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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梅森:至高利益

(2009-09-03 08:49:22) 下一個

  第一章
  000年3月6日,是個兆頭不錯的星期一。市政府門前沒有像前兩個星期一那樣被群訪人員圍堵。錢凡興的專車從解放路正門長驅直入地馳入了市政府大院。這時,市政府值班室的碩大電子鍾正清脆地報著北京時間8 時整。
  經過值班室門口,錢凡興照例問了問昨夜的情況,有沒有什麽大事?值班的副秘書長兼接待處長徐小可匯報說,錢市長,還真有件大事哩!夜裏沙塵暴刮壞了城西一路高壓電線,省委、省政府停了電,目前正搶修,省委辦公廳剛才還來電話催問過,都把人急死了。
  到了二樓辦公室,市長熱線的同誌又來匯報,說昨夜九時許,城中區幸福路一名兩歲女童掉進無蓋窨井裏,至今下落不明,估計已無生還的希望。這個匯報把錢凡興的好情緒徹底破壞了:簡直荒唐透頂!就在上個月,省委書記鍾明仁還專門就青湖市無蓋窨井吞噬人命的事件做過嚴厲批示,峽江市今天又來了一次!讓他怎麽向省委交待?
  撂下電話,趕到樓上第一會議室主持召開的市長辦公會時,已是九點鍾了,錢凡興瞪起眼睛,宣布開會,一連說了兩遍,還用粗大的指節敲了敲桌子。偏在這當兒,不知誰的手機又不識趣地響了起來。錢凡興急速巡察了一下,發現竟是自己的手機——他的手機開會時一般都擺在秘書那裏。秘書舉著手機請錢凡興接電話。錢凡興想趕快把會開起來,不願接任何電話,連連擺著手,明確命令秘書關機。秘書看著錢凡興,遲遲疑疑地說,是青湖市委書記呂成薇的電話。
  錢凡興略一躊躇,還是把遞到麵前的手機接了過來。
  呂成薇是西川省最年輕的地市一把手,也是省裏惟一一位女市委書記,又是錢凡興中央黨校的老同學,她的電話錢凡興不接不太好。
  錢凡興開口就抱怨:“呂書記,你搗什麽亂?我這正要開市長辦公會哩!”呂成薇在電話裏說:“錢大市長,我敢和你搗亂呀?是想你了!現在正以每小時100 公裏的速度向峽江市前進呢,我要專程拜會你們峽江市政府,一並也和你敘敘友情!”
  如果不是當著這麽多下屬同誌的麵,錢凡興還會繼續和這位女市委書記逗幾句的,因為場合不對,也就沒敢放肆下去,又胡亂打了幾句哈哈,合上了手機。合上手機時,錢凡興並沒有意識到青湖市委這位女書記突然到來會有什麽麻煩,還交待坐在對麵的徐小可中午在峽江賓館安排一桌,準備熱情接待呂成薇。交待完這事,正式開起了會,先講話定調子:時代大道已經不是上不上的問題了,而是怎麽上的問題。
  調子這麽一定,以往對時代大道上馬表述過不同意見的同誌都不怎麽說話了。主管城建的趙寶文副市長按錢凡興的事先安排,談起了時代大道的規劃論證。就在趙寶文副市長談規劃時,錢凡興走了神,突然覺得什麽地方不太對頭:青湖市委書記呂成薇怎麽招呼都不打,就跑到省城專程拜會他呢?專程拜會不可能,最多是來開會,順便看看他。可最近省裏好像沒說要開什麽會呀?省委書記鍾明仁和省委主要領導同誌都不在家。鍾書記和他們市委書記李東方今天一早去了秀山,考察研究秀山地區的移民問題,省長白治文也在北京開會沒回來。
  錢凡興忙叫過秘書,悄聲吩咐秘書馬上打個電話去詢問一下國際工業園管委會主任方中平。
  沒一會功夫,秘書回來了,衝著錢凡興做了個鬼臉,悄聲匯報說:“錢市長,還真讓你猜準了!咱國際工業園果然出事了,據方主任說,昨夜排汙管發生泄漏,有些未經處理的廢水直接排入了峽江,人家下遊的青海市一大早就打上門來了!”錢凡興咕噥道:“我說嘛,呂書記無緣無故找我來敘友情!”想了想,站了起來,拍拍手,打斷了副市長趙寶文的發言,“——哎,哎,同誌們,同誌們,咱們的國際工業園又添亂了,人家青湖市委呂書記殺上門來問罪了,為了保證會議的順利進行,咱們得轉移會場,馬上轉移!”
  徐小可請示說:“錢市長,中午不是說安排一桌的麽?這……”
  錢凡興說:“你照樣熱情接待呂書記,上五糧液,上翅上參,我們市領導就不出麵了!”
  徐小可有些為難:“我怎麽和人家呂書記說呀?呂書記要是問起您……”錢凡興已走到了門口,揮揮手說:“就說我臨時出差了,哦,去了北京,為時代大道找資金,就這麽說!”說罷,引著手下的副市長、秘書長們下了樓。坐在車裏,一路往市建委會議室去時,錢凡興在手機裏把國際工業園管委會主任方中平罵了個狗血噴頭。
  後來,錢凡興坐在自己的專車裏,看著車窗外的美麗景色,漸漸把呂成薇和今天碰到的倒黴事全忘了,情緒又一點點好了起來。
  濱江公園裏的梅花大都開了,遠遠望去,一派讓人心動的生機盎然。中山大道路口,台商趙老板的36層西川國際廣場到底建起來了,一色的巧克力玻璃幕牆,很巍峨的樣子。和對過28層的交通銀行大廈、32層的羅馬廣場相互襯托,輝映出省城峽江的現代化光彩來。
  這一切都“俱往矣”了,錢凡興想,下麵要看他和李東方這屆班子的了。

  第二章
  一個大學和一個省會城市哪個舞台更大,哪個舞台更能體現他的人生價值他很清楚,況且,李東方對他又這麽器重。他沒多考慮就答應了。
  時代大道在省委書記鍾明仁任峽江市委書記時就規劃過,限於客觀條件沒能上馬。副省長兼省委常委趙啟功做峽江市委書記時,一門心思建新區,把來自全國各地的300多億資金全投在了新區,真正造福省城的時代大道仍是紙上談兵。這300 多億如果用在時代大道上多好,鍾明仁的曆史心願就一舉實現了。
  在秀山二道梁子下車時,新任市委書記李東方注意到,省委書記鍾明仁臉色不太對勁,身邊的大小幹部們沒敢提這個茬兒,省委書記不喜歡人們特別關注他的健康。
  在二道梁子的山梁上,鍾明仁摘下墨鏡,居高臨下眺望著遠方寸草不生的荒涼景致,看了足有四五分鍾,才回轉身對站在身後的李東方說:“東方同誌呀,你看看,啊?我們這秀山是不是有點‘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意境啊?”李東方說:“鍾書記,這意境作為生存環境來說,可不是那麽美妙啊。”也許是這話不中聽,鍾明仁未等他說完,就甩開李東方五步開外,和秀山地委書記陳秀唐聊了起來。
  鍾明仁說:“秀唐啊,這幾年你吃苦了,窮地方的一把手不好當吧?”
  陳秀唐道:“鍾書記,一路上您都看到了,這沙化的土地上連草都不長,人畜吃水都困難,根本不具備起碼的生存條件,早就該移民了,可直到今天移民工程才正式提上日程。”
  李東方笑嗬嗬地插了上來:“哎,秀唐同誌,你這話說得不憑良心了吧?省委可沒為你們秀山少操心啊,移民試點工作早在八年前就啟動過,我記得就是大老板剛當省委書記時的事嘛!那次試點遷移了兩個鄉13000多人,結果倒好,不到兩年就跑回去9000多,我們助建的移民村裏長滿荒草,連房上的瓦和門窗都拆走了!”陳秀唐看了李東方一眼:“李書記,你說的這情況我不太清楚,八年前我還在省委研究室呢。後來聽班子裏的老同誌說,這裏麵的情況比較複雜,既有鄉親們故土難離的因素,也有安置上的問題。劃撥給我們幾個移民村的耕地大部分沒落實,扯皮現象嚴重,鄉親們無地可種,不倒流回去怎麽辦呀?!”
  一路說著,便到了二道梁子村裏。許多灰頭土臉的大人孩子圍了過來,跟前跟後地看著他們發呆。李東方被這些人看得直發毛,便想,老天爺,這18萬貧困人口全遷到他峽江地界上可怎麽辦啊?!
  臨走時,幾個光屁股孩子從麵前走過時,鍾明仁彎下腰,摸了摸其中一個孩子的光腦袋,親切地問:“小家夥,長大以後幹什麽呀?啊?”小家夥想都沒想,便口齒清楚地道:“吃救濟。”弄得鍾明仁愕然一怔,好生尷尬。
  這一回,身邊的人誰也不敢笑了,包括最想笑的李東方。
  回去的時候,鍾明仁招招手,示意李東方上他的車,和他一路同行。
  車上,鍾明仁以商量的口氣道:“我在省委常委會上請大家議了一下,同意你們的意見,聘賀家國任市長助理,你和同誌商量一下是不是讓他到任後負責移民工作呀?他老子一輩子研究西川古王國,家國先抓移民,後搞古王國的旅遊開發,我看還是很合適的嘛!啊?”
  李東方笑道:“移民我就得親自抓了!家國同誌還是先讓他打打雜,熟悉情況吧!”
  這時,市委值班室的電話打到了手機上,說是國際工業園又出事了,青湖市委書記呂成薇找上了門,錢凡興建議將下午碰頭地點改一下。李東方沒介意碰頭地點的更改,倒是擔心汙染造成的嚴重後果,壓著嗓門一再追問有關情況。
  3月6日上午9時,賀家國應省委組織部之命,到省委接受談話時,卻出不了柳蔭路口了。那天,柳蔭路口突然出現了許多警察,通往省委、省政府門前的近200米路段被警方封鎖了。
  賀家國把車停在路邊,隨口問道:“那邊是怎麽回事?”
  年輕交警四處看看,見沒人注意,小聲發牢騷說:“來這麽多人能有啥好事?還不是要工資麽?聽說是市紅峰服裝公司的人,千把號人兩年沒發工資了,跑來鬧了,鬧一鬧興許就能發點生活費了!”
  賀家國按李東方的安排,私下裏做過一番調查,發現這其中一些單位不是發不出工資,而是不願意露富,怕窮單位來借錢。
  彌漫在這市麵上真真假假的窮氣,讓賀家國隱隱約約覺得不安。
  雖說市長助理的聘任至今還沒成為事實,賀家國卻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角色。三年前,從美國哈佛大學拿到經濟學博士學位歸國以後,李東方就準備安排他做市政府副秘書長。出國之前他就是市委政策研究室正科級研究員了,以哈佛經濟學博士的身份提為副處級的副秘書長也不算出格。不承想,當時的市委書記,他嶽父趙啟功卻不同意。趙啟功大力鼓勵引進人才,私下裏卻按女兒趙慧珠的意思要他回美國,夫妻團聚共同發展。他不幹,一氣之下,調到了母校西川大學,替西川大學搞起了華美國際投資公司,以50萬貸款起家,先上9999網站,繼而控股了峽江市一家以生產自行車為主業的上市公司“峽江機械”,為母校創造了一個神話。西川大學由此認定他是個人才,準備讓他當主管三產的副校長。也恰在這時,峽江市班子變動,李東方做了市委書記,找了他幾次,請他到峽江市來幹市長助理。一個大學和一個省會城市哪個舞台更大,哪個舞台更能體現他的人生價值他很清楚,況且,李東方對他又這麽器重。他沒多考慮就答應了。

  第三章
  也就是從那一天起,峽江的方方麵麵都讓賀家國格外關心起來。
  在賀家國看來,眼下的峽江市像一盤走得很亂的棋局,一幫庸吏快把這盤棋下死了。全市市屬國有企業幾乎全部虧損,下崗失業人員近20萬,遠遠超過了規定的警戒線;15年前率先開發的峽江國際工業園簡直就是國際垃圾園,三天兩頭引發汙染事件,已經嚴重影響了下遊地區幾百萬人民的基本生存;嶽父趙啟功搞的峽江新區更是一個美麗的泡沫,300 億套在一座空城上,壓得人們喘不過氣來,市投資公司老總田壯達還卷走了近3 億港幣,逃到了國外。賀家國估計,峽江市財政十有八九已經破產。就在這種情況下,還要移民18萬,還要上什麽時代大道,真不知這幫官僚是怎麽想的?!
  今天省委門前這一幕應該說是民意的又一次警示。
  意味深長的是,這警示竟出現在他到省委組織部接受談話的時候。
  群訪事件一出,省委前門肯定進不去了,賀家國隻好把車開到柳蔭路44號省委招待所院內停下,從招待所後門進去。
  賀家國被秘書引進門時看到,趙啟功正在打電話,看樣子是打給峽江市哪個領導的,火氣挺大:“……先把紅峰公司的人給我勸走,怎麽做工作是你們的事!我再給你們一個小時時間,一個小時後省委門前再有一個人,我就拿你們是問!放下電話,目光才轉到了賀家國身上,不無譏諷地問,”哦,是賀總嘛,怎麽突然跑我這兒來了?“賀家國賠著笑臉道:“來向省委領導請示工作嘛,多請示少犯錯誤!”
  趙啟功也笑了:“你還多請示?從把我家阿慧騙走到現在,你來請示過幾次啊?!”賀家國呷著茶說:“爸,早先我和阿慧都在國外,這三年又在西川大學忙著做生意,找你請示什麽?現在情況不同了,又歸你領導了,就得常來匯報了。”趙啟功手一擺:“東方同誌既然那麽看重你,那就請你賀博士試試看吧!不過,你要聽我的真心話,我還是不希望你到峽江去湊熱鬧,在西川大學發展不是很好嘛,非要到政府去做官!家國,你不要以為這政府的官就好做,你等著瞧好了,有你難受的時候!”
  說到最後,趙啟功話頭突然一轉,問:“家國,怎麽,聽說你和阿慧要離婚?”賀家國越發窘迫:“爸,不是我要和阿慧離婚,是……是阿慧甩我,人家不喜歡我這種黑頭發黑眼睛的中國人,喜歡黃頭發藍眼睛的美國人,早看不上我了……”趙啟功氣道:“不是我護著阿慧,我看責任主要在你!三年前我就勸你和阿慧一起在美國發展,你不聽嘛!今天更好,要到峽江來力挽狂瀾了!家國,我實話告訴你:前天接到阿慧的電話,我連著兩夜沒睡好。你再仔細想想看,是不是去美國和阿慧團聚?如果你有這個想法,我再做做阿慧的工作,能不離婚還是不要離!”賀家國裝模作樣地思索了一下:“爸,我還是想在峽江體現一下人生價值!”趙啟功顯然深知他們夫婦關係的內情,深深歎了口氣,搖搖頭,不做聲了。就在這時,手機突然響了,這個電話來得美妙,救了賀家國的駕。
  是市政府接待處處長徐小可的電話。
  徐小可說:“賀市長,我請你共進午餐!”
  賀家國答應了,合上手機,起身向趙啟功告辭。
  驅車到了峽江賓館,便在大廳門口見到等在那裏的徐小可。徐小可見了他,像見到了救星似的,一定要他以市長助理的身份去陪同青湖市委書記呂成薇吃頓中飯。賀家國被徐小可弄得哭笑不得,隻得振作精神去“招搖撞騙”。徐小可卻說,這不是招搖撞騙,而是挽救瀕臨破裂的峽江和青湖兩市關係。
  青湖市委書記呂成薇明明看見徐小可陪著賀家國走進門,卻像沒賀家國這個人似的,一連聲地責問徐小可:“徐處長,你們市領導呢?還有能喘氣的嗎?都躲著不見我是不是?也不想想,這種事躲得了嗎?躲得了今天,躲得了明天嗎?你替我轉告錢凡興和李東方,我跟他們沒完!峽江被汙染成這樣子,167 萬人喝不上水了,還敢騙我,還說是去了北京!我看是做賊心虛,全躲到陰暗角落去了!”徐小可打岔道:“賀市長,還是邊吃邊談吧!”
  賀家國點點頭:“也好,也好,呂書記,我們就邊吃邊談,你們有什麽要求都可以說,不要忌諱什麽!峽江國際工業園就是造汙的垃圾園,你們就要求它關閉嘛,你們是受害地區,完全有權利說‘NO’嘛!”
  徐小可在桌下輕輕踢了賀家國一腳。
  賀家國這才意識到了什麽,不動聲色地係著餐巾,暫時閉上了嘴。
  呂成薇正經作色說:“國際工業園畢竟是我省第一個成功的開發區,它的曆史貢獻和曆史地位是誰也改變不了的。國際工業園出現的問題,完全是管理問題,是你們失職造成的。”
  賀家國這才看出,呂成薇投鼠忌器,心裏不禁對呂成薇有些鄙夷,便說:“呂書記,不論是誰的失職,都是不能容忍的,我建議你一直追到底,你們這次既然到了省城,就該找省委、省政府徹底解決問題嘛!”
  呂成薇手一擺:“我今天親自來找你們:以後國際工業園的排汙,我們要參與監管。我們市政府準備派一個水資源監測組常駐你們工業園,以免日後再發生這種惡性事件!”
  賀家國覺得女書記的要求合情合理,並不過分,嘴上卻不敢答應,自己現在是代表峽江市方麵說話,身份又不明不白,說冒了沒有替他兜著,便打哈哈道:“呂書記啊,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革命同誌,改革開放的目標是共同的,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是共同的,你們何必往我們這裏派維和部隊呀?這不是讓我們難堪嘛!”呂成薇氣道:“讓你們難堪?是你們的臉麵要緊,還是老百姓的生存要緊?”賀家國馬上做投降狀:“好,好,呂書記,我不和您爭,不和您爭!你這要求我負責轉告李書記和錢市長,同意不同意就是他們的事了。”

  第四章
  呂成薇手一擺:“我今天親自來找你們:以後國際工業園的排汙,我們要參與監管。我們市政府準備派一個水資源監測組常駐你們工業園,以免日後再發生這種惡性事件!”
  賀家國覺得女書記的要求合情合理,並不過分,嘴上卻不敢答應,自己現在是代表峽江市方麵說話,身份又不明不白,說冒了沒人替他兜著,便打哈哈道:“呂書記啊,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革命同誌,改革開放的目標是共同的,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是共同的,你們何必往我們這裏派維和部隊呀?這不是讓我們難堪嘛!”呂成薇氣道:“讓你們難堪?是你們的臉麵要緊,還是老百姓的生存要緊?”賀家國馬上做投降狀:“好,好,呂書記,我不和您爭,不和您爭!您這要求我負責轉告李書記和錢市長,同意不同意就是他們的事了。”
  陪同鍾明仁回到峽江,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在外環路口,李東方下了鍾明仁的車,上了自己的車,上車後就命令司機去國際工業園。趕到國際工業園時,汙染事件的處理已經結束,省環保局和省水利局的同誌全走了。又是個不了了之。方中平很苦惱,向李東方發牢騷說:“錢市長不講理呀,剛才還在電話裏說:找不到主,就把園區裏的企業全罰了!李書記,這工作讓我怎麽做呀?!”李東方臉一拉:“這話你別和我說,汙染是在你手上發生的,你去處理!”在亞洲大酒店見到錢凡興時才知道,錢凡興一直在開辦公會,竟然沒去見一下人家呂成薇,竟然是尚未明確身份的市長助理賀家國把呂成薇糊弄走了。錢凡興直樂:“咱傻博士建議呂成薇去找省委,找鍾書記,把國際工業園關閉,你說呂成薇敢啊?李書記,你真有眼力,這市長助理找得不錯!”
  李東方想了起來:“哦,對了,凡興,鍾書記今天在車上和我說了,省委同意我們聘任賀家國做市長助理,省裏的文今天可能已經到了,你回頭查一查。”“還有,明仁書記現在的心思全在移民上,對咱把時代大道的攤子鋪這麽大可是有看法哩!”
  這倒是錢凡興沒想到的,錢凡興怔了一下,看著李東方不做聲了。
  到了六點半鍾,要談的大事全談完了,分手時,錢凡興又想了起來:“哦,對了,李書記,青湖呂書記不放心我們,怕日後再受汙染,臨走時向我們提出了個要求,要派個水資源監測組到我們國際工業園來,你看怎麽辦?能不能同意?”李東方笑道:“要我定,我就同意他們派人過來,這等於幫我們多站道崗嘛!”錢凡興也笑著說:“多一道崗倒也是好事,不過,這是不是有點喪權辱國呀?”說罷,要走。
  李東方想了想,把錢凡興拉住了:“別,別,凡興,你提醒得對,下遊縣市真把人都派過來,咱這不成八國聯軍占領的局麵了?傳出去還不是大笑話?!我看,這好人你老兄就別做了,抽空去和呂書記談談,告訴她和青湖的同誌們:我們這屆班子是負責任的,隻要有我們在位一天,就決不會再發生這種汙染事件!”錢凡興走後,李東方打了幾個電話,安排了些工作上的事,也準備回家了。不曾想,這邊夾著公文包正要出門,就有電話讓他去找一下趙啟功省長。見麵後,趙啟功問:“聽說了麽?投資公司的田壯達抓回來了?”
  說到峽江市投資公司,讓李東方一想起來就頭痛欲裂。新舊兩套班子在不到3 年的時間裏全爛掉了。第一套班子集體貪汙,還涉嫌5 個億的非法集資。案發後,時任市委書記的趙啟功提名新區開發辦副主任田壯達組建新班子,接管市投資公司。1年後,案件審理結束,前董事長——那個首犯判了死刑,3個處級幹部和4 個科級幹部也分別判了五到十五年不等的有期徒刑。新任董事長田壯達因為積極配合辦案,措施得力,趙啟功和李東方還在全市黨政幹部大會上給予過表揚。

  第五章
  一時間,悲壯感油然而生。賀家國真想對李東方說:李書記,這一回,我賀家國就陪你押上身家性命了!
  然而,讓李東方和趙啟功萬萬沒想到的是,腐敗分子們幹起腐敗事業來也前赴後繼。既不怕殺頭,也不怕坐牢。就在清查市投資公司前任班子嚴重經濟犯罪問題的時候,田壯達的黑手已經伸了出來,而且幹得比他前任更加瘋狂,也更有效率。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就把老婆、孩子和情人全悄悄移民國外了。待得有關部門發現情況不對,著手進行調查時,田壯達就一下子消失在空氣中了。
  和田壯達一起消失的,還有下屬香港公司的近三億元港幣。直到2000年2 月25日,才從泰國引渡回國。
  趙啟功切齒怒道:“這個政治流氓可把我們害苦嘍!3 億港幣呀,他就敢給你席卷一空!聽說他在馬來西亞10天就花了18萬!我看真該斃這混蛋十次八次了!”李東方歎息道:“老領導,田壯達這一落網,我估計又要牽扯不少幹部呀。”趙啟功情緒一下子變得很壞:“是呀,是呀,扯扯連連還不又是一大串!”李東方沒就這個問題深談下去,又說,“還有國際工業園的汙染問題,也真讓我頭痛,就因為是當年明仁書記抓起來的政績工程,如今誰都不敢碰。要按我的想法,真不如早點關掉,也少給我惹麻煩。”
  趙啟功忙阻止說:“哎,哎,東方,這釘子我勸你別去碰,沒任何好處嘛!國際工業園開著固然有麻煩,可好處也還是不少的:百十億的產值少不了,一塊穩固的稅源少不了,還養活了兩三萬人。咱們在這裏說句不負責任的話:就算要碰這個硬釘子,你也讓峽江下遊的那些市委書記們去碰,讓他們去找大老板要求關園!”李東方哼了一聲:“他們誰有這份骨氣?誰敢找鍾書記說這硬話?”
  趙啟功注視著李東方:“那你李東方同誌有這個骨氣,是不是?”
  李東方搖了搖頭:“我也沒有,可說良心話,我慚愧,覺得對不起老百姓!”老婆趙慧珠拿了美國的綠卡,死活不願回國,賀家國這三年就成了快樂的單身漢,從來不做飯,不是吃請,就是請吃,還有一個保留節目:下方便麵。吃過“康師傅”,看完《新聞聯播》和《焦點訪談》,賀家國晃晃蕩蕩又去李東方家憂國憂民去了。趕到李家時,李東方還沒回來。李家客廳裏,隻李東方的夫人艾紅豔一人開著電視坐在沙發上打瞌睡,桌上燒好的飯菜看樣子也涼透了。艾紅豔說:“哎,小賀,你別光去挽救革命呀,也關心關心你嫂子嘛!”賀家國笑了:“嫂子,你還要我關心啊?市委書記關心你還不夠?”
  艾紅豔抱怨說:“他關心我什麽?四年前我就腰肌勞損了,想讓他幫我換個工作,他倒好,一直不放在心上!我這快五十的人了,能老在醫院當護士麽?”就說到這裏,李東方回來了,他接過艾紅豔盛好的飯,大口吃著,說:“家國,你來得正好,你不來我也要去找你:你明天就給我從華美國際投資公司撤出來,和公司脫離一切關係,準備一下,到市政府找錢市長報到去,省裏的文已經下來了。”賀家國說:“我知道,今天上午林之泉部長已經代表省委和我談過話了。”繼而又問,“首長,我還真去給錢市長當助理?追隨這牛皮簍子大幹快上?”李東方敲了敲桌子:“賀家國,我提醒你:從今以後,你身份不同了,說話辦事要注意了!什麽牛皮簍子?這話傳到錢市長那裏,你這市長助理就別幹了!”賀家國也坐到了餐桌上:“我還真不想跟錢市長幹,是想跟你幹。”
  李東方說:“哪裏也沒有市委書記助理這種位子,你就湊合點吧!”
  賀家國正色道:“首長,這話咱可得說清楚:要湊合,你別找我,我要幹,就得動真格的,就得想法把峽江這盤死棋走活!你首長最清楚,如今的峽江是個什麽狀況。我看,整個一爛攤子,就一句話,叫積重難返!鍾明仁當書記時拉下了國際工業園這堆屎,一拖15年,一直臭到今天;我那位嶽父大人趙啟功當書記時,又拉下了峽江新區一堆屎,套了300 個億不說,還鬧出了個公款卷逃的大案!據說這都叫什麽政績……”
  李東方口氣盡量平靜:“家國,你這是看人挑擔不吃力呀!15年前上國際工業園時誰有經驗呀?誰知道汙染會這麽嚴重?別說我們內陸落後地區,就連沿海發達地區也犯過這種犧牲環境發展經濟的錯誤嘛!搞新區也得曆史地看,當時全國的房地產這麽熱,誰不想吸引資金?我們峽江能把300 億吸引過來就很了不起,就是一個成功!至於後來的失控,又當別論了。”
  最後,李東方交待說:“那好吧!家國,上任後先到下麵跑跑,把一些急需解決而又沒解決好的問題幫我盡快解決一下。我建議你從紅峰商城和國際工業園入手。另外,時代大道的新一輪論證,你也盡量抽時間參加,拿出實事求是的精神,給我猛轟幾炮,別管他是誰!”
  一時間,悲壯感油然而生。賀家國真想對李東方說:李書記,這一回,我賀家國就陪你押上身家性命了!不管前麵是地雷陣還是萬丈深淵,我都會隨你義無返顧衝上去,——這話很耳熟,好像誰說過?哦,對了,是朱總理在電視裏對全國人民說過的。他賀家國可不是一國總理,隻是中國中西部一個省會城市的一個剛剛被人家聘任上台的市長助理罷了,還用不著這樣大言不慚。
  那夜,和李東方握別時,賀家國隻說了句:“李書記,你多保重!”
  李東方拉著賀家國的手也說:“你也好自為之,別讓我和同誌們失望!”

