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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落拓:下一次愛情來的時候

(2009-12-12 10:59:40) 下一個
 

  第 1 章
  許至恒不喜歡這樣的天氣,陰冷潮濕,下著一點點不尷不尬的小雨雪,十天半個月不見放晴,街上所有人都縮著脖子匆匆疾行。如果他能選擇,他更喜歡待在陽光明媚的南方,或者幹脆大雪鋪天蓋地而來的北國。
  他把這話說給他的合夥人於穆成聽,於穆成大笑:“不,別跟我抱怨,我喜歡這裏,我已經習慣這種天氣了。等你待久一點,過一個漫長的冬天再過一個暴烈的夏天,再判斷不遲。”
  許至恒哼一聲:“你哪裏是喜歡這裏,你是愛屋及烏。”
  於穆成兩年前來這邊發展,打理的電控設備公司頗具規模,現在已經結了婚,太太謝楠是本省人,兩人的恩愛時時溢於言表。他們偶爾回浙江去探視父母當度假,提起這邊倒說是回家,當然是適應此地了。
  許至恒覺得也不難理解,於穆成和他家是世交,但於穆成家祖籍是山東,算北方人。他則是地道的南方人,長大以後去北京念大學,去美國斯坦福念碩士,如果不是兩家合作投資本地的汽配生產,他是怎麽也不可能到這個地方來的。
  “你找好房子沒有?”
  “秘書幫我找了一套房子,晚上去看。聽她說地段不錯,臨江,精裝修,設施齊全。”
  於穆成好笑:“住我那多好,可以看湖,又安靜,你偏要自己折騰出去。”
  許至恒也笑,他眼下借住在於穆成婚前住的一套近郊複式房子裏,可是實在覺得那裏不夠方便:“等我老了再住那種小區頤養天年不遲,眼下我貪戀紅塵,喜歡繁華。”
  兩人此時都站在窗前,看著工業園基建收尾工作的場麵。
  “接下來就要看你的了,至恒,我可能還是管成達電控那邊的時間要多一些。”
  “放心,工作上我不會胡來的。別看表了,是不是要去接你太太。”
  “下雪天,我不敢讓她開車。待會接了她一塊吃飯吧。”
  許至恒搖頭笑,他真不知道比他大三歲,一向性格灑脫的於穆成從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婆婆媽媽的,可能愛情真有改變一個人的魔力吧。而謝楠溫婉的性格,也確實讓他欣賞。他閑時問秘書,是不是本地女孩子的性格都很好。他的秘書叫李晶,地道本地人而且已經結婚,做事利索能幹,聽了這話大笑,然後正色告訴他:其實本地女孩子在全國範圍內都以性格火爆聞名。他想,那大概隻能算於穆成幸運了,至於他本人,對於性格火爆這一類型是敬而遠之的。
  兩人下去,分別上車,於穆成開的是一輛寶馬X5,許至恒開的是他答應來此地打理生意時家裏買給他的保時捷卡宴,越野車型很適合這樣的天氣。
  吃飯時他把李晶的話講給於穆成夫婦聽,他們也大笑了。謝楠笑著說:“李晶說得一半一半吧,她說的是這裏省城的女孩子,很能幹,可是性格也真的有很多是很厲害的。”
  晚上看房時,許至恒就知道了,他的秘書當真是誠不我欺。
  他開車到和李晶約定的地方,這裏是濱江大道幾座高層大廈組成的一個小區,底下樹著濱江花園的牌子,保安登記車牌後放行。他停好車走進門廳,這個門廳很是氣派,高高的空間,頗有點酒店大堂的味道。李晶家住得離此不遠,已經等在這了。兩人上電梯到十六樓,按了1601的門鈴,馬上有一個年輕女人開了門。
  “葉小姐,我帶老板來看房了。”
  “請進,李小姐。”葉小姐客氣地欠身請他們進來。
  許至恒從小家境優越,看到再怎麽豪華的裝修也不至於有太大感覺,可是進了房間,還是頗有點驚豔了。
  這套房室內開著空調,暖意融融,麵積並不算大,不過是將近100平的兩房兩廳兩衛,帶一個南麵看江的陽台,可是裝修得十分花心思,地麵鋪的深色地板,客廳一套深米灰色沙發,寬大簡潔而舒適,沙發背後掛了幾幅水彩畫,說不上精品,可一看也不是市場上尋常的行貨,色彩很搭配室內裝修。靠落地窗放了個色調暗啞的藤製搖椅。沒有弄花哨的電視背景牆,隻是貼了米灰色朦朧樹木圖案的牆紙,掛一個液晶電視,配一個造型別致的置物架,上麵擺了幾樣小小擺設。
  和客廳相連的小小餐廳擺著不大的餐桌,桌旗是色調略有點跳躍的紅色,上麵一個水晶花瓶,此時沒有插花,可是也在燈下顯得晶瑩剔透。
  再進臥室,一樣的簡潔,牆壁刷成很淺的黃色調,寬大的鐵藝床,鋪的米咖兩色床罩,一麵牆做成整體衣櫥,另一麵是飄窗台,鋪著雪白的羊毛坐墊,散放了兩個暗紅色泰絲抱枕。
  書房設計得比較特別,隔出一個小空間成了儲藏間,書架造型一樣很見心思,由黑色方形鋼管搭配淺色擱板組成,書桌對著窗子,從這看出去,也能看到夜幕下的長江。
  兩個衛生間設置得十分合理,開放式廚房顯得精巧實用
  陽台用無框玻璃封閉,地麵鋪的防腐木,擺了張小小的桌子和兩把椅子,鋪著格子桌布,小小柳條籃內盛著仿真的野花。
  整個房間裝修當然說不上奢侈,可是色調搭配得賞心悅目,每一處都極見心思,透著閑適優雅的氣氛,所有的家具擺設電器都是嶄新的。許至恒一見就十分滿意,李晶看下他的神情,當下轉向葉小姐,她一直坐在客廳擺弄手機,隨便他們四處看,並不象尋常房東那樣尾隨介紹,顯得十分篤定。
  “葉小姐,你看方便的話,我們可以談下房租嗎?”
  葉小姐聞聲抬頭,許至恒這才注意到她大概二十七、八的樣子,穿著件黑色羊絨衫,黑色牛仔褲配平跟長筒靴,襯得皮膚雪白,卷曲的長發披在肩頭,長相秀麗,一雙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沒怎麽化妝的臉上透著疲倦,眼下有點青影,似乎沒休息好。她見許至恒看她,很是坦然看過來,那目光上下一掃然後移開,說不上不禮貌,可也真說不上客氣。
  她從包裏取出一式兩份的租房協議:“房租可能沒有多少商量的餘地,如果想租的話,請看一下協議,我網上下的格式化協議,隻增加了一點房屋內設施的明細。”
  李晶接過來細看,許至恒不想久留了:“李晶,你簽吧,我先走一步。”
  “請稍等,”葉小姐轉向他,“如果是您租房的話,請您簽字,留下身份證複印件,我們對彼此負責比較好一點。”
  許至恒還真沒在國內租過房,不知道這些程序是否必要。正好葉小姐手機響了,她說聲對不起,走去餐廳那邊講電話。
  李晶小聲說:“許總,協議沒什麽問題,不過這葉小姐人真精,條件規定得很詳細很苛刻,房租也半點不讓。”
  “簽下來吧,”許至恒並不在乎錢,何況這房子他真喜歡,隻是眼前葉小姐看著禮貌其實有點拽的態度讓他有點不爽,想必李晶也不大喜歡。
  葉小姐講完電話過來,李晶看著她提供的購房合同複印件:“沒有房產證嗎?”
  “準備去辦了。”
  “合同上麵是兩個名字呀,這位範安民是哪位?”
  “他是我男朋友,我們聯名買房,目前他不在本地,房子由我全權處理。”葉小姐的的回答很簡潔。
  李晶也將協議全看完了,一年起租,房租季付,付三押二,雙方簽字,說好明天將錢打進葉小姐提供的銀行卡號裏,合約正式生效。李晶再四下看看,突然指一下玄關那裏:“那裏有個燈不亮,能不能麻煩葉小姐明天過來給我們換掉。”
  她抬頭看下那裏的射燈,沉吟一下:“明天我要出差,不過……你們稍等。”她拉開門走出去,按對麵門鈴,這裏兩梯三戶,她按的是1603,門很快打開,探出一個二十來歲長相頗為孩子氣的男人的腦袋:“秋秋,你過來了。”
  “西門,給個菲力浦的燈泡我。”
  緊接著一個頭發燙得亂蓬蓬的女孩子的頭也探了出來:“秋秋,進來呀。”
  “不了,我還有事呢。”
  “燈泡都用完了。”被她叫西門的那年輕男子進去找了一圈,過來匯報。
  沒想到葉小姐一揚下巴:“下一個下來給我唄,小心別燙了手。”
  西門果真拿了椅子站上去,用毛巾包著擰了一隻燈泡下來,然後顛顛地跑過來站到椅子上安好,開關一按,重放光明了。
  “謝謝你們了,趕緊回去吧,怪冷的,我回頭給你們打電話。”
  西門看一眼站屋裏的許至恒和李晶,小聲說:“你真要把房子租出去呀。”
  “當然是真的。”
  “你自己都沒住,多可惜呀,指不定給人糟蹋成什麽樣呢。”那女孩子嘟著嘴說。
  “我爹要跟你們倆的爹一樣有錢,我就不用著這個急了,得得,進去吧,別廢話了,冷死了。”
  葉小姐回了房,關上門,笑盈盈看著李晶:“還有什麽問題?”
  李晶倒有點沒趣了,回頭看許至恒,他早就老大不耐煩了,拿過協議簽上名字,這邊葉小姐也簽了,兩人交換後各持一份,許至恒隻見她的字非常流利漂亮地簽在出租人一欄:葉知秋。
  葉知秋收好協議,指一下冰箱上一個草莓狀磁貼固定的小紙條:“物業管理、鍾點工和我的電話全在那邊,有事的話請盡量找他們,我經常出差,可能會不在本市。煤氣卡請自己去充值,物業費、水電費全辦了托收,請留意信箱催費單據,在規定時間以內記得打錢到協議上的帳號裏。”然後遞門禁卡和一串鑰匙給他們,“五把門鑰匙和一把信箱鑰匙,請收好,房門鑰匙我自己留了一把,不過請放心,如非特殊情況,我肯定不會過來。”
  她拿起搭在餐廳椅背上的紅色羽絨外套,再掃一眼房子,燈光下眼神突然黯然:“沒什麽問題的話,我先走一步了。”
  她拉開門,頭也不回走了,許至恒看看李晶:“這就是你們本地女孩子嘍。”
  李晶咧下嘴:“很能幹吧。”
  的確很能幹,許至恒隻能承認,不過也真讓人喜歡不起來。
  可是這房子真不錯,室內不用說,走到陽台上看一條寬闊暗沉的大江在夜色裏靜靜流淌,兩岸燈光勾勒出江灘景致,江麵上往來船隻的燈光帶點恍惚,偶爾一聲悠長汽笛聲傳來,的確讓人心神為之一爽。
  沿江大道上餐館、咖啡館、酒店和酒吧林立,確實非常符合許至恒“貪戀紅塵,喜歡繁華”的要求,他住過來以後,感覺十分滿意。

  第 2 章
  葉知秋回到租住的地方,其實這裏和濱江花園相隔並不遠,曾經是本市幾年前開風氣之先熱賣的一處高層小戶型樓盤。開發商的樓盤宣傳稱這裏是“年輕白領的第一個港灣”,“青春的頭一個棧站”;而貶損的人則不客氣地稱這裏是“現代筒子樓”。
  的確,四梯二十來戶的局促格局,沒有管道煤氣,隻能用電磁爐,說是筒子樓也算不上刻薄。到上下班時間,電梯擠迫得堪比印度的火車。可是這並不妨礙當年這樓盤一經推出就以低總價和地處繁華市區的優勢一賣而空,而且對所有業主來說,都算一筆合算的投資。這裏交通便利,生活方便,獨身自住不錯,出租更是很搶手。
  葉知秋租住的房子隻45平方,簡單講就是小小的一廚一衛再加既是客廳又是臥室的一間房,另外還有一個和廚房相連,小得隻夠一人站立的內陽台。基本上所有看過這個陽台的人都會失笑,覺得它比較象個笑話而不象個陽台。可是若沒這個笑話,她真不知道自己的衣服該往哪晾哂了。
  她脫了羽絨服,把自己丟到床上,疲倦得幾乎再沒動彈一下的力氣了,一想到明天還要出差,更是萬念俱灰,恨不能就此一睡不起算了。
  手機這時很不識相地響起,她也隻好掙紮著起身,拿出來一看,是家裏打來的:“媽,什麽事呀?”
  “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了嗎?你出差一去十天半個月不著家,還記不記得你有爹有娘呀。”
  “我今天才回呀媽,累得半死,來不及回去請安了。”她下午到家,之前是把房屋出租的信息掛在網上,回來後去公司交了差,幸好老板出差還沒回,她趕忙接待了好幾拔看房的人,總算順利把房子租了出去,卻實在沒時間回家了,而且也實在怕她媽媽絮絮問起房子的事。
  “那明天回來喝湯,我燉雞湯給你補一下,在外麵哪吃得好。”
  葉知秋隻能心虛地陪笑:“媽,我明天又要出差,這次不遠,湖南,大概三天回。”
  “你為什麽要換這份工作呀,秋秋?”她媽媽開始老調重調,“上一份工做得好好的,收入也不錯,出差也沒這麽頻繁。現在好,我們想見你一麵比見國家領導人還難了。”
  “您別寒磣您女兒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要老板的錢,老板巴不得要了我的命。等從湖南回來,我就來喝湯好不好?跟爸說一聲,我帶正宗臘肉回來給他下酒。”
  好容易哄得娘親高興掛了電話,她長歎一聲,覺得臉已經笑木了,原來要配合高興的語調,麵部也要做出相應的表情才辦得到。而她接連出了半個月的差,跑遍了東北幾個大城市,每天必做的功課就是和各地大商場的樓麵經理、各地代理商這樣笑著交涉,這張臉不笑出紋路來也就怪了。
  她努力說服自己:不可以放棄對皮相的愛護,不可以提前成為黃臉婆,不可以以棄婦的麵目示人——最後一個不可以差點成功地將眼淚招了出來,不禁暗罵自己一句豬頭。撐起身來,去洗澡洗頭,一絲不苟做全套護膚的功課,
  葉知秋一個半月前剛剛跳槽到信和服裝公司做銷售總監,名頭聽著響亮,卻著實辛苦,上任伊始,隻來得及和銷售人員開個會,老板娘對著大家做了個滿懷期待和信任的介紹,就開始不停地出差。越出差心裏越涼,沒想到接手的是這麽一個棘手的攤子。可見老板娘劉玉蘋擺出劉備三顧茅廬的姿態,數次約會自己,言辭懇切,更一次砸出20萬現金非把自己挖過去,還真是應了自己剛才搪塞老媽的那句話:你要我的錢,我要你的命。
  她把頭發吹到半幹,再將麵膜小心敷上臉,然後走到落地窗邊,這裏做了個不大的地台,鋪著她從新疆帶回來的手工羊毛地毯,擺了兩個繡花靠墊。她靠欄杆坐下,透過窗子看出去,是本市一條熱鬧的主幹道,路燈、往來汽車雪亮的大燈、紅紅的尾燈、遠遠近近的高樓星星點點的燈光、兩邊閃爍的霓虹廣告牌,交織出一個不夜城市。此時待在27樓,隔了雙層中空玻璃,還能感受到底下的喧嘩勁頭。
  她並沒心情看這樣的夜景,隻在心裏盤算著,不知道湖南市場還有什麽樣的驚喜等著自己。
  本地服裝工業一向在內地算得上發達,全市有大大小小兩千多家服裝企業,競爭自然十分激烈。葉知秋是美院服裝設計專業畢業,可是在設計方麵的才能資質實在隻能算平常,如果勉強造專業走下去,也許混到現在,也隻能是個二流甚至三流的設計師罷了。
  幸運的是,她畢業後找了好幾份工作都算不得如意,好容易進了本市數一數二的服裝企業索美集團實習,可是一同進去的同學明顯比她表現得好,已經眼見沒有轉正的機會了,卻偶然地表現出了櫥窗店堂布置方麵的才能,經她擺弄後的賣場,被老板曾誠一眼看中,當即拍板將她調到銷售部。
  於是她除了做畢業設計,再也沒做一件成品服裝設計出來,就徹底告別了沒來得及起步的設計師生涯,從銷售督導開始做起,六年時間一步步做到索美服裝銷售部經理的位置,分管公司一個最重要品牌的銷售業務。
  索美一向號稱本市服裝業的黃埔軍校,其他服裝企業挖人才也不必求諸時髦的獵頭公司,因為這個圈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家的業績都擺在那裏放著,值個什麽價碼基本行內人都有數。而從索美出來的人如果不是自己創業開辦服裝公司,也一定是去另一家服裝公司坐上一個相對高一點的位置。
  葉知秋一想到此時正躺在自己銀行戶口上被設置成七天通知存款的二十萬,隻能不顧麵膜,微微苦笑了。
  她永遠記得提出辭職時老板曾誠的臉色,那樣震驚、不能置信。
  曾誠今年三十七歲,是業內公認最難應付的老板,他中等個子,每周堅持打網球、遊泳,身形保持得很好,全沒人近中年的發福像。略為清瘦有點書生氣的一張臉,從來喜怒不形於色。不過在那一刻,居然也有點神態複雜,七情上麵了。他往椅背上一靠,目光銳利地盯著她,她隻能坐得直直麵無表情迎接他的目光,良久,他才開了口:“你知道我從來不留人的,知秋,不管是誰要走,隻要合乎合同,我都祝他有個錦繡前程。可是你,我真的沒想到。”
  她的合同是年底到期,以她的業績和表現,續簽加薪、年底分紅都是可以預期的,居然在這個差著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提出辭職,當然任誰也想不通,可是再一想,任誰都知道,這是被人用重金砸出來的結果。
  葉知秋從一個不合格的設計師走到今天這一步,可以說離不開曾誠的慧眼、栽培。近兩年,她做出了名聲,打她主意的人不少,可是她從來不為所動,曾誠對她的信任也有增無減,甚至動了提升她為銷售副總,讓她獨立負責公司直營業務的念頭。這當口,她卻這樣毫無征兆地提出辭職。
  “你知道信和的經營狀況嗎?”
  “我大致了解。”既然決心要走,葉知秋隻能保留一點硬氣了。
  曾誠還有一百個問題在口邊打轉,卻終究什麽也沒再問,隻拿起筆在辭職信上簽了同意:“請配合你的同事做好所有工作的交接。”
  信和服裝在本市規模也排得上名次,創辦時間還早於索美。但葉知秋對它的了解畢竟隻限於行業人士知道的情況,這家公司由沈家興、劉玉蘋夫婦二人打理,年銷售額不及索美,也算一個可觀的數字,服裝風格走中年職業女性的路子,在北方市場表現很不錯,銷售網絡經過多年發展,比較成熟,這幾年銷售沒有太大起色,發展處於停滯狀態。
  隻在接手以後,她才發現了這個看似運轉多年無誤的銷售網絡其實隻是維持著脆弱的平衡,代理商各自為政、直營店與總公司管理脫節、銷售經理坐大後隨意性極強、換貨率根本沒有個準則,導致公司庫存成了一個比較驚人的數字,而時裝的庫存對一個企業來說,處理不好就是致命傷。
  葉知秋在這個圈子做了這麽多年,當然知道甘辭厚幣禮下於人必定是有所圖謀而來的,她根本沒被劉玉蘋的動聽許諾迷惑,隻維持禮貌,既不嚴辭拒絕,也不輕易答應。可是二十萬現金結結實實砸中了她,她正好需要錢,而且說得上迫切急需。
  至於其他讓她動念要走的原因,在這二十萬的襯托下,都顯得不值一提了。
  她揭了麵膜,去洗淨臉,拍上美容液、晚霜,然後開了筆記本,整理連日出差的記錄。再怎麽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是基本準則,更不用說這也關係到自己職業生涯的成敗,隻能竭盡全力,爭取扭轉這個局麵了。
  全神貫注於工作,時間過得似乎特別快,等手機再響起,已經快晚上十一點了,一看號碼,她就皺起了眉,想了想還是接聽了。
  “你好。”
  “秋秋,你回來了沒有?”
  “回倒是回了,不過明天又得出差。我們回來再聯絡好嗎?”
  “已經拖太久了,我們總該坐下來好好談談吧。”
  “談什麽呢,通報你的婚期嗎?別給我下請柬了,你太太不會高興看到我去的,再說我也不打算給你準備紅包。”
  “秋秋,你這樣總在外麵逃避不是個辦法……”
  “範安民,你太可笑了。”葉知秋大笑,“這樣來娛樂我,你做的犧牲很大呀。我想不通我有什麽理由要逃避你,我隻是沒打算犧牲自己成個障礙擋誰的道。如果你這麽想見我,我可以滿足你。錢我也準備好了,可是你得在我日程表上排隊呀,眼下我的安排很滿。不過放心,看在你這麽懇切的份上,我一定會抽出時間來的。”
  “我幾時說過要跟你談錢了?”
  “好吧,那是我要跟你談錢,分手分得明白徹底不好嗎?”
  “我們一定要弄成這樣嗎?你把我的東西全打包快遞到我的公司,已經做得夠絕了……”
  “我費事跟你快遞過去,沒把那些東西直接扔垃圾箱,隻說明我這人還算講理。你不是指望我留著珍藏懷念吧?抱歉,我沒那個癮頭。現在我還有事,你等我出差回來再說吧。”
  那邊沉默了一下,聲音突然放軟了:“秋秋,你別太拚命了,還是要注意身體。我真的很擔心你……”
  葉知秋不等他說完,掛了電話,直直看著麵前的筆記本,可是一時也無心把工作繼續下去了。
  原來,一個分手的前男友比老媽要難對付得多。這個念頭一浮上來,她隻有再罵自己一聲豬頭了。
  把他的東西打包時,葉知秋確實動了惡念。他心愛的CD、他喜歡的書、他收集的海報、還有她給他買的Hugo Boss領帶,一直是他最愛打的一條……通通卷成一團丟進垃圾桶,似乎是個很能發泄怒氣的辦法。這樣對付一個負心的男人,怎麽說都不能算過份。可是她最終也不過是找個結實的大紙箱,把所有東西都扔了進去,叫來快遞公司,寫上地址交錢送走拉倒。
  不過還是扔掉了不少東西。
  偶爾有空出去逛街時,碰上影樓做活動,促銷人員對著他們巧舌如簧:“兩位這麽相配的氣質,如果拍我們新推出的秋之戀曲係列婚紗照,背景是滿山遍野的金黃銀杏樹葉,潺潺小溪、脈脈炊煙,深情相擁,想想都是一幅絕美的畫麵。”
  葉知秋做銷售起家,每年要至少親自上陣培訓一次店長,自信對於任何想掏她錢包的甜言蜜語全都免疫,可是那天看到影樓的畫冊居然有點挪不動腳了,範安民擁著她,親親她的頭發:“秋之戀曲,這名字好,我喜歡。”
  “現在才早春好不好,”她努力說服自己理智消費。
  “可以預約呀,交定金500,什麽時候拍都可以,我們影樓馬上要推出全套四季戀曲。”
  沒等葉知秋說話,範安民掏出了錢包:“訂一個秋之戀曲好了。”然後回頭看著她,“那會我們也該來拍婚紗照了。”
  他們合買的房子正在裝修,他們定好的婚期是第二年春節過後,秋天拍婚紗照,應該是比較從容的選擇。她迎著他笑,同時敏捷地對促銷小姐說:“請寫成訂金,交200足夠了,反正我們肯定要拍的。”
  等到了秋天,範安民艱難地說:“秋秋,我們分手吧。”
  婚禮可能還會舉行,隻是新娘不是她了。那個訂金收據放在她這裏,寫成了“訂”而非“定”,照說可以去要求退,可是她哪裏還有心情去退這個,隻揉成一團,跟快遞底單一塊,扔進了廢紙簍。那裏早就滿了,不方便扔的照片之類,她提早帶去公司,放進碎紙機,看著出來一條條的碎屑,隻能咬牙讓那陣疼痛捱過去。
  可是那樣徹底地丟棄,也沒能讓她徹底將這個人清除出自己的生活。

  第 3 章
  許至恒忙得焦頭爛額,總算基建趕在年底結束了,然後開始招聘,負責生產、技術的經理都是獵頭公司挑好,然後於穆成和他共同麵試確定。銷售經理是從浙江企業那邊帶過來的,能力知根知底。行政兼人事經理由於穆成推薦,這個位置必須熟悉本地方方麵麵的關係。然後再由這幾個經理負責下麵的招兵買馬。
  他大學畢業後就去了美國留學,拿到學位後回國,並不願意接手家裏的生意,去上海進了外企,過了幾年悠哉遊哉的白領生活。反正他父親很是老當益壯,他哥哥又出了名的精明過人。直到去年和女朋友分了手,他突然對朝九晚五的生活有了點倦怠。
  家裏再說到和於家合作的項目,他心裏一動,可不是個機會嗎?他大學學的機電,在美國學的管理,在外企做的市場,和於穆成是大學校友,一向也很談得來。於是當媽媽照例不抱指望地念叨他時,他居然爽快答應去內地。全家都喜出望外了。
  真正接手做起來後,許至恒倒也說不上後悔,事事親力親為,雖然累點,但工作自有工作的樂趣和成就感。眼看工業園日漸成型,他是開心的。隻是好久沒時間有個人的生活了,看著於穆成和太太出雙入對表演恩愛,他有點鬱悶。
  這點鬱悶一流露,謝楠很快把她任職公司的前台阿May介紹給他認識。阿May剛23歲,青春可人,相貌甜美,性格開朗,開一輛黃色QQ,對本地所有吃喝玩樂無一不精,是個非常好相處的女孩子。
  不過謝楠想不到的是,許至恒已經在上海這樣吃喝玩樂了兩三年,他過去的女朋友剛好就是這一類型,對著阿May,他著實沒什麽感覺。
  看到許至恒,阿May有點小心動。他1米78的個子,不算高大威猛,也很過得去了,長相端正而且氣宇軒昂。再看到他的座駕是卡宴,阿May便有小小激動了,她倒並不是絕對的拜金,隻是年輕女孩子誰不喜歡接自己的男人開輛拉風的好車。
  可是出去了兩次,許至恒表現得禮貌周到,給她開車門,幫她拉椅子,點菜征求她的意見,送她回家。隻是絕口不提下次約會時間,阿May如果打電話約他,他又剛好沒事,倒也不介意出來。
  阿May被這態度重重潑了冷水,回頭對謝楠抱怨:“謝姐,我讓你幫我介紹男朋友,可不是想找這樣的三不男人。”
  謝楠不解:“什麽三不呀?”
  “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呀。一看他就是等我主動撲上去,他吃光抹盡,然後不用負責瀟灑走人。”
  謝楠駭笑:“至恒應該不是那樣的人,可是算了,我也不能擔保,我看我頭一次跟人介紹男朋友就這麽失敗,以後還是死了這條心的好。”
  “不要啊謝姐,我不會上當,吃掉糖衣炮彈發回,哈哈,等著你給我找個你家老公一樣的好男人。”
  說到老公,謝楠的臉就可疑地紅了,阿May大樂,實在不能理解已經29歲,結婚幾個月了的謝楠怎麽還會這樣容易臉紅。
  在一塊吃飯時,謝楠將阿May的話揀其精要轉述,於穆成和許至恒同聲大笑,許至恒連連搖頭:“我不至於那麽沒品,隻是覺得沒什麽話題,沒多大意思,要不是看你的麵子,我根本不會再答應她的約會。大家的時間最好花在自己認為有價值的地方。”
  謝楠恨不能再度駭笑了,敢情這位爺還覺得出去是給了自己麵子,可是看他平時自負的樣子,說的大概也不是什麽撐場麵的話:“真搞不懂你們是怎麽想的,她很好呀,又開朗又有趣,我要是男人,我也喜歡跟這樣的女孩子交往。”
  “喂,你這又是在間接質疑你老公的品味嗎?”於穆成笑著抗議。
  謝楠要腦筋打個轉才領會到他的意思,斜睨他一眼:“反正我不會質疑我自己的品味。”
  許至恒看於穆成甘之如怡的吃癟表情,長歎一聲:“算了,以後不能再跟你們一塊吃飯了,太剌激人。我還是安生一個人待著好了。”
  已經接近春節了,許至恒一路盤算著公司的事情,一切進展順利,過年回家給父兄匯報,應該算拿得出手的表現,年後開工,恐怕投入的時間得更多。這樣一想,哪有空去交女朋友,尤其是阿May那樣玩心正濃的女孩子。
  他進了門,看時間還早,給自己煮了咖啡,坐到沙發上一邊喝著一邊看財經雜誌,門那裏突然傳來鑰匙插進去轉動的聲音,可是門並沒被打開。他好不詫異,住這邊快大半個月了,物業管理十分到位,說得上安靜安全,而且這個點,也不該是小偷公然撬門的時間呀。
  他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往外看,感應燈下站著一個青年男子,正將鑰匙插鎖孔轉動,再拔出來看,一臉納悶,然後再試。看那樣子,衣冠整齊樣子斯文,許至恒猜大概是走錯了樓層,他拉開門,那人猝不及防,錯愕看著他。
  “你好,請問你是不是走錯了房間?”許至恒客氣地問。
  眼前男人大概二十七八,高高的個子,眉目清朗十分俊秀的一張麵孔,可是神情居然有點扭曲,死死盯著許至恒,眼睛泛著紅絲:“你是誰?”
  許至恒好生不悅,冷冷地說:“我住這裏,請不要再拿鑰匙隨便亂插了。”說完準備關門,沒想到那人搶先一步,用身體抵住了門。
  “住別人的房子很有趣嗎?換鎖也不能改變我是業主這個事實吧。”他向室內一掃,“知秋呢,叫她出來。”
  許至恒完全莫名其妙而且惱火了:“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是要我叫物業上來還是直接報警請你走。”
  那男人冷笑一聲:“隨便你,都叫過來我也沒意見。”他倒先拿出手機按了號碼,聲音惡狠狠地對著電話講,“秋秋,你出來,不是說不逃避的嗎?何必叫個男人擋在門口。”
  葉知秋剛剛進自己家門,她接了電話:“說什麽呀範安民?喝多了嗎?我這會累得要命,沒空聽你發酒瘋。”
  “你夠狠,真不是空口說白話威脅我,說重新找個男人馬上就找了,可是一定要住進這裏嗎?”
  葉知秋大怒,同時猛然醒悟:“你現在在哪裏?”
  “別裝了,我在我們的房子門口,出來吧。”
  “有病呀你,你別在那鬧事,我馬上過來。”葉知秋才出差回來,召集銷售部門開完會,然後回到家,照例累得不行,可是也隻好抓起外套匆匆出門。她下樓叫了輛出租,好在離得不遠,起步價就到了。
  上樓一看,自己家門前好不熱鬧,一個穿黑色西裝的物業工作人員帶著一個保安,正和範安民說著什麽。許至恒冷冷倚門站著,抱著胳膊,並不說話。可氣的是1603的西門和他女朋友小盼正一臉幸災樂禍站自家門口看得起勁。他們明明是認識範安民的,偏偏存心讓他下不了台,並不肯跟物業解釋。
  葉知秋橫一眼西門,西門咧嘴:“秋秋,我沒說什麽呀。”
  葉知秋不理他,先跟物業解釋:“不好意思,我是業主,這是個誤會,沒什麽了,你們請回吧。”
  她出租房屋前才去物業辦過手續,人家認得她,點點頭:“那好,請不要在公共部位喧嘩,免得其他業主投訴,我們也為難。”
  物業下去了,葉知秋轉向西門,小盼搶先說:“秋秋,你還理這賤男幹什麽,讓他死遠點不得了。”
  “你們消停下吧,不說幫我說清楚,還在這看熱鬧看得爽,進屋去,回頭我們再算這筆帳。”
  他們兩個很是不甘心地關了門。葉知秋剛要跟許至恒說對不起,範安民先開了口:“對不起,秋秋,我不知道你把房子租給別人了,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
  葉知秋冷笑:“這會說得真好聽呀,那我請問,我們明明說好了,你不再到這裏來,房子由我處理。你今天這樣不聲不響跑過來是什麽意思,捉奸嗎?我明白告訴你,我沒象之前許諾的那樣,隨便找個男人一塊住進來,你得謝謝我忙得實在是沒時間那麽幹。而且我要真那麽幹了,你也沒任何立場來管我。”
  範安民有點狼狽,遲疑了一下才說:“我隻是從樓下過,看到上麵亮著燈,想看看你在不在,我們本來說好要坐下來談談的。”
  “我說得很清楚,我眼下沒時間,騰出時間一定會坐下來跟你把帳算清楚,把錢打給你,你這麽迫不及待嗎?那好,我們現在就談好了。”
  “錢錢錢,說來說去就是談錢,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除了談錢,我們還能談什麽呀?敘舊?得了吧,”葉知秋保持著那個冷笑,可是燈光下笑意十分慘淡,“我們在演二流肥皂劇嗎?可那也得有觀眾才有意思吧。”
  說到觀眾,兩人同時看向許至恒。
  許至恒不免有點臉紅,因為他剛好現在沒不耐煩的情緒,倒看得有點帶勁了。可是公然當觀眾總有些難以為情,隻好一本正經;“葉小姐,我不希望以後再發生這樣的事情。”
  葉知秋再對著許至恒,隻好放低姿態了:“不好意思,許先生,打擾你了,以後不會這樣了,再見。”
  她徑直過去伸手按了電梯。許至恒關了門,聳聳肩,回去看下自己的冷咖啡,不禁好笑。他從來不看肥皂劇,而且和以前曆任女朋友都是友好分手,再見也是朋友。眼前兩人夾纏不清鬧成這樣,他還真是很是好奇加新鮮。
  葉知秋和範安民都一言不發乘電梯下到了一樓,葉知秋拔腿往小區外走,範安民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上車,我送你。”
  旁邊的臨停車位上是一輛嶄新的奔馳SLK280,銀灰色車身在路燈下閃著幽幽的金屬光澤。葉知秋看看車,再回頭看範安民,範安民在她的目光下痛苦地移開視線,鬆開了手。
  “去青年城樓下的那間咖啡館等我,我先把單據什麽的拿下來。”她頭也不回走出小區,揚手招了輛出租車回自己租住的地方,單據早就整理好,放在一個文件夾裏,她拿上筆記本和這個文件夾,再匆匆出來下樓去約好的咖啡館。那輛新得眩目的奔馳已經停在門邊了。
  她推門進去,範安民正坐角落一個位置上,她走過去坐下,叫服務員來壺水果茶。然後打開筆記本,從文檔裏找出早已經打好的一份清單,將筆記本掉個方向推到範安民麵前:“你看一下吧,有什麽異議,或者是我記錯的地方,可以修正。”
  這是一份非常簡明扼要的清單。
  濱江花園B座1601,麵積97平方,房屋總價:698400元。
  首付:280000元(範安民出資15萬元,葉知秋出資13萬元)
  已還款:3960元/月*14月=55440元(葉知秋出資)
  裝修及家俱電器:162731元(下附明細及單據,範安民出資20000元,葉知秋出資142731元)
  範安民臉色鐵青,一把推開筆記本:“你這是什麽意思?侮辱我嗎?”
  葉知秋將筆記本扶正:“我哪有那個閑心?你要跟我一樣連著出差,下了飛機是火車,出了火車站是長途汽車站,就知道我沒一點點侮辱人的力氣了。隻想快點把這倒黴事了結了是正經。”
  範安民頓時啞然,停了一會說:“你瘦多了,氣色也不好,秋秋。這樣拚命不是辦法,今年索美年底這麽忙嗎?以前出差也沒這麽多呀。”
  葉知秋並沒打算告訴前男友自己換了工作:“我們談正事好不好,我還得早點回去休息。如果你對這個明細沒有異議,我們商量一下怎麽處理這房子吧。我的想法是,你前後出了17萬,我給20萬你,你跟我一塊去做合同更名,更名費用由我出,把房子換到我一個人名下。當然這個你可能會略有點吃虧,房子眼下漲價了大概超過30%了。不過考慮到這房子的價格是我拿到的優惠價,二手變現會有很多損失,我覺得我的提議應該算是合理。”
  範安民咬牙看著她:“我沒打算拿這個錢。”
  葉知秋嗬嗬笑:“就算你不要,你媽也會跑去我家要呀,我可丟不起這個人,更別說我爸媽了。再說我留著這兩錢不腥不臭的算什麽,你給我的青春補償費嗎?我的時間也不止值這點錢呀。”
  “是我對不起你。”
  “好啦,我們別跟複讀機一樣老重複這幾句話好不好。講重點,你要同意,我們就約定時間,我跟開發商約好去把更名辦了,然後各走各路。你要覺得這價格不合適,可以現在商量。適當範圍內我可以考慮,不可以獅子大開口,不然幹脆把房子賣了錢按比例分得了,前提是你先付一半裝修款給我。”
  “我們一定要談得這樣傷感情嗎?你把我當什麽人了,居然想到我會獅子大開口,就算分了手,我們也相愛過呀。”
  葉知秋又是一個苦笑浮上來:“你用那種理由跟我提出分手,我們就沒感情可言了,還有什麽可傷的。別逼著我再拿出力氣來恨你,我真是累了。”
  “你哪來的錢,前年買房,去年裝修把你的錢全折騰進去了,現在拿什麽來給我?”
  “我不會給你開空頭支票的。現金,放心吧。別這麽看著我,我沒找著賣身的地方,所以還是賣藝來著。我的錢,來路很明白。”
  範安民的臉一下變得蒼白,他凝視葉知秋:“你終於肯講出心裏話了,你鄙視我,瞧不起我,覺得我是賣身,對不對?”
  葉知秋看下窗外的奔馳,揉一下自己的臉:“我不能再對著你裝笑容了,好累。那個方案你同意嗎?同意的話,我明天去約開發商,盡快辦好,唉,見鬼,但願有時間辦。最後拜托你一件事,收了錢後請你媽媽不要再對著我父母旁敲側擊了,以後就裝不認識吧,這個要求好象不算過份。”

  第 4 章
  葉知秋背著筆記本,拿著文件夾,強撐著走進自己租住的大廈。連日出差透支的體力,再加上這樣上上下下折騰幾趟,終於讓她吃不消了,她靠到牆上,合上眼睛試著緩口勁,隻想,要死也好回家裏躺著死比較舒服吧。一隻手拍下她,她睜開眼睛一看,鬆了口氣,站她麵前的是她的校友戴維凡。
  戴維凡是美院景觀裝置專業畢業,高她兩屆。此人長得高大健美,相貌英俊,讀書時就有校草之名,經遊說進了美院的模特隊,自然和讀服裝設計專業的葉知秋認識。兩人很談得來,各自畢業後,戴維凡和他好友張新開了一家廣告公司,也經葉知秋介紹,接了不少服裝廣告生意。當年戴維凡和張新剛掙了點錢,都受開發商廣告的誘惑,買了這裏的單身公寓,比鄰而居。而葉知秋去年急著找房子,剛好張新搬去和女友同居,就租給了葉知秋,租金算得很是優惠。
  “你怎麽了,站這裏吹冷風,臉色這麽差。”
  “老戴,你簡直是救命的恩人,扶我上去,我快不行了。”
  戴維凡接過她的筆記本和文件夾,扶住她:“要命,你這樣子,我送你去醫院吧。”
  她有氣無力搖頭:“沒事,就是累的,睡一晚上就好了。上去吧。”
  戴維凡知道她換了工作,很是勞累,於是半扶半抱,將她送回了家,一邊開玩笑:“在公司架勢擺得跟無敵金剛一樣,這會這德性了。”
  “趁我現在死狗了,使勁嘲笑我吧。”葉知秋脫去外衣、踢掉鞋子倒上床,“謝謝幫我把門和燈關上,晚安。”
  戴維凡帶上了門,黑暗中葉知秋疲乏地合上眼,她知道妝也沒卸澡也沒洗,這樣下去,真是越來越邋遢了,但是哪有力氣再動一下。這固然是快兩個月高強度出差加上腦袋一刻不停籌劃下一步市場計劃給累的,可和範安民打交道就更雪上加霜了。
  剛才在咖啡館裏逞強說自己賣藝,不過這樣的勞心勞力,根本是連身也賣了。一念及此,她隻覺得淒涼。不過身體疲乏也有好處,還來不及多自傷自憐,一轉眼就昏昏沉沉睡著了。
  到底還是年輕,熟睡一晚,人好象還了魂,精神了許多,葉知秋早上忙忙把自己收拾整齊出門上班。她已經將信和的幾個主要市場情況基本摸清,一路上也將大致的市場管理思路擬好。
  信和規模比索美小,倒有小的好處,不必象以前見老板那樣還要預約。葉知秋才在辦公室坐定,老板娘劉玉蘋就走了進來,還帶了個高挑女孩子。
  “小葉,來見見我女兒,沈小娜,剛從法國留學回來,她學設計的以前也是美院服裝設計係畢業的,是你師妹。”
  葉知秋起身和沈小娜打招呼,暗暗苦笑,民營企業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到了服裝企業,更是夫妻店比比皆是。信和正是典型的例子,老板沈家興以前管市場,現在移情去搞小規模地產開發了,老板娘劉玉蘋管生產、設計與開發,老板的弟弟沈建設管采購。此時又回來一個學設計的女兒,可想而知也是會派上用場的。不過這也不關她的事就是了。
  果然劉玉蘋說:“我準備讓小娜把設計這一攤子管起來,以後你們要多溝通。”
  沈小娜大概二十四五的樣子,高挑的個子總有170公分以上,健康的小麥色皮膚,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妝化得細致明豔,眉目和她父親長得頗為相似,大冷天穿著白色深V領毛衣,渾不在意地露出大片肌膚。這會正滿是好奇地打量著葉知秋,在心裏掂量母親剛才說的話,覺得她實在不象值得拿20萬硬砸才挖得過來的樣子。
  葉知秋客氣地再次跟她點頭,然後請她們坐下,拿出自己擬好的銷售管理辦法、假期促銷方案、庫存清理方案給劉玉蘋看,劉玉蘋看得連連點頭:“到底你在索美做過,現成的方案一看就成熟可行。”
  葉知秋哭笑不得:“索美的情況跟信和是兩回事,不可能照搬他們的銷售結構。您慢慢看,畢竟本公司的情況您最熟悉。”
  送走她們母女倆,葉知秋想起索美正規的管理,再對照眼前的一團亂麻,真有隔世之感。可是就這種管理水平,也不妨礙沈劉夫婦倆人掙來偌大一份家業。難怪人家都說服裝業門檻低,難怪從索美出去的人大半選擇了自己創業,象她這樣為了20萬就把自己累得賊死的,說出去恐怕要惹人笑話了。
  劉玉蘋現在對葉知秋很是倚重,第二天,和她一塊再次召集銷售部門開會。基本就照她的方案執行了,不過她畢竟對信和的狀況更有譜,私下建議葉知秋把一些針對代理商比較嚴格的管理方案延到春節過後再說,這個建議有它的道理,葉知秋自然點頭同意了。
  本來銷售經理對於葉知秋並不服氣,看她年紀輕輕,說話和顏悅色,隻想哪怕她是來自索美的空降兵,也未必能翻起什麽大浪。可是她上任就先去出差,回來把各人負責的區域情況說得明明白白,哪些地區銷售下降,哪些地區代理商維護出了問題,哪些地區換貨率不正常……一一道來,大家各自驚出了一身冷汗,管理製度不嚴謹的情況下,差不多人人都有幾筆濫帳。加上老板娘眼下的姿態,再沒人敢公然拿大了。隻是他們都是跟了沈劉夫婦多年的老臣子,多少都抱了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的心思。
  沈小娜眨巴著眼睛看葉知秋講話,再看下麵眾人的神情,不能不生出佩服之心。她一向散漫,不服父母管束,父母萬般無奈,將她送去法國念設計,不過也隻有她自己清楚自己到底學到了多少。
  一回來她媽媽就把設計總監的名頭給她掛上了,聽著威風,可是對產品她並沒多少發言權。三個設計師都做了好幾年,是她媽媽也要嗬哄著才肯做事的那種人,聽到她的建議或者當耳旁風,或者幹脆說:“要不你來出幾款我們看看得了。”噎得她差點倒仰,這才知道,自己還真不是拿了尚方寶劍就能大殺八方了。
  眼前葉知秋看著隻比自己年長兩三歲,中等身高,看著瘦弱,臉色也有點蒼白,可是舉止老練鎮定,笑盈盈看著眾人,一雙眼睛掃過,好象把所有人反應盡收眼底,講起話來條理清晰,字字含威,偏偏又不動聲色。而市場部的銷售經理,要遠厲害過那幾個斯斯文文的設計師,居然一下被她震得做聲不得。沈小娜瞟一下她媽媽,果然她眼裏這會全是收不住的笑意,顯然在得意自己的20萬花得值。
  沈小娜有點氣沮,她知道劉女士疼是疼自己,可是大概也真巴不得正站在那口若懸河的女孩子是她女兒才好。
  她父母在她很小時開始經商,先是南下進貨做服裝店生意,積攢了第一桶金後開始辦廠,算是白手起家,不可謂不艱辛。對她自然疏於照顧,很多時候都將她寄放在老同事陳叔叔家裏,弄得她和陳叔叔一家比和父母要親近得多。好容易生活安定下來,父母又弄來指標,給她添了一個弟弟,仍是沒什麽空多管她。這種情況下,她要成長得乖順,倒也離奇了。
  沈小娜也沒惹出什麽大事來,隻是讀不進書、任性、貪玩、對父母愛理不理,父母看她的目光不免就總帶了點自知沒有盡責的理虧再加恨鐵不成鋼的矛盾。她這麽一想,心裏略略一酸,索性起身就走了出去,懶得再聽了。
  葉知秋並不在意沈小娜的離席,她清楚知道沈大小姐那個設計總監的頭銜比不得自己的銷售總監來得實實在在,設計還是牢牢被劉玉蘋抓在手裏。
  她聽說了沈小娜在設計師那碰的壁,也基本同意她對本公司出品服裝“老土”的評價。可是信和公司多年中規中矩的設計已經有了廣大的市場和穩定的消費人群,目前她的全套銷售策略就是配合這樣的產品做出來的,她可不希望立足未穩就開始搞產品調整,那樣隻會弄得她更累。
  開完會回了自己辦公室,長籲一口氣。她打電話給鄰居西門,西門是濱江花園開發商秦總的侄子,她請他幫著和他叔叔做交涉,把合同更名辦下來。眼下風聲越來越緊,傳說房地局為了規避樓市風險,對於合同更名審查日趨嚴格,不得不請西門出麵了。
  其實當初買這房,還是前任老板曾誠出麵給她弄來的優惠價,他和開發商的交情非淺,隻是葉知秋哪裏還好意思再去找他。
  說起和西門的認識,也算是好笑。他們家全是做建築和房地產開發生意的,頗有實力,西門也是早早被他爹送出去留學,回來後國進了家裏的房地產公司,理所當然坐個經理的位置,也挑了一套房子自住。
  葉知秋開始裝修時,他也裝修。隻是葉知秋全是自己設計,她美術功底在,加上多年櫥窗賣場布置鍛煉和自己的審美,房屋略略成型,西門和他女友小盼就驚豔了,對自己高薪聘請的設計公司很有點不滿。等到葉知秋開始軟裝,他們倆就厚著臉皮上門請教。好在葉知秋很隨和,隻要有時間,就願意指點他們。西門大喜,遞上名片自我介紹。葉知秋看著他的英文名字堂皇印在背麵:Simon Qin,老實不客氣笑著念道:“西門……慶。”
  本地人發音一直對後鼻音就分不大清,這麽把英文名字漢化,確實太有喜劇效果了,小盼頓時哈哈大笑。大名本是秦湛的Simon Qin哭笑不得,可是兩個美女笑得這麽開懷,他也隻好笑著威脅小盼:“你想當潘金蓮就直說。”
  小盼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接下來西門這個稱呼算是傳遍了他的朋友圈子,一來二去,他也隻好默認了。他們和葉知秋、範安民年齡都差不多,很順理成章地成了朋友,有時也會約著一塊吃飯或者唱歌。說起來範安民和別的女孩子開始出雙入對,葉知秋正在外地出差,還是小盼看到,馬上打電話通報給葉知秋的。
  後來葉知秋不大和西門他們聯係了,一來是換了工作忙得腳不點地,二來也真不想聽小盼在自己麵前聲討範安民。一想到這,葉知秋就有些黯然。那樣急怒攻心地匆匆趕回來,那樣懷著僥幸隻希望是小盼大嘴巴弄錯了地小心發問,那樣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範安民說出“對不起”三個字……實在再也受不了別人在自己麵前提這件事。
  西門得意洋洋告訴葉知秋,事情基本搞定,他叔叔居然對她有印象,記得她是由曾誠很正式介紹來買房,馬上答應了,叫她約好時間過來。
  葉知秋慚愧,想不到還是要沾前老板的光,想起曾誠,略略有些悵然。也隻有趁這會有空,馬上拿手機打範安民的電話。
  範安民很快接了電話:“秋秋,你好。”
  “你好,你看這兩天什麽時間方便,我們約一下,去開發商那邊把合同更名做了吧。”
  範安民沉默良久,才說:“好吧,你一定要這樣,我也無話可說,不過,我隻收我出過的17萬,不答應的話,我就不過來了。”
  多出少出這3萬,對葉知秋意義不大,她知道範安民的堅持無非是想讓他自己心裏好受一點,她也並沒有賭一口氣,一定要拿錢砸得他慚愧至死的勁頭:“隨便你吧,我無所謂,隻要你媽媽不要以這個為借口再生事就好。”
  範安民苦笑:“秋秋,眼下我手頭沒那麽多錢,我的意思是再等等,等我手頭方便了,自然會拿錢去搪塞了我媽,不會讓她再說什麽。你又何必非要這麽急著做更名。”
  “因為我不想和你或者你家有任何牽扯了,我說得夠清楚了吧。至於你手頭什麽時候方便,那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別讓我對你再起不好的聯想好嗎?我覺得整件事已經夠讓人難為情了。”
  範安民又是一陣沉默,葉知秋不耐,正要說話,他開了口:“我是活該,沒什麽可說的了。你說時間,我準時過來就是了。”
  葉知秋翻下自己的日程安排,隻明天下午有一點時間去看市內幾家商場,可以抽時間辦下私事:“明天下午三點,開發商公司門口見麵,可以嗎?”
  範安民沒有異議。
  葉知秋第二天準時過來,範安民已經等在門口了,正靠奔馳車站著抽煙,他大學時染上煙癮,後來在葉知秋的強烈要求下已經戒了好長時間,眼下看他拿著煙站在寒風中的樣子,葉知秋歎口氣,當然不會再去管他,範安民掐滅煙頭,隨她一塊進去。
  前台小姐一通報,西門迎了出來,他根本不看範安民,隻跟葉知秋打招呼,把他們帶進他叔叔的辦公室。葉知秋以前被曾誠介紹給他過,他很是客氣:“曾總的部下,我肯定會給麵子的。”他叫來銷售部一個經理,“協助葉小姐做更名,我們這邊的更名費就不要收了。”
  葉知秋吃了一驚,她事先已經打聽清楚,更名費這一塊可多可少,各個開發商收得不一樣,少則1萬,多則3到5萬。但做了更名,比辦下房產證再重新交大筆契稅換證要省事且節約得多。她隻想找西門出麵能少出一點,沒想到曾誠的麵子這麽大,同時更有點汗顏。她心疼自己辛苦賺來的錢,當然沒誠實到馬上說自己已經辭職了,和曾總沒有關係,隻和秦總握手致謝。
  隨銷售經理出來,他詳細解釋了辦理合同更名的環節,葉知秋才知道,敢情這事也算不上簡單。除了開發商要重新出具並簽定房屋買賣合同外,還有申請更名、申請解押、申請按揭一係列手續要辦。得去銀行解押,領結清證明去房產局撤消抵押備案領取他項權益證,重新去銀行抵押,由銀行放款給前業主之一也就是範安民。而每一步驟,差不多都得她和範安民同時到場。
  葉知秋好不煩惱,她一來愁自己時間不夠用,二來真不想再和範安民這樣糾纏不清了。可是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哪怕狠下心來認賠裝修款賣房,恐怕也離不開要和他打交道,隻得苦笑著謝過西門和銷售經理,約好了下一次辦具體手續的時間,告辭出來。
  外麵天氣陰沉,範安民滿心想送她,卻不敢再開這個口了,隻看著她。葉知秋此時沒情緒再理會他,說了再見,招手攔停出租車坐上去,準備接著去商場巡視;想了又想,抽出手機,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了前老板曾誠的號碼。

  第 5 章
  曾誠接了電話,聲音很平和地說:“你好,知秋。”
  葉知秋簡直有點囁嚅:“曾總,您好。有個事情想和您說一聲。我剛剛找萬豐的秦總辦房屋合同更名的手續,他說看您的麵子,不要我的更名費。我……沒和他說,我已經沒在索美做了。對不起。”
  曾誠先是一怔,隨即忍不住笑了:“知秋,你說走就走,也沒和我說聲對不起,居然倒會對這也覺得過意不去嗎?”
  葉知秋大窘,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了。
  “跟你開玩笑呢。沒事,我的名字還能幫你省點錢,也算有麵子了,別放心上。不過你不是打算用那房子結婚的嗎?為什麽還要更名,準備賣嗎?”
  除了在索美做設計師的她的同學辛笛,葉知秋沒和公司任何人講自己的情變,而辛笛從來不愛多嘴。此時她還是有點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隻好盡量簡化事實:“房子準備變更到我一個人名下,去做個手續,不打算賣。不好意思,曾總,打擾您了。”
  放下電話,她鬆了口氣,出租車已經停到了本市一家大商場門口,她付了錢下車,進商場直奔二樓女裝部。先大致掃一下所有櫃台,再看信和的賣場。以前在索美工作,一樣看過信和,可是那時隻是一帶而過,根本沒花心思。因為在她看來,信和的服裝既沒太大特色,布置更是普通,沒什麽參考價值。此時在信和工作,站的角度不一樣,看得十分仔細,也十分無奈,隻想光賣場布置和店長培訓這一塊的工作,恐怕以後就會占她很多時間。
  正想得出神,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正是她的同學辛笛,她們當年一塊考進索美設計部實習,不過辛笛的設計才華遠高於她,順利留在了設計部,幾年時間成為了索美主要品牌的當家設計師,曾誠也出資給她在重要的服裝展上做了發布會,在業內算得上功成名就小有名氣了。
  葉知秋並不意外在這碰上她,做銷售和做設計的基本功課都是得逛市場逛商場。她們倆人的友誼從學生時代開始,關係一直很好。辛笛長著一張看著稚氣的娃娃臉,個子不高,她時常對自己的身高引以為恨,說做發布會時最後總是設計師出場亮相,她從兩旁高挑美豔模特中穿行而過,實在是一場噩夢。
  葉知秋從來不理會她的無病呻吟:“我要有你那樣的設計才華,寧可隻長到1米58就停止發育。”
  她不是空口安慰好朋友,而是說的實話。美院讀服裝設計的絕大部分是城市孩子,家境富裕的有、美貌出眾的有、才華過人的有、特立獨行的有、舉止瘋狂的有、身高傲人的也有。
  她的學生時代是很黯淡的,家境普通,秀麗的長相在那個俊男美女眾多的環境裏說不上起眼;個子到1米65就不見長,也沒可能去模特隊混上一個位置;設計方麵的才華普通,不象辛笛從學生時代就開始參賽拿獎;舉止受她要求嚴厲保守的父母影響,從來中規中矩。到找工作時幾度碰壁,她的確對未來一片茫然,時時羨慕自己的好朋友。幸好遇到了曾誠知人善任,才算找到了自己的職業定位。
  想到曾誠,她隻覺得有點說不清的難受。辛笛打量她:“你這什麽表情呀女人,難道辭職了連我也不想再看到了嗎?”
  葉知秋笑了:“去樓下找個地方坐坐吧。我們就別一塊逛了,指不定別人看到了會說什麽呢。”
  的確,盡管全市有近3000家服裝企業,可服裝這個圈子並不大,兩人都算在業內有點小名聲,現在各為其主,再公然一塊在商場走動,必定要招來不必要的猜測。
  出了商場,找間咖啡館坐下,辛笛看著葉知秋:“你在減肥嗎?這樣子快趕上得厭食症的模特了。”
  葉知秋點了咖啡,再加上一份提拉米蘇:“我來吃給你看,讓你知道什麽是食欲良好。”
  等點心拿上來,辛笛看葉知秋大口大口吃得很香,倒是放了心,嬉皮笑臉調侃她:“你看看你穿的這套衣服,嘖嘖,真難看,活活把你穿老了五歲,該不是信和出品吧。”
  葉知秋也笑,並不以為忤。她今天穿的是一身暗色千鳥格套裝,外麵是黑色係帶長大衣,樣式說得上保守端莊,不過不是信和的產品,而是一個外地牌子。本來服裝公司不比外企,對著裝沒什麽明確要求,一般辦公室工作人員大方得體即可,設計人員固然可以百花齊放,象她這樣做市場的更是隨她自己了。但她初去信和,還是收斂了隨性,盡量不穿以前穿得比較多的索美的一個副牌,而力圖打扮得符合銷售總監的定位。眼前辛笛穿得一向的披披掛掛,個人風格十足,當然看不上她打扮成普通白領模樣。
  “我馬上快接近信和的目標人群了,三十歲左右職業婦女,穿本公司出品的衣服也說得過去。
  “滾,不許這樣提醒我青春易逝,我還沒好好戀愛過,居然就要老了。“辛笛和葉知秋同歲,隻小她一個月。
  “戀愛也沒什麽好,倒是容易叫人老。”
  辛笛斂了笑,看著她,目光中充滿憐惜,葉知秋隻好強笑了:“嗨,別拿這麽默哀的眼神看我,都過去了,要是對著你我也不能隨便發點感慨,大概會鬱悶成內傷的。”
  “我借肩膀給你靠呀秋秋,隨時隨地。”
  “等你下次穿香奈爾出來再說,今天不希罕。”
  辛笛大笑:“說正經的吧。我覺得你走得真不是時候。”
  “要拿了年終分紅再走人,我會覺得更對不起老板。”
  “你跟我表忠心有個屁用呀。”辛笛長著甜甜一張娃娃臉,說話卻會時不時蹦出粗字,“而且我就是不理解你對老曾的這份忠誠,他給的待遇是不錯,可你賣命賣得就更不錯了,幹嘛要有負疚感。我隻是說你這個時候為了信和放棄索美有點不值。”
  “我缺錢呀,一分錢還能讓英雄末路呢,何況是那麽大一筆錢,何況我不是英雄。”對著辛笛,她從來沒什麽好隱瞞的。
  “你辭職以後,老曾找我談話,問我知不知道原因,我咬著牙說不清楚。不過明擺著他不信我的話,一雙眼睛看得我七上八下的。誒,其實我覺得,你跟他直說了,他肯定願意借錢給你度過這一關,以你的收入,一年兩年也能還清這筆錢,何必去接信和那個不好收拾的攤子。”
  葉知秋瞪她一眼:“小笛,你還嫌我的事不多呀,去跟老板開這種口,不是往自己身上招事嗎?傳出去指不定會給人說什麽了,更別說老板娘要是知道,還不得直接取我的人頭?”
  曾誠的妻子張易昕出了名的多疑,她奈何不了強勢深沉的曾誠,就隻有以千年防賊的心態防曾誠可能打交道的每個女人。葉知秋最初也受過她嚴厲目光的考驗,著實弄得有點狼狽。
  總算她比較乖覺,自覺和老板保持合理的距離,又挑個年終聯歡的場合,帶上範安民狠狠表演了一把恩愛,範安民的俊秀相貌和對葉知秋的溫柔體貼倒是打消了張易昕的疑慮,還不無羨慕地說:“小葉,要惜福,懂得珍惜好男人呀。”
  可是好男人哪是你珍惜就能留住的,此時她在心裏悵悵想著,不知道這句話是對自己還是對老板娘有感而發。
  辛笛在索美做的時間和葉知秋一樣長,自然清楚老板娘的做派。不過她不怕張易昕,一來她的娃娃臉讓人感覺不到威脅,二來她在設計上的天份,老板娘也不敢輕易得罪她:“講點花邊給你聽哦,據說老曾在和老板娘交涉離婚。”
  葉知秋差點給提拉米蘇噎著,連忙喝一大口咖啡,怔怔好一會:“這年頭,竟然就是沒有不變的感情了嗎?”
  辛笛笑道:“我以後肯定不找有錢男人……”她馬上把後半截話咽了回去,葉知秋的前男友範安民就不是有錢男人,可是感情要變化,有錢沒錢都是問題。
  葉知秋勉強一笑:“你別吞吞吐吐,反正我對男人真是沒什麽信心了,也不差多看一對鬧離婚的怨偶。”
  “我估計老板娘鬧也翻不起大浪來,老曾的手段,她哪是對手。”
  “多淒涼,枕邊人弄到分手已經夠可悲了,還要鬧,太寒心了。”
  “要你這麽悲天憫人呀。不過你走了也好,省得趟渾水。”辛笛對老板娘從無好感,此時突然呲牙一笑:“也難怪老板娘以前忌憚你,說來老曾的確對你真是不錯。別人要走就走,他幾時還會去過問原因。路易那麽大牌,拿辭職威脅他加薪,他不一樣不理嗎?也就是你,他還這樣反複追問。”
  路易是索美一手捧起來的設計師,略微紅了就鬧著漲身價,沒想到曾誠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先是晾著他,等他沉不住氣自己出去跟別的公司接觸,曾誠直接叫律師拿了合同找他,告訴他按合同認賠多少錢就可以走人了。可憐的路易輕狂是輕狂了點,哪見過這陣勢,隻有乖乖回來上班。到了合同期滿,沒等他開口,曾誠已經先發了話,請他另投明主。接下來路易隻有輾轉於規模遠不及索美的小公司,眼看一片大好的前途頓時黯淡了。
  葉知秋念及此事,頓時沒了替別人婚姻嗟歎的心思,也顧不上怪辛笛扯上老板的另眼相看會讓別人誤會,百般念頭一齊湧上心頭。曾誠的確沒為難她,他要翻了臉,自己哪能走得這麽輕易;再一想自己別也走上路易的老路才好,混的公司一家不如一家。想一想眼前信和銷售部門的亂勁,不由愁容掛上了麵孔
  “我要累死了,小笛,現在才知道以前在索美的工作強度根本算不上什麽。”
  辛笛拍下她的手:“你別死心眼,拿了點錢就恨不能把命賣給人家。我最近也留意了信和,雖然產品就那麽回事,可是中年婦女好它這一口,隻要他家的設計、生產不抽瘋,你花點時間能做上路的。”
  這倒是和葉知秋的想法一致:“嗯,現在隻盼春節假期快點來,我得好好休息一下,不然恐怕會壯誌未酬了。”
  兩人再隨意閑聊了幾句,喝了咖啡,出來說再見,各去忙各的。
  服裝企業一線工人多半是外來務工人員,臨近春節,早早就開始心神不寧,盼著放假返鄉,任老板許下再多加班費,也休想留他們多待一天。老板也知道這個情況,一般趕在農曆二十六、二十七就開始一批批吃年飯、發獎金、放假。這時卻是銷售部門最忙碌的時候,葉知秋提起精神上陣督戰,自己的事情隻能暫時放一放再說了。
  到了三十這一天,終於輪到她休息了,老板夫婦二人還很是隆重地找了間酒店,招待管理人員吃飯。他們都愛喝酒,而銷售部門更是傳統地無酒不歡。
  葉知秋雖然做銷售,但一向不肯輕易在外喝酒,女人在這方麵除非天稟異秉,否則拚起酒來很容易吃虧。不過此時初到信和,一個大包房,幾桌都是老板同事部下,老板娘劉玉蘋又酒量驚人,她要是一點不喝肯定說不過去,隻能先把話說在前頭:“最近勞累過度,白酒不行,喝點紅酒意思一下好了。”
  總算她的勞累大家都看在眼裏,現在略顯憔悴的臉色也很有說服力,沒人好意思來勉強她,但還是很喝了幾杯紅酒。老板照例地褒獎員工,展望前景,再加上拍胸許願,一場飯拖拖拉拉吃到快兩點才算結束。
  大家散場,葉知秋接一個電話落在了後麵。她最近實在疲倦,這會酒意上頭,不覺有點步態不穩,隻想早點回家休息,可是除夕這天,想攔輛出租車實在不容易,在酒店前站了半天,寒風吹得頭有點痛了,也沒見一輛空車。
  一輛灰色卡宴停到她麵前,她一看,居然是她的房客許至恒,開駕駛座那邊門出來看著她:“葉小姐,去哪裏,我送送你。”
  葉知秋一看到他,就不免想起那天在自家門口和範安民的爭執,老大不自在。可是人家客氣,她也不好不理,隻有同樣客氣道:“方便嗎?我住的地方倒是和你隔的不遠。”
  許至恒也是陪幾個部門經理吃飯出來,於穆成已經先走一步帶謝楠回了杭州,他正打算回去拿行李然後直奔機場,卻看見自己的房東葉小姐一個人立在酒店前招出租車,一輛輛車從她身前掠過,她皺著眉頭無可奈何看著,寒風將她的長發吹得飛揚,那張蒼白的麵孔讓他驀地想起那天在1601門前燈下那個慘淡的笑容,心裏不禁一動:“上車吧。”
  葉知秋上車報上地址,許至恒來了不過三個月,本地道路有點複雜,不過好在車上有車載GPS,他輸入目的地,規劃好道路,專心開車。車內暖氣撲麵而來,加上那點酒意,葉知秋頓時覺得有點睡意朦朧,她並不想在個陌生人車上睡著,隻好拿出手機擺弄,上麵全是一條條的拜年短信,她也懶得動腦筋,順手將張三的轉發給李四,李四再轉給王二麻子。手機突然一響,電話進來,一看是前老板曾誠的號碼。
  “知秋,太沒誠意了吧,發條拜年短信給我,居然還帶著別人的名字。”
  葉知秋大汗,暗想果然喝酒誤事,她隻注意內容不要語帶曖昧,卻忘了把人家落款的名字刪去:“對不起曾總,剛才是不小心按錯了,這會正在挖空心思給您編個不落俗套的呢。”
  “你就編吧你。我給你發了一條,注意看看,不要再順手轉發給別人了,過個好年,再見。”
  短信提示音一響,她連忙打開:抓一手好牌並不難,把一手壞牌打好則需要智慧;永遠不要為錯過你的那個人難過,你值得更好的。
  她握著手機發怔,知道自己在信和的處境以及和男友的分手恐怕前任老板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這樣的鼓勵,讓她不能不感動。
  “葉小姐,到了。”
  葉知秋收起手機,拎起包對許至恒一笑:“謝謝你,許先生,新年快樂,再見。”
  許至恒數次看她的笑都是要麽客套,要麽帶著苦澀之意,此時卻笑得眉眼彎彎直達眼底,十分溫暖,倒不禁小吃了一驚,同樣笑道:“你也一樣,再見。”

  第 6 章
  葉知秋不過是上樓收拾一下東西,換件衣服。媽媽老早就打來電話,叫她回去吃團年飯,她再渴望馬上就倒頭大睡,也不敢除夕不歸。
  下樓來照例在寒風中站了好一會才攔到出租車,車子駛上大橋,也是照例開得緩慢,她一路瞌睡著,直到司機說到了才驚醒。
  她父母家住江對麵一個很大的老國企宿舍區裏,這個國企由於政策、管理等各種原因,早已經停產,工人下崗,大勢去矣。可是當年的規模實在驚人,宿舍區位於江南這邊很好的位置,和所有的老宿舍一樣缺乏規劃,樓間距狹小,各個不同年代的房子並存,既有五十年代仿蘇聯建築風格的走廊黑暗的三層樓紅磚房,也有上世紀九十年代建起來的方方正正毫無特色可言的標準磚混結構一梯兩戶七層樓房。
  葉知秋的父母都已經提前辦了所謂內退,每月工資加起來不到2000元,哪怕在這個消費不高的內地城市,也算一個窘迫的數字,更何況醫藥費用報銷很成問題。大概從四年前起,葉知秋就承擔了養家的一部分擔子,賺的第一筆錢正好給父母湊起來解決了住房的產權。
  她的收入在本地她這個年齡來說,應該算是很不錯了。她也習慣了出租車出入節省時間跟體力,但肯定不敢叫車子直接開進宿舍區,給父母看到,一通不節約的數落是免不了的。
  可是她沒走上幾步,迎麵碰上的人讓她懊悔自己下車太早,真不如回家聽數落比較合算一些。
  站在她麵前的是範安民的媽媽,拎了大大的超市購物袋,顯然才買東西回來。她看到葉知秋,馬上走過來,一副準備深談的樣子。
  這是個萬人大廠,範安民和她同是本廠職工子弟,他們的父母以前是同事。她沒辦法和前男友分手即成陌路,除了共同買的房子糾葛在一起有待分割以外,雙方的父母眼下還是鄰居。
  葉知秋看著這個一度差點被她叫媽媽的女人,很是發愁,隻能勉強一笑:“阿姨您好。”一邊不停步地向裏走著。
  範媽媽緊緊跟上她的腳步:“小葉,最近很忙吧。”
  她隻“嗯”了一聲,可是知道就算不“嗯”這一聲,也擋不住對方的交談欲望,突然想起如果不讓她說個夠,恐怕又會跑去自己家騷擾自己的父母,馬上止住了腳步,正色看著她:“您有什麽事嗎?”
  範媽媽也連忙煞住身體站定,有點尷尬地看著她:“小葉,以前我一直拿你當親生女兒看待……”
  葉知秋和氣地笑:“過去的事不用再提了。”
  “那阿姨就直說了,安民打算四月份結婚,雖然說女方家境很好,但我們家安民很好強,不願意事事靠她家,不然以後恐怕也難做人。我和你父母都是同事,大家的家底都有數。當初你們合資買房,基本我們家就掏空了所有積蓄來支持你們……”她拉拉雜雜地說著,葉知秋不想再聽下去了。
  “阿姨,範安民沒告訴您嗎?我打算出錢把他那一部分產權買下來,過年以後就去辦具體手續,應該不會耽誤他的婚期。”
  “這麽說你有錢了?唉,安民一直說你買房裝修把錢花光了,叫我不要提這事,我們一說,他就心煩拔腿要走,你也知道,他是個念舊的孩子,總覺得對不住你。其實年輕人沒結婚分分合合都是正常的,這一點你就比他灑脫得多。江邊那個房子,現在應該漲了不少吧。”
  葉知秋靜靜看著她,直看到她目光躲閃了一下才說:“前幾天我和範安民已經就這事達成了協議,我自認我的提議是很公平的,具體您可以回去問他。如果你們商量後覺得不妥,請讓他直接再來跟我談,他有反悔的權利,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不希望以後再跟您來談這件事,更不希望您再去和我父母談這件事。”
  “如果你們能商量好那就是最好了,我還得回去做年飯。小葉,有空還是去我家玩。阿姨一直很喜歡你的。”
  她提著袋子匆匆走了,葉知秋哭笑不得,搖一下頭,朝自己家走去。
  老宿舍區盡管雜亂無章,可是有一點很不錯,從一開始所有空地都種了樹,大部分是法國梧桐。幾十年下來,這些樹已經高大挺拔,到了夏天綠蔭如蓋,遮天蔽日,十分涼爽怡人。現在正是隆冬,光禿禿的枝丫伸展著,也在很大程度上掩飾了亂搭亂蓋的不美觀。
  葉知秋家住六樓,算是一套半新不舊,朝向、格局還不錯的小兩房一廳,比那些共用廚衛、光線陰暗的老宿舍樓條件要好得多。
  爸爸媽媽看她回來都很開心,他們心疼女兒在外麵打拚得辛苦,更心疼她的情變,隻一味做了滿滿大桌的好吃的,眉開眼笑讓她吃。
  葉知秋樂得放量大吃,她在外麵成日除了盒飯就是應酬,實在沒什麽營養可言,此時桌上全是她愛吃的菜,外加一罐濃香四溢的雞湯。除了要不停接電話發短信以外,倒算是很放鬆了。
  晚上她也不看春晚,關掉手機洗了澡倒頭便睡。本市才對春節期間煙花鞭炮燃放有條件開禁,可是宿舍區密集的爆竹聲一點也沒吵醒她。她一覺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起來洗漱一下吃了飯,居然又跑回床上繼續睡。
  父母理解不來這樣超長的睡法,坐在客廳裏相對發愁,覺得女兒一定是受不了和範安民的分手,所以不想出門見人。
  也難怪他們有這樣的想法,葉知秋在去年深秋麵無表情告訴他們她和範安民分了手時,他們的震驚來得遠比葉知秋知道範安民移情別戀時要大。
  “哪有這樣兒戲的,房子都一起買了,又花了那麽多錢裝修,基本上這邊的同事熟人都知道你們要結婚了,現在怎麽收場?”當了一輩子機械工程師的父親氣得手直哆嗦。
  葉知秋默然不語。
  母親知道女兒的小小倔強,放軟聲音哄她:“秋秋,這種事不能賭氣呀,兩個人要過一生,就得相互容忍體諒,不能一點小事就說分手,很傷感情的。”
  “範安民喜歡上了別的女孩子,我們不可能再在一起了,爸爸媽媽想開一點吧,這種事出在結婚前比較好,別人要問起來,直接說我們合不來分手就完了。”葉知秋隻能很合情合理地說。
  “你說得輕巧,說分手就分手,那房子怎麽辦?裝修的錢基本上全是你付的,難道可以分成兩半?”父親一向脾氣急躁,哪裏受得了女兒這樣的若無其事。
  “我想辦法吧,您別操這個心了。明天還得上班呢,我先過去了。”
  她上班遠,早幾年就開始在江北那邊租房子住,父母也隱約知道後來她在和範安民同居,當時隻想兩人感情這麽好,房子也合買了,隻差商量具體婚期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管,可是怎麽想得到會突然這樣。
  接下來女兒忙於工作,照例一周最多回家一次,回來也閉口不談此事,她的消瘦憔悴父母看在眼裏,不忍心再去逼她。
  可是隔不了多久,範媽媽找上了門,很是委婉地談起房子的分割,話裏話外的意思無非以下幾點:沒結婚分手是正常的,年輕人有自己的選擇也是正常的,不要想著用房子困住彼此,他家出的那十多萬對他們不是一個小數字,早點分清楚比較好一些,也免得耽誤兩個孩子的終身大事。
  可憐葉知秋的父母都是工廠的技術人員,哪裏有麵對這種場麵的經驗,居然被範媽媽說得麵紅耳赤,倒好象自己的女兒吊著人家不放,做了很大的虧心事。送走範媽媽,爸爸馬上給葉知秋打電話,劈頭蓋臉發了一通火,勒令她盡快把房子處理掉,別害得父母丟人現眼,在這邊難以做人。
  葉知秋接這通電話時正在鄰省一個大商場監督賣場改造,她隻氣得手足冰涼,一口氣堵得胸口發痛,眼前發黑,搖搖晃晃走到安全樓梯那就地坐下,一時覺得萬念俱灰。
  過一會電話又響,一看還是家裏號碼,她幾乎不想接了,可是再一想,恐怕父母在家裏也氣得夠嗆,說起來也算是自己無能,連累了二老受氣,哪裏還有資格賭氣呢?隻能接聽,這次是媽媽打過來的,她心疼女兒,已經和葉爸爸大吵了一通,此時忙著來安慰葉知秋:“你別把你爸的話放心裏,他是氣糊塗了,差多少錢,我們來湊,還給他,和他們家一了百了,這樣刻薄的女人,沒做成你婆婆也算你走運了。”
  葉知秋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哪怕在和範安民談到絕望時,她也忍住沒有落淚,幾個月的鬱積此時在這個異地冰冷的樓梯間一齊迸發了出來,她隻哭得聲噎氣短,母親那電話那頭也跟著哭,一邊哭一邊罵他父親:“要是秋秋有個什麽,我就和你拚了,哪有你這樣當爹的,這樣逼自己的女兒。”
  最後還是葉知秋先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啞著嗓子安慰媽媽:“我沒事的,媽,你別跟爸爸吵了,我過兩天回來就一定把這件事解決好,不會再跟他們家拉扯不清的。”
  她去洗手間洗臉,紅腫著眼睛回去繼續做事,先隻當頭疼是情緒激動的原因,可是晚上回酒店就開始發燒,隻能再自己掙紮著去醫院檢查輸液。看著吊瓶發呆的工夫,依然不停接到電話,先是曾誠打來問她裝修進展,她才記起居然沒做例行的匯報,隻好道歉。
  “怎麽你的聲音這麽沙啞,不舒服嗎?”
  “沒事,剛才吃得太辣,不適應。”她馬上有條理地匯報了這邊的工作進度,曾誠囑咐她注意身體。
  才掛不久,又有電話進來,這次居然是範安民打來的。
  “秋秋,對不起,我剛回家,才知道我媽去過你家,我說過她了,你別為這事生氣。”
  “範安民,殺人也不過頭點地,我們隻是分個手而已,我也答應了籌錢,你們用得著這樣嗎?”
  “秋秋,我說了,這肯定不是我的意思,你現在在哪,我過來給你解釋。”
  “不用再解釋,我們早沒什麽好說的了。不管是去賣房也好賣身也好,我回來就跟你把這房子了結掉,你或者你家裏人要敢再去我家騷擾我父母,就別怪我把事情做絕,到時候大家都下不了台。”
  “我們的房子隻是合同房,哪那麽好賣,我都說了這房子由你處置,我不會再去的。至於我媽媽,我來說服她,保證不會再去打擾叔叔阿姨,我真的很抱歉,我馬上去你家道歉。”
  “你不要多此一舉,範安民,我明明白白跟你講,你和你的家人都再不許踏進我家半步,不然有什麽後果你自己去想。”
  葉知秋不等他再說什麽,掛了電話,叫護士來拔了針,冒著冬天的寒風,打車回了酒店,馬上給之前三番兩次接觸她的信和老板娘劉玉蘋打了電話,同意了她的條件,答應一回來就辦辭職手續過去上班。
  她回去以後,用最快的速度打好了辭職報告,做工作交接,到信和履新,然後開始馬不停蹄地出差,中間的間隙隻夠時間將濱江花園的房子換了鎖掛網上出租,同時給範安民一個電話,告訴他自己這段時間實在脫不開身,但是年前一定會將這件事情徹底解決掉。
  範安民遲疑一下,問:“你打算怎麽辦,賣房子嗎?”
  她大笑:“不,我心疼我裝修花的錢和心血,會考慮找個男人搬進去住著享受一段時間再說賣不賣。”
  “秋秋,你別跟我賭氣,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錢的事真的不用急,我會想到辦法的。你不要做傻事。”
  “有時候做傻事有做傻事的快感呀,沒辦法。”她帶著點惡意說,“好了,不說了,請不要再去那套房子,我們回來再聯係。”
  就算做傻事真有快感,她也沒有做傻事的時間。放下手機她微微苦笑,高強度的工作已經把她的全副身心占據得滿滿的了。
  她抽時間回家告訴父母兩件事:她已經換了工作,最近會很忙;那件事不用再提,她肯定會解決好。
  父親被她母親一通發作以後,意識到女兒難受隻會更強於他們,心裏十分愧疚,悶了好一會才說:“你媽把存折的錢全轉活期了,你要用隨時拿。要不把我們住的房子賣掉,應該夠了,這裏是集資房,不用交稅。”
  葉知秋倒笑了:“說什麽呢爸爸,哪至於要弄到你們賣房,我手頭已經有錢了,忙過這一陣就去辦手續,這事就算過去了。”
  真的過去了嗎?此時媽媽走到女兒臥室那,探頭看她睡得一動不動,隻好搖頭歎氣。爸爸遲疑著說:“要不待會你勸下她,和同學出去玩玩。”
  “算了,秋秋自己有分寸的,我們就別再給她添不自在了,你看看這孩子,瘦成什麽樣了。”
  葉知秋並不知道父母的擔心,她狠狠補眠,直睡到再也睡不著了才爬起身,覺得自己可算是找補回了這段時間的嚴重睡眠不足,打開手機,準備重回人世接著拚命。
  果然一開機,電話短信就鋪天蓋地來了,除了節日問候的短信以外,都是銷售經理匯報銷售情況,外地經銷商要求補貨、換貨。很多事情其實應該是一個銷售助理就能處理好的,可是到了信和,全變成她要親力親為的工作了,她一邊應付著,一邊想,過完年就得跟劉玉蘋開口,把助理配備到位,不然自己累死也是白饒了。
  父母看她講電話講得表情百變,精神十足,才算放下心來。

