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呂挽: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

(2009-06-02 10:38:57) 下一個

  契子
  劉意是個嫁得好的女人。
  96年,周蒙在北京加盟影視作文案,劉意是發行一部的經理,也是公司的紅人。在北京人眼裏,他們都是外地女孩。不同的是劉意嫁了,嫁個北京老公。女人嫁老公其實跟買彩票差不多,沒有道理可講,賭的是個運氣。劉意的運氣不錯,她老公是中央電視台的,單位好,年紀輕輕有房有車,長得也不錯,粗中帶細高高大大的,還特會疼人。劉意漂亮嗎?一個成熟的女人可以用微笑把她的臉蒙起來,你看不清她,卻容易被她的某個細節所打動,劉意清瘦而白哲,有點兒貧血,並不嚴重,可她老公因此特別心疼她,結婚兩三年了也不肯要孩子。其實,女孩子多少都有點兒貧血,因為怕胖習慣扣著吃,因為愛上了要疑惑沒愛上要焦急。貧血不是病,是女孩子的嬌矜。有天晚上,為準備一個媒體發布會周蒙和劉意一起加班。材料準備好了,兩個人各端上一杯熱茶。這時,劉意開了口:以前,我喜歡過一個男孩。
  周蒙知道有故事聽,端正坐姿,不動聲色地給對方以鼓勵。
  ——他家裏是農村的,人很有才氣,一進大學就得到教授的賞識,是很出風頭的學生會幹部。我們是大學同學,同係同屆不同班,兩個人一句話都沒說過。他在大學裏也有過個女朋友,很漂亮的。臨畢業前,這個女朋友為了分到省城把他甩了,這件事對他打擊很大,他放棄了保送念研究生的機會,分配到省城的一個機關工作。後來,他跟我說他心裏並不怪他的女朋友,他隻怪自己沒本事把她留在省城。我生下來就在省城,這就象有的人生下來就在北京。可我現在還是認為,如果我是他的那個女朋友我不會為了省城放棄他,因為,他太好了。劉意說這句話的時候,輕輕垂下睫毛。她的臉型帶點兒歐化。又有著東方人的柔和。因為矛盾特別耐看。一頭栗色的長發,筆直地垂下來。
  ——畢業以後的第一個春節我見到他,是初五,大學同學聚會,在他的宿舍,還有人給我們介紹,說這是誰誰,其實都知道,他叫出了我的名字。這樣,我才第一次跟他說話。我記得自己坐在臨窗的破長條椅上聽他說話,短短的陽光沒有拘束地照在我們臉上,那是我記憶中最晴朗的一個冬日,和煦溫暖風清雲淡,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了他。他,我永遠忘不了他說話的樣子和他的目光,怎麽講?謙遜中含著高貴,驕傲裏透出柔和,後來,我也見識過很多有錢有地位的男人,有的你還可以稱作世家子弟,但是,沒有人,沒有人象他那樣。他象玉,上好的玉,整個人有一種內在的光華,而我,白白浪費了四年的時間。
  ——聚會完,在漆黑的樓道裏,我跟他落在了後麵,並沒有講話隻是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沉默,好象一出聲就會碰傷了自己似的。可是我知道,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愛他,我願意立刻嫁給他,雖然我從來沒有想過嫁給一個農民的兒子。那時我剛跟我的男朋友分手,家裏已經安排好我去北京,又過了兩個月,我辦好了停薪留職的一切手續,我真的要走了。在這兩個月裏,我什麽都沒有做我沒有去找過他也沒有給他打過電話,雖然談過戀愛,我並不知道怎樣去追求一個男孩子。
  ——臨走前,幾個大學同學為我搞了個小型聚會,我再一次見到了他,那一次,他說我是“養在深閨人不識”。晚上,他送我回家,四月,正是春暖花開的日子,我們散步穿過了半個城市,各自談了失敗的初戀。我第一個男友並不令我傷心隻是使我難堪,而我現在全心全意地愛著身邊的這個男人。快到家時,我想,也許,從此,就見不到這個人了,我跟他說了,他,委婉地拒絕了我。劉意微笑著捧起已經喝幹了的茶杯,周蒙站起來,給她續了熱水問了第一句話:如果他的答案是是,你會留下來嗎?——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如果不是要走了我不會跟他說的,有過這種感覺嗎?當你離開一個地方就死了一次似的。周蒙點頭她深知:那你再也沒有見過他?
  ——沒有,什麽都沒有,我沒有他的照片沒有他的信哪怕一張賀卡一句話都沒有。我有的隻是一個電話,我走前的那個下午他給我打了個電話,問我行李多不多要不要他來送站,這次,輪到我說不了,我不能夠再麵對他。一年多以後,我聽說他結婚了,現在,孩子都四五歲了。你看,最後,我們都要結婚,可是我老有一種感覺,在某一個轉身之間我會看到他,他正輕輕抬起頭來,臉上是那麽一種遲疑而溫柔的神氣。周蒙聽得心驚。
  劉意猶自訴說著
  ——他是這樣徘徊在我心裏,揮之不去,我才知道,我一直不承認的,是有那三個字的:心上人,他是我心裏的那個人。手一鬆,一杯熱茶直直跌在地上,褲腿立刻濺濕了,周蒙蹲下身收拾,輕悄地抹去眼角的一滴淚珠。劉意關懷地探過身子:周蒙,你沒燙著吧?
  這時間,劉意的老公來了,推開玻璃門,一隻胳臂長驅直入地把他媳婦攬了過去:幹完了?累壞了吧?今天我給你做了條清蒸魚,回去正好吃。劉意自然讓周蒙搭他們的車回去,周蒙推辭說不麻煩了男朋友潘多就要來接她了。嘴裏道著明天見,合上門還沒有轉過身,眼淚已經洶湧地奔流而出。
  她曾有過他的照片他的信他的賀卡也曾有過他的愛語和擁抱,如今,能燒的都燒掉了不能燒的隨風而去,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掛上了一把不敢輕易打開的鎖。她以為一切已經掩飾得極好,可是在今晚在毫無防備的一刻,李然的身影從內心浮出生動一如往昔,令她無處躲藏痛哭失聲。空蕩蕩的水泥路上,周蒙一個人從麵的上下來,向她的小屋走去,依然潮濕的褲腿寒氣逼人,清白的路燈把她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夜深了,也冷極了,空氣都冰住了,脆薄而清冽,月亮是真正的冷月,一隻凍醒的夜鳥蒼惶地滑過一段去年秋天的枯枝。半透明的冬夜裏,寧靜淹沒了過去與未來,那麽空靈而沉重的,如同小鳥跳動著的心髒,嬰兒印下的足跡,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

  初相遇
  周蒙至今記得1992年的春天師大校園裏的櫻花開得特別爛漫。櫻花落的時候她第一次見到李然。李然是傍晚時分和兩個同事坐著報社的破吉普回到江城的,在下頭流竄了小半個月的他覺得省城的夜晚格外地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好像這不是一天無奈地結束而是另一天生動地開始。沒有人等他回來,甚至連他自己也沒有覺察到內心模糊的指望和期待。
  在報社的公共浴池裏洗了個澡,從辦公室拿了信,把拍好的膠卷交給暗房,再數一數兜裏的錢,李然知道,今晚他付得起的娛樂隻能是去師大小宗那兒了。
  小宗那兒總有吃的、玩的,還有,女孩子。
  在師大新修的單身公寓裏李然沒有找到小宗。小宗是李然大學的同班同學,一個不大不小的幹部子弟,畢業後當了這所省屬師大的團委書記。
  出了公寓樓,李然去了旁邊的“教師俱樂部”,這裏也是小宗的據點之一。俱樂部有兩張台球桌,主要是賣賣飲料和夜宵。
  李然進去的時候,台球桌那邊挺熱鬧的,一個相貌委瑣的小個子連挑了幾員猛將,環視而立,透著獨孤求敗的勁頭。他們是玩錢兒的,現在都沒人敢跟小個子打了。李然認識這小個子,是師大子弟,球打得挺刁的,李然也跟他玩過,互有輸贏。
  小個子向李然扔過球杆,挺著小胸脯:“玩玩兒?”
  第一局,李然贏了。
  第二局小個子剛開完球,李然就看見小宗領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女孩子湧了進來。小宗一邊忙著跟他擠眉弄眼,一邊有條不紊地安排女孩們坐下。女孩們爭著點飲料,旁若無人又唯恐不被人注目——這完全不用擔心,已然是“吹皺一池春水”了。
  小宗伺候完那些女孩子後,過來遞給李然一支煙,在他耳邊嘀咕:“哥們兒,別繃著了,師大的漂亮女生今兒我可是一網打盡了,你看上哪個,咱們就集中火力裏應外合吧。”
  小個子機警地看了他們一眼,慢條斯理地把個紅球打入落袋。“我打完這局就過去,你們這是打哪兒來?一個個抹得姹紫嫣紅的。”李然不習慣萬寶路一類比較濃烈的烤煙,嗆了一口。“我剛把她們從市裏的文藝晚會領回來。姹紫嫣紅就對了,這才叫那什麽遭遇青春。看到那個最漂亮的沒有?師大校花戴妍,此女風流絕代——你看她長得像不像鍾楚紅?”
  李然一眼瞟過去,女孩們臉上化著濃豔的舞台妝,遠看像一排剛上市的紅富士蘋果。隻有一個女孩臉上幹幹淨淨,她坐在光線昏暗的角落裏,一對烏溜溜的黑眼珠,齊眉的碎發看起來特別稚嫩。李然並沒有發現什麽“貌比鍾楚紅”,小宗卻還在指點江山:“漂亮吧?像吧?”李然笑著點點頭。這當兒小個子打壞了一個球,李然看看台子,俯下身去。小宗拍拍他的肩膀,表情異常嫵媚地去了。
  小宗,姓宗名禹,人們隻稱呼他小宗,本名幾乎都給忘了。他小圓腦袋小圓眼睛戴小圓黑框眼鏡,形容姿態都似瓊瑤電視劇的男主角,那就是說像女孩子一樣愛激動,講起話來哇啦哇啦。別看他有這麽點兒娘娘腔,倒是個年輕的布爾什維克,高中時代就入了黨的。
  小宗大學一畢業就火燒眉毛地結了婚,弄得同學們都以為他有什麽難言之隱。其實沒有。小宗的老婆吳蔚是個漂亮的女軍醫,不誇張地講,吳蔚在幼兒園時代就是小宗的那個“同桌的她”。結婚以後,吳蔚還在一個沿海市的海軍醫院工作,每隔兩三個星期小宗就要去那個沿海市過一下夫妻生活。小兩口雖然處於半分居狀態,身心還都挺滿意,有時逢寒暑假小宗多待個十天以上,老婆反而要跟他找碴兒慪氣。所以,別人一說七年之癢,小宗就說十天頂多十天。
  當你被人長久地注視的時候你是會有感覺的,多少有點兒不自在,而且,目光也像光線一樣有熱度,你會覺得溫暖,甚至燥熱。李然感覺到那目光釘子一樣釘在他的後背上,又像一張網罩住了他的手腳,他掂著球杆緩緩轉過身去。——不知道為什麽,他心裏也覺得是她,隻有那樣的黑眼睛才會有讓他心神不寧的效果。對視了片刻,女孩兒故作鎮定地移開了目光,低下頭大口地喝一杯冰紅茶。李然不得不承認,她人長得小樣,派頭還算大方。
  至於說到那局球嘛,李然大輸。
  李然端著兩杯冰紅茶過去的時候,幾個女孩兒花團錦簇地圍在小宗身邊。小宗看到他就大聲介紹道:“來來來,大家認識一下,我的大學同學,省報記者李然。——戴妍,李然是搞攝影的,你要拍照片,找他。”原來坐在她旁邊的就是那個校花戴妍。戴妍很大方,站起來跟李然握手:“後天我們學校五四文藝匯演,您能來拍照嗎?”
  “行啊,幾點?”李然坐下來,順手推過去一杯冰紅茶。長睫毛黑漆漆地鳥翅一樣抬起來。李然指指兩個空杯子:“很渴吧?”
  “謝謝。”她嫣然一笑。
  戴妍瞅著李然樂,有點兒洞察一切的意思,戴妍是很會幫忙的:“匯演六點開始。——這是我一個宿舍的好朋友周蒙蒙,你們是鄰居,她家就在你們省報社旁邊的精儀所。”
  李然聽到女孩兒跟戴妍抗議:“別老亂改我的名字,好不好?我從小到大都叫周蒙。”話是跟戴妍說的,眼睛,可是看著他的。
  後來,兩個人也爭過是誰先看誰,女生總不能承認是自己先看男生,李然就讓著她,他說看見她額前的碎頭發就喜歡她了,她看起來是那麽甜。周蒙從不覺得自個兒長得甜,她甚至從不吃糖,小女人才甜膩膩呢。周蒙要到結婚以後又過了很久,才從男人們的目光裏發現自己是——甜的。
  是誰先看誰的呢?時光像流水一樣逝去,她再也回不到那個花開的夜晚。是的,她一看到他就愛上了他,即使她看到的隻是他的側影,他模糊而顯得特別溫和的麵容,他手指間升起的一縷淡淡的輕煙。她覺得渴極了。
  以後李然也沒再見過比蒙蒙更能喝水的女孩,不到半個鍾點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喝了四杯紅茶。“周蒙蒙,你總是這樣渴嗎?”
  “我再說一遍,我不叫周蒙蒙,我叫周蒙。另外,要是你不心疼,我可以再來兩杯。”她還挺厲害,小鹿一樣頎長的頸子,嘴唇圓得像花骨朵。
  “嗯,本小姐也可以再來一個椰樹牌椰汁,還要個蛋筒冰淇淋。”戴妍在一邊借機敲詐,一點兒不在乎她剛跟李然認了西安老鄉。
  趁著李然去買飲料的工夫,戴妍盯住周蒙問:“你覺得怎麽樣?人長得可挺精神的。”
  “一般吧,反正個兒高的你都覺得精神。”周蒙好像一點兒也不熱心。
  “而且我敢說他挺喜歡你的。”戴妍透著那麽遠見卓識,“不過他應該已經有女朋友了,他挺會逗女孩子開心的。”
  是,他沒準兒有女朋友了,不過,愛情可沒有先來後到。
  “幾點了?”戴妍問。
  “九點四十。”周蒙瞅一眼牆上的石英鍾。
  “天,我跟葛俊約的是九點半!”
  李然剛把飲料擱上桌,兩個女孩起身要走。戴妍順手抄起椰汁,完全沒有歉意地說:“對不起呀,剛才忘了,我們有事得先走。”
  “那真巧,我也該走了。”
  在戴妍眼裏李然笑得活像條大灰狼,兩個女孩小聲地嘀咕著什麽,李然伴著她倆向門口走去。小宗正以身說法給女孩子們論證一種最可靠的愛情模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水到渠成。戴妍宣布她先走了,今晚就住周蒙家,她順便笑嘻嘻地告誡年輕的團委書記:愛情,從來是不可靠的。到了學校大門口,戴妍娉娉婷婷地一擺手:“大記者,後天見啊。”她轉身一個人徑自往市裏去了。周蒙清亮的目光迎上李然投過來的視線,李然完全沒有瞎打聽的意思,戴妍去哪兒去幹什麽,他才不關心呢。轉過臉,李然點了支煙,這個本來平淡的夜晚漸入佳境。
  走了沒幾步,周蒙站住了,她堅持要自己回學校。李然說我陪你吧,這麽黑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路燈下,她的臉有點兒紅了:“不用你陪,要不,你在這兒等我,學校裏很安全,我——我就是想去一下一號。”
  李然這才明白她是內急,看著她越發窘得通紅的臉直想笑,她喝那麽多水不想上廁所才怪。不等周蒙反應過來,李然已經拉過她的手,往街對麵的“長江賓館”走去。空氣停在這片刻,周蒙側著臉揚起眉,正碰上李然回過頭來。
  他坐在賓館大堂的沙發上等她,不遠處吧台上的幾個女人衝著李然指手畫腳竊竊私語。要是兩年前,剛從學校畢業那陣子,李然沒準兒會有種被漂亮女人看中的不安和躁動。現在他曉得,她們是“小姐”,是職業性看男人的。
  從賓館走出來,路旁是一列小吃攤,烹炸煎煮,香味四溢,很是誘人。
  李然就跟周蒙商量:“我還沒吃晚飯,陪我吃點兒行嗎?吃完我就送你回家。”這也是技巧,他要說請她吃飯,像她這種不怎麽開麵的小女孩很可能就會拒絕,可他隻說要她陪,她就不好說“不”了吧?
  李然要了一碗牛肉麵,周蒙隻要一瓶礦泉水,她可真能喝水。李然先不動筷子看著她喝水,周蒙受不了他這麽看她,放下了礦泉水:“你幹嗎老看我?”
  李然心想你還看我呢,當然不能這麽說,於是他以問代答:“你怎麽沒化妝?”
  “我又不是她們體操隊的,本來我早就回家了,在校門口碰上戴妍的。”
  “後天匯演你去嗎?”
  “不去,再說我也沒票。”
  “我給你弄票你去嗎?”
  周蒙看了他一眼,停了一會兒才說:“行。”
  李然低下頭吃麵,他邊吃邊問:“你是學中文的?”
  “是啊,你怎麽知道?”
  “中文係的女孩比較驕傲。”
  “你這算誇我嗎?”周蒙拉長聲問。
  李然樂了,周蒙也抿嘴一笑:“那你呢?你是學什麽的?新聞?”
  “我是學物理的。”
  “我不信。”周蒙心裏其實特滿意,她對學文的男孩有偏見,嫌他們輕浮,動手能力又差。“要不要聽我給你講講量子力學,宇稱守恒定律?”
  “那你幹嗎改行呢?我最佩服學物理的了,學物理的人特聰明,我爸我哥都是搞高能物理的。”
  “我要是早認識你不就不改行了嘛,讓你也好好佩服我。”
  那時不過是討好女孩子的一句玩笑話,然而,多年後的一個晚上,在夢裏,她重回他的懷抱,在夢裏他都知道是夢,一再告訴自己不要醒來。他還是醒了,不是後悔——李然不是那種往回看的人,他隻是止不住對命運的另一種假設。
  從來,開弓沒有回頭箭。
  “那什麽是量子力學呢?你能用最簡單的一句話概括嗎?”
  “可以,在量子力學的世界裏隻有變數沒有常數。”
  “我不懂。”
  “打個比方,我跟你坐在這裏,從量子力學的角度看,由於變數太多,概率接近於零,是完全偶然的。”周蒙怎麽覺得是命中注定的呢?——“所以我們應該特別珍惜,對不對?”
  他話音未落,周蒙用手一敲桌子:“完了。”
  “什麽完了?”李然莫名其妙。
  “我忘了耶,今晚是《東京愛情故事》的最後一集。九點開始,現在準演完了。”
  “中國拍的?就像《北京人在紐約》?”
  “什麽呀,是日本偶像劇場。”她幾乎白了他一眼,“我特喜歡裏麵的女主角赤明莉香,拿得起放得下又用情特深的那種。你沒看過特遺憾。”
  李然可沒覺得有一丁點兒遺憾。
  周蒙仍然放不下已錯過的大結局,她絮絮叨叨像一切熱衷愛情故事的無知少女:“完治——就是莉香愛的那個男孩,最後肯定跟理惠結婚了,我不看也知道,男孩有時候真的很差勁。”
  “你就那麽了解男孩子?”既然說到這兒了,李然就直奔主題了,“這麽說你有男朋友了,有嗎?”
  “你呢?你有女朋友嗎?”周蒙也挺油。
  “有吧,”李然斟酌著字眼,“有過。”
  “她肯定很愛你。”
  “何以見得?”
  “因為你看起來不像個失戀的人啊,你沒有失戀,那就是說她失戀了。”
  “還是說說你的男朋友吧,他也失戀了嗎?”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他低估了她。“我沒有男朋友,”她學著他那麽斟酌字眼,烏溜溜的黑眼珠悠來悠去,笑得很調皮,“沒有過。”從十字路口往東是省報社,往西是精儀所。一進精儀所,兩邊都是參天大樹,建築規模整齊劃一,比李然他們報社強多了。
  “我準備失戀一次,然後嫁一個有錢又特別愛我的老公。”周蒙毫不害臊地說。一個狡猾的哲學家講過,你所說的話正是為掩蔽你真正想說的話。換言之,當你渴望愛的寂靜的時候你會刻意製造生活的喧嘩。李然知道,談過戀愛的男孩都知道,如果一個女孩子主動跟你討論她的愛情觀,潛台詞大體是:追我吧,我不會拒絕的。
  李然笑了:“幹嗎非得失戀一次呢?”
  “一輩子總得真格兒地愛上什麽人吧?可是如果你真的愛上他,第一步是失去自己,第二步是失去你的愛情。 ”四目相交,李然說了這麽一句:“你不會失戀的,咱們可以打賭。”
  周蒙帶點兒靦腆地側過身,指著前麵一棟兩層紅磚樓:“到了,我家就在二樓。”
  那麽,賭什麽呢?
  過了一會兒,從東邊數第三個窗口燈亮了,一個女孩的身影如期映到窗前。不知名的白色花朵在近旁開了一樹,空氣裏彌漫著五月所有好聞的氣息。夜,正像一首抒情詩。這時,路邊,幾隻雨後的青蛙急不可待地大煞風景地叫了起來。
  李然腳步輕快地回到報社的單身宿舍,同屋的張訊出差去了,屋裏漆黑一片氣味熏人。李然推開窗戶,打開燈,坐下來開始看信。
  一封是老爸的,報告弟弟的最新統考成績預測能考取哪所名牌大學,然後是第一百零一遍囑咐李然複習準備今年的研究生入學考試。李然自己都忘了他老爸卻忘不了,兒子當年是全國物理競賽一等獎保送上的北大。兩封是大學同學的,一個在美國剛結婚,另一個跟談了六年的女朋友和平分手。還有一封是中國攝影雜誌社的,告訴他社裏已把他在皖南拍的一組圖片排在下期發表,隻去掉兩張沒用。李然留在最後讀的一封信是“她”的,劉漪的。
  周蒙的話言猶在耳:“你沒有失戀,那就是說她失戀了。”
  他們都是西安人,後來劉漪說他們其實是同一列火車同一個車廂上的北京。他們都是新生,那一節車廂裏有很多新生。她記得他的座位靠窗,整個行程他都在埋頭看一本書,每次看他他都保持著同一姿勢,像個打坐的和尚。她當時好奇死了,是什麽書這麽吸引人?
  “到底是本什麽書?”幾年以後劉漪仍然刨根問底,李然根本不記得他看過什麽書,通常他一上火車就犯困。李然說:“你可能認錯人了吧?”劉漪搖著頭堅持說不可能,她的潛台詞是:化成灰我都認得你。
  劉漪是有點兒死心眼的。
  李然在大學裏學的最好的一門課是量子力學,不隻他一個,他們班這門課的平均分也是建係以來創紀錄的。原因隻有一個:羅慧,這門課的助教。
  羅慧有一個小動作,李然相信他們班的男生都銘記在心。每次羅慧走進教室,兩隻手會很隨便地把一頭披散的長發盤成一個髻,整個過程也就是從教室門口到講台的不足三十秒內,不見她用發繩也沒卡子,兩手就那麽隨意地一盤。是羅慧讓這班傻男孩兒懂了一個詞:優雅。
  那時羅慧的丈夫剛出國,她還有個兩歲的孩子放在西城區娘家。羅慧周末回娘家看孩子,平常就自己住北大筒子樓的一個單間。相對來講李然是完全沒有思想準備的,如同一切還沒有交過女朋友的男孩子,李然那時認為,女孩子比廣漠的未知的宇宙還要來得神秘些。
  一天下午,李然上完體育課去二教上自習,在路上碰到年輕的量子力學助教羅慧。羅慧問他有沒有空幫她搬一下煤氣罐,李然當然有空。搬完煤氣罐羅慧留他吃飯,李然在老師的小屋裏仔細端詳老師美麗的婚紗照。當他轉過身,不知何時羅慧已端著飯菜進來了。她站在他身後,雙手散開腦後的發髻,放開的動作同樣迷人。李然強作鎮靜,其實腿都軟了,觸手的落發和她的清香,那清香幾乎是有質感的,她柔軟的身體藏在彌散的清香裏。正是晚飯的時候,門外人聲雜遝,此起彼伏。
  李然跟羅慧學習的不是放縱,恰恰是克製。她也讓他美好地進入,但她明顯沉迷於無盡的擁抱和撫摸,而且從不赤裸相對。這個習慣延續到李然以後的性生活中。羅慧的理論是:越克製,最後的結果越滿足。李然現在知道羅慧盤發的時候手心裏是藏了一根黑發卡的,但他沒法把這個小秘密告訴依然好奇的男生們,已經有些議論了。
  那個學期末,羅慧辦好了她的出國手續,簽證也下來了。她是真心喜歡這個男孩子的,膚色淡黑,眼睛細長,因為不長青春痘,看上去比同齡的男孩子清潔。他的體味很好聞,V字形的身材,身體光滑而結實,長腿,時時令她有倒下去的衝動。在他那個年紀,最難得的還是他態度大方知情識趣。羅慧完全忽視或者說誤解了李然的感受,李然不過是因為對手過於強大而己方不願示弱。他從不糾纏她,她克製,他比她還克製;她冷淡,他比她還冷淡。其實,有了那種關係,不要說羅慧是個美人,就是她真長得醜,二十歲的李然也會死心塌地的。李然整日胡思亂想,主題基本雷同:羅慧出了車禍或是身患絕症,她丈夫也不要她了,隻有他李然一個人捧著滿把的鮮花去陪伴她,永遠不離開她。每次李然都能把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隻恨無人分享。
  羅慧走後,李然雖然是時刻準備著被她甩掉的,還是自暴自棄地跟幾個陝西老鄉喝了一頓白酒,大醉大吐之後在宿舍躺了三天。
  失戀就像一切失意,使人不由得換個角度看自己。
  李然現在終於承認自己並不是學物理的料。也許是量子力學這門課學得太好的緣故,對量子力學基本粒子測不準原理的深刻認識,使李然原本由傳統牛頓力學建立起來的世界觀和自信心轟然倒塌。在北大,在當時北大的物理係,李然是個平常的學生,他同學裏不僅有大二就去加州理工深造的,更有中途退學回家玩搖滾的,總之是一個比一個牛。
  說得詩意一點是因為青春沒有出路,其實,人總得幹點兒什麽吧?李然是這麽玩上攝影的。雖然他的聰明勁兒夠不上現代理論物理的高門檻兒,玩攝影是足夠而且還有富餘。對光線和構圖的良好感覺更讓李然很輕易地入了門,就用他爸那架老尼康,李然拍的一套“遠山深藍係列”以黑馬姿態在第二年的全國業餘攝影大獎賽中獲得一等獎。

  全校轟動
  羅慧和攝影師李然忽略了劉漪已頻頻出現在他的周圍。
  由於平均水平低,劉漪在北大絕對是以美女的身份出現的。她膚色盡管發黃,一管秀挺的鼻子挽救了整個平凡的麵部,身材高,人瘦削得像一個模特,劉漪當然被很多男生看中。學生能有什麽愛情花樣?黔驢技窮,不是沒有揣著出國簽證來求愛的,劉漪不為所動,她一早心儀李然。
  由於老鄉的關係,接觸機會還是挺多的,也容易製造機會。劉漪有意和李然乘同一班火車回家返校,春節也跟著一幫大學同學去他家拜年,在校園裏她碰到他總要多聊幾句。她覺得,李然雖然性格內向,也不是沒有反應的。一次老鄉聚會他們甚至合唱過一首情歌《明明白白我的心》,深情對唱的刹那,還有什麽是不明白的?那次聚會之後,他倆被哄傳為一對。
  李然當然不是遲鈍,一來他是沒有追求女孩子的經驗,二來進入大四麵臨分配,現在兩情相悅,到時候還不是各奔東西?他估計以劉漪熱門的計算機專業她會留京,李然不想回西安,而他們物理係的分配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李然束手待斃之下,攬了個在北京各景點拍風景明信片的活計,畢業論文都差一點兒沒通過。
  通過了畢業論文,李然以為他的大學時代就算基本交差了,作為紀念他決定去拍黃昏的未名湖。剛在湖東架好相機,李然看到劉漪一個人沿著湖邊走過來。分別在即,李然也不免悵惘。劉漪一如既往地溫婉可親,笑模笑樣地說:“我剛分到廣州的中國銀行,今天下午……”話沒有說完李然看到她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從來沒有女孩子在他麵前哭過,李然不由得萬分感動地抱住了她。她伏在他肩頭,委屈得泣不成聲。劉漪是那種特別有責任心的女孩,既然他們是戀人了,李然分配的事兒她比李然自個兒還著急上火。她當然要求李然跟她一塊兒去廣州,也拖著李然見了不少廣州各單位、公司來要人的,她沒有想到這反而促使李然憑著幾張獲獎作品,包括在亞運會期間拍的一張獲獎新聞圖片,很快地談妥了江南的一家省報社。李然後來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那麽排斥去當時熱門的廣州。
  應該不是因為他已經得到了她,可也不能說沒有點兒關係。他不喜歡那種身體的感覺——她的身體始終是硬的,李然禁不住比較,都是隔著襯衣,羅慧為什麽水一樣柔軟。劉漪修長的雙腿無疑令他著迷,她哭起來也讓他心軟。為了李然簽了那家報社,劉漪很是哭了幾場,如果不是她的人事關係已轉到廣州,她肯定會跟著李然走的。
  不管心裏怎樣翻騰,李然還是以男朋友的身份把劉漪送到了廣州。劉漪在廣州快活極了,他倆站在一起是那麽相稱,和當地土著比起來完全是一對金童玉女。劉漪嗜好美食,廣州令她大快朵頤。他們沒有什麽錢,李然就陪著她吃遍了廣州的大排檔。回想起來,至少那一個星期他們是真的相親相愛,等離開廣州的時候李然差不多要後悔在北京的選擇了,劉漪也第一次對兩個人的前途充滿信心。
  在以後長期的旅行生活中李然認識到,地理位置的改變,可以輕易地把人從日常規定的心理環境中釋放出來,說不清是更軟弱還是更強大,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看著陌生的人群和風景,你很容易丟失自己,也很容易喜歡上一個人。
  在廣州,他真心喜歡過劉漪。
  她是那樣一個明理而溫柔的女子。
  報社的工作不負所望,李然基本上是人在旅途。很快,幾乎不到半年,一次出差途中,李然跟在市台工作的一個漂亮女人有了所謂的情事,持續時間不長,卻足以動搖他對劉漪不夠堅定的愛情。李然從不寫信,想起來才打個電話,但那一星期的熱戀足夠劉漪支持到春節再度會麵。她不是不疑惑的,但疑惑隻是使她陷得更深。實際上,愛情讓女人疑惑終身,愛抑或不愛?愛情永遠不會給出答案。
  雖然春節回到西安兩人一見麵,李然就想提出分手,直到過完春節,在西安機場,劉漪就快登機了,李然也無法開這個口。
  還是劉漪先問的:“李然,你是不是有了別人?”問完了她立刻後悔,轉過身去不願意看他。李然看著她異常纖弱的背影肯定地回答:“沒有。”劉漪回過頭說:“如果你愛上了別人,我可以退出。”好像女人以否定表示肯定一樣,她們又通常以退為進。
  眼淚已經在她眼眶裏打轉,李然無限歉疚地從背後抱住了她。他後悔,又不知該從哪兒悔起——為什麽就不能無疾而終呢?
  在開始的時候,愛情確實像咳嗽忍也忍不住,可是在結束的時候,它就不像咳嗽了,更像是癌症。劉漪在信裏說,她下個月14號到上海出差,順道來看他,她要李然務必留在省城等她。

  未雨綢繆
  周蒙問戴妍:“戴妍,你說,真有一見鍾情這回事兒嗎?”
  “有吧,比如我吧,看一個男人,第一眼我就知道我願不願跟他,他想不想跟我上床。”
  “這不一樣。”周蒙氣結,戴妍有這個本事,一說就說到上床。
  “這一樣,一開始都是身體的吸引,你還能看到靈魂裏去啦?我不信。”
  “是氣質。”
  “小姐,什麽叫氣質?氣質隻是性感比較體麵的一個說法。你還別不認賬,李然就是挺性感的,要不你那麽貪婪地盯著人家。”
  “我怎麽貪婪了?我不過就是看了他幾眼。”
  “是惡狠狠地看了幾眼,別不好意思,他看你的眼神也挺那個的,不過有經驗的人比較含蓄啦。”戴妍瞥了周蒙一眼,“相信我,第一次愛上人總要吃點兒虧。”
  這可有點兒傷周蒙的自尊心,她沒戀愛過,簡直成了缺陷似的。
  那天看完匯演,小宗書記在城裏新開的火鍋城請吃宵夜。有周蒙、戴妍、李然,還有跟李然一塊兒來的一個省報女記者,人長得劇黑,北京人,也姓李,單名一個越字。
  其實周蒙可以喝一點啤酒的,每個人都要啤酒,她也點了頭。
  李然不以為然地移開啤酒杯:“你能喝嗎?他們這兒也有冰紅茶,還有各種果汁。”坐在一側的李越一邊倒酒一邊看著李然取笑道:“別那麽緊張,現在的女孩誰不能喝點?蒙蒙,我先敬你,小宗書記,還有這位漂亮妹妹,一塊兒招呼。——李然,你兩位妹妹都喝了,你還等著我灌你嗎?”這李越真不失記者風範,少少幾個人簡直不夠她張羅的。
  小宗一飲而盡,沒醉,話卻不著邊了:“今晚真高興,李然是我老同學,知道我沒別的愛好,就願意看到合適的人在合適的季節合適地戀愛。”是的,他在大學裏另一個綽號就是“拉皮條的”。李然細長的手指調著作料,全不理會。周蒙假裝特專心地低著頭觀察李然手指的動作,好像他手指的動作有多好看似的。
  這邊,戴妍秀眉一挑:“宗書記,什麽叫合適的戀愛啊?”
  周蒙跟李然說:“不,我不吃麻醬,韭菜花也不吃。”
  李然放下調羹:“小姐,那你吃什麽?”他轉頭告訴戴妍,“你宗老師的意思就是要注意分寸,別給他找麻煩。”
  “不過界。”李越加了一條注解。
  戴妍點頭:“噢,就是不能上床呀。”周蒙笑。
  李越向小宗讚歎:“貴校的學生真不愧是90年代的大學生。”
  小宗聳聳肩:“至少證明我們的思想是解放的。”
  戴妍故意皺皺眉頭:“如果是互相喜歡又互相需要,為什麽不可以上床呀?一定要等到那張證嗎?”小宗跟李越那兒婆婆媽媽地解釋:“戴妍是中文係的,人又長得漂亮,習慣與眾不同,語不驚人死不休,這隻代表她個人的看法。”
  周蒙跟戴妍交換一個眼色開了口:“我也這麽看,比如你餓了,想吃飯,人家說等三年以後你再吃吧,三天也不行。”她盡量說得慢,聲音還是不夠自然,帶抖。李然碰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正像去年夏天雪碧的廣告詞:冰冰涼,涼冰冰。
  對她的發言,沒有人作出回應。
  李越笑笑看著戴妍:“問一個私人問題啊,你可以不回答。你是處女嗎?”戴妍笑得比她還甜:“在我還是8 0年代的高中生的時候,處女就已經不成為一個問題了。”二十四歲的處女李越又一次感到:處女,必須保密;不是處女,不用保密。二十四歲的女記者李越給予反擊:“戴小姐真是熱情奔放,改天我想做一個專訪。”戴妍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句:“好啊,我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李然給周蒙一杯熱茶,給李越、戴妍撈羊肉:“兩位女士光打嘴仗不餓嗎?別讓我和小宗都吃光了。”李越跟戴妍幹了杯啤酒,恢複了點兒風度:“你懂什麽?我們是不打不相識。專訪我是做定了,小宗,你再給我多找幾個女生,要思想解放的。”
  小宗跟李然這兒訴怨:“如今的女孩子,你還指望她們像我老婆一樣溫良恭儉讓嗎?我都不敢講的話她們倒敢講。”
  李然毫不同情:“你這個書記也太麵,還校團委,想想當年咱們的係團委書記,那才叫鐵腕兒,誰敢在他跟前乍刺。”
  戴妍惡狠狠地說:“李然,不許你挑撥離間。”
  小宗一肚子委屈:“誰讓我太民主呢,和學生打成一片誰還怕你。”
  周蒙小聲說:“是和女學生打成一片。”
  這就說得太對了,每個人都樂了。
  從火鍋城出來,李然拉著周蒙的手走在後麵,她的手還是冰涼的,讓人禁不住地會想要擁抱她。“冷嗎?”
  “不冷,人一多,我容易緊張。”她坦白得像一扇打開的門,不知是因為特別信賴他,還是根本一見如故。 “蒙蒙……”他凝視著她,隻是目光已讓她心跳,他想跟她說什麽呢?
  隻聽戴妍在前頭叫:“大灰狼,快著點嘿,上了車您再慢慢抒情。”小宗、李越也跟著哄。李然收回目光加快腳步。“你住哪個宿舍?”他問。
  “10號樓119。”
  下課了,天下起雨來,周蒙不耐煩地打著傘,離宿舍門口還有十來米遠,她無意中抬起頭,心裏先就緊了一下。站在門口紫藤樹下的那個人,是李然。
  他沒有打傘,雨絲斜斜地落在寬寬的肩膀上,淡淡的輕煙從指間升起,他的側影從一開始就吸引她的視線。一個梳馬尾辮的女孩提著雙拖鞋蹦跳著撲向他。周蒙眨眨眼睛,定睛再看,哎,不是他,他還應該高一點,仔細看起來又完全不對了,肩膀也不對。可是,剛才,第一眼,真把她唬住了。耳邊,學校廣播裏,羅大佑那首《戀曲1990》又在空中回蕩,曲調委婉得讓人禁不住回首,一路上丟失了的還是無意錯過的,那生命中的美麗。
  周蒙經過那對戀人身邊的時候忍不住又回過頭去看他們,男孩子的麵部沒有他的背影看起來那麽老練,兩個人喁喁細語,渾忘了身外這個斜風細雨的世界。
  吃火鍋的第二天,李然並沒有來找她。周蒙在宿舍裏整待了一天,每一次有路過的女生來叫“119外麵有人找 ”,她就跑出去看,每一次都不是他。戴妍看出了端倪,附在她耳邊說:“別急,周蒙,每個人都看得出來,李然那家夥迷上你了。”
  他並沒有迷上她,因為他沒有來。已經一個多星期了,他始終沒有出現,也許就不再出現了?或者像他說的一切完全是一個偶然。當然他可能出差了,不然在路上她也有可能碰到他的,報社、精儀所、師大正好形成一個正三角,可是以前她也沒有碰到過他啊。而且,如果他真的在乎她,他至少可以寫信。周蒙懊悔忘記告訴李然她家裏的電話號碼,話說回來,誰讓她沒經驗呢?
  看著那對卿卿我我的小情人,周蒙不想再回到宿舍傻等,給她的高中同學袁兵掛了個電話。袁兵不算她的男朋友,隻是個男性的朋友。現在,周蒙寧願跟袁兵去逛街看電影,輪著攤子吃各種小吃直吃到嘔吐。也不能靜靜地坐在任何地方,一靜下來她就會想到他,想他看她的樣子。
  晚上,看了兩場外國電影已經筋疲力盡的周蒙躺在床上看武俠小說,她媽媽敲她房門警告她不要看得太晚,不然早上又要賴床。“何以解憂,唯有武俠”,這是周蒙哥哥周離的勸世良言,她現在信了。為了防止胡思亂想,她一定要看得睜不開眼睛,才能順利跌入夢鄉。在當晚,失去知覺的刹那,她眼前最後一個畫麵是李然看著她說:“你不會失戀的,咱們可以打賭。”
  周蒙的母親方德明女士是清華精儀的高材生,一生熱愛科學,鄙視庸俗的飲食男女。她那一代的知識婦女認為女孩子熱衷鬧戀愛就絕不能有出息。她很早就發現女兒思想不健康的苗頭,小小年紀就迷戀《白雪公主》《灰姑娘》這樣的愛情童話,說起什麽王子啦公主啦小臉爍爍放光,這還得了?母親果斷地沒收了女兒所有的童話書。這一事件是周蒙個人成長史上不堪回首的“焚書坑儒”。
  周蒙小時候其實長得最乖不過,麵孔圓圓的,眉眼楚楚,皮膚雪白。所以周蒙小學時的外號叫“日本”,到了初中又改為“緬甸”。進入青春期的周蒙個性孤僻,靦腆得從不跟男生講話。由於不長個兒營養過剩,十四五歲的周蒙是個極不快樂的小胖姑娘。她那時已背著媽媽看完了整部《紅樓夢》,理想中的自己應該是骨瘦如柴見風就倒的林黛玉,可是在現實生活中的這個小胖姑娘偏偏喝涼水都長肉,她恨。到了高二,周蒙總算躥個兒了,人瘦了小臉也長開了,仿佛一夜之間她就成了個楚楚動人的少女。學校的男生們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發現了她,她的最新外號是“細腰”。也不是腰特別細,少女很少有粗腰的,是腰身顯得格外的纖細。暴發戶式的美麗並沒有使周蒙特別活潑起來,隻是使她母親更加警惕,從周蒙有了月事母親就像防賊似的防著女兒早戀。周蒙可以歸到那類內心世界比較豐富的小孩子,想的要比做的多得多。她其實一早傾心母親的一個研究生,姓莊名嚴,比她大十二歲都不止,而且人家有妻有子的。第一次認真喜歡上莊嚴她還不到十一歲呢。他教她畫人體石膏素描,是在他家裏。他妻子不知為什麽跟他大吵,他一句話都不講,沉默得像山一樣,令人又敬慕又憐愛。
  當周蒙確信自己變得美麗的時候,她最渴望的就是讓莊嚴看見自己。夏天的傍晚,他和妻子帶著兒子出來散步,他看到她,眼睛一亮。
  周蒙是知道一點兒母親的秘密的。
  周蒙還不到六歲,上幼兒園大班時,一個夏天的下午,媽媽給她和哥哥都換了新衣服,媽媽自己則少有的穿了一條隱花的連衣裙。周蒙滿以為他們要去公園了,但是沒有,也沒有客人來吃晚飯,可是媽媽一直抬著眼睛瞟著門口,周蒙讓她弄得怪緊張的。周蒙記得,她和哥哥看動畫片時,終於來了個叔叔。周蒙看到叔叔就像爸爸每次回來時那樣提著個大灰包包,由此判斷叔叔剛剛下了火車。叔叔送給他們很昂貴的荔枝吃,她那麽小都覺得這個叔叔一副好看樣,留絡腮胡子呢。叔叔和媽媽在客廳裏輕聲講著話,她尖著耳朵也聽不清,隻有哥哥這個傻蛋還目不轉睛地看著《鐵臂阿童木》。叔叔待了好久才走,等媽媽送他回來時,周蒙看到媽媽側著臉在幽暗的門廳裏站了一晌才進來。
  她是哭了嗎?
  媽媽愛爸爸嗎?他們大人們是不講愛的,反正周蒙是這麽看,媽媽總是老周老周的,然後事情一件件吩咐下來。本來爸爸媽媽就是兩地分居,即使一年一月聚在一起也從不見他們有任何親昵的表現。為什麽要兩地分居呢?
  上學後,周蒙才逐漸知道,媽媽方德明從清華大學畢業後分到大別山區一個公社中學教書,70年代初才輾轉調到省城的精儀所。周蒙要到以後在北京父親身邊生活時才曉得,爸爸周從誡是一直努力爭取把媽媽調回北京團聚的。到了80年代初總算等到個機會,因為工作單位不對口,媽媽居然放棄了。那時候媽媽在精儀所剛評上副總工程師,躊躇滿誌準備大幹一番。後來老周又想從北京調到省城來,她也不同意,堅持說在北京在高能物理所更適合他的事業發展。
  一切都僅僅因為媽媽看重事業嗎?
  周蒙和哥哥從小跟著媽媽,感情上是跟媽親,但是長大了他們都更喜歡爸爸,跟爸爸什麽都好商量,他又特別好欺負,口袋裏隻要有錢,讓買什麽就買什麽,回家還是他挨媽媽訓。周蒙剛發育的時候,媽媽總是要她扣著吃,怕她長得太胖,爸爸就不管,一直說女兒漂亮,說一白遮三醜,也不嫌她思想早熟,給她買過《包法利夫人》。他們家,是標準的慈父嚴母。
  轉眼就到6月了,如果把李然比作一頁書,無論如何應該翻過了吧?
  《戀曲1990》依然一唱三歎地在校園上空回蕩,有時候,在匆匆的步行中周蒙還是忍不住回首,他在哪裏呢? 她不知道,可是她知道,她還會見到他。
  李然從東部山區回到江城時已經八點多了,他這次是編在報社的要聞組,跟著新任省委書記去的東部山區幾個貧困地市縣。大部隊在五月底就回來了,他一個人在當地一個偏遠山溝裏多待了幾天,拍了不少山區小孩和瘦成一把骨頭的老頭老太太,可惜那裏的水土不養女人,姑娘們沒幾個水靈的。李然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年冬天在四川嘉陵江邊拍過不少美麗的農村女孩,女孩的眼睛都是碧清碧清的。一對烏溜溜的黑眼睛在眼前悠來悠去,他可能比自己意識到的更想念那雙眼睛,想念得多。她在等他回來嗎?無邊的夜色裏李然找不出一絲線索。
  李然洗完澡直接回了宿舍,離老遠他就聽見李越在他們宿舍嚷嚷,李然知道同屋的張訊正追李越。張訊是轉業軍人,黨員,在報社管後勤。
  李然一進門,看到男男女女站了一屋子,李越看到他特高興:“嗬,大功臣回來了,跟我們蹦迪去吧,送的票,你一個窮山溝回來的人還不去開開洋葷?”李然說:“好啊,不去白不去。送飲料嗎?我兜裏可就十塊錢了。 ”
  一屋子人哄著一邊走出宿舍一邊笑他窮,問他是不是都大公無私支援山區扶貧去了。張訊說:“扶是扶了,扶的都是姑娘。”眾人又笑。
  李然警告他不許造謠。
  李越半真半假地說:“說起姑娘,李然,要不要把你那個小朋友一塊兒找來啊?”張訊來勁兒了,說:“他哪兒又來個小朋友?李然,你廣州那女朋友前兩天可又來電話了,追著問你小子什麽時候回來呢。”
  李然否認道:“不是我女朋友,是同學。”
  當然沒一個人信,有人小聲提起市台那個女的,姚姿。
  李越瞅著他樂:“看看你,名聲和交際花一樣壞。”李越今天一身短打扮,很帥。李然笑了笑,明智地放棄了自我辯護。
  這是個新開不久的迪廳,號稱都是照著上海的迪廳裝修的,在省城正時髦。今天不是周末,人不是很多。如果周末人家迪廳老板也不肯送他們這麽多票,他們這票就是除了周末哪天都能去。
  李然他們這幫人數剛到報社來實習的一個女孩跳得投入,眯著眼甩著頭發陶醉得不得了的樣子,可以跟T形台上領跳的兩位小姐媲美。
  跳了一會兒李然才適應迪廳裏的昏暗,逐漸看清周圍晃動著的人臉。在他的右側,隔兩三個人,他看到了周蒙、戴妍,戴妍向他擠了擠眼。
  周蒙看起來有點兒心不在焉,跳得有氣無力的,李然拿不定她是沒有看見他還是故意不看他。可是看到她,他無法控製自己不向她走過去。她跳著跳著停了下來,她的眼睛,又是那麽要命地看著他。李然拉著她的手把她拉出了人群。
  “我口渴。”她像孩子那樣對他抱怨。
  “想喝點兒什麽?”
  “粒粒橙。”
  李然把粒粒橙買回來了,周蒙一邊喝一邊坐在那兒摁腦袋。
  “頭疼?”
  她點點頭。
  “我送你回家吧,這裏太吵了。”
  他說著去牽她的手。他憑什麽老是那麽理所當然的?周蒙恨的就是這一點。“不用了,等會兒我跟戴妍她們一塊兒回去,今天是她男朋友葛俊的生日。”周蒙抽回手。不怪人家女孩子不樂意,誰讓他一聲招呼不打就消失一個多月呢?李然解釋:“想去找你的,出差了,第二天就走了,今天晚上剛回來。”
  “你出差,關我什麽事?”
  “是啊,不關你的事。”他附和著,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他調開臉,好像跟另外一個人說什麽不相幹的事兒似的,“可是,在回來的路上我想到了你,不知道你會不會想著我,”他頓住了,轉過臉,望著她說,“像我想著你一樣。”她的眼睛一下亮了,“我累了。”
  她站起來,嘴角漾著一絲甜甜的笑,李然有充分理由相信這個笑容是為他綻放的。而他們都沒有察覺,在迪廳的另一頭,李越一直默默地看著他倆。
  走到迪廳外頭,李然剛要伸手打車,想起兜裏隻有4塊錢了。迪廳裏一罐粒粒橙是6塊錢,本城麵的起價5塊,已經很便宜了,可他還差著1塊。
  周蒙說想走回去,怕坐車犯惡心。李然說好啊,正好我今天窮,剛回來還沒領工資呢。他一點兒沒看錯,蒙蒙骨子裏還是實心眼的北方姑娘,她立刻掏出她的小錢包問他,那你還有錢吃飯嗎,我借你點錢吧。李然笑著搖頭,說我哪能要你的錢。他看她一眼:“不過像我這麽窮,以後可娶不起你。”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
  李然緩緩地說:“你不是說要嫁個有錢的老公嗎?”
  他離她是這麽近,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她的目光已經表白了一切。
  她的目光啊,像火又像灰,從一開始就打動了他,是什麽呢?那是隻能感知而無以訴說的。他伸出手臂溫和地挽過她。
  一碰觸到他的身體,她就控製不住地顫抖。
  “天哪,”李然擁著她低叫,“從來沒有人抱過你嗎?”
  微妙的是,她不是不委屈的,也不是不快樂的。
  他靠在牆壁上她靠在他的身上,挺晚了,偶爾路過的行人匆匆地瞟他們一眼。“蒙蒙,剛才跳舞的時候你沒看見我?”
  “看見了,你一進來我就看見了。”
  “不想理我?”
  他在她耳邊問,熱乎乎癢絲絲的氣息讓她覺得無力,緊接著,她感覺他的嘴唇細致地含住了她發燙的耳垂,那感覺,挺怪異的。
  她還是輕微戰栗著,這讓他有點兒心疼,可他太想吻她了,今晚一見到她就想。他輕輕貼住她柔軟的嘴唇,吸吮她的舌尖,水果一樣清甜。他更深一點……
  她先是小小地叫了一聲,然後猛地轉開頭用力推開他,彎下腰撫著胸口喘不過氣來。“心髒不舒服?吻一下就會這樣?”一分鍾前,李然都不能相信世界上會有這樣敏感的女孩。他問,聲音更低了:“第一次?”
  “不。”她受了傷害似的否認,隔了會兒,又泄氣地點點頭,好像這是件很沒麵子的事兒。撫著她的胸口他說:“都不敢再吻你了。”
  “我會好的,今天本來就不舒服。”她居然如此單純地向他保證。
  他們靠得是這麽近,李然能清楚地聽見兩個人的心跳。
  周蒙磨蹭著不肯上樓。
  “……這不公平,至少你可以給我寫信啊,你知道我是90屆中文的,你肯定沒怎麽想過我。”她小心眼地說。“我每天都要工作啊,我不可能一天到晚想著你一個人。”講老實話,不是不想她,是猶豫不決地想著她。“ 可我就是一天到晚想著你一個人——起碼,頭兩個星期是這樣。”
  她一天到晚想著他一個人。
  李然不得不提出警告:“別說了,再說我又想吻你了。”
  “你吻吧,我現在好多了。”她喜歡看他細長的眼皮,有一點點斜。
  李然謹慎地碰了碰她嬌嫩的唇瓣,連哄帶勸:“蒙蒙,太晚了,回家吧,明天中午我到宿舍找你。”她往樓道裏走又回過頭,問:“你真的會來嗎?”
  李然舉起手:“我保證。”
  一旦她輕盈的身影完全消失,李然立刻後悔了,留給他的夜晚至為空虛、無比漫長。周蒙躡手躡腳地走進她八平方米的小北屋,媽媽早就睡了。夜靜得透明,她沒有開燈卻拉開了窗簾,今天晚上月亮好大啊!她忘了看看,窗外,月下,還有一個人等待著她的身影。
  她看到的是在她的身畔,在透明的夜色中,晶瑩的花朵搖曳盛開,丁丁東東的樂聲由遠至近,當她揚起手臂輕輕一轉,就像在一場舞會後,卸下華服的公主。
  這是她初次盛開的夜晚——哪怕明天就枯萎都是值得的,哪怕他騙她都是值得的。
  他居然吻了她,在丟開她一個多月之後。男人怎麽會是這樣?周蒙以前認為懂他才會愛他,此刻,她突然聰明起來,愛他又怎能懂他呢?人家講愛情是盲目的,也就是說,愛情是瞎的,當你真的愛上一個人你就看不清他了。
  令她稍感遺憾的是,他什麽都沒有說。可是,愛,還需要用語言來表達嗎?愛如果有語言的話也是身體語言。
  這個夜晚對李然來講更為躁動不安。他該有小半年沒親近過女孩子了,禁忌之後再度打開異常的刺激。蒙蒙是不解風情的,她不知道她的過分敏感會令男人發狂。可是李然知道,他知道她會非常美好的,柔軟得水一樣化開。
  比受不了她的敏感更甚的是他受不了她的目光,從最初,他掂著球杆緩緩轉過身去的瞬間,她的目光,單純而強烈。她為什麽那麽深情地看著他?又為什麽好像帶著一點絕望?
  他愛她嗎?不如說,他能不愛她嗎?
  周蒙夜不成寐,當晨曦剛剛打開第一層夜的麵紗,兩隻早起的小鳥就在樹上吵鬧,一朵淡紫的牽牛花顫悠悠地開在窗前,它原有一個更美麗的名字:朝顏。
  很久沒有這樣早起了,周蒙做好早餐,才叫母親起床。
  她母親的反應直截了當: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他們家的人都不習慣身體接觸,周蒙就不記得母親抱過自己,但今天早上,她熱情地擁抱了一下母親,簡直把她母親嚇壞了。許是刺激過度,像方德明女士那樣精明的人也要等洗漱完畢,喝下半杯茶才醒悟過來,一連串地發問:周蒙,你昨天晚上幾點回來的?又是那個高中同學嗎?幾時約他到家吃頓飯?他學什麽?家裏是不是部隊的……
  幸虧周蒙已打扮好了,她衝母親笑笑:“媽,今天晚上回來告訴你,我上學去了。”打開門她就往樓下跑。走出樓道一抬頭,周蒙看見一個人,因為不能置信她愣在了當地。——真的是他呀,嘴裏銜著根煙,斜靠在樓前那棵玉蘭樹上,看著她笑。
  李然還是第一次看她穿長裙,裙子很耀眼,天空才有的那種柔藍色,腰身細細的,裙擺寬闊垂感良好。可是,更耀眼的是她臉上青春的美色,眉目清秀,嘴唇花瓣一樣鮮豔。說實在的,昨晚他還沒意識到她有這麽好看呢。而且今天,她的目光出奇的寧靜,啊,因為他已在掌握中,她不緊張他了。李然也放心了,她要老那麽要死要活地看著他,他可有點兒受不了,他們是戀愛,又不是上演什麽莎士比亞四大悲劇。兩個人很自然地手拉手,蒙蒙並且開始挑剔了:“你有多久沒理發了?”
  “三個月,半年,忘了。”好嘛,這就管頭管腳了。
  “對了,你有多大?”
  “二十四。”
  明顯失望:“可我的理想是男朋友至少大我八歲。”
  “我看起來顯老。”
  她斜睨一眼,算是放他一馬,接著問:“血型?”
  “AB。”
  “啊,性格模糊搖擺不定。——星座是哪個?”
  “不知道。”
  “生日呢?”
  “10月21日。”
  莫大遺憾似的,周蒙說:“記住,你是天秤座,也是我最不喜歡的一個星座。”
  “為什麽?”
  烏溜溜的黑眼珠在他臉上悠來悠去:“甜言蜜語,冷酷心腸。”
  “真的?那你還跟我好?”
  她好像沒聽見一樣,鬆了手,跟他拉開一步遠,文靜地向對麵走過來的一位中年婦女問好,那中年婦女一對火眼金睛隻管在李然身上忙。周蒙心中暗笑,管保不到中午她媽媽就能得到準確情報。精儀所是個大所,可是,所裏這些人,好像都是彼此的近親。
  李然把周蒙送到學校,自己回報社點了個卯。他去會計室領了當月工資,加上各種補貼、獎金一共是1032元,尾數照例存在會計那兒。李然這段比較窮,他剛買了個8000多元錢的鏡頭。當記者的都有外快,不過他拿到的紅包不能跟李越比,李越是搖筆杆子的。李然,按他自己的話說還是憑手藝吃飯,他可以攬到各種私活,包括廣告和淹了街的藝術攝影,還有為各種文藝團體裏渴望一夜成名的小姑娘拍照。沒銀子的時候李然幹過,來錢也快。可掙這些碎銀子有什麽意義?太瑣碎了。
  瑣碎比窮更可怕,瑣碎會毀掉一個男人的尊嚴。
  從報社出來李然去郵局取兩筆稿酬,結果有一筆還因時間拖得太長被郵局退了回去。稿酬不無小補,但和投入是不成比例的。張訊勸過他:你就拍點兒靜物,要不大美人也能發,滿世界的亂跑什麽?勞民傷財。可對李然來講,最享受的正是滿世界亂跑的過程,有一部電影他沒看過,可他記住了電影的名字——《邊走邊唱》。邊走邊唱,意思挺好。
  並不是天真,總有一天,生活會逼人而來,不過逃得一時是一時。
  看看時間還早,李然決定回宿舍補一覺,昨天晚上他根本沒睡著。因為心情太愉快,李然暫時忘掉了男性尊嚴的問題,他現在得好好掙錢了,不管大錢還是小錢。如果他想娶老婆,如果他的老婆是個漂亮女孩,如果那個漂亮女孩是蒙蒙。
  十一點半,李然準時來到女生宿舍門口,站在指定的那棵紫藤樹下。正是下課時間,一撥一撥的女學生回宿舍,現在這些女大學生都不背書包,每人捧一摞書和筆記,上身筆直,眼睛隻看天空。然後,他看到蒙蒙。
  她從一個大下坡姍姍走來,有風吹過她淺藍色的裙擺。她也看到他,寧靜如水,那瞬間的動與靜,在李然心中留下清晰的底片,多年以後一次又一次從記憶中洗出。
  周蒙遠遠就看見站在宿舍門口紫藤樹下的李然,這一次,她不會再認錯人了,不是背影。仿佛是為了配合她此刻的心情,耳邊,羅大佑那首《戀曲1990》從空中慢慢走來,真是美麗。“聽這首歌,”她笑語如花,“這一個月我天天聽,每一次聽,我都想,什麽時候你才能來到我的麵前。”這大約是李然聽過的,最美麗的話語。
  她手中的書劈裏啪啦地落了一地,就在這人來人往的路旁,他倆緊緊擁抱。片刻,兩個人低著頭分開。
  李然先把掉落一地的書撿起來:“蒙蒙,別回頭,都在看我們呢。”
  “我要把書放回宿舍。”
  “不用,我幫你拿著。——想去哪兒吃飯?我可餓壞了。”
  按周蒙的意思他們去了在本城新開的一個美式快餐廳。
  她隻吃薯條和香草冰淇淋,喝紅茶不喝可樂,嫌甜,而且振振有辭:“我要減肥,必須扣著吃。”
  “可你不胖啊。”李然目測她細得隻一拃的柳條腰,以前怎麽沒注意,也許是穿長裙才特別顯腰身,順便提一句,她今天穿這麽一條裙子簡直是存心誘惑他嘛。
  灌下一大口冰可樂,李然接著說下去:“事實是偏瘦,女孩子胖點兒才好看。”
  “我胖過,像噩夢,一點兒不好看。”
  蒙蒙不胖,但臉上也顯不出帶有靈魂氣息的那種瘦,李然已經拍過不下兩百個女孩了,多少有點兒心得:“想不想聽聽專業人士的意見?”他托起她的小下巴,“有一種臉,最不好拍也最不上像,我們叫它babyfat——嬰兒肥。”
  “哎,我就最不愛照相,照出來總是顯胖,”周蒙直點頭。
  李然捏捏她光滑幼嫩的臉蛋:“我給你拍,準把你給拍瘦了。”
  她揚揚下巴,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情。
  從快餐廳出來他們去了文化宮,這裏的錄像投影常放國外得獎的新片。周蒙如數家珍行情熟透:《情人》由法國女作家杜拉絲同名小說改編,男主角是香港影星梁家輝,女主角是個初上銀幕的十六歲少女,非常美麗。李然隻知道這是一部有大量性愛鏡頭的電影,張訊看過,還是跟李越一塊去看的。看後張訊幾乎悔得吐血,考慮到他一個二十八歲高齡處男和沒有性關係,甚至,很可能,還沒有吻過女朋友,看這麽一部腐化的電影,是夠坐立不安的。李越的評論含蓄簡潔得像社論,她說,拍得很優美。偏偏今天蒙蒙的論調有異曲同工之妙,她介紹說這部影片拍得很藝術。李然還真怕她不懂事鬧著要看這部拍得很優美的藝術片,他可不想兩個人坐在那兒,他一個人想入非非。
  幸虧蒙蒙最後選的是《沉默的羔羊》。
  李然記得一個哥們兒曾諄諄教導過:請女孩子看電影,一定要看恐怖電影才能獲得超值享受。《沉默的羔羊》是一部懸念片,不算恐怖,但也足夠令蒙蒙這種小女孩一驚一炸的,嚇得往他懷裏靠。今天她沒那麽敏感了,劇情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李然不準備乘人之危,不過蒙蒙的細腰可比她的眼睛更具殺傷力,她的骨骼一定特別細小,李然立刻決定今晚帶她去跳舞,而且要跳慢三。
  看電影是周蒙的最大愛好之一,她小時候每看完一部電影就釘著大人問:“然後呢?然後呢?……”都沒有然後,他們隻跟她共度這華美的兩三個小時,然後,謝幕而去。可是,然後呢?電影散場,李然用手熨著她噴紅的臉頰:“這麽燙?”
  “看得太專心了,結尾真棒。”她早已不再問然後,生活中已有太多的然後:一個美麗的少女,然後——她嫁人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然後——白首,相對,默然,如果,他們還沒有離婚的話。“怎麽了?驚嚇過度?” 她看起來鬱鬱寡歡。
  “才沒呢,相信嗎?我是個憂鬱的女孩。”
  “不,你活潑可愛,怎麽會憂鬱?”
  “因為年少不得誌啊,容易來得憂鬱。”
  她神情是那麽認真,李然不好意思笑出來,女孩子隻要美麗,就足夠得誌了。“我從小有兩個好朋友,一個考取了中國科大少年班,另一個十七歲就在《收獲》上發表小說,保送上的複旦。”
  “可是她們不漂亮,你漂亮。”
  “你怎麽知道?”周蒙不免沾沾自喜,心裏很想再聽一遍好話,“你真的覺得我漂亮?”
  “比漂亮還多,你長得很甜,你可愛。”李然把她拉向自己,“你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女孩。”他凝視她的目光啊,此去經年,依然隔著歲月與塵埃,停留在六月陽光燦爛的一個下午。兩個人站在街頭,像是兩棵開花的樹。
  “去哪兒?我有點兒累了。”
  “陪我回趟報社,看看我剛在山區拍的那些照片。晚上我們去‘四季’跳舞。”
  “我不會跳舞呀,連三步四步都不會。”
  “我教你,你穿這條裙子跳舞會好看。”李然忍不住張開兩手圍在她的腰間,輕盈一握,“怎麽會這樣細的?”
  周蒙推開他的手,笑道:“高中時有個男生給我起外號叫‘細腰’,我從此不理他。”
  “你上高中時一定太驕傲。”
  “正相反,是太自卑,才特別容易被得罪。所以,那時我沒人追。”她笑吟吟地說。如沐春風,是描述這樣一種為人的,你越接近越覺得清新、自在,留戀其中。在報社門口,他們碰到一個人,如果說,李然是沒想到,那麽,周蒙就是想不到。劉漪於當日下午四點一刻到達江城,想著馬上就能見到李然了,她擱下關於愛情的所有疑惑,隻剩下對即將重逢的渴望。
  城市不大,劉漪打了一輛夏利不過十分鍾就來到省報社,下了車,轉身之間,她首先被一個女孩子注視的目光所吸引。此類注目禮劉漪並不陌生,她知道自己這身迪奧的套裝非同凡響,麵料是純麻,象牙白帶隱花,樣式高貴裁剪熨帖,像這種歐洲板型的衣服一般東方女子穿起來並不稱身,但換到劉漪身上好像度身訂製來的。注視她的女孩一張雪白的麵孔亦可圈可點,劉漪不免回視兩眼,要到這時候,劉漪才注意到跟女孩手拖手的長發男子未免太過麵熟,這個男人——不是——李然嗎?劉漪心裏沉吟著,眼睛不自覺地鎖定在了兩個人的手上。在周蒙眼裏劉漪那張喜滋滋的臉一下子垮了下去,連周蒙亦覺惻然,這樣高貴美麗還是輸不起。這邊,李然放開自己的手迎了上去。周蒙還有什麽不明戲的?他們是一對,至少,曾經是一對。劉漪笑容發僵:“哎,是李然,第一眼竟沒認出你,頭發這麽長。”
  李然接過她手裏的棕色真皮中型手提箱:“怎麽不打個電話,我去接你。”一直打,他一直不在。劉漪越過他,目光放在那女孩身上,女孩往後退了幾步。
  李然轉過身,周蒙搶在他前麵開口:“我該回學校了。”
  “我送你。”李然眼睛不放鬆她。
  “不用,你有客人。”即使再不悅也不肯露出來。
  “晚上我給你打電話。”
  “好。”她簡潔地說,轉身就走。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李然真想把她追回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劉漪看著李然的背影,萬念俱灰,他永遠不會是她的了。這就是她苦等幾年的答案,當男人不肯說“是”,他的意思就是“不”,又何必等呢?答案一直寫在他躲閃的目光裏。李然把劉漪送到長江賓館。
  劉漪此次本是拿了大主意來的,既然李然不想去廣州,她過來也不難,兩個人隻要在一起,李然早晚會被她打動。現在她才明白自己想法荒唐行為可笑。剛過去的那個春節李然甚至借故未回西安探家,他,分明是去意已定。
  自己,分明是瞎了眼。
  進了房間,劉漪一言不發倒在床上,到底是有過親密的男女關係,在他麵前她不覺得難為情。可是中間也有兩年空白了,她這麽一躺,兩個人都有了回憶,手足無措起來。
  李然比任何時候都想抽煙,他知道劉漪厭聞煙味。當你沒有了愛你就有了借口,李然很快找到了借口:“劉漪,我出去抽根煙,你休息一下,晚上我再來接你出去吃飯。”
  劉漪從床上撐起半個身子:“給我一枝。”
  李然遞給她一支,劉漪手勢老練,她打開隨身的手袋,先套上一次性煙嘴,然後用自己的Zippo打火機點著,她看一眼李然把打火機扔給他。李然沒有點煙,劉漪臉上敷了粉,遠著看勻淨近看卻泛黃,李然忍了又忍還是說了:“別抽煙,對皮膚不好。”
  她大可以回敬他,風趣點兒,我的現任男友喜歡我抽煙;刻薄點兒,事到如今你還用得著操心嗎?但劉漪什麽都沒有說,她隻是走到茶幾前把煙掐滅。畢竟在社會上曆練了兩年,劉漪再轉過身來臉上有了笑模樣:“反正請了假,我想到黃山玩一趟,不知道有沒有方便的旅遊車。”
  “這個飯店就有,我做你的導遊。”
  兩個人就此有商有量地計劃第二天的行程了。
 