  第六章
  當年賀家國在市委研究室做研究員時,李東方就經常帶他下去跑,不是小夥子跟著趙慧珠出國留學,他就把他調來做自己的秘書了。
  現在,賀家國終於到位了。這對李東方來說,是這陣子碰到的諸多煩惱事中惟一一件值得欣慰的事。這位36歲年輕洋博士身上沒有官氣和暮氣,或許可以在這陰霾重重的日子裏給他帶來一縷陽光。
  賀家國說得不錯,峽江這盤棋確實是要走死了,確實是積重難返,可造成這種局麵的根本原因,賀家國也許並不知道。這決不像賀家國指責的,隻是某些曆史決策的錯誤,隻是某些庸吏的無能,而是有著更深刻的原因。作為從沙洋農村一步一個台階走到峽江市委書記崗位上的李東方,他太清楚這其中無可言告的悲哀了。是機器出問題了,出大問題了。
  最初意識到這個問題,是在半年前,也就是李東方成了峽江市一把手之後。鍾明仁是峽江曆史上最有威望的市委書記,也是最有改革精神和開拓精神的市委書記,幾乎可以說是一言九鼎。他定下的事,不容任何人反對。1984年上峽江外環路時,條件相當困難,6 個億的預算,能搞到手的資金滿打滿算不到2 個億。鍾明仁帶著市委組織部長,拎著組織部的公章,一個單位一個單位跑,當場下文,一個星期免了4 個處級幹部,3 個鄉黨委書記,還向全市黨政幹部作了情況通報。這一來,思想不通的也通了,外環路硬讓鍾明仁熱火朝天幹成了,峽江的交通狀況發生了根本性改變。作了貢獻的那些單位也沒吃什麽虧,外環路兩旁群起的大廈既創造了峽江市改革開放的嶄新曆史形象,也給這些單位帶來了可觀的經濟效益。現在看來,這路真讓鍾明仁上對了,如果拖到今天上馬,光拆遷一項估計就得增加五六個億的資金,整條外環路沒有15到20個億根本拿不下來。
  鍾明仁幹事業的魄力,給李東方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當時,李東方不但沒懷疑鍾明仁這氣魄可能帶來的深遠而持久的副作用,還真誠地認為,一把手就要這樣當。等到鍾明仁提出上國際工業園時,反對意見幾乎聽不到了,加上那時大家環保意識也普遍較差,國際工業園便順利上馬了,用鍾明仁的話說,是三年邁了兩大步。這後一步邁得可真不高明,在國外無處紮根的一些汙染企業,像台灣的電鍍公司,像產生苯汙染的國際賽艇製造公司,全過來了。事情搞到這一步也還不可怕,完全可以逐漸改正,一年關它幾家造汙企業,結構上做些調整,把那些高新科技企業漸漸吸引過來。然而,可怕的是,就因為是鍾明仁抓的政績工程,就因為鍾明仁後來又做了省委書記,嗣後十五年,竟然沒人敢正麵提出這個汙染的話題。下麵的幹部到底怕什麽?不就是怕鍾明仁的氣魄嗎?!這氣魄說到底還是人治,人治在某種特殊條件下可以造福人民,像上外環路;可人治也會造災造禍,像國際工業園。趙啟功的風格和鍾明仁又不同了,滿麵笑容,很斯文的樣子,跟鍾明仁當副手時,位置擺得也很正,隻要是鍾明仁拍板決定的事,落實起來從不過夜。當上市委書記後,雖然還是滿麵笑容,雖然還是那麽斯文,骨子裏卻一點不比鍾明仁弱。趙啟功開口閉口就是民主集中製,可真正的民主哪裏有啊!上新區,說上就上,大筆一揮,沙洋縣三十平方公裏範圍就變成新區了。李東方當時想在外環線上搞點標誌性工程,也把時代大道提上議事日程。後來才知道,趙啟功不願在外環路上繼續做文章,是有私心的,是想甩開鍾明仁,創造自己嶄新的政績。趙啟功一集中,新區的地皮就大炒起來,全國300 億資金蜂擁而至,有一陣子地價炒得比北京王府井和上海南京路還高。
  今天和趙啟功交心一談才知道,趙啟功也不是沒良心,而是和他一樣,被這部權力機器束縛住了。
  當然,這權力的機器束縛了人,也造就了人。
  賀家國未等錢凡興“散會”兩個字落音,屁股已離開了椅子。
  下了樓,到得二樓辦公室,秘書三處的副處長趙曙明過來匯報說:“賀市長,《峽江日報》來了個記者,叫沈小陽,說是您點名讓他來的,您看在哪裏接見?”賀家國口氣隨便地說:“什麽接見不接見的,叫他進來,馬上跟我下基層!”賀家國在此之前和沈小陽打過兩次交道,都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
  三年前,賀家國要做市政府副秘書長時,沈小陽在《峽江日報》上為他發過整整一版的長篇專訪,題為《我以我血濺軒轅》,把他報國為民的熱情淋漓盡致地表現了一回。熱血無處可濺,搞華美國際投資公司時,沈小陽又為他搞過一個專訪《天生我才》,寫得比前一個專訪更精彩。沈小陽為他下海大唱讚歌的同時,也不無遺憾指出了現行體製的某些弊端,呼籲“不拘一格降人才”。在文章結尾,沈小陽公然說:華美國際公司的開張,意味著改革開放的中國大地上又多了一個大款,而峽江市的百姓也許就此永遠失去了一個稱職的公仆。這篇專訪文章最終沒能在《峽江日報》上發出來,據說是當時的市委書記、嶽父大人趙啟功不讓發。嗣後,大家都很忙,賀家國和沈小陽就斷了聯係。待到9999網站和“華美科技”成了峽江市民的談論焦點時,沈小陽才又來了一次,很忸怩的樣子,翻來覆去說想出一本散文集。賀家國一聽就明白了,當場讓會計開了張兩萬元的現金支票給沈小陽。

  第七章
  這次走馬上任,賀家國又很自然地想到了沈小陽,想借沈小陽之手,出幾篇有分量的大文章,刺激一下上上下下的麻木神經。的確是麻木啊,峽江的經濟這個樣子,市長錢凡興仍抱著時代大道的規劃不放,在一把手李東方縮小規模的指示下達後,政府這邊還是變著法子擴大工程總盤子。從剛才碰頭會上無意中得知,一期預算是降了些,從原計劃的22個億,降為15個億,可四條老街照拆不誤,最終還要搞成什麽中國的香榭麗舍大街,日後的追加預算肯定少不了。據錢凡興說,這就叫做實事,做大事,不這樣幹老百姓還不會答應。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老百姓心裏到底想的什麽,在目前這種經濟困難時期過的什麽日子,錢凡興他們知道嗎?輿論必須反映人民的心聲,不能繼續製造這種麻木了。
  正想著,沈小陽進來了,進門就感慨:“賀市長,現在見你一麵不容易了!”賀家國說:“有什麽不容易?峽江什麽地方能擋得住你沈大記者?!”
  沈小陽見辦公室並無別人,往沙發上一坐,說話越發隨便:“你也不容易呀,賀市長,到底上來了!這說明咱峽江的改革開放還是大有希望的!”
  沈小陽跟賀家國出了門,問:“賀市長,今天去哪兒?”
  賀家國說:“去紅峰商城,再不去,那裏的亂子就要鬧大了!”
  沈小陽一怔,吞吞吐吐問:“賀市長,對紅峰商城,市裏有什麽打算?”賀家國不在意地說:“你打聽這麽多幹什麽?不該問的事不要問。”
  到了樓下門廳,秘書三處副處長趙曙明已帶著車等著了,三人上車就走。車一路往紅峰商城開時,賀家國、沈小陽和趙曙明都不怎麽說話了。
  紅峰商城的風波在峽江鬧得沸沸揚揚,到底是怎麽回事,大家心裏都有數。這家商城原來是峽江市紅峰服裝公司門市部。紅峰服裝公司八十年代紅火過一陣子,生產的紅峰牌服裝曾暢銷省內外,一度時間還打進過上海、北京一些大商城。這幾年不行了,市場變化太快,新品牌不斷崛起,廠子老停產,老老少少900 多號人吃不上飯了,就把總營業麵積近3000平方米的門市部大樓租給了早先做過電視台主持人的名人趙娟娟開了商城。經理沈小蘭指望用趙娟娟上交的房租維持連退休加在職900 多號人的基本生活。不曾想,趙娟娟隻交了50萬元定金,就再沒向紅峰服裝公司交過房租。開頭態度還好,說是商城開業,裝修費用太大,緩緩就交。這一緩就緩了一年多,仍是一分不交,態度也變了,說不是她不交,而是紅峰公司停她的電,給她的營業帶來了很大的困難,也造成了很大的損失。所謂的“經濟糾紛”就這麽發生了。紅峰公司無奈,隻得向區法院起訴,要求趙娟娟付清拖欠的670 萬租金,中止合同。區法院接到紅峰公司的起訴,一壓就是半年,待作出一審判決,涉訟時間已是一年多了,趙娟娟的欠款及罰息已達1032萬。判決也荒唐得很,裁定紅峰服裝公司在履行合同時有過失,給承租人趙娟娟造成了相當損失,因此,隻讓趙娟娟拿出一批積壓服裝抵款260 萬,合同不準中止。紅峰服裝公司不服,上訴到市中院,市中院來個維持原判。紅峰公司一下子炸了鍋,兩個月內進行了三次群訪,從市裏一直鬧到省裏。前天,市委一位副秘書長代表市委請紅峰公司經理沈小蘭到市委談話,沈小蘭竟抗命不去。說是除非改變這種不公平的判決,把那些被趙娟娟買通的法官們全抓起來,她不會再進峽江市委的大門了。
  現在,身為市長助理的賀家國在李東方的授意下,終於代表市政府過來了。沈小蘭見了沈小陽頗感驚訝,說:“小陽,你跑到這裏湊什麽熱鬧!”
  沈小陽跟在賀家國和趙曙明身後,根本不看沈小蘭,沈小蘭的話也裝沒聽見。賀家國注意到了這一情況,踩著“吱吱”發響的木樓梯上樓時就問,“怎麽?小陽,你認識這位沈經理呀?”
  沈小陽這才苦笑起來:“賀市長,那……那可是太認識了,她是我大姐!”賀家國有些意外,愣了愣,“哦”了一聲,也沒再說什麽。
  到了樓上一間散發著黴味的所謂會議室,連水都沒倒一杯,沈小蘭就要匯報。沈小蘭口氣很衝:“法治社會,靠法律打不贏一場有理的官司,哪裏出問題了?我和紅峰公司的幹部群眾非要搞搞清楚不可!你們可以不負責任,我對紅峰公司的932 名幹部職工得負責任!這個合同是我沈小蘭簽出去的!”
  賀家國看著窗外的人群,平靜地問:“那麽沈經理,你認為問題出在哪裏?”沈小蘭含淚叫了起來:“這還用問嗎?出在腐敗上,司法腐敗!從區法院到中院的辦案人員都被趙娟娟買通了!官司沒判,趙娟娟就知道結果了!人家原先是名人,現在是大款,有錢請客送禮,我們窮,沒錢請客送禮!”
  賀家國臉漲得通紅,極力忍耐著:“沈經理,說這種話要有證據,要解決問題,就應當馬上采取措施,請樓下的職工們離開這裏!馬上離開!”
  賀家國話一落音,沈小陽也上去跟著勸:“姐,你們快讓樓下的人走吧,該幹什麽幹什麽去!都堵在這裏,讓賀市長怎麽聽你們的匯報?你們這是給誰施加壓力呀?根本不是解決問題的態度嘛!”
  沈小蘭這才鬆口了,帶著身邊的幾個幹部下樓去做勸離工作。

  第八章
  聽了沈小蘭代表紅峰服裝公司作的匯報才知道:因為1000萬欠款要不回來,200多名離退休工人的勞保工資10個月沒發了。紅峰商城仍被趙娟娟占著,500 多名下崗工人沒有崗位,每月120 元的生活費也欠了兩年。公司沒有辦法,隻好把服裝廠內的院子改成了小菜場,讓無路可走的下崗職工販菜賣菜勉強維持生計。這還是李東方當市長時簽字特批的。服裝車間和公司幹部總共留了100 多人,有活幹時發點工資,沒活幹時一分錢沒有。
  賀家國像很隨意地問:“那麽,你們這幾個在崗幹部每月拿多少工資呢?”沈小蘭說:“談不上每月拿多少工資。在座的同誌,每人每年拿到的工資不會超過1000元。像這位劉工,情況特殊,夫妻二人都在我們公司,老婆又常年有病,實在太困難了,我們黨總支研究後,作了個特殊決定,每月保證發200 元。至於我個人,這兩年我沒拿過公司的一分錢工資和獎金。賀市長,您如果不信,可以派人查,查出我打官司的這兩年中以任何名義拿了一分錢,你們開除我的黨籍!”劉工馬上證實道:“賀市長,如果說咱們黨內還有好黨員的話,我們沈經理算一個!這兩年要是沒有沈經理,恐怕不少人得上街討飯,有些家庭得出人命!”賀家國心一下子熱了,關切地問:“沈經理,沒有工資,你們一家怎麽生活?”沈小蘭輕描淡寫說:“我和孩子跟他爺爺,飯還有的吃,我那口子自顧自。”賀家國不解地問:“你那口子怎麽能自顧自呢?總得承擔些家庭責任吧?”沈小陽替沈小蘭解釋道:“我姐夫在沙洋縣太平鎮當鎮黨委書記,也一年多沒發工資了。好在是個芝麻官,早上一頓省了,中晚兩餐總有人請他吃。”沈小蘭歎了口氣:“賀市長,比起公司困難職工,我的情況還算好的。”賀家國對沈小蘭的反感已消失得無了蹤影,動容地表示說:“沈經理,你們做得對,做得好!在這種困難的時候,黨員幹部一定要和群眾同甘共苦!在紅峰公司群眾的眼睛中,你們可就代表黨的形象啊!”
  賀家國說:“你們一定要有信心,你們手裏如果已經掌握了趙娟娟的行賄證據,請交給我,我將和有關部門一查到底!”
  沈小蘭嫣然一笑:“賀市長,你知道趙娟娟是什麽人物嗎?”
  賀家國說:“我不管她是什麽人物,也不管保護她的是什麽人物!”
  有人小心地插上來道:“賀市長,聽說……聽說她是趙啟功省長的親戚。”賀家國不禁一怔:“哦?——這不可能吧?”
  沈小蘭當時並不知道賀家國和趙啟功的翁婿關係,逼了上來:“賀市長,如果可能呢?如果趙省長就是趙娟娟的後台呢?”
  賀家國沉默片刻,手一揮:“那也要按黨紀國法辦事嘛!”
  沈小陽這一天算是賣給了賀家國,上午是紅峰公司,下午是國際工業園。進了園區就沒停下過腳步,在5 個多小時裏連著察看了10個造汙最嚴重的廠子。管委會主任方中平的匯報是在陪同賀家國察看的過程中斷斷續續完成的。
  到國際賽艇公司追上賀家國時,賀家國正用一口嫻熟的英語和公司的一位外方經理說著什麽。雙方說得都很激動,沈小陽卻沒聽懂幾句。悄悄問了問公司的女翻譯才知道,賀家國是在和那個外方經理談苯汙染的問題,指責對方出口汙染。外方經理也不示弱,說是你們請我們來的,賀家國便大談中國現在的環境保護法。離開國際工業園回到市政府時,已經快六點了,沈小陽想著晚上還有兩個操作性質的飯局,便想快點回去。賀家國卻不放手,又在辦公室對沈小陽和趙曙明發布指示,要他們把今天的所見所聞盡快形成文字,做兩篇大文章。一、紅峰商城訴訟的來龍去脈;二、如何根除國際工業園的造汙?
  沈小陽佩服賀家國的膽量和氣魄,可卻擔心這兩篇大文章發不出來。
  賀家國說,你們隻管給我寫,安排發表是我的事,我會請示市委李書記的。沈小陽再無話說,隻得記下要點,拿上資料,領命而去。出了賀家國辦公室的門,他趕緊直奔安排好的兩個飯局。
  這一桌人都是衝著他沈小陽來的,都是他操作係統中的重要環節,他不熱情可不行。於是,先替雪白麵粉公司的劉經理謝了城東公安分局的王局長,感謝王局長一舉解決了劉經理小姨子的戶口問題;又替王局長謝了報社領導田華北同誌,感謝田華北對城東公安分局和王局長的特殊支持。嗣後,又給在座其他各位哥兒們弟兄分別敬了幾杯酒,成功地把酒桌上的歡樂之火點了起來。

  第九章
  李東方走進市委第二會議室,一眼便看到了賀家國。賀家國正和法院院長鄧雙林說著什麽。
  隻聽鄧雙林說:“趙娟娟這典型卻是趙省長樹的,你有問題找趙省長說。”賀家國叫了起來:“趙省長樹的典型就可以無法無天?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李東方這時已走到自己固定的位置上坐下了,見話題說到了趙啟功,禁不住注意地看著賀家國和鄧雙林,會議室其他入座的同誌也把目光集中到了賀家國身上。賀家國對自己的嶽父兼領導趙啟功明顯缺少敬畏的意思,仍站在那裏和鄧雙林爭吵:“趙省長樹的典型也好,趙省長說過什麽也好,都不能成為這場官司的判決依據,連這點都鬧不清楚,你老鄧還當什麽法院院長!”
  鄧雙林很惱火:“賀助理,這種話你別和我說,回家找趙省長說去!”
  賀家國火氣也上來了:“鄧院長,你口口聲聲讓我回家說去,什麽意思呀?趙省長和我的關係又不是什麽秘密!今天我們開的是政法工作會議,我這個市長助理也有發言權,有什麽問題就得談什麽問題,根本不必回家去說!趙省長真做了什麽以權代法的事,你鄧院長就說出來嘛,我賀家國都不怕,你怕什麽!”
  李東方聽不下去了,敲了敲桌子:“好了,好了,家國同誌,先不要說了!”賀家國這才發現李東方已入了座,正在注視他,便甩開鄧雙林過來了,問李東方道,“哎,李書記,我組織的那兩篇文章到底怎麽說呀?也該給個意見了吧?”李東方說:“家國,先開會,啊?開完會,你到我辦公室來談!”
  8時半,市長錢凡興匆匆忙忙趕到了,政法工作會議按部就班開了起來。市政法委書記陳仲成又通報了一下市投資公司田壯達案的進展情況,說是被引渡回來的田壯達經過十天的頑抗,終於開始交代問題了,那3億港幣的贓款是有希望追回來的。李東方插話說,不是什麽希望不希望,是一定要追回來!錢凡興也說,這還用說嗎?不把錢追回來,把田壯達殺上10次也沒意義!陳仲成匯報說,這3個億目前都在國外,田壯達提出了個要求:隻要不殺,就把錢交出來。省委領導同誌也指示了,挽回損失是第一位的,可以考慮答應田壯達的條件。
  這個省委領導是誰,不用陳仲成明說與會者心裏都清楚。
  大家都不說話了,喝水的喝水,發呆的發呆,會場的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過了好半天,賀家國才像個天外來客似的,帶著滿臉譏諷打破了沉寂:“哎,怎麽都不做聲了?你們都不說,我就說說吧!——這可真是不聽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卷走國家3個億,好不容易從國外引渡回來了,還敢和我們談判?我真弄不明白了:咱們在座各位是幹什麽吃的!就弄不了這麽一個經濟罪犯嗎?!”李東方注意地看了賀家國一眼,製止了賀家國:“好了,賀市長,這件事今天先不說了,以後再定吧。”說罷,四處看了看,以征詢的口氣問,“大家還有什麽事吧?沒什麽事的話,我們的會就開到這裏……”
  賀家國應聲站了起來:“哎,李書記,我還有事!”說罷,從文件夾裏拿出一份紅峰商城判決書複印件,在手上拍打著,掃視著與會者,“同誌們,李書記、錢市長剛才反複強調社會政治局麵的穩定,要我們不要掉以輕心,所以,我不敢掉以輕心,有些可能引起社會穩定的問題,我今天得提出來,比如,紅峰商城……”法院院長鄧雙林馬上緊張起來,側過臉死死盯著賀家國:會前的爭執已證明,賀家國今天是有備而來的,鄧雙林不能不防。
  其他與會者也看出了名堂,知道今天這個政法例會不好收場了。
  賀家國晃動著手上的判決書複印件,慷慨激昂:“紅峰商城官司是怎麽回事,許多同誌心裏都清楚。大家不太清楚的,可能是紅峰公司932人的現狀。同誌們,因為輸了這場官司,他們的商城被人家合法占著,他們的兩年的租金被人家合法賴著,紅峰公司932名幹部群眾現在隻能靠在菜場撿菜葉,撿魚販子扔掉的魚骨頭魚內髒煮湯來增加營養!”憤怒地將複印件摔到桌上,“我真不知道這份不管老百姓死活的狗屁判決是怎麽作出來的!”
  鄧雙林站了起來:“賀助理,你現在好像還不是主管政法的副市長吧?”賀家國冷冷一笑:“鄧院長,你意思是不是說,我管得太寬了?”
  李東方敲敲桌子:“都冷靜一些,鄧院長,請你坐下,聽賀市長說完!”賀家國又說了起來:“沈小蘭同誌含著眼淚問我:怎麽一群共產黨人在中國共產黨依法治國的今天,會打不贏一場有理的官司?這是哪裏出了問題?我也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所以,今天開會前我就請教鄧院長了。鄧院長態度很明確,一口咬定沈小蘭是動亂分子。同誌們,根據我調查了解的情況,沈小蘭同誌在長達近兩年的時間裏,一分錢工資都沒有,帶著932名職工苦熬歲月。在中院判決下來之前,沈小蘭同誌一直做工作,不但沒帶頭搞過群訪,還製止了3起群訪。是中院的這個狗屁判決,把沈小蘭同誌逼到了第一線!沈小蘭身為紅峰公司黨總支書記兼經理,帶著群眾到省委門口群訪當然是錯誤的,性質也許還很嚴重。但是,沒有沈小蘭,也許亂子會更大,也許工人們早就衝進趙娟娟的紅峰商城衝砸一通了!”鄧雙林又站了起來:“賀助理,我提醒你一下:不要一口一個狗屁判決!”

