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弦:那些過去的和將要到來的

(2009-05-04 15:07:19) 下一個

  (一)
  關敏知走出機場大廳,北京三月熟悉的春寒撲麵而來。
  來接她的好友衛穎一見麵就打趣:“到底不一樣了,歡迎您衣錦還鄉。”敏知笑著用胳膊肘捅她:“別耍貧嘴。箱子太沉,我站在這裏,你先把車開過來吧。”衛穎撇嘴抱怨:“早知道何破曉要出差,你就該改機票。讓他來接你啊,這苦力活本來就該他來做的。”還沒等敏知瞪她,她已經笑嘻嘻地跑開了。
  敏知微笑看著她修長的背影,又側過頭看看玻璃大門上自己的影子。變了嗎?好像是。在異國他鄉獨自生活工作過這麽些年,再不想改變也得改變。也許,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她對何破曉那份有點天真的固執。
  何破曉。
  想到這個名字,她覺得有個小小的暖爐貼著心房。
  衛穎開著車過來,老遠就看見敏知含笑出神的樣子,心裏覺得好笑。等兩人都上了車,衛穎又取笑她:“少女的範兒還在那裏,我放心了。要不真以為接了一個陌生人回來。”資深少女關敏知立刻把沒戴手套凍得冰涼的手貼在她頰上,害得她尖叫起來:“我要開車了,別鬧!”
  那是個難得的早晨,天藍得如同寶石一般。望向窗外,機場高速筆直地伸向前方,兩旁的樹木飛快倒退。
  敏知長長地抒了口氣,懶洋洋地倒在座位上,倒還沒有忘記跟衛穎鬥嘴。從大學開始,衛穎,施好好,和關敏知這三個同寢室好友中,就數衛穎最為牙尖嘴利。而一向溫厚的關敏知在戰鬥中成長,終於可以跟她你來我往不落下風。
  正說著話,敏知的電話響了,正是她的雙親大人。衛穎旁聽著,等她掛了電話才輕輕地哼了一聲:“你還是沒告訴你爸媽你為什麽回國?”敏知笑了笑:“國內大把的機會,我想把握住,這個理由不充分嗎?”衛穎沉默了片刻,側頭又看了她一眼。
  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的敏知明顯累了,皮膚黯淡無光,眼睛也沒有了神采。衛穎歎口氣,為著一份愛情的夢想這麽千山萬水地回來,到底值不值得?衛穎固然佩服好友的勇氣,卻也忍不住替她覺得不踏實。連一向不愛發表觀點的施好好昨天也曾經給衛穎打過電話,說:“你照看好這個傻孩子。”
  有人就是這麽傻。衛穎心疼,焦慮,卻也為她感到高興。
  “放心吧。”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敏知轉過頭,微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也隻有最好的朋友才能忍住不給任何意見,無條件地支持她。離開紐約的時候,不知道多少人覺得關敏知的選擇不可思議。
  她還是回來了。帶著記憶,帶著期待,並沒有一絲一毫忐忑。
  人這一生,總有點什麽,值得為之冒險,為之付出,為之勇敢。而關敏知願意為何破曉到天涯海角。
  她這麽想著,閉上眼睛,濃重的倦意湧上來。到了地方,倒頭就睡。
  第二天一早衛穎起床,看見敏知捧著胃在客廳裏如遊魂一樣晃蕩,嚇了一跳:“幹嗎呢?排練演西施?”敏知大大地鬆了口氣:“你可起床了,走吧,吃飯去。”衛穎看看鍾,周六早上才九點,她是習慣每天九點起床,而敏知呢?一定是因為時差的關係。
  衛穎摸摸敏知的頭:“乖,想吃什麽啊?姐帶你去吃。”敏知配合地眨著她的大眼睛:“真的啊?我拿紙筆列個單子去。”衛穎呸了一聲:“你那個什麽黑莓白莓的不用,裝什麽文藝?”一麵徑自去洗澡。等她擦著頭發出來,敏知刷地拉開一張宣紙,上麵用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四個大字:“煎餅果子。”
  衛穎的心立刻被針紮了無數次。她買的湖州產文房四寶。如果不是因為還穿著浴袍廝打對自己不利,她一定把關敏知給掐死了。
  衛穎點了支煙看敏知吃加了兩個蛋的煎餅果子,那樣子活像餓了好幾天。她吐了口煙圈:“你什麽時候去上班?”
  “過一個月吧。”敏知回答得含糊不清。
  “這麽久?”衛穎希望她能夠真正的朝九晚五,不要在家裏打擾自己。
  敏知抬起頭,樣子十分狡猾:“三月的時候去上班?你該知道國內我們這行一月到四月是要死人的。”
  衛穎哭笑不得。敏知認真地說:“小衛,你真的不吃?抽什麽煙呢,大清早的。”衛穎用另一隻手去揪敏知帽子下的耳朵。敏知大叫了一聲,衛穎惡狠狠地說:“大清早的?都快十一點了。”她一肚子的火氣,在家隱居已久,找個煎餅果子的小店花了她一個小時。又罵,“你是個金領的樣子嗎?煎餅果子,虧你想得出來。”
  敏知吃飽,也差不多該吃午飯了。衛穎帶她去吃川菜,一氣點了四五個油汪汪紅亮亮的菜。敏知打著噴嚏流著眼淚縮在桌子的一角,見衛穎吃得豪邁,一時又忍不住動了筷子,邊喊著辣邊用茶水漱去一些辣。
  “為啥還不上菜呢?這都老半天了。”旁邊那桌有人嘟囔著,雖然語氣是嘟囔的,可是聲音洪亮,好幾桌的人都被驚動了,轉頭瞧過去。那一桌坐了四五個男人,說話的那個人正好在衛穎的視線範圍之內。她下意識地望過去,看見那個男人微微皺著眉的神氣。以寫小說和畫畫為生的衛穎隻掃了一眼就看清他的樣子。他的皮膚是漂亮的棕色,輪廓分明,被很多人一起看也不以為意,眉宇間露出一股與生俱來的驕傲勁兒。
  “小衛,我們點這個菜了嗎?”敏知舉著筷子給衛穎看。衛穎看到那雪白的魚片嚇了一跳,用比那男人更大聲的嗓門叫道:“服務員,過來。”年輕的女服務員正手忙腳亂,強壓下不快走過來。衛穎嚴厲地瞪著她,指著碗說:“我並沒有叫水煮魚片。”女孩子看了看,不耐煩地說:“是水煮兩樣,牛肉和魚片。”衛穎的火氣登時就上來了:“我叫的是水煮牛肉。”
  旁邊那桌的男人笑起來:“嘿,原來上那桌去了。我說怎麽這老半天呢?”衛穎惱怒極了,白了他一眼,對那服務員說:“去把你們經理叫過來。”那女孩子已經意識到問題,漲紅了臉,囁嚅著想說話。旁邊一個男服務員賠笑過來:“您別生氣,我這就叫他們給您重新做一盆水煮牛肉。”衛穎冷笑:“少廢話,叫你們經理過來。”
  那男人饒有興味地看著衛穎,眼睛黑亮亮的,好像在想,這個看上去極端漂亮穿著淑女的女子竟然如此潑辣,愛小題大做。敏知也生氣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卻從口袋裏掏出錢包來,扔了一百塊,拉起衛穎就走:“別跟他們蘑菇了,先去醫院吧。”
  人們這才注意到衛穎白皙的脖子上已經起了密密麻麻的小紅點。那上錯菜的女孩子這下知道闖了禍,幫她說話的那個男孩子也不開口了。那男人跳了起來,幹脆利落地指揮:“快走吧。你這問題嚴重著呢。”一麵問敏知,“你們有車嗎?”敏知指了指衛穎:“她開的車。”男人撓了撓頭,對同伴說:“你們先吃著,我送他們去趟醫院。”
  衛穎本來凶巴巴的,這下幾乎說不出話來,被敏知拉著下樓。男人在電梯裏說:“這裏車子不好叫。我先去開車,你們在門口等我。”衛穎喘得不行,卻還沒忘記拒絕陌生男人無端的好意,橫了他一眼。敏知在國外生活慣了,性子十分隨和,也容易相信人,見這男人頗有古人豪邁磊落之風,心裏不由有好感,衝他笑了笑。
  男人的車就停在門口,是輛高大的吉普切諾基,跟他的身形倒是十分相襯。他邊開著車子,邊從觀後鏡裏看後座的兩個女人,忍不住樂了:“哎我說,剛才有那工夫說不定現在已經到醫院了。”他說話帶著明顯的北方口音。
  衛穎難受極了,自己都能感覺喉嚨裏腫得厲害,仍然忍不住辯解:“當然得跟他們理論。送錯菜這個事情可大可小。要是有人過敏嚴重當場不行了……”敏知連忙呸了一聲截斷她的話。男人笑嗬嗬地說:“看不出來,你還是個行俠仗義的女俠。”衛穎強行掙紮:“哪裏哪裏,不比您急公好義。”
  男人眼見短短時間內美女變成了豬頭,駭然之下不敢怠慢,收了笑容,倒有了幾分威嚴的樣子,聲音照舊洪亮:“行,我不跟你掰了。坐穩了,把安全帶係好,我保證你十分鍾之內到醫院。”
  七八分鍾的樣子就到了醫院門口,他當機立斷:“你們先下去。”敏知說了謝謝,忙著拖衛穎下去。排隊掛號送衛穎去針室亂了一陣,聽見後麵有人問:“怎麽樣?沒問題吧?”敏知轉頭,可不正是那個送她們來的男子,不由笑了:“還好,醫生讓她去打針了。我在這裏領藥。”男人露出放心的神情:“那好,我走了,這飯還沒吃,餓死了。”
  敏知瞧著他跟一陣風似的大步走了出去,發了片刻的呆,這才覺得自己笨,忙著給施好好打電話,好好在電話那頭斯文地笑:“真是的,也不問問人家名字。衛穎將來後悔得吐血你得負責。”
  敏知在黑莓上倒飭:“幸好我記性不錯,至少車牌號是基本記住了,趕快存下來。”
  好好笑不可抑:“你又不是公安局的,知道車牌號就想找人了?”
  敏知正色:“我跟你說,打電話到交通台,說車牌號是幾幾幾幾的車主,您那天見義勇為,本人想當麵再次感謝。”
  好好表揚:“哎呀敏知,你回來多久啊,什麽門道都摸清了。”
  敏知揚揚自得:“好歹我也要在四大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混。”
  身後有人森然接口:“想把交通台當空中紅娘呢是吧?回家你連骨頭都沒有了。”敏知賠笑:“打針這麽快啊?”
  好好在電話那頭說:“你們倆打車回去。我馬上過來,叫我表哥幫你們把車開回去。別停在那裏被拖了。”
  敏知和衛穎上了出租,敏知打量同伴:“發作得快,不過幸好沒事。”衛穎不吭氣。敏知的手機又響了,鈴聲與別次不同,她立刻眉開眼笑地接電話:“破曉。”那邊傳來何破曉有些疲倦的聲音:“剛回到酒店。”敏知忙說:“那早點休息。”
  何破曉卻笑著問:“你今天做了什麽?”敏知便把發生的事情都說了一遍,破曉哈哈大笑:“你該幫衛穎問問那人的名字。”衛穎隱約聽見,瞪了敏知一眼。敏知怕破曉太累,說了幾句就收線。轉頭看到衛穎正閉目養神,一張原本極精致秀麗的臉慘不忍睹,想起破曉對衛穎的評論“明明長著一副不需要靈魂的外表,還偏偏追求靈魂”,嘴角泛起一絲溫柔的笑意,靠著衛穎低聲說:“唉,我跟你說,我從來沒有看一個男人開車的姿勢那麽瀟灑漂亮,如行雲流水。”衛穎哼了一聲:“別讓何破曉聽見。”卻睜開眼睛掏出手機發短信。
  敏知瞧見她懊惱的樣子,突然想起她晚飯有個相親活動,這下泡湯了,別過臉去幸災樂禍地偷偷笑了。

  (二)
  敏知和衛穎剛回到家裏,好好就來按門鈴。敏知拉開門,門前赫然站著個皮膚雪白眼睛烏亮小嘴紅如花骨朵的小公主。她一下就被震得找不到東南西北。一把抱起來,用臉去蹭小公主的臉蛋,甜甜的奶香讓她熱淚盈眶:“晴晴,想喝什麽?想吃什麽?想玩什麽?”
  小施晴乍被偷襲,一時沒有反應,等意識過來被個陌生人親熱的抱著,立刻扭頭看著好好,嘴巴一癟,哇的大哭起來。好好笑著上前把施晴接到手裏安慰:“晴晴,這個阿姨你見過的啊。”敏知忙扮著鬼臉去討好晴晴:“是啊,你四個月大的時候我們就見過了,記得麽?”
  有人在後麵低低的笑,聲音低厚悅耳。敏知轉頭,男人其貌不揚,可是眼睛清亮有神。
  “師兄大人,請進。”徐澈是好好的表哥,跟敏知,衛穎,好好一個大學,高了兩屆。雖然不同係,但是兩個係頗有淵源,經常一起上大課,也便宜了敏知他們找師兄要往年的作業來抄。
  “好久不見了。”徐澈同敏知握手。好好說:“還以為你認不出徐澈了呢。”敏知給他們倒茶,笑著說:“怎麽會?雖然說頭發剪了,樣子也沒變。”見到徐澈放下大包小包的東西,嗬嗬的樂了:“給我們帶這麽多好吃的啊。”
  好好抱著施晴坐下,替女兒擦著眼淚,說:“本來前天想送過來的。衛穎家總是堅壁清野,我怕你們倆餓著。對了,還有雞湯,天還冷,我放了不少藥材,你們記得要喝。”
  眉眼細致肌膚雪白的好好膝頭抱著個粉狀玉琢的施晴。敏知在旁邊看著,忍不住抱怨:“你們母女出來這麽一走,真讓人黯淡無光。早知道我就姓詞了。詞比詩婉約呢。”
  好好白她一眼:“小衛呢?”敏知又去逗施晴,邊說:“她嫌自己的樣子沒法見人。”正說著,看見徐澈眼中笑意更加深濃,轉過頭一看,衛穎戴了個天大的口罩神不知鬼不覺的出來了。
  施晴歡呼一聲跑過去:“衛阿姨。”伸出小手去摸衛穎的口罩。為了接待小朋友,衛穎用彩筆在口罩上畫畫,是一隻貓咪的嘴巴,胡子翹得高高的,小舌頭還饞樣的舔著嘴角,仿佛剛吃了魚意猶未盡的樣子。她的眼睛大,被口罩蒙了半個臉,看上去真是頗有喜劇效果。敏知見施晴膩著衛穎,酸溜溜的對好好說:“看看,你家閨女這麽不中留。”
  衛穎瞪敏知一眼,拿出主人的樣子招待客人。她嗓子還啞著,卻不忘對好好和徐澈抱怨:“這個人真是輕信,想也不想就上別人的車子。”客人一直笑著沒接口,見她今日實在是狼狽,很快就告辭了。敏知,徐澈坐好好的車去替衛穎取車。
  走到大樓門口,一陣冷風刮過來。徐澈一把抱起施晴,用好好遞過去的鬥篷替她遮著風朝前走。敏知跟好好在後麵看著,說:“從大學起徐澈就是這麽一個絕版新好男人。”好好笑著歎氣:“可惜是表哥,不能自用。”敏知詫異的看著她:“天哪,你也會說笑話了。”好好說:“當爹又當媽,那真是十八般武藝都要用上。我隻差沒去學雜技。”
  取車回來的路上,敏知的話就少了。徐澈偏頭看她,頭發蓬蓬的,一張娃娃臉睡意惺忪,跟當年上大學的樣子才是真的沒有太大差別。
  “回來還習慣麽?”
  “嗯。”知道不該太早睡,敏知勉強睜大眼睛。
  “你會開車吧?”
  “會啊。可是我哪裏敢在國內開啊。這複雜,這人多,這車猛。”
  徐澈無聲的笑了,看了敏知一眼:“叫衛穎帶你練練。”
  敏知嘿嘿的笑。徐澈補充道:“她天生性子急,你多擔待她點。這樣吧,你什麽時候想練車,給我電話。周末是沒問題的。”
  敏知點頭。徐澈看她困得不行,又親自送上樓去。門一打開,一股巧克力的溫暖香味撲麵而來。衛穎神氣活現:“我按照你教的法子煮了巧克力牛奶,很成功。”敏知擺擺手,搖搖晃晃的走回臥室去。
  衛穎見她居然不捧場,有些泄氣,手撐著門看著還站在外麵的人。徐澈手插在口袋裏,專注的看了她等了一會才開口打破僵局:“熱的麽?請我喝一杯吧。”衛穎一笑,把他讓進來。徐澈問:“你不忌口?”衛穎把口罩重新戴好,一本正經的說:“不用。”徐澈又問:“你自己不喝?”衛穎搖頭:“之前已經偷喝了兩大杯。”
  兩個人似乎已經習慣了不說話。衛穎給他倒了滿滿一杯,自己走到落地窗邊。她家住得高,夜色下的都市盡收眼底。城市主幹道就在腳下,已不複白天的繁忙,車子卻還是不斷的經過,連成了光帶。
  徐澈也走過去,啜飲著那杯熱騰騰的巧克力牛奶。那是女性的口味,太甜。他卻眉毛都沒抬一下。衛穎太熟悉他的口味,心裏暗暗好笑,卻側頭注視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一臉嚴肅認真。
  徐澈陪她看了一會夜景,轉過身麵對她。他短短的發絲上染了桔黃色的光,整個人幹淨沉穩而溫和,好像風雪夜裏回家擰亮的書桌上那盞燈,又像手裏捧著的滾燙香濃的巧克力牛奶。衛穎卻突然想起好多年前徐澈發長及肩紮在腦後,抱著一把吉他站在圖書館前大草坪前一臉理想主義的青澀模樣,忍不住笑了。
  徐澈自然看不到衛穎的笑容,卻看到她的眼角彎了起來,眼睛裏有細碎的星光在跳躍。口罩上貓咪的小舌頭也偏移了一點位置,幾根胡子似乎更翹了。他低下頭湊過去,吻住那隻貓咪的嘴巴。隔著口罩,巧克力香醇甜美的味道如絲綢一般滑過鼻端的呼吸。
  臥室的門打開,又輕輕的關了起來。聲音雖然輕,但是在這安靜的氛圍裏已經足夠。徐澈直起身,衛穎垂下眼瞼,冷冰冰的說:“不早了,回去吧。”

  (三)
  衛穎的相親改成了周四的中午。敏知坐在沙發上看衛穎的打扮,米色的毛衣,深咖啡的西褲加風衣。
  “會不會太樸素了?”敏知遲疑的問。
  衛穎歎了口氣:“我想打扮得不同尋常點。可是他說就在樓下食堂見麵,花枝招展了人家要拿我當怪物看。”
  敏知來了精神:“你們怎麽約那裏?我也正打算去呢。”衛穎家樓下有個美食城,就是無數張桌子放在中間,兩邊全是不同的小吃。顧客進門買一張餐卡,抬個托盤到各個小吃櫃台前刷卡買了東西找桌子吃飯。敏知和衛穎懶得做飯,幾乎每天都去,所以叫那裏做食堂。
  這一天人格外的多。敏知覺得衛穎真是明智,沒有穿得過分。她先進門,轉了一圈,看到一個跟衛穎描述大致相同的男子正襟危坐在那裏。他的右手邊已經坐了兩條壯漢,左邊還有空位。眼見著一對情侶就往那裏走去,敏知眼疾手快的衝上去,把風衣脫下搭在椅背上占了座位。
  敏知去買牛肉麵,不時用眼角瞟著自己的風衣處。見衛穎也已經找到了那個男子,在他對麵坐了下來。她忙過去坐好,低頭專心吃麵,一麵耳朵豎得老高。
  “我點的這個揚州炒飯還不錯。”男人說話很客氣,聲音溫和,“你可以先到前麵買餐卡然後去那裏買。”衛穎笑了笑:“嗯,我有餐卡,我家就住上麵。”男人也笑了:“就是為了遷就你,所以挑個離你家近的地方嘛。”
  “聽說你沒有正式工作?”等衛穎重新坐下來,男人問。
  “對,我現在在家裏接一點活,幫人寫稿或者畫畫。”
  “這樣生活不是很不穩定?”
  衛穎笑笑:“世道還不錯。溫飽絕對沒有問題。”
  “男女雖然平等了,女性也應該賺錢養家的,替另一半分憂。不要隻想著獨善其身。”男人耐心的教導。
  衛穎默默的低頭把揚州炒飯裏自己不吃的部分挑出來。男人看著她纖長漂亮的手指,嗬嗬的樂了:“你是不是很挑食?難怪這麽瘦。”
  衛穎小聲的辯解:“我對很多東西過敏。”
  這提醒了男人,他皺了皺眉:“本來我周末特意推了朋友的聚會的,結果你又沒來。”
  “對不起,對不起。”衛穎好脾氣的連聲道歉。
  敏知心滿意足的吃她的牛肉麵,吃得淅瀝嘩啦十分帶勁。男人和衛穎同時抬頭,責備的看著她。前者眼神中充滿了不屑,後者滿是憤怒。敏知的嘴越咧越大,差點嗆到自己,忙著找紙巾。
  “你周末都有什麽娛樂?”男人拉回注意力,問。
  敏知在心裏替衛穎答:“全天候家庭動物。睡覺,看小說,看光碟,上網。最大的出門動力就是買吃的。”
  衛穎搜腸刮肚,終於想到了標準答案:“跟朋友逛街,看電影,有時唱卡拉OK,有時去打羽毛球,遊泳,冬天會滑雪。要是有好的演出或者展覽,都會去看看。”她說的,分明是敏知。
  男人唔了一聲,敏知覺得這下他應該給衛穎打了八十分。哪知他又說:“你很愛逛街啊。女性不要太注重外表,尤其是那些長得還不錯的女性,更不應該以此為借口在一些無聊的細節上過多糾纏。”
  “哦。”旁邊的忠實聽眾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
  男人愕然轉頭,敏知訕訕的站起來,也不知跟誰說:“我去買杯紅茶。”立刻又樂了,我又不認得他們,解釋什麽啊?又想,原來剛才那聲唔,隻給衛穎打了六十分。
  等她磨磨蹭蹭的把紅茶買回去。男人已經走了,衛穎坐在那裏看著敏知。敏知伸手在她眼前晃晃:“醒醒。”衛穎苦笑起來:“好看吧?不單你,旁邊那兩個男人也免費娛樂了四十分鍾,走的時候戀戀不舍呢。”
  敏知把自己的紅茶遞給她:“喝吧。溫暖溫暖你幼小的心靈。”
  衛穎遺憾的歎了口氣:“他的聲音真不錯。電話裏聽尤其好聽。”
  敏知看著她:“你曆來以聲取人,這是不好的。”
  吃午飯的人已經少了。接連的幾張桌子都沒有人。衛穎笑眯眯的說:“想想吧,有把醇厚的嗓子的男人,用胳膊枕著你,在你耳邊說著綿綿情話,那是什麽滋味。”
  敏知咧嘴嘶了一聲:“真色情。”
  衛穎的手機嘀嘀的響了,她看了一眼,噗哧笑了,遞給敏知看短信:“我對你印象還可以,決定跟你繼續交往。周末我們再見麵吧。”
  敏知連看了兩遍,終於哈哈大笑,揶揄衛穎:“誰叫你沒個正經工作的?”又說,“你應該把房產證和車證隨身攜帶。這介紹人真是的,明顯沒把你的情況好好介紹。”
  衛穎也笑:“我要是有點骨氣,就該跟你拍桌子了。靠老爸算什麽好漢?”
  敏知白她一眼,立刻又想到原先的話題,賊兮兮的勾勾手指。衛穎湊過來,聽見她低聲說:“其實,徐澈的聲音特別棒。”
  衛穎說:“嘿,我還沒跟你算帳呢。你那天鬼鬼祟祟的幹什麽?”
  敏知十分委屈的辯解:“我想出來喝杯水的。”衛穎不以為然的切了一聲。
  敏知連忙打蛇隨棍上:“你們倆怎麽回事?他這麽猛,一上來就kiss?”
  衛穎慢悠悠的說:“不就接吻麽,又不是第一次。”
  敏知笑嘻嘻:“嗬,瞞這麽緊。”
  衛穎沉默了好一會,才說:“我跟他吧,這麽多年,一再的陰差陽錯。”敏知先是想笑,後來又確實覺得由說話一向一是一二是二的衛穎嘴裏說出這麽一句,有那麽一絲蕩氣回腸的意思,最後她不怕死的問了一句:“所以你這麽多年,也是為了他蹉跎了?”不出所料,衛穎冷冷的瞥了她一眼:“關小姐,你也太小看我了。”敏知往後縮了縮脖子,嘟囔了一句:“剛才倒是個小媳婦兒。”

  (四)
  過了幾天,破曉終於從歐洲回來了。敏知在接機口等,老遠就看見他走過來,在人群中十分打眼。敏知用力揮手,破曉眼睛一亮,立刻快步上來,笑著說:“原本應該我接你回國的,現在反而成了來接我。”敏知說:“我閑著也是閑著啊。小衛總嫌我在家裏太吵。”幫破曉提了手提電腦朝前走,破曉卻停住腳步,指指身後:“我同事也一個飛機回來了。”
  原計劃破曉比同事提前回來,敏知才來機場,這下她有些遲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唐突了。破曉一眼就看穿她,安慰說:“我同事都是年輕人,好玩著呢。”
  果然有兩個年輕男子走上來,見到敏知,看看破曉,都說見到美女怎麽不介紹?破曉說:“關敏知,我大學同學,剛從美國回來,要去K公司上班。”又給她介紹:“這是朱錚,這是龍小海。”兩個人聽了敏知要去供職的公司,都嘩了一聲。
  說是同事,其實他們都比破曉職位低。也不敢真的沒上沒下,所以都在前麵走,留下敏知和破曉單獨說話。公司專門用車來接,敏知看到車子隻是標準轎車,知道自己真的唐突了。兩個大男孩忙說該自己打車,破曉瀟灑的把自己的箱子往車裏一放,笑著交代:“你們給我運回去,扛我宿舍去,別摔了。”把鑰匙扔給他們,帶著敏知去打出租。
  “歸國手續辦好了沒有?”破曉上車就問。敏知說:“還在跑。上班之前怎麽也應該全弄妥了。”見到破曉,她整個人好像剛喝了熱巧克力,暈暈的,飄飄的,什麽都想不起來。破曉卻是一貫的利落簡潔,盡揀著要緊事問了一遍。
  “歐洲感覺怎麽樣?”敏知問。
  破曉隻是笑:“別跟人說我去了歐洲。老實說,連著去了幾次,整天不是呆酒店睡覺就是談判。車上匆匆看幾眼,跟看電視台的風光片沒區別,丟人哪。”
  到了破曉的宿舍,箱子果然已經送到了。破曉自歸國以後一直住單位的宿舍,一個人住兩室一廳,甚是愜意。不過還是買了房子,正在裝修。計劃著秋天搬進去。
  敏知趁破曉洗漱的時間四下看了一圈,先到廚房洗杯子,燒上熱水,收拾了一圈,等水開了給破曉和自己沏了茶端進去。破曉已經洗了澡,頭發還濕著,又在用筆記本上網查電子郵件。敏知心疼他:“不用這麽拚命吧?”破曉頭也不抬:“一會就好。”
  敏知捧著茶杯打量他,分明累得有了黑眼圈,長途飛機十幾個小時,下巴上就有青色的胡茬露出來,剛才洗澡也沒顧得上刮。她有些怔忡, 自從在肯尼迪機場吐露心事之後,破曉對她不一樣了,兩個人更親近更隨意。破曉回國一年多,電話天天打,網上也頻繁的聊,卻沒有再談過那個話題。剛才首都機場見了一時欣喜不覺得,要到現在才慢慢覺得不知所措。她很想靠過去,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可是他們最最親密的一次接觸,也就是肯尼迪機場那個甜蜜而憂傷的吻。
  敏知自嘲的笑起來,這麽多年同學,最後演變成如此拘束思前想後的局麵,真是自作孽。
  破曉抬頭,見敏知在茶杯升起的霧氣後發呆,大而黑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有幾分像周迅。他的心立刻就軟了,又想笑,想她這麽一個形象去上班管人,也不知道誰會服氣,便伸手把她摟過來,低聲問:“想什麽呢?”
  敏知的臉慢慢發燙,她先後交往過幾個男友,麵對破曉,卻永遠像個孩子一樣緊張。
  “你很累了吧?”她輕聲問。破曉在她耳邊輕輕的笑,卻不置可否,呼吸滾燙的吹到她頸子上。她愈發覺得慌亂,衝出一句最得體的話:“你該好好休息。”
  破曉鬆開手,正經的說:“還要再寫兩封Email。”眼神裏卻含著看透敏知的調侃和促狹。
  敏知既心疼他,又很想一直陪著他,哪怕看著他睡著也是好的。隻是這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隻能站起來拿了皮包:“我先回去。你發完郵件就休息。”破曉盯了她幾秒,笑著起身去拿車鑰匙,敏知忙說:“不用送我,我自己打車就好。”破曉隻得把她送到樓下,看著她上了車才回去。
  敏知看看表,時間還早,便去書店逛了一圈,買了好幾本菜譜和製甜品的書籍。回到家衛穎吃驚的問:“這就回來了?”又看到她買的書,撇撇嘴,“在我這裏呆了這麽久,就沒有一天想著去買了好學習做給我吃。”敏知就用書敲她的頭。
  到了晚上六點,破曉發短信來,叫敏知衛穎出去吃飯。去了七八個人,全是大學同學,嚷著算是給敏知接風。衛穎見破曉神清氣爽,不免調侃:“才休息了幾個小時就又恢複萬人迷形象了?”破曉笑笑:“我沒睡,打了兩個小時壁球,過癮。”桌上都笑罵這人體力也太好了。衛穎看了看敏知,沒再說話。
  去的同學基本都還單身。敏知跟破曉的情況大家也約略知道一些,本來應該放他們單獨活動的,可是好不容易衛穎出來了,幾個人都還賊心不死,便要求吃了飯去唱歌。敏知當然答應,衛穎偷偷的罵她:“你這個從不說不的性子,能不能改改?”敏知抿著嘴巴裝嚴肅,破曉在旁邊聽到幾句,一直微笑凝視敏知,衛穎做勢掃了掃雞皮疙瘩,轉頭去喝酒。
  幾個人第二天也都要工作,眼看著到了12點也就各自散去。衛穎喝了點酒,敏知便自告奮勇開車回家。因為晚上車少,衛穎和破曉也沒反對。
  敏知把車子開出來。轉角處是破曉停車的地方。他卻沒有上車,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站在路燈下,目送著兩個女子進了車,開著從他麵前經過,拐上大道。
  敏知從觀後鏡裏看著他,心裏嘩啦啦的響,就好像春天的鴨子踩著兩岸嫩綠肥美的春草,聽見河麵歡暢的水聲。
  “方向反了。”衛穎冷眼看了她半晌,終於忍不住提醒。敏知無辜的啊了一聲:“我明明想好了出來要左轉然後第一個紅綠燈右轉的。”衛穎笑著靠回去:“路癡!以後犯錯就把你扔西直門橋去。”
  ―――
  當何破曉還是班上一個不起眼的男生的時候,敏知就對他有了異樣的好感。
  說起來,這份好感來得也很簡單,無非是大家一起去爬長城,同齡的男生都光顧著興奮,隻有何破曉記得問背著一個大包的敏知,要不要幫忙。包裏全是吃的喝的,敏知自然不舍得給別人背,而且也跟衛穎好好商量了輪著來,所以搖頭拒絕。但是心裏立刻覺得這個人跟別人都不太一樣。回去講給她們聽,群下之臣眾多的衛穎不以為然,還沒開竅的好好一臉不明所以。
  不過敏知懵懂的情愫未能發芽。有天班長來女生宿舍組織活動,無意中提起,何破曉的女朋友來了。班裏的男生自然又是羨慕,又是酸溜溜,畢竟理科係裏大學第一年就有女友的男生屈指可數。女孩子們也覺得吃驚和好奇,借口商量合唱比賽的服裝去男生宿舍看人。
  一進門就看到桌子後坐著一個女孩,驚人的美麗,臉上掛著溫婉的微笑。敏知他們還保留著高三學生的那股土味,連衛穎都還沒有完全散發出女性魅力,看到一個似乎來自異世界的少女,自然就在瞬間折服。
  女孩穿著紅色的緊身套頭毛衣,顯得胸部十分美好。在回去的路上,好好幽幽的歎氣:“怪不得他們說女生發育了才好看。”誰也沒有取笑她,一路沉默著走回了宿舍。

  (五)
  一個讓同性都傾倒的女孩,在異性當中造成了什麽樣的衝擊可想而知。男孩們忿忿不平,因為論成績,論外表,破曉都不是班上出眾的,哪曉得偏偏這麽好運,在家鄉有個如此秀麗的青梅竹馬。
  誰也沒有料到,過了最懵懂的第一年,何破曉變成另外一個人。他個子竄得更高,頭發剪得短短,十分精神,衣著談不上時髦,但是整潔合適,同那些隨便套件破了洞的T-shirt就敲著飯盆上食堂的男生們比起來簡直有天淵之別。
  讓他真如破曉曙光一下亮起來的,是他出人意料的聰明。並非僅僅指課業上的領悟力,更在於人際關係處理上的學習能力。他參加了許多社團,都成了骨幹,還是校足球隊的成員。係裏老師喜歡他,覺得他不但成績好,也頗有組織能力能團結同學。班裏的同學,包括班長和支書,居然也都很服他,因為他誠懇熱情,誰需要幫助他從不拒絕,為人又低調,雖然在學校裏是風雲人物,回來卻跟他們打打鬧鬧,像從前那個傻小子。
  那個時候敏知已經開始了她的初戀,對破曉也僅止於欣賞而已。倒是衛穎暗自扼腕,替敏知可惜。
  再後來,時光如流水一樣過去。敏知同她的初戀友好分手,大四的時候和一個師兄走得很近。而破曉,不管多麽引人矚目,卻從來沒有看過別的女孩子。女友每年都會從家鄉來看他,兩個人走在校園裏堪稱一道風景。
  畢業的時候班裏大部分同學都出了國,破曉和敏知也一樣。敏知去了西岸,破曉去了東岸。有時在留學生的BBS論壇上遇到,也會單獨聊幾句。敏知在到美國第一年就意識到自己不合適繼續做研究,換了專業準備念碩士。
  那年的暑假,破曉和其它幾個同學到西岸旅遊,經過敏知的城市,自然就把她叫了出來。敏知紮著馬尾,穿著申請信用卡人家送的寬大白t-shirt,洗得快磨破的牛仔褲走出去,一眼就看見破曉手插在口袋裏站在車旁微笑,頭發上有金色的光芒,心裏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哎呀,真糟糕,今天我該好好打扮一下的。
  從此,她對破曉站在車子邊注視她的樣子沒有免疫力。
  破曉他們剛考過駕照,就神采飛揚的開著車到處跑。年紀還小,租車的費用也格外的貴,幾個人更是搶著開車。因為敏知是唯一的女孩,所以坐在前座。破曉開車的時候她特別緊張,總是不斷的偏頭去看司機。破曉抱怨的說:“我的技術沒這麽差吧?你放鬆,放鬆。”敏知的掌心滲出汗水,抿著嘴去看窗外風景,外麵是金黃的沙漠,一望無垠。
  他們去的城市是一個奇跡。在茫茫沙漠裏開了許久,滿眼都是黃色的沙,連仙人掌都稀少。天氣酷熱,柏油路麵被蒸得起了一層煙霧,不斷有過熱的車子停在路邊等待降溫。車上的人昏昏欲睡。天黑的時候開始爬坡。小山影憧憧,周圍的沙漠更是一片漆黑。然而在爬到坡頂的時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腳下一片流光溢彩,好像幻境一樣美麗,在沙漠裏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進城的高速上車子開得飛快。恰好是破曉開車,因為生怕錯過出口,他異常專注。敏知看著他,路燈的光不斷的照進來,明明暗暗,他漆黑的發際有晶亮的汗珠。
  車子裏的年輕人不斷驚歎。有流星滑過的金字塔,五彩的城堡,巍峨的宮殿,噴發的火山,阿拉伯的王國。這些令人眩目的景象,在敏知眼裏卻隻是模糊的背景。她能看見的,並且一直記得的,都是破曉的側臉,在那奇妙迷醉的夜晚如沉默的雕刻,鮮明堅定的鐫在歲月裏。
  到了旅館放下行李,他們迫不及待的跑到熱鬧的大街上。有人要看海盜船表演,有人想再看一次火山噴發。一路走過去,腳酸痛得不行,就看見巨大的映著光的水麵,後麵是通明的高樓。
  “為什麽那麽多人圍在那裏?”敏知小聲問。白樂軍說:“等著看什麽吧,咱們也過去。”幾個人擠到前麵,剛過了幾分鍾,音樂聲悠揚響起,水麵噴出晶瑩的水柱,隨著旋律舞動,那樣靈活輕盈,好像活生生的人。他們目瞪口呆的看著,水也可以有生命有感情,時而婀娜,時而慧黠,時而銳意,時而激昂。最後一刻,高高的水幕在金色燈光下噴向深邃的夜空,壯觀動人。
  在音樂噴泉最高潮的結尾,敏知下意識的看向破曉。他一動不動的注視著前方,臉上並沒有欣喜的表情,仿佛整個世界的喧鬧同他無關。敏知的心猛然一緊。
  “破曉跟他女朋友崩了。”後來無意中聊起,趙炎偷偷告訴同伴。“我說呢,看他不對勁。”白樂軍說。鄭雪豐問:“不是說要辦F2出來麽?”趙炎搖頭:“不知道。他沒說,出發那天在飛機上他提了一句,我也沒敢多問。”幾個人都很惋惜,敏知更是難過。
  “那個時候,真是單純。”敏知後來有次跟好好提起,自嘲的笑笑,“就是看見他傷心自己也特別傷心,居然沒有想到為自己打算一下。”
  賭場裏角子老虎機掉下硬幣的聲音此起彼伏。窮學生不敢玩別的,隻敢玩這個,還是5分錢的那種。破曉把硬幣一個一個的塞進去,幾乎沒有贏的時候,他卻始終帶著平靜的微笑,讓坐在一邊的敏知心驚膽戰。
  到了晚上,幾個大孩子擠一個屋子。床留給女孩。每個人的鼾聲她都聽見了,唯獨沒有他的。她翻個身,在黑暗裏和他的眼眸對上。他輕輕的說:“睡吧,好好休息。”
  回去之後,敏知怕碰到破曉的傷口,跟他說話更是小心翼翼,msn上看見他也不敢隨便打擾。沒過多久,同學們就知道,破曉又交了一個女朋友,還是個ABC,雖然不是特別漂亮,卻在朱莉亞音樂學院學鋼琴,氣質出眾。
  敏知得到這個消息,在電腦麵前坐了好久。同屋在外麵叫她吃飯才回過神。努力壓下心底的情緒,她搖搖頭,在鏡子裏對著自己做了個加油的手勢,抬著下巴走了出去。

  (六)
  敏知在兩年後畢業,讀書期間有個栗色頭發栗色眼睛愛衝浪滑雪的男孩總在經過圖書館的路上等她。他們認識了半年之後開始正式交往。敏知一向比較慢熱,等她能跟上對方熱情大膽的步伐時,男孩告訴她,他愛上了另一個女孩。從那以後每次推開窗看到燦爛的西岸陽光敏知都會沒來由的想哭。後來她想,不能再這樣下去,所以專心的遞簡曆,考CPA,最終去了紐約。
  這次敏知控製得很好,既沒有像以往那樣以文學女青年的心態發出“終於又在一個城市了”這樣的感歎,也沒有刻意的保持距離。在安定下來之後,她一一通知同學們出來。白樂軍第一個接到電話,大聲說:“這我得批評你一下關同學,怎麽也不找人幫忙?”敏知隻是笑:“出來吃飯吧,誰請客都成,反正別要我掏錢。”
  隔了兩年沒見,幾個人都沒有太大的變化,不過破曉的話是更少了,經常默默的坐在一邊看著大家微笑,偶爾才肯湊趣開玩笑。敏知隱約聽說他跟導師關係有些僵,而且又換了女朋友,第幾任不知道。不過她沒有深入的去打聽,她十分清楚,如果再陷入一次,對自己將是萬劫不複的災難。
  那時敏知已經24歲,家裏給的壓力不小,周圍朋友也熱心,帶著她參加了一個又一個的party。總是和一些人匆匆的見了麵,說不上幾句話,熱鬧了一場,又立刻趕往下一場。中飯和晚飯跟不同的人吃,有些人好像見過,有些人非常陌生。敏知工作本來就累,對於這樣的應酬漸漸提不起興趣,愈發的覺得在這些聚會中,要撥開那些浮華找到一個讓她心動的人,實在是難上加難。
  於是她開始一對一的相親。工作四年,頭三年都在相親。居然沒有遇到一個合適,可以相伴終身的良人。也有那麽兩個彼此都有感覺,可是第一個被發現原來另有女友,而第二個因為西岸給了一個難以拒絕的工作機會而不了了之。每次打電話回家,母親照例先翻幾年前的帳,責怪她沒有堅持把博士念完,後來又念叨她太挑剔,不肯老實安定下來。敏知隻能苦笑。
  到了第三年結束,敏知果斷的跟所有人宣布,她要安靜一下,好好享受生活。“真是二十七歲的純真啊。”衛穎在msn上打趣她。而別的朋友的勸說都從實際出發:“時間拖越久情況越糟糕,敏知你要繼續努力,別就這樣隨性的放棄了。”
  緣分怎麽努力得來?聖誕夜敏知喝了點酒,獨自坐在家裏,對著電視大聲的抱怨。
  可喜的是工作順利。敏知已經升到manager,收入也比剛入行的時候提高了許多。再不用節儉的等打折的衣服,她花了很多錢在打扮自己上,倒比以前多了幾分從容自信。
  那一年,破曉漫長的Phd生涯終於看見了曙光,導師同意他下一年畢業。破曉一向有主見,他回了幾次國,跟各方麵的人接觸過,下定決心要回國發展。他當時的女友堅定的想留在國外, 幾次協商未果之後成為路人。
  就是在那個時候敏知和破曉的聯係才相對變得頻繁。認識這麽多年,相處最自然不過,彼此都沒有負擔,抱著無所謂的心態一起吃個飯看場電影,或者逛逛博物館聽聽百老匯,也是打發時間的好辦法。
  破曉答辯的那天,敏知心神不寧,跟上司說了一聲,提早回家。五點多的時候破曉給她打了個電話,聲音裏透著喜悅,隻說了三個字:“通過了。”敏知長長的舒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眼眶濕熱。掛了電話之後,敏知握著手機發呆:怎麽會這麽感同身受啊?
  她在屋裏轉圈。跑上網,好好衛穎誰都不在線上,便捧著頭坐在沙發上。
  按照慣例,破曉這個晚上要跟係裏的同學吃飯狂歡。而她關敏知,卻驚惶的對著電視裏的Law and Order,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失火了。敏知抱著枕頭,在晚上十一點的時候下了結論。
  老房子著火,天哪,了不得。
  她跑到浴室看自己,臉上緋紅,眼睛似乎要滴出水來。“馬夫人見到喬峰大概就是這樣了吧。”她嚇得後退兩步,鄙夷的看著自己。
  正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她吃了一驚,雖然暈乎,基本的警覺還是有的。一手握著錘子,一手握著已經按了911三個數字的手機去門口。貓眼看到的那個人是她此時絕對不想見的。
  門鈴不屈不撓的響著。她無力的站了一分鍾,最後投降,打開門讓他進來。
  破曉看到她手裏的拿的東西,哈的笑出了聲。敏知訕訕的把錘子和手機放在茶幾上,強自鎮定:“恭喜恭喜。”
  破曉伸開雙臂抱住她的腰,轉了幾個圈。他身上有濃濃的酒味,敏知乖乖的把下巴放在他肩頭,腦海裏一片空白。
  “敏知,好多次,我都以為我等不到這一天了。”破曉把她放下來,卻還抱著她,嘴唇埋在她的發間,含糊而感慨的說。
  敏知也想落淚,抽了抽鼻子:“嗯,我知道。”
  破曉終於鬆手,坐到沙發上疲憊的看著她,可憐兮兮的問:“有沒有吃的?”敏知奇道:“你晚飯沒吃?”破曉苦笑:“當時吃不下。”敏知笑了:“給我十分鍾。”
  十分鍾後敏知捧著麵條走出廚房,破曉已經在沙發上歪著頭睡熟了。她呆了呆,走過去把燈擰暗,又拿了張毯子蓋在破曉身上。
  敏知住的是單身公寓,客廳連著臥室。那個夜晚,她徹底失眠,躺在床上聽著破曉均勻的呼吸,一直到天亮,把備用鑰匙留在茶幾上,悄悄的洗漱之後去上班,再回去,破曉已經走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破曉除了繼續修改論文準備最後的存檔外,一直忙著整理東西。敏知也不時在下班後過去幫忙。因為太忙碌,他們連交換眼神的機會都沒有。後麵幾次見麵是同學的送行會,大家喝得亂七八糟,更沒有仔細交談過。
  破曉離開美國的那天,敏知請了假去送他。Check in之後破曉沒有立刻去安檢,跟敏知找了地方喝咖啡。工作了好幾年的敏知已經能泰然自若的處理自己的情緒,所以輕鬆的同破曉交談,話題基本圍繞破曉回國之後的計劃和想法展開。
  眼看著時間不早了,還是敏知催促:“趕快過安檢吧,別到時候手忙腳亂。”破曉含笑起身。
  機場喧鬧擁擠,破曉低頭檢查電腦包裏的機票和護照。敏知在一步之外看著他。
  長城雄偉壯麗,在金秋的陽光下在崇山峻嶺中蜿蜒而去。
  “關敏知,要我幫你背包麽?看著可真沉。”
  “啊,不用不用。謝謝你。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你們女生果然班裏的同學都沒認全。我姓何,叫破曉。”
  “謝謝你,何破曉。”
  “沒關係。要是真背不動了,就跟我說。”
  一晃眼,已經十年。
  破曉檢查完證件抬頭,看到敏知臉上的淚水,喉頭突然一哽,往日的瀟灑從容統統不起作用。在那一刻,他緊張到額頭冒汗,看敏知的眼神專注熱切,仿佛等待這刻已經很久。
  淚眼中敏知觸到破曉的視線,那句話不需要思考就脫口而出:“我愛你很多年。”
  破曉深深的凝視她。登機的廣播不斷在頭頂重複,催促著行程。他上前一步摟住敏知,低頭把唇蓋在她的唇上,她的眼淚流到彼此的口中,鹹澀到苦。他的手臂用力收緊,像是要把她整個人壓到他身體裏,她也忍不住抱緊他的腰。
  那個吻持續了很久很久,開始是激情,中間是纏綿,最後是安撫。他們沒有再交談一句,他鬆開她,走進安檢,一次又一次的回頭。她在人潮裏拚命的捂住嘴不讓自己失態。他的眼圈紅了,可是終於輪到自己,那個警察果斷的把他往裏一推,等忙亂過後再回頭,已經沒法再看到外麵。他借著低頭整理行李,深吸了一口氣,拳頭握緊又鬆開。
  空中客車加速,離開跑道,收起起落架,飛向大洋彼岸。在回紐約的某條高速公路上,敏知坐在出租車裏泣不成聲。在這最混亂的時候,她心裏卻對一件事情分外清楚,自己在破曉麵前一次又一次的鎮定,得體,甚至疏離,都是因為一個原因:近情情怯。
  一年以後,獵頭公司聯係敏知。聽到可以回北京分公司,她沒有猶豫,跟對方合夥人之一在一家星巴克談了不到一個小時,就接受了這份新的工作。

