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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膩:朱雀記(四)

(2009-06-19 18:13:09) 下一個

  第四部 傾城
  第一章 蕾蕾進城
  一九九五年九月。
  最近這幾個月,省城裏一片平靜,非常平靜,這是妖怪們的幸福生活日——不用奇怪,省城裏有神仙,當然就有妖怪。
  如今這人間的妖怪們其實是很可憐的一群弱勢群體,打從前唐年間,一根金棍橫掃天下,所有道行深些的大妖死的死,逃的逃,被神仙收的收,曆戰亂,越明清,直至民國槍炮響,上三天建成後又是好一陣延綿七十年的嚴打,如今這人間便剩下些不中用的小妖,都是就算碰見子彈也會哆嗦的主兒。直到秦臨川任了上三天門主,把心思重心全放在了門內的傾紮上,才給了這些法力弱小的妖怪們一些喘息之機。如今的這些小妖們都做些社會邊緣的工作,像什麽福建老軍醫之類。
  而最可憐的,還是省城的妖怪。
  在秦梓兒還在省城大學讀書的時候,因為對那位道法驚人的小公子的恐懼,省城的妖怪們便開始了大遷移,在兩年多的時間裏,全部都搬出了繁華市區,改到了郊區居住,種些菜,養些雞,好在那裏的房租也便宜一些,算是點兒安慰。後來小公子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離開了省城,妖怪們彈冠相慶,在城鄉結合部裏吃了幾十盆火鍋,喝了幾十箱啤酒,便準備進城。
  不料那幾個月裏,省城六處的頭兒雖然是一個有著孩兒麵的可愛男人,但誰知道那男人竟然下手比小公子還要毒辣,但凡膽子大些,率先進城的妖怪都忽然間失蹤不知道到那裏去了。所以當周大主任死在郊區那個山峰上之後,五識敏銳的妖怪們又開始慶祝,隻是這次的慶祝顯得不是那麽肆無忌憚——因為殺死周大主任的那個人還在省城裏。
  那個人是個麵貌平常的年青人,是個小書店的老板,身邊總是跟著個莫測高深的和尚,偶爾還有些黑社會的家夥在他身邊晃悠。
  看來不是個簡單人,所以在郊區住著的妖怪們很小意地觀察著他的舉動,沒有盲目地往城裏遷移。耐心地看了大概四五個月,發現那個年青人似乎不是很在乎人世間以外的事情,妖怪們才放下心來,兩三成群地往城裏搬,隻是將小書店四周五公裏以內劃作了禁區……至於六處——哼,現在城裏的六處是個黃毛丫頭管事兒,迷糊著哩,不怕她。
  今天是九月四日,搶先進城的妖怪們開始在火車站拉客了,他們一般都開些黑店,這生意自從秦梓兒來省城之後便敗落了下來,好不容易如今沒有人管,自然要趕緊擴大事業範圍。
  火車站裏人來人往,在二樓的貴賓候車廳裏有一個紮著馬尾辮的小女生正冷冷盯著下麵的月台。
  月台上有幾個人正舉著牌子,迎接著南來北往的旅客和來省城上學的學子。紮馬尾辮的小女生,便是省城六處剛剛上任不到半年的秦琪兒,她一皺眉,鼻尖拱起了極可愛的小皺紋,冷冷道:“這幾個人身上妖氣這麽重,也敢光天化日出來行騙。”
  身邊一個六處職員看了兩眼,對了一下手中的檔案,說道:“這幾個是東風飯店、三五賓館的前台,十年前就開始開黑店了,倒是一直沒有傷害過凡人性命,隻是用自己擅長的迷魂氣詐騙錢財。”
  “你去打個招呼,讓那些妖怪散了,不然別怪我們六處下手驅逐。”
  “秦處長……”那個職員有些好笑,“用得著講道理嗎?直接除了不就好了?”
  “人有人權,妖有妖權……不教而誅,總是不好。”琪兒姑娘性情裏天生有些柔弱,讓她來處理修行人與除妖的工作,真是很難為她。
  “處長,那裏有個女生被盯上了。”
  “噫?”秦琪兒看著那個剛剛從火車上下來的女生,看著那幾個飯店的“妖怪接待員”都圍了上去,不免有些疑惑:“為什麽那幾個妖怪都盯上了她?”
  蕾蕾從火車上走下來,眨了眨有些疲憊的雙眼,扛著包包,便四處找著學校來接新生的汽車。從月台那邊忽地一下圍出來幾個人,都是麵相老實,看著和藹可親,一個勁兒地問道:“同學,您去哪兒?需要住店還是直接去學校?我們可以負責送。”
  暑假的時候,易天行隻是回省城陪了她幾天,便被斌苦大師揪回省城,在全國各地的寺廟裏開始巡回表演,於是這小兩口計劃中的千裏探雀之行也隻好暫時擱下,蕾蕾天天在高陽縣城沒有事做,除了和同學們告別,便是在讀佛經和山海經——對,她知道今後的人生可能會充滿了光怪陸離,加上自己那位與佛宗好象有些關係,所以她在提前作準備——便是這幾個月裏,她的身體漸漸有了些自己沒有發現的變化,氣息較諸往常,更加清新可人了,隻是這種變化她自己不知道,一般的人也不知道——隻有妖怪容易感覺到。
  清新可人的她看著這些拉生意的人,極清朗地笑了聲:“不用了,我們學校有車接。”
  這些妖怪們扮成的常人,剛剛都分別盯著自己盯上的目標,不料這個小女生一下火車,一道極清新,極舒服的氣息便在月台上傳開,讓這些小妖們分外舒服,心中一瞬間生起股不能抗拒地想法,於是乎循著氣息便趕了過來。
  不料一過來,才發現自己的同行們都圍了過來。
  眾妖們麵麵相覷,接著便怒目相視,誰也不肯把眼前這女生讓給對方,雖然妖怪們心裏也不清楚,為什麽自己喜歡這女孩身上的氣息,但總有個聲音在心裏響著,讓他們不舍得離開這個女生。
  鄒蕾蕾好奇地看著這些大眼瞪小眼的旅店人員,笑了笑,便提起行李,往車站外走去。
  有一個妖怪本來在三站台等人,聞著氣息,卻是來晚了,妖目遠遠便看見了蕾蕾口袋裏那露出一角的紙張,嘿嘿一笑迎上前去:“請問你是省城大學新生嗎?我是接待處的人員,請跟我來。”
  “啊?就我一個人嗎?”蕾蕾疑惑問道。
  “是啊。”那個冒充接新生的小妖怪說道:“今天學校迎新人員都改……”忽然想不出來理由,雙眼漸漸泛著柔柔的光,用起了妖術當中的魅惑術,接著用了個幻術,拿出一張省城大學的工作證在蕾蕾眼前晃了晃。
  蕾蕾是個有些大咧咧的女生,忽然感覺有些疲憊,便隨著他走了。
  被留在原地的那些妖怪們,麵麵相覷,全然想不到竟然被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搶了先手,悶哼幾聲,也都跟了上去。
  正在月台上監視的六處人員,卻是有些迷糊,為什麽這些妖怪對那個女生如此上心?秦琪兒不敢怠慢,趕緊帶著手下乘著汽車趕了上去,想到這些小妖怪並沒有傷人的前科,怕激化矛盾,反而讓那個女生不安全,所以隻是遠遠地跟著,看事情的發展態勢。
  ……
  不知道是中了魅惑術,還是因為火車晚點所以困的厲害,蕾蕾一上大巴,便睡了起來,長長的睫毛安靜地覆在眼上,看著恬靜無比。
  妖怪司機在後視鏡裏看了她兩眼,不知道為什麽,握著方向盤的手漸漸抖了起來,心裏麵出現了極複雜的兩種感受,一種是極想嗅著這女生的氣息,想吞進去,一種卻是無比的害怕,有些難以言表的敬畏。
  大巴車終於在公路上停了下來,跟在後麵妖怪們的破爛中巴車也停了下來,妖怪們走到前麵大巴處,對著駕駛位上的那位罵道:“小鹿,大家都看上的,你憑啥一人搶了?”
  眾妖爭執起鄒蕾蕾的所有權來,六處的車子停在後麵,秦琪兒略略有些緊張。
  爭執到最後,忽然有一個小妖怪摸著頭說道:“我說,諸位大哥,火車站還有老多的鄉下人,咱們不去騙幹嘛要在這兒爭個黃毛丫頭?”
  眾妖頓時醒過神來,呆了半天,才訥訥道:“對啊,今兒怎麽邪門了?怎麽大家都看上這丫頭了?看她樣子也不像個有錢人啊?”
  “這個世界上有兩種味道是我們妖怪忘不了的。”有位花白頭發的老妖嘎聲說道:“一種是鈔票的油墨清新味道。”
  眾妖一起點頭,雙眼冒著金花,充滿了對鈔票的渴求。
  “還有一種,是鮮活的沒有汙染的純天然的青春少女體息啊。”花白頭發老妖悠然道,滿是向往之色。
  “切,你個老不修,你個蛋糕!”眾妖鼓噪道:“說正經的,為什麽大家都看上了這個女孩子?”
  “難道她就是傳說中的唐僧肉?所以我們都受不了這種誘惑?”
  “唐僧是男的,這姑娘明顯是個女孩子。”
  “我們眼睛都沒瞎。不過誰歸定唐僧這輩子投胎就隻能投男身?”
  正在歸元寺後園以天大神通偷聽眾小妖說話的老祖宗罵了一句:“扯臊!俺師傅還在那美克星當苦力,這是俺徒弟媳婦兒,一群找死的蠢貨。”
  “剛剛誰在說話?”東風旅社前台接待小妖撓撓頭問道。
  “沒有人問。”眾妖隨口應了他一句,便重新開始討論鄒蕾蕾的身份問題,討論了許久,總是沒有個結果,有人恨恨道:“不知怎麽回事兒,我又想一口把這姑娘吃了,又有些怕。”
  “吃?”眾妖齊聲尖叫了起來,用手指指著那妖怪的鼻子罵道:“你好惡心,居然想吃人!”
  先前那妖訥訥道:“不知道怎麽,就是有些饞,幾十年沒吃過也沒饞,今兒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是啊是啊。”被他這麽可憐兮兮地一說,其它的妖怪們也開始點頭附和起來,有人說出了大家心中所想,便是幸福。
  “誰敢吃呢?”頭發花白的老妖寒滲滲說道:“不要忘記,前年有個法力厲害的大妖怪剛準備吃一個幹幹淨淨的小姑娘,便被小公子發現了,小公子把它的那兩米長的前肢生生掰了下來,從它的咽喉塞進他的胃裏,最後從屁眼後麵捅了出來,又被小公子用吉祥天的法器拘了魂,現在還在六處的地下室裏麵被冥火成天燒著……那個慘狀,你們難道沒有去參觀過?”
  眾妖齊齊打了個抖,那次小公子秦梓兒折磨大妖時,專程請省城所有妖怪來六處大樓排隊參觀過,還收了每人五塊錢一張的門票,也就是那次可怕的經曆,讓所有的妖怪們都意識到了和小公子同呆在一個城市裏麵是多麽愚蠢荒謬的行為,紛紛含淚舉家遷移,直到今年夏天才慢慢搬回來。
  提到陳年往事,眾妖吃人的欲望頓時淡了。
  正在道路後方遠遠綴著妖怪們破爛車隊的六處車中,秦琪兒疑惑道:“這些小妖怪們在商量什麽?”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職員皺眉道:“難道是分髒不均?”
  “不管,呆會兒他們動手搶錢,我們就上。”秦琪兒有些憤怒,這些妖怪也太不把自己這個新任的六處處長放在眼裏了,“抓到證據,就鎖進六處的地下室,讓他們也知道知道害怕,不要以為姐姐不在省城,他們就可以亂來。”
  眾妖既然不敢吃熟睡中的鄒蕾蕾,但又實在舍不得離開這個氣息清新的女子,便在公路邊上瞎吵著,吵鬧之中沒有人注意到那個先前裝作省城大學接待處的司機,手抖的越來越厲害了。
  他和鄒蕾蕾在一起的時間最長,所以受的誘惑也最大,看著在後座香甜酣睡的女孩子,他吞了口唾沫,便往她身邊爬了過去。
  省城的天空陰暗無比,他張開了嘴。
  這嘴張的比籃球更大,露出裏麵鮮肉扭動的怪異的喉嚨,露出漸漸變長變鋒利的牙齒,便要往鄒蕾蕾的頭上啃去!
  妖氣彌漫在道路上。
  “不好,那女生危險!”秦琪右手一掐道訣,便準備去救人。
  “不好,那小子吃獨食!”在車外爭執的眾妖發現那讓他們流口水的清新女子馬上要便成某人大口下的肉食,紛紛出手去攔。
  ……
  鄒蕾蕾的黑色睫毛微微顫抖著,不知道是醒過來了在裝睡,還是在做著惡夢。
  她睡在車子的前排椅上,此時的頭頂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妖怪的頭顱,這頭顱泛著慘慘的青白之色,長大成了籃球般的口中,一些黃白紅相雜看著很惡心的鮮肉絞在一處緩緩扭動著。
  那頭顱張到最大處,全然不顧車外的眾妖們的阻攔,眼中閃過一絲陰煞之氣,便亮著如同劍尖一般牙齒,向鄒蕾蕾的頭上一口咬了下去!
  金光一閃。
  車廂裏很微弱的金光閃了一下,正捏著道訣的秦琪兒卻感覺到了那股淳正的氣息和力量,驚愕中停了下腳步。車廂外的妖怪也感覺到了這股讓自己害怕到了極點,恐懼到了極點的氣息,這金光中似乎刻著所有妖怪們的靈魂烙印,清晰無比……便是這棒,便是這金色,便是數千年來沾過最多妖血的……那件凶器!縱使眾妖不知車廂裏的這小女生是誰,不知這股氣息為何物,但卻知道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最大恐懼!
  金光大作!
  車廂內耀出猛烈的金芒,氣息從車廂內逆風而大作,直噴車外,將趕來救援的六處職員和近處的眾妖們全都壓伏在了冰涼的水泥路麵上,而駕駛座上那個巨大的青白色妖顱卻似乎一下愣了,惡心流著涎的雙瞳中反射著那道金光,看著衰弱無比。
  金芒的來源,自然是鄒蕾蕾右手尾指上那枚纖巧可人的純金戒指。
  蕾蕾依然在熟睡,而那枚戒指卻緩緩流淌起來,在她纖細的指節上不停轉動,下一刻,戒指驟然漲大!在狹小的空間裏變大成了一張金麵,麵上五官模糊,隱約可見,這張金麵對著那個已經呆了的青白色妖顱,竟是比那碩大的妖顱還要巨大幾分。
  金麵忽一張唇,露出裏麵深不見底的黑色深淵來,忽然一張口,竟活生生將那青白色妖顱整個兒吞了進去!
  “咕嚕咕嚕”幾聲響,像是在往肚子裏吞,在消化。
  “卟”的一聲響,像是在吐什麽東西。
  幾片碎骨頭被那金麵吐到了車廂外的地上,接著金芒一收,回到了戒指之中,戒指的金麵微一流淌,便回複了平靜。鄒蕾蕾仍然酣睡著,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麽的模樣。
  車廂外的眾妖們此時正伏在地上萬分恐懼,聽得幾聲輕微響,抬頭便見到那妖顱被吃的隻剩了幾片碎骨,不由嚇得大聲哀嚎起來,尤以那個花白頭發的老妖嚎的最為淒慘:“俺上有八百歲的老母,下有剛出生的孩兒,大仙饒命啊。”更有膽小的妖怪,更是哭了出來。
  從遠處傳來一陣風雷,聲音剛至,一團火影也到了公路邊上。
  火影消失,才發現是一個麵相平常的年青人,那年青人腳上的一雙球鞋早被燒成了橡膠,黑糊糊地粘在他的腳後跟上,此時踩在地上還在冒著熱氣。那年青人先是皺眉往大巴車裏看了一眼,發現蕾蕾安全無憂,才放下心來,喝斥道:“都給我起來。”
  一幹化作人形的妖怪,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兩隻腿都在拚命抖著,鼓起勇氣往年青人麵上望去,竟然發現是那位神秘不知深淺的“書店老板”,不由駭的又是坐到了地上。
  在遠方看著的秦琪兒發現是他,若有所思,淡淡對屬下的職員吩咐道:“今天沒事了,我們走吧。”
  六處職員雖然滿頭霧水,但還是認得易天行的模樣,知道那女學生既然和易天行有關,那在省城內,自然是安全無比。
  易天行正在書店裏和葉相僧商量些極重要的事情,忽然感應到省城的公路上有些異樣,自己右手尾指上的金戒指嗡嗡亂叫,便知道肯定是蕾蕾出了問題,腳底踩火便趕了過來。
  他回頭靜靜看著地下趴的這些“人”道:“你們身上有妖氣,妖怪?”
  眾妖們趕緊又低下身子,偷偷地互望幾眼,含糊不清低之又低地應道:“是啊。”
  易天行皺了眉頭:“省城有妖怪?以前怎麽沒看見你們?”
  妖怪們暗自叫苦,心想省城裏有您這樣一位大能,我們這些法力微弱的小妖,當然是離您八百米遠便要轉著彎跑,哪裏敢讓您看見我們啊。
  易天行想到蕾蕾險些遇見危險,不由冷哼一聲,上清雷法微微一運,體內那枚青色道心向上懸浮了幾寸,這些妖怪便感覺一股難以抵禦的氣勢壓了過來,不由雙目一麻,胸口一陣劇痛,哇地吐出血來,地上滿是青黃一片,竟就沒一個人的血是紅的。
  蕾蕾這時候從車上跑了下來,直接往他懷裏一撲,唬得他趕緊收了心法,姑娘家將頭埋在他的懷裏,抽泣著說道:
  “剛才那個司機是妖怪!”
  敢情這膽大的丫頭先前是在裝睡,不是真睡?
  易天行拍拍她的腦袋,摸摸她的頭發,好生寬慰了會兒也不說話了,抱著蕾蕾上了車,狠狠教訓道:“不是說好明天到的嗎?怎麽自己先來了?”
  鄒蕾蕾膽兒真大,哭了一通,便從先前咪眼看見青白色碩大妖顱的恐懼中擺脫了出來,嘿嘿笑道:“想給你驚喜嘛。”
  驚是大驚,這喜,自然是沒了。
  坐上大巴,逼著一眾可憐兮兮、身受重傷的妖怪們送這對情侶回了墨水湖畔的小書店。
  葉相僧開門迎客,看見鄒蕾蕾,自然是微笑合什而禮,這兩位在歸元寺便見過麵。待看見後麵那些麵有土色的人們走進門來,葉相僧的表情卻是一僵,雙手合什道:“諸位又回省城了?”
  妖怪們看見他,有些年老的認得是歸元寺的大德,心裏便打鼓起來,心想那位書店老板不是想讓這高僧來收了己等吧?
  易天行沒興趣和這些道行淺到不成體統的小妖們羅嗦,把他們丟給了葉相僧,自進臥室和鄒蕾蕾聊天談情。
  “明天還是後天報名?”他拿了個蘋果扔給蕾蕾。
  “後天呢。”蕾蕾捧著紅紅的蘋果,沒有吃,反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事情嗎?”然後炫耀般地晃了晃自己尾指上的金戒指。
  易天行好笑地白了她一眼,也晃晃自己指頭上的金戒指:“別忘了咱們是一對兒。”
  鄒蕾蕾這大半年來,也算是見識了許多一般世俗人一輩子也沒有見過的神奇場景,今兒又算是開了眼,見著一回真的妖怪,本來就豪邁爽朗的性子,更是有了些“睥睨一切”的氣勢,嗤道:“妖怪要吃我的時候,也沒見你來救我,還是師傅他老人家細心,給了我個寶貝防身。”
  這一說,易天行倒真有些慚愧,旋又想到這丫頭是擅自離家,又是氣不打一處來,正準備好好教育一下她關於安全的問題,便聽見前廳裏傳來陣陣訟經之聲。
  他皺皺眉苦笑道:“這和尚給黑社會上完課了,現在又開始給妖怪上課了。”
  這話沒有成為現實,葉相也不想難為這些可憐的妖怪,知道鄒蕾蕾如今是清靜之體,本就容易讓這些妖怪“味令智昏”,逼著妖怪們念了幾句經,清清心,便放了回去。
  這一幹從事前台欺騙業務的妖怪們白著臉抖著腿,回了自己的家,統一的步驟便是收拾包裹,往省城外麵跑,跑到省城外的城鄉結合部處,有些膽子小一直沒有搬回城裏的妖怪看見了,好奇問道:“你們剛進城幾天,怎麽又回來了?”
  “不是回來郊區。”這些妖怪應道:“我們準備去鄉下住兩天,避避風頭。”
  “出什麽事兒了?難道小公子回省城了?”
  “不是,是那個書店老板。”
  “他不是不管我們的事兒嗎?還有就是,大家不是商量好說不要惹那個大人物嗎?”
  “我們沒惹他。”
  “那你們幹嘛跑?”
  “我們昏了頭,想吃他媳婦兒。”
  “……”
  “我勸你們也快跑吧。”
  “我又沒去吃他媳婦兒。”
  “他媳婦兒比他還厲害,不是你吃她的問題,是要小心被她吃,今天白天在公路旁邊,她一口就把青頭給吃了!”那個看著有幾分帥氣的妖怪苦臉道:“而且她身上味道太好聞,沒妖能忍得住不想吃,問題是她又太恐怖,所以我還是決定跑遠一點。”
  “青頭也被吃了?哎呀,那那……老婆……快收拾東西,我們和劉地一起走!”
  蕾蕾進了省城,從此以後省城的妖怪就集體回鄉下養老去了。

  第二章 坐懷不亂葉相僧
  墨水湖畔,小書店內,易天行和鄒蕾蕾正商量著以後在省城的生活。蕾蕾毫不意外地考取了省城大學,很執拗地也進了中文係,明天便要去學校報名,自然,易天行是一定要跟著去的,他想到可能會看見自己半年不見的同學們,不由唇邊露出微微笑意。
  將蕾蕾安頓好睡下,易天行一直守在床邊,姑娘家白天受了點兒驚嚇,在睡夢裏還尤自皺著眉頭,易天行有些憐惜地用食指的指腹輕輕在她的眉尾撫摩著,想把她的皺眉撫平。
  “你要跟著我,以後這種事情還要看很多。”他歎了一口氣,給蕾蕾掖了掖被角,出了臥室。
  ……
  “今兒晚上,我得和你擠一個床了。”易天行愁眉苦臉地對葉相僧說道。
  葉相僧嗬嗬一笑道:“不要緊,我今天晚上不睡也成。”
  易天行眉頭一挑道:“難道你又準備去給那些夜總會小姐施法傳道?”
  葉相僧合了一什。
  “拜托。”易天行苦笑道:“國家法律有規定,禁止在非宗教場所傳教,你又不是不知道,非要往人休息室鑽,也不怕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的乳波臀浪破了你的佛性……如果那些保安再把你打一頓怎麽辦?你又不肯還手。”
  葉相僧微微一笑,清俊的麵容散著令人心怡的氣息:“不怕,你上次去救過我一次之後,再也沒有保安打過我了。”
  那是,如今這省城江湖就像小燕姐一樣,真是太平啊——而這太平,正是小易同學折騰出來的,他發了話,誰還敢動葉相。
  易天行沒好氣道:“蕾蕾已經睡了,我明兒還要陪她去學校,我們先把白天的正事兒做完吧。”
  聽他這樣說,葉相僧也是麵色一肅,從懷裏取出一張地圖來,地圖是很普通的大比例尺地圖,鋪在了兩張書桌並在一起的桌麵上,仍然是很大部分垂在了地上,地圖是中國地圖,上麵各式山川標的很清楚,在這些山川中,有些藍色圓珠筆作的印跡非常新鮮,看來是新點上去不久。
  “大明寺、平山堂、鎮江金山、衡山南嶽大廟,五台……”易天行用手指點著那些藍色印跡中的幾處道:“這幾處寺廟,這一次我都隨著斌苦大師去了,但是很可惜,沒有發現什麽異常,也沒有感受到什麽特別的氣息。”
  葉相僧微微皺眉,合什坐在桌旁:“四月份的時候,周主任設計清洗,不料清靜天的兩位大長老被你殺了,借你之力,六月份,秦門主應該就已經取得了昆侖的絕對控製權,秦琪兒為了修補上三天與我們佛宗的關係,所以送來了那份名單,是清靜天領了上諭在這七十年裏往各處寺廟大動幹戈的紀錄……”
  易天行歎道:“是啊,所以這次斌苦大師一麵領著我拜會各處高僧,也算是立下我這護法的名號,另一方麵我也是借此良機要去這些寺廟看一下,有沒有什麽超凡脫俗的存在……比如,像歸元寺裏一樣。”
  “結果一無所獲。”葉相僧微笑道。
  易天行也笑了:“總以為那些廟裏至少可能會殘存著被貶入人間神佛的氣息,說不定又會給我托個夢,說不定……”他看著葉相僧,“又會出現另一個你。”
  葉相僧搖搖頭:“我很茫然無措。”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覺醒的緣故。”易天行拍拍他的肩頭,以示安慰。
  “你也一樣沒……睡醒。”葉相僧反安慰,總算恢複了一點易天行初次見到他時的神采。
  易天行又歎了一口氣:“如果神佛被貶下人間,這肯定不是天上的道仙所能做到的,我現在就想找到這些神佛被貶下人間的殘存,如果按照那天夢裏文殊菩薩與我說過的話,這事情真不簡單,而師傅他老人家應該是在那件事情之前就被貶下凡塵,如果問他,他也應該不是很清楚。”
  葉相僧看著地圖上的那些藍色印跡,每一個小藍點便代表著這天下一處古刹名寺,不由微微皺眉:“我不認為西天能有何等樣的力量將這些菩薩們打下凡間。”
  “這可是你給我說的。”易天行摸摸鼻尖。
  葉相僧糾正道:“這是菩薩告訴你的。”
  易天行不依不饒:“你就是菩薩轉世。”
  葉相僧尷尬道:“別玷汙菩薩清名。”頓了頓又道:“師兄你準備怎麽做?”
  易天行撓撓腦袋道:“之所以現在急著找真相,全是想著師傅他老人家被關在寺裏麵,我現在這點兒道行,根本把他撈不出來,他憋氣,我也著急啊。”
  “清水入溪,自然會有那天的。”
  “唉,隻爭朝夕啊。”易天行笑著歎了口氣,“既然眼前找不到解決事情的鑰匙,那我等著那些天上的道仙來找我吧,相信他們也不會輕易放過我。”
  “還有多少年?”
  “按上三天的記載,應該還有五六年吧?但我總有強烈的預感,某個人物已經在這個世上等著我了,而且他已經等了我很久。”
  “那接下來我們做些什麽?”
  “開書店,然後拚命地花錢。”易天行摸著那張金卡咬牙切齒道:“俺這輩子還沒這麽有錢過,好好快活幾天,然後明年或者後年就要去香港陪佛指舍利玩,鬼知道那一趟會不會出什麽事。”
  調笑幾句,二人又開始在地圖上清點寺廟,最後發現,易天行用了兩個月的時間,基本上把整個中原內的大廟都偷窺完了,清靜天這七十年來的爭殺目標也全部察探過,但卻是一無所獲,就還剩上藏原上的那些大廟沒有時間去。兩個人靜坐半晌,葉相僧終於忍不住問道:“那少林寺你去過沒有?”
  “去過。”
  “有沒有發現什麽佛性?”
  “沒有,就是感受了挺多教小孩兒打架的戾氣。”易天行撇著嘴道。
  ……
  臨睡前,葉相僧想到了一件事情,輕聲對他說道:“以後鄒姑娘也應該開始學些事情了。”
  易天行眼睛睜的大大的:“她要學什麽?”
  “難得的天生清靜之體。”葉相僧微微笑道:“很容易讓妖邪們有親近欲,又有貪食欲的。”
  “什麽叫清靜之體,難怪我在省城一年都沒碰見個妖怪,她今兒剛到就碰了一大群。”易天行好奇問道。
  “清靜之體,便是身體心思一無雜質,如一泓清潭,最適合修練觀音門的心法了。”葉相僧一合什,便出門而去,他要去勸導夜總會的小姐們放下“軟刀”,立地便成那個成女菩薩啊……隻留下一頭霧水的易天行站在書店裏麵,想著什麽觀音門的,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省城大學的荷花池還是那麽漂亮,新學年來的新女生比往年更加漂亮。易天行扛著包牽著蕾蕾的小手在校園裏逛著,看著那些在父母陪伴下,帶著怯生生表情四處報名的小女生們,不由有些傷心——這些小女生沒機會認識了。
  鄒蕾蕾看著他的神情,哼了一聲,在手上使了點兒暗勁兒,易天行雖然不覺著疼,但為了讓領導息怒,也隻有趕緊哎喲了一聲。
  報名的事情很簡單,領了寢室號,易天行便熟門熟路地領著蕾蕾進了女一舍,向看門的大媽冒充了一下兄弟的身份,爬上了五樓,找到了宿舍門。在門外他有些不甘心地說道:“為什麽不肯在書店裏麵住?”
  “我是來讀書的,當然要住在學校裏,剛大一就在外麵租房子……還是和一個男生合租,這傳出去像什麽話?”鄒蕾蕾沒好氣應道。
  易天行鍥而不舍:“怕什麽,家在省城的學生也不會長住學校啊,你又不會顯得特殊……再說了,你都來省城了,我們還不能天天呆在一塊,人家想嘛……”
  兩個人說著話,手還牢牢地牽在一起,蕾蕾白了肉麻至極的“狼君”一眼,推門進去,便看見屋內已經有三個女生正坐在床沿上沉默。
  先到的三個女孩子,看見後來的這個女生手裏居然牽著個男生的手,想到這還是進校的第一天,不由在心裏嘖嘖歎了起來。
  新生第一天下午沒什麽事兒,易天行便帶著蕾蕾回自己以前住的舊六舍去串門子,進了二四七,他的出現頓時引發了騷動。
  “同學們,在黑木崖上失蹤的東方不敗回來了!”喊這句話的家夥曾經輸了他七根雞腿。
  “老易,你小子終於現身了,江湖傳言,你被賣到埃塞俄比亞當廚子做鹽水鴨?”這位是很有些驚喜的江蘇同學。
  上鋪的黑龍江老大跳了下來,朝他肩膀就捶了一拳。
  ……
  向兄弟們通報了一下半年來的生活情況,請大家吃了頓飯,把老婆大人日後的校園生活交托給諸位師兄代為照看,易天行小兩口才離了省城大學,坐上四五一路公共汽車,越過七眼橋,往歸元寺去。
  七眼橋頭便是鵬飛工貿公司,幾個金光大字在陽光下泛著光,鄒蕾蕾隔著車窗看著那樓,好奇問道:“那就是古家的產業吧?你經常去那兒嗎?”
  易天行笑了笑,說道:“很少去了,這半年基本上都是肖助理在管,我也懶得理會。”
  車到了歸元寺,看著那塊黃黑相間的豎匾,兩個人走了進去。
  當夜,鄒蕾蕾便回了省城大學,想到如今的省城也沒有妖怪敢來找她,而六處與自己關係也進入了有史以來最好的階段,再加上她有金戒指護身,易天行便也不怎麽擔心,直接坐了輛計程車,去了金羊廣場。
  周小美打理的清心會所擴建了,並了原來城東彪子的幾間夜總會,組成了省城裏最大的一間娛樂場,占了金羊廣場後側街道的一大片地方,看著煌煌壯觀。夜總會外麵霓虹燈流光溢彩,門內穿著旗袍的美麗女子濃妝豔抹。
  遠遠看見易天行下了車,站在門外的俊哥趕緊迎上前去,接過他手裏的書包,在他耳邊小聲說道:“少爺,您那位和尚朋友今天又來了。”
  “我知道。”易天行苦笑,如果不是怕葉相僧惹出亂子,他何必過來,想著問道:“你們沒有人動粗吧?”
  俊哥小意說道:“哪兒敢,知道是您的朋友,我們隻好好生笑臉迎著,隻是他老在休息室裏對姑娘裏說著佛經,那些小姐們煩了,您也知道,這裏的人三教九流什麽都有,那些女人嘴上髒的狠,我怕那和尚生氣。”
  ……
  易天行沒好氣走到休息室門外,聽見休息室裏有人吵架,卻不是女人的聲音,他皺了皺眉,對身邊的俊哥說道:“你先去看一下,出什麽事了。”
  俊哥進去後,和那個吵架的人說了幾句什麽,出來對他小聲說道:“是老邢來了,他點的小姐被您那位和尚朋友纏著說佛,所以他衝進來找人罵人。”
  “老邢啊。”易天行賊兮兮地笑了,把眼湊到門縫去看熱鬧。
  ……
  老邢早年便死了老婆,年前和古家開戰後,被打的不善,自己更是被易天行捉到歸元寺當了幾天的囚僧,於是悟出了個及時行樂的道理,現在和古家求和了,也不怕什麽,所以天天夜裏便來古家開的夜總會消遣,不料這連著兩天,他喜歡的那隻“小白兔”總是很晚才過來,弄得他是一腦門子的火氣,今天來店裏,發現又是這種情況,幾杯XO一灌,仗著酒勁,便要衝進休息室去要人。
  他一進休息室,便發現“小白兔”正笑嘻嘻地坐在一個和尚懷裏,用自己的豐臀色色地蹭那和尚,胸前豐滿柔軟處一直對著那和尚的臉蛋,那和尚低著頭,不知道是在享受還是什麽。
  老邢火了,一把將“小白兔”揪了起來,對著身邊的媽媽就罵了起來:“我的小白兔不是在這兒嗎?怎麽老不出來陪我?”
  那位媽媽桑為難道:“這位大師正在講法,所以出來的晚了些。”
  “狗屁的大師。”老邢不屑道:“老子是在歸元寺修過佛的人,真正的大師我是見過的,我那師傅可以散萬丈佛光,可以氣輕離地……這臭和尚抱著小姐亂摸,又是哪路的騙子?”想不到他囚僧的經曆,如今也成了資本。
  江湖人,嘴自然髒,他朝著那個低著頭一聲不吭的“騙子和尚”破口大罵:“狗日的,你是哪兒來的花和尚?居然敢泡我的女人,抬起頭來給我看看。”
  葉相僧性情好,聽見他要自己抬頭,那便抬頭,滿臉微笑看著老邢。
  老邢看著這張年青俊美的臉,不由愣了愣,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嘴巴張的老大,半天後才回過神來,往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
  本來還擔心他會大打出手,準備偷偷告訴他這和尚是易少爺朋友的媽媽桑,頓時愣了,滿室的年輕妖媚小姐們也呆在了原地。
  老邢一把撲了過來,半跪在葉相僧麵前,哀聲道:“實在是沒想到是大師傅您,瞧我剛才那張破嘴。”
  在歸元寺的囚房裏,他可是親眼見過葉相僧的“倩僧離魂”神通,想到自己剛才嘴巴不幹不淨,不由害怕起來。
  葉相僧苦笑道:“邢施主,我不是花和尚,這一點請明察。”
  老邢抹抹頭上的汗:“那是那是。”
  在房門外偷聽的易天行終於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
  猜想到老邢如果看見自己了,隻怕會嚇得更厲害,他便沒有露麵,隻是讓俊哥把正不停念著清心咒的葉相僧給生拉出了。葉相僧見到門外是他,不由又歎了一口氣。
  這兩人走在安靜的大街上,易天行忽然說道:“師兄啊,我知道你有一顆慈悲心,但這些事情光靠嘴皮子功夫,是沒有用的。”
  葉相僧歎了口氣:“知道沒用,但還是要盡盡力。”
  “社會有這種畸形的需要,我們就沒有辦法。”
  “你不是正在做嗎?”
  “我再有能力,也隻能稍微修正一下,卻沒有辦法消除這些事情。”易天行看著他靜靜認真說道:“欲望,是人世間最大的苦厄,你應該比我還要清楚。”
  “帶領這些殺人放火的江湖人走上正道,這是一件大功德。”葉相僧也說的很認真。
  易天行苦笑道:“那你總得在書店裏看店吧?要知道你這漂亮和尚不在,來買書的小女生要少很多的。”
  “難道你還缺那點兒錢?”
  “不缺。”易天行笑嗬嗬地點點頭,“明兒個我要去花大錢,你去不去?”
  “不去了,那種場合有礙修行。”葉相僧皺眉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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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到省城的時候,古老狐狸曾經在電話裏引誘易天行把古家洗白,當時的易天行想都沒想便直接拒絕了,韋爵爺還可以去大理,那是因為他的老婆們都沒什麽娘家人,韋春花屬於一帶就走的爽快人。如果自己洗白古家出了事情,想帶著蕾蕾私奔出國,那胖主任和鄒老師咋辦?還是自個兒那師傅咋辦?還有公司裏的這多人咋辦?
  所以他直接拒絕了,因為沒有那個能力和勇氣。
  但現在情況又稍微出現了些改變。台灣的林棲衡給他留了一張卡,帳號裏有很多錢,記得那天去銀行查帳的時候,竟然是個大經理來親自接待。其次他現在很強——韋小寶確實很強,但畢竟還是人——如今的易天行已經強到不是人了。
  所以他這幾個月正在嚐試著做點事情,運用手裏的那筆錢,開始為鵬飛工貿尋找別的出路,那種光明一點的出路。
  這天下午,他便被肖勁鬆的轎車接走,進了一個會場,會場裏麵已經是人聲鼎沸,熱鬧無比。這是一個拍賣會場,今天拍賣是的市政府準備開發的十幾塊土地,在九二年之後,民營的資本才慢慢地進入了這個領域,也才給了鵬飛工貿一個機會。
  今天拍賣的土地有很多塊。鵬飛工貿看中的,是在得勝街以南,市條道以東的那一塊地,市麵上一直傳說,明年政府會在那裏修一條城東大道,將人民南路和西門車站連接起來,將來升值的空間非常的大,也正是由於這個說法,今天來到拍賣會場的公司特別的多,尤其是有幾家著名的商貿公司,也準備以此為契機,涉足房地產生意。
  易天行和小肖坐在最後麵一個不起眼的位置上,他斜乜著眼打量著場內的諸多商人,問道:“今兒最可能和我們競價的是哪幾家?”
  肖勁鬆已經在總經理特別助理的位置上坐了半年,也已習慣了管理的工作,居移體,養移氣,整個人比往常顯得更加沉穩,略看了看,低聲說道:“第一百貨,民生地產,這幾家比較有錢。”接著問道:“少爺,呆會兒我們要的那幾塊地的最後價位大概在什麽地方?”
  “沒有底線。”易天行說道:“我們現在相當有錢,就當和對方比擲銀子吧。”他根本不會做生意,反正現在這些錢也不是他自己辛苦賺的,是林伯孝敬他的,雖然用起來還是有些心疼,但想著是在為社會謀安定福利,便有了安慰,大手大腳的,自然就有了點暴發戶的可惡嘴臉。
  隨著拍賣師的一聲錘響,拍賣開始,嘈雜的場內頓時安靜了下來。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城鎮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和轉讓暫行條例》及有關法律、法規的規定,經市政府批準,市規劃和國土資源局決定於今天,也就是一九九五年九月五日下午二時在市房改辦大會議室舉行一九九五年第一期國有土地使用權拍賣會,對城區內的十三宗國有土地進行公開拍賣。這幾塊土地的相關文件,諸位已經看過了,那我們馬上進入正題,第一塊土地,位於市塑料製品分廠北側,麵積兩萬四千五百三十一平方米,屬住宅用地,出讓年限為七十年,建築密度為百分之二十八,容積率為一點三九,土地上建築層數為六層。”
  拍賣師略頓了頓,然後略提高了一點聲音道:“請諸位出價。”
  九十年代中的中國腹部地帶,並沒有太多土地拍賣的經驗,而拍賣法也要到兩年後才頒布,所以這場拍賣會便顯得有些亂,一說開始,場中便有人開始亂哄哄地加起價來。
  這不是鵬飛工貿想要的地,易天行靠在小肖身邊,無聊地打著瞌睡,聽著拍賣師一塊地一塊地地報著:“市食品公司東北角……市新華印刷廠老廠區……市得勝路以西、市條道以東,麵積三萬七千七百零八平方米,出讓年限七十年……”
  易天行醒了過來,然後會場裏也安靜了下來。
  ……
  砸錢比賽正式開賽了。
  聽著那塊地的報價一個勁兒地往上升,肖勁鬆的眼睛都直了,抿了抿有些發幹的嘴唇,對旁邊的易天行輕聲說道:“少爺,這麽貴,我們真要這塊地?”
  其實易天行這輩子也沒有看見過這麽多錢在空中飄來飄去的場景,心裏也有些緊張,但一想到鵬飛工貿總是要慢慢轉型走正道,想到這次機遇難得,於是表麵無比冷靜道:“帳上的錢夠不夠?”
  肖勁鬆雖然不管財務,但也知道前幾天公司的帳上被少爺注了一大筆錢,囁懦道:“夠是完全足夠的,帳上的錢多的我都不敢看,但……”
  易天行一擺手道:“夠就行,給我拿錢砸暈他們!”
  這個時候在喊價的都是幾個準備轉行的商貿公司,想來趟房地產這潭香水,豈知道省城的江湖人物也準備轉型,頓時便被後排那兩個胡亂喊價的年青人打亂了陣腳,大家紛紛小聲議論著,那是誰啊?
  一連串緊張的叫價聲之後……
  “兩千七百萬!”肖勁鬆又舉了次牌子,擦了擦額頭的汗。
  會場裏頓時安靜了下來,再沒有人出價,誰都看得出來。
  拍賣師喊了兩次,便興奮地準備落捶,誰知道從另一個角落裏站起了一個人,那人舉著牌子輕聲說道:“三千萬。”然後回頭向易天行這邊看了一眼。
  那是一個中年人,約摸四十多歲,黑發平肩,穿著件灰樸樸的夾克,看不出什麽異樣,但卻讓易天行感覺有些怪異,不由微微咪起了眼睛:“這是哪家公司?”
  肖勁鬆為今天的拍賣會做足了功課,聽見有人比自己還敢砸錢,不由又恨又惱,恨不得生吃了那人,惡狠狠道:“圓環建築,江西南昌的一家公司。”

  第三章 自信滿滿蕾蕾媽
  “錢是什麽?”易天行問著身邊的肖勁鬆,小肖不知道怎麽回答,於是沉默。
  易天行遠遠瞄著那個正看著自己的江西人,說道:“錢是王八蛋,就是用來砸人的。”
  肖勁鬆明白了少爺的意思,壞壞地笑了下,舉起了手中的牌子:“三千一百萬。”
  “三千二百萬。”
  “三千三百萬。”
  ……
  錢如果變成了嘴裏喊出來的數字,似乎重要性就會降低很多,本來應該是驚心動魄的拍賣場鬥牛,易天行也忽然覺得沒了意思,他搶過肖勁鬆手裏的牌子,喊了聲:“四千萬”,場中便像炸了鍋,很多人開始低聲議論了起來,幾家出名的公司也在紛紛打聽著,這個“土財主”究竟是何方神聖?
  易天行沒有理會別人投射來的目光,隻是冷冷看著那個江西南昌來的公司代表,果不其然,在略微思考一會兒之後,又叫了一次價:“四千一百萬。”
  易天行連氣都懶得喘一下,直接喊道:“五千萬。”
  大廳裏麵所有人都傻了。
  肖勁鬆也在旁邊拉他的衣袖,示意這價錢已經高的離譜,但易天行卻是安靜地坐著,沒有一絲表情。
  那位江西南昌來的圓環建築公司的代表搖了搖頭,歎了歎氣,有些頹然地坐了下來,但眼中卻沒有太多失望的色彩。
  這場土地拍賣大會,便在這樣一個令眾人瞠目結舌的高價中劃上了句號。
  坐在鵬飛工貿公司的汽車上,肖勁鬆皺眉說道:“那塊地,其實四千二百萬就是極限了,五千萬是隻有虧的。”
  正閉目養神的易天行睜開眼,微微笑了笑,說道:“這錢我們是哪兒來的?我們拍了這塊地,錢又是歸誰得?”
  肖勁鬆想了想:“錢當然是您台灣那個朋友注入的,我們買這塊地,錢自然是歸國家得了。”
  “對啊,用台灣富裕人民的錢,為大陸窮困人民謀福利,這也算是財富的良心分配嘛。”易天行嘻嘻笑著:“另外你說的不全對。這筆錢的大頭應該是劃歸市財政,留作土地基金以及補償。今天拍賣會上的公司不知道我們的底細,難道政府會不知道?政府肯定不願意把這麽大一塊工程交給鵬飛公司,如果不想鵬飛工貿轉入正途的過程中遇到來自政府的太大阻力,那今天這錢,便是出的劃算,多拍了兩千萬,市財政會寬鬆不少,也不好意思阻止我們這種冤大頭來做正行了。”
  多出兩千萬,算是買一個市場的準入證?肖勁鬆有些不同意這個糊塗的說法。
  易天行當然不會完全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感覺今天場中那個江西南昌的圓環建築公司代表,似乎是專門來與自己較勁,然後看自己如何反應的——他幹脆玩起了暴發戶的遊戲,反正知道台灣那邊肯定不好意思說自己濫花錢,他就是見不得有人和自己較勁。
  這錢是用來幹嘛嘀?不就是用來給自己花的嗎?
  就在他們的轎車離開後不久,那位江西南昌的圓環建築公司代表打了個電話,電話的那頭是江西九江第二中學。
  “陳叔平老師嗎?我是郭子。”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極其平淡的聲音。
  “辛苦你了,今天你看見那個年輕人沒有?”
  “看見了,依您交待,我試著撩拔了一下他,果然他沒有沉住氣,開始胡亂喊價。”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
  “看來還不用著急,我還可以過一兩年幸福生活。”
  “老師,您說什麽?”
  “嗬嗬,沒什麽,你快點回來吧,據我推算,南昌的江畔花園應該能賺不少,你不要錯過了。”
  拍賣場上的事情隻是一個插曲,過了些日子沒看見後文,易天行也就漸漸淡了戒備心,隻是吩咐肖勁鬆多盯著那家江西的公司。至於這邊,既然買下了地,那就開始大張旗鼓地做事,但這事情他是不肯做的,全丟給了袁野和肖勁鬆,讓他們去挖了些各方麵有真材實料的人才,然後轟轟烈烈地開展城區改造。
  易天行在忙別的事情,白天要照顧書店,要去歸元寺拜師傅,要在墨水湖畔修練,晚上要去各處聲色場所揪葉相僧,還要去省城大學看蕾蕾,諸多事情讓他不勝其煩,哪還會操心那些幾千萬鈔票的事情。
  這天下午天色有些陰,秋風吹著省城大街上的梧桐樹,發著嗚咽的聲音,易天行下意識地將長袖T恤的領子豎了起來,低頭往省城走去,一路走著一路在想鳥兒子的事情,最近發現鳥兒子沒有在西邊打轉了,正緩緩沿著一條直線在往省城來,這讓他有些心安,本來準備去半路上接它,卻被老祖宗的一句話吼了回來:“那笨鳥長大了難道還不會走路?”
  他苦笑了一下,師傅他老人家咋能了解自己那個心焦,正自歎著,走到科舉路那裏,忽然感覺右手尾指一陣抽痛。
  他低頭一看,發現右手尾指上的那枚金戒指正在急劇縮小,竟快陷入了他金剛不壞的肉體裏,戒指表麵的微小金粒急速流動著,似乎十分著急。他大吃一驚,腳尖在地麵上一點,踩碎了幾塊人行道彩磚,整個人便化作一道肉眼根本看不清楚的灰影,爬上了路邊的居民樓,整個人輕飄飄地在居民樓的側壁上狂奔著,幻著數道殘影,直往西方而去。
  一麵狂奔,他一麵放出神識往省城大學處探去,果不其然,發現了三道十分渾厚的修道人氣息正在省城大學回民食堂後麵的地方聚集著,而省城中還隱隱有很多人正往這邊趕了過來。
  少年狠狠咬牙,嘀咕道:“真是兩口子,和我一樣,你一到省城也開始惹麻煩!”
  以肉眼難以看清的速度,便像一陣風似的衝進了省城大學,在回民食堂旁邊停下腳步,他的身形才緩緩顯了出來,看了看空曠的草地,不由皺了皺眉,明明感覺蕾蕾和那些不知名的人物就在這裏,但肉眼卻是看不到。輕運坐禪三味經,從食指指甲處吐出一道極細微的天火,輕輕往自己的眼珠上揉去,下一刻,便發現空氣中淡淡顯現出了一道變形的光圈。
  好強大的結界。
  他不及多想,看了一下四周沒有學生經過,右手手掌平伸至空中,淡淡金色塗滿全手掌,上麵是一層薄薄的離火,便這樣化掌為刀,在空無一物的空氣中生生劃了下去。
  隻聽得一陣嗤嗤的響聲,空氣中忽然就像被火燒過的汽球一樣,忽然有些扭曲變形,癟了下來,而從那道天火燒過的口子裏望去,竟能看見裏麵與外麵大有不同,竟是一片幽靜之地,易天行暗自運著心經,調理著自己的真元,雙手扶住空氣中無由而生的那個口子,腦袋一低,便硬生生鑽了進去。
  進去之後,發現落腳處是一片平地,這個空間壁色清淡,結界裏站著一僧一道一尼姑。
  嗯,傳統武俠裏的標準配置。
  鄒蕾蕾便是被這三個人圍在中間,小姑娘看著怯生生的不知如何是好,易天行腳尖在結界內的平地上一點,整個人輕飄飄地飄到她的身邊,摟著她著急問道:“沒事吧?”抬頭看那三位,果然都是頗有境界的高人,不由皺了皺眉。
  那三位可是大有來頭的人物,僧人是玉泉寺的內堂長老,道人是正在雲遊天下的嶗山道士,尼姑卻是剛剛回娘家參加侄女婚禮的峨嵋高人。
  這三位之所以今天會進了省城,來到省城大學,把鄒蕾蕾同學團團圍住,自然是因為蕾蕾身上那股令妖怪都抵擋不住誘惑的清靜之體的體息,三高人忽然間動了收徒的念頭,心想能有這樣根骨的女子,若入得我門來,豈不是將來光大門楣不在話下?
  三人爭執不下,所以幹脆在光天化日之下開了一道結界,便準備在這裏爭出個所以然來,隻苦了摸不著頭腦的鄒蕾蕾滿心不安害怕,不停地摩娑著金戒指,指望金戒指再次變身,將麵前這些古裏古怪的修行人趕跑。
  金戒指沒有變身超人,召喚了小易超人過來,鄒蕾蕾看見他到了,心底大感安心,便輕輕地倚在了他的懷裏。
  那三位高人卻沒有注意易天行的進入,畢竟在如今的修行界裏,一個這樣年青的家夥,按道理是沒有修為可能破開自己三人合力建的結界入內,於是以為是另外兩個的門下徒兒,被自己的師傅放了進來。但看見這年青徒兒竟對自己看中的女娃如此輕薄,不由大感意外。嶗山道人惱怒嗔道:“和尚,這年輕人是你徒兒?怎敢來抱我徒兒?”
  他倒是不客氣,直接就把鄒蕾蕾算作了自己門下。
  玉泉寺的長老愣了愣,合什道:“這位小哥我不認識。”
  峨嵋尼姑皺皺眉:“這位年青人,你是哪位高人門下?身上竟有淡淡佛息。”
  “聽見沒有?還敢說不是你徒弟。”嶗山道士嚷道:“再不把我的女徒兒鬆開,休怪老道我不客氣了。”
  峨嵋尼姑忽然冷聲道:“這位年青人身上還有道心一枚,看來不簡單,你們兩位莫吵了。”轉身寒寒盯著易天行道:“敢問閣下姓名,為何夾入我們這三個老家夥中間來?”
  易天行靜靜道:“我不管你們是誰,別嚇著我老婆大人。”
  “你老婆?”峨嵋尼姑臉上閃過一絲失望,想了想,又道:“小夥子,看來你也是修行人,不如你隨你……愛侶與我一道上峨嵋修行?”雖然在她眼裏,易天行實在是資質平常的狠,而且也看不出境界深淺來。
  易天行沒好氣地一拉蕾蕾,便準備破結界而出。
  嶗山道士趕緊攔著:“別走啊,這位小姑娘體息清新,最適合道家無為之意,拜我為師吧。”易天行此時知道這三位沒什麽惡意,但也懶得多理會,好笑道:“跟著你這道士又能學什麽?”
  道士咬咬牙,心想看來不拿出點兒真本事,眼前這一對年青男女是不會相信自己的神通,於是乎捏了好複雜一個道訣,擠眉皺眼半天,然後將嘴一張,幾個淡白色的火星從他的嘴裏噴了出來。
  火星一出,整個結界內頓時一陣輕搖,玉泉寺長老讚歎道:“阿彌陀佛,道兄的三味離火果然精妙。”
  這三味離火乃是道家培於體內,用於練內丹所有,修行界裏難得一見的神通。
  易天行歎了口氣,右手在空中輕輕一招,那道三味離火便緩緩飄著往自己的掌心落去。
  那道士大驚道:“小子小心!”他心想這小夥子不知是誰家門下,竟是如此莽撞,如果被這三味離火一觸,修行人的道心就會被煉化,大急之下趕緊念咒,想將這可怕的三味離火召回來。
  誰知一召竟似泥牛入海,全無反應!
  易天行用掌心托著那幾絲三味離火,好奇地看了看,發現沒什麽好玩的,輕輕合掌為拳,這幾枚離火便被收進掌內,一點兒都沒有外露。
  一僧一道一尼,見這年青人竟輕輕鬆鬆地將修行界裏最可怕的三味離火收了,不由大感震驚,張大了嘴,半天沒有合攏。
  已經不怎麽害怕了的鄒蕾蕾靠在易天行肩上,看著結界內這三位嘴像鴨蛋一樣張著,不由嘻嘻笑著說道:“看來您這火不怎麽厲害,我還是不和你們學了吧。”
  嶗山道士滿臉死灰,全然沒想到自己最厲害的道術在這少年麵前,竟像是米粒之珠般黯淡,不由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啊。”
  易天行好玩地看了他一眼,掌心一攤,微微一笑,將那幾粒離火又從掌內逼了出來,輕飄飄遞回給了那道士,那道士慌不迭地趕緊用法咒收回體內,不住地暗頌無量壽佛。
  鄒蕾蕾牽著他的手便往結界外走去,不料又被那尼姑攔了下來。易天行便開始有些不耐煩了:“收徒弟也沒有強收的,再看你們這種修為,如果收徒,豈不是誤人子弟?”他剛才露了那驚世駭俗的一手,確實有資格說這句話。
  那尼姑臉上冷冰冰的沒有表情,看著就令人厭煩,她冷聲道:“如此良材,自然不能隨道士修行,這位年青人,你雖然修為不錯,但也不要太過狂妄,須知我中土五千年,名山大川內不知有多少英雄豪傑。你看看我這法寶,可否有資格收你二人為徒?若你二人肯拜入我門下,我便將這法寶分贈你二人。”
  說話間,尼姑身後無由生起一對小劍,劍身晶瑩有微光,光彩流淌,顯非凡品,這對小劍便在她身周的空氣裏自在飄浮著,看著頗為神妙。
  尼姑見鄒蕾蕾眼中閃過一絲好奇,不由微笑道:“這對仙劍,乃是本門至寶,世上再難找出更神奇的法寶了。”
  “是嗎?”易天行和鄒蕾蕾對視一眼,嘿嘿一笑,舉起了兩人的右手。
  這兩個年輕人右手上的金戒指看著普通無比,被這對仙劍一引,卻開始發出嗡嗡的響聲,金芒頓時大作,便在這兩片極純正的金芒中,尼姑身旁的兩柄小仙劍卻微微抖了起來,似乎見到了十分害怕的對手,嗤的一聲,破空而飛,飛回尼姑身後,任尼姑如何召喚,也不肯再探出身子來,就像小孩子一樣可愛。
  峨嵋尼姑大驚失色,心想麵前這二位戴的金戒指是何等寶物,竟能讓自己門內最珍貴的仙劍一觸即潰?知道今天稍一相對,便讓這仙劍的劍靈有些受損,不由萬分痛惜。
  易天行再轉向那和尚,靜靜道:“我討厭滅絕師太,卻和大和尚們關係不錯,你要不要和我試試?”
  那玉泉寺的和尚微微一笑,合什道:“若早知是護法親人,貧僧自然不會多事。”
  “噢,你認得我?”聽見對方喊出了護法二字,易天行問道。
  “護法一身天火神通,又有金戒護身,此等異象傍身,中土萬千佛門子弟誰人不知?”玉泉寺長老恭敬一合什。
  既然別人都把名頭喊出來了,易天行也隻好挑挑眉頭當作沒事發生過。此時的嶗山道士和峨嵋尼姑才知道今天惹著不能惹的人物了,他們自然知道這一年來在省城修行界發生的事情,知道麵前這個年青人鬥倒了神秘莫測的清靜天長老,自然不會將自己這些門派放在眼裏,不由滿麵黯然地一合什,將結界散了去。
  結界一散,結界內的人便如同平常一樣,站立在了回民食堂旁側安靜的草地上。
  草地安靜,草地旁邊很是熱鬧,隻見幾十名黑衣人圍在草坪的外側,手上都拿著一些沒有出現在塵世裏的武器,嚴陣以待地對著草地中的這幾人。
  易天行牽著蕾蕾的手,看著這些黑糊糊的武器,知道是六處專門研究用來對付修行界高手的玩意,不由撇撇嘴一笑,拉著媳婦兒往草地邊走去。
  草地邊是秦琪兒帶隊,六處自有偵探修行氣息波動的儀器,所以他們趕過來的時間比易天行也晚不了多少,隻是那結界厲害,又是在校園之中,不方便以強力突破,所以隻好一直守在外圍。
  易天行看見這紮馬尾辮的姑娘一臉嚴肅,便覺著好笑,嘻嘻笑道:“怎麽最近你忙成這樣?”鄒蕾蕾見他似乎與這姑娘認識,不由有些好奇。
  秦琪兒喜歡臉紅,被他一問臉又變成蘋果了,訥訥應了聲,便轉頭嚴肅對草地中間的三人問道:“三位,光天化日下,擅闖塵世,在人均密度超過每平方公裏二十人以上的地區設立結界,這已經違反了六處第四章第十七條之內容,請給個解釋。”
  “阿彌陀佛,貧僧……”玉泉寺長老一時不知如何解釋,明知道自己三人覓良材心切,根本忘了當年浩然天代表政府與修行門派定下的諸多規章。
  那峨嵋尼姑今天仙劍受損,本就有些心痛,見這小姑娘說話不客氣,不由冷聲哼道:“你是省城六處什麽人?就算是秦門主,見著我說話也是客客氣氣的。”
  秦琪兒被這句話氣的小臉鼓了起來,憋了半天說了一句:“我不管什麽秦門主,總之你們違了規,便要按規章接受處罰。”
  易天行牽著鄒蕾蕾站在她身邊,好奇問道:“一般這種情況怎麽處罰?”
  秦琪兒見他問話,不知怎的便有些慌,趕緊應道:“如果是登記在本城的修行人,可以允許在一年內有五次設立結界的次數,但他們都不是本城修行人,所以在人均密度超標的地區設立結界,屬於犯規。處罰措施是他們必須前往本地六處,代國家培訓職員三個月。”
  易天行眉頭一挑,驚道:“要當三個月老師,很無聊的。”
  那三位本是世外高人,哪裏將六處的這些繁文縟節放在眼裏,對視一眼,便準備輕身飛走,不料正在暗運真元之時,聽見秦琪兒的聲音傳來:“誰敢走?”
  嶗山道士嘿嘿笑道:“為什麽不敢?我們是不如你身邊這位佛門護法,但看那小哥似乎也沒有留下我們的興致。”
  易天行笑著點點頭,這三位瞧得起自家媳婦兒,自己雖然不爽他們的行事作風,也沒有攔下他們的道理。
  秦琪兒恨恨道:“眼下我是六處駐省城的主任,你們若今次無視規章,不要怪我不客氣。”
  “你能留下我們來?”峨嵋尼姑冷冷道。
  “我不能。”秦琪兒忽然甜甜笑了,“前幾年你們為什麽沒現在膽子這麽大?為什麽你們那幾年不敢在省城鬧這鬧那?如果你們把我得罪的太厲害了,我馬上辭職不幹,去讓我姐來重新兼六處主任的差。”
  “你姐是誰?”這三位忽然感覺到了一陣寒意。
  此時正拉著鄒蕾蕾往食堂裏準備吃飯的易天行的聲音傳了過來,懶揚揚地渾不著力:“勸你們還是去當老師吧,她姐叫秦梓兒,我都不敢得罪的人物。”
  三位世外高人聽見秦梓兒這三個字,頓時臉色一白,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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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秦琪兒姑娘是誰?好象你們挺熟的。”鄒蕾蕾夾了塊回鍋肉放進他的飯盒裏。
  易天行看著那塊上麵染著豆瓣醬顏色的回鍋肉,知道這妮子心裏想些什麽,嘿嘿一笑道:“那可是省城的大人物,別看像個小丫頭,其實是省城六處,就是上次和你說過的,專門管修行人士與俗世關係,以及除妖大業的部門,她是省城六處的主任。”
  “她就是那個秦梓兒的妹妹啊?”蕾蕾姑娘撥拉著飯盒裏硬硬的米粒。
  “是啊。”易天行後背有些發緊,“上次你在公路上被妖怪圍著,她正跟著你,準備出手救你,人還算不錯。”
  “秦梓兒的人不錯?”鄒蕾蕾下意識說道。
  “呃……”暴風雨沒有來臨,但陰雲開始密布,易天行小意說道:“我和她們也不是很熟,以前還被那個……叫什麽來著?噢,秦梓兒打傷過,這事情都和你說過的。”
  鄒蕾蕾輕輕哼了聲:“我看那個秦琪兒姑娘見著你就容易臉紅哩。”
  易天行撓撓腦袋,小聲道:“唉,人長的帥,就是有這麽多煩惱。”
  鄒蕾蕾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又夾了塊肥肥的回鍋肉給他:“還不堵住你這張臭嘴。”
  易天行正以為這事情算了了,便聽著鄒蕾蕾略有些幽幽的一句話:“臉紅什麽?當然是精神煥發,小姑娘見著姐夫,一般都是這個模樣。”
  易天行瞠目結舌,心想這女人的邏輯果然與常人不同。鄒蕾蕾忽然哼了一聲,將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說道:“咱們走。”
  “去哪兒?”
  “歸元寺。”
  “幹嘛?”
  “找師傅。”
  “嗯?”
  “學功夫。”鄒蕾蕾臉上閃著自信滿滿的光彩,“今天三個高人都覺得我適合修行,我就不信,去跟師傅他老人家學三天,我會比別人差。”
  易天行一口肥肉噎在了喉嚨管裏,半天說不出話來。

  第四章 天溝  
  歸元寺內一片安靜,偏殿之中有一木桌,桌上平平放著一本經書,經書書頁作黃色,上麵殷朱筆跡寫著極娟秀純正的二百六十二個字。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礙。無?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二百六十二個字,從頭讀到尾,從尾讀到頭,仍然是這麽簡簡單單,幹幹淨淨的二百六十二個字,縱使這本心經上的字,全是高僧舌尖血所描。某任傳經者鳩摩羅什翻譯的頭一句,便是:觀世音菩薩,而另一任傳經者翻譯的頭一句,卻變作了觀自在菩薩,便是這兩字之變,在禪宗史上卻是件大驚擾,而這些文字落在鄒蕾蕾的眼裏,更是驚擾。
  她轉頭無助地望著本朝本代的新任傳經者,那個佛宗的山門護法,易天行同學。
  “我看不懂。”
  易天行苦笑著撓撓腦袋,心想當初自己找斌苦和尚要這歸元寺深藏的血書心經修行,可是費了不少功夫的,如今你這丫頭輕輕鬆鬆就看著,居然來了這麽清清脆脆的四個字,隻好溫柔講解著。
  “聖嚴法師曾經說過:觀自在就是把觀音的法門修行成功了的功能。觀音菩薩先是以耳根聽外來的聲音;再向內聽,聽無聲之聲、遠到六根互用、六根清淨,對其境界不產生執著,所以叫做觀自在。”
  “先說心經的心是什麽意思?”
  “嗯?等我想想噢。”易天行開始在腦海裏翻著當年看的佛經,隻是這異能有些日子沒有用過了,竟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過了許久,才應道:“這心與金剛經中的心不是一回事,不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心, ‘是心作佛,是心是佛’的心……”
  ……
  “好麻煩,不學了好不好?”鄒蕾蕾求饒似地捂住了耳朵,可憐兮兮地望著易天行。
  易天行噗哧一笑道:“不是你要學修行的嗎?怎麽現在不學了?”
  “一個心字你就講了半個小時,怎麽學?”
  蕾蕾忽然笑著說道:“怎麽感覺你教我的都是別的大師們說過的,你就是一錄音機嘛。”
  易天行摸摸腦袋訥訥道:“這玩意兒我好象天生就會,至於怎麽學,我還真不清楚。”他忽然想到小肖,他曾經給小肖一本自己加過胡亂注釋的佛經,也不知道他現在學的怎麽樣了,不會練出問題來吧?
  蕾蕾姑娘皺皺鼻尖,哼哼著說道:“太多模糊的東西,你真不是個好老師。”
  “他當時也是這麽教我的。”易天行望了望旁邊正眼觀鼻,鼻觀心的斌苦大師。
  斌苦大師嗬嗬一笑道:“心經需自品,我看蕾蕾姑娘如果與我佛有緣,不如且在這處歇歇,自品一下心經妙處。”然後便給易天行使了個眼色。
  易天行雖然不是很明白,但聳聳肩表示同意,側臉去看鄒蕾蕾,發現鄒蕾蕾的手指尖正無意識地摩娑著淡黃頁佛經上的血赤筆跡,眼神柔和中夾著絲許無措,他聳聳肩,沒有言語。
  將可憐的蕾蕾一個人丟在偏殿裏,易天行進了後園,拍掌喚道:“老猴老猴,我來看你了。”
  後園裏的那道伏魔金剛圈,隨著他這一句話便顯出淡青色的真身來,一隻淡淡金芒構成的巨大右掌,宛如平空而生的遠古巨人遺跡,倏地在後園的半空裏顯形,朝著這少年郎的腦袋猛力拍下!
  “啪。”的一聲巨響,後園裏泥土四濺,湖水震蕩,波濤大作。
  本來跟著他身後的斌苦大師覷著勢頭不對,一個轉身便溜回了自己的禪房。
  那隻金芒巨手之下,易天行雙掌噴著耀眼天火,勉力向上撐著,臉上肌肉微微抽搐,看來已經用力將盡,雙膝跪在地上,已經被深深地拍進了土裏,大腿不停地抖動著。
  他輕聲悶哼一聲,體內道心在真火命輪裏狂撞著,一道道天火化成片段源源不斷地向雙手上運去,抵抗著老祖宗那隻巨手的無比威力。
  不知撐了多久,他終於快不行了。
  而這時候,老祖宗又輕聲嘿了一下,那巨手緩緩再往下一沉。
  易天行的臉色頓時變了,青筋畢露,慘不忍聞地叫著:“求饒求饒。”
  ……
  巨手散去,易天行坐在地上像隻小狗般吐舌喘著氣:“師傅,今兒個好象比昨天要撐的時間久些,徒兒進步咋樣?”
  最近這些天,老祖宗師傅不知為何有些著急於他的進度,天天要試試他的神通。
  但此時易天行發話,老祖宗卻沒有回答。
  今夜無月,天上漆黑一片,後園內湖水無光,咯吱一聲響,老祖宗輕輕推開木門,來到茅舍的石階上坐下,那身破舊袈裟裏藏著的身軀並不顯得高大,但那身上的氣勢卻讓人有俯首膜拜的衝動,伏魔金剛圈有所感應,緩緩顯出淡青色的結界來。
  易天行正色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跪在地上,給師傅叩了個響頭——師傅極少出茅舍與自己見麵——看來今天是有什麽事情要交待。
  老祖宗的眼睛沒有看跪在麵前數米處的徒兒,而是望向這頭上極高而遠的天空,望著在無光的夜空中緩緩飄著的淡雲,望著那淡雲下黯淡的省城西方。
  老祖宗忽地一翻眼白,金瞳一閃,對著那方尖聲叫道:“滾!”
  一直依照易天行吩咐,盯著江西南昌圓環建築公司的人手,這天晚上發現這家公司裏來了一個人。
  一個戴著眼鏡的普通人,黑發加上一身中山裝,腋下夾著個文件袋,看起來並無異常,隻是看不出來有多大年紀。但在公司外恭恭敬敬迎著他的,竟然是圓環建築的法人代表,那天在拍賣場上和易天行針鋒相對的那個郭子。
  “陳老師,您怎麽來了?”
  那個郭子顯然對此人的來到,也感到非常驚訝。
  那位陳老師,姓陳名叔平,是九江二中的一位數學老師,他微微一笑,轉身看向街角。
  街角停著一輛普通的桑塔那轎車,車裏麵是肖勁鬆派出的人手,他一直緊緊盯著陳叔平的背影。
  陳叔平看著那汽車裏的人,再微微一笑。
  便是這一笑,汽車裏的那人忽然雙手撫著自己的咽喉,雙眼中露出極為恐懼的神色,嗬嗬亂叫著倒在了駕駛座上,瞬間臉色變的慘白,竟這樣死了!
  ……
  郭子麵色一凜,恭恭敬敬地一伸右手,將陳叔平領進了公司。
  郭子是陳叔平一九八四年教的學生,從大學畢業後便進了建築業,他深知自己的這位高中老師是有怎樣的神通,當年若不是這位陳老師暗中給自己點拔,自己也不可能由一個小小的個體戶,變成如今江西省內排的上號的建築大牛。
  他更知道陳叔平遠比自己所知道的更加深不可測,像先前微笑殺人這種事情,隻是一點小神通罷了。
  在公司的辦公室裏坐下,他小心翼翼地問著麵前這位讓自己隱隱有些害怕的老師。
  “老師,上次不是說過,我在省城看著那年輕人就行了嗎?”
  陳叔平喝了一口茶,忽然皺了眉:“有肉吃沒有?”
  “有。”郭子知道自己這位老師的怪癖,早就備好了,將保溫盒裏的東坡肘子拿了出來。
  陳叔平似乎看見肉就有些高興,雙手不忌油腥地捧著肘子便開始吃,油水從他的虎口處,從他的唇邊流了下來,看著無比惡心,將他原本身上淡淡的書卷氣全掩了過去。
  郭子看著他的吃相,不由有些尷尬,看著老師狠吞虎咽般將這肘子整個兒吞落肚中,趕緊巴結著遞了張紙巾過去。
  陳叔平打了個飽嗝,搖了搖頭。
  一抖手,一搖頭,站起身來走了兩下——本來流的滿身都是的油膩全部不見了,露出下麵衣服原本幹淨的顏色。
  郭子睜大了眼睛,這才明白為什麽從自己讀高中的時候到現在為止,陳老師似乎永遠都隻穿著一件衣服。
  陳叔平極愜意地用舌尖舔舔牙齒,半晌後才說道:“我在九江感覺到這裏似乎要發生什麽事情,對我將來的計劃有大影響,所以就提前來了,趁著那隻雀兒還沒回來,我得把易天行先殺了。”
  郭子似乎有些畏懼,嚅嚅沒有說話。
  陳叔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
  “老師。”郭子為難笑道:“您以前和學生我說過,這天下之大,您哪裏都敢去,就是這省城有個讓您畏懼的人物……”
  “不錯。”陳叔平麵無表情地說道:“在這個省城裏有一個我也不敢惹的大人物……哼,可惜他一直被關著,那道天袈裟大陣可是遮蔽五識的無上佛光大陣,隻要我不全力施為,他又怎麽知道我來了省城?”
  “原來如此。”郭子恭敬應道,心裏卻想著省城裏的那個大人物是誰,竟連自己這位實力恐怖到極點的陳老師也如此畏懼。
  ……
  “方才是誰在用道術殺人?”樓外傳來了一個冷冰冰的女人聲音。
  隨著這道聲音,一個尼姑和一個道士從圓環建築的落地玻璃外極怪異地遁身而入。
  陳叔平坐在椅上,平靜無比地轉身麵對這兩個不速之客。
  “是我。”
  這尼姑與道士正是易天行白天見過的那兩位,峨嵋老尼與嶗山老道。這兩位白天被秦琪兒捉回去當六處的義務教師,他們怎麽甘心,好說歹說,答應替六處在省城巡邏兩天,這才算了了擅設結界的罪過。
  不料今夜頭次出巡,便感覺到了有修行者用法力的跡像,他們趕了過來,無比憤怒地發現街角的汽車內有一個死人,雖然如果是法醫鑒定,肯定會發現這人是死於心肌梗塞,但這兩位修行高人,當然一眼就瞧出來,這人是被無上道訣生生閉住心脈而死。
  隻是屍體上殘留的氣息不似天下任一門派,雖然普通,但竟是不知高深。
  二人先前那一聲喝,隻是用道力一喝,隻有修道人才能聽到,本來沒有多大把握能找到那人,沒想到圓環建築裏的這人,竟坦承此事,就像承認自己剛吃了個東坡肘子一般輕鬆。
  峨嵋老尼雖然脾氣不好,但稟承先代遺旨,最是痛恨奸惡之徒,一召手喚出兩柄仙劍,在自己身周遊走著,冷冷盯著陳叔平道:“既然你自己承認了,那伏法吧。”
  嶗山道士感覺麵前這位人不簡單,自己竟然看不出來他的境界,就像昨天自己麵對著佛宗護法易天行一樣,不由心裏暗自打鼓,問道:“閣下是何門何派?”
  “這天下哪有門派能管我?”陳叔平嗬嗬笑著站起身來,雖然沒有作態,但那種視凡間如破鞋的感覺卻透了出來,他右手伸向前去,一尼一道頓時緊張起來。
  嗤嗤數聲響!幾道氣流從他的指尖迸發,如同蠶絲一般縛住峨嵋老尼身周的仙劍,老尼大怒,峨嵋心法疾運,豈料竟是動彈不得。
  她怒喝一聲,咬破舌尖,以一口心頭血,噴在仙劍之上,仙劍終於嗡嗡響著,有了動起來的跡象。
  陳叔平微微皺眉:“現在這些凡間的修道人怎麽玩的都這麽髒。”
  他剛才大啃油膩的東坡肘子時,似乎不怎麽在乎儀表,但此時卻像是有了潔癖,五指微彈,倏地將幾道氣流收了回來,生怕峨嵋老尼的血汙了自己發出的氣流。
  道尼二人正稍自心安,場中情況又變!
  “死!”
  陳叔平右手遙遙對著,虎口對著老尼,微微一合。
  空氣中這一陣怪異地紋動,漸漸有一排極恐怖的森森白牙平空出現,對著峨嵋老尼一口咬下!
  老尼冷哼一聲,手中挽了個劍訣,清心正意,便要以無上慧劍,破此幻術——然則,這些白牙並不是幻術,冰亮的血腥殺意,已到了她的身前——老尼麵色巨變,一聲怒喝,右手握住空中遊走的仙劍,一劍向著那些白牙斬去,而她身邊的嶗山道士也想不到今天替六處巡邏,便遇見強手,趕緊一拍胸腹,口一張,將自己的三昧離火吐了出來,直撲陳叔平的麵門。
  這一招圍魏救趙自然使得不差,奈何這三人間的差距太大,有如天上和人間,白雲與泥壤。
  陳叔平冷眼看著那飛過來的三味離火,也不敢輕易去接觸,輕輕張唇,露出自己白白的牙齒,然後輕輕吹了一口氣。
  奔他麵門而來的三味離火,倏地一聲,疾速倒退了回去,直把嶗山道幹打的哇哇亂叫!
  而他遙遙對著峨嵋老尼的右手虎口微微一合。
  空中那兩排恐怖至極的森森白牙猛地咬下!
  “咯噔”一連串脆響,峨嵋老尼引以為傲的小仙劍被咬的粉碎……而她的人,也被生生咬作了半截,鮮血像下雨一樣地噴了出來。
  老尼姑的上半身被那森森白牙咬斷後,便隨著消失在空氣中的白牙不見,隻留下那穿著粗布衣裳的下半身在地上顫抖著,場麵看著詭異可怕無比,終於噴著血的下半身停止了顫抖,卟地一聲倒在了圓環建築的地麵上。
  ……
  “啊!”嶗山道士好不容易收了自己的三味離火,轉眼便看著如此恐怖的景象,不由嚇得尖叫出聲,這世間的修道界,七十年來都稱的上太平,也沒有什麽邪魔外道,已經是多久沒有見過此等修羅慘景了。
  他哆嗦著看著仍然一臉平靜的陳叔平,斷然想不到世間竟有如此恐怖,如此強悍的法術,而且就是麵前這人使出來的。
  “你是何處的魔頭?”他哆嗦著問道。
  “魔?”陳叔平笑了笑,推了推自己的眼鏡,“我是正宗的仙人,雖然實力還沒有完全複原。”
  他望著嶗山道士,忽然有興趣地笑了笑:“你既然是道士,我就不殺你了。”整個人像一道風一樣地飄了過去,輕輕一掌在嶗山道士的頭頂上撫摩了一下。
  嶗山道士明明看著他飄過來,卻是根本不知如何躲避,隻好生生挨了這一下。
  正覺得似乎沒有受什麽傷害,卻感覺一道麻麻癢癢的感覺從頭頂的百會蔓延而下,迅即占據了自己的全部身體,下一刻,便覺著腦中白光一閃,再也記不得什麽事情了,隻是隱隱有一個意識告訴自己,自己應該回家,回到嶗山去。
  三個月後,嶗山派迎回了他們的長老,一個已經瘋了的長老。
  而峨嵋派也從這位瘋長老斷斷續續的瘋癲囈語裏知道:自己門裏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尼,被一個白牙怪物生吃了。
  這是陳叔平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真正出手,從一九七七年四月十五日忍到現在,他已經不想再忍了,他看著身邊的這些凡人就覺著惡心,看著這世上所謂的修道高人便想恥笑。
  他是仙班中人,因為一個使命來到了塵世,塵世中人的身體根本無法容納他強大的能量,所以隻有緩緩地釋放著自己的能量,讓這具身體慢慢適應著,畢竟現在的實力還沒有完全複原,如果盲目出手,萬一事敗,自己天上的主人,將來又會嚇自己,要把自己丟進火鍋裏煮。
  但去年歸元寺的那場破陣大戰,讓遠在九江的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慢慢的等了。
  易天行正在快速的成長,成長的速度令他也感到了害怕,所以他命令郭子來省城看看少年人究竟修煉的心性如何,雖然那日後安慰自己似乎還可以再等兩年。
  但……
  但他發現那隻渾身通靈,自己無法對付的朱雀鳥似乎正要回省城了,而某件大事件便要發生,如果易天行借此為契機覺醒,將來自己就不好動手,於是他冒著天大奇險來了省城。
  之所以說是天大奇險,是因為中土裏他有一個打死也不敢麵對的存在,那個歸元寺後園裏的老僧。
  但他還是必須來,天上人間的消息傳遞多有不便,自己也無暇再等指示,隻好來了省城,想要阻止某件事情的發生——好在有天袈裟大陣,那唐朝和尚的袈裟困著自己的徒兒,遮蔽五識,不可能知道自己來了省城——他這樣安慰著自己。
  以此堅定著自己的信心,他才這樣肆無忌憚地出手。出手殺人後的感覺很好,往常總看著這些螻蟻在自己的麵前爬來爬去,自己還要給他們讓道,實在是讓人很憋屈的一件事情,今天一腳踩死了隻螻蟻,有點爽。
  陳叔平並不知道去年末歸元寺的那場破陣大戰的內幕,所以他不知道老祖宗早已經把天袈裟裏的冰蠶衲植到了朱雀鳥的額上,所以他不知道如今的天袈裟大陣並不完全,並不能完全遮蔽老祖宗的五識……所以他剛才的出手,已經讓那位後園茅舍裏的大人物有所感應。
  如果他知道這些,他肯定不會來省城;即便來了,他也肯定不會出手;即便出了手,他這時候的反應也應該是馬上變成狗頭蒼蠅遁身飛逃——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又抱著根豬蹄子在狂啃,看著快樂無比。
  歸元寺後園裏,老祖宗金瞳一翻,淡青色的伏魔金剛圈嗡地一聲巨響,全然顯出了真身,想要將老祖宗的氣息遮蔽在圈內,但老祖宗起心要立威,這身威能又豈是伏魔金剛圈所能遮蔽,頓時,整座歸元寺的殿宇都有了感應,重重殿宇上的瓦落仿佛深黑色的布片,影影綽綽的在黑夜緩緩飄升了起來。
  由天而覆,宛若天大的一麵袈裟。
  “滾!”
  老祖宗向著省城西麵某處尖聲喝道,整個人的身子卻在袈裟裏一縮,似乎在彈指間小了一號!
  斌苦大師領著闔寺弟子趕了過來,雖然不知道老祖宗有何用意,但俱都盤膝坐在後園中,口中頌著觀世間菩薩大名,試圖平拂天袈裟大陣的反應。
  易天行沒有加入其間,他感受著那麵天袈裟淡淡飄著蕩起的夜風,雙眼直直地盯著夜空之上,似是呆了。
  天上有異象。
  那個“滾”字,從老祖宗口裏噴出來後,竟不像是一個音節,而是宛若有實質的存在,似一團雲,似一層霧,翻滾著,騰挪著,破著夜空,耀著淡淡金光,便往天上飛去!
  天上的雲朵驟然間一散,露出一片清漫月光。
  那個聲音便從雲間的清亮處殺了過去,呼嘯挾雲,粘著身周的雲朵,愈滾愈大,變作一個團雲息狂暴流動著的氣團。
  氣團從高空破雲而下,倏然間便出現在了省城西方的天空上!
  “糟糕!”
  正在圓環建築裏啃豬蹄的陳叔平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豬頭,腦色唰的一下就白了,握著豬蹄的手抖了起來。
  他狂叫一聲,整個人的氣勢就猛然漲了起來,房間內的空間似乎也被他的力量撐的有些變形。他右腳尖在圓環建築的水泥地用力一刨,隨著一大片水泥塊被硬生生刨起,他的人也被這一蹬之力,震到了街道上,身形狼狽的一轉,便要遁出城外。
  來不及了,他狂叫一聲,將自己的身體半埋在了水泥路麵中!
  氣團已經挾著尖利至極的呼嘯聲,來到了省城的街道上!
  街道兩旁的大樹喀喇一聲,齊唰唰地倒在了地上。
  氣團所過之處,停在兩旁的汽車都被掀翻,露出黑糊糊的肚皮。
  氣團掠過,街道上的水泥地都被掀起了一層地皮,看著慘不忍睹。
  陳叔平的臉上終於現出了一絲恐懼,然後眼睜睜看著那道急速流動著的氣團打在了自己的身上。
  轟的一聲巨響。
  時間仿佛都在這一刻停了下來。
  街道兩旁的民宅玻璃緩緩地變著形,扭曲著,兩麵的水泥牆壁漸漸變得酥軟,緩緩向下,欲墮。
  呼的一陣風聲吹過。
  數不清多少聲清脆的聲音響起,兩側樓房的門窗玻璃被震的齊齊粉碎,化為玻璃渣子滿天而降,有如一場奪人性命的水晶雨,水泥牆麵也被震作了無數黑渣,漫天飛舞,與水晶雨一同舞著。
  街道正中。
  已經不見了陳叔平的蹤影。
  隻見一道半人深的深溝赫然出現在水泥地上,成是一道筆直的直線,溝中全是新鮮的泥土,碎去的水泥,還有幾處被割碎的地下管線和汙濁的下水道。
  ——就像是大地被劃了一道慘不忍睹的傷口。
  這條線不知劃了多遠,直直地穿過街道,砸碎了一處居民樓,通向遠方,看不清楚盡頭。
  ……
  如果有人在省城三十公裏以外的紅花村住著,便能看見這條深溝的盡頭,深溝兩側全是被新翻起來的泥土
  這條宛如天神劃出的直線深溝的盡頭,陳叔平正渾身是傷地癱倒在那個坑裏,他身上的衣服都被震碎,無數的鮮血在他的身上向外冒著。
  他扶著身邊的新鮮泥土,咳了兩聲,咳出一塊血糊糊的內髒,抬起頭,看著這條深溝來時的方向,臉上凶獰之色一閃即沒,想那到人被天袈裟大陣關著還有如此神通,不由略帶了絲恐懼喃喃說道:“大聖爺,好手段!”
  他辛苦地從泥溝裏爬了起來,全身掛著如絲如縷的破爛衣服,拖著渾身的泥巴,便往黑夜裏爬去,一路爬著一路咯血,不時有幾塊內髒從他的唇裏咯了出來,落在了紅花村的泥土上。
  歸元寺後園裏,老祖宗縮在那身寬大的袈裟裏,似乎也有些累,轉身進了木門。
  伏魔金剛圈淡了,遁入空中無形,剛有感應正在夜空裏緩緩飄浮著的天袈裟,沒有了感應,終於在歸元寺闔寺僧眾的努力下平伏了下來。
  易天行靜靜看著省城的西方,知道那裏肯定發生了些什麽。
  滿臉疲憊的斌苦大師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領著僧眾們出了後園。
  易天行轉頭輕聲對茅舍裏說道:“師傅,他們來了嗎?”
  茅舍裏半天才有聲音傳了過來:“他們一直都在,你和他們現在拚的是時間,今天俺家給了你兩年時間,你要好好掌握。”
  易天行正待再問,忽然感應到歸元寺內某一處傳來靈識上的異動,他大吃一驚,知道是偏殿方向,趕緊向老祖宗告了聲罪,腳尖一點,身子飄飄至了偏殿。
  殿內無僧人吟誦,卻梵歌陣陣,淡黃燈光映照下,鄒蕾蕾閉目盤膝坐在蒲團上,血書心經已經合上書頁。
  禪室內無數娟秀的金光小字,在空中自在流動著,宛如夏夜裏的螢火蟲兒。
  易天行略略一掃,便知道是那二百六十二字。
  他雙手合什,輕聲道:“善哉,老婆不準當尼姑噢。”