  第十章
  賀家國說:“那是什麽判決?是公道的判決嗎?如果你有靈魂的話,靈魂不受折磨嗎?你每天躺在床上能睡著嗎?鄧院長,從紅峰出來,我可是天天睡不著了!”錢凡興這時說話了,態度鮮明,口氣也頗為嚴厲:“鄧院長,你不要生氣,家國同誌說你們是狗屁判決,我看沒錯!就是一個狗屁判決嘛!趙啟功同誌、李東方同誌前後兩任市委書記一次次給你們打招呼,你們就是不聽,說什麽不能橫加幹涉嘛,不能以權代法嘛,你這個法院院長眼裏還有沒有黨和政府?這裏是美國嗎?!”李東方語氣平和地插話說:“錢市長,不橫加幹涉,不以權代法,這都沒什麽錯,問題是這判決的法律依據究竟在哪裏?鄧雙林同誌啊,法律不是哪些人的專利啊,更不能成為某些人謀私的工具,你說是不是啊?”
  形勢這麽快就變得一邊倒,鄧雙林事先顯然沒想到,這才知道不妙了,頭上的汗禁不住落了下來,似乎又想說“什麽趙省長之類”,卻終於沒敢,隻喃喃道:“我們……我們當然是有法律根據的。我們……我們本來也……也想調解,可當事人雙方都不答應,我們隻好……隻好依法判決了。”
  賀家國又追了上來:“好,鄧院長,我姑且算你依法判決,那麽,按你們判決書的裁定,也是趙娟娟欠了紅峰公司260萬吧?這260萬又在哪裏呢?”鄧雙林不知不覺改了口,不喊“賀助理”了:“賀市長,你既然做了調查,就該知道,我們已經扣下了趙娟娟價值260萬元的服裝和商品抵債。”
  賀家國把麵孔轉向李東方和錢凡興:“李書記、錢市長,趙娟娟的底我摸到了,她不是沒有錢,是因為有人給她撐腰,一直賴賬。她個人在工行上海路儲蓄所的存款就有820萬,在股市上還有1500多萬。我在這裏請示一下:我們是不是就先執行鄧院長這個依法作出的判決,強行扣押260萬,支付給紅峰公司,讓沈小蘭他們先吃上幾頓飽飯呢?”
  李東方用征詢的目光看了看鄧雙林。
  鄧雙林連連點頭:“好,好,錢市長,我散會後就讓執行庭去辦!”
  散會後,賀家國應約來到李東方辦公室,李東方已經等在那裏了,辦公桌上就放著那兩篇要談的文章。賀家國進門一坐下來,李東方就拿起文章,開門見山對賀家國說,兩篇文章他都認真看了,寫的都不錯,隻是不能馬上就發表。紅峰商城的錯判現在沒糾正,發了社會影響不好。國際工業園的問題就更敏感了,不是說一聲關就關得了的,一來涉及大老板鍾明仁,二來兩三萬工人沒法安置,峽江現在的就業壓力本來已經夠重的了。賀家國不讚同李東方的看法,一再強調輿論的監督作用,希望盡早將紅峰商城一案曝光。說到國際工業園的問題,賀家國認為,可以分期分批關,先把造汙最嚴重的10家企業頭一批關掉,既然這一步是非走不可的,輿論準備就得搞在前麵。李東方不是那麽容易說服的,心裏的主意早打定了,也就和盤向賀家國端了出來。
  “家國,你別吵了,我倒有個建議:你看能不能從報社和宣傳部抽幾個人,搞個不定期的《內部情況》呢?不唱讚歌,專登這種談問題的文章,發副秘書長以上幹部,讓大家及時了解各方麵的真實情況,保持清醒的頭腦。”
  賀家國覺得內外有別也好,建議說:“是不是就用這兩篇文章開頭?”
  李東方說:“紅峰商城這篇我看可以用,國際工業園那篇還是不要用了吧?”賀家國真不高興了,埋怨道:“李書記,你膽子這麽小?內部刊物還怕呀!”李東方笑著解釋道:“我這倒不是怕,是要講策略,幹什麽都得一步步來嘛!家國,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我勸你膽子也不要太大,更別給我出難題!”在羅馬廳門前送走加拿大友好城市的客人,賀家國看看表,才八點多鍾,便到旁邊的大宴會廳看了看。大宴會廳海外華人招商團的宴請活動也結束了,錢凡興和兩個主陪的副市長早就沒了影子,副秘書長兼接待處處長徐小可還在。賀家國進門時,徐小可正在認真審查領班遞給她的費用單,纖細的小手裏捏著一支筆,就是不肯落筆簽字。
  賀家國走到徐小可麵前,咂了咂嘴:“真是我們市政府的紅管家呀!”
  徐小可一怔,這才看見了賀家國:“喲,賀市長,你嚇了我一跳!”
  賀家國笑了:“你嚇什麽嚇?是不是吃了人家的回扣?”
  徐小可不睬賀家國了,指著費用單,和領班交涉起來:“怎麽用了這麽多飲料?不可能。一共3桌,連我們的陪同人員32人,你們就敢給我算98瓶飲料?小劉,喊你們王總過來,叫他給我數空瓶!”
  在費用單上簽了字,徐小可才和賀家國一起出去了。
  在大堂裏,徐小可問:“怎麽樣,賀市長,我這腦子還行吧?”
  賀家國不屑一顧:“雞腸狗肚而已,比一個管家婆強不到哪去。”
  徐小可不高興了,抬腿就往門外走。
  賀家國追出了門:“哎,你這是上哪去?”
  徐小可說:“去火車站接南京一位副市長,再過20分鍾車就到了!”
  賀家國見四處無人,悄聲道:“那我先在這裏洗個澡,你忙完過來。”
  徐小可未置可否,鑽進車裏,開車就走。
  到客房裏洗過澡,隻穿著襯衣,門就被什麽人敲響了。

  第十一章
  賀家國開門一看,竟是一個漂亮女人,挺有風度。
  見賀家國發呆,漂亮女人笑了:“當上市長助理就不認人了?”
  賀家國覺得這個女人臉有點熟,便笑著打起了哈哈:“看你說的,我這人記性是不太好。”
  漂亮女人嘴一噘,嗔道:“那你還下這麽黑的手,把我往死裏整?”
  賀家國恍然大悟:這漂亮女人是趙娟娟。3年前籌辦華美國際投資公司時,趙娟娟請過一次客。
  趙娟娟坐下後,又說:“你也搞過公司,經過商,我怎麽也不相信,你會跳出來做紅峰商城的文章!你既然那麽仁慈,那麽有同情心,就不該當市長助理,你就該去當上帝,當聯合國秘書長,連非洲難民都管起來!”
  賀家國不能不認真對付了:“趙小姐,這恐怕不僅僅是個同情心的問題吧?是不是還有個司法公正的問題呢?是不是還有個正義與非正義的問題呢?你租了人家商城,賺了這麽多錢,就是不願付人家房租,這就是到聯合國也說不過去吧?”趙娟娟說:“說得過去說不過去,總要以法律判決為準,中國現在是法治社會,不能以權代法,以情代法,更不能無法無天。沈小蘭他們一鬧,你們當官的就怕了,就擔心社會不穩定了,抱著這種心態還搞什麽改革!”
  賀家國臉上的笑意消失了,馬上擺出了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但是,改革不能不要社會穩定,更不能巧取豪奪!正像你說的,我也辦過公司,搞過經營,所以我才更懂得珍惜穩定的社會政治局麵,社會一亂,最倒黴的不是沈小蘭他們,而是你趙娟娟這種人,窮人吃大戶先吃你們!今天他們不能以合法的途徑讓你把錢吐出來,將來也會用非法的手段讓你吐出來,你信不信?我今天做的,既是為了紅峰公司的工人,為了社會的穩定,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為了你的利益!這一點,你趙娟娟要清楚!要清醒!不要再四處活動了!”
  趙娟娟笑問:“賀市長助理,趙省長同意你這麽幹麽?”
  賀家國反問道:“趙省長為什麽不同意?”
  趙娟娟仍在笑:“趙省長沒和你說過,我是他抓起來的典型?”
  賀家國搖搖頭,淡然說:“這與本案無關。”
  趙娟娟幹脆把底牌攤了出來:“賀市長助理,我不知道你是發了哪門子瘋!對我這個官司,你家嶽父,我們的趙省長不止一次打了招呼,你這麽揪住不放,究竟是和我作對,還是和趙省長作對?你咋不想想,沒有從省裏到市裏一大幫過硬的關係,我的官司能打到這程度嗎?我勸你冷靜一點,別上人家的當,你上了當,一條道走到黑,得罪的不光是我,還有一大批實權人物,趙省長都不會保你!”賀家國按捺不住了:“趙娟娟小姐,請你不要威脅我,我這個市長助理不是趙省長保上來的!退一步說,就算這個市長助理不當,我照樣會活得很好,比現在還要好!用不著像你這樣巧取豪奪,我該得到的也會得到!事實已經擺在那裏了!”趙娟娟一副無奈的樣子:“是啊,是啊,你這個人比較難對付,我就算給你個幾十萬,你也不會看在眼裏。誰都知道,你有一個智慧的腦子,按現在的說法,你是個‘知本家’,能用你的知識文化賺大錢。往上爬呢,你好像興趣也不大,——當然,你這種人鋒芒太露,又六親不認,連趙省長當峽江市委書記時都不願用你。所以,你上也難,也就是替人家放放炮,當當槍。”
  賀家國有了些自豪:“因此,我一直主張高薪養廉,讓你們沒有縫子可鑽。”趙娟娟自認為看透了人生:“其實呀,錢和權一樣,本身並沒有多少意義,如果不能變成人生的一種享受,比如美酒美女美好時光……”
  賀家國馬上接了上來:“對了,對了,我差點忘了,你就是個美女,——我得承認,你很漂亮,三年前頭一次見麵時,我對你很有好感。不過,當時我決沒想到今天我們會這樣重逢,這真令我遺憾,真的,就像牡丹變成了罌粟。”

  第十二章
  趙娟娟嫵媚一笑:“賀市長,你現在對我還有好感麽?”
  賀家國笑道:“怎麽?你又發現了什麽可趁之機?想和我做筆交易嗎?”趙娟娟道:“如果你還是華美國際的老總,也許我會和你放縱一下,我對金錢世界的成功者永遠保持敬意,可你現在隻是個小小的市長助理,你覺得你配嗎?”賀家國自嘲道:“照這麽說,我還得拚命往上爬呀!”
  趙娟娟近乎真誠地道:“賀市長,我很欽佩你的正直和勇氣,可作為過去的朋友,我得和你說實話,你就是人家峽江一些政客的炮灰。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就不能省點心,好好賺你的大錢呢?我覺得你可以嚐試一下去做李嘉誠,何必非要攪和到峽江這個深不可測的矛盾漩渦裏呢?況且,趙啟功省長又是你嶽父。”賀家國一拍桌子,厲聲道:“因為我看不得那麽多下崗工人的眼淚,看不得你們這種人的醜惡無恥,我覺得我能讓下崗工人漸漸笑起來,能讓你們這種沒心沒肺的混賬王八蛋發點愁,犯點難,所以,我當官的興趣很大,哪怕是當炮灰!”趙娟娟帶著一臉自信和寬容,輕歎一聲:“賀市長,那麽,我把話撂在這裏:你當官的興趣很快就要消失了!真的!你就好自為之吧!”說罷,驕傲地走了。賀家國真沒見過這麽猖狂的女人,這才明白沈小蘭的對手是何許人,何以曆時兩年打不贏一場有理的官司!看來,這個女人的後台不是一般的硬,而是硬得很。她把話說得很清楚了:除了嶽父趙啟功,還有相當一批實權人物。
  徐小可回來後,賀家國仍是氣憤難抑,破口大罵:“……這個狗女人,今天威脅到我頭上了!我還就不信我這市長助理當不下去,我還就不信扳不倒她的那些後台,那位趙省長敢繼續當她的後台,我他媽就連趙省長一起扳!她的這些後台扳不倒,我看共產黨就得倒了!”
  徐小可嚇得要死,狠狠擰著賀家國的耳朵罵:“你發什麽傻瘋?不想在峽江混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你策略一點好不好?!趙省長現在還是你的嶽父大人!”賀家國一把摟住徐小可:“小可,你和我一結婚,他就不是我嶽父大人了!”徐小可推開賀家國:“去,去,我才不嫁你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瘋子呢!”賀家國就勢往門外走:“不嫁就算,今天你想嫁我也不要你了!我現在就去問問李東方,他是不是中國共產黨峽江市委書記?峽江的政權還在不在共產黨手裏?他敢不敢和這股惡勢力鬥到底,他要不敢,老子明天就辭職,決不屍位素餐!”徐小可一把拉住賀家國:“你往哪裏走?也不看看現在幾點了!”
  賀家國故作感傷地說:“慘了,慘了,和女人在一起的時間怎麽過得這麽快!”……
  在李東方的建議下,市委常委會開成了常委擴大會,擴大到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四套班子的副市級以上領導幹部,包括市長助理賀家國。

  第一天上午,錢凡興主持會議,李東方發表了題為《實事求是,開拓進取,對曆史負責,對人民負責》的長篇講話,——這個講話後來被一些同誌戲稱為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在這篇講話裏,李東方以曆任峽江市領導,現任市委書記的身份,對造成峽江目前被動局麵的曆史進行了深刻反省,主動做了自我批評,承認自己對國際工業園和峽江新區決策失誤負有一份不可推卸的曆史責任。檢討兩大失誤時,李東方既沒提到省委書記鍾明仁,也沒提到副省長趙啟功,隻在主語不能缺位的情況下,才謹慎使用了“前主要負責同誌”、“原市委書記”等字眼。與會者看得出,李東方用心良苦,寧可委屈自己,也不願擴大矛盾。
  盡管李東方在下午的補充講話裏大談鍾明仁、趙啟功的民主作風,小心維護前麵兩位一把手的曆史形象,麻煩該來還是來了。
  晚上剛吃過飯,趙啟功的電話便掛到了李東方房間,很不客氣地提醒李東方,要李東方不要鄙薄前人,說是我們的改革就是摸著石頭過河,就是探索,而探索總會有失誤,連中央都有失誤,何況我們內陸省份的市級領導?趙啟功還意味深長提醒說,他人微言輕,可以不計較,隻怕鍾明仁同誌不會沒有態度吧?趙啟功那邊剛放下電話,鍾明仁的秘書也把電話打來了,要李東方把他的講話稿盡快送一份到軍區總醫院來,說是正在總醫院住院檢查身體的鍾明仁要看一看。
  李東方知道,有人把小報告打上去了,自己被兩位老領導盯上了,索性連趙啟功那裏也送了一份報告去,讓他們各自去判斷。矛盾既然回避不了,那就正視吧。錢凡興應鍾明仁之約去醫院,錢凡興注意到,穿上病號服的鍾明仁顯得老多了,頭發稀疏,皮肉鬆垮,滿臉疲憊和憔瘁,猛看上去完全不像個一言九鼎的省委書記,倒像個積勞成疾的老中學教師。
  鍾明仁盯著窗外月色掩映的花壇看了許久許久,才緩緩轉過瘦弱的身子,語氣平和地對錢凡興說:“凡興啊,這麽晚了,把你叫過來,也沒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就是想和你聊聊天。”

  第十三章
  鍾明仁嚴肅地說:“凡興啊,你們可不要跟著亂傳啊,聘任賀家國當這個市長助理,不是我鍾明仁提出來的,是東方同誌最早提出來的。”
  鍾明仁語重心長地對錢凡興說:“要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領導班子的團結,大事講原則,小事呢,給我講風格,尤其是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更要如此。首先給我抓好移民工作,省委已經定下來了,中央也同意了,今年就是8萬,安排到沙洋。東方同誌表了態,親自掛帥,這很好。你呢,要配合落實。時代大道可以上,要盡快上,還不準加重社會和企業的負擔。資金不夠怎麽辦呢?我替你們想了一下,也悄悄做了些工作:賣掉外環路,根據我摸底情況看,起碼能賣出10個億,搞得好,能賣20億以上!”
  這可是錢凡興沒想到的,就在來見鍾明仁之前,錢凡興還在為時代大道的資金問題發愁,還想著怎麽在常委擴大會上說服大家。不曾想,身為省委書記的鍾明仁一直把這件事掛在心頭,而且把資金問題解決了。就從這一點上看,鍾明仁就了不起,李東方這邊向鍾明仁開著火,鍾明仁還在為峽江的建設忙活著,你不服行嗎?錢凡興便動了真實感情,握著鍾明仁的手說:“真是太謝謝您了!”
  鍾明仁語氣平淡地說:“謝我什麽?我這省委書記是擺設呀?不做實事呀?”略一沉思,又說,“你知道賣外環路的主意是誰出的嗎?是賀家國!這個小青年,真有經濟頭腦,早在三年前就想到了,說是基本建設也得按經濟規律辦事,不能總搞人民戰爭,弄了個書麵材料交給我們的研究室。前不久,我無意中看到了,就把交通廳下屬路橋集團公司的同誌找來談了談,問他們:外環路四個收費站,每年收費5000萬,一次賣斷給你們,賣上30年左右,你們有沒有興趣呀?人家路橋集團公司有興趣嘛!你們得給家國同誌記上一功啊!”
  錢凡興早就聽說鍾明仁和賀家國去世的父親賀夢強關係很好,便問道:“您對家國同誌怎麽這麽情有獨鍾啊?大家都在傳,說您最重感情……”
  鍾明仁嚴肅地說:“凡興啊,你們可不要跟著亂傳啊,聘任賀家國當這個市長助理,不是我鍾明仁提出來的,是東方同誌最早提出來的,是你們市委常委會研究通過,報到省委來的,是省委常委們一致同意的。”想了想,輕描淡寫說了句,“我和家國的父親賀夢強教授是‘文革’的難友,在沙洋牛棚裏一起呆過一段時間。”錢凡興心裏有數了:鍾明仁和賀家國“文革”中自殺的父親的關係決不一般。鍾明仁又問:“賀教授那部《西川王國史稿》找到沒有?我讓東方同誌關心一下,請家國把稿子整理一下,盡早出版,也不知辦得怎麽樣了?”
  錢凡興說:“大老板,這事我可真是不清楚,你既有指示,就應該搞了吧?”鍾明仁說:“叫家國同誌抽空到這裏來見我,我再和他說說吧!這個同誌呀,和他父親一樣,就是清高,我隻要在省委書記的崗位上呆著,他就不來看我!”談話進行到最後,鍾明仁才明確問到了國際工業園的問題:“凡興啊,東方同誌在他的講話稿中說,國際工業園是當年的決策失誤,——汙染問題不是現在才出現的,汙染治理也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園區的汙水處理係統在我離開峽江的前一年就上馬了。我問你:對國際工業園的汙染情況你做過調查沒有?到底有多嚴重?這究竟是對環保認識不足,監管不嚴的問題,還是其他什麽問題?”
  錢凡興太知道鍾明仁的心思了,愣都沒打便道:“鍾書記,這還用說?就是監管不嚴的問題,為這事,我沒少批評過市環保局和園區管委會的負責同誌。當然,我這個市長也有責任!至於說汙染有多嚴重,我們倒還沒發現,這得實事求是!”鍾明仁臉一沉,抓起李東方的講話稿揚了揚:“所以,我說東方同誌是亂放炮嘛!重視環保本身並沒有錯,問題是要真正從思想上重視,不能光掛在嘴上說!回去後,請你們都給我多看幾遍《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在這裏,我有個具體要求:《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你和東方同誌每人要給我讀三遍,分管領導要讀五遍!還要送法上門,每個涉及環保的企業都給我送一本過去!”這一陣,大概是太忙了,李東方突然病倒了。原太平公社老黨委書記劉川田不知怎麽知道這一消息,見李東方正躺在長沙發上打吊針,想說什麽又沒說。悶著頭坐在那裏一支接一支抽煙,咳嗽,咳得李東方心煩意亂。李東方當年在劉川田手下做過公社團委書記,知道劉川田肯定是碰到什麽大事了,不碰到大事,這個老實巴交的離休老同誌不會找他,也不會找到這裏來,便道:“老劉,有什麽事你就說,別這麽悶著,悶著你難受,也讓我難受嘛!說吧,說吧,什麽事?隻要我能解決的,我盡量給你解決!”
  劉川田激動了,煙一掐,走到李東方麵前:“李書記,私事我不會找你的,是公事,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非得向你匯報不可,你別官僚主義!”說罷,掏出厚厚一份材料,遞給李東方,“情況都寫在上麵了,你自己看吧,我走了!”李東方坐起來連叫幾聲,也沒叫住劉川田,隻得眼睜睜看著劉川田走了。劉川田留下的這份材料讓李東方大吃一驚。這是一份舉報材料。據這位老黨委書記舉報,這幾年太平鎮幹部不顧基本國策,私下裏大吃計劃生育超生款,已到了讓人無法容忍的程度。尤其是現任鎮黨委書記計夫順,在鎮黨委會上公開說,對計劃生育要放鬆搞活。舉報材料很翔實,有超生人員統計數字,還有對部分超生戶的收費情況。

  第十四章
  沈小陽很有政治頭腦,很巧妙地從前任鎮黨委書記現任副縣長花建設的政績工程入手,然後談到計夫順這屆班子的負重生存。
  李東方越看越氣,基層政權組織違法紀亂竟然搞到這種程度,怎麽得了啊!匆匆看罷,拿起桌上的一支簽字筆,在舉報材料上批道:“如此明目張膽地破壞計劃生育政策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如情況屬實就太嚴重了。請市計生辦、沙洋縣計生辦立即查實嚴處,從重從快,決不姑息!”
  沈小陽這陣子真是交了黴運,幾樁事的操作都不太順利。國際工業園劉總那篇談經驗的文章辛辛苦苦寫好了,3萬塊錢的版麵費也讓劉總及時交了,副總編田華北愣是不簽字發稿,說是市領導打過招呼了,國際工業園的汙染問題很敏感,凡是園區內重要涉汙企業的報道和文章一概不發。
  而更讓他頭疼的是,嚴重的不幸落在了大姐夫計夫順頭上。
  本來已經操作得很好了,城東區城管會缺個管稽查的科級隊長,好歹也是一把手,城管會李主任也同意把計夫順調去,沈小陽正準備讓計夫順去沙洋縣委組織部辦手續,噩耗竟從天而降,計夫順到底栽在太平鎮了,這前前後後隻晚了幾天,實在令人遺憾!
  計夫順到了這時候,鄉鎮級政治家計夫順的政治風度一下子全沒了,一把手的架子也不端了,弄得像個喪家犬似的,一天幾次給沈小陽打電話,最後急不擇路了,還要給市委書記李東方寫信。
  沈小陽硬攔下了,不讓計夫順再往槍口上撞,說他可以寫文章,讓賀市長簽字在《內部情況》發表,李東方書記準能看到。沈小陽趕快寫了洋洋灑灑近五千言,題為《來自太平鎮的報告》。雖說不是政治家,沈小陽卻很有政治頭腦,很巧妙地從前任鎮黨委書記現任副縣長花建設的政績工程入手,然後談到計夫順這屆班子的負重生存,苦苦掙紮,以至於走投無路,被迫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如此等等,很有點催人淚下的藝術感染力。
  賀家國看了文章極為震驚,當天下午就電話通知沈小陽,要沈小陽晚上到峽江賓館2267房間來好好談談。
  因為事先有約定,賀家國已在房間等著了,房門是虛掩著的,沈小陽推門進來時,賀家國在衛生間衝涼。沈小陽隔著衛生間的門和賀家國打了個招呼,報告了自己的到來,便坐在沙發上去喝茶。喝茶的時候,看到茶幾上胡亂扔著一堆《西川古王國史稿》的楷書手稿,便信手取過一冊,翻開來看了。
  片刻,賀家國穿著睡衣出來了,見沈小陽在看手稿,一邊用幹浴巾擦著濕漉漉的大腦袋,一邊問:“怎麽?小陽,你對西川古王國的曆史也有興趣啊?”往沙發上一坐,賀家國親昵地拍著沈小陽的肩頭,又說:“老弟,這是我父親生前留下的一部稿子,鍾明仁書記很看重,又是讓李書記帶話,又是讓錢市長帶話,老催著我整理出版,還要親自寫序,我就沒辦法了,想帶著搞一搞。現在有了你沈大記者,我就可以脫身了。搞不明白的地方,你到西川大學曆史係請那幫老教授多指教,出版經費也不要你管。”
  賀家國從文件夾裏拿出沈小陽送上來的那份《來自太平鎮的報告》,說:“這期《內部情況》發兩篇稿子,一篇是政策研究室搞的沙洋縣遷址新區的前瞻性研究報告,——這篇吹風文章是李書記親自組織的,再一篇就是你的稿。”
  計夫順的事還沒落實,沈小陽不太想走,便一邊慢吞吞地收拾著茶幾上的《西川古王國史稿》,一邊問,“賀市長,這稿子整理好後,你看不看?”
  賀家國說:“有空我就看一看,沒空就算了,反正到時候再說吧。”
  沈小陽把手稿捆好,要出門了,才鼓起勇氣道:“賀市長,計夫順的事,你能給李書記說一聲麽?就是你剛才向我說的那些話,隻要你出麵說說,也許……也許計夫順就不會被撤職,他畢竟是我大姐夫……”
  賀家國沒好氣地道:“我不說,正因為他是你大姐夫,我才不去說!”
  然而,第二天上午,賀家國找到李東方,談太平鎮問題的時候,還是替計夫順說了話,態度還很激烈,口口聲聲說把計夫順撤職查辦難以服人。得知李東方還沒來得及看那篇《來自太平鎮的報告》,賀家國非催著李東方當場看不可。李東方說是馬上要開會,找出那份《報告》清樣,卻沒有看的意思,對賀家國說:“家國,你別給我說那麽多理由,我就問你一句話:這個計夫順是不是違反了基本國策?違反了就得處理,這沒什麽好說的!我看不看都是這原則!”賀家國衝著李東方直作揖:“首長,你先看看文章好不好?十分鍾就看完了。”李東方看著稿子就不怎麽說話了,顯然是被《報告》的內容吸引住了。
  賀家國問:“那計夫順同誌怎麽處理呢?你能不能和沙洋縣委打個招呼?”李東方想了想:“家國,對計夫順的處理,我們先不忙定,你最好抽空下去看一看,這個同誌到底怎麽樣?我們副市級以上幹部都有個鄉鎮聯係點,你是不是就把太平鎮做個聯係點呢?可以從太平鎮入手,解剖麻雀,深入了解一下國情嘛!特別是了解一下下麵人的生活是怎麽個樣子!”
  賀家國立即同意了:“那好,首長,我就把太平鎮當個點吧!”