  (七)
  盡管敏知早有思想準備,辦歸國手續還是累得瘦了好幾斤。回到家正趴在沙發上捶腰,門鈴響了。她動了動身子,衛穎戴了耳機在屋裏寫文章,估計聽不到,就算聽到不會動,隻得唉聲歎氣的起身。打開門,看到樓下的警衛都上來了。
  敏知想,得,我難道做了什麽對不起人民的事兒?海龜爬得慢,估計逃都逃不了。小夥子指指地上的大箱子:“您的包裹吧?”整整三大箱子的書,要三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才能搞定。敏知喜笑顏開,迭聲感謝,請他們進來喝口水,他們卻害羞的迅速離開。
  敏知把箱子拖到客廳正中去找剪刀的時候,衛穎施施然捧著杯茶出來,神色本來迷蒙,一看到箱子裏的書,立刻來了精神,殷勤的坐下跟敏知一起整理。
  “關敏知,你不錯嘛,攢這麽多寶貝。”
  “你看我的書,可以抵房租麽?”
  “真俗氣。”
  “別以為談錢就叫俗氣。我是女人,我要努力掙錢,爭取不獨善其身。”
  “我說的話你不記得,別人的話你可記得真牢。”衛穎一邊抱怨,一邊抱起一本又厚又大的”Chinese Painting”,“嘩,質量真不錯。不過你買本英文的中國繪畫幹嘛?”
  “其實國內大概沒有這樣一本全麵又裝幀精美的類似書籍。”
  衛穎扔下敏知,抱著書窩到沙發上津津有味的開始看,一麵看一麵樂,跟敏知一起對照書裏的英文名字和真正的中文名字。
  正說著話,敏知的手機響了,她看了短信之後一陣風似的刮到屋換衣服化妝。
  “破曉說,叫我幫他參謀參謀,房子怎麽裝修,買什麽家具。”
  衛穎立刻聽出其中的語病,話到嘴邊卻又變得溫和:“你就忙吧,等你上了班怕也沒時間這麽照顧他了。”
  敏知笑盈盈的出去,衛穎坐在沙發上發呆,自己的手機也響了。居然來了件差不多的事情,同學王宏正要裝修,請懂畫畫的衛穎去幫忙。車子已經快到樓下。
  王宏正帶衛穎去看他的新居。三室一廳的房子,設計公司給了三個方案。衛穎拿了圖紙,仔細跟屋子對照,不時眯起眼睛注視著空蕩蕩的屋子,假想實際的效果。王宏正遞給她一罐可可奶,她咦了一聲:“冰箱都沒有,哪裏變出飲料?”王宏正微笑:“請你上來,自然要做準備。雖然家徒四壁,也不能不招待啊。”
  衛穎比敏知還貪甜食,一時難以抗拒,拉開罐口就往嘴裏咕嘟咕嘟的倒,喝完了才想起來問一個關鍵問題:“你這房子買了是要結婚的吧?那第一個方案就太男性化了點,不適合一個家庭。”
  王宏正笑笑:“你說的沒錯。那你本人最喜歡哪個呢?”
  “我會挑第二個,幹淨簡潔,就是太素。第三個很溫馨,女性也會喜歡。”
  “那就第二個好了。”
  衛穎愣了一愣,轉過身看著王宏正,對方直直的迎上她的視線:“衛穎,我知道你有房子了,不過我想,男人還是應該表示一下誠意。我有能力買一套房子,也有能力負擔一個家庭。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輩子在一起?”
  饒是衛穎膽大,這樣的情形下也有些發慌。王宏正跟她不僅僅是大學同學,高中也在一起,這麽多年來他的心意衛穎並非毫無察覺。隻是他們之間簡直是一部開不動的老爺車,打不起火。
  見衛穎沉默,王宏正心裏也明白了幾分,微笑著說:“你不用現在回答我。想清楚了用短信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衛穎輕輕的點了點頭,跟著他一起下樓。“我自己坐車回家,”怕王宏正不答應,又加了一句,“讓我理一下思路。”
  王宏正同意,替她招手叫車。坐到車上,衛穎忍不住回頭看了看,王宏正還站在那裏,神色平靜的目送她。
  衛穎低下頭。如果好人能跟好人結婚,這個世界就太平了。也許很多事情就是,太過順理成章,反而失去了愛情那份需要咀嚼的餘地。
  衛穎寧可和不認識的陌生人相親,也不能敷衍一個真心對待自己的朋友。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衛穎也知道自己活該,活該蹉跎,活該孤獨。
  她耳邊又回響起王宏正關於房子那番誠懇的話,心頭一動,不免想到敏知,輕輕的歎了口氣。
  敏知不知道自己離開了幾個小時,衛穎就被人求婚。她的疲倦勞累在見到何破曉的瞬間土崩瓦解。上車沒多久,他的右手就伸了過來,溫暖的握著她的左手。
  “危險。”她軟弱的吐了兩個字,卻把他抓得更緊。途中走走停停,換檔的時候他才鬆手。而敏知的手就維持在那個地方,一直沒有動過,等待他來找她,需要她。下車的時候才覺得血液不通。
  他們握著手逛家具市場,逛了好幾個小時。晚飯後敏知回家,一進門就捧著電腦和手機鼓搗,把黑莓拍的照片一一傳到電腦裏。職業本能發作得厲害,她把所有家具材料的照片整理好,再附上該物品的賣家地址,當時兩人討論的優缺點,價格,列出一張可以任意鏈接到照片和具體內容的索引,打包發給破曉。然後心滿意足的揉著酸了的脖子去廚房找夜宵填肚子。
  客廳裏衛穎躺在沙發上,隻開了角幾上的一盞小燈。音響也開著,聲音卻放得很小。敏知走過去,衛穎合著眼,似乎睡熟了。
  敏知認出那旋律,如此的熟悉,那是他們大學時候都愛的一張專輯。她坐到另一排沙發上,也閉上眼安靜的聆聽。
  “一個人過一輩子還是蠻可怕的吧?”衛穎突然輕輕的問。
  敏知沉默了一會,回答:“我很想說不可怕,但是至少我自己,是做不到的。一個人的時候,就算工作很好,朋友很多,還是會覺得慌。心裏空蕩蕩的沒有著落。不斷的相親似乎更加增添這種慌。我都明白。”
  終於等到了破曉,她的心,突然就不慌了。
  衛穎翻了個身,看著屋頂慢騰騰的說:“徐澈研究生畢業的時候,曾經對我表白過,想我跟他一起出國。”
  敏知點頭,這事不了了之,曾經是她心裏一個很大的疑問。
  “真相是,我當時很矜持的說要考慮考慮,結果考慮了十多天再去找他,他卻反而拒絕了我。”
  敏知愣住。
  “我不是不知道他喜歡我。我一直以為,他會在那裏等我,因為我是那麽的相信他,也相信自己。後來我知道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卻回不去了。我真的很恐慌,原來,我以為會等我的人,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放棄我。”
  “小衛……”
  “別安慰我啊,我警告你。你從前為了何破曉打越洋電話哭鼻子的時候也不準我安慰你,我今天要報仇。”衛穎狡猾的笑。
  敏知也笑了:“小心眼兒。”
  一首歌恰好在這個時候結束。敏知微微向前傾著身子,期待下麵一首。
  吉他聲響起。
  兩個女人都呆了一呆。他們大學畢業那年,樂隊抱著吉他坐在草坪上唱歌,為畢業生送行。圖書館裏的燈光柔和的照下來,北京的夜空並不清澈,隻是在往後的記憶裏一再被洗滌才亮透生命。
  徐澈的手指滑過吉他,剛唱了一句“那天黃昏”就有女孩哭了。
  等青春散場,午夜的電影,寫滿古老的戀情。
  走吧女孩,去看紅色的朝霞,帶上我的戀歌,你迎風吟唱。
  七年後這個寧靜的夜晚,敏知和衛穎帶著另一種心情傾聽同一首歌。幾乎有些著急的等待第一段完結時中間那段小提琴悠揚的華彩。
  她們總是忍不住跟著一起哼唱這一段。啦,啦,啦。嘴唇打開,舌尖離開上顎,那感覺,悵惘而溫和,好像夜色來臨前最後一抹暖的光。似水流年,一首歌就是一生。
  這個世界上太多事情需要妥協。隻有愛情是她們最後的陣地。
  青春即將結束的時候,理想即將幻滅之前,也許還可以為這份固執的,和年齡不相符的天真,吟唱一次“最後的華爾茲”。

  (八)
  敏知終於正式去上班。合夥人Frank親自帶著她在辦公室走了一圈。
  Frank是香港人,今年40多歲,畢業於常青藤名校,在北美工作過10年,對美國稅務經驗極其豐富。他的英語說得又快又沉,像打子彈,眉總是皺著一點,嘴邊兩條法令紋很深。不到一天時間敏知就觀察到,Frank比較操切,禦下極嚴,動不動就冷著一張臉責備下屬。但他對敏知態度還算溫和,大半因為交談中對敏知的專業知識和反應能力相當滿意,小半因為敏知能聽懂並講一點粵語。
  敏知當年讀碩士無聊,把TVB劇集一套一套的借回家看,久而久之聽力不成問題,關鍵時候還能說上幾句。她自然做夢也沒想到因此在許多年後這也成為她工作中的一個亮點。
  辦公室裏的員工,從staff 到senior staff清一色國內頂尖大學的畢業生。他們見到敏知,神情都格外和氣熱情。敏知被領到她的辦公室,不算小,但是沒有窗戶。她氣定神閑的整理自己的東西。再過一年,她應該就得到可以俯瞰北京的辦公室。
  能夠迅速升為Senior manager,這是敏知回來的條件之一。
  敢投奔愛情,也是因為懷裏揣著又香又大的饃。再資深的少女如關敏知,也斷不會以為不顧一切就叫感天動地。連累對方吃糠咽菜,多不人道。
  因為父母遲早要到北京來看望自己,敏知打算過段時間就從衛穎那裏搬走。買車也自然在考慮範圍之內。她剛上班,工作量也不過就是八到十個小時,隱隱聽到風聲要跟著Frank做一個大項目,但是客戶還在觀望中,她也樂得清閑,便抽了個中午去車行看車。
  敏知對車子一竅不通,一個人去摸底,跟自己說不怕不怕,看了以後用強大萬能的穀歌做研究好了。提著個LV的包一路笑嗬嗬,力圖給人以人傻錢多速來忽悠的印象,哪知繞了半天,居然沒有一個人過來招呼。(衛穎恨鐵不成鋼:一街的人都提LV,你那傻樣,人家一看就以為你剛從秀水回來。)
  “每款車子都有優點和缺點。剛才說完了優點,我也跟您說說缺點。”一把似曾相識的聲音傳來。敏知轉過頭去,落地大窗旁邊站著一個男子,一看就知道經常鍛煉,身材挺拔結實,整個人神氣極了,帶著點孩子氣的霸道,由不得你不注意他,專心聽他說話。
  雖然逆光,敏知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此人正是那個送衛穎去醫院的水煮兩樣。她想上前打個招呼,可是很多人都走了過去,聽他如數家珍的說著車子。敏知怕跟人擠,灰溜溜的走開。
  她上二樓逛了一會,高跟鞋踩得累了,看看時間也差不多該回去。突然聽到有人在喊:“那位女士,穿深灰衣服的那位。”敏知左看看,右看看,似乎隻有自己一個女性穿著深灰套裝。這對話,真像超市保安抓人前的警告。
  “說的就是你,請止步。”說話那個人大步流星的走過來,在她跟前站住。敏知樂了,他也笑了:“我還以為你不認識我了呢。你朋友怎麽樣了?我應該給你留個電話的,你們要是去投訴,我可以給你們作證。”
  敏知擺手:“我們倆都怕麻煩,也沒打算跟他們糾纏。”生怕他又跑了,忙伸手出去,男人烏亮的眼睛裏盛滿笑意,同她握手。
  “關敏知,敏捷的敏,知識的知。”
  “高瞻,就是那個高瞻遠矚的高瞻。”他說話的樣子總是帶著股滿不在乎的驕傲,卻一點也不讓人討厭。
  “你在這裏工作?”
  “沒,我跟這家車行的老板是朋友,有時過來看看。”高瞻打量敏知,“你一個人來看車?”
  敏知點頭。
  “你想買什麽樣的車?”
  “寬敞,舒適,安全。”
  高瞻有些驚訝的看了她一眼:“還以為你打算弄個甲殼蟲,Mini Cooper這款的。”
  敏知想,嘿,這可真是個大男人。突然靈機一動,問:“你女朋友就喜歡這樣的車子?”
  高瞻搖頭:“我還打光棍兒呢。車行來得多了,好多女孩兒一見甲殼蟲就尖叫,我能不知道麽?”說著忍俊不禁。
  敏知在心裏仰天長笑,麵上卻是鎮靜:“父母來坐著方便,平時也可以載朋友。你有什麽建議麽?”
  “你的預算多高?”
  敏知報了個數目。
  高瞻看看腕上的手表:“我下午兩點還有個會,今天是沒法仔細介紹了。你手機號多少?”他掏出手機,按了敏知的號碼給她打過去,“你存一下吧,改天我跟你一塊兒過來,試車也不用預約。”
  得來全不費吹灰之力。敏知在心裏用力拍自己的肩膀。
  兩個人分手後,敏知忙著給衛穎電話,威脅道:“你一定得跟著我去,否則就斷交。”衛穎懶洋洋的說:“行了,別人介紹我都去,您我敢不從命麽?”說完又忍不住教訓,“關敏知,你怎麽這麽輕信啊。這個高瞻也太熱情了。”
  敏知不服氣:“人家解釋過,試車是他的業餘愛好。”
  “得,還是個會說話的聰明人。我更得去了,省得你被賣還幫人數錢。”
  敏知懶得反駁。
  這個世界上有不少偽熱情的人,他們真誠而善於言詞,往往讓單純的人感激不盡,其實都是在社會摸爬滾打多年戴起的麵具。高瞻卻不是這樣,也許是因為他身上那股驕傲的勁頭太明顯,而驕傲往往和虛偽不能並存。敏知覺得他跟自己有些相似。
  過了幾天好好約敏知吃飯。
  “自從生了寶寶,我就再沒來過東方廣場。”好好坐下之後打量周圍一圈,感慨萬千。敏知拍拍她的手:“等會去做個美容,再去泡泡腳,你別太虧待自己。”又問,“怎麽今天有空?晴晴呢?”
  “耿濤回來了。”好好微笑,“孩子雖然小,還是很惦記爸爸的。一歲多就會拉著我的手去電話旁邊,叫我給她爸爸打電話。”
  敏知黯然,卻岔開話題,轉動著杯子促狹的對好好眨眼,“聽說有位吳先生對你展開了猛烈攻勢。”
  “衛穎足不出戶,卻真夠八卦的。”好好笑起來,“再看吧。我現在暫時沒有重新建立家庭的想法,關鍵是要照顧好晴晴。她剛滿三歲,正是需要媽媽全部心思的時候。”
  兩個人點了菜,聊了一會就談到高瞻,敏知忍不住笑:“曆來都是別人幫我拉攏,現在我也做紅娘了。”
  好好半開玩笑:“你跟衛穎都容易頭腦發熱,互相把關吧。”
  敏知沉吟片刻,緩緩問:“好好,徐澈跟衛穎是怎麽回事?”
  好好也沉默了,過了好一會才說:“我表哥在前幾年很吃了些苦頭,好多事兒他都不想提。他跟衛穎呢,我知道走近過又走遠過,但是兩個人也不愛說,具體情況我不清楚。不過至少有一點我很肯定,他對衛穎沒話說,有時我都覺得,我這個表妹這麽被他照顧,是愛屋及烏的緣故。”
  敏知歎了口氣:“那這個高瞻……”
  好好不以為然:“想那麽多幹嘛?他們倆要成早就成了,拖到現在?衛穎不是還一直相親麽?你甭管徐澈。他要真著急,自己去把衛穎搶回來。”
  敏知大笑:“施好好,有你的。”

  (九)
  周五晚衛穎就回父母那裏去了。敏知給遠方的家裏打電話,母親的聲音裏明顯透著高興,說出來的話卻照例硬邦邦的:“你到底什麽時候上班?”
  “下個月。”
  “整整浪費一個月的時間,不知道你這個孩子怎麽想的。”做教師的母親曆來律己,對於敏知的懶散相當不滿。
  敏知沒有辯解工作這幾年有多累多想放鬆一次,卻笑著岔開話題,提到了衛穎和高瞻。母親沒有被逗樂,反而又問:“你啊,給別人操心,就不能想想自己?你跟何破曉到底怎麽回事兒?你眼看就要三十了,不想著結婚幹嘛呢?難道你想趕時髦,學人家單身主義?這我和你爸爸可不能同意。”
  敏知把電話拿得稍微遠一點,聽見母親在那頭劈裏啪啦的重複那些早聽過千百次的論調,等她說完了,才湊過去嘴上使勁說著不是,你放心這類的話。
  明明是最愛自己的兩個人,卻給自己最大的壓力,看見你的傷口也絕對不姑息。敏知沒有開燈在那裏坐了好久。
  她按下那串熟悉的號碼,破曉壓低了嗓音:“我還在開會呢。頭兒們都在,我可沒法跑。”
  “嗯,那我明天再跟你聯絡。”
  她摸索到電視遙控器,把電視打開,蜷在沙發上慢慢的換台。衛穎訂了衛星電視,加起來九百多個台。她很有耐心的一個一個看過去,演戲的,說教的,逗樂的,報新聞的,落在她耳朵裏卻隻是無意義的噪音。
  電話突然響了。她一驚,注視屏幕上閃動的光芒,過了好一會才想起去接。破曉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還沒睡吧?想吃夜宵不?想吃就下樓。”
  敏知跳起來,穿上外套拿了鑰匙就往外麵衝。破曉站在路燈下,見她來得急,不免逗她:“哎唷,聽見有吃的,跑得比兔子還快。”
  敏知本來積攢了一腔情緒準備撲到他懷裏的,這下噗哧樂了,卻隻是問:“這麽晚你還過來啊?疲倦開車可不好。”
  破曉摟著她的腰往車裏走:“剛才給我電話的時候不高興呢吧?”
  “哪有?”
  “還裝。”
  敏知怎麽會是他的對手,隻能耍賴轉移話題:“買什麽給我吃?不好吃的我要退貨。”破曉把塑料袋遞給她,敏知看了埋怨:“大半夜的吃蛋糕啊?我的減肥計劃全毀了。”一邊就忍不住打開盒子深深的聞了一口。
  破曉含笑看著她眯起眼睛特別容易滿足的樣子,忍不住低下頭吻她。敏知閉上眼,卻有些害羞,含糊的說:“有人來。”破曉把她摟得更緊,敏知手裏還拿著蛋糕,自然不能推開他,隻能靠在他手臂裏天旋地轉。
  過了許久,破曉伸手理理敏知耳邊的頭發,低聲說:“我得回去了,明天一早還要繼續開會。”
  “周末也不休息麽?”
  “正是關鍵時期,一組的人都不休息。”
  敏知心疼:“那你把蛋糕拿回去,累了一天晚上要是餓了怎麽辦?”破曉刮她的鼻子:“專程買給你的。我回去就睡了,吃什麽夜宵?”敏知點頭:“那你快走,路上小心。”破曉伸手握著她的肩把她轉過去在後麵輕推:“我看著你進門就走。”敏知背對著他,嘴咧開笑,聲音卻極平靜溫柔:“好,晚安,再見。”
  她走到樓裏忍不住往外張望,破曉已經鑽進了車子,她看著他開到大門口看不見了才轉身上樓,門口值夜班的小警衛衝著她直樂。
  下一個周末就是敏知跟高瞻約的看車的時間。敏知先去公司拿東西,千叮嚀萬囑咐要衛穎準時到車行。她自己故意晚了幾分鍾,果然到的時候看到衛穎跟高瞻正站在那裏聊天。唯一意料之外的,是衛穎手裏牽著的小丫頭。
  “晴晴。”敏知蹲下去偷親小孩兒,又抬頭問,“怎麽你帶著她來了?”
  衛穎無奈的說:“好好今天安排加班,她老爸臨時有事,就托付給我了。”
  “那好,我們去試車。”
  衛穎皺眉:“小丫頭的安全座椅在我車裏,拆卸麻煩得很。你試來試去的,想累死我?”
  敏知瞪她,她挑挑眉毛示威。高瞻旁觀了一陣,早沒了耐心:“得得得,不就試車麽?我跟你去拿安全座椅,你們倆誰也不用動手。”衛穎認命的歎氣:“走吧。”
  高瞻推薦的是一款奧迪的Q7。敏知繞著看了一圈:“很氣派。”高瞻抱著手靠在車門上:“我推薦的還能有錯?新款,你開了就知道。”衛穎見他們一拍即合相見恨晚對著一部車子深情款款,笑嘻嘻的調侃:“這麽大的車,敏知你要運豬啊?”敏知白她一眼,高瞻咧嘴而笑:“衛小姐先上車。”衛穎大窘,後悔不迭,扭頭不理兩人,把晴晴先塞了進去。
  高瞻坐在副駕駛位上替敏知指路,也順便引導她體驗車的感覺:“這車是八缸的,馬力350匹,起步很快,靜止加速到100公裏七秒左右。也夠穩。全景天窗,老少都會喜歡吧。四個區的空調,乘客自己也能調整,很方便。就是比較費油。”觀察了一下敏知的技術,又道,“這個倒車攝像頭很適合你。”
  周末交通順暢,敏知原本就開慣了車,漸漸得心應手。哪知轉入一條小巷的時候突然竄出一個行人。她心裏一慌,猛踩刹車。高瞻眼疾手快,立刻用左手幫她穩住方向盤,車子堪堪擦過電線杆然後停住。後座的晴晴哇的哭了起來。
  敏知被嚇得臉色雪白,轉頭看著孩子,滿心的歉意。衛穎替晴晴擦著眼淚,自己也忍不住抹汗。高瞻命令敏知,“深呼吸,姑娘,深呼吸。沒啥大不了的。”一麵跟敏知換位子他把車開回去。
  回到車行,高瞻還了鑰匙回來,見兩大一小三個女人蔫的跟霜打過的茄子似的,倒笑了起來:“開車總有驚險的情況,這不是沒出事兒麽?下次小心點,國內開車情況複雜,更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習慣了就好,也不能因噎廢食不是?”
  敏知不吭氣,衛穎同情的看著她,心想這孩子嚇傻了。高瞻彎腰對晴晴眨眼:“小朋友,叔叔請你喝東西好不好?”衛穎忙接口:“對,給孩子們壓壓驚。”
  三個人帶著晴晴去了附近一家飲品店。剛坐下衛穎的電話就響了,她對敏知做了個手勢,要她看好晴晴,自己到外麵接電話。
  一個女孩拿著罐可樂經過。晴晴早把剛才的事情忘了,見了紅色的杯子興奮的說:“我要喝。”她還小的時候,當然也就是四個月前還沒滿三歲的時候,有好好的同事喂她喝過,她一直記得那滋味。敏知忙說:“這不好喝,我們喝別的。”知道他們要來喝東西,好好特意在短信裏叮囑過不要讓孩子喝可樂汽水。晴晴撅起小嘴,敏知摟著她柔聲勸哄。
  “我不活了。”晴晴突然清脆響亮的來了一句。
  座上兩個大人瞬間僵硬。周圍射來譴責的目光。
  “你說啥?”高瞻瞪著眼睛。
  “我不活了。”晴晴口齒清晰的重複,手裏卻滿不在乎的去抓桌上放的小雕塑,烏黑的大眼睛在厚厚的劉海下麵眨啊眨。
  “你知道啥叫不活了麽?”高瞻有板有眼特別認真。
  晴晴嘟著嘴:“就是一直哭唄。”還嫌高瞻笨。
  敏知看著一大一小較真,抿著嘴微笑。卻突然想該不會是好好在家裏念叨這句話,還哭,讓孩子學去了吧,便問:“誰還說過這句話啊晴晴,告訴阿姨好不好?”
  “螺獅鎖鏈。”
  敏知和高瞻麵麵相覷。旁邊的服務員強忍著笑好心提醒:“是那個電視吧,老死去活來的,律師所之戀。”
  高瞻擰起濃眉:“律,律師所還戀什麽戀?啥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原來他一著急,就有點口吃。
  敏知別過頭努力控製自己的麵部表情。
  “寶貝兒,我們去看大哥哥做香蕉牛奶。”衛穎不知看了多久的好戲,這才施施然出來解圍。
  晴晴胖胖的臉蛋上露出酒窩,看著敏知細聲細氣的問:“關阿姨去麽?”
  “我在這裏占著座。放心,我會一直看著晴晴。”敏知感動得要哭。
  “嗯,我知道”小胖妞從椅子上扭到地上,洋洋得意的看著高瞻,“阿姨你要觀察他,考驗他。”
  敏知的腦海裏轟的一聲,一千萬個後悔不該在昨天給好好打電話,讓她說了這麽一句被晴晴聽去。
  對麵傳來低沉壓抑的笑聲,她沒有勇氣抬頭。而衛穎幹脆沒克製,大笑著在孩子臉上連親兩下:“哎喲,我的小開心豆兒。阿姨要把你拐回家藏著。”抱著她揚長而去。
  敏知一輩子都沒這麽狼狽過,簡直不知道怎麽熬到晚上的。還沒進家門就去踹衛穎:“還不是為了你。”衛穎大大咧咧:“那你直接跟他說你是為我做紅娘唄,我臉皮厚,我不怕。”敏知忿然:“你就是頭豬。”把臥室門猛的關上。衛穎倒在沙發上揉肚子,一晚上都沒緩過勁。
  唯一讓敏知覺得收獲的,是她觀察到高瞻的不來電,衛穎的心不在焉。
  “徐澈啊徐澈,我總算沒做對不起你的事兒。”她真誠的如釋重負。

  (十)
  自從試車驚魂之後,敏知就痛下決心要把車練好。衛穎自告奮勇:“你開我的車,我在旁邊指導。”敏知對上兩次自己被罵得狗血淋頭的經曆還記憶猶新,做了個鬼臉就給徐澈打電話。
  練了一上午車出了幾次險情,徐澈卻眉毛都沒抬,心平氣和的在每次問題之後讓敏知停到路旁,跟她仔細分析應該注意什麽,國內的規矩和可能遇到的情況又是什麽。關敏知小姐重拾自信,隻差沒有握著拳頭對著北京灰蒙蒙的天大喊一聲生活真美好,好好活就有意義。
  去吃午飯的時候路比較繞,由徐澈開車。他信手擰開音響:“還記得這張CD吧?”
  “戀戀風塵。”敏知把CD套拿到手裏,居然是嶄新的。
  “這是我新買的。從前那張早聽壞了。”
  “你還彈吉他麽?”
  “沒。這些年到處跑,哪有時間?”
  敏知裝作漫不經心:“其實我本來想叫衛穎出來吃午飯,可是她胃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徐澈打方向盤的手微微一滯,卻沒有接口。飯後他遞給敏知一張名片:“你們倆該多運動,尤其是衛穎,她整天呆在家裏,對身體不好。她一個人懶,你回來兩個人做伴有動力。這是我一個朋友,王歸農。他們有群人周末爬山野營什麽的,也比較有趣,你們可以去參加。我等會就給他打電話。”
  “你不參加麽?”
  “我偶爾去,不過過幾天要去歐洲出差。你們自己先去,王歸農人不錯,他太太也很熱心。去健身房吧,衛穎那個性子容易覺得無聊,還是戶外活動好,她也順便搜集小說素材。”徐澈一反常態的說了好多話,敏知笑著拍胸脯下保證書,一定把衛穎拖出去鍛煉。
  看著敏知上樓去,徐澈又在車裏坐了很久。那張CD還在重複播放:當歲月和美麗已成風塵中的歎息,你感傷的眼裏有舊時淚滴。相信愛的年紀,沒能唱給你的歌曲,讓我一生中常常追憶。
  “你說什麽?”衛穎紮著高高的馬尾,白色襯衫,藍色牛仔裙,露出筆直光潔的長腿。她臉上的神情驕傲又天真,那是專屬少女的權利。他把煙摁滅,低啞著嗓子回答:“我說,那天我跟你說的話,隻是一個玩笑罷了。”
  “一個玩笑?”她喃喃的重複。他抬頭冷漠的注視她,一言不發。她後退兩步,以為揚著下巴就能不泄漏情緒,卻不知道她的眼眶已經紅透。她轉身奔出去,還未到門口手就捂住了嘴巴。他站在那裏,想給自己再點支煙,打火機卻怎麽也掏不出來,一著急,落在了地上,手上的一盒煙也撒了一地。
  後來有次衛穎喝醉了,抱著他的脖子一直哭著罵:“徐澈,你的理由真爛,真的太爛了。你看著好好的一個人,怎麽也會用電視劇的俗套呢?”他抱緊她,她的眼淚滾燙的透過襯衫烙在他胸口的肌膚上。
  “對不起。”他把臉埋在她散發著清香的發間,一遍又一遍的重複。
  直到現在,這三個字還是顯得不夠分量和矯情。他隻能退在陰影裏注視著,努力控製住自己偶爾的情不自禁,希望有天能夠親眼看見她的幸福。
  ――――
  那個周末敏知衛穎就跟王歸農活動去了。那群人都是外向的性子,開著越野車往郊區跑,一路說說笑笑,跟衛穎敏知很快就熟絡起來。
  衛穎本來對爬長城這樣的事情頗不以為然:“我小學初中高中乃至上大學幾乎都要組織去長城,還去啊?”哪知王歸農他們去的根本不是收門票的著名景點,要爬山很久才能上去,而且那段長城有些地方還是殘破斷開的,行走是件很困難的事情,偶爾需要手腳並用。
  衛穎爬到上麵後隻剩下坐在那裏喘氣的份。敏知看她實在沒有可能再往前走,就留下陪她看風景。王歸農的太太蘇爽有了身孕,也留在原地跟他們倆聊天。
  “看你,連孕婦都不如。”敏知推衛穎一把。衛穎可憐兮兮的說:“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好好表現。”
  蘇爽笑著說:“今天大遠沒來,他要在,估計大家要走更難的路,也要走更遠。”
  “大遠是誰?一路上我聽他們個個都提這個大遠。”敏知好奇的問。
  “大遠是這幫人的核心,他可厲害,絕對是個高手,攀岩滑水爬山露營樣樣精通,最早徒步穿越雅魯藏布江大峽穀的人之一,還登過珠峰。”
  敏知和衛穎對視一眼,心有靈犀的想可不能跟這個人玩,顯得自己太菜鳥很打擊生活熱情。哪知蘇爽似乎看出他們的心思,又說:“他是個急脾氣,不過呢為人非常好,我們這些人還不是跟著他一點一點提高的。”
  那天回去之後衛穎有好幾天走路得橫著,上樓下樓需要自己動手搬自己的腳。她發誓賭咒再也不折磨自己,可是到周末蘇爽的短信一來,她立刻把誓言忘到了九霄雲外。
  他們在郊區找了個地方遠足。因為地勢平緩,衛穎終於堅持了下來,雖然比別人都慢了一個小時才回到起點。
  同伴們在燒烤,衛穎掙紮著撲過去,看到羊肉串登時覺得剛才受的苦都是值得的,左手抓了三串,右手捏了五串。敏知在後麵捂著臉哀嚎:“這個人我不認識。”
  衛穎和敏知吃得津津有味,連呼不錯。旁邊的女孩卻說:“可惜大遠沒來,他烤的肉串比新疆館子還好吃。”
  敏知看女孩們仰慕之情溢於言表,忍不住調侃:“大遠同誌有什麽不會的麽?”女孩鄭重的說:“似乎沒有。”周圍笑倒了一片,直說今天大遠一定不停打噴嚏。
  王歸農過後跟敏知衛穎聊天:“大遠在一家公司做過整整八年的現場工程師。你們聽說過現場工程師吧?”敏知和衛穎搖頭。
  王歸農說,好幾家石油或者能源公司在招聘和員工職業發展規劃上享有盛名,他們從頂尖院校招聘應屆畢業生,不分專業背景,隻要能力突出都可以進入公司,統統從FE (Field Engineer 現場工程師)做起,工作流動性極大,常常被發配到最偏遠的地方協助能源勘探開采,幾年後可以轉為管理人員。據傳FE的訓練課程裏不單包括相關的石油知識,還包括了急救,野外生存,攀岩,開直升飛機等等項目,所以這些人大多經曆過長年的風吹日曬,個個是戶外活動的高手。大遠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資深少女敏知立刻神往,連聲後悔當初自己上大學的時候怎麽不知道這樣的機會。王歸農笑著搖頭:“這工作不適合女孩子,太苦。”衛穎在一邊不緊不慢的說:“老王你別浪費口水,敏知就是典型的葉公好龍。讓她離開大城市去鄉下住兩天她準哭。”氣得敏知捶了她好幾下。

  (十一)
  五月中旬,Frank帶著敏知開始了她在中國分公司的第一個項目:協助中國國際能源公司收購美國德州一家煉油廠。整個組總共六人,包括兩個senior staff,和兩個junior staff。和敏知最緊密接觸的就是兩位senior staff,羅偉和王毅。
  除了國際稅務部,審計部也參與了這個項目。K 公司審計部早在一年前就已經被中國國際能源公司聘為審計師了。拿到這個項目,主要靠的就是審計部合夥人羅鬆枝和客戶的良好關係。為了保證本季度和年終審計報表正確記錄這次收購,羅鬆枝特地指出要保證審計部的參與。
  敏知對羅鬆枝的印象不錯。這個人跟Frank年紀差不多,為人可和藹多了,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他是國內科班出身的會計師,畢業於中國最負盛名的一所金融學院,加盟K公司以來發展了極強的人脈關係,再加上他的業務數一數二,所以在整個北京分公司裏說話極有分量。
  兩個部門合作的第一天,敏知就覺察到兩位高層之間的微妙氣氛。整個會議都是羅鬆枝滔滔不絕,而Frank幾乎一言未發。敏知倒不覺得奇怪,傳聞華北地區主管合夥人明年有個空位,羅鬆枝和Frank是最有力的兩名競爭者。
  直到那天敏知看到合同上自己每小時的事務費僅僅兩百美金才有些吃驚。她直接去找Frank,Frank歎了口氣:“這次跟客戶的交涉談判是由客戶關係部直接完成的。”敏知這才弄清楚其中的利害關係。通常情況下,國際稅務部給予客戶的優惠不會高於百分之三十,這是由國際稅務部極強的專業性質決定的,國內公司對於本國稅務再精通,也沒法全麵了解海外稅務。可是審計等其它部門就沒有這樣的相對優勢,所以一般給予客戶的優惠會達到百分之五十。這次的項目由羅鬆枝和對方全盤交涉,自做主張的給了對方百分之五十的事務費折扣,引起了Frank的不滿。
  Frank和羅鬆枝的矛盾僅僅是個開始。敏知很快又發覺羅偉和王毅對自己的態度帶著某種衡量審視的意味,卻也不是不盡心或者傲慢。
  “會不會他們不服你?”破曉提醒敏知。敏知愣了一下,答:“應該不會。他們倆畢竟從來沒有真正在美國工作,直接接觸過美國稅務,年紀又跟我差不多,論資曆和專業知識,一定在我之下,我想他們自己也清楚。”
  “別太掉以輕心。尤其要小心這兩個人越過你跟你的上司接觸。”
  敏知特別喜歡聽破曉殷殷叮囑自己事情時的語氣,心底有電流酥麻麻的通過,忍不住微笑低低的答了聲“嗯。”她的聲音格外輕柔,仿佛是偎在他懷裏時的低語,一時間隔著電話的兩個人都覺得溫馨無限,無聲勝有聲。
  計劃書做好,Frank帶著敏知到國際能源公司做演講。敏知準備充分,口齒伶俐,應變奇快,加上講解專業而耐心,笑容甜美,對方到場的相關高層都十分滿意。會畢,連Frank都帶了一絲微笑,嘉許的看了敏知一眼。
  敏知和Frank等電梯離開。電梯門打開,幾名國際能源的員工從裏麵說笑著走出來,敏知起先沒在意,要等電梯門合上的瞬間才和其中一個人對上視線。她輕輕的啊了一聲,電梯門已經合上,把那熟悉的說話聲關在外麵。
  到了樓下Frank另有會議不回公司,順便就放了敏知的假,讓她晚上不用加班現在就回家。敏知自然高興,正站在街頭想搶的士的時候手機響了,高瞻的大嗓門傳來:“嗬,關敏知,你怎麽來我們公司?”敏知也笑:“你也從來沒說你在哪裏工作。”想起上次自己鬧的笑話,有些赧然。
  “難不成你真以為我是賣車的?”高瞻似乎已經徹底忘記了上次的事。
  敏知隻是笑,解釋了一遍自己的來意。
  “我說呢,穿那麽正式。”敏知覺得高瞻的聲音不止從手機裏傳來,轉頭一看,果然見他已經到了身後。
  “我在市場戰略部工作。”他又理了發,頭發特別短,更顯得整個人神采奕奕。
  兩人聊了一會,高瞻問:“餓不餓?”敏知這才發覺講了一個下午自己已經饑腸轆轆,於是笑著問:“難道你要請我吃飯?”高瞻哈哈大笑:“你要不嫌棄就到我們食堂吃吧,好歹不賴,我是餓死了。”
  敏知跟著高瞻去食堂,一路上遇到好幾人親熱的跟他打招呼:“頭兒。”敏知忍不住問:“都是你的下屬?”高瞻有些得意:“是。看看我手下的小夥子,精神吧?”
  “真看不出你還做人領導。”
  高瞻挑眉:“我就看著這麽像個目無組織紀律的?”
  敏知忍著笑寬慰:“不是,就是像個自由主義者。”
  “這都哪兒跟哪兒?姑娘,不能這麽蒙人。”他回頭正兒八經的教訓她。
  點好飯菜高瞻開始狼吞虎咽,倒也沒忘記招呼敏知:“別客氣。搶著吃才香。”他把襯衫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結實且曲線漂亮的小臂。敏知卻隻注意到上麵一道深而長的疤痕,從腕下足足延伸到手肘。高瞻順著敏知的目光不以為意的看了那條傷疤一眼:“當年做現場工程師的時候在新疆翻了一次車,沒啥。 ”
  他聲音大,動作大,說話卻反而總是輕描淡寫,讓敏知不由自主的微笑起來。
  “你還買車麽?”他問。
  “買吧。”
  高瞻聽出她語氣裏的不確定,笑著放下筷子盯著她的眼睛:“還害怕?”
  敏知有些窘迫:“不,隻是覺得交通太差,城市又大,容易頭暈,也許應該環保一點天天擠地鐵。”
  高瞻抱著手打量她:“你穿著這一身擠地鐵?”
  敏知發現,他有個特別的本事,就是笑的時候還擰著眉毛,像是本來想笑,卻故意要裝做嚴肅,來掩飾他的孩子氣。敏知含著溫和笑意答:“現在天還冷,我套件風衣倒也沒什麽。”
  高瞻笑:“好吧,我再逼你就像強買強賣了。”招手叫了兩杯熱茶,一杯給敏知,“喝一口,回去的路上精神點。”敏知微笑:“其實我還是要買車,改天給你電話。”
  飯後高瞻讓敏知等他:“我去拿外套和電腦,送你一程。”敏知信步在走廊裏閑逛,電梯門叮的一響,高瞻從裏麵出來,他身後電梯裏有個氣宇軒昂的男子,旁邊站著的正是K公司審計部合夥人羅鬆枝。

  (十二)
  敏知下意識的往後一站,沒讓羅鬆枝看到自己,等高瞻過來低聲問:“剛才電梯裏的人是誰?”
  “我們老總。哦,他旁邊那個,是你們公司的羅先生吧,他們似乎關係不錯。”
  敏知一下明白過來,意識到這個項目的實施恐怕要比自己想象的棘手。羅鬆枝和客戶總裁的私人關係很可能意味著將來國際稅務部無論做什麽都要有所掣肘。
  回去的一路上她都沒有多說話,腦子裏全是些亂七八糟的計劃。等她發覺高瞻在那裏看著她笑時才發現已經到了衛穎家樓下,立刻哎呀了一聲漲紅了臉:“你怎麽不叫我一聲?”
  “看你想心事想得太入迷,怕打擾你。”高瞻打趣。
  敏知忙辭謝著下了車。高瞻搖下車窗喊:“關小姐。”她走過去,聽見他的聲音少有的溫和,“如果你需要幫忙的就跟我說吧。我跟我們財務總監私交不錯。”
  敏知一愣,隨即說:“謝謝。不過,你能不能別叫我關小姐啊,叫我敏知好了。”
  高瞻撓撓頭,倒不好意思起來,衝她揮揮手:“那我走了。有事聯絡。”
  過了一周,敏知到車行辦了手續,正式加入有車一組。因為高瞻事先打了招呼,車子買得十分實惠。
  關於國際能源的項目果然如敏知預料的那樣不太順利。做為經理,她察覺很多該自己最先知曉或者經手的事情並沒通過她。她冷靜觀察了一段時間,發現除了審計部愛擅自越界之外,最大的問題來自於自己手下的羅偉和王毅。前一個問題自有Frank去操心,可是後一個,卻需要敏知自己解決。
  有天敏知有急事親自去找羅偉,一眼看到他隔間裏放著的“怎樣學好廣東話”CD,卻隻能裝作沒看到。她和手下的幾個女孩喝茶,女孩們告訴她,今年國際部本來有兩個經理職位,大家都以為王毅和羅偉要升了,沒想到卻從美國調回來一個敏知。
  “原來如此。”敏知暗自歎氣。是自己的到來讓兩位資深員工產生了危機感,不得不尋求表現自我的機會。因為敏知初來乍到,自然會被架空。也許在他們眼裏,敏知這樣一個不諳國內辦公室政治的女子,實在很蠢吧。
  “對事不對人這一條在國內行不通,他們居然跟我玩起人事遊戲來了。”跟破曉吃飯的時候,敏知忍不住抱怨。破曉自己就從敏知這樣的境遇過來的,當然了解她的無奈,他就曾經跟人開玩笑說過:“回來的人,第一個項目艱難,第二個項目困難,第三個項目再難也視如等閑了。”湊過去親親她的臉頰,破曉說,“乖,好好吃飯,吃完了我教你幾招。”
  “你那個在自學粵語的下屬無疑是Frank一派了。”飯後敏知洗碗,破曉從後麵抱著她有板有眼的分析。
  敏知點頭:“是啊。他總是越過我跟Frank直接討論一些structuring ideas *(注釋),那些都是Frank感興趣的,自然來者不拒。”
  “那另一個呢?”
  “王毅跟羅鬆枝走得很近。羅鬆枝雖然是審計部的合夥人,但是影響力大啊,而我們部門流動性大,Frank說不準哪天就回香港去了,討好羅鬆枝也許比討好Frank有利。”
  破曉在她耳朵邊吹氣:“看來小關同學腦子很清楚,看問題很一針見血嘛。”
  敏知用手肘拐他,他吃痛反擊,去嗬敏知的癢,敏知大怒,反手把泡沫都抹在他臉上。他到底力氣大,抓了敏知的兩個手腕推到背後,整個人壓過去,笑嘻嘻問敏知:“服不服?”
  敏知扭頭,卻被他騰出的右手捏住下巴,一個吻就這樣落了下來。漸漸的,他扣敏知的手鬆開來,捧在敏知腦後,而敏知的手也環上他的腰。
  “好對付的,是第一個。”吻完之後,破曉抵著敏知的額頭,低低的說。敏知還沒回過神,傻傻的啊了一聲,破曉輕笑,咬了她的耳垂一下:“笨蛋,說公事。”
  “哦……”
  “你對付他不成問題啊。他隻要能力沒你強,經驗沒你豐富,你老板眼睛是雪亮的,很快就不會理那套賣弄了。你要做的,就是鎮定,表現好你的專業素養。”
  敏知嗯了一聲,自己說了起來:“其實對王毅我也不是沒有辦法。不過我還沒看清楚他到底怎麽討好羅鬆枝,還是等等再說吧。”
  “你先把羅偉拿下,他也許還能幫上忙。”
  敏知摟住破曉的脖子:“知道啦何先生,關小姐沒那麽笨。”她喜歡把下巴搭在破曉的肩頭,好像一個孩子賴著對方,無比親密。破曉被她柔軟的依賴著,她頭發上的香氣包圍了他。他直了身子,把她拉離自己的懷抱,深潭一樣的眼眸盯著她,在她還沒搞清楚狀況時,惡作劇似的把她猛地抱起來,坐在料理台上和自己一個高度。
  敏知覺得自己病了。那股熱力好像一股藍幽幽的火苗,從她的胃部開始燃燒,不動聲色的越燒越旺。她的四肢發軟,她的額頭臉頰滾燙。嘴唇,耳邊,鎖骨的血管在突突的跳,皮膚變得極薄,密集的神經把每個觸碰所帶來的痛癢都無限放大。可恨的是破曉的嘴唇手指才不管她病得怎麽厲害,探尋輾轉著加重她的症狀。
  她像個小貓一樣低低的叫著,他停下來,額頭抵住她,有些微的汗水蹭到她的臉頰:“抱歉。”隨即鬆開手,雙手撐在料理台上,調整著呼吸。
  敏知伸出手愛惜的摸摸他的頭發。他抬起頭。廚房的燈光那麽強,她臉上溫柔的神情一覽無餘。她並不是一個不通世故純真的女子,相反,她在工作上曆來沉穩明慧,隻是每次麵對他,她像個徹底的孩子,幹淨簡單。她沒有追究他突如其來的熱情為什麽又突如其來的消散,隻是去找他的手背,輕輕的覆上。
  他把她抱下來,拉到沙發上坐在自己膝蓋上。她靠在他胸口,玩著他因為長期打球而帶著薄繭的手指:“破曉,年底有假期,我們再去一次拉斯維加斯吧。”
  “好啊。不過你去過那麽多次,不膩麽?”
  “我想跟你再去一次Bellagio看音樂噴泉。”
  他握住她纖細的腰,臉頰在她頭發上輕蹭:“行,沒問題。”
  “你想去約旦麽,想去阿根廷麽,想去埃及麽?”
  “想,想,想。”
  “那以後我們慢慢的,一個一個的去,好不好?”
  破曉吻了吻她的額頭:“乖,你明天還要早起,早些睡。等我們有假期的時候再商量,否則你沒法安心工作了。”
  敏知哈的一笑:“你為什麽要這麽了解我?”跳起來去拿外套,神氣活現的指著破曉命令,“小何,送我回家。碗你回來自己洗。”
  “是,女王陛下。”
  *注釋:structuring ideas指如何把並購的公司融入到現在的公司結構中去