  第 7 章
  許至恒看著酒吧門前樹的POP上大書的八個花哨的大字:“沒有情人的情人節”,差點笑出了聲。
  下午他和於穆成一塊跟幾個部門經理開會布置完工作,再一塊去看路口的大廣告牌。本來他們這樣的生產型企業並不需要這類招搖的宣傳方式,不過開發區管委會統一布置下來,也隻好將略有點荒涼的路口上的那個廣告位拿下來。
  負責製作廣告牌的是謝楠介紹的她師兄兼老鄉張新的廣告公司,張新的製作方案既不張揚又算得上醒目,許至恒和於穆成都很滿意。此時張新正站在寒風裏仰頭看工人安裝,廣告牌已經大致成型。
  於穆成和張新很熟了,笑著對他說:“辛苦了,今天情人節,不用去陪女朋友嗎?”
  “她在報社工作,下班晚,我忙完了再去接她。”
  許至恒笑了:“穆成,明明就是你想先走去接太太對不對?”
  於穆成笑而不答,許至恒歎氣:“本來還想去你家蹭飯,看來沒指望了。今天外麵肯定都是成雙成對的人,我又得一個人回去吃了,真是淒涼呀。”
  “得了吧至恒,你少誇張,謝楠給你介紹了女朋友你又不要。”
  張新也笑了:“要實在沒地方去的話,可以去夜色,聽老戴說,這家酒吧每年情人節做的主題都是沒有情人的情人節,謝絕成雙成對人士入場。”
  他說的老戴是他的合夥人兼好友戴維凡,於穆成和許至恒聽得齊聲大笑,許至恒笑道:“這是什麽噱頭,難道一堆失戀的人湊一塊傷心不成。”
  “老戴說那邊氣氛和主題都做得很好,他也就是今年失戀了才有資格去,天知道。”張新知道老戴的個性,對他說的那個失戀還真是沒有當真。
  許至恒獨自吃過晚飯,回家休息了一會,實在無聊,還是換了衣服,拿了車鑰匙下樓開車去了夜色。
  這間酒吧在市中心一個人工湖邊,三層小樓,門臉照例地是常見的仿歐式風格。走進去一看,倒真是不小,高高的空間配金屬加原木風格的裝修,此時已經有點人滿為患,DJ打著碟,正戲謔地問:“今天你分手了嗎?”舞池那邊舞動的人群情緒激昂,看不出任何失戀的情緒,齊聲尖叫著應和。
  他看看周圍,的確沒有好多酒吧常見的成雙成對的情侶,除了成群結隊圍坐的人外,倒有不少象他一樣的孤身男女,有的隨音樂晃動著身體,有的正喝著酒。他叫了小瓶Chivas加蘇打水,靠寬大的原木吧台坐著,不一會工夫,就有一個穿吊帶化濃妝的漂亮女孩過來坐到他旁邊跟他搭訕,不過這種環境想要交談未免困難,他也並無說話的興致,直接給她叫了杯水果雞尾酒,女孩喝酒很是豪爽,當飲料一樣一下喝了大半,然後湊近他,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你試下Chivas加冰綠茶呀,味道會好喝得多。”
  他好笑,他當然知道那種不知打哪興起的喝法,也嚐試過,不過並不喜歡:“不,我比較喜歡加蘇打水。”
  “去跳舞吧,坐著多無聊。”
  他笑著搖搖頭,女孩子也不多說什麽:“我待會再過來找你。”然後徑自加入了舞動的人群中。
  許至恒隻是消磨時間,並無找場豔遇的念頭。他看看酒吧的結構,還有二樓,於是走上去,果然上麵是爵士吧,裝修是另一種風格,寬大的沙發加抱枕,酒紅色的帷幔低垂,是另一種風格,人相對樓下少了許多,他找個位置坐下,慢慢品著酒,覺得算是放鬆了,隻想自己莫非離開上海就再也不習慣那樣大聲激烈的慢搖音樂了不成,大概也真是30歲以後,跟以前的心境愛好大不一樣了。再想上一個情人節,還是和女朋友在上海過的,吃了意大利菜然後去看音樂劇。轉眼自己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女友也成了前任,隻在節日會發個短信問候一下了,不覺有點惆悵。
  小瓶Chivas不知不覺喝了差不多一半,旁邊座位飄來煙霧,他不抽煙,覺得有點氣悶,起身走到落地長窗邊,隻見外麵是一個小小的對湖露台,想必夏天坐在上麵應該是很愜意的,不過此時正當冬季,遮陽傘全收攏著,隻在靠一側欄杆邊站著一個苗條的女子,變幻的燈光打到她臉上,許至恒一眼認出了正是他的房東葉知秋,她頭發挽在腦後,穿著件深色V領長款針織衫,脖子上繞的帶流蘇的長圍巾被風吹得向後拂動,看起來更顯得單薄。
  這樣的冷天居然站在露台上吹風,顯然不是一個開心的姿勢,再想想今天酒吧的主題,許至恒不用看她表情,也知道這女人是難過的。他躊躇一下,拉開門走了出去,打算勸她進來。
  葉知秋聽到拉門和腳步聲,頭也不回地說:“算了吧老戴,你玩你的去,不要勸我了,喝酒也壯不了我的膽,我已經當了28年良家婦女,現在再去轉型成妖孽,未免太晚了。叫我今天找個順眼的男人上床,我還真不知道從哪一步開始。”
  她的聲音帶著點沙啞和自嘲,在夜色中低低傳來,和著樓下傳來的隱約音樂,自有一股滄桑意味。許至恒站住,頗有點進退兩難了,沒想到自己居然又不小心做了她的觀眾,恐怕還是很不受她歡迎的觀眾。葉知秋沒聽到回答,猛然回頭,看到麵前站的是許至恒,抬手捂住了嘴,驚得目瞪口呆。
  葉知秋是被戴維凡拖來酒吧的。
  下午她抽時間和範安民約好去了房地局,做新合同的備案。合同更名的事進展得很順利,一方麵秦總和西門發了話,萬豐的銷售經理很是上心,範安民也相當配合,完全按她說的時間出現。銷售經理告訴她,理論上這房子已經到她一個人名下,再隻用去銀行辦理按揭更名手續,把錢打給範安民,就可以幫她辦理房產證和土地證了。
  出了房地局,謝過銷售經理,葉知秋並無愉悅感,隻覺得是成功地獨自背上了一個月還款近4000元的包袱而已。沒錯,以前一年多,範安民薪水沒她高,還想存點錢辦婚禮免得沒麵子,房貸其實也是她一個人在還。但那時有愛情和對婚姻的憧憬撐著,根本不覺得這是一個負擔。而現在,愛人馬上要和別人結婚了,這個花了自己大量心血精心裝修的房子,隻會讓自己觸景生情,以後恐怕都是租給別人的命了。
  更要命的是,她是拿自己的職業前途做賭注,換了20萬才背上了這個包袱。想到這裏,她不能不黯然。
  範安民臉色同樣黯淡,他看著葉知秋,欲言又止。沒等葉知秋跟他說再見,一輛紅色奧迪TT突然從後麵駛過來停到了他們麵前。一個身形纖瘦的女孩子走下車,繞車頭過來挽住範安民的胳膊,柔聲說:“安民,事情辦完了沒有?”
  葉知秋沒想到今天還附送了這麽個節目。她以前沒見過範安民的新歡,隻聽小盼在電話裏描述得詳盡而刻薄:“小小的個子,胸跟沒發育一樣,長得其實普通,穿的民族風繡花白色上衣加牛仔七分褲,背的PRADA,說話聲音很嗲。”
  眼前女孩子打量著她,她隻好掃她一眼,的確就是個清秀普通的女孩子,非常年輕,看著大概隻22、23歲的樣子,齊齊的劉海,妝化得淡而妥貼,個子十分嬌小,正對著她微笑。
  葉知秋可沒興致表演大方,冷冷轉頭看一眼範安民,他狼狽而痛苦地移開了視線,隻對那女孩子說:“小靜,你過來做什麽?”
  “今天情人節呀,我想你早點來陪我。”那女孩子柔聲說。
  葉知秋嘴角牽動一下,笑了,抬手對著街上招出租車,隻聽那女孩子說:“葉小姐,我們送你吧。”
  她並不回頭:“謝謝,不用。”
  終於有輛出租車停了下來,葉知秋拉開車門坐了上去,把公司地址報給司機,然後重重靠到椅背上。她一過年上班就開始忙碌,隻記得今天是周五,竟然忘了還是情人節,卻又被人用這種方式提醒。
  她呆呆看著出租車灰暗的車頂,突然想起去年的情人節,那時他們剛拿到房子不久,她精心設計好了裝修方案,下了班,兩人來到濱江花園,對著空曠沒有隔牆的毛坯房興奮地討論,然後站在正麵對江的陽台上,寒冷的江風呼嘯著直吹過來,範安民緊緊從身後抱著她,兩人看著暮色下的滾滾長江,商量著要不要把陽台封閉起來。
  範安民說:“這裏放個小桌子,以後看著夕陽喝茶一定很舒服。”
  她本來是想不封閉陽台,種點花花草草的,可最後還是按他的想法將陽台封了以後鋪上防腐木,擺了小小的桌子,放兩把椅子,成了一個休憩的空間。
  不過一年的時間,那個毛坯房按她的構想成了一個任誰看了都會稱羨的美麗小家,而曾摟著她在她耳畔說要和她永遠在一起的那個人卻成了別人的未婚夫,此時正和另一個女孩子挽手而行。
  分手以後,她根本拒絕讓自己再去想這些,隻希望隨著時間推移,慢慢做到淡漠。此時她隻能痛苦地閉上眼睛,沒料到這樣被迫開始回憶過去。
  她強打了精神回去上班,處理完手頭的事情,再意興索然下班回家,在大堂正碰上戴維凡從電梯出來,連忙叫住她:“等一下,秋秋,正要問你一個事情。”
  她無精打采地說:“說唄。”
  “沈小娜是你們公司設計總監嗎?”
  她點點頭:“是呀,她還是老板的女兒。”
  “她昨天找我,說要請我們公司做你們的產品畫冊,我還納悶呀,這不是你們銷售部門的事嗎?怎麽要她出麵來聯係?”
  葉知秋著實吃了一驚,頓時將自己的情緒放到了腦後,拍產品畫冊是她製訂的銷售計劃的一部分,但劉玉蘋遲遲沒有批複這一條,她忙於眼前的市場安排,也無暇催問,沒想到沈小娜會做主去找戴維凡。
  “你先跟她談著再說吧,信和的事,我也說不清。”
  “哎,你怎麽又這麽一副累得不行的樣子,晚上有沒安排,沒安排的話跟我一塊去喝酒。”
  “今天是情人節好不好。”葉知秋有點哭笑不得,“你女朋友快從這裏排到江邊了,我想死也不用挑這個日子跟你一塊喝酒呀。”
  “我和你一樣都失戀了,同是天涯淪落人。”
  葉知秋橫他一眼,戴維凡是知道她失戀了的,而且去年積極幫她找房子搬家,隻是他從來就沒把一場失戀看得有多嚴重。她和戴維凡認識這麽多年下來,知道他沒個正經,也沒法認真跟他生氣:“你會失戀?我真的不大敢相信我的耳朵了。”
  他摸下巴笑了:“你對我真有信心,可是沒辦法,我就是很慘地失戀了。可恨老張有了羅音就再不理我了,我們兩個斷腸人去喝酒解愁得了。”
  他還是一臉的沒正經,葉知秋再一想這麽個日子,自己回去一個人待著,大概也不免是接著沉浸在難過裏,倒不如接受他的提議跟這個什麽都滿不在乎的人去散散心,於是點頭上樓換衣服。
  到了酒吧,看到沒有情人的情人節這個主題,葉知秋不禁苦笑:“虧他們想得出。”
  兩人先在樓下找位置坐了一會,聽著酒吧駐唱歌手唱《分手快樂》、《單身情歌》、《一個人的精彩》……這些失戀情歌,都有點提不起精神跳舞,於是上了二樓,點了朗姆酒加湯力水,漫無邊際聊著天。
  “老戴,我還是沒法相信你會失戀。”
  “比失戀還慘一點,我暗戀的人跟別人結婚了,我連講自己心事的機會都沒有。”戴維凡懶洋洋地說。
  葉知秋著實吃了一驚,聽他語氣,有難得的黯然,倒不能不信了,可總是覺得不可思議:“你也會暗戀嗎?不象你的風格呀。”
  “人生總有腦子進水的時候嘛。我想通了,也許她的存在就是提醒我,這世界上始終有一些人或者事是我求之不得的,所以也不算難過。”
  “你還真豁達。”葉知秋鬆一口氣,她實在沒力氣也沒能力安慰別人了。
  “秋秋,你也別總擺一副世界末日的樣子,失戀有什麽大不了。”
  “我當然知道失戀很普通,可也得慢慢淡忘吧,眼前還被個倒黴的房子捆在一塊,連基本的不見麵都辦不到。”
  “房子的事總能解決的,你就是死心眼,一天到晚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根本不給自己機會去認識別的男人,忘記舊感情的最好方法就是開始新感情。”
  “這算你的經驗之談嗎?”葉知秋給逗樂了,同時不以為然,“你說得倒是很灑脫,怎麽不用這個方法忘記你的失敗暗戀呢?”
  “因為目前我還舍不得放棄關於她的回憶。我頭回這麽動心,可是沒開始就結束了,我願意保留這感覺長一點。”
  葉知秋不得不服了:“你就扮你的情聖吧,切。”
  戴維凡大笑:“我不是當情聖的材料,這樣無傷大雅呀秋秋。倒是你,如果不早點擺脫你那點倒黴回憶,就白搭上了自己的生活,不值得。”
  “眼下我對男人沒信心,對戀愛沒心情沒時間,難道得找一夜情嗎?”葉知秋白他一眼。
  “秋秋,不是我看扁你,你才談一次戀愛不走運而已,就說對所有男人沒信心,實在太沒出息了。喂,這邊今天來的全是失意男女,你幹脆再喝點酒壯下膽子,看能不能找個跟你同樣失意的男人搭訕,說不定能碰上合你意的。”
  葉知秋啞然,臉居然一下紅了。
  戴維凡嬉皮笑臉地說:“唉,我是可惜跟你太熟,早成兄弟姐妹了,不然就犧牲一下自己幫幫你得了。”
  葉知秋瞪他:“懶得理你,我出去站會,好悶。”
  剛好戴維凡手機響了,他看下號碼,皺眉,並不馬上接:“行,我待會拿酒過來和你一塊吹西北風。”
  葉知秋上了露台,對著反映著四周高樓燈影的波光粼粼的湖麵微微苦笑了。她知道戴維凡是開玩笑,但也是認真想開導她。可是範安民是她的初戀,除了他,她對其他男人沒感情方麵的認識。叫她在酒吧裏搭訕男人,哪怕是現在已經喝高了,也是要了她的命都難做到的。
  然而正象戴維凡說的,一個28歲的女人,這個樣子的確得算是沒出息,為什麽他放棄幾年的感情那麽輕易,轉眼就能跟別人談婚論嫁了?難道真的就聽憑一個負心男人把自己傷到再不敢談情了不成?
  聽到身後腳步聲,她隻當是戴維凡拿酒出來了,可是轉頭一看,頓時捂住自己的嘴,恨不能把剛才酒意上湧順口說的話給捂回嘴裏。
  許至恒微微一笑,在半明半暗中露出潔白的牙齒:“好吧,當我什麽也沒聽到好了。雖然我很想說,其實我是喜歡良家婦女的。”

  第 8 章
  葉知秋臉燒得通紅,也不知是酒意上頭還是窘迫,她搞不明白怎麽會這麽巧,這個男人總能聽到她肯定不願意讓他聽到的話。她努力想想,自己剛才似乎還說到了一夜情,幾乎有無地自容的感覺。
  可是許至恒表情實在輕鬆,她決定自己最好也別認真,權當剛才隻是開了個沒弄清對象的玩笑好了。
  “真巧,又見麵了。”她訕訕地說,打算抬腿走人,可他正正擋在了她麵前,笑吟吟看著她。
  “是呀,很巧,看來我們有緣,都在過孤獨的、借酒澆愁的、沒有情人的情人節。”
  她隻能勉強一笑:“有趣。”
  許至恒脫下西裝外套,披到她身上:“天氣太冷了,進去吧,這裏風大,小心著涼。”
  葉知秋本能想閃避,可畢竟喝多了點,搖晃一下,反而立足不穩,直直撞進了他的懷裏,他攏住外套摟住她,葉知秋猛然抬頭,兩人的臉隔得極近,呼吸的熱氣觸到一塊再嫋嫋散開。許至恒隻見葉知秋一雙眼睛滿含著苦惱,頓時放棄了調笑的念頭,扶她站穩。
  “對不起,剛才我確實是在開玩笑,別放心上。”他看著她,輕聲說,聲音低沉溫和。
  葉知秋鬆了口氣,苦笑了:“抱歉,我大概是喝多了……”
  她還沒說完,落地長窗再度被拉開,兩人同時轉頭看過去,隻見戴維凡拿著瓶酒邁著長腿走出來,但他看到二人,馬上刹住了腳步,做了個誇張的吃驚表情,對他們擠下眼睛,舉酒瓶致意,不等葉知秋叫他,他就退了回去,隨手關上了長窗。
  葉知秋哭笑不得,暗想如此曖昧的姿勢落到戴維凡眼裏,這廝指不定想哪去了。她轉回頭正要說話,恰好許至恒也回頭,他的嘴唇一下觸到她額上,那個溫度讓她大吃一驚,頭猛然向後仰,他的嘴唇順勢滑到她的唇上,兩人嘴唇交接到一處,他的溫暖,她的冰涼。葉知秋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他已經吻住她。
  他的呼吸中跟她同樣帶著酒的味道,同時衝入她鼻腔的還有須後水的清淡氣息,這個吻由輕柔到加重力道,葉知秋意識到自己居然不知不覺張開嘴在回應他,嚇得頓時酒醒了一半,頭再往後仰擺脫他的唇,雙手用力撐開他,掙開他的手臂,披著的西裝外套滑落到地上也不管了:“我先走了,再見。”
  她疾步走去拉開落地長窗進到裏麵,看自己剛才坐的位置, 戴維凡已經無影無蹤了,她也懶得去找,下樓直接出了酒吧,冷風迎麵吹來。她坐戴維凡車來的,根本沒穿外套,隻能急急走向人行道邊準備攔出租車。
  許至恒緊跟她身後出來,重新將自己的外套披到她身上:“走吧,我送你回家。”
  葉知秋愕然回頭,懊喪地看著他:“不用了,我等出租車。”
  “你喝多了,打車不安全,而且現在真的不好打車。”許至恒笑著說,“我送你,保證不亂動了。”
  葉知秋向人行道邊一看,果然站了好些成雙成對的男女,正望眼欲穿等著空車。她這會酒意上湧,倒是沒覺得冷,可知道吹著冷風等下去恐怕得招來感冒,而她現在就算有任性生病的體力也沒有那個時間,隻好歎口氣,決定妥協,跟在許至恒後麵去他停車的位置。
  許至恒控遙控開鎖,替葉知秋拉開車門,然後上了司機座,先發動車子開了暖氣,再設定GPS,葉知秋住的大廈還在目的地收藏裏,直接找出來就可以了。他轉向葉知秋,探身過來,葉知秋往後一縮,警惕地看著他,他暗暗好笑,拉過安全帶替她係上,葉知秋窘得臉再度漲紅。
  車子發動,熱風一吹,葉知秋馬上有點昏昏欲睡了。她隻能努力挺直身體瞪大眼睛看著前方,許至恒瞟她一下,覺得她那個樣子頗有點稚氣好笑:“放鬆點,我是有正當職業的良民,連身份證複印件都在你那裏,不用這麽緊張吧。”
  葉知秋也瞟他一眼:“正當職業麽?你是浙江人對吧。”
  許至恒點頭。
  “我在浙江出差,倒是看到過不少你這樣的人。”
  “我還真不知道我是什麽樣,說來聽聽。”許至恒不免有點好奇。
  “上麵一件Armani西服,下麵名牌牛仔褲,腳踏限量版運動鞋,斜挎一個LV的包包,開卡宴,據說就是你們那邊放印子錢的人的標準配置。你隻差個LV包了。”
  許至恒聽得差點吐血。他知道他的家鄉的確有一批以放高利貸、開地下錢莊為業的人,而且行事相當張揚,在當地也頗引人側目。可是他堂堂一個斯坦福的碩士,在上海混了幾年外企的標準白領,居然頭回被人劃到那類人中間。
  不過再一想,他今天的裝束的確和葉知秋說的分毫不差。Armani西裝上衣是在上海工作時女朋友堅持讓他買的,其實他平時更鍾情比較隨性點的衣著風格,並不愛好歐洲的奢侈大牌,隻是出門時隨手拿了穿上。GAP牛仔褲還是在美國讀書時置下的,穿了好幾年,正是磨合得舒服的時候, 上身的頻率很高。球鞋他的確買了不少限量版,完全是個愛好。至於卡宴,則是家人買給他的禮物,直接遞鑰匙給他,他對座駕並沒特別的愛好,也就接下來了。沒想到一組合下來,竟然成了這麽個效果。
  葉知秋看他做聲不得,暗暗爽快,一個笑意忍也忍不住地在嘴邊擴大,隻能用力抿住嘴唇不讓自己笑出聲。
  許至恒一瞥之下,大笑了起來:“你就別忍著了,笑吧笑吧。”
  葉知秋笑倒在椅背上,一邊笑一邊說:“還好,你這人還算開得起玩笑。”
  許至恒見她笑得開懷,一掃剛才的鬱悶之色,哪裏會在乎那點無傷大雅的小玩笑。車子停到了葉知秋住的大廈門前,她回頭說:“謝謝你,再見。”
  許至恒先伸手過來替她解開安全帶,看著她,突然正色說道:“我可不是放印子錢的,我有份正當職業。”
  “哎,你還是介意了呀?對不起,我開玩笑的,哈哈。”
  “不,我不介意玩笑,不過一定要解釋清楚,”許至恒仍然目光炯炯看著她,“因為以後我想約你出來,我猜你一定不會跟個放印子錢的人約會。”
  葉知秋吃了一驚,呆了一下才說:“我好象也不會想跟自己的房客約會。”
  許至恒笑了:“那個好辦,如果你堅持,我先搬家再約你好了。”
  “別,重新找房客太麻煩了,我沒那時間呀。”葉知秋舉手認了栽,“我說,該不是我剛才在露台上說的話讓你誤會了吧。我沒找一夜情的打算,今天去喝酒純粹就是解個悶。”
  “我也沒有。我說的是約會,一塊吃飯、看電影,如果你愛好逛街,我也可以陪,看看有沒繼續發展的可能。”
  葉知秋疑惑地看著他:“幹嘛要約我?不會是因為那個……吻吧,那不過是兩個人的的嘴唇不小心碰到一起罷了,算不了什麽。而且我喝多了,不要你負責。”
  “這可是我到這邊來了差不多半年的初吻,你得對我負責。”
  葉知秋張口結舌,隻能懷疑地打量眼前這個人。他穿著鐵灰色襯衫,領口敞開一粒扣子,眉目軒朗,嘴角微微含笑。這個神情過於篤定,仿佛百分百肯定她不會拒絕,讓她有點惱火。然而看到他弧線分明英挺的的嘴唇,葉知秋不免馬上想起剛才的那個吻,雖然被自己匆匆掙開,可是她得承認,那感覺確實不錯,溫暖又讓她心旌搖動,如果她能做到放縱自己,那麽跟他吻下去也不失為一種享受了。一念及此,她的臉馬上又紅了,馬上提醒自己鎮定。
  “呃,我看我喝多了,你好象也喝得不少,我們還是說再見好了,開車小心。”她拉開車門,頭也不回下車,疾步走進了大廈。
  許至恒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內,才發動車子。他當然不是心血來潮,那個匆忙的吻浮上心頭,他嘴角微笑加深。回到家,他走進書房,拉開書桌最下麵一個抽屜,取出一個文件袋打開。
  這是他的房東葉知秋遺落在這裏的。他住進來安頓好以後,開始陸續添置自己的東西。過年前一個星期日的下午,無意間拉開這個抽屜,看到文件袋,隨手打開一看,裏麵是厚厚一大迭手繪的房屋裝修效果圖。
  看得出來,這些圖不是一天完工的,紙的材質大小不一,有的用的是鉛筆,有的是馬克筆加彩色鉛筆,有的則是鋼筆,另有幾幅卷在一起,展開一看,居然是水彩畫。
  他一張張細看著,發現鉛筆、鋼筆的那些有的明顯是匆匆畫就,類似速寫,隻是用大致的線條勾勒出裝修構想。而剩下馬克筆加彩鉛的比較多,則顯得十分精致。基本每一處都畫了幾個色調不一的備選方案,從散布角落、冰箱的綠色植物到書架的結構、廚房置物架的形狀,餐桌椅的擺放,沙發、藤質搖椅、窗簾,直到從不同角度看各個房間、浴室、廚房的效果,還有封閉陽台和開放式陽台分別的效果,可說詳盡至極。整個房間的裝修躍然眼前,有些還在角上附加著簡單的說明,字跡清秀漂亮。
  那幾幅水彩畫,全是畫的花卉風景,明顯和客廳牆壁上鑲框掛著的幾幅是一個係列,出自一個人手筆,說不上有多少藝術性,但畫麵幹淨明快,色調柔和悅目,稱得上養眼,居然被這樣漫不經心卷放著,確實有些可惜。
  許至恒展開一一細看著,尤其喜歡其中一幅秋色和另一幅江景。
  秋色那張上麵,大片的法國梧桐,樹幹蒼勁挺拔,樹葉泛黃,隱約現出紅磚牆壁的樓房輪廓,彎曲的路上有幾個行人背影,陽光從樹葉中灑下斑駁光點,滿地金黃落葉,有幾片正隨風而動。
  許至恒早注意到這個城市路旁人行道上種的很多是法國梧桐,高大而枝繁葉茂,他來此地時正當秋天,樹葉剛開始轉黃,而現在已經是樹枝光禿一片蕭索之意了。
  江景那張畫麵是一帶江水橫亙,一隻輪渡堪堪將要靠到對岸,而對岸隱約是密集高樓,雲層厚厚堆積江上,落日餘暉透過雲的間隙,照得半江瑟瑟半江泛紅,遠處一橋跨江而過,所有的景物全泛著點金光。
  當時天氣還算好,他拿了這幅畫站到陽台上。無框陽台的窗子已經推開,冬日午後,有點慘淡的陽光照在小小的圓幾上。他坐下,持著水彩畫對照眼前的江景,發現夕陽以及橋的角度和畫麵正好相反,而對岸看去也沒有那樣密集的高樓,想了一會,他才恍然,這幅畫應該是以對岸的角度畫的。而自己處身的樓房則在那一片模糊林立的高樓背景之中。
  所有的畫右下角都很不顯眼地簽著小小的“知秋”兩字,無疑是出自他的房東葉知秋之手。許至恒頗有點驚異,那個精明能幹全寫在臉上,看著世故成熟、談吐簡潔幹練的女人,和前男友爭執起來言辭犀利寸步不讓,居然也有這樣細膩感性的一麵。
  他將幾幅畫全都展平放好,將裝修效果圖裝入文件袋放進抽屜。再看下此時自己租住的房子,發現這樣的實際裝修效果和那些圖一樣,確實精心到了極致,每一處的搭配都十分細致講究,處處看得到主人花費的心思。
  過了幾天就是大年三十,許至恒請幾個經理吃飯,出來時就在酒店門前看見了葉知秋。她穿著黑色大衣,肩上背著個大大的紅色漆皮包,微微皺著眉,清瘦的麵孔蒼白,長發被寒風吹得向後飄拂,正無可奈何看著一輛輛出租車從身前掠過,那個有點慘淡的神態讓他不禁心中一動,馬上將車開過去請她上來。
  葉知秋很是爽快,上車後卻並沒和他搭訕的意思,隻不停擺弄著手機,接了一個電話後就怔怔出神,到下車時卻突然回過神來一樣,對他微微一笑,那個笑容溫暖而開心,整個人麵目頓時明朗起來。
  許至恒承認,自己的這個房東遠比頭兩次見麵看上去要討人喜歡得多。他不知道是那些精致的畫還是她那個動人的微笑讓他有了這個看法。
  站在喧囂的酒吧裏,看到她獨立在露台上那個單薄孤獨的身影,燈光照到她的臉上,那張妝容精致的麵孔有掩飾不住的寂寞。他的心驀地一動,走到她身後,聽她聲音低啞地自嘲,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吻住她柔軟的嘴唇。
  她已經回應了他的吻,他能聞到她發絲傳來的清香,能感受到她纖細的身體無力地靠到他的手臂上。她卻猝然後退掙脫了他,還真是個自控能力很強的女人。
  許至恒知道自己是動心了。
  此時他坐在書房,再次端詳著那幾幅水彩畫,決定改天去把它們都配上畫框掛起來。書房有一處牆麵明顯留白。看那些手繪裝修效果圖,他知道這裏本來是打算弄成照片牆掛各類紀念照片的,顯然主人沒來得及完成這個構想就改了主意將房子出租,用來掛這些畫應該不錯。
  他放好畫,出了書房準備去洗澡,看看自己隨手放在客廳沙發上的Armani西裝上衣,想起葉知秋帶著調侃說的關於他職業的推斷,不禁再度失笑。

  第 9 章
  葉知秋走進大廈,想了想還是停住腳步。站門廳裏回頭看著那輛卡宴發動開走,她很有點發暈,也不知道是朗姆酒作怪還是被這朵突然的桃花砸的。可是老實講,這感覺還真不壞。她搖搖頭,決定不胡思亂想,先去睡覺是正經。她掩著嘴打個嗬欠,穿過門廳走去按電梯,突然身後有人叫她:“秋秋。”
  她一驚回頭,隻見門廳一角沙發上站起一人,那邊光線昏暗,但還是一眼看見正是白天才見過麵的範安民。他俯身將手裏的香煙按滅在煙灰缸裏,然後走了過來。
  “你在這裏幹什麽?”葉知秋皺眉看著他,他看上去神情黯然,頭發也有點淩亂,眼睛裏泛著紅絲。
  “我們找地方坐坐吧,秋秋,我想和你談談。”
  葉知秋苦笑了:“又有什麽好談的呢?千萬別是為白天女朋友來我麵前示威道歉,我不喜歡那場麵,不過也算了,反正下周找個時間去銀行把手續辦完,以後你們就是想到我麵前炫耀,隻怕也沒什麽機會了。”
  “我的確是想來道歉的,可是坐這坐了兩個小時,提不起勇氣跟你打電話,我已經跟你道了太多次歉,你也說了很多:算了,算了。我在想,一切真的都能算了嗎?”
  “不然怎麽樣?”葉知秋嗬嗬笑了,“你別在我麵前扮情聖,我這會喝多了,你要硬拉著我陪你懷舊,可留神我借酒裝瘋。”
  “秋秋……”
  葉知秋擺一下手:“真的還是那兩個字:算了,我不想聽。戀愛快六年,在準備結婚時分手,回憶的確不少。可是我還想放自己一條生路,以後好好生活下去,你願意追憶隨便你,不要扯上我,更別指望我對你的心事負責,我們都自求多福好了。”
  電梯駛了下來開了門,她正要走進去,隻聽身後又是一個女孩子不大不小的聲音:“安民。”
  她和範安民一齊回頭,範安民的女朋友正站在大門那裏,緊盯著他們倆。葉知秋禁不住搖頭大笑:“你們倆還真是逗呀,是排練好了的吧,總這麽一前一後出場。”
  電梯門在她麵前徐徐關上,她連忙伸手去按也來不及了,隻能看它上行而去,不禁惱怒,轉頭看著他們。
  範安民轉頭看著那個女孩,聲音疲憊地說:“小靜,你又來幹什麽?我真的不喜歡你這樣跟著我。”
  那個女孩子走過來,挽住範安民的胳膊,眼睛卻看著她,十分誠懇地說:“對不起,葉小姐,白天是我不好,你不要怪安民,他已經責備我了。我決定親自來跟你道歉,請原諒。”
  “忽然之間,都來求我的原諒了。”葉知秋譏誚地笑,“我的原諒對你們來說很重要嗎?我如果不原諒,你們會不幸福嗎?”
  那個女孩頂不住她的注視,移開了視線,但還是小聲說:“你怪我可以,不要怪安民,他心裏已經很難受了。而且我覺得兩個人如果真的相愛過,就算分手,也應該祝福對方,何必非要讓對方覺得負疚。”
  葉知秋看看她,再看看範安民,微微笑了:“這位小姐,你的大度謙卑、天真善良給我印象十分深刻,可是你真的錯得離譜。我不愛看這種戲碼,更別逼著我參演。直接講就是,我不想要你們的祝福,也不打算祝福你們,你們的生活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以後可以省點事別出現在我麵前了。”
  另一部電梯下來,裏麵走出兩個人,葉知秋走了進去,按了關門鍵,再按27樓。電梯門合上,偏白的燈光照射下來,電梯門上的鏡麵裏印出她,麵孔上那個無奈的苦笑如此慘淡,讓她自己也有點不忍心看了。
  好象這段時間來她經常這樣在笑,嘴角努力上提,不過總是提了一半就氣餒般放棄,於是那個沒法最終完成的笑就似笑非笑掛在了嘴角,看著很有點諷剌的味道。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實並沒諷剌誰的打算,她隻是想表現得若無其事,可是裝沒事比她想象的要難多了。
  葉知秋走進自己租住的小房子,這裏原本屬於張新。開發商送的精裝修他基本沒動,房間陳設到了極簡,她住進來以後,盡量按自己的愛好做了簡單的布置,床上鋪的杏黃色床罩,小小的沙發罩了白色亞麻布,靠窗子的地台放了塊花色繁複的羊毛地毯,看著總算有了點家的感覺。
  她扔下小手袋,脫下皮靴,坐倒在沙發上,將雙腿架上茶幾擱著,鈍鈍地看著麵前沒打開的電視機,一個念頭浮上心頭:還真不如跟自己的房客去一夜情的好,省得回來看這場麵。
  她已經沒力氣譴責自己這個有些無恥的想法了,反正那點本來可以幫她一場好夢的酒意被這麽一鬧,現在完全沒了。
  站在樓下門廳裏的那個男人,和她戀愛將近了六年。
  他們同齡,住在同一個廠區宿舍,應該說得上青梅竹馬。可宿舍區的規模實在太大,要追溯的話,兩人隻在幼兒園有同學之誼。範安民小時候上的不是葉知秋上的子弟小學,中學時他考上了市重點學校住讀,然後考上了外地大學,他們以前最多能算個見麵臉熟而已。
  真正走到一起,是葉知秋畢業後最彷徨的日子。她實習了幾家服裝公司,但工作始終沒著落。本市服裝企業多半集中在江北,她選擇最經濟的出行方式,每天坐輪渡過江往返。
  已經將近秋天,可是天氣仍然炎熱。傍晚時分,夕陽西下,天色還是明亮。走下長長的石階,穿過躉船上了輪渡,聽起航時汽笛“嗚……嗚……”的長鳴,倚著欄杆坐著,看濁黃的江水騰起白色的浪花,帶著江水氣息的風迎麵吹來,並無多少涼意,但還是讓人覺得爽快。她鬱悶地看著漸漸逼近的對岸,隻想著自己的工作,如果這次在索美仍然不能轉正,恐怕是不是該考慮放棄做服裝設計師這個想法了。
  葉知秋的父親喜歡美術,從小就開始讓她學畫畫,但她也說不上有多愛好這個,上了美術學院後,看多了大師的作品不說,光看看有天份的同學,她就知道,自己幸好填誌願時堅持選的是服裝設計專業。因為有比較就知道,自己在美術方麵功底算是可以,但天資和靈感就隻能說是普通了。
  然而服裝設計一樣需要靈感,她有點氣沮地承認,自己懂得欣賞,但設計出來的作品始終沒有讓人激賞的地方,這方麵有她的好友辛笛做對比,她不能不服。
  船靠了岸,她起身隨著人流穿過躉船再走上跳板上石級,身子突然一歪,涼鞋細跟陷進了跳板縫隙裏,身後一雙手臂及時扶住了她。她沒顧上回頭,扶住身邊的欄杆,說聲“謝謝”,急忙用力抬腿,居然腳抽了出來,鞋子留在原地沒拔起來,一時大窘,身後那人蹲下身去,握住涼鞋一拔,抽了出來,然後將鞋子放到她腳邊,仰頭看著她笑了,那是一張英俊而明朗的年輕麵孔。
  葉知秋臉漲得通紅,將腳穿進鞋子裏,再度道謝。他站起身,比她高了大半個頭,笑著說:“別客氣,走吧。”
  兩人一起踏上石階上岸,再朝同一個方向走。葉知秋才發現兩人居然同路,住一個宿舍區,說起來父母都是同事,還有共同認識的朋友。
  範安民大學畢業後回了這邊,他學的機電專業,順利進了一家外資公司,從技術人員做起,每天一樣趕輪渡去江對麵上班。兩人時時會在船上碰麵,慢慢熟識起來。葉知秋講起不會說給父母聽的職業上的苦惱,範安民能夠理解,也能風趣地開解她。
  她漸漸放鬆了心情,沒那麽患得患失想求表現,反而在店麵布置、貨物陳列上發揮出了才能,得到老板的賞識,簽下了寶貴的正式工作合同。
  她在輪渡上將這個好消息告訴範安民,他也由衷為她開心。
  再到接下來的相戀,就實在太順理成章了。
  她忘不了那些美好的戀愛時光。範安民上班時間比較有規律,總是堅持在輪渡碼頭等她,兩人一塊往返。到了冬天,輪渡上寒風剌骨,範安民會解開自己的外套,將她摟進衣服裏,讓她靠裏麵站著,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風。
  休息時,他們一塊出遊,她有時會背上畫板寫生,他說他最愛看她畫畫時專注的神態。她偶一回頭,都能看到他愛戀的眼神。
  兩人在一起,總有講不完的話,直到進廠區宿舍,才依依不舍分開。雙方父母知道他們戀愛時,都持了鼓勵的態度,覺得相互知根知底,兩個孩子看著又著實般配,算是不錯的選擇。
  再後來,葉知秋不斷升職,工作越來越忙,再沒什麽閑暇畫畫自娛了。為了節約路上的時間,她到江北租了房子,有時範安民下班,會過來和她一塊做飯。當第一次他留宿時,兩人一樣緊張。他們是彼此生命中的第一個。曾經她以為,他們也會是彼此的唯一。
  想到這裏,她緊緊閉上了眼睛,阻止自己想哭的衝動。自從那次接了父親電話,在異地商場樓梯間大哭以後,她就告訴自己,不可以再為這事流淚了。
  等這一陣酸楚過去,她起身拿了睡衣去洗澡卸妝,對著鏡子再度審視自己的臉,這張臉看上去仍然年輕、光潔。可是她自己知道,她不再是當初範安民愛上的那個愛嬌的女孩子了。
  她的神態日益冷靜,笑容越來越禮節性,談吐越來越大方,言辭越來越犀利。公平講,這些都不能歸罪於失戀。幾年職業生涯下來,不得不和不同的人打交道,不得不摸索著成長,怎麽可能不變得成熟。
  其實在失戀以前,範安民已經不止一次半開玩笑地抗議過,說她變得比以前世故,不再天真。她沒當一回事,隻覺得這個年齡還天真的話,倒是有點可恥了。而且她想她至少在範安民麵前是不用偽裝自己的,還撲進他懷裏,笑嘻嘻問他有沒變老變醜,他抱著她認真端詳,然後搖頭:“在我眼裏,你永遠最美。”
  那樣的情話,他現在講給一個天真女孩在聽吧。
  葉知秋抬手,就著浴室未散的水蒸氣塗抹著鏡子,抹去對自己的注視。她想永遠天真得可恥,大概才是幸福的。如果可能,她也願意象樓下那個女孩一樣,保持那樣清純的笑容,保留那樣對愛人依賴的眼神。可是她哪裏有選擇的餘地呢?
  也許在那個女孩子出現之前,他們之間就已經有了問題,隻是她沒正視,她實在是對那份感情太過於有信心了。她頭一次這樣想,同時嘲笑自己:被那麽年輕溫柔家境又好的女孩子寸步不放地跟隨,換了你是男人,大概也要動心吧。
  相比之下,一份快六年的、進入疲勞期的感情算得了什麽呢?
  鏡子上的蒸汽消散,鏡中的她嘴角再度掛著苦笑,這個苦笑算是失戀留給她的一個最明顯的印記。她知道,什麽也不能改變了,隻能接受現實。
  葉知秋去了信和上班之後,最煩的一點是信和一周隻休息一天,雖然她早知道服裝行業這麽做是常事,本市隻有索美等少數幾家服裝企業做到了周末雙休,而且就是在索美,她雙休也經常加班。可是被這樣直白地每周剝奪了一天休息,很是不爽。
  不爽歸不爽,情人節的第二天,失眠大半晚後,她也隻好按時起床去上班。銷售部門的事情一如既往的多而繁雜,剛和一個外地經銷商談換貨問題談得口幹舌燥,才喝一口水,劉玉蘋打來電話請她過去,她一坐定,劉玉蘋就說:“小葉,你上次提議的產品畫冊,我覺得不錯,小娜也很讚成。她剛才介紹一家廣告公司跟我談了一下,他們送來了計劃書,你可以看一下。”
  葉知秋接過計劃書,並不翻開:“劉總,各個部門有各個部門的職責,如果您把這件事交給設計那邊做,我這邊就不用發表意見了。”
  “不要賭氣呀小葉,我知道這是市場部工作的一部分,理應和你先商量,隻是我的確有點小小私心,小娜是我女兒,從來不象你一樣專注工作,現在難得她主動請纓,我也希望給她一個鍛煉的機會。”
  葉之秋沒料到她這麽坦白,笑了:“劉總,工作的事我不會意氣用事。隻不過我已經把關於畫冊的構想全寫進計劃交給您了,本來畫冊屬於策劃部門工作範圍,但信和並沒有專門的策劃部,隻市場部有一個策劃專員,所以我才做了那份計劃。其實您也看得到,我眼下手頭的工作確實多得忙不過來了,如果銷售助理再不到位,恐怕會影響到下一步的工作安排,更不要說騰出時間去管畫冊。”
  劉玉蘋也笑:“放心小葉,我已經叫人事部盡快把銷售助理招聘到位。但是畫冊的事,我也跟小娜說好了,必須以你的計劃為基本思路,拿出更具體的策劃,交你過目後才能開始拍攝。這孩子對市場根本還沒找到感覺,我拿錢做畫冊是想幫助銷售,可不是用來給她玩票打水漂的。”
  老板娘話說到這個份上,葉知秋當然隻有點頭。她並不願意攪進老板的家事之中,奈何老板根本沒打算把家和企業分清楚,大概在她的概念裏,家和企業根本是一回事,而自己必要時也得配合她的家教大計。
  出了老板娘辦公室,手機響了,她拿起來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你好。”
  “你好,許至恒,你的房客。”
  葉知秋吃了一驚,一邊往自己辦公室走,一邊說:“呃,好象還沒到交下一季房租的時間吧。”
  許至恒笑出了聲:“就知道你要這麽說。晚上一塊吃飯怎麽樣?別一口拒絕,因為我明天可能還會打過來。誰讓你的號碼就貼在冰箱上麵,我隻要一進廚房就能看到。”
  他語氣輕鬆,葉知秋也沒法再端著了,隻能含笑答應下來。許至恒提出過來接她,葉知秋告訴他,自己還得去商場一趟,不如直接約好時間地點碰麵比較好。

  第 10 章
  葉知秋今天看的商場是中心店,這是業內人士對本市客流量最大百貨商場的簡稱。在劉玉蘋的主持下,信和去年下半年剛在這邊下了大本錢裝修賣場,但銷售一直沒什麽起色。葉知秋已經分別挑了平常的日子和春節前的一天來看了兩次,今天打算趁周末再看看。
  果然不出她所料,周末接近傍晚的時間,商場人流如織,但信和的賣場銷售依然普通。店長有點氣沮地匯報,哪怕是昨天情人節,女士報複性集中消費的時間,銷售額也不比平時突出。
  葉知秋一邊指點她調整掛樣,一邊說:“你不要把這情緒掛臉上,信和的目標人群比較成熟,情人節出來玩浪漫消費的肯定就不多,根本不應該有太高期望值,銷售要慢慢調整,但該做的工作一樣不能馬虎。”
  她退了幾步,端詳眼前的賣場,心裏好不煩惱。信和在各家店賣場裝修風格通通沒做到統一,幾年前請人做的一套CI、VI一直沿用也就罷了,偏偏沒有專門的策劃部門進行維護,前前後後一換人就弄得走樣。如果指望先將賣場風格統一起來,就是一筆很大的重複投入。她不打算給自己找這個麻煩,但店長培訓卻是迫在眉睫了,眼前中心店店長在信和市內各門店裏還算比較利索的,不過也存在很多不到位的地方。
  至於中心店銷售的症結,她已經基本有了譜,可是要改進,就涉及到賣場位置的調整等一係列問題,談何容易。
  看看時間,葉知秋正要走,手機突然響了,她拿出來一看,卻是前任老板曾誠的號碼,連忙接聽。
  “曾總,您好。”
  “知秋,我現在在中心店地下車庫57號車位,你下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葉知秋連忙下到地下車庫。本地服裝企業老板奔馳、寶馬成風,但身家在業內算得上數一數二的曾誠開的不過是一輛原產的黑色奧迪,此時正很是低調的停在57號車位上。葉知秋覺得有點為難,這樣見麵實在無私也有弊,可再一想,一個跳槽的員工和一個正鬧離婚的前任老板如果公然在大庭廣眾下見麵,恐怕惹來的是非隻會更多。
  她拉開車門坐進去,曾誠正開著天窗和空調抽煙,車內倒是沒什麽煙味,但他還是馬上將煙按滅,先自嘲地笑了:“這樣叫你見麵,很奇怪吧。”
  “曾總也在巡店嗎?” 葉知秋逛賣場做市場分析的習慣本來就是曾誠帶出來的,雖然有得力的銷售部門,但他仍然一向身體力行保留著這個習慣,在這裏碰到他並不奇怪。
  “中心店胡總約我談點事情,順便下來看看,正好看到你在信和賣場前皺眉。工作還算順利吧。”
  葉知秋微微苦笑:“還好,慢慢適應了那邊的節奏。”
  曾誠回頭看她一眼,他一向目光銳利,手下員工少有抵得住他這樣注視,此時葉知秋也有些忐忑,很有點在索美工作失誤時做好挨批評準備的意思,但曾誠隻是閑閑地說:“知秋,聽到中心店要做大範圍調整的風聲沒有?”
  葉知秋心裏“咯噔”一下,中心店服裝整體業績在全國也能排上名次,一向是各地服裝品牌爭相入駐的寶地,每年都會根據銷售進行賣場調整,信和已經被調到一個相對偏僻的位置,如果再來大規模調整,那去年才砸了重金做的裝修有可能泡湯不說,也會進一步影響在本市的銷售份額,進而影響到她的銷售任務完成。她隻能強自鎮定:“我還沒得到消息,不過曾總的消息來源肯定是可靠的。”
  “看來你真是適應信和那邊的節奏了,知秋。不過我得坦白講,這對你來說可不算是好事。”
  葉知秋馬上體會出了這句話裏的批評之意,頓時默然。的確,她在信和的全部目標都定在了一個年終的數字上,並沒考慮到後續的發展,一方麵這是劉玉蘋給她的指標,另一方麵也是信和的現狀讓她左右支絀,隻能且顧眼前。
  “我不是批評你,知秋,隻是提醒一下你,你的職業生涯以前沒有和索美綁死,以後也不可能和信和綁死。眼光始終要放遠一點,哪怕老板想得沒你遠,也不應該限製你自己的思路。”
  葉知秋咬著嘴唇點頭,她當然清楚前老板這樣大費周章叫她下來講這番話所包含的善意:“謝謝曾總,我會認真考慮您說的話。”
  曾誠微微一笑,他麵孔清瞿斯文,平常表情淡漠,可是一笑之下頗有暖意:“你始終和我見外,在我手下工作六年,距離保持得過份清楚。難道為區區二十萬跟我開個口很難嗎?”
  葉知秋臉一下紅了,她知道業內其實沒有秘密可言,她拿信和二十萬跳槽的事根本就不可能瞞過眾人,可是前任老板這樣一口道出,總是讓她難為情的,隻能勉強說:“對不起,曾總。”
  “不用和我說對不起,我在檢討我自己,居然沒給自己的員工一點基本的信心,寧可拿自己的前途去賭一場,也不願意直接來跟我說。”
  “我不願意給您添麻煩,也不願意給自己找麻煩。”葉知秋衝口而出,但馬上後悔這樣的直言。
  果然曾誠默然了,停了好一會才說:“這對我來說,根本不是麻煩。不過,放你出去磨礪一下也好,對你自己的成長有好處。我送你回去吧。”
  葉知秋連忙將自己要去的地方告訴曾誠,曾誠發動車子,駛上大道,一路上兩人都沉默著,車子駛到江邊,曾誠才說:“知秋,我在想,剛才我的確嚴厲了一些,現在估計你的擔子已經夠重了。你一向不怕承受壓力,但還是要學會自我調適釋放壓力,生活得開心一點。”
  “謝謝,曾總,我會記住您說的話,再見。”葉知秋下車看曾誠發動車子走遠,才走向和許至恒約好的地方。
  這裏叫龍宮閣,是家豪華的江上酒店,在一個廢棄的碼頭內,由一艘前蘇聯退役的遠東巡洋艦改裝而成,長100多米,高七層,總麵積5000多平方米,上麵是酒店,下麵餐廳、咖啡廳、露天茶座、KTV等一應俱全。全部采用中國宮廷式建築裝修風格,四沿掛滿在大紅宮燈,隔老遠就能看到巨大的船體停泊在江邊,燈火輝煌,堪稱一景。
  江邊風大,葉知秋裹緊大衣,順著鋪了紅色地毯的上船通道走進去,報上許至恒的名字,帶位小姐引她進了靠外舷的一個小包房,許至恒已經等在了那裏,包房內暖氣充足,他隻穿了灰色條紋襯衫,正靠舷窗看外麵江景。見她進來,連忙過來接過她脫下的大衣,幫她掛好,然後替她拉椅子,兩人對向而座。
  葉知秋並不接服務員遞來的菜單:“我最不喜歡點菜了,反正我沒特別的禁忌,基本什麽都吃。這裏做的是本幫菜和浙江菜為主,你應該比較熟悉,還是你點吧。”
  許至恒笑了,翻菜單點了幾樣比較清淡又有特色的菜:“這邊環境比較特別,看江的感覺很好。”
  葉知秋做個不懷好意的壞笑:“這麽喜歡看江景嗎?我是不是應該考慮加租。”
  “這個問題跟我秘書談吧,她很厲害的,是個談判好手,估計不會讓你得逞。”許至恒大笑:“至少今天別擺包租婆的樣子給我看好不好。”
  葉知秋倒真是對他那個挑剔的秘書李晶頗有印象,笑著搖搖頭轉移話題:“這家酒店剛開的時候很轟動,夏天傍晚上這邊二樓露天茶座坐著,看著夕陽喝茶吹風,下麵有人遊泳,舒服極了。”
  “希望夏天的時候,我們能一塊過來。”
  葉知秋但笑不語,她隻想這樣的見麵連下周都不見得繼續,如何跨越眼前的殘冬飛到盛夏,可是她當然不會那麽直白講出來。
  此刻室內燈光柔和,暖意融融,窗外是倒映燈光的美麗江景,對麵坐的是相貌英挺談吐風趣的男人,服務生無聲而訓練有素地上菜,菜式可口,配了紅酒,的確很享受。而她有很久沒有這樣輕鬆的夜晚了。
  “這麽說你的工作一部分就是逛商場?多好,恐怕是很多女人的夢想。”
  “不見得呀,我眼裏看到的都是人流量、貨品擺放、顧客購買偏好,實在逛得很沒情趣,我的朋友都不愛跟我去商場,沒共同語言。”
  許至恒笑:“這如果不是女人的夢想,也肯定是男人的夢想了:一個願意獨自逛商場的女朋友。”
  葉知秋隻微微一笑,並不接這個話題。
  這樣陰冷的冬天也沒法散步,吃過飯以後,許至恒建議去看電影,她“撲哧”笑了,的確是個標準的男女約會模式,可是她還真的很久沒進電影院了,於是點頭答應了。
  兩人順長長的通道上了岸,再走上石階去停車場取了車去電影院。許至恒問她喜歡什麽電影,她仰頭看看預告,指一下《麵紗》:“愛德華·諾頓,黃秋生,都是我的偶像,就這個好了。”
  話是這麽講,進了電影院,葉知秋隻在開頭對著漓江山水發出小小的讚歎:“拍得象寫意山水畫一樣。”
  隨後她看著悶騷的愛德華·諾頓並不激動不說,都沒等到黃秋生出場,很快就靠在寬大柔軟的沙發上睡著了。許至恒側頭看她仰靠在沙發上,嘴微微張開,頭歪到他這一側,睡得如此迅速又如此之熟,不禁有點哭笑不得。
  他將沙發之間的扶手推上去,把自己的外套搭在她身上,然後坐得靠她近一點,果然她的頭慢慢耷拉過來,一點點靠到他肩膀上,似乎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勢,睡得一動不動。許至恒借著銀幕的光看她,隻見她神態寧靜安詳。哪怕是剛才吃飯時和他言笑晏晏,他也看得出,其實她保持著適當的距離,表現得風趣,配合他所有的話題,十分有禮又分寸恰當。然而此時,她卻睡得幾乎象個無思無慮的孩子一樣。許至恒想,真不知道得累到什麽程度,才能讓她這樣一坐下來就能睡著。
  銀幕上演繹著□、背叛、猜忌、戰亂、疾病、寬恕,他注視著這一幕幕場景,卻看得並不認真,基本沒把劇情串聯起來。他一向對文藝片並沒強烈的愛好,而此時占據他心的是軟軟倚靠著他身體熟睡的這個女人。
  她的頭搭在他的肩上,他隻要稍稍側下頭,就能碰到她的頭發,嗅到一點若有若無的香水味道。在電影對白沉默的間隙,他能聽到她輕微悠長的呼吸聲。要是可能的話,他真想把這部電影打到靜音狀態,讓她睡個香甜。可再看她,根本一動不動,音樂對話顯然對她通通沒有任何驚擾。
  電影散場,燈光亮了起來,其他觀眾紛紛起身。許至恒輕輕挪動一下胳膊,葉知秋這才驚醒,迷迷糊糊看下四周,發現自己靠在許至恒身上睡足了差不多整場電影,連忙坐直身體駭笑:“對不起,你大概沒陪這麽煞風景的女人看過電影吧。”
  許至恒笑著看著她,抬手替她整理有點散亂的頭發,他做得十分自然,她也並不覺得抗拒。兩人站起來一起走出電影院,外麵下著點細細的雨絲,已經沒有了多少行人,冷風迎麵吹來,他替她穿上大衣,同時摟住她的肩,帶她向對麵大廈的地下停車場走去。她這時才徹底擺脫那點睡意,後知後覺地發現,兩人的姿態未免太親密了一點,實在不象是頭次約會的樣子。
  雖然吃飯時交談甚歡,算是知道了彼此的職業,可是他對她來說,基本還是一個陌生人。她靠他身上熟睡了近兩個小時不說,此時還這麽坦然讓他摟著,儼然情侶。
  可是她同時發現,她並沒有端出矜持的架勢推拒的力氣,倒很有點留戀倚靠在他懷裏的那份溫暖感覺。難道失戀半年就能讓人對親密的接觸生出如此的貪婪嗎?這個念頭讓她不能不心生懼意。
  她抬起頭看向他,他也恰好低下頭來,在地下停車場昏黃燈光下向她微笑:“這樣看著我,好象看一個陌生人。”
  “我確實正為這一點吃驚呀,我們真的還隻能算陌生人。”葉知秋無可奈何地也笑了。“原來放縱自己比想象的要容易。
  “你把享受生活當成一種放縱嗎?”兩人已經走到了他的卡宴旁邊,他並不急於上車,很是認真在問。
  葉知秋一怔,偏頭看向遠處,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她從沒試過放縱自己任性而為,還真說不清放縱和享受有什麽區別。特別近半年來,她身上積壓的事情越來越多,時常有喘不過氣來的疲憊感,更不知道放縱或者享受的滋味了。她那點迷惘的神態落在許至恒眼裏,他稍一用力,摟住她肩頭的手臂將她圈到自己胸前,不容她反應過來,開始吻她。
  他的嘴唇先輕輕觸上她的唇,隨即覆上來,火熱地輾轉廝磨,一點點深入。她本能地向後閃避,可是他一隻手摟住她的腰,一隻手托住了她的頭,絲毫沒有容她躲避的意思,而很快,她也放棄了躲避,雙手不知不覺攀上他的肩膀,仰頭回應這個纏綿熱烈的吻。
  不遠處響起汽車發動的聲音,他們吻得渾然不覺。過一會,雪亮的車燈光掃了過來,有人開了車窗對他們吹一聲口哨,同時惡作劇地按下嗽叭,從他們身邊開過。葉知秋恍然驚醒,慌忙推著他的肩頭試圖掙開他的手。
  他終於移開他的嘴唇,仍然抱緊她,將她緊緊圈在自己胸前。他能聽到他急促的心跳,反而寧定了下來。停了好一會,她仰起頭看著他,聲音沙啞地開了口:“嗬,現在我真的弄不清什麽是放縱,什麽是享受了。”
  他笑了,俯頭輕輕吻一下她的鼻子:“居然還在糾結這個,看來我的吻技太差,都沒法讓你投入地享受。”
  葉知秋知道自己剛才的投入程度,當然也清楚這個男人完全了解她的反應,同時對他自己的表現完全自信,隻能微微一笑:“不早了,送我回家吧。”
  “難道明天還要上班?”
  “那倒不是,不過我明天要出差,早上的機票。”
  許至恒揚下眉毛:“我真是個自大狂,差點以為你是想躲開我。”
  葉知秋情不自禁笑出了聲,抬手撫摸他輪廓分明的薄唇:“不,我不想要的話會直說,不用躲。”
  “可是你想要的時候不會直說,”他吻她的指尖,“放心,我很有耐心和誠意的,願意等。”
  他一隻手摟住她,另一隻手抽出車鑰匙按遙控開了車門,拉開副駕車門,一把抱起她放進了座位。
  他上車發動車子,葉知秋根本不敢看他了,隻能側頭對著窗外,此時才感覺出自己的麵孔還是火辣辣仿佛充血般發燙,想來剛才的強自鎮定落在他眼裏,也真是沒什麽說服力。

  第 11 章
  葉知秋出差三天,乘上午的早班飛機回來,直奔公司繼續上班,發現公司多了兩個人。一個是劉玉蘋給她配備的銷售助理,21歲的女孩子,從衣著到化妝都很有點非主流,更要命的是她也姓劉,早有好事之徒搶先對葉知秋小聲嘀咕:“這是劉總弟弟的女兒。”頗有點想看葉知秋怎麽發落這姑娘的意思。
  葉知秋當然不快,可是她從來沒有在工作時把不快掛在臉上的習慣,隻“嗯”一聲,並不對這個消息發表看法。她要求配備銷售助理是來實打實做事的,倒並不在乎是誰的親戚,可看下簡曆,眼前這女孩子職業技術學院畢業後,沒做一個正經拿得出手的工作,打扮得又是一副缺心眼的樣子,不給她添事恐怕就得謝謝了。然而她也不能說什麽,隻暗歎一口氣,將出差報銷票據遞給她,讓她自己去找財務部的人學習怎麽處理。
  公司添的另一個人她居然認識,是以前索美的設計師路易。路易比她早一年進的索美,當初表現得頗有靈氣,曾誠也著實捧他,拿了一次設計大獎後,路易開始得意忘形,在設計部門橫著走路不算,還要求漲身價。
  本來這在服裝企業也是平常事,可是不幸他碰上了曾誠這樣的強勢老板,根本沒有和人慢慢討價還價的習慣。先拿合同將他限製得死死的,然後將他晾在一邊,不給他參與設計的機會,到期之後根本不提續約。他隻能另找出路,出來後才知道別的公司設計環境遠不如索美不說,他的風格偏於休閑創意,也實在適應不了本地大多數企業的實用要求。之後輾轉於幾個企業,眼見前途黯淡,再沒當初那樣的意氣風發了。
  舊日同事在新公司迎麵碰上,兩人都不自覺有點尷尬。葉知秋隻見路易不過30歲出頭的男人,仍然算得上眉目清秀,半長頭發梳成馬尾紮著,衣著是一向的藝術家氣質,棉棉麻麻長長短短,與眾有別,隻是神態總帶點不相襯的淒惶,大大降低了打扮給人留下的不俗感覺。
  葉知秋先打了招呼:“路易,好久不見了。”
  路易也笑著說:“你好,小葉,我該叫你葉總了。出差回來了嗎?我們又成同事了。”
  葉知秋莞爾一笑:“要命,還是叫我小葉吧。”
  “晚上有沒空,老同事一塊吃個飯。”
  “今天和人約好了,不好意思,路易,以後是同事了,天天見麵,機會多得很。”
  路易笑著點頭,兩人打個招呼,各自去做事,並沒有多做交談。
  葉知秋的確已經有了安排,晚上要和老板娘劉玉蘋一塊去請中心店樓麵經理吃飯,談賣場調整的事情。而且就算沒安排,她也不會和路易一塊去敘舊。路易以前在索美時是公司的紅人,眼高於頂那種,和她並沒有多少私人交情。這會約她吃飯,不用說就是剛進新公司,急於想找她套點交情或者打聽消息。她可不想在情況不明的此時和他有牽扯。
  葉知秋回了辦公室,一邊在電腦上分析整理近日的銷售報表,一邊腦袋不空閑地想著新進的這兩個人。非主流的小劉姑娘倒是不用費什麽腦筋分析,明擺著民企老板的通病是這樣,一個位置總是優先安排一個自己人才算放心,能不能做事倒放到了其次。說起來本地服裝企業大半是家庭企業,這種情況實在太多。就她所知,好象也隻有前任老板曾誠,從他父親手裏接下一個當時規模並不算大的公司以後,做得有聲有色不說,還全部起用職業經理人,把親戚排除出公司,打發去做了別的事情。
  路易進了信和就大有講究了,照說他的設計風格與信和完全不搭,而劉玉蘋是徹底的實用主義者,可能目光不算遠,但精明程度是不用質疑的,為什麽會冒得罪眼下信和三位當家設計師的風險把他招起來。葉知秋想來想去,覺得隻有可能是沈小娜的主張,但劉玉蘋肯定也持支持態度。她很頭疼必須這樣揣測公司的人事安排,但關係到她的銷售目標,不想是不可能的。
  看看時間,她拿起手機打範安民的電話,鈴響了好長時間,範安民才接,聲音聽上去很沒精神。
  “你好,秋秋。”
  “你好,我出差回來了,你看下午方不方便去趟銀行,我們去把最後一點手續辦了,我把錢打給你。”
  那邊範安民沉默了一下才說:“好吧,你說時間,我準時過來。”
  葉知秋說了時間,掛了電話,繼續處理手頭的事情,快到中午吃飯時間,手機接到了一個陌生來電,她拿起來接聽,一個纖細的聲音猶豫地說:“你好,請問是葉小姐嗎?”
  “我是葉知秋,請問你是哪位?”
  那邊好一會不出聲,葉知秋不耐,正要說話,她總算開了口:“葉小姐,我是安民的女朋友,方文靜。”
  “有什麽事嗎,方小姐?”
  “你約了安民下午四點見麵嗎?”
  “是呀,在銀行,你可以跟去的,反正你不是第一次這麽幹了。”葉知秋沒法不帶點嘲弄地說。
  “你不要太過份,葉小姐,安民現在生病住院,你一點也不關心他,總是這樣隨傳隨到的,不過是恃著他對你有負疚感罷了,可是那也得適可而止吧。”
  “他怎麽了?”葉知秋吃了一驚。
  “急性肺炎,連打了幾天針才剛剛退燒。”
  這女孩在電話裏倒真是和在範安民麵前表現的語氣完全不同了,葉知秋也懶得理她:“如果病了,可以改期,叫他好好休息,等他康複出院了,我再給他打電話約時間。再見。”
  “喂……”
  葉之秋掐了電話繼續做事,隔了一分鍾,電話再度響起,拿起來一看,還是這個號碼,再接聽語氣不免更冷淡了一點:“方小姐,我在上班,不希望再接到這樣的電話。”
  “我想請你出來談談,現在應該到午休時間了。”
  “我覺得我沒什麽可跟你談的,你留在醫院照顧病人不更好一些嗎?”
  “葉小姐,做人不可以太自私,我懷疑你到底愛過安民沒有,這樣冷漠,甚至提都沒提要去看一下他。”
  葉知秋認真頭痛了:“你該謝謝我這樣自私才對,我要是一聽到他生病了,立馬抱了鮮花直奔醫院,和他執手相看,無語落淚,你這現任女友難道才會高興不成?”
  “你……你還是去看看他吧,他發燒時一直叫你的名字。我想你去了,他會開心,會好得快一點。”
  “對不起,你的情操倒是很可觀,但不要試著拉我配合。我要是去了,我會不開心的。現在醫學昌明,急性肺炎並不是什麽大病,配合治療就可以了,你好好照顧他吧。至於叫誰的名字,別太放在心上,習慣而已。畢竟我和他有六年的時間,我猜你和他再相處上六個月,他發燒做夢都會叫你的名字的。再見,謝謝不要再打電話過來了。”
  葉知秋放了電話,並不覺得自己涼薄。她希望範安民沒事,可是肯定不會去醫院看他。
  她清楚記得自己上次獨在異地出差時生病,隻能是自己撐著獨自上醫院輸液,還要不停接工作電話,心裏明明愁腸百結,恨不能找個沒人的地方蒙頭大睡到永遠,可是也隻能坐得直直地,盯著吊瓶好叫護士撥針。
  一個家在本地,又有女朋友在旁邊守著的住院的男人,境況應該不可能壞過她。她一個前女友要不識趣跑去湊那份熱鬧的話,就是徒增笑柄罷了。
  她也曾在發燒時叫男朋友的名字,可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現在回想起來,好象隔了一個世紀那麽遙遠。
  下午臨近下班時許至恒打來了電話,一看到他的名字在手機屏幕上閃爍,她不免仍然有異樣感覺。
  周日許至恒一大早就開車過來接她去機場。他穿著米色立領毛衣、牛仔褲加球鞋,看上去顯得年輕而充滿活力。葉知秋對比自己,雖然也是簡潔休閑最適合旅行的打扮,可是自知如果沒出門前的匆匆化妝撐著的話,隻能算麵色蒼白,無精打采,簡直有點自慚。
  他直接先帶她去吃早點。她抗議:“這個時間,飛機上會供應早餐的。”
  “難道你喜歡飛機餐?”
  葉知秋倒真談不上喜歡飛機餐,可是裹腹而已,她一向不挑剔。當然她也隻能承認,這樣的粵式早茶來得更可口一些。
  吃了早點,他開車送她去機場,幫她拿行李,買機場建設費,換登機牌,她早習慣了獨來獨往,頭次閑在一邊任人照顧,卻實在有點不知所措了。
  “帶這麽簡單行李嗎?”
  她經常出差,從來隻帶必要的東西。這次拎了個登機包,再背個筆記本包,連托運都省了:“隻去三天,用不了多少東西呀。”
  他直送她進安檢,態度一如殷勤男友。她走了幾步,停步回頭,他正含笑看著她,她也禁不住笑了,對他揮一下手,才大步走向自動扶梯去登機口。
  做了差不多六年市場,好象除了西藏和台灣,所有省份她都跑遍了。她的確已經厭倦了出差,但確實又感謝這次出差,不然還真不知道怎麽去麵對他。到異地奔波,至少可以讓自己冷靜一點好好想想這件匪夷所思的豔遇。
  沒錯,許至恒模樣生得周正還是其次,關鍵氣宇軒昂,男人一有氣勢就加分不少。開的車是卡宴,價格擺在那裏,雖然謙虛說管理一家才起步的工廠,但不用有多少精明也知道他的條件是相當相當不錯的。葉知秋並不想去揣測別人的身家,但她確實對這樣一個好條件的男人突然追求自己覺得很莫名其妙。
  她並不自卑,不至於覺得條件夠好的男人看上自己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她已經28歲,經過一場失敗的戀愛後,已經過了相信奇跡的年齡。再加上做銷售幾年,遇事分析成了一種積習。此時她分析不出這個男人的行為動機,自然也就無法說服自己放心享受了。
  忙完工作後,晚上一個人躺酒店標間床上,她認真回想一下兩人的相識過程,除了在酒吧露台上那個完全意外的雙唇相接以外,可以說沒有任何會引人綺思的地方。她不信一個簡單的觸碰會激發他的追求熱情,可是那樣的擁抱和親吻,讓她止不住意亂情迷。她一回想到這裏,就有點麵紅心跳,知道再這麽繼續下去,兩人至少身體會先於心來得更加親密。她能放任自己享受這場戀愛嗎?她給不了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
  “回來了嗎?我應該去機場接你的,可是這幾天確實有點忙。”他的普通話多少帶了點江南腔的尾音,很是溫和好聽。“晚上有什麽安排?”
  “待會公司有應酬,不知道要到幾點。”
  他也不多說:“我也得開會,散會給你電話好了,注意休息,再見。”
  她下班後先將行李放回家,匆匆換了衣服,趕去和老板娘約好的餐廳。中心店的樓麵經理姓李,是位中年女士,雖然應葉知秋的約請出來吃飯了,可口風嚴實滴水不漏,談到將要做的大範圍調整就王顧左右而言他。
  劉玉蘋也無可奈何,隻能更加客氣,臨走時強塞了一個提袋給她,李經理是識貨之人,一看提袋上的標識就知道裏麵的內容,再三推托,終究還是附在劉玉蘋耳邊小聲說了幾句,拿了提袋先走了。
  劉玉蘋返身坐下,葉知秋看她臉色,知道情況肯定不樂觀了,暗暗搖頭,思量著可能必須做的銷售計劃調整。
  “看來我們公司的發展戰略也是時候該做點調整了,小葉,你也好好考慮一下這個問題。”劉玉蘋開口說的竟然是這個,葉知秋隻好點點頭,想:晚是晚了點,可老板意識到這一點總不是壞事,不知道這種被動的發展戰略調整會給自己帶來多少難題。
  她手機響起,是許至恒打來的,跟老板娘說聲對不起,走出包房接聽電話。
  “應酬完了嗎?”
  “剛結束,”聽著他的聲音,她突然有鬆了口氣的感覺,“可算結束了。”
  “我也剛開完會,看著部門經理全部兩眼無神的樣子,我猜你和他們應該一樣的心情,正在心裏詛咒萬惡的老板。”
  葉知秋漫步走遠一點,低低笑出了聲:“不,我不詛咒。沒辦法,老板是我離不開的魔鬼,我恨老板壓榨我,拿一點錢讓我賣命,讓我成天奔波忙得要吐血。可是如果老板讓我閑下來,我又會不安,多可悲。”
  “幸好你的老板是個女人,不然我該胡思亂想了。”手機裏傳來他的笑聲和發動車子的聲音,“等在那裏,我馬上過來接你。”
  “你應該也累了呀,不如早點回去休息。”
  “可是我想見你。”
  放下手機,她看著液晶屏微微笑了,心情突然變得輕鬆愉悅,同時覺得自己這幾天實在有點想多了。也許不過是這個城市裏的孤男寡女閑時做伴罷了,她對自己說,每個人都有自己一份工作在忙,每個人都想有個不麻煩的人填補空餘閑暇。這個理由一下說服了她,頓時讓她安然了。
  她隻說她約了朋友,老板娘和另一個銷售經理先走了。她獨坐了一會,看時間差不多,也走出餐廳。這裏是鬧市區一條相對僻靜的街道,雖然天氣仍然寒冷,可是畢竟已經是冬季的尾聲,她寧可出來呼吸點新鮮空氣。
  許至恒過來時,看到她正站路邊仰頭看天空出神,他下車從她身後抱住她:“嗨,看什麽哪?”
  “你看這座樓和天空形成的剪影,加上半個月亮,感覺很特別。”
  許到恒順她視線看去,真沒看出特別之處:“畢竟你是學美術的,視角和我不一樣。”
  “你怎麽知道我學美術?”
  “別跟我說客廳裏掛的水彩畫不是你畫的呀。”
  葉知秋笑了:“是我幾年前畫的,這幾年根本沒空,徹底庸俗了。”
  許至恒並不提她畫的那些裝修效果圖:“我們去哪坐坐?”
  “都可以,就是千萬別帶我去看電影,我肯定又會馬上睡著的。太丟臉了。”
  許至恒大笑,摟住她的肩:“不過說真的,你睡著的樣子完全放鬆,沒有任何戒備的神情,完全值回票價了。”

  第 12 章
  葉知秋有點吃驚。她借著路燈光,蹲下點身子,對著卡宴的後視鏡看自己,氣餒地承認,自己臉上表情沉靜,但的確從眼神都帶著幾分警覺意味。許至恒不說,她竟然注意不到。
  這個神情從幾時開始掛到她臉上,又是怎麽來的,她說不清。大概跟那個總在別人看來有點諷剌意味的笑一樣,不知不覺成了她麵部表情的一部分。
  許至恒拉她進自己懷裏:“我可沒批評你的意思呀,倒是覺得你警惕的樣子很好玩。”
  “才怪,誰不愛對著一張光風霽月表情坦蕩的臉。”葉知秋雙手捂住臉揉著,她突然記起,範安民的小女朋友就有一張那樣的麵孔,神情坦誠而又天真地看著她,仿佛對著的不是一個討厭的前女友。這個聯想讓她又禁不住苦笑了。
  許至恒拉下她的手:“嗨嗨,我可不愛看一張白紙一樣的臉。你說我趣味特別也好,我更喜歡你這個樣子。而且,我這麽突如其來追你,你要張開雙手歡迎我一點防備沒有,我倒要驚奇了。”
  葉知秋知道自己的防備其實不是對他而來,可是她並不打算糾結於這個問題,微微一笑:“是呀,想裝無知少女也沒可能了。我們上那邊公園走走好嗎?”
  許至恒有點好笑。他回國以後,沒進過公園。如果回溯一下,哪怕學生時代談純潔戀愛的時候,也沒往公園裏湊過。可是葉知秋挽住了他的胳膊,他當然並不介意這樣大冷天做做傻事。
  市中心有這樣一座樹木參天又免費開放的大公園,不用想就是約會的好地方,好在是冬天,清冷月光照下來,頗為靜謐,在暗處緊緊相擁如同連體嬰兒的情人並不算多。
  “這片荷塘夏天很美,以前我來這裏寫過生。”
  兩人站在公園一角的荷塘邊,眼前月色下的荷塘隻有幹枯的荷葉梗支在水麵,連同水中倒影形成奇特的幾何形狀。許至恒握著她戴著皮手套的手,笑著說:“如果那會我也在這裏多好。”
  葉知秋也笑了:“那你就不會錯過無知少女版本的我了,不過我猜你會失望。我那時候很挫的,畫畫始終欠靈氣和天才,功課也普通,成天心事重重,神思不屬,大概除了張青春的麵孔,沒一點可愛之處。”
  “聽起來好象是文藝型少女的樣子啊。”
  “那時候有點文藝是真的,可是跟文藝得有風格的同學比起來,我隻能算正常得無趣了。”美院學生最不缺的就是真真假假的特立獨行,記起往事,葉知秋忍不住笑。
  “沒聽人這麽批評自己的,不過我也覺得,如果讓我選,我更願意遇到現在的你。”
  葉知秋仰頭看著他,臉上的笑意加深了:“我要是這會追著問為什麽,就太煞風景了。可是至恒,女人一旦不當無知少女了,就這一點很可惡,總不能說服自己把一切當成理所當然。”
  暗淡的月色下,她臉色顯得蒼白,但微笑帶著慧黠,動人地對著他。許至恒情不自禁拉她靠近自己,雙手摟住她的腰:“這麽大冷天拉我來公園散步,就是想弄清這個嗎?”
  “不,我不見得是要個標準答案,就象我也說不清為什麽會靠你身上熟睡一樣,我可不是對著每個人都會扮睡美人的。”葉知秋笑著搖頭,“我隻想說,我大概算不上一個很好的談情對象,總會表現得瞻前顧後,而且最要命的是,我很忙,很可能會在你約我時說不好意思我沒空,天知道我是真的沒空,不是推托。”
  “時間是個問題,不過也不算問題。剛好我最近也很忙,不過設備調試完成以後,我的時間會比較有規律,這件事上,我願意配合你。你可別跟我說謝謝,我的時間向來隻花在我認為有價值的事情上。”
  葉知秋被逗得笑出了聲,眼前的男人其實總帶了點傲慢,可是這傲慢來得倒是一點也不惹她反感。沒等她細想,他已經抱緊她,逼近她的麵孔,笑吟吟說:“也許有一天,你會覺得我比你的工作來得重要,自願把你的時間留給我。”
  會嗎?葉知秋一向並不是工作狂,但她清楚知道,她的工作不可能背叛她,她的時間花在別處,有可能隻留了一段讓她無奈不願意回首的回憶;她的努力在別處也可能沒有報償隻有苦澀。唯有工作,給了她物質和精神穩定的滿足感。
  可是此時,當那個溫暖的嘴唇吻上她的唇,她忘情回應,想,至少眼下,沒有什麽比這更重要了。
  許至恒這段時間忙碌程度不下於葉知秋。公司所有人員、設備已經到位,開始緊張的安裝調試和試生產。於穆成也在處理完自己機電設備公司的事後,抽出時間趕過來陪他一塊加班,處理這些正式開工前各種繁雜的事情。
  晚上謝楠開車過來,她提了用保溫瓶裝的雞湯,叫兩個人進辦公室喝,許至恒一邊喝一邊誇美味,於穆成則心疼地看著謝楠:“天氣不好,這麽晚了還跑出來幹什麽,你明天還要上班。”
  謝楠笑咪咪地說:“我來查你的崗,看你是不是真的加班。”
  許至恒好不羨慕:“我喝完湯馬上滾蛋,你們等我走了再繼續肉麻不遲。”
  謝楠臉微微一紅:“至恒,阿May今天還跟我問起你呢。”
  “謝謝她還記得我,不過我已經有女朋友了。”他一抬頭,發現於穆成和謝楠同樣大感興味地看著他,“這個消息很意外嗎?穆成我跟你說,全是給你們倆個不停在我麵前秀恩愛給剌激的。”
  於穆城大笑:“不是吧,這段時間這麽忙,你居然抽出空來交了女友,真是很厲害呀。”
  忙,的確是忙,而且兩個人同樣忙碌,這樣的戀愛談得實在有點辛苦。可是讓許至恒哭笑不得的是,葉知秋表現得很能接受這樣抽時間見個麵吃個飯的相處。
  許至恒對著雞湯微笑,想,那樣看似精明卻時時透出一點柔軟迷惘的女人,風趣而又聰明,一時理智冷漠,又一時熱情得讓他驚喜。大概隻能等手頭事情告一段落了,好好給這個女人上一課,告訴她什麽樣才叫正常戀愛。
  謝楠忍俊不禁看向於穆成,兩人相視而笑。
  和許至恒不一樣。葉知秋保持著忙碌,而且對能閑下來已經不抱什麽指望了。
  周五下午四點,她準時去會議室開例會。信和的例會通常先是一通閑扯,到了吃飯時間,再叫來隔壁餐館送餐,大家隨便吃了才正式開會。葉知秋初來時對這種頗為家常的氣氛很不適應,可是現在也隻能從眾了。
  劉玉蘋循例聽生產廠長、設計總監、然後再就是她這個銷售總監匯報工作。生產廠長姓張,四十來歲年紀,已經跟劉玉蘋夫婦多年,管理工廠是把好手,隻是頗為絮叨,翻來覆去不外強調工人難請,要求一天比一天多,別的公司整組挖人讓他疲於應付。
  輪到設計總監沈小娜發言,她開始介紹她最近的工作設想:“我和路易最近集中做了一下市場調研,他也拿出了一組設計作品。我覺得還比較拿得出手,有個人風格又有市場感覺,不至於給人笑話成師奶裝。”
  列席的另有一個資深的總設計師姓吳,本身也是師奶了,自然聽這些話不入耳,當即老實不客氣橫她一眼:“本公司每年過億的銷售額就是靠這些師奶裝賣出來的。”
  沈小娜這次倒是胸有成竹,並不理會她的不憤:“公司要發展,必須拓寬產品線,適應不同的消費人群,我的計劃是注冊一個新的品牌,由路易牽頭做設計,並不妨礙原有品牌的運作。我不必拿遠的公司來舉例,你們看看索美,旗下幾個副牌的運作多成功,每年銷售保守估計也到了將近七個億。葉總對這應該很清楚吧。”
  葉知秋早知道戰火最終得燒到自己這裏來。她並不在意沈小娜的奇思妙想,可是路易已經被招了進來,這意味著劉玉蘋至少是在一定程度上同意了她女兒的想法。不過沒有項目策劃書,沒有具體的工作計劃,更沒有事先和她有一個商量,她當初與劉玉蘋達成的協議也並不包括這樣一個新品牌的銷售任務。此時她隻微微一笑,並不接腔。
  沈小娜顯然是有準備的,滔滔不絕拿索美幾個品牌風格及市場份額進行分析,至少在氣勢上壓倒了吳設計師,她居然再沒說什麽風涼話。張廠長隻說如果上新品牌,恐怕要增加幾組工人,配備設備,現在工人實在難招,又轉回了他反複不斷的老一套。
  輪到葉知秋匯報,她絕口不接這話題,隻將近段時間的銷售做了詳盡分析,同時將對各地直營店、經銷商以及本部門銷售經理的評定交給了劉玉蘋,然後附上草擬的店長培訓計劃。
  劉玉蘋對她的工作無可挑剔,心裏暗自承認得用相當滿意來形容。倒並不是說葉知秋一接手,銷售就捷報不斷立即扭轉頹勢了。劉玉蘋做這一行多年,雖然管理水平算不上高明,但深知企業運轉的關鍵,當然能看到整個銷售工作在葉知秋的指揮下走上了正軌,開始做到有章可循獎懲有序,再沒有以前那樣讓她焦頭爛額狀況頻出的感覺,她知道隻要假以時日,葉知秋會給她更多驚喜。可這個銷售總監也著實精明,自己女兒那伎倆明顯瞞不過她,也隻有自己出馬了。
  “做一個新品牌這件事,小娜也隻提出了一個初步的構想,拿出來給大家討論。信和的產品已經形成了穩定的消費人群和市場口碑,當然我們也要與時俱進,畢竟做的是時尚這個行業,不能老是固步自封。從長遠看,我們公司的發展戰略也應該有一個調整。大家可以各抒己見,談談自己的看法,特別是葉總這邊,掌管著市場,又在索美做過副牌銷售的管理,最有發言權了。”
  葉知秋早已經準備了一套說辭,微笑道:“調整企業發展戰略是一個比較大的話題,需要做認真的研究。眼下先說沈總監提議的新品牌。大家都做這一行很久了,不用我說也知道,上新品牌並不是隻招一個設計師進來,出一套成衣,再去注冊一個商標那麽簡單,前期得有品牌的定位、市場分析、設計風格的初步成型、設計和製版團隊的到位,然後才談得上生產調度,銷售戰略的製訂。至少有了完整的項目企劃以後,才談得上我這邊市場銷售拿出計劃來,所以目前恐怕得先看沈總監的工作進度了。”
  她這話一說,其他人都點頭,沈小娜倒是有點傻了眼。她隻是一腔熱情而來,對自己有足夠自信,看不中本公司在媽媽主持下生產的老套服裝,覺得按自己的眼光做一個有風格有時尚元素的新牌子,肯定能有市場。功課她也做了,可是畢竟她沒有實際的經驗,此刻葉知秋隨口說來,她才發現自己的準備還遠遠不夠,不禁啞口無言。
  葉知秋也並不想打擊她:“好的構想是成功的開始,沈總監不妨繼續做好項目策劃,謀定而後動。眼下我得多說一句,春裝上市已經啟動,夏裝差不多定稿,設計部門應該在準備冬裝了,產品畫冊不可以再拖,不然拍出來趕不上訂貨會就沒意義了。”
  散會出來,已經是晚上八點。她回辦公室,疲憊地坐下,將雙腿擱到麵前的辦公桌上,這個姿勢說不上雅觀,可是無疑是最能放鬆的。她向後仰靠著,合上眼睛閉目養神,同時清理亂做一團的思緒。
  例會上,她沒有捧老板娘和她女兒的場,固然有不想給自己增加負擔的因素,最主要還是她對這母女兩人的行事實在有點缺乏信心。
  劉玉蘋口口聲聲要調整公司發展戰略,可是也沒見她有任何具體設想拿出來,對著部下隻是鼓勵大家百花齊放,擺明對這件事,她心裏完全沒底。而沈小娜就更搞笑了,貿貿然招進一個設計師,得罪了原來的設計團隊不說,根本對新品牌隻有一個意念而已,該做的工作一項沒做到位。
  上新品牌,可以說是企業發展的大勢所趨,但這樣操作新品牌,很有可能自亂陣腳,甚至影響到信和這個牌子的銷售。如果隻從她自己的任務出發,最自私的做法就是一盆冰水迎麵潑去,將沈小娜的念頭徹底扼殺掉。就算不動這樣的惡念,她主管銷售,對這件事袖手旁觀,也沒人能說她什麽。
  可是前老板曾誠對她的批評不期然浮上心頭,她隻能微微苦笑。
  比老板想得遠一點,她能夠做到,然而這樣對她自己來說是福是禍,短時間還真是說不清。她始終覺得,可能在信和這樣的企業,做好自己的本份會更明智一點。不過畢竟她做不到坐視不理,而曾誠對她的影響一向巨大,她決定還是違背自己的本意,明天花時間寫一份報告出來,談一下她對所謂發展戰略調整的具體看法。
  這樣她還有時間戀愛嗎?一想到這,她睜開了眼睛,突然有點寒意。為了工作,放棄她有限空餘時間裏的那一點奢侈享受,真的值得嗎?而許至恒那樣自信自負的男人,又豈會甘心將自己排在她的工作之後等她空下來?
  有了戀愛的感覺,哪怕是這樣的抽時間見個麵,她壓力到了極限的單調生活似乎打開了一扇窗,才突然不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穿上外套,走出公司,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坐上去,告訴司機地址,然後拿出手機,按了許至恒的號碼,他今天上午去廣州出差看一個汽車工業展,同時參加一份供應合同的競標,要在那邊待半個月,想來這會應該忙得差不多了。
  “秋秋,不會還在辦公室吧?”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也叫她秋秋。她的親人朋友通通這麽叫她,可是他叫得似乎格外親昵一些。
  “剛開完會出來上車。你呢,廣州天氣還好吧?”
  “還不錯,溫度適中。我覺得我們這樣各自忙碌,真是辜負了這個季節。希望這次能順利把合同談好,我回來後,可以多點時間陪你。”
  她一聽到時間就有點無語,許至恒笑了:“怕了吧,嗯,等著,我回來以後就開始糾纏你,把你的業餘時間全據為己有,你的老板休想再跟我爭。”
  一個笑意不知不覺掛上她的嘴角:“你讓我受寵若驚了,至恒。”遲疑一下,她輕聲說,“我等你回來。”