  第十五章
  萬萬沒想到,暗娼沒抓到一個,卻偏把市長助理賀家國和市政府接待處女處長徐小可堵在峽江賓館2267房間裏了。
  賀家國從太平鎮回去後也很滿意,向李東方匯報說,計夫順還是個想幹事的基層幹部,也很負責,就是工作作風比較粗暴。具體到計夫順怎麽粗暴,賀家國沒敢和李東方說,怕李東方舊賬新賬一起算,真把計夫順擼了。
  李東方這時的心思全在關係全局的大事上,聽賀家國說完也沒追問什麽,把精心起草的第二個批示交給了賀家國。
  對計夫順和劉全友的處理問題,李東方在批示中沒有說,也沒有和沙洋縣委打任何招呼,可批示下達後,沙洋縣委卻立即嗅出了從寬處理的氣息,常委們馬上開會研究,趁機作出對計夫順和劉全友有利的處理決定:計夫順黨內嚴重警告,劉全友行政記過,兩個“倒黴分子”這才算徹底過了關。副縣長花建設則因為李東方這個批示被沙洋縣委調整了分工,不再管城建、工業了,改管文化教育和計劃生育。分工調整後的第二天,花建設便跑到趙啟功那裏“反映情況”。趙啟功當麵嚴肅批評了花建設一通,花建設一走,卻馬上打了個電話給賀家國,口口聲聲叫著“賀市長”,問“賀市長”究竟還想得罪多少人?是不是一定要跟著李東方去做孤家寡人?把自己的話說完後便氣呼呼地摔下了電話,弄得賀家國心情很壞。盡管心情不好,賀家國還是沒想到:就在這天晚上,對手們的反擊開始了。那晚9時左右,城東公安分局王國易局長接到解放路派出所所長劉方平一個電話,說是發現峽江賓館附近暗娼成群,估計嫖娼賣淫活動又有抬頭跡象。王國易平時對嫖娼罰款很有興趣,但凡碰到這種情況總會讓分局治安科跟著參加,這晚因為安排了一個解救被拐婦女的大行動,包括治安科在內的分局機關人員全上了,還叫上了沈小陽來采訪,就把這突擊掃黃的重任交給了解放路派出所所長劉方平。萬萬沒想到,還真惹了大麻煩,暗娼沒抓到一個,嫖客沒堵到一個,派出所的那幫愣種偏把市長助理賀家國和市政府接待處女處長徐小可堵在峽江賓館2267房間裏了。事情到這一步倒還罷了,你趕快撤出來,為領導嚴格保密,什麽事也不會有。劉方平卻不知發了哪門子神經,非逼著賀家國寫下從事非法淫亂活動的字據,不寫就不撤人,還把徐小可堵在衛生間裏不讓出來。
  王國易這才打電話向政法委書記兼局長陳仲成匯報,說自己正隨大部隊參加打拐行動,趕不回來,峽江賓館又發生了這種涉及市領導的事,請示處理辦法。陳仲成要王國易繼續行動,說是自己親自到峽江賓館處理。說這話時才十點半鍾。直到快十二點,陳仲成才不急不忙地趕到了峽江賓館。
  這時,峽江賓館已亂成了一團,個人隱私變成了公開事件,2267房所在的二樓樓梯口站了不少警察和保安人員,許多客人也聚在走廊裏張望議論。
  陳仲成進門後,劉方平搶著匯報:“陳局長,是這麽回事……”
  陳仲成不聽:“你,還有你們派出所的同誌,都出去,馬上出去!”
  陳仲成陰著臉,道:“小可同誌,你先回去吧!”
  徐小可不走:“你們不是要事實經過嗎?賀市長不願寫,我來寫!”
  賀家國說:“小可,你也不要寫,我今天倒要看看他們怎麽收場!”
  陳仲成冷冷看著賀家國:“賀市長,你想怎麽收場呢?小可同誌有戀愛自由,你好像沒有吧?如果我沒搞錯的話,你和你在美國的太太趙慧珠的離婚手續還沒辦吧?這事起碼不是合法行為吧?派出所的同誌讓你寫寫事實經過,也沒有什麽過分的嘛!”
  賀家國笑了笑:“我真沒想到會這麽快犯到你手上,陳局長,你說怎麽辦吧?我就是不寫,你還能把我抓走?也好,你出示拘留證,我現在就跟你走!”陳仲成直搖頭,做出一副很無奈的樣子:“賀市長,我現在是被你逼上絕路了,如果你不給我台階下,我就得自己找台階下了,——你等一下,我給市委李書記打個電話,請李書記親自處理吧,你是特殊人物啊,有特權啊,我們有什麽辦法呢?”說罷,出門去打電話。
  卻沒想到,身為市委書記的李東方聽了電話匯報後,根本不表態,沉默片刻,冷冷說了句:“陳仲成同誌,如果這種同誌之間私生活的事都要我來處理,我幹脆做街道主任算了!再有,蛤蟆一步,鱉也一步,你不掂量掂量?”
  再次回到2267房裏,陳仲成態度變了,要劉方平向徐小可和賀家國道歉。劉方平委屈極了:“陳局長,怎麽……怎麽要我向他們道歉?”
  陳仲成心頭的火壓不住了,臉一拉,對劉方平吼道:“我讓你道歉你就道歉!峽江是誰的天下,你還不清楚嗎?你以為你今天是碰到了一般老百姓?想怎麽幹就能怎麽幹?!人家是市長助理,是特權人物,不在我們法律和治安處罰的規定範圍之內!”

  第十六章
  賀家國陷入了深思,很嚴肅地對徐小可說:“小可,你不覺得這是一場政治陰謀嗎?
  賀家國嗬嗬笑著,還拍了拍陳仲成的肩頭:“哎,陳局長,你怎麽這麽說話?枉法可不好呀,該怎麽處罰就怎麽處罰嘛,你千萬別客氣。你今天對我客氣了,我也不會領你的情,哪天你真犯到我手上,我是不會客氣的,該怎麽依法辦事就怎麽依法辦事!噢,對了,我還特別告訴你,我的婚已經離完了,我的錯誤是犯在婚前和我的未婚妻有了性關係。”陳仲成臉白得難看,沉默了片刻,哼了一聲:“家國同誌,我候著你。”
  劉方平開始解釋,先說是接到嫖娼的舉報電話,又改口說是分局局長王國易安排掃黃的,沒想到造成了誤會,很是對不起。徐小可逮著了發泄的機會,指著劉方平的鼻子臭罵了一通,劉方平也沒敢再說任何硬話。
  臨走,陳仲成看了賀家國一眼,說:“賀市長,今天你贏了。”
  陳仲成、劉方平等人走後,賀家國陷入了深思,很嚴肅地對徐小可說:“小可,你不覺得這是一場政治陰謀嗎?誰打了電話說這裏有嫖娼活動?那個派出所所長怎麽這麽強硬?連他們分局局長的賬都不買?陳仲成為什麽鬧到這種程度才趕來?”徐小可已沒心思參與這種分析了,收拾一下東西要走。
  賀家國不許,拉住徐小可說:“走什麽走?心虛呀?不行我們就結婚嘛!”徐小可一把甩開賀家國:“結什麽婚?我可不想跟你去做孤家寡人!”
  賀家國笑道:“就是不結婚,我勸你今天也不要走!你想想,都鬧到這種地步了,你走好麽?此地無銀三百兩啊?不如把硬漢充到底,看他們還能怎麽樣!”徐小可想想也是,笑罵了賀家國幾句,也不再堅持了。
  賀家國卻沒心思再和徐小可親熱了,皺著眉頭摸起了電話,撥通了華美國際現任總經理許從權家的電話,告訴許從權,要他和華美國際的員工們一切小心,千萬不要把什麽把柄落在人家手上,尤其是公安、稅務方麵,一定要特別注意。一覺睡到大天亮,二人在餐廳又一起吃了頓早飯,是賀家國用現金付的賬。結了賬,正要走,趙娟娟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笑眯眯地走到賀家國和徐小可桌前說:“喲,都公開成雙入對了?賀市長、徐處長,哪天喝你們的喜酒啊?”賀家國用餐巾擦著嘴,很有風度地笑道:“趙小姐,我怕你是喝不上嘍!”趙娟娟也笑:“怎麽喝不上呢?隻要你們請,我能不識抬舉呀?!”
  徐小可冷冷接了一句:“我們總不好往監獄裏送請柬吧?”
  趙娟娟愣住了,一時不知該用什麽話來反擊。
  賀家國和徐小可趁著趙娟娟發呆之際,轉身走了,示威似的手挽著手。
  賀家國努力鎮定著,強打精神走進李東方辦公室時,是八時十分。
  自然,李東方提起了徐小可的事,顯然已經過了深思熟慮:“凡興啊,小可同誌的工作恐怕要動一動了,昨天這事的影響畢竟不好:他們一個市長助理,一個接待處長,免不了要整天在一起打交道,又是這麽個關係,人家不說閑話呀?還怎麽工作?凡興,徐小可這市政府接待處長我看換掉算了,平調安排到國際工業園去做主任,方中平同誌也到年齡了。”
  李東方嗣後也沒再說什麽,讓賀家國回去,和錢凡興談起了秀山的移民工作。從李東方辦公室出去後,賀家國越想越覺得對不起徐小可,徐小可算是被他坑苦了,徐小可是峽江公認的市花,曾讓不少有權有勢的人物饞涎欲滴。自從六年前進了市政府接待處,關於徐小可的桃色傳言就從沒斷過,可隻有他知道,這位俏麗的“阿慶嫂”骨子裏是什麽人,兩年多來,她給他帶來過那麽多激情時刻。因此便想,現在這一鬧倒也好了,既然已經滿城風雨了,最好的結局就是結婚。就看徐小可幹不幹了。
  這麽一路胡思亂想著,回到市政府自己的辦公室,見到等著和他碰情況的市中院新任黨組書記程功,賀家國才把這些關乎個人的思緒收回來,和程功談起了市中院司法整頓工作。
  程功通報情況說,工作開展得還不錯,新黨組以紅峰商城一案為突破口,自糾自查階段查出了不少問題。城西區院經濟庭一個具體辦案人員上交了趙娟娟行賄的1萬塊,並舉報了他們一個副院長。這個副院長從始至終一直負責紅峰商城案,受賄沒受賄目前還不清楚,但是,上了趙娟娟的床是很清楚的,他們在該副院長辦公室幹那種事被人撞見過。賀家國建議程功去向政法委書記陳仲成匯報。程功說,匯報過了,還是拉著院長鄧雙林一起去的,陳仲成的指示很明確,個人私生活上的事不舉不究。賀家國馬上想到自己和徐小可的倒黴事,心裏的火一下子躥了上來,真想對陳仲成破口大罵幾句,後來還是忍住了,對程功說:“程書記,你把這些情況寫成詳細材料,以法院新黨組的名義直接上報給市委,最好親自交給李東方同誌,請李書記和市委作具體指示吧!”
  這時,有消息傳來說,田壯達一案出現重大進展,在國外的3個億下落終於交代出來了,建委一位副主任,沙洋縣土地局一位主管新區土地審批的副局長也被田壯達檢舉揭發了。建委秦副主任將新區體育館項目批給田壯達的市投資公司時,涉嫌受賄12萬;新區國土局趙副局長為田壯達聯係客戶倒賣國有土地使用權,收受雙方回扣33萬。

  第十七章
  李東方問:“家國,你認為趙啟功會不會在經濟上出大問題?你是他女婿,你能不能給我交交底:當初你和趙慧珠是怎麽出國留學的?錢從哪裏來的?”拿到田壯達的揭發材料,賀家國當天就向李東方作了匯報。
  李東方意味深長地問:“陳仲成後麵還有沒有靠山啊?我看還是有的吧?”賀家國這才明說了:“如果說陳仲成後麵還有靠山,那這個靠山就是趙啟功。”李東方點點頭,歎息著說:“是啊,是啊,陳仲成和啟功同誌的關係人所共知,沒有啟功同誌的保護和支持,陳仲成不會這麽強硬。現在的問題是,啟功同誌在裏麵究竟扮演了一個什麽角色?在經濟上是不是也卷了進去?卷進去多深?你以前是他女婿,我是他的老搭檔、老朋友,如果啟功同誌卷得很深,腐敗了,我們怎麽辦?不得不考慮呀!家國,這種深藏在心裏的話,我對凡興同誌和別人不好說,也隻能對你說說了,早就想說了,猶豫了幾次,不好開口啊,怕你誤會,也怕啟功同誌誤會。”
  賀家國心頭一熱:“李書記,有些話我也早就想說了:對一個男人來說,再也沒有比知遇之恩更大的恩情了,因為碰到了你這樣一個領導,我才有了這個報國為民的政治舞台。這個政治舞台鍾明仁沒給我,趙啟功沒給我,是你給了我,所以,我從上任那天起就想好了,隻要你所做的一切是為國為民,我今生今世就押給你了!今天我表個態:別說現在我和趙慧珠離婚了,就是不離婚,隻要趙啟功腐敗掉了,我也要和他周旋鬥爭到底!”
  李東方問:“那麽,家國,你認為趙啟功會不會在經濟上出大問題?你是啟功同誌的女婿,有些事你比我更清楚,你能不能給我交交底:當初你和趙慧珠是怎麽出國留學的?錢從哪裏來的?在我的印象中,你和趙慧珠好像都不是公派吧?”賀家國說:“當然不是公派,這事我清楚。當時趙慧珠大學畢業沒多久,分配在省政府機關工作,因為學的是英語專業,老被一些單位借去做翻譯,偶然結識了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布朗太太。布朗太太熱衷於中美友好交流,多次來華訪問,是布朗太太擔保,把她先辦出去的,我後來是以陪讀的名義出去的,這前前後後和趙啟功都沒有任何關係。”
  李東方說:“機關和社會上的傳言不少呢,尤其是前幾年,說啥的都有。”賀家國想了好一會兒,明確判斷說:“李書記,你的懷疑不能說沒道理,不過,我倒覺得趙啟功在經濟上不會出什麽大問題。基於我對他的了解,他決不是那種貪圖物質利益的人。他是個野心勃勃的男人,要的是接近無限大的政治利益,是一座城,一片疆域,一片政治天空。如果你有機會走進他的書房,看看他一天到晚讀些什麽書就會明白的。”
  李東方略一沉思,認可了賀家國的分析:“我雖然不知道這位老領導平常都讀些什麽書,卻知道他的工作思路。家國,你說得不錯,啟功同誌確實太看重自己的政治利益了,甚至把自己的政治利益看得高於一切,這也是我深為憂慮的。”賀家國說:“其實,這也是一種腐敗,政治腐敗,而且危害性遠勝於個人的經濟腐敗。”
  李東方苦苦一笑:“如果真是這種政治腐敗,我們就更難對付嘍!”

  第二天下午,賀家國沒來匯報,市檢察院檢察長王新民倒來向李東方匯報說是發現陳仲成和田壯達私自見了一次麵,不知說了些什麽,田壯達第二天就翻了供。更奇怪的是,建委那位秦副主任和國土局那位趙副局長像是早就知道了內情,什麽賬都不認,市反貪局人員抄家時一無所獲。這種反常情況馬上引起了省委副書記兼省紀委書記王培鬆的注意,王培鬆要求王新民盡快向他本人作一次情況匯報。王新民知道問題複雜了,忐忑不安地請示李東方:自己到底該怎麽匯報?是不是向王培鬆和省委說實話?
  李東方對這突發性事件大為震驚,也惱火透頂,當即表態說:“當然說實話了,對省委要忠誠老實,這還用向我事先請示嗎?!”
  事情發展到這種關鍵時候,趙啟功出麵了,這完全在李東方的意料之中。然而,趙啟功出麵時的姿態和驚人的坦率卻又著實出乎李東方的意料。
  地點是趙啟功家,時間是檢察長王新民剛進行過匯報的那天晚上。趙啟功臨時推掉了省裏的一個外事活動,請李東方去家裏吃個便飯。
  沒想到,趙啟功竟會這麽開誠布公,幾口酒下肚,把杯子往桌上一放,便問:“東方啊,你這個老夥計是不是開始懷疑我了呀?啊?”
  為了證實一下自己和賀家國的判斷,李東方說:“老領導啊,話既然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你能不能再給我說透一點:怎麽說呢?你別生氣,——你自己經濟上幹淨嗎?是不是怕他們把你牽扯出來呢?”
  趙啟功平靜地說:“李東方同誌,我知道這話你遲早要問,那麽,今天我就告訴你:我可以以我的人格向你保證,我在從政迄今的30年裏決沒收受過任何人一分錢。”
  李東方趁機又談起了陳仲成:“老領導,這個陳仲成我看要拿下來。”
  趙啟功卻不談陳仲成了,話題一轉:“東方啊,要我說,倒是我以前的那個寶貝女婿賀家國要拿下來,這個同誌書生氣太重,也太沒有政治頭腦了,搞不好會給我們添大亂子的!陳仲成和我說了,如果不是這個賀家國跑去瞎攪和,田壯達本來不會亂說一氣!”

  第十八章
  徐小可譏諷地看著賀家國:“真以為我要嫁給你了?你以為我怕那些流言蜚語呀?”
  李東方怔了一下,換了一個角度說:“老領導,有個情況你可能還不清楚:大老板對賀家國很關心,也很關注,還讓凡興同誌專門帶了話給我,要我們注意保護他。
  趙啟功氣道:“峽江市的一把手是不是你?你就沒辦法了?你就讓他多搞搞經濟,搞搞移民什麽的,政法方麵的事少插手,尤其是田壯達的案子!”哼了一聲,又帶著明顯的怨憤說,“鍾書記怎麽突然關注起這個狂徒了?他過去不是這個態度嘛!這裏麵難道沒有文章嗎?還有那個錢凡興,怎麽到峽江來的,來幹什麽,你心裏要有數!東方同誌,我不管你心裏怎麽想,一個基本事實你千萬別忘了:你不要以為峽江出亂子賬隻算到我一個人頭上,你的政治利益和政治前途也要受到影響!你記住我這話好了!”
  這場酒真是喝傷了,從趙啟功家回來,李東方徹底醉了一回酒,吐得一塌糊塗。就在李東方到趙啟功家吃便飯的那天晚上,賀家國到濱江溫泉療養院看望鍾明仁去了。
  鍾明仁難得抽了一支煙,徐徐吐著煙霧說:“家國,可以告訴你:到目前為止,除了不計後果的正義感和報國為民的激情,我還沒發現你有什麽特殊的政治才華。你再想想看,這個市長助理是不是還做下去呀?並不是隻有當官才能報國為民嘛!”賀家國怎麽也沒想到,談話的主題最後會落到他的去留問題上,便陪著小心探問道:“鍾叔叔,您知道的,我上任還沒多久,想幹的事還不少,如果……如果我想幹下去呢?”
  鍾明仁似乎早就料到了賀家國的態度,並沒感到多少意外,平靜地表示說:“你想幹下去我也不攔你,攔也攔不住嘛!不過,之所以給你吹這個風,是我對你父親有承諾啊!以後,你既不要把我當靠山,也別搞我的偵查,工作上的事更不要來找我,幹得好,為峽江的老百姓造了福,我表揚,幹不好,鬧出了亂子,我就公事公辦。哪一天上當受騙違了紀犯了法,我也饒不了你!”
  賀家國像得了特赦一般,連連點頭道:“好,好,鍾叔叔……”
  鍾明仁臉一拉,站了起來:“不是鍾叔叔了,是鍾書記!”
  賀家國遲疑了一下,向鍾書記匯報了想和小可結婚的打算。
  峽江賓館的鬧劇過後,徐小可連著兩三個星期沒怎麽答理賀家國。賀家國打電話她不接,約她出去她不幹,還要賀家國注意點影響。影響確實不小,那陣子機關裏傳得沸沸揚揚,說什麽的都有,還有人跑來向賀家國打聽:問他和徐小可什麽時候結婚?賀家國心裏一點底也沒有,對這些傳言和詢問惟有苦笑而已。好在工作上的事不少,忙起來也就把徐小可淡忘了。
  卻也沒忙出什麽成績,除了四處得罪人,一事無成。陳仲成仍做著政法書記,田壯達的案子進展不大,紅峰商城官司正在重審,結果如何尚不得知。
  這天快下班了,到底碰上了一件讓賀家國高興的事:徐小可突然跑到他辦公室來了,給了他一把鑰匙,讓他晚上到她家“聽旨”。賀家國心中一喜,意識到了什麽,推掉了當晚的兩場公事應酬,精心修飾了一下,去了徐小可的家。
  徐小可隻穿著件黑顏色的真絲吊帶睡裙,款款走了出來。
  賀家國上前摟住徐小可纖細的腰枝,笑道:“市領導來領旨了!”
  徐小可一把推開賀家國,嗔道:“市領導,我今天得和你好好談談!”賀家國在徐小可粉頸上吻了一下:“徐處長,我知道,你小姑奶奶終於發現了我的潛在價值,一心想嫁給我了,是不是?我早就和你說過嘛,我是隻股本擴張能力很強的績優股,買下決不會上當!”
  徐小可卻說:“算了吧,賀領導,我被你這支垃圾股坑死了!”拉著賀家國在紅燭耀閃的桌前坐下,為賀家國和自己各調了一杯酒,杯一舉,“來吧,在我宣布這個決定前先幹一杯!”
  賀家國攬著徐小可,笑問:“徐處長,你還是先宣布吧:我們的婚禮什麽時候舉行?”
  徐小可譏諷地看著賀家國:“真以為我要嫁給你了?你以為我怕那些流言蜚語呀?”
  賀家國忙道:“你不怕,肯定不怕!——你這不是為了我嗎?我怕呀,因為峽江賓館那一出子,不少別有用心的家夥都誣蔑我是流氓市長了,你肯定很同情我,就決定嫁給我了!”
  徐小可歎了口氣,這才問:“李書記和你說過了?”
  賀家國有點摸不著頭腦了:“李書記說過什麽?”
  徐小可又點了一下:“我的事啊!”
  賀家國回憶了一下:“你的事?沒說過你什麽事呀!”
  徐小可見賀家國不像裝洋相,便說:“我主動找李書記談了一次,問李書記:如果我和你正式結婚,我的工作能不能不動?而且,我還把那晚發生的一個重要細節告訴了李書記,李書記考慮了一陣子,又和錢凡興商量了一下,同意不動我了,——當然,必須買你這支垃圾股。”
  賀家國樂了:“這可是李書記上任後辦得最漂亮的一件事!”酒杯一舉,“來,小可,幹!”

  第十九章
  如果是兩個女人爭風吃醋,趙娟娟就算把賀家國活撕了,也與他沒什麽關係。趙娟娟把水攪得更渾一些,從某種意義上說也許不是壞事。
  徐小可這才笑著把酒杯舉起,和賀家國碰了下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飲罷,又說:“家國,你這個糊塗蟲,都沒問問我和李書記說了一個什麽重要細節?”賀家國這才想了起來:“哎,對了,我還沒來得及問:怎麽回事?”
  徐小可說起了那天峽江賓館發生的事:“家國,你知道麽?陳仲成、趙娟娟給我們下套的那天晚上,錢凡興市長一直在峽江賓館,就在五樓,他常去的那個套房裏,從晚上九點呆到十一點。”
  賀家國驚出一身冷汗,脫口罵道:“他媽的,我真沒想到連錢市長也容不得我,我這一做市長助理,那麽多槍口都瞄上我了,我再替他當抹布也沒用!”徐小可說:“家國,你明白就行了,也別罵了,反正倒黴的不是你,是我!事後錢市長專門找我談過一次話,那意思還想讓我勸你激流勇退。誰是什麽人我心裏有數得很,才去和李書記談了一次。現在我也決定了,就陪你做孤家寡人了。李書記說,鬧到這個地步,不結婚政治上影響確實不好,我就決定和你結婚了。”賀家國苦笑道:“小可,這種勉強的政治婚姻還有意思嗎?”
  徐小可說:“還有點意思,——起碼現在還有點意思,不行以後再離嘛!”賀家國差點跳了起來:“你想清楚了,以後再離還不如不結呢!”
  徐小可拍了拍賀家國的臉頰,開玩笑道:“你叫什麽叫?一點紳士風度都沒有!你賀家國要真是個績優股,我就長期投資,就算是垃圾股也不怕嘛,我還可以對你進行資產重組嘛!”
  賀家國這才笑了:“還不知你是隻什麽股呢!”說罷,把徐小可抱到了臥室床上。
  他們一個星期後以閃電式的速度結了婚。
  這天,沈小陽發在《內部情況》第一期上的長篇文章《令人深思的紅峰商城訴訟案》經李東方批準,在《峽江日報》公開發表,發了整整一版。紅峰商城的官司就此從幕後走向前台,再度成了街頭巷尾的議論話題和新聞焦點。
  同一天的《峽江日報》上還出現了一條與此相關的新聞:市人大免去鄧雙林中級人民法院院長職務,任命程功為中級人民法院院長。
  陳仲成覺得趙啟功近來的態度發生了顯著的變化,有一種疏遠他、進而拋棄他的趨向。他這才在真切地感覺到,自己被一條叫做趙娟娟的柔軟絞索深深套住了。隨著李東方到任後的步步緊逼,套在脖子上的絞索不再柔軟,開始變得發硬,且越勒越緊,快讓他喘不過氣來了。《峽江日報》公開報道紅峰商城的官司就是一個明確的信號。情況很清楚了,趙啟功當初是看錯了人,留李東方來守峽江市的攤子是一大失策。貌似軟弱的李東方骨子裏其實硬得很,是要置他和很多人於死地的。李東方連鄧雙林這樣廉潔聽話的法院院長都容不得,如何會容得了他們這幫人?現在不趕他下台,決不是給趙啟功麵子,而是有著更險惡的用心。
  更可惡的是市長助理賀家國,此人就像一把燃著的火,隨時可能點爆另一些定時炸彈。
  在趙啟功調離峽江市之前,陳仲成再也想不到自己會麵對今天這種危險局麵,他也真是太膽大妄為了。明明知道趙娟娟和趙啟功的關係非同一般,卻出於一種報複的心態,把趙娟娟毫不客氣地睡了。
  這天,陳仲成趕到趙娟娟新開的娛樂城。趙娟娟問:“鄧雙林院長被撤了,我怎麽辦?”
  陳仲成說:“我不是和你說了嗎?不能再抗下去了,李東方、賀家國盯得這麽緊,你抗也沒用,不就是千把萬麽?該給人家就給人家嘛,你就別再賴了,這次賴不了了!”
  趙娟娟氣道:“陳仲成,我告訴你:不但是錢,我更在乎這口氣!”
  趙娟娟眼裏盈滿淚水,蠻橫而嬌柔地叫:“我不管你們這些,我就管我自己!這個賀家國,那麽狂傲,我去找他,他都沒正眼看我!還有他那個女人,什麽東西,憑什麽在我麵前這麽神氣?一個破貨而已,隻怕不知和多少市長、書記睡過,連她男人都不要她了,也不知賀家國怎麽就看上了她,還和她結了婚!”
  陳仲成這才悟到了點什麽:趙娟娟對賀家國的瘋狂仇恨看來不僅僅是因為紅峰商城的官司,感情深處可能還有對賀家國的暗戀,以及一個成功而漂亮的女人對另一個成功而漂亮的女人的嫉妒。
  陳仲成想想,如果是兩個女人爭風吃醋,趙娟娟就算把賀家國活撕了,也與他沒什麽關係。趙娟娟在這場激烈複雜的政治鬥爭中摻入一份私情,把水攪得更渾一些,從某種意義上說也許不是壞事。因此,也就沒再多說什麽,吃過飯後,和趙娟娟打了一會兒保齡球便回去了。
  被趙娟娟送出門時,已經快十點了,正是上客的高峰。娛樂城大堂裏和門外閃爍的霓虹燈下,袒胸露背的暗娼成群結隊。陳仲成便提醒了趙娟娟一下,要她注意點社會影響,不要搞得太過分了。
  趙娟娟問:“最近會有行動麽?”
  陳仲成說:“最近顧不上,臨時掃黃行動可能會有,我會讓人事先打招呼的。”從新區回城的路上,意外地接到了趙啟功的一個電話,是打到他手機上的。