  (十三)
  立心要表現自己的敏知很快就讓Frank刮目相看,不時會主動跟她討論問題,對於她在工作中的表現也有難得的讚譽。羅偉去找Frank討論,Frank總讓他把敏知也叫來。通常這樣的情況下敏知並不多話,但是每次發言都切中要害,觀點犀利,提出的辦法往往也最為有效。過了一段時間,羅偉覺得無趣,減少了這樣的舉動,言談之間對敏知也多了些恭敬。
  敏知對他更加倚重。有幾次加班晚了一起到樓下吃飯聊天,她有意無意的提起公司承諾她明年可以升為senior manager,羅偉是個聰明人,立刻明白敏知是可以對他升職說上話的人,自此兩人關係變得默契融洽。
  工作進展還算順利。大組會議上,羅鬆枝還特意嘉許了敏知。敏知並沒有去看Frank的表情,也知道他一定有些惱火。對於國際稅務部的事情,羅鬆枝知道的太多,也插手的太多。
  羅偉有次跟敏知吃飯,開玩笑的說起王毅會去羅鬆枝那裏打麻將。敏知和他對視一眼,心照不宣。那麽詳細的客戶反應,除了國際稅務部的自己人,還有誰會捅到羅鬆枝那裏?而最讓敏知覺得不滿的,卻是發現王毅對這個項目並不盡心。明明敏知關照他要把德州那家公司過去三年在美國所有州的稅表和fuel credit的申報找齊, 他卻擅自接受對方會計師的托詞,隻拿到了去年一年的。敏知詢問過幾次,他總是賠笑說:“羅主任不喜歡我們收客戶太多錢,有些細節的東西沒有深入,也是為客戶省錢。”說得頭頭是道,又搬出羅鬆枝,敏知一時無話。
  這些Frank想必也心知肚明,可是這個項目對敏知更重要,他知道敏知一定會出手,所以保持了緘默。
  下一次內部會議上,敏知氣定神閑的給每個人發了一份詳細明確的工作流程,笑盈盈的指出,每個人都必須做好自己的分內工作,有任何事務都需通報經理,不得私自做出回應,所有往來信件都必須抄送自己和雙方合夥人。最後這個舉措讓羅鬆枝感覺到國際稅務部的誠意,插手的次數反而少了。
  會後,羅偉經過敏知身邊偷偷豎了個拇指。手下那幾個年輕的staff見敏知談笑間重振河山,心中震懾,工作更加兢兢業業。
  而敏知自己知道,能夠不動聲色的收複失地,最關鍵的是客戶對自己的信賴。客戶喜歡跟她打交道,因為她耐心,熱情,真誠,從不怕加班加點,更重要的是,非常專業,一心一意的為客戶提出最優解決方案。對方CFO甚至有幾次親自給Frank打電話表示滿意。
  這次能夠化險為夷,也不能不說是運氣。做項目的幾個月,敏知跟對方的CFO (Chief Financial Officer),CAO (Chief Accounting Officer) 和VP (Vice President) tax也建立了一定程度的私人交情。
  有一次敏知去國際能源同客戶溝通,開完會出來正是下班時間,走廊裏迎麵走來高瞻,見到她打招呼:“又來啦?”跟在敏知身後的 CFO也是個豪爽的性子,同高瞻一向投契,又經常約著一起打球,見狀踱步過來,笑嗬嗬的說:“小高,原來你認識關小姐。正好,一起下去吃飯,人多熱鬧。”
  敏知喜歡這樣的氛圍。比公司的正式應酬更讓人放鬆,好像有某種催化劑,讓人與人更柔軟且容易互相理解。以後再到國際能源,連CFO身邊那個不苟言笑的助理也會跟敏知開玩笑,交流更是不在話下。
  有時敏知午飯後過去,從停車場走路會經過主樓旁的籃球場。國際能源公司正在舉行內部籃球賽,各部門會在午休時間訓練。好幾塊籃球場都是滿的,旁邊還有加油看熱鬧的員工。
  高瞻正站在場邊仰著頭喝水,喝完了用毛巾擦汗。場上練習的隊員故意做花哨的動作投籃,卻沒投進,周圍一片噓聲。他笑著把滾到腳邊的球揀起砸過去,對方沒躲過,哎喲喲捂著頭。他皺眉:“咋啦?一個球就哼哼唧唧。”才一抬眉毛,旁邊好幾個年輕人心領神會,衝上去圍住那裝模作樣的家夥就是一頓胖揍。
  是個多雲天氣,雲層壓得很低,這個城市特有的灰蒙蒙。太陽卻在此時突然出來,從雲間縫隙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束。敏知遠遠瞧著他們,不知道為什麽會想到家鄉,那裏山清水秀,天藍雲白,不自覺的,嘴角就掛起微笑。走路的步子也輕快起來。
  出來接她的國際能源財務部小會計張青藍在旁邊說:“他們市場戰略部是整個公司最有趣的部門。我們財務真是枯燥。”敏知笑:“比我們好多了。上周我們一組人每天頂多睡五個小時,周末也沒休息,還有趣呢,能睡一覺就不錯。”
  張青藍同情的看著她:“你們掙錢多,可也沒時間談戀愛吧?”敏知笑笑,張青藍識趣的換個話題:“我們公司的女孩們都喜歡往高副主任他們那裏跑。關小姐認識高副主任多久了,他在外麵有女朋友了麽?”敏知微笑,張青藍察言觀色,猜到她不是高瞻的女友,心情一下就好了不少。敏知瞧著她,就像看個小妹妹,特別想上去揉揉她的頭發,說:“傻丫頭,為一個人高興也不要這麽明顯啊。”卻想到了自己,不免暗自歎息:“五十步笑百步,關敏知啊關敏知,你虛長幾歲,還不是一樣的傻。”
  這個項目在兩個月後意外中止。美國方麵政策有所變動,對中國收購美國能源相關產業比較敏感。國際能源權衡再三,決定放棄此次收購。對方CFO對敏知遺憾的說:“可惜了,小關。”他看著敏知,一時有些不忍,低聲說,“你工作做得很好,我們還有機會合作。”敏知心中一動,早有傳言說國際能源要在美國上市,如果這項目能到自己手裏,一切辛苦也算值得。她含笑起身:“謝謝你趙先生,我期待下次合作。”
  幾乎不眠不休的忙碌了兩個多月,遇到這樣的情況,敏知也難免有些情緒低落。Frank召見她,寬慰說:“你們都辛苦了。這個周末兩天在家好好休息。”
  這給敏知打了一針強心劑,剛走出Frank的辦公室就給破曉發了短信。
  她想念他。
  好多次都是半夜十二點以後才能匆匆見麵,一起吃一碗夜宵又各自回家休息或者回辦公室加班。有時她白天偷五分鍾坐在衛生間裏合眼休息,並不渴望一張床或者一杯熱牛奶,而是渴望他堅實有力的臂膀能夠緊緊的抱住自己。隔壁有小女孩受不了壓力對著馬桶失聲痛哭,她站起來拉開門,輕輕的歎口氣,沒打算去安慰,就那樣走了出去。
  經理關敏知不會比女孩更吃得消。可是隻要見到破曉,或者從電話裏聽一聽他的聲音,她會覺得整個人突然恢複了生氣,比手下那幾個年輕人還有活力。
  “鐵戰士啊。”衛穎偶爾在家見到她,大聲感歎。
  好容易到了周五,還沒等到六點敏知就忍不住給破曉電話:“晚上看電影吧。”
  “你不會在電影院睡著?”
  敏知不好意思的笑,又說:“那我們至少去逛超市。我想多買點吃的,周末試驗新菜譜。你想吃什麽,盡管提。”
  “不用了,周末你抓緊時間休息。我們公司要去××山莊進行培訓,我得跟著過去。”
  敏知愣在那裏,好半天才說:“培訓啊,你不能不去麽?我們好久沒有見麵了。”
  破曉歉然:“我早答應他們的。再說,你辛苦了這麽久,我也想讓你好好的睡兩天,才自己做了安排。”
  敏知脫口而出:“我不怕累。”
  “可是我心疼。”破曉有些委屈,“我就是不想打擾你。要不,我再跟我們頭兒說說,我不去了,看他們能不能臨時找到人。”
  “不用了。”敏知忙說,“放領導鴿子不好。我就在家休息。”
  掛了電話,敏知趴在桌子上,心裏想,男人的想法跟女人真是不同,他們不知道,女人為了愛情能夠如何吃苦耐勞,不讓她們吃苦耐勞她們才要抱怨呢。
  認清了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這個事實,她輕輕的笑了起來,打開抽屜取出破曉的照片對著做了個鬼臉:“這次饒了你。”

  (十四)
  因為突然不用計劃周末,敏知那天在辦公室又加了班,打算把手邊的事情都處理完可以安心過個周末,周一也不用一大早就趕去上班。
  十一點左右她才回家。車子發動,音樂聲流瀉出來。她靠在椅背上合了半分鍾的眼,這才覺得疲倦鋪天蓋地而來,而心裏還有著深深的失落。早先給自己做的心理建設因為身體的疲乏而失去了作用。她努力振作了一下,把車子開出停車場。
  長安街上燈火通明。行駛在這樣明亮的夜晚,她總是會有些興奮,看著這個莊重大氣的城市如何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與自己上大學時的回憶做對比。回來之前她的一個美國朋友就曾經說過:“關,你應該回去,見證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變革,不,你是在參與,這是多麽讓人激動的事情。”
  然而,這個夜晚,她卻絲毫沒有感觸,隻覺得心裏有一隻手在不斷的往外伸,像是爬山時候要抓住一個地方借力,要麽是石頭的突起,要麽是一把草,要麽是一根樹枝。可是那隻手伸啊伸,怎麽也沒找到著力點,隻能在空中不斷的抓著。
  她轉上一條不寬的街。綠燈亮了,她起步,左手邊卻突然衝出了一輛車子,對紅燈視而不見。敏知大驚,眼看著那車子撞向自己,下意識的踩油門,那輛車險險的擦著她的車尾呼嘯而去,而她加速太快,方向盤在手裏一滑,直直的撞上路邊的行道樹。
  隻聽到一聲巨響,敏知覺得麵上手上都是一痛,刹那間什麽都看不到,要過了一會才意識到是安全氣囊打開了。她鼻梁痛得不行,右手指關節好像失去了知覺,耳邊一直嗡嗡作響。她勉強摸到按鍵,讓座椅靠後,離開安全氣囊的壓迫才去找皮包,看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倒幹澀的笑了幾聲。
  手機冰涼,給她麻木的手指一點刺激。借著屏幕上的光,她看見自己的指關節已經淤紫腫脹。她剛要給破曉撥電話,卻想起他已經離開城區,即使最快趕回來也要一個小時。她又撥給徐澈,對方關機,她記起徐澈說過要去出差。最後,她給高瞻打了個電話。
  “我,我出了車禍。”電話一接通,她就磕磕巴巴的說,立刻又補充,“我是關敏知。”
  “車子情況如何?你有沒有被壓住?”高瞻一句廢話也沒有。
  “我撞到行道樹,氣囊打開,我應該沒事。”
  “你在哪?”
  敏知報上路名,聽見電話那頭傳來車子發動的聲音。高瞻的聲音沉穩有力:“應該有人已經報警了,要是沒有,你自己撥122。交通警察一會過來,你別慌,我很快就到。你可以先出車子,門還能打開麽?好,在外麵等我。對了,別忘記給你保險公司打電話。”
  交警不多久到了,讓敏知講著情況做記錄。見她一張臉雪白,笑道:“放心,這個路口有攝像頭,那個人能找到。估計是個喝多了的。”敏知咽著口水說不出話,突然覺得右手邊變得溫暖,原來是有人靠近自己。她抬起頭,看見高瞻,隻能輕輕的說了聲嗨。
  高瞻陪著她跟交警交涉了許久,等著人來拍了照片做了筆錄,才說:“過幾天才能有事故鑒定書出來,這車子還是直接拖到修車場去修吧,我已經給朋友打了電話,拖車已經在路上了。”見敏知還迷瞪,笑著命令,“深呼吸,深呼吸,記得上次我怎麽跟你說的?”
  敏知終於笑出聲,不知道為什麽,剛才在心裏一直不安分的那隻手消失了。哪怕她現在就站在懸崖邊似乎也不用自己操心會不會掉下去,因為身邊這個人一定會拉住她。
  拖走了車子,敏知坐到高瞻車上。高瞻看看她:“還是先去醫院吧。”敏知不肯,高瞻取笑她:“從小就怕打針吃藥?”敏知訕訕的哼了一聲,用遮陽板上的鏡子端詳自己,發出一聲慘叫。
  她的鼻梁上一大塊青黑,眼睛下麵也有淤血。
  敏知捂著臉:“哎呀,毀容了。”說話的聲音比平常尖利。
  高瞻一直笑,瞥眼看到敏知的身體還在微微的顫抖,不由放和緩語調:“第一次車禍?嚇壞了吧?”
  敏知支支吾吾:“上次,也差不多,準車禍。我在美國,很規矩,從來沒有。真可怕。”
  這樣支離破碎的句子高瞻也聽懂了,清清嗓子道:“我第一次出車禍的時候,也嚇得夠嗆。”
  “話說我當時剛工作沒多久,就給發配到某個無人區去了。有次跟著基地經理去拉補給器材回基地,因為剛值過一天一夜的班,坐在一邊就睡著了。”
  “突然之間我醒了,睜眼一看,好家夥,正騰雲駕霧呢。其實也就是特短的時間,我還沒緩過神,就發現自己頭衝下了。”
  “我嚇壞了,喊旁邊的基地經理,他一聲也不吭。我想難道他就死了?忙掙紮著爬出去,根本沒顧上看自己受傷沒,去就另一邊拉開車門要把基地經理拖出來。”
  “費了老半天勁,他被我拽了出來,然後醒了。”
  “他受傷了麽?你呢?”敏知聽得入迷,高瞻一停頓,就忙著問。
  高瞻笑著看她一眼,又說:“他肋骨斷了。我手上受了點傷。我想背著他走,可是怎麽走啊,方圓百裏沒有人。過了一會天要黑了,我聽見遠處有狼的叫聲,嚇得半死。啥也顧不上了,就回車子裏去找東西生火。心想要是狼聞到這裏的血腥味該過來飽餐一頓。想我高瞻英俊高大能文能武一腔抱負熱愛糧食和祖國人民,居然就要喂狼,真是悲從中來啊。”
  敏知大笑,牽動鼻子上的肌肉,又去捂著呼痛。
  “幸好過了沒多久,基地的人就來救我們了。回去的路上看見山頂上的狼群,眼睛幽幽的看著我們,一定特別鬱悶,到嘴的鴨子又飛了。”
  “天哪,跟拍電影似的。這也太危險了,你以後還會去麽?”敏知喃喃。
  高瞻轉頭看著她:“騙你的。”
  “啊?”敏知將信將疑。他的眼睛裏跳躍著火焰,她一時分不清那笑意裏有多少是調侃多少是安慰。
  “上去休息吧,睡一覺啥都忘了。”
  敏知這才意識到已經到家。
  在她笨手笨腳解安全帶的時候,高瞻跳下車轉過來替她拉開車門。敏知下車後,他微笑著又叮囑:“這兩天打車或者擠地鐵。車子修好了我聯係你。”
  敏知點了點頭,走上台階又回頭,對高瞻揮手:“謝謝。”不自覺的咧開嘴。值班警衛瞧見她那副可怕的模樣卻還笑盈盈的,被嚇了一跳。

  (十五)
  衛穎見到敏知,尖叫一聲撲了上去,帶著哽咽問:“你怎麽啦?出車禍?出車禍你怎麽不第一時間通知我?何破曉怎麽不送你上樓?什麽?不是他送你回來的?TMD。”
  敏知被她連珠炮似的反應弄得哭笑不得,還反過來安慰她:“我沒事。撞了路邊的樹而已。破曉去培訓了,你可千萬別跟他說,讓他周末也過不好。”
  衛穎這次真的傷心了,定定的看著她:“你傻的啊?你出了事還不準我告訴他?何破曉就是被你慣出來的。”說話的時候一激動,一滴眼淚落了下來。用手背一擦,走進自己臥室鎖上門就給破曉打電話。
  等她走出去,敏知賠著笑遞給她一杯茶。衛穎按住額角,長長的歎氣,想想又坐到敏知身邊,用力擁抱了她一下,摸摸她的頭發:“嚇著了吧?摸摸毛,嚇不著。”
  敏知繃了一晚上的神經一下鬆了,眼眶有些紅,抽了張紙巾擤鼻涕,然後把事情的前後經過說了一遍。
  聽到高瞻的名字,衛穎感歎:“關鍵時候還是他靠得住。行,我收回以前對他所有腹誹。”
  敏知忿忿:“幹嘛腹誹?”
  衛穎笑嘻嘻:“我吧,就是有反骨。一個人看著好,我就老懷疑他壞。”
  敏知呸了一聲:“我看著好麽?你心裏肯定覺得我壞。”
  衛穎舉手投降,又說:“破曉過會過來。你是不是該跟他好好談談?”
  敏知沉默一會:“這個時候談不好吧?他心裏一定特別愧疚,我還雪上加霜。”
  衛穎氣得沒力,過了好久才說:“你們現在這樣不上不下的,敏知你自己有責任。你應該明確的跟他說你對這段感情的期許是什麽。”
  敏知握了她的手:“我知道。過幾天我一定會找他好好談一次。”輕歎一聲,“你說的沒錯,這事兒我有責任。男人粗心,沒那麽多想法,我不該讓他猜我的心思。”
  衛穎挑了挑眉:“何破曉是個人精,你忘記了?”
  “再人精他也是男人嘛。我們要正視男人的先天缺陷。”敏知笑著去揉她的頭發。
  衛穎挫敗的把臉埋進枕頭,在心裏偷偷的把何破曉當沙包打了千萬次。
  破曉果然一個多小時之後就到了。一進門,也不顧衛穎在,一把將敏知摟過去,在燈光下仔細看:“有沒有冰敷?”衛穎哼了一聲:“還用你說?我還用白雞蛋給她滾了好幾次了。”趾高氣揚的回到她的臥室。
  敏知和破曉聽到衛穎在裏麵重重上鎖的聲音,不由相視一笑。破曉緊緊的抱著敏知:“對不起。你這麽累,我應該去接你下班的,都是我混蛋。”敏知搖頭:“怎麽會怪你?我不該加班。再說,遇上喝多了的誰想得到?”
  兩個人親熱一會,破曉點點敏知的鼻子:“你好好休息,明天睡個懶覺,睡醒了給我電話,我給你和衛穎買吃的送過來。”
  敏知從來沒有受過這禮遇,自然暈頭轉向,點頭如雞啄米。
  第二天中午破曉果然送東西過來。三個人吃得正高興,他的手機響了,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不到十分鍾電話又響。
  衛穎淡淡的說:“您可真忙啊,大周末的。”
  破曉也不動氣:“我臨時回來,好多事情被打亂,要交代一下。”
  敏知忙打圓場:“你瞧我現在也不能出門,在家就想睡覺,要不破曉你還是回去得了。”
  還沒等破曉說話,衛穎就笑道:“嗯,也好。××山莊我聽說很好玩,有很多室內活動,要不你們倆一起去吧,破曉培訓,敏知可以唱歌啊釣魚啊打保齡球。”
  敏知輕輕的拐她一下:“我這麽醜,怎麽出去玩?室內也不行。”
  說話間破曉的手機又響了一次,短信來了三四條。
  屋裏一下沉默了。敏知懇求的看了衛穎一眼,衛穎歎氣回屋,敏知對破曉說:“我知道你忙,答應人家的事臨時反悔也不是你的風格。你回去吧。其實,”她頓了頓,“有些事情我想自己安靜的想一下。過幾天我們好好談談,成麽?”
  破曉默默的注視著她,心情極端複雜。過了很久才湊過去,抬起她的下巴,重重的吻下去,唇齒間盡是溫柔纏綿。又在她額頭吻了一下,低聲說:“照顧好自己。周一一早我來接你上班。”這才離去。
  他走後敏知坐在沙發上發呆。衛穎把一杯熱巧克力放到她麵前。
  “你說,他會不會愛上別的人?”敏知突然問。
  衛穎喝了一口飲料,慢吞吞的說:“這種患得患失你難道不該早就有麽?”
  敏知垂下頭去,熱巧克力的香味裏帶著淡淡的苦澀。衛穎拍拍她的手背:“依我看,他沒有。他這麽忙,除了你誰受得了?”
  敏知感激的笑笑:“你今天下午不是要跟王歸農他們出去的?”
  衛穎懶洋洋:“不去,我要在家膩著你。”
  敏知站起來拖她:“去吧,讓我一個人靜靜。我累了這兩個月了,真想一個人安靜的呆兩天。”幾次勸說加恐嚇,終於把衛穎也送走。
  屋子裏空蕩蕩的,敏知如釋重負的靠在沙發上。右手碰到硬的金屬,正是她的手機。她拿過打開短信信箱,一條一條看那些收到的短信。
  “我去上班了,今天下雨,你開車小心。”
  “開會中,無聊,想你。”
  “聽說有個餐館不錯,明天帶你去吃。”
  “吃夜宵麽?我來接你。”
  笑意慢慢湧上敏知嘴角。這樣可愛的破曉,她怎麽能懷疑他不愛自己呢?關敏知,你太可惡了。她在心裏責備自己,於是狠狠的揪了揪自己的臉算是懲罰。
  衛穎到晚上回來,照例趴到沙發上捶著腰唉聲歎氣。
  “你們幹嘛啦?”
  “爬山,看夕陽,然後就著夜色下山。我的天,幸好我沒夜盲症。”
  敏知哈哈大笑:“今晚月亮多好啊。你也太現代人了,要路燈不要月光。”
  衛穎不知怎地突然來了精神,一翻身坐起來,目光灼灼的看著敏知:“你這話怎麽跟那個大遠似的?他也這麽說來著。”
  敏知好奇:“你見到他啦?怎麽樣的一個人?”
  “怎一個帥字了得。”
  敏知從來沒有聽過衛穎這麽表揚一個異性,頓時興趣高漲,追問道:“是嗎?他做為高手沒折磨你?”
  “沒。”衛穎嘻嘻一笑,手放在腦後枕著,似無限神往,“他人不錯,下山的時候拉著我走了好幾次。有幾個坎我也是踩著他的肩頭跳上又跳下的。”
  “嗬,你厲害。”敏知驚歎。
  衛穎切了一聲:“所有去的女性都享受了這個待遇,我厲害什麽?”
  敏知沉吟:“會不會太博愛了?”
  衛穎終於笑出聲:“想什麽啊?這個男人有擔待。據說談過兩個女朋友,其中一個以前也跟著這個小組一起玩的。都談婚論嫁了她突然反悔,閃電嫁了個大款,組裏的人想安慰他,他可從來沒說過女方半個不字,也不許別人議論。還一直單身,潔身自好著呢。”想想又洋洋自得道,“那些小丫頭的心思我能看不出來?比如候櫻櫻,王小羽之類的。可是他啊,和氣熱情,卻保持適當距離。極品,”她鄭重斷言,“極品。”她看了敏知一眼,意味深長。
  敏知已經開始憂心忡忡,默不做聲。衛穎要是喜歡上這個大遠,那徐澈怎麽辦?以前不覺得徐澈有多好,可是上次學車又推薦王歸農的事說明他是多麽靠譜的一人啊,簡直千裏挑一。而衛穎也不是對他沒有好感,本來大有機會。結果就因為自己,這事兒可能要黃了。
  敏知自責已極。徐澈好心介紹他們去參加戶外活動,結果就把衛穎介紹給別人了?雖然說一定會有單身男性為衛穎所傾倒,可是敏知對徐澈有信心,覺得別人都難以跟他媲美。哪知現在出現了一個極品,天上有地上無的,徐澈再怎麽樣也是個凡人,不如他帥,也不會什麽攀岩滑水的玩意兒,這對比就有些明顯了。
  說來說去,還是怨自己,要是自己今天沒事能跟著衛穎一起去,也許就能犀利的觀察到此人的缺點,回來一五一十的講給衛穎聽,衛穎就不會被迷惑了。上次介紹高瞻給衛穎認識,敏知已經受夠了良心的折磨,這次又這樣,會不會晚上失眠?
  “不行,下次哪怕刮刀風下劍雨我也得跟著去看看。”敏知暗自想,又沉吟,想到要是這個人真的這麽好,衛穎跟他在一起能幸福,自己也隻好犧牲一下良心這東西替這倆煽風點火添油加醋沒有機會也要創造機會了。
  衛穎看著她坐在那裏表情變幻莫測,噗哧笑出聲:“關大媽,您又在發揮居委會聯想了吧?”
  敏知被揭穿,惱羞成怒的大聲辯解:“胡說什麽呀?”還是遏製不住好奇,加了一句,“真有這麽好的人?”
  衛穎笑得差點喘不過氣,揉著肚子走回去,一麵小聲說:“是啊,真這麽好。可是我衛小姐也不是沒遇到過好男人。”表情漸漸溫柔,伴著永遠無法釋懷的心酸。

  (十六)
  周一破曉送敏知上班。到了公司大家都嚇了一跳,要不是知道敏知跟個女性合住,簡直以為她被家暴了。又聽說她那輛威風凜凜的奧迪Q7這麽快就進了修車廠,個個扼腕不已,尤其是男性,痛心疾首差點熱淚長流,暗想這車給她開果然浪費。
  敏知本來要請高瞻吃飯,結果他去了外地,也隻能暫緩。
  又到周五,敏知特意提早下班去買菜,等破曉接她去破曉家吃晚飯。
  破曉到廚房偷看,見到是牛排大喜,抱著敏知說:“好久沒嚐你做的牛排了,我覺得餐廳裏做的都沒你做的好吃。”敏知笑:“你不是餓壞了?那就快出去擺飯桌鋪桌布。”
  “得令。”破曉幹淨漂亮的行了個軍禮,一溜煙跑了出去。
  敏知端著盤子走進屋裏的時候,有刹那難以適應那昏暗的光線。桌上擺著蠟燭,破曉坐在那裏懶洋洋的笑著。他的眼睛特別漂亮,好像深潭,讓人不由自主的陷落進去,尤其是當映著燭光的時候,好像月亮下閃著鱗鱗波光的水麵。
  傳說裏聽見水妖的歌聲人會不知不覺的走入水中,心甘情願被溺斃。
  敏知看到破曉的眼睛,就是這麽心甘情願。
  她走過去,把盤子放好,有些緊張的理了理頭發:“吃吧。”
  破曉伸頭看她的盤子,像個孩子似的不滿:“你那塊比我這塊肥。”
  敏知笑嘻嘻:“人家做牛排,這些肥肉最後都不要的,不健康。不過我就喜歡吃,貪嘴,不顧後果。”
  破曉說:“我也喜歡吃,我也不顧後果。”於是動手切敏知牛排上的肥肉。敏知大叫:“你還點著蠟燭呢,搶什麽搶,破壞氣氛。”
  兩個人笑鬧著吃完晚餐。破曉開燈察看敏知的傷,四五天下去,那些青淤並沒有消散,他看得難過,低下頭親了又親,嘴唇的力度無比輕柔,像羽毛一樣拂過。
  敏知摟著他的脖子,輕輕的問:“破曉,你對我是認真的麽?”
  破曉已經知道今天必然要談到這個問題,這五天來深思熟慮,答案也非常順溜:“是,怎麽不是?”
  敏知一顆心像水一樣化開,無聲的流過春日夏夜秋午冬晨。過往歲月再繽紛,也不抵這一刻最淺白樸素的一個“是”字。
  “敏知,敏知。”他在她耳邊囈語,“就算,就算我們不是情侶,也有這麽多年的朋友情誼。你知道你對我多麽重要。所以,我更要慎重。你知道我最怕什麽?最怕讓你傷心啊,所以我不想太快。欲速不達,這道理我總是懂的。”
  敏知漸漸冷靜下來,她離破曉遠一點,心頭難辨悲喜。這番話是太典型的破曉風格,很清楚,又很讓人迷惑。所以她小心的問:“那你想不想要一段時間冷靜下?”
  破曉笑了,伸手把她重新摟過來,堅定的說:“不要。”接著又說,“寶寶,我下周去杭州出差,你跟我一起去吧,請兩天假。”見敏知不答話,他像個小狗那樣用嘴唇蹭她的頭發,“你瞧,我回來這一年多乖啊,做到了目不斜視心無旁騖,敏知你要獎勵我。”
  敏知噗哧笑了,拉拉他的頭發表示懲罰,又不舍得拉太重:“好,好,好,我去。你幫我祈禱Frank準假吧。”
  Frank終究是準了敏知的假。衛穎聽說破曉主動邀約,輕輕的哼了一聲:“這還差不多。”敏知走的那個下午,她笑嘻嘻的抱著手送:“好好收拾東西啊。要是有什麽沒帶的,記得叫何破曉去超市買。”敏知給她看一張單子:“放心吧,我早列好了要帶的東西,應該不會落下什麽。”衛穎飛速掃了一眼,有些無力的看著她,想說什麽又有些赧然。敏知活潑的在屋子裏飛來飛去,當然沒有注意到。
  破曉過來接了敏知去機場。航空公司服務人員問:“一起的?請到這邊來給你們換登機牌。”敏知低下頭,總是忍不住想要笑。破曉伸手過來拉著她朝前走,她放心的把自己交給他,不看前麵的路。
  一起的。一起的。
  她想了很久,要跟他挽著手到機場,一起換登機牌,一起過安檢,一起登機,一起去旅行。
  終於。
  真好。
  破曉個子高高的,讓她能夠依偎過去,帶著放心和滿足。
  覺察到敏知的喜悅,破曉轉過頭,一手拿著兩人的登機牌,一手鬆開行李扣住她的腰,在她頰上輕輕的吻了一下。敏知想到自己臉上還沒全散去的淤傷,忽然緊張起來,忍不住用手去摸鼻梁。破曉立刻猜到她的心思,低聲安慰:“已經快看不出來了,真的。”敏知喃喃:“醜啊。”“不醜,關敏知怎麽會醜?”
  到了登機口兩人剛坐下,敏知的手機就響了。
  “小衛的短信。難道我落了什麽東西?”敏知嘟囔著按鍵,隨口就念了出來,“安全第一。咳,不就去個杭州麽?”
  破曉半晌不出聲。敏知抬頭,他坐得筆直,挺秀的鼻梁下麵嘴巴抿得特別緊,卻似乎難以控製的往上勾起。敏知瞬間明白了,臉轟的一下滾燙。她局促的想轉過身子,卻被破曉的手按在手臂上。他的掌心傳來岩漿一般的熱度,敏知怔怔的看著他,他微微的笑,眼神裏帶著安撫寬慰,仿佛在說,沒什麽,是我啊。
  是啊,是我,我是破曉。如果她愛他,那麽這些私密而曖昧的情緒就可以攤開來分享,沒什麽好害臊的。
  一路他都抓著她的手,從飛機上到領取行李,上了出租車,到了酒店房間。
  隻有門口走道上的燈開著,她放下行李,在窗邊站立,城市璀璨的夜景觸手可及,那樣美麗,她卻害怕得輕輕發抖。他果斷的走上來,扳過她的身子。在他的吻裏,她好像絕症病人一樣軟弱,孤獨又充滿了巨大渴望,全身每一滴血液都在咆哮,像暴風雨到來時的海麵。
  “安全第一。唔。”他笑著,用他的鼻尖去觸她的鼻尖,敏知受不住癢,噗哧一笑,伏在他肩頭。破曉滾燙的手落到她纖細的腰上,輕輕一拉,襯衫滑出裙子,細膩的肌膚被破曉有些粗糙的手掌撫過,帶著些微的疼痛,卻更帶著強大的電流。電流在空中形成閃電,她不由自主的閉眼。
  毛毛細雨落下來,溫潤的浸入她肌膚的每個毛孔。春雨如油嗬,她眩暈著想。
  可是雨聲漸漸大了。夏天飽含著熱氣的雨滴大滴大滴的砸下,她看不清周圍的景物,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她想要張嘴呼喊,可是雨聲太大,掩蓋了一切。她的手指陷入鬆軟的泥土,聞到溫暖而含混的氣息。
  終於雷聲滾滾而來。天地間已經一片傾盆。她仿佛聽見遠古祈雨的人們震耳欲聾的歡呼。雷聲是他們的鼓點,讓他們跳躍,歡呼,舞動,最後,在對未來的無限希望中虔誠跪下,讓那個刹那成為驚人的巨大喜悅。
  破曉翻了個身,在疲倦的半夢半醒中把手搭在她的腰上,下意識的湊過來在她光潔的肩頭吻了一下,把她擁緊,沉沉入睡。
  第二天天還沒亮破曉就被客房叫醒的鈴聲給喚醒。他按住正要起身的敏知,在她額頭親了親:“你繼續睡,我給你短信。”
  敏知到中午11點才起床。破曉的短信已經到了,說他要開會,讓她自己先去逛西湖。敏知在樓下買了本旅遊手冊,悠悠閑閑的開始逛杭州。
  杭州就這樣被敏知一個人逛了下來。要親眼見到敏知才知道破曉有多忙。她自己也常常有每周一百小時的工作量,渾不在意,可是見到破曉這樣拚命,卻忍不住心疼。可以想象公司裏有多少人正冷眼旁觀這位名校歸國卻毫無工作經驗的博士如何在工作中表現,以及經營他完全沒有根基的人脈。破曉從沒對她抱怨過,是出自那份驕傲。
  他每次回到房間都已經深夜,洗了澡就隻想睡覺,卻還會抱著她含糊的說:“對不起啊敏知,本來應該跟你討論一下安全問題的。我……”話還沒說完他就睡著了。敏知笑了,低頭吻了吻他的唇,把台燈擰滅。月光從窗外灑進來,照在桌上,西湖水色在宣傳畫上分外嫵媚。

  (十七)
  回北京之後見到衛穎,兩個人一開始都沒說話,自然是不約而同的想到了那個短信。交換了一下眼神,終於繃不住,一起笑出了聲。
  “他有沒有食髓知味,輾轉難忘,百爪撓心,然後苦苦哀求你住到他那裏去?”衛穎嬉皮笑臉的湊過去。
  敏知白她一眼:“他那麽忙。再說,人是有理智的。”
  衛穎從鼻孔裏輕哼,心想自己當初的叮囑確實多餘。何破曉這個人絕對不會不考慮這個問題。他要是想安全,那就是一比李連傑還李連傑的中南海保鏢,他要是不想安全,那就是一活脫脫的本拉登。
  周末去活動。到了目的地集合,敏知正在調整自己的帽子,覺得太鬆戴不緊,順著低垂的帽簷隱約看見一個人大踏步的走過來,那姿勢異常磊落。她再沒見過第二個人有這樣的氣勢,不由的摘下帽子呆呆的看過去。
  那人已經看見她,笑著走過來打招呼:“來了?”一點也不吃驚似的。
  敏知期期艾艾:“高瞻你怎麽在這裏?”
  他把背包扛到肩上:“我經常過來活動的。這個組裏的人我都熟。”
  王歸農走過來:“嗬,大遠。”衝敏知眨眼,“來,介紹一下,這就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的大遠。”
  高瞻擰著眉:“我警告你,別肉麻。”王歸農擂他一拳大笑著走開。
  敏知在一邊聽著笑,立刻問:“你,你不是高瞻嗎,怎麽又是大遠?”
  “高瞻遠矚啊。我以前就叫高大遠,後來改名的。上網就用了大遠這個名字。怎麽,小衛沒有告訴你?”
  敏知這才想起來轉頭到處找衛穎,衛穎早站在一邊用手遮陽閑閑的看著風景,也不知道是對著誰漫不經心的說話:“就想看你嘴巴張大可以塞雞蛋的笨樣子。”
  敏知惱羞成怒,衝過去把自己的包一股腦塞給她:“今天你幫我背了,不準叫人幫忙。”
  高瞻把腳踏到車上低頭紮鞋帶,看不清表情,隻見他肩頭一聳一聳的。
  見到高瞻敏知十分高興,本來想多說幾句,可是一路上好幾個小丫頭借故去跟高瞻搭茬,她自己又因為工作忙久不鍛煉體力不夠,也就沒有上前攀談,而是落後在最後一個梯隊跟著衛穎一起烏龜走。
  “你把他誇成那樣,我還以為是誰呢。”敏知抱怨。
  衛穎說:“其實客觀看,他是帥得一塌糊塗啊,不論哪個方麵。”
  敏知立刻問:“你,動心沒?”
  “你可真能操心。無限的愛心在何破曉那裏用不完啊?告訴你,女人太操心容易衰老。”
  敏知收住腳步:“衛穎,把你包裏的水拿來,我要喝。”
  衛穎癟癟嘴,乖乖照做。敏知喝完放回她背包裏,摸摸她的頭:“乖,繼續背著啊,對你也是鍛煉。”
  轉了幾個彎,赫然看到高瞻一個人站在樹下。敏知笑眯眯的用胳膊肘拐拐衛穎。
  衛穎也笑眯眯的想:適當引入競爭機製是極其必要的,不過關同學太教條認死理,除了對何破曉敏感之外對別人又一概遲鈍,先不必跟她匯報。所以上前去熱情的打招呼:“大遠啊,看不出你對植物也頗有研究。”高瞻哈哈大笑:“我看你們倆跟逛街似的,就留下來等著以防有人掉隊。現在天可比從前黑得早。”實在忍不住,一把抓過衛穎的包就甩在肩上。
  那是高瞻首次以最後三名的身份回到駐地,蘇爽和兩個女孩已經準備了許多好吃的。衛穎貪饞,吃了辣的涼菜,又站在風口大呼小叫,過了一會就犯了胃疼的老毛病,一張臉白得跟紙一般,額頭上全是汗。
  高瞻開車去醫院。敏知把自己的外套給衛穎蓋上,高瞻扔過自己的:“也給她蓋著吧。我保溫杯裏有些熱水,給她喝點。”一麵從觀後鏡裏看衛穎,搖頭歎氣,“怎麽我老要送你去醫院?”
  “怎麽我遇到你就老要去醫院?”衛穎狠狠的揪著敏知的袖子,掙紮著說。
  敏知連忙安慰:“別說話了,省著點力氣。”
  進了市區衛穎已經疼得幾乎昏了過去,四肢冰冷一頭是汗,還嘔吐了一次。敏知懊惱:“我怎麽就沒攔著她。我明明知道她有這個毛病的。”高瞻轉頭看她一眼,聲音溫和:“我看她像是急性胃穿孔,怕是要做手術,你做好準備。”
  送到醫院一看,果然是急性胃穿孔,立刻進了手術室。敏知二話不說簽字交錢辦手續,又通知了衛穎父母。可是衛穎父親在外地談生意,母親回了老家,一時趕不過來。
  高瞻捧著紙杯走回手術室門外。敏知正低頭使用她的黑莓。她的頭發有些淩亂,臉頰上也有被太陽曬過的紅暈,神情卻是專注鎮定從容的。高瞻立刻可以猜想到這是她平時在辦公室的樣子。他走上前:“在看什麽?”
  “上網查查這種手術術後有什麽需要注意的事項。”
  他把手裏的杯子遞過去:“喝吧,我沒要咖啡或者茶,就要了熱水。你也小心些,別喝太刺激的東西。”他有些無奈,“你要是也出狀況,衛穎戴在我頭上的帽子就摘不掉了。”
  敏知忍俊不禁:“謝謝,每次都要麻煩你。”
  高瞻轉過眼睛對著牆壁,一臉嚴肅:“沒啥。”敏知低頭暗笑,這個家夥。
  “累不累?累了就靠會。”他用那種似乎漫不經心的口吻問。
  敏知笑著搖頭。他又說:“等會她出來因為麻醉的關係要睡會。你先回去替她拿換洗的東西,我在這裏守著。”
  敏知號稱新時代女性,最討厭別人發號施令,可是每次對高瞻都不會覺得反感。又覺得他這樣關心衛穎也不是壞事。正想著,手術室的燈就滅了,兩人一起跳起來。
  護士推著衛穎,敏知跟著一路追問:“她沒事吧?”
  醫生在後麵笑:“放心,別那麽緊張。”一麵叮囑手術後的注意事項。
  送衛穎進了病房,破曉還沒回短信,應該是在打球沒看手機,敏知隻好拜托了高瞻,自己忙著打車回去取東西,想了想還是給徐澈發了個短信。
  徐澈心急火燎的趕到醫院。哪知一進病房就看到一個英俊挺拔的男人坐在衛穎床前,心頭一沉,還是客氣的上前,這才認出是見過一兩次的高瞻。
  高瞻早已站起來跟他握手:“嗨,我們見過的,你是歸農的朋友吧?也是衛穎的朋友?”
  徐澈聽出他口吻裏對衛穎的熟稔,眼神裏有一閃而逝的落寞,卻依然含笑說:“是,我是衛穎的師兄,也是她好朋友的表哥,徐澈,雙人徐,清澈的澈。以前爬山我們見過。你是大遠。”
  高瞻笑笑:“大遠是我的外號,我叫高瞻。”
  徐澈轉頭看向衛穎,見她臉色比床單還蒼白,不由心底刺痛,忍不住問:“怎麽搞的?”
  “我們去爬山。她可能沒控製好吃了辣的,又受了涼,老毛病發作,一下嚴重了。”
  “敏知呢?”
  “她回家給衛穎拿換洗的東西去了。”
  徐澈心想,敏知能放心把衛穎留在這裏,應該是這個人跟衛穎關係親近可以托付。影影綽綽王歸農跟他聯係的時候也開玩笑的提過,他們那個小組裏有個相當出色的男人,而衛穎去了是頭號美女,兩個人在一起賞心悅目。
  求仁得仁何所怨?徐澈暗自嘲笑自己,事到臨頭心緒還有波瀾。衛穎這樣的女子,自然會有很多很多的人愛她。
  兩個人到走廊裏有一搭沒一搭的寒暄,等到敏知回來。
  衛穎悠悠醒轉,看到敏知虛弱的笑了笑:“真抱歉,嚇到你了沒?”
  “別說傻話了,我這麽英明神武的,會被嚇到?不過下次你再胡吃,我就揍你。”
  衛穎想笑,卻牽動傷口,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徐澈忙上前一步:“你沒事吧?”衛穎看到他,一時心緒複雜,竟說不出話。
  高瞻忙著告辭,敏知跟著送出去,誠懇道:“什麽時候出來吃飯吧?我和衛穎都得好好的謝謝你。”
  “我下周開始有些考察活動,家裏也有些私事需要處理。其實你不用這麽客氣,這樣吧,吃飯免了。我保留將來請你幫我一個大忙的權利,如何?”
  敏知毫不猶豫:“沒問題。”
  高瞻對她揮揮手,剛要走,又鄭重補充:“別誤會,衛穎跟我現在也可以算得上哥們兒。這點事情是應該的。”
  敏知微笑,這個人倒有君子之風,見了徐澈就選擇不奪人所好。

  (十八)
  “很疼麽?”敏知走後,徐澈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很顯然,他打算絕口不提高瞻或者任何衛穎的男友。他隻是關切的看著她,問她感覺如何。
  衛穎別過臉去,很輕的答:“嗯。”麻醉已經解除,她感到疼痛,也覺得虛弱。
  他的手溫柔的覆蓋在她手背上,像個老朋友那樣。
  “要是受不了,就哭,就叫,別不好意思。”
  他這麽一說,衛穎倒反而咬緊了嘴唇,堅持不讓自己吭聲。徐澈看出她無聲的反抗,無奈的握緊她的手。很奇怪,他的觸碰確實仿佛有止痛的作用,他的掌心和從前那樣溫暖,傳遞給她許多信號。
  傍晚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裏照射進來,屋裏有清爽的消毒水味道。隱約能聽到走廊裏有人說話也有病人在哭泣。
  “衛穎,你要照顧好自己。”他的語氣裏飽含懇求。這句話他不是第一次說了。那一個早晨她執意要走,他無法阻攔,也隻說了這麽一句。她站在門口定定的看了他半分鍾,異常清晰的質問:“為什麽你要替我做決定?”她頓了頓,又說,“為什麽……”然而她沒有完成那個問句,就驕傲的一把推開他走了出去。
  許久之後他知道她本來想問:“為什麽你有了女友又來見我?你就不能讓我好好的獨自呆著麽?”徐澈握緊手機:“你為什麽不直接問我呢?我什麽時候有女友了?哦,陸薇,那是我弟弟的女朋友。”衛穎在電話那邊抽抽搭搭的哭了起來:“徐澈你這個混蛋。我就在你家樓下,凍死我了。”他把電話一扔,飛奔下去,看見她在那裏哆嗦。有那麽一個刹那,他有些變態的故意停住腳步,在心裏想:“這丫頭,連哆嗦都顯得那麽驕傲,那麽好看。”隨即衝上去一把將她摟在懷裏。
  那個時候的衛穎生氣勃勃,不像現在,嘴角總是掛著很淡的微笑,一雙大眼睛幽深難測。而且,她明顯太瘦了,被子下麵的身形特別單薄。
  “醫生說了很多注意事項,你都要聽。別跟敏知作對,她強不過你,可你得為自己著想。”
  衛穎失笑:“我不是小孩子了。”
  二十歲的她也許還會不分場合的嬌縱任性。可是這麽多年過去,她看到鏡子裏的自己,歲月的痕跡清晰可見。長久以來聚少離多,就算他心裏一直裝著她,也已經漸漸的不再了解。不過朝夕相伴的夫妻也可能成為陌路,這麽想想倒沒什麽可抱怨的。真正疼痛的時候他並不在身邊,自然也看不到她如何慢慢蛻變。
  “你想用什麽玩什麽看什麽,盡管說,別客氣。”他也覺察到時間的斷層,一時隻能找到最常用的詞匯。
  “放心吧,我有朋友會幫忙的。”她的微笑的確客氣。
  等徐澈走了,敏知慢吞吞的踱進來,看看她,有些小抱怨都吞了下去。走過去替她掖緊被角,坐在椅子上說:“疼就叫,我在這裏陪你。”衛穎果然馬上大聲的呻吟起來,眼淚汪汪的拉著敏知的手:“你知道我最怕疼。”敏知忍不住伸手輕輕的戳她腦門:“死倔。”
  衛穎的父母第二天就趕到了。家裏親戚也來了不少,又加上請的專業護士,把衛穎照顧得十分妥帖。朋友們聞訊也紛紛前來看望,連破曉都幾乎每天來,直到再次出差。
  衛穎手術後隻能吃流質食物,以後又被告誡要忌甜食辛辣,不能再喝酒抽煙,頭兩天又被禁食,鬱悶壞了,哪怕來往有許多探病的也打不起精神。不過,看到跟父親冷戰多日的母親終於開口跟父親說話,衛穎又覺得自己這麽一場大病也是值得的。
  高瞻離開北京前帶了掌上電腦遊戲來:“這些都是新版的,這個我猜你會喜歡,比較暴力。”上下打量她一眼,抱著手擰著眉,“哎,你別太激動把刀口給掙破了。”衛穎責備:“你這人,把人說樂了也容易掙破傷口。”還是忍不住笑。
  外麵傳來一聲咳嗽,兩人望過去,徐澈來了。
  高瞻咧嘴一笑,想要告辭,被衛穎一個警告的眼神給製止。高瞻才不買她的帳,跟徐澈用力握手,大力拍了拍人家的肩:“好好照顧衛穎,我先走了。”
  徐澈有些詫異,卻沒有細想,就忙著去端詳衛穎氣色,並且從包裏取出IPOD遞給她:“這些音樂都是你喜歡的,也比較柔和。”衛穎懶懶的說:“最近耳朵也很疼,大概是得中耳炎了,得叫他們順便看看。”
  敏知知道之後忍不住取笑衛穎:“你真可惡,還說沒有孩子脾氣。”
  衛穎小聲的躲在被子後麵逗她:“我就是壞,怎麽啦?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敏知拉開被子一看,衛穎神情裏是一貫淡淡的自嘲:“難道他看不出你我那點小伎倆?他準不會誤會我同高瞻。”
  身體上病痛,精神上也就脆弱。這個時候衛穎終於有了想傾訴的欲望,語氣卻像說別人的故事:“他啊,可把我給折磨壞了。”
  “我不是跟你說過,他曾經拒絕過我麽?後來我知道,他是因為家裏出了事情,很難訴之於口,又需要錢,才不搭理我的。大概我那個時候確實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他不舍得讓我吃苦,也不認為我可以吃苦吧。你瞧,多老套俗氣,然而,這還真發生了。”
  那一年夏天,二十五歲的徐澈注視著鏡子裏的自己,齊肩的長發已經剪去,為了徹底消除那學生氣,他用自己為數不多的錢配了一副隱形眼鏡來代替那副黑框眼鏡。衛穎如果見到他這個樣子,會不會哈哈大笑?
  當然不會。記憶狠狠的紮了他一下,使得他不得不坐到椅子上點了一支煙才能緩過勁。就在兩天前,他親口拒絕了衛穎。
  桌上放著整整齊齊的一疊大信封。他摁滅了煙,對著那疊信發呆。不用去翻,他都能背出每封信的順序。最上頭那封是普林斯頓來的,第二封是加州大學伯克力,第三封是康乃爾大學,第四封是布朗大學,第五封是華盛頓大學。
  曾幾何時,這些錄取通知書是他最向往的東西,當然,還包括衛穎。
  “有沒有想過去美國?”他緊張而期待的問。驕傲的女孩兒答:“無所謂。”
  “那,做我的女朋友吧,我們一起去美國。”
  他用手撐著頭,無聲的笑了起來。真是笨拙而毫無特色的表白。一點也不意外的,衛穎說:“讓我想想。”
  幸好她沒有答應我,出事之後他想。可是沒想到她會再來找他。聽到肯定答案那個瞬間,他的腦海一片空白。
  人生真是荒謬。
  就好像現在,他,一個學物理的書生,一個在學校搞樂隊的,百無一用的書生,拚命想找一條路能夠發大財。
  有人輕輕的敲門:“哥,姑姑姑夫來了。”
  他走出去,好好的父親把一張存折遞過來,還歉意的看著他:“小澈,我們沒多少積蓄。”
  他的鼻頭已經酸透。就短短的十多天,世態炎涼已經看遍。親朋好友看笑話的有,避之不及的有,誰也沒打算搭把手。
  “姑夫,這錢我不能要。”他鎮定的說。雙方推來推去許久,老實的姑姑姑父終於被他說服,拿著存折回去,答應幫他找找掙錢的路子。
  過了兩天,姑父班上學生的朋友陳磊來見徐澈,打量他半晌,拍拍他的肩:“小兄弟,以後就跟著我混吧。”
  混?這個詞聽上去很有趣,是電影裏的口頭語。然而他卻鄭重的喊了一聲:“陳哥。”標準的小弟台詞。
  “好好,我家這攤子破事兒,你別跟衛穎說。”臨走前他叮囑。好好紅了眼眶:“衛穎一定很難過,我發現她這幾天都沒怎麽吃飯。”他心如刀絞,卻隻能微笑著說:“她很快就會忘記我。”
  他提了行李,在衛穎家樓下坐了一宿,直接趕到了火車站。
  徐淩追到站台上,一雙眼瞪得血紅,拉著他的包死活不放手:“哥,我去,我去。”他冷靜的一根根掰開徐淩的手指:“家裏老頭兒誰來照顧?媽媽,”他頓了頓,“她要是回來,你也得在場。我是長子,這些事情當然我來扛。你就要畢業了,給我老實念書。”