  第五章 桃花兒開
  看著偏殿裏被昏暗燈光籠罩著的清麗姑娘,易天行微微一笑,不敢貿然進去打擾,雖然不明白老婆大人此時是悟了什麽,通了什麽,但似乎又有些什麽事情發生了——難道自己身邊的人都是不平凡的存在嗎?——想到這點,他不知從何生起了一絲黯然。
  走回後園,穿過湖上的行廊,輕輕地將身子靠在那道隱藏在空氣中的伏魔金剛圈上,就像靠在沙發上一下舒適,看著天上被方才老祖宗一聲喝震散的雲層,看著雲層裏悄悄露出臉來的月亮,不知道看了多久,他不由歎了一口氣。
  “為何歎氣?”
  “心憂前程。”
  “前程何在?”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得,謂我有啥子好愁。”易天行笑咪咪地轉過身子,把臉靠在柔軟的伏魔金剛圈上,金剛圈宛如一道看不見的薄膜,密密地與他的臉上鼻唇處貼緊著,隔絕了空氣。
  他一麵用自己裸露在夜空裏的皮膚呼吸著氧氣,一麵在神識裏對著茅舍裏的老祖宗說道:“師傅啊,我那媳婦兒好像也是根正苗紅,大有來頭啊。”
  這次輪到老祖宗納悶了:“她有什麽古怪?”
  “這時候她正在偏殿裏學心經,看模樣挺順的,似乎比我當年在小池塘邊上還要順些。”易天行的五官被伏魔金剛圈壓的扁扁的,眉毛嘴唇都緊緊貼著,就像是貼在玻璃上的小醜一樣,看著醜陋可笑。
  “去去,死遠點,看著惡心。”老祖宗再也看不得他這模樣。易天行嗬嗬一笑,坐到了地上,又聽著老祖宗繼續說道:“你家媳婦兒,我可沒看出來有什麽古怪,葉相那小子是文殊留在人間的佛性,倒是清清楚楚。”
  聽見神通廣大的師傅親口證實蕾蕾並不是天上哪位轉世,易天行無來由地高興起來,他一直向往普通的生活,但卻是始終得不到,能和普通的女孩子有一場普通的戀愛,這就是他眼前最大的快慰,先前以為自己心愛的女人也是某位大人物,不免有些悵然若失。
  “那為什麽妖怪們都被她像磁石一樣地吸引著?葉相也說她是什麽清靜之體。”他撓著腦袋,百思不得其解。
  “廢話!”老祖宗怒了,“臘月時,你家媳婦入俺茅舍,俺親手替她佛光灌頂,不然她怎麽能使俺那寶貝。她如何五識俱明,天眼將開?如今鄒丫頭體內全無一絲渣滓,自然是清靜之體。那些小妖當然要流口水。”
  易天行微微一驚,喃喃道:“原來是師傅老人家的神通。”但想著先前在偏殿裏見著的景象,總覺得還是有些事情沒有解釋清楚。
  ……
  “今天來的對頭是誰?”能讓老祖宗親自出手,自然是說明那人不是自己能對付的存在,易天行不用想也猜到是從何處來的人物,隻是還是忍不住想確定一下。
  “斧劈桃山那小子……”
  易天行倒吸一口涼氣,正準備去喊蕾蕾回老家逃命,聽見了老祖宗的後半截話。
  “……養的那條狗。”
  他抹了抹額上的冷汗,訥訥說道:“您一句話說完成不?如果是二郎神來了,我可得趕緊逃命才行。”
  老祖宗嗤地一聲譏笑道:“沒膽的家夥。”
  易天行怕神仙,可不怕這疼自己的師傅,嬉皮笑臉道:“師傅膽大,當年被人追的變成廟。”
  啪的一聲,毫無防備的他被一巨掌拍進了青石板地裏,碎石四濺。
  老祖宗罵道:“你這胳膊往哪邊生的?當年那些仙家渾俅以眾欺寡,還喊那老牛鼻覷空朝俺家發了件暗器,不然豈能奈何得俺?不過說來嘛……昭惠二郎神倒也算是手腳利落,不失英雄豪氣,就是那臉生的恁俊了些,有些娘娘腔。”
  老祖宗的聲音幽幽傳入他的腦中,似有無限感慨,想當年他也曾與那廝快活戰過,如今一人在天庭一人在茅舍,卻不知誰才算是真正過著幸福生活。
  趁著老猴憶故人,神思遊於體外之際,易天行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吐出嘴裏的碎石子,嘿嘿傻笑道:“師傅小肚量,這也值當生這大的氣。”怕這小氣師傅生氣不說了,趕緊轉著話題:“您說的是傳說中的哮天犬?”
  “便是那黑皮癩頭的家夥。”
  易天行心想,您自是不怕的,咱這胳膊這腿,怎抵擋得了傳說中神犬?忽然想到一椿蹊巧事,趕緊問道:“據上三天那些俗世道門記載,這天上的仙人,往往要相隔十八年才能下凡一次,徒兒算過,應該還有五六年之期,怎麽這次他倒先來了?”
  “你知道天界在哪裏嗎?”老祖宗的聲音嗡嗡地響著。
  易天行低眉順眼,無比恭敬道:“徒兒不知。”心裏卻開始略有激蕩,終於可以一聞秘辛,滿足自己愛好八卦的惡癖了。
  “天界……在天上。”
  易天行險些摔倒在地,心裏暗罵著,這真是有史以來最廢的一句廢話,苦著臉道:“在天上哪裏?”
  “我怎麽知道?反正就在天上,那幾年俺跟著太白老兒使勁兒往天上飛,自然就到了天界。”
  易天行眼睛睜的大大的,深受當代填鴨式教育薰陶的他,自然知道一直往上飛肯定到不了天界,隻會到太空裏麵去。
  老祖宗的聲音又傳了過來:“俺隨師傅取經之後,又呆了些年頭,似乎這上天界的路在這些年裏有了些變化,等俺家出去之後,幫你去打聽打聽。”
  易天行急了,說道:“這事情能找誰打聽去?再說了,天界不管在哪兒,總是在一個地兒,難道這路還能怎麽變?”這句話一出口,他的心裏卻是一個激零,沉默了下來——萬一天界是一個在四處飄浮的地方呢?
  老祖宗不知道這小子心裏在想什麽,自顧自說道:“先回答你先前的問題,為什麽天上的仙人們現在就到地麵上來了。”
  “為什麽?”
  “不論神佛,都是一種極強大的力量,這一點俺家相信你已經見識過了,那麽這麽強大的力量如何能夠龜縮在一具軟弱的肉體之中?”老祖宗不待他回答,又繼續說道:“所以仙人的存在,是沒有肉體的。”
  “難道是遊魂?”易天行目瞪口呆。
  時髦的老祖宗用了一個最時髦的說法:“純粹精神體。”
  易天行險些被口水噎住:“難道傳說中下凡的仙人都是些意識而已。”
  “不,純淨的能量,在這個世上複雜的氣息流動中,是會炸嘀,即便是用奪舍法下凡,也是件危險的事情。”
  “就像燃燒的汽油,不可能裝在一個密閉的小紙盒裏。”易天行隱隱有些明白。
  “不錯,所以除了些法力高強的家夥。一般仙人的下凡,與你我的下凡不一樣,他們隻能尋找塵世裏的身軀,封閉自己的大部分能力,然後緩緩覺醒,覺醒的過程,也就是修行的過程,也就是鑄煉自己肉體的過程。如果沒有合適的方法,那仙人的下凡往往就是神通的外泄,極容易產生誰都無法預料的結果。”
  “比如說?”
  “比如一百年前,有位天庭的接引道人逃了下來,我在歸元寺中方有感應,便發現這廝受不了天地靈氣的衝擾,又沒有收去自己的神通,所以在北邊爆體而亡,無數道家仙氣在那處掙紮碰撞,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易天行張大了嘴:“北邊?一百年前?”他腦子快,頓時想到了世紀初發生在西伯利亞上的那次通古斯大爆炸。
  “師傅,為什麽我們倆不怕?”
  “嗯,你覺得咱們這兩個人的金剛身體能和那些廢柴們相提並論嗎?”
  易天行摸摸腦袋,嗬嗬笑道:“那倒是,師傅是天生萬古不變的石頭,徒兒是硬化耐火高分子塑料,都是耐火耐磨的材料,汽油不能裝紙盒子裏,但在咱們這種全鋁發動機加鈦金連杆的身子裏,倒是燃的挺自在。”
  “悟性不錯。”老祖宗小小表揚了一下他,接著打擊道:“但問題是別人的汽油多,隻不過現在不敢點而已。你空有身架子,裏麵卻沒什麽油。”
  易天行撇撇嘴:“這玩意兒又急不來。”
  “總之那條狗也不敢來省城,但你不可能總是窩在我的翅膀之下,好男兒當遊曆四方。他若要完全恢複自己的神通,還需要約摸兩年的時間,你自己小心吧。”
  易天行微微一笑,想到陳三星老爺子如此恐怖的修為,在沙場上也被穿甲彈險些打死,對這人世間的武器第一次有了些許期盼,那神狗來便來罷,自己看來得準備一些重武器才成。
  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麽,老祖宗又說道:“如今的人世,有些武器確實是仙人都難以抵抗,但你不要過分依賴於此,弱了自己的修練欲。”
  易天行低首受教,輕聲道:“徒兒明白。”接著卻嘿嘿一笑道:“師傅,今天您老人家難得說了這麽多話,挺像大學教授的,不過和您往常的脾氣卻不大一樣。”
  老祖宗難得地沒有與他打趣,幽幽歎了口氣道:“怕你小子死,自然要多嘴幾句。”
  易天行微微笑了,半天沒有言語,緩緩說道:“想我死沒那麽容易的,師傅為我解惑,我對前程有了把握,自然也有應對的法子。”忽然伸了個懶腰,打著嗬欠說道:“現在就等著那肥鳥兒子回來吧,好多天不見,怪想他的。師傅,我打算過兩天就上路去接他。”
  “不準去。”老祖宗回答的極為冰冷。
  “又不準?究竟為什麽?”易天行心焦朱雀,早就不耐煩等在省城裏,如今見事態暫時歸於平靜,不免想去西邊找它。
  “沒有磨礪,怎麽成人?”老祖宗冷冷道:“你也一樣,莫想著俺能護你一輩子,至於雀兒……靜觀其變吧。”
  易天行哀聲歎氣,卻不敢逆師傅旨意,想到鄒蕾蕾已經逼了他好多次去接可愛的“鳥兒子”,想到這二位自己平生最怕的人物偏生給了自己不一樣的旨意,不由感覺“師叔照鏡子,兩麵不是人啊”,此時恨不得捶胸頓足,嚎啕一哭。
  ——直到幾個月後,他才明白老祖宗這句話,說的是什麽意思。
  第二日,鄒蕾蕾從有些迷糊地境界中緩緩醒來,卻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些什麽,一轉頭便瞧見在門外靠著木柱打瞌睡的易天行,知道這男子是擔心自己在門外守了一夜,心中自然有些感動,輕手輕腳走上前去,偷偷看著四處似乎沒人,於是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在易天行光亮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咳咳……”剛從殿角轉過來的斌苦大師趕緊咳了兩下,生怕這位姑娘呆會兒會做出更親熱的事情,以示提醒。如此一來,易天行也不方便再裝睡了,睜眼假裝剛醒過來,摟過滿臉泛著桃花紅,羞澀無比的姑娘,說道:“住持今日起的早啊。”
  此時天還未全亮,省城剛入初秋,歸元寺內還是一片淡青樹葉,看著很是清爽,東方的日頭從地平線下投射著溫柔的光,映在他懷裏鄒蕾蕾清新可人的五官上,讓他一睹心動。
  斌苦大師見他有些失神,趕緊又咳了兩聲,說道:“前殿來了客人,要見你。”
  易天行聳聳肩,並不吃驚。
  ……
  秦琪兒正在前殿喝著茶,易天行接過知客僧替過來的毛巾,一麵擦著臉,一麵快步往裏走,在門口處便喊著:“丫頭,今天怎麽這麽早就來了?”
  跟在後麵的鄒蕾蕾聽見他喊丫頭,心裏略略有些不舒服,但不知怎的心中一片清明,瞬間將這念頭消散開去。
  秦琪兒看見他兩人大清早的在一起,心裏不知道瞎想著些什麽,臉上表情略有些不自在,低聲說道:“昨天晚上,省城出了事情,你應該知道吧。”
  蕾蕾上前把他揩完臉的毛巾接了過來,方便他和這位省城六處小主任說話。
  易天行點點頭道:“知道,但其中內情我也不是很清楚,我隻能告訴你,與我無關。”
  秦琪兒將自己的馬尾辮擺到肩前,咬咬嘴唇道:“一條街都毀了,有一幢建築也成了危樓,另外有四十七輛汽車報損,地下管線也斷了很多條。”
  易天行搖搖頭,這才知道昨天師傅那一聲喝導致了怎樣的結果,想了想苦笑道:“看來如今這省城出了什麽事情,你們六處都習慣性地第一個找我了。”
  秦琪兒嗬嗬笑了笑,這幾個月來一直停留在她眉角的那一絲憂愁也不見了蹤影:“易哥哥是佛宗山門護法,又能是本城第一高人,這種事情我們不找你能找誰?”
  易天行苦笑道:“難道不是把我習慣性地當最大嫌疑犯嗎?”
  蕾蕾剛走回來,便聽見了易哥哥三個字,任她如何六識俱通天眼將開體息清靜,也終是忍不住冷冷哼了一聲。
  冷哼入耳,易天行嚇得一個激零,趕緊說道:“這件事情別有內情,不過你們六處應該習慣處理善後這些修行者大戰留下的痕跡,另外就是,如果可能,你最好安排我與你父親見上一麵,這件事情,我必須和他商量一下。”
  商量什麽?自然是要看看上三天如今的獨裁者秦臨川大人,在知道有仙人可能下凡的情況下,會做如何的選擇了。
  送走了紮馬尾的小姑娘,總是皺著眉的潘局長又上了門,迎來送往,倒真是繁忙的一個清晨。
  “老潘,很久不見了。”易天行對他一向比較客氣。
  潘局長這半年過的不錯,省城的治安很好,好到連自己都不大相信,最近也得到風聲,知道鵬飛工貿正帶著省城上其它一些暗底裏的人,準備慢慢走正道,他不由未老懷已安慰,看著易天行也順眼了許多,說話也比當初要客氣許多。
  “小易啊,昨天晚上那件事情,你這邊有沒有什麽風聲?”
  “這件事情不是六處處理嗎?”易天行驚訝問道。
  “市政設施破壞了那麽多,領導們發了話,六處超然事物,自然可以不理睬,但若問到我頭上,我總得給個交待。”
  易天行想了想,給他出了個主意:“這事情還得六處配合,剛才秦琪兒才走,你呆會兒去六處大樓找她去,看看她們準備用什麽名目來遮掩此事,如果又用球形閃電這種老套路,您就簡單了,如果要栽髒到什麽敵對勢力頭上,您恐怕還得把宣傳機器開起來才成。”
  他一通胡說,潘局自然也不會全然當真,想了想又說道:“關於得勝街以南的那塊地,你們公司做的怎麽樣了?”
  易天行微微皺眉,半晌後說道:“不會連做正當生意也不準吧?”
  潘局長搖搖頭,神色慎重道:“不是那個意思,隻是涉及到拆遷,有些方麵擔心你們會用些非常手段。”
  易天行說道:“領導們應該很清楚,我那五千萬是從哪兒來的,也應該明白,我為什麽願意用這麽貴的價錢買那塊地,所以請放心吧。”頓了頓又道:“我這樣做的目的,您應該很清楚,那天您在大樓裏給我說的話,我現在正在做,所以我需要您給我配合。”
  潘局長略沉忖了會兒,點點頭,起身將要離去的時候,忽然說道:“昨天夜裏,圓環建築被毀了大半,那家江西公司的郭姓老總也死了。你們剛好和他們有生意上的糾紛,當心被人說閑話。”
  易天行知道這些人始終還是在懷疑昨天夜裏是自己出手,唇角微微綻著冷笑,說道:“請給予我足夠的信任,我要是殺一個凡人,不會弄出這麽大的動靜。”
  ……
  啊,時光如水,生命如歌,一晃,又是多少天過去了。
  省城已入秋末,漸漸變成枯黃色的樹葉在街道兩旁的樹丫上衰弱無力地隨風搖擺著,空氣中滿是燒樹葉的味道,有些街角的羊雜店已經開始營業了,乳白的湯色吸引了不少進補的人們。
  秋高氣爽好讀書。
  墨水湖畔的小書店生意還是一如既往的不錯,尤其是有葉相僧這樣一個另類營業員幫扶著,小女生來參觀的熱情始終沒有減弱過。
  莫殺又來了省城,給易天行又帶來了一大筆錢,還從林氏裏調了一批人,開始成為鵬飛工貿得勝街南城區改造工程的主力,如此一來,卻讓鵬飛工貿換了身份,成了合資企業,政策上的好處得了不少,自然,盯著他們的目光又多了不少。
  易天行不在意這些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堅信自己是在做對的事情,那便行了。這幾十天裏,他沒有停下鍛煉,兩年之期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很有壓力,所以他不停歇地冥想試煉,提高著自己的境界,如今他體內的道心已如青蓮將綻,而那天火命輪也漸漸斂了囂張的光芒,渾美如玉,圓潤無比,真正有了點兒反樸歸真的意思。
  蕾蕾在學校裏上著學,結識了一些新的朋友,又忙著讀書上果,來書店的時間自然比往常少了些。易天行一直暗中觀察著她的體質,發現自從那夜在歸元寺偏殿之後,蕾蕾的體質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但這種變化卻是沒有表現在修行上,直至今日,姑娘家對於修行法門還是一竅不通,學了幾日,發現沒有進展,她便放棄了鑽研——拿得起,放得下,正是蕾蕾本色。
  但易天行知道事情不是這麽簡單,老婆大人雖然體內全無一絲真元流動,但那清靜之體的氣息,卻是愈發純正,便有如塵世裏一靜玉,令人視線投射上去便不忍遠離。
  而且蕾蕾現在似乎與小朱雀一樣有了種神妙的本領,每當易天行修煉的時候,如果蕾蕾在身邊,那修煉的速度便會快上一倍有餘……
  這一日,葉相僧去醫院的癌症病房為那些臨終的人們講法解脫,小書店又隻剩下了鄒蕾蕾與他兩個人。
  秋日的陽光透過小窗灑在小書店的屋內,無比清柔。蕾蕾看著正呆呆望著自己的易天行,心中情愫漸生,目光自然流轉,便讓少年郎心頭一蕩。少年郎輕輕走上前去,雙手摟著她,便在她那柔軟可人的唇上輕輕啜了一下。
  一觸即分,蕾蕾臉上又開始綻起誘人無比的桃花兒,輕聲羞道:“你最近怎麽老這樣……”
  易天行手指在她的潔白如瑩玉的耳垂上輕輕撫弄著,神不守舍道:“總是咋樣?”
  鄒蕾蕾見他花癡,有些害怕,轉話題道:“小朱雀怎麽還沒回家?”
  ……
  唯一能將易天行從花癡狀態中打醒的,便隻有鳥兒子的事情。
  他微微一歎,鬆開懷抱,轉而拉著鄒蕾蕾的小手,輕輕用指尖撓著她的掌心,說道:“師傅說要靜觀其變,不經磨礪不能成人,所以不準我去接它。”轉而臉上露出極快慰的神情說道:“不過我最近天天用神識查探,發現這賊鳥已經找到路了,正沿著直線往家走呢,而且速度越來越快,估計用不了兩天便會到家了。”
  “是嗎?”鄒蕾蕾也自驚喜,她雖然與小朱雀隻見過兩麵,但那晚抱著雀兒睡了一夜,兩者間不知為何格外親近,最近這些天不見鳥兒子,最為神傷的反倒是她這“蕾蕾媽”。她抓著易天行的手搖著說道:“還有多遠還有多遠?我們去城外接它可以吧?”
  易天行反手輕輕拍拍她的臉蛋,笑著說道:“別急,我估計它這次是不是要領個老婆回家了,不然怎麽會這麽慢,我們還是不要打擾它。”想到這肥紅鳥讓自己兩上人擔心傷心了這麽多天,不由憤然喝道:“等它這次回家了,看我怎麽收拾它!”
  蕾蕾心想,難道你還準備拿戒尺打它毛絨絨的小屁股?一想到這麽“慘絕人寰”的事情,便仰起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咳咳,說笑而已,不過子不教不成材嘛……”易天行打著馬虎眼。
  說完這句話,他牽著蕾蕾的手走到小書店的門口。
  小書店仍然沒有裝防盜門,當然,這書店裏住著省城黑道最牛的那個少年,還住了位沒有睡醒的活菩薩,隻有傻子才會破門而入。
  站在木門旁,小倆口用手撐著木框,看著眼前街道上安逸行走的人群,看著遠處墨水湖秀麗的風景,想到小紅鳥馬上就要回家了,心中無比幸福。
  “我……在這兒……等著你回來……等著你回來……看那桃花兒開……”易天行輕輕哼著小曲,扭頭看著鄒蕾蕾淡淡粉粉有若天界桃花般的容顏。
  鄒蕾蕾輕輕靠在他的肩上,嫣然一笑:“都不知道你是喜歡它還是喜歡桃花呢?”
  她的手正輕輕扶在木門之上,緩緩從手掌的指間散著柔柔的光,黃色的木頭漸漸變得濕潤起來,一個小突起慢慢從裏麵鑽了出來,成了一個青色的小點,小點以肉眼可以看清的速度漲大著,成了一道青枝,青枝被秋風一吹,緩緩抖著,一抖便伸展出一個枝丫。
  數息之後。
  枝丫上緩緩綻放開一朵初桃,白芯粉瓣,清新無比。

  第六章 爹,俺回來了  
  秋日一枝桃,嚇煞兩個人。
  最先感應到身旁氣息不對的,還是易天行,他下意識扭頭望去,視線擦過蕾蕾柔潤的臉頰曲線,便看見了木門那枝迎風輕擺的秋日桃花,不由嘴唇微張,麵上流露出了驚訝不安的神情。
  鄒蕾蕾覺著他的表情奇怪,順著他的視線回頭望去,發現自己的左手中指食指之間,木門死木之中,竟然無緣無故,平空而生出一枝桃花來,不由在那一瞬之間張大了嘴,露出裏麵如貝玉齒,充分地表達著自己的驚恐無措——“啊!”,姑娘家一聲輕呼出口,像手上爬了隻青肥蟲兒般,拚命地一甩手臂。
  隨著這一聲輕喚,那枝淡淡粉粉的初桃倏地消失在空中,就像是虛像一般,片刻之後,隻見蕾蕾先前扶著的門框上,青青枝丫也收進了木門之中,隻留下一個淡淡的痕跡,仔細盯著,才能看清是一朵淡的快要沒入木色中的桃花印子。
  蕾蕾縱使膽大,但怎麽也接受不了自己身上出現這麽神鬼難測的事情,滿臉害怕地躲到易天行身後,傻傻地盯著那個門框,不知道盯了多久……
  ——似乎要等它再次開花。
  ……
  “剛才是不是我眼花了?”蕾蕾揉揉眼睛,怯生生地問著身前的易天行。
  易天行也不明白,但看著姑娘害怕,隻得安慰道:“沒事兒。”
  “沒事兒?”蕾蕾哆嗦著說道:“剛才我手上怎麽開了一朵花兒?嚇死我了。”
  “拜托。”易天行笑道:“你和我在一起呆了這麽久,什麽怪事兒沒見過?”
  “可那是你啊。”鄒蕾蕾苦著臉說道:“怎麽我也變成這樣了。”
  易天行解釋不清,確實也不明白,隻好關了書店,坐車去了歸元寺,找到斌苦大師谘詢了半天,結果斌苦大師也是一頭霧水,介紹了幾位精修佛法以及旁通五行之說的寺中大德前來共同參詳,結果也是一無所獲。
  明明這姑娘身上一點兒異樣都沒有,除了那身清靜無比的氣息。
  進後園求師傅解惑,結果師傅比他倆更惑。
  “什麽玩意兒?桃花?鄒丫頭又不是桃花精……啊?扯蛋,俺家不明白,不管了。”
  茅舍裏很不負責任的老猴丟下這句話,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學離休幹部去讀書看報,裝聾作啞。
  鄒蕾蕾見這些佛寺裏的高人都不明白自己身體出現了什麽變化,不由急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著滾。
  易天行趕緊安慰道:“又不是什麽壞事兒,別擔心了,大和尚們不是說應該無礙嗎?”接著嘻嘻笑道:“會變花好啊,將來咱倆要是掙不到錢了,你還可以去當魔術師,絕對比那個大衛要強很多。”
  看著丫頭還是有些神思恍惚,他又說道:“哎呀,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蕾蕾被他這句話吸引,抬起頭來說道:“什麽事兒?”
  易天行撓撓腦袋:“那以後我是不是可以不用給你買花了?”
  鄒蕾蕾破涕為笑,輕輕敲了他一拳。
  易天行第一次發現自己身體與眾不同,可以刀槍不入的時候,也是萬分惶恐,曾經在縣城農牧局的院子玩跳樓遊戲,對著蒼天破口大罵,好久之後才無奈地接受這個事實——所以他能理解蕾蕾同學此時的大驚恐。
  不是所有的世人發現自己有點莫名神通後,就會第一時間想著去打救天下,好生快意,那種人是小說裏的男豬,不是正常人。
  蕾蕾是正常人,雖然已經習慣了生活中出現些莫名奇妙的事情,但發生在自己身上,還是有些接受不了。
  所以她一溜煙跑回了學校,鑽進了寢室,捂著被子,使勁兒地睡了一覺。
  第二天。
  “我說過,今天如果再拿不到施工許可證,你不要來見我。”一個滿頭柔順紅發的女孩子冷冷說著話,往小書店裏走了進來。
  鵬飛工貿如今的前台主事人,總經理助理肖勁鬆先生屁顛屁顛地跟著她身後:“我們公司沒有這個資質,要另外成立一家公司才行,建設規劃工程許可證都沒有拿到,施工許可證自然辦不下來。”
  滿頭紅發的女孩子回頭冷冷盯著他:“房子都要拆完了,你才告訴我這證沒有,那證沒有,你怎麽辦事的?”
  “大小姐,我們從前哪裏是做這行的。”肖勁鬆苦著臉說道,心想鵬飛工貿往常頂多做做運輸和外包,真正全部承擔這麽大的工程,真是一點經驗也沒有。
  正在苦臉嚼著葉相僧所煮清湯白麵的易天行看見這兩個人來了,對著那個紅發女孩兒喊道:“莫杉,又出什麽事了?”他嫌自己這個女徒兒原先莫殺的名字煞氣太足,所以自作主張給她改了個字兒。
  莫杉趕緊應道:“師傅在吃飯啊。”接著沒好氣道:“不知道這個鵬飛工貿是幹什麽吃的,一點企業的樣子都沒有,都找不到幾個能辦事的人。”
  肖勁鬆滿臉愁容地跟在她身後。
  易天行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問道:“得勝街的改造出什麽問題了?”
  “拿不到許可證。”肖勁鬆訴苦道:“以前沒做過這個,根本不知道找誰辦去。莫大小姐帶來的都是專業人員,也沒有在內地辦過相關事項。”
  易天行喔了一聲,無所謂招呼兩個人坐下,說道:“沒事兒,我呆會兒去找找人。”接著打趣看著小肖說道:“你剛才喊她什麽?”
  “大小姐啊。”肖勁鬆理所當然應道:“少爺的親人,自然應該喊小姐的。”
  這些天在工地上麵,他險些被莫杉吼成了豆腐幹,加上這女生確實對於企業建築、商業規劃方麵很有一套,加上她身份特殊,所以鵬飛工貿上下由懼生敬,恭敬無比。
  葉相僧倒了兩杯茶給二人,肖勁鬆不知道這位本事,莫杉卻不敢坐著接茶,趕緊站起身來雙手接過,道了聲謝。
  正說著,門外又一個紮馬尾辮的小姑娘走了進來。
  易天行大喜道:“說曹操,曹操到。”把剛才肖勁鬆煩的事情給秦琪兒講了一遍。
  秦琪兒為難道:“這些世俗之事,我們怎麽方便插手。”
  易天行一揮手,霸道的很:“不管了,反正這事兒你得幫忙,你們六處說話,市府方麵能不給你麵子?”
  “你為什麽不去找潘局長?”秦琪兒疑惑問道。
  易天行笑了笑,沒有說話——自從周逸文的事情發生後,他對潘局長的那位老首長便很是警惕,所以不想與他多打交道。
  “有什麽事兒?”知道她今天來一定是回應自己前天提的要求,於是把她讓進了裏屋,輕聲問道。
  秦琪兒從衣服裏取出一封信,慎重遞給了他。
  易天行拆開,抽出裏麵薄如蟬翼的信紙,看見上麵是四個毛筆字,字體蒼勁中尤有宛轉餘地,一眼便能看出寫信人的性格圓中有方,不可輕欺。
  那四個字是:“腹中之劍。”
  這是當年專諸刺吳王的橋段,易天行微微咪眼,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看來除了清靜天之後,秦臨川也時刻小心著天上的動靜,隻是忌憚仙人手段,所以決定暗中虛以委蛇,再作打算,由內而破。
  他微微一笑,自然不會全然相信對方的說話,但對這個表態還是比較滿意。
  掌心天火苗輕吐,那張薄如蟬翼的信紙嗤的一聲化為輕煙。
  “煩請通知令尊,意思明白了。”
  ……
  不知道為什麽,今天的小書店特別熱鬧,小小的門麵裏坐滿了人,一會兒之後,雙眼通紅,略有些腫的蕾蕾姑娘也心神不寧地走進了書店。
  易天行心疼地上前迎著:“別想那些事情了,瞧這眼睛,一晚上沒睡著,多可憐。”
  鄒蕾蕾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幹笑了兩聲:“……不是沒睡著……是一覺睡的太多,剛剛才醒。”
  知道這丫頭神經粗,但也沒想到粗到這種地步,易天行沒好氣地用指頭刮了刮她的鼻子,說道:“那還怕不?”
  “不怕。”鄒蕾蕾豪氣幹雲,“睡了一覺才發現,隻要還能睡得香,吃的香,管那些有的沒的幹嘛?”
  ……
  這便是蕾蕾的彪悍人生亞。
  難得書店裏來了這麽多人,自然要熱鬧一下,易天行去旁邊的門麵搬了一個火鍋回來,架好爐子,放好固體酒精,火苗一起,鍋中翻滾著的紅油牛雜香味頓時溢滿整個書店。
  葉相僧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自端了杯清茶坐到櫃台前麵。
  剩下的五個人便圍在小桌邊上,開始吃了起來,易天行又開了瓶酒,給肖勁鬆和自己倒了兩杯,舉杯敬道:“小肖,這段時間辛苦了,來一口。”
  肖勁鬆趕緊把筷子放下,一口抽了下去,咳了兩聲,臉紅著說道:“倒不辛苦,隻不過少爺你也知道,鵬飛工貿沒做過這種大型的正經生意,所以有些困難。”
  莫杉在旁邊輕輕哼了一聲,心想這麽點兒小生意也要自己親自照管,真是屈了自己的商業頭腦。
  秦琪兒吃了一塊牛雜,被上麵染的紅油辣的直吐氣,自顧自給自己倒了杯白酒,喝了下去,說道:“莫小姐準備長居省城嗎?”
  “是啊,至少得這個工程完了再走吧?”莫杉將征詢的眼光投向易天行。
  易天行無所謂地點點頭,然後對秦琪兒好奇說道:“你個小丫頭辮子居然還喝酒。”
  被他一句話說的滿臉微紅的秦琪兒輕聲應道:“哥要覺得不好,那我就不喝好了。”
  聽見某個字,鄒蕾蕾同學開始低頭用力刨飯。
  易天行暗自叫苦,心想這小主任怎麽最近喊哥喊上癮了,趕緊裝作沒聽到,拉著肖勁鬆狂灌了兩杯,語重心長道:“小肖啊,你當初也是迫不得已才入了黑道,如今眼看著有機會轉行,一定得讓公司裏麵的人用心做,加強學習啊。”
  肖勁鬆哪裏明白這桌上的暗流湧動,睜大了眼道:“那是自然,隻是手底下那些兄弟習慣了以前賺錢的方法,現在都覺得有些累。”
  易天行怒了:“累屁!又不是讓他們當搬運工,一個個都在當工頭,如果不想當,我出錢送他們去上職業學校,學門手藝,這些王八蛋又不願意。”
  肖勁鬆訥訥道:“都習慣了打打殺殺,要重新讀書,還不如殺了他們來的快。”
  易天行也泄了氣,反而是一直安靜坐在角落裏的葉相僧說道:“慢慢來,這種積大德的事情,急不得的。”
  酒過數巡,鍋中將盡,滿桌熱鬧之時,易天行輕輕啜了一口酒,幽幽歎道:“如果不是發生了那件事情,這個時候坐在你位置上的,應該是小周周。”
  秦琪兒見他望著自己,知道他說的是周逸文,不由麵色一黯,眼圈一紅。
  鄒蕾蕾已經聽易天行講過周逸文與他們之間的是非,見秦琪兒泫然將泣,天生的慈悲心腸又開始泛濫,狠狠瞪了不懂說話的易天行一眼,輕輕拍了拍秦琪兒的肩膀。
  易天行麵上一片淡淡哀傷,心裏卻在禱告著:“小周周啊,為了俺的家庭安寧,俺還要借你的名頭一用,在九泉之下,你不要怪我啊。”
  ……
  忽然間他眉頭一皺,迅即散開,化作大喜之色,啪地一聲放下筷子說道:“進省城了!”
  馬上第二句話是:“這小子好快!媽的,前些日子怎麽走的那麽慢!”
  滿桌俱是不解,隻有鄒蕾蕾呆了一呆後醒過神來,高興問道:“回來了?”
  “嗯。”易天行眉開眼笑,站起身來,便往小書店的門口走去。
  莫杉隱隱猜到是師傅說過的,那位傳說中的小師弟回來了,不由也生出幾分好奇,忽然間體內有了極強的感應,似乎省城內有一團熾烈之極的火元能量正在高速行進著,她體內的火元受此一擾,竟是無法平靜停留在體內,刷的一聲,滿頭紅發暴然變長,色澤更加鮮豔。
  而她麵前將熄的酒精火鍋,也隨著她體內火元的外泄,猛地燃燒起來,火焰極猛,竟快要燒到了小書店的屋頂,而火鍋也是一下子被熬幹,滲出一股極難聞的糊味來。
  此時屋內,隻有肖勁鬆算不得真正的修行人,他雖然修了些許佛法,但何時見過這等情景,不由目瞪口呆。
  “阿彌陀佛。”葉相僧輕宣一聲佛偈,淡淡佛息繚繞屋間,肖勁鬆頓時甜甜地睡著,伏在了桌子上,而莫杉體內激動跳躍著的火元也安靜了下來。
  易天行回頭讚賞望了葉相僧一眼。
  飲了兩杯酒的秦琪兒比平時要活潑些,忽然見到這位和尚修為如此神妙,不由吐了吐舌頭。
  “剛入省城,便要到了,何其快也!”易天行驚歎著走到書店門口,蕾蕾也滿心歡喜地牽著他的手,等著那隻通體殷紅,靈動無比的小雀兒回家。
  正說著,一道疾風吹過,吹的滿街招牌搖晃不停,灰塵大作,羊雜攤的老板們趕緊四處找著紗布遮灰。
  風吹過,一道黑影以極恐怖的速度從站在門口的小兩口身邊鑽了進去,震的小書店內空氣流動不息,小木桌,糊了的火鍋,桌上的碗筷,酒瓶,全被震的滿天飛起。
  一時間書店裏狼籍無比。
  眾人定睛一看,隻見滿地狼籍的物事中間,站著一個更加狼籍的小胖子。
  小胖子約摸四五歲的樣子,生的胖乎乎的,看著憨拙無比,隻是那一頭向著腦後直直豎著的半長頭發證明了他的頭發究竟髒到了何種程度。
  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就像是拾荒的小孩兒一樣,身下穿著件肥大的褲子,褲子全是破洞,露出裏麵黑乎乎的腿來,不知道那腿上沾著多少陳年老泥,腳上套著一雙解放膠鞋,隻是膠鞋已經被燒光了,隻留下腳麵上的綠布和腳跟處的糊膠。
  一股臭味和糊味從這胖乎乎的小孩子身上傳來。
  ……
  小胖子眨巴眨巴眼睛,掃了一眼書店裏的眾人,忽然喊道:“爹呢?”
  似乎感應到了什麽,小胖子忽然轉身,看向站在門口處目瞪口呆的易天行兩口子。
  他看著易天行的眉眼,微微側著腦袋,似乎想確認什麽。
  小書店裏安靜無比,所有的人都睜大了眼睛,驚駭莫名。
  小胖子的雙眼裏忽然流出了淚水,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砸出小坑,激起無數火苗,用那似乎帶著人世間最大的委屈和不甘的童聲,對著易天行抽泣著喊道:
  “爹,俺回來了!”

  第七章 倒黴孩子
  “這是誰家的倒黴孩子?”
  被嚇得神智不清的易天行喃喃說道。
  這句話一出口可不得了,那個看上去不過四五歲的小胖孩兒站在地上,開始用無比酸楚的眼神盯著他,就像易天行是那個傳說中食子的毒老虎。
  便是這足以酸倒長城的目光,終於把某人還停留在七十那道智商線上的神識拉了回來——看著麵前這小家夥的髒兮兮的可憐樣兒,某人終於感覺到了那塊心尖肉被打的苦楚——像老太太一樣地撲上前去,一把把髒不拉嘰的小胖子抱在了懷裏。
  “哎喲,我的兒哎,可苦了你了,為父想死你了。”
  小書店裏其它那幾個人頓時覺著一陣寒風吹來,無比肉麻。
  易天行和朱雀鳥本是一體同質,一體同肉,一體同火的奇妙存在,雖然不大明白肥紅鳥咋變成了大胖小子,但那與生俱來的親近感是作不得假的。他將這胖小子抱在懷裏,看著這家夥腦袋上麵散發著臭味的頭發,手掌觸著的肉屁股外那粗糙的褲子,想著肥紅鳥流落在外數月,不知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易天行不由心口一痛,鼻子一酸,縱是五尺昂藏男兒也止不住落下英雌淚來。
  見他哭了,小朱雀複又哭了起來。
  這“父子”二人久別重逢,便是這般場景——不顧一切地抱頭哇哇痛哭。
  小書店裏此時唯一還能保持清醒的,就是葉相僧,他一見這“父子”二人要上演久別重逢的戲碼,唬了一跳,趕緊飄到書店門口將書店的大門關上,接著麵色緊張,口中不停地頌著“妙行無住分……”
  淡淡佛息,充斥書店之內。
  秦琪兒正自疑惑,接著看那抱頭痛哭的父子,便知道葉相僧為何如臨大敵一般。
  小朱雀哭著,那淚珠便是紅火的液體,從臉上流到易天行的胸上,便燃了他的衣服,燃起無數無焰,而易天行這時候也在哭,心情激動,全然沒管控火法門,那淚珠看著透明,卻也是高溫無比,流到小朱雀的頭上,便把那長頭發燙的嗤嗤作響,不知蒸出了多少惡臭。
  這兩爺倆抱頭哭著,這火苗便在他兩個身上燃著,他們自個兒倒是沒覺出異常,這小書店裏卻像是陡然多了兩個高溫的熔爐,屋內的氣溫倏地一下便上去了。
  好在葉相僧不停用功法控製著這兩個火人的範圍,饒是如此,躺在桌上睡著的肖勁鬆仍然被烤的眉須皆卷……其餘諸位身有修為之人,也覺得好不難過,當然,莫杉不在此例。
  易天行抱著這鳥兒子哭了老久,終於將這些天來的思念之情哭光了,忽然醒過神來,發現自己在這多人麵前大哭,覺得好生丟人,訥訥將兒子放下地麵,裸著上身,摸著他硬硬的頭發,嘿嘿傻笑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心中卻是有大疑惑,不明白肥紅鳥怎麽就忽然變成人了。
  朱雀鳥化為人形也不過數月時間,一應靈識還未全部開啟,本來在老爹懷裏挺舒服的,結果卻被放了下來,隻好鼻子一抽一抽地表示自己的不滿,眼睛骨碌碌轉著看著書店裏的這些人——被人抱著挺舒服的,得找個人抱一下。
  那個紅頭發的姐姐感覺挺親近,但不認識。
  葉相和尚是老熟人了,但那是個禿驢,胖小子不喜歡。
  梳馬尾辮的那姐姐沒見過,長的挺漂亮,但身上的氣味不大強哩。
  ……
  感覺身後有個挺親近的氣息,又不是老爹——小胖子扭著身子往前擠,他個子隻到易天行大腿處,於是從易天行的腿旁探出頭來,髒兮兮的圓臉,怯生生的表情,小模樣又可憐又可愛。
  小家夥看見鄒蕾蕾了。
  於是他一把把易天行推到角落裏當垃圾,然後張開雙臂,眉尾不停抖著,看著委屈無比,向著可愛的蕾蕾媽撲了過去:“媽!”
  這聲媽叫的鄒蕾蕾心尖一顫,慌不迭地蹲下身子,將這小子抱進懷裏。
  小家夥埋首於鄒蕾蕾胸間,嗅著那淡淡氣息,無比快意,又想到自己在外流落這麽多天受的委屈,想到自己的老爹還有蕾蕾媽居然都對自己不管不顧不問,不由將嘴一咧,便大聲嚎哭了起來。
  這一哭,葉相僧一驚,雙掌合什,一道佛息便往鄒蕾蕾處籠去!
  這一哭,易天行大慌,單手一伸,一道勁風便往鄒蕾蕾處襲去!
  若讓這小祖宗火淚上了身,蕾蕾的如玉美顏,嬌膚玉體可就……可這死孩子哭的賊快,老爹和葉相都沒來得及出手,那淚珠子已經滾滾而下!
  ——好在事情並不像他們想的那樣可怕。
  便在小家夥高溫火淚要觸到鄒蕾蕾身上的那一刻,蕾蕾的身上竟然泛起了淡淡的光芒,這光芒極淡極柔,氣息卻是極為醇和中正,竟像是一道薄膜覆在了她的身上,讓那些火淚順滑無比地流到了地上,砸出如麻麻點點的小洞,激起星星火苗!
  淡淡光輝中,鄒蕾蕾毫不知情,隻是滿腔心思放在可憐孩子身上,輕輕用手掌拍著他的後背,哄著他,全不在乎這孩子身上的髒臭,神情看著聖潔無比。
  ……
  孩子漸漸熟睡了,蕾蕾仍然輕輕抱著哄著,微微笑著,聖潔的光渾籠罩著她的全身。
  今日受了連番刺激的秦琪兒,有些失神地喃喃念道:“好漂亮的姐姐,就像牧場聖母畫像一樣。”
  發生了很多事情,易天行腦子裏有些亂,這時候才終於明白老祖宗師傅一直說的那兩句話是什麽意思——“不磨礪不成人”、“靜觀其變”——原來靜觀其變的變字,說的便是人鳥變,挺玄妙的一件事情。
  此時蕾蕾抱著孩子去後麵洗澡去了,他還在前廳裏踱著步,好不容易平伏下激蕩的心情,準備去後間,不料剛走了幾步,便聽聽鄒蕾蕾壓低著聲音的一聲輕呼。
  他腳尖一點,推開廁所的門,發現那小孩子正躺在滿是水的大木盆裏睡的香甜,本來亂蓬蓬、臭哄哄的頭發也被洗的柔順無比,輕輕搭在盆沿上,烏黑一片,中間夾著一絲銀白。
  而蕾蕾則是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拿著毛刷,另一手死死捂著嘴。
  “怎麽了?”他急切問道。
  “你自己看。”鄒蕾蕾示意他坐過來,讓他看那小家夥小腹下麵。
  蕾蕾這時候已經累的滿身是汗,不知換了多少盆水,甚至動用了洗廁所的硬毛刷,才算把那小家夥的身上洗涮幹淨,衝去黑泥,露出下麵白白紅紅的皮膚來——反正這小家夥和他爹一樣金剛不壞,用毛刷使勁兒刷也刷不疼,反而刷的他很舒服,不一會兒功夫便在木盆裏睡著了。
  易天行湊過去觀察。
  “兒子白白胖胖的,挺正常啊,就是被泥巴糊久了,這皮膚真嫩,嘖嘖。”易天行看著木盆裏酣酣睡著的兒子,用手輕輕捏了一下他的小屁股,不知為何,胸腑裏一陣溫潤,十分滿足。
  鄒蕾蕾歎了口氣,說道:“現在的關鍵是,我們必須知道,小朱雀到底算是你的兒子,還是你的閨女。”
  易天行疑惑地撓撓頭,再把視線往木盆裏望去,不由嚇了一跳。
  胖小子的雙腿之間竟是一片空白!
  嗯,一片空白,就是啥也沒有的意思。
  “額嘀親娘咧。”易天行一拍腦門,有些糊塗地問道:“這是怎麽回事兒?”
  鄒蕾蕾也傻乎乎地搖搖頭,表示自己對這種狀況一無所知。
  “聽說隻有天使才會木有小JJ啊。”易天行今兒受的衝擊太多,神思有些恍惚。
  便在這時,木盆裏的那位小祖宗許是睡的好了,在水裏伸了個懶腰,白白胖胖像藕節一樣的手膀子打著水花,紅紅潤潤像蓮花一樣的嘴唇輕輕努著,間或伸出舌頭舔一舔,咂巴個不停,然後緩緩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小家夥看著易天行,極驕傲地一扭脖子,不理他討好的目光,拉著蕾蕾媽的手,濕漉漉地便往她懷裏鑽。
  “你給我下來!先說正經事!”易天行終於忍不住開始扮演嚴父的角色。
  小家夥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喃喃吐出兩個字:“壞爹。”
  易天行氣不打一處來,心想自己又是壞在何處?
  “爹……你……不理俺,俺……不知道路……走的……好累,好想睡覺。”小家夥一字一字地往外說著,似乎還不大適應用人類的身體說話。
  隻要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咕咕叫,易天行已經很開心了,哪裏還管這麽多,心疼地把他抓進懷裏,看著他骨碌碌轉著的小眼珠子,柔聲問道:“告訴爹,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
  ……
  就在小朱雀斷斷續續,咿咿呀呀地奶聲奶氣地回答中,易天行小倆口終於聽明白這幾個月裏他到底遇到了什麽。
  原來那日在省城文殊院講法堂中的那次萬裏神識鬥法之後,小朱雀穿過那道空間縫隙,轉瞬間便到了萬裏之外的昆侖山上,破清靜天長老之體而過,刹那間將那位長老化為高溫光片,片片碎裂而亡。
  而小朱雀也在那一撲之後,摔落在了雪地之上,暈乎乎地便倒了下去,不一時便被風雪所覆。
  不知過了多久,它終於醒了過來,正準備一扇翅膀便飛回省城,哪料到,一扇之下,隻是揮動了身旁的冰雪,卻沒有風聲響起,它定睛一看,發現自己不再是鳥身,而是像人類一樣長出了四肢,光溜溜的就是一個小嬰兒模樣。
  神獸通靈,自然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但畢竟年紀小,總是有些糊塗,於是慢慢地從萬裏雪山之上爬了下來。
  到了人煙漸盛的村莊處,小朱雀還沒怎麽學會說話,但這樣一個冰雪般的孩子,自然討人喜歡,有位農民便把他接到屋裏養著。
  便是在這農民家裏,小朱雀學會了說些單詞,也明白了自己身處什麽樣的境況中。它自然急著回省城,但小胳膊小腿的剛長出來,根本沒甚氣力。
  有一天,它正被老農民背著在村口哂太陽的時候,老農民忽然被人喊走了,而它這樣漂亮的大胖小子,也被某些人渣一把抱走了,開始了被四處倒賣的悲慘生活。
  ……
  “啥?人販子?”正在旁聽的小倆口汗毛直豎,易天行煞氣滿臉道:“他娘的,誰他娘的找死哩?”
  胖小子可憐兮兮地說道:“是咧,那幾個……木器娃,歹嘀狠!”
  易天行差點兒一跤摔在地上:“你這口不倫不類的陝西話哪學的?……對對,這幾個月裏你一直在那邊晃悠。”
  “別打岔!”蕾蕾瞪了他一眼。
  易天行忽然罵道:“你個瓜娃子!別人要綁你,你不知道一口火噴死他們?”想到自己的寶貝兒鳥兒子受的苦,想到險些被那些天殺的王八蛋賣了,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怪爹。”胖小子言簡意賅,“你以前……不準……俺……對人噴……火。”
  “傻鳥。”易天行翻了翻白眼,“以後誰再欺負你,就給我噴!”
  “是咧。”傻鳥小朋友認真說道:“那幾個……把俺……到處賣,最後俺被賣煩了,就一把火把他們的汽車燒了。”
  ……
  朱雀從人販子手上逃出來之後,便開始了萬裏流浪歸家記,隻是它往常都是在天上找著方向,山川河流走勢便是他的指路明燈,如今他隻能在地上用那雙小腳丫慢慢挪,就像雄鷹落了地也會變成迷路草雞——所以一開始,他不知道走了多少冤枉路。
  這也是易天行那些天神識探得小朱雀轉圈的時候。
  等到終於適應了人類的社會,找到方向之後,他便堅定不移地邁著自己的小腳丫往省城方向來。
  一路上翻山越嶺,飲風茹霜,也不知道這樣一個小孩子怎麽吃得了這多苦,終於走回了省城,當然這一路上又不知道遇到了多少壞人,也算是他倒黴,總是走不了多遠,便會遇見些歹人,他又牢記老爹教誨,不能引人注意,所以總是每到夜晚,才會放火燒人,脫身而遁。
  不過有歹人,自然也就有好心人——小孩子靠在蕾蕾媽懷裏嗬嗬笑著:身上的衣裳是路邊好心大嬸施舍的,底下的褲子,是搶得一個村子裏酒鬼的,腳下的解放鞋,是一位揀破爛的老爺爺送的,這位老爺爺還好心給了他幾個饅頭。
  易天行眼圈微紅,點頭道:“還是俺們這個行業的人最厚道。”
  鄒蕾蕾臉上早就掛了兩行清淚,聽見他還在那胡說著,不由氣不打一處來,罵道:“早讓你去接它,你非要等他自己回來!真是個狠心的家夥!”說完又開始哭。
  女人多愁善感,那是沒辦法的事情。
  易天行正待解釋,便聽見胖兒子終於開口問了一個他一直不敢麵對的問題。
  胖兒子可憐兮兮地問道:
  “爹……你咋……不去找我哩?”
  易天行張嘴結舌半晌,終於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他無比仇恨地說道:“兒子,不怪爹狠心,實在是你那個師公太冷酷!”他接著恨恨說道:“不怕,你既然回來了,我們明天肯定還要去看看他老人家,盡盡孝道的,到時候我們父子一體,去把他臭罵一頓,痛打一通,老爹我為了給你出氣,什麽都豁出來了!”
  小胖子一聽到老猴的大名,頓時嚇得往鄒蕾蕾懷裏鑽,半天才憋出含糊不清的一句話來:“那就……算了。”
  去了前廳,易天行極有禮貌地請秦琪兒離開,秦琪兒默然應下,終於忍不住問道:“真變成人了?”
  易天行呆在那裏,半晌後說道:“本來應該讓你對這件事情保密,但你姐也見過,估計也瞞不了天下人幾時,不過還是希望你口風嚴謹些。”
  秦琪兒歎口氣,同情地看著他:“現在不是我的口風問題——你可知道自從朱雀鳥不在省城之後,武當山的那幾位真人天天早上再也看不到朱雀飛到金殿上玩,不由慌了神,天天給父親傳話,要我們六處出動全體力量來幫你尋找,要知道那些道士可比你要緊張多了,如果讓他們知道神獸化形為人,不知道會激動成什麽樣子。”
  那段日子,易天行為了讓肥紅鳥減肥,天天讓它往武當山飛,沒想到那些道士竟然比自己還要上心,想到這裏,他微微有些自愧,旋又歎道:“看來這事情還真麻煩。”
  “那是自然,你兒子的身份,似乎比你要尊貴很多。”秦琪兒微微一笑:“哥,那我走了。”
  “等會兒,以後別叫我哥了。”易天行苦著臉說道,待見到秦琪兒那張天真的臉,不由軟了心腸道:“至少別在我那位麵前叫啊。”
  “叫哥怎麽了?我姐哪點兒不好?”秦琪兒冷哼一聲,便離了書店。
  易天行這才明白小妮子心裏在想什麽,不由苦笑出聲,卻又被這句話觸起了些許回憶,想起了那位曾經與自己生死相搏,後來又給了自己莫大幫助的清麗女子,那位如今正在山中閉關的小公子。
  他站在小書店的門口出了出神,讓莫杉喊車子去把熟睡中的肖勁鬆弄走,又笑著對莫杉說道:“剛才那小胖墩就是你師弟。”
  “挺可愛。”莫杉微微笑著。
  易天行微微一笑,伸手去揉了揉她滿頭的紅發,雖然按年紀來算,莫杉應該比易天行還要大三天,但不知怎的,易天行看著她,就像看著自己極親的女兒一樣。
  “有件事情需要你去做一下。”
  “嗯?”莫杉想到最近省城的得勝街改造正在緊要關頭,師傅卻要派自己出去做事,不免有些疑惑。
  易天行淡淡說道:“你小師弟回來的路上被一些歹人拐過,他小孩子肯定不會殺人,這點我雖然很欣慰,但我不允許這種事情出現,你對天火氣息有天生的感覺,可以找到小師弟曾經呆過的地方,你去處理一下那些人。”
  “活口?”莫杉微微側臉,簡潔無比地詢問著。
  “一個不要,全都殺了。”易天行的頭發在夜風裏微微飄著,每一根裏都透著令人心驚的殺氣。
  “另外就是有一個老農民曾經收留過他,你留些錢,看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就幫一下。”
  莫杉走了,易天行去旁邊的小賣部買了一包煙,取一枝出來用手指輕輕一捏,便點著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看著煙霧在麵前的夜空裏漸漸飄散。
  葉相僧走到他的身邊,與他並排沉默站著。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他緩緩說道:“今天算是我人生最幸福的一天,我很滿足。佛要人悟,必要人失去,方能明悟萬物皆空的道理……我有些擔心這些會成為事實,我不會容許這種狗屎事情的發生,所以今後我會努力地保護我身邊的幸福。”
  葉相僧合什無語。
  處理完這些事情,回到臥室裏,發現胖兒子已經在蕾蕾的懷裏睡熟了,大人小孩正躺在床上,俱都輕閉著眼。
  易天行躡手躡腳便往床上爬,卻驚醒了蕾蕾。
  蕾蕾看見是他,不由羞嗔道:“你去和葉相睡去!”
  易天行討了個沒趣,隻好撓撓鼻子,從床上抱起自己的枕頭鋪蓋,忽然想到了件事情,無比慎重說道:“蕾蕾,這幾天你得向學校請假,以前養鳥我在行,現在忽然變成大胖小子,我真不知道怎麽帶,我可沒有當爸爸的經驗。”
  鄒蕾蕾愣了一愣,忽然啐了他一口。
  “難道我有當媽的經驗?”
  ……
  “你說咱們這兒子,到底是男是女?”
  “不男不女,是為人妖也。”
  “找死。”
  “雀乃獸身,本來非人,此時卻變作人……那不是人妖,便是妖人。”
  “討打!”
  “噓,輕聲點兒。”
  “對了,現在是人形兒了,得取個人名兒吧?”
  “那是,當然得跟我一個姓,叫易小明怎麽樣?”
  “小明?易天行同學,我深刻懷疑你的審美情趣。”
  “……那咱們親一個,看看有沒有情趣……”
  在某人的無恥偷香中,刺激忙碌感傷興奮的一天終於結束了。

  第八章 初次教育
  正是一年秋高時,清晨時分,路上晨光熹微,高樹葉兒輕搖,空氣清新無塵。樹下的馬路上卻有兩個嘀咕不停,往歸元寺趕的可憐人。
  鄒蕾蕾懷裏抱著正在睡覺的胖兒子,向旁邊的易天行埋怨道:“這麽重,你抱。”易天行苦著臉把小家夥接過來,說道:“是得減肥。”
  小兩口不過是剛滿十八歲的年青人,卻抱著孩子,提著包袱,那模樣看著格外有趣,就像是回娘家的新婚夫妻一樣。
  進了歸元寺,相熟的知客僧看見他來了,又看見他懷裏抱著個胖乎乎的小孩,大感意外,湊上前來說道:“易師兄,這是哪兒揀的小孩兒?”
  “去去,你才在路邊揀小孩兒。”易天行沒好氣地應了聲。
  那知客僧嘿嘿笑了聲,用手去摸小家夥圓乎乎的下巴,一下便把小家夥兒給整醒了。小家夥轉著骨碌碌的眼珠子,發現身周是歸元寺,是自己除了省城大學最熟悉的地方,感覺安然,複又沉沉睡了下去。
  懶得和身邊圍攏過來麵帶好奇的僧人們解釋,易天行一手抱著娃兒,一手拖著蕾蕾的手便往後園去,將將走到偏殿時,斌苦大師迎頭撞了上來。
  老和尚正在刷牙,一口的白沫子讓這位德高望重的僧人多了幾分可愛的生活氣息。
  他看見這三位,趕緊咽口清水漱了漱,用毛巾隨意擦了下,問道:“這孩子是誰啊?”湊上前去一看,卻感到易天行懷裏這小家夥體內豐沛至極,至陽至烈的氣息,不由唬了一跳,手指抖著說道:“哎呀,難道是那位。”
  老和尚看見胖小孩兒,又驚又喜,伸手便要從易天行懷裏抱過來。
  易天行正準備把孩子給他,不料胖小子悠悠醒來。胖小子看見這眼熟的老和尚,不由翻了個白臉,奶聲奶氣地說道:“老禿驢……不要。”說完這句話,便緊緊地抓住易天行的衣領子。
  易天行的臉都白了,蕾蕾非常不好意思地對斌苦大師笑了笑,這一家三口便進了後園。
  “抱進來給我瞧瞧。”
  在匯報完了小朱雀變身為人的奇妙經曆之後,茅舍裏的師傅大人嗡嗡的聲音在後園裏響了起來。
  看著蕾蕾抱著孩子閑庭信步般進了茅舍,易天行不知怎的,竟有些吃醋的感覺,這茅舍,外有伏魔金剛圈護著,但沒想到自己的老婆進得,自己的兒子進得,偏偏自己這正宗徒弟卻進不得。
  氣煞人也。
  茅舍裏陷入一片安靜,不知小朱雀看見自己最為害怕的師公後,又會是怎樣的一副表情。
  易天行在外守著,斌苦大師向他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便去了禪房。
  “護法,再過些天,我們要南下遊曆。”
  “全國的大廟我們不是都走過了嗎?”易天行疑惑問道。
  “南方還有些大德未去拜訪。”
  “真麻煩。”
  斌苦大師微笑道:“您的身份一日沒有得到某些方麵的認可,我們就隻有個民間身份,所以要和各寺的師兄弟多多交流。”
  “梅嶺草舍究竟是什麽地方?”
  “俗家修行之地,源遠流長。”斌苦大師附到他耳邊輕輕說著。
  ……
  易天行從房裏出來之後,臉色顯得多了幾分凝重。
  蕾蕾已經抱著孩子,在後園的湖畔等著他了。
  “師傅,這孩兒將來該怎麽辦?
  老祖宗嗡嗡的聲音又在後園裏響了起來:“這小雀兒既然化為人形,那就先學會做人吧。”
  “啊?”
  “天地人神鬼,俺們門中這些家夥,都不其中,既然難得化為人形,當然要學會做人。”
  “做人也不見得有什麽好。”易天行腹誹道。
  “入世方能出世,它不變成人,又怎麽入世?再說了……”老祖宗尖聲道:“俺家當年也是想向人類學得一二,便是在海上漂浮十餘年頭,才遇著祖師,連使筷子吃麵條都學了三天……如今這雀兒命好,有你管教,如此大好機會,怎能錯過。”
  “嗯?”易天行傻了眼,“您這意思,是讓這孩子去過正常人的生活?”
  “然也。”老祖宗認真說道,茅舍裏的那道袈裟卻在微微抖動,似乎在忍著笑。
  “可是它木有小JJ。”易天行愁眉苦臉道。
  “廢話,鳥什麽時候有鳥過?它現在人形還不穩定,等它再大些,再養幾年,自然會有性別。”
  “既然這胖墩兒要和我一樣在這世間打滾。”易天行恭恭敬敬說道,“那便請師傅給這孩子賜名。”
  “悟字輩下麵是什麽?下麵的下麵是什麽?俺記不得了,若哪日你見著師公了,你請他給你孩子取名。”老祖宗說著,話語裏總是似乎有些偷笑的感覺,“現在隨便叫吧。”
  “朱雀乃至尊至貴黃紅鳳凰之幼體,當然,徒兒也不知道這說法對不對,小肥鳥初涉塵世,雛音將啼……幹脆叫它鳳歌怎麽樣?這名字挺帥氣。”易天行撓撓腦袋。
  鄒蕾蕾在旁邊抱著滿臉緊張的小胖子,小聲提醒道:“取這名字,會被人打的,還是換一個吧。”
  “那……唐朝那個劉禹錫作了首《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這孩子長的又圓滾滾的……叫烏衣阿肥?”
  鄒蕾蕾翻了翻白眼。
  易天行急了:“誰都知道取名字最難,想當年我取名字的時候,隻想取個最簡單的一字當姓,用天幸當名,誰知道那姓李的小警察給我改成易天行,害得被人說了好多年,都說我這名太土。”
  “我爸給你取的名字,哪點兒不好?”鄒蕾蕾痛斥道。
  “我不管了,小紅鳥跟我姓易,名字……就叫易朱!就這麽定了!”
  好恐怖的名字,實在是有辱朱雀聖靈。
  蕾蕾媽懷裏的小胖子正滿臉緊張聽著,聽著不負責任的老爹,取了這麽個難聽的名字,不由嘴一咧,便想哭:“易豬?……太師公公你在哪裏?……快來幫我改名字吧!”
  回書店後,易天行找到神通廣大的六處,給小朱雀置辦了全套檔案。下午的時候,六處便派人把戶口本送來了。
  易天行翻開戶口一看,很滿意地發現自己名字旁邊的那欄上填著戶主二字。他轉頭對抱著枕頭耍脾氣的小家夥說道:“喂,就算對名字不滿意,將來你大了自己改成不?”
  小家夥把頭一扭,就是不理他。
  鄒蕾蕾也怒了:“你也是的,取那麽一個名字,誰能受得了?”
  易天行嘿嘿笑著裝傻充愣,把這檔子事兒糊弄了過去。
  “喂,兒子,你打算玩點兒啥?不至於想學老爹當年揀垃圾吧?”
  蕾蕾糾正道:“我覺得是女兒。”
  一聽說要安排將來生活,一直趴在床上蹶著小屁股扮幽怨的小家夥頓時來了精神,爬到床邊,奶聲奶氣說道:“爹……我……上學。”
  “嗯?”易天行略略有些吃驚,心想這小家夥怎麽對上學這麽重視?他哪裏知道,小朱雀出生的時候就是在省城大學的男生宿舍裏,那些天又常被他用鋁飯盒裝著帶去課堂,一出生便接觸的是校園裏的氣氛,所以在小朱雀的靈識上刻下了很深的烙印,所以如今化作人形,第一個想體驗的生活,自然就是校園生活。
  鄒蕾蕾眉開眼笑:“愛學習,這是好孩子。”
  “可是我明年一年可能都要在全國各地的寺廟遊走。”易天行想到方才在歸元寺中斌苦大師和自己說的話,微微皺了皺眉,“你又要在省城大學讀書,也沒多少時間,這孩子又和別的孩子不一樣,誰來管他?”
  一直滿臉微笑在房門口看著的葉相僧終於打破了保持許久的沉靜:“南無阿彌陀佛,師兄,這孩子就交給我吧。”易天行大喜,心想有這位宅心仁厚,天性純良的轉世菩薩當保姆,那自然是差不到哪裏去。
  小朱雀天生不喜歡和尚,正準備說不要,便看見了易天行凶惡的眼神,嚇得將這兩個字兒生生咽了回去。
  易天行笑著對葉相僧說道:“師兄,那這孩子就交給你了。”略沉忖了會兒,仍然有些不放心地加了一句:“隻是……你別把它教迂了。”
  ……
  葉相僧微笑一合什,正準備說話,忽然間眉頭一皺道:“有高人來了。”
  易天行也是微微頜首,靜聲道:“好強的道家氣息。”轉身對鄒蕾蕾說道:“有客人來了,把這小子打扮一下。”
  蕾蕾脆脆的應了一聲,便把今天剛買的童裝往小朱雀身上套,是一件淡粉色的連衣褲,然後將小朱雀的那披肩長發也梳的滑順無比,在頂上係了一個小鬏兒,看著精神無比。
  小朱雀一身淡粉,再配上圓圓潤潤的臉蛋,加上那雙靈動有神的眼睛,看著真是可愛至極,胖胖的在這時看著也不再是缺點兒,反而透出分憨拙可愛來,看著像個小丫頭,又像個小胖子。
  蕾蕾得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伸手輕輕拍了拍它粉嘟嘟的臉蛋兒。
  便在這時,小書店緊閉的房門被人敲響了。
  “請問易先生可在?”
  葉相僧走過去卸下木門,木門外站著幾個發須皆銀的老道士,道士們身上都背著長劍,墨水湖畔走的行人們看著這些打扮怪異的道士,都在指指點點。
  葉相僧將這些道士迎進門內,合什一禮。
  這些道士發現竟是看不透這和尚深淺,不由更是感覺易天行這處是深不可測,也是恭謹回了一禮。
  進得內室,易天行站起相迎,認出是武當山上的那幾位,不由嗬嗬一笑道:“諸位道長,許久不見了。”
  領頭的乃是武當山內門掌教真人,他嗬嗬一笑道:“那日在金殿處,對易先生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易天行笑道:“無妨無妨,那天在諸位前輩的幫助下,小的倒也練會了高台跳水,有得有失。”
  眾人相視一笑。
  易天行是想著道門將來可能是自家兒子的大助力,所以小意接待著,這些道士們今天來卻不是看他,略一寒暄,便將目光投射到床上那粉雕玉琢般的孩兒身上。
  “無量壽佛。”
  眾道士麵色肅敬穆然,齊聲向床上那嬰孩兒行了一禮。
  小朱雀此時不知為何,沒有了平時的活潑頑皮,反是麵色平靜,微微頜首。
  道士們不再多言,挨著順序依次上前,每一個道士上前一禮,便從自己的道袍裏取了一件事物,恭恭敬敬地放在床前。
  一柄看上去有些老舊拂塵,一個耀著非凡間光芒的金剛圈,一本書頁微微發黃的道家經書。
  最後上前的是那位修為深厚的掌教真人。
  他先對著小朱雀行了一禮,然後讚道:“朱雀揮灑三波水,道心真假如何清,龍虎殿前三千歲,今日欣見君重臨。”
  然後鄭重其事地取出一塊粗布,恭恭敬敬放在小朱雀身前。
  一直緊張安靜坐在小朱雀旁邊的鄒蕾蕾終於忍不住好奇問道:“這是什麽?”
  武當掌教真人溫和笑道:“這是本山闔山道士織的三丈土布。”
  易天行心想他鄭重其事拿出來,肯定不簡單,問道:“有什麽奇妙?”
  “這是先天火浣布,不懼火燎。”掌教真人望著他笑咪咪說道:“易先生今後也不用再擔心赤身裸體了。”
  易天行先是一喜,後又是在心中一聲冷哼,心想當初怎麽沒見你們送來?如今知道朱雀化形為人了,要穿衣服了,趕緊送來巴結——敢情自己這當爹的還是占了小家夥的便宜——饒是如此,他仍然是有些感激。
  道士們也不多話,複又向小朱雀行了一禮,便齊齊退出了書店。
  “這便走嗎?要不要嘬一頓再回山上?”易天行留客都顯得沒有太多誠意。
  掌教真人行了一禮道:“不便過多打擾聖靈,今後煩請易先生多加看護,敝山上下不勝感激。”
  “自己的兒子,自己當然要上心。”易天行在心裏這般說著,麵上仍然是恭敬說道:“道長放心……隻是此事太大,還請道長……”
  “明白。”掌教真人知道他擔心什麽,“我會與秦門主說上一二,應該不會有太多人來打攪先生生活。”
  “如此便多謝了。”
  道士們飄忽而來,飄忽而走。易天行站在小書店門口,看著那些看熱鬧的人群,不由苦笑了笑,皺眉道:“希望以後不會出什麽事就好。”
  轉身進屋落門,走進內屋,從葉相僧手裏接了一杯茶,一飲而盡。
  正襟危坐了幾分鍾的小朱雀終於不用再裝了,一下子滾到鄒蕾蕾的懷裏,賴著不肯動,奶聲奶氣地說道:“累累。”
  “累什麽累?”易天行喝道:“成天就知道賴你媽懷裏,也不動兩下,現在小,還可以說胖乎乎的可愛,將來大了怎麽辦?如果將來是個女兒身,這麽胖怎麽嫁人?”
  鄒蕾蕾抱著小朱雀白了他一眼,解釋開小家夥的頭發,重新往後梳成,紮了一根馬尾,驕傲說道:“將來大了,這長頭發,也有藝術家氣質。”忽然皺眉道:“昨天洗澡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小家夥頭發裏怎麽有一絡白頭發。”
  易天行走了過來說道:“那是師傅以前植在它額頭上的冰蠶衲,天袈裟大陣裏的一片。”
  他忽然想到了些什麽,著急說道:“快起來,跟爹我跑步去。”
  鄒蕾蕾疑惑問道:“怎麽了?”
  “你剛才一提藝術家我想起來了,這孩子必須馬上減肥,不然將來長大了,變成……劉歡那樣怎麽得了?”
  易天行惡狠狠說道,小朱雀委屈無比
  又過了些天,莫殺帶著滿身風塵回到了省城。
  易天行正抱著小家夥看大唐雙龍傳,見她回來了,高興說道:“辛苦了。”接著對“易朱”說道:“這是你師姐,叫姐姐。”
  小朱雀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個稱呼,細聲細氣地喊了聲:“姐。”
  莫杉看見這小師弟也是無來由的高興,伸手抱了過來,但畢竟沒有抱過孩子,有些手忙腳亂。
  葉相僧在旁邊看著皺了皺眉,一把提過易朱兩隻胖乎乎的小腳,便倒提小雞一樣把嘰哇亂叫的易朱提進了內屋。
  “大師……”莫殺見著葉相動作粗魯,不由有些不忿。
  易天行倒無所謂:“嚴師出高徒,由他去整。”他知道葉相是怕莫殺身上的凶惡煞氣感染了小家夥,也不說破,轉而問道:“事情辦的怎麽樣了?”
  “沒有找到。”莫杉幹淨回答道。
  “嗯?”易天行是知道這位殺手女子的本事的,聽見她說連一個人販子都沒有找到,知道事情不是那麽簡單,“怎麽回事。”
  “都死了。”殺手女子回答的幹脆,易天行知道是說人販子都死了。
  “怎麽死的。”
  “火燒的。”
  “誰燒的,是五行控火還是三味離火?”易天行皺了眉頭。
  “九天玄火。”莫杉看了看裏屋,她那位外表可愛的小師弟正在裏麵玩耍。
  ……
  易天行倒吸一口涼氣,身上有些發寒,霍然轉身進了裏屋。
  “葉相,你給我收拾這個會撒謊的小王八蛋,讓他默寫三百遍心經!”
  “不要問為什麽,如果你不想省城裏多了一個會放天火的殺人魔頭,最好把他看緊點!”
  “觀自在菩薩……”小小的胖手捏著毛筆,在紙上艱澀無比地一筆一劃著,小易朱每寫一個字,便要滴一滴淚,然後旁邊的葉相僧就趕緊用武當掌教真人送來的土布給他揩一下,一道火光閃過,紙上便多了個墨字,小孩子罰默寫,看著可憐無比。
  易天行冷冷坐在小木桌的對麵:“我是你爹,所以我有保護你的責任,那些想害你的人我會處理。要知道你雖然是小孩子,但有比大人還要恐怖的力量,現在你卻還沒有足夠的智慧和閱曆來判斷這種事情。也就是說,你現在還沒有資格去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他歎了口氣:“其實……沒有任何人有資格決定他人的生死,包括我在內。但是,如果迫不得已出現這種情況,我願意來承擔這種罪孽,而不願意你沾染一點點血腥。之所以罰你寫心經,是要告訴你,運用自己的力量,必須要想到後果,以及這種後果是不是必須的。”
  小易朱又流了兩滴淚,葉相僧趕緊拿先天火烷布接著。
  小家夥抽泣著說:“我明白,隻是那些人欺負我。”
  莫杉冷冷站在裏屋的門旁,臉上一股莫名其妙的表情,心想有人要欺負自己,當然得搶先把別人殺了,這小師弟做事的方法,自己很欣賞,不知道師傅大人在這裏生什麽氣。
  “對等待遇,這是我對敵人的方法。”易天行伸出一根手指,語重心長地說道:“別人打你,你便打回去,別人要殺你,你便殺回去,別人要賣你,記住了,將來再碰見這種情況了,你把他打暈,然後交給你師姐,讓你師姐把他賣到非洲做鹽水鴨去。”
  正暗自拜服於易師兄高尚德性的葉相僧一愣,心想這教育似乎也比較失敗。
  易天行最後微笑著說道:“生命這玩意兒,寶貴又脆弱,一定要慎重。”
  “迂腐!”以殺人為業的莫杉終於忍不住小聲批判道。
  “易師兄教小孩子的太過暴戾。”大慈悲的葉相僧搖頭合什歎道。
  易天行搖頭無語,他隻是不希望這孩兒過早地接觸到人世間負麵的情緒,又擔心他受人欺負,一旦為父,自然有些患得患失。
  “這件事情,誰也不準說,尤其是不要讓蕾蕾知道。”
  一隻火鳥,三個老師,真不知道會教出一個什麽樣的存在來。