  第二十章
  趙啟功這才在沙發上坐下來:“怎麽,中院的那個鄧雙林到底拿下來了?”趙啟功先問:“老陳,現在說話方便嗎?”
  陳仲成看看倒車鏡和車窗外空蕩蕩的路麵:“趙省長,方便,請您指示。”趙啟功的聲音冷峻:“和你通個氣吧,李東方今天又攻上來了,你的事收不了場了。”
  陳仲成愕然一驚:“趙省長,那……那我馬上到你家去!”
  趙啟功的聲音越發冷峻:“不必了,你心裏有個數就行了,不論誰找到你,你都不要亂說,你亂說你負責,這個招呼我先打在前麵。當然,能做的工作我還會繼續幫你做,你這個同誌也不要考慮得太多。你很難,李東方也不輕鬆,峽江並不隻有一個田壯達案子,矛盾不少,也都很激烈,許多矛盾攪成了一團麻,所以,鹿死誰手現在還說不準。”
  陳仲成聽到這裏已經明白了:趙啟功也許要犧牲他了,心中禁不住一陣悲哀……
  省委書記鍾明仁當市委書記時住柳蔭路28號,一直住到現在,再沒挪過窩。趙啟功做市委書記那年搬進了柳蔭路2號,搬進去不到半年,就幫李東方要下了斜對過柳蔭路7號的小樓。這讓李東方很感慨:趙啟功對班子裏的同誌在生活上的關照是沒話說的。
  盡管住得很近,兩家的私下來往卻比較少,這一次,李東方主動找上了門,要和自己的老領導攤開來好好談談了。
  是趙啟功年輕的夫人劉璐璐開的門。
  劉璐璐開門就說:“李書記,我們老趙正等你呢,這幾天他情緒可不太好。”李東方強笑著說:“我猜得到,峽江出了這麽多事,誰的情緒也好不起來。”進了會客廳就看到,趙啟功正在大書桌上題字,是四個大字:邊川玫瑰,題了兩幅,一幅豎的,一幅橫的。見李東方進來,趙啟功手上的毛筆也沒放下,隻說:“東方,你先坐,我馬上就完!”在墨硯裏潤著筆,又說,“咱們的歌星小何,今天一天給我來了三個電話,非要我為她的《世紀新歌》題字,賴上我了!”李東方走到趙啟功身邊看著:“老領導,是你有這藝術細胞,我就不敢題。”趙啟功看了李東方一眼,說:“我勸你有空也交幾個文化界的朋友,有好處。接受點藝術熏陶,也是一種休息,一舉兩得。文化界的朋友還不煩心,不會找你要官,不會沒完沒了地向你匯報。你能放下架子平等的和他們交朋友,滿足一下他們的虛榮心,他們就覺得很幸福了。”
  李東方笑道:“所以說中國知識分子物美價廉嘛!”
  落了款,用了印,劉璐璐小心地把題字收走了,自己也回避了。
  趙啟功這才在沙發上坐下來:“怎麽,中院的那個鄧雙林到底拿下來了?”李東方說:“這是常委們的一致意見,連陳仲成也沒在會上反對。”
  趙啟功問:“這個鄧雙林是不是有比較嚴重的問題?”
  李東方說:“沒有,——至少目前沒發現什麽嚴重問題。不過,這個同誌思想和政治素質不太適合擺在法院院長的位置上,紅峰商城案子的消極影響又這麽大,不換也不行。我們已經把他安排到市司法局做黨委書記去了。”
  趙啟功點點頭:“也好,這安排也算對得起他了,——今天就為這事來的?”李東方略一沉思:“老領導,來向你匯報一下思想。”
  趙啟功忙擺手:“東方,你別給我來這一套,老規矩,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李東方說:“那好,那好,老領導,我就和你交交心:我覺得咱們現在已經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上,下一步腳往哪裏邁至關重要,一腳邁錯了,很可能就要犯嚴重的政治錯誤,甚至是犯罪。”
  趙啟功譏諷地看著李東方:“哦,這麽嚴重啊?”
  李東方表情看上去很沉重:“就是這麽嚴重!陳仲成的事你和我說過後,我越想越後怕。陳仲成身為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在田壯達案件上的所作所為已經涉嫌犯罪了,如果我們真的包庇陳仲成,那麽,我們也就涉嫌犯罪!是嚴重的犯罪!真讓這批犯罪分子在我們的庇護下逃過法律的懲罰,我們就是背叛這個黨,背叛這個國家,背叛人民,其性質要比孤立的犯罪恐怕還惡劣。”
  趙啟功低下頭,思索著:“這事不是過去了麽?東方啊,你怎麽又提起來了?”李東方搖搖頭,又說,說得很懇切:“老領導,怎麽會過去呢?上次從你家走後,我幾乎日夜都在想,黨和人民把我們擺在這種重要崗位上究竟期望我們幹什麽?期望我們搞一些虛假的政績嗎?顯然不是。多抓腐敗分子當然不是政績,說明我們在用人問題上犯了不少錯誤,犯了錯誤我們就真心誠意好好檢討,錯誤的性質嚴重一點,得不到黨和人民的諒解,了不起下台不幹嘛!背叛黨,背叛國家,背叛人民的事,我們決不能做!起碼我李東方決不做!”
  趙啟功抬起了頭:“東方同誌,你說完了?”
  李東方點點頭:“先說到這裏,老領導,說得不對你指出來!”

  第二十一章
  李東方痛苦地想:如果真是由他代表峽江市委把這一切說出來,趙啟功的政治前途就完了,他的良心也要受到責備。
  趙啟功臉色難看極了:“東方同誌,我說過放縱犯罪分子了嗎?如果沒記錯的話,我上次和你談話時講的是策略!犯罪分子不是不抓,是不要急著抓!我也想今天晚上打衝鋒,明天一早就把蔣介石幾百萬軍隊全消滅掉,可能嗎?現實嗎?你在前麵衝鋒,就不怕人家在身後打你的黑槍?我們現在是側著身子作戰,這情況你不是不清楚!你說你了不起下台,告訴你:我沒這個想法,從來沒有!為什麽?我自信會幹得比一些同誌更好!國家和人民把我從一個大學生培養成為黨的高級幹部,對我是有期待的,不希望我莽撞地倒在自己同誌的黑槍下!”
  李東方再也想不到,趙啟功竟會這麽慷慨激昂。
  趙啟功敲著茶杯,繼續說:“真正庇護犯罪分子的事有沒有呢?有!不少省份和城市都有,不敢說普遍,涉及麵積恐怕也不會小!不被上麵發現,他報都不報,串案窩案變個案,大案要案變小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剛聽說這種事時,我也很生氣,也像你現在一樣激動得不行,今天我就不氣了,就多少能理解了。庇護腐敗分子隻是個現象,背後的因素很複雜,幾乎都涉及到一個地區、一個單位的諸多政治利益和經濟利益,這裏麵起碼有一部政治學加一部社會學!”
  李東方忍不住插話道:“恐怕還有一部黑厚學!”
  趙啟功讚同說:“不錯,應該加上一部黑厚學。”接著說了下去,“和這些地方比起來,我們峽江的這點事又算得了什麽?啊?如果沒人大做文章,何至於搞得這麽驚天動地?!你可能也知道,田壯達的案子省紀委已經插手了,紀委書記王培鬆三天兩頭去向大老板匯報,卻不在我麵前露一句話!”
  李東方說:“老領導,你既然已經知道被動了,就該爭取主動嘛!”
  趙啟功冷笑道:“我怎麽爭取主動?去向鍾明仁痛哭流涕,說我在峽江當了八年市委書記,一手遮天,用了一批壞幹部?包括那個陳仲成?”
  李東方冷靜地說:“起碼這個陳仲成你是用錯了,鍾明仁在公安局副局長的位置上壓了陳仲成好幾年,你一上來就把他提起來了,又是局長,後是常委、政法委書記。鍾明仁同誌在省委常委會上提出了不同意見,你還去做工作,不到半年又把他這個常委報上去了。這倒不是推卸責任,對這個人的使用,我是反複提醒過你的,這個人心術不正。”
  趙啟功掩飾不住自己的沮喪了:“那麽,現在又怎麽辦呢?你起碼先給我維持住嘛!”
  李東方搖搖頭,態度堅定地說:“不行,這個人必須拿下來了!”
  趙啟功吃了一驚:“李東方,你這是征求我的意見,還是向我通報?”
  李東方說:“意見上次就征求過了,這次隻能說是向你通報了。另外,我也不怕你生氣,我仍然建議你去和鍾明仁同誌攤開來談一次,包括陳仲成在田壯達案中做的手腳。由你來向省委建議免掉陳仲成峽江市委常委職務,這比我們市委向省委提出來要主動得多。這也許是我現在惟一能為你老領導做的事了,希望你理解。”趙啟功呆呆看了李東方好半天,才問:“東方同誌,如果我不這樣做呢?”李東方一字一頓地說:“那隻有由我代表峽江市委向省委作全麵交待了!”這話的分量,這話的語氣,讓趙啟功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中。
  李東方想了想,又語氣沉重地說:“老領導,迄今這一刻,我仍然把你當做自己的朋友和同誌,我仍然把已經發生的這一切看做你認識上的偏差。當然,如果你堅持己見必須由我把這一切向省委說清楚時,我一定會實事求是,包括你擔心田壯達一案被人利用的活思想,你對腐敗分子不是不動,而是以後再動的明確態度……”趙啟功受不了了,癱坐在沙發上,連連擺著手:“東方,不要說了,先不要說了,你再給我幾天時間,讓我想想,好好想想,我現在腦子很亂,真的很亂……”李東方不便進一步逼下去了,歎了口氣:“老領導,那我就再等幾天。”說罷,李東方告辭了,也沒等劉璐璐下樓來送。
  走出柳蔭路2號趙家大門時,李東方步履沉重,心情也十分沉重。
  事情很清楚,如果真是由他代表峽江市委把這一切說出來,趙啟功的政治前途就完了,他的良心也要受到責備:趙啟功沒把他當外人,陳仲成在田壯達一案上的非法活動是趙啟功在私人談話場合主動告訴他的,是兩個老搭檔喝著五糧液隨便談出來的。那麽,他對原則底線的堅守,必將付出人格受辱的代價!以後就會有人指著脊背說:這是一個賣友求榮的家夥,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不顧一切,連自己的老搭檔、老領導都賣。隻怕連大老板鍾明仁都會瞧不起他,沒準會認為他是軟骨頭。鍾明仁吃過小報告的大苦頭,不喜歡手下的幹部在他麵前打小報告。
  真希望趙啟功能就此猛省,一舉挽救自己的政治前途,也挽救他可能受辱的人格,他願意再等幾天,哪怕為此再擔上一點政治風險,忍點辱受點氣,隻要趙啟功能主動去找鍾明仁和省委好好談一下。

  第二十二章
  李東方壓抑著心頭的惱怒,批評說:“凡興,你怕給鍾書記惹麻煩,峽江下遊地區的老百姓就會老有麻煩,將來鍾書記也會有麻煩!”
  這時,一輛掛著小號牌照的黑色奧迪緩緩駛過,在李東方麵前停下了。
  省委書記鍾明仁搖下車窗,招呼道:“東方同誌,你好悠閑呀!”
  李東方一怔:“哦,是鍾書記呀?怎麽……怎麽這麽晚還沒休息?”
  鍾明仁笑嗬嗬的:“搞了次突然襲擊。讓凡興同誌陪我去看了看國際工業園,也聽了聽園區同誌的匯報。情況還好嘛,啊?不像你老兄渲染的那種樣子嘛!”李東方沒想到鍾明仁會主動跑去看國際工業園,更沒想到是錢凡興做的陪同——今天白天還在不同的場合見到過錢凡興兩次,也沒聽錢凡興提起過。
  錢凡興帶著鍾明仁能看到什麽、聽到什麽就可想而知了,隻怕這“突然襲擊”既不“突然”,也構不成“襲擊”。李東方卻也不好當麵點透,隻含蓄地笑了笑,說:“鍾書記,您讓凡興同誌帶路還算突然襲擊呀?隻怕消息早讓凡興泄露了。”鍾明仁不悅道:“怎麽?凡興同誌還敢騙我呀?他騙了我的耳朵,也騙不了我的眼睛!東方同誌,我可當麵給你說清楚:再胡說八道,別怪我對你不客氣!”李東方支支吾吾不知說了些什麽,話沒說完,鍾明仁的車已經開走了。

  第二天見了錢凡興一問才知道,這個滑頭市長果然把鍾書記糊弄了一次。和錢凡興是在時代大道籌建指揮部見的麵,當時的談話環境和氣氛不太好。房間裏總有人進進出出,錢凡興不斷為老街拆遷的事發火罵人,對李東方的問話也有點心不在焉。這讓李東方挺不高興,心想,這算怎麽回事?你一個市長對一個市委書記還有沒有起碼的尊重呀?昨天鍾書記去看國際工業園,你事前事後都不打招呼,今天我主動找上門,你還這麽大大咧咧的,像話嗎?這位置擺得也太不正了吧!於是,便沉下臉,要錢凡興先把手上的事停停,把昨晚的事說說清楚。
  錢凡興把手上的事停了,對昨晚的事卻沒當回事,還自認為處理得很好,笑嗬嗬地說:“嘿,李書記,你看你這個人,對鍾書記這麽認真!小事一樁嘛,我全妥善處理了。昨天下午快五點時,鍾書記來了個電話,說是要去國際工業園看看,我趕快讓園區那邊準備了一下,拖到七點才陪鍾書記過去的,鍾書記看了挺滿意。”李東方哼了一聲:“你們不對鍾書記講真話,他當然滿意了!”
  錢凡興不在意地說:“在這事上誰敢對鍾書記講真話?不是自找麻煩嗎?!”李東方壓抑著心頭的惱怒,批評說:“凡興,你不找麻煩,峽江下遊地區的老百姓就老有麻煩,將來鍾書記也會有麻煩!鍾書記工作這麽忙,能下來看看國際工業園機會多難得呀,你怎麽就不懂得珍惜呢?你怕麻煩,可以和我打個招呼嘛,該說的話我來說嘛!你看看你,把一次難得的向鍾書記匯報問題的機會喪失了!”錢凡興心裏不買賬,臉上仍在笑:“嘿,李書記,這麽說來,我還幸虧沒和你打招呼!這時候你真把鍾書記惹毛了,時代大道的資金我找誰要去?!”想了想,又說,“你也別氣了,國際工業園是老問題了,你要真想談,機會總還有!”李東方想想也是,事情已經過去了,再說什麽也沒用,批評重了還傷感情。錢凡興把話題一轉,興致勃勃匯報起了時代大道的籌建工作。
  聽完了錢凡興的匯報才知道,盡管錢凡興打著鍾書記的旗號,和交通廳路橋公司的談判進展的也不順利。路橋公司根本沒有收購外環路的意向,也沒有這個資金實力。交通廳王廳長是為了迎合鍾明仁,才違心答應收購外環路的。落實到屬下的路橋公司,路橋公司不幹了,兩個老總還不敢明說,隻在那裏拖。賀家國隻隨錢凡興參加了一次談判,就發現氣味不對,明確告訴錢凡興,對路橋公司不能指望。李東方警覺地問:“那麽,凡興,賀家國這個判斷到底準不準呀?”
  錢凡興咂著嘴說:“準,準!家國這同誌反應快,判斷得不錯!開頭我還不相信,是後來才悟到的——不過,我錢凡興和峽江市政府也不是那麽好騙的,他們敢這麽討好鍾書記,我就讓他們去報牛皮稅!”
  李東方注意地看著錢凡興,有些警覺了:“凡興,你什麽意思?”
  錢凡興自以為得計:“他們交通廳不把話說在明處,我也就裝糊塗,我知道他們路橋公司不可指望,兩條街還是下令拆了,就是這星期的事,可以說是拆得迅雷不及掩耳!估計後天就全拆完了!到時候,我再去找鍾書記進行專題匯報,讓鍾書記出麵逼路橋公司至少拿出10個億來!路橋公司去偷,去搶,都與我們沒關係!”李東方嚇出了一身冷汗,脫口道:“凡興,你……你這膽子也太大了吧?”錢凡興笑了笑:“李書記,你別怕,這年頭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李東方憂心忡忡地問:“如果這10個億拿不到,我們怎麽收場呀?”
  錢凡興揮揮手,蠻不在乎地說:“我還真沒想過什麽收場的事,這種事讓鍾書記和交通廳去考慮吧!鍾書記牽的頭,交通廳答應的事,他們總會想辦法的!”

  第二十三章
  李東方這才鬆了口氣,在書記市長碰頭會上說,要給賀家國記一大功。
  李東方再也想不到,錢凡興會幹得這麽絕,此人一口一個鍾書記,卻從沒想過對鍾書記負什麽責,更甭說對老百姓負什麽責了!趙啟功的新區扔在那裏,至今讓老百姓罵個沒完,現在,錢凡興又在工程資金沒落實的情況下把兩條老街拆了,這怎麽得了呀?當真為了政績什麽都不顧了?!
  李東方心頭的怒火終於發作了:“凡興同誌,你……你這是負責任的態度嗎?這麽幹的後果你考慮過沒有?你要是向鍾書記逼宮不成,這亂子不鬧大了?!”這通爭吵搞得兩人的情緒都挺不好,李東方離開時,連招呼都沒跟錢凡興打。回到市委辦公室後,李東方越想心裏越怕:眼下峽江的局麵已經夠被動的了,時代大道真不能再出任何問題了!兩條老街既然已讓錢凡興拆得一片狼藉,怎麽也得有個交待,誰讓他攤上了這麽一個寶貝市長!便讓秘書把賀家國緊急召來了,問賀家國知道不知道時代大道的資金落實情況?賀家國陰陽怪氣地說,他正為這事忙活著呢,這陣子一直在四處找資金,連華美國際許從權那幫朋友都用上了。和賀家國深入一談才知道,賀家國也反對錢凡興這種冒險逼宮的幹法,認為就算路橋公司懾於鍾明仁的壓力最終拿出了10個億,也不符合市場經濟的規律,賀家國還說,錢凡興聽了他這話很不高興,賭氣要他按市場經濟規律去運作看看。李東方焦慮地問:“家國,那你運作得怎麽樣了?”
  賀家國說:“你首長放心吧,這幾天就有實質性進展了!”又不滿地咕嚕了一句,“我真運作不下來,咱市長大人不又有話說了?這人早想讓我滾蛋了,別以為我不知道!”
  李東方說:“那就給我抓緊,錢市長說是逼鍾書記,我看他更是逼我!”也算幸運,幾天之後,賀家國引著深滬兩家著名上市公司“東部投資集團”和“高速公路”的老總分別來見錢凡興了,連續三輪不間斷地分頭談判之後,“東部投資集團”以10.5億的價格拿下了外環路30年的使用權,合同簽訂之日付款兩個億,餘款8.5億待“東部投資集團”完成2000年度配股後一次性支付。
  李東方這才鬆了口氣,在書記市長碰頭會上說,要給賀家國記一大功。
  記功隻是李東方個人嘴上說說,倒黴的事卻又纏到了賀家國身上。
  天大的難題解決了,賀家國沒落到任何好報。為促成此事出了大力的華美國際投資公司許從權等人沒從賀家國手裏得到一分錢好處,白盡了義務不說,還貼了幾萬元的出差費和招待費,許從權埋怨賀家國不夠朋友。
  路橋公司那邊一見難題解決了,態度突變,又積極起來,說是鍾書記交待的事,哪有不辦的道理?這賣給外麵的上市公司,而且隻賣了10.5億,太吃虧了。錢凡興便抱怨賀家國缺經濟頭腦,關鍵的時候沒能再堅持一下。賀家國氣不過,又不好衝著錢凡興發火,就跑到路橋公司拍著桌子責問前去檢查工作的王廳長:你們究竟有沒有能力履行這10.5億的合同?如果你們有這個能力,我們市政府優先考慮你們!路橋公司這才老實了,再不敢放這類輕巧屁。不過,賀家國也把交通廳徹底得罪了,錢凡興隻好親自出麵去給王廳長和路橋公司賠禮道歉,且又對賀家國產生了新的不滿,責備賀家國不顧大局,把賀家國狠狠批評了一通。
  碰到李東方,賀家國氣得不行,直說好人當不得。
  李東方安慰說:“家國,你也別氣了,這就是我們經常要麵對的現實。”賀家國說:“這現實也太沒道理了!這事我根本就不該管!就該讓錢市長按他的思路去向省裏逼宮,讓鍾書記麵對拆得七零八落的兩條老街去罵錢市長!”

  第二十四章
  李東方譏諷地笑了:“我隻知道田壯達的案子不但沒進展,好像還有點反常:怎麽田壯達剛檢舉了兩個腐敗幹部,第二天就翻供了?”
  李東方說:“家國,這種氣話你私下裏說說可以,真這麽做就不行了,不論有多難,不論受多少委屈,我們都得對黨和人民的事業負責嘛!再說,你做的事是為老百姓,不是為任何一個官!”
  賀家國叫了起來:“錢市長對黨和人民的事業負責了嗎?他官比我大,經驗比我豐富,不知道這麽幹的後果嗎?路橋公司根本沒有錢,時代大道怎麽建?拆完後就扔在那裏?又拉一堆臭屎?就不怕老百姓罵咱們黨和政府嗎?!”
  李東方卻不說了,轉而道:“華美國際許從權他們不是花了幾萬塊錢嗎?趕快給他們報掉,我們不能讓人家出力還貼錢,這樣以後誰還給我們跑腿賣命呀!”賀家國手一擺:“別,別,首長,他們也不在乎這幾萬塊錢,而且,這幾萬塊錢一出我更說不清了,人家還不知我從這筆交易中得了多少好處呢!我隻希望你們這些大領導多少憑點良心,別總讓造孽的得意,讓給他們擦屁股的人受氣!”李東方想著自己的處境,心裏一下子變得很不好受,衝動地拉住賀家國的手:“別說了,別說了,家國,受氣的也不是你一個,在中國目前的國情條件下,這種事有時也免不了,不過你放心,老百姓是公正的,曆史是公正的!”
  這事不知怎麽也被鍾明仁知道了,隻不過事實真相又受到了歪曲。
  鍾明仁在李東方的陪同下視察沙洋縣移民小區時,對把外環路出售給“東部投資集團”一事高度評價,大誇錢凡興大事不糊塗,很興奮地說:“東方同誌啊,你有個有氣魄有能力的好搭檔啊!你看看凡興同誌外環路賣得多漂亮,啊?我們的路橋公司熱情那麽高,那麽想買,凡興同誌就是不賣,也不怕我生氣,偏賣給了著名上市公司‘東部投資集團’。交通廳的同誌說,賣虧了,起碼虧了一個億。我說,沒虧,是占了大便宜!其一,人家一下子拿來10.5億,我們就省下了10.5億,就可以用這些錢幹別的;其二,人家買了我們的路,就和我們有了實質性聯係,就有了進一步投資的可能。這叫老鼠拉木鍁,大頭在後麵。是不是呀,東方同誌?”李東方沒想到鍾明仁對此事的評價這麽高,更沒想到鍾明仁把功勞全記到了錢凡興頭上,便點著頭應和道:“是的,是的,鍾書記,您站得高,看得遠,不過,在這件事上,家國同誌可是立了大功的……”
  鍾明仁說:“我知道,家國這次配合得不錯,凡興同誌全和我說了。所以,盡管這狗娃關鍵的時候沒給我堅持住,把我這麽好的路少賣了一個億,讓我們吃了點虧,我也不怪他了。”說罷,還解釋了一下,“哦,東方同誌,你別誤會,我這可沒有故意庇護家國的意思哦,對這筆買賣我們一定要從大處著眼!要大氣!”盡管在陳仲成的問題上李東方早就和錢凡興通過氣,也得到過錢凡興態度明確的支持承諾,但在6月5日具體解決陳仲成問題的市委常委會上,錢凡興卻一言不發,根據市委常委新的分工,政法工作由李東方親自掛帥抓。市檢察院檢察長王新民兼市政法委主持工作的副書記。陳仲成改任市委專職常委,分管全市文教衛工作。陳仲成好像啥都有數,並沒感到突然,會一散,抬腿就走。
  李東方將陳仲成叫住了:“老陳,你留一下,我還有話和你說!”
  陳仲成陰著臉道:“我們之間還有什麽好談的嗎?”
  李東方也沉著臉:“怎麽沒有好談的?政法工作你不該向我移交嗎?!”陳仲成沒話說了,隻得跟著李東方去了他的辦公室。
  李東方進了辦公室卻不談移交的事,往桌前一坐,對陳仲成道:“老陳,你這個同誌很頑強,把我和市委搞得這麽被動,還就是堅持著不向省委辭職,實在沒辦法,我隻好在市委書記的權力範圍內進行一下工作調整了,希望你理解!”陳仲成在沙發上坐下來,點起一支中華煙抽著:“李書記,你讓我理解什麽?我不過是你們省市領導權力鬥爭的一個犧牲品罷了!你和趙啟功同誌心裏都有數,我在主管峽江政法工作期間,沒做過任何對不起你們的事!”
  李東方譏諷地笑了:“哦?這我還真沒數呢,我隻知道紅峰商城官司搞得滿城風雨,田壯達的案子一直沒有進展——不但沒進展,好像還有點反常:怎麽田壯達剛檢舉了兩個腐敗幹部,第二天就翻供了?搞得我們檢察院這麽被動?”陳仲成冷冷看了李東方一眼:“這事請你去問趙啟功同誌!”
  李東方明白陳仲成話裏的意思,卻不挑破,敲了敲桌子,加重語氣說:“老陳啊,我可以告訴你:這次常委分工調整,我和啟功同誌是打過招呼的,啟功同誌也是很支持的,你一天到晚往啟功同誌家跑,這一點不會不清楚吧?”
  陳仲成說:“我當然清楚,像趙啟功這種政治動物還不知道明哲保身嗎?”李東方裝起了糊塗:“老陳,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啊?啟功同誌把你甩了?”陳仲成陰陰地看著李東方:“李書記,你還問我?這不都是你挑起來的?你不對趙啟功步步緊逼,事情能搞到這一步嗎?”停了一下,又說,“李書記,我看你是小瞧趙啟功了,我不是趙啟功的對手,隻怕你也不是趙啟功的對手!我在劫難逃,你日後恐怕也不會有好下場,別忘了,趙啟功的綽號可叫‘政治人’!”

