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海中:魚在金融海嘯中

(2009-06-14 10:55:39) 下一個

【內容簡介】
初入職場之後蘇小魚因緣際會認識了金融業人士陳蘇雷,陳蘇雷白手起家,是典型的精英三不男。經曆過一次失敗的婚姻,所以在一開始的時候便向蘇小魚坦率提出隻願意嚐試協議愛情,被蘇小魚當場拒絕。
突如其來的一場金/融/風/暴,讓蘇小魚成為失業大軍中的一員,父親炒股失敗,還欠下了大筆債務。一夜之間,她從胸懷壯誌的社會新鮮人突然變成了走投無路的絕望小房奴,抱著絕不能讓父母一生心血付諸東流的決心,她迫不得已,又回頭找到了陳蘇雷……
她要走下去,可她要走到哪裏去?走到他確定的終點,走到沒有結果的結果裏去?……

【編輯推薦】
金融海嘯中,我們丟失過工作,丟失過房產,是否也丟失了愛?
晉江網人氣作者人海中繼暢銷書錢多多嫁人記後,再塑職場可人蘇小魚。一個男人和他的一張卡並不是女人想要的全部。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讓它生它就會發生,同樣,也不是你想讓它結速它就會結束。比如遭遇遭遇金融風暴,比如蘇小魚愛上他卻又離開他。
這世上有許多自尋死路的例子,比如說螳螂生子,比如說蜘蛛交配,再比如說飛蛾撲火,最後還有,蘇小魚愛上陳蘇雷……
在各種事物的常理中,愛情是無法改變和阻擋的。因為就本性而言,愛隻會自行消亡,任何計謀都難以使它逆轉。
蘇小魚愛情筆錄:我們總是愛上與自己不同世界的人,借此滿足自己無力改變的生活,還有欲望。
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女人想要的,不過是有一個男人,外加一張他的卡。但,那終究是他的卡,不是嗎?
人生是一筆一氣嗬成的行書,字字濃墨寫就,想擦掉都不可能,更妄論修改。那一頁已經過去了,誰也不能回頭。
陳蘇雷愛情筆錄:如果你愛一個人,不必多了解他,愛或不愛你都會感覺到。並不是越了解一個人就越能長久,要知道,有許多人因誤會而開始,最後卻因了解而分手。
我想你知道,可怕的並不是不幸福、不快樂,而是覺得幸福、快樂,但又知道它們不會永遠。
財富讓我快樂,比如現鈔,輕便,好用,幾乎能夠解決這世上發生的一切問題,最關鍵的是,財富沒有保質期,感情則正相反。

  引子
  十一月十八日,周六。
  農曆二十日。
  生年喜用:丙庚辛乙。
  宜:安葬,遷徙,祭祀,嫁娶。
  忌:合醫,穿井。
  蘇小魚在皇曆麵前立了許久,好像第一次看到這件東西。
  皇曆是朱世昌年初的時候掛上的,他買,他掛,紅底灑金,花團錦簇,蘇小魚家家裝素淡,不搭,不過她接受,一開始不習慣,看得久了就覺得還好。
  就像她接受他進入自己的生活。
  男人和婚姻雖非必須,不過她是俗人,一顆白菜而已,能吃的時候就上湯,下鍋,清炒,何必假裝自己是顆翡翠白菜,非得熬到永垂不朽。
  紅底灑金的皇曆,就掛在廚房邊的白牆上,走出臥室就能看到,但她平時從來不在意它數字下的那些繁雜內容。
  蘇小魚在外企工作,部門開會的時候好像到了聯合國,身邊同事走路崴腳叫的都是“OOPS”,沒有皇曆的生存空間。
  但今天她已經在它麵前駐足五分鍾以上,看不懂生年喜用,更別提丙庚辛乙。
  不過嫁娶兩個字淺顯易懂,它們提醒她今天該做些什麽,朱世昌已經打過電話,說他一早出門,正在往民政局的路上,聲音和那雙紅字一樣喜氣洋洋。
  掬水在臉上的時候感覺奇怪,好一會才醒悟過來根本忘了用洗麵乳,刷牙的時候又滿嘴無味,原來連牙膏都沒有擠。
  奇怪的事情做了太多,出門的時候時間就很緊張,門邊有直身長鏡,一抬頭看到自己一身黑衣,一腳套著白色的羊皮靴,另一隻還在手中,竟然在大喜的日子裏烏雲蓋雪,她到了這個時候終於忍不住,對鏡子裏的自己露出一個嘲諷的表情。
  並非不滿意朱世昌,事實正相反,他是蘇小魚這輩子所見過最適合成為丈夫的男人。
  朱世昌博士學曆,生物研究所專業人士,忠厚寬和,友善待人,熱愛動物,相識以來待她一直如同待一個孩子,打開戒指盒求婚的時候額頭有汗,簡單的三個字說了15分鍾。
  這樣的男人——她站在鏡前看著自己,蘇小魚,你並未出類拔萃,外表皮相尚可,內裏千瘡百孔,現在能有朱世昌這樣的男人願意與你共度一生,真該見廟便拜,見神便謝。
  民政局在林蔭覆蓋的小路上,單行道,出租車開到路口就停下來,蘇小魚給錢下車,陽光從樹蔭間隙中透下來的影子被她踩在腳下,還有半黃的落葉,邊緣卷起,踩上去聲音清脆。
  路不是很長,又窄,往前走的時候有兩對年輕男女與她擦身而過,緊緊牽著手。
  風很冷,蘇小魚把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取暖,朱世昌走路喜歡抓著她的手臂,走一段之後得個間隙,再將她的手拉出握住。或者結婚以後就會好了,男人做很多事情原本就隻是因為不確定。
  街道兩邊很多老式洋房,鐵藝圍牆上爬山虎茂密,灰色外牆粗糙,有一棟改成臨街餐廳,木製排門,三十年代的桌椅壁爐,裏麵隻有三兩食客,門外黑板上是粉筆手寫的菜單,法語和意大利語,今日甜點是提拉米蘇,龍飛鳳舞的一行手寫體。
  她是喜歡這樣的餐廳的,或者等一下從民政局出來,可以和朱世昌進去吃頓飯,不過他與她的飲食愛好正相反,再說以她對他的了解,很可能已經在某個富麗堂皇的中餐廳定好了包間,等著慶祝。
  有人推門出來,門開的時候聽到餐廳裏的音樂,很模糊的男聲,唱法語歌。
  親愛的小魚,我好愛你,
  我喂你麵包,你要快快長大,
  親愛的小魚……
  腳下突然有陷落感,她在原地僵立,離開蘇雷以後,她再也沒有聽到過這首歌,曾經尋覓若狂,後來以為是幻覺,一切都是幻覺。
  做 愛以後,熟睡之前,他在黑暗裏笑,輕輕地哼,因為是法語,以為她聽不懂,親愛的小魚,我好愛你,我喂你麵包,你要快快長大,親愛的小魚……
  門又合上了,音樂消失,蘇小魚轉身走回去,推門之後筆直戳在門前一尺見方的地方一動不動。
  餐廳裏隻有三兩食客,老板就坐在壁爐前看雜誌,沒人招呼她,有她也注意不到。
  那首歌還在繼續,蘇雷是永遠都滴水不漏的男人,哼歌時的那點閑散就在記憶裏顯得異常珍貴,有次以為她睡著了,抓住她的手放進寬大T恤裏,貼在他赤 裸胸膛上,最靠近心髒的地方。
  ……
  那些我該忘記的事情,為什麽總是忘不了。
  ……
  兩年以前——
  蘇小魚畢業前最後一次麵試,是在上海最好的金融中心進行的。
  初春,銀色的金融中心高聳入雲,走進底層大廳的時候暖氣撲麵而來,約定時間是上午十點,她來得早了,身邊穿梭的都是趕著上班的精英人士,一個個西服筆挺,交談間神采飛揚。
  她所麵試的BLM是世界知名的corporate finance company,她應聘初級分析員的職位,競爭非常激烈。在此之前的兩個月裏她已經進行了網絡、筆試好幾輪篩選,同學中能夠進入最後一輪麵試的隻有她一個。
  公司位於大樓36層,電梯上升平穩迅速,最近全球市場鼎盛繁榮,身邊每一個人都興致頗高,嘴裏冒出串串天文數字,或者是更複雜的專業金融詞匯。
  越聽越羨慕,快要到達的時候蘇小魚對著晶亮鏡門上的自己深呼吸,最後打量了一遍自己的樣子,然後暗暗握了握拳頭。
  前台小姐穿著合身的窄腰西裝,遞上登記表的時候動作很公式化。
  麵試官是個四十左右的英國女士,自我介紹是艾米麗。艾米麗灰色頭發,表情嚴肅,不過對蘇小魚的簡曆倒是很滿意,一開始問得問題有些刁鑽,但聊到最後漸漸麵露微笑,還指著她備注上的糕點師那一條開玩笑,“你不是金融係的嗎?為什麽要考糕點師?喜歡吃蛋糕?”
  “是這樣的。”牢記麵試寶典,蘇小魚回答問題的時候決不以否定句開頭,正色繼續,“我從大一開始就在麵包房打工掙學費,考這張證書是為了能夠拿到正式員工的工資。”
  第一次聽到這種理由,艾米麗忍不住笑出聲來,然後看她的眼光就柔和許多,“這樣啊,我在倫敦讀大學的時候也打工掙學費,一邊打工還能拿到全A的成績,很不容易吧?”
  蘇小魚也笑了,“還行,有目標就不覺得累。”
  “哦,那你的目標是什麽?”艾米麗合上她的簡曆,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這一次蘇小魚回答之前稍微遲疑了一下,不過立刻又笑開來,“我的目標,就是要在畢業後進入BLM這樣世界一流的公司,腳踏實地,一步步證明自己的人生價值。”
  走出麵試室的時候艾米麗讚許的眼光還在眼前晃動,對自己很有信心,走過前台的時候她幾乎錯覺連前台小姐都在對自己微笑。
  所有被麵試的人員都要在一個半小時內等候電話通知,已經是中午時分,其他人都四散覓食去了,蘇小魚早有準備,筆直走到大樓附近的中心綠地裏,找了張長椅坐下來開始享用隨身帶來的自製午餐。
  這片綠地就在金融區中心,天氣好,水景邊柳枝低垂,四下濃蔭碧翠,可惜四周都是整日忙碌的寫字樓動物,身邊走動的人都很少。
  從包裏拿出透明塑料盒,裏麵是切配妥當的三明治,生菜多汁爽脆,蛋皮嫩黃,番茄鮮紅,每一塊都仔細切成工整的三角形,用牙簽插好,打開的時候香氣撲鼻,第一口咬下去,蘇小魚自己都忍不住眯起眼睛發出滿足的一聲歎。
  耳邊突然聽到低笑聲,一轉頭看到身邊不遠處的長椅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男人,這時正看著她表情莞爾,嘴角還翹著,笑意盎然。
  被她看了個正著,那人倒也大方,還對著她遙遙開口,“很好吃嗎?”
  蘇小魚有些尷尬,不過仍是笑笑答了,“還好,我自己做的。”說完發現他依舊筆直看著自己和三明治,實在不好意思了,她想想又補了一句,“想嚐嚐嗎?”
  不過是一句客氣話,沒想到那個男人真的立起走過來,伸手就拿了一塊。
  沒料到有人這麽厚臉皮,蘇小魚坐在一邊眼睛瞪得老大,他張口之前又看了她一眼,可能覺得她的表情有趣,狹長雙目彎起來,一笑之間竟叫她移不開眼睛。
  可憐的蘇小魚沒有對付無賴的經驗,這時竟然臉紅,眼睜睜地看著他仰頭一口就把那塊小小精致的三明治吞下去了,
  吃完他倒是不笑了,很是不吝讚美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才開口,“很好吃,謝謝。”
  “哦,不用謝。”不是第一次因為食物被誇獎了,蘇小魚欣然接受。
  “你在這裏上班?”看了看她的打扮,他又問了一句。
  “不是,我來麵試,你在這裏上班的吧?”對方自來熟,光天化日,看他穿得正式,料想也是附近的上班族,蘇小魚開始恢複正常,邊吃邊答。
  “也算也不算吧。”
  這算什麽回答?蘇小魚突然靈光一閃,“你也是來麵試的吧?跟我一樣,在這裏等消息,我沒猜錯吧?”
  他一愣,然後看著她得意的表情笑起來,“是,我在等消息呢。你麵試哪一家?怎麽樣?”
  “BLM,還行吧。”蘇小魚說的時候有些驕傲。
  “很厲害。”他點頭,“問了些什麽?”
  “最後一個問題問我的目標是什麽?我當然說目標是要進入像你們這樣世界一流的大公司,實現人生價值。看過麵試寶典嗎?我們寢室人手一本,很有用的。”
  “沒看過。”他又笑了,眼角彎彎。
  蘇小魚也笑了,“你大概是找第二第三份工作了吧,當然用不著了,前輩前輩。”
  說完想了想,又補充,“其實那不是我的心裏話。”
  “哦?那你的心裏話是什麽?”
  “賺錢,還房貸,還完了再買,再還。”她說得斬釘截鐵,身邊的男人愣了一瞬,然後笑出聲,“好,可惜沒酒,否則真該替全國房地產商敬你一杯。”
  蘇小魚也笑了,“我跟爸媽在外地長大的,大學才考回上海,他們剛退休,賣了以前的房子才夠首付,現在每個月都要還房貸,我得多分擔點,否則爸爸媽媽太辛苦了。”
  他頓了一下才微笑,又伸手指了指她飯盒裏剩下的三明治,“可以嗎?”
  “吃吧。”蘇小魚爽快地揮揮手。
  “喜歡這裏嗎?”他這次吃得很慢,邊吃邊問了另一個問題。
  “喜歡啊,我學金融的,這裏是金融中心嘛,你呢?”
  “喜歡。”他點頭。
  “為什麽?”
  他已經吃完了,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然後回頭看著她一笑,“你過來聞聞。”
  “聞什麽?”有些奇怪,蘇小魚放下飯盒走過去,仰起頭抽鼻子。
  “聞到了嗎?這裏的風裏有我最喜歡的味道。”他低下頭看她,陽光很好,陰影覆在她的麵頰上,一片清涼的感覺。
  “是什麽啊。”她索性閉上眼睛,努力地聞。鼻端飄過淡淡香味,幹淨清冽,想也是從他身上傳來的,突然臉頰微微燙起來,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
  “是錢的味道。”耳邊傳來他的聲音,蘇小魚愣住,睜開眼看到他笑笑的眼,湛然閃著光。
  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愛錢說得這麽理直氣壯,蘇小魚忘了方才的臉紅,直接目瞪口呆,來不及說話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起,手忙腳亂去接聽,那頭傳來艾米麗字正腔圓的英語,“恭喜你,你被我們錄取了,請立刻回公司填一些資料。”
  好消息來得突然,掛上電話之後蘇小魚呆呆站了一秒鍾。
  “怎麽了?”身邊男人問了一聲。
  “我被錄取啦!”心中的喜悅壓抑不住地冒上來,下一秒鍾,蘇小魚在他麵前跳起來揮拳頭,笑得好大聲。
  簽完試用期合同之後蘇小魚才離開BLM,坐地鐵,換公交,下車之後走得有點急,敲門的時候蘇小魚已經有點氣喘籲籲,兩頰都泛著紅光。
  她這幾年一直住宿舍,三個月前父母退休回到上海才租了這套小小的兩室戶。雖然簡陋,但是一家團聚的感覺真的很美好,她每天上樓的時候都能聞到媽媽炒菜的香味,最後幾節台階總是忍不住加快步子,今天心裏揣著好消息,更是連跑帶跳,恨不能一步跨進家裏。
  蘇爸爸退休之後成了專業股民,這時正在電腦前奮戰,眼睛一眨不眨,屁股上像是抹了膠,根本不動彈,蘇媽媽正在炒菜,叫了兩聲沒反應,不得已放下鏟子去開門,心裏還惦記著鍋子裏的小唐菜,拉完門就急著想回灶台前,沒想到胳臂被女兒一把拽住,耳邊傳來興奮的小聲叫,“媽,我被BLM錄取啦!錄取啦!爸爸呢?”
  “真的?!”頓時忘了身邊一切,蘇媽媽抓著女兒的胳膊也叫出聲,“老蘇,老蘇!你快過來,女兒有好消息!”
  “漲停板啦!連著三天哪!”房裏突然傳來一聲高呼,胖胖的蘇爸爸大笑著跑到廚房,看到女兒笑得更開心,大手一落,用力揉了揉她的頭頂心,好像她還是個小女孩。
  窄小的廚房熱氣騰騰,屋子小,油鍋劈裏啪啦的聲音就在耳邊,沒人關心,蘇家三口每個都興奮地搶著說話,快活得像三個孩子。
  為了慶祝女兒求職成功,上桌之後蘇爸爸特地開了一瓶石庫門黃酒,支援內地那麽多年,他們老兩口的習慣仍然非常上海,喝之前用滾水溫了酒,還放了幾絲陳皮,倒酒的時候滿室香味,不太喝酒的蘇小魚都饞了。
  “我們小魚真了不起,以後要去那麽有名氣的公司上班了,老蘇,我今天可高興壞了。”
  媽媽情緒激動,蘇小魚謙虛,“剛開始的時候隻是實習生啦,不過爸爸媽媽你們放心,我看過合同,就算是實習生工資,也夠還房貸了,以後你們就不用那麽辛苦了。”
  “爸爸有錢。”蘇爸爸把酒杯一放,忍不住豪言壯語,“小魚啊,這次我的老朋友給了內幕消息,上星期買的那支股票現在天天漲停,再炒幾個這樣的大牛股,別說還房貸,到時候爸爸給你再買一套。”
  自從去年年底股市一片大漲之後,蘇爸爸就迷上了炒股票,一開始隻是小打小鬧,後來嚐到了股市暴漲的甜頭,索性把剩下不多的退休金全都投進了股市裏。還整天後悔賣了內地的老房子先付首付了,否則那筆錢放在股市裏,現在不知道翻了幾個跟頭。
  幾個老同事看他賺得好,忍不住動心,也投了錢過來,他整天跟朋友討論牛股,幾個小時都不間斷,家裏電話線都快燒起來了。
  蘇小魚原本在挾菜,聽完他的話倒是停下筷子,“爸,賺得差不多就退出來吧,房貸現在我有能力還了,你們的錢自己留著。”
  “哎,那怎麽行。”蘇爸爸大搖其頭,“這錢本來就是留給你的,現在爸爸幫你好好炒上去一點,早點還了房貸,爭取再買一套,以後你就有自己的房子啦。”
  蘇小魚學金融的,雖然實踐經驗不多,但這點風險意識還是有的,股票這個東西,哪有永遠穩賺不賠的?還想再說些什麽,蘇媽媽又開始往她碗裏挾菜,邊挾邊笑,“吃飯哪,今天那麽高興,你們父女倆老是談錢,煩不煩哪,說點高興的,再過三個月就能交房了吧?”
  蘇媽媽典型的傳統女性,一輩子就是柴米油鹽再加兒女事,挾完菜又給老伴倒酒,說到房子蘇小魚的注意力立刻轉移,剛才的話到了嘴邊又沒說下去。
  這頓飯吃得其樂融融,廚房窄小,燈光暈黃,湯水熱氣騰騰地繚繞上來,爸爸媽媽溫暖的笑臉,還有麵前碗裏怎麽都吃不完的菜。
  蘇小魚不能喝,半杯黃酒而已,慢慢竟覺得自己有些醉了。恍惚間最後的念頭是:算了,反正自己就要開始工作了,有能力負擔房貸,爸爸喜歡做的事情就讓他去做吧,隻要他高興。
  周一的時候蘇小魚起了一個大早,精神抖擻地準備開始第一天的工作。
  立在鏡前扣扣子的時候蘇媽媽在旁邊唏噓,說自己當年離開上海的時候腰也是嘎細的,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怎麽就成了水桶。
  蘇小魚嘿嘿笑,黑色窄腰西裝很合身,她腰細,扣完前扣之後更顯得盈盈一握,自己看了都覺得滿意。心裏想著到底是麵試前狠心買下的大牌,雖然是打折的,雖然掏錢的時候心痛了很久,但每次穿都覺得人家貴得有道理,不服不行。
  媽媽一早準備好了豐盛早餐,豆漿油條和香菇菜包,來不及坐下吃,蘇小魚抓起裝著包子的紙袋就往外走。
  “小魚,才幾點就去上班了?”爸爸現在的生物鍾與股市同步,這時睡眼惺忪地看著她疑惑。
  “要等公交,晚了地鐵擠。”小魚步履匆匆,走出老遠還在招手。
  “唉,才上班就那麽辛苦。”蘇媽媽心疼了,看著女兒的背影歎氣。
  “沒事,新房子不是在地鐵旁邊?住過去就好了。”蘇爸爸一向樂觀主義,拿起豆漿杯子的時候還補了一句,“再來十個漲停板,我給小魚再買一套。”
  “美得你。”蘇媽媽笑出聲來,看著老伴直搖頭。
  這邊老兩口笑得開心,趕著上班的蘇小魚卻遇到了麻煩。公車晚點,她趕到地鐵站的時候已經人頭攢動,月台邊擠滿了人,每一個都表情焦灼地看著進站方向,列車進站的時候燈光刺目,這個站點每一班地鐵都間隔很久,她還走在往下的階梯上,怕自己趕不及,急得抱著包就跑起來。
  奔到月台邊的時候車廂門剛剛合上,她功虧一簣,扶著膝蓋喘氣,沮喪地抬起頭,看到玻璃門裏密密麻麻的人臉,一個個麵無表情。
  這麽一耽擱,再趕到公司的時候她就很是狼狽,等電梯的時候她心疼地看了一眼自己被踩了無數腳的皮鞋,又無奈地扯了扯有些發皺的西裝。
  上班時間,電梯前全是穿著正式、手提公文包的男女,相識的一笑作為招呼,其他人根本不作目光接觸,沉默地看著虛空中的某一點一動不動。
  終於等到電梯門打開,裏麵倒是很空蕩,隻站了兩個男人,一個西服筆挺,手裏拿著文件夾,正低聲說話,另一個卻穿著隨意,手插在褲袋裏,側頭聽著,表情淡然。
  身邊眾人突然像摩西分紅海那樣往兩邊退了一步,慢了半拍的蘇小魚就被留在了正當中,很是突兀。
  那兩個男人已經走出來,與她擦身而過,鼻端飄過似曾相識的味道,幹淨清冽,她突然反應過來,猛地轉頭去看。
  而他們中的一個也正回頭看她,狹長雙目,瞳仁漆黑,笑意流露的時候湛然有光,怎樣都叫人移不開眼睛。
  “是你啊。” 對他印象深刻,蘇小魚驚喜,身邊人已經開始往電梯裏走,害怕之前在地鐵裏的慘劇重演,她來不及多說一句,對他招了招手轉頭就往電梯裏趕。
  進來得遲,她被擠在最外側,電梯門在麵前緩緩合上,最後看到的仍是他,雙手插在褲袋裏,望著她微微一笑,更顯得光華流轉。
  ……
  趕到公司的時候正好九點,前台小姐已經認識蘇小魚了,看到她老遠點頭,遞過她的胸牌,又指了指走廊盡頭的會議室。
  會議室裏已經坐了兩個人,一男一女,彼此也不交談,蘇小魚剛坐下就又有人推門進來,是艾米麗與一個四十左右的男人,棕色頭發和眼睛,美國人,BLM中國分公司的調度總監史丹利。
  史丹利走到長桌首位之後環視幾個實習生,然後才笑著點了點頭,“歡迎大家來到BLM,接下來的三周是大家的培訓時間,培訓結束之後由我會協同其他項目經理對你們進行考查與評估,通過的人才會被分配到項目小組中開始工作,有問題嗎?”
  考查與評估?蘇小魚疑惑,來不及開口左手邊已經有人搶先開口,是個年輕的男孩子,一身西裝,英語流利“請問,考查的內容和標準是什麽?”
  “這個恕我現在不能透露,唯一可以告訴大家的是,這三周培訓過程中大家的表現都會記入考查評估範圍之內,希望大家注意自己每時每刻的表現。”史丹利回答得很耐心。
  蘇小魚又想開口,但這次搶先的是右手邊的女孩,聲音很脆,“我們之前已經簽署了三個月的試用期協議,如果沒有通過考查,那麽協議是否就無效了?”
  “當然不是。”史丹利言簡意賅,“這樣吧,這位是我們人事部經理艾米莉,她負責培訓事項,等一下就會給大家做詳細的解釋,我就說到這裏。”他說完便離開首位,艾米麗一直坐在右手位置沒說話,這時倒看著蘇小魚微笑了一下,“小魚,你沒有問題嗎?”
  身邊兩個人的眼睛都轉過來,就連史丹利都看著她,蘇小魚當然有問題,她現在最關心的問題是——試用期工資到底幾號到帳?不過做人直接是性格爽快,太直接了就是十三點,她雖然年輕,到底不是傻子,話到嘴邊又咽回去,換了一句,“我就是想問,接下來我們該做些什麽?”
  艾米麗讚許地一笑,轉身打開桌上的投影儀, 開始講解培訓計劃。史丹利已經離開,感覺自己被剩下的四道眼光交互掃過,蘇小魚左右轉頭,嘴角一翹,笑了回去。
  一早上都是公司內部守則的培訓,從會議室出來已經過了11點, 培訓過程中有互動,三個人總算是認識了。
  李俊是海歸,名校畢業,一看就是一輩子優秀慣了,說話都帶著上揚的口氣。楊燕則是典型的上海女生,看得出家境很好,拿出的鋼筆烏黑晶亮,筆帽上簡單的一顆白色星星。
  艾米麗將他們帶到分析員辦公區,辦公區很大,每張桌後都有人在埋頭忙碌,坐在最外沿的一個站起來往外走,西裝袖口翻卷到手肘處,頭發蓬亂滿眼血絲,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很隨便地招了招手,然後繼續筆直往大門去。
  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招呼方式,蘇小魚他們三個都愣住了,艾米麗倒是笑了,看著那人的背影介紹了一句,“資深分析員比利,下周也會給你們做一些培訓。他正在做BCO的項目,昨晚通宵了,這很正常,以後你們項目做多了就明白了。”
  李俊和楊燕坐下之後就抱著厚厚的培訓材料開始看,也不多交談,蘇小魚小心看左右,身邊與比利狀況差不多的同事比比皆是。一個個滿眼血絲,雙手在電腦鍵盤上飛馳,桌上擱著厚厚的文件資料,忙得異常不堪的樣子。
  他們的樣子完全沒有影響到蘇小魚的心情,她讀的是金融係,也有些學長學姐進入類似的公司,無論出去的時候是什麽樣子,回來的時候全都西裝筆挺,下巴微揚,談到工作卻搖頭,一句話,“那地方,別提了,女人當男人使,男人當牲口使。”話雖如此,但眼裏閃的分明都是無比驕傲的光芒,她們這些小了幾屆的,看過去都覺得兩眼閃星星。
  想到這裏蘇小魚又忍不住興奮,很高興地按了按桌麵,想到現在自己也成了他們中的新鮮一員,感覺真是奇妙無比。
  午餐時間到了,蘇小魚放下做到一半的模擬數據庫看旁邊。李俊和楊燕都沒動,看著其他人陸續離開,她想了想還是抓著自己的包站起來,“那個,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李俊正在埋頭查納斯達克指數,楊燕也在做模擬數據庫,聞言一起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同時搖頭。
  蘇小魚長得討喜,從小人緣都很好,第一次這麽碰釘子,這時立在原地很有點尷尬,想了想又笑了,“好吧,我帶了自己做的三明治,你們吃不吃?”
  “謝謝,我現在還不餓。”李俊終於回答了一句,然後楊燕也開口,這次倒是微笑了,“蘇小魚,我做完這個就去吃,不過今天想去旁邊裙樓的餐廳,要不你一起來?”
  裙樓的餐廳……傳說中一頓飯就要吃掉她家半個月房貸的地方……蘇小魚心裏慢慢拉下幾絲黑線條,嘴角還是翹著的,最後笑著回答了她,“下次吧,我今天自己帶了午餐。”
  天氣仍是很好,走出大樓之後陽光照到臉上,蘇小魚仰頭眯了眯眼睛,把原本想吐出去那口氣又用力吸了回去。
  綠地裏很安靜,她在樹蔭下那個熟悉的位置坐了,麵前水波蕩漾,她打開飯盒的時候突然往側邊看了一眼,那張長椅空空蕩蕩的,覺得自己做了傻事,看完之後蘇小魚對自己笑了笑,然後低頭去掀蓋子。
  第一塊三明治剛剛放到嘴邊,頭頂突然有聲音,很低的男聲,還帶著點笑,“請問,可以坐下嗎?”
  這聲音來得突然,蘇小魚被嚇了一跳,再抬頭正看見那張熟悉的臉,看著她心情很好的樣子。
  “是你啊。”心裏有點說不出的高興,蘇小魚捧著飯盒大方地往側邊挪過去一些,“坐吧。”
  他繞過椅背坐下來,距離近了,鼻端又聞到熟悉的淡香,那麽冷的天,他隻穿著一件粗毛線的外套,黑色底上經緯交織著平順暗紋,很仔細才看得到。
  “第一天上班?”
  “嗯,吃嗎?”已經熟了,早上又巧遇,覺得他很親切,蘇小魚笑著把飯盒推過去一點。
  “謝謝。”他倒也不客氣,伸手就拿了一塊,眼睛掃過她的胸牌,又笑了,“小魚?這名字真有意思。”
  這才想起自己忘了摘胸牌了,蘇小魚嘿嘿笑,然後回問了一句,“那你叫什麽?”
  他正把三明治往嘴邊放,聞言側眼一笑,“叫我蘇雷吧。”
  “你也姓蘇?”她張大眼睛,側過臉正看到他抬手時露出的灰色襯衫袖口,靠近手腕處並列著斜長的三個手繡字母。
  她對男裝再如何毫無概念,這時也知道他這一身價值不菲。上次他一身西裝,她隻知道好看,金融區裏又人人如此打扮,所以還傻乎乎猜他麵試來的。這次看得清楚,再聯係早上的那一幕,傻子都知道他絕不是普通白領,和她根本是兩個世界。
  “進了公司還一個人跑到這裏午餐?”他不答反問,說完終於把那一小塊精致的三明治放進嘴裏,又對她彎了彎眼角,放鬆又滿意的樣子。
  姿態放鬆,保持微笑,不答反問,說的又是讓對方很費自省的問題,這樣高段位的談判技巧,是蘇小魚在以後與這個男人打交道的漫長歲月裏,努力想從他身上偷師的無數目標之一。
  但是現在,初出茅廬的蘇小魚當然還沒有想到那麽多,他的話又正觸到了她的心事,讓她頓時忘了之前自己所提的問題,無奈地聳了聳肩膀,簡單描述了一下之前的情況。說了三兩句之後又覺得自己很不應該,搖頭笑了,“我不是抱怨,就是想不通為什麽,別理我啦,聽這些很煩吧?”
  “不會。”他答得很簡單,“你想知道為什麽?我來猜猜,你之前麵試的時候與現在的培訓負責人,談得很愉快?”
  “你怎麽知道?”
  他笑,“猜的。”
  猜也能那麽準?蘇小魚皺鼻子。不過她是聰明人,想了想他說的話之後立刻恍然,“你是說,他們覺得艾米麗對我很特別?”說完又開始疑惑,“我和她就是麵試那天見過一麵,今天才第二回看到而已,跟大家一樣啊。她對每個人說話口氣都一樣,也就是早上多問了我一句,問我有沒有問題?這也算特別?”
  “你怎麽說的?”
  “哦,另兩個實習生問了考查評估的內容還有是否影響合同,史丹利都答了,我沒什麽想問的,後來就說了句,接下來我們該做些什麽?”
  說完那麽長一段之後蘇小魚覺得不好意思,她平時沒這麽多話,但和這個男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有憋不住往下說的感覺。或許是因為他看自己的樣子,平常神色,眼裏卻微有笑意,講話句子簡短,卻總讓她覺得受鼓勵,不知不覺就答了很多。
  他點頭,“你跟他們說的不一樣。”
  “怎麽會一樣?我們又不是鸚鵡。”蘇小魚立刻回答。
  他笑起來,蘇雷雙目狹長,不笑的時候很有威嚴,但笑起來眼角彎起,判若兩人的風情。
  “我是說你們所表達的意思不一樣,他們追究的問題都是關於自己的,相比之下你的回答很討巧,人會本能地排斥與自己不同的人和事,這就是為什麽你現在一個人坐在這兒吃午餐的原因了,我說的對嗎?”
  “是這樣……”蘇小魚愣在那裏,看著麵前的男人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憑著她那樣簡單的三兩句描述就把情況分析得如此透徹,她徹底服了。
  電話響,是蘇雷的。他沒有接,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
  “你要去忙了嗎?”蘇小魚問。
  “嗯,下午有點事。”他站起來,突然又指了指她的的小飯盒,“我再拿一塊,可以嗎?”
  “哦,你還沒吃午飯嗎?都拿去吧。”人家剛才奉送金玉良言,她當然要投桃報李,蘇小魚捧上飯盒的時候一臉誠懇。
  “那麽好?”他這次真的笑了,“可惜沒有時間,否則真想跟你多聊一會,我知道附近有家店提拉米蘇做得很地道,女孩子都喜歡。” 他低頭說話,瞳仁在陰影裏顯得更深,漩渦一樣的眼睛。
  忘了自己答了些什麽,他走後很久蘇小魚還坐在原地恍惚,他剛才那句話什麽意思?是對她示好嗎?他對她有興趣嗎?還是逗她玩?
  一句話咀嚼了半天,最後又皺眉頭,什麽叫女孩子都喜歡?他這樣的男人,一定是身邊美女環繞,習慣了哄女孩子開心。
  想到這裏她就徹底回神了,站起來拉了拉衣服下擺,精神抖擻地準備回公司。
  這世上哪有那麽多白馬王子,就算有她也是那個被馬蹄踏過去的角色,算了吧,她這條小魚,還是腳踏實地比較好。
  分析員的工作瑣碎繁忙,雖然仍處於培訓階段,但蘇小魚他們三個新丁每天的安排仍是滿得針插不進,資深分析員和經理們從早到晚,輪番上陣,從最基本的財務報表開始,不停向他們灌輸如何建立財務模型,估值分析的實戰知識,恨不能他們下一秒就會變成生力軍,立時三刻就能開始分擔那一大堆繁複枯燥的數字工作。
  蘇小魚學的是金融,但學校裏那些知識在這裏根本派不上用場,所以每天都求知若渴,就覺得時間不夠用,回到家基本上都過了七八點,匆匆吃點東西又抱著培訓材料在桌前奮戰,比考大學還起勁。
  她有動力,考上大學還得付學費,但眼前這些可都是她以後達成夢想的階梯。她還要還房貸,買房子,再還房貸,再買房子呢!這才是真正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所以盡管雪白頁麵上密密麻麻的數字指數枯燥異常,但她讀得不知有多起勁。
  至於人際關係上,一直牢記蘇雷的那幾句點撥,蘇小魚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反複訓練自己在任何想法脫口而出之前思考三秒鍾,她自帶午飯,有時候也會順手帶些自己做的蛋糕甜點,同事們偶爾嚐過就迷上了,吃完都是笑眯眯的。
  再後來大家就熟了,就連一開始對她排斥明顯的兩位同級生,堅持了兩天之後也在她的殺手鐧巧克力軟心蛋糕麵前敗下陣來,漸漸與她相處融洽。
  一切都好,隻是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蘇雷先生,她卻是再也沒有遇見過。融入新團隊之後,她再也不需要一個人吃飯,但隔幾天總是忍不住去一次綠地,可惜每次都隻有麵前的一潭碧水還有靜悄悄的樹影陪著她吃完午餐。
  兩三周之後她開始覺得那隻是她生命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巧遇了一個男人,一次,兩次,然後,然後就沒了。
  沒了就沒了,反正對她現在的生活也沒有任何影響,除開偶爾在上下班的時候不自覺在一大群西裝革履當中尋找一下黑色毛衣,除開每隔幾天就忍不住跑去享受一次一人午餐之外,什麽影響都沒有。
  更何況就算有影響她也沒時間去想,三周以後,蘇小魚的實習培訓結束了,這意味著她終於能夠名正言順地加入正式的項目小組當中,開始體驗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的生活。
  培訓結束之後,史丹利所說的考核與評估很快就有了結果。
  事實上,BLM挑選實習生可謂萬中取一,李俊畢業於加拿大伯克利分校,楊燕曾經在著名的股本投資基金實習,而蘇小魚雖然在背景和工作經驗上略遜一籌,但勝在天資聰穎,又有異乎常人的勤奮努力,因此到最後三個人的表現竟是不分伯仲,全部順利通過。
  培訓結束那一天,他們三人又一次坐進了熟悉的會議室裏。麵前仍是史丹利和艾米麗兩人,史丹利簡單說了幾句,然後就開始分發調配表格。
  李俊和楊燕麵前都已經放好了厚厚的一疊文件,翻開之後他們倆同時露出滿意的笑容,然後互相對望了一眼,同時出聲,“OCB!”
  OCB是公司新接到的項目,剛剛開始做IPO,項目負責人正在招募人手,他們三個原本也是預計培訓結束後有可能加入這個項目,現在得償所願,當然很滿意。
  隻有蘇小魚麵前空空蕩蕩,看到他們兩個打開文件後的表情心裏更是緊張,腦子裏開始不受控製地回想自己這三周來的表現,所有培訓官包括艾米麗都對她表示滿意,可為什麽隻有她沒有得到調配?難道她犯了什麽致命的錯誤,沒有通過考核?
  想來想去都沒有結果,她坐在椅子上感覺茫然,雙眼忍不住往史丹利與艾米麗的方向望過去,全是問號。
  李俊和楊燕已經合上文件夾,準備到項目組報道,李俊起身前看了蘇小魚一眼,正要張口,楊燕倒說話了,“史丹利,那麽小魚呢?她不和我們一個項目?”
  “你們先去吧,小魚還有另外安排,需要再等等。”史丹利回答得很簡單,李俊和楊燕無奈,安慰地看了蘇小魚一眼,推門離開了會議室。
  隻剩下她一個人了,蘇小魚終於忍不住,直接提問,“為什麽不給我安排項目?難道我沒有通過考核?”
  “小魚,你別著急。”艾米麗笑了。
  史丹利也補充,“放心,你們都已經通過考核,不過你的項目負責人還沒到上海,再急你也得讓他的飛機落地不是?”
  一向嚴肅的調度總監居然在她麵前開玩笑,雖然笑不出來,不過確定自己通過考核,很快就有項目可參加,緊張了半天的蘇小魚終於放鬆下來,吐了一大口氣。
  史丹利非常忙碌,說完就走了。蘇小魚也站起來,“那我先回辦公室準備準備。”
  艾米麗笑,“都幾點了?還是抓緊時間好好享受一頓午餐吧,進了項目組你就有得忙了,最後的悠閑時光,別浪費。”
  也是,蘇小魚想起自己第一天走進辦公室,看到通宵之後的同事們頭發蓬亂,雙眼赤紅,行動遲緩的樣子,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剛走出會議室大門就被人拍了肩膀,蘇小魚吃了一驚,回頭看到楊燕和李俊兩個人,一臉微笑地看著她。
  “你們不是去OCB項目組了嗎?怎麽還在這兒?”蘇小魚傻了。
  “剛報到完畢,組長說了,讓我們抓緊時間好好享受最後一頓午餐,所以就來找你一起慶祝了啊。”大家都熟了,又朝夕相處了三周的時間,楊燕現在說話很直接。
  李俊也開口,“剛看過工作安排,接下來恐怕要忙得連慶祝通過考核的機會都沒有了,所以我們三個得趕緊。”
  他們兩個說完就拉著蘇小魚往外走,可憐蘇小魚一句話都來不及說,被拉得差點小跑步,“等,等一下,我還沒拿錢包。”
  楊燕難得笑出聲音來,“還拿什麽錢包啊?白吃了你那麽多天蛋糕,今天我倆請客。”
  ……
  上海最好的金融區,高樓環繞,最高檔的辦公樓,最豪華的酒店與shopping mall鱗次櫛比,楊燕動作快,剛才就訂好了位子,三個人離開公司之後一起進了匯豐大廈。
  上電梯的時候蘇小魚看著電梯壁上晶光錚亮的牌子抖了抖眼角,說話的聲音就有點不對,“在這裏吃?很貴哎。”
  李俊笑了,“有人請客還嫌貴,倒是第一次看到你這樣的好人。”
  他們兩個都是有錢人,蘇小魚自知拗不過,到後來也就放棄掙紮。電梯筆直升到46樓,電梯門一開就有身穿和服的小姐上來恭迎,一路小碎步走在他們身前,彎著腰替他們拉門。
  日式餐廳,裝潢豪華,通往用餐區的過道黑白相間,很有些後現代的味道,走到盡頭豁然開朗,圓弧形的用餐區,正中午,裏麵坐得七分滿,但每一座都有雅致隔斷,走過去的時候仍覺得安靜。
  楊燕是很會享受的人,訂的座位靠窗,通透的弧形玻璃牆外就是澄明藍天,蘇小魚在上海生活了四年,最近又在最好的金融中心工作,算是見過世麵的人,但坐下仍覺得心曠神怡。
  叫的是定食,日式料理盤碟多,很快就擺滿了一桌子,晴空色的瓷器,最簡單的秋刀魚放上去都顯得嫵媚多姿。三個人邊吃邊聊,美食美景,又是心情大好的時候,言談間都有些興奮。
  蘇小魚坐在靠走廊的位置,身側就是走道,時不時有人經過。用餐區是錯層的,走道連著幾節台階,上麵是獨立的包房,掩映在幾叢翠綠修竹之後,陽光照在那上麵,更顯得青翠欲滴……
  身後又有細碎的腳步聲,一聽就是身穿和服的小姐又跑在前頭迎賓。腳步聲越來越近,與她無關,正埋頭解決麵前的秋刀魚的蘇小魚完全沒有在意。
  解剖秋刀魚是個技術活,蘇小魚平時缺乏鍛煉,所以這時筷子下得很是認真努力。青色的和服從眼角餘光中飄過,然後是男人筆挺的深色西裝,這裏吃飯的大多是周圍商務樓裏的精英人物,西裝革履是最普遍的打扮,她正在與秋刀魚奮戰,頭都沒有抬。
  但是鼻端突然飄過似曾相識的香味,幹淨清冽,不自覺地張大眼睛望過去,正對上走在最後的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她還認識,正是那位消失了大半個月的蘇雷先生。
  “嗨,蘇雷。”驚喜讓她不及思考,半塊秋刀魚還挾在筷尖上,蘇小魚一聲招呼就已經脫口而出。
  的確是蘇雷,大半個月沒見,他仍是穿著隨意,墨綠色毛衣領口翻開,露出淡灰色的襯衫領口,與身邊一身正式西服的洋人形成鮮明對比。
  也看到她了,他停下腳步,目光落在她仰起的臉上,一秒之後眼角彎起,忽然一笑,回答的聲音很愉快,“嗨,小魚。”
  ……
  蘇雷一行人稍作停頓就繼續往前走,很快消失在台階後的包廂裏,小姐後退著出來,經過蘇小魚這張桌的時候很小心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裏頗多內容。
  蘇小魚根本沒有注意到,她正忙著對付楊燕突發的熱情,秋刀魚都顧不上了。
  “好你個蘇小魚,這麽經典的男人,哪裏認識的?居然從來沒跟我們提起過,老實招供,他是誰幹什麽的跟你有什麽關係?”
  被一連串的問題打倒,蘇小魚舉起手求饒,“隨便遇到的,才兩次而已,都沒說過幾句話,我也跟他不熟,除了他的名字什麽都不知道。”
  “隨便就能遇到這一款的?我怎麽沒遇到過?”楊燕不依不饒,抓著她的肩膀不放手。
  她們兩個女孩子在那裏嘰嘰喳喳,李俊倒是耐心很好,看著她們也不說話,筷子落在青色瓷碗中的冰鎮烏龍涼麵上,一下就挑起許多來,雪白的一掛。
  隻是一個小插曲而已,這頓飯吃完之後三個人一起回到公司,李俊和楊燕開始工作,隻有蘇小魚無所事事,坐在桌前繼續做模擬模型,隻是身邊人人忙碌,她一個人如此閑散,總覺得格格不入,到後來看大家的眼神都帶了點羨慕。
  到了六點她站起來準備下班,整個Bullpen沒有一個人抬起頭來,個個在電腦前埋頭苦幹,十指如飛,離開的時候心裏很有點沮喪,蘇小魚按電梯的時候都很無力。
  電梯門合上的時候隱約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懷疑是幻聽,蘇小魚根本沒在意。
  下班時間,大門口等候出租車的人群排長龍,中午天氣不錯,這時候倒下起些小雨來,出租車來得少,好不容易開進來一輛還是被預訂的,等得時間久了,所有人都是一臉焦灼。
  蘇小魚沒這種煩惱,她每天都搭地鐵上下班,這時目標明確,抓著自己的包筆直穿過人群往前走。
  這條街夾在兩棟大樓之間,雨天風大,路麵濕滑,她沒帶傘,穿得也單薄,步子不知不覺地加快,到後來簡直是一溜小跑。
  身後有車開過來,就在她跟前停下,蘇小魚正低著頭專心往前奔,被刹車聲嚇了一跳,腳步一亂,差點滑倒在地上。
  哪個沒有公德心的人路邊亂停車?車好了不起嗎?站穩以後她忍不住瞪過去,車窗落下來,露出熟悉的男人的臉,看著她微笑。
  竟然是蘇雷,沒來由地歡喜起來,又覺得吃驚,蘇小魚立在原地愣了。
  “上車吧,外麵冷。”他說話語氣自然,好像已經認識她很多年,這是單行道,停不了多久後麵就有人按喇叭,連帶著後頭的一排車裏都有人伸出腦袋來,憤憤地盯著站在路邊的蘇小魚,她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集體的憤怒眼神,立刻很沒用地鑽進他的車裏,以求息事寧人。
  外麵淒風苦雨,車廂裏卻溫暖如春,蘇小魚坐定之後被暖風一吹,來不及說話,捂住鼻子先打了兩個噴嚏。
  “冷嗎?”車已經平穩地向前滑出去,他伸手將車窗按上來。
  “還好。”雙手還掩在臉上,蘇小魚說話的時候就隻露出一雙眼睛,她生得秀氣,眼睛形狀尤其好,杏核似的,又因為剛打過噴嚏,深棕色的瞳仁上蒙著一層霧氣,潤澤有光。
  放下手之後她繼續開口,“又遇到你了,真巧,我正準備回家。”
  街道狹窄,開到盡頭又是另一條車流密集的小路,天雨路堵,誰也不相讓,他切入車道的時候側邊雷達“滴滴”作響,蘇小魚看得驚險,自己要問什麽都忘了,抓著把手緊張。
  “不是巧合,我在等你。”他倒是回答得很自然,說著一把切入車道,全不管前後左右的喇叭聲與閃爍大燈。
  “亂講了吧?你怎麽知道我這時候下班?”直接當他開玩笑,蘇小魚笑。
  “我打電話到你們公司,是你同事告訴我你剛下樓。”
  他答得簡單,蘇小魚卻接受不良,聽完愣住,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來,“為什麽?”
  “想聽真話還是假話?”路況糟糕到極點,他居然還有閑心側頭看她,為了她的表情莞爾,說話的語氣很輕鬆。
  “當然是真話。”
  “想邀請你共進晚餐。”
  身邊沒聲音,他打方向的時候又看了她一眼,蘇小魚正跟自己滿腦子突然冒出來的亂七八糟念頭做鬥爭,被他這一眼驚醒,心裏狠狠罵自己沒用。
  蘇小魚,就為了這男人的一句話發呆,你以後還要不要見人?
  強迫自己開口回答他,又實在想不出該說些什麽,她最後問了一個蠢問題,“那要是假話呢?”
  說完連她自己都想歎息,如此蠢話都能說出口,好了,這下真的不要見人了。
  倒是沒想到她會問出這句話來,蘇雷一愣,接著又笑了,“好吧,其實我是想邀請你共進早餐。”
  兩秒鍾之後才咀嚼出這句話裏的意思,再也撐不下去了,蘇小魚猛地紅著臉轉過頭去,隻留給他一個後腦勺,仔細看,那雙小小的耳廓都是粉紅的。
  地下車庫空曠安靜,每一層都停滿了各色好車,雪亮白熾燈下一片晶亮。
  蘇雷走在前頭,步子閑散,很熟悉的樣子。電梯隱藏在自動的磨砂玻璃門之後,他們走過去的時候正趕上電梯門緩緩合起,蘇小魚平時趕地鐵趕電梯成習慣了,這時條件反射,快走兩步就去按。
  地上鋪著米色的大理石,擦得晶光錚亮,蘇小魚穿的是有跟的皮鞋,一時不察,差點滑出去,幸好她反應快,一把扶住電梯門才沒跌倒,人沒跌倒自尊心貼地了,丟臉,她進了電梯之後低頭默默。
  電梯裏立的是一對中年男女,大概覺得她有趣,這時一起看著她微笑。
  實在抬不起頭來,蘇小魚眼睛落在自己腳尖前的一小塊地上,一聲都不吭。
  後腦勺突然一暖,是蘇雷的手指落上來,揉了揉她的頭發,一驚抬頭,看到的隻是他的側臉,正對著那兩個人微笑,然後才看了她一眼,狹長眼角微彎著,指尖還落在她的頭發上,感覺很溫暖。
  原本還有些微燙的耳尖突然一片火燎,蘇小魚的臉又垂了下去,再也沒有抬起來的意思。
  餐廳在二層,臨江,雨下得越來越大,天已經暗下來,璀璨夜景隔著雨勢顯得遙遠。
  蘇雷帶著她靠窗坐了,沙發的皮麵滑膩,扶手與椅背都很高,蘇小魚坐下的時候感覺自己陷了進去,落不到實處。
  他低頭看菜單,心情很好的樣子,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隻覺得風光宜人,明明是平常舉止,但他做出來就是叫人移不開眼光,莫名得很。
  正看得起勁,他忽地抬頭一笑,對著她的眼光開口,“小魚,你在看我?”
  被他看得措手不及,再假裝也來不及了,蘇小魚索性說老實話“那個,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要請我吃飯?”
  他沒回答,反而又問,“喜歡吃什麽?這裏的魚不錯。”
  蘇小魚一時不察,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低頭開始研究魚類問題,全忘了之前的問題。
  要到很久以後她才知道,不答反問是蘇雷解決問題的習慣,蘇雷不願意回答的問題,她永遠都得不到答案。
  人家請客,後來當然全聽了他的推薦。蘇雷對吃很有研究,意大利菜,穿著黑色製服的小姐一道一道上足全套,大廚手藝超群,每道菜都是味道一流,蘇小魚對美食抵抗力很弱,雖然中午已經享用過一餐,但現在仍是吃得津津有味。
  吃著又忍不住問他,“你經常來這裏嗎?點菜那麽熟。”
  “還好,金融區嘛,在這裏時間比較多。”他笑。
  “你也是做金融的?”
  “回來之前的事情了,這麽說吧,我買東西,然後拆開來賣,或者重新弄一下再賣出去,如果這樣也算做金融的,那就算吧。”
  蘇小魚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再問了一句,“你買什麽東西?”
  他看了她一眼,然後答了,“我買公司。”
  蘇小魚沉默了,看看她這條小魚是什麽樣的運氣,下水就遇到大鯊魚……
  “現在不是一個人吃午餐了?”上頭盤的時候他為她倒酒,問得很隨意。
  蘇小魚回神,剛才那陣衝擊稍微散了一點,心裏歎口氣,反正也已經坐在一起吃飯了,人家請客,她怎麽也不能整頓飯都發呆不是?想到這裏她捧著杯子回答,“現在大家都對我挺好的。今天培訓結束,中午我們三個同級生一起吃飯慶祝一下。對了,還沒謝謝你上次教我那麽多。”
  “有嗎?”他微笑。
  香檳色的白葡萄酒,入口清爽香甜,不知是不是因為酒的關係,那種受到鼓勵的感覺又來了,蘇小魚接下來就忍不住把這幾周與同事相處的情況都對他說了,說完又覺得自己奇怪,還沒喝幾口哪,就開始絮絮叨叨,她這是怎麽了?
  蘇雷卻聽得很安靜,一直看著她,漸漸眼裏有笑意,但也不評論,最後隻說了一句,“開心就好。”
  她想自己是喝多了,聽完這句話居然真的感覺很開心,又不知不覺吃下去很多,意大利菜分量十足,最後上的甜品是提拉米蘇,蘇小魚的最愛。
  “提拉米蘇啊……”蘇小魚幸福地感歎了,突然想起那天蘇雷離開前所說的話,忍不住笑著抬頭對他望。
  他也正看過來,竟然還對她眨了眨眼睛,他這樣的男人流露出這種表情殺傷力是巨大的,蘇小魚當即暈了一秒鍾。
  “這裏大廚最拿手的甜點,嚐嚐看?”
  她聽話地舉起勺子去挖,最上一層可可粉很厚,勺子掠過的時候露出下層濕潤的白蘭地奶油起司,濃鬱香味撲鼻而來,提拉米蘇柔軟滑膩,都不用咀嚼,轉眼就在嘴裏化了。可可粉的甘苦濃香,奶酪的潤滑甜蜜,巧克力蛋糕的潮濕綿軟,截然不同的味道在嘴裏融合在一起,奇妙的感覺。
  她一向是很喜歡甜食的,否則也不會把做蛋糕當作最大的興趣愛好,這時吃得享受,情不自禁眯起眼睛,勺子都停頓在半空中。
  身邊很安靜,睜開眼看到的是蘇雷微笑的眼睛。
  “好吃嗎?”
  她大力點頭,強調自己的讚美,換來的是他的朗朗笑聲,笑完又把他麵前的那份提拉米蘇推過來,手指修長,抬起的時候碰了碰她的臉頰,並不突兀,也沒有調笑的味道,非常自然的輕觸。
  沒想到他會這麽做,蘇小魚愣住,但臉頰上那溫暖的觸覺還在,漸漸透過皮膚漫延到四肢百骸,而她竟像一隻被愛撫過的貓,可恥地動彈不得。
  結果她真的把那兩份提拉米蘇都吃了下去,也許是撐到了,也許是那小半杯白葡萄酒,走出餐廳的時候腳步都有點飄。
  電梯外仍是米色的大理石地麵,前車之鑒,她這次走得很小心,四下安靜,她鞋跟敲打地麵的聲音傳到很遠,正想踮起腳走路,他卻在幾步之遙的地方回頭望過來,看著她莞爾一笑。
  想起剛才自己出糗的樣子,蘇小魚也笑,笑完覺得兩頰發熱,伸手去捂,才發現連自己的掌心都是燙的。
  蘇雷的車就停在下一個轉角,稍走近一些兩側反光鏡下的燈就亮了,側邊突然有車開過來,雖然在地下車庫,但速度仍是很快,到他們麵前突然刹車,然後有人推門下來,拍上車門就對著蘇雷笑,“正念叨著你呢,這麽巧!”
  說話的男人身材高大,口音很北方,笑起來豪爽過人,說完又盯著蘇小魚看,饒有興趣的樣子,“這小姑娘又是誰?別告訴我是你妹妹啊,你們老陳家就你光棍一個,哪來這麽水靈的姑娘。”
  陳家?哪來的陳家?蘇小魚正疑惑,身子已經被蘇雷拉過去,也笑著答,“小魚,認識一下,沈峰,我老朋友。”
  她個子小,站在他們兩個當中更顯得玲瓏,孩子似的,這時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被動地仰起頭打招呼,聲音很輕,“你好,沈先生。”
  沈峰答應了一聲,又回頭去看蘇雷,拍著他的肩膀笑,表情有些捉狹,“行啊兄弟。今兒我就不打擾了,回頭找你打球。” 說完真的一轉身,筆直往自己車裏去。
  沒見過這麽來去如風的,蘇小魚情不自禁目送,沈峰車裏還有人坐著,大概是等得久了,落下車窗看過來,是個女人,手肘擱在窗沿上,白生生的一張尖臉,簡單的一個姿勢,硬是擺得千嬌百媚。
  覺得眼熟,蘇小魚一直到車上還在想著那張臉,凝眉苦思,車開上斜坡的時候她突然雙掌一合叫起來,“白麗麗!”
  她叫得突然,蘇雷倒是很鎮定,還笑,“誰?”
  “沈先生車上的那位小姐啊,我看過她主持的節目,電視裏的。”
  “是嗎?”他答得平靜。
  “我也沒看清,應該是吧。”講八卦需要配合,遇上他這樣的就隻能偃旗息鼓,蘇小魚興奮開頭,索然打住,語調立刻低下來。突然又想起另一個疑團,這次開口之前躊躇了一下,“那個,沈先生剛才說陳……”
  他倒是很幹脆,“嗯,我姓陳,陳蘇雷。”
  蘇小魚愣住,“我還以為你姓蘇……”
  車子已經轉上街道,他打方向的時候看了她一眼,眼角又微微彎起來,笑意流露,“沒事,叫我蘇雷就好了。”
  這天晚上蘇小魚沒睡好,整晚做夢,夢裏都是提拉米蘇,柔軟滑膩的味道,緩緩浸沒了她,擔心自己在夢裏流過口水,起床的時候她先伸手摸了摸枕頭,摸完覺得自己犯傻,忍不住笑出聲來。
  走出臥室看到爸爸,他們家租的房子小,舊公房的兩室戶,中間隔著狹窄走道,連廳都沒有,還早,走道裏沒有窗,光線也不好,自己爸爸就在那裏走來走去,地上擱著小板凳,媽媽平時摘菜用的,他走過的時候老是碰著,也不覺得的樣子,來去碰了又碰。
  覺得奇怪,蘇小魚走過去叫了一聲,“爸,你在幹嗎?”
  蘇爸爸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回頭看自己的女兒,隔了幾秒鍾才開口,光線暗,看不清他的表情,連帶聲音都感覺模糊,“哦,是小魚啊,沒事沒事,我起得早了,想想今天要幹嗎。”
  有這麽想的嗎?蘇小魚愣了一下,門響,媽媽抱著豆漿鍋子進屋,看到他們兩個笑,“大清早的你們爺倆幹什麽哪?站在這兒看來看去的,小魚,刷牙了沒?來吃生煎。”
  “哦,我先刷牙,就來。”時間緊張,蘇小魚應了一聲,暫時拋開剛才的話題,轉頭進了浴室。
  在地鐵上的時候蘇小魚還在想著早上看到的那一幕,最近股市動蕩,她一直勸爸爸暫時別炒了,就算一時不舍得,至少把本金拿出來。但每次一提起爸爸就不以為然,還說上次大跌的時候沒抓住機會,這次可不能動搖了,固執得很。
  實在說不通,她又早出晚歸,一家人坐下好好吃頓飯的時間都很少,到後來隻能由他去了,心裏總想著隻要自己有能力負擔家裏的房貸就好,其他的事情慢慢來。不過今天早上感覺不對,爸爸的樣子挺奇怪的,回家得好好問問他,別為了漲漲跌跌弄出些心病來,那可就麻煩了。
  一路思索進的公司,前台辛妮早就與她熟了,看到她就笑,“小魚,幹嗎一早就把臉皺得跟包子一樣,快去會議室吧,史丹利在等你。”
  史丹利?那就是要給她分配項目了?終於輪到自己了,蘇小魚立刻興奮起來,暫時把家裏的事情放下,她點頭應了一聲,大步往會議室走去。
  蘇小魚猜得沒錯,走進會議室之後,她終於接到了生平的第一個項目,HPA收購LRT在中國的全部資產,總價值12.8億,由BLM擔任買方顧問。
  介紹項目組成員的時候艾米麗一直在微笑,項目組內除了她還有一位高級經理,兩個資深分析員,她第一天進公司所看到的比利也在其中,精神抖擻,一掃那天疲憊不堪的樣子。負責項目的湯仲文是新加坡人,剛從美國總部調派至亞洲區的副總裁,三十出頭,一臉精幹,據說接下來很有可能成為亞洲區最年輕的董事。
  這樣的小組當然是精英與高效的超級組合,她一個實習生能夠加入其中,實在是再完美不過的學習與實踐的機會,慢慢明白過來自己受到了多麽不同尋常的照顧,蘇小魚坐在末位小心地對史丹利與艾米麗望過去,滿眼感謝。
  任務分配之後,所有人都迅速地離開會議室投入工作。蘇小魚走在最後,背後隻剩下艾米麗和史丹利。手已經搭在門把上,終於沒忍住,蘇小魚停下腳步回頭,輕聲說了一句,“謝謝。”
  史丹利仍是一臉嚴肅,隻是點了點頭,艾米莉卻遙遙對她微笑,答了一句,“小魚,好好幹。”
  回到座位上迎接她的是密密麻麻的工作列表,湯仲文布置任務的時候麵無表情,隻強調deadline,蘇小魚資曆淺,做的當然是最基礎的搜集資料工作,一本資料手冊包括買賣雙方最新的10-K、年報、三個季度的10-Q、半年內的相關新聞、各個投行的研究報告以及客戶的內部穩健和預測……繁複龐雜,她領命之後就開始在各個部門之間奔走,很快桌上就堆滿了厚厚的文件夾,高高壘起,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她小小的身子都淹沒。
  午餐是叫外賣的,就在電腦前解決,晚餐是在會議室與留下來加班的所有分析員一起吃的,李俊和楊燕也在,雖然已經連續工作了十幾個小時,但仍是精神十足的樣子,坐到她身邊的時候都忍不住笑,左右一起,用力碰一下她的肩膀。
  之前還有些擔心自己進了不同的項目組之後他們的反應,這下終於放心了,蘇小魚躲了一下,笑得很開心。
  吃完飯她又回到電腦前,一直工作到11點,把所有資料整理完畢複印並且裝訂之後,她捧著數百頁的手冊一路小跑到湯仲文的辦公室,放到他的桌上。
  項目組所有人都在忙碌,湯仲文當然也沒有離開,正十指如飛地在電腦前做財務預期模型,看到厚厚的手冊倒是愣了一下,拿起來翻了幾頁,然後才把頭抬起來看她。
  湯仲文五官深刻,眼窩略凹,鼻梁高挺,雖然是一張亞洲臉,但感覺非常立體,燈光下陰影明顯,更顯得嚴肅,早晨布置任務的時候句子簡短,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蘇小魚對這位最直接的頂頭上司很有些敬畏,這時被他看得忐忑,忍不住緊張起來,“怎麽了?是不是我做的手冊有問題?”
  他搖頭,然後又把目光調回手中的手冊上,補了一句,“蘇小魚,你動作很快。”
  這是誇獎吧?雖然他說的麵無表情,但忙碌了一整天的蘇小魚仍是心滿意足,張口說了聲謝謝。湯仲文卻又開口了,“既然這樣,那你把Coms和P-PAID(可比公司分析和已發生的並購分析)一起做了吧,明晚12點前交給我。”
  啊……她剛剛結束十幾個小時的工作好不好?蘇小魚傻了。
  “怎麽了?有問題?”他已經放下手冊,手指回到鍵盤上。
  低頭看表,時間是11點35分,她還有二十四個小時,可以完成最新的任務,好吧,她拚了!
  “沒問題。”蘇小魚點頭,握著拳頭回答了他。
  環形吧台,台麵剔透,藍色光線反射其上,熒光流動,穿著黑色緊身衣的服務生在裏麵忙碌不休,調酒動作麻利,令人眼花繚亂。
  酒吧在群樓樓頂,一麵正對著江景,滿眼燈火璀璨,連綿江水鋪遍了碎金爛銀,奢華無限的味道。酒吧內更是越夜越high,光線變幻瑰麗,人人興致正酣。
  玻璃幕牆邊鬆散地放著沙發,幾對男女坐姿隨意,沈峰正說到興起,握著酒杯笑聲朗朗,身邊坐著白麗麗,整個身子都靠在他肩膀上,也不言語,隻是笑,卷發披垂,更顯得嫵媚。
  “真不容易啊,聽說你回來了,可這麽久了愣是一眼沒見著過。這麽大的上海,你小子又忒能藏,我還想著到你老窩搜人呢,沒想到昨晚就給我遇上了。”
  “找我還不容易?一個電話的功夫。”陳蘇雷獨自坐在另一張沙發上說話,背景是無邊夜色,臉上的微笑在陰影中更顯得難以琢磨。
  “少來。”沈峰北方人,說話一向爽快,要不是兩張沙發間有些距離,早就一巴掌拍上去了,“哪次電話撥得到你手裏?你那個秘書張口就跟錄音機似的,上來就是那句,您好,請問您有預約嗎?”
  旁邊兩張沙發上還坐了幾個人,這時聽了都笑起來,紛紛點頭,表示他說得沒錯。
  “這不一整天都陪著你們了,還有話說。”陳蘇雷也笑。
  “從早到晚都能見著你,倒是真的頭一遭,現在是個人都上竄下跳鬧騰錢呢,你倒閑下來了,幹什麽哪?貓冬?”
  “最近沒什麽想幹的,歇著。”
  “歇著?你開玩笑吧?現在跟錢沾邊的東西哪樣不正往上爬,你這時候歇著?這不是跟錢過不去嗎?”沈峰不解,看看身邊眾人,其他人也是一臉疑惑。
  陳蘇雷獨自坐在那裏笑,“就是覺得煩,最近也懶得動彈,錢嘛,夠花就行。”
  他這話說得簡單,旁邊眾人卻沒幾個聽明白的,隔了一會還是沈峰先開的口,“我靠,上次你買我叔叔那公司才花了幾個錢?也沒見你怎麽折騰,倒個手翻了多少個跟頭,沒見過你這麽能玩錢的。夠花?你還不夠花那我們都卷鋪蓋去非洲體驗生活得了。”
  大家哄然笑了,又有人出來抱怨,說陳蘇雷十句話裏有八九都是繞著彎子說的,跟他們還來這套真真假假,接著話題就轉到財經上,開始聊國際石油又創了新高,做糧食期貨的狠狠賺了一票之類的熱門話題,後來漸漸談到股票,人人雙眼發亮,連帶身邊的女人們都是嬌笑連連。
  音樂漸響,那邊吧台上有人開始跳舞,姿態妙曼,纖細鞋跟在酒杯間晃動,輕薄的外套慢慢滑落下來,客人們興奮尖叫,有些洋人已經坐不住,也在下麵扭動應和,場麵一片熱烈。
  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隻有沈峰鬆開白麗麗往陳蘇雷身邊一坐,“兄弟,別人說要歇著,我就當他放屁,你說要歇著,我這心裏就有點慌神,到底怎麽回事?”
  “就是覺得夠了,還能有什麽事?怎麽了?這兩年你賺得不舒服?”
  沈峰頓時興奮,“舒服?那可是真他媽的爽啊,上次那個ST……”
  他說得起勁,陳蘇雷卻隻微笑聽著,也不多話,最後倒是沈峰自己歇了,灌了口酒,突然想起什麽,張口就問,“昨天那小姑娘呢?什麽小魚的,你怎麽不帶出來?”
  這次陳蘇雷答之前倒是先看了他一眼,光線不好,看不清他的眼神,隻有聲音仍是清晰,答了一個字,“誰?”
  沈峰一愣,然後一臉了悟地大笑起來,“得,是我眼花了,喝酒喝酒。”
  吧台邊傳來嘩然尖叫聲,沈峰回頭去看,正看到最後一件透明的內衣從那上方飄落,黑色蕾絲上綴著的鑽石在交錯燈光下閃爍奪目,火苗般落在無數張大的瞳仁裏。
  對這些東西早就麻木了,他隻瞄了一眼便把頭轉了回來,剛想接著說話,卻正看見蘇雷站起來,而他身後通透的玻璃牆外,兩岸燈火突然盡數熄滅,瞬間繁華盡落。
  “想起點事得先走,單子我已經簽了,多喝點,好好玩。”蘇雷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峰正愣神,一轉眼他已經走出去了。
  總覺得不對,他顧不上身邊人的疑問,一起身追了出去,陳蘇雷已經走到門邊,酒吧經理也出來了,一路陪著笑,很是殷勤的樣子。
  “蘇雷……”沈峰開口喚了一聲,他平時說話隨便,見著誰都是兄弟小子一通胡來,難得正經一回,倒讓人不習慣。
  電梯來得快,這時已經在麵前緩緩打開,陳蘇雷正走進電梯,這時回頭看了他一眼,笑了,“接著玩吧,多待幾天,回頭找你打球。”
  電梯裏空無一人,陳蘇雷獨自站在右側,手插在褲袋裏,姿態隨意。門開處仍是熟悉的米色大理石地麵,他踏出第一步的時候低頭看了一眼,忽然微笑了。
  ……
  蘇小魚是在等待出租車的時候接到電話的,三月的上海,午夜風中冷得刺骨,大樓下空車不多,她好不容易攔下了一輛,還是被人家預約的,司機正探頭說話,“小姑娘,你是在這上麵上班的吧?下回記得先打電話叫好車,否則有得你等了。”
  凍得直哆嗦,蘇小魚說話都不利落,“大叔,你怎麽知道我是剛下班?”
  “看看你穿的就知道了,這個點穿套裝下來的就那幾個公司,那啥BLM的吧?要不就是PYD,看看,等的次數多了,多拗口的名字我都會背了。你還不算遲的呢,兩三點照樣有穿西裝打領帶的在這兒等車,我說你們一年拿多少錢哪?做起來這麽不要命。”
  人家司機大叔都把他們的作息時間摸得門清了,看來她真的是經驗不足,居然連事先訂車都不知道,蘇小魚無奈,來不及答話,手機鈴聲就響了,包大,她伸手摸了半天,拿出來的時候一首歌都快唱到最後,這個點還有誰找她?難道湯仲文又在資料手冊上發現什麽錯處,要召她回去返工?
  心裏一急,蘇小魚按接通的時候手就落得快了,電話號碼都沒來得及看,那頭傳來的聲音竟是陳蘇雷的,語調自然,生生把一個午夜電話說得天經地義。
  他說,“小魚,你在哪兒?幹嗎呢?”
  午夜,那頭又是個隻和她吃過一頓飯的男人,這樣的一個電話,她作為新時代的女性就應該立刻義正辭嚴地反問回去——先生,你知道現在是幾點鍾嗎?
  可是那聲音落到耳裏的一瞬間,她的耳廓竟不自覺地泛紅了,心跳加快,又沒來由覺得快樂,兩杯紅酒以後的效果。
  完了,她好開心,他打電話給她,她真的好開心。
  街道清冷,來去的多是亮著頂燈的出租車,蘇小魚答了幾句之後就站在街沿上握著電話不動彈,跟她聊天的司機還在等著樓上的客人下來,倒是熱心,一轉頭看到自己公司的空車就替她叫下了,還伸頭招呼,“小姐,有車了,要不要啊?”
  “啊?”眼前的小姐如夢初醒,完全不在狀況內,他看得奇怪,正想接著再問一句,後頭又有車斜插過來,車身墨黑,低矮晶亮,線條剛硬,一閃之後便貼著街沿停下了。
  上海這個地方,夜半之後就會突然冒出許多難得一見的好車來,空闊高架上穿梭馳騁,速度驚人,白日裏根本無法想象的景象,司機大叔開了多年出租車,到底是見過點世麵的,但仍是被麵前這輛鎮住,盯著它不自覺地目眩神馳,要說的話都忘了。
  蘇小魚也在發愣,對著停在自己麵前的陌生的車子,車門被推開,的確是陳蘇雷,清冷午夜,他襯衫外居然隻套了件薄薄的背心,襯衣袖口翻起,更顯得年輕,坐在車裏對她笑,“上車吧,外麵冷。”
  這是她第一次坐進一輛真正的跑車內部,座位很低,雙腿幾乎要平伸在前方,車廂裏很暗,隻有麵前複雜的儀表盤一片光亮,繁星似的在眼前平鋪開來。
  在這個男人身邊總有些不在狀態,蘇小魚好不容易拉下保險帶之後居然還找不到插孔,正窘著,手背上突然一暖,是他的覆上來,也不說話,抓著她的手輕輕按了下去,“哢嗒”一聲合上了。
  她從沒想過與另一個人的身體接觸能給自己帶來這麽大的震動,掌心裏瞬間滾燙一片,指縫都膩了,倉促抬頭,他卻已經坐正,慢慢收回手,慢得明顯過了,聲音還是笑笑的,就說了兩個字,“坐好。”
  什麽?她沒聽明白,但是眼前靜止的景物突然飛一般掠起,啟動時澎湃的後座力將她猛地推到椅背上,嚇壞了,她全身力氣都用來克製自己不要尖叫出聲,雙手死死抓著椅墊,手指都掐進皮麵裏去了。
  這麽快的速度,他居然還有閑暇看了她一眼,然後笑了,笑聲朗朗,整個車廂裏都仿佛有回聲。
  ……
  笑完他倒是把速度慢了下來,午夜,高架空蕩開闊,弧形柱燈兩側輝映,一路都是幻彩流光。
  驚魂未定,蘇小魚哪裏顧得上欣賞,勉強鎮定了一下才開口,“你上次開的不是這輛……”
  “嗯,這輛閑得久了,偶爾遛一下。”
  聽上去像是遛狗……蘇小魚聽完默默。
  “加班?這麽晚才從公司出來。”
  “嗯,這個點不算晚了,還有些同事在公司忙著呢。”
  陳蘇雷一笑,“這就是投行了,女人當男人用……”
  “男人當牲口用。”蘇小魚接得快,說完自己笑起來,捂著嘴,杏核似的眼睛亮晶晶。
  他這次眼光在她臉上停駐的時間稍長了一點,“不覺得累?這麽算下來,一天至少要工作十幾個小時。”
  “還好,有目標就不覺得累。”說到這個蘇小魚就振奮,小拳頭又握起來了。
  “目標?”
  “你不是知道?”
  他點頭,“賺錢,還房貸,還完了再買,再還,對吧?”