  第九章 大海
  “我今年多大了?”易天行蹲在小書店門口的台階上,有些恍惚問著,手裏夾著根剛點燃的煙。
  穿著那身布袈裟的葉相僧蹲在他的旁邊,聽他發問,疑惑地轉過頭去:“師兄難道不知道自己多大。”
  “嗯嗯,應該滿十八了。”易天行扁扁嘴:“怎麽覺得自己的心態有點兒像八十?為人處事也都特象一老頭,挺沒勁的。”
  “那是你壓力太大了的緣故。”
  “嗯,猛然間就多了個小家夥要養要教,確實挺有壓力。”他用力拔了一口煙,84MM的紙卷猛地燃燒到了黃紙處。
  扔下煙卷,用力踩了兩下,他往書店裏走去,隨口說道:“我帶小朱雀出趟門,大概明天晚上回來,明天蕾蕾如果來了,你讓她不要著急。”說著便抱著滿臉困意的小易朱從房裏出來,往省城西麵走去。
  “你去哪兒?”葉相僧在後麵喊著。
  易天行擺擺手沒有回答。
  省城西麵是一處軍用飛機場,機場上方沒有高架電線,四周沒有高層建築,頭頂上的天空分外幹淨,根本不可能有民航的飛行器經過。
  他抱著小易朱站在機場外麵數裏的山上,靜靜說道:“你老爹我沒飛過,你怕不怕?”
  小易朱攥緊了他的衣領,細聲細氣,卻異常勇猛應道:“不怕。”小家夥心裏早就想飛了,變成人形後走了上萬裏路,讓它深深懷念有翅膀時的快樂。
  易天行直直站在山上,身周氣息微微流動,山頂矮樹輕顫……坐禪三味經極小心地運了起來,那枚青蓮道心溫柔地撫摩著紅玉盤般的真火命輪,一道道天火的片段被連綿不絕地運至腳底。
  “起。”
  兩道天火從他的腳下噴出,頓時融化了他腳上的皮鞋,一觸地麵,激起無數灰塵,火焰漫過,燒焦了一大片草地。
  而他的人也被這巨大的反震之力震的猛然往天上飛去!
  ……
  然後畫了一道完美的弧線……以更快的速度墜落。
  碰的一聲巨響!
  被砸的灰頭灰臉的爺倆從一個大坑裏爬了起來,小易朱緊張地摟著他的脖子,柔嫩的唇瓣抖著說道:“爹,摔了。”
  “我知道。”易天行沒好氣地站了起來,“我又沒飛過,今天第一次試飛,失敗自然是允許的,這是爹要教你的第一個做人的道理——失敗,是成功的媽媽。”
  “嗯。”小易朱點點自己胖乎乎的腦袋,認真說道:“蕾蕾媽是失敗,我是成功。”
  先不理會小朱雀的理解能力,隻說易天行複又小心調整自己腳下噴火的劑量,不知摔了多少次,終於仗著他們爺倆金剛不壞的耐摔材料和艱苦卓絕的奮鬥精神,終於成功地離地而起。
  易天行抱著孩子,腳下噴著兩道妖異流彩的火焰,在夜空中搖搖晃晃著,狂喜叫喚道:“飛起來了!”
  自打去年在歸元寺裏小朱雀被老祖宗捉進茅舍那次,他悟了腳下噴火加速的道理後,便一直有著想要飛到天上看看的欲望,今日終於達成現實,不由滿心歡喜。
  飛翔,本來就是人類的終極理想之一,易天行雖為妖,卻也擺脫不了這種誘惑。
  懷裏的小易朱歎著氣搖搖頭,心想老爹也太容易滿足了——如果自己還是鳥身,這飛還不是和走路一樣簡單。
  易天行自然不會倚仗這點操控能力便敢滿天亂鑽,又用心學習了一下噴火的方向和力度,在成功完成幾次離草地三寸的試驗後,終於憑借著自己對身體每一絲肌肉的強大控製力量,掌握到了“飛行的真諦”。他鼓起勇氣對小易朱說道:“咱們走。”
  “爹……”小易朱不知道老爹大半夜抱著自己出來試飛是想玩什麽,剛想著,便感覺自己渾體一輕,夜風襲來,自己已經到了半空之中。
  易天行腳底噴火,迅而加速升到極高的夜空中,他嚐試著轉彎、下降……發現一應純熟之後,終於勇敢地腳踏天火,嘰裏哇啦,搖搖欲墜,如飲醇酒般……往南邊飛去,隻在省城的夜空上留下一道火紅色的拖曳線條,看著豔麗無比。
  ……
  秋夜的天空一般是極高而遠且清淡的。
  而易天行人生第一次飛行在夜空之中,卻感覺這處似乎與人間不一樣,此處的天空極低而近且寒冷,滿天的繁星近的似乎伸手可摘,身周的霧氣呼嘯而過,撲麵的夜風直灌鼻孔。
  他有些恐懼,雖然自己不是沒有從高空墜落的經曆,但這種空蕩蕩的毫無著力感仍然讓他不很適應。
  他懷裏的那位卻似乎感受到了很久沒有感受過的味道,十分愜意的咪著眼,舔著嘴唇。
  夜空之上,連隻飛鳥也無。
  隻有一個腳底冒火的妖異黑影在破空而飛。
  “人生,真是寂……”最後一個字被撲麵而來強烈夜風吹進了肚子裏,易天行微微咪起眼,閉嘴不再酸言酸語,體味著這飛行的快感和疏離感。
  懷裏的小易朱卻是身子猛然一緊,今天前半夜,他還惹自己的老爹生了場大氣,默寫了幾百遍心經,老爹怎麽會這麽好心帶自己來天上玩?
  難道他準備把自己給扔了?
  小朱雀這般一想,愈發覺得這是可能,不由肝腸寸斷,眼淚成詩,雙手緊緊地摟著易天行的脖子不鬆,一連串的眼珠子從眼眶裏滑了出來,從極高的天空上墜落,耀著紅紅的光芒。
  “噫,有流星?”易天行發現腳下有幾粒光亮正向地麵飛去,愣了愣,才注意到懷裏的小家夥正在哭。
  “哭啥呢?”他問道。
  “沒。”小家夥輕輕用白白胖胖的手掌替老爹把胸前的火苗拍熄,像是在討好一樣。
  “兒子,你以前在天上飛,看到的也就是這些景色吧?”易天行迎著呼嘯而來的夜風說著。
  “爹,我們,去,哪兒?”小家夥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一字一句問道。
  “海邊,我們去看日出。”
  易朱放下心來,靠在他的懷裏,輕輕用臉蹭蹭。
  “也許總有一天,我要飛到這大氣層外麵去看看,隻是希望那天會來的晚一些。”破風飛行的易天行望著頭頂的夜空,微微笑著,一低頭,才發現孩子已經睡熟了。
  易朱一覺醒來,並不熟練地用自己的小胖手揉揉眼睛,便看見了自己那位十八歲的父親的臉,那張平常樸實的麵孔微微笑著,雙眼直視著前方,晨光拂來,整張臉都籠罩在一種淡淡的光芒裏。
  海浪擊打礁石的聲音轟然如雷。
  小家夥下意識地偏了偏腦袋。
  易天行看見他醒了,笑了笑,用手指指著大海深處的方向:“第一次飛,第一次看見海,感覺很好。
  海的深處平靜著,海的近處咆哮著,數條白色浪花做成的綬帶掛著海麵上作著裝飾。
  太陽已經從海水裏掙脫出來了,天上有被朝陽染紅的彩雲,反襯著碧天更加幹淨。
  小家夥爬了起來,有些困難地在年輕父親的身邊坐下。
  “漂亮嗎?”
  “嗯。”
  “現在你是人了,所以要學會用人的眼光來看待世界,要學會用人的眼光來找到世界的美好。”易天行微笑道:“這就是我為什麽帶你來海邊的原因——好男兒,胸懷像大海。”
  小家夥側著頭,聽著對他來說有些深奧的說話。
  易天行輕輕拍拍他的腦袋:“昨天夜裏我才醒過來,我才十八歲,根本沒有擁有作一個父親應有的……很多東西,所以想到你今後要在人生間打滾,不知道應該怎樣教育你,我很有些心慌……我和你一樣,都不是單純屬於這個世界的,但不一樣的是,我小的時候,爺爺就死了,我一個人孤單的長大,所以沒有人教過我什麽,什麽都是我自己慢慢摸索,慢慢感受。”
  “而你不一樣,我在你身邊,所以我想讓你能過的比我幸福些,少走些彎路。”他微微笑著,笑容卻有一些苦澀之意,“我小時候有些自閉……”
  他也不理會孩子聽不聽得懂,自顧自地說道:“在縣城裏,沒人打得贏我,所以那時候我最囂張,也最冷漠,幸虧後來遇見了你媽……後來來了省城,忽然知道了很多修行人的存在,發現有些人居然是我打不贏的,所以我才開始嬉皮笑臉,應付著,但心裏卻是蠻舒服,因為畢竟發現自己不是孤獨的存在。”
  “要入世,便要學會與人交往……等等,等等。”他著急的抓著頭發,“怎麽說的有點兒亂了,你等我組織一下語言。”
  小易朱用無辜的眼神望著他。
  易天行又開口說道:“你在路上殺了那些綁匪,我雖然生氣,但最主要的是有些恐慌,我擔心你會過多的倚仗自己超出世人的能力來獲取一些在我看來很無所謂的東西。”他點點頭,似乎是為了加強自己說服小孩子的信心,“你我都可以很輕鬆地用能力來獲取一些正常人奮鬥許多年都難以得到的東西,比如財富,比如權力,比如地位什麽的,我怕你被這些欲望蒙了心,當然你現在還小。
  易朱忽然開口說道:“錢,很好。”
  易天行望著他傻了,半天後才說:“錢固然好,但有位哲人說過,我們應該讓錢作我們的奴隸,而不是去作它的奴隸。就像高陽縣城那個古老頭兒,天天晚上睡覺枕頭下都要放把手槍,這樣的人生有什麽樂趣可言?如果我們為了錢什麽都敢做,沒有一絲畏懼心的話,那我們算什麽?”
  “錢的主人。”易朱有點兒油鹽不進的意思,當然,主要是易天行的教育手段比較落後。
  ……
  “不管了!”易天行朝著大海狂叫了一聲,轉過頭笑咪咪道:“要不要下海去玩?每天早上這裏都有中華白海豚來玩的。”
  小家夥搖搖頭,臉上有些畏懼。
  朱雀性火,對水有天生的抵觸。
  易天行卻不管這麽多,脫下衣服,又極野蠻地剝光小家夥身上的淡粉色連衣褲,挾著小家夥便跳下礁石,重重地摔進海裏。
  溫柔幽藍的海水包圍著他們,水裏的魚兒們被這些不速之客嚇得遠遠遊開。
  驚慌失措的小易朱畢竟不是凡人,經曆了初始的恐懼之後,很快便適應了海底的壓力的水的包容,學著老爹的模樣,用自己的皮膚貪婪地吸取著海水中的氧分。
  易天行牽著它的手,往海裏遊去。
  父子倆從水底探出頭來,咯咯笑著往東方太陽升起的地方遊去,漸漸變成兩個小黑點。
  坐在岸礁上,爺倆輕輕一抖身子,體內的天火便冒了出來,瞬間將身上的鹹水蒸幹,在身上留下淡淡的一層鹽粒。
  “雪啊,爹。”小家夥嘻嘻笑著,笨拙的用手指頭摸著易天行胸膛上的鹽粒。
  易天行吃癢,嗬嗬笑著:“這是鹽,咱爺倆再加把勁兒,這玩意兒燒掉得要一千四百多度。”說著爺倆鼓著臉頰,像兩個氣鼓鼓的青蛙,將天火從身體的每一處毛孔裏逼了出來,嗤嗤響著將鹽粒融掉蒸掉。
  海風徐來,帶著絲絲腥味和涼意。
  “一要和你講道理,我便有些笨,有些口齒不清。”易天行微微側著頭咪咪笑著:“但剛才帶你去海裏玩了一趟,你覺得和那幾條海豚好玩嗎?”
  “嗯。”易朱用力點點頭,“它們會說話。”
  “人也一樣。”易天行想了想說道:“大部分人和海豚一樣,隻要你對他好,他也就會對你好。”
  看著小家夥疑惑的眼神,知道它想起來了回家路上碰見的那些歹人,易天行說道:“當然,也是會有人渣的。”
  “爹想說甚?”
  “和人玩與和海豚玩是一個道理,我們開始的時候要小心翼翼,確定對方,同時也要讓對方確認你沒有惡意,這樣我們才能有一個比較良性的互動。你我比一般人強太多,所以更要小心一些,如果你想和我一樣有正常的人際交往的話。”易天行靜靜說道:“我這十八年就是在感受著人間最尋常的事情,覺得人生挺幸福,所以希望你也能有幸福人生。”
  小家夥似懂未懂地點點頭。
  “爹,碰見人渣咋辦?”
  易天行認真說道:“要進行認真的判斷,如果對方真是無可救藥的渣,那就把對方打成渣,因為魯迅先生說過,垃圾是不會自動走進垃圾箱的,需要我們動動手,但要注意不要留太多麻煩,打掃垃圾如果用力過猛掀翻了垃圾箱,滿街衛生紙飄著,可不是什麽好風景。”
  “魯……什麽……是誰?”
  易天行摸著他的腦袋,語重心長:“這點你要和你師公好好學習,要知道他當年隻是隻文盲猴兒,後來隨菩提祖師也就是看些道藏,課外知識基本等於零,如今也是自學成材了。”忽然想到件事情,一拍腦門道:“兒哎,爹想起來你排什麽輩了,廣大智慧真如性海穎悟圓覺,你應該是覺字輩的。”
  小家夥翻了翻白眼,心想難道“易嚼豬”比“易豬”就能好聽到哪兒去?
  “你還小,我給你講這些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易天行看著頭頂那片湛藍有如瓷器的天空,皺了皺眉:“我總有感覺,將來的某一天,我可能會被迫離開你們,所以我希望到時你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也能幸福地活著,保護你身周關心的人,而不會傷害到無辜的人。所以我今天才會有些急著教你這些——我自己或許也不是很明白的事情。”
  小家夥輕輕抓著他的手。
  “萬事有始有終,海島億年來在這水中升升降降,青山漸成沙丘,河流變了模樣,世界上從來沒有什麽事情可以永亙不變。”易天行看著遠處的海平線,出神說道:“千秋變化,卻讓你我有機緣出現在這塵世中,本身就是件極幸福的事情。所以生命本身,便是值得我們去細細體味的美好,不可輕忽,不可粗暴。應該像煎小魚兒一樣,小心盯著,一刻不放,但別太使勁兒翻它。”
  “當然,可能會有某些強大的存在會逼我們去翻魚。所以我們必須保留選擇的權力以及保護這種自由的實力。”易天行轉頭望去,平靜說道
  在他的目光極處,遙遠的大嶼山上的大佛像在朝陽下閃著金光,看著莊嚴華美無比,氣勢逼人。

  第十章 看電影
  今年的省城大學流行養秋蠶,蠶寶寶們吃著質量不是那麽好的葉子,可憐地吐著絲結著或白或黃的繭,成為數日的欣賞品後,便被女學生們扔進了垃圾箱裏,成為了老鼠們玩耍的對象。
  秋蠶之後的流行是繡繡,嗯,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繡花,那種事情難度太大,現在的女生沒幾個有那種耐心和眼力,現在玩的是有網眼幫忙定位的十字繡,這風潮流行的時間比較長久,畢竟是號稱幾世紀時歐洲的皇室就開始玩的遊戲,自然有它生命力旺盛的道理——所以現在蕾蕾寢室裏的幾個女生都在自習室裏挑燈夜戰,隻留下了姑娘家一個人。
  蕾蕾這時候正看著眼前的一堆蠶繭發愁。
  這些蠶繭是她從垃圾堆裏揀回來的,不知道是外麵太冷還是什麽的原因,一直放了幾十天,也沒有動靜,沒有看見蛹化為蛾,然後飛向這心地善良的小姑娘專門備好的棉紙上產子。
  “唉……”她歎了口氣,把蠶繭捧在手心裏,然後收到桌下的盒子中,最好別讓同寢室的女生看見,那幾個女生如果發現屋裏有某種可能四處撒子的可怖存在,可能會驚叫著逃回老家去。
  放下蠶繭,她習慣性地從床邊拿起了一個書包,開始縫針線。
  書包是明年小朱雀上學時候要背的,易天行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塞給她一個舊舊的編織袋,非讓她給縫到書包的裏子去,說是神話裏的那種空間袋。
  她將那編織袋翻來覆去看了許久也沒有看出所以然來,不免有些懷疑自己那一位的大腦正常程度——編織袋挺大的,要把它縫進一個小小的書包裏,真是一項很有挑戰性的工作——不過今天她去書店的時候,葉相僧神神秘秘地告訴她,那爺倆不知道跑哪兒去玩了,於是想推卸女紅重任的她隻好含淚繼續用針尖衡量自己的指尖堅韌程度。
  ……
  冬天快來了。
  生命力過於頑強的樹葉還死硬地抓住枝幹已經發枯的枝丫不肯放手,從而被寒風吹的肢離破碎,隻剩下可憐的細細的葉絡在半空裏搖晃著,有著懸屍示眾一般的悲壯。
  下課後的鄒蕾蕾走在校園中,渾身微微散發著淡淡的清新味道,頭發被隨便地用塊白手絹係在腦後蕩著,穿著一件淡灰色的毛衣,下麵是深藍的牛仔褲,清清爽爽、簡簡單單的打扮,配上那副清水般的麵容,不知不覺引來許多小男生們的目光。
  身邊的女生攬著她的胳膊打趣道:“有沒有興趣?”
  鄒蕾蕾黑黑的眼瞳裏閃過一絲大疑惑:“什麽興趣?”
  女生努努嘴,朝著那邊男生的方向:“咱們班的賀大人好象已經約了你幾次了。”
  賀大人,省城大學中文係漢語言文學專業一年級三班班長,姓賀名天翔,鄒蕾蕾同學的追求者之一。
  鄒蕾蕾先是望著男生堆中那個長的還挺清俊的男生無由一笑(姑娘家隻是覺得這種事情比較好笑),接著陷入了冥思苦想。
  “那個賀大人叫賀……什麽?”
  她身旁的女生先是一聲驚歎,接著露出不可教化的神情歎道:“上學好幾個月了,別人約了你幾次,你連賀大人叫什麽都不知道,這事兒要是讓班長大人知道,他那顆小心肝兒一定會碎成三百六十五塊。”接著想到了什麽,狐疑問道:“你最近常常不在學校裏住,你到哪去了?老實交待。”
  鄒蕾蕾一下傻在原地,不知道怎麽回答。
  那女生嘿嘿笑著逼問道:“夜不歸宿,很大的罪名噢,老實交待,是不是在校外談了男朋友?”
  鄒蕾蕾的臉一下就紅了。
  女生驚歎道:“難道是真的?快說快說,是哪個學校的?是不是政法的?難道比賀大人還要帥?”
  “嗯……”鄒蕾蕾臉皮雖然薄,但不會效一般小女兒形狀遮遮掩掩,低頭抖著聲音說道:“我男朋友現在沒讀書。”
  “啊?”那女生頓時想到最近流行的傍什麽的事情,心想會不會說中了鄒蕾蕾的傷心事,趕緊住了嘴。
  鄒蕾蕾第一時間發現女伴的誤會,趕緊說著:“別瞎想,他現在在開小書店。”
  “喲,小老板,成功青年企業家的模式,嗯,有錢途,蕾蕾你要抓住。”
  “我抓他?”鄒蕾蕾一翹唇角,正準備表示一下自己的不屑,忽然想到這幾個月來自己與他的關係,不由一陣惘然,心想自己正雙九年華,日子都還沒過清楚,就已經開始學習當媽了……真是很吃虧亞!
  二人正說著,先前提到的那位賀大人,卻被鄒蕾蕾起初那莫名其妙的一笑打了針“雞血”,訥訥然地走了上來。
  “鄒蕾蕾,呆會兒有空嗎?”
  鄒蕾蕾還正想著和女伴怎麽解釋,忽然看到身前忽然多了一位有些“陌生”的男同學杵在了自己麵前,不由愣了,一時沒有回答。
  她的身後傳來一聲很有禮貌的回答,替她解了圍。
  “實在抱歉,她呆會兒要去給兒子上品德教育課。”
  易天行抱著小易朱,站在鄒蕾蕾的身後笑咪咪地回答道。
  ……
  如同中了石化術,場中七八個人頓時僵在了前一刻的動作上。
  “嗯,鄒蕾蕾你現在在做家教嗎?”賀大人尋求著最後的一線曙光。
  而這曙光也被一個小孩兒奶聲奶氣的聲音無情地擊散在了地平線之下。
  “媽,抱抱。”
  不請自來的易天行懷中那個可惡的小孩子向鄒蕾蕾伸出了雙手。
  鄒蕾蕾滿臉通紅,卻又不得不滿是憐愛地接了過來,輕輕哄著,旋即狠狠瞪了幸災樂禍的易某人一眼。
  如果是動畫片,看到這一幕的鄒蕾蕾的同學位肯定會齊齊往後倒去,摔個四腳朝天。即便是現實中,突然發現如此不可思議之狀況,眾人仍然忍不住發出倒吸涼氣的聲音。
  “你兒子?”賀大人臉都已經白了,哪說得出話,這是蕾蕾的女伴驚奇問的。
  鄒蕾蕾用細如蚊鳴般的聲音解釋道:“幹兒子。”然後滿臉羞紅,拖著易天行的手以日行三萬裏的究極速度向校外狂奔而去……
  過了許久,一教飛機樓前的這些年青男女才從大震驚裏醒過神來,紛紛上前安慰麵有土色的賀班長。
  “蕾蕾那個男朋友是哪個學校的?”
  “聽說沒讀書,現在在開小書店。”
  “小老板一個。”眾人恥笑道,主要是為了安慰班長,胳膊自然不會往外拐:“賀大人放心,蕾蕾一定是因為什麽迫不得已的原因才跟了他。”
  惡魔與公主,這就是單細胞學生們首先想到的故事情節。
  有一位學生一直在旁邊冷眼看著,這時候終於忍不住冷笑起來:“得了吧,就憑賀大人那塊料,沒法兒和那家夥爭。”
  “說什麽呢?”
  “難道我說的不對?你們知道鄒蕾蕾那男朋友叫什麽名字?”那學生是留級下來的,剛才早就認出來了易天行。
  “叫什麽?”有個女學生好奇問道。
  “易天行。”留級學生輕輕說出這三個字,然後瀟瀟灑灑走了,知道這些小家夥們肯定會再次陷入震驚,一時半會醒不過來。
  ……
  “誇張的易天行”,省城大學合校以來最有傳奇色彩的三個名字之一,早已在新生們的耳朵裏響起了無數次。
  還有兩個名字分別屬於“完美的秦梓”、“該死的XXX”——其中“該死的XXX”是省城大學操場對麵公廁鐵麵無私的收費老頭,此人曾經成功迫使無數英雄兒男因為兩角錢而灑下英雄……那種液體。
  說回易天行。
  傳說中,這個男生是揀垃圾出生,從來不讀書,卻從來不會重修。
  傳言中,這個男生“天才絕頂”,一人包攬省城大學首屆賭術大賽,中國象棋、麻將、撲克雙摳三項桂冠,當時曾引得學生活動中心尖叫不斷。
  傳聞中,這個男生為了保護學校的藏族學生,而與黑社會大戰一場,一人單挑對方數十悍男,打的對方斷手斷腳,大勝而歸。
  此人還曾經進過看守所,險些上過報紙的社會新聞版,鑽過好幾次警車,學校為是否開除他開過好幾次會,而他始終是笑咪咪地在學校裏打混。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一直在學校裏延續自己傳奇的時候,他卻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退學了。
  記住,是退學,不是被開除。
  便在潮流上忽然退了下來,成就了易天行這三個字在省城大學裏的“如雷貫耳”。
  而這人就是鄒蕾蕾的男朋友。
  易天行正好笑地任由鄒蕾蕾拖著自己的手往校外狂奔,忽然感覺身後遙遠的地方投射來崇拜的目光,不由開始飄飄然。
  “孩兒他媽,咱們呆會兒去哪兒玩?”
  鄒蕾蕾一個清清爽爽的小姑娘,卻抱著個大胖小子,格外好玩。此時聽著那廝刻意的話語,不由含羞帶怒,別樣可愛:“玩你個死人頭!”
  話雖如此,難得抽來半日閑的小情侶仍然將小易朱丟進了書店,畫拋物線扔到了葉相僧的懷裏,然後便極不負責任地開始逛街。
  “今天怎麽想到陪我玩?”鄒蕾蕾甜蜜地靠在他的肩旁。
  她第一次來省城,便親眼看見易天行被汽車撞飛,第二次來省城,又碰見了一大堆妖怪,後來又經曆了無數奇妙驚險之事,真正情侶間應該有的約會,倒似乎是極少見的福利。
  易天行若有所思:“因為再過些天,我要去一趟南方,據說那裏有個挺厲害的人。”
  “斌苦大師讓你去的?”鄒蕾蕾睜著水靈的眼睛瞪著他。
  易天行撓撓腦袋:“我自己也想去,畢竟說不定能找出些名堂。”
  鄒蕾蕾知道這家夥看著耳順,實際上決定了的事情便很難再改變,也就沒有多話,隻是歎了一口氣。
  兩個沉默而親近地在街上無目的瞎逛著,鄒蕾蕾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那個編織袋真是什麽空間袋?”
  “當然啊。”易天行眉飛色舞:“國家要玩素質教育,咱們就給小肥鳥整個空間袋,以後不管裝多少書也不會顯得重,這就叫教育減負。”
  “可是……要縫進書包裏很不方便的。”
  易天行忽然愣了愣:“我好象想起來一件事情。”接著不好意思說道:“……那袋子可以縮放。”
  “那你要我縫?!”蕾蕾的聲音驟然大了起來,可憐兮兮地伸出自己的左手,把手指上那些麻麻點點的血印子伸到他眼前。
  “啊!”易天行唬了一跳,趕緊捧到唇邊輕輕吹著,一麵分辯道:“我哪知道你手這麽笨。”
  鄒蕾蕾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逛街累了,發現不知不覺又逛回了省城大學周邊。兩個人買了點兒小吃食,便鑽進了專放盜版大片,與港台同步,且有雙人沙發的觀河放映廳,開始享受這對小情侶不多有的甜蜜。
  今天是連場,上下集連放。
  投影幕布上的光反射回來,打在易天行的臉上。
  這部電影的基色是一種怪怪的黃。
  與黃土地中的黃不一樣,這黃顯得有些讓人頭暈的豐富,迅而化作嫣紅,又成了一堵破落的城牆。
  城牆上有兩個人,一男一女,以奇怪的步伐相互走近,繼而男人深吸一口氣,說了句關於愛情的話,然後深深舌吻。
  城牆的下頭,有一人一馬三怪的隊伍正在往荒漠裏走。
  那猴子扛著金棒,背影看著叫一個滄桑。
  ……
  鄒蕾蕾下意識地摸摸自己右手尾指上的金戒指,一轉臉,便看見易天行在柔柔反來的電影光線中淚流滿麵。
  “從前……現在……過去了再不回,
  紅紅落葉長埋塵土內,
  開始終結總是沒變改,
  天邊的你飄蕩白雲內……”
  盧冠廷的歌兒開始響起,錄像廳的人們開始退場。
  鄒蕾蕾取出紙巾趕緊替易天行把臉上的淚水抹幹淨,然後將冒著熱氣的濕紙巾揣回小袋子中,小心翼翼地輕聲說道:“電影完了,我們先出去吧。”
  “嗯。”易天行嗡聲嗡氣應道。
  出了觀河放映廳,往七眼橋方向緩緩走去,天上的月兒照在府北河上,將那白日裏不顯清澈的河水耀成一帶銀光。
  “師傅他老人家真的談過戀愛啊。”女孩兒前些日子終於知道了老祖宗的真實身份,早就對這種“驚奇”產生麻木無力感的她並沒有太多震驚,反而在看了今天的大話西遊後,產生了八卦的興趣。
  易天行臉上淚痕早幹:“別想好事,依師傅那性子,學會談戀愛的難度,不亞於母豬學會上樹。”
  “那你哭的那麽帶勁兒。”鄒蕾蕾嘿嘿笑著,用手輕輕拍拍自己的腦袋。
  “那是想到在高陽縣中的操場上,你就像那唐僧一樣老圍著我說個不停,一時憶往昔,不禁黯然。”易天行癟癟嘴。
  自然不會是因為這個原因。
  看著周星星演的那猴兒,易天行自然想到歸元寺後園裏那老猴,一股莫名的悲鬱從心底深處漫然而起,迅即占據了他的全身。
  前五百年,後五百年,茅舍孤影,怎一個慘字了得?
  送蕾蕾回了省大,易天行沒有回小書店,陰沉著臉去了歸元寺,進了山門,也不和僧人們閑話,便沿著那一大片的殿宇開始散步。
  這一大片殿宇便是天袈裟大陣的根本。
  月光陪他走路,將那倔拗的身影投射在寺牆之上。
  漸漸的,他的身後多了很多和尚。
  和尚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奇怪地沿著寺牆走,以為護法又有所得,便俱跟著,斌苦大師也趕了過來,看著少年郎臉上的凶煞氣息,不由滿臉愁容地趕走僧眾,隻留下內門裏佛法最為精湛的那幾個。
  不知道走了多久,易天行終於停下了腳步,黯然歎道:“看不出門道。”接著卻是麵色一獰,右手輕搖,將尾指上那枚金戒指化作了一把耀著黑光的破舊鐵榔頭,然後往手中吐了口唾沫,便握緊了這家夥。
  斌苦大師麵上緊張之色大作,輕輕一飄攔在他身前,抖著聲音道:“護法意欲何如?”
  易天行卷起衣袖,擺擺手道:“這是體力活,老和尚不用幫忙。”
  斌苦大師哀求道:“護法,就算你把這歸元寺毀了,也破不了天袈裟大陣根本。”
  原來這少年是準備把這古刹在一夜之間給毀了!
  被瞧出了用意,易天行也就承認,舔舔嘴唇道:“不試試怎麽知道?”
  “哪能瞎試的。”斌苦大師哀求道:“畢竟本寺也是佛林一勝地,護法……榔下留情。”
  “哪裏來的糊塗話!”易天行皺皺眉道:“我師傅還在裏麵,區區一座破廟,有什麽可惜的。”
  斌苦大師舌拙,隻是攔在前麵,半晌後才忽然想到什麽匆匆說道:“護法,若是毀了這廟便能解脫我佛,那我佛豈不是數百年前便可以做了?”
  “似乎也有道理。”易天行想了想,忽而又嗬嗬一笑,露出滿口白牙:“雖說如此,但師傅他老人家畢竟沒試過,我來試試,大不了也就是毀座廟,趕明兒再修也成。”
  說完這句話,便舉起鐵榔頭往寺牆上鑿去。
  這榔頭乃是神器,斌苦哪敢攔著,滿臉愁容地準備看自己寺中的諸多珍貴殿宇化為灰渣殘垣。
  轟的一聲響,一片寺牆,便被那看著無光無彩的鐵榔頭挖開了一個大洞,洞沿整齊光滑,宛若天成。
  一下便是如此效果,若再來幾下,看來不用一夜的功夫,這歸元寺的重重殿宇便會成為曆史名詞。
  就在斌苦不知如何勸服這不講理的小祖宗時,一聲平日裏顯得霸道有餘親切不足,今日卻宛如玉旨綸音般動聽的聲音傳了過來。
  “別砸了。”
  老祖宗的聲音顯得有些黯淡。
  易天行跪在後園的茅舍前,猶自不甘道:“全砸了試試,不試怎麽知道您出不來?”
  “啊呸!”老祖宗嗡嗡的聲音在他的腦海裏響了起來:“如果砸了能出來,俺家早就砸它個精精光光!”
  少年郎有時候會顯得倔的不行:“終歸你還是沒試過!”
  “誰說沒砸過?”老祖宗冷哼道:“這寺廟都不知道已經修了多少次。”
  易天行愣了愣,撓撓腦袋,在腦子裏如同圖書館的資料裏翻了半天,調出了三個日子,試探著問道:“順治二年、光緒二十一年,民國初年,歸元寺大修了三次,莫非這就是師傅您砸出來的結果?”
  “俺家哪記得日子。”老祖宗咕噥道:“換你試試,早過糊塗了。”
  ……
  易天行想到自家師傅被人關了五百年,一肚子邪火,罵道:“娘稀皮,總不能老讓你呆在這裏邊兒吧?雖說好象從兩年前在高陽縣城起,都是你誘惑著我進了你的門,但這孝字俺還是蠻看重嘀。”
  自己無力救師出門的事實,讓他一腦門子煩燥。
  “這潑賴徒兒怎地今日倒是孝心大動?”老祖宗莫名驚詫。
  易天行坐倒在地上,用金剛指在石板上刻字玩兒,石粉簌簌中,他下意識回答道:“今兒陪老婆去看了場電影,生了些感觸,很想接師傅您出來,和我們一起玩。”
  “這上有天袈裟,腕上套緊箍,出來一趟不容易。”老祖宗的聲音忽然顯得很溫柔,讓易天行有些不適應。
  “嗯……看來隻有去找師公了。”他看著天上的疏疏星粒,不自覺的臉上浮現出一片愁容,“看來師傅您還得多住些日子。
  茅舍裏沉默許久,然後傳出老祖宗清清淡淡的聲音。
  “這地方住習慣了,不打緊的。”

  第十一章 三個要求
  墨水湖畔的小書店人丁日見興旺,加上時不時來蹭飯吃的莫殺、秦琪兒,如今的常住人口竟然突破了六個。原先袁野周小美幫易天行買的兩室一廳便不大夠用了,所以易天行又花了筆錢把後麵的幾家住宅也盤了下來,恰恰湊成了一個小院子。
  小院子中間有一棵樹,直直向天,後麵是如今幾個男人住的房間,房裏燈光柔軟。(易天行一直固執的認為易朱是兒子,這一點深刻體現了他內心深處的封建意識。)
  精力旺盛的小易朱並不需要太多睡眠的時間,或許是因為在那隻可愛小紅鳥的時期,它已經在省城大學破爛舊六舍外的高樹上睡的足夠多了。既然不用睡,易天行自然不會錯過教育的好時間,所以可憐的孩子現在正踩在高高的凳子上,伏在書桌上,把圓滾滾的小屁股高高地蹶著,一筆一劃地用手中毛筆練著字,抄著三字經。
  “人之初,性本善……”這是易天行的新教法,據說書法可以清心。
  在書桌旁,易天行倒了盆涼水,然後把腳伸了進去,下一刻,冰涼的水便汩汩冒出熱氣來,有些小氣泡往水麵直翻著,看來溫度很高,他反而極舒服地歎了口氣:“燙腳真是舒服啊。”
  “以後不要在外人麵前哭。”他想了想又說道:“咱爺倆火氣太重,喝涼茶也不頂用,你得控製一下,不然明年去上學,一不樂意便把教室燒著了怎麽辦?”
  易朱脆生生地應了句。
  葉相僧在一旁皺眉,他手裏的經書被卷成了一個小卷:“小孩子要哭,怎麽忍得住?”心腸慈悲的和尚總是比某位親爹看著更有舐犢之情。
  易天行沒有理他,轉而問道:“葉相,要不要燙腳?這熱水是隨時隨地都有的。”
  ……
  “大冬天的,燙燙腳再睡是舒服些,我隻是懷疑你的腳能不能感受這種快樂,或者你是裝出來的?”
  說這句話的不是葉相,是從小書店外麵走進來的秦琪兒,那黑黑的馬尾辮在燈光下活潑搖動著。
  “有回信?”易天行把腳從盆兒裏拿起來,踩在盆沿上。
  秦琪兒煞有興趣地看著他腳上的水珠緩緩地被蒸幹淨,看著他把腳穿回布拖鞋裏,搖搖頭,帶著一絲不知所謂的神情說道:“這麽厲害的神通,卻隻知道用來洗腳,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易天行從她手裏接過一封信,一麵拆著封口一麵隨口應道:“神通這玩意兒不是專門用來殺人的,是應該用來讓人過的更舒服的。”
  看了那薄薄一頁的信,他皺了眉:“你父親要見我?”
  “是啊。”
  “最近不行,最近我要出趟門。”
  “不急,大概是一個月後,到時候省城六處要開遊園會,我今天也是順便請你們去玩。”
  “遊園會?”易天行好笑道:“一群國家修行人員湊在一堆玩小學生的遊戲,不嫌悶嗎?”
  秦琪兒歎了口氣:“六處本來就不方便與外界有太多聯係,除了以前的周主任不避嫌。”她頓了頓,又接著說道:“其餘的人員還是很少與世俗社會有太多夾雜,大家一直呆在那樓裏,自然也會有些悶,難得過年,自然要想些方法娛樂輕鬆一下。”
  “是你出的主意?”易天行問道,心中想著,這般幼稚天真的事業單位娛樂企畫案也隻有眼前這個紮馬尾的天真小女生做的出來。
  秦琪兒臉一紅,沒有答他,向他做了個眼色。易天行明白她的意思,嗒嗒嗒嗒拖著拖鞋便和她進了後院。
  小院清靜,月光清淡。
  “今天要和你說三件事情。”秦琪兒的臉在月光下顯得很慎重。
  易天行從上衣口袋裏掏出根皺巴巴的煙來,啪嗒打了個響指把煙點著,深深地吸了口氣:“說吧。”
  “第一件,是父親的意思。”秦琪兒平靜說道:“他知道你對上三天的誠意還有所保留,但你也知道四月份,你在省城殺了兩位清靜天的長老之後,後來父親做了些什麽。我們現在都是仙人的針對目標……”
  “清靜天是被你父親滅了,但我們無法猜忖天上那些人物的想法,我不以為他們會多麽看重一幫打手的死亡,所以我也不以為你父親那邊一定是仙人的針對目標。而我不一樣,我始終處在前線呀,姐妹。”他苦著臉攔住馬尾小女生的話頭:“仙人下來了,第一個找的就是俺,你爹要不給我點兒保證,我咋知道到時候你們會不會又賣我一道?要知道你姐以前可陰過我很多次。”
  秦琪兒見他愁眉苦臉,噗哧一笑道:“父親讓你放心,見麵之後,你一定會明白他的誠意,為了表示誠意,他邀請你去做一件事情。”
  “什麽事?”
  “上次省城夜裏發生的事情,你不是讓我們去查嗎?現在有結果了。”
  “噢。”易天行想表現的平靜些,但內心的一絲不安卻讓他的眉頭皺了起來,“那個人叫什麽?”
  “陳叔平,但我們不知道他是天上的哪一位。”秦琪兒的聲音輕輕抖了一下,顯得略有些畏懼,“如今他還是在江西九江的第四中學裏教書,就像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過一樣。”
  “你父親想做什麽?”
  “希望你能去九江一趟,我們在那裏準備有個行動,隻是我們這邊沒有足夠強大的戰力。”她認真說道。
  易天行擺擺手,紅紅的煙頭在夜色籠罩的小院中畫出宛如達利畫兒一樣的奇異線條。
  “錘子!”他說了一句四川著名髒話,“……這還是要往天上扔錘子,你當我是李元霸那蠢貨?”下一句卻暴露了他的真實想法:“什麽時候?”
  秦琪兒說了個日子。
  “第二件事情是什麽?”
  “愛委會改組了。”
  愛委會全名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嗯,一個很奇妙的存在,也是一個讓易天行吃了些小小苦頭的部門。
  相較於遙遠而模糊的仙人威脅,這個部門更讓易天行暗自警惕,於是聽著這消息,趕緊問道:“怎麽回事?”
  秦琪兒攤手無奈地搖搖頭:“上次愛委會的任務全盤失敗,雖然我那大哥沒有動手,但某些方麵自然也知道有些人物已經不能再留,所以愛委會辦公室的人員進行了一次大調整,原來的那些人都不知道去了什麽部門,來的人都是些正正經經的公務人員。”
  “很好玩噢。”易天行嗬嗬笑道:“不過這事兒應該是秦大處長最著急,暫時和我還沒什麽關聯。”
  秦琪兒歎氣道:“你不要老是這麽蠻不在乎好不好?如果改組結束,我懷疑他們仍然會想來對付你。”
  “我明白。”易天行微笑道:“天下的修士畢竟都在政府的掌握中,雖然也有原來清靜天長老,還和陳三星老爺子這樣恐怖無法控製的實力,但畢竟都屬於體製內的問題。隻是我是平空冒出來,還沒來得及被納入體製,便有了震動一下這個體製的能力,我能理解某些方麵的焦慮,不過不著急。”
  他頓了頓說道:“夏天的時候,我隨斌苦大師很是去了些地方。”他又深深地吸了口煙,緩緩道:“知道我為什麽願意做這些事情嗎?憑我現在的能力,我隨時可以飛到世界任一個角落去瀟灑,何必還戴著佛宗護法這個帽子。之所以這樣,便是我在努力地進入體製之內。”
  將煙頭扔在地上,輕輕踩熄,他微笑道:“為了一家子能夠在這個國度裏幸福的生活,我在爭取獲得體製的承認。”
  ……
  秦琪兒自然明白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不外乎是考慮到他身周的許多人或事,畢竟他可以與一國一城相抗,而他身邊的人卻沒有這種能力,明白了他將為此犧牲或許是很珍貴的自由,她略有些感動,幽幽歎道:“祝你成功吧。”
  忽然想到剛才易天行那句隨時飛到世界任一個角落,她不由苦笑起來:“這第三件事情你剛才也提到了。”
  易天行舒適地靠在小院中的那棵樹上,斜著頭望著她:“什麽事兒?”
  “別飛了。”秦琪兒盯著他的雙眼,認真說道:“我鄭重警告你。”
  易天行剛學會飛沒多久,忽然來了一個政府人員告訴自己別飛了,頓時急了眼,一肚子不爽胡噴了出來。
  “喂喂,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麽知道我會飛的,這飛翔雖然不是所有人的天賦人權,那是因為別人不能飛,我能飛你咋不準我飛哩?你這沒道理……人王軍霞在七運會上瞎破長跑紀錄,那是她跑的快,你咋不去跟她說,你別跑了,你跑的比人快!”
  一通亂七八糟話讓秦琪兒有些呆,半天後才訥訥解釋道:“依照六處總綱第三條之規定,若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七的人類無法通過模仿而掌握的能力,便稱為異能,而此等能力的使用範圍及程度,不能妨礙人類社會的正常秩序……”
  聽著馬尾辮小姑娘背書,易天行也呆了,摸著腦袋喃喃道:“規定的還真細,但俺飛兩下又礙著什麽正常秩序了?”
  秦琪兒看著他苦臉道:“易哥哥,你可知道,前天晚上你在省軍用機場……起飛後沒多久,就被雷達發現了,接下來不知道有多少枚導彈瞄準著天上的你,如果不是六處反應的快,當天夜裏你就準備和導彈玩捉迷藏吧——你在天上飛的開心,地上可有幾千人為你忙的不亦樂乎。”
  “不會吧?”易天行微笑著看著她:“小丫頭別蒙人,俺這麽小的目標,比鳥也大不了多少,不理雷達有多敏銳,單盯著這種小目標,俺們親愛的解放軍叔叔豈不是要累壞?再說了,武當那位掌教真人應該就能禦劍飛行,難道他在武當山飛一圈,金殿就要被導彈轟成銅渣?”
  秦琪兒好生為難,欲言又止,半天後才緩緩說道:“這事情總是要告訴你的,隻是希望你不要誤會——畢竟你的實力太過驚人,依照相關的章程,如今省城方圓五百裏內的修行門派和修行者中,你是六處和軍方監控的首要目標。”
  這句話一出,小庭院便冷了場。
  易天行苦笑著搖搖頭:“真不知道我是應該覺得榮幸還是如何。”
  送走了秦琪兒,葉相僧不知何時坐到了易天行身旁,唬了他一跳。
  “師兄,別像遊魂一樣成不?”
  葉相僧在屋裏自然將他們二人的對話聽的清清楚楚,一合什,微微合睫道:“九江四中裏的人物,不是你現在能對付的。”
  易天行笑了笑,唇角的弧線有點寒冷:“那狗貿然來省城,被師傅打的重傷,一時半會估計還好不了,我不趁這機會去試試,兩年後,等它真的恢複了實力,要咬我一條腿豈不是輕輕鬆鬆的事情?”
  葉相僧歎了口氣:“爭來殺去,又能如何?塵歸塵,土歸土,天上的事情,終究以後要在天上解決。”
  易天行笑道:“我現在可找不到上天的路,就等著你快點兒醒過來,你抓緊吧。”旋又想到件事,皺眉道:“圓環建築?想不到仙人也會在凡間辦公司。”
  “師兄是不是擔心他會和凡世的力量結合?”
  易天行點點頭,冷冷道:“你剛才也聽見了,愛委會已經改組了,如果這兩頭在一起的話,我可真不知道怎麽辦,畢竟鵬飛工貿,還有蕾蕾,他們必須在這個社會裏正常的生活。”
  “師兄不用過於擔心。”葉相僧輕聲說道:“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
  “為什麽?”易天行訝異於他的肯定。
  “神仙和領導這兩種生物都有一種共同的特點。”葉相僧微笑道:“那就是絕對不可能做小。”
  “所以他們不可能成為共同體。神仙或許會養些仆人,但絕對不會和塵世中的絕對強權聯手。”
  “你咋知道這些?”易天行問道。
  葉相僧微微一笑,指指自己的腦袋:“雖然沒有睡醒,但偶爾還是會做些夢的。”
  易天行哈哈大笑,伸手去摸他的光頭:“從文殊院回來後,你就一直怪怪的,可不像最開始認識你的時候那麽好玩。我還發愁菩薩不可愛,聽你先前那幾句話,發現你還是有寫小說的潛質。”
  葉相僧一側頭避開他的阿Q之爪,無奈道:“貧僧乃是葉相,不是菩薩。”
  易天行逼道:“你就是文殊菩薩。”
  葉相僧無奈何,雙手一合什:“今生從頭,來世再修,葉相若是菩薩,菩薩仍是葉相。”
  這話有些含糊不明,易天行卻聽明白了,這位文殊留在人間佛性之子的意思,正色道:
  “我馬上要去一趟梅嶺草舍。”
  “梅嶺上有高人。”
  “我知道。”易天行微微咪眼,“中原的活佛,我也想瞧一下是什麽模樣,不知道和被打下凡塵的滿天神佛有沒有什麽關係。”
  真相總是被某些人物包裹成粽子,若要嚐米粒便要辛苦地層層打開。
  因為後園裏的那位老猴,易天行自然不會畏懼吃粽子的辛苦,隻是他下意識裏不想談這些有些沉重的話題,眉頭一挑,輕聲說道:“喂,師兄你還沒有飛過吧?要不要試試?”
  葉相僧一愣道:“先前那位秦姑娘才說過……啊!”
  ……
  最末的那一聲啊,充滿了驚訝和畏懼。
  庭院裏一陣風吹過,震起樹下浮塵,那兩個人便沒了蹤影。
  易朱拿著毛筆,扭著小屁股從裏屋裏走出來,用非人的目力追尋著天上的那兩個黑點,埋怨道:“爹不帶我玩。”
  易天行拉著葉相僧便往夜空裏飛去,直上直下,不一會兒便落了下來,落在了庭院之中。
  葉相僧的僧袍被吹的七零八落,眉毛被風刮的硬生生顯出淩亂來,一雙眼有些迷亂,嘴裏糊裏糊塗地哼著:“太刺激了。”
  易天行嘿嘿一笑。
  在石階上看著這一幕的小家夥癟癟嘴,下意識舔了舔墨汁未幹的毛筆,唇邊頓時被糊成了黑黑的一聲,看著就像是胡子一樣,說出的五個字也顯得格外老氣橫秋和無法無天。
  “沒用的禿驢。”

  第十二章 NPT行動
  大玻璃窗外傳來的轟隆隆聲音,讓易天行有種不真實感,似乎自己是在劇院裏麵聽口技。然後窗外快速掠過的樹影讓他醒過神來——這是南下的列車,在夜色中前行。
  軟臥車箱四個床位,卻隻住了兩個人。
  易天行愜意地躺在幹淨床單上,手指摸摸茶幾上的花瓶,發現沒有一絲灰,不由歎道:“跟你跑了這麽多座廟,發現還是挺輕鬆,看來有權有勢確實不一般。”
  跟著斌苦大師出門,自然有相關人員幫忙安排一應出行食宿的雜務。
  斌苦大師盤腿坐在床上,微微笑道:“主要是為了護法能休息好。”
  “別。”易天行嚇得從床上蹦了起來,“尊老愛幼,您別把我擋在前麵當牌坊。”
  他忽然覺著有些氣悶,開了窗子,露出一條小間隙,寒寒的夜風從窗外猛地刮了進來,軟臥車廂裏的溫度急劇下降,斌苦大師咳了兩聲。
  易天行看了他一眼,體內真火命輪微微一轉,離火淡淡釋出,頓時將車廂裏的溫度提了上去。
  斌苦大師搖頭苦笑道:“這樣豈不是多此一舉?”
  易天行微微笑道:“多此一舉的事情有很多,就好比我,這年來跟著你到處跑,就為了佛宗護法這個虛名兒,不也是多此一舉?”
  “去趟梅嶺,見見那位高僧,說不定對護法也有所裨益。”
  “梅嶺十二洞天,唐朝時那個貫休和尚還有些名氣,其他的就不怎麽出名了。”易天行聳聳肩,“打從前年,您就說梅嶺草舍、梅嶺草舍的,真不知道那處有什麽古怪……”
  他不待老和尚接話,又皺眉道:“還是不大明白,斌苦大師,從我進歸元寺開始,一直到現在,您都算對我不錯,隻是究竟這是為什麽?”
  這是讓少年有些小小困擾的問題,他無法明白老和尚如此熱中此事,究竟是出於什麽考慮。
  老和尚銀白色的眉毛在風中輕輕擺著,高人風範盡顯,半晌之後才悠悠說道:“我願眾生得正果。”
  “切!”易天行回了他一個不雅的手勢,便往後躺到床上開始睡覺。
  火車在丘陵和平原中交替前進著,窗外的風景在夜色上顯得有幾分詭異的美麗,隻是滿火車的旅客都陷入了黑甜夢鄉之中,沒有欣賞它的人。
  “咯……”一聲金屬生生摩擦的聲音,將易天行從夢鄉中喚醒。
  “要到萍鄉了,車停下來是錯車讓軌。”一直在打坐的斌苦大師輕聲說道。
  易天行捏了捏拳頭,雙眼平靜地看向車窗外的黑色:“依照先前說好的,您在南昌等著我,我辦完事情了馬上就回來。”
  斌苦大師叮囑道:“這是六處的本分,護法應邀相幫,不好衝在最前。搶了他們的功勞,反倒傷了佛道兩家的和氣。”
  易天行知道這老和尚是擔心自己的安全,聽他說的如此冠冕堂皇,不由嘻嘻笑道:“偷奸耍滑這種事情我也會玩的。”說完這句話,也不知道他怎麽把身子一縮,整個人便從窗下的空隙中溜了出去,腳尖在鐵軌旁的礫石堆上輕輕一點,“嗖”的一聲,身影便消逝在了黑色的山林中。
  “南無我佛。”斌苦站起身來,看著車窗合什祝道:“願護法旗開得勝。”
  沿著鐵軌旁的矮山丘林,易天行低著身子像隻弓箭一般疾速前行,腳尖並沒有接觸到泥地,而是與地麵保持著半米的距離流暢飛行。
  過不了多時,便來到一處燈火通明的所在。
  手中無地圖,心中有地圖——易天行這記憶機器從腦中調出路線圖,輕易地判斷出這是江西的一大樞鈕站——鷹潭。
  他借著夜色的掩護找到北上的公路,披星戴月而行。
  不知走了多久,本來就暗暗的夜色顯得更加的濃黑,他抬頭望去,隻見天上烏雲密布,輕輕拱動,似是將雨。
  公路的盡頭是一個小鎮。
  小鎮旁邊有個蓮花洞,正是易天行與六處約好碰頭的地方。但他心裏另有想法,並不急著去與那些政府人員碰麵,而是來到鎮外一處高地上,往鎮中望去。
  小鎮一片漆黑,聞不到雞犬之聲,嗅不到煙火氣息,平添了幾分緊張。
  易天行輕輕扒開麵前的灌木,雙眼中金瞳一閃,瞬息間便把鎮中的景物拉至眼前,一絲一毫分外清楚。
  西北角有一個木樓,二樓的房間裏有幾個人,房間中沒有開燈,不知道那些人在這樣安靜漆黑的環境中如何對話。
  木樓裏背對著他的方向有一個穿著黑色中山裝的漢子。
  看著那漢子的背影,看著那漢子身上熟悉的服裝,感受著那漢子身上有幾分相熟的氣息,易天行知道今天要碰頭的便是他。
  輕輕運起三味坐禪經,給自己的五識加了敏行咒,小樓裏的對話就像是被加了濾波器和放大器,頓時清清楚楚地傳入了他的耳中。
  那漢子正在輕聲地說話,話語裏卻有讓人不敢輕逆的威嚴。
  “淩晨四點,發起總攻。”
  那漢子頓了頓,又道:“這是六處曆史上第一次的嚐試,為了保證任務的執行不會受到心理波動的任何影響,我命令,此次任務的具體情況隻能傳達到副領隊一級,五個小組的組員不得發問。”
  他身周的幾個人齊聲應下,低身一禮,便出了小木樓,在木樓裏不知使了什麽法訣,便輕飄飄地四散在了夜色之中。
  ……
  山丘上的易天行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根香煙,輕輕從指間噴出一道極細的天火,將煙點燃,吸了一口。
  一公裏外的小木樓裏那漢子似乎感受到了這道火元氣息,緩緩轉過身來,對著遙遠的山坡,對著易天行的方向輕聲說道:“請稍等。”
  那漢子轉過身來,才讓易天行看清了他的麵目,五官生的平常,粗眉直鼻,看著樸實無華,卻給人一種凝重之感。易天行苦笑了一下,不知怎的想起來一年多前在省城大學裏和秦梓兒遙相望時的情境。
  那漢子身周的空氣漸漸流動起來,縱使是黑夜,仍然能感覺到那流墨的奇異,下一刻,人形漸漸散去,小木樓裏便沒了人跡。
  易天行下意識地扔了煙頭,雙手輕輕放在身側,略帶了絲警惕之意,退後了半步。
  小山丘上的空氣也漸漸流動起來,如同電影裏的淡入淡出效果,漸漸有些帶著顏色的粒子緩緩顯出形來,最後化為人形。
  那個穿著黑色中山裝的漢子就這樣隔空出現在了山丘之上,他望著易天行微笑道:“你能來,說明我那兩個妹妹沒有看錯你。”
  易天行苦笑了一下:“秦處長,這黑色中山裝是不是你們上三天的製服?”
  玩笑話並不能減輕空氣中的緊張感。
  當朝修行人的總頭目,京城六處秦大處長靜靜望著他,半晌後才悠悠說道:“易護法的神通似乎比檔案裏又要厲害許多。”
  易天行微微一笑,沒有答話,沒有人知道這七個月裏他為了提高自己的修為是進行了怎樣的鍛煉。
  “這場大戰,易護法做好準備了嗎?”秦處長盯著他的雙眼。
  “叫我易天行好了。”他毫不退縮的回望著,眼中卻閃著無害的笑意,“無所謂準備,那人總是要來殺我的,我出手是份內之義。”
  他頓了頓又說道:“我隻是不明白,你們六處為什麽這次會搶著出手,依照這些年來我對你們的了解,你們應該是拱行無為而治的方法才對。”
  “當有能力掌控一切的時候,我們會很小心地控製。”秦處長靜靜說道:“當事物的發展快要超出我們的掌控能力時,我們就必須想辦法消除這種威脅。”
  易天行搖搖頭:“你的手下或許不知道今天要對付的是誰,但我想,你應該很清楚,陳叔平不是凡間人物。”
  秦處長頗有意思地看了他一眼:“他是哪裏來的人物,會影響你的判斷嗎?”
  “不會。”易天行絕決說道。
  “我也不會。”秦處長看著他,斬釘截鐵道:“除了清靜天的長老,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見過仙人,包括我在內,但這並不會動搖我的決心。”
  “為什麽?你應該很清楚仙人的實力根本不是凡間的修行力量所能抗衡,我是被迫與他為敵,而六處沒道理投入這麽多可能犧牲的人命到這裏麵。”易天行咪著眼,他並不能完全信任眼前這個看著樸實無華的漢子——因為這漢子姓秦,因為眼前這個看著沒什麽機心的漢子,曾經將周逸文送到省城,輕輕鬆鬆地剔除了自己門內不安分的因子,因為這位秦處長目前掌控著中國絕大部分的修行力量,他的一舉一動會牽涉到很多方麵。
  秦處長冷冷地看著他,半天之後才緩緩說道:“知道我父親當年為什麽把上三天當中的浩然天雙手獻給政府嗎?知道為什麽我父親會與你攜手將清靜天從這個世界上抹去嗎?”
  易天行麵無表情說道:“我沒有與你父親攜手,隻是各取所需罷了。至於你問的兩個問題,我能明白,修行者的力量過於強大,如果不想辦法控製的話,這天下或許會大亂。”
  “不錯。”秦處長說道:“這也是為什麽我可以容許政府在六處之中暗組愛委會的原因。”
  “噢?”
  秦處長看著山丘之下的小鎮,緩緩說道:“六處雖然直屬國家管理,但畢竟依靠的是我父親當年甘於舍棄的決策以及我在處內的權威,試想一下,如果我父親當年不做那個決定,如果我忽然有了些什麽古怪的想法,六處的走向就不再是國家所能控製的了。”
  “一種力量,如果不受控製地掌握在少數人手中,如果這力量的使用,隻是單純依靠使用人的良心或者道德準則,那是一件極危險的事情……所以,我默許了愛委會的存在,這樣即便我自己有些什麽不妥當的念頭,至少六處內部還有一部分力量能夠掣肘一下。”
  “明白了。”易天行點點頭,臉上仍然是毫無表情,實際內心深處略略有些震動,這才明白姓秦的一家子人還真有點兒當年嶽陽樓上那人的心胸。
  “今天我們要誅殺的陳叔平,便是我們不能控製的對象。”秦處長接著解釋道:“原本仙人是直接和清靜天的長老對話,然後清靜天再轉給吉祥天以及六處的前身浩然天。如今清靜天已經亡了,仙人少了控製的間接手段,於是隻好直接入世。這江西九江城中的圓環建築公司,據我們調查,已經平空多出來了許多不在名冊上的修行者,這一點引起了我們的重視。”
  “仙人的實力,我們雖然沒有見過,但想來也是十分恐怖的存在。”秦處長微笑道:“如果一個仙人就是一枚核武器,那這核彈便隻能掌控在國家的手中,如果我們掌控不了,便要想辦法去銷毀它。”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樸實無華的臉上露出一種殺伐決斷的震撼力。
  “縱使死再多人,也必須讓陳叔平這枚核彈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所以,今天行動的代號就是NPT”
  易天行微微一笑:“核不擴散條約的英文簡寫?”
  ……
  秦處長微笑著伸出手來:“歡迎加入今天的NPT行動。”
  易天行挑挑眉頭,微笑著握住他的手,接著問道:“你想過一個問題沒有?仙人不是隻有一個,縱使你殺得了這一個,將來天界再下一個更厲害的,你怎麽辦?”
  “六處不是一個簡單部門。”秦處長緩緩說道:“是一個龐大的體係工程,這二十年來,我們沒有停止過尋求科學的幫助。分析各種民間傳說以及現場勘察,用最先進的儀器尋找痕跡中殘留的信息,和人間最聰明的大腦幫助分析,我們有百分之九十多的把握確認,仙人應該是生活在一個遙遠的空間中。”
  “告訴你一個秘密,或許你的信心會大一些。”他微笑說道:“從明朝嘉慶年起,仙人們下凡的次數驟然減少了許多,而且下來的似乎也並不怎麽強大,至少不是人類對付不了的。”
  易天行搖搖頭,皺眉道:“不要太盲目自信,至少我就知道有些上天的存在不是現在的人類所能企其萬一。”
  秦處長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半晌後才說道:“那又如何?世間永遠是人類的世間,人類的尊嚴,不能允許仙人站在我們的腦袋上麵指手劃腳。”
  “今天晚上,你會看見六處真正的實力。”
  易天行微微閉眼,又搖搖頭:“人定勝天,那是一種精神鼓舞法,我與陳叔平做對,仙人或許隻會把報複的目標放在我頭上,你們六處代表的是整個人間的態度,若夾進來,惹得上天震怒,那又會是什麽樣的可怕結果?……唉……革命浪漫主義害死人亞。”
  “四點鍾開始總攻,謝謝易護法配合。”秦處長遞給他一塊小金屬塊,金屬塊是銀白色的,上麵隱隱有些藍光閃爍,看著很漂亮,“這是身份辯識塊,請隨身攜帶。”
  接著又向他敬了一個軍禮,“前麵的爭論我們不能互相說服,但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最後解釋一下除了先前的理由外,六處之所以會加入到今天的戰鬥中的最重要原因——從組織歸屬上麵來講,我是一名軍人。”
  “而且,我是一名黨員。”
  這是秦處長下山丘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易天行的嘴巴張大到可以吞下恐龍蛋。
  修行者入黨……不知道當他們學馬列唯物寫學習心得時,是怎樣過這一關的。
  但少年郎有個好處,遇著有些想不大明白的事情時,那就先不去想,而是抓住自己的目標,先把目標完成就好。
  今天他的目標是:殺死陳叔平。
  潛下山丘,往九江遁去,夜色如墨,沉重地令人難人呼吸,身上的銀塊耀著藍光,與九江市周邊交通要道、山野中的八百一十二個探測器無聲地交流著,識別了他身份的六處隱藏人員沒人攔阻他的去路。
  暗處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他前進的身影。
  嘩啦一聲,天下的雨點毫無征兆地灑了下來。
  而易天行的身影也消失無蹤,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NPT行動即將開始了。

  第十三章 一戰
  易天行斂去了自己的氣息,手掌握住了那塊耀著藍光的銀白色金屬,體內道心微震,便釋出一道法力將這塊金屬包裹住,自然也在六處的偵訊網絡中消失。
  停住呼吸,用皮膚吸取著雨夜裏的氧氣,他悄無聲息地進入九江市區,略判斷了一下方向,便借著狂暴雨點的掩護,往第四中學的方向遁去。
  來到離第四中學約有兩公裏遠的地方,他停住了身形,看了一下四周,微微咪眼,腳尖一點,便躲進了一個常人想像不到的隱藏空間裏。
  是一個廢棄的垃圾車後廂。
  殘留著的臭味和雨水混著,包圍著他的全身。
  他並不在意這味道,畢竟前十八年倒有十六七年是在和這味道打交道,他隻是想找一個安全點兒地方,來旁觀接下來九江市將要發生的戰爭:俗世修行者與仙人的戰爭。
  ——仙人高潔,想來不會想到自己這個殺手會自甘墮落到與垃圾為伍。
  他自以為已經拿定了主意,如果六處的實力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強大,足以殺掉重傷後的陳叔平,那他會一直安靜地呆在這個垃圾車後廂裏,等戰爭結束後,悄無聲息地離去。如果陳叔平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在自己麵前上演秒殺千人的可怖景象,那他再出手也沒有多大的意義,也隻好躲在這惡臭堆裏,作一個小人。
  可惜這隻是理想化的設想,他沒有把握看到陳叔平屠殺修行者的時候,還能不能忍得住不出手。
  他身為妖,心卻是人,十八年來世間遊,讓他不可避免地在感情上全盤傾向於人間。
  輕輕散去滿身凝結的真元,他緩緩運著心經,調理著身體和精神狀態。三台七星鬥法與坐禪三味經奇妙地同時在他體內發生著作用,如玉盤般柔美的天火命輪漸漸停止了轉動,斂了氣息,而那枚已如青蓮將綻的道心卻緩緩張開,將那有如綠葉般的葉子緩緩蓋在了天火命輪之上。
  淡淡自然氣息從他的腹內散出,倏然間便與這街角的諸多樹木隱隱相應,隱隱相融,再也沒有修行者能發現他的存在。
  易天行用金戒指悄無聲息地在垃圾車廂的後壁上割開兩個小洞,雙眼湊上前去,冷冷看著第四中學的方向。
  想到自己呆會兒可能要對陳叔平進行最致命的一擊,他心頭不禁一陣惘然,想起了薩拉熱窩開槍的莽撞青年——察布裏諾維奇引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阿彌陀佛,無量壽佛,後園師傅佛……保佑秦大處長的判斷是真的。希望今天的自己不會引發人類與仙人之間的鬥爭。
  雨點敲打在垃圾車後廂的鐵皮上,咚咚作響,似是戰鼓,又似心跳。
  六處的行動,就像毒蛇探首,決然而毫無先兆,動作隱秘姿態卻又堂堂正正。
  深夜四點正,九江市區響起了防空警報,而這次警報已經在兩天前由市電視台作了預報,所以被驚醒的市民們隻是罵了幾句媽媽和市政府,複又沉沉睡去。
  今天晚上有演習。
  但這次演習是真的。
  六處今天行動的一共有一千四百餘人,共分成六個小組,其中一個小組負責主攻圓環建築方向,人數最少,隻有四十人;一個小組負責善後處理,下轄心理建設學家、催眠能手、建築業以及環境保護、空氣清潔方麵的各類好手,一共有二百來人。
  負責九江第四中學方向的有三個小組:滅跡隊、突擊隊、強攻隊。
  三隊的人數剛剛一千人。千人對一仙,不知道戰果會如何。
  還有一個小組沒有名字,直屬處長,但在六處裏一般沒有人願意和這些打交道,因為這些人道術高深,尤為可怖的是,這個小組每名組員身上重重的殺意和血腥味道。
  這是六處的標準配置,每一次大型作業便是這六小組集體配合。但這二十年來,六小組最大的一次行動,是八七年在新疆的喀納斯湖捉拿湖怪,也隻出動了五十人。
  今天卻是一共有一千四百人,這樣龐大的規模,不見得是絕後,但肯定是空前的。
  除了這六個小組之外,戰局之中還有兩個人,而這兩上孤零零的人說不定可以影響這次戰局的成敗。
  一人是全身穿著黑色中山裝的中國六處處長秦童兒,六處的人隻知道這位處長法力驚人,卻從來沒有見過他出手。
  另一個是此時不知消失在雨下九江城中哪一處的易天行,這位還沒有得到國家承認的佛宗護法,此次行動的“六處客卿”。
  六處有的職員看著今天這陣勢,心裏便開始發慌,想到呆會估計這兩個人都會出手吧?這般想著,眼神便不自覺地望向亭子裏的秦處長。
  秦童兒此時站在夕照亭裏。
  思賢橋將九江的一大片水泊劃成了兩個湖,西麵是甘棠湖,東麵是南湖。而夕照亭就在這兩個湖的中間。
  九江第四中學在甘棠湖邊,圓環建築在南湖邊上。
  亭子在經曆著雨水的洗涮,秦童兒樸實的臉沒有半絲表情,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塊上海牌手表,看著那個細細的金屬絲指向了右下角的格子,輕輕說了聲:
  “滅跡隊準備,NPT行動開始。”
  接著對身邊的文務官冷冷吩咐道:“記下今天這一戰的所有細節,縱使我們失敗了,這一戰的經驗也必須傳下去,對於國家而言,這種經驗異常難得,甚至比你我的性命還要珍貴。”
  一個極大的視聽結界不知何時結成了,籠罩在九江市第四中學周圍,宛如一個數公裏大的罩子,將這天與地生生隔開。
  今天是星期六,第四中學住校的學生們都回了家,學校裏隻有些單身老師還住在宿舍裏。
  操場上麵空空蕩蕩的,暴雨狂瀉。
  雨中有數十個黑色身影與雨絲競速般往筒子樓方向疾奔,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如鬼似魅。
  來到樓前迅速散開成了扇形,卸下背後的設備,開始悄悄地往樓內灌入某種氣體。
  氣體發著淡淡的天竺癸葉汁氣味,縱使在大雨中也沒有減弱。
  ……
  “記,A類對象由於自信,所以在明知有人潛入的情況下,也沒有搶先出手。”秦童兒冷冷說道。
  “用路易氏氣,不如硫芥,路易氏氣有味道。”一直在夕照亭裏做記錄的文務官看了秦童兒一眼。
  秦童兒道:“我們這次的目標不是有高智商和豐富犯罪經驗的犯罪分子,而是很強大,強大到不屑於學習人類武器的存在,所以在化學武器的選擇上,我們應該選用見效最快的那一種,而不用在乎隱匿性。”
  “對手精神力量毫無疑問強大,所以估計神經毒劑作用比較小,故而采用糜爛性毒劑。”
  似乎要為他的這句話作注腳,遠處第四中學的筒子樓裏傳來幾聲慘呼。
  路易氏氣,就是氯乙烯基二氯胂,糜爛性毒劑的一種,難溶於水,中毒後沒有潛伏症狀,若是水霧狀的路易氏氣滴露,接觸到皮膚後會出現人類難以忍受的刺痛。
  這種毒氣在體內能與酶的巰基結合,使其失去活性。在體內有20多種巰基酶,例如琥珀酸脫氫酶,尿素酶,羧酶,組織蛋白酶等都可被其抑製。如與丙酮酸氧化酶體係中的巰基結合時,丙酮酸的氧化即受到抑製。神經係統(特別是大腦)以及其他組織中都有這種酶存在。此酶受抑製後,產生糖代謝障礙,固而影響神經係統和其他組織的正常功能。
  此外,對毛細血管有強烈的毒性。中毒時,毛細血管極度擴張,特別是內髒。隨後小動脈也發生損害,所以除皮膚損傷發生嚴重水腫和出血外,內髒器官和神經組織也有廣泛性出血,水腫或積液,並易發生循環衰竭和肺水腫。
  現在被武器專家們認為不利於爆炸釋放而被漸漸淘汰,但在小規模的戰鬥中,往往會有出人意料的效果。
  當然,這個世界上本來不可能發生針對單個對象的化學戰爭。
  今天是特例。
  秦童兒雙眼靜靜望著遠方的筒子樓,低聲說道:“對象未出手,沒有任何反應,作戰效果有待檢驗。”
  文務官的筆尖在紙上停頓了:“剛才慘叫的是……”
  “必要的犧牲。”秦童兒冷靜說道。
  ……
  施放完氣體後的那數十名突擊隊員正借著雨夜的掩護向後疾撤,數十個黑色的身影就像數十個離弦的箭頭。
  箭頭忽然折了。
  那數十名突擊隊員正要掠離筒子樓四周五十米處齊齊轟然倒下,摔在雨水之中,發出一聲齊刷刷的聲響。接著他們的臉上露出震駭的神情,防毒麵具下的五官漸漸扭曲。
  卟卟卟卟一連串震人心魄的輕響,躺在雨水中的突擊隊員們胸口猛然一跳,口中噴出鮮血,溢滿了防毒麵具的呼吸口,而他們的胸骨似乎都被這一跳震碎,胸口處不住往外湧著血,就這樣慘慘死去!
  筒子樓的一樓被人推開,一個人慢慢從樓裏走了出來。
  九江四中的數學老師陳叔平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鏡,平靜的外表下是一顆被挑釁而狂怒的心,沒有控製住力量,將眼鏡捏的寸寸碎裂。
  看見自己手指皮膚上緩緩現出的紅斑,感受著絲絲刺痛,發現眼中也漸漸有些流質在阻礙著自己的視線,知道自己被某種自己不清楚的氣體武器傷害,他喉頭低聲可怕地咆哮著,走到操場中,淋著滿天的大雨,低聲寒寒道:
  “卑微而可惡的人類!”
  陳叔平這幾個月一直在九江養傷,本來還覺得有點意思的教小孩子數學的事業,也暫時停止了。他能清晰地知道昆侖山上的那些清靜天的領諭者已經全部死去的事實,本以為是地麵上人類常見的門內傾紮,所以根本沒有怎麽放在心上,更加想不到這些凡間的人類……竟然、居然、膽敢向自己主動出手!
  就算梅嶺上的那個老和尚都不敢來九江招惹自己,這些凡人居然膽大妄為到想來殺自己!
  當第一批施發路易氏氣的人類進行四中的時候,他就已經發現了,但並沒有太過在意,十八年的覺醒歲月中,他並沒有太多機會見識人類現代武器的厲害,也不認為這些卑微的凡人能對自己造成什麽傷害。
  因為自負,所以自傷。
  ……
  他在雨下的操場上靜靜站著,等著漫天而下的雨水將自己身上的玩意兒衝刷幹淨。
  這些玩意兒很煩很討厭,一粘著自己的皮膚便有些刺痛……好象眼睛也有些不舒服,呼吸也有些不順暢了,這具身體看來確實不大好用……眼睛裏開始充血了,似乎體內的器官開始受著某種不知名毒素的侵襲。
  幾千年前這些人類還隻會用些草藥毒人,自己喝兩大罐子也沒問題,現在的毒藥果然厲害許多。
  黑夜中不知有多少敵人,不知道他們手上有多少自己不大明白的武器,陳叔平微微有些緊張——內心卻因為這絲緊張而狂怒起來!
  “就算我受了重傷,就算我此時的力量隻有真正實力的兩成不到,但……除了歸元寺後園那人,這世界上誰能殺我!”
  他狂喝一聲,操場上的雨絲竟被生生震變了方向,右掌往前側一推,絲絲雨箭直直穿過,瞬息間,隱藏在樹林裏的數名六處突擊隊員,全身被穿了無數血洞,頹然摔倒在泥水之中!
  血腥似乎刺激了他的殺意,不待對方有任何反應的時間,陳叔平又獰然笑著隨意五指揮出,指尖隨便點出,四周黑夜雨中便會有人身體爆裂死去。
  ——但這些人死的時候,卻沒有發出什麽哀嚎和痛呼,隻是安靜地迎接痛苦的死亡。
  很強悍的隊伍,甚至有可能是凡間最強悍的隊伍。
  “開火。”黑暗中有人命令道。
  陳叔平低吼一聲,一拳破空擊出,拳風落處,發出聲音的那處林子被震的片片碎裂,枝幹都被震成了粉茸似的存在,縱使夜深,也能看見那些粉茸竟是血紅血紅的。
  雨夜裏火舌狂吐,四麵八方不知道多少個金屬槍口開始狂瀉著恐懼和殺意。
  彈雨密集,甚至要比從天而降的雨絲更加密集。
  而在彈雨之中的陳叔平卻是悶吼一聲,整個人的身體開始奇異而快速地扭曲起來,在方圓不到五平方米的小區域內快速移動著,肉眼漸漸看不清他動作的方向,成了一團模糊的人影。
  漫天高速飛行的金屬彈頭,一入那團模糊的人影,卻像是沒有受到任何阻礙,直直地穿過,然後擊在極遠處的牆壁上。
  嗒嗒嗒嗒,一陣急驟的麻麻脆響。
  學校操場上的籃球場兩邊的籃框被打成了木頭碎屑,一樓的門窗全部被密集的子彈擊碎擊爛,就連白灰漆的牆麵也被擊下了最表麵的那層石灰,露出裏麵的水泥塊來。
  叮叮當當,不知道有多少枚彈殼散布在這殺人的雨夜學校裏!
  由此可見這一輪槍火攻擊是多麽的密集恐怖。
  槍聲停歇,那團模糊的人影也停了下來,空氣中似乎還有他高速轉動帶來的餘震,帶著雨絲扭曲著舞蹈。
  陳叔平沒有受傷,在這樣密集的子彈雨中毫發無傷,毫無疑問,他的肢體在小範圍內的瞬間速度比子彈更快。
  這是另一種境界了,不同時間感覺的境界——這便是仙與人的差別。
  ……
  “全員後撤。”
  先前發布命令的突擊隊員已經被震死成了血茸,此時發布命令的自然另有其人。
  陳叔平喉嚨裏異常難受,就像是有無數濃痰堵在那裏,知道先前太過自負中的毒氣開始發揮作用,不由憤怒地狂吼一聲。
  隨著這聲狂吼,雨點驟然一疾,發布命令的那聲音嘎然而止,顯然又是死了。
  他被路易氏氣灼傷的臉部皮膚泛著慘慘的紅色麻點,白色的眼仁也充滿了血絲,紅紅的血絲竟似漸漸拱起,看著恐怖無比!
  子彈的攻擊,隻是試探。
  便在陳叔平準備殺入對方的埋伏圈時——
  隨著無數道煙尾,結界下的操場上空驟然間大放光明,一直安靜放置在甘棠湖畔叢林裏的幾個金屬裝置也開始嗡嗡震動了起來。
  這種武器是新研發出來的,從來沒有投入過使用,用於產生高頻聲波,造成強大的空氣壓力,使人產生視覺模糊、惡心等生理反應,使對方戰鬥力減弱或完全喪失。
  而那照明彈也是格外的明亮。
  如此種種,全部是針對陳叔平比凡人要敏銳無數倍的五識。
  超聲波武器隻能讓人減弱戰鬥力,但對聽覺無比驚人的陳叔平來講,這卻是極大的折磨。
  數個鐵家夥在甘棠湖沿線排開,對著操場的方向進行著無聲的攻擊。
  操場上安靜如常,埋伏在暗處的數百名突擊隊員齊齊感到一陣惡心眩暈,但畢竟都有修行力,勉強支撐著自己想嘔吐的身體。
  而操場正中心的陳叔平卻生生止住了即將血殺的腳步,哀嚎一聲,捂著耳朵,碰的一聲跪倒在了雨水中!
  雙膝觸地,硬生生在水泥地上砸出了兩個洞來!