  第二十五章
  李東方聽不下去了,冷冷一笑:“老陳啊,你就不要再表白了!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向省委交代自己的問題,主動一點,不要再抱任何幻想了!”
  李東方沉思片刻,緩緩說道:“老陳啊,你今天能說出這些話來,我看你還不糊塗。那麽,你為什麽不主動一些呢?為什麽不到省委向王培鬆同誌說說清楚呢?你說我步步緊逼,我逼誰了?無非是講原則,講是非,不論是對你,還是對趙啟功。你老陳如果也能講點原則,講點是非,也許事情就好辦多了。”
  這才是李東方今天真正想和陳仲成說的話。
  直到今天,趙啟功仍在拖延時間,十分頑強地維持著一個政治僵局,以至於讓鍾明仁和王培鬆對他和峽江市委都不敢放心了。這次常委的分工調整,趙啟功也是反對的,理由說了一大堆,他全沒理睬,搞得趙啟功很不高興。趙啟功當時就說,多米諾骨牌隻要倒下一張,就會倒下一片。李東方說,如果真會倒下一片,這第一張就更該早點推倒,主動推倒。
  說這話時,李東方對趙啟功這個老領導已沒有多少愧疚的感情了,有的隻是憤懣和不平:他三番五次把話說得那麽明白,這個政治人就是不聽,也不顧他的處境,寧可做腐敗分子保護傘,也要固執地尋找自己所謂的“政治契機”。
  這個政治契機不能再由趙啟功來選,得由他來選,現在看來應該是陳仲成了。按李東方的設想,如果陳仲成能在被趙啟功拋棄之後主動向省委交代自己的問題,趙啟功的問題勢必也會帶出來,他和趙啟功之間的僵局也就打破了。陳仲成沉思了好一會兒,深深歎了口氣:“李書記,你何必這麽認真呢?”李東方走到陳仲成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了:“老陳啊,不認真不行啊,我們先不談什麽黨性原則,就說一條:這麽多眼睛盯著我哩,我躲得了嗎?”
  陳仲成眼睛明顯亮了一下,似乎發現了什麽可鑽的空子:“李書記,該說的你不全和趙啟功說了麽?該做的你也都做了——連我這政法書記也讓你拿下來了,上上下下誰還能說你什麽呢?現在政法歸你親自管,隻要你別那麽認真了,我看情況就壞不到哪裏去,有些工作我還可以繼續幫你做……”
  李東方擺擺手,打斷了陳仲成的話頭:“我沒有什麽工作需要你來幫,我隻希望你主動向省委交代你自己的問題,你的問題你清楚,趙啟功同誌恐怕也清楚,如果等到趙啟功同誌先去找省委談,你就被動了吧?”
  陳仲成緊張地想了半天,最終還是搖起了頭:“李書記,我對趙啟功問心無愧,就算有些事做得違反原則,也是趙啟功的意思,他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我認了!”李東方注意到,說這話時,陳仲成的目光躲躲閃閃,並不那麽理直氣壯。似乎為了掩飾什麽,陳仲成又說:“我這人是從基層一步步上來的,太重感情,毛病不少,有時候也會上當受騙,被人利用,幹些蠢事,可李書記,有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我這個人對朋友,對同誌,對領導從來沒有壞心……”
  李東方聽不下去了,冷冷一笑:“老陳啊,你就不要再表白了!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向省委交代自己的問題,早一點,主動一點,不要再抱任何幻想了!你說你被人利用了,可信嗎?有說服力嗎?隻怕趙啟功也不會相信吧?”說到這裏,口氣嚴厲起來,“你是上當受騙,還是同流合汙?從紅峰商城官司到田壯達案子,你攙和過的爛事有多少?你一個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怎麽成了人家的狗?怎麽連啟功同誌都把你當做一條看家狗?老陳啊,你不覺得悲哀嗎?!”
  和陳仲成的談話不歡而散,陳仲成不知是心底懼怕趙啟功,還是對趙啟功仍存有幻想,始終沒答應向省委交代問題。談到最後,陳仲成倒把話題轉到他即將分管的文教衛工作上了,好像他這專職常委還能長久地幹下去似的。李東方壓抑著自己的反感,勉強應付了幾句,便借口有事,要陳仲成改日再談,把陳仲成趕走了。

  第二十六章
  幸虧他李東方不糊塗,自始至終堅守著原則底線,才沒使良知的陣地在峽江市失守。
  經過曲折努力,陳仲成終於被省委立案審查,一個重要障礙徹底清除了。這既給了李東方一個鼓舞,也讓李東方大大鬆了口氣。
  陳仲成被立案審查次日,省檢察院決定將要犯田壯達由市公安局拘留所轉押到省檢察院看守所,主要辦案人員也大都換成了省檢察院的同誌,賀家國也就退出了案外。
  李東方再次預感到田案後麵黑幕重重,可能會涉及到相當一批趙啟功提拔任用的幹部,覺得由王培鬆和省紀委出麵牽頭,重拳出擊,對順利進行這場反腐鬥爭和峽江政治局麵的穩定會更有利一些。
  麵對級別更高的審訊者和一批全新的麵孔,田壯達精神徹底崩潰了,轉押到省檢察院看守所當天就供出了陳仲成,說是早在3年前就向陳仲成行過賄,一次15萬,一次17萬。逃往國外之後,也正是陳仲成一次次通過關係向他通風報信,否則,他頭一次在吉隆坡露麵就會被馬來西亞警方逮捕。田壯達還交代說,被引渡回國後,陳仲成很驚慌,三次到拘留所威嚇他,要他誰都別供,好漢做事好漢當。直到這時,李東方才知道,陳仲成的墮落竟是這麽徹底,竟然早在幾年前就和田壯達沆瀣一氣了。這一來,一切也就好解釋了:這個肩負捉鼠重任的貓先生本身就是個碩鼠,指望這隻同類碩鼠來捉鼠真是天大的笑話了。更可笑的是,又碰上了趙啟功這樣一個隻顧自己政治利益不管天塌地陷的後台人物,陳仲成的嚴重犯罪行徑便塗上了一層保護色,在某些同誌眼裏甚至變成了“忠誠”。幸虧他李東方不糊塗,自始至終堅守著原則底線,才沒使良知的陣地在峽江市失守。
  陳仲成的案子成為省裏的頭號大案要案,省紀委書記王培鬆親自掛帥抓。對陳仲成的具體審訊情況,李東方一開始並不清楚,王培鬆和省紀委不向他通報,他為了避嫌,也不好主動去問。隻隱隱約約聽主持工作的市政法委副書記王新民透露說,審訊重點在陳仲成和趙啟功的利益關係上,王培鬆是衝著趙啟功來的。還聽省裏一些知情者說,西川省委和省紀委已將趙啟功的問題上報中央了,已引起了中組部和中紀委領導同誌的高度重視。李東方便以為關鍵的問題已經解決,自己可以脫離趙啟功陰影的糾纏,甩開膀子幹峽江的事了。
  不承想,輕鬆的心情沒保持兩天,王培鬆主動找上門來通報情況了,說是對陳仲成的審訊進行得不太順利。陳仲成長期從事公安政法工作,什麽都懂,反偵訊的手段十分豐富。審訊中不是以沉默相對抗,就是環顧左右而言它,連田壯達揭發出的經濟問題也概不承認,事事都要審訊人員拿證據。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在涉及到和趙啟功的關係問題上,陳仲成更是諱莫如深。
  李東方挺奇怪:“陳仲成受賄證據怎麽會拿不出來?不是有田壯達的揭發嗎?”王培鬆說:“光憑田壯達的揭發還不夠,對陳仲成住宅和辦公室的搜查情況不理想,隻搜出不到5萬元的存款,田壯達說的那32萬贓款根本沒見著。”說到這裏,又補充道,“當然,我們還要繼續追下去,田壯達也會再提供線索。根據田壯達的交代,其中一次17萬元是變相走了賬的,可以查出來,正組織有關人員查。”李東方提醒說:“還有陳仲成通風報信的那兩個腐敗分子,恐怕和陳仲成在經濟上也有重大利害關係,如果沒有利害關係,陳仲成肯定不會這麽鋌而走險的!”王培鬆點點頭:“東方同誌,謝謝你的提醒,這個問題我已經考慮到了。”他很懇切地看著李東方,不經意間換了話題,“不過,現在我最關心的問題還不是這些——經濟方麵的證據遲一天早一天總能拿到——我最關心的是:那次通風報信到底怎麽發生的呀?是陳仲成自作主張呢?還是趙啟功指使的呢?這是件至關重要的大事,不能不搞清楚,搞清楚也是對趙啟功同誌負責!”
  李東方聽明白了:王新民透露的信息得到了證明,王培鬆果然盯上趙啟功了。王培鬆卻就此打住,不談趙啟功了,慢條斯理地說起了具體的工作計劃:“東方同誌,這個工作我想請你幫我做一做。你是峽江市委書記,又是峽江市委三屆班子的老同誌,比較了解陳仲成根底脾性,你是不是能出麵和陳仲成談談呢?”李東方不想去談:王培鬆明擺著不信任他和峽江的同誌,他去談啥?再說,這個案子是省紀委和王培鬆親自抓的,涉嫌者又有趙啟功,他攪進去更不好了。便笑著推辭說:“王書記,我怎麽就了解陳仲成根底脾性呢?我不是和你說過麽,陳仲成隻認趙啟功同誌,連向我匯報工作都很少,我去談什麽?別給你幫了倒忙!”王培鬆有些不高興了:“東方同誌,你是不是有什麽情緒呀?”
  李東方越發笑得自然:“王書記,我會有什麽情緒?隻是覺得談不出什麽名堂來。陳仲成不和你說的事,也決不會和我說,真正了解陳仲成脾性的恐怕還是趙啟功。”
  王培鬆盯著李東方:“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最好請趙啟功去和陳仲成談呀?”李東方聽出了話中的譏諷,忙道:“王書記,你別諷刺我呀,我可沒這意思!”王培鬆這兩天顯然很疲勞,強忍著一連串哈欠,又和李東方談到通風報信這事性質的嚴重性,很嚴肅地說:“如果趙啟功唆使陳仲成這麽幹,趙啟功也涉嫌犯罪啊!”

  第二十七章
  王培鬆點了一句:“早就有人說了,你連新婚夫人都給趙啟功送上去了……”李東方回憶著那晚和趙啟功一起喝著五糧液說的話,不太相信趙啟功會讓陳仲成這麽幹,也就不怕王培鬆生氣,明確判斷道:“王書記,基於我對趙啟功和此事的了解,趙啟功恐怕不會指示陳仲成這麽不顧一切地亂來,他還沒這麽蠢!”看著王培鬆熬得疲憊不堪的麵孔,李東方覺得說不過去了,這才答應當晚和陳仲成進行一次談話,把這事搞搞清楚。
  省反貪局的同誌為這次談話進行了精心安排,為了製造一種寬鬆的氣氛,證明這不是一次審訊,談話安排在反貪局小會客室,除了李東方之外,反貪局的人員一個也沒安排參加。
  李東方盡量平靜地說,還是在審訊室談吧,讓紀委書記主談,我協助做工作。王培鬆想了想,同意了,吩咐白局長安排在第一偵訊室。
  到了第一偵訊室沒幾分鍾,陳仲成便被押進來了。
  李東方注意到,陳仲成的精神竟然不錯,對他的到來沒感到多少意外,進門坐下後,還衝著他點了點頭,說了句:“李書記,我知道王書記早晚會請你來的!”白局長嗬斥說:“陳仲成,領導不提問,你不許隨便說話!”
  王培鬆看了白局長一眼:“你怎麽不讓人家說話呢?今天我和李書記還就是要聽聽陳仲成談點實質性問題!”他把麵孔轉向陳仲成,犀利的目光在陳仲成臉上掃視著,“比如說,你向犯罪分子通風報信這件事,和趙啟功同誌有什麽關係啊?”沒想到,陳仲成卻反戈一擊:“你們這是誘供,我有權利不說。”
  王培鬆根本不理這碴兒,沉下了臉,審視著陳仲成,厲聲責問道:“誘供?陳仲成,我王培鬆還不是糊塗蟲!我請教你一下:如果沒有趙啟功的指示或者授意,真是你自作主張幹的,你幹完後為什麽還要跑去找趙啟功匯報?這說得通嗎?況且,你不是一般的幹部,是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還是公安局長,難道不知道這是違法犯罪行為嗎?難道不怕趙啟功按原則辦事,通過組織上嚴厲處理你嗎?!”陳仲成不為所動,冷漠地看著王培鬆說:“如果你一定堅持誘供,我啥都可以承認。你們要我怎麽說,我就怎麽說——王書記,請你指示吧:我該怎麽說?”王培鬆火透了,桌子一拍:“陳仲成,我要你實事求是地說!”
  李東方想了想,認為王培鬆的這番責問很有道理,其實,這也是他私下裏思索過的問題,便又插上來說:“老陳啊,你這叫什麽態度?!王書記話說得很明白,要你實事求是,你到底實事求是了沒有?我們上次談話時都說了些什麽,你有數我也有數,你還能指望誰來保你嗎?那種你所說的政治人講的是政治利益嘛,當他沒有政治利益可圖的時候,你就一錢不值了!現在能救你的隻有你自己,你要清醒,不要被人家一腳踹開了,還死心塌地為人家賣命當狗,那不值得,也太下賤了!”陳仲成卻不清醒,不知出於什麽心態,對趙啟功的問題就是隻字不談。
  王培鬆冷靜下來後,迂回做起了思想工作:“陳仲成啊,想想我也替你惋惜啊,25年前,你分配到解放路派出所做戶籍民警時,我也在峽江市一個派出所做指導員。你不顧生命安危衝進火海中救人的事跡,我們都認真學習過,那時候我可想不到我們會在這種場合,以這種方式打交道。你真要好好想想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從什麽時候開始出了問題?”陳仲成苦苦一笑:“王書記,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想想都像上一輩子的事了。”
  李東方說:“哎,老陳,不要這麽說嘛,過去你表現還是不錯的嘛,我記得八十年代你在沙洋縣當公安局長時,還是能嚴格要求自己的嘛,不吃請,不收禮,自家的私事從不用公車,你的老婆、孩子還在公共汽車上出了車禍……”
  陳仲成眼裏浮上了淚光:“李書記,你別說了,別說了……”
  李東方卻堅持說下去:“那時你沒什麽後台,不論是生活上還是工作上,都還是比較謹慎的!據我觀察,你的問題出在趙啟功同誌任市委書記以後,尤其是當上公安局長以後,你就變了,除了趙啟功,誰的賬都不買,群眾的反映也大了,這些年對你的人民來信幾乎就沒斷過。”
  王培鬆又適時地插了上來:“陳仲成,你走到今天這一步,應該說和趙啟功同誌有很大的關係,這些關係你為什麽就不能向組織上交待清楚呢?對此,峽江幹部群眾的說法不少啊!”
  一涉及到趙啟功,陳仲成又恢複了抗拒:“王書記,那你們就根據這些說法處理吧!”
  王培鬆點了一句:“早就有人說了,你連新婚夫人都給趙啟功送上去了……”陳仲成像被火炭燙著了似的,突然叫了起來:“王培鬆同誌,你不要落井下石,變相汙辱我的人格!這種說法是從哪裏來的?有什麽根據?我就是在監獄呆著,也可以提起訴訟,告你們侵犯我的名譽……”
  這一來,倒搞得王培鬆挺被動,王培鬆便解釋:“這是過去匿名群眾來信中反映的。”
  雙方周旋了將近三個小時,毫無進展,審訊在又一次失利中結束。

  第二十八章
  押走陳仲成後,王培鬆說:“東方同誌,我看這個陳仲成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李東方也沒想到陳仲成嘴會這麽緊,被趙啟功拋棄後還這麽維護趙啟功,也感歎說:“此人的確很難對付呀,我是深有體會的。當初我那麽逼他辭職,什麽傷感情的話都說了,甚至明確說到對他主持政法工作不信任,他也是這種態度!”王培鬆挺有把握地說:“這也沒什麽,難對付並不等於對付不了,這種人過去又不是沒碰到過!其他問題先不說,光是向逃往國外的犯罪分子田壯達通風報信,差點造成3億港幣的流失,就夠他受的了!”
  李東方本來還想問問王培鬆,趙啟功的問題是不是已經上報中央有關部門了?話到嘴邊卻沒敢問。一來王培鬆當時情緒不太好,不便問;二來也怕給王培鬆和省紀委造成誤會:你李東方這麽關心趙啟功,是不是內心也有鬼呀?
  陳仲成案進展不順利,田壯達案倒是一再出現重大突破。
  陳仲成的被捕,打消了田壯達的幻想,也解除了田壯達心裏的恐懼,3億港幣又從國外追了回來,田壯達看到了一線活命的希望,真的爭取重大立功表現了,一邊積極想法退贓,一邊主動配合辦案人員,大供特供,把峽江幹部隊伍中陰暗的一麵徹底揭開了。
  結果,在不到一周的時間裏,根據田壯達提供的線索,就有12個處以上幹部相繼被捕,這還不包括最先供出來的陳仲成。警車頓時在峽江大街小巷呼嘯起來,峽江的氣氛一下子變得空前緊張,短短半個月內,涉案人員已達62人。其中處以上幹部23人,包括主管財政金融的曾凡副市長。主案和串案案情涉及到峽江市公安、司法、工商、稅務、海關、金融、地產等十餘個係統和部門。
  情況的嚴重程度出乎李東方的意料,李東方這才明白了趙啟功為什麽要力保陳仲成,為什麽不願對田壯達一案予以深究。這個同誌不愧是政治人,寧可看著這些腐敗分子們逃匿,或者看著他們日後一一個別暴露,也不願在這時候大揭鍋。大揭鍋就是大獻醜,僅在幹部使用上的失誤就夠趙啟功喝一壺的,由此想到,這次算是把趙啟功徹底得罪了,如果趙啟功本身過得硬,在這場廉政風暴中能挺過來,他們以後也決不會再是朋友,必將是對手。更加被動的是,他得罪的不僅僅是一個趙啟功,還有峽江市相當一批幹部。廉政風暴刮起後,市委大院裏就流言四起了,矛頭全是指向李東方的。說李東方上台快一年了,什麽正事沒做,連時代大道也是市長錢凡興堅持要幹,他才被迫同意的,說他幹的惟一一件事就是引著王培鬆在峽江四處抓人,而且專抓趙啟功書記提起來的開拓型幹部。
  這種反應倒是李東方沒想到的,李東方便在全市黨政幹部大會上說:“這些腐敗分子不抓行嗎?再不抓,峽江的老百姓就要趕我們下台了!如果說有錯誤,那我們的錯誤就是發現得太晚,抓得太晚,已經讓我們的老百姓很失望了!”談到保護幹部問題,李東方說:“你好心犯了錯誤,甚至是很嚴重的錯誤,我們都可以保護,可你搞腐敗,在峽江經濟這麽困難的情況下,把自己的黑手伸到國家和人民的口袋裏大撈特撈,我們的反腐之劍當然要斬斷你的爪子……”
  說到後來,李東方情緒很激動,幾近聲淚俱下:“……同誌們,你們想過沒有,這些腐敗分子是在自毀黨基國基呀!黨基國基蛀毀,我輩安存?我這個市委書記和你們這些黨員幹部都得下崗回家抱孩子!你們不要認為這是危言聳聽,這決不是危言聳聽!告訴你們一個前不久發生的實事:沙洋縣太平鎮有個河塘村,按《村委會組織法》搞了一次村委會的民主選舉,連正副主任在內的9個村委會委員,一個黨員沒有,黨員候選人全部落選了!什麽原因?就兩個字:腐敗。上一屆村委會的黨員幹部魚肉鄉裏不說,居然連超生罰款都敢拿去大吃大喝!所以,河塘村的村民們寧願選一個算命先生做村委會主任,也不要我們的黨員幹部!所以,同誌們一定要從思想上真正認識到,反腐倡廉問題的確是關係到我們黨和國家生死存亡的大問題!所以,你們個別同誌就不要在那裏煽風點火,造謠生事了,你們要清楚,我們的黨,我們的國家被這些腐敗分子搞垮了,對你們大家沒有任何好處,你們就是為自己著想,也得在反腐倡廉問題上站穩立場……”
  在廉政風暴橫掃峽江之際,司法正義也得到了伸張。曾審理過紅峰商城案的區院、中院4名涉嫌徇私枉法的法官被立案審查,7名違紀幹部被調離崗位。紅峰商城案重審後改判,原告沈小蘭和紅峰公司勝訴,被告趙娟娟敗訴。
  趙娟娟付清了拖欠紅峰公司的全部房租及利息,退出了紅峰商城。
  接下來要處理的就是國際工業園問題,根據現在掌握的材料可以得出一個結論:當初國際工業園選址峽江南岸是一個致命的錯誤,如果不是選址峽江邊上,這麽多靠大量用水維係生產的造汙企業根本不會建在這。峽江給這些造汙企業提供了豐富而廉價的水資源,又給這些造汙企業提供了向峽江排放汙水的便利條件,才造成了趨利資本的蜂擁而至。私下商量時,李東方曾問過他,如果改關園為遷址行不行?賀家國認定不行,遠離水源和排汙的便利,這些造汙企業一個個都將出現虧損,這在資本理論上是根本不成立的。

  第二十九章
  可是,鍾明仁此時因心髒病住院,真的關了園,對鍾明仁的打擊可想而知,搞不好真會要了鍾明仁的老命。離開軍區總醫院後,賀家國獨自駕駛著市政府的桑塔納一路往回開時又想,就是關園,現在看來也不是時候。中國的事情真是複雜得很,一些明顯的有利於老百姓的好事辦不成,或者不能很快辦成,可能都有諸如此類的複雜背景因素。
  正想著,前麵路口的一個交警揚起了手,賀家國這才注意到路邊明顯的單行道標誌,意識到自己的車已違章開上了單行道。退回去是不可能了,隻得放慢速度繼續向前開,準備到交警麵前時,向交警解釋兩句,該罰就認罰。
  卻不料,車到交警十步開外時,交警揚起來攔車的手卻化做一個麻利的敬禮。賀家國這才恍然悟到,自己今天開的不是華美國際的寶馬車,而是掛市政府小號牌照的桑塔納,這台桑塔納雖說檔次遠在寶馬之下,但因掛的是市政府的牌照,因此享有特權,這不禁讓人想起權力對人的腐蝕問題。
  夫人徐小可今夜又有重要接待任務,家裏反正沒人,賀家國便將車開到了峽江賓館,把放在車上的書稿拿出來,想把沈小陽已整理出來的《西川古王國史稿》前半部看一看,如果不行就換。這次看望鍾明仁,鍾明仁又問到了史稿的事,再拖下去就不好交待了。
  走到大堂,正要讓服務員開個房間,趙娟娟從一旁走了過來,笑眯眯地說:“賀市長,到底等到你了,今晚有空接見我一下嗎?”
  賀家國覺得挺意外,怔了一下:“趙老板,找我有什麽事?”
  趙娟娟笑得迷人:“沒什麽事,就是隨便聊聊,你不會拒絕吧?”
  賀家國認為沒這麽簡單,便問:“對紅峰商城,你總不至於還心存幻想吧?”趙娟娟擺擺手:“那場戰鬥已經結束,我輸了,所以,來向勝利者致敬。”賀家國不動聲色地笑了笑:“也許是發起又一個挑戰吧?”
  趙娟娟反問道:“難道你賀市長不敢接受嗎?”
  賀家國很瀟灑地把手一伸:“趙老板,那就請吧,我樂意奉陪!”
  到了房間,賀家國把房門開著,往沙發上一坐:“有什麽話就說吧。”
  趙娟娟卻反手關了房門:“賀市長,你總不至於對自己這麽沒信心吧?”賀家國又把房門打開:“這是有教訓的,這個地方曾經教訓過我,我得警惕。”趙娟娟也真做得出來,待賀家國重到沙發上坐下後,又走過去把門關上了:“賀市長,你這警惕性也太高了。你放心,峽江市誰不知道我們是冤家對頭,不會有人懷疑我們在一起會搞什麽流氓活動。再說,曾讓你難堪的陳仲成已經倒台了。”賀家國不好再堅持了,一邊翻著手上的書稿,一邊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說:“趙老板,既然你也知道我們是冤家對頭,為什麽還要來見我?”
  趙娟娟在賀家國對麵坐下了:“為你的正直和優秀。真的。”
  賀家國放下了手上的書稿:“遺憾的是,你就敗在了我的正直和優秀上。”趙娟娟承認說:“是啊,如果沒有你,也許今天的峽江還會一切照舊。”賀家國緩緩搖起了頭:“不對,不對,趙老板,沒有我,峽江也不會一切照舊,你的官司還要輸,陳仲成還要倒,田壯達和那批腐敗分子也逃不掉一個。因為峽江有個比我更正直,更優秀,也更有政治鬥爭經驗的市委書記,這個市委書記叫李東方!”
  趙娟娟說:“李東方隻是一個老練的政客,說得好聽點,是個成熟的政治家,談不上優秀,我對優秀這個詞匯的使用是很苛刻的,對優秀的評價也是全麵的。”賀家國譏諷問:“那麽,陳仲成算不算優秀?哦,請不要以成敗論英雄。”趙娟娟淡然一笑:“陳仲成這人不值一提,他當市委常委和政法委書記時我就沒看起過他,信不信由你。而像陳仲成這種人,在他們共產黨幹部隊伍中太多了,像一群蒼蠅。有趣的是,還就是這種人吃得開,升得快。像陳仲成,在某種意義上也算優秀吧,一隻優秀的蒼蠅……”
  賀家國插話道:“趙小姐,你別一口一個‘他們’,我也是共產黨的幹部。”趙娟娟一聲輕歎:“我差點忘了,時至今日,你並沒辭職,仍然是個掛牌市長助理。”稍一停頓,她懇切地說,“知道麽?在這裏發生過的那場戲是我安排的。”賀家國一時間真有點被趙娟娟的懇切打動了:“這,我早就想到了!”
  趙娟娟說:“要說明的是,我這麽做時,內心深處並不是想怎麽害你,真的,而是想成全你,是想逼你離開峽江這個深不可測的爛泥潭,死了當官的心,去做中國大陸的李嘉誠。你應該清楚,炸藥包已被你點燃了,就算你那時辭職了,我的官司也輸定了,你的去留和我個人並沒有多少利害關係。”
  賀家國想想也是:“這話有些道理,就算我當時辭職,李書記也要幹下去!”趙娟娟繼續說,話鋒誠摯而尖銳:“可你真讓我失望,這麽聰明,這麽優秀的一個人,竟看不清自己的價值所在,竟深深地卷到了那幫政客爾虞我詐的重重矛盾中去了!那麽熱心為老百姓辦事,還讓不少老百姓背後罵做流氓市長;東奔西跑當抹布,為市政府處理了那麽多難題,還被錢凡興擠對得裏外不是人;對腐敗那麽痛恨,第一個去點炸藥包,又被王培鬆一腳從政法口踢開;你心裏就不委屈?”