  去意徘徊
  李然回到報社先找頭兒請假,接著給小宗打電話,約他晚上一塊兒去吃飯。任何一種在任何心境下的女孩宗小俠都是極有辦法的。
  小宗先到報社跟李然會合,對劉漪以及劉漪跟李然的關係宗小俠略知一二,他明白今晚自己的使命是什麽,也決心不辱使命。
  如果你不知道如何對付一個女孩子,你就讚美她,隻有讚美才能讓女孩子失去理智開始講理。在賓館見到劉漪,都不用過腦子,小宗張口就來:“劉漪,你可太漂亮了,李然,我不是一直說老同學裏就數劉漪最出色。這條旗袍裙,嘖嘖,讓我老婆看到要跟你搶的,不過還是你個兒高,穿起來特顯高貴。”
  也不怪小宗一見麵就哇啦哇啦,淺紫閃藍織錦緞晚裝旗袍裙,加上一整套藍寶石鑲鑽的首飾,今夜的劉漪確實令人驚豔。當她從樓梯上下來的時候,李然,小宗,包括整個賓館大堂上的人無不仰目而視,戲劇化得像電影,悲情女主角總是在最後一刻盛妝而出。
  李然也承認,劉漪其實是最理想的妻子,得體的漂亮,沉默的寬容,克製的溫柔,對自己何止一往情深,稱得上仁至義盡,人還非常有本事,無需男人養,反過來可以養男人。見異思遷,愛情永遠因為第三者而破裂,如果不是有了蒙蒙,李然難保自己就不會舊情複燃。
  劉漪滿意的是兩個男生穿著得體,在廣州兩年白領生涯,此類社交禮貌已經成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了。李然身上那件亞麻色休閑西服,她記得還是前年春節在西安的佐丹奴專賣店她一眼看中的。她知道他,要麽黑襯衫黑褲子,要麽一身名牌,鞋隻選耐克,任何牌子的牛仔褲都是不穿的。這次在上海她還給他買了兩件耐克的短袖T恤,一件煙灰一件純黑,買的時候一心想的是,穿在他身上不知有多帥。一行三人去了以經營本地菜為特色的城隍廟“小世界”,要了個可以唱卡拉OK的小包廂。從小宗這個旁觀者眼中看來,李然對劉漪服侍周到,劉漪對李然彬彬有禮,他倆倒還真像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妻。“小宗,你怎麽不吃,黃魚很新鮮,這麽大一條黃魚才20多塊錢,你們這兒的飯店真便宜。”劉漪殷勤地給他搛菜,語氣裏還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自己是從先進地區來的,類似的腔調小宗和李然這兩年早從老同學嘴裏聽慣了。
  “劉漪,你還在中國銀行?那可是金飯碗。”
  “不,我現在在IBM,市場部。”她遞上精致的名片,小宗看頭銜,劉漪是行政主管。“你辭職了?什麽時候?”李然在一邊詫異地問。
  劉漪呆住臉,大半年前就告訴他了呀,電話裏信裏都談起過,還征求過他的意見,他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心啊!
  小宗看劉漪臉色變了趕快轉換話題:“李然,你猜今年誰回北大了?羅慧,記得嗎?那個漂亮的女助教。”
  小宗有點兒惡作劇,他有把握劉漪是不知情的,但是李然,哥們兒們一起這麽多年了還滴水不漏,未免不夠意思。
  “記得,咱們量子力學的助教,她跟她丈夫一塊兒回來的吧?”李然語氣輕鬆表情安詳。一個上下鋪睡了四年,小宗曉得李然是心裏擱得住事兒的人,羅慧出國,此君在床上醉臥三天。三天裏小宗端茶送飯小心服侍,無非是想滿足一下好奇心,他跟羅慧要真有事兒,那事兒可深了。可該死的李然,就是什麽也不說。
  這大概就是吳蔚經常掛在嘴邊的,所謂的“男人的沉默”吧?小宗結婚以後,老婆吳蔚嫌他話多,吳蔚理想中的男人得是那樣的——沉默是金。這很傷小宗的自尊心,她幹嗎不去嫁個啞巴?那才真是一切盡在不言中呢。女人,尤其是結了婚的女人,她的常態可以是任何一種但絕不是理智的。嘁,是男人的沉默,才讓女人心靈憔悴。不然光彩照人的劉漪為何目光黯淡,眼睛可是心靈的窗口。小宗最看不得女孩子家傷心,他挑起了一個自認為絕對活躍空氣的話題:“我們學校一個大一女生前兩天在上海出了事——”小宗恰到好處地停了一下,滿意地注意到劉漪看著自己等下文呢。
  ——“她賣淫,被抓住了。”
  “幹嗎幹那個?她才上大一啊。”劉漪難以置信,連那兩個字她還說不出口呢。“家裏沒錢?你們師範不是還有點兒助學金嗎?”李然問。
  小宗搖頭:“不窮,是個獨生女,父母還都是中學教師。小女孩,太虛榮了,穿要名牌用要高檔。你都猜不到她用什麽牌子的香水,香奈兒5號,300多塊錢一小瓶才5個盎司,我老婆看了幾次都沒舍得買。”劉漪的第一瓶香水,雅詩蘭黛的“PLEASURE”,是李然送給她的,在他們的初夜之後。是他教她怎麽抹香水,也是他親手把香水抹在她耳後和手腕的靜脈上。劉漪的眼睛放不開李然執著煙的右手,他對她,不是沒有過柔情蜜意。也隻是到了此刻,劉漪心裏才有了個隱約的疑問,關於香水的經驗,李然,又是從哪裏得來的?當然,羅慧用的就是雅詩蘭黛的這個牌子,那富於質感的清香縈繞了李然的整個大學時代。他們的最後一道菜一品鍋上來了,上菜的小姐一雙妙目隻管放在劉漪一身精致的裝扮上,滾燙的湯鍋差點兒灑了李然一身。小宗做摩拳擦掌狀,也夠難為他的,陪著兩個各懷心事的人吃飯還要努力活躍氣氛。李然給劉漪碗裏舀了海參魚翅幹貝魚丸,都是她愛吃的。劉漪問小宗:“你們學校準備怎麽處理這個女生啊?”
  “開除,隻能開除。這是我們副校長的原話,老頭氣壞了,為這事血壓升到200多。”
  “怎麽能開除呢?你們應該教育她啊,她還小啊,還不懂事。”
  “劉漪,你太天真了,廉恥心是教育不出來的。”
  “她父母知道了嗎?”李然問,李然的父親也是中學教師,確切地講,是中學校長。教師是最要麵子的,也是最要子女爭氣的。
  “知道,她母親在電話裏哭了,她父親還不肯把孩子領回去,想把責任推給學校。學校是不僅要嚴辦還要密辦,影響太壞了。李然,你可注意,別把這事捅給你們那個李越。”
  “兩邊都不想管她,那她更要自暴自棄了。”劉漪低下頭,表情凝重,李然不明白她操這份閑心幹嗎?自己的事兒還管不過來呢。
  “這事兒弄得我也挺灰心的,我不是不想保住這個學生,可我這個團委書記說是管學生工作的,上麵都是管我的。去他的,明年老子還不幹了。”小宗撈起話筒,“唱歌,我們唱歌。”劉漪低頭從手袋裏拿出一疊錢:“小宗,你幫我把這1000塊錢給那個女孩,還有我的名片,她如果願意去廣州,找我,我至少可以幫她找份工作。”
  李然想也不想地按住她的手:“劉漪,這事兒輪不到你管,再說,論人情世故你還未必是人家的對手,她把你賣了你還不知道呢。”
  劉漪看著李然,目光淩厲:“這件事,我還管定了。論人情世故我當然沒有你懂,是我傻,好吧?”氣,還是在他身上。
  劉漪說著話眼圈紅了,此刻,卡拉OK伴奏帶放出的正是那曲《明明白白我的心》,李然悔從中來。小宗忙跟劉漪保證不惜動用他家老頭子的關係把這個女孩保下來。
  劉漪接著就抱怨一品鍋鹹了,小宗轉頭叫小姐換菜,又給劉漪擋住了,她說飽了吃不下了。劉漪不是個慣於抱怨的女孩,她也不敏感,她一直認為她和李然是彼此的第一次,因此格外珍惜,現在回想起來,李然不僅比她有經驗,而且,他是有習慣的。
  美味的一品鍋熱氣未散,一頓飯業已草草收場。
  送劉漪回到賓館,一出來,小宗先自我檢討上了:“哥們兒,今天我可幫了倒忙了。”
  “不怨你,她是對我有氣。”
  “你倆真沒戲了?劉漪哪點兒不好?都快趕上我老婆了。”老婆是小宗衡量女人的一個標尺,雖然他老婆作為女人也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勝在全麵。
  “怎麽樣?保那女生你有把握嗎?”李然不想跟小宗談劉漪,他不想跟任何人談劉漪。“七成,我們學校要修酒樓,正跟建委要指標呢。管事兒的那個處長是我爸的老部下,讓他出麵唄,算他倒黴,就說他是那女生家的遠房親戚。隻怕我們副校長不答應,老頭兒在曆屆運動中都是大左派。”
  “對了,那個女生,她叫什麽名字?”
  “杜小彬,彬彬有禮的彬。剛才劉漪還跟我說臨回廣州前要見她一麵呢。”杜小彬,李然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也不過是個女孩的名字,倒是不太像個壞女孩的名字。“這個杜小彬,她是怎麽想起來幹那事兒的?一個大學生,還跑到上海。”
  “嗨,她一個初中同學就在上海幹那事,賺了錢去整容,變漂亮了,杜小彬也想整容,沒錢就毅然下海了,她大概也沒幹過幾次,不然肯定要送勞教的。”
  “她自己是怎麽個態度,有沒有痛改前非的意思?”
  “我是沒看出來,這女孩心理素質非同一般,而且她到現在還不認賬呢,不承認她是賣了。”
  “是不是真弄錯了?”
  “不可能!上海發過來的卷宗我都看了,那男的,還有拉線兒的中間人,就是杜小彬的那個女同學都認了,給了多少錢,怎麽給的。可杜小彬就是不認賬,咬死了是談朋友的關係。讓她交代問題吧,她比我還冷靜呢,表情,大義凜然的,好像我是國民黨她倒成了共產黨了,你說多可氣?也不知道你們劉漪哪根筋搭錯了,非得當回救世主不可。”
  有兩種人是最具同情心的,熱戀的人,或者,失戀的人,感情都特脆弱的緣故。“她想當,就成全她這一回吧。”
  這在李然算很掏心窩子的話了,不過在小宗,猶嫌不過癮。
  “怎麽,你還真喜歡上那個周蒙了,她太小了吧?不過,現在的小姑娘可不簡單,看她文文靜靜的跟我老婆差不多,講出話來跟戴妍一個調調。戴妍就更了不得了,前一陣聽說為爭個男的跟同宿舍的女孩兒打了一架,簡直生猛。老實講我跟她們都有代溝了,周蒙還不到十九歲吧?整個兒一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看來,小宗老婆也不冤枉他,小宗不僅話多還四六不搭。
  李然一臉不在乎,說:“別提了,劉漪這一來我什麽心情都沒了。再說我明年援藏,也不想再招惹誰。”
  “我看也是。”小宗大有不吐不快之勢,“像你這麽飄來飄去的,愛一個也是毀一個。”李然一回宿舍就撥了周蒙家的電話,這時已經晚上十點多了。
  是她母親接的,據她母親講周蒙打過電話回來,說要在學校複習英語,準備四級考試,今晚不回家了。周蒙的母親態度親切,她詢問了李然的名字,李然隨口稱她周阿姨,她更正說自己姓方。方阿姨沒有多問,說話的語氣似乎完全知道他是誰,又像是漠不關心。
  那麽,蒙蒙是有意避開他的電話了,避開他這個人,隻不過轉了一下這個念頭,李然已很覺刺心。第二天早上七點,李然敲開劉漪的房門。
  劉漪已經打扮好了,長發結一條辮,T恤短褲耐克鞋。同樣是短打扮,在劉漪就不覺佻而是斯文。見到李然,她的第一句話是:“其實,我可以自己去。”
  “怎麽,討厭我了?”話一出口又覺得輕佻了,李然接下去,“我自己也想出去散散心,結個伴好不好?”劉漪不能說不好。
  他是變了心,是忽略了她,也許,壓根兒就沒愛過她,可是他一直肯向她賠小心。這兩年,劉漪也不是沒有一點兒見識,男人,不管追的時候怎樣百寶出盡,但凡追上了,賠小心的就輪到女人了。有時候想想,不曉得到底是男人賤還是女人更賤。
  到黃山的當天晚上,吃過飯李然就送劉漪回房睡了。失了半夜眠坐了半天車爬了半天山,劉漪麵色青白身心俱廢,因此特別聽話,一切聽憑李然安排調度。李然從未見劉漪如此柔弱過,分外憐惜,跟她說話的聲音都搓柔了。在外人眼裏他倆何嚐不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人?隻怕讓周蒙看到了寧可把一雙眼睛錐瞎。李然在服務台等著打長途,隻有一條長途線,一個穿著時髦的女孩正大聲地跟遠方的男友電話傳情,李然相信大堂上的每個人都聽到她談情說愛,聽得津津有味。當然李然可以用劉漪的“大哥大”打,他又沒有那樣大方。
  等輪到李然,打到周蒙家又是十點多了,又是她母親接的電話,說周蒙一天都沒回來,不過她往家裏打過電話,也知道李然來過電話。李然心裏一熱,她該不是等他去宿舍看她吧?
  喘口氣,確認自己聲音穩定了,李然才開口問周蒙宿舍的電話,她母親和藹地告訴了他。連著往女生宿舍打三個電話都占線,李然隻好讓給他後麵一個等得抓耳撓腮的哥們兒。等李然再打過去,有人接了,一個冷冰冰的女聲告訴他別打了,已經過十一點了,並不等他再開口就“啪”地掛了電話。李然放下電話的第一個衝動是明天乘早車回去,基本上,李然不是個衝動的人,他留了下來。山水移情,到黃山的第二天,劉漪心境大好,她心境好的標誌就是開始琢磨吃的了。夏初的黃山一派青翠,雲海茫茫,放眼過去,雲繞著山山遮著雲,十步以外就難得看見人影,看得見的是遠處山腰間隱約升起的一縷炊煙。
  劉漪直勾勾地望著炊煙,她想吃那種柴火熬出來的黏黏的農家稀飯,而不是賓館裏供應的薄粥。李然問她: “又餓了?”
  “不是餓,是饞。”劉漪答得老實,據說新鮮空氣有讓人食欲大開的功效。“看那兒,冒煙的地方,是一家小飯店,賣野味,炒的菜十裏飄香,我們正好趕上去吃午飯。”加上這一次,李然已是四到黃山了,自然老馬識途。
  “有稀飯嗎?”
  “讓他們現燒。”
  他們爬的是蓮花峰,有美食為動力劉漪爬得比李然還快,僅容一人的陡峭山路上,她幾乎如履平地。緊跟她身後的李然一個勁兒求她慢著點兒,她要是再磕著哪兒他這一輩子都別想安生了。先是一束白光試探著透過雲海,接著,是雲被光一層層推開,周圍的景物漸次清晰起來,劉漪已經可以看到蓋著茅草屋頂的小飯店了。她腿一軟差點兒坐到石階上,李然趕緊扶了她一把:“讓你慢點,抽筋了吧?”
  “不是,我聞到香味了。”
  劉漪眯著眼皺著鼻子一笑,一個女子對食物這樣單純的熱愛也怪招人疼的。在小飯店劉漪點了她愛吃的野雞絲炒山筍,黃麂肉燉菌子,爆炒石蛙,清炒野菜和一味蛇羹。因為早飯時間早過,兩口灶都要應付小炒,李然出到15塊錢,小飯店的老板娘才答應另外支口鍋給他們燒稀飯,並且言明這鍋稀飯至少要等一個小時。
  時光似乎回到兩年前的廣州,跟劉漪一塊兒吃街頭的大排檔,她吃得興高采烈也讓李然胃口大開。這不,連小飯店精明的老板娘都被劉漪吃菜的速度和那副饞相感動了,潑掉陳茶給他們斟了兩杯真正的黃山毛尖。劉漪邊吃邊誇,這是她離開廣州半個多月來最香的一餐。
  等兩個人就著茶掃光了所有的菜,稀飯還沒得呢,劉漪心急,拉著李然到屋後查看。給他們支的粥鍋在屋後的山溪邊,老板娘的女兒一邊洗衣服一邊看著粥鍋,這是個細眉細眼單薄秀氣的小姑娘。李然讓劉漪注意小姑娘手中的肥皂,這塊肥皂握在手裏的一麵細致地包了一層薄錫紙,拿在手裏既不打滑,也不浪費肥皂,還省了肥皂盒。簡單如這塊肥皂,也不難看出人們是何等精心在意地活著。李然這兩年走來走去,在手裏在心裏留下底片的就是這些細小的生活狀態,他還說不清楚自己最終要表達什麽,可是這些樸素的生活狀態有時會讓他若有所動。
  李然架好相機,用大俯角,趁著小姑娘舉著肥皂轉過臉來搶拍了一張,把人家小姑娘嚇了一跳。劉漪靠在旁邊的一塊青石板上,山嵐輕輕拂過臉頰,麵前的一塊緩坡上,長滿了青草和野花,接下去,是窄窄的溪水無聲地流淌。
  李然換了個鏡頭再拍遠山。她喜歡看著他拍照,兩年前,在廣州,她曾陪著他大街小巷地狂拍一氣。她不是不知道,前年,在西安,他對她已經很勉強了,他都不再碰她。
  李然從鏡頭上轉過身來,他看見劉漪笑著,一如既往地笑著。
  稀飯終於得了,李然吃了一碗劉漪吃了四碗,李然不是吃不下,是怕劉漪不夠吃的。過粥小菜劉漪又叫了醬小黃瓜、鹹鴨蛋、煙熏兔肉和涼拌野薺菜。她隻穿一件白色小背心,還吃得一頭一臉的汗:“這麽吃還是吃不胖,他們都說我有吃的本錢。”
  李然點頭,噯,蒙蒙就沒這個本錢。
  “不吃又幹什麽呢?胃脹,心也不再空虛。”劉漪不想李然當她是怨女趕緊笑笑,“不是我——是廣州一位女作家的名言。我在廣州可是有一幫吃友,逢周末都是從早茶吃到宵夜。在廣州,吃,是一件盛事。”等他們終於從小飯店出來,太陽也快落山了,上山頂來不及了,隻能直接下山。臨出門老板娘多了句嘴:“好走啊,下次再來。”劉漪眼睛一亮,問李然:“我們明天再來好不好?”中國可以說不,李然卻不可以。
  第二天他倆神經病似的又去了,乘興而去敗興而歸,怪隻怪那經多見廣的老板娘又多了句嘴,她也是奉承劉漪:“小姐真是好福氣,你說一句你家先生聽一句。”
  一句話勾起劉漪滿腔的新仇舊恨,她這位“聽話的好先生”至今尚欠她兩個交代:一,她是他的第一個嗎?二,她哪一點兒不如那個小女孩了?
  劉漪是有點兒死心眼兒的,從十八歲到今天二十三歲零九個月,她心裏隻有李然一個人,就是死還要死個明白呢。
  那老板娘隻是沒眼沒色地一徑問下去:“您二位這是蜜月旅行吧?我這裏有同心鎖賣,香港進的,小姐不要一對?”
  李然趕緊擺手,老板娘這才覺得沒趣,轉頭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現代社會有兩件事不可問不好問不要問,一是女人的年齡,二是女人的婚姻,劉漪自己也闖過禍的。劉漪當初分到廣州的中國銀行信貸科,雖然不過是個小兵,也由同事帶著被大把的商家請去吃飯。一次吃飯的時候,經同事小廖介紹,劉漪認識了蕭老板蕭芳麗。這蕭芳麗很有點兒錢,有錢的女人,年紀更不好講了,劉漪猜她總有四十。蕭芳麗做的是服裝進出口生意,她隻要貸二百萬,因為是小案子,由劉漪接手。經過測算,蕭芳麗的資信度和經營狀況都很好,報告都交上去隻等著批了,劉漪闖禍了。一天下午她和小廖辦完事,順路去一家大酒店的西餅屋吃點心。一進去,劉漪就看到蕭芳麗和一個穿運動服的男孩子親密地並肩而坐,那男孩一副乖相,真真想不到,蕭芳麗都有這麽大的兒子了。小廖跟熟人搭話,劉漪先過去招呼,蕭芳麗很熱情地拉她一塊坐。劉漪坐下來寒暄:“蕭姐,這是你兒子?在哪個大學念書?”她自以為還算得體,不明白對麵的兩個人為何像看怪物一樣齊齊看著她。小廖走過來正趕上聽劉漪這句“得體”的寒暄,一把拉起她就往門外搡。
  到了外頭劉漪剛想嚷,小廖指著她鼻子惡狠狠地說:“他是她兒子?他是她老公。”
  劉漪呆若木雞。
  小廖看她真被嚇倒又笑了出來:“看你,怪不得我們廣州人管你們這樣的叫傻大姐。”小廖是新一代西裝革履的廣東爛仔,別看他穿高跟鞋還比劉漪矮半個頭,年紀也小兩歲,學曆不過中專,從吃喝玩樂到銀行業務就沒有他不精通的。以劉漪那種死心眼的保守性格,從國營銀行辭職轉工去IBM夠她猶豫一年的,是小廖拍板代她遞的辭職報告。小廖說她太傻,傻得吃不了銀行這碗飯,而IBM是外國公司,外國老板自己傻所以也喜歡用傻人。
  那蕭芳麗氣性甚大,貸款已有九成,她不要了,索性再沒在他們銀行露過麵。更精彩的是,一個星期後,劉漪在一家香港牌子的專賣店買衣服,那導購小姐看看劉漪的信用卡再看看她,先把衣服掛了回去,回過頭不冷不熱地說:“對不起,小姐,你換個牌子買吧。”
  不消說,蕭芳麗是這個香港牌子的全國總代理。
  在黃山,李然和劉漪首尾一共待了四天,劉漪的情緒陰晴不定,就沒有一座山他們能爬到頂的,這是不是也象征了他們的感情路?
  劉漪知道,她不問,李然哪會主動交代,他巴不得她得了失憶症見了他都不認得才好。可是真的問了,說起來又是她劉漪死纏爛打風度欠缺。如今的女人,不要講上吊抹脖子,罵一句,就此成了人家口裏的潑婦。男人頂怕女人哭,不見得,男人頂怕女人問。娶了她,答不出來問不厭的是:你還愛我嗎?沒娶她,不見麵還好,見了麵,她眼裏千回百轉千萬次問的是:你,不後悔嗎?
  在他轉身離開房門的時候,她抓住了他的衣袖。
  這是他們最後一個晚上。
  李然按捺著內心的驚訝抱住了劉漪,比起兩年前,劉漪大膽多了,也迷人多了,迷人得近乎風騷,迷人得讓他禁不住地要懷疑她的身體。
  那完全不是他記憶中堅硬的身體。
  第二天,等李然和劉漪回到江城已是下午一點多了。在長江賓館的房間裏一坐定,劉漪就催著李然給小宗打電話問杜小彬的事解決得怎樣了。李然打了一圈電話才找到小宗,小宗的回答是,哪那麽快,處長是打了招呼,學校的處理意見還沒正式下文,杜小彬現在仍處於隔離狀態。他勸劉漪別見了,治病救人的工作就交給他和李然了。
  劉漪想想作罷,自己也不是能言善道的主兒,真見了杜小彬不尷不尬地說點兒什麽好呢。再者好幾天過去了,劉漪也沒那麽衝動了,不過她還是堅持讓李然陪著她在本城最大的銀河商場給杜小彬買了兩件ESPRIT的女裝和一個真皮小背包,花銷也在千元以上。
  劉漪強調:“要讓她覺得有人真正關心她。”
  李然答應,一定代表她去看杜小彬一次。
  他們隨便在街上吃了點麵條,再回到飯店拿劉漪的行李,時間已是七點差一刻。李然在飯店早訂好了一輛皇冠,他替她拉開車門。
  晚風中,劉漪按著車門轉過身來:“為我做最後一件事,不要送我到機場。”
  李然低下了頭,一時間難以自已。
  她遞給他一個紙袋:“在上海給你買的,以後……”她沒有說下去,纖長的手指滑過他的麵頰。劉漪在車上用“大哥大”打電話,電話接通,傳來小廖特有的廣東普通話的音調。“小廖,是我。”劉漪說著話往臉上一摸,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已是淚流滿麵。

  等待
  等李然趕到師大女生宿舍門口,已經快九點了。他請一個路過的女生幫他叫10號樓119的周蒙。過了一會兒,戴妍笑嘻嘻地出現了:“是你呀,周蒙去圖書館了。”
  圖書館裏人頭濟濟座無虛席,李然在裏麵轉了兩圈也沒有找到他心裏念了幾天的那個身影。這所省屬師範大學學風著實不壞,不遠處的教學樓燈火通明,也許她會在教學樓。
  從教學樓一樓開始找,一樓沒有二樓也沒有。上三樓的時候,李然一抬眼,看到蒙蒙拿著兩本書正從樓上下來。
  她看到他,站住了。
  “我到宿舍找過你。”
  “啊。”她漫不經心地應著,側過臉像看陌生人一樣看了他一眼,挺冷淡的。從教學樓出來,兩邊都是林陰地,男孩兒女孩兒們勾肩搭背地在此出沒。“李然,你是結婚了嗎?”周蒙和顏悅色地問了這麽一句。
  “當然沒有。”李然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問。
  “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看我呢。”
  “蒙蒙,我這兩天一直不在城裏,我去了黃山,陪她去的,她今晚剛走。”
  “她走了?你又來找我了。”她笑著說完,緊緊地咬住嘴唇。
  他攬住她,說:“蒙蒙,我跟她已經分手了,相信我。”他把中指伸進她細白的牙裏,她咬得他疼極了。“ 為什麽躲我的電話?為什麽?”
  她低下頭,哭了。
  “別哭。”他親吻著她潤濕的麵孔,“別哭啊。”
  “討厭你。”
  “不要討厭我,罰我吧,罰我為你做任何事。”
  “罰你,一輩子不離開我。”她定定地看著他,仿佛一轉眼就會見不到他似的。“可這不是懲罰,這是對我的獎賞。”他呼吸急促地笑,第一次嚐到了心熱如沸的滋味。“蒙蒙,我愛你。”
  可想而知,她對他的回答:“我恨你。”
  又是在她家的樓下,她又是久久不肯上樓。
  “是劉漪讓你剪的頭發吧?”
  “不是說好不提她了。”
  “那你不覺得她又高又漂亮,而且特有氣質,你肯定你以後不後悔?”她來回地審視著他。“放過你我才會後悔呢。”李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蒙蒙,那天晚上你去看什麽電影了?”
  “《情人》。”
  “跟戴妍一起去的?”
  “不,是一個高中同學。”
  “男同學?”
  “是啊。”
  她怎麽可以跟男同學去看那種電影?李然心裏不是一般的別扭。
  “你怎麽啦?”她搖他的胳膊。
  他反手握住了她:“蒙蒙,有件事兒我得告訴你,明年我會去西藏,最少在那兒待兩年。”她抽出手,問: “你還會回來嗎?”
  “你要我回來嗎?”
  “其實,”她看他一眼,邊說邊往樓道裏走,“就算你已經結了婚,你要我等我都會等你的。”他拉住她的手臂硬把她拽了回來,說:“等我。”
  她有點委屈地翹著嘴,他低下頭吻她,她沒有動,他再深一點她就軟化了。李然還是很小心,生怕她會像上次那樣承受不住,但是她的小舌頭太乖了,讓人有把它吸進肚裏的衝動。
  他放開她的時候,她目光清澈,令人莫敢逼視。
  “我不去西藏了,好不好?”這個時候說這句話,也是一句真話。
  “為什麽?”
  “看住你啊,省得你又跟別人去看電影。”
  “是你的就不用看,不是你的看也看不住。”她用手指點點他的胸口。
  “你是嗎?”李然按住她的手。
  她瞥他一眼:“可是男人事後總會說,為了你我曾作出多麽大的犧牲,所以,就算為了我,您還是去吧。” “男人,你以為你很懂男人嗎?”李然好笑。
  “強者可以不懂弱者,可是弱者必須懂得強者才能保護自己。”這幾天周蒙想明白了這麽一個道理,你不能說她不癡情,可你也不能說她不理智。
  她這麽說卻讓李然分外慚愧:“蒙蒙,我會對你好的。”他攥緊了她的手,要讓這句話鑽進她心裏去似的。 “怎麽好啊?在幾百裏以外對我好嗎?每次想你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該到哪裏去找你,就像一陣風,連個影子都抓不著。”
  “蒙蒙,難道你隻希望男朋友一天到晚守在你的身邊?”
  “可人家都是這樣的呀,一塊兒去食堂吃飯一塊兒上晚自習男孩兒都幫女孩兒打開水。”
  “那我明天也陪你去食堂吃飯陪你上晚自習也給你打開水。”
  “真的?”她一下笑了。
  “真的。”李然刮她的鼻子,“該上去了,明天不是還要考兩門嗎?”
  “好吧,那你明天下午五點半到宿舍找我。”
  她在他臉上尖著嘴飛快地啄了一下,轉身蹦跳著上了樓。
  第二天上午李然先找頭兒銷假,頭兒一點兒沒商量地通知他明天出差。報社的攝影部不是老弱病殘婦就是拖家帶口,未婚男青年就李然一人,他又愛跑,所以外差的活兒大部分歸他了,相應的,市裏的活兒他基本不幹。銷完假李然去會計那兒借了800塊錢出差用,劉漪這回來不能說造成了什麽破壞性後果,但確實令他的個人經濟瀕臨破產。李然手頭還有幾百塊國庫券可以賣掉,先不講有沒有事業,男人就不能沒有錢,特別是有了女人的男人。
  和劉漪疏遠,經濟力量的懸殊也是原因之一。
  這方麵李然比較老派。
  辦完報社的事兒,李然拿著劉漪給杜小彬買的東西去了師大,他順手把那兩件耐克T恤給了小宗。小宗得了便宜還賣乖,一邊比著一邊囉嗦:“是劉漪給你買的吧,好好好,鷸蚌相爭,我這漁翁得了利了,你再吹幾個才好呢,耐克阿迪達斯我這都一塊兒招呼了。——哎,下次給買小一號的行不行?”見到杜小彬,給了李然一個意外。他滿以為是怎樣一個豔麗的女孩子呢,想不到那麽不起眼,輪廓還略具秀氣,膚色好像廣東人,又暗又啞,整個人看起來瘦小而結實,別說不性感,在李然看來她都不能算有女人味。小宗預先作了思想工作,杜小彬知道有兩個非常關心她的大哥哥大姐姐。她瞟了眼ESPRIT的紙袋,那個眼神是老練的,甚至略具風塵況味的。李然當即決定防著點兒,沒把劉漪的名片給她。小宗在旁邊努力諄諄教誨:“你看,杜小彬,有這麽多人關心著你,你還小,以後的路長著呢。學校對你也是以教育為主,你不要有任何抵觸情緒,而且,這麽大的事兒檢查你總是要寫一份的吧?”杜小彬一雙眼睛滿是嘲笑的意味,表情就像小宗說的大義凜然。她很不耐煩地等小宗嘮叨完,清脆地說:“宗老師,我都想好了,我正式申請退學。”
  “退學?”反而是小宗沉不住氣地要跳起來,“退了學你去哪兒?”
  “至少,我可以去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你以為我多想賴在這兒啊,學校,還有我爸媽都讓我煩透了。”李然記得小宗說過這個女孩心理素質非同一般,杜小彬臉皮是厚點兒,心理素質並不見得比一般女孩強,她們麵對現實的自然選擇都是逃避。
  李然跟小宗交換了一個眼色開了口:“杜小彬,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給你在下麵縣裏安排一個臨時工作,你可以先辦一年休學嘛。”李然曾經幫過臨江縣縣委書記一個大忙,估計給杜小彬安排個臨時工作沒什麽問題。
  杜小彬盯了他一眼,問:“那,有人問我,我怎麽說呢?”
  “這樣吧,你算是我表妹,身體不好要休學,不,可以說你喜歡寫作,是去體驗生活的。”杜小彬眼睛裏閃了一下,說:“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寫作?”
  李然哪裏知道,反問了一句:“你不是中文係的嗎?”
  “我什麽時候可以去?”
  “一個星期之內,我明天出差路過臨江就把這事先辦了,到時候讓你宗老師送你過去。當然,一切要先征得你父母的同意。”
  “她父母的工作我去做。”小宗搶著說,又轉過頭懇求地說,“不過,杜小彬,你先要把檢查寫好。不然,我可沒法向學校交差。”
  “杜小彬,那我們臨江縣見。”李然起身加了一句,“我和宗老師有空都會去看你的。”細看,這杜小彬倒是長著一雙彎彎的清水眼。
  跟蒙蒙在食堂吃這一頓飯可把李然尷尬壞了。
  地方師範院校比起北京的大學來風氣要算相當保守,像他們吃飯的這個三食堂就像是個女生食堂,零星幾個男生都是陪著女朋友的。李然感覺好像進了女生澡堂,眼睛絕對不敢往上看。時不時的還有幾個女孩子嘻嘻哈哈地過來跟蒙蒙打招呼,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是過來近距離偵察一下周蒙的男朋友到底是個什麽德行,是的,他是被展覽來了。
  蒙蒙坐在他對麵心滿意足地用小勺慢悠悠地舀粥喝,就這樣她也磨蹭不了多長時間,因為她吃得簡直是貓食,一兩粥一份蛋羹幾根榨菜。李然吃的包子她一口也不肯吃,說餡兒裏有大蔥味。在李然這個北方人看來,餡兒裏要沒大蔥那還能叫餡兒?
  “你不吃蔥?”
  “我不吃大蔥,我們家拌餡兒不擱大蔥擱米蔥,很細的,而且就擱一點點兒。”她已經把她那份貓食吃完了,放開飯盒笑眯眯地看著他。李然要過一會兒才明白她的意思是要他去洗碗。在水池邊上,李然確實看到幾個正奮力洗碗的男孩子,他們的女朋友站在一邊甩手等著。李然記得自己上大學的時候,好像還都是女孩洗碗——她們嫌男孩洗不幹淨。果然,旁邊一個女孩子神氣活現地訓她的男朋友:“這兒,還有菜葉子沒洗淨呢,你是不是存心的呀?”
  等周蒙把碗櫃鎖好了,李然提起熱水瓶。
  “走吧,公主。”
  “哼,一頓飯你就煩了吧?”
  “不煩,不過下次我寧願請你出去吃。”
  “別怕,下次我也不纏著你來了,我這人知足,有這麽一次就行了,等以後分手了我也算有個回憶。”李然瞪她,又在她楚楚動人的笑容下軟化:“什麽分手?我們不是才開始嗎?”
  可是在感情方麵,女人遠遠比男人有遠見。
  晚上教學樓十點半打了熄燈鈴,他倆才跟著人流出來。
  “複習得怎麽樣?”
  “嗨,我們中文係,想不及格都難。你呢,我給你借的小說好看嗎?”
  “我們物理係的一般不看外國小說,記不住人名。”
  “真沒文化,跟我媽一樣。”
  “那當然不能跟你們中文係的比了,專業看小說的,多滋潤。”
  “你諷刺我?”蒙蒙厲害地問。
  “不敢,是羨慕,一直就盼著有個中文係的女朋友,好啟蒙自己。”
  “沒看出來,你還挺貧的。”
  “我是說真的。”說著兩個人都笑了。
  ——“那你明天還來陪我嗎?”蒙蒙靠在路旁的一棵樹上問他。
  “蒙蒙,我明天要出差。”李然一隻手撐住樹幹。
  她不說話了,過一會兒才問:“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最晚兩個星期。”
  “那我都去北京了。”
  “哪天走?”
  “7月8號或是9號吧,也許晚點,我哥八一建軍節結婚。”
  “蒙蒙,我一定在你去北京前趕回來。”
  “你不能不出差啊?”她賭氣地說,“好吧,我跟別人看電影去。”
  她在等他哄她,他卻一點兒動靜都沒有。轉過身,她看到他低著頭,手臂撐著樹。他不高興了,她心裏挺怕他不高興的。
  她拉他的衣襟,小聲地說:“我不去了不去了。”
  他衝動地把她擁進懷裏:“沒事沒事,真的,可是別告訴我。”
  她的嘴唇迎住了他的,兩個人糾纏不清地吻著。
  “我愛你。”她這三個字,是吐出來的三朵花。
  在周蒙母親看來,從一天到晚不著家,到現在一天到晚不出門等人家的電話,女兒不隻是戀愛了,是愛得發昏。跟伊說話呢,伊心不在焉,不跟伊說話呢,伊一個人坐在那裏莫名其妙的就臉紅起來。本來吃得少,現在簡直不用做伊的飯,盤問伊,三句能回一句是好的,並且不耐煩——“哎呀,媽,我又沒說要嫁他,你管他父母是幹什麽的?”
  方德明女士一向以處事公正自許,對自己的一兒一女也講究平等對待。不過近幾年來,一是兒子從上大學起就在北京,母女兩個相依為命,她難免多疼周蒙一點兒;二是這從小精靈古怪的女兒長大了不知多善解人意,方德明女士這才體會到俗語講的,女兒是媽的貼身小棉襖。她也不再指望女兒事業有成,三歲看到老,伊不是那塊材料。方德明女士學問做得好,人情也練達,如今不比她們從前的時候,女孩子自己做得好還不如嫁得好。所裏是有不少女孩子陪讀出國的,方德明女士自己也出國好幾次,她卻並不希望女兒走這條路,國外好是好,太辛苦了,周蒙從小身體差,懶散慣了,哪吃得了那個苦啊。
  聽說李然還是北大畢業的,方德明女士頗有意外之喜,深覺女兒不僅比兒子體貼,也比兒子有眼光。不過有一點,那個叫李然的男孩子比女兒大好幾歲呢,他又是報社記者,不比學校研究所裏這些書呆子,做母親的不能不防著點兒。想要提醒伊幾句呢,在伊這個年紀,又是火一般熱的時候,大人跟伊講話也要看看伊的臉色了。每次他離開了,她才想起最最重要的一件事還沒有說。
  好比這一次,周蒙萬分懊悔忘了叮囑李然每天給她打一個電話。她本以為,她當然以為,第二天就會有他的電話的,可是已經四天了,她還沒有等來他的一個電話。苦就苦在這裏,她要找他的時候從來都是無從找起。從一認識他就開始等他,等他的人等他的電話,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還沒有一天,可她等了他多少天了?不,她等他還不是從認識他開始的,遠在那以前。很多女孩子都等過吧,等著冥冥中的一個人,這個人也許永遠都不會來,也許就在下一刻出現。
  周蒙深刻地明白了什麽叫做等待。
  不過,真正的深刻,還要到很久很久以後——即使這一生她都不能再與他相見,即使他讓她失望,即使最終她不跟他走,她還是會等他的。
  不是為一個結果,而是一種心情。
  等待和愛情有著相同的本質,那就是捉摸不定:也許他明天就回來了,也許他永遠不回來。——答案?你永遠不知道。
  等待裏當然離不開猜疑。上一次周蒙很疑惑李然跟劉漪有比性關係更嚴肅的關係——婚姻關係,等待的時間越長,懷疑越來得有根有據。一開始李然就是若即若離的,他內心想必是有一番掙紮的吧?周蒙幾乎要斷定李然這個已婚男人從此不敢再來見她了,她不願意接他的電話是有苦衷的,既怕他跟她攤牌,又怕他再騙她。現在她明知自己離譜,李然一連幾天毫無音信,她又不免疑惑起來,他到底是出差了呢還是在那個女人身邊?窗外,一連幾天的滂沱大雨也讓周蒙心驚肉跳,李然是不是出什麽事了?電視裏一會兒山洪暴發一會兒大決堤,她又不知道他到底在哪裏。
  等待也與愛情一樣是排他的,周蒙很高興自己放了假,也很高興母親還沒有放假,她對他的等待,謝絕打擾。
  通常,再內向的女孩也願意跟人探討探討她正在進行的愛情,周蒙不算是內向的女孩子,可她不跟任何人談,包括戴妍。一開始戴妍很氣憤,因為她自己是連跟一個男孩見幾次麵就上床這種戀愛細節都要跟周蒙分享的。發展到哪個階段了?接吻還是亂摸,不會已經上床了吧?戴妍原本以為自己會是周蒙的新聞發言人呢。其實,周蒙不是不想傾訴,如同有錢人往往來得吝嗇,愛情會使人沉默。戴妍是過來人,看周蒙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是小女孩初嚐愛的滋味。她對伊的忠告是戴氏戀愛法則第一條:你可以隻有一個男朋友,但你不可以隻有一個追求者。明人不打暗語,周蒙曉得,一個有的選的女孩才是矜貴的。如果說離婚是一道改錯題,婚姻是一道是非題,愛情就是一道選擇題。
  可是,有的選和可以選還有很大差別,有的選的也許很多,可以選的隻有一個。這樣看來,一個有的選的女孩是矜貴的,一個沒的選的愛情也是矜貴的。
  何去何從?
  當周蒙說“我跟別人看電影去”,那個別人是袁兵。
  袁兵是周蒙的高中同學,他是理科班的,周蒙高三才從理科班轉到文科班。高中時代最後一個聖誕節,袁兵給她寄了一張明信片,上書五個大字:君子坦蕩蕩。周蒙頗有知遇之感。
  袁兵家是炮校的,他本人高中畢業考取了本市的解放軍工程學院。上大學以後,袁兵有時騎著他爸爸的軍用摩托來找周蒙玩。他人本來長得武高武大,穿上新式軍裝更是神氣。不可否認,坐在袁兵的身後,風馳電掣地從大街小巷掠過,很能滿足女孩子的虛榮心,周蒙也不例外。
  後來想想,早一點兒在上高中的時候,或者再晚一點兒大學畢業了,她都有可能跟袁兵好的。跟著袁兵小日子一定過得安逸,而且袁兵,袁兵她是拿得穩的。可是在一個人的十九歲,她總是來不及地要往前趕,以為還有什麽繁華勝景在前頭等著自己。
  對於十九歲的周蒙來講,袁兵太簡單了,簡單到沒有能力傷害她。
  女人是更相信她的直覺還是她的愛人?這還真不好講,有經驗的女人寧可選擇前者。憑周蒙的直覺今天晚上李然會來電話,她沒有開電視也沒有開燈,翻出父親在家時常聽的一盤柴可夫斯基的磁帶。一放,倒很配合她現在的心境,有一個樂段她翻過來倒過去地聽了好幾遍。四圍黑下來了,向晚的空氣沉浸在無邊無際的俄羅斯的憂鬱中。
  鈴聲驟然響起,劃破滿室的樂聲,周蒙先關上音響才去接電話。
  話筒裏傳來的是他的聲音,她卻一下子感覺到了他的氣息,她拿著話筒,一時說不出話來。“蒙蒙,是你嗎?”他先問。
  “是我。——你在哪兒呢?”
  “望江。”
  周蒙聽都沒聽說過,問:“你怎麽才打電話呀?”
  “對不起,太忙了,線路又不好,打了幾次都沒打通。看電視了嗎?望江城裏全淹了……”周蒙打斷他:“你好嗎?”要她原諒他可太容易了,你愛一個人自然就會原諒他,不斷地不斷地原諒他。“我挺好的。”他笑了,“你呢?放假了吧?幹什麽呢?”
  “聽音樂呢。”
  “一個人?你媽不在家?”
  “她看電影去了。”
  “你怎麽不去?”
  “你不是,”周蒙頓了一下,“你不是不讓我跟別人看電影嗎?”
  他的聲音一下低了許多:“蒙蒙。”他聽不到她的回音又問:“蒙蒙,你在嗎?”
  “我在。”
  “我要走了,明天再給你打電話。”
  “李然,我想你。”她來不及地說。
  “我也想你啊。”他歎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蒙跑到她母親辦公室裏翻過去一個多禮拜的省日報,她如願以償地在好幾張圖片底下發現了李然的名字。背著光坐在一把高背椅上,手指來回地在那兩個字上移動,隻是不舍得放開。臨去北京的晚上,八九點鍾光景,周蒙洗完澡,吹著電扇晾頭發,手裏拿著一本書。隔壁,她母親打點完行李,叫她早點睡,免得明天一早坐火車又吐。
  又是好幾天沒有李然的消息,周蒙本來打算讓母親先走,她自己反正8月1號那天到北京就行了。可是方德明女士不同意,說無論如何不能讓她一個人留在家裏,“聞弦歌而知雅意”,多年的母女,周蒙還能不曉得她媽那點兒小心眼?
  想想她要氣李然,上一次電話裏他還說一定在她去北京前來看她呢,人呢?有人敲門,隨後,周蒙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問:“請問,周蒙在家嗎?”因為期待的時間太久了,她甚至沒有立刻反應出來是他。
  樓道裏比較黑,李然隱約看到來開門的是一個中年婦女,估計是蒙蒙的母親。她打開門廳的壁燈,請他進去,以那種北方人的直爽問道:“是李然吧?我們在電話裏講過話。”李然這次記住了稱呼她方阿姨。
  奇怪的是,他們這裏應對了大半天,李然並不見蒙蒙出來,可他明明瞥見裏屋沙發上,並攏的膝蓋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
  還是她母親叫她她才出來的。她穿一條白色卡腰的吊帶裙,眼睛望望他也不打招呼也不講話,徑直坐到她母親身邊。三個人一下冷了場,李然很下不來台,幾天沒給她打電話,曉得她又要不高興,但他不是趕來了嗎,何必當著她母親的麵這樣跟他發脾氣?方阿姨也看出來了,所以特別客氣,張羅著切水果。李然推辭說不早了,她們明天乘火車,需要早點休息,方阿姨不理,隻管叫周蒙拿牙簽來,嘴裏嘀咕:“這孩子,又怎麽了?見了人,話也不會說一句。”
  李然忍著氣笑著說:“是跟我生氣呢。”
  蒙蒙拿牙簽回來正好聽到他這句話,黑眼珠向他一輪。
  李然霎時心軟了。
  吃著水果,方阿姨向李然谘詢路上是否好走,不知火車線路會不會出問題。李然說他是搭汽車來的,路上水深,拋錨好幾次,回去也準備乘火車,聽說還是火車線路比較安全。方阿姨驚問你還要回去嗎。李然說非常時期,他們報社一半人都下去了。方阿姨“哦”了一聲,說周蒙身體一直弱,這一向又不好好吃飯,明天坐火車擔心她又要吐。聽著這樣家常的嘮叨,另外兩個人的感覺卻是異常甜蜜的。趁著方阿姨轉過頭去,李然看了一眼蒙蒙,她正側著臉笑微微地端詳著他呢。
  等李然吃完水果起身告辭,方阿姨體貼地吩咐道:“周蒙,你送送。”
  門在身後一合,李然的手忍無可忍握住了那一段細腰,她隻是有氣無力地把他往樓下拖。拖到下一層樓梯拐彎處,兩個人已是越抱越緊,吻得不可收拾。
  “說話呀,蒙蒙,一句話。”
  這棟磚樓還是50年代的建築,樓梯是木頭的,樓窗也特別高,月華如水地瀉了進來。“要我說什麽呢?說我是多麽愛你?”