  “嗯!”蘇小魚用力肯定,換來他的笑聲,心情大好的樣子,笑完側過頭,看著她開口,“說得好,我喜歡。”
  他說喜歡,明知是玩笑,但她卻因為那兩個字愉快,忍不住嘴角上揚。
  “餓不餓?我們去吃宵夜。”
  “這麽晚……”蘇小魚為難,低頭看表,十二點都已經過半了,想拒絕,又舍不得,矛盾得很。
  “很快,吃完我送你回家。”他已經拿定了主意,又補了兩個字,“坐好。”
  有了前車之鑒,她這回條件反射了,聽到那兩個字之後立刻一手抓住門側把手,另一手直接揪住了保險帶,一聲轟鳴,黑色的車身又貼地飛了出去,討論到此結束。
  馬來人開的餐廳,古北公寓樓底層,這個點居然生意好到不行,門口停滿了一溜好車,走進去燈火通明,每張桌子都坐了人,三兩朋友邊吃邊聊,甚至還有一個人出來吃東西的,叫一煲明火白粥,一邊翻雜誌一邊篤悠悠吃著,看得蘇小魚兩眼發直。
  陳蘇雷明顯是這裏的熟客,一進門說馬來英語的老板就很高興地迎上來帶座,硬是拆開了兩張拚桌,為他們在沙發邊找了個好位置,兩個人還討論了一會今天的時鮮蔬菜以及新進海鮮,老板娘在旁邊樂嗬嗬記得起勁,還時不時好奇地瞄一眼蘇小魚,害得她隻想把臉埋進菜單裏去。
  沒有半夜吃東西的習慣,她最後隻要了一碗粥,嚐了一口才知道人家生意這麽好是有原因的,簡單的白粥都煮得美味無比,米粒香甜,一粒粒從舌尖滑過。
  “這個不錯,嚐嚐看。”陳蘇雷的聲音,一抬頭那一筷已經到了嘴邊,他動作自然,她又愣了一下,一不留神就已經到嘴裏了,是一塊春筍,醃得青嫩爽口,她卻吃得臉頰都紅了,頭都抬不起。
  對麵有聲音,“為什麽那麽喜歡買房子?”
  倒是第一次有人問她這個問題,蘇小魚暫時忘了臉紅,想了想再說,“就想在上海有個家呀。”
  “你哪裏人?”
  “我上海出生的,爸爸媽媽支援內地,就跟他們去了,在小鎮長大的,讀大學了才回來。”
  “沒有老房子?”
  “叔叔家要住的嘛。”
  她說得很簡單,但他仍是明白的,看了她一眼,這次倒是沒有笑,她反而不習慣,捧起杯子遮住自己的半張臉,眼睛垂下來,睫毛細長,陰影婆娑。
  “燙的。”耳邊有聲音,他伸手過來,從她手裏把杯子抽了過去,又拿了勺子給她,說話的時候聲音溫和。
  “這是拉茶,沒冒煙,不過很燙,要小心。”
  這樣的語氣,好像她是個孩子。
  而她又不知說什麽好,接過勺子的時候覺得自己沒用,原來在乎一個人對自己的印象,反而沒辦法自然,忘了自己平時的樣子,怎麽都覺得笨拙。
  但他興致倒是很好,好像完全沒注意到她的不自然,又開始跟她聊起東南亞的美食,餐廳裏燈光明亮,人人表情閑散,氣氛輕鬆,漸漸蘇小魚也放鬆下來,說到愛吃的東西用力點頭,眉眼彎彎地笑。
  結果這頓宵夜一直吃到兩點,一路清冷空曠,但他卻開得緩慢,夜半兩點,這樣的好車在寬闊大道上閑庭信步,很稀奇的風景。
  陳蘇雷本不是話多的男人,她不開口,他就更是安靜,眼睛看前方,一臉思索,偶爾看她一眼,她已經累得有些恍惚,睡眼朦朧,看不清他的眼神,隻覺得愉快。
  到後來她就真的睡著了,工作了十幾個小時,又堅持到宵夜結束,扣安全帶的時候她就已經眼皮沉重,車啟動後暖風一起,更是睡意上湧,心裏念著不能睡不能睡,卻好像念的是催眠曲,兩三遍之後就撐不住了。
  醒過來的時候自己的臉竟然已經靠在他的肩膀上,嘴角都是潮潮的,太丟臉了,她都不知道怎麽把頭抬起來。
  車還開在高架上,她家租的房子在閔行,這時正經過幾條高架交匯的地方,燈光絢亮,遊龍錯落,周圍全是住宅區,兩點都過了,有些窗戶裏還未熄燈,黑色幕布上稀疏點綴,遙望如漫天星子一般。
  睡意還在,臉頰下是他的肩膀,溫暖厚實,一開始是不知如何是好,後來竟是不舍得動彈,或許是個夢吧,這樣美的景致,還有身邊的他,不想動,不想破壞這一切,怕一動便會煙消雲散。
  下匝道口就在眼前,他打方向,用的是一隻手,肩膀微微傾斜,又低頭看過來,蘇小魚來不及閉眼睛,被他看了個正著,窘起來,額頭都紅了。
  心情很好,陳蘇雷看著仍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蘇小魚微笑。再怎麽精神十足,到底是個女孩子,累了一天,上車就摜頭摜腦,在自己肩頭上睡了一路,細長睫毛,兩頰暈紅,更顯得眉目如畫,他已經很久沒有嚐試過與人這樣親近了,但這一路竟覺得愉快,又為了她醒來的表情莞爾,忍不住笑了。
  她也笑了,帶著些不好意思,杏核似的眼睛潤澤晶瑩,黑暗中閃閃發光。
  他最後堅持把她送到租來的房子樓下,六層的老式民宅,大門沿街,整棟樓都是暗黑一片,四下無聲無息。她走進樓道的時候踏亮了感應燈,然後回身對他招手,暈黃燈光裏小小的一個剪影,孩子一樣。
  打方向離開,再次躍上高架的時候他就用了全速,風馳電掣,兩側燈光弧線連綿,周圍的車輛都仿佛玩具,瞬間便被拋到腦後。他從來都是享受這樣的感覺的,但今天竟覺得有些無味。
  不可思議,放慢速度之後陳蘇雷又看了一眼身側的空蕩座位,或許她的確是特別的,一而再再而三,這樣一條小魚,竟然讓他快樂。
  家裏一片安靜,爸爸媽媽房間的門是合著的,蘇小魚之前打過電話,他們也就沒等門,早早睡了。
  太累了,她摸進浴室匆匆洗了一個戰鬥澡,往床上倒的時候眼睛都是合著的。
  早晨鬧鍾響了很久她都無知無覺,最後還是媽媽走進來叫,蘇小魚看了一眼時間就跳起來,急忙穿衣服。
  蘇媽媽心疼了,一邊幫女兒準備早飯一邊念叨,“一天就睡兩三個小時,這怎麽夠啊?還不把人折騰死了?”
  蘇小魚正刷牙,滿嘴泡沫聲音含糊,“媽,我們那兒都是這樣的,還有人通宵待在辦公室的呢。”
  蘇媽媽吃驚,“通宵?待在那兒幹嗎?”
  “工作啊。”蘇小魚忍不住笑。
  匆匆忙忙出的門,往公車站走得時候蘇小魚才想起來,怎麽一早上都沒見著自己的爸爸,腳步稍微遲疑了一下,但一輛公車從身邊開過去,斜斜靠站,心裏一急,她拔腿就奔了過去,早上人多,好不容易擠上車的時候蘇小魚長長出了口氣。
  等下打個電話回家吧,這麽下去,她什麽時候才能坐下來跟爸爸媽媽好好聊一會啊?
  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果然看到幾張隔夜麵孔,比利正在電腦前忙碌,頭發蓬亂,滿眼血絲,看到她“嗨”了一聲,聲音啞到不行。
  還顧不上回答,身後又有聲音,“蘇小魚,你過來一下。”
  一回頭看到湯仲文,仍是昨天那套鐵灰色的西裝,徹夜工作到這個時候,他居然仍舊是紋絲不亂的樣子,衣服上一個褶皺都沒有,隻有微紅的眼角泄露一點疲憊,相比辦公室裏其他狀甚淒慘的同事,蘇小魚立刻對這位頂頭上司佩服到五體投地。
  跟著湯仲文走進他的辦公室,第一眼就看到自己昨天完成的資料手冊攤開放在電腦旁,上麵已經有些標記過的痕跡,湯仲文表情嚴肅,她心裏忍不住忐忑。
  “文森,”她叫他的英文名,“怎麽了?有什麽事嗎?Coms和P-PAID(可比公司分析和已發生的並購分析)我才開始做,不過今晚12點之前一定能夠完成。”
  他已經坐下來,雙手在鍵盤上飛舞,屏幕上跳出複雜的表格,“這是被收購方5年的財務預測模型,你看一下,做完Coms和P-PAID(可比公司分析和已發生的並購分析)以後抓緊時間做一份運營情況假設,如果需要幫助,直接問比利。”
  “好的。”蘇小魚立刻領命,轉身要走,又遲疑了一下,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文森,這個你做到幾點?”
  他聲音平靜,“五點。”
  仰望了,蘇小魚再也無話可說。
  走回自己座位之後比利也走過來,看了看她手裏抱著的東西,啞著嗓子說話,“文森給你的?”
  “嗯。”蘇小魚點頭。
  她的樣子好乖,比利忍不住嘿嘿笑起來,“昨天晚上那家夥誇你來著,沒有你提早完成資料手冊,我們也沒那麽快做出這份東西。”
  “真的?”受到冰山上司的誇獎,雖然不是親耳聽到,但蘇小魚仍是開心,笑起來,兩眼彎彎。
  “好了,我現在回去洗澡換衣服,晚上見。”
  “好,晚上見。”已經打開電腦,蘇小魚回答得精神十足。
  李俊和楊燕一樣忙到不行,中午的時候蘇小魚獨自去了老地方,照例在打開飯盒之前看了一眼旁邊的椅子——當然是空蕩蕩的。
  明知沒人會看到,但她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後才把頭轉了回來。
  吃完之後打電話回家,爸爸接的電話。
  “爸,我今早沒見著你。”
  “哦,是小魚啊。一早出去遛彎,回來你已經走了,唉,現在你忙得人影都不見。”
  聽爸爸的聲音挺正常,蘇小魚倒是放下一點心來,小小撒嬌,“上班呀,要賺錢的嘛。”
  那頭嘿嘿笑了兩聲,“乖。”
  爸爸媽媽總把她當孩子,好像在他們眼裏永遠都不會長大似的,蘇小魚從小到大也習慣了,笑嘻嘻應了一聲,然後才說到正題,“爸,我現在的工資夠付房貸的了,你把錢都從股票裏退出來吧,真不舍得,先退出來一部分也行,放在手邊總是安心一點。”
  往常一說到這個話題老爸就要長篇大論,這次卻反常,含糊答了,“知道了知道了。”
  還想再說些什麽,又有電話進來,蘇小魚不得不斷了線,號碼是公司打過來的,她接了,那頭的聲音是湯仲文的,“蘇小魚,你在哪裏?”
  蘇小魚回答的時候低頭看表,湯仲文早晨的時候是和比利一起離開公司的,才兩三個小時居然又回來了,這個男人是鐵打的嗎?太可怕了。
  “我在外麵吃飯。”她捧著飯盒老實回答。
  “好,吃完到我辦公室。”他說得幹脆,然後就掛了電話。
  蘇小魚握著電話在原地愣了兩秒鍾,然後認命地開始收拾飯盒,動作非常迅速。
  好吧,BOSS這麽有風格,她以後做什麽都要記得短平快。
  回到公司的時候湯仲文果然已經在辦公室裏等她,換過一套黑色的西裝,下巴刮得幹淨泛青,更顯得神清氣爽,沒有一絲通宵不眠的痕跡,蘇小魚再次服氣,又在心裏偷偷仰望了一下。
  這次湯仲文看到她進來倒是點了點頭,簡單掃了一遍她上午完成的工作,又提了幾個問題,他麵對電腦的時候表情嚴肅,說話言簡意賅,已經漸漸習慣了他的工作風格,蘇小魚回答的時候全神貫注,一句廢話都沒有。
  終於從他辦公室退出來的時候她長長鬆了口氣,然後立刻飛撲回自己的桌前,埋頭苦幹,口袋裏的手機震動,她百忙當中仍是飛快地騰出手掏出來看了一眼,是短消息,廣告來的。
  有些失望,然後又覺得自己傻,有時間期待不切實際的東西,還不如快把自己眼前看得到的東西先做好,頂頭上司還等著她的Coms和P-PAIDS(可比公司分析和已發生的並購分析)呢,Deadline是午夜十二點,灰姑娘都沒那麽掐分扣秒。
  這麽想著她就立刻把注意力放回到電腦屏幕上,滿眼都是複雜繁瑣的運營數據,一手已經放在鍵盤上,另一隻手卻好像有自己的意識,仍是握著自己的手機,最後也沒有放回口袋裏,輕輕擱在了電腦邊。
  下午三點比利也回來了,看到她忙忙碌碌的樣子笑著過來看了一眼她的屏幕,然後感歎,“小魚,速度真不賴啊。”
  比利個性隨和,每次回答她所請教的問題時都很有耐心,蘇小魚是很喜歡這位前輩的,這時受到誇獎,很開心地抬頭回答,“謝謝,還有一點就能做完了,我再核對一遍。”
  他點頭,“做了一整天了吧?活動活動,小心到了晚上腰都直不起來。”
  蘇小魚想搖頭,不過脖子一動就覺得別扭,前輩就是前輩,果然是經驗之談,她站起來伸展了一下身子,然後開口,“那我去倒咖啡吧,比利,你要嗎?”
  “給我也來一杯,你看著,我今晚就把這個模型做完它。”他已經坐下來,一副準備要大幹一場的樣子。
  蘇小魚點頭,轉身往茶水間跑,低頭等咖啡的時候有人招呼她,是李俊,就立在她背後,笑笑地看著她。
  因為被分到不同的項目組,這兩天都沒什麽機會和他們碰頭,蘇小魚看到他有些驚喜,抬手招呼,嘴角翹起來,“嗨,是你呀。”
  “嗯,剛做完Pre-Paids,過來補充點能量。”
  “楊燕呢?”
  “她還在忙著模型呢。”他也走過來按咖啡機,說話的時候側著臉看她,“你怎麽樣?我聽說湯仲文是出了名的嚴格,是不是布置了一大堆工作給你?”
  蘇小魚捧著杯子搖頭,“還好啦,多學一點總是好的。”
  李俊微笑,他是江浙人,江南味很重,笑起來很是斯文,不過蘇小魚滿腦子數據,哪裏有心思欣賞,另一杯咖啡也已經好了,她抓過杯子告辭,“我先走了啊,12點Deadline,趕工趕工。”
  “好,回頭再聊。”
  “OK”她已經往門口去了,身後又有聲音。
  “小魚。”
  “怎麽了?”她端著兩杯咖啡回頭,腳尖還是向外的。
  李俊笑著擺擺手,“沒什麽,明天一起午餐吧,叫上楊燕。”
  “好。”蘇小魚回答得很幹脆,說完轉身,不停步地走遠了。
  回到辦公室先把咖啡遞給比利,然後她在自己的桌前坐下,雙手剛剛放回鍵盤上,一邊的手機就有藍光一閃。
  翻開看到是未接電話的提醒,很陌生的一串數字,不是國內的區號,不知是誰打來的。
  沒有回撥,她接著忙碌,但接下來的時間裏總有些不定神,時不時看一眼旁邊,又很快地把臉轉回屏幕前,好像那動作是個不應該的壞習慣。
  晚餐仍是在會議室裏解決的,分析員是投行中金字塔的最底層,每天工作幾乎都是十幾個小時,大部分人的一日三餐都是在公司裏解決的,長長的會議桌邊坐了十幾個剛從一大堆數據中掙紮出來的同事,桌上鋪滿了外賣食品,大家一邊吃一邊聊天,順便再罵幾句自己碰到的難纏的經理或者副總裁。
  桌上的匹薩已經被分分得七七八八,蘇小魚伸手去拿,旁邊有人坐下,一轉頭看到楊燕,滿臉倦色,揉著眼睛對她說話,“小魚,總算看到你了。”
  難得看到楊燕累得摜頭摜腦的樣子,蘇小魚把手裏的匹薩遞給她,“喏,餓不餓?”
  “餓,不過沒胃口。”楊燕還在揉眼睛,頭一點一點的。
  “李俊呢?”
  “他回家洗澡換衣服去了,今晚要通宵。”
  “啊?”蘇小魚同情。
  “你呢?”楊燕接過pizza,邊吃邊說。
  “我還有一份運營預測,應該不會通宵吧。”
  說著說著蘇小魚的電話又響,手機就放在套裝口袋裏,鈴聲連著震動,腰間麻麻的,像是有雙小手在撓。
  楊燕正在與匹薩上的臘肉片較勁,一抬眼看見蘇小魚已經掏出電話接起來,“喂”了一聲,聲音就低了,站起來就往外走,眼睛都是亮亮的。
  電話那頭是陳蘇雷,熟悉的句子,問得自然而然,“小魚,你在哪兒?幹嗎呢?”
  “還在公司呢。”小聲應著,蘇小魚握著電話一路走到茶水間,裏麵空無一人,她在靠窗的角落聽電話,很小的凸窗,窗台上鋪著大理石,她靠著側邊坐下來,陰涼一片。
  “什麽時候下班?”他繼續問。
  “應該還有兩三個小時。”蘇小魚老實回答,耳裏聽到那頭背景噪雜,隱約還有車聲呼嘯來去,她聽得奇怪,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你在哪兒?”
  “新加坡。”他答得簡單,然後是車門合上的聲音,背景中的雜聲瞬間消失無蹤。
  她聽完吃驚,“你出國了?”
  他好像在笑,回答的時候聲音溫和,竟然對她解釋,“是,過來見個朋友,上海冷嗎?”
  他與她說話的時候總是語氣自然,雖然在電話兩端,卻總感覺微微有笑意,說的內容又是閑聊家常一般,她漸漸有錯覺,好像他們兩個已經這樣相處了許久,這樣的午夜電話,是跟喝水吃飯一樣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所以再回答的時候不知不覺放鬆下來,聲音愉快。
  “還好吧。”她眺望窗外,金融區夜景繁華,俯視仍是車來車往,處處光彩奪目,又是全封閉的大廈,暖意襲人,哪裏還感覺得到料峭春寒。
  “打算怎麽回家?”他繼續問。
  “叫車啊。”蘇小魚答得很快。
  “我知道了。”他沒再多說什麽,那頭又有電話鈴聲,蘇小魚很識相,自覺說了再見,主動把電話掛斷了。
  掛斷之後她把手機放回口袋裏,一抬頭看到玻璃上映出自己的樣子,雙眼亮晶晶的,臉頰上一抹暈紅。
  回到會議室繼續晚餐,楊燕放下匹薩盯著她看,“蘇小魚,你談戀愛哦。”
  “哪有。”嚇了一跳,蘇小魚連忙搖手。
  楊燕是富家女,從小到大都被保護得很好,生活環境簡單,與她混熟之後就發現她其實還有些孩子氣,這時興致起來了,完全忘了剛才的困倦,抓著蘇小魚就打破沙鍋問到底,“怎麽沒有?你一接電話就臉紅,還跑出去講悄悄話。”
  “是朋友啦。”雙手被抓住,蘇小魚辯解得好無力。
  “哦?那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怎麽沒看到你這樣?”
  “喂,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還看得到我怎麽接的?少來。”掙脫她的魔爪,好不容易得回雙手自由的蘇小魚立刻抓過一盒洋蔥圈,笑著塞住楊燕的嘴。
  晚餐結束之後所有人都回到電腦前繼續奮戰,楊燕與蘇小魚走在最後,楊燕起身的時候哀歎了一聲,“這種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累死我了,小魚,你不累嗎?。”
  “賺錢啊,賺錢賺錢。”蘇小魚倒是仍很精神,她個子嬌小,立在楊燕身邊矮了小半個頭,這時還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強調自己的語氣,“賺錢很快樂的,不累。”
  會議室裏隻剩她們兩個,楊燕被她逗笑,撲哧一聲,“我是被逼的,老爸硬要我在金融行業做兩年才能進家族企業,好麻煩,還是你厲害,這麽累還能做得這麽開心,小魚,佩服佩服。”說著還衝她抱拳,笑嘻嘻的。
  蘇小魚也笑,“我跟你不一樣啦,走了,等下湯仲文又找我。”說完拉著楊燕也走出去了。
  估計是真的累慘了,楊燕腳步有些拖,走了兩步又講話,“有什麽不一樣?小魚,要不我給你介紹男朋友吧,我們家那兒的都好高學曆的女孩子,嫁了你就不用做得這麽辛苦了,房貸嘛,到時候叫老公給你還了,順便再給你爸媽買套大的。”
  蘇小魚停下腳步搖頭,答得很幹脆,“不要。”
  “為什麽呀?”楊燕一臉稀奇。
  “那你要不要啊?”不知不覺學了某人的習慣,蘇小魚反問。
  “我?我省點花,三輩子都夠用了,幹嗎還要遷就男人。”楊燕下巴一揚。
  說不羨慕是假的,蘇小魚聽完雙眼亮晶晶,然後很幹脆地握拳,“就是嘛,我也要有錢,幹嗎遷就男人?”
  說完兩個人一起笑起來,旁邊小會議室的門突然被打開,走出來的是湯仲文,看到她們兩個的樣子稍微愣了一下,然後才開口,“聊什麽這麽開心?”
  蘇小魚還在努力收拾臉上的表情,沒想到湯仲文會開口問這一句,抬眼看到自己的頂頭上司仍是一臉嚴肅,不得不小聲回答,不過這種時候,傻子都知道不能說真話,隻好含糊其詞,“我們,我們在討論項目。”
  “哦?”他聽完竟然點頭,又低頭看了一眼手表,“精神可嘉,那不如等下把PRE-PAIDS一起做完再走。”
  啊——?!這不是讓她通宵?不,就算做到明天晚上也完不成啊!
  蘇小魚當場傻了,背後仿佛有無數條黑線掛下來,半空中一群烏鴉飛過,嘎嘎聲不絕於耳。
  楊燕在旁邊也傻了,走廊裏空無一人,燈光亮如白晝,表情嚴肅的男人麵前站著兩個滿臉黑線條的女孩子,場景非常詭異。
  兩秒鍾之後湯仲文突然笑了,眼睛看著蘇小魚,很好玩的樣子,嘴角彎起又落下,曇花一現,然後轉身走了,留下楊燕和蘇小魚繼續在原地發呆,表情嚴重脫節。
  十幾秒鍾之後蘇小魚的聲音才響起來,有些結巴,斷斷續續的,“那個,那個你剛才有沒有看到……”
  楊燕與湯仲文不熟,不知他平時鐵麵嚴肅,八風不動的慣例,所以所受的震撼當然不如蘇小魚,但這時竟然同樣沒有緩過來,愣愣答了,“看到了,小魚,你家上司剛才在笑哦。”
  說完意猶未盡,雙眼蒙蒙地又補了一句,“挺帥的啊,蘇小魚,你運氣真好。”
  哪裏運氣好了……蘇小魚看著她一臉無語。
  ……
  雖然近距離受到衝擊,雖然實在無法揣測BOSS大人突發的情緒轉變,但蘇小魚仍是很快回到電腦前,抱定工作最大的原則,埋頭繼續與數據奮戰。
  比利的辦公桌現在就在她身邊,他倒是越晚越精神,十指在鍵盤上飛速運動,做到興起的時候還掰手指,嘎巴嘎巴的聲音。
  過上這樣的生活沒幾天,她居然已經很習慣了,絲毫不受幹擾,做完那份運營預測已經過了12點,她跑到打印部全部整理好,然後捧著厚厚的一疊材料就往湯仲文的辦公室跑。
  湯仲文仍是坐在桌後忙碌,接過材料之後打開翻看,表情紋絲不動,蘇小魚看著看著就開始懷疑自己之前在走廊裏經曆的不過是因為高度疲勞之後的突然出現的幻像,湯仲文的表情明明是千年不變的,怎麽可能對她笑著開玩笑。
  看完之後湯仲文點頭,“可以了,明天開始做模型吧,比利會告訴你做哪一部分。”
  “好的。”蘇小魚答應了一聲,然後小心翼翼再問了一句,“那我現在可以回家了嗎?”
  湯仲文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點頭,不知是不是她眼花,居然又錯覺BOSS大人眼裏隱約笑笑的。
  過度工作果然是有害的,她年紀輕輕居然就開始有幻覺,蘇小魚退出去的時候忍不住在心裏歎了口氣。
  下樓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又忘記預定出租車了,有點懊惱,蘇小魚伸手到包裏去摸手機,太晚了,所有的大門都已經合上,隻有最角落的一扇玻璃門開著,她一邊撥號一邊往那裏走,推門的時候一陣冷風透入,她身上套裝單薄,忍不住一陣瑟縮。
  門外車道上停著幾輛車,這時有人推門下來,快步走過來替她拉門,又開口問,“蘇小魚蘇小姐?”
  是個穿著製服的中年男人,麵目方正,說話也很客氣,但是蘇小魚完全陌生,根本就不認識。
  愣住了,她回答的時候很是警惕,“你是誰?”
  “哦,您別誤會,是陳先生讓我過來送您回家的,他讓您上車前打電話給他。”說完從口袋裏摸出手機來,撥通以後才交到她手裏。
  那頭果然是陳蘇雷的聲音,背景裏有音樂,節奏舒緩,懶洋洋的味道,“小魚,才下班?”
  麵前的車她是見過的,就是第一次與他吃飯時的那一輛,燈光下晶亮閃爍,靜靜泊在自己麵前,但她卻覺得虛幻,一絲真實感都沒有。
  “為什麽……”囁嚅了許久才說出三個字,蘇小魚握著電話愣怔。
  “太晚了,你一個女孩子,單獨回家很危險。”他仍是語氣自然。
  “可是我會叫車啊,這裏上車,到家下車,哪有什麽危險?再說就算走在路上,又有誰會注意到我?”已經不知道說什麽好了,蘇小魚索性講大白話。
  耳邊有很低的笑聲,伴著音樂輕輕滑過,然後才是陳蘇雷的回答,很簡單的兩個字,卻讓她突然之間連耳根都紅了,
  他在說話,在說,“我啊。”
  她愣住,不知如何回答,慢慢覺得恍惚,說了一句自己都聽不懂的話,“不行,我不能上車,這樣不行……”
  他好像沒想到她會這樣回答,安靜了一下,然後才說話,“那要怎樣才行?”
  如果是他等在樓下,她一定已經開心得不知道怎麽辦好,但現在發生的情況出乎她的意料。豪車與司機,她與他是什麽關係?這樣的奢侈享受並不是她應得的,享受很簡單,但是她要拿什麽去換?
  偶遇一個與自己不同世界的男人,對自己有好感,但她的名字並不叫仙度瑞拉,也沒想過有可能出演仙履奇緣,因為被他吸引,所以更加害怕。
  “我不知道,蘇雷,我自己能回家,不用麻煩司機師傅。”心裏的話說不出來,她隻能結結巴巴地繼續拒絕。
  他又安靜了一會,最後才輕聲答了,“好吧。”
  ……
  那天蘇小魚最後是坐著司機先生為她招來的出租車回的家,上車前還有人替她拉門,動作專業,看得坐在出租車駕駛座上的大叔一臉問號。
  睡到床上以後她一直在想蘇雷最後所說的那兩個字,想到後來開始頭疼,索性用被子蒙住頭,躲進黑暗裏做烏龜。
  工作工作,明天還要工作呢,那麽不靠譜的事情有什麽可多想的?多想無益。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HPA與LRT的項目繼續進行中,習慣了常人看來超負荷的工作量,蘇小魚的工作效率越來越高,到後來就連湯仲文都漸漸對她流露出認可的表情,比利更是不吝誇獎,每天看到她交出來的材料都豎大拇指。
  周四早晨HPA代表到公司開會,湯仲文做初期演示,全體項目組成員列席。
  蘇小魚昨晚通宵,熬到早上還不能回家,走在走廊的時候頭都是一點一點的,眼看撐不住的模樣。
  身邊有人走過,然後又停下腳步看她,她正迷糊著,但是看到那人的臉以後立刻激靈了一下,麵前的男人一臉嚴肅,除了她頂頭上司湯仲文之外還有誰?
  湯仲文一向是精神好到可以參加鐵人三項的代表人物,知道他不會喜歡自己現在的樣子,蘇小魚偷偷把手放到背後互掐了一下,好歹清醒一點,然後才招呼了一聲。
  湯仲文點點頭,算是答了,然後繼續往前走,男人的步子大,蘇小魚也沒想過要跟上,很快他的背影便消失在轉角處。
  振作精神繼續往會議室方向走,推門以後看到其他人都已經坐好,穿著正式的HPA代表在會議桌右手邊一列排開,兩個中年男人是見過的,還有一個卻是陌生的年輕女子,坐在末端,一身全黑套裝,正低頭翻看文件,頭發綰得紋絲不亂,遠看也是烏黑閃亮,更襯得她膚光如雪。
  蘇小魚是最後一個,走進去的時候感覺所有人都把目光轉到她的身上,她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會議,忍不住有點緊張,比利對她招手,又把身邊的椅子拉開,好感激,她加快步子走過去坐了。
  湯仲文沒有浪費時間的習慣,待蘇小魚坐下之後立刻宣布會議開始,那兩位客戶代表大家都是認識的,隻有那位坐在末端的年輕女子全然陌生。
  HPA那方的代表首先伸手介紹,“這位是貝理寧貝小姐,貝小姐在華爾街工作,是我們紐約總公司請來的項目顧問,接下來會全程參與收購項目,大家認識一下吧。”
  貝理寧站起來與大家握手,她個子很高,身材修長,與人握手動作幹脆,說話時直視對方的眼睛,單眼皮,白皮膚,臉龐細致秀美,很東方的一張臉,但動作表情全都很西式,一看就知道是習慣了國外生活的人。
  助理進來倒水,走到湯仲文身邊的時候他接過杯子說了聲謝謝,然後又吐出兩個字,“冰水。”
  會議室的慣例是上速溶紅茶,頭回聽說這樣的要求,小助理端著茶壺愣了。
  湯仲文正低頭打開電腦,說話的時候頭也不抬,“給蘇小魚。”
  啊?正在埋頭準備的蘇小魚也愣了,小助理效率很不錯,轉身出去又回來,轉眼蘇小魚手裏已經多出一杯冰水。真正的冰水,透明杯壁外凝結著一層水霧,觸手冰涼,她被凍得一哆嗦,原本還有些混沌的腦袋立時清醒,眼睛都瞪得好大。
  明白過來了,不敢再往湯仲文那個方向看,蘇小魚捧著杯子低頭默默,嫌棄我打瞌睡就直說嘛,老大,你真狠。
  完全沒有注意到蘇小魚的小小怨念,湯仲文這時候已經走到屏幕前開始演示已經初步完成的收購預期數據。
  拋開剛才那點小小怨念,蘇小魚也立刻進入工作狀態。
  這是她第一回看到她家這位冰山上司做演示,湯仲文說英語的時候語速很快,但每一句話都條理清晰,數據充足,又始終麵對著會議桌兩邊的眾人,都很少回頭去看投影屏幕,仿佛大腦裏自帶了一個超級計算機。
  蘇小魚對這位上司一向是很服氣的,這時候更是覺得五體投地,再看坐在對麵的那兩個中年男人,也是聽得不斷點頭,滿意非常的樣子。
  所以說BOSS之所以成為BOSS,一定是有其理由的,控製不住地幻想如果換了另一個人立在這裏,又會是怎樣的一個場景,想著想著蘇小魚就開始走神,一手握著冰水,另一手放在口袋裏,薄薄的手機被抓得很暖和,左右兩個極端。
  會議室裏突然響起很幹脆的女聲,是貝理寧,舉手叫停,指間還夾著黑色的長杆水筆,“這一部分的內容請再解釋一下,我個人不認為單憑這些數據就能夠得出五年內的每股收益率能夠達到這個點位的結論,請問分析員有沒有計算過出現大麵積的行業周期性衰退的可能性?如果出現那樣的情況,那麽收益率應該控製到哪個點位作為止損?”
  貝理寧聲音清晰有力,說的又是蘇小魚所負責部分,蘇小魚原本已經開始神遊,這時立刻回過神來,睜大眼睛望向她。
  被中途打斷,湯仲文的眼光卻是望向蘇小魚的,明白他的意思,蘇小魚立刻打開自己的電腦,調出數據開始解釋貝理寧所提出的問題。
  她在做預期收益預測的時候準備了好幾套方案,貝理寧所提到的情況也有預備,但是通常為了預測數據的漂亮,初期數據中並不會采用,幸好她備份充足,所以回答的時候倒也不算手忙腳亂。
  貝理寧聽得仔細,又緊接著提了幾個問題,每個都非常專業,蘇小魚漸漸招架不住,幸好湯仲文的聲音再次響起,又把問題接了過去。
  被救了,蘇小魚低頭喝水,暗暗鬆了口氣,轉頭看到比利的笑臉,還在桌下暗暗對她翹了翹大拇指。
  受到肯定,蘇小魚當然是開心的,忍不住眼睛一彎,抬頭卻看到貝理寧,正與湯仲文流暢地問答,說到關鍵處,立起來用手勢加強語氣,動作瀟灑,怎麽看都是光芒四射的樣子。
  頭回見到有人麵對自己這個冰山上司這麽針鋒相對的,最近遇到的牛人一個接一個,蘇小魚再次服氣了。
  ……`
  結束會議之後貝理寧一行隨即離開,連工作午餐的邀請都拒絕了,史丹利親自出來送他們,看得出對這個項目的重視程度。
  離開會議室前湯仲文讓蘇小魚到他辦公室,不知道他對自己剛才的表現是否滿意,蘇小魚過去的時候很有些忐忑。
  推門進去的時候湯仲文居然沒有在電腦前忙碌,手還擱在電話上,好像剛剛通話完畢。看到她點點頭,竟然微微笑了一下。
  在這位上司臉上看到笑容就跟看到天上下紅雨的幾率差不多,蘇小魚當場愣了,突然想要揉眼睛再次確認,又不敢,不得不低下頭極力克製了一下自己的衝動。
  蘇小魚長得可愛,娃娃臉,脾氣又好,就是那種一直瞪大眼睛,很用心聽你說話,還老點頭的小姑娘,偶爾露出迷糊的表情,更是讓人不自覺想對她笑,湯仲文見識過她這種表情的威力數次,這時又忍不住,笑意更深,笑完點頭誇讚了一句,“幹得不錯。”
  “真的?”第一次受到他的誇獎,蘇小魚的反應首先是不敢相信,謝謝都忘了說了,直接疑問。
  “回家休息一下吧,今晚開始做運營分析,沒問題嗎?”湯仲文臉上的笑容曇花一現,接著就開始發布命令。間隔時間太短了,蘇小魚剛剛愣完,心花都來不及怒放,這時條件反射地領命,點頭答了一聲,“沒問題。”
  放鬆下來才覺得自己有多困,蘇小魚走回辦公桌邊拿包的時候兩眼都是霧蒙蒙的。
  都快一點了,走出大樓正是豔陽高照,但是蘇小魚完全沒有精神振奮的感覺,不是上下班高峰時間,地鐵裏人不多,她幸運地坐到了一個位子,地鐵運行的速度均勻,車廂微微晃動,仿佛最好的催眠曲,她把頭靠在側邊的鐵杆上,幾乎是一下子便睡著了。
  是真的睡著了,居然還做夢,夢裏是熟悉的綠地,遠遠望見陳蘇雷,獨自坐在長椅上享受陽光,四下空無一人。
  而她居然不敢靠近,靜靜看了很久,最後是他突然轉過臉來,正對著自己,漆黑瞳仁,漩渦一般的眼睛。
  就算是在夢裏她也被嚇到,猛地驚醒過來,然後感覺腰間震動,是她的電話響,手忙腳亂地接起來,那頭聲音熟悉,“小魚,在幹嗎?”
  是陳蘇雷,她已經將近一個星期沒有聽到過這個男人的聲音了,那天她拒絕上車之後,就一直沒有他的消息,還以為他再也不會聯係她,這時候簡單的一句話,竟讓她嚇了一跳。
  “嗨,是你啊,我在回家路上,坐地鐵哪。”心跳很快,她在地鐵嘈雜的報站聲中回答他,盡量讓自己聲音自然。
  “今晚有空嗎?一起吃飯?”他問得直截了當。
  剛睡醒,懷疑自己幻聽,蘇小魚隻“啊”了一聲,聲音裏全是驚訝,然後才是疑問,“為什麽?”
  他好像在那頭歎氣,不過開口的聲音卻是笑的,所以蘇小魚肯定那是自己的幻覺。
  “蘇小姐,上次有幸與你共進晚餐,深感愉快,能否給我這個榮幸再邀請你一次?這次我會自己開車來接,絕不假手司機先生,這樣行不行?”
  第一次聽到他這樣長的一段話,玩笑的口氣,說到最後一句卻聲音溫和,讓她慢慢紅了臉。
  想點頭,但是殘存的一點理智跑出來,蘇小魚垂頭,“蘇雷,我,我晚上還要回公司上班……”
  “不用吃飯的嗎?BLM的員工都是機器人?”他答得簡單,然後又輕輕補了三個字,“行不行?”
  這樣柔和的口氣,好像她是個很小的孩子。
  心裏不知什麽地方突然塌陷下去,軟軟的落不到實處,連帶著聲音都軟弱下來,再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蘇小魚握著電話,紅著臉,乖乖地講了一個“好”字。
  ……
  電話被掛斷,耳邊傳來地鐵到站的聲音,蘇小魚匆匆下車,走出車廂忽然有些迷茫,忍不住打開手機再去看那條通話記錄。
  一路看了又看,這麽一來她倒是清醒了,接下來在公車上就沒合眼。
  心裏那種快樂的感覺還在,怕自己會傻笑起來,蘇小魚最後不得不合上手機,用力把它塞到口袋最深處。
  到家之後蘇小魚就往浴室裏去,急著衝澡,蘇媽媽煲了紅棗蓮心湯,看到女兒回來邊盛邊叫她,“小魚,吃完再洗吧。”
  “洗完再吃啦。”蘇小魚撒嬌,笑嘻嘻地上去擁抱了一下媽媽,還順便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
  搞不懂女兒心情為什麽好,蘇媽媽笑著搖頭。
  再怎麽開心,超過二十的連續工作仍是突破了蘇小魚所能承受的極限,熱水嘩嘩地從皮膚上流過,疲倦也嘩嘩地從四肢百骸中湧出來,走出浴室之後她迷迷糊糊地往臥室走,看到床就撲了上去,頭一沾枕便睡得死沉死沉的。
  蘇媽媽端到紅棗蓮心湯到女兒房間的時候發現小魚已經睡著了,一隻手搭在被子外麵,頭發還有些濕漉漉的,跟個孩子一樣,不過嘴角還是翹著的,睡著也是笑嘻嘻的,不知道在做什麽好夢。
  女兒這麽辛苦,做媽媽的終究是心疼的,輕手輕腳把被子掖好,蘇媽媽轉頭到另一個房間找老伴。
  “我說她爸,小魚這份工作弄得她日夜顛倒的,我怕她身體吃不消啊,要不勸勸她換一份工作吧。”
  蘇爸爸正坐在電腦前發呆,過了很久才愣愣“啊”了一聲,“小魚怎麽了?”
  “這死老頭子,整天就知道股票股票,家裏什麽事都不管,你就一頭鑽進電腦裏去得了!”蘇媽媽氣不打一處來,瞪了老伴一眼轉頭就走。
  對於爸爸媽媽的這段對話蘇小魚絲毫不知,太累了,她這一覺睡得香甜,醒來天都快黑了,出門的時候正遇上買菜回來的媽媽,被她一把抓住,“小魚,吃完飯再去公司吧,媽媽炒兩個菜,很快的。”
  “不行啦,再晚地鐵都擠不上了。”蘇小魚應得匆匆忙忙,又轉頭對房裏的爸爸叫了一聲,“爸,我走了啊,上次跟你說的事別忘了。”
  拉不住女兒,蘇媽媽歎氣搖頭,也沒注意到自己的老伴,根本就沒從房裏出來過。
  趕到公司的時候天已經全黑,蘇小魚穿過下班的人流往裏走,還沒進電梯呢電話又響,接起來是比利的聲音,“小魚,老大問你到了沒有,晚上要先碰個頭。”
  “正進電梯呢,馬上來。”蘇小魚加快速度。
  下班時間,電梯一層一層停得頻繁,下來的速度特別慢,蘇小魚心裏著急,仰頭盯著下行的箭頭,眼睛都不眨。
  電梯門打開,滿滿的人湧出來,她往旁邊退了一步,肩膀碰到人,不好意思地回頭道歉,看到的卻是一張熟悉的臉。
  ……
  站在她身後的女子一身職業套裝,身材修長,皮膚雪白,正是今早剛見過的貝理寧,這時看著蘇小魚點頭,簡單招呼了一聲,“嗨。”
  “貝小姐,你怎麽來了?”對這位華爾街來的貝小姐印象深刻,蘇小魚笑開來。
  貝理寧就是來參與項目組會議的,其實隻是一個第二階段運行計劃的例會,沒想到她這麽敬業,居然這個點了還過來,蘇小魚是跟著她身後進的會議室,一眼就看到大家都已經坐在會議桌兩邊,湯仲文正在講話,看到她們兩個隻是點了點頭。
  貝理寧仍是與早晨一樣,不時有問題提出,她說話的時候手勢強硬,氣場很足,就算是麵對湯仲文也毫不相讓,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麵了,蘇小魚仍是覺得佩服。
  想著蘇雷的晚餐邀請,蘇小魚難得在開會的時候走神,心裏著急,幸好會議時間並不長,結束以後湯仲文帶著貝理寧進自己的辦公室,猜想他們是繼續戰鬥去了,蘇小魚走回自己辦公桌的時候忍不住小小唏噓。
  桌上電話響,她伸手接起來,是李俊,“小魚,我們都在大會議室吃飯,今天叫的壽司,一起來嗎?”
  “我今天不過去吃了,約了別人。”蘇小魚輕聲答了,有點不好意思,幸好李俊也沒有追問,應了一聲就結束了通話。
  才放下電話手機就響了,仍是在貼身的口袋裏震動,麻麻的感覺。
  接起來是陳蘇雷的聲音,笑笑的一聲招呼, “嗨,小魚,下樓。”
  想好了要矜持,但是突如其來的快活仿佛一簇小火苗,從耳膜蔓延開去,微微的燙,害得她回答的時候忍不住咬嘴唇,努力克製了一下那種奇怪的感覺。
  走進電梯的時候裏麵很空蕩,已經過了下班時間,身邊沒有人,蘇小魚筆直立在門前,晶亮鏡門上清楚照出她現在的模樣,看著看著懊惱起來,每天習慣的套裝,這時卻覺得好沉悶,還有頭發,睡覺前一定沒有把頭發徹底吹幹,現在發梢都有些亂了,這個樣子怎麽見人……
  但是電梯下降的速度沒有因為她的懊惱而減慢,很快就到達了底層大廳,一抬眼就看到那輛熟悉的車子,再如何的夜色中都是光彩奪目。
  心跳漸漸快了,竟然無法控製,再看的時候陳蘇雷已經按下車窗,遠遠看著她笑了。
  她已經走到大門外,耳邊有風聲,轉眼四月初了,但大樓底下的風卻仍是很大,刮過她的臉頰,吹起她的頭發。
  每天走慣的地方,每天習慣的大風,但蘇小魚卻突然有錯覺,錯覺風裏有暖意,錯覺空氣是濕潤的,錯覺再往前多走一步,心裏就會開出一朵花來。
  “進來吧,小魚,我們去吃東西。”陳蘇雷從裏把副駕駛座的門推開,對她彎了彎眼角。
  大門又被推開,幾個人從裏麵邊聊邊走出來,看到這這一幕不約而同地頓住腳步,其中一個還開口疑問了一聲,“蘇小魚?”聲音裏全是不確定。
  蘇小魚正要坐進車裏,這時被突然點名,匆忙間轉頭看了過去,喚她的竟是史丹利,身邊立著湯仲文和貝理寧,三個人的眼睛都落在她和陳蘇雷的身上,目光迥異。
  難得跑出公司吃個晚餐居然被他們撞了個正著,蘇小魚呆住,都不知道怎麽開口,倒是陳蘇雷推門下來,對著那個方向遙遙微笑了一下,“理寧,回來了?”
  貝理寧眼裏詫異之色已經隱沒,這時又恢複了職業表情,點頭回答,“有個國內的項目,回來工作,陳先生,好久不見。”
  他們居然是認識的,蘇小魚第二次愣住,貝理寧招呼完之後就繼續前行,也沒有為身旁另兩個人介紹陳蘇雷的意思,酷得很。
  臨走前湯仲文又看了蘇小魚一眼,沒有多說什麽,但是蘇小魚已經頹了,BOSS大人眼裏的內容一清二楚,就一個詞——Deadline!
  好吧,她今晚做好通宵的準備了。
  正低頭默默,頭頂一暖,是陳蘇雷的手指,掠過她的頭發,很輕的一個手勢,做過千萬遍那樣熟悉。
  “走吧,去吃飯。”
  不由自主坐進車裏,蘇小魚心裏安慰自己,吃晚飯嘛,在會議室裏吃跟在外麵吃還不是一樣的時間,吃完就回公司,她有信心,Deadline之前一定能完成任務。
  這麽一想心情就好起來,車門合上,他也坐進來,不急著開車,先看了她一眼,漆黑眼裏笑意彌漫。
  他的臉近在咫尺,與她每日腦海裏時不時出現的影像重疊,那些時不時出現的細小片斷,他第一次拿起三明治時候微笑的臉,電話裏輕輕的笑聲,微微彎起的狹長眼角,還有與她說話時,偶爾流露的對孩子一樣溫和的語氣。
  完了,她好開心,還沒吃呢,就覺得自己被快樂填滿了。
  “想吃什麽?”他說話的時候笑意漸漸加深,仍是看著她。
  回神了,蘇小魚眼前緩慢晃過BOSS大人最後的那個眼神,背後不由自主寒了一下,再開口的時候就比較清醒,“就在這兒附近隨便吃點吧,我一會就得回公司。”
  想想仍是有些懊惱的,又補了一句,“對不起,這個項目很趕,都沒什麽時間……”
  他沒答,眼角彎了一下,然後轉身發動車子。
  車轉出大樓,仍是上次那條小路,就在大樓側邊,沿江,又是晚餐時間,兩條車道全都被車占滿,再好的車都隻能緩緩前行。
  蘇小魚望著窗外迷茫,“要去哪裏?”
  “別急。”他正在撥電話,聽到她的疑問側頭過來,對她眨了眨眼睛。
  幹嗎又來這表情?近距離被煞到,蘇小魚一陣頭暈。
  ……
  真的很近,車開到路的盡頭就直接轉入私家住宅,蘇小魚還來不及吃驚,車已經停下了。
  金融區寸土寸金,這小區裏一共隻有三棟大樓,都是高層,門禁森嚴,每棟樓大門處都立著身穿製服的門童,候著車停穩便過來拉門,又對陳蘇雷打招呼,“陳先生,好久不見。”
  蘇小魚坐在車裏沒動,睜大眼睛看著他,陳蘇雷已經下車,這時回頭看著她笑了,“我叫了外送,來吧。”
  見她不動,他又伸手來拉,動作和表情都是一派自然,蘇小魚一時不察,轉眼就被他拉到了車外。
  門童接過鑰匙將車開走,陳蘇雷領著她進去,酒店服務式公寓,大廳富麗堂皇,沒什麽人走動,就連電梯都需要按密碼,裏麵空無一人,她立在他的身後,陳蘇雷並不是高大魁梧型的男人,背影修長,哪個角度看都很養眼,但她心裏忐忑,又不知道說什麽好,掙紮了很久都沒出聲。
  他說一起吃飯,他說親自來接她,可是她實在沒想到,用餐地點竟然是這裏,這是他們第幾次見麵?無論是什麽情況,這都來得太快了吧?怎麽辦?她這時候拒絕還來得及嗎?
  電梯門開了,陳蘇雷走出去按密碼開門,回頭看到蘇小魚仍是立在電梯門口,眼大大地看著他,彎彎的眉毛拱起來,一臉矛盾,好像一隻正對著胡蘿卜思考人生大事的小兔子。
  她那點小心思看得明白,陳蘇雷忍不住笑,然後一伸手推開門說話,“放心,我不會吃了你的,還沒到時候。”
  被人看穿心思,蘇小魚大窘,臉立時紅了,進門的時候都不敢抬頭。
  屋子裏布置得很簡約,家具全是黑白兩色,看得出平時沒什麽人常住,一點零碎東西都沒有。
  桌上已經擺放整齊,碗碟精致,簡單的三菜一湯,揭開湯碗還有熱氣,蘇小魚立在桌邊看得一臉神奇,忍不住好奇提問,“這些是什麽時候準備的?好厲害。”
  “剛才叫的。”陳蘇雷簡單答了一句,看著她的表情又補了一句,“這個點附近所有餐廳都要等位,你還要回公司。”
  這句話是解釋嗎?蘇小魚慢了半拍才領會過來,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喝酒嗎?”
  她搖頭,喝酒?她酒量很淺,其實是根本沒有,喝酒豈不是自尋死路?
  他也不堅持,笑笑示意她動筷子。
  吃的是上海菜,不知是哪位大師父做的,味道非常地道,蘇小魚最近幾乎一日三餐都是在公司解決的,不是匹薩就是壽司,久違的家常菜了,吃完第一口之後就滿足地歎了一聲。
  “好吃嗎?”
  “嗯,好吃。”
  他微笑了,伸手勺湯,然後把那個小碗推到她麵前,“累不累?多吃點。”
  小排骨冬瓜湯,盛在天青色的瓷碗裏,邊緣是枝葉纏繞,還有些燙,蘇小魚接過來的時候雙手捧住碗邊,那暖意就從指尖漫上來,一直漫到她的心裏。
  為了這暖意走神,蘇小魚過了一會才想起回答問題,“還好,不算太累,就是老覺得沒時間睡覺。”
  “那還叫不累?”他笑,然後慢慢補了半句,“有目標就不覺得累,對吧?”
  她也笑起來,不知為什麽,就是莫名的開心。
  再吃了幾口又想起什麽來,蘇小魚開口問他,“對了,你認識貝小姐?”
  “理寧?”他點頭,“認識,很熟。”
  “她很厲害啊。”遙想貝理寧在會議室裏的風采,蘇小魚感歎了一句。
  “怎麽厲害?”他微微笑。
  “就是很厲害啊。”蘇小魚放下筷子,模仿貝理寧開會時說話的樣子,還特地揮手強調了一下自己的語氣。
  嬌小玲瓏的蘇小魚模仿高挑強勢的貝理寧,反差太大,陳蘇雷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著還伸手去摸她的頭發,手勢並不重,好像她隻是個小孩子。
  其實她從小父母疼愛, 對這樣的動作並不陌生,但每次被他觸碰,就是會覺得歡喜,又有些不好意思,臉頰都熱了。
  “就這樣?”耳邊又傳來他的聲音。
  “啊?這還不厲害?會議室裏哎。”她驚訝。
  “那她對你們算是客氣了,當年我見過她在會議室裏的樣子,她做風險投資的,出了名的厲害,會開到一半,當著一大群老總的麵直接拍桌子,嚇得他們目瞪口呆,精彩得很哪。”
  拍桌子……蘇小魚腦海裏不受控製地浮現出身穿職業裝的貝理寧霍地站起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的樣子,就算隻是想象,都讓她不由自主寒了一下。
  “好厲害,我不行……”蘇小魚握著筷子喃喃吐出這一句,徹底服了。
  “好了,你們不一樣。”她的樣子好可愛,而他的手指一動,好像自生了意識,探過去輕輕刮了一下她的臉頰。眼看著一片嫣紅在自己手指滑過的地方瞬間浮起,真是有意思,怎麽會有那麽喜歡臉紅的女孩子?
  臉又燙了,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麽樣子,為什麽她在這個男人麵前總是這麽狀況外?對自己無力了,蘇小魚在心裏哀歎。
  努力了一下才又開口,“哪裏不一樣?我怎麽不覺得。”
  “那就一樣吧。”他眨眨眼,從善如流。
  不滿意了,她低聲叫,“哪裏一樣啊!”說完愣了一下,自己都沒忍住,“撲哧”笑了出來。
  他也笑,笑完傾身過來,輕輕親了一下她的嘴唇。
  ……
  很短暫的一個親吻,一開始隻是玩笑,沒想到這條小魚嚐起來竟然這樣可口,嘴唇下溫暖柔軟的感覺,放開的時候突然有些不舍,不想她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感覺,索性看著她的眼睛笑了一下,然後很愉快地看到她現在的樣子,孩子一樣紅著臉,完全失了反應。
  沒想到他會親她,蘇小魚仍處於震驚狀態,微仰著臉,兩頰嫣紅欲滴,杏核似的眼睛上仿佛蒙著一層霧水,滿是惶然,很久以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蘇雷……為什麽?”
  “嗯?”沒聽清,他微笑著疑問。
  她吸氣,鼓起勇氣又問了一遍,“為什麽?你是不是,喜歡我?”
  喜歡?他看著她不說話,身體又開始蠢蠢欲動,想再吻她,又想撫摸她,□動了,如果是他所熟悉的那些女子,說不定現在兩人已經在床上纏綿盡歡,可她還是個孩子,他沒想過要給自己找一個孩子——給自己找一個麻煩。
  可她剛才說到喜歡,一個吻,就說到喜歡……
  真是個孩子,與他習慣了的那些女人到底是不同的。
  怎麽會被一個孩子吸引……
  簡直是奇跡,他至今都沒想通為什麽。自己獨身很多年,當然也有女人,但交往的全是同類,冷靜自製,合則聚,不合則分,不排斥肉體享受,也從不談感情。
  居然遇到她,居然被她吸引,偶爾興起的示好被她拒絕,居然覺得她更有趣。
  蘇小魚在發懵,他吻她,她是不敢相信的,就像這段時間來每次與他相處,每個他打來的電話,她都不敢相信。隱約覺得他是喜歡自己的吧,可每次又自問怎麽可能,沒想到現在竟脫口問了出來,問完之後才覺得後悔,腦子裏都是嗡嗡作響。
  感覺過了很久,其實應該隻是幾秒,耳邊終於響起他的聲音,語速不快,說得也簡單,看著她的眼睛微笑。
  “小魚,我很高興和你在一起,覺得愉快,你呢?”
  這算什麽回答?他答了嗎?還是沒答?
  但是心裏突然歡喜,蘇小魚一時不察,情不自禁點了點頭。
  他的臉還在眼前,那雙漆黑的眼睛慢慢彎起來了,然後低下頭來,再一次吻了她。
  四唇相交,剛才那種失重與軟弱的感覺又來了,她腿軟,立不穩,他也察覺到,幾不可聞地笑了一下,抱住她的雙手就用了些力氣。
  她吻起來是如此可口,提拉米蘇一樣的甜潤,舍不得放開,他漸漸手臂收緊,又有些失控起來。
  記憶裏很久以前的那些模糊的片段在腦海中掠過,那些他原以為再也不會想起的事情,原以為再也不會重來的感覺,他喜歡的,不喜歡的,想要留住的,想要忘記的,翩然而過。
  心動了,或者可以留下她,他已經很久沒有生過這樣的念頭了,或許是因為一個人太久,又或許是因為讓自己感覺愉快的事情越來越少。
  但是她還小,許多事情,怕她不能理解,也無法接受。
  不能理解喜歡或者愛這一類虛幻的詞句,沒有任何現實意義;不能理解讓一對男女互相吸引的東西,誰也不能預料能夠延續多久;更不能理解,所謂的永遠,其實總是這樣或者那樣的輪回。
  還有,不能理解他。
  完全不知道陳蘇雷腦海中的想法,被吻得全身無力,好不容易能夠再次自主呼吸的蘇小魚隻想落荒而逃,但他沒有絲毫放手的意思,漆黑的眼睛徘徊在她的臉上,好像在確認些什麽,漸漸眼光柔軟下來,嘴唇掃過她的臉頰,最後落在她的耳垂上,輕輕含了一下。
  HPA的收購項目繼續進行中,接下來的幾周裏,貝理寧頻繁出現在BLM,很快所有人都開始用同情的眼光看蘇小魚。
  也難怪,遇到湯仲文這樣的組長已經很夠意思了,再加上貝理寧這個突然空降的客戶方,簡直是折騰死人,怪不得可憐的小魚最近整天都是迷迷茫茫的樣子,累到站著都能盹著似的,更顯得楚楚可憐。
  對於大家的同情,蘇小魚是實在地感受到了,但她也實在無法回應——沒時間回應。
  收購進入實施階段,工作越來越繁重,湯仲文麵無表情的時間也越來越長。給出的Deadline時間緊到不可思議,有時候她日夜趕工,好不容易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他所下達的指令,下一秒卻被貝理寧的一個疑問全盤推翻,不得不從頭再來。
  所以,這一段時間,蘇小魚很忙,非常忙。
  忙著那些密密麻麻的數據,忙著永遠都做不完的預測模型,忙著一趟一趟地跑湯仲文的辦公室,忙著一次一次地為了貝理寧提出的新問題疲於奔命,還有,忙著和陳蘇雷在一起。
  臉紅了,其實這才是她睡眠不足的真正原因,但這原因實在不可思議,打死她都不想說。
  那晚之後,她越來越多地見到陳蘇雷。他喜歡在深夜的時候給她電話,帶她在淩晨之後吃過晚的夜宵,然後送她回家,偶爾也在中午到綠地和她共享簡單的午餐時間,她的時間表原本就已經密密麻麻,這樣一來更是針插不進,睡眠時間少得可憐。
  而陳蘇雷卻與她正相反,他與她身邊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樣,總是很閑散的樣子,說話行事悠閑自若,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喜歡聽她說話,經常莞爾——因為她偶爾流露的羞澀不安,偶爾也吻她,卻總是很短暫,以致於她後來有幻覺,那晚與他唇齒間的纏綿深入仿佛隻是一場夢。
  或許真的隻是一場夢而已,每次告別之後她都會在冰冷的樓梯上情不自禁地咬自己的手指,然後又笑自己傻。
  她知道自己是喜歡他的,喜歡他狹長眼角裏流露出來的暖暖笑意,偶爾撫摸她頭發或者臉頰的修長手指。每次接到他的電話都會覺得快樂,心髒砰砰跳,偶爾忙碌時都會突然地想偷笑,怎麽掩飾都會流露出蛛絲馬跡來。
  但是更多時候蘇小魚所感受到的卻隻是莫名的不安,他對她很好,他給她時間,她知道這是最珍貴的,所以一直覺得感動,但他從不說喜歡她,也從不與她討論將來,隻字片語都沒有,她漸漸覺得忐忑,又不知怎麽辦才好。
  或許是她想太多,如果換了其他女生,有陳蘇雷這樣的男人對自己表示好感,可能早就歡喜得直接投懷送抱了,哪會像她這樣,滿腦子亂七八糟。
  但她高中畢業就離開父母一個人在上海生活,很早就明白了什麽是現實炎涼,灰姑娘的夢她也做過,但僅限於五歲之前。
  陳蘇雷的世界,是她過去窮盡想象都無法企及的地方,他遇到她,隨手開了一扇門,她當然也羨慕那裏麵的奢華享受,但她並不是傻瓜,也知道嫁給有錢人還不如自己做一個有錢人的道理。
  他究竟是怎麽想的?她猜不透,也沒法猜。那個男人說話段數高過她百倍,陳蘇雷不願意說的,她永遠都得不到答案。
  想著想著又開始出神,剛剛核對完一大疊數據,沒有像往常那樣急著跑複印部,蘇小魚獨自在會議桌前捧著水杯發呆。
  耳邊傳來電話鈴聲,接起來是湯仲文,聲音一如既往地公式化,“蘇小魚,核對詳表呢?”
  “哦,我已經做完了,馬上送過來。”工作工作,她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不用心了?立刻回神,蘇小魚放下水杯就往外衝。
  ……
  連續數周不間斷地忙碌之後,湯仲文終於宣布項目告一段落,接下來就等著HPA和LRT雙方的簽字確認,至於他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靜候消息。
  所有人都長出了一口大氣,進入這個項目組這麽久,蘇小魚第一次趕在太陽未下山之前離開公司,收拾桌子的時候陽光透過玻璃幕牆曬在她的背上,暖烘烘的感覺,手機震動,是短消息,她看了一眼之後忍不住翹嘴角,怎麽努力都壓不平。
  耳邊響起楊燕的歎氣聲,“小魚,難得早回去一次不用這麽開心吧?再笑,再笑臉上就要開朵花出來了。”
  “怎麽會?亂講。”蘇小魚回答的時候雙手捂住臉,杏核似的眼睛露在外麵,滿是笑意。
  下樓之後就看到陳蘇雷的車,他正在講電話,看到她便擱下了,眼角一彎。
  難得有大段空閑時間,他說要買酒,蘇小魚就跟著一起去了。香格裏拉底層的城市超市,客人並不太多,四下音樂輕柔,她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悠閑的時光了,眼前琳琅滿目的貨架都覺得美不勝收。
  走過冷凍櫃的時候陳蘇雷突然起了興致,低頭開始挑牛排,戴著白色高帽的員工站在肉櫃後一臉笑,“先生,這是今天剛剛空運過來頂級菲力,要不要試試看?”
  肉櫃前的陳蘇雷……怎麽看怎麽矛盾,蘇小魚站在一邊愣住了。
  他側頭看她,眼裏笑笑的,問得很自然,“要不要試試看?”
  她還在發愣,一時不察就點了頭。
  後來就跟著他回了公寓,還以為仍是就在附近,沒想到他開車直接掠過那熟悉的小區,轉入隧道,又一直向西開。
  高架兩邊燈海燦爛,蘇小魚坐在車上迷茫,看著窗外呼嘯而過的繁華夜色疑問,“蘇雷,我們去哪裏?”
  “煎牛排啊。”他側頭看了她一眼,微微笑。
  車子轉入安靜的街區,四月的傍晚,道路兩邊行道樹已經冠蓋交接,路燈曲線柔美,燈光暈黃,透過葉片撒在路麵上,斑駁搖曳。
  再往前就是隱藏在綠蔭後的鐵藝圍牆,側邊白色的地下車庫大門在他還沒有開近之前就緩緩升起,他慢慢減速,時間算得正好,進門的時候都沒有停頓過。
  電梯上來是幾棟私家公寓樓,樓層並不高,當中有小型的花園,樹影婆娑,水流潺潺。
  公寓外牆是米黃色的沙石表麵,凸出的弧形露台,春日裏花草茂密,有些露台上有綠葉垂下來,夜色裏隱約看到鮮花的影子,一點點豔紅。
  第一次在市中心看到這麽幽靜漂亮的住宅區,想到自己父母辛苦一輩子也隻能住上這城市邊緣最普通的板式小高層,還要整天操心還貸款的壓力,不想對比的,不過實在差別太大了,蘇小魚望著眼前的一切忍不住唏噓一秒鍾。
  “怎麽了?”他伸手來拉她,很自然的一個手勢。
  “這裏好漂亮。”
  “喜歡嗎?”他按電梯,另一隻手仍是牽住她,電梯門開的時候有一個抱著小狗的老太太走出來,看到他點頭笑,又把目光轉向她。
  蘇小魚手裏還提著食材的袋子,這時被看得有點窘起來,一側頭看到陳蘇雷的眼睛,漆黑瞳仁,笑意流露時仿佛閃著琉璃光。
  頂層的複式,客廳寬大無邊,黑色柚木地板,淡灰色的巨大沙發,廚房是開放式的,後現代的銀色,大得無邊無際。
  陳蘇雷倒是沒有食言,進門之後接過她手裏的袋子就往廚房走,外套隨手脫在沙發上,卷起袖子就準備大幹一場的樣子。
  屋子裏到處都是這個男人的氣息,邊櫃上擱著他的手表,茶幾上有翻開的雜誌,銀黑色的音響上散放著兩張cd的封套,看得出這才是他長住的地方,與上次那間毫無人氣的公寓完全不同。
  想象不出這個男人下廚的樣子,蘇小魚滿懷好奇地跟過去,後來才發現他會的隻是開火然後直接把牛排放到煎盤上,真正折殺了一廚房的頂級廚具。
  她讀大學的時候是靠蛋糕師執照賺學費的,西餐也懂一點,這時站在一邊看得哭笑不得,撲上去搶救可憐的牛排,他從善如流地讓出位置,也不走開,立在一邊聽她的指揮開紅酒。
  職業習慣,她在烹飪的時候表情非常專注,抿著嘴唇不說話,廚房裏隻有鮮嫩牛肉在黃油中細微的滋然作響的聲音,鮮紅的肉色漸漸深了,紅酒淋下去的時候熱氣伴著異香蒸騰而起。蘇小魚終於滿意地微笑起來,轉過頭去看他,兩眼彎彎,滿是晶瑩笑意。
  他沒出聲,走過來親了她一下,嘴唇落在她的臉頰上。屋裏暖熱,蘇小魚的外套早已脫下,這時隻穿著貼身的白色襯衫,中規中矩的套裝裙,兩個人貼得近了,他手指的溫度透過薄薄衣料落到她的皮膚上,很燙。
  臉紅了,又有些驚惶,蘇小魚些微掙紮了一下,小聲講話,“牛排可以吃了。”
  “好的,”他抬頭笑,聲音有點啞,“我餓了。”
  牛排味道很好,紅酒入口香醇,他吃了一口之後又用讚賞的眼光看她,她彎起眼問,“好吃?”
  “好吃。”陳蘇雷肯定,“有沒有考慮改行做大廚?”
  知道他開玩笑,但仍是開心,蘇小魚掩住嘴笑,“是牛排好,那麽貴,再不好吃,那頭牛一定會很傷心。”
  他大笑,笑完舉杯,“為了牛。”
  “為了牛。”蘇小魚也笑著舉起杯子,與他的輕輕相碰,清脆的一聲響。
  這頓飯吃了很久,飽暖生睡意,蘇小魚漸漸覺得眼皮沉重,怕自己睡著,她站起來走到窗前吹風,好歹讓自己清醒一下。
  陳蘇雷的公寓在頂層,餐廳正對著落地窗,窗簾沒有拉,前方無遮無攔,坐在餐桌前就能看到那些遙遠的繁華夜景,又很安靜,讓人錯覺它們隻是一副畫。四月的夜晚,城市裏看不到星星,一輪明月無遮無攔,襯著底下的萬丈紅塵,更顯得雪白透亮。
  第一次從這樣的角度看到如此景色,蘇小魚實在忍不住,說話時不自覺歎氣,“蘇雷,你真是有錢人。”
  “哦?”他正在倒紅酒,聽完隻是莞爾一笑,“你喜歡嗎?”
  “有錢是不是很有趣?”漸漸習慣了他說話的方式,蘇小魚跳過回答,繼續提問。
  很少有人這麽直白地跟他討論錢的問題,她說得率真可愛,他答的時候也就很隨意,“還好,不過有錢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沒錢當然會難一些。”
  “你想做什麽?”她好奇,回過頭來看他,繁華夜景裏小巧的一個剪影。
  他手裏的動作停下了,看了她一眼,慢慢露出微笑,“現在?”
  她傻,居然沒有感覺到危險,還愣愣跟了一句,“對啊。”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是最好的催情劑,克製了許久的□終於壓抑不住地翻滾上來,欲望讓他的身體脹痛。
  不想再說話,他放下紅酒走過來,捧起她的臉,舌尖擦過她的臉頰,然後是嘴唇,最後卷進她的耳道,聲音暗啞,“小魚,我現在很想要你,可以嗎?”
  身體與他貼得近,男人的欲望灼熱強硬,與她的柔軟形成鮮明對比。
  呼吸困難,身體軟弱,一切發生的這樣快,她跟他回家的時候是想過會有這可能的,她雖然年輕,但到底不是什麽真空裏長大的小紅帽,知道一對男女互相有好感,總是會走到這一步的。時至今日,柏拉圖的戀愛早已經成為曆史,要想看到就隻能去化石博物館。
  是想過會有這可能的,但這時卻突然害怕起來,心裏說不出的惶恐,又不知道如何表達,倉惶間隻能用手抵住他,掙紮著求饒。
  他抱得緊,她又軟弱不堪,這樣的掙紮當然是無效的,失措到極點,她最後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哀求,叫他的名字,“蘇雷,蘇雷……”
  他停下來看她,克製地深長呼吸,一瞬間有很多話湧到唇邊,想問她怕什麽?又想說你要什麽?或者直接告訴她,我可以給你些什麽。
  欲擒故縱的女人他見得多了,或者她是不同的,好像很久以前他所相信的那個女孩,但這世上又有什麽是不同的?她們終究會長大,拋棄曾經執著的東西,留下身後的一片廢墟,再不回頭。
  想說的話很多,但終究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因為看到她的眼睛,不知何時蒙上了一層水光,顫巍巍的,連帶他在她瞳仁裏的倒影也是搖晃不定。
  第一次看到她怕成這樣,陳蘇雷難得地憐惜起來,□減退,聲音溫柔,“怎麽了?”
  怎麽了?她可以說嗎?說我害怕,說我怕你隻是把我當一個小玩意,說我怕會變成你眾多遊戲裏荒唐可笑的一個小片段,說我怕自己會愛上你,做一場灰姑娘的蠢夢,最後捧著一顆破碎的心,不知所措地被丟開。
  想說的太多了,但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心裏掙紮,原本抵著他胸膛的雙手卻好像有意識,慢慢伸出去抱住他,男人溫暖的身體,他身上很淡的香味,再開口的時候她低下了頭,額頭抵在他的胸膛上,眼睛緊緊閉了起來,聲音微弱。
  “蘇雷,你喜歡我嗎?”
  怎麽又說到這個詞,真是個孩子。
  想放開她,但是身體卻做出了相反的反應,他最後用力抱緊了她,低頭吻了一下她的頭發。
  沒有答案,他又吻她,動作溫柔,但是不說話。
  說不失望是騙人的,蘇小魚回到家之後一夜無眠,但是第二天她仍是照常早起上班,一分鍾都沒拉下。
  聽不到自己心儀的男人說喜歡自己就要傷心到臥床不起嗎?那不是她蘇小魚幹得出來的事情。
  前台小姐看到她就笑,讓她直接進會議室,蘇小魚匆匆走過去,才推開門就被比利一把抱住,大笑著告訴她收購成功了。
  項目組所有人都在,還有熟悉的HPA代表,當然也包括了貝理寧,她正與湯仲文笑著交談,完全不見平日針鋒相對的樣子。
  桌上已經開了香檳,大家都是一臉歡快,就連湯仲文都難得地微笑,看到蘇小魚進來,立在會議桌盡頭對她遙遙舉了舉杯子。
  蘇小魚正在接受一個個同事的熱情祝賀,西方人表達興奮之情的時候熱情直接,除了比利之外,其他人也是輪流對她大力擁抱,就差沒有把她摟過去狠狠親幾口。
  從最初的驚喜中回神,蘇小魚立刻沉浸在興奮激動之中,生平所參與的第一個收購項目就能夠成功,她開心得臉都紅了。她入行不久,還算是新鮮人,不過平時在會議室裏跟同事們一起吃飯聊天,混得熟了,聽多了大家的辛酸史,知道一個收購項目能夠如此順利完成是多麽幸運的事情。
  所有的收購項目都存在著無數不確定因素,有時候大家辛苦了許久,好不容易把項目做到了最後階段,一切妥當,隻等簽字,最後卻因為一些莫名的原因功虧一簣。
  比利有次跟她聊起過這個話題,當時已經是午夜了,他一邊敲著鍵盤一邊咬牙切齒,“就為了一架飛機,小魚,飛機!你能相信嗎?就因為雙方CEO談不攏公司合並之後私人飛機的分配權,最後一秒鍾居然就談崩了,誰也不肯在合同上簽字,我們幾個月的辛苦就這麽打了水漂!”
  “小魚,過來喝一杯,今天我們整個組放大假,晚上在茂悅有慶祝酒會。”比利喜氣洋洋的聲音打斷她的回憶,眼前出現他遞過來的香檳酒杯,太快樂了,昨晚的掙紮被塞到角落裏,蘇小魚接過杯子的時候笑得兩眼都是彎彎的。
  ……
  蘇小魚第一次參加正式的慶祝酒會,雖然時間充裕,但回家的路上仍是躊躇了很久自己該穿些什麽。
  投行著裝要求很高,當然也有置裝費,但她全用在每天要穿的套裝上了,哪裏還有多餘的錢去買禮服?
  回到家不過是中午,家裏一片淩亂,新房已經可以入住,這兩天爸爸媽媽都在整理東西,準備打包,所以家裏到處都是攤開的衣服雜物,還有七零八落的大紙箱,租來的房子空間狹小,障礙物又太多,所以進門以後就連走路都得小心翼翼。
  看到她回來媽媽有些詫異,“小魚,你不是上班去了?怎麽又回來了?”
  想到自己有好消息要宣布,蘇小魚剛才那點為了著裝而產生的小煩惱立時就被忘記了,笑著大聲回答,“爸,媽,我做的項目成功啦,十幾億的項目哦,兩個月就完成了,厲害吧!”
  “十幾億啊……”頭回聽到這麽大的數目,媽媽喃喃重複了一遍,然後很有些激動地回頭看著老伴說話,“老蘇,你聽聽,十幾億啊,我們小魚真是了不起。”
  爸爸在旁邊嘿嘿低聲笑,然後走過來看著自己的女兒說話,“小魚,你比爸爸厲害多了,爸爸及不上你啊。”
  蘇小魚最近過的日子幾乎是忙碌到日夜不分,好久沒能這樣與父母聊天了,現在難得在明亮光線下和他們麵對麵,突然感覺爸爸媽媽最近蒼老了許多,特別是爸爸,原本黑色的頭發都快變成灰色的了,雖然笑著,但臉上皺紋明顯,法令文深刻,好像變了一個人。
  自己工作忙碌,最近又與陳蘇雷經常見麵,能夠空下來就永遠覺得睡眠不足,往往到家就是倒頭就睡,現在看到爸爸媽媽的樣子,突然覺得心中裏慚愧,莫名的鼻子發酸,蘇小魚再開口的時候忍不住抱住他們的胳膊。
  “怎麽會?其實都是大家一起完成的,我隻是項目組裏的一員,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爸,媽,最近你們都在忙搬家的事情,很累吧?我一點都幫不上忙,真是對不起哦。”
  “這孩子……”女兒從小喜歡撒嬌,但是這次聽完媽媽竟然眼眶都紅了,說不出什麽話來,就伸手摸了摸小魚的頭發。
  房裏電話鈴響,蘇小魚耳朵尖,抽出手轉身,“有電話,我去接。”
  “別,別,我來接就行,肯定是我的那些老朋友。”爸爸突然出聲阻止她,然後拔腿就往房裏去,走得急了,差點被地上的箱子絆倒,趔趄了一下。
  “爸,你小心點。”蘇小魚叫了一聲,爸爸卻已經走進房裏去了,隨手還把門給合上了。
  有點奇怪地看著自己的媽媽,蘇小魚聲音疑惑,“媽,爸爸最近怎麽了?電話很多嗎?不是已經不炒股了?他和那些叔叔伯伯還有那麽多話題可聊?”