  第三十章
  賀家國沒想到趙娟娟對自己這麽了如指掌,怔了好一會兒,才說了實話:“趙小姐,我得承認,你是個很聰慧也很細心的女人,把我的處境和心思全說透了。那麽,我也可以實話告訴你:我是覺得委屈,也有過辭職念頭,可一想到李東方書記為了峽江老百姓那麽忍辱負重,處境那麽難,就於心不忍了。”
  趙娟娟很自然地坐到了賀家國身邊:“可李東方是政客,你不是……”
  賀家國平和地道:“我希望你換一個詞,不要說政客,我們幹部隊伍中有沒有政客?當然有,但不是李東方、鍾明仁這些絕大多數領導同誌,隻是個別人。”趙娟娟笑道:“那好,我換個中性詞:官員。”稱呼也在不知不覺中變了,“家國,你說說看,對於目前的中國來說,是一個李嘉誠更重要,還是一個官員更重要?對一個人來說,是把自己生命的潛能都發揮出來有意義,還是做個碌碌無為的小官僚有意義?有些人除了當官,什麽事都不會做,你不是這樣啊!”
  賀家國說:“做一個碌碌無為的小官僚當然沒有意義,但是,做一個堅守社會良知,為民做主的好官還是很有意義的。所以,我一直認為:中國現在既需要一個個李嘉誠,更需要一大批無私無畏願為我們國家和民族押上身家性命的優秀官員。”趙娟娟搖搖頭:“別說這些大話,虧你還在美國呆過,都不知道個人至上!”賀家國說:“美國個人至上不錯,但在愛國主義這一點上也許還強過我們!”趙娟娟長長歎了口氣:“家國,我看你是可惜了,你的優秀也許要葬送在這種虛幻的理想中了。時至今日你還沒看透嗎?就你這種書生氣十足的人,能見容於這個僵化的體製嗎?更甭說改變它了!這個體製不但能碾碎你,也能碾碎你的後台李東方。你們都不是救世主,你們縱然是把身家性命押一百次,也挽救不了一艘巨輪。”賀家國大為吃驚:這個漂亮女人竟然會這麽有思想,雖然她的論斷是不可接受的,但是,她在和陳仲成那些大大小小的腐敗分子打交道的過程中所看出的深層次問題,卻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一時間,賀家國甚至認為,她這種話應該到全市黨政幹部大會上去說,讓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們都好好聽一聽,以引起應有的警覺。然而,在一種不能接受的論斷麵前,他這個市長助理不能保持緘默,於是,便莊重地說:“趙小姐,我還沒看出這艘巨輪有沉沒的跡象,真沒看出。這艘巨輪從我黨三中全會的曆史港灣駛出之後,在一場場暴風雨中行駛了20多年,創造了舉世矚目的改革奇跡,這是個不爭的事實吧?至於說這艘巨輪有毛病,比如你提到的體製上的問題,甚至某種程度上的僵化都存在,我們也一直承認,否則就不需要繼續深化改革了,也用不著一批優秀的水手去劃這條大船了!”
  趙娟娟苦苦一笑:“家國,你說的這些究竟是真話還是官場上的大話套話,我不知道,也不想再知道了。可我要告訴你:這麽多年來我真是頭一次在一個官員也是一個男人麵前說這些!因為我對這個官員這個男人是真誠的,不想講一句假話!”賀家國心中一動,點點頭說:“我相信這一點,為此,我也謝謝你!”
  趙娟娟戀戀不舍地站了起來:“時間不早了,我要走了,最後再說一件事:請你馬上轉告李東方,讓他心裏有個數,峽江的這場廉政風暴馬上就要刮到他這個市委書記頭上去了!他小妹妹李北方4年前在峽中市工商局當副局長時受賄3萬,今天已經被人家舉報了,最近幾天,李北方也許也要到檢察院反貪局報到去了。”

  第三十一章
  賀家國呆住了:“娟娟,你這消息是從哪來的?是不是從趙啟功那裏?”趙娟娟一下子滿眼含淚,歎息道:“家國,你別問了,我什麽都不能說。在峽江這種政治泥潭裏,什麽事不會發生?!你以後也要多加小心。”
  賀家國點著頭,想了想,又問:“娟娟,事到如今,你能不能和我再說點實話:你和趙啟功到底是什麽關係?社會上怎麽傳得這麽邪乎?”
  趙娟娟略一遲疑,睫毛上掛著淚珠,勉強微笑著:“社會上傳的那些話你也相信?還有人說我是趙啟功的親戚哩!事實很簡單,我是他樹起的私企典型,能維護的時候,他總要維護。”
  賀家國卻不太相信:“我這個前嶽父大人有風流的老毛病,當年在青湖就犯過這樣的錯誤,他和你就會這麽清白?娟娟,請你在我麵前說實話好不好?——這完全是私人之間的談話。”
  趙娟娟淚水掛落下來,在俊俏的臉頰上流著:“家國,請你別再問下去了,誰問我都不會說,因為這不是他的錯,——他並不是陳仲成那類無恥之徒,他是個孤獨而出色的政客,和我挺談得來。可以告訴你:我們今天談論的這些話題,我和趙省長都談過,趙省長對我很欣賞。”
  賀家國心裏有數了:“你這意思是不是說,是你主動的?以色相換取了權力的支持?”
  趙娟娟態度鮮明地搖了搖頭:“NO,我沒這個意思,而且僅憑色相,我和趙省長也不會處到這一步!”
  想了想,又說了句,“你就沒發現,這個做過你嶽父的省委領導很孤獨嗎?”趙娟娟又一次提到孤獨,賀家國才笑了笑:“其實每個人都有孤獨的時刻。”趙娟娟輕歎一聲,挺真誠地說:“但願你以後少一點孤獨的時刻。”說罷,強笑著把一隻白嫩的手大方地伸了出來,“好了,再見吧,家國,真不知哪天才能再見!”
  3天以後,趙娟娟因行賄罪被峽江市檢察院拘留審查,其後轉捕,紅峰商城訴訟案這才算最後畫上了句號。
  電話鈴聲驟然響起時,已是夜裏12點了,李東方迷迷糊糊剛睡著,是夫人艾紅豔接的電話。艾紅豔一聽是賀家國,而且,說的又是李東方小妹妹李北方受賄的事,心裏一驚,忙推醒了李東方,讓李東方和賀家國通了話。
  通話結束後,李東方坐在床上直發呆,怎麽想也不相信這是真的,還以為自己沒醒透,是在做噩夢。
  艾紅豔說:“你發什麽呆?還不快把北方叫過來問問呀?”
  李東方一怔,這才打了個電話給妹妹李北方,要李北方馬上到他家來一下。等候妹妹時,李東方已嗅到了某種政治陰謀的氣味。妹妹四年前在峽中市工商局當副局長時受的賄,怎麽今天突然被人家舉報出來了?如果沒有這場他一手掀起的廉政風暴,這種舉報會發生嗎?這背後難道沒有人在做他的文章嗎?看來,詆毀他的不僅僅是市委大院裏的風言風語,還有具體的行動。
  心裏真希望妹妹李北方沒受過什麽賄,真希望這隻是某些政治陰謀家的誣陷。可不幸的是,李北方一進門就承認了:她4年前在峽中市工商局做副局長,主管電腦設備購置時,確實拿了迅通科技公司3萬元回扣。
  一切都清楚了:陰謀來自趙啟功,這位從前的老領導、老朋友在對鍾明仁發難的同時,又一次在暗中對他下手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不禁再次想起了趙啟功曾意味深長說過的話:大家都認真,隻怕大家也都要倒黴了。一點不錯,現在大家都倒黴了,誰都沒有好日子過了,從鍾明仁,到趙啟功,到他李東方。李北方也吞吞吐吐說到了這個問題:“大哥,人家……人家現在背後都議論,說趙啟功懂得保護幹部,你……你不但不保護,還……還跟著省紀委的王培鬆上勁,拚命……拚命擴大打擊麵!還……還有些同誌說,你要是早聽趙啟功的話,峽江……峽江就不會鬧到今天這種人人自危的地步……”
  李東方氣狠狠地打斷了李北方的話:“錯了!正因為我過去一直聽趙啟功的,大事小事服從趙啟功,才有了今天,才用錯了這麽多人,讓腐敗形成了小氣候!”李北方看看李東方,又看看一旁的艾紅豔,可憐巴巴的,不敢再說下去了。這時,一直沒做聲的艾紅豔插了上來:“東方,這是在家裏,你就別光說這些不解決問題的大話官話了,咱們說點實際的:北方這事到底怎麽辦?她進去了,我們的臉往哪裏擺?你看,能不能出麵和王培鬆書記或者市檢察院先打個招呼……”李東方瞪了艾紅豔一眼:“這種招呼能打嗎?不要原則了?”遂又沒好氣地對李北方說,“北方,我告訴你,也算給你交個底:這一次我和市委是下定了決心,對腐敗分子一追到底,哪怕是涉及到趙啟功也照查不誤!所以,你就不要抱任何幻想了,明天一早就去向市檢察院坦白自首,主動交贓,把受賄事實全講清楚,我所能做的惟一一件事是:如果錢不夠,我可以幫你湊一湊!”
  李北方說:“3萬塊錢我拿得出來。”心裏還是存在著幻想,“大哥,能不能再等一等?我不過就是拿了點回扣,又是你親妹妹,市檢察院也未必就會抓我。”李東方搖搖頭:“不行,你必須自己去爭取主動,走坦白從寬的道路。”

  第三十二章
  那夜,妹妹李北方帶著明顯的怨憤走後,李東方失眠了,想來想去都是趙啟功,越想越覺得這個政治人很可怕,一方麵拚命把他往自己的政治戰車上拴,給鍾明仁、王培鬆這些領導同誌造成一種趙李同盟,觀點一致,進退一致的假象;另一方麵又從沒放棄過暗中對他的政治反撲和攻擊,四起的謠言和今天的事實充分證明了這一點。而且,不可思議的是,這個政治人在如此的被動之中仍占有一份主動,——迄至目前為止,包括陳仲成、趙娟娟在內,那麽多親信紅人落入法網,趙啟功竟然安然無恙。陳仲成對自己和趙啟功交往的秘密至今守口如瓶,趙娟娟被捕後也沒在任何問題上涉及趙啟功,——趙娟娟供出了陳仲成和五六個上過她的床的大小官員,卻絕口不談趙啟功。趙啟功這種未雨綢繆的周全算計和準確的預測水平,都不是一般人能達到的。
  畢竟不愧是個政治人,趙啟功內心的虛弱誰也看不出來,這陣子拋頭露麵的次數突然多了起來。省電視台的西川新聞裏幾乎每天都有此公的鏡頭,不是在這裏講話,就是在那裏視察,甚至還在省作家協會組織的詩會上進行詩朗誦。給人的印象是,這位省委常委、副省長非但沒有倒台的危險,倒是風頭正勁。
  李東方由此想到,這個政治人既然一時還倒不了,那麽他就一定會將政治攻勢頑強繼續下去,下一步必將逼他在國際工業園問題上和鍾明仁決一死戰,自己坐山觀虎鬥。
  果不其然,一周後,在共同接待歐洲一個政治文化代表團的外事活動間隙,趙啟功把李東方悄悄拉到一旁,仍像以往一樣親熱,笑嗬嗬地說:“東方啊,我接受了你老夥計的批評,把該做的全做了,該說的也全說了,你怎麽辦呀?啊?國際工業園還不該關園嗎?作為一個負責任的市委書記,你還準備讓我們青湖的老百姓忍耐多久啊?”
  李東方挺自然地笑著:“老領導,你放心,我這人你是知道的,嘴上不說,心裏啥都有數!該做的工作早就在做了,準備盡快開個會,先把汙染最嚴重的12家企業頭一批關掉!”
  趙啟功很懇切,也很知心地說:“東方啊,最好是全園關閉,不要拖了,也不要抱什麽幻想了,還是趁熱打鐵比較好,對你和峽江都比較有利!你現在關園,鍾明仁會把賬記在我頭上,你就沒太多的壓力了。”自我感動著,又說,“我們是老夥計了,我除了有個對黨和人民負責的問題,還有個為你老夥計負責的問題。”李東方連連點頭,應和說:“是的,是的,老領導,你的為人峽江的幹部群眾誰不知道?這陣子大家都挺懷念你哩!現在市委大院裏議論可真不少,都說你老領導懂得保護幹部,連我小妹妹李北方都這麽說,怪我當初不聽你的話。”趙啟功擺擺手:“東方啊,這些沒原則的話不要聽,也不要往心裏去!我這個人啊,過去就是太講感情,太善良,總把人往好處想,結果,才在用人方麵犯了這不少錯誤,也給峽江的工作造成了一定的損失,給你們這屆班子添了麻煩!”說到這裏,他停下了,似乎很隨意地問,“哦,東方,怎麽聽說你小妹妹也卷進去了?”
  李東方也盡量顯得很隨意:“經不起考驗嘛,4年前收了一家電腦公司的回扣,被舉報了,主動退了贓。”
  趙啟功拍拍李東方的肩頭:“你老夥計就是過得硬!”想了想,卻又以一副朋友式的口氣說,“不過呀,也別走極端!該關心還是要關心,畢竟是你親妹妹嘛,你真這麽板著臉公事公辦,老百姓還會罵你!罵你什麽呢?罵你隻愛惜自己的羽毛,罵你沒人味!對自己的親妹妹都沒人味,對老百姓還會有人味呀?啊?”李東方也跟著苦笑:“老領導,這理可全在你手上,我算服你了……”

  第三十三章
  正說到這裏,省政府一個秘書長過來了,說是和歐洲代表團中國問題專家的會談馬上就要開始了,請二位省市領導入座。李東方和趙啟功這才中斷了暗藏鋒機的交談,步入多功能國際會議廳。
  那天很有意思,和趙啟功一番唇槍舌劍,接下來,和歐洲那十幾個中國問題專家的會談也是暗藏鋒機。歐洲這個代表團裏,有個叫威廉的中國問題專家是歐洲議會議員,據我方翻譯介紹說,曾八次來華訪問,一直關注著中國正在進行的這場曆史性改革。
  威廉議員在會議一開始就開門見山說:“對中國的事,我有三個不理解:一、你們有一首著名的歌曲唱道:1979年,那是一個春天,小平同誌在中國南海邊畫了一個圈,我的第一個問題是:這個圈怎麽這麽起作用?”
  趙啟功微笑著,很有風度地回答說:“小平同誌畫圈的地方就是深圳,就是決定搞特區,搞特區的這個決定符合中國人民打開窗口看世界的渴望,符合中國改革開放的實際,符合中國人民的根本利益和長遠利益,所以,這個圈就起了作用。”威廉議員反問道:“我想請教一下副省長先生:這是不是一種個人迷信?”趙啟功反應機敏:“議員先生是中國問題專家,想必知道中國文化大革命的不幸曆史。如果說個人迷信,改革開放前,中國人民對毛澤東的個人迷信是相當利害的,可是,毛澤東在鄧小平問題上畫圈,把小平同誌打倒,但最終沒有起作用,小平同誌還是成了中國共產黨第二代領導核心。”
  威廉議員提出了第二個問題:“你們開會的時候,隻有一個官員講話,怎麽台上坐了這麽多官員?他們坐在台上幹什麽?願意這麽浪費時間,浪費生命嗎?”趙啟功笑眯眯地把球踢給了身邊的李東方:“議員先生,我們就請這位經常坐在主席台上的峽江市的最高黨政官員李東方先生回答這個問題吧!”
  李東方一時間不知該怎麽回答,論這種政治機智他真不如趙啟功。可球在腳下轉著,不說又不行,隻得斟詞酌句說:“這是我們中國目前政治生活中一個比較普遍的現象,也是我們力求改革掉的弊端之一。形成這種弊端的因素是多方麵的,很難用幾句話說清楚。比如,它是一種判斷標準:台上官員坐得多與少、官員職位的高低,證明有關方麵對這個會議的重視程度。有些會議我並不想去坐,我有許多更重要的事要幹,可是,不坐卻又是不可以的,人家會以為你對這個會議不重視。”趙啟功風趣地插話道:“李東方先生是個務實的官員,所以不願坐,但是,並不是所有官員都不願去坐。我們有些官員已經成了會議的奴隸,我看,除了坐主席台,隻怕什麽都不會幹了,開什麽會知道自己該坐什麽位置,如果會務人員放錯了牌子,讓他坐到了低於他級別的位置上,那將引發事件,——先生們,是事件啊!”威廉和會議廳裏的十幾個洋人友好地大笑起來。李東方見趙啟功談得很放鬆,也就放開一些了,繼續說:“問題還不僅僅是官員,老百姓也逼著我們的官員都往主席台上坐:該你出現的場合你不出現,謠言便會四處傳播,以為你這個官員已經倒台了。”
  趙啟功又風趣地插話道:“——所以呀,我們在改革會議上的許多努力,迄今沒有太大的收獲,和我們在經濟上所取得的改革成果相比,是很令人沮喪的!”這時,威廉提出了第三個問題:“我經常看到中國媒體上出現關於普法教育的報道——我這裏說的不是對一般民眾的普法教育,而是對政府官員的普法教育。我不明白,你們政府官員不懂法怎麽施政?你們現在還要普法,是不是說以前就不守法?這個問題,我很希望聽聽副省長先生的高見。”
  趙啟功便侃侃而談:“中國的法製是在改革開放的20多年中逐步完善起來的,現在的法律文件之多,分類之細,任何一個官員已不可能耳熟能詳,除非他是一位法律研究方麵的專家。我們對官員的普法教育,就是要教育倡導官員們依法辦事,依法施政,不要在施政時違反相關法律,而不幸成為被告。先生們,由於法製的日趨健全,中國官員和權力部門被民眾告上法庭的事例經常發生,如果哪一天我們西川省政府被幾個普通中國民眾告上法庭,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嗣後,又有幾個客人談到了人權問題、法輪功問題,趙啟功均禮貌而不失原則地給予了回答。觀點雖然全是中國政府反複向世界宣布過的觀點,可從趙啟功嘴裏說出來,就有了一種微妙的說服力和親和力,也就和客人達成了某種程度的溝通。看著趙啟功談笑風生的麵孔,李東方又生出了一番感歎:這麽多年在一起搭班子,他心裏太清楚了,論工作能力和聰明才智,趙啟功真不在鍾明仁和現省委任何一個主要領導之下。鍾明仁要把趙啟功當做未來的省長人選向中央推薦是有根據的。趙啟功若是草包一個,鍾明仁就不會推薦,他在長達八年的合作期間也不會這麽臣服於此人。遺憾的是,此人聰明過了頭,心裏從來就沒有人民的利益、國家的利益、黨的利益,隻有他一己的政治利益,而且,也愛玩政治權術了,這就把他自己毀了,也把手下的許多幹部毀了,更把黨和政府的形象以及這場改革事業毀了……也就在這一天,在省市機關流傳了許久的一個消息終於得到了證實:中央有關部門對趙啟功的問題很重視,中紀委和中組部的一個聯合調查組已飛抵峽江,就趙啟功的問題展開了全麵調查。

  第三十四章
  李東方在全市黨政幹部大會上講話時提到河塘村以後,河塘村的名氣驟然大了起來,連躺在醫院的大老板鍾明仁都注意到了。鍾明仁專門把賀家國找來談了一次。鍾明仁指出:“問題不在於選了一個算命先生上台,而在於我們的黨員同誌人家老百姓一個不要!河塘村32個黨員中不可能一個好人沒有,為什麽人家就是不要呢?以前的黨員幹部太腐敗嘛,老百姓一旦有了民主權利,不趕你下台才怪呢!實際上警鍾早就敲起來了,我們有些同誌就是充耳不聞,就不願多想想怎麽做好這個人民公仆,怎麽好好為老百姓服務,還在那裏為了自己的所謂政治利益機關算盡,想著法子保護腐敗分子,我看呀,這不但是失職了,也很愚蠢——我就不信搞民主選舉老百姓會選他趙某人做省長、副省長!”
  鍾明仁一邊批評趙啟功,一邊也冷靜地進行了反思,頭一次把賀家國當做了自己的同誌和朋友,說得誠懇而坦然:“我看,一把手現象確實存在,決策不民主,用人不民主的現象,不但在峽江市,在西川省存在,在全國不少地方也存在。改革開放之初,左的那一套還很有市場,不這麽幹不行,政治形勢需要有喬廠長這種人拳打腳踢去開創局麵,所以一部《喬廠長上任記》才會風行全國。以後政治形勢穩定了,政治生活正常了,再這麽幹就不行了,勢必要走到事物的反麵,走上主觀和客觀相背離的道路……”
  那天鍾明仁情緒不錯,針對民主說了不少話,說到最後,又一次主動問起了國際工業園,要求賀家國一定說真話。賀家國見鍾明仁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都還不錯,才把有關情況說了——仍沒敢說透,怕鍾明仁一下子接受不了。說完後,還趁機向鍾明仁推薦了兩本環保方麵的書,一本是《寂靜的春天》,一本是《大熊貓深思錄》。話雖然沒說透,鍾明仁已經有點吃不消了,這位大書記怎麽也不相信國際工業園的汙染會這麽嚴重,而且除了關園,竟然無路可走。15年了,鍾明仁看到的,聽到的,全不是這麽回事。鍾明仁聽罷雖然沒有發火,可態度還是有所保留的,他深思著說:“如果你和李東方說的這些情況都是真實的,那麽,錢凡興就從沒和我說過真話。”賀家國也不客氣了,把錢凡興的所作所為如實匯報了一番,包括在時代大道資金問題上“逼宮”的設想。鍾明仁氣壞了,這才知道自己差一點被逼上梁山,連歎了幾聲“可怕,可怕”,感慨說缺少民主作風真是害己害人啊。
  賀家國擔心鍾明仁的心髒吃不消,不敢多說了,建議鍾明仁以後搞點微服私訪。鍾明仁苦笑起來:“——你這狗娃,又異想天開了吧?我搞什麽微服私訪啊?現在還是微服私訪時代啊?有了電視以後,我這個省委書記就成西川最大的明星了,走到哪裏人家認不出來?!”歎了口氣:“我對電視這東西真沒有什麽好感,害得我連上街逛逛的自由都沒有嘍!”
  從鍾明仁那裏回來,賀家國向李東方進行了一次匯報,李東方覺得時機成熟了,準備把國際工業園15年來的汙染材料陸續送到醫院,讓鍾明仁自己看,自己作出判斷,以便促成問題的早日解決。同時,李東方要求賀家國根據鍾明仁的這個談話精神,把河塘村的材料好好搞一下,盡快在《內部情況》上發出來。李東方把話說得很明白:在廉政風暴越刮越猛的時候,就是要把政治警鍾敲響一點,在長鳴的警鍾聲中,進一步統一全市各級領導幹部的思想。
  賀家國硬著頭皮接受了任務,情緒卻不太高。
  河塘村的民主試驗並不成功,除了警鍾長鳴的意義,幾乎沒有其他實際意義,賀家國心裏最清楚:他的民主理想已被現實無情地粉碎了。河塘村的新村委會開了3次會吵了3次,第3次還打起來了,一個姓王的村委被飛起的煙灰缸打破了腦袋,縫了五六針。除了一個為風水改村門的決議外,什麽決議也沒作出來。村主任甘子玉一看玩不轉,幹脆不管事了,整天忙於給人算命看相,據說陳仲成被捕前就找他算過,算得還很準,甘子玉的名氣就越來越大,一段時間內,省市不少小車直開河塘村,影響極壞。副主任聶端午倒幹事,卻也不是什麽帶領群眾奔小康的正事,而是不斷上訪,從鎮上到縣裏,帶著十幾個人三天兩頭跑個不休。不但告前任三屆村委會的黨員幹部,也告甘子玉,說甘子玉有意包庇甘姓腐敗分子,和腐敗分子同流合汙。
  計夫順隻要向賀家國匯報起來就叫苦連天,罵罵咧咧。
  錢凡興本來就對賀家國的民主試點不滿,這回逮著發泄茬子了,在市政府門前擺脫糾纏後,就在車裏給賀家國打了個電話,把正在峽江賓館研究《內部情況》稿件的賀家國連諷刺加挖苦地訓了一通。
  這時候,賀家國心裏殘存的最後一點民主理想也消失了,他抓起電話要計夫順采取一切有效的措施阻止這種影響惡劣的群訪。
  計夫順覺得挺為難。
  賀家國道:“這我不管,老計,你看著辦好了,反正你的土政策、土辦法多!”