  情場如戰場  
  周蒙終於從北京回到了江城。
  上火車前她給李然的辦公室打過電話,想讓他來火車站接她。他不在。他的同事說:李然沒出差,請假了,有什麽事可以代為轉達。周蒙想想,說沒什麽事,掛了電話。電話是掛了,心卻掛不上:李然請假去哪兒了呢?
  李然去臨江縣看杜小彬去了。
  杜小彬被他們安排在臨江縣的文化館做資料員,在這場百年不遇的洪水中,臨江也是受災縣之一。現在洪水過去了,小宗在他老婆那兒過暑假,打個電話回來說受劉漪之托,請李然務必去臨江看望杜小彬。劉漪回廣州之後沒給李然來過電話,但李然知道她有時給小宗打電話詢問杜小彬的情況。李然也想過該給劉漪打個電話,可他一直拖著沒打。
  杜小彬見到李然反應平淡,她對同事介紹說李然是省報記者,她的表哥。李然要請她出去吃飯,杜小彬說不用了,我宿舍裏做飯很方便。杜小彬是那種很有主見的女孩子,而且,如果你不知道,她看起來相當正派,甚至可以說,拘謹。
  杜小彬和另一個女孩合住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當初她來的時候是小宗陪著來的,小宗怕她寂寞還特意從家裏給她搬了個14吋的小彩電來。等李然走進這間宿舍,它已經是井井有條的了。小圓桌上廣口罐頭瓶裏插了一大叢蘆葦,窗簾沙發床罩都是檸檬黃的格子布,水泥地上鋪了木紋的地板革,清潔極了。李然低頭把鞋脫了,擱在門外。
  李然問杜小彬發洪水時候的情況,她在廚房裏淘米,悶著頭答了一句:縣政府地勢高沒淹著,就是菜貴。小圓桌上放了本書——《結婚十年》,李然翻了一下前言,是30年代上海一位女作家的作品。杜小彬手腳極快,一會兒工夫就做好了三菜一湯,炒青菜,香腸煸豆幹,涼拌黃瓜,西紅柿雞蛋湯。李然誇她:“杜小彬,你真能幹。”
  她這才笑了一下:“最簡單的菜,沒有材料,不然我可以給你做魚丸子。”李然問她:“怎麽樣過得慣嗎?這裏人還好吧?”
  杜小彬點頭:“好得不能再好,風傳我是新來的省委書記的私生女。”
  她講話,有一種舉重若輕的家常味道,年紀應該跟蒙蒙差不多,可蒙蒙還是一張白紙,杜小彬卻是一張已經畫壞了的畫。
  比起上一次,杜小彬顯得亮了點兒,剪了頭發,人顯得精神了,但遠遠談不上動人。略熟,李然就發現杜小彬其實不像她看上去那麽冷,她殷勤地給他搛菜,又搶著給他添飯。隻是李然等了半天都不見她從廚房添飯出來,一抬頭,發現杜小彬正隔著玻璃窗直勾勾地看著他呢。接住他的目光,她她若無其事道:“忘了問你了,添半碗還是一碗?”
  “半碗,半碗就夠了。”
  李然沒在臨江縣多耽擱,當天下午他就回省城了,送他走的時候杜小彬說了一句話:“我以為,你不會來看我呢。”如怨如慕,李然聽著還真耳熟,蒙蒙也說過類似的話,可蒙蒙是他的女朋友,這個杜小彬憑什麽這麽跟他說話?第二天,李然從市府回宿舍,推開門,看到杜小彬從窗前盈盈地轉過身來。杜小彬說要在省城買幾本書,李然盡地主之誼先請她吃飯,又陪她去買書。杜小彬買的都是有關西藏的旅遊傳記風光圖片,李然一看單子將近一百塊就幫她付了。杜小彬謝了他。李然忐忑不安地問她:杜小彬,你怎麽買的淨是介紹西藏的書?杜小彬淡淡地說:我一直很想去西藏的。我上高中的時候有一次離家出走,拿了家裏三百塊錢想走到西藏去。我帶著地圖一直往西邊走,穿過的大部分是鄉村,經過城鎮的時候也坐長途車,還搭過順路的大卡車,一直走到陝西的三門峽水庫。可惜在三門峽水庫的火車站我被警察當盲流送回來了,那時我兜裏有800多塊錢呢,都夠買一張到拉薩的飛機票了。
  李然隨口問了一句:你的錢怎麽還多了?
  她看他一眼說:我掙的。
  杜小彬能考上大學還是有點小聰明的,她告訴李然,高中三年她曾四次離家出走,每次的目的地都是西藏。 “我跟父母關係不好。”
  李然客氣地說:“誰都有那個階段,青春期,逆反心理。”
  “我是養女。”
  李然不知道怎樣接她的話了,心裏覺得她可憐。
  “我上高中那年,聽說我親生的媽在西藏。其實,我也不知道她在西藏的什麽地方,第一次從家裏跑出來,見了生人連話都不敢說。
  “可是後來,我挺喜歡在路上的那種感覺的,我挺能適應環境的。”
  這一點,李然也看出來了。
  “不過,既然你已經考上大學了,念完大學再去西藏也不遲啊。”
  “我考大學是為了個男孩子,他比我高兩屆,是省醫大的學生。我以為我考上大學他就會跟我好,所以,一拿到錄取通知書我就跑去找他。他告訴我,杜小彬,你長得太難看了。”
  李然對杜小彬的觀感和那位省醫大的男生沒有什麽本質上的不同,不同的隻是李然肯對女孩子賠小心。當下,他對她說:“杜小彬,你的眼睛很漂亮。”
  杜小彬笑了,表情輕鬆了許多:“我的鼻子太塌了,要墊高點,我打聽過了,在省城的整容所做,專家做,也不到一千塊錢,我掙的錢足夠了。”
  她倒是不忌諱,一再提到她掙的錢。李然開始認同小宗那句評價了:這個女孩心理素質非同一般。“李然,明天你有空陪我到整容所去一趟嗎?”
  李然可不想擔這個責任,萬一做砸了怎麽辦?
  “江城的整容所做得好嗎?臉上的事兒可是大事,你還是慎重點兒,過一段去上海做吧,等你宗老師回來我們再一塊兒商量商量。”
  他話語裏的關切讓杜小彬的眼淚一下子漫出了眼角,他為什麽對她這麽好?如果真要對她好,又為什麽不早一點出現?
  李然看到杜小彬突然沉默地轉過頭去,心裏也有一點明白了。
  到了晚上,杜小彬還沒有走的意思,李然隻好把她安排到李越的宿舍擠了一夜。他告訴李越,杜小彬是他的表妹。李越抬抬眉毛,沒說什麽。
  第二天,杜小彬不僅沒有走,還在李越的宿舍裏用電爐做了頓豐盛的飯菜,包括魚丸子和蛋餃。李然給她整得欲語還休,如果是個普通的女孩子,不理她就完了;可這個杜小彬,因為有那樣的經曆,他要是流露出一點兒嫌棄的意思,不是毀人家嗎?
  據說耶穌試圖以他的死挽救人類的精神,如果一個人的死亡真的可以挽救整個人類的精神,願意去死的應該不在少數。
  不用懷疑,聖徒們都是懷著至大的滿足死去的。
  周蒙找到李然宿舍的時候還不到中午十二點,敲門的時候她的心怦怦直跳,就要見到他了。來開門的,是個女孩子。
  周蒙首先疑惑是不是敲錯了門:“我找李然,他住這兒嗎?”
  “是呀,請進。”
  兩個女孩相互打量著,杜小彬先開了口:“你是周蒙吧?”
  周蒙驚訝地點頭,這女孩認識自己,難道是李然跟她說的?她不認識杜小彬,杜小彬可認識她,周蒙,90中文的一枝花,眼睛長在額角頂,從不接受同校男生的約會。杜小彬像主人一樣:“你坐呀,我叫杜小彬,李然跟我說起過你。”
  周蒙遲疑地說:“哦,那你是……”
  杜小彬一邊擺弄著桌上的照片一邊說:“他跟別人講,我是他表妹。”
  周蒙瞥了一眼照片,都是杜小彬。她不禁重新打量眼前的這個女孩,絕對,絕對沒有自己漂亮,為什麽?杜小彬回過頭來邀請她:“來,看看李然給我拍的照片,他一會兒就回來。”周蒙慌張地向後退:“不了,我還有點兒事。”
  衝出門的時候周蒙跟進門的人撞了個滿懷,她以為是李然,不是的。
  李然從食堂打好飯回來,張訊在走廊裏迎上他劈頭就說:“剛才你那個小朋友來了。”
  “蒙蒙?人呢?”
  “我進宿舍的時候她剛好出來。”
  “你怎麽不攔住她?”
  張訊沉著臉嚴肅地說:“我看她神色不太對。”指指裏麵,“也不知道你這位表妹都跟她說什麽了。”李然甩下飯盒:“她下午走,票我已經給她買好了,到時候你幫我送她去長途汽車站。”張訊說:“那沒問題。”他看李然拔腿就走取笑道:“怎麽,不跟你表妹打聲招呼啊?”當李然去周蒙家找她的時候,周蒙在師大南門正跟袁兵碰頭。
  “咱們上回龍山玩,好不好?”周蒙興致勃勃地提議。
  袁兵笑眯眯地看著她:“在北京還沒玩夠?”
  “我想坐那兒的過山車,不是說在華東五省最大嗎?”
  “那我可不敢帶你去。”袁兵搖頭,“你會吐的。”
  “不會的,我在北京坐了都沒吐,挺過癮的。”周蒙撒謊。
  “求求你,袁兵。”周蒙又說。
  袁兵經不住她求他。
  周蒙一覺醒來,頭腦異常清醒,這就是所謂失戀的感覺吧,空曠而荒涼。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時候,天完全黑了。
  在黑暗裏想起跟李然曾經有過的親吻和擁抱,周蒙縮起身子抱緊胳膊,羞愧得無地自容。她想洗個澡再睡一覺,希望再次醒來可以淡忘一切。
  然後她想起來,這不是自己家,是袁兵家。
  在回龍山,還沒有從過山車上下來她就吐了。
  周蒙從臥室走出來,看到小客廳裏隻一盞台燈落寞地亮著。
  袁兵本來靠在沙發上,聽到腳步直起身來:“你醒了?”
  當時不在意,以後,回想起來,才覺得那場景有一點溫馨,年輕的他從沙發上直起身子,寬闊的胸膛似乎可以容納一切。
  “幾點了?”
  “九點多。”
  “這麽晚了,我要回家了。”
  “我送你。”袁兵走到她麵前又問,“要不要洗把臉?”
  他把她領到衛生間,裏麵已經擺好了一套全新的洗漱用具。
  周蒙坐在袁兵身後,戴上頭盔輕輕扶著他的腰。
  袁兵平常跟她在一起蠻多話的,可是今晚,他沉默得異樣。
  摩托車一開起來,夜風拂麵,清涼而痛快。周蒙真想這樣在城裏多兜幾圈,但是,她也沒有出聲。很快就到精儀所了,袁兵在周蒙家樓旁的馬路上停下。周蒙把頭盔遞回給他的時候他順勢握住了她的手,說了一句:“明天上午我來看你。”
  周蒙不知該怎樣回答他,站得近才感到袁兵是這樣高大。他的身影突然向她襲來,周蒙還未弄清是怎麽回事,袁兵已經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周蒙不由得後退一步,袁兵也已回到車上,馬達一直沒有停,他的腳輕輕一踩,整個人和車子箭一樣地衝了出去。
  周蒙撫著臉頰轉過身,不過走了幾步,就看見樓前那棵玉蘭樹下有一點紅光,再走兩步她看清了,那是煙頭的光亮。
  上一次,李然在這棵樹旁等她的時候是清晨,她看到他像看到神一樣喜悅。這一次,是夜晚,她看到他,隻覺得頭又痛了。
  他攔住她的時候周蒙垂著眼皮看也不要看他。
  “我累了。”
  李然這一刻並不比她好受。他找了她一個下午,精儀所,師大,還有城裏大大小小的電影院。從晚上八點鍾他就站在這裏等她,等來的,卻是她跟另一個男孩子,親吻。
  “他是誰?你原來的男朋友?”李然惱火地問,看她不吭聲又逼了一句,“是你另一個男朋友吧?”
  “是又怎麽樣?至少他對我更好。”她說著低著頭拚命要掙脫他的手,他卻怎樣也不肯放。兩個人都有點急了,李然衝口而出:“你不是說你沒有過男朋友嗎?你不是什麽都是第一次嗎……”
  他沒有說下去。
  她抬起頭,怨恨地看了他一眼。李然真想收回他剛說的蠢話,如果可以收回。他的嘴唇一碰到她的,她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蒙蒙,你不知道我找不到你心裏有多急。”
  連周蒙自己也鬧不清是怎麽回事兒,打定主意不要再理他的,現在,還沒有吵起來他也沒有道歉,她倒又跟他和好了。
  而且,聽李然講,錯的還是她而不是他呢。
  “不管有什麽事,你跑開也不能解決問題,至少要等我回來跟你講清楚。告訴我,杜小彬到底跟你說什麽了?”
  “也沒什麽,我看到你給她拍的照片了。”
  “就為了幾張照片?我是衝小宗的麵子,蒙蒙,你在學校從沒見過杜小彬嗎?她也是你們師大中文係的,比你低一級。”
  “那她說,你跟別人說她是你表妹。”
  “開玩笑的。”
  “可是,聽她的口氣跟你關係挺不一般的。”
  李然理直氣壯地說:“走,我們現在就去給小宗打電話,你自己問他好了。”麵對他,她又不能相信他不愛她,不是隻愛她一個。
  一個多月不見,她好像長大了一點似的,額前的碎發長長了,捋到了耳後。有一次,電話裏,她跟他說要留長頭發,可是又不耐煩,因為她的頭發長得特別慢。
  “蒙蒙,”他攬過她的細腰含糊地問,“想我嗎?”
  “不,不想。”她說得言不由衷。
  這一次,他吻她的時候她咬破了他的嘴唇。
  周蒙一進家門,她媽首先質問她:“周蒙,你又去哪兒了?你那個高中同學叫袁兵的,剛剛打電話來,說半小時前就把你送回來了。”頓一下,她明白了,“是和李然在一起?”
  周蒙一頭走進衛生間:“媽,求求你,別問了,讓我好好洗個澡,睡一覺,明天再說,啊?”她媽可不是那麽好糊弄的,方德明女士嚴肅地告誡女兒:“女孩子,輕浮最要不得了,今天這個明天那個,你讓李然找了你一下午,他會怎麽想?”
  周蒙不高興地說:“他愛怎麽想就怎麽想。”看她媽媽真沉下臉了又解釋道,“哎呀,我跟袁兵沒什麽的,就一個同學聚會。”
  周蒙洗澡的時候聽見袁兵又打電話過來了,她媽媽說周蒙已經到家了,睡下了。第二天早上,方德明女士去所裏上班了,周蒙一個人吃早飯,昨天她一天沒吃東西,所以這頓早飯吃得格外多、格外香甜。
  吃完了正在洗碗,聽到敲門聲,一開門,是李然。
  周蒙本來是沒什麽了,一看見他卻又委屈了,想起他昨晚的那句話,好像還是她騙他了,在他麵前裝純。他自己呢,從劉漪到杜小彬,她又說什麽了?
  李然看她眼圈說紅就紅了,哄她:“好了好了,再哭,眼睛要腫了。”
  她摔開他的手,到衛生間洗臉。李然跟過去,趁她彎腰的工夫把一副玉石項鏈掛在了她的頸子上。這副玉石項鏈造型別致,不是圓珠子而是一串菱形的玉片,深綠色的低品級玉,學名綠鬆石,李然這個月拿到工資才買下來的。昨晚,他兜裏一直揣著,兩個人一爭執就忘在腦後了。
  他沒選錯,隻是蒙蒙戴上這條項鏈未免太美了點,項鏈過分強調了她美好的胸部。“喜歡嗎?”
  她總算點點頭,問:“你今天不上班?”
  “請假了。”
  說到請假周蒙又想起來了:“你前兩天也請假了吧?我打電話想讓你接站都找不到。”李然不講話。周蒙心說,杜小彬要跟李然沒點兒什麽,口氣怎麽會那麽放肆,越想越不服氣,釘了他一句:“你請假是去陪杜小彬了?”
  她這麽緊逼不放,李然臉色也不好看了:“你們家電話呢?”
  周蒙指指牆角,問:“你給誰打呀?”
  “小宗。”李然沒好氣。
  周蒙走過去,把電話線給拔了。
  李然火了,把電話啪地一掛:“你不是信不過我嗎?你還要我怎麽跟你解釋?”還沒人對她這麽凶過,周蒙臉上掛不住又不知該怎樣反駁他,她側過臉低下頭。看著她的眼淚一顆一顆的,珠子似的,碰碎在紅漆的木地板上,李然又後悔不該對她那麽大聲。他走過去抱她親她,沒頭沒腦地給她擦眼淚。
  周蒙更覺得委屈:“你就不能讓著我啊,你還比我大五歲呢。”
  李然一想,也是,以前,不管是比自己大的羅慧還是歲數差不多的劉漪,他脾氣都好著呢,跟蒙蒙,他怎麽就控製不住?她一提杜小彬他怎麽就那麽煩?
  這裏正鬧著,又有人敲門了。周蒙緊張起來,她推李然:“別是我媽回來了,你去開門,我去洗把臉。”
  李然打開門,是個男孩,確切點兒,是個捧著紅玫瑰的男孩。
  李然是明白的,袁兵可還一頭霧水地糊塗著。
  周蒙洗好臉走過來問:“李然,誰呀?”
  李然側身一讓,周蒙先看到花再看到人,臉一下子紅了。
  這一下,袁兵也明白了。一明白,他的臉比她紅得還厲害。到底年輕,不知道怎樣下台,把花往地上一扔,嘴裏支吾著也不知道說了句什麽,轉過身就往樓下跑,木樓梯被他踩得咚咚的。周蒙跑到陽台上,看到袁兵在發動車子,不知怎麽搞的,車子老也發動不起來。她正替他著急,他雙腳猛地往前一踹,摩托車箭一樣地衝了出去。
  看她那依依不舍的樣子,李然不是沒有醋意的,不過,贏都贏了,多說一句都嫌小氣。下午,兩個人出去逛街。
  經過一家花店,李然拉著周蒙進去,他跟賣花的小姐說:“紅玫瑰,兩打。”
  周蒙在一邊自言自語道:“其實我更中意康乃馨。”
  賣花的小姐看著李然笑,先不去拿花。
  李然隻好轉過頭問:“康乃馨,你要什麽顏色的?”
  周蒙笑了:“黃色的。”
  從花店出來李然問:“你不喜歡紅玫瑰?”
  “玫瑰,就像所有的玫瑰,隻開一個上午。可是康乃馨插在瓶裏一周都不會謝。”沒有女孩子希望她的愛情,隻開一個上午。
  不過一個商場逛下來周蒙就走不動了。
  “回家吧,我累了。”
  “去我宿舍,好不好?”李然撫著她的嫩臉,“多陪我一會兒。”
  李然有一種感覺,蒙蒙從北京回來以後,不像原先那樣對他依戀了。
  其實周蒙隻是心跳正常了。
  在報社食堂,他們碰上了李越和張訊。
  張訊招呼他們一塊兒坐下來吃,很自然地對周蒙說:“來,嚐嚐,咱報社食堂別的一般,就包子做得特棒,一出籠都搶,李然沒給你搶著吧?”
  周蒙沒作聲——他們報社的人怎麽都自來熟?她沒有意識到,昨天她正是和這個男人撞了個滿懷。李然代她回答:“她不吃包子。”
  “那她吃什麽?我去買。”李越掏出錢包。
  周蒙不好意思了,說:“我吃稀飯就行。”
  “減肥呀?”李越親熱地摟過她,“跟李然談戀愛還不把你談瘦了?”
  李然笑著回嘴:“這叫什麽話?我又不是國氏。”
  李越沒理他,徑自對周蒙說:“你發現沒有?李然特會轉移話題,好像武林高手,很難刺中他的要害。”周蒙使勁兒點頭。
  李越可得意了:“蒙蒙,你要不要聽聽我對李然同誌的獨家報道?”
  周蒙點頭,笑。
  “來來來,我也想聽你說說你們那位校花呢。”
  李越一拉就把周蒙拉到靠門口的一個桌子邊,周蒙隻來得及回頭看李然一眼。這邊張訊連拍李然肩膀:“放心,李越不會真給你下藥的,你倆不是論哥們兒嗎?”
  “昨晚的圍棋你看了嗎?老聶到底贏了沒有?”李然問張訊。在轉移話題方麵,李然確是高手。等兩個女孩子回來,李然張訊這兒已經圍了一撥圍棋迷,熱烈討論聶衛平對藤澤秀行那盤必贏卻下輸的棋。張訊本人是業餘四段,在報社裏頭段位最高。
  李越看李然站起來,衝他眨眨眼,問了一句:“李然,你嘴唇怎麽破了?”
  李然笑而不語。
  回家的路上,周蒙一直問李然。
  ——“張訊是在追李越姐姐吧?”
  “是啊,你覺得他倆有戲嗎?”
  “我覺得,”周蒙轉過頭看著他,“李越姐姐更喜歡你。”
  李然隻是簡單地回答她:“蒙蒙,隻有小孩子才會認為自己喜歡的就是最好的,人人都要來跟她搶。”
  “你就是最好的。”
  “那是因為你愛我。”
  “你呢?”
  李然看著她,越說越慢:“有一種情形是,當你心裏有了一個人,就容不下別的人了。”這樣的話自然會令女孩子心跳,薄暮中,她的身體自然地傾向了他,像一朵打開的花渴望著擁抱和撫摩。對於身體的認識,周蒙一向認為,腰部往下都是不潔的,所以,當李然的手來到腰以下的部位,她躲閃了。李然在她耳邊問得輕極了:“怎麽了?”她不回答,他索性把她抱著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他的嘴唇移到了她的胸前,隔著絲薄柔軟的裙料,隔著布製的胸衣,感覺那是小巧的,柔軟中有一點點硬。她現在要是動一下他都可能會控製不住地拉低她的裙子,她一直沒有動,不是鎮定而是屏住呼吸的緊張,緊張得讓他很快放開了嘴唇。
  可她又很喜歡他這樣抱著她,當她鬆弛下來的時候,她的嘴唇尋找著他的,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吻他,感覺真甜。
  “蒙蒙,嫁給我吧。”他說得無奈而動聽。
  “那,你會不會跟我厲害?”
  “當然不會,我什麽時候跟你厲害了?”
  “你今天早上就跟我厲害了,還摔電話呢。”
  他親她的嘴唇,脖子,軟軟的小耳垂,她已經遠遠不隻是讓他心動。
  “蒙蒙,等你畢業我們就結婚,好不好?”
  “你真的要娶我?我不喜歡做家務呀。”她離他遠一點,幸福得難以置信地望著他。“我李然娶老婆就是為了讓她做家務嗎?家務請人做好了。”李然答得很輕鬆。“可是我想做絕代佳人。”她看他不懂,摟著他的脖子解釋道,“就是不生小孩兒,斷子絕孫的佳人。”這個,李然一點兒不擔心,蒙蒙現在是歲數小,女孩子年紀大了自然會想做母親,到時候即使他不想要,她還想要呢。
  當下,他策略地說:“我無所謂呀,如果到時候你要生,我也不反對。”
  “我才不要呢,生孩子會破壞體形,還會長雀斑。”她說著又擔心起來,“可是人家都講,男人年輕的時候是無所謂,到了中年就會想要孩子的,到時候你又要,我怎麽辦?”
  她都在想什麽呢?展望婚後的第十年?李然無法理解女人,浪漫又實際的女人。當男人提到結婚有兩種可能:開始性關係,或者,鞏固性關係。他也許是真誠的,也許也想到了應該擔負的責任,但是,情欲總會以絕對優勢壓倒一切。就說李然,他這會兒哪有心思考慮婚姻生活是怎麽檔子事啊?當他說:嫁給我吧。潛台詞是:給我吧。
  當晚,李然躺在床上想,非要他等兩年不僅不可能,也不太人道。倒不是處心積慮地非要做那事,可是,放著這麽個如花似玉的女朋友在身邊……
  很難說沒有經驗容易把持,還是有經驗容易把持。
  沒有經驗會因為好奇而不顧一切,也可能由於恐懼羞澀輕易放棄。有經驗呢,食髓知味怎麽肯輕易罷手?可是,一定會比較有耐心。
  李然當然知道女人也是有欲望的,即使是處女。從經驗出發,李然不認為性構成對女人的冒犯,正相反,她要看上你了,你不碰她,才是對她最大的冒犯呢。
  不過有性經驗並不代表就有豐富的戀愛經驗,即使是和劉漪。也許正因為她對他純潔的愛埋藏得太久了,結果一上來就瓜熟蒂落演變成赤裸的性。像現在這樣跟蒙蒙捉迷藏似的談戀愛,重在一個“談”字,李然當作心靈的最大享受,也不失為一種新鮮的刺激。
  心靈的享受?對周蒙來說,如今刺激得她坐立不安的可不是靈魂而是肉體。她喜歡李然抱著她,也喜歡身體接觸,她隻是不喜歡他過分地碰她,尤其是腰部以下,感覺多麽猥褻。你很難說少女是假正經呢還是不懂事,多少都有一點。
  杜小彬回到臨江縣後很快給李然來了一封信,確切地講,是一個便條,附在她寫的一篇散文後麵。便條措辭委婉,希望在寫作方麵得到省報社編輯老師的指正。李然看看文章標題——《洪水之後》,心想這杜小彬還挺跟得上形勢,隻要她不跟自己這兒找麻煩,那就一切好說。
  李然把稿子轉給了跟副刊編輯廝熟的李越。李越問他:“字兒寫得還挺棒,像男孩的字,她真是你表妹嗎?真是,我就能想法兒給她發了。”李然說:“那就算真是吧,發了我請你吃飯。”
  李越撇嘴:“你到底欠人家什麽情啊?這麽前後奔忙。”
  李然想想,還是栽小宗頭上得了:“不是我欠她情,是小宗欠她情。”
  李越“哦”一聲:“是小宗,我說你也不會那麽沒眼光嘛。還什麽表妹,土不土呀?”不幾天,杜小彬的文章還真發出來了。
  在收到杜小彬信的同時,李然在抽屜裏發現了一張杜小彬的照片,他給她照的照片,黑白照片。照片裏的杜小彬看起來眉清目秀,短發,素色連衣裙,好像50年代的女大學生,連那土勁兒拘謹勁兒都像。李然隻在第一次見她的時候領略過她眼神裏的風塵況味,當然,像小宗說的,杜小彬還是個雛兒。可是李然端詳著那雙彎彎的清水眼,不相信找不出一絲痕跡來,如果真說有的話,那就是她眼裏的戒備。李然當然不糊塗,這張照片是杜小彬遺漏的,還是她特意留給他的?除了照片,杜小彬留給他的還有餘香,是那瓶著名的香奈爾5號吧。
  她在的時候他可沒聞到,光琢磨怎麽對付她了。
  很少有人讓李然緊張,杜小彬讓他緊張。
  李然分析,杜小彬對他要沒那份心思的話,蒙蒙也不至於跟他鬧,對這種事,女孩子總是超敏感。回想在臨江縣,杜小彬隔著玻璃窗盯他的目光,李然心有餘悸。作為一個女孩子,杜小彬性格偏激行為乖戾,有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狠勁。
  不,杜小彬絕不可愛,她可怕。
  這樣一個古怪可怕的女孩,對李然來講也是新品種,他可以不承認,但杜小彬是有那麽一股——危險的吸引力。
  思量了幾個來回,李然還是給杜小彬掛了個電話。電話一接通,他又矛盾地希望杜小彬最好還是不在,他失望了,她在。
  杜小彬的聲音裏都可以聽出喜悅。她一高興說話就快,南方口音也比較重。不像蒙蒙,一口字正腔圓的北京話,有著北京人特有的懶散和傲慢。
  李然讓杜小彬以後把稿子直接寄給副刊的劉恕編輯,杜小彬說:“我還是想寄給你,麻煩嗎?”
  李然隻好說不麻煩。杜小彬停了好一會兒,李然都以為她掛電話了,她又說,她說得很慢:“我看到你女朋友了,是你女朋友吧?周蒙。”
  李然說是啊她那天剛從北京回來。
  李然不知道他這句話這理所當然的口氣,已經讓杜小彬恨周蒙,恨到了骨子裏去了。“聽說,她是北京人? ”
  杜小彬這個“她”字讓李然一時沒反應過來:“噢,你是說蒙蒙,她父親在北京工作。”
  杜小彬接著又問李然在西藏有沒有朋友。
  李然說沒有,你有什麽事嗎?杜小彬說沒什麽我過一段想去西藏看看。
  不等李然答話,杜小彬接著說謝謝你給我打這個電話,李然禮貌地說不用謝。然後,兩個人都掛斷了。小宗在開學前回到了師大。
  他承認告訴過杜小彬李然明年援藏的事兒。李然非常不悅,責備道:你跟她說我的事幹嗎?小宗歎道:唉,她老問你嘛,我哪能想到現如今的女孩兒這麽有心眼呢?不過,你也不一定去吧?你不是到底跟周蒙談上了嗎?李然說:就因為談上了,要我一天到晚守著她又不能碰她,不是更受罪嗎?我正好去兩年,等我回來她也畢業了。小宗說:那也是,在一塊兒太容易犯錯誤。周蒙父母都是教授吧?家裏是不是管得特嚴?李然笑:她媽媽這學期都不讓她在學校住了,晚上回家不能超過十一點,婚前不得發生性關係,這叫“約法三章”。小宗樂了:老太太跟我媳婦她媽當年一樣狠,要不我怎麽一畢業就猴急著結婚呢。
  李然跟小宗取得了一致性意見:首先,李然要撤,不能為挽救一失足女青年,就把自己給搭進去了。其次,小宗立刻去臨江縣探望失足女青年杜小彬,把握其最新思想動向,打消其去西藏的愚蠢念頭。最後,得給杜小彬介紹個男朋友。
  小宗指手畫腳,恨不得搖上一把鵝毛羽扇:“治病斷根,給她找個主兒從了良,以後,就沒咱哥兒倆的煩心事兒了。”
  李然擔心道:“臨江縣那些人她能看得上嗎?你還是說服她回來複學吧,省城選擇機會大點。”小宗大不以為然:“杜小彬自己不也是從小縣城出來的嘛,你讓她回省城,她一天到晚去找你,你受得了嗎?要不你就救人救到底,跟她好了算了。舍己救人嘛,就得把自己給舍出去。”李然讓小宗別扯淡,自己已經有女朋友了。小宗說就算你現在沒有周蒙你也不會要杜小彬吧?李然問那你會要?小宗撓撓後腦勺:其實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兒,得允許年輕人犯錯誤。不是說,年輕人犯錯誤上帝都會原諒的。
  這句話,後來,對李然是有影響的。
  李然還記得自己當時笑著說:“這都是劉漪,給咱倆找這麽多麻煩。”
  劉漪,他負了她,而她,也不是有心的,卻以另一種方式讓他付出了代價。周蒙的二十四枝康乃馨依然盛開著,盛開的,還有她的愛情。

  愛如歌
  在隨後的日子裏,李然發現,蒙蒙跟他最常說的三個字不是“我愛你”,而是“我累了”。逛逛街看看電影上完幾堂課,她都會叫累。一開始李然總以為是女孩子撒嬌的表現,有也有點兒,不過她的症狀也很明確:一累就頭痛,嗓子也啞了臉上也沒血色。她每次頭痛起來足以讓人膽戰心驚,捂著腦袋疼得直哼哼,又不肯吃止痛藥,唯一的治療方法就是不停地喝開水臥床休息。伴隨頭痛的,是經常性的胸悶惡心,怕聞汽油味,怕坐汽車。麵的和公交車還算好,絕對不能坐皇冠和小巴,坐一次吐一次。從小學上到大學,周蒙的活動範圍隻限於城市東南部的文化教育區,難得去一次市中心,那就叫進城了,到現在連市政府在哪兒她都不知道。李然本來計劃兩個人至少要去蘇州玩玩,看她這個身體,他想都不敢想了。有一次,李然特為找方阿姨談周蒙的身體問題,做母親的先有三分不悅,難道說是自己對女兒關心不夠了?據方阿姨講,早就帶周蒙看過醫生,她什麽毛病也沒有,她就是缺乏運動,生活習慣不好,喜歡熬夜。方阿姨還加了一句:以前我們周蒙弱是弱,也沒這樣弱不禁風啊。在北京她也挺好的,人還長胖了點兒,一回來就瘦了。李然聽出來,方阿姨話裏話外的意思是怪到他身上了。
  李然也有點兒冤枉,一開始他對蒙蒙是關心不夠,主要是老不在她身邊,讓她日思夜想的,太耗神了。現在,他也不怎麽出差了,逢休息日就跟長在女朋友家似的,對她不說嗬護備至,他也是小心伺候的。定義“小心”:自從方阿姨的“約法三章”通過蒙蒙跟他公布以後,不要說誘惑,他對蒙蒙連親熱點兒的挑逗都杜絕了。公平地講,是她在挑逗他,雖然她可能還不清楚挑逗的具體含義。即使有足夠的椅子,她也會選擇坐在他的腿上。幸虧天氣轉涼了,大家穿得都比較嚴實,不然他可禁不住她老這麽考驗她。蒙蒙當然不是小木頭,甜美的女孩都特別敏感,隻要他撫摩她就會有反應。李然也曉得,細腰以上是可以開放搞活的,細腰以下她還是閉關自守有心理障礙。既然未來的嶽母大人怪罪到他身上了,李然還是得想辦法。他先帶蒙蒙到醫院檢查身體。從心電圖到B超,從血糖到血色素,能查的都查了個溜夠。她唯一能稱得上毛病的隻是由於長期節食、消化不良造成的腸胃脹氣,這會導致胸悶嘔吐。還有就是血色素偏低,但在正常範圍以內。最後,醫生的診斷是由於體質羸弱引起的“疲勞綜合症”。怎麽治?像一切現代綜合症一樣,沒藥,多休息,千萬別累著。蒙蒙還挺不耐煩,她最不愛上醫院,讓她多吃點兒增加營養更是死活不幹。李然耐心地給她做思想工作:你現在身體就這麽差,以後怎麽辦?“什麽以後?我活到四十歲就夠了。”
  真是孩子話,李然這麽想著,撫著她的臉說:“你活到四十歲就夠了,我呢?我怎麽辦?”
  “懷念我啊,你會懷念我吧?”看他不說話了,她又哄著他,“我會好的,等我們結婚了我就好了。”
  “為什麽?”李然克製著激動問她。
  “那,我就放心了呀!”她說著,臉一點點地紅了。
  他們都不懂,戀愛對於周蒙,不隻是個事兒,而是一起事件。周蒙還不到十九歲,她的生命中發生過什麽呢?遇見李然跟他戀愛就是迄今為止最大的事件了。在北京她是因為環境的變化暫時分散了注意力,現在呢,兩個人是天天見麵,可是,每一天和每一天又是那麽的不同。
  當你愛上一個人,你會愛上他的一舉一動。
  即使周蒙討厭聞煙味,她仍然喜歡看李然抽煙。他拿煙的手勢,不管是兩根手指一夾還是三根手指一捏,非常簡單的動作都讓周蒙非常著迷,那好像是他難以觸摸的內心世界在瞬間露出了一個微妙的表情:不動聲色,意味深長。含蓄,她迷戀他的含蓄。
  然後,他的頭會微微一側,下頜略略抬起,淡淡的煙霧在他臉前飄來飄去。不知道為什麽,男人沉默著抽煙的時候,會顯得那樣孤單,李然是這樣,以後,熱鬧開朗的潘多也是這樣。周蒙雖然不喜歡對著鏡頭搔首弄姿,卻最喜歡看李然聚精會神工作時的樣子,他的左眼斜斜地一眯,右眉高高挑起,他不是一張張照,而是一連串地 “啪啪”按快門,感覺特豪華。
  對自然景觀周蒙一向不太敏感,長江三峽美不美?她在船艙裏躺著就過去了。至於黃山,典型的周蒙式回答是:倒貼她錢她都不去。不就是山嘛,她看不出好來。
  但是,在那個秋天,她愛上了樹。幾場秋雨一打,一場秋風一吹,葉子就黃了。梧桐是斑斕的,銀杏是純淨的,槐樹是葉子落得最早的。如果說,花是樹的笑容,葉子就是樹的表情,秋天的樹表情是最豐富的。這就像一個人,總要到中年以後才會擁有歲月賦予的滄桑味道。
  那個秋天,她一天到晚纏著李然給她拍樹。李然說:樹有什麽好拍的,要拍就拍你。結果,李然拍了樹和她。有一張李然特別得意,放了各種尺寸出來,最大的有一本書那麽大,李然鑲了個木框子擺在宿舍裏;最小的不過三吋,他夾進了錢包。
  等這個美麗的秋天就要過去的時候,周蒙才想起,她和李然竟沒有拍一張合影。可是,有什麽關係呢?前麵,不知有多少更美麗的秋天等著他們呢。
  她不知道,沒有了,這就是她和他唯一的秋天。
  李然剛開始迷攝影的時候,覺得人物比景物要難拍一些,現在,他又覺得拍人物比拍景物要有意思一些。他得意的是,至少在那張照片裏,他捕捉到了,平時一閃而過的,她無牽無掛的靜。蒙蒙是這樣,她對任何東西都沒有特別的占有欲似的。綠鬆石的項鏈她喜歡,也不過戴了兩天就放起來了。過了一段,又來找他商量,說戴妍要過二十歲生日了,她可不可以把項鏈送給戴妍,戴妍一定會非常喜歡的。李然問她:你不喜歡嗎?她跟他解釋,正是自己喜歡的東西才要送給好朋友啊。李然不悅地強調:可是,那是我送給你的。她看他不高興了就不再說了。李然補充了一句,你要是想送戴妍我可以再去買。蒙蒙搖頭:別,挺貴的。——她也知道貴。
  結果戴妍過二十歲生日,蒙蒙到底送了根項鏈,是她媽媽從國外給她帶回來的,14K的金項鏈墜了個鑲碎鑽的小小十字架,在國外也不值什麽錢,但做工確實好,晶光四射的。戴妍那種女子,一看到項鏈,“哇”地就叫了出來,摟住蒙蒙就叫“親愛的”。
  蒙蒙的腔調是:東西一多,放起來多麻煩。
  她是沒什麽身外物,以至李然最初走進她的閨房,會有一種不適,雪白整潔空空蕩蕩,不要說不像一個女孩子的房間,都不像一活人的房間。如果他不給她送花,這屋裏就什麽擺設也沒有,連一麵小鏡子都沒有。書也不多,看完的書她隻要覺得好,就迫不及待地主動借給別人。她的衣服算多一點,不過常穿的也就是那幾件,李然都數得過來,不常穿的隔一段她會送給鍾點阿姨。李然心裏打鼓,性格是夠可愛的,以後一塊兒過日子她要還是這種性格,可要老命了。他現在有點兒信了:蒙蒙怎麽會要小孩呢?不會的。要說麻煩,還有比養育小孩更麻煩的嗎?
  李然沒想到,當然有,比小孩更麻煩的就是生活。
  有時,我們不得不為了麻煩的生活又要了麻煩的小孩。
  1997年,李然離婚以後,蒙蒙那張鑲木框的照片他又拿出來了。
  偶然被一個美國小夥子看到,美國佬,嘴甜,哇哇稱讚:“She is so pretty,look at her eyes.”他端詳一會兒,回過頭問李然:“She looks sad,doesn't she?”sad?李然想說不,但是,寧靜這個詞在英文裏該如何表達?quiet或者silence都不夠貼切。可是,後來,在她無牽無掛的寧靜中,他覺出了悲傷。
  她不是不在意,她是不相信她會失去。
  當她靠近他的時候,她晶瑩的麵孔永遠散發著若有若無的淡雅香氣。
  那是蒙蒙使用的唯一的護膚品,她最奢侈的日常投資,按她的話講是非常非常貴,20多塊錢一小瓶。夏士蓮,聞起來真像夏日的白蓮花。後來,李然發現有一個牌子的空氣清新劑,聞起來也是那個味道,那已經是1999年的夏天了。蒙蒙是沒有杜小彬那種排場的,動輒300多塊的香水。蒙蒙的排場是洗臉,一天至少要洗十遍,吃個蘋果都得洗一遍臉,讓人擔心她非得把臉洗破了才甘心。洗臉是認真,化妝她又是潦草的。
  李然是看過幾個女人化妝的。在電視台工作的姚姿算最講究,蒙蒙嘛,如果她那也可以叫化妝,就是塗個口紅而已。李然經常看她鏡子都不用照的,在下唇上一抹,上唇再一抿,就完了。她也有一管淺桃紅的口紅,塗上去人顯得特別豔,看上去也成熟一點,李然非常欣賞。可是蒙蒙自己不喜歡,經常用的是另一款叫不上名字的顏色,塗到唇上唯一的效果是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也隻有李越那樣前衛的人才會注意到,極口稱讚,跟李然大拇指:這是今年的國際流行色,你這個小朋友還有點兒品位。男人看女人,跟女人看女人,怎麽一樣呢?李然不在乎品位,他喜歡女朋友要有點兒女人味,不要看上去像個中生,弄得人人誤會他誘惑無知少女。不是嗎?蒙蒙偶爾來一報社,都要引來無數注目禮,不僅僅因為她漂亮,主要是她看起來太小。可是有一點,蒙蒙的態度又是特別成熟的,她不當著人跟他發脾氣,甚至可以說,當著人她對他總是過分客氣的。有一類女子,李然見識過,最喜歡當著人向男朋友發威,要麽是發嗲,好像有了男朋友就成了特權分子似的。另一種理解是,在男女關係中,女人還怕沒虧吃嗎?就因為內心虛弱,才來得特別吵鬧。其實,在周蒙情緒穩定下來之後,她並不需要李然一天到晚陪著她。她自己下了課通常都是在圖書館看書,那一段她正開始通讀《西方美學史》,也勤勤懇懇地做筆記,揚言要考美學研究生。李然有時聽她侃侃而談:有什麽文學作品值得一個人一輩子泡在裏頭呢?包括《紅樓夢》。可是普遍的藝術規律就不同,充滿了智慧。她又經常引述一句話,“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認為是美的最高標準。李然對美學一無所知,不過,他不相信蒙蒙真能考什麽美學研究生,做學問的女孩子李然也見識過不少,不是沒有像戴妍那樣風流的,但是,就沒有像蒙蒙這樣無所用心的。蒙蒙就是這點可愛,她做什麽事兒都不那麽在意。
  沒過兩天,李然去圖書館接她下晚自習。遠遠地就看到她端坐著,嘴角帶笑,神情可愛。她抬眼看到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看到他總是高興的。李然瞥了一眼她合在桌麵上的書,花花綠綠的,一看就知道是初高中女生擁戴的港台言情小說。“你也看這個?”
  “怎麽了?我還看黃色小說呢。”她趴在他耳邊得意地宣布,“我看過《金瓶梅》。”她經常會給他這樣一些意外,比如,她從不追問他的過去,可她又肯定他是有經驗的。她說:“我要是再晚一點認識你就好了,我不相信我會是你唯一的那一個,可是我希望我是你最後的那一個。”
  李然知道,從各方麵講他都是蒙蒙的第一個,當時他問她:“那你呢?你會覺得單調嗎?”
  “女人跟男人可不一樣。”她很快地回答,想了想,又不那麽確定了“至少女人不會那麽主動,而且女人很快就老了。可是李然,你信嗎?等你四十歲的時候也不難再找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
  “當然不信,我怎麽能找一個比自己小一半的女孩子,太荒唐了,她現在幾歲?還在上幼兒園呢。”戴妍每次在宿舍見到周蒙都要抓住她問:“怎麽樣?怎麽樣?還沒上床哪?”到後來戴妍都不耐煩了,她直截了當憂心忡忡地問:“周蒙,他不會是有別的女人吧?不然可怎麽熬得住?要不,他是把你當妹妹了吧?”周蒙一口否認,事實是——她想了想,跟戴妍和盤托出:還是夏天的時候,有一次,她母親不在家,她坐在李然腿上看電視,看著看著,她突然覺得不對了,一下站了起來。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細長的眼皮卻像抬不起來似的。
  “後來呢?”
  “後來,我坐到他旁邊,他親了我一下。”
  “That's it?”戴妍急了,英文都出來了,“唉,周蒙,你真以為他會等你兩年啊?他是男人,跟我們女人是一種動物。記住,戴氏戀愛法則第二條:你跟他上床呢未必會得到他,可是,你不跟他上床一定會失去他。”周蒙糊塗了,她媽媽已經先下手為強,從各種婦女雜誌上找來各類文章,都是講婚前性行為如何有害,男方會對女方產生厭倦輕視等等不健康的情緒,並列舉大量實例,如有一個女大學生居然為男朋友墮了三次胎。看得她膽子都嚇小了。不過,如果李然真的要,她一定不會拒絕。
  李然寫給她的第一封信,是當這個城市的候鳥飛向南方,而他去了北部的礦區的時候。出差前兩個人又為周蒙的身體問題爭執過,她覺得他小題大做,他覺得她任性不懂事。講到後來李然口氣硬了:蒙蒙,我不能總守在你身邊,你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周蒙聽了雖覺刺耳卻沒說什麽,他明天要出差,她不想跟他鬧別扭,對那種動不動跟男朋友使小性兒的女孩周蒙一向頗不以為然。她覺得,自己跟她們還是有區別的。李然送她到了家,周蒙臨上樓時說了一句:你放心出差吧,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怪嗎?她真的懂起事來,又讓他特別心疼了。
  信其實很短,李然也沒有甜言蜜語。他在信中寫道:“每次看到你頭痛胸悶的樣子,每次想到你身體這麽差,蒙蒙,你能明白我心裏的難過嗎?如果讓我選擇,是旅行還是你,請原諒我的貪心,我要和你旅行。你不知道,沒有你在我的身邊,路有多長。”等李然出差回來,方阿姨一見他就跟他說:“周蒙最近天天跑步呢,飯也吃多了,從來表現沒這麽好過。”李然轉過頭去看蒙蒙,當著她的母親,她的神情有點兒忸怩。
  現在,蒙蒙最常說的三個字不再是“我累了”,而是“我胖了”。
  以前因為怕胖,她經常不吃晚餐,現在陪著李然,連夜宵都肯吃了。吃是吃了,心理障礙還有,動不動就對著鏡子發愁,然後神經質地揪住他問:你看我是不是又胖了?李然一開始答:胖了才好看呢,我喜歡你胖點。他以為是答得夠完美了。她聽了可非常沮喪——那就是說,我又胖了。吸取教訓,以後她再問同樣的問題,李然總說:沒胖沒胖。她又嫌他誠意不夠。
  即使這樣,李然都不覺得蒙蒙是那種難伺候的女孩子。她是嬌氣了一點,可是非常講道理,甚至可以說,非常寬容。換了別的女孩子,熱戀中的男友要去西藏那麽遠的地方,而且一待兩年,多少要鬧一鬧的,蒙蒙卻從來沒有表示過反對。她這麽理智,李然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問過她:“蒙蒙,我要去兩年呢,你真的同意?”
  蒙蒙反問:“那我不同意你就不去了嗎?”
  李然說:“至少我會考慮一下,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啊。”
  “你不去也好,這樣,我考不上研究生可以賴到你頭上了。”
  “那你媽媽非把我皮扒了不可。”
  “所以,你還是去吧,我會好好的。其實我也不想考什麽研究生,相信我,我壓根兒不是做學問的料。”李然太相信了,那本《西方美學史》她看了一半就沒興趣再翻開了。
  這也很普通,女人生來是不專注的,除了對愛情;男人生來是專注的,也除了,對愛情。——“這麽舍得?你不會想我嗎?”她真的表示不介意他走,他可又不甘心了。“當然想你,你還沒有走呢,我已經開始想你了。 ”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是在她家樓前那棵玉蘭樹下,遠處的鍾樓已經敲響了十一下,可是,她舍不得離開他,他舍不得放開她。
  後來,周蒙也想過,如果李然不去西藏,如果她當時要他留下來,他們真的會結婚的。可是下一次呢?他會一輩子,為她留下嗎?
  即使時光倒流,她可以重新作出選擇,她還是會讓他走的。
  不是她寬容而是她理解,甚至,不是她理解而是她膽怯。你愛上的往往是你無法把握的,你無法把握的你就不知道如何去爭取。
  李然這一年10月底的生日,9月周蒙就宣布要給他織件毛衣作為生日禮物。她買了煙灰色的細羊毛線,又張羅著讓李然在時裝雜誌上挑款式。
  她是大膽假設,李然是小心求證:“你會織嗎?”
  “別看不起人啊,我小學畢業我媽就教我打毛背心。我還會踏縫紉機呢,我媽說這叫女紅,女孩子都得會。 ”看不出來,周蒙居然有這份家教。
  李然還是挑了個最簡單的款式。兩個星期後,蒙蒙問他:改毛背心行不行?毛衣要織袖子,到他明年的生日她恐怕也織不完。又過了幾個星期,他的生日快到了,蒙蒙終於給他展示了織了一半的毛背心。李然一看,真沒法誇她,漏針漏出好幾個洞洞不說,還明顯小了。她自己也皺眉頭:要不,我還是給你打條圍巾吧,不打平針打元寶針,漏兩針也看不出來。
  等李然真的過生日了,蒙蒙遞到他手上的是一個包裝得很漂亮的大紙盒。李然打開來,不是圍巾而是一件純白棒針高領毛衣——買的。
  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他那條溫暖牌圍巾總算織好了,煙灰色的圍巾,兩頭有兩條赭紅色的細橫杠,流蘇長長的,工藝品一樣精致。蒙蒙禁不住自誇自讚:“好看吧,慢工才出細活呢。”大冷的天,她一定要他裏穿西服外罩長大衣,圍巾還必須要掛在大衣領子外頭,一點兒也不暖和。張訊是不愛開玩笑的,看到李然也樂了:“喲,哪兒來的英俊小生?”蒙蒙聽了還挺得意。
  雪剛停,路上行人很少,天地一片潔白,顯得遼闊而高遠。
  這樣冷的天,蒙蒙即使戴著棉手套手也是冰冷的,李然把她的手放到自己毛衣底下暖著。她的手指漸漸暖和起來,也不老實起來,從他襯衣的縫隙中探進去,觸摸他的皮膚。她臉上的笑容一開始是鬼裏鬼氣的,然後,是默然的。李然眼裏含著笑,問道:“喜歡嗎?”
  他們的生日都在冬天,周蒙是12月的。
  生日禮物是蒙蒙自己挑的,一個卡巴其的雙肩小背包,軟牛皮淺棕色,跟劉漪給杜小彬買的那個一模一樣。一模一樣的包,李然也看杜小彬背過,可是,那種沉著的華麗,簡約的俏皮,他覺得,隻有蒙蒙配得上。秋天,杜小彬其實回了一次師大。
  9月,小宗到底陪杜小彬去上海把鼻子墊了,手術非常成功,剛做完的時候是有點兒腫,但是兩個星期以後,杜小彬看著鏡中的杜小彬滿意得直點頭,這才是她要的杜小彬呢,一管兒完美的希臘鼻子。信不信由你,女人可以沒有雙眼皮但不能沒有鼻梁,沒有鼻梁就沒有氣質可言。按照杜小彬一年前的想法,她現在要見的第一個人應該是省醫大那個男老鄉;可是,在一年後,這個人對她不再具有任何意義。
  還不等杜小彬策劃她下一步的行動,助人為樂的小宗老師就托人給她介紹了一個男朋友。這位男朋友是臨江縣文化局的創作員,小縣城裏的大才子,青年詩人。第一次見麵,青年詩人自我介紹道:“我叫王勃,勃起的勃。”杜小彬原本不起勁,聽了他這句自我介紹卻“撲哧”笑了出來。王勃雖然個兒不高,自恃有才有貌也不缺個把女朋友,原本是來逗逗悶子的,沒想到這杜小彬還有點幽默細胞,到底省城來的大學生大方,不比小縣城的姑娘,一驚一乍的。
  王勃其實不像他刻意表現的那麽風流,他今年才二十一歲,高中畢業,不到十九歲就出了詩集,被當時省內詩壇肯定為聰明天縱的年輕詩人。據說他幼年隨父母在新疆長大,至今還會說幾句維語,因為這點背景吧,他的詩頗有點民歌吟唱的風格。王勃對文學虔誠得像個教徒,一個虔誠的人再胡來,也是有限的。是王勃第一個鼓動杜小彬寫小說的,他揉著自己的頭發:“啊,杜小彬,我絕望地嫉妒你的敘述能力,我不行,我隻會抒情。”
  杜小彬喜出望外,隻不肯露出來:“敘述不是最簡單的嗎?連中學生都會寫敘述文。”
  “杜小彬,別說你不懂,敘述才是文學的宗教。而且你知道嗎,杜小彬你的敘述跟別人不一樣,你的敘述優美得像詩啊,又有一種內在張力。天哪,我真想掐死你。”
  王勃咬牙切齒,兩隻手箍在杜小彬脖子上,越收越緊。
  杜小彬發自內心地,笑了。
  王勃勃然大怒:“別得意,杜小彬,你還沒成名呢。”
  他說完憤憤地摔開她,走了。
  王勃的瘋狂不是不讓人動心,尤其他麵孔的上半部,眼睛細長,眼窩深陷,看著他還不覺什麽,回想起來總是沒有明確的眼神,霧蒙蒙的,又像是森林中一股暗流湧動。
  李然,李然也是這樣。
  可是,王勃怎麽能跟李然比?隻有李然,才會有恰到好處的沉默。
  “文學青年常常讓人不由自主地為他們感到抱歉,文學女青年讓人在抱歉以外還感覺到責任,是的,你有責任誘惑她。”
  這是杜小彬在她的中篇處女作《爭渡爭渡》中寫下的第一句話。在這篇小說裏杜小彬描寫了一個以文學為使命的女孩苦苦追求的青春旅程:她先是遇到了愛情,為了愛情她放棄了文學;然後,她遇到了肉體,又放棄了愛情;最後,她遇到金錢,掙脫了肉體。
  如果不是已經到了人生的底線了,杜小彬很懷疑自己能寫得這麽好。不是走到那一步,你完全看不透。這篇小說讓王勃也沉默了,杜小彬不著急,她不急於聽意見,她有信心,她第一次對自己這麽有信心。王勃放下稿子的第一句話是:“杜小彬,你不是處女吧?”
  杜小彬彎彎的清水眼一挑:“你想試試嗎?”
  王勃的身體傾向她:“杜小彬,你會一舉成名,而且,你會嫁給我。”他說著,嘴已親到她臉上來了。杜小彬也不客氣,甩手給了他一巴掌。
  王勃攫住她的手,聲音沉了下去:“杜小彬,記著,沒有人會比我更懂你。”有時候,杜小彬還真搞不明白這王勃,他是真瘋還是假瘋?他跟她講話,口口聲聲地,每一句前都要加上她的名字,就好像杜小彬這個名字他怎麽叫也叫不夠似的。
  是王勃把《爭渡爭渡》推薦給本省最大的一家文學刊物《穀雨》,不到一個星期,編輯部就給杜小彬來信,讓她去省城談稿子。王勃表示:全程陪同。
  杜小彬現時真正想見的人隻有一個:李然。
  從編輯部談完稿子出來,杜小彬拉著王勃直奔省報社。從宿舍找到辦公室再找到食堂,杜小彬都沒有看到李然的影子,先打個電話就好了,可是她想的是突然出現在他麵前。
  王勃在省報社也頗有幾個熟人,他問杜小彬到底要找誰,他可以找熟人打聽一下。杜小彬說算了,她想先回學校看看。
  一走進師大大門,杜小彬才發現,她其實是懷念她短暫的大學生活的,看著那道長長的緩坡,她堅硬的心,忽然濕潤起來。
  王勃在一邊說:“小彬,昨天我收到了北京魯迅文學院的通知,明年春天——”杜小彬沒有聽見,她的眼睛悠長地注視著那道長長的緩坡。王勃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秋天的中午,陽光和煦而安詳,泛白的水泥路上沒有幾個人,連梧桐樹葉都是靜的。一輛自行車從上坡直衝著下來了,車上是一對年輕的男女,那女孩子好漂亮,眉目如畫,兩條細腿直直地掛下來,悠閑地坐在車的前梁上。她整個上身向後靠去,靠在她身後堅實的肩膀上,男人的臉隻能看到半個,嘴唇緊貼在女孩子漆黑的頭發上,也許並沒有動,可是給人的感覺是輕輕磨擦著。王勃喝彩:“一對璧人。”
  他們都沒有看到她,她就站在路邊,看著她愛的人和他愛的人,由遠而近再由近到遠,在她麵前了無痕跡地過去了。
  不是不知道,隻是不知道事到臨頭會這樣恨。
  多麽不公平!周蒙懂什麽?她除了撒嬌還會什麽?
  連那一對男女的背影,杜小彬都不肯放過地死死凝視,王勃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了,他還是不肯一本正經: “嗨,杜小彬,那女的不會是你的情敵吧?”
  杜小彬這才回過頭來,口角嚴峻:“你們詩人,都是這麽淺薄吧?”
  淺薄的詩人回答:我的好姑娘啊山上的金珠米花開了讓我們穿過小溪和棗樹林在青草坡上打滾一股突來的熱情讓王勃說了這麽一句:“杜小彬,跟我一起去新疆吧。”
  “不,”杜小彬說,“我要去的是西藏。”
  要說一見鍾情,杜小彬對李然也是,她還嫌一見鍾情這個詞太平凡了呢,應該說,她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愛上他的。當李然走進軟禁她的那間小屋,就像一束陽光走進她千瘡百孔的內心世界。他的目光平和而親切,沒有一絲該死的好奇。
  她沒有想到,那是因為她的外形過於平常,不符合李然心目中妓女應有的冶豔形象。而後來,他對她還是好奇的。
長亭更短亭
  方德明女士對女兒的男朋友幾個月來的考察結果是:堪為良配。
  她一向自認為是深明大義的母親,對李然去西藏的事,打一開頭就表示支持。私下裏,她教訓女兒:“男同誌嘛,有事業心是好事,就是你們以後結婚了,在事業上你也要支持李然。再說,去一趟西藏,回來不管是評職稱還是分房子都優先。你呢,也不能一天到晚想著談戀愛,大三了,要考研究生現在就得準備起來。”對著李然,她又是另一套:“現在無所謂,周蒙跟著我呢,以後,你還這麽跑來跑去的我可不答應。周蒙身體不好,真要結婚了,恐怕還得你多照顧她。”
  彼時元旦剛過,午後的陽光傾斜著鋪滿了周蒙家的大客廳。她們家的房子雖然舊,優點是開間大格局好,紅漆的木板地,落地的玻璃窗,比新建的小單元房氣派多了。周蒙低著頭隻管削蘋果,她這種樣子在李然看來特別乖,像旁聽大人講話的小孩子,是事不關己的態度。
  方阿姨接著問道:“李然,聽周蒙跟我說,你想等她大學畢業就結婚?”李然謹而慎之地回答:“我是有這個打算,當然,首先是要征得您和周蒙爸爸的同意。”方德明女士心裏舒服了幾分,說:“我和老周倒不是不同意,不過周蒙這身體,中學老師那麽辛苦她怕是撐不住。還是要考研究生,以後分到大學裏就清閑了。所以我和她爸爸希望你能支持她把研究生讀下來。”李然表示一定支持。
  周蒙這時削好一個蘋果,先遞到她媽媽手裏。方德明女士看看女兒,心說,女大不中留,伊早點兒結婚也好,省得讓人擔心思。
  這麽想著方德明女士又鬆了口:“念研究生也可以結婚,到時候沒有房子就住在我這裏好了,我把書房騰給你們。”
  周蒙這才說話了,口氣還是埋怨的:“媽,沒影的事兒呢,誰講我要結婚了?”李然不好說什麽,方阿姨又問他了:“李然,你去西藏,定了什麽時候走沒有?”
  這其實是李然今天過來的目的,想先跟蒙蒙單獨講的,現在既然方阿姨問到這兒,他就說了:“本來是春節以後,今天報社剛接到通知,說要提前到1月中。大概是17號左右。”他話音剛落,蒙蒙“哎喲”一聲,她削蘋果削到手了,食指上血一下子湧了出來。她媽媽立刻到裏屋去找創可貼。李然給她吸淨食指上的血,抬起頭待要說她兩句怎麽這樣不小心,看到她眼裏,已是眼淚汪汪的了。“別這樣,啊?”李然放低了聲音懇求,撫著她的頭發,心裏很想抱她一下。那邊她母親已經拿了創可貼過來了,還是責備她說:“看看,口子這麽深,這麽大的人了,還這樣不小心的。”
  李然很擔心她會就這樣哭出來,可她隻是趁她母親給她敷創可貼的當兒,側過頭,用衣袖抹了一下眼睛。她跟她母親也不是不親的,卻總有些顧忌。
  方阿姨回過頭來又說:“喲,17號,那也沒幾天了,行李也該準備準備了,西藏比咱們這兒冷多了。”李然應著,蒙蒙說她累了要睡會兒,她每次情緒低落的時候都會要求睡一會兒。李然說那你睡吧,我晚上再來。
  她在他身後替他掩上門,門就要關上的時候,他拖住了她的手,把她拖到了門外。他輕輕一抱,她的眼淚就像一把碎了的水晶紛紛地落了下來。
  李然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這麽強烈,突然是突然了點兒,就是李然自己也缺乏思想準備。他們本來還有很多計劃,蒙蒙的父親是準備春節回來見見李然的,李然也想趁春節帶蒙蒙回一趟西安。現在,不僅所有計劃泡了湯,兩個人在一起的日子滿打滿算也不到半個月了。
  那天她跟他回了宿舍。到了宿舍,她先要洗臉,李然去打開水。等他開水打回來的時候,看到她躺在他的床上,已經睡著了。李然給她蓋上毯子,又用熱毛巾給她輕輕拭了臉。
  李然自己心裏也亂糟糟的,知道要走和馬上要走,心情又兩樣了。
  這一覺睡到晚上七點多,李然出去給方阿姨打電話,說周蒙晚上不回去吃飯了。方阿姨何等精明的人徑直問:周蒙哭了吧?你給我好好說說她,這還沒真到走的時候呢。還有,早點兒送她回來,明天該上課了。中間張訊回來過一次,看到宿舍裏有這麽個睡美人,把李然拉到走廊裏,一本正經地問他今晚是不是需要回避一下。李然讓他盡管回來,蒙蒙一會兒就回家。張訊說他反正在樓下宿舍下棋,不叫他就不回來了。李然靠在床邊看書,關於一個捷克攝影家博丹荷洛米切克的,這位攝影家以拍攝日常生活見長,被評論界稱道為“具有平靜而詩性的風格”。
  他一抬眼,她已經醒了,烏溜溜的眼睛,不知道是因為黑才顯得特別靜,還是因為靜才顯得特別黑。李然放下書,拉起她問:“要不要抱抱?”
  她柔順地依在他懷裏。此刻,李然無論如何硬不起心腸,他的手指滑過她細長柔嫩的頸子。“蒙蒙,真的,你要不願意,我就不去了。”
  “合同不是都簽了嗎?怎麽能不去呢?”
  “最多辭職,我在哪兒找不到飯碗,幹個體也行啊,我要幹個體,以後你就不用工作了,我養得起你。”周蒙知道,即使李然的爸媽能同意,自己媽媽還不同意呢。“省報記者”聽著多體麵呀,個體戶再有錢也不行,90年代初,至少在內地,人們還是這麽看的,不像現在,差不多就是“笑貧不笑娼”了。“沒事兒,你去吧,我要是身體好點兒,我也願意到西藏看看呢。”
  李然很高興:“蒙蒙,暑假你來西藏好不好?”
  “好。”她溫柔的,不是很起勁。
  他吻她,撫摩她,低聲問道:“為什麽哭得那樣厲害?我又不是不回來了。”
  “我愛你。”順著這句話,她勾著他的脖子倒了下去。
  她穿的是一件開襟毛衣,裏麵是樣式簡單的奶白色真絲襯衫。他懂得她的心意,她喜歡從容而優美。因為剛剛睡過,膚色反常地粉紅。她的身體是非常美的,纖細,又圓潤。襯衫解開了兩個扣,她一抬起身體就露出裏麵的白色蕾絲文胸。
  “有剪刀嗎?”
  李然一手扶著她的腰,一手在抽屜裏翻找,他找到了,遞給她。
  她接過來,笑,扯過他的V字領毛衣,把刀刃逼了上去:“可以剪嗎?”
  他點點頭。剪刀哧地向上剪開了一條口子,刀尖劃過他的胸口,意外的刺激。她沒有再剪他的襯衫,可是解開了所有的紐扣,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戴妍說的沒錯,李然是挺性感的。她親了他一下,在他的胸口,她的表情還是那樣文文靜靜的,李然可覺得非常震蕩。他也親了她,她潔白的文胸隨之散開了。
  肌膚相親的感覺對周蒙來講不僅僅是好的,也怪可怕的。
  “是不是剛睡醒了,就會特別想?”她這樣向他谘詢。
  李然的眼底已經泛紅了,眼神就像喝醉了酒那樣渙散。
  即使到了這一步,他都沒有動她。
  一般的看法是,他是個高貴的男人,他尊重她也珍惜她,要把他們的初夜留給婚床。周蒙心裏大概就是這麽揣測的。
  也不能說錯,李然的考慮又更深沉一點兒。
  去年,李然交往過一個護校的女孩兒,長得也挺甜,單名一個“珍”字。珍一開始是找李然給她拍照片,然後是找李然跟她睡覺。她這麽主動,當然不是處女。珍的特點是暴露,不是說穿衣服(當然這方麵她也絕不保守),是她的說話方式。珍是有男朋友的,可惜男朋友考大學一直考到了東北。男朋友第一次放假回來,兩個人一激動忍不住就嚐了禁果。等男朋友再一走,珍傻眼了,她跟李然講的原話是“我熬不住”。她這樣熬不住,李然當然不是她在男友以外的第一個性夥伴了。因為李然經常出差,珍很不滿意,她坦率地告知她不能老是靠自摸解決問題。
  很快,李然就怕了她。
  忍也忍了這麽長時間了,李然覺得沒有道理功虧一簣,他不是不信任蒙蒙,可是最好,不要輕易去考驗一個人。
  他信任蒙蒙,可是他沒有辦法信任她的身體,對李然來講,身體不堪信任。兩年是個不短的時間,隻有處女的純潔不容置疑,那他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他好像忘記考慮了,在這兩年的時間裏,他自己的操守又靠什麽來維持,靠什麽來保障?周蒙用冷水洗好臉,擔心地直照鏡子。
  “眼睛不腫吧?看得出來嗎?”
  李然端詳,眼睛還好,問題在她的脖子,靠近鎖骨那一塊兒,有一小塊淤紅的吻痕。他指給她看,她打他的手:“都是你,快把圍巾給我。”
  他的手藤一樣圈了上來,他的嘴唇還沒有落下去,她的眼淚倒又落下來了。她這時候的眼淚讓他不知所措。
  第二天下午,李然從一個首映式拍完照片回辦公室,同事告訴他,他女朋友找他,打了好幾個電話,好像有什麽急事。
  李然心裏先打了個突,蒙蒙是絕少打電話到辦公室找他的。
  他先給她家裏打電話,沒人,又騎車去師大,從宿舍到圖書館再到教學樓,他都沒找到她。李然真著急了,昨天她就情緒反常,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
  等李然一頭汗地回宿舍,一推門看到蒙蒙跟張訊、李越兩個聊得正高興。“親愛的,你在這兒,我以為你去哪兒了呢。”李然說著,用手撥她的頭發。李越看得抿嘴一笑,張訊老實,先把頭低下去了。周蒙側過臉讓了讓說:“我一直在這兒等你呀。”
  “什麽事兒……”李然沒有問下去——,就是有什麽事,蒙蒙也不會當著張訊、李越兩個人說的。而且,她能坐在這兒聊天,大概也沒什麽急事。
  周蒙還真是有急事,不是她自己是戴妍,戴妍麻煩了。戴妍的麻煩是:她的老情人上個月來了,而她的“老朋友”這個月沒有來。
  明白嗎?戴妍可能懷孕了,不是現任男友的。
  周蒙一開始不明白:“戴妍,你怎麽知道一定是他的呢?說不定就是葛俊的。”
  “葛俊是戴套的。”
  “那他不戴嗎?”
  “有的男人不喜歡戴套。”戴妍不耐煩地說,“以前我跟他都是吃藥的,這次,我本來以為沒事。誰想到就那麽寸。”
  戴妍懊喪極了,她一直很小心沒出過婁子,有幾次挺險的她也沒懷上,她還以為自己得天獨厚,就沒懷孕這功能呢。
  李然一聽是這急事,鼻子直出冷氣,這跟他有什麽關係,戴妍找她的老情人去啊。打根兒上他就不讚成蒙蒙有這麽一位膩友,戴妍太風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戴妍能學出什麽好來?蒙蒙緊著幫戴妍說話:“這事兒當然不能讓葛俊知道了,葛俊知道了還不尋死覓活的?再說,你讓她怎麽回家啊,馬上就要考試了,她家裏又是後媽,本來就等著看她的笑話。”
  “她那個老情人呢?讓他來。”
  “老情人是有老婆的,正準備升官呢,戴妍那個脾氣,她怎麽肯求他?”
  “噢,她不肯求人,你就來求我。 ”李然說著已經笑了。
  “你心眼好嘛,戴妍還是你西安老鄉呢。”
  她難得跟他說個軟話,李然不想輕易放棄這種享受,故意繃住臉皺起眉:“還老鄉呢,你饒了我吧。我怎麽去跟人家說啊,人家準以為是我自己,——那什麽了。”
  “我跟你一塊兒去,我可以證明……”
  “打住打住,你能證明什麽?你去隻有更糟。”
  李然是有點兒犯難,他也不認識醫院的人,找熟人介紹,人家肯定以為是他和蒙蒙出問題了。這種事兒,本來就是血洗不清越描越黑。
  “那怎麽辦啊?”這當兒,周蒙也想到了情勢的微妙之處。
  “想辦法唄。”
  “快點兒,戴妍著急著呢。”她說著,嘟著嘴親他。
  李然今天為了討好她,還特地穿了她送的那件白毛衣。結果,到了舉行首映式的大光明影院,主辦單位直把他往台上讓,以為他是演員呢。
  她親完他轉身就要走,李然拉住她:“你急急忙忙地去哪兒?”
  “我去學校,戴妍還等我信兒呢。”
  “等會兒,我陪你去。”
  李然說著微微拉開她的領口,今天她穿了一件純黑高領毛衣,那點淤紅仍在,讓人纏綿不已。過了兩天,李然總算人托人聯係到了省立第三醫院的婦產科一位姓盧的大夫,盧大夫答應檢查當天就可以做。照周蒙的打算,恨不得陪著戴妍上手術台。李然原來聽別人講,因為嫉妒的緣故,女人之間是沒有真正的友誼可言的,尤其是漂亮女人。可是蒙蒙對戴妍多好,好得讓人覺得她缺乏是非觀念。不過李然還是成功地打消了周蒙陪同前往的念頭,婦產科,那是正經女孩子去的地方嗎?他隻說了一句:“讓你媽媽的熟人看見你怎麽辦?”這是大問題,周蒙知道,要是傳到方德明耳朵裏,她老人家一誤會非宰了李然不可。
  周蒙還挺不放心:“明天,你對戴妍態度好點兒,看我的麵子。”
  其實周蒙不用囑咐,在醫院門口,一見戴妍那霜打了的蔫茄子樣,李然臉色頓時柔和下來。李然還是第一次來婦產科,總的來講,醫院,就不是個讓人愉快的地方。他們順利地找到了盧大夫。盧大夫是個四十出頭的婦女,有著國家醫務人員慣常的冷漠和不以為然。戴妍是有準備的,她利索地給盧大夫塞了個紅包,拿了紅包的盧大夫態度略微好一點點。盧大夫當然以為李然就是那個下了種而不準備收割的人,眼皮耷拉一下吩咐道:手術費就不用交了,你去把化驗費先交了。化驗結果:不是一場虛驚。
  戴妍馬上被領進手術室,李然朝她揮揮手,她向他笑笑。她這個笑容讓李然想起了一個人,杜小彬,現在的女孩不簡單,臨危不亂,都有大將風度。
  李然趁這工夫下樓給蒙蒙打電話,一聽到他的聲音她就問:“做完了?”
  “早呢,戴妍剛進手術室。”
  “肯定很疼吧,真可怕。”她喃喃地說。
  “蒙蒙,我不會讓你進那種地方。”
  “我知道。對了,手術完,你跟戴妍直接上我們家,今天阿姨來,我讓她燉了雞湯,還有你愛吃的清醬牛肉。”
  “你跟你媽怎麽說的?”
  “我說戴妍剛剛發了場高燒。”
  戴妍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走得特別慢,李然過去扶她。
  “沒事,我沒事。”她說。
  她還是個美麗的女孩,隻是這美麗不再嬌嫩。
  第二天,周蒙去學校上課,還沒進教室她就被葛俊攔住了。葛俊把她拉到拐角的樓梯口,一副審犯人的架勢:“你說,戴妍去哪兒了?”
  “在我家呢,怎麽,不行嗎?”周蒙也挺凶。
  “真的?她不上課待你家幹嗎?”葛俊是師大音樂係的頭號帥哥,一向疑神疑鬼,標準的小醋壇子,可是你別說,男人吃起醋來比女人可愛。李然吃起醋來也是可愛的。
  “我家安靜,誰讓你老纏著她的?”
  葛俊委屈地說:“我哪兒老纏著她了?她最近對我都愛答不理的。”
  周蒙知道,戴妍不是不理葛俊,是沒法兒理他,她已經開始有妊娠反應了,都不能進食堂,一進去就想吐,可憐死了。
  昨天中午她也就隻喝了點雞湯,一直到下午食欲才恢複過來。恢複過來就開玩笑,說是這下可放下包袱輕裝上陣了。停了一下,又唧咕道:還不能上陣呢,大夫講三個月不能行房。就算我齋得住,葛俊也素不了三個月啊。
  她這時候還能沒事兒人似的提到葛俊,周蒙當真服了這位姑奶奶了。
  戴妍斜一眼周蒙說:“你甭嘀咕,要不跟歐陽這麽來一次,我怎麽知道我真的愛葛俊?”戴妍的老情人複姓歐陽。
  “你愛他還跟歐陽睡覺?”
  “我想比較一下嘛,我一直以為歐陽是最好的,以前,哪怕歐陽看我一眼我都覺得特幸福。你不懂得歐陽那種成熟男人的魅力。”
  “現在不了?”
  “聽著,戴氏戀愛法則第三條:你愛的,總是你缺乏的。”
  言下之意,她現在是個成熟的女人了。
  李然在江城的日子眼看著就剩下一個星期了,這一個星期他是不用上班,可蒙蒙要上課,快期末考試了,她晚上都要在圖書館的自習室上晚自習。
  昨晚,李然像往常一樣十點多到圖書館接她下晚自習。
  自習室裏,蒙蒙通常坐的那個位子上,她的書在,可人不在。
  李然到閱覽室去找,在樓梯上他看到蒙蒙和一個男生在閱覽室門口講話。然後,他看到她衝那個男生笑了一下,男生的反應是眼睛一亮。
  她的笑容一向是甜美的,而他一直以為她甜美的笑容隻是,給他一個人的。不過就那麽一會兒工夫,她已經轉過身來,那個男生目光直追著她的背影。看到李然,周蒙又笑了,笑容跟剛才一樣甜美。
  李然此刻最受不了的,就是她的笑容。
  就為了這個,昨天晚上分開的時候,吻她的時候,他心裏突然特別想占有她。今天一早,李然就找李越陪他去買戒指,李越懂行。這位大小姐也不打算結婚了,嗜好自己買戒指,手裏又有錢,金的玉的寶石的一個星期她可以不重樣。最近更是大手筆,置了個一萬多的鑽戒家常戴著。逼得張訊終於認清了形勢,知難而退。
  李越一口答應做完一個采訪就陪李然去挑,隻是慣性地,要挖苦他兩句:“喲,還要買鑽戒,您這是準備花多少錢哪?”
  李越知道李然的家底,李然沒什麽錢,有一點兒錢也折騰他那套機器了。“當然越少越好。”
  “如果訂婚呢,就要破費點兒了,不能買碎鑽的,要買獨粒的,結婚就剛相反,這是洋規矩,曉得吧?”李越教訓道。
  “五千塊,能買多大的?”
  “也就四分之一克拉。嘿,你至少要買個二分之一克拉的吧?”
  李然笑道:“她手小,戴大的不好看。”
  結果,他們在本城最大的珠寶店買了一隻三分之一克拉的小方鑽戒,碰上打折加上李越有張貴賓卡,五千出頭就買下來了。李越說:“買方鑽吧,方鑽是公主型,亮是不如圓鑽亮,她們年輕女孩子最中意了。”對黃金白金她又有一套說法:“當然是白金啦,不會把石頭襯黃,而且我看蒙蒙不會戴黃金。”李然唯唯諾諾。李越接著問道:“要很愛她,才會想到訂婚吧?”
  當晚,李然正在宿舍整理給一家雜誌社拍的一組室內人物攝影,蒙蒙來了。“怎麽現在就來了?”李然看看表還不到八點。
  “想你了,你想我了嗎?”
  他想她了嗎?他這一天腦子裏就沒想過別的。
  周蒙瞟一眼桌上的美人照哼了一聲:“又拍大美人呀。”
  “掙錢呀,不然怎麽娶你。”
  “咦,我們家又沒跟你要彩禮。”她把手插進他腰裏叫著,“外麵可冷了。”李然慢騰騰地拉出她的左手,從兜裏掏出心形紫紅色天鵝絨麵的小盒子。她呢,傻瓜一樣看著他,就好像他在做什麽無法無天的事兒似的。
  李然被她看得咳嗽了一聲:“噯,眼睛要閉上的。”她閉上眼睛垂下睫毛,睫毛的尖端微微顫抖著。他把戒指給她戴在左手無名指上,意猶未足,又換到右手上。雖然挑了個尺寸最小的,蒙蒙戴著還是嫌大。想了想,李然還是給她戴回左手上。
  她笑著,睜開眼睛:“套來套去的,你在幹什麽呢?”
  等她看到手上光華璀璨的鑽石,不笑了,呆住了,小心地問了一句:“很貴吧?”又提示他:“不是求婚才送戒指嗎?”
  要李然現在鄭重其事地說:蒙蒙,請你嫁給我,也不是不能,隻是舌頭不大聽使喚。至於單膝下跪那種大動作,看演戲可以,自己無論如何做不來。
  “套住你啊,省得你趁我不在跟別人跑了。”他揚起頭,視線很低地掠過她。“那我用什麽套住你呢?”
  “用你的人。”李然脫口而出又覺不妥,怕她當了真,為了驅散過於曖昧的空氣,他彈了彈她手上晶瑩的戒麵,帶三分嚴肅地說:“知道嗎?聽說這是不能摘下來的,摘下來會不吉利。”
  “可是我在學校不能戴這個,太華麗了,同學看到了會怎麽說?”
  噯,李然就是要讓她的同學看看,尤其是那些男同學——就不要自不量力啦。“管他們怎麽說,是我送給你的。”
  周蒙從小的家教是:不要亂出風頭。她自己的處世之道是:不要被人議論。就因為交了李然這麽個年長出色的男朋友,她知道,班裏宿舍裏都有議論,倒不是說別人都在看她的好戲,而是自己的事兒讓別人在一邊津津樂道,周蒙越來越不覺得有什麽樂趣可言。
  李然看她一副老大不情願的樣子,心裏來氣,她這是什麽意思嘛,不願意讓同學知道她實際上已有了未婚夫,她到底懂不懂這枚戒指的含義?——從此,她就是他的了。
  可周蒙的想法是,一枚戒指,她收著就是了,至於她的心是誰的,難道還用表白嗎?兩個人這兒正僵著呢,傳來規規矩矩的敲門聲,李然去開門,他知道是張訊——張訊最近養成了個文明的新習慣,進自己宿舍先敲門,敲三下。
  從宿舍出來,兩個人都顯得有點兒怏怏不樂。
  李然經常想不起吃晚飯,他的晚飯往往要拖到接蒙蒙下晚自習的時間。
  在他們常去的長江賓館旁邊的那列小吃攤,周蒙坐下來就叫了燴鴨湯和炒麵,這是李然愛吃的。她擺出和解的姿態,李然也不好老拉著臉,他也給她叫了她愛吃的酒釀元宵。周蒙雖然沒胃口,卻不肯拂他的好意,就一小口一小口地困難地吃著。李然坐在她對麵,看著她那為難樣兒開了口:“吃不下就別吃了,我又不逼你。”
  她高高興興放下勺子:“怕你說我不知好歹嘛。”
  “我什麽時候說你不知好歹了?”
  “你嘴上沒說可心裏說了。”
  這時候李然後悔剛才在屋裏的時候居然沒吻她。他握著她的手,戒麵擦過他的手心,有一種異常舒適的摩擦感。
  其實剛才他心裏說的話比“不知好歹”可嚴重多了,他差點兒說出口的是:你要不喜歡我明天就把它退了。幸虧沒說,她的幾乎每個第一次都是給他了,他還有什麽理由懷疑她的忠誠呢?可是到了晚上,兩個人要分開的時候,李然還是堅持戒指不能摘下,不管她有什麽理由。“我戴著不太習慣嘛。”周蒙想賴,李然的臉色又不像能賴得過去的。“而且,”她覷著他的臉色字斟句酌,“你也承認炫耀不是美德,哪有學生戴鑽戒的?我在家的時候戴著還不行嗎?”
  “那我再給你買個不鑲鑽的,你戴嗎?”
  “何必買兩個呢?再說,我還是喜歡現在這個。”
  “可是你不肯戴,蒙蒙,你到底是不肯戴還是心裏沒有想好是否該嫁給我?”她拉著他的圍巾,看白癡那樣看著他,說了這麽一句:“你怎麽這麽傻啊,我不嫁給你嫁給誰呢?”
  “你笑了。”
  “是你說我笑起來最好看。”
  李然幾乎沒甩開她的手:“昨晚我看見你跟一個男生笑了。”
  “我不能跟男生笑嗎?”
  李然歎氣:“蒙蒙,還有五天我就要走了,等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
  “我會等你的。”
  “我知道,可是,蒙蒙,”他抱住她,吻她,心裏的話兒止不住地向外流,“答應我,不要笑也不要說話,當你等我的時候,靜悄悄的,不要有任何聲響。”
  她輕輕問他,眼淚滴在他的手背上:“我可以呼吸嗎?”
  第二天,李然估摸著周蒙中午下課的時候去了師大,在教學樓的門口,他看到了她。她跟幾個女同學一塊兒走出來,她沒想到他會來,愣了一下,然後,整個臉都亮了起來。她撇開同學向他走來,走了幾步又停住了,在兜裏掏呀掏的好不容易才掏出那枚戒指,利索地戴上了,才來到他的身邊。李然忍俊不禁,拉著她的手在唇邊碰了一下。
  “你怎麽來了?我正想找你去呢,下午我不上課了。”
  “不好吧,等吃完飯我就送你回來。”
  “政治課有什麽好上的,去你宿舍吧,我幫你收拾行李。”
  “你?你就會亂扔東西。”不是說蒙蒙不會收拾,而是她收拾的宗旨就是扔東西。“那怎麽了,我就是要把你那些破爛兒都扔了。”她拿出一副小管家婆的厲害勁兒。這勁頭兒,李然是歡迎的,很有革命成功、天下已定的感覺。他按著她手上那個堅硬冰涼的凸起問道:“你媽媽看到了嗎?”
  “看到了,她讓你晚上去吃飯。”她看著他,笑吟吟的。
  雖然是冬天,那笑容如春風拂麵。
  他們在校門口碰到了小宗,小宗有點兒沒精打采的。最近校領導和他老婆,也不知是聽了什麽群眾反映了,雙雙地堅決不再讓他做學生工作了,尤其是女學生的工作。問題是,按小宗的理解,如果不讓他做女學生的工作就沒有什麽工作可言了,所以他現在是消極怠工,反正這學期一結束他就走人,去外貿了。小宗瞟一眼周蒙神情活潑起來:“噢,佳人有約,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不過,李然,你到底訂了哪天的票走啊,總得撥一個晚上讓我請你吃頓餞行飯。多叫幾個人,戴妍,還有李越和她那個男朋友,叫張訊的。”李然提醒他:李越從來不承認張訊是她男朋友,而且最近兩人話都不怎麽說了。小宗更來神兒了:“是嗎?張訊人挺好的呀,李越這姑娘是瞎傲,我得找她好好談談。”有日子沒跟姑娘談話了,可把他寂寞壞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周蒙把萬丈的離愁都拋在了腦後。
  她這一天到晚眉梢眼角都是笑的,弄得一個宿舍的女孩都莫名其妙,男朋友不是要走了嗎還這麽高興?戴妍審她:“你這到底是高興還是神經質啊?受什麽刺激了?別是李然跟你把那事兒辦了吧?告訴你啊,要麽早辦要麽晚辦不能這時候辦。”
  周蒙話到嘴邊還是生生咽了回去,應該告訴戴妍的,可是,你告訴一個人就等於告訴了所有的人。周蒙回答:“沒有啊,還不許人高興高興啊?”
  “可你這不像高興,你這叫神經錯亂,都不能控製表情了。”
  周蒙大笑。
  訂婚使周蒙第一次同時體會到歸屬和擁有的美好感覺。女人是需要承諾的,承諾往往給了她這就是答案的錯覺。
  李然還是推了小宗的飯局,明天下午的飛機,這是他在江城最後一個晚上了,李然當然想和女朋友,不,未婚妻,單獨在一起。
  最後一個晚上,李然想帶蒙蒙去“四季”跳舞,他們還沒有在一起正式跳過舞呢,這像什麽話?“四季”是當時江城唯一的四星級飯店,在“四季”跳一場舞,兩個人的基本消費將近400元。舞池並不是很大,跳的人也不是很多,環境當然一流。圍著舞池的是散落的、點著粉紅蠟燭的一個個小圓台子,空氣裏彌漫著甜香。
  兩個人相視而笑,那樣的笑容如同水波,是從心底漾開來的。
  他們選了個角落坐下來,桌上照例是一枝紅玫瑰,隻開一個上午的紅玫瑰。樂隊所奏的舞曲並沒有周蒙想像得那樣高深,是一首流行曲:《彎彎的月亮》——她本以為會是《藍色多瑙河》之類的古典舞曲呢。李然給她要了“利普頓”紅茶和一個草莓聖代,又建議道:“蒙蒙,這裏的奶油蛋糕還有蘋果派做得很好,給你要兩個好不好?”
  大概明知她會反對,他並不等她回答就直接跟侍者要了這兩樣。等侍者離開了,周蒙慢悠悠地問了一句:“ 以前,你常來這兒啊?”
  “來過一兩次,吃醋了?是和李越他們一起來的。”
  “誰吃醋了?以前你怎麽樣我才不管呢!”
  她的潛台詞不外是,以後,她是要管的。李然聽懂了,看著她,笑了。