  第 13 章
  星期天的下午,葉知秋走進位於商場八樓的美容會所時,辛笛已經先到了。這裏的卡還是她們同時辦的,以前同事時,每周都會約著同來洗臉按摩放鬆一下。自從葉知秋換了工作,兩人還是頭一次在這碰麵。
  換了浴衣,兩人俯趴到按摩床上,臉對著一個向下開的洞口,美容小姐給她們倆做所謂背部氣血循環,其實就是精油按摩加了個怪異的名目罷了。那女孩一邊按摩一邊念叨:“葉姐,你的背部肌肉好緊張呀,應該堅持來做按摩才行呀。”
  葉知秋對著地板笑,不緊張才怪,騰得出時間才怪。本來工作已經夠忙碌了,她的報告交上去,劉玉蘋高度重視,叫來沈小娜讓她仔細研讀,同時要她有任何問題“馬上向葉總請教”。沈小娜當時答得勉強,可隔了一天,果然請教就滔滔不絕了。葉知秋隻能盡自己所能地做到既點撥她,又不把擔子往自己身上引。
  辛笛的聲音從右邊傳來:“你要保養了女人,不然剩的一點青春也不夠看了。”
  “保不保養都一樣,青春小鳥早晚一去不回頭。”
  兩個美容小姐嬌聲抗議,馬上你一言我一語,普及保養的重要性。辛笛竊笑:“得得,別理她了,這女人徹底沒救了。今年北京展會你去嗎?”
  她說的北京展會是亞洲最大的服裝展會,每年三月下旬舉行,索美差不多年年參展,信和隻在幾年前參展過一次。
  “去掛眼科吧,”葉知秋當然會去,雖然是工作幾年來頭次以一個觀眾的身份去,但姑且不說看業內最新流行資訊,那裏專業觀眾雲集,做銷售的不抓緊這個機會和他們套交情是不可能的。“再說你的秀我肯定會去捧場的。現在應該準備得差不多了吧?”
  “我好緊張呀秋秋,這是我頭一次去那裏做秀。如果反響好,下半年老曾才可能讓我上時裝周做秀。”
  “你也會緊張嗎?”葉知秋悶笑,美容小姐正好按她脊背一處糾結的筋絡,她痛得叫了起來,“輕點輕點姑娘。”
  “我28了,屬於我的機會再不抓住,以後有得後悔了。”
  葉知秋知道辛笛在設計方麵的天份和抱負是同樣高的,隻是本地不比北京、上海或者沿海服裝工業發達地區,設計師想要出頭,相對要艱難得多。也就是索美,有實力也肯給設計師表現的機會,象信和這樣的企業,基本都是寧可將設計師藏起來,省得他們出了名不好管理。再小一些的企業就更不用說了,寧可花錢養幾個打版師,直接抄熱賣款,省事又賺錢。
  “你行的,小笛。就算信不過我,信不過你自己,總該信得過曾總的眼光吧。他幾時看走眼過?他肯砸錢給你做秀,自然就是相信你的實力。”
  辛笛再滿心忐忑,也得承認葉知秋這個安慰來得很有力,曾誠在業內一向以眼光獨到精準出名。她稍稍舒心了一點,有心情說點八卦了:“哎,他們好象達成協議了,沒想到這麽平和解決問題,大家都很吃驚。”
  葉知秋糊裏糊塗地問:“誰?什麽協議?”不過馬上醒悟,這是前老板的私事了,不禁歎口氣,“唉,到底走到這一步了。”
  員工通常將議論老板當成一項天經地義的福利,跟好友閑聊,葉知秋倒沒什麽背後說人短長的罪惡感,可是不知出於什麽心理,她並不想多談曾誠。此時背部按摩已經結束,兩人仰躺著休息,美容小姐退出去準備麵膜材料。她連忙轉移話題:“小笛,路易現在跟我又是同事了。”
  “他可惜了,以前還是蠻有靈氣的。看著他我心寒呀,除非不想在本地混了,不然真不敢得罪老曾。”辛笛也歎氣,“可是路易的風格跟信和完全不搭,去了能有什麽作為。”
  “信和打算上個新品牌。”這不算商業秘密,近兩年稍有實力的企業上新品牌成風,象信和這樣遲遲按兵不動的反而少見。
  “那你又有得忙了。不過說真的,你看看本地上一窩蜂上新品牌的,成功的實在不多,都不過是看索美的例子眼紅罷了。”
  “依我的想法,信和的首要任務應該是把目前的銷售渠道做調整穩定再談其它。不過上新品牌是老板女兒的主意,老板也支持,我能做的,不過是寫份報告,建議他們把項目策劃做得周詳點。”
  “你傻呀你,寫這個報告,這件事不得落在你頭上嗎?別的不說,就你們那老板,肯定舍不得花錢請專業公司,她要開口叫你順帶去做個前期市場調查,你能說不去嗎?”
  “我也得有時間呀,老板有眼睛看得到我忙成什麽樣了。放心,我不會給自己再加擔子的,而且,”葉知秋猶豫一下,還是說了,“我認識了一個人,我想留點時間給我和他,看有沒發展的可能。”
  辛笛一下從床上坐起:“呀,死女人你有豔遇,居然現在才跟我說。”
  剛好美容小姐推著小車進來,葉知秋警告地豎個手指到嘴邊:“躺下,待會跟你交代。”
  辛笛很不甘心地瞪她,但知道她怎麽也不會象某些人那樣,當美容小姐不存在一般講自己的私事,隻能悻悻躺下。
  兩人做完麵部護理,神清氣爽下樓到咖啡館,葉知秋不願意做麵膜時接電話,剛才將手機關了,現在開機,果然短信留言一個個湧來,她不願意在安靜的咖啡館跟銷售經理講電話講得惡形惡狀的,隻能安撫地摸摸辛笛:“幫我點藍山,我去打兩個電話就回來。”
  她出去先打電話給根本不管是不是周末的銷售經理和代理商,好容易處理完他們的事情,再打給發了短信過來的許至恒。
  “我這邊終於忙完了,訂了明天的機票回來。”許至恒開心地說,“秋秋,把明天的晚飯時間留給我。”
  “等我看看我的行事曆,”葉知秋同樣開心,一本正經地說,那邊許至恒已經笑出了聲,“嗯,好吧,明天六點,我有時間。”
  走進咖啡館,看到辛笛對麵坐了一個女孩子,她隻當辛笛遇上了朋友,走過去坐下才發現,背向自己的這個女孩,正是範安民的女朋友方文靜,不禁一怔。方文靜同樣吃驚,隨即微笑了:“葉小姐,真巧,你好。”
  “你好,”葉知秋猶豫一下,還是問了,“他好些了吧。”
  “謝謝你,他好多了,昨天已經出了院。你們聊,我去那邊等我媽媽,辛笛,拜托你了。”
  辛笛笑著點頭:“別客氣,我下周出差去北京,已經把製作細節全交代清楚了,應該等我回來時差不多完成,到時候打電話請你過來試穿,不會誤你的婚期。再見。”
  方文靜禮貌地對兩人點頭,起身走向咖啡館另一個角落空位坐下。
  “怎麽你也認識她呀,這麽年輕就準備結婚了,生生地把我們全比成了大齡剩女。”辛笛搖頭笑道,然後轉向葉知秋,“快快,給我講你的豔遇。哎,你這什麽表情?”
  “那女孩子,你早認識嗎?”
  “哪啊,過年前她媽通過老板娘找到我,說女兒要結婚,個子太嬌小,又一直欣賞我的作品,反正灌了好多迷湯,請我設計婚紗跟禮服。本來我準備我的秀都來不及,不想接私活的,不過老板娘開了口,說已經跟老曾打好了招呼,報酬又確實很不錯,就接了唄。這女孩子斯斯文文的,挺討人喜歡。”
  “她的未婚夫是範安民。”
  辛笛嚇得一下瞪大了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來,葉知秋隻好再安撫地拍拍她的手:“幸好我沒在你含一口咖啡的時候說這話。”
  “我真不知道呀,我發誓。秋秋,我要知道,打死我也不會接這個活的。我馬上去跟她說,把錢退給她,我不幹了。”
  “你可真是孩子氣,”葉知秋一把按住她的手,笑了,“一碼歸一碼,你跟錢有仇呀。放心,我不介意,都過去了。”
  辛笛惱火地說:“可我介意,我本來說好了給你設計婚紗的。”
  葉知秋一下沉默了,隻垂下眼簾端起咖啡喝著。
  去年年初她和範安民收了房以後就說好今年結婚,她跟好朋友報告這個消息,辛笛著實為她開心。
  “到時候你給我設計婚紗,小笛。穿不起Vera Wang,買不起Tiffany的六爪鑽戒有什麽大不了,我有未來的設計大師當我的專屬設計師,多厲害。”
  辛笛大笑,握拳說:“放心,我一定把你打扮得比花還美比明星還明星。我還要給自己設計一套伴娘禮服,哼哼,好好出回風頭。”
  後來辛笛的確一有閑暇就畫著各式婚紗禮服草圖,有空就拿給葉知秋看,而葉知秋自然是把自己畫的裝修效果圖給她看,兩人時常頭挨頭看,唧唧噥噥商量著,不時說得大笑出來。
  等辛笛初步定了稿,準備開始製作時,葉知秋和範安民突然分了手。辛笛隻能一邊安慰自己的好朋友,一邊將設計稿收藏起來。她萬沒想到偶爾接個私活,居然就碰上了弄得好友情變的第三者。看著沉默不語的葉知秋,她馬上意識這個女人一向愛死撐裝沒事人,自己隻顧逞口舌之快,可能觸碰到她的傷心事。
  “對不起呀,秋秋。”
  “唉,小笛,哪裏輪得到你跟我來道歉,沒你什麽事呀。”葉知秋還是勉強笑了,“真的都過去了。”
  辛笛也苦笑:“算了,我們走吧,省得待會那個方太太也過來跟我打招呼,看著堵心。我真是倒黴,怎麽會接這個活。”
  可她們還是在門口迎麵碰上了挽著LV、拎著幾個購物袋的方太太,她和她女兒迥異,生得豐滿而頗有威嚴,一別標準闊太的樣子,看到辛笛,十分親熱地打招呼:“小辛,真巧呀,我正給女兒置嫁妝,這邊牌子還是太少,打算明天再帶她去香港一趟,順便看看首飾。婚紗的事你多費心,小靜一直說你的設計最合她心意了。”
  辛笛隻能勉強點頭:“好好,方太太,我趕時間先走一步了,再見。”
  出了咖啡館,兩人都有點意興索然了。
  “算了不逛了,我回去跟我爸媽請安,又有半個月沒著家了。”
  “我也回設計室,”辛笛有熬夜工作的習慣,經常會在休息時回公司設計室,曾誠早特批了幾個主設計師不用守時上下班。“再最後整理一下走秀的衣服,明天該發到北京了,後天我也過去,跟演出公司溝通。”
  “好吧,我們北京見,你不要太累著了,到時候頂兩個黑眼圈出場亮相多難看。”
  兩人各自上了出租車,葉知秋對司機講了地址,然後看著窗外出神。到路口紅燈停下,她不經意一抬頭,前方巨型燈箱廣告牌上印入眼簾,漫天金黃銀杏葉襯托下,穿黑色西裝的新郎正半回頭深情凝視穿雪白婚紗的巧笑嫣然的新娘,旁邊四個美術字“秋之戀曲”。她狠狠合上眼睛,直到車子重新起步。
  這本來是她和男友訂好要去拍的婚紗照套係,可是那張訂單已經被她揉成一團扔進了字紙簍;好友給她設計的婚紗,成了實現不了的草圖,而另一個女孩子將要穿著辛笛的設計,挽著曾經屬於她的那個男人的胳膊結婚了。
  手機響起,她拿起來一看,一串數字,是範安民的號碼。
  “你好,身體好點沒有。”她實在已經不知道怎麽稱呼這個一度親密的男人。
  “我沒事了,不好意思耽誤了去銀行,”範安民聲音低沉,仍然顯得沒什麽精神,“秋秋,你看你什麽時間方便。”
  “那就明天下午好嗎,四點。”
  “好。”他一口答應,停了一會又說,“秋秋,我現在在輪渡上,正準備過江回家。”
  果然聽筒裏傳來“嗚……嗚……”的長鳴,正是她熟悉的輪渡啟航的聲音,她坐的車子剛好上了大橋,轉頭從車窗看出去,江水茫茫,暮色初降,她所有不願意想起的往事仿佛在這樣一個黃昏全都撲麵而來。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放著車不開,在病剛好、天氣乍暖還寒的時候跑去坐輪渡。但她不打算去問原因,也拒絕陪他這樣回憶。
  “我們明天見。”她掛了電話。
  她可以做到對著別人的同情關心平靜地說:“都過去了。”可是隻有她自己知道,哪那麽容易過去,她隻是在盡力維持表麵的冷靜,而且維持得很辛苦。
  幸好她的時間被老板壓榨,被工作占用,眼下又被一個突如其來的追求者預訂了,不然她不知道怎麽樣才能捱過眼前這樣的日子。
  想起許至恒,她才收攝心神,將手機放回包裏,搖下一點車窗,迎麵吹來的風隻帶了少許寒意,春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這個城市。

  第 14 章
  “我的建議很簡單,專業人做專業事,先請策劃公司給你想做的品牌做精準定位。”葉知秋收拾辦公桌上的文件,表示談話應該到此為止了,但沈小娜並不好打發,或者說她根本對別人的暗示沒什麽感覺。
  “葉總,你明知道劉總不會批請策劃公司的錢給我。她和沈總當初做信和,完全靠自己,沒谘詢過任何所謂專業人士。”沈小娜對她父母的稱呼很公事公辦,“現在我也隻能依靠公司現有資源,索美最新的那個副牌,你應該有方案可以拿給我參考吧。”
  “小沈總,我在索美和信和做的是一樣的工作:銷售而不是策劃,而且我也不認為會有一個現成的方案給你照搬。如果不請專業公司,就隻有一個辦法,你自己去做市場調查,自己確立新品牌的定位,並說服劉總支持。”
  沈小娜笑了:“謝謝你別叫我小沈總了,聽得剌耳得很,叫我小娜,或者Yvone也行。我叫你秋秋吧,好象維凡也這麽叫你。”
  小沈總是公司員工為了把她和她父親沈總區別開來的叫法,他們家一門三總也確實聽著有點可樂,幸好她弟弟現在不過十三歲,不然真不知道怎麽稱呼了。葉知秋也笑了:“小娜,我這會跟人約好了要去銀行,我們改天再談好嗎?”
  “我送你過去,我媽已經囑咐了向遠哥幫你辦過戶的事情,我也正要找他。”
  她說的向遠哥叫陳向遠,是銀行一個房貸主管,前期辦手續時葉知秋見過,她說著便起身,葉知秋無可奈何,隻能隨她出來上了她的白色本田CRV。
  “你今天這身衣服很漂亮,千萬別再穿那些要命的套裝,你講話的樣子已經夠威嚴了,不用特意把自己打扮得老氣橫秋。”沈小娜利落地發動車子,同時瞟一眼葉知秋。
  今天天氣不錯,太陽照下來頗有暖意,葉知秋穿米色V領連身針織衫配牛仔褲,外麵是件棕色皮衣,脖子上纏繞著一條暗紅和咖啡兩色棉質長圍巾。她隻是想著晚上和許至恒有約會,特意在出門前挑了稍稍活潑一點的衣服,沒想到這也會招來沈小娜的評論,這會她微微一笑,並不做聲。
  “牛仔褲好象是DIESEL上季的產品吧,”沈小娜顯然不打算罷休,“皮衣和針織衫的牌子看不出來,你應該配個PRADA的包。”
  “從我這裏開始市場調查可不是個好主意。DIESEL還是去香港出差趕上聖誕打折買的,皮衣是索美副牌的樣衣,隻此一件,我當員工福利買下來的。我知道時裝這一行的利潤,基本不買大牌和奢侈品,而且你媽給我的薪水也隻能算過得去,夠我還房貸,可不夠我買PRADA。”
  “我知道我媽的出手,可能信和隻有你的薪水高一些,難得她那麽小氣的人還覺得你配得上這份薪水。”
  葉知秋不能不被逗樂了,想這沈小娜倒真是直爽得可以,她講這番話,當然也是有和自己刻意結交的意思在內:“這些天看下來,你的衣服我基本看不出牌子了,看來你沒白學設計,不是拿著爹媽錢專精吃喝玩樂那種。”
  沈小娜被搔到癢處,很是得意:“那是,我媽對她自己也刻薄,買個幾萬的浪琴戴戴就覺得是咬牙放血了,哪會由得我吃喝玩樂。我買衣服,從來不看牌子,隻挑真正有設計感的,在歐洲的時候,我也經常上小店淘衣服的。看著國內那些小白領,對著時裝雜誌搭配就覺得好笑。”
  這孩子還真是經不起表揚,葉知秋暗笑:“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學設計,有自己選擇的空間。這也是一個專業人做專業事的問題,品牌的搭配始終是最保險的。”
  “在我眼裏,你就是專業人士,所以我需要你的意見。”
  果然又繞回到這個問題,不過葉知秋倒對沈小娜有了一點好感:“我並不是搪塞你,我的專業是銷售不是策劃。不過我給你一個建議,不要認為自己看過米蘭巴黎的時間裝周就看不起北京的展會,去那裏看看,可以感受一下目前國內服裝發展的趨勢,可能根本跟不上你眼中的流行,有些熱賣的牌子甚至顯得平庸土氣,但他們無一例外都抓住了國內市場的脈搏,至少對品牌本身定位的人群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你如果立誌要做點事出來,最好從第一步做起——感受市場。”
  沈小娜聽得十分認真,好半天不說話。葉知秋鬆口氣,拿手機出來快速回了許至恒一個短消息,隻聽沈小娜又開了口:“維凡和你的關係很好吧。”
  葉知秋要想一想才知道她說的誰:“老戴?嗬嗬,是呀,他是學長,當然,也是你的學長嘛。”
  “我很喜歡他,從讀書時就開始喜歡了。”
  葉知秋吃驚又好笑:“要是我沒記錯,他畢業那年你才進美院。”
  “是呀,他被模特隊的老師拉來客串走台。我第一眼看到他就喜歡他了,可惜那會他當我是小孩子,根本懶得理我。”
  “向他表白的人太多,可憐他生了一張惹事生非的臉。”葉知秋笑了。銀行到了,她決定替自己免除後患,至於戴維凡,反正一向萬花叢中過,輪不到她操心,“老戴和我是哥們,沒有性別的那種朋友,他眼下應該沒女朋友,不過他被女人寵壞了,不好追,你自求多福吧。”
  沈小娜也笑:“有難度才值得出手。”
  這麽躊躇滿誌,葉知秋覺得自己更沒操心的必要了。
  貸款銀行靠近江邊,是家市分行,設在舊時租界建築內,高高台階上去,看上去莊嚴肅穆。下車一看,範安民的奔馳已經停在了銀行一側。她們進銀行,範安民果然坐在大堂一側休息區在抽煙。他看上去清瘦了許多,煙霧繚繞下的那張臉顯得神情嚴峻。
  葉知秋皺眉,想了想還是走過去說:“肺炎才好,這麽抽煙可不大好。”
  範安民拿煙的手停在半空一會,隨即將煙按滅到煙灰缸內:“我沒事了。”他抬頭看她,眼神複雜,葉知秋有點尷尬,側頭看沈小娜,她正很感興趣地看著他們,同時給陳向遠打電話,語氣十分嬌憨。
  一會工夫,陳向遠下了樓,他是個長身玉立,非常斯文有氣質的年輕男子,客氣地跟他們打招呼,將他們領到櫃台,馬上叫一個銀行職員過來給他們辦過戶更名重新放款一係列的手續。
  沈小娜和陳向遠在一邊交談了一會,過來對葉知秋說:“向遠哥說了,今天應該能辦完,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了。”
  “謝謝你,再見。”葉知秋巴不得少個觀眾在旁邊。
  沈小娜總算走了,陳向遠正招呼一個櫃員給他們辦手續。葉知秋一抬頭,居然看到方太太和方文靜一塊走了進來,她簡直不知道該不該仰頭放聲大笑才好,轉頭看向範安民:“你身上被裝了衛星定位儀嗎?”
  他表情驚訝而尷尬:“不是今天五點的機票去香港嗎?阿姨,你們怎麽過來了?”
  方太太冷笑一聲:“問問你前任女朋友幹的好事。”
  方文靜在旁邊拉她:“媽,我們有話好好說。”她轉向葉知秋,“葉小姐,我知道你心裏恨我和安民,可是我們婚期已經定了,大家都接受現實吧,你叫辛笛這個時候突然拒絕給我做婚紗,確實沒什麽意思。”
  葉知秋冷冷地說:“這件事跟我沒任何關係。”
  “這麽巧嗎?昨天才在咖啡館碰到你們,剛才辛笛就叫人退訂金給我,而且話講得難聽,完全是敗壞我女兒的名聲。”方太太盯著她,咄咄逼人地說,“你被男人甩了就該反省自己,怎麽看不好他,以為不做婚紗了就能擋住他們結婚嗎?”
  範安民和方文靜同時叫她“媽”、“阿姨”。葉知秋強忍怒意,拿紙巾出來沾一下自己的麵孔:“公共場合,拜托你講話不要口水四濺。這男人出了軌,我不要他了,他愛娶誰都是他自己的事,我為什麽要攔他。至於婚紗嘛,辛笛是我朋友沒錯,但我不會勸她放著錢不賺,她的決定和我無關。”她轉頭對陳向遠說,“陳經理,請幫我辦手續。”
  陳向遠頗不動聲色,並不為眼前這場麵幹擾,微笑點點頭,對櫃台裏的職員交代好才上樓去。
  葉知秋再看向範安民:“請辦手續吧,辦完之後我們好各走各路。”
  方文靜攔住正要開口的方太太:“葉小姐,你既然和安民分手,也一再說不在乎他了,就請給辛笛打個電話,讓她把婚紗完成。我可以不計較她講的那些話,我媽媽也是通過她的老板娘找的她,要是鬧下去,大家都不好看。”
  範安民開了口:“夠了小靜,秋秋已經說了和她沒關係,她也不會屑於幹這事,辛笛不肯做就算了,另外訂婚紗好了。”
  “可是安民,那個設計我真的很喜歡,而且已經快完工了,再去訂哪趕得及婚禮。”
  方太太老大不耐煩開了口:“小範,你馬上要和我女兒結婚,怎麽可以向著一個外人講話。我這就給辛笛的老板娘打電話,敬酒不吃吃罰酒,看她怎麽收場。”
  葉知秋好不惱怒,可是一想,前任老板娘張易昕的確不是省油的燈,也不知道和曾誠現在離婚了沒有,要是認真去找辛笛麻煩也沒什麽意思,她走開一點拿出手機打給辛笛,辛笛很快接了電話。
  “小笛,把婚紗給他們吧,不值得跟他們起糾紛。”
  “你怎麽知道了?我回來後越想越窩火,就是不給。做公司的設計是沒辦法,誰出錢誰穿,我私人的設計隻給我看得順眼的人。”辛笛不客氣地說,“我不愛賺她那個錢。”
  葉知秋好生感動,悄聲說:“那個方太太鬧著說要找老板娘,老板娘那個人,我怕她跟你亂講話弄得你不開心,何必呢?做都快做好了,給她得了。”
  “什麽,方太太還好意思找上你?我說得很清楚,是我不想做了,跟你有什麽關係。他媽的欺人太甚。”辛笛爆出了粗口,“你在哪?快說,我馬上過來。”
  “你去北京出你的差,過來幹嘛?應該是九點的火車吧,回家準備行李去。”
  “快說你在哪,不然我跟你絕交。老娘這就拿婚紗過來摔到她臉上。”
  葉知秋勉強笑了:“你省省吧,跑來對著他們的嘴臉有什麽意思,我一個人打發他們足夠了。”
  “你少跟我死撐,我還不知道你。快說在哪。”辛笛個子嬌小,性格卻很火爆,葉知秋知道她過來非吵起來不可,她可不想在這鬧得難看,正要再勸她,電話裏卻傳來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知秋,你現在在哪?”
  竟是前任老板曾誠,葉知秋吃了一驚,她張口結舌了好一會:“曾總,這是我的私事,跟辛笛沒關係,您別怪她。”
  “馬上告訴我你現在在什麽地方。”
  在他積威之下,葉知秋隻能老實說了銀行的位置,她放下手機,有點莫明其妙,轉回來隻見方太太得意地看著她:“一個打工的而已,會設計兩件衣服了不起呀,跟我們擺這個譜,我已經跟她老板娘說了,看她怎麽來跟我們道歉。”
  “媽,算了,辛笛要是肯接著做就什麽也別說了,她到底是葉小姐的朋友,沒必要跟她計較。”方文靜仍是細聲細氣地說,然後轉向範安民,“安民,你們接著辦手續吧,其實依我說,這錢根本可以不要葉小姐的,給她一些補償讓她心平氣和一點也是應該的。”
  葉知秋這時動了真怒,正要開口,範安民厲聲說:“別說了小靜,這事跟你沒關係,你和阿姨先上那邊坐會吧。”
  方文靜眼睛裏頓時有了淚光,方太太馬上說話了:“小範,你還沒同我女兒結婚,已經是這個態度了,她說的話還不夠大度嗎?也就是她性子好,由著你和這個女人拉拉扯扯的,換了別人,會讓你這樣嗎?”
  範安民倒平靜了下來,他從口袋裏掏出奔馳車鑰匙遞給方文靜:“我看這個婚不結也罷,鑰匙給你,明天我會去你父親公司辭職。”他掉轉頭對著葉知秋,“對不起,我們去辦手續吧。”
  葉知秋簡直被這戲劇性場麵弄呆了,可是並沒忘了自己是來幹什麽的,她馬上走到櫃台前,按職員的指點填著單據。
  方太太勃然大怒,然而方文靜死死拉住了她:“媽,別說什麽了,安民是講氣話,您別添亂了。”
  “哪有你這麽沒出息慣著男人的,現在就這樣以後還得了。”
  方文靜含淚看著範安民:“安民,你別生氣,先去辦手續吧,我去那邊等你,有什麽事我們待會說。”
  葉知秋和範安民並肩立在櫃台前,不停地簽名、確認密碼,程序瑣碎而複雜。錢終於從她戶頭劃到範安民帳戶上,還是按範安民堅持的17萬轉帳。舊的存折被收進去作廢,她拿著銀行職員遞給她的一套放款文件和新的還貸帳戶存折,翻開一看,戶名一欄打印著她的名字。這套房子終於徹底到了她一個人名下。她將資料收進包裏,長籲了一口氣。
  範安民看著她,低聲說:“對不起,這段時間我跟你說了太多對不起,可是你不用原諒我了,我自己都沒辦法原諒自己。”
  他那張俊秀的麵孔蒼白而消瘦,葉知秋苦笑了:“無所謂原不原諒了。謝謝你,病剛好就來辦手續,你好好休息,注意身體,再見。”
  她正要轉身出銀行,隻見曾誠和辛笛一塊走了進來。曾誠銳利的眼睛一掃範安民,並不理他,隻看著葉知秋說:“知秋,沒事吧。”
  葉知秋好不尷尬,那個苦笑隻能掛在嘴邊:“沒事啊曾總,小笛,你們過來幹嘛?”
  “難道看著你被人欺負呀。”辛笛瞪向範安民:“範安民你還是不是男人,你劈腿出軌就算了,逼得秋秋換工作拚命賺錢還你房款,還帶著小三這樣來示威,婚紗我就不給你,你們想怎麽著,我奉陪。”
  方太太走了過來:“曾總,這點小事還用你親自來處理嗎?你太太也太客氣了,叫辛笛把婚紗給我們做完就得了,我不會跟她一般見識的。”
  曾誠冷淡地說:“我太太不了解公司的製度,才會插手這件事。在公來說,辛笛不能接私單給你女兒設計婚紗;在私來說,知秋以前是我的員工,現在是我的朋友,我不會讓設計師做讓她不開心的事情。”

  第 15 章
  方太太目瞪口呆,而葉知秋的驚訝其實不下於方太太,她根本不怕眼前氣焰極高的方太太,想的隻是不要連累辛笛就好,卻的確沒想到曾誠會親自趕過來為一個離職的員工說這話。
  “曾總,話恐怕不好這麽說,我和你太太多年的交情,所以直接付訂金,也沒跟辛笛簽協議,現在我女兒婚期馬上到了,你覺得這樣做妥當嗎?”
  曾誠一向喜怒不形於色,這會臉上仍然沒什麽表情:“方太太,你是想要賠償嗎?說個數字好了,既然是我太太答應的,賠償自然由我來認。”
  方太太頓時語塞,方文靜開了口:“算了吧,媽媽,我們走。”她轉頭看向範安民,“安民,有什麽問題,我們回去再說好嗎?沒必要在這裏讓外人看熱鬧。”
  範安民遲疑一下,點點頭,誰也不看,率先走了出去。
  方太太似笑非笑看一眼葉知秋,“你行啊葉小姐,老板這樣維護你。看曾總的麵子,算了。”她帶著方文靜揚長而去。
  鬧了這麽一出,葉知秋覺得疲倦而厭煩,想今天這個臉丟得比較到家了,還勞動前任老板出來收拾局麵,可是也隻能強打精神笑道:“曾總,謝謝你特意來一趟。我們也走吧。”
  三人出了銀行,曾誠看出她的滿心不自在,微微一笑:“你們兩個聊一下吧,我有事先走一步。”
  葉知秋和辛笛同時鬆了口氣,齊說再見,看著他上了奧迪開走,葉知秋轉向辛笛,辛笛做個求饒的可憐表情:“不怪我呀秋秋,我接你電話的時候,老曾也在設計室,和我們最後開會商量走秀的事情。我哪知道他聽到了就沉下臉問是不是你打來的,然後接你電話,叫上我就下樓。路上他還接了老板娘的電話,再一問我,我隻好全招了。不過好象你的事,他早都知道了。”
  葉知秋長歎一聲:“是呀,大概全世界都知道我倒黴被人甩了,倒不用費神想著瞞誰了。走吧,我們過去坐坐喝點東西,你九點的火車,應該來得及。”
  兩人去不遠處的咖啡館,這家店門前圍了一圈矮矮的欄杆,支著遮陽傘,眼下天氣已經開始轉暖,戶外零落坐了幾個人,她們隨便找個位置坐下,叫服務員上了兩杯咖啡。
  “曾總沒說你什麽吧。”
  “能說我什麽?”辛笛滿不在乎地說,“我聽他在電話裏訓老板娘呢,叫她以後再別管這件事。”
  葉知秋放了心,無精打采靠到椅背上,辛笛瞪她:“今天總算出了口惡氣,怎麽你還這麽要死不活的。”
  “我開心不起來呀,看這種場麵就覺得絕望。自己平白受氣不算,還搭上你惹了麻煩,更別說弄得曾總出麵了。這要傳出去,恐怕也有是非。”
  “你想得還真多誒,我有什麽麻煩。老曾的話夠冠冕堂皇了,有什麽是非可講。”辛笛大不以為然,“而且你絕望得才怪,難道是替範安民操心不成。我看他攤上那樣的嶽母,簡直要笑出聲了,真是活該有他受的。貪圖人家有錢,總得付出代價吧。”
  葉知秋搖頭,實在沒法開心得起來:“以前我真沒覺得他對錢財有特別的欲望,唉,算了,不說他了,再說下去,越發覺得自己的六年時間好象一點價值也沒有,有時懷疑他是不是我曾經想嫁的那個人。”
  辛笛沉默一下,轉移話題:“話說回來,老曾居然會過來,我也很意外。你覺不覺得他對你真的不一樣?”
  別人說這話,葉知秋肯定馬上正色嚴辭否認,不過對著辛笛她不用裝。她既不是傻子,也無意扮傻子玩。以前在索美做事,他是已婚的老板,她是有男朋友的員工。曾誠固然從來不跟公司員工有工作以外的牽扯,她也沒對除範安民以外的男人動過心思。但從辭職開始,她就隱隱知道,曾誠對她跟對別的員工真是有區別的。沒為難她不說,還數次安慰提點了她,更別說今天特意趕過來給她解圍。可是她並不願意多想這個問題,給自己增加困擾。
  “這話我們說說就算了,小笛,我自己的感情一團糟,哪有餘力卷到一個鬧著離婚的男人生活中去。”她苦笑一下,“再說曾總那樣的人,最好別因為一點若有若無的小關心就隨便對他動念頭。”
  “那倒是,他心思太深沉,誰也猜不透他是怎麽想的,這種男人最好離遠點。哎,你昨天說的豔遇呢,快跟我講講。”
  葉知秋著實打不起精神:“他馬上要過來的,待會一塊吃飯吧,你自己看個夠。”
  辛笛來了興致:“吃飯就不要了,我不當電燈泡,看下他什麽樣就走。晚上還得趕火車,你幾號過去?”
  “我大後天走吧,還得看看那邊的市場。信和這兩年簡直徹底退出北京了,做得真慘。”葉知秋禁不住又想歎氣,想自己真是流年不利,盡遇著倒黴事,“你的秀看我方不方便去看,我怕去了,有人說三道四的。反正我不去也會訂花籃叫個帥哥送上台獻給你,保證讓你出風頭。”
  “哎,你可真是。以前我就覺得你做事考慮太多,現在這毛病好象更厲害了。你看我一場秀怎麽了,難道有人說你去抄款不成。”
  葉知秋拿她沒辦法,隻好笑笑。辛笛一直藝術氣質濃鬱,從來懶得考慮人際關係和其他瑣事。本地服裝企業之間相互防範得厲害,多半是封閉做秀,隻對自家經銷商、代理商開放。索美表現比較坦蕩大方,這次又是配合參展做的半公開表演性質的秀,但象她這樣跳槽的員工,哪怕隻是想給好友捧場,其實也不方便再去湊熱鬧。
  說話之間,許至恒已經將車停到了一側車位下了車,他穿著銀灰色斜紋襯衫、深色長褲,落日餘暉從一側照在他臉上,顯得麵容明朗愉快,葉知秋對他揮一下手,他一眼看到,走了過來。
  葉知秋給他和辛笛簡單做了介紹,他禮貌地點頭致意,然後坐下,看著葉知秋說:“這半個月工作很累嗎?樣子看著很疲倦啊。”
  葉知秋揉下臉,知道自己實在沒法裝得神采奕奕:“是呀,累,希望忙過這一陣會好一些。”
  “做時裝這一行就是一年四季有得忙。”辛笛笑著說,“可是秋秋,你不能忙過老板才對。”
  葉知秋想倒也真是,自從自己到了信和,劉玉蘋明顯輕鬆了許多不說,而且有毫不客氣把擔子往自己身上放的趨勢,如果由得她,大概自己累死也是白饒了:“是呀,不能功高蓋主。這道理我得好好想想了。”
  辛笛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我先走了,再見,秋秋到了北京給我打電話。”
  葉知秋同她已經不用客氣,笑著點頭:“不要又下車忘了行李。”
  辛笛大笑,站起身,對欠起身的許至恒點點頭,走了出去。許至恒笑道:“你的朋友做設計的嗎?”
  “她和我是同學,一樣學服裝設計,不過她天份很高,現在已經算小有名氣的設計師了,不象我,初習文,後習武,文不成武不就,隻好做銷售。”
  許至恒握住她的手:“自嘲的時候請捎帶上我,我以前做外企銷售,沒體會到太多壓力,這次跑去競標,一樣得做足功課夠著脖子等結果,同時發狠,以後得做上遊供應商,別人站我門前等我發貨才好,哈哈。”
  “結果如願也算不枉辛苦一趟。”
  “不錯,夠我騰出時間好好追求你了。”
  葉知秋一下窒住,如此迅猛直接的表達讓她有退無可退的感覺,可是她真不確定自己回應得了這樣的熱情。她低頭看握著自己手的那隻大手,手指修長,有點骨感,指甲修剪整齊,帶著薄繭的手心幹燥而溫暖地包裹住她的手,這份溫度和觸感讓她覺得舒服。那麽好吧,她對自己說,同時抬起頭微微笑了:“希望最後你覺得你的時間花得有價值。”
  許至恒大笑,招來服務員結帳,然後牽她站起來:“走吧,我帶你去吃飯,朋友剛剛給我推薦的地方。”
  他直接開車沿濱江大道走,天已經擦黑時,開到接近出城的地方的一家餐館,這裏的賣點是現做的各式鮮魚。兩人坐樓上一個臨窗的位置,點了清蒸鰣魚等特色菜,砂鍋“嘟嘟”煮著奶白色的魚湯,雪白的魚圓在湯中浮沉,十分美味。可是葉知秋沒什麽胃口,她隻覺得心亂如麻,胸中各種念頭翻湧得如同眼前的砂鍋一樣。
  “又要去北京出差嗎?待幾天?”
  “大後天走,可能得待到星期天。不過這趟差出過以後,我會輕鬆一點,該走的地方差不多走到了,接下來就是要安排好銷售部門的工作,準備夏秋兩季的銷售計劃。”
  “聽起來好象走在時間的前麵了,現在隻是早春。”許至恒好笑。
  葉知秋也笑:“是呀,剛才小笛也說了,做時裝這一行就是這樣,總有停不下腳步的感覺,對著四季更替,想的全是換季下架的服裝不要形成庫存。”
  說到庫存,也是她頭痛的一個大問題。信和的生產安排和市場銷售脫節的問題始終存在,很多情況下是老板娘劉玉蘋憑感覺操作,這麽多年下來,她對自己的感覺還是相當自信的,隻是近兩年的庫存激增多少打擊到了她。葉知秋想過和她就此進行溝通,可是她幾乎不用推理就知道,劉玉蘋會叫她寫個報告拿出解決方案,而這項工作恐怕又會最終落到她身上,這樣下去,她的工作範圍已經從銷售擴大到公司的常務管理,薪水不會增加,擔子卻會無限加重,這樣的賣命法實在沒有任何理由,而且還會招來內部對她攬權的猜忌。
  她猛然意識到談話已經冷場,抬頭一看,果然許至恒正若有所思看著她,她隻能抱歉地對著許至恒笑了:“對不起,我今天實在很不在狀態。”
  “我會檢討我自己,為什麽對著你我完全想不到我的工作,卻做不到讓你暫時隻想到我。”
  葉知秋苦笑:“這隻說明我很煞風景。你看,除了最近工作確實多得有點讓我不能不想,其實我今天有一件很不開心的事情,我跟自己說,這種狀態,好象一個人待著比較好,來約會可能會掃你的興,可又實在舍不得拒絕你的誘惑。”
  許至恒完全沒料到她會如此坦白,心中一蕩,伸手握住她的手:“天知道是誰在誘惑誰了。”他抬起她的手放到嘴唇邊輕輕吻了一下,“不過如果你不開心了就躲開我,那要男朋友做什麽用?”
  她微笑:“你已經讓我很開心了。”
  “可是我不知道你的不開心是什麽,隻知道你不用我哄也努力開心著。秋秋,你繃得太緊,我希望你享受我的追求,而不是強打精神和我周旋。”
  葉知秋頓時默然,良久才挫敗地一笑,心想原來自己的掩飾這麽不成功,原來單純的快樂並不好找,可是也對,象許至恒這樣的男人,如果想談一場開心的戀愛真不是難事,何必對著勉力表現得輕鬆的她:“我們出去走走吧,可能有些話,我早該對你說了。”
  許至恒結了帳,兩人過了馬路來到江邊,這裏已經是江灘公園的尾段,相對市區中心那一段清靜得多,江上有拖輪緩緩駛過,半個檸檬黃的月亮懸在江上,月光燈影倒印水中,搖曳不定。
  他們在對著江麵的一張木椅上坐下,許至恒仍然握著葉知秋的手:“嘿,可別誤會,我不是說你的情緒不對,我隻是想你的不開心能坦然在我麵前表達出來,不用掩飾。”
  葉知秋將頭靠到他肩上:“還記得我惡形惡狀在你麵前和一個男人吵架嗎?”
  許至恒輕聲笑了:“當然記得,我生平頭一次當那種場麵的觀眾。你伶牙利齒,我印象深刻。”
  “你居然沒被我嚇到,還來約我,也算很惡趣味了。”葉知秋苦笑,“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們一起貸款買房子,打算結婚了,不過去年我出趟差回來,他說他喜歡上了別人。”
  許至恒緊緊握下她的手:“我可不是要你來跟我坦白這些,你有過男友,我很清楚;你們分手了,我隻要知道這個就足夠了。”
  “我們今天才去銀行,徹底把這個房子分割清楚,以後就是我一個人的財產了。可是這是個冗長的分手,從去年拖到現在,再加上我換了工作,兩件事壓在一塊,我好象的確是選了很不恰當的時間和你開始,對你不夠公平。”
  “居然跟我講公平,你可太傷男人自尊了,忘了是我主動約你的嗎?”他摟過她,認真看著她,“秋秋,我喜歡你,據說誰先動心誰就是活該多付出一點的那一個。不管是時間還是感情,我都不介意多付出到值得的人身上。所以,這一點,你不用不安了。”

  第 16 章
  許至恒和於穆成坐在江邊一家五星級酒店的酒吧喝酒,這裏比較接近他們在美國留學時見慣了的純粹喝酒閑聊放鬆的場所,沒有震耳欲聾的所謂慢搖音樂,沒有摩肩接踵的人流,沒有到處搭訕的男男女女。燈光柔和得恰到好處,沙發寬大舒適。兩人叫了紅酒,慢慢喝著。
  “你徹底被你太太改造成居家男人了。她隻出一天差,明天就回好不好,這樣緊鑼密鼓地打電話。”
  於穆成的太太謝楠在外企做財務工作,每月例行會開車去省內查兩天帳,結婚前她開的是輛二手富康,婚後在於穆成的堅持下,跑長途時改開他的寶馬X5。謝楠並不愛開老公的車出風頭,惹同事和下麵經銷商開玩笑,可她從來拗不過說服能力強大的於穆成,隻好照辦。兩人剛剛通完電話,於穆成囑咐她早點休息,第二天開車要小心,同時匯報自己在和許至恒喝酒,並答應決不過量,許至恒多聽邊笑著搖頭。
  “至恒,你別嘴硬,才送女朋友去火車站,好意思說我。”
  許至恒把葉知秋送到火車站,回家後覺得無聊,才打電話約於穆成過來喝酒。他也笑了:“跟個比自己還忙的女孩子戀愛,感覺還真有點怪。”
  “改天約上一塊吃個飯吧,讓我和謝楠也見見你女朋友。她一直說你眼高於頂,不知道什麽樣的女孩子才能入你法眼。”
  “很複雜,很特別。初看上去,是典型的本地女孩子,精明能幹,牙尖嘴利,拿得起放得下。”
  於穆成懷疑地看著他:“聽著不象你喜歡的類型呀。”
  “多見幾次,感覺不一樣。她笑起來,總帶一點無可奈何,好象在容忍別人,又好象是在勸自己不妨開心點。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樣子很寂寞,對著人,卻又風趣大方。聰明、坦蕩,獨立。”
  “才認識多久,居然有這麽細致的觀察,你完了至恒,”於穆成笑著搖頭,端酒杯喝了一口,“上次見你大哥,他也說最好有個女孩子能拴住你,省得你總定不下心來好好做事。”
  “這話不公平,最近半年我過的是牛的生涯,你可以做證,還不算好好做事了嗎?”
  “你大哥要求他自己的程度你又不是不知道。”
  許至恒隻好認輸,他大哥許至信長他七歲,是典型工作狂,用他大嫂的話講,屬於“對於賺錢而不是對於錢上癮”的那種人。他則一向比較享受生活,受他大哥批評不是一天兩天。
  “不過他對你這半年的工作是滿意的,我也沒想到你上手這麽快,安裝調試進行得很順利,還拿回了廣州的訂單,雖然單子不算大,但已經是很好的開始了。”
  “工作有工作的樂趣,不過象我大哥那樣把工作當成生活的全部了,我接受不了,也虧我家大嫂能忍他。”許至恒笑道,“穆成,如果你這個樣子,謝楠能忍你嗎?”
  “這個還真說不好,謝楠性格很隱忍,但不是無原則的那種忍法。”提到謝楠,於穆成臉上就有笑意,“再說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象你大哥那樣的,他這幾年的發展實在是厲害。”
  “他把時間大部分花在工作上,自然覺得工作最重要,我做不到他那樣,我更願意拿出時間享受一下追求自己喜歡的女人的樂趣。”
  兩人正聊著,一個高挑美豔的女子走了過來:“呀,真巧,許總,在這裏碰上了。”
  許至恒連忙起身:“你好,李小姐。這位是我朋友,於穆成,這位是電視台主持人李思碧小姐,上次開發區做綜合報道,到我們公司來采訪過。”
  兩人禮貌地相互點頭致意,李思碧順勢坐下:“許總,上周給你打電話,你正出差,沒來得及細談。上次的報道節目估計近期播出,時間定下來,我會通知你。我們台裏的意思,是想再做個本地發展的浙商係列報道,算是一個很好的宣傳機會,我很想和你預約一個時間,談一下采訪提綱。”
  “李小姐,我們是生產型的小企業,而且投資剛起步,不傾向於張揚,上次也是不願意拂開發區整體宣傳的美意,恐怕我得謝絕再接受采訪了。”
  李思碧碰了釘子,卻絲毫沒有不悅之意,美目顧盼,笑盈盈地說:“許總很低調,開發區去年引資的重點,將近兩億的投資,已經納入本省汽車工業發展配套規劃裏麵,還說是小企業,管委會領導一再介紹要重點報道,我們台裏也很重視。”
  “李小姐功課做得很足。”許至恒微笑,並不接她的話頭,“想喝點什麽?”
  “不打擾二位了,我朋友在那邊,改天還是請許總抽空看下我節目的提綱,我準備試著轉型兼做製作,許總一定要支持我才行。”她起身,許至恒和於穆成也站起來,她和兩人握手,步態婀娜地走了。
  於穆成笑著說:“至恒,看李小姐的意思,還是堅持要報道了。”
  “采訪我肯定不會再上了,沒多大意義。這筆投資什麽時候開始盈利真說不好,現在做宣傳,業內得笑掉大牙了。再說我隻是總經理,我家老爺子是董事長,你是副董事長,要采訪也應該采訪你。”
  於穆成敬謝不敏:“這種場合就不要推我出來了,的確沒多大意義。你也別太心急,正常情況下這種規模的投資,兩年盈利算正常,如果發展得好,一年以後開始盈利,就是很不錯的成績了。你大哥不會對你提不切實際的要求。”
  “我自己也必須對自己有要求嘛。”
  “你和你大哥至少有一點還是相似的,對自己的要求很高。”
  “沒要求的人生多沒意思。”
  於穆成大笑:“所以我還真有點替你女朋友擔心,對自己要求高的人,對別人要求也低不了。”
  兩人喝酒都頗有節製,聊得盡興後下樓,不想李思碧也出來了:“許總方便送我一下嗎?我朋友還有點事,這會不走。”
  許至恒笑道:“我住得比較近,步行過來的,要不請穆成送送你。”
  於穆成開的是太太謝楠的二手富康,這會他剛剛打開車門,李思碧瞟一眼他的車,笑著說:“不麻煩於先生了,許總,今天天氣不錯,我們走走,順便也聊一下報道的提綱怎麽樣?”
  許至恒沒法推辭了,隻能點頭。一轉眼,隻見於穆成笑著對他使個眼色:“那好,我先走一步,二位再見。”他鑽進富康,一溜煙開走了。
  兩人漫步走出酒店,順濱江大道人行道慢慢走著,夜色下的街道沒有白天的喧嘩,晚風迎麵吹拂,氣溫宜人,的確很適合散步。
  李思碧並沒談到節目:“許總到這邊發展,適應這邊的氣候跟環境嗎?”
  “還不錯,不過還沒來得及領教本地出了名的夏天。”
  “是呀,這邊的夏天確實要命。我從小就夢想著到一個四季如春的地方生活,最好有山有海,推開窗子就能看到日出,光腳出門踩到的就是銀白色的沙灘,每天聽潮汐的聲音入睡。”李思碧身為主持人,聲音甜美純淨,很會控製語速節奏,娓娓道來,頗為動人。
  許至恒笑了:“很有詩意,大概也是很多人的夢想吧。”
  “這麽說許總也有類似想法。”路燈下她笑得嫵媚,“哎,我以前講這話,總給人笑孩子氣。”
  “孩子氣一點沒什麽不好嘛。”
  “對,我也覺得適當葆有童真是好事。”
  許至恒微微一笑,並不接腔,卻停下了腳步:“再走下去,變成李小姐送我了,我今天喝了點酒,也不方便回去開車送你,不如我現在幫你攔輛出租。”
  李思碧落落大方地說:“我看你叫我思碧吧,我叫你至恒,省得客套得好笑。大家聊得開心,誰送誰有什麽關係,不過今天是不早了,改天我再打電話跟你約時間詳談采訪的事,你覺得怎麽樣,至恒?”
  許至恒笑著點頭,招手攔停一輛出租車,替她拉開車門:“改天再聯係吧,晚安。”
  出租車開走,許至恒看看時間,已經十一點了,他想葉知秋應該已經睡了,還是拿出手機,給她發了條短信。不想她馬上打電話過來。
  “還沒睡嗎?”
  “準備睡了,”聽筒裏有列車行進的哐哐聲,她的聲音有點疲倦,“你也早點休息。”
  “睡吧,晚安,我明天打電話給你。”
  白天銷售助理小劉將車票遞給葉知秋時,告訴她沈小娜堅持要和她同去。本來預定的是劉玉蘋、沈小娜帶設計師明天動身,可以正好趕展會的開幕,而她一個人提前去看下市場。她不知道沈小娜幹嘛非要跟著她,不過也無所謂。許至恒送她過來,她沒讓他進站,省得和沈小娜碰麵。
  這趟火車晚上9:20發車,葉知秋已經在家洗漱完畢,她爬上中鋪閉目養神,隻等熄燈就睡,可是下鋪的沈小娜習慣晚睡,硬要拉著她說話,葉知秋隻能應付著,實在倦意上來,隻好不客氣請她自己去玩PSP去。
  手機響了,她拿起來一看,是個陌生號碼,順手按了接聽。
  “你好,哪位?”
  “葉小姐你好,我是方文靜。”
  葉知秋厭煩地壓低聲音說:“我很不想說,可還是得說,怎麽又是你。不是還要跟我提婚紗吧,其實我不在乎你穿誰的設計跟誰結婚,可是我朋友做了決定,我隻有支持,肯定不會扮聖母反過去勸她把婚紗給你。”
  “我不是談婚紗,葉小姐,我想和你見個麵,有別的事情談。”
  “我要說多少次沒必要啊。”
  “那麽你覺得我有沒必要去和曾總的太太談談你跟曾總的關係。”
  葉知秋大怒,撐起身體:“你等一下,”她下了鋪位,走到兩節車廂連接處,重新拿起手機,冷笑了出來:“方小姐,你在範安民麵前裝賢良淑德一定裝得很辛苦吧,現在覺得可以跟我毫無忌諱來個大暴露了對不對?”
  方文靜也笑了:“這麽說你答應見麵了嗎?”
  “我討厭受人要挾,如果你覺得你有談資對曾太太貢獻,盡管去好了。”
  “哦,我還確實沒想到,你真等著坐曾太太那個位置嗎?哈哈,那樣也好,我去跟曾太太談一下也許能幫你早點達成心願,安民也可以徹底不用內疚了。他太善良,居然以為你會為他就此蹉跎。”
  “範安民悔婚剌激到你了吧,想開點,他不是第一次這麽幹了。”葉知秋想到曾誠和他太太,倒有點無可奈何了,決定拖一下再說,她將手機移開一點對著連接處的哐鐺做響,“聽,我在火車上,去北京出差,你真有跟我談的誠意,就過來吧。”
  “你現在不愛安民了,而我愛他,你一定覺得自己很有心理優勢吧。不過你有沒想過,你們六年的感情怎麽那麽容易被他放棄,他在你眼裏真就隻是一個為了錢賣身的男人嗎?”
  葉知秋斂了笑,冷冷地說:“這麽說,你是想和我討論一個男人的人品嗎? 可是我想不通我為什麽要拿這些問題來折磨自己,總不過是他不愛我了,他愛上了你,你有他想要而我沒有的東西,至於那個東西是你家的錢還是你的高尚品德,我才不在乎呢。”
  “你的確看得很透徹,難怪安民以前跟我講,跟你相處有壓力。”
  “我給你個忠告吧,他在銀行悔婚,你得向令堂的言行找原因,找完令堂的原因再找一下你自己的原因,你裝得的確很到家,開始我也很詫異呢。可是過猶不及,我猜跟這麽裝的人相處,恐怕壓力也小不了。範安民也許很善良,但他不是傻子。你有什麽必要非和我談,還連威脅的手段都用上了。”
  方文靜一下沉默了,葉知秋正準備掛掉電話,她卻突然開了口:“你說對了一部分,葉小姐,可是你以為我為什麽要裝,如果安民不是一直有個心結,我何必非纏著跟你談。”
  “等我回來再說吧,記住,我不受人威脅,曾總和他太太的態度隻會比我更強硬,你看著辦。”
  葉知秋掛了電話,靠在門邊,身體隨著列車行進晃動著,看著窗外暗夜下飛掠後退的燈光,覺得很是疲憊。她想,到底還是被這個女孩子要挾到了,沒有一口拒絕跟她做那樣無謂又傷神的交談。
  她拖著步子回到自己鋪位前爬上去躺下,沈小娜猶自嘀咕:“這怎麽睡得著,吵死了。”
  葉知秋懶得答話。她從開始轉做銷售就全國奔波,飛機、火車、長途汽車,哪有得挑揀,最慘的一次是從西南地區回來,補不上臥鋪,硬坐了將近三十個小時,下了火車,提著行李出站,看到來接她的範安民,一下失去了所有力氣,撲到他懷裏半天不肯動。
  她悚然一驚,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想起了這一幕,可是那樣完全的信任,那樣緊密的相擁,如今也成了過眼雲煙,隻剩這點回憶,總挑不合時宜的時候湧上心頭作祟,讓她無奈。
  這時手機提示音一響,拿起來一看,收到了許至恒的短信,祝她好夢晚安。她不假思索撥了他的號碼,聽到他溫和輕快的聲音,總算平靜了下來,短短聊了兩句以後,她拉過被子搭上,伴著列車行進單調的聲音,慢慢睡著了。

  第 17 章
  到北京時,是早上七點,一下火車,盡管有心理準備,還是冷得打了個哆嗦。沈小娜穿得比葉知秋清涼得多,馬上凍得叫出了聲,兩人快步疾走,到出租車站排了半天隊才算輪到一輛車。清早的北京,照例是交通擁堵,葉知秋訂的國展附近的賓館,她閉目養神,沈小娜卻惱火地嘟噥著:“坐飛機來多好,偏要坐火車,吵死了,一個晚上都沒睡好,現在又堵成這樣。”
  “你媽明天過來都是訂的火車票,你省省吧。出差習慣了,就無所謂了。”
  “會習慣才怪,哪怕訂軟臥也好一點。”
  “萬一跟兩個大男人同一個軟臥車廂不是更不自在。”葉知秋無奈,想這次帶她來出差,可真是自討苦吃。
  果然沈小娜繼續牢騷:“反正以後我出差堅決要求坐飛機,再也不坐火車了。”
  葉知秋懶得搭腔, 隻看著窗外車流。
  “唉,真是不來北京,不知道中國人有錢。”沈小娜對著她那側一輛奧迪R8感歎,“秋秋,今天時間怎麽安排?”
  “放下行李,你去商場和農展館那邊的麵料展,我去見這邊以前的代理商。”
  “哎,我以為是跟你一塊行動,一個人轉多沒勁。”
  “你真當是來逛的呀。”葉知秋哭笑不得,“跟著我也行,話說前頭,不許叫累,不許唧唧歪歪。”
  可是好容易到了預訂的賓館,沈小娜又開始唧唧歪歪了:“這什麽破賓館呀,最多兩星,外麵環境這麽差,大堂都又小又黑,房間肯定好不到哪去,幹嘛要住這裏?”
  前台服務員已經對她側目而視了。葉知秋一邊遞身份證進去,一邊對沈小娜說:“你省省吧大小姐。”
  “為什麽要省,出差這麽累,住舒服點不是應該的嗎?我媽也沒刻薄到這一步吧,以我們的報銷級別,怎麽也能住好點的酒店呀。”
  “我叫你省點口水。明天服裝展開幕,國展這邊肯定堵得一塌胡塗,這賓館離得近,步行幾分鍾就夠了,好不容易托人才訂到的。”
  沈小娜這才閉了嘴。辦了入住,葉知秋進房間馬上洗漱換衣服:“我跟人約好了,二十分鍾以後出發,你想跟上我就抓緊時間。”
  沈小娜手忙腳亂打開行李,轉眼衣服攤了一床,葉知秋這才知道她怎麽會帶這麽大個行李箱,不禁望天歎氣:“去見客戶,穿普通一點就好,鞋子要適合走路的。”有一句話終於忍了回去,隻在心裏加上:“我好當你媽了。”
  一天跑下來,和原來的幾個客戶分別取得聯係見麵溝通,再去看了地處偏僻,仍有信和產品設櫃在賣的一家商場。沈小娜累得兩眼無神,拖著腳步走路,吃飯也沒胃口,徹底被整服了。
  “北京實在是大得離譜。原來你這麽辛苦,天哪。”
  “你媽來了,記得把這話說給她聽,不過也不用說了,我估計她心裏明白著呢,她就是這麽做過來的。”葉知秋笑著說,“好啦,現在活幹完了,你自由活動去吧。”
  沈小娜哼了一聲:“我還有力氣活動?我隻想回去躺著。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用?”
  “你忍到這會才叫累已經算有用了。”
  兩人回了賓館,各據一張床躺下休息,可沈小娜到底年輕,休息一會就跳了起來,說要去後海酒吧,葉知秋擺手:“我沒那力氣折騰。”
  沈小娜洗澡換衣服化妝,葉知秋看她的打扮,白色寬肩長袖針織上衣,短褲長靴,隻能承認很誘惑,是標準泡吧的樣子,她想再要多說,就真成人家的媽了,可又不能不說:“你一個女孩子自己注意安全,晚上不要回來太晚。”
  沈小娜算是給麵子點了點頭,出門走了。葉知秋接了許至恒一個電話後,靠回床上,拿出筆記本把今天走訪客戶的情況做簡單記錄,照劉玉蘋之前的態度,似乎有點放棄北京市場了,但她該做的功課還是不能拉下。
  看看時間,快晚上八點了,她給辛笛打電話。
  “秋秋,到北京了嗎?”
  “來了,在賓館。秀準備得怎麽樣了?布展應該快差不多了吧”
  “唉,布展那邊我都沒空去看完成到哪一步了。才跟模特走完台,現在在房間裏整理明天的掛樣,以前年年都是你監督展場裝修,幫我最後確定掛麵,今年得靠我自己了。好秋秋,你沒事的話過來幫幫我吧。”
  葉知秋略微猶豫,幫辛笛不是問題,她確實怕碰上曾誠,再一想,曾誠一向很放權,根本不會插手已經交代下去的具體事務,以前布展,他都隻在最後才來看看效果:“房間號碼告訴我,我過來。”
  辛笛住緊挨國展旁邊的一家五星酒店,葉知秋穿上件厚運動外套,拿了包步行過去。上樓敲門,來開門的是辛笛的助手小王,看到她就親熱叫“秋秋姐”。她進去一看,這是一個大套間,三個活動掛杆上掛滿了衣服,大部分是夏裝。沙發上擺滿了各式皮包、鞋子、圍巾等配飾,辛笛和幾個助理設計師、助手正逐一搭配著。
  葉知秋放下包,脫了外套,馬上動手幫著將服裝按色係做一個分類,再將配飾分別放好,拿他們的展位裝修圖過來看,確定了幾個區域的過渡,然後讓助手進行搭配,她拿紙筆過來編好順序。
  辛笛鬆了口氣:“你救了我的命,我怎麽也沒想到擺掛麵這麽麻煩。”
  “今天初步排好,明天參展商肯定是提前進場的,按編號掛好以後,再整理汽燙,叫他們手腳利索一點就行了。”
  忙碌了一個多小時,衣服整理好了,辛笛讓他們各自回房休息,讓和自己同房間的一個助理設計師先去另外房間坐會:“今天最好都別野出去玩,明天要早起,忙過了明天,晚上的時間就是你們自己的了。”
  室內安靜下來,兩人仰靠到沙發上,一齊將腿擱上茶幾,辛笛對著天花板長出了一口氣:“秋秋,我現在才知道,這幾年你給我救了多少場。”
  “用得著跟我客氣嗎?”
  辛笛一向專注於設計,不喜歡敷衍不相幹的人和事,懶得和公司主管布展的市場和策劃部門打交道,以前葉知秋和她同事時,會不聲不響抽時間幫她把這些工作做好,這次來參展,她才意識到這一點:“我哪是跟你客氣,我是在反省自己,唉,才華說不上多高,臭毛病倒是不少。”
  “這些活是助手該幹的,有空的時候訓練一下他們就行了。”
  “這些少爺小姐個個眼高手低,一心想的全是揚名立萬一戰成名,也不想想我熬了六年多才等到明天這個機會。”
  葉知秋笑了:“明天你好好表現,你行的。”
  “五點,凱賓斯基,完了有自助酒會。”辛笛一看她的表情就火了,“別跟我說你不來呀。我們以前約好的,一定要看到彼此成功的時候。”
  想起年少時相互的鼓勵,葉知秋笑了:“你能成功的,我一直堅信。我叫人送花過來,我真不能來,小笛,改天請你吃飯給你慶祝,你點地方。”
  辛笛怒視她,她隻笑,安撫地拍她。辛笛知道她的主意別人改不了,隻能哼一聲,順手遞張參展工作證給葉知秋,“拿著吧,省得明天早上排隊換證。”
  葉知秋還是搖頭:“我明天早上跟老板一塊呢,戴個索美的參展證先跑進去,她看著得啥想法。”
  辛笛側頭看她,她神情平靜,看不出什麽情緒:“秋秋,你這樣什麽都考慮到,活得累不累。”
  “我要考慮不到,給別人給自己惹下麻煩再來收拾,隻會更累。”葉知秋看下時間,快十點了:“回去睡了,你也早點休息。”
  她拿上外套,跟辛笛再見,下了電梯穿過大堂,迎麵卻碰上曾誠走進來,一瞬間她幾乎想側過臉去裝沒看到,卻又意識到這念頭實在是很蠢,隻能笑著打招呼:“曾總,晚上好。”
  “晚上好,知秋,你也住這邊?”
  “不,我住附近,過來看看小笛,先走了,曾總再見。”
  她也不等曾誠回答,拔腿要走,不料曾誠笑道:“知秋,怎麽我覺得你有點躲著我。”
  葉知秋尷尬得不知說什麽好,已經邁出的步子硬生生煞住:“曾總,哪有這回事。”
  曾誠臉上的笑意加深了:“不早了,我送你過去。”不等她說什麽,已經轉身替她拉開門,葉知秋隻能先走出去。北京初春的夜晚頗有寒意,走出去後,葉知秋將運動外套的拉鏈直拉到下巴底下。曾誠穿著西裝,襯衫還敞開一粒扣子,他走在她身邊,隔得並不近,但葉知秋依然有說不明白的不自在。
  她從進索美開始,就和其他員工一樣,對著不怒自威的曾誠會不由自主緊張,用辛笛的話講就是“被他的眼睛一掃,心裏就會七上八下”,哪怕現在辭職了也做不到言笑自若,更別說是在接了方文靜那個電話後。想到那通電話,她隻能暗暗歎氣,搞不明白自己怎麽會攤上如此脫身不得的戲碼。
  曾誠突然指一下路邊:“記得這裏嗎?”
  這是一個小小的社區醫院,門前亮著應診的燈箱。葉知秋立住,她當然記得。幾年前,她在索美工作,也是到北京來布展,不適應天氣變化,突然感冒了,當時沒太在意,仍然強撐著加班到淩晨把工作做完。
  回酒店睡了幾個小時,葉知秋開始發燒,跟她一個房間的辛笛嚇得連忙架她上醫院。兩人從酒店出來,看到這個社區醫院,葉知秋堅持自己進去打針,叫辛笛趕緊去展場繼續工作。醫生給她量體溫,一看38度7,馬上拿個口罩捂到她臉上,一臉嚴肅地說必須轉到市立醫院,葉知秋這才想起,此時是非典的第二年,去年春天那一場災難她記憶猶新,幸好去年展會回去以後,疫情才全麵爆發開來,參展的人直慶幸,再晚歸一周,就都趕上隔離了。
  她頓時白了臉:“不是要把我送小湯山吧,不要啊。”
  中年大夫一臉嚴肅:“不見得是小湯山,但得轉院是肯定的。這是製度,今年雖然沒疫情,可是我們也得執行規定。”
  她那會遠沒現在處事的鎮定,嚇得六神無主,兩隻眼睛一下蓄滿了淚水:“可是我是過來出差的,馬上要回家了,您給我開輸液不行嗎?我這就是感冒發燒,沒別的不適,真不是非典。”
  年輕女孩子淚光盈盈的眼睛多少打動了點醫生,他說:“那你先在這輸液觀察,如果燒不退,還是得轉院。”
  她戴著口罩在注射室一角輸液,越想越心酸,眼淚忍不住往外淌,拿出手機給範安民打電話,隻叫一聲他的名字,就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了,範安民急得在電話那頭連連追問:“秋秋,怎麽了?”
  她忍了又忍,才甕著聲音說:“沒事,就是感冒了,有點難受。”
  範安民稍微放心了,趕緊囑咐她馬上吃藥,如果不舒服馬上上醫院。
  她吸著鼻子,仿佛這點安慰讓自己寧定了許多,記起範安民正上班,連忙說:“沒事,掛了,你工作吧。”
  接著差不多過半個多小時,範安民就抽空跑樓梯間打個電話過來問她情況,雖然隻能聊短短幾句,也足以讓葉知秋心情放鬆下來。
  她正接著電話,卻看見曾誠和辛笛一塊過來了,雖然戴了口罩,她也臉紅了,她當時還在奮鬥起步階段,一心求表現,給老板看見自己生病,居然隻覺得緊張,絲毫沒有為工作累病後的委屈感。曾誠問了下情況,然後囑咐辛笛在旁邊陪著她,輸液完了馬上回酒店休息,就轉身走了。
  “那天我進注射室,看你那樣病怏怏靠著輸液,眼睛哭得腫腫的,對著電話還笑著說沒事。好象是那一次,我才注意到了這個做市場的女孩子,看上去嬌滴滴的,可實在堅強得很。”
  曾誠的聲音溫和,語速不疾不徐,葉知秋的緊張心情總算鬆馳一點,笑道:“那是頭次在外地一個人生病,確實很嬌氣。再以後算是慢慢學會了照顧自己,有點苗頭,立刻吃藥或者自己上醫院,不給別人添麻煩。”
  “你的確成長得很快,超出了我的意料。”
  聽到從不輕易褒獎員工的前任老板的肯定,她卻實在說不上開心。成長?當然是成長了,可是成長從來是件無可奈何的事情,更何況成長到現在,她再找不到一個可以在病中、在軟弱時刻用來呼喚的名字了,一念及此,她就黯然。
  慘白色的燈箱照出一圈光亮,她努力想笑,但笑得苦澀,曾誠注視著她,輕聲說:“也許我逼著員工成長的方式太殘酷,讓一個女孩子太早承擔太多責任。尤其是你,知秋,看你後來獨擋一麵,有大將之風,我有心疼的感覺。”
  葉知秋聽得完全呆住,她看向他,他神情平靜,仿佛剛剛講的隻是再平常不過的話。她囁嚅一下,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曾誠卻開了口:“走吧,這邊風大,小心著涼了。”

  第 18 章
  早上九點,國展前的馬路交通限入半停滯狀態,劉玉蘋帶著路易以及另三個設計師從西客站過來,辦了入住,放下行李,和葉知秋、沈小娜會合,一同步行去國展前等候換證入場。
  國展前人潮洶湧,還有大量黃牛公然叫賣著門票。他們早做了網上登記,已經拿到入場門票,但還需要換參觀證,每個換票口都大排長龍。其他人都年年見識這陣勢,不以為奇,隻沈小娜又不耐煩了:“國外的展會沒有象這樣弄得跟大趕集似的,看著一點也不專業。”
  劉玉蘋跟她解釋這裏的影響:“這是國內規模最大的服裝展了,大概也是亞洲最大的,做設計如果連這都不來看,實在說不過去,更別說你還想上新品牌。每年在這亮相的新牌子很多,應該對你有參考。”
  葉知秋心不在焉注視前方,並不參與談話。她昨晚沒有睡好,現在有點無精打采,並且還有點其他感歎。自從進了索美,她年年參展,每次都是提前過來負責裝修布展,展會開幕後她掛參展證提前入場,沒試過這樣當觀眾排隊。
  “明年就好了,據說是移到新的會展中心舉行,那邊麵積大,而且不在市中心,去趕熱鬧的非專業觀眾會少很多。”路易插話說。
  沈小娜眼睛一轉:“劉總,如果您早點批準我做新品牌,也許我們也趕得上明年參展。”
  劉玉蘋嗬嗬笑,女兒肯放下玩心做正事她是開心的,但要她隨便鬆口就不大可能了:“我得看你做出一個象樣的策劃方案才行,參展可是一大筆投入。”
  沈小娜固然撅嘴,葉知秋同樣暗暗搖頭,照沈小娜目前的速度,她想劉玉蘋大概可以省下這筆投入了。
  進了國展後,大家四散各自參觀。葉知秋學設計出身,但做的是市場,看的角度不可能和設計師相同。某種程度上,她是同意沈小娜的說法的。她看過香港、韓國的展會,那邊展館內都相對安靜,隻見得到專業觀眾,展位布置簡潔實用,以標準展位居多。而國內展會似乎走上了一個過度包裝的怪圈,參展商為體現實力,三天展覽競相做大手筆裝修布置,更用上模特走秀、樂隊表演等招術,吸引得多的倒是來湊熱鬧的非專業觀眾眼球,實在有點本末倒置了。
  參觀其實也是一個很累的活,尤其這裏展館多,又不停碰上各地經銷商、代理商和商場樓麵經理、買手,都得止步寒暄交談。葉知秋慢慢逛著,不時還要接下電話,遠遠看到曾誠,她馬上停住了腳步。
  曾誠在索美展位前抱臂站著,和一個銷售經理說著什麽。他穿著灰色襯衫配深色長褲,麵孔清瘦,身材挺拔,表情專注,筆直地立在一排造型妖異的女裝模特前,竟然也不顯得突兀。
  他對她以前從來沒有語涉及私的地方,昨晚講的話也隻能算罕見流露一下感性情緒罷了,而且馬上打住,送她回賓館門口就說再見離開了。如果沒有方文靜打來的那個電話,不至於弄得她現在見了他就自覺心虛要繞道。想到這一點,葉知秋就覺得自己實在是很窩囊。
  避開索美展位,所有展館逛下來,已經是中午了。葉知秋和劉玉蘋碰麵,一同約某地一個處理尾貨的大代理商李總吃飯。此人眼光獨到,差不多率先看到處理服裝尾貨的商機,近兩年做得風生水起,生意很是興隆。
  信和的庫存已經到了不能不處理的時候,但僅靠商場反季做活動消化的數量實在有限。劉玉蘋始終核算著自己的生產成本,下不了決心。葉知秋此前出差時已經考察了北方的尾貨市場,確認靠自己消化尾貨既不現實,也會增加人力成本。經人介紹,她和李總詳談了一次,也讓他的業務員到信和看了庫存情況。
  她寫了報告,劉玉蘋大搖其頭:“他們收尾貨的價格實在離譜,處理夏裝也就算了。尤其去年上了一批帶毛領的冬裝,如果這樣走掉,虧損就太嚴重了。”
  “如果劉總一定要保持帳麵盈利我就沒話說了,不過您做這一行這麽久,應該比我清楚,再怎麽真皮真毛,款式一過季,砸到自己手裏就一文不值。”
  劉玉蘋心裏自然有數,她不得不承認,所謂白菜價的處理也比讓衣服在倉庫不見天日要強得多。猶豫權衡再三後,她還是同意了葉知秋的處理方案。
  李總是北方人,個子高大,滿麵笑容,看著豪爽而不拘小節,滿口叫的都是親熱的大姐大妹子,其實精明透頂,和同樣精刮的劉玉蘋談起生意經來,自然很棋逢對手。葉知秋並不插手他們討價還價,隻提供自己分析的庫存服裝比例給劉玉蘋參考,提醒她注意細節。
  尾貨處理不同於時裝代理,需要認真看每個款式、色樣和尺碼的搭配,基本是打包甩出去,可涉及到四季服裝不同的成本,錙銖必計地談起來仍然很傷神,再加上邊吃邊談還得喝點酒,傷胃也是免不了的。
  一頓飯拖拉到快下午兩點,總算基本達成了一致。告辭出來,劉玉蘋趕去看另一地的麵料展,葉知秋告訴她自己的安排:“劉總,下午我去聽一下展會舉行的市場論壇,明後兩天聯絡另外幾個大代理商,拜訪幾個二線商場,爭取在訂貨會的時候能把這邊的局麵打開一點。”
  劉玉蘋點頭:“小葉,辛苦了,昨天小娜沒胡鬧吧。”
  真是知女莫若母,葉知秋莞爾。沈小娜昨晚泡吧直到半夜,才帶了一身酒氣回來,情緒高漲地哼著歌開燈洗頭洗澡,葉知秋好容易才睡著,被她吵醒了,自然很不悅,告訴她再這樣的話,要麽明天去跟她媽住,要麽另開個房間。
  沈小娜哈哈笑,說她還是一個人住得了,跟她媽住不是她媽抓狂就是她自己抓狂。然後一點睡意沒有地告訴葉知秋,她是和戴維凡一塊去的酒吧:“太開心了,維凡還上台唱了歌,滿堂喝采,迷得鬼妹都尖叫吹口哨。我覺得他長得比酒吧駐唱的那個歌手帥多了不說,唱得也很不錯,開個小廣告公司真是浪費了。”
  葉知秋拿她沒辦法,隻能暗罵老戴到處放電可惡。她知道老戴和張新廣告公司業務有一塊就是來自服裝企業廣告、演出和畫冊、宣傳品製作,每年也會來北京看服裝展,隻沒想到這兩人一來北京就約到了一塊,不過她提醒自己:“你真不是人家的媽”,並不打算做評論,隻說:“得,謝謝你關燈睡,謝謝你明天另開房間,我可是真困了。”
  她困歸困煩歸煩,可已經被鬧得沒什麽睡意了,關了燈也是躺著發呆,好久才朦朧睡著。不過說實在的,看沈小娜玩得這麽理直氣壯,她並不討厭,倒有點隱隱羨慕。
  此時葉知秋隻一笑,當然不會去告這個狀:“還不錯,昨天跟我跑了一整天市場,很用功。”
  “她很服你,主動提出跟你先過來學點東西,唉,這孩子做什麽事都隻幾分鍾熱情,玩心又重,什麽時候能象你這樣獨擋一麵就好了。你多提點她一下,也算幫我分憂了。”
  葉知秋還是笑,心想經過昨天那一天奔波後,沈小娜已經絕口不提再跟著她了:“隻要她願意,我會的。劉總再見。”
  她打車直奔昆侖飯店,服裝展組委會每年附設的活動基本在附近幾個大酒店,有時是凱賓斯基,有時是長城,有時是這裏。
  這類論壇請來的多半是專家和業內人士,就某個問題能碰撞出火花四射的內容,讓人受益非淺。葉知秋去得稍晚,論壇已經開始,她在後排找個位置坐下,一抬頭就看到坐台上嘉賓位置的居然有曾誠。他穿了一件深色西裝,打著領帶。從她這個角度,可以看到他清瞿的側麵,不禁略為一怔,再一想,這幾年索美在他手上發展得著實不錯,坐到嘉賓位置也不奇怪。
  這次論壇由央視經濟頻道一個男主持人主持,主要討論國內時裝品牌的現狀和發展走向。台上嘉賓除了曾誠,另有兩個近幾年發展得不錯的服裝企業老板,再就是兩個營銷專家。主持人很會帶動氣氛,幾個嘉賓都談吐風趣言之有物,曾誠說話則是一向條理清晰辭鋒銳利,和營銷專家的討論也頗為專業。底下觀眾全是業內人士,聽得十分專注。
  主持人問到H&M、ZARA這樣的國外品牌,價格比較親民卻又緊跟時尚,相繼進入國內一線城市,對於國內品牌造成的衝擊和影響時,討論一下更加熱烈,底下觀眾也紛紛舉手參與,自然每個人見解都不一樣。
  某位比較高調的設計師出身的企業老板強調自己的設計特色與目標人群的品牌忠誠度,指稱國外那些登陸中國的品牌當然很成功,但其實是以犧牲設計師個人特點來維持流行的整體風格,可能投合大眾品位,但並不妨礙他這樣的設計師品牌生存空間。
  營銷專家則大談國外品牌經營策略帶來的啟發,比如ZARA貨品更換的速率,三位一體的設計與訂單管理,通用化產品信息標準的使用,垂直整合的生產管理。H&M的兼顧流行、品質及價格的三合一哲學,以及積極擴張的政策。
  曾誠發言比較言簡意賅,他首先肯定國外品牌帶來的啟示和衝擊,然後強調涉及資金、流行文化背景和各地不同的企業生存環境,國產品牌不可能直接複製他們的成功經驗,大家更踏實的做法是深入研究消費心理,將流行轉化為最能帶動目標人群的產品,努力拓展自己的市場空間,至少目前,談不上抗衡。
  台上台下互動得熱烈,不時有聽眾指名發問。葉知秋卻走神了,她想自己到信和後疲於奔命,實在顧不上思考關於品牌發展的問題了。
  信和的現狀決定了它根本沒和那些品牌處在同一個競爭平麵上,不過它一樣麵對著發展空間被擠壓的現實,老板夫婦白手打拚起來,篤信自己的那一套老經驗,整個經營觀念跟不上形勢。眼看問題一個個解決,又一個個層出不窮冒出來。她好象救火一樣應對,這樣下去,解決瑣碎突發狀況的能力倒是提高了,但眼界可能越來越狹窄。她和劉玉蘋簽的合同是兩年,現在一年將近三分之一,成績當然有,年終目標看起來也不是不可能達成,但越做越覺得身心疲憊,再沒以前在索美時的意氣風發,不知道這到底是職業倦怠還是生活改變帶來的心理變化。
  各種思緒輪流在腦袋裏打轉,她一時再沒注意台上講些什麽,隻到包裏手機震動才回過神來,拿出來一看,卻是許至恒的號碼。她起身走出會議廳接聽,許至恒的聲音愉快地傳來:“秋秋,在哪裏,忙完沒有?”
  “在昆侖飯店聽一個論壇呢。今天還好,不算忙。”
  許至恒笑了:“不會吧,我剛才在車上還想要不要住昆侖,不過想凱賓斯基離國展更近,剛剛辦了入住。”
  她大吃一驚:“你來北京了嗎?”
  許至恒告訴了她房間號碼,她也無心再回去聽專家們坐而論道了,直接下來叫輛出租車到了凱賓斯基,上電梯到他房間敲門,許至恒馬上開門,一把將她抱了進去,哈哈大笑。
  房間光線明亮,陽光從他身後斜照進來,他穿著白色襯衫,逆光而站,頭發上隱隱一圈光亮,看上去神采奕奕,她扔下皮包,勾住他的脖子,心情突然輕鬆起來:“別告訴我你特意過來找我的,太瘋了,不用上班嗎?”
  “我如果說我是特意過來的,你會相信嗎?”
  “我會感動,有人肯這麽花心思哄我,誰去計較真假呢?”
  “公司必須派人來北京取一項認證材料,不過不必非是今天,也不必非得我來,我假公濟私自己來了。”許至恒笑著說,“正準備待會下樓去國展找你吃晚飯,算意外驚喜。開心嗎?”
  她用力點頭:“開心。”
  她的確開心。這次出差,似乎從火車上接到那個讓她厭惡的電話開始,她的心情就繃得緊緊,一刻也沒放鬆,腦袋裏被各式各樣的煩心事塞得滿滿的。此時被許至恒有力的雙臂攬在懷裏,隻覺得身體飄蕩失重,有點類似內存被清空後的輕快感。
  她穿著米白色襯衫,深咖啡色小西服外套,頭發在腦後挽成髻,化著淡妝,是標準上班女郎的成熟打扮,可是此時雙臂掛他身上,這樣用力點頭,兩隻微帶褐色的眼睛亮晶晶看著他,帶著孩子氣的開心,許至恒不禁怦然心動,隻覺得眼前女子實在是變化莫測。
  許至恒不假思索低頭吻她,他吮吸她柔軟的唇,舌頭掃過她的口腔,和她的舌纏繞在一處,由輕柔到慢慢加重,直到她發出輕微喘息聲。她抱緊他,回應他的吻。他每一次的吻都讓她意亂情迷,這一次仍然不例外。這個吻一點點加深,比哪一次都來得深入而霸道。他的身體抵住她,他的呼吸灼熱,直吻得她發出微微的喘息。她迷離於他的氣息之中,隻能緊緊攀住他的肩頭。身體一經接觸,仿佛電流通過,喚醒了她強自壓抑的內心感觸,所有的神經末梢在瞬間被激活,一方麵感受著他唇舌輾轉帶來的衝擊,一方麵讓她不由自主緊緊貼向他,渴望更密切沒有縫隙地接觸。
  他再一路向下,嘴唇灼熱地印到她的頸項上,他的手在她身體上溫柔遊走,她的心激烈跳動,無力地合上眼睛,享受這樣熱情而又折磨的愛撫。
  他更加纏綿熱情吻她,不再給她思索的機會。她的發髻散開,蓬鬆微卷的頭發披拂下來,明亮的眼睛此時如同蒙了一層水汽,眼神迷惘而溫柔,身體在他懷抱中微微戰栗,甜蜜地回應他。
  她早就習慣將所有該考慮到的事情全考慮到,不給自己和他人惹來麻煩,隻是對著許至恒,她決定不去多想了。眼前這個男人相識不久,如此迅猛地宣稱要追求她。她不打算去追根究底問為什麽,也隻有他,和她過去的生活和她目前的工作全沒有關係,讓她時時有輕鬆愉悅的感覺。她迷惑於他的熱情,也願意在這個熱情裏做短短迷失,暫時卸下背負的各式讓她有不堪承受感覺的負擔。