  最近股市動蕩,爸爸也很少再和以前那樣談起股票就興高采烈了,事實上蘇小魚已經很久沒有從他嘴裏聽到股票這兩個字,心裏就理所當然地覺得爸爸應該是聽了自己的勸告,早就退出了股市,隻是沒有機會好好問他這一句而已。
  “誰知道,這些東西我都不管的。”媽媽低頭繼續整理之前沒有放進紙箱的衣服,“別理他了,小魚,今天你放假吧?難得休息,出去玩玩,別悶在家裏。”
  說到這個話題蘇小魚又開始笑眯眯,“媽媽,晚上我們在茂悅有晚會,慶祝項目成功,你說我穿什麽去好?”
  “真的啊?”媽媽看著女兒點頭,“我們家小魚穿什麽都漂亮,要不你現在就去逛逛,買件新衣服。老是上班,你都好久沒逛過街了吧?”
  “逛街哦,可是現在都沒什麽打折的,全是新品,好貴……”
  媽媽正在疊衣服,一家人的四季衣服都在眼前堆著,蘇小魚邊說話邊低頭幫著整理,眼睛突然一亮,然後抓起其中一件黑色連身裙笑起來,“不用,要不就穿這條好了,買來就穿過一次,這種衣服我都很少有機會穿,不穿浪費。”
  黑色的一件式連身裙,中規中矩的高領,一點花邊都沒有,還是蘇小魚讀大學的時候有次主持迎新聯歡會,實在沒有衣服上台,咬牙狠心買的,雖然那天被許多人誇漂亮,但穿過了還是後悔。
  那麽貴!花了她半個月的生活費,平時又沒有機會穿,心疼了很久才漸漸放下,後來也就忘了,沒想到今天又看到它,正好派上用場。
  又省錢了,真好,蘇小魚再次笑眯眯。
  第一次參加高級酒店裏的慶祝酒會,蘇小魚嘴上不說,心裏還是很期待的, 算好時間出門, 趕到茂悅的時候八點都沒到。
  距離酒會開始還有些時間,氣派奢華的大廳裏隻有服務生在穿梭忙碌,身穿酒店製服的小姐看到她一臉職業微笑,非常客氣地請她到旁邊休息室稍等。
  估計她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麽早就跑來參加酒會的主,覺得自己跟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蘇小魚跟著走的時候很有點不好意思。
  休息室沙發寬大,茶幾上擱著水果點心,書報架上一大摞最新的雜誌,蘇小魚翻開一本每月財經消磨時間,最近全球經濟動蕩,不少所謂的專家和資深人士都熱衷於發表高論,洋洋灑灑,各執一詞。有的說這樣的動蕩隻不過是暫時調整,不久之後就會迎來下一輪高峰,有的言論悲觀,直指本世紀最可怕的金融風暴已經迫在眉睫。
  蘇小魚學這些的,當然知道經濟有周期,但總感覺紙上說的那些離自己距離遙遠,她現在隻關心上海的房價會不會降下來,如果那樣,他們家去年買就真的很虧。
  不過想想還是笑了,又怎麽樣呢?總要住的,一家人在一起多開心,又不是用來投資炒房,想那麽多幹嗎?
  休息室裏安靜舒適,蘇小魚也很久沒有這麽悠閑的雜誌時間了,漸漸看得入神,等小姐再來叫她出去,酒會已經開始了一會,HPA總裁的致辭都已經結束了。
  大廳裏到處是華服男女,侍應生端著銀色的托盤穿梭來去,香檳泡沫細密,魚子醬盛在精致的小碟裏被送到麵前,許多人就站著聊起來,笑語不斷,場麵熱烈。
  沒想到酒會上會有這麽多人,蘇小魚愣住,踮起腳想在人群中找到熟悉的同事,看來看去卻都是陌生臉孔,人多,大廳裏很熱,她穿的是高領,十幾分鍾之後就覺得燥熱,想了想往露台走,吹吹風也好。
  快要到初夏了,夜晚涼風柔和,露台上人也不少,蘇小魚眼尖,走出玻璃門之後第一眼就看到立在圍欄邊的貝理寧,穿著露肩的小禮服,抱肘看著遠處的夜景出神。
  看到熟人心裏驚喜,蘇小魚立刻就走過去招呼,“貝小姐。”
  貝理寧轉頭看過來,看到是她之後倒是微笑了一下,她相貌出色,這時妝容精致,更顯得光彩奪目。
  而蘇小魚已經忍不住“嘩”地驚歎了一聲,合掌讚美,“貝小姐,你今天穿得好漂亮。”
  貝理寧工作的時候作風硬朗,蘇小魚在之前的兩個月裏不知多少次見識過她的厲害,當然也看慣了她包裹在嚴謹套裝裏的樣子,但現在的她一襲紫灰色露肩禮服,背影弧度美好,女性嫵媚一覽無遺,沒想到能看到她這麽女人味的一麵,蘇小魚一臉讚歎。
  “謝謝,蘇小魚。”她仍是微笑,“這條裙子很襯你。”
  貝理寧和湯仲文一樣,總是連名帶姓地叫她蘇小魚,有時候語氣嚴肅,再搭配上他們兩個強大的氣場,總讓她忍不住背後發寒,現在項目順利完成了,氣氛到底不一樣,貝理寧這一聲的蘇小魚叫得溫和,與過去大相庭徑的味道。
  聽到誇獎蘇小魚不好意思,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著裝,再對比人家的,想也知道貝理寧這句不過是客氣話。
  “謝謝啦,其實我今天下午都不知道自己穿什麽好,好不容易找出這條裙子救場。”
  “是嗎?”她聽完竟微有些詫異,又多看了她一眼。
  “怎麽了?”被看得迷茫,蘇小魚再次低頭檢查自己,唯恐是哪個地方大意失宜,人家又不好意思直接說。
  “沒什麽,一個人來的?”貝理寧詫異的目光一閃而過,很快便恢複正常,又開始與她閑聊。
  “嗯。”蘇小魚點頭。
  她略有些恍然的樣子,然後才微笑,“蘇小魚,幹得不錯。”
  “謝謝。”受到肯定總是開心的,特別是這肯定出自貝理寧之口,蘇小魚立刻心花怒放。
  侍應生端著托盤走過,貝理寧伸手拿香檳,又放了一杯在蘇小魚的手裏,輕輕碰了一下,“慶祝一下吧,Cheers。”
  工作之後的第一次成功,的確值得慶祝,蘇小魚很爽快地喝了一口,然後彎起眼睛笑了。
  晚風清涼,香檳香醇,忙碌辛苦終於告一段落,她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到後來居然聊得很投緣。
  輕緩音樂從大廳裏傳出來,有些人就著月光跳起舞來,女士們大多穿著小禮服,群裾飄飄,煞是好看。
  蘇小魚難得見識,隻覺得衣香鬢影,滿眼浮華,忍不住感歎了一聲,“真美。”
  “哦?”貝理寧不感興趣地應了一聲,然後轉身對著璀璨夜景揚了揚下巴,“這些呢?”
  夜上海的繁華絢爛,當然是舉世無雙,蘇小魚與有榮焉地點頭,“更漂亮啊,盛世嘛,對不對?”
  她聽完抱肘立在風裏笑了笑,沒有看著蘇小魚,輕聲回答,仿佛自言自語,“是嗎?過去我也這麽覺得,但是當時立在我旁邊的男人說了一句話,你想知道他說了什麽?”
  “什麽?”蘇小魚好奇。
  “他說,盛極而衰,強極則辱。”
  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幾個字,但是從貝理寧薄薄的嘴唇裏吐出來,不知為何蘇小魚會心裏發涼,不想讓氣氛冷下來,她努力了一下才又笑起來,“誰啊?說這麽掃興的話。”
  貝理寧回頭看她,表情有些複雜,隔了一會才回答,“這些話,蘇雷沒有對你說過嗎?”
  一開始聽到那兩個字的時候蘇小魚毫無反應,仿佛從貝理寧口裏聽到這樣熟悉的名字是最不可思議的事情,過了兩秒鍾才猛醒過來,張口結舌地看著她。
  “你說什麽?”
  貝理寧雙目澄澈,久久看著她不動,最後突然一笑,“我還以為你們談起過我,原來還是我自作多情了。”
  “難道你們……”愣住了,蘇小魚開始說傻話,說了半句就懊悔,心裏大罵自己蠢,這有什麽好問的?人家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她再問豈不是傻子!
  沒指望貝理寧回答,她卻答了,聲音仍是很輕,眼睛卻不再看著蘇小魚,遙遠地望開去,“是,我們在一起過,很短,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為什麽總是忘不了。”
  沒想到她會突然這樣說,蘇小魚完全失聲。
  但是貝理寧接著就笑了,回頭看她,“蘇小魚,你那是什麽眼光?我可不是來訴苦的,大家成年男女,你情我願而已,他是不談結果的男人我從一開始就知道,說好了別想太多,是我那時太不成熟。”
  腦海裏一團亂,又不想失態,蘇小魚硬憋出一個笑來,聲音都找不到了。
  倒是貝理寧很快便恢複自然,再開口的時候聲音輕鬆,“真的是很久以前了,他現在變了許多,和我記憶裏的那個陳蘇雷根本是兩個人。”
  說著又笑,“不過還真的挺懷念他那時候忙得跟超人似的樣子,頭疼得想撞牆也照樣拖著人家CEO開會,一把一把地吞止疼藥。”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麵帶微笑,但蘇小魚立在旁邊竟然鼻酸,那天在公司樓下與貝理寧的意外相遇的情景自動自發地倒帶出來,蘇雷走出車子,笑著喚她“理寧”,聲音自然,而她表情漠然,回應他“陳先生”,然後掉頭就走。
  其實是忘不了的吧,但她現在卻在她麵前微笑。
  真奇怪,但是更奇怪的是她自己,明明與己無關,卻突然紅了眼眶,怎麽忍都忍不住。
  那天與貝理寧的對話被後來晚到的比利和其他同事打斷,一群平時專業精英的投行男都已經喝得有點瘋了,這時看到蘇小魚就上來拉,無比熱情地邀請她共舞一曲,又調侃她穿得像個學生妹,嘻嘻哈哈沒個停。
  其實還想和貝理寧聊下去的,但她當時心裏早就亂作一團漿糊,又不知道說什麽好,最後隻能眼睜睜看著貝理寧揮揮手走開去,人群裏失去了蹤影。
  但她所說的話卻一直在心頭盤旋,仿佛是什麽不可思議的魔咒,怎樣都甩不開。
  再和陳蘇雷在一起的時候,蘇小魚反常的沉默。
  他們在書店,人很多,最暢銷的是金融類圖書,大疊大疊的堆在醒目處,《金融專家教你如何炒股》、《K線秘訣》、《金股就在你指尖》……花花綠綠,螺旋堆疊,最高處交錯在一起,顫顫微微,總讓人錯覺下一秒就會崩塌下來。
  走過的時候蘇小魚敏感地察覺到陳蘇雷突然流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忍不住抬頭看他,“很多人買啊,現在大家最關心這些。”
  他那個嘲諷的笑容更深了,慢慢說了幾個字,“要小心,盛極而衰。”
  盛極而衰……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夜色中的露台,貝理寧薄薄的嘴唇吐出同樣的幾個字,再如何的繁華夜景都抵不過這幾個字所帶來的涼意。
  陳蘇雷臉上的那個嘲諷的笑容還在,這樣的笑容,那個她也看過嗎?不想繼續假想下去,蘇小魚張開口愣愣接了,“盛極而衰,強極則辱……”
  他剛剛拿起一本意大利食譜,聞言突然側臉看了她一眼,“你聽過這句話?”
  蘇小魚點頭,他一笑,放下手裏的食譜又去拿了另一本。
  “蘇雷。”
  身邊又有蘇小魚的聲音,很小聲。
  “嗯?”他隨口應了一聲。
  “你相信盛極而衰?”
  “當然,有什麽是可以永遠持續下去的?沒有。”他難得用了肯定句。
  “可是我看到有些人,一直很開心,很老很老了還和最開始的時候一樣,一樣愛對方。”她慢慢說完了這句話,不敢看他的臉,視線落在他的肩膀邊,細致精密的縫線,在眼前連綿不斷。
  “你跑題了。”陳蘇雷合上食譜,“還有,沒人能和最開始的時候一樣,如果有,那是因為他們對彼此有需要,與愛情無關。小魚,你要懂得情深不壽的道理。”
  他說任何話都是天經地義的味道,總讓人無法反駁,她也無力反駁,隻是垂下眼睛,輕聲講了最後一句話,“蘇雷,你會一直,需要一個人嗎?”
  書店很吵,她的聲音太輕,又是垂著頭說的,他正伸手拿起那幾本食譜,當然沒聽見。
  結賬的時候她就站在他身後,收銀小姐笑得很甜,但她心裏難過,眼前是他修長的背影,溫暖的淡香。慢慢伸出手指,想勾住他的衣角,明知道是勾不住的,還是很想試一試。
  被送回家的路上,蘇小魚一直不說話。
  車下了匝道之後陳蘇雷突然打方向靠向路邊,幸好左右車輛稀少,但仍是有人在車後長聲鳴號,嚇得蘇小魚雙眼大睜。
  他熄火,然後在駕駛座上側過身來看她,“小魚,你有話要跟我說。”
  他說的是肯定句,她連否認的機會都沒有。
  很努力措辭,但都未果,她最後說了老實話,“蘇雷,我,我和貝小姐聊過了。”
  他沒答,慢慢笑了一下,“哦,怎麽樣?”
  怎麽樣?她又說不出話來了。
  說什麽?說我知道你們在一起過,你是曾經立在她身邊的男人,對她說盛極必衰,強極則辱……而她則是熟悉你過去的女人,知道你許久以前的樣子,知道你是隻談過程不談結果的男人……
  她說不出來,她沒資格說,那是她永遠都無法企及的時光和世界,她不過是與他約會過幾次,他甚至連一句喜歡都沒有對她說過,他們的關係僅止於此,他的過去,他的將來,她都沒資格說一句話。
  許久都等不到她的回答,終於他又開口,“好吧,小魚,有些話,應該是我跟你說的。”
  “別,別……”她突然急起來,咳嗽著出聲阻止。
  “怎麽了?”
  不知是哪裏生的勇氣,蘇小魚竟然脫口而出,“不用了,別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麽,貝小姐聽過的話,我不想聽……”
  “小魚,我還什麽都沒說。”他笑了。
  “我沒有想太多,蘇雷,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想太多,你放心吧,不用提醒了,真的。”為了他的笑聲漲紅了臉,蘇小魚在說話的時候都快哭出來了。
  他不說話了,沉默了很久,然後慢慢答了兩個字,“好吧。”
  回到家以後蘇小魚一夜未眠,第二天也是,第三天仍是,到了第四天她在會議室裏吃壽司的時候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看到大家憐憫又多少帶點誇獎的眼光,深覺受之有愧。
  接下來有一段時間沒有陳蘇雷的消息,隔了一周突然又在午夜的時候接到他的電話,聲音很輕,叫她“小魚”,也不再繼續,就等著她的回答。
  才幾天沒有聽到過這個聲音,她卻覺得已經過了很久,這時候突然心跳如鼓,不自覺地用手按胸口,就怕有什麽東西會突然跳出來。
  “蘇雷,有事嗎?”硬撐著答了,蘇小魚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
  “小魚,最近很忙?”他好像突然之間恢複了常態,語氣又變得一貫的輕鬆。
  “嗯,是啊,要搬家,還有新的項目也開始了,你知道的……”說著說著又開始結巴,蘇小魚心裏罵自己沒用。
  他沉默了幾秒鍾,再開口的時候好像在笑,又好像是歎息,仍是慢慢地說了那兩個字,“好吧。”
  至此以後她再也沒有接到過陳蘇雷的電話,蘇小魚一開始是有些失落,但後來又覺得這樣才好。
  她不是灰姑娘,也不可能變成灰姑娘,做夢是很開心,不過有人當有的頭棒喝讓自己清醒過來總是件好事。
  可是真的再沒有他的消息,腦子裏卻更加無法克製地想起他,挽起袖子進廚房,月光下的擁抱,還有他輕輕吻自己頭發的樣子,但緊接著,月光下的貝理寧就會出現在那些畫麵中,立刻讓她滿心涼透。
  算了吧,如果連貝理寧這樣完美強大的女人都回首淒涼,那她這條小魚,難道送上門去做魚湯嗎?
  那天的貝理寧雖然說了許多,但到底姿態保持完美,再往前頭想,就算是之前她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親眼目睹她上了陳蘇雷的車,也能不動聲色地回應了他的平常招呼,然後才掉頭走開。蘇小魚自問沒有修煉到那種程度的可能性,換作是她,如果真的曾經與陳蘇雷這樣的男人在一起過,恐怕到了最後被熬得魚骨頭都化了,渣都不剩一些,再也找不回原來的樣子了。
  想明白了,蘇小魚漸漸強迫自己忘記那個男人,就當做了一場夢,有些事情多想無益,還是賺錢要緊。
  事實上忙碌的工作也不允許她浪費太多思索的時間,新的項目又下來了,蘇小魚仍是被分配在湯仲文手下,習慣了這位BOSS的行事風格了,她自然是每天精神高度集中,手不停腦不停,再次全力投入到工作之中。
  ……
  兩個月後的一個尋常晚上,蘇小魚照例拖著滿身疲憊回到家,推開門聞到紅棗蓮心粥的香味,廚房裏亮著一點紅光,電燉鍋還開著,香味熱騰騰地充滿了小小空間。
  她全家都是江浙習慣,嗜甜,料想這是媽媽給她留的,感覺幸福,蘇小魚忍不住笑了,輕手輕腳走過去拿碗勺粥喝,她對一切有核的東西都不喜歡,所以勺的時候總是挺挑剔地略過紅棗,滿碗都是透明香甜的粥米。
  已經搬入新居一個多月了,每天再如何辛苦,隻要下車的一瞬間抬頭看到自家小區的燈光,她就覺得心滿意足。
  這是她的家啊,有她,有爸爸媽媽,她三歲離開這個城市,十八歲獨自拖著行李回到上海,生於斯卻不長於斯,總感覺自己對於上海來說是個很邊緣化的概念,既不是一個外來者,又沒有辦法完全融入進去。
  現在終於好了,有了自己的房子,一家人又能生活在一起,而她也終於找到了有根的感覺,心裏安定,怎樣都覺得快樂。
  笑眯眯喝完甜湯,她進浴室衝澡然後上床睡覺,連續加班快一個月了,明天難得可以休息一整天,湯仲文出差去了美國總部,臨走前居然大發慈悲地沒有對她下達任何指令,一想到可以美美地睡一個懶覺,蘇小魚夢裏都要笑出聲了。
  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她睡眠質量一直都很好,今晚也不例外,上床之後馬上就開始意識朦朧,但廳裏突然響起電話鈴聲,午夜鈴聲尖銳刺耳,她猛醒過來,黑暗裏睜大了眼睛。
  誰啊,這麽晚!
  怕吵醒爸爸媽媽,她光著腳跳下床跑出去接,雖然是夏天,赤腳踩過地磚的時候還是很涼,接電話的時候她忍不住把腳趾頭都蜷了起來。
  電話那頭是一個粗啞男聲,語氣很硬,“喂!躲著不接電話?做縮頭烏龜也沒用,想拖到什麽時候?”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蘇小魚楞住,再回答的時候就沒好氣了,“先生,你打錯電話了吧?”
  沒想到那頭破口大罵,“他媽的,換個小姑娘來接電話就想混過去啊,蘇國強人哪?叫他過來。”
  砰地一聲門響,爸爸從臥室裏跑出來,夜裏沒開燈,他又跑得急,黑暗中好像踢到了什麽東西,碰撞聲沉悶,他也不理睬,衝到蘇小魚跟前一手將電話按斷,另一手從蘇小魚手中搶過話筒。
  “爸爸……”還維持著剛才的姿勢,蘇小魚站在原地呆呆看著自己的父親說不出話來。
  淩晨兩點,窗簾沒有拉,但屋裏仍舊沒有一絲光,爸爸還穿著老舊的白色背心,時間長了才隱約看得清他的臉,竟然滿額是汗。
  “人家打錯電話,你快去睡吧。”爸爸開口說話,力持鎮定的語氣。
  “打錯電話?”蘇小魚喃喃重複,“可是他叫你名字,爸爸,到底怎麽回事?”
  “沒事沒事,都幾點了,你還是快去睡吧。”爸爸伸手來推,蘇小魚還站在原地,這時被動地轉過身子,耳邊突然傳來媽媽的哭泣聲,黑暗裏清晰無比,比剛才的電話鈴聲更加觸耳驚心。
  父女倆一起轉過頭去,隻看到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臥室門邊的媽媽,淚流滿麵,聲音嘶啞,“沒事?什麽沒事?蘇國強,我們母女倆都要被你弄得流落街頭了,你還說沒事!”
  從來沒有看到過自己媽媽這個樣子,蘇小魚驚駭,瞪大雙眼回頭去看自己的爸爸,滿眼都是疑問。
  沒有人給她答案,媽媽不停地哭泣,而爸爸一瞬間麵如死灰,默默低下頭去,抓住自己的手顫抖著,雙肩下垮,無盡的蒼老無助。
  懷疑自己在做夢,蘇小魚用力咬舌尖,劇痛伴著血腥味襲來,她深吸了一口氣,轉身走了兩步,“啪”地一聲將廳裏的大燈打開,然後才說話,“到底怎麽回事?爸爸,媽媽,你們坐下來說。”
  ……
  事情比蘇小魚能夠預想的更糟糕,爸爸在股市最高峰的時候將手頭所有的錢都投了進去,還包括一些老朋友老同事的多年積蓄,沒想到從年初開始市場就一直不好,他被越套越深,蘇小魚勸他退出的時候也想不做了,但又覺得對不起自己的那些老朋友們,總想著隻要能夠保本還給他們就行,反彈的時候憋不住再買,下跌的時候又恐慌得不行,弄到後來不但把之前所賺到的一點全都還給了股市,還賠得連自己家都不認識了。
  當初蘇國強炒股的時候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證,會帶著老朋友們一起賺錢,沒想到現在連養老的錢都沒了,還害了好幾個有幾十年交情的老朋友,他想來想去都覺得對不起他們,最後竟孤注一擲,把自己家新買的房子抵押了,想用這筆錢抄底,博一博運氣。
  “爸,你把房子押給誰了?怎麽我什麽都不知道?”聽到這裏蘇小魚終於忍不住,低低叫了一聲。
  “他已經鬼迷心竅了,連我都沒說,憑著手機上一條短信就找了家財務公司,你說那種公司會有什麽好人?根本是高利貸公司!你爸爸真是老糊塗了,送上門給人家詐騙。”
  媽媽的聲音仍是帶著哭腔,她一輩子在家裏風平浪靜慣了,知道這個消息之後差點崩潰,一開始丈夫隻是說欠了點錢,隻要股票一反彈就能夠還上,她已經怕得不行,又不想女兒擔心,就幫著他瞞著小魚,搬到這裏之後才發現他竟然連房子都抵押出去了。一個星期前別人開始上門催債,說不還錢就收房子,他們哪來的錢還債?那個財務公司每天不是半夜就是淩晨打電話來催,嚇得他們老兩口電話都不敢接,總是偷偷把房裏的電話擱掉,沒想到今天一時糊塗了,正好被半夜回家的小魚聽到。
  “媽,你別急。”雖然心裏亂,但是看到自己媽媽的樣子蘇小魚仍是先安慰了一句,然後才繼續說,“爸,既然是抵押了房子借款的,你跟那個財務公司應該有合同吧,給我看看。”
  合同攤開在桌上,蘇小魚強打起精神一頁一頁看過去,越看心裏越冷,最後手指都抖起來,合上之後久久發不出聲音。
  “小魚,這錢爸爸會還的,爸爸已經去找工作了,有個金山那兒的工廠缺個管倉庫的,讓我下個禮拜就去上班……管吃住,我跟他們商量過了,每個月還一點……”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爸爸期期艾艾地開口,眼睛都不敢看自己的妻女,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媽媽又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手去捶老伴的肩膀,“你這死老頭子,打算扔下我們一個人逃到那種荒僻地方去躲著是不是?這麽大一筆錢,你一個月一個月還到死也還不完啊。”
  蘇小魚也想哭,但不知為什麽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太用力咬住嘴唇了,反而不覺得痛,喉嚨痛,掙紮了很久才又發出聲音來,“爸,媽媽說的對,你還不完的,就連利息也還不完,還有,你都什麽歲數了,身體又不好,我不會讓你去看倉庫的。”
  “小魚……”老夫妻兩個一起抬頭看著女兒。
  “這筆錢,我會想辦法的,你們放心吧。”窗外晨光微露,蘇小魚在清晨的光線裏站起來收起桌上的合同,慢慢說完了最後一句話。
  ……
  說是會想辦法,但是蘇小魚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就頹然坐在床邊上,渾身沒了力氣。
  拉開抽屜找自己的存折,打開之後她盯著它看了許久,然後欲哭無淚地垂下肩膀,隻覺得有頭頂上有無形的巨石壓下,脖子都直不起來。
  其實她在同齡人中也算是小有積蓄,BLM並不是吝嗇的公司,薪酬誘人,她這樣拚命工作,加班費也很可觀。但她剛入職幾個月,最基本的那幾套套裝還是最近才買齊的,又每個月還房貸,再怎麽節省都存不下那麽一大筆錢來。
  怎麽辦……想破腦袋都找不到解決辦法,但是就這樣讓別人把房子收走?爸爸太糊塗了,就這樣背著她和媽媽把房子抵押出去,現在事情弄成這樣,讓她怎麽辦?!
  可他是她爸爸!再怎麽錯都是她爸爸!
  有些絕望起來,但眼前晃動著爸爸的愁苦臉色,灰白頭發,還有媽媽悲傷哭泣的樣子,想哭,她一直是很容易哭也很容易笑起來的女孩子,但從剛才聽爸爸說完整件事情到現在,居然一直都眼眶幹涸,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不行,這房子不能放棄。她最後攢起拳頭,狠狠地咬牙對自己說話。
  這裏是他們的家,是全家人辛苦了那麽多年才完成的最大心願。她還年輕,沒有了這套房子大不了從頭再來,但是爸爸媽媽一輩子辛苦,這房子也是他們一輩子的心血,難道臨到老了,還要讓他們流落街頭,居無定所?
  不行,她決不能讓那樣的事情發生!
  這天早晨蘇小魚坐在床上呆呆地想了許久,夏日裏天亮得早,漸漸陽光熱烈地從窗簾縫隙中透進來,她站起來拉窗簾,手一動才感覺到刺痛,原來剛才自己拳頭攥得太緊,指甲深深陷了進去,掌心都破了。完全沒有在意,她仍是繼續之前的動作,用力把窗簾拉開,一瞬間,暑氣蒸騰的感覺透過玻璃撲麵而來,陽光刺目,眼睛疼,想流淚,想合起來,但她卻固執地不想閃避,隻是用力眯了眯眼睛。
  難得的休息日,難湯仲文大發慈悲沒有下達任何指令,蘇小魚原本有許多計劃,她想要美美地睡這一個多月來的第一個懶覺,想要在起床後帶爸爸媽媽出去逛逛街,吃一頓飯,到了晚上一家人可以一邊喝甜湯一邊看電視,她很久沒有看過綜藝節目了,再老套的遊戲都覺得新鮮有趣,每次都笑得前俯後仰。
  但現在這一切的計劃都被丟到角落,一夜未眠之後,蘇小魚重新穿上套裝,站在鏡前整理自己,準備回公司。
  媽媽進房之後一直都沒有出來,爸爸一個人坐在客廳裏,一聲不吭。
  家裏隻有電視機的聲音,還是蘇小魚走出房間後打開的,沒有心情看,隻是不想整個家一點聲音都沒有,她打開電視之後走到爸爸媽媽房間門口敲門,輕聲說話,“媽,你不要太擔心,我現在回公司,跟人事部商量一下能不能預支工資,總會有辦法的。”
  屋裏沒聲音,怕媽媽還在哭,她推門進去,卻發現媽媽一個人坐在窗邊,正在翻抽屜。
  “媽?”
  媽媽回過頭來,臉上眼淚已經擦幹淨了,表情平靜了很多,看著女兒歎了口氣,拉住她的手說話。
  “媽媽昨晚嚇著你了吧?憋了太久了,一下子沒忍住,小魚,對不起。”
  “媽!”蘇小魚皺眉頭,“幹嗎說對不起。”
  “讓我說完。”媽媽抓著蘇小魚的手不放,“我哭完也想通了,你爸做得再錯,嫁雞隨雞,我也得跟著。還不起錢沒辦法,房子別人要收就收了吧,總不能讓你替我們還債。我們生女兒不是為了讓女兒還債的。”
  “那怎麽行!沒有房子了你們住到哪裏去!”蘇小魚急起來。
  “我想過了,大不了跟你爸一起去金山,他看倉庫,我隨便做什麽都行,就是委屈你了,要一個人呆在上海,爸爸媽媽真沒用,一個家都沒能給你留住,還要你自己想辦法。”說到這裏媽媽實在忍不住,眼淚又下來了,伸手去揩,卻怎麽都揩不完。
  “媽!你說什麽哪!我說了我會想辦法,我會想辦法的,你們別這樣好不好!”心裏難過,蘇小魚終於叫出聲來。
  說完她就站起來,轉身往外走,經過客廳的時候在爸爸麵前停下,又用力把話重複了一遍,“爸,你也別著急,我會想辦法的,會有辦法的!”
  爸爸沒抬頭,愣愣看著眼前的電視機屏幕,蘇小魚隨手開的外語台正在播新聞,播音員語氣嚴肅,屏幕上全是騷亂鏡頭,報道菲律賓的反政府武裝,然後鏡頭切換到紐約,人群嘈雜,不知道在等待些什麽。
  蘇小魚滿心煩亂,哪裏會仔細去聽,耳邊全是暴動,騷亂,然後是破產,蕭條,危機,失業之類的名詞,這時候聽到更讓她頭疼,索性不聽了,大步走到門邊,套上鞋就走。
  菲律賓暴亂、美國人失業與她又有何幹?就算世界末日了,也等她把眼前的事情解決了再說!
  ……
  陳蘇雷的這一天,日程排得非常滿。
  淩晨的飛機到上海,回到公寓之後洗了個澡,然後稍微睡了一會,他常年睡得少,兩個小時之後自然醒了,一睜眼窗外隻是天光微露,時間仍是早。
  其實他最近都過得忙碌,雖說從去年年底就宣布不再接手任何新項目,也回國安頓下來,但總有層出不窮的所謂老朋友以為他是看好國內市場才回來的,帶著這樣那樣的關係找上門,雄心壯誌地拿著一份項目計劃書就開始在他麵前指點江山。
  他當然是一概拒絕,那些人離開的時候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那眼神裏的意思很明白,投行傳奇陳蘇雷,竟然在這個彎腰就可以撿錢的時代看空一切,有錢不賺,簡直是瘋了,匪夷所思。
  其實他們都錯了,他仍在投資,隻是與其他人所作的相反,他從去年年底開始就在各國市場賣空,又把自己在美國的資產大量兌現,通過各種渠道轉移到亞洲。
  市場最好的時候賣空,連他在美國最親密的多年合作夥伴都不能理解,爭執多次沒有結果,最後憤而拂袖而去,丟下一句話。
  “陳蘇雷,這次你輸定了。”
  想到這句話的時候他剛擱下電話,那頭仍是同一個人,時隔一年,聲音都蒼老了許多,掛上電話前說的是,“蘇雷,BLM倒了,你贏了。”
  他對這個消息並不意外,但預期之中的結果來得這樣快,他仍是有些感慨。
  一切順利,其實這時候他該慶祝一下的,至少開瓶酒,可惜無人分享,一個人總有些無味。
  放下電話之後他走到窗邊坐了一會,桌上的電話不停的響,郵箱裏信件到達的提示聲接連不斷,恍惚有錯覺,好像自己還坐在紐約的辦公室裏,剛剛得知一個收購案的最終結果,突然覺得很空洞,拒絕與任何人聯係,獨自坐在窗台上往下看,看著熱烈陽光下的奔忙世界,永無止息的情景。
  真的會永無止息嗎?盛極必衰,到底是走到頭了,他也不是什麽預言家,隻是很早以前就不相信,這世上有什麽是可以永遠的。
  不要說永遠,就連長久,他都很久不信了。
  電話鈴還在響,他站起來去接,順手按了電視遙控,電話裏傳來的聲音激動,他平靜地聽著,眼睛看著屏幕,CNN的直播,場景是紐約,剛剛得知自己所在的公司已經破產的BLM員工魚貫走出大樓,抱著紙箱的男人對著鏡頭沉默地豎起中指,旁邊已經有人舉著紙牌開始抗議,紙牌上字體粗大,隻用四個字母表達憤怒,直接了當。
  到底是美國人,發泄起來也這麽簡單。
  不知道BLM在中國的分公司會何時公布消息,不知道蘇小魚會怎樣反應。
  那三個字從腦海中跳出來之後他自己也楞了一下,其實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她了,他很少被人拒絕,而且又是因為很莫名的理由,不過強求並不是他的習慣,算了也就算了。
  蘇小魚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孩子一樣,卻是個不做夢的孩子。他竟然在她退縮之後才發覺這一點,不做夢是個好習慣,但這樣膽小,真沒想到。
  或者就是這點矛盾自己才會被她吸引,一個現實的孩子,又那麽聰明,憑著隻鱗片爪就知道他是怎樣的男人,的確難得,假以時日,說不定能夠明白他,說不定能夠並肩與他走很久。
  可惜她不要他。
  電視上的畫麵還在繼續,手指在電話上滑動,蘇小魚的名字和號碼跳出來,安靜地亮著,慢慢暗下去,又亮起來。
  他又是怎樣的男人?隻是不想承諾不切實際的東西,不可能長久的東西還要承諾,那才是真正的欺騙。
  那個名字還在眼前,已經很久沒見過她了,她是有些怕他的,被親吻的時候會哭,反複問他,“蘇雷,你喜歡我嗎?”,得不到答案的時候眼裏都是失望,以後就不肯再見他。
  是可惜的,不過強求並不是他的習慣,算了也就算了。
  這麽想著,身體卻做了不同的反應,手指一動,那個電話已經被他撥出去了。
  ……
  一路上眼前晃動的都是爸爸媽媽的蒼老麵容和絕望眼神,蘇小魚走進熟悉大樓的時候根本是神思恍惚,以至於對樓下大廳裏異乎尋常的熱鬧毫無所覺。
  很奇怪,公司前台竟然沒有人,習慣了前台小姐的微笑,她立在那裏到底疑惑了一秒鍾。
  走進辦公區之後就更是反常,還早,但這個地方一向都是24小時忙碌不堪,今天卻安靜若死,每張桌後的熟悉麵孔上表情呆滯,有些人木然坐著,有些人已經在低頭整理東西,地上堆著紙箱,一片狼藉。
  越看越心慌,蘇小魚往自己桌邊走的腳步不自覺地慢下來,比利迎麵走過來,她好像看到救星,拉住他就開口,聲音迷惑,“比利,出什麽事了?為什麽大家……”
  但是話說到一半就突然失聲,她不是第一次在早晨看到比利了,通常這個點都是他形象最差的時候,通宵工作,一整夜對著電腦屏幕,一個人的臉色還能好到哪裏去?但今天這一眼看過去,那張熟悉的麵孔灰白一片,嘴角下垂,原本不太明顯的皺紋都浮現了出來,一夜之間仿佛變了一個人。
  “小魚……你也接到電話了?”很久才聽到他開口,聲音有氣無力,手裏隻握著一隻輕薄的信封,卻好象握的是千斤巨石,垂在一邊一直沒有抬起來過。
  “什麽電話?”開始害怕起來,蘇小魚手指慢慢去摸自己的口袋,摸了兩下又頹然落下去,今早出門的時候恍恍惚惚,手機都沒有帶,一百個電話她都不可能聽到。
  身後有電話鈴聲突然響起,辦公室很安靜,這聲音就顯得異常刺耳尖銳,蘇小魚現在對這樣的鈴聲很敏感,猛地睜大眼睛回頭去看發聲處,原來就是自己桌上的那台電話在響。
  蘇小魚走過去接的時候發現其他人也在看她,眼神複雜,電話那頭是艾米莉的聲音,有些嘶啞,與往常大不一樣,讓她現在就到人事部。
  身邊仍是沒有一個人給她解釋,蘇小魚拖著腳步走到人事部大門口,有人推門出來,是楊燕和李俊,手裏都拿著一個信封。
  楊燕看到她突然哭了,淒慘慘地叫了一聲,“小魚。”李俊卻沒有說話,沉默地轉過頭去。
  人事部的大門就在眼前,但蘇小魚卻突然失了推開它的勇氣,腳上像是灌了鉛,再也邁不動一步。心卻動了,隻是往下沉,無底洞那樣沉下去,一片冰涼。
  從公司出來之後蘇小魚沒有回家,抱著自己的那個小小紙箱子在陸家嘴徘徊,一直走,也不知道要去哪裏,大街上仍是人潮熙攘,很多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她恍然不覺,偶爾撞到別人的肩膀,也不知道道歉,愣愣地看著別人的臉,反叫人家說不出話來。
  漸漸天色暗下來,金融區燈火繁盛,兩岸大廈隔江輝映,每一棟都仿若火樹銀花,夏夜的風裏帶著潮濕的悶熱,但她竟感覺不到一絲暖意,渾身冰冷,捧著紙箱的指尖都是麻的。
  不知走了多久,身邊漸漸安靜下來,雙腳開始感覺疼痛,落地艱難,終於不得不停下來,茫然四顧,居然沒有走出多遠,居然還是在自己最熟悉的街角。
  已經是午夜,寬闊街道空蕩無人,偶爾有幾輛出租車經過,速度飛快,轉瞬即逝。身邊一個行人都沒有,隻有她獨自立在街角,抬頭正看到BLM所在的大廈,黑夜裏晶光閃爍。
  那麽熟悉的地方,這一刻她竟然覺得陌生,好像一切都是幻影,在眼前扭曲重疊。
  這是哪裏?是她過去幾個月來工作過的地方嗎?是她每天都要度過十幾個小時的地方嗎?那麽多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那麽多喜悅,忐忑,焦慮,興奮,成功,失敗……難道都是一場夢?
  耳邊突然傳來遙遠的海關鍾聲,沉悶冗長的一聲響,一瞬間,所有燈光同時熄滅,一切跌墜失色,一直都不敢相信,一直都沒有哭,但是這一刻,蘇小魚的眼淚不受控製地奔湧而出,心中淒涼,她終於按捺不住,蹲下身子,在午夜的街角埋頭大哭起來。
  停車聲,腳步聲,有人在她身前蹲下來,熟悉的香味傳來,知道是誰,但不知道為什麽,已經傷心得不能思考,她仍是抱著膝蓋流眼淚,連頭都沒有抬起來。
  身前的男人不說話,但也不走開,過了很久才伸出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
  午夜被陳蘇雷在街頭撿到,蘇小魚已經哭到脫力,又走了太多路,所以雙腳一動就是鑽心的疼,他最後拉她上車的時候幾乎是半拖半抱。
  深覺自己丟臉到可恥,原本不想開口說話的,但陳蘇雷第一句話就問在她的心坎上,血淋淋的沒法躲。
  “小魚,BLM破產了,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怎麽辦?找不到紙巾,她用袖子擦眼淚,擦來擦去還是淚眼朦朧,真是沒用。
  “我再找工作,總要工作的。”
  他側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突然莫名感覺到壓力,仲夏夜,可能車裏冷氣太強,蘇小魚哆嗦了一下。想起來還沒謝過人家午夜相救,趕緊補上。
  “謝謝你送我回家,蘇雷,那麽巧遇到你。”
  他沒答,又看了她一眼,陳蘇雷雙目狹長,俗稱的鳳眼揚梢,笑起來當真是風情萬種,但不笑的時候很有威嚴,壓迫感巨大。
  難道她又說錯話?哪裏錯了?謝謝還是再找一份工作?沒可能啊。
  想來想去蘇小魚確定是這車的冷氣壞了,金融海嘯來了,連冷氣都受影響,這世界真是太可怕了。
  再偷偷看了一眼正在開車的男人,車已經躍上高架,速度並不快,他雙眼看著前方,一句話都不說。
  突然有錯覺,錯覺自己已經有幾個世紀沒有見過這個男人了,月下的陳蘇雷,一眼看過之後唯恐是幻覺,實在忍不住,蘇小魚又偷偷看了他兩眼。
  他身上好像有魔力,看著看著就感覺平靜下來,她做人一向樂觀,雖然那時候強要自己別再見他了,也不過是偷偷難過了一段時間,但這次打擊實在是受得大了,又接二連三,一點緩衝的時間都不給她,想到自己一家三口很快就要居無定所,到底是承受不住,所以才會在街上那樣失態,現在哭也哭了,丟臉也丟過了,怎麽都得回到現實吧。
  房子要是真的沒了,最差就是再租,工作沒了,無論如何都得再找,低頭思索接下來該怎麽辦,再抬起來的時候自己家門已經近在眼前,又側頭看了他一眼,想到這樣的偶遇不知以後還會不會有,雖然仍是滿心難過,但情不自禁,蘇小魚的眼光裏多了些戀戀不舍。
  唉,自己放棄的,還看?再看?真是沒用。
  再說一句謝謝,蘇小魚伸手推門,準備下車。
  拉了兩下門都打不開,回頭去看,正麵對上陳蘇雷的眼睛,仍是那雙漆黑的瞳仁,比夜色濃上千百倍。
  “小魚。”他開口說話。
  “啊?”受蠱惑,蘇小魚愣愣看著他。
  “如果你需要一份工作,我這裏有。”
  什麽意思?沒聽懂,蘇小魚繼續她的單音節,又“啊”了一聲。
  他答了,這次卻回過頭去看前方,雙手還在方向盤上,手指動了動,又落了回去。
  “我的公司,需要人,你來吧。”
  ……
  蘇小魚有了一份新工作。
  辦公地點仍在熟悉的大廈裏,老板是她曾經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交集的男人,工作團隊很精簡,除她之外再加司機先生一名,另還有一位至今仍未到埠的傳說中的超級助理小姐,再怎麽扳手指頭都湊不滿一巴掌。
  雖然是同一個大廈,但是樓層高了許多,電梯還不能直接停靠,第一天她不解地去問大樓管理,他們看了她的證件以後倒是很客氣,拿出準備好的磁卡給她,原來停靠特殊樓層都是要刷卡的。
  在這裏進進出出那麽多次了,頭回遇到這樣的情況,蘇小魚立在電梯裏滿臉迷惑,上樓以後才發現這層樓根本沒有前台,就連公司LOGO也欠奉,害得她還以為自己跑錯了地方,獨自在玻璃門外站了很久。
  最後門是從裏麵被推開的,挺熟悉的一張臉,蘇小魚一開始有些茫然,後來想起是見過的。
  是很久以前出現過的那位司機先生,寒夜裏替她叫了一輛出租車,還站在門邊很專業地為她把門拉開。
  “蘇小姐,你來啦,陳先生在等你,請進吧。”司機先生手裏拿著車匙,明顯是準備出門的樣子,看到她倒是很客氣,停下來說話,還用手抵著門等她走進去。
  “哦,謝謝,我進去了。”再次受到這樣的禮遇,蘇小魚仍是有些不習慣,進門的時候輕聲道謝。
  門裏是走廊,再走幾步就是半圓形的開闊空間,與預想中的辦公室完全不同,腳下地毯厚實柔軟,麵前隻有一圈巨大的沙發,可坐可躺,很是誘惑人的樣子。牆上整齊排列著液晶屏幕,各國新聞無聲播放著,歐洲的金發碧眼,阿拉伯的白色長袍,亞洲的正襟危坐,錯綜複雜。
  外側的玻璃牆無遮無攔,澄明天空撲麵而來,蘇小魚沒有心理準備,立在那裏一時愣了,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回頭看到陳蘇雷就站在自己身後,嚇了一跳,她用手按心口。
  每次看到這個男人她都有些不在狀態,今天也不例外。昨晚一別,她到家以後想足了一整個晚上,問自己陳蘇雷為什麽要這麽幫她?想來想去都想不出結果,最後問自己她有什麽地方值得人家算計的,問完終於能睡了,一覺到天亮。
  “你來了?”他隻說了三個字,又看了一眼她的打扮,然後轉身往側邊門裏走。
  搞不懂情況,蘇小魚本能地跟上,側邊另有房間,裏麵倒是有桌椅,後現代的,離她所能理解的辦公室正常範疇仍是差了十萬八千裏,他走到桌前之後回身看了她一眼,簡單的白色襯衫,臉上還架著一副眼鏡,襯著滿桌的文件,居然仍是風流倜儻,沒天理了。
  靠窗的地方放著兩張沙發,黑色的,陳蘇雷伸手脫下眼鏡擱在桌上,隨手抄起一份文件,然後走過去在其中一張上坐下了,揉了揉眉心,又回頭看她。
  明白他的意思,蘇小魚也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了,側頭的時候正看到他眼角微紅,稍帶些疲倦的樣子。
  “你熬夜了?”這樣子她太熟悉了,但是發生在陳蘇雷身上實在匪夷所思,蘇小魚一時沒忍住,脫口而出。
  “還好。”他答非所問,把那份文件放在她這一側沙發的扶手上。
  蘇小魚打開看了,是一份錄用合同,開始有了這個男人是自己老板的自覺,她調整一下坐姿,認真看了起來。
  合同是全英文的,很正式,福利和條件基本上都與她在BLM所能得到的持平,翻到最後看到他的簽名,她第一次看到陳蘇雷的筆跡,是中文,龍飛鳳舞的幾個字,與他平常沉靜自若的樣子很有些差別。
  “沒問題嗎?”他的聲音又響起來。
  “沒問題……”
  敏感地察覺到他對自己的態度改變,事實上除了昨晚頭頂上那記不知是真是幻的輕揉之後,陳蘇雷一直都沒有再對她表露出一絲安慰或者體貼之意,好像他們隻是一對曾經認識過的普通朋友,她突然落難,他恰好路過相助而已,現在這種感覺益發明顯,過去的那些細碎片段仿佛都是一場夢,在這樣的對答之間變得遙遠稀薄。
  雙手還揪在文件兩邊,蘇小魚慢慢把心裏的那一點翹起來的地方按下去,幸好是這樣,否則要怎樣?雖然她實在是太需要這份工作了,但他到底不是別人,他是陳蘇雷。他這樣的男人,又被她那樣莫名地拒絕過,現在還能用對普通朋友的態度對她,她真該去謝神謝佛。
  “那簽字吧。”
  “等一下……”蘇小魚遲疑著開口,抬頭看到他的眼睛,說下去之前很是小心地提了口氣。
  “蘇雷,我能不能,能不能預支工資?”
  這次輪到他安靜了一下,然後才說了兩個字,“多少?”
  喉嚨幹,她低下頭努力了一下才把那個數字講出來,說完之後聽不到他的回答,再抬頭正對上那雙漆黑的眼睛。
  蘇小魚最受不了這個男人不說話看自己的樣子,簡直是讓她無語凝噎,掙紮著解釋,“對不起,可是我是有原因的,是因為,因為……”
  太丟臉了,說不出來,蘇小魚低下頭去翻一直放在自己膝蓋上的包包,有點緊張,手抖,好不容易才把那份借款合同翻出來,又開始感覺羞愧,推過去的時候頭都抬不起。
  他接過去看了,翻了兩頁,終於說話了,聲音裏聽不出什麽情緒,句子也簡單,隻是陳述事實。
  “這是複利。”
  “嗯。”料到他心裏一定在想,這世上怎麽會有人去簽這麽荒謬的借款合同,蘇小魚仍是低著頭,慢慢漲紅了臉。
  “小鯨魚,如果預支的話,合同年限要延長。”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才又響起陳蘇雷的聲音,不知是否她緊張過度導致的幻覺,竟然覺得是隱約帶著笑的。
  這句話算是他答應了嗎?還有,他剛才叫她什麽?震驚過度,蘇小魚猛地抬起眼睛,但是陳蘇雷已經站起來,走到桌邊又回頭看了她一眼,晴天,陽光滿室,連帶他漆黑的眼睛裏都仿佛流著光。
  她很久沒有近距離地受到過這等刺激了,立時呆了一瞬,再想開口確認,他已經把桌上那一大堆小山似的文件往她這邊撥過來,“開始吧,麗莎還沒到,這些數據交給你了。”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蘇小魚心裏一直有著這樣的自省——其實陳蘇雷會請她工作,還同意預支工資,完全是出於對她的同情吧?可憐她而已,他是她印象中閑散到極點的男人,電話都很少接,這樣的人還需要助理?玩笑的吧?
  但是連續工作了一周之後蘇小魚終於破除了這個心理障礙,誰說陳蘇雷閑散?誰說他不需要助理?這個地方每天都會莫明其妙出現無數等待投資的方案和計劃書,等著他買,等著他賣,等著他掏錢……當然前提是他願意。
  蘇小魚光是調查這些公司的背景資料就忙到兩眼發黑,知道他有錢,不知道他這麽有錢,有時候看著紙上的那些數字發呆,覺得自己在發夢。
  她現在的辦公室就在那個充滿後現代風味的房間裏,桌子平坦寬大,除了第一天看到陳蘇雷坐在它後麵之外,她再也沒見過他親近過它,也是,老板嘛,隻要能夠把夥計指使得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哪裏還用得著整天對著這些枯燥無比的東西。
  她一開始還有些害怕兩人相處會尷尬,後來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除了第一天見到他之外,陳蘇雷很少來這裏,大部分時間這個偌大的空間就隻有她一個人埋頭工作,老吳來得還多一點,每次都送更多的方案和計劃,厚厚的一大遝,沉甸甸疊在她桌上,密密麻麻,好像看得到它們背後那些焦灼的眼神,大聲叫著“砸我吧,砸我吧,用錢砸我吧。”
  辦公環境沒得說,工作量雖然大,但勝在自由,也沒人催她,有時候做到一半接到陳蘇雷的電話,輕飄飄的一句“停下吧”,就直接宣告這家企業沒戲了,一開始封存資料的時候蘇小魚還眼光同情,後來也就麻木了,有什麽是過不去的?習慣就好。
  也沒時間同情,她現在的工作量完全不比在BLM時的少,照原樣每天都忙到半夜三更,不過在陳蘇雷手下做事到底是跟在BLM的時候是不同的,現在無論做到多晚都有車把她送到自家樓下,至於司機,就是那位專業的司機先生。
  第一天她被嚇到,立刻開口拒絕,司機先生的回答是,“蘇小姐,陳先生說了,這是班車,麗莎小姐要是到了,我也一樣會送她回家的。”
  “……”
  熟悉的車子仍在燈光下晶瑩閃爍,這樣的班車……蘇小魚無語了。
  司機先生一付她不上車就不離開的樣子,僵持了幾分鍾,沒膽子再打電話給陳蘇雷,蘇小魚一低頭上了車。
  坐進車裏之後她才又說話,“司機先生,以後叫我小魚吧,蘇小姐聽上去好奇怪。”
  司機先生正發動車子,聞言倒是回頭對她笑,點點頭答了,“好,我叫吳為國,叫我老吳就好。”
  蘇小魚回報笑容,憋了一會沒忍住,她又開口問,“那個,陳先生不用車?”
  老吳正埋頭開車,這時在後視鏡裏對著她憨厚地笑,“陳先生不愛用司機,一般都是自己開車,我最多跑跑腿。”
  “……”蘇小魚再默,不愛用司機還請人家來,有錢人排場就是多。
  老吳是典型的老實人,話非常少,蘇小魚不問他就很安靜,車廂裏沒了聲音,到後來他把車停穩回頭一看,她已經睡著了,頭靠在車窗上,身子隻占了後座的一個小角。
  模糊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原來是有些想不通的,現在明白了,明白過來又想歎氣,老吳看著她搖了搖頭。
  ……
  一段時間之後蘇小魚就習慣了現在的生活。
  很平常的一個周一,蘇小魚準點上班,倒了一個BLM,這世界照樣運轉,但是這棟大廈裏的氣氛總有些微妙的不同,她第一天走進這裏時所感覺到的那種熱火朝天的感覺早已一去不複返。
  才進電梯就聽到電話鈴響,電梯裏沒人說話,她在許多人的注目下掏出手機,心裏埋怨為什麽這裏網絡覆蓋得這麽到位。
  那頭的聲音讓她突然愣住,居然是湯仲文。
  其實BLM一夜消失之後同事們並不是完全沒了聯係,至少楊燕和李俊仍與她偶爾通電話,休息日的時候還出來聚餐過。
  他們都是家底雄厚的人,雖然意外失業,但心情調整過來就沒什麽了,楊燕已經開始忙著參與家族生意,至於李俊,打算再次出國深造,看起來不拿到博士學位是不會罷休的。
  吃飯的時候他們很小心地問她近況,知道這是出於關心,蘇小魚很是感動,趕緊說已經又找到工作了,聽得那兩人當場張大眼睛。
  “這麽快?!蘇小魚,你神了。”楊燕第一個叫出來,還笑著拍她的肩膀,蘇小魚正在喝湯,差點被她拍得噴出來。
  “還好啦,一個朋友幫忙,其他人怎麽樣?”
  “不是很清楚,聽說大部分外籍的員工都回國了,其他人我們也不熟,沒多問。”
  “是哦。”又想起那天的慘狀,蘇小魚低頭歎息,再次深覺自己的幸運。
  這麽想來,她理所當然地以為湯仲文也已經回新加坡了,沒想到又接到他的電話,上一次聽到這個聲音她還條件反射地開始反省自己又有什麽任務沒完成,現在這一聲“蘇小魚”落入耳中,她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忍不住唏噓。
  “蘇小魚,你有沒有在聽?”那邊的聲音又響起來。
  “啊,我在聽,在聽。”前任BOSS餘威猶在,蘇小魚立刻回神,電梯開開合合,已經到了她要去的樓層,她一步跨出去,繼續聽電話。
  “你現在在哪裏?”湯仲文說話一向是言簡意賅,一點鋪墊都沒有,上來就直奔主題,話說得簡單直白,但是蘇小魚聽完根本不能理解,繼續愣了兩秒鍾才答,“啊?”
  “你現在在哪裏工作,蘇小魚。”對她的反應有點不滿,湯仲文再次連名帶姓地叫她回神。
  他怎麽突然想起來關心她的工作問題了,蘇小魚迷茫,剛想開口回答,電梯門又開了,一抬頭正對上陳蘇雷的眼睛。
  她的手機還按在耳邊,他也不說話,看了她一眼,然後錯過她往那扇熟悉的大門裏走過去。
  出什麽事了?從來都是悠閑自若的陳蘇雷,竟然滿眼陰霾,心裏怕起來,再也顧不上電話那頭的湯仲文,蘇小魚匆匆謝過他的關心,然後抱歉著掛斷,拔腿就往自己現任老板消失的方向去。
  另一邊的電梯門也開了,走出來的是老吳,滿頭是汗的樣子,看到她笑著打招呼,“小魚,你在啊。”
  “嗯,我剛到。”蘇小魚停下來點頭,看他拖著行李箱風塵仆仆的樣子又吃驚,“吳師傅,你去哪裏了?”
  “剛去機場接陳先生,直接過來的。”
  “機場?”
  “是啊,陳先生飛了一次紐約,小魚你不知道?”
  “紐約?一下飛機就過來了?”已經走到那扇玻璃門前,蘇小魚聞言吃驚,周五的時候陳蘇雷還在這裏出現過一次,今天才周一而已,來回幾十個小時的飛行時間,他這兩天上演真人版的空中飛天嗎?
  “是啊,說是早上約了眾和的兩位先生在這裏談事情。”老吳好像是很習慣這種情況了,肯定得很快,然後把那個行李箱放下,“小魚,我還得送麗莎小姐回公寓,她剛到上海,要不你替我把這個帶進去吧?”
  “麗莎小姐到了?”傳說中的超級助理小姐終於出現了,蘇小魚張大眼。
  “是啊,再堅持一天,明天開始你就能鬆口氣了,這段時間累壞了吧?”知道她對那位助理小姐的期待,老吳走之前還給她鼓了鼓勁。
  雖說老吳帶來的消息足夠振奮人心,但是一想到陳蘇雷剛才走出電梯時的陰霾眼色,蘇小魚拖著行李箱進門的時候就不自覺地心裏飄飄蕩蕩。
  為什麽吳師傅一副稀鬆平常的樣子?難道他看不出來自家老板今天心情很糟糕?一路走一路傷腦筋,門內走廊很短,來不及多想就已經走到廳裏,寬闊空間裏空無一人,耳邊隱約聽到嘩嘩的水聲。
  這地方什麽都有,茶水間就是個半開放式的小廚房,衛生間大得離譜,洗手的時候還能順帶欣賞晴空萬裏,與那些豪華公寓相比不過少了一張床。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料想陳蘇雷正在稍作休整,蘇小魚放妥行李以後安靜等待,想了想又往廚房去,煮水弄咖啡。
  十分鍾以後陳蘇雷才走出來,明顯是洗過臉了,額上頭發都有些濕漉漉的,異常的年輕。
  咖啡香味已經出來了,蘇小魚用的就是廚房裏備著的咖啡粉,純黑包裝,也沒有牌子,不知道哪裏來的,就是香,濃鬱溫暖,充滿了整個空間。
  “蘇雷,要不要咖啡?”蘇小魚伸手拿咖啡杯,說話的時候回頭看他。
  “謝謝。”他走過去接過杯子放到一邊,聲音有點啞,“我的箱子呢?”
  “哦,在這裏。”蘇小魚趕緊把那個黑色的行李箱拖過來,看著他伸手到前側袋裏去摸,眉頭皺起來,
  陳蘇雷在摸止疼藥,他頭疼。
  他很久沒有頭疼了,還以為不會再犯,沒想到又開始了。
  飛到紐約是為了傑瑞,十年搭檔,他們從最底層的分析員一同做到董事,又一同離開公司自立門戶,分開的時候他說中國話,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而傑瑞紅著眼拍門而去。
  BLM倒台那天還接到他的電話,沒想到再見麵就是他的葬禮,觀禮的時候他一直都沒什麽表情,心裏也並不覺得無法理解。
  一個人的精神承受能力是有限度的,天文數字的投資突然消失無蹤,財務狀況崩潰,眾多投資者在背後所施加的巨大壓力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下突然厭世是最簡單的交代。
  其實是可以理解的,也開了支票放在傑瑞遺孀的手裏,但是往機場的車上開始頭疼,一開始隻是隱隱作痛,後來變得劇烈,眼前模糊,陽光都覺得難以忍受,幸好跟著他多年的助理麗莎剛剛結束他留在美國的所有事宜,與他同一班飛機回中國,她對這樣的突發狀態有點經驗,上飛機前趕著去買止疼藥和安眠藥,靠著那些東西,他好歹在飛機上睡了幾個小時。
  也不是不想休息,但兩周前就約好了眾合今天上午談注資協議,他很看好這家企業,也沒有為了一點頭疼放棄安排好的約會的先例,所以下飛機以後仍是直接來了。
  來了就看到她。
  才兩天沒見蘇小魚而已,她當然沒什麽巨大的變化,仍是穿著她千篇一律的正式套裝,頭發紮起來,清清爽爽的一張臉,看到他的一瞬間臉上有驚愣之色,然後安安靜靜地跟進來。
  洗臉的時候頭疼又開始,知道是止疼藥的效力過去了,他出來就到行李箱裏去拿藥。
  四下彌漫著咖啡香,她站在小廚房裏回頭看他,問他要不要咖啡,聲音很小。
  藥已經拿出來了,他又伸手去取杯子,兩個人靠得近了,低頭就看到蘇小魚正仰起的臉,眼睛裏晃著很陌生的東西,擔憂也是小心翼翼的。
  突然鬆弛下來,這時才發現自己腦子裏有幾根神經一直是緊緊繃著的,都不知是什麽時候開始的事情。
  奇怪,廚房不算小,但是她立在旁邊就覺得滿滿的,莫名得很。
  “我頭疼,沒事的。”許多想好的事情突然忘記了,他開口說話,聲音很溫和。
  不知多久沒有聽過他用這樣的口氣對自己說話了,記憶裏很多亂七八糟的片段轟地冒出來,蘇小魚不爭氣,鼻子都突然酸了一下。
  自己不爭氣,再開口的時候她就不得不借著低頭倒水努力掩飾自己不該有的情緒,“頭疼不能喝咖啡的,先喝溫水吧,我給你弄熱巧克力,要不要吃東西?”
  陳蘇雷正在拆藥,這時又側過臉來看她,“巧克力?”
  “嗯,熱巧克力,很好的,喝了就不痛了。”
  “你怎麽知道?”
  這個——蘇小魚臉紅,總不能說她每次痛經都給自己弄熱巧克力喝吧?可以說嗎?不可以說嗎?可以說嗎?不可以說!
  他倒也不追問,接過水杯吃藥,走出廚房的時候才又背對著她說話,“弄吧,我餓了。”
  他說我餓了。
  她上一次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是在他西區的公寓裏,銀黑兩色的寬闊廚房,牛排在黃油中滋滋作響,紅酒淋下去的時候滿室濃鬱香味,他走過來親她,嘴唇落在她的臉頰上,說話的時候聲音就落在自己耳邊……
  不該記得的!她低下頭開始準備食物。
  其實要滿足他的要求並不難,廚房裏亂七八糟的食材很多。
  凍凍在風裏,窮窮在債裏,欠了自家老板那麽多錢,蘇小魚深知自己現在是個窮人的道理,每天日子都過得很儉省。幸好這裏什麽都有,工作時間又長,她時常都帶些原材料來解決自己的民生問題,小廚房物盡其用,所以中西餐備料都很足。
  弄巧克力的時候電話就響了,廚房裏有分機,蘇小魚放下熱到一半的奶油和巧克力伸手去接,是熟悉的大樓管理的聲音,說眾和的兩位先生已經上來了。
  她跑去開門的時候看到陳蘇雷一個人立在玻璃幕牆邊出神,他難得穿一身黑色,背影更顯得修長,襯著藍天白雲不知有多養眼,但她竟莫名覺得心裏難過,來不及思考就出聲叫了他。
  “蘇雷。”
  “嗯?”凝固的畫麵被打破,他回頭看過來。
  “那個……眾和的兩位先生到了,要不要讓他們進來?”接下去有點難,幸好她還是有話說的。
  “當然。”他點頭,看了她一眼又問,“巧克力呢?”
  “在,在做。”覺得他說出來的話和現在氣氛好不搭,蘇小魚結巴了一下。
  進門的兩位先生滿臉焦灼,跟陳蘇雷握手的樣子跟握住救命稻草的感覺有得一拚,蘇小魚在BLM工作的時候習慣了客戶方的臉色,落差太大,走回廚房的時候忍不住唏噓一秒鍾。
  咖啡早已弄好了,她先倒好兩杯放在旁邊,然後凝神靜氣完成現階段最重要的工作。
  調好的淡奶油衝入已經融化的黑巧克力裏,醇厚的香味彌漫開來,與之前的咖啡香混在一起,很奇妙的感覺。
  一切弄好之後她端著盤子把熱巧克力與咖啡送出去,男人們都在沙發上坐著,寬大無邊的茶幾上攤滿了文件,眾和的兩位先生正在滔滔不絕地說著些什麽。陳蘇雷一個人坐在另一張長沙發上,聽的時候一手撐著頭,沙發是黑色的,他的眼睛也是,黑漆漆的,襯得他的臉色益發的白。
  剛才心裏的那點難過又莫明其妙地冒出來了,蘇小魚低頭放杯子,聽到眾和那兩位先生說謝謝的時候雖然也笑了笑,不過眼睛彎起的弧度小到根本看不清。
  最終送走那兩位先生的時候已經過了兩個小時,蘇小魚一直把他們送到樓下大門口,充分表現出每一項任務都完成得兢兢業業的專業精神。
  那兩個人的臉色明顯比來時好多了,與她握手道別的時候很誠懇地再次誇獎了她的煮咖啡水平,蘇小魚很想大聲回答“先生,我不是專業煮咖啡的!”不過心裏清楚說了也是白說,最後好歹把那句話給憋住了,咽口水的時候一起咽了下去。
  上樓以後又沒在廳裏看到陳蘇雷,後來發現他在她工作的那間房間裏,獨自坐在窗邊的沙發上,半圓形的凸窗帶著寬闊窗台,他把雙腳擱在那上麵,雙手合在身上,手指交叉在一起。
  “蘇雷……”開口喚他的時候蘇小魚很有點遲疑。
  “你來了?”他說話的時候沒有回頭,“坐吧,眾合的數據庫呢?給我看一下。”
  還要繼續?沒見過有老板這麽拚命的,蘇小魚被嚇住了,再開口多了點小心翼翼,“蘇雷,你不是餓了?不吃東西?”
  “微波爐裏的?吃過了。”他終於把頭側過來看她,慢慢補充了兩個字,“不錯。”
  “啊!那是……”那是她自帶的午餐好不好?為他準備的焗飯還在烤箱裏呢,她吃得一直很簡單,今天帶的不過是白飯和昨晚準備的萵苣炒蛋和清炒鱔絲,隨手擱在微波爐裏了,沒想到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吃了。
  “怎麽了?”
  “沒,沒什麽。”算了,吃了也就吃了,又不是什麽山珍海味,白飯換焗飯,她也不吃虧。
  然後她就坐下來找那個數據庫給他,他也不動,就半躺在沙發上看了,翻頁的時候半垂著眼,眼下是淡淡的陰影。
  蘇小魚一直坐在桌前看著他,後來在一片寧靜中聽到自己的聲音,“不回去休息?紐約飛回來,很累的。”
  “下周要去他們廠裏看一下。”
  他說話的時候沒抬頭,聲音也很低,要琢磨一下才能意識到那是回答,費腦得很。
  “這家公司很值得投資?”跟他對答很費腦,不過她就是很想問下去。
  他終於從那些複雜的數據裏抬起頭來,看著她說話,“你覺得呢?”
  自己討來的考試,蘇小魚回答前很是努力思考了一番,整理完才開口,“眾合是做海外代工起家的,雖然在南方規模做得很大,但現在各國經濟形勢都不好,國內退稅政策也收得緊,今年2月以後賬麵上的現金流就很緊,最糟糕的是他們董事會去年還把大部分的盈利都投在地產上,這兩個月所有與地產有關的投資項目都很慘,如果接下來沒有大筆資金注入,他們的資金鏈很快就要斷裂了。”
  他點頭,“小魚,你功課做得很仔細。”
  第一次聽到他在工作上誇獎自己,蘇小魚笑,嘴角彎起來說“謝謝。”
  “不過一個公司到底好不好,光看財務報表是看不出來的,你有沒有注意到他們這兩年在做的自有品牌?”
  “啊?”她確實不知道,隻好張大眼睛看他。
  “眾合前年開始自主做了一個國內的品牌,去年剛剛拿下了幾個省級項目,其中有一項配件的技術專利可能會在明年全麵取代進口材料,隻是因為還沒有開始盈利,所以在賬麵上現階段隻有支出沒有收益。”
  明白了,但是她仍有疑問,“可這不是確定的消息啊,萬一明年這個專利沒有被采納怎麽辦?”
  他微笑,“那就把它賣掉。”
  “啊?”她聽愣了,睜大了眼看著他。
  “眾合發展得很成熟,又有國內市場做支撐,現在他們因為資金鏈斷裂瀕臨破產,我就可以在最低點拿到最高份額的股權,這個公司的核心技術、市場份額與營銷渠道都是值錢的,現在歐美市場萎縮,各個公司都削尖腦袋鑽亞洲,不行就拆開來賣了,怎麽都是賺錢,是不是?”
  他慢慢把這麽長的一段話講完,並不是教訓的語氣,耐心溫和,倒像是在教她。
  蘇小魚是學金融出身的,聽完隻覺得精彩,努力點頭受教,“是,你好厲害。”
  “厲害?哪裏厲害?”
  “賺錢啊。”她理所當然地回答,然後聲音低下來一點,“不累嗎?”
  “還好。”他用指間夾著的筆點點窗外,“聞得到嗎?”
  “什麽?”她迷茫,接著就想起來了,“嗯,錢的味道,你最喜歡的味道。”
  他一笑,低下頭又翻過一頁。
  這段時間很少看到他的笑容,再見的時候她竟然鼻酸,掩飾著再開口,“可是你已經很有錢了,還要那麽辛苦?”
  他仍是低著頭,隔了幾秒才回答,“總要把時間用掉。”
  簡單的一句話,她卻又聽得難過,知道是為什麽,但不願意深想,站起來小聲問他,“熱巧克力還有,還要嗎?”
  “好。”他點頭,又補了一句,“去把焗飯吃了,小心餓。”
  原來他是故意的,已經走到門口,蘇小魚滿臉無奈。
  送上熱巧克力之後她回到廚房解決自己的午餐,焗飯很好吃,但她沒什麽食欲,一口一口都是懶洋洋的,吃完簡單收拾一下再回去,推開門發現裏麵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走進去發現陳蘇雷已經睡著了,就在那張沙發上,窗台上擱著喝到一半的巧克力,文件還在身上,一手搭在頁邊,另一隻手卻落了下來,鬆鬆搭在扶手邊。
  夏日午後,陽光透過濾光玻璃鋪滿了整個房間,柔和通透,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合起眼睛的樣子,很溫柔的一張臉,與清醒時完全不同。
  那種難過的感覺又來了,心跳得又酸又軟,想把這些不應該有的感覺抹掉,又很難,她最後在陽光裏呆呆站了許久,慢慢眼眶酸痛,用手去揉,指節潮濕,揉到的竟然是自己的眼淚。……
  第二天蘇小魚終於見到了那位傳說中的超級助理麗莎小姐。
  她從陳蘇雷口裏聽到過幾次麗莎這個名字,但是僅止於名字而已,吳師傅偶爾也會提起,說的比老板大人稍微多幾個詞,但也不外乎就是麗莎小姐為陳先生工作很久了之類的陳述句。沒辦法,老吳是老實人,形容詞不是他的長項。
  好奇了這麽久,終於可以一睹廬山真麵目,這一天蘇小魚比平時起得更早了一些,穿衣服的時候聽到爸爸媽媽在廚房裏拌嘴,爭論吃剩下的鱔絲的處理辦法。
  老爸老媽老是為了這麽一點點家常小事絮絮叨叨,蘇小魚聽著聽著忍不住笑起來。
  其實心裏很慶幸他們這麽快就恢複了原來的樣子,最近家裏的日子過得跟過山車一樣,眼看著跌到穀底,她卻及時找到新工作,還預支工資把錢還上了,這麽峰回路轉,一開始爸爸媽媽完全是吃驚到沒法接受的,兩雙眼睛瞪得牛大,那天半夜裏媽媽還摸進她的房間小心翼翼地問。
  “小魚,一下子就讓你支了這麽多錢,哪有這麽好的人哪?你那個新老板不會是對你有什麽企圖吧?”
  這話說得——
  蘇小魚躺在床上歎氣,“媽,有機會我得讓你見見我老板,看一眼就行了,看完你就不會再這麽想了。”
  女兒現在說話越來越喜歡繞圈子,蘇媽媽對這句話忽略不計,接著問,“可是那麽一大筆錢哪,大家非親非故的,你說這年頭有誰會這麽好心?”
  蘇小魚又歎氣,“媽,隔壁大媽昨天來要雞蛋了吧,你給沒給?”
  “當然給了,”蘇媽媽奇怪地看著女兒,很想伸手摸摸這孩子是不是發燒了,“就一個雞蛋,家裏多著呢,又不值什麽錢。”
  “所以啊。”反正也不能睡了,蘇小魚索性坐起來,靠著自己老媽的肩膀伸手比劃,窮盡全力在身前畫了個大圈。
  “要是人家家裏有一航空母艦的雞蛋,我就問他要一個,不對,借一個,你說他會不會在乎?”
  女兒彩衣娛親得這麽賣力,蘇媽媽再怎麽憂心忡忡都給逗笑了,伸手拍拍蘇小魚的腦袋,“還真有那麽有錢的人?倒給你遇上了,那到底要還多少年哪?一個月一個月的扣工資,你還怎麽生活?”
  蘇小魚倒在媽媽身上撒嬌,“媽,你女兒很能賺錢的,也就是五六年吧,努力一點,說不定早兩年就還清了。合同上寫了,要有加班費用就另算,我一天哪止工作八小時啊,放心,還是會有錢拿的,不會餓死的。”
  那晚她好說歹說媽媽才點頭離開,現在她在新公司也待了一段時間,照樣每天穿著職業裝早出晚歸,跟以前的日子過得沒兩樣,看到女兒一切正常,蘇家兩老總算是放心了,慢慢回到以前的模樣,安安心心地繼續過日子。
  一切準備就緒,蘇小魚準備出門的時候爸爸媽媽已經結束了關於鱔絲的爭論,媽媽過來把準備好的早點放到她手裏,爸爸立在旁邊講話,“再帶個蘋果去吧,下午吃。”
  走出門還看到他們兩個立在門裏看自己,心裏暖暖的,蘇小魚笑著回頭招招手。
  還以為自己今天夠早,沒想到一到公司就聞到咖啡香,蘇小魚加快步子往裏走,剛走進廚房就看到有人在裏麵忙碌,聽到腳步聲回頭看她,然後用很純正的英語對她打了聲招呼。
  “你好,我是麗莎,蘇小魚嗎?”