  冤家路窄
  李然跟那個女孩一進來,姚姿就看到了。光線是比較暗一點,可是李然的輪廓在姚姿的記憶裏再鮮明沒有了。姚姿也不是一個人來的,跟幾個男女朋友,她剛離婚,前夫是個高幹子弟。那個女孩子,二十左右,年輕的女孩子,也就是那點兒本錢,純,一眼到底的純。土倒是不土,純黑短腰毛衣配了條短短的格子呢百褶裙。這條裙子姚姿前一段在北京路一家時裝店看到過,小小一條裙子標價五百多塊呢,號稱台灣進口的。貴也是有貴的道理,非常洋氣的橙黃暖色調,擱哪兒都搶眼,屬於那種,女人一看見就要占為己有的。姚姿當時也試了試,腰竟然沒扣上,氣得她,再也不願進那家店。兩個人看起來不曉得多親密,李然還是一年多前那個樣子,穿一套深色西裝。穿西裝從來不打領帶,在床上從來不脫光,這是李然和姚姿其他情人大異其趣的地方。還有一點,他讓她忘不了的:是他,先離開了她。他在教那個女孩子跳舞。毫不刻薄地講,女孩子很笨,腰夠細身子也夠輕,可惜天生就沒有協調感,像隨風亂搖的柳枝。姚姿看著看著嗤地笑了出來,這個笑是那麽肆無忌憚,不僅她的朋友,連帶旁邊幾個座位上的人都向她看,這有什麽?姚姿是一向被人看慣了的,沒人看她她還興奮不起來呢。周蒙也在笑,笑自己跳得蹩腳,她這不是跳舞,是被李然拖著走步。
  “歇會兒吧,我肚子都要笑疼了。”
  李然刮她的鼻子,說:“以為一教你就會呢,想不到會這麽笨。”
  兩個人邊說邊回到座位上。
  “你想不到的事兒多著呢,以後你肯定會後悔的。比如,我都不會自己梳辮子。”
  “這沒問題,我可以幫你梳。還有什麽?”李然說著把蛋糕往她嘴裏送。“太甜了。”周蒙忙不迭地喝紅茶,“還有,我不會熨衣服不會擀餃子皮不會生孩子。”李然笑:“蒙蒙,你是不想生孩子,不是不會。”
  “李然,這麽巧,你也在。”
  李然聞聲抬頭,一口熱茶差點兒嗆在喉嚨裏。——怎麽就在這兒撞上姚姿了呢?當然,姚姿不比他們,人家是常駐“四季”的,但是今晚,她就不必來搶鏡頭了吧?
  香氣襲人,周蒙一眼認出姚姿。姚姿,本市市民最熟的幾張臉之一。聽說她是幼師畢業的,因為一張麵孔酷似30年代的大明星周璿,被電視台看中。姚姿一開始播節目預告,然後是主持綜藝節目,現在也客串演演電視劇。說真的,姚姿本人比電視上還要年輕漂亮,漆黑的濃發綰在腦後,水滴滴的丹鳳眼,一身黑絲絨晚裝旗袍搭件雪白皮短褸。她總有三十了吧,可真當得上“風姿綽約”這四個字。想不到,李然居然會認識大名鼎鼎的姚姿,難道他也給她拍過照嗎?
  姚姿也在打量周蒙,近看,這女孩子又有幾分好處,活像那類大眼睛的日本偶像少女,怪不得李然這般神魂顛倒。
  李然先跟姚姿寒暄兩句,然後介紹道:“我女朋友,周蒙。”舌頭打了個結,未婚妻這三個字到底沒有滾出來。
  姚姿是應酬慣的,特別殷勤地跟周蒙握手,簡單地報上自己的名字:“姚姿。”周蒙笑笑點點頭,別看樣子那樣低調,這是學大名人先抑後揚的手法,明知對方已是識人知麵如雷貫耳了,才越發來得謙和,表示大氣。
  姚姿側著臉半靠在李然坐的沙發椅的扶手上,徐徐讚道:“李然,你女朋友好年輕,是大學生吧,有沒有二十歲?”
  李然拉過周蒙的手回答:“她剛過的十九歲生日。”
  “真小,前幾天,”眼波在李然臉上打了個轉,“聽你們報社人說,你就要去西藏了?”
  “是啊。”
  “怎麽樣?陪我跳個舞好嗎?”姚姿說著,眼波拋向周蒙,“方便嗎?”李然也看周蒙,看她頷首,才站起身來。
  一開頭,看他們兩人跳,周蒙還不覺得什麽,蠻欣賞的,這才叫跳舞,又流暢又瀟灑。那姚姿恰像一隻蝴蝶,隻看她在李然身邊繞來繞去的,曲子換了那支《MOON RIVER》,同樣是一支四步舞,她跳就跳出這麽多花樣來,真虧李然還能跟得上她。
  何止是跟得上,簡直是珠聯璧合!周蒙看看對麵,姚姿把她那件雪白皮短褸甩在了沙發椅的背上,短褸似乎沾了一點口紅,在粉紅色燭光的映照下,添了幾分曖昧。
  一曲既終,他們並沒有回來。周蒙看到姚姿拉著李然的手跟樂隊商量。周蒙可不欣賞別的女人拉自己未婚夫的手。她看到李然在尋找自己的身影,馬上衝著他若無其事地笑了一下。
  樂隊又開始演奏,這一次是那首著名的《卡門》,其他跳舞的男女紛紛退場,隻剩下李然和姚姿這一對。他們居然真的跳了起來,想不到李然還會跳探戈,他可從來沒跟她提過,她也沒問過。其實,她就沒問過他什麽,沒問過他有過幾任女朋友、跟幾個女人上過床。她寧願假設他隻有過一個,因為她隻見過一個,那個叫劉漪的。
  如果說跳舞是最正當的調情,探戈根本是從調情發展出來的一種舞蹈。從周蒙這個角度看不到李然的眼神,可是她已經氣壞了。
  跳完還有人給他們鼓掌,周蒙低下頭喝茶,眼角瞥到李然已經站到她身邊。她不肯抬起頭,他蹲下來了:“ 生氣了?”
  她抬起頭,強笑一下:“沒有。”
  雪白的皮短褸不見了,來去無痕,魅影,真正是魅影,她周蒙沒得比。
  李然坐回到位子上,他握她的手,她掙開了。從沒有看她氣得這樣,凝神屏息氣傻了似的。可是剛才她還跟他笑呢,早知道是這樣,他絕不跳那支探戈的。
  一直還以為蒙蒙挺大方的,他不過是跟別的女人跳了兩支舞,正當社交。不,周蒙看到的不是跳舞,她看到了他的過去,她看到了他的另一側麵。“蒙蒙,你打我一下好不好?”李然急了。
  她沒有打他,她把戒指退了下來。
  “你這是什麽意思?”李然臉色陰沉下來。
  周蒙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意思,可是從未像這一刻,她意識到她跟李然是不可能的。既然跳舞她跟不上他的步子,在生活中她也會跟不上,他們根本是兩種人。
  李然按住她的手:“蒙蒙,我們回去再說好嗎?”
  回到家,周蒙自己打開客廳的小電暖器,她坐到沙發上,用一條小毛毯蓋住了穿長統襪子的腿。李然從廚房裏出來,他把暖水袋放到她懷裏,在她腳邊坐了下來。
  這下子,李然也明白了,不是為了跳舞,不僅僅是為了跳舞。
  “你跟姚姿上過床,對吧?”她裝得平靜,可他聽得出來她聲音裏藏著的顫抖。“蒙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我還沒有認識你。”她不是說過的嗎?以前他怎樣她都不管。可是,理論上知道他有過別的女人和看到那個女人,感受是完全不同的。而且,姚姿比李然大多了,又那麽妖嬈,他怎麽會?他怎麽會跟那樣的女人有那樣的事?如果連這都是可能的,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的?讓周蒙最氣不過最感羞恥的是,李然可以毫不在乎地當著她的麵,跟那個女人跳得那麽高興,他怎麽可以這麽心安理得?
  而李然認為他的最大錯誤並不是跟女人睡過,而是他低估了女人的敏感度。李然點了支煙,他抽煙的樣子還是讓她心動,可她立即說:“我不想聞煙味。”
  李然在手心裏把煙掐滅了。
  “蒙蒙,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不知道。”
  “我就要走了,你還不知道?”
  他們本來說好,今晚不提他明天走的事兒的。
  “我想睡覺了。”
  李然竭力控製自己的脾氣,這時候,她還要睡覺?能睡著?
  “你要我現在就走?”
  她不說話。李然站起來,她又說了:“你走呀!”
  關鍵時刻,方德明女士開門進來了,看到他們兩個挺意外的。
  “跳舞這麽早就回來了?李然這就回去嗎?行李都收拾好了?”
  李然不知所雲地支應了兩聲,周蒙僵僵的,方德明女士都沒有往心裏去,小兩口還能有個不吵架的?她在他身後無聲地替他掩上門,門就要關上的時候,像上次一樣,他拖住了她的手,把她拖到了門外。李然從口袋裏掏出戒指試圖給她戴上。
  “蒙蒙,你忘了我說的,摘下來是不吉利的。”
  她閃開了手。他垂下頭,看看她,終於什麽也沒有說,走了。
  下了樓,剛走出門道,他又急急地折回來了。等他再回到剛才那個位置,她已經進去了。李然舉起手,不是去敲門,隻是滑過剛才她靠過的一截牆壁。在昏暗的樓梯燈映照下,他手心裏有一點極耀眼的光,是那枚戒指。他一直以為她是灑脫的,他一直以為不管怎樣她都會原諒他的。
  那個時候,李然也年輕,他不相信自己會定不下來。
  那個時候他是想定下來的,急切地想定下來,不然他不會忙著買戒指,如果那個時候他可以和蒙蒙結婚,他就結了。
  可是從另一個方麵說,也許是心虛,他就怕自己會定不下來。
  第二天是個周六,早上八點多,方德明女士剛剛在陽台上打完太極拳,李然就來了。“喲,周蒙還沒起來呢,我去叫她。”
  李然攔住了:“別,阿姨,我也沒什麽事兒,讓她睡吧。”
  方阿姨也沒有堅持:“那也行,我現在出去買點兒菜,等周蒙起來你一定讓她把牛奶喝了。”李然應著,方阿姨又親切地囑咐他中午留下來吃飯,李然沒吭聲,心裏不是滋味。等方阿姨走了,李然下意識地從兜裏掏出煙,剛想點,又停住了。他把煙放回兜裏,望了望緊閉著的房門,蒙蒙應該聽到他來了吧?他不相信她真能睡那麽死。
  敲一下她的房門,過了一會兒,傳來她的聲音:“進來。”
  她已經擁著被子坐起來了,頭發一絲不亂,眼睛有點兒腫。
  她,哭過了嗎?
  看到他,她萬分委屈:“你不是走了嗎?你……”
  李然想說,是你讓我走的。可是他說不出一個字來,完全喪失了語言功能。他走過去,一言不發地抱住了她,那種重回懷抱的感覺啊,是什麽快樂也比不了的。他親她的時候她抱怨了:“你沒有刮胡子。”
  然後,她看到他眼裏的血絲。
  “你怎麽了?”她摸摸他的臉,“你從哪裏來?你睡覺了嗎?”
  他凝視她,許久,移開了視線,說了一句:“你都不要我了,我還睡得著嗎?”
  “我沒有,沒有不要你。” 她哽咽著說。
  “吻我一下。”他要求道。
  她吻他,從來沒有這樣地細致溫柔甜蜜地吻過他,可昨天她對他真狠啊,就算是他錯了,她也不應該隨便摘戒指。
  他拉過她的手給她戴戒指。
  “蒙蒙,答應我,不再摘下它。”
  “不答應,你從來都不說一句軟話,你都沒有求過我。”
  “原諒我原諒我,如果你不原諒我,我就……”
  “你怎麽樣?”
  “蒙蒙,你知道的,別逼我。”
  “我不原諒你,我愛你。”
  淚水一下子衝出了李然的眼眶,他掩飾地把臉藏進她的柔發裏。
  不錯,他低估了她的敏感度,他同樣低估了她對他愛的深度。
  “蒙蒙,我一定會對你忠實的。”他拉過她戴著戒指的小手放到自己唇上:“相信我。”他一直要她相信他,而這一次,她是真的沒有辦法再相信他了。可是,她愛他,因為愛他,她不忍懷疑他。懷疑李然就是懷疑她現在唯一擁有的愛情,周蒙沒有這個勇氣。
  她聽到自己對他說:“我相信。”
  等李然跟周蒙手拉手地來到宿舍,小宗、張訊、李越三個已恭候多時了。李越看到李然就叫:“嘿,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四點的飛機,這都三點了,我的李然同誌,你就一點兒不著急上火啊?”
  小宗溜一眼周蒙手上的戒指,帶笑不笑地說:“沒事兒,來得及,拿行李吧,車在下麵等著呢。”
  張訊心思縝密,問李然:“機票你拿好沒有?還有身份證。”
  周蒙還沒怎麽反應過來呢,一陣風似的就被他們裹到了車上。
  還好,他們趕到機場才三點半多點兒,幾個人手忙腳亂地交機場清潔費、建設費等各種雜費,辦登機手續,托運行李。一切辦妥,李然看看表,三點五十。蒙蒙還在人群後麵磨磨蹭蹭的,他知道,在他的朋友麵前她不好意思跟他親近。
  李越推周蒙:“去啊,李然等著你呢。”
  小宗拉張訊,說:“咱們退後,讓他倆說說悄悄話。”
  說什麽呢,兩個人想的都是,再過幾分鍾,眼前的這個人就見不到了。
  “晚上,我到了西安就給你打電話。”李然先回西安探家,在西安待一天再直飛拉薩。“嗯。”
  李然撫摸著她的臉:“好好吃飯長胖點兒,暑假我等你來拉薩。”
  周蒙點頭,顯得很平靜。
  “你上飛機吧。”
  “蒙蒙,”李然一臉拿不定主意的樣子,“還生氣嗎?”
  她搖頭,催他:“上飛機吧,在飛機上睡會兒。”
  李然很想說點兒什麽又不知道該怎麽說,他跟小宗他們揮揮手,再轉過頭來看蒙蒙,她臉上的笑容淡淡的。想吻她,可是這會兒,她淡淡的笑容似乎把他們隔開了。她對他第一次有了這種隔膜,他感覺到了。李然多少是個敏感的人,他改行不是沒道理的。
  周蒙一直看著李然進了門,才轉過身,滿眼都是人群。說真的,她最不喜歡送行,送行不給人留一點兒餘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
  周蒙加入小宗他們一夥兒,向門口走去。小宗嚷嚷著要請大家吃飯,其他三個人都不起勁兒。“嗨,等一下。”
  有人在身後衝他們喊,四個人都回過頭——都沒有想到,是李然。
  李越第一個問:“你落什麽了?”
  “什麽也沒落,我想明天再走。”
  李越跟小宗、張訊兩個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小宗先反應過來:“那趕快把行李拿回來啊,還要改簽明天的票。”
  “得,我們去辦吧。”李越說著話嗖地抽出李然手裏的登機牌,還不忘嘲笑一句,“眼睛睜大點兒,別讓人把蒙蒙拐跑了。”
  隔著幾步遠,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
  忙碌的人群在他們身邊湧來湧去……

  兩地書
  李然走後的那次期末考試,周蒙遭到慘敗,她居然有兩門功課沒有及格。要知道中文係的那點子功課,想考不及格都難。一門馬克思主義原理還好說,政治課,不及格也不說明什麽問題。可是周蒙的外國文學也沒及格,這可太丟麵子了,她在班裏還是一向標榜隻看外國名著不看中國名著的人呢。李然從拉薩打電話過來,周蒙在自己房間剛裝的分機上懊惱地小聲報告了這一噩耗。李然勸解她:“不及格補考就是了,我大學的時候高數也有一次沒及格。”
  “我從小到大還沒有不及格過呢,這都怪你。”
  李然知道她的意思,可是故意逗她:“怎麽能怪我呢?你考試的時候我離你有四千多裏呢。”
  “就是這四千多裏害的,你要是在我身邊……”她沒有說下去。
  “蒙蒙,我也想你。”李然柔聲說。
  想與想大不一樣呢,她這兒都茶飯不思了。不過,看在他最近天天打電話,表現還不錯的份兒上,周蒙也就不跟他計較了。
  那天在機場,她問:為什麽明天走?他反問:你說呢?看她不說話,他歎氣了:昨晚你那樣子今天我怎麽走得開,在你還恨我的時候?她申辯:我沒有恨你。“蒙蒙,過來。”她過去了,他摟著她,克製不住地吻她:傻瓜,在我還沒有吻你的時候,在我還沒有對你說我愛你的時候,我怎麽能走得開啊。她原諒他了。
  李然剛到拉薩也有兩天沒吃飯,可不是因為相思,而是太興奮了,他很久沒有這樣衝動了,進西藏的第一個七天裏李然拍了四十多個膠卷,直到手軟。這裏的人眼神都跟內地不同,更不要說西藏特有的宗教氛圍和高原地區潔淨的深藍天空。
  拉薩讓李然著迷,潛伏的衝突,緩重的節奏,麻木的痛苦,刹那的歡樂,尤其透過鏡頭看這座城市,它因為不堪世欲的攪擾而充滿著訴說的欲望。李然不是詩人,但在一個定格之間,滑過他腦際的句子就像詩一樣莫名其妙:“靈魂的鳥翅在這個城市低飛。”這個句子,後來由杜小彬做主,用到了李然第一本攝影集的扉頁上。那些社會學家是有道理的:一個沒有信仰的民族就沒有靈魂,因為不懂得敬畏。這麽說吧,隨便翻開西藏任何一個角落,都會讓人肅然起敬。
  很多男人不習慣跟自己心愛的女人談論精神世界,跟蒙蒙在一起李然隻有說不完的情話。他知道,她也不關心,無論是西藏還是他的攝影,她隻是掛念著他臉上的皮膚別讓青藏高原的紫外線曬紅了,她宣稱她不會要一個紅臉膛的未婚夫。李然戶外活動多,取景又不能戴墨鏡,他隻好戴一個藏民們常戴的那種寬簷禮帽。愛一個人其實是淺薄的,深刻而偉大的愛情隻在備受挫折以後。
  離春節還有半個月的樣子,周從誡和周離從北京趕到江城。
  一家子人總算又團聚了,尤其兒子能來,讓方德明女士深感欣慰,雖然兒子在這邊隻待一個星期就得回北京陪媳婦過年去。
  說到方德明女士和兒媳婦的關係,有這麽一句話,如果婆媳關係能搞好,那麽國共兩黨也早就握手言和了。多了兩口人,又要過年了,家裏一下子熱鬧起來,晚上四個人坐下來就是一桌麻將。周蒙在家裏是戴戒指的,兩隻手一洗牌,那鑽戒的光華直刺人眼。
  她哥哥打趣道:“周蒙,結婚的時候你再跟李然要隻更大更亮的,那我們打麻將就要戴墨鏡了。”周蒙一聽就要脫戒指。
  母親說周離:“好了,你就別激她了,這一隻戒指一天到晚脫脫戴戴的,早晚要給她弄丟。”父親立刻擔心了:“周蒙,還是讓你媽給你收起來吧,挺貴重的,又是有紀念意義的東西,弄丟了就不好了。”
  周蒙挺不耐煩:“丟就丟了唄。”
  母親哼一聲:“嘴硬,真丟了又要哭鼻子了。”
  此時,電話鈴響了,周離手長先接了,聽了一聲就對妹妹說:“你的。”周蒙趕緊往自己房間跑,進了房砰一聲就把門關了。
  周離這裏先不放電話,含笑聽著。
  母親也笑:“還不放下,你妹妹最怕人聽她的電話,每次必定是鬼鬼祟祟的。”周離放下電話,正色問道: “媽,李然這人可靠嗎?”
  母親沉吟道:“要說可靠當然沒所裏的書呆子那麽可靠,不過他對你妹妹倒是一心一意的,臨走不是還給她買了戒指嗎?訂婚也是他先提出來的。”
  周從誡順著夫人的口氣說:“我看李然跟你妹妹挺般配,李然長得不錯,一表人才。”周離自己長得也不錯,他輕輕一笑:“我說的就是這個呀!”
  隻有女人懂得女人,也隻有,男人懂得男人。
  方德明女士和老周對視一眼,沒說話。
  一個星期後,周離回北京了,過年的年貨辦得差不多了,家裏也靜下來了,方德明女士才發現女兒不太對勁兒了。
  她吃得太少了,而且隻吃流食。冬天衣服穿得多看不太出來,她那張圓圓的娃娃臉又不顯瘦,可捏一捏那小胳膊,名副其實是一把骨頭了。跟她談話,她自己說不出個所以然,反正就是咽不下幹的,看見葷的又惡心。什麽時候開始的?問都不必問,李然走了就開始了。
  把方德明女士氣的,女兒這沒出息勁兒都不知像誰,反正不像她。有一天李然當真跟她掰了,她還去尋死不成?也就是現在,要擱60年代自己念大學那會兒,老師馬上組織同學大會小會地批判你,“小資情調,戀愛至上 ”,非把你批臭了不行。
  女兒不吃你也沒法兒硬往她嘴裏塞,可又擔心她營養不夠,方德明女士萬般無奈之下,帶女兒到所裏醫務室吊葡萄糖。人家醫生是一百二十個不樂意,說你也沒病也沒脫水吊什麽葡萄糖啊,不想吃東西餓兩天就想吃了。方德明女士總不好說自己女兒是害相思病所致吧,傳出去還不笑死人了。好歹央求了半天,醫生算給吊了一瓶葡萄糖,回到家,周蒙就說累了,倒床上就睡了。
  老周勸夫人別著急,過兩天,女兒自己想通了就好了。兩天?李然都走了半個多月了,傻丫頭還沒想通呢。 “解鈴還須係鈴人”,方德明女士往拉薩的西藏日報社給李然掛了三個電話,終於找到了他。李然聽了很吃驚。方女士想,就是嘛,隻要是正常人聽了都會吃驚的。
  李然不安地問:“阿姨,需要我回來一趟嗎?”
  阿姨鎮靜地回答:“先不用,周蒙還不讓我告訴你呢,她現在睡覺,你晚上八點多打電話過來吧,跟她好好談談。”
  當晚,李然打電話過來的時候,周蒙正躺在床上看小說。她的床頭有一大捧黃色的康乃馨,還是李然走之前給她買的,已經謝了,可她不舍得扔掉。書桌上,有個小小的玻璃鏡框,嵌了張李然大學時代的照片,背景是春天的花樹,他的神情略帶憂鬱,人看起來比現在純,發際衣角間自然地帶出來那麽一股書卷氣。說來奇怪,她最喜歡李然略帶憂鬱的樣子,就像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樣子。她也喜歡他含笑的樣子,可是不喜歡他笑出來,他一笑出來眉尖眼梢都顯得花,好像有的女人臉上那種春意。
  電話裏,李然一提她不吃飯的事兒,周蒙矢口否認。
  “我沒有呀,沒有不吃飯,隻是不想吃幹飯。”
  “老喝稀飯營養怎麽夠呢?你媽媽還跟我說,稀飯你一天也才喝兩小碗,雞蛋牛奶都不肯吃。你這樣身體會垮掉的。”
  “我覺得挺好呀,神清氣爽,飄飄欲仙。”
  李然給她氣笑了,可是問題還要解決。
  “蒙蒙,這不是開玩笑的事兒,這是厭食症的前兆,你不是說過,那個唱歌的卡朋特就是得厭食症死的?”
  “ 我才不會,你放心好了。”
  “放心?你這樣讓我怎麽放心?”李然不由得提高了聲調,頓了頓,聲音平靜了,“我還是回來吧。”
  “你別回來。”她急急地說,也頓住了,“你回來,也還是要走的。”
  “想我?”
  長久的,長久的沒有回音。
  他知道她又哭了,眼前浮現出她正側著頭匆匆地用衣袖抹眼淚,她這樣當然讓他很難受。“蒙蒙?”
  “沒事的,我會好的,慢慢的我會習慣的。”反過來,是她這樣安慰他。她是任性的,她也是忍耐的,有時候,李然也說不清自己是更愛她的任性,還是更愛她的忍耐。“蒙蒙,我今天晚上就給你寫信。”
  “我也會給你寫的。”
  “好好吃飯,求你了。”
  “我會的。”
  “我愛你。”
  “我知道。”
  第二天早上,周蒙腫著眼睛吃了一小碗雞湯麵。母親看著她心想:不服不行呀,父母說十句頂不上李然說一句。
  到過年那幾天,除了不吃肉,周蒙基本上恢複了正常飲食。
  90年代初人情尚暖,街上來來往往都是拜年的人群。到周蒙家來拜年的所裏同事也不少,她父母也有選擇的去回拜幾家。
  即使是過年,周蒙也沒有到同學家串門的習慣,這是方德明女士的家教。女孩子東家串西家串的隻會學著搬嘴弄舌,她同樣不歡迎女兒帶同學到家裏來。為了這個,周蒙小時候特別羨慕鄰居小姐姐有個當工人的媽媽,人家的媽媽就喜歡招待小朋友,人家的媽媽就給女兒梳辮子,還紮蝴蝶結,而自己從小都是清湯掛麵的短發,恨死了。很小很小,周蒙就知道自己媽媽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都沒有人情味,她和哥哥連小名都沒有的,媽媽對他們一貫像對大人,叫起來都是一本正經的“周離”、“周蒙”。
  可是,等周蒙有了自己的兒子,公婆一家人都叫他小名“東東”,隻有周蒙習慣叫兒子大名“潘登”。她跟兒子說話就當他大人一樣,慢聲慢語有商有量,有時候跟兒子這麽說著話,周蒙會想起自己的母親。母親不在了,她都不知道女兒長大了是這麽像她,也不知道女兒是這麽懷念她。
  又開學了。
  周蒙一個人遮遮掩掩做賊似的跑到係辦公室參加補考,補考的人也有幾個,不過女生,可就她一個。真快,眼看大三過去一半了。這學期因為李然走了,她媽媽又同意她搬回宿舍住了,可是周蒙在宿舍的時間反而更少了。大一大二的時候周蒙是非常排斥回家過夜的,那時向往獨立生活,覺得大學校園裏一切都新鮮,而且,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她會遇到一個人。
  現在不同了,家裏到底舒服,人她也已經遇到了。
  雖然周蒙心裏明白,她明白——李然不是她的良配,可是,她放不下他,就像雲放不下風,路放不下腳步。也不能說愛情就怎麽讓周蒙失意,隻是像這初春的細雨,纏綿得讓她惆悵。她已經接到李然從西藏寫給她的第二封信,抬頭都是“親愛的蒙蒙”,署名是“你的然”。沒有受過文字訓練的人行文難免囉嗦,不過在周蒙看來,此信無一字無來曆。
  李然現在就盼著她暑假去西藏,他在信裏寫道:“蒙蒙,你一定會喜歡西藏的,我們可以去草場騎馬,拉薩有各種漂亮的銀首飾賣,還有印度的絲綢,我保證你看了會愛不釋手。我唯一擔心的是你的身體,你現在身體到底怎樣了?吃飯正常嗎?頭還疼嗎?蒙蒙,你一定要明白,如果你的身體不好,以後我們會損失許多樂趣的(他在樂趣下麵還特意加了橫線)。蒙蒙,就算為了我,為了我們的將來,把你的身體當作頭等大事去抓。要去的地方還多著呢,答應我,你會陪著我的,你會在我的身邊。”
  為了培養她對西藏的感情,李然在信裏夾了不少他在西藏拍的照片。比起李然以前的那些“傑作”,周蒙更喜歡現在這些。特別是其中一張背水的藏族女人,水重,她的頭微微向前伸著,晨風吹散了幾綹油滋滋的頭發,髒兮兮的皮袍子跟身體像是獨立的,太陽尚在地平線上,透出的一縷光線吸引了女人的目光,神情呆滯,無怨無尤。
  相對而言,周蒙寫給李然的情書更像散文詩。一開始李然都不太適應,她們學中文的女孩子就是這樣表達感情的?文縐縐的不說,也太含蓄了,她的信含蓄到連抬頭署名都會沒有。偶爾,她會在信尾落兩個小字“你的”,還好像不想讓他看見似的,李然不懂,他們都已經是未婚夫妻了,蒙蒙還有什麽難為情的?平常她又不是這樣羞澀的。
  是不是難為情呢?周蒙自己也說不清楚,可是要她寫“你的蒙蒙”之類的,她真是寫不來。李然這麽寫,她也喜歡的,可心裏多少有一點不以為然,誰也不可能是誰的。情熱的時候她也會這樣說,落到文字上,那又是另一回事。
  李然結婚以後,1995年左右,從一個陌生人那裏他意外地得到她的消息。回到家,從箱子裏翻出她給他的舊信,這一次,他體會到的不再是她的含蓄,而是她對他的深情。
  ……我覺得,西藏你還是去對了,我很高興不曾阻攔過你。李然,如果不是為了我,你不會再回到江城吧? “駿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你是用鏡頭說話的,兩年之後你又會去哪裏呢?可是,親愛的,你要知道,無論怎樣我都會等你回來的。
  走在校園的梧桐樹下,路人迎麵而來又擦肩而過,沒有你的世界也並不寂寞。如果能在無人的路上散步,無思無念,沉入一種靜謐,讓時光從肩頭緩緩流過,那也並不寂寞。
  有路燈打開了夜的黑衣,照綠了一枝殘葉,那一角就像一個脆薄的夢,經不起一碰也經不起一想,像愛情。在無人的路上散步,寂寞就在一回頭間看到了。
  春到深處就不見了,我也漸漸地習慣了沒有你的日子。
  今天,陪戴妍辦事兒路過火車站,從上海到江城的火車剛剛進站。我知道,你不會在這趟列車上,隻是,望著出口處紛攘的人群,我久久地不能移動腳步……
  看著她的信,他潸然淚下。
  愛上她,是在初相遇;理解她,是在多年以後。
  杜小彬於同年3月從北京飛到拉薩,在北京,在魯迅文學院,她傷透了王勃那顆熱情洋溢的詩人的心。小宗很快向李然通報了杜小彬的最新動向,杜小彬現在拉薩附近的一所牧區小學當老師,這還是小宗通過江城市教委的一個援藏幹部給她安排的。
  小宗萬分體貼地說:“我這不是怕她又去麻煩你嗎?能安排的我就盡量給她安排了。”李然沒好氣:“等她待踏實了,還不是來找我的麻煩?”
  “哎,我說你也別自我感覺太好,人家杜小彬說了,是衝著創作去的。我聽說,她那個男朋友王勃還在給她運動明年上魯迅文學院的推薦名額呢。弄得師大好不被動,既不好提她那段前科——她死不承認嘛,檔案裏寫的是犯過生活錯誤——又無法解釋這麽個富於創作才華的學生為什麽要自動退學,難道還是師大壓製她的創作才華了?你不知道,現在都有人把杜小彬的小說跟蕭紅比了,蕭紅曉得吧?那是受到魯迅先生特別賞識的女作家,十七八歲就跟人生下私孩子的,跟咱們杜小彬有一拚。”
  “行了行了,這是長途。”
  “沒事兒,我們外貿單位國際長途隨便打。”小宗已經進了外貿公司,“下個月,我就去周遊東南亞。9月去前蘇聯。”說完小宗自己先美滋滋地埋怨上了: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都是經濟不發達國家。”
  李然本來下過決心再見到杜小彬不跟她講話。人家真要來找,一句話不講也不太可能吧,盡量冷淡就是了。暗示她自己已經訂婚了之類的,做了一些設想,準備了一些應對。可人家杜小彬一直沒來找他的麻煩。這倒讓李然不由得掛念起來了。
  7月來臨,周蒙考試沒有考到一半就發了高燒,因為體質太弱,高燒過後低燒不退,方德明女士陪女兒在醫院整吊了一星期點滴才完全退了燒。方女士從來不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一味心疼兒女的傳統媽媽,她就在病床旁邊,嚴厲地批評了女兒錯誤的戀愛觀:“女孩子嘛,第一要自強自尊自愛,談戀愛也不能這麽談昏了頭似的,你自己沒有好身體沒有事業,誰還能遷就你一輩子?你看你媽這麽多年,靠過你爸爸什麽?你和你哥哥都是我一個人帶大的,我還不是和你爸爸一樣評了教授一樣出了國?你自己不強,就老想著依賴別人。”
  “我沒有。”周蒙微弱地抗議。
  “還沒有?李然幾天不來電話你就跟丟了魂兒似的。不是媽媽要批評你,周蒙,尤其在感情上你不能那麽依賴李然,就是以後你們結了婚,你自己也要有主心骨。”
  一席話說得周蒙訕訕的。她自己也不是沒有一點覺悟,尤其是這次生病,她倒想通了。通也不是全通,倦了是真的。
  她愛他愛得疲倦了,好像春到深處不見了。
  李然從藏南出差回來知道蒙蒙大病一場,萬分心疼,他不敢提讓她暑假來西藏的事兒。從藏南回到拉薩,李然也蔫兒了一陣子,他倒沒有生病,也可以說是一種病吧,這半年他是拍狠了拍傷了,弄得自己現在對著鏡頭沒感覺了。發倒是發了不少,基本上橫掃了國內的專業攝影雜誌,其中一組“朝聖者”甚至被美國《國家地理》雜誌選中了,讓李然有一種職業上的滿足。
  李然其實不算野心勃勃,他知道他不能跟小宗李越比,他甚至都不能跟劉漪比。剛畢業的時候李然不懂,甚至一年前他都不懂,一個人在社會上的起點是多麽重要,背景是多麽重要。他是不會再回江城了,也不會留在西藏,當他的許多同學已經開始安家立業了,李然看到自己的未來還是一個未知數。除了在圈內逐漸建立起來的名聲,除了一套昂貴的鏡頭,他和三年前大學剛畢業一樣,一無所有。
  而名聲又是不太可靠的,在他們這個圈子,幾個月不出新東西,就會被遺忘。他不能跟蒙蒙講這些,她不懂,她一輩子都不會懂。
  李然在西藏日報社的宿舍是一個人獨住,同事裏漢人占一半,內地援藏的又占一半的一半。李然來的時間不長,跑在外頭的時間又居多,同事裏他隻跟小梁交情深一點兒。小梁是北京的,人是頂熱心的一個人,就是有點兒無事忙。他剛從人大曆史係畢業,什麽都不會,就給發到攝影室來了。西藏日報社的單身宿舍當時還是平房,像西藏大多數民居一樣,外麵再怎麽陽光燦爛,屋裏永遠是夜幕降臨。說到拉薩的夜生活,在90年代初還是比較沉悶的,街上很早就黑燈瞎火了,娛樂場所還是以電影院為主。拉薩的電力不足,路燈經常忽明忽暗。由於無聊,李然買了個18吋的彩電擱在宿舍看,像大多數男人一樣,在這樣的夜晚他比較想發泄一下。這個暑假,蒙蒙如果真的來了,李然是不會再猶豫的,再說,作為未婚夫,他也有這個權利吧?
  臨來西藏前,他跟蒙蒙兩個逛商場,她走到女裝內衣部停住了,讓他在外麵等她。李然看她左挑右揀的,又跟導購小姐谘詢了半天。因為是女裝內衣部,掛的都是些丁零當啷的,李然不好意思看,就到旁邊的電器部看攝影器材。過了一會兒,蒙蒙拎個小紙袋來找他了。
  “買好了?”李然看到紙袋裏是四個白色蕾絲文胸,內衣,她隻穿白色的。“第一次買這東西,以前都是我媽給我買,我現在才搞清自己的尺寸。”
  “你是什麽尺寸?”
  她看看他,神情古怪:“好像比以前大了一號。”
  李然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夥子,可是在那一刹那,他特別動心,她身體因他而起的細微變化。為了這個,他可以原諒她一千次,他甚至可以原諒她可能有的對他的背叛,隻要她願意回到他的身邊。他就沒有想過,如果是他背叛她呢?
  是不敢想還是他已經和自己達成了默契,遲早有一天他會背叛她的。
  周蒙的這個暑假堪稱悠遊自在,她終於享受了獨自在家的樂趣。她媽媽去北京了,探親帶開會,待了一個多月。李然最初聽到這消息直歎氣,說:“我要在江城就好了。”他轉而興奮起來:“蒙蒙,你來拉薩吧,我讓小宗給你訂機票。”
  “可是我怕坐飛機,還有我怕到了西藏會缺氧,而且我的身體……”
  李然打斷她:“蒙蒙,我知道,我隻是說說。”
  她就真的以為他隻是說說。
  當周蒙對男女私情有了比較深刻的理解以後,她最後悔的不是放李然去了西藏,而是那個暑假,她自己沒有去西藏。
  如果她去了,即使結局還是分手,她都不會那樣惋惜。
  杜小彬要到這年的10月才第一次在拉薩見到李然。
  杜小彬已經從牧區小學出來了,她現在是西藏一家出版社的合同製編輯。同時,杜小彬在全國範圍內的文學刊物上已有十數個中短篇小說問世,杜小彬認為她成功的重要標誌還不是評論家們對她的普遍讚揚,而是已有刊物向她認真約稿了。
  杜小彬見到李然是在一個藏族畫家的家裏,類似文化沙龍的那麽一個場合,喝酥油茶,也喝咖啡,閑聊,也有人跳舞,非常的附庸風雅,來的都是拉薩文藝界人士,不乏漂亮姑娘。
  李然是跟一個姑娘一塊兒進來的,那姑娘“三長”,長頸長腿長胳膊,杜小彬由此估計她是跳藏族舞的。她長得比一般藏族姑娘漂亮,皮膚也白,其實上層藏族少女皮膚都又細又白。李然曬黑了一點兒,看著壯了一點兒,也許是吃牛羊肉的關係。姑娘挽著他的手臂,親密度嘛很難講,約摸在朋友和情人之間。屋子比較大,人也比較多,光線又不是很足,李然不是那種眼睛到處亂看的人,杜小彬想,他可能沒有看到她。可是,如果他看到她了又裝作沒看到,那就有點兒意思了。
  李然看到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一下就心虛起來,他是帶了個姑娘來的,不過,就算吃醋也輪不到她杜小彬啊。唯一的解釋是,明明是杜小彬,可是,李然滿心裏想的是蒙蒙,坐在角落裏的那個女孩兒應該是他的蒙蒙,蒙蒙就是那樣看他的。
  隻有你深愛一個人你才會那樣看他。
  等李然用眼角的餘光再向那個角落瞟過去,杜小彬已經人去無影蹤。
  當晚,李然回到報社就給周蒙打電話。聽到她那睡意矇曨的聲音,李然才看了下表,已經十二點多了。“蒙蒙,是我。”
  “李然?你怎麽這麽晚打電話,把我媽吵醒就麻煩了,她這兩天身體不好正鬧脾氣呢。”他默然。
  “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沒有。”他溫柔地說,“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她靜了片刻。
  “李然,你還愛我嗎?像以前一樣愛我嗎?”
  “蒙蒙,我永遠愛你。”
  “愛我?我都看不到你。”
  “我也看不到你,胖一點沒有?頭發留多長了?拍張照片寄給我。知道嗎?”
  “還要拍照片?太麻煩了。”
  蒙蒙完全不擔心他似的,真是小糊塗蟲,當年,即使是劉漪,隔幾個月還要寄幾張生活照給他呢!一個不切實際的人,連戀愛的方式都不切實際。
  兩天之後,日近傍晚,杜小彬一個人到西藏日報社的單身宿舍來找李然。李然也是剛回來,基本上他前腳進宿舍,杜小彬後腳就到了。
  這次,李然注意到杜小彬外貌上的變化,她的新鼻子線條很漂亮,而且,由於鼻子的隆起,整個臉給人一種長開了的感覺。
  現在的杜小彬,有那麽幾分,黑裏俏。
  “嗨,杜小彬,你的鼻子,沒問題吧?”
  這親切又帶著好奇的一問,瞬間拉近了兩人的距離,衝淡了空氣中不自然的分子。“很結實,就是天一冷,鼻頭就紅。”
  杜小彬一進門就看到迎著門的書桌上立著個像框,當然嘍,是周蒙的玉照。是年來傳奇般的得意還是見了些世麵?杜小彬的神色間少了一份拘謹,屋裏隻有一把椅子,她在床沿上落落大方地坐了下來。
  “宗老師跟我提起過,他說你跟周蒙訂婚了。”先發製人,是聰明的。
  李然在給杜小彬衝茶,按快門的手是很穩的,開水一條直線下去,一杯茶登時滿滿的。“是,等她一畢業我們就結婚。”李然口氣熟絡地說,“你呢,小說寫得怎麽樣?”
  “我寫的小說你沒看過吧?”
  “我很少看小說。”到現在為止,李然自我感覺表現還是可以的,平靜自然,保持距離,不糾纏細節。“你吃飯了嗎?”杜小彬看著屋角的電飯鍋問。
  “吃過了。”李然並沒有吃過,他也不問杜小彬吃過沒有。
  她的目光平平地逼過來,李然又感到了那種久違的緊張。
  “看電視?”他問。
  杜小彬點點頭。
  看完兩集熱門電視劇是九點多,杜小彬還是一動不動,李然站起來——送客的意思。杜小彬現在工作的那家出版社就在市政府旁邊,離這兒不過兩站多路。
  杜小彬抬起頭,李然沒話找話。
  “再喝點兒水?”
  她搖頭。
  “那我送你回去吧。”
  “李然。”她突兀地叫出他的名字,聲音直落下去,“你願意——跟我睡覺嗎?”在以後無數次的追想中,李然都回憶不起來,他到底是怎樣伸出手去的,就像一段被剪掉的電影膠片,下一個場景直接過渡到——他跟杜小彬已經抱在一起了。
  深夜。在即將進入的一刻,李然躊躇了。杜小彬亮晶晶的眼睛直視著他,問道:“你不是,嫌我髒吧?”