  第 19 章
  這時,許至恒的手機突然在床頭櫃上震動起來,他不理,然而室內安靜,手機在硬質櫃麵震動得沒完沒了,葉知秋從意亂情迷狀態中清醒過來,別過頭笑得身體在他懷中抖動。許至恒瞪著她,卻無可奈何,隻突然抱起她,退到床邊,攬住她一塊躺倒,順手拿起手機來接聽。
  “你好,至恒,我是李思碧,”
  “李小姐,你好。”
  葉知秋不打算旁聽他的電話,可是她剛一動,許至恒就牢牢摟住了她,翻一個身,將她固定在胸前,讓她伏在自己懷裏。她隔得實在太近,那邊李思碧聲音柔美清晰地傳過來:“說好了叫我思碧的。至恒你看今天是周末,我想找你一塊吃飯,順便談一下上次說過的那個采訪大綱,有時間嗎?”
  “不好意思,我現在在北京出差。”葉知秋被他摟得不能脫身,頓時動了促狹念頭,仰頭對著他另一側耳朵輕輕吹氣,沒想到許至恒根本不忍,將電話拿開一點,輕聲對她笑道:“別鬧寶貝。”他語聲溫柔,葉知秋倒紅了臉,馬上伏在他肩頭不敢動了。他這才對著電話說,“對不起,思碧,等我回來再說吧,不過話還是得說在前頭,恐怕我不能接受采訪,會讓你做無用功。”
  李思碧被話筒裏那個低低的帶著寵溺意味的“別鬧寶貝”弄得心底一涼。她借著節目製作需要文字背景資料,和許至恒的秘書李晶打了幾次交道。她刻意親切,李晶個性爽朗,兩人混得熟稔後,她不著痕跡地打聽到許至恒來此地半年多,忙於工作,並無親密女友,才動了接近的念頭。此時她心念急轉,語氣卻絲毫不亂,笑道:“不要說得這麽肯定,至恒,等你回來給我電話好嗎?我們談了,你再決定上不上節目不遲。而且即使不上節目,我們也是朋友嘛。”
  許至恒說再見放了電話,卻見葉知秋從他身上抬起頭,下巴支在他胸前,一臉的似笑非笑,不禁笑了,將她抱起來一點對著自己的臉:“現在可以鬧了,寶貝,我任你宰割。”
  葉知秋笑著搖頭:“你要搪塞人家不打緊,一邊說在出差,一邊還講那麽曖昧的話,人家不知道要怎麽想你了。”
  “不相幹的人怎麽想有什麽關係。”許至恒輕鬆地說,“如果她就此沒了想法不更好嗎?”
  葉知秋伏在他肩頭笑,沒有剛才那樣緊張的壓力感,戰栗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那豈不是損失嗎?”
  “重要的是我對你有想法,有很多,很多想法。”他修長的手指插進她的頭發裏,握著軟滑的發絲,“而且我想看到你對我有同樣的想法。”
  葉知秋心下迷惘,她還真說不清自己是個什麽想法。如果沒有那個擾人的電話,她現在大約已經跟這個緊密依偎著的男人裸裎相見了吧。這個念頭一湧上來,她驀地紅了臉,不無自嘲地想,難道身體居然饑渴到如此程度,已經不願等完全想清再做決定了。可是能想清什麽呢?
  如果說工作讓她疲憊,那麽感情則讓她完全茫然。她能確定的不過是這個人的熱情能讓她忘憂,身體的接觸能讓她激動。可是這樣的想法自己都覺得來得很汗顏,是他願意接受的嗎?
  她不知道他打算向自己要求的是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能給予他的是什麽。
  真的做好準備開始一段新的感情了嗎?又或者是隻圖眼前的開心,懶得再想將來。
  可是誰能保證誰的將來,能夠抓住眼前歡娛,已經是一種奢侈。
  她漫無邊際地想著,在心裏對自己自問自答,出差的疲倦加上昨晚的失眠,她居然不知不覺在這個穩定的臂彎中迷迷糊糊睡著了。
  許至恒見她長久不出聲,然後頭沉沉靠到自己手臂上,不禁搖頭失笑,這是第二次看到她一聲不響就迅速入睡了。他不願意驚動她,隻盡量放鬆自己的身體,讓她躺得舒服一些。他從來沒有午休的習慣,此時也沒有睡意。隻是他突然想起,自從回國以後,很久沒有享受這樣寧靜的午後時光了。
  他在上海做外企銷售,壓力其實說不上多大,但每天的時間例必被工作、娛樂排得滿滿的,和朋友、同事節目豐富,跟當時的女友經常有各式安排,很少有兩人默然相對的時刻。到接手這個企業後,突然進入了另一種生活狀態,被迫跟他一向不願意效仿的大哥一樣,每天忙碌,一個企業從基建後期到現在正式運行,千頭萬緒,差不多占據了他所有時間。
  懷抱的這個女人,居然比他更忙,而且明顯強撐著透支工作,隻要稍一放鬆下來,就幾乎迫不及待地沉入了夢鄉。落地長窗那裏一點斜射的陽光慢慢後移,室內光線漸漸暗下來,他抱著這個柔軟的身體,隻覺得此時此地,兩人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分享著前所未有的安靜恬然。
  葉知秋再睜開眼睛時,暮色已經降臨,室內一片昏暗,她發現自己頭枕在一個堅實的手臂上,半邊身體搭著另一個溫暖的身體,嚇得一哆嗦,馬上清醒過來,不禁大慚,呻吟了一聲:“我是豬,一定的,天哪,居然又睡著了。”
  許至恒活動一下自己的胳膊,笑道:“沒關係,等會補償我是一樣的,要不我們先去吃飯吧。”
  她窘得不知說什麽才好,看一下床頭控製櫃上的時間顯示已經快晚上六點,突然想到辛笛的秀應該快做完了,心念一動:“我朋友辛笛在這邊做發布會,我們先下去打個招呼好嗎?”
  許至恒自然同意:“服裝秀嗎?要不要送花祝賀一下。”
  “我已經讓人送了。”
  葉知秋起身,將頭發挽好,隻對鏡子塗了唇彩。兩人一塊下二樓到做秀的表演廳,進去一看,發布會正好接近尾聲,模特魚貫而出,在T台兩邊站好,和起立的觀眾一齊鼓掌,追光打到後台,辛笛轉了出來,她穿著件斜裁的灰色T恤,咖啡色雞皮絨短褲,容光煥發,從兩排林立的模特叢中走向T台前麵,向觀眾致意,四下裏攝影記者的閃光燈亮得此起彼伏。
  這時隻見戴維凡邁著長腿一步跨上T台,站到辛笛麵前。他按一向愛炫的風格,穿著修身版的寶藍色襯衫,深色長褲,英俊得讓人窒息,一下吸引了台上台下所有人目光。他欠身擁抱一下辛笛,然後將一大捧百合遞給她,再站到她身後一點,同台下觀眾一同鼓掌,表現得非常瀟灑禮貌,無可挑剔。
  大廳內燈光次第亮起,觀眾開始退場。葉知秋看見曾誠起身送幾個嘉賓出去,她和許至恒走到T台邊,辛笛一眼看到了她,興奮得尖叫一聲:“秋秋,我還當你真不來了。”她跳下來,一把抱住葉知秋。
  “我剛過來,趕上你謝幕了,祝賀你,小笛,我還是看到你成功的時候了。”
  辛笛開心地膩到她身上:“秋秋,我太開心了。”她看到許至恒,略為吃驚,跟他相互點頭,然後附葉知秋耳邊說:“不是吧,這麽快難舍難分,出差都跟來了嗎?”
  葉知秋頓時紅了臉,搖頭笑道:“別胡說,他也出差呢。”
  辛笛壞笑,顯然不信:“呃,對了,你怎麽叫戴維凡那廝來給我送花,嚇我一跳。”
  “他老老實實獻花也沒作怪嘛,表現不錯了。”
  “送的花這麽大一捧,快把我遮沒了。”辛笛有點悻悻地說,忍不住笑了,自己也覺得拿這理由怪人未免很不講理。
  葉知秋上午在展館碰到戴維凡,一把拖住,請他來給辛笛獻花。戴維凡咧著嘴叫苦:“你又不是不知道,辛笛一直對我有成見。”
  的確,從在學校時起,辛笛就討厭模特隊的男一號戴維凡,葉知秋問她原因,她眼睛一翻說:“就是煩他恃靚行凶,象隻孔雀一樣,仗著點姿色大搖大擺招搖過市的樣子。”
  說戴維凡大搖大擺招搖過市也不算冤枉他,他搞體育出身,走路確實有點不由自主的顧盼自雄。想起孔雀的比方,葉知秋隻能忍笑。不過學校裏的那一點介蒂在她看來根本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她和戴維凡早就熟到對他的相貌完全視而不見的地步了,這會拉差,當然是他最方便:“辛笛也是你師妹嘛,她做秀你捧場不是應該的嗎?再說我看來看去,隻有你上去獻花比較撐得起場麵。”
  戴維凡笑道:“你少來給我灌迷湯,記住,你叫我去的,回頭那傲氣得不得了的妞要抱怨,可別怪我。”
  現在一看,戴維凡還真是很了解辛笛可能的反應,葉知秋不免暗暗好笑。正好戴維凡走了過來,辛笛馬上閉了嘴,葉知秋給他和許至恒做了簡單介紹:“謝謝你老戴,今天獻花很有型有款嘛。”
  戴維凡笑了,看著辛笛說:“大設計師不嫌我坍了她的台就好。”
  辛笛橫他一眼,卻再拉不下臉惡語相向了:“謝謝你肯來捧場。”
  戴維凡頭次看她肯如此客氣,倒小吃了一驚,難得正經地說:“這場秀的編排很有新意,三個環節環環相扣,音樂配合、模特化妝也很不錯,就是服裝太偏實用了,應該多搭配一點創意裝彰顯設計師風格。”
  “這隻是一場企業品牌發布會,不能帶太多設計師個人色彩,隻能這個效果了,我更希望的是上年底的時裝周做發布會,發揮空間會大很多。”辛笛沒想到戴維凡的意見居然來得頗為中肯,也很認真地回答。
  葉知秋及時看到曾誠帶一個年輕女孩子朝這邊走過來,輕輕拉下辛笛示意她閉嘴,給老板聽到個人野心,可說不清算不算好事。
  “辛笛,這位是服裝時報的記者趙小姐,你接受一下她的采訪。”
  辛笛馬上斂容正色站直,和記者點頭致意,再對葉知秋擠下眼睛,陪記者到旁邊去了。
  曾誠認識戴維凡,跟他點頭,然後看向葉知秋,葉知秋隻能坦然迎向他:“曾總你好,發布會很成功,祝賀你。介紹一下,這是我朋友,許至恒,這位曾總,是我的……前任老板。”
  曾誠直視許至恒,兩人視線相接,然後同時伸手相握:“許先生,你好,我是曾誠。”他看向葉知秋,微微一笑,“知秋,不要把前任老板這個稱呼掛在嘴邊,我被你炒了一直耿耿於懷,介紹的時候一樣說我是你的朋友就好了。”他的聲音一如平時,溫和而波瀾不驚,眼神深沉,不動聲色打量一下兩人。
  葉知秋有點尷尬地一笑。好在這時,索美一個工作人員過來找曾誠,說某電視台時尚欄目要做訪問,曾誠對他們說:“不好意思,知秋,帶你朋友一塊參加酒會吧,我先失陪一下。”
  曾誠轉身走開,葉知秋暗暗籲一口氣,隻覺得曾誠現在帶給自己的壓迫感,居然強於以前還在他手下工作的時候。戴維凡剛好有朋友叫,他說聲再見也先走了。
  許至恒側頭看她:“你的前任老板看著很不簡單呀。”
  葉知秋並不願意談論他,隻笑道:“當然,沒人會覺得他簡單。”
  “這個介紹和我的那個‘別鬧寶貝’是一個性質吧。”許至恒閑閑地說。
  葉知秋著實吃了一驚,抬頭看許至恒,他正帶點戲謔看著她,她想不到這男人觀察能力如此強,一個苦笑掛到嘴邊:“現在我有點後悔招惹你了,男人太有洞察力,一樣讓女人有壓力。”
  “別擔心,我不介意在適當的時候裝笨。”許至恒笑,用手圈住她的肩,臉湊她近一點,直視著她的眼睛,低聲說,“而且你不肯給別的男人機會,我很開心,我也喜歡這個示意,比‘別鬧寶貝’要含蓄得多。”
  葉知秋哭笑不得,頗有點招架不住:“誒,我也得用一下這個了:別鬧寶貝。我們走吧,酒會就不要參加了,自己吃東西去。”
  “你穿得太少,我們別出去了,這邊一樓的自釀啤酒和德式風味的菜做得很不錯。”
  兩人下到一樓,進普拉那啤酒坊,裏麵空間大得有點出乎葉知秋的意料,硬木桌椅,坐著也說不上舒服,但正值周末,氣氛熱鬧,這裏供應的是純粹的德國風味食品,進餐的人中外各半。許至恒征求她的意見,點了蘑菇小牛排、慕尼黑香腸、沙拉和自釀啤酒。
  菜的份量十足,自釀啤酒泡沫細膩,帶著清香,四周不同於其他西餐廳的安靜,全是無拘無束各種語言聊天的聲音,十分輕鬆自在。不用考慮開車,兩人都放量喝著啤酒,隨意閑聊,許至恒講他在國外留學時的趣事:“那一年舍監搜出冒牌學生,二十歲的女孩子,居然混進學校宿舍一住快半年,上課、做實驗、泡咖啡館、跟教授辯論,還跟我的同學約會,沒一個人懷疑她的身份。”
  “我覺得這女孩子很有趣呀。”
  “相當有趣,被遣送離校時,還有教授、學生呼籲應該破格錄取她。”
  沈小娜這時打來電話:“秋秋,我問了前台,沒空房間了,我不要跟我媽住,今天我保證回來不吵你了,行不行?”
  葉知秋遲疑一下:“你住吧小娜,我今天在朋友這,晚上不回來了。”她放下電話,垂下頭繼續切著餐盤裏剩下的牛排。一隻手指修長的手越過餐桌,放到她手上,她終於還是抬頭,隻見許至恒正目光炯炯看著她,聲音有點沙啞地低低叫她的名字:“秋秋。”
  她的臉在酒精作用下早透著紅,此時更加熱得發燙,不敢看他。他握住她的手,招來服務員結帳,然後匆匆拉她起身,走出了啤酒坊。
  兩人步入房間,沒有開燈,擁抱到了一起。
  懷抱足夠溫暖,相擁再無間隙。葉知秋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被推倒在大床上,身體上被加諸的壓力滿滿覆蓋,許至恒繼續吻她,他的手伸進她的襯衫裏,薄繭接觸肌膚,奇妙的觸感再次讓她微微戰栗,黑暗中她緊張地看著眼前這張英挺的麵孔,他同樣看著她,雙眸中的熱情和溫柔讓她眩惑,她半合上雙眼,蒼白麵孔上染了嫣紅,決心任自己沉溺了。

  第 20 章
  這個房間可以俯瞰亮馬河,葉知秋經常來北京出差,多次乘車經過這條河,並沒太多印象,現在她站十二樓憑窗看下麵,清晨隱約一層薄薄霧氣,迅速消散,河流倒映初升陽光,水麵泛著粼粼波光。幾個月來頭一次,她身體放鬆,內心平靜而愉悅,對著遠方出神,沒有想到那些讓她厭煩的問題。
  許至恒從她身後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聲說:“入住的時候特意挑的這邊。沒辦法,住在你那添了一樣毛病,總覺得對著河比對著市區高樓有意思。不過還是從你的房子看到的江景壯觀。”
  提到那個房子,葉知秋意識到昨晚和自己瘋狂的這個男人同時也是自己的房客,這個遲來的認知讓她不免有點異樣感覺,可是抱著自己的雙臂如此有力,晨曦下他的微笑如此明朗,她決定暫時不用拿這問題來自尋煩惱。
  兩人去吃酒店的自助早餐,說起安排,葉知秋告訴許至恒,她上午得去國展,下午趕去天津,明天晚上直接從天津乘飛機回去。
  “這是在含蓄地讓我自生自滅嗎?”許至恒笑道。
  葉知秋駭笑:“總不能讓你幫我拎包去天津吧。”
  “天津機場擴建以後我還沒去過。”
  這個理由逗樂了葉知秋:“你要跟我說你隻是想吃天津麻花了,我可能會更感動。”
  他臉上笑意加深了:“不,別害怕,秋秋,我不打算短時間內把你的感動用完。我今天先回去,你明天訂好機票以後,把航班號告訴我,我去機場接你。”
  在他的目光注視下,葉知秋隻覺一顆心有點飄飄蕩蕩,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她打車到國展,穿行在周末人流加倍擁擠的展館之中。對著客戶,她才收斂了心神。
  她又見了幾個北方一片的客戶,跟幾個二線城市商場經理、買手見麵。在展館這樣嘈雜的環境裏談事實在很奇怪,可是更奇怪的是大家都樂此不疲,寧可扯著嗓子在裏麵寒暄,連走邊聊,不時停下來對各個牌子評說指點,似乎這樣更有交流的氣氛。葉知秋隻能從眾,不知不覺和某商場錢經理聊著轉到索美展位時,她打了個頓,可是也不好再硬生生轉彎了。
  錢經理指著索美的展位說:“索美這樣的品牌,我得上門去做工作,請進我們商場,小葉你要還在那邊,大概都不會和我廢這麽多話了。”
  葉知秋笑:“錢經理這話說得,實在太客氣了,您那邊是新開的商場,又在城市中心商圈,換什麽牌子都會重視您。”
  她瞟一眼開放式裝修的展位內,將近100平方,布置得相對簡約大氣,曾誠沒在,她放了心,看見舊日同事,笑著點頭,沒想到錢經理馬上和他們搭訕上了,詳詢索美接下來的二級市場發展計劃。她倒也沒覺得這有什麽,反正和老錢也談得差不多了,打個招呼正準備走開,辛笛從後麵轉過來,一把勾住了她的胳膊。
  “今天氣色不錯呀,秋秋。”辛笛壞笑著湊近她的臉打量她。
  平常一句話,可葉知秋自覺心中有鬼,馬上感覺臉有點紅了:“跟我出去喝東西,我講了一上午話,渴死了。”
  國展內有限的休息區坐得滿滿的,好多走累的觀眾都隻能在空地上席地而坐休息。兩人買了水,實在沒地方可坐,上到一號館三樓,這裏是媒體展區,人相對少得多,兩人找個角落坐下,同時舒展著走得麻木的雙腿。葉知秋在國展轉悠了整個上午,辛笛更不用說,帶著助手已經來回走了幾趟了。
  “昨天的秀,反響不錯吧。”
  “唉,反響還可以,不過興奮過了,就那麽回事,連戴維凡那家夥都看出來了,我的秀偏實用,其實是戴著鐐銬跳舞,空間有限。”
  “你聽他說呢。本地的環境沒法和沿海比,也就是索美還願意砸錢做秀,一場發布會下來十幾二十萬,品牌效應那是大話,怎麽說都是你個人資本的累積。”
  “隻能這樣想了,老曾這個人,太精明,不可能打設計師牌由著我做我真正想做的事。”
  葉知秋知道辛笛在設計上的抱負,可是設計師想把個人元素注入一個老板有明確定位和規劃的品牌談何容易,而曾誠這人又豈止是精明:“小笛,凡事都不能操之過急,你已經有一個很好的開始了。”
  “我怕啊秋秋,我已經28了。”
  “你不用反複提醒我吧,我們一樣大。”葉知秋試圖開玩笑輕鬆一點,可辛笛一臉嚴肅。
  “我們待在內陸地區,離時尚中心遠,什麽樣的流行資訊都比沿海和大都市慢半拍,氛圍就更不用說了。更要命的是,我還得強迫自己適應老板的理念,他的那一套我承認有他的道理,不過長久下去,我擔心自己的靈感會磨滅殆盡。”
  葉知秋沒想到好友會在成功做了發布會後第二天就起了這樣的焦慮,28歲時能在最大的展會做獨立的發布會,對一個設計師來講,已經是相當不錯的成績了,可是顯然辛笛並不滿足這個成績。
  “小笛,設計師和企業的關係本來就兩難,你我都清楚,服裝設計說是藝術,也必須轉化成商品才能得到最終的認可,再大牌再玩個性的設計師始終都得把市場的反響考慮進去。在這點上,曾總算是大方的,給你的發揮空間還可以,而且承認你的存在。好多企業老板更喜歡自己最後出來亮相,根本把設計師藏起來或者晾在一邊。”
  辛笛點頭:“哎,你不用為他說話,我承認老曾在這點上是做得很漂亮的,我該知足。我的不滿和不安其實更多是對自己來的,我總覺得,如果我不趁著現在還有一點理想,抓緊時間去實現也好,撞牆也好,以後我肯定會留下遺憾,不原諒自己沒有盡力而為的。”
  葉知秋深受一生腳踏實地的父母影響,一直是個比較實際的人,但青蔥歲月一樣會有夢想。隻是她走了另一條路,做著和夢想有關、卻沒一點藝術色彩的工作。她深知設計一樣有辛苦的一麵,並不抱怨命運的安排,而且老實承認,以自己的資質,這恐怕是比較好的出路了。但說到理想,她不能不有一點惆悵,不要說過去幾年,目前這樣帶著疲憊強迫自己工作,離理想這個詞就更加遙遠了。
  “你是不是有了什麽打算,小笛?”
  “我還沒想好,但我確實有想法,可能我不會在索美一直做下去的。”
  葉知秋默然。
  “你不會覺得我辜負了老曾一片苦心吧,秋秋,你這人總有點迂勁,自己辭職的時候都愧疚得不行,大概也會覺得我才做完發布會就有這想法是忘恩負義了。”
  “切,你把我說成不事二主的忠臣了嗎?我愧疚是有理由的,本來我沒設計才能,如果不是曾總培養我,我大概很難找到適合自己走的路。你不一樣,你的才華天資放在那裏,在學校就得了幾個獎,如果不是因為畢業的時候家裏不讓你去外地,你到沿海地區,肯定會做得更成功。我隻是想,你做決定之前最好考慮清楚,不要魯莽。”
  “我知道。不過你也少犯傻,老曾不錯是給了你機會,可是你這幾年在索美的努力誰都看得到,機會是別人給的,發展可是你自己爭取來的。你以後呢,有什麽打算?難道就在信和這麽累死累活?”
  “不然怎麽樣?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是基本,合同期間,我總要對得起信和。至於以後,我既不可能回索美,也不大可能再去將就還不如信和的企業,可能最好的出路是趁這兩年拚一下,存一點錢,以後看能不能找一個有潛力的品牌做代理,也輕鬆一下自己。”
  “做代理也不錯,比較自由,不至於這麽辛苦。對了,你昨天帶男朋友過去,是不是存心給老曾看的?”辛笛調皮地笑問。
  自己這點小念頭居然被許至恒和辛笛同時看出來了,曾誠是何等心思機敏的人,想必會更清楚,葉知秋隻能歎氣:“算是吧,我想大家都省事一點比較好。”
  “你和那個許至恒是認真的嗎?”
  “我們不是一夜情,沒有相互玩玩走人的念頭,算認真吧。”
  辛笛懷疑地看她:“這話可真不象你說的,你一向不考慮周到不做決定。什麽叫算認真?”
  “考慮得周到又怎麽樣?別的事,我都可以先有計劃有安排,唯獨愛情,我有點絕望了。我計劃要過一輩子的那個人,”葉知秋看著中間走道的人來人往,有點空茫地笑了,“唉,不說也罷。什麽都可能有變數,感情這東西更是脆弱,我不敢再對這個有長遠的計劃和期待了。現在成天過得累死累活,跟他在一起我覺得開心,算是給自己的一個小小獎勵。至於以後,我不去想。”
  看著一直不肯展示傷口的好友終於在這個暄鬧的展館流露出了痛楚,中午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窗照射過來,暖意融融,她的神情卻那麽無奈,辛笛有無以名狀的鬱悶感。她有過幾次不痛不癢的戀愛經曆,其實更多把精力放到了設計上麵,有時她還懷疑自己天生冷感,總認為不大有對一個男人傾注太多熱情的衝動。
  如果換一個人對她這麽說,她會欣然表示讚成,覺得活在當下,不失為一種灑脫的人生態度。可是葉知秋不同,她一向知道好友生活得認真,和前男友相處六年,投入的感情深刻,受的打擊也沉重。眼下說出這樣得過且過的話,不知道心裏會掙紮成什麽樣。
  辛笛握住葉知秋的一隻手,剛要說話,葉知秋卻笑了:“沒事沒事,都過去了。”她用力回握一下辛笛的手,“我們講點開心的事吧,別給自己添堵,一會還得去奔波拚命呢。”
  辛笛橫她一眼,隻能笑著搖頭:“你呀,你這個忍勁,我不服不行。下午還有一場香港品牌的發布會,我有票,去看嗎?”
  葉知秋搖頭:“你自己去吧。我下午還得見客戶,然後去一趟天津。”
  下午三點,葉知秋回賓館收拾了行李,給劉玉蘋打了電話,然後坐城際列車趕到天津,先和代理商碰麵。第二天,抓緊時間跑了市中心幾間大商場,對店務、店員培訓提出自己的意見,晚上乘飛機返回。
  一下飛機,頓時覺得溫度似乎在幾天之內驟然升高了不少,暖洋洋春天的感覺十分明顯。葉知秋上了來接她的許至恒的車,回到她租住的地方,許至恒放下她的行李,打量著眼前這間小房子。
  這裏和濱江花園的開闊明亮形成鮮明對比,隻有必備的家具,陳設到了極簡,看得出葉知秋還是花了點心思做布置,罩了白色亞麻布的小小沙發,鋪了杏黃色床罩的床,看著清新整潔,靠窗地台上鋪著羊毛地毯,散放的靠墊色調圖案和諧,所有的東西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可是還是透著擠迫。
  葉知秋把窗子和通往陽台的門打開通風,看著小得離譜的陽台,許至恒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確定這不是空調室外機位嗎?”
  葉知秋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質疑了,隻能一笑:“旁邊那個有百葉遮蓋的才是空調機位好不好?”
  許至恒也走了過去,兩人站在這個超小的陽台上,顯得頗為擠迫,許至恒將她摟進懷裏:“我喜歡,這是個很適合擁抱的陽台,建築設計師一定是考慮到了這一點。”
  這個說法讓她伏到他懷中大笑。
  “以前我的朋友說他喜歡這裏,我還笑他,原來真的會因為一個人習慣一個城市,不管是對著江水還是車流。”他附在她耳邊,輕聲說。
  這樣的緊密相擁,軟語溫存,葉知秋有微醺的感覺,同時微微害怕:放縱自己享受這個懷抱,會不會陷溺日深;一點點開心累積下來,會不會成癮;習慣了疲憊生活的這個甜蜜獎勵,會不會越來越貪婪,隻想抓住更多。
  “在想什麽?”
  “本地春天出名的短暫,幾天晴熱以後,就有入夏的感覺了。服裝公司一般都不會特意在這邊上春裝,我的銷售計劃也從來都忽略這一季。”葉知秋抬頭,凝視著他,“現在我在想,也許我會因為一個人,記住一個季節。”
  “現在就說記住,看來我沒給你安全感。是不是覺得我太心急,居然追去北京,給你帶來壓力了。”
  “不,至恒,其實有一句話你說得真沒錯,我是那種即使想要,也不會直接說出來的女人,”葉知秋自嘲地笑,“要由得我,我大概會寧可錯過你也一直矜持下去。你肯這樣追我,我隻覺得榮幸、開心。”
  她仰頭看著他,秀麗的麵孔上神情認真而溫柔,兩人貼得很近,她的呼吸暖暖地觸到他的唇,撩動著他的心,他將她摟得更緊:“要命,你這樣說,實在太滿足一個男人的虛榮心了。”
  三月下旬的風,柔軟而帶著暖意,迎麵吹拂過來。下麵是本市交通最繁忙的大道之一,隔了27層樓的距離,車水馬龍川流不息,遠遠近近的萬家燈火一直延伸到天際,兩人相擁而吻,居然有隔絕於紅塵喧囂之上的感覺。

  第 21 章
  葉知秋再接到方文靜電話時,已經沒什麽生氣的情緒了。她回來已經兩周,本來想這事應該已經過去了,可是顯然方文靜不這麽想,仍然要求跟她見麵。
  當然她可以不理會,但她始終不願意在曾誠辦離婚的微妙時刻攪進這種事裏麵去,給他添亂,也給自己添堵。她預料得到這種談話會讓自己心煩,也隻心平氣和地同意下班以後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館碰麵。
  下午公司就出現了突發狀況,銷售部助理小劉惹出了不算小的麻煩。葉知秋出差期間,小劉經手發貨,將發往ABCD四地的貨來了個乾坤大挪移,通通發錯了。貨不對板,四地代理商收到後抱怨投訴聲一片,對付這事就足足花了她一下午時間。
  她處理完手頭事情,趕到咖啡館時,方文靜坐一個靠窗的位置,用小勺慢慢攪著咖啡,顯然已經等了好一會。她坐下,叫了杯卡布季諾,然後看看表:“不好意思,遲到了。對不起。”
  “沒關係,反正我總是會等的。”方文靜聲音細細,仍然非常斯文客氣。
  “我們直接進入正題吧,希望今天能把話說清楚,以後不用繼續這樣的糾纏。”
  “其實今天本來不用麻煩葉小姐的,我和安民已經和解,婚禮會在下周六舉行。我們訂了長江遊輪,到時會放焰火,可能在江邊都能看到。”
  葉知秋疲乏地一笑:“謝謝你特意來通知了,雖然我不知道有什麽必要特意通知我。”
  “因為我看得出來,安民對你仍然有一點負疚心理。我才想約你談一下,請你告訴他,你已經諒解他,讓他放下這個心結好好生活,這樣也能讓你得到釋放,不是嗎?”
  葉知秋被這樣的奇談弄得失笑了,她實在不知道眼前的女孩子是天真得強大還是自私得強悍:“這件事真麻煩不到我,我和他是完全徹底的那種分手,再見連朋友也說不上了,他負不負疚,我沒立場管。至於我自己是不是釋放,就更不勞你們操心了。”
  “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絕情如你,葉小姐。你說我裝賢惠也行,裝大方也好,我真心關心安民,不會象你一樣,分手後就希望他永遠不幸福,自己才會開心。如果他要離開我,我會尊重並祝福他的選擇。”
  “不好意思,我對和我不相幹的人的生活,一向沒什麽好奇,不會把自己的開心寄托在那上麵。可是看在你這麽執著的份上,我可以請你轉告他,他的負疚對我沒有任何意義。至於他或者你幸不幸福,根本不在我考慮範圍以內。”
  “在你眼裏,範安民是個什麽樣的男人?你應該愛過他吧,盡管現在說得很灑脫,你覺得你足夠了解他嗎?就能夠這樣理直氣壯地不原諒。”
  “方小姐,我猜你一定很空閑,時間多得不知道怎麽打發才好,所以願意把生活處理成一個冗長的韓劇,自己上演還嫌不過癮,也要別人陪你入戲。可是我很忙,承擔不起這樣的戲劇性。對我來說,那個男人背叛了我,做出了他的選擇,我就隻能做出我的選擇。我曾經愛過他,我們曾經計劃過結婚,不過這些好象都沒妨礙你插足他出軌,所以,我對他是什麽樣的男人已經有我的結論了。”
  方文靜臉色有些泛白:“你以為一段牢不可破的關係是別人能夠隨便破壞的嗎?知道安民是怎麽跟我談到你的嗎?你工作太忙,你不再有空陪他,你堅持在他負擔不起的地段買房,你出了房款的大半,你負責出裝修的錢,完全不考慮他的感受,你的新鄰居通通是有錢人,一樣年輕可是都有車有房,跟他們在一起,他覺得有壓力,而你根本沒體諒到他的心情。”
  葉知秋又驚又怒,她深呼吸一下保持平靜:“又來了,你一心要做的,似乎不過是想讓我檢討自己,是不是足夠理解範安民,是不是給了他太多壓力,是不是沒能經營好我們之間的關係。我真的很奇怪呀方小姐,兩個人的關係走到末路,必然有原因。我剛好接受了分手這個結果,對具體原因不感興趣了。我即使反省夠了自己,對你們的關係又有什麽意義?”
  方文靜端著咖啡的手微微顫抖著,單薄的嘴唇張開又抿緊,她也沒辦法維持平靜了:“如果他總有點心存猶疑,我的幸福就不完整,我既然要嫁給他,就希望得到他的全部。”
  “你很理直氣壯,我不能不佩服。我猜現在心存猶疑的大概是你自己,可是我幫不到你,哪怕你還是要去找曾太太談那個可笑的話也是一樣。這世界並不是天經地義圍繞你轉動,你的問題請你自己麵對吧。”
  方文靜冷笑一聲:“葉小姐,你的理論很強大,我也來猜一下吧。你大概是告訴了自己,你不過是敗在了安民對錢的貪念手上,我不過是借著家裏的財產引誘了他,這樣阿Q倒也不失是一種安慰,可以讓你好受點。”
  葉知秋無可奈何看著她:“對不起方小姐,你看上去應該受過教育,可是你的行為在我看來有點匪夷所思。失戀的人如果不想殉情,總得有個方法讓自己活下去,我怎麽安慰自己是我的事,對你來說很重要嗎?你是想要我承認你的完勝吧,可以,你贏了,那個男人是你的了。這樣行了嗎?”
  “你果然厲害,姿態擺得這麽高,一點不糾纏地退出,讓安民對你懷著歉意,讓我懷疑自己的幸福是不是完整。”
  “我們別糾纏這個了,方小姐,你結你的婚去吧,真的不是非要我來唱‘請你一定要比我幸福’,你們的幸福才完整。我今天肯來,不過是想明確告訴你,我已經有了男朋友,曾總也見過這個人,你如果還要去跟曾太太嚼舌,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葉知秋招手叫店員過來結帳,方文靜卻突然伸手按住她的另一隻手,她的手心有冷汗,葉知秋本能地一縮,詫異抬頭,隻見方文靜麵孔上泛了點潮紅,眼睛緊盯著她:“葉小姐,信不信由你,我其實並不理直氣壯,婚期越臨近,我越焦慮,我不知道我的選擇是不是正確。”
  “那你也選錯談話對象了,你該和你的母親或者朋友談。我跟你,根本就是路人,給不了你什麽幫助。”
  方文靜長歎一聲:“我唯一的朋友幾年前全家移民去了加拿大。至於我媽,你看到過,她確實不是一個好的談心對象。我羨慕你,葉小姐,那天看到辛笛和你的前任老板那樣維護你,甚至安民心裏也對你一直放不下,我想你活得其實比我成功。”
  葉知秋等店員找錢過來,並不接腔,但方文靜似乎也並不等她說什麽了:“知道我為什麽喜歡安民嗎?他長得很象我暗戀過的一個男孩子,尤其笑的時候,看著一樣英俊開朗。那個男孩子,現在遠在加拿大,不過他走之前也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我是肯定不可能得到他了。所以第一眼看到安民,我就對自己說,我不可以錯過他,哪怕是要從別人手裏搶。”
  接過店員遞過的錢,葉知秋起身:“方小姐,我並不想跟你分享你的心路曆程,至於範安民,現在對我也是路人,我不會管他被誰愛,以什麽理由被愛。你的號碼我已經設置了拒接,所以我不說再見了。”
  她走出了咖啡館,外麵天已經半黑了。隨手招停一輛出租車坐上去,司機問她去哪,她幾乎下意識地報了濱江花園。自從把房子租給許至恒後,她再沒來過這邊。她和許至恒各自忙碌,並不會天天見麵。上次許至恒留宿在她租住的地方,感歎狹小,她不做聲。而許至恒馬上抱緊她,笑著說:“這張床好,跟那個陽台一樣,適合兩個人親密擁抱。”
  她當然知道自己在濱江花園的房子舒適開闊,每樣家具是都是精心挑選。主臥的床2米×2米1,床墊是天然乳膠,價格讓她買時也有些猶豫,隻能說服自己,為良好睡眠投資是值得的。床墊到貨時,正是去年初夏,裝修剛剛搞定,還沒做後期的軟裝。範安民先來簽收,她下班後過來,範安民抱住她,大笑著滾倒在床上,連連說舒服。
  有這樣的記憶在,她怎麽可能坦然跟另一個男人躺到同一張床上。
  此時下了出租車,她站在濱江花園前,仰頭看排列有序的高層建築,方文靜轉述的前男友對自己的指責回響在她的耳邊,她微微苦笑了,不得不承認,這些話真正剌痛了她。
  她在索美工作時,時間其實比現在有規律得多,但出差仍然是免不了的。兩人戀愛到第六年,至少她認為已經有了默契和相互的理解,沒想到範安民會選擇對別的女孩子抱怨自己的女友帶來的壓力。
  說到眼前這個房子,她更不知道應該憤怒還是難過。她和範安民計劃結婚後,開始到處看房,兩人都同意將房子買在江的這邊,方便上班。可是選擇地點時,兩人有了分歧。範安民看中的是近郊一個大盤,照他的說法,那裏空氣清新、環境好,最重要是總價和首付比較低,可以省一點錢再買輛車解決出行問題,男人似乎天然地對駕駛有興趣。葉知秋則不願意住太遠,她的工作時常要加班,更希望住在交通方便的市區。
  兩人漫步江邊時,看到離輪渡碼頭不遠,當時已經封頂了的濱江花園,葉知秋很喜歡這個正麵臨江的地段,可是看看價格,她不想給範安民增加心理負擔,並沒流露出想住這裏的心思。
  碰巧索美在江邊一家大酒店做供貨會,中午她和辛笛倚在會議廳窗邊閑聊,她指著不遠處的濱江花園,歎息喜歡但買不起,卻被路過的曾誠聽到,他突然止步,說:“我和濱江花園的開發商秦總關係不錯,他說過讓我內部價拿房子,知秋你要有興趣,不妨去找下他。”
  他當場拿出手機給秦總打了電話,葉知秋當然隻能謝謝老板的好意,待找到秦總聽到價格,不禁大喜過望,這個價格優惠頗多,是她覺得努力一下能夠拿下來也供得起的。
  她現在努力回憶說服範安民的過程,想弄清楚當時是不是太過強勢,勉強他聽從了自己的決定。可是浮上心頭的全是兩個人一塊抽時間辦理繁瑣購房手續的情景,範安民聽到優惠後的價格也是開心的,更不要說兩人拿到鑰匙後,在毛坯房裏興奮計劃裝修了。
  至少他們的確有過單純愛戀的時光,然而就算那樣的回憶,眼下也蒙上了塵埃。六年戀愛,居然在不知不覺間成了兩人各自的獨舞。是自己的錯嗎?居然就因為這個房子失去了愛情嗎?又或者隻是她的性格和處事方法真的對範安民造成了壓力。
  夜幕完全降臨,眼前的高樓燈光通明,她仰頭看去,順樓層數到自己的1601,那裏是黑的,許至恒還沒回家。那套房子裏麵一釘一線全都是她賺來的,眼下市中心臨江房價正在暴漲中,可是她沒任何擁有後的滿足感。
  正出神間,一輛豐田霸道停到她身邊,西門從車裏探出頭來叫她:“秋秋,你站這裏幹什麽,過來收房租嗎?”
  葉知秋勉強一笑:“西門你好,小盼呢?”
  “這瘋丫頭和朋友逛商場去,我待會過去接她。秋秋,最近總也沒見你了,有空一起吃飯吧。哎,你現在的老板沈家興出手很厲害呀,和我們公司競拍市郊的一塊地,叫的價連我叔叔都說有點瘋。”
  沈家興是劉玉蘋的先生,從前年開始涉足房地產,先是小規模做起,好象發展得很不錯,葉知秋還真不知道他現在有了和秦總抗衡拿地的膽氣跟實力:“眼下房地產市場這麽火,大家都在瘋,沈總瘋一點,似乎也不為過。”
  西門笑道:“房地產應該還有兩年好日子,不過我叔叔和我都覺得老沈有點冒進了,中國小房企的平均壽命不到三年呀。對了秋秋,你的房客人挺不錯的,小盼那天倒車擦了他的卡宴,他隻擺下手就算了。”
  葉知秋沒心情跟他閑扯:“我還有事先走了,改天再聯係,再見西門。”
  她過了馬路走進江灘,隨便找個長椅坐下,心頭亂糟糟的,一點也不想去找地方吃飯,然後回去研究怎麽處理公司裏的一團亂麻,隻想獨自一個人靜一下。
  去年和西門、小盼熟識以後,的確有空一塊出去吃飯K歌過。她的老板自然都是有錢人,打交道的代理商也多半有錢,跟他們在一起,她從來坦然,並沒感覺到別人的錢會對自己造成什麽壓力,隻認為兩人的收入加起來,在這個城市也能過得不錯,沒理由羨慕任何人,沒想到範安民卻不這麽想。
  耳邊隻聽“嗚——“的一聲汽笛長鳴,她知道是輪渡啟航了,抬頭果然隻見不遠處夜色中一艘輪渡緩緩駛離碼頭航向江心。這是她見慣的尋常景致,現在卻隻覺得悲涼莫名。和範安民分手以後,她沒有再坐輪渡,每次回家,寧可舍近求遠,坐出租車過大橋,隻是為了不觸景傷情,可是今天,她沒法再回避了。
  她當然可以讓自己做正確的選擇和判斷,告訴自己不要讓他人左右情緒,不要為過去追悔;她也可以清晰地分析,如果範安民覺得她這個拿薪水的女友有壓力,那麽選擇一個有錢人家的女孩子,開別人送的奔馳卻心安理得,就顯得荒謬不可解釋了。
  然而她就是覺得累和灰心,頭一次拒絕動用自己的理智了。她一直有條理地生活,努力工作,做著公司稱職的員工、父母孝順的女兒、戀人體貼的女友,對於人生的規劃不過是最庸常的家庭美滿、升職加薪。居然到了現在,她卻弄不清六年感情到底失敗在什麽地方。
  她疲乏地將頭歪靠到椅背上,呆呆坐著出神,直到手機響起,她拿著電話機械地說:“你好。”
  “秋秋,我這邊應酬完了,你在幹什麽?”是許至恒打來的,他今天陪客戶吃飯。
  “發呆呢,”她努力笑著說,“突然覺得什麽也不想,發會呆也算休息了。”
  許至恒叮囑她早點回家休息,約好了周六見麵,掛了電話。她收起手機,繼續看著江麵。她當然知道,如果投入一個堅實的懷抱,大概可以讓自己不這麽難過,可是自己的難過和號稱已經了斷得幹淨徹底的前男友有關,和許至恒目前租住的房子有關,她想自己真沒權利去找安慰了。
  她早下了決心,再也不和任何男人有經濟上的糾葛,卻不知不覺把房客變成了男友。前兩天核對銀行卡,看到他打來的下一季房租時,她有很不自在的感覺。兩人在一起,的確開心,那樣的開心算得上才開始,沒來得及沾染任何俗事的煩惱,她珍惜那樣純淨相處的時刻,不願意用自己灰敗的情緒去影響那個男人,此時寧可自行消化掉這個不開心,象消化其他工作上的煩惱一樣。

  第 22 章
  許至恒的心情好到他的秘書李晶都感覺到了,更不用說於穆成。
  淅瀝的春雨雖然停了,但開發區往裏麵一塊地開始開挖工程樁,汽配工業園區的門前道路被弄得破損泥濘不堪。於穆成的白色寶馬X5開進來被濺得斑斑點點,他跳下車一看,許至恒的車一樣灰撲撲地停在旁邊。他大步走進辦公室,許至恒正在跟供應部經理講話,明明是批評的內容,但用詞、語氣並不嚴厲。於穆成有點詫異,他知道許至恒看似溫和,其實應該算是比較求完美的性格,並不大容忍人犯低級錯誤,象這樣和風細雨批評人,還真是頭一回。
  於穆成知道這邊供應部出的問題,他認為供應部經理為此擔全責的話,多少有點冤枉,不過看許至恒的態度,他放了心。果然供應部經理並不覺得委屈,隻連連點頭答應,然後跟他打了個招呼,出去做事了。
  “你大哥如果看到了,該誇你工作方法有了很大改進。”
  許至恒笑了:“穆成你少挖苦我。不過說實話,接手這邊以後,我的確心平氣和了很多,比較沒那麽苛刻了。”
  說話之間,他手機響了,拿起來接聽,是李思碧打來的,直接約請他吃飯並談采訪大綱,他笑道:“思碧,我最近確實很忙。”
  “難道做企業都不用休息周末的嗎?勞動合同法可不會同意你這樣無度的加班呀。”
  “周末自然是要休息的,不過我已經答應去陪女友,不然她該生氣了。”
  李思碧怔住,完全沒料到許至恒會如此直接地拒絕。她輕輕一笑:“那是不是說,我得約時間到你辦公室來談采訪大綱呢?”
  “不好意思,這樣吧思碧,我讓李晶給你號碼,請將采訪大綱傳到董事長辦公室,我必須先得到董事長的批準,然後再跟你聯絡。”
  放下電話,於穆成笑著搖頭:“你爸接到傳真非糊塗不可,他幾時肯管你這個了。”
  “那要不然我讓她傳到副董事長辦公室得了。”
  於穆成大笑,他就是這邊的副董事長:“算了吧你,你自己解決這問題。”他拿手機打電話給妻子謝楠,囑咐她開車回家小心,晚上吃飯不用等他。以前許至恒聽他打這樣的電話,例必要開幾句玩笑,但這次他放下電話,卻隻見許至恒居然微微含笑出神看著窗外。工業園外麵那個泥濘的道路能讓人笑得這樣春風拂麵嗎?於穆成表示懷疑。許至恒收回目光,看到於穆成調侃的神情,兩人是老友,自然知道對方的想法,很是心照地笑了。
  “至恒,說是這麽說,周末那個開發區掛牌五周年的慶祝活動你還是得去,我們需要管委會支持配合的地方還很多。”
  “這個我有數。”
  兩人下班後陪一家認證公司的谘詢專家吃飯,於穆成的電控設備公司那邊已經順利貫標複審,現在準備抽時間做這邊的ISO9000認證。
  吃過飯後,許至恒開車回家,停好車下來正碰到對門鄰居西門。上次西門的女友小盼倒車將他的卡宴擦了一下,兩人算是認識了,西門這會正準備去商場接小盼,見了他連忙打招呼:“才回呀,剛才你的房東秋秋還在這邊,不是來找你的嗎?”
  許至恒略微詫異,他出酒店時給葉知秋打了電話,她並沒提會過這邊來,隻聲音疲倦地說在發呆。他一向認為兩個人保持各自的生活空間是必要的,當然並不刨根問底。他笑著跟西門點點頭,上樓回家,給自己倒了小半杯威士忌,加了點冰塊,坐到陽台上,看著遠處夜色下的滔滔長江,對麵和這邊江灘一樣,也是星星點點的燈光勾勒出江岸,巨大的霓虹廣告牌在炫目閃爍。
  如果此時葉知秋和他對坐,那生活應該算很圓滿了。這個念頭浮上心頭,他略有點意外,同時承認,沒錯,白天讓他會心微笑的其實是同樣的想法。
  他一向主張享受生活的樂趣,不管是工作還是戀愛,而眼前他剛好正在享受這樣的狀態。唯一的不確定,可能就是葉知秋的那一點猶疑。
  上個周末,吃過飯以後,他擁著葉知秋,一邊吻她一邊提議:“去我那邊吧,其實一樣也是去你那邊才對,你才是主人嘛。”
  葉知秋的身體明顯一僵,隨即放鬆下來,在他懷裏轉過身,手指輕輕撫過他的胸前:“至恒,還是去我那裏吧。”
  他當時隻顧吻她,並沒在意,可是現在一想,葉知秋的想法顯然要來得複雜得多。她做著如此辛苦的銷售總監,收入應該不算低,卻寧可將精心裝修的房子空著,去租住一個狹窄的房子,顯然不光是因為經濟的考慮,可能更多還是因為以前男朋友的關係。
  許至恒以前的女朋友梁倩家境良好,小他四歲,開朗可愛,帶點無傷大雅的任性。兩人在美國認識,感情發展得順理成章。他學成回國時,她也中斷輕鬆的遊學生涯,一塊回來,在她父親朋友的公司做個悠閑的差事。兩人都適應上海那樣繁華大都市的生活,相處得算開心。可是愛情隻有開心一個因素,顯然也不夠持久。
  當梁倩提出分手時,許至恒竟然沒感覺到意外,但他還是問了為什麽。梁倩遲疑良久才說:“至恒,你覺不覺得我們戀愛到現在,你都算不上投入。現在對著彼此,也不再有剛開始的感覺了,如果有朋友約,會忙不迭答應出去玩,好過兩個人待著。”
  許至恒覺得這話有點苛責了,他有倦怠感,但從來沒有厭倦梁倩的意思,最多就是會隱隱希望她長大成熟一點,不是無時無刻地惦著玩。不過他也承認這個看似沒心事的女孩子其實有很準確的直覺,周末如果有朋友約他打斯諾克或者羽毛球,他的確會爽快應約,而梁倩對於跟女友逛街的興致似乎也高過叫他陪同了。他並不認為值得為這個原因分手,但梁倩顯然對於感情有更高的要求。
  “我們都還年輕,也隻有趁年輕時盡情體驗投入戀愛帶來的驚喜和心跳感覺。至恒,你很好,可能隻是我們不合適罷了。”
  許至恒隻能苦笑:“倩倩,我一直拿你當小女生,其實你早有自己主見了。打發我的這句話,真的很大方得體。”
  梁倩握住他的手:“我哪是打發你,我是說的實話呀至恒。”
  許至恒輕輕拍她:“我知道我知道。”
  兩人說再見時都帶了傷感,可是都沒有回頭,以後偶爾還會電話聯絡。許至恒沒有經曆過讓自己刻骨銘心的戀愛或者失戀,也並不為此遺憾,他隻是願意尊重梁倩的選擇。失戀對於他的最大影響似乎就是更加厭倦上海那樣安排得滿滿,卻一成不變的生活,最終選擇了來到內地重新開始。現在他想,也許葉知秋的上一場戀愛並不象他那樣雁過無痕。
  許至恒將酒杯放下,起身憑欄而立,看著遠方,突然有了一點惆悵。葉知秋表現得並不難接近,事實上她知情識趣,那點小小矜持、那點風趣都表現得大方坦蕩,他的追求其實得到了她很到位的回應。
  她坦白承認喜歡他的追求,她那樣溫柔地接受他的熱情,她的吻甜蜜纏綿,她在他懷裏微微戰栗,而且她並不打算掩飾自己的快樂,讓他得到從身到心的滿足和愉悅。
  可是她始終還是有些遊離的。她不會象梁倩那樣在熱戀時抱著他絮語,也不會為一丁點煩惱嘟著嘴跟他撒嬌;傾聽他說話時,她十分認真;她偶爾會出神,然後很快收回思緒,抱歉一笑;她凡事講理講公平,並不打算使用女友的特權。恐怕這些並不僅僅是他認為的那樣,隻不過是一個獨立習慣了的女人的習慣。
  他放下酒杯,走進書房坐下,拿出那一大疊裝修效果圖,再次翻看,有幾張畫的居然是不同光影下房間的同一個角落,又哪裏是簡單的效果示意圖,分明是對一種生活的規劃和向往。
  他和葉知秋相處下來,已經發現她固然口齒利落,嘴角有時掛了個帶點嘲諷的笑意,但既不憤世嫉俗,也不苛刻,對人對事的容忍度很高,偶爾說到公司或者老板帶來的煩惱,也隻一笑帶過,從不多做抱怨。這樣一個灑脫的女人,居然會和前男友在家門前惡語相向,顯然不知道是多大的鬱積爆發了出來。
  這個房子對她來說仍然是一個和不愉快回憶相關聯的存在,而他作為房客,當然帶給她的也不全是開心。更何況,他早已經知道開心並不足以維係一段感情。想到這,許至恒不禁苦笑。如此揣測女人曲折隱晦的心思,在他還是頭一次。
  她並沒全身心投入戀愛之中,而他,卻有點不可收拾地投入了。他突然意識到這一點,卻並無挫敗感。他拿起手機,再度拔了葉知秋的號碼,她接聽的聲音帶著點沙啞。
  “我想過了,秋秋,讓自己的女朋友獨自發呆打發疲憊,明顯是我失職。”
  葉知秋隻覺這個聲音劃過耳際,仿佛帶著他呼吸的熱氣,她努力端著的肩膀突然鬆馳了下來:“哎,至恒,我在濱江花園對麵的江灘,過來陪我坐坐吧。”
  五分鍾後,許至恒走過來,站到她坐的椅子背後,伸手撫她被江風吹得涼涼的臉:“在這坐多久了?”
  “不知道,隻看到輪渡過去又過來了,好象不止一次。”她老實回答,將臉貼到那個溫暖幹燥的大手上。
  “有很煩惱的事嗎?”
  “說不上,就是覺得累。我想我得改進一下自己的工作,不然真象辛笛說的,累過老板功高蓋主了。”
  許至恒笑,雙手捧住她的臉,低頭看著她:“你太認真,如果我是你老板,我會偷笑。可是我是你男友,隻會奇怪,居然到了樓下,也不肯上去,寧可一個人在這裏吹風。”
  葉知秋在他掌中禁不住輕輕歎息:“我隻是想,我已經忙到沒能給你正常戀愛約會的時間,如果再隻圖自己輕鬆,對你倒情緒垃圾,好象不夠公平。”
  “你還真是個凡事喜歡講公平的女人。”許至恒無可奈地笑:“我猜你還會想,收自己男朋友的房租會不會很奇怪。”
  許知秋好不窘迫,她當然動了這個念頭,許至恒的掌心能感覺她的臉微微發熱:“我確實想跟你說這事,你叫秘書再找個房子吧。”
  “房租是公司開支,不由我個人負擔。而且我實在喜歡你為那個房子花的心血,不想你再換個房客糟蹋。”許至恒倒並不為此煩惱。
  居然這個男人看出了自己為那個房子所傾注的心血,葉知秋隻覺得眼睛有點酸澀,她站起身,轉過來抱住他的腰:“這樣縱容一個28歲的女人是很危險的。”
  “危險到什麽程度?”他含笑問,眼神誘惑。
  “我會糾纏你,有一點事就跑到你懷裏找安慰,直到你吃不消叫停。”
  “我等不及想享受一下這感覺了。”
  葉知秋也笑了:“那好,現在陪我去吃飯吧,哪怕你才吃過,也不許在旁邊看著。”
  她似乎重新鼓起了興致,挽著他的手,帶他出了江灘,穿過濱江花園後麵縱橫彎曲的老城區街道,一路告訴他:“這一帶很大一片以前都是租界區,很多建築都很有特點,辛笛家住的就是類似的房子,裏麵空間很高,窗子窄窄長長,如果好好修繕一下,其實住得很有意思。”
  這些街道基本上是單行線,錯綜複雜。許至恒很少開車過來,看著倒是頗為新鮮,各式西式建築和散亂的沒什麽風格的民居混在一起,偶爾又有突兀的高層建築夾雜其間,街道狹窄,沿街全是熱鬧的生意門麵,有很多小餐館、發廊和小酒吧,來來往往的行人步態悠閑。
  葉知秋指著一個隱在院落中,沒什麽燈光的建築說:“那邊是一個教堂,讀書的時候,我和同學特意過江到這裏來看平安夜彌撒,氣氛很好。”想起那次情景,她不禁微笑,“出來的時候還下了小雨雪,我們坐輪渡過江,凍得半死。”
  “現在這個季節,坐輪渡的感覺一定很好,幾時我們去坐坐。”
  葉知秋一窒,隨即點頭:“好啊。過了這條街,有一家小餐館,平常客人都等著翻台,那家做的江鯰可好吃呢,我們去那吃吧。老板姓胡,人也特別有意思,有時會坐在門口拉二胡。”
  她隨手指路邊一個小小的西餅店:“這家店也做了好多年,我喜歡吃他家做的蜂蜜蛋糕。”
  她平常不算沉默,可也沒這麽詳細說每一件事的習慣,許至恒側頭凝視她,她看上去並無剛才獨坐江邊吹風的落寞,笑容掛在嘴角,表情生動。他的心有微微的牽痛,想,這個女人,又在說服自己開心了。
  葉知秋察覺到他的注視,強壓的那點酸楚突然有不可扼止蔓延開來的感覺,原來一個關切的目光也能讓自己軟弱。她雙手抱緊挽著的那個胳膊,將臉貼到上麵,突然在他手臂上蹭著,隔著薄薄襯衫袖子,他能感覺到這個動作算不上溫柔,幾乎說得上有點用力。這個動作隻是一瞬間,她隨即將臉移開,那個溫度和力度消失得如此迅速,許至恒幾乎以為是個錯覺。然而她仰頭對他微笑了,笑意從眼底流出,眼睛中有晶瑩光芒閃爍,她輕聲說:“謝謝你下來陪我,至恒。”
  許至恒抽出自己的手,用力摟緊她,同樣微笑:“如果一定要客氣,那我要說,謝謝你讓我陪。”

  第 23 章
  葉知秋說的要改進自己的工作並不是隨口一說。她在索美時,因為有一個嚴格的製度和一個明察秋毫的老板,所以習慣了把自己的工作考慮周全並負責到底。可是信和的情況顯然不是這樣,她修訂的製度並沒得到有效執行,她的負責倒是有效地讓上麵的老板娘放手,下麵的銷售經理樂得不負責了。
  她召集銷售部門開會,幾個銷售經理先到會議室閑聊著,說的大半是行內的八卦,她走到門口時,正聽到他們說到曾誠。
  “曾總厲害呀,聽說不聲不響就離婚了,不象妮娜的胡胖子,鬧離婚鬧得灰頭土臉,公司弄得一塌糊塗,硬生生把個牌子給做垮了。”
  另一個人附合他:“那是,老曾是什麽人呀,出了名的城府深,哪是胡胖子能比的。據說他老婆打算帶孩子移民澳大利亞了。”
  葉知秋皺眉,她並不想人議論關於曾誠的這些花邊新聞。昨天和辛笛通電話時,辛笛已經告訴了她這件事,不過也不比這點傳言來得詳細,隻說離婚的時間居然是去北京出差以前。曾誠一向行事低調,沒把自己的家事弄得沸沸揚揚的習慣,這次離婚同樣進行得十分隱秘,自然沒人敢去打聽詳情。可是這並不妨礙消息慢慢傳播開來,業內議論紛紛。
  她走進去,他們就閉了嘴,都是等著看好戲的神情,顯然想看她怎麽發落小劉。這女孩子是劉玉蘋侄女,本不至於引來眾人幸災樂禍之意,可是她性格實在不羈,幾乎沒把任何人放在眼裏,對著沈小娜都時常語帶譏諷,和銷售部其他人的關係可想而知。
  小劉坐在角落,一臉強作鎮定。她在葉知秋的要求下,已經大大改了化妝和衣著的另類風格,現在看上去,是正常上班女孩子的樣子了。劉玉蘋是她姑媽,對她確實很好,但她知道劉玉蘋同時也是很嚴厲的一個人,就算對女兒沈小娜都說不上縱容,更何況對她。而葉總雖然年輕,平時說話從不大聲,可是明顯對人對己要求一樣高,銷售部已經沒一個人敢質疑她的權威不說,驕縱如沈小娜,都服她幾分,小劉隻能聽天由命地想:大不了不做了。
  然而葉知秋隻是將銷售情況進行總結,再將下個月的安排發下來給大家討論,最後才提到烏龍發貨事件。出乎大家意料的,她點了負責這四地的銷售經理的名字,請他講一下認為自己應該負什麽責任。
  這個銷售經理姓周,是劉玉蘋的老同學,在公司時間資曆很老。他顯然很意外:“我不認為我有責任,我和客戶聯絡好了,下的單子也嚴格按客戶的要求來,同時符合葉總對於換貨發貨的規定。”
  “銷售經理的最主要職責是對於客戶的開發和維護,如何理解維護的含義,我想我不用多說。如果隻是按客戶要求下單,然後撒手不管,那麽單子大可以直接透過銷售助理下到公司倉庫,省去中間環節,相信出錯的機率會更小一些。可是各位認為這樣的安排可行嗎?”
  負責全國各個片區的七八個銷售經理全都不吭聲,葉知秋掃他們一眼:“小劉的錯誤很明顯,她粗心,而且缺乏主動配合的精神,相關的處罰肯定免不了。同時我也檢討我自己,這次是我頭次放權她獨立處理發貨,雖然該交代清楚的我已經交代了,不過我的確沒想到,各位已經習慣由我來做最終步驟的審定,通通放棄了對於自己客戶發貨的核對這一環。從今天開始,大家對照銷售工作製度,對自己的工作做一個認真思考,哪些是應該做而沒有做到的,我希望能有一個明確的認識。而且以後,我不會事必躬親,大家各司其職,請不要指望我會替每個人收拾殘局。”
  這算她頭一次語氣接近於嚴厲了,沒一個人再說什麽。等她宣布散會,大家默默走出去,小劉一臉沮喪留到最後,將報銷的單據給她簽字。她倒有點好笑:“這個表情,是不服氣嗎?”
  “不是呀葉總。”小劉眨巴著眼睛忍淚,“我服氣,我就是恨他們合夥欺負我等著看我笑話。”
  “欺負?”葉知秋失笑,“你不是小孩子了,跟你在一起工作的也都是成年人。工作出錯可以說是正常現象,但你這次犯的錯,是屬於可以避免的那一種。你的職責是配合銷售經理的工作,如果認為他們都在欺負你,那還怎麽配合。”
  小劉噘了嘴不做聲,葉知秋搖搖頭:“我看了一下你的履曆,在這裏上班之前,你在沈總的房地產公司做前台和銷售各不到兩個月,如果你珍惜手裏這份工作,那麽你需要反省你的工作態度和與同事相處的方式,出去做事吧,
  葉知秋起身走到窗前,外麵是四四方方的廠房,並沒什麽風景。她隻是伸個懶腰,舒展一下身體。今天的發作,其實並不隻為小劉這件事。信和的銷售經理好幾個都跟了劉玉蘋多年,自恃資曆,陽奉陰違,非常懶散,隨意性極強。那個周經理據說一直認為自己會坐上銷售總監的位置,對她自然有隱隱敵意。她已經替他們收拾殘局不止一次兩次。新的工作製度早就製訂下去,但他們的改進有限。她決心不再把自己的精力耗在這些事務性的工作裏麵,隻能正麵講清楚,這些人的反應她看在眼裏,當然不會相信一次發作能讓他們轉性,預料這也是個不輕鬆的過程。但她要解脫自己,就必須拉下臉來了。
  周六下午,葉知秋去江南跟那邊一家商場經理協調將要到來的銷售打折活動,然後順帶回家看父母兼混一餐好吃的。父母看到她當然開心,媽媽連忙出去買菜,爸爸看著她卻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了:“秋秋,下個周六就不要回來了。”
  葉知秋心裏還在盤算商場那一套複雜得雲山霧罩的返券計劃,聽了這話茫然,父母一向隻恨她不能天天回家,幾時叫過她不回的。可是她馬上醒悟過來,下周六正是方文靜預告的她和範安民的婚期,可能會到這邊來有一個過場,雖然廠區宿舍很大,可是父親當然不想她回來碰上尷尬。
  然而父母的尷尬呢?住宿舍區,就意味著沒秘密可言,她的婚變大概早傳遍鄰裏了。她回家少,可以耳不聽為淨,卻不知道父母已經聽了多少閑話。到了周六,他們可能隻好選擇在那一天閉門不出吧。她暗罵自己的遲鈍:“爸,我知道,我出去一會,馬上回家。”
  她急匆匆拿了包出門,到離家最近的一個旅行社,拿到他們的旅行安排,仔細挑選,報了下周四出發的煙花三月江南行的雙人行程,劃卡交了全款,然後回家。
  走到門口,隻聽媽媽已經買菜回來,正在責怪爸爸:“你又跟秋秋亂說什麽呀,你是想把自己女兒逼得再也不回家對不對。”
  她開了防盜門進去,笑著說:“我憑什麽不回家呀,一回家我就可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多好。”
  父母看她表情自若,放了心。媽媽正要進廚房,她將旅行安排和收據遞過去:“爸爸媽媽,下周四出發,七天行程,號稱專門針對中老年人安排的夕陽紅團,我覺得行程設計得不錯,也不會趕時間太累,去好好玩玩吧。”
  父母各自詫異,交換一個眼神,爸爸皺眉:“花這個錢幹什麽?浪費。”
  “你們好多年沒一塊旅行了好不好?等明年我拿了假期,一定陪你們出國玩一趟。這個價格不貴,現在也是江南最好的季節。要等五一假期,肯定人多而且漲價。而且我已經全款交了,人家不會退,你們不去,那才是浪費。”
  媽媽當然知道女兒的心思,瞪她爸爸一眼:“去,女兒請我們出去玩,我們為什麽不去。”說著眼圈卻已經紅了,她實在心疼自己懂事的女兒,卻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安慰她。
  葉知秋隻做不見,探頭看一下裝菜的購物袋:“茼蒿,藕,我最喜歡了,媽媽,快點做飯,待會我和小笛約好了有事呢。”
  媽媽答應著,卻沒動:“秋秋,你爸爸的同學,說想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是公務員,要不約個時間見下麵吧。”
  葉知秋吃驚,隻能支吾:“過段時間再說吧,現在真沒時間。”
  爸爸板著臉說:“再忙也不能把自己拖成老姑娘吧,可別跟我說是因為那小子,我女兒不能這麽沒出息。”
  葉知秋無可奈何:“其實不結婚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我不想為了嫁人去和一個男人見麵。”看到父母同時大驚失色瞪向自己,她知道這話說得著實失策,隻好笑著說:“別別,我就隨便一說,別當真,做飯吧媽,見麵的事放放再說好了。”
  吃過午飯以後,她的胃得到了足夠安慰,心情卻說不上輕鬆,和父母道別,一路想著心事出門,發愁要怎麽搪塞掉和公務員的見麵。不要說已經和許至恒在交往,就算生活一片空白,她也真沒心情跟人去做這種以結婚為目的的見麵。可是父母對她的期待當然仍然是能有個美滿婚姻,她實在不想再傷他們的心。
  不知不覺走到輪渡碼頭,她吃了一驚,可是又一想,不肯進自己買下的房子,已經夠別扭了,居然連輪渡也回避,還真應了父親下的“沒出息”那個評語,看看時間,差不多快開船了。她走到售票窗口買了票,疾步走下台階,正趕上工作人員已經準備解纜繩,她趕忙跨過去上了輪渡,黃昏時分人不算少,她找個靠欄杆的位置坐下。輪渡徐徐駛離碼頭,江風撲麵而來,江上有不知名的水鳥盤旋飛翔著,頓時讓人心懷一暢。
  她想,這樣長久地自我介懷,來得十分無謂。往事就是往事,如果不美好了,最好還是丟開。如果自己都放不下,讓父母又怎麽能坦然。
  許至恒打來電話,隻聽話筒裏傳來汽笛長鳴聲:“不會又在江邊吹風發呆吧。”
  “坐輪渡過江呢,風吹得真舒服。酒會開得怎麽樣了?”
  “領導發言總算完了,現在是園區企業代表發言,真是冗長呀。”
  許至恒正在酒店參加開發區舉辦紀念成立五周年招待酒會,來賓如雲,但確實挺乏味。剛才上台發言的是於穆成,他的公司是第一批入駐的企業,又兼了汽配公司這邊的副董事長,隻好上去捧場,代表企業感謝各路領導。他發言簡短,很快就結束了。
  這時主持人介紹下一個發言的是曾誠,並稱索美是首家落戶開發區的榮獲“中國名牌”稱號的企業,又是本地時尚行業的領軍企業,對於開發區下一步拓展創意產業聚集發展有示範作用。葉知秋聽到手機中傳來曾誠的名字,不禁一怔。
  “你的前任老板現在上台發言了。”
  葉知秋在索美工作時就知道他在開發區拿了地準備做服裝工業園,好象還有二期項目:“我要上岸了,先去和辛笛碰麵。”
  “好,酒會完了以後我馬上過來接你。”許至恒看見李思碧正向自己嫋嫋婷婷走來,收起手機。
  李思碧穿著乳白色的套裝,看上去既幹練又嫵媚:“至恒你好。”
  “你好,思碧,過來做報道嗎?”
  “是呀,還是配合管委會的那個宣傳係列。至恒你太不給麵子了,居然把我的采訪大綱搪塞到浙江那邊就沒有下文了。”
  “對不起,可能董事長忙沒顧上看吧,”許至恒向回到台下的於穆成示意,“這位於先生是副董事長,他的看法也是不宜過多宣傳,所以真不好意思了。”
  李思碧已經認出剛才站發言台上西裝筆挺,聲音低沉悅耳的男人正是那天陪許至恒喝酒並開富康走的那位,不禁暗自詫異走眼,向他微笑道:“看這位於總開車的風格就知道是他真低調了。”
  於穆成客氣對李思碧點點頭,然後說:“至恒,這位曾總以後就是我們的鄰居了。”
  “這麽說裏麵日夜施工的工業園就是他的了。”許至恒若有所思看著站上發言席的曾誠,他一身灰色西裝,身材瘦削,氣勢內斂卻又逼人,當然是讓人一見難忘的那種人。
  李思碧插言:“是呀,曾總的公司發展很快,在開發區投資新工業園了,而且有興趣做一個時尚創意發展園區。他行事大氣,在本地服裝行業算很難得的人物,我們欄目的服裝長年是他的索美讚助的。你們是鄰居了正好,待會我介紹你們認識。”
  曾誠的發言和於穆成一樣言簡意賅,他走下台來,李思碧笑盈盈迎上去,和他交談幾句,他隨李思碧走過來,先和許至恒握手:“許先生你好,又見麵了。”
  許至恒笑道:“曾總你好,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朋友於穆成。”
  曾誠和於穆成握手:“不好意思,剛才看於先生發言才知道我們是鄰居。我那邊施工最近可能妨礙到於先生汽配公司出行了,我會盡快叫人恢複的。”
  “曾總太客氣了,不礙事,汽配那邊是至恒負責,大家是近鄰,你們又認識,一切都好說。”
  曾誠並不多加客套,對幾個人點頭:“對不起,幾位失陪,我先過去那邊打個招呼。”
  於穆成隨口問許至恒:“你怎麽會認識這位曾總呀。”
  “他是我女朋友的前任老板,我陪她看服裝發布會時認識的。”
  李思碧一揚眉毛,笑盈盈說:“怎麽至恒你女朋友是做服裝的嗎?現在在哪家公司高就?”
  許至恒雖然有點煩她的好奇心,但還是告訴了她。
  “那她跳槽可不算明智,索美在本地服裝業中一枝獨秀,不管是企業前景還是員工待遇。信和嘛,隻能算二流企業了。”
  許至恒不動聲色:“她是對自己未來很有安排和主見的人。”
  正好對麵有人招呼李思碧,她微微一笑:“兩位,我也失陪一會。”
  見她走開,於穆成回頭看看許至恒,笑著搖頭,許至恒笑道:“這什麽表情呀?”
  “你換輛富康開吧,我保證會少很多事。”
  “穆成你這是侮辱我的魅力了。卡宴而已,又不是什麽頂級車,要照你這麽說,我大哥開他的座駕來了,豈不是更危險。”
  於穆成大笑著直拍他的肩膀:“好吧,是你的魅力,我承認。安排一個時間請葉小姐一塊吃飯吧,也該讓我和楠楠見見她了。”
  許至恒笑著點頭。這種自助酒會照例是寒暄多過吃喝,開發區各路領導不斷過來敬酒,差不多到九點鍾才散席。他出來,正看見李思碧跟曾誠揮手道別,曾誠上了他的奧迪。李思碧轉向他,似笑非笑:“至恒,今天方便送我嗎?攝像開車來的,他和我不順路。”
  許至恒當然隻能拉開車門請她上去,李思碧住市中心一個臨湖高層小區,離這間酒店倒也不算遠。車停到小區前麵,李思碧回頭嫣然一笑:“至恒,時間還早,上去坐會喝杯咖啡吧,剛有朋友給我捎來了巴西咖啡,真的帶點青草香,口感很好。”
  “很吸引人,”許至恒莞爾,“不過不好意思,我馬上得去接女朋友,晚了她恐怕會不高興。謝謝你,思碧,再見。”