  第十四章 二戰
  陳叔平重重地摔在地上,激起水花無數。
  便是這一頓,黑夜中消失不到片刻的命令聲又響了起來,隻是聲音的主人明顯又是另一人,前麵兩個發布命令的幹部一出聲便死在了陳叔平的手下,但這聲命令仍然顯得那樣的堅決明了。
  “換彈!”
  空氣中出現了恐怖的嘶嘶響聲。
  先是十幾張道家符紙悄無聲息地飄到了陳叔平的身周,極大幅度地加強了陳叔平的五識敏銳度,以增強超聲波武器的攻擊效果。
  接著,不知道有多少枚威力巨大的榴彈往操場上飛去,而此時的陳叔平腦中一陣巨痛,隻是下意識地把那些可惡的道符隨意抓下來揉成亂紙團,根本想不到躲避。
  轟隆隆的巨響,操場上驟然巨烈爆炸,爆炸的響聲直直衝到視聽結界的四周,竟震得無形的結界也抖了兩下,由此可見這爆炸的威力。
  爆炸的中心點處,陳叔平的肉身被震的高高飛起,帶出一道潑墨般的血花。
  漫天雨水也被這次連環爆炸的高溫瞬間蒸發,白色的霧氣猛然間籠罩在了操場上。
  不知道六處的滅跡隊使用了什麽樣的手段,白霧不過出現了零點幾秒的時間,便驟然間消失無蹤,沒有給陳叔平趁霧遁去的機會。
  六處的強攻隊出手了。
  數十名黑衣人踏著奇怪的方位,瞬息間進入操場範圍,手中拿著一個怪模怪樣的槍。
  無數道幽藍的電光從這些槍口裏噴出,在空氣中硬生生扭曲著前行,形成了一道可怕的電網。
  嗤嗤一陣灼聲響起。
  電網的正中間——數學老師陳叔平狼狽地倒在操場上,滿身汙水血水的混合物,一隻手臂軟軟地癱在身側,與肩膀的連接處隻剩下了幾絡淒慘的筋肉,渾身上下耀著淡藍的電光,不停地發著抖,雙眼翻著白仁,唇角流涎,看著十分可憐。
  吉祥天專為六處突擊隊修煉的法寶也出手了,一些形狀怪異,耀著光芒的仙劍拂塵,就像不要錢般往電網中央那人身上招呼著。
  ……
  雨一直下。
  氣氛不算融洽。
  秦童兒站在亭簷下,注視著場中每一細微的變化,輕聲道:“高壓電奏效,道術效果基本為零。”
  一旁的文務官疾筆記下。
  ……
  六處的攻擊始終沒有停歇過,針對著陳叔平最脆弱的肉體進行絞殺,各式奇怪的子彈混著偷襲的道術,宛如滿天大雨般籠罩在地上的他的身上。
  高壓電槍的攻勢終於停止了一瞬間。
  便是在這一瞬間。
  陳叔平癱倒在地的身體動了一下,他抬起頭來,兩隻眼中耀著淡淡的綠光,瑩瑩的,在夜色中慘慘掃視,全無一絲靈類應有的神智,盡是絕殺無情之意。
  他下巴一抬,整個頭顱向天,隨著一道雨水從下頜處成圓形向前灑去……他張嘴!狂哮!
  “嗷!”
  轟隆隆……遠處的地平線上似乎傳來幾聲悶雷,但這雷聲卻也掩不住陳叔平的這一哮之威。
  繞著他身體四周呼嘯著的吉祥天法器頓時被這聲音震成齏粉。
  金色的粉末灑了他的一身,顯得格外威嚴。
  九江四中上方的大結界內每一個空間都充斥著這一聲極尖極利極威猛的聲音,這聲音仿佛響在每一個潛伏者的耳旁,又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威逾猛雷,轟然響起。
  原本無形無質般的視聽結界也被這一聲哮震的微微抖起來。
  哮聲長長久久,沒有停歇……
  縱使是遠在夕照亭中的秦童兒也感受到這股威力。看著不停抖動的亭角,知道這亭子也隨時可能傾塌,他的臉色也開始泛白,而他身邊的文務官更是唇角微抖,便往地上倒去。
  幸虧秦童兒扶住,給他遞了一道真元入體,接他出亭,才救了他一命。
  一出亭外,便聽著一聲悶響,二人身後的夕照亭頓成頹垣。
  ……
  遠處的夕照亭已是如此,近處操場周圍更是遭到了可怕的打擊。
  哮聲一起,操場上的數十名手持高壓電槍的強攻隊員便像化石一般停在了原地,而數秒之後,這數十條生命便被聲波正麵掃過,伴隨著輕輕的咯噔聲,碎成了無數塊碎片,就此消失。
  哮聲未曾停歇,聲音裏充滿了暴怒和殺意,隨著聲波的擴展,樹林中,水池裏,筒子樓後,依次爆出一蓬血雨。
  聲音傳至哪裏,便有一名潛伏的六處成員胸口心髒巨跳而爆,渾身的血液在極短的時間內從心髒處迸出,在胸前的創口處壓縮成一道腥紅的血雨,就像是聲波控製的噴泉一樣。
  無比血腥恐怖的噴泉。
  秦童兒遠遠看著,知道仙人終於發威了,額角的青筋隱隱現了兩下,發布命令的語氣卻一如平常般冷靜。
  “你們該準備了。”
  “是。”
  隨著這一聲應,一直在他的四周等候命令的第六小組,也就是最神秘的那個小組沿著甘棠湖一線消失在了雨夜之中。
  而此時的四中操場周圍,已經沒有幾個活人,到處是胸口有個血洞的屍體躺在汙血之中。
  操場中央已經看不到陳叔平的身影。
  一哮之後,似乎仍發發泄出他的狂怒,在雨點中俯地而衝,就像是一隻恐怖的異空間獸類般悄無聲息地遁入了夜色之中。
  片刻之後,陳叫獸就就突破了操場四周殘餘的六處力量,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殺入了遠程包圍圈,倚仗著非人的力量,在極近距離內殘忍收割著凡人的性命。
  夜色如墨,令人不能呼吸,時不時有一聲慘叫響起,令埋伏圈中還活著的人們心驚肉跳,縱使這些人都是神經堅毅的紀律部隊,縱使這些人也都曾接觸修行,見過諸多不可思議之異狀。
  但今天這場行動的效果仍然讓他們不寒而栗。
  化學武器,重火力,高壓電,道家符咒,人間仙劍……人類在小範圍內能使用的史上最強攻擊手段都實實在在落在了那人的身上——但那人仍然有如此可怕的力量,這樣都打不死的人,究竟……還是人嗎?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雨漸漸的停了,但黑夜裏的慘叫聲始終沒有停止。
  本來就有些搖搖欲墜的視聽結界終於在最頂處露出了一絲縫隙,一道月光打了進來。
  雨後初霽的月光顯得那樣的柔美。
  垃圾車的廢棄後廂的臭氣仍然沒有被雨水洗涮掉。
  易天行五指冰涼地摳在車壁上,聽著四周響起的慘叫,知道又有無數條生命死在了陳叔平的手上。
  長街兩側的樹叢中不時有血水噴出。
  最近的,離垃圾箱不過數米的距離。
  他甚至還親眼看見了街角處一個六處隊員的死狀,那名死者胸口裏的心髒被震成了一團血漿糊,粉粉的顏色讓他有些作嘔,極為不安,用心經控製著的神識漸漸開始跳躍起來。
  易天行明白,陳叔平是被迫的還擊,但這種仙人對凡人的屠殺仍然讓少年感到異常的不安。
  這種不安深植於他的心中,因為他畢竟一直把自己歸在凡人的類別裏。
  此時他的感覺,就像是在看一場外星人屠殺地球人的電影,無來由的悲涼——原來麵對著天上的人,這些地麵上最強的隊伍也顯得像待宰羔羊般無助,這種事實讓他有些茫然和恐懼——因為他將來總有一天也是要麵對這樣的對手。
  基於一種很奇怪的邏輯——因為恐懼,他決定出手——隻是要等待一個完美的時機。
  陳叔平重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和六處的監控設備中時,他的落腳點在第四中學的校門口。
  校門口的大鐵門被一種強大的力量扭曲成了幾根歪歪扭扭的麻花。
  他就這樣站在鋼鐵鑄成的麻花中央,雙手提著七八個血糊糊的人頭,唇角也在流著鮮血,尤為可怖的是,他的嘴唇裏似乎是一塊人類的喉節。
  一些細細的茸毛布滿了他的臉頰,作淺黑色,提著人頭的手指漸漸變得尖銳,指甲約有五六厘米長,讓他看上去更像一隻凶獰的野獸。
  毒氣仍然在堅定而緩慢地發揮著作用,他的雙眼已經快要被血絲占滿,而快要斷了的左臂關節處,深可見骨的傷處中有些微小的、淡黃色的氣泡正在往肉外冒著。
  清淡的月光從大結界頂處那絲破漏中灑了下來,剛好照在他的身上。
  渾身的人血漸漸變作烏黑,與皎潔的銀色月光相映,格外妖異。
  他的唇角微微一翹,吐出一塊帶著血肉的人類某處軟骨,雙眼中幽幽的熒熒綠色也漸漸褪去,而臉頰上的淡淡黑色茸毛也重新進入了皮膚。
  月屬太陰,最能清心正意,被人類武器惹得殺意大燎,智識漸去的陳叔平終於醒了過來,神識一探,便知道四周還有許多人類當中的強者正在暗中窺伏著,這些凡人都斂去了自己的氣息,死死地貼在濕濕的地麵上,所以自己的狂亂殺法,似乎並不是最有效的那種。
  於是他微微低首,放下手中提著的七八個人頭。
  人頭落地,像西瓜一樣漸漸滾遠。
  隨著這人頭滾動的聲音,陳叔平嘴唇微翕,緩緩念著一道含糊不清的咒語。
  咒語輕輕地敲打在仍然存活著的人類心頭。
  ……
  此時無雨,地上淌積著的雨水在街麵和校園裏緩緩向低處流去,卻在這一聲含糊的咒語響起後不久,驟然間停止了下流的趨勢,宛若突然凝結一樣,妖異地停住在了先前的那一刻辰光裏。
  靜止的流水,十分詭異的景象。
  下一刻,流水迅疾而動……卻不是向下流淌,而是被一種莫名的天地之威震的在地麵猛然一震,然後化作無數圓潤的水珠,齊齊往天上激飛!
  九江又雨,卻是從地往天升騰的雨。
  陳叔平低聲咆哮一聲,不知喚出了什麽樣的仙術,隻見天上那道縫隙裏的月兒,竟在層雲間中漸漸有一部分黯淡下去。
  飛雨如箭,消失在夜空之上,不知最終去了哪裏。
  違背物理法則向天疾飛的雨水掃過月亮所在的那片天空,銀色的月盤,一處漸漸成墨,最後消失在遙遠的夜空之上。
  而地麵上的結界內卻出現一股強大的、令凡人生起無法抵抗情緒的威壓。
  ……
  站在倒塌夕照亭外的秦童兒第一個感覺到了不妥,對身邊的文務官冷冷說道:“如果我死了,全員撤離,第一時間將此次作戰檢討交予我父親及趙理事長,NPT計劃正式開始。”然後身子陡然往前一傾,整個便化作一道輕煙,踩著甘棠湖的蕩蕩水麵,消失在黑夜之中。
  腳尖踩在水上,他冷靜地分析著先前遣出的第六小隊應該已經到了指定地點,布置好了相關安排,隻是這對頭不知道是天上哪位人物,竟有如此神通,也不知道單靠六處的能力能不能對付得了。想到此節時,他的人已經離九江第四中學被絞成鐵麻花的校門隻有三百米遠了。
  他已經能看見那個渾身是血的目標,不由在心底默默念道:“易天行,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而一直隱藏在垃圾車後廂裏的易天行感受著街道四周的氣息威勢,手指更加涼了,雙眼寒芒漸起:“天狗食月?”他雖然不明白陳叔平這招有什麽厲害,但看見這種已經化入了中國傳說和成語裏的仙人手段,不自禁地凝神戒備著。
  陳叔平感覺到有一個人類正在接近自己,這個人類比他剛才殺的那上百名強者還要更強,而且強的不是一點點,那種磅礴的道力似乎已經快要到達人類身體所能容納的極限。
  於是他微微轉頭,麵無表情地看著秦童兒,卻沒停止自己的施法。
  便在穿著黑色中山裝的秦童兒冷靜地站在他的麵前時,他的法術啟動了。
  ……
  一場小型的地震毫無征兆地降在人間。
  如同一塊石子扔進了平靜無波的湖裏,以觸及水麵的那一點為圓心,逐漸蕩起波浪均勻地向外擴展,形成了一道道渾圓的弧線。
  此時的九江四中周圍數平方公裏的地麵,便經受了這樣的一次波動。
  以校門口的鐵麻花為中心,地麵開始劇烈地震動起來,水泥地麵寸寸碎裂,露出地下的新鮮泥土,每一寸的地麵都在猛烈地跳動著,廝絞著,絞殺著在地麵上潛伏著的第一個生靈。
  下水道口的一隻蟑螂正探出一個須角,然後便被這地麵的一震活生生震成了青漿。
  一塊孤單的石頭正迎接著“逆水”的衝擊,地麵一震,它便歡快地跳了起來,然後在空中碎成了細礫。
  各個黑夜的角落裏傳來人類瀕死時的慘呼。
  地震一直持續了五分鍾,當震動終於結束時,街道兩邊的汽車都被震的東倒西歪,險些傾覆,一個角落裏,垃圾車的廢棄車廂無聲無息地橫倒在牆上。
  往天疾飛的雨水也停了,水流又開始往低窪處流去,隻是如今的水流帶上了殷紅色,隱在暗處,伏在地麵上的六處隊員,不知道死了多少。
  ……
  “為什麽不試著阻止我?”陳叔平鼻孔猛張,極愜意地深吸一口氣,似乎夜風中殘留的血腥味令他無比快意。
  離他約有五十米遠,秦童兒飄浮在空中,他的腳尖怪異地離地麵半米左右,麵色略略有些發白,似乎也在先前的法術攻擊下受了點傷。
  “為什麽要阻止你?”秦童兒遠遠看著今天行動的目標人物,淡淡說道:“如此範圍的法術,一旦施放,想來你也會損耗不少,我自然願意和受損後的你交手。”
  “縱使你死了無數手下,也要等我完整地施放完?”陳叔平布滿粗粗血絲的雙眼,毫無一絲情緒波動地看著他:“心狠手辣,道力豐沛,可成大事,難怪我前麵那幾位都選擇你們昆侖一脈作為代言人。”
  “仙人不同途,我們不會再為你們之間的爭鬥流血,如果你堅持,我願意為了對抗你而流血。”
  秦童兒微微垂頭,黑色的頭發順順地迎風輕飄著,雙手手指奇異地糾纏在一起,屈握食、中、無名指,大指壓上指尖掐亥紋,再屈握小指,將指甲遮入指後。如此繁複的手勢,不知道這是什麽道訣。
  陳叔平麵無表情地搖搖頭:“無知的人類,終日忙碌的螞蟻,水雷訣?”
  三個並沒有什麽聯係的單詞從他猶有血漬的唇裏迸了出來,帶著一絲輕蔑和無視。

  第十五章 夜空中的流星
  秦童兒抬頭,睜眼,很挑釁地望著陳叔平。
  很奇怪又囂張地負手於後。
  負手,便是要將手背在身後,他手指微張,千辛萬苦結成的水雷訣未曾施出,便隨隨便便散在掌間。
  如此嚴陣以待,下一刻沒有道訣施出,這個現實讓所有人都有些意料未及。
  秦童兒淡淡的目光向著陳叔平身後望去。
  他的眼光落在了校門口被扭成鐵麻花的門上,咯吱聲中,四五根鐵麻花不知被什麽樣無形的力量生生從橫鐵中撥起!破開空氣,向著陳叔平的後背刺去。
  淩空攝物,竟然能將粗重的鐵杆移動的如此迅速,秦童兒的道力果然驚人。
  陳叔平麵無表情,身體在地麵上上輕輕鬆鬆地扭動了一下,帶出幾片殘影,那幾條鐵麻花便緊緊貼著他的身體射了個空,深深地紮進了被掀翻的水泥地麵中,隻留下了幾個黑黑的鐵棍頭子!
  他目光一獰,正準備出手,卻忽然感覺大腦中有些悶暈,肺部似乎有極強烈的燒灼感。知道是毒氣已經進入了自己的體內,自己必須找地方療傷。所以他決定速戰速決,低聲咆哮一聲,伸出手掌,遙遙對著落在街麵上的秦童兒,虎口相對,輕輕合攏。
  五十米外秦童兒的麵前的空氣中一陣怪異紋動,倏然間有兩排極恐怖的森森白牙平空出現,對著他一口咬下!
  這口森森白牙出現的毫無聲息,待秦童兒發現的時候,滴涎鋒利的牙尖離他已經隻有數掌之遠。
  畢竟是中國修行者的總頭目,擁有凡人中最極致的力量。秦童兒暴喝一聲,雙手化出一道殘影,上下一分,宛若古時希臘馴獅勇士,狂悍無比地將那兩排白牙撐住!
  迸的一聲悶響,地麵上一陣震動。
  遠處陳叔平滿臉凝重地想要將自己的虎口並攏,隨著他的細微動作,秦童兒雙掌感受到的壓力也越來越大了,那股沛然莫禦的力量確實不是人間能有。
  隻聽得咯咯吱吱艱澀的聲音響起,白牙漸漸閉攏,而秦童兒雙臂的衣裳也已經被肌肉崩成碎布,露出裏麵勁氣十足的肌肉來。
  白牙不知是何種材料做成,竟在寒夜裏耀著寒光。而秦童兒的雙手更是奇怪,牢牢抵在這些白色的牙上,沒有一點滑動,甚至也沒有一絲破損。
  如果躲在垃圾車後廂裏的易天行還能看見,一定能想到武當山上秦梓兒曾經戴的那雙手套,想來這時候秦童兒也是戴著的。
  街道上安靜無比,中國六處處長秦童兒和仙人的對抗仍在繼續,一雙凡人的手臂與仙人的白牙在夜空中較著勁,漸漸,手與白牙的接觸處咯吱抗力聲響了起來,令聞者耳酸。
  秦童兒的上臂漸漸有些抖動,似乎快要抵抗不住。
  ……
  陳叔平忽然伸出被毒氣腐蝕成腥黃色的舌頭喘了兩口氣,滿臉獰色地低聲嗚哮一聲,用力將右手虎口一並。
  啪噔一聲脆響。
  五十米外那兩排白牙也生生湧起巨大的力量,脆生生地一口咬下!
  沒有任何阻力,似乎能咬斷這天下所有的硬物兩排白牙,重重地碰撞在了一起,激得空氣中一陣風息繚繞。
  而牙間卻沒有出現峨嵋老尼那般的血肉模糊的半屍。
  秦童兒在那一瞬間化體為虛,用了秦梓兒當年對付易天行的那招,禱上清以化的禱告聲並未出口,他的人卻已經化為淡淡虛影,從白牙間緩緩飄出。
  待虛影漸為實體,他已經站在了學校的圍牆之上,迎風而立,看著很是瀟灑——但撲麵而來的夜風從他的鼻腔灌入,腥腥涼涼,激得他吐了一口鮮血。
  雖然逃得一命,卻終究還是受了傷。
  受傷後的秦童兒反而微微笑了,站在學校院牆上,在夜風中對著陳叔平極輕蔑地笑了一聲:“仙人原來也不過如此。”
  陳叔平沉著臉道:“不用激怒我,我會試著殺掉你的。”
  兩個人關於生死的對話,顯得是那樣的淡然無味。
  陳叔平口中念念有詞,右手微張,成一八之式,掐午夜之風,橫生生對準數十米外牆頭的秦童兒狠狠掐下。
  那兩排看著極為血腥的白牙倏然間出現在院牆的上方,對著秦童兒狠狠咬下。
  秦童兒先前險些被震成內傷,哪裏還會傻到用自己本身的力量去與仙人對抗,唇角綻出一絲笑意,整個人的身體便像柳絮一樣,隨著夜風輕輕一擺,恰好從那兩排白牙的間隙中滑了出去,身影漸漸一談,便要消失在虛空之中。
  “死!”
  一直靜靜站在四中校門口的陳叔平暴喝一聲,眼中的粗血絲也被這一聲震破,迸出血來。隨著他的這一聲喝,他隱在身後的右手以極快的速度在空中畫了一個道訣。
  這一瞬不過十分之一秒左右的時間,他就已經完成了一個極複雜的道訣,這種速度已經超過了人類修行者所能想象的極限。
  隨著這個仙訣的完成,本來已經消失在夜空之中的秦童兒,忽而在稍遠一些的牆頭顯出了身形,搖搖欲墜,卟地一聲吐出口鮮血來。
  不知為何,他竟然被陳叔平生生從虛無裏抓了出來。
  縱是如此,秦童兒麵色仍然沒有顯出一絲慌張,反自冷冷一笑,眼光一掃,一株大樹帶著泥根橫空而來,砸向陳叔平的麵門。
  陳叔平身子化為虛影從樹枝中穿了過來,而秦童兒早已腳尖一點牆頭,身子再次遁入虛空。
  陳叔平滿臉凝重,右手在自己的身前疾疾召著,手指的速度越來越快,漸成一片霧影,不知如何,秦童兒本來隱在虛空裏的身影便被生生逼了出來。
  秦童兒意念力果然強橫,眼光一招,一堵院牆直接倒下,便要壓在陳叔平的身上。
  陳叔平倏然間似乎消失在牆下,下一刻卻又出現在磚礫之上,便往牆頭撲去。
  ……
  秦童兒險之又險地與他在牆頭進行著追逐戰,準確來說,是仗著自己淡入淡出的上清道術,每每在仙力即將臨身之體,便遁入空中——隻是轉眼間又被陳叔平從虛空裏逼了出來。
  這一仙一人一前一後在夜空裏快速追逐著,陳叔平眼中的血紅之色愈來愈濃了,毒氣漸漸快要侵入他的心脈,而秦童兒也是不停被從虛空裏逼出,加上用意念召來事物阻擋陳叔平的前進方向,用力過甚,胸腑受了極大的損害,一路吐血不止。
  但他仍然強悍地、穩定地安排著自己行走的方向,沒有一絲紊亂。
  不知道他想把陳叔平引向哪裏。
  陳叔平明明知道眼前這位人類的強者另有埋伏,但強大的實力讓他暫時沒有作過多的考慮,今夜被人類埋伏險些喪命的事實讓他異常憤怒,狂暴的情緒已經逐漸遮蔽了他的理智判斷。
  而且秦童兒身上的浩然道力讓他隱隱有些恐懼,人類的成長可能實在是很難預期,既然今日他要舍命引自己,那自己便趁機奪了他命。
  秦梓兒曾經在武當山和歸元寺裏都使用過上清道術,隻是每次用完後便會道力大損,周逸文也曾經在省城外的小山丘上使用過一次,但這兩名上三天裏的年輕高手都對使用這種極高明的道術慎之又慎,因為一旦不能瞬間逃離,損耗的道力無從彌補,那便極可能被敵人給予雷霆一擊。
  而秦童兒卻似乎根本沒有這種顧慮,縱使自己的臉色越來越白,越來越頹喪,卻仍然不停地引著陳叔平在這片數平方公裏的土裏上兜著圈子。
  禱上清以化。
  幾分鍾的時間裏,他不知道使了多少次上清道術,整個人的道力已經被壓榨到了極點,也虧得如此,他才能在陳叔平玄之又玄的仙術攻擊下堅持下來。
  陳叔平宛若有第三隻眼睛,能看見虛空裏他的身影,然後用仙術將他逼出。
  仙人的追逐戰漸漸進入了尾聲。
  陳叔平的毒漸漸要發了,而秦童兒的道力也漸漸枯竭了。
  便在這時,秦童兒忽然自己從虛空裏遁了出來,雙腳穩穩地站在地上的水泊中,冷冷看著追來的陳叔平。
  陳叔平的速度極快,漸成一道虛影,看見這古怪卻是根本不作停留,麵無表情地一掌輕輕當頭拍下。
  忽然間。
  場中一片氣息流動,空氣似乎都顯得粘滯了起來,便在這片場子的六個方位,同時傳來一陣古怪的力量,纏纏綿綿捆住了陳叔平的身體,讓他的那致命一掌也停留在了空中。
  就宛如場中的時間忽然停止了一樣。
  陳叔平保持著身體前傾,一掌前伸的姿式,紋絲不動,看著格外怪異。
  四麵八方傳來隱隱的道家真言。
  “寂滅真言?”
  陳叔平眼瞳裏忽然閃過一絲異光,死死地盯著正用手捂住嘴唇的秦童兒,秦童兒唇中不停往外噴著鮮血,顯然已經快要油盡燈枯。
  雨停風起夜黑暗,地麵上一片狼籍,死屍處處,一個籃球的鐵框頹然傾倒在場側。
  追逐半日,竟是重新回到了九江第四中學的操場上。
  先前秦童兒手下最神秘的那個小隊領命遁入黑夜,便是趁著陳叔平大肆屠殺六處成員的時候,潛進了四中操場周邊的下水道,然後在這裏布置了一個昆侖派秘藏的道陣。
  寂滅道陣。
  這道陣乃是上三天首任門主當年專為對付下凡仙人,漚心瀝血數載所成,隻是當年這位驚才絕豔的門主還沒有來得及將這道陣傳於後人,便在與下凡仙人的戰爭中兵解而亡。如今上三天的門主,六處處長秦童兒的父親秦臨川,在與易天行合作除去清靜天之後,自然便會想到將來可能會與仙人正麵衝突。
  於是他從門中的秘室中取出這套陣法,交給了秦童兒,而秦童兒則傳給了自己最忠心的那個小隊,便在今天派上了用場。
  為了引陳叔平入陣,他不惜被動挨打,豁出命去拋灑自己的道力,終於成功了一小半。
  之所以說是一小半,便是因為他不知道個寂滅陣,究竟能不能對付仙人。
  ……
  操場上連風也停了,氣息十分詭秘。
  艮巽二位是分別是小隊中的年紀極輕的兩位,都戴著頭罩和防毒麵具,在其它方位上站著的小隊成員似乎有某種方法不停吸取著天地間的氣息,然後通過艮巽二位上的男女,向場中一刻不停地釋放著。
  這陣勢的力量並不顯得如何可怕,但那氣息非常怪異,竟與陳叔平體內的正宗仙氣隱隱有些相互糾結,讓他心血翻騰,身體無法動彈。
  無法動彈的陳叔平,冷冷掃了一眼四周的人類,瞳子裏熒熒綠光漸起,喉間嗚嗚低吼著:“這也能困住我嗎?”
  寂滅大陣,先縛後殺,用的是天地間的初始氣息幹擾仙人體內的真元流動,相生相克,然後以極精妙的角度,沿著八個方位聚於極細小的一點,凝聚元氣而爆。
  那個點如果壓縮的越小,那爆炸的威力就會越大,如果施陣的人道力足夠強大,能將那個點壓縮成能量聚集的極限,那縱使是千古不化的強悍存在,也不可能抵擋的住。
  操場上宛似生出一個空洞,裏麵黑黑幽幽,竟比這黎明前的黑暗更加濃重。
  這個洞在場中眾人的合力壓縮下,越來越小,漸漸成了一個指頭般大小。
  而陳叔平不能動彈的身體,恰恰就在這個點上,他的身體竟被那個小空洞生生掏出一個血洞來!
  血洞一現,他卻忽然嘿嘿笑了兩聲。
  秦童兒麵色一變,整個化作一道輕煙撲向陳叔平的身體,出拳擊額角,抬腿踩腳尖,張口便咬他的耳朵!
  縱使在狼狽地逃逸中仍然顯得很優雅的他,此時顯得比野獸更要狂野,因為陳叔平笑了——既然能笑,那說明唇能動,唇能動,那身體馬上也就會複蘇。
  如果讓陳叔平逃離寂滅大陣的控製,那個聚集著天地元氣的小點縱使威力再大,也沒有辦法。
  ……
  “晚了,施陣的人類修行太差。”
  陳叔平閃著熒熒綠的眼芒,在電光火石間,輕輕一低頭,一退腳尖,一偏臉頰,躲過秦童兒的一擊一踩一咬!
  “未必。”
  秦童兒冷冷說道,拳化為掌,臉色倏地一白,在自己道力枯竭的時刻,不顧生死地施出了道家秘法。
  貼的極近的這一仙一人的身體間,驟然出現了一株蘭草,一枝弱柳,一朵虛梅。
  真蘭弦,弱柳弦,虛梅弦,三弦齊發,就如同千絲萬縷的無形絲條,向陳叔平的身上纏去。
  陳叔平縱使強橫,但他的肉體力量其實還不如易天行,此時隻覺身體一緊,不由冷哼一聲,指間輕彈,刹那間道術已成,將秦童兒拉近自己身前,咆哮著一口咬下。
  秦童兒悶哼一聲,勉強地側了側頭,手上的道弦卻絲毫沒有煥散。
  血花一濺,他的肩頭被生生咬下一大塊肉。
  而陳叔平的身體也被三道重複疊加的道弦控製在了原地,但在定身之前,他已經伸出了雙手……陳叔平麵無表情地雙手抓著他的肩膀,淡淡道:“我動不得,你也動不得,你若動,我便能動。”
  話說的很羅嗦,意思卻很明白。秦童兒此時雙肩受製,若要逃離,那需要在極近距離內施展的道弦便會一朝幻散,陳叔平便可瀟瀟灑灑地離開。
  如果秦童兒不動,那寂滅大陣的那個元氣小點爆發,如此近距離內的二人,誰也別想生離。
  肩膀被捏的咯吱作響,秦童兒的臉色慘白如陳雪,緩緩說道:“我們一起死吧。”
  一直麵無表情地陳叔平,眼睛中終於顯出了一絲迷惘:“為什麽?”
  在仙人的認知中,凡人是一種既貪生怕死,又喜歡從利益角度考慮問題的生物。這個叫秦童兒的修行者,雖然道力驚人,但看他先前冷血地用自己手下的死亡來消耗自己的仙力,也應該是個卑鄙的人類。
  他為什麽要和自己同歸於盡?這對他有什麽好處?
  陳叔平此時指間深深地陷進秦童兒的肩膀裏,血流成河,但他卻做不出多餘的動作,眼睛裏的那些疑惑卻顯現了出來。
  “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
  秦童兒感受到道家三弦下陳叔平強大的反擊力量,知道自己控不住他多久,慘慘應道:“我不喜歡人類的頭頂上有某些自以為高貴的東西在指手劃腳。”
  “縱使死?”陳叔平發現自己越發不能理解人類的思維了。
  秦童兒全力控著自己掌心的道家三弦,不理會這個與自己近在咫尺的仙人,低聲吩咐道:
  “放毒。”
  ……
  毒氣漸漸彌漫在場中,白色霧氣致命而又辛辣。
  六處對今天的準備十分充分,雖然超聲波武器已經在陳叔平先前的屠殺中被毀壞殆盡,但那個神秘的小組仍然找到機會,利用秦童兒用性命誘來的時機,將陳叔平困在了陣眼中。
  這套陣法,小隊的成員不知道已經練習過多少次,十二個人麵無表情地按步驟進行著。
  秦童兒是很小心的人,一共安排了十四個布陣者,先前在陳叔平仙術喚來的小地震中死了兩人,但在每個方位上仍然有足夠的替補者。
  這十二個人每一個人都不見得是多麽出色的修行者,但一合在一起後,團體的力量卻漸漸顯現出來,妙到毫巔的配合,純熟的施法,讓陣眼中那個天地元氣所集的小黑洞漸漸變得渾圓,漸漸變小。
  越小,越恐怖。
  濃縮的才是精華。
  陳叔平和秦童兒,下凡的仙者,人類修行界的頭目,就這樣麵對麵地站著。
  人類的手上結著道家三弦,仙者的手上深深插入他的肩肉。
  誰都無法動彈,隻等待著死亡來臨的那一刻。
  二人身體間那個黑色的小洞漸漸縮小,變成了黃豆般大小。
  先前停住的夜風忽然間狂燥起來,呼嘯著沿著二人的身體奔行著,帶起地麵上碎裂的水泥塊,帶起那些新鮮的泥土,以二人的身體為圓心,不停旋轉著,就像是一個大漩渦!
  一陣吸氣般的聲音。
  秦童兒和陳叔平的身體被那個黃豆大小的黑洞強大的吸力擠在了一起。
  姿式看著很曖昧,曖昧之中卻隱著極大的凶險。
  黑洞的吸力很可怕,兩個人的身體就像是被一個極細小的真空吸氣機一樣,血肉漸漸離骨,往黑洞裏去。
  布陣的那十二人,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猶豫,雖然手下沒有減緩速度。
  秦處長也在那裏,如果啟動陣法,秦處長也會死。
  長期以來在六處的工作,讓大家知道秦處長是一位真正的“勇者”,這不是拍馬屁,至少今天晚上的這場戰役已經證明了這點,所以大家知道此時不可能罷手。
  必須將陣法完成,然後……死亡,才是對勇者最好的尊敬。
  處在巽位上的那個六處成員望著場中,眼中有些淡淡的光,不知道是眼淚還是什麽。
  那人戴的頭罩後麵微微隆起,應該是辮子,難道這人是個女人?
  ……
  陳叔平忽然眨了眨眼,眼中粗粗的血絲漸漸迸開,獰然的熒綠旺盛無比:“我脫身以後,會殺死所有的人。”
  秦童兒的五指微微顫抖著,似乎已經快要拿捏不住那三枚道弦,忽而臉色極怪異地潮紅一顯,一口鮮血直接噴在了陳叔平的臉上,血的顏色有些奇怪,是毒氣的後遺症。
  這不是對仙人的羞辱,隻是人類的力量已經用完了。
  好在秦童兒手下的人都不是吃幹飯不幹事的蠢貨,小分隊長第一個發現了陳叔平有了脫離秦處長控製的跡像。
  被常年血火磨厲到麻木的神經,此時也忍不住抖了下,因為他的下一聲命令不知道能不能殺死秦處長死死縛住的那怪物,但一定會殺死秦處長。
  “疾!”
  開動寂滅大陣的道訣終於出口。
  黑色的幽幽小洞吸力停止。
  操場上像大漩渦一樣狂奔飛行的水泥塊和泥土在那一聲之後,就像是電影鏡頭停止般停頓在了空氣中,一應時間仿佛都停止在那一刻。
  站在六個方位上的六名成員盤膝坐在陣邊,胸前掛著類似增幅器之類的儀器,道息連綿不絕沿著六個方位傳遞著,越來越渾厚。
  陣法凝結的天地元氣被極大幅的增強後被傳送到了艮巽方位上。
  感受著身周的濃重氣息,陳叔平在今天的戰爭中第一次感到了恐懼,他用流著血的雙眼緊緊盯著自己麵前貼在一起的秦童兒——明明這個人已經油盡燈枯了,為什麽他手掌心裏的那三枚道弦還是沒煥散?
  這個認知讓他異常憤怒不安。
  他不能動彈,但有的仙訣是不需要用手勢輔助的,他在心頭默默念著,下一刻,他麵前的秦童兒如遭重擊,整個人便要往地上癱軟。
  但秦童兒卻沒有倒下去,因為僵硬的陳叔平的雙手深深插在他的肩肉之中,就這樣吊在了那裏,手上還死死捏著道家三弦不放,頹然無力地吊著,看著淒慘無比。
  陳叔平的雙眼綠光閃閃,合著不停流著的膿血,看著十分妖異,縱是如此,也能看清那眼神裏的不解和不安。
  寂滅大陣終於啟動了。
  無數道渾厚的力量以各方位為引,以那個黑色小洞為中心,爆發了出來!
  ……
  秦童兒勉強睜開雙眼,眼中卻沒有得殉大道的快感,反而是極憤怒地呻吟道:“巽位!”
  他對這個陣法最為熟悉,黑色小洞一爆,便感覺到力量雖然仍然強悍,但方位卻有了一絲漏洞,不可能將這些千絲萬縷的力量集中在那個點上,合力的最終出現了一絲偏差。
  便是這點偏差,以陳叔平的強大實力,一定能找到最弱的那一絲空隙,然後借力消遁!
  籌劃數年,卻攻虧一簣,滿腔絕望的秦童兒慘慘扭頭向陣外望去。
  隻見巽位上的那個女人雙眼含淚望著他,手上的道術已經鬆開。
  秦童兒在心底黯然歎道:“倪堯……我的愛人啊,你錯了。”
  然後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一陣劇烈的爆炸在九江四中的操場上響起。
  龐大的視聽結界被生生漲大了一圈,操場上出現了一個深達十米的大洞,洞中全是被熔成流線型的石質,操場外是東倒西歪的六處隊員。
  秦童兒全身骨頭碎裂,躺在洞底,深身是血,不知道死了沒有,雙眼無神地望著天上。
  “哈哈哈哈!”
  天上有一個黑色的身影被這次陣法的爆炸震的向天飛去,去勢奇快,轉眼間已經到了天穹頂端,快要穿過視聽結界的範圍,一陣極囂張地獰笑從那個身影處傳至地麵。
  這黑色的身影是陳叔平,場中除了秦童兒和故意散去道訣的巽位倪堯,他這個仙人最早敏銳察覺到陣法那絲空隙,道心一動,便瞬息間找到了應對的方法。
  他在刹那間消去自己的全部氣息,消去了與天地元氣的感應,然後趁著秦童兒力竭之時,就像是一片柳絮般往那處空隙飄去,然後憑仗著寂滅大陣中天地元氣爆炸的巨大威力,加速而遁,從而避免了被這些力量壓榨絞殺成了碎片的結果。
  說來簡單,但要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找到空隙,並且判斷出逃離的方向和速度,以及自己本身應對方法,仙人果然有高出凡人幾個層次的精神力量。
  終於活下來了。
  身在高空之上飄浮的陳叔平第一次感到後怕,大陣的威力雖然沒有直接壓在他的身上,但仍然讓他受了極大的傷害,這具肉身已經殘破到了極點,各處關節似乎都快要碎掉,而他的仙力也有了絲倦意。
  逃出來就好,等自己養好傷,自己一定要把這些凡人殺個痛快!
  天罰?陳叔平一邊飄浮著一邊獰聲笑道:“我要你們知道冒犯我的下場!”
  不知道他逃生以後,這人間會遭受怎樣的劫難。
  被震飛的他終於到了極高的天空,化成了一個小小的黑影,在遠處當背景的黃色月亮裏穿行。
  ……
  大陣的餘威漸消,陳叔平迎風向地麵滑去,快要下降到視聽結界的縫隙處時,他重傷後的身體微微一轉,便極巧妙地借風一飄,改了方向。
  他必須馬上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養傷……然後回來殺人!
  極遙遠處的地麵,那個深深的岩漿洞中,秦童兒雙眼冷冷地看著極高處陳叔平的身影,知道這一走,將來人間不知又要多上多少血腥,不由在心底深處微微歎息一聲。
  在四中操場外一公裏的街角,寂滅大陣控製的極為微妙,陣法的威力被牢牢地控製在四中操場的範圍中,所以並沒有波及此地,但先前陳叔平的仙術已經將這裏的地麵整個犁過一道,無數片碎水泥在地麵上鋪灑著。
  碎水泥包圍中,一個微微翻覆的垃圾車廢棄後廂裏,也傳來了一聲歎息。
  然後這鋼鐵作成的車廂片片碎裂,一團烈火,一團宛若比太陽還要耀眼的烈火從車廂裏迸射出來!
  碎裂的車廂擊打在街角的牆壁上,啪啪作響。
  那個帶著無數天火繚繞的人影,腳底噴火,在刹那間加速到異常恐怖的速度,生生將空氣割裂開來,帶著嗚嗚的淒鳴聲,化作一道筆直的火線往天空上飛去。
  火線直衝天際!
  天際的那頭是陳叔平緩緩飄落的身體。
  不知如何計算的那樣清晰,那道火線將將攔在了陳叔平下降的地方。火線與陳叔平一觸,便猛然暴裂,滿天火苗從天而降。
  隻到此時,所有地麵上的人才隱約看見,天火之中是一個少年。
  高空之中,少年拳頭挾著淡金色的天火,一拳擊打在陳叔平的小腹上!
  轟的一聲巨響。
  陳叔平狂嚎一聲,被這暗算的拳頭複又擊的向天空之上飄去。
  天火少年腳底一踩,整個人在極高而遠的天空上畫了一道完美至極的弧線,趕到了在空中疾飛的陳叔平上空。他尖嘯一聲,化拳為掌刀,狠狠劈在陳叔平的喉結上。
  咯噔一聲響。
  似乎遙遠的地麵上的人們也聽見了這聲恐怖的骨頭碎裂的聲音。
  少年的五官在天火中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卻能看得出來那絲冷漠之意,他看著向下慘慘摔去的陳叔平,猛然身子往下一墜,一腳複又踩在了陳叔平的胸骨之上。
  又是一陣骨裂之聲。
  ……
  今天的觀戰,讓少年打心底裏對仙人的實力感到害怕。
  對付實力恐怖到極點的仙人,如果有半點留手,那就是自己找死。
  少年不想死,所以他比自己以往任何一次戰鬥都顯得凶悍無情許多。
  陳叔平連遭三處重擊,整個人都頹然在天空中墜落著,強大的精神力量還沒有醒悟過來。
  少年不想給這恐怖的仙人醒過來的機會。
  所以他腳底噴火,在高高的天空中一個漂亮的轉身,疾衝而下,右臂如刀,死死扼住陳叔平的咽喉,逐漸加速,往地麵衝去。
  他死死地抓住陳叔平往地麵衝去,速度越來越快,漸漸地麵上的景象都有些變形!
  不過彈指間的時間,這連在一處的兩個人便衝進了六處設的視聽結界縫隙,往地麵快速墜落。
  地麵越來越近,漸能看清大樹和房屋,少年死死扼住陳叔平的咽喉,將他的頭顱對準堅實的地麵——浩翰的大地,應該能殺死仙人吧?
  快速下降的黑影,已經超出了人們能夠想像到的速度,黑影的身後拖曳著長長的火尾,耀得夜空一片豔麗。
  就像是鳳凰的朱羽在燃燒。
  更像流星。

  第十六章 順流逆流
  從高空急速下墜,渾身籠在天火苗裏的易天行麵無表情地盯著地麵。
  大地越來越近了,漸漸,夜空中的冬日枯樹現出了清晰的身影,先前大戰留下的龜裂水泥地麵也成了肉眼可以看得清楚的醜陋線條。
  夜風像刀子一樣刮著他的臉。
  他胳膊肘裏扼緊的陳叔平連遭三次重擊後,便一直頹然被他抓著往地麵轟去,一直沒有動靜,卻終於在頭顱快要觸到地麵前,醒了過來。
  陳叔平眨眨自己熒熒綠夾著腥腥紅的眼睛,眼神裏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嘴唇微微翕動著,似乎在念著某種咒語。他全身都被易天行身上噴發的天火包裹著,毛發漸焦,眼睫毛已被灼光,看著就是個光禿禿的可憐人兒。但不知為何,天火在他身上的燃燒顯得很緩慢,他暫時還沒有變成紅燒香肉的危險。
  聲音雖輕,卻清清楚楚傳進了易天行的耳裏。
  易天行下意識地緊了緊自己的胳膊,挾著的陳叔平的喉嚨又發出一陣骨肉扭曲的可怖聲音。
  大地驟然放大,成為一大片黑色的無情的冰冷的水泥塊,向他們二人衝來。
  ……
  地上殘存的六處人員都有著常人所不具備的強悍神經和組織紀律,在易天行偷襲陳叔平得手,於夜空之上大放天火之時,便有條不紊地開始做著地麵的撤離工作。
  眾人裏平日早已練熟了相應程序,不過幾秒鍾的時間,全身無一完好處的秦童兒便被人從大坑底部搶了上來,奄奄一息的躺在擔架上,接受著木門子弟的培元救養。
  滅跡隊也開始準備,還活著的突擊隊員也占好了方位。
  所有人都像機器一樣完美地開展著手上的工作,但實際上,全副心神都放在天上。
  那顆如同流星一般燦爛的火人。
  七月流火,此時卻是寒冬。
  流星入地。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響起,易天行挾著陳叔平橫生生地衝向了大坑底部堅硬的岩石。
  大坑外沿的所有人都被這一震震的生生從地麵上跳了起來,修為稍淺一些的人都被震的耳角流血,受傷不淺。
  咯喇聲音連續響起,九江四中操場邊上的筒子樓在大戰之後再也經不起這般的巨震,緩緩地傾倒向地麵,灰塵滿天,頓時化為殘壁。
  六處突擊隊員們的修為最為強大,勉強穩住心神,拿著手中的武器衝到了大坑旁邊,焦急地往坑下望去。
  坑裏沒有人,隻有一個約人半大小的小黑洞。
  黑洞極深,不知道通向哪裏。
  躺在擔架上的秦童兒用極微弱的聲音發布著命令:“地下水道。”
  眾人疑惑看著他。
  隨著他的這聲話,操場外麵約百米處傳來一聲巨響,那處的地麵也被這一聲響震的微微隆起,比旁邊的地麵都顯得高了些,就像是一個饅頭一樣。
  不知道地下正發生著怎樣激烈地搏鬥,竟將地麵也拱起來了。
  接著,不斷地有鐵做的地下道的蓋子被強大的氣息噴向了空中,噗噗聲裏,從操場往西麵去的地下道的鐵蓋子全部被震的高高飛起,變作夜空裏漫天飛舞的黑色圓片。
  鐵蓋子落在地麵,砸起無數泥土,鐺鐺作響。
  可以從地下水道的鐵蓋飛起的路線,清楚地看出,易天行和陳叔平兩個人正沿著九江市的下水道一麵激烈戰鬥著,一麵往江邊方向遁去。
  “蓬!”
  遠處又有鐵蓋被激飛,從下水道中噴出一道極驚豔的赤朱火焰。
  下一刻火焰又從另一處噴發出來。
  如此連綿不絕,就像是煙火表演,隱藏著無數凶險的煙火表演。
  在易天行挾著陳叔平的腦袋衝向地麵的最後那段時間裏,在陳叔平遠沒有他強橫的肉體快要和堅硬的地麵作親密接觸的那刹那間。
  陳叔平醒了過來,他念了一道咒語。
  然後易天行發現被自己死死抱住的他,有了一些很奇妙的變化。
  陳叔平的頭顱漸漸化作虛影,似乎在疾速地擺動,就像是狗兒出水後,要甩幹自己的皮毛一樣。
  但他的擺動卻是要比人間的狗兒的擺頭不知道要快多少千倍,根本已經看不清擺動的方向。
  易天行隻感覺自己的胳膊處微微麻木,就像是被無數個啄木鳥不停啄著那般。
  如同金屬疲勞一般,縱使易天行神力驚人,但卻也仍然被這似乎同時間出現的千萬次微力震的胳膊微微一鬆。
  這一鬆之後,陳叔平頭下腳上倒衝著的身體,就像滑滑的豆腐一樣,從他的肘間微微向上溜了出來。
  看著越來越近的地麵,易天行有些失望地在心底歎了口氣,卻來不及作什麽了,隻好將自己的雙手護住自己的麵門。
  “為什麽在剛才的一瞬間之內,他要逃離自己的胳膊,自己隻能用一次力,而陳叔平可以同時用許多次力。”當自己的雙手與堅硬而粗糙的水泥地麵接觸時,易天行終於悟明白了這個道理,“這與秦童兒最終慘敗給陳叔平是一個道理:大家對於時間的感覺不一樣。”
  常人眼裏的一秒鍾,對於陳叔平而言,或許是一段漫長的時間。常人隻夠眨眼的時間內,陳叔平或許就有足夠的餘暇思考,並且連番用力。
  在高空中的斷骨三連擊後,陳叔平被打的有些糊塗,才給了易天行控製局勢的機會。
  一旦他醒過神來,瞬息間便在這方麵重新擁有了絕對的優勢。
  二人一前一後砸進了大坑中,那一片段的畫麵一閃即過,世界上沒有人能發現其間的蹊蹺。
  在那彈指的一刻,陳叔平輕輕用手掌按在易天行的胸膛上,整個人也放鬆了全部肌肉,就像是一片樹葉似的溫溫柔柔貼在了易天行的身上。
  轟的一聲巨響。
  “操,拿老子當沙包!”
  易天行隻來得及在心頭痛罵了一聲,整個人眼前便一黑,腦子如同被千萬噸級的香香大錘擊中,一陣極強的眩暈傳入大腦,倒在濕漉漉的地底下水道裏。
  不知過了多久,其實不過是數秒鍾的時間,他有些踉蹌地站起身來。地下水道沒有多高,他這一站,腦袋頓時將水道頂部的磚頭頂成了片片碎屑。
  易天行摸摸腦袋,搖了搖,金瞳裏火芒一閃,便發現了離自己約七八步遠的陳叔平,很不甘地發現那個仙人並沒有死,在心底呻吟道:“難道馬上要和仙人單挑?”
  “太可怕了。”先前落地前最後一刹陳叔平的高速擺動,讓少年知道對方至少在對時間的掌控上比自己要高上幾個層級——滿心不甘和隱隱一絲恐懼,定住了他的身子,讓他動不得分毫。
  陳叔平正半躺在地上,不停地咳著血,他的左臂已經快要全斷了,咽喉處也露著慘慘的骨節,胸口處深深地陷了下去,看著無比淒慘。
  雖然他剛才在最後的生死關頭,避免了頭顱直接著地的厄運,還借著易天行這個高彈性金剛不壞沙包作了極其有效的緩衝,但這高空墮下的速度仍然震的他內腑開始滲血。
  陳叔平看著那個少年搖搖晃晃站起身來,不由呆了:“這小子至少承擔了百分之九十幾的衝力,居然這麽快就站了起來?他到底是什麽材料做的?”
  仙人下凡,自然會挑選非常優秀的肉體,而且在日後的覺醒修煉過程中仍然會不斷強化這肉體的強度,所謂煉器,這樣才能容納仙人強大的修為而不外泄,而不自暴。
  但陳叔平怎樣也不明白,這個人間的少年,這個自己注定要追殺的目標,怎麽會擁有如此可怕的肉體強度,這個認知讓他也呆了,就這樣愣愣地坐在地上。
  ……
  摸著腦袋的易天行和癱坐在地上的陳叔平就這樣傻傻對望著。
  地下水道極深極暗極濕,空氣中散發著那種粘粘答答的臭氣。
  而這兩個生死相搏,注定不死不休的命中冤家就這樣傻傻對望著,不知道該說什麽,不知道該做什麽。
  最先醒過神來的,還是陳叔平。
  他的額角青筋畢露,眼中血絲虯然,顯然正在忍受著毒氣的後遺煎熬。
  青筋再跳,陳叔平動了,手掌在地上輕輕一拍,臉頰上淡淡黑茸再生,整個人化為一道虛影……往下水道黑黝黝的深處疾遁!
  陳叔平一動,易天行也動了。
  貪生怕死的易天行下意識地往後撤了一步,第一個念頭便是轉身,然後狂奔著逃走。
  不料……陳叔平先逃了。
  兩強相遇勇者勝,而在陳叔平和易天行的第一次戰鬥中,沒有這個成語的生存空間,這兩位似乎是在比誰的膽子更小一些。
  力量越強大的存在,越謹慎,因為他們輸不起,一旦輸了,便很難再翻身,弱者或許會甘於當別人腳底的渣一世,但強者不會做這種賭搏,除非他們覺得有賭的必要。
  陳叔平與易天行在這一瞬間,都沒有賭博的勇氣。
  隻是陳叔平年紀大些,臉皮厚些,所以下決心快些,逃的快些。
  於是也準備拔腿逃跑的易天行很淒涼地被迫成為了勇士。
  他愣了愣,然後狂叫一聲,腳底踩著天火,作為一道火光,跟著化作虛影遁往下水道深處的陳叔平處衝了過去!
  九江的地下水道係統遭受了建國以來最嚴重的一次破壞。不知道有多少鐵蓋子在下水道裏兩大強者的爭鬥激得消失不見,不時的磚屑倒塌,堵在下水道中。
  陳叔平已經半伏著身子,整個人變作一道黑影,悄無聲息跳躍著往下水道的深處逃去,姿式非常協調,就像是一個獸類一般。地麵上還有許多修行人在布防,所以他不敢貿然出去,畢竟他此時受傷不淺,隻希望身後那個追著自己的少年能夠知難而退。
  野獸般的黑影在下水道中倏而消失,倏而出現,奇速無比。
  身後不遠處,易天行仗著自己超強的力量和對肌肉的控製能力,如同開山猛士般隨著他前進步伐粗魯破磚而追。
  神識虛虛然灑向前方,牢牢鎖住陳叔平的身形。
  ……
  陳叔平感到一道遒勁的力量從自己的側麵襲了過來,悶哼一聲,右掌一擋,不由顫抖了幾下,手腕間也有些脫力的跡像。
  易天行破牆而出,一拳向陳叔平的額角砸去。
  陳叔平發現那噴火少年的力量實在是大的可怕。身形微顫,又消失在空中。
  易天行知道他不是真的消失,隻是自己的眼力不足以抓住陳叔平運行的全部軌跡,所以映入眼中的隻是一些片斷而已。
  他早已習慣了這種視覺異象,腳尖在磚牆上一點,一掌也橫橫向一片空無一物的空氣中砍去。
  掌緣挾著天火,呼呼作響。
  本來掌刀落處是虛無一物的空氣,但就在掌尖將將砍到的時候,陳叔平的身影從空氣裏顯了出來。
  於是這一刀落在了陳叔平的肩頭。
  陳叔平肩頭微顫,易天行隻覺掌緣下有塊鋼板正以極高的頻率抖動著,一滑手,便劈了個空。
  陳叔平也不與他纏鬥,仍然是四肢著地,在低矮的下水道裏埋首狂奔,刹那間又將易天行甩開數丈距離。
  易天行先前並不敢追,但見陳叔平拚命逃,無來由地生出些勇氣,再想到陳叔平逃跑後的後果,這外麵的人類不知道要死多少,餘勇漸滿,蠻勁兒複生,所以一直追著。
  轉眼間,地下水道已經到了盡頭。
  盡處是一堵石壁,旁邊有些抽水之類的閥門和設備。
  “不要!”易天行在後麵一麵急追,一麵試圖阻止陳叔平。他很惶急,因為知道那處有可能連著長江,如果將那處毀壞……
  江水入城,那又要死多少人?
  陳叔平的身影已經到了石壁處,速度卻沒有絲毫減緩,隻見他在半空中回轉腦袋,看著心急的易天行微微一笑,接著嗚的一聲厲嘯,陣陣聲波向那石壁處傳去,石壁頓時片片碎裂。
  石壁一碎,無數黃渾的水從裏麵湧了出來,其勢激不可擋。縱使是陳叔平也被這水頭打的一個趔趄,整個人仆倒在了水裏,轉眼間消失無蹤。
  這水不知道有多少萬噸,猛然間便灌滿了整個下水道,黃濁的水挾著聲勢驚人的浪頭向著後麵追來的易天行撲去。
  易天行此時已經追出了真火,把牙一咬,整個人便衝進了水裏。
  浪花四濺,下水道裏傳出可怕的轟鳴聲。
  木門負責治療的修士不停將淡淡綠光灑在秦童兒的身上,那些毀壞的關節和骨肉開始緩緩複原。秦童兒躺在一個擔架上,左手吊著一個血袋,臉色煞白,旁邊另有醫生不停往他的靜脈裏注射著不知名的藥物。
  如此霸道的治療肯定會留下許多後遺症,但他顧不得那麽多。
  西醫注射的藥物似乎開始作效,他的臉上顯出了不大正常的潮紅。
  看著眼前的那個大豁口,看著那處不停湧入的江水,秦童兒雙眼微閉,輕輕說道:“還好是冬天。”
  雖然今年很奇異地出現了冬汛,但冬天的江水水位畢竟不會太高,所以江水倒灌並沒有造成太大的危害。
  而六處追擊的人員全部被秦童兒冷冷召了回來。
  土門殘留的人手正在負責用修行力運沙捏土,看樣子過不了多久,這塊豁口就應該能被堵住。
  滿臉煞白的文務官這時候才找到他,半蹲在他的擔架邊上,小心翼翼,哭喪著臉問道:“處長,任務目標消失,要記嗎?”
  “記……咳咳!”秦童兒忽然咳了一口血,打濕了衣襟:“易天行正在負責追擊,結果未知。”
  “嗯,如果按照今夜的情況記錄……可能會有些麻煩。”文務官小聲提醒道:“處長,任務失敗,理事長和委會員那裏……馬上理事會就要進行財務審核了,再說……”他回過頭,看著某一個角落。
  角落裏有一個全身黑衣的女子臉色黯淡,低頭無語,身邊有兩個六處的憲兵一左一右,冷冰冰地看管著。
  秦童兒眼光掃了那個女子一眼,沉默了會兒又道:“按真實情況記。”
  接著發布命令:“滅跡隊開始作業,天馬上就要亮了,十五分鍾之內,消除所有痕跡,清衛組開始處理空氣質量,四中區域內設為禁區,通知本地六處人員與相關部門協商使用何種應對方案。”
  一口氣交待完這些,他便緊張地盯著江堤的堵決口工程。
  ……
  土門人員不負重望,終於成口堵住決口,江水不再灌入,而抽水機也開始作業。整個事端沒有對九江的市政設施造成根本的影響。
  重傷後的秦童兒心頭一鬆,整個人便倒在了擔架之上。
  昏倒前的最後一刻,他想著易天行那邊——
  天邊顯出一絲極微弱的淡光,緩緩顯出魚肚兒白來。
  六處的人員開始默默撤離,除了監控人員開始乘船沿江搜索之外,整個城區內除了偽裝成建築工人的滅跡隊,再也看不到什麽異常的人。
  汽車開始鳴叫,遠處的街上傳來環衛工人掃地的沙沙響聲,冬日枯樹開始張開光禿禿的樹椏,迎接清晨上學的孩子們,這城市開始從睡夢中醒來。
  除了極少數對夜間巨響憂疑不定的夜貓子,沒有人知道這個夜晚,在九江市曾經發生過什麽。沒有人知道,這個夜晚曾經死了很多人,曾經有一場史上首次仙人大戰。
  順流而下,黃水濁浪。
  易天行的金瞳在渾濁的江水裏閃著妖異的光芒,透過層層阻礙,牢牢地盯著前方一個小黑點。江水似乎對神識地傳播有極大的影響,所以用神識鎖形不大管用,反而不及他的眼神好使。
  冬日的江水冰涼,易天行卻根本感覺不到,他隻是冷冷盯著,然後腳丫子像螺旋槳一樣快速拍打著江水,把自己的人快速地推向前去。
  他的肉體力量強大,所以腳尖地彈水動作漸漸化作影子,看不清,速度自然也是極快,就像箭魚一樣破開江水,成了一道泛著白氣泡的直線。
  而前方那個小黑點遊的居然一點不比他慢。
  陳叔平在水下的姿式很怪異,兩隻手不停在前方以極小的動作劃弄著,下半身卻動得極少,隻是間或用腳蹬一下。但縱是如此,他卻似乎能清晰感受到江水下方各處暗流,順應著江水複雜的小水流,他身形微微動著,順流而下,極大地提高了速度,竟讓易天行一時也追不上。
  泡在渾濁的江水中,陳叔平的那頭黑發像水草一樣跳躍著,他左肩的重傷不知如何沒有影響他的遊動,而他眼中的粗血絲漸漸淡了。
  看著陳叔平遊的越來越順暢。
  易天行的眼睛微微咪了起來,心中寒意漸起,難道這江水對陳叔平中的毒氣有解除作用?想到此節,他卻沒有半絲退縮,反而腳底天火一噴,燒的腳底處的江水一陣沸騰,加速向前遊去。
  少年郎就是這種怪異性情,欺軟怕硬,但有時候卻顯得有些孩子氣般執拗,先前在下水道裏還準備逃跑,此時看著對方傷勢在逐漸轉好,卻是毫無表情地衝了過去。
  與前方黑影的距離越來越近。
  陳叔平卻借著一道暗流,整個身形極怪異地一扭,便往右方遊去,速度十分驚人。
  難道準備上岸?
  易天行加速衝了過去,才發現右方是一處隱藏著的水道,而陳叔平就在那個水道裏拚命前遊。
  水道裏的水不停往長江處流去,水流湍急,所以沿這水道前進,是一件極辛苦的事情。
  逆流而上。
  水輕輕柔柔地打在少年的臉上,讓他在這一瞬間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這世界,終究有些事情你不能逃避,在某些關口,總是需要你有些逆流而上的勇氣。
  ……
  天光漸漸從水麵上滲了進來,耀得水底漸有光明,有殘留著的孤單水草在水中漂浮著。
  易天行追著遊進那片水域,發現這片水要比江水幹淨許多,透光度相當好,心頭一動,便知道——
  鄱陽湖到了。

  第十七章 鄱陽湖上
  水道漸寬,是一片湖泊,天光打下,宛如清玉。
  陳叔平扭曲著身子,順著極難察覺的水流,極快向前遊去,然後上了湖中心的一塊實地。
  易天行猛然自後加速,身子破水而出,帶出一大片水花,碰的一聲,雙腳實實站在了土地之上,死死盯著正微微低著頭的陳叔平。
  這是鄱陽湖中的一個孤島,地方不大,沒有人煙,此時尚是清晨,安靜無比。
  一片安靜的晨光裏,隻穿著一件土布織成褲子的易天行,和身上衣衫都被燒爛,隻剩一條牛仔褲蔽身的陳叔平,冷冷相對著。
  陳叔平被灼的枯黃的頭發在往地上滴著水,顏色漸漸又變回黝黑,他左肩一直冒著黃色小氣泡的爛肉也漸漸現出了新鮮的顏色,身上處處傷口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複原著。
  易天行深吸一口氣,知道對方正以人類不可能的速度恢複,雙眼中寒芒一閃,三台七星道訣疾運。
  上臨朱雀下臨龍,他體內的道心青蓮驟然間片片綻放。
  一道氣息從他的身上迸發,直直向著島中心的陳叔平處殺去。
  氣息過處,地上細沙翻滾,露出下麵的鵝卵石,光潔無比的鵝卵石證明著這道氣息的強大力量。
  小島上空的空氣忽然呼嘯了起來。
  陳叔平抬頭,毫無表情地盯著他,雙眼中被毒氣腐蝕而成的曲曲紅絲也漸漸淡了。他左腳輕輕一踩沙地,整個人的身子便驟然間在原地消失,片刻之後,又出現在了自己左側約一步遠的地方。
  這極快的殘影移動,將好躲過了易天行醞釀已久的這一記道訣。
  氣息直線從陳叔平的身邊擦過,直直擊在他身後的一塊約一人高的石頭上。
  轟的一聲,大石從中間生出一道白白的細線,白線漸深,露出裏麵的石屑……這塊大石咯喇一聲,緩緩變成兩片,頹然倒下。
  陳叔平雙手在身前輕輕召著指法,毫無表情說道:“沒想到你的道訣也如此強大了。”
  易天行雙腳不丁不八,微微咪眼,坐禪三味經在體內緩緩布滿,將自己的天火命輪催動了起來,雙手退至腰腹間其快無比地結了個手式,中指與拇指微觸,雙手反向而置,結了一個蓮花童子手印,接著念了聲偈:“遲加日阿嘎納”給自己加了個吹腳加持咒。
  不怪他謹慎,畢竟這是他有生以來獨自麵對的最大的力量。
  陳叔平微感詫異:“這好象是密宗的咒文,你怎麽亂用?”
  “瞎學的。”易天行撓撓頭無奈笑道。
  一問一答,是這兩位從九江城中打到鄱陽湖裏的第一次對話,看來還頗為溫柔。
  隻是這溫柔裏藏著殺機——麵對敵人的時候,這兩位都顯得非常卑鄙。
  似這般詫異的問話中,陳叔平的右手伸在背後,輕輕地虎口一合——易天行的身前頓時出現了兩排白牙,惡狠狠地向他腦袋上咬去!
  易天行一麵微笑應著那聲:“瞎學的。”一麵就像伸懶腰一樣伸出了右拳,拳頭卻驟然大放光明,生生以大手印的手勢逼出了十幾個火拳,四麵八方,漫天漫野地向陳叔平砸去!
  偷襲!兩個人同時偷襲!
  ……
  漫天火拳裏,陳叔平遊走自如,雙目平靜,根本沒有一點火星可以挨著他。
  兩排白牙也已經咬下,狠狠咬在易天行的右臂上,易天行一出右拳,正在控製漫天火拳,便沒來得及收回。
  右臂上頓時現出兩排極深的血印。
  兩排白牙裏忽然金芒大作,一根渾圓泛金,充滿魔力的金棍豎著出現在那兩排白牙裏!
  兩聲慘叫似乎同時響起。
  易天行捂著右臂倒在沙灘上,右手還死死握著那根金棍,看著自己上臂那隱隱可見白骨的血肉,十分震驚。自己子彈也打不透的身體,居然這麽輕鬆地被咬傷了!
  陳叔平比他更慘,雖然以極高明的對時間的領悟力,輕輕鬆鬆避過了少年逼出來的漫天真火拳,但沒料到……自己咬住的上臂竟然平空生出那件東西來!
  他這時候倒在那片碎石邊,雙眼惡狠狠地盯著易天行,一手捂著自己的下巴。金棒穿透那兩排白牙,也重創了他的肉身,他下巴處被生生戳出一個血洞,鮮血嘩嘩向下淌著,他的鼻梁上也出現了一個黑黑的洞口,看著驚怖無比。
  兩個人同時發動偷襲,也同時受了重創。
  易天行的複原能力和這位陳仙人有得一比,隻過得一會兒,他右臂上的傷口便漸漸結疤,看來過不了多久,便會轉為灰色的印跡。
  他麵無表情地站起身來,舉棍燎天。
  陳叔平左手在自己下頜輕輕一撫,鮮血也漸漸止了,他站起身來,死死地盯著易天行手中的金棒,帶著隱隱的一絲恐懼,一字一句說道:“大聖爺真的很疼你,居然把這法寶也交給你了。”
  “來吧!”他忽然閉上了雙眼,渾身仙氣隱隱,深深吸了口氣,島外湖麵上的淡淡霧氣似乎都被他這一吸引到了島上。
  白霧漫漫,氣息縱橫。
  金光大作!
  小島之上頓時現出了片片棍影,島上的空氣似乎都被這朝天一棍攪動了起來,一時間飛沙走石,鳥獸齊奔。
  鳥是易火鳥,獸是陳叫獸。
  棍影重重,一開始隻是在空中揮舞,掃的島上氣息大亂,島旁湖水輕紋。
  最後棍影漸現亂跡,棍尖便會擦到沙地或是石上,這便帶來了極可怕的後果,荒島之上千萬年來沒有變過形狀的石頭岩形全被這不講理的棍子砸成了碎末,激舞起來,沙塵滿天,就像是一個大工地一樣。
  ……
  一個小時零十三分鍾以後。
  棍影驟然一停。
  鐺的一聲脆響,易天行將金棍插入土中,雙手扶著,半佝著腰,氣喘籲籲道:“狗日的,真能躲。”
  島上那個不停在各個位麵出現的殘影也終於停了下來,陳叔平雙腿微微顫抖著,口舌發幹,下頜處的傷口又已經崩出血來,咳了數聲,像哮喘病人一樣嘶聲道:“打不著老子,你就罵人?”
  “你本來就是狗日的。”易天行一屁股坐到沙地上,喘個不停,“真他娘的能躲,居然打不著你。”
  縱使他天生神力,但舞著這將近七噸的神器一個多小時,也快讓他虛脫了。
  試著想像一下,如果一個人舉著個解放牌大卡車滿大街的追打一隻蒼蠅,沿著北京四環跑了一圈,那會是什麽樣的感覺?
  陳叔平總是能在棍影及身之前,化作一片殘影,險險避過,就像是那隻蒼蠅一樣。
  而七噸重的金箍棒,雖然比大卡車好拿,但重量是一點不少,而且用來打蒼蠅,似乎麵積更小。
  陳叔平知道這棒子挨著自己,那便是損骨折筋之災,記憶中約兩千年裏的恐懼,讓他不敢坐下,死死盯著易天行身旁正在慢慢陷進土中的金棒,習慣性地吐出腥紅的舌頭,一喘一喘說道:“你這鳥人,誰會像你這樣死纏濫打?”
  易天行喉嚨異常發幹,很困難地咽了口唾沫,誠心誠意請教道:“仙狗大人,我這寶貝應該厲害,為什麽總打不著你?”
  陳叔平當了快二十年的數學老師,骨子裏似乎愛上了人間的傳道授業解惑之事,下意識回答道:“你速度太慢。這寶貝本來挺有用,但落在你這個沒用的人手裏,拖累了。”
  拖累了,意思就是說,易天行耍金棒,有如大S開法拉利,不但發揮不出工具原有的作用,反而會讓這些寶貝顯得格外無能。
  這種認知讓易天行有些自窘的惱火,他忽然暴吼一聲:“老子懂了!”
  他右掌平平一攤,體內真火命輪疾轉,一道天火輕輕燎上金棒,金棒認主,頓時輕輕顫抖著從土裏震了出來,緩緩浮在半空中。
  陳叔平瞳孔一縮,現出一絲悔意。
  “去!”易天行雙眼中金芒一翻,古怪笑著一指陳叔平。
  金棍應聲破空而去,朝著陳叔平又是一棍擊下!
  陳叔平滿懷悵悔地怪叫一聲,身體又化作了片片殘影,開始繞著小島玩起了貓捉老鼠的遊戲。
  此時的金棒揮舞速度確實比易天行掌在手上要快上許多,戰局內再見不到那些多餘的棍影,隻見著一根金棍宛若有靈性般追著時而消失在空中,時而出現在岩石間的陳叔平殘影猛打不停。
  易天行鬆了口氣,喃喃道:“看樣子我可以先睡一覺?”
  ……
  荒島那側傳來一聲慘叫,陳叔平耷拉著腦袋衝了過來,他的右手似乎被砸斷了,慘慘地在身側一甩一甩著。
  易天行自然沒有真的睡覺,體內道心佛輪相偎,將自己的精氣神都調整到最佳,時刻準備發出最後一擊,他準備等著金箍棒再趕狗三圈後再出手。
  但陳叔平不會給他這種機會,仙犬眼中獰獰綠光一閃,他整個人便往易天行懷裏衝了過來。
  身後是那根重達七噸的金光大棒。
  易天行大驚,左手佛印,右手火劍,向陳叔平的胸口拍去。
  陳叔平的身子在他的身前微微一晃,殘影一現,便躲了過去,直接像片浮雲般掠過他的肩頭,躲在他的身後。他知道易天行的身體材料異常,自己不見得能一擊殺敵,於是選擇了暫避。
  易天行悶哼一聲,右手一召將金棒握入手中,反手自腋下刺出。
  陳叔平腳尖一點,順著棍風便飄了起來,身子極瀟灑地向後輕掠著,飄到了湖麵之上。
  易天行身子在空中疾速一滾,棍尖在沙地上一撩,整個人也像隻大鳥般飛往湖麵之上,向著陳叔平一棍擊下。
  兩人這一連串的動作漂亮至極,均是在最驚險的刹那選擇了最妥當的出手,實在是幹淨俐落,毫無冗贅!
  水花大作,湖水如同沸騰一般,兩個人在水下激烈戰著。
  ……
  又不知道多少分鍾之後。
  湖水一震,奇異地形成兩道曲麵,似乎有什麽正加速駛來。
  陳叔平和易天行從水下先後破水而出,狼狽不堪地倒在地上。
  碧波柔順,二人卻都是身受重傷。陳叔平被金棍擊中一下,而也趁隙用無上仙訣近易天行的身,震傷了他的心脈。
  濕漉漉的易天行半跪在沙地上,嗓聲異常冷靜:“我的心快碎了。”
  陳叔平麵無表情地站著,雙手一震,水點離體而去,砸入沙地之中:“如果你是一般的修行人,你的心髒早就爆了。”
  他接著閉目,然後輕聲說道:“還打嗎?人類已經來了。”
  “我知道。”易天行冷冷望著他,“可是你還沒有死,我怎麽能住手?”
  陳叔平咯了一口血,慘慘撫著左肩道:“你很有毅力,居然能堅持這麽久。”接著冷冷道:“如果不是我現在隻有兩成的力量,昨天夜裏我就會把你們所有人殺死。”
  他的胸口有一處極古怪的創痕,淡淡的,與皮膚漸成一色。
  “師傅給我兩年時間。”易天行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狠煞勁兒,“但我想試試,今天能不能殺死你。”
  “你若還要纏著我打,我願意奉陪。”
  “這本來就是一次牛皮糖行動,我就是那個負責粘人的牛皮糖。”
  “你現在還太弱,不可能的。”陳叔平歎了口氣,“難道我們非要打的兩敗俱傷,然後讓那些卑微的人類來看笑話,然後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替我們收屍。”
  易天行的眼中閃過一絲異色:“你應該知道我與那些人是一夥的。”
  “是嗎?”陳叔平微微笑著,一字一句說道:“你不是人,又怎麽能和那些下界的生物混為一談?”
  ……
  “有可能你馬上就要死了,能不能告訴我一些事情。”易天行嗤的一聲將金棒收回手指上,淡淡問道:“天界在哪裏?”
  “我的任務便是阻止你重返天界,最好是能夠殺死你,你說我會告訴你嗎?”陳叔平冷冷看著他。
  “看來今天不是談論八卦的好時間。”易天行微微笑道。
  “再不走,我們就都要死了。”陳叔平麵無表情地說道。
  空氣中有一陣極輕微的顫動,就算最先進的儀器也察覺不到,但這小島上的那個“非人”卻清晰地感覺到了。
  他們同時看往西邊的天際。
  “無恥的人類啊……”
  兩位無恥的“非人類”互視一眼,然後同時感歎,眼神裏不知蘊含了多少內容。
  “人間多幸福,我不一定非要找到上天界的路。”易天行望著他,眼神裏看不出什麽意思。
  “教書的日子,其實我也很喜歡。”陳叔平回望一眼,似乎在試探什麽。
  神識一渡。
  “以三聖母發誓。”
  一陣沉默。
  “好。”
  ……
  易天行平攤雙掌,一根金棒唰的一聲出現在虎口之中,遙遙相對:“請!”
  陳叔平麵色肅穆,全無一絲獰意,正氣清心一拱手,身周仙氣繚繞:“請!”
  遠處傳來導彈破空的聲音。
  鄱陽湖心那個不知名的小荒島在這一天被炸成了粉末,全部沉入了湖底,本來無名,以後永世無名。
  湖水上全部是死魚,翻著白肚兒淒涼地望著天穹。
  死魚之中,易天行雙眼無神望著天空,身上處處可見破肉見骨的傷口,湖水輕蕩,蕩去血絲,血肉漸漸合攏,然後化作深灰色的印跡。
  有一隻掛鐵鉤的竹竿從船上伸了過來,蠻橫無力地勾住他的肩膀,往船上拖去。
  “找到了!”
  發出聲音的人刻意壓抑著激動,但仍然能聽出聲音裏的喜悅。
  “強心針!……嗎啡……先生,打不進去!”醫護人員看著在傷者身體上彎成魚鉤的針頭,十分焦慮。
  “用木門心法。”
  淡淡青光輕輕灑在易天行的身上。
  半晌之後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一艘船上,船上各式儀器密布。
  他苦笑了一聲,嘴唇微動。
  擔架邊上一位文務官焦急地低下頭來問道:“目標死亡沒有?請確認。”
  易天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中的寒光嚇得那文務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看樣子你精神恢複的不錯了。”房間角落裏有一位中年人,身上沒有穿六處的製服,“你們出去吧。”
  六處的職員似乎對這位中年人頗為敬畏,依言退出去。
  中年人走到易天行的身前,輕聲問道:“那位仙人在哪裏?”
  “到處都是,化為飛灰……”易天行背了一句台詞,然後閉目準備睡覺。
  中年人微微一笑,笑容卻隱藏著其它的意味:“可你還活著。”
  “你應該知道,我比他結實。”易天行霍然睜眼,冷冷盯著這位中年人,一字一句道:“秦大門主,下次再在湖心撈人的時候,不要用那種鐵鉤子,畢竟我不想被人當作浮屍。”
  “就這樣結束了?”
  “就這樣結束了。”
  易天行閉眼睡去,放在擔架邊上的食指卻輕輕搖動了起來,像是在和什麽人告別。

  第十八章 後園裏的總結會
  汽車開到南昌的時候,易天行還滿臉蒼白的躺在擔架上。
  斌苦大師和隨行的人員麵無表情從六處手中接過了擔架,六處本來還準備安排專門的人員送易天行一程,卻被斌苦大師婉拒。不論怎麽講,易天行現在的“組織歸屬”是在歸元寺中,六處方麵也不好強來。
  待清靜之後,易天行緩緩睜開雙眼:“不去梅嶺,直接回省城,好嗎?”
  “好。”斌苦大師慈眉善目看著這個滿臉倦怠的少年。
  上了火車,進了軟臥車廂,易天行神識淡淡從床上往四麵八方拂去,確認沒有人盯梢之後,從擔架上爬了起來。
  本來應該是傷重靜臥的他,旁若無人地打開行李,取出一條翡翠牌香煙,開封,用手指一捏,便點燃開始吸著。
  煙霧散在軟臥車廂裏。
  省城佛教協會來的陪行人員退了出去。
  ……
  “在南昌等你的時候,我很擔心。”
  易天行微微笑了笑,黑色的眼瞳裏沒有一絲雜質,看著是那般的純良無害:“秦臨川知道我在裝。我確實受了很重的傷,但我裝的太過分,他反而有些疑慮,所以這一路還算安全。”
  斌苦大師合什阿彌陀佛:“護法似乎太過小心,想來上三天也不會樂意與佛宗為敵。”
  “安全第一。”易天行將煙卷遞到唇中狠狠吸了一口,半晌後才靜靜道:“如果以為這天底下無人正直,當然愚蠢,但如果認為人人正直,尤為愚蠢。在九江見過六處的手段後,我不得不小心一些。”
  斌苦大師銀眉微皺,合什問道:“那處如何?”
  “陳叔平死了。”易天行將煙頭扔到地上,用力碾壓了幾下。
  斌苦大師又宣了一聲佛偈。
  “行動之初,我出手慢了些……六處肯定會認為我是陰了他們一道。”易天行微微一笑坐在床上,眼睛裏卻有些少年人暫時沒有學會遮去的怒氣,“不過到最後,他們陰了我一道更狠的。”
  斌苦大師表示不解。
  “導彈啊!”易天行誇張地將雙手拉開,比劃了一個大小粗細,撒嬌般嚷道:“住持!這麽大幾枚導彈就往我們打架那地兒轟啊,我這次可是真地險些見不到您老人家了。”
  “護法莫非事先不知?”
  “糊裏糊塗地去,糊裏糊塗地打,六處什麽都沒告訴我。”
  斌苦大師雙眼中生起一股金剛怒,但他老人家德高望重,自然不會說髒話,隻是悠悠道:“無恥之尤。”
  易天行搖頭道:“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他們料定我不好和他們翻臉,這口氣也隻好慢慢咽了。”
  “不然。”斌苦大師一合什:“護法莫怒,再過幾月看看。”
  “嗯?”
  “再過些日子,就是六處每年一度的財務審核,到時候老衲請趙理事長出麵——既然六處這些年來也沒有做什麽事情,有些預算也應該減一減了。”
  “趙……趙理事長?”
  “是啊,護法那日在寶通禪寺外曾經讚過趙理事長的書法,不知他老人家怎麽知道了,一直說著什麽時候來省城見見你。”
  “寶通禪院?”易天行摸摸腦袋,憑他的記憶力也想了半晌才想了起來,原來是省教育廳的唐廳代潘局請他吃素齋的那日,自己看著寶通禪院的招牌,純下意識地讚了一聲。
  他猶自有些迷糊:“這位趙理事長是?”
  “趙老是我國佛教協會名譽會長,一手好書法舉世皆知。”
  易天行險些往後倒下:“原來是那位老人家!……沒想到順手一個馬屁,竟吹到北京去了,運氣不錯,運氣不錯。”嘿嘿笑著接著問道:“理事長是什麽?”
  “六處之上,還有個理事會負責管理,當然,不是常設機構。”
  “啊,用居士管道門,政府英明啊。”易天行心悅誠服。
  年高德劭的斌苦大師微微笑道:“那是那是。”
  雖是玩笑著,少年的眼角仍然透出一絲疲乏之意。
  斌苦大師望了望他,緩緩道:“其實,護法應該去梅嶺看看。”
  他有些倦累地搖搖頭:“什麽神仙妖怪活佛教皇,我暫時都不想見了,打架果然是個力氣活。”
  夜色之中,火車緩緩駛進省城。
  汽車送易天行回了墨水湖畔的小書店,斌苦大師還準備下車,被易天行笑嘻嘻地鬧了回去。一進小書店的門,便看見葉相僧正在一群鶯鶯燕燕之中推銷著簡裝本《金剛經》和盜版的《佛說觀無量壽佛經》。
  俊俏的和尚一抬頭看見易天行笑咪咪地站在店門口,不由也微微笑了起來,向身周諸位女施主告了聲歉,便送這些小女客們出店,準備關門。
  “你們回寺吧。”葉相僧對一左一右扶著易天行的僧人說到。
  僧人恭謹應道:“是,大師兄。”轉身便退了,幹淨利落。
  “唉,不過幾天沒見,怎麽好象如隔三秋了?”
  易天行負手於後,笑咪咪看著葉相僧,然後張開了雙臂,準備給他一個同誌般的熊抱。
  “叭”的一聲。
  葉相僧先前臉上的微笑在一秒之間全然褪去,滿臉嚴肅地狠狠一掌拍在他的左胸口,掌下淡淡光芒從合攏的指尖透了出來,佛息繚繚,在易天行的胸膛不住攻入。
  易天行一愣,卻根本沒有攔阻的想法,卟地一聲,吐出一口烏血來,烏血落在地上,燒蝕的地麵嗤嗤作響。
  葉相僧靜靜收回手掌,說道:“你這時候需要睡一覺,心都快碎了的人,居然還笑得出來。”
  易天行微微笑道:“知道有位救苦救難的大菩薩在書店裏,我自然不怎麽擔心。”
  葉相僧搖搖頭,似乎覺得這位很有些不知輕重,走到店門口將木門板落下。
  正說著,一團黑影以極快的速度從後院裏衝了過來。一場惡戰之後有些神經過敏的易天行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到了身法如鬼如魅的陳叔平狗大人,唬了一跳,正準備腳踏天火,拳出金刺……哎喲一聲慘叫,葉相僧一伸手便把那個黑影提了起來。
  葉相僧出手如電,一伸手便揪住了一個耳朵,小易朱那嫩生生的耳朵。
  “爹。”耳朵變成拉麵的易朱可憐兮兮地望著易天行。
  葉相僧似乎並不覺得自己下手有多狠,靜靜說道:“回屋做功課去,再過幾個月就要上學了,至少要把拚音學會,然後趕緊陪你爹睡覺。”提著小家夥便往後院走,小家夥哎喲喲慘叫個不停。
  易天行背著雙手,搖著頭也跟著往後院去,心中歎道:“諸佛師,看來真有當老師的派頭……隻是陪著睡覺是啥意思?”
  ……
  夜深人靜睡覺時,易天行躺在床上,感受著自己體內的火元與身邊小易朱體內的火元微微感應,想起了以往在省城邊上小池塘裏療傷的那次,才明白葉相僧剛才說的是啥意思。
  他體內火元加速流轉,好生舒服,不由得下意識將易朱摟進懷裏,隻覺胸口處一片溫燙。
  酣睡中的易朱下意識拱拱頭,嘴邊流的口水全糊在了老爹的胸口上。
  清晨醒來,易天行極為惱火地發現自己胸前是一大攤將幹的粘粘口水,不由皺眉咧嘴,然後卻意外地發現自己心傷似乎好了不少,用手指搓搓鼻子,想道:“莫非這口水也是療傷聖藥?”
  暫且不提這些,隻說大清早吃完豆漿油條豆皮熱幹麵外加一海碗稀飯後,神滿意足的易天行攔了輛出租車便去了歸元寺。
  入了後園,過了小湖,近了茅舍。
  易天行將從前殿找的一個椅子放在了茅舍門口不遠處,大喇喇地坐了下來,
  老祖宗的聲音在第一時間內於他的腦中響起。
  “還活著啊?”
  易天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徒兒自作主張,師傅莫怪。”
  “嗯,打架這種事情,多多益善,俺自然不會怪你。”老祖宗這話很彪悍,“說吧。”
  易天行幹咳了兩聲,眼睛珠子一轉,道:“總結了三條經驗。”
  “一,既然明知打不過他,那我這次就不該去打,勇氣這種事情,需要建立在實力的基礎之上。”
  “嗯。”
  “二,既然打了,就不該瞻前顧後,首尾兩端,如果一開始就和六處好生配合,那麽也不見得沒有成功的希望。似徒兒那般,先前不想打,後來也憑著熱血去猛打,最後看著要兩敗俱傷了又不打……這挺像個反複的小人,沒什麽出息。”
  “放屁。”老祖宗似乎頗為輕蔑他這種想法,“想打就打,不想打就不打,打架憑的是興趣愛好,又不是甚道理人情,如果打不過還要強打,那是傻子。”
  易天行苦著臉道:“可感覺上,怎麽自己好象挺卑鄙的。”
  “爺爺生在天地間,除非答應別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如果隻是自己那點破事,當然得依俺們性子來。”老祖宗的聲音停了停,“你答應了那些小道士什麽沒?”
  “沒有。”易天行微笑著應道:“從秦琪兒到小書店來找我,一直到九江外麵的那個小鎮,我什麽都沒有答應。”他的確沒有給任何明確的言語承諾,但也沒有拒絕過……這說來似乎很勉強。
  “你不是好象卑鄙,你本來就卑鄙。”老祖宗罵了一句。
  ……
  “第三點問題就是,我發現在和仙人的戰鬥中,我的肉體似乎很占便宜,但是在速度方麵非常吃虧。對方對於時間的領悟力在我之上許多,這一點還要請師傅多多指教。”
  “時間就是速度,我明白,唯快不破我也明白,隻是不知道怎樣將自己的速度提上去,單純力量帶來的速度似乎已經快要到極限了。”
  茅舍裏沉默了一會兒:“什麽事情都是相對的,如果速度不夠,那就用力量吧。”
  “可沒趁手的家夥。”易天行告著屈,“我的動作在那條狗的眼裏肯定比老太婆還要慢,所以他要躲很容易,徒兒想過,似乎隻有人類那種大麵積殺傷性武器才能對他有作用,畢竟滿天的殺傷力,他再能找縫隙躲,也是很困難的事情。”
  “家夥?”老祖宗的聲音尖了起來,似乎極為恚怒,也難怪,自己用了一千多年的吃飯家夥都給你小子了,你居然還不滿足。
  易天行嘿嘿笑道:“那棒子雖然硬實,但能罩著的範圍太小了。”
  “蠢貨啊。”老祖宗發出一聲恨鐵不成鋼的歎息聲。
  接著易天行忽然感覺右手尾指一個顫抖,後園裏金光一閃,尾指上的那枚金戒指倏而脫指而出,虛虛浮浮飄在半空之中。
  叭的一聲,金戒指落在後園的地麵上,發出一聲脆響,而落地的一刹那,金戒指驟然鋪開,就像麵團一樣沿著青石板疾速鋪開,變成了一層極薄的金餅。
  易天行唬了一跳,屁股粘著椅子便蹦到了半空中,落下時便坐在了這層金餅之上,噔的一聲響。
  “範圍?明白了嗎?”
  易天行伸出手指摸著腳下的那層金餅,愣了半晌,忽然極懊喪地怪叫一聲:“我真是個豬頭!”
  細棒子如果打不中如同殘影般流動的陳叔平,那如果在小島上自己把金箍棒變成小島一樣粗細的棒子……他怎麽躲?
  ……
  “看來那癩皮狗還活著。”
  易天行苦著臉摸著尾指上的金戒指:“嗯,雖然不知道那身狗肉還保不保得住。”接著說道:“不過想來他也應該不會再在國內呆了,看他的樣子,在人間這幾十年似乎過的也蠻舒心,不大想馬上回去,就是不知道他會躲在哪裏。”
  “我和他約好兩年後再打一場,在這之間,他別來理我,我也別去理他。當然,本著革命人道主義的精神,我讓他發了個誓,兩年內不準對這次九江的事情進行報複。”
  “那狗這麽聽話?”
  “嘿,瞎賭唄,反正徒兒讓它以三聖母的名義起的誓。”
  “喔?”好熱鬧的老猴來了興趣。
  易天行極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師傅啊,那誓挺色情挺毒的,還是別說了。”
  不知道那誓言是什麽,竟讓厚臉皮如易天行也說不出口。
  “隻是……不知道那狗會不會守誓哩,我對仙人的信用可沒什麽信心。”
  “嘁!”老祖宗的聲音傳來,“世間惡人不信鬼神誓約,那是因為他們沒有見過鬼神,像癩皮狗那廝給三聖母看家的東西,怎麽敢違誓。”
  易天行眉開眼笑:“徒兒也這般想,心想滿天神佛或許事務繁忙,不見得能管人間每一個發誓的人,但管一下自己的狗應該還是有時間吧?”
  一陣冬風吹來,傷勢未曾痊愈的易天行打了個冷噤。
  渾身天火的他居然也有些畏冷,看來鄱陽湖上,他受的傷著實不輕。
  他微微笑了笑,收起了臉上的無賴神情,緩緩道:“師傅啊,請傳徒兒打架的法子。”
  茅舍裏又是一片安靜,半晌之後:“看來這次讓你很有感觸。”
  “是。”少年沉著應道:“六處展示的實力讓我心驚,在毫無經驗的情況下,就險些誅仙成功。陳叔平和我又是永世的對手,如今兩成功力的他已經不是我能對付的,兩年之後我與他那戰更是不知該如何麵對。”
  “外物皆是虛妄,若你足夠強大,又何須在意這些事情。”
  “所以我想變強。”
  “這七個月裏,你修煉的很辛苦,也變強了許多。”
  “還是太慢。”易天行緩緩站起身來,“每一種存在都有自己存在的目的——秦氏滿門,除了那個紮馬尾的小姑娘,剩下的三個,看樣子都是那種一心想要守護人間的鐵麵人妖,雖然秦臨川似乎有些更深的想法,但秦童兒的表現增強了我的這種判斷,既然如此,像我這種超乎人間控製能力的家夥,將來總有一天會讓他們感到不安。而陳叔平下凡,顯然不是為了過家家,是為了某種原因來殺我。”
  “這些都是向著自己目標,拚命前進的人物。”他緩緩跪在地上,“徒兒生活的目的就是想讓自己和身邊的人能過的舒服,所以我也要拚命才是。”
  一隻手掌,遠古巨人般的手掌,耀著淡淡的金光的手掌,從茅舍裏無由而出,向著易天行當頭拍下。
  易天行體內真火命輪疾轉,道心青蓮綻放……“星鬥燦爛如真”……出朱雀!
  ……
  正在墨水湖畔小書店裏吸麵條的易朱忽然身子一僵!眼瞳裏金光大作!
  歸元寺後園中。
  一股巨大的壓力壓的易天行半跪於地,他悶哼一聲,雙臂一振,在身體旁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體內天火疾出,沿著左手中指到右手中指,一道耀著赤光的火苗在他有肩頭一線熊熊燃起。
  似火鳥,似朱雀振翅,欲飛未飛。
  嗡的一聲悶響,那個耀著淡淡光芒的巨掌被易天行背上的天火生生抵住了!
  良久之後。
  “是時候了。”
  老祖宗如是說。
  後園裏重複一片寧靜。