  很久沒聽到有人連名帶姓地叫自己了,蘇小魚條件反射地點頭,然後看著麵前的麗莎眨了眨眼睛。
  “怎麽了?”純正英語繼續中。
  “沒,沒什麽,你好,麗莎小姐,叫我小魚好了。”蘇小魚搖頭,接著與她握手。過了一會沒憋住,又小聲補了一句,“麗莎小姐,你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樣哎。”
  雖然很不想承認自己對這位傳說中的麗莎小姐有著莫名強烈的好奇心,但在今天之前,蘇小魚的確是在心裏反複想象過她的模樣的。
  在蘇小魚的想象中,能夠常年勝任陳蘇雷的特別助理一職的女性,一定是和貝理寧小姐有得一拚的精幹強大女,一眼看上去就很super的樣子。
  沒想到今天終於能夠見到真人,事實卻大出她的意料之外,傳說中的麗莎小姐一頭金發,灰藍色眼睛,一身職業套裝,看上去確實很super,隻不過年齡比想象中的稍微大了一點,好吧,不止一點,根據蘇小魚的目測,至少有四十五了。
  “不一樣?是不是沒想到自己會看到一個老奶奶?”麗莎正站在咖啡機邊倒咖啡,聽完蘇小魚的話笑著問了一句,然後笑著指指杯子,“你要嗎?”
  “謝謝,沒有啦,你那麽漂亮,哪裏像老奶奶。”覺得她親切,蘇小魚接過杯子的時候說真心話。
  “是真的,我孫子年初剛出生,我是紐約人,一直在那兒工作,原以為這次能退休了,沒想到當了奶奶倒有機會來中國再幹一年。”麗莎聽完笑,臉上皺紋很自然地舒展開來,很美。
  麗莎是典型的美國職業女性,為陳蘇雷工作已經超過五年,處理問題非常專業,指點蘇小魚的時候也很耐心,才開始共同工作沒多久蘇小魚就喜歡上她。
  工作還是一樣的多,蘇小魚手頭該進行的事情一件也沒少,不過有這樣一個好老師在旁邊隨時指點,她做什麽都感覺順暢許多,時時都有豁然開朗的感覺。
  晚上陳蘇雷來電話,麗莎接的,說了一會又遞給蘇小魚。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還在公司?”
  明知故問……不過人家是老板,蘇小魚沒膽子反駁,開口應了,“嗯,還在改眾合的數據庫。”
  “還習慣嗎?”
  習慣什麽?隔了幾秒才明白他的意思,蘇小魚立刻點頭,努力表達自己對麗莎小姐的喜愛之情。
  “好。”他隻答了一個字,慢慢的,所以聽在耳裏多了些溫和的味道。
  覺得昨天那杯熱巧克力之後這個男人又與之前不同了,掛上電話之後蘇小魚很是恍惚了一會,麗莎也在辦公室裏,長桌寬大,她們各據一半辦公,仍是綽綽有餘,兩人相對忙了一整天了,自然已經非常熟悉,現在看到她愣愣的樣子笑起來,“怎麽了,小魚?”
  “沒,沒什麽。”蘇小魚突然回神,應聲的時候微微紅了臉。
  過了一會她又開口,聲音輕輕的,“麗莎,你見過陳先生生氣的樣子嗎?”
  “生氣?”麗莎笑,“陳先生很少生氣,也沒什麽必要。”
  也是,有錢就有許多選擇,不樂意見的人與事大可不必與他們打交道,想起之前陳蘇雷散仙似的樣子,蘇小魚唏噓一秒鍾。
  麗莎說完眼裏多了些問號,“小魚,你怎麽突然問這個?陳先生對你生氣了?”
  “沒有,沒有。”蘇小魚急忙搖手否認,然後在麗莎微微的笑意裏低下頭,“我本來以為是……現在又好像不是了。”
  ……
  第二天早晨蘇小魚還沒進公司就接到麗莎的通知,讓她直接去拍賣行,司機老吳已經樓下等,事情來得太快,蘇小魚都來不及問自己究竟要去做些什麽就被催著上了車。
  老吳開車又穩又快,蘇小魚坐在一邊開口問他,“吳師傅,怎麽這麽突然要去拍賣行?”。
  相處時間長了,老吳與她已經很熟悉,說話的時候帶著點笑,“小魚啊,陳先生一早在車上說的,我也沒多問,這不直接趕過來接你了,等下你問陳先生吧。”
  “一早?”她睜大眼。
  “是啊,一清早陳先生送一位南方來的先生去機場,多半是昨晚在談事呢,我開的車,他說要回公寓換衣服,自己開車去拍賣行,所以我就繞過來接你了。”
  老吳難得說這麽一大串話,身後卻沒了聲音,後視鏡裏看到小魚嘴裏嘟噥了一句什麽,彎彎的眉毛皺起來,小籠包一樣的可愛。
  一句嘟噥而已,至於內容蘇小魚到底沒敢大聲說出口,原來真有人不需要休息的,這麽厲害,下次叫他super陳。
  下車的時候蘇小魚抱著包說謝謝,老吳在駕駛座上滿臉笑,“快進去吧,小魚,別讓陳先生等。”
  時間還早,拍賣行裏人不多,蘇小魚第一次到這樣的場合,西裝革履的工作人員送上厚厚的拍賣手冊,又把她請到預定的座位上,整個一排都是空空蕩蕩的,隻有她一個人獨自坐著。
  她坐下就翻開手裏的標的物目錄仔細看,這一場所拍的都是些因為各種問題而停建的商用樓盤,也就是俗稱的爛尾樓,所處位置也雜,什麽區域都有,猜不透陳蘇雷看中的是哪一個,蘇小魚低頭看得認真。
  寬闊的大廳裏清涼一片,陸續又有人走進來坐下,左近都是壓低了交談的聲音,坐到後來蘇小魚稍有些不安起來,忍不住回頭張望大門方向。
  “看什麽?”耳邊傳來男人很低的聲音。
  回頭就看到陳蘇雷,就在她身邊坐下了,看了一眼她的表情,然後又問了一句,“看什麽?”
  已經十月了,外頭照樣烈日炎炎,走進來的人個個身上都帶著暑氣,獨他白衣清爽,靠近之後又聞到熟悉的淡淡香味,檀香一樣沉靜的味道。
  那些人類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本能反應,叫她怎麽說?
  拍賣會進行得並不算順利,看客多,出價少,大部分樓盤最後都以流標結尾,蘇小魚第一次來這樣的場合,原本還有些拘束,但陳蘇雷在身邊坐下之後那些些微的緊張感竟奇跡般地消失了,她自動把這種現象歸結為老板的氣場強大之故,心安理得地坐在椅子裏看熱鬧。
  還以為今天就是來看熱鬧的,沒想到最後還是拍下了一棟樓,舉牌的還是蘇小魚。
  號牌落到手裏的時候她吃驚,但是手腕突然被很輕的力道提了一下,立時不由自主地舉了起來,拍賣師大聲報出數字,感覺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她這一手舉得猝不及防,眼睛還看著身邊的男人,滿眼不知所措。
  那個天文數字還在她耳邊回旋,眼前的男人卻很鎮定,眉毛都沒抬一下。
  台上一錘定音,台下暗暗喧嘩,仿佛平靜水麵被突然打破,顧不上別人的眼光,蘇小魚看著自家老板一臉無語。
  拜托,老板,再爛的爛尾樓也是樓,數目巨大,你不在乎,我會受驚啊。
  她臉上表情生動,但麵前的男人卻一臉平靜,隻是慢慢地從她腕下收回手。
  還沒有從剛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蘇小魚繼續發呆,然後後腦勺一暖,是他伸手過來,輕輕將她推正了方向,男人手指的熱氣透過頭發落在皮膚上,溫暖酥麻的感覺。
  身體的反應快過語言,隻覺得他手指碰過的地方都是燙的,漸漸蔓延開來,到最後連自己的掌心都熱了。
  再也不敢對他多看一眼,蘇小魚接下來眼觀鼻鼻觀心,手掌合在膝蓋上,坐得比誰都端正。
  拍賣會結束之後她跟著他一起站起身來,眼睛掃過陳蘇雷的臉,奇怪,自家老板臉上明明沒什麽表情,但蘇小魚卻突然有錯覺,錯覺陳蘇雷平靜無波的眼裏有笑,隱隱約約地從眼梢流瀉出來。
  ……
  還沒走出拍賣廳便有工作人員上來請陳蘇雷去樓上簽署一些文件,沒有接到老板進一步的指示,蘇小魚站在走廊裏安靜等待。
  拍賣行大廳寬敞,各層都有大小不同的拍賣廳,蘇小魚所在的走廊位於頂層,四下非常安靜,到處都是靜悄悄的。
  走廊盡頭是開放的休息區,米色沙發,藤質茶幾,一邊置著自動咖啡機,蘇小魚把手插在口袋裏慢慢走過去坐下了,隨手從茶幾上抽了一本雜誌翻開。
  轉角處傳來腳步聲,還有男人低聲交談的聲音,模糊覺得耳熟,蘇小魚抬頭張望。
  有兩個男人一直往休息區走過來,全是一身正裝,西服筆挺,其中一個看到她就頓住腳步,四目相交,果然是認識的,居然是湯仲文。
  還以為他早已回新加坡了,沒想到竟然在這裏遇見,蘇小魚驚訝地睜大眼,不敢相信地站起身來,來不及說話那邊已經有聲音,說話的當然是湯仲文,用的是再熟悉不過的平直口氣,句子簡潔直接。
  “蘇小魚,你怎麽在這裏?”
  “我……”突然有幻覺,幻覺自己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bullpen裏,這一個月來的巨變仿佛全未發生過,蘇小魚茫然。
  一直立在旁邊的那個男人突然笑起來,對著湯仲文說話,說的是有點繞口的新加坡國語,“仲文,這就是蘇小魚?”
  湯仲文點頭,那人笑容加大,自動伸出手來,握住蘇小魚的手一臉熱情,“你好,我叫範聞,仲文的合夥人,老聽仲文提到你。”
  他說著還遞名片過來,蘇小魚很少遇到這麽熱情的陌生人,一時被他弄得懵了,被動地接過名片低頭看,兩秒以後才驚訝地抬起頭來。
  “星馬集團投資公司?”
  湯仲文還是一臉酷樣,隻是對她點點頭,倒是範聞笑著解釋,“是啊,終於讓我等到這位先生了,剛剛在國內選好總部地點,仲文,那件事你還沒跟蘇小姐提嗎?”
  哪件事?蘇小魚帶著問號的眼睛往湯仲文那裏看過去,他還站在原地,眼光落在她臉上,一秒之後終於開口說話,“電話裏還沒說完,我的確有事找你,是關於你的工作。”
  工作?他這麽說,是要給她一份工作嗎?
  她眼大,流露出來的意思明顯,範聞在旁邊已經忍不住笑起來,就連湯仲文都緩了眼色,慢慢對她點了點頭。
  太吃驚了,蘇小魚看著麵前的兩個男人說不出話來,那個被自己匆匆結束的電話重回腦海,她突然地心中起落,很複雜的感覺,
  BLM沒了,一夜之間,原以為鐵打的江山都能煙消雲散,沒想到還會有人記著她,沒想到記著她的竟然是湯仲文。
  感動起來,蘇小魚吸了口氣打算道謝,還沒張口就有另一道聲音插進來,很淡的語氣,完全聽不出情緒。
  “小魚,介紹一下這兩位先生?”
  湯仲文與範聞一同回身,三步開外站著一個男人,簡單的白色襯衫,臉上有微笑,狹長雙目平視過來,目光落在他們的臉上。
  是陳蘇雷,老板發話,蘇小魚立刻領命,走到他們當中伸手介紹。
  “這位是陳蘇雷先生,我現在在陳先生公司工作,這是湯仲文先生,範聞先生。”
  聽完這個名字之後範聞立刻看了立在身邊的湯仲文一眼,後者沒什麽表情,再把眼光收回來的時候範聞已是一張笑臉,伸出手去與陳蘇雷握了,又拉過湯仲文一起三個人簡單地聊了幾句。
  大家都很忙,幾句話之後陳蘇雷便告辭,蘇小魚自然是跟著自家老板離開,臨走前特意走到湯仲文麵前,仰頭看著他的眼睛說話,聲音裏滿是誠懇謝意。
  “文森,謝謝你。”
  “不用。”他搖頭。
  習慣了前任BOSS的說話風格,蘇小魚絲毫不覺得他冷淡,感激地搖手告別,然後才轉身走了。
  目送他們倆走遠之後範聞才開口,一手搭在自己老朋友的肩膀上,嘖嘖有聲。
  “仲文,你好眼光啊,居然跟陳蘇雷看到一處去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沒有理睬他,湯仲文邁步往前走。
  到底是多年好友,知道這時候再調侃就過頭了,範聞嘿嘿一笑之後跟上他,開始說正經話。
  “怎麽在這裏會遇到陳蘇雷?前段時間剛聽說他在美國大賺一筆打算退休了,看來消息有誤,這圈子裏繞來繞去就是這些人,你說以後他會不會和我們起衝突?”
  兩人已經進了電梯,湯仲文側頭看了他一眼才說話,“他早就回來了,這不是我第一次在上海看到他。”
  “那你不早說?”
  同伴表情豐富多彩,湯仲文總算笑了一下,嘴裏卻答非所問,“你也說了,這圈子能有多大?不就是這些人?今天不是我第一次見他,也不會是最後一次的。”
  他這句話是笑著說的,但是語氣強硬,範聞聽完一愣,停下來仔細看了湯仲文一眼,“仲文,你不是吧?”
  他認識湯仲文很多年了,他們倆都是新加坡財團世家出身,父母間就有姻親關係,從小玩到大的兄弟,湯仲文家比較民主,他也不是長子,所以在美國拿到MBA學位之後就進入BLM工作,一直沒有回到家族中任職,這次BLM突然倒台,倒是遂了家裏老人的心願,湯家範家世代經商,講究的就是保守兩個字,所以在這次的金融風暴中受到的衝擊並不大,又有心在市場探底的時候全麵進入國內市場,隻用了幾天時間就拍板讓他們兩人到國內來負責投資事宜。
  公司成立瑣事繁雜,他們倆雖然用不著親自奔忙,但也足足忙碌一個月才把一切大致確定下來,至於蘇小魚這個名字,範聞也是幾天前才從湯仲文嘴裏聽說的,沒想到這麽快就見到真人,沒想到真人還和那個傳說中的陳蘇雷在一起。
  “怎麽了?”耳邊傳來湯仲文的反問,電梯已經到達底層,鏡門滑開,他當先走了出去,沒有停留。
  怎麽了?範聞跟上,兄弟,那是陳蘇雷啊,商學院裏都有他的商業運作範例,出手狠辣,吃公司不吐骨頭,那條小魚已經被大鯊魚帶走了,就算能回來多半也變成另一條小鯊魚了,你還吃得下去嗎?
  ……

  情人節特別番外
  這個番外是架空的,所以不要問海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他們到什麽程度了,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看完就看完了……
  蘇小魚沒想到,自己居然在自小長大的小鎮旁邊也會迷路,還迷得那麽徹底,一點稍微能夠提示一下方向的參照物都找不到,記憶裏那個鋪滿綠色,樹蔭遍布的小道早已被寬闊平直的水泥馬路所替代,連帶著周圍的一切景物全部消失無蹤。
  開車的是陳蘇雷,南通回上海,其他人還在老吳的車上,他卻因為蘇小魚在高速上的一聲驚呼下了出口,直接轉到這個小鎮上來了。
  有時候覺得自己會把她寵壞,但是看到她扒著車窗那樣貪婪地看著外麵,又覺得很愉快。
  很多時候覺得是做了傻事,不過後來想想,總是值得的。
  蘇小魚雖然出生在上海,但實際卻是在這個小鎮上長大的。七十年代末的時候,年輕的蘇國強小夫妻倆被曆史的大手一揮,隨工廠舉家遷到這裏,滿懷激情報效國家。工廠建在一個大水庫邊,看不到鱗次櫛比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春夏草長鶯飛,秋冬水波環繞,非常田園的生活。
  小鎮是找到了,但是已經完全變樣,繞過一圈之後蘇小魚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眼光從車窗外移回來,看著他一低頭。
  “我忘記怎麽去水庫了,還是回去吧,都那麽晚了,對不起……”
  的確是晚了,天色暗淡,旁邊廠房裏陸續有工人下班,成群結隊地走出來,看到他們的車指指點點。
  他沒答,再轉過一個彎,然後伸手過來,穿過她的頭發,手指落在她的臉頰上,推她看前方,眼裏微微笑。
  天已經黑了,前方影影綽綽,透過路邊樹木的間隙,遠遠地看到水光,果然是她記憶裏最熟悉的那個水庫。
  月亮已經出來了,正是雨季,水庫很滿,水麵上遍撒月光,清澈通透,四下安靜無人,她已經很久沒有回到過這個地方了,許多小時候的快樂片斷瞬間湧上來,身邊又立著他,隻覺得開心,拉著他的手,指著那片粼粼水波講她小時候的事情,雀躍得很。
  到後來她終於說得累了,跟著他坐回車裏。
  他也不發動,隻是把天窗全開了,水庫邊遍布植被,之前下過雨,夜風裏蒸騰著隱約的草木香氣,天上繁星無數,仰視的時候竟有錯覺,錯覺它們都是搖搖欲墜的,微微晃動間,很快就會灑落下來。
  她知道吳師傅載回去的客人很重要,雖然不需要看他們的臉色,但怠慢了政府裏的人,總是不好,想跟他說她已經很滿足了,今天很高興,想說我們可以走了,如果你累了,那就我來開車。
  但是頸後突然暖了,是他伸手過來攬她,座位早已放平了,他們就這樣躺著,他胸膛溫暖,帶著聞慣的檀香味,她後來就忘記自己要說的話了,貓咪一樣蜷了蜷身子。
  車廂低矮,配合起來並不容易,但他動作溫柔,她又乖順,竟然天衣無縫,這是他們第一次在車中嚐試,又是野外,風裏的草木的味道越來越濃,月光灑在她的皮膚上,所有線條都是圓潤委婉的,後來連身子都軟了,一點力都沒有,全靠他雙手合攏,抱在懷裏,才不至於落下去。
  回去的路上她害羞,一直都紅著臉,最後還是他笑著問了,問她開心嗎?聽不到她回答,還伸手過來擰她的臉。
  怎麽不開心?最開心的是,我們在一起。
  ……
  情人節快樂,最開心的是,我們在一起。

  九月底的上海,晴天,陽光明亮灼熱,拍賣行裏冷氣清涼,一走出大門便覺得熱浪襲來。
  與湯仲文兩人道別之後陳蘇雷一直都沒說話,也不見他步子怎麽大,但出了電梯幾步之後兩個人便拉開了一些距離。
  想到公司桌上那一大堆等待她整理的數據,蘇小魚加快步子走到他身邊講話,“蘇雷,還有很多工作沒做完,我等下坐地鐵直接回公司行嗎?”
  他正往前走,聞言側頭看了她一眼,說話的時候嘴角微微勾起來,好像有微笑,又好像沒有。
  “不用了。”
  啊?蘇小魚一愣。
  他之前心情不錯的樣子啊,怎麽突然這麽言簡意賅起來,讓她想提問都摸不著頭腦。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車邊,拍賣行門前停車位寬闊,各色車輛整齊排列,金屬車身反射陽光,還沒走近就覺得熱浪滾滾。
  陽光好,蘇小魚立在車邊眯著眼睛開口提問,“那我們去哪裏?”
  他拉開車門的時候回頭看了她一眼,聲音平滑如水,“小魚,不如你來決定?”
  壓迫感襲來,雖然不太清楚為什麽,但再遲鈍都知道保持安靜為妙,蘇小魚把頭一低,乖乖伸手去拉車門。
  “等一下。”他又開口阻止,自己坐到駕駛座上按發動鍵,車門打開,悶了許久的熱氣撲麵而來,伴著沉悶的發動機聲響。
  車好,但陽光下曬得久了總像個蒸籠,隔了一會才感覺到清涼冷氣,一絲絲湧出來……漸漸將熱力驅逐。
  眼前隻有獨自坐在車裏的他,很安靜的側臉,黑色方向盤上的手指修長,沉默著不說話。
  是她的錯覺嗎?錯覺自己已經變做一條水底的魚,隻是這樣望著他,就好像望見了平靜海麵下的陽光,安靜無聲,無所不在。
  有些透不過氣的感覺,或許是氣溫太高的緣故,蘇小魚努力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幻覺從腦海裏趕走,耳邊又聽到陳蘇雷的聲音。
  “小魚,上車。”
  車裏清涼舒適,門合上以後就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蘇小魚不是第一次坐在蘇雷的右手邊了,但現在到底不同從前,她拉安全帶的時候很小心,低頭很快地插進鎖扣裏,輕微的哢噠一聲。眼角看到他的手,正從黑色的皮質排檔回到方向盤上,再沒有落下來過。
  一路上都很安靜,最後車在某個五星級酒店的地下車庫停下,電梯直達頂層,門開處看到粵式酒樓金壁輝煌的招牌,原來是上來吃飯的。
  小姐上來引著他們往包廂裏去,四下裝潢錦繡華麗,正是中午時分,用餐的人也不多,進門就看到別人把菜都點好了,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是幾個中年男人,南方口音,也帶著助理,陣容龐大,看到陳蘇雷站起來迎接,連帶蘇小魚都受到熱情招呼。
  男人在飯桌上對談,內容的關鍵仍是數字,別人帶來的助理很專業,一旦老板語塞就立即不著痕跡地在一旁提示補充,但陳蘇雷聽多說少,偶爾講幾句也總是滴水不漏,相比之下蘇小魚益發覺得自己出現得一無是處,隻好埋頭在麵前的碗碟裏。
  吃得是廣東菜,魚翅香濃,凍蟹清香,一早就去了拍賣行,蘇小魚也餓了,一開始還有點不好意思,後來發現也沒人注意自己,終於放開,舉起勺子就吃。
  這頓午餐費時長久,陳蘇雷就坐在她身邊,也不見他吃什麽,對方勸酒,他倒是喝了幾口,幾口而已,然後就放下了。
  走出酒店已經過了兩點,蘇小魚走到車邊講話,“蘇雷,你喝過酒了,讓我開車好不好?”
  她身材嬌小,跟他說話的時候總是仰著臉,孩子一樣,他低下頭來看她,難得地帶著些驚訝,最後忽然一笑,說,“好啊”。
  上車之後他才問了一句,“小魚,你會開車?”
  她正調整座位間距,聞言當然地點頭,又低頭到自己的包裏去拿東西,還以為她想拿駕照出來證明自己,沒想到她最後掏出來的是打著酒店LOGO的白色扁盒,裏麵盛著中式點心,雪白精致。
  “吃點東西吧,都快兩點了,不吃不會餓嗎?”
  她說完就把盒子交到他的手上,然後才發動車子,酒店的地下車庫,車廂裏原本就是平常溫度,發動之後冷氣很快就上來了,伴著音樂,輕鬆的法國香頌。
  身邊男人不說話,蘇小魚雖然有駕照,但平時很少開車,這時總有點緊張,所以也顧不上看他,一徑地埋頭駕駛。
  蘇小魚是會開車的,大三的時候有駕校來校裏搞活動,給三個優秀學生減免學車費用,係主任特地給她留了一個名額,機會難得,她大三暑期的時候就為了這個沒回家,硬是在冷冷清清的宿舍裏多住了兩個月。
  她做事一向認真,學車也不例外,簡單一個側方移位,別人午休的時候都跟著師傅找小館子吃飯,她一個人在烈日下練了一遍又一遍,教練車裏空調都不開,方向盤又沒有助力,扳起來很是吃力,每次都累得滿頭是汗。
  聽她說完這些陳蘇雷就笑,“那麽用功,累不累?”
  她開得不快,但非常平穩,握著方向盤的樣子也很認真,兩眼直視前方,回答的時候頭也沒動,“不累,要是一次沒考過,第二次就要自己交費,很貴的。”
  身邊安靜了幾秒鍾,以為他終於開始吃東西了,沒想到又聽到聲音,“小魚,開得不錯。”
  是誇獎啊,她看著前頭笑,眼睛彎彎的,小聲答了句,“謝謝。”
  他又不說話了,路口紅燈,蘇小魚緩緩停下車,終於得空去看他,他剛打開盒蓋,看到她回頭微笑,又遞過一個來,“你也嚐嚐。”
  不用,她剛才吃得很飽,現在滿肚子魚翅。
  “我吃飽啦,你剛才都沒吃什麽,多吃點。”綠燈跳得很快,蘇小魚回頭繼續看前方,他也不堅持,慢慢收回手,把那塊點心放進自己的嘴裏。
  目的地在郊區,路很長,車上有定位導航,倒也不怕迷路。這個時間段高架上一路暢通,她漸漸開得順手,車裏一直在放香頌,蘇小魚聽不懂法文,隻覺得輕鬆柔軟,開到收費口的時候車輛多起來,她趁著刹車等待的時間想問他這些歌是誰唱的,一轉頭才發現陳蘇雷側頭在椅背上,合著眼睛,不知何時已經盹著了。
  再低頭又看到扶手箱上擱著的扁盒,透明的盒蓋虛掩著,還有一個點心在,靜靜躺在正當中,雪白鬆軟的一團。
  高速收費口,車流阻塞,長龍般的車陣在陽光直射下仿佛有蒸汽升騰,許多車主不耐久候,紛紛從車窗裏伸長了脖子望著前方。身側一片煩雜,但蘇小魚恍若未覺,獨自發呆了許久,最後終於伸出手來,慢慢拿起那塊點心。
  是棗泥餡的蒸件,柔軟香甜,入口即化,她還來不及咀嚼就往喉嚨裏落了下去。
  放了一會的點心了,裏外都是涼的,但她卻覺得燙,一時不察,燙得鼻尖都紅了。
  車後有人按喇叭,她一驚回神,陳蘇雷睡得淺,這時也醒了,睜開眼看了一眼前方笑,“小魚,你開得挺快啊。”
  前頭已經空下一大段距離,蘇小魚正手忙腳亂地跟上前車,很努力地壓下滿心錯亂之後才開口,還是歎著氣的,“蘇雷,你這樣說,我真不知道該不該說謝謝。”
  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已經過了四點,是個在建的工地,孤零零的一棟大樓,也看不到工人,四下冷冷清清。
  “蘇雷,這是哪裏?”想不通陳蘇雷為什麽要來這種地方,蘇小魚迷茫。
  “你不記得了?”陳蘇雷舉步往裏走,腳下是工地上的碎石塵土路,他走了兩步又回頭,看到她小心翼翼左搖右擺還要努力跟上的樣子,眉毛一動,然後伸手過來托了一下她的手肘。
  有人提醒,蘇小魚仰頭再看的時候就記起來了,這不就是剛才她在拍賣行裏舉過牌的那棟爛尾樓嗎,近看更是蕭索,一點人氣都沒有。
  “這裏很荒啊,剛才花好多錢買下的……”
  明白她話裏的意思,他停下腳步看她,略略揚眉,“很多嗎?”
  蘇小魚默,老板,我知道你有錢,不用再次提醒了。
  他又回過頭去望那棟大樓,看了兩眼之後露出略帶些滿意的表情,“還不錯,走,進去看看。”
  進去之後才發現還有別人在裏麵,三五個中國人陪著一個洋人,看到陳蘇雷都笑著招呼,明顯是認識的。
  那洋人一頭銀發,已經是個老人了,聽完介紹之後伸手過來,很用力地與蘇小魚握手,又笑著回頭看了看陳蘇雷。
  男人們饒有興致地將這棟基本上處於廢棄狀態的大樓能夠到達之處行走了一遍,陳蘇雷與那個老人邊走邊聊,蘇小魚走在最後,其他人都很客氣,遇到難走之處還時不時伸手相助一把,總覺得待在陳蘇雷身邊的時候整個世界的氣場都會改變,漸漸習慣了,蘇小魚欣然接受。
  聽到後來蘇小魚終於明白了之前陳蘇雷臉上的那個滿意表情從何而來。買一棟大樓,花的還不是自己的錢,非但如此,一眨眼轉手給正主還能賺一大筆,這麽好的買賣誰不樂意啊?換了她一定不會含蓄那麽久才露出一點滿意的表情,早就樂得嘴角裂到後耳根去了。
  再次深刻領會到無論怎麽賺錢,賺到就是硬道理的最硬道理,蘇小魚默默地望著前頭男人的修長背影,佩服到五體投地。
  晚餐也是和這些人一起,去的是某個會所,就在市中心,大道車水馬龍,斜側拐進去卻很安靜,目的地是一棟小樓,招牌都看不到。
  西餐,每道菜都精致漂亮。陳蘇雷與那老人很是熟稔,說的就多一點,飯桌上相談甚歡,蘇小魚聽得精彩,漸漸停了刀叉,再看桌上其他人也是一樣,她一開始覺得有趣,後來又有些得意起來,真是莫名其妙。
  吃完他們在會所的包廂裏繼續談數字,文件攤開在寬大的茶幾上,簽字的時候蘇小魚就坐在一邊,看著陳蘇雷輕描淡寫又肯定有力地落筆,奇妙的矛盾感。
  告別的時候所有人都微笑,好像這是一筆多麽成功與雙贏的買賣,或者是這樣的?蘇小魚糊塗了。
  離開的時候已是深夜,陳蘇雷開的車,發動的時候問她累不累?蘇小魚搖頭。
  其實是漫長的一天,但莫名地過得飛快,覺得學到許多東西,多到她都來不及消化,蘇小魚誠懇地搖頭完畢之後又問他,“你累嗎?要不我開車。”
  他打方向,聞言側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也不回答,夜晚路燈明亮,錯覺他漆黑瞳仁裏反射著細碎光芒,蘇小魚沒用,有些目眩地移開眼。
  後來兩個人都沉默下來,陳蘇雷一直看著前方,不知在想些什麽,隔了許久才開口,卻是語氣隨意。
  “想去慶祝一下,如果不累,一起來吧。”
  旁邊卻沒有聲音,側頭才看到她已經睡著了,頭靠在另一側的窗上,折著脖子,大概是因為這姿勢太不舒服,細巧的眉頭都是微微皺著的。
  路口紅燈跳轉,他慢慢把車停下,安靜地看了她許久。
  68秒的紅燈,他在最後的十幾秒鍾裏伸手把她攬過,她睡得好,居然不醒,靠到他肩膀上的時候還磨蹭了一下。
  而他垂眼歎息,在數字跳動到最後一秒的時候低下頭,嘴唇落在她額前的劉海上,很輕地吻了一下。
  周六的時候蘇小魚和楊燕一起吃飯。
  約的還是匯豐46層,楊燕最喜歡的餐廳,蘇小魚先到,坐在窗邊遙望熟悉的大廈,想起第一次來時的情景,心裏總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sorry小魚,我遲到了。”楊燕的聲音伴著人一起出現,坐下的時候還笑著按了按蘇小魚的肩膀。
  蘇小魚來不及抱怨便驚訝地張大了眼,麵前的楊燕一身裙裝,長發披垂,難得一見的淑女風範,跟記憶裏總是幹脆利落的樣子差了十萬八千裏。
  “別看了,這一身我是被逼著穿上的,趕著過來跟你吃飯,沒來得及換。”清楚蘇小魚眼裏的意思,楊燕揮手解釋。
  “被逼的?”蘇小魚眨眼睛,然後突然捂住嘴笑嘻嘻,“我知道了,你相親!”
  楊燕正在看菜單,這時苦著臉歎息,“是啊,還以為回家能鬆口氣,沒想到我媽每天就為了這個揪著我不放,早知如此,還不如再找個BLM熬著,至少沒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相親嘛,怎麽會亂七八糟?”蘇小魚從未經曆過相親,這時來了精神,說話的時候雙眼亮晶晶的,“有沒有一見鍾情?”
  “一見鍾情了我還跑來跟你吃飯?”楊燕瞪了她一眼
  “哦……”被瞪了,蘇小魚低頭。
  “你怎麽樣?新公司還好嗎?”上菜的時候楊燕已經恢複精神,開口關心蘇小魚。
  “挺好的,每天都能學到很多東西,比以前天天對著一大堆數字好很多。”
  事實上蘇小魚最近越來越覺得自己有轉型成為萬能助理的前兆,那天以後陳蘇雷逐漸將日程表交待到她手裏,大部分的電話也由她接聽,她越來越少機會與麗莎一起待在那個舒適無比的辦公室裏埋頭整理數據,整天跟著老板東奔西跑的,連帶著開車技術也是突飛猛進。
  “聽上去你家老板很不錯啊,到底是誰?有沒有照片?讓我看看長什麽樣。”第一次看到對老板毫無抱怨的員工,楊燕連帶著對那位幕後大老板也好奇起來。
  菜已經上齊,蘇小魚對著冰鎮烏冬麵舉筷子,說話的時候頭也沒抬,“你不是見過,就在這兒嘛。”
  “在這兒見過?”楊燕一臉問號,愣愣想了幾秒鍾之後突然瞪大眼,筷子“啪”地一聲拍在桌麵上,聲音都尖了,“是那個男人?那個穿黑色毛衣笑起來好像要開花的男人?”
  沒有心理準備,蘇小魚被她近距離嚇到,一口烏龍麵咬到半當中,差點從嘴裏落出來,還不忘結結巴巴質疑,“哪裏開花了……你別亂講。”
  楊燕比她更激動,隔著桌麵抓住她的手,就差沒有撲過來,“蘇小魚,你給我老實招了,你到底跟那個帥哥是什麽關係!”
  什麽關係?當然是老板和打工仔之間的關係啊,蘇小魚想張口回答,但突然有手機鈴聲,她對著楊燕做了一個不好意思的手勢才接電話,聲音很職業。
  “您好,哪位找陳先生?”
  那頭聲音急切,蘇小魚倒是習慣了,仍是簡單回答,“對不起,您有預約嗎?”
  過去在bullpen裏並肩作戰,但她們到底隻是分析員,用不著整天端著一副職業表情,這是楊燕第一次看到蘇小魚用公式化的口吻說話,總覺得她有些地方變得不同,不知不覺看得愣了。
  沒時間注意楊燕的表情,蘇小魚正努力對付電話那邊氣急敗壞的某位先生。
  “你是煮咖啡的那位蘇小姐吧?我是眾合的孫大文啊,你不記得我了嗎?我真的有非常緊急的情況要找陳先生,請你幫我聯係一下他吧,拜托了。”
  原來是他,蘇小魚攏了攏細巧眉毛,又想大聲回一句,“先生,我不是專業煮咖啡的!”不過聽他的聲音裏滿是心急火燎,再想起陳蘇雷之前對這家公司的看好,她再一次把這句不滿咽了回去,想了想再開口回答,“孫先生,關於眾合的注資協議,陳先生會在下周到D市之後與你們詳談的,預訂的日程是周二,不是和您確定過時間了嗎?”
  “是的是的。”那邊回答的很快,聲音也是氣喘籲籲,好像能看到孫大文擦汗的動作,不知道他為什麽急成這樣,蘇小魚滿臉奇怪。
  但是聽完他接下來的話之後她終於了解到事態的嚴重性,躊躇了一下點頭,“好的,我聯係陳先生,您稍等。”
  好不容易擱下電話,蘇小魚又到包裏去拿自己的手機,邊拿邊抬頭看楊燕,“對不起啦,突然有事,我再打個電話。”
  楊燕一直安靜坐著沒說話,這時突然來了精神,張大眼睛看蘇小魚,雙手合十,“小魚,你要打電話給你老板嗎?能不能免提?讓我也聽聽他的聲音。”
  這是什麽跟什麽呀……蘇小魚看著她一臉無奈。
  之前一番公式化的對答,並不是蘇小魚故意刁難孫大文,事實上她自己也有兩天沒見到陳蘇雷了,日程表上所有行程都被取消,昨晚因為一份緊急文件打電話請示,那頭背景裏有噪雜音樂,都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最後插進來的是一把嬌柔女聲,說“蘇雷,你怎麽在這裏?”隔著電話都覺得柔媚入骨。
  不敢多問老板在做什麽,蘇小魚講了幾句就自覺收線,回家的路上一直很安靜,麗莎和老吳都覺得奇怪,擔心地問她是不是病了?
  她沒病,隻是有點累了,或許是跟一個超人在一起時間久了,有時候竟忘記自己其實隻是個普通人的事實。
  回家倒頭就睡,早上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手機都沒電了,再打開看到未接電話,隻有一個,淩晨撥出來的,是陳蘇雷。
  她看著那個熟悉的號碼許久,不知為什麽沒有回撥,換上衣服之後就出門赴楊燕的約來了。心裏還給自己找理由,就當沒看到吧,難得的休息日,她簽的是工作合同,又不是賣身契。
  一想到這些她撥電話的手指就有些遲疑起來,但事態緊急,她最後還是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那頭響起機械的女聲,居然是關機,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再撥還是這樣,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蘇小魚奇怪地看了一眼電話,
  “怎麽了?聯係不上?”楊燕還在那裏一臉期待,這時也覺得不對勁,開口問了一句。
  “電話沒開。”蘇小魚想了想再打開電話,找出老吳的號碼撥出去。
  老吳倒是很快就接了電話,聽完她的話之後立刻答了,“噢,早上五點多的時候我去接陳先生的,然後把他送回西區那間公寓了,他好像很累,現在應該還在睡吧。”
  五點才回公寓?怪不得不接電話,蘇小魚點頭,想了想又問,“吳師傅,我有很要緊的事情要見蘇雷,能不能麻煩你和我一起跑一次?”
  老吳在那頭不好意思,“小魚,我還在太倉啊,麗莎小姐說要過來核對一家物流公司的帳目,趕回來不知道是不是來得及。”
  哦,老吳和麗莎今天的確有這一項安排,是她忘了,蘇小魚歎了口氣。
  正要掛斷電話老吳的聲音又傳過來,這次稍帶點遲疑,說話很是躊躇,“小魚,你最好去看看陳先生,早晨我是去濱江接他的,就他一個人,上車也不說話,手冰涼的,嚇壞我了。”
  一個人?蘇小魚愣住,她打電話的時候不是還聽到其他人的聲音嗎?怎麽到了早上就變成一個人在江邊了?
  又想起那個淩晨電話,突然有點莫名地心慌起來,蘇小魚點頭應著掛斷了電話。
  抓過包站起身來,蘇小魚滿臉不好意思地看楊燕,“對不起啊,突然有急事,我得先走了,今天我請客吧,下次再找時間好好給你賠罪。”
  她這幾個電話費時長久,楊燕已經邊等邊吃起來,這時看到她的表情非常了解地揮手,“去吧去吧,我體諒你,有機會拍兩張你家老板開花的照片給我就行。”
  怎麽又開花了?雖然著急,但蘇小魚轉身的時候仍是很無奈地垂了垂頭。
  時間緊張,蘇小魚是打車去的,那幾棟公寓樓仍是靜靜掩在綠蔭之中,許久沒來了,下車的時候蘇小魚望著精致的大門遲疑了幾秒鍾才舉步往裏走。
  在大門處報了住戶號碼,走進公寓大廳裏蘇小魚又被身穿製服的工作人員客氣攔住,正要報樓層號的時候桌上的電話響,他接起來聽了,回答的時候一臉驚訝,“就是頂樓那家啊,7B,剛才打電話下來說要我們派人上去打掃,怎麽會沒人應門?”
  蘇小魚在一旁聽著,這時突然插話,抓包的那隻手不知不覺用了力氣,手指都陷進皮麵裏去了,“7B?我就是要去7B,司機說他一早就回來了,肯定在的。”
  那個工作人員握住電話看她,慢慢兩個人臉上都有些神色不對,他掛上電話之後就從桌後走出來,引著蘇小魚往前走,“小姐,您別著急,我現在就帶你上樓去看一下。”
  上樓之後已經有專人得到消息,趕過來刷卡開門,蘇小魚跟著眾人走進廳裏,熟悉的一切出現在眼前,但她心跳得混亂,哪裏還顧得上感概。
  已經進門了,但一眼掃過卻沒有一個人在,那些工作人員一時也沒了主意,臥室方向突然有很輕的響動,所有人一起回頭,終於在臥室門口看到了這間屋子的主人。
  “你們在幹什麽?”的確是陳蘇雷,不知何時出現的,立在臥室門口講話,聲音很低。
  “陳先生,您還好嗎?”身穿製服的工作人員率先開口。
  陳蘇雷點頭,回答的時候眼睛看著蘇小魚,“謝謝,我剛才睡著了,小魚,你來了?”
  “嗯,我來了。”突然被點名,蘇小魚條件反射地回答了一句。
  “要是沒什麽事,那我們就先離開了。”那位工作人員反應很快,看了他們兩眼之後立刻帶著眾人告辭,臨走又想起來什麽,轉身非常認真負責地補了一句,“陳先生,之前您要求的清掃服務還需要嗎?”
  蘇雷仍是立在那裏講話,臥室在走廊末端,從廳裏看過去隻覺得他整個人都陷在陰影裏,好像是模糊的一團影,連帶著聲音都覺得遙遠,“不用了,謝謝。”
  訓練有素的工作人員們離開得非常迅速,門被很輕地帶上,耳邊哢噠的一聲響。突然意識到這個地方隻剩下她和他了,蘇小魚抬頭小心地往陳蘇雷所在的方向望。
  看到他以後,一路上莫名的心慌終於緩解,但是隨之而來的卻是局促不安,都不知道怎麽解釋自己的混亂情緒,蘇小魚開口的時候聲音很是斷續。
  “蘇雷,之前眾合來了一個電話,孫先生說工廠那兒出了些問題,聯係不到你,所以我才過來……”
  “眾合?”稍過了幾秒他才回答,有點不確定的語氣,好像忘記了這個詞所代表的意思,人也沒動,仍是在那團陰影裏立著。
  漸漸又覺得奇怪,蘇小魚往前動了動步子,小心地問他,“蘇雷,你沒事嗎?”
  他點頭,站直了一點才說話,“等一下,我換件衣服。”
  蘇小魚原本站的角度不好,一直看得模模糊糊,這時走近一步才看得清楚,陳蘇雷身上穿的仍是他平時慣穿的淺色襯衫,隻是覺得皺,領口也敞著,全不是他平常清爽服帖的樣子。
  正覺得奇怪,他已經轉身進房了,蘇小魚隻能點頭應了一聲,然後在客廳沙發裏自己坐了,安靜地等待。
  廳裏到處都是陳蘇雷的氣味,沙發上隨手擱著的外套,拆開的唱片,翻到一半的雜誌,還有不止一件的手表和車匙,再如何奢侈昂貴的東西都是隨意散落的樣子,好像沒有一樣是值得他們的主人小心在意的。
  最後看到兩本暖色的大書,就在茶幾上,倒是放得很整齊,封麵是許多意大利美食的原料,奶酪嫩黃番茄鮮紅,還有各種形狀與顏色的麵包與通心粉,熱熱鬧鬧的鋪開在麵前,隻是這麽望著也覺得溫暖豐饒。
  她是記得這兩本書的,那個嘈雜的書店,他在她身邊低頭翻看,微笑著回答她的問題,付款的時候立在她身前,那是她記憶裏離他最近的時候,比他們四唇相交的時候更近,近得讓她有幻覺,幻覺自己伸出手指就能勾住他,即使隻是一片小小的衣角。
  不想再看下去了,但是目光卻定定地落在那小塊地方移動不能,漸漸鼻酸起來,太可笑了,想好了不該記得的事情,為什麽總是做不到。
  腳步聲,就在她身邊停下,蘇小魚一驚抬頭,看到的當然是陳蘇雷,他已經換過衣服了,應該還洗過臉,額上的頭發濕漉漉的。
  他正俯下身來,蘇小魚這一抬頭就差點碰上,眼前掠過他的側臉,然後是淡色的襯衣,總覺得今天的陳蘇雷有些地方不對勁,蘇小魚遲疑了一下又想開口,卻見他隻是伸手去拿那兩本食譜,隨手將他們擱在沙發邊的小幾下之後才坐下。
  他開口問她,聲音有點啞,“眾合的人說了什麽?”
  想起正事了,蘇小魚坐正身子講話,“孫先生一早打電話來,說有幾家南方的客戶突然破產,加上前幾個月沒有收到的款項,他們現在資金缺口非常嚴重,供貨商和工人又鬧得厲害,所以現在工廠已經接近停產,據說有當地的供貨商和法院關係不錯,正申請強製破產令,如果我們不能盡快注資的話,再拖下去他們就可能……”
  他靠在沙發上聽著她說話,一手撐著頭,漆黑眼睛,蒼白臉色,廳裏陽光正好,但總覺得一點都照不到他的眼裏。
  聽完孫大文的電話之後她就一直在想要怎樣講出這番話,之前再腦海中整理過數遍了,蘇小魚開口的時候很是流暢,但說到後來語速漸漸慢下來,最後突然停了,張口說了完全不相幹的另一句話。
  “蘇雷,你是不是頭疼?”
  他正皺眉聽著,這時抬起眼來看她,眼神幽暗,慢慢多了一點探尋的味道,回答卻更是簡單。
  “沒有。”
  “哦……”那句話出口就有點後悔,聽完他的回答蘇小魚就更覺得尷尬,應聲的時候頭都是低著的。
  耳邊又聽到他的聲音,語速雖然不快,但已是一貫的鎮定口氣。
  “我知道了,你打電話改簽一下機票,跟孫大文說我們坐最近的一班飛機過去看一下,還有讓老吳盡快趕回來,他也得去。”
  “好的。”蘇小魚當然領命,摸出電話就打,先撥航空公司,再打給吳師傅,通話很順利,隻是最後撥給孫大文的時候,才接通就再次被那頭的激動語氣嚇到,總覺得事關重大,她講話的時候忍不住往陳蘇雷那裏看。
  他仍是坐在原來的位置,沉默地看著她,但眼光卻仿佛透過她的身體落到遠處,不知在想些什麽。
  自蘇小魚認識這個男人至今,無論遇到怎樣的情況,她總感覺隻要看著他心裏的不安就會奇跡般地消失,但今天不知怎麽了,她竟越看越心慌。
  結束全部電話之後蘇小魚站起來,輕聲征求他的意見,“蘇雷,能夠改簽的最近的航班是晚上六點,吳師傅說他已經在回上海的路上了,五點之前就可以趕到這裏,我想現在回家收拾行李,可以嗎?”
  他一直都沒有說話,這時卻看著她突然開口,“小魚,弄兩杯熱巧克力吧,我想喝。”
  啊?沒想到他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蘇小魚傻了,回答的時候稍有些結巴,“哦,可是我還要收拾行李……”
  已經快兩點了,她家在外環附近,離市中心十萬八千裏遠,來回好大一個圈子,就算打車時間也很緊張,熱巧克力又不是衝一杯速溶咖啡那麽簡單的事情,這樣她會趕不上飛機啊。
  “沒必要回去,需要什麽?可以買。”
  可以買?誰買?她一臉迷茫,最後又掙紮了一句,“可數據都在電腦裏……”
  “用我的,備份我這裏都有。”他回答的句子簡單,接著居然伸手按了電視遙控,廳裏很快響起CNN新聞播報的聲音,他看了一眼屏幕,幹脆地切換了頻道。
  一天沒見自家老板而已,怎麽感覺這地球上突然多了一個任性的小孩?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蘇小魚無奈地垂了垂肩膀,認命地舉步往那個熟悉的廚房裏去,打開櫥門找原料的時候聽到廳裏的電視聲已經變成上海本地台的老娘舅節目,說著上海話的主持人熱血沸騰地講述發生在弄堂裏的出軌情事,旁邊的嘉賓個個義憤填膺。
  這節目她爸媽最喜歡,每天追看不算,還老拿來互相討論,她自然也是熟悉到如雷貫耳,但是突然在這裏出現……
  蘇雷,你沒事吧?
  不能理解的事情發生太多,到了這個時候終於突破了蘇小魚所能承受的極限,她幹脆地埋頭在銀黑色的櫥櫃裏,默默無語了。
  吳師傅趕到的時候正看到陳蘇雷與蘇小魚一前一後從大門裏走出來,休息日,難得蘇小魚沒穿著慣常的套裝,T恤牛仔褲,白色外套,比平時更小了一圈。
  她手裏空空如也,開門的時候吳師傅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換來蘇小魚無奈的一攤手。
  吳師傅開車有保證,雖然時間緊張,但是趕到機場的時候距離上機時間仍有半個多小時。
  貴賓休息室裏人不多,身邊個個西裝革履,上機前仍是抱著筆記本十指如飛,蘇小魚之前在BLM的時候也跟著項目組出過差,看到這樣的情景就感覺熟悉,再對比自己如今一身亂七八糟的樣子,很覺得丟臉。
  陳蘇雷坐下之後就開始與人通話,這個電話費時長久,他慣常地聽多說少,許久才點頭應一聲,說的也不是中文。蘇小魚也想找點事做,但實在是兩手空空,最後隻好隨手從旁邊折疊整齊的報刊雜誌堆裏抽了一張埋頭看。
  最好的休息室,提供的服務到底不同,各國報紙都有,她隨手抽了一份還是最新的英國每日郵報,蘇小魚權當練習英語,打開就看了。
  照習慣翻到財經版,一眼望過去滿是蕭條,最近這一類新聞看得太多了,英國又是重災區,蘇小魚歎了口氣跳過,再翻到副版的時候眼角突然掃到一條配圖新聞,上麵有模糊的照片,倒是一個中國女子。
  英國報紙上看到中國麵孔,蘇小魚好奇之下仔細讀了那條新聞,剛看的時候還興致勃勃,後來就愣住了,背後一陣一陣地發寒。
  這條新聞並不長,內容是英國某私人銀行家受金融海嘯波及,宣告破產,不堪重重債務壓力跳樓自殺,並在死前將將自己的中國妻子與孩子槍殺在豪宅之內,現英國警方已經通過中方使館通知其中國妻子在國內的家屬,其家屬不日將赴英處理後事雲雲。
  最近這樣的消息並不少,國內也有,蘇小魚之前還聽說一些南方的企業家因為債務壓力自殺辭世的消息,更血腥一點的,拿不出錢的欠債方被追債者滅了滿門,其實回頭想想,要不是陳蘇雷及時伸出援手,就連她全家也差點因為這場金融風暴淪落到悲慘境遇裏去。
  想到這裏她就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陳蘇雷,他還在通話,仍是那個姿勢,靠在沙發上,一手撐著頭,她能看到的隻是他的側臉,還有他垂下的眼,沉沉地看不清眸色。
  好吧,大恩不言謝,她放在心裏就好,蘇小魚的目光重又落回手中的報紙上,照片上的女子眉清目秀,背景就是新聞裏所提到的那棟奢華大宅,笑得滿臉幸福。
  銀行家的妻子……當初她嫁給這個男人的時候,應該是為自己驕傲的吧?那個時候,她想到過這個結果嗎?
  把自己交給一個男人,飄洋過海,在陌生的世界開始全新的生活,豪宅名車,奢華生活,那個時候,她想到過這個結果嗎?
  同樣的問題在腦海裏克製不住地盤旋,低頭看著照片上的那雙含笑的眼睛,蘇小魚發呆了許久,直到小姐走過來提醒上機時間才驚醒。
  身邊的陳蘇雷剛剛結束通話,站起來的時候看了她手中的報紙一眼,突然開口講話,聲音很冷。
  “這有什麽好看的?放下,我們走了。”
  成為她的老板之後,他對她講話的語氣自然與過去有了些微差別,但無論如何,在她聽來總是溫和耐心的,從未聽過他這樣冷硬的語氣,蘇小魚當場愣了。
  就連吳師傅都察覺不對,提著行李走過來的時候小心看了一眼蘇小魚手裏的報紙,然後臉上表情一變,接著便從她手裏拿下報紙折起放到桌上,“小魚,時間到了,快走吧。”
  “哦,我來了。”蘇小魚回神抬頭,再看的時候陳蘇雷已經獨自走了,隻留給他們一個背影。
  被這樣莫名地一嚇,蘇小魚在飛機上的時候就生了點怨氣。她今天原本休息,還以為難得有機會能與朋友吃頓飯聊聊天,沒想到孫大文突然的一個電話將一切全盤打亂,之前已經被蘇雷的反常表現嚇得不輕,現在兩手空空上飛機不算,最後幾分鍾還被沒頭沒腦地訓了一句,她一口氣噎在半途,嘴唇都抿得麻了。
  幸好坐在她身邊的是吳師傅,看到她的表情很是好心地安慰了一句,“小魚,沒關係吧?”
  “沒事沒事。”跟吳師傅交情很好,蘇小魚擺手,又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前幾排的陳蘇雷,用眼神講話。
  算了,打工仔不跟老板一般見識。
  空中小姐送上飲料,吳師傅過了一會才又開口問她,“小魚,剛才那張外國報紙說了什麽?我看你看了好久。”
  想起那條新聞蘇小魚心理仍是不舒服,捧著杯子歎氣,然後才給老吳簡單複述了幾句。
  老吳一開始用心聽著,到後來突然臉色大變,說話聲音都有些變調,“小魚,你說,你說楊小姐怎麽了?”
  他這麽激動還把聲音壓到極底,蘇小魚不明所以,但不知不覺也受到感染,瞪大眼睛緊張起來,“吳師傅,難道你認識那位小姐?她到底是誰?”
  “楊小姐是……”老吳衝口而出,接著突然地刹住話,低頭大口喝水。
  蘇小魚正奇怪,抬起頭突然看到陳蘇雷的目光,遙遙往他們所在的方向望過來,看到她抬頭才開口,聲音也很低,她不得不靠嘴型揣測了一下。
  他在說話,在說,“小魚,你過來。”
  ……
  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剛才莫名的怨氣還在,蘇小魚行動的時候很有些不情願,但是老板有令,她這個欠了一大筆債的員工也沒膽子不從,所以最後還是站起身往那裏走了過去。
  頭等艙好像是永遠都坐不滿的地方,陳蘇雷身邊的位置是空著的,他倒是很忙,筆記本是打開的,等她坐下之後又把屏幕轉向她。
  “我看了孫大文傳過來的應急方案,你也看一下,之前談好的條件有些改變,我們的數據庫也要改。”
  原來是工作,蘇小魚立刻進入狀態,接過電腦排公式,埋頭跟那些數字作戰。
  飛行時間並不長,想到孫大文心急火燎的聲音,唯恐下飛機之後就再也沒時間修改這些東西了,蘇小魚做得很是用心,連空中小姐送上來的餐飲都沒顧上。
  身邊的男人一直都沒出聲,陳蘇雷今天沉默的時候太多,她漸漸習慣了,一徑低頭跟電腦較勁,努力不受他的影響。
  但是進行到關鍵部分的時候仍是不得不征詢他的意見,蘇小魚歎了口氣停下手指,一轉頭正對上他的眼睛,沉默地看著她。
  那麽久了,她仍是在這雙漩渦般的眼睛前失措,已經張開的嘴卻突然失聲,他可能會錯意,目光忽然一軟,手指動了動,卻並沒有做任何動作,隻是很輕地說了一句。
  “別怕,對不起。”
  她並不害怕,就算是一條魚,也有動物的本能告訴自己是否會受到傷害,他對她一直都很好,是她沒用。
  隻是心裏突然難過起來,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不想讓他看到這樣矛盾的自己,蘇小魚很快低下了頭。
  飛機平穩降落在S市寶安機場,六點從上海起飛的航班,到達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孫大文在出口處焦急等待,看到他們一臉激動。
  來接機的是一輛印著廠名的麵包車,司機就等在車上,所有人上車之後就加速駛上往D市的高速公路。
  蘇小魚不是第一次來S市,行駛在高速上的時候並未覺得窗外的景色有何不同,一樣的高樓林立,夜色裏暗影重重,孫大文上車以後就開始講述廠裏發生的緊急情況,最後麵有難色地開口,“陳先生,白天工廠門口都被幾家供貨商堵上了,廠長他們都沒法出去,我怕明天更糟糕,能不能今晚我們就去廠裏跑一趟……”
  陳蘇雷沉吟,然後抬眼看蘇小魚。
  沒等他開口蘇小魚的眼睛就張大了,“我得去啊,我不去那些帳目誰核對?”
  吳師傅欲言又止,陳蘇雷的眼光在蘇小魚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又轉頭與孫大文繼續之前的話題,沒有再堅持。
  最後還是都去了,工廠在D市市郊,司機開得不慢,但仍是花了一個多小時,轉入通往工廠區的大道之後漸漸出現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大部分還穿著工裝,立在路邊或站或蹲,麻木地簇擁在一起。
  已經將近十點,路邊所有的商店都是關著的,這條大道上平時通行的多是巨大的貨車,路燈間隔稀疏,那些人的臉在陰影與偶爾閃爍的煙蒂微光中時明時滅,騷動不安的感覺。
  蘇小魚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象,漸漸有些緊張,不自覺地眼光退縮。
  孫大文的表情也很難看,開口解釋的時候很有些艱難。
  “這些都是附近幾家廠的員工,好幾個月沒拿到工資了,有幾個香港台灣過來的老板一夜之間跑了,找不到人要錢,有些工人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所以就……”
  光是這麽聽著也覺得心驚,蘇小魚愣住。
  陳蘇雷皺眉,“孫先生,到眾合還有多久?”
  “就在前麵了,我們廠那兒應該還好吧……”孫大文坐在副駕駛座上說話,眼望前方,聲音裏都是不確定。
  “小魚,你過來。”車廂裏沒開燈,很暗,蘇小魚耳邊突然傳來自家老板的聲音,然後是黑暗中伸過來的一隻手。
  七人座的麵包車,她原本獨自坐在中間,這時被突然地被蘇雷牽住手,他的手指很涼,但指間有力,一轉眼之後她便坐到了前排,就在他身邊。
  “蘇雷……”窗外景象所帶來的驚惶被另一種洶湧襲來的複雜感覺所替代,鼻端充斥著熟悉的他身上的味道,蘇小魚不爭氣,慢慢雙頰熱了,隻覺得燙。
  他卻沒有看她,眼睛望著窗外,也沒有放開手,蘇小魚順著他的眼光往窗外望去,窗外沒有燈火,濃濃夜色中黑壓壓一片,慢慢看清黑暗中竟然全是人,不知有多少。突然有叫聲,開始隻是零星在耳邊掠過,漸漸噪雜匯集,筆直往他們這裏過來了。
  車子急刹,所有人都往前猛衝了一下,蘇小魚沒有心理準備,差點從座位上滾出去,幸好蘇雷的手握得緊,一把將她拉回身邊,又把她的頭按下去,所有動作一氣嗬成,完全是護著孩子的手勢。
  眼前一片漆黑,蘇小魚被動地趴在他的腿上,鼻子陷在溫暖的織物麵料中,視覺受阻,聽覺卻更加靈敏,耳邊傳來司機驚恐的廣東話,“孫先生,孫先生,他們是衝我們來的,怎麽辦?”
  噪雜聲排山倒海,陳蘇雷的聲音在這一團混亂中倒仍是很鎮定,“掉頭,現在就往回開。”
  司機已經傻了,呆呆不知如何反應,吳師傅一秒都沒耽誤,聲音已經出現在駕駛座邊,“讓開,我來開。”
  自己現在的姿勢太曖昧了,蘇小魚怕得要死之餘仍舊掙紮著想抬頭,但是男人的手肯定有力,按在她的後腦勺上,她怎麽都動不了,可能是察覺到她的掙紮,他百忙當中還動了動手指,安撫地順了順她的頭發。
  完了,不該動情的時候,她居然鼻酸眼脹,拜托,別了,再這麽下去,她遲早全麵崩潰,在這樣時不時的溫柔之下,被馴成一條服服帖帖的米飯魚。
  情況緊急,車外已經響起被人拍打的聲音,老吳技術非常好,幾乎在不可能的狀態下硬是把車調過頭來,踩油門往他們來時的方向開,噪雜的叫聲繼續,人群在車後追趕,車速加快,那些可怕的聲音終於減弱,遙遠,最後漸漸消失。
  孫大文剛剛與廠裏的人聯係上,握著電話汗流滿麵,聽完那頭的話之後幾乎聲嘶力竭。
  “你們瘋了嗎?怎麽能告訴他們我帶回來的是錢,這樣要出事的,要出事的!”
  按住自己的手總算鬆了一點,蘇小魚立刻把頭抬了起來,蘇雷正在說話,“孫先生,恐怕他們不這樣講,這些人早就衝進廠裏去了。”
  孫大文急著解釋,“陳先生,這些工人一定是被那幾個供貨商煽動的,工資我們每月都在發,就這兩個月沒發全額而已,廠裏也隻是減產,都沒有停過。”
  陳蘇雷點頭,但回答的卻是,“孫先生,或許你覺得這樣就足夠安撫人心,但據我所知,上個月宣布破產的明俊實業在公告的前一天還進了一個集裝箱的原料,拉出十幾櫃現貨,我想那些工人和供貨商也沒想到,第二天這間工廠就會倒閉吧?
  他聲音很平淡,但蘇小魚卻立時聯想到BLM一夜之間消失的慘痛經曆,那時不堪回首的感覺仍舊清晰無比,她忍不住低下頭,暗暗吸了口氣。
  說話間又有一下急刹,這次連吳師傅的聲音都有點急起來。
  “陳先生,前麵的路堵上了,開不過去。”
  這條路筆直漫長,兩側都是廠區,深夜裏大多沒有燈光,路燈間隔遙遠,就算有也是光芒黯淡,車開著大光燈,遙遙照出無數張陌生的臉,就是之前路邊的那些工人,不知何時圍攏起來將整條路都堵住,幽暗夜色中人頭攢動,仿佛一場午夜噩夢。
  “老吳,我們下車,開著燈,別熄火。”還是陳蘇雷的聲音,老吳點頭應了,轉眼就跳下車過來拉開車門。
  蘇小魚還來不及說話,握住她的手一緊,自己已經被蘇雷拉了下去。
  司機哀叫了一聲,“我們的車……”
  老吳難得粗聲粗氣地開口,“車要緊還是人要緊?”
  情況緊急,孫大文倒也當機立斷,拉著司機就跟了下來,路沿很高,陳蘇雷當先跳了下去,下麵一片漆黑,蘇小魚眼前突然失了他的身影,又是一陣心慌。
  但是很快黑暗裏就有聲音,是他直起身來,向她張開手,說,“小魚,來。”
  四下黑暗,公路上有混亂的腳步聲,向著他們的方向越來越近,路沿下沒有道路,黑漆漆的一片荒涼。
  從小到大,從小鎮到上海,平常的蘇小魚過慣了平常的日子,突然麵對這樣危急的時刻,應該害怕的,應該發抖的,但眼前隻看到他黑玉一樣的眼睛,比夜色更深更濃,還有他瞳仁裏的她。
  大腦突然停止工作,再清醒過來自己已經跳了下去,他雙手托住她的腰,放下的她時候好像傾斜了一下,然後才是誇獎。
  “小魚,跳得不錯。”
  吳師傅是最後一個跳下來的,這時已經走到他們身邊,也誇了她一句,“咱們小魚挺勇敢的。”
  覺得丟臉,蘇小魚沒回答。
  吳師傅,大腦當機算勇敢嗎?算嗎?不算吧。
  加快步子走了好長一段,終於聽不到那些嘈雜聲,孫大文已經報警,但那頭的回答好像令他更加沮喪,放下電話之後聲音沉重。
  “警察局說還有幾個路口被工人堵住了,還有一些人在鎮政府門口鬧事,最近這樣的事情多,他們實在抽不出人手過來,讓我們盡快找安全的地方。”
  那就是要用走的……蘇小魚認命地蹲下身緊了緊鞋帶。
  四下空曠,夜裏風大,耳邊隻有回旋的嗚嗚聲,蘇小魚膽小,總覺得有些瘮人,不知不覺就往陳蘇雷的身邊靠過去,慢慢手一暖,又落到他的掌心裏,他也不說話,沉默地牽著她一直走。
  手心燙了,然後是臉頰,那些嗚咽的風聲都仿佛變了調子,變得柔軟溫和,有些盤桓在胸口的東西慢慢碎了,零散地剝落下來,一片一片,對自己無法克製的變化惶恐起來,蘇小魚伸出另一隻手去掩胸口,徒勞地想把那些散落的碎片掩回去。
  不知道是否是因為要照顧她,陳蘇雷走得不快,漸漸就落在其他人後麵,蘇小魚與自己鬥爭了許久才鼓足勇氣抬頭,卻見他又在與人通話,微啞的聲音融在黑暗中,低不可聞。
  其實並沒有走很長的路,十幾分鍾之後就遠遠看到了國道,自從高速通車之後這條國道就冷清許多,這個點更是車輛稀少,路麵失修多時,黯淡路燈下到處坑坑窪窪,隻看到一片塵土。
  留在S市的人得到消息正趕過來,孫大文與司機招呼大家再走一段到約定的地方等待,沒想到剛一轉身就聽到尖叫。
  尖叫的是蘇小魚,叫聲裏滿是驚恐,他們倆回頭奔過去,黯淡月光下隻看到陳蘇雷腿上的鮮血淋漓,一條褲腿膝蓋以下都被尖銳之物刮得殘破,透過濃重血色都能看到裏麵的血肉模糊。
  這下就連吳師傅都臉上變色,立刻蹲下來想做緊急處理,倒是陳蘇雷仍舊鎮定,一手扶著吳師傅的肩膀對所有人開口說話,“剛才跳下來的時候刮了一下,沒事。孫先生,你先去國道上等車,我的朋友也在趕過來,應該前後就到了。”
  說完又轉過臉來,蘇小魚就立在他身邊,這時滿臉驚恐之色仍在,他這一天都沒怎麽笑過,看了她一眼之後倒忽然地微笑了,帶著點安撫的味道。
  實在是不應該的,但她實在是忍不住,之前一直都表現堅強,還因此受到誇獎的蘇小魚肩膀一垂,哭了。
  孫大文與司機去等車,吳師傅步行去不遠處的農家討一些緊急處理傷口的必需品,蘇小魚紅著眼睛跟著陳蘇雷在高起處坐下了,目光控製不住地望他傷處落,想看又不敢,可憐巴巴的模樣。
  他倒是不太在意,看她攏著肩膀,又問了一聲,“冷嗎?”
  十月末,這裏雖然是南方,到了這個點風裏總是有些涼意的,更何況是在如此空曠的市郊,但蘇小魚搖頭,隻是開口問他,“痛嗎?”
  “還好。”他輕描淡寫。
  “幹嗎不說,我們都不知道。”她想起自己之前居然還埋頭疾走,忍不住又想哭。
  他一笑,“逃命的時候要專心。”
  逃命啊,她歎氣,然後才接著說,“孫先生的廠不知道怎麽樣了,他們也挺可憐的。”
  “會好的。”
  “真的?他們很慘啊。”
  “他們碰到的隻是資金問題,比他們更慘的都能過去,他們有什麽過不去的?”
  都被追債追到家門口了,還有更慘的?蘇小魚張大眼睛,“還有比他們更慘的?誰啊。”
  他在夜風中看著她,幾秒之後才答了,語調平淡,“我啊。”
  她已經傻了,很久以後才聽到自己“啊”了一聲,愣愣說了一句,“你騙我……”
  “破產嘛。”他又是一笑,好像在說一個不相幹的人,“十多年前我在國內做私募基金,挺大,98年突然崩盤,指數像跳水一樣下來了,那些老板的錢也打了水漂,有幾個扛不住,追債追到我頭上,差點要了我的命,走投無路才去了美國,要說逃命,我比你們誰都有經驗。”
  寂靜午夜,月色黯淡,他的側臉在這樣的光線下仍舊平靜如初,但她卻聽得驚心動魄,忍不住又問,“你就一個人去了美國?家裏人呢?”
  “我是獨子,父母早逝,不過那時身邊還是有一個人的。”他微笑,但那笑容慢慢冷了,竟讓她覺得心涼,想阻止他說下去,卻已經來不及了。
  “是我之前的太太,破產以前是,破產以後就不是了。”他臉上的微笑還在,“以前常想,如果她看到後來的我,會不會後悔?可是真的到了後來,我又忘記了。小魚,”他突然看她,又為了她臉上的表情輕輕歎了口氣,聲音變得溫和,“我不該說這些的,別怕,不怕了,嗯?”
  她不是害怕,不是的,她隻是難過,難過得不知怎麽辦好,又覺得喉嚨刺痛,鼻梁酸脹,努力了很久才啞著聲音開口,“那她看到了嗎?後悔了嗎?”
  他這一次沉默了許久,久到她都不期待回答了。又有錯覺,錯覺他看著自己的眼光變得遙遠,透過她的臉,一直落到她永遠都無法觸及的地方。
  但他最終還是回答了,隻有一句,聲音很低。
  “她看不到了。”
  手指上有柔軟的觸覺,低頭看到是蘇小魚的手,輕輕抓著他的一根手指,有些發抖,但一直都沒放開。
  他安靜地看了她許久,再開口的時候聲音溫柔,“小魚,我告訴你這些,隻是想你知道,我們誰也不可能預料下一秒會發生些什麽,是不是?”
  她明白,就像剛才他跳下路沿的那一刻,她曾有幻覺,恐懼再也看不到他,如果她再也見不到他,那麽她會不會後悔,會不會怨恨自己曾經的決定?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濕潤晶瑩,小鹿一樣,單是這麽看著就覺得美好,多好,這個時刻,她在他的身邊。
  盛極而衰,一切都是輪回。他是從一敗塗地,生死絕境裏掙紮過來的人,還以為自己再也不會預料得見的動蕩起伏所影響,沒想到這一場金融風暴,竟然摧枯拉朽,波及一切,將他生命中的那麽多過去一筆抹去。
  得知那個消息之後,許多塵封已久的記憶再次破閘而出,混亂陰鬱,眼前總有很久以前的那些片段徘徊不去。
  但看著她的時候就是不同,她是小魚,開心的時候眯眼笑,不快樂的時候就哭,簡單得像一杯熱巧克力,所以隻是這樣看著就覺得溫暖,生死無常,但他這一次竟覺得軟弱,所以竟然依賴她在身邊的感覺,所以不想放開她,隻想她留下。
  不想移開眼光,他就這樣看著她,慢慢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小魚,我想你在我身邊,快樂,如果不,你可以離開,好嗎?”
  她手指一動,沒答,也沒有放開。
  還有什麽好說的?這世上有許多自尋死路的例子,比如說螳螂生子,比如說蜘蛛交 配,再比如說飛蛾撲火,最後還有,蘇小魚愛上陳蘇雷。
  淩晨一點,國道上一片死靜,偶爾有大型貨車經過,也是緩慢拖遝,塵土中的光線由遠及近,然後不停歇地往前駛去。
  出來的時候心急,孫大文隻穿了一件單薄襯衫,之前心急火燎倒不覺得,但現在立在路邊的時間長了,原本的一身汗濕被風一吹,隻覺得自己從後頸到脊梁底都是冰涼的。
  心裏還懸著工廠,電話撥過去卻沒人聽,不知道留在那兒的廠長他們怎麽過完這一夜,他撥著撥著煩躁起來,想摸煙又發現自己早就戒了,身邊一根都沒有。
  旁邊的司機倒是摸出半包煙來,遞過來一根,他接過來狠狠抽了一口,然後再一次抬手看表,重複這個不知做了多少遍的動作,
  耳邊傳來司機驚訝的聲音,隻一聲“嘿”。他猛地抬頭,極遠的地方兩團雪白燈光飛速逼近,伴著發動機強勁的轟鳴聲,來不及眨眼就聽到急刹,寂靜夜裏尖銳短促,就在他們身前。
  塵土漫天,孫大文與司機不約而同退了一步,是一輛黑亮巨大的SUV,車上有人握著電話跳下來,拍門的時候還在大聲通話,“哪兒啊,我說你這破手機定的是什麽方位?這兒就一荒地。”
  說話的是個平頭男人,膚色略黑,鼻梁高挺,非常精神的一張臉,說完這句之後那頭估計有了回答,他合上電話就邁步子,百忙中又抽空看了一眼呆立在一邊的孫大文與司機,幹脆地一揮手“嘿,哥們兒,別傻著,上車吧。”接著轉頭往路沿下的暗處吼了一嗓子,“死了沒?別死啊,哥哥我來了。”
  呆呆地看著他跳下路沿往陳蘇雷那裏去,孫大文和司機互望了一眼,兩張臉上的表情都很精彩。
  蘇小魚臉上的表情也很精彩,她和陳蘇雷所坐的地方離國道並不遠,不過是在暗處,沒有燈光而已,剛才那尖銳刹車與男人的洪亮聲音當然是聽得一清二楚,這地方安靜至極,她和孫大文他們一樣被突然嚇到,還來不及反應那人已經到了跟前,本能地站起來,眼前一花,那男人的臉已經近在咫尺。
  “方南,你別嚇著她。”身後是陳蘇雷的聲音,土匪上門了,他還那麽鎮定,身前男人瞪眼看著自己的樣子壓迫感十足,蘇小魚腿肚子都抖了,一眨眼那雙眼睛的主人倒是笑了,越過她的肩頭跟陳蘇雷說話。
  “蘇雷,你早說在這兒談情說愛,我就不丟下一屋子人飆過來了,回頭還得讓他們埋怨。”
  “方先生。”吳師傅剛趕過來,看到他也招呼了一聲,很是高興的樣子。
  原來連吳師傅都認識他,看來這兒隻有她對這位突然出現的先生接受不良,蘇小魚低頭。
  方南看上去粗糙,行事倒也細心,這樣百忙之中居然還帶了個醫生來,那醫生帶著副眼鏡,一臉斯文,還穿著白大褂,從車上下來之後就扶著車門喘氣,看著方南的眼光頗多埋怨,多半是被他從哪個醫院臨時拖過來的。
  孫大文等的車也到了,道別的時候滿臉愧疚,陳蘇雷上車前與他握手,又與他低聲交談了幾句,蘇小魚站在一邊等,方南正拉車門,這時把臉湊過來饒有興趣地看她,側著頭,說話的調子一點都沒降低,“看上那家夥什麽?他就那張皮還能看看,裏麵黑著呢。”
  吳師傅聽了嘿嘿笑,又很自覺地拉開門往駕駛座上坐,留下小魚孤軍奮戰,蘇小魚從未見識過方南這樣的男人,一時窘得不行,說話都有點結巴,“方先生,我,我……”
  陳蘇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小魚,別理他,上車。”
  被救了,她一回頭就看到蘇雷立在自己身後,荒涼國道,僅有的一點燈光都好像到了他的眼裏,晃得她一閃神。
  終於全體上車出發,醫生帶著急救箱,就著車上的燈光簡單處理了一下陳蘇雷的腿傷,時間拖得久了,傷口的血已經凝結,撕開褲腿的時候血肉粘連,蘇小魚掉過頭不敢看,就聽醫生嘖嘖有聲,“這樣你還走路,挺能忍的啊。”
  方南坐在副駕駛座上,這時雙手擱在頸後笑,“該你了,這些年連你人影都見不著,這下好,留這兒吧,想跑你都跑不了。”
  陳蘇雷一笑,“見麵就抱怨,幾年沒見怎麽就娘起來了。”
  方南沒回頭,笑著爆了句粗口,蘇小魚在上海見慣的都是溫文爾雅的商界公司中人,難得遇到這樣生猛的,但看出他與陳蘇雷交情匪淺,又習慣了他說話的方式,這時倒也不吃驚了,隻覺得他男人得有趣。
  傷口的確嚴重,醫生處理了許久,吳師傅沿著國道往S市方向開,唯恐顛簸,開得並不快,後來轉到高速上,路麵平穩寬闊,這才把速度提上來。
  方南好像挺忙的,隨手擱在車上的電話就有兩個,有一個響個沒完,他一開始還聽,接到後來貌似煩了,順手把電源都切了,又拿起另一個悄然無聲的看了一會,它自巋然不動,他倒也不撥,慢慢又放下了,仍是把雙手合到頸後,合起眼睛開始打瞌睡。
  車子是筆直往S市去的,上百公裏的距離,總要耗些時間,車上安靜舒適,很是招人睡意,醫生處理完傷口之後坐回前排,嘴裏還嘰裏咕嚕說了幾句,大意不外乎誤交匪類之類,蘇小魚還想問他接下來有什麽需要注意的,卻聽到蘇雷的聲音。
  “小魚,睡一下吧,路很長。”
  他聲音低啞,而她一直以來都習慣了聽話,這時也本能地應了一聲,抬眼看到他正伸手關燈,燈光熄滅前模糊看到他眼裏的疲倦,卻仍是對她微微一笑。
  蘇小魚平時在車上最是能睡,今天又忙碌奔波了一整天,雖然這一天受了許多意想不到的衝擊,但到了後來仍是在輕微持久的發動機轟鳴聲中漸漸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又是靠在蘇雷的肩膀上的,身體緊緊貼在他的身邊。
  或許是太勞累,又或許是因為醫生剛才用的鎮痛針,難得他也是睡著的,臉頰貼著她的額頭,有些沉,但是非常溫暖。
  她沒用,竟然又覺得眼眶疼,然後就濕了,又怕他醒,眼淚滲出來的時候都不敢擦。
  回到S市第一站去的還是醫院,這醫生今天備受折騰,不過仍是本著救死扶傷的敬業精神,很專業地將傷口再處理了一遍,方南問清不需要住院之後還想把人家打包回去,可憐的醫生差點沒抓著門框以示抵死不從,幸好陳蘇雷當場阻止,大家都鬆了口氣。
  來之前蘇小魚在上海是定好了酒店的,沒想到被方南一通吼退了,硬是把他們帶回了自己家。
  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已是淩晨三點,方南買下的房子在市郊,上下三層,很大,老阿姨過來開門的時候向方南匯報,就是家裏老人的語氣,說的居然是一口江浙話,“客人都走光來,客房剛剛弄好,陳先生阿要緊?”
