一切的真相。
  她說:“你……”
  夏洛特忽然摸了摸口袋,“我要去外麵吸一支煙。”
  她說完就走,走得那麽快,慧慧自己在那裏出神。
  夏洛特站在陽台上,一邊吸煙一邊看著貝爾熱湖發呆,身後有腳步聲,她回過頭來,是丹尼海格,他們互相親吻了臉頰。
  他說:“謝謝你給我帶了那麽好喝的酒來。”
  夏洛特笑起來,“還有什麽事情比你的婚禮更重要?”她也很坦率地說,“隻是我沒有想到這麽快,我也沒想到是這個中國姑娘。”
  丹尼海格沒有說話,倚在陽台的欄杆上向外看了看,趁賓客未到,工人們在忙碌而有序地布置會場,到處是鮮花的芬芳,歡快而不是莊重的婚禮音樂在輕輕的回蕩。
  “丹尼,她不知道你為她做了什麽。”夏洛特慢慢地說。
  三年前那個春天的下午,她被他從水裏救上來,已經沒了氣息。
  她在船上一步一步地向後退,同時控訴著他的愚蠢和殘忍。
  他沒來得及拉住她,她滑下船去,頭撞在螺旋槳上,湖水紅了一大片。
  他跳下去,一隻手拽著船,一隻手攔著她的腰。
  夏洛特和布魯諾同時呼叫了救生隊。
  那時他沒有哭,向上托舉她的身體,咬著牙齒,他想他總能把她就過來的。
  齊慧慧不僅頭上有傷,還有太多水嗆進胸腔。
  醫生就地緊急處理時,他看著她蒼白的臉,男人到了他這個年紀,心都是輕撫而且堅硬的。
  那一刻,玩世不恭,鐵石心腸的丹尼海格忽然回想起了發生在幾年前的一個個畫麵,他從歌劇院出來,一個穿著綠色裙子的女孩兒在噴泉邊等他,她輕輕地回過頭,她的麵色紅潤,頭發和眉目顏色深沉又多變,濃得像普羅旺斯九月末的葡萄。
  他喜愛她的年輕美麗,單純還有愚蠢。
  他喜愛她的與眾不同,又堅信遲早有一天會把她改造成讓自己可心同一模式的女人,成熟,識相,感恩,不會去索要他不願意給的東西。
  可是她不幹。
  女孩兒的心固執得像長了刺的石頭。
  他覺得自己厭煩,又無法擺脫,因此更加厭煩。
  忽然有人上去擠壓齊慧慧的腹部,她的身體猛地痙攣了一下。
  丹尼海格上去板過那人的肩膀,迎麵就是一拳,他要再鋪上去,被人從後麵抱住,夏洛特看著他說:“丹尼,丹尼,他們是在救她呢,你冷靜一點兒,你冷靜一點兒……”
  他看著她蒼白的臉,還是沒有哭。
  他想,他自以為萬能,可是他做了些什麽?他要失去些什麽?
  原來,他是有一個小孩子的。當他知道他的孩子曾經存在的同時,就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
  另一個是慧慧。
  他們把她抬上救護車,他跟上去。
  她頭上的血一直沒有止住,渾身冰涼。
  他慢慢地握住她的一隻手臂,妄想著這樣就恩那個把這個女孩兒溫暖過來。
  他看著她的蓮,覺得那是她的樣子,又似乎不是,他的微微鮮活漂亮,顏色那麽弄,眼前這個是被湖水稀釋淡了的,洗刷白了的。
  他覺得很多花都還沒有說,現在張開嘴想要叫她一聲,自己也沒有料到,就那樣痛哭出聲。
  車子沿著貝爾熱湖畔的快速幹線往醫院走,外麵是貝爾熱潮。
  他忽然有了一個念頭,他覺得手裏的這個女孩兒像是海格家的水源樣。
  家族的不幸源於每一代人的占有和控製的欲望,他曾經那麽不屑於他們的貪婪,殊不知這種罪過在他自己這裏無比膨脹,他占有著這個女孩兒的愛情和身體,愉快地用自己的財富和權利代替她做判斷,任意改變著她的生活,缺毫不在意,自以為是。
  如今他的水還在,而這個姑娘的生機跟著她的血一點點地流走了。
  如果是這樣,如果是這樣,丹尼海格看著貝爾熱潮在心裏起到,像年少的時候跟命運發狠一般,如果是這樣,如果神明一定要奪走屬於他的什麽東西,請把這個姑娘留下,他願意用海格水來交換。
  請讓她回來。
  這些奇怪的想法在他絕望的腦海裏瞬間出現。
  而丹尼海格手中的她的收,忽然動了動。
  你可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神明?
  是誰接受了他的請求?
  女孩兒醒了過來。
  海格水在不久之後就枯竭了。
  他的水源換了她的命回來。
  “夏洛特。”丹尼海格說,“我什麽都沒有為她做,一切都是巧合,幸運的是,我爭取到了一個並不是最壞的結果。”
  他笑了,“我是個商人,怎麽能把自己也補償進去?”
  “歐盟委員會會因為海格水的枯竭而放棄對你的調查嗎?”
  “我不知道,但那個不重要了。”
  而關於這件事情,敏感的記者們先知道了答案。
  商務部長的車子在最後一顆開進了香貝裏大街十五號,他出席了丹尼海格的婚禮。
  部長會出席一個被調查的壟斷資本家的婚禮嗎?
  所以,關於委員會是否會調查海格的答案,就這樣擺在那裏了。
  因為部長的到來,進行中的婚禮有片刻的停止。
  慧慧站在丹尼海格的身邊,在這個時候輕輕問道,“丹尼,我落水的那一天,之後發生了什麽?”
  他看看她,握住她的手,想了想,笑著回答道:“我跟水神商量,無論如何不要讓這個漂亮的姑娘臉上有傷,因為如果她醒過來,我要娶她,你看,這就是我在沙漠裏跟你說的那件事情,你還是那麽漂亮,我對水從此充滿敬畏。”
  她覺得他像在說一個笑話,皺著眉頭笑了一下。
  她想起雪花紛飛的天氣裏,他把她從地上扶起來,對她說:“你不走,我就不在。”
  她想起北非的沙漠裏,他用布把她的腳踝細致的包裹好。
  她想起突尼斯海港那個畫著《哈桑尋妻》的房間,他撫摸著她的頭發和手臂說:“我想要多跟你待一會兒。”
  ……
  丹尼海格,丹尼海格。
  他輕輕地說,“要哭啊,可以的,等一會兒,部長都來了,你跟我去迎接下?”
  她點點頭,淚水奪眶而出,滴在頸間的綠寶石上。