  式微
  事後,掠過李然腦海的第一個念頭並不是大錯鑄成,而是,終於發生了。他確實是有思想準備的,但不是和杜小彬,而是和那個長腿的卓瑪。事實上,他差一點兒就已經跟卓瑪睡過了。卓瑪姓陸,混血兒,母親是藏族人,父親是漢人。一般的規律是,甜美的女孩兒不會太高,高個兒的女孩兒不夠甜美,而卓瑪是個又高又甜美的女孩兒,這非常難得。
  可是杜小彬,他沒有想過。
  真的沒想過?李然又不敢確定了。
  女孩子有杜小彬那樣的曆史,對於男人,就意味著可能性。
  “咕”的一聲響,杜小彬在李然的臂彎裏瞥了他一眼,聲音是從他的胃部發出的。“你不是吃過了嗎?”
  “明天我們去吃拉薩最好的上海菜。”
  至少在一開始,性關係總是成為男女關係的潤滑劑,李然沒有解釋,他的態度卻兩樣了。又是“咕”的一聲響,這次是杜小彬,兩個人都撐不住,笑了。
  杜小彬說我煮點兒方便麵吧,你這兒不是有電飯鍋嗎?她的態度相當隨便,說著就起來穿衣服,李然擋了一下。
  “小彬。”
  “我知道,你會和周蒙結婚。”杜小彬回過頭來,目光平平的,“這跟我沒關係。”這當兒,李然又聞到了杜小彬的標誌香型,如果這真的是香奈兒5號,它是比較濃鬱的。“你要是非覺得過意不去,可以給我錢。”
  李然眼睛瞪著她,心裏泄氣,他到底輸給了杜小彬,也輸給了自己。
  “別用這種腔調跟我說話。”
  “那你教我攝影。”
  李然並不認為杜小彬是認真的,不少女孩子學時髦玩攝影,女孩子構圖感可能不錯,但她們通常沒有擺弄器械的耐心。
  但杜小彬是認真的,在她看來,多學一項本事就多一條生存之道,人得靠自己。杜小彬常常讓李然想起自己念小學的時候,班裏當小組長的那種小女生,坐姿端正,嘴角抿得緊緊的,挺不惹眼,可挺有主意。
  蒙蒙不同,蒙蒙是害羞的,懶洋洋的小公主。
  現在想起她,比四千多裏路還要遙遠。
  杜小彬自己也沒有料到李然就這麽順理成章地跟她上了床。早上,在她半睡半醒之中他又要了她一次,持續時間比昨晚長多了。
  他不是特別激烈的,最初,甚至是緩慢的,可是最美的正是這一段,令人窒息的肉感。汗從身體的接縫處蒸出來,眼睛起了霧,近乎尖銳的,嘴唇。
  他是這樣地折磨著她又不讓她叫出來,比身體纏繞得更緊的是彼此的舌頭。那不是性,那是獸性。
  跟周蒙他不能這樣吧?
  “求你,別放開我。”
  他就真的沒有放開她。
  10月22日是李然生日。
  當晚,李然在辦公室等最後一班特快郵件,終於給他等到了蒙蒙寄來的賀卡。賀卡是有生日歌的那種,還是沒有照片,代替她照片的是她的鉛筆自畫像。蒙蒙能畫幾筆,小時候她在少年宮學過國畫。她畫了一棵柳樹,柳樹前頭是一個圓眼睛的梳著麻花辮的女孩兒,淺淺幾筆,惟妙惟肖。
  畫像右下角有一行小字:“良人良人,歸期是何期?”
  她嬌憨的樣子就在眼前,她還什麽都不知道呢。
  李然抓起話筒,撥了兩個號,就又放下了,他還能跟蒙蒙說什麽呢?在他跟別的女人上床以後。上床是簡單的,頻頻上床就不那麽簡單了。沒想到杜小彬在床上會那麽風情,也沒想到她的身體會那麽刺激他。杜小彬可以算“內秀”,身上的皮膚比臉上細膩,呈現出一種漂亮的蜜色。上床後,不需要太多戲前鋪墊,比大多數女性容易興奮。單從職業角度看,杜小彬做妓女不是沒有本錢的,李然不禁這麽想,她或者可以勝任愉快。
  李然以前從不曾在同一時期跟兩個女人上床,那未免太荒唐了。但是現在,他有一種崩潰感。前天,他第一次跟卓瑪上床,潛意識裏他也許是想證明不是杜小彬特別有魅力,而是自己很久沒碰過女人了。他確實證明了這一點,卓瑪一樣可以刺激他。可是證明的結果並沒能讓他平靜下來,不再是懷疑杜小彬的魅力,他開始懷疑自己了。
  他竟然是個荒唐的男人嗎?李然還真受不了這個。
  ——鈴聲驟然響起,李然拿起話筒,他以為是蒙蒙。
  話筒裏傳來杜小彬的聲音,李然聽了一會兒,無聲無息地掛了電話。杜小彬最近常給他打電話,她算是纏上他了。
  10月底的西藏已經很冷了,晚上又起了風,刮得玻璃窗一陣陣兒亂搖。
  李然坐在空寂無人的辦公室裏,整個辦公室隻有他頭頂上的一管日光燈亮著,顯得格外冷清。他穿著大衣,大衣外麵掛著條煙灰色的圍巾,圍巾兩頭裝飾著兩條赭紅色的細橫杠,同樣赭紅色的流蘇長長的。走廊裏傳來腳步聲,接著,是杜小彬嘩地推門進來了。
  這麽冷的大風天,她也沒戴個圍巾帽子,兩腮吹得緋紅。
  “小彬。”李然迎了上去,很自然地摘下自己的圍巾,剛要給她圍上去,他舉著的手又垂下去了。他不能忘記,圍巾,是蒙蒙給他織的。
  李然這時候臉上的表情,正像一個犯了錯被老師罰站的小男孩。
  杜小彬看在眼裏,恨在心裏。
  這天晚上他還是跟她睡了,但是沒碰她,沒在實質意義上碰她。
  早上,杜小彬醒過來的時候,李然已經不在了。
  枕頭靠外的一角壓著個信封,捏捏信封,她心裏已經有數了。
  打開來,100元的老頭票,有二十張。怎麽說呢?如果按他們做愛的次數來計算,他對她還不算頂大方的。杜小彬缺錢。一個女孩子,沒有好家世、好背景、好相貌,還想過份好日子,她就注定一輩子缺錢花。可是她不會這麽拿李然的錢,不是這麽個方式,也不是這麽個時候。
  手裏掂著錢,杜小彬並沒有受到侮辱的感覺,雖然李然大可以做得有人情味一點兒,比如給她買件衣服什麽的。前兩天,杜小彬在拉薩第一百貨大樓看中的一件紫紅色皮大衣還不止這個數呢。別說杜小彬不懂得愛情,問題在於,像她這樣遭際奇突的女子,愛情不是那麽簡單的一回事兒。不是風花雪月的一件事兒。
  第一次從男人那裏拿到錢,那個男人也是這樣,在她睡醒之前離開,把錢壓在枕下,隻是沒有信封。那是500 塊錢,她不到十七歲,還管那個男人叫叔叔。
  杜小彬是在路邊的小飯店裏碰到這位叔叔的,在她離家出走的路上。杜小彬不敢輕易地和陌生人打招呼,但是,這位倪叔叔看起來非常麵善,他是個卡車司機。
  是她自己要跟著倪叔叔的車走的,她覺得他是個好人,他幫她付了飯費,還要給她買火車票讓她回家。杜小彬不想回家,她就指望著碰到像倪叔叔這樣的好人,能給她找個工作。他是司機,在她長大的那個小鎮上,司機是很有辦法的一種人。
  倪叔叔皺著眉頭說:“姑娘,工作不好找哇,太苦你也幹不了,聽叔叔的話,你還是回家好好讀書吧。”可是,他還是讓她上了他的大卡車。一路上她跟倪叔叔聊得很開心。倪叔叔是山西人,有個兒子,老婆是小學教師。聽說杜小彬要去西藏找親媽,倪叔叔表示了同情,還給她出了不少主意。他一直誇杜小彬是個會說話的聰明姑娘,有她在旁邊,開車都不困了。杜小彬說那我總陪著您開車吧。倪叔叔看她一眼說好啊。
  1月的冬天,晝短。他們一路向西開,紅彤彤的落日就在車子正前方跌到地平線下頭去了。從車窗往公路兩邊看,黑極了,夜,是兜頭兜腦直罩下來的,這是鄉村才有的,徹底的深不見底的黑夜,偶爾能聽到遠遠的一兩聲狗吠。
  汽車停下來的時候杜小彬醒了,她聽到倪叔叔說:“看你困得這樣,就在這兒睡一覺吧。”
  杜小彬記得自己跌跌撞撞的就知道跟在倪叔叔後頭走。大概是路邊一個私人開的小旅店,彎曲回繞的好幾個院兒,她恍惚聽到他們說隻有一個房間了,也沒在意。能有張床睡就不錯了,她好多天沒沾過床了。進了房,她一頭倒在床上就睡著了。是窸窸窣窣的聲音把她弄醒的,她睜開眼睛,黑暗中,看到倪叔叔靠近她的那張寬臉。他想幹什麽,她是明白的,可她怎麽跟他翻臉呢。她還是為他設想的,他是個好人,如果現在她翻臉了,他肯定會覺得難堪吧?
  杜小彬沒有忘記問一句:“你能給我找工作嗎?”
  他“嗯”了一聲。
  並沒有覺得怎麽疼痛,讓她受不了的是他身上強烈的味道。
  完事後,她幾乎立刻睡著了,矇矓中老感覺有人在輕輕擦拭她的身體。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第二次這個人一上來就答應幫她找工作,還說要娶她,可杜小彬不相信他,他是個做生意的廣西人,北海的,二十多歲。
  等上了床,這個廣西人氣壞了,因為杜小彬身上正來紅,他最多隻能摸幾把。杜小彬留了個心眼,等廣西人睡著了,她把自己的衣服整整齊齊地穿好了才睡下。天蒙蒙亮的時候,杜小彬聽到輕微的腳步聲,她昨晚就記清了燈繩的位置,這時候一個躍起,抬手先把燈拉亮了。剛走到門邊的廣西人嚇了一跳。
  “你去哪兒?你不是要帶我回家嗎?”杜小彬堵在門口說。
  “我去談生意,馬上,馬上就回來。”
  他慌了,天還沒亮呢,他能去哪兒談生意?
  杜小彬哼了一聲,說:“我陪你一塊兒去吧,多個幫手。”
  廣西人直眨巴眼睛,他真矮,幾乎跟她一般高。
  杜小彬咬著牙說:“你想就這麽走嗎?咱們出去評評理去。”
  他嘟嘟囔囔地給她錢,一張一張地抽。
  生意人,終歸是怕事。
  這是杜小彬高中時代的最後一次離家出走,廣西人走了的第二天,在三門峽水庫火車站,杜小彬被公安局當盲流送回了她的戶籍所在地樅陽鎮。
  杜小彬又離家出走過,杜小彬為什麽要一次次離家出走呢?
  為她遠在西藏的生母?也可以這樣說,雖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沒有這樣一位生母,從文學角度看一定是有的。很簡單,杜小彬出走是因為現實令她失望。是什麽令一個少女失望呢?更簡單,沒有人愛她。至少,她認為,沒有人愛她。
  不過,當她真正年輕的時候,杜小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出走。
  她曾經以為是關於文學的一個夢想。
  當然杜小彬是熱愛文學的,一個小鎮上長大的姑娘,相貌平平,不愉快的家庭生活,生性敏感還有點兒小才華。那麽除了文學她還能愛什麽呢?在80年代中期,台灣女作家三毛風靡大陸,三毛似乎以她的個人經曆證明了流浪和文學之間的必然關係。
  到第四次離家出走,杜小彬總算明白了兩個事實:一,她要尋找的不是文學而是愛情;二,如果是為了尋找愛和溫暖,在出走的路上你永遠也找不到。
  其實,不要說是出走的路上,在人生的路上,愛和溫暖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杜小彬把裝著錢的信封壓在周蒙像框的底下。她等了李然兩天,等他的反應,他沒有打電話更沒有來找她。第三天一早,杜小彬給報社打電話,李然的同事小梁告訴她李然兩天前就去普蘭了,住哪兒?——大概是縣委招待所吧。
  杜小彬可不是周蒙,對杜小彬來說,愛情絕不意味著等待。
  對杜小彬來說,愛一個人意味著完全交出自己,包括羞恥和尊嚴。
  “別害怕,我不會賴上你的。”這是杜小彬在普蘭見到李然說的第一句話,杜小彬不是沒有幽默感的。不管她這句話是不是真的,李然還是鬆了口氣。
  落在杜小彬眼裏,紮了根刺那麽難受。
  杜小彬勉強笑著說:“也許我不該來的,我聽人家說我親媽在普蘭住過,我想看看這個地方。”李然更輕鬆了一點,說:“是嗎?你知道她現在住哪兒嗎?我可以幫你找找,新聞單位辦這些事還比較方便。”
  “我來晚了,聽說她已經回內地了。其實,我也不一定非要找我親媽,在西藏這半年多,我倒挺想念我那個養母的,小時候,我老怕她要死了。”
  李然抽著煙,聽著,不接話。
  他們坐在普蘭縣委招待所的飯廳裏,四周昏暗——在西藏,不論什麽地方都脫不了這種昏暗的氣氛。李然已經領教過杜小彬講故事的本領,上次她給他講的是牧區小學那些髒兮兮的藏族孩子們。不知道杜小彬自己知道不知道,在這樣昏暗簡陋的環境裏聽她娓娓道來,一個男人要愛上她不是件太困難的事。“我養母有慢性心髒病,兜裏總揣著硝酸甘油,人又黃又瘦,可有個好名字,陳梔子,就是梔子花那個梔子。夏天,一大早,潔白的梔子花就開了,很香,香得讓人頭暈。從我記事起,陳梔子就是那麽又黃又瘦的,可是聽說,在二十多年前的樅陽鎮,陳梔子人如其名,是樅陽鎮的一枝花。因為長得美,雖然有病,追陳梔子的小夥子還是排長隊。陳梔子後來嫁給了杜有康,我的養父。”
  杜小彬停下來,一雙彎彎的清水眼瞄呀瞄的來回打量李然。
  李然問:“怎麽了?怎麽不說了?”
  “李然,你也算長得好看的男人。”
  李然尷尬地皺起眉頭,還沒聽女孩子這麽直截了當地誇過他的長相呢。
  “不過,我就沒有見過哪個男人比我養父長得更好看。不騙你,杜有康是我們樅陽鎮遠近聞名的美男子。我上小學那會兒,電視還很稀罕,有的鄉下女人來鎮上趕集,節目之一就是到鎮一中看看講課的杜老師,就像現在的人看明星一樣。”
  杜小彬眼睛瞄著李然,評價道:“李然,杜有康就像你,是個被女人寵壞了的男人。”
  我是嗎?李然在心裏問自己。
  像一切寫小說的人,杜小彬自信讀得懂人的心理,她點點頭。
  “我養父並不是壞男人,別看他在外麵沒斷過女人,可他跟我養母兩個恩愛著呢。他們是分床的,不過每隔兩天,他總要在陳梔子床邊坐坐,執手相對軟語溫存,活像個大情聖。”杜小彬口氣調侃地說,“至於陳梔子,李然,你總知道,女人都是心軟的,聽不得一句兩句好話。”
  憑什麽他就該知道了?李然反駁:“我不知道,我不是女人專家。”
  “你不知道?那我告訴你,女人都是心軟的。”杜小彬眼裏滿是嘲笑的意味,“不過,有規律就有例外,我是個例外。我這個人心硬,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為你心碎。”
  李然彈了彈煙灰,如果他沒看錯,杜小彬的眼角微微有點兒抽搐著,而且,她的邏輯根本錯誤,柔軟的東西不易碎,硬的就相反。
  計較起來,杜小彬的那顆心要碎也早碎了。
  “我不擔心。”
  “我知道,你擔心也隻會擔心周蒙。”杜小彬的眼角恢複了平靜,“喂,不是嫉妒,隻是有點兒好奇,真的有山盟海誓的愛情嗎?”
  杜小彬的潛台詞是:你真的愛周蒙嗎?
  李然覺得他沒有義務對杜小彬回答這個問題。
  他沉默著,杜小彬可沉不住氣了。
  “我就不信有什麽真正的愛情,愛情像小說,純屬虛構。我最討厭看女作家寫的愛情小說,虛構的虛構,好像——自慰。”
  李然誇張地一笑,真是女作家了,什麽話都說得出口了。
  女作家寫愛情小說就是自慰,那看愛情小說呢?
  蒙蒙是喜歡看愛情小說的,她推崇的,當然不是瓊瑤,好像是個死了一兩百年的英國女作家。而杜小彬,雖然是這樣憤世嫉俗,雖然是這樣侃侃而談。
  一個最基本的常識李然總還是知道的,女人說的和她想的,女人想的和她做的,剛好相反。就算杜小彬真的不相信愛情好了,女人對感情的態度從來是出了名的矛盾,即使不相信,並不代表她就不渴望擁有。
  所以,杜小彬越這麽說李然越覺得前景不妙,還說不會賴上他呢,當他是三歲小孩嗎?可是,聽一個女孩子這麽曲折地表達她的愛意,到底讓人覺得與眾不同。她,目光閃爍,亮若星辰。
  “看到那個小女孩兒嗎?”杜小彬探過身子,輕聲問道。
  杜小彬指的是招待所飯廳裏個兒最小的一個女服務員,模樣怪伶俐的,還是個沒長成的孩子。她的工作大概是服務員裏最髒最累的,收碗筷抹桌子拖地。晚上八點多了,飯廳裏也沒幾桌客人了,別的女服務員都在嗑瓜子聊天,隻有那個小女孩提著水桶,低著頭,來回地拖著油膩膩的水泥地。“我小時候就那樣,我養母愛幹淨,每天都讓我把家裏的地拖一遍。八歲我就會做飯,十歲洗一家三口的衣服,還得把自己收拾整潔了,按我養父杜有康的話講,女孩子得有個女孩子樣。”杜小彬表情乖張地一笑,“可憐,是吧?我那時老想著,什麽時候我才長大呢?長大了就可以離開家了。直到現在,我一聽到人家說什麽無憂無慮的童年就想笑。”
  杜小彬滿意地看著李然的反應,她知道,他心裏挺不是滋味兒的。
  “也不是沒有好時候,陳梔子是鎮一中圖書館唯一的管理員,書很多她又不能累著,一個人根本管不過來。從上小學一年級,放了學我就去圖書館幫她理書,一邊理一邊看,一開始看圖畫書然後是字書。陳梔子別的沒給過我,她就給了我書。我記得看了《霧都孤兒》,就老想著等哪天我親媽把我找回去,我可以有自己的整潔的房間,從此再也不用幹活兒了。”
  ——“李然,你知道我為什麽要離家出走嗎?”
  “你不是說過嗎?你要去西藏,找親生母親。”
  “也是也不是,直接原因其實是我的養母。我上高中以後,陳梔子的身體越來越差,有一個月接連暈倒三次,次次送醫院急救。我當時挺害怕的,從小我就照顧她,我挺怕她死的,她要死了我還去照顧誰呢?”李然不由得握住了杜小彬的手,雖然他完全不能理解杜小彬對她養母的感情。如果她真是怕她的養母死,又為什麽要出走,而不是留下來繼續照顧她呢?
  “我現在想,我是受不了養母隨時會死的那種壓力,我一走,就一了百了了,人總是很自然地要逃避痛苦。 ”這個解釋也算合理,可是從杜小彬前麵的敘述看,她對她的養母不應該有這麽深的感情,骨肉才有的深情。李然覺得挺奇怪的。
  杜小彬給他接了下去:“人就是這麽奇怪,以前我唯一的生活目的就是要離開樅陽鎮,離得越遠越好。可是如今,人在西藏,遠得不能再遠了,我最想念的地方卻是樅陽,以後,我會寫寫樅陽的故事,還有陳梔子。”— —“我太囉嗦了吧,跟你說了這麽多。”
  “寫完了,拿給我看看。”李然溫柔地說。
  不是他一定會看,而是他一定會這麽說。
  從招待所飯廳到前院兒的正廳是個狹窄的走廊,隱約可以看到,兩個人影走著走著重疊在一起。“李然,你不討厭我吧?”
  “小彬,我怎麽會討厭你呢?”
  杜小彬在普蘭待了四天,在這四天裏她跟李然沒有發生性關係。李然是跟他們報社的采訪組一塊兒來普蘭的,人多嘴雜,客觀環境不允許他們有任何越軌的行為,雖然像報社這種文化單位,在男女風化上一向持比較寬容的態度。
  李然出去拍片子的時候杜小彬也跟著去。隻要有一點兒閑工夫,李然就手把手地教她怎麽使用照相機,怎麽調焦距怎麽換鏡頭。李然對同事們是這麽介紹她的:她是跟他學攝影的徒弟,女徒弟。李然對她的態度?親切嚴肅不苟言笑,就是一個師傅對徒弟的態度。除了她來的第一個晚上他對她有略為親熱的舉動——抱了她兩下。其他時候,李然裝得可勻實了,好像他們之間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隻有一次,他失態了。在街頭的小店裏,他買煙,她在旁邊說要一包話梅。他翻開錢包拿錢,兩個人的眼睛同時看到了,錢包向外的一側夾著的一張周蒙的小照。李然的手僵在那裏,他頭上戴的是一頂藏民常戴的那種寬簷禮帽,臉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那一天餘下的時間他都鬱鬱不樂。
  在他們結婚以後,杜小彬什麽都不怕,就最怕他這種鬱鬱不樂的樣子,讓人看了什麽心思都沒了。再後來,離婚,李然去了北京,她和咪咪留在昆明。李然一兩年也未必會見咪咪一次,就好像忘了他有個女兒一樣,咪咪過生日,不要講生日禮物了,電話都不會有一個。
  忘了?他會不記得咪咪生日?在離婚前,李然可是最疼咪咪的,咪咪一直跟爸爸比跟媽媽親。做了幾年的夫妻,小彬還有什麽不知道的?她知道,他怕見女兒甚至怕聽女兒的聲音。她知道,他心裏最掛念的不過是兩個人,而這兩個人他偏偏不能與之相守。
  他因此選擇了一種自我放逐的生活,也是最適合他的生活。
  每一次的選擇都是李然自己作出的,可是,她不相信他真的能忘記。
  就是他忘了她也忘不了,她看見過他們,他和周蒙兩個,騎著一輛自行車從那道長長的緩坡上衝下來,周蒙一朵花似的坐在他懷裏,他的嘴唇貼在她漆黑的頭發上,也許並沒有動,可是給人的感覺是輕輕摩擦著。她嫉恨,更懊悔看到他們。
  就像一張曝光過度的照片,這個場景在回憶中變得越來越晃眼越來越刺目,杜小彬隻願意承認刺目的是他們身後的陽光,而不是他們年輕而不設防的愛情。
  在杜小彬離開普蘭的時候,心情是若有所失的,一開始她渴望征服李然的肉體,然後她渴望征服他的心靈。現在看來,不管是他的肉體還是他的心靈,速戰速決都行不通,這將是一場持久戰。杜小彬不知道,當她離開的時候,李然的心情也是複雜的,四天的朝夕相處,使他在某種程度上習慣了她在他的左右。李然也不願意這麽想,可他心裏明白,在路上的不會是蒙蒙而是小彬。李然現在跟杜小彬在一起不緊張了,反正他再怎麽提防,她還是讓他防不勝防。比如這次,她一下追到普蘭來。
  但是李然仍然沒有想到選擇的問題,跟杜小彬,怎麽可能呢?倒不是因為她不太光彩的過去,跟一個人合適不合適、在一起舒服不舒服,是由生活細節決定的,而不是思想品質大政方針。比如,他就不喜歡杜小彬塗紅指甲,她那些廉價首飾,還有一點,當著男人的麵化妝。蒙蒙,蒙蒙即使穿件白T恤破仔褲都顯得清爽好看。
  杜小彬招人喜歡的是她那股子伶俐勁兒,聰明,手巧,學東西快。
  蒙蒙是不伶俐的,而且,因為他愛她,尤其地覺得她笨。你愛一個人是會覺得她笨的,事事都需要自己特別關照才行。
  李然也看蒙蒙塗過一次指甲,應該是塗在手上的吧,可她塗得一桌子都是,很長時間才塗好一個小拇指甲,又立刻洗掉了,抱怨說又麻煩又不好看。蒙蒙也從不戴耳環,她沒有紮耳朵眼,逛街的時候看到“無痛穿耳”的招牌她也跟他商量要不要去穿一個,有一次都交了錢她還是跑掉了,怕疼。杜小彬喜歡戴首飾,戒指項鏈耳環一樣不落,唯一看得過去的隻有一副珍珠耳環,黑珍珠,很適合她。李然不曉得,那副耳環是王勃送給杜小彬的。
  杜小彬為什麽人在拉薩卻拖了半年才向李然發動總進攻?不僅為了她要有個準備期,也不僅為了她要吊吊李然的胃口,這半年,也是王勃追她追得最緊的半年。半年裏王勃從北京兩到拉薩,每次來回要坐一個星期的火車。還用再往下講嗎?能克服這樣辛苦的旅程追到拉薩來,光靠精神戀愛是不夠的。王勃也影影綽綽地聽說杜小彬有過比較嚴重的生活作風問題,什麽性質他不清楚。不過,王勃還真不怵這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作風問題怎麽了?詩人自有他新穎獨到的見解:在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後有一個默默支持他的好女人,不錯,可是在一個偉大的男人背後呢?——是傳奇中的壞女人,拿破侖有約瑟芬,普希金還有個並不專情的夫人呢!報社采訪組在普蘭兵分兩路,一路回拉薩,一路西行,李然選擇了向西。他有這個經驗,如果想把問題考慮清楚就需要繼續走下去,走著走著你就想清楚了。
  越向西行緯度越高氧氣越稀薄,他們的目的地是一個高原哨所。
  李然考慮的不僅僅是感情問題,他麵臨的最大問題是他的事業方向——是繼續做一個報社的攝影記者,還是職業攝影人?攝影界的風氣跟前兩年又不一樣了,職業攝影人越來越多,講究技巧、凸顯個性的作品逐漸領導了潮流方向。就在一個月前雲南一家出版社跟李然聯係過,請他擔任一部新版雲南風光攝影畫冊的主要攝影師,出畫冊是政府行為,預備向海外發行,拓展雲南的海外旅遊市場。這對李然來說是一個過渡的機會,報酬也相當不錯,可是這畫冊一拍就是一年,蒙蒙怎麽辦?讓她繼續在江城等他嗎?就算她願意他也不願意啊。由於惡劣的氣候和同樣惡劣的路況,李然一行人返回拉薩的時間比預定時間遲了一個多星期。回到報社,李然第一步還是交片子,然後是去辦公室拿信。一個多月了,信堆了一桌子。同事小梁過來看到他說:“喲,李然,你可回來了,前兩天有個女孩老打電話找你,一個勁兒問你去哪兒了?”李然很自然地想到是杜小彬。
  小梁補了一句:“哎,不是平常那個。”
  李然看了眼桌上的日曆,問小梁:“今天幾號來著?”
  “過糊塗了吧你,雙十二啊,12月12日。”
  這下,李然知道是誰找他了,蒙蒙。糟糕的是,他忘了她的生日,她12月9號的生日。李然拿起電話就掛長途。
  他有多長時間沒給蒙蒙打電話了?從他生日以後。
  第一次接通,她聽到他的聲音就把電話掛了;第二次他還沒有說話,她又掛了;第三次,電話響了十幾聲她才接,她不說話,可是,他可以聽到她輕微的喘息聲。
  “蒙蒙,跟我說句話,罵我一頓。”李然聲音低了下去,“隻要讓我聽聽你的聲音。”她還是沉默,沉默得像遠處白皚皚的雪山。李然想了想,機靈地轉換了話題。“今天沒去上課?”
  “沒有。”
  他能夠想像她臉上此刻沉靜而美麗的神情。
  “生氣了?我坐了一個星期的汽車才回到拉薩,中途還出了一次車禍。”
  “不說這個,行嗎?”周蒙的口氣是厭倦的。
  “蒙蒙,晚上我再給你打電話。”李然知道怎麽解釋也不可能讓她馬上消氣了,那邊,室主任已經盯了他好幾眼,原則上,是不能用報社的長途線打私人電話的。
  “晚上我有事兒要出去。”
  “幾點回來?”
  她又不說話了。
  “蒙蒙,別跟我賭氣,隔得這麽遠別跟我賭氣了。”
  他這麽求她她仍然不吭聲,並且又掛了電話。
  周蒙今天晚上確實有事兒。
  今晚在校禮堂舉行中文係兩年一度的話劇匯演。他們90二班上演的劇目是《重逢》,劇本是戴妍和周蒙兩個一起構思分段編寫的。兩位女編劇把時間推到1999年,世紀末,大學畢業五年之後,幾個女生在母校,她們曾經住過的宿舍裏再度難忘的一夜。
  這是一個群戲,而話劇匯演規定時間隻有十五分鍾。為了節約時間突出重點,兩位女編劇把一個宿舍八個女生先砍掉三位,這三位不能重逢的原因分別是死亡、重病和遠在加拿大。
  戲劇衝突主要放在女一號趙雪(戴妍飾)身上,她正在鬧離婚,回到母校,她大學時代的戀人又聞訊而至。就像五年前的一個夜晚一樣,他在她的窗下又吹響了那段口琴曲《雪絨花》。何去何從?老同學們紛紛為趙雪出謀劃策。
  劇本的結尾五位二十七歲的女性達到了共識:“愛情是美麗的,可是愛情不是最重要的。”趙雪決心投身貧困山區的師資教育,不論是她的舊日情人還是她的現任丈夫都拒絕隨之前往。閉幕曲是《紅色娘子軍》。
  所有的,所有的這一切周蒙多想跟李然講講啊,可是他,不僅一個多月不給她打電話,連她的生日都忘記了,她跟他還有什麽可說的?
  真的沒什麽可說的了嗎?
  當晚,在校禮堂看著匯演,周蒙心裏無時無刻不掛念著李然的電話。《重逢》排在倒數第二個上演,好不容易熬到《重逢》演完,不等宣布最後名次,周蒙拔腿就往家趕。
  上最後一層樓梯的時候,周蒙聽到她家門裏傳來的電話鈴聲,掏鑰匙,鑰匙又落在了漆黑的樓梯上。門那邊,那電話鈴隻管催人命地響著。
  同一時間,李然拿著話筒,焦急地等待著,都十一點了,蒙蒙怎麽還沒回來?她能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兒?不是誇口,一直以來,他,他的電話對她就是最大的事兒。方阿姨也不在家,那也許蒙蒙是跟她母親出去了。這麽一想,李然才心安了一點兒。
  這是一個空曠的大廳,大廳上空傳來軟綿綿的女聲:“最後召集,飛往上海的138次航班十一時十分起飛,請旅客同誌抓緊時間登機。”
  李然放下電話。
  周蒙手忙腳亂地拿起了電話,隻聽到“喀噠”一聲,眼淚就急急地流了下來。第二天,是個陰天,不過下午四點多光景,四圍就暗了下來。
  一首悠揚婉轉的小提琴協奏曲充滿了整個空間,這是周蒙最近常聽的舒曼的《夢幻曲》。她看過背景介紹,《夢幻曲》選自鋼琴套曲《童年即景》。舒曼曾對他的夫人克拉拉說:“由於回憶起了你的童年時代,我在維也納寫下了這個作品。”
  周蒙也在寫,一張大白信紙,她隻寫了四個字:“李然,我想”,就寫不下去了。她看了看電話,李然該來電話了吧,他不是跟她生氣了吧?想想她又氣起來,“啪”地把李然的像框倒扣在桌上。在一伸手間,她看到了自己手上美麗的戒指,戴熟了,它就像她身體的一部分,平常也不去注意了。一曲《夢幻曲》放完,周蒙來到客廳的音響前倒磁帶,她想再聽一遍。
  “篤篤”的敲門聲,周蒙轉過身,才覺得房裏太暗了點兒,她順手拉亮客廳的燈,去開門。即使,門口現在站著個鬼,周蒙也不會這麽驚奇。
  站在她麵前的不是鬼,是李然。
  他的一隻手臂撐著門框,黑色的風衣張了開來,頭微微側著,有點兒疲倦的樣子。他身上沒有一件行李,就好像一年前,他從對麵的報社來看她,一抬腿就來到了她的麵前。
  看到她,他才知道自己是多麽想念她。
  傻孩子,她幹嗎那麽怔怔地望著他?好像不認識他的樣子。
  頭發已經這樣長了,纖細的腰肢,他一伸手就整個地握住了。
  李然往前跨了一步,一邊吻她一邊用自己的身體把身後的門推上了。
  他抱她抱得那麽緊,嘴唇怎麽也不肯放開她的,她喘不過氣來,用手扳著他的肩膀。“想我嗎?蒙蒙,想我嗎?想我嗎?”他舍不得地放鬆了她,又一連串地問她。“想你,”她的黑眼睛,閃著夢一般的快樂的光彩,“ 想瘋了!”
  “我也是,想瘋了。”
  他拖著她,緩緩地倒在地板上。
  窗外,夜色不緊不慢地逼了上來。
  兩個人拚命搶著說話。
  “你媽呢?她什麽時候回來?”
  “你餓嗎?渴嗎?”
  “是我先問的。”
  “不,是我。”
  “好,我不餓,也不渴,該你回答我了。”
  “我媽去北京看病了。”
  那就是說,今天晚上隻有蒙蒙跟他兩個人,李然臉上顯出特別遲疑而溫柔的神色,他的手不知不覺來到了她的胸前,低聲問道:“生日呢?怎麽過的?”
  “跟別人一起過的。”她是逗他的,他卻當真了。
  “昨天晚上呢?也是跟別人出去了?我十一點給你打電話你還沒回來。”他的手移到她的腰上,收緊了,臉色僵在那裏。
  是這樣子的,自己有心病的人,也就信不過人。
  “我回來了,我剛拿起電話,你就掛了。你還跟我急呢,”周蒙說著,生氣了,“我都沒有跟你急。我過生日的時候你在哪裏?我生病的時候你在哪裏?你一點兒都不關心我。”
  李然放開手,坐回到沙發上。
  即使是生氣,蒙蒙也比他記憶中更迷人,也許是頭發留長了的緣故,比較有女人味了。他錯了,不是長頭發,是過於漫長的等待。
  客廳燈光的陰影斜斜地打在他的身上,他臉上的倦意更濃了。周蒙後悔了,你要是愛,就別埋怨。“怎麽了?”她用膝蓋碰碰他的手。
  “蒙蒙,”他把她拉到自己的大腿上,“你真的覺得我不關心你了嗎?”
  “沒有以前關心我,想想你多長時間沒有給我打電話——告訴你吧,昨晚是我們中文係的話劇匯演,我們班出的劇是我跟戴妍一起編的。”
  他放開她一點兒,撫著她的頭發,愉快又懊惱地問:“電話裏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我氣你嘛。”
  “還氣嗎?”他吻她。
  “氣。我都等不及最後宣布名次,趕回家接你的電話,你還給掛了。”
  “蒙蒙,公平點兒,我要趕飛機呀。不氣了?”
  其實,看到他,她已經消氣了。
  “給你看我跟戴妍寫的劇本吧,所有的愛情戲都是我寫的。”
  “明天再看。”他現在隻想跟她纏綿。
  “不,現在就看,你看劇本,我做飯。”
  “得了,你會做什麽飯,還是我來吧。”
  “我會的,反正熱一熱就好,中午阿姨來過。”她把他按在沙發上,從茶幾下頭抽出一打稿紙塞給他,“挺幼稚的,你別笑話我們。”
  她剛要轉身,他拽住了她,從風衣口袋裏掏出一個手鐲往她手上套。
  手鐲樣子古老,銀的,有點兒髒色,做工卻華麗,丁零當啷地裝飾著幾顆綠瑩瑩的石頭。“像古董。”
  “賣給我的藏民說是以前尼泊爾王宮裏的。”
  “真的?”
  “假的。”李然笑,“寶石倒是真的,我找人鑒定過,就是品級不高。”周蒙愣了一下,他的笑容,好輕佻的樣子,看了讓人難過。
  “又不高興了?不喜歡?”
  “喜歡。”
  不見他,吃不下飯;見了他,不用吃飯了。
  她不吃飯,李然也習慣了,敏感體質的人受不得強烈刺激。蒙蒙說過,看到他會渴,但不感到餓。看到他為什麽會口渴呢?一般來說,緊張才會使人口渴。
  而且,蒙蒙喝起水來簡直叫人怕,就像現在這樣,李然隻看她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一暖瓶的水很快就喝光了,想像不出她小小的身體裏怎能容得下那麽多的水。
  “這裏,怎麽搞的?”她冰涼柔軟得像水一樣的手指撫著他額角被頭發遮擋著的一處結著痂的傷口。“車翻了,剮了一下。”李然說得不在意,可她的眼裏已經有了淚光。
  “沒事兒,已經好了。”李然趕緊岔開話題,生怕她會哭出來,“對了,你媽媽是什麽病?嚴重嗎?”
  “頸椎纖維瘤,要開刀。”
  “癌症?”
  “是良性瘤,纖維瘤就是良性瘤,包了一層纖維,才不會擴散。擴散了就叫惡性瘤,俗稱癌症。”周蒙說來頭頭是道。
  李然直覺得歉意,他居然一點兒都不知道。
  “怎麽不告訴我呢?”
  “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媽身體不好嗎,作切片確診也是上個月的事兒,我又找不到你。”上個月,他在普蘭,還有個杜小彬,緊隨左右。
  “明天我給你媽打個電話吧,她什麽時候做手術?”
  “還沒定呢,可能是下個禮拜。”周蒙又叮囑道,“你給我媽打電話可別說你在江城。”李然看著她,笑了:“我能那麽傻嗎?”
  周蒙心裏說:別笑別笑,什麽都可以,就是別笑。
  她疼得叫了出來,她一叫,李然也很緊張。
  李然唯一的處女體驗是跟劉漪,劉漪沒有叫疼,但劉漪哭了,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沒有流血。當時李然從頭到尾都表示信任和理解的,並不是每一個處女都會流血,原因多種多樣。其實李然還遠遠沒有強行突破呢,他隻不過碰了一下,蒙蒙就受不了了。平常她也是特別怕疼的。李然記得帶她到醫院檢查身體,護士要在她手指肚上抽一點兒血,她都會怕得要命,又不敢看,又不放心,好玩極了。像這麽怕疼的,在醫學上叫作痛感閾值過低。
  “怎麽會這麽疼啊?”
  “越緊張越會疼。”
  “你怎麽知道?”
  “書上看的。”上高中的時候,李然班上的男同學們曾經搜羅一切有關婦女生理衛生方麵的書籍相互交流,基本上是當作黃色小說來看。
  她小聲地在他耳邊嘀咕:“再試一次吧。”
  李然是想的,不可能不想,已經這個狀態了,箭在弦上不能不發,而且,他能感覺出,她已經濕潤了。他的身體不再是那樣斯文清秀,寬了一點兒也壯了一點兒,她的胳膊要很費勁兒才能在他的背上合攏,一定是在西藏吃牛羊肉的緣故。
  隔著睡衣,她仍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熱度,他的手,然後是他的舌頭,敞開的,越來越敞開地,柔軟地開放。
  漸漸地,她不那麽緊張了,他隻是輕輕地摩擦她。
  周蒙尋思,如果性交就是這麽點到為止的話,那還是蠻享受的。
  點到為止?李然控製不住了,他頂了一下。
  她疼得直推他,這種疼是從來沒有過的,繃緊拉傷撕扯地疼。
  李然還沒有進入呢,可是看她疼得那個樣子,他也不敢再動了。
  也不知是熱的還是疼的,她額上都是汗,都這麽長時間了,李然不可能還滿足於摟抱,何況今晚是那麽難得。“你不高興了吧?”
  “沒有。”
  “可是戴妍說,如果上了床又不做,男的就會不高興。”
  有道理,不過具體問題還要具體分析,就算是別的女孩,第一次他都會顧及她的感受,何況是蒙蒙。“你疼嘛,我怎麽舍得……”他說著,緊緊地擁住了她,低聲問道,“告訴我,是怎麽個疼法?”她絮絮地跟他訴說著 ……
  清晨,她在他懷裏醒來。
  看著他沉睡中的麵容,周蒙隻有一種清新恬靜的幸福感,這種感覺,她再也沒有過。不是不後悔的,昨天晚上忍一忍就好了,疼也不會疼死。
  這麽想著周蒙對自己的身體發生了一點興趣。
  李然在幾間屋子裏轉來轉去都沒有找到蒙蒙的影子,一大早的,她去哪兒了?昨晚上光惦著上床了,倒沒有注意,她書桌上他的像框是倒扣著的,一封信剛開了個頭:“李然,我想……”他知道,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他,他們不應該再分開了,當每個清晨醒來,他最想見到的人是誰?這還用問嗎?蒙蒙。
  周蒙剛掏出鑰匙,李然就把門打開了。
  “你去哪兒了?”
  “買早點啊,你沒吃過的,城隍廟新開了家蘇州館子,做的火腿燒賣,蟹黃湯包,幹菜燒餅,絕了。你打開保溫瓶嚐嚐,還熱著呢,我打車回來的,一路上淨碰上紅燈,把我急壞了。”他克製地摟過她。
  “下次,不許一聲不響地一個人跑出去,知道嗎?”
  “誰讓你老不醒的?再不去就買不到了。”
  “你親我一下我就會醒的。”
  “你怎麽知道我沒親你?可你不是睡美人啊,”她睨他一眼,“你是睡木頭。”
  “我就睡得那麽死?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李然笑。
  “也不是一點兒沒有,”她打了一下他的手,“你亂摸來著。”
  他的笑容更深了。
  這會兒,不知為什麽,她又喜歡他的笑了。
  是個晴朗的冬日,光線恰到好處,李然從陽台到客廳一直追下來拍,一會兒就拍了一卷,周蒙都被他拍怕了,躲閃著,跑來跑去。
  他抓住了她,她趴在他身上喘息。
  周蒙嘴向著書桌上倒扣的相框努了努:“喏,我的生日是和這個人過的。”
  他明白了:“一個人?戴妍她們呢?”
  “沒有你,”她摸他的臉,“再多的人也沒有意思。”
  她美麗而恍惚的樣子讓他禁不住地要吻她。
  “蒙蒙,我可以陪你過完這個春節。”
  “真的嗎?真的嗎?”她高興地跳了起來,“他們給你放長假?”
  “不是,他們一天假也沒給我,我準備辭職了。”李然把去雲南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李然是非常有把握蒙蒙會跟他去雲南的。雖然她身體不好,憎恨旅行,可是,她愛他啊,不是嗎?愛得差不多死去活來的了。而且,雲南不比西藏,雲南山清水秀四季如春。
  “7月我再回來接你,我們到雲南旅行結婚,你會喜歡雲南的,我們至少可以在雲南待半年。蒙蒙,說話呀! ”她說了,一隻手指在那張寫了四個字的信紙上畫來畫去。
  “李然,昨天,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怎麽也寫不下去,我想……”
  “想什麽?想我,對不對?”他把她拉進懷裏。
  “不,我想,我們應該分手了。”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李然皺起眉頭。
  “我說,我們該分手了。”
  一巴掌摑在她的臉上,力道是不重,她的半邊臉也騰地漲紅了。
  李然的臉也漲紅了:“永遠不準你再說這兩個字!”
  李然不記得自己打過人,更不要說女人了,可是,他打了她,真的是氣極了,她怎麽可以提這兩個字,在他不顧一切趕回來看她的時候?她怎麽可以一提再提,她怎麽可以這樣冷靜?
  周蒙並不覺得委屈,不是委屈,是古怪的甜蜜,沒有比這一刻她感受更深的了,他是舍不得她的,她一直不知道,他也會害怕失去她。
  “你還戴著我的戒指呢。”他搖著她的胳膊,聲音一下子失去了力量,“蒙蒙,你不愛我了?”
  “我愛你,可是即使愛一個人,愛著愛著也會疲倦的。”她溫柔地,像一個成年女人,比他年長的女人那樣看著他。
  “蒙蒙,不是疲倦,是因為我老不在你身邊,你覺得陌生了,以後我們總在一起就好了,我去哪兒你也去哪兒。”
  周蒙失笑,他說起話來怎麽這樣天真?
  “我就一天到晚跟著你?我不用工作了嗎?”
  “你可以當我的攝影助手啊,也可以寫寫各地的風土人情,劇本你不是也寫得挺好的?”李然心想,同樣是中文係的,杜小彬都能當作家,蒙蒙就不能嗎?
  噯,周蒙就是不能。
  “寫劇本是因為戴妍要當女主角,她逼著我跟她一塊兒寫,我知道自己沒那個天分,也沒那個毅力,更吃不了那份苦。”
  “不寫就不寫,我掙的錢足夠咱倆花的。蒙蒙,你會喜歡那種生活的,在不同的小店吃飯,每天看見不同的人物,雲南有十幾個少數民族。你愛吃水果,雲南的水果……”
  “李然,你會後悔的,你肯定會後悔。你想過嗎?我根本不能坐長途汽車,你無法想像,我試過的,不僅是吐,我會手腳發涼心髒麻痹。”
  “不坐長途車,我們坐火車。”
  “不是什麽地方都有火車,就是坐火車我也會吐。李然,你怎麽不明白呢?我不喜歡出門,我就喜歡在家待著。夏天的時候我整整一個月都沒有出過家裏這扇大門。”
  “蒙蒙,為了我,你就不肯作一點點兒改變?”
  “你為什麽不為我作一點兒改變?先是西藏再是雲南,然後呢?又是哪兒?你想過我嗎?”
  “蒙蒙,我當然想過你,我所有的計劃都沒有離開過你,我們會安定下來的,北京、上海、廣州,隻要你喜歡,你不是喜歡上海嗎?我會在上海給你買房子的,隻要給我兩年時間。”
  “不管是兩年四年,我都會等你的,像以前一樣。”
  她拉他的手,他急躁地甩開了。
  “蒙蒙,我不要你等我,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如果我們結婚了就必須在一起,”他頓了一下,“夫妻是不能分居的。”
  “我爸爸媽媽就是分居的,我媽還說夫妻分居有利於發展事業呢。”
  李然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解釋。
  “蒙蒙,我們這麽年輕怎麽能分居呢?”
  他話裏的意思,她是明白的。
  “你是信不過我,還是信不過你自己?”
  他看著她,說得非常清楚:“我信不過我自己。”
  陽光透過寬大的落地窗揮霍地灑了一地,周蒙隻感到一陣陣地發冷。
  “再打我一下。”
  “蒙蒙。”
  “李然,你打我,是舍不得我嗎?”
  今天早上是他給她梳的麻花辮,她梳麻花辮美極了,隻是右半邊臉微微紅腫了起來,看著讓人心痛。他的手掌輕輕摑過。
  跟著的,是他有點幹裂的嘴唇。
  兩個人從來沒有抱得這樣緊,也從來沒有這樣難過。
  她說想睡一會兒,心情不好的時候她總會這樣要求。
  這一覺照例睡得很長,李然從外麵轉了一圈回來,她還沒有醒。
  她睡著了像個小貓。辮子打開了,頭發又軟又黑,皮膚雪白的,看慣了高原人那種暗褐色的皮膚,視覺上簡直不適應。李然自己是更黑了,已經不習慣穿淺色的衣服,總覺著反差過大,蒙蒙抱怨他黑得像煤球。也沒有那樣黑,可是他喜歡聽她抱怨。
  他在她唇上輕輕吻了一下,想試試看她會不會醒來,她一下就醒了。
  “醒了,睡美人。”
  周蒙睜開眼先看到一大束黃色的康乃馨,心裏雖然憂愁著,看著花也笑了。“今天,我想要紅玫瑰。”
  言外之意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如果是最後的,她就要最好的。李然是否聽懂了呢?
  他說:“我現在就去買。”
  “不,明天。”
  關於那個未完的話題,也留到明天吧,今天,兩個人都沒有勇氣再繼續下去。周蒙穿好衣服出來,客廳裏一片黑,隻有茶幾上的蛋糕點著一圈小蠟燭。李然側身坐著,一隻手夾著煙,另一隻手臂平放在沙發背上。
  燭光昏黃,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心裏已經疼了起來。
  他那樣子是特別孤單的,屬於男人的一種孤單。
  以後,她試圖忘掉他,但沒有恨過他,恨不起來。回憶像老電影裏的一個長鏡頭,鏡頭越拉越長,他孤單的身影越來越遠。
  他回過頭,看到她,站了起來。
  李然不僅買了花、生日蛋糕,還買了進口的超薄避孕套。
  避孕套顯示了李然的決心。
  當你跟一個女孩說不通的時候,你需要先把她變成女人。
  序幕開展得極好,在隱秘的床上李然一點兒也不懷疑,蒙蒙是愛他的。“我愛你”,兩個人彼此都是這麽說的,控製不住不說,赤裸的身體過度親密、過度刺激。
  李然果斷地放棄了他穿著衣服做愛的老習慣。
  “不要,像塑料似的。”
  她真是太敏感了,他一碰她就知道不對。
  “親愛的,你會懷孕的啊。”
  “不行,我受不了。”
  誰說女人都是一樣的?女人和女人大大的不同。
  李然舍棄了避孕套,她沉靜地讓他一點點探入,可是,他進不去。她一定也是很疼的,雖然沒有叫出來,喘氣卻又急又緊。
  他一退,她才算鬆了口氣,嘴唇裏麵都咬破了。
  他吻她的嘴唇,嚐到了一絲血的甜腥味。
  “我不是有毛病吧?”她真的開始擔心了。
  “不會,可能是那層膜比較厚。”
  哦,還有這麽個說法?
  “再試試。”她勇敢地建議。
  他無法克製地親吻她。
  “寶貝,跟我走吧。”
  她沒有回答,隻是甜蜜地回吻著。
  他們又試了一次,還是不行。
  李然覺得自己沒有昨天精神集中,臨陣發軟,蒙蒙是沒有叫疼,可是,她不叫他更緊張,因為他不知道她疼到什麽地步了。
  後來,周蒙和潘多也同樣好事多磨。
  潘多和李然的共同點是知識豐富,尤其在婦女生理衛生方麵,既有理論又有實踐,講起來都是一套套的。不同點是,潘多明顯缺乏耐心,急得抓耳撓腮的。連續三個晚上未果,第四個晚上,潘多辛苦熬了大半夜,終於在周蒙的沉睡中奇襲成功。
  後遺症是周蒙在跟著的一星期裏總在半夜突然驚醒。
  長窗外,寒星兩點,月如鉤。
  周一的早上,周蒙在床上賴了半天才去學校上課。其實她不想去上課,李然堅持讓她去。兩個人老這麽膩在一起,她是喜歡,李然卻是喜歡不起。
  第一夜是12月13日,第二夜是12月14日,周蒙願意記住12月14日。雖然實質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決,但隔不隔一層衣服是兩樣的,李然對她也是兩樣的,他以前對她當然很好,那也沒有現在一半好。怎麽講呢?以前對她是好,現在對她是親。
  親,就是在以前會覺得肉麻的一種好。昨天,他給她梳辮子她還有點兒不自在呢,今天,他甚至給她穿衣服,還有許多古怪親熱的稱呼。
  “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我不對你好對誰好?你是我老婆。”
  老婆,這個俗氣的字眼原來可以這樣動人啊。
  最稀罕的事兒還是,在他麵前她感到餓了,不是渴,而是餓。
  她從來沒吃得這麽多過,連奶油蛋糕這種甜食都一氣兒吃了兩塊。李然一開始看著她笑,後來直擔心她撐著了。
  今晚,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當你這麽想的時候,十有八九會出意外。
  上課還是晚了,李然送她到學校的時候,都十點多了,第二節課都下了。從師大出來,李然在十字路口的花店停了一下,花店是新開的,去年這裏還是個雜貨鋪。用花店的長途李然給報社的小梁打了電話,來的時候室主任根本不準李然的假,快到新年了,事多任務緊,人手本來就不夠。雖然準備辭職,可是這麽給人撂挑子李然覺著不地道,而且,如果蒙蒙堅持留在江城,他能不能辭職還要再考慮。冷靜下來想一想,要求蒙蒙跟著他過那種動蕩流離的生活也是不公平的,即使隻是兩年。她要的隻是一份安寧,甚至隻是安寧地等他。
  連這個他都不能給她嗎?
  遺憾的是,似乎不能。
  打給小梁的電話卻是杜小彬接的,杜小彬說:“李然,我正找你呢。”
  “有事兒嗎?”李然口氣冷淡。
  “也沒什麽事兒,”她幽然地說,“我剛去醫院做了檢查。”
  李越從花店門口匆匆走過,她戴一頂俏皮的貝雷帽,長長的黑風衣露出一塊杏黃的裏子。她沒有看見靠在花店門口的李然,李然也沒有看見她。
  一段長長的煙灰落在黑色的耐克鞋上,就在這一瞬間,什麽都垮掉了,同時,一切都決定了。“我明天下午到拉薩。”
  簡單地說完這句話,放下電話交了錢,李然才走了幾步又被人叫住了。
  “先生,您的花。”
  紅玫瑰,隻開一個上午的紅玫瑰。
  他抓得太緊了,玫瑰帶刺的枝條紮破了他的手,並不覺得疼,他甚至笑了一下。最可笑的是,他一直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蒙蒙在教室門口看到他,小鳥一樣向他飛了過來。
  “好消息,《重逢》得了一等獎;壞消息,是一等獎的第二名。”
  李然本來確信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了,可是,看到她,看著她一無所知的微笑,就像剜他的心那麽難受。第一次,看著她,看著她的微笑,他不覺得可愛而是可憐。
  “你怎麽了?幹嗎直直地瞪著我!”
  周圍的同學都在看他們,周蒙非常不好意思。
  他拉著她從側麵的樓梯下去,在樓道大門的背後他掩飾地吻她。
  “想你。”
  周蒙心裏甜甜的,還非要她來上課,又這麽想她。
  他想她,可是比想念,還多得多。
  她還在他的懷抱裏,可是李然清楚地知道,他失去她了。
  他失去她了,不是從今天才開始,隻是今天才知道。
  隻是今天,他才知道是這麽痛。
  而真正的痛,還不是此刻能領會到的,真正的痛是跟著日子一起走下去的,隻有在歲月的不斷流失中你才能明白什麽叫做失去的空虛。
  周蒙最不願意回憶的是那個下午。
  本來說好找小宗李越去玩兒的,可是李然說他忘了打電話,過了一刻他又對她說:“蒙蒙,我誰也不想見,我隻想看著你。”
  她也是啊。
  昨天照的照片洗好了,他一張張地翻看,可這一次他沒有留底片。
  中飯他們在外麵吃的西餐,輪到李然隻喝水,他說,因為秀色可餐,他已經飽了。她看得出來,他有心事兒,她以為還是為了昨天的事。
  電影院裏在放舊片子,《賓虛傳》,太長了,他們沒有看完就出來了。
  然後,回到家。一進門,他就告訴她,他今晚回拉薩。
  周蒙第一個反應是感動,那麽,他不辭職了,為了她的緣故。然後,她是不舍,既舍不得他走,又舍不得他為她放棄了另一樣式的他更向往的生活。
  她又覺得他未免太狠心了,今天早上他沒有她還像活不下去似的,可是到了晚上,說走就要走。“明天吧,明天再走。”
  李然明白蒙蒙指的是什麽,昨是而今非,他慶幸的是他們還沒有。
  明天?他不能,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鍾都變成對他的一種折磨。
  現在是五點十分。
  明天早上九點多有從上海到拉薩的飛機,今晚,去上海的火車最後一班是八點五分。李然的解釋聽起來再合理不過,報社要他馬上回去。
  雖說有幾分被情欲衝昏了頭腦,周蒙還是屬於講道理的女孩子,她從來不缺乏理性。對著他,她慨然地點了點頭。
  很長一段時間裏,李然隻要想到她就是這個樣子:她對著他,沉靜慨然地一點頭。是對著他的,也是對著命運,雖然不知道可有幾分猜到,那也沒什麽可說的。這是周蒙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勇氣。
  她隻是點了點頭。
  “到了拉薩給我打電話。”
  “嗯。”
  連這個電話他都沒有打。
  暮色四合,落日的碎金淹沒在無邊的黑暗中。
  她在黑暗中無可救藥地吻他,他也無可救藥地吻著她。
  “別走了別走了……”心裏這麽一遍遍地求著他,卻說不出來。
  說了,他就不走了嗎?
  也許,他就不走了。
  她要送他去火車站,他堅持不要她送,理由是不放心她一個人回來。
  “再說,”橫下心來,撒謊也不難,“春節我不是還要回來嗎?”他這樣對她說。“春節我可以跟你回西安,如果我媽媽的手術沒問題的話。”
  “手術會有問題嗎?”
  “不會吧,進的是最好的醫院,找的也是最好的醫生。”
  “蒙蒙。”他欲言又止。
  周蒙理解,人在取舍中自然會矛盾的。
  是取舍,可不是周蒙以為的那個結果。
  李然看看表,時間怎麽過得這麽慢?還不到七點。
  “火車是幾點的?”
  “八點的。”
  “那你該走了吧,還沒買車票呢。”
  像一切不慣出門的人,周蒙總擔心趕不上時間。
  李然是出慣門的,八點的火車,七點半走都綽綽有餘了。可是今天,他要早走一點兒。“我送你到所門口,看你上了出租車我就回來。”
  李然不能再拒絕了。
  汽笛長鳴,火車就快開了。
  “李然李然——”
  聲音遠遠地傳來,極不真實,李然先疑心自己是幻聽,是因為他正想著她的緣故吧。他踱到窗口張望——真的,是她——蒙蒙!可是,他以為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她還沒有看到他,眼睛匆忙地在一個個窗口尋找著。
  “蒙蒙!”李然把窗玻璃推了上去,她向他奔了過來。
  火車已經緩緩開動。
  “我——”她站定在他麵前,說了一個字。
  他的手輕撫著她的臉,實際上,流淚的不是她,而是他。
  “我跟你去雲南!”這句話她是衝他喊出來的。
  她喊完了就爽朗地笑了。
  他卻再也止不住眼淚。
  火車去得遠了,周蒙才轉過身。
  原來男人也會流淚,周蒙想,李然一定是太感動了。