  蘇小魚在江浙小鎮長大的,聽在耳裏隻覺得親切,老阿姨明顯是認識吳師傅和蘇雷的,獨獨多看了她兩眼,然後很是歡喜地對她笑笑。
  這一夜過得辛苦,所有人都累壞了,陳蘇雷的狀態尤其差,上樓的時候幾乎是方南與吳師傅架上去的,蘇小魚的房間就在他旁邊,躺下之後怎麽都不踏實,房裏光線黝暗,她在黑暗中直著眼睛看天花板,後來聽見隔壁沉悶的一聲響,心一緊,還來不及思考就從床上跳下來跑了過去。
  推門一片漆黑,她更是緊張,終於聽到蘇雷的聲音傳來,悶悶的,隻一個字,“誰?”
  “蘇雷,你沒事嗎?”房裏黑,她情急之下也摸不到燈的開光,拔腿過去的時候還撞在桌角上,砰地一聲。
  顧不上揉,她一瘸一拐地順著聲音的方向摸過去,摸到床邊的時候手落到他的掌心裏,觸手滾燙,隱約看到他是坐在地上的,她這一嚇實在不輕,騰出另一隻手就去摸床頭櫃上的台燈,卻被他啞著聲音阻止。
  “別開燈。”
  “你怎麽了?要不要緊?我找方先生,不不,我找吳師傅來。”蘇小魚語無倫次。
  “沒事,我剛才起床喝水,沒站穩。”他解釋,聲音模糊,又補了一句,“你撞到哪裏?”
  “你發燒,去醫院吧。”他掌心裏的溫度高得驚人,哪裏還有空管自己撞到沒撞到,蘇小魚蹲下來扶他,觸手是男人滾燙光裸的皮膚,顧不上害羞,她開口提議。
  “不用。”他很輕地回了兩個字,蘇小魚正努力扶他上床,男女身材差距大,她憋足了力氣才成功,用力過度,最後幾乎是跟他一起倒在床上的。
  去醫院的提議被拒絕,蘇小魚左思右想放心不下,借著倒水的功夫跑出房間撥電話給剛才那位醫生。
  那頭聽完狀況之後倒是聲音輕鬆,“啊,發燒是正常的,他能拖到這時候也算不容易了,吃點消炎和退燒的藥,明天早上要是還不行就把他送過來吧。”
  這算什麽話……不愧是方南的朋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蘇小魚合上電話的時候滿臉黑線。
  回到房間的時候發現蘇雷已經合上眼,她謹遵醫囑地找出消炎和退燒藥來讓他吃,他燒得迷糊了,喚了許多聲都不應,最後睜開眼睛的時候看了她許久,一開始焦距都對不上,慢慢眼光柔軟下來,隻說了一句。
  “小魚,你還在。”
  她點頭,放下水杯之後也不走開,安靜地坐在一邊看著他。
  他合上眼睛,過了一會又睜開看了她一眼,也不說話,漸漸呼吸均勻,終是又睡著了。
  臥室裏窗簾緊閉,不知過了多久,有晨光透進來,他熟睡的臉在微弱光線裏很是溫柔,薄薄的嘴唇卻像孩子一樣抿著。
  她仍是坐在原處沒動,不敢動,也不舍得動,蘇小魚23歲,突然明白了許多事情:明白有些感覺是相互的,讓她寧和安定的男人,也會因為她而寧和安定;明白生命無常,那些貌似持久強大的東西其實是多麽的脆弱與不堪一擊;還有明白彼此需要的感覺多麽奢侈,奢侈到會讓她心生恐懼,會讓她未及品嚐喜悅便懵懂明白,與不知何時會到來的失去相比,得到的那點快樂真可算是微不足道。
  醫生說的沒錯,到了早上陳蘇雷的燒就退了,他睡得好,蘇小魚也就不去叫醒他,小心從他房裏退出來的時候發現大家都已經聚在樓下餐廳,有點窘起來,蘇小魚走過去想解釋,沒想到所有人看到她全是一臉自然,好像她一清早從陳蘇雷房裏走出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天經地義。
  方南招手叫她吃早餐,老阿姨看到她就笑,還特地把煲好的清粥端出來,讓她吃完就給陳蘇雷送上去。
  方南對她好奇心十足,吃早餐的時候問題許多,他說話爽快,習慣了就覺得跟這樣的人相處很是舒服,蘇小魚漸漸放鬆下來,與他有問有答,氣氛輕鬆,吳師傅和老阿姨在一旁笑嘻嘻地聽著,還時不時插兩句。
  方南其實是江浙人,台州出生,但從小在北方長大,十歲以後才回本家,再後來就跑到南方做生意,所以說話行事天南海北得很,老阿姨是從本家帶過來的,到現在仍是滿口鄉音,看著他長大的老人了,就跟家裏人一樣,說著說著還拉過蘇小魚對著方南抱怨,“阿弟,你看陳先生都安定下來了,就你還整天不上心,再拖回頭過年的時候奶奶又抱怨我。”
  方南正在喝牛奶,聞言差點噴出來,放下碗抓起桌上的車匙就站起來,走到門口才大聲講話,“魚兒,好好看著樓上那個啊,我到公司巡一圈就回來找他一起出去吃飯,大夥都去,一個都不許拉下。”
  方南一向雷厲風行,話音嫋嫋的時候就已經人影都不見了,老阿姨正搖頭歎氣,他又倒退著探頭進來招呼吳師傅。
  “老吳,你也來,我留了輛車給你們用,你先試試手。”吳師傅應了一聲站起來,對她們打了聲招呼才往外走。
  轉眼餐廳裏隻剩下蘇小魚和老阿姨兩個人麵對麵,老阿姨歎完氣開始收拾碗筷,嘴裏還念叨,“一次比一次跑得快,提到這個就跟見鬼似的。”
  其實蘇小魚也被她剛才話裏的意思嚇到,又不知道如何解釋,想想算了,直接裝傻當沒聽到,也站起來幫著一起收拾。
  蘇小魚做事的時候樣子乖得很,老阿姨是越看越喜歡,接過碗的時候笑嘻嘻,問,“小魚啊,你跟陳先生在一起多久了?”
  怎麽又來……蘇小魚臉紅。
  沒想到阿姨看到她開心得很,滿臉皺紋都笑開來,“好了好了,阿姨不多問啦。這孩子還不好意思了。”
  蘇小魚如蒙大赦,立刻去捧著那個盛著清粥的小煲,上樓的時候還聽老阿姨在後頭追著補了兩句,“跟陳先生說想吃什麽就說一聲啊,我買去,你也是啊,想吃什麽都跟阿姨說。”
  見識了阿姨的絮叨神功,蘇小魚進屋的步子有點急,陳蘇雷已經起來了,剛從浴室裏出來,看到她的樣子好笑起來,扶著椅背問,“怎麽了?”
  “沒,沒事。”他剛起床,隻套了一件襯衫,前襟都沒扣齊,春光乍泄得很,她隻看了一眼就不行了,說話都結巴。
  他倒也不追問,坐下來喝粥,又問她,“你吃過了嗎?”
  “嗯,剛吃過。”蘇小魚點頭,就在他對麵坐了,隔著小桌小心翼翼地看他的氣色,“你好點沒有?還痛嗎?”
  “好多了,不痛。”他正勺粥,熱氣繚繞中抬眼看她,忽然眼角一彎,“痛也忍一忍,否則方南那醫生兄弟又沒法著家了。”
  她本來滿心擔憂,突然被他這樣一打岔,昨天那位醫生哀怨的樣子再現眼前,怎麽都忍不住,不知不覺就笑了,蘇小魚眼大,笑起來魚尾彎彎,更是可愛,又突然看到他下巴上的水珠,許是剛才洗臉的時候留下的,沒想太多,伸手就去抹,還笑他,“怎麽連這兒都有水,你怎麽洗臉的啊?”
  手指觸到他的皮膚,然後落進他的掌心,那裏仍是燙,她一驚,卻不提防他傾身過來,一低頭吻了她。
  一個吻,睽違許久,她已經太長時間沒有與這個男人如此親密過了,衝擊太大,蘇小魚清醒過來之後落荒而逃。下樓的時候很怕會撞上任何一個人,她徒勞地用手掩住臉,猜也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狼狽。
  幸好樓下沒什麽人,南方的陽光明晃晃地鋪滿了寬闊空間,她下樓的時候手裏還盡忠職守地捧著那個飯煲,先走到廚房去把它擱下,料理台前的窗開得大,隱約聽到屋外的談話聲,是吳師傅和老阿姨兩個人。
  老阿姨在笑,笑完又歎氣,“唉,這樣多好,當年我就跟你說呢,陳先生要再找,一定比先頭那個強得多,現在看到蘇小姐,總算我沒說錯。”
  吳師傅嘿嘿笑,估計是在點頭認同,然後還補充,“小魚挺好的,跟陳先生在一起合適。”
  蘇小魚剛把飯煲放下,聽到這兩句又覺得不好意思,原來連吳師傅都早就看出來她是抵擋不住的,是她沒用。
  老阿姨繼續絮絮叨叨,“兩個人靠什麽在一起啊,就得靠守著,你說陳先生之前那個,自己男人一出事就跟著一英國佬跑了,像話嗎?中國人講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有飯吃飯有粥喝粥,哪有一輩子就指著男人過享福日子,一點苦都不能捱的?”
  老吳歎著氣阻止她,“別說了,我昨天剛知道楊小姐沒啦,沒得還挺慘,以後你也別提她了,總是可憐人。”
  聽壁角不是好習慣,蘇小魚正打算撤退,聽完這兩句話之後突然間忘了該做些什麽,雙手還合在那個白底碎花的飯煲上,所有的動作都靜止了下來。眼前白光閃動,茫然間那張報紙上模糊的像片撲麵而來,腦海中一片混亂,無數個念頭千軍萬馬般呼嘯而過,卻一個都抓不住。
  耳邊又響起老阿姨震驚的聲音,“你說真的?唉喲,年紀還輕著哪,報應得這麽慘,作孽作孽,不講了不講了,阿彌陀佛。”
  “小魚,你在做什麽?”身後有聲音,她一驚回頭,看到陳蘇雷已經站在樓梯末端,一手撐在扶手上,遠遠地看著她。
  剛才那些話還在耳邊盤旋纏繞,之前許多令她迷惑不解的東西突然有了答案,但她竟更加迷茫,完全失了方向。
  “小魚?”他又問了一聲,看著她的眼睛裏多了些探尋。
  她也看著他,恍惚又回到昨晚,他安靜地看著自己,聲音沙啞,隻說了一句。
  “小魚,你還在。”
  蘇雷,我還在,但那些曾經在的,卻永遠都不會回來了,所以我想,你所想的也永遠都不會改變了,是嗎?
  她這樣想著,漸漸就悲哀起來,耳裏卻聽到自己很輕的回應,恍惚覺得自己已經分裂,從一個奇幻的角度看著另一個蘇小魚緩緩向前走去,走到他的身邊,而他終於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了她的。
  陳蘇雷隻休養了一天,第三天就帶著吳師傅又去了一次眾合,蘇小魚也想去,不過這一次男人們怎麽都不讓了,她目送車子離開,滿心都是鬱悶,鼻子都皺起來了。
  往回走的時候就接到電話,是陳蘇雷,語氣自然,“小魚,要是悶就去市區逛逛吧,想買什麽自己挑。”
  她來的時候倉促,什麽都沒帶,不過方南家經常高朋滿座,客房裏自然是什麽都不缺,就連換洗衣服都讓人特地整套整套地送過來,都是照著她的尺寸買的,這樣周到還有什麽缺的?蘇小魚握著電話搖頭,“不需要,我接著做其他幾家公司的預測數據吧。”
  “去逛逛,卡在你包裏,密碼是你的生日。”他聲音溫和,微帶著一點笑,那頭又有人說話,好像是孫大文,他便不再與她多說,把電話掛了。
  什麽意思?蘇小魚傻了,回房打開包果然看到那張黑色的卡片,輕薄一片,拿在手中毫無真實感。
  她就這樣握著那張信用片呆坐了許久,他不在,想問問題都找不到人,更何況還有什麽可問的?他獨身她未嫁,他又不是包養她,不過是對她好。
  不過是對她好……她一眨不眨地望著那張信用卡,直到兩眼刺痛,漸漸才覺得自己應該是快樂的,但卻找不到那樣的感覺,隻是迷茫。
  電話響,接起來是自己的媽媽,問她出差是否順利,又問她什麽時候回家。蘇小魚一一答了,掛電話前遲疑,最後仍是再問了一句。
  “媽,爸給過你錢嗎?”
  蘇媽媽笑,“當然給,他是男人,不給家用怎麽行?”
  “不是家用,我是說,你們結婚前。”
  媽媽突然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那麽早的事情,誰還記得住?”
  蘇小魚失望,哦了一聲,剛想掛電話,沒想到又聽到媽媽帶了點嬌羞的聲音,“倒是有過幾次,拿了獎金就塞我手裏,頭回我還不好意思用,他就跟我急,還掉臉,說你怎麽不用啊,後來看著我買了條圍巾,樂得跟什麽似的。”
  聽著都覺得甜蜜,隔著上千公裏的蘇小魚都忍不住嘿嘿笑起來,很是羨慕地講了一句,“爸真寶貝你,開心吧。”
  “男人不看錢多錢少,就看願不願意為你花錢。”蘇媽媽總結性發言,然後又照慣例抱怨了兩句,“別提你爸,他也就那會腦子清楚,現在老糊塗了,老了老了還給家裏闖那麽大的禍。”
  掛上電話以後蘇小魚又對著那張信用卡發了半天呆,最後終於放進口袋裏,手還是握著它的。
  後來她就真的去了一次市區。S市是南方重鎮,中國經濟最早騰飛的地方之一,市中心當然是繁華無比,商場內一派奢華,頂級品牌一字排開。
  蘇小魚在上海工作的時候待的也是這樣的地方,每天看慣了,倒也沒覺得不適應,隻是過去最多路過,看看櫥窗而已,都很少走進去細瞧,現在手還合在兜裏的卡上,一鼓作氣就進了第一家,連招牌都沒怎麽看。
  店堂裏沒什麽人,小姐在理貨,很是冷淡的樣子,看到她穿著簡單,就更是視若無睹,她隨手去指最靠近自己的那個包,說,“讓我看一下這個。”
  小姐頭也不抬,隻報了一個數字。
  蘇小魚立在原地安靜了一會,包自然是很漂亮的,裝飾的鏈子在燈光下閃著晶光,耀眼奪目,她看了它一眼,又看了它一眼,那張卡還在手心裏攥著,溫暖的,服帖的。
  她知道蘇雷絕不吝嗇,這裏所有的一切,那些華服美器,那些原本離她的生活非常遙遠的東西,現在的她都可以輕而易舉地買下來,隻要她想,就都可以擁有。
  多好,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女人想要的,不過是有一個男人,外加一張他的卡。
  媽媽說,男人不看錢多錢少,就看願不願意為你花錢。
  她也想過了,他獨身她未嫁,他又不是包養她,不過是對她好。
  一瞬間腦海中有許多許多的東西翩然掠過,而她就這樣安靜地立在原地看了許久,小姐終於理貨完畢,抬頭看過來,看到的卻是蘇小魚的背影,雙手插在兜裏,慢慢地走了。
  一直到很晚陳蘇雷和吳師傅都沒有回來,方南也不在,所以就隻有蘇小魚和老阿姨兩個人麵對麵坐在寬敞無比的餐廳裏吃了一頓晚飯。
  老阿姨手藝很不錯,燒了一桌子江浙菜,很對蘇小魚的胃口,吃完她還幫忙收拾了,然後抱著筆記本坐在餐廳的大桌上與麗莎連線核對數據,一直忙到深夜。
  老阿姨一個人寂寞慣了,自然很高興有人陪伴,洗碗的時候還興高采烈地與她聊天,接著就弄了小磨坐在餐桌邊弄芝麻粉核桃仁。餐廳裏有電視,老阿姨與時俱進,看的居然是台灣大選,一邊看還一邊與蘇小魚聊起自己有個叔父解放前去了台灣,幾十年沒見了,後來總算聯係上,原來在那裏已經又有了老婆孩子,哭得家裏守了半輩子活寡的正房死去活來。
  餐廳裏燈光暈黃,小磨沙沙,漸漸鼻端繚繞的都是芝麻與核桃的香味,老阿姨鄉音可親,蘇小魚聽著聽著竟覺得享受,幾小時都過得不知不覺。
  到後來實在是晚了,老阿姨收拾東西的時候伸頭過來看她的屏幕,然後被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弄得一陣頭暈,問清她一直都在工作之後立刻露出詫異表情。
  “怎麽?陳先生還讓你工作?”
  蘇小魚理所當然地點頭,“對啊,怎麽能不工作?”
  老阿姨愣了一會,然後笑著點頭讚同,“也對,不能都靠著男人不是?”
  老阿姨回房之後蘇小魚又一個人在餐廳裏待了許久,合上電腦前還在想她最後的那句話,手又伸到口袋裏,那張薄薄的卡片還在,很乖很安靜地貼在角落裏,她最後歎了口氣,抽回手起身抱著電腦往樓上走。
  這世上還有人接受一個男人之後比她更糾結的嗎?她真想知道。
  客房舒適,她衝澡之後鑽進被窩,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小鍾,居然已經是半夜了,不知道男人們還會不會回來,她也不覺得自己有資格打電話去問,一眼看過之後蘇小魚直接伸手關燈,合上眼睛睡覺。
  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太多,還以為自己睡不好,沒想到一合眼就沒了知覺,睡得連夢都沒有。
  睡前吃了太多芝麻核桃仁,蘇小魚醒過來的時候隻覺得渴,口幹舌燥,睜開眼臥室裏仍是一點光都沒有,漆黑一片。
  她起身下床,還沒走出一步突然凝住,為了黑暗中的人影驚恐得渾身僵硬。
  想尖叫,但下一秒自己的聲音又自動消失了,那人就坐在床邊的沙發上,也不說話,很安靜地看著她,黑暗中熟悉的剪影,是陳蘇雷。
  “蘇雷?”懷疑自己在做夢,蘇小魚聲音裏都是不確定。
  “恩。”他應了一聲,“不睡了?”
  他語氣自然,好像半夜坐在她床前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而她哭笑不得,索性坐在床上與他說話,“蘇雷,現在是幾點?”
  他沒答,隱約聞到酒味,她倒也不害怕,又問了一句,“你醉了?”
  “沒有,問題解決了,孫大文高興得很。”
  蘇雷說話簡單,又老是答非所問,不過蘇小魚在他身邊時間長了,理解能力自然非比尋常,立刻明白一定是協議簽得順利,孫大文有了救命錢,樂得拖著大家連喝帶慶祝去了。
  “這麽快?沒問題嗎?”她想起前兩天自己所見的可怕景象,蘇小魚忍不住又多問了一句。
  他好像笑了一下,慢慢地解釋,“拖了幾年的最新通信基建標準下個月開始被準許逐步替換現有的舊式係統,眾合的那項配件專利正好屬於備選的采購件之一,鑒於國外配件的價格和不穩定性,他們中標的機會基本上是百分之百,小魚,你覺得如何?”
  蘇小魚倒吸一口氣,黑暗裏兩眼睜得老大,“孫先生知道嗎?”
  “下周吧,不過就算知道又如何?他原本連這一周都過不去,如果破產,這項專利也說不定會落到誰的手裏。”他回答得很慢,句句清楚,但蘇小魚想他一定是有些醉了,他平時說話總是讓人頗費思量,哪有這樣直白。
  正這麽想著,他忽然又笑了,說,“小魚,我們為什麽要聊這些?”
  她怎麽知道……但他又說話,聲音溫柔,微微的啞。
  他說,“回來的路上我想起你了,小魚,來,我抱抱你。”
  他坐在床前的沙發上說話,說“小魚,來,我抱抱你。”聲音沙啞,仿佛是一個咒語。
  而她竟然受蠱惑,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他還是坐著的,伸長手臂,摟她在懷裏,臉頰相貼,很溫柔的手勢,像抱一個孩子。
  她不說話,身體很安靜地貼在他的胸口,心髒感覺奇突,麻,癢,想哭,又哭不出來,隻是覺得自己滿了,所有知道或者不知道的地方,突然就滿了。
  這世上還有人接受一個男人之後比她更糾結的嗎?她真想知道。
  但是,世上還有人接受一個男人之後比她更快樂的嗎?她更想知道。
  一切發生的很自然,水到渠成,男人溫暖的身體,他的強硬和她的軟弱,天衣無縫。
  預料之中的疼痛襲來,她咬著嘴唇悶哼,而他在黑暗中靜止了一會,低頭長久地看她,最後終於又吻下來,她隱約聽到歎息,但耳邊隻有自己的氣息籲籲,總覺得是幻覺。
  之後他摟著她在黑暗裏講話,隻是講話,漫無目的,跟她講他小時候的事情,他出生的地方,在法國留學時宿舍樓下的鴿子,還有上海西區的那個公寓,清晨總是有鳥叫聲,不知築巢在牆外哪個角落。
  蘇小魚剛剛經曆了自己一生中最大的轉變之一,原本還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但他懷抱溫暖,聲音溫和,她隻是這樣安靜地聽著,漸漸就放鬆了下來。
  累慘了,後來她就慢慢迷糊起來,應聲越來越輕,最後便沒有了。模糊隻覺得他把她的身體翻過去,讓她背貼著自己,又親她的耳根,並不是帶著情 欲的感覺,暖暖的麻癢。
  耳裏隱約聽到男人很低的聲音,好像在哼歌,但她累得慘,很快就沒了知覺,醒來的時候頭枕著他的手臂,背貼著他的胸膛,肩膀縮在他的臂彎裏,後頸裏有他的呼吸,身體完全落在他的懷抱裏,嬰兒的姿勢。
  睡著的時候就是這樣,醒來還是這樣,還很早,晨光稀薄,她隱約還有些疼,不過並不難受,隻是醒來就仿佛又能聽見自己的呻吟聲,害羞起來,她再次閉緊眼睛。
  他也醒了,手臂一動。
  不知道說些什麽好,蘇小魚駝鳥地裝睡。
  自己枕著的手臂被很輕地抽走,然後是落在頭發上的輕觸,是他來掠她的劉海,很溫柔的手勢。
  他下床穿衣,細微的唏嗦聲,聽得出是特意放輕了動作,後來一切都安靜了,卻遲遲聽不到門鎖開合的聲音,蘇小魚等了許久,終於忍不住,眼睛睜開一條縫,偷偷地看。
  隻一眼就讓她滿臉通紅,眼前就是陳蘇雷,仍是坐在床前的沙發上,姿態悠閑,雙手交疊,正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看到她睜眼,晨光中微微一笑。
  “不睡了?”
  再也裝不下去了,蘇小魚紅著臉點頭,“蘇雷,你還在……”
  他微笑答她,“等你,一起早餐?”
  “早餐?”幾點啊……其他人也起得跟貓頭鷹一樣早?蘇小魚看鍾,一臉迷茫。
  出門才知道是她想太多,宅子裏靜悄悄的,蘇雷拉著她直接上車,哪裏有管其他人的意思。
  他腿上的傷好多了,但蘇小魚仍是自覺地坐到駕駛座上,這裏不是上海,又不知道去哪裏,她轉上大道之後就迷茫了,側臉問他,“蘇雷,怎麽開?我們去哪裏?”
  南方的清晨,道路清冷,晨霧朦朧,他在她身邊一笑,瞳仁漆黑,一閃而過的琉璃光,答得簡單,聲音也低,“就這樣,一直開。”
  啊?這豈不是要開到海裏去?蘇小魚額角黑線。
  真傻,後來她再回想起來,這樣的一句話是多麽奢侈,她一生也不過隻聽到這一次而已。
  當然不可能開到海裏去,車最後停在海邊,仍是早,海天盡處藍灰一片,風裏有鹹味。
  餐廳就在海邊,很小的屋棚,像是簡陋民居,走進去才發現熱鬧,裏麵人滿為患,熱氣騰騰。
  吃的是魚片粥,主人家的漁船就停在海邊,膚色黝黑的孩子在沙灘上跳躍嬉戲,魚是從海裏剛撈上來的,切得飛薄,一片片融在粥裏,入口鮮香甜美。
  蘇小魚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曆,清晨開車數十公裏,就為了到海邊喝一碗粥,屋棚簡陋,桌子磨得發白,椅子搖搖欲墜,但所有人甘之如飴,吃得一臉滿足,全不在意周圍環境。
  蘇小魚最愛美食,一勺下去眼睛就眯起來了,再抬眼就看到蘇雷,他沒有在吃,隻是看她,眼梢微微地彎著,笑意流露。
  ……
  蘇小魚走進了另一種生活——和陳蘇雷在一起的生活。
  很久以前他們也曾經近似地在一起過,但那到底是不同的。
  接受一個人,讓他成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對蘇小魚來說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但她到底是走到這一步了,接下來更不容易的是,她根本不知道怎樣跟自己的父母解釋她和他的關係。
  或許可以這樣說,“爸爸,媽媽,我談戀愛了,不要問我們會不會有結果,我自己也沒有答案,也千萬別提要我帶他回家這一類的老古話,我都不用跟他提也知道結果是什麽,所以,那麽,就這樣吧。”
  不敢想象自己父母聽完這些話之後的臉色,蘇小魚最後決定假裝什麽都沒發生。
  其實沒什麽困難的,他們並沒有同居,隻是在一起而已,陳蘇雷行事隨興,經常帶著她國內國外到處飛,半為工作半為旅行,爸爸媽媽早就習慣了她的工作時間表,一時倒也並不覺得奇怪,隻說她進了新公司倒是越來越忙,比在BLM的時候更不著家。
  她從小老實,很少對爸爸媽媽有所隱瞞,所以聽了這樣的話就更覺得慚愧,都不知道怎麽回答。
  總是有缺憾,但除此之外,蘇小魚總是快樂的。
  蘇雷可能是一個人久了,忙的時候沒日沒夜,一得閑想起去哪裏就會拖著她一起去,他對世界各地都很熟悉,不太喜歡遊人密集的著名風景地,偏愛那些普通遊客難得一見的當地風情,所以與他一起旅行就趣事頗多。有次他在越南突然興致來了,半夜拖她起床去吃宵夜,她在河內的某條小巷裏吃到了鮮得掉舌頭的牛肉米粉,然後又和他一起迷路,小巷曲折,到處都是棚屋,一群小乞丐追著他們討錢,他拉著她好一頓跑,終於轉到寬敞馬路上的時候她手撐著膝蓋氣喘籲籲,臉都憋紅了,而他大笑,伸手揉她已經奔得一團亂的頭發。
  當然總是在上海的時候多一些,他也經常帶她回家,並不忌諱鄰居的眼光,蘇雷所住的公寓裏住戶不多,保安固定,漸漸大家對蘇小魚也熟悉了,每次看到她都招呼,笑得很客氣。
  總是快樂的,隻是偶爾醒來感覺到他在後頸的呼吸,她會突然地惶恐,惶恐這樣快樂的日子能夠延續多久?惶恐他們會走到哪裏去,或者隻是她會走到哪裏去。
  算了,何必想太多,想再多也不會改變現實,蘇小魚最後總結性地安慰自己。她愛這個男人,然後與他在一起了,多麽簡單,有什麽好多想的,想太多容易早衰。
  幾周以後蘇小魚又與楊燕碰頭,補上之前隻吃了個開頭的那頓午餐。
  約的是早茶,很早,蘇小魚遲到,氣喘籲籲趕過來的時候楊燕都已經開吃了。
  蘇小魚一向守時,這次遲到當然是有原因的,她早上起床的時候被陳蘇雷拖了好些時間,這男人睡眠時間短,但如果不是自己醒的就會特別麻煩,迷迷糊糊地纏人得很。
  其實昨晚他們剛從新加坡回到上海,淩晨以後才到他的公寓,她在飛機上看電影,一點都沒睡,所以回來後看到床就倒下了,他倒是精神好,繼續在床上看資料,就在她身邊,她覺得他暖,忍不住用手抱住他的腰,他大概有些癢,輕聲笑起來,然後伸手進來抓她的,故意將她的手往下按。
  這次輪到蘇小魚小聲叫,很快地把手抽了回來,後來睡意上來了,合眼前隻記得那團屏幕微藍的光線一直亮著,都不知他看到多晚。
  晚上睡得好,到了早上她就覺得神清氣爽,沒想到要起床的時候卻被蘇雷抱住不放,她很少看到他這樣耍賴的樣子,開始還有些詫異,後來哭笑不得,隻好俯下身來在他耳邊求饒。
  “蘇雷,我跟楊燕約了早茶,上周就約了,你這樣我會遲到。”
  他閉著眼睛“嗯”了一聲,也不知道聽到沒聽到,手倒是鬆開了。
  她終於得以脫身,輕手輕腳下床洗漱,出來發現他居然還在睡,天氣並不好,窗簾也拉著,臥室裏光線昏暗,他的臉陷在她這邊的枕頭裏,另一半床都是空落落的。
  原來她在床上就占了那麽小一點空間,蘇小魚合上臥室門以後忍不住歎了口氣。
  這樣一耽擱,蘇小魚出現在約好的茶餐廳的時候就晚了許多。
  已經是12月了,將近年底,餐廳裏人很多,熙熙攘攘,完全看不出經濟蕭條的樣子。楊燕已經把東西都叫好了,正對著蒸籠舉筷子,看到她就笑嘻嘻地伸手招呼。
  蘇小魚坐下抱歉,楊燕把碟子往她這裏推一推,又舉手叫小姐送菜單,忙完了才定神看了她一眼,然後小聲驚叫。
  “蘇小魚,你吃什麽好東西了?臉色那麽好,老實講,是不是談戀愛?”
  蘇小魚正在挾麵前的齋腸粉,腸粉雪白圓潤滑爽,上麵澆著特製的醬汁,聽完楊燕這句一下沒挾住,那條腸粉直接跳回碟子裏,醬汁都濺出來了。
  “難道是真的?”沒想到她反應這麽大,楊燕立刻興奮起來,直接跳到結論階段,然後雙手按在桌邊上,雙眼亮晶晶地問她,“到底是誰?快說快說。”
  她問得興致高昂,蘇小魚招架不住,到最後終於說了老實話,楊燕聽完就愣了,許久之後才出聲。
  “行啊小魚,這樣的男人你都能拿下,以後叫你小潛水艇。”
  蘇小魚正在咬腸粉,聽完她的話眯起眼睛笑笑,然後又搖搖頭。
  “幹嗎搖頭?這你還不滿意啊,要不讓給我,我媽一定樂得飛上天,也免得我整天擔心考不上商學院該怎麽辦。”
  “商學院?”蘇小魚兩眼睜大,腸粉都忘了嚼了,“你要考商學院?”
  楊燕點頭,“不就是為了那該死的相親?我跟我爸媽攤牌了,說我沒想過那麽早結婚,這兩年的時間我想讀商學院,拿MBA,別的事等我把書讀完再說。”
  “你爸爸媽媽答應了?”
  “讀書嘛,我爸媽當然同意,我媽聽完了還特別高興,讓我一定要考上,到時候在那堆同學裏挑個好的。”楊燕說完無奈地攤了攤手,“反正她什麽都能聯想到找對象上去,不管了,我先考了再說,好歹喘口氣。”
  “MBA啊……”這次輪到蘇小魚雙眼亮晶晶,羨慕地歎了口氣,“我也很想能繼續讀下去,最近總覺得之前在學校裏學的都不夠用。”
  “你也可以考啊。”楊燕聽完興高采烈,“我們一起好了,到時候有個伴。”
  “可是我要工作,讀MBA又很貴……”蘇小魚不吃了,咬著筷子沮喪。
  “喂,你家老板現在就是你的男朋友好不好?工作不工作還不是你的一句話,至於學費,小魚,我們之前賺得不少啊,那個,你都用光了?”楊燕說到後來有些遲疑。
  蘇小魚頓住,不知道如何回答,楊燕家境富裕,當然不能理解她的苦處,至於她家裏之前發生的那段故事,她早已決定這輩子都不提起了,現在當然也不想說,所以隻好繼續鬱悶。
  楊燕又接著出主意,“要不讓你那個笑起來會開花的老板兼男朋友讚助你?反正他有錢。”
  什麽叫反正他有錢……蘇小魚又答不上來了,隻好繼續搖頭。
  楊燕笑,“好啦,就知道你沒想過這些,不過話又說回來,有錢人都是賊精賊精的,你要是衝錢去的,他們一眼就看出來了,也不長久。”
  蘇小魚想說,不是衝錢去的就能長久嗎?不過想想覺得自己可笑,到底沒有說出來。
  倒是楊燕仍在繼續動腦筋,過了一會突然合掌,“有了,要不你考獎學金啊,我去拿報名材料的時候看到有在職MBA學生的獎學金申請,如果有很好的推薦信,還能加分。”
  “這麽好?”蘇小魚來了精神,筷子都丟下了,“還有沒有申請?你要有時間我們一起去看看?”
  楊燕當然點頭,“行啊,我現在就是時間多,吃完就去吧。”
  楊燕所說的商學院並不遠,就在西區一條安靜的街道上,安靜的小紅樓,典雅漂亮。
  接待人員很熱情,介紹完報考所需的條件之後又帶著她們參觀環境,經濟形勢緊迫,MBA學院的倒變得炙手可熱,許多之前根本沒有空閑時間的高階主管都開始利用這段時間進修,所以雖然是休息日,教室裏的在職MBA學生仍是很多,各種年齡段的都有,她們從門口經過的時候正看到他們在分小組討論方案,氣氛熱烈。
  隻是這樣匆匆一瞥都覺得羨慕,蘇小魚離開的時候很仔細地把報名細則與詳表放進包裏,表情認真。
  楊燕在旁邊看得好高興,一走出小樓就摟住蘇小魚的肩膀提要求,“小魚,一定要考哦,我們做不成同事就做同學,更好。”
  蘇小魚剛想說話電話就響了,她接了,是陳蘇雷,問的很簡單,帶著點笑,“小魚,你在哪裏?在幹嗎?”
  “還跟楊燕在一起哪,剛早茶結束。”本能,蘇小魚答他的電話的時候聲音柔軟。
  “等下呢?”他繼續問,很有閑情。
  “等下要回家,昨天都沒回去。”蘇小魚立刻回答,唯恐他又有什麽突發奇想。
  陳蘇雷的時間全由自己掌握,之前忙碌過一段之後最近又空閑下來,兩個人在一起時間過得快,就算是一起實驗一道意大利菜都能消磨個半天,所以蘇小魚都沒什麽時間著家,怕了他,她回答的時候都隱約帶著點求饒的味道。
  他在那頭笑起來,又與她講了兩句,楊燕在旁邊擠眉弄眼,蘇小魚被她看得有些害羞,握著電話放低聲音,“蘇雷,楊燕等我呢,晚點再說好嗎?”
  還沒等到他的回答身後就有聲音,還是之前的那位熱情的接待小姐,走過來又送上一份材料,還笑著補充,“蘇小姐,這是申請MBA獎學金的補充材料表,剛才忘記給您放進資料袋裏了。”
  真敬業,還特地送出來。蘇小魚匆匆結束電話去接,與楊燕一起說了聲謝謝。
  離開商學院之後楊燕開車將蘇小魚送到地鐵站,一路上得空就看她,嘴裏嘖嘖有聲。
  蘇小魚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最後忍不住抗議,“好啦,我臉上又沒有花,專心開車好不好?我爸媽還在家裏等著我哪。”
  楊燕歎口氣看前麵,嘴裏還說話,“小魚,有沒有考慮開個‘如何拿下鑽石王老五’的私人博客?一定火。”
  有沒有搞錯……蘇小魚哭笑不得地看著她,沒話說了。
  ……
  這天晚上蘇小魚是和爸爸媽媽一起晚餐的,難得女兒有大段的空閑時間在家,老兩口特別高興,媽媽燒了一桌子菜,爸爸又溫了黃酒,滿屋子香味。
  桌上有蘇小魚最喜歡的雪菜黃魚羹,感覺好久沒吃媽媽的家常菜了,她第一勺黃魚羹落進嘴裏的時候忍不住幸福地歎了口氣。
  看到女兒的樣子媽媽就笑,然後對著老伴使眼色,蘇爸爸正喝酒,抬眼看到媽媽的眼神才想起什麽來,放下酒杯開口,“小魚啊,最近在忙什麽?”
  蘇小魚還在喝湯,回答的時候就含含糊糊的,“工作嘛,還能幹嗎?”
  “這份工挺辛苦的吧?看你忙得整天都在外麵跑。”媽媽也加入話題,邊說邊給她挾菜。
  “還好啦。”蘇小魚臉紅,趕緊低頭扒飯。
  蘇爸爸又被老伴瞪了一眼,立刻接上,“那個,你媽的意思是,別光顧著忙,整天工作,朋友都沒幾個。”
  “我有朋友啊,今天還跟楊燕吃飯來著,就是我以前那個同事,你們知道的。”
  “楊燕?女孩子啊。”媽媽立刻出聲,語氣很是不以為然。
  蘇小魚不傻,聽完這句立刻有了些明白,又不好多說什麽,隻好低頭繼續埋首在碗裏,聲音含糊,“朋友嘛,分什麽男孩子女孩子。”
  “怎麽能不分?”蘇媽媽又說話,看了老伴一眼,終於決定自己上陣,“小魚啊,你工作這麽久了,以前在那個什麽BLM就是沒日沒夜的忙,現在到了新公司就更是……這麽下去哪有時間考慮自己的事情啊?”
  自己的事情?她現在哪裏還需要考慮這些?蘇小魚有苦說不出,抬頭轉移話題,“爸,媽,我現在沒時間考慮那些,我正想考商學院,讀在職的MBA學位。”
  “商學院?”這回輪到爸爸媽媽一起抬起頭來,四隻眼睛都睜得好大。
  跟爸爸媽媽談過這件事以後,晚上蘇小魚在自己的房間裏捧著那些申請材料看了很久。
  她從小喜歡讀書,能夠進入BLM也是因為學業出色,當初大學畢業的時候倒是有直升研究生的名額,但是她那時候一心想著早一天工作爸爸媽媽就能能夠早一天來上海團聚,根本就沒對任何人提起過。後來工作了,越是時間長就越是覺得之前學的那些東西不夠用,一直都很想能有機會繼續進修,但是工作忙碌,家裏又出事,哪裏還會再想到這些。這次一聽楊燕提起,原本已經放下了很久的心思突然又浮了起來,躺到床上的時候還在想這些。
  不過到底時間也是晚了,想著想著她就開始困起來,合眼前最後看了一眼擱在枕邊的手機,忽然有些奇怪。
  今天蘇雷隻與她聯係了一次,之後就沒再打電話來,之前一直在想商學院的事情也沒在意,現在快睡著了倒想起來了,迷迷糊糊間把手合在手機上,想著要不要問他在忙些什麽,但倦意濃重,她最後就這樣睡著了。
  第二天蘇小魚早起去公司,心裏有事,她這天起得就特別早, 到達的時候大樓電梯裏都是靜悄悄的,左右都沒什麽人。
  蘇小魚的減壓的方式很特別,越是心裏有事就越喜歡煮東西,仿佛看著鍋底的小火苗就會放鬆下來。習慣使然,走進公司之後她筆直往小廚房走,準備好好弄一頓早餐。
  麗莎小姐是煮咖啡的高手,她來之後蘇小魚就自覺交出了這個任務,做人要投桃報李,所以她也經常自告奮勇地準備西式早餐與麗莎小姐一起分享,有時吳師傅也會上來,大家其樂融融。
  那時候蘇雷也不常來,但後來他經常帶著她離開公司,再後來早餐基本上就變成了他獨家享用的福利,很久沒有機會在這裏大展身手了,蘇小魚看到那些熟悉的廚房用具都覺得親切,脫下外套就開始找原料。
  她今天早晨打算做薄煎蛋餅,打開冰箱找雞蛋,又踮腳打開灶台上方的櫥櫃找芝士粉,綠色的芝士粉圓筒上一次麗莎小姐用過,她比蘇小魚高了許多,擱回去的時候位置很靠裏,蘇小魚看到拿不到,努力了兩次都不行,手指搭在木頭邊緣上,最大幅度地踮著腳,臉都漲紅了。
  另一隻手伸過來,越過她的手指,擦過她的指尖,輕鬆地抓住那個綠色的圓筒。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蘇小魚被嚇了一跳,猛地轉身卻忘了自己還是踮著腳的,差點跌倒。
  腰被人一把攬住,抬頭看到陳蘇雷,一手還拿著那筒芝士粉,另一手抱著她,笑著對她眨了眨眼。
  她真沒用,都在一起這麽久了,近距離麵對如此豔光,居然還是差點流鼻血。
  原以為沒人比自己更早,沒想到老板如此敬業,蘇小魚做早餐的時候稍有些唏噓,後來發現自己錯了,他哪是敬業,明明是太閑,會這麽早到這裏多半是因為實在想不出有什麽地方可去吧。
  半開放式的小廚房裏有簡單的桌椅,替她拿下芝士粉之後蘇雷並沒有走開,就在她身後拉開一張椅子隨便坐了,蘇小魚弄配料的時候聽到紙張翻頁的聲音,一回頭發現是他,看的也不是什麽厚厚的收購可行性報告,居然是一本旅行雜誌。
  跟蘇雷在一起時間長了就會發現他真不是那種整天都像上足了發條似的男人,平時就姿態閑散,在她身邊就更是懶洋洋的,看雜誌的時候雙腿伸展交疊,雙肘都擱在扶手上,垂著眼,許久才翻過一頁。
  隻是他側臉溫柔,垂睫有陰影,看過去真是風光旖旎,蘇小魚看著看著動作就慢了下來,打蛋都忘記了。
  她做早餐,他看雜誌,隻是這樣各做各的都會覺得溫暖愉快,人果然是需要伴的,重要的不是做什麽,重要的是在一起。
  他又翻過一頁,然後眼梢一揚,看著她說話,“小魚,你在看我?”
  蘇小魚正看著他出神,驚醒之後立刻臉紅,然後硬撐著回答,“哪有。”又轉頭看牆上的鍾轉移話題,“麗莎小姐怎麽還沒來。”
  “她今天去技科在台灣的總公司,老吳也去了。”
  “啊?”蘇小魚驚訝,“你不去?”
  他又低頭翻過一頁,聲音平緩,“小魚,你希望我整天跑來跑去?”
  呃……他跑來跑去就是她跑來跑去,為了自己著想,蘇小魚明智地選擇不回答,回頭放下打好的蛋開始煮咖啡,手放到黑色的咖啡豆袋子上,想了想又收回來,轉而去拿做熱巧克力的原料。
  心裏有事,她一邊弄早餐一邊想著怎麽跟他說,沒想到過了一會倒是他先開口,聲音輕鬆,“小魚,下月我們去一次法國如何?在南部多待一段時間,順便去看看我那幾個在酒莊裏樂不思蜀的朋友。”
  蘇小魚正在熱油,聽完愣了一下,蘇雷之前也有帶著她到處去,但到底顧著國內的那些項目,大部分時間都在亞洲,來去不過幾天時間,沒想到他這樣突然地提議去歐洲,聽他的意思也絕不止幾天這麽簡單,那她哪裏還有時間去準備申請商學院的材料?對他的提議沒有心理準備,蘇小魚一時亂了,回頭看他的時候滿臉驚訝。
  “怎麽了?”他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神色平常。
  不習慣曲折拐彎,蘇小魚差點把我想申請商學院這幾個字脫口說出來,還好跟他在一起總算有了點潛移默化,她最後頓了幾秒才開口,“要去多久?這裏還有許多事等著你決定呢。”
  他一笑,“錢來錢去,不就是這些事?麗莎在就行了,電話裏也可以作決定,剛弄完眾合,休息一段時間吧。”
  “可是還有許多可行性報告等著做……”蘇小魚掙紮著繼續。
  他仍是微笑,“小魚,海那麽大,再大的網也裝不下所有的魚,何況現在魚雜,有些可是會撕破網的。”
  好吧,基本上已經習慣了被他說到啞口無言的狀態了,蘇小魚很抗打擊的,油已經熱了,她回身慢慢把蛋液倒下去,過了一會才開口,聲音很輕,但句子清晰。
  “蘇雷,我不想去。”
  他安靜了一會,蘇小魚也不回頭,專心地將切成小塊的青椒和培根均勻撒在已經半凝結的蛋液裏,香味撲鼻而來,她在蒸騰彌漫的熱氣中間抿著嘴唇,很認真的表情。
  “為什麽?”終於聽到陳蘇雷的聲音,短短的三個字,說得並不快。
  “我想考商學院的在職MBA,有獎學金的名額很難申請,我需要時間好好準備。”她將完成的薄煎蛋餅裝盤,然後開始往融化的巧克力液裏倒熱奶油,一邊倒一邊均勻攪拌,全神貫注。
  空氣裏彌漫著蛋餅和熱巧克力的香氣,美妙無比,但小小的廚房裏安靜下來,再沒有交談聲。
  熱巧克力一氣嗬成,蘇小魚終於關上火,端起杯子和盤子轉身。他還坐在原來的地方,雜誌已經被合上扔在桌邊,而他側身撐著頭看她,漆黑瞳仁裏平靜無波。
  ……
  廚房裏所有的杯盤碗碟都是白色的,盛著熱巧克力的杯子也不例外。幼滑的黑巧克力與雪白的杯沿對比分明,最上方還有尚未全部融化其中的白色奶油,旋渦一樣漂亮。
  他伸手把杯子接過去,看了一眼,然後說了聲,“謝謝。”
  蘇小魚抿起嘴笑笑,接著轉身去拿自己的那一份。
  回過頭來看到他正慢慢地轉動那杯巧克力,嘴角倒是微微笑著的,又說,“小魚,為什麽不弄咖啡?”
  叫她怎麽回答?說我大概依稀仿佛猜到你可能會不爽,所以未雨綢繆,備好巧克力讓你感覺好一點?
  怎麽說都不像話,她決定不說,埋頭吃早餐。
  他也開始動刀叉,熱氣騰騰的薄煎蛋餅,業餘名廚蘇小魚親自主理,味道當然是一等一的好,但餐桌上氣氛沉默,她莫名感到壓力,所以雖然吃得頭也不抬,卻半天都不見咽下去多少。
  “小魚,你是什麽時候決定要去申請商學院的?”忽然又聽到他的聲音,平常語氣。
  沒有隱瞞他的習慣,蘇小魚說老實話,“其實我一直都很想繼續讀書,之前沒有時間嘛,昨天跟楊燕喝早茶的時候她提起有帶獎學金的在職MBA可以申請,我就很想去試一試。”
  句子長,她開始說的時候挺慢,後來就順了,索性抬起頭來看他,“蘇雷,我會用業餘時間去準備的,不會影響工作,你放心。”
  “學費呢?MBA不便宜,我想那個獎學金,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申請到的吧?”他一笑。
  沒想到他會與自己討論這些,蘇小魚開始放鬆,放下刀叉笑,“沒關係,要是不行就明年再說,我會量力而為的。”
  她昨晚已經深思熟慮,也想過他可能會因為她今後不能有太多的自由時間陪他到處跑而覺得不愉快,特別是剛才,她還一口拒絕了他所提議的法國之行,原本是有些忐忑的,但是沒想到他隻是安靜了一會就開始語氣自然地與她討論起來,她鬆了口氣,心裏高興,再說話的時候就特別順。
  他還握著刀叉,聽完她的話之後一笑低頭,蘇小魚正饒有興致地說著申請內容,完全沒有在意到他的刀叉隻是虛擱在薄餅上,根本就沒有落下的意思。
  “又要工作又要讀書,不累嗎?”
  “不會,有目標就不覺得累。”感覺他並不反對自己的決定,蘇小魚開始笑嘻嘻。
  “目標?不是買房子,還房貸,還完了再買,再還嗎?”他垂著眼睛笑,說了她很早以前的經典名言。
  沒想到他還記得,蘇小魚臉紅,“蘇雷,你又笑我。其實我是想能多學點東西,以後無論在哪裏都有用。”
  “是嗎?那你以後要去哪裏?”他抬起眼來看她,聲音溫和如水。
  她愣住,與他對視良久,他眸色深沉,什麽都看不清,她漸漸發覺自己之前傻氣,後來又感到悲哀。
  “沒有,我現在還沒有想過要去哪裏。”她最終與他的眼光錯開,然後才回答,聲音輕下來,“我隻是想,你要去法國的話,隨時都可以去,但是現在我需要時間準備考試,申請獎學金。”
  “何必?你可以刷卡。”他放下刀叉,去拿手邊的那杯熱巧克力。
  “不用,我自己可以的。”拿到那張卡之後她從未用過,他也從未提過,這時突然聽到他這樣說,蘇小魚很是不適應。
  餐桌上安靜下來,蘇小魚自從之前移開目光之後就一直在看窗外的一朵白雲,短短幾分鍾裏變幻了許多形狀,但每一個她都想不出到底像什麽。
  耳邊傳來椅子被推動的聲音,她轉頭,卻看到他已經立起來,離開前對著她一笑。
  “OK,小魚,我等你好消息。”
  她沒出聲,就這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廚房裏還有煎蛋和熱巧克力的香氣,暖氣很足,窗外那朵白雲襯著蔚藍天空,仍是變幻莫測,一切都溫暖,舒適,豐富,但她卻隻覺得難過,一個人默默地坐了許久才開始振作,抿起唇起身,開始收拾東西。
  蘇雷,我沒錯,也不後悔。就算我能夠和你在一起周遊世界又如何?就算我能夠用你給我的那張卡隨心所欲又如何?我們能夠在一起多久?一年?兩年?五年?十年?你可以選擇你想要的任何一個蘇小魚,現在是我,將來也會是我嗎?我要的,不過是不後悔現在,也不害怕將來。
  這麽想著她的心情就慢慢平複起來,心裏盤算著接下來要怎麽準備申請材料,手裏繼續忙碌。
  這一頓早餐費時長久,但兩個人都沒吃多少,個個杯盤裏剩下許多,隻是她最後拿起蘇雷的杯子時入手輕飄,再一低頭,原來隻有它是空空如也的。

  蘇小魚有一段時間沒有看到陳蘇雷。
  他一個人飛了法國,與他們隻是電話聯係,麗莎小姐和老吳都有些奇怪,隻有蘇小魚一切如常。
  他生氣了?或者沒有?她沒有時間多想,她要工作,還要準備商學院的入學考,好忙。
  吃完晚飯之後蘇小魚回自己房間,桌上攤著的經濟學書籍和一大疊申請表格,她坐下之後不急著忙,先打開抽屜看了看自己的存折。
  金融海嘯,商學院的生意倒是逆流而上,今年國內幾乎所有知名的商學院都將學費標準大幅上提,她之前在BLM工作時所賺的錢都花在家裏的房子上了,之後進了蘇雷的公司,他當然不是一個吝嗇的老板,但她之前預支過一大筆薪水,現在才過了一年不到,如果按照她所簽的合同,那些預支的薪水都沒有扣除完畢呢。
  不過她還是有積蓄的,加班費,置裝費,雜七雜八以各種名頭每個月劃入她卡裏的錢並不少,但也不過分,足夠她開銷還能讓她能夠說服自己心安理得地收下來。
  好吧,雖然他從來不說,但她知道他對她好,隻是最該對她好的人應該是她自己,這點道理她從來都是明白的。
  這麽想著剛才突然升起的那點難過就好些了,蘇小魚歎著氣再看了一遍存折,然後把它合上放回原處。
  還是有積蓄的,不過她到底還是個窮人,照樣付不起學費,不過沒關係,蘇小魚坐在桌子前握拳,為了獎學金,這次她拚了。
  “小魚,紅豆湯好了。”媽媽的聲音在門口響起,走過來的時候端著熱氣騰騰的小碗,笑笑地在她身邊坐了。
  “謝謝媽。”蘇小魚雙手接過來,剛煮好的紅豆湯暖熱香甜,她還沒吃就彎起眼笑了。
  “還在忙著申請商學院的東西?”媽媽看了一眼桌上那一大堆東西。
  “嗯,我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學曆標準和工作經驗我都符合要求,30歲以下的申請人還可以爭取獎學金,所以你們不用擔心學費,我都算過了。”
  “那麽好啊,可是要拿到獎學金挺難的吧?要是到時候申請不到怎麽辦?”媽媽擔心。
  “所以才要好好準備啊。”蘇小魚按了按那一大疊準備材料,“放心吧,你女兒過去學的一點都沒丟,這兩年又有高人指點,隻要能讓我進麵試,我有信心,他們會選我的。”
  “那個麵試不好進吧。”爸爸剛剛洗碗完畢,這時也走過來參與討論,說著說著又有些歎息,“唉,還是爸爸沒用,要是家裏有錢,你想讀書也不用搞得那麽辛苦。”
  蘇小魚放下碗雙手摟住自己爸爸笑,“說好不講了怎麽又說,爸,媽,你女兒工作過的兩家公司都很了不起哎,許多跟我差不多年齡的人去讀MBA根本就是想轉行,一點經驗都沒有,我就不一樣,一直都是在金融投資這一行混的,所以我的申請材料裏會附上很有分量的推薦信,進麵試一定沒問題。”
  “這麽厲害?”蘇小魚說得那麽肯定,老兩口光是聽著也覺得底氣十足,心裏為女兒驕傲,忍不住一起笑起來。
  送走爸爸媽媽蘇小魚才又回到書桌邊,申請袋裏附著推薦信的表格,她抽出來看,上麵還是空空如也。
  看著看著蘇小魚就再一次歎氣了,她剛才說的沒錯,自己前後工作的兩家公司都很了不起,但是BLM已經煙消雲散,至於蘇雷,她不認為自己會有勇氣請他從法國飛回來隻為了給她寫一份令人印象深刻的推薦信,他不出聲已經是最好的支持了,她心領神會。
  所以,現在能夠填滿這塊空白的人就隻剩一個人了,放下表格之後蘇小魚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拿起一直擱在桌上的手機,一鼓作氣地按了撥通鍵。
  接到蘇小魚電話的時候湯仲文正在開會,晚八點,但會議室裏燈火通明,人人全神貫注,湯仲文正在講最新收購項目的預期目標,他說英語的時候語速快,但是句子非常清晰,講到數字的時候就更是,聽在耳裏壓迫感十足,而坐在下麵的人人執筆埋頭,唯恐漏掉任何一點重要信息。
  會議室裏一片安靜,所以當湯仲文擱在桌上的手機開始振動的時候那聲音就顯得有些突兀,他沒在意,一低頭便把它按斷繼續說,但是幾秒鍾之後他又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再過了幾秒鍾之後又看了一眼。
  BOSS大人從來沒有這樣反常過,其他人滿臉疑惑,範聞就坐在他旁邊,這時也忍不住好奇傾身去看,沒想到晚了一步,湯仲文已經拿起電話,然後低聲對所有人說了句對不起,大步走出去了。
  會議室裏人人麵麵相覷,最後大家有誌一同地看範聞,突然發現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範聞一愣之後舉手做無辜狀,然後才說話,“我什麽都沒看見,真的。”
  電話撥通了,但是響了一聲就被人按斷,不知道是什麽情況,又沒有勇氣再撥第二次,蘇小魚舉著手機呆了一會。
  沒想到剛想放下手機它倒響了,接起來正是湯仲文。
  “蘇小魚。”
  蘇小魚好久沒聽到前任BOSS的聲音了,仍是記憶裏一貫的平直,叫她的時候連名帶姓,她條件反射,克製不住地挺了挺背才回答,“恩,文森。”
  “有什麽事?”
  不愧是湯仲文,真直接,一句寒暄都沒有,直奔主題,蘇小魚握著電話輕聲回答,“文森,我有件事想麻煩你,想問你有沒有時間……”
  她的話說到一半就被打斷,湯仲文的語速很快。
  “現在我在開會,見麵說吧,明天下午5點以後我有時間,稍後會有秘書與你做確認,還有問題嗎?”
  離開BLM很久了,蘇小魚一時對他一貫的高效問答方式適應不良,回答的時候結結巴巴,“沒,沒問題。”
  “好,明天見。”
  “明天見……”她努力跟上,話音未落那邊已經幹脆地掛了電話,耳邊隻剩下機械的電話嘟嘟聲餘音嫋嫋。
  這天晚上蘇小魚睡覺前想起了許多過去的事情,bullpen裏二十四小時不停歇的按鍵聲,大會議室裏吵吵嚷嚷的一日三餐,越夜越興奮的比利,自己和李俊楊燕爭論模型的樣子,當然還有仿佛永遠都不知疲倦的BOSS大人湯仲文。
  那個時候,她從來沒想過,一切會消失得那麽快……
  想著想著就傷感起來,她看了看時間,然後縮在被窩裏撥電話,一聲,兩聲,第三聲還沒響起的時候她突然地按斷了電源,然後翻了個人把臉埋進枕頭裏強迫自己睡覺。
  第二天蘇小魚準時到達湯仲文的公司,其實不用他的秘書提醒她也知道在哪裏,大馬財團在國內新組建的投資公司嘛,這一行並不大,她平時有關心業內動向。
  兩棟大廈都在金融區腹地,間隔並不遠,她也沒叫車,離開公司之後就提著包慢慢走過去。
  蘇雷不在,最近的工作量與之前相比也少了許多,麗莎小姐從台灣回來之後接著就回美國休聖誕與新年假期,吳師傅去了南方,總之最近公司裏經常就她一個人待著,孤單得很。
  已經是12月,將近年底,這是上海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大樓下更是寒風刺骨,她怕冷,到後來雙手插在口袋裏,低頭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加快步子,一路小跑奔進溫暖的大樓裏。
  等電梯的蘇小魚還有些喘,外麵風大,她麵皮薄,臉都被吹得有些紅,覺得自己狼狽,她對著鏡子深呼吸,好歹讓自己別那麽喘了。
  電梯門一開就看到星馬投資後現代風味的前台,接待小姐已經站起來,看著她微笑。
  不愧是大馬財團,就連前台都裝璜得這樣氣派堂皇,不過這裏的接待小姐未免多了一點吧,左左右右起碼五六個……從沒見過這樣大的陣仗,蘇小魚一時愣了。
  “小姐們,用餐時間都減肥嗎?知道你們為公司著想,但也不用這樣省餐費啊,真要餓壞了老板可是會心疼的。”
  旁邊有人笑著講話,繞口的新加坡國語,蘇小魚一轉頭就看到一張熟麵孔,笑嘻嘻地看著她。
  很熟,但是想不起來是誰,蘇小魚看著他表情迷茫。
  “蘇小姐,很高興又見到你了,最近好嗎?”那男人走過來熟稔地與她打招呼,又伸手與她相握,熱情得很。
  “你是範先生?好久不見。”終於想起來了,蘇小魚對他笑。
  原本聚在前台的那些小姐都散開了,最後隻剩下一個在對著電話應聲,擱下話筒之後直接走過來,非常客氣地對蘇小魚開口,“蘇小姐,湯先生在辦公室等你,請你現在就過去。”
  “好的。”蘇小魚點頭跟上,走的時候還對範聞招招手,他當然回應,還站在原地一臉笑意地目送她。
  前台小姐帶著蘇小魚穿過大辦公室往裏走,蘇小魚敏感,總覺得自己一路上都被注目,這裏的人熱情得有點奇怪,不過別人公司與她無關,她最後頭一低,假裝什麽都沒看到。
  湯仲文正在翻一份文件,聽到她的推門聲抬頭看過來,他五官深刻,又背著光,陰影裏更顯的輪廓分明,看到她隻說了三個字,“你來了。”
  “恩,我來了。文森,好久不見。”蘇小魚走過去與他打招呼,他正站起身向她走來,兩個人離得近了,身高差距大,她最後就走進他落下的影子裏,不知不覺被整個地籠在那裏麵。
  商學院的推薦信要求很高,還需要出示一些推薦人本人的資曆證明,蘇小魚來的時候原本是有些忐忑的,畢竟她隻是湯仲文過去的某個屬下,他也沒有義務為她做這麽麻煩的事情,沒想到他看過那些材料之後直接點了頭,事情進行得太順利,她反而有些不敢相信,看著他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倒是不以為意,拿著那張推薦回到桌後坐下來,伸手打開電腦又說話。
  “我需要查一下之前你在BLM所完成的那幾個項目的詳細資料,看看你所負責的是哪一部分,下周給你吧,可以嗎?如果你實在急著要,明後天也可以。”
  “謝謝,不用那麽急,什麽時候都行,你一直都很忙,我還要過來麻煩你,真不好意思。”蘇小魚感激。
  他雙手已經落在鍵盤上,眼睛看著屏幕,淡淡答了一句,“那我明年給你。”
  啊——?蘇小魚傻了,看著他啞口無言。
  他仍是看著電腦,兩秒鍾之後突然一笑,嘴角彎起,眉睫暈開,更顯得俊朗。
  湯仲文平日嚴肅,又很少笑,偶爾笑意流露反差就特別大,但蘇小魚回過神來隻想歎氣,完全是無福消受的感覺。
  老大,開個玩笑都那麽性格,我不跟你混很久了,好歹給點緩衝期吧。
  為了謝謝前任老板的慷慨幫助,蘇小魚當晚請吃飯。
  提議之後她客氣地詢問湯仲文想吃些什麽,他聽完這句話之後看著她沉吟了一會,蘇小魚現在已經對這位前任老板的背景非常清楚,知道他是極有錢的富貴出身,這時候被他看得心裏忐忑,開始後悔自己之前開口太快,萬一人家開口就是天價珍肴 ,那她豈不是要被吃到破產。
  不是她小氣,實在是生長環境不同,她這兩年看過許多人,隨便吃個午飯都上燕窩魚翅,而她從小覺得有雪菜黃魚羹就是天堂了,大家出身不同。
  這麽想著她就決定收回自主權,還是由她來提議一家價格接近她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的餐廳好了,可是剛想說話他就開口了。
  “吃東南亞菜吧,我知道這裏有一家很正宗,走。”
  人家說的是陳述句,說完抓起車匙就當先往外走了,蘇小魚一路小跑才跟上,想提出不同意見都沒機會。
  車行在高架上,一直往西,下匝道以後又轉入熟悉的街道,蘇小魚漸漸覺得驚訝,來不及開口問湯仲文已經開始減慢車速,徑直往路邊靠去。
  街道安靜,臨街店鋪在夜色中燈火通透,抬頭就看到那一行發亮的店名,這間馬來餐廳離陳蘇雷在西區的公寓並不遠,初相識的時候他就帶她來過,後來也經常光顧,所以她對這裏當然是熟悉到極點,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
  “這家?”下車以後她立在路沿問。
  湯仲文點頭,看了她一眼,又問,“怎麽了?”
  “沒什麽,這家很好吃的,我們進去吧。”蘇小魚笑,真是巧,不過也好,她也很久沒來,想這一口了。
  這是蘇小魚常來常往的餐廳,她當然是很熟悉的,進門筆直往裏走,都不用服務生帶路。
  桌上放著菜單,蘇小魚翻開放到湯仲文麵前,很有誠意地笑著說話,“文森,要吃什麽你點好了,這裏的東西都很好吃。”
  湯仲文看菜單,又問她,“蘇小魚,你對這兒很熟?”
  “嗯,我常來這裏吃夜宵。”蘇小魚老實回答。
  他從菜單中抬起眼來看她,兩秒以後才說話,“現在的工作不忙?”
  “前段時間就很忙,現在就還好。”蘇小魚回答。
  “哦?為什麽?”他招手叫人點單,順便又補了一句。
  為什麽?蘇小魚默,總不見得照實說,自家老板最近玩人間蒸發,公司裏現在在唱空城計吧?大家都是做投資的,她這麽直白會不會變成泄露商業機密?
  有人走過來替他們點單,晚餐時間,店裏生意很好,服務生們上菜加水,穿梭來去,走過來的是老板娘本人,笑著對湯仲文開口,“先生想要點什麽?”話音未落又看到坐在湯仲文對麵的蘇小魚,一愣之後才對她笑了一下。
  蘇小魚也笑,招呼了她一聲。
  湯仲文點菜很幹脆,看得出平時就是習慣了做主的,菜上得也快,豬頸肉鮮嫩嫣紅,蝦醬空心菜油光碧綠,最後上來的是黃金海鮮咖喱煲,香氣很遠就飄散開來,蘇小魚聞著就食指大動,很開心地一手捧起麵前的小碗米飯,另一手就去拿勺子。
  湯仲文倒不著急,動手前還看了她一眼,說了句,“小心。”
  他說小心,想起另一個人說這句話的樣子,蘇小魚的手在半空中頓了一下,然後才笑,“我知道,咖喱跟拉茶一樣,表麵不冒煙,下麵還是燙的,所以要小心燙到。”
  湯仲文點頭,接著嘴角一彎,可惜蘇小魚已經低下頭,根本沒注意到。
  兩個人邊吃邊聊,湯仲文從不是多話的男人,但今天興致倒令人意外地好,居然主動起了話題,問蘇小魚,“怎麽會想起要考商學院?”
  “也不是突然想起來的,其實一直都想繼續讀書,工作以後更加覺得自己在學校學的那點東西不夠用,MBA課程對我們這一行很有用,多學一點,心裏有底。”蘇小魚說心裏話。
  “心裏有底?”
  “嗯,趁自己年輕多學一點,以後到哪裏都用得上。”蘇小魚邊吃邊回答。
  湯仲文又抬眼看她,“對你現在的公司沒信心?”
  “啊?”沒想到他這麽問,蘇小魚立刻開口否認,嘴裏還有吃的在,話沒說出口就被嗆到,隻好咳嗽著努力搖頭,“不是,我沒那麽想。”
  他不再追問,很快遞過一杯水來,看她咳得臉都漲紅了,又立起來伸手順了順她的後背。
  旁邊有人走過,經過他們桌前的時候忽然頓住,看了蘇小魚的一團混亂一眼,然後開口說話。
  那聲音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是陳蘇雷,語氣清淡,說的也簡單。
  他說,“小魚,這麽巧?”
  分開兩周而已,但在蘇小魚感覺裏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陳蘇雷了,尤其是他這樣突然地從天而降,更是讓她感覺震驚,咳嗽都忘了,捧著水杯兩眼睜大,滿臉愣怔地看著他。
  的確是陳蘇雷,黑色毛衣,淡色的襯衫領口翻起在外,慣常的隨意,臉上表情很淡,雖然看著她的時候臉上仿佛有微笑,但眼梢都沒有動過。
  出什麽事了?這男人不應該還在法國南部享受美酒佳肴嗎?怎麽這麽突然就出現在她的餐桌前,這是巧合嗎?這簡直是恐怖。
  這一餐不過是她請湯仲文吃飯表示感謝,不應該覺得心虛的,但蘇雷氣場強大,蘇小魚來不及開口就被鎮住,話都說不出來了。
  倒是湯仲文先開口回答了他,“陳先生,又見麵了,你好。”說完又站起來與他握手,表情自然。
  陳蘇雷一笑,對他點點頭,又說,“我剛下飛機,你也知道國航的飛機餐是什麽樣的,所以想過來補一餐,沒想到這麽巧,打擾你們了?”
  有人擋在前麵做緩衝,蘇小魚正好努力掙紮著回神,終於站起來開口說話,順便解釋,“蘇雷,湯先生幫了我一個大忙,所以我請他吃飯,你怎麽突然回來了?都沒有通知我們。”
  “幫了一個大忙?”蘇雷微笑,挑眉看了她一眼。
  條件反射地想回答他的問題,話還沒出口蘇小魚就頓住,她不傻,猜也知道他知道幫忙的內容之後是否會覺得愉快,懊惱起來,她又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小魚客氣了,一封推薦信而已,舉手之勞。”湯仲文又說話。
  舉手之勞?蘇小魚心中呻吟,再不敢看蘇雷一眼。
  前任BOSS大人,推薦信是不是舉手之勞另當別論,你毀我倒真是舉手之勞,我服了……還有,你剛才叫我什麽?認識那麽久都連名帶姓,怎麽突然就小魚起來了?真夠讓人驚喜的。
  湯仲文離開的很快,蘇小魚都來不及挽留,更何況她也不知道如何挽留。
  跟自己的前任老板單獨吃飯被自己的現任老板撞了個正著,任誰都會有些不自在,更何況這位前任老板還試圖對她進行過挖角,雖然她不認為蘇雷會知道這件事,但心裏總有些不安。
  餐桌前隻剩下他們倆,老板走過來,看到蘇雷一臉驚喜,熱情地招呼他,又問他怎麽這麽久沒來,還開玩笑說他為什麽一桌子菜都沒吃完就起身,難道是嫌棄他們今天的菜色?
  蘇雷笑笑回答,“去了一次法國,剛回來。這些不是我叫的菜,別招呼了,我正要走。”
  他說的話老板有聽沒懂,看著他們一臉疑問,老板娘老遠看到這裏立刻走過來,很不好意思地對他們打了聲招呼,又說廚房裏有事,拉著老公走開了。
  不知道發生什麽事,臨走前老板還多看了一眼蘇小魚,不過蘇小魚完全沒有接受到那道眼光,她在看陳蘇雷。
  她知道他一向是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臉上笑著未必代表心情很好,所以之前就有些忐忑,現在聽完他對老板說的話之後就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他現在很不爽,非常不爽。
  不想他誤會,她鼓起勇氣又開口,小聲叫他的名字,想再解釋。
  “蘇雷……”
  他已經轉身,又回頭看了她一眼,“怎麽了?”
  什麽話都沒說呢,見他轉身她已經有些懵了,再回答的時候就有些結巴,“你,你去哪裏?”
  “突然不覺得餓了,想回去休息,不用管我了,你繼續吃吧。還有,打擾你和湯先生的晚餐,sorry。”
  他完全沒有生氣的樣子,開口說sorry,語氣也平淡,但蘇小魚竟聽得惶然,還沒來得及思考就一伸手拉住他的衣角,又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能睜大眼睛看著他,迷路的小孩一樣。
  而他頓住腳步,低頭看了她揪著自己衣角的手一眼,垂下的眼睛看不出情緒,慢慢像是歎了口氣,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就有了些倦意。
  “小魚,我隻是累了,如果你不想繼續吃了,那就一起走吧。”
  陳蘇雷的車就停在餐廳外,蘇小魚是跟著他一起走到車門邊的,上車前輕聲問,“蘇雷,我來開車好不好?”
  他低頭看了她一眼,路燈明亮,她突然發現他眼下的淺淡陰影,忍不住又問,“真的很累嗎?為什麽不通知我們你今天回來?吳師傅不在,我也可以去接機的啊。”
  他沒答,伸手拉開門坐進去,關門前才說話,“上來嗎?”