  第十九章 談戀愛
  易天行的腦袋很痛,就像是有千萬條細鋼針正在自己的頭顱上不停地進出,這種感覺他不是第一次體會到,一年多前在後園裏,老祖宗種妖毛到自己後頸上時,也曾經有過這樣一絲刺痛。但那畢竟是轉瞬即逝的感受,而不像此時——刺痛連綿不絕,永無絕期。
  一陣心悸,一陣迷惘,隱隱中似乎有許多帶著光亮的細細彩帶從一處光明所在往自己的大腦裏鑽著,每入一條,他的腦中便嗡的一聲響,無數的片段在自己的識海裏閃躍著。
  不停有此般片段閃著,不停有大量的信息湧入著,他根本來不及看明白是些什麽畫麵,便又被迫著去欣賞下一幅圖畫,在模糊裏隱約看見是一個渾身長毛的猿猴正扛著根鐵棒子在天上廝鬥,在雲間廝鬥,在海中廝鬥,在佛光處處裏廝鬥,在鬼氣森森裏廝鬥,鬥佛鬥神鬥妖鬥人鬥天鬥地,那猴兒鬥的是精神百倍,意氣風發,其樂無比。
  少年一麵劇痛著,一麵被迫看著。
  在那一瞬間,他便想到了庫布裏克鏡頭前那個叫亞曆克斯的年輕人,滿頭金屬絲,布滿血絲的雙眼被機械撐住,看著色情暴力電影。
  貝九響了起來,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那沒啥勁,咱要和厲害的家夥鬥!
  此乃鬥戰勝佛。
  ……
  易天行雙手抱著腦袋,痛苦地呻吟著,在後園的青石地板上翻滾著,終於忍受不住這種頭顱裏的巨痛,啾的一聲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時,天還是那片天,園還是那處園,看看自己身上,沒有長出紅色的羽毛來,摸摸自己的嘴,也沒有突出一個鳥喙來。
  “菩薩保佑。”
  他後怕地摸摸腦袋,發現腦中還是有些暈,不過既然沒有變成鳥人,那就是意外之喜。當然,他也有些意外,本來已經做好了美少男變身的準備,做好了如果變不回去,就把歸元寺燒了給蕾蕾消氣的準備。
  身體沒有什麽變化,但腦子裏有了很多變化,無數的畫麵充斥著他的腦海,一片一片地閃著,似乎在教著他一些什麽,隻是如今的他還沒有足夠的境界來體會這些事情。
  “慢慢來。”老祖宗的聲音傳入他的腦海裏。
  “是什麽?”他半坐在地上,發現身下一片濕,才知道自己流了一身熱汗。
  老祖宗似乎在想怎樣措辭,半晌後才應道:“俺這麽些年打架的經驗。”
  “噢。”易天行很自然地應了聲,腦中忽然閃過一個畫麵,畫麵中那猴兒掣棒橫打,姿勢帥斃。他心頭一動,體內氣息無由一顫,整個身體以奇妙的曲線升到半空中,右手一招,金棒入手。
  他在空中舉棒橫打。
  翻身入空。
  收棒靜立。
  行雲流水,好生舒暢。
  他複跪於地:“謝師傅。”
  下午四五點時分,易天行出了歸元寺。
  街上的冬樹光禿禿地令人心煩,他麵無表情地在人群間行走。轉眼又是一年,頭年的冬天,自己還在和省城的邢林幾位玩著不對等的遊戲,還在觀河公園裏和城東彪子的手下賭著麻將,一年之後,自己就開始接觸到真正的仙人,開始和人間最強大的力量進行著勾心鬥角。這歲月走的不快,事情的進度卻似乎太快了一些。
  從歸元寺後園出來後,一直在他腦中翻滾的畫麵漸漸平息,他的情緒也稍稍平靜了些,知道自己腦中已經有了一套極有效的打架法子,就看日後自己如何領悟了。老猴兒不見得是滿天神佛裏招式最好、威力最大的那個,但肯定是下手最幹淨利落的那個,想當年在佛祖麵前一棒子敲死彌猴,那狠辣勁兒,自己是得多學學。
  就這般想著,他人已經走到了鹽市口那塊兒,最近這街上又新開了一家電腦城,到處都是來淘盜版遊戲碟的學生,自然,有些男學生的主要目標是衝著某些光碟裏附帶的幾百本色情小說全集。
  電腦城的街對麵是一家電影院,電影院門口情侶們恩恩愛愛。今天是在重播薑文的那部《陽光燦爛的日子》,年前易天行已經和蕾蕾在高陽縣城看過了。
  想到蕾蕾看著裏麵大橋下兩方人馬對衝的場景緊急擔憂的皺眉,易天行此時縱在大街上,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
  到了省大門口,一些學生圍在郵箱那裏收著自己班上的信件,小書攤上擺著一大疊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的白殼子書。
  易天行掏出錢,買了一本文心雕龍。
  荷花池裏全是敗枝破葉陳水,但奇怪的是,卻沒有對這片風景帶來任何黯淡的感覺。
  生活真是美好啊。
  易天行在心裏歎著,往校園裏走去,他這時才真正體會到了陳叔平的感受,在小島上的神識一渡,雙方毫無保留地放開自己的一部分意識,不知道陳叔平看到了他想的什麽,但他看到了陳叔平對這個人間的眷戀。
  陳叔平不願意回天界,至少,他是想在人間多呆兩年,所以他不肯破體而出,因為那樣的話,他的力量再也無法抑止,隻好飛升虛空了。
  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易天行一直存疑,而且陳叔平常掛在唇邊的:“那卑微的人類……”讓少年實在不明白為什麽他還如此貪戀卑微的人間。
  此時心有所觸,他才明了。人間縱使卑微,也總是充滿著這種真實的氣息,由不得人不珍惜。
  天界,難道是冷冰冰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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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一舍就在學生活動中心過去不遠,沿著荷花池過了三教,穿過大場,便是一舍的後門。
  後門車棚裏有個修車師傅,有個洗衣服的鋪子。
  易天行在省大讀書的時候沒修過車,也沒舍得花錢洗衣服,所以和這兩個鋪子的老板都不大熟悉。
  這帶來的後果便是:
  他進不去。
  如果想從女宿舍的正麵上去,那難度更大,門口那位大媽號稱千手觀音,連雄性蚊子都不會漏放一個進樓。
  如果易天行施展自己的神通,想爬上五樓偷香,似乎也不是什麽難事,但這畢竟是大白天,又到了飯點,學生們拿著飯盒從他的身邊絡驛不絕地走過,如果這時候變身蜘蛛俠,他害怕自己明天又要上報紙的新聞版,自己又得去麻煩六處幫自己善後。
  有些大二的學生認出他來,嘻嘻笑著和他打著招呼:“東方不敗回學校了?怎麽呆在這後門?是不是準備上去偷哪家妹妹啊?”
  易天行苦笑著擺擺手。
  正說著,從一舍樓裏下來了一個剪著短發的女生,那女生看見易天行,愣了愣。
  易天行眼睛一亮:“鍾大團支書,咋的把頭發剪了?這模樣,可俊的俺快認不出來了。”
  姓鍾的女生是易天行原來班上的團支書,看見易天行站在後門本來就愣了,然後聽著這輕薄話兒,臉上不由一紅,啐道:“還是這麽油嘴滑舌!”
  易天行嘿嘿笑了,兩個人說了一下別後各自的生活情況,團支書忽然笑道:“我知道,你是來接你女朋友的,我可不攔你,我打飯去了。”
  說完便準備走。
  易天行趕緊攔著:“幫個忙,幫我上去喊一下吧。”
  團支書沒好氣道:“拜托,這是五樓好不好?”
  易天行嘻嘻笑著,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略有些豐滿的身材。女生看著他那若有所思的目光,先是一窘,接著暴怒吼道:“我不用減肥!”
  “行行好啦,我自己喊也成,但我家那口子臉皮薄,我怕她呆會兒下來扭我耳朵。”易天行顯得可憐兮兮的。
  團支書噗哧一笑:“你也有今天。”
  “彼此彼此。”易天行笑道:“上次來學校,聽班長說你現在和財院的一個家夥在談戀愛?那人咋樣?”
  團支書臉一紅,啐了一口:“你等我。”轉身便上了樓,眉間卻不自禁有些失神。
  易天行大喜,唱了一個喏。
  筷子在盤間輕輕一劃,一道香噴噴的魚腹便被劃了下來,再小心翼翼地挾起,緩緩送入一個小碟裏。
  易天行傻笑著看著小碟的主人
  鄒蕾蕾夾起來送入唇中,歎了口氣:“至於這麽緊張?說吧,到哪兒去了?”
  “能不緊張嗎?難道告訴你我差點兒嗝屁?”易天行這般想著,說道:“陪斌苦大師去江西參加了一個佛學研究會……”
  “裝,繼續裝。”
  鄒蕾蕾好笑地看著他,指指他的胸口:“這傷是怎麽回事?”
  易天行愣了,問道:“你能看得見?”
  鄒蕾蕾醒過神來,呀的一聲輕叫:“對啊,你穿著衣服,我怎麽能看見你裏麵的傷口?”
  “你是有神通的嘛,早跟你說過了。”易天行開始刨碗裏的大米飯。
  蕾蕾丫頭開始蹙眉抖唇,十分可憐:“我不要當妖怪。”
  “肯定是仙女,哪有這麽可愛的妖怪。”易天行打起十分精神安慰道:“再試試能不能看見?”
  飯館裏人聲鼎沸,熱鬧喧天,靠店角一張小桌上,小姑娘緊張兮兮地用力看著對麵那個少年郎的胸口。
  不知道看了多久。
  蕾蕾揉揉自己的眼睛,道:“怎麽這時候看不到了?”
  “你那是在瞪眼,潑婦自然是沒神通的。”易天行哈哈大笑。
  ……
  吃完晚飯,兩個人開始壓馬路,走著走著,易天行忽然說道:“我帶你去看個地方。”鄒蕾蕾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應了聲。
  上了公汽,坐不了幾站,兩個人便下了車,來到一大片正在改造的城區。
  “這條街就是得勝街。”易天行指著腳下的這條馬路,“這一大片城區就是鵬飛工貿拍下來準備做改造的地方。”
  蕾蕾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隻見一片工地,工地正中,已經有幾幢樓房將要建成,遠處還有幾處舊宅子沒有拆,宅子上寫著某某工程力公室的字樣。滿地磚礫裏,各式建築機器正在進行著吊裝,戴著安全帽的工人們正在其間忙碌著,此時已要入夜,卻沒有收工的跡像,好一片火紅場景。
  易天行雙眼看著這片工地,緩緩說道:“還記得以前我們在高陽縣城時,我說的話嗎?”
  “嗯。”鄒蕾蕾用力點點頭,拉住了他的手,“咱們要住大房子。”
  “不錯。”易天行微微一笑,“這一片將來會改成住宅小區,一定能有我們的大房子。那時候我想辦廢品回收公司,準備讓所有揀垃圾的同行都有得住……”
  “還有洗澡的地方。”鄒蕾蕾笑著插了一句。
  “……是啊,來省城了,莫名其妙地有了錢,這才想到,雖然不能辦廢品回收公司,但能讓那些撈偏門的家夥有點兒正經事情做,也算是積德的事情。這事情還得謝謝葉相一直鼓勵我。”
  “葉相現在還經常去夜總會說法嗎?”鄒蕾蕾捂著嘴偷笑。
  易天行也嗬嗬笑了:“沒,他現在天天被那胖小子煩著,沒那麽多時間,不過還是經常去醫院的病房和那些癌症患者聊天。”
  “宗教是什麽?宗教就是了生脫死的方法,葉相這小子……”他嘖嘖歎道:“反正現在錢多,看來是得去辦個臨終醫院什麽的。”
  鄒蕾蕾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問道:“雖然不知道你在江西看見了什麽,但你真的變了。”
  易天行好奇道:“什麽變了?”
  “雖然還是那麽浮佻模樣,但總感覺你像是成熟了些。”鄒蕾蕾笑咪咪望著他。
  “那是。”易天行將手一揮,暮色之下的工地,在他的掌下,頗有些揮斥方遒的感覺,“俺可不是凡淫啊!”
  鄒蕾蕾見他刻意表現出來的荒唐,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拿這家夥沒轍。
  正說著,莫殺帶著幾個人從工地裏走了出來,她看見這兩位站在工地旁邊,不由愣了,趕緊跑了過來,鞠了一躬。
  “師傅,師母來了。”
  一對小青年,一個紅臉,一個大方接受。
  跟著莫殺的幾個人也走到了跟前:“董事長好。”
  易天行終於覺得了不自在,幹咳了兩聲。莫殺笑了笑,對那幾個人吩咐道:“剛才說的事情去做吧,二院那邊催緊一些。”
  待眾人走後,這三個人才可以清閑一些說話。
  “莫殺,你最近說話似乎比往常多了些,不再是兩三個字兩三個字的往外蹦。”三人一麵沿著工地隨意行走,一邊聊著天。
  莫殺搖搖頭:“沒辦法。”
  易天行苦笑,心想怎麽又回來了?但也知道這火妖麗人說的意思是,要與這些建築方方麵麵的人打交道,沒辦法言簡意賅。
  “你戴這安全帽有必要嗎?”易天行拍拍莫殺的腦袋,像個首長似的,有些好奇於火靈之體戴這玩意兒幹嘛。
  “有。”
  易天行險些吐血,趕緊說道:“雖然知道這才是你的正常方式,但還是請用非正常講話方式吧,那樣聽著要順耳許多。”
  鄒蕾蕾不知道他這麽著急是幹啥,傻嗬嗬地跟著笑了笑。
  ……
  莫殺笑道:“我不用戴安全帽,但身為總監,規矩總是要守的。”
  “有道理。”易天行不知哪兒來的那麽多感觸:“如果大家都守規矩,事情就好辦多了。”
  他望著天上一角漸漸露出曼妙身影來的月牙兒。
  “一期工程再過些時間就要結束了,雖然隻是配套工程,但到時候可能有個儀式,市府方麵應該會有些領導來,也給義父下了貼子……”
  “林伯要來嗎?是有大半年沒見他人了。”易天行好奇道。
  莫殺苦笑著搖搖頭:“來不了,台灣那邊正麻煩。”
  “什麽麻煩?”鄒蕾蕾問道。
  易天行歎了口氣:“像林伯這種閉著眼睛也會賺錢的人,還能有什麽麻煩?不外乎就是家裏的麻煩,估計又有什麽爭家產的狗屁倒灶事。”
  莫殺眼睛一亮:“師傅,您真是料事如神。”
  易天行微微有些不自在,嗬嗬一笑,心裏想著,如果多看幾本小言,自然就能猜出來套路。
  “你呢?名義上你是他的幹女兒,難道分家產沒有你的份?”
  莫殺將安全帽取了下來,火紅的披肩長發一散,嫣然一笑,明媚無比:“義父養我十八年,我不想讓他再心煩。”
  “果然不愧是俺的好徒兒。”
  “這位莫姐姐心真好。”
  小師傅小師母心裏想的詞全不是一個味兒。
  又說了會兒話,莫殺便先離開了,易天行牽著鄒蕾蕾的小手也離了工地,送她回學校。
  走在府北河畔,鄒蕾蕾忽然安靜下來。
  “怎麽了?”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有些不安。”
  蕾蕾的性格最好的一點,就是不會將自己的情緒隱藏到海底針的針眼裏,讓人無從捉摸。
  易天行停下腳步,安靜地望著她清麗的容顏:“告訴我。”
  “如果我不是凡人,你也不是凡人,那麽我們能夠相遇相知,會不會是上天安排注定的?”蕾蕾看著他,十分認真地問道。
  “如果是上天注定,那不是很好嗎?”易天行撓撓腦袋。
  “不好。”鄒蕾蕾搖搖頭,伸手撫上他的臉頰,“喜歡你便是喜歡你,不願意有任何命運的暗示攙雜其間,我不喜歡那樣的不純粹。”
  易天行輕輕握住自己臉畔姑娘的手,輕聲說道:“明白你的意思。”然後將那隻軟玉小手拉下來貼在自己的胸口:“不管那些天上的破事,你摸摸,便知道這東西是真的,這和什麽命運無關,隻是喜歡,滿腔的喜歡。”
  “肉麻又來了。”鄒蕾蕾在心底深處呻吟著。
  易天行忽然臉色一陣惘然:“噫,為什麽心上的傷好了?”
  “啊?”蕾蕾可愛地一下子把自己的手掌縮了回去。
  “明白了,心病還需要心藥醫。”少年喜滋滋地說道。
  蕾蕾給了不分場合瞎酸的家夥一個白眼:“拜托,你是被人生生把心打裂開了,這是一回事嗎?”
  ……
  “易天行,前兩天秦琪兒去學校找過我。”
  “什麽事?”
  “請我參加什麽六處的新年遊園會。”
  “這死丫頭,上次在小書店我沒答應,居然來打你的主意,你答應了沒有?”
  “沒有啊,我等你回來……”
  “實乃賢妻也……”易天行誌得意滿,十分高興。
  “上次逛街,我的錢都給易朱買玩具了,你答應這個月還我錢,結果拖了這麽多天,還跑到江西去……你不回來,我找誰要錢去?沒錢就沒新衣服,沒新衣服,我怎麽去參加遊園會?”
  鄒蕾蕾見他那麽高興,不由莫名所以,直是搖頭。
  清風明月輕拂這對年輕的情侶,兩人在府北河畔緩緩向著東區的大門走去,倒影成雙,漸漸合在一處。

  第二十章 再見秦梓
  “我始終鬧不明白,其他的家夥到哪兒去了?難道就你一個人還活著?”易天行搬了個小板凳,坐在書架旁邊,看著正在打著算盤的葉相僧。
  葉相僧的眉眼如今愈發地清俊了,眉如柳葉,唇泛淡朱,看著就像畫兒裏的人物一樣。
  易天行眼珠子一動不動盯著他——發現不論男女,隻要生的好看,那便是極賞眼的事情。
  葉相僧搖搖頭,算是回答了他的問題。
  “還記得你小時候的事情嗎?”易天行皺皺眉,“陳三星當年曾經來過省城殺你,那時候你應該是才幾歲的小孩子,他說你手下留情沒有殺他,可我實在感覺不出來,你一個小孩子有什麽本事能夠殺他。”
  葉相僧還是搖搖頭。
  “斌苦大師應該也和陳三星交過手,所以才把你抱回歸元寺養大……嗯,這老和尚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但能從陳三星手底下搶人,看來實力也挺霸道。”
  葉相僧終於開口說話:“小時候的事情我記不得了,隻記得生了一場大病,險些沒了性命。”
  “這我知道。”易天行回道:“陳三星一直以為你重傷死了,所以上次在省城看見你,才會那般驚訝。”
  他接著問道:“我隻是覺得這事情不合邏輯,如果真按你上次托夢給我說的,滿天神佛有蠻多被打下凡塵,打散了佛性,那為什麽我在中國這些大廟裏找了一圈,卻是一點兒發現也沒有?為什麽就你一個人活了下來?”
  “不是我托夢,是菩薩托夢。”葉相僧固執地糾正道。
  易天行也如往常那般反糾正:“你就是菩薩。”
  葉相僧搖搖頭,歎了口氣。
  “我得把師傅從那破草房裏撈出來。”易天行眼裏閃過一絲迷惘之意,“不管怎麽做,咱也得把這件事情先做了。問題是要撈他,我必須先把師公找著,師公應該在天上,我又不知道上天的路——而且以我現在這點兒能力,上天之後隨便來個神仙就可以打的我魂飛魄散,所以這事兒有點兒麻煩。”
  “所以你得趕快睡醒啊。”易天行作勢虎撲,抓住葉相僧柔若無骨的手掌,不停摸著:“師兄啊,這事兒就全看你了。”
  葉相僧打了個寒噤,趕緊甩開手,從書櫃上抽出本書砸到他的頭上。
  “平日裏沒見你這般以天下為己任,也沒見你孝心泛濫到這般地步,怎麽今天如此大義凜然?”
  “真好,葉相又開始鬥嘴了。”易天行嗬嗬笑道,“當年第一次進歸元寺,看見的第一個僧人便是你,當時你身著白衣,飄然欲仙,被我好生臭了一通——如今才明白,文殊菩薩本來就是最喜歡打扮的,難怪你會那樣。”
  葉相僧聽他提到二人相識的那場景,也不由心頭微潤,微微笑了起來。
  二人對視一笑,諸多感覺盡在其中。過了會兒易天行才回答他先前那個問題:“我就是好奇,將來會發生嘛事兒。”
  “過去現在將來,雙眼當看著現世。”葉相僧合什微微一禮。
  易天行拿那本書敲敲自己的腦袋,砰砰作響:“這些事情想不大明白。”
  “你今天是怎麽了?”葉相僧歎了口氣:“我懷疑你是不是這兩天沒事兒做,所以閑的有些發慌。”
  易天行癟癟嘴:“也許吧。”
  “所以丟你一本書看看,免得你無聊的太厲害。”
  易天行這才翻開手上的書,發現是一本人間詞話,不由嗤道:“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如此華美詞章辯析,與你修佛大有阻礙啊。”
  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不由輕啊了一聲,與葉相僧說了句,便出了書店。
  冬日輕雨,如同萬重煙嶂般柔柔潤潤籠在省城的大街上,街兩旁的店家招牌微濕,反透出絲大冷天裏的清爽味道。
  福記酒樓,是省城東南角的一處飯館,門臉不闊,內裏布置卻還精巧,加上從萬州請來的燒魚師傅,很是吸引了不少食客。此時是上午九十點鍾,飯點未到,又有寒雨阻途,所以酒樓裏倒沒有幾個客人,隻是在一處角落的木桌上有位戴著帽子的少年正啜著茶,看著書。
  易天行前兒和蕾蕾就是在這家酒樓吃的晚飯,哪料得吃飯之後,竟將在省城大學買的那本白殼文心雕龍遺失在了此處。他今日被葉相僧的一本人間詞話砸醒,才想起了這碼子事兒,趕緊過來,看看這書還在不在酒樓裏。當然,他也沒有存太大的指望,畢竟人來人往,不定被哪位雅賊順手揀走了,隻是最近蕾蕾忙著考試,他一個人在小書店裏著實呆的無聊,所以走這一趟,縱使沒什麽所獲,也算打發了時間。
  進得酒樓,接過服務生遞過來的幹毛巾,將自己身上細微水珠撣了去,走到前台處,對裏麵的小妹妹灑了個極溫和的微笑:“請問一下,前幾天是不是有客人忘了本書在這裏。”
  那小妹妹想了想,噢了一聲,甜甜笑著說道:“是不是一個白殼子的?”
  “是啊。”易天行沒想到會這麽順利,笑了起來。
  “我給您找找。”小妹妹低下身子,開始在儲物的櫃台裏找著,找了半天,卻是滿臉不好意思地站了起來:“昨天晚上還看見的,不知道這時候到哪兒去了。”
  易天行也沒什麽失望,本來就是打發時間的玩意兒,便準備和這還有幾分可愛的小妹妹聊聊天。
  旁邊來了位年紀大些的嫂子,聽見二人的對話,想了想,忽然說道:“那本書啊,我記得,剛才有位客人借去看了。”
  “客人?”易天行微微一驚,忽然間感覺酒樓裏的某一處傳來自己極為熟悉的氣息,那氣息淡而不散,凝而不重,境界頗高。
  他微微一笑:“想來那客人還在吧。”
  “是啊。”大嫂說道:“就是那邊坐著的那位。”
  酒樓的角落裏坐著一位少年,戴著一頂有簷的帽子,帽子式樣不怎麽特別,但戴在他的頭上卻顯得分外合適,隱隱透出一絲貴氣。少年背影看著瘦削,黑黑的衣衫配上他的身材,顯出幾分蕭索來。
  易天行緩緩走到那木桌的旁邊,坐在了少年的對麵,看了一眼少年手上拿的那本白殼子文心雕龍。
  “不問而取是為偷。”易天行微笑望著那帽簷下潔如白玉的下頜。
  少年緩緩抬起頭來,如畫清顏,秋水之瞳耀的樓間一片光線驟然一亮:“很久不見了。”
  “是啊,很久不見了。”易天行看著這張自己很難忘記的佳人臉龐,緩緩道:“一年了。”
  秦梓兒微微一笑,清麗容顏直讓人一睹生憐:“這一年你在做什麽?”
  “嗯……”易天行想了想,笑著回答道:“吃飯睡覺打架學習。”
  “學習什麽呢?”
  “學習打架的本事。”易天行嗬嗬一笑,取了桌上的杯子,從秦梓兒麵前的茶壺裏給自己倒了杯菊花茶,動作好不隨意自然。
  秦梓兒微微一笑,將白殼子的書放在桌上,推到了他的麵前:“立德何隱?含道必授。”
  這是文心雕龍諸子裏的一句話,意思是說立德立功立言何必藏隱?掌握了學問就應該傳授他人。秦梓兒這句話自然是輕責易天行不肯詳細說一下別後情景。
  “條流殊述,若有區囿。”易天行反應的極快,馬上把後兩句背了出來,這兩句是說諸子各有流派,百家學術殊異,各有區域範疇……隱著的意思自然是,有些事情不方便說,那自然不能說。
  他喝了一口茶微笑道:“或者,你先說說這一年間你領會到了什麽?”
  秦梓兒搖搖頭,歎道:“開始在山中閉關,四月時你與門中合作,除去了清靜天——其後數月,我單身一人,在昆侖絕頂靜思半年,隱約有所悟,卻難見諸文字。”
  易天行不以為他在敷衍自己,因為他也是修行人,明白太多的感受隻能自己親身體會,而很難用文字形容的。一想麵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在漫天風雪,寒峭峰頂獨自向著天道攀登,心中無由升起了一絲敬意。
  耐得寂寞,百事可為,而這世上億萬生靈,又有誰能真耐得住寂寞?
  “陪我走走吧。”秦梓兒微微低頭,輕聲說道。
  “好。”易天行直視著她的雙眼,沒有發現自己隱隱期盼又懼怕的那種神情。
  “蓬”的一聲響,一柄黑傘在福記酒樓門外像片烏色花朵般綻開,震的傘上雨珠紛紛向著天上逃逸,然後頹然墮下。
  大黑傘下,易天行握著黃木傘柄,雙眼平視前方:秦梓兒雙手輕輕交集在身前,眼光柔柔看著腳下濕潤的街麵。
  街上細雨迷離,傘下氣氛也不尋常,兩個人緩緩而沒有方向的走著。
  本來應該是很浪漫的雨下散步,卻變作了尷尬的黑白默片。
  這一對年青男女,毫無疑問是當今中土修行界裏修為最高的兩個年輕人,各自神通驚人——雖然在街邊躲雨的行人眼中,這一對情侶般的人兒行走的並不怎麽迅速,但不過十數分鍾之後,兩個人已經走出了城區。
  來到了一片冬日懶田旁。
  細雨輕輕拍打著田旁掙紮著的稗草,草兒的葉子淒涼的被迫低頭,複又昂頭。
  傘下的兩個人停住了腳步。
  一直低著頭的秦梓兒昂起了頭來:“你真是一個很奇怪的修行人。”
  易天行握著傘柄的手緊了緊:“怎麽說?”
  秦梓兒微微一笑:“文心雕龍我估計你都能背下來,卻還要去買書看。”
  “在自己的腦子裏翻記憶,和捧著一本有著油墨香氣的紙書,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所以我說你是一個很注重現世感受的人,這一點我很羨慕你的心態。”秦梓兒微微側身,清麗的容顏煥著淡淡的明光,“剛才你從外麵淋雨進來,完全可以用體內火元將身上的濕氣蒸幹,卻還由得那些服務生遞你毛巾撣幹。”
  易天行聳聳肩,傘麵微動,幾絡流水從傘麵上嘩地流了下來:“大雨天進來一個渾身幹燥的人,被人瞧出來了怎麽辦?”他頓了頓,忽然皺眉道:“當然,我想最主要的是,我不大喜歡處處提醒自己是個與眾不同的人。”
  “明白了。”秦梓兒微微笑道:“你今後準備做些什麽?”
  易天行苦笑著搖搖頭:“想來九江的事情你應該知道了,我和你哥合手殺了陳叔平,萬一將來天上再派個更厲害的神仙下來怎麽辦?”雖然少年心底深處隱隱將身邊這清麗女子當作了自己的朋友,但有些事情,說不得便是說不得,比如陳叔平的生死。
  “憂心忡忡可不像你的性格。”秦梓兒輕聲說著,淡唇微啟:“我在昆侖山上感悟到了一點東西,其實,仙人之間的區別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大。”
  易天行微微一窒,半晌後緩緩說道:“你是沒有和陳叔平動過手,所以不知道神仙究竟有多厲害。”接著歎道:“我算見過你那大哥的厲害,可就連他,對上陳叔平也隻有敗退的份。”
  “不說這些了。”秦梓兒微笑著轉了話題:“聽琪兒說,你和蕾蕾姑娘要去參加省城六處的新春遊園會。”
  “嗯。”易天行點了點頭,忽然皺眉問道:“有什麽問題?”
  “最好不要去。”秦梓兒看著他的雙眼,淡淡說道,話語間卻透露出一絲真摯。
  易天行眉梢一挑:“卸磨殺驢?”
  秦梓兒噗哧一笑,無比明媚:“你又不是蠢驢。”發現自己似乎表現的過於親切,女子低頭,靜下表情道:“沒有什麽凶險,隻是以你的性格,最好不要去。”
  “去之後會出什麽問題。”
  “我能隱約猜到你為什麽這次會和六處合作。”秦梓兒道:“我想,你一定是想對六處示好,爭取進入這天下已經確定了的體製,然後為自己爭取一些幸福生活的空間。”
  “體製這兩個字說的好。”易天行點點頭:“我確實是這樣想的,不然總是會有些恐懼,我自己一人倒無所謂,但我身邊有親朋有好友,我必須為他們打算。”
  秦梓兒望著他:“這次遊園會,可能會有領導要接見你。”
  “嗯?”易天行有些詫異。
  秦梓兒淡淡歎道:“或許你會麵臨著選擇,要不要加入六處。”
  “啊?”易天行愈發詫異。
  秦梓兒微笑道:“你總以為幫些忙,就能與六處保持友好關係,但你想過沒有,如果你不入六處,國家又怎麽會對你真正放心?”
  “操。”易天行吐了個髒字,然後對身邊的清麗女子道了個歉,憤然道:“他們要的也太多了吧?”
  “所以你最好別去那個遊園會。”秦梓兒認真說道:“雖然肯定沒有危險,而且以你的實力,六處也不會貿然向你動手……但如果一位世俗裏的大人物主動向你示好,難道你準備撕下臉皮,當他不存在?……中國人一向是吃軟不吃硬,我不敢保證在那樣一個其樂融融的情況下,你有拒絕國家召喚的厚臉皮。”
  不待易天行說話,她接著說道:“但我知道你的性格,知道你內心深處肯定會拒絕這樣的提議,所以來提前和你說一聲,隻要不和那位領導見麵,那就無所謂了。”
  易天行皺皺眉:“難怪你那個妹妹一直要我參加這麽子遊園會。”
  “琪兒並不見得知道內情。”秦梓兒微微笑道:“那小丫頭還太天真,哪裏知道這人間事的複雜。”
  ……
  “為什麽會告訴我這些?”易天行微笑側頭望著她,“說句老實話,在看見你哥你爸的手段手,我如今越發相信,六處其實就是你們秦家的家族生意啊。”
  秦梓兒也笑了:“是不是覺得我們這家姓秦的都有些不近人情,都有些為了目標不擇手段的感覺?”
  易天行聳聳肩,表示默認。
  “所以我才要提醒你。”秦梓兒望著他:“我願意如你般強大的人,是在體製外遙遙看著,我想,這樣才是比較健康的局麵,對這天下普通的民眾來說,如此這般才是最好的結果。”
  易天行在心底抓狂地怒吼一聲!心想這家人是不是腦子都有問題,居然一家之親都要互相動著腦筋,狂暈說道:“拜托!六處的大處長是你哥,背後的那是你爹……難道你連自己的家人都信不過?”
  “父親會理解我的用意。”秦梓兒靜靜道:“事涉天下,不能感情用事,信任不能完全代替理性的考慮。”
  易天行苦笑著搖搖頭:“看你在昆侖山上呆了幾個月,難道是修了仙術?似乎比以往更要……”忽然住口不言。
  “更沒有人類應有的感情?”秦梓兒的唇角一彎,譏嘲道:“若要至天道,便要滅人道?這便是你想像中的仙術?”
  “不然怎麽解釋你胳膊肘往俺這邊拐的事實?”易天行見她生氣,不知為何很是高興,用言語不停刺激著。
  秦梓兒眉尖微蹙,看樣子是真要怒了。
  “清靜天散了,你們上三天如今是怎麽安排的?”易天行可不想和這位道心通明的女子再大戰一場,看見對方情緒漸至峰頂,一句話便輕輕巧巧地渡過此劫。
  秦梓兒怒氣未消,冷冰冰道:“吉祥天全在山中,卻也並入了六處,算作是六處的編外後勤部門。”
  “六處是你哥領頭,上麵還有理事會,那你老爹豈不是沒實權了。”
  “父親現在是理事會的名譽會長。”
  “喔,明白了,就像是政協主席一樣的閑職,可憐見的。”易天行見她怒氣消了,又開始刺激她。
  相反,秦梓兒此時倒沒什麽反應,淡淡道:“閑便是福。”
  “那你呢?既然出關了,自然不會再去爬雪山過草地了吧?”易天行好奇問道。
  “我已經與上三天沒有關係了。”秦梓兒淡淡說道:“出關之時,與父親說好,從此不理人間是與非。”
  “啊?”易天行大感驚訝。
  “而後乃今將圖南。”秦梓兒幽幽道。
  易天行下意識替她續完前麵那句南華經:“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知道這位女子如今已經到了另一個境界。他側臉偷看秦梓兒微微顫動的長長秀睫,不由聳肩無語。
  這已經是他今天的第三次聳肩,對著身邊傘下的這位清麗女子,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
  “我一直有個疑問。”易天行望著她說道:“秦童兒雖然道力驚人,甚至隱隱與我相近,但看他與陳叔平一戰所表現出來的戰力,似乎還不如閉關之前的你。”
  秦梓兒被易天行不停撩拔的心情終於平靜下來,微微一笑應道:“一年前就和你說過,我是修行門中的天才。”
  “啊,我們打了那麽多次,你都沒能治了我,看來我也是天才啊,哇哈哈哈。”易天行狂笑著,有意識地化解傘下的凝重氣氛。
  化解不成功。
  秦梓兒望著他凝重且認真嚴肅說道:“你是天才之中的天才。”
  ……
  “閉關有何得?”
  “千仞峰頂,隻是又向上走了一步,卻不知盡頭在何處。”
  “離那層天幕越來越近了?”易天行神目如電,眺望著雨霧中遙遠的地平線,地平線那線的灰暗天際。
  秦梓兒的眼中不易察覺地閃過一絲惘然:“我也不知道,隻是心中隱隱有些恐懼,對於即將達到的境界有些恐懼,似乎那並不是我們人類所應該接觸的事物。”
  雨漸漸停了,天光漸明。
  秦梓兒從易天行的手中接過大黑傘,唰的一聲收攏骨柄,就像將一朵花兒收在了手掌中。
  看著眼前的田地,易天行忽然一愣,訥訥說道:“怎麽覺得這塊地有些眼熟。”
  秦梓兒看了看四周,笑了笑,說道:“這是前年我們往武當山賽跑時的起點。”
  “原來如此。”
  兩個人安靜地站在田壟上。
  ……
  “還要比比嗎?”易天行打趣著問道。
  “不用了。”秦梓兒取下帽子,黑色秀發直直地瀉在了她的肩頭,她從黑衣上衣的口袋裏取出一方白手帕,隨意將頭後的黑發攏在一起,看著隨性自然,美麗無比。
  “那是,當時你的速度其實就不如我,如今一年之後,俺家修為突飛猛進,境界大漲,你這小女子更不是我對手了。”忽然想到年前被身邊這女子欺負瞞騙的悲哀境遇,易天行下意識地在語言上打擊著對方。
  秦梓兒微微一笑,也不反駁:“易兄,我先走了。”
  接著身形一淡,倏然間消失在空中,片刻之後,殘影出現在數十丈之外的土地上!
  “陳叔平!”易天行在心底喊了一聲,額頭汗一下就滴了出來。
  秦梓兒的這一遁,讓他第一時間想到了鄱陽湖上陳叔平的身法——全憑著對時間的感悟能力,殘影之中,宛如拉長的時光,代表的是絕非人間所能擁有的境界!
  看來秦梓兒閉關一年,果然大有進展,而這進展更是令易天行瞠目結舌,這不是法術,而是……仙術!
  便是腦中想了一想。
  秦梓兒的淡淡身影已經遠在數百米之外。
  “何時再見?”易天行在她的身後喊道。
  秦梓兒的身影停了下來。
  若有人在她的近旁,當能看見她起伏不定的胸口,表明使用這等仙術,其實是讓她非常吃力的一件事情。
  ——這清麗女子臉上留著一絲得意的神情,這絲世間小女兒神態……出現在這位踏在天路邊緣的修道女子臉上,顯得難以想象,卻也是份外的可愛。
  “會再見的。”秦梓兒微微回身,笑著說了一聲,然後輕身離去。
  “嘁!”先前仙術的驚鴻一現,讓易天行知道自己的境界距秦梓兒還有些微差距,不由感覺自尊心大受打擊,苦著臉揮揮手與那淡淡身影告別,就像是在趕蚊子一樣,嘴裏憤憤道:“爭強好勝的女人。”

  第二十一章 赴宴
  皮鞋踩著稀泥,衣衫裹著濕氣,頭頂冬雲,易天行垂頭喪氣地往省城市區裏慢慢走著。
  他麵上垂頭喪氣,腦子裏卻快速轉個不停,沒有多餘的時間去黯然——關於新春遊園會的事情,秦梓兒已經明確說了,到時候會有一場針對自己的懷柔說教,但算來算去,隻怕自己終還是得去一趟——自己雖然怕說教,但該來的終歸要來,依秦梓兒的逃避法子,終究不是個了局。
  回到書店裏,揪著葉相僧,與他將秦梓兒提到的事情說了說,葉相僧也陷入了沉默裏,半晌後應道:“要不然我陪師兄去。”
  “不行。”易天行毅然決然地否決,“不要忘了,當年上三天可是奉著道諭到處撲殺你這種人物,雖然如今他們已經和道仙們翻了臉,但畢竟你們曾經是生死之敵,如果讓秦臨川發現了你的真實身份,我不知道他會做些什麽。”
  葉相僧微笑著一合什:“我那時隻有幾歲大,而且那次是陳老爺子來的,記憶中秦門主沒有現過身……何況如果要知道些什麽,秦琪兒最近時常來小書店吃飯,難道你以為她什麽都沒有察覺。”
  易天行不容分說地擺擺手,堅定道:“不用說了,我又不是去打仗,帶你這個一身慈悲的紅十字會員有什麽用?何況與那些人,能少見便少見些。”
  “紅十字會員是什麽?是不是西邊的那個宗教?”有個細聲細氣地小孩子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易天行聽見這聲音,才發現小易朱不知道什麽時候從裏屋裏爬了出來,圓屁股坐在一個小板凳上,撐著下頜,忽忽閃著的大眼睛盯著自己兩個人。
  他不由唬了一跳,吼道:“怎麽出來啦!今天的功課做了沒有?”
  易朱癟癟嘴,滿臉地鄙夷,小小孩子露出這種大人般的神情,看著十分怪異:“爹,三字經字很少,早抄完了。”這小家夥神智開的極快,不過月餘時間,說話什麽的都顯得順溜至極。
  “那抄道德經!”被憋出一肚子邪火的易天行寒滲滲欺負著小孩子。
  易朱得過他的嚴令,不準哭,所以隻好委屈地抖動著嘴唇,表達著自己的不滿和傷心。
  一向扮演嚴師的葉相僧沉著臉說道:“既然抄完了,就在這兒坐好聽著,不要多說話。”
  易朱初變人形之時,見著葉相便罵禿驢,可如今這些時日過去,早已被這“禿驢”管教的服服帖帖,一聽著“師傅”發話,趕緊應了聲,然後乖巧可愛地把屁股底下的小板凳挪了挪,像個小大人一樣“正襟危坐”。
  易天行看了看葉相僧一眼,不知怎的,心裏竟有些酸溜溜的。
  葉相僧卻不管這少年父親的感受,淡然問道:“師兄,六處那邊可能會怎麽辦?”
  “強逼是不可能的。問題是你知道我這人,最架不住別人央求,如果人家好言好語地說怎麽辦?我當年就是被古老太爺好言好語騙上賊船……”
  “你想去嗎?”
  “傻子才想去。”易天行冷笑一聲,“習得好武藝,賣與帝王家?趕明兒被趕著去打方臘,這事情又怎生想的通暢。”
  ……
  想來想去,易天行決定這事情還得從世俗方麵著手,決定呆會兒去找斌苦大師商量商量,這位大師不顯山露水,但總讓人感覺德高望重的皮囊之下,隱著些大智慧。
  葉相微微一歎息,秀眉柔唇都帶上一絲苦惱意:“師傅也不見得有好辦法。”
  正說著,小易朱實在是忍不住了,可憐兮兮地舉起了胖乎乎的小手臂,請求發言。
  “說。”易天行不知道這小家夥準備說什麽,很感興趣。
  “不知道爹你煩什麽。”易朱的嘴唇紅彤彤的,一張一合,讓人忍不住想去狠狠嘬一口,“不去就不去,那些歹娃有甚辦法?”
  “這社會啊,總是人與人的關係,這種人情來往,你個小家夥懂什麽?”易天行苦著臉教育著。
  “……你又不是人。”易朱輕聲咕噥著。
  “對啊。”易天行大徹大悟,“反正老子又不是人,任他們說的天花亂墜,好聲好語相求,我不管就得了。”接著卻又皺眉道:“畢竟現在和秦家關係不錯,這樣會不會顯得太不給麵子了?”
  小易朱像私塾先生一樣搖著圓滾滾的腦袋,用極低的聲音說道:“虛偽。”
  “既然確定不會答應他們,那我們得想一下這樣會有什麽後果。”易天行拿定了主意後,麵上的表情也平靜下來,“九江一役後,估計他們暫時提不起什麽精神來對付我,我就擔心我身邊的人。”
  葉相僧輕聲道:“得想個法子,讓對方主動不想招你入戶,這樣才是上佳之策。”
  “怎麽說?”
  “能不能給你設計個身份,讓他們覺得招你入戶會比較不妥當,主動放棄這個想法?”
  “小書店老板?這算是個體戶的身份?”易天行撓撓腦袋,“可現在資本家都能入黨了,誰還在乎你是不是根正苗紅。”
  “你有什麽看法?”葉相僧忽然轉過頭去,問坐在小板凳上咬手指頭的易朱,神色認真。易天行一愣,心想葉相師兄似乎倒蠻瞧得起這孩子。
  小家夥一愣,嘻嘻笑道:“爹啊,現在是不是商人挺吃香的?”
  易天行愣了一愣,看了看葉相僧,見葉相僧點點頭,始正色應道:“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商人當然開始吃香了。”
  “外資是不是特吃香?”
  “是。”
  “台灣算不算外資。”
  “……暫時算吧。”
  “那個姓林的老頭子是不是台灣商人?”
  “是啊。”
  “爹。”易朱看著自己不通世務的老爹歎口氣:“那您現在的公司也就算合資企業了。”
  易天行一拍大腿,拍的太過用力,褲子被生生拍出了一塊大洞,布條化成破絮。
  “爹,你得讓林老頭子在台灣那邊開個什麽記者招待會什麽的,說要大力投資內地,什麽與年青俊彥易天行攜手如何……”小易朱滔滔不絕說著,易天行卻是越聽越心驚——這小子上個月連話都還說不利落,如今就能開講座了。
  “這種情況又有個問題,萬一被國家認為咱幾個裏通外敵咋辦?修行人和台灣商人走的太近,由不得別人不往那處想。”
  “那更好,如果爹是個潛在的間諜,誰還會招你進六處。”
  “險棋……將來說不定會因為這事兒惹出麻煩來。”
  “如果麻煩是指打架,爹不應該怕啊。”易朱天真地眨著眼睛。
  易天行一窒:“我不怕,可我身邊……”
  “爹,你……一直想錯了一件事情。”易朱天真的笑著,但眉宇間卻有一處隱隱泛著青色,顯得戾氣十足:“咱們這家人,根本就不該怕誰,而且也根本不用怕誰!”
  “咱們家,有一位菩薩,有老爹你這種天生就該打架的人才,歸元寺後園那位爛師公更是打架的第一好手……最關鍵的,是咱家還有我!”
  胖乎乎的小孩子站起身來,肥軀一震,霸氣初顯。
  然後一個沒站穩,叭地又坐回板凳上。
  ……
  易天行倒吸一口涼氣:“你打哪兒學的這些東西。”
  易朱從屁股底下抽出一本厚厚的小說,小說的封麵是黃封皮——盜版的黃易全集。
  易天行冷著臉翻了翻書,然後盯著葉相僧冷哼了哼,那一哼裏的寒意,縱使葉相僧也有些頂不住:“這就是你當師傅傳的功課?”
  葉相僧訥訥道:“這套黃施主的小說,都是你進回來的貨。”
  易天行哀嚎一聲:“星際浪子看看也就罷了,他今年才多大一點兒?你就讓他看覆雨翻雲和時空浪族……”
  “那上麵破碎虛空寫的挺假,爹,我沒細看。”小易朱看見父親發怒,怯生生解釋道。
  易天行拍拍他的腦袋,半晌無語,瞧見他眉宇間的煞氣,不由伸出手指輕輕揉了揉,心底湧起強烈的不安來。
  “易朱說的有道理。”葉相僧說道:“我佛安居歸元寺中,秦臨川當初便是不想被仙人逼著與我佛為敵,才叛了道諭,所以他沒道理會來招惹你,除非他有了癡症。”
  易天行點點頭,又道:“隻是擔心蕾蕾。”
  葉相僧微笑說道:“蕾蕾姑娘深不可測,又有金戒護身,何須你我擔心。”
  “深不可測?”易天行眉頭一皺。
  一席談話,解決了一些問題,又生出了一些問題。身為一家之主,易天行決定通過遊戲,把這壓在心頭的煩悶消除些,所以關了小書店的木門。
  反正也不指望這書店掙錢,所以這家書店的老板總是在大白天關門,讓那些專程來HC葉相僧的小女生們痛恨不已。
  ……
  五朵天火,泛著金赤光芒,在一隻修長的手掌上淩空飄浮著,指尖如同花枝,每一枝上一花骨朵,天火之蓮。
  指尖輕彈,五朵火蓮嗤嗤響著在空中穿行。
  手掌虛托,掌心向天,此時指尖彈速更快,似乎有五道柔順的力量牽著那五朵火蓮,火蓮跳躍的更加快了,從拇指跳到食指,而食指上的那株火蓮又躍到中指,依次類推。如同彈鋼琴般的手指巧妙操控下,火蓮就像是琴鍵一般,如流水般高低伏走,看著滑美異常。
  這火蓮乃是天火凝成,能融世間物,所以這看似簡單的遊戲,卻是艱險異常,稍不如意,火蓮一逝,隻怕這小書店便會立馬被燒成灰燼。
  手指漸漸穩定下來,就像在撫摸情人的臉頰般柔柔微顫。
  五朵火蓮也漸漸靜止下來,在指尖微微綻放。
  易天行微微一笑,輕輕移著右臂,將這五朵火蓮移至葉相僧麵前:“師兄,該你了。”
  葉相僧麵色微微一白,歎道:“我認輸。”
  控火的本事,縱使他是個沒睡醒的菩薩,也沒辦法和易天行比。
  “試試,試試。”易天行攛掇著。
  葉相僧苦著臉,用手掌托住那五朵火蓮,一道淡淡的佛息平平覆在他的掌上,耀著宛若不似凡間能有的光芒。
  托是托住了,但他卻不敢動,萬一將這火蓮傾倒在地上,這地麵又得請裝修工人來重新鋪磚。
  易天行見他窘迫樣子,哈哈大笑起來。
  在一旁的易朱看見自己老爹小人得誌的樣子,不由皺著眉搖搖頭。
  小家夥的小動作沒有瞞過易天行的眼睛,他笑著說道:“兒耶,你現在還隻能玩兩朵,要勝過為父,還需好生鍛煉才是。”
  葉相僧知道易天行最近時常玩這遊戲,為的就是鍛煉自己精細的控製力,不由苦著臉道:“你去江西之前,我就輸了你十幾次了,何必老玩這個。”皺眉試探道:“我們來講經好不好?”
  “不好。”易天行道:“那玩意兒誰是你對手。”
  “這個月的碗已經是我洗了,今天賭的是什麽?是不是做飯?”
  “不要!你做的飯都沒油水,誰吃?今天你要輸了,下個月的碗就你洗。”
  “啊?”
  兩個大小孩,和一個怪小孩正興致勃勃地玩著,忽然木門外傳來敲門聲,和一個女孩子憤怒的聲音。
  “大白天的關門,你們又在偷懶。”
  ……
  “呃……”易朱緊張地打了個嗝,怯懦道:“……好象是……媽。”
  易天行眉梢一跳,緊張無比去抓葉相僧手掌上的火蓮,“快收起來。”
  “這麽緊張幹嘛?”
  “那姑娘家現在不喜歡看見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那日在府北河畔鄒蕾蕾說過那幾句話後,便很反感諸如命運神通之類的東東,此時易天行來不及解釋,隻顧著手忙腳亂地收著天火,不料葉相僧手掌一抖,佛息微亂,一株火蓮便嗤的一聲落在了地上。
  青石磚驟然間變紅變軟,呼的一聲燃起了淡淡的火苗。
  “撲火。”易天行跑去開門,對身後的小孩子說了聲。
  “哎。”易朱應了聲,額頭一點,滿頭秀發裏的那絲銀發驟然間一緊,一道至寒的氣息從發絲裏滲了出來,與地下那道火苗一觸即熄。
  看來這滅火工作做了很多次了,所以才顯得這般熟練。
  鄒蕾蕾的期末考試已經考完了,今天是她們班上同學聚餐,幾個要好的女同學強逼著她要帶著自己的那位一起過來,所以她才會來墨水湖畔的小書店。
  “剛才關著門在幹嘛?”
  “玩哩。”
  “有什麽好玩的。”
  “打撲克,跑得快。”
  “易朱年紀還小,別教它這些。”
  “哎。”易天行應了聲,心想教他這些,總比香港黃大師教的東西要好些。
  “嗯,呆會兒見著我同學了,你怎麽說?”鄒蕾蕾笑咪咪看著他,挽著他的手臂。
  “我是中國的比爾蓋茨,所以大學沒畢業就自己出來開小書店,準備為我國的文化事業做一些微薄的貢獻。”易天行打趣道。
  鄒蕾蕾啐了他一口道:“誰要你說這些有的沒的,隻是呆會兒可能……”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頓了頓,“呆會兒可能有些男生會……那個……你知道的……你不要生氣噢。”
  易天行微微笑了笑,摸摸她的頭發:“怎麽最近一直不剪短頭發?”
  “長頭發漂亮,我還想著紮個馬尾呢。”鄒蕾蕾對馬尾似乎很有意見。
  “放心吧,我至於和那些小男孩置氣嗎?”易天行笑著說道,眼睛裏卻有了一絲戲謔的神情,似乎有些期盼。
  省城大學左側是一溜小館子,館子裏的菜價便宜,味道上佳,當年易天行在省城大學讀書的時候,仗著自己卡裏的十萬大元,也是請過不少同學來打牙祭,也算是識途老馬。
  鄒蕾蕾班上聚會的地方在同春飯館,在南園那邊。
  “喲,姐妹們,蕾大姑娘終於將那位深閨少年帶來了!”
  小飯館裏的女生們一下子圍了上來。群雌粥粥,飛紅掠綠,環太肥燕太瘦,但那些清脆的嗓音,依然讓易天行感覺有三百隻小鳥在自己耳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他很困難地保持著自認為儒雅的笑容,然後入了座。
  旁邊那兩桌是男生,正舉著酒杯拚著酒,酒是雙溝,杯是小杯。
  身邊的女生們正嘰嘰喳喳問著易天行的情況,易天行也隻好含笑訕然應著。正此時,一個皮膚黝黑的男生走了過來,一手提著酒瓶子,一手夾著兩個杯子。
  “來了。”易天行沒有看他,臉上微微笑著,心裏開始興奮起來。

  第二十二章 小拜山
  南園邊上的同春飯館裏。
  “這位姓易吧?聽說過,沒見過,今天見著了,得喝一杯。”那個男生語帶挑釁的說著。
  易天行站起身子來,接過杯子,滿臉帶笑看著那男生將杯子斟滿,然後一口飲盡。
  他也一口幹了,然後很誠懇地說了聲謝謝。
  這位男生是賀大人的好友,賀大人苦戀鄒蕾蕾早已是省大中文係眾人皆知的秘密,隻是聽聞鄒蕾蕾被一個開除出校的高年級男生騙走了,這幹小男生便開始有了往兩肋插刀的衝動。
  今天是第一學期的告別宴,聽說鄒蕾蕾的男朋友要來,眾人早就起了灌醉他的念頭。
  ……
  一人去了一人來,易天行的酒杯空著的時候沒有超過五秒鍾。
  他始終笑臉相迎,一杯而盡。
  終於,席上的女生們看不過眼了,紛紛嚷道:“你們這麽多人和人一個人喝,算什麽啊?”
  “是啊,欺負人不是?”
  ……
  “沒事兒,沒事兒。”易天行笑咪咪說著,這周邊都是自己老婆的同學——男人嘛,就得對自己的女人好點兒。
  酒水酒水,於他而言,酒便如水,自然願意落個大方豪邁,給自己媳婦兒長臉。
  這時候班長賀大人走了過來,滿臉通紅,不知是被酒氣逼的,還是心情鬧的。
  “你好,我叫賀之章。”賀大人像個成年人一樣伸出手來。
  易天行趕緊放下筷子,伸手與他握著,有些心疼盤子裏最後那撮配著青白誘人大蔥絲兒的京醬肉絲。
  “好名字。”他微笑著說道:“四明狂客的性情我喜歡。”
  “是恨之入骨的之,不是知情識趣的知。”賀之章雙眼直直盯著他。
  “原來如此。”易天行笑的益發溫柔,“難怪賀同學身上沒有狂放之氣,但多了幾分書卷氣。”
  言辭交鋒,他不屑玩。
  舉起酒杯,微笑祝道:“初次見麵。”然後一翻手腕,飲盡杯中酒。
  “第二次了。”賀之章苦笑了一下,“你在省大是名人,記不得我也是正常的。”
  易天行笑了笑:“我的名氣似乎不怎麽好,想來不外乎是賭錢打架開除這些事情。”
  沒想到他會自己承認這些,賀之章有些意外,酒意上湧,鼓足勇氣道:“能和我出來一下嗎?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說。”
  “不用了。”在易天行身旁坐著的鄒蕾蕾冷聲道,一把將易天行拉回了凳子上。
  “我和你男朋友說說話,你緊張什麽?”賀之章神經質般吃吃笑著。
  鄒蕾蕾一聲冷笑,將自己碗裏的京醬肉絲撥到易天行的碗裏,說道:“有什麽事情就在這兒說。”
  飯館裏此時已經冷了場,安靜地似乎能聽清楚落在地上的針是針尖先著地還是針尾先著地。
  易天行悄悄搓了搓鼻子,微微一笑。
  賀之章縱使酒蒙了心,也不敢對鄒蕾蕾惡言惡語,拿著酒瓶呆在原地半晌,忽然對易天行說道:“你準備一直躲在女人身後?”
  易天行好笑地看著他,搖搖頭道:“你在這件事情的認識上似乎有一點點偏差。”
  他覺得今天的小宴很有意思,淡淡掃了一眼集體站起身來的大學男生們:“少年熱血啊……今天我給你們一個機會。”
  賀之章手中一輕,便發現自己握著的酒瓶子不知怎麽到了他的手上。
  易天行輕輕一掌劈下,玻璃瓶子頓時被劈掉了瓶頸,撣去自己手掌上的玻璃渣子,他微笑看著那些目瞪口呆的男生:“機會隻給一次,我的規矩是,你們先把我喝倒,才有嚐試打倒我的機會。”
  他拿出了蕭峰少室山上倒酒囊的勁兒,鯨吸虎咽,嘩啦啦地把瓶中的高度白酒全抽進了自己的喉嚨,還刻意潑灑少許,濕了自己的衣襟。
  酒瓶傾口向地,一滴未下。
  一斤白酒下肚,易天行麵不改色,還咂巴咂巴嘴,伸出舌尖掃去自己唇角的那滴酒,似乎有些意猶未盡。
  “你可以去演戲。”鄒蕾蕾遞上手帕幫他擦拭酒漬,一麵偷笑著。
  易天行臉上笑咪咪的,體內的道蓮卻悄悄舒展著枝葉,暗自運著秦梓兒留給他的上清雷訣,一道氣息淡淡籠罩全場。
  鄒蕾蕾皺皺眉。
  ……
  小男生們都已經呆在了原地,掌劈酒瓶,白虹貫日飲酒法,此乃正宗大俠風範也。
  賀大人不過區區一儒生,豈能與大俠爭輝?難怪蕾大姑娘會傾心於此人,果然其間自有道理。
  不知是易天行這一手鎮住當場,還是受了他上清雷法之擾,場間終於又活泛起來。
  酒過三十巡,桌旁開始男女混坐,而蕾蕾自然不會挪窩,像浣熊般坐易天行的邊上。
  此時眾人再看這對情侶,也沒了先前審視挑剔的目光。
  酒意漸上,男生們的膽子也大了起來,紛紛走到易天行身邊敬酒,打聽著學校裏流傳著關於他的那些奇聞逸事究竟是不是真的,隻有麵色頹然的賀之章坐回自己桌上,一杯接一杯地灌著悶酒。
  易天行最擅長什麽?不是天火絕技,不是道心如蓮,不是佛印重重,而是……背書。
  所以一旦談到文史哲這些東西,他的嘴頓時有些停不住,從魯迅的寂寞感到胡適研究禪宗的方法論,從楊明照師是劉勰轉世的江湖謠傳,說到本校黃老校長在保路運動中的檄文為啥如此憤怒青年,旁征博引,史料野史信手拈來……直說的這幹大一男生目瞪口呆,佩服不已,本來還有幾個賀班長的死黨準備在這方麵打擊一下他的,這時候也訥訥然知難而退。
  “夠了夠了,再演就過了。”鄒蕾蕾苦著臉小聲在他耳邊提醒著。
  易天行終於從那種亢奮的情緒中擺脫出來,畢竟離開學校已經一年了,這種臥談會的氣氛實在讓他很爽。
  賀之章搖搖晃晃從這群熱鬧人的身旁走過。
  幾個相熟的同學要去扶他,被他粗魯地甩開手。
  看著那男生孤單的背影,易天行不易察覺地挑了挑眉梢。
  不多時,飯館裏的男生們都開始不勝酒力,往地上滑行。
  易天行笑著對蕾蕾說道:“咱們走吧。”
  送二人出了飯館,喝上勁兒的男生們去廁所裏清空了幾道,又湊到一處開始拚酒,說著先前的那個叫易天行的師兄。
  有人口齒不清搖頭道:“如今才知道……為什麽大二的師兄們提起易……天行就唾沫星子四濺。”
  “難怪……鄒蕾蕾會對賀……賀大人如此絕決。”
  “賀大人……唉。”
  “不過說實話,先前覺得易天行貌不驚人,這時候才感覺他和鄒蕾蕾在一起挺般配的。”旁邊沒有喝酒的女生們開始嘰嘰喳喳。
  “何止般配,神仙眷侶也。”
  “我看啊,鄒蕾蕾還有些……哼,那位師兄今天穿的褲子上還有個破洞,她也不知道幫他縫縫。”一女生如此說道。
  一個花癡的女生癡癡道:“真像胡一刀和他老婆。”
  “剛才在飯館裏……”鄒蕾蕾眨著黑黑的大眼睛疑惑問著他。
  “沒事兒,上清雷訣,隻是調劑一下眾人心情。”易天行苦笑著搖搖頭,“我總不能真和你的同學們大打出手。”
  “那個上清雷訣應該對我同學沒什麽損害吧。”姑娘小心翼翼地問道。
  “當然沒有。”易天行嗬嗬笑道:“隻是稍微影響一下他們的觀感罷了,如果真能操控人心,那還得了。”
  其實上清雷訣修到最後,自然有此功效,想當初他在文殊院講法堂裏就險些被萬裏之外的清靜天長老拘了神,神尚可拘,何況人心。隻是易天行下意識裏沒有說出來。
  夜風下,二人在校園裏行走,鄒蕾蕾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英眉如劍挑,命令道:“以後不準對我用這個道術,不然你小心點兒!”
  易天行嘿嘿一聲笑:“用得著嘛?反正你愛我都愛的要死了,再用也是白費道力。”
  鄒蕾蕾白了他一眼。
  易天行忽然正色道:“知道你現在不喜歡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我以後少用。”
  “嗯?”鄒蕾蕾反而有些詫異,“我什麽時候說過這些。”
  易天行撓撓頭:“那天在府北河畔,你說覺得你我的相逢是上天之力,不是發自本心,所以……”
  “府北河畔?”鄒蕾蕾將發絲夾到耳後,皺著眉回憶著,終於放棄,極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豪邁地拍拍他的胸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向來糊塗,嘿嘿,有些話是說過就忘的。”
  易天行再一次被蕾蕾姑娘異於常人的神經徹底打敗,這丫頭隨意一句話,便惹得自己小意多日,不料她居然自己給忘了!
  “啊,你褲子上破了個大洞,脫下來,我給你補補。”鄒蕾蕾看他的神情有些憤憤然,難得小意討好道。
  易天行認真地看著她:“如果你不介意我穿著一條小內褲與你在這校園裏散步,那我此時脫了又何妨?”
  ……
  “說正經的,我剛才演的如何?”他笑咪咪地等待著表揚。
  “有些過。”鄒蕾蕾緊閉著雙唇,忍著笑:“不過……還是很成功。”
  “耶!”二人像老頭老太太一樣擊掌相慶。
  走了一截,易天行忽然說道:“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說完便消失在黑夜之中,蕾蕾姑娘早習慣了這些,也不吃驚,輕輕絡了絡夜風中的發絲,安靜地站在人行道等著。
  由南園回校門的路邊是一大片荒場,據說是學校當年準備改作球場的,但由於資金問題一直停在那兒,每逢深夜,荒草深處,總有些異動傳來。
  此時是冬日,冬草早萎,卻也沒有多少人敢踏足其間。
  黑黑的荒地裏,有一個人正蹲在地上哭泣。
  易天行停在了他身旁,輕聲說道:“大男人,哭什麽哭?”
  哭泣的,正是那位賀之章賀大人。
  賀之章扭過頭來,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老子哭也要你管?”猛地站起身來,往易天行撲去,嘶吼道:“有本事你打死我,別來羞辱我!”
  易天行眉間一擰,手指輕輕一合,搭了個意橋,體內道意微吐。
  酒醉後的賀之章宛若被空中幾隻無形的手握住了手腕腳踝,以十分怪異的姿式停頓在了空中,然後慘慘摔到地上,吃了一嘴黃泥。
  易天行唇角輕輕抽動了一下,淡淡笑道:“我隻是來說句話。”
  “記住該記住的,忘記該忘記的。改變能改變的,接受不能改變的。”他微微點點頭,然後轉身離開,“就是這樣了。”
  “勝利的人對於情敵都這麽寬容嗎?”在他身後,賀之章勉強地爬了起來,唇角流著血,低聲吼道。
  “情敵?”
  易天行皺皺眉頭,露出冥思苦想表情,半晌後才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些什麽,喔了一聲,露出“誠懇”的歉意:“實在對不起,我剛才一時沒想到你嘴裏說的情敵就是你自己。”
  ……
  一顆脆弱的少男水晶心,在遭受了對方無意,卻又是最致命的“無視羞辱”後,終於清脆一聲響,破碎在了這塊荒地上。
  身後男兒的哭聲嗚咽不停傳來,易天行沒有回頭,沒有停步,隻是聳聳肩,臉上沒有一絲同情憐憫的表情。
  “這小孩兒哭的真傷心,可憐。”
  他搖搖頭,往荒地外走去,嘴裏哼著輕快的小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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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宴之後,便是大宴。
  又過了數日,六處的轎車停在了小書店的門外,易天行抱著易朱牽著蕾蕾上了車,他搖下車玻璃,對櫃台裏麵的葉相僧喊道:“今天大概會晚些回來,你如果一個人悶就早些關門睡覺,不要又跑到清心會所那邊去。”
  葉相僧雙手合什道:“南無我佛,那些姑娘還等著我去說法,師兄。”
  “說個屁。”易天行在心裏罵道,如果不是你模樣俊,那些小姐們會耐煩聽你背佛經,開口喊道:“周小美已經向我告了幾次狀了,說你影響她門下的生意,你一出家人,可那些凡夫俗子得賺錢吃飯!”
  鄒蕾蕾從他懷裏接過孩子,噗哧笑了出來。
  轎車開動,向著省城外麵駛去,一路沿著府北河畔行走,不一時便出了城,進了一處山穀,然後便是一長段蜿蜒不絕的山路。
  易天行微微咪眼,迎著車窗外撲麵而來的山風,神清氣足,他初得金戒時,曾經夜探六處,當時走的是山上,不是這條路,不過知道進了賀家灣之後,離六處那幢大樓也不會太遠了。看著窗外掠過的荒山巨石,他放鬆著自己的心神,偶爾瞄著一條標語,不由微微笑了起來。
  山邊一條標語白底紅字寫著:“放火燒山,牢底坐穿”
  當夜他曾經用天火融過六處背後那座大山,融出一條地道來,不知道這算不算燒山?
  山路似乎永無止處,不知道開了多久,易朱開始覺得無聊犯困。
  “爹,到了沒?”小家夥用腦袋蹭蹭鄒蕾蕾的胸脯。
  “快了。”
  “爹,真有好吃的嗎?”
  “嗯。”
  ……
  山路盡頭,是鐵絲網圍成的禁區,入了大門,還開了十幾分鍾,才來到六處省城總部大樓之前,轎車緩緩平穩停住。
  六處大樓四四方方,樓層不高,卻占地極廣,像個龐大的火柴盒子一樣安靜地俯臥在山穀之中,毫無建築的美感可言,但無來由的一股森嚴氣息撲麵而來,令人心生凝重。
  早有人上前打開車門,一手扶在車上,防著車內的人出來時撞到腦袋。
  易天行從後排鑽出來,眉頭皺了皺——“禮下於人,必有所求。”
  “歡迎來到六處。”
  紮著馬尾辮的秦琪兒全沒有一絲主任架子地站在門口迎著他們一家三口,柔嫩的臉頰上微有紅暈。
  易天行微微一笑:“居然要你在門口等著。”
  “易哥哥要來,我當然要當好主人。”秦琪兒吐了吐舌頭:“經常到小書店蹭飯吃,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忽然斂眉靜氣,對著易天行身後行了一禮。
  在他身後,鄒蕾蕾抱著易朱從汽車裏出來,秦琪兒這一禮自然是衝著易朱行的。
  蕾蕾姑娘抱著小家夥,看著眼前這幢灰樸樸,實實在在的大樓,不知道她那雙時靈時不靈的透視眼看見了什麽,讚歎道:“好堅固的大樓。”
  她懷裏的易朱輕輕扭扭脖子,看著眼前這個火柴盒似的大樓,眼神裏忽然閃過一絲陰冷之意,從嘴裏吐了一句話出來:“好大一個棺材。”