  (十九)
  中國頂尖物理係的高材生徐澈在那個夏天踏上去南方的火車,正式成為一名掮客的小弟,跟著他走南闖北倒賣鋼材。
  在往後的歲月裏,他想起那段提心吊膽的日子總是無比感觸。徐澈不是一個冒險者,他被生活逼迫鋌而走險,骨子裏卻還維持著中國知識分子的謹小慎微。每一次政策變動,每一個價格波動,每一次貨物積壓都讓他難以安枕,比陳磊本人還要緊張。
  一年多以後,他對陳磊坦承,這一行風險太高,他想跳出去單幹。陳磊沒有勉強他,爽快的把他該得的錢結算給他。他開始做中間商,給江蘇,浙江一帶的鄉鎮企業搭橋,生產上海一些工廠不做的大型機械需要的機具。他去了上海好幾次。在那裏,他看到那些大型國營企業搖搖欲墜,大批的機具模型堆在那裏不賺錢。一個念頭在心裏成型。這時他才意識到,經曆了這兩年多的闖蕩自己還是改變了,他比他自己想象的膽大,敢闖。他本來打算用到手的錢替家裏還債,現在卻將這些錢用於廉價購買模具,然後倒賣到鄉鎮工廠讓他們進行生產,產品出來之後由他負責尋找買主,賺取中間差價。
  在這期間,他忍不住回了一次北京。
  那時衛穎已經把一頭長發鉸了,剪得比他的還短,像個假小子。可是她太美,這樣的反差反而形成了奇異的效果,見過她的人都移不開眼睛。他在傍晚夕陽的餘暉裏默默注視她,她正仰頭對她身邊的年輕男人說了句什麽,笑得正開心,晚霞就在她身後燃燒著。他轉身離開,湮沒在下班的人群中。
  回到家門口,樓梯上坐著一個女孩,抱著頭嚶嚶哭泣。他認出那是徐淩的女朋友陸薇,忙問:“薇薇,怎麽了?”陸薇淚眼朦朧的抬頭,見到他哭得更厲害:“哥,你回來了?徐淩,徐淩他不要我了。”
  徐澈吃了一驚,忙追問前因後果,原來徐淩要跟陸薇分手,娶單位裏他們處長的女兒。徐澈心中憤怒,卻還有條不紊的把陸薇先送了回去,留了自己的手機,這才回去找徐淩理論。
  幸好徐天啟當時住在療養院,沒看到兩兄弟那場激烈的爭吵。
  徐澈指著徐淩的鼻子罵:“陸薇沒嫌棄過我們家吧?這兩年一直陪著你,你倒好,這就趨炎附勢去了,你tmd真給我們徐家丟臉。”
  徐淩冷冷的說:“給徐家丟臉的又不止我一個。”
  這是徐家最大的傷疤,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
  “不管怎麽樣,你不能這麽做。”
  “你別管我。”徐淩暴躁的推開徐澈,“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都瘦成什麽樣了。我tmd再不出人頭地,我還是人麽?”
  “想出人頭地有很多種法子。”
  “少來教訓我!”
  “小淩,我現在在掙錢啊,再過一年,頂多一年,我就能給家裏還債了,用不著你這樣做。”他懇切的看著弟弟,幾乎是在哀求。
  徐淩沉默片刻:“我喜歡常明波。”
  “常明波?”
  “處長的女兒,行了吧?”
  徐澈愣了,從口袋裏掏出煙想要點上,手卻微微顫抖。最後幹脆把煙和打火機往地上一砸,撲上去揪著徐淩的領口把他摁在牆上:“原來,你是為了你自己。”
  “是,我是為了我自己。我受夠了。為自己打算有錯麽?人人都像你一樣自虐,還活著幹嘛?”
  徐澈一拳打在他眼眶上,頭也不回的摔門而出。
  寒風裏他無意識的到處走著。才離開兩年多,這個城市就變得陌生了。連他的弟弟,也陌生了。
  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卻是陸薇在那邊大聲哭泣。他問清陸薇所在的地方,立刻打車趕過去。
  陸薇在一家酒吧喝醉了。年輕的女孩狼狽的伏在地上放聲痛哭。她的朋友在一旁束手無策,見到他以為是徐淩,上來就動手給了他兩拳。他沒有反抗,抹掉嘴角的血走過去扶起陸薇:“薇薇,是我。”
  “大哥。”陸薇哭得更凶。她的朋友這才知道錯怪了他,上來道歉。徐澈擺擺手:“我送她回去。”抱起陸薇就往外走去。他並不知道酒吧的另一側站著一個女孩,手上拿著啤酒,神情哀傷的注視著他。
  他在酒吧門口打到車子把陸薇塞進去。司機見慣了這場景,搖頭歎氣。車子剛開出去,突然有個人撲了出來,司機急刹車,徐澈的頭砰的撞在玻璃上。
  “幹嘛?找死啊?”司機搖下窗子怒罵。
  雪亮的車燈照射下,一個頭發極短的女子張著手臂倔強的攔在那裏。
  “喝醉了。”司機斷言。身後的車門已經被打開,徐澈跳了出去,一把抱住女子:“衛穎,你幹嘛?”
  衛穎笑嘻嘻的抬頭:“不準走。你要帶她去哪裏?也帶我去!”她驕傲的指著他的鼻尖。
  徐澈心痛得無以複加,隻能抱著她上了車子,放在陸薇身邊。
  “嘿,哥們兒,不錯啊。”司機以為是兩個女孩為他爭風吃醋,不知道是鄙夷還是羨慕。
  徐澈沒有辯解,先報了陸薇家的地址,又找出她的手機給她父母打了電話。陸薇的父母在樓下接女兒,見到徐澈一通大罵。徐澈一聲不吭,末了說了一句:“叔叔,阿姨,是我們家徐淩混蛋,徐淩配不上陸薇。”陸家二老見他神情憔悴,言辭誠懇,想起他的境遇,心也軟了,沒有繼續指責,帶著女兒上了樓。
  徐澈坐回車子後座,把衛穎抱在懷裏。衛穎睜開朦朧的醉眼,傻笑著問:“你是徐澈麽?我一定是做夢,你不是人間蒸發了麽?”
  徐澈抱緊她,眼眶酸澀:“是我。你不是做夢,是我啊。”
  “真的是你?”衛穎好奇的伸手去摸他的臉,又樂,“我,我傷心你為啥不管?你對我真壞。”
  “對不起。”他把臉埋在她發間。
  衛穎洋洋得意的吹噓:“告訴你,追我的人很多的哦,你又不帥,又不酷,為什麽我偏偏就喜歡你,忘不了你?真奇怪,真奇怪。”
  前排司機惻然,長長的歎了口氣,後座傳來男人哽咽的聲音。
  徐澈把衛穎抱上樓。徐淩不知道去了哪裏,家裏沒有人。
  他讓衛穎躺到床上,然後去廚房。家裏居然沒有熱水,他隻得現燒。等燒好水泡了茶回屋裏,衛穎已經醒了,睜大一雙眼睛默默的看著他。
  “真的是你。”
  他把茶遞過去:“喝吧,醒醒酒。”
  衛穎不接,他隻能放在桌上。
  “告訴我,為什麽拒絕我。”她冷漠倨傲的命令。
  在這個時刻,他沒法說出一句謊話,不得不把那些最難堪的,血淋淋的傷疤展現給他心愛的女人看。
  衛穎呆呆的聽著,眼中的驚異慢慢被痛惜所取代,眼淚就流了下來。
  “徐澈,你的理由真爛,真的太爛了。你看著好好的一個人,怎麽也會用電視劇的俗套呢?”她摟住他的脖子哭著罵,眼淚滾燙的透過襯衫烙在他胸口的肌膚上,“你該告訴我的啊,我會陪你,怎麽也會陪你。”
  徐澈想騰出手去給她擦眼淚,哪知剛一低頭,衛穎的嘴唇就堵住他的嘴。
  “抱抱我,徐澈。”她要求,一邊伸手去解他的襯衫扣子,像是生怕他再跑掉,急切的去探索他每個細微的變化。
  這句話,像一把火。
  這動作,是引信。
  他曾經一次又一次的在夢裏回憶她的樣子。走過湖邊的時候她柔軟的身軀曾經在歡暢的笑聲中觸到他的手臂。去公園劃船時她遞過來讓他握住的手那麽纖細。經過林蔭道時她從背後喊他,在他回頭的刹那輕盈的跳上自行車的後座:“搭個車送我去計算中心。”
  他躁動的渴望,想要把她狠狠的摟在懷裏。可是每次睜開眼,隻是一片漆黑。
  終於在這一刻,他被點燃,火山岩漿噴薄而出。
  果斷的把衛穎推到床上,他滾燙而堅硬的壓住她。
  “別再離開我啊。”她輕輕說。
  “不,不再離開。”他承諾著吻住她。

  (二十)
  第二天清晨衛穎醒來,頭很痛,但是發生的一切她都還記得。她衝進浴室洗澡,拉開門,徐淩張口結舌的看著她。她挑挑眉說了聲嗨,裹好浴巾走回徐澈的房間,開始穿衣服。
  徐澈疼惜的望著她,想過來給她一個擁抱,卻被她一巴掌推開。她眼神冰冷,那冰冷刺痛了他,他鬆開手,看她一絲不苟的把衣服穿整齊,然後轉過身揚著下巴宣布:“請你不要再來找我。”
  原來,他又誤會了。他有些狼狽,卻仍然微笑著:“為什麽?”“不為什麽,我討厭自做主張的人。”這回答太符合衛穎個性。
  “好,你說什麽就是什麽。”眼看著她要走出去,他喚住她,一字一句的懇求:“衛穎,你要照顧好自己。”
  她站在門口定定的看了他半分鍾,異常清晰的質問:“為什麽你要替我做決定?”他無辭以對。
  她頓了頓,接著又說,“為什麽……”然而她沒有勇氣完成那個問句,就倉惶離去。
  “我醒來的時候,在他的臥室裏看到那個姑娘的照片。”衛穎對敏知解釋。
  敏知呆呆的看著她,壓根不能相信她會做出這種事情。許久之後才說:“你不是最恨小說裏不把話說清楚造成誤會的橋段?”
  衛穎的臉上複雜的神情,她審視再年輕一些的自己,感到好笑和感慨:“我當時氣瘋了。”
  敏知耐心的等待著。又過了一會,聽見衛穎低聲說:“那是我的第一次,我當時覺得,有個女人的照片放在桌上目光灼灼,跟被現場直播了有什麽兩樣?”
  敏知目瞪口呆,想象著衛穎一怒之下把鏡框翻撲了扔到抽屜裏的樣子。兩人對視,不知道誰先撐不住,一起捧腹大笑起來。衛穎捂著刀口哎喲了一聲,敏知忙去察看,生怕她把傷口給笑破了。
  “後來呢?”敏知想繼續追問。衛穎喟歎:“不過回頭再想,那張照片僅僅是給了我一個爆發的借口而已。”卻突然有第六感似的抬頭,收了笑容。門還是關著的,走廊上的燈光透過門上的玻璃照射進來。敏知走過去拉開門,徐澈正站在那裏,神情異常平靜。
  病房裏氣氛一時有些尷尬。敏知見徐澈手裏拿著一束百合,立刻借口要找護士再拿個可樂瓶子做花瓶開溜,衛穎的媽媽和大姨卻恰好來了。敏知和徐澈坐了一會就一起告辭出來,在醫院的小花園裏散了會步。
  “師兄,你小時候有沒有玩過火?天冷的時候我媽媽讓我去烤火,特別暖和,我就忍不住去摸,結果燙哭了。”
  徐澈點頭,並沒有打斷敏知。
  “衛穎就是這樣吧。她渴望溫暖,可是被傷害過,所以會害怕。她從來不是想折磨你,她隻是沒有把握。她想試探你,也試探她自己,因為每次讓你不好受,她也不好受。她在積攢勇氣,那需要時間。”
  徐澈微笑了,感激的看著敏知:“謝謝你。”他下意識的從口袋裏掏煙,又想起這是醫院,塞了回去,手裏卻握著那個打火機不停的轉著,注視前方,“我這樣一個普通人,遇到過,經曆過衛穎,被她愛過,一輩子記住她是很容易的事情。矢誌不渝並不稀奇。”他的語氣相當平和,那是被歲月洗練過之後把自己踏踏實實放下看得不那麽重要的態度。在很多人眼裏,徐澈是個成功的男人,他自己卻並不覺得那有什麽了不起。
  “可是衛穎不同,她這麽好,卻能無視身邊一切浮華誘惑,真誠的愛我,在不能忍受的時候又那麽努力的想盡辦法忘記我。一個男人一生之中遇到這樣一個女人,是他最大的榮幸。我,”他低下頭沉默片刻,“怎麽可能怪她?我隻會……”嫌剩下的話太肉麻,他沒有繼續。
  敏知眼眶一熱,不知還能說什麽。
  “我和她,經曆過太多誤會,雖然後來都一一澄清,但是傷害已經不可挽回。走一步看一步吧。”徐澈把打火機放回兜裏,“你工作這麽辛苦還要來照顧她。黑眼圈都出來了。我送你回去好好的睡一覺。”
  好好來醫院帶的禮物最特別,她接通手機,讓在外公外婆那邊的晴晴對著攝像頭又唱又跳,對衛穎獻飛吻。衛穎的媽媽看了一直念叨:“小穎什麽時候也生一個給我帶啊,這小丫頭太可愛了。”
  “世界上最天長地久的大概就是孩子給的愛吧,這也是最值得的投資。”衛穎感慨。
  好好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溫柔驕傲,聲音婉轉:“是。我和耿濤這麽多年的感情可以瞬間灰飛煙滅,但每次看到晴晴,我就不再難過,不再怨恨,至少,這段感情給了我最珍貴的寶貝。”
  敏知和衛穎看著她肅然起敬。能夠在發現對方背叛後一聲不吭的獨自帶著一歲的女兒開始新生活,連衛穎也不敢誇口。
  敏知很想給破曉電話,她有好多好多話想跟他傾訴。可是電話始終沒有人接。她歎了口氣,想念裏混合了一絲埋怨,親愛的破曉,你怎麽能讓我這樣擔心?
  可是等一見到嗓子沙啞的破曉,敏知除了心疼就再沒有別的想法。他可憐兮兮的躺在床上,敏知給他水和藥,又給他額頭敷冰袋。看看體溫計,居然已經39度,她果斷的說:“我得送你去醫院。”
  個子不高的敏知撐著破曉下樓。破曉把下巴放在她頭頂,用啞透的嗓子勉強喚:“敏知。”
  “啊?”敏知從電梯的鏡子裏看著破曉,他眼中全是說不出口的感激歉疚。“笨蛋,別胡思亂想。”她柔聲罵。
  “病友啊。”衛穎摸到破曉打點滴的病房偷看,在一旁搖頭,“我以為我們的破曉同誌無所不能,原來生起病來也是這樣,我一拳就能打倒他。”
  “你幹嘛打他?”敏知瞪衛穎。
  “開個玩笑,開個玩笑。”衛穎抱拳。
  打了一宿點滴,破曉回家。再睜開眼,敏知並不在身邊。他覺得奇怪,因為睡夢中一直能感覺那隻溫暖的手在撫慰自己。他精神好了不少,抓了件外套穿上走出去。
  廚房裏,敏知正低頭切東西。破曉沒有出聲,而是靜靜的靠在那裏望著她的側臉。
  爐子上不知煮著什麽,發出輕微的咕嘟咕嘟的聲音,熱氣蒸得敏知臉色很紅。破曉卻一眼看見她大大的黑眼圈。她刀功並不好,切得小心翼翼的,那個認真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在做項目。
  覺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敏知抬頭。“小心。”破曉立刻喊。可是鋒利的刀鋒已經劃過敏知的中指,鮮血嘩的流出。破曉上前抓起她的手,把她的手指放在嘴裏。
  “唉,別,別,切肉的手,不衛生。”敏知急得大叫。破曉卻固執的抓牢吮著,然後去找創可貼替她貼上。
  “頭還疼麽?”收拾完一切,敏知摸他的額頭,燒已經退了,敏知鬆了口氣。
  “我熬了粥給你喝。分量很多,你餓了就用微波爐熱了吃。多吃點啊。不舒服給我短信。”敏知嘮嘮叨叨的叮囑,然後抓起皮包,“我真得走了,Frank給我打了無數電話。”
  “敏知。”破曉凝視她的背影,突然喚。
  “嗯?”
  他眼睛裏有促狹的溫柔:“我差不多好了。晚上我去接你下班,如果您不累,也許還可以討論一下安全問題。”

  (二十一)
  敏知這次的客戶是加拿大最大的冰酒廠。這種酒製作方法與眾不同:葡萄成熟之後不摘,而是等到第一場霜凍之後用手采摘下來,此時葡萄糖分高度集中,采了之後立刻在田埂邊榨汁,釀出的葡萄酒色澤金黃,醇厚如蜜,是非常好喝的甜酒。這種酒產量很少,世界上隻有德國一些地區和加拿大南安省地區出產。這一次該酒廠打算在中國市場推出冰酒,需要了解中國的進口關稅,貨物增值稅,以及外匯管理製度,以便順利從代理商那裏收到錢。
  這個項目難度一般,但是時間緊迫,強度很大。而且因為時差的關係,常常要晚上加班和客戶開電話會議。
  敏知跟個陀螺似的在公司轉,去醫院轉,破曉家轉。破曉本身也忙,他們見麵的次數不多。破曉有次還發短信來說:“現在如此國泰民安了嗎?不需要提防恐怖分子了嗎?”敏知正做計劃書頭昏腦漲的時候,一看噗哧樂出了聲,比喝了杯咖啡還提神。
  那天她清晨才下班到破曉那裏,破曉正要出門。敏知看到門口的旅行袋,輕輕的歎了口氣。破曉剛洗完澡,頭發濕漉漉的,像個大男孩那樣神清氣爽,抓著麵包捧著咖啡正在吃早餐。
  “哈羅,喬丹先生。”敏知衝他揮揮手。
  他笑著過來擁抱敏知,又喂了塊麵包到她嘴裏:“這次要去三天。”
  “嗯。注意安全,呃,我的意思是,真的人身安全。”
  破曉哈哈大笑,在她臉上親一下,把咖啡一口喝幹,抓了外套要走。敏知喚住他,為要親口提要求而有些局促:“你能不能每天跟我聯係?上網也可以,短信也可以,當然,電話最好。”
  破曉明白了,把她抱在懷裏:“是不是為前幾次我出差的事情不高興了?”
  “沒有。我哪有這麽小心眼兒啊。”
  他拍拍她的頭:“我向毛主席保證,一定每天跟關敏知小姐聯絡。”又說,“去睡覺,看你都可以當熊貓了。”
  自那以後,破曉每次出差,雖然也會忘記,但是至少會在旅程中跟敏知聯絡。
  月底破曉的三個朋友來北京旅行,破曉全程陪同。他對敏知解釋:“是我初中時代最好的朋友,不陪說不過去。”敏知微笑:“要做好導遊工作,別給祖國首都抹黑。”“遵命!”
  敏知有時會忍不住想,不知道破曉他們玩什麽呢?開心不開心?都會說些什麽?下意識的,她想參與他們,見見他的好朋友,跟他們一起看風景聊天開玩笑。
  “也許是累了,想放假。”敏知揉揉太陽穴,暗自嘲笑自己才回國不到一年就開始覺得勞累。
  第三天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打電話過去,破曉的聲音很輕鬆:“帶他們來打高爾夫。昨天晚上在家裏喝啤酒喝到半夜三點,早上十一點才起床。”
  “破曉,跟誰打電話呢,還不過來?”電話那頭有人在叫。
  破曉匆匆對敏知說,“他們明天就走了,我送了他們給你電話。”
  敏知把電話握在手裏,一時有些沮喪。電話那頭明顯有女性清脆活潑的笑聲。然而,那並不是重點。敏知垂下頭,深呼吸,深呼吸,她好像聽見有人在說。除了深呼吸她也做不了什麽。
  第二天晚飯的時候她異常沉默。飯後破曉主動提出洗碗。她在旁邊替他把碗收好。
  破曉終於忍不住了,把手一擦環住她的腰:“是不是因為我擠出時間陪別人不陪你,不開心啦?”他語氣裏有求饒的味道。
  敏知搖搖頭,很輕的問:“我是你的什麽人,破曉?僅僅,是一個朋友?”
  破曉沉默片刻,說:“敏知,別因為一句兩句話就輕易對一個事情下結論,很多時候人順口說的話不代表他的真實想法。”
  “可是,我很想見見你的朋友,讓你把我都介紹給他們。”
  他撫摸她的頭發:“你這麽忙……我想……”
  “如果你暫時不想對別人承認我們之間的關係,沒問題,我理解。我,我隻是希望你能如實的告訴我,讓我有個心理準備。”不知道為什麽,這樣質問破曉的時候,敏知會有種深深的愧疚,這愧疚折磨著她,她甚至不能抬頭正視他的眼睛。
  “我不是不想承認什麽。我是真心的想跟你在一起。”破曉艱難的措辭,“我隻是,不太習慣那種事事需要跟人報備的感覺。”
  敏知看著他胸前襯衫的扣子,不知道該說什麽。也許,這就是人和人的不同。有些人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巴不得時刻都能跟他分享,每天都跟這個人聯絡是件相當重要的事情。
  “對不起。”她輕輕的說。破曉擁緊她:“傻瓜,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因為衛穎一場大病,她媽媽也搬過來睡了另一間客房,好照顧女兒。敏知一回家衛媽媽就招呼:“敏知,過來跟小穎一起喝銀耳羹。”敏知喜滋滋的盛了一碗,覺得基本沒有味兒,又去廚房拿糖。正要往碗裏加,發現對麵的衛穎直直的看著自己手裏的糖罐,露出無奈,渴望和傷心的樣子。她歎了口氣,把糖罐放到一邊,陪衛穎喝了一碗完全沒有甜味的銀耳羹。
  那天晚上衛穎和敏知像大學那樣擠在一張床上臥談。
  “阿姨跟叔叔怎麽樣了?”敏知問。
  “老樣子。你看我媽搬過來,說好聽是照顧我,其實還不是賭氣。上次是回老家,這次拿我做擋箭牌。”
  “叔叔也不來勸?”
  “咳,他們倆就這樣。我媽永遠疑神疑鬼,我爸永遠簡單粗暴的解決問題。你瞧他對我,每次都是:小穎啊,要錢麽,這裏有一萬,你拿著零花去。除了給錢他真想不出別的方式來對人好。家裏那幫親戚也就是這樣給慣壞的,把他給當聚寶盆予取予求。”衛穎嗤之以鼻。
  敏知搖頭歎氣:“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衛穎用胳膊肘捅捅她:“你跟破曉同學怎麽樣了?你最近夜不歸宿的記錄有點高哦。”
  敏知把最近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衛穎怪叫一聲:“什麽?你還跟他說對不起?明明就是他不對。你看他回答的話,避重就輕,有轉移你注意力之嫌。”
  敏知卻說:“我想是不是我變了?你瞧我從前從來不對他提要求的。可是我們確定關係之後,我似乎就開始愛管他。小衛,我不想變成那樣的人。”
  “一段關係的成立是要互相負責的。破曉既然選擇了跟你在一起,自然要有所準備,必須遷就你,讓他的生活對你敞開。”
  敏知把手枕在腦後慢慢的說: “不是的,小衛,我想每個人的生活方式有所不同,有時他做的跟你想要他做的不一樣,未必是因為他不愛你。”衛穎歎口氣,心想,可是有些非常普遍的準則還是可以通用的吧。
  “你呢?你跟師兄怎麽樣了?”
  “我們沒有過多的聯係。有什麽可說的呢,很早之前我們就已經把話說完了。僅僅相愛是沒用的。”她自嘲的笑了笑,“說老實話,我真沒想到我會那麽長情,想要徹底忘記他需要這麽久。”
  敏知覺得嗓子幹,擰亮台燈起來打開一瓶水喝著,腳一甩一甩的說:“大概每個人,不管再聰明,也要有個克星。擺脫這個克星就能破繭而出成蝴蝶了。”把水往床頭櫃上一放,跳下床輕盈的轉了個圈,做出翅膀撲扇的動作。
  “嗯,那是變態。”衛穎又笑著給她澆了盆冷水。

  (二十二)
  周末敏知和破曉去看電影。眼看時間還早,就找了家咖啡店喝咖啡。破曉最怕敏知在工作上吃虧,照例先詢問情況。
  敏知答:“還好。這次就三個人。Frank讓我自己選一個senior staff,我挑了王毅。”
  破曉一愣。敏知抿嘴解釋:“王毅做過一個類似的項目,他的專業能力不錯,從公平平衡的原則上來說我必須選他,這是我的專業操守。雖然王毅這個人不好相處,反海龜派他還是主力,不過也算鍛煉了。而且,我也不希望別人認為我剛來就跟羅偉拉幫結派。”
  破曉沉默一會說:“我認為你該選羅偉。幹你們這行細心耐心,或者說態度最重要。對於你來說,下屬第一要能不折不扣地執行你的話,第二要認真負責,哪怕經驗能力稍有欠缺都沒關係。你們容易溝通,才能減少內耗。王毅不服你,又有項目經驗,你既不放心讓他做事,又要防著他給老板打小報告。敏知,這是職場,是競技場,與人為善是良好的願望,但是不應該是最高準則。這個地方講的是弱肉強食,你要想立住腳根,就必須有戰績,這個時候你要用能幫助你的人,找個跟自己別扭的,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至於擔心Frank的想法,那是對環境的誤判。象你們這種 地方,partner 和manager有本質的區別,你做什麽根本撼動不了他們的地位,你和王毅羅偉在他眼裏都是勞力,隻要能幹活就行,其他的他根本不會太在意。”(感謝xj18的這一段分析,我不敢掠美。)
  敏知無可奈何的歎口氣。
  破曉伸手揉她的頭發:“你回來工作上運氣都不錯,我就怕你掉以輕心。吃一塹長一智吧,幸好這個項目簡單,沒太多發揮餘地不是?而且馬上就結束了。”
  正說著話,破曉的手機響了。他一手接聽電話,另一隻手去握敏知的手。
  “嗯,是我。哦,你在酒吧?我?我和我女朋友在一起,打算看個大片什麽的。”他的聲音異常冷靜,甚至帶著種公事公辦的嚴肅,看著敏知的眼睛卻有溫柔笑意。敏知有點呆的喝了一大口咖啡,他笑著鬆手抓了張紙巾替她擦嘴角,她才發覺原來臉上沾了奶油。
  “每次都說要減肥,每次都喝那麽肥的咖啡,還要加雙份奶油。”破曉接完電話取笑她。她隻是笑,又裝做不在乎的問:“誰的電話?是不是喝多了?”
  “一個朋友。就是上次來北京的那三個人的一個。”他笑笑,直視敏知的眼睛,“我以前的同桌,跟我一直關係不錯。這次她回去之後,提出想進一步交往。我想她一定是誤會了。我會處理,你別胡思亂想。”
  敏知略有赧然,低了頭反握住破曉的手。破曉的那杯黑咖啡上升起嫋嫋霧氣。隔壁桌有小孩子鬧著要喝熱巧克力,有情侶竊竊私語,有老外正跟人練習那並不純熟的中文。他們倆安靜的握手坐著,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再說,不約而同的想起以前一人捧一紙杯咖啡坐在大都會博物館門口台階上注視著雲影流過人來人往的日子。
  那天睡前敏知趴在破曉胸口問:“搬到新房子要不要慶賀一下?”破曉撫摸她柔軟的頭發,微笑道:“嗯,當然。趁好我過生日,兩個party一起辦了。”敏知對他一向追求效率的性子有些埋怨:“差著二十多天呢。”
  破曉求饒:“別想著辦什麽surprise party。我還得裝著驚喜,多累。”
  敏知惱怒的給了他一拳。
  破曉笑嘻嘻:“過生日我跟你兩個人過不就行了?出去度一兩天假,不理世事。”
  敏知擔心:“你行麽?隻怕度假回來事情太多又要連軸轉。”
  破曉正色:“我警告你啊關敏知,不要問一個男人這三個字。剛才你不是親自檢驗過了?”
  敏知大窘,取了枕頭去砸他,卻反而被他抓到懷裏限製了活動。
  “Party的事情我會找個助理幫手。你忙,什麽也別管,到時候打扮得漂漂亮亮來做女主人就好了。”破曉叮囑。敏知用鼻尖蹭蹭他的下巴,軟軟的嗯了一聲。
  那次聚會十分成功。還在北京的大學同學幾乎都到場。破曉幾個平時打交道多的同事也過來了,一起打了撲克吃了火鍋玩了遊戲看了影碟。大半天鬧下來,私人感情增進了不少。
  過後自然一片狼藉。破曉開車送兩個喝醉的人,回到家一看,屋子已經基本收拾幹淨了,敏知正趴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他走過去輕輕的給她按摩肩部和背部。
  他的手有力又溫柔。敏知把臉埋在靠枕裏,一邊舒服得歎氣,一邊把嘴角咧得老高。
  敏知原本是骨肉均勻豐潤的體型,破曉這次卻發現她的肩胛骨突突的像小翅膀,心疼得厲害,敏知說了幾次“不用繼續了”他還是一直按摩著。過了好久聽見她平緩的呼吸,甚至打起了小呼嚕。他低頭親親她的頭發,把她抱進臥室。
  破曉生日那個周末,他們倆還是留在城裏沒去度假。周五晚破曉一回到家,就聽見敏知在廚房裏敲著碗唱歌:“豬,你生日快樂,豬,你生日快樂。”他伸頭進去一瞧,一碗香噴噴的麵就端到他麵前。他看了一眼:“厲害!你放了多少材料?”敏知一揚下巴:“獨家秘方,不告訴你。”
  那是一個暖洋洋的周末。所有活動都是天下情侶做慣的,看看電影,逛逛街,在咖啡廳消磨時光,回到家打遊戲。破曉喜歡親吻敏知的頭發,上麵有梔子花的香味。他閉著眼睛喃喃:“感覺回國這兩年,就這個周末最開心。”
  敏知伏在他懷裏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
  他身上的沐浴後的清爽味道。他的線條漂亮的下巴。他那雙笑起來帶著點孩子氣的眼睛。
  他手指撫摸過的歲月。
  他吻過的時光。
  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永不分離。
  可惜到了周日晚上,兩人的頭發都還漆黑。
  她惡狠狠的吃著提拉米蘇。破曉一邊看球賽一邊瞟她:“衛穎生場病,連你也被饞到了?”
  敏知歎氣:“我是鬱悶時間過得太快。”
  破曉探身搶了一塊蛋糕:“是啊,我也不想上班了。”
  敏知在心裏偷偷笑,這可真難得。
  破曉信手將關了兩天的手機打開,看見裏麵滿滿的短信,忍不住得意:“看看我這人緣,過個生日誰都惦記著。”敏知小口小口的吃著她的甜品,微笑著看破曉坐在那裏低頭的樣子。手機屏幕上的光很淡的照著他輪廓分明的臉,他的表情裏有種沉靜的味道。
  第二天敏知醒得早,翻個身破曉並不在身邊。她看看鬧鍾,才剛剛六點不到,衛生間裏也沒有光亮。她披著破曉的短大衣出去,他正在陽台上,雙手撐著欄杆,對著還一片漆黑的夜空沉思,聽見腳步聲,轉過身隻掃了一眼就輕輕責備:“隻記得披大衣,褲子就這麽單薄?”上來擁著敏知入室。
  “怎麽啦?”敏知問。他笑笑:“工作上的事兒。荒廢了一個周末,心裏總是惴惴的。”敏知把頭靠在他的胸口,沒有繼續追問。
  破曉果然又開始忙碌,會議排得密密麻麻。敏知打電話過去,他低聲說:“稍等我一下。”隨後吩咐了下屬幾句,這才走出來。敏知聽出他聲音裏的疲憊,本來要說的話咽了下去,隻說:“我燉了湯放在冰箱裏,你晚上用微波爐熱一下就好了。”
  十二月初敏知的父母要到北京看女兒。母親得知到北京那天不能立刻見到女兒的男朋友,果然口氣就不太好:“他有沒有誠意?算了,讓你爸爸來跟你說。我說什麽都沒用。”
  破曉正坐在一邊用筆記本工作,聽到敏知囁嚅,便合上電腦抬眉示意,拿過電話微笑道:“伯父。”
  敏知在旁邊聽他講電話不由驚歎:何以他同自己父母的溝通比自己還要好?電話那頭似乎傳來父親爽朗的笑聲。等又換成母親來接電話,聽上去也是融洽親切。她暗地裏鬆了一口氣。
  其實敏知不知道,就在他們談話漸入佳境時,母親突然淡淡的來了一句:“你比敏知大一歲,對吧?那也快三十了。”破曉頭皮一緊,字斟句酌的想解釋什麽,母親卻很快又轉換了話題。放下電話,破曉後背起了一層冷汗,卻隻是抓過敏知來親了親,沒有多說什麽。
  這次敏知本來要自己找房子住,可是衛穎的父親衛長鈞卻堅持讓她去自己名下的一個小公寓裏暫住,直說:“敏知就別跟我客氣了。那裏有家具,什麽都是現成的。本來也打算要麽租出去要麽賣掉,你這麽照顧小穎,也得讓我心安不是?”
  衛穎在旁邊不吭聲。敏知放下電話:“你爸爸對你的朋友真盡心。”
  衛穎微微一笑:“你跑來跑去找房子想買家具的,何同學幹嘛去了?”
  敏知一愣:“我自己的私事,怎麽能太多麻煩他?”
  衛穎歎口氣:“說的也沒錯,可是為啥我就覺得還是有點不妥呢?”
  敏知笑眯眯的摟著她的肩膀:“等太後他們老兩口回老家,我繼續住過來騷擾你哈。”
  衛穎心裏暗罵你怎麽跟何破曉一樣善於轉換話題,無可奈何的切了一聲:“你媽給你做了好吃的你得第一時間通知我。”
  “小心你的胃,別再暴飲暴食。”
  “又來了。”衛穎忿忿的嘟囔。
  敏知低頭微笑,想到母親,心情不免忐忑。

  (二十三)
  關敏知跟她家太後的關係可謂一言難盡。
  母親是個好強的人。當年跟父親分居兩地,居然也能一邊照顧她,一邊在恢複高考後考上大學念了學位。每次敏知成績不夠理想時她就說:“想當年我上大學的時候都幾歲了?快三十了!腦子肯定沒有小孩好使,憑的是什麽?就是刻苦二字。你要是不貪玩,準是班裏的第一名。”
  說實話,敏知從小學到高中的成就都不算太糟糕,她有些偏科,對文科喜歡得多一點,對理科,尤其是化學,會覺得害怕。英語課文她看兩遍就能整篇背誦,那些什麽分子式她卻每看必打瞌睡。
  母親會檢查她的作文:“別老寫這麽散文抒情的,對議論文也要下點功夫。”對理科就更不放心了,給她買了無數的參考書讓她做習題:“將來你考大學當然是考理科才好出國。這化學你喜歡也得喜歡,不喜歡也得喜歡。”
  她高中參加作文競賽得了獎,還在報紙上發表,喜洋洋的回家報信,母親卻隻是淡淡的嗯了一聲,問:“你這期的中學生數理化看完沒?”小敏知愣在那裏,過了許久乖乖的去看書。要到晚上鑽進了被窩,才開始輕輕抽泣。
  高三的時候文理分班。老師家訪時說敏知文科好,理科也不差,上文科班也許高考還能在市裏排得上號為學校爭光。母親卻不肯答應,非讓敏知上了理科班,還對她說:“你什麽也不用操心,隻管學習。將來填誌願媽媽也會幫你參謀的。我們可以隻挑冷門專業,那還更好出國。”敏知欲哭無淚。
  敏知有把天生的好嗓子,學校合唱團裏她是骨幹。有次演出,女孩們清一色的童花頭白裙子。母親看到敏知漆黑的劉海壓在娟秀的眉毛上,下麵是清亮的一雙眼睛,配上雪白的裙子,真是說不出的好看,不由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她光可鑒人的頭發。
  敏知屏住呼吸,以為要被誇讚了,心跳得有些快,哪知母親很快就恢複了嚴肅:“白裙子容易髒。穿這一次以後就別穿了。”敏知微弱的爭辯:“媽媽,我可以自己洗的。”母親皺皺眉:“我就是怕你這個思想冒頭。年紀不大,就講究起打扮了。天底下好看的衣服多了,你老惦記著,還能學習麽?你自己洗?有這時間怎麽不去學習?”
  敏知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父親也看不下去了:“孩子喜歡,你就讓她穿吧。”母親瞪他一眼:“你又從來不管她的學習,自然不操心。”父親沒再爭辯,隻是事後帶著敏知去吃了幾次麥當勞做為補償。
  高考結束,敏知成績不錯,去了母親給她選擇的第一誌願第一專業。她正在收拾行李,母親走進來坐在床邊,看了她好一會才說:“敏知啊,大學雖然是嚴進寬出,你可千萬不能鬆懈。”敏知習慣性的點頭,母親又說:“不過呢,人際關係也要發展發展。你是個老實孩子,我怕你在學校裏被人欺負。而且,你們學校好,將來你的同學很多會有建樹,也算是種資源吧。”敏知放下手裏的東西,她很想把肩頭靠過去撒嬌似的說:“知道啦,我是個大人了。”可是終究不敢,隻是又點了點頭。
  父親送敏知去北京,坐上火車敏知趴在窗邊看著站在月台上的母親,不知怎地,眼淚唰的就下來了。長到十七歲,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母親身邊。
  心裏不是沒有過埋怨和不甘,可是敏知很清楚母親有多麽的愛自己。家裏並不是特別寬裕,母親給她買東西卻從來不皺眉頭。最好吃的永遠留給她。衣服樣子雖然樸素但是料子從來都很好。怕她上學辛苦,咬牙買了一輛很貴的山地車給她騎,自己騎一輛破的男式28寸自行車。
  母親不誇她,但那次合唱團表演母親還是去了,雖然坐在角落裏,敏知還是一眼就看到她激動得像個小孩一樣鼓掌歡呼。敏知在整理去上大學的東西時發現,母親把那本發表了她作文的雜誌鄭而重之的包好,和自己小時候的相片放在一起。
  敏知還發現一個本子,好奇的打開,竟然是母親做的筆記,裏麵是她去跟各校來招生老師談過或者聽講座後的摘要,心得,外加分析。一條一條列得清楚,這個學校這個專業是否對敏知有幫助,敏知如果去了會有什麽困難,敏知有多少可能考上或者考不上。厚厚一大本放在那裏,敏知看得又是好笑,又是想落淚。好多年以後她回家翻找這本筆記本,母親淡淡的說:“扔了。留著幹嘛?”敏知心疼得要死。還是父親找給她:“你媽那個脾氣,什麽破銅爛鐵都會留著,這東西這麽有紀念意義怎麽可能扔?”敏知破涕為笑。
  長大後敏知想起自己從來沒有從母親嘴裏得到一句表揚,未免覺得遺憾,想到母親對自己的好,又覺得心疼。
  到了國外後,她意識到不夠自信將成為自己在人生道路上的一個障礙。她在商學院那群精英意識極強的同學中耳濡目染,用了整整兩年才學會對鏡子裏的自己打個響指:“關敏知,好樣兒的。”當然,這一切也和獨自在異鄉磨練出的獨立堅韌和她那張全A的成績單密不可分。而工作中任何一次自我懷疑都會讓錯誤加倍擴大,敏知艱難的繼續學習著,直到準備回國前夕才覺得自己在人生這一課上可以勉強畢業。
  在重拾自信的過程中敏知反複回想自己青少年時期的經曆,她認識到,愛是需要表達的,有的人的確不懂如何表達自己的愛,所以敏知由衷的希望自己能夠通過表麵現象看到本質,不要因為對方錯誤的表達方式就看不到對方最可貴的內心。
  正因為如此,在她放棄了博士轉專業母親長達半年不肯接她的電話時,她沒有抱怨。
  交了外國男朋友母親死活不肯答應,又在她失戀後不聞不問時,她沒有抱怨。
  在找工作壓力最大時母親每天寫email催促,責怪她不夠盡心時,她沒有抱怨。
  在屢屢相親失敗後母親認為她沒有盡力參加各種社交活動時,她沒有抱怨。
  唯一一次跟母親頂嘴,就是因為決定要回國工作。母親堅決反對,在電話裏痛罵敏知,也痛罵破曉,敏知說:“媽媽,這是我的人生,請讓我自己負責。我真的愛他,所以請你不要說他的不好。”母親怒極:“我是你媽媽,還沒資格罵一個外人?”敏知堅決道:“他沒有做錯什麽,一切都是我的選擇。”母親忿然掛了電話。
  不管怎樣,敏知還是回來了。母親也漸漸接受了這個事情,開始關心她和破曉的進展。
  這次父母要來,見到破曉會怎樣,敏知心裏絲毫沒底。工作中那些鎮定智慧到這時失去了作用,她隻能不安的等待著。
  父母到的那天,是衛穎陪敏知去的機場。母親雖然有了心理準備,沒看到破曉還是有些失望:“他真的不來啊?”敏知賠笑:“他們公司最近在招標,沒日沒夜的談判,談判完了又自己人討論。為了避免外人幹擾,還特意到郊區的賓館住著,自己家都不回。”
  母親皺眉:“這麽忙?國家總理也不過如此。”衛穎在一邊笑:“是啊,不過他的工資單肯定比國家總理的工資單漂亮多了。”母親顏色稍霽,衛穎連忙趁熱打鐵,誇讚了破曉一番,更誇讚了敏知一番,說她如何如何聰明能幹。母親嘴上說:“哪裏,敏知放棄了國外那麽好的待遇回來,是個笨人。她再聰明能聰明到哪裏去?小時候就不太懂怎麽討好老師。”但是可以看出很高興,眼睛一直眯得彎彎的。
  衛穎提出要給兩位老人接風洗塵。母親一聽說要到外麵吃飯就不樂意:“幹嘛破費?在家裏吃,又好吃,又衛生,又省錢。”
  衛穎可憐巴巴:“我是一定要給咱爸咱媽接風的,可是我做的菜怕您吃不下。”
  母親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誰讓你做了?我來做。”
  敏知嚇了一跳:“你剛坐完飛機,還是休息吧,改天再讓衛穎到家裏吃飯。”
  母親白她一眼:“你當我跟你一樣嬌氣?不就坐兩個小時飛機麽?”
  “昨天收拾行李啥的不也累著了?”敏知還不死心的勸。
  母親命令:“直接去菜市場。”敏知拗不過她,隻能答應。
  母親又看看車子,“買這麽大的車,浪費。每次加油都花不少錢吧?”
  衛穎笑嘻嘻的說:“不浪費啊,敏知就想咱爸咱媽來出行又寬敞又舒適麽。”
  父親做為男人自然一眼就傾心於此車,忙不迭附和。
  母親卻搖頭:“我一年才來多久?我跟她爸爸在的時候也不愛出門,這車子使用率不高,就是浪費。再說了,沒必要這麽寬敞嘛,我坐那個QQ就挺好的。不也有個Q字?”
  敏知哭笑不得,衛穎偷偷對她感歎:“咱媽真幽默。”