  第三十五章
  計夫順有些急了:“那……那就不要民主與法製了?這……這可是你一直強調的。”
  賀家國火氣更大:“還民主與法製?老計,你別給我繞了,你什麽時候搞過民主與法製?啥事不是糊弄我?該怎麽辦怎麽辦吧,我現在認了,隻要實際效果了!”通過電話後,恰好在場的沈小陽小心提醒說:“賀市長,我姐夫他們的土辦法可狠著哩,鎮上郝老二那幾個地痞現在還被押著修路,都快兩個月了,一個個被曬得像鬼似的!”
  賀家國揮揮手說:“這事我知道,不這麽幹怎麽辦?就看著郝老二他們今天抓人家的兔子,明天扒國家的公路?四處橫行霸道?!”他苦笑了一下,自嘲道,“抓了太平鎮這個點,我算了解中國國情了!我書生氣太重什麽也幹不了,連後山村村民的身份證都辦不下來。我親自到村裏勸村民辦身份證,村民們反倒指責我亂收費,而老計他們背著我讓派出所把警車一開,銬走兩個吵得最凶的,幾百個身份證一下子全辦上來了!”
  說到這裏,賀家國打住了,繼續談工作,“——還是說稿子吧,河塘村的稿子也不能光警鍾長鳴,還要重點談一下民主的漸進性和改變國民素質的問題……”沈小陽和宣傳部的幾個同誌看著賀家國,馬上記錄起來……
  死亡的陰影悄悄逼近計夫順時沒有任何預兆。
  這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工作日。那天,氣溫一下子高了起來,一大早周遭空氣便熱呼呼的,老婆沈小蘭起來做早飯時就汗流滿麵,計夫順卻老吵著說冷。沈小蘭覺得不太對頭,一摸計夫順的額頭,發現計夫順有些發燒,勸計夫順歇一天,別到鎮上窮忙活了。計夫順沒同意,勉強吃了半根油條,喝了一碗稀粥,還是提著個公文包出了門。
  到辦公室不久,郝老二搖搖晃晃進來了:“計書記,我得找你談談!”
  計夫順這時並不知道自己已大禍臨頭,還當郝老二是以前那個被他的土政策馴服了的小動物,根本不拿正眼去看郝老二,坐到辦公桌前翻找自己的醫療卡,邊找邊說:“郝老二,你有什麽可說的?啊?你在國道上便民服務可是我和賀市長親自抓的,群眾普遍反映鎮上的路也是被你破壞的,我不處理行嗎?啊?你狗東西今天還敢來找我,皮又癢了是不是?”
  郝老二湊了上去:“計書記,我這皮還真有點癢了,你又想怎麽治我?”計夫順還在那裏埋頭翻找醫療卡:“好治嘛,你家郝老大我都收拾得了,何況你這小兔崽子!你先給我匯報一下,又準備怎麽造了?”
  郝老二冷冷地說了句:“殺人!”隨即從懷裏拔出匕首對著計夫順的後背就是一刀。
  這天上午,賀家國陪同李東方和省市環保局的同誌在國際工業園搞調研,中午在園區吃了頓便飯。飯剛吃到半截,手機突然響了,是劉全友來的電話。劉全友在電話裏帶著哭腔匯報說,計夫順在鎮黨委辦公室被郝老二捅了12刀。賀家國極為震驚,和李東方打了聲招呼,扔下飯碗就往沙洋縣人民醫院趕。
  進門時,副縣長花建設正在發表意見,因為背對著賀家國,沒看到賀家國進來:“……郝老二報複殺人這是沒疑問的,郝家幾虎的惡賴我知道,我也在那裏當過6年書記嘛。可是,也得承認,這是事出有因啊,老計的工作方法確實有問題,銬著郝老二修了兩個月的路,連河塘村一個要求反腐敗的村委會副主任他也銬,據河塘村那個副主任反映,河塘村的腐敗就與老計有關,老計和老劉過去沒少到河塘村蹭飯吃。”說到這裏,他長長歎了口氣,“老計這同誌啊,開拓局麵,幹大事沒什麽本事,激化矛盾本事不小,我說他也不聽,有什麽辦法呢?人家市裏有後台嘛……”賀家國忍不住插了上來:“花縣長,你這是什麽意思?啊?是不是說老計該死?你留下這麽個爛攤子誰接得了?老計有什麽後台——你點名道姓說是我抓的點不就完了嗎?正因為是我抓的點,我才了解情況:老計上任一年零三個月,一分錢工資沒拿到,淨替你四處擦屁股,你這同誌內心就沒有愧嗎?別人不了解情況說說這話還有情可原,你說這話就叫沒有良知,就是不管下麵同誌的死活!”
  這些年來,老計千方百計穩住了我們一個基層政權組織的正常運轉。沒有老計,鎮上那批老幹部就看不上病,農中的教師就吃不上糧,郝老二這夥地痞流氓就會把太平鎮鬧得烏煙瘴氣,老百姓就要罵我們黨和政府失職無能!這就是大節,這就是主流!
  他注意地看了看花建設,又說了下去,“不錯,老計是沒開拓出什麽新局麵,是沒創造出什麽可圈可點的政績,一來他到任時間短,二來過去的包袱太重,能怪他嗎?我倒是從心裏感謝他,感謝他有良心,沒有為了向上爬,就踩著我們老百姓的脊梁,甚至削尖腦袋去創造自己所謂的政績!所以,沙洋縣委對計夫順的肯定也是對我們相當一批基層幹部的肯定——同誌們,我們不能再傷這些基層同誌的心了,計夫順死不瞑目啊!”
  說到最後,賀家國眼淚下來了。

  第三十六章
  摸準了鍾明仁對國際工業園的汙染有所認識後,李東方準備徹底著手解決這個問題。他把一份打印好的材料遞到錢凡興手上,“這是我和家國等同誌經過實地調研後擬定的頭一批關閉企業名單,主要是些電鍍企業,你先看一看,有沒有漏掉哪個企業?”
  錢凡興看了看名單,沒對名單發表什麽意見,隻問:“看來是準備關園了?”李東方說:“有關材料我已經送到鍾書記那裏去,鍾書記可能正在看。”錢凡興想了想:“鍾書記態度有沒有變化?有沒有透露關園的口風?”
  李東方眉頭一皺,不悅地道:“錢市長,鍾書記沒態度,沒口風,這園就不關了是不是?你趕快通知開一個市長辦公會,分期分批把關園的問題和時代大道資金問題一起研究,今天就要搞個政府令出來,讓家國同誌去執行!”
  錢凡興仍繞彎子:“政府令既然我們政府這邊下,我這個市長就得慎重啊!”李東方再也壓抑不住了,怒道:“錢凡興同誌,我明白你的意思,老百姓的死活在你眼裏根本不值一提,你眼裏隻有一個鍾書記,沒有鍾書記的明確態度,就算峽江下遊的老百姓喝汙水死光,你眼皮都不會眨一下!現在你可以走了,沒有你的政府令,這12家電鍍企業我照樣能關掉!”
  鍾明仁的病房越來越像省委辦公室了,前來匯報工作的同誌天天不斷。
  看了李東方陸續送來的有關峽江汙染的資料和調查報告後,鍾明仁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痛苦的自省與自責之中。一份份白紙黑字的材料擺在那裏,像一堆日夜燃著的炭火,燎烤著他靈魂,讓他大汗淋漓,寢食無味。15年來,因為國際工業園的汙染,致使峽江下遊青湖等5縣市農牧漁業災害頻繁,總計經濟損失高達幾十個億,恐怕已經超過了國際工業園利稅的收入了。尤其嚴重的是,造成了青湖市和下遊三縣市地方病驟增,形成了幾個癌症高發區,癌症死亡率也逐年上升。這哪是什麽工業園?簡直是垃圾汙水製造廠了。
  盡管賀家國作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可仍然沒想到關園會引起這麽大一場風波。已發布的峽江市人民政府令還沒有提到全園關閉,隻是明確了以電鍍企業為主的12家嚴重造汙企業的停產關閉,園區內的工人便鬧起來了。政府令下達的當天,星光電鍍公司、晶亮國際公司等5家企業的近3000工人突然搞起了所謂的“護廠保崗”活動,發誓不撤離園區,捍衛和爭取自己的勞動權利。還有人別有用心地打出了鍾明仁的旗號,聲稱要保衛鍾書記改革開放的偉大成果。
  經過調查了解,賀家國發現問題比較複雜:一個時期以來關園的傳聞不斷,園區內的許多造汙大戶早有準備,資金抽逃十分嚴重,不少企業連工人的基本工資都不發了。最典型的是中外合資的晶亮國際公司,拖欠員工工資近一年,總額近千萬。工人拿不到自己的血汗錢,自然不願離廠,也就在事實上造成和政府令的對抗。晶亮的老總公開對員工說了,他賺的錢都交環保罰款了,現在政府要關廠,想要工資隻能找政府。還有些企業原本效益很好,員工月平均收入上千元,現在一聲令下,這麽好的飯碗沒了,每月隻發120元的下崗生活費,他當然要和你較量一番。直到這時,賀家國才明白了李東方慎而再慎的又一個原因:國際工業園的關閉的確不是一件小事,當一項決策關係到千家萬戶切身經濟利益的時候,決策者必須有一種誠惶誠恐、如履薄冰的小心。這次李東方應該說是夠小心的了,從大會小會上吹風務虛,到一個個的企業實地調查,幾乎是事事有據,而且又抓住了這次嚴重汙染的契機,處理的時機不能說不成熟。為處理好這12家關閉企業的善後事宜,從環保、公安到計委、經委20多個部委局同時出動,各司其責。在峽江財政如此困難的情況下,仍動用了3500萬資金維係社會保障係統,以保證頭一批約9000下崗人員每人每月能按時拿到120元的基本生活費。為此,李東方親自掛帥成立了領導小組,自任組長,副組長設了三個,一個是市長錢凡興,一個是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王新民,還有一個是賀家國。
  有了鍾明仁的明確態度和嚴厲批評,錢凡興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隻要是國際工業園的會,再忙也趕來參加,處理事情的態度比李東方還果斷。聽說星光電鍍公司和晶亮國際公司工人對抗政府令,搞“護廠保崗”,錢凡興便認定是聚眾鬧事,要王新民把公安人員派過去,維持園區秩序,拘留領頭鬧事的員工。王新民征求李東方的意見,李東方不同意,一再告誡錢凡興和領導小組的同誌:不要急,慢慢來。
  錢凡興總算能擺正自己的位置了,沒像以往那樣堅持自己的意見,馬上轉變立場表示讚同。
  此時,趙啟功打了個電話過來說,國際環境日以後,在他的建議下省攝影協會的著名攝影家邊長搞了一個峽江汙染的攝影圖片專輯,很有說服力;西川著名歌星何玫瑰也以峽江美為主題創作幾首流行歌曲,可以把他們組織起來,幫助做些宣傳工作。李東方答應了。
  李東方又感慨地說:“家國呀,客觀地說,你那位前嶽父大人也確實有政策水平、領導水平啊,比我們那位錢市長強多了——隻要不涉及他個人的政治利益,他總能打出一些漂亮的好球。”

  第三十七章
  賀家國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地道:“我看這裏麵也未必就沒有他的政治利益!讓工人們長期占著廠子,形成僵持,我們的車載電台天天在園區流動廣播,這不是一種很好看的局麵嗎?不是形象地宣傳鍾書記的敗績嗎?我也許不了解鍾書記,可對這位趙老爺子還是比較了解的,我畢竟做過他的女婿!中紀委和中組部的第二個調查組又要過來了,他能不想在政治上找點平衡?”
  峽江市的政治生活仍保持著過去的那份平靜,社會秩序仍保持著日常的平穩。鍾明仁深知這平靜和平穩背後的危機:國際工業園開園畢竟15年了,矛盾和問題積累了那麽多,因為他的關係,省市兩級環保部門長期以來又有法不依,現在突然嚴格執法了,彎子難轉,一旦措施不當,彎子轉急了,那是要翻車的!因此,鍾明仁密切關注著國際工業園的事態發展,開頭幾天幾乎天天讓秘書向李東方、賀家國了解情況。李東方理解鍾明仁的心情,後來就主動匯報,一期期《情況簡報》墨跡未幹即讓市委機要員報送鍾明仁辦公室。
  隨著一個個會議開下來,情況逐漸好轉,混亂的勢頭得到了有效的遏止。星光電鍍公司的黨員幹部被市委通報批評後迅速轉變了立場,公司的頭頭們不但不敢暗中煽動工人鬧事,還積極做起了疏導工作,占廠工人大部退出;市勞動局、市總工會介入晶亮國際公司的勞資談判,經幾輪拉鋸,台灣老板終於在善後問題處理協議書上簽了字,工人的長期欠資問題解決了,占廠問題亦隨之解決了;環保宣傳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園區門口的攝影圖片展使很多人頭一次看到了峽江汙染的嚴重後果,頭一次知道了什麽叫“重金屬”,什麽叫“水俁病”。
  得到政府令下達後的第十天,有組織的“護廠保崗”活動大部結束,大的問題基本解決,十二家企業中雖還有部分員工沒撤離,也都是些散兵遊勇,有些工人還是留下來處理善後的。省市環保局工作人員和幾十名治安警察和平進駐了園區,造汙企業的生產車間全貼上了封條。整個過程確實做到了安全平穩,除有幾起推搡扭打的小事件,沒有一起激烈衝突發生,公安機關也沒抓一個人。
  這期《情況簡報》讓機要員送到鍾明仁那裏不到兩小時,鍾明仁給李東方來了個電話,說是要到國際工業園看看。李東方當時正在給外經委的同誌開會,研究招商引資的事,一聽說鍾書記要看工業園,不敢怠慢,讓錢凡興把會接著開下去,自己上車去了園區,想在園區門口迎候鍾明仁。
  不料,到了園區門口才知道,鍾明仁已到了,沒要任何人陪同,就去了星光電鍍公司。
  在星光電鍍公司見到鍾明仁後,李東方開玩笑說:“鍾書記,您是不是被人家騙怕了,擔心我這回也會騙您呀?”
  鍾明仁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是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繼而,臉上的笑容收斂了,表情嚴肅起來,“東方同誌,不容易啊,這個彎子到底轉過來了,你們工作做得好啊!”
  李東方略一沉思:“鍾書記,我的認識也有個過程,真正發現問題的嚴重性,是1993年當了市長以後。我當市長不到一年,國際工業園就發生了一次比較嚴重的汙染事件,處理完這個事件以後,我就向市委書記趙啟功同誌提出了逐步關閉無法改造的造汙企業的問題。趙啟功不同意,說這是您的政績工程不能碰。我也有私心,不願找麻煩,就在排汙係統的技術改造上下了些功夫。當然,這種功夫下了也白下,作用不大。嗣後,我又向趙啟功同誌提過幾次,趙啟功不高興了,要我擺正位置,我這位置一擺正,問題就拖下來了,所以,我才說,我的責任一點不比您小。”

  第三十八章
  鍾明仁思索著說:“這一來,也讓趙啟功同誌鑽了空子嘛,當他的政治利益受到威脅的時候,他就把這張牌打出來了,現在,我們把空子堵了,看他以後還打什麽牌!”轉而又問,“東方同誌,造汙企業逐步關閉後,這麽大一個園區怎麽辦啊?你們考慮過沒有?要破還要立嘛!”
  李東方道:“這事我們還沒來得及和您匯報。家國同誌有個建議,我認為很好:利用現有的基礎設施搞國際科技園,西川大學的華美國際公司準備帶個頭,把公司總部遷到園區來,對原園區一些科技含量比較高、汙染比較小的企業,我們準備逐一審查,保留一批——當然,一定要在園區現有汙水處理能力的範圍內。反正您放心,這麽好的一片園區,我們不會讓它閑著!”
  鍾明仁有些擔心:“不會這麽簡單吧?真把這麽大一片園區改造成科技園,困難不小吧?”
  李東方點點頭:“困難肯定不小,可困難再大,也大不過當年嘛!當年一片荒灘莊稼地,啟動資金隻有800萬元,您鍾書記還是帶著我們把園區轟轟烈烈搞起來了,我們一步步來吧!馬上準備搞個招商引資會,用行動重申一下峽江的改革開放政策決不會變,也希望能簽下一批合同。另外,市內的一些高新科技企業,也準備動員他們入園,當然,市場經濟條件下,不能搞行政命令,主要靠優惠政策去吸引!”鍾明仁欣慰地道:“那就好,那就好啊……”
  李東方的預料果然不錯,盡管中紀委、中組部兩度直接介入,趙啟功這一次還是滑掉了。
  陳仲成的老婆宋雪麗已經和陳仲成離了婚,抵死不承認和趙啟功的關係,已被判了十年徒刑的趙娟娟也不承認趙啟功上過自己的床,一口咬定陳仲成是誣陷。趙啟功的問題隻能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最終被中組部點名指調去中央黨校學習。
  陳仲成最終執行了死刑,田壯達因為有重大立功表現,又退清了全部贓款,判了死緩。由這兩個主案引發的8個串案到9月底基本上一一審結,逐一宣判也隻是時間的問題了。
  一場來勢凶猛的政治風暴終於過去了,峽江上上下下這才都鬆了一口氣。然而,政治風暴過後的氣氛卻有些異樣。
  省委新近增補了一名常委,是省委宣傳部剛上任的梅部長,梅部長是從省教委主任調任宣傳部部長的,上任不到一個月就按慣例進了省委常委班子,而按慣例作為省會城市一把手的李東方早就該進省委常委班子卻仍然沒進去。有人說,李東方馬屁拍到馬腿上了,不但得罪了趙啟功,事實上也得罪了鍾明仁。
  這倒也罷了,讓李東方沒想到的是,緊接著西川省和峽江市幹部班子又作了一番調整,秀山地委書記陳秀唐調任峽江代市長兼市委副書記,原市長兼市委副書記錢凡興調任省交通廳廳長,賀家國調任省工商聯副會長。對此,鍾明仁代表省委作出的解釋是:前一段時間的工作證明,錢凡興不太適宜在塊塊上工作,位置一直擺得不太正,工作也不得法,鬧出了不少矛盾,不利於未來峽江發展的大局。而陳秀唐在省委機關工作過,又在秀山貧困地區鍛煉了幾年,人很年輕,腦瓜活,思路多,應該能成為一個開拓局麵的理想市長。
  李東方對錢凡興的調離沒什麽意見,可對來自秀山的這位陳秀唐卻從心裏不願接受,尤其不能接受的是:在陳秀唐接任市長的同時,將賀家國調離。李東方把問題提了出來——提得既鄭重又婉轉,先從積極方麵理解省委的安排,認可了鍾明仁代表省委對陳秀唐作出的評價,轉而向鍾明仁和省委請求:峽江的工作思路剛理順,從工作出發,可否將賀家國留在峽江,正式出任副市長?
  鍾明仁似乎料定李東方要為賀家國講話,深思了一下,什麽也沒說,更沒表態,從辦公桌上拿出了厚厚一疊材料:“東方同誌,家國的事我們先不談,這份材料你帶回去看看再說,好不好?”
  李東方心裏有數,賠著笑臉道:“鍾書記,無非是告狀信吧?我不看也知道是什麽內容。”
  鍾明仁搖搖頭,還是把材料遞給了李東方:“東方同誌,你不一定全知道!這不是一封簡單的告狀信,是錢凡興同誌和你們峽江市三位副市長聯名寫給省委的情況匯報,談得還比較尖銳,我和省委就不能不重視了,就算家國是我親兒子,我也得讓他離開峽江,這是為他狗娃好!”
  李東方懸著心問:“鍾書記,錢市長他們到底反映了些什麽情況?以至於非要把家國調離?”
  鍾明仁長長歎了口氣,很有些無可奈何:“簡單說吧:這狗娃太不注意影響,毫無民主和法製意識,在某些事情上簡直是無法無天!比如說,和一個叫什麽計夫順的鎮黨委書記整天搞在一起,把好端端一個太平鎮鬧得烏煙瘴氣!連群眾反腐敗的正常上訪都不允許,竟讓那個鎮黨委書記帶著手銬去開會,把上訪群眾當場銬走!那個鎮黨委書記的死,我看和他有很大的關係!——錢凡興這個市長擺不正位置,他賀家國這個市長助理也沒擺正位置嘛,扯著你市委書記的大旗亂舞一氣,經常和錢凡興為點小事大吵大鬧,連你們的副市長都看不下去!白省長代表省委和錢凡興談話時,錢凡興明確表示了,他服從組織調動,可以離開峽江,希望省委也能把家國調離峽江。”

  第三十九章
  李東方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個錢凡興,臨走也沒忘記再給賀家國致命的一槍,竟然還拖上了三個副市長造勢!他向鍾明仁解釋說:“鍾書記,您知道的,家國同誌得罪人,全是為了工作,為了您和省委能更全麵地了解家國同誌的工作情況,我想做個實事求是的匯報……”
  鍾明仁很固執,擺擺手說:“東方啊,可以坦率地告訴你:我和白省長也知道錢凡興和三位副市長反映的問題有個人情緒,也知道家國為工作得罪了不少人,但有一點錢凡興他們在材料裏說得不錯:誰也不要再試圖做救世主了,解決中國的問題要靠我們這個黨,靠黨領導下的幹部群眾,靠民主與法製,不是靠幾個青天大老爺啊!我們任何一個黨員幹部不論能耐多大,都要擺正自己的位置,任何時候都不能淩駕於黨和政府之上。因此,東方同誌,我就不能不提醒你:你是中共峽江市委書記,領導著中國共產黨的一個市級政權組織,你手下有市委班子,有政府班子,不僅僅是一個賀家國!對你們前一段時間的工作成績,我和省委充分肯定,正確的意見我和省委全部接受了,是真誠地接受,沒有任何勉強和虛情假意。但是,峽江過去那種複雜特殊的情況不存在了嘛,一切走上正軌了嘛,你和家國的特殊關係也要結束了,家國不能再替你去做獨行俠了!東方同誌,你設想一下:如果這種情況繼續下去,新任市長陳秀唐同誌怎麽工作啊?那些副市長們又怎麽工作啊?”鍾明仁說得真誠懇切,李東方無言以對,隻得帶著那份材料,心情抑鬱地回到了家,呆呆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陷入了深思。不一會兒,門鈴突然響了起來,響得肆無忌憚。
  賀家國手拎一瓶五糧液,還有一包花生米,一屁股坐下來:“首長,你別給我裝模作樣了,今天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李東方沉默了一下,盡量平靜地問:“省委組織部找你談話了?”
  賀家國哭也似地笑了笑:“首長,這次級別很高哩,比請我上台那次高——是白省長代表省委和我談的話!峽江市的人事調整白省長告訴我了,我聽完以後也明確告訴白省長了:離開峽江可以,省工商聯我不會去,我本來就是聘任幹部,還是回西川大學搞我的華美國際公司!白省長說可以考慮,過渡一下,將來做西川大學副校長。這也讓我頂了回去,我說了,在下從此不伺候了!”
  李東方笑了笑,另拿了個酒杯,給自己倒滿酒,把杯舉了舉:“來,家國,喝酒吧,對鍾書記,我了解,你也應該了解,他不是趙啟功,不是不顧人民死活的官僚政客。這20年,他為峽江,為西川把心都操碎了。我們設身處地替他一想:他調陳秀唐到峽江,讓你離開峽江,目的還是為了更好地開拓峽江的新局麵嘛!把這一點想透了,也就沒有什麽好氣的了,我們多做工作,把工作做到家嘛!”賀家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仰天長歎道:“想當個好官,為老百姓做點好事可太難了!”
  李東方拍了拍賀家國的肩頭:“所以,你這個好官的苗子我一定要替老百姓留住!”
  這夜,賀家國告辭回去後,李東方幾乎徹夜未眠,先看那份材料,嗣後,針對那份別有用心的材料準備了一個向鍾明仁和省委匯報的提綱。不僅僅是談賀家國的去留問題,還談到了政治體製的深入改革問題,如何在改革開放的實踐中培養和使用政治新人的問題。新人當然不成熟,當然會有這樣那樣的缺點錯誤,但是,隻要他願意為這個國家,為這個民族,為這塊土地上的人民無私無畏地押上身家性命,獻出自己的忠誠和熱血,我們的體製就應該給他這個機會。對錢凡興這種人要予以製約,用其長避其短。而對像趙啟功這類政客,則應該從體製上堵住漏洞,使之不再滋生。還要有一種殺滅驅逐機製,即使這種政治怪胎滋生出來,也要予以有效殺滅或者驅逐。
  黎明的陽光擠走了世紀末的又一個長夜,新的一天開始了。
  李東方覺得這是充滿希望的一天。
  兆頭很不錯,有點柳岸花明的意思。
  在保密電話裏和鍾明仁預約匯報時間時,鍾明仁不但一口答應聽取匯報,態度也起了微妙的變化,主動提出了白省長的一個新建議:賀家國既然不願去省工商聯,可以安排到秀山去做副專員。鍾明仁在電話裏說,他覺得白省長的建議有道理,不能讓賀家國這狗娃就此消沉,還得發揮他的作用,說是正在慎重考慮白省長的建議,讓李東方上班後馬上過來談談意見。
  李東方心裏有底了,就算不能把賀家國留在峽江,也把賀家國留在了另一個能報國為民的崗位上了。賀家國到秀山這種貧困地區呆幾年並不是什麽壞事,經過一番摔打,這年輕博士也許會在下一個世紀某個年代成長為西川省改革開放的又一位主帥。
  當然,賀家國去了秀山,對峽江下一步的工作布局非常不利,陳秀唐的霸道作風和好大喜功在省裏也是出了名的。不過,想穿了也沒什麽可怕的,反正要他當一天市委書記,峽江就決不允許再出現任何打著人民的旗號禍害人民的事情!吃早飯時,又出現了另一個好兆頭:丟了幾天的波斯貓突然回來了。
  李東方抑鬱已久的心情在這個充滿希望的早晨漸漸愉悅起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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