  逝
  在拉薩,李然一見到杜小彬就說:“我們結婚吧。”
  終於輪到杜小彬呆住了,如果不是她聽錯了就是李然瘋了。她是想過她會贏,沒想過贏得這麽容易——別的不說,李然可是知道她的底細的。
  如果僅僅是因為她懷孕了——“李然,”杜小彬頓了頓故意說,“對不起,我又去醫院作了次檢查,我沒有懷孕。”李然眼裏有什麽東西快速一閃,又不見了:“我說的是咱倆結婚,跟你懷不懷孕沒關係。小彬,我已經決定了。”
  這回,杜小彬笑了。
  他們坐在杜小彬工作的出版社的倉庫裏,四周堆滿了一捆捆的書,牆角拉的布簾,還是李然在臨江縣看見過的檸檬黃格子布,布簾後麵是杜小彬的床和雜物。李然是第一次來,沒有椅子,他們都坐在書上。“走吧。”李然站起身來。
  “去哪兒?”
  “結婚不是要買戒指嗎?你還要給你家裏打電話,讓他們把你的結婚介紹信盡快開來。”李然彬彬有禮地拉開門讓杜小彬先走,“我們在拉薩結婚你沒有意見吧?”
  杜小彬緩過神來了,口氣也自然了。
  “買戒指急什麽?我自己去打電話,你累了吧?就在這兒睡會兒,我把電熱毯給你打開,不會冷的。”她說著就去鋪床,由始至終,杜小彬處變不驚,自有她的一套。
  李然還真是累了,他一天一宿沒睡了。
  至少有一點他沒看錯,杜小彬不難侍候,她會是個體貼的妻子。
  最便當的還是,他不需要向她承諾什麽。
  李然結婚的消息,是小宗通知李越的。
  聖誕節的上午,李越正在中外合資的郊區溫室花房采訪,左右開弓忙得不可開交。“結婚?蒙蒙不是還沒畢業嗎?李然跟誰結的婚?懷孕了?誰懷孕了?喂,聽不清楚。”李越對著手機吼,“小宗,我現在沒空,中午回報社我給你打過去。”
  中午,李越剛回報社,不等她坐穩,小宗的電話已經追了過來。
  李越一聽完,衝口而出是三個字:“不可能!”
  小宗回答:“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我還告訴你,我早算準了有這麽一天。”
  “那個叫什麽杜小彬的,她不是你的情兒嗎?”
  “亂講,她跟我有嗎關係?誰告訴你的?”
  “李然啊,一開始他說是他表妹,後來又說是你的情兒。”
  “那都是瞎掰,實話告訴你,杜小彬是……”小宗刹住話閘,為了李然的麵子他也不能去掀杜小彬的底牌, “算了,不說杜小彬了,現在的問題在周蒙那兒,怎麽跟她說?”
  “讓李然去說,他做得出來就說得出口。”
  小宗大搖其頭,恨不得現在就從電話線裏鑽過去,好讓李越看見他大失所望的表情。“李越李越,你讓李然怎麽去跟周蒙說嘛,周蒙一哭他還說得下去嗎?”
  “多新鮮哪,橫豎把人家甩了,你們還落個心軟。”
  “你覺得李然就好受嗎?他也不好受,去年他跟周蒙在機場那難舍難分的樣兒你也不是沒看見。”李越沉默了,她不僅看見了而且記住了。可她記不清那個杜小彬的長相了,不漂亮是一定的。“李然就那麽聽話?杜小彬一懷孕就跟她結婚?”李越想不通。
  其實小宗也想不通,他不指望李然解釋,李然給他的唯一解釋是:“小宗,我決定了。”
  ——“反正,聽他話裏話外的意思,即使他不跟杜小彬結婚,跟周蒙也不可能。”
  “我不明白。”
  “唉,感情上的事兒誰能鬧明白,不過作為男人,我能理解李然。”
  “那當然,你們男人還不都是一丘之貉,喂不熟的白眼狼。”
  “別損人啊,李然就算負責任的了,你說他要不結婚,杜小彬怎麽辦?懷著孩子呢。”李越不響,小宗趁熱打鐵:“還有件事兒拜托你,李然希望由你去跟周蒙說這事兒,說真的,李越,隻有你去最合適。”
  “李然為什麽不自己打電話跟我說?”
  “怕你罵他唄。”
  “他不該被罵嗎?”
  “那你是同意去了?”
  李越當晚就去了周蒙家。
  去前李越打過電話,電話一響周蒙就接了。不是李越敏感,是周蒙的聲音裏根本掩飾不住失望。李越立刻明白,在這個聖誕之夜,她在等誰的電話。
  也許不該選擇這個特別的晚上,可是小宗的主張是讓周蒙越早知道越好,省得她一天往拉薩打三個電話。李越自己也是個心裏擱不住事兒的人,今晚有兩個聖誕舞會等著她呢,可如果不跟蒙蒙先把這事兒說了,李越就沒心思去跳舞。
  李越第一次來周蒙家,小宗提過,周蒙的母親去北京看病了,她現在是一個人在家。當真來了,李越倒不知道怎麽開口了。
  按他們南方話講,蒙蒙是那種長得乖的女孩子,蠻嗲的。李越有時候在路上碰到她,都拿不定要不要跟她打招呼,她有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氣,不大看人的。而且,你要是跟她打招呼,她頭幾秒鍾總歸不大自然,要停個半拍才能跟人親近起來,一旦親近起來呢,你又會感到她是那麽純樸,她喜歡你是發自內心的。她這種神態老讓李越想起一個人——李越自己,五年前,念大學的時候。“李越姐姐,吃橙子。”
  周蒙伸過來的手腕上戴了隻很別致的嵌綠寶石的銀鐲子,李越托著那段瘦伶伶的手腕子,一咬牙,全說了。拉薩,李然的宿舍裏,李然跟杜小彬兩個正在收拾行李,大行李早都收拾好了,不好收拾的是李然在西藏拍下的大量照片和底片。杜小彬很有耐心地把這些照片和底片分門別類地放在一個個小盒子裏。“李然,你可以出攝影集了。”
  李然抽著煙沒接話。
  這半個月發生的一切在外人看來也許很戲劇化,可對當事人來講,就李然自己,日子還是在往前過——以他以前不能想像的,如常的節奏。
  “攝影集就叫《來自另一世界的風》,再配點兒藏族詩歌和民間傳說,搞得神秘一點兒,西藏吸引人的是神秘。”
  到底在出版社幹過,從選題到策劃,杜小彬一說,就挺像那麽回事兒。
  兩個人相視一笑。
  杜小彬心裏說:李然李然,你也沒什麽可委屈的,看著吧,娶了我你並不吃虧。再過一個多小時,從拉薩去昆明的火車就該發車了。
  杜小彬和李然都沒有想到今夜是1993年的平安夜。
  小梁來了,他是來送他們上火車的。
  小梁進門先嚷嚷:“大哥大嫂,行李都收拾好了?李然,跟我到外頭攔輛出租車去,開進院兒就方便多了。 ”一出門,小梁往李然手裏塞了個信封。
  “下午剛到的特快專遞。”
  “她今天來電話了嗎?”
  “沒有。”
  小梁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我去攔車,你就在那邊走廊等我吧。”
  一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筆畫幼稚的字,李然就知道是蒙蒙的。
  他扯開信封。
  是一張賀卡,她寫給他的最後的字:真的有來世嗎?
  那麽我願做一隻懂得飛翔不懂愛情的小鳥一朵瞬間開放無聲消融的雪花甚至窗前的一角藍天掀亂書頁的風落進你手心裏的一滴小雨蒙蒙一行清淚重重地濺落塵埃……
  小梁叫了出租車回來,遠遠地看著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宗帶著他老婆,還有一幫朋友客戶在一家粵式酒樓大吃二喝。
  他的手機響了,是李越打來的。
  “你都跟她說了?”
  “說了。”
  小宗聲音裏添了幾分小心:“周蒙,哭了吧?”
  “沒哭,出乎意料的平靜,我覺得她有思想準備。”
  是沒哭,連眼角都不曾濕潤。
  一隻過冬的長腳蚊子懶懶地飛過來,周蒙才說了一句:“有蚊子。”她一伸手,穩穩地夾住了蚊子的兩隻長腿。
  ——“哎呀,沒哭,這就不好辦了。”
  李越火了:“怎麽?你還盼著她為李然哭啊?就是不該哭,李然不值得她流一滴眼淚。”小宗一句話就讓李越消氣了:“不是值得不值得的問題,是傷心不傷心的問題。她要是傷心,那最好還是哭出來,不然,可落下疤了。”
  蒙蒙傷心嗎?這還用問嗎?
  她隻是異常安靜。
  李越啞了,小宗可得意了,擺出一副心理分析大師的派頭垂問道:“周蒙都說什麽了?”
  旁邊他老婆吳蔚不耐煩地推了他一下:“你,沒完了?”
  “也沒什麽,她就說她想睡覺。”李越沉聲道。
  “睡覺?我不信她現在睡得著。”
  話說到這兒了,電話兩頭的兩個人心裏都有一個不祥的念頭:小姑娘可別想不開。“小宗,我現在就給她打電話。”
  “打完了再給我打過來。”
  吳蔚不滿地瞟了老公一眼,沒言聲。吳蔚跟小宗相反,吳蔚是君子寡言。不到五分鍾小宗的手機又響了。
  “我一直打,她家的電話一直就占線,你說,她會不會是在給李然打電話?”李越急慌慌地說。“不可能,她根本找不到李然,我都找不到李然。”
  “小宗,我不太放心。”
  門打開了,周蒙蒼白著臉出現在李越和小宗麵前。
  “我要去北京。”她的嘴唇直哆嗦。
  “好好,我去幫你買火車票。”小宗安慰道。
  “不,飛機,我媽媽我媽媽……”她哆嗦得簡直沒有辦法說下去。
  李越趕緊把她扶到沙發上,下死勁兒摟著她,好一會兒才弄明白怎麽回事兒。——周蒙的媽媽手術之後昏迷不醒,醫院已經下了病危通知。
  李越和小宗對了下眼色,心裏都是暗暗叫苦:早知道,李然結婚的事兒無論如何不能告訴她。不必叫苦,從另一個角度講,時機選得恰到好處。唯有過度的痛苦才有麻醉的效果。從江城到北京的飛機是早晨八點半的。
  不到七點,李越就聽見周蒙起床的聲音。李越昨晚沒敢走,在周蒙母親房裏睡了一夜。李越本是和衣睡的,這會兒一骨碌就爬起來了。
  客廳裏一股嗆人的煙味,李越踮著腳走到廚房門口一看,屋角扔著兩捧花,一捧是已經枯萎了的紅玫瑰,另一捧是黃色的康乃馨,還沒有開敗。蒙蒙正在水池裏燒東西,可以想像她燒的是什麽,也可以想像到她此時的心情。
  這是女孩子的傷心一刻,不過此時,周蒙絲毫感覺不到傷心,她沒有心理空間為李然感到傷心。比起生死,感情的得失又算得了什麽?
  李然對她說過,“你不會失戀的,咱們可以打賭。”現在看來,這個賭局她是勝了,這份感情她是輸了。她回過頭來看著李越,李越卻不忍直視她。
  “我媽媽不會有事的。”她又說了一遍,“我媽媽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再過幾個小時你就可以見到她了。”
  “我媽身體一直特好,她從來就沒病過,她進的是最好的醫院,給她動手術的是最好的醫生,前天我媽還給我打過電話呢。”周蒙打開水龍頭衝掉灰燼,聲音低了下去,“可是,我剛才給家裏打電話,家裏怎麽沒人呢? ”
  “別擔心,他們一定是到醫院陪你媽媽去了。”
  小宗來了,他帶來了機票。
  “你倆吃早飯沒有?沒吃?”他看看周蒙,“空腹坐飛機更容易吐。”
  周蒙搖搖頭。
  小宗從口袋裏拿出德芙巧克力,遞給兩個女孩子。
  “昨晚我給你哥哥打過電話了,他會去機場接你。”
  “我媽怎麽樣?”
  “你爸在醫院陪著呢,病情沒有繼續惡化。”
  周蒙臉色緩和了點。
  “那要沒什麽事兒,咱們現在就走吧,對了,蒙蒙,你先吃兩片‘暈海寧’,你哥說你暈機。”周蒙一仰脖把藥吞下去了,平常她吃藥可沒這麽利索,嗓子眼細,不知要用多少水送呢。李越手快,給她倒了杯水。
  喝水,能穩定人的情緒。
  臨出門,周蒙把地上一個小背包交到小宗手裏,垂著眼說:“你給他吧。”
  從昨晚到現在,她都沒有提過李然的名字。
  李越瞥了眼她的手,戒指不見了,手鐲也不見了。
  在機場,目送周蒙的身影消失在長長的走廊裏,李越長歎一聲:“真可憐,不知道她媽媽現在脫離危險期沒有。”
  小宗低下頭:“她媽媽,昨天上午就去世了。”
  “不可能!”
  “李越,再告訴你一次,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小宗又說,“他哥哥本來準備親自來江城接她的,不敢在電話裏告訴她。”
  “天哪,蒙蒙今天早上還一遍遍地跟我說,她媽媽不會有事的。”
  “所以講啊,人生無常。”
  李越紅著眼圈罵了一句:“李然這個狗娘養的。”
  小宗垂頭喪氣地說:“周蒙的哥哥也是這麽罵的。”
  在首都機場見到哥哥周離,周蒙沒有哭。哥哥流著淚告訴她母親的死訊,周蒙還是沒哭;從機場到醫院一路上周蒙都沒有一滴眼淚。
  在醫院的太平間,一見到父親,一看到母親的遺體,周蒙哭了,號啕大哭。那種委屈是從來沒有過的,那種痛失是未曾經曆過的。
  是哭母親,也是哭她自己,她完了,什麽都完了。
  也許,她才剛剛開始。

  劫後
  周蒙第一次去學校總務處領班級用具,總務幹事瞟她一眼,愛答不理地說:“叫你們班主任來。”
  周蒙答:“我就是班主任。”
  她是班主任,江城四中初一(二)班的班主任。
  1994年9月,周蒙大學畢業,分到省重點中學江城四中作語文老師。
  不開玩笑,她現在教兩個班的語文,一周的正課加輔導課一共有十六節,課最多的一天,她要上四節課。周蒙最盼上作文課,因為不用講話,可是學生寫完作文她要改啊。剛當老師,人笨,看學生作文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錯別字、亂用標點符號、句子不通、詞不達意,改得她頭昏腦漲。別忘了,她還是班主任呢。別的日常瑣事不說,當班主任,每天早上七點就要到班上監督學生上早讀。周蒙騎自行車上班,從她家到位於市中心的四中她最快也要騎二十分鍾,那就是說,即使不吃早飯她至少也要在六點半起床。
  六點半,高中畢業以後,周蒙就沒這麽早起來過。
  隻有一兩次,還是因為李然的緣故,她的大腦皮層過於興奮了,以致徹夜失眠,早上五點多就能爬起來。開學不久,一個星期一的下午,周蒙正在給學生講語法:名詞。
  轉身之間,她注意到,窗外有一個男人,注視著她。
  不是李然,她知道,可她不由得想到了他。他去西藏以前,有一次出差回來跑到師大來找她,她在上課,他就站在教室的門外,雙手插在褲袋裏,看著她。幸虧不一會兒就下課了。他在看她,她的同學們都在看他。趁學生做練習的時間,周蒙從教室裏出來了,窗外的那個男人是小宗。
  第一句,小宗也是這麽說:“我剛回來。”
  小宗剛從日本回來。
  還是年輕啊,恢複快,可塑性強。——剛才,從窗口一眼看到站在講台上給學生講課的周蒙,小宗就這麽想。周蒙穿的是一身淺杏色套裙,烏黑的短發齊耳,麵帶微笑,講起課來連說帶比畫的,挺投入。有學生在下頭講小話,她立刻像模像樣地瞪了過去,不過,就是瞪人,那表情都顯著明麗動人。小宗心裏嘀咕,他要是那個小男生,可禁不起她這麽一瞪兩瞪的,搞不好就會暗生愛慕。
  可她從教室出來,跟他打招呼的時候,眼睛忽地就紅了,不過,也許是他看錯了,她再抬起頭的時候,眼神又顯得特別清澈。
  “挺像那麽回事啊,周老師。”
  周老師還有點兒靦腆,笑笑,沒說話。
  “給你帶了個日本小人偶,打開看看,跟你長得一個樣兒。”
  “謝謝。”周蒙手托著包紮漂亮的禮品盒,並沒有打開。
  “對了,中午你有地兒吃飯嗎?”
  “我自己帶飯。”其實,周蒙中午經常不吃飯。
  “帶飯多麻煩,去我們單位食堂吃吧,物美價廉。又不遠,就隔兩棟樓。”
  “我該進去了。”教室裏的學生已經騷動起來,幾個搗蛋鬼貼著窗戶往這邊看。“那就這麽說定了,明天中午我來接你。”
  天地良心,直到此時,小宗還是把周蒙當作李然的女朋友,不,遺孀,更不對。總之,他對她沒有一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念頭。
  就是覺得她怪可憐的。
  下午,開完班會,周蒙回到語文組辦公室。高中部的幾個老師還沒有走,這很難得,高中部的老師是很忙的,他們在校外兼著各種高考輔導班的語文課。周蒙聽他們議論的是學校分房的事,這跟周蒙沒關係。當初省重點四中之所以放棄了好幾個優秀畢業生選了周蒙,就為著周蒙不要房。那些優秀生也沒人敢要一套,隻是要一間,可是四中的領導有長遠眼光,現在是要一間,以後還不是得給一套?
  明天又要上作文課了,周蒙還有半個班的作文沒改完,她不想拿回家改,一天都賣給學校了,回到家隻想往床上躺。
  周蒙先泡了杯熱茶,還沒等她坐下來改作文,喜歡跟她這個小字輩開開玩笑的章老師發話了:“小周,你要現在就結婚,也可以跟學校要房。”
  周蒙笑笑說:“我們家房夠住了。”
  “小周有男朋友了吧?”語文組組長田老師問,說實在的,作為一個精力旺盛的中年女性,這個問題在她舌頭上滾來滾去的也有一個多星期了。
  田老師一問,其他幾個老師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周蒙,都有一點兒好奇:新來的小周老師,挺漂亮的小姑娘,工作也不錯,每天騎個車獨來獨往的,好像沒有一點兒社會關係。
  “我男朋友在外地。”
  周蒙端著茶杯輕輕說了這麽一句。
  作為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談起自己的男朋友,她的神情未免太正經嚴肅了點,沒有人會試著再問下去。周蒙騎車回家的時候已經八點了。要麽早一點要麽晚一點,她最怕黃昏的時候擠在車流裏往家趕。趕什麽呢?家裏又沒有人等她。
  華燈初上,這個城市還顯得好看點兒。9月的風還是軟的,似乎輕輕一吹,就可以把人的心吹開。回到家,周蒙第一步是開電視,不管它放什麽,有點兒聲音再說。她從冰箱裏倒了一大杯自己做的冰紅茶,一口氣喝下去,再拿起桌上的一塊絨布,走到客廳的五鬥櫃前。五鬥櫃上是她媽媽的大相框,不是遺像那種,彩色的,1988年她媽媽在德國的時候照的,燙發,穿一件香檳色的長風衣,神采飛揚,顯得特別年輕。她媽媽不像是去世了,而是出差了,隻是這個差出得太長太長。
  周蒙仔細擦了一遍玻璃相框,把相框放回原處的時候,她的臉上添了兩行細細的眼淚。相框旁邊放著一瓶十二枝潔白的康乃馨。
  花事依然盛,人去不回頭。
  下午鍾點阿姨來過,每星期一三六她都來。
  周蒙洗了把臉,到廚房裏看了看,阿姨今天給她做的是雞絲炒筍絲,香菇青菜,鯽魚湯,還有一小碗雪裏蕻肉絲是給她明天下麵條吃的。電飯鍋裏米已經淘好了,插上,十五分鍾就熟。從周一到周五,周蒙每天隻吃一頓,中午想起來了她會給自己衝一杯牛奶。因為隻吃一頓,白天體力消耗又特別大,每天晚飯她都吃得特別多,頂得上一個小夥子的飯量。
  周蒙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看的是重播的“東方時空”。吃著吃著不知道她想起了什麽,眼裏直直地衝出淚來,她很快用手抹掉眼淚,眼睛專注地盯著電視屏幕,嘴裏慢慢咀嚼著飯粒。沒等她吃完飯,電話鈴就響了,周蒙曉得,多半又是戴妍。戴妍和葛俊都沒參加國家分配,一畢業雙雙去北京闖天下,戴妍想進外企,葛俊是奔著當歌星。
  戴妍現在在一個大型合資企業裏當接線員,她隻要值夜班,就準給周蒙打電話訴苦。“怎麽樣?葛俊找到工作了嗎?”周蒙問。
  “沒呢,我已經給他指了條明路了,傍個有錢的老女人捧紅他算了。”
  “那你呢?”
  “我就傍個有錢的老男人唄。”
  這樣的話周蒙也不是第一次聽戴妍說了,自從去了北京,戴妍就老這麽說。“戴妍,你別老這麽說,葛俊該往心裏去了。”
  “你以為我不說,他心裏就不想啊?現在他們家也沒錢了,葛俊可不是不想傍,是還沒傍上呢。”葛俊是個小白臉,可是,周蒙不能想像葛俊會是那種吃軟飯的小白臉。
  “葛俊還不至於吃軟飯吧。”
  “什麽軟飯硬飯的?隻要是飯。”戴妍歎口氣,“你呀,你就是太單純了,也怪不得李然……”戴妍自知失言,噤住了口。
  什麽都可以,李然這個名字,不可以。
  她一直都不跟她們說。
  戴妍跟宿舍裏的女孩子隻知道周蒙的母親突然去世了,不知道李然的事。她始終不肯說。
  說是不肯說,她的臉卻出賣了她的心事,原先那麽光滑細致的皮膚,長了一臉痘痘。戴妍猜到了,別的女孩子也多少猜到了,可是都不敢問,連同情都不敢表現出來。有關細節戴妍還是從小宗書記那裏問來的。周蒙說不出話來。
  她聽著戴妍在話筒裏一遍遍急火火地道歉,她不是跟戴妍生氣,她隻是說不出話來。“沒事。”
  她終於說出了兩個字,掛了電話。
  是沒事,事實是,她到現在還不能相信李然已經不要她了。她相信他有了別人,可她不相信他真的不要她了。他隻要回一下頭,看一眼,他都會心軟的。
  所以,李然怎麽也不敢回頭啊。
  等周蒙洗完澡吹幹頭發,躺到床上,她看了眼鬧鍾,已經十點十分了。不是誇張,她已然累得腰酸背痛了。作為老師,不僅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也是一種體力勞動。勞動人民沾枕就著的良好生活習慣,周蒙還沒來得及養成,不過,她至少是不再失眠了。
  此刻,周蒙背靠在枕頭上,重排班裏的座位表,定小組長和各科課代表。像所有班級一樣,周蒙這個初一(二)班也由這幾類學生組成:聰明而用功的學生,不聰明而用功的學生,既不聰明也不用功的學生,聰明而不用功的學生。像所有的老師一樣,周蒙經常誇獎的是聰明而用功的學生。也像所有的老師一樣,她會有幾個比較偏愛的,聰明而不用功的學生。
  周蒙手裏還拿著筆,人已經睡著了,她沒有關燈,她現在睡覺不關燈隻插門。奇怪的是,連做夢,她都沒有夢到過他。
  她夢到他要在好幾年以後,她已經身在美國了。
  好像是很多人在一個飯店裏吃飯,挺熱鬧。吃完飯,他和一個女孩子一起離開了,而她是一個人。走著走著,他又追上來了,拉著她的手對她說:“傻瓜,我愛的是你啊。”
  她是哭醒過來的。因為哭出了聲音,驚醒了睡在一邊的潘多,他嚇得把她抱在懷裏,一連聲地問是不是做了噩夢。
  可是不等她回答,潘多一轉頭又睡過去了。
  夜涼如水。
  第二天中午,小宗不到十一點就進了四中校門,直接去了語文組的辦公室。別忘了,小宗是高中時代就入了黨的,他在哪個中學入的黨?四中。
  周蒙上完第四節課回到辦公室,意外地看到小宗跟章老師談笑正歡。
  小宗看到她擠擠眼說:“章老師是我的老班主任。”
  中小城市,江城是太小了。
  小宗並沒有帶周蒙到他們外貿食堂吃物美價廉的份飯,他請她在外麵吃的。“明天吧,明天再去我們單位吃。”小宗說。其實,明天,以後,一直也沒有到他們單位去吃過。周蒙無可無不可,在哪裏吃都無所謂,她隻是想問小宗一句話。
  她不曉得,小宗也想問她一句話呢。
  小宗跟周蒙一塊兒吃過幾次飯,約略知道她的口味,點的是一色清:清炒木耳菜(一定不要蒜),清炒豆苗,清炒魚片,清炒蝦仁,湯有個名目,叫作“鯽魚過黃河”,其實就是雞蛋鯽魚羹,要水擱得多、蒸得嫩才好吃。
  小宗叮囑小姐:“菜裏少擱點兒油。”
  他記得周蒙說過一次,飯館裏的菜不好吃,油太多。
  聞到菜香,周蒙還真餓了,昨天晚飯給戴妍攪的,沒吃好。
  看她吃得那麽香,小宗想起以前李然老渲染蒙蒙吃得如何少,少得有厭食症的危險。不過,女孩子嘛,一失戀胃口就特好,也是常有的事。
  她特別愛吃炒蝦仁裏的毛豆,用筷子專挑毛豆吃。很自然的,小宗拿起勺子一點點兒地把蝦仁和毛豆分開。周蒙不覺停下筷子看了小宗一眼,小宗一抬頭,正好碰上她的目光。
  “學生調皮嗎?”
  “挺可愛的。”
  吃完飯,周蒙跟小宗在四中門口分了手。
  回到辦公室,坐在位子上打開備課筆記,周蒙才想起來,她忘了問了。她想問小宗的是:李然給你打過電話嗎?
  小宗在路上給李越打手機,劈頭就問:“喂,你們女孩子失戀,到底要多長時間才痊愈?”
  李越冷靜地回答:“我有資料,按照統計,六個月到三年不等,也有個別案例,終生不愈。——怎麽了?蒙蒙又怎麽了?”
  “她跟她們學校老師說,她的男朋友在外地。”
  “你是說,她還想著李然?”
  “還有誰?都大半年了,杜小彬孩子都生出來了,周蒙怎麽就想不通呢?李然不是以前的李然了,他不僅是別人的老公,而且是別人的爸爸了。”
  李越心說了,想不通有什麽奇怪的?想通了才奇怪呢。
  小宗繼續說:“我想問問她,又不知道怎麽問。”
  “還是別問,她會下不來台的。”
  “我也是這麽想,李越,你看,”小宗心裏飛快地轉了幾個念頭,“要不要給她介紹個男朋友?轉移一下注意力。”
  “小宗,我看還是順其自然吧。”
  這也許正是小宗潛意識裏想要李越說的,好像李越這麽一說,他就不擔責任了,他就沒有私心了。“李然一直沒再跟你聯係過?”周蒙忘了問的,李越問了。
  “沒有,我不是跟你說過嘛,他爸媽都沒他的電話,到現在都不知道他結婚了。”
  “他夠狠的。”
  “誰說不是呢?”
  唯一沒有說李然心狠的是劉漪,劉漪在電話裏知道消息,隔了良久,悵然喟歎:“怪我。”小宗真懊悔告訴了她,這能怪得著她嗎?
  電話是劉漪打過來的,她本來是要通知小宗她結婚了,通知小宗也就是通知了李然。可是,她不再有興致提她的婚事了。
  劉漪的丈夫姓廖,比她小兩歲,矮五公分。
  當天下午小宗下班的時候,腳一順,又拐進了四中的校門口。
  夕陽西下,教學樓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長長的,樓前的小花壇裏,菊花早早地開了。對四中,小宗是有感情的,從初中到高中,他在這裏度過六年好時光,和老婆吳蔚一起度過的。當然那時吳蔚還不是他老婆,是個美麗又嚴肅的女生。
  想想老婆什麽都好,就是過分嚴肅了一點兒。
  很難說小宗是存心來找周蒙的,六點多了,校園裏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遠遠看到語文組辦公室透出的燈光,走過去,從半掩的門裏,他看到周蒙一個人伏案而坐。無法解釋的是,他的鼻子酸了。
  到11月,期中考試過後,周蒙才覺得她這個老師像那麽回事兒了。
  她聽取章老師的意見:一個好老師,不是試圖把自己累死,而是試圖把學生累死。說得好聽點,就是要善於調動學生的積極性。
  現在周蒙看學生作文看得可快了,不快不行,她現在不僅要看作文,還要看日記,看周記,看學生摘抄。摘抄就是讓學生每周從課外閱讀中做二百字以上的摘錄抄寫,一個句子,一首詩哪怕一段歌詞都行。為了讓學生覺得新鮮有趣,周蒙特意去刻了個玫瑰花章,一般的摘抄她打上一到兩個玫瑰,精彩的摘抄她最多給打五個。並且許諾一年以後評獎,得玫瑰花多的前三名獎品豐厚。
  中國傳統的統治藝術是善於命名,周蒙也頗精於此道,她把摘抄命名為“玫瑰花行動”,很讓學生興奮了一陣。
  繼“玫瑰花行動”之後,是“代號MS”。
  什麽是“代號MS”呢?就是“MY SECRET”,自己的小秘密。周蒙跟學生約定,如果他們在一篇日記的開頭標上“MS”,她保證不看。
  周蒙真的做到不看了嗎?她還是看到了一些秘密,給她以最深刻印象的是罵她的,有學生罵她臭美,也有學生罵她不配當老師,因為她板書難看,更有學生直抒胸臆地說就是討厭她。周蒙沒有生氣。她羞愧,但是沒有生氣。對罵她的學生,周蒙以後會特別注意自己的態度言行,希望可以達成和解。
  可是慢慢地,她還是感到失敗。
  本來她就不是個喜歡跟人打交道的人,而且如果一件事情做不好,她會本能地選擇放棄。在這個時候,以至半年後辭去教職,周蒙都沒有意識到,她一次次地放棄,她放棄的其實是生活本身。這一年的秋天,在周蒙還沒有來得及特別傷感的時候就過去了。
  她還是會晚一點下班,天冷了也黑得早了,八點多回家的時候,路旁的小吃攤讓人覺得溫暖而踏實,即使你不去吃它。
  小宗經常跟她一路回家,他在外貿新分的房子,也在這個城市的西南部。也不是約好的,是一個默契,他通常六點多會來找她。來了就很熱鬧地幫她幹這幹那,最喜歡改作文,評語一寫就是老長,分數又給得偏高。精明點兒的學生一看就知道不是周老師的手筆,小宗的字寫得漂亮多了。她的語文課代表,當著她,指著作文本上的評語,老腔老調地跟別的同學說:這是周老師的男朋友改的。周老師連忙正色更正:是我的助教改的。
  助教很細心,每個月有幾天,周蒙會特別累,助教就會說打車回去吧。她要是趕上胸悶不能坐出租車,他就用自行車帶她回去。第二天一大早再去接她,因為她的自行車擱在了學校。也不是每天見麵,小宗不時國內國外地出差,趕上一個長周末多放幾天假,他都會去看老婆。怎麽講呢?他可以說是她的老師,也是李然的好朋友,還是另一個女人的丈夫。有一回,她和小宗騎車經過師大門口的時候,看到李越和張訊兩個走在前麵的人行道上,她和小宗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車速,慢得幾乎要停下來。
  張訊也結婚了,和另一個女人。
  好像所有的人都會結婚,而且大半是跟另一個。
  最具諷刺的,即使真跟那一個結了婚,又覺得他(她)不是原來想像的那一個,還是另一個。

  過年
  周蒙接到一個電話,是周離,她哥哥。
  她哥哥說:“爸爸準備今年過年跟王阿姨結婚。”
  周蒙懵了:“哪個王阿姨?”
  “就是我嶽母。”周離聲音裏有一絲不耐。
  對,周離媳婦曹芳的媽媽是姓王,而且守寡多年。
  也沒有什麽特別不合理的,周蒙隻是沒有思想準備。
  暑假,周蒙分配的時候,周從誡特地到江城陪了她一個月。父女兩個人都盡量回避提到母親。不是說周從誡不難過,隻是多年的兩地分居,他已經習慣了妻子不在身邊,真正不習慣的是周蒙。有她媽媽的老同事來訪,看到周蒙都要感歎兩句:“周蒙長得越來越像方老師。”周從誡總說:“像德明年輕的時候。”
  他懷念的是妻子年輕的時候。
  等周從誡回了北京,周蒙暗暗地鬆了口氣。
  是在母親去世以後,周蒙才發現父親是那麽懦弱的一個人,懦弱到失去能力正視自己的感情。不管那是愛還是怨。
  至於她哥哥周離,周離胖了也開始歇頂了,人就是這樣慢慢磨老的吧?周蒙身邊也沒個可說說話的人了,除了小宗。
  ——“過年我不去北京,累死了,我還想在家裏好好睡幾天覺呢。”
  已經當老師的人了,講起話來神態還跟受了欺侮的小孩子一樣。
  “那怎麽行?”小宗不由得放柔了聲音,“你爸爸會認為你賭氣。”
  周蒙不語。
  她有什麽可賭氣的?這不過是她爸爸,她自己未婚夫跟別人結婚,她也隻在事後被知會了一下,而且,由於她周蒙為人一向大方的緣故,至今她都不敢跟任何人表示:她生氣了。
  “——下午沒課吧?沒課我陪你去買衣服。”畢竟是已婚男人,對付女人小宗技巧是好的。“不買了,學生都在周記裏給我提意見了,說我一天一件新衣服,攪得他們每堂課的前五分鍾不能專心聽講。”
  小宗樂不可支:“給你提意見的是男生還是女生?”
  “女生。”
  國家“九五”計劃即將圓滿完成,老百姓穿件新衣服不算事,可是像周蒙這麽一天一件確實讓人眼暈。她身上這件高領白毛衣大概又是新的,反正小宗頭一回見。
  雖然嘻嘻哈哈,小宗是個有常識的人,按照常識,女人的購物欲和心理健康是成反比的。挨到年前,周蒙還是乖乖地去了北京。
  到了北京,周蒙敏感到爸爸、哥哥,包括曹芳都對她有點兒小心翼翼的,小心得好像她是個外人。爸爸又特別提到要給她往北京調工作的事,話裏話外的意思是王阿姨可以鼎力相助。對了,王阿姨還是國家教委的一個副科長。
  周蒙婉言謝絕,她真不是跟誰賭氣,在哪裏當老師還不是一樣?
  可是周蒙這樣不領情,還是讓周從誡有點兒傷心,女兒冷淡的樣子就跟她媽媽一個樣兒。做父親的沒有不疼女兒的,周蒙小時候跟他還親近,越長大性子越獨。就說李然那件事,簡直不能跟她提,要是她媽媽在,還好一點兒。
  她一個人在南邊,打電話過去,她跟周離還能說幾句,跟他就沒有什麽話了。周從誡心裏嘀咕,女兒是不是怪他,為了她媽媽的事兒?德明術後昏迷是被耽誤了。淩晨的時候,值班大夫年輕,不敢拿主意。當時去砸主治大夫的門就好了,不知道啊,不知道人就那樣醒不過來了,都說手術很成功呢。
  和王心月的事兒是快了點兒。
  周從誡五十七歲,曹芳媽媽王心月五十三歲,兩個人正式談了不到一個月就發生了關係。這一年周家的年夜飯是在飯店和王阿姨吃的。
  看著一桌子菜,周蒙隻是懷念她媽媽做的熏魚風雞八寶鴨子,如果一個人可以關在懷念裏過日子,那有多好。不過周蒙還是春風滿麵的,她不忍坐視爸爸臉上的歉意,於是和哥哥一起向王阿姨敬了酒。王阿姨身份尷尬而表現得體,她帶來了兩件羊絨毛衣,一件粉色的是給周蒙的,另一件黑色的給曹芳。王阿姨輕輕說了一句:“周蒙皮膚白,穿粉的好看。”
  曹芳湊趣:“真的,又白又嫩,天生的好皮膚。媽,周蒙連洗麵奶都不用。”這頓年夜飯,周蒙隻是吃得累。
  宴罷,周從誡親自送王心月回家。
  趁著曹芳走在前麵,趕回家看八點鍾的春節聯歡晚會,周離跟妹妹說了一句:“周蒙,我老覺得媽媽是出差了。”
  “是一個長差。”周蒙握住了哥哥的手臂。
  周蒙一年沒來北京了,一來,每個人都在談錢。
  曹芳是不消說,由高能所的實驗員轉做房屋銷售代表,開口閉口就是她這一年賺了多少傭金,因為賺得多了,她在家裏說話的嗓門也高了。
  鄰居小青姐姐兩年前從中央部委辭職到一家香港人開的公司,現在已經做了副總,進出開一輛黑色的桑塔納。她要讓周蒙見見世麵,帶她去參觀那家香港公司。公司挺大,在新修的寫字樓裏整整占了一層,下了班還可以在樓裏的洗浴中心泡桑拿。
  小青姐姐對她說:“周蒙,可惜你不是學英語的,不然,到我這兒來,我給你起薪兩千。”小青姐姐三十歲了還沒結婚呢,當然她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她的老板,同時是別人的老公。
  年初三,周蒙去朝陽門看了戴妍和葛俊。他們租的房子就在朝陽門地鐵旁邊,平房,賊冷賊冷的。戴妍見了她就跟見到了親人似的。
  “周蒙蒙,”她還是那麽叫她,“你怎麽一點兒沒變啊。”
  “才半年,你要我變成什麽樣兒啊?”
  才半年,戴妍已經變了,不是說她不漂亮了,是她臉上不再有光彩,南方人講話就是水色不好。也許是氣候的問題,也許是因為生活。
  葛俊沒那麽小生氣了,從周蒙進門他就沒抬起過頭來,手裏夾著煙張羅著燒開水衝咖啡。以前葛俊是不抽煙的,為了保護嗓子。
  “我們馬上就要搬家了,單元房,有暖氣。”戴妍顯得興致勃勃,“葛俊現在吉他彈得可好了,他每天晚上都有演出。”
  “是伴奏。”葛俊嘴角一撇,甩了下頭發,把剛衝好的咖啡端給周蒙。
  周蒙拿著咖啡,一低頭間,瞥見戴妍用手輕柔地撫著葛俊的臉。
  她愛他,這是顯然的。
  葛俊喝完一杯咖啡就走了,他說要趕一個場子。
  他一走,戴妍臉就放下來了。
  “有個女的在追葛俊。”
  “葛俊不會離開你的。”事實上,周蒙覺得他倆現在就像結了婚的小兩口,看著比大學那會兒踏實。“葛俊是離不開我,不過,那女的也不夠有錢。”
  “你自己呢?”戴妍還在那家合資企業,不過升了職。
  “機會,要看機會。”戴妍聳聳肩,“找個有錢人不難,有錢,不下流,對我還真情實意,就難了。”找到這樣的男人戴妍就會離開葛俊嗎?
  周蒙覺得這還是個問題,戴妍很清楚這不過是一個時間的問題。
  “冷吧,你?”戴妍抓住周蒙縮著的兩個肩膀,“咱們出去吃飯去。”
  “別出去了,就想在你這兒喝點稀飯。喲,鎮江醬菜,在哪兒買的?我一到北京就想吃鎮江醬菜。”
  “跟我一樣,賤命一條。”戴妍拿起電飯鍋抓了兩把米,回頭問道,“周蒙,你說,人活著什麽最重要?”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她都已經失去了。
  過年,李然攜眷回了西安。
  杜小彬生了個女孩兒,9月底生的,女孩兒生下來還不到四斤,弱得像隻貓,杜小彬就叫她咪咪。李然是接到電報才趕回來的,做手術都是杜小彬自己簽的字。她的預產期提前了,因為胎位不正,那麽小的孩子杜小彬還是挨了一刀,縫了二十三針。
  李然沒想到初生的嬰兒會那麽小,而且,那麽醜,一臉的皺紋,醜得讓他發愁,還是個女孩子呢。可是,看著這個小醜東西,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笑了。
  在杜小彬看來,這是她丈夫半年多來最愉快的笑容。
  嬰兒真是天使。
  說起來,是她的丈夫,從她懷孕後他就沒再碰過她。
  杜小彬不認為李然是顧忌她懷孕的緣故,要說顧忌,他也太顧忌了,難得在家,還是跟她分床睡的。不僅分床還分屋呢。一開始他們在昆明租房子的時候,李然就堅持要租兩室一廳,她勸他,你又不常在家,一室一廳夠住了,省點兒是點兒。李然的理由是不久就要請小保姆,多一間房子方便。到她懷孕七個月,李然請了小保姆照顧她。小保姆是在客廳搭折疊床睡的,至於李然自己住的那間房,隻要他不在家就鎖著。而李然什麽時候在家呢?他在雲南全省的各旅遊點輪著跑,兩個月也不會回一次家。家裏又沒有裝電話,李然在外頭隔個十天半個月會給她寄張明信片,不過是讓她知道他在哪兒了。可是,說他對她不好吧,當時他脫離報社要買個自己用的尼康單反照相機,手頭那麽緊,還是先給她買了台電腦。電腦,那是當時除了李然,杜小彬最想得到的。有了電腦,寫稿改稿,不僅是一件快樂的事兒,而且幾乎給她帶來快感。
  幸虧她可以寫稿,不然,那麽日日夜夜地等著他回來非把她等瘋了不可,尤其在生理期,在她特別想要的時候。
  懷孕期間,杜小彬在寫她的第一部長篇:《逝水》。
  在卷首,杜小彬想也不想地寫下:看著一個人的現在,你體味到的是她的過去。是覺得抱歉了,李然這次回來對她態度特別好。
  從醫院回家,杜小彬因為腹部沒有拆線,走路還好,一上樓梯就會牽痛。他們租的房子在三樓,是李然抱她上去的,他跟她結婚杜小彬都沒有覺得這樣幸福,可惜樓梯太短了。
  到了三樓他有點兒喘了。
  “我重吧?”
  “不重,”他把她放到床上拉開毛毯,“應該再胖點兒,你還要給咪咪喂奶呢。”
  “李然,”她按住他的手,“你現在可以跟我離婚了。”
  他轉身給咪咪換尿不濕。
  通常女人提到離婚分手之類的,包含三個層麵的意思:試探,抱怨,懇求。李然把咪咪裹好放到杜小彬懷裏。
  “小彬……”他沒有說下去,嘴唇碰了碰她的臉。
  這天晚上李然是在她身邊睡的,他睡著了,杜小彬沒有,她很少有機會這麽近地看著他,她很少有機會這樣細致地撫摩他的身體。
  從醫院回家的第二天中午,家裏來了個杜小彬不太願意見到的人。她當時在床上,小保姆在洗衣服,李然去開的門。
  “您找誰?”她聽到李然問。
  “我找杜小彬,”杜小彬一聽,已經知道大事不好。接著,她又聽到對方說,“我是她媽媽。”她就是杜小彬的媽媽?李然馬上想到的是,她是養母還是生母?應該是生母,因為按照杜小彬的描述,她的養母陳梔子是個麵黃肌瘦的病西施,而麵前的這位中年婦女,微胖,相貌平庸,麵色紅潤。“我是李然。”李然還解釋了一句, “小彬的丈夫。”
  “李然,你就是李然,這怎麽話說的,都沒見過你的照片。我接到你的信就趕來了,孩子的戶口正在辦。”信?前兩天李然是把咪咪的出生證等文件特快寄給了樅陽的杜有康。那麽說,她就是陳梔子了,李然遲疑地接過陳梔子手裏兩個灰撲撲的50年代的旅行包。
  杜小彬這時從裏屋出來了,叫了聲:“媽。”
  誇張固然是一種文學修辭手法,但這實在不是李然能夠想像的陳梔子。不說別的,就算倒退二十年,杜小彬這位媽也不會像一朵花啊。陳梔子倒像個當老師的,嗓門洪亮快人快語,還有點兒自說自話。陳梔子看到咪咪就把她抱起來,從衣服內袋裏摸出個小小的銀手鐲給孩子戴上,嘴裏嘖嘖的:“小,跟小彬剛生下來一樣小,小貓似的。”
  “媽,你身體還好吧?”杜小彬問。
  “我沒病,就是你爸,3月又住了次院。他那個哮喘就那樣,一到春天準犯。”陳梔子放下咪咪,“唉,你呀,也不知道寫個信,不過看你過得挺好,我就放心了。——躺下,小彬你快躺下,剛生孩子可不敢著涼。”陳梔子把女兒按到床上,又在衣服內袋裏摸索了一會兒,這次摸出個手絹包,她把手絹包塞到李然手裏。“我跟小彬她爸的一點意思,給孩子的。”
  在拉薩,結婚的時候,杜小彬家裏也寄過五千塊錢,李然當時就覺得小彬的養父母對她其實還算不錯。李然禮貌地說了句:“謝謝爸爸媽媽。”
  這一聲叫得杜小彬媽媽心裏喜都喜翻了,這麽個懂事體麵好心性的女婿就是前世修也修不到啊,何況自家女兒還是……
  “李然啊,我跟你還是本家呢,我也姓李。”杜小彬的媽媽自稱姓李名娟。杜小彬在一邊晃著咪咪的搖籃。
  李然不理解:杜小彬以為這種事也是騙得過的?
  李然從來沒有這樣強烈地想報複一個人。
  當天下午李然就走了。
  李然走後,杜小彬跟她母親大吵一架。
  到底是生母還是養母?杜小彬隻有一個母親。
  至於陳梔子,原型是一個鄰居,作家是天生的,不如說,作家是情不自禁的。李然這次真的走了很長很長時間,這次,連明信片杜小彬都沒有收到一張。等李然回來的時候都快過年了,咪咪已經有十一斤了。
  他回來是在晚上,杜小彬一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就奔到門口,李然見到她第一句就是:“咪咪好嗎?”
  “好。”如果沒有女兒,他是不是就不回來了?
  他放下攝影包,先到裏屋看女兒,從裏屋出來,看見她在廚房切菜,簡單地說:“我吃過了。”
  以前雖然也冷淡,可他一向喜歡吃她做的菜。
  “小霞呢?”他問的是小保姆。
  “我讓她走了。”杜小彬放下菜刀,“已經燒上水了,你等會兒洗個澡吧。”他“嗯”了一聲。
  “李然,我媽的事兒……”他不問,她得說。
  李然不耐煩地打斷了她:“我可以不聽嗎?”
  杜小彬也不是沒有自尊心的人,可是,他是她丈夫啊,她心裏總覺著,要不是她媽這次來,李然已經跟她好起來了。
  在漆黑的走廊裏,杜小彬慢慢走近,她輕輕推開門,“吱呀”的一聲。
  昆明的冬天一點兒不冷,李然蓋著條薄被,兩條胳膊交疊著墊在腦後。
  即使睡著了,他都是一副想心事的樣子。
  她小心地把手伸了進去。
  沒想到,他是裸睡的。
  杜小彬解開自己睡衣的扣子,緊貼著他的胸口抱住了他。
  他的身體,是那麽溫暖,溫暖得近乎燥熱。
  隻一會兒,李然就有了反應。
  他用胳膊緊緊地箍住了她,臉埋進她的胸部。
  “寶貝,”他含糊地說,“跟我走吧。”
  杜小彬一個勁兒地點頭,這時候,他不論說什麽她都會答應的。
  他像小孩子那樣纏著她,尋找著她的嘴唇。
  “蒙蒙,我愛你。”他低聲說。
  杜小彬一動都不敢動,眼淚瘋狂地流了一臉,為他也為自己。
  李然一下全醒了。
  裏屋,咪咪突然哇哇地哭了起來。
  杜小彬和李然兩個人,同時直起身跑過去哄孩子,李然沒忘記順手拽了條褲子穿上了。轉天早上,杜小彬在裏屋聽到李然一早就出去了。
  中午的時候,他才回來,買了不少菜,杜小彬正在客廳收拾行李,她看到他說:“我馬上收拾好了就來做飯。”
  李然靠牆站著,抽出一枝“桂花”,在煙盒上磕了兩下。從大學畢業以後李然就是抽雲煙,到了雲南他開始抽“桂花”了,一包雲煙的價錢能買三包“桂花”。
  有兩種女人,一種是生了孩子就變醜了,另一種是生了孩子反而變得嫵媚了,杜小彬屬於後一種。杜小彬已經準備好李然跟她攤牌了,她可以帶咪咪回樅陽,她可以跟他離婚。然後,她聽到李然的聲音在說:“過年跟我回西安吧,爸爸媽媽想看看咪咪。”

  換個活法
  周蒙從江城火車站一出站就看到了小宗——他怎麽來了?
  小宗拎起帶軲轆的旅行箱說:“下午給北京打電話才知道你今天回來,你嫂子接的,她不知道你的座位號,不然我就進站了。”
  “不是讓你回來一定先給我打個電話嗎?”小宗端詳她明顯不快的臉色,“怎麽了?在火車上吐了?”
  周蒙勉強點點頭。
  “那你現在能坐車子嗎?”
  “可以,我就想快點兒回家。”
  “累了?”小宗低下頭,不自覺間握住了她的手。
  他也許是情不自禁,周蒙隻覺得害怕。
  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怕,她害怕他的柔情。
  如果小宗沒有妻子……
  如果小宗沒有妻子,她更不敢招惹他了,連他握一下她的手都受不了。
  如果連他的身體都接受不了,又怎麽接受他的感情?
  不過,因為有了感情,慢慢地接受身體,也是有可能的吧?
  如果此時小宗真的,突然,沒有妻子了,她也許會嫁給他的,可那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怯懦。等周蒙開學以後,小宗中午再去四中就找不到她了,下午也一樣。小宗不是笨人,他知道周蒙是有意避開他的。
  他沒有再去找她,那一段小宗也確實忙,忙得腳不沾地騎著摩托車滿天飛。他老婆對家裏的裝修不滿意,一是沒有鋪木地板,二是沒有標準的嬰兒房,春節前就鬧著重裝,隻因為工人都回家過年了,實在抓不到人才作罷。現在,年過完了,小宗不敢再拖。老婆給小宗下的死命令是一個月內必須完工。這當然很不講理,小宗又不是包工頭。不過,女人家又兼是懷著孕的女人家,不講理都不能算過分。結束兩地分居住到一起後,小宗老婆又不嫌他話多了,正相反,她嫌他話太少,老質問他:“你想什麽呢?怎麽不說話?”
  想什麽?以前幾乎天天見,小宗沒想過,他天生是個心思單純的人。現在老見不著,他開始想了。想來想去比來比去,周蒙就是比他老婆善解人意。
  從另一方麵看,應該這麽說,所有的老婆都不可能是善解人意的。
  寒假沒休息好,一開學周蒙就覺得疲勞了,每天課上到下午的時候,整個胸腔都感覺往下陷,非常詭異。更詭異的是,就這麽累,她都沒有病倒。
  好在班級管理上正軌了,幾個小幹部很管事,她可以稍微偷偷懶。早讀不再是每天都去看著了,下午沒課就早早回家。周末她一向是睡覺,李越幾次周末打電話來約她玩她都推掉了,不趁周末補覺,平時上課哪來的力氣?最長的一覺周蒙一氣睡了十八個小時,醒來頭都發暈,張口就叫媽。
  她小時候就是這樣,夏天睡完午覺,魘著了,醒來就會喊媽媽。
  有個人陪著是容易過得多,比如小宗。
  隻是愛一個人,實在不是因為他對你好。
  天氣一天天暖和,開始穿清爽的襯衫了,晚上不再蓋棉被,把腿伸到毛巾被外麵也不會感冒。春天的風好像一段光滑柔軟的綢子,可以當衣服穿。
  周蒙記得仿佛看過一幅題名《春風》的油畫,畫的是一名少女在春風中微閉著眼敞開長衣。一個熏風徐來的早晨,她突然醒了,窗紗輕搖鳥聲唧啾,喚醒記憶的是氣息,清新柔和、萬物複蘇的氣息。周蒙端端正正坐起來,把臉埋在被子裏,哭了。
  她哭得很大聲,她沒有辦法忘記他,她現在終於相信他不要她了,可她沒有辦法忘記。而她又是那麽明白地知道,再也不會有人那樣愛她了。
  “落花時節又逢君。”即使再見他,也是多年以後,物是人非。
  多年以後,她確實再見到了他。
  不知道是一個人過日子還是怎的,周蒙越來越小心了,她每天早上出門走到樓下,例必再上樓一趟,打開門查看一番煤氣水龍頭,還有陽台的門窗是否已經關好。其實每一次她都毫無遺漏,可她就是不能放心。鎖門也是這樣,要再推一下,證實確實鎖好了。
  然後是鑰匙。周蒙在語文組最著名的笑話是“丟鑰匙”。每次她都是自己嚇自己:“哎呀,我的鑰匙丟了。 ”同事們頭也不抬,隻管批自己的作業,都知道,過一會兒,小周必然會如釋重負地說:“啊,找到了。”小周來了有半年了,她家裏的情況同事們逐漸有所了解,她本人不大提也可以理解,女孩子一個人住謹慎點兒是應該的。
  李越往語文組辦公室門口一站,裏麵的老師們就向她看。李越今天一身男裝打扮,黑西裝白頸花銀袖扣,指間夾一支加長的“萬寶路”。
  學校裏少見這般時髦出色的人物。
  “李越姐姐。”周蒙迎了上去。
  李越親熱地攬過她。
  “蒙蒙,上完課了嗎?我請你吃飯去。”
  “我請你,我今天剛發工資。”
  “下次,下次你再請我。”
  好長時間沒看見周蒙了,李越禁不住細細地打量她。
  她瘦了,不是憔悴,是屬於女性的優雅的瘦削。
  李越清楚記得兩年前的蒙蒙,那種少女的風姿,麵孔圓圓的,皮膚像揉了光似的透明,五官特別稚嫩,好像還沒長成還有待商量,臉上沒有一根線條不是柔和的,一對標準的杏核眼,不知道是因為黑才顯得特別靜,還是因為靜才顯得特別黑。
  當時報社的女同事們私下議論,一看到李然這個小女朋友,就覺得自個兒老了。走到哪兒李然都拉著她的手,像怕把她丟了似的。
  李越清楚地記得陪李然去挑戒指的那個冬天,那天風很大很冷,可是因為要給自己心愛的人買戒指,李然臉上一直有一種暖意。
  正是中午放學的時候,不時有學生衝著周蒙喊,“周老師,再見。”周蒙點頭微笑。像個老師樣兒了,李越心裏感慨,她和小宗都擔心過,怕周蒙太脆弱了抗不過去,現在看來,是他們過慮。你在周蒙的臉上找不出一絲傷感的皺紋,人瘦了,視覺上似乎長高了。
  以前,以前她就是個洋娃娃。
  “李越姐姐,你這身西服真帥。”
  在“榮華雞”快餐店一坐下,周蒙誇道。
  李越一本正經地說:“我危險了,越來越喜歡穿男裝。”
  周蒙笑,以前,李然還老說李越是他弟弟呢。
  “昨天看到小宗和他老婆了,小宗剛從香港回來,他老婆好像快生了,肚子都好大了。”周蒙應了一聲,她是第一次聽說,小宗的老婆懷孕了。
  鄰桌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一個勁兒地伸出胖手攀周蒙的肩膀,小男孩的母親要去排隊,趁勢托孤,周蒙隻好喂小男孩薯條雞腿吃。
  李越大口喝可樂,別看是這麽小的小男孩,才勢利呢,專找漂亮阿姨玩兒。“張訊的老婆也快生了,就是這個月底。”
  “那麽快?”周蒙記得張訊是去年八一建軍節結婚的。他們這些人,說結婚就都結婚,說生就都生了,曹芳也快了,預產期是下個月5號。
  李越一笑,說:“張訊現在調我們記者部了,老出差,他這次下去有一個多月了,過兩天差不多也該回來了。”
  周蒙給小男孩撕著雞腿說:“是嗎,李然出差也快回來了。”
  李越眼睛死死盯住喝了一半的可樂,好一會兒才抬起頭,要命的是,周蒙自己一點兒不覺得。那個小胖男孩還糾纏著她。
  李越說:“我去趟洗手間。”
  轉過身,眼睛就濕了。
  小宗在醫院裏接到李越的電話,他老婆正在做B超。
  “……我本來想跟她說一聲我調回北京了,可是看她那個樣子,我都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小宗心裏又更難過幾分,他難免覺得自己也有一份責任。
  “李越,你說怎麽辦?”
  不等李越回答,小宗老婆吳蔚從B超室出來了,吳蔚捧著肚子叫:“宗禹宗禹!”小宗的大號隻有老婆稱呼著。
  小宗趕緊扶住她。
  “是雙胞胎,一男一女。”吳蔚說著就哭了。
  “怎麽了怎麽了你這是怎麽了?”小宗給老婆哭得六神無主。
  “我,我害怕開刀。”吳蔚眼裏閃著淚花又笑了。
  小宗籲出一口氣,對著手機講:“李越,趕快恭喜我,我老婆懷的是龍鳳胎。”
  “啊,恭喜恭喜。”
  轉天星期六,小宗是下午四點多去周蒙家的,他估計,這個鍾點她該起來了。“小宗。”看到他周蒙是高興的,畢竟那麽長時間沒見了。
  小宗環顧室內,別看有一段日子幾乎天天見麵,他沒一個人進來過,她也沒請他進來。周蒙穿的是一件小碎花的舊衣裳,小宗不記得看她穿過帶花的衣裳,她通常穿單色的特別是白色的。可是這件碎花的舊衣裳,在這個暮春的下午,窗外的濃陰浸染著雨後的氤氳,給予小宗難以磨滅的記憶。小宗心裏疑惑,她看起來沒有一點兒不正常的地方啊,要說有,也隻能是太美好了。“剛下來的新茶,特別好喝。”
  她雙手端給他一玻璃杯剛沏的熱茶。
  “好喝嗎?”
  “好喝。”
  周蒙挺奇怪,小宗從來沒有這麽寡言過,莫不是舌頭短了一截嗎?
  “幫我搬電視,行嗎?”
  小宗站起來。
  “那還有不行的?往哪兒搬?”
  “搬我屋裏,老想搬,可我跟阿姨兩個人就是搬不動。”
  她這句話又讓小宗惻然,那就是說,她這裏平時也沒個人來,除了阿姨。電視是24吋的鬆下,挺大挺沉,小宗和周蒙兩個費了老勁兒才把它搬好擺正。周蒙很高興:“這下我可以躺在床上看電視了。”
  小宗把天線接上,看到他從日本給她帶回來的小人偶孤零零地站在一邊的書架上。回到客廳,周蒙說:“其實我住一間房子就夠了。”
  小宗確實看到另外兩間屋子房門緊閉。
  “要不,”小宗想了想,“找個女孩兒跟你一起住?我們單位就有一個,家在外地,嫌集體宿舍條件不好,你還可以收她一點房租。”
  周蒙搖搖頭:“好朋友都不能在一起住,何況是不認識的人。”
  也許是心理作用,小宗覺得她瘦了,他知道,她一個人中午是絕不會好好吃飯的。小宗看看表,有五點了。
  周蒙看他看表立刻說:“你該回家了吧?”
  “不急。我今天特意來請你吃飯的,待會兒把李越也叫上。中山路剛開了個傣家樓,有跳傣家舞的,邊吃邊看,挺有意思的。”
  周蒙又搖搖頭:“不了,今天我要陪我媽媽吃晚飯。”
  小宗直起身,膝蓋一頂,杯子倒在桌子上,茶水一條線地流了出來。
  他的眼淚隻管慢慢地淌下來。
  “周蒙,你要明白,不管是你媽媽還是李然,都不會再回來了。”
  她看他一眼,遞過麵紙,不安地小聲說:“你怎麽哭了?”
  不說還好,一說,更讓人心碎。
  “我明白。”過了一會兒,她說。
  當晚十點多,小宗敲開了李越宿舍的門。李越同屋的女孩已經睡了,李越披上風衣把門一帶。“出去說。”
  到了樓下李越問:“怎麽樣?你跟蒙蒙談了?”
  小宗點點頭:“她大致上同意去北京了。”
  “那就好,換個地方很重要。”李越是經驗之談,不然你想,她這個北京人民大學畢業生為什麽要分到外省來?
  “她說不想再當老師了。”
  “當然,中學老師有什麽當頭?北京找工作又不難,她還可以考研究生,選擇很多。”
  “李越,”小宗悶頭抽著煙,問,“你說周蒙一定要去北京嗎?”
  “那你說,還有什麽更好的辦法?——給我一支。”李越不動聲色。江城就這麽大,她不止一次看到周蒙坐在小宗的車後,當然嘍是沒有跟李然在一起那麽嗲,跟李然,周蒙都是坐在車前頭的。小宗對女孩子是沒的說,可他畢竟是有老婆的人。
  “她到北京會吃苦頭的。”小宗說著直歎氣,“在這兒,至少我還可以幫幫她。”
  “小宗,你不要糊塗,你這不是幫她你是害她。”
  “李越,我不糊塗。”小宗大聲地,然後是心平氣和地說,“以前,我是糊塗。”
  “你愛她?”
  他不敢對自己說的話,別人幫他說出來了,小宗有一刹那的失神。
  “小宗,你是有老婆的人,還有那對龍鳳胎呢。而且,”李越狠了狠心,“周蒙可不愛你。”
  “李越,有沒有這種可能?”小宗轉過頭來,圓眼鏡後麵目光真摯,“即使不愛一個人,也會喜歡看到他。”這是小宗嗎?那個瘦小單薄瑣碎的南方男人?
  “有可能。”李越有一點了解。
  “我也喜歡看到她。”
  “僅僅喜歡?沒有欲望?你會不想?”
  在夜色中李越都能察覺出小宗一下子麵紅耳赤的。
  小宗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可是他說:“我對不起李然。”
  小宗的本意是,畢竟是通過他,李然才認識了杜小彬。
  李越卻是另一種理解:“別逗了,你是對不起你老婆。”
  小宗歎氣:“我什麽也沒做啊。”
  要說美人,小宗的老婆才真正是大美人呢,美得像一張畫。
  “你可別跟我說你老婆不理解你。”李越警告他。
  小宗笑笑:“你猜怎麽著?這不是我說的,這是我老婆說的,她現在最喜歡說:宗禹,我越來越不理解你了。”
  “蒙蒙呢?蒙蒙就理解你了?”
  小宗接下來的一句話,李越印象至深。
  “她什麽都不說,我知道她都理解。”
  真正讓周蒙下定決心去北京的,還是另一件事。
  1995年國家住房體製改革,江城是試點,而精儀所又是江城的第一批試點單位。來找周蒙談話的是精儀所副所長和房管科長,副所長周蒙多次見過,四十出頭,姓黃,她媽媽以前總是一口一個“小黃”。
  顯然房管科長是唱白臉的,一上來就說,她家這房子按照中央某文件,她是沒資格買的,如果她真要買,價格是兩萬多塊。
  小黃在一邊歉意地解釋,讓她買房子已經是照顧了,至於方老師的工齡補助,因為,這個……就沒有辦法再照顧了。
  房管科長又說,這房子明年所裏就要拆,重新蓋六層樓的宿舍。
  周蒙問,如果房子拆了我住哪兒呢?
  小黃說可以給你安排一間過渡房,在集體宿舍裏,反正她是一個人嘛。不過以後你如果要住同等麵積的新房子,價格上要追加一點。
  “小劉,大概加多少?”
  “黃所長,還沒細算,最少要1萬吧。”
  黃所長更加歉意地看著周蒙:“你看,周蒙,是不是需要跟你爸爸商量一下?我們過兩天再來。”3萬多?那不用商量了。
  房管科長冷著一張臉:“咱所裏定的,買房款從今天開始,兩個星期內交齊。”這樣不把人放在眼裏的冷臉,周蒙要到以後才見慣見熟。李然以為她一輩子都不會懂的世故人心,從現在開始,在隨後的一年裏,她全懂了。
  當下,周蒙還是和顏悅色地說:“房子我不買了,我爸爸的意思是讓我教完這學期就去北京。”是她爸爸的意思,卻是她哥哥拿的主意。
  跟周從誡不同,周離不是一開始就想讓周蒙到北京來的。首先他覺得妹妹的性格和生活習慣都跟不上大城市的節奏。其次家裏也不好住,兩室一廳的小單元,周蒙一來爸爸就得睡沙發,不是長久之計。現在情況不同了,爸爸住到丈母娘那兒去了,所裏蓋的新樓也快封頂了,周從誡去年評的博導,周離今年評上了講師,他們家怎麽也得分套三室兩廳。
  不過最終讓周離改變態度的還是小宗的一個電話,按小宗的講法,周蒙已經有點兒病態了。周離沒把小宗的電話告訴周從誡,何必讓老人擔心。
  周從誡是早就想讓女兒到北京來,可工作呢?尤其難辦的,戶口呢?王心月提過可以幫忙,也隻是提提的。周離一句話就給他爸吃了定心丸,周離說:“要什麽戶口?嫁個出國的,直接拿美國戶口算了。”周從誡尚有餘憂:“周蒙好像不太想出國吧,她又是學中文的。”
  周離一哂:“不想出國?到時候就想了。學中文,那還不等於什麽都沒學?”離開江城去北京,周蒙始終是猶豫的,即使到最後,把家裏該賣的賣了該托運的托運了,都上火車了,她心裏還是覺得她要回來。
  她沒有回來,但她是想回來的。
  後來,都在美國了,周蒙有時候還會想,也許哪一天,等她四十歲或五十歲的時候,可以退休了,她真的會回來。不一定是江城,但一定是江南的小城。在地理上周蒙並沒有歸屬感,從她父親的籍貫說,她算浙江寧波人,不過她從來沒有去過寧波,連她爸爸都幾十年沒有回去了。生在蒙城,長在江城,可是她連一句本地話都不會說,在江城她們家是沒有根的。
  不過等在美國買了房子,拿了綠卡,又慢慢地申請公民了,周蒙漸漸意識到她回不來了,也不想回來了。似乎是為了不給自己留退路,似乎是為了逼著自己離開,周蒙一早就把她去北京的計劃跟語文組的老師說了。不久外組的老師就知道了,再不久校領導也知道了,等學期快結束的時候,連她班裏的學生都來問她了。問她的是她的小班長,很可愛聰明的一個小男生,圓圓臉大眼睛,好像一隻白皮膚的大熊貓。周蒙斷然否認。
  其實周蒙最留戀的就是這一班學生,到底花了些心血傾注了感情。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這個班上的小孩子也不例外,隻不過他們的故事,才剛開了個頭。隻有看著別人的故事,才會暫時忘記自己的故事。
  周蒙當老師的體會是:改變一個人是很困難的,即使是初中的小孩子。她隻做到了理解。離開江城的那天是個下雨天。
  上午周蒙最後一次去四中看她的學生。今天是學生放暑假一周後第一天開始補課,每星期補三個半天,補英語、數學兩門。不補不行,別的班都在補,她的班不補就得落後。
  她的班,馬上就不是她的班了。
  周蒙在上課前來到教室,一周沒見,學生見了她親得不行,圍著她七嘴八舌地爭著說這兩天都去看什麽電影了到哪兒玩了。男班長和女語文課代表在吵嘴,他們吵的是班裏應該先組織男子足球隊還是女子排球隊。周蒙一直不主張班裏組織這隊那隊的,怕學生心玩野了影響學習。可是今天,她想了想說:都組織,明天她就把球買來。教室裏立時歡聲雷動。
  直到上數學課的楊老師來了,周蒙才走出教室。楊老師接替她當二班的班主任,對學校的這個安排周蒙滿意極了,數學老師當班主任對學生有好處。
  周蒙站在窗口最後看了一眼她的學生,她的眼睛要是攝影機就好了,她真想攝下每一張小臉,每一個生動新鮮的表情。
  她以為至少有三年的時間呢,沒想到這麽快就離開他們。
  雨還在下,止不住的不僅是雨,還有她的兩行細淚。
  在那列徐徐開動的火車上,李然的眼淚也曾經這樣止不住地流下來。
  她一直不能理解的是,他為什麽不可以講清楚?
  他為什麽不敢麵對她?
  他當然不敢麵對她,就像周蒙無法麵對著自己的學生說:“我辭職了,下學期我不再教你們了。”不跟相愛的人說分手再見,我們是那麽怯懦地無法麵對背棄。
  背棄,因為更愛自己一點。
  理想主義者也許會說:隻有忘我的愛才是愛,愛的不夠就不是愛。
  現實主義者會說:生活中多的是後者,而不是前者。——我們甚至懷疑,前者是否存在?雖然遠遠不夠,但是我們愛過。
  去火車站送周蒙的隻有小宗。
  行李是隨車托運的三大箱加一個隨身的小拉杆箱。
  家裏的電器、值點兒錢的家具都是小宗幫她賣的,不值一賣的都送鍾點阿姨了,一些專業書和外文資料周蒙留給了所裏。
  她把一個排球和一個足球交給小宗,叮囑他明天給學生送去。
  ——“別忘了,我答應明天給他們的。”
  “你吩咐的,我還能忘嗎?”小宗笑著回了一句。
  同樣是一個雨後,窗外,樹上,知了一片地鼓噪著。
  行李都搬下去了,周蒙看著空蕩蕩的屋子,怎麽也合不上大門。
  合上了這扇門,媽媽出差就回不來了。
  小宗上來看她還在門口站著。
  “沒忘什麽東西吧?”
  “沒有。”
  她合上門,鎖好,又推了兩下,把鑰匙留給了小宗。