  (二十四)
  在超市買菜時,老兩口的確還神采奕奕。敏知在後麵看著他們,父親習慣性的替母親提著菜籃,母親走在前頭,掏出眼鏡來對著每樣東西仔細挑選,樣子驕傲得像英國女王。她又是好笑,又是想落淚,忍住了情緒上前一把搶過父親手裏的籃子,父親還逗她:“怎麽能讓女士提東西?”敏知挽著老頭的胳膊笑道:“您太紳士了,不要太有魅力哦。”父親笑得合不攏嘴。母親回頭白父女倆一眼:“結婚的男人還魅力啥?要自律!”隻聽後麵咣當一聲,原來是衛穎笑得太厲害,撞在了別人的購物車上。
  提著行李和菜進了家門,母親就開始忙。還不許敏知衛穎幫手,嫌她們手笨,直叨叨:“菜洗不幹淨怎麽吃?切肉?別開玩笑了,等會還不得忙著幫你包紮傷口?叫你爸進來,這些活兒,他熟。”
  衛穎靠在沙發上對敏知感慨:“你們家,真好。我羨慕死了。”敏知笑笑,知道她又在為她父母不和的事情煩惱,便岔開話題:“你多來我家吧,讓我媽念叨你。你太懶散了,得讓她多批評批評。”
  衛穎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我懶散?我每天至少寫五千字咧。雖然掙錢沒你多,但咱是搞文化事業的。”
  “失敬,失敬,我就是那滿身銅臭的,整天稅稅稅。”
  衛穎洋洋得意,揮揮手表示大度:“將來我成名,小說全球熱賣,買得起城堡那種富裕程度,就特別聘請你給我理財。”
  正鬥著嘴,廚房裏飄來陣陣香氣,兩人同時咽了咽口水。敏知母親端著菜上來:“饞了吧?何破曉不來,沒口福。”
  敏知對衛穎偷偷吐了吐舌頭,不敢搭茬。
  四個人在飯桌前坐下,衛穎驚歎:“伯母你可太棒了。這麽短時間就四菜一湯啊。”每樣嚐了一口,連呼美味。母親極有風範的微微一笑:“我做辣的菜更好吃呢。不過敏知說你不能吃太刺激的東西,我沒做。”
  門鈴在此時響了。敏知覺得奇怪,放了筷子起身去開門,破曉站在那裏對她微笑:“似乎我來得很巧。”
  敏知眼眶驟熱,笑了笑把他迎進來:“爸,媽,破曉來了。”
  破曉連大衣都沒脫,上前跟兩位老人握手:“伯父伯母,打擾你們吃飯了,不好意思。”
  敏知母親冷眼打量他,見他劍眉星目,黑色長大衣一穿顯得格外挺拔,心想難怪我家那傻丫頭鐵了心,麵上仍是淡淡的:“過來一起吃飯吧,大老遠趕過來,挺辛苦吧?”
  破曉邊掛大衣邊笑:“怎麽會辛苦?不能去接伯父伯母,特別遺憾。還趕上吃這麽香的飯菜,我賺了。”
  母親哎喲一聲:“多了一個大男人,這肯定不夠啊。你們等著,我再去做兩個菜。”
  破曉連忙攔住:“這怎麽行?”含笑看看敏知,“不如這樣吧,我來做一個,讓伯父伯母嚐嚐?”
  母親皺眉:“我家沒有讓客人做菜的。”
  破曉隻是笑:“伯母,算我賠罪。您問敏知,我做菜水平挺高,以前在國外的時候練就的,嫌周圍沒有好餐館,隻好自己動手。”
  敏知微笑不語。破曉手藝是很好,可是將近三年都沒動過手了,肯定要砸。不過她不擔心,有母親在破曉今天是不可能進廚房的。
  果然最後還是母親去做菜。破曉無可奈何的坐下,歉意的看了敏知一眼,開始陪敏知父親聊天,很快兩人就談笑風生。
  衛穎在一旁搖頭:“要說這能說會道,我這搞文化事業的終究不如國家總理啊。”敏知忍著笑挾菜到她碗裏:“趁熱吃。”
  一頓飯吃完,算是賓主甚歡。敏知沏了茶端上來,遞給衛穎的卻是一杯溫水,衛穎隻能乖乖的接過。破曉看看手表,母親立刻說:“小何還要忙呢吧?”破曉歉然:“對不起伯父伯母,我今天出來的時候跟他們約好晚上九點回去開會。明天一早要跟人談話,方案得連夜做出來。”
  父親忙說:“那就快去,耽誤了工作可不好。”
  敏知送破曉下樓。在他車子前站住,摟著他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口:“謝謝你,破曉。”破曉低頭吻她:“跟我不準客氣!”敏知從兜裏掏出一瓶眼藥水:“你看眼睛裏全是血絲,別用眼過度。”破曉緊緊擁抱她:“快回去吧,別讓伯父伯母等急了。”敏知還是擔心:“你開回去要一個小時呢吧?天黑了,更要小心。”破曉摟著她帶她回到樓裏:“外麵太冷,你別出來了。”說完大步離去。
  敏知回去,父親對破曉評價不錯:“跑那麽遠的路過來看我們,還得趕回去,也算有誠意。”母親這次倒沒反對,隻是過了一會說:“別太快下結論,我得多觀察觀察。這孩子我總覺得有點虛。”
  當然母親其實還是刀子嘴豆腐心。衛穎走後她整理箱子,拿出家鄉帶來的土特產,說:“哎呀,忘了讓小何帶走。”敏知湊過去看,裏麵有母親用家鄉特有的野菜做的炒肉,那是敏知的最愛,忍不住說:“我沒有嗎?”母親白她一眼:“那邊有四瓶全是你的,還有衛穎一瓶,剛才也忘了。”又說,“這東西還是吃個新鮮,放不了幾天。小何什麽時候來啊?”敏知想了想:“他就算回城裏也肯定是先回家。這樣吧,我去給他放到他冰箱裏,不管他多晚回去都可以吃到。”
  母親警惕的看她一眼:“怎麽?你有他房子的鑰匙?”
  敏知忙道:“有時我幫他去整理一些東西,臨時給我的。”生怕母親繼續深入討論,抓了鑰匙穿了外套就走:“我頂多一個小時就回來,你們困了先睡。”
  遠遠看見破曉家的大樓敏知就忍不住微笑。母親對破曉的印象明顯有了好轉,這讓她心情更加愉快。恰好此時破曉的短信來了:“我已經安全到達,放心吧,去開會咯。”她輕輕罵了一聲:傻瓜。方向盤握在手裏都覺得異常柔軟溫暖,像一個人的手。
  到了地方她嘴裏哼著歌跳下車抓了大袋子朝前走,夜裏有些冷,風呼呼的灌過來,她出門急穿得少了,不由縮了縮脖子。
  旁邊一輛車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停下腳步,疑心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可那的確是破曉的車。
  她抬頭找尋破曉家的窗戶,那是她絕對不會認錯的地方。同很多人家一樣,那裏麵透出桔黃色的燈光,在黑夜裏顯得格外溫暖。
  敏知後退一步,手幾乎握不緊袋子。隻需要一個刹那,她就明白了破曉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實在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一個很善於處理矛盾的人。這一手多麽幹淨漂亮,簡直有他職場上的風采。
  敏知坐回自己車子,伏在方向盤上,半是難過半是心疼。親愛的破曉,你還會有很多可能見我的父母,那個時候,你又打算怎麽辦呢?這樣做,是不是太累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和疲憊。
  也許她應該直接上樓去找破曉,卻害怕怒氣之下的兩個人會說出讓彼此追悔莫及的話。更何況,讓破曉難堪尷尬有什麽用?對於他們的問題,隻有平心靜氣開誠布公的談話才能解決。
  她冷靜下來,給衛穎打了個電話,把帶的一包東西都送了過去。看著衛穎興高采烈的樣子,她心頭一酸,反而笑了起來:“饞貓。”

  (二十五)
  時間過得也快。敏知趕在一月前帶著兩位老人檢查了身體,添置了許多衣物和保健用品,又在附近到處開車遊玩。她發現這次來北京母親有些改變。雖然也不時抱怨:“你要多存錢將來在這裏買房。你還要負擔家裏那套房子,別這麽大手大腳。”但是更多時候還是聽從女兒的意見。她偷偷跟父親說:“敏敏現在有點家庭頂梁柱的樣子了。”父親又轉述給女兒聽,叫女兒飄飄然了若幹天。
  月中時破曉時間多了一些,兩人才約在咖啡店見麵。
  破曉一進來就說:“我發現你胖了點,到底伯父伯母在被照顧得好。”敏知立刻緊張:“啊?這怎麽辦?哪天我跟你去打壁球,拚命鍛煉。”破曉笑:“我喜歡你胖一點。”敏知撇嘴。
  破曉去洗手間,他的手機放在桌上。他剛離開桌子就有短信過來。敏知看著那振動著閃著光的金屬塊,努力克製自己想要去查看的衝動。
  破曉回來一看,笑著說:“你知道麽,李正雲又跳槽,來我們公司,我給他幫忙,居然還管用了。”還把彩信上那個作揖的小人給敏知看。李正雲是他們的大學同學,自然也很熟。敏知嘴上詢問著,心裏卻在責備自己。
  原來一旦有過一次懷疑,潘多拉的盒子就被打開,再沒法回到從前。 敏知眼睜睜的看見堅固的大壩上出現一道裂隙,不知道會不會擴大,最終造成決堤。可是她給自己鼓勁:一定可以的,被嫉妒猜疑蒙蔽了眼睛的女人不是關敏知。她好像看見自己勤勞的拿著水泥刀拎著水泥桶在吭哧吭哧修補裂痕,忍不住笑了,破曉訝異:“走神想什麽好事兒呢?說來我也聽聽。”
  敏知就把那天母親關於QQ Q7的高論告訴他。破曉大笑,安靜的咖啡廳裏僅有的幾個客人側目,敏知不得不拽了他的袖子一下。
  漸漸進入正題。敏知說:“破曉,我相信對這段交往你我都抱著最嚴肅的心態,父母年紀大了,他們也想看著我們安定下來。你有沒有考慮過我們的將來?”又忙著補充,“我不是想很快就怎麽樣,我隻想聽聽你的想法。”
  破曉嗯了一聲,半晌後道:“結婚這個事情,還是需要順其自然水到渠成。我說過,不想太快。”他握住敏知的手,“我們都太忙,沒有充分的磨合好,在一些問題上的溝通還不足夠。我認為你更需要時間,因為你回國事業才剛剛起步,要花很多的時間精力在上麵。我想伯父伯母也是希望你事業有成的,對不對?”
  敏知沒有立刻回答。在這個事情的看法上,她和母親殊途同歸。她有事業心,但也異常渴望一個小家庭,每天忙碌的時候想到有個家在等待自己,哪怕要讓自己操心也是甜蜜的。而母親則認為每個年齡必須完成每個年齡段的事情,她到了應該結婚的時候,既要立業也要成家。
  隻是麵對破曉誠摯的眼睛,她心裏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兩情相悅的確需要水到渠成,她的步伐太快,不能責備破曉。她埋怨自己沒給破曉足夠的時間也沒能放寬心胸,所以微笑著說:“我明白了,你說的有理。”
  不過事後衛穎問她:“這個順其自然什麽才是自然呢?有沒有一個期限?”她隻能說:“這種事情還要問,那就更不自然了。”
  破曉帶著敏知去打球。從更衣室出來,看見穿著球衣的破曉站在走廊上正跟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說話。敏知走過去,破曉介紹:“周韻然,我們部門的同事。關敏知,我女朋友。”周韻然含笑打量敏知,一邊握手一邊說:“關小姐真漂亮,何經理好福氣啊。”
  等她走了破曉立刻說:“小丫頭還年輕,跟我都有代溝了,經常雞同鴨講。”敏知微笑,周韻然對破曉的好感實在太明顯,她倒不生氣,反而見破曉忙不迭想解釋而有些歉然,挽著他的手臂說:“我對你放心著呢。”破曉深深看她一眼,默然片刻,突然用一種相當肯定的語氣說:“在我心裏,她們都比不上你。”敏知臉發燙,輕聲提醒:“這是健身房。”
  打壁球極端耗費體力。敏知打了半個小時幾乎虛脫,隻好坐在外麵隔著玻璃門看破曉一個人打,他手上的力道越來越大,角度也異常刁鑽,有時幾乎要撲到地板上或者撞到牆壁上才能接球。敏知開頭看得津津有味,後來有些心驚。
  破曉帶著打球專用的眼鏡,看不太清楚他的眼神。可是敏知能明顯感覺到破曉心裏壓抑著許多不開心的事情,所以在無聲的發泄。而竟然,這些發泄,不能對敏知訴之於口。
  朋友們都喜歡破曉,因為他周到體貼做事沉穩,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在這些周到體貼沉穩後他經曆了什麽,犧牲了什麽。每次問他,他都隻是深深的吻她,似乎言語並不能表達。
  玻璃門隔音效果極好,敏知聽不到裏麵砰砰的聲音,隻能默默的坐在外麵看著他,心一陣一陣的收縮發疼。她的目光裏充滿了愛惜,像是母親看自己的孩子,那種巴不得把血肉心肺都給對方的痛愛。
  要加倍對他好,她對自己說。
  他們窩在家裏看影碟,看的是“天使之城”。敏知特別喜歡裏麵的主題曲,也為尼古拉斯凱奇憂鬱的眼神深深著迷。
  電影看完他們坐在沙發上聊天。
  “那麽愛一個人,努力了那麽多終於能在一起,他卻失去了她,真讓人傷心。”敏知還沉浸其中難以自拔。
  破曉笑笑:“傻瓜,隻是個電影啊。”
  敏知不好意思的笑了:“是,我老是無謂的擔心。電影裏他都已經想通能夠接受了,我還放不下。”
  破曉吻她,輕輕說:“我就喜歡你什麽都放不下。”
  敏知摟著他的脖子:“胡說,我能放得下你。”
  破曉一愣。
  她把嘴唇貼到他頸邊,呼吸他的體溫:“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在你身邊,我一定能放得下你。因為我知道,沒有我你也會幸福。”沒說的話是,如果知道我放不下你,你會難以忘記我。我寧可你忘記了我,也要找到你的幸福。
  破曉沉默了,過了很久他才說:“對不起,你再給我點時間想想,我也不想讓你,讓你爸媽失望。”
  敏知無比意外,要好半天才明白破曉的意思。破曉以為她說的是分手,是反話,是以退為進。
  她張口結舌,平時的口才消失無影。破曉過意不去,把她摟得更緊:“放心,你說過要對我放心的嘛。”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她終於解釋,“我是真的在想,如果有天我們不能在一起了,我希望你能幸福。就事論事而已。”
  她不知道破曉有沒有相信她,心裏卻有些悲涼:盡管自己說過不要逼他,可是似乎無形中還是給了他巨大壓力,一句無心的話也能讓他如此緊張。
  那之後他們都刻意回避了關於未來的討論。很快就到聖誕節,可惜不是周末,他們各自都忙竟沒能在平安夜見一麵,便約好了元旦前夜要一起倒計時迎接新年。
  敏知出門前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梳童花頭穿白裙子的樣子。那個時候才是真美,完全不施脂粉就能發出光。
  母親走進來皺皺眉:“你除了黑色白色就沒有別的衣服穿了?”敏知笑著轉個圈,裙擺揚起來,母親又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真不怕冷,大冬天的下雪呢。”
  敏知做個鬼臉:“我穿著厚襪長靴,一點也不冷。”
  “生病了我可不管你。”母親硬邦邦,又問,“你畫了一個小時的妝,怎麽跟沒畫一樣?”
  敏知大笑:“媽,以前時興的雪白臉深眼影已經落伍了。現在講究透明妝,就是要畫了跟沒畫一樣。”
  “哎喲喲,既然這樣,還買那麽多化妝品幹嘛?”母親看過她梳妝台上瓶瓶罐罐的價錢,一直心疼。
  敏知不敢搭話。
  母親注視著鏡子裏的女兒,歎了口氣:“很漂亮。”
  “啊?”敏知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母親似乎有些尷尬的轉過眼睛:“敏敏,你又聰明又漂亮又可愛,何破曉不會瞎眼的。”說完居然就走了。
  敏知站在那裏不能動彈,淚水漸漸蓄滿眼眶,終於捂著嘴無聲的哭了起來。
  原來有些話留了將近三十年,不是因為不想說,而是沒到時候,要留在最沒有信心最需要被肯定的時候才說出來。
  關敏知多麽幸運。

  (二十六)
  因為要化妝遮掩哭過的痕跡,敏知出門的時候已經晚了。她怕破曉著急,忙著打電話過去,可是手機沒人接。恰好李正雲打電話來祝新年快樂,敏知問:“你還在公司?”
  “是啊,正要回家陪老婆。”
  敏知笑:“你幫我看看破曉還在不在,他一定又把手機落車裏了。我們約了吃飯呢。”
  “嘿,你運氣可真不錯。我剛好要經過他們部門。”李正雲一邊說著,一邊衝人喊,“你們何經理呢?”那邊有人笑答:“佳人有約唄,早就跟人吃飯去了。”
  李正雲說:“聽見沒?一會就能見到了,急啥?”
  敏知切了一聲:“新年快樂,跟你太太問好,我掛了啊。”
  “小樣兒,還不好意思了。”李正雲一邊掛電話一邊嘟囔。
  敏知放下電話,笑個不停。電話響了,正是破曉:“敏知,我還在公司裏有點事情,一時趕不過來。要不我們八點再吃飯吧?你先吃點別的掂掂,別餓著。”
  敏知一愣,猜想破曉也許去開會下頭的人不知道,便自己先找了家咖啡店喝熱飲。
  八點的時候破曉到了。敏知見他風塵仆仆,忍不住說:“其實晚點也沒關係的。你開車沒超速吧?”
  破曉笑笑:“沒,快點菜。你餓壞沒?”
  “我剛才忍不住,在咖啡店偷吃了一份椰子奶油蛋糕。”
  “嗯,也好,今年最後一次放縱自己。祝你明年減肥大計成功。不過真的,你現在已經夠瘦了。”
  “女人在減肥這件事情上永遠沒有滿意的時候。”
  那頓飯破曉吃得不多,他早早吃好要了杯茶。敏知有了心事,也很快就把盤子一推:“結帳吧。”
  破曉把錢包手機放在敏知的包裏,去開車的路上他說:“給我車鑰匙。”敏知翻找,卻發現包裏多了一樣軟軟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是條漂亮的羊毛圍巾。
  “新年快樂。”他低頭在她額頭一吻。
  “幫我圍上。”她難得撒嬌。
  他微笑替她圍好圍巾,雙手揪揪她的耳垂:“暖不暖和?”敏知隻是挽住他的胳膊,踮起腳尖在他臉上輕輕一吻:“什麽時候放的啊?”
  “你去衛生間的時候。”
  “你行啊你。”
  破曉微微笑了笑,抬頭看著前方。 敏知從側麵注視他,那點心不在焉無論如何也沒法忽視過去,終於,她忍不住說:“你今天胃口不太好。”
  “嗯,有點。”
  “是公事?”
  “沒。”
  “還是,你已經吃過一頓了?”敏知問出這句話,自己也嚇了一跳。
  破曉全身一僵,沉默下去,過了很久才說:“有個朋友有急事到北京來請我幫忙,我們一起吃了個飯。”
  “是一個女性?”敏知突然開始恨自己做為女人的直覺和敏感。
  果然,破曉歎了口氣:“是,是井雲升。”
  這個名字多麽熟悉。大學四年,何破曉的名字都跟這個秀氣的名字聯係在一起。
  “你可以告訴我,我沒那麽小氣。”
  破曉抿抿嘴唇,語氣是很少有的僵硬:“我不想你做無謂的猜測。”
  “上次你那個同學的事情你可以直接告訴我,為什麽井雲升就不行呢?她有這麽特殊麽?”
  “你一問我不就說了?”
  “那是不一樣的。如果我不問,或者說,如果我沒猜中,你永遠不會跟我說。”敏知抽出挽在他臂彎的手,以一種倔強的姿勢和他對視。那個時候她的樣子,比衛穎更加衛穎。
  破曉煩躁:“你心思重,告訴你你嘴上不說,心裏肯定會琢磨。敏知,我真的不習慣把什麽事都跟人說。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你難道不知道?你就不能給我點基本的信任?”
  “我覺得我已經不太認得你了。你知道一次謊言的後果麽?從今以後,你每說一件事情,我都會想,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破曉從來沒見過敏知這樣發脾氣,一直鬱積在心裏的煩躁和壓力也爆發了:“你怎麽回事?我錯了,行麽?”
  敏知後退一步,忽然想起那個晚上,她在破曉家樓下看著他的車子時那種心涼的感覺。也許她更心疼的,是自己癡心的父母。母親那麽嚴厲,也一直念叨:“他忙成那樣,我下次熬點湯你給他送過去。”
  她在刹那間心灰意冷,輕聲說:“何必呢?何必跟我道歉?”剛好一輛出租放下人,她頭也不回的衝上去坐進車裏。
  過了好久她才發覺自己的腿已經凍得麻木。
  果真被母親說中了。大冷天的穿什麽裙子?
  她閉眼靠在後座上,靈魂好像飛到無窮遠,正從高處搖著頭歎著氣看著自己的肉體。
  “小姐,您到底要去朝陽的哪兒啊?”司機又問一次。
  敏知報了個地址,等開到那裏才想起今天衛穎不在,而是回家跟父母過節去了。她付了錢下車,漫無目的的走著。街邊的店鋪都關門了,路上行人稀少。她靠在路燈下看著交叉路口的紅燈綠燈交錯亮起。
  “嘿,姑娘,站那裏太冷了,我這裏有熱乎乎的茶葉蛋,要不要吃一個暖暖?”一家小小的雜貨鋪正要打烊,大媽探出頭來熱情的招呼著。
  敏知笑笑走過去,老人眼裏露出明了和同情的神色。她偏了偏頭避開那視線,說:“大媽,有沒有巧克力賣?”
  老太太把小店裏一打巧克力都賣給了敏知。她摘下手套,剝了一塊塞到嘴裏。太甜了,甜得有些發膩。
  風吹得更猛,揚起她脖頸上的圍巾。漂亮的紅色在燈光下顯得慘淡。她想伸手取下,可是領口邊的溫暖在這寒夜裏是如此珍貴,手又放了下來。
  大衣口袋裏手機突然響了。她立刻抓起,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喂,你好。”
  “是我。高瞻。”
  “嗬,好久不見。”
  “沒什麽,就想說一聲元旦快樂。”他話說得飛快,顯然不太喜歡這種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表達情感的方式。
  “新年快樂。你在哪兒呢?”
  “在海上。”
  “啊?”
  “我過來考察,挺懷念從前的日子,就跑到海上鑽井平台跟他們一起過新年夜。”他頓了頓,嘟囔道,“哎喲,他們太吵,你別介意啊。”
  敏知聽著對麵傳來的陣陣笑聲,也笑了:“你們一定很熱鬧。”
  “是啊,可惜沒法用手機,要不我就躲別處打電話了。你是不是過了元旦就要忙了?”
  “嗯,一月到四月特別忙。不過我可能還會去香港出差,順便帶父母去購物。”
  “我倒休假,要到春節過後才回來。”
  “怎麽突然想起休假?”
  “外婆身體不好,醫生說可能就這幾個月。我攢了很多假,就想著這次好好的陪陪老人家。妹妹也臨時打算在正月裏結婚,一家人手忙腳亂的。”
  敏知啊了一聲,竟想不出安慰的話。
  高瞻繼續說:“外婆最疼我家這個丫頭,結婚熱鬧風光,老人家心裏也高興。我回北京帶喜糖給你嚐,我家裏親自動手做的芝麻糖,尤其是外婆做的,可好吃了。機會難得。”說起生死,他這樣的人也有份難言的消沉彷徨。
  敏知輕輕說:“我等著吃你的芝麻糖。我覺得明年,後年,大後年我都還能吃到。”
  高瞻沉默片刻:“謝謝。”
  恰好幾聲歡呼從電話那頭傳來,他忙解釋:“他們趴窗戶上看流星呢。”
  在遙遠的地方,漆黑如墨的的海麵,有流星從頭頂劃過。
  不知道為什麽,想到在這個世界上此時此刻有這樣的美麗,敏知好受了不少,因為隻要生活還在繼續,她就有機會親眼看見海上流星,也有機會一直吃到慈祥老人做的芝麻糖。
  “謝謝你。”掛上電話之前敏知由衷道。
  手機又響了,接通後破曉急切的聲音傳來:“敏知你在哪裏?”
  “我在家裏。”
  “別騙我,”他低聲說,“你不會回家的。”
  其實你,什麽都知道。
  “我在衛穎家樓下。”破曉說,“你在哪裏,我馬上來找你。”
  “不用了,我十分鍾後就到她家樓下。”
  “好,你別掛電話。”
  遠處傳來歡呼聲。敏知看看手機,新的一年就這樣悄無聲息的到來了。
  還沒走到小區的大門口,就迎麵碰上破曉。他苦澀而溫柔的看著她:“我應該跟你一起倒計時的。”
  “別說應該。如果一定要說,就說你想吧,你想跟我一起倒計時。”
  破曉抓過她冰涼的手放在自己兜裏,下巴架在她的頭頂:“我想啊,怎麽不想?寶寶,這真的是個意外,我不知道她今天會來。你不是說過你放心我?讓我處理吧。”
  雪花在這個時候細細的飄落,好像大顆粒的灰塵無聲的浮在空氣裏。
  破曉溫存的吻她的臉頰:“看在我一直這麽乖的份上,別生氣了成麽?你看,你要我天天跟你匯報行蹤,我做到了。你要我不準考慮你是不是忙都要見麵,我也做到了。哪怕剛才,我也跟你一起在電話裏過了零點的啊。”
  敏知眼眶酸澀,不由點了點頭,抱著破曉的腰:“嗯,不生氣了。送我回家吧。哦,對了,”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不大的盒子遞過去,“新年快樂。”
  那是一支男式手表。卡片上的祝福是:記得我們在一起的分分秒秒。

  (二十七)
  一月終於開始了。沒有緩衝的餘地,工作量驟然增大。除了幫助審計部門和客戶做好稅務報表之外,海外office還零星有些谘詢項目轉過來,並不會因為這是最忙的報表季節就停頓。即使在北京辦公室,能直接做tax provision review and preparation的中國員工也不多,所以敏知一邊做,一邊教。每周隻有一天休息,除了睡覺以外要幹的事情很多。
  她總是睡到中午才起床。下午用來和破曉見麵,晚飯後就陪父母。不愛看電視,就捧著個筆記本坐在客廳沙發上,一麵抓緊時間在msn上和朋友聊幾句,一麵聽著老兩口討論劇情。每次她都會感歎遺傳的力量多麽強大,自己那種溫和到有些隨波逐流的個性,跟父親如出一轍。而母親還是一貫犀利,不過隨著年紀漸老成為一種頗具幽默感的絮叨。敏知常想,這是母親真的變了些呢,還是自己看問題跟以前不一樣了。
  網上碰到高瞻幾次,偶爾聊起妹妹高懿的婚事,做兄長的總有點歉疚。婚禮籌備得匆忙,未免就不盡人意。敏知聽了,立刻說:“我下周要去一次香港,你要是信得過我的眼光,我幫新娘子挑一套首飾吧。”
  高瞻說你時間寶貴,怎麽能麻煩你。敏知打個笑臉過去:“我對替別人花錢挺感興趣。”高瞻沒再堅持,發了一張全家福給敏知看。
  敏知一看照片就笑了。倆兄妹可真會長,集中了父母外貌上的所有優點。不過高家父母和外婆看上去比漂亮出色的晚輩更可親,和藹敦厚中透著股爽朗的勁兒,讓人看了就覺得投緣。
  這份好感延續到敏知的香港之行。她抽出半天陪父母逛街,順便給高家妹妹買了首飾,給母親挑外套的時候又順手買了條紅色的羊毛披肩給高家外婆。一寄回去高瞻就打電話來說:“你怎麽知道我想給外婆買條披肩的?這顏色好,喜慶,外婆一披上就不想取下來。”敏知暗自得意。
  贈人玫瑰,手有餘香。也許關敏知就是這樣,在一味的付出裏尋找自己的位置。這未嚐不是一種缺點,她雖然有所察覺,卻也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和自己相處。
  母親最近改變策略,把攻心戰改成寓教於樂。每天都要給女兒講故事。張阿姨的女兒相親成功今年結婚真是姻緣天定原來男方是幼兒園的同學啦,宋伯伯家兒子剛生了孫子可愛得一塌糊塗本來小兩口還不想要這個孩子啦。敏知隻是嗯嗯嗯,困得隨時要睡過去的樣子,母親也無可奈何。
  破曉跟敏知父母也隻見了兩次。母親老說叫他來吃飯,可是一來敏知自己忙得不著家,二來她幫著推托,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眼看春節就要到了,按計劃破曉要回家過年。母親趁一個周日做了一大桌菜,讓敏知務必請破曉過來。看著母親在廚房裏忙忙碌碌的樣子,敏知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個不字。
  飯桌上母親沒有多說什麽,倒跟破曉聊起了各菜係的優缺點。飯後敏知捧了熱茶水果上來,母親微微一笑:“不容易啊,終於做事有板有眼了。”眼看著女兒挨著破曉坐下,兩人在一起確實當得起一對壁人的形容,母親道:“破曉,要不讓敏知跟你回老家看看吧?敏知跟你父母親自見麵問好也是應該的。”
  敏知立刻說:“媽,我最近累得跟鬼似的,怎麽能去見長輩?第一印象可不能就這麽毀了。再說了,我要吃你做的年夜飯,我多少年沒吃過了。還有,我也沒法請假。”
  母親一愣,心想這丫頭精了,跟我玩起花樣了,眼光頓時犀利。
  敏知緊張,生怕她再繼續要求。母親卻笑了:“這麽說話不是我家的孩子,沒禮貌。破曉你別介意,敏知有時也挺任性的。” 敏知鬆了口氣,知道母親反常的緘默退讓正是為了保全女兒的尊嚴和驕傲,心中五味雜陳。
  倒是破曉接口:“春夏交接的時候是我們那裏的好時候,敏知那時也不忙了,要是有假跟我回去一趟正好,伯父伯母要是有空一起來,那就更好。”
  此事就此揭過,好像從沒被提起。
  飯後破曉開車帶敏知去看電影。北京的夜色還是那麽熟悉,路燈一盞一盞後退,照射著全是浮塵的空氣。停在紅綠燈口時,敏知側頭,破曉的臉在陰影裏,遙遠又熟悉。她主動伸過手去,他像是等待許久一般一把緊緊握住。
  “我們很久沒有單獨呆在一起了吧?”破曉問。
  “有什麽辦法?你我要的東西都太多了。”
  破曉有些意外這個時候敏知還會調侃,也不覺微笑起來,轉頭深深的看她一眼,一時歉疚,憋在心裏的話終於出口:“最近工作有些不順心。上個項目出了點紕漏,可能會影響今年的升職。”
  他從來沒有主動抱怨過工作上的問題,敏知驚得非同小可:“你怎麽不早說?”
  破曉笑笑:“你已經夠累的了,還讓你操心麽?敏知,我是不是很糟糕?”
  敏知過了一會才輕輕說:“怎麽可能?你自己別不開心是真的。升職的機會多著呢,你這麽能幹,不過是早晚的事情。”忍不住叮囑,“回家去就好好散心,別想太多了。”心裏卻覺得難過,出了什麽事情破曉並沒有打算第一時間讓自己分擔。
  到衛穎那裏說起破曉,她雖然在感慨,心情卻比以往平靜:“他啊,就是太要強了,苦了自己。我卻什麽忙也幫不上。”衛穎瞧著她:“我看你也很慘,還是多想想你自己吧。”敏知一愣,衛穎冷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到我這裏來。忙成這樣還不肯早點回家休息,磨心不好做吧?”敏知沉默了很久,起身往自己原來的臥室走去:“小衛,讓我睡會,你不說我還真沒覺得累。唉,連著幾天都隻睡四個小時了。”
  真躺到床上才覺得太陽穴突突的跳,整個腦袋緊繃繃的,眼睛雖然閉上,還是覺得又鼓又漲,十分難受,無法入睡。衛穎給她送毯子進來,見了她翻來覆去的樣子,不由失笑,拉了張凳子坐下悠悠道:“下次我見到咱媽就跟她說,急什麽啊,我們敏知有大把機會,若幹人選等著她挑呢。”敏知噗哧樂了:“你想蒙我媽?沒門!”
  衛穎嗤之以鼻:“你眼睛裏隻有何破曉,當然看不到別的機會。”
  敏知隻是笑,她知道自己從來不是有魅力的女子。身邊女孩都有幾個追求者,而她永遠隻有一個日久生情的朋友或不能開口的對象。唯一一個對自己一見鍾情的男孩也已經離開。
  “你啊,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相信自己,沒有那種沒有你老子照樣活得很爽的彪悍氣質。”
  “有用麽?”敏知虛懷若穀,誠摯的看著衛穎。
  衛穎笑了:“咳,我跟你囉嗦什麽啊?你要是還問我這個問題,就永遠也學不會。”
  “紙上談兵。”敏知笑著用被子把頭一蒙喊,“睡覺,睡覺,衛姐姐別嘮叨我了,要不你去我家跟我媽對嘮?”
  年關接近,工作愈多,辦公室裏可用的人手越來越少。王毅和羅偉都被抽調去做稅表,羅偉還好,走之前沒忘記給自己的本職項目收尾,王毅則徹底放手,把他手邊的一堆事情統統扔給關敏知解決。早先項目中企圖培養的上下級良好關係並沒有任何收獲。敏知的耐心和毅力隨著時間流逝被消磨得厲害。
  在家吃晚飯,吃到一半母親突然問:“何破曉什麽時候回家?”
  “下周吧,年三十早上。”
  “你說他不肯讓你見他父母是什麽意思?行了,你那點伎倆騙得了誰?你明明是幫他說了他不想直接說的話,我家的丫頭,傻的沒救了。你自己心裏應該有個底,他對你有多少誠意?”見敏知張嘴想辯駁,母親反問,“他認真的跟你交往卻不考慮結婚?你怎麽這麽愛自欺欺人啊?你得跟他談談,他要是不想,我看你們也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
  敏知胸口堵得厲害,恨不得衝出去對著天空大吼幾聲。她放下筷子:“吃飽了。我進屋休息。”
  母親臉一沉:“還學會給父母臉色看了?為你好還不領情。”
  “算了算了,小敏這麽累,讓她休息。”父親打圓場。
  敏知感激地看了父親一眼。燈光照得雪亮,平時忽略的細節此時無所遁形。敏知心中驚異痛楚,卻不敢露出來。過了一會她回到客廳,訕訕的跟母親搭話,母親倒也沒再追究,隻是說:“熬了湯,你喝一碗。”
  “媽媽,爸爸的頭發怎麽回事?我記得一直都挺黑的啊。”她偷偷問。
  母親不以為意:“黑什麽?早全白了。那是來看你之前的麵子工程,染的!這幾天沒有接著染,露出馬腳了吧?下次去逛超市提醒我買染發劑。”
  敏知沉默了一會,說:“糟糕,忘記還有點事情沒做,我得回辦公室一趟。”母親早已見怪不怪,自行看著電視。
  敏知下了樓,在花壇邊坐著。天上月亮被厚厚的雲層遮住,路燈顯得格外昏暗。一月底的冷風灌過來,她毫無知覺,隻有心如刀絞。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才晃晃悠悠的站起來走到小賣部門口。
  “姑娘,買什麽啊?”大媽笑眯眯的問。
  “請給我一包煙和一個火機。”

  (二十八)
  情人節比春節到得早,那天敏知加班到深夜兩點。也許是因為獨自在異鄉生活過,她對節日有了免疫力,能過最好,不能過也沒什麽大不了。而且經過這些事情,她對形式越來越不追求。不過破曉並沒有忘記,晚上來接她下班的時候帶了玫瑰,還送了一條漂亮的項鏈。敏知在鏡子裏端詳自己戴項鏈的樣子,嫣然一笑:“糟了,我都沒給你買巧克力。”破曉大笑,像個孩子洋洋得意:“以後補償我。”車子剛開出去沒多久就聽見敏知小小的鼾聲。
  年三十晚上敏知八點才回家,吃過年夜飯,她對母親說:“倒數的時候叫我啊。”然後一頭倒在床上昏睡了過去。等再一睜眼,一室陽光燦爛。敏知跳起來看表,已經是大年初一中午十一點了。
  “媽,怎麽不叫我起床?”敏知埋怨。母親笑了笑:“你累成那樣,我怎麽忍心?”見女兒鬱鬱,忙說,“我跟你爸看春節聯歡晚會,不知道多開心。不過你們年輕人肯定不愛看。”
  敏知笑了,跳起床來洗漱化妝,走出客廳神清氣爽的抓起車鑰匙,招呼父母:“走,我們一家出去兜風。”母親嘟囔著:“外麵到處是人,犯不著跟人擠。”父親倒笑眯眯:“擠就擠,過年麽。你也愛較真,擠就是樂趣之一,熱鬧啊。”
  才說著話,破曉拜年的電話就來了。敏知一麵接聽,一麵挽著父親的手走了出去。也許是睡飽了,突然覺得心中塊壘消散了許多,想著要是能一直這樣該有多好。
  破曉回去之後也很開心,每次他那裏總是熱鬧成一片,說話也感覺比平日放鬆愜意,有時還帶著醉意。後來敏知改為下午給他電話,發現他要到兩三點才起床:“一回來,全是同學朋友聚會,每天都喝到淩晨四五點,醉得不行。”
  敏知笑著叮囑:“小心別把胃喝壞了。”掛了電話,允許自己有一分鍾的遐思,懷念自己山明水秀的家鄉和同學朋友。說不羨慕破曉,那是假的。可是立刻又收了心神,雄赳赳氣昂昂的從衛生間走出去,投入新一輪的戰鬥。
  元宵節的晚上吃了湯圓,母親說:“何破曉回來了吧?你跟他的事情,還是要談清楚才好。拖得時間長了對你們都沒好處。”
  又來了,敏知的頭立刻漲得有兩個大。剛吃下去的湯圓此時膩得發慌。
  母親卻沒有像以往那樣循序漸進諄諄教誨,遞了個眼色給父親,父親就笑眯眯的接口:“我跟你媽媽商量好了,後天就回去。”
  敏知大吃一驚:“不是說好呆到三月中的?”
  “你的工作太忙,還要分神來照顧我們,陪我們,這怎麽行?”
  敏知還有些傻愣愣:“你們在我好吃好喝,真的。”
  坐在一邊一臉嚴肅的母親樂了:“你本來三餐在公司解決回家就可以直接睡覺的,現在還得多跑幾趟。周末也得操心。我們讓你更忙,以為爸爸媽媽看不出來?”
  敏知呆住,她以為她已經做得天衣無縫,沒想到還是被看穿。
  說實話,她不是沒有希望過父母能夠早點回去,讓自己鬆一口氣。哪怕就在剛才,都覺得鬱悶得還不如不回家。可是此刻心底卻隱隱好像被針紮一樣,慚愧,歉疚,不舍,統統湧上心頭,一個字都說不出。
  母親歎口氣:“敏敏啊,其實爸爸媽媽不是想逼你,我們知道你也不容易。我們隻是想早點看見你結婚生子,趁還有能力的時候幫你照顧孩子。父母老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以後未必可以幫到你,這是我們唯一可以做的了。”
  胸口又酸又漲,想要忍住眼淚的感覺最為難受。敏知別過頭去,生怕父母看出異樣,克製住哽咽:“媽,你說什麽呢?你們身體健康平安,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忙。”
  父親摸摸她的頭發:“這兩天我也給你媽做了工作。我們也想通了,你大了,有些事情我們雖然急,也急不來。不過敏知你問問自己,何破曉真的可以給你你想要的東西麽?”
  “他也不容易。他其實做得很好了。爸,媽,我們其實正式在一起也就不到一年,真的太操之過急。我自己也是這麽覺得的。”
  父親笑了:“生活不會停頓下來,給你一個專門的時間讓你專門的去想,充分準備好結婚,生子。關鍵還是看兩個人彼此的誠意,你們對這段感情的期許,和以什麽前提在交往。不過敏知,你沒聽懂爸爸的意思,我們現在不是說結婚的事情,而是單純說你們倆的關係。”
  “有些時候吧,兩個人不能在一起,也不是說誰錯了,就是不合適唄。性格不合適,時間不合適,都有可能。我跟你媽媽也曉得他有壓力。敏知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應該自己能想明白。他再優秀,再出色,給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有什麽意義?爸爸媽媽不想你總遷就容忍他。其實看得出來,他也在一直遷就容忍你,都累,都不容易。家庭應該是讓你們快樂放鬆的地方,回到家就高興。這一點上,”他看了母親一眼,“其實我們沒做好,就更希望你的小家庭能讓你有這樣的感覺。”
  父親一向不在家裏發表太多的意見,可是這一次他說了很多,母親反倒成了那個一直坐在一邊點頭附和的人。
  末了,他說:“不管怎麽樣,這隻是我們的意見。我們還是會尊重你的選擇。”
  父母回家後高瞻也回到了北京。他送喜糖過來,敏知一眼就看到他胳膊上的黑紗,心沉下去,接過喜糖,輕聲說:“節哀。”他笑了笑,語氣裏有幾分豁達:“老人家走得也算喜樂,是種福氣。她不希望做晚輩的太傷心,我們也會照她的意思做。我就是遺憾以前沒時間多陪她,以後還是得經常回家看父母。”
  敏知立刻想到那句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那個晚上,敏知回到家,打開門一片漆黑,沒有燈光和絮叨等待著她。她拉開冰箱門,冷藏室裏整整齊齊的放著母親親手包的百來個餛飩,她坐在廚房地板上,像個孩子一樣哭了。
  大學同學又一次聚會。班上一對從大學就開始戀愛的同學趙凡韓英笑眯眯的給大家發喜帖。韓英春節過得太好有些發福,男人們拚命拍趙凡的肩膀:“奉子成婚吧?”雙方大窘都說不是,起哄聲還是一浪高過一浪。玩夠了該捉弄別人,有人摸著下巴看破曉和敏知:“我說兩位金領,啥時候辦個超一流的婚禮也讓我們長長見識。”立刻有人接口:“花車至少林治以上級別?”
  破曉擂旁邊那人一拳:“消遣哥們兒呢吧?您在股市上掙的錢也夠我一年工資了。”“靠,別提了,這兩天又全賠進去了,我算是想明白了,還是高薪來得可靠,我要是能撈回本,還是得跳槽,累點也沒關係。你跟李正雲幫把手,就算不去你們公司也幫我打聽打聽。”一提到股市和工作,飯桌上立刻熱鬧了,一片七嘴八舌。
  回去的路上車裏暖氣太熱,敏知稍微開了點窗。冷風吹進來,有些發沉的腦袋也清醒了不少。破曉握住她的手:“餓不餓?你們幾個飯桌上嘀嘀咕咕,沒怎麽吃東西吧?”敏知笑著說:“她們話多,我倒埋頭吃了兩碗米飯。韓英不是抓衛穎的壯丁麽,就她最閑。給她一個單子列要做的事情,衛穎一看就發毛,足足十頁,在那裏嬉皮笑臉的跟韓英討價還價。韓英比她彪悍,把她罵得狗血噴頭,你是沒聽見。”
  “是啊,結婚是特別麻煩勞累的事情,像我們這麽忙,哪有時間精力?”
  敏知一愣,立刻就想起父親臨走前說過的話。她已經徹底的把這件事情放開不想了,卻在此刻真切的意識到,破曉一直在想盡辦法的逃避這個問題。
  “我爸爸媽媽走之前說了,他們會尊重我們的選擇。我們的確不用著急想這個問題。”她寬慰。他的如釋重負落在她眼裏,第一次,她意識到他們的問題比她想得要複雜得多。
  敏知想,也許破曉的工作能夠再順心一點,感情就不會這麽辛苦。她回來這段時間,在K公司也交了些朋友。有個部門的合夥人Lisa也從國外回來,在美國跟敏知是校友,關係比別人親近。敏知無意中得知破曉的公司是她的客戶,對方高層她認識得不少,就請她幫忙打聽那個破曉想得到的職位。Lisa打聽回來對敏知說,三個競爭者都很有力,破曉吃虧在年紀比較輕,經驗也稍微欠缺。Lisa開玩笑:“是你男朋友?年少有為啊。不過這個職位太辛苦,有可能常駐上海,兩頭跑,你可要想清楚。”
  敏知放下電話,咕嘟咕嘟的灌了兩口咖啡。還沒加糖加奶,入口極苦。她來不及回味,一聲丁冬,電子郵件又發來新的工作。
  半夜時候破曉來接敏知,見她神色憔悴,不由湊過去吻她的嘴角:“再堅持,還有一個月就結束了。”
  他身上是她熟悉的味道,清爽,幹淨。當他溫暖的靠近,敏知鼻頭一酸,一把拉住他的手。他笑了,額頭在她臉頰上蹭蹭:“讓我先開車,好吧?”
  “破曉,從長遠的看,你認為我倆有可能在一起麽?”
  他一愣:“遇到什麽事情了?又胡思亂想。”
  “我不是胡思亂想。”她轉過臉正視他,“我隻想搞清楚我們的問題在哪裏,是不是感情沒有到那個地步?”
  破曉縱容的看著她,心想她一定是太累了需要發泄,所以微笑,“我不覺得我們有太大的問題。如果有,也是討論過很多次的,需要磨合。不過我認為我們最近磨合得越來越好了。”
  “然後呢?”
  破曉看著黑暗裏眼睛亮閃閃的敏知,忍不住笑了:“你看你氣鼓鼓的像頭小牛。寶寶,累的時候別討論正事,會影響判斷能力。”
  “我隻想知道你升職之後我們怎麽磨合?”
  破曉不解。
  敏知苦澀而自嘲的笑笑:“我們現在見麵的時間已經不多,你如果常駐上海,我們還有什麽機會磨合?”
  長久的沉默。握著的手漸漸鬆開。
  敏知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我發現你不僅僅是不想結婚,而是你的未來規劃裏並沒有多少關於我的考慮。否則這麽大的事情你不會壓根不跟我商量。”
  “這不是沒什麽希望麽?商量了還讓你白煩惱。”
  “等事情成了你再跟我商量?我毫無心理準備,你認為對我公平麽?到時候你要我勸你走還是勸你留?”
  破曉伸手為她擦去眼淚:“你別哭好麽?我最怕看見你哭。是我不對,我考慮不周全。”
  敏知別過頭去,眼淚流得一臉都是,順著下巴落在手背上:“我並不想逼你,可是,可是……”
  他遞過紙巾:“我怎麽會不想跟你在一起?我隻是認為時機還不成熟。”
  “你是不是心裏還放不下井雲升?”
  破曉歎氣:“我就知道你會這麽想,所以一開始不想告訴你。不是,絕對不是因為她的關係。”觸到敏知含淚的眼,他隻能繼續解釋,“當初我跟她在一起 ,她家裏相當反對,我也不忍心讓她受兩邊煎熬,主動提出的分手。並不是她的錯。她後來過的也不算幸福,最近她父親的廠子出了點問題,需要在這邊疏通關係,我剛好認識幾個人,能給她幫忙,所以就聯絡上了。我們見麵的次數真的不多,見麵也僅僅是談正事。我沒法拒絕她,她畢竟,畢竟是我第一個愛過的人。”
  敏知怔怔的坐在那裏,心裏隻剩悲哀,終於忍不住苦笑出聲。你也是我第一個愛過的人啊。原來你所有的不忍心,慷慨,熱情,都已經在年輕純粹的時候耗盡了。我站在這裏向你索取,你有心無力。
  這樣的愛該不該要?如果隻是旁觀,敏知一定會告訴女主角,不要!可是那一刻,她清楚的看到自己的軟弱,因為太疼痛,疼到不能用理智去控製,疼到急需一針嗎啡,所以她輕輕的,帶著期待問:“那麽破曉你告訴我,你需要多少時間?多久?我等你。”
  “我不知道。”這一次他沒有再長篇大論,誠實而痛楚的看著她。
  “讓我一個人冷靜一下。”很久之後,敏知平靜下來擦幹眼淚,輕聲說。
  她推開車門的瞬間,腳下一軟,險些跌到在地上。破曉立刻解開安全帶要下車去扶,她已經很快的站了起來,像喝醉酒那樣踉蹌著向公司停車場奔去。破曉追上去握住她的手臂,被她掙開,隻能默默跟在她身後,看著她上了她自己的車子。
  那一夜她徹底無眠。第二天上班出了好幾個錯。
  午飯時間衛穎打電話來,顯然極為氣惱 :“跟你說,我剛才又去相親了。”
  “又遇到不靠譜的人了?”
  “是。這個人還是高瞻的手下來著,我聽了覺得不能失禮,就去了。去了隻喝了杯咖啡,對方跟我說晚飯可以請我,然後掏出一打餐券,指著說,我們單位發的,都是高檔餐館,你挑一個。臨了還補充一句,要是去了不要點太貴的免得超支。媽的,我就這麽讓人沒有請吃一頓飯的欲望?”
  敏知安慰:“好了,別氣了,要不晚上我請您吃一頓?我今天可能會早點下班。”衛穎笑:“等的就是這句。”
  下午敏知破例六點就離開辦公室,出門的時候高瞻來了電話,談了點別的事情。敏知正心浮氣躁,忍不住問:“唉,你們發的餐券都多少錢啊?怎麽不多發點?平白讓人不爽。”高瞻詫異,聽完衛穎的遭遇,哈哈大笑:“我手下有這麽不靠譜的小夥子?也許是誤會 。我回頭教育教育他。要不我請你們吃飯算是賠罪?”
  敏知這下為自己的無理取鬧感到赧然,訕訕道:“不好意思。我問問衛穎她什麽時候有空。今天大概不行了。”
  高瞻沉默了一會,說:“其實,我一直想的是單獨請你。”
  敏知停住了腳步。高瞻咳嗽一聲:“電話裏說不夠誠懇,我們能見麵麽?”
  敏知下意識的脫口而出:“我有男朋友了。”
  高瞻愣了很久,電話裏隻聽見彼此的呼吸,然後他說:“抱歉,我看你做什麽都是自己一個人,還以為……”
  “對不起。是我自己沒注意。”
  掛了電話,敏知靠在牆上。她愧疚,也詫異為什麽自己會忽略了那些蛛絲馬跡。可是,她心裏太痛太難受,這份愧疚很快就被掩埋了過去。
  吃了飯去衛穎那裏,衛穎見她神色鬱鬱不想多話,就沒話找話:“你還是搬回來吧。我一個人怪悶的。以前還真不覺得。我幫你搬,你不用動手。哎唷,你這個忙,好好說你快人間蒸發了。這麽可憐,去休息吧。”
  敏知一直盯著電視,突然回過神來似的笑笑:“你知道麽,今天有人跟我表白了。”
  衛穎哈了一聲:“難怪你今天神不守舍的。誰啊誰啊?”
  敏知卻答非所問:“原來,我關敏知也是有人愛的。”
  “瞧你得瑟的,小樣兒。”衛穎打趣,湊過來想聽八卦。敏知卻已經站了起來,向陽台走去。
  衛穎想跟上去,卻被她從外麵把玻璃門鎖上,眼睜睜的看著她從口袋裏掏出煙和打火機,熟練的點上。
  紅色的煙頭在黑夜裏忽明忽滅。腳下是一望無際的燈火,被籠罩在一層霧蒙蒙中。煙灰一點一點落下,像是碎為齏粉的心。
  敏知突然想起,有一句話其實破曉從來也沒說過。