  第二十三章 小樓
  易天行霍然回首。
  小易朱半躺在鄒蕾蕾懷裏,雙眼裏全無一絲情緒波動,隻是輕輕扭了扭肉乎乎的脖頸,眼光直視著他。易天行微微側著腦袋,不知道想了些什麽,發了半天呆,才走到蕾蕾身旁,輕輕摸了摸小家夥柔順至極的黑發,柔聲道:“沒事兒。”
  站在六處大樓的正前方,易天行抬頭,微微咪眼看著這個龐然大物。
  這樓裏不知隱藏著多少秘密,雖然有些秘密他已經偷偷察看過,但麵對著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的建築,仍然忍不住心底裏升起些莫名的情緒,甚至想到了那個被自己親手殺死的周逸文。
  他忽地深吸一口氣,雙肩驟然一緊,抖擻精神踏步而入。
  入得樓裏,卻與這六處森嚴氣氛大相逕庭,隻見四處有人穿行,眾人麵上都帶著笑容,發自內心的笑容,一個有四五百平米的大廳裏,沿著窗腳排著一個大長木桌,桌上放著些新鮮水果和食物,廳中間有許多玩樂的事物。
  有人在鼓著臉蛋吹蠟燭,有人在扛著軟錘打某個儀器比力氣,有人在小心翼翼地釣著地上的木魚兒。
  總之,大家都在玩,都在開心的玩。
  易天行愣了,讚道:“其樂嘈嘈也。”
  秦琪兒在旁邊嘻嘻笑道:“都是我設計的項目,怎麽樣?”
  “小學生遊園會。”易天行下了定義,“這樓裏的辦公人員應該都是修行人,居然玩這些也能玩的起勁。”
  秦琪兒一窘道:“大家平時都繃著神經做事,難得今天有機會可以休息一下。”
  “為什麽都是些年輕人?”易天行問出了自己一直很納悶的問題,六處的人手似乎都是年青人。
  “我們隻收年輕人。”秦琪兒解釋道:“六處也算是給各修道門派一個門下弟子入世修行的機會,到一定年限之後,這些弟子便會回到自己的山門之中。”
  “年輕才有熱血,熱血才方便當炮灰。”
  易天行如此想著,嘴上自然不敢說出來,隨著秦琪兒往裏走去。看著這一行四人,大廳裏的六處職員們紛紛行禮讓路,投來各式各樣複雜的目光。
  眾人都知道跟著小秦主任身後的一家三口是誰,都知道那個滿臉不在乎的尋常男子便是當今的佛宗護法。九江一役雖然在六處內部也是機密,但天下總沒有不透風的牆,隱隱的,易天行在其間起的作用也被有意無意地擴大了。
  所以此時六處眾人再看易天行,驚歎之中夾雜著佩服,猶疑不定裏攙著好奇。
  ……
  易天行輕聲在蕾蕾耳邊說了句什麽,蕾蕾輕輕點了點頭,滿臉雀躍地說道:“那我自己去玩了?”小姑娘先前看見遊園會裏這些“返古”式的遊戲項目,早就心癢難忍,想去試試。
  “那你去吧,我還有些事情,呆會兒我回來找你。”易天行失笑道。
  易朱今天表現的格外安靜,他看看自己的老爹,伸手要抱。
  易天行沒有接過他來,隻是靜靜道:“你陪著媽,不要跟著我走。”
  “嗯。”易朱奶聲奶氣應了聲,靈意十足雙眼驟然一冷,如雛鷹掃了場中眾人一道。
  秦琪兒有些不好意思說道:“不用這麽急的,要不然你先在大廳裏吃點兒東西?”
  “反正要去,不如早去早回嘛。”易天行顯得很不在意今天的會麵,順手拉住旁邊一個看著有幾分臉熟的六處職員,“您好,我們是不是見過?”
  秦琪兒在旁邊介紹道:“許瑾,前些日子跟我去過小書店。”
  “喔。”易天行伸過手去握住對方,“你好你好。”
  六處傳言中,這位佛宗易姓護法是出了名的性情乖張,什麽都不放在眼裏,此時見對方主動握手,許瑾不由受寵若驚,趕緊握住。
  “我和小秦主任要去後麵做點兒事。”易天行說道:“她們就在這大廳裏玩,許兄能不能幫忙照看一下?”
  “好的好的。”許瑾表現的義不容辭。
  易天行微微一笑,轉身準備去看蕾蕾和小家夥,不料發現這兩人忽然間消失無蹤,正自心頭一驚,才在大廳某處熱鬧所在裏發現了那兩人的身影。
  在那處,貪玩的鄒蕾蕾正抱著一臉不耐煩的小易朱與一幹六處小女生們玩著搶板凳的幼稚遊戲——而且還玩的興高采烈。
  往六處大樓的深處裏走去,背後的暄鬧聲漸漸的小了下來。
  “其實……在六處工作是一件很沒有意思的事情。”秦琪兒從自己的口袋裏拿出一把鑰匙,“他們不能和一般人做太多接觸,也沒有什麽娛樂項目,身處大山之中,業餘文化生活都極少。”
  小姑娘苦笑了笑:“我知道,易哥哥肯定覺得我今天安排這個遊園會顯得特幼稚,但你看看,就這樣一個在凡人眼中挺幼稚的活動,我們六處這些人都高興成什麽樣了。”
  易天行保持著臉上的微笑,眉頭輕聳,沒有說話。
  到了一處大鐵門的前麵,秦琪兒將先前取出來的鑰匙插入門旁的一個隱形鎖中,然後將手掌覆在鎖旁的一個掌形凹洞中。
  易天行狀作無意在旁看著,其實留意著每一個細節。上次夜探六處隻是從外圍進去,進了資料室和秦梓兒專門留給自己的那個小房間,但根本沒有機會深入大樓內部。看見琪兒丫頭將手掌覆在那儀器上,他好奇問道:“是掌紋識別?”
  秦琪兒的掌中泛著淡淡的柔光,一股純正的道家氣息從指間滲了出來,大鐵門緩緩無聲宛如流動水銀一般向兩邊開了。
  她回頭說道:“不是掌紋識別,是道氣識別。”
  隨著她往幽深的通道裏走去,易天行接著問道:“難道每個修行者的氣息都不一樣?”
  “是啊,這就和指紋一樣。雖然很相似,但總有些差別,尤其是修行人從小練功,境界或許會隨著修煉漸漸變高,但內植其間的氣息卻是自始自終無法改變的。”
  兩人的腳步聲回蕩在通道裏,前方不知何處是盡頭,隻是隨著他們的行走,通道兩側便會亮著淡淡柔潤的光芒。
  走了一會兒,易天行估算著距離,從自己踏入六處大樓開始計算,那此時通道應該已經深入山腹了。
  “省城六處外麵有個大結界,應該挺管用的,用得著在山裏挖個大洞?”他調笑問道。
  秦琪兒轉過身來,沒好氣地笑說道:“結界如果管用的話,你那天夜裏是怎麽進來的?”
  “嗯?”易天行沒想到這小丫頭已經知道了自己夜探六處的事兒,不由一時語塞。
  “周師兄雖然沒有說明是那天夜裏的人是你,但我如果現在還猜不到,那未免也太蠢了些吧?”秦琪兒取笑他。
  “省城六處的規模就這麽大,那京城的六處還得了?”易天行很別扭地轉著話題。
  “京城重地,根本不可能允許這麽大規模的……”秦琪兒忽然住了嘴,搖搖頭,“別想轉話題。哼,那天你偷溜進來的一夜,正好是我值班,害得事後被周師兄狠狠訓了一通。”
  易天行撓撓腦袋,注意到這小丫頭稱呼已死的周逸文還是下意識裏叫著師兄。怕小姑娘傷心,他也不點破,繼續問道:“你知道我今天要見的大人物是哪一位嗎?”
  秦琪兒搖搖頭:“呆會兒你見了自然就知道了。”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頓住腳步,雙眼亮閃閃地好奇問道:“易哥哥,我姐已經出關了,你們見了麵沒有?”
  “呃?”易天行的嗓音變得有些怪異,“……這個……算見過麵吧,怎麽了?”
  “嘻嘻,沒什麽。”小丫頭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
  ……
  易天行其實很感激秦琪兒這丫頭,知道這一路上她不停地聊著這些東西,是為了緩解自己的緊張——雖然易天行的性格決定了,當他決意要做某件事情的時候,緊張二字基本上與他無緣——但他仍然感激。
  長路漸到盡頭,通道內柔潤的光芒漸漸凝成一處,道口一片清明,竟是白日昭昭下一片清靜花園。
  花園入口旁有幾名護衛,穿著深色的西裝,麵無表情地站立著。
  離入口還約有一百米,易秦二人便停了下來。易天行微微咪眼,他的眼力很輕鬆地發現那幾名護衛的耳朵裏都夾著一樣白色的東西,而神識微探,便發現這幾個護衛境界頗高,身上的氣息卻有些古怪。
  “我就不進去了。”秦琪兒輕聲說道,麵色凝重。
  “謝謝。”
  “不用謝我。我前十六年在六處的存在,隻是為了盯著周師兄,而我……姓秦名琪兒,是六處處長的親妹妹,卻從來沒有人知道。”秦琪兒微微笑著,笑容裏卻有一絲苦楚,聲音壓的極低,“易哥哥,這種生活真的很沒有意思,你應該知道我姐姐已經破出山門,我想你也不會喜歡我們六處的生活,所以你自己決定,不要被輕易說服了。”
  “謝謝。”易天行又重複了一遍那兩個字,不為人察覺地輕輕點了點頭。
  山穀之中有花園,這是一個很奇妙的存在。
  此時是白日,無星辰,無露水,無四散的光線。隻有四周黑黝的樹梢亭亭而立,園內青草遍地,芬芳之氣隨風輕送,絲絲絡絡在園內的一處流水上空周遊著,流水盡頭,是一處院子,院中有幢看著並不起眼的三層小樓。
  “您好,這是例行檢查。”麵無表情的深色西裝準備以易天行搜身。
  少年此時目光全落在園內的景致上,聽著這話,不由眉頭微皺,輕輕說了三個字:“不接受。”
  大概深色西裝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理直氣壯拒絕檢查的人,臉上漸漸凝了層微微怒意。
  “他的人就是他的武器,如果你們為了安全,那最好別讓他進這個花園。”
  草地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穿著黑色中山裝,映著他的臉顯得愈發的慘白。
  “秦處長你好。”易天行語氣平淡地和秦童兒打了聲招呼。
  擔任警衛任務的深色西裝們自然不會就這樣放易天行進去,皺皺眉對秦童兒說道:“這是規矩,秦處長應該很清楚。”
  “我清楚,但你們要檢查的對象不清楚,而且我相信,即便他清楚了,也不會讓你們檢查。”秦童兒冷冷對那幾名護衛說著,然後向易天行行了一禮,“易護法,這邊請。”
  護衛們的額角跳動了幾下,終於忍了下來。
  易天行麵無表情地從他們的身前走過,與秦童兒並作一排,沿著山穀花園流水的來向向那處三層小樓走去。
  “為什麽會生硬地拒絕檢查?寧折不彎,這不是你的性格。”秦童兒雙眼看著前方,輕聲問道。
  易天行咪咪眼,看著那幢小樓:“威武而不能屈,這不是我的人生座右銘,隻是今天既然要來見人間至尊至貴的人物,如果我想擁有平等對話的權力,那從進入這裏的第一步起,在精神上,我便不能稍有示弱。”
  “看樣子你已經做出了選擇。”秦童兒淡淡說道:“你我皆是凡人,總是要在人間生活,有些時候,退一步,才是真正的前進。”
  易天行踩著腳下的青草,堅定地搖搖頭:“退了一步,便會有第二步,我不想開這個頭。”轉頭看著秦童兒慘白的臉頰:“你的傷好些沒有?”
  “在九江沒有死,那便死不了。”
  “嗯,能看見你站在這裏,我就有些驚歎於你的複原力。”易天行是親眼看見秦童兒受了多重的傷,如果不是秦童兒一開始便對陳叔平以命相搏,後來在鄱陽湖上,少年根本不可能與陳叔平勉強戰成平手。
  “九江一役,國家很感激你的出手,既然如此,為什麽今天卻是殺氣騰騰,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很排斥此次見麵一般?”
  “九江那件事情,表示著我在某些時候願意為國家出力的誠意。”易天行靜靜說道:“今天,我是來表達自己掌握自己生活方向的決心。”
  “不用太緊張。”秦童兒看了他一眼,“今天隻是領導忽然動了心思想見見傳說中的佛宗護法,並不見得一定要你應允什麽。”
  易天行吐了口濁氣,輕聲罵道:“早說好不好?害得老子憋了一肚子王者之氣。”
  他故作滑稽,秦童兒卻毫不知情識趣的沒有接話,少年不由有些訕訕然,忽然皺眉問道:“上次在蓮花洞那裏第一次見麵時,我問過你殺死陳叔平之後,如果再來仙人怎麽辦,你給我的解釋始終讓我無法信服。”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秦處長回答的很不負責任,易天行卻知道事情肯定沒有這麽簡單。
  由花園入口至三層小樓,是一條沿水而砌的石子兒路,路旁隔不多遠便有明處的護衛,易天行腹內道蓮微動,仗著自己無形無意的三台七星鬥法,將自己的神識緩緩鋪灑開來,頓時發現此處護衛果然森嚴,雖然場中除了秦童兒之外再沒有與自己同等級的高手,但仍然感覺到暗處隱著些境界頗高的人物。
  那幢小樓更是特別,樓內隱隱有修行者的氣息,卻是飄飄緲緲,不知深淺。
  近了小樓,秦童兒低身一禮,便準備離去。
  易天行在他身後輕聲說了一句話:“看來你們六處和剛才那些護衛之間似乎並不怎麽友好。”
  秦童兒行走的姿式沒有一絲變化,隻是貼在大腿旁的右手手指微微緊了一緊。
  ……
  在一個秘書模樣人的帶領下,易天行入了小樓,緩緩向樓上行去。
  其實他並不緊張,即使馬上要見到的人,是人世間最有權力的幾個人之一。
  他的師傅是神仙,他還曾經用拳頭砸過一個神仙。
  神仙也不過如此,何況人乎?
  推門而入,入目處是一間極大的書房。
  書房一角,有位老人家正心無旁鶩地執毫疾書,另一角,兩個人正在下圍棋,執黑的是當今上三天的門主秦臨川,執白的……是一位喇嘛。
  棋坪之側,有人正在觀棋,聽見門響,那人轉過身來,微笑著說道:
  “這位就是小易同誌吧?”
  那人穿著一件夾克衫,頭發裏微有花白,麵部曲線柔和,五官卻是分明無比,戴著一副式樣普通的眼鏡,讓人瞧不出有多大年紀來,書房裏的四個人,秦臨川自不必言,身上道息純正,卻隱而不放,與他對奕的那位喇嘛更是境界精湛,讓人覺得十分舒服。
  而正在寫書法的那位,也是正氣靜意,毫無一絲思慮外露。
  均為不凡人。
  隻有觀棋的那位,正在和易天行打招呼的那位,相形之下,顯得非常普通。
  但易天行知道這位人很不普通,至少曾經從新聞聯播上見識過他的不普通。
  想到如今的自己似乎也有了與這位人物平等對話的機會,易天行微微笑了笑,心裏頭卻有些惘然的感覺,伸出手去輕輕握了握:“我就是易天行。”

  第二十四章 且聽殺聲
  “吃了沒有?”
  “今年多大了?”
  “在哪兒做事兒?”
  “讀的什麽學校?”
  “喔,自力更生,嗯,這樣很好,現在國家很提倡年青人自主創業”
  領導與小朋友之間的談話就這樣開始,就像是胡同口的廁所旁邊偶爾撞見的兩個並不熟的鄰居。易天行坐在沙發上,餘光裏見正在下棋的那二位似乎並不在意這邊在說些什麽。
  談話剛開始,似乎就要結束。先前引易天行進門的那個秘書輕步走了過來,附到領導耳旁輕聲說了幾句什麽。
  領導站起身來,將自己的夾克拉鏈拉好,臉上露出那種招牌式溫和的笑容,笑容裏卻流露出一絲堅定的意味。
  易天行準備說幾句什麽,被他一揮手強行止住。
  “我馬上要去參加一個會議,就不能陪你多說話了,要知道,我是很喜歡和年青人交流的。”領導同誌習慣於並不需要太多考慮聽眾的感受,便開始做總結陳詞。
  “中國憲法明確規定,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中國有很多公民信教。我不信教,但我對宗教很感興趣,曾經閱讀過《聖經》、《古蘭經》、《金剛經》等宗教經典,也經常與國內宗教界領袖一起交談。”他對易天行說道:“在中國,無論信仰何種宗教,教徒都必須遵守國家的法律。如果說將來有人被扣押,那是因為他觸犯了法律,並非因為他信仰某種宗教。要知道,我也無權幹涉司法獨立。”
  領導忽然笑了,用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圓:“現代社會,每個人都必須在自己的領域內發揮作用,我能影響的範圍,或許隻是這麽一小點地方。”
  “趙老,我先走了。”
  說完這句話,領導同誌微微抬手和正在寫書法的那人打了個招呼,便出門離去。
  正在下棋的秦臨川和那位喇嘛也隨之出門。
  隻留下目瞪口呆、不知所已的易天行還傻愣愣地坐在沙發上,沒有起身相送。
  “這就算完了?”他在心裏這樣問著自己。
  小樓裏的書房安靜無比,隻有易天行的大腿與老式沙發布料磨擦的聲音,還有書案上羊毫與宣紙輕輕接觸的聲音。
  “易護法請過來看看。”
  一直專心於筆硯之間的那位老人忽然說道,頭也沒抬。
  先前見到這人在領導麵前仍然自若無比,專心於書,最後領導還喊了聲趙老,如果易天行還不知道此人是誰,那就真是傻子。
  這位老人自然就是佛教協會會長,政協副主席,淩在六處上頭的那位神秘理事長,趙老先生。
  “趙會長,小子對書法鑒賞可是一竅不通。”易天行拾步走近書案,微笑說著。
  “是嗎?護法在寶通禪寺門口對老漢兒我的字似乎還讚過幾句。”趙老先生嗬嗬笑道:“怎麽如今卻又說一竅不通?莫非我這字隻適合一竅不通之人欣賞?”
  易天行知道這位老人家是在開玩笑,搖著頭笑了笑:“老人家莫來笑話我。”伸過頭去看案卷上的白紙,隻見紙上寫著兩行字。
  “尊傳統以啟新風,先器識而後文藝。”
  不知這兩句話何解。字麵上倒是蠻容易理解,易天行微微咪眼,心知這位佛宗的大人物要自己看這兩行字,定有深意。
  “古人雲‘士先器識而後文藝’,但求藝業之真善美,不必隨俗浮沉,與時俯仰,虛譽一時之得失,百世之下,自有定評耳。”趙老先生待墨跡幹後,遞於易天行:“這段話是一位友人所言,我轉送與你。”
  “回你的小書店後幫我裱一下。”
  “是。”易天行應道:“虛譽自然是一時之得失,奈何外力加身,無可奈何。”
  “哪有外力?”趙老先生微笑道:“人已經走了,外力自然也就如夢幻泡影,隨風而散。”
  人已經走了,說的自然是剛才那位。
  易天行此時自然早已明白,之所以今天會如此輕易過關,自然是靠得麵前這位老人家說話,低聲行了一禮:“謝謝老先生。”
  “不需要謝我。”趙老先生挪步往沙發,易天行趕緊扶著。
  “我佛宗向來講究出世,這一點首長清楚的很。今天他之所以見你一麵,不是你所想像的那般。”趙老先生看著他,眼中宛若古井無波,忽而閃過一絲戲謔之色,“若隻是為你加入六處一事,這麽大的陣勢似乎誇張了些。”
  易天行嘿嘿笑道:“看樣子我對自己的身份看的太重要了點。”
  “也不為錯,至少從今天起,你的身份就與以前不同了。”趙老先生靜靜道:“既然見了麵,你應該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什麽?這自然意味著以往一年隻在佛門內部生效的“山門護法”身份,終於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國家的認可。
  正說著話,先前那秘書急匆匆地進了門來。
  趙老先生似乎也有些吃驚。
  那秘書對趙老先生說道:“趙會長,首長有件事情想征詢一下你的意見。”然後看了易天行一眼,湊到趙老先生耳旁輕聲說了幾句。
  易天行耳力驚人,自然將這小聲話語聽的清清楚楚,不由臉上浮出一絲苦笑來。
  趙老先生搖了搖頭,斟酌後說道:“林秘書,還是不必了,出家人嘛。”忽然歎道:“奈何我隻能在家修行,可惜了哉。”
  秘書麵上露出為難神色,終於還是退門而出。
  易天行知道這位老人家又幫自己擋了一件麻煩事兒,不由微笑道:“再說謝就客套了。”
  “宗教事務局有一個好位置,我幫你推了,你應該很討厭我這個自作主張的老家夥才對。”趙老先生微笑望著他。
  易天行聳聳肩:“看樣子我還真是個天生惹麻煩的家夥。”
  “斌苦那老家夥在電話裏也常這麽說。”趙老先生哈哈大笑。
  易天行忽然想到剛才在屋內看見的那位喇嘛,眉頭一皺問道:“先前那位喇嘛?”
  “九世噶瑪仁波切。”趙老先生看了他一眼,“首長以前在那邊工作過,所以請他來了解一下目前的情況。”
  仁波切,就是上師的意思,密法稱“上師是加持之根,守戒是成就之恨”。藏傳佛教認為,上師與諸佛、本尊的地位是一樣的,密教是上師與上師間代代相傳延續下來的,由一位具體的上師上溯仍然會與一位本尊相合。
  “也是大人物。”易天行漫不在乎地搖搖頭:“難怪可以與秦臨川對弈不亂。”
  得佛宗之力,他擺脫了自己隱隱最煩的事情,一顆道心輕偎佛輪,清靜無比,頓時回作了那個不在乎世間一切的佻脫少年模樣。
  走到陽台上,從小樓第三層向下眺去,隻見山穀中一片青草碎花,在這冬日裏十分出奇。草地上,有一行人正向他來時相反的方向離去。
  人群之中,便是那位穿著夾克的領導。
  易天行忽然心髒猛地跳了一下,眼中驟然生起一層霧氣——人群之中,有人回頭——那人麵相平常,身材不高,平平淡淡一回頭,一雙星目隔著數百米的距離與易天行對了一眼。
  兩人的功法遠遠地一觸即分。
  人群中那人身形微微一頓,臉色一白,身旁的領導皺眉關切了幾句,隻是隔得太遠,易天行正值心血潮湧,所以聽不清說的是什麽。
  易天行捂著心窩,臉色一白迅又一紅,回複了平常,他微微咪眼寒聲道:“高手。”
  趙老先生在一旁安靜旁觀,搖搖頭道:“少年人總是如此衝動。”
  “那人是誰?”
  “保鏢。”
  “挺厲害的,和秦童兒的水準差不多。”易天行皺眉道:“肯定不是六處的人,想不到除了上三天之外,修行界還有如此高手。”
  “七十年前,昆侖集了道門,但總有些特立獨行的道家異人不會輕易縛手的。”趙老先生解釋道。
  “真他媽的複雜。”易天行搖了搖頭,一直盤旋在他心頭的那個疑問也終於得到了解釋。先前他一直疑惑,為什麽那位穿著夾克的大人物敢以千金之體,深入六處內部——這山穀裏全是修行高手,若有人犯了失心瘋,驟一發難,還真是不知後果如何。
  “這些,從來都是最複雜的事情。”趙老先生看著他:“斌苦大師將你的決心告訴了我,知道你決定不和這些事情沾一點幹係,我也很欣慰,我們佛家子弟,便當持清靜觀。”
  “我這一生,最盼兩件事情,一是萬民得安樂,二是國家得一統。”趙老先生說道:“前一椿事,自有領導們操勞,後一椿事,明年我準備從中促成佛指舍利的出巡,但此次出巡,隱隱感覺路途並不平安,到時,還要請護法勞心。”
  易天行早就答應了斌苦大師此事,此時聽著老先生又認真述了一遍,趕緊應了聲。
  “你需要清楚一點。”趙老先生接著說道:“自進入熱兵器時代以來,修行者的力量已經不再顯得若高峰在上,正因為這種距離拉近,所以修行者才會下臨人世。”
  “老虎搏兔,但老虎不會搏蟑螂。”
  “但如果老虎麵對的是一個扛著火箭筒的兔子,老虎也有可能變成兔子的看門虎。”
  “事情很荒謬,但這也正是事實。”
  趙老先生將雙手放在老式沙發的厚重扶手上,緩緩說道:“如今的人間,除了極少數站在修行界巔峰的人物之外,其餘的修行者已經不足以動搖人類的秩序。而你……恰好擁有這種力量,或者說有擁有這種力量的可能性,所以理事會對於如何“安排”你,始終存在著不同意見。今天你過了這關,不代表以後就沒有麻煩……畢竟,所有人對於你的看法並不一樣,秦家對你有惜才之意,六處不足慮。但另一方勢力你曾經打過交道,應該知道他們的執著。”
  “我該如何做?”易天行平靜請教道,他知道老先生說的是周逸文曾經所屬的那個部門。
  “金剛,表佛性也。金剛乃眾寶之王,至堅至利,世界壞時,七寶俱壞,惟金剛寶伏藏秘密,不可破壞。”
  易天行合什:“受教。”
  “以十龍十象之力,托起琉璃寶塔……隻是,如果能以力取,為何六處麵對著仙人也敢於勇猛上前?”
  “仙人殊途,作為人類的代言人,理事會裏的所有人都會在潛意識裏存著八個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你是人,所以如果你能以自己的力量壓服他們,然後用事實向他們表明,你本無心擾世事,他們自然不會再去找你麻煩。”
  “原來終究是要靠拳頭講道理。”易天行比劃了一下自己並不大,反而顯得有些秀氣的拳頭,忽然想到麵前這位老先生……難道他當上理事長也是靠自己的力量?
  “我知道你想什麽。”老先生嗬嗬笑道:“我是真沒有神通的人。”
  易天行先前神識一探,知道麵前這位在身體是真正的凡人,但總是不敢相信。此時聽他親口證實,不免有些意外。
  這樣一個凡人居然淩於六處之上?
  “神通有什麽用?”他輕輕拍打著老式沙發的扶手。
  “保命吧。”易天行想了想。
  “命有什麽用?”
  這題很艱險,易天行思考很久才試探著回答道:“感受?”
  “我是零七年生人,如今虛歲已有九十,感受的事情足夠多了,也快死了。既然如此,命之有無又何須在意,既然不用在意命途,又何須在意有無神通?”趙老先生輕聲吟道:“生固欣然,死亦無憾。花落還開,水流不斷。我兮何有,誰歟安息。明月清風,不勞尋覓。”
  易天行安靜聆聽。
  ……
  過了會兒。
  趙老先生顫巍巍地站起身來,門外有警衛員前來攙扶:“老骨頭先走了,你們呆會兒又要打架,我可熬不住,你等我走遠了再下樓吧。”
  易天行忍不住笑了起來,旋又斂聲靜意道:“大居士慢走。”
  過了許久許久,日頭潛入山穀另一側。
  山穀的另一邊應該有直通省城的道路,或者是簡易的直升機場。在書房裏安靜坐了半個時辰的易天行,坐禪三味經輕輕吟誦,腹內天火命輪緩緩流轉,輪心內那枚青色道蓮緩緩綻放,烈火與青枝相依相偎,整個人的精神境界都調整到了最佳的狀態。
  他起身,輕輕卷起趙老先生贈給自己的條幅,略想了想,很不雅地塞進了自己的褲腿裏麵。
  山穀中空無一人,無鳥鳴魚躍,隻得青草閑花點綴著樹梢下的影子。易天行緩步走出小樓,神識微微探出,便知道這穀間還著許多人,許多頗有境界的高手,想到這點,他不由微微笑了起來。
  空曠安靜的山穀內,腳踩在青草上的聲音都顯得有些驚心動魄。
  少年輕輕碾了幾步,秦臨川不知從何處走了出來,雙手負於身後,與他並排行著。
  “秦叔叔好。”易天行這稱呼很有意思。
  秦臨川微微一笑:“趙會長應該和你說清楚了。”
  “嗯。”
  “琪兒應該把我的話帶給了你,愛委會已經改組。”秦臨川看著他的雙眼。
  “別介,我啥都不清楚。”易天行將那幅書法藏的挺好,走起路來也不顯得別扭。
  “我的態度很明確,我需要你進入六處,來應對未知的危險。不過既然你找到趙會長出麵,我自然不會勉強你。”
  易天行停住了腳步,看著他:“危險?天上的危險?”
  “不錯。”
  易天行又開始走,擺擺手懶懶道:“加入六處沒門兒,將來看興趣幫幫忙倒是有可能。”反正陳叔平現在不知道跑哪兒個地兒在當他的幼兒園老師,幫忙這種話盡可能地多說也無所謂,反正也沒有什麽危險係數。
  秦臨川微微笑了笑:“這二十年裏,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的人,你是第一個。”
  上三天的當代門主,六處秦大處長的親爹,號稱修行界修為最高深的一個人……確實沒有誰敢像痞子一樣和他聊天。
  但易天行敢。
  沒了來自那方麵的壓力,剩下的隻是打架而已,打架這種事情,他又不怕。
  ……
  穀中有溪水,水麵上飄著碎碎的花瓣,花瓣逐水而流,漸至低處窪成一淺潭,潭邊有位大喇嘛正卷著褲腿,將雙腳泡在冰涼的溪水中,遠遠望去,隻見喇嘛臉上一片安寧,十分愜意。
  易天行總覺得這喇嘛今天出現在六處大樓背後,是一件極蹊蹺的事情,不由心頭一動。
  “不是他。”
  秦臨川微笑道:“是他們。”
  隨著這句話出口,他停住了腳步,前方是一片小樹林。
  林子裏看不見人影,但這兩位修行界最厲害的高手,自然知道其間隱藏著何等樣的危險。
  易天行回頭歪著腦袋問道:“他們這算是擅自行動?”很明顯,林子裏的高手針對是他,這批勢力就是先前趙老先生提過的,對如何“安排”自己有異議的那些人,那些以前叫做愛委會,如今不知道又是什麽部門的人。
  “難不成現在改名字叫環保處了?”少年漫不在乎的嘲笑著,“這些人難道是傻子?居然會挑在這時候這地方來伏擊我。”
  “這些隱在暗處的人總認為自己是在做正確的事情,而他們最大的問題就是,他們永遠不知道陰暗處的正確與我們在陽光下看到的正確並不一樣。”
  秦臨川望著那片死寂的樹林,唇角露出一絲諷意,在他的內心深處,自己心愛的周逸文徒兒自然不是死在秦童兒的計謀下,而是死在愛委會的手上。
  “他們不是傻子,因為這裏是六處,如果你死在這裏,誰都能想到栽髒陷害的對象是誰。”
  “你不是人證嗎?”
  “秦童兒是我兒子,我的證詞有用嗎?”
  “那喇嘛呢?”
  “他修閉口禪。”
  “我能不能殺人?”
  “最好不要。”秦臨川認真說道。
  易天行挑挑眉頭,露出白白的牙齒笑了笑,獨自一人往樹林裏走去,無比冷淡地輕聲說道:
  “小周周的夥伴們,俺來了。”
  一入林中,狂風驟起,山穀內常青的樹葉被震的漫天飛舞,便在同一時間內,不知道有多少修行者向他發動了攻擊。
  道術林林總總,但用來殺人的攻擊型道術,左右不過是那麽幾種。借物,遁形,禦劍,化身……
  一時間,樹葉如鏢,向他的身上襲來,漫天樹葉中,幾個虛虛淡淡的影子夾雜其間。
  樹林上空,有幾柄仙劍正在飛舞。
  易天行靜立林地,沒有出棒,隻是這般靜靜站著,當樹葉快要沾上自己身體的時候,他腦海裏一個畫麵驟然出現眼前,整個人便在平地上疾速轉了起來,化為一道灰龍,輕輕鬆鬆吹開了身邊那些挾著噬魂威力的樹葉。
  出手如電,輕輕鬆鬆穿透層層葉影,於空中捏住了那幾個虛影的手腕。
  咯嗒一聲,腕骨碎裂。
  而易天行的人也已經借著這一帶之力飛上半空,整個人如灰龍在天,以肉眼極難辯清的速度輕掠林間梢頭。啪啪幾聲脆響傳來,林上摔下數個人來。
  他靜靜站在地上,身旁躺著數人,那些人唇角有血,胸骨已裂,正是先前那些護衛中的幾人。
  頭頂的仙劍仍然在飛,呼嘯而墮。
  易天行微微抬頭,雙眼裏異色一閃,上清雷訣第一次正式在戰鬥中出手,體內的那枚青蓮驟然一漲,生生將火玉般的命輪止在了懸空處!而他的眼中也宛如深淵一般,吞噬著迎麵而來的劍氣。
  仙劍似乎受到某種看不見力量的阻礙,嗚嗚哀鳴著,振蕩著,終於頹然倒在了他的腳下。
  遠處山間,隱隱有修士哀嚎的聲音傳來。
  ……
  林子裏透著無比淒厲的殺氣,不時有渾身被血水浸透的修士被震出林外,砸在草地上,鮮血四濺。
  “你不出手?”水畔的喇嘛遙遙看著秦臨川。
  秦臨川盯著他:“你在此地,我自然不會出手。”
  “那少年比傳說中的更加強大。”
  “也出乎我的意料。”
  “少年今天戾氣太盛。”
  “嗯。”
  “那你還不出手阻止?”
  秦臨川苦笑了一下,他看出易天行今天的心緒尤為不寧,但萬萬沒料到他竟然存著殺人立威的念頭,驟然間已經斃了數人,他身為理事會的名譽會長,自然不會眼看著這種情境出現,畢竟此地是在六處大樓之後,如果愛委會那方死了太多的人,將來會很麻煩。
  隻是……自己出手就能阻止那個殺得興起的少年嗎?
  易天行如今早已將老祖宗傳的技法融會貫通,就算不使天火,這一身金剛鐵骨加上如鬼如魅的速度,再加上那兩門道訣,又豈是今天這些伏擊者能所應付的。
  陰風怒號,林間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雙眉緊鎖,秦臨川不知道少年為什麽今天會如此暴戾。
  ……
  “好大一個棺材。”
  小易朱在鄒蕾蕾溫暖的懷抱裏,死死盯著六處那幢大樓,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那是因為他感受到了自己老爹心內的憤怒和殺氣。
  易天行一麵在林子裏收割著修士們的性命,一麵在心底深處歎息著:“小周周,我送他們下來陪你。”
  他喜歡周逸文,周逸文是一個被很多人喜歡的人,可惜卻因為某種王八蛋的理由被自己殺死了。
  今天進六處大樓,易天行自然想到了當年這裏的主人,那個一直像孩子一樣天真笑著的小周周,心裏頭無由一陣煩悶暴燥。
  所以他很痛恨這些伏擊自己的家夥。
  不管他們叫愛委會叫環保局還是什麽。
  統統該死。
  趙老先生教他金剛怒,金剛怒容,須殺人鮮血為漆。

  第二十五章 那一步
  省城大學東門右手邊有一家喝茶水的地方,叫做東九時區,這地兒門口掛著一張挺俗的畫兒,畫兒上好象是個骷髏頭和和平鴿的無聊結合,底下用英文寫著老莎的那句話。
  “to be or not to be ,it’s still a problem。”
  易天行一直記得最後那個單詞兒應該是question,但他發現在這件事情上,具體的記憶總是顯得很模糊。
  林子裏的風帶著某種奇異的甜,血絲絲的甜,從他的鼻子裏灌了進去,讓他從回憶中醒了過來。
  迎麵而來是五枚樹葉,青青的,淨淨的,破風而來,欲割體而出,一片一片煞人魂——正是周逸文與他初見麵時,用過的那套法術。
  “BE不BE呢?”
  少年這樣問著自己。
  ……
  “去你媽的BE!”
  他化掌為刀,以大手印劈出,掌緣泛著淡淡的青光。
  呼嘯而來的樹葉一觸即飛,遁在樹葉後的那個修士隻來得及雙眼閃過一絲不可思議的神情,胸膛便被這一掌生生砍破。
  一蓬血花之中,先前還是生龍活虎的高人,便化作了一具毫無生氣的血屍。
  太陽已經落了下去,林子裏光線有些散淡,滿地的血泊變成了暗烏色,似修羅巡場。
  但仍然有人不畏生死地向易天行撲過來。
  易天行的臉上毫無表情,右手在空中一招,生生掐住一人的咽喉,左腿奇異地直直踢出,將一棵粗樹從中踹開,震死樹後藏著的那人。
  右手一緊,複又一鬆,咯嚓骨折聲響,手上那人頹然墮地。
  “修士最脆弱的就是他們的肉體。”
  易天行微微低頭,看著腳下的那具死屍,身上全部是血汙,看著就像是沙場上逡巡於死人堆裏的死神。
  不知為何,今日殺場裏的少年與往常不一樣,麵色雖然平靜,但不停抖動的眉角和額頭青筋證明了他內心情緒的強烈波動。
  今日他一應天火法門未用,隻是仗著自己非人的力量和道訣與這些人周旋著——說周旋並不貼切,應該是單方麵的屠殺。
  出手的那方顯然對於他的實力評估還停留在九江城中的印象上,甚至是七個月前城東沙場的印象上。
  所以那方才會冒著大為韙,於這機要重地,人間仙穀裏貿貿然進行著攻擊——本以為是鐵拳砸豆腐的暗殺,隻須片刻便能了結——沒料到拳頭砸到了大地上,血流筋折。
  易天行的體內道蓮已經綻至最大,全然盛開,而一直被穩住不動的火玉命輪也開始疾速旋轉起來,每圍一圈,便帶入青青道蓮一絲入輪,就像玉盤之中被國手妙筆點上了絲絲碧葉。
  很美麗動人的境界,他卻覺得無比煩悶,識海裏狂燥之意大作。
  又有劍氣襲來。
  他似乎忘了用任何道術,隻是很簡單地伸手一格,用手臂硬接了一道劍氣,劃出了淡淡一絲血痕,而他那個秀氣的拳頭也擊入了對方的胸膛,嘴裏還神經質地念叨著:
  “豬精瘦肉四塊錢一斤,豬肝三塊二一斤,豬血七角錢一斤,血最便宜。”
  他收回手,那個人嗬嗬慘叫著半跪在了地上,胸口破了個大洞,鮮血激噴而出,打濕了他胸前的衣襟。
  ……
  看著易天行往樹林裏走去孤單的背影,溪水旁的秦臨川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麵前這個少年似乎要與人間逾行逾遠了。
  諸多不安湧上他的心頭,運起畢身功力,微微皺眉,右手結了個繁複異常的道訣,嘴唇微張,喝了一聲,“且住!”
  隨著這一聲喝,一道清心正意的道家氣息渡往易天行的身上,試圖讓他冷靜一些。
  伸足溪水,於下方坐著的那位西藏喇嘛也輕輕搖動著左手,淡淡慈悲氣息,隨著他左手的經輪一搖一搖向場中鋪灑著。
  易天行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微微側頭,半晌後忽然歎息道:“我知道我今天有些古怪,但很悲哀的是……我似乎隻有在這種時候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
  “你確定殺戮是你想做的事情?”
  秦臨川如是問道。
  溪腳處的喇嘛輕搖經輪,微微作響。
  易天行微微側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終於還是緩緩地搖了搖頭,很無奈地歎了口氣。
  歎息之後,他的尾指一翹,一道流金豔媚的天火化形為劍自尖俏的指尖驟然漲出,直刺林梢某處。
  一人渾身焦黑,臨死的慘呼都沒有發出一聲,便橫生生摔到了地上。
  易天行的眉梢忽然抖動起來,似乎體內正忍受著某種痛苦。
  眉梢的抖動看上去很滑稽,但在這樣一個修羅場中,滑稽的動作,卻往往意味著非常險惡的結果。那抖動就像流水一樣永無止盡,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忍了下來,歎了口氣:“趁著這次自己變得有些古怪,我得趕緊殺幾個人,不然等我回過神來,又弄不好了。”
  閑談殺人事,不異清明心。
  清醒的神識在狂暴的識海裏飄蕩著,像一隻孤舟。
  “照見五蘊皆空。”
  一句經文在他的神識裏淡淡響起,他很清楚,自己此時隻要運起心經,一定能從這種暴戾的情緒中醒過來——但他不肯——他已經忍了一年,但卻總是忍不出一個結果來,未知的命運像枷鎖一樣牢牢錮在他的身上,令他片刻不得安寧。
  大居士的那番話就像是星星之火,猛地點燃了他壓抑已久的戾火。
  “殺人能解決問題嗎?”秦臨川雙眼微垂,衣衫無風自動,右手輕垂身側,緩緩捏著一個道訣。
  易天行餘光瞥見,知道這位身有羈絆的道家高人終於要出手了,不由微微一笑應道:“我這時候終於找到了一絲陳叔平的感覺。一年了,我已經忍了一年了,我隻是想過些太平日子。”他頓了頓又說道:“我將來是要去和神仙們打架的可憐人,在人間的時光,能不能讓我過的快樂些?”
  殺意籠罩山穀之間,浮雲漸去,陽光耀壁折還,一片血紅,如幹戈之色。
  說話間,易天行又殺四人,林間幾無生還者。
  一人重重摔在他的麵前,喉中嗬嗬作聲,卻是一時不得便死。
  易天行麵帶慈悲,瞳泛金光,輕輕抬步。
  ……
  風動如水,水動如雲,雲動不定。
  而易天行緩緩抬起的那隻腳……卻在這微風清水絲雲間定住了,紋絲不動,就像是被施了某種神奇咒法,忽然間脫離了時間的控製,任他如何用力,那足尖卻總是在須臾片段裏前行,永遠觸不到自己想要觸到的土地。
  山穀裏所有的動靜都在這一瞬間停止。
  秦臨川右手屈指,由拇指微曲,至食指至中指……指影飄飄,連續掐著午紋。
  他掐了七數,那道訣顯出了奇妙的境界——山穀內一切凝結,包括他自己。
  林旁的易天行保持著那個抬腳的姿式,溪水上方的秦臨川閉眼而立,小潭水畔的大喇嘛手中的經輪停止了轉動,經輪上刻著的微凹字跡隱隱有光澤透出。
  ……
  戰局將完,不知為何,秦臨川此時卻選擇了出手。
  在這位世間道術第一人的內心深處,隱隱不安,不想讓易天行殺了他麵前這最後一人。似乎這一條生靈對於大勢有莫大的影響,冥冥中的感覺,這最後一人的生死,對於易天行的命途,就像是奄奄一息駱駝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就像是煙霧往外滲去方向最後的那扇窗,隻是不知結果是好是歹。
  所以他簡單地選擇了出手阻止。
  ……
  易天行的目光透著自己的睫毛靜靜看著身前的空氣。
  不知為何,他非常想踏出一步。
  所以他強運天火命輪,腹中紅玉盤疾速轉運,竟隱隱在識海裏傳來了嘶嘶之聲,片片青蓮先前已被撕扯下來些翠綠碎絲,此時更是被攪的一片綠茸大亂。
  腳尖微微動了一下,離地麵又近了一寸。
  秦臨川受道力反噬,麵色微微一白。
  喇嘛手中的經輪也緩緩轉了一格,這一格,便將一行經文正對著了易天行的身體。
  那行經文在殘陽下顯出字跡。
  “阿難勿憂惱,我於未來時”
  在藏傳佛教中,見經輪如見佛祖。
  本來略可動彈的易天行忽然覺得一股奇大的力量籠罩著自己,偏偏這股力量與自己是那般的熟悉,生不出半分敵力,慈悲著,軟綿著,柔媚著,輕輕包圍著。
  秦臨川的指節在此時也微微一動,指甲掐住了無名指的午紋,一股純正的道家氣息縛住了易天行的全身。
  易天行踏下一寸的足尖複又凝結在空中。
  足尖一頓,他體內天火烈焚再無著力處,噗的一聲輕響,衣衫一振,火元外露,頓時將這大片草地灼的萎黃不堪。
  三位修行界的頂尖高手,在寂靜的山穀內各自以豐沛精妙的修為相互克製著,時光如水卻漸凍,沒人能動分毫。
  正此時,山穀上方一片鳥鳴之聲傳來,好不聒噪。
  若三人能抬頭,定能看見一群模樣各異的鳥兒正飛入穀中。
  當六處大樓背後大山裏正在進行談話、廝殺、鬥法的時候,大樓一層的大廳裏的遊園會仍然在開著。
  沒有人知道,離這其樂融融的會場數公裏的地方,正在發生著什麽事情。
  排成一長排的蠟燭,像一道燃燒的白線。遊園會禁止大家施展修為,不然這會場裏道術亂飛,隻怕會亂作一團,所以大家像青蛙一樣鼓著臉蛋,使勁兒吹著。
  鄒蕾蕾牽著易朱的手,在秦琪兒和許瑾的陪伴下煞有興趣地看著。
  易朱歪歪扭扭地走上前去,輕輕吹了口氣。
  沒有人注意到他的頭發中那絲銀發輕輕動了一下。
  蠟燭倏地全然熄滅。
  六處的下級職員沒有人知道這小家夥的真身是誰,隻是以為是那位佛宗護法的家人,見到他輕輕鬆鬆吹熄了蠟燭,紛紛鼓起掌來。
  鄒蕾蕾甜甜一笑,從一個女子的手上接過獎品,塞到易朱的懷裏。
  是一隻毛絨絨的大狗熊。
  “媽,抱我出去玩會兒吧。”易朱望著鄒蕾蕾,眼睛裏似乎有些疲倦。
  鄒蕾蕾無來由心頭一軟,生起強烈的憐惜之意,輕輕牽著小家夥軟軟的小手,往樓外走去。
  秦琪兒擔心這母子倆人的安全,給許瑾一示意,也隨著走了出來。
  一路走著,鄒蕾蕾平靜地讓小家夥帶路,不知道走了多久,來到一片林子裏。
  易朱輕輕掙脫她的手,抱著那個毛絨絨的大熊,一扭一扭地走到林子正中。林子裏的樹葉早就落光了,鋪在地上淺淺的一層,枯葉萎黑,看著觀感大是不佳。
  毛絨絨的大熊比小家夥的身體也小不了多少,歪著身子掛在小家夥的臂彎中,棕色的頭部頹然向地,那雙黑玻璃珠做成的眼睛看著很悲哀。
  易朱抬起頭,望著灰灰的天空,腦後的肉肉擠作了一團,看著很可愛。
  “咕咕。”他微紅的嘴唇嘟著,輕輕叫了兩聲。
  林梢之上傳來撲翅的聲音,嘩嘩響聲中,一隻黑色的烏鴉不知從何處飛了過來,落在離易朱五十米外的地麵上,背著黑翅,雙眼炯炯望著林地上的那個小胖子。
  又一陣疾飛之聲響起,一隻也是渾體黑色的鳥兒飛入林間,卻遠遠地落在地上,尾羽比那烏鴉要早些,嘰嘰咕咕叫個不停,羽毛亂震,似乎極為害怕。
  撲翅之聲不停傳來。
  不停有羽色各異,體形有差的鳥兒飛入了這片小小的林子,或近或遠,或傲或倨地站在林間。
  灰胸竹雞、華東環頸雉、貴州環頸雉、鳳頭麥雞、黃腳三趾鶉、董雞、珠頸斑鳩、紅翅鳳頭鵑、四聲杜鵑、大杜鵑、小杜鵑、普通夜鷹、短嘴金絲燕、白腰雨燕、藍翡翠、三寶鳥、戴勝、斑姬啄木鳥、黑枕啄木鳥、棕腹啄木鳥、星頭啄木鳥、家燕、金腰燕、毛腳燕……
  鳥兒滿滿地站了一地!
  都看著林地正中的易朱。
  站在林畔的鄒蕾蕾放在腰側的手微微抖了起來,十分緊張。
  遠處守護著她們的秦琪兒和許瑾更是目瞪口呆。
  此時是冬天,省城這裏怎麽還可能有這麽多隻鳥?
  ……
  “易朱,回來!”
  鄒蕾蕾不知道要發生什麽,隻是心情十分不安恐懼,總覺著自己麵前這孩子要出事,見易朱聽若無聞,咬了咬嘴唇,便準備踏入這鳥群之中。
  “媽,你別進來。”
  易朱輕輕開合自己若點朱丹的嘴唇,輕聲說著。他指著第二隻落入林間的那鳥,說道:“媽,那個就是黑杜鵑鳥。”
  鄒蕾蕾忽然覺著眼前一亮,似乎有一幅圖畫展開在自己眼前。
  一隻灰色的杜鵑鳥趁著小鳥的父母外出覓食,詭詭祟祟地進入小鳥的巢,將自己的蛋產在了巢中。
  杜鵑的蛋比小鳥的蛋大,看著很惡心。
  小鳥父母不知道,耐心地孵化著,終於有一天,稚鳥們全都破殼而出。
  紅通通的,沒有一根毛,鮮肉可見,而杜鵑的幼鳥體型更大,看著更為凶惡。
  小鳥父母開始拚命地叼蟲子喂養自己的子女和旁人的子女。
  小杜鵑食量大,吃不飽。
  小杜鵑扭動著自己笨拙的身體,用自己微紅少羽的屁股,硬生生將巢中其它的小鳥推下樹去!
  “啊”的一聲輕叫,鄒蕾蕾閉上了眼,但發現那殘忍的故事仍然在自己的眼前繼續著。
  被推下樹去的小鳥啼嘰號寒,聲音漸弱,緩緩死去。
  小杜鵑卻長的一天比一天,竟比小鳥父母的身子還要大上數倍。
  它發著怪怪的啼音,讓自己的養父母認為這一隻鳥便是一群小鳥。
  它張著紅紅的嘴,貪婪地表示著自己的饑餓,攫取著小鳥父母喙中少的可憐的食物。
  ……
  蓬的一聲輕響,讓鄒蕾蕾睜開了雙眼。
  站在林地裏的那隻黑杜鵑被爆成了一灘血泥。
  易朱伸出一根手指遠遠指著那處,站在林子正中,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孩子純真的眼睛裏卻閃著一絲“蒼老”的憔悴。
  這奇異的表情,讓鄒蕾蕾無比心痛。
  易朱的指尖輕輕移動,又指著一隻渾體羽毛潔白,看上去隱有脫塵之意的禽類。
  “媽,這是白鸛,很漂亮吧?”
  鄒蕾蕾隱隱感覺,馬上這隻白鸛又要死了,不由嘴唇有些發幹,微微抖道:“很漂亮。”
  易朱忽然孩子氣地癟癟嘴,似乎很委屈:“可是它喜歡吃別的小鳥,而且還是生吞,看上去很醜。”
  鄒蕾蕾馬上就看見了。
  一片灘塗之上,一隻仙羽飄飄的白鸛驕傲地行走在鳥群之中。
  忽然,它低頭,疾如閃電的啄中一團毛茸茸的小東西。然後在幾隻別種鳥類的憤怒啄尖中,拚命而狠狽地逃跑。
  前一刻還是仙子,下一刻便成了卑劣冷血的小偷。
  跑到安靜處,白鸛叨住那個毛茸茸的小東西,往天上拋去,然後張開喙口,一口含住,咽了下去。
  毛茸茸的小東西在空中嘰嘰淒涼叫著,在白鸛的喙中還扭動著。
  白鸛將它吞了下去,修長而悠美的頸部有一團惡心的隆起。
  隆起漸漸向下滑動。
  白鸛極為愜意地鳴叫了兩聲,將首埋於自己翅下,輕輕梳理著白羽,仙態複現。
  ……
  易朱的指頭指著那隻白鸛:“你很醜啊。”
  那隻白鸛忽然長足一蹬,似乎想擺脫這種恐怖的氣氛。
  又是一蓬血花綻出。
  優雅的白鸛變化一灘血泥之後,再也不複優雅了。
  ……
  易朱輕輕指著場中的鳥兒,指著一隻,便細聲細氣地說明自己厭惡它的理由,然後將它變作一灘血泥。
  鄒蕾蕾渾身顫抖看著場間血腥的一幕,強抑住自己想嘔吐的念頭,盡可能溫柔說道:“可這都是它們生存的方式。”
  “我知道,媽媽。”易朱清新的雙眉輕輕抖動著,似乎在忍著某種痛楚,“可我就是討厭這種方式。”
  “誰來幫我阻止這些?”鄒蕾蕾無助地輕聲喚著。
  林旁有人掠過,正是一直守在後麵的秦琪兒,她早就發現了林間的異常,但震駭之下,根本不知如何應對,此時見著鄒蕾蕾無比柔弱的模樣,心頭一動,鼓足勇氣便往易朱處掠去。
  一入林中,秦琪兒卻清叱一聲,強行在空中停住了身形,輕飄飄地空中飄著,似乎畏懼著某種看不見的力量。
  就像是有無數條殺人的細線一樣。
  秦琪兒清妙無比的身影在這些線條內躲避翻騰著,被迫著離林間的易朱越來越遠。
  唰的一聲,秦琪兒的右腿劃過空中,卻被那無形線條割出一道大口子,鮮血淋漓。
  她在空中輕輕一翻,點著一片樹葉,勉強退回林邊,臉色慘白。
  此時她再看著林間那個抱著玩具熊的小孩兒,目光裏除了震駭,還是隻有震駭。
  ……
  易朱抱著毛絨絨的大狗熊轉過身來,可憐兮兮地望著鄒蕾蕾。
  “媽,當鳥都這麽苦,爹當人是不是更苦?”
  然後抬頭傻乎乎地望著高空。
  不知為何,鄒蕾蕾鼻頭一酸,就這麽哭了出來。
  然後她往林子裏走去。縱使這林子裏有著自己不明白的凶險,但她的小家夥在林子裏麵,很可憐地站著,所以她要走進去,進去抱著他。
  隻走了一步,便感覺自己的右手被什麽東西輕輕絆了一下,然後發現自己右手尾指上的那枚金戒指正閃著光。
  戒指表麵,有一根火紅從空中現出形來,崩得緊緊的。
  蕾蕾知道,如果不是這枚式指,剛剛那一絆,自己的指頭一定已經被割掉了。
  深深呼吸,她壓下心頭的恐懼,再次抬頭,堅定地往抱著大狗熊的小家夥走去。
  她的眼前微微起霧,霧過之後,眼前景色為之一變,隻見林間到處充斥著五彩的光線。
  光線之中,有萬千條紅線,如天火般朱赤,豔豔作光。
  紅線的那頭,連著這林子裏數百隻模樣各異的禽類,連在那些化作血泥的鳥兒身上的紅線已經斷了,細細的端頭在空中緩緩飄浮著。
  萬千條紅線,都是從小易朱的手上伸展出來的,鋪鋪灑灑,紅的煞人。
  鄒蕾蕾小心翼翼地避開這些火線。
  先前秦琪兒便是感應到了這些火線的威力,勉強避開,卻還是受了傷。
  蕾蕾輕輕抬步、轉身、低頭……從這些殺人無形的火線中穿了過去,離易朱愈近,紅線便會愈密,偶爾擦到,便會流出血來,她卻強忍著沒有呼痛,生怕驚著了那小家夥。
  小家夥此時癡癡呆呆地望著空中。
  終於漸漸近了。
  鄒蕾蕾強忍著痛,一把將那胖乎乎的小家夥摟進了懷裏。
  嗤嗤幾聲響,火線爆作一團火光。
  鄒蕾蕾的身上浮出一層淡淡的光幕,將這傷害隔離在了體外。
  易朱也終於從先前的失神中醒了過來,萬千條爆焚著的紅線刹那間消失無蹤。
  小家夥似乎很疲憊,連眉角都耷拉著。
  鄒蕾蕾輕輕抱著他哄著:“乖,睡一覺就沒事了。”
  易朱終於放鬆了下來,回複了孩子的天真神態,下意識地將腦袋放在她柔軟的胸脯上蹭著,嘴裏含糊不清說道:“媽,我還是當人吧。”
  鄒蕾蕾抱著小家夥,麵上聖潔無比,柔光傾瀉而下。
  遠處的秦琪兒看著林間的這一幕,不由想起了幾個月前在小書店看到的情景。
  嘰嘰一陣鳴叫。
  滿地的飛禽離地而掠,呼嘯著穿過光禿禿的林梢,振翅疾飛,向著六處大樓後麵那片幽靜山穀飛去。
  山穀那頭,易天行的那一步還是沒有踏下去。

  第二十六章 有生皆喜
  易天行的眼光微微向下,正好落在自己的腳尖上——他的右腳抬起,卻還未落下。
  腳下是一片被灼的有些萎然的青青草地,草地前方有一個滿臉恐懼的垂死之人。
  秦臨川施展的這門道訣毫無疑問已經達到了人類能力的巔峰,再加上那喇嘛手中經筒的奇異能量,易天行身處其中,一時間似乎無法動彈,體內火元受此一滯,自他身體皮膚的萬千毛孔中散散揮發出去。
  山穀中一片酷熱,宛如刹那間來到了夏天。
  青草漸黃,碎花漸落。
  三股不明的力量在山穀間交織碰撞,將將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打破這種平衡的,是來自山穀外的鳥鳴。
  一陣聲音各異的鳥鳴嘰嘰咕咕響了起來,從六處大樓那側直飛穀內,鋪天蓋地,有如黑幕遮天。
  在穀中各以神通相抗的三位高手無法抬頭,卻是心生詫異。
  萬千飛禽飛到三人頭頂的天空中,展翅飛舞,清聲鳴叫,鳴叫之中透出生靈的愉悅之意,似乎在等待著什麽事情的發生。
  鳥兒們飛舞著,在天空中漸漸組成幾行或濃或淡的鳥群,鳥群翔空排列,隱約排成一行什麽樣的字。
  便在這時,便是此時。
  易天行似乎受到什麽感應,體內真火命輪驟然一漲,天火苗柔柔燒融著附身其上的青青道蓮絲,瞬息間道蓮命輪融為一體,變成一輪紅紅燃燒的大日!
  他靜然,收膝,落步。
  輕輕一步,踏在原處,沒有向前,卻已經踏下。
  ……
  艱險的法術爭鬥中,麵對著人類修士裏最強的那人,和那位神秘未測的喇嘛,易天行就這樣輕輕鬆鬆,似信步一般隨意將自己的右腳踏下。
  秦臨川麵色一變,身上的衣衫無風大動,緊緊吹裹在他的身上。
  喇嘛也能動了,他將自己的經筒放在溪畔,然後撕了一塊身上的袍子,伸到溪裏打濕,然後小心地潤著自己的眉角。
  易天行沒有趁機出手,反而很古怪地柔柔垂下自己的雙手,放在自己的身側。
  然後他抬起頭來,望向天空。
  暮色之中,天空中萬禽齊舞,流翅如金,令睹者如癡如醉
  鳥兒們排成一大串的古怪字符,在高高的天空飄浮著,字符是那種燦爛到極致的金黃色,襯著淡紅的背景,看著煌煌洵爛。
  與易天行在高陽縣城初明道性時,在小黑池塘邊看見的字符一模一樣。
  易天行雙手自然垂在身側,微微咪著眼往天上看著,嘴唇微動,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這是梵文,直到今天,易天行還是沒有把梵文學會,但不知道為什麽,他隱約明白這些字符的意思。
  “有生皆苦。”
  他輕輕說了一聲,然後便陷入了沉默,保持著抬首望天的姿式一動不動。
  山穀裏一片安靜,隻有高天的群鳥悅耳之鳴聲,風拂林梢的簌簌響聲,溪水緩緩流淌的聲音。
  不知道看天看了多久。
  易天行的雙肩燃起了奇異的火苗,然後那團火苗離體而起,飄飄渺渺,化作一團火鳥,直衝天際而去。天上的群鳥齊聲一鳴,然後疾速閃開,讓開一條極闊的通道。
  那隻火鳥破空而上,漸趨漸遠,隻留下他癡癡傻傻地站在地上。
  ……
  遙遠的南海,一處無人小島沙灘上,秦梓兒正站在海邊看著將落的圓日,手指上輕輕玩弄著一枚貝殼,忽然她皺了皺眉,站了起來,身影一動,便消失在空中。下一刻她的身影出現在一公裏外的海麵上,就這樣一逝一現,往著北麵而來。
  ……
  “建如補習班要求上述相關資質。”
  台北南陽街上,一位秘書小姐對著來應征的中年人輕聲說道。
  中年人忽然側側腦袋,用手扶了扶自己的黑邊塑料眼鏡,回過身去,透過走廊的玻璃,望向海峽那邊,輕聲說道:“啊,看來你要走了,這樣也好,和你這牛皮糖打架可不好受。”
  ……
  梅嶺之上,草舍之中,有一棵大樹,樹下有一個大洞,洞中很詭異地盤膝坐著一人。
  一位僧人。
  僧人容貌枯稿,雙眼深凹,顴骨突出,四肢瘦得有如麻杆,就像一個蒙著層人皮的骷髏一樣。忽然間他一睜眼,眼中光芒暴漲,幹枯的嘴唇微微開合,仔細辯聽,原來在說:“又一個愚人,上去有什麽好的。”
  “祖爺爺說話了!”整座梅嶺沸騰起來。
  ……
  羅馬的教堂內。
  麥加的清真寺裏。
  北歐的森林中。
  在這個小小星球上,所有能感應到山穀中所發生事情的人,都用不同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詫異。
  很多年沒有這種事情發生過了。
  ……
  離省城這處山穀幾百公裏外的武當山上,道士們正在修複回八九分的金殿裏奏著道樂,吟唱道典,做著每日暮間必作的功課。
  音律之美妙,宛若仙國雲端有天籟之音渺渺飄來。
  在這聲音裏卻忽然有人驚聲噫了一下,頓時將這仙樂飄飄的情境給破壞殆盡。
  送了易天行父子一人一條內褲的武當掌教真人吹鼻子瞪眼站了起來,暴跳如雷道:“剛才是誰?是誰?”
  沒有人應他,因為那聲噫不是這些道人們發出來的。
  掌教真人忽然感覺到了什麽,臉上閃過一絲欣喜,快步走出殿外,往省城那處望去,頓時忘了追究方才亂叫喚人的責任。
  金殿正中的那位真武大帝的塑像眉角處,還殘留著上次被小朱雀燒後的可憐灼黑,沒有任何人看到,那黑眉此時不好意思地抖了一下。
  ……
  斌苦大師也在歸元寺的後園裏抖著銀白色的眉毛:“老祖宗,您說的那個1978年份的蒙塔榭,一是太貴,二來這省城根本沒得賣,孩兒我根本找不到。”
  “不理不理不理!”老祖宗尖聲叫道:“那小子說過,這種果酒最好喝。”
  兩個為老不尊的家夥忽然同時住嘴,往省城外看去。
  半晌之後,斌苦大師才小心翼翼問道:“護法此時去,會不會太早了些?”
  老祖宗鄙夷道:“這小子六根不清淨,去俅!”
  這句話蓋棺定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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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著林邊那個傻乎乎的少年,秦臨川忽然有了一個很奇怪的感覺,這人還在這裏,但感覺他已經不在這裏了。
  秦臨川是人類修士中最強大的幾人之一,若不是身處局中,他一定能搶先明白。但縱是如此,此時他心中仍然隱約明白了些事情,一顆百年不動的道心也微微顫抖起來,一絲激動興奮占據了他的心神。
  他知道今天看見的這一切對於修士來說意味著什麽——這是白日飛升!
  易天行今天的情況有些古怪,與典籍裏記載的飛升絕不一樣,但秦臨川知道,這一定就是。
  他身為人類修士的巔峰,站在仙路門口多年,卻是始終不得其路而上,本來將全部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大女兒身上,而梓兒似乎也並未讓他失望,隱隱有了上路的兆頭,但沒料到在今天……居然在今天,自己竟然能親眼看見一個修道不過兩年的少年白日飛升!
  在與仙人有利益衝突之前,所有修行人的目標就是飛升,對於登仙之路有無比的渴望,縱使如今,眼看這隻在傳說中的景象發生在自己的麵前,他仍然無比激動。
  沒有人能理解這一幕,對於一個人類最強的修士的衝擊有多大。
  秦臨川盤膝跌坐在地上,運起清心道訣,以自己恐怖的全力修為,開始為易天行護法——修士的天性,讓他不允許任何人阻撓這位少年的飛升之途——身邊還有一位九世噶瑪仁波切,高原上師,不知他會想些什麽。
  噶瑪上師沒有任何動作,他隻是癡癡地望著在林邊舉首望天的少年,麵上忽然閃過一絲狂熱,雙手合什舉至頂樂輪,口舌不清讚歎道:“無量極樂上果。”
  喇嘛執向上師三寶頂禮,開始念著咒文,為易天行祝福辟邪吉祥。
  不知過了多久。
  滿天光點灑落穀中,幻作花瓣,幻作琉璃碎片,晶瑩寶氣內,隱有佛偈傳來。
  易天行輕輕將望著天的腦袋低了下來,嘴唇微啟:
  ……
  “媽的,又沒老婆,去幹嘛。”
  說完這句話,三千美景俱逝,他抬步往穀外走去。
  這一定是所有麵臨飛升的修士所說過的最沒品的一句話,正在為他護法的秦臨川怒火攻心,險些暈了過去。
  但他還是站了起來,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走到易天行的身後,行了一禮。
  易天行似乎還沒有從先前的境界中醒過來,緩了一緩,才回了一禮:“我的決心你應該很明確,我的實力你應該很清楚,我的性格你應該很了解,以後大家喝喝茶,打打麻將還可以,再玩什麽,我就不奉陪了。”
  曆了此劫,易天行的心境與往常似乎有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秦臨川苦笑一下,心想您連成仙都不願意,自然不在乎人間權貴,沒利益衝突,誰會來惹你呢?
  走到溪水邊,九世噶瑪仁波切已經停了祝福,正在用濕布巾不停地擦著臉。
  “是不是西藏來的和尚都喜歡洗腳?”易天行忽然好奇問道。
  他看著喇嘛伸入溪水中的雙腳,那雙腳旁的溪水汩汩冒著小氣泡,顯然溫度極高,看來先前易天行的天火外泄,讓這位喇嘛也是好生吃苦。
  喇嘛微笑著搖搖頭:“不是。”
  易天行微驚:“不是修閉口禪的嗎?”
  喇嘛輕輕張嘴,易天行這才發現他的舌頭已經被割去了半截,看著十分悲慘。
  噶瑪上師合什行禮:“見著護法,自然便要開口。”
  易天行搖搖頭:“偽禪。”
  “謝上師教誨。”噶瑪仁波切誠心誠意道,“闔寺子弟敬請護法前去說法。”
  易天行往花園外麵走去,也不回頭:“會去的。”
  不知道他剛才看見了什麽,明白了什麽,這樣篤定會有藏原之行。
  往山穀外走去,青草碎花之中是一條石板砌成的小徑,易天行走在石板上麵,感覺身體有些輕飄飄,像喝了酒一樣,走了數十步才勉強走穩。
  隻是他每走一步,石板上便會留下一個火紅的腳印,石頭與他的腳板一觸即化,不知他的腳底究竟有多少溫度。
  秦臨川和九世噶瑪仁波切在他的身後目送他出穀,正各有心事,忽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巨響。
  隻見易天行先前站的地方,大約五六平米方的地麵忽然一震,然後緩緩隆起,漸成一墳。
  而那處那個垂死的殺手,也被這一震震的骨碎血迸,就此殞命。
  在花園的出口處,秦童兒接著他。
  易天行蹲下身子,從自己的褲管裏取出趙老先生送給自己的條幅,塞給秦童兒:“你先幫我拿著,我這時候太熱,體內的天火有些控製不住,總在往外泄,光靠腳底板散熱太慢。”
  秦童兒沒有說話,沉默地接了過來,然後遞上一件新衣服。
  易天行身上受了不少傷,衣衫已經被砍的稀爛,加上先前雙肩火鳥縱天,上衣基本已經光了,赤裸著上身。
  他看著秦童兒手裏的衣服,搖搖頭:“呆會兒。”然後往幽暗的通道裏走去,問道:“你先前不管我?”
  “神仙的事兒,和我們凡人有什麽幹係?”秦童兒終於開口說話。
  “不想來殺我嗎?就像陳叔平。”易天行回頭靜靜望著他。
  “你不是陳叔平。”秦童兒給出了一個理由,“你比他有人味兒。”
  “你別管人間的事兒,我就不管你的事兒,道理很簡單。”他接著說道。
  “成交。”易天行說了兩個字,然後抬步往裏走。
  一麵走著,他忽然朗聲大笑起來,笑的是如此肆無忌憚,如此隨心隨意,如此天高雲淡,似乎要笑盡天下一切可笑之事。
  笑聲之中,他的身上驟然噴出無數火苗,天火熊熊,竟似無法抑止!而他似乎也不以為意,就這樣燃著火,在幽暗漫長的通路裏,慢慢往六處大樓的方向走去,沿途的石壁都被融的有些發軟。
  秦童兒似乎並不吃驚,低著眉,左手拿著一件新衣服,右手拿著那幅書法,遠遠地跟在這個火人的後麵。
  黑暗中,一個火人孤獨的前行。
  ……
  漸漸火苗淡了。
  六處大樓的那扇鐵門也出現在了眼前。
  “好了嗎?”秦童兒走到他身邊。
  “嗯。”易天行從他身上接過衣服,套在自己赤裸的身上,低頭看了看自己那條褲子,道:“牛鼻子們送的布料還真不錯,居然這樣也燒不爛。”
  鐵門緩緩打開。
  繁鬧而親切的人間,展現在了少年的眼前。
  鐵門外麵,蕾蕾正抱著易朱倚牆等著。
  易天行從她手中接過孩子,輕聲道:“我們回家。”
  汽車行駛在回省城的道路上,路旁冬山盡禿,天上清高幽遠。
  暮日從西邊打了過來,耀得人們滿心柔軟。
  鄒蕾蕾將他懷裏易朱的辮子解了,重新梳了一個,也不抬頭,輕聲問道:“今天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隻是一不留神差點兒成了神仙。”
  易天行輕輕低頭,在她光滑的額頭上輕輕印了一吻。
  易朱從他的懷裏爬了下來,爬到車窗玻璃旁邊,將玻璃搖了下來,伸出胖乎乎的小腦袋,去看車外的風景。
  抬頭望去,隻見高天之上,有許多飛禽隨來。
  群鳥齊舞,於天穹之上排成兩行,一行是個B字,一個行是H字。

  第二十七章 哎喲
  冬日的歸元寺,院牆外冬樹早枯,而院內依然是竹柏蒼然,陰森翠意。
  易天行跪在後園的青石板上,向著茅舍實實在在地磕了兩個響頭,將地上的青石板砸出兩個小坑來:“徒兒不孝。”
  他自認自己貪戀人間紅塵,不肯直上虛空,斷了自己去尋找師公的可能,害得自己的師傅還被困在這小小茅舍裏,是為大不孝,所以一大清早的,便來歸元寺表示懺悔。
  青色的伏魔金剛圈,一隻由光影構成的巨手倏然從茅舍裏伸了出來,照著易天行的腦袋一掌拍下。
  易天行早就料到有此一厄,苦著臉,身子如遊龍一轉,雙臂一振,指間天火如羽,極巧妙而又霸道地向天上那掌迎去。
  嗡的一聲悶響,後園內空氣一陣激蕩。
  那隻光影構成的巨手卻倏而消失。
  就隻剩下易天行舉著雙朵天火真蓮,傻呆呆地站在青石板上,一手一朵花,就像歡迎領導的可愛小學生。
  老祖宗的神通收了回去,他卻來不及收回去,手上天火大作,直撲天上。
  後園中隱有佛偈傳來,重重殿宇簷瓦輕搖,一道光澤輕輕離開,驟成一道天袈裟模樣。
  易天行如今修為暴漲,竟讓天袈裟大陣感應到了,做出了壓製!
  “哎喲!”
  他喊道一聲不妙,亂叫一聲,將自己體內修為驟然提到頂端,悶哼一聲,兩朵天火蓮離手而出,化作萬千火鳥,意圖破空而飛。
  天袈裟大陣根本不給他任何機會,輕輕往下一降。
  易天行胸口一悶,整個人被壓在了青石板上,迸的一聲,石屑亂飛。
  天袈裟緩緩落回殿宇之上。
  ……
  老祖宗嘁的一聲冷笑:“就你這模樣,還是不要上去的好,不然馬上被人打扁成肉餅餅,俺家還得為你傷心數日。”
  易天行從地上爬了起來,哼哼唧唧半天,心想自己總有一天要把這歸元寺給拆了,然後才說道:
  “徒兒有大疑惑,心想這上天為啥這麽簡單?”
  老祖宗住了嘴,知道這小子事後總結的異趣又開始泛濫。
  “徒兒分析此事,捋了捋脈絡,發現是這個樣子嘀。首先,徒兒現在境界已經到了一個層次,然後一直停滯在那處,很難進步,然後往九江與陳叔平一戰,有所感觸,後來回省城,得師傅授我諸般打架本事,又有所進,其後見秦梓兒,這女生已經半隻腳踏上天路,徒兒滿心不爽,所以有了迫切願望,再來於六處大樓後,見著俗世至貴人物,受壓力而自反彈,最後麵對著來殺自己的家夥,一時沒有控住心神,大開殺戒,諸般事由,才使得體內真火命輪與道蓮相融,層次突躍,險些跳入了另一個境界之中。”
  他文縐縐,怪裏怪氣地分析著。
  “由此看來,連著發生這麽多事,積沙成塔,積涓成河,一環扣一環,才使得那一刻出現那種情況。”
  “期望值的下限代表一人所能達到的成就,如果一個人不想考一百分,那他自然永遠無法考到一百分。欲往之,必先思之。往常我糊塗度日,隻求平安快活,沒有壓力,沒有野望,自然無法提高境界。如今眼看著秦梓兒……噫,莫非我隻是受了刺激而已?可在山穀中心神漸飛高空,那種飄飄渺渺的感覺是作不得假的。”
  他坐在地上,撓著腦袋,糊塗不堪。
  老祖宗也不發聲說他想得對也不對,隻是一味的冷笑。
  “有生皆苦啊。”易天行合什歎了口氣,擺出大徹大悟的模樣。
  “放屁。”老祖宗終於看不得這小子酸腐模樣了,痛罵道:“這些玩意兒,都是大和尚胡謅來騙人香火錢的。上天上天,管苦何事?任誰厲害了,這地上容不下,自然便要往天上去。”
  老祖宗接著譏笑道:“就看你這天天小日子滋潤的,怎麽和苦也扯不到一塊兒。”
  “小家夥當時也很古怪。”易天行忽然有了愁容。
  老祖宗輕聲道:“那賊鳥本就天性好殺,再被你的殺意一感染,自然故態複萌,有甚古怪?”這話極輕,沒有傳出茅舍。
  ……
  “啊,為什麽苦?可能我前世是大和尚,所以大慈大悲,以天下蒼生苦為己苦,所以感染了那小肥鳥。”
  易天行嘻嘻笑道,接著苦臉道:“師傅啊,雖然徒兒平日笑嘻嘻的,但是心頭還是苦的。師傅您還被關著,佛祖那事兒又不知道是什麽個遊戲,連終極大BOSS是誰都不知道。咱倒是歡笑著走路,可誰知道自己的前麵是什麽?鬧不好一腳沒踩穩,就掉入那萬丈懸崖裏了。”
  “掉下去了,爬上來就是。”老祖宗毫不猶豫地打斷易天行慨歎人生。
  易天行摳耳撓腮,半晌後才無奈說道:“師傅有道理,看那些人現在應該不敢再來煩我,徒兒今後萬事皆安,不理塵事,隻等著幾年後娶老婆生孩子便好。”
  他小小年紀,便開始做退隱江湖的準備,言語間未免顯得有些滑稽。
  老祖宗冷哼一聲。
  易天行趕緊諂笑道:“當然,這首先還是得把您先接了出來。”接著歎道:“師傅啊,您當年經常上天玩,徒兒昨個兒也險些上了天,感覺有些怪怪的,自上俯視人群,感覺自己無比厲害,隱約找到了一點九江城裏初見陳叔平時的感覺。”
  老祖宗譏笑道:“上天又不是啥了不得的事情,值當你念念不忘,是不是悔了當時回了地麵?”
  易天行趕緊搖頭。
  “這神仙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本身也有品級和職務區分,有專門負責打架的,那自然強些,比如那狗,還有那狗的主子。其他的那些禦廚什麽的,自然也強不到哪裏去。就象人間的這個……什麽道門?”
  易天行提醒道:“上三天。”
  “喔,對,什麽天,這裏麵的稍強點兒的角色,隻怕比天上的小神仙還要厲害那麽一點點。”
  聽到這句話,易天行不免感覺有些夢想幻滅的感覺,眼睛睜的大大的:“既然上三天的人比小神仙還厲害,為什麽他們上不去,而小神仙能上去。”
  “笨蛋,小神仙自然是以前被人帶上去的,玉帝那老小子上天的時候,連自家的雞啊狗的都帶上去了,你當這些吃米吃屎的家夥有多厲害。”
  “陳叔平那狗就挺厲害。”易天行反駁道。
  “廢話,那狗專咬人腳後跟,當然厲害!”老祖宗冷哼道:“但凡下人間的神仙自然是厲害的,你若看見了還是趕緊逃吧。”
  易天行暗中感應著自己的修為境界,腹內的那輪火玉盤如今更加圓潤,隱隱透著股非凡俗的氣息:“徒兒現在好象挺強的,難道不夠那些仙家一打?”
  “不夠。”
  老祖宗不加思索的回答讓易天行大感失望,他咕噥著道:“還以為自己差點兒破碎虛空,以後就可以遇神弑神。”
  之所以要擁有弑神的力量,是因為他要找到這事情為什麽會發生的原因,這尋找的過程一定挺險的。自己和佛祖那胖子有什麽關係?師傅為啥被困在這茅舍裏?師公才能救師傅出來,這師公又在哪裏?
  他的心思清清楚楚地傳到了老祖宗的腦中,老祖宗停了停,才幽幽歎道:“俺家下來的早,誰知道後麵發生了啥事兒。”
  “師傅,您究竟是為什麽被打下凡塵的?”易天行正心正意請教,以往他不問是因為他即便知道了也沒有什麽輒,如今問是因為對自己的實力多了那麽一點點信心。
  ……
  茅舍裏安靜了一會兒,忽然傳來一陣奇急無比的尖聲罵語,嘰哩咕嚕,全然聽不清是在說些什麽,就像炒豆子一樣脆,又像放鞭炮一樣響,間或有那麽一兩個詞兒猛地鑽入易天行的耳朵裏,才讓他知道——原來這狂風暴雨般的語言,都是些髒話,很髒的話,一水兒的汙言惡語。
  髒話連綿不絕,即便易天行是從垃圾堆上爬出來的家夥,也有些忍受不住,麵色一陣青白。
  這大的怒氣,看來師傅真是被這個問題給整的暴走了。
  易天行苦笑著,運足耳力聽了半晌,才聽清楚了幾句話——可憐的老猴,竟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啥被貶下了凡塵,就這般毫無來由地在人間困了數百年!
  ……
  終於老祖宗罵累了,喝道:“滾!”
  知道老猴火氣大,易天行哪還敢多說話,像小雞兒一樣點著頭便往園外退去。
  退到後園那個拱門處,他忽然皺了皺眉,小心翼翼說道:“師傅啊,我想師公應該還是疼你,可幫那大嬸關你的就是師公,他肯定有啥不得已的苦衷,這樣做,會不會是換個法子保護你?”
  茅舍裏的老祖宗一下啞了,半晌之後才低聲說道:“待俺家看見菩薩了,再問問。”
  這句話透露了一些內容,可憐易天行沒有聽清楚。
  他今天被師傅的狂火嚇的不輕,這時候正急著逃難,所以沒聽明白這句話,隻是說著:“師傅,徒兒那天在天上忽然明白了一點事情,可能過些天,我要去外麵走一趟。”
  “去吧去吧。”一通怒罵之後,老祖宗的聲音顯得很疲乏,忽然精神一振道:“你這次去哪兒?上次提的那個蒙塔榭酒,給俺整幾十瓶兒來喝。”
  易天行身子一僵,摸了摸自己的錢包,忽然想到自己現在也是有錢人了,這才放了心,嘻嘻笑道:“我喊人去買,隻是徒兒這次是打算去武當和西藏那邊旅旅遊,所以不能親自買了。”
  “嗯。”老祖宗嗯了一聲,忽然這聲嗯的尾音拖的長了些,似乎發現了什麽,音調陡然升高,就變成了:“嗯?”
  “嗯?”易天行傻乎乎地重複一遍,心想自己又說錯了什麽?
  然後在這師徒二人一人一嗯之後。
  歸元寺外麵傳來一聲極不雅地呼痛之聲。
  “哎喲。”
  ……
  易天行腳尖一點石拱門,整個人的身體就輕飄飄地飛過青翠鬆柏,越過明黃院牆,在空中還不忘拱手一禮,向師傅道別。
  茅舍裏傳來老祖宗冷冷的聲音:“走之前讓鄒丫頭來陪我聊聊天。”
  輕飄飄地落在歸元寺後園外那條清靜的道路上,他尋找到那呼痛之聲的來源,不由失笑出聲。
  “你居然也會哎喲?”
  秦梓兒正滿臉微紅,怒目相視,似乎吃了什麽暗虧,卻也不敢多說話,輕輕一飄,整個人便消失在了空中,下一刻出現在了數十米外的街上。
  易天行趕緊跟了上去。
  街上人潮擁擠,二人卻視凡人如無物,這樣一前一後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離開歸元寺範圍有了十幾公裏,秦梓兒才停下了腳步,有些後怕地回頭望著歸元寺的方向。
  易天行趕了上來,好奇道:“在城市裏玩仙術,陳叔平也沒你這麽囂張的。”
  秦梓兒長長的睫毛微微眨了一眨:“梓兒初識此道,所以要勤加練習。”忽然抖著聲音說道:“歸元寺裏的那位究竟是誰?”
  易天行微微咪眼,話語間陡然冷了下去:“你還沒有丟下此事?”
  秦梓兒搖搖頭,苦笑道:“先前我是去歸元寺找你,不料剛剛一到,便聽見你那位師傅的一聲嗯,結果……”她輕輕咬咬唇,潔白如玉的貝齒咬在紅潤的唇上,看著十分可愛。
  “喔。”易天行這才知道為什麽她先前會哎喲一聲,想來是老猴發現了這個初涉仙術的小姑娘,對於以前她來騷自己的行為略施薄懲,隻是不知道秦梓兒受了多重的傷。
  他想了想說道:“我師傅是隱居的高僧,一身修為驚世駭俗,不過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這句話是個賭博,如果周逸文沒有死,以他的玲瓏心肝兒,又見過金棒,應該是最有可能猜到老祖宗身份的人。
  秦琪兒是個小迷糊,應該不會猜到。
  “你來找我有事?”易天行看著秦梓兒。
  秦梓兒清聲應道:“感應到了易兄的一些事情,有些好奇,所以回來看看。”
  “最近這些天你在做些什麽?”
  “在四處行走,在海島上看看風景,在高山上聞聞清風。”秦梓兒微笑道。
  “半仙的生活,原來也很無聊啊。”
  易天行嗬嗬打著趣。
  秦梓兒麵色平靜道:“孤獨確實是最難熬的事情。”縱然麵色寧靜,但微微抖動的睫毛和柔潤的下頜曲線仍然讓某人心頭一蕩。
  易天行內心那個痛苦,心想這要成仙的美女,不是應該絕情絕性咩?怎麽如今看著愈發的柔媚可人了,還專門找上門來?
  他心頭忽然一陣寒意閃過,想起了離開歸元寺時老祖宗說的那句話。
  飛越院牆的時候,老祖宗用冷冷的聲音說道:“走之前讓鄒丫頭來陪我聊聊天。”
  為什麽會突然說這句話?
  很明顯是知道院牆外是一個漂亮的不像人的小姑娘,所以……易天行咬牙切齒道:“老家夥威脅我?”
  接著一軟,苦著臉歎道:“難道我看上去很有陳世美的潛質?”
  ……
  “你在說什麽瘋話?”秦梓兒看見他神情呆呆地自言自語,又聽見陳世美三個字,不由心頭微慌,急促說道。
  易天行被她一問,也是心頭一慌,應道:“沒什麽。”
  與秦梓兒的談話沒有什麽出奇之處,加上小生怕怕之無敵老猴恐嚇令,易天行很簡單地結束了此次談話。
  這兩位年輕人在某種程度上是很相似的,不知道將來的路會不會交織在一起。
  站在路口處,二人微笑著分開。
  分手之後,易天行回了小書店,蕾蕾牽著易朱去兒童公園去玩了,隻有葉相僧在守在櫃台。
  葉相僧似笑非笑地望了他兩眼。
  易天行立馬暴跳如雷:“怎麽了怎麽了怎麽了?是她來找我,又不是我去找她,你這麽看著我幹嘛?一大和尚,別太八卦。”
  葉相僧無所謂地聳聳肩,這個動作還是向易天行學的,往後一伸手道:“我隻是想和你說,你要的書已經到了。”
  易天行撓撓腦袋,低著頭,耷拉著雙肩,往後院走去。
  後院天井那棵樹旁一個小書桌,書桌上放著幾本書。
  《徐光啟筆記》、《明史天文誌》、《清史稿災異誌》。
  他平伏心情,泡了杯茶,然後坐在小書桌旁開始看書,他看的極快,隻是間或眉頭一皺,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不知道他看這些書是為了什麽。