  第 24 章
  許至恒發現,葉知秋對他的車也有保留看法。去她那時,她會委婉請他將車停到旁邊一座大廈地地下車庫,而不願意停在自己租住的大廈這邊。如果他接送她,她會指定在路口而不是公司門口碰麵或者下車。
  “這是玩地下情嗎?”他半開玩笑地問。
  “你的車太紮眼了,”葉知秋同樣半開玩笑地說,“我不想哪天你不接我了,人家會問,那輛卡宴哪去了。”
  她親一下他,下車匆匆往公司走。許至恒隻好無奈搖頭,卡宴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固然不算什麽,在他的家鄉更是街頭常見,不然認識之初,葉知秋也不會拿放印子錢的標配來調侃他了,可是本地確實算比較少見。他想,謝楠一樣寧可開富康,不願意開於穆成的寶馬X5,大約不喜歡招搖的女人是有共性的。
  然而少見的車會更容易被人記住,沈小娜開車從後麵趕上葉知秋,鳴號示意她上車,一邊遞畫冊的小樣給她看,一邊還從後視鏡看遠去的卡宴:“秋秋,是你男朋友嗎?”
  葉知秋想,大清早送過來,否認都覺得矯情,隻含糊應了一聲,翻看畫冊,總算在劉玉蘋和她的堅持下,沒按沈小娜的品味來,畫冊做得中規中矩,符合產品定位。
  “上周五我還在我家樓下看到這輛掛浙江牌照的卡宴,送市電視台的那個主持人回家,擋了我進地下車庫,我還按了喇叭的。今天又送你,哈,這男人比較有豔福呀。”
  葉知秋知道沈小娜自認跟她混熟了,口無遮攔,也並不在意。上周五許至恒來接她時,她上車就聞到淡淡香水味道,但這哪值得一說,隻隨口扯開話題:“你真搬出去住了嗎?”
  “嗯,我租了向遠哥樓下的房子,不然天天聽我媽嘮叨得煩死。”沈小娜利索地將車倒進車位,“她操縱人上癮,一心想讓我早點和向遠哥結婚。”
  葉知秋想起在銀行見過的那個斯文內斂的男人,不禁懷疑劉玉蘋這個安排是否靠譜,而且沈小娜現在心心念念的明明是戴維凡,她隻能笑著搖頭:“下周六就是夏裝訂貨會,你把畫冊盯緊點。”
  “不會誤事的,維凡跟我保證了。”
  葉知秋不大信得過沈小娜,可戴維凡做事基本還是認真的,更不用說還有嚴謹的張新盯著,她不能不嘲笑自己真是個操心的命。她最近實在忙碌,要督促分管各地區的銷售經理為訂貨會確認經銷商,要確定會議場地、代理商的食宿接待,要和設計部門一塊確定靜態展示的模特,安排展示流程,還必須去省內兩個大的地級市,把空白地區代理商請到。
  秋冬裝在本地服裝的銷售額中占絕對主力位置,但夏裝一樣不能忽視,更何況是她上任以來的首次訂貨會,她前段時間的工作就是為了此次能穩定並擴大代理商隊伍,為秋冬銷售打好基礎。她隻希望此次訂貨會順利完成,就可以好好歇口氣了,不然身體吃不消還是其次,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戀愛該怎麽安排了。
  她經曆過一直相許到婚姻的長達六年的戀愛,太清楚隻有親密到足夠程度,雙方才會無所顧忌暴露出軟弱和缺點,才會有磨合和容忍,也隻有這樣,才會有對未來的信心。可是她現在和許至恒卻幾乎是在不真實地戀愛著,彼此看到的全是好,在她眼裏,他是完美的陌生人,熱情、溫柔、那一點自負都來得可愛。
  她和許至恒多半隻在周末相聚,平時各忙各的,有限的相處時間裏,他們都如膠似漆地纏綿,那樣的甜蜜,讓她心神蕩漾,卻實在說不上踏實。可是難得他接受她這樣的時間安排,而且表現得很享受這樣互不打擾的相處,她覺得自己沒什麽可抱怨的了。
  然而這樣的相處能持續多久?是保持理智的交往,填補相互的寂寞;還是走得更近一點,敞開自己的心,期許一個更長久更緊密的關係。她完全拿不定主意,隻能告訴自己,等忙過這段時間再說吧。
  周三公司的司機送她和另一個銷售經理去省內的H市,半天高速公路行程,下午和當地大代理商王先生洽談得順利,此人做服裝生意多年,手頭代理了好幾個品牌,隻是去年因為結算和換貨問題與信和交惡,一怒中止了代理。可是生意人不會和生意過不去,葉知秋以前在索美工作就認識他,此次登門拜訪,誠意十足,加上信和在二級城市口碑還不錯,自然是一笑泯了舊日恩怨,慨然答應出席訂貨會。
  晚上在當地最大酒樓吃飯,做銷售根本無法拒絕應酬,不過好在服裝銷售要應酬的人多半是代理商、經銷商和商場經理、買手,而從事服裝這一行的女性著實不少,應酬起來不至於會有離譜的要求。一向豪爽的王先生今天表現得很客氣,相談甚歡,她也給麵子喝了兩杯酒。
  散席之後,王先生聲稱還安排有節目,她帶著銷售經理就是用來應付這種場合的,當然是將他推上去搪塞,隻說自己累了想早點休息。出了酒樓,她看時間還早,獨自步行回酒店。這個地級市沒有大城市的喧嘩,街道看上去寧靜幹淨,空氣也清透得多。
  晚風一吹,她多少還是有些酒意上湧,隨手拿出手機,先打家裏的電話,叮囑明天隨團出行的父母帶好東西,早點休息。再撥許至恒的號碼,許至恒卻沒有接聽,她才想起來,周三、周五他一般晚上去打羽毛球,想來這會是在球場上。她放下手機,悵悵地看著天邊大半輪帶點檸檬黃暈的月亮出神。
  “知秋。”
  一輛黑色奧迪停在了路邊,曾誠從車上下來。葉知秋吃驚地看著他,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曾總你好,真巧。”
  曾誠走過來,看下她帶著紅暈的臉,皺眉說:“跟老王說了不許灌你喝酒的。沒事吧?”
  帶著酒意,她腦袋多少有點遲鈍,剛才隻在想沒聽說這邊有大的商場活動,而且二級城市也照例不需要他親自察看市場,聽了這話終於意識到,曾誠至少是知道自己來這邊。她一直回避考慮他對自己的態度,此時明白大概有點避無可避了,動了動嘴唇,卻不知道說什麽好。
  “上車吧,我們找個地方坐坐,我有話跟你說。”
  曾誠將車開到一處的茶樓,H市周圍是茶葉產地,此時正是新茶上市的季節,市區茶樓很多。這裏看上去布置清幽,一角還有漢裝宮髻女子撫箏,樂曲聲頗有脫俗忘塵之意。兩人在窗邊對坐後,茶藝師嫻熟而利落地泡上新茶。
  “喝點吧,這邊新出的毛尖不錯,味道醇厚,應該能解下酒意。”
  葉知秋端起茶杯,輕輕吹口氣,抿了一口,的確帶著新茶特有的清香回甘。
  “看到我很不自在嗎?知秋。”曾誠臉上隱有笑意地看著她,他一如既往地穿著米白色襯衫,深色長褲,顯得熨帖而低調,看上去是尋常白領的樣子,從來不象有的服裝業人士那樣喜歡打扮得與眾有別。
  “不是啊,”葉知秋隻能笑,“有點意外是真的。”
  “沒辦法,我猜如果不是在這裏見你,你大概會象在國展一樣,遠遠看到我就繞道。”
  葉知秋臉頓時一紅,她沒想到那天在北京國展人潮洶湧,曾誠竟然還是注意到了她,隻能苦笑一下。對著曾誠,她不願意喬癡裝傻逃避,可是清楚知道會有一個應付不了的場麵等著自己,一時彷徨從眼中流露出來。
  看到她這樣的神情,曾誠也笑了:“知秋,對著我竟然讓你這麽有壓力,我覺得我這個老板當得失敗,朋友就當得更不成功了。”
  “是我不夠坦然,曾總。”她隻好坦白,對著曾誠,她確實始終做不到言笑自若。正在此時,她的手機響了,拿出來一看,是許至恒打來,連忙起身說:“對不起,我接個電話。”
  她走到靠樓梯的一側,接聽電話。
  “秋秋,我才打完一場下來休息,”許至恒的聲音略有一點喘息,那邊還傳來羽毛球破空飛舞和擊打在球拍上的聲音,很是熱鬧,“你出差順利吧。”
  “嗯,這邊事情基本辦完了,明天先去B市,然後直接回來。”
  “明天晚上我得接待客戶,要命。”
  葉知秋輕輕笑:“至恒,這段時間我實在是太忙,抱歉沒空多陪你。”
  許至恒詫異:“怎麽又對我道歉,我覺得現在不錯呀,至少你的空餘時間是屬於我的。當然我確實希望你不用這麽辛苦。”
  “忙過這陣可能會好些,我也真得好好休息一下了。”
  “放假我們找個清靜地方去住幾天吧。”
  可是公眾假期似乎總是服裝銷售忙碌的時間,葉知秋沒法對一個非業內的人解釋這個行業的神奇之處,她沒底氣答應,卻也實在舍不得說不:“我盡量安排。”
  “這首曲子很好聽,”許至恒顯然聽到了她這邊悠揚的古箏曲,“剛才和穆成聊天,原來他太太謝楠就是H市人,據他說這裏出產的毛尖很不錯,空氣也很好。”
  “我正在茶樓喝茶呢,是不錯。先掛了,明天打給你。”
  她回到座位,努力想找點什麽說的,可是曾誠並不給她組織辭句的時間,呷一口茶,閑閑地說:“知秋,學設計的女孩子,被我派去做了銷售,從此忙碌,而且差不多丟了自己的專業,有沒有恨過我的安排?”
  “怎麽會?”葉知秋笑了,“我很清楚自己的設計才能有限。這個安排給了我安身立命的飯碗,愛是說不上,可肯定不會恨。”
  “這麽說,你比我接受現實的能力要強。”曾誠若有所思,停了一會才說,“十二年前,我父親腦溢血住院搶救,我從北京回來,不得不接手索美。在那以前,我根本沒有進過服裝公司,也沒考慮過做這一行,總覺得那是和我不相幹的一個行當。”
  葉知秋沒想到他會說起這個,她加入索美時,索美已經在曾誠手裏做得有聲有色,而且曾誠向來沒有劉玉蘋那樣反複回味發跡史的癮頭。對索美所有員工來說,他都是沉默得有點高深莫測的老板,即使關心員工,也不帶個人色彩。公司資深員工閑聊倒是說起過,當年他在北京讀書,學的是機電工程,之後留在北京,和朋友合開了一個公司,做得不錯,居然回來接手服裝企業,也馬上上手,隻能說是能者無所不能了。
  “在北京時,陪女友逛商場,從來是我在樓下抽煙等她。到了真的做上這一行,頭一次站到市內最大商場二樓女裝部,看著滿眼的服裝,那種荒謬感,”他搖頭笑了,“大概你不可能理解。”
  “可是索美在您手裏發展得很好。”這樣閑聊讓葉知秋定了神,居然有心情想點八卦了,前任老板娘張易昕是本地人,顯然不是曾誠在北京時的女朋友。“雖然您對時尚的態度讓大家有點不能接受。”
  曾誠笑了,他和別的服裝企業老板有別,任命了專門的設計總監後,並不直接插手設計,隻嚴格限定所有的設計必須遵從公司每一季的總體開發思路。他不大熱衷去看巴黎、米蘭的時裝發布,而且還在一個公開場合很直接地說過時尚隻是專業人士有默契地忽悠消費者的陰謀:“當我是朋友的話,就別您呀您的了。我隻想,好吧,就算是為難自己,也要做個三年五載,讓生意上道,然後交給職業經理人,我就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可是居然一做就是十二年了。”
  服裝企業放手談何容易,哪怕索美職業經理人算是本地用得比較好了。葉知秋有了點好奇,曾誠從來不曾跟下屬剖白過自己:“那您……你最想做的事是什麽?”
  曾誠微笑搖頭:“再回頭看,已經不重要了,時間和環境一樣殘酷,人留不住時間,又不得不適應環境。現在我放不下索美,雖然還是說不上愛這一行,還是覺得時尚是件荒謬的事情,可是做到現在,欲罷不能,就算給我選擇的機會,可能我也會繼續做下去。不過生活中有的事還是可以有選擇的。”他突然話鋒一轉,“知秋,你不打算問我今天怎麽會來嗎?”
  她抬起雙眸看著他,“我想,今天大概不是一個巧遇。”
  “當然不是,昨天老王有事給我打電話,就告訴我你今天會過他這裏來。”曾誠十分坦然地說。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曾總,我……”
  “那麽聽我說好了,”曾誠鎮定地看著她,“本來在北京我就準備對你說了。我離婚了,我一直喜歡你,如果你不嫌棄一個離婚男人,我願意向你求婚。”
  隻聽“嗆啷”一聲,葉知秋弄翻了茶杯,她手忙腳亂去扶,茶藝師趕忙過來,遞毛巾給她,拿抹布擦去茶水,重新更換一杯茶上來,曾誠拉過她的手仔細察看,好在茶水已經不燙了,她驚魂未定地抽回手:“沒事,我沒事,對不起。”
  “我嚇到你了嗎?”
  葉知秋默然,她豈止是被嚇到,她隱約猜想的當然遠不及這個直截了當的求婚來得驚悚。
  “我不是心血來潮,知秋,我也不想嚇到你。我本來計劃等我離婚這件事慢慢淡下來了再說,不過你太懂得撇清自己,不惜帶男朋友給我看。我猜再不抓緊時間,大概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第 25 章
  葉知秋第二天清早帶了銷售經理匆匆趕往B市,她頭晚失眠,雖然化了妝,仍然看得出臉色不好。上車後,葉知秋坐在後座,本來她早已經習慣出差奔波,一般能在車上補眠,但她閉上眼睛,昨晚在茶樓的情景就不免盤桓腦海了。
  事實上,昨晚接下來他們交談得並不多。她好半天才從失語狀態中恢複過來:“我……確實很榮幸,可是抱歉,曾總,我有男朋友了,目前我們相處得很好,所以我沒辦法再考慮您的這個提議。”
  曾誠並不為這個拒絕所動,他保持著語氣溫和,條理清晰:“你們交往沒多久吧,去年年底你才和男朋友分手,又換了一個讓你忙得大概喘不過氣來的工作。你這樣認真的個性,和任何人重新開始都會用一個長時間來下決心,我想你和他,應該遠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
  她再度啞然,曾誠的確很了解她,然而知她如曾誠,大概也不可能理解分手的絕望、分手後的孤獨和新工作的壓力對她的影響。她怎麽才能解釋清楚,在她幾乎已經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一個男人以不容拒絕的姿態占據了她的心,雖然她對這樣的占據會持續多久毫無把握。
  “我當然也可以老起麵皮來一步步追求你,不至於弄得你這麽意外,知秋。可是我才離婚,你又一向潔身自好,太愛惜自己的名聲,肯定不願意成為別人議論的對象。所以我直接把我的底牌給你看,你不用馬上答複我,我可以給你足夠的時間作選擇。”
  “可這不是一個花時間想想就能做的選擇啊。”麵前的男人聲音平和,耳邊的古箏樂聲如行雲流水,她卻有點急了,“我怎麽可能把您列成我的選擇……”她懊惱地打住,自知這話說得很有歧義。
  他清瘦的麵孔上神情始終平靜,甚至略帶點自嘲地笑,“春節時我給你發短信記得嗎?當然,你值得更好的。象我這樣大你九歲,又有過一次失敗婚姻的男人,對你也真說不上是什麽好的選擇。但這麽多年來,你是唯一讓我心動的女孩子。我沒有更多的東西可以給你,隻能把我的尊重和誠意先放到你麵前。”
  葉知秋驀地抬起了眼睛:“曾總,我自認從來沒讓自己攪進人家的婚姻裏麵,更不敢承擔讓人婚姻失敗的罪名。”
  “你甚至連要籌錢和男朋友徹底分手都不肯跟我說,又怎麽會和我的婚姻破裂有關係。我和易昕,是另一件事了,她可能有很多理由不原諒我,但她和我一樣清楚,我們從去年開始商量離婚,不是因為你或者其他女人。”
  “我必須說一聲謝謝,曾總。對一個女人來說,求婚意味的誠意我很清楚,尤其這份誠意來自我一向敬重的您。可是,甚至連婚姻也不能保證兩個人走到永遠,我和您一樣,都親身經曆見證了這一點。所以,如果僅僅隻是一個婚姻,對我的吸引力並不大。”
  曾誠臉上的笑含了一點苦澀意味:“你一向坦蕩,知秋,讓我自慚。不過我沒辦法對著你檢討自己的上一次婚姻,保持沉默至少是對從前過往的一種尊重。的確,婚姻也保證不了天長地久,生活中變數太多,有時你以為會永遠陪你走下去的那個人,居然隻能陪你一段路。可是一輩子那麽長,我們大概總有一點對永遠的奢望,如果從此就對下一段路沒了信心,你會錯過很多。”
  葉知秋一下沉默了,茶藝師過來加茶,新添的茶水溫度透過小小的白色骨瓷茶杯傳到她手指上,她無意識地轉動著茶杯。
  “我希望我是那個陪你走下一段路的人,我也希望那段路能長到永遠。不過,在你眼裏,我以前是老板,現在隻是前任老板,大概連朋友都很難說得上,我們沒法有一個從容的開始,這個希望來得有點一廂情願。選擇的權利在你手裏,回去以後,我不會違背你的意願來打擾你。你隻管做你該做的選擇,我隻想讓你知道,我會無條件接受你的決定。”
  曾誠當然不是頭一個向她求婚的人,也不是頭一個向她許諾永遠的人。她無意拿他和範安民比較,卻悲哀地發現,收到上一個關於婚姻的承諾時,她是毫無保留相信永遠的;而到了今天,曾誠的求婚她並不動心,可是聽到永遠,她仍然會心跳加快。
  她不用睜開眼睛,也知道此刻高速公路旁邊的田野,廣袤而青翠地延伸到遠方,正是春色明媚的時節。從開始做銷售起,她無數次出差,從飛機、火車、汽車打量一掠而過的四季,對於不同的風景全然麻木,最初奔向異地旅程的興奮早不複存在。她的身邊有時坐著同事,更多的時候是陌生人,她已經習慣為了工作獨自上路,負責自己的行程安排、行李和安全。
  可是真的做好了準備,有人同行就開心同行,無人同行也不強求,再不要求一個承諾嗎?她接受許至恒的追求,頭一次放棄自己凡事思慮的強迫症,並不問明天的安排,隻滿足於享受眼前歡娛。
  她以為自己已經和現實達成了妥協,不再要求天長地久。然而曾誠的話到底觸動了她,她明白自己可以控製自己做到行為灑脫,卻遠控製不了自己的心底那點小小期待。
  她隻能命令自己暫時不要再想這事,強打精神辦完事,從B市趕回省城,繼續著訂貨會前緊張的準備工作。
  周五下班後照例是參加公司例會,近一年來少在公司露麵的老板沈家興居然也過來了。葉知秋進會議室時,隻聽沈家興正訓斥著沈小娜:“你媽說你這段時間完全沒好好上班,每個周六更是人影不見。坐著設計總監的位置,總該進入角色好好做點正事吧。”
  沈小娜懶洋洋說:“我在廣告公司配合製作產品畫冊好不好,怎麽不叫做正事了。再說了,周六本來是法定休息時間,不應該上班的,幹嘛偏要把我叫過來。你們當心,遲早會有員工告到勞動局去的。”
  旁邊員工都做眼觀鼻鼻觀口目不斜視狀,沈家興氣得夠嗆,卻也不好發作,的確已經有車間員工去勞動局監察大隊反映了信和超時加班、加班工資不足額的情況,劉玉蘋花了好大勁才把這事擺平。
  葉知秋暗暗好笑,她已經明確跟劉玉蘋提了出來,希望以後周末休息,真有工作需要加班再說,劉玉蘋一臉不悅,可也答應考慮,此時沈小娜倒真是說得直截了當。
  她和沈家興、劉玉蘋打了招呼,坐到自己位置,會議開始,各部門經理循例匯報各自工作,然後匯總下周訂貨會的準備情況。最後沈家興講話,他先肯定了近一段時間信和的工作,指出生產和設計管理得到了加強,銷售有了一個可喜的改觀。葉知秋隱隱有不祥預感,果然他接著宣布,馬上要召開的訂貨會,希望改變一下銷售政策,代理商、經銷商一律必須付50%現金訂貨。
  眾人好象全被他講的話驚住了。葉知秋頓時頭痛,信和以往的規定是訂貨隻須付象征性訂金,到正式下單發貨時補足貨款。象沈家興這樣的做法,不是沒有服裝公司采用,她清楚知道索美對代理商的要求來得更為嚴苛,預付款比例也更高。然而信和連續兩年代理商呈流失狀態,她上任以後,做的大部分工作就是希望此次訂貨會挽回頹勢,如果在距離訂貨會不過一周的時間貿然出台新政策,恐怕她的努力就大半白費了。想到這裏,她止不住心頭發冷。
  她和其他幾個部門經理一樣看向劉玉蘋,劉玉蘋嘴唇緊抿,沒什麽表情,而沈家興這樣的語氣,顯然也不是一個和大家商量的意思,儼然就是照此執行了。聯想起那天西門對她講的關於沈家興拿地的小道消息,葉知秋隻能保持沉默。好在沈家興講完以後,接了個電話,匆匆走了。
  大家全保持著沉默,沒人打算率先講出自己看法,沈小娜不耐煩地說:“沒什麽事了吧,我也走了啊,這其實和我根本沒什麽關係呀。”
  劉玉蘋隻能對著這個寶貝女兒長歎:“小娜,你和葉總留下,其他人回去好好考慮一下這件事。”
  眾人起身出去,劉玉蘋看向葉知秋:“小葉,不妨直說。”
  “我希望關於銷售政策的任何變動,都能和我這個負責銷售的人有一個事先的溝通。沈總這個說法如果必須執行,那我保留看法,無話可說。如果可以商議,那我坦白講,我不讚成。理由相信劉總你比我更清楚。”
  沈小娜瞪大眼睛看她:“秋秋,我覺得我爸爸沒說錯呀,打款訂貨多有保障,也可以有效減少盲目下單跟退換貨。”
  “這樣做的前提是代理經銷網絡經過至少兩個季度的考驗已經健全,而且對新一季產品的銷售至少有80%的把握。我的銷售部門目前沒有達到這個要求,小娜,你覺得設計部門達到了嗎?”
  沈小娜這才恍然,她根本差遣不動幾位設計師,路易心心念念的全是新品牌的籌備,和那幾個設計師時有矛盾,動不動就告到她這裏,讓她頭大。而這段時間她常泡在戴維凡的廣告公司,醉翁之意當然不在畫冊,談到產品,她隻能心虛。
  劉玉蘋這幾年獨自支撐著公司的運作,自然明白葉知秋說得有理。本來她一向頗為強悍,從來說一不二,可是沈家興這兩年房地產做得順風順水,氣焰日見高漲,而談及信和不大景氣的現狀,她自覺氣短。此時先生突然提出需要大量現金,她竟然沒辦法直接拒絕。眼見女兒差不多一點忙也幫不上,而葉知秋話說得清楚,但也絕不可能插手這件事,重擔仍然落在自己一個人身上,一時有些心灰意冷,隻擺一下手:“我知道了,這件事當然還沒最後決定,你們出去吧。”
  走到外麵,沈小娜還是一臉懵懂,拎了包就打算走人,葉知秋歎氣,隻能叫住她:“你覺得你媽的處境為難嗎?”
  “她在家在公司都跟小型上帝似的,有啥為難的呀。”
  葉知秋無可奈何:“我不打算插手你的家事,但沈總的這個建議,確實會讓你媽、讓公司的下一季銷售麵臨考驗,很難說現在的信和經得起這個考驗,相比之下我的為難倒在其次了。你是設計總監,不管你對這個頭銜有什麽看法,可是該負的責任最好還負起來。”
  “你的意思是我該反對?”
  “你和你媽媽好好談一下吧,她當小型上帝可能最大的壞處就是幫你把風雨都擋過去了。”葉知秋隻能言盡於此了。
  已經快八點了,每次會都開得如此冗長沒效率,她厭煩地想,而且每次都會出現一個或者幾個讓她頭痛的問題。外麵不知什麽時候起下起了小雨,她打車回自己租住的大廈,匆匆往裏麵走,卻赫然發現範安民站在大廈門口,她詫異又煩惱地看著他:“你又來幹什麽?”
  範安民臉色蒼白地看著她:“對不起。”
  “又來了。”她簡直不知道說什麽了,“你別出現在我麵前就是對得起我了。”
  範安民苦笑,指向她身後:“那個,真的不是我的意思,我也才知道,剛才找他們交涉了半天,廣告公司說收了錢,恐怕得連放一周。”
  葉知秋回頭,透過雨絲,隻見馬路斜對麵一座大廈上巨大的LED屏上正放著一對新人穿婚紗在海灘拍照的各種場麵,藍天、白雲、碧海再加上飛揚的婚紗,色調十分明麗,正是範安民和方文靜。畫麵一轉,一行大大的英文伴隨著鮮花出現在屏幕上麵:I want to be with you forever。旁邊兩個過路女孩撐傘駐足觀看,同時羨慕地輕歎:“太浪漫了。”
  接下來是一支葉知秋已經看習慣了的洋酒廣告。她驚得目瞪口呆:“我早晚會被你們弄出受迫害妄想來的,這又是什麽噱頭?”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她……家裏給安排了這個。”
  麵前是本市主幹道,這塊LED屏十分醒目,平時滾動播放各類廣告和宣傳片,葉知秋核準過銷售廣告費用,知道要到這上麵連播一周是筆不小的開支。她慢慢回頭看著範安民:“特意安排在這裏播,是專門給我看的嘍,很看得起我呀。”她放聲大笑,“很精彩,很有創意,很費苦心,很……”她一時說不下去了,隻能閉上嘴緊緊咬住了牙。
  “你別跟她計較,她隻是孩子氣,沒安全感,有時會做些很離譜沒意義的事情,”範安民長歎一聲,神情疲憊,“當然,我又在做多餘的道歉和解釋。你不會和她計較的,就算是我,你也眼都不眨不計較了。”
  葉知秋突然怒氣迸發了,她啞著嗓子說:“有時我覺得不計較的人確實是活該倒黴,別人會把所有該她承受的、不該她承受的全老實不客氣壓到她身上來,而且覺得很當然。你們這算幹什麽?幹嘛不幹脆拍點限製級小電影來放呀,不是可以更好地滿足你們的表演欲嗎?”
  範安民也一下咬緊了牙:“不是你想的那樣,秋秋,拍這些,我以為隻是婚禮上放的。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會幹這種事,再說什麽也是多餘了。記得我跟你說過不需要你原諒嗎?對,不需要了,原諒對我沒意義。我隻能走自己選的那條路了。我以後會約束她,保證再不來打擾你。”
  葉知秋回頭看他,他仍然是那個五官俊秀的男人,從前他做著外企單純的技術工作,一直保留著幾分學生氣息,笑容陽光開朗帶著點孩子氣,現在燈光變幻下,他麵色陰鬱冷漠。她驀地意識到,此時她看他如看一個行為奇怪的陌生人,方才鬱積隻欲脫口而出的那些話頓時消散了。她對自己說:誰還用去弄明白陌生人的行為。
  她突然沒了任何怒意,隻冷冷地說:“你的保證一文不值,可是我也希望你記住你的保證。大家是路人,保持路人該有的禮貌就行了,不要相互打擾。”
  她繞過他,大步走進大廈,回自己小屋,洗頭洗澡,然後從冰箱裏拿出百利甜酒,給自己倒了大半杯,坐到沙發上,一邊喝酒一邊打開筆記本,準備再次對照經銷商資料,評估一下沈家興今天宣布的新政策可能帶來的影響。可是房間門窗緊閉,氣悶異常,她的心情到底難以平靜。
  她放下筆記本,喝了一大口酒,走到小陽台打開門,輕風帶著雨絲迎麵吹來,她低下頭,從27樓看去,那塊LED屏隻見光影閃動,並不能看清畫麵。她告訴自己,人家愛怎麽花她的錢,跟你根本沒有關係,隻是一個有錢又有點病態的女孩子無聊的炫耀罷了。
  然而,她卻實在無法讓自己泰然自若下來。那一行英文在她眼前明明白白閃爍:I want to be with you forever。Forever,對未來有這樣的信心,拿出來炫耀一下也是值得的吧。
  可是誰是陪你走下一段路的那個人,誰會陪你到永遠。涼涼雨水打在她有點發燙的麵孔上,她苦笑著想,這樣折磨自己,實在是毫無意義。
  自從接到曾誠那個突如其來的求婚後,她連日意誌緊繃,已經幾天沒有睡好,今天公司例會更讓她苦惱,似乎有點不堪這樣最後一根稻草壓上去。她退回房間,用力關上門,迅速換了衣服,拎起皮包乘電梯下樓出門。

  第 26 章
  許至恒原本周三周六定時和於穆成約好去打羽毛球,認識葉知秋後,他決定遷就她的時間,將周末空出來留給兩人相處,於是把羽毛球時間改成了周二、周五。於穆成對他的小小改變隻會心一笑,欣然同意。
  他們打球的球館就在於穆成住的近郊小區會所,打完球後,於穆成邀許至恒去家裏喝謝楠煲的湯消夜,兩人漫步走向他家走去。許至恒剛來本地時,也在這個小區對麵於穆成的別墅裏借住了一陣子。這邊臨湖而建,環境怡人。入夜以後,小區有人冒著細細雨絲遛狗,到處透著安靜溫馨的居家氣氛。
  “穆成,你在紐約、上海那樣熱鬧的地方生活過,在這裏居然也待得習慣。”許至恒始終覺得這裏未免太偏僻了一點。
  “住在哪裏倒不是重點,這裏的安靜我喜歡。不過我還是打算去市區謝楠公司附近買套房子,省得她以後開車我不放心。”
  “真受不了你,人家謝楠每個月出差跑高速,你會不會太誇張了。”
  “我們準備要個孩子,她要求我戒酒,我要求她申請市內工作不出差,當然都得做到才行。”
  “難怪昨天應酬你滴酒不沾,以後我約你出來喝酒消遣是不是也免談了?”
  於穆成笑而不言,這時已經走到了他家樓下,他習慣性地抬頭,看到四樓他家窗子透出的朦朧燈光,嘴角那個笑意加深了。
  喝完湯後,許至恒告辭開車回家。運動之後的身體既疲乏又放鬆,小雨讓空氣顯得濕潤怡人,眼前開闊的濱江路上車來車往,濕濕的路麵反映著路燈和汽車車燈光,一條條拖曳的光影迅速掠向車後。
  電台DJ聲音輕柔地主持著一檔音樂節目,放的大多是懷舊老歌。許至恒以前比較偏愛搖滾風格,可是他承認這些靡靡之音很配合如此寧靜的雨夜,也配合他因為想到葉知秋而柔軟的心情。最近閑暇下來,他總會不由自主想到她。
  她依然保持著忙碌,偶爾還要出短差,隻能拿出周末的時間和他約會,兩人可說完全保持著各自的生活安排。如此理智的相處模式最初倒是讓他毫無壓力感,可是還是有一點別樣的情緒慢慢占據了他的心。他開始想,如果空下來就會想到她,也許意味著他希望兩人能更多地待在一起,分享更多的時光。如果她對這個房子始終心有介蒂,大概他隻能去另找住處了。
  許至恒將車駛入濱江花園自己的停車位,下車後,駐足看向樓上,他想,誰會對著一個房子象於穆成那樣微笑,家和房子到底還是兩個概念,看來他的老友已經被改造得很宜家宜室了。他再度想到葉知秋,一個笑意也浮上了嘴角。
  這時西門的豐田霸道開進來停到他旁邊車位上,他和小盼下車,一邊還語重心長教育小盼:“姑奶奶,你明天跟著我去沒關係,可不要去惹事,人家是明媒正娶的結婚,老方和我叔叔又有生意往來,我們是拿了請柬的客人,你別擺個臭臉,更別圖嘴巴開心胡說八道。”
  小盼笑:“得了,我就是想看看遊輪婚禮是怎麽回事,不然誰稀罕去。”
  兩人跟許至恒打招呼,一同進去等電梯,小盼挽著西門的手撒嬌:“我比較喜歡教堂婚禮,西門,幾時我們去後麵的教堂看看。”
  “行,不過別人叫西門就算了,拜托你再別這麽叫好不好,昨天我媽聽到已經不開心了,你真想當潘金蓮呀。都怪秋秋取的這名字,我算是給毀了。”
  許至恒聽到秋秋不禁詫異,小盼笑嘻嘻解釋了西門這個外號的由來,他記起葉知秋拿自己職業開的玩笑,想到她偶爾流露的這個跳脫調皮勁,不禁也大笑了。三人上了電梯,西門長歎:“小盼,你真得管管你的嘴了,上次也是當著秋秋的麵猛說小範劈腿的事,沒看她根本不想提這個嗎?再碰到她,可千萬別提明天的婚禮。”
  “明天是誰的婚禮?”許至恒不能不問了。
  “你房東秋秋以前的男朋友嘍,”小盼說,“搭上做建材生意老板的女兒了,為了她甩了秋秋,本來你住的房子就是他們為結婚裝修的,唉。他們明天晚上租了豪華遊輪搞江上婚禮,排場很大,聽說還要放焰火。哎,西門,你說秋秋看到他們那樣張揚會怎麽想?”
  “你少瞎操心,秋秋哪有空理他們。”
  電梯到16樓,他們各自回家。許至恒想,對再灑脫的女人來講,前男友要張揚地結婚都不是個令人開心的消息,不知道秋秋這個凡事喜歡自己消化的性格會怎麽想,白天通話她也隻說今天會開會到比較晚的時間。他拿出手機撥她的號碼,隔了好一會她才接聽,話筒裏還傳出爵士樂的聲音。她的嗓子有點沙啞:“至恒,打完球了嗎?”
  “剛回來,秋秋,你在哪?”
  她低低笑:“正要跟你打電話呢,我在酒吧喝酒,你沒事的話,過來接我吧,老板已經擔心他得在打烊後送我回家了。”
  “他想也別想。”許至恒笑道,“我馬上過來,有人跟你搭訕就叫他走開,聽到沒有。”
  他問清楚酒吧名字和地址,拿了車鑰匙馬上出來,設定好GPS出發,可是那一帶正是葉知秋帶他走過一回的舊時租界區,很多單行道,GPS的提示並不詳細,他兜了好幾個圈子,算是找到了這家老房子改建的小小酒吧,門口掛著並不張揚的霓虹招牌:Forever。走進去一看,居然是兩層樓,一樓小小的空間裏擺著吧台,前麵坐了一圈人在喝酒,另外隻有幾張小桌,點著蠟燭,幾人對坐在喁喁低語,他順了有點陡的舊式木製樓梯走上去,剛上到最上麵一級,就聽見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秋秋,你已經喝多了,不能再喝了。”
  “我還打算把你這邊酒水單上所有的雞尾酒全喝到,這個波斯貓有點澀,下一個是墨西哥日出對不對。”葉知秋笑著說。
  “我要讓你喝醉了,小笛出差回來得罵死我。喝酒的好處在似醉非醉之間,真喝醉了就沒什麽意思了。”
  “我也沒醉嘛,呀,我剛才在電話裏忘了跟小笛說了,前天有人向我求婚,說會陪我走到永遠。”葉知秋吃吃笑著,明顯帶著醉意。許至恒吃驚地停住腳步,他想今天的意外來得還真是大,自己的女友前男友明天結婚,又有人求婚。前天知秋應該出差在H市,會是誰呢?隻聽葉知秋笑道:“永遠,Forever,這個詞多動人。阿風,你為什麽給酒吧取這麽個名字?”
  “我想我大概也希望抓住一點能到永遠的東西吧。求婚,那多好,男人肯下這個決心不容易。”
  “切,什麽話,典型的男人思維,我肯下決心答應更不容易才對,婚姻很了不起嗎?放到我麵前我就得撲上去不成。”葉知秋嗤之以鼻,“阿風,唱首歌吧,好久沒聽你唱歌了。”
  “你好久沒來了嘛,小笛說你忙得快發瘋了。想聽什麽歌?”
  “那歌叫什麽來著,記不清了。”葉知秋輕聲哼唱,“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麽?”
  “這首歌可不適合才聽到求婚的人聽,”那男人笑了,“好吧我去唱,聽話,雞尾酒咱今天就別再點了。”
  許至恒再走上一步,看見葉知秋背向他坐在靠近樓梯拐角的一張桌邊,一個穿格子襯衫的30來歲的斯文男人從她對麵站起身,走去櫃台那邊。他過去將手放到葉知秋肩上,她吃驚地回頭,笑了:“嗨,你來了。”她握住他的手,“聽阿風唱歌,他唱得很好聽的。”
  許至恒在她身邊坐下,環顧四周,隻見樓上空間低矮,但看著比樓下要大許多,四壁掛著攀岩、徒步和越野車的放大照片,柔和昏黃的燈光下,坐的客人並不算多,老式唱機播放的正是爵士樂,氣氛閑適,完全不同於他之前看得多的喧嘩娛樂場所。
  那男人關了唱機,拿起吉他坐到一角的高凳上,對著麥克風說:“這首歌送給秋秋,雖然唱的不是永遠,但我想我們還是可以期待永遠的。”他開始彈唱《戀曲一九八0》:
  你曾經對我說,你永遠愛著我
  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麽
  姑娘你別哭泣,我倆還在一起
  今天的歡樂將是明天永恒的回憶
  啦……
  他的歌聲低沉滄桑,葉知秋倚著許於恒的肩,低聲跟著哼唱:
  你不屬於我,我也不擁有你
  姑娘世上沒有人有占有的權利
  或許我們分手就這麽不回頭
  至少不用編織一些美麗的借口
  啦……
  音樂聲中她突然抬起頭看著許至恒,微笑著問:“你會屬於我多久,至恒?”燈光下她蒼白的麵孔沒有化妝,卻染著酡紅,眼波流轉不定,不待他回答,馬上舉一隻手指按在他唇上,“不,別回答我,到時候我們都不用編織美麗借口了。”
  她繼續跟著阿風唱,聲音沙啞:
  啦……
  親愛的莫再說,你我永遠不分離
  親愛的莫再說,你我明天要分離
  一曲終了,她和其他客人一樣輕輕鼓掌,阿風禮貌地點頭致意,然後讓服務生重新打開唱機播放爵士樂。葉知秋怔怔看著前方,明明還在微笑,眼睛中卻已經有了淚光,許至恒伸手攬住她,將她緊緊抱入懷中,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秋秋,不開心嗎?”
  “唉,沒事,我真是喝多了,難怪阿風拒絕再供應酒給我。趁著我沒發酒瘋,帶我走吧。”
  許至恒招手叫服務生過來結了帳,阿風走過來問:“秋秋,要不要緊?”
  “沒事呀阿風。我男朋友許至恒,這位是阿風,這裏的老板,辛笛的朋友。”兩個男人禮貌地點頭,葉知秋撐著桌子站起來,許至恒扶住她,帶她下樓走出酒吧上車,外麵仍下著細雨,涼涼雨絲迎麵而來。
  她歪在椅背上,眼睛半合,十分安靜,一點沒有剛才在酒吧的那點小小狂態。到了她住的地方,許至恒輕聲喚她,她一片茫然地睜眼看他,隨即回過神來,勉力下車,隨他進了大廈。進了電梯,許至恒索性打橫抱起了她,臉貼到她熱得發燙的麵孔上,她笑著抱緊他的脖子:“我的酒品還好吧。”
  “總算記得叫我去接,很不錯了。”
  他從她包裏摸出鑰匙開了門,將她放到沙發上,走去開了門窗,正要去拿毛巾,她卻拉住他的衣角,輕聲叫著他:“至恒。”
  他俯下身子看她:“是不是很難受,我給你倒水。”
  她拽著他的衣角不放:“不喝水,陪我坐會吧至恒。”她頭次用這樣撒嬌般的姿態,許至恒怦然心動,在她身邊坐下,她投入他懷中,將頭貼在他胸前,深深呼吸著,注入她鼻端的是他身上浴後清爽的味道和男人特有的氣息。
  “幹嘛要一個人去喝酒?”
  “你在打球呀,小笛又出差了,看下號碼本,居然找不到一個人陪我,多可悲。”她輕聲笑,“而且這樣叫人陪,誤會了更麻煩。我的膽子也隻這麽大,跑去朋友開的酒吧是極限了,到底不敢一個人買醉。”
  她似乎恢複了理智,帶點笑意有條理地說著,可是她目光渙散,顯然還是醉著。許至恒決定還是不要提讓她不開心的事,隻輕輕撫摸她的頭發:“下次喝酒記得叫我一塊,球可以改天打的呀。”
  她嗯了一聲,卻是似聽非聽的樣子,支起了身體,許至恒隻覺得她的嘴唇帶著涼意隔了薄薄T恤印在他的胸口處,他低頭正要說話,葉知秋突然攀住他的肩膀,翻身跨坐到他腿上,吻住他的嘴唇。
  她一向並不吝於回應他的熱情,卻是頭次表現得如此主動。她柔軟的舌靈活鑽入他口腔之內舔舐,帶著酒味,挑逗地和他的舌纏繞在一起,同樣帶點涼意的手從他的腰間探入衣內,摩挲著他堅實的身體。他全身血液叫囂著上湧,竟然有片刻大腦空白,隨即身體先於他的意識做出了反應,仿佛有火焰被倏忽之間點燃。兩人交換著一個綿長熾烈的吻,手指焦灼地探索著彼此。
  他起身要去她床頭櫃拿安全套,她按住他,在他耳朵幾乎低不可聞地說:“安全期,我想就這樣……”他狠狠吻住她,解脫著兩人之間最後的羈絆。風從通往陽台的紗門吹進來,幽暗光線下,她長發飄拂著,秀麗的麵孔有異樣的生動。在細雨敲窗聲中,她帶著嗚咽,輕聲呼喚他的名字,仿佛是在懇求,又仿佛是一種鼓勵,兩人共同攀上巔峰,那樣的迸發似乎奪走了她的全部力氣,她失神地伏到他身上,他扳起她的臉吻她,可以看到有淚光在她眼中流轉,終於一滴眼淚從她眼角滑落。
  他吻去那一粒淚,輕聲問:“弄疼你了嗎?”
  她搖頭,重新伏到他肩上,將臉埋在他的肩頭,兩人長久這樣交抱坐著,他摸到她的背部細致光滑的皮膚在晚風吹拂下有點發涼,於是抱起她走到床邊,她失神地由他扯去床罩,掀開被單。他將她放上床,正要去拿毛巾,她卻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輕聲說:“不,至恒,別走。”
  那樣脆弱的聲音,直直送入他心底最柔軟的角落。他重新抱起她,兩人再度交纏著,如此不管不顧的激情,似乎在最青春年少的時候也沒有過。

  第 27 章
  工作以來,葉知秋已經無需鬧鍾,固定會在早上同一時間醒來。她睜開眼看著自家單調的白色天花,再轉向枕邊那張仍然熟睡的麵孔。許至恒呼吸平穩而悠長,一隻手搭在她腰間,她的床隻有1米4寬,用許至恒的話說,兩人睡絕對說不上舒服,可是絕對適合親密相擁,此時他們也還保持著肢體糾纏的姿勢。
  昨晚真是喝多了,而且似乎表現得很狂放,她有點記憶模糊地想,麵孔一陣發熱。這個懷抱如此溫暖,她一時舍不得動彈,隻細細看著他,那英挺的眉目舒展著,平素一笑就顯得略帶自負的嘴角此時弧度放鬆,方正的下巴略有一點胡子茬冒出,這個平靜的麵容讓她的心驀地也平靜而柔和下來。
  她輕輕從他懷抱裏一點點挪出來,窘迫地發現,兩人的衣服扔得滿地都是。她根本記不清昨晚是怎麽從沙發糾纏到床上的。她把散落一地的衣服撿起來,然後輕輕走進衛生間洗漱。
  看到脖子上一處吻痕,她的臉驀地紅了。的確,她沒試過如此瘋狂,而平素看著斯文的許至恒熱情一經激發,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一想到細節,她就全身發軟,心跳加速,趕緊用毛巾捂住發燙的麵孔,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取出遮瑕膏仔細塗抹,快速化好淡妝出來,拿上自己的包出門。
  外麵雨早就停了,天氣仍有點陰晴不定。她攔了出租車去公司,居然看到沈小娜也開著她的白色本田CRV駛進了公司院內,連門衛師傅開伸縮門時都一臉詫異,這位大小姐自上任起就拒絕周六來上班,更不用說這麽準時了。
  沈小娜跳下車,跟葉知秋打招呼,兩人一塊往辦公室走:“早,秋秋。我昨天跟我媽談過了。”
  葉知秋“哦”了一聲,其實有點心不在焉。
  “我打算今天正式和我爸談一下,可是我覺得我很難拿出能說服他的理由來,所以你得幫我。”
  葉知秋這才回過神來,有點懷疑地看著她:“難道你媽沒把理由跟你講清楚嗎?”
  “我一問她,是不是爸爸的決定讓她很為難,她就差抱著我哭了,然後就開始憶往昔崢嶸歲月,從開始賣衣服說起。”沈小娜苦笑,“我也不知道她怎麽會突然這麽情緒化,到了也沒說出個名堂來,不過她既然這麽在乎這件事,我總得幫她。”
  葉知秋沒想到平時那麽精明的劉玉蘋會為這個激動,想來也是女兒難得的貼心一問觸動了她:“我的理由其實昨天全講了,你如果真和沈總談,一定要扣緊信和需要一個穩定的銷售政策來穩定代理商隊伍這一點,今年對信和來說實在太關鍵了。”
  她實在也沒法多說什麽,天知道沈家興做這種決定的理由是什麽,他對於現金的需求迫切到什麽程度,而人家父女、母女、夫妻會談判成什麽結果,她一個拿薪水的職業經理人插手太多,根本說不上明智。她隻是習慣性地忍不住操心,做不到明哲保身袖手不理。
  說話之間她的手機響了,她拿出來一看,是許至恒打來的,她示意沈小娜待會再說,然後走進自己辦公室接聽。
  “醒來以後不見人影,我在疑惑,昨晚該不會是做了一場春夢吧。“許至恒的聲音帶著點戲謔傳來,她的臉頓時紅了。
  “我得上班呀。”她悄聲說。
  “你們老板很不人道,也許我該去勞動局投訴她。”
  葉知秋笑著搖頭,如果換個時間,她也許真就情願翹一天班,在那個懷抱裏享受一下徹底放縱和放鬆。可是昨天老板才宣布了那麽敏感的代理商政策,她今天就不來上班,老板娘會有啥想法可想而知了:“不要砸我飯碗。”
  “試試偶爾偷一天懶吧。”他的聲音帶著誘惑傳來,“相信我,你需要睡眠。”
  “難道跟老板說,我昨晚睡的時間太少,今天就不過來了。”
  聽筒裏傳來許至恒努力壓製的笑聲:“以後如果有員工給我這打理由這麽含糊的請假電話,我會知道意味著什麽了,一定準假。”
  葉知秋的臉更紅了,隻好再度慶幸自己是獨自在辦公室。
  “下午下班後我來接你好嗎?和我的朋友一塊吃飯。”
  “好。”
  放下手機,許至恒微微笑了,他將頭枕在手臂上,看著天花出神。他沒想到象葉知秋這樣看上去冷靜的女人會有如此狂野的時刻。以前她回應他的熱情,總有些羞澀保守,從無主動的時候。可是昨晚她表現得縱情投入,激發起他也想象不到的熱情。□的瞬間,他隻覺得宛如煙花迸裂眼前,而懸在上方那張素來沉靜的麵孔絢麗生動得令他驚歎。
  那樣的契合和繾綣,竟然帶了一點不真實感。早上睜開眼睛時,她已經悄悄起床去上班了。小小的房間井井有條,他的衣物整齊地搭在沙發上。顯然她還是那個理智的女人,即使宿醉再加整晚瘋狂,也沒忘了該做的事。想到這,他不免生出了一點惆悵。
  他並不是喜歡猜測的人,但他不能不起一點聯想。昨晚葉知秋的表現當然不是無緣無故,那樣突然的脆弱和狂放,那樣極致的投入和快樂,是受前男友的婚禮還是一個神秘追求者的求婚激發?一個客觀自製的女人感時傷懷到一醉的地步,僅僅是突然糾結於永遠這個抽象的詞嗎?
  下午五點,許至恒將車開到離信和不遠的路邊等著,沒過多久,從後視鏡看到了葉知秋,她穿著暗綠色橫條針織上衣,米白色闊腿褲,比平時的打扮要來得 休閑一些,但那個纖細身影走路的樣子顯得疲憊。她越走越近,一臉的心不在焉,眉頭微皺,顯然仍有煩心事。許至恒想,似乎很少看到她展顏開懷,哪怕是在昨晚那樣盡情歡娛之後。
  葉知秋的確心煩。下午四點,劉玉蘋打來內線電話:“我已經約了沈總馬上過來,小葉你說得對,營銷政策應該和你商量以後再做決定。等會我們好好和沈總議一下這件事,不能耽誤了下周的訂貨會。”
  她想,到底還是脫不了身,必須攪進老板的家事裏去了。沈家興哪是好說服的人,不然他根本不會在昨天開會以那樣的架勢宣布決定。她其實已經做了最壞準備,今天白天除了處理日常工作,都在抓緊評估可能的影響,甚至預測到年終任務的完成情況。不過劉玉蘋可能思前想後,還是不敢冒險了。
  也幸好白天做了準備,她迅速打開電腦,整理了一份簡要的評估報告出來,然後去劉玉蘋辦公室,沈小娜也在那邊,一言不發地擺弄著手機。
  過了一會,沈家興過來,一臉的不耐煩:“今天晚上還有應酬,又叫我來幹什麽。”
  劉玉蘋看向葉知秋,葉知秋打定主意不先吭聲,沈小娜開了口:“爸,我們商量了一下,覺得這個時間貿然改變代理商政策,可能會對銷售帶來負麵影響。”
  沈家興冷下臉,直接對著劉玉蘋說:“我跟你說的話你全當耳旁風了對不對,還要煽動小娜來反對我。”
  劉玉蘋惱火地說:“你但凡聽得進我的話,我何必還要拉扯上女兒,而且小娜現在也是公司的一份子,將來我們老了,公司總歸要她接管的,她當然要對公司決策發表意見。現在信和的情況你又不是不清楚,哪裏經得起你來折騰。”
  “當初我管信和的時候,信和的情況可不是這樣的。我把一個興旺的廠子交到你手裏,你倒是看看這兩年弄成什麽樣了。”
  這話講得確實比較剌耳,當初沈家興在公司管的是市場,市場也的確做得堪稱興旺,隻是那會服裝市場競爭哪象現在這麽激烈,毛利率也遠比現在來得高,有時甚至稱得上暴利,也幸好那時打下豐厚家底,信和這幾年維持著一個過得去的局麵。
  劉玉蘋頓時氣得要拍案而起了,沈小娜煩躁地說:“這是在公司,我們談的是公事,別弄得跟家裏似的動不動就吵起來。現在還扯以前的事幹什麽?爸,你既然決定去做房地產,就最好別再插手服裝這邊的事了。”
  “小娜,大人的事你少插嘴,服裝公司的董事長還是我,我當然有權做經營方麵的決定。”
  劉玉蘋冷笑:“我承認這兩年你做地產賺到了錢,不過服裝是我們安身立命的根本,我不可能由著你用做地產的那一套來瞎搞,向遠那孩子也勸了你,不可以太激進。你倒是說說看,憑什麽一來這邊就指手劃腳亂指揮,我什麽時候管過你拿地開工的?”
  “你的代理商政策有問題就得調整,不然以後退換貨問題總是一個大困擾。小葉,你在索美也做過,應該知道人家的做法吧。”
  葉知秋想,這兩夫妻倒是有意思,終於還是要把戰火點到她這裏來,可是再不開口,隻會被迫聽更多家務秘籍,既說不過去,也看不下去了:“沈總,這兩年服裝企業麵臨的壓力很大,市場形勢也起了很大變化。我今天白天大致評估了一下您說的銷售政策的影響,”她將報告遞給沈家興,“本來夏裝並不占信和的銷售主要份額,我們的重點還是秋冬裝訂貨會,拿這個季節來測試一下市場反應也是可行的。但是這兩年信和的代理商並不穩定,報告上有我對各個片區代理商的分析。可能銷售一直比較穩定的西北、西南片那邊,接受新政策會比較爽快一些,其他地區就不好說了。”
  沈家興認真看著手裏的報告,葉知秋想已經開了口,隻能繼續了,哪怕必須講到敏感問題:“報告下麵我做了一個簡單的預測,如果按最樂觀的估計,現有代理商50%願意接受新規定,那麽夏裝可回籠的現金量我計算了一下,應該是那個數字。”
  提到現金,沈家興抬頭看向葉知秋,目光頗為銳利,一瞬間兩人同時了然了對方的想法。葉知秋心底一涼,知道沈家興肯定對於現金有急迫需求,而且肯定並不願意別人知道,很可能劉玉蘋都不見得清楚內情,自己窺到了這一點,可真說不上是好事。而沈家興再看一下手裏的報告,暗想還真是小看了這個年輕的銷售總監,她顯然已經看出自己的目的,也含蓄指出僅憑夏季訂貨會不可能收到預期的現金量。
  “我的想法是,可能我們目前還是需要一個相對穩定的代理商政策,爭取在秋季訂貨會前建立起完備的銷售網絡,到那時不妨重做評估,用一定比例預付款將銷售、生產穩定下來,同時也建立代理商和品牌更緊密的聯係。”
  沈家興沉吟一下:“報告放我這,我看一下再說,我今天有事,先走一步了。”
  他揚長而去,沈小娜倒開心了:“秋秋,還是你有說服力,昨天你就應該跟我爸講清楚,也省得我媽回去還跟他慪氣。”
  葉知秋和劉玉蘋視線相遇,交換了一個苦笑,心裏都明白哪這麽簡單。葉知秋有被綁上一條繩子的感覺,可再一想,進了信和,可不就是綁上了嗎?權當是有期徒刑好了。帶著這樣的想法下班,讓她如何能提得起精神。
  許至恒下車繞過車頭替她拉開副駕車門,看她坐進去,卻並不離開,伸一隻食指輕輕撫著她微皺的眉頭,那個溫熱的手指讓她回過神來,頓時記起昨晚,臉一下紅了,這點羞澀讓許至恒心中一蕩。
  這時,沈小娜的車從後麵過來,她惡作劇地鳴一下喇叭,然後咻地一下開了過去,葉知秋窘得急忙握住許至恒那根手指,悄聲說:“快上車,馬上老板娘的車該出來了。”
  許至恒笑著上車發動,葉知秋手機響了,拿出來一看是父親的號碼,連忙接聽問他們現在到哪了,媽媽搶過電話告訴她,已經到了揚州,瘦西湖不錯,雖然下了點小雨,可是空氣清新,坐船遊湖很開心,然後叮囑她:“不要悶在家裏,去找小笛出去玩玩,一塊看場電影吃個飯,別一個人待著胡思亂想。”
  葉知秋笑:“我亂想什麽呀。你們注意安全,該花的錢別省著,玩開心點。”放下電話,倒苦笑了,白天工作占據了時間,有點閑暇想到的也是此刻坐在身邊的許至恒,父母此時不提,她今天確實一點也沒想到那個婚禮,這樣的忘卻不知道該不該歸功於昨晚的瘋狂,想到昨晚,她隻能強自鎮定。
  許至恒說:“應該早點告訴我你父母想去江南旅遊的,我可以叫人安排,比跟團走肯定玩得舒服得多。”
  “他們適合跟團,有導遊沿途解說,我爸最愛聽那些一本正經的典故傳說了,小時候帶我去洛陽看牡丹,人家都看花,就他聽導遊講武則天的故事特帶勁,還非讓我拿個小本記下來好寫作文。”
  許至恒大笑:“你父親一定很嚴謹。”
  “嗯,他是機械工程師,嚴謹著呢,督促我畫畫,我偷懶他就真拿尺打我的手,我媽都攔不住。”想起小時候,葉知秋忍不住笑了,“可惜我始終沒畫出個名堂來,還做了他很不待見的銷售工作。”
  “那他會不會也不待見我,我做的差不多也是銷售。”許至恒笑道。
  葉知秋一怔,她真沒想過會有把許至恒介紹給家人的一天。按她父母的態度,若不是她確定要結婚的對象,是絕不可能再帶回來給他們添堵的。而才收到曾誠的求婚,結婚這個事,她眼下根本不願意去想,隻岔開話題:“我們去哪吃飯?”
  “我朋友於穆成住的小區在搞湖畔燒烤,我帶你去散下心。”

  第 28 章
  車子開到離郊區一個湖邊的環湖路上,那裏已經停了一長溜的車子。葉知秋下來看下那架勢,不禁笑了,的確是個讓人看了愉快的場麵。這裏是湖畔一個親水平台,聚集了大概三十多人,還有幾個小孩正興奮地在人叢中穿梭著跑來跑去,五六個各式各樣的家用燒烤爐擺開,冒著嫋嫋煙霧,烤肉的香味隨著微風四溢,旁邊架著簡易的折疊野餐桌,擺著一箱箱啤酒、飲料和一大桶紅茶。居然還放了一隻收音機,播放著輕鬆的音樂節目。
  一個高個男人對許至恒招手,他正照顧著一個燒烤爐,翻動著上麵烤的肉串、玉米和香腸。許至恒牽了葉知秋手走過去,笑道:“很有模有樣呀,穆成。”
  “你來晚了,沒趕上看到他生爐子時的狼狽。”一旁正吃著烤肉的謝楠笑盈盈地說。
  許至恒給他們做了介紹,於穆成笑著遞一串烤好的羊肉給葉知秋:“吃吧,這是經過幾次嚐試以後的作品,保證火候味道恰到好處,楠楠已經很給麵子地吃了我烤過頭的肉串了。”
  葉知秋沒有見識過這麽多愛玩又會玩的人聚在一塊,不得不驚歎了:“準備這個麻煩嗎?”
  謝楠笑著說:“還好,大部分是分頭去超市買的現成的,隻有穆成做怪,堅持要烤牛排,捶和切的時候太費事了。”
  許至恒挽起襯衫衣袖:“這個我有經驗,穆成讓開,我來。”
  他接手了這隻燒烤爐,果然加炭、煸火、翻動食物的手勢純熟利落。他時常到這邊打球,認識不少人,一邊和熟人打招呼,一邊告訴葉知秋,於穆成住的小區有鄰居群和網上論壇,時常會由版主出麵組織這類群聚,來的多半是小區業主和朋友。
  葉知秋手機響起,她拿出來看,居然是老板沈家興的號碼,遲疑一下,還是走開一點靠到親水平台欄杆上接聽了。
  “小葉,晚上到香格裏拉一樓咖啡座來一下,我有點事情想和你談談。”沈家興用的是很理所當然的命令口氣。
  “對不起,沈總,我現在出城在郊外,恐怕今天趕不過來,能電話裏談嗎?或者改天。”
  沈家興顯然沒料到她會拒絕,頓了一下:“這樣,那明天吧,你回來後打我電話。”
  掛了手機,葉知秋知道,沈家興想和她談的顯而易見隻可能是代理商政策這件事,她畢竟還是給自己找來了麻煩。
  換個時間,她會煩惱。可是現在她看向那邊,春和景明,所有的人都談笑風生,無拘無束地走來走去,輪換著燒烤,拿自己喜歡的食物,氣氛輕鬆,完全不同於平時需要打疊起精神對付的應酬。她收回思緒,決定在這樣的環境裏暫時不要去想她已經預設了最壞結果的事情。
  她走到許至恒身邊,替他將落下的袖子再向上挽好,他拿起一串烤好的玉米腸遞給她,笑道:“穆成最愛做的事就是秀恩愛,以後我不用眼紅他了。”
  “我會努力配合的。”她輕笑,注意到謝楠溫婉,並不多言,但於穆成時時照顧著她的反應,替她拿紙巾、倒紅茶,兩人之間那份默契明顯。她想這樣的恩愛分明是感情自然流露,豈止是一種秀,可是看得著實讓人豔羨是沒錯的。
  這時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女孩跑過來,仰著粉嫩的小臉奶聲奶氣地說:“叔叔,我要吃烤雞翅。”
  “小美女優先,叔叔馬上給你烤。”許至恒大樂,拿起兩隻串好的雞翅,再刷一次油,放到燒烤爐上,同時撥動著其他食物,將快烤好的挪到一邊,一連串的動作如同行雲流水般灑脫,一時之間他這個燒烤爐前站的人明顯多了起來。
  葉知秋看得出神:“哎,你以前做過廚師吧,動作這麽專業。”
  許至恒得意地笑:“以後你會發現我在很多方麵都算得上專業。”他一抬頭,看到一個高挑女子走過來,“果然話不能說滿了,開刀的話是你比較專業。”他介紹給葉知秋,原來這女子叫許曼,就是這邊業主論壇的版主,正職是本市一家大醫院的普外科大夫,是活動的發起人之一。
  許曼模樣斯文秀氣,性格卻極爽朗,她拿起烤好的雞翅遞給那小女孩,再拿起肉串,大口吃著:“唉,你們哪當我是大夫呀,完全當我是屠夫了,穆成剛才就第一時間找我來切肉。”
  “穆成有知人之明,用刀你肯定拿手嘛。”
  “嗯,你們最好不要落到我手裏。”她呲牙做個凶惡的表情,可是配上她書卷氣十足的麵孔實在沒殺傷力。
  她先生劉敬群是於穆成的大學同學,攬住她的腰笑道:“別玩了,上次燒烤的時候講你開刀的事已經震倒一圈人了。”
  旁邊的人紛紛投降:“謝謝您,多吃點,我們都讓著您,千萬別再形容割下來的器官形狀了。”
  於穆成端來兩杯啤酒遞給許至恒和葉知秋,“行了至恒,秀夠手藝了,帶女朋友去吃點東西。”
  輕風從湖上吹來,將燒烤的煙霧吹得四下彌散,大家隨意聊著天,許至恒、葉知秋對湖坐著,邊喝啤酒邊吃著東西。此時此地,接近黃昏,可天光仍然明亮,天空隻見雲卷雲舒,雨後的空氣格外清新,周圍笑語如珠,收音機播放的音樂輕快動聽,更有小孩子輕脆的笑聲回蕩,她隻覺得全身都是慵懶放鬆的感覺。
  許至恒指向對岸一列別墅區,告訴知秋:“我剛來本地時借住對麵穆成的別墅,那邊才叫人煙稀少,晚上跑步,經常有狗跟在後麵追我,那架勢活象追賊,想吃碗麵條消夜都得換衣服開車出去。住不到一個星期我就服了,厚著臉皮過來住他們這邊小區的客房,然後叫秘書找房子。”
  提到找房子,兩人同時想起第一次見麵,不約而同笑了。葉知秋想,在那樣一個房子裏相遇,當然算不上是一個一見鍾情。
  “幸好我沒穆成那樣到哪都想買房子定居的癮頭,不然豈不是要錯過你。” 許至恒再倒一杯啤酒給她,兩人碰杯,喝了一大口。
  “錯過我的包租婆麵孔好象不是很大的損失。”
  “第一次見麵,你確實很包租婆。”
  這是自然,她出差歸來,抽時間接待了幾撥看房的人,任他們進進出出,隻保持著冷漠,不讓自己流露疲憊和絕望。可是他也好不到哪去,明顯帶著點不耐煩,又帶著點自負的樣子,幾乎沒正眼看她。
  “在想什麽?”
  她老老實實地說:“在想你怎麽會想到追求我,難道就是因為情人節酒吧露台上那個莫名其妙的吻嗎?”
  許至恒輕笑:“到今天才想到要問這個問題嗎?”
  “我想,享受一個突如其來沒有原因的愛也不錯,”葉知秋微笑,“可是有時也忍不住會想知道原因。”
  “原因嗎?不止一個,”許至恒想起此時掛在客廳和書房的那些畫,躺在書桌抽屜裏的裝修效果圖,想起除夕站在酒店門前的那個纖細的身影,想起酒吧露台寒風裏那個沙啞的聲音,那個柔軟的嘴唇,“我決定不解釋,留給你慢慢發現好了。”
  葉知秋莞爾,她其實並不是很想弄清原因,一直以來她分析前因後果已經略為厭倦了,更別提感情這件事一經分析,就不免有些黯然。
  待吃得差不多,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許至恒、葉知秋幫他們收拾著燒烤爐,熄滅炭火,折起野餐桌椅,將垃圾通通裝進垃圾袋。於穆成邀請他們去家中喝茶,許至恒搖頭:“改天吧穆成,秋秋今天上了一天班,可能累了,我們再坐一會就回去了。”
  他們各自將東西裝入汽車後備箱,揮手道別,開車離開,車燈消失在夜色之中,湖畔轉眼安靜了下來。許至恒抱起葉知秋,讓她坐到欄杆上,一手摟住她的腰,一手再度撫上她的眉頭:“這裏終於展開了,我愛看你這樣笑,從眼底直笑出來,不帶一點勉強,和不笑時完全是兩個人。”
  此時她的眉目舒展,眼神寧靜,沒有一直以來的那點警覺,微笑的麵孔鬆馳而溫柔。這樣坐在欄杆上麵,身後是一個清波蕩漾的湖泊,麵前是一張含笑的英挺麵孔,她雙手摟著他的肩,雙腿搭在他腰間,自知這個坐姿來得曖昧放肆,可是天色已暗,燈光昏黃,四下安靜無人,誰在乎這點縱情任性。
  她微微仰頭,讓那根手指順自己鼻子向下劃著,落到自己嘴唇上,然後吻住那個指尖,他用瓶裝水洗過手,但仍然帶著些微的煙火氣息,她輕輕含著那個指尖……舌尖輕輕掃過他的手指。落在她腰際的那隻手驀地一緊,那個手指撤離,取代的是他的唇迎上來吻住她。
  她抱住他的肩,回應這個吻。這個暮春的夜晚,湖水在微風下泛著漣漪,空氣中殘留著燒烤食品的香氣,剛才的歡聲笑語似乎仍在耳邊盤桓,而所有煩惱和鬱悶已經隨著煙霧升騰再飄散開去。
  一個路人的婚禮可能正在江上豪華遊輪上演,一個寫滿永遠承諾的LED屏還在她住處對麵閃爍,一個糟糕的工作局麵依然等著她去收拾,可是有什麽關係?生活還將繼續,而她此時擁有這個溫暖懷抱。
  回到葉知秋租住的大廈門口,戴維凡正好走出來,跟他們打個招呼,然後看著馬路對麵屏幕笑了,他認識範安民,不過他完全沒把這種小動作當回事,隻感歎一聲:“這一手真夠賤的,虧他們想得出。秋秋,一塊去消夜去吧。”
  許至恒回頭,看到了那塊巨大的LED屏,認出新郎正是曾站在他門前和葉知秋爭執的那個男人,他挑眉,回頭看葉知秋,而葉知秋神情鎮定,隻聳聳肩:“不去了。老戴,你可抓緊著點,耽誤了我下周的訂貨會,小心我取你人頭。”
  戴維凡的廣告公司接本地服裝企業業務不少,又因為他以前在美院模特隊混過幾年,跟本地幾個模特經紀公司關係不錯,一般服裝公司做小型的發布會就直接找他的廣告公司搭台並包辦演出了。他滿不在乎地點頭,顯然沒把這個威脅放在心上:“知道知道,你們的要求並不難做到嘛,畫冊已經到位,隻是靜態展示,又不走秀。周五晚上我過去監督搭台,早幹完我早省事,沈小娜已經快占了我的辦公室,改到我那邊上班了。對了,你們老板沈家興還叫人來跟我聯絡了,想在酒店做場秀,為他的房地產項目造勢。”
  “那個不歸我管,我猜大概會弄哪個設計師的現成一盤貨來走秀的,跟信和這邊關係不大。回見了。”
  他們回到小屋,葉知秋忙著開門窗通風,許至恒隨她站上小陽台,下巴指一下那邊LED屏:“昨天是為這件事不開心嗎?”
  葉知秋苦笑一下:“也不全是吧,看著不會高興是自然的,可和我也沒什麽關係了。還有工作上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攪在一塊,才想去喝點酒輕鬆一下。”
  “你太緊張你的工作了,讓我想起我大哥。可是他是工作狂,在工作中找到樂趣才樂此不疲。我看你不象是享受樂趣的樣子,有時倒差不多是在強迫自己認真工作,這樣會很累。”
  葉知秋無語,工作給她帶來了相對豐厚的收入,也帶來了成就感,可是做到今天,工作的樂趣好象離她比較遠了。她當然累,從身到心都是。吃燒烤時,意識到自己沉浸在久違的慵懶感裏,一方麵固然享受這感覺,一方麵也有些微的吃驚。如果就此鬆懈了,隻願在這懷抱裏放任自己享受,哪裏還收拾得起心情再去拚命。
  然而這個懷抱實在讓她貪戀,她隻能將頭埋在他胸前,想,畢竟還是陷落了,可是這個陷落讓她甘心情願。
  “搬過來我們住到一起吧秋秋。”他托起她的下巴,這麽近注視著她,他的眼睛明亮如星,裏麵的溫柔可以將她溺斃,然而她卻遲疑。
  “白天我們說到過我父親,他很嚴謹,我媽也是。我爸大學畢業後分到工廠,經科室領導介紹認識了我媽,他們戀愛兩年後結婚,彼此都是對方的唯一,對我的戀愛和結婚,他們其實是抱了同樣的期望。”葉知秋頓了一下,她自己最初何嚐不是這樣期望的呢,可是世事難料,她歎口氣,一時有些悵然。
  “父母這樣期望很正常。”許至恒略微遲疑,他確實還沒想到結婚這件事。
  這個表情落在葉知秋眼內,不禁有輕微的感喟,自知讓他誤會了,隨即笑了:“我現在沒有想結婚的意思。隻是已經讓他們失望了一次,再公然和人同居,他們會受不了。唉,這好象是小女生搪塞小男朋友的話,可是至恒,我不是搪塞你,我家就在本地,他們的感受我必須考慮。暫時我們就這樣吧,我先去洗澡。”
  她輕輕掙脫他的手,去了浴室,許至恒手扶欄杆望向那個光影閃爍的LED屏,他在樓下也看到了那一行英文:I want to be with you forever。他想,結婚無非就是把這個forever的許諾用法律形式固定下來,他做好準備了嗎?他不確定。

  第 29 章
  曾誠走進香格裏拉一樓咖啡座時,一眼看到獨坐在靠窗桌上的葉知秋。
  她穿著件暗綠細格子長襯衫,頭發隨便用個發卡別在腦後,低頭對著一本厚厚的裝幀精美的時尚雜誌,一杯咖啡擺在手邊。那個側影是清秀的,燈光照射下,氣色看上去比前幾天要好,她心不在焉隨手翻著雜誌,顯然並沒認真看,而是在想什麽出神。
  曾誠走過去跟她打招呼:“知秋,晚上好。”
  葉知秋吃驚地抬頭,連忙起身:“曾總,晚上好。”
  她應老板沈家興之約來此與他見麵,按一向的守時提前十分鍾到達,而老板例牌地遲來。她自然不可能去催,隻點了一杯咖啡,翻著路上買的新一期雜誌,在心裏猜測沈家興可能的想法,為即將到來的談話做著準備。她沒想到會碰到曾誠,這是上周那個突如其來的求婚後兩人第一次碰麵,她難免有點尷尬,可是麵前的曾誠神情自若,倒讓她鎮定了下來。
  “怎麽一個人在這邊?”
  “沈總約了我談點事情,應該很快過來了。”
  這時另一桌上一男一女走過來,葉知秋一眼認出前麵那美豔的女子是本地電視台主持人李思碧,索美以前常年讚助著李思碧的節目,她偶爾會出席索美的活動客串主持,不過她眼高於頂,等閑不理會旁人,一向是總經辦和策劃部門負責她的安排,葉知秋並沒直接跟她打過交道。
  “曾總,您真準時,我們也剛到。”李思碧笑盈盈地說,“這位也是索美的員工吧,看著有點麵熟。”
  “葉知秋,信和服飾的營銷總監。李思碧小姐,我想不用介紹了,這位是電視台的吳製片。”
  李思碧“哦”了一聲,大感興味地看向葉知秋:“葉總在信和高就嗎?幸會,交換一個名片好嗎?”
  葉知秋拿出名片,遞給她和吳製片,客氣地請他們多指教。
  “我們去那邊談點事情。知秋,再見。”幾個人點頭,他們去了離得較遠的另一角落的桌子坐下。
  葉知秋仍然低頭看著雜誌,但偶一抬頭,正好看到曾誠的側麵。對麵李思碧正在說話,他微微側頭,是一個傾聽的姿態,但隨便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有節奏敲著扶手邊。葉知秋在索美工作六年,升職後參與公司會議,清楚知道,曾誠通常沒什麽表情,但手指的細微動作卻能傳達一點情緒,這個不起眼的敲擊,其實正是不大耐煩的表示,也不知對麵李思碧伴著那樣甜美的微笑和優雅的手勢講的是什麽讓他厭倦的內容。
  她收回自己的視線,暗自好笑,說起來在索美工作,其實也一樣揣摩著老板的心思。正是這樣長久揣摩敬畏過一個人,才沒法對他動綺念吧,這個念頭突然湧上心頭,她嚇得趕緊提醒自己想正事要緊。
  再坐了好一會,沈家興終於姍姍而來了。他也一眼看到曾誠,先過去跟他打了招呼才過來,叫服務員上了一杯綠茶,然後非常單刀直入地進入了正題。
  “小葉,你對信和眼下的形勢怎麽看?”
  葉知秋略一沉思,說:“隻能是謹慎樂觀。眼下競爭越來越激烈,本地品牌在本地的市場空間有壓縮的趨勢。好在信和基礎比較好,在外地市場口碑影響不錯,當務之急,一方麵要抓產品,一方麵還是要大力發展外省代理……”
  “小葉,隻站在銷售的角度,你這樣看沒錯。不過,我必須考慮的問題不止於銷售。今天叫你出來,有些話不方便在公司裏談。第一件事很簡單,這次夏裝訂貨會,可以執行原來的政策,但到了秋季訂貨會,我希望你支持我的決定。”
  葉知秋並沒有當孤臣孽子犯顏直諫的興致,隻能做到盡人事安天命了,她微笑道:“沈總,信和是您和劉總的家族生意,我隻是受聘的職業經理人而已,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盡份內職責,把我對市場的判斷都講出來,供老板參考。如果公司正式做了決定,我隻有執行的份,其實您不用和我商量。”
  “小葉,你盡職是好事,我知道劉總挖你過來,是給你定了年終目標的,從完成任務的角度出發,也不能說你有錯。但服裝這邊不用我說,你也清楚,這兩年利潤一直維持著一個低水平,隻能說貢獻的現金流一直算是穩定的。信和眼下並沒成立集團公司,房地產那邊和服裝公司這邊還是分開運作,不過發展必須有側重這個道理相信不用我多說,現在房地產市場形勢大好,必須抓住難得的市場機遇。我的計劃是至少今年服裝這邊必須為地產公司的發展提供資金支持。你的報告寫得很簡明,我很欣賞,也同意你的意見,但到了秋天,我不想再看到相似的爭執了。”
  葉知秋默然,沈家興的話說得再清楚不過了,如果她到時還堅持以服裝的長期發展為主要考量,就勢必成為他眼裏的絆腳石。而且她也突然理解了這兩年信和發展如此之慢的原因,老板隻將這個企業視作現金來源,並無長遠規劃,她又怎麽可能去越位操心呢?
  “您的意思我懂,沈總,我負責銷售部門,我的年終目標其實也是信和的目標,不可能把部門或者個人利益淩駕於公司利益之上,對於銷售政策的異議,我自認還是從公司發展角度考慮的。”
  “你的工作態度我是很欣賞的,小葉,但個人的目標必須服從企業的整體發展,更要服從大局。目前你對劉總和小娜的影響很大,小娜那孩子平時萬事不上心,這回居然為了她自己也弄不大懂的銷售來跟我爭執,讓我很意外。我不想為這種事弄得家庭不和,最終還是影響企業的發展。”
  葉知秋知道此時隻有明確向老板表明態度了:“沈總,我會執行公司的決定,保留自己的意見,不會就此事再向劉總或者小娜施加任何影響。”
  沈家興笑了:“那就好,我們講第二件事,其實和現金回籠也有一定關係。信和目前租用的廠房已經列入市政規劃,下一步麵臨拆遷。劉總一向保守,以前不同意我征地做工業園,現在再想在交通便利的地方找到合適的地,比登天還難。搬去遠郊或者周邊城市,就會遠離配套,招工、物流成本都會增加。你的前老板曾總,這方麵比較有遠見,早早拿下離城區最近的開發區大片地塊,動工開建了工業園區。”
  葉知秋確實沒考慮過這方麵問題。信和租用的是老城區破產國營企業的廠房,那裏聚集了大概十來家服裝企業,已經成為所在城區掛牌的都市服裝工業園。隻是服裝行業是勞動密集型產業,吸納就業人口比較多,但對於政府相對更加重視的利稅,這幾年隻算貢獻平平,區裏對這一塊的重視程度越來越低,真要展開城區改造,肯定不會原地開建服裝工業園區,這些服裝企業大概都隻能自找新廠房了。
  “根據我得來的消息,這一片城區改造大概就是今年年底的事,而本市其他老城區的服裝企業也麵臨一樣的問題。目前我在爭取向開發區拿一片地,希望能抓住這個改造的契機。不過現在拿工業用地也得通過公開的招投標,曾總那邊工業園區建設進行得很低調,一直沒有具體規劃放出來,我不知道他那邊會有多大一個體量,你在索美做了那麽長時間,朋友舊識應該很多,看有沒可能打聽一下這方麵的消息。”
  葉知秋一心想的全是那個代理商政策,完全沒想到他扯到這裏,她幾乎本能地抬頭看向曾誠那邊,恰好曾誠也不經意轉過頭來,兩人視線相碰,曾誠看到她臉上一閃即過的煩惱和無奈,略微吃驚。
  葉知秋垂下目光,看著麵前的咖啡杯,穩定一下情緒才開了口:“沈總,我在索美隻是負責一個品牌的銷售,並沒與聞公司開發方麵的決定,以前也隻知道曾總會建工業園,但不清楚具體規劃。如果他到現在還沒公布,那我想索美其他人知道的情況也有限。”
  沈家興麵露不悅之色:“曾總的規劃遲早會公布,並不是什麽商業秘密,但對於我參與招投標出價和下一步規劃的影響很重要,越早了解清楚越好,你目前是信和的銷售總監,應該知道這一點對於公司利益意味著什麽。”
  葉知秋再度默然,做著一個勞心勞力超出負荷的銷售總監,還得遵命去探聽情報,對她來說就實在有點過於為難了。可是沈家興用的是根本不容說不的口氣,她並不想和老板當麵爭執:“我隻能說我會留意這方麵的消息,沈總。能夠打聽到什麽,我不能保證。”
  “小葉,前幾天出差去了H市吧,”沈家興一派悠閑地說,“聽銷售經理講,那天晚上是曾總開車送你回的酒店。離職的員工和前老板有這樣的交情,打聽一下遲早要公布的一個規劃,似乎並不是什麽為難的事情。”
  葉知秋驀地抬起目光正視沈家興:“沈總,請問您對我的工作有什麽不滿的地方嗎?”
  一向態度平和的她此時神情嚴峻,目光銳利,倒讓沈家興吃驚了:“我已經肯定了你的工作能力,小葉,不要多心。”
  葉知秋正要說話,卻看到曾誠起身走了過來,她閉緊了嘴巴。曾誠目光掃過她,對沈家興笑道:“沈總,我有事先走一步,你們慢聊。”
  沈家興和葉知秋都站起身,沈家興說:“曾總,有空約時間聚聚,索美這兩年的發展讓人羨慕,值得信和學習。”
  “沈總太客氣了,學習說不上,找時間相互交流吧。”曾誠再對兩人點點頭,轉身離去。
  看那個筆直的背影走向大堂出口,沈家興笑了:“小葉,單就服裝而言,我很清楚信和和索美不在一個競爭水平上,相互之間不存在什麽商業秘密。你和曾總的私人交情,那是你的私事,我不會管。不過接下來工業園的發展,我這邊一旦確定規劃,勢必和曾總那邊的招商計劃形成競爭。我希望你坐在信和這個位置領著信和的薪水,就要把你和信和的前途放在一塊考慮。”
  曾誠過來打個岔,葉知秋已經將那點怒氣按捺了下去。她早領教了老板夫婦這種毫不含蓄的說話方式,知道沈家興此時算是在示好給台階下,微微一笑:“沈總,我做事的原則一向是在職責範圍內盡力而為,不會逾越,也不會缺位,請您放心。”
  表白到這程度算是她的極限了,沈家興盡管並不滿意,但也沒再說什麽,招來服務員結帳,然後客氣地說:“我還約了朋友,先送你回家吧,小葉。”
  葉知秋笑道:“沈總,您先忙您的,我再坐會把咖啡喝完。”
  她撐頭坐著,一手轉動咖啡杯,整理自己的思緒。沈家興的態度雖然讓她反感,但她倒是並不意外。之前她一直在索美工作,曾誠算是少見的尊重員工的老板,可是她聽到看到的例子實在太多,服裝這個圈子裏更多的民營企業老板好多是另一種作派,付出一點工資就恨不能員工從身體到靈魂全宣布效忠。
  銷售經理在H市看到曾誠的車送她,不算什麽了不得的事。可是她清楚手下那幾個銷售經理,不論男女,八卦程度都高得一致,傳業內的飛短流長是他們的集體愛好,而且都有對簡單事實添油加醋再加工的本領,能傳到基本不怎麽管服裝也少到公司來的沈家興耳朵裏,天知道還有多少人聽到這個消息了。
  她當然可以說自己問心無愧,可是這四個字和流言比起來實在太沒說服力。她並不畏懼人言,但確實討厭被牽扯到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傳聞中去,她隻能慶幸許至恒和她的工作圈子沒有什麽交集。
  這時一陣香水味道飄入鼻端,她抬頭一看,李思碧走了過來,她似乎要出去,經過她身邊卻停住腳步,妙目一轉,笑道:“葉總以前也是曾總的部下吧。”
  “對,我在索美工作過幾年。”
  “葉總,有點事情跟你談一下,我能坐會嗎?”
  她用的是詢問的口氣,其實卻已經坐到葉知秋對麵。葉知秋雖然此時根本沒心情,也隻有說:“請坐。”
  李思碧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葉總真是年輕有為呀,這麽年輕就已經負責一個企業的銷售了。”
  她自己也不過二十五六的樣子,葉知秋對這個讚揚一笑,說:“過獎了。”
  “葉總,我最近負責的欄目準備做一期本市各行業女強人的節目,不知道你有沒興趣作為嘉賓參與。”
  葉知秋駭笑:“女強人?嗬嗬,李小姐,我不過是做一份按月出糧的普通工作而已,實在和那個有點不沾邊。”
  李思碧並不勉強,笑道:“那麽我們聊一下吧,權當是給我準備功課。你平時工作一定很忙吧,壓力大不大。”
  “還好,在個人承受範圍內。”
  “如果不嫌我冒昧的話,能不能透露一下個人生活情況,比如說,有沒男朋友,怎麽處理好個人生活和工作的關係之類。”
  葉知秋似笑非笑看著李思碧:“李小姐,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你真正想和我談的是許至恒對不對?”
  李思碧顯然沒料到看著溫文的她如此敏銳直接,一時竟然有點給噎住了。葉知秋笑道:“信和從來沒投放過電視廣告,也沒讚助過電視欄目。我隻是一個打工領薪水的職員罷了,在這個城市裏成百上千我這樣的人。李小姐今天如此著意和我結納,我想應該不是為一個節目。別誤會,至恒什麽也沒對我說。你給他打電話時我碰巧在旁邊,你的香水味道我記得在他車裏聞到過,我的判斷並不離譜,對不對?”
  李思碧也笑了:“我今天似乎有點自取其辱了,不過葉總,我並沒惡意,最多也就是對你有點好奇罷了。”
  她笑得落落大方,葉知秋自然也不會輸了風度給她:“希望我沒讓你覺得失落。”
  “如果不談這幾句話,我確實會失落。不過請恕我直言。我最初猜想象許至恒那樣的男人,喜歡的類型應該不是你這樣的。”
  葉知秋失笑:“我不確定我是不是喜歡這樣直接的對話,不過好吧,喜歡是件很莫名其妙的事情,最初我也覺得我喜歡的不該是他那樣的類型。”
  “我覺得我看男人的直覺還是很準的。別擔心,我沒死纏爛打的習慣,這世界可供選擇的條件好的男人太多了,比許至恒更帥條件更好的我也見過。”李思碧微微出了一下神,“當然,那個男人的選擇也很讓我奇怪的。我不打算委屈自己在某個人身上花太多心思跟時間,有挑戰固然有趣,不過至少目前來說,享受被追求的樂趣更輕鬆。”
  葉知秋覺得眼前美女自私得坦白,倒也有意思,溫和地說:“可是有時選擇太多,也很要命。”
  “這話沒錯。”李思碧居然表示同意,“我的問題還真是選擇太多,所以放棄哪一個選擇我都覺得不可惜。有時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經錯過了最適合我的那一個,不過也隻能告訴自己,還有更好的選擇等在前麵。”
  葉知秋不知道她怎麽會對自己發這種感慨,隻笑一笑並不說話。
  “最後問個問題你別介意,許至恒那樣的男人,自恃聰明條件好,總有點看透一切的自負勁,你覺得你對他有完全的把握嗎?
  “我覺得對自己有把握比較重要。”葉知秋沒有和她談心的癮頭,隻用這句空泛的話敷衍她,恰在這時,她手機響了,看下手機,她微微皺眉。
  “有道理,認識你很高興,我們再聯絡。”李思碧笑了,站起身飄然而去。