  [Aqua]
  不久之後,他在陽台上曬太陽,她在旁邊。
  這是香貝裏城杜露大街十五號的陽台上。
  初冬,花園裏盛開著紅玫瑰,沿著鋪白沙的小徑一直開到湖岸邊。
  他說:“我跟你說了沒有,突尼斯新的自來水廠要起一個名字?”
  “叫什麽?你想好了?”她從小說裏抬起頭,她在看《白牙》,傑克·倫敦的另一個故事,小狼曆經挫折,終於從善,變成大狗。
  “想好了,叫做Aqua。”
  “這是……”她皺著眉頭想了想。
  “拉丁文,意思就是水。”
  “我見過一個意大利小孩兒,也叫這名字。”她說。
  “是嗎?”他看著她,“這是個怪名字。”
  “我渴了。”她說。
  丹尼海格站起來,“我去給你拿水。”
  她回頭看看,心裏有點兒得意地想,身份不同了,真的不一樣,這位老爺在乖乖地伺候她。
  丹尼沒有馬上回來。她站在陽台上向遠處看了看,這麽好的天氣,不如等會兒去釣魚。
  忽然。她看見白沙小徑的盡頭,湖岸邊,有個身影。
  這是私家領地,從來沒有外人,慧慧喊了一聲:“Hello!”
  那人沒應,反而在湖邊蹲下來。
  她從陽台上走下去,穿過花園,也來到湖邊,看見那個家夥仍在那裏蹲著,撅著屁股。是個小家夥,胖乎乎的身子,穿背帶褲。
  慧慧說:“哎,小孩兒。”
  他回來,跟她說:“噓!水獺在做愛。”
  她聽到這話嚇了一跳,伸手拽著背帶褲把他轉過來麵對自己,“先生你有多大了?連這個詞都敢說!”她仔細看看他的臉,認出來了,是故人,又笑了,“怎麽在哪裏都能遇見你?你怎麽不長個頭啊,阿庫瓦先生?”
  小先生笑了笑,“做愛,這個詞有多過分?我比你大多了,誕生記我從來都是這樣子。”
  她心裏輕輕一動,“你……”
  小孩伸手抱住她,陽光本來曬得人頭上冒汗,那家夥身上卻一派清涼。慧慧眨了一下眼睛,他不見了。
  丹尼在陽台上向她招招手,“你要的水!”
  慧慧慢慢走回來,上了陽台,站在丹尼旁邊,將他遞來的水喝幹。他替她擦擦嘴巴。

  [故事的另一哪端]
  “丹尼,我要給你講一個故事。”
  “《白牙》嗎?”
  “哦,這個以後再說,是我們的故事。”
  “嗯,我聽著。”
  “開端有點複雜,我說不清楚究竟是我在同學的那本五花八門的雜事上看到你的照片,還是那年夏天我們在歌劇院見的第一麵,你記得嗎?你在我後麵,叫我醒過來。”
  “……”
  “你在笑什麽,丹尼?”
  “那是你的版本。”
  “你還有一個?”
  “是那年的夏天,我開會開得頭昏腦脹,在心裏抱怨為什麽我繼承的不是更簡單一點兒的生意。
  “我在歌劇院的後門等著當時的女朋友,那裏有一個據說很靈驗的噴泉,裏麵有很多硬幣。”
  “一個女孩兒騎著自行車從歌劇院出來。她從口袋裏拿出些硬幣,我以為她要許願,可是她從旁邊的小店買了一瓶我做的水……”

  [灰姑娘]
  這個故事裏從來沒有別人。
  國王單膝跪地,為灰姑娘穿上她的水晶鞋。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