  自己說了那麽一大通都有去無回,蘇小魚默。
  他開車,她說話,其實也沒什麽好多說的,事情很簡單,她也沒想過要刻意隱瞞。
  他們已經在一起了,雖然有些事他不一定讚同,但該說的還是要說給他聽的。況且她剛才已經發現了問題所在——就連湯仲文都誤以為她是對現在的公司沒信心,急著為將來做打算,看來的確是她之前的表達有問題,沒關係,她現在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全都是大實話,她說得簡單,說完很認真地看他。他正開車,眼睛看著前路,街道上燈火通明,一片片光影從他臉上掠過,車廂裏很安靜,明知道他是故意沉默,但她漸漸竟忘了之前的忐忑,隻顧著看他。
  原來她已經那麽久都沒有看過他了,原來她很想念他。
  “小魚。”終於聽到蘇雷開口說話,蘇小魚正看他看得出神,回應的速度就慢了一點,隻是很輕地“嗯”了一聲。
  “如果那是你想做的,我不會阻止。”他繼續說,眼看前方。
  已經回神了,但仍是不知道怎麽回答,蘇小魚繼續“嗯”了一聲。
  “如果你真的需要推薦,我也可以。”他也繼續,聲音平緩。
  沒想到他會這麽說,明明應該快樂的,但她心裏麻癢,竟有些難過,又不知道為什麽,低頭看到自己的手指,向著他的方向,輕輕地動了一下。
  車廂裏又安靜了片刻,然後才聽到他的聲音,“如果你真的想要,可以說,和我在一起,不必那麽辛苦。”
  這一次她終於沒有再發單音節,搖頭說話,“不辛苦,我隻是想你還在法國嘛,不想你為了這件事飛來飛去,那樣才辛苦。”
  紅燈,車在路口停下,他側臉看過來,漆黑眼睛裏有許多複雜的情緒起伏,最後終於歎息,說話的時候用手揉她的臉,下手不重,略帶著些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那我為了一個沒頭沒腦的電話飛回來就不辛苦嗎?傻瓜。”
  什麽意思?蘇小魚愣住,他這樣連夜飛回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就是因為她昨晚那個突然撥出,又後悔按斷的電話嗎?
  自己的臉還在他的掌心裏,紅燈跳轉,車後有人按喇叭,而她感覺複雜,不知如何是好,最後竟沒用地想哭了。
  車後的喇叭聲變得急促,他再看了她一眼,最後終於收回手落在方向盤上,但是手臂一暖,是蘇小魚,伸手過來抱住他的手臂,臉貼在他肩膀上,不說話,也不是撒嬌,隻是這樣抱著他。
  後麵的那輛車終於等不及,一踩油門插到另一條車道上往前開。司機是個急性子,開到路口的時候按下車窗想罵人,但一眼望去看到的卻是親吻在一起的兩個人,交錯的側臉溫柔美好,難得一見的漂亮畫麵。
  沒想到匆匆一瞥能夠看到這樣的風景,可憐的司機先生原本想說的話都忘了,腳還踩在刹車上,居然就這樣呆住了,然後“砰”的一聲悶響,自己車身一震,原來是跟著他變道的後車刹車不及,生生地與他撞在了一起。
  ……
  蘇小魚走進陳蘇雷的公寓之後第一眼看到的是被擱在門側的行李箱。
  屋子裏很暖和,明顯主人走的時候暖氣都沒有關過,想來他一定是下了飛機後到這裏擱下行李就去餐廳了,來去匆匆得很。
  蘇雷已經走進客廳裏,隨手把車匙丟在茶幾上,又問,“小魚,看什麽?”
  她搖頭,走過去的時候他又提要求,理所當然的語氣,“我餓了,叫東西吃吧。”
  餓了……蘇小魚默。剛才是誰在餐廳裏說自己不想吃東西,掉頭就要走的?現在又說餓了,小孩子一樣。
  “想吃什麽?中式還是西式?”心裏想的不敢說出來,蘇小魚很乖地問了一聲。
  他已經走進浴室,水聲中回頭看了她一眼,說,“都可以,你看吧。”
  蘇小魚正抱著外賣單盤在沙發上做認真思考狀,聞言傷腦筋,“那我叫了你不要挑啊,等下又不愛吃。”
  她這樣苦著臉說話,細巧眉毛皺皺的,更顯得可愛,這兩周他都過得莫名的心煩意亂,這時卻突然想笑,然後就真的笑出聲來了,答的時候嘴角都是彎著的。
  “放心吧,白飯我都吃下去。”
  水已經放滿了,浴室裏熱氣蒸騰。巴黎到上海,十幾小時的飛行,回到公寓之後又直接去了餐廳,終於可以放鬆下來就更覺得疲倦。客廳裏有細碎的聲音傳過來,浴室門的隔音很好,聽不真切,但知道是她在那裏,就忍不住想微笑。
  隻是笑意浮起的同時又想歎息,原來就該是這樣的,在一起,看到這個人,快樂,隻是這樣的感覺可以持續多久?他可以持續多久?她又可以持續多久?
  那些細碎的小聲音還在繼續,他合著眼睛安靜地聽著,回想她盤在沙發一角的樣子,小貓一樣。這偌大的空間,她小小的身子隻占了些微角落,但他卻覺得四下都被某些無形的東西所填滿,很奇妙的感覺。
  再睜開眼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竟是蘇小魚,就坐在浴缸邊緣,低頭看著他,看到他睜開眼嚇了一跳,接著就紅了臉。
  全身懶懶的不想動,他慢慢微笑,嘴角勾起來,“小魚,其實我隨時都歡迎你的非禮,不必這樣心急。”
  蘇小魚大窘,說話的時候小聲叫,“不是的,你洗好久,叫都不應,我才……蘇雷,你剛才在水裏睡著了,多危險。”
  他知道,水都涼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能再躺下去了,嘩的一聲,他直接立起來跨出浴缸,蘇小魚猝不及防,捂眼睛都來不及。
  “你,你等一下起來。”
  他正拿浴巾,聞言彎下身看她,又笑,“真的這樣心急?雖然我比較喜歡在床上,不過水裏也OK的。”
  說不過他,蘇小魚落荒而逃。
  廳裏有食物的香氣,走出浴室看到她已經進了廚房,聽到聲音回頭看他,臉上還有些紅暈在。
  “蘇雷,來吃麵,鱈魚麵。”
  “你做的?”他一邊擦頭發一邊在餐桌邊坐下,客廳裏很暖,她苗條的背影落在料理台前那一圈暈黃燈光中,忙忙碌碌的樣子。
  “冰箱裏有鱈魚嘛,吃太多外賣不好。”她把碗端過來。
  很簡單的一碗麵,鱈魚雪白細嫩,湯水鮮美,蘇小魚也有,與他麵對麵一人一碗,她吃東西一向很香,剛才在馬來餐廳又根本沒吃什麽,所以坐下就開動,第一口就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每次看到她吃東西的樣子都覺得享受,不急著動筷子,他先問她,“好吃嗎?”
  蘇小魚從碗裏抬起頭看他,“先生,這碗麵是我煮的,就算要問這句話也該是我問吧?”
  “對不起,一定是好吃的。”他又笑了,從善如流地答了一句,眼梢彎起,笑意如水,流動間燦然有光。
  那樣的突如其來的爍爍豔光,蘇小魚實在抵擋不住,掩住眼睛呻吟,“拜托,不要笑了,這樣我會很想非禮你。”
  耳邊有笑聲,然後唇上燙了,是他傾身過來,撥開她的手指,捧住她的臉,深長的一個吻。
  鱈魚麵很好吃,但是兩個人都沒有吃完,沒辦法吃完。
  他剛剛從浴室出來,頭發還是濕漉漉的,吻她的時候擦過她火熱的皮膚,微涼的刺激,更讓她覺得軟弱。
  落在床上的時候蘇小魚聽到自己的呻吟聲,臥室裏沒有開燈,她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看他,隻有朦朧的一團影。
  身體叫囂著迎合他,她是喜歡與他做 愛的,她的第一個男人,她唯一的男人,這世上她最熟悉的身體,她閉著眼睛都能夠清楚地想象出他勻長的身體,光潔緊繃的皮膚,還有右手肘彎處有一條突起的舊傷痕,每次摸到都覺得有點心疼。
  她喜歡在黑暗裏聽他氣息急促的聲音,喜歡他雙手插在她的頭發裏,吻她的時候捧住她的臉,好像想把她和整個世界都隔開來,喜歡他結束以後也不離開自己的身體,安靜地埋首在她的臉側,呼吸落在她的皮膚上,永遠都繚繞不去的感覺。
  惟有欲望,才能讓兩個人合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樣的時候再如何短暫都值得珍惜,她過去二十多年從未想過這些,但現在卻開始迷戀這種感覺,明知不可能永遠,卻每一次都在結束之後伸出雙手去抱他的身體,以為這樣就能夠多留住一點時間。
  這樣想著,她的擁抱他的雙手就用了一些力氣,而他沉默地伏在她身上,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時間都久,久到她再次誤以為他是睡著了。
  想開口喚他,但身上一涼,是他終於支起身來,離開她,站起來清理,又低頭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失去了可擁抱的實體,雙手變得空落落的,不想他看出自己現在的情緒,蘇小魚翻了一個身,把臉埋進了鬆軟的枕頭裏。
  清理完畢之後他又掀開被子躺回床上,蘇小魚看床頭櫃上的液晶鍾,撐了撐身子想起床,“蘇雷,太晚了,我叫車回家吧。”
  他剛剛躺下,伸出手把她撈回自己懷裏,說話的時候聲音微啞,“不急,躺一下,我送你。”
  好吧,躺一下,真的很累,她也需要恢複恢複,蘇小魚點頭。
  他安靜地抱了她一會,然後在黑暗中慢慢哼起歌來。是法語,他的聲音沙啞溫柔,落在耳裏像是厚厚絲絨擦過,隻覺得溫暖。她不是第一次聽到這首歌了,但自己不諳法語,他又哼得模糊,所以一直都沒有聽懂。
  不懂就不懂吧,被窩柔軟舒適,男人的溫暖懷抱,還有耳邊略帶沙啞的聲音,一切都好像帶著催眠的味道,她困了,說話的力氣都提不起,雖然想好了躺一下就要回家,但漸漸眼皮沉重,不知不覺就合上了。
  電話鈴響的時候她已經埋頭在蘇雷的肩窩裏睡著了,他也睡得好,呼吸均勻,兩個人都累了,他奔波了一整天,而她剛剛經過那樣一番激烈的糾纏,想好了隻躺一會,但放鬆下來就迷糊了過去,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和他的手機鈴聲是一樣的,是她女孩子氣,總覺得兩個人在一起了,能有這樣小小的一個相同之處也是甜蜜的,之前他洗澡的時候她在房裏撥過電話回家跟爸爸媽媽說自己要加班,然後隨手把手機擱在床頭櫃上了,就跟他的並排,現在這樣一響,都分不清是誰的鈴聲。
  不過黑暗裏手機屏幕閃亮,她睜眼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的電話,猛然驚醒,蘇小魚爬起來去接,他已經睡得深了,這時迷迷糊糊地被吵醒,伸手就去摸床頭櫃上的那個手機,眼睛都沒睜開。
  在一起時間長了就會發現外表再完美的人都會有些小毛病,陳蘇雷平時說話處事滴水不漏,就連睡眠時間都控製得很好,雖然短暫但質量很高,俗稱的深度睡眠,隻是如果在他睡得迷糊的時候被打擾,那他的表現真會是非常狀況外,她之前領教過數次,現在一看就知道不妙,手忙腳亂地橫過他的身子去搶自己的手機,趴在他身上還小聲解釋,“是我的電話,我的……”
  來不及了,他剛剛把電話放到耳邊,睡意朦朧地喂了一聲,聲音都是啞的。
  她心裏哀叫,再搶過手機已經來不及了,話筒那頭聲音清晰,是自己的媽媽,滿懷詫異地追問,“喂,喂?你是誰啊?我女兒呢?”
  掛上電話蘇小魚就跳下床,他根本沒醒透,含糊地問,“你去哪裏?”
  沒時間跟他談論剛才發生了什麽,況且這個時候就算談論估計他也不在狀態,蘇小魚哭笑不得地歎著氣回答,“我回家了,你繼續睡吧。”
  他這時候倒是把眼睛睜開了,啞著聲音講話,“我送你。”
  “不用不用,我讓保安叫車。”要是讓他送到樓下,她怕自己爸爸媽媽會候在那兒等著三堂會審。
  他不說話,翻個身抱她,睡前剛剛做 愛完畢,兩個人都是赤 裸的,她的手被他拉下去,剛剛合在他身體最敏感的地方。
  不是吧?她真的趕時間,無力了,手心滾燙,臉又情不自禁地紅了,蘇小魚想求饒,但頭頂呼吸均勻,再仰頭看他又睡過去了,手臂和肩膀都落在外麵,線條均勻漂亮。
  唉,她心裏歎氣,小心翼翼地從他懷裏掙紮出來,推門出去的時候都不敢回頭看。
  太香豔了,她怕自己會流鼻血。
  一路上忐忑不安,蘇小魚回到家的時候破天荒地發現家裏仍舊燈火通明。爸爸媽媽都沒睡,坐在客廳等她,見她進來也不起身。
  蘇小魚心虛,走過去的時候嘿嘿笑,開口叫他們的聲音都有點求饒的味道,“爸,媽,這麽晚了都不睡啊?”
  老兩口對看了一眼,爸爸先站起來,“是晚了,那我先進房,小魚她媽,小魚,你們娘倆聊。”
  爸爸消失,客廳裏就剩下蘇小魚和自己媽媽麵對麵,媽媽還板著臉,蘇小魚想起之前在電話裏自己老媽先是震驚之後接著就無法置信的聲音就有點慌,現在更是在媽媽的眼光下手腳都沒處放,憋了半天才說出話來,“媽媽,我剛才……”
  “別說了。”媽媽幹脆地打斷她,“什麽時候讓我們見見他?”
  啊?蘇小魚愣住,見他?見誰?陳蘇雷嗎?自己媽媽傳統到極點,從小對她的教育就是凡戀愛就該是奔結婚去的,否則全屬於生活作風問題,想也知道她要是跟陳蘇雷見麵會是怎樣的火星撞地球,這麽刺激的橋段,為了大家安穩日子著想還是免了吧。
  “媽媽,我們還沒到那個時候……”不知道怎麽解釋才好,蘇小魚盡量婉轉。
  “沒到時候?半夜撥電話給你都打到人家手裏去了還沒到時候?你說加班的,那是加班嗎?你這孩子,加班都加到哪裏去了?!”女兒從小都很乖,就算一個人在上海讀大學他們老兩口也覺得很放心,沒想到剛才一個電話撥過去居然會聽到男人睡意朦朧的聲音,蘇媽媽這把年紀了,一聽就知道那邊是什麽情況,前兩天還聽女兒說自己沒有男友,落差這麽大,她說到後來也有點講不下去,皺起眉頭狠狠瞪了蘇小魚一眼。
  從小到大沒被自己媽媽這麽瞪過,蘇小魚嚇到,再開口就連頭都低下了,直接就說了大實話,“我說真的,真的沒到那個時候,我們才剛開始,我……我也不知道能跟他在一起多久。”
  “這也不知道你還跟他在一起?你這傻孩子氣死我了!”沒想到女兒這麽說,蘇媽媽大怒,“談戀愛有那麽隨便的嗎?什麽都沒說清楚就,就……亂七八糟!”
  “小魚她媽。”估計在房裏聽不下去了,老爸跑出來打圓場,“現在年輕人跟我們以前不一樣,談戀愛嘛,不先相處怎麽知道合適不合適,你也別那麽著急。”
  “什麽先相處?她瞞著我們都不知道跟人家在一起多久了,要不是剛才我打的那個電話,這孩子還打算一直就這麽瞞下去了?”媽媽情緒激動,“真要是正正經經談戀愛也就是了,你看她都不敢說人家是誰,萬一遇上個騙子,你就這麽一個女兒,要出什麽事我們找誰去?”
  “媽!”被自己媽媽說得頭都抬不起,蘇小魚小聲叫,“哪裏來的騙子,我又不是五歲的小孩子,這麽好騙。”
  “你這麽糊裏糊塗的還不如五歲那時候。”媽媽掉頭就訓了她一句。
  從小老媽對自己大聲說話都很少,被訓得傻了,蘇小魚張口結舌。
  老婆大人發飆,爸爸也不敢再多說了,隻好看著女兒語重心長,“小魚啊,要不你把對方的情況簡單說一下,我們也好放心嘛。”
  “……”實在瞞不過去了,蘇小魚囁嚅著開口,“哦,其實他是我的……”
  一句話還沒說完電話鈴聲又響了,連著自己的口袋都震動不休,蘇小魚看了爸爸媽媽一眼才摸出來看,號碼是陳蘇雷的,她頭回看到這一串數字心驚膽戰,又不能按掉,隻好硬著頭皮接了。
  他問她什麽時候走的?聲音還是有點啞,蘇小魚的眼前突然清晰浮現出自己離開臥室時最後一眼所看到的情景,情不自禁心裏一軟,但即刻清醒自己現在所處的狀況,媽媽眼光犀利,她握著電話都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小魚?”
  “嗯,我在聽,在家呢。”不敢離開房間去聽電話,又不能當著爸爸媽媽的麵多說,蘇小魚努力保持自然的語調,隻求快快結束通話。
  “你到家了?怎麽回去的?”
  “出租車,換地鐵。”被媽媽看得汗都出來了,蘇小魚心裏著急,回答的句子越來越簡短。
  他安靜了一下,然後才開口,“車鑰匙在茶幾上。”
  “啊?”她有聽沒懂,明白過來才知道他的意思,然後額角冒汗了……
  老大,都什麽時候了,你還來跟我計較我自己坐計程車回家的問題,你那車我敢開嗎?蹭了一點難道賣身賠?
  心裏話沒法說出來,她隻好含糊應了一聲,又求饒,“那個,我家裏有點事,明天再說好不好?”
  聽到他的呼吸聲,好像想說話,但終於沒有繼續,蘇小魚如蒙大赦地想掛電話,耳邊卻突然聽到自己媽媽發話,“小魚,你在跟誰說話?是不是他?是他的話我也要說兩句。”
  媽媽聲音不大,但距離那麽近,話筒那頭自然是聽到了,他原本該是要掛電話了,這時卻追問了一句,“小魚,誰要跟我說話?”
  “不是的不是的,我媽媽搞錯了,我先掛了啊,明天再說。”
  這種情況之下讓媽媽和陳蘇雷通話那還了得?蘇小魚堅決地切斷通話,然後抱著手機對自己的老媽搖頭求饒,“媽,我來解釋,你要問什麽就問吧,爸爸,你先睡覺,我會跟媽媽說的。”
  當天晚上蘇小魚在自己的房間裏低頭乖乖地把之前所發生的事情全都招了,媽媽聽完半晌沒說話,最後開口的時候竟然哽咽了,一邊抹眼睛一邊說話。
  “我就知道你爸弄出來的事情不會那麽簡單就解決,到底是那麽一大筆錢哪,那時候我就擔心你那個什麽新老板對你有企圖,否則非親非故的,誰願意一下子拿出那麽多錢來幫咱們?小魚,你都委屈這麽久了,怎麽都不跟爸爸媽媽說?唉,還是我們兩個老的沒用,最後連自己的女兒都沒保住。”
  媽媽一邊抽泣一邊長篇大論,蘇小魚聽得傻了,結結巴巴澄清,“媽,我剛才說的沒那個意思啊,你聽歪了。”
  “什麽聽歪了!”媽媽突然憤怒,“我就說你是我一手帶大的,怎麽會瞞著我們在外麵亂來!那個男人在哪兒?我現在就去跟他說清楚,有兩個臭錢有什麽了不起?大不了我們把房子賣了還給他,你也別再見這種人了,要是正大光明的談戀愛有什麽不能讓我們見的,你知道他不是結了婚的?你知道他不是在外頭另找個年輕女孩子?你知道他不是玩弄你?”
  “我……”沒想到自己媽媽的反應如此激烈,蘇小魚一下子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拉住自己媽媽的胳膊,“不是的,他沒老婆,也沒,沒……那個我,是我自己想跟他在一起的。”
  “這種話你也說得出來,你是想氣死我是不是?!”媽媽站起來瞪著她,蘇小魚的房間小,她們倆坐在床沿說話,床頭燈的燈光隻照到枕邊一小塊地方,所以蘇小魚一仰頭隻能看到媽媽的臉落在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裏,滿眼失望震驚。
  想過自己的媽媽可能會反應激烈,沒想過她的反應會這麽激烈,“嗡”的一聲,蘇小魚整個腦袋都懵了。
  好說歹說,最後答應媽媽自己明天一定會跟“那個男人”談清楚之後,蘇小魚終於被暫時放過,時間已經指向淩晨,她鑽進被窩之後長長籲了口氣,然後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這一天過得高 潮迭起,最後還加上自己媽媽剛才那樣情緒激動的一頓訓話,蘇小魚眼睛是閉上了,但哪裏睡得著?
  媽媽看著自己的眼神在黑暗中清晰無比,怎樣都躲不過,不知道以後會怎樣,隻是覺得難過, 難過得心都好像被人用力揉起來了,悶痛難當。
  屋裏恢複安靜,牆上掛鍾秒針跳動的聲音被無限放大,再怎麽難熬時間都在一分一秒的過去,再睜開眼睛已經是天亮了,廚房裏有響動,應該是媽媽在弄早餐,還有和爸爸低聲交談的聲音,讓他看時間,到時候叫女兒起床,別睡遲了。
  每天早上聽慣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麽今天落在耳裏卻覺得無盡遙遠,她過去最喜歡躺在床上聽自己爸爸媽媽談論要不要叫自己起床,有時故意賴床,就為了能多聽一會他們的交談聲。
  被這樣瑣碎溫暖的聲音包圍著,總覺得自己回到了小時候,永遠都有人操心,永遠都有人疼愛,可現在的她卻突然覺得害怕,害怕自己在他們心裏永遠都是個小孩子,不聽話的讓媽媽傷心的小孩子。
  外麵的談話還在繼續,隔著門也聽不出他們的聲音有什麽異樣,蘇小魚漸漸心存僥幸起來,或者一切隻是一場噩夢?昨夜她到家就睡下了,那一切不過是她擔心過度所產生的夢魘,自己爸爸媽媽根本就沒有和她談過一句話。
  門被輕輕敲響,爸爸的聲音,“小魚,還不起床?吃完早飯還要去公司哪,快點出來吧,這麽大的人了還賴床?”
  “她哪是賴床,晚上被我罵了幾句,不敢出來了。”媽媽在旁邊補了一句。
  原來不是夢……剛剛燃起一些希望的蘇小魚心情再次跌落穀底。
  還沒爬起來電話又響了,她昨晚怕媽媽半夜來搜電話查她的通話記錄,特地壓在枕頭下麵了,這時後腦勺都被震得抖了抖,摸出來聽,仍是蘇雷的聲音,背景裏有音樂,好像在開車。
  “小魚,突然想去唐宮喝早茶,一起來吧,我快到了,接你。”
  隔了一層門板,明知道媽媽聽不到,但蘇小魚第一反應還是被嚇得哆嗦了一下,回答得很急,又把聲音壓到最低,“不要,不要來接我,我自己去就行。”
  早餐是蘇小魚再熟悉不過的豆漿和包子,蘇爸爸蘇媽媽離開上海生活了那麽多年,但一直都改不了飲食習慣,就算以前在小鎮上也每天自己弄豆漿喝,全不嫌麻煩,現在回到上海了就更是一家三口每日從一碗豆漿開始,雷打不動。
  自己家那麽多年來的老習慣,蘇小魚當然也是好這一口的,每天早上喝著加了砂糖的豆漿的時候都會覺得舒服順口,但是今天早上家裏氣氛不妙,她心裏又惦記著陳蘇雷的那個電話,不敢看媽媽的眼光,蘇小魚急著把豆漿喝下去,灌蟋蟀一樣,喝得急,差點嗆到,放下碗的時候砂糖都在最後一點豆漿裏來不及化開,白花花的一攤。
  難得看到女兒這麽心急火燎的樣子,蘇爸爸心疼了,站起來給蘇小魚拿裝著包子的紙袋,又勸她,“急什麽,還早哪,慢慢吃,家裏又沒人催你。”
  蘇小魚接過包子,還是不敢瞧旁邊一直都沒吭聲的媽媽一眼,眼睛看著自己的爸爸小聲說話,“爸,我早點走,怕堵車。”
  “讓她早點去,早點說清楚,小魚,別忘了我昨晚跟你說的話。”媽媽也站起來,一邊講話一邊收拾碗筷,。
  蘇小魚剛走到門口,一手開門另一手還還抓著那袋包子,正要說再見呢,聞言噎了一下,差點嗆到。
  幸好自己爸爸走過來,正好擋住媽媽的視線,背對著老婆對女兒使眼色,嘴裏還說,“那就快去吧,早點出門早點到公司。”
  下樓梯的時候蘇小魚回頭看,家門沒合上,自己爸爸還站在門裏看她,自從炒股失敗又差點把家裏房子也搭進去之後,爸爸蒼老了許多,過去的他圓圓胖胖,總是樂嗬嗬的樣子,而現在卻一半的頭發都白了,在家說話的時候總有些小心翼翼。
  不知道媽媽怎麽會那樣想,更不知道媽媽會不會因此再責怪爸爸,想著想著鼻酸起來,蘇小魚腳步漸漸停頓,突然很想跑回去再跟媽媽解釋一遍,至少讓她知道,她的女兒正在享受一段感情,並不是因為要還錢而莫名地跟一個男人在一起了。
  剛想回身電話鈴卻又響了,還是蘇雷,說,“我到了,你出來吧。”
  蘇小魚家的新居就在外環邊上,距離市中心自然是非常遙遠,小區裏隻有十幾棟小高層,住的大多是從其它區拆遷來的居民,小區裏車道並不算寬闊,也有地下車庫,不過因為要收費,所以許多業主都是直接把車停在車道兩邊,既然是免費的當然沒人管,搶位事件時有發生,還有到處亂停的,留下的通道窄小如線,其他車都沒法開過去。
  對她這裏的情況很熟悉了,他今早也沒打算開進去湊熱鬧,車開到小區門口就停下了,天氣不太好,陰沉有小雨,細密如針,雨刮器停下之後窗上很快就蒙上一層白芒,望出去整個世界都變得迷蒙一片。
  暖氣還在運轉,沒有開窗,坐在車裏隻覺得悶,放下電話之後他索性推門下車。外套還在車後座上,12月的冷風夾帶著雨水撲麵而來,冰涼襲人。
  有人從小區裏奔出來,是蘇小魚,天冷,她穿著灰色的連帽大衣,學生氣十足,傘抓在手裏卻沒打開,步子匆匆,跑到小區門口立足張望,看到他又開始跑,筆直向著他所在的方向。
  細密雨絲仿佛霧氣,連帶著看她的時候也覺得朦朧,隻是一團很小的灰色影子,可就是這樣一團小而模糊的影子,竟讓他感覺溫暖。
  他昨晚醒來的時候找過她,那麽大的一張床,她在也隻不過占了很小的一角,但不在卻反差那麽大,身體沒有覆蓋到的地方全都是涼的,空蕩一片,撥電話給她,她回答的時候語氣反常,又說家裏有事,掛上前聽到另一個略帶蒼老的女聲,就在她身邊響起。
  電話被掛斷之後他居然有一瞬想立刻找到她問清楚,問她究竟出了什麽事?但身體一動就停下,詫異於自己的衝動。
  她說家裏有事,又說是她媽媽聽錯了。既然是家事,那他去做什麽?參與她的家事?還是與她父母聊天?真是欠考慮。
  他這輩子很少做一件事之前不經過深思熟慮,最痛恨失控的感覺,痛恨到越是值得慶祝的場合他就越是想一個人獨處,唯恐被那些所謂的成功感衝昏頭腦。
  這樣的自控與清醒,才換來這麽多年的財富積累,沒想到現在竟會這樣心浮氣躁,上次為了冷靜獨自飛了法國,這一次居然因為一個電話就想要尋根問底,一而再再而三,總是因為她。
  前車之鑒,切膚之痛,難道還不夠教訓?難道還要再來一次?
  停下之後他徹夜工作,看了幾個可行性方案,又打開電腦做了一些數據核實,數字總是讓他平靜,漸漸全神貫注,抬頭發現天已經亮了,站起來到廚房倒水,銀色的瀝幹架上交錯地擱著兩隻乳白色的瓷碗,這是蘇小魚的習慣,她洗碗之後總不愛擦幹,就喜歡將碗碟倒扣,讓它們自己慢慢地幹透。
  一眼掃過他就拿起杯子轉身往客廳走,路過茶幾的時候又把它擱下了,茶幾上散落著書和雜誌,還有他的手表和車匙,晨光裏像是一幅靜物圖片。
  他沒有坐下,彎腰拿起車匙,然後開門走了出去。
  蘇小魚眼睛好,很遠就看到陳蘇雷,就算是雨天,耀眼奪目的東西總是很難不受矚目,她奔過去的時候心裏想著無論如何先離開自己爸爸媽媽目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外再說,但是奔得急了,到他麵前一開口就隻剩下喘氣,說不出話來,隻好一伸手抓住了他。
  他低頭看她,漆黑眼裏仿佛有許多錯雜情緒,但一瞬就沉澱下去,反手握她的手,然後問,“怎麽了?跑什麽?”
  她跑得臉頰緋紅,呼吸是一團團白霧,杏核似的眼睛裏帶著著急的神色,但開口前卻先低頭看了一眼他的手,“上車再說好不好?蘇雷,你的手好冷。”
  他幾乎是被她推上車的,不急著發動,又問了她一句,“怎麽了?”
  蘇小魚看車窗外,說話的時候還有些氣喘,“快開車吧,我怕我爸爸媽媽會看到我們。”
  “你爸媽?”他難得地一愣。
  蘇小魚哀歎,滿臉擔憂,可憐巴巴的樣子。
  “是啦,我媽媽昨晚知道我不是加班是跟你在一起,氣壞了,念了我一晚上。”
  他又愣了一下,那些在腦海中盤旋了許久的混亂情緒突然消失,心裏一鬆,竟然笑了。
  蘇小魚對他的反應瞠目結舌,難道受刺激了?不至於啊,她被訓了一夜還沒反常成這樣呢。
  “你別笑,我媽媽真的很生氣,以後怎麽辦?”
  她臉色苦惱,而他笑意更深,說話的時候彎著嘴角,又伸手去揉她的臉頰,說,“怎麽辦?傻瓜,我不是在這裏?”
  怎麽辦?我不是在這裏?
  什麽意思?她沒聽懂。
  陳蘇雷說話的方式一直令人很難捉摸,語多隱晦,又喜歡繞彎子,但蘇小魚從沒像這一次那樣感覺迷茫,想不通隻好一直想,直到在餐桌前坐下都沒有想出一個所以然來。
  他倒是心情很好,低頭看小姐送上的菜單,勾點心的時候還詢問今天的乳鴿好不好?需要等多久?
  餐廳在酒店二層,座位靠窗,外麵正對著酒店花園,那些植物被照料打理得很好,冬日裏也不見蕭條,隻是今早風大,枝葉搖晃,玻璃上拍打著點點雨痕,望出去隻覺得淒風苦雨。
  “小魚?”他勾點完畢,終於開口喚她。
  還是沒想明白他話裏的意思,蘇小魚決定放棄,小姐送上茶水,她抓著杯子從頭開始講,“蘇雷,我昨晚……”
  她概括能力不錯,整件事情也不算複雜,隻是說的時候總覺得尷尬,又要考慮措辭,難免有些斷續。
  他安靜地聽她說完,最後才做出回應——很簡單地點了點頭,說,“沒事,別擔心。”
  她直了眼,瞪著他,“蘇雷,你有沒有認真聽我說,我媽特別生氣,她怕……”
  媽媽怕的事情很多,有些可以理解,有些就真的荒謬,蘇小魚剛才說的時候就為了這個措辭半天,這時情急,更加說不清楚。
  蒸點上來了,他挾蝦餃給她,蘸醋,然後放到她張開的嘴裏,動作自然流暢,一氣嗬成,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笑。
  “她怕什麽我知道。小魚,我們認識多久了?”
  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問,但她仍是答了,嘴裏還含著蝦餃,聲音模糊,“一年吧。”
  “還沒有到。”他放下筷子看她,“我第一次見你,是三月,你一個人在綠地吃午餐,自己做的三明治,問我要不要吃?我吃的時候還瞪我,眼睛裏說這個人怎麽這麽厚臉皮?”他娓娓道來,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忽然微笑了,眼梢彎起,神色溫柔。
  她自然是記得的,每一秒鍾的細節都記得,隻是沒想到他也記得,更沒想到他會這樣細細地重複給她聽,感覺奇妙,鼻梁卻澀了,心髒節奏跳亂了拍,怎樣都落不到實處。
  “那個時候,你怕我嗎?”他仍是微笑,又問。
  她搖頭。
  怎麽會?那樣美好的回憶,窗外的淒風苦雨都變得溫軟,他對她一直是好的,她從來都知道。
  “所以現在也不用,我在這裏,別擔心,你不需要,你媽媽也不需要。找個時間,我請他們吃飯。”
  他最後總結,然後舉筷,繼續早茶。
  而她徹底愣住,含著半口來不及咽下的蝦餃,鼓著嘴,樣子真的很小魚。

  如果蘇小魚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能夠事先知道陳蘇雷所說的“找個時間,我請他們吃飯。”這句話所包含的內容是什麽的話,她一定會努力阻止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可惜她沒有。
  接到女兒的電話之後最開心的是蘇爸爸,笑嗬嗬地摟著老婆的肩膀說話,“現在怎麽樣?人家要請咱們吃飯哪,我就說我們家小魚不會看錯人的。”
  事情峰回路轉,蘇媽媽也有點愣,之前女兒言辭躲閃,她越聽越來氣,沒想到才過了一個早上就變得大方無比了,也不知道她之前在搞什麽。
  不過別人主動表示要與他們見麵總是件好事,心裏稍微鬆了口氣,說話也就沒了怨氣,“就你馬後炮,等見過再說吧,女兒都這麽大了,談戀愛也沒什麽,誰叫她瞞著我們偷偷摸摸的?指不定什麽樣的人呢。”
  “好了好了,小魚喜歡就行,都什麽時代了,我們還能包辦她一輩子?”
  “那也得好好把關,不能由著她亂來。”
  “還是想想那天穿什麽吧?別給咱女兒丟臉。老婆,我的西裝給擱到哪兒去了?”蘇爸爸嘿嘿笑。
  蘇雷的諾言兌現得很快,兩天後的傍晚,蘇小魚的父母按時下樓,吳師傅已經等在樓下,看到他們非常專業地彎腰拉開門,蘇小魚跟在最後,看到吳師傅的笑容很有些不好意思,臉紅地自己拉開側門坐了進去。
  頭回坐這麽高級的車子,還有司機拉門,蘇小魚父母很是不適應,連聲說謝謝,坐進後座之後也覺得拘束,坐下之後聲音都沒了,還好車程不長。預定好的餐廳在外灘三號,服務生一路引入,包廂正對著浦江夜景,陳蘇雷已經到了,獨自坐在那裏看菜單,看到他們立起來與蘇爸爸握手,叫他們伯父伯母。
  沒想到他說的四人晚餐如此正式,蘇小魚坐下之後偷偷看他,蘇雷倒是表情自然,把菜單交給候在一邊的小姐,又將擱在桌上的一隻扁盒放到蘇家兩老麵前。
  “伯父,伯母,第一次見麵,小小薄禮,不成敬意。”
  他上來就送禮,話說得理所當然,別人都把東西放到麵前了,蘇家兩老也不好意思不接過來打開,扁盒是皮質的,打開才看到盒蓋裏印著油畫風格的碧海藍天,雪白遊輪,盒裏隻有一張卡,背麵是凹凸的航線圖,蜿蜒的金色。
  大概明白這張卡的意思,蘇媽媽直接愣了,蘇爸爸合上蓋子才說話,“小陳是吧?這禮太貴重了,我們不能收。”
  跟爸爸媽媽不是坐在一邊的,蘇小魚一開始並沒有看到盒子裏是什麽,聽爸爸叫他小陳還覺得好笑,但聽完就覺得不對,忍不住伸頭過去看了一眼。
  她自然是明白這份禮物的價值的,看完當場吃驚了,張大眼轉頭看他,眼裏神色複雜。
  他微笑,“我也給你準備了禮物,等會再看。”
  她不是這個意思!蘇小魚懵住。
  “陳先生,我們今天不是來拿禮物的,如果你要見我們就是為了送禮,那真不好意思,中國人說無功不受祿,我們非親非故,想不出有什麽理由要接受你這樣的厚禮。”蘇媽媽回神,放下盒子就說話。
  “伯母。”他欠身,“請別誤會,我知道您擔心的是什麽,不過是怕我對這段關係不認真,但事實正相反。我獨身,身家尚可,經曆過一些事情,現在一切安定,隻希望你們能夠接受我與小魚在一起。至於禮物,一個男人應該有能力照顧自己的女友以及她的家人,令她快樂,生活無憂,做她想做的,這是我的心裏話,所以請不要拒絕這份薄禮,如果你們能夠收下,我也會覺得非常高興。”
  他這番話說得不快,說完其他人都沒了聲音,覺得聽懂了,又覺得什麽都沒懂,半晌才聽到蘇媽媽開口,聲音較之前低了好幾個八度。
  “那個……那你們打算談多久戀愛?”
  他安靜了兩秒鍾,然後站起來為他們倒酒,說話的時候帶著微笑,聲音如沐春風,“如果可以,真希望這種感覺可以永遠延續下去。”
  蘇家兩老對看了一眼,再一起去看女兒,蘇小魚沒聲音,埋頭在自己的茶杯裏,鼻尖都陷進去了,一眼望過去看到的隻是額頭,燈光下益發的白。
  酒杯已經斟滿,最好的黃酒,剛剛溫過,旁邊有一小碟切成細絲的橙皮,撒入時滿室溢香。
  “不過或長或短,總會有結果,最重要的是,我們能一起走下去,伯父,伯母,你們認為呢?”他坐下,對他們舉杯。
  陳蘇雷是天生的談判家,一般人與他說話,無論最初的設想有多堅定,最後總會不知不覺地改變初衷,雲裏霧裏地隻會點頭稱是,蘇小魚見識過他的厲害無數次,今天也不例外,小姐過來上頭盤的時候餐桌上之前有些緊張的氣氛已經完全消失,吃的是非常正宗的上海菜,龍井蝦仁晶瑩剔透,蟹黃獅子頭濃香四溢,蘇爸爸半杯黃酒之後漸漸忘記拘束,竟與他推杯換盞起來。
  隻有蘇小魚,一直很安靜,最後的甜點是桂花酒釀小丸子,雪白溜圓的丸子在金黃色桂花花瓣間沉浮,香甜四溢,她最愛甜食,但今天竟一點胃口都沒有,手裏握著細白的瓷勺,久久都沒有落下去。
  晚餐之後陳蘇雷把他們送到車上,蘇小魚是最後上車的,看著他欲言又止。
  冬夜寒冷,她背對著旋轉門帶出的陣陣暖意,呼出的氣息在寒風中白霧朦朧。
  “怎麽了?”他對已經坐進車裏的蘇家兩老道別,又低頭問她,突然想起什麽,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一件很小的東西給她,“sorry,差點忘了。”
  她本能地接過來,剛從他口袋中拿出來的東西,入手並不涼,低頭看竟然是一把車匙,銀色的logo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她愣住,而他微笑,說,“新年快樂,喜歡嗎?”
  自己就立在車邊,身後是爸爸媽媽的眼光,麵前是他,那把車匙靜靜躺在掌心裏,那麽小,又那麽沉,沉得她差點托不住。手指動了動,但最後還是收攏了起來,她慢慢抬起頭,對著他很努力地微笑了一下。
  晚餐之後仍是吳師傅把蘇小魚一家送回去的,上樓之後蘇小魚反常的沉默,倒是爸爸先開腔的,笑嗬嗬地把那個皮盒子放在她麵前。
  “女兒啊,這份禮太厚了,我和你媽原本也不該收下,不過不收的話人家多心,最要緊你們能修成正果,那可比一百次遊輪都讓我們高興,這份東西我們現在用不著,先擱在你這兒吧。”
  蘇媽媽在旁邊推了老伴一把,“一喝酒就羅唆,這些話等以後有結果了再說吧,先洗澡去,一身酒味。”
  蘇小魚沒說話,低頭看了一眼落在自己手裏的皮盒子,盒蓋緊合,皮麵暗沉沉的,剛才打開時的華美背景與金色卡片仿佛是南柯一夢,怎麽努力回憶都覺得模糊。
  睡覺前媽媽進房來,坐在她床邊上看她。
  之前吃飯的時候媽媽一直都很安靜,現在又這樣看著她,蘇小魚有些不安。
  “小魚,爸爸媽媽今天看過了。”
  “嗯。”她坐在被窩裏輕聲應。
  “挺喜歡他的吧?”
  這次回答前蘇小魚安靜了好一會,半張臉都埋在被子裏了,最後才“嗯”了一聲,聲音低得都聽不清。
  媽媽歎氣,“小魚,媽媽不是老封建,你要是真的自己喜歡,沒被人騙,沒被人強迫,我也不會硬不讓你談戀愛,可是小魚啊,我們家是怎樣的你最清楚,那個男人離我們家太遠了,門不當戶不對的,以後你要麵對的事情多著哪。還有,這人雖然看上去挺和氣的,說的話也入耳,可我這心裏就是覺得不安生,不知道為什麽。”
  抬起臉來看媽媽,蘇小魚動了動嘴唇,心裏說話。
  媽媽,這是您女人的直覺,俗稱第六感,當真是很準很強大。
  獵豹走路的時候四肢落地無聲,越危險的生物看上去越是溫文爾雅,隻有螃蟹之流才需要虛張聲勢,外表凶狠的全是因為沒底氣,以此類推,陳蘇雷的危險程度,那可真是深不可測……
  這幾句話她是放在心裏說的,媽媽當然沒聽見,接著又跟女兒聊了幾句,這樣說來說去怎麽可能有結果,她最後歎了口氣站起身。
  “算了,以後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吧,早點睡,明天上班嗎?”
  “當然上班啊,不上班怎麽行?”這回蘇小魚的回答倒是來得很快。
  這回媽媽聽完總算笑了笑,拍拍她的腦袋,說,“乖。”臨走還替她關上門,留下蘇小魚在一室黑暗中睜著眼睛看天花板,翻來覆去,滿心滿腦都是那兩句話。
  他說如果可以,真希望這種感覺可以永遠延續下去。
  他說或長或短,總會有結果,最重要的是,我們能一起走下去。
  多麽動聽!為什麽她卻會聽得這樣難過?
  窗外天寒地凍,突然很想被人擁抱,為了克製那樣的感覺,她最後用雙手環抱住自己,在被窩裏縮成一團,然後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睡了。
  第二天陳蘇雷沒有進公司,一早在電話裏說有些事需要處理,讓她整理一下麗莎留下來的幾份項目方案,又說晚上再聯係,聲音溫柔,最後說sorry,這兩天都沒時間陪她,一直到掛電話都沒有提過那輛車。
  剛擱下又有人打給她,是湯仲文,說推薦信弄好了,問她是否還需要。
  她當然要,蘇小魚應得很快,他仍是下班後才有空,她在辦公室做數據整理,中午的時候煮麵給自己吃,到點站起來收拾東西,那把車匙一直靜靜躺在桌上,全都是簇新的東西,旁邊是大樓管理處配好的車位證和進出磁卡,整齊地疊放在一起。
  她看著看著又出神了,其實這一整天它們都這樣時不時地影響她,並非不好,是太好了,冬日苦寒,現在有一輛車在這棟大樓下的某個角落裏靜靜地候著她,車位證上標示的位置驚人的好,電梯直達,一步路都不用多走。
  楊燕說過,一輛車比男人更能給她安全感,她的惡夢裏從來不包括找不到男人,隻有找不到自己的車。
  公獅子在原野上整日奔跑追逐羚羊,遠古時代的雄性出生入死帶回獵物,現在社會進步了,男人終於可以氣定神閑地表達同樣的意思,我送你禮物,我對你好……
  不能再看下去了,湯仲文還在等她,他最恨遲到,她也從不願浪費別人的時間。
  想撥個電話給蘇雷,手指已經落在數字鍵上,但她最終沒有撥完那個的號碼,慢慢把手插進口袋裏,轉身走了出去。
  腳步聲遠去,辦公室裏一片寂靜,那把車匙仍舊躺在原來的地方,夕陽裏無聲無息。
  雖然馬上就要到新年了,但湯仲文的公司裏仍是一派忙碌的景象,前台小姐已經認識蘇小魚了,看到她就一臉笑,直接引著她往湯仲文的辦公室去。
  他在辦公室等她,正對著電腦工作,看到她也沒站起來,點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示意她坐。
  她走到他辦公桌前坐了,他推過一個文件袋來,她打開看了,裏麵就是那份推薦表格,還有厚厚的一疊項目證明。
  這些都是她在BLM時參與過的項目,但是BLM都已經不存在了,不知道他費了多大的功夫幫她弄齊了證明材料,蘇小魚看完之後滿眼感激。
  “不用謝了,等你拿到麵試資格再說吧。”他先開口。
  “好的,不過就算沒有拿到資格我也要好好謝謝你。”蘇小魚非常誠懇。
  他看著她,過了幾秒才說話,“怎麽謝?”
  “……”沒想到他這麽直白,蘇小魚噎住。
  外麵有敲門聲,然後有人不等回應就探頭進來,是範聞,看到蘇小魚笑嘻嘻,然後對著湯仲文喊了一嗓子,“時間到了啊,要不我通知浙商商會的人今天你不去了?”
  他站起來說話,“不用,你先去,我馬上過來。”
  範聞點頭離開,臨走還對蘇小魚眨眼睛,蘇小魚被他看得有些尷尬,旁邊卻響起湯仲文的聲音,“這樣吧,既然你在,正好幫個忙。”
  “好啊?需要我做什麽?”正愁不知道怎麽報答他呢,她應得很快。
  “今晚的商會我缺個女伴,秘書有事,你就頂一下吧。”他說話的時候仍是一臉嚴肅,又低頭看了一眼她的穿著,說,“套裝就可以,我不介意。”
  浙商商會的地點就在茂悅,蘇小魚對這裏並不陌生,很久以前她在這裏參加過生平第一個項目成功的慶祝會,還與貝理寧在那個滿眼浮華的露台上聊了很久。
  回憶裏充滿了美人美景,但在蘇小魚卻感覺複雜,熟悉的場景反複提醒她那天的每分每秒,心裏總有些微妙的抗拒之意,所以當湯仲文帶著她大步走進場的時候,蘇小魚所想的隻是什麽時候自己能有機會盡早離開。
  不過受人點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湯仲文之前這樣相助,現在又不是叫她上刀山下火海,不過是臨時走個過場,這點小事,她哪裏好意思拒絕?
  經濟形勢不好,但這場酒會來的人倒仍是不少,交談聲此起彼伏,吃的是自助餐,湯仲文的出現令許多人露出驚喜的表情,看到他紛紛走過來熱情地打招呼。
  對於這樣的場合參加的次數多了,蘇小魚現在已經明白這個名利場的真諦:無論是什麽時候,有實力的人總是最受歡迎,更何況現在形勢嚴峻,能夠與財力雄厚的投資集團搞好關係總不會出錯,因此湯仲文與範聞很快就被眾多企業家包圍,範聞最是能說,杯盞交錯,一群人聊得風生水起。
  男人們圍成一圈,蘇小魚樂得脫身,找了個間隙趕緊退出包圍圈,轉身往清靜角落裏走。
  酒會上女賓很多,個個衣著華麗,商人重利,其他方麵就比較“隨興”,帶來的女伴大多青春逼人,有幾個當真漂亮,笑起來的時候滿室春光。
  事實上她們不笑的時候蘇小魚也有滿室春光的感覺,還是深冬,但其他女賓所穿的全是輕薄亮色。市道慘淡,下一年的主打倒反其道而行之,用色多是嫣紅嫩綠,質料也極盡薄透輕柔,再配上一麵麵精致妝容,更是令人眼花繚亂。
  隻有蘇小魚穿著最簡單的套裝,連鞋子都是素色的,夾在這一片姹紫嫣紅當中格格不入,再回頭看一眼湯仲文,他也在做相同的動作,與她對視一眼,然後微微搖了搖頭。
  明白了,那意思就是說同誌你得堅守陣地,直到撤退命令最後到達。
  脫身無望,蘇小魚雙肩一垮,對著麵前長桌上琳琅滿目的自助餐點沮喪。
  聽到女人的嬌笑聲,會場裏並不安靜,但那個聲音略帶尖利,雖然離她有些距離但仍是入耳清晰,來不及回頭側邊就響起男人的聲音,語帶調侃,“方東,那是你帶來的妞吧?我說你換得再勤也得挑挑人哪,怎麽啥樣的都帶出來湊熱鬧。”
  那個聲音怎麽聽怎麽耳熟,蘇小魚情不自禁轉身去看,正對上說話男人的臉。
  的確是熟人,四目相交,兩個人都有些詫異地眨了眨眼睛,然後方南大笑,拉著同伴走過來拍她,還很是得意地用手肘支了支身邊的男人。
  “方東,這回你輸了吧,我說蘇雷他一定到,你看他家的魚兒都在這裏了。”
  又有人走過來,就在蘇小魚身邊停下,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才說話,語氣很平。
  “在聊什麽?這兩位是你的朋友?”
  能夠一句話把場上氣氛搞嚴肅的人沒幾個,這次蘇小魚不用抬頭看就知道是湯仲文出現了,方南臉色一變,她頭大地歎氣,趕緊從湯仲文肩膀下鑽出來給他們介紹。
  “方先生,這位是星馬投資的湯仲文。文森,這是方南,這位……”她看著方東停頓了一下。
  “我叫方東,湯先生,幸會。”方東伸手過來與湯仲文相握,又看了自己弟弟一眼。
  自己大哥眼光裏內容頗多,方南嘿了一聲,這才走上來跟湯仲文握手,方東還拉著他與湯仲文簡單聊了幾句,他的女伴端著酒過來,一身嬌嫩鵝黃,穿得很是性感,介紹時看著蘇小魚的打扮又咯咯笑起來,“蘇小姐今天怎麽穿的這麽職業?”
  蘇小魚笑,“文森秘書有事,我今天下班見到他就被拉過來臨時代打充當女伴,所以就隻能這樣了。”
  湯仲文看了她一眼,然後才微微點頭,方東就站在自己女伴旁邊,這時候的表情有點鬱悶,接著就拉著她告辭,方南也沒有多說什麽,就這樣一起轉身離開。
  目送他們的時候湯仲文才開口說話,看著他們的背影問蘇小魚,“你跟方家兄弟很熟?”
  “方家兄弟?”蘇小魚搖頭,“我隻見過方南,之前在南方出差的時候認識的。”
  認識方南的那幾天過得實在跌宕起伏又精彩非常,蘇小魚說到這裏就開始出神,連帶著目光都遙遠了許多,臉上的表情都變得不一樣,好象早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他再開口前安靜地看了她兩秒鍾,說的還是之前的話題。
  “那是方家的東南西北,浙商圈子裏也算小有名氣了,陳蘇雷跟他們交好,是因為他你們才認識的嗎?”
  湯仲文性格嚴肅,講話簡短,很少一口氣說這麽長的一段話,最後還提到陳蘇雷,連名帶姓,完全不是他平日的風格,蘇小魚本已出神,聽完這兩句話之後卻抬起頭來,開口前彎彎眉毛。
  “文森,你為什麽這麽問?”
  沒想到她會這樣鎮定地不答反問,他看著她不語,身子一動,又克製著兩手相握。
  為什麽這麽問?不知道,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明知道自己早已疏失錯過了最好的時候,卻總是放不下。
  更不可思議的是那個男人,短短數月未見,蘇小魚的說話處事的變化已經非常明顯,稚氣盡脫,隱隱有大家風範,或許連她自己都不自知,但他卻是明白的,聰慧女子脫胎換骨,有時需要的不過是一句話,一個點撥,甚至隻是一個眼神。陳蘇雷與她,數月來簡直是形影不離,與那樣的人日日相處,隻要他有一點心,她怎麽可能不改變,不長大?
  那個男人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如果真要成就她,何必將她私藏?如果隻是要獨占她,又何必教她由她。她這樣一天天成長,最後總會生出翅膀來,往她想要的天空飛過去,到那個時候他難道還能悠閑淡定?還是他自信到極點,覺得她永遠都不會離開,永遠都不會放棄他?
  不知道湯仲文在想些什麽,但他看著自己的眼神複雜,蘇小魚本能地覺得不該再多說,正好範聞帶著幾個人走過來,她轉身捧起一個盛著甜點的瓷碟做掩護,隨便講了幾句就往旁邊走。
  四下人多,不知是否自己多心,總覺得大家看她的眼光總有點奇怪,人多,繞來繞去都有被窺測的感覺,蘇小魚最後避無可避,隻好再次退到了露台上,終於找到一個清靜角落放下手裏的碟子。
  冬天,露台上沒什麽人,風裏涼,她走到最邊上的角落裏,這地方正對著側邊大樓,看不到風景,三麵環抱,風也小一點,她把碟子擱在齊胸高水泥台麵上,開始專心地吃甜點。
  茂悅的櫻桃芝士蛋糕,味道當然是一等一的好,但她午餐那碗麵條之後就沒吃過什麽東西,下班直接到湯仲文公司,接著就被他帶到這裏,到現在餓得前胸貼後背,那麽小的一塊甜點,她又正餓著,當然是三兩口就沒了,吃完看著空盤子歎氣,心裏想著要不要回去再多拿點東西,索性打包到這裏吃個痛快。
  肚子餓,她這個決定下得很快,想好了就行動,動作有點急了,才一回身眼前就是一黑,差點撞到走過來的人身上。
  “方先生……你嚇死我了。”肩膀被人扶了一下,看清來者蘇小魚才低聲叫出來。
  “是嗎,不好意思。”方南摸香煙,點著前看了她一眼,問,“我出來透口氣,介意嗎?”
  蘇小魚不是第一次認識這個男人,他對她的態度與之前大相庭徑,知道他一定有話要說,蘇小魚先搖頭,“沒事,方先生。”
  他把煙點著了,天冷,露台上沒什麽人走動,他煙頭上的一點紅色在黑暗中若隱若現,說話時也不看她。
  “小魚,前兩周我和蘇雷見了一麵。”
  方南個性直來直往,蘇小魚與他雖然相處時間短暫,但這點仍是很清楚的,聽完這句話就明白他的意思,張口想說話。
  他沒給她時間,繼續說了下去,“我認識他十多年了,最慘最好的時候都看過,這人其實挺沒勁,過去還有點人味道,後來就剩下錢味道了,我們幾兄弟那時候還擔心他搞不好要孤獨終老了吧,方北最毒,說是臨了了買個養老院送給他,算是臨終關懷。”
  他說的挺好笑的,可惜蘇小魚笑不出來,“方先生,是不是蘇雷對你說了些什麽?”
  “沒,他什麽都沒說,跟我喝了一宿,第二天飛法國了。”他轉身看她,然後搖搖頭,“小魚,我看到他帶你來那次,真高興,還以為養老院用不著了,可這次送他去機場的時候真他媽心裏堵,知道為什麽嗎?”
  方南用詞粗魯,國罵都出來了,但在蘇小魚聽來反比之前他彬彬有禮地說不好意思親近許多,又為了他話裏的意思不安,低聲問了一句,“為什麽?他不高興嗎?”
  “沒看出來,他高興不高興誰看得出來,虧八個零那張臉,賺八個零也是那張臉,我懶得研究。”方南倒是直截了當,“我問他怎麽不帶著你?他說你要準備考MBA,沒時間,沒錯吧?”
  “嗯。”蘇小魚輕輕應了一聲。
  她答應得挺快,又自然,方南倒是停了一下,狠狠抽了兩口煙才說話,“我說現在這世道是怎麽了?女人個個能折騰,特別是他看上的,都跟商量好似的,一個個奔更高成就那塊去,都修煉成白骨精了,那還要男人幹什麽?”
  蘇小魚心裏一抽,慢慢開口說話,“你是說楊小姐嗎?”
  方南說完那句話就有些後悔,聽她這樣答更是皺眉頭,“不是吧,這你也知道?他倒是樣樣不瞞你,那你知道就更不應該啊,明曉得她就是讀了MBA才出事的,你還去湊那個熱鬧,要說讀它幹什麽?做女強人?年薪百萬?我們男人也挺辛苦的,給點花錢空間行不行?”
  “我沒那麽想過,讀書而已,又會出什麽事?”她說話的時候低著頭,不敢相信自己竟仍能夠斟字酌句。
  “都是識貨的,你不招惹別人別人不會招惹你?再遇上萬一……”他話說一半,突然自己嘿地笑出來了,“還好,那家夥現在就剩錢味道了,拿出來玩的都是利,誰破產也輪不到他,他能由著你就隨便吧,我瞎操什麽心。”
  他笑,她也跟著彎了彎嘴角,燈光暗淡,看不清她的表情,隻有她手裏捧著的那個瓷碟,黑暗中突兀的一抹白。
  兩個人安靜下來,他抽煙,她心思恍惚,已經全忘了接下來還要說些什麽,但心裏已經後悔,後悔自己剛才所問的每一個問題,後悔自己居然按捺不住,明知知道得越多越難受,竟然還放任自己問下去。
  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蘇雷從不提起,她也不該知道。又何必這樣隻鱗半爪地聽進耳裏,落在心裏,一遍一遍地讓自己心涼。
  不想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她掙紮許久之後主動開口,輕聲問他,“方先生,您今天一個人來的?沒帶女伴嗎?”
  他一支煙都快抽完了,聽到這句突然大聲歎氣,狠狠掐滅了它才說話,“別提了!她沒來,放我鴿子。”
  想象不出有哪個女孩子敢放他鴿子,蘇小魚雖然滿心混亂,但仍是驚訝地“啊”了一聲。
  “算了,不提她。”他扔掉煙頭,“進去吧,外麵挺冷的,你是來臨時代打的對吧?要不跟你那個什麽前任上司說一聲早點跑路,我們出去吃點東西,這地方都是鳥食,吃都吃不飽。”
  露台上的確挺冷的,雖然比起其他女賓來說她穿得已經算相當嚴實了,但立在風裏久了總有點瑟縮,再加上肚子裏至今空空如也,真有點饑寒交迫,方南這句話說得及時,蘇小魚立刻點頭,捧著那個碟子就跟著他往會場裏去。
  會場裏仍舊熱鬧非凡,方南人高馬大,又走在蘇小魚身前,自然是將她的視線擋了個幹淨,想找到湯仲文,她往前走的時候努力地左右張望,沒想到身前的男人突然刹車,她正看兩邊,猝不及防,一頭就撞到了他的背上。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她捂著鼻子抬頭看方南,他臉上表情古怪,定定地看著前方的某一點,一動不動。
  從未看到過方南露出這樣的表情,蘇小魚驚訝,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那邊人群熙攘,一對穿著正式的男女剛剛牽著手走入,是蘇雷,身邊立著一個綰著發的女子,眉目清淡,一身雪白,緊身寬袖,下身居然是寬大褲裝,奧黛(越南傳統服裝)一般,更襯得她身形優雅。
  圍上去說話的人很多,陳蘇雷一貫的微笑,也不急著交談,先從侍應生手中托盤上拿香檳給身邊的女伴,又低下頭唇形一動,在她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麽,姿態親昵,一雙璧人,隔了那麽遠的距離,仍是擋不住的光彩奪目。
  身邊有竊竊低語,“陳蘇雷來了,看到沒有?”
  “看到了,那個女人是誰?沒見過。”
  “他新找的女人唄,都手拉手帶到這裏來了,還不夠張揚?”
  “唉,沒戲了,這年頭鑽石王老五怎麽都給人家捷足先登了?怪不得我一直嫁不出去。”
  “……”
  交談聲經過蘇小魚的身邊,然後漸漸遠去,從昨晚開始就悶悶作痛的心突然被銳物穿透,害怕起來,她竟然不敢再看,腳步一錯,倉皇後退了半步。
  但是肩膀被人從後扶住,退無可退,頭頂響起熟悉的聲音,正是她尋找了許久的湯仲文。
  他低頭喚她,“小魚。”
  他人高,那裏又是眾人焦點,看得一定比她更清楚,但這聲小魚卻仍是語氣平常,喚過之後也不再多說一個字。
  她愣愣地仰頭看他,眼裏盡是迷茫,會場宏大,她就更顯得小,像一隻迷失在叢林裏的小動物,都不知道要去哪裏。

  蘇小魚還沒來得及找到最正確的反應, 立在她身邊的方南倒已經大步走過去了,撥開眾人,跟立在正中的陳蘇雷與他的女伴正正地打了個照麵。
  陳蘇雷一直是微笑的,但看到他到底不同,眼裏的波瀾不驚忽然一起,笑意流露,又伸手拍他的肩膀,“什麽時候回來的?這兒不該是方東來走過場?還是你們東南西北都來了?”
  方南沒答,肩膀僵硬,眼睛看的是另一個人,那女子從看到他第一眼開始就神色不對,再聽到蘇雷與他的對話,臉色一變,燈光下益發的白,霜雪一般。
  圍上去說話的人多,蘇小魚的眼前很快就失去了那一雙壁人的身影,她也不想再看,沉默轉身麵對湯仲文。
  他的手仍在她的肩膀上,低下頭說話,“差不多了,我們可以先走,你還沒吃過晚餐吧?”
  她搖頭,慢慢地開口說話,“我想回家了,對不起。”
  他沒說話,也沒有放手,蘇小魚滿腦混亂,竟對他的動作毫無反應,而他沉默了幾秒鍾,最後幹脆地拉起她的手,大步往出口出去了。
  廳裏人多,暖熱嘈雜,走出大門之後頓覺清涼,涼意襲來,蘇小魚猛醒,掙紮著收手,聲音微弱,“文森,你不用送我,這裏有地鐵,我坐地鐵……”
  掌心一空,他駐足看了她一眼,沒有開口,也沒有再伸手握她。
  取衣服的地方沒什麽人,佩戴名牌的中年男人正立在一排排銀色衣架前整理衣服,聽到聲音回頭看過來,很禮貌地招呼他們。
  號牌就在自己套裝的口袋裏,蘇小魚低頭去摸,手指有些抖,摸來摸去都沒有,她漸漸動作急促,臉都漲紅了,那中年服務生已經將湯仲文的大衣送過來,看到她的樣子稍有些疑惑,又不能多問,最後低頭讓開去,站到側邊假裝整理衣服。
  “在這裏,別找了。”耳邊有聲音,當然是湯仲文,就在她身邊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張白色的小卡片,又直起身來,肩膀擦過她的,很溫暖。
  “謝謝。”她仍是沒有抬頭,聲音很悶,他也不多說,將號牌交給等候在一邊的服務生,接過她的風衣之後再回身。
  “穿上吧,外麵冷。”
  外麵果然很冷,風聲呼嘯,穿過她的身體,刺骨寒涼。
  蘇小魚一直都沒有抬起頭來,雙手插在口袋裏,低頭往地鐵入口的方向疾走,路上行人並不多,陸家嘴的寬闊大道,雙向八車道,人行道整齊的白色在眼前綿延,單調整齊,仿佛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綠燈閃爍,但她恍若未見,肩膀突然被人握住,然後是有力的一帶,她去勢未消,整個人都被帶得往後仰去,後背碰在他的胸口上,沉悶的一下。
  喇叭尖銳,雪亮燈光閃爍,一輛車快速地從她身前掠過,帶起一陣旋風,然後是更多的車輛,寒風中呼嘯而過。
  “小心!”湯仲文萬年不變的聲音裏終於帶了情緒,略有些緊張的兩個字。
  金融區路燈明亮,四下大樓更是燈火通明,整條大道輝煌璀璨,蘇小魚的臉在這樣的明光中無所遁形,之前摸索號牌時一瞬間的漲紅早已消退,慘白臉色,眼眶卻憋得通紅,瞳仁上水光充盈,顫巍巍地好像隨時會漫出來。
  不想讓人看到這樣的自己,但又說不出話來,蘇小魚最後伸出雙手,徒勞地蓋在自己的眼睛上。
  心跳仍未平緩,他在寬闊大道的中央沉默地看她,冬夜天幕高遠,身側車流滾滾,沒有人為了這樣渺小的一幕稍作停留,隻是覺得難過,不知道是為她還是為自己,最終歎息的還是他,握在她肩上的雙手緊了緊,慢慢開口,聲音低沉。
  “想哭就哭吧,勉強自己總是辛苦。”
  冷風嗚咽,車聲呼嘯,她突然放下雙手看他,說,“不是的,我沒有勉強,沒有!”
  蘇小魚脾氣好,平日裏見誰都是笑眯眯的,從未見過她這樣,被逆撩過毛的貓一樣,抗拒戒備,聲音都是強著的。
  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湯仲文一愣,紅燈跳轉,她說完這句話之後扭頭去看路的那一端,接著開口與他道別,轉身就走,步履匆匆,到後來幾乎是小跑起來,根本沒有回頭的意思。
  地鐵入口就在橫道線另一頭,風很大,稀疏的幾個行人都與蘇小魚一樣地埋頭向前,寬闊車道兩邊的車輛整齊地一字排開,大燈閃亮,沉默地等待通行燈的再一次翻綠,風聲裏幾乎聽得到那些發動機焦躁不安的轟鳴聲,
  她步子邁得大,這麽長的一段距離也不過用了十數秒,跨上街沿的時候也不回頭,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路燈直射路麵,街沿上就相對暗些,燈光從地鐵入口內投射出來,隻照到那之前的一小片地麵,想一鼓作氣再往前邁步,但身後突然有雪亮燈光掃過,然後是其他行人的小聲驚叫。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她本能地轉過身來,紅燈還未跳轉,但路麵上竟然有一輛車從側道插出,用極快的速度在寂靜路麵上劃了一個大圈,最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貼著街沿刹車停下,就靠在她的身側。
  這樣驚險的一幕,蘇小魚再怎麽心神不寧都被震住,再加上眼前熟悉的車子,深夜裏仍是耀眼奪目,第一眼就讓她動彈不得。
  車門被從裏推開,蘇雷的臉露出來,看著她說話,陰影裏看不清表情。
  “小魚,上車,外麵冷。”
  他的聲音並不高,句子也簡單,但她竟覺得涼,腳下像是自己生了意識,立定在原地,一動不動。
  四周已經有人好奇地張望過來,他皺眉,又說了一句,“小魚,別賭氣,有什麽話上車再說。”
  他偶爾會用對孩子一樣的語氣跟她說話,每一次她都感覺甜蜜,但今天聽在耳裏卻覺得難受,其實是不快活,心裏悶,想大聲叫出來,但是眾目睽睽之下又做不到。
  等不到蘇小魚的反應,陳蘇雷終於放棄等待,轉過頭去,準備下車。但身側突然一沉,是蘇小魚,就在他一轉頭的時候,自己拉開門坐了進來。
  不是能停車的地方,她自覺地拉安全帶,手指抖,不知是不是因為冷,簡單的一個動作居然第一次還不成功,然後手背一暖,是他伸手過來,按住她的,輕輕的一聲“哢嗒”,終於合上了。
  這動作熟悉,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幕,她終於抬起頭來,看著他動了動嘴唇,他已經收回手發動車子,又側臉看她,眼裏墨色濃重,依稀帶著點暈開的痕跡。
  陳蘇雷開車一向速度很快,這晚尤其霸道,寬闊大道一掠而過,兩側風景瞬而消失,蘇小魚在這數分之一秒的時間裏回望了一眼,大道中央的安全帶上空無一人,剛才她與湯仲文的對話仿佛是一幕幻景,再不得見。
  “去吃點東西?”車子駛入隧道之後前後車流密集,速度漸漸慢下來,陳蘇雷終於開口打破沉默。
  肚子空了很久,但蘇小魚這時候卻不覺得了,沉默地搖頭表示拒絕。
  他看她,一眼而已,再開口的時候仍是望著前路。
  “怎麽想起去那裏?”
  車廂裏開著暖氣,他身上的檀香味若隱若現,蘇雷平日衣著隨意,今天難得一身正式,黑色禮服,手腕處露出的襯衫袖口雪白挺刮,銀黑色的袖扣隨著他手腕的動作微微閃光,單是一個側麵就讓人目眩。
  舒適車廂,她最熟悉的男人,該是滿心溫暖的時候,但她竟覺得冷,剛才風裏的寒意沒有一絲消散,仍在身體四周湧動,開口時牙關酸痛,原來自己一直是緊緊咬著牙的,都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
  “你呢?怎麽想起去那裏?”
  “小魚,回答問題。”
  “那你會不會回答我的問題?”
  幾句話問答簡短,但他聲音裏情緒壓抑,她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已經氣息微微不穩,竟然無以為繼。
  車已經駛出隧道,在上高架前的匝道燈前停下,他轉頭看她,眼裏光芒複雜,兩側高樓林立,霓虹處處,瑰麗燈光從車窗中透進來,照在她的臉上,落在她的眼裏,濃墨重彩。
  四目相交,沒有人說話,車廂中氣氛凝滯,她從未試過這樣長久地與他對視,過往那雙漩渦般的眼睛總是令她暈眩,但今天一切都仿佛被施了魔咒,她竟忘了退縮,直視著他,一動不動。
  最終開口的竟然是他,聲音裏聽不出情緒,隻是簡單的一句陳述。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有一瞬間眼前模糊,腦海中有輕微的崩裂聲,然後車廂裏響起另一個陌生的聲音,略帶尖銳,落入耳中才驚覺竟然是她自己在說話。
  “你知道我在想什麽?你錯了,我不需要想!一切你都已經告訴我了,蘇雷,你放心,我沒想過,我什麽都沒有想過!”
  她在他麵前低叫,眼光從他的視線中錯開去,手按在胸口上,臉色蒼白,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幕,她也是這樣坐在自己身邊,說她不想聽,貝小姐聽過的話,她不想聽,又說她沒有想太多,從一開始就沒有想太多,讓他放心吧,讓他不用提醒了,真的!
  那時的她為了他的笑聲漲紅了臉,說話的時候都快哭出來了,現在呢?她長大了,她不會再那樣輕易地哭泣,說話的時候直視他,聲音裏沒有一點溫度,隻是冷,刺骨尖銳的冷。
  車外傳來喇叭聲,一開始隻是一聲短促催促,後來多起來,此起彼伏,聲音噪雜。
  他在信號燈跳轉到最後一個數字前踩油門,轟鳴聲中,車子如箭一般飛射出去,轉眼躍上高架。
  沒有心理準備,蘇小魚再一次被起動時帶起的強大後座力推到椅背上,眼前景物狂風般呼嘯而過,她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抓側門把手,心跳劇烈得差點從胸腔裏落出來。
  並不是高峰時間,但這裏是市中心主幹道,當然不可能空蕩無車,一時左右大燈頻閃,但他速度驚人,很快就將它們遠遠地甩到後方,一騎絕塵,轉眼竟已經掠過了數個匝道出口。
  蘇小魚身體本能所帶來的驚恐過去,接著升騰而起的是另一種陌生的情緒,灼熱燃燒,足以將剛才聽完自己所說的那句話後感到的震驚所消滅。
  胸腔火燙,有一層堅硬的東西被燒裂了,許多埋在心底深處許久的話猛地湧上來,她掙紮著坐正身體,脫口而出的是一聲尖叫。
  “停車,蘇雷,我要回家!”
  “這裏是高架。”他竟然回答,聲音裏已經沒有了一貫的平靜,雖然很低,但卻風暴欲來,望著前方的眼中漆黑一片,潑墨一般陰霾。
  他的速度越來越快,車子裏再沒有寧靜可言,發動機的轟鳴聲充斥在每一寸空氣裏,她開始發抖,並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憤怒。
  “你憑什麽不讓我回家?憑什麽!我又不是你的什麽人,你讓我下車,我現在就要下車!”
  他所有的自製力終於消失殆盡,極速行駛中居然回眸看她,眼中風暴大起,她從未見過他這樣生氣的樣子,竟然也不覺得害怕,還伸手去拔安全帶,手指抖,那安全帶的鎖扣也像是與她作對,怎樣都打不開。
  手被握住,是他的手掌落下來,用力很大,一把將她的手扯離那個鎖扣,隻說了幾個字,聲音很冷。
  “別鬧了!小魚。”
  皮膚相觸,兩個人的手指都是冷的,冰涼刺激,她猛地縮手,他握得緊,居然還抽不動,側邊有雪亮車燈猛地閃起,伴著尖銳的喇叭聲,他隻有一隻手在方向盤上,速度又快,蘇小魚正側坐著,對那輛從斜後方逼近的車子看得清楚,不由自主,再次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車道前方分岔,另一輛車來勢凶猛,兩車相擦而過,車頭偏轉,麵前出現的是黃黑色斜條反光的岔道安全隔離欄,驚恐過度,蘇小魚連尖叫都忘記了,眼前剩下的隻有一片空洞白色。
  輪胎與地麵的摩擦聲尖銳刺耳,她再睜開眼的時候車已經在路邊停下,麵前的寬闊大道無盡延伸,高速加油站的燈光籠罩在輔道上,回望發現那個岔道口已經被遠遠拋在車後,極目才能依稀得見。
  他兩手還握在方向盤上,用力太大,指節都有些青了,車廂裏隻有他深長壓抑的呼吸聲,兩個人都沒說話,身側有車輛不間斷地開過,晚了,又開始下雨,許多車打了大燈,照出前方懸掛的巨大指示牌,藍底白字,雨夜中光芒反射,每個字都清楚分明。
  滬杭高速!
  他們竟開到滬杭高速上!錯了,什麽都錯了,最可怕的是,明知錯了,卻連回頭都不可以!
  突然間悲從中來,蘇小魚再不說話,低頭拔下安全帶,轉身推門。
  他的氣息仍未平複,知道她的動作,卻沒有再伸手過來,隻是看著她,聲音很低。
  “小魚,你到底要做什麽?”
  門已經被推開,外麵淒風苦雨,弧形路燈投下的光黯淡暈黃,照出萬千細密雨絲,網一般漫天罩下,整個世界都無處可逃。
  她從未這樣難受過,高壓倉中的感覺,心髒悶得要爆炸,這樣痛苦,竟不想哭,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小魚,坐好。”她不動,他又喚了她一聲,氣息沉重,啞了聲音,像鈍的刀,磨過她最柔軟的每一寸,她抵在門上的手指開始顫抖,身體與意誌瘋狂對抗,矛盾得全身都緊繃到極點。
  要做什麽?她究竟要做什麽?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不是一開始就想好了隨心而已,將來的事情不要想太多?不是一開始就告訴自己不要抱什麽虛幻的期待?那麽現在,她究竟要做什麽?
  他說真希望這種感覺可以永遠持續下去,他說或長或短,總會有結果,最重要的是,我們能一起走下去。
  走下去,走到哪裏去?走到他確定的終點,走到沒有結果的結果裏去?對不起,她錯了,她沒用,以為自己可以,沒想到這麽快就發現,其實她不可以!