  第 30 章
  手機來電顯示是曾誠的號碼,葉知秋一時猶豫,可是也不能不接聽。
  “知秋,出酒店後右拐,我在旁邊路上等著你。”
  葉知秋詫異,可是隻能低低“嗯”一聲掛了電話。她厭倦地想,是非躲也躲不掉,不管曾誠或者她再怎麽小心也是枉然,如此私下見麵,更顯得曖昧不明了。如果換一個人,她肯定會明確拒絕,可是曾誠的口氣其實從來是不容她有拒絕這個念頭的,迄今為止,她好象也隻拒絕過那個求婚。
  她再坐一會,出酒店到了右側一條林蔭道,那邊靠馬路邊停了幾輛車,曾誠的奧迪也在其中,她拉開車門坐上去,淡淡的煙草味道傳來,曾誠將抽了一半的香煙掐滅,順手開了車內頂燈。
  “今天老沈找你談的是很讓你為難不開心的事情吧。”燈光下他神情鎮定地看著她,沒有任何不安或者剌探的意味。
  她當然知道曾誠的出發點是關心。他一向目光犀利,平時不管服裝的沈家興約她在外麵談事情本身就不尋常,更不用說他也了解信和的情況。可是她不願意對著前老板訴苦,更不願意去打聽消息來取悅現任老板,隻能在他的注視下努力讓自己顯得坦然輕鬆:“有些棘手,不過問題不大。”
  曾誠笑了:“知秋,你在我手下工作六年,我從來沒見你用剛才看老沈的那種眼神看我,稱得上淩厲了,問題不大才怪。”
  葉知秋清楚自己遠沒象麵前的曾誠那樣修煉得完全喜怒不形於色,在酒店時大概七情上麵得全落入了他眼中,苦笑道:“那是因為您沒給我出過我能力範圍以外的難題。”
  “是嗎?我倒是記得,有一年你出差貴陽,趕上國慶假期,我又讓你趕回來監督本地專賣店的開工,你買不到機票,又沒補上臥鋪,硬坐了近三十個小時火車回來,第二天馬上上班。這個也在能力範圍以內嗎?”
  “您怎麽知道?”葉知秋有些驚訝,她從沒有對著老板或者上司訴苦的習慣,而曾誠也顯然不是樂於聽部下邀功的性格。
  “我知道的不止於此,不過不要把我想得委瑣,”他淡淡地說,“那會你有男朋友,我有太太,我對你沒有非份之想,也不願意讓我的關心困擾到你罷了。”
  葉知秋內心略為翻騰,那次辛苦的出差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她一向把工作上的勞累視作工作的一部分接受下來,完全沒想到老板會注意她這麽長久,而這個注意來得如此不動聲色。
  “信和的事情對我來說完全不構成商業秘密,我仍然隻是關心你,隻是現在,我可以坦然表示我的關心。”曾誠顯然比她來得平靜得多。“知秋,希望那個求婚沒徹底毀了你對我本來有的一點信任。”
  可是有了那個求婚,畢竟一切都不一樣了。葉知秋抬頭接觸到他溫和的眼神,也笑了,他一向有讓人鎮定下來的能力:“曾總,無論在不在索美工作,我都是信任您的,我隻希望我不辜負您對我的信任。”
  “你真信任我的話,大概也不至於出下策跳槽到信和了。”曾誠哂笑,葉知秋頓時垂下了頭,“對不起,知秋,我沒別的意思,隻想提醒你。你敬業的程度是沒問題的,但不要過份投入,讓自己陷進沈總和劉總的爭執裏麵去,那是職業經理人的大忌。至於老沈,最近他跑開發區那邊很勤,他的意圖我多少知道一點。”
  葉知秋馬上說:“不,您別跟我說這個,我聽到了也不會轉告沈總,我在信和的工作我很清楚,不會去完成能力或者職責範圍以外的任務。”
  曾誠點點頭:“在民企能夠堅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我送你回家,”他發動車子,看著前方,語氣平和地說,“另外,我希望你這次不要再那麽硬撐,有什麽事需要我出麵的盡管說,千萬別把那個求婚當一個負擔,我隻是提供一種可能的生活供你選擇,對於你來說,生活其實仍然是有無數可能性的,我會理解你的選擇。”
  無數可能性?選擇?聯想到剛才在酒店李思碧說的話,葉知秋微微一笑,她遠沒李思碧那份自信,知道其實擺在自己麵前的選擇實在不算多。當初為了買下房子拿了信和二十萬以後,她隻能將自己的職業前途押到一個她並不看好的企業上。
  她如果還想做這一行,並沒有什麽退路。而眼前種種,都表明她想好好做滿兩年,幹出一點成績再謀求更好發展的路子已經很渺茫了。本地服裝企業很多,如果她流露出想跳槽的意思,並不難找到工作,但她不想如前車之鑒路易那樣輾轉其間,把自己的路越走越窄。
  至於說到感情,許至恒對她已經太重要了。她在最迷惘的時候本能選擇了奔向這個懷抱,而這個懷抱也確實成功安撫了她。她從來不是個搖擺不定的人,同時覺得在這件事上,做現實的權衡比較本身就是一種對感情的質疑。
  曾誠直接開往她租住的地方,一路保持著沉默。到了大廈門口,葉知秋待車停定,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又停住,回頭看著他:“曾總,我覺得您應該有一個全心全意愛您的妻子,我並不適合您。忘了那天您說的話好嗎?”
  曾誠微笑搖頭:“知秋,你總是考慮得太多,早點上去休息吧。”
  許至恒從隔壁大廈停車場走過來,看見葉知秋從一輛奧迪上下來,低著頭走進大廈,他正要叫她,卻見奧迪司機座門打開,一個清瘦的男人站出來,手扶半開的車門,若有所思看向馬路對麵那個LED屏,許至恒一眼認出他是曾誠。此時LED上放的正是那個範安民、方文靜炫耀幸福的VCR,曾誠一直看完,才坐回車裏,發動車子開走了。
  許至恒看著這一幕,突然知道那個神秘的求婚者是誰了。他沒想到在葉知秋那樣用意明顯地將他介紹給曾誠後,曾誠仍然會向她求婚。前天從酒吧回來後,她完全沒提此事,他也覺得是她的隱私沒必要問,現在看來,這倒似乎不是一個被拒絕的已經成為過去式的求婚那麽簡單了。
  今天吃過晚飯後,他送葉知秋去的酒店,她說老板約她談事情,當時神情有微微的厭煩,隻說談的肯定是讓她為難的事情,可是沒辦法,不能不敷衍。
  許至恒再次詫異:“如果按你的說法,他做房地產,何必還要插手公司事務呢?”
  葉知秋苦笑:“可能你們那邊職業經理人製度相對成熟了,但本地服裝企業風氣如此,信和是他們夫婦一體,哪裏分得了彼此。”
  “也能理解,我大哥就是特別強勢的那種老板,事無巨細都要管,我估計他手下人一樣得委曲自己適應他。”他在酒店前停下車,撫一下她的頭發,“如果做得不開心,不要勉強自己。”
  葉知秋也笑:“我對老板期望值低到無下限,所以能說服自己不至於時時失望。放心,不會不開心的。”
  而此時送她回來的卻是前任老板曾誠,許至恒不能不有點說不出的滋味。
  他從來情路順暢,還真沒有過成為某個女人選擇之一的體驗,看看奧迪消失的方向,他得承認,這是一個強勁的對手。
  經過那一輪三個人各有機鋒的談話,葉知秋著實累了,她洗澡卸妝,換了家居服,也不想再拿筆記本來折磨自己,隻靠在沙發上出神,聽到門鈴來開門,隻見許至恒手背在身後立在門口,笑道:“猜一下,我哪隻手上的東西你會比較喜歡。”
  “左手。”她隨口說。
  許至恒伸出左手,手上握著一把深紅的玫瑰,葉知秋開心地接過來:“這麽說右手還有驚喜嗎?”
  “如果你餓的話,大概能算驚喜。”他伸出右手,是一個塑料袋,葉知秋接過來一看,居然是蜂蜜蛋糕和紅豆沙,正是她有一次指給許至恒看的以前愛吃的深藏在一條小巷子裏不起眼門麵的美食。
  她歡呼一聲:“好久沒吃這個了,真的有點餓了。”當然也好久沒收到花了,她自嘲地想,先去找個花瓶插了花,然後開始吃蜂蜜蛋糕,喝著香甜的紅豆沙,頓時將滿腹心事拋到了一邊,“那邊是單行道,你開車不好走吧。”
  “我步行過去的,那一片的街道很有意思,往你這邊走時走錯了一個路口,轉彎一看,一條街全是花店。我去問路,老板說要打烊做特價,突然想起認識這麽久,我還沒給你送過花,好吧,我買下來了。拿著把花滿街走,我得說,我回頭率很高,再問路的時候人家都特別和氣,看我的眼光都帶著同情。”
  葉知秋大笑,冷不防湊過來親他一下,滿嘴都是香甜的紅豆沙味道,他一把捉住她,品嚐著他平時並不愛的甜味,良久才放開她,笑道:“這個補償不錯。今天和老板談得怎麽樣?”
  提起沈家興,葉知秋禁不住皺眉:“不知道你大哥有沒讓員工宣誓效忠的癮頭?”
  許至恒笑道:“那倒不至於,他就是對人對己要求高罷了,事事求完美,根據穆成的說法,我也有這傾向,似乎得算家族遺傳了,不過應該沒我大哥來得嚴重。”
  “我不怕老板要求高,隻怕他有份外的要求,讓人無所適從。”葉知秋含著吸管想,曾誠可不就是要求高的老板嗎?可合理的高要求又有什麽關係。這一瞬間的恍神落在許至恒眼內,他猛然意識到自己認真看著她的表情,竟然是在旁敲側擊打聽什麽了,這個認知讓他狠狠吃了一驚,他一向自負,從不肯失了風度,此時不免有些自嘲。
  葉知秋再咬一大口蜂蜜蛋糕:“以前和小笛在這邊逛,總會去那家餅屋,她喜歡吃哈鬥,我喜歡蜂蜜蛋糕,每次都能把自己吃得幾天再也不想吃甜食了。哎,這樣吃法,大概會長胖了。”
  許至恒摸著她的背:“你得長點肉才好抱,不過照你這麽個勞神法,我估計半夜再加一餐,也很難長胖。”
  “訂貨會完了就好了,我保證,隻要你不嫌煩,我接受你的催肥。”
  許至恒笑了,此時眼見葉知秋如此愛嬌地依偎著他,心滿意足地咬著吸管,那份開心和輕鬆似乎來得毫不勉強,他想,好吧,那就等訂貨會完了再說。
  葉知秋周四就住到了郊區一個度假山莊,信和的夏裝訂貨會選擇在此召開。信和上下都為這事忙碌起來,公司的車子和租的大巴到機場、火車站全天候接站;設計部門早早過來整理樣衣,做靜態展示彩排;辦公室人員除少量留公司值守外,通通過來打雜。她安排先期到達的客戶,監督各個環節,做最後的準備工作。父母旅遊回來,她也沒空回家,隻能打個電話問候一下。
  周五周六兩天的日程進行得十分順利,雖然隻是靜態展示,選了五個模特穿樣衣示範,但葉知秋和沈小娜、戴維凡商量後,將形式設計得比較活躍,加進了客戶和設計師的互動,有效調動了各地代理商的熱情。
  到周六下午,訂貨情況初步統計出來,劉玉蘋眉開眼笑,一邊打電話跟沈家興報喜,一邊出去招呼客戶。葉知秋長籲了一口氣,覺得不枉半年辛苦和連日勞累,至少眼前可以輕鬆一下了。
  戴維凡一邊指揮手下拆裝簡易展示台,一邊輕聲對她說:“秋秋,你可留神著點,你手下那幾個銷售經理不是什麽省油的燈,都在議論你,連客戶也在傳說紛紛。”
  他們沒議論倒是奇怪了,葉知秋隻能勉強笑道:“他們不八卦會死的,我哪管得了。”
  “有人說你在和迪亞汪總接觸,有意跳槽;還有人說你……和以前的老板曾誠關係不明不白。” 戴維凡笑道,他和服裝企業打交道由來已久,上上下下都熟悉,一般人說話並不避他,他也真不把這些話當事,倒覺得有些好笑,不過是說來提醒葉知秋注意罷了。
  葉知秋大吃一驚,她以為隻是關於曾誠的閑言碎語而已,準備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隻要和他保持距離,平時盡量不接觸,時間一久,自然大家注意力會轉向新的話題。哪知道新的話題居然扯到了迪亞,這就不是她置之不理能解決的了。
  迪亞製衣是本地另一家服裝公司,和信和規模不相上下,從產品路線、定位、銷售市場甚至代理商網絡都有重合之處,兩家企業走的是差不多近身肉搏的路子。上周迪亞的汪總倒真是給她打過電話,非常誠懇地約她吃飯,她清楚這種誠懇意味著什麽,不打算給自己沒事找事,當即婉拒了,沒想到這個隻存在於兩人之間的一通電話居然也能傳成跳槽的前奏。
  她腦筋急轉,既然戴維凡都聽到了,自然也傳到了劉玉蘋耳內,老板娘剛才看統計數字笑得開懷,沒一點表示,可是那也不代表她就不相信這種離譜的捕風捉影。在信和做下來,她對劉玉蘋的智慧評價並不算高,如果換一個坦誠相對的老板,傳言根本不足懼,講開來彼此一笑而已,但她是收了20萬跳槽過來的,和沈家興、劉玉蘋的關係先天已經不足,哪裏經得起這種流言。
  戴維凡看她表情陰晴不定,笑道:“別擔心,你的能力放那了,信和的訂貨會幾年沒這效果,算是打了翻身仗。老板娘聽到也沒關係,隻會更緊張你。”
  葉知秋苦笑,哪這麽簡單,可是她也無法可想。
  訂貨會照例要出盡節目招待各地遠道而來的代理商,度假山莊的釣魚、麻將、卡拉OK、斯諾克、網球場等各類娛樂設施全部征用,到了周六晚上吃飯時間,沈家興也從市區趕來作陪,老板夫婦二人親自上陣,挨桌和客戶拚酒,氣氛自然是十分高漲。葉知秋也不能不喝了一點紅酒,然後派負責各個片區的銷售經理舍命相陪,不醉不休。
  置身那般烈火烹油般的熱鬧場景,她想,好吧,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夏裝的任務完成已經大大超過預期。接下來隻好多和設計部門溝通,爭取秋冬裝的設計能更投合市場的需求,同時將銷售部門對現有代理商的維護做得更細致一些,盡量減輕代理商政策變化可能帶來的影響。
  意識到自己又在提前操心了,她想這工作強迫症還真是來得頑固,不禁啞然失笑,再想想那些流言,她隻能對自己搖頭。
  這時隻見沈家興奪下劉玉蘋手裏的酒杯,有點粗聲地說:“你已經喝多了,我來吧,回頭又該說頭疼了。” 轉頭他看向葉知秋,笑道:“來來來,葉總陪這邊王總喝一杯,以後本省西南片市場就靠王總了。”
  葉知秋哭笑不得,沈家興和劉玉蘋平時表現得有點象怨偶,坐在一塊就相互諸多埋怨,但多年夫妻,已經休戚相關,關切無需考慮就自然流露了出來。不過對她這個身體狀況也說不上好、一向在應酬時高掛免戰牌的部下似乎就沒啥好體諒的了:“不好意思,沈總,我酒量不行,喝點紅酒代表心意好了。”
  沈家興倒了滿滿一杯高度數白酒,不由分說要遞到她手裏:“那怎麽行,哪有負責銷售的老總喝紅酒搪塞客戶的,太沒誠意了。我這個老板雖然沒曾總做得那麽大,不過也好象難得跟葉總發個話,不會這麽沒麵子吧。”
  他此時順口便提到曾誠,葉知秋頓時起了怒意,站在那裏並不接酒杯,隻看著他:“沈總似乎也有點喝多了。”
  旁邊王先生正是她上周去H市親自登門請過來的大代理商,他和曾誠交情不淺,見勢不妙,接過杯子遞到她手中,笑嗬嗬地說:“葉總,上次去我那,我沒盡到地主之誼,今天我們無論如何要喝上一杯了。”
  眾目睽睽之下,兩個人的麵子她都不好拂,尤其沈家興話裏有話,她隻能勉強幹了這一杯。熱辣辣的酒順食道下去,胃裏頓時一陣燒灼般的痛,胸口一陣煩惡,她自知不妙,放下酒杯,匆匆跑到洗手間,對著抽水馬桶搜腸刮肚地大吐出來,她一直勞累應酬,這兩天都沒正經吃什麽東西,此時直到吐出黃色膽汁才止住,人已經委頓不堪了。

  第 31 章
  這是葉知秋頭一次經曆如此劇烈的酒後反應,腦袋一片空白,勉強撐著自己起來到洗手台邊漱口,胃裏仍然疼痛難忍,鏡子裏的麵孔慘淡憔悴。她一向接受現實並不愛抱怨,此時也不免想到,這種忍受似乎並不值得。
  銷售助理小劉跟了進來,手足無措地說:“葉總,你怎麽了?”
  葉知秋努力鎮定:“小劉,去幫我把包拿出來,把廣告公司的戴維凡叫過來,再悄悄跟劉總說一聲,我必須去醫院。”
  小劉跑出了洗手間,她扯出擦手紙將嘴角的水擦幹淨,走出去靠牆壁站著,過一會戴維凡、小劉和劉玉蘋都趕了過來。劉玉蘋急忙問:“小葉,沒事吧。吐出來應該就好了,去客房休息一下。”
  她擺下手:“沒事,劉總,你去陪客戶吧,我胃很難受,老戴送我去醫院就行了,小劉,你記得把客戶的返程安排好。”
  戴維凡攙起她就往外走:“拉倒吧你,還記著工作,為這幾個錢把命送了才叫冤。”他打開車門,將葉知秋安置在副駕座上,一邊開車一邊說:“打電話叫你男朋友去醫院吧,不是我不想管你,他去比較方便一些。”
  葉知秋聲音微弱地說:“他這會在開汽車公司供應商會議呢,也挺重要的,恐怕還沒結束,待會再打吧。”
  “秋秋,你這個性真是要命,工作上做牛做馬,把自己累垮了老板也不會體恤你。現在跟自己男朋友也這麽講道理,實在怕了你了。”
  說話之間,辛笛打來了電話,劈頭就問:“秋秋,快說,他是不是向你求婚了?”
  葉知秋嚇一跳,隻想今天驚悚太多,流言傳一下罷了,怎麽會求婚這事也傳開了不成:“你,你怎麽知道的?”心裏一急,胃中又是一陣劇痛,不禁呻吟了出來。
  “秋秋,你怎麽了?”
  葉知秋抵住胃說不出話來,戴維凡隻好拿過她的手機,簡單告訴辛笛:“秋秋喝多了胃不舒服,我正送她上醫院呢。”
  “哪家醫院,我馬上過來。”
  辛笛先到醫院,掛好了急診等在門口。她一邊攙住葉知秋往一樓內科急診室走,一邊氣勢洶洶地問戴維凡:“是你灌秋秋喝酒了嗎?你也太過份了。”
  戴維凡一臉無辜地攤手,葉知秋有氣無力地說:“小笛,不關老戴的事啊。是我倒黴,莫名其妙為工作捐軀了。”
  辛笛眼見戴維凡摸著下巴不動聲色看過來,隻好說:“對不起,錯怪你了,你走吧,我來照顧秋秋好了。”
  “能把道歉的話說得這麽不情不願的,也隻有你了大設計師。”戴維凡笑道,倒是並無不悅之色,卻也成功地噎住了辛笛。
  內科值班醫生見怪不怪,詢問情況後安排葉知秋先做了個B超,拿到結果後看了看,輕飄飄地說:“急性單純性胃炎,以後別酗酒了,也別吃剌激性的東西,先去輸液。”
  雖然是晚上,輸液室床位也早滿了。辛笛跟護士打商量,那護士麵無表情地說:“沒床位了我也沒辦法。”她隻能扶葉知秋找個位置坐下等著輸液。
  護士在配藥,戴維凡走過去,也不知她說了些什麽,一直繃著臉的小護士居然笑得跟花一樣了,隨即打開旁邊一間房:“這邊是備用注射室,讓你朋友來這裏躺著吧。”
  辛笛扶葉知秋過去躺下,一邊鄙薄這男人又恃靚行凶,一邊不得不佩服他的美色果然有說服力。戴維凡將葉知秋的手機還給她:“我給你男朋友打了電話了,他說馬上過來。秋秋,女人太明理太講理了,男人會尊重,但不見得喜歡。對他來說,你應該比他的工作重要。辛笛,我在外麵等著,待會秋秋男朋友來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大搖大擺出了輸液室,護士猶自盯著他的背影看,辛笛沒好氣地說:“麻煩你,可以開始輸液了吧。”
  護士臉一紅,連忙收回視線,利索地找血管輸液,調整滴注速度。葉知秋笑,拖辛笛的手讓她坐下:“你的脾氣呀,小笛。”
  辛笛坐到床邊,也忍不住笑了,看她憔悴的麵孔,又歎氣,替她將被子搭好:“秋秋,不是我說你,一份工作,做得也不見得開心,哪裏就值得你鞠躬盡瘁了。”
  “別罵我了,一路上已經被老戴數落得狗血淋頭了。”
  辛笛撇嘴:“他能講得出什麽正理呀。不過話說回來,他說得也對,你是應該叫男朋友過來。”
  葉知秋懨懨躺著,突然又記起剛才的事,睜開眼睛看著辛笛:“小笛,求婚的事你聽誰說的?”
  “哼,剛才碰到阿風,他告訴我的,說你上周在他酒吧宣布有人向你求婚。太不夠朋友了,居然沒先告訴我。”
  葉知秋這才放下心來,記起上周在阿風酒吧的情景,可是她確實記不清自己酒後都說了什麽,更不知道自己的醉話是不是當著許至恒說的:“那個……他還說什麽了?”
  “他說剛好你男朋友過來接你,他還準備開香檳給你們慶祝一下的,你們急著走了,他下回補給你們。”
  葉知秋呻吟一聲,捂住了自己的胃,想這烏龍擺得,幸好走了,不然拿到香檳她和許至恒該有多尷尬:“要命呀小笛,叫阿風省省他的香檳,求婚的不是至恒。”
  “啊啊啊你最近桃花好旺啊秋秋,快說快說,是誰。”
  麵前是她無話不談的密友,她卻真有點難以啟齒,隻能小聲說:“你聽了不許再啊啊啊了,他……是曾總。”
  辛笛安靜了好一會,突然笑出了聲:“哈哈,老曾,他終於忍不住了。”
  她的笑從來很有感染力,葉知秋再心事重重身體不適,也忍不住跟著笑了:“小笛,忘了這事吧,我已經謝絕了。”
  “你當是一件禮物呀,可以說謝謝不要,老曾這人,既然開了口,肯定前思後想了,沒那麽容易被你打擊到的。說起來,你和他倒真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他對你動心思,我還真不覺得意外。”
  “對我來說可是大意外,我也不跟你矯情,小笛,我知道他應該是欣賞我的,但這點欣賞哪夠得上決定跟人結婚過一輩子。更別說我現在有男朋友了。”
  “你決定跟許至恒結婚過一輩子嗎?”
  葉知秋頓了一下才說:“這個話題對我們來說太早了,我們都沒談到以後的打算。”她清楚記得許至恒那個瞬間的遲疑,對,的確太早了,不禁輕歎一聲。
  “我對結婚是沒什麽興趣,可是我覺得你是適合安定婚姻生活的人。”
  葉知秋仍然歎氣:“曾總大概和你一樣想法吧。”
  她合上眼睛搖搖頭,不想再說這件事了。胃裏的疼痛略微緩和了一點,連日勞累已經耗盡體力,倦意襲來,她迷糊地打起盹來。
  許至恒匆匆走進來,辛笛對他做個手勢,示意不要吵醒葉知秋,兩人走到外麵,辛笛告訴他病情:“輸液完了就能回家,醫生說今天別吃東西了,明天隻能吃流食。你照顧她吧,我先走了,明天去看她。”
  “謝謝你們。”
  這個輸液室也已經陸續被其他病人占滿了。許至恒坐到葉知秋病床邊,隻見她蒼白的麵孔側向一邊,眉頭微皺,長長的睫毛偶爾有不易察覺的輕顫,顯然睡得不踏實。一隻手搭在床邊輸液,另一隻手抵在上腹部,手指仍緊張地抓著白色的被子並不放鬆。他伸手將她的手輕輕挪開握在自己手裏,另一隻手伸進被子捂住她的胃。
  她的眉頭漸漸鬆開,似乎睡得沉實了一些,沒過多久,放在枕邊的手機卻無聲震動起來,她猛然一驚,睜開了眼睛,看到許至恒,鬆了口氣,拿起手機一看,卻是曾誠打過來的,連忙接聽。
  “曾總,您好。”
  “沒事吧,知秋,我在外地出差,剛才老王打電話來說,他起哄讓你喝了一杯酒,弄得你上醫院了。”
  她恨老王如此多事,分明是唯恐天下不亂,可也隻能苦笑:“沒事,急性胃炎,輸液完了就好了,也不怪他。”
  “有人在醫院照顧你嗎?”
  葉知秋看一眼許至恒,微微一笑:“我男朋友已經過來了。”
  曾誠頓了一下:“那好,注意休息。”
  葉知秋放下手機,想一想,索性關了機,她望向輸液的吊瓶,再看向許至恒,這才輕輕籲了一口氣,啞聲說:“你來了,小笛他們呢。”
  “老戴送辛笛回去了。再睡會吧,還有一半呢。”
  她眼圈泛紅,乖乖合上眼睛,隔了一會,卻輕聲說:“你在這裏真好,至恒。”許至恒一怔,她微微一笑:“我其實很怕一個人在醫院輸液的感覺,得自己盯著,看藥水一點點地滴,總覺得心裏發冷,還得惦記著去叫護士。現在不用看著,可以放心睡會了。”
  盡管日光燈照射下麵色慘淡,她的嘴角卻帶了點笑意。許至恒緊緊握住她的手,突然有了點不可遏製的酸楚情緒,他知道葉知秋一向容忍力有點高得過份,沒有如一般女孩子那樣借病撒嬌並不奇怪,可是在這樣的情境下也能滿足,要求放得這麽低,卻實在讓他開心不起來。
  輸液結束回到家裏已經是深夜,葉知秋洗澡換了睡衣上床,許至恒躺在她旁邊,從她身後抱住她,仍然替她捂住胃:“還疼嗎?”
  “好多了。”
  “答應我,以後再不許喝白酒了。”葉知秋縮在他懷裏,半晌才無聲地點點頭,許至恒歎道:“我剛才看了病曆對照上網查了一下,急性胃炎是沒大礙,可要不注意會反複發作甚至轉成慢性胃炎,遷延不愈就麻煩了。知道我看你這個樣子有多心疼嗎?”
  “不會再有下一次了。”她輕聲說,在心裏已經下了決心。這份工作她做得已經心力交瘁,再搭上健康,還得捱流言,就確實不值得了,“以後誰叫我喝酒我也不會喝了。”
  “大不了換份工作,這樣辛苦,如果你從中得到了快樂和滿足感,我也無話可說了,可明顯你是撐著在賣命。”
  “大不了換份工作”,這句話葉知秋很熟悉。以前她和範安民相戀時,講起工作的煩惱,範安民多半會用這句話安慰她,有時還會加上一句:“大不了我養你。”這句她沒法當真的話曾給她莫大的安慰,知道有人會無條件站在身後支撐自己,哪怕這份支撐其實並不足恃,也是溫暖的。
  而此時,她隻能暗暗長歎,父母退休工資都低,將來他們的健康和養老都是她的責任,眼下又背著個要還貸的房子,哪裏有任性不做的資格。她倒並不介意許至恒的安慰來得空泛,她知道他沒有任何經濟上的壓力,大概從來就沒把這視為問題,而她此刻也沒法對他訴說自己的這份不安。
  她在他懷裏轉過身,將臉抵在他胸前,聽那沉穩的心跳聲,努力鎮定下來:“我會注意的,我保證。”
  許至恒將她抱得更緊一點:“睡吧,好好休息幾天。”
  葉知秋給劉玉蘋打電話請假,在家休息了三天。H市代理商王先生也特意打來電話給她致歉,連稱不該讓她喝白酒:“唉,曾總上次就再三囑咐了我,我那天多喝了幾杯,跟著老沈起哄,你可千萬別見怪。”
  葉知秋清楚他這番客氣當然全是看曾誠的麵子,隻能同樣客氣,連稱沒事。她知道再這麽下去,流言隻會越來越多,可是她對此毫無辦法。
  上班後,劉玉蘋著實慰勞了她一番:“身體全好了吧,沈總也覺得很過意不去,他沒想到你做了這麽久銷售,卻實在沒什麽酒量。”
  她當然笑笑說沒事,劉玉蘋看似關切地說:“那就好,這次夏裝訂貨會成績不錯,你最近也實在是太辛苦了,我看這樣吧,趁現在是淡季,你把代理商管理分一部分交給老周來做,你也可以騰出精力和時間,把店長培訓、各地店務統一規劃的事抓一抓。”
  葉知秋不動聲色點頭答應:“那當然好。”
  她果然按劉玉蘋的安排,爽快地將代理商聯絡應酬部分全交給了周經理。許至恒本來預料勸說葉知秋不再那麽投入地工作會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但出乎他的意料,葉知秋這次非常信守承諾,訂貨會後,她突然放慢了工作節奏,開始準時下班,基本不出差不加班,也不參加應酬。許至恒簡直有幾分驚喜,有時他們會周末開車去做短途自駕旅行,更多的時候,他們更喜歡兩人相處,吃飯、看電影、在江灘散步。
  本地的天氣越來越熱,許至恒終於開始見識這裏出了名的夏天了:“這才剛到六月呀,天哪。”
  葉知秋笑:“一直要熱到九月,而且現在還算不上酷熱,真到了桑拿天,哪怕坐在這裏,也一點風也沒有,氣壓低,空氣濕度又大,那才要命。”
  周末又是一個豔陽高照的晴好天氣,此時正當傍晚時分,兩人坐在江上酒店龍宮閣的露天茶座喝茶,夕陽半落,落日餘暉照得濁黃江水泛著金光,江風習習而來,十分舒爽,江邊已經有了嬉水消夏的人,不時有膽大的男孩子從躉船上表演各種跳水動作。從他們這個方向看過去,構成一幅典型的本地夏日風情畫。
  “不用嚇唬我,杭州、上海這些年夏天都很熱,我有心理準備。”
  “我隻能說,這裏的熱法是不一樣的。”
  許至恒出神看著遠方:“不過我想,也隻有這樣的夏天才能體會江上喝茶的舒服感覺。”
  “這個城市就是這樣,再怎麽酷熱,總有相應的樂趣。我其實很喜歡夏天的,每年夏天算是我最輕鬆的時候。”
  許至恒回頭看著她,她最近閑是閑了下來,生活飲食有了規律,氣色漸好,夕陽將她秀麗的麵孔也鍍了一層淡淡金色,看上去頗有神采,隻是神情並不輕鬆,凝神之際,時常會顯得若有所思。
  “秋秋,不會又在想工作吧?”
  葉知秋收回視線,搖頭笑了,她確實不由自主想到了工作,這段時間看似平靜,可是暗潮洶湧,流言依舊,她猜想變故在即,雖然決定以靜製動,做好了應付最壞結果的準備,但還是不免憂心。此中的微妙之處,真是沒法對完全不了解服裝企業遊戲規則的許至恒解釋。她隻能轉移話題:“怎麽突然想到叫我到這裏來喝茶?”
  “你可太會打擊我了,別跟我說你都忘了。”他注視她,明亮的眼睛裏滿是笑意:“我們第一次吃飯是在哪裏?你都跟我說了什麽?”
  葉知秋當然記得。在她生命中最寒冷蕭瑟的冬天,這個男人突然出現在她的生活中,他們的第一次約會就是在這裏吃飯,她曾提到夏天坐這邊茶座喝茶是件很享受的事情。
  她以為那隻是一個意外的約會而已,卻沒料到這個約會畢竟從嚴冬走到了盛夏。兩人視線交織在一起,笑容落在彼此的眼睛深處,她想,就算不是一個永遠,或許她也可以期許更多更久。

  第 32 遲疑
  外麵正當酷暑,辦公室裏冷氣開得很足.葉知秋仔細看著設計部門出的秋冬計劃,這一季的冬裝延續信和一向的保守和投合中年女性的愛好,設計大量運用了皮毛元素,倒也中規中矩,但秋裝有一個係列從顏色到式樣都有跳脫之處,讓她有點吃驚。
  葉知秋略一思索就明白,路易顯然並不甘心新品牌的毫無著落。已經開始折腰參與下一季的設計工作了。對他個人來說,這應該是個聰明的選擇,可必定帶來產品風格的不協調。她作為銷售總監對於設計計劃是有權發表意見的,而且她相信她的意見劉玉蘋和沈小娜都會重視。但是對路易,她多少有點兔死狐悲感,並不想輕易斷送他的努力。
  正想到這,響起敲門聲,她說聲“請進”,沈小娜推門而入了:“秋秋,他們說的是真的嗎?迪亞服飾的老汪在挖你跳槽?”
  葉知秋想,可真是不問世事的大小姐,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而而她媽媽也悄然采取了係列對策,她這會兒才想到來問這個:“別人說什麽我不能控製,但到目前為止,我和汪總沒有任何私下接觸。”
  沈小娜鬆了口氣:“我跟我媽也這麽說,你不是隨便跳槽的那種人。哎,你該不是對我媽的做法有意見吧?”
  上周例會上.劉玉蘋突然宣布,提升周經理為營銷副總監,同時讓葉知秋將信和銷售中最重要的代理商管理全交給他來負責。老周是劉玉蘋的中學同學,從創業之初就跟她和沈家興一起打拚,資曆不短,事實上和劉玉蘋一塊管著信和的銷售,隻缺一個頭銜而已。葉知秋突然到任,他的抵觸情緒可想而知。現在這個任命自然夾得別有深意。
  幾個銷售經理的臉色各自精彩,生產廠長保持沉默,沈小娜揚起眉毛要說話,卻被她媽媽狠狠的一記眼刀堵了回去。所有人都看向葉知秋,而她隻做不見,保持不動聲色:“請劉總吧工作範圍明確一下,我馬上跟他辦移交。各位配合周副總工作,我希望接下來嚴格執行銷售部門已經製定的各項製度,對於銷售經理的代理商維護工作做詳細的考核,這樣才能穩定並擴大各位經曆努力建立的代理商網絡。”
  副總紅光滿麵,馬上表態,將會不負重望,擴大公司銷售網絡,爭取秋銷售再上一個新台階。
  會後葉知秋和周副總做了詳細到徹底讓他和劉玉蘋吃驚的移交.然而周副總全麵接手後隻興頭了幾天,就知道拿到手裏的是燙手山芋,在葉知秋手裏看似己經井井有條的代理商網絡管理其實千頭萬緒,但他已經向沈家興、劉玉蘋夫婦誇了海口,隻好對照葉知秋的製度,更嚴格地考核幾個銷售經理,讓他們輪流出差,並製定進一步的代理商發展任務。
  生產銷售進入淡季,銷售經理的工作卻明顯較以前來得繁重,幾乎每個人都有抱怨,但反映到葉知秋那裏,她當然說此事由周副總全權負責,她隻負責各位工作績效的評定。周副總則公然地說,不接受他安排的,請直接向劉總申請新的工作職位。自然大家隻能嗓聲,老實接受現實。
  葉知秋隻冷眼看著,並不對此發表意見。她知道他們私底下必然對這一變動有諸多議論,可是她並不想理會.而且認為讓他們忙碌一點,恐怕倒是能減少一點編排八卦的閑心。
  她也沒閑著,開始著手店長培訓,先將省內所有直營店店長做了一個係統的短期培訓。然後指導幾個業績突出的店長奔赴各地協助代理商進行培訓,現在又仔細審查著新出的設計計劃,表現得和之前沒有任何二致。可越是這樣,公司上下猜測越多。
  沈小娜不愛操這些心.也不愛動工作上的腦筋,可人是聰明的,自然也看出了一些不對勁。
  葉知秋並不打算認真回答她的問題.隻開玩笑地反問:“你就沒問一下你媽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嗎?
  沈小娜撇嘴:“我不會去問她,一問就招來一堆借題發揮的抱怨。”
  葉知秋笑了,她倒是真喜歡沈小娜這個直率的個性.兩人相處下來,多少成了朋友:“你們母女之親,她才會對著你抱怨,對著我.劉總隻會有工作上的要求。同樣,我對工作不會有私人感情付出。工作上個人意見和想法其實都不重要,雙方對彼此付出有認同就能合作下去了。”
  她照例講得含蓄,沈小娜也無心細究,她早承認了葉知秋腦袋太複雜,往往什麽都說了,可什麽也沒透露:“你不介意,肯幹下去就好,我是信不過老周.他哪駕馭得了這一攤子。
  “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葉知秋不想多談這個問題.攤開秋冬設計,指著引起她疑義的那個係列,“小娜,你對這個怎麽看?”
  “總算沒那麽死氣沉沉老氣橫秋了,不錯呀。”
  “但看這個係列,沒有什麽大的問題,試著將產品線拉長一點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得提醒一下路易,約束自己適應信和的整體產品風格,將他的個性化設計比列做適當壓縮。不然放在整個秋冬產品力會很突兀,賣場布置,促銷手法都有衝突。”
  “嗬嗬,路易已經跟我嘀咕了,說你肯定會一口否決。”
  知秋好笑:“隨他怎麽想吧,但該修改的一定要修改。”
  “秋秋,我失戀了,安慰一下我吧.別談工作了。”
  葉知秋懷疑地看沈小娜,她穿著西瓜紅吊帶上衣配磨白牛仔半截褲,妝化得明豔,氣色仍然青春逼人地好,哪有一點失戀的樣子:“失戀?和誰?”
  “還有誰?我跟維凡表白了,他居然那麽老套地說拿我當妹妹,我難道就是當人妹妹的命嗎?向遠哥也拿我當妹妹。”
  葉知秋再看一下她,不得不在心裏說,這姑娘二十五歲過了,嬌憨得還如此理直氣壯,確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妹妹樣子:“這不算失戀嘛,隻是你表白他沒接受,都沒開始戀,有啥好失的。”
  “你和向遠哥一個腔調,他現在交了女朋友,也沒空理我了,我太鬱悶了。”
  “你好好做事,快點把秋冬款審好,有事幹就沒空鬱悶了。”
  沈小娜對這個建議隻能望天,葉知秋也不理她,仍然看手裏的款式。她承認路易的功底還是不錯的,明顯比另幾個設計師來得有想法.可惜離開索美後,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發揮的土壤。
  “秋秋,去不去看香港時裝周?我準備提前預訂機票和房間了。”
  她搖頭:“你帶設計人員去看吧,我月底過去看下深圳那邊的展會就可以了。”
  以前在索美工作,她倒是年年都去一到兩次香港,不過她看的重點不是服裝設計發布,而是那邊的展場、賣場布置、櫥窗設計和營銷手法。但信和這邊目前用不到這些資料,而且劉玉蘋對差旅費用嚴格控製,她並不想去趕這個熱鬧。  
  葉知秋看沈小娜走出辦公室,搖頭苦笑了,這孩子還真是心思單純.居然一點沒看出她母親的想法。
  劉玉蘋當然也信不過老周的能力,然而劉玉蘋對老周的不信任隻針對他的能力,對她的不信任卻來得複雜得多。
  她的確不辱使命,夏裝訂貨會的成功放在那裏。接下來劉玉蘋的做法,她其實也並不吃驚。本地民企類似兔死狗烹的例子太多,老板們一向對職業經理人倚重又忌憚,唯恐他們大權獨攬不好控製。劉玉蘋不放心信和的銷售網絡完全掌握在她手裏,遲早會找個借口用周子理或者別的人來掣肘她。
  葉知秋唯一納悶的是,目前信和的銷售和代理網絡隻談得上初步成型而已,管理方麵要做的工作還有很多,劉玉蘋居然隻聽一個留言,甚至都不來求證,就迫不及待開始防備她,未免太短視了一些。
  她想來想去,隻能歸結於老板夫婦和她之間不幸從來就沒來得及建立信任,她加盟信和的決定性原因是錢,而劉玉蘋找她則是為了江湖救急收拾營銷的爛攤子,形式一旦緩和,這個先天不足的合作就開始出現了裂痕。
  不管是關於曾誠還是迪亞老汪的傳言,都讓她不勝其煩,可是傳言的厲害之處就是,你哪怕比竇娥還冤,也沒法跳出來呼喚一場六月雪以證明自己的清白,那樣隻會更顯此地無銀。
  事實上她已經不在意老板怎麽想了,那次喝下烈酒吐得七葷八素時,她就萌生了去意.但她決心哪怕在信和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還是先把該做的工作全做到位.算是對得起劉玉蘋的二十萬,隻要老板夫婦沒動靜.她就靜觀其變,慢慢找機會。
  這段時間,是葉知秋和許至恒相處得最甜蜜融洽的日子了。
  到七月份,本地最炎熱的時候來臨了。這個周末,許至恒帶了葉知秋和於穆成夫婦出去做省內的短途自駕旅行,他們到附近一個小縣城度假村住下。此地臨著一個大湖,一向盛產螃蟹和各類淡水魚,此時荷花盛開,輕風吹拂下一片粉紅雪白微微搖曳,碧葉接天,景致迷人。
  入夜後,他們一塊去湖邊餐館吃飯。這間餐館外觀做成畫舫狀,四角吊著紅色燈籠,各式新鮮的菜肴很快送上來.以湖鮮為主,還有新鮮的蓮子、菱角入菜。長窗全部打開.對著湖光山色,月白風清,每個人都有了點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
  許至恒笑道;“這種菜倒有點類似蘇州、無錫那一帶的船菜。”他轉向葉知秋,“秋秋,等到了秋天.我們找個時間去那邊吃螃蟹吧。”
  服務員剛端上一盤清蒸蝙魚,謝楠突然捂嘴起身疾步走向洗手間.葉知秋跟了過去,隻見謝楠對著抽水馬桶似乎有點幹嘔,連忙扶住她:“沒事吧?”
  謝楠紅著臉搖頭,站直了身子:“不好意思,是早孕反應,我以為隻晨吐,沒想到剛才聞到點腥氣有點受不了,過了就好了。”
  “恭喜你。”葉知秋笑道,“難怪在路上至恒說穆成今天開車格外平穩。” 
  “哎,他是好誇張,已經不許我開車上班了,非要送我。”
  兩人回到座位,許至恒也正向於穆成笑道:“恭喜你,穆成,以後可以開戒喝酒了吧?最近應酬可全是我頂著。”
  於穆成含笑看著謝楠:“要看老婆批不批準。”
  謝楠嗔道:“你已經在家開戒了好不好,那天從醫院一回來就喝了半杯威士忌,還非要拉著我下樓去湖邊散步看月亮。”
  幾個人全笑了,葉知秋卻有輕微的感歎,她突然理解了父母想讓她相親的急迫心情。住在那樣一個大宿舍區,別說她的前男友結婚了,她的同學,同齡的兒時玩伴也多半成家,有的甚至有了孩子,她父母的同事,鄰居閑聊的主要話題就是交流“你家的孩子啥時成家,打算啥時要小孩”之類。她回家都是吃晚飯就走,沒特別的感覺,而父母成日生活在那邊,自然會有很多觸景生情的時候,也自然更急於為她安排一個穩定的將來。
  可是她和許至恒會走到那一步嗎?她側頭看他,此時服務員送上了綠豆湯給他們消暑,他正在將她碗裏的冰塊舀出來:“你的胃還是要注意,不能貪涼。”
  他始終都是如此細心體貼,自從她犯了一次急性胃炎後,他就開始嚴格監管她的飲食,不許她喝酒,不許她吃任何刺激性的東西,哪怕不和她一塊.也會準時打來電話提醒她去吃飯。
  被一個男人如此寵愛照顧的感覺很好,可是相處越久,期待越多。她不可避免地想,不知道這樣的甜蜜能延續多久。曾誠求婚時說過的話驀然浮心頭:一輩子那麽長,我們大概總有一點對永遠的奢望。此時想到另一個男人,她有點惡感,可是麵對如此恩愛的於穆成夫婦,她實在沒法克製內心的感觸。

  度假村的房屋有聯排別墅和低層公寓,錯落分布在湖邊。他們租下的是一套別墅.各據了一層樓。回房間後,許至恒先去洗澡,出來時隻見葉知秋蜷起腿坐在露台藤椅上,看著遠方湖麵出神。她穿著白色真絲上衣,大花長裙,明月清暉灑在她身上。再加上服務員送來的一盤蚊香正點燃放在椅子旁邊.灰色的煙霧嫋嫋飄在她身側,幾步之遙,看上去卻如隔了一個縹緲的距離。
  許至恒注意到吃完飯回來後,她就有點情緒不高,此時的神情更是惆悵的。他走過去,撫住她的肩:“在想什麽,好像不大開心。”
  葉知秋無言以對,她能說什麽呢?說眼見謝楠隻比自己略大一點,如此幸福安詳地等待當媽媽,她起了羨慕之意嗎?說她想起了另一個男人向她求婚,許她一個永遠嗎?說她已經習慣了生命裏有一個他,而現在突然不確定這樣的相處,想要一個承諾嗎?說她奔波勞碌得倦怠,需要一個停泊的港灣嗎?
  她隻能將頭靠到他身上:“沒什麽啊,今天月色不錯,這麽安靜。”
  四周隻聽各式蟲子此起彼落地鳴叫著,更添一點夏夜的靜謐感。許至恒俯身抱起她。自己坐到藤椅上.放她坐到腿上:“秋秋,我喜歡女朋友性格獨立,不過你獨自消化心事的能力未免太強了一些,我確實覺得,你有時是刻意想要離我遠一點。”
  葉知秋一時啞然,許至恒的洞察力之強她早領教過,她仰頭看他,這個男人從來敏銳而自負,此時抿得緊緊的嘴唇帶著她熟悉的弧度,她伸手指撫摸過去。然後笑了:“晚了,我是想和你保持一個適當的、有審美感的距離,可是在下決心以前,就己經和你走得太近了。”  許至恒將她抱緊,知道她又在一邊坦白一邊避重就輕了,可是月光下她笑得如此溫柔,他的心悄悄被這個笑容融化得沒法保持嚴肅:“下個月跟我一塊找個地方休假吧我帶你好好休息一下。”
  “不知道有沒時間啊,馬上又得準備秋裝訂貨會了。”
  “你才清閑沒幾天啊。”
  “是啊.你也算半個老板,當然知道員工老這麽清閑下去,前途就很危險了。”
  “如果目前這種狀況是老板不再重用你了,我希望她繼續這樣.實在是不想你再那麽操勞刻薄自己了。”
  葉知秋在他懷裏無聲地笑了:“這個希望啊,我猜大概很容易實現了。”

  第 33 猜忌
  曾誠的服裝工業園忽然以出乎眾人意料的方式展開了宣傳。他先接受了本地一家報社經濟版的采訪。整版篇幅,除了談服裝經營外,還詳細講述了工業園的構想,曾誠一向低調,以前幾乎沒接受過非專業媒體的訪問,此舉自然在業內引起不小反響。
  看著報紙,葉知秋想,沈家興想知道的一切倒是基本上都公布了,隻不過恐怕更會遷怒於她。
  上個月底,沈家興再次打電話給她,她仍然客氣而明白地說對索美的計劃一無所知,同時主動匯報說.正積極籌備秋裝上市.爭取交一份好的成績單。
  她的言下之意讓沈家興雖然惱怒,也無可奈何,但權衡之下,他還是參加土地儲備中心的公開拍賣,拍下了開發區一片土地,意欲分得舊城區改造、服裝企業外遷的一杯羹。可是此時看曾誠公布的計劃,索美服裝工業園的規劃十分宏大,甚至包括了創意產業基地和麵輔料市場等一部分商業地產業態。這種情況下,沈家興再去設計立項.可說空間已經被壓縮到很小了。
  不過葉知秋對此並無半分不安,隻合上報紙,繼續處理手頭的工作。
  緊接著,索美宣布出麵主辦一個本地服裝行業發展研討會,請來國內知名新銳經濟學家,服裝營銷專家、國內紡織經濟專家等重量級嘉賓,定於下一個周五下午在開發區管委會會議中心舉行,同時提前近十天向業內廣發請柬.邀請同行光臨共享盛會。
  許至恒看到葉知秋隨手放到茶幾上的請柬,笑道:“這個會議地點離我很近了,那天順便到我那裏,視察一下我的工作情況,秋秋。”
  “除非你新換了一個美貌女秘書,我就去試一下突擊檢查。”葉知秋正對著筆記本處理郵件,隨口回答。
  “叫我炒了李晶嗎?”許至恒做害怕狀,“我不敢,這女孩子彪悍得很,勞動合同法學得比人事部經理還熟,會告我相貌歧視的。”
  “你們比較惺惺相惜了,她對你一樣有印象,那天我要嚇嚇她的時候,就告訴她你是我的女朋友。”
  “至恒,叫她給你另找一處房子吧。”葉知秋再次提議,“濱江花園那個房子,我打算處理掉。”
  許至恒差異:“你等錢用嗎?需要多少?不用賣房子啊。”
  葉知秋遲疑一下,“我覺得江邊房價已經沒多少上漲空間了,現在出手比較核算,還是讓李晶給你再找房子吧。”
  許至恒若有所思看著她:“秋秋,你是不想和我有金錢上的糾葛對不對?”
  “算是吧,我覺得關係單純一點會比較好一些,像目前這樣,你還是我的房客,歧視也不太好。”
  許至恒幾乎想提議讓她把房子賣給自己,可是一想,這樣的金錢往來她肯定不會接受。相處下來,他想,她始終堅持不肯去那個房間,恐怕還是有不愉快的記憶。就幾乎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了。不過這樣的小小不講理,指揮讓他樂意遷就,“好吧,既然你堅持,我明天叫李晶留意去找好了。”  
  葉知秋確實動賣房的念頭不隻一天了。她預料自己在信和的工作已經進入了倒計時,而對到其他服裝企業工作又是在沒有興趣。從畢業以來,她隻從事了這一種職業。想到未來,不免有幾分空茫,覺得最靠譜的可能還是找個門檻比較低又有潛力的品牌做一下代理。
  然而門檻再低,啟動資金也不是一個小數字,她隻能打那個房子的主意了。從索美辭職,她不過是為了留下花了自己太多心血的房子,可是兜來轉去,仍然必須賣掉,這中間的諷刺。讓她對著筆記本苦笑。唯一的安慰是沿江地段的房價確實在今年先天暴漲到了一個讓她吃驚又滿意的數字。
  她側頭看向許至恒,他正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轉播的NBA籃球比賽,嘴角微微含笑,兩腿擱在茶幾上,姿勢放鬆,神情愉悅。
  工作之餘,許至恒已經越來越多地待在她租住的小屋這邊,小小浴室漸漸添了他的毛巾,牙刷,須後水,沐浴露,洗發水,他的衣物也慢慢開始占據那個不大的衣櫥。她買了個簡易折疊衣櫃回來,放在沙發邊,這間屋子顯得越加擁擠了。
  葉知秋也覺得目前這種狀況,所謂不同居的說法是在有點自欺欺人了。然而她沒膽子再邁出多一步,回家時父母再次跟她提出讓她去相親,她隻好含糊地說最近認識了一個男人。正試著交往。父母懷疑地看著她,母親則開始盤問詳情,她無可奈何地略微講了一點大致的情況。母親馬上囑咐她一定要慎重,她當然隻有點頭受教的份。想到這件事,她不能不有點煩惱,可是跟她預料即將來臨的工作變動相比,也算不得什麽了。
  她走過來坐在他身邊,他眼睛盯著屏幕,握住她的手:“快看,霍華德要蓋帽了。”
  果然屏幕上一個黑大個跳起來一掌將快進籃筐的球拍飛,許至恒興奮地大聲叫好。看著他神采飛揚的臉,她也笑了,想,好吧,這是自己的選擇,就這樣吧。她曾有過計劃,可計劃到底敵不過變化,那就隻能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了。
  本地服裝企業雖然多,但普遍規模並不大,很少有企業有氣魄舉辦與產品銷售無關的公開活動。索美這次研討會邀請的專家陣容已經奪人眼球,加上舊城區改造的風聲漸漸傳開,很多企業麵臨拆遷找新廠房的問題。業內對索美的舉動高度關注,到了研討會那一天,幾乎所有接到請柬的企業都不隻來了一人。葉知秋乘出租車到達開發區時,這裏各式車輛已經擠滿停車場,一直聽到路上。
  研討會的會議議程安排得十分緊湊,一開始就是放索美工業園的宣傳片,片子長達十五分鍾,製作精良,曾經已經透過媒體公布的構想此時直觀地通過電腦製作的部分和工業園建設的真實場景交叉展現在大家眼前,十分有衝擊力。隻是坐在離葉知秋不遠處的沈家興,臉色越來越不好看,顯然頗有壓力感,不時還和劉玉蘋低語幾句。
  接下來自然是各路領導、專家發言,開始不外是領導含蓄而高屋建領地談服裝產業集群發展的優勢,專家分析索美工業園揉和了工業地產和商業地產兩種模式帶來的發展前景。但曾誠畢竟不是純粹隻圖他們捧場造勢,接下來安排的是關於國內服裝產業發展前景展望及營銷模式創新的發言,都算得上言之有物.頗有啟發作用。
  研討會結束後,安排的是去工業園現場參觀。自己開車來的自然直接過去,沒開車的就在會議中心門前統一等候電瓶車。葉知秋並不打算去參觀工地,她站在會議中心門前,準備等人流略散再出去招出租車。剛出來就收到許至恒發來的短信:“秋秋,會開完沒有,手機一直打不通。”
  她打電話過去:“至恒,我剛開完會出來了.裏麵屏蔽了信號。”
  “你在那邊等著,我也正好下班了,馬上過來接你,待會兒帶你去個地方。”
  葉知秋含笑答應,放下手機,一轉眼,隻見迪亞製衣胖乎乎的汪總迎麵走來,已經避無可避了。
  汪總笑道:“真巧,小葉,幾次給你打電話,你都說沒時間,今天相請不如偶遇。”
 “汪總太客氣了。”
  “小葉,人家明人不說暗話,眼下你在信和發展得並不開心,有沒興趣轉別家做做,以你的能力,再有一個合適的環境,自然會取得很好的成績。”
  葉知秋沒料到他會直接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談及此事,不免有點好笑:“汪總,這會兒說這事可真不大方便。”
  “那是自然,不過約你你始終不出來,我也隻好出此下策了。”汪總嗬嗬笑道。
  葉知秋完全清楚,他出的下策遠不隻於此,那些她有意跳槽的風聲倒有八成就是他放出去的,進一步造成了她在信和的艱難處境,可是她並不打算跟他講這個:“汪總,請體諒我跟信和有合約在身……”
  “我是個粗人,小葉,這會兒幹脆直接開條件出來吧,如果你肯過來迪亞來,你和信和的合約由我來解決,保證不讓你為難。至於待遇方麵……”
  葉知秋連忙截斷他的話:“汪總快人快語,不過這裏實在不方便跟您談這個。”
  老汪隻好搭訕地轉移話題:“小葉,你們最近夏裝的推廣做得很不錯啊,代理商反映過來,給我們很大壓力。”
  “還是一個精準定位的問題,汪總。其實迪亞和信和一樣,一直以來產品一心把二十到四十歲消費者一網打盡,反而弄得設計和銷售手段兩難。”葉知秋笑著說:“我們這邊目前隻是試著針對一個更清晰的目標人群年齡段展開營銷.現在看來,市場反應還不錯。”
  汪總沒想到剛才還明顯回避他的葉知秋突然願意和他這樣深入探討,不免有幾分詫異。可是沒理由不利用這個機會,更何況說到的正是他近半年來無時不在考慮的問題:“這個我也想過很久,老實說還請來營銷專家做分析,但他們說得太空泛,我首先接受不了,更別說下麵的銷售經理了。而且目前迪亞手上的銷售網絡已經成型。放棄現成有利潤的一部分市場改做精細劃分,始終下不了決心。”
  葉知秋點頭,似乎正要說什麽,卻一下止住。汪總順她視線一看,劉玉蘋、沈家興夫婦正向這邊走過來,她抱歉地說:“對不起,汪總,我失陪了。”
  “請等一下,小葉,如果和老板之間沒有基本的信任,任你能力通天也是枉然,我自認別的方麵有限,但還是有容人用人的雅量。”
  汪總說得誠然懇切,可葉知秋並不動聲色,隻笑道:“汪總盛情我心領了,我們再聯絡吧。”
  看著汪總走開,劉玉蘋疑惑地看著葉知秋.正要說話,沈家興卻皮笑肉不笑地說:“小葉,跟老汪談得很投機呀。”
  葉知秋坦然笑道:“隻是打個招呼而已。”
  “希望信和的秘密和索美一樣,能得到你同樣守口如瓶的待遇。”
  沈家興丟下這句不冷不熱的話,給劉玉蘋下了台階.看著他們的背影,葉知秋無聲地笑了,想:好吧,該來的總會來的。曾誠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知秋.你在玩火,這可不是你的性格。”
  她表情一僵,轉過身來,曾誠正看著她:“你下了決心嗎?”
  她知道瞞不過他的眼睛,垂下目光避開他的視線:“沒辦法.隻能這樣了。”
  此時人流已經漸漸散去.高高的會議中心台階上隻剩了他們兩人,西斜的太陽仍然火辣辣地照過來,曾誠穿著白色襯衫.一絲不苟地打著領帶,似乎沒受一點高溫的影響:“不一定要出此下策,你這是在拿自己的職業生涯冒險。”
  “從索美辭職出來,我已經是在冒險了,而且很失敗,我的職業生涯沒什麽可輸的了,
還能壞到哪裏去呢?”葉知秋自嘲地笑了,“別為我擔心,曾總。”
  她頭一次這樣意興闌珊,秀麗的麵孔上流器出再也不想掩飾的倦容。曾誠沉默一下.也笑了:“好吧知秋,你在努力跟我劃清界限,我也不給你添亂了,你自己注意。還是那句話.有什麽需要我出麵的.一定給我打電話。記住,人言是件很可笑的事,你越在意.它殺傷力越大;你越坦然.它越無力。”
  這時,一輛卡宴逆著向工業園方向開去的長長車流開進來.停到會議中心台階下.許至恒開門下來,仰頭看見曾誠和葉知秋站在一起.微微一怔,停住腳步。葉知秋有點尷尬,看下台階下的他,轉頭再看向曾誠.輕聲說:“我先走一步,曾總,再見。”
  她走下台階上了車,靠到椅背上,不由自主地籲了口氣,許至恒係上安全帶友動車子,閑閑地問:“秋秋.很累嗎?”
  “是呀。”她怔怔對著前方,經過貼膜玻璃過濾再看出去,明晃晃陽光下照耀的約瀝青馬路已經顯得柔和但仍可以感受到路麵蒸騰著無形熱氣.讓景物看上去有輕微的變形失真。她隻覺得心中似乎亂成一片突然有點失去麵對明天的勇氣,可是又怎麽可能不去麵對。
  她自夏裝訂貨會後清閑下來,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這樣流露出疲態,許至恒也不再說什麽,將車開到他們時常去吃飯的一家家常菜館停下,兩人走進去到一個小台子坐下,他點菜,她突然回過神來:“至恒,不是說要帶我去哪兒嗎?”
  許至恒淡淡地說:“看你太累,今天就算了,待會兒送你回家,你早點休息。”
  葉知秋“哦”了一聲,也確實提不起興致再去哪裏。這頓飯兩人吃得異常沉悶。吃完飯,許至恒送她回家,她開了空調,就習慣性地去窗邊地台坐下打開筆記本,他在沙發坐下:“秋秋。我們談談吧。”
  “是因為你的前任老板曾誠嗎?”許至恒平靜地問。
  葉知秋驚訝地睜大眼睛,隨即苦笑了,“至恒,你想說什麽?”
  許至恒揚起眉毛看著她:“我以為我們之間能夠做到互相坦誠,球球,並不是說我需要你把每一件事都向我交代清楚,我尊重你的隱私,不過我確實覺得.在感情方麵,你對我有所保留。”
  葉知秋一時無語,隨即澀然說道:“可是至恒,你做好接受我毫無保留的準備了嗎?”  “我沒弄錯的話,你指的應該是結婚對不對?你不會認為這才是毫無保留付出感情的前提條件吧?”
  “結婚算是雙方毫無保留的方式和途性之一吧。”突然被迫麵對這個話題,葉知秋隻覺得疲憊不堪,“再說下去就好像我是在逼婚了。我們一定要談這個嗎?”
  “那麽我們之間有很多禁忌了,秋秋。曾總不必提,因為是你的隱私:感情的保留是正常的,因為我沒向你求婚… … ”
  “至恒” 葉知秋略微提高一點聲音打斷了他,兩人之間出現了一陣難堪的靜默.停了一會兒.她輕聲說,“我馬上快二十九了,隻要回家,父母例必追問我打算什麽時候結婚,我已經成了他們的一塊心病。而且我坦白,就算沒有他們的壓力.我也沒有獨身的打算,我需要婚姻,需要家庭。不過,如果我要求的隻是一個能帶來安全感的婚姻,我不用向任何人強求。我今天真的很累,我們別再討論這個問題了。”
  許至恒驀地站起身:“對不起,我看我們還是各自冷靜一下吧。你早點休息,我先走了。”
  看著門在她眼前關上,葉知秋此時才意識到,許至恒或許已經知道了曾誠向她求婚的事了。她無力地盯著麵前打開的筆記本,一片茫然。這是她和許至恒之間首次出現爭執,似乎都不能算是爭執,沒有惡語,也沒有負氣,可是確實不歡而散了。

  第 34 辭職
  周六,信和正事下文,任命周經理為副總,職責確實相對含糊的分管銷售工作,沒有講明葉知秋這個銷售總監和新上任的副總誰向誰負責。拿到文件後,周副總意氣風發,指揮銷售部門同事幫他搬東西進新的獨立辦公室。
  葉知秋上午去了一趟中心店處理結算問題,回來時辦公室所有人不約而同看向她,助理小劉將文件遞給她。她連太陽鏡也沒取下來,一邊向自己辦公室走,一邊草草看著,而小劉遲疑地小聲說:“葉總,設計部門說接到通知,新出來的設計稿以後交由周副總審查,不再送給你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葉知秋看上去完全心不在焉,她隻點點頭說:“知道了,你照規定執行就是了。”
  葉知秋走進辦公室,將眾人的好奇關在門外,她打開電腦,再看一下手邊的文件,這個任命來的完全不之出她的意料,她頭晚失眠,此時隻能帶點厭倦強打起精神動手做準備,來應對這些沒法回避的麻煩。
  下午,葉知秋走到劉玉蘋辦公室門口,門內傳出劉玉蘋正和沈小娜激烈爭執的聲音,她敲門進去,母女倆一齊閉嘴看著她。
  “對不起,小娜,我想和劉總單獨談談。”
  沈小娜點頭起身:”秋秋你冷靜,我正和劉總商量這件事,我是相信你的。”
  葉知秋微微一怔,隨即點點頭。
  沈小娜回設計部門繼續和路易討論設計稿.心裏卻不能不惦記著葉知秋和她珍親的談話,臨近下班時,她的表妹、銷售助理小劉打來了電話:”小娜.葉總呈職了,好像劉總也已經批準了.她這會兒在收拾東西。”
  沈小娜放下電話,將設計稿一推:“路易,竟叫你說中了。”
  路易有幾年間數次跳槽經曆,對於民營服裝企業的認識可謂深矣。他笑道:“葉總這段時間不動聲色,擺明就是想好了後路,據說當初她過來的時候,擬的合同詳細得讓劉總吃驚,自然把什麽情況都想到了。現在隻等劉總一步步出招,她好不用承擔違約責任。”
  “你覺得她出了信和會去哪兒?”
  “這個不好說,照常理講,不會回索美,曾誠早就公開說過,各人對自己的職業生涯負責,他絕對不會接受吃回頭草的舊將。”路易早領教了曾誠的厲害,心有餘悸,“而且現在她和曾誠又傳出這種說不清的緋聞,更要避嫌。去迪亞的可能性大點吧,別說,老汪出手時出了名的豪闊,就算劉總要追究違約責任,老汪估計也不會扛過去。”
  沈小娜冷笑,站起身:“我倒是最天真的那個人了,虧我剛才還在我媽那兒拍胸擔保她。”
  她一陣風走到葉知秋辦公室,推門而入,隻見葉知秋正在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同時跟小劉交代著什麽。她抱臂站著,冷冷地說:“葉總這就要走了嗎?”
  葉知秋知道她是認真生自己的氣了,隻能無可奈何地看著她:“民企一向是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人來人去很正常,小娜,希望我們還是朋友。”
  “你真拿我當過朋友嗎?”沈小娜冷笑,“哪會有朋友不打一聲招呼就走人的。”
  “我明天來做工作交接,完了以後自然會和大家正式告別,謝謝你在劉總麵前對我的維護,小娜,我很遺憾隻能這樣結束了。”
  “遺憾嗎?我看未必吧,敢問你下一步是不是到迪亞高就,這次收的跳槽費用又是多少?”
  葉知秋剛剛和劉玉蘋進行了一場艱苦的談判,實在沒心情再搭理任何人,本打算收拾了東西就走,現在隻好示意眼巴巴看得起勁的小劉先出去.然後看著沈小娜冷靜地說:“你太小看劉總了,小娜。如果你現在去問一下,就可以知道.我們協商解除合約,互不追究違約責任,但我按劉總的要求,簽了一個補充條款,半年以內,不去劉總列出名字的三家服裝企業工作.排在名單第一家的就是迪亞。”
  沈小娜大吃一驚,葉知秋卻笑了:“不要為我收了信和二十萬,卻隻服務不到一年不開心,小娜,我過來給信和建立的代理商和銷售網絡,值很多個二十萬。夏裝訂貨會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你們好好維護,不出昏招,秋裝上市如果繼續執行現有政策,設計方麵不出大的紕漏,年終銷售目標是完全可以達成的。”
  “區區二十萬而已,我根本沒放眼裏。而且我媽媽那麽精刮的人願意付這個錢給你.就證明了你值這個價。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麽要弄到這一步。你寧可不再不再做服裝這一行了,也要離開信和。”
  葉知秋默然一會兒:“小娜,我來信和是為了錢,這個我可以坦然承認;我的工作對得起我拿的錢.相信你媽媽也得承認。不過,並不是你媽媽付出了錢我付出勞動個就能合作愉快,我們之間必須有信任,一個不能全權負責銷售,不能參與決定銷售政策,再到今天弄得甚至不能審查新產品的銷售總監能有多大作為?”
  “別當我是傻子,秋秋。你根本無意去迪亞,不然以你的精明,你不可能簽那個補充條款。這就已經證明了關於擬合迪亞暗中接觸完全是謠言,難道不能和媽媽解釋清楚,大家繼續合作下去嗎?”
  葉知秋承認沈小娜確實比她父母要聰明。她若直說自己無意去迪亞,以劉玉蘋對迪亞的防範之心, 反而會有更多想法。為了讓劉玉蘋打消疑慮,她還跟她就那個補充條款作了一番討價還價。此時她隻搖搖頭:“及時沒有迪亞這樣的傳言,我和劉總的合作也不可能長久,她已經覺得現有的網絡離了我照樣能運行無誤。知道嗎?我提出辭職.劉總一點也不吃驚,補充條款直接從抽屜裏拿出來,早就準備好了。”
  “我不想顯得幼稚.可是這一切真的讓我理解不了。你這是在暗示我媽媽遲早會逼你走嗎?” 
  葉知秋苦笑,眼前這女孩子如此單純,讓她羨慕。她當然沒法詳細說明她父母對自己的防範忌憚之意:“小娜,你有好的條件,不必接觸這些煩心事,我幾乎忍不住妒忌你。可是你總歸要長大,遲早要接手這個公司的管理,負起更多的責任,這件事不是非黑即白那麽簡單。不管是你媽媽還是我,大家都在為自己的目標付出代價,同時避免付出不必要的代價。你媽媽隻是在使用手裏的棋子,她不是頭一個這麽做的人。至於我,我承認,我也有自己的考慮.繼續透支工作,我覺得不值得。”
  沈小娜平靜下來,隻能承認葉知秋說服力強大:“那你有什麽打算?”
  “我會遵守我的承諾,肯定不會去迪亞。而且短期內大概也不會去其他服裝企業,這個圈子蜚短流長太多,我有些厭倦了,想休息一段時間。”
  沈小娜挑起眉毛:“你不會是因為有開卡宴的男朋友,所以覺得可以有資本不用這麽辛苦了吧。”
  此時她突然提及許至恒.葉知秋苦笑了:“小娜.這世界上父母給兒女的支持可能是最可靠的資本,就算這樣,你也得工作.有朝一日接過他們的擔子。反過去支持他們。所以,我堅持認為自己有謀生的本領最重要。我不瞞你,我也許會去找合適的牌子做服裝代理,你可以把這點也轉告劉總,請她放心。”
  沈小娜哼一聲:“你看,你心思始終深重了點。我問,隻是關心你,可不是代我媽打聽什麽。”
  葉知秋頭次在她麵前語塞了,停了一會兒,才笑道:“謝謝你,小娜,你說得對.我有時的確想得太多。”  
  漫步走出工作大半年的公司,外麵暑意逼人,葉知秋還是停住腳步.回頭看看信和灰撲撲的大門。想,自己不能不多想一點,不然哪能從信和如此輕易脫身。
  事情是按她的計劃在發展,然而她的心情並不輕鬆,以這樣的方式結束,她和劉玉蘋算是互相妥協,卻說不上兩贏。她清楚知道,信和的小樹網絡至少要經過一個完整的年度磨合調整,才說得上成型,要做的工作還有很多。倒不是說離了她就注定不行,但隻靠劉玉蘋和周副總,卻幾乎是注定不行的,否則當場也不必請她過來了。她中途求去,可說在信和的努力一半將付之東流。
  她的確從一開頭就沒打算去迪亞,老汪擺出的姿態非常誠懇,可能開出的條件也會很吸引,但他放出留言迫她就範的手段讓她心寒。相比之下沈家興,劉玉蘋夫婦到算得上正經生意人。那些心理陰暗的小算計,也在合理範圍之內。而真去了迪亞,將來若有不愉快發生,想擺脫老汪,可就大是不易了。
  更別說還有那些牽扯到曾誠的流言。她既然無意接受他的求婚,那麽暫時離開這個圈子,至少可以還彼此一個清靜,省得他也受到困擾。
  坐上出租車,她拿出手機,遲疑要不要給許至恒打電話,她不清楚他昨天說的各自冷靜一下有沒有一個時間限製,可是現在,她確實疲憊而煩亂.不知道自己這種狀態去麵對許至恒.會不會把事情搞得更糟糕。
  正在心亂如麻的時候.手機響起,她看下號碼,卻是迪亞的汪總。他如此神速得到消息,隻能讓她感歎。她接聽了電話,隻客氣地說現在辭職手續尚未辦完,目前不方便接觸,等過了這段時間再說。放下手機,她微微苦笑,倒不是有意吊著老汪胃口.不過跟信和沒有徹底了斷之前,他仍然是她的一張牌。
  葉知秋終於隻是給辛笛打了電話.約了她去做美容,她確實需要和無話不談的閨密一起放鬆一下繃得緊緊的神經了。
  “恭喜恭喜,你終於複自由身了。”兩人坐在桑拿房裏享受著香氛濕蒸加入的熏衣草精油據說能讓人情緒寧定,不過辛笛明顯並示受正匕薪硫一奧轟勒勃地說,“上次進醫院,我就覺得你該甩手走人了。”
  葉知秋隻好扯著嘴角笑了:“我是失業了好不好?你笑這麽開心幹什麽?”
  “以你的能力還怕找不到工作嗎?你好好休息一段時間是正經。”
  提到休息,葉知秋有點無語。手頭積蓄確實能讓她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可是她隻在畢業以後,到索美上班以前,過了一段工作沒有著落的日子,那段時間的灰暗讓她心有餘悸。現在一旦閑下來,她心裏仍不免有些沒底,不能適應這種沒收入看不到將來的生活,所以根本沒有讓自己閑下來的打算。
  事實上她己經做好了時間安排,打算辦完工作交接後,到深圳去看那邊的展會爭取找到合適的品牌。還得處理房子.想到房子,她一時竟然不知道怎麽再和許至恒開口了。
  “小笛.去看香港時裝周嗎?”
  “肯定要去啊,剛招了幾個設計助理,還得帶上他們.麻煩死了。”
  “我們到時可侯在深圳碰麵吧,現在我是無業遊民.想看場發布會都不得其門而入,得靠你老罩我了。”葉知秋半開玩笑地說。
  辛笛大笑,兩人出了桑拿房,披上浴衣去做按摩。一輪按摩美容坐下來,至少身體確實放鬆了很多。葉知秋想,也沒什麽可擔心的了,不過是一樣樣應付罷了。她拿出手機。許至恒並沒有打來電話。好吧,想想昨天自己心事重重,表現得太過於心不在焉,或許還有點語氣生硬,她決定主動打給他。
  許至恒很快接聽了:“秋秋,在哪裏?”
  “剛和小笛做了美容出來,你再哪兒?”
  “在和穆成喝酒。對不起,昨天我態度太糟糕了,沒生我的氣吧?”
  “沒有啊,別喝過量了,更別酒後開車。”
  許至恒含笑答應,讓她和辛笛一塊去好好吃飯,不要隨便混一餐了事。葉知秋放下電話。當然她能理解男人需要自己的空間,許至恒和於穆成約著喝酒,就像她和辛笛一同做美容一樣,是各自放鬆減壓方式。兩人相互殷殷叮囑,似乎一下抹平了芥蒂,可是卻又都知道,到底是在回避談及那個敏感的問題了。  
  辛笛做了個鬼臉:“哎,不是吧,為什麽我沒體會過這麽一刻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呢?”
  辛笛戀愛過幾次,可每次戀愛不是無疾而終,就是把男友變成了兄弟。她有時候覺得沒能體會傳說中的戀愛銷魂滋味,也許是自己人生的一個損失。她有更多時候卻並沒當回事,用她的話說,與其對著一個無趣男人,還不如抱著爆米花獨自在家看米蘭時裝周發布會光碟來得有意思。
  兩人找地方吃了飯,再懶洋洋步行去阿風的Forever 酒吧小坐,這裏周末客人要多於平時,但較之本地大熱的慢搖吧,仍然隻算是個安靜的喝酒談心所在,來的也多半是熟客。
  葉知秋顧忌著自己的胃,隻要了百利甜酒慢慢喝著。辛笛酒量一般,一向也隻在這裏最放鬆,她點了forever的招牌雞尾酒。兩人隨意聊著天,葉知秋有點苦惱地告訴辛笛,她媽媽又逼著她去相親了。
  辛笛大笑,一點也不同情她,她自己一樣麵臨著這個問題,沒一個正常傳統的媽媽會不把過了二十八歲又沒男朋友的女兒視做心病的,然後歎氣:“我說過不隻一次了,我不想結婚,可是我的理由在她老人家看來完全站不住腳。前天居然給我說,一想到她和我爸走後,這世上隻剩我孤單一人,他們會閉不上眼睛的。”
  葉知秋笑不出來了:“萬一我媽也對著我說這話,還真是不知如何回答好了。”
  她隻設想一下,鼻子就突然略有酸意,覺得這般親情委實難以抵擋搪塞。
  辛笛勉強一笑:“我也受不了。”她一把拉住從旁邊經過的阿風說:“阿風,要是了三十五,你未婚我未嫁,我媽還逼著我結婚.我們就湊合過一輩子吧。”
  阿風早就就習慣了她的異想天開,笑著說:“好吧小笛,找們說定了。”
  辛笛卻放開了收:“別別,我有亂倫的罪惡感.還是算了吧。”
  阿風笑著搖頭走開,辛笛也笑,轉向葉知秋:“你呢秋秋,你打算幾時和許至恒結婚?”
  葉知秋同樣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你比我媽還狠啊,她老人家聽說我和至恒今年才認識.也就放過了我,隻讓我戀愛要慎重。”
  辛笛伏在桌上直笑:“慎重地戀愛,哈哈,我怎麽覺得一慎重就沒法戀愛了。”
  葉知秋隻好承認,辛笛可能是有點醉了,可這話還真沒說錯,起碼她的戀愛,就不是慎重考慮後的選擇。想起許至恒.想起自己如此不確定卻又如此甜蜜難以割舍的戀愛,她有滿心的惆悵。