  第二十八章 大禮包及出行
  大樹之下,天井之中,易天行手捧茶杯,認真閱讀,右手拿著隻筆輕輕地轉著,時不時在一個空白的本子上記些什麽,不知道是什麽讓他如此慎重,竟然不肯靠自己的腦袋硬背。
  《明史·天文誌》說:“正德六年八月癸卯,有流星如箕,尾長四、五丈,紅光燭天,自西北轉東南,三首一尾,墜四川崇慶衛(崇慶縣),色化為白,複起綠焰,高二丈餘,聲如雷震。”
  又言:“正德十三年正月已未,鄰水隕石一”
  ……
  《清史稿·災異誌》:“順治十年四月,瀘州星隕化為石,大如鬥”
  徐光啟的筆記裏都是些關於曆法的東西,與那滿天流星掛不上勾。
  易天行咬著圓珠筆的尾巴,合上那本抄滿了字跡的小本子,轉著眼珠子在算這些事情。
  據老祖宗往日說過的話,他應該是約摸在明宣德年間下的凡。那時節應該是公元1435年左右,而看天象,在正德年間,這天上的流星忽然爆發起來,直到清初才慢慢少了些。
  難道那些流星就是被打下來的神佛?或者說,隻是正常的天文現象?
  易天行跑到櫃台那裏,給教育廳的那位唐副廳長打了個電話,讓他幫忙介紹一位研究天文的專家。得了電話,他趕緊拔了過去,好一通說話,才從那位專家嘴裏得知,明中期,中國有記載的流星現象確實陡然增多,而且算來算去,似乎總覺得有些不尋常。
  不尋常三字好,易天行笑著掛了電話。
  他一向認為,做什麽事,就一定有什麽目的。佛祖這種大智慧的人物,更加肯定不可能無緣無故地就把老猴整到人間來,所以老猴的下世一定隱隱印證著些什麽……而後兩百年間不停落下的流星,想來就是初春一夢中,文殊菩薩托夢告訴自己的那些可憐家夥。
  佛祖不見鳥?
  易天行狠狠地咬了下圓珠筆,筆筒哢的一聲被咬斷:“佛祖那種至高無上的存在,誰能把他咋的?”
  神佛為啥被打下來?道仙們為什麽會趁著這些神佛未及重修得正果之前,便要借人間的力量將他們重新打散?
  葉相說佛性不息不滅,那這些家夥到哪兒去了?為什麽自己隨著斌苦大師周遊全國寺院,卻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這些問題他沒處問去。
  葉相始終裝著沒睡醒,斌苦那老家夥可能知道什麽,但不會說。唯一可以全盤相信的老猴師傅,偏生又下來的太早,屬於第一批被打倒的革命先輩,根本不知道後來天上發生了什麽。
  忽然間易天行心頭一動:“都下來了啊,難道師公也下來了?那我找到師公就能把師傅給救出來?師傅當時說師公在那美克星種樹,這明顯是中了鳥山明的毒。要知道師傅一直在歸元寺被關著,怎麽可能知道師公在哪兒。”
  將三本書合在一處,他細細翻看,試圖從中找到些許蛛絲馬跡來,至少想弄明白,天下掉下仙人來,有沒有什麽規律可以抓一抓。
  ……
  不知道看了多久。
  “啊!”他伸了個懶腰,衝著天井上方那窄窄的天空狂叫了一聲,將自己心內的鬱悶稍減了一些。
  ……
  身後有人唬了一跳,說道:“鬼叫什麽呢?”
  蕾蕾牽著易朱的小手走了進來。
  易天行苦著臉道:“在想事兒,總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先別想了。”蕾蕾揮揮手,少女總有這般別樣的魅力。
  “好的。”易天行低頭受教,心想也隻有如此,反正再過些天他要去那兩個地方,期盼到時能有所發現。
  他把易朱拉過來,讓這小家夥站在自己麵前,盯著他的雙眼說道:“最近乖不乖?”
  “天天你看著的,還用問我?”小易朱沒好氣道。
  易天行一愣,嘿嘿笑了笑,心想這小家夥模樣看上去隻有四五歲,偏生心智發育的太快,說話做事都像個大孩子,這種身體與心智的反差,真是讓人一時有些接受不了。
  看著麵前這個扭著屁股不肯安靜下來的小孩兒,易天行一時間有些惘然,覺得自己的人生確實有些亂七八糟,咽了口唾沫,轉頭看著可愛的蕾蕾:“老婆,你考試考完了,啥時候回去?”
  “明天就走。”
  鄒蕾蕾拿起他的茶杯看了一眼,看著杯裏碧黃茶水,極可愛地皺皺鼻尖,似是嫌苦。
  她去房裏拿出一個大玻璃杯,用涼白開倒滿,然後咕嘟咕嘟喝著,一麵喝一麵含糊不清說道:“易天行,這兩天你身體感覺怎麽樣?”
  易天行一頭霧水:“挺好的啊。”
  “噢,那我就放心了。”丫頭將玻璃杯重重放在桌上,身上往後一靠,靠在天井裏的那棵粗糙樹上,伸了個懶腰:“那時候,你們父子倆個嚇死我了,生怕你們會不會得精神分裂症。”
  易朱搖著圓屁股撒嬌:“娘,我沒事兒。”
  蕾蕾噗哧一笑:“嗯,剛才在公園裏看你對著羊肉串流口水,想著你也沒事兒,隻是擔心你這個愣頭青的爹。”
  易天行摸摸腦袋,嘿嘿笑道:“隻不過差點兒上天,又不是什麽大事兒。”忽然想到件事兒:“明天就回?那呆會兒我們得去商場給爸媽買點兒東西。”
  “嗯。”蕾蕾清脆應了聲,忽然眉頭一皺,沉默下來。
  易天行輕輕走到她身邊,手撐著樹幹,在她耳邊溫柔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蕾蕾抬起臉頰,強顏一笑,“隻是想著半年來遇見這麽多奇妙的事情,見著爸媽了怎麽辦?要不要說?”
  易天行拍拍她紅撲撲的臉蛋,笑道:“還是別說了,善意的謊言向來就是生活必需品。”
  “那易朱怎麽辦?”她指著正趴在小木桌上翻書的小家夥。
  小家夥聽見在說自己,趕緊從桌上溜了下來,跑到二人身邊,仰著頭說:“易朱見過外公外婆一次,外婆胖胖的,易朱也是胖胖的,她會喜歡易朱的。”
  易天行愁眉苦臉道:“喜歡沒用,現在的問題是怎麽向丈母娘解釋,自己和她的閨女在一起半年,就生了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
  想到胖大嬸的嗓門,易天行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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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鼠,醜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狗,壞豬。(注一)
  過年了過年了,狗年過完是豬年,豬年過完是鼠年,所以前一年打狗打的慘烈,這一年應該是貓兒發達才是。
  高陽縣城的年節氣氛確實比省城好,能放鞭炮,碎紙屑仍然滿街都是,能放煙火,沿街陽台上總是有些發著糊味的破洞,還有耍獅舞龍的,沿街討彩的,縣政府送大米的,歸家學子耍酒瘋的。
  總之,那叫一個熱鬧。
  這次回高陽縣城,易天行隻在小黑屋裏呆了一天,去給爺爺上了次墳,便又被拖到了蕾蕾家,隻不過這一次住的更加擠。
  多了個胖乎乎的小孩子,多了一個叫莫殺的白領女子。
  本來應該叫莫杉的,但易忘的易天行喊了兩天又喊回去了。莫殺之所以跟著來,是因為省城的工程正在忙著,從省城經香港轉回台北太麻煩,耗時太久,又不合適將這小姑娘一個人留在省城淒涼過除夕,所以蕾蕾將她也喊回了高陽縣。
  火妖女子挺高興,能跟著師傅師娘回他們的老家看看,挺好。
  易朱的身份也早得到了合適的解決,易天行找潘局辦了一個合法的領養證明,雖然很明顯他一個單身男人在法律上是沒有領養的資格,但有些時候,大家都知道,法律這玩意兒,總是像被風吹沙進了眼的男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天胖嬸抱著胖易朱去菜場買菜,陽台上,鄒老師正背著手拿了一本縣誌,給那位台灣來的莫小姐講解本縣曆史。
  原本擁擠的兩室一廳頓時清靜了一些。
  鄒蕾蕾的那間臥室還是那個樣,這兩天她和莫殺就睡在這裏,易朱隨著外公外婆睡,可憐的易天行睡在客廳的沙發上。
  這時候的他往香噴噴的床上一躺,賊兮兮地笑著:“過來讓我抱抱。”
  蕾蕾正在收拾書櫃,回頭啐了他一口,過了會兒卻是低眉順眼,羞羞地走了過來,微微沾著點兒床邊坐下。
  易天行一點不羞,猴急一撲,將她抱在懷裏,不分眼鼻嘴耳的一通亂親。
  蕾蕾想不到這廝竟然如此急色,尖叫一聲,下意識地一伸手將他的耳朵擰成了花。
  “啊!”易天行金剛不壞體的罩門終於又一次被破,一聲慘叫出口。
  ……
  門被撞開了。
  愛女心切的鄒老師站在門口,保持著僵硬的姿式,將自己手中的書卷成一卷,準備當擀麵杖來對付壞人。
  護師心切的莫殺站在鄒老師身後,雙眼中妖紅漸起,一頭柔順火發無風而飄,長長細細的指甲裏透著殺意。
  正在打鬧的小倆口,很是不好意思地望了他們一眼。
  晚上吃的是牛雜火鍋,香噴噴的霧氣中,青青芫荽更增食趣。
  一大家子人圍坐在桌旁,互相敬酒。
  婦女喝的是紅酒,男子喝的是白酒,易朱喝的是……可樂。
  小易朱咂巴咂巴嘴,細聲細氣說道:“幸福,這就叫幸福。”
  小家夥如今說話,已經儼儼然有了幾分其父之風。
  易天行端起小酒杯,與鄒老師輕輕碰了碰,微微一笑,卻想起了歸元寺後園裏的那位老猴,不知怎的心中生起些感觸來,對著省城的方向微微動動手腕,似是叩頭,然後一口飲盡。
  他在心中想著:
  “等哪天,拉上金剛罩內的老猴,摟著神經大條的親親老婆,抱著白嫩的饞人的雀兒子,扯上葉相一幹人等,架起那紅油牛雜火鍋,呼啦啦的吃上一把,這TNND就是生活!”
  (語出蔬菜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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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縣城的時候,易天行去江邊的莊園與古老太爺喝了次酒,如今二人明白了更多的事情,心境也與往常不同,相對唏噓半夜,便沒有再見。
  他還和蕾蕾參加了一次高中同學聚會,與許久未見的何胡二人聊了聊。何胡二人很是埋怨他,他不知如何解釋,一味微笑著。
  辦完了這些事情之後,這一行四人便回了省城,回來的突然,去的也突然,就像一陣風似的。
  一九九六年的冬天,中國腹地下了一場大雪,雪勢之大,經年未見。
  站在積雪過膝的歸元寺門口,蕾蕾臉蛋兒被凍的通紅,她輕輕嗬出熱氣暖著自己的手,手上戴著雙五彩露指手套,看著十分可愛。
  寺門開了,四人走進去,身後跟著輛大卡車卻開不進去。
  知客僧好奇道:“易師兄,這卡車裝的什麽?去年你隻抱了個紙箱子,今年就換車啦?”
  易天行哈哈笑著:“大過年的,雖然師兄弟們不興這套,但總得有個新氣象。”
  早有工人從卡車上往外下貨,這都是易天行進省城後采購的物事。
  看著從卡車上搬下來的新蒲團,新香爐,印刷畫,和些書法卷軸,知客僧嘖嘖讚歎道:“師兄真是大手筆,不過住持最近好象在愁大雄寶殿維修的事情。”
  “準備修啥?”
  “準備重漆金身。”
  “當我冤大頭啊?”易天行哼一聲,往後園走去,又停下腳步問道:“是哪尊佛像?”
  知客僧合什道:“釋迦牟尼佛像。”
  “嗯?那尊像不是玉石的嗎?怎麽漆金?”
  “噢,住持說可能需要些緬甸玉料修飾。”
  “免了吧,修誰都成,修他還是免了,我正煩他呢。”易天行氣鼓鼓地說著,進了後園。
  今兒是大年初一,斌苦大師又領著闔寺內門子弟在後園拜著老祖宗,葉相僧也回來了,卻有些孤單地站在湖心亭上。
  易天行奇怪地瞄了他一眼,走到茅舍前,低聲對斌苦道:“我是喜歡花錢,但不喜歡花錢在那尊像上。”
  斌苦一合什,銀眉微微飄動,真像一位年高德劭的得道高人,輕聲應道:“也成,翠薇閣要維修,還有三十萬的缺口。”
  易天行笑了笑,取出一個高陽縣出名的炸蘿卜餃子塞到他手上:“過年了,孝敬你的。”
  “謝護法賜。”斌苦大師很客氣。
  又給在場的歸元寺師兄弟們發了各自的新年禮物,易天行才牽著易朱到了茅舍前麵。
  其餘的僧眾退出後園。
  後園裏隻剩下這一家子人了。
  易天行跪在地上給老祖宗叩了兩個頭,紅發飄飄的莫殺隨在他的身後,跟著拜了下去。
  令他氣憤不平的是,自己師徒二人因為衝不破金剛伏魔圈,所以隻有老老實實地跪在青石板上。
  而鄒蕾蕾卻像是熟門熟路一樣,左手挽個籃子,右手將滿臉恐懼的易朱的小手一牽,母子倆便施施然進了淡青色的光圈,入了茅舍,與老祖宗麵對麵地說起話來。
  給老猴的禮物,是一大籃冬天裏極少見的陽山水蜜桃。
  要知道有句形容詞,廣州下雪就像是冬天吃水蜜桃,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由此可見水密桃在冬天裏很難找到,這一籃桃還是易天行讓林棲衡從台灣那邊的溫室整過來,貴的很。
  老祖宗似乎極受用這桃兒,似乎極喜歡和鄒丫頭聊天,茅舍裏時不時有笑聲傳來。
  離開歸元寺的時候,葉相僧也加入到了他們的隊伍中。
  “先前為什麽你不拜老祖宗?”
  葉相僧不知道在想什麽,側著頭想了半天才說道:“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我不應該拜他。”
  接著搖了搖頭。
  不理會這些,易天行拖兒帶口地去了鵬飛工貿,袁野已經在高陽縣城古家裏見著了,這一趟是來見肖勁鬆的,小肖迎著這大隊人馬,慌著泡茶端瓜子。易天行也不肯多坐,將些小吃之類的遞給他,表表意思,然後請他分發給那個馬屁精和周小美。
  做完這些,他拍拍屁股走人。
  今天的他像個領導,在四處視察,下一站是得勝街改造工程。
  站在一大片工地上,看著遠處漸高的樓群,易天行微微咪眼,對身邊的蕾蕾說道:“上個月我們來看的時候,還沒這麽高。”
  “爹,很無聊。”易朱打了個嗬欠,老老實實地站在葉相老師身邊。
  易天行笑了笑,指著麵前的樓群說道:“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覺得花錢也是一件很爽的事情。”
  “美的你。”鄒蕾蕾嗤的一聲。
  莫殺取來幾個安全帽,問道:“師傅要和師娘進去看看嗎?”
  “遠觀則可,近玩不必了。”
  葉相僧忽然皺眉道:“你今天在省城一日遊。”
  易天行一笑道:“馬上要出門旅遊,自然要先把省城遊一下。”
  “要出門?”
  他身邊的幾個人同時發問,這易天行出一趟門,便是打一場大架,現在他再說出門,身邊的人下意識地就開始緊張起來。
  “別緊張,就是去武當山上看看故人。”他看著隻有葉相僧一半高的小易朱。
  莫殺想了想:“那我陪師傅去。”
  “你就別去了,省城的工程還得你管著,雖然隻是花錢,咱們也不能花冤枉錢。”
  “對了師傅。”莫殺忽然想起來了一件事情,“上次要義父開的新聞發布會已經開了,市長好象比較重視,準備請您參加一個什麽會議。”
  “不去。”易天行堅決地擺擺手,“好不容易擺脫了那些事兒,以後我得怎麽快活怎麽活。”
  “那怎麽推托?”
  “讓六處去說,他們自然明白。”
  說完這句話,他往大街走去,笑著說道:“這人境界上去了,感覺是不一樣,說不見就不見。”
  鄒蕾蕾跟在他身邊搖搖頭:“別變成修士暴發戶,看著挺惡心。”
  易天行趕緊承認錯誤:“以後一定注意。”
  最終陪著易天行出門旅遊的,仍然是一大幫子人,除了莫殺留在了省城,所有的無公職人員,包括放寒假的鄒蕾蕾都跟著來了。
  一行人坐在越野吉普上,往省城外開去,漸漸入了山中。
  武當山離省城不過幾百公裏,午後便能趕到。
  易天行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緊張地抓著那根鐵棒棒,他暫時不知道那個掛檔用的鐵棒棒叫什麽名字。
  “易師兄,你是什麽時候學會開汽車的?”葉相僧坐在副駕駛位上,好奇問道。
  “前段時間,秦琪兒那丫頭說我既然要在人間生活,那必須得有些證書,所以給我辦了護照,學位證,還拿了本駕駛證,對了,好象還有一個起重機的操作證書。”易天行雙眼緊張盯著路麵,緊張地說著。
  葉相僧雙眼一睜,接著問道:“你以前開過汽車沒有?”
  “昨天晚上你不是看我開了的嗎?”
  “昨天晚上是第一次?師兄……你知道油門和刹車嗎?”
  “這還是知道的。”
  簡短的對話之後。
  坐在後排鄒蕾蕾和易朱,唰唰兩聲響,很麻利地係好安全帶。
  坐在“最不安全的副駕駛位”上的葉相僧,雙手合什,默默祈禱。

  第二十九章 人在旅途(上)
  車到武當山時,已是下午三點來鍾。
  飽受顛簸的越野吉普灰樸樸的,與小鎮灰樸樸的建築倒很合式。找了個停車場,四個人便進了山腳下的小鎮,說是旅遊,但這幾位身上沒有遊客常背著的大包小包,一身輕鬆。
  走過鎮上,大過年的,沒多少遊客,顯得有些冷清。
  但畢竟是旅遊勝地,鎮上的商戶們沒有關門打牌自過年,而是老老實實地開門做著生意。
  易天行眼光掃過一家鋪子,記起來當年自己就是在這家鋪子扔過一元錢的飛鏢,取了一瓶水喝,回想起那時與秦梓兒你追我趕,不甘人後,如今兩人雙雙突破性境而出,一前一後,似乎仍然在進行著某種追逐。回想當時,他不由苦笑,心生恍然隔世之感。
  見他發笑,鄒蕾蕾輕聲說道:“當年你們賽跑的終點就是這裏?”
  不論易天行在想什麽,這姑娘總有辦法第一時間感覺到,不差分毫。
  “是啊。”易天行應了聲。
  四人走上艱險的山路,行過九疊石徑,過了老君岩,便看見武當山上那有名的四個大字。
  “穀上清風”
  字體是紅色的,森然如血,隻是那個風字處斧鑿之痕甚新,想來剛修不久。易天行清楚,這是自己當時一氣之下跺上石壁的結果。
  過那四個紅字不遠,便來到了龍頭香處。
  似隨意地,易天行和鄒蕾蕾同時望了一眼那伸入萬丈深淵裏的石柱,沒有說什麽,又往山上走去。
  走不多時,早有發現眾人行跡的道士們前來接著。
  “無量壽佛,護法少見。”武當那位有些張邋遢遺風的掌教真人先行了一禮。
  易天行趕緊回禮。
  掌教真人又朝躲在葉相僧身後的易朱恭謹行了一禮。
  易朱想了想,清了清自己的童聲嗓子,搖晃著圓屁股從葉相師身後走了出來,大模大樣地接受。
  奉上香茗,於金殿內安坐,鄒蕾蕾知道他有事情要說,和葉相僧自去崖畔看風光去了。
  易天行看看這修複的差不多了的金殿,撓撓腦袋笑道:“上次將這兒燒的不善,告罪告罪。”
  掌教真人朗聲說道:“易護法何須客氣,那是小公子沒弄清楚護法身份,又不知神君降世,我們這些老道糊塗不堪,竟然想拘禁易先生,這殿嘛……”忽然住嘴不言,看來嘴上光棍,其實還是心疼銀子。
  易天行哈哈大笑,忽然話頭一轉問道:“景宵大雷琅書是神霄派所傳雷書,武當派怎麽會的?”
  當時他被真武大帝殘留在人間的氣息加上這些道士們的景宵大雷琅書壓的死死的,自然是印象深刻。
  “道門相交,自然是互通有無。”
  “原來修行界與江湖不一樣,門派之見沒那麽嚴重。”
  “正是。”
  “我想借來學一學。”
  易天行開門見山地說出了第一個用意。
  掌教真人被他的話逼住,又看了看正雙手撐頜盯著真武大帝塑像玩的那個胖小孩兒,打了個寒噤,趕緊去將那雷訣秘箋取了出來,雙手奉上。
  “掌教真人,小子想在這金殿內拜拜真君,不知……”易天行拿著那本小冊子,奇快無比地翻了一遍,然後遞還給掌教真人。
  掌教真人正自迷糊,心想這位怎麽不學了?又聽著下句話,馬上明白這位貴客是想要個清靜地,“這兩天也沒什麽遊客,護法自便。”他微微一笑,領著身旁的道僮們退了出去。
  上次在金殿中易天行險些丟了性命,自然沒有什麽時間和心情欣賞此間布置,今日大不同,所以可以咪著眼看看。
  隻見金殿內天花板上,以流雲裝飾,鑄銅耀金,煌煌貴氣,殿內正方供奉著那位“真武大帝”的鎏金銅像。
  “很大的一坨。”這是易天行的第一感覺。
  銅像兩旁有拿著文簿金童,托著寶印玉女,又有水火二將執旗捧劍,這雕像倒也雕的細膩精巧,神案下置玄武,便是那一龜一蛇,蛇繞鯴腹,翹首相望,殿內金匾上的“金光妙相”四字,是清代康熙皇帝手書。藻井上懸掛一顆鎏金明珠,人稱“避風仙珠”。傳說這顆寶珠能鎮住山風,不能吹進殿門,以保證殿內神燈長明。
  “德者道之符,誠者法之本,道無德不足為道,法非誠不足言法……”
  易天行跌坐於地,輕聲開始吟誦景霄大雷琅書,雷訣聲聲,蕩於金殿之內。
  腦中忽一閃念,想起師傅教予自己的某招,輕哼一聲,以指點地,整個人的身體倏地一聲倒了過來,景霄大雷琅書宛如實質般從他的唇間吐出,沿著他的身體繚繞而上。
  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這樣做。
  他隻是特意來武當山找找感覺。
  景霄大雷琅書是很霸道的道訣,所以他想學。而上次與小朱雀在這武當山上機緣巧合,應了老吳那段子中的一句:“月藏玉兔日藏烏,自有龜蛇相盤結。”從而天火之技大成。
  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在武當山上逢著什麽奇遇。
  ……
  他像歐陽峰一樣耍了半天,沒有任何驚奇的變化發生。
  隻有小易朱正吭哧吭哧地往真武大帝的銅像上爬去。
  看著那個在黃銅大坨子上晃的小圓屁股,易天行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心想這家夥當年還是隻鳥的時候,就愛爬觀音像去排汙,今兒不會又來一道吧?
  他趕緊上前把小家夥給拎了下來,然後開始做今天的正事兒。
  踩著那香案,他小心翼翼地爬到真武大帝銅像中間,然後舉起拳頭,輕輕敲了兩下,銅像中空,發著嗡嗡的聲音。
  “喂,請問有人在嗎?”
  銅像裏自然沒有人,但易天行的反應卻是有些吃驚,像是他本來認為一定會有人答應才對。
  “有人在嗎?”
  他又問了幾次,還是沒有人答應。他終於忍不住了,開口罵道:“別人不知道,老子難道不知道?真武,你快點兒出來!”
  第一次來武當山他便感應到了,前段時間在山穀內險些飛升的時候,他又感應到了。
  這武當山的金殿不簡單。
  真武大帝一定能有什麽辦法下世。仗著自己的兒子與他似乎有些緣份,易天行開始大呼小叫起來,就盼著能把那位神仙叫醒,然後問問天上的那些破爛事兒。
  可那銅像紋絲不動,黑眉如蠶安靜異常。
  易天行終於泄了氣。
  易朱又吭哧吭哧地爬了上去,易天行這時候很是失望,也沒去理他。
  “滋”的一聲響。
  水花四濺,真武大帝銅像麵目頓時遭災。
  這一幕終於讓易天行的悲觀失落情緒稍減了些,他笑了笑,然後取出案旁的紙筆,寫了些什麽字,然後拉著小家夥出了金殿。
  金殿外眾人等著,想來是聽見了先前殿內砸銅像的聲音,所以臉上的表情都顯得有些古怪。
  掌教真人身旁的一個老道士急匆匆地跑進殿中,沒有發現異常,這才放下心來。
  葉相望了易天行一眼,易天行搖搖頭。
  易朱走到蕾蕾媽身邊,也學著老爹的模樣老氣橫秋地搖搖頭。
  掌教真人請這幾位難得來的貴客留下吃飯,被易天行婉拒了,下山之前,他忽然想到件事情,笑著說道:“道長啊,忘了謝謝你送的內褲。”
  下得山來,坐上那輛越野吉普,鄒蕾蕾好奇問道:“為什麽這些道士見麵打招呼說無量壽佛?”
  “無量壽佛就是阿彌陀佛,取其無量壽無量光之意,這光非體外之光,而是自體之光……”易天行一邊打著火一邊給姑娘上佛學課程,卻突然停在那個光字上,訥訥道:“看小說也是,這些道士都說無量壽佛,我倒也習慣了。如今你這一問,我也覺著有些古怪,為什麽道門要以佛為敬語?師兄,你知道嗎?”
  他望向葉相僧,葉相僧搖了搖頭道:“不知為何。”
  易天行想了想道:“紅樓夢裏那位張道士見著賈母頭一句,也是說無量壽佛,後來文革的時候,有人在著述裏分析,這小說中讓道士說佛,裏麵的含義是譏諷時人投降滿清。”他接著聳聳肩:“不過後來知道曹先生是漢軍旗的,這說法自然也就說不通了。”
  車子發動,然後往著西邊的山路上行駛。
  ……
  眾人走後不久,金殿裏又回複了平靜。
  仍然在滴著那種汁液的真武大帝銅像似乎微微動了動,空氣中的光線微微扭曲。
  易天行留在書案上的那張紙無風而起,輕飄飄地飄到半空,然後平平展現在黑眉如蠶,紅唇含丹,不怒而威的真武大帝麵前。
  白紙上寫著:“今日叩門君不應,來日還請多加看顧。”
  一聲輕輕的歎息從大帝的銅像裏傳了出來。
  “神仙也是要吃飯的,你就不能等等?不過……即便見著了,我又能說什麽呢?”
  漫天的雪花在飛舞著,說飛舞其實並不妥當,此地的雪較別處要來的猛上許多,感覺雪花都是粘作了一團,顯得無比厚實,然後從幽遠寒冷之極的天空急速墮下。
  寒風凜冽,暴雪狂瀉,雪落地而不化,厚厚地積了一層,鋪在無邊無垠的荒原上。荒原被一條河流一分為二,河水已然將凝,河水盡處隱有一處巍峨之極的雄渾山脈,山脈上滿是白雪。
  這天這地這山這水,似乎都被肆虐的雪神占據了,由上望下,由下望上,全是一色單調的白。
  風雪之中,有一個突兀的小黑點在艱難前行,是一個藏民。藏民穿著厚實的衣裳,長袖長裙長裙,看著一堆,卻並不影響他用力。
  那位藏民正抱著一個東西趕路,細看才能發現那東西是一個快要被凍死了的小羊羔,他一邊艱難地趕著路,一邊嘶吼著,似乎是在咒罵著什麽。
  經過山頭的一處經幡,他停了下來,一是為了休息一下,在這風雪裏救羊兒,稍不注意,自己也很容易被雪迷了眼,找不到回家的路。另一個原因,他要表示自己的尊敬。
  “索索!”
  藏民對著經幡喊了兩聲,態度極為虔誠恭敬。
  然後他輕輕摸摸已經漸漸不會掙紮的小羊兒,喘了兩口粗氣,又開始往山下走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
  ……
  山下有一處湖,湖旁的雪化的比別處快些,看來湖心深處有溫泉。
  湖畔還留著些稀稀拉拉的黃草,有十幾頂帳蓬搭在那兒,帳蓬的中心是縣裏去年新搭的牧區定居點,是一個土木結構的小平房,雖然簡陋,但比帳蓬的抗風性還是要好很多。
  那位藏民走進一間帳蓬,掀開簾子鑽了進去,內裏的火爐燃著,熱氣撲麵而來,讓這位敢在雪地裏趕路的漢子也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納木,說過不準你出去!”
  帳蓬裏一個中年藏族婦女大聲說著話。
  納木笑了笑,抱著那隻孱弱的小羊羔坐到毛片子上。
  那位藏族婦女連聲說了幾句什麽,把小羊兒接了過來,一臉慈悲。
  雪下的越來越大,不知道何時才能停歇。
  “說不定,這會是今年第一次雪災。”
  納木掀開帳蓬厚重毛簾的一角,咪著眼,看著滿天的暴雪,憂心忡忡。
  他是日喀則的貧困學生,從小一直在牧區生活,後來去了省城大學的民族學院讀書。在民院讀書花不了什麽錢,國家的政策也有相關補貼,但省城離西藏太遠,離牧區更遠,路上花費太大,所以在大學裏差不多三年的時間,他一直沒有回過家鄉,也沒可能回來。
  但今年他遇見了貴人,一個月前,民院的領導便把他們十二個藏族學生集中在了一塊兒,說是社會上有人捐款,讓他們能有回家的機會。
  雖然這次回家的假期,恰恰好錯過了藏曆新年,略微有些不盡如人意。
  但納木仍然很感激,很感激那個叫做鵬飛工貿的公司。

  第三十章 人在旅途(下)
  帳蓬外怒雪狂舞,帳蓬內還比較暖和,小火爐上的水壺咕咕響著,營造出幾分溫暖生機。
  帳蓬內的母子二人卻是愁容滿麵。後藏牧區,往年的雪災通常會發生在春季,但最近幾年不知道為什麽天越來越冷,雪災發生的日子都提前了,似乎四季的輪回被某種大力量強行往前擰動了少許。
  納木從氈後提出茶桶,勺了兩碗酥油茶擱在火爐旁的小幾上。母親一邊咕嚕著什麽,一邊取出糌粑,準備今天的晚飯。藏胞習慣以酥油茶下糌粑,現在雪災已至,但縣上早有了通知,納木家住的也不是特別偏,所以吃食還是不愁。
  納木用手指捏攏著青稞炒麵,然後送入嘴裏,嚼碎吞下,灌了一口酥油茶,對著母親說道:“雪什麽時候停?”
  “那要問佛爺。”婦女似乎對於這個問題有些憤怒,關於天時的問題,自然是應該請教有能力的人,問自己,是在嘲笑自己。
  “你去紮什倫布寺祈願吧,聽說大家都會去。”
  納木有些疑惑:“大祈願法會還有一個月,這時候市裏比咱們這裏也不會暖,大家去做什麽?”
  “大家去,我們自然要去,我行走不方便,你去。”說完這句話,婦女不再理他,念起經來。
  紮什倫布寺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在後藏地區修建的最大寺院,始建於明正統十二年,始建者被追溯為一世達賴喇嘛。寺廟位於日喀則市城西的尼色日山坡上,占地極闊,是除了布達拉宮之外,藏原上最有名的大寺。
  紮什倫布寺如今在遊客中最出名的,除了建築之外,便是它的神秘和在藏傳佛教中的地位。此寺乃是班禪的駐錫地,十世班禪七年前,便是在此處圓寂。
  如今正是寒冬,日喀則寒冷異常,本來就很清靜的大街被雪掩蓋著,更顯寂清。
  雪道上有三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在頂風前行,間或還能聽見其中一青年人嘀嘀咕咕。
  “來旅遊怎麽連個人都見不到?在拉薩呆呆就算了,為什麽非要來這裏?”
  “是你要來西藏,你答應我,入藏之後聽我安排。”
  “人都到哪去了?”
  “紮什倫布寺。”
  從道路往西邊望去,如果有太陽的話,一定能看見城西的紮什倫布寺的金頂耀著金光,今天是大雪天,看不到那麽清楚,但巍峨的寺廟建築仍然挾著一股莊嚴氣息,遠遠迎來。
  整個寺廟被一圈高牆圍著,白牆金頂,看著十分美麗。
  已經有許多藏民聚集在寺裏,正俯身於地,不停禱告。
  黑壓壓一大片人群俯身在雪地裏,一動不動,風雪漸大,已經有人身上積著雪,而沒有化去。
  人群的旁邊,有幾個穿著厚厚皮服的人滿麵焦急,正低著頭在和人群說些什麽。
  原來後藏地區這幾年的雪災頻繁,不知是從何處傳來的消息,民眾必須前來紮什倫布寺禮敬,才能得上天庇佑,將這雪災化去。
  而大家約好的時間,恰好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幾天。
  勘布會議和紮什倫布寺的喇嘛們都沒有料到今天的這個場麵,心憂藏民在這寒冷雪天的身體健康,所以正在勸大家散去回家,說活佛已然知道。
  但不知道為什麽,藏民們很執著,一定要麵見班禪活佛。
  但班禪活佛已經於上月,進京拜見去了。
  這話一在人群中傳開,本來被凍的快僵了的藏民們迷惘地抬起頭來,顯然人群中有人在挑動。
  “那請佛師賜福。”
  “請佛師賜福。”
  站在紮什倫布寺門口的,正是在省城與易天行有一麵之緣的九世噶瑪仁波切。他聽見這句話,麵色大變,接著卻是溫和一笑道:“傳授活佛知識的經師在寺內,我這就去請他們四位出來。”
  人群裏又有人恭敬道:“煩上師請出至高佛師。”
  噶瑪仁波切眼角微微跳動兩下,喝斥道:“宗喀巴大師圓寂千年,誠心祈願,自然能見,佛師真身於須彌山,這凡間怎麽見得?”
  宗喀巴大師,傳說中是文殊菩薩化身,是達賴活佛和班禪活佛的老師。
  這樣傳說中的神祗,又如何見得到?
  ……
  九世噶瑪仁波切盯著人群裏一個戴著氈帽的人,冷冷道:“原來是師兄,怎麽不進寺?”
  噶瑪上師斷了一截舌頭,說話有些含糊不清,但這句話出口,那個戴著帽子的人身子劇震,頓時從俯臥於地的人群中顯出身形來。
  那人帽子被風雪吹落,原來是位大喇嘛。
  那位大喇嘛冷冷笑道:“上師,為何不允我等見佛師?”
  “佛師自然在佛土。”噶瑪仁波切誠摯應道。
  兩人遙遙相對,一人站在石階上,一人站在人群中,這萬千民眾裏,卻恍惚隻有這兩個人存在。
  二人各以神通接觸了一下,噶瑪仁波切蒼白的臉上紅了一紅,而那位大喇嘛卻是吐了一口血,跌坐在了地上。
  人群驚呆了,難得見到上師們的爭鬥顯諸形狀。
  隻有這兩位大喇嘛知道,自己想守護的是何等樣的存在,所以往日無形的爭鬥,今天用這種野蠻的方法表現出來。
  吐血的那位喇嘛走到石階前,惡狠狠望著噶瑪仁波切。
  噶瑪仁波切不言不語,任他咒罵。
  ……
  正在維持秩序的官員們知道這已經不是世俗間的爭鬥了,趕緊做著人群的疏散工作。
  但人群裏仍然有些人在不停挑唆著,似乎一定要請那位“所謂的佛師”祈福。
  納木在人群裏冷眼看著,他在省城讀大學,見識自然要比一般的藏民要多一些,雖然對於宗教仍然是虔誠無比,但仍然看出來今天的情況有些古怪,這些被雪災所苦的藏民似乎正在被誰利用。
  看見自己相熟的一位官員,正在和一臉虔誠俯在雪地中的藏民們交流著,他走上前去:“崔老師,需要幫忙嗎?”
  “是納木啊,你什麽時候回來的?”那位姓崔的官員,原來是中學的老師,曾經教過納木。他忽然想起此時不是嘮家常的時候,天越來越冷了,如果這些藏民還不肯離開,隻怕會在這滿天飛雪的拉什倫布寺前凍傷。
  班禪駐錫地,如果出現藏民前來禮佛卻凍死凍傷的事情發生,政治影響十分惡劣。
  納木是爽快人,也不多說,便開始隨著崔老師勸那些藏民先回去。他在牧區裏也小有名氣,誰不知道“聰明的納木”,那是去省城讀大學的聰慧孩子,有些藏民他也認識。在他的勸說下,終於有些藏民心存疑惑地站起身來,準備回去。
  便在此時,納木的身邊忽然多了一個喇嘛。
  喇嘛微笑望著納木:“孩子,為什麽勸大家回去?”
  “因為天氣寒冷,再在這裏跪著,大家可能會凍傷。”納木不認識這位喇嘛,但看服飾知道肯定是一位大神通,趕緊恭敬應道。
  喇嘛搖搖頭:“你看看那些金頂。”
  納木順著他的手指望去,看著紮什倫布寺白色院牆裏那些染著碎雪的金頂褐色建築,滿臉不解,恭敬道:“那是班禪靈塔,請上師明示。
  喇嘛溫和說道:“靈塔殿在前,又怎會見萬千虔誠心靈受苦?”接著麵色一凜道:“若半途而廢,那是外道所願。”
  這句話一出,原本已經動搖,正站起身來的藏民們又齊齊俯在了雪地之中。
  納木急了:“可這天太冷。”
  忽然他發現自己身體一僵,再也不能動彈,口舌發麻,說不出一句話來。
  崔姓官員發現他的異常,趕緊上前扶著,對那位喇嘛道:“上師,這是孩子。”
  昭昭天日,喇嘛還是不會對這些官員們做什麽,微笑道:“孩子也會入魔。”
  納木的身體又能動了,他又驚又懼,手摸上腰畔的藏刀,卻沒有勇氣拔出來麵對這位大喇嘛。
  他不動,有些藏民卻動了起來,圍住了他,罵個不停,甚至準備開始動手。
  崔老師著了急,大喇嘛卻是微微一笑,瞳中閃過光芒。
  “納木!”
  又有幾個藏族年青人跑了過來,手上拿著刀子。
  過來的年青人是納木在省城民院的同學,還有些相好的朋友。
  他們同鄉十二人,有些人為了節約錢,所以沒有回來,將鵬飛工貿捐的錢都存了起來,還有些都跟納木一起回了鄉,今天也來到紮什倫布寺,看見這邊要發生衝突,所以跑了過來。
  納木皺眉道:“怎麽在寺院前麵動刀子,快收起來!”
  他說的話,那些年紀大的藏民可能不會聽,但這些年青人卻很聽話,將刀子收進腰畔,惡狠狠地盯著先前那些準備打納木的人。
  幾個年青崽子就像惡狼一樣,那些成年藏民下意識地退了兩步。
  那位喇嘛又說話了,話語裏不盡悲天憫人之意:“納木年青人,你心疼同胞身體,是慈悲,但後藏連年雪災,非佛師不能化,我們在此處請禮,何嚐不是慈悲?”
  納木一時語塞。
  “將這些心不誠的年青人請走,不然佛師感應到他們身上並無虔誠之心,是不會出來的,而這雪,也會越來越大了。”
  似乎為了印證這位喇嘛的話,漫天飛雪漸狂漸厚,空氣愈來愈冷,嗬氣成冰。
  有些狂熱的信徒開始對納木這些年青人推推攘攘,情勢大亂。
  俯臥在紮什倫布寺前的藏民們,有些已經凍的不能動彈了。
  寺廟白牆,金頂白雪,一片白色,嚴寒逼人。
  ……
  嘀答。
  這是鍾表長針跳動一格的聲音,是一首歌中嫵媚女人唇裏吐出的字語,更像哪家水龍頭關不緊,滴水入石的聲音。
  被風雪酷寒凍的一片靜寂的紮什倫布寺,人人都聽到了這一聲嘀答。
  然後是……嘀答!
  嘀答!
  嘀答!
  ……
  “雪化了……”納木看著寺廟白牆上的冰棱子往下滴著水,癡癡說道。
  滿天的風雪在一瞬間停止。
  頭頂天空的烏雲正緩緩散去。
  幾絲碧天露出美麗的身影。
  許久不見的陽光溫暖的拂在地上黑壓壓的藏民人群身體上。
  藏民們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紛紛站起來。
  空氣中的溫度漸漸升高。
  崔老師輕輕摸摸自己身上被雪水打濕的皮襖,傻傻地說道:“這是怎麽回事?”
  先前還是酷寒嚴冬,此時卻是溫暖如春。
  藏民們以為是自己的虔誠打動了紮什倫布寺裏那位“佛師”,歡天喜地叫了起來,有的人對著寺廟叩頭不止,有的人開始舞著,虛弱的老者們坐在雪水中嗬嗬笑著。
  那些人群中的喇嘛自然知道不是這個原因,臉上都露出大驚駭的神情。
  納木身旁的喇嘛感覺到了數股高不可測的境界氣息,心頭一顫,悄無聲息地潛入了人群中。
  在寺前石階處對著九世噶瑪仁波切咒罵不停的吐血喇嘛僵立原地,喃喃道:“顛倒四季,這是哪位活佛的神通?”
  九世噶瑪仁波切笑了,露出口裏半截舌頭,望著街對麵那三大一小的四個遊客,合什恭敬一禮。
  “如果你不想後藏發洪災,我勸你趕緊住手。”
  葉相僧在易天行身旁輕聲說道。
  易天行吐了一口氣,緩緩穩住腹內的紅日玉盤,鬆開了蕾蕾的手。
  “我可以一把火將這城市燒了,卻沒有信心可以融雪而不傷人,幹天時而不遭譴。”易天行接著鬆開拉住小易朱的手,“得虧你想出法子,讓蕾蕾幫我控製。”
  一鬆開易朱的手,紮仁倫布寺周的氣溫就穩定了下來。
  “你不是說旅途中不會管閑事?”葉相僧望著易天行微笑道。
  易天行摟過蕾蕾,嗬嗬笑道:“誰教我家媳婦兒是個大慈悲的家夥。”
  蕾蕾嗔了他一眼。
  葉相僧又一笑:“我教你們一家三口做好事,怎麽你們都不謝我,當我不存在?”
  先前若不是他授易天行精妙神通,這場雪自然不可能如此平緩止住。若讓易天行自行出手,天火亂燒一通,隻怕雪域頓時要變作洪澤。
  “別貪功,這是動了嗔念。”易天行笑著,“不要忘記,是你要求咱們旅行團一定要到日喀則來。”
  葉相僧搖搖頭:“明明是你和那位仁波切在省城就約好的。”
  上高原之後,空氣稀薄,天氣寒冷。雖然鄒蕾蕾身邊的三個人都是大有神通的家夥,和這渾身真火的兩父子行走,縱使在南極,可能也不會覺著冷,天天晚上抱著易朱睡,也不可能著涼。但旅途仍然勞累,加上先前葉相僧傳的法門,易天行的暴戾天火通過蕾蕾的眉間散發出去,讓姑娘微微有些疲憊。
  縱是疲憊,她還是習慣性地當著裁判。
  “都別爭了。很明顯,紮什倫布寺,是你們兩個人都一定要來的地方,不用推給對方。”
  葉相僧和易天行尷尬互視。
  易朱轉著骨碌碌的眼睛,挪到蕾蕾媽的身邊,抱著她圓潤的大腿:“媽,你累了,我們找地方休息。”
  “等這些藏民散了再說。”易天行看著寺廟前那些情緒激昂的藏民,微微皺眉。他轉過身望著葉相僧:“你看清楚這件事情了嗎?”
  葉相僧俊美的美容在此時微微黯淡了一下:“我感覺很悲哀,不知為何。”
  “看來有些人正在找那個佛師,所以趁著班禪活佛進京的時間,來紮什倫布寺逼人出來。”
  “佛師怎麽可能在紮什倫布寺。”
  “不錯。”易天行靜靜望了他一眼,“宗喀巴大師是文殊菩薩化身,當年傳授達賴和班禪活佛。如今宗喀巴大師跟在我身邊已經兩年了,當然不可能在紮什倫布寺裏。”
  “南無我佛。”葉相僧微微欠身,合什行禮,似乎受不得這稱謂。
  小易朱細聲細氣道:“既然這些人要找師叔,但師叔又不是在寺裏,他們是在找誰?”
  “紮什倫布寺裏究竟是誰呢?”
  易天行看著威嚴寺廟中那些耀著金光的褐色建築,盯著建築上的那些金頂,這些都是前幾世班禪圓寂後的靈塔,內裏不知道有多少秘密。
  葉相僧朝著寺廟的方向輕輕合什,在心裏默默念道:“真是辛苦你了。”

  第三十一章 那城那寺那人
  “春天在哪裏?春天在哪裏?春天在俺們全家人的心窩裏。”
  易朱在日喀城的西邊山坡上唱兒歌。
  易天行很得意地說道:“俺們在哪裏,哪裏就四季如春。”
  暴雪已停,陽光已至,藏原上的湛湛青天離地麵顯得特別近。拉什倫布寺背後的那道山梁仿佛已經要與那水洗般的碧天挨著了,雪山黑石,相映美壯。
  藏民們在寺廟前唱歌跳舞,不過一會兒也都紛紛散去。
  他們一行四人也往城中走去,準備先去吃點兒飯,然後去紮什倫布寺的招待所住一晚上。
  雪停之後,寂清的城市漸漸蘇醒過來,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被寒冷留在家中旅社中的遊客們也走了出來,與此相應,各式小飯館也開始正常營業。日喀則算是旅遊目的地,街上一旦熱鬧起來,才發現此間口味頗雜,什麽鹹陽哨子麵,西安饅頭店,各式招牌在日光下誘惑著食客。走了會兒,在人民法院的拐角處,易天行他們甚至找到了一家川味館子。
  掀開簾子走了進去,四人隨意點了些吃食,然後開始坐在小木桌旁發呆。
  發呆是成年人用來消磨時間的無聊自殺方式,易朱還很嫩生,所以發了一會兒呆就開始覺著無聊,骨碌碌轉著黑漆明眸,說道:“爹,那寺廟裏是誰?我們是來看他的嗎?”
  這句問話,似乎打破了易天行與葉相僧之間的某種默契。
  易天行皺眉苦笑著搖搖頭,葉相僧陷入了沉默,俊美無儔的麵容上隱隱帶著悲戚之色。
  蕾蕾穿著一身粉粉的外套,還是易天行一年前送她的那件,頭上戴著一個毛茸茸的帽子,看著特別可愛。
  她並不了解易天行和葉相僧心裏在想些什麽,她也不願意去管,因為有很多事情,除了知道的人,其他的人,縱使再親近,也不能稍減其惑。
  幫小易朱把背後的書包拿了下來,放在旁邊的板凳上,她脫下帽子,喚來小老板,點了幾個菜。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的慌。易天行和葉相僧可以神神道道、悲悲戚戚、一味玩深沉,但她身為唯一的女性,自然要把這事情安排好。
  不久,飯菜便上來了,小老板是個康巴漢子,往年在溫江學的川菜手藝,幾個菜式做的頗為地道,滿盤的辣子淹沒了雞丁,看著紅紅誘人。
  易朱小小的手捏著長長的筷子,在辣椒裏拔拉了許久,發現找出雞丁來比較困難,嘟著嘴鬧脾氣,把筷子在盤子上使勁敲著。
  筷子敲在瓷盤上,發出十分鬧人的當當脆響。
  “娘,我要吃燒雞!”
  “吃你個屁!”易天行心情正是壓抑,葉相僧自剛才見到紮什倫布寺之後便是一臉戚容,不想而知,裏麵肯定有什麽問題。這個認識讓他更是心煩,再聽見這小子在鬧,不由怒上心頭,罵道:“給老子吃!不吃把你做成燒雞!”
  易朱哇的一聲正準備哭,忽然想起父親給自己定的三大紀律的頭一條,趕緊忍住,眨巴著眼,可憐兮兮地望著蕾蕾媽。
  ……
  “易天行!”
  易天行頭也不抬,悶聲悶氣道:“蕾蕾你別管,少嬌著這小子,鬼知道以後還會碰見啥事兒。”
  蕾蕾好笑地拉拉他的衣服,輕聲道:“不是我叫你。”
  叫出易天行這三個字的,是這小飯館裏麵另一桌的客人。
  “納木?”
  易天行有些驚奇地站起身來,走了過去。
  正在旁邊吃飯的,是納木和那幾個同學同鄉。
  納木萬萬沒料到能在自己的家鄉看見易天行,不由朗聲笑道:“你來我家,怎麽也不說一聲?”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望著那邊桌上小聲問道:“那姑娘是誰?”
  “我媳婦兒。”
  “喔,就是學校裏都知道的那位蕾大姑娘?”
  “嗯?難道她現在比我還有名?”
  ……
  盛情難卻,易天行加入了那桌藏胞們的酒場,兩邊把桌子拚了起來。
  納木這幾個同學是知道易天行的酒量的,所以隻是慢慢喝著聊聊天,但他的那些同鄉卻不清楚,於是捧著大碗青稞酒來向易天行敬酒。
  幾輪下去,桌邊又倒了幾個。
  易朱一麵伸著長筷子在桌子上夾回鍋肉,一麵偷偷瞧著桌上的這些人,心裏想著:“可憐,居然和老爸這種酒桶拚酒。”
  幾席談話之後,易天行才知道納木今天為什麽會出現在日喀則,也知道了最近幾年雪災的異常變化。聽說最近牧區因為雪災比較苦,易天行想了想,給蕾蕾使了個眼色。
  蕾蕾微微一笑,將板凳上的那個小書包遞了過去。
  易天行道了聲歉,走到小飯館外麵,這時天已經快黑了,街道上沒有多少人。
  不知道他到外麵去做什麽。
  過了會兒,他走了回來,問納木:“有車嗎?”
  “你要去哪裏旅遊?我去市裏問問。”納木打了個酒嗝。
  “我是說貨車。”易天行解釋道,自己一行人是來藏原販貨的,剛好手上還有些生活物資,所以看納木能不能自己找到車,拉回牧區去。
  納木愣了,問道:“你販貨?”
  看來易天行編織理由的本事確實沒有什麽長進,他隻好尷尬地笑了笑。
  納木忽然將筷子一放,想到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牧區今年過冬就比較寬裕了,好奇問道:“貨在哪裏?”
  “在外麵。”
  納木將信將疑地走到小飯館外麵,過了一會兒,傳來了他激動的聲音,說的是藏語,不知道是什麽意思。還沒有喝醉的幾位藏胞也趕出門外,也紛紛叫嚷起來。
  走回屋內,幾人將易天行圍住,進行了同誌間的擁抱和握手,十分高興。
  “錢怎麽算?”
  “你知道我在省城和公家關係不錯,明天我去找這兒的政府打個條子,就算是援藏的物資,然後我回省城報帳就好了。”
  仍然是一如既往弊腳的借口,也得虧他是遇見了納木這些憨直爽快人,才沒有起疑心。
  “天已經晚了,我要去找崔老師借車,易,我先回牧區,你把事情辦完了來找我。”納木佝下身子在酒桌上寫了張字條,遞給他,“這是地址,你在城區找司機,他們都知道地方。”
  易天行勉強笑道:“如果有時間,我就去。”他知道高原上晚上行車不便,所以也不留這幾位。
  “對了,你們什麽時候回省大?”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學校多給了假,應該來得及。”納木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這小子肯定又想請我坐飛機,不過放心吧,路費已經夠了,省城有位好心人捐的。”
  藏胞直爽,說完這句話,和“蕾大姑娘”還有隻知道吃東西的易朱打個招呼,再看了一眼那個奇怪的滿麵悲容的和尚,雙方告別。
  易天行從自己身後拿出那個小書包來,扔給易朱,笑道:“這才知道,為什麽進藏之前,葉相要我們去采購這麽多東西。”
  鄒蕾蕾也笑了笑,這書包是她親手縫的,裏麵的裏子就是陳三星老爺子以前送給易天行的那個編織袋。
  在進藏前的大采購中,姑娘是過足了購物的癮,也知道了這個編織袋的容量是多麽的驚人。
  吃完飯後,這行人住進了紮什倫布寺招待所,招待所隻有兩層樓,離寺廟還有段路,不過比較清靜。
  安頓好了那兩母子,易天行和葉相僧一言不發,心有所思地走了出去。
  在日喀則的道路上行走著,二人來到了城外的山坡上,山坡上濕漉漉的,顯然是白天的厚厚積雪化後,水還沒有完全滲下去。積雪融後,自然不會這麽快有青草長出來,但隱隱能見土裏草根,想來春來之時,此處定是綠草茵茵,一片美景。
  葉相僧抓了一把濕土,放在手掌上輕輕捏著,忽然說了一句:“我們隻能影響自己能影響的那些事情。”
  易天行微微愣了一下,想起來在六處後的那個山穀內,似乎也聽那人說過類似的話。
  “師兄雖然體內火元充盈,前些日子又有大進,可以融雪化冰,解這蒼生,但你並不能阻止雪災的繼續,人定勝天,終是癡話。”
  “這我明白,雖然我理科不怎麽好。”易天行笑道:“雪化成水,水化成汽,汽升到空中,遇冷空氣又變成雪,除非我天天呆在日喀則,否則這雪總有一天是要落下來的。”
  葉相僧看了一眼西邊的紮什倫布寺,低頭禱告,臉上漸趨平靜。
  “師兄為何不飛來藏原,反而慢慢行來?”
  “一拖三太累。再說了,我現在不喜歡飛,總感覺一飛就有可能飛到什麽我不知道的地方去。”
  “直覺,往往是準確的。”
  “明天我們就要去見他。”易天行看著他靜靜說道:“能不能先告訴我,他是誰?”
  “師兄你為什麽沒有選擇飛升?而且回來之後,便要來西藏?”葉相僧反問他。
  易天行想了想,緩緩說道:“在那個山穀中,我之所以不去,隻是因為我……不想去。”頓了頓又道:“但當時的情況有些微妙,精神化為火鳥遨於九天之上,刹那之間感應到了數道強大至極的氣息。一道氣息來自武當,是真武那龜兒子,一道氣息來自梅嶺,不知為何竟讓我隱隱有些害怕,一道極微渺的氣息來自南方某海島,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秦梓兒,還有一些萬裏之外的氣息,淡淡然然,與我往年所接觸的佛道兩家完全不一樣,想來是西方的某些大能,他們與我無幹,我自然也就不加理會。在這所有的氣息當中,最強大的一股來自省城,霸道之極,似乎對我那個舉動極為輕蔑。”
  他哈哈笑道:“這種霸道不屑,除了我那老猴師傅還有誰。”說完這句話,他忽然靜了下來:“我當時想逗逗老猴,所以一直將虛神盤桓天上,不肯落下。便在那裏,我忽然感覺到了西藏這麵有人釋出了某種氣息,那感覺相當熟悉親近,絕無惡意,一聲聲佛偈從高原之上傳至虛空,令我心清意明,落了下來。”
  當時易天行於六處後山穀內飛升時,秦臨川與九世噶瑪仁波切為他護法。
  滿天光點灑落穀中,幻作花瓣,幻作琉璃碎片,晶瑩寶氣內,隱有佛偈傳來。
  原來這佛偈竟不是心聲,而是這世上有人以大神通念出!
  ……
  易天行望著紮什倫布寺內的微暗燈火,歎了口氣:“那人對我有善意,卻不想我上天,這個問題我想弄清楚,所以山穀中九世噶瑪仁波切邀我來此一行,我便答應了。隻是到了拉薩後,我的內心開始隱隱不安,似乎我一旦與這人相見,我平日稟持的理念便要毀於一旦,所以逡巡不肯前,倒是你……”他笑了笑,“倒是你顯得比我更為迫切。”
  “師兄平日稟持何等理念?”葉相僧問道。
  “別惹事兒,老實過日子。”易天行皺眉苦笑道。
  葉相僧哈哈一笑,終於將這一天來的悲鬱心思化解了一些,道:“你若老實,這天下可還有老實人?”
  “你為何要來見他?”易天行一窘,反問道。
  葉相僧一合什道:“我與他在佛祖身旁同脅侍,相交千載,自然要來為他送行。”
  ……
  “原來你已經醒了。”
  “仍在半夢半醒之中。”
  “我們這時候去?”
  “明天,是明天。”
  紮什倫布寺的入口處,就可以看到壯觀的殿宇群落。那白色房屋上麵所有金頂的褐色建築群,就是曆代班禪的靈塔。右前方是一座高大的白牆,每逢節日,巨幅的唐卡在這裏展示,整個寺廟則被一圈高牆圍著。
  高牆,宛若一道防禦工事。
  易天行不知為何,從內心深處相信肥紅鳥的本事,將蕾蕾與易朱喚去遊覽城市,他與葉相僧便來到了紮什倫布寺的正門前。
  一條大道直通寺門。
  寺門口,那隻剩下半截舌頭的九世噶瑪仁波切已經畢恭畢敬地等候在那處,一身喇嘛袍子,雙手平攤,獻上哈達。
  素白的哈達隻備了一條,看來這位上師並沒有足夠的境界看出葉相僧的虛實。
  易天行輕輕低頭,互致敬意。
  “上師許久不見了。”
  “護法能來便是好的。”噶瑪上師隻有半截舌頭,說話不是很清楚,但這句話顯得格外激動。
  三人便準備入寺。
  忽然間,場中氣氛一變!
  虔誠的信徒們緩緩從場中走開,似乎是收到了某些人的意思。不一會兒,一大群衣色各異的喇嘛們不知從哪裏走了出來,緩緩湧向寺門,將他們三人包圍在了正中。
  “紮西喇嘛!你又來做何?”噶瑪仁波切看著這些喇嘛怒斥道。
  易天行咪眼一看,便知道這些喇嘛都是有境界的人,有高有低,氣息混雜,顯然不是一派。
  領頭的那位喇嘛叫做紮西喇嘛,他向著噶瑪仁波切行了一禮道:“甘丹寺以為,宗喀巴大師應回甘丹寺。”
  “宗喀巴大師何在?”噶瑪仁波切怒道:“原來昨日,都是你們這些人做的鬼。”
  易天行好笑,湊到葉相僧身邊說道:“好象這些人是來搶你回寺供奉。”葉相僧一笑無語。
  紮西喇嘛冷笑道:“噶瑪仁波切,我等敬你身份,憐你苦修不易,所以好言相商,誰知你們紮什倫布寺倚仗外人之力,強留佛師於此,這算何等樣的作為?”
  他身後的喇嘛們也鼓噪起來。
  宗喀巴大師是格魯派的開創祖師,相傳是文殊菩薩化身,甘丹寺身為格魯派第一大寺,如果宗喀巴大師留在紮什倫布寺,確實說不上占理。
  九世噶瑪仁波切向易天行行禮道:“護法,實在抱歉,不知何處傳來的臭風,竟迷了這些人的心智。”
  易天行好奇道:“宗喀巴大師真在貴寺?”他心想葉相在自己身邊,宗喀巴怎麽可能在紮什倫布寺?難道是自己今天要來見的那位冒了葉相的名頭?
  噶瑪上師趕緊搖頭:“妄言已是褻瀆。”
  “你別管我了,先把這些人對付好吧。”易天行沒打算插手這件事情,密宗不知道有多厲害,但那種神秘讓他還是有些忌憚。
  噶瑪上師上前與那位紮西喇嘛辯了許久,最後說道:“紮西喇嘛,宗喀巴大師又怎會在凡間寺廟?”
  紮西喇嘛強橫道:“在不在不能你說了算,除非你讓我們進去看上一看。”
  “放肆!”噶瑪上師怒容大放,“本寺乃班禪駐錫地,你們也太放肆了。”
  易天行在旁邊冷眼看著,也覺得奇怪,這些喇嘛未免膽子也太大了。他哪裏知道,一月份的時候,十一世班禪便被接到北京去參拜了,紮什倫布寺中的一眾大能為了班禪安全,也全都隨了去,如今的紮什倫布寺真正厲害的,也隻剩下九世噶瑪仁波切一人。
  ……
  紮西喇嘛冷冷道:“既是聖地,你怎能讓這兩個漢人進去?”手指著易天行和葉相僧。
  易天行沒想到終於還是惹到自己頭上,不由微微笑了起來。
  噶瑪上師解釋道:“這兩位乃是佛祖同宗,受邀前來共參佛法。”
  “同參如何?”這位紮西喇嘛在喇嘛群中境界不見得高,但被推為領導,看來便是看中了他這股子死纏濫打的勁兒。
  葉相僧見著這些人模樣,終於忍不住歎了口氣。
  易天行輕輕靠在他身邊,湊到他耳旁說道:“這紮西喇嘛是甘丹寺,格魯派,算來應該是你的徒子徒孫。如果他們知道宗喀巴大師這時候就站在他們身前,他們會不會嚇得馬上跪下來?”
  紮西喇嘛看見這兩人還在笑,不禁心裏犯了嘀咕,走上石階,在噶瑪上師身邊說道:“尊敬的仁波切啊,這件事情,全藏的僧侶已經全部知道了。宗喀巴大師在紮什倫布寺修行五百年,大家同為格魯一派,你們受益不淺,也該輪到我們甘丹寺供奉了。”
  噶瑪上師眼中漸冷,寒寒道:“誰告訴你們的?”
  “天啟。”紮西喇嘛恭敬道。
  噶瑪上師冷冷道:“若宗喀巴大師真的在此,一定要逐你們這些蠢貨出派,你們居然還敢來!”
  紮西喇嘛微笑道:“宗喀巴大師即將圓滿,若非如此,我們怎敢來驚動活佛。”
  噶瑪上師吐出嘴中的半截舌頭,嗬嗬笑著,看著十分恐怖,笑聲止住後,他慘然道:“看看我這舌,這代表著我的決心。你們知道活佛將要圓滿,所以前來搶傳承,真是可惡至極!”
  紮西喇嘛被點破來意,惱羞成怒,喝道:“格魯派六大寺,你們將宗喀巴大師藏在寺中五百年,難道我們不能侍奉大師圓滿?”
  “蠢貨!”噶瑪上師斥道:“若真是大師,大師當行走於牧區子民間教授真義,又怎會在寺中修行。”
  如果宗喀巴大師還存活於世上,這件事情傳了出去,隻怕全天下的佛門子弟都會湧到西藏來。
  紮西喇嘛冷冷道:“那你為何不讓我們進寺。”
  噶瑪上師一合什,正準備說些什麽。
  易天行卻是眼中金芒一閃,一隻手輕輕在他的麵前拂了一下。
  嗡的一聲響。
  紮什倫布寺寺門上的灰被震了下來。
  又有幾道神通侵至寺門。
  噶瑪上師躲過偷襲後,輕輕合掌,消了這一波精神攻勢。
  喇嘛群中有位境界高深的喇嘛頹然坐在地上,手撫胸窩,出氣甚急。
  “丹增喇嘛!”格魯派其餘五寺喇嘛圍住了那位老喇嘛,急切呼喚,這位丹增喇嘛是眾人中境界最為精純的上師,沒料到竟一個照麵便敗了下來。
  “既然你請這些外道助手,也別怪師兄弟們冒犯了。”紮西喇嘛惡狠狠地盯了易天行一眼,退到了喇嘛群中。
  數十道氣息各異的精神力量緩緩圍住了易天行的身體,易天行微微咪眼,左手一掐午紋,結了個半紫霞結,右手卻是輕輕一張,五指如扇。
  體內那枚大日玉盤緩緩發亮。
  來襲的精神力量全數被絞的粉碎!
  悶哼之聲四處響起。
  易天行冷冷瞥了倒了滿地的喇嘛一眼,又開始刺激葉相僧:“看見你的徒子徒孫沒有?搶先偷襲,卻惡人先告狀,你的門風已經敗壞完了。”
  正說話間,喇嘛集了一個奇怪的法陣,一道道宏大至極的力量從天上降落,緩緩蓄積著,法陣的方向就是易天行三人所在的地方。
  噶瑪上師滿麵悲容:“居然是大威德陣,你們這種行為,又有何德可言?”
  易天行也感應到了這個法陣的威力,但他一反常態地沒有搶先出手,反而是認真盯著葉相僧的雙眼。
  葉相僧的瞳子若秋水無波,湛湛清暉漸透。
  他終於緩緩閉了上雙眼,眼皮下急速抖動,看來眼珠正在轉動,不知識海裏正在發生著怎樣的變化。
  ……
  葉相僧睜開雙眼,淡淡道:“不要耽誤太多時間,你今天還要上很多課。”
  格魯派的大威德陣已經集好了,淡淡佛光飄於陣上,隱隱可見一位菩薩寶像,左手一朵青蓮花,花上置金剛般若經至寶,右手執金剛寶劍。
  正是格魯派祖師爺喀宗巴大師本身……文殊寶像!
  麵對著強大的威力,葉相僧微微皺眉,清吒一聲:“呔!”
  他出左手,手指間緩緩綻出一朵清憐可人的小小青色花骨朵。
  他出右手,手掌間漸漸現出一柄晶瑩剔透能斬群魔的小金劍。
  兩股力量毫無退縮地碰撞在一起!
  卻沒有任何聲音發出。
  文殊菩菩的寶像是喇嘛用念力集結而成,葉相……卻是文殊菩薩的真身。
  寶像真身一相逢,便勝卻什麽?
  易天行微微笑著,十分好奇眼前的這一幕。
  那煌煌奪目的寶像與葉相的神通一觸,就像是鮮花蕊上的露珠遇著朝陽,像是蛾翅逢著燈火!
  ……
  刹那間,寶像緩緩逝去,葉相僧手中的青花小劍卻是愈發鮮豔。
  喇嘛集成的大威德陣不攻而破。
  一股大慈大悲的氣息籠罩在紮什倫布寺上,氣息中隱隱含著許多信息,繚繞在每位喇嘛的心頭。
  格魯派眾喇嘛們跌坐於地,感應到了那股印在自己佛輪深處的氣息,無不赫然恐懼。
  境界越高的人,感覺越是明顯,有幾位上師頓時跪在地上,對著葉相僧磕起頭來。
  “威德相輔,以德性為基。”
  葉相僧冷冷看著場中這些喇嘛們:“噶瑪上師說錯了一點,我不會趕你們出派……”
  眾喇嘛齊宣佛號,捶胸頓足,似癲如狂,萬分喜悅。
  “去吧,去到最寒冷的雪域,去幫助那些生靈,去解脫他們的疾苦,做好之後,再回來。”
  葉相僧說完這句話,輕輕一拂僧袖,飄然若風,進寺而去。
  ……
  “葉相師兄終於帥了一把。”
  易天行跟在噶瑪上師身後,笑著搖了搖頭。噶瑪上師卻跟在葉相僧的身後,半佝著身子,不敢直視他的背影。
  紮什倫布寺分成四處建築群,宮殿、勘布會議、班禪靈塔殿、經學院。其中宮殿是班禪活佛居所,勘布會議是政務機構,靈塔殿是供奉班禪靈體,經學院,故名思議是研究佛法的地方。
  葉相僧不用噶瑪上師領路,一人行在前麵,愈行愈快。易天行看著他的下頜,發現這位半夢半醒的菩薩臉上充滿著激動、不安、恐懼、傷心諸多色彩。
  菩薩不動心,怎能動如此多情?
  但想到裏麵那位人的身份,想到葉相與他數千年的相知,也便釋然。
  噶瑪上師自然不會疑心葉相僧為什麽知道活佛在哪裏,先前的事情,已經讓他隱隱明白了葉相僧的身份。既然是本派祖師爺,自然能清楚此間的一切。
  過了宮殿,繞過靈塔殿,他們沒有去這四大建築裏的任何一處,而是來到了靈塔殿後小山旁的一片空地上。
  空地上有些雜草短樹,沒有建築。
  但這易天行與葉相僧的大修為告訴他們,此處有古怪,隻是這個禁錮十分巧妙,神通異常。縱使是他們兩個,以現在的境界,也隻能隱隱看到,而無法打開。
  噶瑪上師上前,對著空地處跪下磕頭。
  “活佛,二位大德已經來了。”
  隨著這句話,空地上漸漸發生著改變,雜草漸漸生長,短樹漸漸長高,青青樹枝緩緩搭在一處,各色雜草變化成各種色彩,或青或黃。
  青樹漸成房梁,雜草漸成漆畫顏色,附著其上。
  隱隱像是一間房子的大概模樣。
  ……
  須臾之後。
  一座殿宇赫然平空而生!繪金平門吱呀開放,內裏昏暗,偶有燈光,似在迎接故人。
  葉相僧毫不驚詫,抬步而入。
  易天行看了看,拜了一拜,走了進去。
  殿宇的裏麵與一般的藏教廟宇並無兩樣,兩麵點著酥油燈,昏黃靜心,地上鋪著手織羊毛毯,尊貴異常。
  殿宇的盡頭,有一張床,一張並不大的床,約摸一米多長寬。
  床上坐著一位少年。
  少年穿著潔淨白衣,看著身材極瘦,一頭長發不複烏黑,像雜草一般枯萎著,長發之下,少年的臉上滿是傷痕,這些傷痕不知道過了多久,卻還是沒有好,有幾處傷口深可見骨,白慘慘的骨頭染著烏黑的血,看著不像是個活人,像是個僵屍。
  但他不是僵屍,他輕輕捋起自己的頭發,雙眼中閃著堅定的光芒,微笑望著正踏著沉重腳步走近的二人。
  葉相的腳步沉重,速度卻很快,一會兒就走到那張床前,癡癡地看著對方。
  那滿臉傷痕的少年也看著葉相僧。
  葉相僧緩緩伸出手去,輕輕撫摸著少年臉上深可見骨的傷口,手指顫抖著。他半蹲下去,緩緩將那少年枯黃的頭發輕輕披到肩後。
  他的動作很緩慢,似乎生怕自己的動作不夠溫柔,便會讓這位少年感到痛楚。
  少年微微笑了笑,輕輕抬起自己的右手放在葉相僧的肩上。
  葉相僧輕輕捉著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忽然感覺有些異樣,轉頭望去,這才發現:
  少年的右手已經全部枯了,皮膚像皺紙一樣貼在像樹枝一樣的手骨上!
  葉相僧悲容大作,無聲而泣,清澈如晶的淚珠緩緩落下,打濕了那隻枯手。
  ……
  易天行張大了嘴,如遭雷擊,緩緩拜倒於地,嘴唇極艱難地動了動,才說出了間密室裏的第一句話。
  “普賢菩薩,你咋成這樣了?”