  搬來搬去
  後來,曉輝跟潘多顯擺起來必是:“周蒙是我撿回來的。”
  確切地講,張曉輝是在科學院研究生院大門口撿到周蒙的。
  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中國科大研究生院和高能物理所這三個單位在一個院裏,這個院的準確地址是北京玉泉路甲19號。院的正門掛的牌子有兩個: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和中國科大研究生院。
  高能物理所也有自個兒的牌子,掛在一個不太起眼的側門上。
  院的正門對著玉泉路,門兩邊是兩小片林陰地,小商小販都在這兩小片林陰地安營紮寨。張曉輝正跟一個賣蘋果的農民大叔激烈地討價還價,一輛“麵的”在院門口停了下來,從“麵的”上下來一個穿淺藍色長裙的女孩。張曉輝立刻對這個女孩兒產生了好感,怎麽講?幺妹子一看就是一個軟弱可欺的主兒。看她從出租車上一點點兒往下搬她那點兒家私才好玩兒呢,臉盆、衣架、碗筷、熱水瓶、鞋子、書、電飯鍋、自行車、箱子和折疊衣櫃,大件東西太沉了,司機也不幫她,她搬不動就硬往下拖,也不知道愛惜東西,“嘭”地往地下一摔。
  等張曉輝討到一個最低價,又跟農民大叔在分量上斤斤計較了一番,終於買好了兩斤蘋果,那個女孩還沒走。她也沒法走,一大堆東西呢,她可怎麽拿?女孩就在樹下的石凳上坐著,看著她的東西,倒挺沉得住氣。知道的,她是在看東西,不知道的,以為她乘涼呢。
  她也不像在等人,沒有一點兒東張西望的意思。
  張曉輝心裏一動,走過去問了一句:“你要租房嗎?”
  時間就是錢哪,張曉輝辦事講究效率,沒五分鍾,她帶著三個男孩兒回來把周蒙的東西一趟就搬走了。直到進了房間,周蒙才想起來,她還沒問房租呢。
  “對不起,房租怎麽算啊?一個月多少錢?”
  張曉輝租的房是中科院研究生院研究生樓的一間學生宿舍,很便宜,350元一個月還包水電。跟張曉輝同屋的女孩上星期剛回江西老家,張曉輝正要給自己找個室友分擔房租。
  張曉輝眼珠一轉,想說你交200吧。就是200也夠便宜的了,新蓋的樓,窗明幾淨的,冬天暖氣倍兒足,樓下就是浴室,出門就是地鐵,外麵哪兒找去?想當初她張曉輝住進來,江西女孩還不是讓她交200,她還不是覺得揀了大便宜似的?可是,看著周蒙那你說什麽她就信什麽的樣兒,張曉輝的舌頭不由得打了個結。“350一個月,咱倆一人一半。”一出口,張曉輝就後悔了,她幹嗎這麽大方啊?“這麽便宜。”周蒙喜出望外。
  傻妹子,就是便宜,您也別叫出來,張曉輝心裏說。
  “我是四川的,你呢?”張曉輝問。
  “我老家在江蘇。”江蘇是周蒙媽媽的籍貫。
  “你來北京多長時間了?”
  周蒙邊收拾東西邊答:“快一個月了。”
  “才來啊?你說話倒沒什麽口音,我都來五年了。”
  五年,五年張曉輝還住在這種地方?周蒙不禁對自己的前景產生了懷疑。“北京房子不好找吧?你今天這是投朋友還是奔老鄉啊?要不是碰到我你可怎麽辦?”周蒙想了想,如實回答:“我家住這兒。”
  張曉輝看她一眼,奇怪,她家住這兒,那她為什麽不回家?
  周蒙今早離開在水碓子租的小平房是打算回家的,可是出租車司機錯過了可以開進院的側門,給開到正門來了。那個司機態度很不好,一臉橫肉,像個勞改釋放犯,周蒙沒膽跟他囉嗦。“其實,是我哥哥家。”周蒙補了一句。
  “哦。”張曉輝會意地點點頭,從兜裏拿出個蘋果,猶豫一下向周蒙伸了伸胳膊,“吃嗎?”
  “不,謝謝。 ”
  張曉輝笑:“你怎麽跟北京人似的?那麽多客氣話,不吃,你還謝什麽?”周蒙也笑了。
  當晚,躺在學生宿舍的架子床上,周蒙扳指一算,來北京不到一個月,這裏是她第四個過夜的地方。來北京不到一個月,生活,已經露出了它猙獰的一麵。
  除了她哥哥家,周蒙在戴妍那兒住過幾天,水碓子的小平房付了一個月的房租,她才住了一個星期。希望這第四個地方她可以住得稍微長一點。
  誰曉得呢?一星期前搬到水碓子的小平房,她以為她至少可以住到12月嚴冬來臨。周蒙聽戴妍的話,找到工作再找房。
  找什麽工作呢?坐在戴妍租的一單元的地下室裏,周蒙直發愁。
  戴妍瞅著她樂:“周蒙蒙,你來北京前沒想過要找工作的事兒啊?”
  “不是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嗎?”
  “嘿,那你倒是……”戴妍沒有說下去,周蒙能幹什麽呢?讓戴妍想也想不出來。當秘書不會打字,進外企英文不夠,跑業務,她大小姐跑得動嗎?
  至於傍大款嘛,也難,周蒙人太正。
  戴妍翻著一堆過期的北青報好半天才說了一句:“周蒙,你隻能做廣告文案了,隻有他們點名要我們學中文的。”
  到底是大學生,周蒙到海澱圖書城搜羅了幾本廣告方麵的書籍,回來挑燈夜讀一晚,她覺得,她可以做廣告了。
  而且,可笑的是,她就在廣告公司找到工作了,公司叫“四方廣告公司”。周蒙以後了解到,在北京數以千計的小廣告公司裏,四方廣告公司還算名副其實的,四方起碼有一家固定大客戶,雖然這個大客戶已經有兩年沒做任何廣告了。
  既然工作找到了那就接著找房吧,周蒙運氣不錯,她在公司旁邊的一片小胡同裏找到間小平房,挺幹淨的,房東還答應馬上給她刷房。房子是南房,背陰,戴妍擔心到了冬天會冷得待不住,管它呢?現在是盛夏,房子看起來挺陰涼。
  房租是一月一交,每月300百,整占月薪的一半,周蒙也不以為然,她手頭還有2000多塊錢,每月飯錢花不了多少,中午可以在公司飽餐一頓,最多一年之內不買新衣服就是了。
  “想想還是小的好。”這是美國人賣車的一句廣告詞。
  小平房還不到六平方米,真小,小有小的好處,小,讓周蒙覺著安全。
  房子在通常人們所說的四合院裏。周蒙的這間房原先大概是個月亮門過道,狹長的,房門不合常理的窄,門頂有一道弧線,窗戶隻有半扇,也是別致的狹長。
  走進這間房,就像走進一節火車車廂。
  地是青磚鋪的,有點兒潮濕,周蒙住進來前一天,她哥哥和爸爸預先過來在地上撒了層石灰。周蒙這次從家裏搬出來讓她爸特別傷心,哥哥周離倒挺平靜的,早就料到了這一步,知道妹妹準跟他們過不到一塊兒去。
  曹芳生了,生了個兒子,大名叫周鐳,爺爺給取的,好叫人一看名字就知道是物理世家出來的孩子。周鐳算乖的,從不無理取鬧,可剛滿月的娃娃不會說話,他的各種要求和喜怒,勢必通過啼哭來表達,家裏當然永無寧日。
  也不能說妹妹就討厭這個親侄子,一見麵給了個五百塊的紅包,挺客氣地跟周鐳笑笑。除了孩子的因素,日常起居也合不到一塊兒,就沒人能和周蒙合到一塊兒去。周蒙住在家裏是晚上不睡早上不起,飯做好了她說不餓,等大家都躺下睡覺了她又去廚房煮上玉米了。別人還好說,小保姆燕子還跟周蒙住一個房間呢。
  燕子是曹芳的遠房堂妹,王心月特地從老家河北接來帶外孫子的。
  燕子跟曹芳抱怨:“鐳鐳姑姑晚上要麽老開著燈,要麽就鎖門,成心不讓我跟她一屋睡。”曹芳轉過身跟周離鬧:你妹妹怎麽這麽霸道?這不是在江城,她一個人住三間房。像一切結了婚的男人,周離別的不怕,就怕老婆跟他鬧。周離找周蒙委婉地談了一次,周蒙當時沒說什麽,可當晚就沒在家住。
  沒幾天,周蒙回家說她找到工作了,要搬出去。周離一個字都沒勸,別說周蒙了,周離自己還想搬出去呢。周蒙提出的搬家理由是她年底要考研究生,想住得離公司近點兒,省得來回跑又費體力又耽誤時間。周從誡說既然想考研究生就不要上班了,她要是嫌周離這裏不安靜,就跟爸爸和王阿姨住,她自己一間房,日常瑣事都有小保姆,不用她操一點兒心。
  周從誡是這麽說的:“爸爸的家就是你的家。”
  是嗎?真的嗎?
  周蒙點頭:“我知道,可是我都二十二歲了,應該獨立了。”
  女兒臉上那種堅決的神色又讓周從誡想起她媽媽,德明就是這麽好強。
  周蒙在水碓子的小平房著實過了兩天清靜日子。小平房離公司近,早上九點上班,周蒙八點半起來,八點五十出門,都不用騎車,步行十分鍾就到公司了。
  下午五點下班,夏天,天長,走在窄窄的胡同裏陽光還像正午那麽熱烈。不過一進她的小屋就陰涼下來了,在天井打盆水洗把臉,她就可以坐下來讀書了。房裏的幾件基本家具都是房主提供的,周蒙自己隻買了個折疊衣櫃。她現在用來看書的書桌是房主家原來的麻將桌,四邊都有精致的放籌碼的小抽屜。周蒙把麻將桌放在半扇窗前,椅子是一把很舒服的老藤椅,憑窗而坐,從狹長的視野裏正好可以看到天井的幾棵樹,周蒙認識的是一棵石榴,還有玉蘭。天井有公用的自來水龍頭,不過院裏住的幾戶人家都是把自來水接到自己蓋的小廚房裏,這個公用的水龍頭其實隻有周蒙一個人用。房東自己住惠安小區的樓房,在這個院裏,房東還有三間馬上要裝修好的套房準備租出去。套房有水池,清一色的地板磚,房東帶周蒙參觀過,還指望她給介紹房客。
  房東是個油頭粉麵、未老先衰的中年男人,據他說,房子是他妻子娘家的房,他妻子娘家是唱京戲的,“文革”前,這一個院子都是她家的。
  從來沒見過房東的妻子,聽說她是個拉胡琴的國手,經常到國外演出。
  周蒙暗自替未曾謀麵的女國手遺憾,她怎麽找了這麽個丈夫?一看就是市井小人物,他自我介紹是什麽廠的供銷科長,因為身體不好,早早退休了。
  啊,讀書讀書,如果年底就要考研究生,周蒙的時間可一點兒不充裕。
  這次是真的要考研究生了嗎?
  這一回,她以為她是真的。一到北京周蒙就看出來了,除了回學校念書,沒別的路可走。周蒙是不精明可也不糊塗,憑她一個念中文的本科生,沒有家勢,人又不是怎樣能幹漂亮,想在社會上混出頭來太難了。別說她了,戴妍還沒混出來呢。
  戴妍問過她:“周蒙,你來北京前沒想過要找工作的事兒嗎?”
  工作是沒想過,過好日子的想法可不是沒有過,不然,她怎麽把那麽多挺不錯的衣服都送給鍾點阿姨了呢?自然是想著到北京再買新的了。
  人是會有這麽點兒天真的。
  鄉下人想隻要進城就好了,小城市的人想隻要去大城市就好了,大城市的人想隻要出國就好了,老姑娘想隻要結婚就好了,不被理解的丈夫盤算著隻要離婚就好了。
  滿不是那麽回事兒。
  不管是城裏還是城外,出國還是回國,結婚還是離婚,你還是你,環境雖然改變了,你的問題仍舊是屬於你的問題。
  可是環境……
  對於強者來說環境不是問題,而對於弱者,他總以為自己的問題是環境的問題。在1995年,剛到北京的時候,周蒙幼稚地以為環境的改變可以激發她的上進心。不是說“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嗎?她現在一無所有了,總應該用功上進了吧?滿不是那麽回事兒。
  守著小台燈,正襟危坐念了兩個晚上的書,到第三天晚上,周蒙出去逛夜市了。她在夜市買了幾本打折的外國小說,回來醉生夢死地看了起來。
  真的是醉生夢死,她從來沒有這樣失望過。
  輸給杜小彬周蒙沒有覺得失望,可這一次她輸給了自己。
  輸了愛情會心痛,可是輸了生活,你會心虛。
  不過,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她會遇到一個什麽人。
  是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她會遇到一個什麽人。
  好像30年代半新不舊的女子講話:找個事兒是假的,找個人是真的。
  要等你真的找到那個人你才會明白:找個人還是假的,找個事兒才是真的。一個星期五,周蒙下班回來發現她的小屋刷白了。一定是房東趁她上班的時候帶工人來幹的。這個房主還算不錯,周蒙想,言而有信。
  刷白了,黯淡的小屋顯得亮堂多了,周蒙一高興就把這幾天積的髒衣服給洗了。沒有洗衣機隻能用手洗,好在是夏天的衣服,洗衣粉一泡清兩遍就行了。想起在江城的時候,不要講用手洗,周蒙連自己家的雙缸洗衣機都不會用,為這個,李然還笑話過她。
  她沒有幫李然洗過一件衣服、一雙襪子,哪怕是用洗衣機。
  周蒙剛在天井裏把衣服晾好,房東過來了,領著幾個裝修工人,讓周蒙跟他們一塊兒去吃飯。周蒙推說吃過了。房東說你哪兒吃過了,我看你一回來就跟這兒洗衣服呢。怎麽樣,房子刷得滿意嗎?說得周蒙挺不好意思。有一點,確實是周蒙還沒有學會的,她還沒有學會說不。
  一到吃飯的地兒,周蒙就後悔了,是那種路邊的小飯棚子。周蒙不是沒有吃過路邊攤,可那是在南方,北方人的清潔意識不能跟南方人比。
  小飯棚子緊鄰一個建築工地,灰塵滾滾機器轟鳴,房東挺起勁兒地讓周蒙點菜,周蒙隻說她不會點菜。鬧了一會兒,最後房東點了幾個大路菜,要了幾瓶啤酒,主食是炒餅。裝修工人都是山東人,他們喜歡吃炒餅。周蒙不敢吃那些菜,隻拿著瓶啤酒對著嘴喝。
  妙的是,不一會兒,有一雙手伸到了她腿上。
  周蒙幾乎要笑出來了,連這種事兒都讓她碰上了,對付生活,沒點兒幽默感真是不行,她往旁邊挪了挪,繼續喝。
  “要花嗎?”
  居然有人在這種地方賣花?
  周蒙轉頭一看,賣花的是個黑瘦矮小的小姑娘,她賣的是紅玫瑰,賣了一天了吧?玫瑰已經打蔫兒了。以前有人跟周蒙講過,還是周蒙跟別人講過?紅玫瑰,隻開一個上午的紅玫瑰。“多少錢一枝?”周蒙問。
  “兩毛錢一枝。”
  周蒙要了小姑娘手裏所有的花,給了她20塊錢。
  “夠嗎?”
  “夠,太多了,我給您找錢。”
  “不用了,你吃飯了嗎?跟我們一塊兒吃吧。”周蒙把小姑娘拉到自己身邊。天哪,她可真小,細胳膊細腿,比周蒙教的初一學生還小,就到北京來賣花兒了。
  房東還挺熱情,張羅著給小姑娘拿碗筷,小姑娘也不客氣,坐下來就吃。周蒙看小姑娘吃得差不多了才問: “你幾歲了?家在哪兒?”
  小姑娘說是湖南人,十六歲。
  十六歲?周蒙真的可憐她了,十六歲才這麽點兒個兒,那也長不了多少了,十六歲,完全沒有發育過的十六歲比較起來,有的玫瑰根本沒開過。
  就是這樣,也難免要給人欺負吧?如果運氣好遇到一個什麽人肯娶她,難免還要生孩子,生一個,或許還不夠。可是,這麽小的身體。
  周蒙空腹喝了一瓶啤酒,頭有點兒暈了,那幾個山東工人吃完就走了,桌上也沒菜了。周蒙摟著小姑娘說: “跟我回家吧,我送你幾件衣服。”
  房東看著周蒙的臉色沒敢講話,事後想想,他並不是什麽歹人。
  小姑娘住亞運村那邊,天晚了沒公交車了,還是房東把她送回去的。
  第二天一早,周蒙收拾好東西,那堆迅速萎謝的紅玫瑰扔在麻將桌上,她看也沒看一眼,到外麵攔了輛車就搬走了。
  半小時後,周蒙在研究生院門口碰到了張曉輝。
  不出來還真不知道,這是一個亂世。
  要到這時候周蒙才想起第一次見麵時李然的一句話:“打個比方,我跟你坐在這裏,從量子力學的角度看由於變數太多,概率接近於零,是完全偶然的。”他是說人生無常。
  亂世裏自然會有幾段傳奇,更多的,卻是無奈。
  周蒙曾經聽一個外地女孩這麽絮叨:“每年一到10月,我就開始省錢,計劃今年冬天一定要買一件特別暖和的衣服和一雙特別結實的鞋子,然後冬天到了,我的錢還是不夠,湊合著買了,一邊買一邊後悔,一定穿不到明年,到時候不是還得買?”
  後來,這個外地女孩嫁人了,生了孩子,也在北京分期付款買房子了,她的冬衣冬鞋還一年一年地重複著那個老故事。
  直到最後離開四方廣告公司,周蒙也不明白四方廣告公司為什麽要招她這個文案。周蒙在公司三個月,寫過的唯一文案是關於一本京城旅遊指南的廣告征集,這也是公司當時唯一的業務。跟周蒙同時進公司的還有四個業務員,業務員的工作就是滿北京地給這本旅遊指南拉廣告。也別小看了這麽一本32開的旅遊指南,要擱幾年前,指著它能掙幾十萬也不一定,現在,不行了,同類媒體太多了,客戶都煩了。周蒙聽那些業務員打電話,經常是話還沒說完呢,客戶一聽是拉廣告的就掛斷了。
  可老板早放下話來了,沒有上不來廣告的媒體,也沒有不想做廣告的客戶,言外之意:隻有拉不來廣告的業務員。
  四方廣告公司,周蒙他們這批人進來之前,公司加上許總統共才兩個人,就這樣,許總還挺有派頭的,他開一輛車頂開窗的“淩誌”。
  許總掙錢是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國廣告初步繁榮各自為王那會兒。在廣告界略待長一點,像許總這類末路英雄,周蒙很見識過幾個。他們的共同特點是沒受過高等教育,起步早發過財,1995年以後不約而同地開始走下坡路。這許總算是安分的,後來的兩個老總還想從廣告往實業發展,一個要挽救中國玻璃器皿製造業,另一個要建立亞洲最大的鮮花批發市場,一水兒的電腦管理。對這兩位老總的雄心和魄力,周蒙折服之餘,趕緊辭職轉工。不是周蒙挑剔,實在沒精力配合他們,一會兒一個主意。
  手裏也有一兩百萬了,退一步,做點兒力所能及的事兒多好。
  最沒意思的事兒就是明明沒事兒幹還得在那兒煞有介事地坐著。
  在四方廣告公司,周蒙不是做了三個月而是“坐”了三個月。到最後一個月周蒙實在坐不住了,她也學著那些業務員打打電話,挑離公司近的幾家賓館飯店跑跑。哪怕找個借口出去逛逛“百盛”
  “貴友”,總比在老板眼皮子底下幹坐著強。
  到底是給資本家幹活,不生產點兒剩餘價值給老板剝削就於心有愧。
  許總挺高興她這個小文案自覺自願地跑業務。他當然高興了,周蒙進公司就講好的,周蒙的業務提成要比業務員低5個百分點,因為她拿的文案工資比業務員高,高多少?不過半張“老人頭”。周蒙為人不是一向大方嗎?這個虧,她認了。
  就像新手的賭運一定會好,周蒙初戰告捷,沒兩天就拉了個封底廣告。這一個封底廣告周蒙的提成是一千四,比起業務員,她虧了七百而許總多賺了七百,樂得許總連著一個星期地誇她。許總其實蠻有人情味兒的,他的派頭是跨國公司總經理的派頭,他的經營理念不脫一個作坊老板的小恩小惠。許總,也不過三十七八吧,在周蒙眼裏他已經是個過時的人物了。許總的女兒聽說才滿周歲,是第二次婚姻吧?妻子恐怕還很年輕。
  初戰告捷,周蒙乘勝追擊,連著跑了王府井一帶新開的商廈和美食城。
  也像一般的新手,幸運女神通常隻會垂青你一次,周蒙連遭敗績。
  轉天,周蒙照常七點四十五分起來上班。
  上下班時間的地鐵真擠,可也幸虧有地鐵,要讓周蒙每天坐近三個小時的公共汽車上下班,那還是先死了好。就是這樣,每天這個地鐵的直線轉環線,環線轉直線也夠煩人的,每次被人群裹著在直線和環線之間奔來奔去,周蒙像一切小資產階級婦女那樣,開始懷疑生活的意義。
  下了地鐵就是公司了嗎?哪兒有那樣的福氣,還要乘二十分鍾公共汽車呢,距離相當於在江城從周蒙家到四中。這段路,每月月頭周蒙都坐小巴,到了月尾就不得不乘公共汽車,因為手頭緊了。到了公司所在的賓館門口,周蒙總要先買一枝三毛錢的“和路雪”山楂冰棒,吃下去胸口會舒服一點兒。10月的天氣已經有點兒涼了,周蒙還是天天買,這三毛錢的山楂冰棒像是她的一根精神支柱,麵對一切的不如意和喧囂嘈雜,她至少可以舉起一枝冰棒慢慢吃完。
  到了第二年夏天,“和路雪”好像不再生產山楂冰棒了,周蒙找來找去都找不到,她隻找到“新大陸”的山楂冰棒,總覺得沒有“和路雪”的好吃。
  還有什麽是不能失去的?大到生命小到一枝冰棒。
  周蒙知道今天是她最後一天到“四方”來上班,今天發工資,提成她前兩天已經拿到了。公司在二樓,周蒙上樓前在賓館服務台打了個長途,她是打給小宗的,小宗不在,他的同事說他去巴基斯坦了。
  周蒙到北京後,這是第一次給小宗打電話,她要跟小宗說她想回去。
  可是他不在。
  周蒙辭職被張曉輝教訓了一頓。
  “我的小姐,你倒是找著下家再辭上家啊,一樣是坐著,在公司坐著不好呀?”張曉輝看不來周蒙那副懶懶散散的敗家子樣兒。
  “我現在不是坐著我是躺著。”
  “哼,我看你還能躺幾天。”張曉輝對著小圓鏡在剛洗過的臉上塗抹了一番,“起來吧,吃飯去。”
  “不餓。”
  “今晚勁鬆請客。”張曉輝眼風一張,精明厲害地說,“你又不上班,還不把這頓飯錢省下來?”
  “我真的不餓。”
  “姐姐,你不餓我還餓呢,老郭這頓飯是衝著你的。”
  張曉輝這聲“姐姐”可沒叫錯,雖然看不出,周蒙確實比她大幾個月。
  經曆都是寫在臉上的。
  張曉輝中專畢業就到北京來了,中專,她學的就是機械修理。
  五年,張曉輝自己都不記得換過多少工作搬過多少次家交過幾個男朋友,她唯一記得清楚的是她銀行裏不斷變化的存款數字。
  張曉輝每個月都會去一趟中國銀行,她把她的銀行存折給周蒙看過一眼,周蒙數了好一會兒才數清1後頭有幾個數字,那是一個六位數的存折。
  周蒙就此對張曉輝肅然起敬。
  別看張曉輝貌不驚人,好衣服沒幾件,人家正經在外資廣告公司待過幾年。那家外資廣告公司在大陸經營不善,業務萎縮、精英流失,張曉輝留下來就成元老了,從打字員做起,最後離開的時候職位是媒介部經理,媒介部隻剩下她一人了。
  “我們在公司都是喝哥倫比亞咖啡,看時尚雜誌。”張曉輝蹺起二郎腿說。哥倫比亞咖啡是他們公司的全球性客戶,至於時尚雜誌他們公司常年有客戶在上頭登廣告。她放下二郎腿,說:“我要是不走,今年公司會送我去澳大利亞培訓一個月。”離開廣告公司,張曉輝去的是汽車配件公司。張曉輝是個農民的女兒,從血液裏她就不相信幹廣告能賺錢,那不是個穩當生意。
  張曉輝的計劃是回四川開個汽車配件門市部外帶一個汽車修理鋪,在四川省的綿陽市,她的一個遠房親戚剛進了區政府。
  開門大吉,就在明年春天。
  所以現在對張曉輝來說,一分錢都是好的,她最近找了一份兼職,周末給人看店。周蒙不太心疼自個兒的錢,但她怪心疼曉輝的錢,曉輝的錢是用來創事業的。得讓曉輝省下這頓飯錢。
  周蒙從床上起來了。