  第 35 變故
  許至恒略有點驚訝:“你辭職了嗎?沒不愉快吧。”
  “沒有,跟老板協商解除合約,明天去把工作交接清楚就可以了。”
  聽她語氣輕鬆,許至恒放了心:“秋秋,別急著找新工作,先好好休息一下,下個周末開始,公司打算放幾天高溫假,我們找個地方度假吧。”
  葉知秋遲疑:“下周末我得去看看深圳服裝展,看一下有沒合適的品牌,大概星期天才能回來。”
  “你未免把自己的發條上得太緊了。”許至恒皺眉,不過馬上搖搖頭,“沒關係,等你回來我們再走吧,我先查一下到什麽地方比較合適。”
  下午,葉知秋從父母家裏回來,許至恒過來接她去吃飯,兩人心照不宣地都不提那晚的對話。葉知秋欲言又止,她有滿腹心事不知道應該感激他的這點體貼,還是覺得無奈。她當然不喜歡爭執,可是這樣的回避,似乎並不能加深兩人的了解,他們的關係也許隻能就此停留著維持這個開心享受的階段。
  然而她不清楚應該怎麽做才好。談過一次長達六年的戀愛,她多少知道,愛情這回事,其實並沒多少道理好講。從來就不是付出必有回報,也不能單方麵的意願推動,更多的時候,隻能順其自然了。尤其許至恒的心思,她從來也不說自己完全了解。
  吃到一半,許至恒手機響了,他接聽一會兒,就麵色大變,急急回到座位告訴葉知秋:“家裏打來電話,我大哥出了車禍,我得趕回去看看。”
  葉知秋連忙招來服務員結賬,一邊問:“要不要緊?”
  “應該沒有生命危險,眼下正在搶救。秋秋,你給我訂最早的機票,我得跟穆成交代一下公司的事情。”
  兩人分別打著電話,一邊往外走,葉知秋很快查到航班.訂下機票。許至恒看看時間,已經來不及回去收拾什麽了:“我直接去機場,秋秋你自己回家好嗎?我到了那邊馬上給你打電話。”
  葉知秋隻來得及囑咐他開車小心,看著卡宴急急消失在視線裏,她站在原處,隻想,生活中的變故接踵而來,總是讓人猝不及防,有再多的計劃也是枉然。
  一直等到晚上許至恒打來電話:“對不起,秋秋,下午你打電話時,我正在焦頭爛額.所以沒接。”
  他的聲音疲憊,知秋嚇得幾乎有點不敢問了:“你大哥他……”
  “大哥肋骨骨折.脾髒破裂,已經手術摘除,另外有腦震蕩.需要觀察看有沒顱內出血。總的來說送醫搶救及時,應該沒有大礙。”
  葉知秋禁不住撫胸長出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秋秋,恐怕我得留在這邊一段時間你好好照顧你大哥。”
  “沒事,你好好照顧你大哥。”
  “本來有大嫂在,他倒不需要我太多照顧。”許至恒猶豫一下,還是告訴葉知秋,“不過我大哥這次出車禍時,是跟一個女孩子在一塊。他開車在高速上追了大貨車的尾.那女孩子倒隻受了皮外傷,叫了救護車送到醫院,檢查後一直不肯走。大嫂趕過去的時候.當場爆發,打了那女孩一耳光,然後帶我侄子走了,目前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這樣的家庭變故聽得葉知秋沒法評論,隻能說:“趕緊去找她啊.她一個女人帶了孩子,不會走太遠吧。”
  “已經讓人分頭在找,家裏人快急壞了。父母既擔心我大哥,也掛念大嫂和侄子。他們現在身體狀況都不好,公司的事隻能我頂上了,至少要等找回大嫂,再等大哥出院再說。”
  “你不要著急,自然是安心把那邊的事處理好再說。”
  許至恒長歎一聲:“秋秋,你注意休息,千萬不要再那麽拚命工作了。我大哥這次車禍,疲勞駕駛是主要原因,他是我們那邊出了名的工作狂。我現在唯一搞不懂的是.”他停頓一下,說,“照他安排工作的密度.每天工作時間超過十三個小時.怎麽還有空去交女朋友,真是要命。”
  葉知秋沒法接他大哥這個話題,隻笑道:“不用擔心我了,我已經是失業人士,沒工作可以讓我拚命了。”
  “秋秋,幹脆過來住幾天吧,當是休假,也省得我惦記。”
  葉知秋遲疑:“不大方便啊.你家裏現在正有事。”
  提起家事.許至恒一時無語,隻能再歎息一聲。
  葉知秋柔聲說:“你別急,至恒,會過去的,先想一下你嫂子可能的去向,把她接回來再說,一家人坐在一起談,總有解決問題的辦法。”
  “她帶著個剛六歲的孩子,最可能就是回了老家,可是打電話過去.她家人都很冷淡,說沒見到她.我已經派一個公司員工明天過去,看能不能找到她把她接回來。 提起這事,許至恒又頭痛了,他大嫂平時性格柔和,可是這次帶個孩子一點音訊也無,大出他家人意料。
  “別想那麽多了,至恒,早點休息。”
  放下手機,葉知秋起身打開門,走到陽台上。酷暑到了夜晚絲毫不減威力,外麵沒有一點風,悶熱異常。手持在陽台欄杆上似乎還能感受到白天被烈日暴曬積蓄的熱量,腳下仍然是她熟悉的城市熟悉的夜景,霓虹燈光無處不在地閃爍,寬闊大道上駛過的車輛形成對向流淌不息的兩道車河。
  這個城市漫長炎熱的夏季才過一半,曾多次緊擁著她,一同站在這個小小陽台上共看夜景的男人,此時正在另一個城市應對著他生活中的變故。
  她從出生就生活於此,她的親人朋友全在這裏,她的全部求學經曆和全部工作履曆都綴著這個城市的印跡,她了解這裏大大小小錯綜複雜的街道,適應這裏四季分明到有些極端的氣候。可是此時,她突然感到如此孤獨,似乎整個城市以一種繁華熱烈的姿態存在於她的生活以外,而她處身一個小小的孤島,俯瞰著和她無關的紅塵喧囂。
  隻是因為那個男人暫時離開了她的生活嗎?這樣突如其來的傷感讓她不禁有些吃驚,她從來都有一個實際的頭腦,習慣於權衡考慮前因後果,有時看事雖然不敢盲目樂觀,卻並沒太多無端傷感的時候。沒想到小別也會牽動這麽複雜的情緒,她猛然意識到,畢竟在這段感情裏,她陷溺日深。未來似乎如同眼前的夜色,更加茫茫不可預知了。
  葉知秋按照和劉玉蘋的約定,連續兩天到信和做徹底的工作交接,劉玉蘋不得不承認,她的態度認真,絕無敷衍藏私,臨走前甚至還整理了一份厚厚的工作備忘交給她:' ‘劉總,裏麵有我對信和銷售網絡發展的設想和計劃,當然市場情況千變萬化,不見得能派上用場,交給您算是一個參考吧。”
  和沈小娜談過以後,劉玉蘋心裏隱隱有些悔意,按照她的本意,最初隻是想慢慢鉗製葉知秋手上的權力,既牽製她,又讓她為自己所用。但沈家興的考慮來得更深一些,他拿下開發區土地後已經騎虎難下,隻能繼續開發下去.如果葉知秋留任,在秋季訂貨會時繼續堅持她的做法,他需要的現金根本得不到保證,或許又會和妻女為此起衝突。
  因此沈家興的態度十分堅決,對妻子指出,這女孩子心思深沉.和曾誠關係又不一般,根本不是她駕馭得了的。與其等將來坐大不好收拾.不如趁現在了斷。再加上信和一直的最主要競爭對手迪亞老汪和葉知秋接觸的流言突如其來傳得沸沸揚揚,劉玉蘋隻能半信半疑地接受了沈家興的建議。
  現在看來,葉知秋根本無意去迪亞,而她短時間內不可能再找到同樣能幹且盡心盡力的人了。看著葉知秋去念堅決,她又想,也許老公說得也對,萬一到了銷售係統完全依賴葉知秋運轉的那一天再來講條件,她就被動了。
  葉知秋做完了和信和的所有一工作交接後,長長地鬆了口氣,和同事簡單道別回了家,剛一進門,手機響起,是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她接聽:“你好, 哪位?”
  那邊沉默著,她再說一聲:“你好,請講話。”
  “秋秋,是我。”傳來的竟然是久違了的範安民的聲音。
  葉知秋也沉默了一下:“有什麽事嗎?”
  “秋秋,我聽說你從信和辭職了.有沒有什麽……”那邊範安民顯然不知道如何措詞,“我是說,在找到新工作前.如果有困難的話,我可以… … ”
  “謝謝你,不過不必了。”葉知秋不知道他怎麽會這麽快知道消息,馬上打斷他“我隻是準備換份工作而已,沒什麽困難,請不要再為這事給我打電話了.免得大家有不必要的麻煩。”
  她沒說再見就掛了,電話那端的那個人對她來說成陌路,掀不起一點情緒,她不知道該慶幸還是悲哀。她不願意多想這問題,隻打開筆記本上網收集自己需要的資料,為下一步做著準備。
  黃昏時分時間去買衣服,許至恒打來電話:“秋秋,我需要筆記本電腦裏的資料.而且也沒時間去買衣服。你看能不能去濱江花園幫我整理幾件衣服,和筆記本一起快遞過來給我。如果你不方便,把鑰匙給李晶,讓她去辦也行。”
  葉知秋嗔道:“你想也別想,幫男人整理衣服是女朋友的特權,我不會讓給別人做的。”
  許至恒饒是心事重重,也禁不住笑了起來。
  葉知秋出門打車直奔濱江花園,進了單元,卻見西門也正在等電梯。
  “秋秋,你過來了,好幾天沒看到你的房客許先生了。”
  “他回杭州有事了,我過來拿點東西。”
  ”聽說你從信和辭職了。‘’西門咧嘴笑道。
  看來所有人都知道她離開信和了,葉知秋無可奈何:“服裝行業的事你也知道得這麽快。”
  “昨天吃飯碰到沈家興了,我問起你,他隨口說的。現在換哪兒高就了?”
  兩人進了電梯,葉知秋笑道:“我現在失業,交了這麽多年失業保險.終於可以派上用場了。”
  不料西門聞言大喜:“太好了秋秋。我正好有份事情想找你。”兩人到16 樓下了電梯,他一本正經地說:“我叔叔讓我負責濱江花園三期的銷售,你也知道我們一期口碑很好,二期也基本賣光了,三期馬上封頂,我打算找人來好好設計幾套不同風格的樣板間。你要是有工作,我也不敢跟你開這個口,現在閑下來的話.有沒興趣接這個活.報酬很不錯的。”
  葉知秋頗為意外:“西門,你做房地產的,該知道外麵滿街都是裝修公司,專業設計師大把。而且你們地產公司下屬不是專有個裝修公司嗎? 怎麽想到找我來做這個?”
  “正因為我是做這個,才知道現在設計師門檻有多低,學幾天美術,再把設計軟件倒騰熟,馬上就敢自稱設計師了。我們下屬的裝修公司隻能負責施工,沒什麽設計能力。你不一樣啊秋秋,我看過的樣板房夠多了,也隻有你設計的房子把我給震住了.更別提你當初畫的裝修效果圖了,功底多紮實。我要的是比較特殊,有風格的,一看就能勾起人購買欲的樣板間,不是一般裝修公司弄出的大路貨。再說你一直負責的就是賣場裝修,做這個不是手到擒來嗎?”
  葉知秋笑著搖頭:“你倒是真信任我,不過我不想改行啊。過幾天還打算去深圳看服裝展呢。”
  “這個用不了你多長時間.我叔叔他們開會研究了。覺得房地產現在真有泡沫化的趨勢,不知道哪天好日子就到頭了,決定把手頭的房子盡快開發盡快銷售。不能跟別的開發商一樣捂盤惜售。你看完服裝展回來,我們好好商量一下怎麽樣?”
  葉知秋敵不過他的熱情.點點頭:“那回來再說好了。”
  她拿出鑰匙開門.西門也走去他的房門口,突然回身:“秋秋,昨天老沈說你辭職的時候,範安民也在場,他臉色很不對勁啊,當時就走出去打電話,可一會兒回來,問我你的號碼是不是變了,應該沒變吧。”
  “沒變。‘’葉知秋早屏蔽了範安民和方文靜的手機號,她不想談他,“再見,回來再聯係。”
  葉知秋開門打開燈,看著眼前的客廳。自從簽訂租約後,她再沒來過這裏,所有的一切,似乎仍按她當初規劃的方式擺放著,看上去熟悉又整潔有序。站在這個已經辦妥寫了她名字的房產證的房子裏,她突然有點發呆了。
  將房屋出租那天,她從外地趕回來,也是這樣站在客廳呆呆出神,她當時就突然不大確定自己將房子留下來到底算不算理智了。當然,賣掉一個精心裝修好的房子的損失不用計算也明擺著。她隻能安慰自己,如果感情會變,至少房子還在這裏.壞全升值懷全蛤撇安全感。總有一天,傷痛會過去.她也能坦然地坐在自家陽台上看江水東流日出日落。
  房間有鍾點工定期打掃通風,不算氣閉,但仍然悶熱難當,她走去將客廳落地窗拉開,江風迎麵吹來,並不清涼,但畢竟帶來爽意。遠方江麵漸濃的夜色中一艘輪渡駛向江心,裝修時她曾多次站在這個角度看這個景致,此時再看,讓她懷疑,是否高估了自己的理性和忍耐能力。
  她不願意這樣發呆,先走進臥室,拉開衣櫥門,許至恒的衣物掛得十分整齊.她拿出一套西裝、幾件襯衫、下恤和幾條長褲,再拿了幾套內衣。
  她再走進書房,許至恒的筆記本正放在書桌上,她拿起來,一轉身.卻看到靠門一麵牆壁上似乎掛了好幾幅畫。她熟知每個開關的位置.隨手按亮壁燈。不能黃信地看到,這裏掛著的正是自己以前畫的水彩畫。

  第 36 珍重
  去年房子裝修完畢後,葉知秋回父母家找出舊作,挑了三幅比較成係列的裝框掛在客廳牆壁上作為裝飾,其他隨手放到了一邊.卻不知道許至恒什麽時候看到,哪去配好畫框掛了起來。柔和燈光下,幾幅畫錯落有致,顯得寧靜協調。這些全是她讀書和剛工作時的作品,此後,她沒了閑暇更沒了拿起畫筆的心情。
  他的校友人才濟濟,出了辛笛那樣嶄露頭角的設計師,還有在國內小有名氣的先鋒派畫家。從美術的角度講,像她這樣傳統保守的畫隻是自娛,談不上什麽藝術價值,可是以前的老師也誇過她功底紮實,筆觸安詳,用色溫暖。她不敢保證現在重畫還有如此效果,疏於握筆隻是一個方麵,更重要的是她的心境已經永遠回不到過去了。
  此時住在這房子的男人如此愛惜她隨手放置的畫作,珍重掛好.她不能不感動.卻同時想起曾宣稱最愛看她凝神畫畫樣子的那個男人。  
  葉知秋的目光落在一幅江景上麵,她清晰記得,這幅畫她是先到江邊做的速寫底稿。那會兒她和範安民剛剛相戀,周末攜手來到江邊。正值深秋時節,江岸還沒修砌成現在整齊的江灘公園,好多地方仍是沙土和一片片雪白的蘆葦。夕陽下.所有景色都閃著轉瞬即逝的金色光澤,輪渡鳴笛的聲音在江麵上低沉回響。她對著眼前空闊的江景畫畫,範安民則抱膝而坐,長久地凝視她.她偶一回頭· 接觸到那雙溫柔的眼睛就會心跳加快。
  那時的她沒有後來的冷靜和獨立,隻有麵對前途的茫然,有工作難以上手的無措.有初嚐愛情的無限憧憬。可是她的青春歲月、她的寧靜時光好像己經隨著時間走遠.隻留下牆壁上這些畫,定格了一點回憶。
  她不再是那個心思單純的女孩子。工作上的壓力襲來.隻會讓她煩惱,卻不會再讓她害怕:她弄丟了以為一定能地久天長的愛情.也失去了對婚姻的期待;她開始在感情裏進退有據不輕易投入,可是這樣的自持讓她疲憊;她學會了對著所有未知保持鎮定的姿態,隻是心裏仍然空落。
  她靜立在這幾幅畫前,一時悲喜交集。一段感情已成雲煙散去,另一段感情正在展開,她的生命畢竟並不是一片荒蕪,盡管存在著這樣那樣的不確定。她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手機響起,葉知秋隨手接聽,是迪亞汪總打來的,問她幾時方便談一下合約的事情。她此刻完全沒心情敷衍,直截了當地說.感謝他的厚愛,但眼下打算好好休息一段時間,無意接受另一個職位。老汪隻當她自高身價,當然不肯作罷,聲稱要上門來請。葉知秋煩惱地盯著手機,還真是怕他玩三顧茅廬。
  正在這時,手機再響,她拿起來一看,是許至恒打過來的。
  “在忙什麽,秋秋?”
  “在濱江花園給你整理衣服.你那邊現在情況怎麽樣?”
  “還好.公司這邊事情慢慢理順了,大哥情況也算穩定。現在隻盼早點找到大嫂和侄子的下落,我就可以脫身了。”許至恒的聲音裏帶著倦意,“我真想你,秋秋。”
  這句話輕輕鑽進耳內,葉知秋臉微微紅了,對著牆上的幾幅畫,她突然說:“至恒,我去查一下航班,明天過去看你,順便把東西給你送過去。”
  許至恒大喜:“訂好機票馬上打電話給我,我去接你。”
  第二天,葉知秋白天處理好手上的事情,再回父母家看看,然後提了行李去機場,飛機抵達時已經是夜晚九點,許至恒開車到蕭山機場接了她。杭州的盛夏同樣也十分炎熱,雖然入夜,但氣溫並沒降低多少。
  許至恒戴著藍牙耳機,一邊開車進城一邊不停地接電話,隻能在沒電話進來的間隙告訴她:“剛才來機場前接到電話,大嫂是找到了,但她拒絕回來.我打算明天親自去接她,她大概總得給我一點薄麵。”
  他看著前方,神情帶點苦澀,沒說出口的是,他們直按通話,大嫂撂下狠話,就算回來,也不會去醫院看大哥,說隻等他痊愈了就提出離婚。父母聽到這句話後雙雙震怒,卻也無話可說。父親走進書房.到吃晚飯也不肯出來,母親索性流了眼淚,一再說的都是:“怎麽非要弄成這樣?”
  葉知秋不願意評論他的家事,側頭看他略微清瘦的麵孔,緊鎖的眉頭,知道近幾天顯然是夠他受了,隻輕輕伸手過去蓋在他握方向盤的手上.這個柔軟纖長的手傳遞的無聲撫慰讓許至恒的心突然寧靜下來。他一手把住方向盤,一手反握住她的手緊腎合在自己掌中:“你能來太好了,秋秋。”
  車子進城後,葉知秋說:“至恒,往這邊走吧,我出差常住的酒店靠近武林路那邊。”
  “難道你來了我這裏還要住酒店?”
   “現在你家裏有事,我不方便去打擾啊。”   
  “沒事,你不用見他們,我現在單獨住一套公寓裏。實在受不了天天回去跟父母住一塊,聽他們唉聲歎氣。”
  許至恒自知這話未免不孝,可是他大哥許至信一想做事強勢急進,這兩年父親已經漸有退隱之勢,公司所有權利實際都抓在大哥一人手中。他一旦受傷住院,公司頓時亂成一團。許至恒白天和父親一道上班,處理千頭萬緒的事務,還得留意不讓父親著急上火。晚上要抽時間去醫院看望大哥,才回家住了兩天,聽父母嘮叨,簡單是百上加斤,恨不能搬去酒店,父母無奈,隻好讓他搬了出去。
  這是市區離西湖不遠的一套高檔公寓,走進去開燈一看,三房兩廳的房子裝修得豪華而又程式化,中規中矩的家具沒有什麽個人色彩,但幹淨整潔.看得出有專人打掃。
  “這是大哥的房子,他和穆成一樣,置產有癮,買了一直空著,我回來就住這兒了。”
  許至恒放下行李,回身一把將她摟進懷裏,將頭埋在她的肩上,再次輕聲說:“你來了我真開心,秋秋。”
  兩人默默相擁而立,享受著這個安靜的擁抱。可是不一會兒就不停有工作電話打到許至恒手機上,他隻能一邊接電話,一邊抱歉地示意葉知秋自便。葉知秋索性拿了睡衣去洗澡,她出來時,卻看見許至恒已經躺在寬大的沙發上睡著了。看著這個睡態.葉知秋有微微心疼的感覺。許至恒一向精力充沛,工作一天,晚上打一場激烈的羽毛球,回來也不見疲態,倒是經常拿她安靜下來動輒歪到一邊打噸的樣子開玩笑。現在居然在她洗個澡的工夫就睡著了,可見這些天他是勞累到了一定程度。
  她不想驚動他,去臥室拿出一條薄被給他蓋上,再找到中央空調的控製器,將溫度略為調高一點,然後關燈進臥室躺下。她常年出差,早練就了不擇床安睡的本領,可是躺在陌生城市一成不變的酒店標準間裏是一回事,睡在一個陌生的家裏卻是另外一回事,她翻來覆去了好一陣子才迷糊入睡。
  半夜時分,一個有力的手臂將她攬入懷中。在那個熟悉的懷抱中,她並不睜眼,帶著朦朧睡意回應著他的吻,灼熱而又溫柔。這樣的深夜交纏,整個世界寂靜得似乎隻剩下他們兩個人.每個接觸都帶著不一樣的親密味道。他們沉溺在彼此的懷抱中,暫時忘卻白天各自縈繞不去的煩惱。
  第二天醒來時,天色大亮,葉知秋走出臥室,隻見許至恒已經穿好了衣服正在輕聲講著電話,見她出來,一手摟住了她.對電話說:“那好.就這樣吧,有什麽事等我回來再說。”
  “現在就去機場嗎?”
  “司機已經在樓下等著了,他送我去機場後就回這邊來,我待會兒會跟他交代,讓他這幾天全天聽你安排,鑰匙和門禁卡我放桌上了。”他歎口氣,吻她的臉:“你在這邊能多待幾天嗎?”
  “還能待五天吧。我得去深圳看一下服裝展,趕在閉幕前一天去就行了。”
  “秋秋,真是對不起你.你好容易抽時間過來,我都不能陪你。我一定盡快趕回來。”
  “沒事呀,這邊我來過不少次.這幾天自己去看下市場也行。”
  許至恒點點頭,已經走到了門口,卻突然返身回來,緊緊抱住她:“答應我,在這邊等我,我接到他們馬上回來。”
  她在他懷中用力點頭。
  葉知秋並不願意指揮一個陌生的司機,隻在第一天請他送自己去了和人約好的餐館,然後說接下來都是隨便走走,不必勞他接送,讓他自己回了公司。
  此地也是服裝公司雲集,出名的品牌葉知秋自然了解,但那些都不是她的目標。她聯絡了在本地的熟人,約著見麵吃飯,大致了解一下情況,再上網搜索圈定了幾個新品牌,按圖索驥,先到已經有這品牌發售的商場看賣場,了解現場銷售狀況,選出她認為合適的再上門了解情況。
  她獨自忙碌了兩天,許至恒終於打回電話,說已經勸動大嫂帶侄子乘第二天中午的飛機回家。葉知秋替他高興,她特意提早回來,先去超市采購。她租住的房間狹小,廚房其實是個通往陽台的過道而已,隻能用電磁爐。加上平時忙碌,和許至恒多半在外麵吃飯,但她還是會幾樣拿手菜,打算今天做頓晚餐給他一個驚喜。
  她拎了大袋的食品出了電梯,剛準備轉過拐角,卻隻見不遠處許至恒背對著她,正和一個女孩子站在門邊講話,她躊躇一下.停住腳步,站在了原處。  
  那是一個非常年輕美麗的女孩子,柔順烏黑的頭發,一雙大大的眼睛滿含著淚水,抓住許至恒的手,哀哀地看著他,帶著哭音說了句什麽,分明是個懇求的姿態,而許至恒掙脫她的手,側過臉來,一臉的漠然,顯然根本沒為眼前女孩打動,隻冷冷說:“那是沒可能的事,你要的東西誰也給不了你。”
  葉知秋隻覺得全身發冷,她一向隻見識過許至恒自負和溫柔的一麵,突然眼見這樣的冷漠,她才從室外的熾烈陽光下走進來,但一瞬間心像被凍結了一般。那個女孩子聲音顫抖著說:“你們不能這樣對我,我要見你父親。”
  ”我父親明確說了,沒興趣見你。”許至恒的口氣不急不惱.絲毫沒有鬆動,“支票放在秘書那邊,你知道她的號碼,明天你還不去拿,就當你自動放棄.以後請不要再出現在這裏,更不要試著去我父母那邊騷擾他們。”
  那女孩子淚流滿麵,猛然轉身,匆匆向電梯這邊跑來.葉知秋神不守舍地往回一縮,避讓不及,仍然被她撞得身子一側,手裏拎的購物袋掉到了地上。那女孩子說聲對不起,進了電梯。
  她蹲下身子撿起袋子,呆呆站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當然知道,眼前的場麵,其實並不代表什麽,許至恒的表情冷漠,對那個哭泣的女孩子絲毫不假辭色,並沒一次曖昧,可是這一點並不能安慰她。
  
  葉知秋站了一會兒,才強打精神走進去,正準備拿鑰匙開門許至恒已經開打們,顯然要出去,看到她很是開心,連忙伸手接過袋子。將她擁進門讓她坐到沙發上:“我正要給你打電話,這麽熱的天,怎麽不讓司機送你?我現在還得會公司開會,晚上陪父母還有大嫂他們吃飯,你自己去吃飯好嗎?不要等我了,對不起,明天我一定好好陪你出去轉轉。”
  葉知秋機械地點點頭,他親一下她,轉身已經走到門口,突然心中一動,止住腳步回來,蹲在她麵前看著她:“你這副表情,剛才是不是看到什麽了?”
  葉知秋勉強一笑:“也沒什麽勁爆的,不過是你打發一個女孩子走罷了。”
  “別誤會,那個女孩子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是我大哥的……女朋友,也是公司的員工,我父親讓公司開除她了,給一筆錢讓她消失,她不肯,天天纏著我,要見我父親,要見大哥,我已經讓公司和病房都禁止她入內,好像大哥以前帶她來過這裏,她居然照過來,在門口等了大半天不肯走,物業通知我,我就是怕你看到了誤會才趕回來的。而且好不容易勸回大嫂,當然隻能打發走她。”
  葉知秋“哦”了一聲,可並沒如釋重負的感覺。許至恒做個慶幸的表情:“幸好是你秋秋,換成我大嫂那樣的,不聲不響就走掉,讓人滿世界去找,我豈不是得冤死。所以女朋友理智真的很重要,我先走了。”
  “至恒,其實你大嫂走時完全有理由的,她是妻子跟母親,沒法接受自己的先生,孩子的父親有這麽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友存在,不是很正常嗎?”
  許至恒立起身,漫不經心地說:“好吧,我承認她的反應有她的理由,可是帶個六歲的孩子一走了之,做法並不妥當對不對?起碼換了你就不會這麽做。”
  “我隻是女朋友嘛。。”葉知秋自嘲地笑,“沒立場有那麽大反應。”
  許至恒一怔,覺得這話多少有點言外之意,但看看表說:“對不起,秋秋,我真得走了,公司還有好多事情,晚上我盡量早點回來。”
  “至恒——”
  許至恒手扶門把,詫異地回頭看著她,她卻搖搖頭:“算了,你去吧,再見。”
  
  第 37 情怯
  葉知秋起身拎了袋子去廚房。這套公寓裝修華麗,廚房設施齊全.整套廚具閃著程亮的光澤,但顯然根本沒人在此做過飯,冰箱裏隻有啤酒和幾樣水果。她並不願意獨自一人動用別人家的廚房,這幾天都是在外麵吃了再回來。她將食物一樣樣放進冰箱,再將各式調料放到置物架上,拿出湯鍋準備煲湯,卻又停住。
  煲湯的材料是早上她接了許至恒電話後,參照網上提供的適合骨折患者的食譜選配的。她打算煲好,向許至恒提出來.一塊去醫院探望一下他大哥。不過現在她猶豫了,許至恒並沒流露要帶她去探視他大哥或者見他父母的意思。她知道如果自己提出來,許至恒應該不會反對。但這樣算不算一種變相地取悅他人、試圖登堂入室的嚐試呢?
  想到這,她微微苦笑,將湯鍋放回原處,知道自己的勇氣到此為止了。畢竟他們認識以來,從來沒有過相互承諾,她對他的生活了解得太少,更不要說介入了。這次衝動之下跑來杭州,其實已經大違了她一向的處事謹慎。
  葉知秋回到客廳,環顧這住了三個晚上、仍然陌生的房子,突然覺得一片茫然。她這幾天進進出出,基本隻待在那一間臥室裏,並不想參觀這個別人的家。手頭的事已經忙完,杭州她來過很多次,也沒有頂著酷暑遊玩的興致,接下來幾天,大概不過是待在這裏等待許至恒下班。
  可是她明白空閑下來的等待絕對不是一個好狀態,她怕自己會失去理智主動向許至恒提出要求,更怕聽到許至恒禮貌而堅決的拒絕,從李思碧再到剛才那個女孩子,她清楚知道.他回絕不想答應的要求時是絕對不拖泥帶水的。
  上次情變,葉知秋接到小盼電話後,從外地趕回來求證,一路上把所有可能的解釋全想到了,隻想等範安民有一個合理的說法,就打算原諒他,可是範安民卻看著她.艱難地說:“對不起。”
  那一次的掉頭拂袖而去,己經用盡了她所有的力量。現在她突然軟弱到再也無力接受另一個可能讓自己絕望的“對不起”,哪怕並不是背叛,而隻是一個禮貌貌的拒絕。事實上她深刻懷疑自己,以目前的情況,她害怕她也有如那個年輕女孩一樣牽著他衣袖苦苦哀求他的衝動。
  想到這裏,她不禁打了個冷戰。她當然並不同情那個介入別人家庭的女孩子。可是她不能容許自己失控成那樣。
  葉知秋拿出筆記本,上網查了一下航班,訂了去深圳的時間最近的機票,然後清理好自己的簡單行李,將房間整理好,將鑰匙放到茶幾上,鎖上門下樓,叫了出租車直奔機場。換了登機牌,看了看時間應該快下班了,她打許至恒的電話,響了好半天他才接聽。
  “秋秋,對不起,我現在講話不大方便,待會兒給你打過來。”許至恒低聲而匆忙地說了一句就掛了電話。
  葉知秋上了飛機,給許至恒發了一條短息,告訴他自己有事必須提前去深圳,回頭再聯係,然後關了手機。
  這趟航班基本滿座,但等了很長時間也不見起飛,乘客開始騷動不安,機組人員的解釋開始含糊不清,再到後來廣播說航路因雷雨,不能起飛,而且深圳那邊也突降大暴雨.不具備降落條件,飛機上鼓噪、抱怨聲頓時響成一片。葉知秋時常出差,經曆過不少飛機晚點,倒也並不著急,隻拿筆記本打發時間.靜靜坐等。過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機組人員送餐,又通知大家深圳那邊雷雨暫停,但各家航空公司在排隊,他們這趟航班還得繼續等候.可憐的乘客已經被折磨得徹底沒了脾氣,隻能一邊發著牢騷一邊吃飯。
  到了晚上九點,飛機才起飛,抵達深圳時已經十一點.一個個乘客疲憊不堪地拿了行李走下飛機。機場裏多架航班在這個時段相繼降落,出港的乘客十分多,都在外麵排隊等上出租車。
  她也沒帶大件行李,隻拎了一個旅行包、一個筆記本包,先站在一邊打開手機,短信提示音不停響起,大部分是許至恒發來的.問她“有什麽急事非要立刻趕過去”、“到了沒有,怎麽還不開手機”、“開機以後馬上給我打電話,一定” .最後一條發送的時間正是十分鍾之前。
  葉知秋有點說不清的愧疚,她撥通許至恒的電話.隻響了一聲,他就接聽了,聲音焦急:”秋秋,怎麽這麽長時間不開手機?”
  “飛機晚點,我剛到。”
  “不是說還能在這邊待兩天的嗎?有什麽急事非要這麽急著趕過去?”
  葉知秋一時有點啞然,她沒法解釋自己因情緒波動做的這個決定,恰在此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知秋。”
  她握手機回頭一看,正是曾誠.帶著一個索美的高層和兩名工作人員陪著另外幾個領導模樣的人一塊走了出來,她還沒來得及說話。 對麵另一個人叫道:“曾總,終於到了,今天這飛機晚點得太厲害了。”
  許至恒清楚地聽到手機裏傳來的聲音。他收到葉知秋短信後正在開會,開完會打電話過去,她手機已經關機。他心神不寧地陪父母,大嫂和侄子吃飯,隔一會兒就打一下她的號碼,手機卻始終未開。大嫂送侄子上床睡覺,再和父母交談,他又不可能不參加。談到動情處,父母大罵長子,並拍胸膛擔保讓他改過。母親河大嫂都流下眼淚,但大嫂始終不肯改主意,隻能各自回去休息。這樣的一個晚上讓他疲憊而煩惱。
  此時聽到曾誠在葉知秋旁邊,他一晚上的焦灼頓時化為惱怒:“曾誠是你提前動身去深圳的原因嗎?”
  葉知秋有點吃驚:“不是啊。”她歉意地對曾誠示意一下,走開一點輕聲說:“深圳這邊雷雨,好多航班都晚點了,隻是出機場剛巧碰到。”
  “的確很巧。”許至恒努力按捺著自己的怒意,但還是冷冷地說.“秋秋,我們之間一向都算得上坦誠,我希望你權衡比較做出選擇後,第一時間通知我。”
  他掛了電話,葉知秋握著手機一片茫然。她隻想兩人的圈子完全沒交集,流言不大可能傳到他那兒去。
而他一向敏銳,也不是輕易聽信人言的人,沒料到他會對曾誠反應這麽大。
  她此時才能斷定,許至恒的確早知道了曾誠的求婚。可是兩人為了風度還有自尊、自負都彼此回避談及,總之嫌隙早就存在了。愛得如此分寸分明,她隻覺得無力,站在這個機場,心下茫然一片。
  葉知秋盯著自己的手機,不知道要不要打電話過去,而打過去又怎麽解釋。看看時間,已經將近午夜,她決定還是等他冷靜一點再說。
  “知秋,你過來看展會嗎?”曾誠走過來對她說。“坐的哪一趟航班?”
  葉知秋強打起精神回答:“我從杭州那邊過來的。曾總,您不是一向不大熱衷看展會嗎,怎麽也過來了?”
  “索美的工業園項目也準備麵向沿海將要內遷的服裝和麵輔料企業招商,會趁展會時間做兩場路演。上車一塊進城吧。”
  來接曾誠一行的是輛奔馳商務車· 司機已經下來拉開了車門,索美其他員工都認識她,此時一齊看向她,她連忙搖頭:“謝謝曾總,不用了。我已經訂好了賓館,自己坐出租車過去就行。”
  曾誠看她一眼,目光中含著了然和無奈,顯然明白她的顧慮,也不勉強:“那好.再見。”   
  葉知秋預訂的是離深圳會展中心大概十分鍾車程的一家經濟型酒店,辦了入住,洗過澡疲憊地倒在床上, 卻實在沒什麽睡意。想到許至恒,不禁愁腸百結,不知道該如何結束這樣的僵局。
  可是如此小心,似乎更證明了她的患得患失。她長久輾轉.難以入睡。這樣失眠大半夜,早上醒來對鏡子一看,麵色憔悴,黑眼圈來得觸目,她隻能暗自歎息,知道自己有限的青春實在經不起折騰了。
  葉知秋遲疑良久,撥通許至恒的電話,心裏著實有些忐忑:“至恒,現在忙不忙?”
  “今天還好,正在等約好的幾個客人。”許至恒語氣十分平靜,“你呢?住在哪兒?”
  她告訴他酒店的名字:“我一會兒去會展中。昨晚的事,我想解釋一下”
  “不必了秋秋,你並沒義務把生活中的每一件事向我匯報,昨晚是我太沒風度了,我很抱歉。”
  他表現得這樣理智禮貌,葉知秋心裏一沉,良久,她短促地一笑:“不管怎麽樣,我還是把話說清楚吧。提前離開,隻能算是我任性了,對不起,沒有特殊的理由,更沒和誰約好碰麵。”她的嗓子一時有點硬住說不出話來,隻能深呼吸一下,努力讓自己鎮定,“你忙吧,我先掛了。”
  她靠到床頭,仰頭望向外麵的天空,盡管頭天晚上下了大雷雨,但今天卻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這裏的天空是內地城市難得一見的清透碧藍,南國夏天的驕陽一早就十分熱烈,光線明亮眩目,她合上眼簾,隻覺得胸口仿佛堵上了一塊巨石,沉重得甚至不能呼吸。
  手機在她手裏響起.她無情無緒地接聽:“你好。”
  “對不起,秋秋,別誤會,我真的無意質疑你的行為,而且確實認為你有選擇的自由。”
  兩人同時默然,手機聽筒裏寂寂無聲,似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隔了一會兒,葉知秋苦笑:“不要這樣想我,至恒,我從來沒把感情這件事當成一個選擇題來做。”
  許至恒長歎一聲:“我承認,我是吃醋了.有點吃昏了頭。”
  他一向表現得自負又自信,從追求她之始,就毫無猶疑和不確定,這是他第一次明確流露出吃醋的情緒,但她卻沒絲毫勝利感覺,隻意識到自己確實是在小心維護這段感情,生恐有什麽無端的變故發生.這哪裏還是她最初設想的輕鬆戀愛?
  她隻能輕聲說:“對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女人來說,你這份醋吃得很及時。”
  “我讓你沒安全感嗎?”許至恒微微詫異。
  “不怪你,至恒,我好好想過了.是我自己的問題。”
  “如果一個男人沒法讓自己的女朋友有安全感,那問題在哪兒很明顯了。我們相處得很開心。秋秋,可是我確實覺得,你寧可自己解決你遇到的問題,並不指望有我在你身邊。”
  許至恒那邊內線電話響起,他一手握了手機,一手按下座機接聽,秘書向他通報越好的客人已經到了, 他簡單答應一:“請他們稍坐我馬上過來。”他轉向手機:“秋秋,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等見麵再談吧。有客人等著你,我也得去會展中心了。再見。”葉知秋掛了電話,她怕自己軟弱到無可收拾的地步,不願再繼續這樣的談話。
  放下手機,她長久出神,突然懈怠得不想動彈了,這樣的心力交瘁,她感覺比上班還要累。從辭職以來,她的神經一直繃得緊緊的,似乎真的被那份難以言狀的不安全感占據了身心。她意識到再這樣下去,不管是生活還是感情,都實在有點難以為繼。
  葉知秋幾乎想倒頭躺下,哪兒也不去,可是既然已經來了,也沒理由窩在這異地的賓館裏蒙頭大睡。她努力說服自己,爬起身化妝.架上太陽鏡出門。外麵陽光熾烈,好在靠海,並沒內地城市那種悶熱的感覺。
  展會開幕照例是人流的高峰,葉知秋進了展館,先拿到展會會刊研究一下展位分布,並不去那些觀眾多的大品牌展位,看的重點是新上市且首次參展的品牌。一家家看下來,收集了一部分資料,也填了幾家公司的加盟代理意向表.留下聯係方式,不過並沒找到合心意又合條件的品牌。
  中午,她到樓上餐飲區簡單吃了份盒飯,稍事休息,就繼續去館內參觀。下午館內觀眾漸漸稀少,她駐足在一間不起眼的小小展位前拿了份畫冊,略翻看一下,倒有點詫異,畫冊製作得十分精美。一些小服裝企業愛啟用業餘外籍模特,隻圖既有異域風情又價格低廉。而手上這本,模特是兩名相貌清冷的東歐少女,架勢頗為專業,造型、用光、攝影、印刷無不講究,薄薄一本畫冊,一看就是下了大本錢請專業攝影機構做出來的。
  她轉了大半天,本來已經疲憊.這時卻來了興致,細細看掛樣服裝,有點感歎.居然件件都頗有設計感,個人風格十足。可是展位布置局促也就算了,陳列實在有點草率,與服裝、畫冊的精致形成了對比。新品牌就是這點不穩定,偶一發揮讓人驚豔,隨即又會讓人失望,做代理的風險和機會並存。
  銷售經理殷勤做著介紹,看上去倒很盡責,不因為下午觀眾漸少而懈怠。葉知秋隨手指著掛樣:“這兩件服裝倒是很有特點,但和整個係列風格不一致.放在一起似乎有點奇怪。”
  旁邊一個本來要離開的年輕男人停住腳步,站到她身邊也打量著,然後對銷售經理說:“對,這兩天看來看去始終覺得不對勁,唉,下次叫小米不可以這麽任性了,非要把她自己的得意之作加進來。”
  他轉向葉知秋,遞上名片,原來他就是這個品牌的老板蔣定北.白淨斯文,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左右,戴副無框眼雄,文質彬彬:“小姐,你的眼光這麽專業,一定做服裝時間很久了,對我們這不牌子有什麽看法?”
  葉知秋動身之前印了一盒最簡單的白卡紙名片,留了聯絡方式,再隨便掛了個子虛烏有的商貿公司經理頭銜。因為沒一家參展企業會高興業內同行來拿資料,更別提她這會兒是無業人士了。她也遞帳名片給他,客氣地說:“從畫冊和服裝看,感覺不像新品牌,思路很清晰了。小不還得看後期操作怎麽樣。”
  “新品牌就是這樣,大家都會覺得好是好,但不確定因素太多。這次參展,也想看看市場最直觀的反應,倒不敢有太大指望。”
  兩人攀談起來,衣著整齊如城市白領的蔣定北說起自己創立的新品牌,想法很多,思維活躍,和葉知秋一談之下,頗為投機。
  看看接近閉館時間,展館內開始清場,葉知秋打算告辭,他卻不肯罷休:“我沒想到現在客戶有這種見地。倒讓我這個從一畢業就開始做服裝的人汗顏了。葉小姐如果沒什麽事.我們約個時間再找個地方小坐一會兒,我想繼續請教一下。”
  “請教說不上。這會兒我得到對麵五洲等個朋友。”她接到從香港看完時裝周過來的辛笛打來的電話,約她碰麵,“方便的話,在那邊咖啡座談吧。”

  第 38 莫逆
  葉知秋和蔣定北出展館到五洲賓館,在一樓咖啡座坐下繼續聊,葉知秋聽他介紹公司的基本情況,然後針對他的產品定位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蔣定北聽得十分認真,提出的問題也專業,不知不覺兩人談了快一個小時。葉知秋一轉頭,正看見辛笛和戴維凡進來,連忙對他們招手。隻見辛笛繃著臉隻拿了個小背包走在前麵,戴維凡提了個旅行包和幾個提袋,又拖了個大大的行李箱跟在後麵,分明在給辛笛做觀音兵,還是沒討到好臉色的那種,不禁好笑又是納悶。
  蔣定北看到辛笛,眼睛一亮:“辛笛,久仰了。”
  辛笛好笑地看看他:“是久仰我德高望重還是我才華出眾啊?”
  這個促狹的問題一點沒難住蔣定北,他笑道:“都有都有,你是名設計師了,三月份我在北京看過你的發布會,我招供,我是拿了個單反冒充攝影記者混進去的。對了,我還給你和他,他指一下戴維凡,“拍了幾張照片,個人對那些照片的角度、用光都十分滿意,留個郵箱,我回頭發給你吧。”
  辛笛承認這個恭維聽著很受用,可是提到戴維凡,仍然有不豫之色,戴維凡連忙遞上名片:“謝謝!發到我郵箱裏來吧,大設計師一般不理這些俗事的。”
  蔣定北和他交換了名片,站起身笑道:“今天收獲很大,葉小姐,如果願意賞臉做我們的代理,我一定給你最優惠的政策。我先過去,回頭再聯係,明天請務必到我公司看看。”  
  看蔣定北走了,辛笛隨手拿起桌上他們公司的畫冊翻了下:“畫冊拍得不錯,設計馬馬虎虎算得上有特點,秋秋,你看中這個了嗎?”
  “我前幾天在杭州倒是還看了一個新出的品牌,比這個更有設計感,等下我拿資料給你看,你肯定喜歡的。不過我不傾向做那種品牌,設計師個人風格一突出,就注定受眾範圍小,不好操作。我想找的還是走商業路線的品牌,設計師元素不能卻,但也不能太重。”
  辛笛好不沮喪:“你真打擊人呀秋秋,設計師在你眼裏完全是雞肋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葉知秋笑著安撫她道:“小笛,我明明是你終身FANS好不好,你的設計和索美融合得很好了,沒你的設計,這個盤子肯定失色。”
  這並不能安慰辛笛,她長歎:“這隻說明我越來越沒有風格可言了。”
  戴維凡笑道:“你還真是不好哄啊。”
  辛笛橫他一眼,正要說話,葉知秋連忙打岔:“你們怎麽在一塊呀?”
  辛笛搶先說:“我們隻是在香港碰到了罷了。”
  戴維凡苦笑點頭:“對對,碰到了。”他手機響了,說聲對不起,起身走開去接電話。
  葉知秋笑道:“小笛,他又怎麽得罪你了?這麽凶。”
  辛笛欲言又止,把話題扯開:“索美工業園今天在五洲樓上多功能廳搞路演,你去看了嗎?”
  “我昨天在機場碰到曾總了,不去看了。哎,你還是索美員工呢,不用上去捧場嗎?”
  辛笛也搖頭:“沒興趣,跟我沒啥關係,不如去看市場。”她壞笑,“我其實就是好想看看老曾跟你在一塊是不是還那個撲克表情。”
  葉知秋啼笑皆非:“別亂講.我也打算去看看市場,一塊去吧。”  
  索美的工作人員早給辛笛開好了房間,她上去放完行李下來,正趕上大批客人湧出電梯.穿過大廳出酒店,顯然樓上多功能廳索美的路演結束了。她雖然很想看到曾誠和葉知秋相遇時的表情,可當真看到了,不免有點失望,隻見曾誠和戴維凡、葉知秋對坐著,三個人都神態平靜,沒有任何異樣之處。
  曾誠到底是她老板,辛笛再言笑無忌,也不可能太放肆,過去規規矩矩打個招呼:“曾總,我從香港那邊過來了,這會兒打算去看看市場,明天去看展會。”
  曾誠點點頭:“辛苦了。”
  戴維凡一下站起身:“走吧辛笛.抓緊時間。”
  辛笛一句“誰要跟你一塊去了”幾乎脫口而出,馬上及時醒悟,曾誠這架勢分明是有話要和葉知秋單獨談,她隻好對葉知秋眨下眼睛:“再見,我們先走了。”
  曾誠帶點好笑的神情看著葉知秋說:“昨晚沒來得及問.聽說你辭職了,還簽了個古怪的補充條款.現在有什麽打算?”
  他消息如此靈通,葉知秋隻好自嘲地笑了:“那三家企業,我都沒打算去.讓劉總安心一點算了。這次過來,就是準備看下有沒合適的品牌,想試著自己做下代理。”
  “有沒有看重的牌子?”
  “留了幾家資料,都還得進一步了解。”葉知秋並不打算細說自己麵臨的兩難困境。
  “下這麽大決心,不想再在服裝企業工作了,我的求婚多少有一點關係吧。”
  葉知秋抬頭接觸到他鎮定溫和的目光,隻能微微苦笑了.她知道那些流言當然一樣也刮進了曾誠耳內。
  “沒想到會給你造成這麽大困擾.我很抱歉,知秋。”
  “可是我也 沒放棄什麽,不過是一份快累去半條命的工作罷了。葉知秋盡量語氣輕鬆地說:“趁看還算年較,試一下別的選擇並不是壞事。”
  曾誠點點頭:“以你的能力和認真,做什麽工作都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不過你確實需要釋放自己。你的優點有時也正是你的缺點.凡事考慮得過於細致.這樣,很容易束縛住自己的手腳。”
  葉知秋當然知道自己的這個毛病,可是釋放談何容易,遇事三思已經成了她的積習,無論是對工作還是目前的戀愛。想起早上和許至恒的通話,她不禁黯然,沉默一會兒才說:“我一向沒有大智慧,隻能想得細致一點,盡量讓自己少犯錯誤。”
  “哪怕是在工作中,我也鼓勵下屬有犯錯誤的勇氣.完全不犯錯誤,就意味著放棄了做出正確選擇的可能。而且你也許能避免自己的錯誤,可是控製不了別人的錯誤。像你這樣思慮過度,可能倒會逼著自己為別人的錯誤買單了。”
  葉知秋傾聽著,神情十分認真,曾誠卻猛然打住:“對不起.知秋。”一瞬間他眼神似乎看向了遠方,隨即搖搖頭,“我發現對著你,我大概是有點說教上癮了。”
  ”這怎麽是說教,跟著您,我學到很多東西。”
  “我的好為人師隻會把你和我隔得越來越遠。”曾誠無可奈何地笑道.“算了知秋,我們找個地方去吃飯吧,我也正好想和你談談。”
  葉知秋點點頭,她一直對曾誠刻意回避,可是現在發現,這樣的回避並不能幫助她躲開流言和麻煩,倒不如坦然麵對。
  兩人出了酒店,曾誠開著輛深圳牌照的奔馳,帶她去了一家粵菜酒店,這裏帶有一個頗大的天台,一張張餐台上撐著一把把陽傘.各式熱帶植物點綴其間,時間還早,隻疏落坐著一些客人。正值傍晚夕陽西下,晚風輕拂.盛夏的沿海城市到了向晚時分,較之內地要涼爽怡人得多,看上去氣氛頗為輕鬆愜意。這裏以海鮮為主,菜上得很快,曾誠點了白葡萄酒,隻給她倒了小半杯:“胃沒事了吧。還是少喝一點。”
  “曾總,今天路演的情況怎麽樣?”
  “反響還不錯,沿海勞動密集型企業的確有內遷的需求.開發區領導吃喝得比我起勁,他們現在招商引資的壓力很大。”曾誠並無意談公事.他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知秋,著樣子我已經徹底被你拒絕了,再沒考慮的餘地。”
  葉知秋無可奈何地笑,真是有點不知說什麽好。
  “別緊張.我說過我尊重你的選擇。”
  所有的人都一再對她說到選擇,她喟然歎息:“這從來不是個選擇的問題。曾總,您以前一定也戀愛過,對嗎?”
  曾誠笑了:“對,畢竟我也年輕過,雖然好多人並不相信這一點。”
  葉知秋好不尷尬,她當然沒有影射曾誠年齡的意思,事實上曾誠今年也不過三十七歲,他瘦削而舉止灑脫,毫無人近中年發福的趨勢,正是男人最有風度的時候。
  她知道自己大概是開了個槽糕的頭.可是對著曾誠,講話的技巧原本就是多餘,她自嘲地笑了:“我不大知道男人會怎麽看以前的戀愛,曾總.可是我自己一向隻是個平庸的人,沒什麽遠大誌向。要的不過是份過得去的工作加一個小家。我曾經以為,和範安民結束以後.不過是等傷心慢慢過去,再收拾身心,找一個合適的人結婚過日子罷了。”
  “看來我並不是那個你覺得合適的人。”
  葉知秋搖頭.她頭次正視著他,輕聲說:“不,如果我沒有遇到現在的男朋友.您應該是最合適的那個人。可是現在不一樣,如果我隻出於合適的考慮而答應您,反而是對您的辜負。”
  曾誠的心驀地一動,此時暮色漸濃,天台上燈光朦朧,葉知秋正視著他,她很少這樣坦然迎住他的目光。頭一次他感覺到,她不是拿他當一個前任老板那樣看待了,他溫和地說:“我似乎在錯誤的時間做了正確的事情,終於還是錯過了你。”
  “錯過我並不可惜,曾總,我沒有自我貶低的意思,可是您值得更好的。”
  “唉,你拿我安慰你的話來安慰我了。”曾誠笑著搖頭,“不.知秋.我不需要安慰。有一點我得告訴你,我當然不是因為你看上去像個合適的妻子人選,而向你求婚的。”
  葉知秋怔住,而曾誠顯然也並不需要聽她說什麽,他拿出一隻香煙點上,緩緩吐出一圈煙霧,他的眼神落在稍遠的地方,似乎微微出神。隔了一會兒,他彈了一下煙灰,手卻停留在煙灰缸上,隨即將煙摁滅。“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我隻要知道,你會生活得很好就夠了。”
  “曾總,我會好好生活的。”葉知秋隻能這樣說。
  “你看,我又忍不住要教訓你了,你活得太努力太認真,知秋,放輕鬆一點,你還年輕,正是應該享受生活的時候。”
  葉知秋搖頭笑了,仍然是自嘲的:“我這會兒就算跟您說,我會放輕鬆,大概那個保證也會很用力很認真。我也想我能輕鬆下來,可是努力去輕鬆好像是個駁論,我希望我能早點擁有輕鬆的智慧。”
  “你從來不缺直呼,隻缺一點灑脫和信心。我永遠記得你第一次在銷售會議上發言的樣子,拿著一個記事本,一樣樣講著各地的數據,聲音和手都有點顫抖。當時我想,真是要命,這樣嬌滴滴的女孩子,好像正該讓人好好嗬護的時候,就被我逼著全國市場跑了。”
  葉知秋當然記得,工作之初,她十分緊張怯場.參加銷售部門會議.都是忐忑不安地等著輪到自己,手心往往會沁出冷汗。到升職後.開始參與有曾誠出席的會議。她的緊張來的更強烈一點,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不知道是怎麽慢慢克服的。
  “再後來,你開始變得鎮定,講話有理有據,做起事來一點折扣不打,從來都讓人放心。不過我總覺得.骨子裏你還是那個沒什麽安全感的女孩子,被逼著長大了,穿上了愷甲,努力適應得很好,可內心並沒有相應堅硬起來,也幸好你還保留著這點柔軟……”曾誠驟然停住,沒有說下去。
  葉知秋頭一偏,緊緊咬住牙,盡力讓自己內心突如其來的那陣悸動過去。對麵這個男人竟然這麽深刻地了解她,憐惜她的掙紮努力,知道她那份從來不肯主動示人的不安全感。
  他看她如此細致,而她隻知道他是睿智的老板,總是高高在上從容鎮定.卻對他的內心一無所知。她已經不可能有了解他的機會了,更不可能選擇一條相對平坦的道路.將自己交付給他。
  “您不覺得索美好些員工,多少都有點在模仿您的處事風格嗎?”她力圖將氣氛弄得輕鬆一點,笑道。
  曾誠以前並沒意識到這一點.他知道自己對人對事要求很高,並不是每個部下都能承受這點。可是認真想想,跟自己時間最長的幾個愛將,似乎倒都有一點共同之處:“我希望為你們的職業前途打上印記.可真沒想到還影響到了你們的生活。”
  “誰能保證自己一生天真.都得用不同的方式去適應這個社會。曾總.我珍惜在索美的成長經曆,從來不後悔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就算給我重新選擇的機會,我也會走同樣的路。”   
  然而這卻是一條兩人注定擦肩而過的路.曾誠內心的惆悵更甚了,他笑道:“我們不說這個了,知秋。”
  此時兩人莫逆於心.他向她舉起酒杯,兩人輕輕碰了一下,各自一飲而盡,所有的心緒都在不言之中。

  第 39 坦誠
  第二天.葉知秋再到展館看了半天,下午應邀去蔣定北的公司參觀。他的公司設在福田區一個寫字樓內,除了設計部與銷售部外,隻有一個秘書兼前前台,顯然將生產這個環節交給了父親的工廠,可謂輕裝上陣了。設計室寬大明亮,裏麵有四個設計師、七八個設計助理正在忙碌。據他介紹,另有一個香港設計師是設計總監,平常深圳香港兩地跑。就他這個規模的公司來說,設計陣容很強大了。
  辛笛自畢業以後,就簽約索美,難得有機會看別的公司,聽到葉知秋受邀來參觀,立刻要求同來,蔣定北自然是歡迎之至。葉知秋仔細看著加盟手冊和形象設計手冊,辛笛則認真打量著設計室,年輕的設計師之一,一個頭發削得短短的漂亮女孩小米看到她卻頗有點激動,誇張地尖叫:“偶像,真的是你嗎?”
  葉知秋和蔣定北嗬嗬直笑,辛笛疑惑地看看這蹦蹦跳跳的女孩子,再看看蔣定北:“你們弄得我自信心空前膨脹了,話說,我隻今年在北京做了一場秀而已,沒這麽有名吧?”
  “有啊有啊,我最崇拜的師兄參加當年那次全國新銳設計大賽,還是我們學校的主場,他敗在你手下,那會兒我剛讀大一,坐在台下看你領獎,你個子最小,可是姿勢最帥,我印象太深了,於是你取代師兄成了我的偶像。”
  辛笛不能不有點小小感動,那是她學生時代一戰成名的輝煌時刻.算是拿的獎中分量最重的一個.想不到同樣也刻進了別人的記憶。談及以前的工作經曆,蔣定北這才恍然。
  “葉小姐,我正納悶客戶怎麽可能如此了解服裝經營.原來你是行家了。昨天我真是有點班門弄斧,希望你能給我這邊的加盟商政策好好提點意見。”
  葉知秋沉吟一下:“那我直說了,坦白講,我覺得你的加盟政策、形象裝修直到產品,都有一個相對高的起點了。一個新創立的品牌.能夠做得這麽從容成熟,我猜應該有很強的資金實力支持,但設計師品牌想走加盟的道路做推廣.一向比較艱難。”  “不瞞你說,之前我一直在父親公司裏做市場看,本來以為算是經驗豐富了.但現在一看,確實和想象的有差距。”
  蔣定北顯然在公司裏並沒什麽架子,小米笑著插言道:“阿北.你要不給我加薪,我就和小丁一樣穿你爹做的牌子,不許笑我沒品。”
  葉知秋打量一下小米指的那個叫小丁的男孩子,倒吃了一驚.他穿的T 恤是國內一個銷驚人的大眾休閑品牌,她驀地記起這個牌子的老板正是姓蔣。蔣定北笑了:“葉小姐,你大概猜出來了,對,那個是家父做的品牌.現在我姐姐在操作那邊市場,我也不算鬧獨立了,是得到他們的同意.嚐試一下走相對高端點的路線。”
  “休閑品牌和女裝的操作確實又不一樣。”葉知秋委婉地說,他父親那個牌子是圈內俗話說的跑量貨,專賣店開得遍及全國大小城市,遠到拉薩都有,招牌營銷政策就是三天兩頭打折,粗看起來沒啥技術含量。可是葉知秋清楚,既然能在市場上滿坑滿穀的低價位產品中殺出一條血路,自有其過人之處。不過蔣定北新做的牌子當然不能和那個扯上關係,甚至也不能用那邊現成的通路。
  “大概你也能理解我的苦衷.我不能依賴他,隻能全部從頭做起。”
  “像這樣另起門戶,獨自從頭做起,當然有利有弊,可這就決定了開始姿態不能放得太高。比方加盟條件裏這一點,要求至少在大商場裏有四十平方米店中店,不大切合實際。現在新牌子沒一點業績傍身,想進稍好一點的商場求二十平方米的位置談何容易,我想這個要求會嚇跑不少有加盟意向的客戶。”
  蔣定北點頭:“有道理,我有我的考慮,但確實犯了眼高手低的毛病,其他呢?”
  “其他我說不出大的意見,不過可能我不會做你這個牌子。”
  “這話怎麽講?”
  “我比較謹小慎微,可能會選擇關注一段時間再說,而且你產品的價位區間放在那裏,保證金和先期投入定得都不算離譜,但對我來說還是太高了.我眼下拿不出這筆錢來。”葉知秋笑道。
  蔣定北鬆了口氣,也笑了:“我被嚇到了,生怕你又指出一個致命的缺點來。說真的,葉小姐,我倒有個別的想法,也許我們能有合作的機會。”
  一直沒說話的辛笛突然開了口:“不許打我家秋秋的主意.她不會來深圳工作的。”
  蔣定北一怔,隨即大笑:“辛笛你太聰明了。事實上.你們兩人的主意我都想打,就不知道有沒那個榮幸。”
  辛笛沒料到此人如此直截了當,嘿嘿一笑:“現在流行這麽直接挖人嗎?”
  葉知秋好笑,但並不打算再接這個話題。
  晚上蔣定北堅持請她們吃飯,同時叫上了公司幾個銷售經理和設計師。出公司時他打了一個電話,再過一會兒戴維凡神奇地晃了過來,和蔣定北稱兄道弟儼然知交,借個女孩子看到戴維凡都是兩眼星星亂冒。不一會兒功夫,小米直接開始叫維凡哥哥了,辛笛聽到這個稱呼,一臉咬牙忍笑的表情,戴維凡好不尷尬,求饒地說:“又不是演《紅樓夢》,別哥哥妹妹的交不成。”滿座的人都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葉知秋抽空出去給許至恒打電話,他的手機卻提示已經關機。她隻能悵悵地回到座位,吃晚飯後,蔣定北開車送她。他顯然還有話單獨和葉知秋談,先送戴維凡和辛笛去了五洲,然後將車開向葉知秋住的酒店。
  “葉小姐,你的意見很中肯,這兩天參展的情況也基本如你所說,很多加盟客戶都被產品吸引,但被條件攔住了。不過我不打算降低條件,因為客戶除了資金實力外,我更看重的還是品牌操作能力。一般牌子,很在意加盟保證金那一塊,可以圈錢保證品牌的持續開發,但說實話,我這邊反而沒有多少資金壓力。我更需要的是能有人在各區市場維持品牌的良性運作,進好的商場,保證好的賣場形象和統一的營銷手段。”
  “這個想法也有道理.尤其你一心想走中高端市場,但必須有起步比較艱難的心理準備。”
  “目前公司的市場由我直接管著,但坦白講,我確實有力不從心的感覺.我以前和商場打交道的經驗有限。葉小姐,索美這個品牌我非常有印象,你的資曆和能力也很打動我,可否考慮一下,到我這邊來擔任銷售總監。”
  車子已經停在了酒店門口.葉知秋笑笑:“我很意外,阿北,我還沒考慮過到外地工作。”
  “現在交通發達,地域並不是一個障礙。我這邊雖然是才起步的公司,但薪酬方麵相信不會低於本地同行,而且我相信我能給你的發展空間是很大的。”
  葉知秋清楚沿海地區服裝業銷售人員的待遇非內地可比,她沉吟一下:“我考慮一下再答複你怎麽樣?這的確是個需要時間考慮才能做的決定。”
  蔣定北笑著點頭:“那是自然。”他隨她一塊下車.站在車子另一側對她揮手笑道:“葉小姐,我會為你保留這個職位,而且堅持認為,到深圳來工作是不錯的選擇。”
  葉知秋笑著對他揮下手,看他上車掉頭而去,轉身準備進去,想了想,先走到旁邊便利店裏,翻著新出的幾本時尚雜誌.準備買一本回房間打發時間。她打開皮包拿錢夾,身後伸過一隻手.搶先將鈔票遞到了攤主手裏,拿起那本雜誌。
  她驚訝轉身,正看到許至恒站在她身後。他穿著白色T 恤加牛仔褲,斜背了一個包,意態悠閑地看看她.再看看手裏的雜誌.笑道:“小姐.我有幸為你買份雜誌嗎?”
  五十歲上下的便利店店主一臉好笑地講了句方言:“現在還有這樣勾女的呀?”
   許至恒居然聽懂了。一本正經地說:“我是個很守舊的人.比較喜歡老式的追求方法。”
  葉知秋也起了玩心,一手接過雜誌,一手挽住他的胳膊:“如果附帶還有一份消夜的話,我接受。”
  店主眼睛瞪得幾乎要掉出來了,一邊找零,一邊喃喃地不知說著什麽。兩人走出便利店,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你怎麽來了,至恒?”
  “我再不來,恐怕你不接受別人的求婚,也會接受一份這邊的工作,離我越來越遠了。”許至恒揚起眉毛,口氣戲謔地說,可是目光卻是認真的。
  葉知秋隻能笑著搖頭。
  “去把房間退了。”
  “上哪兒?”
  “你一直欠我一個假期,不要問了,跟我走就是。”
  葉知秋依言退了房間,拎著行李隨許至恒上了外麵停的一輛越野車。開車的是個中年男人,十分沉默。她和許至恒並坐在後排,隻知道車出了市區,周圍漸漸黑暗,許至恒握著她的手,並不解釋去哪裏。
  她突然放棄了自己對於目的和計劃一定要清楚知道的執著,她安心地靠在他肩上,連日失眠帶來的困意讓她很快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葉知秋被許至恒輕輕叫醒,迷糊下車,出現在她麵前的是一排建在鬆林間的木屋,小小的平台上擺著沙灘椅和遮陽傘。許至恒找到其中一間, 拿鑰匙開門,隨手開了燈,裏麵是尋常酒店標間模樣,鋪了雪白床單的大床。空調、獨立衛生間一應俱全,隻是沒有電視機。
  “我們到哪裏了,至恒?”
  許至恒笑而不答:“不要問,把東西放下,還是跟我走。”
  他一手握著她的手,一手攬著她的肩,囑咐她閉上眼睛,帶她出去。幾年來她頭次這麽孩子氣地投入一個似乎帶點神秘色彩的遊戲,閉著眼睛走路,邁出腳步不免遲疑,可是他的手那麽堅定,她的心由忐忑到平靜。走了大概七八分鍾,隻覺迎麵的風清爽而帶著點鹹腥氣息,前方有轟隆隆的水聲,腳下變得鬆軟。許至恒在她耳邊輕聲說: “現在可以睜開眼睛了。”
  已經是深夜了,葉知秋眨著眼睛,出現在她麵前的是月光下的銀白色的沙灘,上麵紮著一頂頂帳篷,不遠處,三三兩兩的遊客打著手電筒遊蕩著.不時彎下腰去,似乎在撿拾貝殼什麽的,遠處漁船閃著星星點點的燈光。再望向遠方.隻見藍黑色的天空掛著半輪明月和幾粒零落而高遠的星星,暗沉沒有邊際的大海,海水起伏不定,海天相連在一片無盡的夜色之中,視線中隱約有山的剪影。層層海浪拍打著沙灘,那聲音仿佛有著奇異的節奏,讓她紊亂的心境完全平複下來。
  葉知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回頭看著他,滿眼都是喜悅:“這是哪裏?”
  “西衝,據說是深圳最美的海灘。本來打算走得遠一點的,可是時間不夠,也隻能將就這裏了。”
  兩人坐到沙灘上,她靠在他懷裏,伸手抓起一把沙子,此處的沙細潔白,她握緊手,看著沙從指縫慢慢滑出。海風迎麵吹來,將沙子吹到兩人的衣服上。許至恒起初還閃避,後來看她一下一下抓得滿把又鬆開,玩得樂此不疲,索性坐著不動,任由沙子落得滿身都是。
  “你大哥現在怎麽樣了?”
  “他還在醫院,外傷並不要緊,隻是腦震蕩後遺症引發的頭痛還需要觀察,醫生的建議是要避免勞累和情緒波動刺激,所以公司眼下還得我代管著。”
  “那……他和你大嫂現在怎麽樣了?”
  “沒進展.我大哥一向自負,這次居然弄得這麽狼狽。”許至恒搖搖頭,他們的問題,別人幫不上忙,必須他們自己解決。”
  葉知秋不做聲,仍然抓著沙子玩。
  許至恒突然問:“秋秋,你怎麽不問問我怎麽樣?”
  葉知秋的手一下停在半空,有點心虛地回頭,隻見月光下許至恒側頭看著她,神情平靜,並不似要清算她一走了之的舊賬模樣。她回身環抱住他的腰,仰頭對著他,悄聲問:“那,你怎麽樣了?”
  “先是著急,然後是吃醋,生氣.再然後是……難過。”
  “對不起。”她隻能將臉抵到他胸前,悶聲說道。
  “怎麽要你道歉?知道我為什麽難過嗎?那天你跟我說,沒有原因,隻是任性了。我突然發現,你在我麵前幾乎沒有任性過。”
  “年齡大了,大概任性的功能就退化了。”她隻能自嘲地笑。
  “是嗎?我不這麽看。你一直把自己的事情通通處理得好好的,幾乎沒對我說過工作上的不開心。我猜肯定是有不開心的.不然不會那麽突然就辭職了。事實上所有的不開心你都自己消化了,我不能不想,我這個男朋友究竟給了你什麽呢,就值得你這麽通情達理對我。連偶爾任性一次,都要跟我講對不起。”
  “你已經給了我很多了,至恒。”葉知秋並不抬頭,聲音輕微到幾乎湮沒在海浪聲中,“想到你,我就覺得開心。你給了我戀愛的感覺,讓我知道我也可以繼續心動,可以放縱自己享受生活,可以仍然對未來有期待。如果我不是太愛操心,太愛患得患失的話,這已經很夠了。”
  許至恒緊緊抱住她.隻覺得這寥寥數語仿佛如同麵前海水一樣激蕩著自己,良久他才說:“你看你又在說服自己了,這當然不夠。我們都隻會在自己最信任的人麵前袒露軟弱,我對你坦白,秋秋,我怕你並不像我需要你那樣需要我。請給我時間,我願意給你更多。”

  第 40 知秋
  葉知秋和許至恒在西衝過了悠閑的兩天,早上五點半起床看日出,乘快艇到海麵上看小島風光,上漁船跟漁民一塊出海捕魚,到小鎮上吃最新鮮的海鮮,和遊客玩沙灘排球、燒烤。
  晚上躺在小木屋,葉知秋枕著許至恒的手臂,遠處海浪和屋後風吹鬆濤的聲音交織,襯托出屬於海邊夜晚的靜謐,他們低低細語,漫無邊際地聊著。
  “這次來,看中什麽品牌沒有?”
  “眼下條件也不是很合適,放放再說吧!”
  “不會真的打算到深圳工作吧?”
  葉知秋反問他:“你還會在杭州待多久?”
  提到這個問題,許至恒有點挫敗,前天他父親剛和他談話,希望他能留下來:“你大哥現在情況不明朗,即使康複也不能太過勞累,公司確實需要人打理,汽配那邊,穆成可以照管,大不了再請一個總經理。”
  “我不知道,秋秋,一切得看大哥的情況。我父親確實希望我留在那邊,但我並不願意。我很抱歉,現在給不了你一個明確的答複。”
  “沒關係啊,至恒,我並不是催你,現在你家裏需要你,你當然不能隨心所欲。我隻是想,如果你得留在杭州久一點,也許我會考慮接受深圳這邊的工作。”
  許至恒默然,葉知秋支起身子盤腿坐在床上,在幽暗的光線中看著他:“至恒,我有我的理由。我以前從來沒對你解釋過,今天會好好說清楚。”她停頓一下,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手,“去杭州前,我回家了一趟,我父母告訴我,他們住的廠區宿舍傳出了拆遷的風聲。我父母一輩子在那個工廠工作,現在都退休了,收入不高,沒多少積蓄,我不想他們拿一點拆遷補償隻能住到郊區去,想把濱江花園的房子留給他們。”
  “這個很好啊,我本來就不讚成你賣房子,可是跟你決定去深圳有什麽關係?不要跟我說你喜歡那個工作有挑戰性。”
  葉知秋輕聲笑:“報酬吸引我啊,深圳這邊服裝企業的待遇要遠遠高過內地,我既然決定把房子給父母住然不能賣。過這邊來工作個一兩年,大概就能提前還清房貨,到時無債一身輕,想做什麽都可以比較自由了。”
  “你還是點也沒考慮我,對嗎?”
  “不對,正是考慮到你,我下不了決心答應他,至恒,我的確不願意給我們的相處再增加不確定因素了,我很為難。”
  這的確是她頭一次如此坦白講她的兩難,許至恒將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前。
  “不是這個意思,秋秋,你一點也沒想過,工作如果不是給了你成就感和滿足,那就並不值得你一個人背井離鄉。你留在內地,就算我暫時不在身邊,至少有你父母可以照顧你,我也能稍微放心一些。我是你男朋友,如果我一點也不能分擔你的擔子,我會覺得自己很多餘。‘'
  葉知秋俯身伏到他身上,吻他的嘴唇:“謝謝你,至恒,可是有些擔子真的隻能自己背啊。比如你的家事,我就一點也幫不了你。”
  “你始終把我們分得太清楚了,知道那天我在機場接到你有多開心嗎?你來當然不可能幫我解決什麽事,可是能在那麽煩亂的時候看到你抱著你,我就覺得什麽樣的麻煩也是可以過去的。你和我之間,到現在已經不是誰幫誰的問題了。我知道好多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控製,不過在能控製的部分,我們卻不做出努力,那關係怎麽才能更深入更持久?”
  葉知秋被深深觸動,一直以來她苦惱的正是兩人的關係沒有一個可預計的未來,現在不免自問,自己又為此做出了多少努力呢?不過是消極等待罷了。她伏在他懷中良久無語。
  他撫摸著她的頭發,嗅著那淡淡的香味:“秋秋,我知道現在什麽也不確定,這種情況下,我不應該對你提要求,不過,我真的希望你不要到深圳工作,等大哥情況一穩定,我會盡快趕回來。房子的事,交給我解決。你好好休息一段時間,試看找真正合適又喜歡的工作。不要再和我計較,不然,我隻能當你並不想接受我了。”
  葉知秋仍然不說話,許至恒無可奈何:“秋秋,不高興了嗎?”
  “不是啊至恒,”她抬起頭,眼睛中有晶瑩光澤閃動,“我很開心。”
  葉知秋重新伏到他身上.突然覺得內心充滿愉悅,不是因為有人接過了她身上的一個重負。她對自己的工作能力有信心,並不真正害怕經濟負擔。隻是,這是頭一次許至恒和她談到如此家常實際的問題,讓她突然有了踏實放鬆的感覺。
  她依偎在他懷中,嘴唇印在他的唇上,柔軟而灼熱。許至恒緊緊摟住她,回吻著她。月光透過窗紗將朦朧柔和的清暉投入室內,她的麵孔柔美地懸在他眼前,讓他沉醉。如此從身到心再無隔膜地相擁,兩人手指緊扣,呼吸交織,唇舌交纏,每一個空隙仿佛都已被填滿充實。這樣極致的靈肉交融,帶來的幸福感似乎溢彌散開來,飄落在小小木屋的每個角落。
  葉知秋以前出差多次到沿海城市,有一年索美將勵工作表現突出的工作人員,還給過她普濟島休假,許至恒在美國留學時飽覽了陽光海岸風光,也曾到到歐州尼斯和愛琴海度假。相比之下,西衝海灘這個不算大的風景區盡管海灘潔白,海水湛藍,也並不特殊之處。可是是這是頭一次兩人如此從容共對,一切都有了不一樣的意味。
  到第三天,葉知秋和許至恒叫了車直接去機場,搭上了各自返程的飛機。
  葉知秋回來後打電話給西門,約好時間去了濱江花園三期工地,眼前烈日下樓群即將封頂,西門帶她看了準備用做樣板單位的樓層,三期戶型都頗大,售房的口號是“躺在浴缸中也能看江”,自然是有些誇張,可是地段的優勢明顯,房型和看江的視角確實還要好於她買的一期。
  兩人回到西門辦公室商談細節,他們預備拿出三個主力戶型,做不同風格的樣板間。葉知秋有點遲疑:“你要趕國慶開盤,時間確實很倉促啊。”
  “人手不是問題,秋秋。你可以確定空間分隔,讓裝修公司開始先施工,你再同步做後期設計和軟裝。你的設計定了以後,三個樣板間可以同時施工,而且說實話,樣板間全是趕出來的,我們一期的時候試過二十天弄出一個樣板間,反映照樣不錯。”
  她想,既然眼前沒有工作,又不適應完全閑下來的生活,做一下這個也不錯。而且,她幾年來負責公司賣場設計裝修,確實對裝修構思畫圖有點超出於工作之上的愛好。她跟西門簽了合同,收了訂金,拿回詳細戶型圖和量房尺寸,馬上照西門的要求開始設計。
  拿著資料,葉知秋漫步走到一期自己的房子,打開門窗,站到陽台上看著熾熱陽光下的長江,視線曠遠,心底澄明,知道自己終於放下了最後一點負擔,對這個房子再無心理陰影了。
  第二天,她索性收拾了衣服,搬到濱江花園,這邊比較寬大明亮,方便她支起畫架,同時又接近工地,好隨時去查看。她每晚和許至恒通著電話,他聽說她接了這麽個工作,不禁大笑,通話時居然很多時候就是他聽她講關於設計的構想,出乎她的意料,他表現出深厚的興趣。
  “這套房要求我做英式鄉村休閑田園風格。”
  他明顯忍著笑意,顯然覺得這創意有點詭異了:“在一個紅塵滾滾的城市複辟簡奧斯丁嗎?秋秋,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沒那麽難呀,我準備主要用硝基漆,白地板、白色的天花板,把門做成拱形,複古式銅吊燈,牆紙用小碎花,所有家具全部白色實木,餐桌上放造型複雜的燭台,浴缸要四腳那種。”
  許至恒不能不感歎她總有應對之策:“要不要看下《理智與情感》找靈感?李安的版本不錯,我還是在美國時看的,居然這麽文藝的片子我也看下來了。”
  她也笑了:“不用,開發商要的不過是個噱頭罷了,誰會認真去考據維多利時代的家具。”
  “你自己喜歡什麽風格?”
  “我喜歡帶點實用的,舒適、輕鬆的那種,不要拘泥於什麽田園、現代或者地中海之類似是而非風格。不過樣板間設計通通是概念先行,不能講實用,倒和賣場裝修很有相通的地方,色彩必須出挑,燈光必須突出,普通人家要玩這一套,電費單子會很可觀。”
  “你喜歡對著一麵豔麗的牆壁嗎?” 許至恒似乎有點受驚了,問。
  “樣板間肯定會效果先行,不過如果我自住,寧可淺淺的米黃就好,讓人心情安寧,又有居家感。”
  她開始跟他講瑣事:“阿北又給我打電話來了,開出的薪水讓我吃驚加動心,真的很誘惑我。”
  許至恒沒好氣地說:“讓他一邊涼快去,不要打我女朋友主意。才幾個錢就想要你賣命給他打市場。”
  “沒辦法,對上班族來說,價值就是用那些數字衡量的,他要給得再高點,我大概願意肝腦塗地了,想想真是悲哀啊。”
  “那也不許去。”他很直接地說,而她居然覺得這個語氣來得霸道而甜蜜,嘴角嚼著笑意,自嘲地想,真是發了少年狂了。
  有時她發點小牢騷:“那個東南亞風格的樣板間我打算做一個竹和藤混合的立體裝飾牆,效果圖畫得我的眼睛都快瞪酸了,至恒。”
  “別畫了,起來看看長江。”
  “我正坐在陽台上喝茶,好像馬上要下大雨了,聽見雷聲沒有?”
  江上一道閃電劃過,緊接著一陣沉悶的雷聲滾過。繼而閃電不斷,霹靂聲忽而尖銳,忽而沉悶,大粒雨點開始重重擊打著無框陽台的玻璃。
  “怕不怕?”
  “和你講著話,怎麽會害怕呢?”她坐在陽台椅子上,手邊放了杯花茶,看著遠方在大雨中一片蒼茫的江麵,在雷聲的間歇輕聲說,“可是,還是真想你在我身邊。”
  “我也想你,秋秋,很想,”
  一陣雷聲將他的話湮沒了,可是葉知秋清楚知道他說的是什麽,這樣豪雨如注的夜晚,她卻沒有絲毫孤寂感。
  閃電再度短暫照亮江麵,她看到江心有拖輪駛過:“不知道這樣的天氣輪渡還會不會開。”
  “等我回來,一定陪你去坐輪渡。”
  兩人每晚通話都到深夜才互道晚安,居然比從前共處時似乎多了交流。畫圖的間隙,她禁不住抬頭,從窗子看滾滾東流的江水,想,這樣心有所屬卻又放鬆的感覺真好。
  葉知秋的第一套設計很快得到西門的讚許開始施工,她繼續做剩下的設計,有時步行去工地看現場施工情況,有時去看配套要用的家具、燈具,或者去商場看家紡製品、小擺設。
  等她終於如期完成了設計,三個樣板間在裝修工人手下一天天成型,她大大鬆了口氣。這天,她去本市奢侈品牌最多的商場買配套的餐具,所謂英式田園風格固然是噱頭,但也非得有些小道具配合氣氛。西門已經慷慨地批準了她造的預算,同時奸笑:“不要緊,到時囑咐工作人員看緊點不能損壞了,最後搬回家我自己用。”
  葉知秋站在wedgwood專櫃前,看著一套名為鄉村格調的餐具.覺得名目雖然與裝修風格吻合,可是到底失之素雅,並不配合樣板間;倒是另一套名為豐饒角的係列,帶有繁複的樹葉圖案,看上去比較出挑;還有一套獵狐場麵的,經典是足夠了,英式味道也很濃,但未免貴族氣重了點。她正在比較,身後傳來一個斯文纖細的聲音:“葉小姐,現在興致很好啊。”
  她回頭一看,竟然是久違了的方文靜,她穿著精致的粉白色套裝,短發燙成俏麗的微卷,挽著個愛瑪仕皮包,一臉笑意,目光炯炯地看著她。葉知秋不想理會她,隻點點頭,讓營業員拿出豐饒角係列中的一個咖啡杯和咖啡碟仔細端詳,想象陳列在複古餐桌上的效果。
  “聽說葉小姐失業了,不過手頭似乎倒比以前豪闊了,看的餐具真不是一般工薪族消費得起的。”
  營業員顯然對這種對話很有興趣,停止介紹聽起熱鬧來。葉知秋哪給她機會,和顏悅色地說:“請開票,就這套了。”
  方文靜嬌笑:“看來傳聞也不全是空穴來風,葉小姐辭職果然另有內幕,可憐安民還一心以為你失業落難,想來拯救你。”
  葉知秋拿了票轉身麵對她,保持著和氣的神情,可目光銳利得讓方文靜一時不能逼視:“方小姐,或者範太太,人貴自重。另外,你並不真想我給你先生來拯救我的機會,對不對?”
  不等方文靜回答,葉知秋繞過她去刷卡付賬,開好發票,回來卻見她仍然沒有離開。她也隻做不見,讓營業員拿出全套餐具一一檢查,再讓她包裝好。
  “我想我隻要告訴他,你這會兒逛商場買全套wedgwood,連眼都不眨一下,過得很開心,他應該就沒什麽好牽掛的了,也不會再念念不忘了。”方文靜聳聳肩,笑了。
  葉知秋不禁大笑:“範太太,你的智慧始終有限,回去跟你先生說我的傳聞,隻會讓他更想救我於水火之中。我要是你,就什麽也不說,而且以後與我成為陌路,各不打擾最保險。”
  她拎了餐具揚長而去。出了商場,站在路邊等出租車,這時才突然發現,天氣已經不再那麽炎熱,太陽西斜,風帶了一絲涼爽意味吹拂著,畢竟已經九月了。這個夏季,一如既往地炎熱漫長,卻也在不知不覺中到了尾聲,似乎比往年要過得輕易,而秋天已經無聲無息地占據了城市。
  想來各服裝公司的薄秋裝應該已經上櫃,夏裝開始做季末打折了。她回頭看商場,有一絲惆悵,近一個月來她進商場都直接看家居用品,竟然沒在女裝樓層停留一步,原來放棄一個固守幾年的習慣如此簡單。
  手機響起,是個陌生號碼,她接聽:“你好。”
  “你好,”聽筒傳來一個幹淨利落的女聲,說著標準悅耳的普通話.“請問是葉知秋小姐嗎?”
  “我是,請問你是?”
  “邵伊敏,豐華實業董事長助理,有個工作機會想約葉小姐麵談一下,不知道你是否有興趣。”
  葉知秋近一個月陸續接到過幾個小服裝公司的邀請,可是工作環境並不能讓她動心,全都婉言謝絕了。她當然聽說過本市最大的民營企業豐華實業.隻是豐華的主業應該是民用住宅和商業地產開發以及商貿,卻不知道怎麽會主動致電自己提供工作機會,更不知道會是個什麽樣的機會。不過處於無業狀態,沒理由不去一試。她和邵小姐約好了第二天去公司見麵,不免滿心猜測。
  回到濱江花園三期樣板間,葉知秋將餐具拆開擺好,退後幾步看看,細膩的骨瓷、精美的圖案在燈光照射下美侖美奐,不由暗自感歎,果然有時格調就是用錢堆出來的。
  她囑咐保安:“走的時候一定記得鎖好門,明天除了保潔人員,再不要隨便放人進來了。”
  “現在參觀一下沒什麽關係吧。”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邊傳來,她驚訝回頭,許至恒正站在門口,他穿著淺淺的灰藍色襯衫,深色長褲,雙手插在口袋裏,含笑看著她。
  保安見他們顯然認識,就先出去了。
  許至恒漫步走進來,環顧眼前的樣板間,回頭露出一個讚歎的表情:”我得說,很漂亮,相信簡奧斯汀也會同意我的看法。”
  葉知秋驚喜交集,隻怔怔看著他。
  許至恒注視眼前的葉知秋,她為方便做事,穿了T恤、牛仔褲加匡威白球鞋,頭發綰在腦後,打扮固然輕鬆,更重要是她看著他,神情鬆馳,眼睛中滿是喜悅,渾然沒有以前總帶著的警覺意味。
  她投入他懷中,兩人緊緊相擁在一起。