  許多許多話在唇邊瘋狂地打轉,卻一句都說不出來,最後驚醒她的是沉悶的合門聲,就在自己的身後響起。
  冰冷的雨水落到臉上,加油站裏有人對她招手,不敢相信自己下車了,不敢相信自己離開了,想回頭去看,又不敢,怕再多看他一眼,自己就再也逃不脫,永世不得翻身。
  她不回答,留給他一個背影,頭也不回。
  陌生的情緒將他填滿,想抱住她,想用一切所能想到的辦法強迫她留下,可是殘存的理智在說話,在說,是這樣的,就是這樣!任何,任何人都是留不住的。
  痛恨這種感覺,他在車門合起的一瞬間踩下油門,發動機如同一頭野獸,猛地咆哮了一聲,所有的一切在後視鏡中變得遙遠,渺小,最後再不得見。
  身後有風,帶著沉悶轟鳴聲,猛烈迅捷,帶起她的頭發,揚起她的衣擺,然後在所有人震驚的眼神中瞬而消失。
  身邊安靜下來,漸漸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加油站裏有人跑過來,是個年輕的小夥子,穿著工作製服,開口就問她。
  “小姐,你沒事吧?”
  難得一見的好車,剛才停在高速輔道上的時候他們都已經注意到了,還以為人家是來加油的,沒想到等了一會車上下來一個女孩子,再眨眼那車居然飛一般再次躍上高速消失了,一切發生得太快,他們連吃驚都來不及,回頭看到那個女孩子仍舊獨自站在雨裏發呆,猜也知道是被扔下了。
  年輕人比較熱心,想也沒想就跑過去,看到蘇小魚的樣子就更覺得她可憐,她已經被淋濕了,頭發貼在臉頰邊,臉色蒼白。
  憐惜之心大起,小夥子心裏開罵,這麽冷的天,一個不樂意就把人家丟下,有錢了不起啊?
  安慰她,“小姐,外麵冷,又下雨,要不到站裏坐會吧,待會兒我們給你找輛車。”
  “謝謝。”她一直在看前方,過了一會才意識到有人跟她說話,回答的聲音很輕,漸漸垂下眼,再也沒有抬起來過。
  加油站的人挺熱心,看到蘇小魚狼狽的樣子都是一臉同情,管開發票的是個中年阿姨,讓她在等候的沙發上坐了,還遞了一紙杯熱水給她,很是安慰了兩句。
  知道他們誤會,但也無力解釋,蘇小魚隻好任由那些同情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加油站前的高速是單向的,要從這個方向叫車回去當然不可能,後來這些人經過討論得出最好辦法,讓她搭下一班來加油的巴士到收費口,然後從那裏叫一輛進上海的車回去。
  快要過新年了,又是雨夜,路上車輛不多,來加油的更少,除了兩個值班的之外,其他人都圍到小小的休息室裏討論,突然外麵傳來嘈雜聲,警車與救護車的鳴笛,尖銳刺耳,烏拉烏拉地呼嘯而過,連綿成隊,許久都沒有消失。
  不知道出什麽事了,幾個工作人員都跑出去看,休息室裏沒人了,蘇小魚也沒有獨自一個人待下去,起身跟了出去。
  的確是大隊的警車與救護車,正從加油站前經過,速度極快,再看路麵上的情景也已經變了,哪裏還是剛才那條空蕩蕩的大道,車流阻塞,一直堵到他們加油站前。
  有一輛警車減慢速度駛入加油站,穿著製服的警察跳下來叫加油,打開油箱蓋時搓著手歎氣。
  “這大冷天的,真是見鬼了。”
  小夥子迎上去,一邊加油一邊很是好奇地開口問,“出什麽事了?那麽多救護車和警察。”
  “你們還不知道哪?前麵收費口那兒出車禍了,載著鋼筋的掛車側翻,三車追尾,最後一輛還是大客車,一整車的人,現場亂七八糟,現在要封路,後麵車不許上來了。”
  “啊!”加油站裏所有人都驚叫起來,“那麽厲害,怎麽會出事的?”
  “下雨路滑,掛車司機估計是睡著了,轉彎的時候沒刹住,側翻,鋼筋全滾下來,把整條路都給堵了,後麵一輛跑車速度太快,也沒地方閃,直接撞上去的,第三輛是客車,整個把那輛跑車擠在當中,都碾得不像樣了,見鬼的熱鬧。”那警察說話的時候車裏的對講機還在不停響,背景嘈雜,聲音急促,大多是現場的叫嚷。
  蘇小魚是跟在眾人身後走出來的,人都圍在那警察身邊,她就沒過去,站在車頭那側,車門還是開著的,耳邊正掃過對講機的隻字片語,她一開始並沒有在意,但突然間渾身冰冷,剛才被那杯熱水稍微捂暖了一點的指尖瞬間發麻,想張口說話,嘴唇一動才覺得喉頭劇痛,竟然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車已經加滿油,那警察整整帽子,低頭打算上車,但是車身一動,有人死死抓住車門,是個女孩子,穿著職業裝,臉色慘白。
  “喂,你……”他開口嗬斥,但是隻吐出兩個字就頓住了,被她臉上的表情嚇到。
  抓住車門是蘇小魚,手指都已經用力到發抖,試了兩次才說出話來,聲音嘶啞,“警察先生,我也要去現場。”
  這女孩子的臉色就算在燈光下也跟鬼有得一拚,太可怕了,饒他是個大老爺們也被當場嚇了一跳,鎮定過來再開口,聲音裏就帶了點氣,“幹什麽你,莫名其妙!沒聽我剛才說的?前麵都封路了!別說你,警車都得有通行證才能進去。”
  肺裏空虛,但怎麽努力都吸不到空氣,她在窒息前掙紮著再次開口,“不是的,我,我……”
  旁邊有人拉那個警察,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他邊聽邊回頭看蘇小魚,聽完也沒說話,一低頭坐進駕駛座,伸手拉車門。
  她沒動,雙手死死扣在那扇門上,眼裏哀哀的,嘴唇都在抖。
  那警察已經在發動車子,也沒看她,就粗聲講了一句,“還站著,你到底上不上來?”
  雨夜,路麵濕滑,越是往前就越多被迫停下的各色車輛,許多車主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從車裏下來,焦急地向前張望。
  警車是從側邊緊急停車道上開過去的,隔離帶中的緊急通行柵欄已經被盡數打開,許多警察冒雨指揮車輛疏散。
  警車上的對講機一直在響,那警察一邊開車一邊與同事對話,內容不外乎傷員情況之類,掛車側翻之後所有載著的鋼筋都被甩到路麵上,司機重傷,客車上也有許多乘客受了傷,車上車下一片混亂,最慘的是那輛跑車,整個被夾在當中,至今都不能確定裏麵的駕駛員是死是活。
  蘇小魚一直坐在後座,無聲無息,那警察偶爾從後視鏡裏看她一眼,然後搖搖頭移開眼光,車子在離現場仍有五百米左右的地方停下,緊急停車道上早已停滿救護車,有醫護人員正在做現場救護,再也不能前行。
  那警察皺眉踩刹車,還沒停穩就聽到後門一響,知道不好,他猛回頭,隻看到那個女孩子已經衝了出去,大雨中全力往前奔。
  現場果然是一團混亂,雨夜黝暗,但周圍所有警車與救護車都開著大燈,照得路麵雪亮,水光反射,刺目到極點。
  先到的交通警隊已經拉起隔離帶,救護人員與交通警在裏麵忙碌地處理現場,拖車也來了,正試圖移動掛車,但滿地粗長鋼筋,又到處是情緒激動的客車乘客,要移動已經橫臥在地上的掛車談何容易。
  客車是途徑上海的長途臥車,時間不早了,發生事故的時候許多人都已經睡熟,有些人在毫無意識的狀態下被巨大的衝力直接從臥鋪上甩出去,受傷不輕,痛苦呻吟,還有人憤怒地抱著自己破損的行李討說法,甚至與清理現場的警察都起了衝突,到處嘈雜不堪。
  雨下得越來越大,淋濕了蘇小魚的眼睛,望出去的一切都是迷霧憧憧,呼吸困難,心髒抽搐,腦子裏一片混亂,又不敢思考,隻知道往前奔。
  她自從工作以來從未試過這樣全力的奔跑,身上穿的是套裝皮鞋,鞋底濕滑,還沒奔到近前就狠狠跌了一跤,整個人飛撲出去,手掌撐在粗糙路麵上,數秒之後才有鑽心疼痛從各處襲來,身邊有錯亂腳步聲,抬著擔架的醫護以為她是剛從客車上被疏散下來的乘客,低頭對著她粗聲叫喊。
  “讓開讓開,別擋道,讓你們到那裏集合等上車哪,往回跑什麽,添亂!”
  她這一下摔得狠了,半晌都沒出聲,爬起來的時候手扶膝蓋,絲襪早已破了,掌心合著的地方火辣辣的疼,那抬擔架的已經過去,迎麵看到更多的人,穿梭來去,每一個都忙碌不堪,對她根本是視而不見。
  已經很近了,車禍現場在人群錯雜間隱隱可見,跑車在掛車與客車之間扭曲變形,從她這個角度隻能見到一抹黑色,駕駛座被巨大的鋼筋穿過,一地玻璃碎片,大雨中刺目光亮。
  耳邊充斥著叫喊聲,肩膀被人一再碰撞,但她眼前突然一片空茫,世界變得真空,無聲無息,她這樣不顧一切地奔到這裏,隻有幾步的距離了,但卻忘了自己為什麽要來,忘了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忘了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
  身體被人搖動,她茫然抬起眼來看他,雨水冰冷,她的身體也是,看到那雙眼裏焦灼一片,又好像在對她說話,卻隻是聽不到。
  他急了,手上就狠狠地用了力道,她的肩膀被抓得生疼,被迫地仰起頭來,雨水打在她一直大睜著的眼裏,慢慢濺落出來,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有哭聲,是她的,像小孩一樣的嚎啕,又張開手抓住他,大雨中聲音模糊崩潰,叫他名字,蘇雷,蘇雷……反反複複,最後氣阻聲噎,沒辦法再發聲,雙手卻抱得更緊,手指都掐進他身體裏去了。
  抓住她的當然是陳蘇雷,有人過來詢問情況,他把她的頭按在懷裏,用手掩住她,又對過來的人搖頭,示意他們這裏沒事。
  他的車就在側翻的掛車前不遠處,靠在路邊,雨夜中雙跳燈不停閃爍,蘇小魚驚嚇過度,渾身都軟了,就是手裏不肯放鬆,抓得死緊,他沒辦法,隻能這樣半挾半抱著她走到車邊,開門讓她坐了進去。
  坐進車廂之後她還不願放手,他終於開口說話,低頭看著她的眼睛,聲音溫和。
  “小魚,我先上車,好不好?”
  她仍有些抽噎,滿臉斑駁水痕,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他也不急,耐心地等,等她鬆了手指,然後才合上門往駕駛座走。
  兩個人都狼狽,不想也不能在這裏多停留,他上車以後就發動。
  車後混亂紛擾,車前卻是寂靜無聲的寬闊大道,除他之外一輛車都沒有,路麵安靜,雨水打在濕滑路麵上,燈光下濺起萬千細小水花。
  還是頭疼,之前情況緊急的時候顧不上去想,現在安靜下來,那種抽痛的感覺又回來了,但相較剛才到底減輕許多,不再難以忍受。
  路麵上隻有他們這一輛車,前方更是安靜,路燈下的雨水是萬千銀絲,除此之外遠近一切都沒入黑暗中,漸漸有錯覺,錯覺這條路永無止盡,錯覺這世上隻剩下他和她。
  坐在身邊的蘇小魚一直都沒有聲音,還是有點擔心的,他開過一段之後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她被淋得精濕,頭發貼在臉頰上,都是冰涼的,他手指暖,對比就越發明顯。
  她一動,終於開口,聲音都啞了,第一句還沒說出來,後來努力吸了口氣,這才把句子說清楚。
  “蘇雷,你怎麽會在那裏?”
  沒想到她會這麽問,他聽完安靜了兩秒鍾,最後實在忍不住,側頭看了她一眼,她被凍得狠了,雖然車裏暖氣足,但是到現在嘴唇仍是有些哆嗦,眼睛紅紅的,看著他等回答。
  怎麽會在那裏?這句話,不應該是他先問的嗎?
  他離開加油站的時候車速極快,高速上車少,路麵寬闊,雨水在發動機轟鳴聲中如同利箭一般漫天地撲麵而來,車窗上瞬間模糊一片。
  額角抽痛,到後來變得劇烈,速度太快了,加油站的燈光一轉眼間就已經消失無蹤,更不用說蘇小魚立在雨中的小小身影。
  看不到她了,他的車速反而漸漸慢下來,頭痛得想嘔吐,眼前隻剩下她最後的那個背影,推開車門走入雨夜裏,怎樣都不回頭。
  他做事一向隨興,身邊人理解便罷,不理解也從不費心解釋,唯獨麵對蘇小魚,竟然不知不覺間說出那樣一句話來,對她解釋,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但她竟毫不在意,還用那麽冰冷的眼光看他,還說她沒想過,什麽都沒想過!
  那她到底想要什麽?他要的,他能給的,難道說得還不夠清楚?他對她這樣好,他並沒有把她關在魚缸裏,他給她的已經是一個寬廣湖泊,給她他認為她所有可能會要的,甚至更多!
  為什麽她就是不滿足?為什麽她就不能享受這片寧靜水域,悠遊自在,非要得寸進尺,非要窮盡五湖四海?
  雨刮器最大限度地工作著,雨水在車窗上模糊一片,還有她的那個背影,怎樣都抹不掉!頭痛欲裂,不知如何擺脫,最後恨起來,他緊緊皺眉,側打方向,猛地踩了刹車。
  路麵濕滑,刹停並不容易,車子在路麵上斜斜劃了小半個拋物線,最後停在護欄邊的硬路肩上。
  推門下車,冰冷雨水落在臉上,他沉默地回望了一眼來時的方向,然後立在雨中歎了口氣。
  剛才那一下油門,三公裏都過了吧,很久沒跑步了,又是這樣見鬼的天氣,也不知道這樣回去需要多久。
  想撥個電話給她,確定她現在是不是還留在那個加油站裏,但手指剛落下就聽到身後一聲巨響,碰撞聲接二連三,最後安靜下來,死寂一片,漸漸又響起人的慘叫,雨夜中驚心動魄。
  回頭就看到後方的慘烈車禍,路麵上還有鋼筋滾動,客車裏有人被拋到路麵上,掙紮慘號,他是受過一些急救訓練的,這時再也顧不上撥電話給蘇小魚,先報警,然後丟下手機就奔了過去。
  警車和救護車到達的速度很快,專業人員一旦介入他就站起來打算離開,有醫護人員過來接手,看到他處理的傷員,百忙當中豎了豎大拇指,眼神很是欽佩。
  想回到車上繼續撥剛才那個未完的電話,一轉身而已,居然看到蘇小魚。
  她就站在隔離帶的邊上,身上泥跡斑斑,手掩著膝蓋,渾身濕透,頭發都貼在臉上,狼狽到極點。來去人多嘈雜,她一個人立在那裏,肩膀不停被人擦碰,她也不動,隻是盯著車禍現場的某一點,臉白得跟死人一樣。
  不知她怎麽跑來的,又被她的模樣弄得心一緊,他走過去的時候是皺著眉的,步子邁得大,三兩步就到了蘇小魚麵前,兩手抓住她的肩膀,先上下看了一遍,她身上擦傷處處,明顯是摔過了,而且很慘。
  她茫然地看他,居然毫無反應,怕她是摔壞了,心裏急起來,他手上就用了點力氣。
  然後才聽到她的哭聲。
  是真正的嚎啕大哭,淚水洶湧,聲音嘶啞,叫他名字,張開雙手不管不顧地抱過來。
  他一開始是有些生氣的,氣她這樣不知危險,這麽大的人還摔成這樣,但看她這樣傷心,知道她之前誤會,說不定以為他已經死在車禍裏了,所以一時倒也說不出責怪的話來。後來她哭得發不出聲音,抱著他的手卻不放鬆,十指還下了死勁,他之前做急救,外套早就脫了,襯衣單薄,她這樣用力,指甲掐進他的皮膚裏,漸漸感覺刺痛,或許是破了皮。
  該拉開她的手,該說她幾句,但是奇跡一般,這微小的刺痛竟讓他感覺愉快起來,一點一點,衝淡了四周的噪雜,衝淡了胸口那許多的煩亂,冰冷雨夜,車禍現場,懷裏抱著狼狽不堪的她,還有同樣狼狽不堪的自己,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遇到過這樣糟糕透頂的情況了,但此刻竟然不覺得煩惱,低著頭,明知她看不到,居然想微笑。
  “蘇雷,你怎麽會在那裏?”
  他不答,側目看了她一眼,然後沉默地繼續開車,她執著地再想開口,但是肩膀一暖,是他伸出手來,將她攬了過去。
  身體被迫靠向他的身體,跑車低矮,座位之間也沒有分隔扶手,身體落下時她的臉頰貼在他的胸口上,他隻穿著襯衣,之前淋過雨,雖然車裏暖熱,但仍是有些濕沑沑的,貼在皮膚上,熟悉的淡香混著潮濕的暖意,還有隱約的心跳聲,她驚魂甫定,原有無數的話想問他,但此刻卻又忘記了,隻想伸手抱住他,就是抱住他,什麽都不要管。
  她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埋頭在他懷裏,抱住他的腰,安靜下來,再也不出聲。
  他好像很輕地歎了口氣,然後低聲開口,隻說了幾個字。
  “好了,我們回去吧。”
  這是她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我們”這個詞,是該高興的,但又覺得鼻酸,她最後也沒有抬頭,抱著他的手臂收了收,很輕地“嗯”了一聲。
  回到公寓已經是午夜,一番折騰,兩個人都是一身狼狽,陳蘇雷之前做過現場急救,衣服上還有泥水與血跡,蘇小魚更慘,身上處處擦傷,披著他的大衣,太長了,拖著下擺,攏著袖子,頭發全濕了,嘴唇都是白的。
  他在路上就說去醫院,但蘇小魚拒絕,摔跤而已,又這麽晚了,這樣都要麻煩醫院急診,她很可能會在醫生的眼光下羞愧而死。
  浴室裏很暖,她在嘩嘩的水聲中脫下衣服,絲襪和傷口粘連在一起,怎麽小心都沒辦法褪下來,她沒辦法,最後一狠心,一把將它扯了下去。
  已經凝結的傷口撕裂的痛,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氣,扔開絲襪之後索性咬牙跳進水裏,要痛就一起痛完吧。
  水溫很高,除了膝蓋之外,之前掌心撐地的地方也磨破了,陷入水中的那一瞬異常疼痛,不過漸漸麻木,後來也就不覺得了。
  有輕響,是他推門進來,還穿著沾著血跡的襯衣,進來以後先看了一眼她那些破損的衣物,也不說話,垂下眼來看她,黑玉一樣的眸色,接著便低頭,伸手去解手表的扣子。
  她整個人都在水裏,水熱,剛才還臉色蒼白,哆哆嗦嗦,現在已經緩過來了,看到他的動作有些吃驚,慢慢紅了臉,下巴都陷進水裏去了。
  “小魚。”他喚她。
  抬頭看到他已經彎下腰來,手腕落在她眼前,那隻手表還在,剛才一番混亂,他的襯衣袖口都掛破了,鎖扣被在破損處與布料糾纏,到現在都沒有被打開。
  她明白意思,從水裏舉起濕淋淋的手來幫他,剛剛觸碰到他的皮膚一切就發生了,主臥的浴缸是橢圓型的,寬大無邊,水放得太滿,後來溢出來,落地四濺。
  她的身體騰空而起,又很快落回水中,眼前白茫一片,他伸手去拿什麽東西,她是知道他要做什麽的,這麽久以來他一直都有做防範措施,過去她從不在意,但這一次卻突然有了執念,低頭用力親吻他,舌尖落到他的耳後,再卷進他的耳道,努力地模仿他教她的一切。
  他襯衣濕透,衣扣又小,很難解開,她的手指在水中摸索,盡全力想打開那些死結,後來索性放棄,雙手穿過那些阻礙,按在他赤裸的肌膚上,整個身體都伏了下去。
  掌心下有他的心跳,肌膚相親帶來的實感終於讓她呼吸急促,原來她竟是那樣害怕,害怕再也見不到他,害怕他會在這世上憑空消失,怕到隻能用最原始的辦法來證明他的真實存在,怕到忘記自己的悲傷,怕到與既定的未來妥協。
  既然如此,既然逃不脫,那麽一次也好,她總要從他身上留下些什麽,就算一切隻是虛幻,她至少知道它們發生過。
  她從來不曾主動,今天卻逆了性子,他猝不及防,眼裏的漆黑都凝不住了,瞬間渙散一片。雖然如此,但他迷茫中仍是打開了那個抽屜,力道用得偏了,訇然一聲,所有東西散落一地,而她突然在這響聲中絕望起來,緊緊閉上眼睛,再不想多看一眼。
  他們在水中長久地做愛,沒人說話,唇齒相合,氣息糾纏,總記得她跌的那一跤,他動作小心,她卻反常,緊閉雙眼隻是不管不顧,最後當然是掛了,伏在他身上隻剩喘氣的力氣。
  他怕她掉下去,雙手合攏,摟著她躺了一會,又慢慢捉起她的手來看。
  在水裏那麽久,她掌心裏的血痕早已被洗得幹淨,但是擦傷的地方還在,細碎傷痕,微微泛著白色。
  他看了許久,最後才低聲問,“痛不痛?”
  她的臉還埋在他胸口,水快涼了,她卻不覺得,也沒說話,隻是搖頭,動作很小,不仔細根本感覺不到。
  她的臉頰就在他的心口處,那點微小的摩擦讓他有一瞬的迷茫,突然覺得身體裏有個地方滿了,滿得溢出來,怎樣都收不住。
  他一直以為自己了解她,了解身上這條小魚,但這一刻竟覺得迷茫,不知她在想些什麽,不知她要做些什麽。
  但他想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現在還在,還在他這裏。

  之後蘇雷再沒有提過那晚,蘇小魚也一樣,不知他是怎麽想的,但在她而言,既然自己無力改變這一切,又逃脫不了,那還有什麽追根問底的意思?
  所有的事情,都是當時自覺驚天動地,後來平靜下來回想,不過是平常一日,相對一生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但心裏總是盤桓著一根刺,有時午夜噩夢,驚醒時眼前還盤桓著那一雙璧人,他說過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樣,那就一定不是她想的那樣,但她控製不住自己,控製不住不去想象那個冥冥中注定的未來,他說情深不壽,他說一切終有盡頭,那麽總有一天,就算不是那個女子,也會是另一個人,取代她的位置,立在他身邊,與他相視而笑。
  到那個時候,她該怎麽辦?她又用什麽辦法全身而退,不讓自己粉身碎骨?
  她從最初的時候就知道他是怎樣的男人,原來也想過,這段感情並不能長久,隻要珍惜在一起的時候,能夠走到哪裏,就走到哪裏好了。
  但是後來又如何?她漸漸沉迷與與他在一起的每時每刻,不能想象沒有他的生活,那一晚已經是她的最後掙紮,事實證明,她錯了,她做不到。
  做不到放手,做不到離開,做不到讓他消失在自己的生命裏,那她還能做些什麽?還能做些什麽讓一個男人永遠留下來?
  一個人如何都想不出結果,後來蘇小魚憋不住就問了自己的媽媽,問她是怎麽會跟爸爸幾十年如一日朝夕相伴的?媽媽看著她滿臉驚訝,好像她突然發燒才會問出這種蠢問題。
  “我們是夫妻啊,怎麽能不在一起?”
  “那一開始的時候呢,是什麽讓你們在一起的?”
  這次蘇媽媽仔細看了女兒兩眼才說話,“人到了一定年齡,就想成個家,那時候看你爸順眼就嫁了,後來又有了你,一眨眼不就是一輩子了?”
  “媽,那你有沒有害怕過?”
  “害怕?”
  “嗯,那個……”不知道怎麽表達比較好,蘇小魚囁嚅,最後一咬牙說出來了,“就是怕不能一輩子啊。”
  “都結婚生了孩子了,還有什麽好折騰的?誰不是這麽過來的。”媽媽答得很快,說完拉過女兒的手,皺起眉頭仔細端詳她,“小魚,你怎麽突然想起問媽媽這些事?”
  “沒,沒什麽,我就是突然想起來。”媽媽目光如炬,蘇小魚被看得有點慌,搖頭想抽回手,沒想到媽媽十指用力,抓得更緊,又開口問她,“小魚,最近你跟他怎麽樣了?”
  自從上次見過陳蘇雷一麵之後,媽媽一直都沒有真正感覺安心過,經常盯著她問兩人的進展,後來又開始勸她嚐試多交往其他對象,用意明顯。
  蘇小魚知道媽媽的想法,媽媽這輩子個性保守,傳統想法根深蒂固,看多了門不當戶不對的壞處,總覺得陳蘇雷與她家相比是另一個世界的人物,怕女兒和他在一起最後沒有結果,白白傷一回心,就想著蘇小魚跟自己一樣,找個老實男人,一輩子太太平平過日子,所以明裏暗裏都在勸她,別再和陳蘇雷繼續下去。
  “媽媽,我們,我們就那樣啊。”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蘇小魚繼續囁嚅。
  “我看你最近都不怎麽高興,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小魚,你聽媽媽一句勸,那個男人不適合你,要是不開心就說出來,怕什麽。”沒有因為女兒的退縮停止追問,蘇媽媽逼得更緊。
  怕什麽?不敢再看媽媽,蘇小魚低頭黯了眸色?
  他說過,他從一開始就說過,小魚,我想你在我身邊,快樂,如果不,你可以離開。這樣自由,她原是不該害怕的,但現在是她沒用,是她離不開!
  兩人在一起時日長久,她已不知不覺間改變了原先的自己,接納一個人進入自己的生活並不容易,分開就更是艱難,光是想象就讓她呼吸困難,她終究不如他,做不到一切看透。
  滴水石穿,他已在無形中將她改變,不想承認,但她的確是害怕的,怕失去,怕離開,怕再也找不回完整的自己。
  不敢把心裏的真實想法說給媽媽聽,最後蘇小魚母女倆的談話以她的落荒而逃告終。
  新年假期在蘇小魚的輾轉不安中終於結束,麗莎小姐從美國回來,將她手上大部分工作都接手了過去,之後她就變得非常清閑,清閑到陳蘇雷出現在公司的時候都找不到事情證明自己沒有白拿工資。
  平常周一,日程是她安排的,不過當然是在他的吩咐下,今天上午他約了人,跟之前孫大文他們一樣,就在公司麵談。
  蘇小魚無事可做,當然是自覺端茶送水,後來人都走光了,他也不離開,她跑進跑出習慣了,看到他獨自坐在沙發上用掌上電腦,忍不住奇怪問了一句。
  “蘇雷,你怎麽還在?”
  他頭都沒抬,用手裏夾著的觸屏筆指指身邊的沙發座,意思明顯。
  她迷茫,走過去的時候開始懷疑是否因為自己最近在公司裏無所事事,存在價值大減,很可能會經曆再一次的突然性被裁。
  這麽一想她坐下的時候就很是忐忑,張口想解釋,但他已經抬眼看過來,眉梢一揚,問她。
  “你的書呢?”
  “啊?”他的問題很外星,蘇小魚一下子沒聽懂。
  “不是馬上要筆試了,不用複習?”他又低頭看掌上電腦。
  她一時沒答上來,坐在他身邊的沙發上愣了許久,最後頭一低站起身,走到側邊的小辦公室裏,從包裏拿出兩本厚厚的備考書來,回到他身邊埋頭讀起來。
  他一直都沒有走開,就在她身邊辦公,午後陽光正好,沙發寬大無邊,她從小學習努力,一向是拿到書就能夠專心讀進去的典範,但今天卻怎麽努力都走神,總是忍不住想看他,兩個人坐得近,她能看到的隻是他平靜的側臉,或許是太近了,她居然看不清,隻覺得他輪廓模糊,仿佛是融在光裏。
  那種莫名的難過又來了,過去她從來沒想過那是為了什麽,現在終於明白了。
  那是恐懼,害怕失去的恐懼,將她的心緊緊攥起,怎麽都鬆不開。
  第二天下午蘇小魚和楊燕在市立圖書館查資料,晚上被她拖到附近的JAZZ吧聊天。
  不是周末,小小的酒吧很安靜,女歌手獨自坐在高腳圓凳上唱得蕩氣回腸,兩個人都忙,很久沒有機會這樣緊靠著聊天了,不知不覺都叫了第二杯酒。
  心裏悶,蘇小魚這一天都有些沉默,楊燕趁著一曲間隙的時候開口問她,“小魚,你家蘇雷呢?怎麽最近都不聽你提起他?”
  蘇小魚正看著杯裏的冰塊出神,回答的時候也沒有抬頭,睫毛垂下,看不清眼神,聲音很輕,說,“他不是我家蘇雷,別亂說。”
  她聲音太小,楊燕自然是沒聽清,想問她說了什麽,但擱在桌上的電話響,她看到號碼就皺眉,接起來也是聲音敷衍,掛上電話以後看著蘇小魚無奈地攤手,不勝其擾的樣子。
  “怎麽了?”蘇小魚問。
  “我的相親對象,麻煩。”楊燕皺眉回答。
  “你還在相親?”蘇小魚驚訝。
  “沒有了,就是之前那個,東明的二世祖,我家跟他們家還有些合作項目,撕破臉也不好看,你沒見著我媽逼我的那個樣子,再這麽下去,我要是祝英台,沒有梁山泊也能化蝶去了。”
  蘇小魚笑起來,“哪有那麽誇張。”
  “我說真的,其實有沒有MBA這個學位對我來說也沒什麽區別,反正來去都是家族企業,我那些堂哥堂姐還有沒怎麽正經讀過書的呢,國外混了個野雞大學的文憑不是照樣進董事會?要不是因為我媽逼得太過分,我至於這麽急著要繼續讀書嗎?”
  她說得一臉痛苦,蘇小魚忍不住笑起來,“那麽嚴重?不就是相親嗎?”
  “什麽不就是相親,你看著,再這麽拖下去,指不定哪一天他們就要逼著我結婚了,我可不要和那個二世祖一輩子待在一起,想到就哆嗦。”
  一輩子待在一起……
  蘇小魚眼中的笑意收斂,又低下頭去看手中的杯子,過了一會才開口。
  “楊燕,你不喜歡他,對吧?”
  “廢話,喜歡我還這麽痛苦?”楊燕繼續喝。
  “或許以後會喜歡上呢?”
  “不可能。”楊燕瞪了她一眼,然後忽然地垂下眼歎息,“小魚,我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滋味是什麽,他,不行的。”
  “楊燕……”沒想到會從平素明朗的楊燕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蘇小魚愣住。
  台上的歌手又開始淺聲低吟,她們坐在吧台邊,暈黃燈光在窄小的桌麵前止步,楊燕沉默地喝酒,杯子空了又叫酒保來添,蘇小魚剛想阻止,她忽然支著頭對她笑了笑,一半的臉都落在陰影裏,總覺得陌生。
  “喂,你那是什麽表情?不認識我了?”
  “不是。”想叫她別再喝了,但看她並不像醉了的樣子,蘇小魚最後說的是,“結婚就能一輩子在一起?不一定吧?”
  楊燕失笑,伸手拍她的肩膀,“小魚,我勸你啊,要是真喜歡蘇雷,就趁他還在乎你的時候搞定他,結婚。”
  “……”肩膀一沉,連著蘇小魚的心一起,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就微微變了調,“為什麽一定要結婚?”
  楊燕可能是真的喝得有些多了,難得感慨,皺著眉頭回答她,“他有錢!你知道嗎?男人有錢就有一切,他想要什麽都可以,想要誰都可以,現在他喜歡的是你,以後呢?誰能保證。就說我爸吧,跟陳蘇雷比起來算什麽呀?可他打從我記事起女人就沒斷過,我媽再漂亮,總要人老珠黃,到最後憑什麽?還不是憑她是他老婆。”
  她說的都是事實,但蘇小魚聽得心中悶痛,不想再聽下去,開口提議,“楊燕,我們走吧,太晚了。”
  沒理她,楊燕突然笑起來,又自顧自繼續說了下去,“小魚,你知道我媽說過什麽?我媽說,就算他在別的女人床上馬上風了又怎麽樣?死了還得是我替他蓋棺材,化了灰也是我手裏捧著,他能到哪兒去!”
  “別說了……”蘇小魚出身普通,父母一輩子恩愛有加,就算那時自己爸爸差點將家裏的一切賠盡,媽媽也沒有要離開丈夫的念頭,還想著跟他一起到金山守倉庫,所以在她的認知中,夫妻就應該彼此恩愛,互相扶持,無法想象楊燕所說的情景,就算隻是轉述,也能想象她媽媽說這句話時的淒涼切齒,她沒用,隻覺得渾身發涼,再不想聽下去。
  “嚇到你了?”楊燕一笑,“這算什麽,你不是喜歡你家蘇雷嗎?那就跟他結婚,你喜歡他,結了婚就可以留住他,結了婚就會開心的,就算以後不開心了,分財產的時候也會開心的,再不濟,你想想我媽說的話。”
  被打倒了,蘇小魚突然鼻酸,想說話又說不出來,最後憋得喉嚨劇痛,隻能沉默地搖了搖頭。
  楊燕沒再說話,再看她已經趴在桌上沒了聲音,原來真是醉了。
  打電話到楊燕家是她媽媽接的,她知道蘇小魚,說話的時候挺客氣,還問她怎麽聲音都啞了,後來開車趕來的卻並不是楊燕家的司機,很年輕的一個男人,笑起來還有點憨憨的味道,說自己是楊燕的男朋友,扶她起來的時候小心翼翼,動作很是當心。
  弄不清他是誰,蘇小魚半天才不確定地問了一句,“你是……東明的……”
  他聽了半句就臉放異彩地點頭,還一迭連聲地問她是不是楊燕提起過自己,最後熱情有加地邀請她一同上車,順便送了她一程。
  第二天楊燕一早打電話給蘇小魚,問她自己昨晚說了些什麽,蘇小魚整晚都沒睡好,翻來覆去想著她說過的那些話,這時卻在電話裏說自己都忘了,哪裏記得了那麽多。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陳蘇雷一直都留在上海。
  公司裏又來了幾個人,大都是他在美國的舊部,什麽膚色都有,也有亞裔,甚至還有在國內工作過多年的,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麽辦法,將這些人都湊到了一起,居然還相處得很和諧,每天都忙得熱火朝天的樣子。
  新年前後陳蘇雷都在忙幾個剛收購的企業的債務重組,又準備參與收購一家上市公司,事務繁雜,原本許多有許多工作都是打包到海外讓這些人在海外完成的,現在卻連人都調了過來,看來的確是打算在國內大幹一場。
  所有人都忙碌,隻有蘇小魚徹底閑了下來,有時候進公司看到那些經驗豐富的專業人士,更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想問他在想什麽?想問他到底要她如何自處,但想起要考MBA的要求就是自己提出的,他並未阻止,現在還給她充裕的時間準備,他已經這樣對她,她再多說一句豈不是無理取鬧?
  而他對她也並未有什麽不同,仍是溫和耐心,偶爾看著她出神,若她發現,便對著她的眼光微微一笑,也不說話,更讓她感覺茫然。
  筆試後一周,蘇小魚又接到了湯仲文的電話。
  那晚她離開的時候雖然滿心混亂,但他那晚說的最後幾句話到底還是聽在耳裏了,當時沒有細想,但後來每次回憶都覺得心驚肉跳。
  可能是初見的印象太深刻,這麽久了,湯仲文在她心目中一直都沒怎麽變過。
  他是她不苟言笑的頂頭上司,萬年冰山的BOSS大人,她至今聽到他叫自己的全名還會條件反射地一激靈,請他幫忙之前給自己鼓勁打氣了許久,而他突然地說出的那幾句話,真讓她左思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不過再怎麽不可思議,她都沒打算找湯仲文刨根問底,問清楚他究竟是什麽意思。
  有什麽好問的?他說沒那個意思,她會很想撞牆,他說有那個意思,她會更想撞牆,左右都是去撞牆的,她何必跟自己的腦袋過不去?
  基於以上種種理由,那天以後,蘇小魚再也沒有嚐試過聯係湯仲文,連帶著看到那份來之不易的推薦信都覺得緊張,沒想到是他先撥了電話過來,問她考試準備得怎麽樣了?又說推薦信有沒有問題?
  他聲音平靜,好像之前那個混亂不堪的酒會以及之後的雨夜根本未曾發生過,蘇小魚一開始還有些結巴,後來慢慢放下心來,想著莫不是自己杞人憂天?湯仲文這樣的男人何至於突然對她產生興趣?
  算了吧,和陳蘇雷在一起已經耗盡了她這條小魚所能積攢的所有精力,心累,所以最近連她自己都覺得蒼老許多,她又不是言情小說女主角,一朵香花人人愛,怎麽摧殘都不敗……
  湯仲文與她的問答都很簡單,說了幾句之後他沉默幾秒,那頭又有電話鈴聲響起,知道他忙,蘇小魚再次誠懇道謝,然後就想結束這通電話,但沒等她開口,那頭又有他的聲音傳來。
  “蘇小魚。”
  “啊?”她已經準備合上電話,突然聽到他連名帶姓地叫住自己,這一下回答得很是倉促。
  他卻又不說話了,那頭的電話鈴還一直在響,就連蘇小魚都聽不下去了,隻想開口催他去接,突然電話鈴中斷,又聽到熟悉的人聲,是範聞,聲音大得很。
  “你在啊,惠誠的人等著哪,還不過來。”
  不知道那頭發生什麽情況,蘇小魚再次主動告別,很客氣地說了句,“文森,你忙吧,我先掛了啊,回頭再謝謝你。”說完就掛了電話。
  第二天蘇小魚繼續在家看書,家裏空空蕩蕩的,常住紹興的姑婆八十大壽,爸爸媽媽一起去祝壽,順便跑跑親戚,上周就走了,玩得樂不思蜀,看來一時半會也回不來。
  就連陳蘇雷也不在,兩天前帶著麗莎小姐飛了南方,他這段時間已不再像過去那樣到哪裏都帶著她,隻讓她安心備考。
  其實這一切改變都是她想要的,但真的實現了,卻心裏五味陳雜。後來蘇小魚安慰自己,或許兩個人朝夕相對並沒有什麽好處,所謂情深不壽,如果這個過程可以用少一些相對的時間來延緩,那也是好的。
  也沒什麽不好,事實上隻要陳蘇雷在上海,她總是每日與他在一起,就連他去南方前一天,她還在他公寓裏看書看到很晚,後來索性沒有回家,反正家裏也沒一個人在。
  睡到半夜陳蘇雷的電話響,他接起來聽了幾句就起身離開了臥室。
  她那時候睡得雲裏霧裏,他聲音又低,完全沒印象,後來他起身要走,她的臉頰原本是貼在他肩窩裏的,一動之間終於模糊有了意識,想睜眼,臉上一暖,卻是他的掌心輕輕撫過,安撫的手勢,還有低得像是哄她一樣的聲音,說,“沒事,你睡。”
  她是真的困,還以為自己做夢,眼皮都沒有睜開,嘟噥了一聲又睡了,醒來才發現他是真的離開了,一直都沒有回來過,那一方床單都是涼的。
  走出臥室看到他居然仍在工作,偌大的餐桌上攤滿了筆電文件,聽到聲響卻抬頭一笑,看著她說了聲早,又說自己很快要走,讓她等一下自己開車去公司。
  他忙成這樣,她卻睡到日上三竿,蘇小魚自覺羞愧無地,走過去就問,“蘇雷,為什麽不叫醒我?要我做什麽嗎?”
  其實她的意思是,作為一個最近基本上屬於吃白飯的員工,是否需要一點工作量來證明自己……
  他點頭,她一喜,沒想到他說的是,“做早餐吧,我餓了。”
  做早餐……蘇小魚悲,心裏哀悼自己被徹底忽視的工作能力,悲傷完了又想開口說話,他卻已經低下頭繼續忙碌。
  六點才過,仍是早,冬日晨光稀薄,他低下的側臉在這樣的光線裏更顯得柔和,眼下隱約的暗影,不仔細根本捕捉不到。
  還想為了自己的工作能力據理力爭的,但她努力了半天都沒有說出一個字來,最後腳尖一轉進了廚房,開始動手煮早餐。
  料理食物總是讓她感覺平靜,屋裏沒人說話,偶爾聽到文件翻頁的輕響,還有滴答的落鍵聲,與緩緩飄出的食物香味混在一起,奇妙的融和。
  她漸漸覺得恍惚,後來實在忍不住,又回頭去看他,他仍低著頭翻看文件,忽然開口說話,也沒有抬頭,聲音很淡,眼裏卻有笑意,從微微彎起的眼角裏落出來,流光一樣。
  “小魚,你在看我?”
  她偷看被抓了個正著,立時就窘了,臉皮都有些發燙。欲蓋彌彰地回頭繼續忙碌,還說,“哪有,你看錯了。”
  他從善如流,“OK,我看錯了。”聲音裏隱約帶著笑。
  不想再回頭,她專心在手頭的早餐上,平底煎鍋中被加熱的黃油滋滋作響,金黃色的蛋液隨著轉動漸漸成型,滿是蛋香的早晨,身後就是她愛的男人,該是感覺美好的時候,但她漸漸竟覺得難過起來,知道為什麽,卻不知道怎麽克製,後來索性放棄,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兩天以後陳蘇雷就回了上海,吳師傅去接機,蘇小魚主動要求一起去。她到得早,在出口處等候的時候立在第一排,遠遠看到陳蘇雷從通道那頭走過來,邊走邊與身邊人交談,看到她的時候似乎有些驚訝,然後笑了,距離那麽遠,都錯覺仿佛有光。
  蘇小魚不爭氣,立刻目眩了一下,又看到走在蘇雷身邊的男人也轉過臉,仔細地看了她一眼。
  蘇雷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同行的中年男人一身正式,隨身還帶著數個助理,看得出並不是普通生意人,與她握手的時候笑容和煦,又介紹自己,說他姓任,任惠誠。
  陳蘇雷笑,說話的時候手指落在她的頭發上,“這是蘇小魚,叫她小魚就好。”
  任惠誠,惠誠實業董事長,環保照明業的開山鼻祖,是南方企業家中數一數二的人物,蘇小魚最近雖然有些閉關的味道,但對他的名字還是聽過的,又對惠誠這兩個字有種感覺說不出感覺,坐到車上以後忍不住一徑地苦思冥想。
  吳師傅將車開到香格裏拉,任惠誠與助理下車,握手道別的時候笑著開口,“蘇雷,晚上酒會見,小魚也一起來,千萬別缺席啊。”
  蘇雷點頭,側頭看了蘇小魚一眼,開口的時候帶著點笑,調侃她,“小魚,晚上穿什麽?還是套裝?”
  酒會穿套裝?蘇小魚這一路上都在苦思冥想惠誠這兩個字,一時沒聽明白,回過味來突然心口怦然一震,終於想起來了。
  晚上八點的酒會,就在香格裏拉36層,陳蘇雷興致意外的好,離開酒店之後居然不急著進公司,直接讓吳師傅開車去了恒隆。
  蘇小魚平時很少逛街,不過大名鼎鼎的恒隆還是不陌生的。大概知道他帶她來這裏的用意,應該是為了晚上的酒會。
  他難得帶她一同出席這樣正式的場合,自然得著裝正式,她平時都是職業套裝,唯一的一套小禮服還是學生時代買的,怎麽想都不能穿出場。
  恒隆廣場,米色大理石地麵晶光錚亮,身邊人人穿著入時,走在中庭走廊上,滿眼都是印著大牌LOGO的簇新紙袋,在各色男女手中炫目而過,聚光燈打在玻璃牆後的那些顏色各異的貨品上,光芒折射,再如何凝神都覺得看不清。
  她被他牽著往前走,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在南方那個潮熱的城市裏獨自走入的奢華商場,天南地北,一切竟如此雷同,真是不可思議。
  陳蘇雷拉著她筆直轉入側邊的CHANEL,店堂裏隻有黑白兩色,但仍是感覺奢華。牆麵上晶亮一片,嵌入式的液晶屏幕上播放著最新一季的新裝係列,身材纖細的模特在T台上疾步行走,單手插在衣兜裏,轉身時麵無表情。
  很少來這種地方,蘇小魚到底是不習慣,走進來之後一直都很安靜,沒想到店裏居然很多人,一群江浙口音的女子興奮地試衣試鞋,又大聲招呼同伴來看效果,熱火朝天。
  試衣間很舒適,柔軟的皮質矮凳,旁邊整齊並列著兩雙黑白兩色的經典款皮鞋,珍珠白的小禮服剛才還懸掛在射燈之下,陳蘇雷隻說了一句這件看上去不錯,小姐就微笑著將它捧到她麵前。
  寬大的試衣間裏有一整麵牆都是鏡麵的,燈光柔和,禮服的內襯不知是什麽料子,滑爽輕柔,貼在身上仿若無物,換上以後蘇小魚立在鏡前呆呆地看了自己許久,後來手心一片冰涼,才發現是自己不知不覺伸手去摸了鏡中的自己。
  後來小姐把所有東西都包裝好,大包小包地送到她麵前讓她一一過目,那些太太團還沒走,倒是安靜了許多。離開的時候陳蘇雷走在前麵,她跟得慢了一點,他就停下來等,又朝她側了側身子,很自然地彎起手肘,身後什麽眼光都有,不想深究別人在想些什麽,蘇小魚往前跨了一步,伸手在他的肘彎裏,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晚上是陳蘇雷開車去的香格裏拉。
  還是不太習慣長款禮服,蘇小魚合門的時候夾住了裙擺,搶救時倒吸了一口冷氣,低低叫了一聲。
  陳蘇雷正發動,聽到聲音立刻側頭看過來,問她,“夾到了?痛不痛?”
  她握著裙擺搖頭,“不是我,是裙子。”
  他笑,“那你叫什麽?”
  “我怕夾壞了。”她低頭再檢查一遍,確定絲毫無損才放下。
  “壞了再買一件,還有時間。”他把車轉入大道,說得很隨意。
  又想吸氣了,蘇小魚為了平民百姓不能被有錢人理解的殘酷現實悲了一下。
  車上高架之後他又側頭看她,然後為她臉上那麽直白的表情彎了眼角,一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才說話。
  “你爸爸媽媽回來了?”
  “還沒有。”蘇小魚照實回答,想了一下又抓緊這一點獨處時間開口問,“蘇雷,你要和惠誠實業合作投資?”
  “也算也不算吧。”他答得一如既往。
  昨天才在湯仲文的電話中聽到這兩個字,自從想起之後蘇小魚的心中一直感覺朦朧不安,這時不由自主地再問了一句。
  “那是什麽呢?你要買他們的股份?”
  高架上車很多,他打方向,然後看她,眼光一動,答得卻簡單,“恩,我看好惠誠,怎麽了?突然這麽有興趣。”
  她不知道怎麽答好,最後隻好搖頭笑,“沒有,隨便聊嘛,那你想聽我說什麽?”
  他收回眼光,看著前方笑了一下,說話間輕鬆超過幾輛車,轉入另一條車道,“快過年了,想要什麽禮物?”
  “……”沒想到他這麽說,蘇小魚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然後歎氣,“不用啦,已經夠了。蘇雷,你今天給我買的這些東西,要是讓我爸媽知道價錢,一定會說還不如折現,買房子好了。”
  他聽完大笑,又對她眨眼,“對不起,是我錯了,下次折現。”
  他很久沒有這樣與她玩笑了,蘇小魚一時沒有準備,直接在他的笑聲中耀花了眼,他笑完又說話。
  “喜歡嗎?”
  她當然地點頭,“我是女人嘛,當然喜歡,就是太貴了,要不是你拉我去,我才不會買來穿。”
  他安靜了一下,過了一會才開口,“貴嗎?如果我不在,你可以刷卡。”
  他是給過她一張卡的,黑色的,薄薄一片,至今仍躺在她皮夾最深處,從沒有被使用過,現在被他突然提起,她居然茫然一瞬,然後才答,“哦,我忘了。”
  他似笑非笑,“那輛車呢?你也忘了?”
  “……”她愣住,然後低頭輕聲說話,“那輛車太好了,我還沒到用它的時候,要是爸媽看到了,會覺得很奇怪。”
  “那什麽時候不奇怪?”他繼續開車,聲音平滑似水。
  她不語,緊緊抿著嘴唇,怕自己會說出令自己羞愧一輩子的話來。
  他是陳蘇雷,她是蘇小魚,兩個世界,兩種人生,或許是她不懂道理,不懂做女人的道理,但她一直都捫心自問,自己憑什麽享受他給予的這一切?這個念頭自始至終左右著她,讓她矛盾反複,讓她忐忑不安,現在他這樣問自己,又叫她怎麽回答?
  說什麽?說她不能滿足,說她後悔當初答應了他的要求,說她食髓知味,得隴望蜀,說她再也不能滿足於這樣患得患失的現狀,心底隻有一個念頭,要承諾要永遠,甚至還想要——做他名正言順的妻?
  蘇小魚一徑沉默,陳蘇雷也沒有再追問,車廂裏安靜下來,就連纏綿婉轉的香頌都變得若有若無。
  車轉出隧道之後直接開入通往香格裏拉地庫的小道,這是蘇小魚最熟悉的地方,她曾在某個雨天被身邊突然停下的車嚇得差點滑倒,然後看見自己數次巧遇的男人,坐在車裏對她微笑。
  回憶讓她目光柔軟,側臉看到蘇雷也在看她,隻一眼便轉過臉去,車頭已經轉入通往地下車庫的斜坡,通道裏燈光間隔,他的臉陷在陰影中,總也看不清。
  任惠誠早已在場內,正與幾個人在說話,身邊助理看到陳蘇雷低聲提醒了一句,他才回過身來對他們笑著點頭,又與立在他身邊的兩個男人講了兩句,這才帶著一個年輕人端著酒杯迎過來。
  那兩個之前參與交談的男人仍留在原地,隔著遙遠的距離,與蘇小魚對了個正臉,一個滿臉笑容,另一個眉眼嚴肅,她看得清楚,正是範聞與湯仲文。
  她是與陳蘇雷並肩走進來的,抬頭看到身邊的男人在微笑,是對著正走過來的任惠誠的,與他握手時聲音和煦,隻說了一句話。
  “任總,遇到老朋友?”
  “不算不算。”任惠誠大笑,介紹他帶在身邊的年輕男人,說是他的長子,又回頭請湯仲文他們過來,“還需要我介紹嗎?湯先生和陳先生應該是認識的吧,我這個不成材的兒子今早才跟我提起,原來湯先生公司也對惠誠的資產重組感興趣,我想既然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樣的,不如一起坐下來聊聊,陳先生你說是不是?”
  任惠誠話說的漂亮,但就連蘇小魚都聽出來他話裏的意思是什麽,她和陳蘇雷在一起時日長久,過去也常看著他與人談判,蘇雷是天生的談判家,從未做過無把握的決定,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計劃臨時生變,而那個導致他的計劃生變的原因還與她頗有淵源,正是剛剛幫過她的大忙,莫名的兩次與她單獨出現都被陳蘇雷撞了個正著的她之前的頂頭上司湯仲文!
  混亂了,蘇小魚沒了反應,任惠誠與她打招呼時還在發呆,肩膀一沉,是蘇雷的手,將她輕輕一攬,她這才回過神來,抬頭看到範聞與湯仲文已經走過來,男人們開始說話,這裏每個人都在商場上浸潤多年,暗地裏再如何波濤洶湧,麵子上總是你來我往,氣氛居然還不錯。
  但蘇小魚敏感,總覺得心中不安,偷偷再看陳蘇雷,他仍是微笑著,但是狹長眼裏眸色漆黑,燈光下仍是深不見底。
  後來又有人過來打招呼,任惠誠麵子大,酒會來捧場的人很多,大家散開來,蘇小魚這才感覺鬆了口氣。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頭看到楊燕,笑嘻嘻地看著她,又驚呼一聲,“小魚,今天穿得這麽漂亮。”
  楊燕是跟自己父親一起來的,自然還有那位東明少東,正煩著,看到蘇小魚就特別高興,拉著她就對身邊的男人說自己有事要跟朋友說,又看陳蘇雷。
  “借用一下小魚,不介意吧?”
  任惠誠走後蘇雷還未說過一句話,這時隻微微欠身,很紳士地伸了伸手,趕著跟他套交情的人多,旁邊又走過來幾個打招呼,他便轉過身去回答,留給她們一個背影。
  蘇小魚被拉到角落裏,楊燕開口就問,“小魚,今天湯仲文也來了,看到沒有?”
  “……”蘇小魚默,何止看到,她剛才還親眼目睹了那群男人在自己麵前的精彩演出,明明是老狐狸還笑得一臉純良,明明是搶生意還聊得風生水起,她這個還沒修煉到家的,看著隻覺得五體投地,再加上心裏有些說不出的忐忑,根本就是覺得自己剛從暴風中心逃出來。
  “據說惠誠實業原來的外資大股東要撤資,他們正在找最新的投資方,今天你家蘇雷和湯仲文都來了,會不會都看中這塊肥肉?要是他們爭起來,一定很精彩,你一定最清楚了,來來,透露一點內幕消息。”
  內幕消息……她知道的還不如楊燕多呢,蘇小魚搖頭,“最近蘇雷在忙些什麽我也不太清楚,我已經很久沒參與公司項目了。”
  楊燕一愣,“那你在幹嗎?”
  “我,我在複習啊。”事實上她最近除了捧著書苦讀不止之外,就是照顧陳蘇雷的一日三餐,越來越像個家庭主婦,之前還不覺得,現在被楊燕這樣一問,蘇小魚深覺自己的可恥,頭都抬不起來了。
  “筆試都結束了你還整天都在複習?要考狀元哪?”
  “還有麵試的嘛。”蘇小魚辯解。
  楊燕笑起來,“行啦,蘇雷對你倒是真好,現在就開始把你養起來了,要我啊,就不想什麽MBA了,直接嫁給他不就得了?”
  “我要考的。”蘇小魚張大眼睛。
  “考出來又怎麽了?現在就算一博士還不是給人打工?能賺幾個錢?你看看那邊,陳蘇雷啊,活動金礦。”
  沒有順著楊燕的手指看過去,蘇小魚聲音低下來,“你怎麽知道我能嫁給他?”
  她聲音低,楊燕根本聽清,也顧不上追問,繼續看著那個方向伸手抓住她搖晃,“小魚,你看他們在說什麽?”
  蘇小魚被迫抬頭,隔著遙遠的距離,看到兩個麵對立著的男人,一個雖然在微笑,但全不見一絲暖意,另一個更是萬年不變的酷如冰山,正是陳蘇雷與湯仲文。
  第一次看到這兩個男人站在一起,氣場太強大了,旁邊居然空無一人,也不知他們在聊些什麽,最後陳蘇雷一笑舉杯,率先轉身走了,獨留湯仲文一人立在原地,突然地側過臉,遠遠望過來,正對著蘇小魚。
  他眼裏閃著極其陌生的光芒,一瞬間仿佛變了一個人,變得她完全不能理解,變得她猛地一驚,竟然不能直視,慌亂地一偏頭,卻看到另一道目光,從另一角度望過來,卻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男人,側著身子,眼梢微揚,瞳仁深如夜海,正是陳蘇雷。
  香格裏拉36層,透過環形長廊的翡翠色霧狀玻璃,兩岸夜景華美無邊,身邊衣香鬢影,鑲嵌金邊的餐具在燈光下絢爛生光,一切都是夢一樣,蘇小魚也真希望這一切都是夢。
  可惜不是夢,她在兩個男人的目光中間凝固了一瞬,有人走過來叫楊燕,還是那個東明少東,恰好擋住了蘇小魚的目光,倒是無心救了她。
  楊燕很是不情願地跟著東明少東離開,臨走前看著蘇小魚欲言又止,眼裏千言萬語得很。
  之後蘇小魚再沒有看到湯仲文,就連範聞都消失了,都不知是何時離開的。
  蘇小魚回到陳蘇雷身邊,他身邊沒有斷過人,所以也沒時間與她多做交談,剛才湯仲文最後投來的那道目光還在她心裏衝撞,她捧著香檳杯低頭想了許久,想到後來覺得自己無聊,明明就沒什麽,想那麽多何必。
  後來任惠誠也走過來,滿臉笑容地問陳蘇雷酒會結束後是否有時間聚一下,陳蘇雷倒是也笑了,手指落在蘇小魚的後腦勺上,卻答,“不巧,小魚剛才說她有點不舒服,想早點回去休息,或者明天吧,我再與任總聯係。”
  沒想到他會這麽說,蘇小魚當時正喝香檳,聞言差點噴出來,趕緊低頭掩飾一下,咽下去的時候嗆到了,臉憋得通紅,還咳嗽,倒是很配合他說的那句話。
  他們走得早,下樓的電梯裏空無一人,空氣安靜得仿佛凝在一起,想起剛才任惠誠的臉色,蘇小魚耐不住開口說話,“蘇雷,沒關係嗎?”
  他在她右側,背靠在電梯壁上,聞言看了她一眼,隻微微搖了搖頭。
  猜不透他的意思,蘇小魚還想再問,電梯門卻已經開了,大堂到底不如上麵暖熱,旋轉不停的大門透進陣陣冷風,撲麵的涼意。
  她走在他身後,快走到門口的時候眼前一花,卻是他轉過身來,替她拉了拉大衣,又低聲說了句,“扣好,外麵冷。”
  原是想說話的,但蘇小魚卻突然忘了內容,他說完就轉身,她倉促間手指一動,伸手抓住了他的掌心。
  手被她抓住,他也沒有停下,反手拉著她繼續走,推門時側頭看了她一眼,酒店外燈光眩目,她剛才隻是喝了幾口香檳,這一瞬卻覺得酒意上湧,居然看不清他的臉。
  蘇小魚想自己大概是真的醉了,否則也不會跟著陳蘇雷在街上走了一會才想起他們是開車來的,就停在香格裏拉的地下車庫裏,天寒地凍的時候,她和他這是要走到哪裏去?
  這麽冷的天,又是夜半,沿江大道上沒什麽人,她怕他也是醉了,否則怎麽會興致這樣好,半夜與她穿著禮服在街上閑庭信步。
  忍不住抬頭看他,夜色濃鬱,他臉上沒什麽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麽。又走了幾步,她終於輕聲問了一句,“蘇雷,不回去取車嗎?”
  他仍是牽著她的,幾秒之後才搖頭,隻說了兩個字,“不用。”
  她聽完更覺得迷茫,索性揚起臉來仔細看他,然後更小心地問了一句,“蘇雷,我們去哪裏?”
  他這次倒是低下頭來看了她一眼,牽著她的手指一緊,然後低聲說話,“我沒醉,隻想跟你走走。”
  她已有些雲裏霧裏,聽完這句直接就投降了,兩個人真的這樣走了很久,午夜街道清冷,天空漆黑一片,遠近大廈仍是亮著燈,遙望仿佛繁星墜落,耳邊傳來整點的海關鍾聲,悠長不息。
  她不擅長長時間走路,開始還覺得累,後來卻忘記了,隻想跟他這樣走下去。
  當然不可能無止盡地走下去,他們最後在路邊一家仍開著的café裏坐下吃了點東西,三明治,培根煎蛋,美式咖啡,夜宵豐盛,如果蘇小魚是那些一生致力於保持身材的女性,一定會有罪惡感。
  吃東西的時候蘇小魚想起自己最近非常可恥的工作量,又想起公司裏忙碌不堪的景象,主動開口問陳蘇雷,接下來是不是要讓她跟進一些工作,他正在喝咖啡,聽完問她。
  “你的考試呢?”
  沒想到他這麽說,蘇小魚聽完就是一呆,他抬眼看過來,眉梢一揚,“不考了?”
  “考的考的。”她立刻點頭,怎麽能不考?筆試結果已經出來了,她和楊燕順利通過,再加上湯仲文的推薦信,她上周就已經接到了麵試通知。知道這機會來之不易,她這些日子每天都在埋頭準備麵試,比當年考大學的時候還要認真。
  “那麽喜歡讀書?不覺得累?”他看她的眼睛,然後又將眼光移開,落在那些食物上。
  她仍是望著他,眼裏慢慢多了些悲哀,這樣的問題,又要她怎麽回答?
  說我明白你不相信永遠,也不會與我永遠,說我所作的這一切不過是想減輕一些對那個未知的將來的惶恐?說我終究存著萬一的奢望,奢望如果盡我所能的去到更高一點的地方,是不是就能離你近一點,再近一點,這樣即使走到了那個注定的最後,我也能夠留在有你的世界裏,而不是一夕夢醒,再也看不到你。
  我最害怕的,不過是再也見不到你。
  講不出來,她最後搖頭,慢慢說了句,“不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累的。”
  他聽完微笑了一下,卻是垂著眼的,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然後說話,“那就好好考吧。”
  她點頭,忽然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麽,隻能定定地看著他,他垂著眼,自然是看不清神色,慢慢她又恍惚起來,想問他究竟在想些什麽,又知道不可能得到回答,或者就算有回答也隻是讓自己更矛盾而已,學乖了,她最後終究是沒有問出來。
  兩個人又沉默地坐了一會,最後他問,“吃飽了?”
  “嗯,吃飽了。”
  “走吧。”他站起來拉她。
  這個地方離他在濱江的公寓已經很近了,後來他們就一起走了過去。蘇小魚很久以前是來過這裏的,一次而已,但是印象深刻,所以她在電梯裏按樓層按鈕的時候非常準確,公寓裏所有的陳設都沒有變過,因為有專人打掃,所以非常幹淨,暖氣也充足,隻是他實在來得少,沒什麽人氣。
  客廳窗簾沒有拉,她再一次從這個角度看到璀璨夜景,仍是被震撼,脫口讚了一聲,“好漂亮!”
  他正脫外套,聞言一笑,“一條江而已,看多了也不會變。”
  一條江而已?又受刺激了,平民百姓蘇小魚歎氣,繼續看著窗外說話,“蘇雷,你知不知道能擁有這樣的一套房子,是多少人一輩子的奮鬥目標?”
  “是嗎?”他往廚房去,打開櫥門取杯子,倒水,聲音從那裏傳過來,“那你的呢?”
  她的?蘇小魚一愣,如果時光倒流回一年以前,她當然會理所當然地回答,“賺錢,還房貸,還完了再買,再還。”但今時今日,那個陽光裏單純不設防的女孩子早已離她遠去,而她現在糾結於心,充斥滿腦的念頭又怎麽能開口說出來,怎麽能讓他知道。
  她看著窗外出神,沒有回頭,所以不知道就在這一瞬間,立在屋子那一頭的男人突然地抬眼看過來,隔著遙遠的距離,漆黑眼裏有隱約流著似真似幻的期望之色,沉默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而她卻隻是望著窗外,流金夜景絢爛鋪陳,忽然很想問他有沒有想過還想與她在一起多久,又想問是不是終有一日,會有另一個蘇小魚立在同樣的地方,欣賞同樣的美景。
  想完自己先唾棄了自己,真夠無聊的,他早已說了,小魚,你要懂得情深不壽的道理!
  把心裏那些混亂不堪的情緒壓了下去,蘇小魚終於開口回答,“你不是知道?我要考MBA,讀書嘛。”
  他沒有回答,她也不再說話,屋子裏太安靜了,水落入杯子的聲音都顯得清晰無比,她回頭去看他,隔著寬闊客廳,隻看到他在料理台前的側影,仍是那個低頭倒水的姿勢,和剛才一樣垂著眼,總也看不清表情。
  渴了,蘇小魚接過水杯就喝,水溫有點高,她第一口就燙到,用手去捂,嘴唇都被燙紅了。
  他低頭看她,仍是那雙漩渦一樣的眼睛,又好像多了許多探尋,她在這樣的眼神下自覺通體毫無遮蓋,一片透明,失措起來,她惶然閉上眼。
  捂在嘴上的手被移開,然後覆蓋下來的是他的嘴唇,他性子淡,很少這樣急切,她一時沒有心理準備,驚訝地哼了一聲。
  絲緞禮服落到地上,皮膚暴露在空氣中,然後是男人修長有力的手指,他剛放下水杯,掌心火熱,點點觸碰都像是火,燎原般燒化了她,身體反應誠實,耳中聽見自己的第二聲驚呼,完全失了準調,柔膩沙啞,連她自己都聽得軟了身子。
  身體被翻轉過去,落在沙發上,她被動地俯趴著,看不到他的臉,廳裏的燈光從各個角度撒下來,她漸漸不能思考,眼前暈黃一片,總覺得自己融化了,想抓住他,抓住一個實體,最後抓住他落在自己身側的手腕,用力太大,指甲都掐進了他的皮膚裏。
  他吃痛,悶悶哼了一聲,卻也不收回手,最後俯下身來,伏在她的身上,赤裸胸膛貼著她的脊背,心髒的位置相合在一起,她已經有些脫力,心跳如鼓,很久才感覺到他的心跳,卻是恒久綿長。
  原來男人與女人,是這樣的天差地別。
  終於躺在床上的時候蘇小魚已經連講話的力氣都提不起來了。總覺得陳蘇雷今天反常,做愛的時候沉默激烈,像是要用某種方式將她徹底吃下去,怎樣都難以理解。
  或者反常的是她自己,妄想過度,陳蘇雷對一切與天長地久有關的東西都嗤之以鼻,怎可能會有想要把一個人徹底占有念頭?
  每次想到這一點都會禁不住悲涼,不想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想法,蘇小魚閉上眼睛,索性裝睡。
  後來聽到他在黑暗中哼歌,仍是模糊的法語,熟悉曲調,她聽得多了,雖然不知道意思,但慢慢也能跟上,以前偶爾一起跟他哼唱,卻總是被他的低笑聲打斷,覺得害羞,後來也就不跟了,隻管靜靜地聽著。
  漸漸所有聲音都消失,臥室裏安靜下來,以為他睡著了,沒想到黑暗中手心一暖,是他伸手過來,抓住她的手放進寬大T恤裏,貼在他赤裸胸膛上,最靠近心髒的地方。
  掌心下是他均勻起伏的心跳聲,撲通撲通,透過指尖血脈傳過來,傳到她的心裏,那裏承載不住這樣的重擊,漸漸酸軟崩塌,無法收拾。
  再也不能入睡,她最後是睜著眼睛迎接黎明的,主臥正對江水轉折處,窗簾並沒有拉緊,朦朧天光中望見蜿蜒波光,仿佛曼麗長卷,這樣難得一見的風景,她竟不想多看,眼前隻有他融在晨光裏的側臉,溫柔懶散,毫不設防。
  這是她最最珍惜的時刻,是隻有她能看到的風景,單是這樣看著,她便明白什麽是歲月靜好,山嶽寧和。她並沒有太多期冀,隻想與他在一起,她愛他,並不覺得自己的感情會因為時間推移有所改變,為什麽他不信?不信天長地久,不信愛有永恒?
  而她若想留住這一刻,到底該怎麽做才可以?
  絞盡腦汁都想不出結果,她就這樣貪婪地看了他許久,漸漸有些恨起來,恨他撒下無形的彌天大網,恨自己竟然逃不脫。
  窗外射入的光線漸亮,他眼皮微動,她突然驚醒,倉皇地閉上雙眼,又為了自己剛才的想法心有餘悸。
  那是她嗎?那個因為可能的留不住而怨恨著的,還是原來的她嗎?不是說愛情讓人圓滿快樂,為什麽她的愛情卻讓她覺得自己隻是陷入了一張網,掙紮日久,鱗片盡脫,就連自己過去的樣子,都快忘記了。

  蘇小魚在農曆新年過後接受了第一輪的麵試,地點就在那棟小紅樓裏,麵試時間是下午。蘇小魚一早還在公司,蘇雷也在,後來時間緊張,還是他開車把她送到學校的。
  時間差不多了,蘇小魚急急忙忙跳下車。
  “小魚。”身後有聲音,回頭看到陳蘇雷也下了車,招招手叫她回去。
  快來不及了,她停住腳步看他,一臉問號。
  她沒過去,他索性走過來,把她忘在車裏的手機遞給她,又笑,“別著急,說不定主考官現在已經在某個窗口看著你了,小心你的儀態分。”
  又有車開過來,經過他們身邊時放慢速度,車窗落下之後她看到楊燕笑著對他們招手,還來回望陳蘇雷和她,最後笑嘻嘻地擠了擠眼睛。
  走進小樓的時候楊燕拖著她嘖嘖連聲,蘇小魚開口問她:“幹嗎?”
  “小魚啊!”楊燕眯眯笑,“我上次那個提議你有沒有記得?”
  “什麽提議?”
  “如何拿下鑽石王老五啊,私人博客,一定火。”楊燕笑。
  都什麽時候了,怎麽又來……蘇小魚默。
  準備室在走廊盡頭,身邊陸續又有人走過,大多一身正式,也有了些年齡,經過的時候都有意無意地看她們。蘇小魚想起之前陳蘇雷所說的話,趕緊推推楊燕,小聲說話。
  “別笑了,笑下給考官看到。”
  準備室就在眼前了,楊燕點頭,收起笑臉,整整套裝和她一起走了進去。
  年輕的學院助理立在門口做接待工作,看到她們就微笑,遞給她們包裝精良的準備材料,請她們進準備室,又送上茶水。
  入學資格嚴苛,學費又昂貴,能夠來這裏讀MBA的都有些家底與來頭,許多人原來就已經在公司中身居高位,所以學院助理服務非常周到,送茶的時候彎下腰來輕聲細語,進出全是一臉微笑。
  今天的麵試是三對一的形式,也就是三個考官麵對一組考生進行綜合評價,準備材料上標著麵試人的姓名與編號,打開就看到今天麵試要進行的討論項目。
  討論的題目並不複雜,隻有兩套,中英文各一份。蘇小魚做事一身認真,這次考試又對她意義重大,所以在此之前她把曆年試題都找出來準備過了,還時不時拉著陳蘇雷提問。習慣使然,他在這些方麵一向寡言,但她問得努力,他對她自是不同的,有時也會耐著性子指點幾句,雖然說得不多,卻總讓她有豁然開朗的感覺。
  事前準備得充分,再看手中的題目大部分都是自己準備過的,蘇小魚一眼掃過就覺得心頭一鬆,側頭去看坐在身邊的楊燕,她也正看過來,笑嘻嘻地跟她對了個眼神,看來也是胸有成竹。
  陸續又有人走進來坐下,中國的、外國的都有。坐在她們身邊的男人年齡老大了,至少有五十以上,一頭金發裏摻雜著銀絲,居然也施施然地坐下,低頭翻看題目,看著看著就皺起眉頭,還念了出來,“Guanxi,又是關係,I hate it.”
  他中文說得相當不錯,雖然聲音低,但是距離那麽近,她們聽得很清楚。
  他說的是英文選題的第一條,“Please give your opinion on Guanxi's impact to the enterprises in China.”(請談談“關係”在中國對企業的影響。)
  中國人最高深莫測的關係學,對那些初來乍到的外國人當然是備感頭痛的事情。那位先生聲音裏的深惡痛絕流露得非常明顯,楊燕聽完就想笑,到底顧慮著場合,憋得很辛苦。至於蘇小魚,雖然她近來已經漸漸近朱者赤地學會了一點兒喜怒不形於色,但忍不住微微彎了彎嘴角。
  那男人已經看到她們的表情,倒也不惱,笑著欠了欠身,還自我介紹。
  “你們好,我叫米爾森。”
  蘇小魚離他坐得近,伸手與他握了一下,順便介紹了楊燕和自己。準備室裏已經坐了十幾個人,雖然年齡各有差異,但米爾森看上去實在是老大了一些,後來楊燕忍不住,還問了他一句:“米爾森先生,你也是來參加麵試的?”
  他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接著說中文,“也算也不算吧。”
  蘇小魚就坐在旁邊,聽完這句話之後一愣,幾秒後忽然笑了,目光低垂,眉眼溫軟,笑意一晃而過。
  米爾森五十都過了,往來中國多年,也不是沒見過可愛女子,但蘇小魚媚意動人,他不知不覺間竟忘了收回目光,又多看了她一眼,怕她覺得自己唐突,索性看著她開口,問她對“關係”這個詞作何感想。
  他問得隨意,蘇小魚想了想也就答了,後來楊燕一同加入。準備室並不大,才十幾個座位,人已經來得齊了,看這裏聊得興起,慢慢都聚過來。
  都是能人,人人說得精彩,米爾森反而安靜下來,坐在一邊仔細聽著,又在所有人討論最熱烈的時候側頭看著蘇小魚開口。
  “蘇小姐,你對這些意見的看法如何?”
  蘇小魚正聽得津津有味,聞言隻簡單答了句:“都很精彩啊,您不覺得嗎?”
  “那些都是可期不可待的解決辦法,問題在於我們要解決的是燃眉之急,沒有關係,就什麽都辦不成,怎麽辦?”
  她安靜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仿佛想起些什麽,忽然低頭微微一笑。
  “蘇小姐,你笑什麽?”他饒有興趣的看著她的表情,又低聲問了一句。
  蘇小魚搖頭,想了想又開口:“的確很麻煩,但是真的想做成一件事的話,總有辦法。”
  他挑眉,“哦?什麽辦法?”