  另一個
   “多多”?聽起來多麽像一條狗的名字。好像有一部香港電影,那裏麵有一條狗,名字就叫多多。郭勁鬆請客那晚,周蒙第一次聽到“多多”這個名字,曉輝也認識多多。他們都說一個叫多多的人一定會來,本來就是買了生肉蔬菜活魚等多多來做的。可是,等大家湊合著燒熟了吃完了,那個叫多多的人也未曾出現,呼他他也不回。
  曉輝說:“多多好久沒來了,大概是找到工作了,他做的東坡肘子真叫絕。”
  “還有酸菜魚。”另一個男孩兒接了一句。
  “我就愛吃他的油炸雞蛋土司。”郭勁鬆說。
  這是個廚子吧?周蒙捉摸。
  周蒙沒有考慮過郭勁鬆的可能性,因為郭勁鬆比她小。
  郭勁鬆是那三個男孩兒中的一個,就是一開始曉輝指揮著給周蒙搬行李的那三個男孩兒。郭勁鬆後來在樓道裏見到周蒙總跟她打招呼,可周蒙老分不清他是三個中的哪一個,她覺得三個人個頭兒長相都差不多。後來分清了,也知道郭勁鬆比她小。
  說起來不好意思,這已經是郭勁鬆第四次請她和曉輝吃飯了。雖然每次都是學生式經濟吃法,不是自個兒買點兒魚肉做做,就是去食堂小炒部。
  潘多,潘多甚至比郭勁鬆還小。
  真正見到那個叫多多的人,嚴冬已經降臨,周蒙又搬家了,而且又跳了三次槽。她的新東家是北京加盟影視。加盟影視隸屬北京加盟大眾文化有限公司,北京加盟大眾文化有限公司隸屬北京加盟集團。加盟集團是個怎樣的集團呢?一個年營業額上百億的私有集團公司。
  加盟影視是個新注冊的影視公司。按照公司雲總的構想,北京加盟大眾文化有限公司下屬三大子公司:加盟影視,加盟廣告,加盟文化。當然在目前,除了加盟影視,其他兩個公司還是空殼子。周蒙是作為廣告文案招進來的,但加盟廣告公司沒有廣告客戶,周蒙的實際工作是包攬公司所有的影視宣傳文案。明確點兒,就是吹捧公司正在運作的各類電視劇。所謂運作,有兩類:一類是公司自拍片,另一類是引進發行。忘了提一句了,加盟影視也有兩個子公司:一個是加盟影視製作公司,一個是加盟影視發行公司。牛吧?加盟影視別的沒有,就是有錢,至少江湖上是這麽看的,所以,加盟影視一崛起就成了行內坐第一把交椅的冤大頭。
  “本子沒人拍呀?找加盟影視呀!”
  影視公司的人壞,周蒙有一句宣傳文案寫某某女演員某某劇一炮而紅,結果發行部的人立刻跑到廣告部來打聽:“哎,你們周小姐結婚了嗎?有男朋友嗎?她了解一炮而紅的明確含義嗎?”不久,周蒙就了解了。
  當潘多發現周蒙真的是處女,他的第一個反應不是驚喜而是很有幾分失望:“怎麽,都二十三歲了,難道從來沒有人想要過你?”
  好像他吃多大虧上多大當似的,女朋友居然是壓倉貨。
  事後,他又別出心裁地保存了那張床單。周蒙覺得無聊,出國的時候把床單隨手給扔了,到了美國潘多還問呢。
  有這麽一種說法,如果跟第一個男朋友曠日持久地精神戀愛,跟第二個男朋友就會短兵相接很快步入實質問題。
  經驗,經驗之談。
  潘多是曉輝派來的。
  周蒙在公司做了一星期的文件,在電腦裏丟了,把周蒙急得,跳來跳去。“別急,我給你派個人來,沒準能找著。”曉輝是沒什麽口音了,就是嗓門比一般北京人來得大,“就是多多呀,你見過的。”
  “我沒見過,老聽你們說。”
  “哦,那你馬上就見到了。”
  北京冬天那麽冷,潘多卻是滿頭冒汗地出現在周蒙眼前。難道他是一路從中關村跑來的?或者是騎自行車?周蒙心裏挺感動,素不相識,曉輝一個電話,人家就熱心腸地趕來了。
  “你以為我跟誰都這麽熱心腸啊?還不是老郭他們老說你漂亮,想看看你唄,到底有多漂亮?”好了以後潘多這麽跟她說。
  “那我漂亮嗎?”
  潘多上下左右地打量:“漂亮還漂亮,不夠酷。”
  周蒙的理解是:她形象過時了。
  講到滿頭冒汗,潘多嬉皮笑臉起來:“我當然打車來的,可是沒坐電梯,怎麽樣?感動吧?給你留下了深刻印象吧?”周蒙他們公司在十一層呢!
  這也許是他屢試不爽的經驗,可是給周蒙留下深刻印象的卻是另一件事。那天下午潘多確實幫她找到了文件,找到文件周蒙說了一句:“哪天我請你吃飯。”就埋頭跟秘書小黃兩個加緊修改標點字句,下班前,這份文件一定得交到雲總手裏。
  她以為他都走了呢,一扭頭,發現潘多趴在旁邊的寫字桌上睡著了。
  “Sleep around”,美國人開玩笑說,到處睡的總統都是好總統,前有肯尼迪後有克林頓。潘多,即使不是一個到處睡的男人,也是個到處睡著的男人。不管是地鐵、快餐廳還是別人家的沙發上,他都有可能進入良好的睡眠狀態。周蒙後來的經驗是,吃過一點兒東西他更容易睡,好像狗在飯後要打個盹兒。五點半,周蒙下班的時候潘多還沒有醒,他睡了總有兩個多小時了。看來,今天這頓晚飯周蒙是請定了。她走過去想叫醒他,還沒張口呢,潘多敏捷地從臂彎裏揚起頭來,咧嘴一笑:“可以走了?我請你吃飯去。”
  潘多說著撈起搭在椅背上的黑皮夾克。
  剛才他真睡著了嗎,還是養神呢?“我請你,今天是你給我幫忙。”周蒙客氣地較真說。
  潘多沒言聲,等出了公司走進電梯,而且電梯門關上了,他掏出錢包,又是那麽孩子氣地咧嘴一笑:“咱們比比,誰兜裏錢多誰請。”
  周蒙瞟了一眼他錢包裏的內容,不準備跟他比了。
  錢是沒有他的多,歲數,她可能比他大。
  在吃飯的過程中,周蒙證實了這一點,表情一下子勉強起來。
  她不知道她的勉強對潘多的影響。
  直到現在潘多還沒覺著周蒙有多漂亮,尤其不喜歡她身上那件青不青黃不黃的毛衣,把臉色都襯暗了。心眼兒好是真的,點菜的時候,她沒點一樣貴菜。可不是每個女孩兒都會這麽手下留情,尤其略有姿色的,她們大多數理所當然地宰你一頓。
  然後,她突然沉靜下來,她沉靜的樣子有一種特別的味道,特別的是,跟潘多以前交往過的女孩子特別不一樣。
  潘多早知道周蒙比他大,大怎麽了?他又不是沒有交過比自己大的女朋友。“你不是北京人?那你講話怎麽沒一點兒口音?”
  他們北京人喜歡這麽誇外地人:“你講話沒口音。”
  周蒙笑笑:“我當過語文老師,語文老師講話不能有口音。”
  “怎麽不當了?”
  “不想當了。”
  “為什麽不想當了?”
  周蒙喝一口茶,雙臂一疊,老氣橫秋地問:“你大學剛畢業吧?”
  潘多不服氣地說:“剛畢業怎麽了?你不就比我早畢業一年嗎?我知道,是因為生活,對吧?”周蒙大笑: “對對。”
  “有什麽好笑的。”潘多憤憤不平地嘟嘟囔囔,“這有什麽好笑的?”
  他自己也笑了。
  笑了一下,他不笑了,往椅背上一靠。
  “別以為我不懂。”潘多老練地彈著煙灰,“信不信吧?我差一點兒就是孩子他爹。”周蒙不信,他自己看起來還是個孩子呢。
  “信,為什麽不信?”她說。
  看得出,她說信了,他有幾分亂了。
  周蒙掂掂茶壺。
  “又空了?”潘多驚訝地說,“你真能喝水。”
  “能吃能喝。”周蒙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
  不知不覺,他們這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
  周蒙是上個星期剛搬的家,她爸爸給她從所裏要了間單身宿舍,挺大的,有16平方米呢。為了讓女兒住得舒服點兒,周從誡還從所裏請了兩個工人,刷了房,裝了自來水龍頭,鋪了乳白色的地板磚。曹芳來看過,背過身嘀咕一句:“還是疼閨女。”
  為了周蒙這間單身宿舍,周家犧牲了新樓的三室兩廳,代之舊樓的一套三居室。曹芳是看著新樓成長的,還沒竣工呢,她就到樓裏實地勘察了好幾次,怎麽裝修、添什麽家具、家具怎麽擺心裏都有一本賬。得,白費心思了。
  “你妹妹的個人問題還不解決啊?她不急,我還急呢。”曹芳跟周離抱怨。有了屬於自己的16平方米,周蒙更沒什麽可急的了。
  今年冬天,周蒙沒有添一件新衣服,所有的錢都花在了這16平方米上。
  預算三千,實際多花了一倍還不止,這都是張曉輝垂簾聽政的結果。到後來周蒙都糊塗,這到底是她的房還是人家張曉輝的房?
  雖然沒有自己的房,張曉輝唯一的業餘愛好就是看裝修雜誌逛家具店。有一陣兒,她老去“貴友”,“貴友 ”當時有個北歐風情家具展。每天下午五點半一下班,張曉輝就去“貴友”和那些典雅的家具約會。周蒙陪她去過一次,旁聽了張曉輝跟一位導購先生探討把家具運到四川的種種細節。那是一套丹麥家具,全買齊了,張曉輝也別想開店了。
  “你真買呀,還是拿他開涮呢?”好容易擺脫了熱情的導購先生,周蒙小聲地問張曉輝。“怎麽叫拿他開涮呢?我是他們公司的潛在客戶。”張曉輝說了一句廣告術語,握緊拳頭,“以後,以後我會買的。”
  這個以後,是下個世紀。
  2000年,聖誕剛過,周蒙在美國接到張曉輝從四川綿陽發來的一份特快專遞,拆開來,一大疊彩色照片,沒有信,曉輝隻在一張全景照片後麵寫了三個字:我的家。
  曉輝一直渴望有一個家。
  那也是一個誠然美麗的家。
  不知道是增添了它寂寞的美麗還是減少了它平凡的溫馨,這個家沒有男主人。在1995年12月以前,周蒙的16平方米也沒有男主人,所以她想買個單人床就行了。張曉輝從另一個角度考慮,單人床單薄小氣,會破壞整體布局。
  “還是中床好,睡著舒服,看著大方。”張曉輝指示道。
  周蒙一聽,也覺得很合理。後來,潘多一再誇讚張曉輝有先見之明。
  張曉輝也一再表示自己料事如神,顯擺起來就是:“那還不是我的意思。”要全照著她張曉輝的意思,就不僅是周蒙一個人破產了,潘多也得破產。一開頭張曉輝非逼著周蒙買北歐的家具不可,張口就是:“國產的你就不用考慮了。”別看是四川農村長大的孩子,張曉輝隻對北歐的家具情有獨鍾,南歐的都不行,尤其看不上繁複華麗的意大利家具,對其恨之入骨。
  “一點兒都不簡潔。”張曉輝耷著眼皮撇著嘴角評論意式家具。
  口角酷似周蒙曾經上過幾天班的一個廣告公司的副總,這位副總對屬下隻會說一句話:“簡潔,再簡潔一點兒。”
  跟副總不同的是,張曉輝對家具的要求除了簡潔,還有一個特別的審美追求,她喜歡家具要扁一點兒。她給周蒙上課:“……就像好的時裝穿在人身上,視覺效果是扁的,家具也一定要扁才有現代感。”不光給周蒙一個人上課,還給一家合資家具廠的銷售員上課,這是在張曉輝終於同意正視周蒙的經濟形勢,放棄北歐家具以後。
  床,衣櫃,電視櫃,書架,書桌都是在那個合資家具廠訂做的,一色的淺黃色櫸木貼片,因為不是原木的,張曉輝悶悶不樂了好幾天。
  直到連跑七個家具城,買到一張桃木清漆的折疊式小餐桌,周蒙才不用看她的臉色了。訂做的家具都還沒到,張曉輝美滋滋地把小餐桌左擺右擺,坐下來,又左顧右盼。周蒙自己也很喜歡那張小餐桌,桃木的紋理特別漂亮,樹節處的顏色深,一個個不規則的圓疤遠看像一朵朵國畫裏寫意的梅花。別致是別致,可惜跟其他家具不是一套。
  “不要什麽都是一套的,那多小家子氣。”張曉輝沒有白在北京待五年,雖然她的北京話還不夠有腔有調,她真是有品位的,“要跳出來才好看。”
  張曉輝說著話打量乳白色的地板磚:“周蒙……”
  周蒙就知道,又有什麽不對了。
  上次,張曉輝也是如此這般打量一番,就逼著她把水池拆掉,周蒙寧死不從。且不說這是她爸爸找人費好大勁兒給裝上的,有個上下水在屋裏多方便,以後還要買洗衣機呢。
  “可是這個水池破壞了整體效果。”張曉輝惡狠狠地叉起腰。
  最後,折中的解決辦法是利用又扁又長的衣櫃擋住水池,至於靠外的一側,周蒙的想法是拉一個布簾。“不行。”張曉輝想也不想就給否決了,“我不能讓你把這間房給毀了。”張曉輝有絕的,她量好尺寸跟家具廠訂了個日式推拉門,推拉門是連著衣櫃的。“這也好,你那個電飯鍋,還有什麽零七碎八的都可以擱到門後頭。”
  什麽叫人才?張曉輝才是人才。人才這會兒又發話了:“周蒙,你這地板磚得換,太露怯,起碼得換進口合成木的,不用打龍骨。”
  “曉輝,差不多就行了吧?”周蒙已經筋疲力盡。
  “差不多?啷個行呦?”張曉輝一急,四川話冒出來了,“差一點兒都不行,鋪地板磚,跟廁所似的,哪有家的氣氛啊?”
  “可這地板磚是我爸剛給我鋪上的,再說,我實在沒錢了。”
  “沒錢,我借給你。”張曉輝難得爽快地說。
  頭回見麵,潘多送周蒙回家,一直送到家門口。
  “你們這兒樓道真黑,你每天下班都是一個人嗎?那多危險啊。”潘多說。北京男孩子,那張嘴真是甜。
  不過,危險的,恐怕不是漆黑的樓道。
  周蒙從大衣兜裏搜出鑰匙,打開門,按亮燈。
  都不等她邀請,潘多踢掉鞋,一步就跨進門來了。
  是的,潘多是直到走進周蒙的房間才真正動心的。
  房間顯得特空。
  一張中床當中擺著,床兩側空空落落,床尾是個電視櫃,沒有床頭櫃。床靠裏的一側有個衣櫃,衣櫃連著個磨砂玻璃的推拉門。
  從床到門口大約有10平方米的空地,進門右側靠牆是書架和書桌。左側,靠窗放了張小巧的原木折疊式餐桌,兩把椅子。
  餐桌上有一隻白色冰紋花瓶,疏疏落落地插著幾枝幹花。
  淺杏色木板地上隨便扔了幾個方枕,方枕和床罩是一套,橘黃的暖色調,圖案是希臘女神和小天使。舊樓高,房頂裝了吸頂燈和兩個射燈,一直垂到地麵的長窗簾是米白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女孩子氣的,純淨又美好,像個童話。
  “你剛搬進來吧?你這兒不太像住人的。”
  周蒙給逗笑了:“不住人那住什麽?”
  “反正,不是住我這種人的。”他看著她笑著說。
  事實是,他很快就住進來了。
  講老實話,第一眼看到周蒙,潘多心裏暗自叫苦,又上了老郭的當,完全是個還沒發育好的慌裏慌張的高中生嘛。如果不是因為窮極無聊,又沒有旁的值得請吃飯的女孩子,他才不會傻等著她下班。她的大衣一定不夠暖,從她們公司一出來走到街上,她的肩膀立刻縮起來了,看起來怯生生的。即使沒有羊絨大衣也可以穿羽絨服嘛,女孩子隻要風度不要溫度是非常愚蠢的,沒有溫度又哪裏來的風度?在小飯館裏,一杯熱茶下肚,她的樣子就好看了一點兒,沉靜的樣子,更好看了一點兒。而且,人家到底是學文的,講起話來比理工科女生逗。
  “你們影視公司挺來錢的吧?一個月有沒有兩千?”潘多試探道。
  “兩千五。”
  潘多立刻覺著英雄氣短。潘多大學畢業為著出國方便,沒要國家分配,在中關村計算所下屬的軟件公司隨便找了份工作,他才拿1500不到。
  “你有什麽特長?你,”潘多眼裏閃著笑意,“不會是編電視劇的吧?”
  “不是。”周蒙想了想,說,“我工作認真忠於老板,另外,也有點兒小運氣。”
  “漂亮女孩找工作特容易,是不是?”潘多問。
  “那你要去問那些漂亮女孩。”周蒙答。
  研究生院的暖氣燒得熱,一轉眼,周蒙已經換上了一件薄薄的米色大開領毛衣。人是環境中的人,在這間童話一樣的房間裏,潘多看到了一個理想中的溫柔典雅的太太。潘多翻翻書架上的小說,轉過身,說:“你特像我第一個女朋友,她也特愛看小說,她也姓周。”周蒙遞給他一杯菊花茶。
  不是不想說點兒什麽,隻是不論說什麽,都像老調重彈。
  可是從一開始,她也沒有拒絕他。
  潘多是很難拒絕的,你可以拒絕人,但你很難拒絕一隻渴望和人類親近的動物。潘多就像一隻動物那樣直接。
  第一次見麵,他進了她的房間。第二次見麵,他吻了她。第三次見麵,他跟她上了床。如果說,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周蒙沒有等待潘多的電話,那是自欺欺人。
  現實就是這麽的富於戲劇性,等了好幾天,他都沒給她打電話,周蒙上衛生間回來,同事告訴她,剛才有個男的打電話找她。
  把她懊惱的……
  周蒙先給周離掛電話:“哥,剛才你給我打電話了嗎?”
  周離說沒有。
  那麽,就是潘多了。
  周蒙看著表足足等了一刻鍾,他沒有再打過來,她打過去了。
  在電話裏潘多約她明天去中關村玩。
  周蒙決定拿拿架子,推辭說太累了,周末要睡一天覺。
  “來吧,我挺想你的。”潘多的聲音在電話裏顯得情意綿綿。
  第二天,是冬天裏溫暖得像春天的一個日子。
  周蒙晚到了近一個小時。
  在人群中,潘多一眼看到了她,她穿了件灰藍色的薄呢連身長裙,一個色係的長大衣,口紅是淺淺的玫瑰色。唉,上回,她要也是這身打扮,他早給她打電話了。
  灰藍這種顏色,是特別適合周蒙的一種顏色。
  “對不起,我起晚了。”
  潘多想也沒想,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走,先吃飯去。”
  他怎麽可以,就這樣——親她了?
  從麥當勞出來逛海澱圖書城。
  周蒙看到一套四本的《張愛玲文集》,翻過來看了看價錢。
  “買吧。”潘多說。
  “都看過了,我想買的是歐·亨利。”
  “買吧。”潘多掏出了錢包,“上大學的時候,為了買這套書,我跑遍全城的書店。”
  “給女朋友買?”周蒙笑問。
  “你怎麽知道?”
  “男孩子不會那麽想看張愛玲。買到了嗎?”
  “沒有,跑遍全城都脫銷。”潘多是在南方一個大城市讀的大學。“可是,隻過了不到一個月,所有的書攤兒上都擺上了這套書。”
  “你買了?”
  “沒,她跟我吹了。”
  就像風吹拂到臉上那麽自然,他又親了她。
  不是不喜歡他親她,隻是心裏的那份難過沒有辦法說出來。
  路邊有花店,潘多說:“我給你買花吧。”
  周蒙認真地說:“不用了,真的。”
  他還是買了,買的是紅玫瑰。
  她想說:我更喜歡康乃馨。她沒有說,隻要是花,就沒有開不敗的神話。在計算所一條長長的走廊盡頭,潘多吻了她。他吻的方式也像動物一樣直接。最初的心悸不適以後,周蒙的反應,堪稱強烈。像別的女孩一樣,周蒙問:你愛我嗎?潘多沒吭聲,他再直接也不能那麽直接地告訴她:我不愛你,我需要你。才第二次見麵啊,愛一個人是好抽象好古怪的,他現在哪裏知道?
  就是知道也不能輕易告訴她。不然早晚會被反問:“你不是說你愛我嗎?”當晚,周蒙滿以為自己會失眠,沒料到,一挨枕頭就酣然入夢。
  她累了,談戀愛跟上班一樣,需要體力。
  她是被敲門聲驚醒的。
  “誰啊?”
  是午後,米色的窗簾上印遍了太陽。
  “你哥哥。”
  有一點點失望,不是潘多,可昨天晚上也是她跟他說好的,今天不見麵,她有一個文案要在星期天趕出來。 “等會兒。”周蒙迅速套上裙子,打開門。
  “昨晚怎麽沒回家吃飯?”周離一進門就問。
  “逛書店去了。”周蒙邊洗臉邊說。
  “爸爸的意思,”周離順手拉開窗簾,“今天一起去一趟北海。”
  “今天不行,今天我要趕一個文案。”
  周離遲疑了一下,說:“今天,是媽媽的……”
  周蒙鋪床的手停在了半空,今天,是她媽媽的忌日。她媽媽最喜歡北海,以前,每年至少要去一次。她居然給忘了。
  “就我們三個去。”周離以示安慰地拍拍妹妹的肩。
  樓道真黑,周蒙跟她爸爸和哥哥在北海仿膳吃過晚飯,一個人回來了。
  她住的五層樓,住戶本來就少,一到周末,更是空寂,那幾對小夫妻周末都回父母家過。遠遠的,她的門口仿佛有個人影,走近幾步,可以看到一點煙頭的紅光。周蒙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那身影姿勢太眼熟了,她在黑暗中瞳孔越睜越大,心跳都快停了。他甩掉煙,迎了上來,一把抱住了她。
  “你去哪兒了?”
  是潘多。
  沒有回答,她的嘴唇熱情地吻向了他。
  天哪,潘多跟這兒胡思亂想一下午了,什麽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她會這麽熱情。張曉輝剛要敲門,聽到一個熟悉的男孩子的聲音:“周蒙,過來啊。”
  下意識地瞥一眼門口的左側,有兩雙鞋,一雙大一雙小。
  是誰呢?聲音那麽耳熟,眼珠從左到右骨碌了一下,張曉輝了然地,也是冷然地一笑:原本以為,她周蒙真的不食人間煙火呢。
  這天晚上,周蒙失眠了,她還不習慣和別人一床睡。
  潘多折騰累了,睡著了。
  周蒙輕悄悄地起來,按亮一盞射燈,既然睡不著,就把文案寫了吧。
  鋪開紙,拿起筆,她卻寫不出一個字。
  按照潘多的辦事步驟,昨晚就該上床的吧?
  昨晚,是她沒讓他進來。
  平時不覺得,他睡著了,摘掉了眼鏡,眉眼長長的,嘴唇特別端正,乍一看上去竟有幾分像女孩子。睡著睡著,他的嘴角微微一彎,如同水麵劃過了一道漣漪,悄沒聲兒地笑了。他笑什麽?他怎麽可以笑得如此無邪又滿足,就像一個小孩子得到了一顆心愛的糖果?以後的日子裏,隻要想到這個笑容,不管潘多做了什麽,周蒙都可以不往心裏去。隻要想到這個笑容,她就無法離開他,那是多麽孩子氣的笑容。
  關上燈,她剛躺下,他的手臂已經攬過來了。
  閉上眼睛,明天又是平安夜。
  元旦剛過,一夜的風雪延誤了好幾個航班,新修的西安機場因此顯得特別擁擠雜亂。李然在候機廳裏轉著,想找個座位。
  一個小女孩兒衝他直招手:“叔叔,這兒這兒。”
  李然看她指的座位上有個漂亮的旅行包,笑笑,擺擺手。
  小女孩兒急了,用身子推搡旅行包,嘴裏嚷嚷:“媽,把包移開把包移開。”小女孩兒的媽媽從報紙上抬起頭,先往地上扔了一張報紙,然後把旅行包放在報紙上。“坐吧。”說著,小女孩兒的媽媽視線又轉到了報紙上。
  “坐呀,叔叔坐呀。”小女孩兒催著。
  “謝謝。”李然給這一冷一熱的娘兒倆弄得挺尷尬。
  李然一坐下來,小女孩兒背著手一本正經地問:“叔叔,您去過美國嗎?”
  “沒有呀,”李然從口袋裏拿出幾塊果仁巧克力,“你去過嗎?”
  “我沒去過,我爸爸去過,而且,我爸爸馬上就要從美國回來了。”小女孩兒大大方方地從李然手裏接過巧克力,“謝謝叔叔。”
  小女孩兒的媽媽板起臉直跟她瞪眼。
  “咦,”小女孩兒翻翻眼不以為然地說,“我謝過叔叔了。”
  “是小孩子吃的東西。”李然解圍地說。
  “您太客氣了。”小女孩兒的媽媽終於放下了報紙。
  “我也有個女兒。”李然提了一句。
  小女孩兒的媽媽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也有女兒?你結婚了嗎?”
  說完,她自己都笑了,怎麽問人家這麽可笑的問題,當然是結了婚才有女兒的。可對方實在不像,倒不是說他特別年輕,而是特別不像有家有室的人,兩手空空,一個小小的背囊,一看就知道是長年旅行的。李然也笑了:“我女兒才一歲多,剛會說幾個單字。”
  “哦,再過半年就什麽都會說了,小嘴不停,說出來的話能嚇你一跳,我們點點就是這樣。”點點現在被巧克力占住了嘴,暫時放棄了發言權。
  “女孩兒是學話快。”李然的語氣儼然是個有經驗的父親。
  點點的媽媽又感到好笑,因為他儼然的口氣。
  此時,候機大廳裏盤旋起一個女高音:“旅客同誌請注意,飛往杭州的318航班航線已開通,將在十點五十分起飛。”
  點點的媽媽側過頭注意地聽著。
  “您是這趟飛機?”李然問。
  “不是,不過離杭州也不遠,我是121,到江城的。”
  江城!“您是在江城工作還是到那裏出差?”
  “我在江城工作,到西安是出差。”點點的媽媽不經意地答道,“真急人,121到現在還沒信兒。”
  “我也在江城工作過。”
  “是嗎?哪個單位?”還是不經意地。
  “省報社。”
  “那太巧了,就在我們單位對門,我是精儀所的。”
  “精儀所有一位方德明教授,她——好嗎?”這句話,李然問得特別慢。“方教授?你認識方教授?你采訪過她?”
  李然點點頭。
  “方老師去世了。”
  “去世了?什麽時候?”李然失控地站起身。
  “我想想,對了,1993年12月,點點他爸爸出國,我送他到北京,我們在北京參加了方老師的追悼會。”
  “ 對不起。”李然坐回到椅子上,“她女兒……”
  “你是說周蒙?她去北京了。”看他一眼,點點媽說,“好像結婚了吧?”她北京家裏的電話他的電話本裏還有。
  李然在機場打過去,電話通了——哪怕,隻是,聽一下她的聲音。
  李然不是沒有設想過,可是他無法設想她母親就在那個時候去世了。這是讓他最受不了的。“哪位?”是個男人的聲音。
  拿著話筒,李然說不出一個字來。
  以前,即使是在外麵跑,即使是長久地長久地見不到她,他總知道,她在等他。元旦後的第一個周末,周蒙第一次帶潘多回家,一家人正在包餃子,周離接的電話。“哪位?喂?”周離問了又問。
  曹芳手裏擀著餃子皮,眼睛狐疑地盯住丈夫:“誰呀,這是?”
  王心月說:“打錯了吧?”
  “喀噠”,那邊把電話掛了。
  周蒙根本沒注意到這個電話,她爸爸正詢問潘多關於出國的打算。
  潘多說托福、GRE他都考過了,也聯係著呢,不過今年大概沒什麽希望。明年準備再考一次GRE,爭取能上 2200分。
  李然回到昆明的家,從箱子裏翻出她給他的信:……我覺得,西藏你還是去對了,我很高興不曾阻攔過你。我想,如果不是為了我,你不會再回到江城吧?“駿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你是用鏡頭說話的,兩年之後你又會去哪裏呢?可是,親愛的,你要知道,無論怎樣我都會等你回來的。
  走在校園的梧桐樹下,路人迎麵而來又擦肩而過,沒有你的世界也並不寂寞。如果能在無人的路上散步,無思無念,沉入一種靜謐,讓時光從肩頭緩緩流過,那也並不寂寞。
  有路燈打開了夜的黑衣,照綠了一枝殘葉,那一角像一個脆薄的夢,經不起一碰也經不起一想,像愛情。在無人的路上散步,寂寞就在一回頭間看到了。
  春到深處就不見了,我也漸漸地習慣了沒有你的日子。
  今天,陪戴妍辦事兒路過火車站,從上海到江城的火車剛剛進站。我知道,你不會在這趟列車上,隻是,望著出口處紛攘的人群,我久久地不能移動腳步……
  有一回,在北京的公共汽車上,她看見了他。
  他就站在橋欄杆邊上。
  汽車一駛而過,他溫和的麵容在她眼前一閃即逝。
  車停了,她迫不及待地要下車,潘多拉她:“你幹嗎?還沒到站呢。”
  周蒙收住腳步,是看錯了?也許僅僅是長得相似?
  他溫和的麵容在她眼前一閃即逝。
  當然,人是可以愛很多次的,可是愛情的酒,你隻有一杯。
  一向閱讀19世紀和20世紀的外國愛情小說,感受最不真實的是:處女太容易受孕。碰一下,毫無例外地就懷上了,由此走上人生悲劇的不歸路。
  周蒙不以為然,哪兒就那麽巧?
  沒想到,古典作家的創作態度也許不夠聰明,但足夠老實,人物及事件都具普遍意義。——是的,周蒙懷孕了,她白看了那麽多小說,不曾借鑒前輩血的教訓。也不是沒采取措施,除了頭一兩次。
  周蒙在這種事情上是糊塗的,她永遠不記得自己的經期,等發現了,坐下來拚命回憶,她才想起,上個月她的老朋友好像沒來。
  怎麽發現的?還不是有了妊娠反應!
  跟潘多和他的幾個哥們兒在能仁居吃涮羊肉的時候,她突然想吐。
  她忍了一會兒,不想掃潘多的興,潘多愛熱鬧,才涮開了個頭,他們還要喝啤酒呢。曾經聽一個女孩這樣介紹她的羅曼史:“我嘴饞,他老請我吃飯,請著請著,我就覺得有義務跟他談戀愛了。”
  跟潘多也是吃飯,兩個人吃,跟他的朋友一塊兒吃,再跟她的朋友一塊兒吃,跟他的家人一塊兒吃,再跟她的家人一塊兒吃,真正飲食男女。
  聞著越來越衝鼻的膻味,周蒙忍不住了,她拉拉潘多的袖子。
  “我想回家。”
  “你又累了?”潘多不高興,看看她緊咬的嘴唇,無奈地說,“那我先送你回去吧,我再回來。”
  “其實我打個車一會兒就到家了,你不用送了。”
  潘多知道周蒙不是跟他賭氣,周蒙沒有跟人賭氣的習慣,隻是,她沉靜著跟他說話的樣子……她沉靜的樣子,有一層失望的影子。
  “不送怎麽行?”潘多拉她站起身,在她耳邊嗬氣,“誰讓我愛你呢?”坐在出租車上,周蒙胃裏翻江倒海的,難受得要死過去,她牙關緊咬,不想吐在人家車上。潘多緊張了,抱過他:“周蒙,你到底怎麽了?”
  他嘴裏的煙味更讓周蒙聞之欲嘔,她用力推開了他。
  “我想吐。”
  這個時候,兩個人還沒有想到是因為懷孕的緣故,也不敢想。
  “是著涼了吧?”潘多往容易處猜。
  “早上就頭疼,又出來了一天。”早上她就不想跟他出來,他不依。
  “你身體也太差了。”他還要埋怨,“現在好點兒嗎?”
  “說說話,好點兒。”周蒙把臉湊到車窗外,夜風刀子似的。嘴一張,她吐了。埋怨是埋怨,回到她的小屋,潘多還是蠻伺候她的,切橙子、燒熱水、沏茶、灌暖水袋。周蒙倒盼著他再回去繼續飯局呢,他在這兒她就不能安靜。
  “好可憐哦,一下就老了五年。”潘多撫著她的臉沒心沒肺地說。
  周蒙縱是一臉苦相,也給他逗笑了。潘多的好處是,他就算有什麽壞心眼兒也不會瞞著她,不僅不瞞,反而處處刻意表露。
  “等我真的老了,你就不要我了吧?”
  “那當然,”覷著她的臉色,他又說,“好了好了,到時候讓你做大老婆還不行?”
  “誰做你大老婆?到時候我就跟你離婚。”
  潘多心中暗笑:離婚?我還沒有跟你結婚呢。
  雖然關於結婚這個話題他是經常掛在嘴頭上的:“結婚吧,結了婚跟我一塊兒出國。”真的不是沒有誠意,大概齊,如果沒有別的什麽人,也就是周蒙了吧,潘多不止一次地這麽盤算過。不過,真說要結婚,好像又太早了點兒。而且,既然結婚的所有好處他都已經提前享受到了,幹嗎還非得急著結婚呢?至於出國,那是要看運氣的。
  大學剛畢業的潘多並不急著出國,出國,一個博士讀下來就是五六年,哪有現在的日子舒服,不考試,天天下館子?朦朧間,他攔腰抱住了她。
  “不要。”不勝厭煩地。
  “求你了,就一下,昨天都沒有。”
  “我不舒服。”
  “我準讓你舒服。”
  周蒙又給逗笑了。
  “吃藥了嗎?”
  “忘了。”
  轉天周蒙十一點多才醒過來,潘多上班去了,他換下來的衣服襪子堆了一床一地。這一輩子——就是他了嗎?
  對著鏡子梳頭的時候周蒙看出眼睛有一點兒腫,想吐的感覺卻沒有了。
  想想還是去上班吧,文化公司,遲到幾個鍾點不要緊,可一天都不去就說不過去了,雲總要找她一般都在下午——上午,雲總自己也起不來。
  一走到街上周蒙就不對了,雖然她對氣味一向敏感,也沒有敏感到一聞油葷味就想吐,聯想到幾年前的戴妍,懷疑像一盆冰冷的水從頭淋到腳。
  周蒙支撐著到藥店買了試紙,知道有這種試紙還是一次在藥店裏潘多指給她看過。回到家,手忙腳亂地做實驗——並無發生化學反應的跡象。剛鬆了口氣,才發現手裏的試紙插反了。果然證實以後,周蒙覺得,不管怎樣她需要先睡一覺,可這一次,她沒有睡著。“你認識醫生嗎?”潘多下班一進門,周蒙就問。
  “認識。”潘多已經在電話裏知道了,不過他可不敢亂出主意。
  “明天就去做,好嗎?”
  潘多不回答,——這麽痛快?是試探我吧?
  她今天人顯得特別漂亮,一定是睡了一天休息好了,不像平常,下班回來就沒法看了。長長的黑頭發沒有紮起來,半倚在床上看電視,穿的是一件白底紅花的棉睡衣。
  想到周蒙平時的嬌弱,現在又懷了他的孩子,潘多有點兒動情。
  “周蒙,我們結婚吧,做我的太太。”
  她突然緊緊地抱住了他。
  “怎麽了怎麽了?”他板起她的臉,以為她哭了。
  “沒怎麽,你去打電話吧。”
  “真的要做呀?”
  “當然,越快越好,我不想再吐了。”
  潘多猶豫地看著她:“很疼的。”他知道周蒙怕疼,就沒見過比她更怕疼的女孩。“有多疼?”她頂認真地詢問。
  “我怎麽知道?”潘多笑著說,“反正比那個要疼。”
  “可以用藥物。”
  “一樣疼,還不一定管用。”潘多一副權威的口吻。
  “那生孩子不是更疼?”周蒙表現出高瞻遠矚的理智。
  “那倒是。”
  這可不是他逼她的啊,是她自願的。
  “我餓了,餓死了。”周蒙說著下床換衣服。
  就這麽定了嗎?就連潘多也覺得太過迅速了。
  在研究生院附近一家上海館子點了幾個周蒙愛吃的菜,吃著吃著,潘多冷不丁地問了一句:“周蒙,你就不怕把孩子打了,我一出國會把你甩了?”
  周蒙笑著搖搖頭,不是每個人都會像潘多這麽狠鬥私字一閃念的,更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像他這樣把心裏的肮髒念頭說出來。
  奇怪的是,她信得過潘多,可她信不過李然。
  其實潘多挺色迷迷的。他是工科大學畢業的,一般念工科的男生,在求偶意識最旺盛的大學時代,沒見過幾個漂亮姑娘,所以,但凡見著一個模樣略為周正的就緊著念叨。
  有一次,他一回來就咂著嘴跟她講今天在地鐵裏看見一個女孩兒,特別的漂亮,也說不上哪兒那麽招人,後來才發現,是那個女孩兒的牙齒,特別白也特別整齊,一笑,滿麵生輝。
  觀察還挺細致。
  男人沒有不看女人的吧?區別隻在說出來還是不說。
  周蒙笑起來特甜,而且,不管他跟她胡說什麽她都不生氣。是不在乎還是氣量大?潘多說不清,她跟別的女孩兒有點兒不一樣。
  她挺淡的,不怎麽黏人。
  有時候潘多甚至覺得,她更願意一個人待著。
  當然,他要是一連幾天不來,她也想他,一見麵會比較主動地跟他親熱。周蒙的所謂親熱,也就是抱抱。
  這也是最讓潘多心懷不滿的,要論床上,周蒙是太不行了,簡直碰不得,都那麽多次了,還疼,也絕了,她就沒有不疼的時候。
  可是,要他現在跟她掰,好像又不太可能。
  也說不上什麽道理,就是不太可能,如果說這就是愛的話,那就算是吧。她哭過一次。
  也不知道為什麽,好好的,哭個上氣不接下氣,那個委屈,他怎麽委屈她了?問她,她說想她媽了。
  是想她媽呢還是想老情人呢?那個叫李然的。
  對李然,潘多真沒怎麽往心裏去。
  誰還能沒點兒曆史問題?又沒發生過性關係。
  沒有性關係的男女關係是簡單的,潘多是這麽看,就算女的還會想想男的,男的早把女的忘在腦後了。這個論點他早跟周蒙說過。
  要說周蒙真是那種標準傻女孩兒,還瞪圓眼睛問他呢:“真的嗎?真的會忘了嗎?”他給她的回答是肯定的。
  戴妍是10月跟她老板去深圳創建分公司的,春節前才飛回北京。
  周蒙好幾個月沒她的消息了,不過老朋友有這點好處,不要說隔了幾個月,隔了幾年都不會有陌生感,一上來都是戳心窩子的話。
  在“百盛”頂樓的快餐廳一見麵,戴妍就說:“喲,一臉春色的,有男朋友了吧?”
  周蒙點點頭。
  “上床了?”
  “上床?都……”周蒙差一點兒脫口而出,都打掉一個孩子了。
  “都什麽?”戴妍盯著周蒙的臉問。
  “都老夫老妻了唄。”周蒙轉開話題,問,“你呢?”
  “他今年會送我去讀深圳大學的MBA,以後我就長駐深圳了。”
  他,沒有例外的,是戴妍的老板。
  “周蒙,知道怎樣才能綁住一個男人?”戴妍咬住吸管飛著眼角,“做他的partner,從他床上做到他事業上。”
  ——“葛俊給我打過一次電話。”葛俊到底傍了個有錢的女人,年紀是大了點兒,可你總要用你有的去換你沒有的。
  “說什麽?”
  “還不是說你。”
  不約而同的,戴妍和周蒙都沒有讓自己的現任男友見自己最要好的女朋友。也不是不放心,有一句話,不怕賊偷還怕賊惦記呢。
  這是周蒙最後一次在國內見到戴妍,她忙她也忙,而且戴妍的眼界、交際圈子今非昔比。五年之後,2001年,在美國田納西州的一個小城,周蒙在她和潘多貸款十二萬買下的房子裏接待了戴妍。像大學時代一樣,她們不是互相嫉妒的兩個女子,而是相互羨慕。
  周蒙有的戴妍沒有,比如丈夫比如孩子。另一方麵,戴妍多的也是周蒙少的,比如男人比如金錢。1996年3月,就在潘多準備再考一次GRE的時候,錢都繳了,他意外地接到了美國佛羅裏達大學的錄取通知,他拿到了該校電子工程專業的全額獎學金。
  同年4月,按照他跟周蒙認識以來一貫的辦事速度,他倆把結婚證領了。
  領結婚證的當天晚上,他倆請張曉輝在玉泉路的“全聚德”分店吃烤鴨。曉輝要“衣錦還鄉”了,火車就是今晚十點的。
  鴨子還沒片好呢,涼菜也才上了兩盤,張曉輝已經跟潘多幹了好幾紮啤酒了,隻聽她話裏有話地說:“多多,我走了,你可別欺負我姐們兒。”
  潘多衝周蒙擠擠眼,說:“哪兒能呢,我潘多多最怕老婆了,老婆說一我絕不敢說二。”周蒙抬抬下巴,神情讓人有點兒捉摸不透。
  曉輝想起第一次在研究生院門口見到周蒙,她從出租車上下來,臉上的神情也是這樣,好像什麽都不在乎,好像在任何一個瞬間她都有可能陷入自我的內心世界無法自拔。
  周蒙打掉過一個孩子,曉輝知道,周蒙也是大意,病曆就夾在幾份報紙裏亂堆在桌上。這是讓張曉輝看到了,要是讓周蒙的家裏人看到了可怎麽辦?也不知道她對潘多是怎麽個打算,要是潘多不出國呢,他們就這麽同居下去也行。不過,同居時間越長,結婚可能性越小。現在,潘多說話就要出國了,走前如果不結婚的話,誰都會認為周蒙是給甩了,第一個,就是周蒙那嫂子。一轉眼,鴨子片好上桌了。
  曉輝夾了幾塊脆鴨皮,抹上甜麵醬卷上餅,送到嘴邊,不忙吃,慢悠悠地問了一句:“多多,開始辦護照了吧?”
  “不急,8月底才開學呢。曉輝,我說幹脆今晚你就別走了,過兩天我要開車到天津吃海鮮去,沒你可就不熱鬧了。”
  “護照還用他去辦呀,”周蒙在一邊說,“他們家那麽多親戚,堂姐夫就有五個,老太太一聲令下,早有人張羅去了。”
  “那你們自己的事兒呢?”
  周蒙一笑,沒回話。
  “我們自己的事兒,已然辦好了啊。”潘多說著得意洋洋地從兜裏掏出兩本紅色塑料皮包著的結婚證,“昨天下午做的婚前體檢,今天上午領的證兒。”
  “這麽快。”張曉輝推了周蒙一把,“你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
  “有什麽好說的。”周蒙淡淡的,“又不指望你送禮。”
  曉輝這才注意到周蒙左手無名指上添了一圈細細的白金指環。
  秀氣是秀氣,像這麽細的白金指環不到300塊錢就能買一個吧?
  說到婚戒,曉輝又不大中意白金指環,款式是簡潔的,壞在太像頂針。
  不過,曉輝這輩子大概不會再戴婚戒了。
  北京這邊的朋友沒人知道她嫁過,曉輝嫁過的,遠在她從四川來北京以前。當時因為兩個人都不夠歲數,還是走後門領的結婚證。
  對於婚姻的體會,曉輝有一個:一個女孩子,為著種種的不如意去嫁人,嫁了,隻有更委屈。打個比方,結婚哪,有時候就是一件飲鴆止渴的事兒。
  周蒙以後要吃苦頭了,曉輝心裏這麽想,嘴上說的卻是:“來,幹了,祝你們白頭偕老。”
婚後
  中午,從高幹病房一出來,老遠地,李越看到一個孕婦慢慢地走過來。
  走近一點兒,可以看到她一手撐著腰,一手扶著額,穿的是雙大紅拖鞋,一雙腳胖胖的,天熱,長發盤在頭頂,盤得太鬆了,一路走著,碎發一路往下掉。“李越姐姐。”
  李越已經擦身而過了,聽到對方輕輕叫了一聲。
  隻有蒙蒙會這樣叫她,聲音也是微啞的,卻是那麽柔和好聽。
  定睛再看,李越毫無顧忌地大叫了起來:“蒙蒙,你怎麽在這兒?”
  周蒙笑笑,指指自己的肚子,怎麽在這兒?這還用問嗎?
  “他比我小。”
  當然李越沒有想到周蒙會找一個歲數小的丈夫,不過,這也可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潘多,潘冬子的潘,多少的多。北京人,獨生子,學機電工程的,很會做飯。”周蒙邊想邊說,臉上的笑容漾了開來,“他大後天就要走了,去美國。”
  “去讀書?拿到獎學金了?”李越也跟著笑了起來。
  周蒙不一樣了,真的不一樣了。
  所以佛說,丈夫是女人的遮身之物。
  其實不過才一年的工夫,李越算算,可不是嗎?周蒙1995年7月才到北京的,同年6月李越由北京新華社總社派到香港分社,她跟周蒙在北京沒見上麵。“李越姐姐,你回來度假?”
  “就算是吧,我們家老爺子病了,我回來看看。”李越嘴裏說著,手裏打散了周蒙的頭發,給她編了根兒獨辮,“涼快了吧?”周蒙不在意地點點頭,一臉關切之色:“伯父什麽病啊?嚴重嗎?”
  “老毛病,他心髒不好,過兩天要做搭橋手術。”
  “喲,那可是大手術,挺危險的,手術台上的事兒可沒準兒,我媽那時候還不是糊裏糊塗地就……還是名醫呢。”
  “是手術事故嗎?”
  “也不是,醫院一直說手術是成功的,依我看,醫院也是稀裏糊塗。”
  李越聽著,有點兒發怔,這是蒙蒙?說起話來跟連珠炮似的。
  “李越姐姐,”周蒙看她發怔,誤會了,“你也別太擔心,我媽那是運氣不好。心髒搭橋手術在北京的大醫院成功率還是挺高的,潘多他奶奶就做過,用的進口瓣膜,都三年了,老太太現在精神著呢。”李越不由得樂了:“嗬,你現在不僅有婆婆,還有個太婆婆,怎麽樣?跟她們處得好嗎?”
  “還行,我又不掐尖兒要強,又不跟他們一塊兒住,”周蒙頓了頓,“我婆婆挺疼我的,一早就說孩子生下來不用我管,她來帶。”
  “做B超了嗎?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才四個月,還看不出來呢,李越姐姐,你說我是不是特倒黴,人家五六個月的都不是特顯懷,我就特顯。嚇得我現在都不敢吃東西,怕胎兒越長越大,到時候生不出來可怎麽辦?”兩個人站在大太陽底下說話,陽光直直地暴曬下來,一輛出租從身邊駛過,李越趕緊招手。上了車,周蒙猶自叨叨著:“……我挺希望生個男孩兒的,潘多不僅是獨生子,還是三房合一子呢,他兩個伯伯都沒有兒子。現在潘多奶奶就說,我生女孩兒也不用怕,反正到了美國可以再生。李越姐姐,男孩兒比較省心吧?女孩就麻煩,得給她操一輩子心。可是,小時候還是女孩子好玩,跟洋娃娃似的,想怎麽給她打扮就怎麽打扮。”她好不容易停下來,看了眼窗外,“我們去哪兒啊? ”
  “去‘賽特’,”李越溜了一眼那個頗為可觀的肚子,“你行嗎?”
  “行,醫生還讓我多走路多運動呢。可是‘賽特’東西太貴了,咱們還是去‘百盛’吧,‘百盛’老有打折的。上次,我在‘百盛’……”看她說得興致勃勃的,李越有一刹那的失神。
  周蒙這時回過頭來:“李越姐姐,你怎麽了?你怎麽不講話?”
  眉目如畫,人還是那個人。
  “蒙蒙,見到你真高興。”李越順手用麵巾紙給周蒙擦額上的汗。
  周蒙靜了一霎,可是她不願意多想,因為不願意想,更需要說話。
  “我也是,多巧啊,其實我是在醫院裏轉著轉著就迷路了,本來今天潘多要陪我來檢查的,他要來,我就碰不上你了,他從來不會迷路。”
  “潘多忙吧?馬上就要走了。”
  “瞎忙,他們家親戚多,挨家吃飯唄。”
  “今晚你們有空嗎?有空的話,我請你們吃飯。”
  “應該我們請你,李越姐姐,是我結婚呀。”
  “別客氣了,等你們哪天學成回國再請我。”李越看看外麵下火一樣的耀白街道,“咱們先逛商場,等逛完商場也就到飯點了。”
  “李越姐姐,你肯定會失望。”
  “失望?”
  “潘多啊,他就跟個老長不大的孩子似的。”
  李越微笑,握住她的手:“蒙蒙,我相信你的眼光。”
  大堂門口進來一個男孩子,光頭,戴眼鏡,穿雙拖鞋,T恤卷到腰部以上。那是年輕男孩子特有的結實而細韌的腰部,淺淺的胸口油著汗珠。周蒙立刻揚起手。
  至少有一點,李越明白周蒙為什麽會選擇眼前這個男孩子,他的身體。
  男孩一看到周蒙,咧嘴笑了起來,走到麵前,先不講話,挺洋派地用嘴碰了碰周蒙的麵頰。周蒙立刻臉紅了,嗔著沒禮貌,讓他把T恤放下來。他一邊嚷嚷熱,一邊還是乖乖地把衣服整好了。乖得像個小弟弟。
  周蒙給他介紹:“潘多,這是李越姐姐。”
  潘多大模大樣坐下來:“李越,我有個大學同學也叫李越,越南的越,是嗎?”周蒙不高興地指著潘多:“ 你得叫李越姐姐。”
  這潘多還不是張口就來:“姐。”李越笑著點點頭。
  潘多側著頭打量,李越穿一身石青色西服配短褲,那式樣顏色在北京都很少見。“咱姐在哪兒發財?”
  周蒙又不高興了:“你怎麽張口就是在哪兒發財?李越姐姐又不是做生意的,人家是記者,新華社駐香港的。”潘多倒是怎麽說都不生氣:“記者,記者還不發財?發海了,對吧,姐?”李越不免幫他一句:“大財沒有,小財不斷。”這也是實情。
  “潘多,你來點菜吧,我和周蒙逛了一下午,都餓了。”李越把菜譜推過去。“你們點,你們點,我不餓,天天有飯局,現在一看菜名都惡心。”
  “那我們點了,你不許吃。”周蒙又戧了他一句。
  “我不吃——”潘多拉長聲調,“都讓給我老婆吃。”
  李越看這小兩口言來語去的,覺得挺有意思,沒想到,周蒙還是個挺厲害的小媳婦。他們是在西單的“阿靜 ”粵菜館吃飯。
  菜最後還是李越點的,她點了“阿靜”的幾個看家拿手菜。
  等著上菜的工夫,周蒙把李越送她和潘多的結婚禮物——一對情侶表拿給潘多看。“是‘斯沃琪’啊,瑞士名牌。”潘多笑逐顏開,“謝謝姐。”
  他顯然比周蒙要識貨。
  “周蒙說你的皮膚對金屬過敏,這個牌子本來是休閑型的,這一款完全不用金屬,對你比較合適。”李越款款道來。說真的,剛才李越在“友誼”商店買表的時候,周蒙一看是塑料的,都沒怎麽在意。潘多說話就把表戴上了,還一個勁兒催周蒙也把表戴上,讓他看看。
  周蒙看一眼李越,小聲嘀咕:“我沒說錯吧,他就跟小孩子似的。”
  李越輕輕說了句英文:“He is cute.”
  周蒙當時不理解這cute該怎麽講,到了美國以後,一天到晚看電視裏的肥皂劇,她才明白李越是說潘多可愛,譯得更精切一點兒,是逗人的。潘多確實夠可愛,點菜的時候他說不吃,菜一上來,他左右開弓比周蒙、李越兩個人合起來吃得都多。一邊吃一邊大誇李越,誇她會點菜,誇得李越都不敢下筷子,還好,她沒有太實心眼,沒有少點了菜。周蒙跟李越兩個人對視一笑。
  李越放下筷子,點了根煙,不吃了。
  “打算去美國生這個孩子?一落地就是美國籍了。”李越問周蒙。
  周蒙搖搖頭:“恐怕來不及。”
  潘多摟過周蒙的腰說:“我們還是準備生個中國公民,我們愛國。”
  周蒙推他:“得了,你別厚顏無恥了,你不是一直說,你就是死也要一頭撞死在你祖國的領土上——美利堅合眾國嗎?潘多一本正經地問:“我說過這話嗎?不能吧,那不成了認賊作父了嗎?連人家香港都要回歸祖國的懷抱了。”李越覺得周蒙有點兒太不給潘多麵子,可是呢,他們心理學家又講,越是那種彬彬有禮的夫妻越是危機四伏。“潘多是學Double E的?五年下來拿個博士,在美國找個年薪六七萬的工作很容易啊。”李越的哥哥姐姐都在美國,行情她大概了解。潘多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說:“其實我們這個專業,不是吹,讀個碩士就夠找工作的,讀博士那是為講起來好聽,一介紹,誰啊?Doctor潘,比較提氣,以後也給我兒子樹立一個光輝榜樣。”
  “你怎麽知道一定是兒子?也許是女兒呢?”周蒙不依不饒。
  “女兒更好女兒更好,現在不流行女強人嗎?就是像你這樣的。”
  潘多顯然明白李越在想什麽,趁周蒙不注意,他衝李越擠了下眼,意思是:我讓著她呢。李越莞爾,就在去年,小宗還無限感慨地歎息:她什麽都不說,我知道她都理解。結了婚怎麽就說個不停了呢?
  因為委屈?這好像是結了婚的女人最常見的心理狀態。
  與之相反,嫻靜來自內心的滿足。
  “其實,我倆本來沒想要這個孩子。”周蒙也放下筷子,“是醫生非勸我們要,說頭胎就做人流以後會造成習慣性流產,又說要生還是年輕的時候生,對體形影響小。”醫生是這麽說的,可說的不是頭胎。
  周蒙1月剛做過一次人流手術,4月她跟潘多去天津玩兒,算是蜜月旅行,結果,一到天津她就吐了個翻江倒海,別說吃海鮮了,光聞那味兒就犯惡心。也是有經驗了,立刻讓潘多去買試紙。
  潘多一看試紙變紅,尖叫一聲:“完了,周蒙,你又有了。”
  回到北京,兩個人還是想去做掉,這次,那位相熟的醫生不同意了,說你們倆不是已經結婚了嗎?沒理由不要啊,再說相隔時間太近,對身體損傷太大,極易造成習慣性流產。李越自然不好多講什麽,心裏估計到他們是未婚先孕的,隻是頻頻頷首:“是是,一咬牙,生也就生了。”
  “那是,這跟結婚一個道理,一時糊塗,結也就結了,也沒那麽恐怖。”潘多在一邊接碴兒。李越看看周蒙,她倒也不以為忤。
  “哦,結婚有那麽恐怖嗎?”李越笑著問潘多。
  “當然好恐怖的,從此就有人管我了,多不幸。”潘多跟李越要了一支煙,點上,笑嘻嘻地說,“不幸中的萬幸是,我們周蒙不怎麽愛管我。”
  “管你幹什麽?不夠累的。”
  李越發現,隻要靜下來,比較以前,周蒙的嘴角添了一絲微妙的表情。
  要到很久以後李越才回味出來,那是一種嘲弄的表情。
  從“阿靜”吃完飯出來,潘多是一個人打車先走的。李越聽到他跟周蒙交代說他今晚要回家住,明天一早陪奶奶去白雲觀上香,周蒙沒吭氣。臨到上出租車,潘多又回過頭來,撥弄著周蒙的頭發,小聲地說了句什麽。周蒙才笑了。李越有意落後幾步,這時候跟了上來。
  “蒙蒙,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前麵就是地鐵站,一下地鐵我就到家了。”
  “那我今天也坐地鐵回家,可惜咱倆不是一個方向。”
  “李越姐姐,好久沒坐北京的地鐵了吧?”
  “這次回來還是頭一次坐,在香港我倒是天天坐。”
  “你這身衣服在香港買的?”周蒙語氣裏不自覺地有一絲豔羨。
  “嗯。”李越這身衣服其實是去日本玩的時候買的。
  周蒙歎口氣,嘴角掛下來:“真想快點兒生,不然什麽好看衣服都穿不了。”
  “這可急不得,十月懷胎才瓜熟蒂落呢。”看她突然消沉了,李越有意笑著說。周蒙咬住牙根,恨恨地說:“我都可以寫一本書了,書名叫《我恨懷孕的十個理由》。”
  李越大笑:“所以,你就對潘多厲害?”
  “也不是,——我對他厲害了嗎?”
  “還不厲害?說話跟吃了槍藥似的。”
  “李越姐姐,你不懂,不是我跟他厲害,是……”周蒙張了幾次嘴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反正,結了婚都這樣,他說什麽,我就反什麽,跟條件反射似的。”周蒙曾經問過潘多,為什麽要跟她結婚。
  潘多的回答堪稱樸素無華:“你那些朋友還有你們家人都知道咱倆好,我出國了,走了,你怎麽辦啊,別人會怎麽看你?”周蒙是在這一刻真正理解了李然,也理解了杜小彬。——雖然他不愛她,而她也知道。北京地鐵站還是老樣子。
  雖然已經八點多了,夏夜漫長,地鐵裏的人一點兒不比白天少,隻是比白天更疲憊。李越和周蒙兩個左右是不著急,在報攤兒上隨意翻看著書刊雜誌,希望等上趟空點兒的車。“最近國內有什麽好書?”李越問周蒙。
  “我也不知道,好幾個月沒去海澱圖書城了,想買一本費孝通的《江村經濟》,哪兒都沒有。”《江村經濟》?蒙蒙也有興趣看這類學術性很強的經濟學專著?不過聽說這本書文筆也很好。前後,錯也不會錯過一秒鍾,兩個人的視線一左一右落到一部裝幀精美的硬版攝影集上。書已經有點兒髒了,封麵上是一個背水的藏族女人,水重,她的頭微微向前伸著,樣子很抓人。書名是《來自另一世界的風》。
  周蒙翻開扉頁。
  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了。照片的尺寸很小,再小的尺寸,她也隻需一眼就知道,是他。李越隻覺著心一沉:她是那樣細致而眷戀地看著他,舍不得移開目光。好像完全沒有看見站在李然身邊的杜小彬,照片下麵,也有一行小字印著——攝影:李然。文字:杜小彬。周蒙抬起臉,這一瞬間,她舊日的那種安靜美好的神情又回來了,可她隻說了句不相幹的話:“小宗剛買了套新房子,四室兩廳一廚兩衛,樓上樓下,才20多萬。”李越正不知道該怎麽接話,還好,車來了,很空。
  目送著周蒙乘坐的列車連個尾巴都看不見了,李越才轉回到書攤上,買了那本書。她想換本新一點的,攤主說沒了,這書不是他進的,是個朋友托他賣的,真要的話還可以便宜點。李越前後翻看,書是漓江出版社出的。李越這時又想到了潘多,他跟周蒙其實長得有點兒像。
  這叫夫妻相。
  香港人頂迷信,李越從小紅旗下生紅旗下長,本來不信的,算了一次,不由得也半信半疑了。那算命先生蠻狂的,穿一身阿曼尼西服,進來瞄她一眼先逗個悶子:“小姐缺乏性生活啦。”李越靠在沙發上,脫口一句粗話:“你算得真他媽的對。”
  算命先生寵辱不驚地一笑,問明李越的生辰時日,才一條條講開去。
  什麽夭折之相,不宜早婚,在家靠父母靠兄弟,出門有朋友有貴人,一生財來財去,三十以後有一劫,恐是牢獄之災,因此,香港這個是非之地不是她的久留之地。最後,他說她心裏有個人。
  李越一怔,怎麽搞得這樣浪漫?連這個也算得出來嗎?
  沒有算出來的是,那個人麵目模糊,她經常不能確定,那是一個現實中的人,還是她的心造出來的一個影子。有的時候,現實中的某個人會跟那影子很合,她幾乎以為就是他了。

  他鄉遇故知
  2000年7月1日,李越在香港看到李然。
  在特區最高行政長官的記者招待會上,她一眼看到了他。會後,她查到李然是代表一個外國通訊社來港的。她不認為李然也看到了她,她在前排,又沒有提問,在那種場合,出風頭的照例不是內地記者。
  兩天後,在一個非官方的酒會上,她跟他相逢了。
  不知怎的,李越立時非常懊悔去那個酒會,李然手上挽著個女伴,當然,他怎會寂寞?“我的老朋友,李越。”他跟他的女伴介紹她,“新華社香港分社首席記者。”顯然,他對她的現狀略知一二,而她隻知道他是1997 年離的婚。
  “王穎。”又向她介紹他的女伴,“港大物理係的講師。”
  那是個相當明麗的短發女子,雖然很時髦,不用講話也看得出是內地出來的,隨後李越知道王穎是李然的校友,或者,按流行稱呼,是學妹。“回北京給我打電話。”一邊有朋友招呼他們兩個,李然給李越一張名片,“ 你9月回去,是不是?”他又知道。
  “李然,你在香港待幾天?”李越也取出自己的名片。
  李然沒接她的名片。
  “我有你的電話。”臨轉身,他笑著,親切地對她說。
  “他是誰?”李越的一個女同事湊上前問。
  “我的前男友,滿意了?”
  “哇,好英俊,怪不得你到現在都不肯將就。”女同事同情地問,“那麽你還愛他?”李越知道開錯玩笑,隻是懶得解釋。所以她不適合在香港給內地做新聞,務必避開敏感話題。從這個角度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李然的側影。
  以前,李然也不是小生型的,隻是因為年輕,總給人青濕流麗的感覺,不似現在,頭發修得短短的,皮膚黝黑,舉止幹練,一笑起來,牙齒閃白。第二天早上,李越接到李然的電話,他是從機場打來的,馬上要登機了。短短的幾句,也不知道彼此都在講些什麽客氣話。
  等放下電話,李越起身去沏茶,失手打了個杯子。
  是的,他想問沒有問,而她想說也沒有說。
  9月,李越奉調回京。
  她去了趟秀水街,這一次,她沒有再看見那個人,她初戀的那個人。
  李然的名片她一直放在手袋裏,一直也沒有打。不過她已經幾次聽到李然的名字和他的工作室,在北京,隻要你想見一個人,總不愁沒機會。一個星期五,吃過工作盒飯回來,李越看到自己的辦公桌上有一份《精品購物指南》,在三版的一條文化快訊上,有人用粉紅色的彩筆畫了個圈。李越禁不住抬起頭來環視左右,當然沒有人。作為新華社的資料室主任,李越至少還享有個人辦公室。那條文化快訊的標題是“李然攝影個展”,時間從本周六開始,為期一周,地點是保利大廈。是誰這樣鬼祟?
  這不像李然的作風。
  到星期六那天,李越在人民日報社大院兒父母家吃完中飯,又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才不疾不徐地去了。場麵比李越預想中熱鬧得多,已經下午了,來捧場的人還是不少,有記者照相,李然在一角接受訪問。李越隨即會意到,他們大概都是下午才來的,星期六上午要揪個大活人出來還真不容易,都躲在家裏補覺呢。李越看到一個人,小梁,資料室的小梁。
  她心裏有點兒譜了。
  小梁看到她,笑容滿麵迎了上來:“主任大駕光臨,李然剛剛還說起你呢。”
  “是你,是你一直出賣我。” 李越幾乎指著他的鼻子。
  “本職工作本職工作,這是咱們資料室老常主任常講的,一定要熱愛幹好本職工作,資料室就是為大家提供資料的。”
  “那麽李然的資料呢?”
  “據我所知。”小梁眨眨眼,“他離婚了,還沒有結婚。”
  “這我也知道,”李越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你跟李然很熟?”
  “是的,主任,我們曾在西藏並肩戰鬥過。”
  西藏?李越不響了。
  “這一排都是讚助公司訂下的,”小梁揮著手給她介紹,“保證絕版,李然隻洗這麽一張,底片都毀了。”那一排都是黑白的,大都是老少邊窮地區的風土人情,中國的城市還遠遠沒有形成個性,已有的一點也在被迅速毀掉,好像北京的胡同和上海的弄堂。李越巡視全場,大多數作品下麵都有寫著阿拉伯數字的標簽,少數幾幅標著“非賣品”的字樣。在一張小幅的非賣品前,李越久久駐足。
  不知道做了什麽技術處理,看起來仿佛有一點兒國畫的效果。
  景物熟悉,是她記憶中的江南,而且,是雨後的江南。
  5月的江南,正是暮春時節,即使不下雨,空氣裏樹梢上也有雨的味道。淺淺的黛青的底色上,遠景是一輪輝煌褪盡的落日,近景是一樹燦爛至極的白色花朵,在花和落日之間,是一棟拆了一大半的舊式紅磚樓,連樓頂都拆掉了,可是三架一樣的木樓梯還完好無缺,木樓梯上塗的是深棗紅色的油漆,油漆斑駁處可以看到清晰的木頭的紋理。不知道李然在哪裏找到的,這樣的木樓梯,50年代以前的建築才會有吧?——李越轉過頭,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她身邊的小梁換成了李然。
  “你喜歡就送給你。”
  “喜歡不意味著占有,你自己留著吧。”這一點李越也跟周蒙極像,她們都不是占有欲強的人。“我再給你洗一張。”
  “在哪兒照的?”
  “李越,晚上有空嗎?”代替回答的是他親切的詢問。
  他其實是個陌生人呢。
  一直以為大家是老朋友,直到那天晚上,看著李然跟旁人說話的神情舉止,李越懷疑起來,是老朋友嗎?她怎麽完全沒有把握他是怎樣一個人?怎樣一個男人?不消說,李然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男人,手腕的動作尤其富於表現力,舉落都有一種純熟自如的節奏感。而且,那樣恰到好處地誠懇,如果他說“是”,你很難說“不”的。可不知為什麽,他就是給人距離感,也許是與生俱來的氣質。他是那種人,轉身就會走開的那種人。
  那天晚上,李然他們包了個酒吧,吃西式自助,開了兩打香檳,不斷地有人走也不斷地有人來,其中很有幾個當紅的模特和演員。最忙的倒不是李然,是小梁,他好像經紀人一樣,又好像公關主任,誰都熟誰都認識。李越也看到幾個自己的熟人,不過這真不是她想見到熟人的時候。
  她知道他們會怎麽想——靠山倒了才回來的吧?三十四歲的資料室主任,不是等於提前退休嗎?都認定葉是她的靠山,甚至有人言之鑿鑿她為他生下私生子,連私生子幾歲都曉得。如果真的有個孩子,那倒也不是壞事兒呢。
  李然也應該有所耳聞了。
  他正向她走過來,深色西服,黑襯衫,沒有打領帶。平平的寬肩膀,會讓不少女子即時產生靠過去的欲望。李越忽然心平氣和了,她不是那樣的女子。
  可是,好像小宗說的,即使不愛一個人,也會喜歡看到他。
  反過來,他對她也是一樣吧?
  “李越,我送你回去。”他俯首對著她。還是那樣細心體貼,看出她的局促。“不用了,你這裏忙,還有這麽多媒體的朋友。”
  李然搖搖頭:“其實這主要是為了多接客戶,給工作室做的宣傳,再說還有小梁呢。”說著,走在前頭,給她拉開門。“李越,我們有十年沒見了吧?”
  有十年那麽長?李越不覺得,也許是她時時想起他的緣故。
  “餓壞了,陪我去吃碗麵條,怎麽樣?”
  “剛才你沒吃?”
  “怎麽吃?那麽些人。”他笑,笑起來比記憶中開朗得多。
  “你要點兒小菜吧?他們這兒小菜做得不錯。”
  “我喝礦泉水就好了。”
  他的視線停在她臉上,停了好長一會兒,直到她以為他要說點兒什麽的時候,又移開了。“大碗牛肉麵。” 李然把菜單合起來,對服務生說。
  “李越,好久沒跟小宗聯絡了吧?”
  “小宗,他怎麽樣?那對龍鳳胎該上小學了吧?”
  “小宗移民了,去新西蘭。”
  李越頷首,這兩年差不多的人都在搞移民,也有不少人勸過李越,真是,她又沒有小孩,她移民幹什麽?論舒服方便,還是北京。李然的牛肉麵上來了,他卻不拿筷子,隻是看她喝水。
  “不是餓了嗎?”
  “小宗講你一直罵我。”
  “你該罵。”
  李然撐著額,從這個視角,他的抬頭紋顯得有點兒深。
  “李越,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他的嘴角一扯,有一種說不出的倦怠,“我第一次見到蒙蒙,她不停地喝水。就像你現在這樣,我吃麵的時候,她一直喝水。”
  “哦,原來你並沒有忘了她。”李越忍不住嘲諷。
  “她出國前,你見過她?”
  “是。有一次,我們還看到你,你的照片。”
  李然迅速抬起頭。
  “在地鐵站裏,我和蒙蒙看到了你那本攝影集,有個最無聊的名字,叫什麽《來自另一世界的風》,第一頁有你和杜小彬的合影。她看著照片裏的你,我應該怎樣描述她的目光?好像你從來沒有離開過,好像世界上根本沒有背棄和怨恨這回事兒。”她的目光嗎?他從來都知道的。
  可是他不再能想像出她的樣子,隔著時間的河,她的麵容日漸模糊。他並不是經常想起她的,他太忙了,每次都在他以為他忘掉了的時候,她又那麽鮮明地回來了,鮮明得他可以感受到她的氣息,觸摸到她的皮膚。“小宗說,蒙蒙從不提我。”
  “她提過一次。1995年,在你跟杜小彬結婚兩年之後,蒙蒙第一次提到你,可是我沒有想到,”——一根煙夾在李然指間,一動不動——“她跟我說:‘李然出差就快回來了。’”手指不受控製地一抖,煙灰無聲地散落,如同往事。
  也許他心裏一直指望她會等他。現在,他終於證實了,卻沒有感到一絲滿足。“李越,記不記得我原來在廣州的那個女同學?”
  “記得,是不是叫劉漪的?”
  “1998年我們北大校慶,我才聽老同學說起她,你絕對想不到,她跟她丈夫叛逃了。”
  “怎麽會?”
  “因為她丈夫涉及多起經濟犯罪。現在,他們應該在中美洲的哪個小國家,永遠不能回中國了。”
  “覺得內疚了?”
  “也不是,聽說她丈夫在外麵很花,她也知道,可還是跟他走了。”
  “女人對待婚姻的態度很奇怪,是嗎?”
  “不是奇怪,隻是以前我不懂,而你,李越,你到現在還沒有懂。”
  “我?”李越點自己的鼻子。
  “李越,”李然臉上有一種嘲笑的意味,“不用很愛一個人就可以維持一個婚姻的。”——“可是如果你愛她,”他臉上嘲笑的意味不見了,“即使你明明知道會傷害她,你都沒有權利放棄。”李然在追悔。
  但當他真的再次見到她時,他還是放棄了。
曲終人未散
  這一定是個什麽黃道吉日,有好幾對結婚的,花園飯店一樓大堂用屏風隔成幾個區,不接散客。李然在走廊裏等小梁和李越,他倆在總台結一個月簽的飯單。一個小男孩兒咯咯地笑著從李然身旁跑過,後邊,一個女子踩著高跟鞋追了上來,嘴裏喊著“潘登,潘登。”她在離李然幾步遠的地方攫住了小男孩兒,親他的小臉蛋,母子倆鬧成了一團。是母子吧?李然聽到那小男孩兒叫“媽媽”。
  當你被人長久地注視的時候你是會有感覺的,多少有點兒不自在,而且,目光也像光線一樣有熱度,你會覺得溫暖,甚至,燥熱。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她的後背上,又像一張網,罩住了她的手腳,周蒙握緊潘登的小手,轉過臉去。“蒙蒙。”李然脫口而出。
  “你好。”周蒙直起身,微微頷首。
  在多年的等待與準備之後,見到他,也不過說出最普通的兩個字。
  瞬間的對視,她先笑了,笑起來還是那麽甜,讓人心動也令人心碎。
  “那是誰?”小梁問李越。
  李越先是沉吟不語,然後銳聲叫道:“蒙蒙。”後來居上,抓住周蒙的胳膊:“天哪,你怎麽會在這兒?我簡直不敢相信。”心裏笑李越激動的姿勢,小梁在一邊忙著打量,這就是——那個——蒙蒙?人比照片顯得豔麗,修飾完美,短發,簡單的米白色裙子,一對小而晶瑩的獨鑽耳釘,笑容可掬。隻聽她一句句地跟李越解釋——一個人回來的,剛回來兩個星期,回來接兒子的,今晚是參加她丈夫一個堂姐姐的兒子的婚禮。小梁偷眼瞄了下李然。
  “媽媽,我要尿尿。”這時,她那個小男孩兒扭著小屁股說。
  “我帶他去吧。”李然說著伸出手。
  “幾歲了,小家夥?”小梁搭訕。
  李越給他們介紹,其實早在西藏時期就在電話裏通過話的,不過還是不提為妙。對方卻比想像中健談多了。起初她顯然以為他和李越是一對,差點沒祝福他們,及至知道不是,又大講單身的好處。說剛在美國分期付款買了輛“寶馬”,她和丈夫最大的遺憾就是還沒有離婚,因為隻有單身貴族才最配“寶馬”。說實在的,小梁就沒有見過比眼前這位說話更不得體的成年人。
  她接著提到李然,嘻嘻哈哈地說:“他怎麽能剪平頭呢,太難看了。”對小梁說:“你以前沒見過李然,十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的頭發有這麽長。”她用手比著自己的肩膀,“人比現在帥多了,很多女孩子迷他。”李然帶著小男孩兒從洗手間出來了。
  她怔了一下,又笑了:“李然還挺耐心的,我從來沒帶我兒子上過廁所。”側過頭問:“李越姐姐,你們去哪兒?”李越看了下表:“我沒什麽事兒,本來準備陪他們去見一個客戶。還有時間,三樓有個吧台,我們去坐一會兒,蒙蒙,你方便嗎?”
  “我有什麽不方便的?新郎新娘我都是今晚頭回見,我把潘登交給我婆婆就成。你們看潘登長得像我嗎?”實在是不太像,不過小梁和李越都覺得有責任說像。
  名字叫潘登的小男孩兒有點兒認生,圓眼睛骨碌碌地從一個人轉到另一個人,隻是不講話也不叫人,一個勁兒拉著他媽媽要走。小梁注意到李然幾乎一聲不吭,李然一向都不多話的。不過他是那種人,你也很少能感覺出來他的沉默。等周蒙把兒子交給婆婆轉回來,電梯口隻有李然一個人。李然看到她說:“他倆先上去了。”她點點頭。
  一前一後走進電梯,電梯無聲地闔上。
  就在電梯闔上的最後一個瞬間,兩個背影輕柔地擁抱在一起。
  小梁向李越發表觀感:“……跟照片上完全是兩個人。”
  “是嗎?”李越很感興趣,“我覺得她變化不大,皮膚還是那麽好。”
  “你不覺得嗎?”小梁謹慎地選擇措辭,“她講話有點兒誇張。”
  “我想她是緊張吧,你不了解她,她是個很脆弱的人,而且……”
  “他們來了。”小梁眼睛看著入口站起來。
  “冰水,加很多冰的冰水。”周蒙坐下來先對侍者說。
  單從麵部表情上看,她並沒有一點兒緊張的樣子啊。
  “蒙蒙,告訴我,皮膚怎樣才能保養得這麽好?”李越擰她的麵頰。
  “睡懶覺,相信我,我從來沒有在早上九點鍾以前起來過,選課都選在十點鍾以後。所以到今年秋天我才能畢業呢。”
  “你是學什麽的?”小梁說不出的反感,他們從國外回來的人都有這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我?最枯燥的,統計,可是好找工作。我將作為我們班的第一名畢業呢。大概沒有人像我,在美國四五年了一個碩士還沒有拿到,不過雖然來得慢,隻要我做就盡量做到最好。知道我現在最大的理想是什麽?”
  “年薪十萬,”小梁咧咧嘴,“——美元?”
  “才不,我最大的理想是退休,有時候真的覺得好累。”
  三個人都不知道該怎麽接,這年頭,誰不累啊。
  “不過也有享受的時候,”她嘴角微微一斜笑了,“我在美國最享受的一件事就是在高速路上一邊開快車,一邊聽CD盤裏,一首喜歡的歌來回放。”
  “可是——”李然以一種遲疑的神情提醒她,“你暈車啊。”
  “生了潘登以後就不暈了。”她看了他一眼轉過頭對李越說,“也許過兩年,要是我婆婆還能幫我帶的話,我會再生一個,我真想要個女孩。”
  “如果真的是女孩兒,我申請當幹媽。”李越舉手。
  “當她第一次戀愛的時候,”周蒙聲音篤定,“我要給她最詳備的意見。”李越點頭應和:“按輕重緩急,分一二三四,製表,打印。”
  兩個女人相視大笑。
  小梁怎麽覺得兩個女人的話,其實都是說給李然一個人聽的。
  “還是那麽任性,一點兒沒變。”李然輕輕說了一句。
  這是周蒙聽到過的最不公平的話,卻沒有反駁。
  也不知道該怎樣反駁,事實是,她既沒有戲劇性地搖身一變成了女強人,也沒有在瑣碎的生活中成長為一名憔悴的婦人。小梁小聲跟李然商量待會兒見客戶的事兒。
  “你們去幹你們的正事兒吧,真的,有李越姐姐陪我呢。”周蒙趕他倆。李越說:“你們快去快回,我正好帶蒙蒙到樓上工作室看看。”
  “你們工作室就在樓裏?”周蒙及時咽下一句話——剛才怎麽不告訴我?李然看著她,剛才,就在剛才,在電梯裏。
  她對他說:“我原諒你,”黑眼睛平坦地凝視著他,“我隻是不能再相信你。”
  “我知道。”
  他接著她的話,不過是話出口了,他才真的知道了。
  “蒙蒙,你哪天走?”李然起身,把椅子推回原位。
  “明天下午的飛機,東航的,要在上海住一晚。”
  他微微躬下腰。
  他們都沒有意識到,包括李然自己,那是他對她的告別。
  電梯剛下到一樓,小梁打了下自己的腦袋。
  “我把合同落在桌上了。”
  “我在車裏等你。”李然說著隻管往外走。
  小梁回到三樓吧台,一抬眼,站住了。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很難相信一個人的表情氣質在幾分鍾內會迥然不同。隔著幾張桌子,周蒙一手握著杯子,一手托著下巴。
  也沒有別的什麽,她隻是非常安靜,有一種超然物外的美,讓人回想起她從前的少女時代。這樣的不同,難道說,像小說裏寫的那樣:他的存在就意味著對她的傷害?“李然住工作室。”李越摁開電梯,“十五層。”
  “在我的想像中他應該住別墅,有遊泳池、美女陪伴。”周蒙嘴角掛著笑。這也是李越原先的想法,她甚至跟李然打聽過:“你的那些女朋友都藏到哪裏去了?”搞得李然挺惱火:“你真以為我是花花公子?”
  “你總不能說你是住家男人。”李越抱著肩膀。
  “那我至少還要給二十幾個人開工資吧?你說我有時間跟女人泡嗎?除了你。”真會哄人開心,不愧是老手。
  李越至少知道一個女孩子。有一個叫帶子的女孩兒,是他們稱作新新人類的女孩兒。新新人類,按小梁的說法就是:“現在的小孩兒看問題不是定性的,而是定量的。”帶子是這樣的小孩兒,永遠穿低腰褲,大冬天的,渾圓的後腰也露出黛色的文身。她是個模特兒,姓戴,圈兒裏的人都叫她帶子。在模特裏帶子算特有文化的,上過兩年大學,正經學建築的。一幹上模特帶子就退學了,小丫頭說建築什麽時候都可以學,而當模特好時光就那麽幾年。帶子是李然領進圈子裏的,小丫頭學什麽都快,很快有了親密的同居男友,愛得轟轟烈烈的。男友是作外貿的,經常出差,所以帶子特別無聊,有一段她天天泡在李然他們工作室,比員工出勤率還高。天天在一起,帶子感覺不大對:根據經驗,身體長得漂亮的人欲望都比較強烈,雖然李然是個工作狂,可他並沒有別的女人啊,兩個人這麽接近,居然什麽都沒發生?是不是有病啊?她試了,李然一點兒病沒有。
  下了床帶子有點兒後悔,立刻給男朋友打電話,第一句說她愛他,第二句告訴他出事兒了。男朋友從國外趕回來大發了一頓脾氣,然後兩個人閃電結婚。
  一切都是帶子自己對李越講的,最後來了一句:“李然至於那麽繃著嗎?”聳聳肩,一抬長腿跳舞去了。小梁又是另一種見解:“帶子不懂,隻有我這種規矩人才特別想犯錯誤,李然,人家年輕的時候玩夠了。”李越推開玻璃門,按亮一排排燈。
  工作室挺氣派的,兩層打通的格局,裝修風格簡潔而現代。
  “每個月開銷很大吧?”周蒙問,攤子鋪得這麽大,一定掙不到什麽錢。李越點頭:“前兩年市場好,現在不過是維持。可是不撐場麵也不行,否則接不到大客戶,像他們今晚去談的服裝集團,正打品牌,一年平麵攝影的單子不是個小數,看火候快簽合同了,在談付款細節呢。”周蒙心裏有一點疑惑,即使李越還沒有跟李然結婚,同居也是很自然的事兒吧?到現在才注意到,變化最大的其實是李越:一頭燙成小波浪的濃密長發,因為瘦削顯得特別大特別有神的眼睛,薄料西服空心穿著,低低的鎖骨,壓抑的熱情,性感到十分。也許她還沒有得到他,如果得到了,應該有一種慵懶。她熟門熟路地帶著她上下參觀,玻璃窗很大,窗外是四環的車流。
  這是2001年的夏天,北京正在舉行城運會。
  “北京變化大吧?”李越順手合上一幅豎式百葉窗,回過頭來。
  “太大了,中關村力學所前麵我都認不出來了。”
  “蒙蒙,以後會回來嗎?”
  “總要等拿到綠卡吧。還有潘登,我們想讓他在美國受教育。”李越微笑,都是為了孩子犧牲,連周蒙也不能免俗。
  “前幾個月杜小彬到北京來過,給她女兒辦到英國念寄宿學校的手續。”
  “這麽小就送出去?”
  “也已經七歲了,杜小彬直說送晚了呢。”
  周蒙在網上閱讀過杜小彬的大部分作品,這位著名青年女作家最近發表評論說:“一個女作家至少要結兩次婚,離兩次婚,才算豐富地生活過。”是的,杜小彬剛剛結束她的第二次婚姻。
  “來,看看李然的私人地方。”李越用鑰匙打開下一層走廊盡頭的一扇門。裏麵是個套間,一半算起居室,另一半是臥室。
  起居室四壁空白,家具簡單,一個小冰箱,一套兩件式奶油色皮沙發,櫃式茶幾上散放著幾本書。周蒙掃了一眼,都是物理方麵的專業書籍,信手拿起一本,翻開來第一句是:“宇宙是有界無邊的。”
  “怎麽看這個?”周蒙不能置信,雖然是學物理的,李然對物理的態度一向如同割袍斷義。“不可思議是不是?已經報名投考北大天體物理的在職研究生了。”李越在臥室門口向周蒙搖搖手,“也許到頭來還是覺得自然科學比較容易把握。”過幾年,李然真跑到一個小大學裏去教普通物理,李越是不會感到奇怪的。“真邋遢,被子也不疊。”
  一隻曖昧的中床,臥具是周蒙喜歡的顏色,白色。李越很自然地彎下腰整理床鋪。床頭掛著一張小幅攝影,有一點兒國畫的效果。目光剛待滑過去,周蒙認出來了,那是她的家呀!即使已是斷壁殘垣,一去不回。李越敏感到氣氛有異,回過頭來。
  “蒙蒙,怎麽了?”
  “沒什麽,”周蒙用胳膊飛快地抹了一下眼睛,“這是我們家原來的老樓。”李越釋然了,怪不得那麽眼熟。
  “李越姐姐,我本來以為是可以的。”周蒙抬起頭笑著說,兩行眼淚齊刷刷衝過她的麵頰,“我本來以為至少可以和他在一起,至少是一個晚上,”她搖搖頭還在笑,“可我做不到。”李越明白,沒有人比她更明白了。
  當晚,李然跟小梁並沒有去見客戶。
  小梁拿合同下去,李然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把鑰匙扔給他。
  上了四環路李然才說剛打過電話了,改在明天談合同。
  兩邊車窗同時按了上去。
  樂聲響起,是已經聽過無數遍的《夢幻曲》。
  李然給他上過音樂課:《夢幻曲》選自鋼琴套曲《童年即景》,舒曼對他的夫人克拉拉說:“由於回憶起了你的童年時代,我在維也納寫下了這個作品。”
  “去哪兒?”小梁問。
  沒有回答。
  過了許久,李然突然輕聲說道:“我現在才知道自己是多麽懷念。”
  聲音低微而悄然的,用手輕輕一抹就可以抹去。
  以至許久以後小梁還疑惑,李然,從頭到尾,他真的說過什麽嗎?
  周蒙的飛機也並不是第二天的,是後天。
  不是想像的那樣。
  李然並沒有不顧一切地要她留下來,如果他真的不顧一切,她會留下來嗎?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他們是有默契的。走過繁華的路口,看到路口有公用電話亭。
  那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
  在第二天的下午,她很想給他打一個電話。
  好像從前,每次他離開了,她才想起最最重要的一件事還沒有對他說。
  隻不過這一次,是她要離開。
  在店門口,一個少女比著條裙子笑著給身邊打手機的男孩兒看。
  少女的笑臉像花,男孩的目光又冷又柔和。
  羅大佑的啞嗓子就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倉促的小店悠然響起: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怎麽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麽流走轉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
  這是一首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歌,讓我們輕輕退開一步,等它——唱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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