  (二十九)
  那天晚上晴晴在外公外婆那裏,好好等孩子睡熟了直接殺過來。衛穎給她開門:“抽了整整一包。這家夥,要麽不發作,要麽嚇死人。”一麵狠狠地敲玻璃。
  敏知回頭,看著兩個好友,終於摁滅了煙走進來。
  “何破曉是個人精,你看在朋友當中口碑多好。他要是想對人熱情貼心起來其實不難。”衛穎聽完,第一個發表意見,歎了口氣,“所以他對你好,沒錯,可惜你最想要的他不願意給。他對你不是沒感情,就是不願意多付出。”
  敏知低頭微笑:“也許。可是我真的是舍不得,那些點點滴滴的小事兒,每一樣我都記著。他好的時候,是真好。”
  好好摟了摟她的肩:“可能破曉就是太習慣被別人主動,所以一貫被動。”
  敏知抬頭看她們倆一眼,還眨了眨眼睛:“你們不好意思說吧?他不是那麽的愛我。”
  衛穎跟好好對視一眼,說:“你啊,比誰都明白。那我就索性全說了,他給不了你想要的。你要就想跟這個人過一輩子,這是你唯一的目標的話,我覺得你們倆再磨幾年還是能走到一起,這個心願達成沒問題。可是這樣就夠了麽?累一輩子,忍一輩子。我覺得還不如找個老實肯過日子的人呢。”因為著急,她的語速很快,“不過這也沒什麽,還有轉圜的餘地。我最不滿意他的一點就是,他很清楚他的狀態,你的想法和需要。他要是真的珍惜你在乎你,有些事情就該直接告訴你,而不是等你自己去發現。”
  敏知用雙手蒙住臉,深深的吸了口氣才說:“其實,不能怪他,是我自欺欺人。”她笑笑,“我也有問題,來,你們批判批判我,把我敲醒。”
  “你就是不自信。他哪有功夫來照看你的自信心?”衛穎忿忿,“比如高瞻這個事情,你難道真的沒有一點察覺?”
  敏知愣了一下,終於說:“我想過的,可是很快就否定了。我就想,怎麽可能,憑什麽啊?你知道,我特別怕在這種事情上會錯意。”
  聽到的兩個人都是一陣心酸,敏知的小心翼翼,也許隻有他們能看得見,所以格外感到難過。
  好好溫柔的說:“敏知,你就是太為他著想了。”
  “著想不是應該的麽?”
  好好歎氣:“你再著想也是從你的想法出發啊。”
  敏知看著她,似乎有些明白了:“你是說,我太自以為是?”
  好好笑了:“也沒那麽嚴重。我覺得你就是太急於被肯定,所以就沒有溝通的拚命付出。你以為感情是悶著頭努力就能得來的?說句真心話,做女人,尤其是戀愛中的女人,得有策略,有想法。保持一點矜持,別一上來掏心掏肺,是為了恰到好處的距離感以及給對方一點征服欲望,同時,也要懂得表達自己的需要。”
  “哎,你這麽一說,我覺得自己像三八紅旗手,而不是一個女人。”敏知自嘲的笑,眼淚跟著掉下來,““原來,我很可能沒給他他想要的。”
  衛穎聽了前一句笑出聲,聽了後一句真是又氣又急又心疼,張嘴就想說什麽,被好好一個眼神製止。
  敏知把腿縮到沙發上,臉埋在膝蓋裏。許久後傳出斷斷續續的哽咽:“他說他不知道。他一說,我,我就知道我們沒法兒繼續了。他怎麽就不騙騙我呢?我多希望他這次能騙我啊。”
  好好眼眶也紅了,伸手摟著她的肩膀。衛穎則在一邊攥著個煙盒,歎了口氣。
  黑夜漫長,仿佛天永遠都不會亮。敏知從夢裏驚醒過來,輕輕的顫抖著裹緊被子。
  原來是我做得不好。又或者是我不夠美,不夠嫵媚,不夠女人味?
  她反反複複的問自己。在工作間歇去衛生間,也會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想起這些疑問。她的手撐在洗手池上,需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不讓自信崩潰。無論如何,她還有份值得驕傲的工作,以及全力愛護她的親人朋友。
  冷靜思考時終於想到,不管原因是什麽,都沒法改變破曉並不那麽愛她的事實。她見過破曉愛別人的樣子,那時的破曉才是幸福的吧?為所愛付出會真心快樂,將心比心,破曉也是如此。
  關敏知有什麽理由繼續留住他?讓他不快樂,讓自己也飽受煎熬,甚至身邊的人都不能放鬆。
  破曉在周日黃昏的時候來找她。她走下樓,注意到夕陽在樹的枝丫上塗上美麗的紅色。孩子們咯咯的笑著相互追逐,晚風裏有烤紅薯的甜味。
  “敏知,我們談談。”破曉一開口,嗓子都是啞的。
  他們沿著傍晚的街道慢慢走著。人來人往,暮色蒼茫。敏知突然想起多年前愛過的一首歌:“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陽斜,人和人互相在街邊,道再見。”那個時候,他們都還那麽年輕。
  “敏知,我一直在調整自己,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我不是不在乎你。如果你想問我有沒有別的女人,我可以相當明確的告訴你,沒有,自始至終都是你一個,包括井雲升也沒有。”
  周圍的飯館傳來熱鬧的嬉笑聲,他自然的伸出手握住她,帶她到安靜的樓後站住,替她擋住風。
  她抬頭看他,這才注意到他下巴上青色的影子。他的神色在這樣的光線下異常憔悴。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焦點卻不知在多遠的山多遠的水。
  “在美國那幾年,真是過的難受。情況,你都看到了。我那時會經常後悔,就是因為她家裏反對我出國念博士,我和井雲升才徹底分手的。其實他們家都給我在家鄉找了工作了。放棄那麽多,卻沒有看到希望。我不用對你隱瞞,當時我一次又一次的跟自己發誓,我一定要拿到學位,一定要做出一番事業。我對未來有太多設想太多抱負。”
  在這樣的心態下,果然很多人和事都會顯得微不足道。體會到這一點,敏知居然不再難過,而是替他心酸。這個階段談感情,對他而言,真是透支。
  “如果,”他低了一下頭抿了一下嘴唇,又抬頭看著敏知,繼續說,“如果我隻是想和一個女性在一起,那我一定不會選擇你,因為你,真的特別好。我如果那樣做沒法原諒自己。敏知,我曾經說過,無論從哪種意義上來說,我都不想失去你。所以跟你在一起,對我而言是個巨大的冒險,因為這就意味著我必須做到百分百的完美。可惜,我還是做不到。很多東西,是客觀存在的矛盾。我沒有任何時間精力去經營一個家庭,我不會笨到相信可以讓你一個人來經營。我想跟你在一起,可是我,確實沒有準備好。抱歉,是我拖累了你。”
  “我曾經以為,你要不要結婚是我們之間最大的障礙,可是現在我覺得不是。”敏知開口,微微的笑著,“我們的感情本身,也存在著問題吧。破曉,我希望你能誠實的告訴我你的感受,你跟我在一起的感受。”
  他靜靜的和她對視。她眼中沒有了他常見的憂鬱無奈和渴望,而是絕對的平靜,坦白,和溫柔。
  “很累。我知道你已經做到了最好,我不可能有更完美的女朋友。你給了我女人能給的一切,可是我也知道你在壓抑自己。我沒法呼應,我真的努力過了。”
  有些愛,太沉重,讓人難以呼吸。
  而你所有的言辭裏,都是理性大於激情。
  有那麽一個瞬間,敏知想說:“我改,我都改,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可是殘留的自尊阻止了她。更重要的是,那麽多次否定之後她已經不敢相信自己還能做到什麽讓他幸福。
  風繼續吹過來。破曉的圍巾拍在大衣上,發出輕微的啪啪聲。
  言語已經無力,這個時候他們都明白,不管如何努力,最終還是失去了彼此。
  走到樓下破曉的車前,她的四肢發軟,幾乎難以站立,卻還是鎮定的微笑著,她知道破曉的緘默,是要把說最後那句話的權利留給自己。
  “對不起。那麽,我們分開好了。”她說。
  他一言不發。
  要進門的時候,敏知終於忍不住回頭。像從前無數次那樣,破曉雙手插在兜裏靠在車上默默看著她離開。怕再多看一秒就會轉頭奔回他的懷抱,她猛地拉開門衝了進去。
  他們沒有再聯係過,從彼此的生命裏徹底的消失。
  轉眼就到了四月,忙碌的工作告一段落。敏知自己都很詫異,這段時間的工作反而更加出色。
  下班或者周末,她喜歡一個人漫無目的的到處走走。地鐵裏,商場裏,時間仿佛突然多了出來,不知道該怎麽打發。有一次她經過一麵鏡子,眼角餘光瞟到,不由站定了看著裏麵那個陌生的自己。
  鏡子裏的女人神情緊張,手上死死的握著一個手機。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是在顯擺黑莓呢。
  她笑起來。原來她還在下意識的等待一個短信,一個電話,然後奮不顧身的,哪怕穿越這個世界所有的山水,去見一個人。
  她去了一趟雍和宮。薄薄的夕陽餘暉從厚實的雲層後麵灑下來,樹的枝丫好像浮動的影子。輦道筆直,巍峨的宮殿被籠罩在氤氳之中。
  她買了一大把香去點,一陣風刮過,嘩的燒過來,她忙著甩啊甩,一麵笑自己沒有經驗。等把香插到香爐裏,才發現手上被燎了一個老大的泡。
  她跪下去拜佛,心裏早想好了願望,那就是早日走出這段陰霾,組建自己的家庭。可是默念的時候那些語句不受控製的流出來:“我想跟何破曉在一起。”
  銀杏道旁的草叢裏有一隻皮毛很髒的黃色大貓,胖得肚皮都貼著地了,正匍匐著要去撲一隻麻雀。敏知抱著手站在那裏看,臉上微笑,心裏卻在想:“我真的舍不得。原來這麽多年,都浪費了,還是,愛你隻是我自己的事情,所以那些心情是我的財富?道理我都懂,可是為什麽,我還是這麽希望,我們能夠最終在一起?”
  沒有人能夠回答她。
  想得越多,敏知越能理解破曉,甚至可以說,她佩服他。他有他的原則,從來沒有給過不切實際的承諾。他已經盡力了。他隻是沒法投入的去愛關敏知。這種事情,又何來對錯之分?敏知感謝他所有的努力,也感謝他離開後的幹脆果斷。如果不是他最後關頭用誠實推了她一把,她也許現在還沉浸在難以取舍的痛苦中。他畢竟給了她最大的尊重和愛護。
  身邊有情侶親昵地走過,一個眼神都能傳達所有心情。敏知悚然一驚,頓覺冷汗漣漣:原來好好說的是真的,我的問題這麽嚴重。
  她既然能感受他的壓抑忍耐,他就不能夠麽?關敏知的確自以為是,這種忍耐不但不像她以為的那樣高貴可愛,相反,十分自私。因為帶給破曉極端的壓力。也許她真正該做的,是要麽徹底放開懷抱不介意,要麽直言不諱。
  街燈一盞一盞亮起來。很奇怪,自責和痛苦越深,她反而越覺得輕鬆。就好像在用一把手術刀在給自己做手術,把那些致命的毒瘤給切除。
  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她駐足。街邊停著一輛切諾基,車牌號特別熟悉,應該就是她曾經存在手機裏的那個。她突然有種想打電話給高瞻的衝動,可是又忍住了,隻是拉緊風衣的領口,轉身要走。
  她不想對高瞻不公平。她不願意輕易就麻醉自己,抓住浮木。
  然而不遠處,高瞻正在默默的看著她。
  “嗨。”她笑笑。
  他走過去:“要不要吃個飯?”
  她愣了一下,立刻猜想到自己這樣失魂落魄的樣子已經說明了一切。
  “好,吃辣的,我請客。”她回答。
  他們去了第一次見麵的那家餐館。敏知點了最辣的菜,吃得滿臉通紅。見她眼淚橫飛,高瞻又好氣又好笑。電話響了,他接聽:“唱卡拉OK?你明明知道我……”他突然停住,看著敏知,“我朋友在錢櫃包了房間,你想不想去放鬆一下?”
  “成啊。”敏知一邊喝冰水一邊點頭。
  敏知在卡拉OK房裏吼了一晚上,高瞻坐一邊跟朋友感歎:“這個子不高,肺活量倒不小。”朋友壞笑:“聲音真不錯。大遠,上去跟人合唱一曲?”高瞻瞪他們一眼:“知道我五音不全,就想看我出醜?真是交友不慎。”轉過頭看看拿著話筒的敏知,不再多話,靠在沙發上,注視著屏幕上她每句唱出來的歌詞。
  回到家已經是四點多。高瞻送敏知到樓下:“多睡覺,少想事兒。”敏知笑著點頭:“開車小心。”
  分手後她並沒有上樓,而是走向停車場自己的車子,向西北方向開去。
  她憑著記憶努力尋找。從前一大幫同學騎著破自行車出來玩,這些地方不知道來過多少次。可是窗外的景物已經幾經變遷,麵目全非,要非常努力才能看出舊日的影子。
  她最終在一條小河邊下車。天邊已經露出晨曦。河麵平靜,倒映著高高的白楊樹的影子。清晨還冷,嗬出的氣還是白色的霧。
  她跺著腳,又跳了兩跳,然後往前走。走了不知道多遠才停住,注視著這開闊蒼冷的北方黎明,輕輕的歎了口氣。
  她以為自己要哭,正想伸手去翻兜裏有沒有帶紙巾,卻看到照射到樹梢上的第一縷曙光。
  她異常平靜的微笑了。
  原來破曉時分,是這樣的。

  (三十)
  天氣漸暖,王歸農一個短信詔令,衛穎忙不迭的收拾東西。敏知回到家,見她興衝衝的樣子,不由好奇:“怎麽爬山要帶這麽多東西?”衛穎說:“外加野營。”一麵順手指了指另一個包:“喏,給你準備的。我塞了點東西進去,咱倆分擔一下。”
  敏知好笑:“你怎麽知道我要去啊?還玩先斬後奏了?”衛穎給她一個凶狠的眼神:“瞧不起我是沒有野營過的土包子?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敏知揉揉肩膀脖子上的肌肉,似乎真的都要成化石了,出去走走正應該。她走過去幫衛穎整理:“這個得帶上,那個不用了,用不著。帶裙子幹嘛?換成保暖內衣。”又親自給王歸農打了電話問清楚了要去的地方路線,上網做了功課,才確定好該準備的一切用品。
  衛穎取笑她:“凡事都要做計劃,你實在太適合做政治工作了。”她頭也不抬的回答:“這是良好的習慣。當年在國外……”她頓了頓,很快的帶了一句,“我們都是這麽做的。”
  徐澈和王歸農開了車來接她們加入車隊。到達集合地點,一下車敏知就看見高瞻站在樹蔭下,穿了件簡單的黑色T恤,迷彩褲,登山靴,像個孩子一樣有些百無聊賴的等待著。衛穎遙遙吹了聲口哨:“這身材,這線條。”敏知笑:“一邊去,我不認識你這個色鬼。”可惜他已經聽見,撇清也來不及了,隻好訕訕的走上前:“嗨,別理那家夥。”
  高瞻笑了,雙手抱在胸前:“最近怎麽樣?”
  “沒以前那麽忙。你呢?”
  “老樣子。”
  眼看著人到齊了,他說:“我得給大家講一下要注意的事兒。”回頭不忘特別關注的看了衛穎一眼:“你們倆,可別再掉隊了。”衛穎從鼻子裏哼了兩聲表示抗議。
  這次他們順著山裏的溪流而上,有時不得不踩著石頭過水。衛穎個子高,協調能力又稍遜,高瞻和徐澈得一前一後的拉住她。饒是這樣,她還是一腳踩到了水裏,要不是徐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早成了落湯雞。
  敏知站在一邊看得驚險,向前跨了一步,腳下石子鬆滑,跌坐在地。同伴立刻扶起她,關切的問:“沒事吧?”她擺擺手:“就是掌心擦破了皮而已。”
  敏知和衛穎漸漸又落在後麵。衛穎見她走路有些瘸,問:“你怎麽了?”“剛才摔了一跤。”衛穎知道她曆來要強,如果不是真的疼了,恐怕不會讓自己看穿,忙說:“停下來讓我看看。”
  高瞻走在前麵不遠,轉身走過來,正好看見衛穎拉起她的褲腳,忍不住皺眉,蹲下去握住她的腳踝:“傷成這樣怎麽不早說?會讓情況更糟糕。”敏知自己看到高高腫起的腳踝也嚇了一跳,歉然看看圍上來的同伴。她本來以為自己能撐得住,不掃大家的興,可是現在明顯不再可能。
  “我背你回去。你們繼續走。我直接送她回北京。”高瞻當機立斷。
  敏知下意識的反對:“不用。要不,我坐在這裏等你們回來,然後去營地用冰袋敷一下就好?”
  “死倔。”像是看穿她,他嚴厲的瞪了她一眼。
  大家都讚成讓敏知先回去。衛穎要跟著一起回去,倒被徐澈阻止:“你跟著就是添亂。”衛穎先有些惱怒,隨後卻有些小高興,用力捏了捏敏知的手心,低聲說:“加油。”敏知哭笑不得。
  高瞻背著敏知一路往山下走去。因為尷尬和歉意,也怕讓他分心,敏知一直沒有說話。
  過河的時候他突然笑了:“我像是背了一隻小老鼠。”
  “怎麽說?”
  “你在後麵短短的抽氣兒,可不跟一隻老鼠悉悉簌簌的?”
  敏知窘迫:“胡說八道。”
  “緊張了吧?”他故意搖晃了一下腳步,敏知立刻忍不住地小聲叫了起來,聽他笑得得意,恨恨的在他耳邊低吼:“高大遠!”
  高瞻跳上岸:“背你真是小case。你可真夠輕的。跟背袋大米差不多。”
  他動作矯捷迅速,可是在他背上卻覺得十分安穩,愜意到有些調侃的話脫口就出:“你不背大米怎麽會有老鼠?”話說完了,敏知才覺得自己未免輕浮,臉上發燙,隻能慶幸他看不到。
  他卻不以為意,噓了一聲,低聲說:“聽,那是山雞叫。”
  敏知趴在他寬厚的肩頭,一聲不響的聆聽著山裏的風聲,樹葉聲,和不知名的鳥叫聲,當然,也有他的呼吸聲。
  他的汗意和熱度透到她的肌膚上,她忍不住輕聲問:“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在山路轉角的地方放她坐在一塊大石上。下麵是零散的村落,整齊的田野,樹林和荒野一直延伸到天際線處。麵對這樣開闊的景色,清風蕩入胸懷,敏知突然覺得心寬了開來,很多縈繞於懷的事情好象都遙遠了。
  他迎著風坐著,並沒看她,隻是問:“剛才不想說自己受了傷,是不好意思吧?”
  “我真以為我能撐住的。”
  他轉頭,明亮幽黑的眼睛盯著她:“剛才我脾氣急了點,你別介意。”
  敏知笑了:“你這人,你背我下山我又該怎麽謝你呢?”
  回到北京已經是深夜了,他們在敏知家樓下吃了麵條,他送她上樓。她坐在沙發上看著他告辭,進門走廊的燈光照射下,他挺直的鼻梁在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他握著車鑰匙,低頭想了想才說:“關敏知。”
  敏知再沒想到他會突然這樣喊自己的全名,愣了愣,聽見他又說:“你不是曾經說要答應我個事兒麽?”
  敏知的心一跳,有些不知所措。這個時候,倒第一個念頭又想起破曉,心中猛然刺痛。
  他抬起頭,平靜而嚴肅的看著她:“答應我,對自己好點,別老為難自個兒。”說完果斷地退後,帶上門離開。
  聽著門哢噠一聲鎖上,敏知靠倒在沙發上。事情有些出乎意料,她為自己先前的猜測感到赧然,然而更多的,是震動。
  “謝謝你。”她抱著抱枕,喃喃道。
  敏知的腿兩周以後才算恢複得差不多。Frank召見她:“你的身體沒事了吧?”
  “完全沒有問題了。”
  Frank 沉吟了一會:“關,現在有個非常難得的項目,我希望你能主管。”他簡單介紹了一下,原來是美國一家具有處理發電廠煉油廠廢氣專利技術的公司想在中國發展,需要一個全麵負責的經理,替他們和中國各國營企業打交道,處理與當地政府部門的關係,解決知識產權保護問題,談判有利的稅務減免,甚至要協助他們解決來華工作人員的個人稅務問題。這家公司在美國就是K公司的客戶,所以這次也想由K公司中國部門的人替他們打理,並且陪他們四處考察。
  “這個項目非常重要,也很具有挑戰性。關,你有機會多去看看公司各方麵的運作,還有你已經不太了解的中國。”Frank極力勸說她。
  敏知微笑,心裏在飛快的思考著。這的確是個很能激勵人心的項目。但是同時,她需要麵對太大的壓力。直接和中國國營企業以及各級政府部門打交道應酬,還要熟悉中國稅務方麵的所有條款,她的擔子太重。而按照之前的承諾,她已經可以升任Senior manager了,這樣繁重瑣碎,甚至需要大量出差的工作本來輪不到她頭上,可這也許是對她的進一步考量,這也是先前Frank不太好開口的原因吧。
  “沒有問題,我願意參與這個項目。”她沉著的回答。
  她帶著一堆關於如何處理二氧化硫的資料回去。知道她要出長差,衛穎立刻反對:“你這是要逃跑去哪裏?”
  “什麽逃跑?這是我的工作。”
  衛穎歎氣:“其實我之前也想勸你去別的地方散散心的。可是呢,最近你跟高瞻關係不挺好的?正是趁熱打鐵的時候啊。”
  敏知笑笑:“也就吃了兩次飯而已,僅僅是朋友。”
  衛穎挨著她坐下,猶豫了一會才說:“有幾天晚上我半夜起來,看見你坐在沙發上發呆。敏知,我知道忘記是件太困難的事情。”
  “是啊,比我想的難多了。”敏知在老友麵前不必再掩飾,輕輕喟歎,“還是會不經意的想起他,甚至晚上睡覺的時候會忍不住伸手去抱旁邊那個人。想不起來則已,一想起來還是覺得心如刀割。”
  “所以,結束一段關係最好的辦法就是開始一段新的關係。高瞻真的不錯,跟他在一起,你會開心,會很快忘記那個人。別跟我說你對高瞻一點好感都沒有。”
  敏知回視衛穎,微笑著大方承認:“是,我對他相當有好感,恐怕比你想得還多一點。可是,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更需要多些時間。我並沒有能完全放下破曉,我不想對他不公平。還有,如果我隻是想把他當浮木,而沒有調整好自己,以後也許還會出問題。”
  “你也太善於自我批判了。”衛穎抱怨。
  敏知笑了:“你知道麽,那天他背我下山,感覺特別好。我們在一個轉角歇了一會,那個時候我就在想,我真是幸運,有他背我下山。可是下一次呢?誰能保證下一次摔跤的時候還有個高瞻背我下山?”
  “笨蛋。”衛穎不知道還能說什麽,無可奈何的看著她。
  “是啊,我從來都是那個不會走捷徑的笨蛋。不過,你也會一直支持我的嘛。”敏知嬉皮笑臉的去哄她。
  臨睡前衛穎敲門,站在敏知臥室的門口捧著杯熱水,老神在在的說:“我發現啊,我們一起跑啊跑,我一直以為我比你快一點,可是突然之間,你就到我前麵去了。”
  “切,罵誰是烏龜呢?”敏知砸過一個枕頭,衛穎挨了一下,悻悻的瞪她一眼回屋去了。
  離開前敏知也跟高瞻告別:“我挺想做一份挑戰自己的工作,如果能產生一定的社會價值就更好了。我老板說的沒錯,我得親眼看看我的國家,尤其是她窮的,艱苦的,還沒有做好的地方。我很期待未來的這幾個月。”
  高瞻一言不發地聽完,隻說了一句:“我送你去機場。”看她的眼神笑意卻慢慢的溢了出來。
  敏知好笑的問:“你是不是有什麽意見看法?有話直說。”
  “我的確有想法。”他大聲宣布,敏知一怔,他又氣定神閑的繼續:“那就是,我的眼光很不錯。”
  敏知低下頭攪咖啡,咳嗽了兩聲,感激並且感動。

  (三十一,回憶之一)
  敏知走後的一個悠長下午,衛穎在好好家陽台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晴晴啊,你有男朋友了沒有?”
  膝蓋上的小丫頭軟軟的靠在她胸口:“以前有。”
  “後來呢?你幹嘛不理人家了?”
  “他老不擦鼻涕,髒。”
  “是不是上次你媽媽說的那個小豬哥哥?”
  “不是。小豬哥哥比他好看。”
  “呀,那你天天跟小豬哥哥玩,讓他做你的男朋友。”
  晴晴悶悶不樂:“小豬哥哥升班了。”
  “晴晴過了生日也可以升班啊。阿姨給你買套特漂亮的裙子,保證迷倒……”
  “衛穎!”廚房裏的好好探出頭對她怒目而視。
  衛穎和晴晴對視一眼,一起吐了吐舌頭,哈哈的笑了起來。門鈴響了,衛穎把孩子放到椅子上坐好,自己去開門,迎上徐澈的眼神,愣了一下才把他讓進來:“今天怎麽有空?”說著話才注意到他不是一個人來的,後麵跟著一個娟秀的女子,手裏提著兩個袋子。
  “晴晴的生日party,那些裝飾啊玩兒的東西我先送過來。”他放下手裏的箱子,回答道。天氣有些反常的熱,他額頭上起了薄薄的一層汗,襯衫也有些揉皺。可是並不妨礙他給人沉穩含蓄儒雅的印象,看到他,總感到一股安靜平和的力量。
  好好從廚房迎出來:“哎呀,小莫姐,你還親自來?”陌生女子和衛穎互相點頭示意,然後微微一笑:“全做好了,東西不少,徐澈就送我過來。你看看,是你想要的樣子麽?”和徐澈站在一起,倒甚是熨貼般配。
  好好扔了個眼色給衛穎,衛穎立刻心領神會,去陽台上穩住小晴晴,不讓她看到媽媽幫她請人訂製的各種小禮物小玩意兒。
  等外麵安靜了,衛穎抱著晴晴回屋在沙發上看電視。好好端著菜出來:“洗手準備吃飯。”
  “你沒留他們吃飯?”衛穎好奇。
  好好笑笑:“小莫姐自己也有小孩要趕著去接呢。”見衛穎若有所思,她故意逗她,“在琢磨什麽?這位莫珊小姐確實跟我表哥關係非比尋常。”
  衛穎挑了挑眉:“那將來你們倆家可以讓小朋友互相作伴,多好。”
  好好拿衛穎沒轍,隻好主動承認:“其實莫珊是我爸爸的學生。當年帶徐澈下海的那個陳磊就是她的先生。”想起徐澈臨走前對自己含蓄叮囑要對衛穎解釋,忍不住暗自樂了。
  衛穎一驚:“不是說後來陳磊出了車禍?”
  “是。現在還在輪椅上。我表哥為著當年的情分,一直特別照顧他們家,自己有什麽從來沒有忘記給他們一份。莫珊自己開的小手工藝品店,能惠顧我們也盡量惠顧。”
  衛穎沉默。好好把孩子抱過去喂飯,過了很久才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感慨:“我表哥真是個好人。當年上大學那點兒理想主義沒變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雖然他還遠遠沒到“達”的程度,但是這麽多年,真是善待周圍的每個人。”
  衛穎笑了,長歎一聲:“我從來都知道。”
  好好瞟她一眼:“不過呢,我也讚成你當年的觀點,沒這個金剛鑽,別攬那個瓷器活。有男人把家庭位置放得靠後,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受得了。”
  衛穎苦笑:“太有責任感的男人,大概是阿朱這樣偉大的女性才能消受。我這樣庸俗不堪的小女人,再多的熱情也會被消磨光。”
  好好忙說:“喂,幹嘛?我又沒有要聲討你,我站你一邊兒。”
  衛穎嘿嘿直笑:“是嗎?當年誰來找我,氣呼呼的快跟我絕交了。”
  好好象看女兒一樣寬容忍耐的看著衛穎:“還記仇啊?是我錯了,沒理解你的處境就亂發表意見,行不?”
  衛穎訕訕。
  晴晴生日那個周末,徐澈帶著莫珊和她的孩子一起來。孩子們嘻嘻哈哈的鬧成一片。請來的其他三個小姑娘都乖乖的挨著媽媽坐,就戴著小皇冠穿著公主裙的晴晴像個小瘋猴兒似的跟著哥哥弟弟打鬧,當中還夾了個大孩子徐澈。
  衛穎坐在一邊笑咪咪的看,莫珊走過來坐下。衛穎忙打招呼:“莫小姐。”
  “請跟他們一樣叫我小莫姐。怎麽?難道你想我稱呼你衛小姐?”莫珊調侃。
  衛穎笑了:“叫我小穎。”一麵給她倒了杯茶,莫珊問:“你胃好了沒,喝這麽濃的茶?”衛穎解釋:“給好好泡的,我自己沒喝。咦,你知道我生病的事兒?”莫珊含笑衝徐澈努了努下巴。
  “你一個人來?”衛穎轉開話題。莫珊笑笑:“這個場合我先生不愛來,他腿腳不方便。可是小朋友喜歡啊,我就自己帶兒子來了。”
  “孩子叫什麽?長得真可愛。”
  “陳準。特別像爸爸。”
  衛穎聽出她語氣裏的親昵甜蜜,忍不住問:“你們夫妻感情很好吧?”
  莫珊不以為意的笑笑:“老夫老妻的,不算好也不算壞。現在想起來,最懷念的倒是沒結婚的時候。他當時還在外麵跑,每到過節放假我就坐火車去看他。”說著自己撐不住笑了,“條件挺艱苦。徐澈還跟著他,他們倆住一起,每次我去了,徐澈都得在外麵找朋友借住。”
  衛穎笑了:“陳準不是那個時候……”
  莫珊連忙擺手:“沒。當時生活苦,再想玩也不能掉以輕心啊,基本常識我們還是有的。小準才六歲。”
  衛穎忍著笑道歉。莫珊笑著看她一眼:“其實我老早就聽說過你。”
  衛穎一愣。莫珊說:“你愛喝巧克力牛奶吧?愛吃什麽提拉米蘇吧?隔了這麽多年,我還記這麽清楚,可見當年徐澈對我們兩口子狂轟濫炸的程度了。”
  衛穎意外,狠狠地眨了眨眼睛,莫珊促狹的看著她:“沒想到?”
  衛穎老實承認:“是沒想到。一向以為他是那種有心事悶著不說的人。”
  “架不住年輕,思念太苦。”莫珊輕描淡寫的總結一句。衛穎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陳準小朋友就摔了一跤,當媽的一溜煙就從衛穎身邊消失了。
  回到家停了車衛穎沒有立刻上樓,而是在樓下的小區裏散步。風已經暖和了,因為院子裏有人種了不知道什麽花,空氣中有微醺的味道。
  好多好多過去的事情突然前來拜訪,記憶甚至從久遠以前徐澈還沒有出現的童年就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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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大十八變這句話對衛穎不適用,因為她小時候就好看。
  小時候好看長大了難看這句話對衛穎也不適用,因為她長大了還是好看。
  有次她和敏知一起看自己小時候的照片,悠悠長歎:“這簡直就是一個白雪公主嘛。”生生把敏知大段讚美的話給堵了回去。
  父係的遺傳太過優秀,衛穎的兩個姑姑貌美如花一個伯伯一個叔叔加上她爸爸個頂個的高大英俊。哪怕她隻繼承了百分之五十的美貌,也足以讓她從小就顛倒眾生。
  小時候去學跳舞,總有家長過來嘖嘖感歎,這小丫頭可真漂亮。她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掃視圍觀群眾一眼,驕傲得像隻天鵝。看到媽媽過來,小臉卻是一皺,噔噔噔的跑上去抱著媽媽的大腿放聲大哭:“我不學了,我不學了,好痛。”家長們哈哈大笑,媽媽莫曉嵐尷尬的抱起她:“好,咱不練劈腿了。”
  隨後決定學拉小提琴,在永遠沒有進步的鋸木聲中,老師對她爸爸衛長鈞坦言:“衛穎大概沒什麽音樂細胞。”回頭看看那張小臉,心想,唉,這孩子,隻能看不能聽。
  最後她被送到少年宮學畫畫。背著畫板板著小臉往那裏一站,老師和家長直說她該做模特。從四年級開始就有男孩到畫室外麵偷看,她從來目不斜視。畫畫水平也日漸提高。
  跟同班男同學倒處得很好。她有點假小子脾氣,愛瘋愛鬧,又不斤斤計較。隻有一次上課講小話被副班長打了小報告,她大發雷霆,往人家背後貼紙條,座位上粘口香糖,還用指甲刀去剪人家的頭發。講台上的老師眼睛雪亮,於是罪加一等。衛長鈞不得不到學校聆聽了班主任兩個小時的教誨,最後揪著她的耳朵回家一頓好打。要不是媽媽死命攔著,估計屁股就要開花了。
  最慘的其實是副班長,男生們都打抱不平,從此再不怎麽搭理他。有個男孩心疼衛穎,在她挨打後的第二天弄了好幾把扇子來給她:“撕吧,撕完了就開心了。”衛穎莫名其妙的瞪著他,想了想伸出手去抓起一把刷的一撕。沒什麽感覺。她眨眨眼睛,心疼的看著那把扇子:“多少錢啊?”要到幾年之後她躲在被子裏偷看紅樓夢,才恍然大悟。長大後也一直感歎:“這男孩兒怎麽這麽早熟?”“大概是看連環畫看來的。”敏知猜測。
  高中的時候衛穎有些開竅,對同桌的男孩感覺異樣。可是那男孩是老師特意安排在她身邊要她幫助的差生,她怕被衛長鈞打,絲毫不敢露出一絲好感,永遠一臉嚴肅的提醒那個男生:“該寫功課了。”“上課別看小說。”
  那男孩個子不高,人很聰明,就是調皮。看見自己班上,別的班上的男生都對自己這個冷冰冰的同桌青眼有加,就對衛穎更反感。兩個人的小摩擦一直不斷。衛穎卻沒覺得煩惱,根據小說裏說的,男生對你不好往往是因為對你有好感,男孩跟她的別扭越厲害,她心裏越偷偷高興。大學都畢業以後高中同學聚會再見到那個男孩,說起往事,衛穎才知道原來自己當時真的討人嫌。
  從進大學的第一天起,衛穎的追求者就沒斷過。她對那些獻殷勤的男生從來不假辭色。根據她多年閱讀小說的經驗,她認為自己已經比同齡人都成熟太多了,這些青澀男生的小把戲隻能說明他們幼稚。這個世界有很多苦難,風花雪月是可恥的,衛穎要走遍這世界的每個角落,思索人生的意義。而她的伴侶,一定要是個一臉風霜,長著絡腮胡的,嚴肅深沉的,悲天憫人的詩人。
  好好聽了之後遲疑的問:“一個詩人?我聽著像是個水手什麽的。”衛穎切了一聲:“他如果是水手,也是喬裝改扮過體驗生活的水手!”好好無言。能堅定附和她,還幫她補充若幹細節比如此人會每天黃昏時在甲板上唱古老歌曲的,隻有少女敏知了。
  對於水手詩人的憧憬不妨礙她跟一部分異性成為好友。徐澈就是其中一個。那年好好打籃球扭了腳,徐澈每天都來接送她去上課。宿舍裏人人都羨慕好好有個這麽好的表哥。衛穎趴在窗戶上看過他的身影,到樓下飛快的打過幾次招呼,對這個人印象一直模糊,隻記得他臉上有晴朗的神采。
  那天她上晚自習累了,一個人出去溜達。草坪上坐了一大堆人,還點著蠟燭,那桔色的光芒吸引了衛穎,她站在遠處,遲疑著要不要過去看看。然後她聽見一把低而醇厚的嗓子隨著吉他聲唱:
  有沒有聽到那個聲音
  就像是我忽遠忽近
  告訴你它來自我的心
  帶來一首蒼老的歌
  對著你輕輕的說
  我不在乎春夏秋冬花開花落
  (老狼:來自我心)
  她所以為的,跌宕起伏充滿大喜大悲如史詩一般壯麗的世界消失了。在那個瞬間,歲月對於她而言是低低吟唱的心情,是微笑著抱著手看時光流逝的小風景,是一個個細節,是平凡而溫暖的每一天。以至於以後的每次回憶裏想起這個場景她都會微笑。
  她不由自主的走過去,那個頭發長到肩膀的年輕男子其貌不揚,鏡片上映著蠟燭的光,嘴角勾起溫和的笑容,好像神遊在很遠很遠她所不能抵達的地方。
  一曲既畢,掌聲頓起。男子抬起頭,看到她微微一笑。她認出他,隨即說了一句那個場合下匪夷所思,其後廣為流傳的經典女搭男妙語:“是你啊徐澈,可不可以把你前年的電磁學作業借給我抄抄?”聽眾們麵麵相覷,一時鴉雀無聲。徐澈倒是鎮靜:“好啊,走,現在就去拿。”立刻站起來帶著她走,走出了好久,才聽到口哨聲掌聲笑聲噓聲在身後爆發。
  漸漸的徐澈就和他們一個宿舍都熟了起來。順帶著,他樂隊的朋友和宿舍的同學也跟這個女生六人寢室有了交情。宿舍裏有兩個女孩因此談上了戀愛。
  春天他們去頤和園劃船,夏天去圓明園看荷花,秋天去香山看楓葉,冬天在塔下湖上溜冰。有時衛穎走在路上,遠遠看見徐澈,會大叫他的名字,笑嘻嘻的跑上去:“嗨,師兄,搭個車去計算中心。”他還沒答話,腿一抬就輕鬆的坐到了後座上。徐澈本來要去物理大樓,離計算中心還有些距離,卻什麽也沒說,微笑著努力踩車子。湖麵波光粼粼。衛穎的長腿一晃一晃,德才均備四齋一一經過。衛穎剛讀過“穆斯林的葬禮”,忍不住遐想,不知道還有沒有一個英俊的年輕男子在裏麵放梁祝。徐澈笑著說:“現在都是辦公樓了,那叫擾亂辦公環境。”衛穎悶哼一聲。
  柳絮在明淨的天空下飛揚,蟬聲裏濃密的綠蔭鋪到肩頭,銀杏葉黃燦燦的落在路邊泥土,雪花細細紛飛粘在睫毛上。

  (三十二,回憶之二)
  周五衛穎坐公共汽車回家,百無聊賴的靠在窗邊,卻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在努力的騎著自行車。當時某大周圍還沒有整頓,街道邊異常擁擠,小商小販和行人擠,三輪車,麵的和自行車擠。
  “徐澈。”她趴在窗戶上衝他喊,笑吟吟的像個要去春遊的孩子。
  他抬起頭來,額上有亮晶晶的汗,一麵小心的穿梭著,一麵高聲應答:“回家啊?”
  “是啊。你也是麽?”
  “對。”
  “我說,你得騎多久啊?”
  “不遠。你呢?家遠麽?”
  “還成,就是得到動物園轉車。”
  公共汽車慢慢啟動,兩個人大大咧咧的嘮嗑。陽光照在女孩光潔飽滿的額頭,下麵是濃密的睫毛在撲扇。年輕男子表演著車技,眼睛裏全是笑意。
  汽車終於加速,眼看他就要被甩在後頭,衛穎揮手:“走啦,下周見。”過了一會探出頭去看,他停了車子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的看著前方。衛穎坐回去,心裏有些納悶。
  到了晚上衛穎正半夢半醒,突然一激靈坐起來。好好明明說過表哥家在的位置,哪裏要走那條路?“難道,他是特意去送我的?”這念頭湧上來,居然沒有往常的反感,反而帶著忐忑和一絲喜悅。黑暗裏,女孩的臉漸漸發燙。
  衛穎20歲生日的那個晚上,好好裹著件大衣回到宿舍。同寢室的女孩都笑話:“沒這麽冷吧?”好好狡黠一笑:“當當當,快看我和表哥合送給衛穎的禮物!”一隻小小的灰兔從大衣裏露出腦袋,女孩們立刻尖叫,急得敏知跺腳:“小聲點,小聲點。”
  小灰兔顛顛成了401室的寶貝。隻所以取這個名字是因為它一見到人就屁顛屁顛的跑過來,像作揖一樣立起要東西吃。顛顛的名頭越來越響亮,終於驚動了樓長,勒令三天之內把顛顛處理掉,好好敏知等在樓長辦公室紅著眼眶坐了一個下午也沒有用。沒有一家父母肯接收一隻兔子,徐澈的宿舍管得更嚴,衛穎束手無策。
  徐澈拍拍她的頭頂:“要不,我們送顛顛去燕南園吧。菜地啊花草啊多,住的又全是著名老教授,心地都很好,說不定就把顛顛收養了。”
  一個初夏的深夜,衛穎和徐澈溜進園子裏。衛穎抱著顛顛親了又親,終於鬆手。小灰兔倏忽就消失在夜色裏。衛穎抽抽鼻子站起來,身後路燈下徐澈雙手插在口袋裏安靜的等待著,感應到她的視線抬眼溫和微笑。這是他最常用的姿勢,後來會在等待時點一支煙靜靜抽著,一看到她就迅速摁滅:“要走了?我送你。”
  衛穎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等待和關懷。
  徐澈來告知他拿到錄取通知書時,她的心咯噔一跳,還裝做不在意:“恭喜恭喜。”
  他約她在甜品屋見麵。絲絲縷縷的香味鑽進鼻孔,她麵前那塊提拉米蘇被盛在精致的有小天使圖案的碟子裏,旁邊的勺子柄恰好是長著花朵的樹枝。她低下頭,塗著粉色指甲油的指尖在陽光下好像透明一般。勺子碰撞碟子發出清脆的響聲。她鼻下起了密密的細小的汗珠。
  “你有沒有想過去美國?”他咳嗽一聲,正襟危坐。為了表示莊重,他特意穿了米色襯衫灰色長褲。
  衛穎吃了一口提拉米蘇,有咖啡色的蛋糕留在她的嘴角。她沒有注意,淡淡的說:“無所謂。”桌下的左手卻不得不在裙上蹭去汗水。
  “那,做我的女朋友吧,跟我一起去美國。”
  嗬,也不說點甜言蜜語,也不說你對我一見傾心,也不說你為了難以安枕,就要做你女朋友?衛穎暗自撇嘴,驕傲的揚起下巴:“讓我想想。”
  徐澈推了推眼鏡,輕輕的歎了口氣,似乎早就預料到這個結局,還好風度的欠身:“我等你。”他起身要走,又拿起桌上的紙巾遞給衛穎:“擦擦嘴巴。”
  等他走了,衛穎用紙巾捂住嘴,嘿嘿的笑了起來,一雙大眼睛快彎成了兩條縫。
  十多天後,她去宿舍找他。房門虛掩著,她敲門,沒有人應答,便推開一看,桌上是還沒刷的飯盆,地上滿是煙頭。他坐在那裏抽煙,看見她吃了一驚,卻沒說話。
  她有些疼惜的想:“是不是這幾天我讓他煎熬了?”嘴上就順溜的說了出來:“哎,徐澈,那天你跟我說的那事兒啊,我想了,我可以答應你。”說到最後幾個字,她終究還是把眼睛轉到一邊,有些局促的抿了抿嘴。
  “啊?”他好像還在夢裏,不明白她話的意思。
  她幹脆直說了:“啊什麽?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
  手裏的煙落到地上,他用腳踩熄,平靜的抬頭微笑:“哦,那天說的話啊,我是跟你跟開玩笑的。”
  她站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徐澈的意思。先是不肯相信,徐澈怎麽會這樣對她?可是他甚至不願意看她,冷漠的轉過頭去。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跑到街上的,周圍的人都在看她,她才知道眼淚已經流了一臉。
  那是她生命裏第一個重大挫折。很奇怪,人們都說年輕的時候恢複能力強,也說過時間可以讓一切變淡,可是她始終不能痊愈。可見傷口這回事,也跟小馬過河一樣,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體驗,大多數人的經曆縱然有教育意義,總有小部分的例外。而衛穎,很不幸的成了那個例外。她掙紮過,努力過,終究是枉然。
  那年她把頭發剪得很短。再後來她開始找工作。
  衛長鈞說:“小穎,你來幫爸爸。”她卻不肯,學著別人擦眼影抹唇膏穿套深色套裝去應聘。她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剛出社會的新鮮感確實讓她有那麽一陣的忘乎所以。而周圍的異性種類開始繁多起來,年紀參差,個性迥異。她跟大部分人都能相處得很好,日子似乎過得異常快樂。隻是內心深處,她不知道是哪個部位發生了病變,總是蠢蠢欲動。被簇擁的時候覺得寂寞,被遠離的時候渴望熱鬧。總是感覺不對,沒有一個人一件事情能讓她安穩下來。
  直到徐澈開始在她的夢裏出現。他甚至沒有說話,就那樣安靜的站著,她就覺得自己踏實了,舒服了。她想靠過去,像從前那樣有點撒嬌的說:“工作原來這麽無聊。簡直扼製我的創造力。那些人際關係真是麻煩,可笑,又醜陋。我再超脫也無法置身事外。”可是他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堅決的把她推開。她想追上去,卻發現碰到了玻璃的牆壁,她能看見他,可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穿過那牆壁,直到他終於走遠,留她一個人在後麵徒勞的拍打著玻璃,哭得聲嘶力竭。
  醒過來的時候額頭上全是汗水。她終於想起,他早已放棄了她。
  而她從沒有懷疑過,他會一直在那裏,微笑著等待她:“要走了?我送你。”
  也許真正讓她傷心的,是他居然舍得那樣讓她傷心。她以為曾經發生過的愛情,原來不過是一場自以為是。
  她開始嚐試著寫點什麽,畫點什麽。這樣的發泄途徑確實有所幫助。雖然付出大量時間得到的報酬並不很多,她一點也不在意。衛長鈞疼愛女兒,隻好說:“叫你來幫我吧,你要自己闖。闖了以後吧,你又想在家SOHO。也罷,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好了。隻是你自己不想幫,就得給我找個好女婿來幫我。”
  衛穎笑嘻嘻的不應答,跟著朋友跑出去開車兜風,晚上又去酒吧喝酒。
  酒吧很吵。男男女女貼擠在一起,認識的不認識的,在幽暗的燈光下交換著眼神。她並不喜歡這樣的環境,可也不想一個人呆著,隻好把手裏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酒吧的另一側傳來吵鬧聲。朋友笑著說:“又是爭風吃醋。”她好奇的看過去,一眼就看到事件的男主角。愣了一分鍾之後,她揉揉眼睛。沒錯,是那個人。那種沉默的溫和的不願意辯解的表情,再不會有第二個人。
  “別理他,別理他。再跟這個人說話就是犯賤。”頭腦暈糊,理智還掙紮著妄圖工作。可是她的腿不受控製的走過去。看到他俯身抱起那個女孩,衛穎性格裏彪悍的一麵終於發作,她把手裏的酒往地上一砸,噔噔噔的就飛奔出去。按照朋友後來的形容是:原來女人穿著五寸的細高跟鞋也可以跑成美國海軍陸戰隊的架勢。
  後來一切就不可控製,卻在期待中的發生了。那個清晨她從徐澈家離開,不知道走了多久,好像中途就買了瓶礦泉水。生生穿越了半個北京城,走回了家裏。脫下高跟鞋,這才覺得撕心裂肺的痛。
  很久之後她知道,那天她反常的舉動,隻是下意識的想要保護自己,害怕再一次受傷。
  當時她卻隻想起許多的細節。他站在樓下耐心的等待扭傷了腳的好好,她飛奔下去,嘻嘻哈哈裝做不在乎的打個招呼:“嗨,師兄。”她聽過他的吉他之後立刻去買了一盤校園民謠。她每周五坐車回家的時候總是會忍不住到處張望,看他會不會就在附近。她抱著小兔顛顛喜笑顏開,手上的溫暖滲透到心裏。
  其實在更早的時候,她就已經愛上了他。可能,比他還要早。
  徐澈再次離開北京的那個夜晚,衛穎站在十八樓的陽台上點燃她生平第一支煙。腳下的城市燈火輝煌,那紅起來又暗下去的煙頭在漆黑的夜空下如沉默的歌聲:“有沒有聽到那個聲音,就像是我忽遠忽近,告訴你,它來自我的心。”
  “任憑這夜越來越深,你在我心中越來越沉,壓得我,不能翻身做自己的主人。”
  “任憑這旅程越來越孤單,你在我心中越來越茫然。丟不下的行李,是我不變的心。”