  尾聲 至恒
  “麵談的情況怎麽樣?”許至恒發動汽車,問道。
  “還好。”葉知秋欲言又止,她確實有點小小震動,需要理清一下思緒。
  今天下午,葉知秋如約來到豐華實業做麵談。
  豐華實業的辦公地點在市中心一個寫字樓,據說是集團自有物業。前台小姐帶她走進一間光線明亮的辦公室,裏麵一個女子起身致意,自我介紹,正是豐華董事長徐華英的特別助理邵伊敏。
  邵伊敏看上去不過二十六七歲,穿著白色真絲襯衫,黑色鉛筆裙,秀麗的麵孔,眼神清澈明亮,談吐大方而簡潔。 
  她開門見山地告訴葉知秋,此次是為董事長徐華英個人名下的盛華商貿有限公司招聘執行總經理。
  葉知秋恍然,她當然知道盛華商貿,這是本市一家拿了幾家國際知名服裝、皮具品牌區域代理權的公司,做得堪稱有聲有色.她也曾在商場盛華代理的專櫃、賣場盤桓,觀摩他們陳列商品的經驗,有些是直接由品牌總代理統一規劃.頗有可資借鑒之處。隻是盛華商貿公司走代理的路子,與本地服裝生產企業向來來往不多,因此她並不知道幕後老板是誰。
  邵伊敏先詳細詢問了她對於商場管理流程的認識、代理品牌管理的看法、營銷人員的要求,所提問題之深入、範圍之廣泛都讓葉知秋一邊回答一邊詫異。她做服裝這一行時間已久,當然不會被這些難到,可是眼前這位邵小姐,看著年輕,且是集團公司董事長助理,卻顯然對這一行業了解頗深。
  葉知秋想,大約還是對自己要求太過放鬆了,一直自詡行家,此刻不能不有危機感了。
  談得差不多後,邵伊敏大致介紹了盛華商貿公司的經營情況和執行總經理的職責,然後放下筆,直視葉知秋:“葉小姐,我對你的情況基本滿意,如果你對這個職位有信心有興趣,那麽接下來,徐董事長會安排一個時間和你麵談。”
  “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請講。”
  “我並沒四處求職,也沒掛簡曆到網上,請問邵小姐是怎麽想到打電話給我的?”
  邵伊敏微微一笑:“有人跟徐董事長做了很明確有力的推薦.而董事長覺得那個人的推薦是可靠的,然後我到幾家商場,對葉小姐以前的工作做了基本的考察,就這麽簡單。”
  葉知秋點頭:“我明白了,請給我一點時間.我明天答複是否接受徐董事長的麵試,可以嗎?”
  “當然可以,考慮清楚後請直接打我電話。”
  葉知秋拿出手機,翻到一個號碼,卻長時間躊躇,終於,她還是放下手機:“至恒,這是一個很難得的工作機會,負責六個國際品牌在省內的銷售,要做的工作相對單純,不會天南地北到處出差.但基本是獨當一麵,更有挑戰性。”
  許至恒點頭:“如果你喜歡,隻管去做。”
  “隻有一個問題,”葉知秋遲疑一下,“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曾總向豐華徐董事長推薦了我。”
  當然隻可能是曾誠推薦了她,此時提到這個名字,她不能不惆悵,可是連打電話致謝,她都頗費躊躇,思量再三,隻覺得隨口一個謝謝仍是輕慢了這一番心意。
  聽到曾誠的名字,許至恒並沒有動聲色:“你覺得這是一個障礙,還是認為我會介意?”
  “我隻是不希望我們之間再有不必要的誤會,而且我也不知道你接下來會在哪邊更多一些。這段時間我確實在想,如果你會更多地待在杭州那邊,我會考慮去那裏找工作,當然前提是你願意我過去。”
  許至恒默然一會,搖頭笑出了聲:“秋秋,從昨天到今天,我一直等你問我這個問題。剛才還在想,這愛操心的女人,似乎這回真的灑脫不在乎了,哪知道你是擔著這麽重的心事。對,目前我不願意你去杭州,因為我會留在這邊。”
  葉知秋默默消化著他這句話,看著前方不做聲。
  “大哥情況基本穩定了,他剛和大嫂一齊送了侄子上小學,已經重新開始工作,我和我父親說服了他,收縮一部分公司業務,不能太過急進操勞,工作的同時注意身體和家庭。至於他和大嫂的關係,得看他的努力和大嫂的意願,別人不能插手。這邊穆成越來越進入準爸爸這個角色,總嫌我把擔子全甩給他,霸占了他太多時間。而且,”他頓了一下,我不放心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哪天你的不安全感突然迸發,跑去跟別人結婚了,就要了我的命了。”
  葉知秋自嘲地笑:“你以為結婚這麽容易嗎?並沒人拿著戒指成天等我點頭。我想嫁就能把自己嫁掉的話,我父母也不必再逼我去相親了。”
  許至恒一揚眉:“可別跟我說這段時間你準備去相親了,天哪,我回來得真及時。”
  “車子怎麽停這邊啊?”葉知秋疑惑,許至恒將車停在了濱江花園的二期,做樣板間裝修期間,她天天通過這裏步行去三期工地,卻從來沒有停留。
  “帶你去個地方。”
  他握著她的手進了某個單元,這邊已經交房,電梯內壁用護板封著,顯然防止運送裝修材料時有損壞,上到20樓,相對的兩個房子都傳出裝修的敲擊聲。許至恒按了右邊門鈴,一個紮了馬尾穿工裝褲的女孩子開門:“許先生,你過來了?”
  許至恒牽葉知秋走進去,裏麵已經裝修到了掃尾階段,幾個工人在做牆麵乳膠漆,她詫異:“這是誰的房子,至恒?是要我過來幫著提裝修建議嗎?”
  “其實你已經提了很多建議了,現在隻需要看是不是符合你的心意。”
  四室兩廳的房子眼下還顯得十分空曠,可是間隔布局合理,沒有繁瑣的燈光吊頂背景牆壁之類,這些並不出奇,但滿處居然都是葉知秋看著眼熟親切的細節:玄關、餐廳置物架直到書房書架的造型,尤其一間應該是書房的房間,一麵牆做了軟木照片牆,那個形狀讓她看了大驚,這曾是她裝修時的一個別致構想,畫了好幾張詳細的效果圖,後來考慮到費用放棄,隻做了簡單的留白處理。
  她回頭疑惑地看著許至恒,那個女孩子也尾隨進來,笑道:“原來你就是這些效果圖的作者。”
  她將手裏的文件夾遞給葉知秋,裏麵一頁頁翻開正是她以前為那所房子所做的裝修設計,重新做了編號,在這裏采用的部分放在了前麵,同時附加了說明和局部修改意見。
  “這是我接到的一個最特別的裝修,業主先不露麵,叫一個厲害的秘書來考察我,量房後出了方案,她卻完全不看,倒拿來一大迭圖紙叫我用做藍本,在此基礎理論上重做設計,還指定有些效果必須原樣采用。而且命令我必須晚上上MSN 向業主匯報裝修進展,接受最新指示。今天可能是牆麵色彩就用淺米黃;明天可能是對不起,主臥衛生間還是簡單的按摩浴缸就好;後天可能是射燈取消掉,馬賽克用金屬色調的那種。”
  那女孩子表情活潑,說話語速很快,葉知秋看向許至恒.隻見他含笑不語,她張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當然,效果圖固然是出自她的手筆.很多設計是她出於各種考慮忍痛放棄的,卻在這邊一一實現:而這女孩說的改動,也是這段時間許至恒和她通話時的內容。此時她當然明白了,許至恒就是業主,這房子,正在她全不知情地為樣板間忙碌時,悄然裝修著了。
  “我太崇拜你了。本來有幾次想甩手不幹,可是看看圖,功底這麽紮實,我實在自愧不如,葉小姐,聽你男朋友說,你是學服裝設計。我真慚愧,留點活路給我們這些專業做這個的人,這段時間我全在反省和危機中度過,他跟我說了,保證讓我見到設計者本人。嘿嘿,我是衝你才做的哦。”
  葉知秋被這宜爽的女孩子逗笑了:“謝謝你,辛苦了。”
  小林跟裝修工人交代幾句後先告辭了,葉知秋和許至恒走上寬大的陽台,看著遠處寬闊的江麵。
  “怎麽看著好像不太開心,對裝修不滿意嗎?”
  她悶悶地說:“裝修沒問題,可是我當然不開心,居然剝奪了我為你設計房子的權利,任由我去為別人的一個樣板間花時間。”
  許至恒笑:“房子是為你買下來的,用的全是你的想法,本來我打算拿出一個完全的成品,讓你驚喜一下,可是我這方麵完全沒有概念,而且小林已經煩透了我這個外行指揮她。秋秋,後麵就交給你了。”
  葉知秋緊緊握住他的手,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麵,也是在一個裝修得很漂亮的房子裏。”
  “是呀,我是個疲憊又尖刻的房東。”
  “而我是自負討厭的房客,據說作派還很像放印子錢的家夥。”
  葉知秋再也忍不住,笑了:“請問你對你的租房經曆還滿意嗎?”
  “很滿意,隻是我的房東請我走人。我猜以後再碰不到那麽能幹漂亮的房東了,隻好自己買房子。你得為這個城市房價虛高負一部分責任,秋秋。”
  葉知秋伏在陽台欄杆上大笑,正要說話,手機響起,她拿出來一看,是家裏打來。
  她媽媽照例叫她回去喝湯:“又有好多天沒回來了,下周二是你生日,秋秋,那天你恐怕要上班,今天是周末,有空回來嗎?想喝什麽湯?”
  葉知秋有點慚愧,她並沒把自己工作的變動告訴家裏,父母一輩子在一個工廠裏工作,不能理解隨便辭職跳槽的舉動,更不會接受放著正事不做,卻打這種短工的做法。她趕裝修進度,有段時間沒回家了,這會兒立刻答應下來:“媽,那就今天吧,被您一說,我還真有點餓了,燉冬瓜老鴨湯吧,比較清火,我馬上回來。”她放下手機,“至恒,我要回父母那兒吃飯,晚上可能晚點回來。”
  許至恒看著她,搖搖頭:“假期就算你已經補給我了.不過好像還欠我一頓飯。”
  葉知秋發怔:“什麽飯啊?”
  “你那天不聲不響走了,我回家開冰箱拿啤酒,才知道我損失了什麽,本來可以頭次吃到女朋友做的晚餐對不對?”
  葉知秋有點窘迫:“明天我補給你行嗎?”
  “你做菜的手藝怎麽樣?”
  “湊合,還行吧,不過比我媽差遠了。”
  “那這樣好了.我要求今天喝鴨湯,以後才有對比,好知道你的手藝到底怎麽樣。”
  葉知秋著實吃了一驚,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許至恒靜靜看她,也不說什麽。良久,葉知秋開了口:“至恒,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喝湯不是重點,我父母很老派,我如果帶你回去,他們勢必認為,我們已經準備結婚了。我說過,我沒有逼婚的意思,可如果他們這樣認定,恐怕我會有壓力。”
  “試著把這個壓力轉給我吧,秋秋。”許至恒仍然看著她,語氣平靜地說:“你總得開始信任我,相信和我也會有一個將來,不然我們怎麽相處下去。”
  葉知秋有點茫然,她這段時間確實剛剛說服自己放下心結,打算從現在開始享受相處的每一刻。
  許至恒揚起眉毛,露出他典型的調侃表情:“你對我完全沒期待了嗎?真要命,我頭次受到這種打擊。”葉知秋緊緊扣住他的手,突然笑了:“你也欠我一次陪我坐輪渡,今天的天氣,很適合江上吹吹風。”
  夕陽西下,兩人立在船頭,看輪渡徑直開往江心,船舷劃開濁黃的江水,兩側翻起白色浪花,江風撲麵而來,將葉知秋的頭發吹得向後飛揚,直拂到許至恒臉上,她抬手準備攏住頭發館起來,許至恒卻拿下她的手,從她身後抱住她,任由發絲吹拂著。
  “已經不那麽熱了,感覺到沒有?江上的風最早帶來季節變換的味道,馬上要到本地最好的季節了。”
  “以前穆成告訴我,要在這裏過一個漫長寒冷的冬天,再過一個同樣漫長暴烈的夏天,才能真正了解這個城市。”
  “他說得沒錯.氣候很極端又很四季分明,對這個城市的影響實在太大。”
  “還有人跟我說,本地女孩子性格火爆,跟天氣一樣。”
  “你也在本地待了大半年了,有何感受?”
  “我認識的本地女孩子不夠多,樣本不夠齊全,不好跟天氣一樣做出評論。”他輕聲笑,將她的頭發撥到了另一側,下巴擱到她肩上,對著她的耳朵說。“可是你秋秋,隻用火爆來形容,遠遠不夠。”
  她的頭向後仰靠著他:“我這個樣本似乎不夠典型吧。”
  “我不需要一個典型的樣本,對我來說,眼前這個足夠豐富了。”
  前方江岸慢慢逼近視線,這邊的高樓比江北那邊要少得多,一眼望去,隻見沿江大道邊種植的法國梧桐樹高過江邊的防水牆壁.枝葉茂密地連綿成一道綠色屏障。
  “我喜歡你的那幅畫,畫的就是秋天的法國梧桐。”
  “我父母住的宿舍區種住滿了這種樹,待會你就能看到了,很多樹齡比我年齡要大。我爸爸喜歡‘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這句詩,所以給我取了這麽個名字。”
  “葉知秋,一葉知秋,我喜歡。”
  她笑,夕陽將她的笑容襯得明麗:“喜歡這個名字,還是喜歡這裏的秋天?”
  他的聲音直接送入她的耳內,纏綿溫柔:“喜歡與你有關的一切。”
  輪渡靠岸,兩人走過躉船上跳板,前麵一個女孩子腳下一滑,身子一歪,她身邊男孩子扶住她:“小心。”
  眼前情景讓她看得有片刻恍惚,這個城市喧嘩而人口稠密,每時每刻每個角落演繹著不同的故事,相似的一幕已經靜靜流走,而新的劇情又悄然開啟,生活中的悲喜憂歡如此交集錯落,每一天都有著去日留影,每一天卻又都是嶄新的。
  見她突然止步,許至恒握住她的手,那個修長的手包住她的手,穩定而有力。
  “至恒。”她跟上他的腳步,邁上岸邊石階,一邊輕聲說,“我有沒告訴過你,我也喜歡你的名字。”
  他回頭,眼睛裏滿含笑意。
  至恒,直至永恒。

  番外一 和你共此一生
  (一)
  許至恒頭一次不信任大哥許至信的判斷能力,是在大哥二十七歲時。
  當時他二十歲,正在北京讀大學,暑期放假回家,聽大哥閑閑地說他打算結婚了,時間定在秋天。父母各自喜上眉梢,媽媽已經去翻日曆找黃道吉日了,許至恒笑道:“怎麽斯清姐去接我跟穆成,完全沒提到要結婚的事。“
  他說的斯清是於穆成的姐姐於斯清,與許至信已經戀愛了兩年多。可是他的父母與大哥表情同時怪異了,許至信咳嗽一聲:“我還有個應酬,先出去一下。”
  等許至信出去了,許媽媽笑道:“至恒,你哥哥跟斯清分手了,以後不要在他麵前提這件事。”
  許至恒大吃一驚。許於兩家的生意往來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許至信與於斯清戀愛,被雙方家長視為天作之合。今年春節時,許氏兄弟與於家姐弟相約出遊,路上兩人看上去感情還好得很。許至恒從來沒太把男女之間的分分合合看得太嚴重,可是許至信在他眼裏早就是處事穩重的成年人,突然分手也就罷了,居然又突然有了談婚論嫁的新歡,如此風雲變幻,遠超過他在學校裏看到的過家家式的分分合合.他隻能發出一個不可思議的感歎詞。
  父母絕口不提此事,他不敢去招惹大哥,於是隻能跟於穆成八卦一下,他們都沒覺得這個分手會影響兩家或者兩人的關係。於穆成笑:“我姐把你哥給甩了,她說他們性格並不合適。”
  “這個理由最萬能,可最沒說服力。”
  於穆成攤手:“我隻知道我姐姐並不算難過就夠了,她說信哥很好,但他們性格不合,他不是她準備過一生的那個人。這樣不是很好嗎?現在你大哥也要結婚了。”
  許至恒見過準嫂子,不得不困惑了。因為在他看來,麵前的女孩子溫柔嫻雅,可是怎麽看都不及漂亮灑脫、神采飛揚的斯清姐優秀。不過他沒大驚小怪的習慣,禮貌有加地對待那個明顯有幾分拘謹的女孩子。
  他按捺不住好奇,終於問大哥:“為什麽這麽快決定結婚?”
  “她很適合我,就這麽簡單。”許至信答得幹脆,許至恒當然知趣,再不問什麽了。
  許至信結婚了,妙的是於斯清也出席了婚禮,言笑自若,她與新郎的兩年相戀似乎成了正式揭過去的一頁。
  許至恒大學畢業後去美國留學,學成歸國後在上海外企工作,輪到他被家裏催婚時,他隻打哈哈搪塞.並不接招。
  他的女友梁倩開朗可愛,帶著家境良好的女孩特有的孩子氣.享受戀愛的狀態,並不急著結婚;而他對婚姻委實沒太大興趣,完全同意女友的意見。
  許至信的婚姻看上去倒是出了問題.他們一直沒孩子,在父母催促下去做了檢查,據說原因出在大嫂身上,於是中西藥一齊上陣,大嫂看著明顯有壓力,麵孔透著憔悴。許至恒私下勸大哥對大嫂多點關心,許至信反而驚奇:“我對她很好啊,在生孩子這件事上都不給她任何壓力。”
  許至恒想,僅僅不給壓力似乎對大嫂並不夠,可是他也沒什麽可說的了。
  終於大嫂懷孕了,生下了一個可愛的男孩,全家為此開心不已。
  許至信自然也高興,可是他並沒有因此多幾分對家庭生活的熱衷,對於工作的狂熱倒比從前更甚了幾分,家族公司在他手裏發展得令人矚目。
  而於斯清出人意料地嫁給了一個在大家看來相當普通的男人,技術人員出身,文質彬彬,十分斯文。他們婚後不久有了一個可愛的男孩子,然後同去中部一個省會城市,接手家裏的一個投資項目。
  梁倩聽許至恒閑來講家事後,很狗血地猜測:“莫非斯清姐一直愛著你大哥,隻是不能忍受他對不起她,於是傷心之下提出分手.現在嫁了一個雖然不及你大哥出眾,可是一心對她好的男人。”
  許至恒大笑:“女人全有編肥皂劇的天賦。”
  梁倩意猶未盡:“說不定你大哥也一直記掛著斯清姐,所以找的結婚對象是你大嫂那種溫柔賢惠不會對他刨根問底的類型。”
  許至恒直搖頭:“哪有那麽戲劇化。”
  他了解大哥的決斷,也了解於斯清灑脫的個性,根本不認為一個舊時戀愛會有什麽影響。大家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在他看來既自然又合理。
  每個人的生活都在軌道上運行著,大哥在本地以強勢與工作狂出名,事業越做越大;大嫂專注相夫教子,氣色好於以前;於斯清與丈夫的婚姻生活各諧,事業卻似乎沒什麽起色;於穆成走看與他相反的路,先回來工作幾年後才出去留學,然後手姐姐姐夫的工作。
  許至恒過的日子和別人並無不同,工作、戀愛、娛樂、與朋友交際,一樣有小欣喜、小挫折、小樂趣,小乏味……直到梁倩提出分手。
  如果按編肥皂劇的套路,許至恒應該是被甩以後,黯然離開上海到了內地,寄情於工作以忘記情傷。可是其實,他有惆悵,卻並沒多少灰敗的情緒。
  有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但照他這個對婚姻沒什麽想象和期望的人看來,衝淡愛情的是時間和激情消退後的乏味情緒,兩個信奉享受生活的人湊在一起,當愛情不再有開始時的樂趣時,不能堅持下去,似乎並不奇怪。
  他永遠成不了大哥那樣的工作狂,不過,他並不拒絕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去體驗生活的改變和工作帶來的滿足感。
  他從來不後悔做出這個決定,因為他遇到了葉知秋。

  (二)
  許至恒匆匆趕到醫院時,已經是晚上九點,許至信的手術仍在進行中,但守在手術室外的隻有他的父母和公司的兩個副總。聽到車禍的完整版本後,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當然,他從來沒把許至信當成道德楷模,這邊生意場上逢場作戲的風氣,他也見識過.隻是他有一點潔癖口,不願意陷身其中;而許至信自控能力極強,不會容忍任何事情超出自己定下的度,也不會放縱胡來。而且他更見識過許至信的行事曆,那上麵密密麻麻的工作安排每次都看得他隻想歎氣,他不隻一次對大哥說:“你是做生意不是玩命,何必這樣。”
  大嫂則在一邊認命地說:“你大哥對於賺錢而不是對於錢上癮。”
  許至恒完全沒料到忙碌成這樣的大哥會帶著一個年輕女孩子出差,而那個女孩子自稱與他已經保持了一年多的交往。
  副總之一一臉尷尬地說:“她是辦公室一個助理,進公司兩年,打扮言談都很低調,平時真看不出她與許總有特殊關係。”
  另一個副總也附和這一說法。
  許至恒不語,他當然不信他們會全不知情.要說公司裏對什麽最敏感,老板的私生活絕對會排在前列,唯一被瞞得嚴嚴實實的大概隻有大嫂罷了。
  難怪大嫂會勃然大怒到掌摑那女孩並不顧仍躺在手術室內的大哥,帶著侄子拂袖而去。
  接下來許至恒忙得焦頭爛額,父親年事已高,本來已經處於半退休的狀態,現在天天與他同去公司。許至信多年來激進大膽。公司生意戰線拖得很長,收購並購遍布中部和南部各地,而且門類駁雜得令人吃驚。他又出名強勢,事必躬親,底下總唯恐對他匯報得不夠詳盡。
  現在這些事全堆到了許至恒頭上,每天辦公室電話響得此起彼伏,他自己的手機倒也罷了,大哥手機此時也放到他這裏, 除了不停接到生意方麵的電話外,那個女孩子也時不時打過來,他修養再好,也不能不怒了。
  他將她約來公司,將一張支票推到她麵前:“請你自動消失,不要再來公司,不要再去醫院,也不要再打電話過來。”
  那女孩子十分年輕,顴骨上猶帶車禍留下的青紫痕跡,卻並不損害她動人的美貌,一雙大眼睛目光盈盈:“我要見見至信。”
  “但他並不想見你,他清醒後唯一問到的是他的妻子和兒子。” 許至恒不疾不徐地說,根本不為那女孩絕望的樣子所動,“你不要以為他妻子走開了,你就有機會。我認為,對你來講,最好的選擇就是拿上這個,”他用下頜示意一下桌上的現金支票,“然後別再出現。”
  “他不當麵跟我講清楚,我不會走。”那女孩子刷地站起來,“你以為你家有錢就可以這麽侮辱我嗎?”“我以為跟一個已婚男人攪在一起,已經是自己侮辱自己了。”許至恒連日派人找大嫂,沒有一點消息,現在哪有什麽憐香惜玉之情,隻冷冷地說。
  這樣疲憊之下,每天與葉知秋的通話,總能讓他心情略為寧定下來。他想念與她相處的那些寧靜時光,想念她那雙澄清目光的注視,想念她的微笑。
  當她答應過來看他時,他隻覺得心情驟然明朗,連日繃得緊緊的神經似乎一下鬆馳了下來。
  站在機場,等候她乘的飛機到達,他肩頭壓的事情仍然很多,大嫂剛剛有了下落,得他親自去接;手頭的工作隻不過稍微理順,仍然千頭萬緒;大哥的情況還沒根本好轉……可是葉知秋出現在他視線中時,他隻有滿滿的喜悅。
  當夜半時分,他擁緊她,頭一次體會到了親密到極致的身體契合,也許沒有迸發四射的激情,可是每一個觸摸、每一個吻都纏綿得讓他們心悸。仿佛整個世界在瞬間遠離,他隻有她,她隻有他。
  她再度入睡後,他也疲乏,卻居然沒有了睡意.他長久看著幽暗光線中她的麵孔。他從來沒有在深夜的靜謐裏這樣注視一個人。這個女人睡得安詳.卸下了白天那個鎮定大方的偽裝,細致的眉目之間竟然有點脆弱感。他將手放在她攤枕上的頭發上,輕輕纏繞滑軟的發絲,突然隻想將她抓得滿把,握在自己手心從此不放。
  這是他不曾體會過的感受。
  第二天,他飛去大嫂的老家,按地址找去,大嫂有些意外,冷漠地接待了他,六歲的侄子明明渾然不覺大人世界裏的波瀾,猴到叔叔身上,笑嘻嘻地要求他帶自己去動物園:“媽媽都不帶我出去玩,那天我打我爸電話怎麽是你接。叔叔,你說他在開會,怎麽開完了也不給我打電話過來?”
  他無言以對,與大嫂目光相碰,各自黯然。大嫂的母親進來解圍了:“跟外婆一塊上超市去買東西。”
  屋裏剩下他們兩人。
  “大哥現在情況穩定了,大嫂,還是先帶明明回去吧。”
  “至恒,我不想讓你為難,但我現在確實不願意回去麵對你大哥。這個車禍,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要不是不想讓明明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我當時就想衝進急救室,親手掐死許至信。”
  她流露的恨意讓許至恒吃驚:“大嫂,這件事是大哥不對,我也不用代我大哥道歉,他自然必須給你一個交代,可是避不見麵總不好。”
  “我見了他能怎麽樣?去照顧他嗎?我已經照顧他超過了十年,別跟我說家事有保姆,我很清閑啊。對,我沒付出太多體力,不過我付出了太多心力。曾經我想過,能照顧他一輩子.也是一種幸福的生活了。可是再要我去麵對一個帶著年輕情人一塊出了車禍的老公,我受不了。”
  許至恒滯留了兩天,費盡唇舌,並沒什麽作用。他記掛著剛過去看他的葉知秋,還有公司裏的事情,本來已經決定盡人事安天命獨自返回了,然而大嫂到底扛不過她自己家裏的壓力,突然鬆口願意回去了:“我話說在前麵,回去了我也不會去醫院看他,他好以後,就商量離婚的事吧,明明必須歸我撫養。”“一切等你和大哥去談,我不會插手。”
  許至恒簡直大喜過望,馬上訂機票,並給葉知秋打電話。
  第二天,許至恒送大嫂和侄子回家後,不得不馬上去公司開會,可是手邊放的大哥的手機卻接到住處物業的電話,說有位小姐坐在門口不肯走,一聽形容長相,他便知道是誰,本來準備讓物業強製將她驅離,轉念之間卻想到,萬一葉知秋回來撞上,未免引起誤會。他隻好匆匆回去打發她走,然後安撫了葉知秋,趕回公司開會,同時慶幸自己想得周到。
  他想,這個女人大約不會跟大嫂一樣不告而別,可是她太習慣將心事藏在心底,寧可自己消化誤會。現在這個時候,他經不起她的一丁點誤解,隻想將她好好留在身邊。
  然而,出乎許至恒的意料,葉知秋倒是沒有不告而別,卻隻給他發了個短信就直接提前去了深圳。他本來心疼地想,她肯定是為了工作,這女人到底沒法適應清閑的日子,可是飛機晚點到深夜,他竟然意外地從手機裏聽到曾誠叫她的名字。
  知秋——似乎隻有那個向她求過婚的男人那樣叫她,聲音平穩而低沉。百般滋味一時間湧上心頭,他頓時惱怒了。
  從前他的女友梁倩漂亮可愛,從來不乏追求者,甚至有人當著他的麵向她獻殷勤,他總是置之一笑,沒有過猜忌的時刻。然而放下手機,他真切意識到了心的醋意來得陌生卻強大。
  
  (三)
  第二天晚上,許至恒抽時間陪從國外回來辦事的於斯清去探望大哥。許至信情況已經基本穩定,正半躺在床上看一本財經雜誌,看到於斯清,他眼睛一亮:“斯清,你什麽時候回國了?”
  於斯清笑道:“上午剛回來,下午就來看你,夠意思吧。”
  許至信苦笑:“歡迎參觀我的狼狽時刻。”
  “那倒是,為這個也值回往返機票價格了。”於斯清大笑.隨手撿起床邊椅子上放的一個小玩具然後坐下,“你兒子來看過你了?”
  許至信接過玩具放到床頭櫃上:“他奶奶帶他來的,頭次看他這麽乖,坐得端端正正,我嚇到了,想完了,現在我是眾叛親離,兒子也與我生分了。結果你猜他說什麽?他拍著小胸脯,說來之前他媽媽囑咐他,爸爸這裏斷了,不可以亂動碰到,更不可以爬到爸爸身上。”
  於斯清先是笑,隨即搖頭:“你是活該了。”
  “你沒罵我該死已經很客氣了。”
  過了十來年,兩人各自婚嫁生子,倒有了從容相對的老友感,說話自無顧忌。
  許至恒心中有事,並不插話,也沒留心他們說什麽,隻隨手翻著雜誌。於斯清既沒多做停留,也並沒對許至信的行為發表看法,兩人不過說了些別後近況,她便囑咐他好好休息,起身告辭了。
  許至恒送她回家,一邊開車一邊說:“斯清姐,婚姻這個東西對女人來講很重要嗎?”
  於斯清好笑地看著他:“我總以為,婚姻對男人女人同等重要。”
  “我們別上升到男女平等、婦女權益的高度,隻隨便說說,是不是到了某個年齡,女人會認為男人沒把婚姻擺到她麵前,就是對一段關係不夠真誠。一定要把關係用法律的形式固定下來,才是對她的尊重和負責,再自信灑脫的女人也不能免俗。”
  “至恒,我不知道你為什麽發這種感歎,對我來講,婚姻這個名分,肯定不是男人對女人的恩賜。決定和誰結婚,就是向另一個做出承諾,隻有對對方和未來有足夠信心,願意共度一生,才會給出這個承諾。當然,法律也不能保證這個承諾能天長地久,你大哥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你大嫂應該是典型的重視婚姻的傳統女人吧,可她也一樣不能容忍一個徒有虛名的婚姻。所以,不要低估女人的自我意識,也不要高估婚姻的吸引力。”
  許至恒笑,承認眼前的斯清姐盡管帶著加拿大安適生活的痕跡,看上嫻靜從容,可是邏輯與辭鋒絲毫不遜於從前。
  “你要是我嫂子.我大哥肯定沒膽子玩出這一場鬧劇。”
  “我們戀愛時就關係緊張了,我要真嫁給了他,肯定不出一年就會鬧得兩敗俱傷。不不不,我和他,還是做朋友比較合適。誰與誰合適,還真隻有當事人自己清楚。你看穆成,現在是十足一個模範老公了,對謝楠緊張得不得了。我這姐姐看得都詫異,以前我總當他是個過分合理沒什麽多餘情感付出的男人。”
  許至恒回到自己公寓,既沒睡意,也沒心情繼續處理公事,順手打開冰箱想拿啤酒,卻一下怔住,裏麵堆了不少食品,有獨立包裝的蔬菜,也有斬成小塊的肋排,各式調料齊全。分明是葉知秋采購回來,準備給他做一頓豐盛的晚餐。
  他長久出神.是什麽原因讓她突然匆匆離去呢?
  當然,許至恒心情平靜下來,再接到葉知秋的電話後,並不認為她會與曾誠有什麽。他有基本的判斷,那樣誠實坦然的女人,不會在感情上撒謊。
  然而他的醋意,已經不是始自手機裏聽到的那個聲音了。
  葉知秋那次說有將房子賣掉的打算後,許至恒便安排秘書李晶去留意合適的房子,可是當天下班回家,一眼看到路邊一塊廣告牌,濱江花園二期正做現房尾盤銷售。他心裏忽然一動,拐過去看看,當即決定買下一套.打動他的既不是售樓部小姐的舌燦蓮花,也不是他日日對著的無敵江景。
  事實上他對置業並沒興致,一來父母和兄長已經做了不少房產方麵的投資,輪不到他再來操心;二來他想以自己的性格,大概很難下決心在一個地方定居下來,沒必要為了區區房價上漲空間背上一個包袱。
  可是葉知秋對濱江花園那套房子付出的心力深深打動了他,他想,如果她執意將那裏賣掉,與舊日訣別,他雖然覺得並無必要,卻至少能給她一個安慰。
  他付了款,順利拿到鑰匙,準備帶葉知秋去看看,他甚至可以想象她會流露出的開心與驚喜。然而,他將車開到開發區會議中心,接在那裏出席索美研討會的葉知秋時,卻意外看到了高高的台階上麵,葉知秋與一個穿著白色襯衫的男人麵對麵站著交談,西斜的陽光將他們的身影拉得長長的。
  他們隔得並不近,隻是在嚴肅地交談,表現不算親密,然而從神情到姿態,都透著相互了解。
  葉知秋上了車後,一直處於神思不屬的狀態。正是這個狀態與剛才看到的微妙場景,令許至恒失去了帶她去看房的興致,他意識到,葉知秋不會掃他的興,到了那裏,肯定會表現得很開心,可是這樣表現出來的開心,突然沒辦法讓他開心了。
  他們頭一次有了小小的爭執,不歡而散。
  他隻對自己說:他沒法接受一個表現不夠專心的女友。
  一直到現在,他才能坦白承認,他是在吃醋了。
  “可是至恒,你做好接受我毫無保留的準備了嗎?”
  她帶著疲憊與無奈問的這句話,不期然浮上了他的心頭。
  許至恒不能不問自己,享受一段戀愛,你可曾為她付出過什麽?如果雙方都隻是享受眼前光,他又有什麽權力去追索她離開的理由?
  眼前冰箱裏的食物是葉知秋幾日盤桓此處留下的唯一東西。他想,如果他再不做點什麽,可能隻會看著兩人漸行漸遠了。
  安排一個浪漫的假期,對許至恒來講,並不是難事,如果不是時間不容許,手頭的工作實在丟不開,他會拿出更出人意料更有殺傷力的節目。
  然而,安排西衝之行,他並不隻是想將葉知秋弄得意亂情迷,讓她完全折服於自己的魅力之下。
  他要的是一個環境,一個兩人都能放下心防坦白相對的機會。
  果然這樣的努力是值得的。
  他頭一次體驗到了與一個人毫無保留坦誠相待的感覺,哪怕隨後兩人各回不同的城市,但距離的阻隔絲毫衝淡不了那樣濃厚的纏綿相戀。
  原來,與相愛的人在一起,感情上的付出與得到,其實是一個成正比的過程。現在再回想起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居然隻是自私地享受相處時的開心,並滿足於此,他有些汗顏。

  (四)
  許至信康複出院,與妻子的見麵並不愉快。許至信顯然沒有低聲下氣認錯求和的習慣。他妻子隻告訴他,她找了律師:“我要求兒子的撫養權和一個合理的財產分配,就這些。”
  許至信冷靜地說:“你要這樣講的話,我可以讓你的律師跟我的律師談,不過夫妻一場,我覺得沒有必要弄到那一步。”
  許至信的律師在本地司法界以精明能幹出名,是任何律師碰上都要頭痛的對手。
  他的妻子老家在外地,在本地隻有不多的幾個朋友,談到離婚,她們多半都勸她做現實考慮,可是她一口濁氣堵得胸口發痛,再多的訴說都沒法吐出,不打算忍下去。
  她順著報紙上分類廣告,找到了一家號稱有豐富代理離婚訴訟經驗的律師事務所。她去了之後發現,那間事務所在一個半舊寫字樓內,掛著小小的招牌,前台是個打扮嬌豔的女孩子,接待她的律師襯衫領子疲塌,西裝肩頭上有頭皮屑,一口方言味道濃重的普通話,舉止之間沒有任何專業人士氣質,與她曾見過的許至信的律師差別大得讓她無語。
  他倒是強烈鼓動她與老公打官司,一再問及她有沒具體通奸的證據,是否掌握老公的財產情況。然而,她若是有證據,也不至於要在醫院裏麵對公然不肯躲避她的第三者了;至於許至信公司的經營情況,她更是全無要領。
  出了寫字樓,麵對杭州夏天白晃晃的太陽? 她隻覺得天地茫茫,頭暈目眩。從知道許至信的私情開始,她便開始食量銳減,整晚焦灼失眠,大把大把地掉頭發,身體狀況已經極差。
  掙紮著叫車回家後,她便開始發燒,倒在沙發上,半天掙紮不起來。兒子明明嚇得打爸爸的電話,被她奪過話筒,狠狠摔到地上。明明嚇得呆呆看著媽媽,連哭都不會了。
  她後悔自己的發作,試著向兒子伸手,沙啞著嗓子說:“乖,媽媽不該這樣,對不起。”
  “媽媽,我要爸爸回來,是你不讓他回家嗎?”
  “誰說的?爸爸最近工作很忙。”
  “不對,你撒謊,爸爸跟我說,現在公司的事有叔叔幫忙,他有時間陪我。”
  她無言以對,想到要怎麽跟才六歲的孩子解釋離婚這件事,隻覺得內外交困,心灰意冷,恨不能就此長眠不醒才好。
  然而她隻是昏過去了,再醒過來時,已經是在醫院裏,許至信立在她床邊,見她醒來,遞一杯水給她,平淡地說:“你住院好好休息一陣。明明暫時交給我媽帶。”
  “你敢搶走我兒子,我就和你拚命。”她頓時便要翻身坐起來。
  許至信伸手按住她,“你看看你這樣子,大概先拚掉的是自己的命。保姆已經被你吼跑了三個,司機被你罵的不敢來接你,你要麽在臥室裏一睡一天,要麽出去亂轉到三更半夜才回,然後亂發火,明明也被你嚇壞了。 你還是等你情緒穩定了,再跟我談明明的事。”
  “大哥——”許至恒出現在病房門口,不悅地叫,“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大嫂現在這個情況,你為什麽還要刺激她?她到底是你妻子,而且這件事到底是你對不起她,哪怕你真的想跟她離婚,也用不著對她這樣吧?”
  “誰說我要離婚了?”
  “你現在一言一行這麽強悍,是想改善兩個人關係嗎?這也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至恒,你認為我現在跟她去道歉,去哄她,她會聽的進去嗎?”
  “難道你想逼得她無路可走,反過來求你保全一個婚姻給她,並且向你保證以後再也不過問你的事?”
  “你拿我當什麽人了?”許至信狠狠盯著弟弟,“我用得著這麽對付自己老婆嗎?她大學畢業後隻工作了兩年就結婚當全職太太,根本沒一點生活經驗,在家裏發火罵走保姆也沒什麽,大不了再找,她的火氣總得有地方發泄才好。不過她的朋友告訴我,她滿世界找人訴苦,她們都已經受不了她,幸好她不知道公司的具體事務,不然照她這個鬧法,婚沒離成,別的麻煩已經給我熱下來了。我總得讓她清醒下來,知道點這個世界的艱險。”
  許至恒一時無語,他想大嫂的朋友居然會去跟許至信抱怨她,真是可悲;而像大嫂這種情況,離婚又該怎麽生活,也實在讓他沒想法。
  “你進去安慰一下她好了,我先走了。告訴她,明明馬上要開學了,到時候我會接她一塊陪兒子去學校。”
  許至恒進了病房,叫了一聲大嫂,卻完全不知道該從什麽地方說起,大嫂突然咯咯笑了:“至恒,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許至恒真不知道。大嫂望著天花板,一臉的空洞:“剛才打針的護士叫我37 床,我突然想到,公婆叫我媳婦,明明叫我媽咪,司機保姆叫我許太太,幼兒園老師叫我明明媽媽,你叫我大嫂,你大哥好久對我沒稱呼,隻差喚我一聲孩子他媽了,我把我自己弄丟了……
  “大嫂,大哥並沒有對付你的意思,他隻是一向放不下身段。其實他知道這次是他不對。”
  “不,他可能對我有點歉意,他如果能控製,不會讓這件事發生,現在肯定覺得鬧成這樣算是羞辱了我,我怎麽說也是他兒子的媽媽,可他不會真正覺得他有什麽錯。”
  許至恒不能不在心底同意他大嫂的判斷:“你安心休養,不要想太多,慢慢把狀態調整好,明明馬上要上小學了,到那時,你可以考慮試著擴大一下生活圈子,或者找自己的興趣做點生意,不要成天困於這件事。”
  “說起來你倒似乎知道該怎麽應付這種狀況一樣。這是紙上談兵,至恒,一個快四十歲的女人,生活範圍狹窄,唯一精通的不過是相夫教子與購物持家,可是我以為會和我過一輩子的那個人並不滿足生活裏隻有我。我能做什麽,不要再提醒我的失敗了。”
  許至恒看著病床上那張略為浮腫的麵孔,不能不心生憐憫,他遲疑一下,還是說了,“我沒對你說起過我的女友,大嫂。我剛認識她時,她被和她交往六年的未婚夫甩了,她不得不換份工作多賺錢,和對方分割清楚房子的產權,每天忙得累死累活,就是這樣,她也從來沒跟我抱怨過。我說她。不是要跟你對比,大嫂,每個女人情況不一樣,可是生活大概不會特別厚待誰活著苛刻誰,還是得靠自己去爭取。”
  許至信出了醫院? 隻見一輪皓月當空,而這樣完滿的圓月也並不意味著沐浴於清暉之下的是一個個相應完整的家與幸福。他撥葉知秋的電話,聽筒裏傳來隆隆雷聲,在雷聲的間歇她輕聲說:“可是,還是真想你在我身邊。”
  “我也想你,秋秋,很想。”
  雷聲掠過,經久不息,湮沒了兩人的話語,然而他們完全知道對方的心意。
  他下了決心,他要和她在一起,不論是共此明月,還是共此一生。

  番外二 與你擦肩而過
  (一)
  跟女友姚曉妍告別時,曾誠說的是最多一年就回北京。
  然而,從父親住的醫院出來,曾誠就意識到,他可能會失約。
  他父親曾立山白手起家,一手創立的服裝廠當時有十四個大組,五百多名員工,在本地算的上中等規模,發展穩健。曾誠的誌向從不在此,而他父親也鼓勵他讀他喜歡的專業,撥出資金支持他留在北京發展。
  誰也沒想到不到六十歲,可以說仍然當盛年的曾立山會突發腦溢血,雖然搶救及時,可是精力也畢竟大不如前了。他稍微恢複,便惦記著工作。簇擁在病床前的生產廠長,銷售經理一邊匯報,一邊交換著眼神,分明各懷心思,曾誠站得稍遠,看父親伸出不大靈便的手,接過報表戴上老花鏡細看,心裏隻覺一沉。他走過去,接過報表,不理會那些追隨父親多年的人的目光,平靜地說:“爸爸,我來看吧。”
  那一刻,他知道他沒有別的選擇,一副擔子已經沒有商量地壓到他的肩上了。
  曾誠頭次進生產車間,察看各個工段,不禁吃驚。車間租用的舊式廠房,衣車一字排開,中間隻留窄窄的通道,電動縫紉機一齊運行,雖然算不上噪音,但也絕對不會令人愉悅,每道工序沒有明確銜接,半成品衣服亂糟槽扔在紙箱內,遍地都是碎布頭。在他看來,這根本算不上工廠,充其量隻是一個大號作坊。
  他開始惡補服裝生產銷售流程,不動聲色摸清公司管理現狀,一天有將近12小時在公司,一步步上手。這個過程不言而喻的艱辛,和女友的電話聯係幾乎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安慰。有很多次,他放下電話,看著窗外夜色,惆悵地想,這樣對曉妍並不公平。姚曉妍和他是同學,也是外地人,大學畢業後讀研,兩人的夢想是在那個大都市有一番作為,而此此時,他正為家族企業疲於奔命,和朋友合開的公司已經轉讓,完全顧不上她了。果然,一年期滿。他隻能艱難地說:“對不起,曉妍,恐怕短時間內我都沒法脫身。”
  姚曉妍已經拿到碩士學位,順利進入一家知名外企,有去國外培訓的機會。她沉默,同樣艱難地說:“我也要說對不起。”
這樣的分手,來得順理成章,曾誠隻能將自己更深地埋入工作之中。服裝是個累人的行業。一年四季,或許有生產和銷售的淡季,卻有永無止境的開發、市場維護,每一個環節都是千頭萬緒,繁雜瑣碎。曾誠並不像本地其他服裝企業老板那樣熱衷於看時裝發布會,找所謂流行元素和暢銷貨。他的精力更多用於建立一個成熟嚴謹的管理製度,規範職業經理人與專業人士的工作。
  企業在他手裏一步步發展壯大,他率先征地修建了現代化的工業園,采購最先進的生產設備,所有生產工序按流水線方式安排:他最先在本地采用ERP 係統管理銷售,開始做公開的服裝發布會,高薪聘請香港設計師,參加高規格展會.同時發展二線品牌,索美一時成了本地服裝產業的代表。
以前帶點嘲笑想看他笑話的本地同行開始坐立不安,悄悄跟進效仿他的做法;自恃資曆的老臣子不得不服氣地聽從他的指揮,員工看他的眼神近乎崇拜;他父親也由焦灼變得安然,開始打太極拳學書法安排退休生活。
  當聽到朋友帶來姚曉妍結婚的消息時,曾誠略微失神,拿打火機的手隔了一會兒才湊到香煙上,耳邊似乎響起那個嬌嗔聲:“誠,不要抽煙了,你要戒了這習慣,就是十全十美的好男人。”
  他當時笑道:“我怕我太完美了,你會自卑覺得配不上我。”
  那個女孩子成了別人的新娘,而他成了一個發展迅猛的服裝企業董事長,父親正式更改法人代表,將全部擔子移交給了他。
  他時常會去北京出差,但並沒與姚曉妍聯係。對他來說,這一次戀愛是美好回憶.不需要用現實聯絡來讓回憶變質。
  但兩人還是在北京一個購物中心相遇了,曾誠在上行的扶梯上正講著電話,迎麵下行的扶梯上,姚曉妍抱著一個一歲多點的小女孩,略微豐腆的麵孔洋溢著幸福滿足,兩人視線相遇,同時微笑點頭,然後擦肩而過。
  曾誠上了二樓,手機響起,他接聽。
  '“以前你從來不願意陪我逛商場買衣服。”姚曉妍的聲音溫和,“寧可在下麵抽煙。”
  “時間和環境總能改變一個人,曉妍,我現在的工作一部分就是逛女裝賣場,算是對我很嚴酷的懲罰。”
  她笑,聽筒裏同時傳來嬰兒的呢喃:“還是少抽點煙,你現在完美一點不要緊,有別的女人去自卑了。”
  姚曉妍放下電話,打開車門,將女兒細心放到嬰兒座上,再回頭看看那個購物中心。裏麵穿著灰色西裝的那個出色男人,曾經是她的同學,戀人。她慶幸她最美麗的年華與他一起度過,再無遺憾與惆悵。

  (二)
  麵對曾誠,張易昕的確有自卑感。
  她的優點隻是家世好,相貌清秀而已。她實在不能相信,相親的對象是這樣成熟內斂條件好的男人。將近三十歲的曾誠,一舉一動都睿智灑脫,一心工作,除了抽煙,沒有不良嗜好,閑時的愛好不過是聽聽音樂,看看書和打打球。
  她患得患失,對著鏡子給自己評分,得出結論,自己無論才智還是相貌都至少中人之姿,哪怕向往王子戲碼,也並不曾在現實中盼望自己是公主。理智告訴她,她把握不住這男人。可是對曾誠打開的約會電話說“不”,她做不到。
  一次吃飯,到餐館時略早。他們坐休息區等位置,他抽煙,煙霧繚繞中,她隻覺得他思緒已經飄遠,她竟然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奪下他的煙,“少抽點煙吧,你什麽都好,就這一點不好。”
  他微微一怔,隨即笑了,以後果然在她麵前抽煙比較少了。她想,這個男人還是在意自己的反應的。
  她開始無微不至地關心曾誠,甚得他父母歡心。當曾誠向她求婚時,她鬆了口氣,同時又莫名難過,這個求婚很誠懇,卻實在說不上熱情。
  她隻能安慰自己:也許冷靜的男人就是缺乏熱情的。
  布置新居時,張易昕從曾誠書房抽屜裏找到了一個盒子,裏麵全是曾誠與一個女孩子的合影,那女孩秀麗而有書卷氣,一雙眼睛明亮帶著笑意,而曾誠臉上那樣開懷的笑容則是她從來沒見過的。
  她的心涼了半截,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待曾誠走進來,看見打開的盒子,隻略微皺眉,將照片收好放回原處:“以後不要動我書房裏的東西。”
  他如此雲淡風輕,她突然怒了:“你連解釋也不屑於給我嗎,那還有什麽必要結婚。”
  “過去的事了。易聽,活到這麽大,誰會沒一點往事,何必要解釋。”
  她啞然,卻沒法理直氣壯地說:我就沒有任何往事。
  她也知道,沒往事隻代表她地生活單純平淡如白開水,而曾誠顯然沒將她的“沒有往事”當成必須珍重的優點。
  曾誠看她淚水長流,還是停住了腳步,“易昕,你考慮清楚,我對婚姻肯定是認真的,但我沒辦法跟你玩戀愛遊戲,為一點小事解釋來解釋去沒什麽意思。如果沒一點基本的信任,那還是算了。”
  張易昕被徹底噎住,似乎隻能怪自己無理取鬧了。曾誠遞紙巾給她,她想,就這個台階下來吧,可還是不甘心,抬起淚光盈盈的眼睛帶點撒嬌地問:“你為什麽要跟我結婚?我明明沒你以前女朋友漂亮。”
  曾誠帶點煩惱,微微一笑,說:“何必貶低自己,對我來說,合適的就是好的。”
  這個回答當然沒法讓腦袋裏還多少存著浪漫幻想的張易昕滿意,可是她明白,想要更多大概是不可能了。
  婚禮如期舉行,他們很快有了可愛的兒子。曾誠是無可挑剔的好丈夫、好父親。出國會給她買禮物,有空閑時間就會逗兒子玩,應酬需要去聲色犬馬的場合,會帶上銷售副總和辦公室主任,從來不會喝醉失態,從來沒沾惹上外麵不知所謂的女人。周圍那些太太無不半是羨慕半是妒忌地誇她好運。
  然而他的表現越是無可挑剔,她越是想法多多。甚至從來沒在她這個最親密的人麵前露出一點縫隙,所有的聯想指向的都是他抽屜最下層紙盒裏的照片。
  這個男人一直保持著冷靜,隻能讓她生出無數聯想,而曾誠從來沒將照片收藏起來,仍然放在原處。張易昕會在心情鬱悶時,悄悄走進他的書房,翻出照片,以一種近乎自虐的心態審視。
  那是他的青蔥歲月,而她沒有份參與,與他一塊笑得無憂無慮的是另一個女人。
  她想,他曾在別的女人麵前那樣開懷縱情,莫非他的熱情全留給了她。
  她想,他是不是還保留著對那個女人的回憶,娶她隻是因為她“合適”做一個妻子。
  張易昕用懷疑的目光看他接觸的每一個女人,試圖找出與她們相處時,他是否有些微的異樣。當某天她路過公司上去著樣衣時,透過落地玻璃窗著見曾誠與一個頭發綰在腦後,穿著合體套裝的女子正在交談,她的心突然加快跳動,在她看來,那個女子的側麵竟然與照片上的女孩子有神似之處。
旁邊的職員告訴她,那是新來的人事經理,非常幹練,深得曾總器重。
  她開始頻頻打破公司巡視,終於有天對從曾誠辦公室裏出來的那個人事經理無故發作,講出了諸如要自重之類的話,周圍職員全部噤聲,而人事經理隻鎮定地挑眉冷笑,說,她覺得更需要自重的是老板娘。
  張易昕氣得發抖,明白自己在職員眼裏實在地位有限,而這全是因為曾誠並沒有將她擺到一個讓大家重視的位置。
  曾誠晚上回家後聽了她的控訴,隻淡淡地說:“易聽,基本上我認為她說得有道理,我不會因為那句話就開除一個稱職的管理人員。我大概給不了你要的安全感,這樣鬧下去,大家都難堪,我也很厭倦。要麽,你收斂自己再不要無理取鬧。要麽,我們隻好分開了。”
  他如此輕描淡寫說來,張易昕既害怕又憤怒。思前想後,她還是私下約見了人事經理,艱苦談判後,對方帶著汕笑接受她開出來的條件,答應主動辭職.同時不客氣地說:“曾太太,如果曾總哪怕給過我一絲可以爭取的空間,我也不會走。”
  她覺得羞辱,同時又慶幸,這女人果然凱覷著她的老公,如果不是她發現得早……
  幾年下來,公司職員見她就正色斂容,貌似恭謹,她也知道他們大概拿自己當笑話看了。她甚至再找不到假想敵,然而神經一直緊繃,這樣的生活讓她日益尖刻冷淡,拿不出耐心做賢淑的樣子取悅誰了。
  當曾誠再次說到分手時,她明白自己的婚姻真的是走到了末路。她也厭倦了,可還是拖著不願意痛快點頭,心理矛盾得自己也分析不清,似乎總想看看有沒女人自動浮出水麵,又似乎想試探一下這不動聲色的男人到底想的是什麽。
  然而還是徒勞。曾誠下了決心的事,幾乎是沒人能改變的。
  他給她的條件十分合理,她請來的律師看過後,也點頭承認不必再勞煩他了。當曾誠問她以後有什麽打算時? 她先是負氣說:“與你何幹?”看他並不動容,她卻氣餒了,“我準備去國外念書,好歹經濟無憂,讀點自己感興趣的課程也好。”
  “這樣不錯。”曾誠簡單地說,“我安排秘書陪你辦手續,有什麽事,請隨時跟我聯係。”
  張易昕並不熱衷於讀書,但還留在本地,與舊識見麵,不免被人打上曾誠前妻的標簽。那麽好吧,換個環境,看誰離了誰會生活不下去好了,她這樣想。
  兒子的撫養權歸她,但曾誠與她達成協議,她先移民過去,兒子留在國內讀待讀完中學後再商量是否去國外繼續學業。
  華人的圈子並不大,她仍能聽到國內的消息。不過幾個月.某位太太過來探望留學的女兒,順便帶八卦給她,曾誠與索美一個辭職的銷售經理葉知秋之間有曖昧,己經在當地服裝企業間傳得紛紛揚揚。
  張易昕聽說過葉知秋,那樣秀麗幹練的女孩子,似乎是她揣測曾誠應該喜歡的類型。她當然曾懷疑地打量過葉知秋,而這女孩子著實精乖,對著她的目光始終坦然。年終時公司聯歡,她還高調帶男朋友來亮相。看他們表現得相襯而恩愛,張易昕釋然了。
  當著說絆聞說得眉飛色舞的那位大太,她隻能咬牙做不屑一聽狀,回家後卻暴怒了,抖著手給自己倒了半杯酒一口喝下去,然後打越洋電話給曾誠,語無倫次大罵他和葉知秋心機深刻,是一對狗男女。曾誠將話筒拿開一些,才說:“現在好受一點沒有?”
  她罵累了,覺得疲憊而無聊,發現自己這通火發得完全沒立場。而曾誠隻平靜地說:“別再管我的生活了,易昕,好好過你自己的生活是正經。”
  再過一段時間,聽說葉知秋已經結婚,而曾誠仍然保持著單身,張易昕吃驚又疑惑:莫非這次仍是自己冤枉了他嗎?她突然在心底浮起一個念頭:哪怕他是移情別戀了,她大概也會好過現在的感覺,這男人居然隻是為了和她分開而提離婚,對一場婚姻的否定竟然到了這一步。這一刻,她是恨他的。
  然而,隔了一個大洋,維持恨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時間和距離都是良藥,張易昕在語言學校適應得不錯,報了大學課程,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真正開始了新的生活,心境日益平和。
  過了一年,曾誠如約趁假期送兒子去悉尼探望她,她看著長高不少的兒子,喜極而泣,帶著他到處觀光。晚上兒子睡覺後,她與曾誠對坐喝著紅酒聊天,直到深夜。
  這是多少年來兩人頭次如此輕鬆無拘束地閑聊。她知道他仍然獨身,並無女友,甚至還開玩笑地勸他:“這樣並不符合人的生理心理健康要求,遇到合適的,不妨考慮一下。”
  他也笑:“易昕,你居然會開口勸我給兒子找繼母嗎?”
  “哪個女人跟你結婚大概也得乖乖聽話,我猜她沒膽子當惡毒後媽的。”
  曾誠大笑:“你也留意,找個好男人。”
  “我倒是嫁過好男人.可惜他並不愛我啊。”她繼續開玩笑,帶了點心酸。
  他斂了笑,認真地說:“易昕,我還是那句話,合適的才是好的。對你而言,我並不夠好。”
  曾誠去客房休息,張易昕卻留在客廳,再給自己倒杯酒,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他們本來有一段並肩同行的緣份,卻隻能是在擦肩而過,走上各自的路以後,才有了遲來的理解與交流。

  (三)
  方文靜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範安民停好車,從後備箱裏拿著東西,她下車掠著頭發,一眼看到了站在離她不遠處的那個個子高高、穿著白T 恤的男孩子,那張麵孔既熟悉又陌生。他正拿著單反相機拍著江邊一處舊時銀行建築,然後與旁邊女孩子一起檢視著照片,不知那女孩子說了一句什麽.他搖頭大笑出來,那個充滿陽光的笑容讓她確定沒有認錯人。
  方文靜試探地叫:“樂清。”
  他回頭,一臉詫異地看著她,表情是略有印象卻又叫不出名字的輕微尷尬:“對不起,你是… …”
  “方文靜。”
  林樂清“哦”了一聲,這才記起昔日高自己一屆的同學、妹妹曾經的密友,笑著說:“你好,方文靜。”他並沒說什麽客套話,隻是告訴她,他回國來度假,再過幾天就要返回美國,妹妹樂平仍然在溫哥華卑詩大學念海洋生物。不過有意到美國讀博士:“你呢,方文靜,你比我們高一年級,應該畢業了吧。”
  方文靜點頭,介紹身邊的範安民:“我結婚了,這是我先生範安民。”
  兩個人客氣地握手致意,林樂清笑著介紹自己身邊的高挑漂亮的女孩子:“我朋友,合歡。好了,我們還要去另一個地方,再見。”
  不等她回答,他揮揮手,和那個女孩子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七年前的那個夏天,方文靜去機場送林樂清、林樂平兄妹和他們母親的情形,他們將去北京,然後轉機去加拿大。那年她十六歲,樂清、樂平十五歲。林樂清緊緊繃著臉,並沒留意到她在悄悄看著他。她已經送了一份禮物給樂平,口袋裏放著另一份禮物,不時伸手進去握著,攝得滿是汗水,到最後也沒敢拿出去給他。
  她和樂平一塊去洗手間,並立洗手。她看向鏡中,身邊的女孩麵孔與樂清酷似,他們都有一雙靈動的眼睛,隻是樂平比樂清矮,臉上略有點嬰兒肥,透著健康的紅潤。站她旁邊的,是瘦小、表情略微呆滯的自己,怎麽看都沒有存在感。
  她看著鏡子,眼圈泛紅,樂平抬頭看到她的表情.突然眼圈也紅了,一把抱住她:“小靜,我會和你保持聯係的,你將來也爭取來加拿大留學好嗎?”
  她伏在樂平的肩頭,隻覺得絕望而悲涼,她怎麽能告訴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自己一直喜歡她的孿生哥哥,甚至是為了這個目的和她接近。
那麽開朗的樂平,盡管還小她一歲,卻一直照顧著她,知道她有輕微抑鬱症,總是講笑話逗她開心,與她分享著零食、音樂、電影,以及女孩之間隱秘的話題。
  樂平以逗年長她六分鍾的哥哥發急為樂,又一次偷偷把女生寫給他的情書拿出來念給方文靜聽,那樣稚嫩的句子被她讀得怪腔怪調,才念了幾句,樂清酒殺了過來一把搶去,同時拿報紙卷成筒敲妹妹的頭。
  樂平捂了捂腦袋嬉皮笑臉問:“樂清你喜歡人家嘛?”
  樂清惡聲惡氣地說:“跟你一樣傻乎乎的黃毛丫頭,我喜歡她才怪。”
  “那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
  方文靜的心怦怦跳動,隻聽樂清說:“首先當然要漂亮,其次要有頭腦,總之跟你完全相反的類型就對了。”
  樂平哈哈大笑,“你打擊不到我,再說下去隻證明你戀妹。”
  樂清拿這個妹妹完全沒辦法,隻能哼一聲揚長而去。
  方文靜知道,樂清從來沒注意到她的存在,對她和妹妹那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友誼一向嗤之以鼻。在他麵前,她內向、畏縮得更甚於平時,也讓樂平奇怪,“為什麽你好像很討厭樂清?他有時候倒真是臭屁自大得挺煩人的,可也不至於討厭啊。”
  她百口莫辯,隻能說:“沒有啊,我隻是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麽。”
  她其實知道自己想說什麽,隻是鼓不起足夠勇氣對他說出那注定要碰壁的喜歡。那樣開朗陽光的男孩子,怎麽可能喜歡她。
  她甚至自己都是嫌惡自己的,嫌惡花名在外不負責任的父親、強悍過分的母親,嫌惡家中時刻會爆分的爭吵,嫌惡自己一直自閉抑鬱到有些陰暗的性格。
  林樂清從方文靜身邊徑直走過,入了安檢口,他和他的母親、妹妹一個個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她父母親都不同意她出國念書,理由倒是很充足,她根本沒有獨立生活能力,從初中開始就靠藥物抒解輕微抑鬱症,學習成績平平,性格極度內向不可能適應國外生一活。她母親很直接地跟她說:“小靜,你讀個差不多的大學就得了後找個老實可靠的男孩子結婚,接管你爸爸的生意,媽媽總能幫著照應到你,不讓你受欺負。放你出去,那才是害了你。”
  她隻能承認媽媽的話有道理,而她也害怕出去麵對另一次失望。慢慢地,她與樂平聯係也漸漸少了,彼此發郵件不過是通報一下各自的近況。她去看醫生,努力修正自己的心理,減少對藥物的依賴,學習打扮化妝,試著與人交往接近。
  終於開始有男生注意到她,說她“清秀可人,善解人意”,她一派天真地接受著這個讚美,同時想,如果這樣出現在林樂清麵前,會引起他的注意嗎?
大學畢業那年,她說服媽媽帶她去加拿大旅遊,卻沒有碰上樂清,據樂平透露,他在美國念書,喜歡戶外旅行,這個假期與同學相約去德國沿萊茵河做半個月的徒步。
  她再次悵然,林樂清與那個高挑女孩的背影漸遠,直到消失在她的視線中。站她身邊的範安民看看手表,說:“小靜,快點,這班輪渡要出發了。”
  她突然惱怒:“為什麽去你家一定要坐輪渡,為什麽每周一定要回一次你家?”
  “你可以不去。”範安民冷冷地說,將車鑰匙遞給她,“每次都問這個問題很沒意思,不然你開車回家去吧。”
  方文靜啞然,看著麵前這個俊秀而陰鬱的麵孔,她有幾分失措,為什麽她會在看他第一眼,就斷定,他與那個少年長得很像,而此時,卻隻覺得陌生。

  (四)
  方文靜初遇範安民,是在她父親的公司。
  方文靜大學畢業,根本沒打算找工作,隻偶爾去父親公司混混,順便幫她媽媽監視一下爸爸。這天她正要出去,前台帶一個年輕男子進來,擦肩而過的瞬間,她猛然怔住,沒錯,他有著與那個無數次出現在她夢中的男孩子一樣的麵孔,斯文俊秀,微笑時略帶一點孩子氣。
  她隔了玻璃隔斷看他走進會客室,與部門經理交談著,再次確認,他們的確相貌酷似,有著相似的神態。對著他,她如同看到了長大了的林樂清。
  她走進會客室,經理自然介紹他們認識,告訴她,這位範安民先生是某外資電機公司的技術人員,會參與公司一項工程的配套安裝工作。
  方文靜突然熱衷於上班了,甚至不介意施工現場的嘈雜環境,一待就是大半天。她帶著天真的口吻向範安民請教著不著邊際的技術問題,範安民一邊好笑一邊認真解釋,兩人慢慢熟識起來。
  她知道了範安民有相識近六年的女友,兩人合買了房子,準備明年結婚。他的話讓她打了個頓,可是她幾乎轉念之間就決定,這不是一個障礙。
  攻陷範安民,比她想象的困難。他做著技術工作,性格其實有幾分拘謹內向,隻在熟悉的人麵前才會表現出開朗的一麵。
  她見他在工作的間隙抽空看報紙體育版歐洲足球聯賽消息,於是第二天狀似無心地帶來一個父親出國帶回來的英超球隊紀念鑰匙扣送給他。他自然驚喜,隨即如數家珍般談起喜歡的球星,這些她全沒一絲興趣,可是他興致勃勃的樣子卻讓她著迷。
  她一直夢寐以求的,不正是那個與他麵孔相似的男孩能與她開心談笑嗎?如果得不到那個男孩子,那麽有什麽理由放走眼前這人?
  她發現範安民對汽車很有興趣,可以隨口說出路邊停著的各種牌子車子的配置、技術參數,於是時常將自己的奧迪TT鑰匙交給他,請他送自己回公司,哪怕是駕駛這個比較女性化的車子,他也表現出深厚的興趣,笑著說:“如果不是女朋友堅持要在市中心買房,本來我們可以買輛車的。”
  方文靜漸漸知道了他女友更多的情況:服裝公司銷售經理,能幹,忙碌,經常出差,已經很久沒空和他去吃飯看電影。他歎氣:“其實我希望她做一份輕鬆點的工作,做銷售把女孩子的氣質都改變了。”
  既然他們的關係中存在縫隙,就怨不得她了,方文靜想。化妝鏡裏她臉上那個帶點狠決與得意的笑突然嚇到了她,她當然熟悉這個笑意,因為相似的神情時常出現在她母親麵孔上。她母親打發父親的情人時,就是這麽笑的;當她父親提出離婚,而母親好整以暇地說出他不可能接受的條件時,也是這麽笑的。她努力調整著自己的表情.讓麵部線條柔和下來,同時對自己說,不可以像媽媽那樣,不可以重複父母那樣的婚姻。
  當然,範安民是和她父親完全不一樣的人。她挽上他的胳膊,他居然會驚惶失措,懾懦著:“對不起,方小姐,我有女朋友。”
  她隻天真地笑:“什麽時候介紹我跟她認識啊,她一定很好,真羨慕她,有這麽好的男朋友。”
  範安民漸漸習慣了她的軟語溫存,終於有一天,在她安排的一個足夠合適的環境裏,兩人有了第一個吻、第一個擁抱,她的慌張是真實的,她確實沒有任何經驗。當範安民剛要說“對不起”,她搶先說:“對不起,我不該這樣.我一定是昏了頭。”她嚶嚶啜泣起來,而範安民隻能安撫地緊緊抱住她。
  可是範安民一直是猶疑不定的,哪怕在她的安排下,他和未婚妻攤牌分手後,他也沒有輕鬆下來的表情,反而更加茫然,時時會陷入沉思之中。她遞給他嶄新的奔馳車鑰匙,他也隻興奮了片刻而已。
  她隻能抓住一切機會,堵住他所有退路了。
  情人節那天,方文靜頭次出現在葉知秋麵前,一邊挽住範安民的手一邊對葉知秋微笑,而葉知秋隻是將頭扭開,匆匆上車離去。範安民長久看著她離去的方向,然後疲憊地說:“對不起小靜,我今天很累,想早點回去休息,改天再陪你去看電影吧。”
  她當然隻能點頭。然而開車跟在他車後,她發現他並沒回家,隻是漫無目的亂轉。停在濱江花園外麵很久。開著車窗,一隻接著一隻地抽煙。到了深夜,又轉向某個大廈,他進去時.她怒火中燒,已經準備打他手機質問了,卻發現他隻是坐在狹窄的門廳裏,繼續抽煙。
  葉知秋從一輛卡宴上下來,步履輕快,全然沒有白天見麵時的沉重,她走進大廈,範安民叫住了她,方文靜遲疑一下,還是決定進去.她才不給這兩人一個說抱歉一個說原諒然後舊情複燃的機會。
  可是她失算了。葉知秋掃他們一眼,帶著厭煩說:“我不愛看這種戲碼,更別逼著我參演。”便毫不戀棧地上電梯而去。
  範安民甩開她的手:“請別再跟著我了,讓我清靜一會兒。”
  她還是跟著他的車,看他開到碼頭,上了情人節那天通宵開通的輪渡。天空開始飄起細雨.寒氣逼人。
  她坐在自己車裏,又驚又懼,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差錯,隻能對自己說:一定要冷靜,冷靜。範安民並沒有因為收了奔馳車鑰匙就無條件臣服於她,反而讓她對他更加肯定,那麽他是值得她多花心思的,隻是不能再這麽急迫。方文靜開始盡力表現自己大度的一麵,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因那天淋雨感冒轉成肺炎住院的範安民,他果然慢慢平靜下來,開始與她談婚論嫁。
  方文靜端詳著訂婚戒指,想,如果那個背影已經注定在她視線中走遠,那麽至少她必須擁有這個懷抱。如此用盡心機地征服與掠奪,充滿不確定的勝利感讓她有輕微虛脫的感覺,她滿懷猜疑,急需抓得更緊,急需用別人的痛苦,來證實自己的幸福。

  (五)
  範安民曾經極其肯定,他要與葉知秋生活一輩子。他毫不懷疑,葉知秋與他想法相同。
  範安民的理想其實很平常:做與自己所學專業吻合的工作,一步步升職加薪,在近郊買一個環境優美、通風良好的房子,再買一輛中級轎車,與葉知秋結婚,生一個可愛的男孩。當然,女孩也可以。閑時與朋友踢踢足球,開車帶老婆孩子去不太遠的景點自駕旅遊。
  他除了喜歡好車帶來的駕駛快感外,對物質的欲望並不高,做著外企技術工作,對於薪水和工作環境他都是滿意的。看葉知秋如同穿上紅舞鞋般投入忘我的工作,不停出差,他的確有些微說不出口的不解和不滿。
  如果可能,他更願意葉知秋做服裝設計工作,哪怕沒法取得她沒法取得她好友辛笛那般成績,哪怕收人來得低一些。
  然而不過一年的時間,一切都己經改變了。範安民銀行戶口上多了17 萬現金,口袋裏多了把奔馳車鑰匙,名片上多了一個經理頭銜,身邊多了一個嬌小的妻子——不是葉知秋。
  有人語氣暖昧地對他說:“很明智的選擇,再加上很好的運氣,可以少奮鬥多少年了。”
  那裏麵的挖苦他當然聽得出來,但他隻能一語不發,不能辯解說:“其實我不介意和秋秋一起奮鬥。”
  他哪裏還有麵目提她的名字。
  如果隻是一個簡單如都市男女之間常見的分手,他也許會很快原諒自己,在適當的時候惆悵傷感,追憶一下似水流年,那個他曾喚了千百次的名字不至於成為一根刺,牢牢紮在他心頭。
  可是他們的分手,不知道是命運的安排還是方文靜的介入,變得如此一波三折。
  葉知秋辭去做得得心應手的工作跳槽另一家服裝公司,很快忙得麵各憔悴,隻是為了把房款還給他,讓他有幾分潑辣的母親再別去騷擾她父母;葉知秋將精心裝修的房子出租,隻有他知道她為那套房子傾注了多少心血:葉知秋帶著厭惡和疲憊看著他,請他和他的女友不要再出現在她麵前;葉知秋看著那個向她炫耀幸福的LED 屏放聲大笑,笑聲中的悲涼讓他的心抽緊到疼痛。
  而他的生活又何嚐不是一地雞毛。
  他進了嶽父的公司,做著他並不熟悉的管理工作,底下工作人員時常有風涼話隨口說出;在嶽母的堅持下,與方文靜婚後住進她家,而那位強悍的女人實在算不上好相處的類型;曾經善解人意、大度斯文的小妻子突然變得麵目複雜,前一刻還甜美依人,轉眼卻會神經質地反複逼問他是不是真愛她,是不是還想著以前的女友,是不是後悔與她結婚……
  說不後悔,他越來越勉強。終於在一次爭吵後,他說:“這樣下去可真沒意思。”方文靜頓時歇斯底裏發作,她媽媽趕來大罵他,再喂她吃鎮定藥,她才安靜下來。
  他抓了車鑰匙出門,一口氣開上城市外環,一遍遍地兜著圈子,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怎麽走上了如此一條歧路,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裏。奔馳車行駛在平坦寬闊的大道上.駕駛的快感十分充足,可是這快感並不值得他用這樣的代價來換啊,他痛苦地意識到這一點。
  方文靜發作過後,會小心冀翼跟他道歉,會哄他開心,然而他清楚這樣平靜的狀態持續不了多久。他唯一慶幸的隻是,方文靜至少沒十足像她母親一樣市並凶悍。可又一想,真到了那一步,也許他倒能利索解脫了。
  說來諷刺,似乎方文靜比他更關注葉知秋,時常會輕飄飄帶回她的消息:“據說她與前任老板曾誠有暖昧,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曾誠的離婚與她脫不了幹係。”“據說她又辭職了,可真有辦法啊。”“前天在商場看她買全套wedgwood,連眼都不眨一下。”
  他不用看也清楚知道,方文靜說得隨意,卻肯定緊盯著他的表情。他不免苦笑,因為他現在倒是越來越沒有表情了,不管是在公司還是在家裏。
  範安民獨自走出父母的家,這裏算他的避難所,他很高興方文靜不再堅持每周陪他過來。他可以獨自乘輪渡,上岸步行回家,享受一頓媽媽做的美食,窩在自己房間不受打攪名正言順地發一下呆,然後再散步去碼頭回他必須回的地方。他驟然停住腳步,葉知秋挽著一個高個子男人的胳膊,迎麵走來,那男人側頭看她,不知說了一句什麽,她笑了,那樣開朗嫵媚的笑容是他早已熟悉卻又長久不曾在她臉上看到的。
  她一抬頭,也看到了他,微微一怔,隨即點點頭,兩人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範安民知道,他與他曾經向往過的生活永遠擦肩而過了。

  (六)
  別人對葉知秋的稱呼包括“葉總”、“葉經理“、“小葉”、“秋秋”,隻有曾誠叫她“知秋”。
  葉知秋辭職以後,給曾誠打來頭一個電話,看到她的號碼,他接聽:“你好,知秋。”他以前都叫她“小葉”,這是他頭次叫她“知秋”。這個名字從他唇邊自然滑出,仿佛他一直就是這麽稱呼她,仿佛他並不曾因為她的辭職隱隱動怒。葉知秋囁嚅著講“對不起”,卻不是為了突然的跳槽,而是為辦房屋更名時仍打了他的旗號覺得過意不去。他忍不住好笑,勸她不必多想此事,放下電話卻不免疑惑。
  葉知秋的辭職來得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違背自己的原則,盤問了她的好友辛笛,卻也不得要領。他隻想,大概她結婚需要錢。雖然走得讓他惆悵,可是也能理解。為什麽一個要結婚的女孩子還要去花時間精力辦房屋過戶?
  見過萬豐地產秦總的侄子秦湛之後,他才知道原因。原來這個一直強撐著不動聲色工作的女孩子遭遇了情變,正與男友分割合買的房子,而情變時間竟是去年深秋時節。
  曾誠記起當時派葉知秋去鄰省監督賣場改造,那是索美在該省最大的店中店裝修項目,他十分重視。葉知秋也清楚這一點每天下午例必準時向他匯報進程,隻是那天,居然沒有接到她的電話。
  等到晚上,他打電話過去。葉知秋的聲音沙啞,仍馬上說對不起,開始有條不紊匯報工作。商場改造完成後,他過去巡視,樓麵經理談及葉知秋,滿口稱讚, “葉經理實在敬業,病成那樣,白天還是堅持在現場指揮工作,晚上才去醫院輸液。看著嬌滴滴的女孩子,真是不容易。”
  他當即有了怒意,回來後叫葉知秋到自己辦公室,正準備批評她這種完全不必要的忘我工作程度.她卻遞上一紙辭職報告,給了他一個措手不及。那麽,葉知秋生病不單純是因為他這個老板高壓下的工作勞累,大概更多是因為分手帶來的傷害了。這個推論並不能讓他釋然,這個女孩子,選擇獨自承受一切,念及這一點,他的心有莫名的悸動。
  曾誠手下從來不乏工作努力求上進的部下,他的管理方法、他開出的報酬都激勵著他們投入工作。但葉知秋是不一樣的,那個剛進公司時羞怯內向的女孩子,從來不做表麵功夫,從來不敷衍任何環節,從來不抱怨,從來不主動表功。她一步步努力成長,漸漸有了一種沉穩而冷靜的氣度,目光堅定明澈,行事踏實負責,讓他可以放心將工作交到她手上。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對她多了一份關注。他會不動聲色指點她的努力方向;聽到她想買房結婚時,他給朋友打去電話請他給予優惠;看到休息時間,她與辛笛頭挨頭看著房屋設計與婚紗設計圖,他不能不想起從前,他也曾與一個女孩子在北京灰蒙蒙的天空下指點著在建的高樓,準備將家安在那裏。往事這樣湧上心頭,再看看自己岌岌可危的婚姻,他不能不惆悵。
  他見過她的男朋友,那男孩子看上去俊秀斯文,外形與她很相配,卻居然會做出如此蠢事,放棄葉知秋這樣的女孩子,實在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再次見葉知秋是在商場裏,她站在信和賣場前審視著裏麵的陳列,看上去蒼白憔悴,那個瘦弱的身影讓曾誠再次有了心疼的感覺。他的離婚正到了關鍵時刻,張易昕已經鬆口願意請律師談條件,他不願意在這種時候授人以柄,也給葉知秋帶來麻煩,於是打電話叫她到地下車庫,告訴她商場即將調整櫃台,而信和將要受到影響,同時到底把自己的一點不解說了出來:“難道為區區二十萬跟我開個口很難嗎?”
  她的回答來得脫口而出:“我不願意給您添麻煩,也不願意給自己找麻煩。”
  曾誠默然。當然,這確實是葉知秋一向的作風,寧可自己消化所有困難,她隻視他為老板,更別提他這個老板還有一個出名不省事的妻子,她當然寧可遠避了。
  而他對她,已經不隻是對一個前任稱職員工那麽簡單了。
  意識到這一點,他深自警惕,決定在辦好離婚之前,再不要私下見她。然而,她的身邊出現了一個全新麵孔,那個男人那樣從容溫柔地看著她,她笑得同樣溫柔。他的心一沉,卻還是決定,做出最後的努力.將一個直接的求婚擺到她麵前讓她選擇。
  他終於還是這樣錯過了她。
  他們再坐到一起時,竟然有了老友般的默契。
  那麽好吧,隻要她幸福就好。
  曾誠叫來辛笛:“你不是給知秋設計過婚紗嗎?完成這個設計吧,算是我送給她的禮物。”

  葉知秋的婚禮在杭州舉行,辦得低調,曾誠準了辛笛假期,讓她過去參加婚禮並當伴娘。
  每年年終,大型商場會做一個服裝銷售排名加表彰活動,這種場合,是廠家、代理商與商場聯誼公關的大好機會,誰也不會輕易錯過。本年度的國內服裝品牌銷售第一名毫無懸念地是索美,穿著深灰色西裝站在台上發言的曾誠氣勢奪人,他言簡意賅致詞完畢,走下主席台,視線與不遠處的葉知秋相碰,兩人微笑點頭相互致意。
  葉知秋此刻的身份是盛華商貿有限公司總經理,她上任三個月,已經順利接手工作,得到董事長徐華英的好評。這是深圳別後,她頭次與曾誠碰麵。
  散會後,曾誠落在後麵,與商場總經理寒暄著,場內來賓漸漸稀少。他出來,隻見葉知秋正站在電梯口打電話,兩人同乘電梯下去。葉知秋躊躇一下:“曾總,謝謝你向徐總推薦我。”
  曾誠溫和地說:“不用客氣,知秋。你的能力才是最終決定因素。”
  電梯中一陣靜默。其實兩人並不難找到話題:索美工業園一期招商在本地取得的轟動性成功、辛笛在北京時裝周個人發布會的大獲好評、商場下一季櫃台調整在即……隻是他們都覺得,無需用這些禮貌社交的言詞來虛與委蛇。
  電梯到了一樓,曾誠禮貌側身,葉知秋先走了出去。
  “知秋,需要我送你嗎?”
  “至恒過來接我了。謝謝你,曾總,再見。”
  他微笑點頭,與她擦肩而過,走向酒店後麵的停車場。
  生命中總會有無數個擦肩而過,不是每個相遇都能凝結成相守,不是每個相邀都能轉化成相知一輩子那麽長,生活中變數那麽多,有時你以為會永遠陪你走下去的那個人,居然隻能陪你一段路。幸好我們總會保有一點對於永遠的奢望不至於錯過下一次愛情來的時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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