  第三十二章 菩薩的故事
  在中土佛教中,有四位大菩薩最為出名。
  那便是觀音、普賢、文殊以及地藏王菩薩。
  這四位菩薩常常現跡人間,所以常得人們供奉,其中觀音菩薩慈悲第一,普賢菩薩行門第一,文殊菩薩智慧第一,地藏王菩薩願力第一,雖然不曾修得佛位,卻是地地道道至尊至貴的大士,最受萬民崇仰。
  若供奉釋迦牟尼佛,那佛像旁一定會有兩尊菩薩,文殊和普賢,智慧和行門,分別代表“解”、“行”二字。文殊與普賢菩薩,便是佛祖身旁的脅侍,按照俗世說法,這二位將來是接承佛位的第一第二繼承人,來頭是大的嚇人。
  普賢菩薩的道場在四川峨嵋山,傳說中這位菩薩麵如滿月童子,頭戴五佛寶冠,右手持金剛杵,左手持金剛鈴,坐千葉寶花,由一個三頭白象王背負著。
  之所以世間傳說峨嵋是這位菩薩的道場,乃是因為經中曾言西南光明山,而峨嵋山形似一象。
  不論傳說有多少種,但大都指向一點——普賢菩薩應該是麵若滿月的圓潤形象。
  而易天行眼前這位……似乎離菩薩莊嚴寶象的差距太大了些。
  枯發覆額,瘦骨嶙峋,滿身傷痍,形如厲鬼。
  葉相雖然是文殊轉世,但麵相俊美不似凡人,所以易天行初識他的身份並不如何驚異,很輕鬆地接受了。
  但看見厲鬼一般的普賢菩薩,他忍不住驚呼出口,因為實在難以壓抑自己內心的震驚。
  究竟是誰下的如此狠手?誰又能有如此大的神通,竟將佛祖身旁的脅侍生生打下凡塵,數百年仍未脫此劫難!
  白衣少年自然就是普賢菩薩,本應在西天極樂世界修佛的至貴的存在,本應在峨嵋山上安享香火的大真理菩薩,竟然出現在了這雪原之上,這格魯派的拉什倫布寺裏。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但他臉上的皮肉似乎都已經僵化了,唇角一陣牽動,卻表現不出笑意來,反而讓人感覺有些淒慘,隻是那雙明眸裏的笑意讓葉相僧有所安慰。
  葉相僧蹲在他的那個小床前,柔聲道:“師兄,為何還未歸去?”
  白衣普賢菩薩搖搖頭,輕輕將自己的枯手收了回來,指向易天行:“歸不得,事情還未講清楚,如何歸得?”
  易天行微微緊張,麵上卻是一片平靜。
  “這位年青的善知識,可否有些時間聽我說些事情?”
  普賢菩薩輕聲問道,滿是傷痕的臉上隱隱帶著慈悲和無比的堅定,佛光微現,一片柔和。
  易天行跪於菩薩身前,恭謹道:“請菩薩點化。”
  葉相僧看了他二人一眼,輕輕離了小床,在易天行身旁盤膝坐下。
  普賢菩薩嗬嗬笑道:“你左我右,有許多年未曾這樣坐過了。”似乎極為欣喜,此時再看他的傷痕斑駁的臉,也並不覺得如何可怖,反而感受到一股似乎積蓄了千萬年一般的堅毅。
  葉相僧淚痕已幹,微笑點了點頭。
  普賢菩薩轉過身來,伸出枯萎了的雙手,在自己身前輕輕一合什:“年青的善知識,我的時間不多,如今有一段經文與一段舊聞想講與你聽,您想先聽哪個?”
  易天行一愣,心裏閃過個念頭。
  “菩薩到底是菩薩,都已經慘成這個樣子了,態度還這麽和藹,說話還這麽慢條斯理……”
  忽然醒過神來,他趕緊斷了瞎想,誠懇應道:“先聽菩薩講故事。”
  舊聞便是故事。
  這故事一定不簡單,能讓一位菩薩在險惡的環境裏堅持了這麽多年。
  普賢菩薩的聲音很淡然,但卻讓聽到的人感覺到一股穿石裂金的強大願力。
  易天行偷偷地握緊了雙手,一直強抑住的緊張,終於忍不住表現了出來,他不知道這故事會講些什麽。
  ……
  “那一天,佛祖講完一卷經書,我與文殊各自回去。聽得有羅漢前來說,大聖上了須彌山。”
  普賢菩薩開門見山,不打半點言語迷陣。
  “大聖取經歸來,修成佛位,卻不歡喜成日介講經誦佛,所以仍如以往那般四處玩耍吃酒。須彌山雖是聖地,他也嫌我們這些菩薩言語乏味,麵目可憎,但畢竟是熟人,他往常也偶有來找我們幾個玩耍……因為須彌山後有一處果園,天宮桃園的桃子早些年被他吃光了,他就喜歡來這須彌山的果園摘些鮮果兒來吃。所以我聽見他來了,也不意外。”
  普賢菩薩歎了口氣,接著說道:“我去果園請大聖,在果園外便聽著他與佛祖在說話,不知道說了句什麽,佛祖歎了口氣,然後大聖便笑嘻嘻地捧了一衣襟果子出來。我上前迎著,二人便去用齋說些閑話……”說到這裏,菩薩那雙堅毅神光凝成的雙眸看向上方,似乎直到今天他還有些迷惑不解。
  “此事過去幾天後,忽然聽說大聖犯了癡嗔二罪,被……貶下凡塵。”
  普賢菩薩臉上的傷口輕輕扭曲了一下:“前日佛祖還與大聖在果園裏語笑溫柔,後幾日卻將大聖貶下了凡塵,此事殊不可解。”
  “大聖在須彌山交遊甚廣,我等皆是他的知交,深知那猴兒渾然天生一顆純淨心,自入了釋教,抑惡揚善,回複本原,早已絕了癡嗔之途,又怎會犯了癡嗔二罪?”
  “於是我與文殊,還有觀音大士及旃檀功德佛前往佛祖居處問詢。”
  他看著易天行解釋道:“旃檀功德佛便是佛祖的二弟子。”
  易天行趕忙點頭:“知道,在凡間我們一般叫他唐僧。”
  普賢菩薩接著說道:“不料佛祖在我等詢問之時,隻是微微一笑,並不作答。佛祖乃大自在大智慧之無上存在,一運一行皆有妙處,我等數人參詳不得其果,自然想到或許此乃大聖又一福緣,自然不以為意,自行前去冥思參心,隻求能與無緣處求得果。”
  “不料又是數年過去。”普賢菩薩微微皺眉,枯幹的右手下意識地輕輕在空中擺動著:“須彌山上出現了一件事情。”
  易天行隱隱猜到那件事情是什麽,這事兒已經在他的心裏盤桓了很久,但從來沒有聽當事人親口證實過,所以仍然有些惴惴。
  “佛祖不見了。”
  普賢菩薩如是說,說的淡然,這事實卻如千鈞般沉重。
  易天行微微低頭,沒有插嘴,他知道後麵還有很多故事。
  “無人知道佛祖去了何處,甚至無人相信佛祖已經不在須彌山上,隻是認為佛祖可能在思考某些問題。”
  “因為自從大聖在果園裏與他說過一次話後,佛祖的思慮便開始與往常有了些很微妙的變化,在大聖被貶下凡塵後,佛祖便停了講法大會,開始一人於須彌山後那果園裏沉思,眾佛子羅漢常見佛祖盯著那些果樹微笑。”
  “所以當眾人發現佛祖無蹤之時,並未覺得如何。隻是以為佛祖如往常數千年那般,有所觸動,開始思考某些問題。”
  普賢菩薩笑了笑:“但我與文殊不同,我們倆是常侍佛祖左右的脅侍菩薩。在須彌山上我們根本感應不到佛祖的一絲氣息,這是千百年來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事情。”
  “所以,我們認為佛祖已經離了須彌山,於是我們去了極樂淨土尋找,但是三位淨土佛也不知佛祖去了何處。”
  “我們又去了陰間,去尋找那位以大願力願渡化一切罪人的地藏王菩薩,但是佛祖不曾來過。”
  “我們在欲界六天,四梵天尋找,不得其蹤。”
  普賢菩薩望向葉相僧,輕聲問道:“還記得那段時光嗎?”
  葉相僧苦惱地搖搖頭。
  普賢歎了口氣,接著說道:
  “我們找遍了三十三天,四界八方,一無所獲……最後我們來到了人間。”
  “佛法無邊,不死不息,佛一定是在這世界中,三十三天皆不見,那一定是在人間重生。”
  普賢菩薩冷冷地盯著易天行。
  易天行打了個冷顫。
  “於是我來到人界,而文殊去報知淨土……當時以為佛祖馬上便可找到,一心安樂……全未料到後事竟然如此坎坷。”
  普賢歎了口氣。
  “人界乃此宇宙根本。菩薩行走於人間有一處律條,善知識可知?”
  “知道,菩薩行走人間,不得以真身行走,若以真身行走,寶像莊嚴華美,必誘信徒入山門,此為外魔所為,非佛道應循。”易天行恭敬應道。
  普賢菩薩點點頭,枯黃的亂發又覆上他傷痕累累的額頭,葉相僧輕輕一招手,風起,將他的發拂至耳後。
  “隱起部分修為,我以凡身在這世間行走尋找佛祖的真跡,曆數年,行經雪域高山荒丘大澤海洋荒漠,依然無所得。便當我定心搖動之際,天降異兆,令我重傷不得複原。”
  “是誰?”易天行心頭一緊,知道這出手的人肯定與佛祖的失蹤脫不了幹係。
  ……
  “極樂淨土有三,阿彌陀佛淨土與彌勒淨土、藥師淨土,與須彌山最近,與人間最密切的淨土便是阿彌陀佛淨土。”普賢菩薩沒有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你可知道阿彌陀佛身旁的兩位脅侍菩薩是誰?”
  易天行隱約記得淨土宗的有部典籍中曾經記載著:佛祖是現世佛,阿彌陀佛是未來世佛。
  傳說中,阿彌陀佛是西方極樂世界之教主,在他左側為觀世音菩薩,右側為大勢至菩薩,這便是所謂的“西方三聖”。
  易天行打心底深處一陣呻吟,知道自己如果參與此事,一定會遇見自己八百年都打不贏的兩位菩薩,饒是如此,看見普賢菩薩的慘樣,他仍然對那兩個脅侍菩薩生出些怨意來。
  “觀音菩薩與大勢至菩薩。”少年接著爭辯道:“觀音大士慈悲第一,怎會與此事有關?”
  普賢菩薩微微閉眼,輕聲道:“那日我以凡身在雪山之下行走,天放光芒,淨土脅侍菩薩頂瓶而出,一言不發,以神通襲來,我一時動了嗔念,便被重傷,肉體盡毀。”
  “頂瓶的菩薩?”易天行知道這肯定是阿彌陀佛身旁的大勢至菩薩,一旦知道不是觀音大士下的黑手,不知為何,他心裏十分欣喜,或許是這世間凡人都願意將觀音大士看成慈悲聖潔之存在。
  ……
  五大菩薩中,以那位大勢至菩薩最不出名。
  在人間信徒的傳說中,大勢至菩薩與觀音菩薩是無上淨土阿彌陀佛身旁的脅侍菩薩。如果說佛祖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佛教之主,文殊與普賢將來是接替佛位的順序繼承人,那阿彌陀佛就是未來世界佛教之主,大勢至菩薩與觀音菩薩便是阿彌陀佛的第二代接班人。
  大勢至與彌陀、觀音二聖,有極深的淵源。在彌陀成佛以前,他即曾與觀世音菩薩共同為彌陀的侍者。在未來世,他也將步觀世音菩薩之後而成佛,名為善住功德寶王佛。
  大勢至菩薩又可稱得大勢菩薩。每當這位菩薩一舉步,整個三千世界皆發生六種震動,這就是他名為‘得大勢’菩薩的原因。
  他的位置如此尊崇,一身神通如此非凡,偷襲以凡身在人間行走的普賢菩薩,難怪能一擊成功,將普賢菩薩重傷至斯。
  易天行在心裏想著,難怪這位大菩薩在凡間沒有什麽名氣,原來是佛家的頂級殺手啊,肯定是要行走在黑暗之中。
  ……
  普賢菩薩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靜聲說道:“大勢至菩薩以念佛心入無生忍,故今攝此娑婆世界之念佛眾生,歸入淨土,以智門度世,卻非以蠻力降世,也是位有大修行的慈悲者。年青的善知識,你不可作褻瀆思慮。”
  易天行摸摸鼻子,心想這位已經被大勢至菩薩打的如此淒慘,偏生不起怨懟之心,慈倒是慈了,卻解決不了問題,再看葉相的性子似乎也是這般溫和,難怪佛祖一脈現在落的如此淒慘。
  普賢微微一笑,易天行這才想起來眼前這位菩薩的神通可比如今還是凡胎的葉相強大無數萬倍,能夠參看自己的思想,趕緊低頭,尷尬一笑。
  普賢接著講著那個久遠的故事:“我受了重傷,拚著千年的修為,遁入雪下,才逃離大勢至菩的追殺。雖然受傷不輕,但也因此明白了一些事情,看來佛祖的離去,與淨土一定有關聯,不然大勢至菩薩一顆智門通慧心,怎會對我行此戾事,想當然耳,我能不能在人界找到佛祖的下落,對於淨土,乃至對於佛界都有極大的影響。”
  “一念及此,更堅定了我在人間尋找佛祖下落的決心。”
  “但我受傷確實太重,要保此肉身已是極難,遑論行走人間?若我舍此肉身,現出菩薩真體,靈光上衝,定然會再次引來大勢至菩薩……所以我選擇了保留這具肉身,先躲在了這裏。”
  菩薩淡淡然地說著,這一躲,便是數百年,讓易天行這名聽眾卻淡然不起來。
  “躲在雪中許久,便如僵屍一般,便在此時,這片高原上一位苦修的喇嘛在雪地裏挖出了我。”普賢菩薩望向葉相僧微微笑道:“原來是你在這人間留下的弟子。這位弟子有大智慧,一眼看出我的真體,叩首於地,便在此地修了座大廟。”
  葉相僧微微合什,知道那位弟子一定就是當年自己化身宗喀巴大師在藏區布法時收下的徒弟,或許如今也是黃教的某位重要人物了。
  “寺名拉什倫布寺,為了怕驚擾了上方神明,或者說,我擔心再次引來大勢至菩薩,所以寺裏供著強巴佛。”
  強巴佛便是彌勒佛,同為淨土一佛,想來大勢至菩薩也不會認真察看。
  易天行微微點頭,紮什倫布寺修於一四四七年,在自己的老猴師傅下凡後不久便修起,想來就是那時,黃教的那位尊貴人物在雪地裏挖出了普賢菩薩的肉身。
  一想到黃教六大廟之一的拉什倫布寺就是為了眼前這位白衣傷者而築,易天行心頭一陣恍惚。
  “後來拉什倫布寺成為這人界班禪的駐錫地,大勢至菩薩對這凡界的大人物必須保持必要的尊重,所以這些年我就安安穩穩地躲在寺裏,很僥幸地活了這多年。”
  普賢菩薩看著前殿的方向悠然歎道:“數任班禪對我都是禮敬有加,這多年也是煩苦他們了。就說引你們前來此地的九世噶瑪仁波切,也是世襲侍奉我的上師,每一任上師前來侍奉我之前,便需發下大願,修閉口禪,斷舌定心。這是本寺第一位班禪定下的規矩,想來也是怕這些侍奉我的上師無意中透露了我在此地的消息,惹來大勢至菩薩的追殺。”
  普賢搖搖頭,悲痛道:“我數度規勸,這些喇嘛始終不聽,從此不知言語,令我甚是悲痛。”
  易天行想到九世噶瑪仁波切那恐怖的半截舌頭,也自悲然,心頭對這些喇嘛起了大敬意。
  “菩薩為何不舍此肉身,重入輪回?”葉相僧卻想著普賢這數百年來幽禁生活,為避大勢至追殺,不敢稍見天日,大感悲切。
  普賢菩薩眼神裏閃出一絲笑意,麵上的僵肉卻紋絲不動:“我在人間被打成重傷後,想來你也就下凡來尋我,同時也要尋找佛祖的下落。文殊,你問我為何不舍此肉身,我卻問你,你舍了肉身,重入輪回,如今可曾甘願?”
  葉相僧合什道:“不願,一應往事舊聞,全數湮滅。”
  “正是如此。”普賢菩薩淡淡道:“你尚未醒來,已有此知。我保著這殘缺肉身,便是要保住這肉身所留的記憶,若散去神通,重入輪回,自然重拾甘美,但這段記憶就此湮滅,我又對誰說去?佛祖消失在這片土地,我們又誰去尋去?”
  葉相雙手合什,悲容大作。
  易天行沒有聽的太明白,心想如果肉身毀滅了,再行投胎重頭修行就是,這兩位菩薩都是修得正果之人,佛性不死不滅,如果是擔心喪失記憶,那保著肉身也並不是什麽難事,為什麽葉相僧此時看上去對普賢的作為大感讚佩,十分崇敬?
  他看見酥油燈旁有個瓦罐,心意一動,空手一招,將瓦罐召入手中,取下覆在罐口的土碗,倒了一碗水,送到普賢菩薩身前,殷切道:“菩薩說累了,喝口水吧。”
  ……
  普賢菩薩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真要我喝嗎?”
  易天行關切道:“菩薩身體不好,喝點兒水潤潤嗓子。”忽然想到菩薩們是不是不需要喝水,自己是不是白拍馬屁了?不由窘然。
  普賢看了他一眼,伸出枯手來接水碗,易天行一喜,趕緊端著水碗湊到他唇邊,緩緩送入。
  清水入唇,微微作響。
  響聲不絕。
  清水由唇入喉,由喉入胸,由胸入腹……然後流了出來。
  易天行眼中閃過一絲驚異,眼睜睜看著自己倒入菩薩嘴裏的那碗水從他的胸腹間流了出來,打濕了那件白色粗布衣裳!
  他出手如電,一把掀開菩薩的白衣,頓時,一道奇怖無比的傷疤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普賢菩薩胸腹處不知道被什麽樣的神通,生生擊開一個大洞,洞中烏血如漆,髒器稀爛,背骨已斷作數截,隱隱可見一片淡淡毫無光澤的肉團在微微跳動,那是心髒?
  ——好恐怖的傷勢!
  易天行心頭巨震,好生驚恐,手指一鬆,手上的水碗碰的落在了地上,摔的粉碎!
  普賢菩薩眼中含著笑意,柔聲道:“數百年都是這樣,好不了,卻也壞不了。”
  易天行腦子奇快地轉著,低聲急促道:“葉相,去把蕾蕾叫來。”
  葉相僧搖搖頭,低聲黯然道:“大勢至,毀滅至,菩薩能夠保住這具肉身全仗著那顆無上菩提心,卻非外力可以治愈。”
  易天行慌了神:“啊?”這才明白為何葉相一入日喀則,便滿臉悲意,原來普賢菩薩竟是生受了數百年這等苦楚,想到此節,不由悲意漸起。
  普賢菩薩搖頭柔聲道:“肉身之苦,卻非極苦。”他用自己的枯手緩緩解開自己的衣襟,將自己的下半身裸露出來。
  隻見他的腰部以下全數被某種神通震成扭曲的樹幹模樣,看著淒慘無比。
  易天行眼中一絲恨意一閃即逝,小聲問道:“菩薩,這具肉身,不能飲水,不能進食,留著何用?保此肉身,留給你的隻是無窮無盡的痛苦,解脫去吧。”
  “肉身殘破,苦痛不絕,心誌稍有不堅,便生幻象,此端為一苦。”
  “饑而食不知味,渴而飲水無方,三千世界,卻隻得一床,此端為一苦。”
  “我藏身此廟,不敢稍有思慮,不敢觸及世人,因為當我感受旁人之時,旁人定能感受到我,思感放出,若驚動那處,大勢至菩薩便來毀我記憶……所以我遮蔽五識,不與世間人物接觸,此般孤寂,亦算一苦。”
  ……
  “但生若無苦楚,去有何安樂?”
  普賢菩薩望著易天行靜靜道:“這五百年來,為了保此肉身,我無時無刻不在與再次輪回的誘惑進行著掙紮,這種掙紮,才是真正的苦。”
  若換作易天行是菩薩,明知道自己的靈魂不死,輪回後仍然能緩緩找回記憶,而他如果受了這麽重的永遠治不好的傷,那他肯定在第一時間內自殺。
  但菩薩畢竟不是易天行,菩薩有菩薩的信念。
  “這肉身雖然殘破,卻是菩薩第一身,能夠將我全身的修為盡納其中,讓諸天羅漢無法知曉我身在何處。若我毀此肉身,來世從頭再修,稍有所得,便會靈光上衝,到時大至勢菩薩再來賞我一下,我又要從頭修起。”
  普賢菩薩見室中氣氛有些悲切,說話便略頑皮了些。
  “那我這具肉身保留的故事說與誰聽?”
  見菩薩望著自己,易天行心頭害怕,知道這故事自然是專門要講給自己聽的。

  第三十二章 五十三參
  菩薩的故事講完了,但易天行總覺著這故事才剛剛開了一個頭。
  說不明白就不明白,縱使佛師侍於旁,菩薩親點化,仍然是不明白。
  說明白就明白,縱使前一刻還是渾渾噩噩,後一刻卻福至緣通。
  易天行微微合什,閉目思考,將自己這一生所親曆的古怪事情從頭至尾梳理了一遍,這才知道普賢菩薩講的這個故事是什麽——這個故事是一條線,將那些原先很不知所謂的事情串到了一起。
  佛祖不見,與西方極樂世界自然有莫大幹係,說不定便是那方下的手。
  普賢文殊二位下界尋找,為了不讓這二位找到佛祖,或是找到佛祖失蹤與極樂世界的關聯,西天淨土界自然要對此事加以遮掩。由此看來,道門命人間修士組上三天於各處寺廟裏撲殺繼二位大菩薩後下凡尋找的諸位菩薩羅漢,大勢至菩薩在高原上追殺普賢菩薩,害得普賢菩薩慘慘躲了數百年,都是為了消除這大千世界上的那段記憶。
  那段佛祖因何不見的記憶,那段與西天極樂淨土有關的記憶。
  老猴被打下凡塵之時,尚在佛祖消失之前。此後他被囚在寺廟裏,一身霸道神通不受肉身壓製,憑此保全性命。想來是西天淨土最為忌憚的人物,那方一直催促道門派人前來“騷擾”,或許並不見得是妄想除去老猴,隻是想確定老猴是不是仍然被天袈裟大陣困著。
  隻是……佛界爭擾,又與天宮何幹?道門在這件事情裏扮演什麽樣的角色?為什麽七十年間,道仙組了上三天四處做惡,那陳叔平領命而來,欲殺自己,自己和楊家又沒甚恩怨。更蹊蹺的是,易天行在鄱陽湖上與陳叔平神識一觸,發現那仙犬也不喜歡這個殺人滅口的工作。
  道門是被迫的?
  易天行忽然想到在武當山下吉普車裏的對話。當時鄒蕾好奇問道:“為什麽道士們見麵打招呼的時候,要說無量壽佛?”
  對啊,為什麽道士要說無量壽佛?
  ……
  無量壽佛便是無量光無量壽,西方極樂世界的那位佛教之主,那位阿彌陀佛!
  萬千事由,如同無數光點,今天終於被普賢菩薩保存著的這段記憶連成了線,事情的網絡漸漸清晰起來——看來道門的背後,仍然是那位阿彌陀佛,不知道這位極樂世界的主人使了什麽法子,令得道門也開始幫助他們來封存佛祖消失的秘密。
  萬千線索,都直向那漂漂渺渺隱於重天之上,極遙遠處的西方極樂世界。
  可是……僅僅知道這個,對於尋找佛祖,又有什麽用呢?
  “要我去找佛祖?難道要我和西天極樂淨土的人打架?那是找死!”
  尤其是看見普賢菩薩這慘況後,更加讓易天行明白了事情的艱驗。
  “這是最徹底的找死!”
  ……
  甘願受萬千苦楚,隻為留存一段在易天行看來並不能解決問題的記憶,菩薩的想法果然與眾不同。易天行忽然心頭靈光一閃,想起這位普賢菩薩的另一尊號來——那便是:“真理菩薩!”
  尋找真理,最要緊的,便是無上的毅力和決心。
  普賢菩薩在這荒原上的數百載幽居,證明著他毅力和決心,這種大願力,較諸那位偉大的地藏王菩薩,也相差不遠。
  想到此節,易天行拜伏於地,無比虔誠:“雖九死而不悔,菩薩此行真意,小子雖不能至,但心向往之。”
  這死潑皮小子,半字不提自己應該學習菩薩的品德,為尋找佛祖的偉大事業添磚加瓦——居然到這時,也不肯給菩薩們一個肯定的答複。
  葉相僧哀怨的望了他一眼,這眼神裏的嗔色,真是幽幽如水。
  易天行打了個冷噤,強顏笑道:“找佛祖的事兒,我這種碎催貨色似乎也幫不了什麽忙。”
  每逢遇著過於危險之事,易天行便能第一時間變身最能自賤自貧的流氓無產者。
  普賢此時又將白衣圍住上身,似乎有些懼冷,瞳若寒冰,望向易天行:“先前探你識海,才知道你已拜了大聖為師,尋佛祖之事,大聖為因,你便是果,若想擺脫,似乎也太難。”
  易天行苦著臉道:“拜老猴為師,可是他一路哄著拜的。”老祖宗起先用古老太爺誘他入歸元寺,說哄字,倒也不冤了他。
  普賢菩薩讓他放鬆心神,枯手在他麵門前微微一拂,便探了他這些年來的過往經曆,愈看愈是微笑浮上麵龐,輕聲道:“看來這劫數果然是應在善知識身上了。”
  “如何講?”
  “大聖被貶下凡塵,困在那寺廟內,五百年不得脫。你身為他的弟子,自然要將他解脫出寺,而困他之人,便是佛祖。”普賢菩薩微笑說完下一句:“……你若不去找到佛祖,又如何救他出寺?所以,命中注定,你便是要找到佛祖的那個人。”
  “歸元寺的後園不該進啊!”易天行痛苦呻吟:“早就知道拜那個師傅沒什麽好事兒……”
  話雖如此說,如今他和老猴師徒感情日深,難道還能眼看著老猴一世英雄困居一廟?所謂一飲一啄,皆有定數,原來省城歸元寺裏的拜師,最後卻落在了這處上,這找佛祖的事情,看來是賴在易天行身上,跑不掉了。
  他忽然想到一椿事情,問道:“那日我將飛升之時,菩薩您為何甘於冒著被大勢至菩薩發現的險處,喚我下來?如果要找到佛祖,自然要上極樂世界打聽打聽。”
  “你可知天路何在?步入歧途如何?”
  “可老在人間呆著,我這點屁力量,似乎不頂用。”易天行下意識地準備討些好處。
  普賢菩薩輕聲道:“你的力量很有用處,至少可以助我解脫這肉身苦難。”
  “怎講?”
  普賢微笑道:“我這肉身如此殘破痛楚,卻是不得便死。若我自行散去修為,隻怕會驚擾世間,苦了百姓,是以來日我入輪回,還須煩善知識助我一火。”
  易天行一愣,這才明白普賢菩薩見著自己,便有了寂滅之意,看話語間的意思,似乎是要自己動手?
  “那日冒險放出神識與善知識接觸,是心憂善知識受朱雀戾氣所激,妄入天路。但神識一出,想來已經驚動了某些人。”普賢菩薩歎道:“先前在這寺廟外麵要搶宗喀巴供奉的喇嘛,是如何知道我在寺內?想來是有人喚他們來查探。我想,再過數日,大勢至又要來了。”
  葉相僧微微合什點頭:“那些喇嘛確實有些古怪。”
  普賢微笑道:“好在我先見到了善知識,能將這段故事講給你聽,即便離去,心頭也已無礙。在人界殘喘數百年,心中戾氣漸生,最近後藏雪災異象,全是我心中嗔念所化,我若再在此處躲著,恐怕萬家百姓將要受苦。若再看不到你,我也隻好了脫此生,顧不得尋覓佛祖之事了。”
  慈悲,是對人間的慈悲,比尋找佛祖更重要。
  此乃菩薩大德。
  易天行歎道:“原來這雪災便是大菩薩您的心念。”心中著實有些震驚,算是從側麵了解到了真正的菩薩位有何等樣的威能。
  普賢靜靜望著他,雙眼柔順中帶著堅毅:“關於佛祖的事情,我雖然所知甚少,但想來卻是這個世界裏知道的最多的那人,希望對善知識能有所幫助。”
  易天行微微低頭,不知在想些什麽,手指頭下意識地輕輕敲打著地上的羊毛氈子。
  很久以後,他抬起頭來,目光閃動。
  “先告訴我,我究竟是誰。”
  “凡有所相,皆是虛幻,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如見本相,亦非實相,色名兩空,全不羈心……你我自身是誰,究竟有這麽重要嗎?”
  易天行很執拗地注視著菩薩堅毅如金剛光毫的眸子,不讓分毫。
  “對於我,很重要。”
  ……
  “那好,我們可以開始講下一段經文了。”普賢菩薩,合什讚道。
  “妙智清淨日,大悲圓滿輪。能竭煩惱海,願賜少觀察。妙智清淨月,大慈無垢輪。一切悉施安,願垂照察我。”
  很奇怪,起頭說經的卻是一直安靜侍坐在旁的葉相僧。
  易天行微感古怪,扭頭望了他一眼。
  普賢菩薩說道:“善知識熟讀萬卷佛經,可知此為何段經文?”
  易天行盤膝坐在羊毛氈上,微微閉眼,在腦海中翻著自己曾經看過的無數經卷,靈光一閃,記了起來。
  “這是華嚴經。”
  “不錯,華嚴經何卷?”
  “善財童子五十三參。”
  “善知識辯才無礙,明慧過人,善哉善哉。”
  易天行有些恍惚,接著說道:“請菩薩繼續講經。”
  “既然身行,何須口言?”普賢菩薩似笑非笑望著他。
  “誰身行了什麽玩意兒?”
  “五十三參中,善財童子最後參訪的是哪兩位?”
  易天行的冷汗一下出來了:“五十二參,參文殊菩薩,五十三參,參普賢菩薩。”
  他此時的麵前,便是文殊菩薩與普賢菩薩在這一世裏的肉身,這代表著什麽?
  知道他有所明悟,普賢菩薩與葉相僧對視一眼,微微而笑。
  ……
  善財童子五十三參出自華嚴經,講述遠古時,一位福德長者的幼子,喜好真理,想學習菩薩的大德行,所以在文殊菩薩的指引下,四處拜訪善知識,最終得悟大乘教義,成就一顆菩提心。
  在這童子的修行路中,一共參訪五十三位善知識,參訪的對象有船工,有醫生,有教師,有村婦,各行各業的人,也有極尊貴的文殊普賢、彌勒觀音等大菩薩,參訪對象不分僧俗男女,長幼內外,尊卑,最終得成大道。
  善財童子五十三參?
  普賢菩薩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室內的酥油燈溫暖昏黃。
  “你生在何處?”
  “高陽縣城。”
  “生後遇何人?”
  “爺爺。”
  易天行像沒有思維一樣愣愣應道,心裏在數著數,這是第一個,慈悲。
  “又遇何人?”
  “蕾蕾她媽。”
  易天行右指微屈數著,這是第二個,善良。
  “又遇何人?”
  “蕾蕾。”
  易天行的指頭半天沒有收攏,因為他不知道這個女生在自己的生命中教會了自己什麽東西,或許……她教會自己的東西太多了。
  “又遇何人?”
  “古老太爺。”
  易天行癟癟嘴,心想這老頭子雖然百無一處,但好象對老祖宗還挺知恩圖報的……嗯,這是第四個了。
  “又遇何人?”
  “袁野。”
  這是忠誠。
  “肖勁鬆。”
  這是安於本分。
  “斌苦大師。”
  斌苦老和尚教了自己什麽玩意兒?易天行冥思苦想,不知所以。
  “老祖宗。”
  啊,老猴講了自己不講理和打架,這也算善知識嗎?
  “葉相僧。”
  嗯,那時候他還不是文殊菩薩。
  “秦梓兒。”此為執著。
  “周逸文。”此為殉道。
  “秦童兒。”此為守護。
  ……
  “鍾姓團支書。”
  “胡雲,何偉?”
  ……
  “食堂的大嬸?”
  “管廁所的老頭兒?”
  ……
  易天行很生氣。
  他覺得自己口中說出的將將好五十一個人名,是被麵前這二位菩薩硬生生逼出來的,罵咧咧道:“屁咧!難道我這也叫五十三參?像你們這樣用精神壓力逼供,就算是耶穌基督也能湊齊五十三個老師,變成善財童子轉世!”
  說是如此說,他心裏卻有些隱隱的恐懼。
  他今時今日才發現,原來自己的一生中所遇見的這些人或事,不論他們所行是惡是善,但從他們的角度上看去,卻都有著自己的理由,無論是主角還是配角,即便是最初的秦梓兒,包括後來的小周周,都是為了自己心中所以為的善,在做著那些事情——簡直是另一種形式的高大全,難怪自己對生活的看法是光明的、正麵的、積極的、主動的、進取的……(語出李大善人)……難道,自己的一生就是一個不斷參訪善知識的故事?
  普賢菩薩卻不理他,自顧著與葉相再次相視一笑,似乎甚是欣慰。
  “哪有你們這樣不負責任的老師?哪有像你們這樣逼著人承認自己是善財童子的?”易天行可憐說道。
  兩個菩薩不理他,隻顧著扮深沉。
  易天行傻了。
  他呆呆地坐了半天,忽然抱頭於地痛哭,慘嚎道:“我不要當善財童子,那也太沒名氣了!”
  善財童子?果然是一個非著名少年神仙妖怪。
  普賢菩薩異道:“善知識為何如此癲狂?想那童子生大願,以凡胎修成菩提心,乃真真正正的大德。”
  易天行見自己的痛哭似乎改變不了什麽,咒罵道:“那童子天天在觀音身邊捧瓶子,有甚鳥用!”忽然想到這句話可能是在罵自己,趕緊住了嘴。
  “善財童子在觀音菩薩身邊隻是精修佛法,何須抱瓶?”普賢菩薩安慰道。
  葉相僧歎道:“你總是這般潑皮樣子。”
  “俺師傅教的,咋嘀?”易天行真的有了耍潑的心。
  雖然他這一生都在為自己的身世憂心,恨不得自己是個真正的凡人——但真知道自己前世竟然是那個不起眼的紅孩兒,終是忍不住悲從心來,大感悲哀。
  “難道我的爹就是老牛,我的媽就是小甜甜?”
  易天行含淚問蒼天,竟無語凝噎。
  普賢菩薩大疑惑:“老牛是何方高人?小甜甜又是哪位?”
  葉相僧皺皺眉想了想,認真解釋道:“可能他說的老牛,就是後世一位妄人所作小說西遊記裏一位妖魔,至於小甜甜……這還真不知道。”
  周星馳電影裏的台詞,文殊菩薩自然不知道。
  易天行始知身世,好生煩惱悲哀,又隱隱有些激動。
  “善知識為何如此煩惱?”普賢菩薩大異。
  葉相僧苦笑了一下,安慰易天行道:“小說家言,你又如何當得真?你乃千世佛童,當年我受佛祖命,於福城之中,婆娑林旁,大塔寺角,渡你向佛。你修成菩提心後,佛祖便交托觀音菩薩好生照看,雖然曾經下世曆劫,卻也未曾如何。”
  易天行一驚,有些迷糊的腦袋才醒了過來,確實,YY小說,怎麽能當真哩?
  他嗬嗬傻笑道:“既然是佛祖親手提拔,想來我在天上應該還是有些地位。”
  普賢菩薩皺眉歎了口氣。
  其實易天行自己清楚。先前那陣兒,他已經把自己腦海裏的萬千佛經典籍翻了一個遍。
  善財童子。
  真是一個很奇妙的存在。
  除了華嚴經的五十三參之外,佛教萬千典籍中,關於這位童子竟再無一絲記載,全不知這位童子修成菩提心後,去了何處,做了何事,於教中何地。五十三參乃是人間佛教教義最妙之解說,這位童子似乎在教中便隻是為了出場演一出戲般,謝幕之後,便再無安可。
  易天行撐頜靜坐,皺眉想著。佛祖既然在善財童子身上下了這麽多功夫,請脅侍文殊教學,又請五十幾位老師,斷斷然不會是為觀音菩薩找個端瓶子的小廝,那是為啥?這位童子究竟是何方神聖?
  菩薩應以發菩提心、菩薩道、空性正見。五十三參後,善財童子修成了菩提心,得皈大乘教,這便算是菩薩位。菩薩?易天行想到這點,複始有些驕驕然,從先前自怨自艾的情緒中擺脫了出來。
  自然,這隻是在強大的壓力下,少年人習慣減輕壓力的作態而已。
  “好,我勉強接受我是善財童子轉世這個說法。”他仍然有些不情願地說道:“那易朱是怎麽回事?蕾蕾身上的異象又是怎麽回事?”
  普賢菩薩微笑望著他:“你不是善財童子,你隻是易天行,就如同你師傅不是悟空,隻是石猴。”
  這是很拗口的教義,但易天行略微有些明白,微笑說道:“請菩薩解惑,易朱是怎麽回事。這孩子本體是道教神獸,我前世是佛門菩提,他怎麽會和我扯上關係的?”
  普賢菩薩搖搖頭。
  易天行有些緊張,生怕這位菩薩像老猴一樣,什麽事兒都說不知道。
  好在菩薩緩緩說道;“朱雀乃是鳳凰兒幼體,乃世間精火凝結而生,自有劫之前,便存在於這宇宙中,又怎能是何家何教之神獸?若要分說他是誰?這問題隻怕佛祖也答不上來。”
  “那我是咋生他下來的?”
  “你不是生他下來。你便是他,他便是你。”
  佛家那套似是而非,模模糊糊的說辭又來了。
  易天行微怒道:“能不能說清楚些!”
  普賢菩薩搖搖頭,無奈道:“你的前生,是佛祖安排,你的後世,是觀音菩薩安排,鳳凰兒,你日後若有機緣,問這兩位吧。”接著合什道:“善哉善哉。”
  易天行閉目,深呼吸,半晌後才睜開眼,吐了一口濁氣,微笑道:“剛才如果不是看在你受傷重的份上,我說不定會撲上來和你打一通。此時我怒氣已消,也罷,學學蕾蕾同學,想不清楚的事情,我不想,這總可以了吧?”
  說是怒氣已消,這最後幾個字仍然是聲音極大。
  “我該怎麽找佛祖?”
  “用心去找。”

  第三十三章 墓碣文
  “幹!”
  終於暴走的易天行,向可憐兮兮的白衣普賢菩薩比了一個中指。
  菩薩便是菩薩,那不是凡人,說幹就幹,直接一掌朝著易天行的腦門拍了下去,出手柔軟無力,未帶半點風聲,卻於彈指間輕輕拂上易天行的腦門。
  易天行在這短短刹那辰光裏,至少想出來三種辦法可以破了這一掌,但他不敢,遇見這位仍然保留著第一肉身的大菩薩,麵對著無上神通,他若想避過這一掌,必然要全力出手,而全力出手的結果是什麽,他此時無法預估清楚,普賢菩薩自然不會對自己有太大惡意,若自己全力以抗,說不定普賢菩薩稍一恚怒,用了真本事,那自己可就慘了。
  所以他老老實實地一動不動,生生挨了這一掌。
  普賢菩薩的枯手輕輕按上他的腦上,那種涼沁沁、枯硬的觸感,讓易天行的頭皮一陣發麻。
  發麻之後,是一道清涼的光流,沿著那隻枯槁廢手緩緩灌入易天行的身體。
  光流從他的頭頂貫入,沿脖頸而下,在他的胸腹間嗡的一聲炸開。
  炸成了萬千碎片,每一碎片熒熒發光,在他的體內緩緩流淌。
  就如同漫天的熒火蟲,被紗幔裏的稚女巧手所攝,緩緩地在紗幔中飛舞著。
  易天行的身體,就是這道紗幔。
  他腹內那輪已經煉成紅日般的玉盤,似乎有了某種引力,吸引著這些熒火蟲柔柔地附了上來,就像縵紗帳中的巧少稚女。
  熒色漸聚,紅日著色,漸趨柔和。
  ……
  易天行自初識道術後,便練的是歸元寺的方便法門,和自己無師自通的坐禪三味經,那時他體內是一道真火命輪,熊熊燃燒,雖勢猛卻不能持久。日後又從秦梓兒處學得無上道訣,三台七星鬥法,召真朱雀於頭頂似飛未飛,體內應感而生一枚道心。
  道心如青蓮,火輪如紅玉盤。
  在六處山穀後,受朱雀戾氣所激,他又有所得,青蓮暴綻,包裹住了紅玉盤,然後絲絲寸裂,終於成就了如今體內的紅日輪。
  每一次變化,便是一次修為的精進。
  此時得普賢菩薩灌頂,不知體內又會出現怎樣的變化。
  ……
  不知過了多久,易天行緩緩從冥思中醒來。
  他靜靜運心經自觀,發現自己體內的那輪紅日已經消失無蹤,出現在原地的,是一枚淡淡的事物。
  那物事渾身散著淡淡光毫,卻讓人形容不出它的形狀。
  隻覺無比清靜雅寧。
  是為菩提心?
  易天行雙眼中光芒暴漲,站起身來,略一沉思,出左拳攬雀尾。
  他在每次機緣之後,便會找機會重打一次小時候在高陽縣城學會的太極拳,省城大學操場上的枯草便曾經見識過他道心初成後的威力。
  在小小的密室中,他靜心定意,緩緩打了一套拳。
  收拳而立,他微微皺眉,納悶道:“為什麽沒什麽變化?威力似乎還略小了些。”
  但是那枚菩提心隱隱散發的氣息,讓他知道一定不大尋常,雖然似乎對於功法沒什麽幫助,但先前灌頂一刻,他已經完全地收納了普賢菩薩傳遞過來的信息,很清晰地知道了這位賢毅的真理菩薩在這藏原上數百年的辰光是如何渡過的。
  經驗、知識,這都是增加修為的必須品,易天行知道今天收獲的東西,一定對自己的將來有極大的幫助。
  他複拜於地上,恭謹地對普賢菩薩拜了下去。
  “古有一字師,菩薩乃我一日師。
  普賢菩薩麵上的深深傷痕微微顫動,隱隱有些膿液滲了出來,縱是如此,仍然是佛光繚繞,以夜叉像布慈悲念。
  “是時候了。”
  普賢菩薩微微笑著,向葉相僧合什一禮。
  葉相僧回禮,麵上也帶著某種欣喜。
  隨著這一句話,密室又發生了變化。房梁輕微作響,緩緩分開,似乎在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拆著,露著上方那湛藍的天空來。
  “很久未曾見這天。”普賢菩薩雙眼注視著頭頂的天空,輕聲說道。
  房梁緩緩分開,在淡淡光芒中,變回了樹葉的模樣,梁上壁上的漆彩畫兒的顏色也緩緩剝離開,化作了無數雜色野草。
  不過數刻,密室已經不見,盡數化成樹枝青草。
  而他們三人,正好端端地坐在草地之間。
  普賢菩薩輕輕撫摩著身邊的草地,微笑道:“佛祖當年說我太過執著,所以福緣不如文殊。也對,這草近在我身旁,數百年卻未親手撫摸過,此等執念,確實著跡。”
  易天行知道他為了躲避大勢至菩薩的追殺,一直幽居於此,縱然幻草木為居,卻是不得見過草木真容,不由黯然。
  普賢菩薩伸手枯槁的雙手,輕輕一合什,對著草地旁邊輕聲道:“居此五百年,勞苦你們數十輩人,心事難安,請受一禮。”
  他輕輕低頭。
  草地外麵跪倒著十幾位喇嘛,還有些仆役婦人,領頭的喇嘛是那位隻有半截舌頭的九世噶瑪仁波切,廟中法力精深的喇嘛都隨這一世的班禪活佛進京了,留下的來的除了他之外,都是些小喇嘛和些年老體衰之人。
  聽見普賢菩薩如此說,草地外的這些人叩頭不止。
  從紮什倫布寺建成的那一日起,這些人便侍奉著普賢菩薩,害怕不經意流露菩薩在此的消息,引來大難,這些喇嘛們斷舌明誌,修閉口禪,直到菩薩準備了此迷局,喚來易天行,九噶瑪仁波切才在六處後的山穀內開口說了話。
  “不能言雖不為苦,身體殘破卻非必要苦行。”
  普賢菩薩望著這些一直默默守護的人們,麵上一陣悲憫:“今後你們不用再受此誓製約。”
  菩薩麵上大放光芒,那具殘破的肉身漸漸滲出新鮮的血來,染著那件白色的衣裳。
  草地被一片慈悲佛光籠罩著。
  草地旁的十幾個人嗬嗬叫著,發現自己唇裏的舌頭竟然重新長好了!
  驚訝之餘,這些人自然想到菩薩此時顯出神通,顯然已經不再懼怕某些人的威脅。
  換而言之,菩薩準備……去了?
  那十數人悲容大作,對著草地正中的普賢菩薩叩頭不止。
  普賢菩薩輕輕搖頭,微笑道:“這是樂事,何必悲傷?隻是時間到了而已。”
  他輕輕伸出左手,平攤向天。
  手中忽然出現如意,微放毫光。
  場中一陣風起。
  ……
  普賢菩薩與易天行葉相三人,頓時失去了蹤影,不知去了何處。
  喇嘛們叩頭於地,誦經不止。
  易天行隻感覺身體一輕,不是輕功的那種輕,而似是在刹那間失去了全部的物質感覺,輕飄飄的隨風而去,不知飄向何方。
  待他定住身形後,睜眼望去,隻見一片白色。
  寒風撲麵而來,中間夾著雪粒。
  遠處是一片群山,山上全部覆著白雪,偶有崢獰處,露出下麵如鬼神利齒般的黑色岩石。
  而他此時,便是坐在群山間最高的那個雪峰之上,身旁落雪,身下積雪,到處是雪,萬年不化的雪。
  回頭望去,普賢菩薩正在閉著眼睛輕聲吟誦什麽,葉相僧坐在他的身旁,雙眼略帶不舍地望著菩薩,麵色泛著微微青色。
  葉相僧穿的不多,此處又不知是何處雪峰,寒風勁吹,竟比藏原上要冷上數倍。
  易天行知道葉相此時肉身抗不住如此低溫,趕緊挪過去,輕輕伸手吐出一道熱芒,輕柔地裹住他的全身。
  普賢菩薩緩緩睜開眼,輕聲問道:
  “易天行,你還有什麽想問的?”
  此時的菩薩不再稱呼他為善知識,也不曾稱呼他為善財,隻是喚著他的本名。
  易天行不是旁的什麽,隻是易天行。
  這是菩薩一直念念不忘提醒他的一點。
  易天行知道菩薩準備舍此肉身,重墮輪回,一時間想到剛與這位菩薩見麵傾偈,馬上便要分別,此一別,菩薩不知要修多少世才能重拾記憶,才能重修菩薩位,更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與他見麵。
  便如生離死別一般。
  想到此處,易天行微感悲哀,但知道此時不是悲哀的時候,微微皺眉想了想:“若大勢至菩薩找上葉相怎麽辦?”
  若普賢菩薩去了,大勢至菩薩針對的目標自然是身邊這位正緩緩從千年之夢裏醒過來的文殊菩薩。
  普賢菩薩眼光柔潤望著葉相僧,道:“每個生靈都有自己的劫數,菩薩雖然號稱脫了六輪循環,其實不然,有些劫數,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
  葉相僧微一合什,表示明白。
  易天行又想了想道:“我呢?想來大勢至菩薩總有一天會找上我的。”
  普賢菩薩嗬嗬笑道:“君為螻蟻,他為大象。”
  易天行也極快意地笑了:“看來目前的俺還不足以讓他們警惕,這是好事,這是好事。”縱使風雪撲麵而來灌入他的口裏,也不能阻止他快樂的笑聲在雪峰之頂回蕩。
  確實是好事,看來自己的前世沒啥名氣,也不見得全然是壞事。
  他又問道:“二位菩薩下凡尋找佛祖,一位被打散後重墮輪回,一位重傷後幽居藏原,想來還有些其他的菩薩羅漢曾經下界,道門那邊也做了些類似大勢至菩薩的事情。”他知道時間不多,所以抓緊問道:“我曾經想過要借此找出事情根源,但是周遊中原諸大寺廟,卻未發現一絲佛性殘留,此事太過怪異,請菩薩指點,那些羅漢們又是去了何處?即便肉身被毀,但佛性不死不息,總不能帶入地府。”
  普賢菩薩下界的早,又不曾用神識探過世間,所以還是頭一次聽說此事,不由戚容漸起:“想不到還有這多位也受了苦厄。”
  他緩緩抬起枯樹般的右手,很困難地勉強屈起食指。
  一會兒之後,他緩緩說道:“原來人間還另有人物,想不到肉身也能成佛。”綻即唇角扯動一下,表示微笑:“隻是這法子未免有些……”
  忽然住了嘴。
  菩薩不肯明說,易天行自然也不好追問。
  “待我回省城之後,我會去問師傅他老人家,他和佛祖在果園裏到底說了些什麽。”易天行知道分離的時刻即將到了,誠懇說著,意圖讓普賢菩薩有些安慰。
  普賢菩薩嘎聲一笑道:“那老猴渾天而生,縱使大勢至菩薩見著他,隻怕也會頭痛,真是有些期盼,看看大聖脫得樊籠,重入天界,那西天淨土又會鬧成什麽模樣,可還會依舊清淨。”
  到此時,被迫幽居五百年的普賢菩薩終於流露出了一絲怨意。
  怨意一出,峰頂雪勢驟然一大,寒氣更甚,陰寒至極宛若鬼界冷淵。
  普賢菩薩微微閉目,歎道:“心生戾氣,漸墮。”又搖搖頭:“果然是該去了。”
  菩薩緩緩解開自己的白衣,露出裏瘦弱的身子--枯瘦可怕的雙手,扭曲如斷木般的下體,再加了胸腹間那個猙獰可怕的大洞,再配上身上遍布的見骨傷痕,看上去確實十分恐怖。
  “放在旁邊。”普賢菩薩用自己的枯手很不靈活地將自己的白衣疊整齊,輕輕撫了兩下,然後遞給易天行。
  易天行接過他的白衣,默然不語。
  普薩赤裸的身體在寒冷的積雪上盤腿坐著,滿是缺損的身子與雪粒接觸著,發著輕微的響聲。
  雪沒有一絲融化,似乎菩薩的身體比這雪更加寒冷。
  “易天行,謝謝。”
  普賢菩薩滿含深意地看了易天行一眼,雙手合什。
  枯瘦焦灼的雙手合什在胸前,很是難看。
  但易天行卻覺得這合什的雙手像是冬日裏的臘梅枝,迎風微顫,十分美麗,有一種蘊含著堅強的美麗。
  ……
  他咬咬牙,雙膝跪在雪地裏,對著菩薩磕了個頭,喃喃道:“這是大罪業啊。”坐禪三味經疾去,體內的菩提子大發光明,驟然化為火輪,噴出無限天火。
  普賢菩薩滿是傷痕的臉漸顯安樂之色,那雙枯唇微微翕動,輕聲道:“不是大罪業,是大功德。”
  天火能融一應世間物,自易天行的雙掌間疾奔而出,紅極卻無赤豔之媚,反自漸趨白熾,顏色融融純正。
  兩道極高溫的熾白天火苗,如同兩道火龍卷向普賢菩薩瘦弱變形的肉身。
  葉相僧輕聲念經,低頭不語。
  易天行閉眼,不忍目睹。
  火苗與菩薩的肉身一觸,卻沒有絲毫焦灼的味道傳出——天火的溫度太高,驟然間將與火苗接觸的肉身部分化為一道青煙。
  青煙之中,驟發光芒。
  光芒一片,令人心生安樂,易天行緩緩睜開雙眼,隻見雪峰之頂,籠著一層佛光。
  佛光之中,隱有菩薩寶像現出。
  普賢菩薩渙滅之際現出寶像,左蓮右劍,身後白象跟隨,縹緲虛影,似乎隨時便會隨風而去。
  菩薩寶像一臉莊嚴,柔唇微啟,對著葉相僧說道:
  “那年你問我:世間有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如何處之乎?”
  葉相坐於雪地之上,柔聲道:“菩薩當時說道,隻要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
  這是唐貞觀年間,文殊菩薩與普賢菩薩化身寒山、拾得大師,在中台州相鄰而居,此段對話,在人間流傳甚廣。
  普賢菩薩朗聲大笑道:“度人易,度己難,我能忍能讓能避能由能耐,卻不能敬,如今過去數百年,卻看不到他如何,你代我看下去。”
  話音落處,菩薩寶像無由而散。
  在這落英漸寒的雪峰頂上,在這冷酷的蒼穹之下,化作無數光點,輕輕揚揚地灑向這片土地。
  空中峰頂一片寂寥。
  菩薩不在這個人間了。
  隻留下易天行身旁那件疊的整整齊齊的白衣。
  易天行對著空曠的雪峰下叩了一個頭。
  “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
  於天上看見深淵,
  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
  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第三十四章 白象吼
  高峰之上,落雪仍疾,片刻間淹沒了菩薩留在人間唯一的事物,那件白色的衣裳。
  易天行與葉相僧呆呆地望著雪穀黑石間,普賢菩薩散去的佛性化作萬千光點,灑在穀間雪中,漸漸淡去,若淡至肉眼不能見,那便是真正的湮滅了,隻待遙遠後的某時某刻才重入某軀。
  忽然間,感覺到了一些問題,易天行和葉相僧霍然轉頭,雙眼冷冷望向東南方向的天空。
  ……
  那處遙遙傳來一股渾沌莫名的力量,一股極其強大的精神力量。
  那股精神力量遙遙自遠天而來,並不顯得如何囂張跋扈,但讓易天行感到很不安。
  因為在他於六處山穀中飛升之時,曾在虛空之上感應到過這股力量,當時便曾讓他隱隱恐懼。
  那道來自梅嶺的力量。
  那股精神力來到了雪峰之上,似乎是受到了普賢菩薩殘留佛性的召引,緩緩地鋪灑在雪穀間,佛性殘留的淡淡光點,被這股精神力量緩緩包融著,便要往東南方向移去。
  “操!”
  易天行終於明白了是什麽事情,看來梅嶺之上不知道住著何方神聖,竟然有能力將菩薩羅漢死後殘留的佛性收攏過去——這五百年來,下凡的菩薩羅漢不知凡幾,均被西方極樂淨土那方以及道門打散真身,散去佛性。由此看來那梅嶺上的人物不知道吸納了多少,怪不得如此強大,能讓自己也隱隱感覺恐懼。
  怪不得除了普賢和文殊之外,其他的下界羅漢現在都遝無所蹤!
  想到普賢菩薩離去說的那話,看來他當時已經算出來是梅嶺方向的問題,那他為什麽不說?
  易天行皺眉想著,咪眼用心經觀察著雪穀間的異象,發現那股精神力竟然也是極為純正的佛宗法門,卻多了一絲吞噬的屬性,所以菩薩殘留的佛性與它的性質並不衝突,反而有些親近,緩緩被包融移動著。
  易天行不知道梅嶺那上麵的大人物是在想什麽,為什麽要把佛性收攏過去,雖然直到現在,他還不敢全然相信有世間人物能夠集佛性為己所用,也不知道那人是敵是友——但他不敢冒這個險。
  畢竟現在世間的佛性應該是被那梅嶺上的人物收集去了,而且再也沒有重現人間。
  如果普賢菩薩也遭此結局?
  不敢想像。
  “助我。”
  易天行緩緩坐倒在雪地之中,默訟心經以寧神,雙手如蘭花展開,尾指微微翹起,接著輕屈食指,緩緩壓上大拇指,用大拇指尖輕掐醜紋。
  然後順序輕屈中指、無名指、小指,如蘭花漸攏。
  上清雷訣中的雲雷訣漸成。
  葉相僧坐在他的身後,輕宣佛號,一切諸外念勿近。
  雪峰之上,寒穀之間,大雪漸成粉雪,再緩緩化作滿天冷霧,如同從地底生起的雲一般,遮蓋了整座山穀。
  易天行閉目靜心,緩緩催動著自己新成的菩提心,細膩地感受著雪穀裏那道從東南方向傳來的精神力量。
  在這般用心的觀察下,那道精神力量的萬千異彩均現於他的眼前,隻見一道黃色光芒覆於其間,雖柔潤,卻很堅定地包融著純白色的佛性點點。
  黃光若土,緩緩流淌。
  易天行眉角微抖,查探著黃光流來的方向。
  忽然間,他雙眼暴睜,雙目中寒芒突漲,望著東南方向,口中喝道:
  “出來!”
  葉相僧恰到好處地將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送了一道至純至正的念力過去。
  得此一助,易天行雙眼中的寒光更盛,輾轉學自清靜天長老的上清雷訣終於派上了用場,兩道無形無色的光束從他的眼中疾射而出,直衝天穹。
  雪天頓時變色,一道深黑幽靜的空洞出現在了天空之中。
  易天行的雙眼沉靜地望著那個黝黑的空間裂縫。
  裂縫裏的景物漸漸清晰起來,那是一株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的大樹,是中國南方的植物,大樹約摸有十數人圍抱粗細,在離地麵數十米處有一個極大的樹洞,樹洞大小將將能容下一個人。
  那樹洞裏盤膝坐著一個容貌枯杭的僧人,僧人顴骨突出,身材極瘦,雙眼深凹,並未睜開。
  易天行在雪峰之上深吸一口寒風,運起上清雷法變神訣,便是當年在文殊院講法堂中清靜天三位長老用來對付自己的那招,柔聲道:
  “人間疾苦,何時歸去?”
  他猜忖那位老僧能有如此大神通,一定是天上的哪位人物,所以意欲用這句話亂其心神。
  亂神,然後趁勢……拘神!
  枯瘦的老僧緩緩睜開深凹的雙眼,目光清澈從那道空間裂縫裏望了過來。
  直接望到萬裏之外的雪峰之頂。
  望向易天行的雙眼之中。
  易天行微喜,菩提心微微輕搖,將自身修為提到頂處,便要強行拘那老僧精神過來!
  不料那老僧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張,輕聲說了一句話:
  “人間疾苦,所以不去。”
  風停雪消鬥法始。
  老僧雙目與易天行的雙目一觸而不能再分,就像被奇異的力量粘住了一般。
  易天行一驚,想不到那老僧竟然強到可以逆轉變神法門,反而要拘自己前往梅嶺。
  兩道極深沉的目光對衝著,代表著兩人的精神力量正進行著艱險的較量,弱的那方自然便會被對方拖了過去。
  生死關頭。
  老僧目光清澈堅定,沒有一絲猶豫。
  易天行頗感吃力,不由生起一絲悔意,心想先前貿然出手確實有些冒險,想到自己有可能會輸,便不由想到了自己在人世間的親朋好友,良師美眷,心神一旦鬆懈,又是一陣恍惚。
  恍惚之中,曾在文殊院裏見過的異象又再次複現眼前,道道清溪,野花,夾竹桃,如今又多了高原殘雪,經幡殘布……直覺那老僧目光中有諸多自己窮盡一生,都無法擺脫的羈絆。
  狠咬舌尖,生痛之中,易天行醒了過來,知道自己的心誌終究不及那位老僧堅定,信心稍去,卻又是一障,身子晃了一晃,胸口一陣煩悶。
  好在葉相僧此時搭在他肩上的右手緩緩送過一道真元,護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菩提心,葉相僧雖未全然複醒,但天生佛息,卻最能助人清心寧神。
  在他的幫助下,隔著一道空間裂縫比拚著精神力量的雙方漸成僵局,相隔萬裏,亦不能分。
  ……
  縱使在葉相僧的幫助下,易天行也仍然隻能與那老僧扯成平手,可見那位老僧的修為已經到了如何驚世駭俗的地步。
  易天行漸覺有些吃力,眉尖微蹙,下意識裏想起了當年戰勝清靜天三長老的手段,便準備用三台七星鬥法召朱雀前來,憑恃它的靈體貫通這道空間裂縫,去焚那梅嶺上的老僧。
  隻是稍一動念,他又黯然放棄——渾體通紅的小朱雀已經變成小胖子易朱了,且不說他現在能不能飛過那道深淵裂縫,隻是這種危險,便讓易天行死也不肯喚他前來。
  便在此時,峰頂異象又起。
  積雪中漸漸響起一陣簌簌碎響,易天行和葉相此時全副精神全放在與梅嶺老僧的對訣之中,全然顧不得身後。
  碎響之後,積雪漸漸被某樣事物拱開,一個渾身瑩白的蛇從雪裏鑽了出來。
  雪動的更厲害了,雪峰都似乎有些微微搖晃。
  那事物繼續往雪地上鑽出,慢慢顯出了全部身形,原來是隻渾身瑩白,看著莊嚴莫名的大象!
  先前那蛇便是它的象鼻!
  白象從雪地裏鑽出之後,緩緩走到易葉二人身後,縱是緩緩的走,每一腳步仍然震攝著二人的心。
  輕輕搖晃著腦袋,甩脫碩大頭顱上的積雪屑,白象忽然伸出長鼻曲而向天,張開巨口,一對尖銳如劍的潔白象牙向天空直刺,狂嗷了一聲!
  “吼!……吼!”
  象吼一聲,狂風大作,峰頂的冰雪都被這聲吼帶起,快速地在雪峰上激蕩著。
  雪礫利風之中,一股龐大而精湛的精神力量向著天空那個空間縫隙裏衝去!
  易天行與葉相僧被這一吼之威震地摔在雪地中,玩了招狗啃泥。
  精神力量蠻橫而強悍地直接衝過那道黑黑的空間縫隙,刹那間來到千裏之外的梅嶺。
  隻見梅嶺上的那株大樹猛然搖晃,樹葉如雨墮下,樹洞中的枯瘦老僧一聲悶哼,左手單掌一什,勉強化解這突如其來的精神力。
  老僧隱隱感覺到這精神力量的屬性並非凡間所有,卻也來不及收手。
  他先前與易天行精神力量正在做著精密的絞殺,卻忽然被這天界異獸精神力直衝,縱在萬裏之外,也是受傷不輕。
  枯瘦老僧身子又是一搖,終是不支放棄,本是蠟黃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隻得緩緩收功閉目。
  ……
  天空中那個黑黑的破洞消失了,就像它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易天行能感受到剛才那股精神力量的強大,知道那個老僧受傷極重,估計半月之內再無法有大的動作,菩薩留下的佛性應該能順利消失在塵世中,不由微微笑容浮上麵龐。
  正笑著,他忽然想到先前的異象,疑惑的轉過身來,卻赫然看著一個白色的龐然大物杵在自己眼前,不由駭了一大跳。
  “啊呀,媽咧!”
  葉相僧卻沒有那麽驚慌,輕步走向前去,撫摩著那隻白象的長鼻。
  白象輕輕甩著長鼻,輕輕繞著葉相僧的手腕玩耍,似乎十分親熱。
  易天行終於醒過神來,瞠目道:“這難道是普賢菩薩座下的那頭白象?”
  葉相僧輕輕頜首。
  易天行疑惑道:“先前在密室裏沒有看見,菩薩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白象怎麽又生了出來。”他忽然啊了一聲,明白了是什麽事情——原來這白象就是菩薩身上的那件白衣!——那件白衣先前被雪掩埋,直到此時才顯出真身來。
  此時想起,先前菩薩離開這個人間前將白衣疊好交予易天行,果然有其深意,想來那時,菩薩便早知自己離去後,留下的佛性將會引來那梅嶺老僧的覬覦,所以埋伏了這個後手。
  “菩薩果然算無遺策。”
  易天行麵帶驚佩地走上前去,仔細端詳那隻白象,隻見它渾體瑩白,貴氣十足,唯獨是在象鼻上染著些許殷紅。
  想來是菩薩以大神通在拉什倫布寺為那些喇嘛“續舌”時流的血。
  “這位怎麽辦?”
  易天行看著白象龐大的身軀,輕聲問著葉相僧。
  他倒是不反對把這隻白象運回省城,雖然肯定挺麻煩,因為自己不知道怎麽把它變回衣裳,不過……先前那一吼已經讓易天行知道,這家夥的戰力可真是可怕的狠,隻怕恢複了全部修為的陳叫獸都不是它的對手——易天行美滋滋地想著,如果養這麽一隻寵物,那似乎真是帥的可以。
  但好象那隻白象並沒有追隨他這位老大的興趣。
  它隻是輕輕蹭了蹭葉相僧,便緩緩向雪峰邊緣走去。
  邊緣處乃是懸崖。
  “小心!”易天行驚呼道,這高的懸崖,白象又沒有練過自己的跳台本事,這摔下去可還得了?
  白象仿佛通人性,停住有些笨拙的腳步,回頭看了易天行一眼,眼中略多了絲溫暖。
  “讓它去吧。”
  葉相僧雙手合什,麵上十分平靜。
  龐大莊嚴的白象緩步走到雪峰懸崖邊,然後一腳踏下。
  過了許久,雪峰下麵傳來一聲巨響。
  葉相僧輕輕合什道:“靈獸有德。”
  白象選擇跳崖殉主,另有深意,不過這與易天行無關了。
  易天行歎息道:“可惜了,留下來幫我打架該多好。”
  無賴的話是如此說著,他的眼眶卻有些濕潤。
  在雪峰之頂站了不過數秒鍾的時間,易天行麵色一靜,牽住葉相僧微微冰涼的右手,悶哼一聲,兩道火流從他的腳下噴射而出,頓時融了山頂積雪,而他的人也被這反震之力,震的向天穹之上飛去。
  上天之後,他才發現,自己修成菩提心之後,體內天火入外後隱隱有了些微妙的變化,他稍一作念,腳底下噴出的赤金紅流竟然漸漸變淡,消失在空中,但是那股熾熱與威勢猶存。
  他不知道這種變化有什麽作用,他今天心情不是很好,沒心思管這些有的沒的。
  葉相僧這是第二次上天,被迎麵而來的寒風吹的咪眼皺眉,瑟瑟發抖。
  易天行卻來不及管他,隻顧得拉著他的右手往日喀則方向飛去,好在他腦子裏各式地圖多,倒也不怕迷路。
  之所以如此匆忙,是因為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所以臉色鐵青,顯得十分恐懼,在心中碎碎念著:
  “普賢菩薩先前離開之時散體,肯定驚動了西天淨土,呆會兒大勢至菩薩就要來了。”
  “大勢至菩薩有多厲害?”
  “老子打不贏梅嶺的瘦和尚,梅嶺的瘦和尚打不贏普賢菩薩留下的白象,白象隻是普賢菩薩的一件衣裳,而……普賢菩薩被大勢至菩薩打成那種慘樣!生生被逼著在西藏呆了五百年!”
  “自己與大勢至之間的差距,大概比藏獒與京叭兒之間的差距還要大很多。”
  ……
  高空之中,寒風撲麵,易天行的心思更寒,飛行更速,二人的身影化為一道輕煙,極快速而決然地……逃離此地。
  回到日喀則城中,易天行接了蕾蕾姑娘與麵色有些古怪的小易朱,四人高價租了一車,決定下午就開往拉薩。
  之所以不飛,一是怕引人注意,二是若大勢至菩薩來了,自己在天上飛也逃不了,不如幹脆裝成凡人。
  所以易天行賭了一鋪,他緩緩將自己的火元送入蕾蕾體內,再自她的眉心散發出來,再緩緩包裹住葉相僧的身體。
  果然,那層淡淡離火被鄒蕾蕾的清靜之體過濾後,變得再無傷害之力,隻是覆蓋著葉相僧的身體,易天行用心經細細查看,確認應該不會被人感應到他的異常,這才放了心。
  葉相僧靜靜地任它折騰,不言不語,還微有欠意。
  大勢至菩薩不見得會對易天行如何,畢竟不是誰都想得罪老猴,老猴被囚於歸元寺是佛祖的旨意,與西天淨土無關。
  但對於結下如海般深怨恨的佛祖身旁兩脅侍,想來大勢至菩薩不會輕易放過。
  第一目標的普賢菩薩第一肉身已毀,接下來,大勢至自然要親自對付轉世後的文殊——葉相僧了。
  所以易天行的首要任務,便是確保葉相僧能安全回到省城歸元寺中。
  歸元寺有老猴鎮寺,有天袈裟內壓魔猴,外禦強人,正是保命第一妙所。
  忙碌完後,這“一家四口”上了汽車,便往城外開去。
  城外一處忽然很熱鬧,汽車被人群擋在了外麵。
  易天行皺眉道:“出什麽事兒了?”
  司機是藏胞,他下去問了兩句,回來之後神情有些異常,無比虔誠卻又有些驚恐說道:“紮什倫布寺裏的上師還有幾位喇嘛都西渡極樂了。”
  ……
  易天行與葉相僧對視一眼,無比震撼,心情沉重起來。
  此為殉佛,也是為了保住秘密,更準確地說,這是為了讓自己沒有機會泄露易天行與葉相僧曾經進過密室,曾經與普賢菩薩交談過。
  一切的一切,隻是建立在一種可能上,大勢至菩薩可能會通過他們而知道普賢菩薩解體的真相,知道那個秘密已經被其他的人知道了。
  就為了這種可能,所以那位九世噶瑪仁波切,還有那些世代供奉菩薩的喇嘛仆役們,選擇了最保險的那種方法。
  死亡。
  縱是大威能菩薩,也無法從冥間找到已經消失的記憶。
  隻是那些人剛剛恢複說話的能力,卻毅然選擇了自殺,不知道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決心。
  ……
  汽車緩緩開動,易葉二人不言不語,陷入沉默。
  “唉,真不知道上師是如何想的,這是罪業啊。”藏胞司機不知道為什麽汽車裏的氣氛有些怪異,隨口說道。
  不論是佛教的何宗何派,都認為自殺是罪。
  “不,這是舍身。”易天行淡淡說道。
  葉相僧合什,輕輕念著往生淨土咒。
  “南元阿彌多波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
  易天行冷笑一聲道:“無量壽佛的淨土,他們倒不見得歡喜去,不要念了。”
  葉相僧搖搖頭不理他,仍然在不停超渡著。
  易天行與他坐在後排,鄒蕾蕾抱著易朱坐在副駕駛座上,她一直沉默著。
  易朱忽然眨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難受說道:“娘,我很難過。”
  鄒蕾蕾輕聲安慰道:“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易朱搖搖頭,他與易天行一樣,與生病無緣,他指著自己的心窩處,細聲細氣道:“這裏空空的,又酸酸的。”
  “那叫做傷心。”
  “什麽叫傷心?”
  “就是你喜歡的人離開你時候的感受。”
  “嗯,就是這種……我感覺好象有個兄弟正在離開我。”
  易朱扭頭望向南邊滿是積雪的山脈。
  汽車路過拐過某處山路,路旁一丘經幡,幡上五彩布條迎風飛舞。

  第三十五章 明月照人間
  汽車離開日喀則,向拉薩開去,天色已經漸漸暗了,隱見高原一角有銀月如勾。
  在日喀則南方山脈那無窮無盡的雪嶺中,有著人間最高的幾座山峰,連綿自地麵崛起,都超過了八千米,十分駭人。
  普賢菩薩圓滿之地,便在其中的馬卡魯峰上。
  月色肅殺,伴隨著一陣空氣的紋動,一個身影忽然由天而落,震蕩著落在了雪原之上。
  落下的地方,正好是在馬卡魯一峰與二峰間的雪穀中。
  那人落於雪穀之中,身旁異象相隨,隻見穀內積雪漸動,如潮水堆積湧起,直到雪峰之腰,身畔空氣中又隱有雷震之聲傳來,又有佛吼之怒響起,間聞擊打之聲變。
  此為六動。
  菩薩每移一步,大千世界六動不安。
  兩個非凡的力量在雪穀中相遇了。
  山穀裏驟然響起一陣極淒厲的象吼,如風雷卷雲,久而不絕,又有無數夾雜著恐怖氣息對衝的聲音傳出。
  似乎裏麵正在進行著某種非人間意義的搏殺!
  冰雪倒飛上天,地麵黑洞驟生,威猛無儔的氣息在雪穀內絞殺著,衝撞著!
  兩個完全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存在,默然而絕決的進行著神通的互搏,幸好此間乃是人間僻穀,才沒有人發現這種隻在神話裏見過的搏鬥。
  象吼再起,磅礴的精神力量充斥天地。
  那人無語,隻是默然地與靈獸爭鬥。
  連綿五座八千米以上的高峰,似乎都被這可怕的廝殺驚動了,有如五個驚恐看著神人廝殺的可憐藏族小女生,看見兩位天神的搏鬥,不安地顫抖著身子,滿山的萬年積雪簌簌而下,
  ……
  不知過了多久,驟然響起一聲寶象怒嚎!
  雪穀裏終於安靜了下來。
  雪穀的出口,已經被剛才那次戰鬥震下來的積雪封住了,厚達數百米的雪層,足夠埋葬這個世界上最強的人類。
  雪層微微一動,一位喇嘛模樣的人,緩緩地從雪中“走”了出來。
  抬步,收步,麵前厚雪無火自化,縱然萬年積雪壓身,但他仍然是這樣輕輕鬆鬆地走了出來。
  那位喇嘛一身袍子,頭上是一層淺淺的黑發,鼻尖頗高,麵部曲線柔潤,雙眼瞳子泛著純純淡藍,看上去美麗異常,不似凡人。
  他隨意往前踏了一步,山穀間又是一陣輕搖,積雪又開始隆起扭曲。
  隻到踏出七步,這位大神通才學會了收斂自己的力量,學會了像正常人一樣行走。
  便是像正常人一樣行走,他的每一步仍然隱有龍虎之象,莊嚴肅殺,令人不敢直視,正如《大日經》中關於他的記載那樣。
  “如世國王大臣,威勢自在,名為大勢。”
  “以智慧光普照一切,令離三塗,得無上力。”
  是故號此菩薩名大勢至!
  ……
  大勢至菩薩化身的喇嘛臉上沒有半分表情,隻是略略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前。
  肉身的胸膛上赫然現著兩個白色的骨根!
  他緩緩伸出雙手,輕輕按在這兩截骨根上,然後輕輕向外提出,骨根從他的胸腑間往外拔出,露出裏麵帶血的肉洞,那兩截骨根也漸漸現出全部的模樣來。
  原來是兩枝潔白如瑩玉,殺鋒如天兵的象牙!
  將象牙拿到身前細細端詳,他輕聲自言自語道:“你躲了五百年,為什麽終於肯銷去記憶了?”環顧雪穀四周,閉目感受著此間的淡淡佛息,微笑浮上他的麵龐:“如此解脫,也是樂事。”
  說話間他忽然咳嗽了兩聲,唇角震出血絲來。
  “隻是,這是為什麽呢?”
  雪穀內除了普賢殘留的佛息,再無一物,白象先前也去了。
  他修長的手指緩緩撫摸著潔白光滑的象牙,淡淡道:“五百年我都找不到你,臨去之時,還不忘留下你的靈獸埋伏,讓我傷上一傷,普賢,你的執著令我敬佩。”
  大勢至菩薩代表智性行門,一應事由隻按道理分析,決然施行,不施多餘情感,他想不出,普賢菩薩為什麽甘願受了五百年重傷之苦而不死,卻忽然於今日放手歸去。
  這個問題,令他有些困惑。
  如果他此時去到峰頂,說不定可以感受到葉相與易天行的氣息。
  但白象刻意墮崖,在雪穀中等他,普賢菩薩遺留的佛性也在雪穀中,所以他認為這事情就是發生在雪穀中。
  大勢至菩薩至威至勢,但在人間傳說裏,卻是一個有些認死理的可愛可怖人物。
  如果白象不在此地,或許他還會想著是誰帶走了靈獸,從而循著這條線索追查到省城。
  但靈獸先前死於他的手下。
  所以,一切線索,就斷在這個萬年無人跡的雪穀中。
  一切真相,似乎都埋在了這數百米厚的積雪裏。
  其後的數天,世間多出了一位名為世芝,不屬各派的苦行喇嘛,開始在藏原之上行走。
  世芝喇嘛拜訪各處大廟,想要找到普賢離去的原因。他首先去了紮什倫布寺,因為當天曾經在西天淨土中感覺到了某位大德的佛息上衝,不料今天來到寺中,發現原先的上師喇嘛們都已經不在這個人間了。
  當初之所以沒有親至,是因為對人間的班禪喇嘛保持必要的尊重,今日發現異狀,世芝喇嘛自然明白普賢菩當初一定是躲在這裏。他輕輕走到經院後的小草地,對著那處密室曾經存在的地方輕輕一什,然後離去,並未打開。
  他又去了甘丹寺,尋找那些格魯派的信徒,前些日子,他曾經通過某種手法傳遞給這些信徒一些消息,讓他們去看看拉什倫布寺裏究竟有什麽,既然如今的拉什倫布寺裏找不到什麽了,所以想看看格魯派的信徒有什麽收獲沒有。
  但是那些喇嘛們不知為何,竟齊齊奔趕藏邊窮寒之地傳道去了。
  世芝喇嘛微微一笑,緊了緊自己的腰帶,也往西南方走去。
  渴飲天湖水,饑食雪中英,路上遇見窮困人便伸把手,遇見虔誠人便講遍經,幫著小孩揀揀牛糞,閑時看看天,瞥瞥雲。
  沒多久,牧民間便開始流傳起他的事跡,傳說他是一位苦修的大德。
  路過某些城鎮的時候,常常有牧民們跪於麵前,奉上財富,要為他修寺。
  世芝喇嘛麵無表情離開。
  就這樣,不知道走了多少天,有一日在羊羊卓雍措,世芝喇嘛在湖邊遇見了正在為牧民祈福的紮西喇嘛。
  紮西喇嘛就是甘丹寺的那位上師,曾經去紮什倫布寺想接宗喀巴大師回甘丹寺供奉。當時的他用心有些險惡,但一旦感應到了文殊菩薩真身,信仰複堅,領著佛諭,便趕緊往牧區來了,本是墮了貪嗔之道的人間修行者,如今卻成了救苦救難的苦行僧。
  如此算是造化,對於他日後的修行不知有多大好處。
  紮西喇嘛雖然這些天一直在苦荒之地傳道,但也從牧民口中知道世芝喇嘛這些日子裏的大名,今時的他已經磨去了些驕蠻之氣,顯得隨和隨性,於是二人分別見禮。
  “紮西喇嘛,宗喀巴大師可曾真的在甘丹寺中?”
  世芝喇嘛合什一禮,問的十分禮貌,卻是開門見山。
  紮西喇嘛一愣,不知道麵前這位是誰,怎麽知道黃教中至為隱秘之事?心中猶豫著,是不是應該說,雖然廣傳佛跡是大善之事,但紮西喇嘛畢竟以往是油滑之人,所以多想了一想。
  世芝喇嘛隻是一味誠懇請教。
  誠懇地態度,最能讓人放鬆心神,紮西喇嘛沉聲道:“宗喀巴大師未在紮什倫布寺中。”
  “莫非天啟有誤。”
  “不!”紮西喇嘛激動辯解道:“我們去了班禪駐錫地,真遇見宗喀巴大師,並得授精義。”
  世芝喇嘛一愣,旋即微微一笑,明白了很多事情,歎道:“原來是這樣。”接著說道:“紮西喇嘛為何不在甘丹寺,卻來了牧區。”
  紮西喇嘛微笑道:“祖師有諭,令格魯弟子為牧民解難。”
  世芝喇嘛合什讚道:“阿彌陀佛,真慈悲也。”
  紮西喇嘛正覺得麵前這位同門說話有些古怪,忽然間世芝嘛喇右手輕輕一招,兩枝潔白如玉的象牙出現在了手上。
  世芝喇嘛微笑望著他:“既然以慈悲度人,這法器你有資格保管。”
  紮西喇嘛隱隱察覺到這兩枝象牙上透出來的至貴氣息,不由顫抖著手臂接過。
  “好好按宗喀巴大師的旨意行事。”世芝喇嘛輕聲道,後一句話更加輕:“師徒倒轉,我來成就一椿緣份。”
  話語落處,他的人影倏然消失不見。
  紮西喇嘛這才知道自己遇見了一位大人物,趕緊在湖邊草上跪下,對著空中虔誠磕頭。
  世芝喇嘛又回到了那片雪穀中。
  他上次隻是查探了雪穀,卻沒有想到峰頂,得了紮西喇嘛無心透露的信息,他下意識裏,抬頭望了望高聳入雲的山峰,然後輕輕抬起右腳,踩在空中。
  他踩在空氣中,卻沒有踏空,而是踩著宛如不見的台階,就這樣在空氣裏一階一階地走了上去!
  走而不飛,是為尊敬。
  上了峰頂,他輕輕轉頭,感受了一下四周的氣息,深吸一口氣,麵色平靜歎道。
  “原來文殊果然來了,噫……”
  忽然間,喜色湧上他的麵龐,歡喜發於內。
  “竟然還有童子的氣息。”
  他緩緩坐倒在雪地之中,雙手合什,輕宣佛號。
  雪穀裏的淡淡佛息已經湮滅,卻在他的大神通下複又現出白色光芒。
  大勢至菩薩端坐峰頂,看著四周的佛息,感受著佛息裏的無上堅忍那熟悉的味道,感受著那僅有的一絲絲戾氣,不由一時失神,緩緩禱道:
  “五百年來多少事,一應業火燎我身,歸去吧。”
  風雪驟大,戾氣化寒冰由天而降。
  大勢至菩薩紋絲不動,輕聲念道:“你若再生,我便再殺,此等罪孽,我歡喜承擔。隻是普賢……你幽居五百年,善行傳承事,此等忍耐,此等用心,實乃三界最美事物……佛亦動容。”
  天空驟然放晴,淡淡的陽光灑在雪山黑石之上,耀成一幅黑白的山水畫。與山峰靠的極近的碧天染著鮮美的顏色,就像一隻如椽巨筆,在這黑白山水畫上方隨意塗滿大片瓷藍。
  傾城般美麗。
  大勢至菩薩在藏原上尋找真相的時候,易天行也在歸元寺裏尋找真相。
  後園裏的青石板時常被這兩師徒打壞、震壞、磕頭壞。此時已經不知道是換的第多少批,嶄新嶄新的,將那茅舍的古舊襯的愈發明顯。
  易天行咪著眼睛,在茅舍前,小湖邊來回走著,似乎心裏在想著什麽極為難之事。
  終於他開口問道:
  “你什麽時候知道我是善財童子的?”
  他第一句問的不是佛祖在果園裏說過什麽話,因為在這小子看來,佛祖遠沒有自己重要。
  老祖宗的聲音從茅舍裏嗡嗡響起。
  “很久了吧,自從菩薩把你從天上扔下來就知道了。”
  “喲。”易天行眉頭一聳,陰陽怪氣說道:“你這師傅待徒兒倒也算是實誠。”
  話語間很是譏諷,因為他自認對老猴一片赤心,不料卻被他瞞了這久,不免很是惱火。
  老祖宗嘿嘿笑了兩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靠,你這銅臉皮居然也會不好意思?”易天行憤憤然道:“咋就沒聽說過像你這麽可惡的師傅?”
  老祖宗臉上有些掛不住,準備發飆。
  易天行卻是把他的脾氣摸了一個準,知道他快忍不住了,話語輕輕一轉道:“這次去西藏見著普賢菩薩了,他說我不是老牛的兒子,這事兒你得給我一個準,總不能說活了二十年,連自己爹媽是誰都弄不明白,做人也太失敗了。”
  老祖宗正準備發飆的情緒被這句話一擾,險些沒憋死,隻得悶聲吼道:“沒爹沒媽算什麽,俺不是一樣沒爹沒媽!”
  易天行噗哧一笑道:“可是那老牛不是你傳說中的結拜兄弟?”
  “扯蛋,就是吃了幾回酒,礙不過小雀兒的麵子,勉強認了一下。”老祖宗罵咧咧道:“不過你別信普賢那老和尚的。”
  似乎在回憶什麽,老祖宗停了一會兒,接著說道:“葉相應該是還沒睡醒,普賢一定是在蒙你,你那一世倒確實是老牛養的幹兒子。”
  “啊?”易天行覺得自己快變成弱智的藍貓三千問,口齒不清說道:“老牛真是我爹?”
  他覺得有些奇怪,皺眉道:“為什麽普賢菩薩會騙我?”見著普賢菩薩之後,他是萬萬不肯相信菩薩會騙自己的,相較而言,在老猴師傅與菩薩之間,自己似乎更傾向於相信菩薩的說法。
  老祖宗冷笑道:“信不信由你,佛道兩家爭你又不是第一次。”
  易天行聳聳肩:“佛道兩家爭師傅你當打手,這我是知道的,道門給你的待遇太差,所以你叛變投佛嘛……但,我可沒你的神通,所以還是不大相信。”
  “以後就知道了。”
  “所有不明白的事情,都推到以後,以後能不能再找一個比較聰明一點的借口?”
  “如果不推到以後,就以你這潑賴性子,愚蠢腦子,現在能想明白不?”
  ……
  “師傅,有正經事兒問你,說不定可以找到救你出去的法子。”
  “說。”
  “聽普賢菩薩說,你下界之後,佛祖也就不見,應該是緣於你們在須彌山果園裏的一次對話,你還記得對話的內容嗎?”
  “扯臊,俺家天天去須彌山找羅漢喝酒,哪記得清楚說過的每一句話。”
  “那可是佛祖耶,和他老人家說話,可是難得的尊榮,難道師傅也記不住?”
  “佛祖如何?橫橫,俺老孫和他說話,那是給他麵子。”
  見著這老猴還在回顧光榮曆史,全不顧大局,易天行怒了,罵道:“再不想起來,我就帶著蕾蕾和鳥兒子移民挪威,悶不死你!”
  茅舍裏安靜了許久,老祖宗受了威脅,慢慢回憶道:
  “須彌山的果園雖然沒有王母的桃園種的好,但勝在果子種類多,所以我那天端著一壺兒酒,就去果園裏揀果子吃,正巧碰著佛祖正在一棵果樹下發呆。”
  “雖然那廝將俺關了五百年,但怎麽說名義上他也是俺師祖啊,所以俺假意請他吃酒吃果子……本來以為他不會貪這些口舌之欲,不料佛祖也接過來吃了,浪費了俺不少仙酒咧。”
  老猴憶苦思甜起了勁兒,一味感歎著,有些偏題。
  易天行趕緊幫他轉回來:“然後他說了什麽?”
  茅舍裏的聲音有些古怪:“佛祖先前一直沒說話,隻是啃果子吃酒,後來他忽然問俺:‘悟空啊,這果子吃完了,果核怎麽辦呢?’”
  “俺就說,扔了唄。”
  “佛祖又說,果核扔到土裏,又會長成果樹,果樹又結果子,那又如何?”
  “又結果子,就吃唄!俺心想這胖家夥是不是患了失心瘋,盡問些胡話。”
  “不料他接著又問:吃了之後,這果核又怎麽辦呢?”
  易天行這時也聽傻了眼,全然不知佛祖與老猴這段對話是啥意思。
  當年在須彌山果園裏與佛祖對話的老猴更煩,心想吃個果子也吃出麻煩來了,把心一橫,嚷嚷道:“捏碎俅!”兩個指頭輕輕一捏,把一個被啃的光溜幹淨的果核,捏碎在了空中。
  ……
  “完了?”易天行問道。
  “完了。”老祖宗傻乎乎地回答道。
  易天行哀歎一聲,坐在了青石板上,這對話聽了等於沒聽,盡是廢話,可能哲學家還能從中整出點兒啥來,自己這種現實主義者還是算了吧,他忽然靈機一動,問道:“那天佛祖吃的什麽果子?”
  老祖宗的聲音從茅舍裏傳了出來,似乎在偷笑:“嘻嘻……俺給他的是酸野果兒,最難吃的那種。”
  “你就笑吧你。”易天行爬起來往前殿走去,逗老猴道:“據我分析,之所以你被打下凡間五百年,就是因為你自己吃鮮果,讓佛祖吃酸果,把他給得罪了。”
  後園裏一片安靜。
  半晌後,老祖宗恚怒的聲音響了起來。
  “那廝怎生的如此小氣!”
  ……
  在後園通往前殿的石拱門處,易天行忽然回頭道:“師傅,你收我為徒弟,一定是觀音大士說我可以把你救出來吧?”
  茅舍裏靜了靜,老猴緩緩說道:“最初自然是這樣。”
  易天行搖搖頭,開顏笑道:“算了,這種事情怪你也沒什麽意思。”
  “不好意思。”老猴難得表達了一下歉意。
  “沒事兒,雖然你的動機十分的不純粹。”
  易天行很喜愛這個師傅,雖然知道師傅用古老太爺誘自己入局,肯定是出於脫身的考慮,而沒有想過自己——但這幾年的相處,那種疼愛的感覺是假不得了,所以他揮揮手,表現著自己的大度。
  “想當年,俺曾經把你燒的滿地亂爬,這事兒就算扯平了。”
  回到小書店,易朱正在補旅遊時落下的書法,蕾蕾正在準備上學時的東西,葉相僧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易天行微微皺眉:“葉相不應該離歸元寺太遠。”
  在飛機上他把這次旅行中的故事挑重要的,給蕾蕾講了一遍,當然,關於自己前世是善財童子的事情暫時沒說,那家夥,這種身世似乎對於浪漫的愛情故事沒啥幫助。
  蕾蕾聽他說起葉相,幽幽歎道:“由他去吧,他最近心情不大好。”
  “他去了哪裏?”
  “鬆堂臨終關懷醫院。”
  易天行雙手輕輕合什,想了想道:“也是,該來的劫數終歸要來,還不如抓緊時間做些善事。”
  蕾蕾收拾好了,拉著他的手走到了天井裏。
  天井裏的那棵樹生的極好,已經有些翠綠的小葉子倔強的從枯枝丫裏鑽了出來。
  二人在樹旁圍著的石欄上坐下。
  天上的明月照拂著他們的身體。
  “我很後悔去一趟西藏。”易天行靜靜道:“如果不去,普賢菩薩不見得會離開這個人間,不去,關於佛祖那檔子事兒始終離我很遙遠,我並不用操心,更不用像現在一樣,時刻擔心著那個大勢至什麽時候來。”
  “你去了,所以普賢菩薩將那事情講與你聽,他才能安心離開,這是功德。佛祖的事情終歸是要賴在你頭上的,至於大勢至菩薩,隻要你留在省城裏麵,自然有師傅幫忙。”
  “這些事情是挺煩,不過……”鄒蕾蕾調皮地吐吐了舌頭:“誰叫我的意中人天生是個蓋世英雄呢?”
  易天行臉有些紅,嘿嘿一笑道:“我可不會踩著七色雲彩來娶你。”
  “噢。”蕾蕾表現的毫不在意。
  易天行把她摟進懷裏,狠狠地啜了一口:“我會踩著七色自行車來娶你。”
  鄒蕾蕾半倚在他懷裏,掙起身來,指著天上訝道:“看,有人在往月亮上飛。”
  易天行瞥了一眼,夜空之中缺月如意,一片孤寂,哪有人影,嘻嘻笑道:“不準打岔,來,再香一個。”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讚歎道:“我若是金童,你應該就是玉女,天生一對。”
  蕾蕾羞紅了臉,嗔道:“別肉麻。”
  易天行一愣,心想自己隻是闡述可能的事實,怎麽變成肉麻了?
  ……
  月下有二人,形影相依偎。高樹之上,月光之中,有一個肉眼根本無法看到的人影正緩緩向月亮上飄去,每移一分,月光六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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