  她剛才想起了自己和蘇雷聊到相似話題時的情景,所以再開口就不知不覺學了他的語氣,“做生意嘛,目標一定要準,但中間的路怎麽走都在我們自己,一條路走不通就換一條,關係也一樣啊,沒有關係,就創造關係好了。”
  這句話與她之前給他留下的印象相差太遠,米爾森一愣,蘇小魚說完就覺得自己多嘴了,側頭對他笑著眨了眨眼睛,“我隨口說的,這個可不能作為標準答案。米爾森先生,你放心,等下要是我跟你分到同一組,絕對不會漏出這句話的。”
  米爾森大笑,其他人正說得熱鬧,他們剛才說的那兩句話聲音很低,誰都沒聽見,這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全都看了過來。對大家的目光探詢,蘇小魚有些不好意思,幸好學院助理小姐又推門進來,微笑著請第一組的考生到第三討論室。蘇小魚聽到自己的號碼立刻站起身來,楊燕對她做加油的手勢,她用力點頭,轉身離開了準備室。
  討論室並不大,三張考官的座位還是空著的,麵試考官一般由商學院教授與跨國公司高層組成,從各個方麵考量學生的資質,不知道今天會遇到怎樣的考官組合,蘇小魚很是期待。
  門被再次推開,三個穿著正式的男人走進來,大家正等著,當然是第一時間望了過去。蘇小魚也不例外,但是眼光落到走在第一個的男人身上的時候突然愣住,那男人身材高大,一頭金發摻雜銀絲,雖然看上去五十都過了,但對比另兩個頭發花白的老教授仍是亮眼,正是剛才還坐在她身邊一同討論關係問題的米爾森先生。
  蘇小魚在看米爾森,米爾森也在看她,卻沒有停下腳步,繼續走到中間的考官位子上坐下,又趁所有人不注意,眼神掃過來,對她微微一笑。
  米爾森·帕克,瑞典仲銀集團的亞洲區首席執行官,這一屆MBA入學麵試的特邀考官,麵試過程中一直麵帶微笑,對蘇小魚所在的小姐討論聽多說少,還不如另兩位老教授提出的意見多。
  小姐討論的內容是企業多元化戰略,蘇小魚早已準備過,小組其他成員也是很有經驗的商業人士,最後總結出來的觀點當然是可圈可點。離開的時候人人麵露滿意之色,隻有蘇小魚心裏一直惦記著自己剛才在準備室裏漏出來的那句“非標準”關係論,不知道米爾森考官暗地裏扣了自己多少分,她最後走出小紅樓的時候心情非常低落。
  第一輪麵試,居然就有考官一聲招呼都不打就跑來準備室,想到之前蘇雷的提醒,都說了讓她小心儀態,自己還這麽大嘴巴,蘇小魚越想越悔。
  蘇雷下午帶著麗莎小姐一起去參加某個公司的董事會,自然是會議連飯局,不想打擾他,蘇小魚自己坐車回了家。
  家裏空空蕩蕩的,爸爸媽媽去紹興之後受到熱情款待,接著又與那些多年不見的親戚們一同在江浙旅行,玩得樂不思蜀,至今都沒有回家來。
  想到麵試又開始沮喪,蘇小魚歎著氣打開冰箱找東西吃。
  電話響她摸出來接了,是陳蘇雷,問她在哪裏,背景很安靜。
  蘇小魚正心裏難受著,聽到他的聲音就憋不住把之前的事情說了,最後歎氣,“算了,是我自己不好,董事會結束了嗎?”
  “還沒有,小股東代表投反對票,大股東要求中場休息商量對策,有意思。”他沒有繼續她之前的話題,聲音裏帶著一點兒微笑。
  “啊?那決議不能通過了?”
  “沒事,這家公司的股份我已經轉讓給一家荷蘭公司。下周開始他們翻天覆地都與我無關,今天隻是來走個過場而已。”
  “哦,我知道了。”蘇小魚低頭羞愧,她最近忙著準備麵試,公司裏的事情都有些脫節,這樣的話題都跟不上他了。
  “小魚,晚上想喝粥。”他突然跳躍話題,蘇小魚正羞愧著,聽到隻“啊”了一聲,然後才開口。
  “喝粥?董事會以後不是有晚宴嗎?”
  “要是麻煩,白粥好了。”
  他不管她的問題,隻是低了聲音話話,語氣異常地緩。若蘇小魚不是認識這個男人長久,幾乎要以為他是在撒嬌,不過想也知道這絕對不是蘇雷的風格。雖然如此,但遙想電話那頭他微笑低聲的樣子,她仍是沒用的紅了臉,再開口時就情不自禁地軟了聲音,一點兒脾氣都沒有。
  晚上蘇小魚當然是送上門去煮粥了,她原來就有用下廚來緩解壓力的習慣,今天心情糟糕,鉚起勁來買了一堆原料,卷起袖子打算大幹一場。
  下午麵試出了那麽烏龍的意外,她心裏明白自己肯定是被扣過分了。“沒有關係就創造關係”,這句話擺明了就是不擇手段。那是商學院的入學麵試,這種話平時說說也就罷了,準備麵試的時候讓考官聽到,印象肯定會大打折扣,而且看米爾森之前的表現,不知有多痛恨“關係”這個詞,她好死不死的撞在槍口上,實在是無話可說。
  但之前那樣努力過,現在就因為這樣一句無心之語功虧一簣,她實在是心有不甘哪。
  煮的是及第粥,蘇小魚一邊切配原料一邊回想今天的烏龍事件,一個人唏噓了好久。後來大門輕響,回頭看到陳蘇雷,沒想到天沒黑他就回來了,她有點兒吃驚,又抬頭去看廚房裏的掛鍾。
  不是吧,這麽早,早到她幾乎可以想象出那家公司董事長難看的臉色。小股東造反,遊離派的大股東甩手不管,而且會議結束拔腿就走,這麽不給麵子,估計他咬人的心都有了。
  “蘇雷,董事會結束了?”
  “嗯。”他正脫外套,隻是隨口一答。
  客廳裏傳來車匙落在茶幾上的輕響,他把脫下來的外套隨手擱在沙發上,接著低頭摘手表,邊摘邊走進廚房來,看到她在料理台前張大眼睛看著自己的樣子,隻是微微一笑。
  兩個人距離近了,陳蘇雷今天出席董事會,所以難得穿得一身正式,估計是覺得煩了,到家脫了外套不算,襯衣領口都鬆開了。她一眼望過去隱約連他的鎖骨都能看到,春光乍泄,她怕自己抵擋不住,趕緊回頭繼續及第粥大計,好歹鎮定一下。
  業務名廚蘇小魚的手藝當然有質量保證,這天晚上他們兩個人麵對麵把一鍋及第粥都喝完了。
  蘇小魚原來胃口就好,今天又出師不利,正好借著吃東西發泄一下,陳蘇雷倒像是心情不錯,吃完又拉著她看電視。他平時很少有時間坐在電視台,就算開著也隻看新聞,今天卻轉了性,拿著遙控器慢慢換台。
  後來換到電影頻道,兩個人就在沙發上一同看了一部很老舊的黑白電影。蘇小魚這一天過得鬱悶,但那故事曲折動人,靠在他肩上又說不盡的溫暖舒適,漸漸地看得入神,倒忘了再去想那些煩惱事。
  他難得閑散,居然看得很專注,後來男女主角因為誤會生離死別,蘇小魚已經入戲,淚眼婆娑,又不想他看到,低下頭來,也不用手擦,想偷偷揩在他的毛衣上。
  臉頰碰到他的胸膛,隻覺得微微的振動,蘇小魚抬頭看他,他正低下頭來看他,陰影裏一雙波光瀲灩的漆黑瞳仁,直看得她連呼吸都忘了。
  “哭什麽,那是電影。”他眼光一動,然後笑,手指撫過她的眼角,把那點兒溢出來的水光輕輕抹去了。
  她回過神來,又回頭看了一眼電視屏幕,然後歎息,“他騙她,她到底都誤會他不愛她,多可憐。”
  “不是那樣,她怎麽會那麽安心地享受自己的人生?她後來一直都過得很好,不是嗎?”
  “她不快活的。”她固執地下結論。
  “你怎麽知道?”他抬起眼繼續看屏幕,慢慢把話說完,“她已經把他忘記了。”
  她沉默,答不上來,又或者是潛意識裏的絕望讓自己閉嘴,最後頭一低,索性埋首在他的胸膛上,借機哭了個夠。
  他扶住她的肩膀,聲音裏仍有笑意,像哄孩子一樣,“好了好了,電影而已。”
  悲從中來,她埋著頭,隻悶聲答了句:“不是因為那個,不是的。”
  他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半靠在沙發背上,慢慢伸手按在她披散下來的頭發上。她正熱淚奔湧,依稀聽到歎息,但又不能確定。
  最後聽到他的聲音,低低的就在耳邊,“好了,MBA而已,那麽傷心。”
  最淒涼的就是被人同情卻無人理解,可憐的蘇小魚被徹底打倒,再也發不出聲音來了。
  不再期待大幅度結果了,第二天蘇小魚正常上班。
  公司裏仍舊是熱火朝天的景象,她這段時間都過得兩耳不聞窗外事,許久沒有參與任何工作了。許多新同事至今都叫不出名字,她走進去看到那麽多陌生臉孔,總有種難以適應的感覺。
  陳蘇雷不在,公司裏人多,個個都是一副熬過夜的麵孔,不知在忙什麽大項目,估計昨晚都沒有回家,看到她也隻是麻木地點了點頭。
  她什麽都插不上手,最後隻好獨自躲進那個小房間裏。很久沒來了,裏麵到處都是陳蘇雷的。是他辦公的地方,她走進去就覺得不妥,又退出來,背後已經有略帶奇怪的眼光掃過,更讓她不知如何是好。
  終於看到麗莎小姐走進來,望見她一臉驚喜,張開手就擁抱她,叫了一聲:“小魚,好久不見。”
  看到熟悉麵孔的歡喜消失,蘇小魚苦笑,的確是好久不見,再這麽不見下去,她很快就要從公司一員變成這裏的外星來客了。
  公司裏其他人看到麗莎小姐倒是歡呼了一聲,又有人直截了當的開口提要求,好幾種語言的“咖啡,咖啡”。
  麗莎小姐笑著拉蘇小魚一起進小廚房,動手煮咖啡,還不忘與她聊天。
  “小魚,考試結束了?什麽時候開始課程?”
  提到這個話題蘇小魚就鬱悶,搖搖頭說話:“不知道,要等麵試結果。”
  “你那麽努力,一定沒問題。”麗莎小姐笑。
  不想繼續聊這些,蘇小魚轉話題,“麗莎小姐,大家現在在做些什麽項目?我很久沒來了,剛才想幫忙都幫不上。”
  “哦,之前幾個公司的債務重組剛弄完,這段時間大家都在做惠誠實業的項目,陳先生沒跟你提起過嗎?”
  “惠誠實業……”昨天剛經曆了一聲精彩無比的酒會暗戰,蘇小魚現在對這個名詞敏感。
  咖啡香味出來了,濃鬱誘人,漸漸地彌漫開來,在整個空間裏徘徊不去。麗莎小姐伸手打開上方的櫥櫃取出杯子來,又補了一句:“是啊,陳先生很看重這個項目,其實主要是看好這個行業的前景,之前也花了許多工夫。”
  “環保照明業嗎?我見過惠誠實業的任總了,他和蘇雷一起回來的。”蘇小魚點頭。
  “是啊,陳先生特地飛了一次南方呢!”麗莎小姐找出杯子來,先替她倒了一杯。
  麗莎小姐煮的咖啡,味道當然是一等一的好,蘇小魚雙手把杯子接過來,先說了聲“謝謝”。離得近了,咖啡香味隨著熱氣湧到鼻端,感覺非常美妙。
  還想繼續說下去,但聽到鈴聲響起,口袋裏電話振動,不知是誰一早打電話給她,蘇小魚走到角落去接。
  那頭響起的聲音陌生又熟悉,說的是帶著外國口音的中文,微笑著叫她“蘇小姐”。
  對這個聲音有深刻印象,蘇小魚遲疑兩秒,突然驚訝地開口問了一句:“您是……米爾森先生?”
  米爾森問她可有時間,又說可否與她麵談一次。蘇小魚聽到他的聲音已經很驚訝了,後來就更加迷茫,忍不住再問:“米爾森先生,您想跟我談什麽?”
  他在那頭笑,“放心吧,蘇小姐,是好消息,你來了就知道。”
  掛上電話之後蘇小魚愣了一會兒。咖啡好了,同事們都端著杯子走進來,趁著喝咖啡的這一點兒時間打著哈欠聊天,小廚房裏熱鬧起為,隻有她獨自立在窗邊的角落裏,為了米爾森那個莫名的電話一頭霧水。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頭看到的還是麗莎小姐,舉著咖啡壺笑,“小魚,還要不要?”
  蘇小魚正滿腦子問號,一邊搖著頭一邊放下杯子去推窗,全封閉的大樓,透明鋥亮的長窗像是擺設,能夠開啟的角度小得可憐,但到底是樓層高,寒風從縫隙中強勁地透進來,頓時讓她精神一爽。
  決定了,既然是考官發話,還是去一次吧,聽聽他說什麽也好,就算死也死個明白不是?
  仲銀集團所在的商城位於上海最奢華的地段之一,與恒隆隔街相望,位置優越。
  並不是上下班時間,二號線地鐵人不多,走出去之後卻看到許多穿著入時的男女在街上悠閑地走過。商廈底層的咖啡座裏坐滿了人,有些高談闊論,有些隻是隔著透明的玻璃麵對著深冬的街道發呆。
  冬天,還有些下雨,天氣陰冷,商務樓的進出口在背陰處,大廈底下風尤其大。蘇小魚雙手插在口袋裏低頭疾走,最後幾步幾乎要跑起來,進旋轉門的時候沒仔細看兩邊,差點兒撞上另一個與她同時進門的人。
  耳邊很輕的一聲“哎”,蘇小魚急刹住腳步,一抬頭跟身邊人對了個正臉。
  是個穿著風衣的女子,眉眼疏淡,也不說話,麵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接著便與她擦肩而過,筆直地走進了旋轉門。
  蘇小魚卻不動了,凝在原地數秒,金色邊框的玻璃大門仍在不停轉動,暖熱和冰涼的風交替著撲麵而來,身後又有聲音,是個陌生的男人帶著些不耐煩的語氣。
  “喂,你走不走?堵在門口幹嗎?”
  被那一聲叫得突然回神,蘇小魚這才舉步往門裏走。陰天,大理石地麵有些潮,她卻無端地覺得腳下黏滯,怎樣都走不快。
  最好的商務樓,大堂富麗堂皇,明亮的燈光灑遍每一個角落,與大廈外的陰沉天空形成鮮明對比。但她走了幾步卻開始恍惚,恍惚自己又回到了那個竭力想忘卻的晚上——香格裏拉的宴會廳,輝煌燈光下走入一對壁人,親密地牽著手,交談時對彼此微笑,姿態親昵,再遙遠的距離,也擋不住光彩奪目。
  耳邊又有鈴聲,她隔了幾秒才意識到是自己的手機在響。這次接起來卻是一個禮貌得很是職業的女聲,說英語,問:“蘇小姐什麽時候可以到五十五層?米爾森先生已經可以見您。”
  這個非常及時的電話讓蘇小魚猛然想起自己來這裏的目的,深吸一口氣衝淡一點兒這前的恍惚,她合上電話之後立刻往電梯方向走去。
  仲銀集團在大樓的五十五層,等電梯的人不多,蘇小魚走過去時居然又看到那個女子,就立在單層停靠的電梯前,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抬頭望著指示標誌,絲巾掩著雪白修長的脖頸線條,硬是把其他人與物都站成了自己的背景。
  停靠單層的電梯有兩架,非高峰時間,隻開了靠外側的那一架。蘇小魚到得巧,停住腳步時鏡門剛好滑開,那女子是最後一個走進去的,轉身時看到她,就沉默地將手指按在開門鍵上等。
  身側無人,她的目光平靜無波。不想她看出自己的異樣,蘇小魚最後還是一低頭走了進去,想按樓層,卻看到她的手指從開門鍵上移下,就落在那個標著“55”的圓形按鈕上。蘇小魚再次愣住,實在忍不住,又轉頭看了她一眼。
  她已經退到角落裏,沉默地望著電梯門側不斷跳動的數字,因此,蘇小魚看到的隻是一個側臉,又自覺不應該,一瞬間便強迫自己收回目光。
  電梯門開合數次,最後隻剩下她們兩人,終於到達五十五層的時候,蘇小魚感覺時間過去了一個世紀。那女子走出電梯之後筆直地往前去,走了幾步之後忽然停下,轉身看了蘇小魚一眼,問她:“這位小姐,你認識我?”
  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蘇小魚啞口無言,幸好公司大門內有人走出來,是個身穿套裝的外國女士,看到她們倆微微一愣,開口就問:“請問哪位是蘇小魚小姐?”
  認得這就是剛才那通電話裏的聲音,蘇小魚立刻回應是,“是我。”
  “那這位是?”
  “我是楊在心,上周與米爾森先生約過見麵時間。”她開口回答,說完又看了蘇小魚一眼,眼裏多了許多內容。
  接待的女士聞言微笑,“楊小姐,我記得您,您的約見時間還沒到,能否在會客區稍等?”
  她沒再開口,隻是輕輕點頭,會客區就在門廳一側,蘇小魚被請進小會議室之前看到楊在心獨自坐在那裏。仲銀集團內部的裝潢全用的是黑白兩色,磋大氣,會客區沙發也是寬大無邊。她瘦,一個人坐在那裏更顯得伶仃突兀,又仿佛感覺到蘇小魚的注視,突然抬眼往她的方向看過來,四目相對,蘇小魚沒提防,心裏驚了一下。
  小會議室裏隻有米爾森一人,看到蘇小魚進來先露出一個笑容,然後才開口:
  “嗨,又見麵了,蘇小姐。”
  “米爾森先生,您好。”落下心理障礙了,蘇小魚現在麵對這位先生說話前都要思索一下,答得字斟句酌。
  他好像看透了她的想法,笑容變大,又站起來伸手請她坐到近前。蘇小魚走過去坐下,他才將桌上的一個文件夾推到她麵前,說:“蘇小姐,先看一下這份東西。”
  不明白他的意思,蘇小魚伸手打開文件夾低頭翻看,裏麵是厚厚的一疊申請表格與介紹資料。她看了兩頁之後漸漸愣住,再抬頭時目光錯愕。
  “米爾森先生,您給我看的是INSEAD商學院的入學申請書?”
  他點頭,“不知蘇小姐是否聽說過INSEAD?”
  開玩笑嗎?歐洲排名第一的INSEAD商學院,校址就在舉世聞名的法國楓丹白露,金融專業的夢想之車。她有一個學姐曾經為了能夠進入INSEAD而放棄了自己的六位數年薪,學成之後隻用了三年時間就成為麥肯錫亞太區的唯一女性合夥人,短短數年,脫胎換骨,這樣大名鼎鼎的商學院,她怎麽可能沒聽說過?
  單是這樣還不夠讓她對這個詞如此震驚,事實上,她身邊還有一個曾在那裏生活過的男人,INSEAD是陳蘇雷的母校。他心情好的時候會聽法國香頌,偶爾在她耳邊提起楓丹白露的白樺林,還有那首模糊的法語歌,溫柔低緩,像一張看不到邊際的網,將她層層纏繞,再也不能掙紮。
  不能再想下去了,蘇小魚在桌底下左手掐右手地阻止自己的神思渙散,這裏是仲銀集團的會議室,麵前坐的是米爾森·帕克,絕不是她應該恍惚出神的時候。
  “我知道INSEAD商學院。”她開口,給予肯定答複。
  米爾森微笑繼續,“蘇小姐,INSEAD與國內商學院有一些交流合作項目,我作為他們的特聘顧問參與本次麵試。亞太區INSEAD今年有一個中國優秀學生全額獎學金招納的名額,有人向我推薦了你。我看了他給我的推薦材料,也查了一個你的筆試成績,兩者都給我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
  有人向米爾森推薦自己?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了,蘇小魚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問他那個人究竟是誰,但一轉念就覺得在這個當口談這個問題很是不妥,嘴已經張開了,她最後隻說了一聲“謝謝”。
  “說實話,一開始我對這個推薦並不太看好。恕我直言,你年紀尚輕,雖然在BLM工作過,後來又參與了一些比較複雜的收購與重組項目,但實際工作時間並不長,更沒有什麽管理層的經驗,與INSEAD學院的要求還有些距離。”
  “我知道,一般商學院都傾向於培養一些有高層管理經驗的學員,這方麵的經驗我的確很欠缺。”還在消化剛才的消息,蘇小魚聞言並沒有辯解,實話實說。
  米爾森一直帶著笑的眼裏流露出一點兒讚賞的目光,再次開口:“名額隻有一個,站在學院的角度,我也在數個候選人之間權衡了許久,直到昨天下午有幸與你麵對麵聊過之後,我才真正確定,之前的那些問題應該都不足以掩蓋你的優點。”
  “昨天……”那是她的慘痛回憶,蘇小魚至今耿耿於懷。
  他眨眼,“就是昨天,你說‘沒有關係的確很麻煩,但是真的想做成一件事的話,總有辦法’。還說‘做生意嘛,目標一定要準,但中間的路怎麽走都在我們自己,一條路走不通就換一條,關係也一樣,沒有關係就創造關係。’是不是?”
  他慢慢地複述她的無心之語,居然一字不漏,說完還伸手輕輕拍了兩下,誇了句“很精彩”。
  那句話不是她說的……蘇小魚心裏一窘,但米爾森繼續說了下去:“所謂經驗,都是需要時日積累的,但堅持與變通這兩者之間的微妙權衡卻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天賦,鑒於你在各方麵的出色表現,我考慮再三,最後還是決定將這個名額留給你。”
  他說完之後微笑地看著她,但她卻隻是沉默,那份攤開的文件夾就在眼前,雪白紙上滿頁的黑色字符仿佛要飄散開來。蘇小魚心裏紛亂雜陳,INSEAD學院是國際一流的商學院,別人求也求不得的錦繡前程。其實是該覺得狂喜的,但這一切來得突然,她竟覺得惶恐,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自己又該如何應對。
  “蘇小姐?”看她一徑沉默,米爾森又開口。
  她回神,抬眼看著他,“米爾森先生,這些對我來說太突然了,我需要想一想。”
  他微笑,“當然,蘇小姐,如果你還有什麽地方不清楚,可以隨時打電話給我的助理詹妮小姐,她會為你留言。”
  知道這是委婉提醒她時間已到,蘇小魚點頭站起來,道謝之後才轉身往外走,手已經落在門把手上,又克製不住地轉過身來。
  米爾森仍坐在原來的位子上,見她回頭,隻挑了挑眉。
  “米爾森先生……”她遲疑,“我能不能知道,是誰推薦了我?”
  米爾森聽完但笑不語,但蘇小魚堅持地看著他,他最後終於開口:“不好意思蘇小姐,恕我不能透露他的名字,不過我想你心裏一定是有答案的,是不是?”
  心裏一定是有答案的……
  是,她知道是誰給過她推薦,至今還對湯仲文的出手相助心存感激,但現在情況已經脫離了她所能理解的範疇,難道湯仲文真的如此看好她?除了那封致國內商學院的推薦信之外,又在她所不知道的時候向米爾森作出了另一份推薦?
  為什麽?
  她自問她並不是什麽天降英才,讀書全靠刻苦,剛進大學的時候英語口語跟不上其他人,整天就發戴著耳機聽國際台,睡覺時的夢話都是嘰哩咕嚕的。後來進了BLM,身邊全是頂尖的人才,拿出來的履曆金光閃閃,唯獨她出身普通,沒有任何背景的員工憑什麽能夠留在公司?能憑的不過是咬牙苦練。
  說句實在話,蘇小魚從未相信過天上掉餡餅這等好中,她這輩子唯一稱得上匪夷所思的幸運事就是在自己最需要的時候遇到了陳蘇雷。即便如此,她也不認為那是一勞永逸,因為她從一開始就清楚他是隻談過程不談結果的男人,所以從未想過今後能夠依靠他過上另一個世界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誰不想,但她心裏明白,如果她可以,不用他的她也能得到,如果她不可以,用他的也不長久,所以這麽長時間以來,她從未放棄過讓自己更高一些、更強一些的努力,就算明知蘇雷快,她也一意孤行地想要考MBA。但現在發生的一切她無法理解,那是INSEAD商學院在中國區唯一的全額獎學金名字,不知有多少人夢寐以求,湯仲文竟然推薦她這樣普普通通的一個蘇小魚,為什麽!她又憑什麽?
  或者不是他?但不是他,又會是誰?
  她眼裏全是複雜,米爾森倒甚是耐心,也不催她,安靜地等。後來想起什麽,又補了一句:“INAEAD的亞洲校區就在新加坡,與國內往來很宿命,你不必太擔心。”
  她仍是滿心混亂,隻聽到“新加坡”三個字就慢慢地垂下頭來,對米爾森笑了一下,接著再次混亂,推門走了出去。
  會客區裏已經看不到楊在心,不知她去了哪裏,此時此刻的蘇小魚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再去想,詹妮小姐很客氣地把她送到電梯處,道別時一臉微笑。
  電梯裏沒有人,下降時安靜無聲。終於隻有她一個了,蘇小魚從口袋裏摸出手機來,手指一動就想打出去。
  熟悉的號碼設定的是單鍵撥號,她突然害怕起來,又一指按斷了這個電話。
  撥給他,然後說什麽?說我得到了INSEAD商學院的入學資格?還是說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前任Boss湯仲文的推薦?
  湯仲文……
  這三個字讓她太陽穴突地一跳。是了,她現在該找的人並不是蘇雷,是湯仲文。
  她不想自作多情,但湯仲文之前的種種表現太過異常,再加上這個推薦,她要是再假裝一切都是空氣,那就太假了。
  想到這裏,蘇小魚再次低頭按鍵,電話接通時電梯門正好向兩邊滑開,湯仲文的聲音清晰地落入她耳中,仍是連名帶姓的三個字:“蘇小魚。”
  很巧,此時的湯仲文剛剛結束在嘉裏中心的一次會談,這個電話撥進來時他已經走在地下車庫裏。低頭看到號碼,他突然地停下腳步,走在他身後的範聞正與助理講話,也沒提防,差點兒撞上他,接著便聽到他說出的那三個字。
  習慣了自家兄弟因蘇小魚而偶爾發作的異常狀態,範聞苦笑著搖頭,拉著助理繼續往前走。
  蘇小魚在電話裏說得很簡單,就問了一句:“文森,你有空嗎?我想和你見麵。”
  他說“好”,隻是自己在嘉裏中心附近,回到浦東還有一段時間。說完才想歎息,又在心裏對自己一訕。
  她卻沒覺得他異樣,立刻答了他:“那正好,我也在附近,現在這過來,等會兒見。”

  久光後街,任何時間都是人潮熙攘,車流密集,等待進入shopping mall地下車庫的各色車輛沿街排成長龍,挪動速度緩慢。街邊是整排的各國餐廳,下著些微寒雨的午後,臨窗一層白蒙蒙的霧氣,裏外兩個世界都是模糊的。
  蘇小魚到達coffee bean的時候湯仲文已經在了,獨自靠窗坐著。就這麽一點兒時間,他居然仍在工作,低頭看著掌上電腦,沉默的側臉,襯著窗上的那一層模糊白霧,更顯得五官深刻。
  她在來時的地鐵上想好了許多問題,走過去的時候腳 下卻開始遲疑退縮,突然不想再往前走,很想轉身離開這個地方,離開湯仲文的視線範圍。
  來不及了,他已經看到她了,在對她點頭。
  兩個人麵對麵之後的第一名話是湯仲文說的:“要喝什麽?”
  她剛才心神恍惚,居然忘記叫東西喝,想站起來去櫃台,他卻先她一步,立起身低身看她,又問了一句:“要喝什麽?”
  她被動地仰頭看他,來不及說話他便替她決定了,“巧克力吧,等一下。”
  他說完便轉身,蘇小魚唯一能做的就是望著他的背景發呆。湯仲文無論何時何地都能給其他人帶來很大的壓力,收銀台的小姐與他說話時有些緊張,最後還找錯了錢,隔著那麽遠的距離,蘇小魚都能看到她耳根都紅了。
  她也一樣,一直是有點兒怕他的,她至今都能夠清晰地記得他第一次對她說出deadline這個詞時的壓迫感,那種感覺太強烈了,以至於以後她與他所有的交流中,都不自覺地小心翼翼。
  他在她心目中一直是那個有著完美主義強迫症的工作狂,她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確定的。那麽他呢?一直以來,究竟是怎樣想她的?
  沒時間想太多,湯仲文已經走回她麵前,坐下時把手中那個銀色的號碼牌放到桌上,就在他咖啡杯的旁邊。
  那杯咖啡是滿的,杯沿雪白,一絲線喝過的痕跡都沒有,蘇小魚開口的時候眼光落在上麵,好像那是一件多麽值得一看的美物。
  她的第一句話是:“文森,謝謝你的推薦。”
  隔了數秒才聽到他的回答,隻幾個字:“不用謝我!”然後終於伸出手,端起了那個咖啡杯。
  眼前的目標憑空失去,蘇小魚的目光卻沒有隨著那個咖啡杯上移,仍留在空蕩蕩的原地。她沉默了。
  他也不說話,等她。
  這個coffee bean裏永遠都很滿,身邊充滿了談笑私語,一片嘈雜,唯獨他們兩個安靜如斯。小姐走過來送上巧克力的時候著實遲疑了一下,放下之後收起那個銀色號牌,倒退著走了,一句話都沒敢多說。
  透明玻璃杯裏的熱巧克力,顏色很淡,蘇小魚伸手去捧,隔著厚厚的玻璃,熱度一點兒一點兒地傳到掌心裏,低頭喝了一口,果然是淡的,與她習慣的濃鬱味道天差地別。
  她原是有無數的話想說,隻這一口便被衝得淡而無味,心裏混亂,沒想到他應得那樣快。自那個可怕的雨夜之後,她也模糊的感覺到他對她的一些不同,但每次想到最後都覺得自己可笑,不願深思,現在想來,或者是她潛意識裏根本不願多想那個可能。
  她這一路都關著心,蒙著眼,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她又不是真瞎,再這麽裝下去,隻有死路一條。
  想到這裏她便暗暗地吸了口氣,開口繼續:“文森,我真的很感謝你的推薦,但我希望你做出這個推薦是因為我值得INSEAD,而不是其他原因,否則的話對所有人都不公平,對我也是,對不對?”
  她一口氣把這些話說完,仍沒抬頭,耳邊聽不到他的回答,幾秒以後看到那個白色的瓷杯被放回原來的位置,與桌麵接觸時輕微的一聲響。
  她的心跟著這聲音一起跳了一下同,再努力了一下,蘇小魚強迫自己把眼睛抬起來,看著湯仲文張口想說話。
  他也正看著她,卻沒有給她機會把話說出來,聲音平直,隻是一句陳述。
  “你不用謝我。”
  什麽意思?原本說出那句話就耗盡了蘇小魚的所有努力,聽到這樣的一句,她頓時忘了如何繼續。
  四目相交,湯仲文眉骨高挺,眼睛很深,很難分辨眼中情緒。她過去也從未嚐試過仔細看他,這時滿心混亂,就更覺得他的眼神複雜難解,完全不得要領。
  他卻不移開目光,筆直盯著她的眼睛說話:“蘇小魚,我不認為你會不值得這樣一個推薦,如果我可以的話。但是INSEAD隻接受資深校友的推薦,所以你不用謝我,做出這個推薦的,不是我。”
  湯仲文語速不快,說的句子也並不複雜,但唯一的聽眾蘇小魚卻聽得一臉茫然,無聲無自地微張著嘴唇,眼裏的焦距都慢慢散了。
  她不答,他便一直這樣筆直地看著她,近乎無禮。
  或許有失風度,還可能在今後的歲月中令自己失笑,但相比於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的預期,這些都不算什麽。
  多久了?他認識麵前的這個女孩子究竟有多久了?這麽長時間以來,他們真正共處的時間少得可憐,但他卻總是會突然地想起她——她在他的記憶中一直是最初相識的樣子,抱著厚厚的一疊資料手冊,奔到他辦公室,略帶些緊張地看他;聽到近似於mission impossible的deadline時會垂一垂肩膀,然後小地吸一口氣;還有通宵熬夜後在走廊裏邊走邊揉眼睛,看到他走過還假裝沒事,兩隻手一起放到背後去掐,因為痛,眉毛皺起一點點,而他自已卻不知道,有時還對著他努力地笑。
  他是什麽時候注意到她的?竟沒有一絲征兆,所以讓她徑自從身邊遊過,錯失在突然降臨的變故中。
  他出身世家,一路走來順遂無比,直到那天在批賣行,看到陳蘇雷出現在她身後。她回過頭去,望著那個男人微笑,眼裏隱約閃著光。他胸口下某個地方突然皺了一下,並不是痛苦,隻是後悔。
  後悔沒有告訴她,她在他記憶裏留下的那些點點滴滴;後悔沒有讓她知道,他雖然嚴厲,但她在他心裏總是不同的。或許那些都不是他能夠說出來的,但至少可以告訴她,他曾經有多少次在走廊的一端停下腳步,沉默地看著她困倦欲眠地走在前頭,最後消失在轉角處。他沒有叫住她,也不想走過她的身邊,隻是不想她再一次掐痛自己,還要對著他努力地笑一下。
  耳邊響起蘇小魚的聲音,她終於開口說話,叫他的名字,眼中的茫然漸漸退歇,取而代之的是訝然,疑惑,甚至帶著點兒忐忑,“文森,你,你知道是誰推薦了我嗎?”
  他知道,很想說那個人的名字,還未開口卻覺得胸口煩悶,這煩悶並不陌生,那天在香格裏拉的三十六層,與陳蘇雷麵對麵時已經經曆過一次,沒想到此刻又卷土重來。
  那天她一直站在那個男人身邊,穿著白色的小禮服,並不左顧右盼。因是一種不自知的美,就更加爍爍閃光,他走近時竟覺得刺痛了眼睛。
  提議介入惠誠實業股權收購項目的是範聞,但堅持進行的卻是他。任惠誠並沒有把消息放得太大,他們接洽任家長子的時候已經晚了,而任嶽一向以自己的父親馬首是瞻,所以這個項目從一開始就談得相當不順利。後來範聞通過其他途徑終於得知陳蘇雷早已與任惠誠聯係過收購意向,陳蘇雷行事縝密,若有這樣的消息傳出,那就是已有了相當的把握,範聞當時就有了退出的意思。
  但是他堅持。
  為此範聞還與他有過爭執,一臉不可思議地質問他:“你要做下去?怎麽做?惠誠實業還未上市,這不是公開招標,隻是原始股變動而已,沒有一點兒透明度可言。你知道陳蘇雷開出來的條件是什麽嗎?你想開到哪個價格?還是說隻要是陳蘇雷想要的東西,虧本你也想搶一搶?”
  他當時沉默不語,與範聞對視良久,最後還是範聞無奈,搖著頭往外走,再沒有與他多說一個字。
  還有什麽可說的,他明白範聞的意思,也不想反駁,有時候人會突然想用愚蠢的辦法發泄。他因自知而沉默。
  後來就在酒會上遇見了陳蘇雷。他是獨自走到他身邊的,舉杯微笑,開口卻簡單直接,隻一句:“湯先生,眼光不錯。”
  “環保照明業的確前景可期,陳先生不也是很早就留意到這一點?”曲折婉轉與躲躲藏藏一向不是他的強項,他的回答也同樣直奔主題。
  陳蘇雷臉上的微笑還在,接著他的話說了下去,“是,可惜在商言商,有些事情沒辦法兩者兼得,恐怕是先入為主的因素更大一些。”
  “所謂先入為主,也可能是因為從未有過比較的機會,唯一的選擇怎能被稱為選擇。你說是不是?”他答得絲毫沒有退讓之意,眼睛直視對方。
  陳蘇雷也看著他,那個微笑漸漸收斂,終至不見,最後突然一訕,轉身看著遠處的某一點說話,聲音低緩,“湯先生認為,隻要有比較的機會,那個所謂的先入為主的選擇,就會改變嗎?”
  他一時有些錯愕,然後突然明白這個男人在說什麽,頓時沉默。酒會熙攘,不知為何他們身側卻空無一人,或者即便有人留意也無人能理解。耳邊又響起蘇雷的聲音,卻是笑著的:“Sorry,你不用回答這個問題,事實上連我自己都很想知道結果,如果有結果的話。”
  “結果?沒有選擇何來結果?”他的這句話衝口而出。
  陳蘇雷一笑,低頭看腳 下,他也看過去。他們站在餐廳最邊緣,腳下透明的玻璃地麵煙籠翡翠,下麵還有錦鯉遊弋,端的是極盡巧思。
  “如何?”陳蘇雷不答反問。
  他暗歎一聲,陳蘇雷竟然每一句都能夠意會,他真不知該如何解釋。
  “玻璃魚缸,再美又能如何?”
  “你錯了。”陳蘇雷搖頭,“她是自由的,一直都是,等待選擇的永遠都不會是她。”
  他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句話,細細想過,忽然心裏一歎,最後隻說了一句:“我不明白你。”
  陳蘇雷轉頭看他,一笑舉杯,說了最後的一句話:“這樣吧,不如我們打個賭?”
  “文森,文森?”熟悉的聲音,是仍坐在他麵前的蘇小魚在輕聲地喚他的名字。
  他回神看她,她眼裏的忐忑之色更重。蘇小魚難得結巴,又很小聲地再問了一句:“那個,我想知道,推薦我的人是不是,是不是蘇雷?”
  他沉默,耳邊又響起那個聲音——這樣吧,不如我們打個賭?
  原來如此,這世上竟有這樣的男人,用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方式等待一個結果。難道他真的如此篤定,篤定她的選擇永遠都會是他?
  蘇小魚還在看他,目光須臾不離,執著地等待一個答案,而他在她殷殷期盼的眼神中垂眸,心中五味雜陳,最後終於沉默地點了點頭。
  是蘇雷!
  終於得到確定的答案,蘇小魚幾不可聞地吸了口氣。她迷惑未解,憑空又生出震驚與惶然來。
  為什麽是他?又怎麽可能是他?
  她還記得自己對蘇雷提出想考MBA時他的沉沉眸色。他問她:“是嗎?那你以後要去哪裏?”然後在她不知所雲的回答中轉身離開,獨自去了法國,整整兩周。
  這是她與他在一起之後最長的一次分離,她不可能不印象深刻。
  現在呢?
  現在他卻在她不知情的時候給出這樣一個推薦。他對她好?是,他對她好!但她竟不能理解,竟滿心迷茫,迷茫的不是她要去哪裏,而是他要她去哪裏?!
  心裏混亂,她倉促地站起身來告辭,“文森,我想先走一步,對不起!”
  他欲言又止,但她已經轉身,步子邁得有些急了,差點兒被椅腿絆倒。手臂一緊,蘇小魚回頭看到立在身後的湯仲文,握著她的手臂,表情複雜地看著她,隻說了兩個字。
  “小魚!”
  她不答,手臂微微一抽,肩膀因為緊張而繃了起來,隻是看著他沉默。
  四周充滿談笑聲,音樂柔和,咖啡香四溢,但他們兩人身邊的空氣卻寂靜得凝結。她全身僵硬,他目光複雜,這一瞬漫長得令蘇小魚無法忍受,最後手臂一落,是他鬆了手,放開了她。
  她心裏一鬆,臉上略帶了點兒如釋重負的感覺,再次道別後同時轉身,步履匆匆,轉眼便走出了門口。
  而他獨自立在原地,看著她離開,直到她的背影消失。
  旁邊桌上有人招呼,服務員應聲過來,服務員對這個五官嚴峻的男人有些心理障礙,經過湯仲文身邊的時候步子很小,眼角卻不自覺地看他,見他坐了下去,一手端著桌上那杯已經沒有溫度的咖啡,另一隻手抬起,手指屈起,指尖劃過身側的玻璃。
  潮濕的冬日,玻璃上厚厚的一層白色霧氣,透過手指劃過處便能看見忙碌的街景,但也隻是窄小的一條。他沉默地看出去,街上仍是堵,有些不耐煩的司機開始按下車窗伸出手來,風很大,等人逆風打傘,街上五色斑斕,他最後看到蘇小魚獨自立在斑馬線的一頭,雙手插在灰色大衣口袋裏,眼神固執地望著行道燈。
  行道燈的紅色數字開始跳動,最後終於轉為綠色。她第一個邁出步子,頭發被風吹散了,遮蓋住眼睛,她抬起一隻手去撥,絲毫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
  被手指劃過的地方霧氣漸漸收攏,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去了哪裏。咖啡已經冷透了,他低頭喝了一口,然後把它放下了。
  蘇小魚知道自己要去哪裏,靜安寺到南京西路短短一站的距離,她立在擁擠的地鐵車廂中竟覺得度日如年,米爾森助理接電話的時候聲音仍是職業化的禮貌非常,說隨時可以替她安排時間。出了地鐵之後她疾步向前,寒風凜冽,她也不覺得冷,一路走到那棟大樓下。大門處進出的人很多,她終於慢下腳步,風太大了,吹散了她的頭發,進門前她又伸手去攏,手指錯落間突然看到熟悉的身影從另一側門走出,那雪白的風衣,任何時候都耀眼奪目。
  是楊在心。她步子匆匆,走出門後竟像是要跑起來,繞過長長的等候出租車的隊伍,一直走到最前方。
  等候的隊伍有輕微騷動,有保安走過去與她打招呼,她毫不理睬,但下一秒就有車開入,流線型的車身在雨霧中仍舊晶亮閃爍。
  蘇小魚立在原地,手指仍按在冰冷潮濕的頭發上,突然間心中如鼓,想強迫自己移開目光,想強迫自己錯步後退,但身體不受控製,愣愣地望著那個方向,動彈不得。
  車子已經停下,楊在心跨前一步便去拉門,一拉之下車門紋絲不動。她還想用力,駕駛座那一側的門卻開了,有個熟悉的男人走下來,是陳蘇雷。
  他繞過車頭走到楊在心身邊,拉門前看了她一眼,然後伸手拍了拍她的後腦勺。她原本一直抿著嘴唇,麵無表情,這輕輕一拍之後卻突然崩潰,伸手就去扯他的手臂,像小孩子一樣仰著臉看他,蘇小魚隔著那麽遠的距離都能看到她紅了眼眶。
  畫麵唯美,好一又璧人!四周的人看得都安靜下來,車子離開後還有人張望著唏噓。
  旋轉門不停地工作,冷熱空氣交替,交談聲嘈雜依舊,剛才的小插曲已經過去,一切繼續,隻有蘇小魚忘了自己到這裏的初衷,木然地看著那輛車消失的方向。
  身側繁忙不息,她卻覺得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真空一息,窒息的感覺。
  她不想看到的,為什麽要讓她看到?
  她感到呼吸困難,像被擱淺的魚一樣。她知道會有這一天,隻是沒想到來得那麽快、那麽突然。
  蘇雷,這就是你給我推薦的本意?送給我你認為我想要的一切——遠大前程、錦繡人生,周到、完美,遠遠超過所有人的想象?
  蘇小魚又控製不住地想起楊在心最後看著他的表情,眼睛紅紅的,滿臉的委屈。她似乎想通了許多巧合,其實她不願深思,但太陽穴刺痛,怎樣都無法停止。
  多好,每個人都有得有失。蘇雷,你真是公平!
  第十八章 蘇小魚的窮人的自尊
  電話響起,許久,停下,然後又響,她毫無反應,最後有人走過來提醒她,是一個穿著製服的保安。
  “小姐,您有什麽需要嗎?”
  她看著他,然後越過他的肩膀看到玻璃幕牆上自己的樣子,頭發被風吹得散亂,額頭蒼白,腮邊卻有不正常的紅暈,眼裏虛無一片,木偶一樣的空洞無光。
  電話鈴聲還在繼續,那個保安看著她滿眼奇怪,她伸手去接,那頭仍是那個米爾森助理小姐的聲音。
  “蘇小姐,請問您到了沒有?米爾森先生現在就可以見您。”
  她點頭,然後才發現這個動作的無謂。開口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喉嚨痛得仿佛被砂皮擦過,再努力一下,她終於回答:“好的,我馬上就來。”
  簽字前米爾森問了一句:“蘇小姐,還有什麽問題要問嗎?”
  她手中握著那支黑色的簽字筆,筆杆潤滑,她握得太緊,總覺得要脫手而出,但她更用力地收緊十指,回答得很簡單。
  “不用,我沒有問題了。”
  與此同時,坐在蘇雷車裏的楊在心已經沉默下來。車在路邊停下,有人上來拉車門,用力很大,順便用另一隻手將她拽了出去。
  楊在心沒有看後來的男人,雙眼直視仍坐在車中的蘇雷,聲音裏帶著恨,“蘇雷,你騙我!你答應我姐姐的,你騙我!”
  拽住她的是方南。她聽完之後很用力的抹了一把臉,粗聲開口:“叫他姐夫!媽的,這時候才知道打電話叫我來!”
  楊在心好像這時候才發現方南落在自己手臂上的五指,用力掙了一下,然後怒目而視,叫了一聲:“放開我!”
  而坐在車中的陳蘇雷一直都沒有出聲,最後看了他倆一眼,搖搖頭直接踩油門離開。
  蘇小魚辭職了。
  辭職信放在蘇雷的桌上,內容很簡單,最後一句是:蘇雷,我終於明白你說過的每一句話。謝謝!
  公司裏照例忙碌不堪,麗莎小姐也不在,根本沒人注意到她的進出。
  不想知道陳蘇雷的反應,走出公司之後她便關了手機。到家已經很晚了,爸爸媽媽都已經睡下,她一個人洗漱了很久,最後媽媽推開浴室門走進來喚她。
  “小魚?”
  沐浴房中水聲嘩嘩,白色水柱直落在地上,熱氣騰騰,但蘇小魚根本沒有在那裏麵。她獨自坐在馬桶蓋上,身上衣物完整,雙手在膝蓋上交合,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蘇媽媽這嚇非同小可,走過去伸手去摸女兒的額頭,手還沒碰到女兒的皮膚就被握住,是蘇小魚。蘇小魚抬起頭來看她,仰著臉,雙目慢慢赤紅,叫了一聲“媽媽”,然後就哭了。
  這晚上蘇媽媽在女兒房裏待了一整夜,握著女兒的手聽她斷斷續續說了很久,天快亮的時候,蘇小魚終於迷迷糊糊睡了,臉上淚痕還在。蘇媽媽替女兒蓋好被子走出了房間。蘇爸爸在客廳等了很久,看到她出來一臉擔憂,壓低聲音問她怎麽了。
  她看著自己的丈夫,開口前呼出一大口氣。仿佛有一根長裏間緊繃著的弦突然鬆弛了下來,整個人仿佛如釋重負。
  “沒什麽,是好事。準備準備吧,我們女兒要出國念書了。”
  這個消息來得突然,蘇國強聽得一強詫異,但是還沒時間盤問,門廳裏就有鈴聲響起。蘇媽媽走過去接,男人的聲音傳來,是蘇雷。他報上自己的名字,叫她伯母,又問:“小魚在嗎?”
  蘇媽媽的第一反應是看了看女兒的房間。那扇房門緊閉,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她些微鬆了口氣,然後才回答:“陳先生,小魚睡了。我倒是有幾句話想跟你說,等我一下,我馬上下來。”說完就掛了機。
  蘇國強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老婆穿衣服的時候還跟著問:“到底怎麽回事?你要跟小陳說什麽?他們是不是吵架了?那個出國念書又是怎麽回事?小魚考的不是上海這裏的MBA嗎,跟出國有什麽關係?”
  蘇媽媽動作麻利,套上羽絨衫就往外走。到門口才回頭看了老伴一眼,聲音裏帶著斬釘截鐵的嗔道,“你別管,看好女兒就是。她睡了,別讓她知道我下去過就行,回來我慢慢跟你說。”
  黎明前,樓下一片漆黑,小道兩側停滿了車,陳蘇雷的車就停在僅剩的狹窄車道中。夜裏溫度極低,蘇媽媽走出去的時候隻看到他沉默地立在車外,嗬氣成霜。
  她走過去站在他麵前,他好像在出神,看到她稍頓了一下才伸手拉車門。
  她立在原地不動,說:“不用了,陳先生,我隻說幾句話,說完就上樓。”
  他還沒開口她便繼續說,仿佛害怕被他打斷,“小魚都跟我們說了,出國讀書是好事。她還年輕,之前被我們拖累,現在能有這個機會真是難得,所以實在不想放棄,希望陳先生能夠體諒。”
  這個角落裏唯一的路燈光線暗淡,他立在陰影中靜靜地聽著。蘇媽媽說得的確不長,也並不情緒激動,最後一句甚至帶著點兒哀求,哀求他高抬貴手,不要因為他的不放手而讓蘇小魚失去這個機會。
  其實她下樓前想說的並不是這些話。她想質問他、指責他,然後謝他一聲,請他及時放手,但是在看到這個男人之後,突然發現自己之前或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錯了也就錯了,她不想明白他們之間有什麽誤會,她隻知道這個男人不適合自己的女兒,隻知道小魚剛剛得到了一個天大的好機會,隻知道自己的女兒終於願意離開這個危險的男人,而且是心甘情願。
  如果這一切都是因為誤會,她樂見其成!
  他一直沉默,蘇媽媽說完之後也沒動,看著他等答案。
  燈光黯淡,他垂下的眼裏漆黑一片,許多情緒錯落起伏,最後沉澱下去。沉到那一片黑暗中去,再不複見。
  他這一生從未覺得自己這樣失敗過,料錯一件事,就仿佛料錯了整個世界。
  她到底想要什麽?她到底為了什麽?他隻是給她一個選擇,她竟然這樣決絕。決絕到都不給他一聲招呼,便調頭走向另一個方向。
  或者真的是錯了,又或者現在該做的就是放手。兩個人在一起並不是為了爭執與改變,更何況誰又能改變另一個人?在一起是為了想在一起,若她勉強,又何來快樂?
  其實他早已想到這一刻,但看完那封信之後居然眼前空白,清醒後已經到了這裏,自己如此失控,簡直不可思議。
  大腦裏突然有尖銳的疼痛襲來,瞬間席卷每一個細微角落。身體一震,唯恐自己會失態,他往後靠了一下,手指落在車身上,冰冷一片。
  蘇媽媽還在等,麵前的男人沉默許久,終於開口。聲音居然很平淡,眼裏壓抑著許多她弄不懂的東西。不過她並不在乎那此地,她要的隻是一句話。
  他說:“放心吧,她是自由的。”
  蘇小魚沒有再嚐試著聯係陳蘇雷,他也沒有再聯係她。
  她有一段裏間徹夜難眠,睡前一定要媽媽在身邊,有時雖然睡去卻半夜醒來,枕上洇濕一片,仿佛睡在濃得化不開的青苔上。
  身邊再沒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就邊楊燕都變得小心翼翼。她漸漸明白自己的世界離他有多麽遙遠,隻是一個轉身,就再也無法觸及。
  上飛機的時候送她的隻有父母。爸爸推著沉重的行李車,媽媽一直握著她的手。
  天氣很好,飛機準點起飛。新航的乘務小姐笑容明媚,彎腰送上當日的報紙,又問她還有什麽需要。
  她道謝,伸手取了最上層的那一份報紙,是英文版的《上海日報》,首麵是大幅的城市彩照,摩天大樓下等待拆遷的簡陋棚戶,讓人有一種奇妙的矛盾感。
  靠窗內側坐著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戴著眼鏡,一臉斯文,已經打開了一本厚厚的原文書,目光越過她對乘務小姐搖頭示意自己沒有需要。
  她也翻開手中的報紙,很厚的一疊,還帶著新鮮的油墨味道。她照習慣看財經版,最近市場動蕩,國內股市觸底抬頭,國際原油價格持續走低,美國開始實施最新的經濟刺激計劃……
  耳邊是飛機引擎的轟鳴聲,走廊裏有人走動,她低頭看得認真,手指在最後一次翻頁後停頓,再也沒有動作。
  滿目字符,黑色白色,角落裏有關於惠誠實業原始股股東變動並預備啟動上市計劃的短篇報道,並附著很小的一張照片,應該是在某個簽字儀式上拍下的,人物眾多。
  她一直看著那張照片,越想看清就越覺得模糊,後來不自覺地伸出手指去抹,想抹開那上麵籠罩的迷霧,觸手黏膩,那裏竟然是濕的。
  耳邊有人說話,開始聲音很輕,後來就提高了一些音量。她茫然轉過頭去,看到坐在自己身邊的男人正麵對自己,嘴唇開合。
  她搖頭,想說自己沒事,但喉頭哽咽,怎麽都發不出聲音,最後看到他鏡片上的自己,無聲無息間,竟然淚流滿麵。
  那張報紙還在手中,輕微地簌簌作響,連著那張照片,潮濕皺褶,再也沒有回到原樣的可能。
  他說,盛極而衰,強極則辱。小魚,你要知道情深不壽的道理。
  他說,小魚,我希望你在我身邊要快樂,如果不,你可以離開。
  他從未限製她的自由,他從未開口留過她,他隻問過她,那你以後要去哪裏?
  去哪裏?她這一生最渴望的,不過是在他的身邊,但那是虛幻的,是夢。他是陳蘇雷,是任何女人都抓不住的男人,當然也包括她!
  飛機躍入雲端,整個世界都變得混沌,淚水洶湧,她在陽光逝去的最後一秒低下頭,沉默地閉上了眼睛。

  蘇小魚再回到上海,已經是一年以後的事情了。
  實習與論文的撰寫同時進行,她手上接到的數個邀請天南地北,但她最終的選擇仍是上海。
  米爾森在電話裏親自與她談過數次,談的條件很誘人,還說到蘇雷,口氣很是惋惜,說他早已離開國內,否則她回來還能見到他。
  她當時很慶幸自己安全地躲在電話線的這一頭,不必努力掩飾表情,因為按住話筒的手太過用力,所以再開口的時候覺得耳郭疼痛。
  決定回國的時候米爾森又問她還有什麽問題嗎?她這次回答得很快,說自己的父母也在上海等待與她團聚,一切安排都恰到好處,沒有任何問題。
  蘇小魚是獨自拖著行李上飛機的,下飛機時卻成了兩個人。來接機的爸爸媽媽詫異之後便是欣喜,特別是媽媽,看著立在她身邊的朱世昌越笑越開懷。
  朱世昌,與她同一班飛機抵達新加坡的男人,全程目睹她在來時的飛機上哭泣了整整一路的男人,也是下飛機以後,再也沒有從她生活中消失過的男人。
  身在異鄉,她獨自求學,他在新加坡大堂做交流項目。
  天時,地利,人和。
  他用無比的耐心追求她,鍥而不舍,對她照顧有加。她開始的時候完全不能接受,後來也就習慣了。
  就你小時候家裏掛過的一塊窗簾,土土的綠色,帶著波浪紋的大卷,她最不喜歡,第一天回家後吵著要換,後來也就習慣了。
  再不能忍受的東西,看久了都覺得還好,再後來媽媽真的換了那塊窗簾,她反而不習慣。
  一塊窗簾尚且如此,何況是朱世昌。她又不是冷血動物。
  回來前他說有課,不能送機,但上機之後她卻看到他。他與別人換了位子坐到她身邊,看著她驚訝的表情愉快地一笑,在飛機躍入雲端後向她求婚。
  她應該感動的,有這樣一個男人鍥而不舍地追求自己,最後竟放棄高薪留聘與她一同回到上海,怨不得媽媽滿意到極點,就連楊燕見過他之後都蹺大拇指。
  “小魚,朱世昌是沒什麽驚喜,不過結婚嘛,重要的是保證以後會有驚嚇,我看這人挺好。”
  一切都好,水到渠成,強求來的總不長久,她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更何況無論從哪一方麵來看,朱世昌都可稱得上是結婚的最佳人選,無可挑剔。
  就這樣訂婚了,婚期未定,身邊人已經開始為她歡喜,但她卻一日日地感覺到沉重。與他相處時有走神,他總覺得她工作辛苦,偶爾還勸她不要那樣拚,害她心裏愧疚更重。
  秋日的上午,蘇小魚照例準時進入自己的辦公室,MBA課程結束後她留在仲銀任職,工作忙碌,生活穩定。電話鈴響,是朱世昌,電腦仍在啟動,她索性立起身來,走到窗邊去接。
  他問她晚上幾點下班,又說他會直接到樓下接她。
  她說好。朱世昌參與的生物技術項目被某個跨國公司買斷,晚上有一個慶祝會,她答應了他共同出席。此事早已寫在行事曆上了,她沒有忘。
  他在電話那頭聲音愉快,又和她說了幾句。站在仲銀五十五層的辦公室裏,窗外是金融區由摩天大樓拚合而成的風景線,俯視的時候可以看到狹窄的街道,各色車輛魚貫而行。她漸漸地看得出神,電話按在耳邊,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久久才應了一聲。
  午餐前蘇小魚還在米樂森的辦公室與他單獨討論一套可行性方案,他說得興起,順便就與她到樓下共進午餐。
  已經過了午餐時間,餐廳裏人不多,他們靠窗坐著,等待上菜的時候仍在討論剛才未盡的話題。
  身邊有人走過,然後駐足回頭看她,叫了一聲:“蘇小魚?”
  她一抬頭,看到一張久違的臉,是方南。
  方南目光炯炯,而蘇小魚臉上的表情幾不可察地凝固一瞬,然後笑,“方先生,好久不見。”
  他好像沒有料到她是這個反應,眉毛一掀,米爾森在一邊笑著問了一句:“小魚,你朋友?”
  蘇小魚點頭,起身為他們介紹。方南應得簡單,看她的時候眼光複雜。前方包廂有人走出來,對著他說話,叫他:“方南,你到底吃不吃?”
  那個聲音很熟悉,蘇小魚一轉頭與一個白衣女子對了個正臉,兩個人同時愣了一下。
  方南也回頭,拉過那個女子後介紹了一句:“這是我太太,楊在心,蘇雷跟你提過嗎?他前妻的妹妹。”
  晚上七點,朱世昌的黑色邁騰準時出現在大樓下,分秒不差,蘇小魚走出大門的時候他已經下車,遠遠地看著她招手。
  她一路上都很沉默,朱世昌停車的時候問她:“小魚,今天很累?沒什麽事吧?”
  她隔了幾秒才抬頭,看著他搖頭笑,推門下車。地下車庫裏車停得很滿,車與車之間間隙窄小,她小心地側身而出,合門時看到自己映在車窗上的臉,在心裏一歎。
  這樣茫然,又不是迷路,她這是何必呢?
  不過是見到了方南與楊在心,不過是知道了楊在心現在的歸宿,又怎麽樣呢?
  當年她是那樣狼狽地離開了蘇雷,被臆想中的可能打倒,惶恐到連一絲求證的勇氣都沒有。也不是沒有質疑過自己的判斷,但她竟不敢深思。
  或許有什麽地方錯了,但是錯了就錯了,錯了又如何?
  她後來已經明白,讓她離開的原因或許並不是楊在心,而是她怕了,那個沒有未來的噬骨鑽心,她在他身邊的每一天都在患得患失中度過——牽手的時候怕不長久,快樂的時候怕不快樂,為了他每一個最微小的變化忐忑不安,那樣無助淒涼,她連回首的勇氣都沒有。INSEAD的推薦與楊在心的出現是她最後一個可以逃生的機會,錯過了,她會永世沉淪。
  還有什麽可說的?是她懦弱無用,是她無法承受,是她選擇退出他的世界。她該是他最無謂的一段過去,一條現實到極點的小魚,離開的時候理所當然地接受他給她的至大的禮物,連一聲再見都沒有。
  他是那樣驕傲的一個男人,必定對她失望透頂,所以她從未想過這輩子還有可能與他有任何交集。錯了又如何?人生是一筆一氣嗬成的行書,字字濃墨寫就,想擦掉都不可能,更妄論修改。那一頁已經過去了,誰也不能回頭。
  坐電梯直接上樓,宴會廳裏已經布置好酒席。慶祝會規模很大,來的大多是商界人士。朱世昌這一桌全是研究人員,穿什麽的都有,與其他桌上的西裝革履相差甚遠。
  身邊有人議論,說今天場麵隆重,那個跨國公司的幕後大老板也會露麵雲雲,研究所的小助理就坐在她身邊,興奮得滿臉通紅,說是的是的。她來的時候在電梯裏遇見他們,那位幕後老板還對她笑了,她當場就覺得電梯裏開滿了花。
  “小孟,你那是看到帥哥花癡了吧?你怎麽知道他是誰?”旁邊有人笑。
  “之前到我們研究所跟所長談的那幾個人都圍著他,上次來簽約的不是他們亞洲區總裁嗎?連他都替那個男人按電梯,能不是大老板嗎?不過看上去好年輕啊……”小孟持續夢幻中,雙手交合,說得兩眼滿是粉色泡泡。
  蘇小魚心裏失笑,之前的滿心錯亂倒是被衝淡了一些。小孟突然激動,伸手指向進場的方向,說:“快看快看,就是他!”
  大家的目光都被她的手指引過去。大門處有幾個人一同走入,個個穿著正式,唯有走在最前麵的一個一身隨意,居然隻穿一件淺色襯衫,也沒有打領帶,雙手插在口袋裏,就這麽施施然地走進來了。主桌上原本坐著的人紛紛站起來招呼,他立定後不知說了句什麽,然後微微一笑,眼梢揚起來,更是光彩奪目。
  研究所裏的眾人平日裏大多埋頭在實驗室裏,難得看到這樣的人物,這時個個全神貫注。朱世昌是項目負責人,又在今天上午見過那個人一麵,倒是不太在意,隻是開口說了一句:“小魚,這個就是他們最新的大股東,剛進董事會,是中國人啊,叫陳蘇雷。”
  沒有回答,他詫異地回頭,發現身側的座位空空蕩蕩,原本坐在他身邊的蘇小魚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
  宴會廳外就是電梯,蘇小魚按開門鍵的時候用力太大,立在門側的小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電梯上升緩慢,她在數秒之後放棄,轉身往樓道走。
  樓道裏空無一人,白熾燈的光晃晃地灑落,每一級台階都好像在反光,刺眼無比。她一開始走得很急,後來腳步慢下來,落地聲音空洞。
  心髒跳得錯亂,很不舒服,她用手去按住。宴會廳隻在酒店二層,也在通向外界的小門前停下,身體虛軟,不能再前進一步。
  是蘇雷,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自己再見到他的情景,每一次都因為自己的心髒不堪負荷而無以為繼。
  她曾刻意回避過一切與他任何有關聯的東西——有次仲銀的大客戶一定要去那家臨江的意大利餐廳,吃飯的時候她全程背對那張靠窗的桌子,就連同事驚呼窗外有氣艇飛過她都沒回頭,上提拉米蘇的時候她立起來說要上洗手間,很久都沒有出現。
  但終究會好起來的,她漸漸學會了視而不見,學會了一笑而過,再後來她覺得自己終於痊愈,站在亞洲區總裁新買的跑車邊聽他盛讚車子的性能,最後撫著久別的墨色車門微笑,說一句:“真好,跑起來一定更漂亮!”
  時間是最神奇的橡皮擦,再如何痛徹心扉都能夠悠然抹去,隻要不再見到他!
  隻要不再見到他!
  她不想見他,為什麽要讓她見到他?
  一年了,她連夢裏都不敢走到他的麵前去,那雙漆黑的眼睛就是她最大的夢魘。時間流逝,還以為心中那道堤壩已經堅不可摧,沒想到這睽違已久的驚鴻一瞥,竟然讓她瞬間全線崩潰。
  肩膀一沉,她驚醒,倉促地回頭去看,身後立著朱世昌。她眉頭微皺,一臉擔憂地看著她,問她:“小魚,你還好嗎?”
  她勉強笑了,回應他的同時伸手推開那扇小門,“沒事,有點兒悶,我出來透回氣。”
  他沒有追問,點點頭,與她一同走出樓梯間。
  凡事從不追問,這是朱世昌最大的優點之一,蘇小魚很感謝。
  “不舒服的話不如我先送你回家吧。”兩人立在大廳裏,朱世昌體貼地說了句。
  蘇小魚求之不得,立刻點頭。他讓她在休息區坐了,自己反身上樓去取她的外套。
  大廳裏燈火輝煌,穿著正式的男女相偕走過,滿眼衣香鬢影。蘇小魚漸漸看得出神,不防眼前一暗,有人走過來坐下,正對著她。
  身體突然僵硬,她望著那雙直視著自己的漆黑眼睛,大腦一陣混亂,但有許多怪異的聲音在耳邊叫囂,迫使她微笑,張口、說話。
  她說:“蘇雷,好久不見。”
  陳蘇雷的這一天,過得有些反常。
  淩晨才睡下,醒來的時候卻仍看見是漆黑的天幕。也可能是時差問題,他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
  反正也不能睡了,他就起來沐浴,然後打開電腦年各國股票指數。窗簾已經打開,沿江高樓,不必擔心有人窺視,漸漸天色微亮,遠處江水轉折,晨光下寂靜無聲。
  天大亮之後他起身走進廚房,不知道是第幾次嚐試做薄煎蛋餅了,但還是失敗了,他隨手把平底鍋裏糊成一團不辨顏色的東西倒掉,然後洗碗。
  其實沒什麽可洗的,隻是兩隻盛過蛋與青椒的白瓷碗,衝過之後隨手擱在瀝架上,也不擦幹,讓它們自然幹去了。
  有時候知道被影響的並不是好習慣,但是沒辦法。
  自己沒有開車,他坐上車之後喝完了在樓下買的意式濃縮咖啡,小小的一杯,極濃,非常提神。老吳照慣例露出不能苟同的表情,把那個當藥水看待。
  上午的簽約很順利,德國人非常看好這個生物技術項目。亞洲區執行總裁介紹研究所項目負責人時不吝讚美,全不見日耳曼民族的倨傲之氣。之後他與那個男人握手,說:“朱先生,了不起。”
  下午的會議裏間很長,他一直說得不多,開會的人好像也沒有放開,總之裏間過得艱難。
  去酒店的時候他是自己開車去的,很多人在等他,一同上的電梯。電梯門關上前有人奔過來,他立在中間,但腳步一動,伸手按住了開門鍵。
  進來的是一個女孩子,看到他們這個陣勢好像有些尷尬,但又不能退出去,隻好局促不安地立在角落。
  他已經收回目光,後來還是對她笑了笑。
  進場的時候他走在最前麵,宴會廳太大,主桌布置得花團錦簇,燈光聚焦太集中,許多角落都無法看清,但他坐下前還是看到了她。她起身離開,腳步匆匆,沒有一個人注意到。
  除了他。
  椅子後退的聲音,左側的人與他同時立起來,問他:“陳先生有什麽需要?”
  他又望了一眼那個男人跟出去的方向,然後搖了搖頭。
  但他還是走了出來,下樓看到她,一個人坐在休息區。酒紅色的沙發寬大,她穿著淺灰色套裝。顏色很美,隻是沉默著,身側空空蕩蕩的。
  他想自己是太久沒有見到她了。竟然忘記了該怎樣叫她,所以隻是走過去坐下,看著她。
  她也看他,眼裏一瞬間掠過光影無數,但又很快地被湮沒。她接著開口說話:“蘇雷,好久不見。”
  他終於一笑,答她:“好久不見。”
  蘇小魚垂眼,身體感覺矛盾。麵前的男人是一個危險的磁場,而她隻是一顆微小的鐵屑,被他無限度的影響,不能自主。
  不想也不敢讓對話被沉默替代,她努力地回想自己最自然的聲調,“聽說你去國外了,回來了?”
  他的回答在數秒後響起,聲音很輕,但是清晰無比,“是,我回來了,你呢?”
  她吸氣,不防身側一沉,有人坐下來攬住她的肩膀,笑著問一聲:“小魚,在聊什麽?”
  4
  說話的是朱世昌,手裏還拿著她的風衣。
  她已經混亂,完全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些什麽。朱世昌轉頭看陳蘇雷,伸手介紹。
  “陳先生,這是我的未婚妻,蘇小魚。”
  陳蘇雷的回答是沒有回答,臉上毫無笑意,眼裏墨色深重。她沉默地坐在一邊,感覺自己被人生生地按入大洋底部,劇烈的水壓將她七竊封閉,窒息若死的感覺。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朱世昌將她帶離大廳。往地下車庫的電梯裏空無一人,她不發一言,朱世昌也不說話,緊緊握著她的手,上車之後都沒有鬆開。
  他手心漸漸有汗,潮熱一片。車已經駛上高架,兩側流光四溢,朱世昌側臉看她,又將眼光收回,開口與她說話。
  “小魚,項目完成之後我有長假,一起去旅行?”
  她反應很慢,許久才“哦”了一聲,隻說了一句:“我看一下能不能有假。”
  他笑,臉上的表情鬆弛下來,“不如那之前我們把證領了,用婚假吧!”
  她看著他,眼前浮現的卻是另一個人有臉。
  他回來了,他是陳蘇雷,是她飛蛾撲火的愛情,隻走過一段,便幾近粉身碎骨。她之前都沒有勇氣在他身邊坐看那個注定的結局,現在就更不能想象。
  “小魚?”耳邊又響起朱世昌的聲音,她側臉,看到他看著自己的眼睛。是她的錯覺?為什麽今天每個人都如此複雜難懂,但再如何難懂,他還是朱世昌,是老天給她的最好的結局。
  那隻將她深深按入海底的手仍沒有收回,身側的世界寂靜可怖,她看著他,好像看到最後一絲可以掙脫的希望。
  耳邊有詭異之聲,問她,這是你想要的嗎?究竟是不是他?
  他不是蘇雷,不是蘇雷,所以誰都可以,而且在這個時候,她的眼前隻有他。
  呼吸仍有困難,她努力了許久都不能發聲,到最後隻能點頭。她的這一細微動作,換來他回應的一笑,握著她的手指終於鬆開,抬起落到方向盤上,漂亮地打了個彎。
  爸爸媽媽自然非常高興,一同翻查皇曆,好不容易挑中一個滿意的日子,還嫌離得太遠。
  同事大多露出羨慕之色,畢竟如她這樣萬事都順風順水的例子少見。個別大齡女同事向她恭喜時臉上頗有些澀澀的味道,唯獨米爾森稍稍流露出惋惜之意,但仍是衷心恭喜,還主動問她是否需要在這段時間內減少工作量。
  她拒絕了,並且在接下來的一段裏間裏益發地專注工作,時而在約會前抱歉地致電朱世昌,說自己實在走不開。
  他脾氣至好,竟然毫無怨言,倒讓她慚愧。
  最後一天她終於提早下班,朱世昌來接她,兩個人一同去了知味觀。
  或許是午餐吃得太晚,她竟然毫無胃口。蟹釀橙香味四溢,她卻連揭開蓋子都不想。
  朱世昌這一晚也說得不多,送她回家的路上更是一路沉默。蘇小魚下車以後他也下來,她停下腳步看著他,微笑著問了一句:“還有事嗎?世昌。”
  他欲言又止,別人說了一句:“小魚,明天我等你。”
  她點頭:“知道了。”
  他笑了一下,在她轉身前補充:“等到十二點,如何?”
  她轉身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回頭看著他,很安靜地點了點頭。

  尾聲 致親愛的小魚
  親愛的小魚,我好愛你!
  我喂你麵包,你要快快長大。
  ……
  我知道你也愛我,我讓你自由,你卻回來了。
  ——【法】安德烈德昂《親愛的小魚》
  親愛的小魚,我好愛你!
  我喂你麵包,你要快快長大。
  每一天我都會親親你,我答應你,永遠都不會忘記。
  親愛的小魚,你越長越長,
  總有一天,再也住不一小魚缸。
  我會帶你到海邊,讓你自由,
  盡管你是那麽開心地離開。
  親愛的小魚,我會想你的,
  我會在白天一直等你,看你會不會遊回來。
  我也會在夜裏繼續等待,希望早點兒看見你回來。
  看到你回來,我會多麽開心。
  我知道你也愛我,我讓你自由,你卻回來了。
  ……
  那首歌還在繼續,現在的蘇小魚是明白這首歌的意思的。在新加坡的時候憑著記憶一句一句哼出來,同居的女孩懂得法語,她盡最大的努力翻譯給小魚聽,然後羨慕地說一句:“小魚,真浪漫。”
  她那時已經過了因為談到任何與蘇雷有關聯的人和事就淚水盈眶的階段,聽完竟可以自然地微笑,沒有絲毫失態,隻是跟那女孩說自己也在學法語,沒有其他原因,隻是喜歡。
  朱世昌念念不忘的倒是與她最初相識的樣子,否則他也不會總是津津樂道她在飛機上的淚雨滂沱,然後摟著她的肩膀笑著調侃她,“真是一條魚啊,水淋淋的。”
  朱世昌……這個名字讓她有些微清醒,心裏提醒自己,該走了,時間快到了,朱世昌還在等,她要在這個小餐廳裏站到幾時?但身體本能地抗拒,怎樣都無法移動。耳邊的歌聲回旋盤繞,終於到了尾聲,她在音樂中艱難地轉身,手指落在冰涼的門把手上。最後的旋律響起,隻是幾句簡單的歌詞而已,再如何反複纏綿,總是會唱到盡頭。
  不想再聽下去,她伸手推開門,冷風從縫隙中灌入,吹在她的臉上,伴著最後的句子——她從未聽到過的句子。
  親愛的小魚,我好愛你,
  看到你回來,我會多麽開心。
  我知道你也愛我,我讓你自由,你卻回來了。
  她有一瞬渾身僵硬,為了那句尾聲裏的含意,後來又覺得荒謬。自由?她從未有過選擇,又何來自由?!
  但是耳邊又有聲音,是蘇雷在說話,他坐在她麵前,在一年之後,對她說:“是,我回來了,你呢?”
  她不明白,她一直都不明白,但是他說:“我回來了,你呢?”
  你呢?
  身體有自己的意識,她用力推開門跑了出去。陽光透過焦黃的樹葉鋪天蓋地地落下來,滿地金色的碎片,眼前繚亂,她奔得很快,腳步匆匆,很久才發現自己正跑向與目的地相反的方向。
  小路狹窄曲折,盡頭就是寬闊馬蹬,有車在她身前急速駛過,急促的喇叭聲終於讓她止步。她立在街沿惶然四顧,仿佛時光倒流,她又退回到一個小女孩,在自己出生的城市裏迷路,一切陌生到極點,惶恐再也找不回一張熟悉的臉。
  親愛的小魚,我好愛你,我知道你也愛我,我讓你自由,你卻回來了。
  還有,我回來了,你呢?
  你呢?
  難道一直以來,等待答案的都不是她,而是他?
  她眼裏永遠無堅不摧的男人,難道在愛裏也與她一樣,卑微、怯懦,膽小到就連追尋一個答案的勇氣都沒有?
  不明白,她想不明白,但是她這一生從未如此渴求得到一個答案,隻想求一個答案。這欲望像火一樣折磨著她,灼烤不休,她在人群中奔跑,眼前隻有他的臉,隔著遙遠的時空,竟然清晰如鏡。
  身邊漸漸安靜下來,腳下綿軟,四周綠茵蔥蘢,她終於跑到記憶裏最初的地方,在熟悉的水邊駐足,身邊就是那張長椅。回憶如潮水湧過,將她滅頂淹沒,她在窒息前坐下,雙手撐在身體兩邊。
  深秋涼意逼人,但她的掌心下竟是溫熱的,眼角看到長椅的另一端,落著一件黑色外套,毛線交織,經緯細密,有風吹過,帶來很淡的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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