  (三十三,回憶之三)
  衛穎真正下定決心辭職,是在跟上司拍了桌子之後。上司比她大上八九歲,從開始上班沒多久,就對她相當照顧。衛穎不是笨蛋,自然知道其中微妙,可是對一份工作不滿意,是因為上司對你太好?這理由恐怕衛長鈞也不能接受。
  平時說話曖昧一些並不是問題,可是忍不住有肢體接觸就超出了衛穎的忍受範圍。衛穎當場冷了臉色,說了幾句讓人難堪的話,拂袖而去。走到大街上風一吹才覺得清醒。說實話,就工作本身而言,她還是願意繼續的。一直以來,她都想證明她並不是人們眼中不能吃苦的大小姐,所以在咖啡館裏喝了幾杯以後她決定重振旗鼓,把不愉快的事情忘記,繼續回去工作。
  工作的任務漸漸變得繁重,分內該做不該做的事情都壓了下來,還動輒得咎。衛穎還年輕,試著去找上司的上司理論,對方起先還有些耐心,最後給了臉色,衛穎這才驚覺自己做了蠢事。自己哪裏有什麽特殊的才幹,值得人為她去操這份閑心?她渾渾噩噩的回到辦公室,上司又過來找碴兒,她實在忍不住反駁了幾句,兩人不歡而散。
  離開之後衛穎覺得異常難受,並非因為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而是對自我產生了厭惡情緒。不懂得看人眼色,不懂得處理人際關係,甚至會聯想到,是否被所愛的人傷害也是因為自己沒掌握好度的原因。經過街邊的商店,玻璃倒映出一個笨拙的還有些脾氣的傻瓜。她惡狠狠的衝那個傻瓜做了鬼臉。
  如果是關敏知,估計這樣的自責得花上幾周才能消化。衛穎卻及時擺脫了這種情緒,反正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她現在明確知道什麽樣的生活方式適合自己,而恰好也很幸運的可以選擇這樣的生活方式,她沒再多為難自己,辭職走人,在家幹活。
  大半年之後,衛長鈞有天特意親自打電話叫衛穎回家吃飯。一進門她就看見父親和母親其樂融融,心裏正納悶,看見相熟的鄭家伯父伯母,連忙問好。再一看,沙發上還坐了一個眼睛雖小卻很會放電的年輕男子。
  桃花眼和衛穎對視片刻,衛穎大叫一聲:“原來是你啊小花蕊兒。”桃花眼也不計較,笑眯眯的說:“小穎,好久不見了。”此人大名鄭華瑞,跟衛穎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彼此算是發小兒,隻不過高中就去歐洲念書,一見麵差點沒有認出來。
  發小兒見發小兒,自然話很多。尤其鄭華瑞這樣能說會道又會照顧女性的人,遇到了言辭犀利作風爽快的衛穎。雙方家長看了都甚是滿意,彼此遞了眼色,開始暗自琢磨在哪裏擺酒席比較風光的問題。
  鄭華瑞和衛穎心裏也很清楚這次見麵是為什麽,彼此都有一定程度的好感,也就經常性的一起出去吃飯聊天喝酒。在衛穎的再三逼問之下,鄭華瑞終於承認,自己失戀了,所以跑回國,被父親罵了個狗血噴頭。
  衛穎瞪大了眼睛:“你也會失戀?”
  鄭華瑞憤怒的反駁:“為什麽我就不會?”
  “你不是一向對女性都很有一手的嗎?高中第一年就在幾個學校都有女朋友。要不是你後來出去了,全北京都得被你禍害了。據我現在觀察,你愈發爐火純青了。”
  鄭華瑞被她氣得半死,憋了好久才說:“我對她是認真的。”隻差沒有說我雖然是花花公子的外表但是有一顆純情少男的心了。
  衛穎突然認真起來,把下巴放在杯子緣上,若有所思的說:“也許有時是逃不掉的。瀟灑啥的都是說說而已。”
  鄭華瑞眼裏精光一閃:“妹妹,遇到什麽事兒說出來給哥哥幫你參謀參謀。”
  “呸,說你胖你就喘了。”
  兩人嘻嘻哈哈的走出酒吧,鄭華瑞很自然的就握住了衛穎的手。跟鄭華瑞在一起衛穎很輕鬆,跟徐澈在一起則是放鬆,說起來似乎差不多,不過其中微妙差別衛穎能分得很清楚。徐澈讓她覺得可以依靠無所忌憚,鄭華瑞讓她覺得很有趣不用想太多。
  鄭華瑞有次不小心給衛穎看到了那個女子的照片。濃眉大眼,說不上特別漂亮,但是別有一股異域風情。衛穎哇了一聲,讚不絕口。鄭華瑞關掉電腦窗口,沉默的看了衛穎一眼,她就是這點好,從來不會恃美而驕,讚美別人也總是真心誠意。他伸手揉揉她的頭發,有好一陣沒有說話。
  衛穎抬頭,燈光下鄭華瑞的神情迷惘而失落,那是不得不割舍自己心愛的人時的表情,衛穎曾在自己臉上看到過。這個瞬間她的心異常柔軟,去冰箱裏取了兩罐啤酒,扔了一罐給鄭華瑞:“要不要聊聊?”
  “唉,她應該還是愛我的吧。可是性格怎麽就這麽不合?”鄭華瑞終於開始傾吐,一聊就是一宿。第二天早晨醒來,他看到衛穎蜷成小球靠在自己肩膀上,終於忍不住親了親她的嘴唇。衛穎迷迷糊糊的回應,等兩個人都清醒一點,才覺得這個吻實在有些別扭,無法繼續下去。
  從那以後,兩人見麵的次數就沒有以往頻繁。雙方都沒有心理準備要成為男女朋友,蒙在鼓裏的隻有父母們了。
  衛穎天天貓在家裏,直到孕婦施好好約她出去逛街才不得不欣然從命。兩個人正在給小孩兒挑衣服,拿不定顏色,好好突然抬頭跟人打招呼。對麵的年輕女孩也懷孕了,見到好好隻是微笑點頭。衛穎覺得她似曾相識,再仔細一回想,正是那時徐澈在酒吧裏搭救,後來又出現在照片上的女孩子。
  “陸薇以前是我二表哥的女朋友,唉,我們關係原本挺不錯的,現在她估計也不想見到我。”好好後來感歎。
  衛穎一愣,心裏原本懷疑的事情成了真,一下要麵對,自己也覺得臊得慌,當時的確太衝動了。
  過了兩天衛穎給好好打電話,閑閑的問起徐澈的情況,好好也閑閑的把徐澈最近落腳的城市住址連同手機說了一遍。衛穎聽一次就記住了。
  坐在飛機上衛穎俯瞰下麵的雲海,心裏十分感慨。自己都有些吃驚,居然想到什麽就做了什麽。年紀也不小了,勇氣倒還跟少年時一樣。不過那也許就是衛穎,說是她的運氣也好,性格也好,總之她常常有機會讓自己任性。
  直到飛機快降落的時候她才突然有些緊張,如果徐澈已經有女朋友了怎麽辦?畢竟自己當初走的那麽決絕。隻思索了兩分鍾她就釋然了:她欠徐澈一次主動爭取,所以無論如何都要試試,隻要徐澈流露出一絲為難,她絕對不會勉強,扭頭就走。
  那個傍晚徐澈剛回到住的地方,手機就響了。他正心頭沉重,不願被打擾,可是還是瞟了一眼號碼。一看之下想也不想就接了起來。雖然刻意沒存,但是他卻牢牢記得那是屬於誰的。那邊衛穎氣呼呼的問:“徐澈,那天跟你在一起的,是不是你女朋友?如果是,你為啥還來見我,你就不能讓我好好的呆著麽?”
  徐澈突然明白了,握緊手機,第一次覺得有些生氣:“你為什麽不直接問我?我什麽時候有女友了?哦,陸薇,那是我弟弟的女朋友。”衛穎在電話那邊抽抽搭搭的哭了起來:“徐澈你這個混蛋。我就在你家樓下,凍死我了。”他把電話一扔,飛奔下去,看見她在那裏哆嗦。有那麽一個刹那,他有些變態的故意停住腳步,在心裏想:“這丫頭,連哆嗦都顯得那麽驕傲,那麽好看。”隨即衝上去一把將她摟在懷裏。
  他們倆緊緊擁抱著,好像從來沒有分離過,又好像那些漫長的分離就是為了這一刻的銘心刻骨。周圍的人不斷經過,好奇的看著他們。終於他鬆開手,衛穎略仰著頭,幾乎鼻尖對鼻尖,帶著點從前的嬌憨埋怨:“我骨頭都快被你勒斷了。”
  她實在是美麗,他忍不住吻她,卻又怕自己大庭廣眾之下太過激烈有礙觀瞻,隻能眷戀的蹭了蹭,拉著她的手:“我們上去再說。”衛穎卻突然抽開手去,徐澈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不遠處站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帶著失落而受傷的神情看著他們倆。徐澈心頭一緊,想:“事情終於糟糕到這個地步了?”
  衛穎想的卻是:“得,剛才不是說沒有女朋友麽?這裏怎麽馬上就冒出一個?這眼神可不會錯。”轉念又一想,“有人喜歡他想追求他也不奇怪麽?”抱著手等著看他會怎麽處理。

  (三十四,回憶之四)
  徐澈略一沉吟,握著衛穎的肩果斷的說:“小穎,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現在必須處理。你先到**賓館去,我明天一定去找你。記得開著手機。”衛穎直直的看到他眼底,她所熟悉的,那種讓她安靜的力量一直都在。她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所以什麽也沒問,拉著箱子走到街口打車。
  那一夜睡得不踏實,好幾次醒來喝水。她裹緊被子,恍神想起那個夜晚,徐澈緊緊地擁抱她,他的吻燙而有力。現在他又再次離她那麽近。她笑了,不由自主地一次次查看鬧鍾,即使睡夢裏聽到一點響動也會驚醒抓起手機看是不是有自己的電話。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起床,哪怕洗漱的時候也一麵豎著耳朵聽手機。然而整整一個上午,一個下午,再到晚上,除了父母和鄭華瑞的電話以外,沒有人找她。
  一過午夜十二點,她就下樓打車直奔徐澈的住處。沒有一絲光亮從門後透出,她試著敲門,沒有人應答。終於驚醒了鄰居,憤怒的開門。還沒等對方開口罵,衛穎一把抓住那個中年男子問:“請問,您今天見到住在這裏的人沒?”樓道幽暗的燈光下,她強自鎮定的臉顯得異常年輕異常生動明豔,那個男人忘了發作,隻是搖了搖頭:“好象昨天就出去了。昨天晚上我看見他和一個女的,還有幾個男的一起走的,他手裏還提著旅行包。”
  衛穎徹底懵了,頹然鬆開手:“噢,謝謝。”男人也不禁同情起她來,說:“你過兩天再來吧。說不定出短差去了。”衛穎扯了扯嘴角,一步一步緩慢的挪到樓下去。
  那是寒流來襲的南方。空氣中充滿濕潤得有些尖銳的冷意。衛穎把手死死的攥在兜裏。好像噩夢再次重複,她聽見自己牙齒格格的響。怎麽會呢?他怎麽可能再一次的這樣丟下她,沒有任何的理由和解釋?
  想到臨別時他說過的話,衛穎鎮定下來。她得相信他,否則千裏迢迢跑來一趟幹嘛?這麽容易懷疑,不也等於否定衛穎她自己?她在樓下抽了支煙,哆哆嗦嗦的打車回賓館。
  她等了他足足二十天。幾乎整棟樓的人都認識她,每天清晨起,她就在樓下等,一直到晚上。樓裏的住戶有幾個熱心的,一直跟她說:“不要著急啊,你回去休息,人一回來我們幫你盯著,一定讓他立刻去找你。”
  她微微的一笑:“謝謝。”到第十天的時候她開始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他如果要走,不會一點交待都不給自己,那麽,他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
  徐澈的房東也住在同一棟樓裏,是個50多歲的老阿姨。一開始口風特別緊,總是警惕的看著衛穎,在心裏盤算那個房客到底給自己招惹了什麽麻煩。到後來看到她急得嘴上燎泡,老阿姨也有些心軟,一邊搖頭一邊說:“你真是他女朋友?我以前可從來沒有見過你。倒是老見到另一個小姑娘。”衛穎難得放下身段,幾乎有些低聲下氣的說:“阿姨,您就開一開他的門吧。他要是真出了什麽事情,您也不好交代,對吧?”老阿姨嚇得退後兩步:“這怎麽行?說好了我們不能隨便去房客屋裏的。”
  衛穎想了想,問:“那他平時屋裏出了什麽問題,比如洗手池漏了也是要您去看看的,對吧?”老阿姨歎了口氣:“姑娘,不是我不想幫你,可是這種事情我不能做。”
  衛穎無言。誰能相信她沒有任何惡意呢?謹慎小心點沒有錯。她笑了笑:“不好意思,打攪您了。”安靜的離開,還順手輕輕把門帶上。
  她坐在樓下花壇上, 默默的拉攏領口。
  有小販兜售煮熟的玉米,香噴噴的老遠就能聞到。衛穎機械的買了兩個,卻一點食欲也沒有,任由它們在自己手裏變得冰涼。
  “姑娘。”突然有人叫她,她抬頭一看,正是房東阿姨,“我正要去檢查一下煤氣,你要不要跟過來幫把手?”
  衛穎立刻跳了起來,跟著老阿姨上樓。老阿姨一直絮叨:“我女兒說那天看見你跟徐先生在樓下,真的是男女朋友的樣子。她說徐先生是個好人。所以我就帶你去看看。就看一眼啊,頂多十分鍾。”
  房門打開了,屋子裏幹淨整齊,不像是被人脅迫或者匆忙離去的樣子。衛穎先鬆口氣,四下仔細的看了一圈,並沒有留給她的隻言片語。
  她默默的走到門口,老阿姨蹙著眉:“徐先生不會真的失蹤了吧?他倒是交了半年的房租,不過要是他過幾個月都不回來可怎麽辦?”看到衛穎蒼白的臉色才住了嘴,試探的問,“你還要等他不?”
  “也許吧。”她極輕的吐了三個字,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老阿姨惋惜而同情的看著她搖了搖頭,徑自鎖了門上樓去。
  等待已經失去了意義,似乎僅僅成為了一種習慣,一個固執,她一定要再見到他,聽他說個明白。
  衛穎也曾經想過,是不是徐澈又遇到什麽為難的事情不想自己插手,所以暫時離開去解決。可是她又不願意這麽低估自己愛的男人。之前的誤會已經是銘心刻骨的教訓,他一定不會這麽做。
  她去了一趟公安局。接待她的小警察一看是個美女就十分殷勤,再一問原因就樂了:“你隻是他的女朋友?”衛穎壓住火氣說:“是。他跟我說過他一定會來找我。所以我認為我有足夠的理由報警。”小警察憋了笑說:“我會幫你問問。”
  衛穎無奈告辭,下次再去,就得到明確答複,沒法立案,原因是鄰居是看到他提著旅行包離開的。小警察見她失魂落魄,不由追到門口安慰:“衛小姐,說句實話,跟女朋友玩失蹤的事情挺常見的。”衛穎笑了笑:“也許吧。”顯然並不領情。
  她不得已給好好打了個電話,隻說自己想聯係一下徐淩,還沒等好好問原因就掛了,生怕給孕婦造成不必要的心理負擔。
  徐淩接到電話並不吃驚:“是你啊,我哥提過。他沒出什麽事兒,不用擔心。我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回去。衛小姐,我父親最近生病住院我很忙,先這樣吧。”
  電話那邊傳來忙音。她苦笑兩聲。
  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了下來,她撐著一把傘,呆呆的站在那裏。她懷念的,愛過的那些時光一次次在腦海裏重複播放。而這細雨下的南方城市,陰鬱陌生。
  穿過城市有一條河,雨季水漲,嘩嘩的從堤下流過,渾濁而湍急。
  她掏出手機。父親,母親,鄭華瑞,都打過無數次電話來,她一直沒接。短信也是看過就刪,永遠隻有一個回複:“我很好,勿念。”
  好好在這個時候發了一條消息過來:“你爸爸給我電話找你,你到底去了哪裏?難道真的在跟表哥濃情蜜意?”
  衛穎哈哈大笑。所幸周圍沒有人,否則一定以為她瘋了。
  她一把扔了傘,任雨水落在臉上,頭發上,肩膀上。那種涼絲絲的感覺順著皮膚一直滲到心裏。
  何必呢?何苦呢?為了一份愛情卑微若此。她衛穎做不了王寶釧,甚至做不了一個男人眼中乖巧溫順講理的女人。
  管它是命運安排還是人為的障礙,她決定放手,就好像當初決定抓住那樣肯定堅決。他的解釋刹那間變得無關緊要,她隻想做回她自己。
  衛穎最後看了一眼手機,想也沒想扔到了河裏。把臉上的雨水一抹,跳下河堤回賓館取行李,當天就飛回了北京。
  回到家她被衛長鈞罵得天昏地暗。長這麽大,衛長鈞第一次對她發這麽大的火:“是我把你慣壞了,要去哪裏就去哪裏。連家裏都不說了?你知不知道你媽媽擔心得睡不著?”她沉默著沒有為自己辯解。
  她並非不知道家裏人擔心。她隻是不知道除了報個平安之外有什麽可以說的。她第一次體會到,真正的痛苦,你不想對任何人開口傾訴,哪怕是你最親的人,隻想躲在角落裏安靜的獨自呆著。
  衛長鈞罵夠了,看著女兒消瘦憔悴的臉,心疼得要命,隻能揮揮手:“回去休息吧。”
  隔天鄭華瑞來看她,什麽也沒有問,就陪著她喝了一宿的啤酒。衛穎沒有哭也沒有抱怨,安靜得像一隻貓。
  早晨醒來,她順著香味一路走出去,桌上有豆漿油條蔥油餅,鄭華瑞得意洋洋的看著她:“我剛在樓下買的。”衛穎終於笑出聲:“不錯,夠哥們兒。”
  衛長鈞後來說:“你不在的時候,華瑞也急得不得了。天天跑來問情況,還安慰你媽媽。小穎,你太任性了,這樣不好,得找個人管管。”他沉吟片刻,終於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你們結婚吧。”

  (三十五,回憶之五)
  出人意料的,對於這樁婚事鄭華瑞沒有反對。衛穎也沒有表示異議。他們先買了戒指訂了婚,然後開始籌辦婚禮。
  衛穎表麵上沒有消沉多久,很快就若無其事的跟鄭華瑞談笑風生,有時還手拉著手親密進出。鄭華瑞有次忍不住說漏了嘴:“你比別的女人都彪悍多了。”衛穎瞪他一眼,伸手去擰他的耳朵,他吃痛告饒:“沒有貶義,真的沒有。”等她鬆了手,他衝她眨眼,“說真的,我都有點崇拜你了。”
  他看她的眼神明顯比以前多了點溫情熱烈。衛穎罵道:“受虐狂啊?”突然又笑了。
  這是怎麽回事?她以為的沒心沒肺的,情場中悍然來去的鄭華瑞倒有顆敏感體貼的心?
  眼看她的態度軟化,他笑嘻嘻的湊上去親了她一下。
  他們倆都是有閑又號稱有品位的,所以慢慢騰騰的開始研究細節。光一個請柬的式樣就提出了若幹種方案。
  衛穎急了就臭罵鄭華瑞:“怎麽?你還有個夢想中的婚禮不成?”
  “就許你們女人對婚禮有這樣那樣的要求,就不許我們男人有點兒想法了?”
  “你這人就是硌色。”
  “你不硌色你就聽我的唄,指手畫腳的幹嘛?”
  “難道是你一個人結婚?”
  “噢,這下你想起來結婚是兩個人的事情啦?”
  吵了好多天,他們最終去拿成品。回到家樓下,遠遠看見站著一個人,衛穎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的握緊了鄭華瑞的手。
  聽見腳步聲和說話聲,那人摁滅煙頭抬起頭。看見衛穎眼睛立刻一亮,再看到鄭華瑞,那點光芒消失了。
  衛穎手裏的袋子上有大大的百年好合字樣,落在那人眼睛裏,他不動聲色,溫和沉靜的笑了笑:“小穎。”
  鄭華瑞忙伸出手去:“是小穎的朋友吧?我是鄭華瑞,她的未婚夫。”“你好,我是徐澈。”兩個人握了手,鄭華瑞拿了袋子對衛穎說:“我先上樓,你跟你的朋友多聊會兒。”
  等他走了,衛穎才淡淡的問:“你來幹什麽?”一麵打量他。他狀態很糟糕,眼眶深陷,胡子也沒有刮幹淨。
  徐澈沉默了一會:“來看看你過的好不好。”
  衛穎挑挑眉,和他對視。
  她知道他是來解釋的,她也知道,在看見鄭華瑞之後,道德極為自律的徐澈很有可能不會再做解釋。
  徐澈卻仿佛看穿她的心,突然笑了:“你想不想聽呢?”
  衛穎愣了很久,終於說:“又是什麽苦衷之類的鬼話吧?”她攤攤手,自嘲的笑,“命運這玩意兒,我不太相信。在C城等你的那二十多天我就想明白了,不管是什麽原因,我既然走了,做了這個選擇,就不會再回頭,哪怕是真的錯怪你。拖泥帶水沒有意思。老這麽折騰幹嘛呢?我累了,”一直倔強的,像個戰士一樣的衛穎終於露出疲憊得不能再重荷的神情,平靜的看著徐澈,“我真的累了。我得找個人從此老老實實的過日子,過一輩子。”
  徐澈點了點頭,苦澀的笑笑:“很抱歉。我其實不該來找你。”
  衛穎側身一步讓出道來,徐澈從她身邊經過,他的體溫倏忽掠過,之後是更加清冷的空氣。
  回到家裏,音樂聲細細的流出來。衛穎吃了一驚:“哪裏找出來的CD?”鄭華瑞躺在沙發上懶洋洋的說:“剛才隨便翻的。”
  她脫著鞋,皺眉道:“你不是隻聽古典和搖滾麽?”
  “換換口味也不錯。”
  剛好換了一首歌,那把男聲唱:“當愛過的人又再出現,你是否會回到我身邊。電話那邊流著我的眼淚,你也知道那是為了誰。”
  兩個人同時愣了一愣,尷尬的對視一眼。衛穎急急走過去,啪的關掉音響,用種近乎失態的粗魯態度說:“媽媽剛才打電話過來,說要加請幾桌老家的朋友,叫我跟你商量一下怎麽安排座位。”
  鄭華瑞靜靜的看她一會兒,拍拍身邊的沙發:“過來吧。”衛穎走過去,幹咳一聲說起正事。
  商量了一會,鄭華瑞突然轉頭抓抓頭發問:“就是這麽一個人,你就為他神魂顛倒的?”
  衛穎半天沒說話。鄭華瑞的樣子有些失落,就像不甘心的小孩。她噗嗤一聲笑了:“是,他沒你帥沒你酷,最重要的是,他已經是過去時了。”
  鄭華瑞見話題已經攤到桌麵,索性就全問了:“剛才那張唱片是他送給你的?”
  衛穎轉著手裏的筆:“不是。不過我們上大學的時候,總是聽這張唱片。”
  鄭華瑞輕輕的哼了一聲,感歎:“早知道這樣,我也該在國內上大學。”
  衛穎笑眯眯的說:“是啊,國內上大學可好玩了。”
  “別得瑟了,我不過就誇了兩句。你以為我在歐洲不爽?告訴你,我經常心血來潮跨國旅行。”
  衛穎勾勾嘴角:“很浪漫啊,跟誰哪?總不是一個人吧?”
  鄭華瑞不說話了。突然之間,他有那麽一點嫉妒,因為那首似乎能撫摸靈魂深處的歌,代表了他不能理解,也不曾參與的衛穎的過去。
  他也有那麽一點遺憾,遺憾自己的過往不管多麽美好,終究沒有能延續到現在。
  衛穎看了他一眼,眼神變得柔和:“華瑞,你為什麽會想結婚哪?”
  “人總是要結婚的嘛。難不成我要被我媽念叨一輩子?”
  這人誠實得可愛。衛穎乘勝追擊:“那為啥要跟我結婚呢?”
  鄭華瑞看著她的眼睛不吭氣兒。
  “說實話麽,我保證我也會說實話。”
  “你們女人最善於誘供,然後秋後算賬。”鄭華瑞往沙發上一縮,抱著靠枕哼哼。
  衛穎傾過身子揪他的耳朵:“快點說。總不會是因為你愛我,你特別愛我,所以想娶我吧?”
  鄭華瑞反手抓著她的手腕,凝視她的眼睛,收起嬉皮笑臉,誠懇地說:“我挺喜歡你的,我們又合得來,幹嘛不結婚?我們在一起會挺輕鬆愉快,而且,”他頓了一下,“我想假以時日,我應該會愛上你吧。”
  衛穎抽回手,坐在那裏低頭凝神,過了一會說:“謝謝你。”
  “那麽你呢?是不是因為感情受挫想要療傷?”鄭華瑞問得坦白。
  “不完全是。我很累,想要一個自己的家,每天有人跟我說說話什麽的。有什麽事情也可以有商有量。雖然我爸媽不是好榜樣,不過我還是挺想試試看。你是個挺好的對象,真的,我不是吹捧你。”她帶著笑意看他。
  他也笑了:“你有眼光。”緊接著又說,“我說你比別的女人彪悍。我原本以為,你會因為家裏的關係有他們說的那個什麽,心理創傷,婚姻恐懼症啥的。”
  衛穎大笑:“這話跟我說說就行了啊。別讓我爸媽知道。”
  鄭華瑞嚴肅點頭:“得令。這以後是咱家的天字第一號秘密,打死我也不說。”
  衛穎聽到咱家這兩個字,心頭呼的一暖。
  等鄭華瑞走了,衛穎上網跟敏知聊天。敏知說:“想不到你是這麽注意細節的人。單聽你說這些準備過程我就頭大了。”
  衛穎打個笑臉過去:“我也不知道,我特享受這個過程。”
  “你忙這個,正事也不做了吧?”
  “嗯,我就想忙,忙得啥也不去多想。”剛打完這句話,衛穎就愣了。
  原來是這樣。
  她匆匆下線,跑到客廳抽煙。心裏一陣緊一陣疼。她一手按著胸口蜷起身子,看著手裏的煙緩慢燃燒。
  TMD,我再彪悍也還是難過啊。她這樣想。
  索性跳起來打開音響,任那熟悉的音樂流淌出來。
  當愛過的人又再出現,你是否會回到我身邊
  電話那邊流著我的眼淚,你也知道那是為了誰
  時間帶走的日子會相信,我所交給你的心
  過去的溫柔讓我顫抖,我還想著從此以後
  寫在心裏的話也會改變,是曾經躲避的誓言
  昨天不懂的事又會重來,你的心是否依然在
  別在意今天能不能永遠,想我的時候不會孤單
  散開的頭發遮住了肩膀,你的心是否和我一樣
  是誰遇見誰是誰愛上誰,我們早已說不清
  是誰離開誰是誰想著誰,你曾經給我安慰
  (老狼:昨天今天)
  在那個淚流滿麵的夜晚,衛穎對自己說:這是我最後一次為這個人傷心了。
  到了周末,鄭華瑞過來和衛穎寫請柬。他不時湊過頭來看,樂嗬嗬的取笑她:“你的字可不咋樣。”衛穎甩甩寫酸的手,給他老大一個白眼:“也不看看你自己的。”
  “我脫離祖國的懷抱好幾年,這是很自然的。”鄭華瑞理直氣壯的說。見衛穎突然停了筆,問:“怎麽啦?遇到不會寫的字兒?來,哥哥教你。”
  “少來,三個石字怎麽念?”衛穎冷笑。
  鄭華瑞愣了一下,在紙上寫出來端詳一會兒才說:“不就是一個磊字麽?當我真的文盲啊。”
  衛穎捧腹。笑完了才解釋:“我的一個好朋友,我還沒跟她說我們要結婚的事兒。”
  “男的女的?”
  “女的。”
  “喲嗬,您還真前衛。我可太榮幸了,要娶一男女老少通吃的主。”他還耍著貧嘴,卻有些心不在焉,因為在琢磨是否該通知那個歐洲的女孩子,如果通知,又該是怎麽樣的口吻。想到這些,覺得胸口犯堵。
  衛穎隱約猜到他的心思。鄭華瑞就是這個脾氣,心裏有事瞞不住。是好,也是不好。如果衛穎真的愛他,估計這會會相當不好受。她歎了口氣:“別鬧了,瞎說什麽呢?你不是說下午要跟伯父去打高爾夫的麽?明天再來寫吧。”
  鄭華瑞一看表,拍了下頭:“你不說我真忘了。我先走了啊。”
  等他走了,衛穎給好好打了個電話。
  不知道為什麽,好好的聲音跟從前不太一樣,似乎心情正不好。
  衛穎小心翼翼的說完,好好愣了半天:“你是說,你要跟人結婚了?新郎叫鄭華瑞,是你發小兒?”
  “嗯。”
  “那徐澈呢?你不是兩個多月前還去看他的麽?”
  “我跟他那時已經結束了。”
  好好深吸了一口氣,聽得出在努力克製自己:“那也不能在那個節骨眼兒上啊。徐澈是清白的。要不他怎麽會出來?小穎,你不覺得自己過分麽?”
  衛穎怔住。
  “算了,稍後再說吧。”懷孕的好好本來就心情起伏大,家裏出事還瞞著她,她罕見的以一種相當不禮貌的方式掛了電話,留下衛穎抓著手機好久沒回過神。

  (三十六,回憶之六)
  過了幾天徐澈親自給衛穎打電話:“小穎,方便出來見個麵麽?”
  “怎麽了?”衛穎倒是心平氣和。
  “好好對你有些誤會吧?真是抱歉。一直沒讓她知道我的事情,是怕她煩心。最近她還有些別的不順心的事情。你跟她是好朋友,最能安慰她的就是你了。我不希望你們倆因為我的事情而鬧得不愉快。所以想當著你們倆的麵解釋一下。”
  衛穎歎息:“也成。就在她家樓下的咖啡廳見麵好了。”
  她趕去的時候好好徐澈已經到了。好好神色疲憊憔悴,並非一個孕婦該有的樣子。衛穎嚇了一跳,坐下來關切的看著她:“你沒事兒吧?”好好擺擺手,一言不發。
  “這件事情是我不對。”徐澈清清嗓子,“我沒有及時告訴好好,也沒有能第一時間通知衛穎。”
  他看著好好:“小穎沒有丟下我自己走了,反而是我讓她一個人在C城等了很久,那滋味一定特別不好受。”
  衛穎苦笑兩聲:“也算是種人生經曆吧。”
  徐澈神情複雜,歎了口氣,開始敘說。
  “不知道你們倆看不看新聞,X省的副省長最近因為貪汙受賄而被處理了。我和一家公司正在合作一個項目,這個項目就是由該副省長經辦。這家公司也受到牽連。我跟這家公司一向往來密切,還曾經介紹過一個朋友,就是小穎你當時在我家樓下見到的俞雁,去那家公司做會計。”
  “事發後,該公司的負責人和財會部主任第一時間就被請去協助調查。我跟俞雁通過電話,她相當緊張。她是家裏的獨生女,第一次出來闖蕩就遇到這麽大的事情,自然很慌亂,甚至想過逃跑。我讓她千萬不要這麽做。我猜她並不知情,即使知道一點蛛絲馬跡,也不應該有很大的責任。她那天來找我,我想可能有突發情況。一時也不方便對你解釋,所以讓你先走。”
  “我帶她上樓之後,她跟我說,她確實是知道一些事情的。但是她隻是一個小會計,很多時候身不由己。我們正在說話,調查人員就來了。他們可能一直在跟蹤調查俞雁,我本來又有嫌疑,她一來就更像來串供,所以當時就被請去協助調查。我不是沒有想過我自己是否會被牽扯進去,可是實在太突然。沒有做好足夠的準備,因此也沒有跟你說清楚,絕對是我的錯。”
  “我當時就想給你電話。可是徐淩恰好打電話過來,來調查的同誌要我趁這個機會通知親屬,我就把情況跟他說了說,並且叮囑他一定要告訴你。後來我就再沒有機會跟外界聯係。”
  “我在B招待所住了兩個月。我公司的出納會計也一樣。因為我確實不知情,調查結束。”
  徐澈停止敘述,從兜裏摸了一支煙,又看看好好,便隻把煙攥在手裏,一時不知道該怎麽繼續。過了好久,他的嗓子像是突然啞了一般,粗嘎低沉:“ 那段日子,我不知道你在外麵是什麽情形,真的快發瘋了。我,我不在乎我是不是要坐牢,我隻想……按照紀律,我不應與外界聯係。過了快一個月,終於有個年輕的同誌很同情我,讓我撥了個電話,可是你的手機沒有開。”
  在那小小的房間裏,徐澈真切感受到什麽叫食不下咽。
  他餓過,流浪過,絕望過,彷徨過,自我懷疑過。每前進一步都是實實在在的血汗換來。總是以為最壞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沒想到更壞又來臨。
  一切挫折永遠是獨立事件,生活不會因為你上次吃過苦而赦免你下一次,更不會因為你懷抱善良的好意而停止殘酷捉弄你。
  他沒有睡過一個整覺,總是半夜驚醒。吃飯僅僅是一種機械式的運動。隻是人前還成功的維持著鎮定自持,他的忍耐和風度讓調查人員印象深刻。而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想起遠方的老父和還不能讓人放心的弟弟,心如刀絞。經過這一次,事業再次付諸東流。幸好先前掙下的錢把債已經還清,否則他該怎麽麵對家人?
  而最難以忍受的,是那一次又一次的猜想:她在做什麽?她還在那裏等我麽?還是她已經回北京了?找不到我她會不會哭?小淩跟她說了沒有?她是不是心急如焚?
  那些念頭反複折磨他的神經。思念猶如淩遲。
  唯一的希望和支點來自於對衛穎的信心:如果她知道他的處境,她絕對不會放棄他。
  外麵是一望無際的漆黑。隻有心頭那點火焰在跳動。他被燒得劇烈疼痛,卻也充滿了快感。
  終於等到可以打電話的時候,他的手有些顫抖。他把電話緊緊貼在耳邊,卻聽到禮貌而冷漠的應答:對不起,您所撥叫的用戶已關機。
  他有了很壞的預感。那些猜想更加離譜。她受了傷?出了事?生病了?他捧著頭,像個孩子似的狼狽的流下眼淚。
  回家後他發現,這兩個月裏所發生的一切跟他想得一樣糟糕。
  “他們,就是我房東鄰居,都跟我說了,說你怎麽每天在樓下等我,說你去報警,說你要他們幫你開門。小穎,我……”他咬緊牙關,眼眶已經紅透。
  他立刻趕到北京,一下飛機就去衛穎那裏,卻見到她和另外一個男子手牽著手,提著一個百年好合的袋子。他當時就懵了,幸好還能理智的和她對話,然後分手。
  其實那天他沒有走多遠。因為實在沒有力氣繼續走,所以隻能蹲在街角的電線杆下抽煙,抽完了就在旁邊的小店買,抽掉整整五包煙。偶爾他還會抬頭,看著那棟燈火通明的大樓,想著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麽。
  他從來沒有那樣憎惡自己。又一次的,他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失去了她。
  衛穎別過頭去,嘴角掛著笑,提醒著自己不要再流眼淚,可是眼睛仍然濕潤了。那些日子,再回想一次都是痛的。而想到徐澈每一分一秒也是如何的度日如年,她更覺得難以呼吸。
  “徐淩,並沒有告訴我。”她輕輕的說。
  徐澈笑了笑: “我回家以後問過小淩,情況是這樣的。他打電話的時候我爸也在場,以為我進了監獄,當場就心髒受不了進了醫院。他沒有時間給你電話。後來你給他電話,他就告訴你我很好,我沒事。他以為這樣就夠了,卻不知道你當時的情形。當然,他也覺得,家裏出了這樣的事情,實在……”
  衛穎和好好都明白了。當年倆兄弟母親發生的事情讓他們受辱蒙羞,心理上早有陰影,而徐澈牽扯到牢獄之災,更是讓徐淩覺得難以出口。甚至他會覺得自己是好心,替兄長隱瞞了不光彩的經曆。
  “我吧,就是一個混蛋。”徐澈突然笑了,把手裏的煙扔在一邊,坐直身體,略帶著調侃的說,“沒有個正經工作,沒有固定收入,還老招惹一些破事兒。你們倆姑娘多好哪,就因為我,還吵架了。真是的,我何德何能。真TMD榮幸極了。所以我說,咳,你們別光看著我啊。”他笑著看看兩個女子,果斷地決定,“這樣吧,我先走,你們閨蜜要和解要說悄悄話,我一個爺們兒也不能聽啊。”
  他招手叫來服務員,付了帳,對衛穎說:“等會兒麻煩你送好好上樓。哦,對了,恭喜你。”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衛穎透過玻璃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裏,眼淚啪嗒一聲落到手背。轉回頭看好好,她早已泣不成聲。
  衛穎擦了眼淚,坐到她身邊:“別哭。”一麵拍她的後背,“我一點沒生氣,真的。我要是你,肯定也特不忿,憑什麽啊,我這麽好一個表哥,說被甩了就被甩了。”
  好好把頭埋在她的肩膀:“對不起。”
  “丫頭,你再哭,我幹兒子,或者幹閨女,要跟我急了。你看看周圍的人,人家肯定以為我跟徐澈是奸夫淫婦,欺負你一個大肚子的。”
  好好用力捶了她一下,用紙巾擦了眼淚,平複了一下情緒才說:“小穎,真的對不起。我最近因為荷爾蒙的關係,情緒起伏大,又老愛琢磨事兒,否則以表哥的性格,大概也不會跟你攤開來說。我挺對不起你們倆的”
  “其實他是想跟我說來著。他也沒那麽的死板。現在很好啊,說清楚了,對大家都好,否則我結婚了心裏也惦記著這個事情。”
  “你……還是打算結婚?”
  衛穎笑了:“我吧,平時愛胡鬧,可是結婚這事兒還看得挺神聖的。我答應了鄭華瑞,就是想安心跟他過一輩子。我跟徐澈,文藝點說就是有緣無份麽。經過這麽多,恐怕也很難回到從前了。我特別累,真的。”
  好好握住她的手:“我知道。”
  衛穎沉默許久:“好好,你還有別的什麽心事,是麽?”
  好好轉動著手裏的牛奶杯子:“也沒什麽,就是聽見你說結婚是個神聖的事兒,有些感觸罷了。”
  “能孕育下一代,還不是神聖的事兒?”
  好好笑笑:“我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是特別難看,還脾氣大,招人煩?”
  “瞎扯。你一向都是那什麽,怎麽說來著,靜如姣花照水,行如弱柳扶風的。”
  好好凝視衛穎:“小穎,你真是好樣兒的。我知道你心裏特別難過,還能來逗我開心。”
  “咳,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要哭也得等著晚上突然抗不住了哭一場啊。大白天的,我一向都特別人模狗樣兒。”
  “你確定鄭華瑞會對你好?”
  “應該會吧。至少他如果不對我好,我也不會那麽難受。這樣的婚姻是不是很有保障?”
  “我不知道,也許你是對的。”
  衛穎僵了一僵,終於緩緩的說:“好好,到底出了什麽事兒?你再不跟我說我就真的要哭了。”
  “也沒什麽,應該是耿濤在外麵有人了吧。”好好平靜的說。
  衛穎噌的跳起來,被她一把拉住:“幹嘛?坐下!”好好難得疾言厲色,“這事兒我還隻是懷疑,爸媽我沒說,表哥也沒有說。他就隻知道我為一些事情煩心。你不能跟他說,還嫌他不夠煩?他現在的情緒,隻怕會直接提了刀子去砍人。”
  衛穎怒火中燒,想說誰要他砍,我自個兒就直接去砍了。突然又軟了下來,看著好好:“你確定?”
  “幾乎。”她扶額自嘲的笑。
  衛穎呆呆地看著好好,這些日子她是怎麽煎熬過來的?
  衛穎小聲說了句什麽,好好沒聽清:“怎麽?”
  “沒什麽,我就覺得,對咱這生活,隻有一個字可以隆重的,貼切的表達我的感覺。”
  “哪個字?”
  “操!”

  (三十七,回憶之七)
  世界上的巧合總是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衛穎的一個朋友從外地過來,幾個人吃了飯決定去蹦迪。衛穎哀歎:“我老了,玩不動這個了。”被朋友一個白眼扔過來,不得不乖乖投降。
  迪廳裏音樂震耳欲聾,燈光昏暗。衛穎借口去廁所出去透氣,卻在人群之中一眼看到耿濤和一個年輕女孩子神態親昵,眼神繾綣的共舞。
  她點了支煙遠遠看著。憤怒是當然的,還覺得可笑。
  不知道耿濤這是愚蠢還是明火執仗的囂張。以為太太身體不便就不懼帶著新歡公然出入社交場合?
  她悠悠的吐了幾口煙,彩色的暗光打在她臉上,美麗中帶著利劍出鞘般的冷意,不知多少男性偷眼注視,卻又不敢上前搭訕。
  她看了很久,終於摁滅了煙,想穿過人群走上前去,卻被人撞了一下。她止住腳步冷靜下來。如果自己和耿濤正麵衝突,倒隻能逼著好好匆促做決定了。
  想起來真是讓人黯然。好好與耿濤青梅竹馬,一畢業就結婚,原本是神仙眷屬,卻也走到這個田地。
  衛穎慨然長歎,回去跟朋友告饒,徑自回家。路上一直發愁該怎麽跟好好說。好好現在的身體狀況並不好,自己這麽做會不會雪上加霜?
  第二天她滿腹心事的到鄭華瑞那裏。他正在打遊戲,聽衛穎說完,扔了鼠標轉過頭:“ 這還用想?當然是不說為妙。”
  衛穎愣了一下,躊躇道:“可是好好有權利知道真相。如果連我都欺瞞她,那真是太糟糕了。”
  鄭華瑞好笑:“將來他們夫妻和好,轉過頭埋怨你,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哈。我要是你,就瞞著她,其實一開始就不應該趟這個渾水。”
  “怎麽會是渾水呢?好好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我當然得幫她。就算她將來怪我,現在我也不能袖手旁觀。何況好好絕對不是那樣的人。”
  鄭華瑞聳肩,轉頭又去戰鬥,一麵不經大腦地說:“你們這幫女的啊。做男人也不容易,當一個女人的老公,得對付一堆女人,真可怕。”
  衛穎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低頭平複了一下情緒,淡淡的說:“到點了,別玩了,走吧。”
  那天他們去鄭家吃飯。上了車鄭華瑞覺得不對,迅速反省了一下,連忙湊過來:“老婆,生氣了?”衛穎推開他:“快開車。”
  鄭華瑞收了笑容,嚴肅認真地說:“是我不對,我不是那個意思。能娶一個你們這樣的女的,是男人的榮幸。”做了指天誓日的動作。衛穎輕哼一聲,卻還是被逗樂了。
  華瑞放鬆了表情:“不如我給你拿主意?你得告訴她事實,多掌握點證據,離婚不吃虧。”
  衛穎歎了口氣:“你讚成好好跟他掰?”
  “當然。都外遇了還過個P啊。趕快離了得了。”
  “事情要真有這麽簡單就好了。我看好好不一定能馬上放下。畢竟這麽多年的感情。再說還有孩子呢。”
  鄭華瑞意外的看了衛穎一眼:“你不是向來眼睛裏揉不得沙子麽?”
  衛穎怔了片刻,哈哈笑了:“唉,你別說,我還真變了。不過我也真沒看出來你這麽愛情至上。”
  鄭華瑞也嘿嘿的樂,頗有些洋洋得意。卻突然想到,自己要真是愛情至上,這會兒跟衛穎又算什麽?忙偷覷了衛穎一眼,顯然她也想到了這一茬,嘴角勾起招牌式的微嘲。鄭華瑞立刻塞了張CD進音響裏,擰大了聲音。
  飯桌上鄭華瑞老給衛穎挾菜,小倆口親熱的樣子落在老人眼裏,自然笑得合不攏嘴。
  衛穎卻偷偷的掐了一把鄭華瑞:“小樣兒,別無事獻殷勤。肉麻死了。”
  鄭華瑞可憐兮兮的說:“我怕你不理我。”
  衛穎似笑非笑:“你做什麽了我會不理你?”
  鄭華瑞一笑,轉過頭去說:“爸,我上次跟你說的事情怎麽樣?”
  鄭植瞟他一眼:“你又想折騰什麽?先把婚結了再說。”
  “鄭老師,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鄭植又好氣又好笑:“那你問問小穎的意見。”
  衛穎聽了半天,原來是鄭華瑞想辭職跟朋友合夥開公司。她笑了笑:“伯父,這種事兒我也不懂,也許我爸還能參謀上。總之,我尊重您和華瑞的意思。”
  很多事情她並不在乎,一方麵是天性使然,另一方麵自然是因為從小家境優渥,操心的事情實在太少。鄭華瑞跟她一樣,一派光風霽月,手腳散漫。
  鄭植微笑搖頭。
  鄭華瑞的媽媽劉枚此時插嘴:“你們倆的婚事準備的如何了?”
  “報告劉老師,請柬設計完了,也親手寫了好多張。花專門訂好了,有幾樣品種難得,得當天空運過來,有專門給您的,您一定喜歡。音樂也挑好了,你兒子的品位不用懷疑。”鄭華瑞嬉皮笑臉的交代。
  劉枚愣了一下:“你們這麽多天就忙這個了?”
  衛穎忙說:“我們還請了人做設計,打算重新裝修一下我那裏做新房。”
  “飯店訂了沒?”
  “還在看。”鄭華瑞和衛穎對視一眼,都有點心虛。為選哪家酒店,兩個人吵了好幾次。
  劉枚想說你們倆做事怎麽這麽沒有主次,衛穎已經笑眯眯的安撫:“伯母,反正時間充裕,我們慢慢的弄,您別擔心。”
  劉枚歎氣:“也罷,年輕人愛玩兒愛折騰,隨你們,不過最重要的事兒可別忘了。我跟你媽媽幫你們查了幾個日子,你們自己挑一個去領證。”
  回去的路上鄭華瑞說:“我媽的話你別太當回事兒。要擺酒前隨便挑個下午去領就可以了。”衛穎一笑,自然不放在心上,卻調侃他道:“怎麽?鄭總最近要忙大事兒了?”
  “剛才你跟我媽看電視的時候我跟我爸說通了,他答應出錢,加上我手裏的資金差不多夠了。我得趁熱打鐵。”轉頭看著衛穎咧嘴,“咱結婚的事兒我以後會少發表意見,你高興了吧?”衛穎不置可否。
  臨睡前衛穎給自己泡了一杯熱可可,站在窗邊凝視腳下的燈火,思緒飄得老遠,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麽都沒想。
  手機響了,她看著那個熟悉的號碼,猶豫了一下,終於接聽。
  徐澈低沉淳厚的聲音傳來:“小穎,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嗯。”
  “你最近多陪陪好好。”
  衛穎一凜,還想裝傻:“怎麽了?”
  他歎了口氣:“你們倆啊,還想瞞什麽?她神不守舍的,一看就是有事兒。她今天都跟我說了。”
  衛穎抓了抓頭發,無奈的把那天看到的一切跟徐澈說了一次,又忍不住訴苦:“我突然之間不忍心告訴她,這怎麽辦?我怕她受不住。”
  徐澈沉吟了一會:“跟她說。她既然告訴了你,想必也做好了心理準備。放心,我跟她談過,她答應我不衝動,不輕易做決定。我也會去跟耿濤談談,想個辦法把事情解決了。男人對男人,可能容易溝通一些。”
  “我是不是多管閑事,反而會把事情弄糟?”衛穎遲疑的問。
  徐澈笑了:“要是沒有你無條件的肯幫她,她會更難受。她有權知道全麵信息。人和人的交往,最可貴的是坦誠。好好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衛穎長籲一口氣,突然想起什麽,問:“你現在就留在北京了?”
  “是。考慮了一下,既然家裏的債還了,就該安定下來,也好就近照顧我父親。我前兩天回了一趟C城,把那裏的事情都結束了。”
  “你……在找工作?”
  “對。”
  “需要幫忙麽?我爸爸……”
  “不必。”他溫和堅定的打斷她。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徐澈說:“晚了,去休息吧。別瞎操心。咱好歹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不會連份工作都找不到。”
  突如其來的不快情緒湧上心頭,衛穎有些冷淡:“那麽,祝你好運。再見。”然後掛了電話。

  (三十八,回憶之八)
  “我跟他攤牌了,他先不肯承認,我問他周六晚上去哪兒加班?他沒話說,我把證據一條一條的擺出來,嘿嘿,真像警察。最後他說他錯了,要我原諒。我讓他走,他就說去朋友家。誰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了朋友家。” 好好坐在沙發上,眼神茫然的盯著茶幾上的玻璃杯。這不是平常的施好好,她的頭發亂七八糟,隨便套了件灰色的運動衫,愈發顯得臉色蒼白憔悴,襪子顏色也有些差別。
  “我躺在床上,想了好多事情。” 她眯起眼睛,語氣平靜,“我想起上中學的時候,他每天騎車送我回家,快到家門口了,買個冰淇淋吃。吃完了我又送他一程,然後他又送我,這麽來來回回的,每天回到家都很晚了,老被我媽罵。”
  “上大學的時候,你們不是老埋怨我不跟你們一起去自習,重色輕友嗎?我們其實是去他們學校自習,然後他再騎車送我回來,我坐在他車子的後座上。路上看見茶葉蛋,還會跳下去一人買一個。”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像一首歌曲漸弱的結尾。
  衛穎一把摟住她:“傻瓜,這個時候最不能回憶。別折磨你自己了。”
  “記不記得我上大學的時候最喜歡什麽英文歌?”她卻仍然固執,發問道。
  “All-4-One 的I can love you like that.”衛穎一點沒有遲疑。
  好好輕輕的笑了:“那一年他們來北京開演唱會,耿濤說學生會抽獎,他抽到兩張帶我去。那天晚上我特別開心。後來才知道,什麽抽獎啊,那是他取出打工掙錢自己買的票。貴死了,我現在想都覺得心疼,他家條件又不是那麽好。”
  眼角濕潤,她努力控製著臉部表情,以至於原本秀麗的臉過於僵硬而失去柔美。
  如果你期待王子愛上灰姑娘,羅密歐親吻朱麗葉,那麽別擔心寶貝,I can love you like that。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衛穎沉吟:“你現在有孩子了,就算不為孩子考慮,你也要考慮你現在是否有能力應付這個事情。”
  好好沉默片刻,苦笑:“為什麽?我真的不明白。出了任何事情我們第一時間都會想到孩子,而他,居然絲毫不顧慮孩子就要出世?”她的語調揚高,情緒激動起來,“原來我根本不了解這個人。在一起這麽多年,我發現他就是一個陌生人。”
  “好好。”衛穎想勸,卻被她激動的打斷。
  “要怪都怪我自己,沒帶眼識人。我恨他,越想以前的事兒我就越恨他。”
  她悲憤的樣子讓衛穎心驚,這不是那個她熟悉的溫婉女子:“別說傻話,不值……”
  好好卻再次打斷她:“那個女人……她什麽樣子?很年輕漂亮?”
  “燈光很暗,她側對我,不是很清楚。不過,”衛穎握住好好的手,“她怎麽能跟你比?”
  “可惜耿濤不這麽想。”好好譏誚的笑。她的手掌冰涼,全是汗,衛穎抽了張紙巾替她擦手。她卻用力握住紙巾,直視衛穎:“小穎,你跟我分析分析。我覺得這個女的像是他的同事,我看過他的短信,說在公司樓下見麵啊,我今天看到你的領帶啦什麽的。還是他的客戶?我倒是可以打聽一下他最近一段時間在談什麽客戶。”
  衛穎警覺:“你想做什麽?”
  好好不出聲,過了很久,終於捂著臉哭了:“小穎,為什麽啊?我想不明白為什麽?以前他對我那麽好,難道都是假的?他怎麽可以在這種時候做這種事情?”
  衛穎輕輕的拍她的背:“都是這樣的。好好,都是這樣的。剛開始是憤怒,然後是不相信,不甘心,再然後是恐懼,接著就是疼,那真是心被紮著,被揪著,被油煎著的疼,還有就是不停的問,怎麽可能?那以前是怎麽回事?好好,我明白的,我都明白。可是,犯不著去找那個女人,犯不著去跟任何人比。耿濤不疼你了,你更要自己心疼你自己,還有孩子啊。跟他們這種人有什麽好說的?多說一句,多看一眼都跌份,是不?”
  她絮絮叨叨的說著,有時像是在勸好好,有時又像為自己訴說。
  最後好好哭夠了,抬眼看著她:“你相不相信一時糊塗這個說法?”
  “我不信。”衛穎斬釘截鐵,看了好好一眼又忙補充一句,“不過,人生哪有什麽是一定的?咱也不能那麽快的下結論。”
  好好不語,樣子看上去疲倦極了。衛穎讓她到床上休息,自己坐在外麵客廳發呆。
  徐澈的短信來了:“我已經跟他談過。”她忙打電話過去,徐澈說:“他答應我再沒有下次,再不會見那個女人。”
  “你信了?”
  “信不信不重要,”徐澈平靜的說,“關鍵是他現在知道問題的嚴重,至少這段時間他不會亂來。之後的事情,”他頓了頓,“以後再說。”
  他最後一句話的語氣裏有種不容置疑的威勢和冷靜,衛穎放下一半的心。
  晴晴提前兩周出世,家裏所有矛盾都因為新生命的到來而暫時被遺忘。衛穎去看望母女倆時,耿濤正喜笑顏開的忙進忙出,見到她有些訕訕,找了個借口出去。
  好好的父母滿意得不得了:“小濤真是個模範丈夫。”
  衛穎和好好對視一眼,衛穎挑眉,好好倒笑了,輕輕的說:“湊近點,看看你幹閨女好看不?”
  衛穎湊過去看:“真小真軟啊,你居然敢抱。”
  “不敢也得敢啊。”好好笑。
  孩子繼承了母親的娟秀,可是一看就是耿濤的孩子,神情像極了父親。
  “想好取什麽名字了?”
  “我今天早上躺在床上看著窗戶外麵,心情真是特別不一樣。你看天這麽晴,這麽好。多難得啊,這孩子叫晴晴,如何?”
  剛升級的外公反對:“單念好聽。耿晴晴,就覺得有點拗口。”
  好好微笑不語。
  幾天後好好回家,他們有機會單獨聊天,衛穎看著她:“你氣色恢複了好多。”
  好好失笑:“你跟我一樣天天喝雞湯試試。”又說,“我知道你是覺得我理智多了,所以鬆了口氣吧?”
  衛穎嘿嘿的笑著不說話。
  “不瞞你說,雖然你,敏知,還有表哥勸我好多次,我還是想過要找他們拚個魚死網破來著。當時真是想不通,不知道怎麽發泄。”
  衛穎歎氣,拍拍她的手背。
  “不過後來在產房那麽疼的時候,我突然就想明白了,你說得對,不值得。”
  晴晴在夢裏皺了皺小眉頭,咂巴了一下小嘴。兩個人都笑了,好好又繼續說:“我突然也理解了耿濤。”
  衛穎冷笑:“他還需要理解?”
  “你覺得我對他怎麽樣?”好好卻反問。
  “那還用說,特別好。”衛穎咬牙切齒,越想手越癢想揍人。
  “是啊。就是這個特別好出了問題。懷孕了,我心思都不在他身上了,就變得對他‘特別’不好。以前就有人告訴過我,男人其實比女人脆弱,更需要內心關注,更難以忍受寂寞,我還不信。現在鐵證如山啊。”
  衛穎在心裏狠狠的呸一聲。
  “我不恨他了,有啥好恨的?”好好總結了一句。衛穎端詳她的表情,溫柔平靜,不禁有些替她高興,又有些失望。
  妥協了,原諒了,原本也是衛穎的想法,很多大家認為該分手的例子,最後女方還是選擇繼續在一起。年紀漸長,衛穎也從最初的不可思議變為深切理解,隻是終究還是會忿忿,胸口有口氣憋著。
  徐澈也過來看望母女兩人。正好衛穎要走,兩個人一起告辭。
  “你怎麽樣?”衛穎問。
  “這次運氣不錯,找到工作了,一家船舶公司做銷售。”徐澈神清氣爽的回答。衛穎聽到運氣二字,卻不禁有些黯然。
  徐澈看她一眼,眼光變得溫柔:“是份相當有前途的工作。我前幾年積累的人脈可以派上用場。級別,薪水都很理想。”
  “哦,那麽,恭喜你了。”一向靈牙俐齒的衛穎訥訥。
  徐澈笑了笑,正要說什麽,電話卻響了:“喂,是我。你快到了?行,我馬上來接你。”
  他掛了電話,坦蕩磊落的看著衛穎:“是俞雁。”
  “那個小會計?”
  “是。她家裏打點了不少關係,她也主動合作,所以現在沒事了。她想到北京發展,我在想能不能幫上什麽忙。先幫她租了個地方暫時住著,我現在得去接她,畢竟她人生地不熟的。”
  衛穎苦澀的想,對別人你怎麽就這麽可靠呢?
  徐澈想走,又忍不住多解釋了兩句:“我挺對不起她。要不是我把她介紹到那間公司去,她也不會擔驚受怕吃這麽多苦。”
  衛穎笑了笑,漫不經心的說:“快去吧,別讓人等久了。”
  徐澈收住腳步,特別想轉過頭凝視她的眼睛,看看那淡漠背後還藏著什麽,終於還是克製住自己。
  回去鄭華瑞問起情況,衛穎強打起精神給他描述了一遍晴晴有多可愛。華瑞抱著手看她眉飛色舞,不由露出白亮的牙齒一笑:“這麽喜歡,自己生一個好了。”
  衛穎白他一眼,眼珠一轉,笑眯眯的抓著他的胳膊親熱的偎過去:“鄭總您為啥想要孩子啊?”他直了直身子,正要發話,卻被衛穎狠狠的掐了一把,警告道:“不許說‘人總要生小孩的,我不要小孩不被我媽念叨死?’”
  華瑞被搶了台詞,嗆到口水咳嗽了好半天。
  衛穎鬆開他,看他的眼神漸漸變得溫柔,像看自己家的小堂弟。
  華瑞已經笑著輕鬆轉開話題:“跟衛總匯報一下哈,我們公司剛成立,打算最近去歐洲考察一次,為期一周,希望得到您的批準。”
  衛穎爽快答應:“成,到時候我列個單子,你正好給我采購些東西回來。”
  華瑞自然連聲說好。
  趁他去泡咖啡喝,衛穎看著他的背影。讓他重回歐洲,心裏其實還是存了一些疑慮。不過很多事情躲也躲不掉,防也防不住。現在就這麽累,將來結婚了還了得?所以她甩甩頭,很快就忘記了那一絲猶豫。

  (三十九,回憶之九)
  徐澈的生活從那個時候走上正軌。周圍的朋友都在快節奏的生活著:辭職,跳槽,炒股,創業,機會似乎隨處可見,同時也伴隨著巨大壓力。他卻心無旁騖,日子過得穩定而安靜,一如城市另一邊的,整天在電腦前工作的衛穎。
  五月好好打電話過來叫他去吃飯:“媽媽說二十九是個大生日,該慶祝一次。她菜都買好了,你不過來說不過去。”
  徐澈自己早忘了日子,被好好提醒才想起來,恍然大悟,說:“哎呀,我有朋友說明天請我吃飯。”
  “帶你的朋友一起來好了。”
  徐澈思忖一下,答應道:“成,我下班接了我爸就過去。徐淩倆口子去了山東,你們不用準備他們的飯菜了。替我謝謝姑媽。”
  俞雁正是那個要請他吃飯的人。自從找到工作安定下來,她心情就變得好了不少,經常跟徐澈聯絡。對徐澈除了感激之外,她還有一份別樣情愫。她早打聽到徐澈的生日,計劃著要請他吃飯,哪知徐澈臨時改變主意要帶她去施家。她起先有些不高興,後來一想,可以見到家長,更是好機會,所以爽快的答應了,又另外準備了兩份禮物帶去給徐澈父親和姨媽。
  好好媽媽一見俞雁就相當喜歡。小姑娘嘴甜,臉圓圓的,愛笑,也懂事。老太太那一個晚上就拉著她說了好多話。
  等他們走了,好好撒嬌似的抱怨:“媽,你做得也太明顯了。”
  老太太一邊抱著外孫女兒哄,一邊說:“我跟你爸爸看著小澈長大。他家沒人給他操心,我們就更要多上心。小澈吃過苦,要找個人照顧他。我看這姑娘挺好的,性格又開朗。”
  好好不置可否,母親忙說:“我不是說衛穎不好,隻是她看著跟小澈不是那麽適合。”
  好好倒也理解老一輩的審美觀,衛穎氣質清冷倨傲,自然不是好媳婦兒的樣子。
  下次徐澈來施家,老太太試探他:“那個俞雁多大了?”
  “二十五吧。”
  “你們怎麽認識的?”
  “我以前那個公司會計的小師妹,老過來玩兒,就認識了。”
  “她家就她一個孩子?”
  “是啊。”
  “她爸爸媽媽做什麽的?”
  徐澈明白過來,笑道:“我沒問。”
  “要成家當然得打聽對方的家庭情況。”老太太索性挑明了。
  “姑媽,我還沒考慮成家的事兒。”
  施老太太頗有不滿:“三十而立,你明年就而立了,怎麽能不考慮呢?小淩都要有小孩兒了。”
  徐澈推了推眼鏡,好脾氣的笑:“我們隻是普通朋友。”
  “那姑娘看你的眼神怎麽會是普通朋友?”施老太太笑眯眯的說,“別以為哄得了我。”
  徐澈尷尬,幹咳一聲,好好接口道:“媽,表哥明顯不來電啊。感情的事情怎麽能勉強?”
  施老太太歎氣:“你們年輕人,整天愛愛愛的,累死人。”絮絮叨叨的起身去哄晴晴睡覺。好好同情的看著徐澈,笑出了聲。
  徐澈揉了揉額角:“其實那天我叫她來家裏吃飯,也是不想單獨跟她吃飯讓她誤會。沒想到姑媽倒誤會了。”
  好好想了想,小心的說:“我看著她人還不錯。你不妨考慮交往,畢竟你也不能就這樣一輩子心如止水。”
  徐澈笑笑:“不可能。”斬釘截鐵,毫無餘地。
  過了幾天俞雁再打電話過來,徐澈說:“這頓飯我請吧。”約了時間地點,他早早到了,俞雁卻遲到了快半個小時。
  她那天精心打扮過,本以為徐澈眼神裏會有點讚賞,他卻如以往那樣平靜溫和的招呼:“想吃什麽盡管點,別客氣。”
  太禮貌了不是個好兆頭。女孩壓下不安,笑意盈盈的說:“當然不客氣,你也別跟我太客氣啊,說話好像國家外交部發言人。”
  她是個很健談的姑娘,大部分時間都是徐澈在安靜的聽。到最後她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自己是不是不夠矜持,話太多,不免隱隱後悔。
  徐澈看出她突然的局促,微笑著說:“希望你沒覺得我太悶。”
  俞雁訥訥:“老是我說,你也不說說你自己。”
  “我送你回去,路上可以談談。”
  俞雁心頭一緊,便去打量他。氣質沉靜是件好事,可是有時也未免給人難以捉摸的感覺。看得出來,他是個習慣於把一切放在心裏的男人,所以對於要發生的談話,女孩惴惴。
  “知道我那天過幾歲生日麽?”徐澈問,希望把氣氛調節得輕鬆一點。
  “二十九?”
  “是啊。快三十了。居然一眨眼也要成為中年人。”
  俞雁大笑:“開什麽玩笑?現在這個社會,三十是新青年。”
  她笑起來的樣子十分可愛,徐澈想,如果自己有個妹妹,肯定就是這樣的。他語氣放得更加和緩:“謝謝你鼓勵我。古人說三十而立,三十到底是不一樣了。而而立的意思裏我想應該包含知道自己要什麽。”
  “哦,那麽,對於感情,你知道自己要什麽?”俞雁鼓起勇氣,故意帶著玩笑的口吻問。
  “記得那個女孩麽?你在C城見過的?”
  俞雁愣了一下,心開始往下沉,強笑道:“記得。”
  “我從上大學起就喜歡她,這麽多年來,我一直都很清楚,她就是我這一輩子要找的人。”
  “嗯。”女孩的聲音悶了下去,過來好一會才說,“她實在是很漂亮。”
  “並不是因為她漂亮。”徐澈一側頭,看到她眼裏的淚光,便把車子停在路邊,認真的看著她,“是因為她的性格吸引我。你瞧,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是由很多因素決定的,很複雜,所以……”
  “所以你不喜歡我也是情有可原的。”隨著淚水落下,俞雁揚聲。
  “小俞,你在北京沒有別的朋友,自然跟我要親近一些,等你的社交圈擴大了,你就知道我是多悶的一個人。你這麽活潑的女孩子,應該有一個跟你合拍的男孩子來愛護你。”他原本想說對不起,可是又覺得這是相當矯情的三個字。
  俞雁覺得自己全身冰涼,雙手也在微微的發抖,可是她也明白今天晚上她再怎麽表白也無濟於事。還有最後一絲驕傲,她笑了笑:“ 嗯,可不可以送我回家?”
  徐澈沒有再說什麽,啟動車子。
  到了樓下,俞雁飛快的說了聲再見,拉開車門就飛快的走了。徐澈注視她的背影,歎了口氣,點燃一支煙,擰開音響。
  “是誰遇見誰是誰愛上誰,我們早已說不清。”歌聲在昏黃的燈光下如傾訴般響起,前方是一幢幢燈火通明的高樓。每盞燈下不知道正發生著什麽樣的故事。
  而城市的另一頭,好好正在問衛穎:“如果,我隻是說如果,你不是要結婚,你會考慮跟我表哥在一起麽?”
  衛穎往嘴裏扔了一片蘋果,靠在沙發上懶洋洋的說:“當然不會。我隻是一個小女人,沒那麽偉大。我沒法接受我的另一半關心別人比關心他自己多,甚至,比他的愛人多。你記得我從來不喜歡喬峰式的人物。我喜歡段譽。”
  好好舉著女兒的小手搖晃,揶揄道:“我隻記得你喜歡水手式的詩人。段譽?小白臉,武功不高不夠有能耐,寶哥哥一樣的人物。天哪,我不能想象你欣賞這樣的人。”
  衛穎大笑:“你的記性真好。我自己成了整天坐在家裏的‘作家’之後對一切文藝工作者失去了幻想。”笑夠了,她百無聊賴的勾勾嘴角,“ 事實是,我太累了。那種對生活的力不從心和疲倦感,我想你明白。我不想再被傷害。”
  “我明白。不過,”好好頓了頓,“你要是也生一個小孩,每天晚上睡不到三個小時,你就沒時間想什麽叫累什麽叫力不從心了。”
  煤氣上壺突然尖叫起來,衛穎衝到廚房關火。
  好好放好女兒跟進來:“我得消毒一下奶瓶。你要不要喝茶?順便泡一杯。”
  衛穎笑了:“讓我看看你家茶葉的質量。”
  生活其實不過如此。會累,會苦,但總有喝一杯好茶的時候。

  (四十,回憶之十)
  眼看婚禮的日期就逼近了。那天衛穎回到家已經是黃昏。華瑞沒有開燈,夕陽在地板上鋪成金紅色的長條。陰影裏一點紅色忽明忽暗。衛穎不排斥煙味,可是他低頭沉默的剪影讓她想起太多的往事,所以她皺眉,擰亮了燈走過去:“吃了沒?”
  華瑞抬起頭,拍拍身邊的位子:“寶貝兒,過來坐。”
  她挨著他坐下:“怎麽啦?”
  “今天我一直在想,人的任性能不能改變?”
  衛穎失笑:“任性?生活多打磨打磨,誰還有資格任性?”
  “那不是我的意思。我認為,任性是與生俱來的,有時會屈服於生活,變得忍耐,但是隻要有機會,人都會選擇任性。”
  他說話的腔調前所未有的嚴肅。衛穎的女性直覺蘇醒了,她意識到有什麽重要的轉折要發生,可是很奇怪,那一刻她異常平靜。
  “小穎,”他轉頭凝視她,“我跟你,都是任性的人。我們不會輕易妥協。所以,我想我們不能結婚。”
  “哦。”她應了一聲。
  他有些緊張:“小穎,我不是,不是想傷害你。可是我覺得,如果你不能跟你理想裏的愛人結婚,你永遠不會甘心。你現在認為自己可以跟我一輩子過下去,但是以後你會後悔的。”
  “你是怕我後悔,還是怕你自己後悔呢?”衛穎不喜歡他那種誠懇的,似乎隻為她考慮的語氣。
  華瑞歎了口氣,這就是衛穎,永遠尖銳。他老實承認:“是,我是怕我自己後悔。”
  他不得已和她對視。出乎他的意料,她笑了笑:“那好吧,你去跟你爸媽說,我去跟我爸媽說。就說我們和平分手。”
  “你為什麽不問我原因?”
  “當初你說你要去歐洲的時候,我有過預感。我認為原因是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我不想自尋煩惱,老是追問自己,是不是我不夠有魅力把你留在身邊。”
  華瑞瞪著她,過了好半天才說:“你的確不同凡響。”
  很久以後,他們有次在msn上遇到聊天,華瑞坦白告訴衛穎,他去看過留學時曾經租過的屋子,發現愛過的那個女孩重新租下那裏,沒有告訴任何人,隻是在那裏平靜的生活著,等待著。
  換個角度看,這未嚐不是童話的美好收梢,值得所有人為之讚歎。但是當時衛穎仍然感覺深深受傷,在華瑞離開之後坐在沙發上抽煙。一支接著一支。
  暮色降臨,她的心裏有太多的遺憾和不甘。
  她總是離幸福隻差一步。
  她絲毫不懷疑自己安定下來的決心。甚至認真的考慮過好好的提議,要迅速的生一個可愛的寶寶。經過這麽多事,她開始相信人們一直說的,婚姻其實和愛情無關,那更需要一種類似親情和責任的東西來維係。可惜,她沒有機會去證明。
  取消婚禮掀起了軒然大波。華瑞對兩老坦承,是自己不想結婚。鄭家父母羞愧之餘再沒有同衛家來往。衛長鈞和莫曉嵐無比痛惜女兒,然後開始熱切的操心她的婚事,那是衛穎相親的起始。
  很久沒有見麵的徐澈也不知不覺的回到她的生命裏,有時晚飯時分會打個電話過來,說找到一家好的餐館請她吃飯,或者在她和好好見麵時出現。
  衛穎並沒有多說什麽,他們見麵如同老友那樣親切自然,一句關於個人感情的話都沒有提過。做徐澈的朋友的確是讓人舒心,經過外企銷售工作的曆練,他愈發讓人感覺沉穩可靠,如沐春風。
  夜裏衛穎把屋裏的燈都關掉,讓窗外的燈火更加明顯。她看見自己的影子倒映在玻璃上,微微的皺著眉頭,好像自己和自己相對懇談。
  她原以為自己會心頭波瀾起伏,但是她沒有。那些熱情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消失,她外表仍然是一柄銳利耀眼的劍,其實敲一敲劍身,就會發現裏麵已經空了,再沒有能劈開一切的硬度。
  她成了一個自己都不認識的陌生人,平靜而鎮定。她既不太感到痛苦,也不太感到愉悅。那段時期她寫下的或者畫下的作品都充斥著一種疏離冷漠。走回洗手間,鏡子上方八個燈泡照得雪亮,她拍拍自己的臉,手卻突然停住。
  頭頂一根白色觸目驚心。她捏住發尾,稍一用力,白發被拔下落在指尖。她第一次有機會仔細觀察一根白發。真的是潔白到有些透明,難怪人們常說白發如雪。
  衛穎一直為自己擁有一頭漆黑厚順的頭發而自豪。她從來沒有燙過或者染過,隻有定期修剪。
  “美人也有遲暮啊。”她衝鏡子裏的自己攤攤手,並不傷心或者感慨。
  周末的時候徐澈打電話過來,她瞟了一眼沒有接聽,隨後調為靜音。她取了皮包下樓,正在想著該去哪裏逛逛,卻看到徐澈站在樓下,懷裏抱著一束百合,正默默的看著她。
  他從來沒有機會送花給她。想起來未免遺憾。
  她沒有立刻走過去,而是把雙手插在短褲的兜裏,略揚著下巴打量他。他的鬢角依舊漆黑,歲月讓他臉上有了滄桑的神情,卻也讓他多了年輕時不曾有過的魅力。
  真是不公平。衛穎想,嘴角帶上略自嘲的笑容。
  徐澈走過來,把手裏的花遞給她。她接過,很自然的側頭問:“走一走?”
  初夏的熱度已經頗有威懾力。她卻冰肌無汗,自有一股與氣質相配的涼意。
  “小穎,最近你似乎很晚還在msn上。”
  她聳肩:“靈感迸發沒有時間段啊。”
  “別太熬夜。”
  她促狹的反問他:“你不熬夜怎麽會知道我在網上?”
  他沉默了一會,突然笑了:“是啊,我不看到你休息,終歸不放心,所以也熬夜。”
  他終於也會開玩笑,用那樣好聽的聲音說俏皮話,卻一點也不輕佻。然而落到衛穎的耳朵裏,隻剩一絲愴然。
  她沒有應答,注視著前方的車流。街頭紅綠燈交錯的閃著。她清晰的在一切嘈雜聲裏聽到他說:“小穎,我愛你。”
  他沒有處心積慮的挑選一個浪漫的時刻表白。他們經曆過澎湃激烈的愛情,久而久之,變得像呼吸一樣自然。
  百合散發出很淡的香味。她低頭去聞,卻覺得手背一涼,卻是一滴雨水落了下來。
  雨水來的迅疾。徐澈一把拉住她往街邊跑去,隻是瞬間就成傾盆。他們都被淋透。
  襯衫貼在身上,她有些尷尬的把花束抱在胸前。潔白的花瓣上多了些黃色的印子。她吃驚的再看看自己的衣擺,也沾染了泥漬。
  “這雨水真髒。”她皺眉。
  徐澈從兜裏掏出紙巾替她擦去臉上的雨水,兩人目光一碰,不約而同的笑了。再不浪漫,也不至於淋一場髒兮兮的雨。
  隻有他們倆在屋簷下躲雨。劈裏啪啦的雨聲砸在四周,遠處傳來雷聲,不時一道閃電劃過。仿佛置身在暴風雨裏的汪洋大海上,他們需要很大聲才能聽清對方說什麽。
  “小穎,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他望著她,即使在這樣狼狽的情況下,她的容顏依舊清新明麗。
  她回望他,眼神裏有太多複雜的情感,終於她大聲說:“徐澈,我們並不適合。”
  他急切的想彌補:“我知道我以前做了很多事情……”
  她冰涼的手指貼到他的唇上,製止他繼續。他怔住,她隨即把手收了回去,轉頭看著那片混沌的天地。
  他凝視她,似乎明白了什麽。他終究不是她,不能體會她所經曆的那些彷徨,等待,和對未知的恐懼。
  陣雨突如其來的停了。半道彩虹掛在對麵高樓的頂上。他徒勞的想再說些什麽:“小穎……”她卻說:“算了吧,徐澈。咱別費這個勁了。”把懷裏的百合往他手裏一塞,頭也不回的走了。

  (四十一,回憶之十一)
  晴晴半歲左右的時候,衛穎給好好電話。好好在那邊不斷的打嗬欠,衛穎問:“又沒有睡好?孩子病了?”
  “不是,家裏為報戶口的事情鬧騰。”好好輕描淡寫的說。
  “怎麽?”
  “爸媽要我去派出所給晴晴上戶口,我要求她姓施,他們知道了非攔著我。他們觀念傳統,主要還是為我著想,怕我這麽做得罪了耿濤父母。”
  衛穎吃驚得好半天說不話:“伯父伯母的擔憂也不是沒有道理,耿濤他們家怕不容易接受。”
  好好笑了:“耿濤倒是同意了。當然,他父母相當惱火,到我家談了好幾次。不過我今天已經跟我爸媽說清楚,我這麽做是有原因的,我要跟耿濤離婚。”
  衛穎被好好的重磅炮彈轟得不著南北:“離婚?他又幹什麽了?他還跟那女的藕斷絲連?”
  “那我就不知道了。這段時間他表現其實還不錯,有時晚上周末加班什麽的,我也沒深究。”
  “那為什麽要離婚?上次你不是告訴我你理解他了,也不恨他了?”
  “我理解他,不恨他,不等於我原諒了他啊。我沒法原諒一個在妻子懷孕時出軌的男人,哪怕是我還愛著他。跟他生活在一起讓我害怕。”
  衛穎緩過勁,搖頭歎息,心裏對好好佩服得一塌糊塗,想不到這麽溫婉的一個人,內裏比自己彪悍多了。另一方麵又忍不住擔心:“耿濤什麽意見?”
  “他答應孩子跟我姓,就是為了一切都順我的意思,但是離婚他是不會同意的。那麽我可以要求跟他分居。”好好歎氣,“我就想在孩子還不太懂事的時候把這件事情解決了,否則大一點知道父母在冷戰,爭吵,那太可怕了。”
  耿濤堅決不肯同意離婚,和好好希望速戰速決的態度形成了鮮明對比。也正是因為看準了好好最顧忌的是孩子,耿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不斷的勸說好好要為孩子保留一個完整的家庭,晴晴姓什麽已經不重要。而好好的父母見耿濤態度良好,也勸女兒要多包容,給耿濤一個機會。
  好好被拖得疲憊不堪,很快就沒法母乳喂養,不得不給晴晴斷了奶。見了衛穎,她情緒激動地問:“為什麽就沒有人給我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我在懷孕的時候那麽絕望痛苦,耿濤幹嘛去了?不是,我當然不是想報複他,我隻是不想把一輩子都搭進去。”
  衛穎詞窮,隻能一次又一次的告訴她:“不管怎麽樣,我都支持你。哪怕你到我家住,我給你請保姆照顧孩子都成。”
  不過父母終究是父母,施家二老最後還是表示支持女兒的任何決定,毫不猶豫的接受了帶著孩子回娘家的好好。
  徐澈則出麵跟耿濤談了幾次,要求他至少讓好好冷靜一段時間。耿濤心裏已經有些絕望,他非常清楚,從攤牌到現在,好好已經有了足夠時間冷靜,時間越久情況越不利。他試圖說服徐澈站在自己一邊:“男人都會犯錯,相信你也理解。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因為她離開好好。我現在知道什麽是對我最重要的,以後再也不會這樣做了。徐澈,晴晴應該在一個完整的家庭裏長大,做一個幸福的小孩兒。”
  徐澈握著手裏的打火機,微微一笑:“請把那個都字收回,不是所有的男性都會犯這個類型的錯。”
  耿濤沒想到他詞鋒犀利,一時說不出話。
  徐澈抬眼望他:“我雖然主張寬容,家庭以和為貴,不過我認為好好的做法也無可厚非。試想在你最艱難困苦的時候,她如果出軌你會怎麽樣?如果你做不到換位思考,在對方的立場上想一想,你們的婚姻就永遠存在隱患。”他停下來,目光中流露出一絲理解和無奈,“我也曾經做過一些混蛋的事情,對方選擇不原諒。做錯的人已經喪失了要求對方原諒的機會,因為那些切膚之痛是我們不可能真正感受到的。”
  “可是我們曾經那麽相愛。”耿濤喟歎,說完了自己也覺得諷刺,苦著一張臉笑出聲。
  跟一個人在一起時間久了,總會失去新鮮感。外麵形形色色可愛的女性太多,動心總是難免的。他不相信人一輩子會隻對一個人有好感。不過他一直克製著自己,直到好好懷孕,他心理和身體都覺得寂寞。起先隻是偶一為之,後來覺得隻要好好發現不了,那就不算傷害。所以錯的不是出軌本身,而是被發現。
  徐澈想了想道:“不是我不想幫你,可是我沒法去勸她。她周圍勸她原諒你的人已經夠多的了,給她特別大的壓力。我隻能說,我會幫助你們盡量把這件事情圓滿解決,不要最後演變成一個醜陋的結局。”
  事到如今,還能有什麽圓滿?耿濤苦笑:“我真不知道她怎麽會這麽固執?以前她不是這樣的。”
  “不認識枕邊人的,不止她一個吧?”徐澈摘下眼鏡,慢條斯理的擦著。
  耿濤搖頭求饒:“行,行,我知道都是我TMD不是東西。可是我真的想挽回。而且,就算不為孩子想,好好一個人照顧孩子會多辛苦,她考慮過麽?我嶽父嶽母年紀也大了,不能整天幫她。還有,她如果想再婚,也不容易。”
  徐澈本來頷首,聽到最後一句卻有些火氣,強行按捺著說:“我勸你別這麽想,不是所有人都想一再結婚。即便真的如此,好好也未必不會遇到一個懂得欣賞愛護她的人。”他嚴肅地直視耿濤,“有一點你必須明白。哪怕你們真的要複合,也是出於感情,而不是出於她害怕自己不能再婚,或者你同情她,怕她不能再婚。”
  耿濤動了動唇,想說你他媽的說得高尚,可是這就是現實,難道是我誇張?不過他還不願意得罪徐澈,所以隻是點頭:“那是,我沒有那個意思。我隻希望她能考慮各方麵的因素。別太衝動。”
  徐澈跟他分手後開車到好好家樓下,一時又不想上去,在下麵花壇邊坐著抽煙。他一麵想著該再跟律師談一次,看看怎麽防止耿濤轉移財產,一麵又覺得還是該勸一次好好。
  “徐澈。”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他驀然一驚,抬頭看著衛穎。
  “給我一支煙。”她在他身邊坐下。
  “你什麽時候會抽煙了?”他驚訝的問。
  她笑笑,一把拿過他手裏的火機和煙盒,熟練的給自己點了一支,問:“怎麽不上去?”
  他把方才的談話和自己的矛盾說了。衛穎瀟灑的吐了一口煙:“我一直不知道,你是個這麽傳統保守的人。”
  “也許是我向來都比較希望有一個完整的家庭的緣故。”
  衛穎看他一眼,語氣突然變得溫柔:“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人心裏總有過不去的坎兒,我要是好好,我也沒法兒原諒耿濤。這跟愛情無關,更涉及一些對婚姻生活的基本原則。在我們看來,如果一個男人失去了道德感責任感,那是很可怕的事情。他有權變心,但是欺騙隱瞞都讓人不寒而栗。”
  徐澈沉默一會,嗯了一聲站起來:“上去吧。”他再沒有試圖改變好好的想法,而是分析了一下最實際的情況:財產分割問題。
  好好遲疑了一會:“耿濤的為人沒那麽差,不會最後弄那麽醜陋吧?”
  徐澈笑了:“傻姑娘嘿,既然已經決定通過法律途徑,咱就得以保護自己的最大利益為前提。對人性不要太高估,或許會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些,收獲意外之喜。況且,我們做這些,都是防止耿濤對你不利,隻要他不這麽做,就不會損害你們之間彼此的尊重。”
  見好好累了,衛穎忙推徐澈:“行了,一切都有我們呢。好好甭操心這事兒了。”
  徐澈莞爾,起身拍拍好好的肩:“放心,事情會搞定的。”又看衛穎一眼,她說錯話後正我自巋然不動的注視著前方,樣子特別神氣。

  (四十二,回憶之十二)
  半夜衛穎接到電話,好好在那邊說:“晴晴哭了,我把她拍睡,現在自己又睡不著。”
  衛穎心頭一動:“怎麽?後悔了?”
  好好歎口氣:“打個比方吧,這就好比切我的手切我的腳。醫生說該截肢,可是還是舍不得。好多時候,我特希望我一覺醒來發現隻是做了場噩夢,這些都沒有發生過,我們一家可以快快樂樂的生活在一起。小穎,是不是我太固執呢?如果我能忍,晴晴也許真的會有一個特別美滿幸福的家庭。敏知說,懂原諒的人是福。我現在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她哽咽失聲。
  衛穎握著電話心酸不已。她太了解好好此刻的心情。每次都以為自己想好了,學會堅強了,可是總是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軟弱,並且反複發作。最後她對好好說:“你多想想吧,人生並沒有絕對的對錯之分。哪怕這條路不通,也不能回頭去驗證另一條路會更好。我寧可你現在猶豫多些,思考得成熟些,也好過以後做了決定後悔。還有,敏知當時生氣也跟我私底下說過,中國人的忠恕之道可不是放任。”
  耿濤過來看女兒,好好顏色稍霽,分明有了回心轉意的跡象。耿濤受了鼓勵,心下高興,更是抱著女兒親了又親,逗得她格格直笑。偏偏飯後他的手機響了好幾回,他察看短信,一看之下臉色就變了。
  好好冷眼旁觀,平靜的問:“怎麽了?”
  耿濤猶豫片刻,最後一咬牙說了實話:“她姐姐給我發的短信。她自殺了。”
  好好也是一驚:“她……沒出什麽事兒吧?”
  “現在在醫院,沒有生命危險。”
  “那你快去看看。”好好笑笑,轉頭把女兒抱到膝蓋上,再沒看過他一眼。
  耿濤無奈歎氣,拿了車鑰匙下樓。施家二老這次也動了真怒:“自殺?不是分手了好久,現在還鬧自殺?”
  倒是好好勸他們:“算了,既然我都決定了要離婚,管他們是不是還藕斷絲連。”
  施老太太這些日子一直忍著不敢說什麽。見晴晴又哭,好好嘴上說著話,神色卻恍惚,都沒拍拍孩子,老太太就伸手想去抱,手卻抖得厲害,不得已坐下去,剛說了句:“老頭子你杵在那裏幹什麽,還不快抱孩子?”眼淚就掉了下來,背過身去肩一聳一聳的。
  好好本來說得理智,此時看到年邁的母親為自己肝腸寸斷,刹那間想死的心都有了。卻隻能顫顫巍巍的去摟母親:“媽,我沒事兒,真的沒事兒。我早不想跟他了,這下清淨了。”
  耿濤後來吃了閉門羹,在樓下見到徐澈忍不住拉著他解釋:“我真的再沒跟她聯係過,誰知道這麽久她居然還想不開?”
  “首先,你眼光太差,活該。這麽一個女人,自殺?你要她真的去跳樓你看她肯不肯。不痛不癢手上劃個小口子就叫自殺?” 沒等徐澈說話,就有人在樓梯口那邊接話,轉頭一看,衛穎站在那裏抱著手冷笑。
  耿濤目瞪口呆,心想這個女人真是鐵石心腸。
  哪知衛穎還不依不饒:“其次,這件事兒最大的過錯方就是你。你幹嘛吃窩邊草?一個單位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你倒以老婆孩子為由撇清了,人家天天見到你,憋著股火要把你搶回去不也挺正常?”
  耿濤發愣。
  衛穎又道:“最後,即便你真的已經懸崖勒馬浪子回頭,你也是這個家庭中一個不安定因素。半年多還有女人為你自殺,保不準哪天又出什麽狀況考驗好好的神經。我勸你還是早點讓大家解脫。愛找幾個就找幾個去。”其實說到底,她壓根不信耿濤說的一個字。
  耿濤大怒,指著她的鼻子痛罵:“我們夫妻的事情你少插手。好好就是傻,什麽都拿去跟你說。就是你這樣的女人不斷給好好洗腦,搞得她家也不要了,整天就跟著你們這群八婆以男人為敵。別人都勸和不勸離,隻有你,看不得我們家幸福。”
  徐澈臉色驟冷,一把扯住他的手,咬著牙吐出一個字:“滾!”他看著書生樣,手勁卻很大,眼神也頗具威懾力。耿濤不欲跟他發生進一步衝突,拂袖而去。
  他回過頭,衛穎還愣在那裏。她自幼驕傲,所過之處備受禮遇,這樣被人當麵斥罵還是第一遭,一時緩不過勁兒。
  徐澈心疼極了,一把摟著她:“他犯混,別理他。”
  “我是不是真的管太多,說太多?”她猶疑的問,聲音裏那點脆弱讓徐澈怒火中燒,想要追上去揍耿濤一頓。
  “別說傻話了。好好愛麵子要風度,有些話她不說,你幫她說,正解氣。”
  “我知道我有時候不是很懂處理人際關係,會把事情弄糟。”她泄氣的低頭。
  徐澈握著她的下巴讓她和自己對視:“我知道你早就對耿濤不滿,以你的脾氣,這些話估計老早就說了,不是一直忍著,忍到今天他實在太過分才爆發?你這丫頭脾氣大,可是絕對不是個沒分寸的人。”他又把她摟到胸前緊緊的靠著,“路見不平都拔刀相助呢,何況是施好好的事兒。”
  衛穎趴在他胸前,他的溫暖氣息隨著胸腔共振的節奏傳遞到她臉上,原本一腔羞憤化為烏有。
  他原來這麽護短。她這叫什麽拔刀相助?逞口舌之快,徒勞無功。
  她不動聲色的推開他,又岔開話題:“我發現你挺會說話。”
  他一時沒跟上她的思路,愕然了片刻才說:“我,我這都是被激得超常發揮。”
  衛穎想笑,卻突然難過起來。如果他是自己的家人該有多好,那麽就完全不必為愛情痛苦了。
  那邊徐澈還在認真的叮囑:“你別自責。如果你實在自責,那就別把這些告訴好好,別影響她的判斷。”
  她虛偽的禮貌起來:“嗯,知道了,謝謝你。”對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失落視而不見,徑自走上樓去。
  不久後好好向法院遞交了離婚申請。也許是衛穎對耿濤的那番話起了作用,耿濤上門做了最後一番表白。女兒被抱到別的屋裏,隱約傳來咿呀之聲。他心頭酸楚又不甘,凝視著妻子:“成,我放手。你要離就離吧。我的確沒什麽資格拖累你。隻有一件事情我必須要說,是我做錯了,可是我愛你。”
  好好呆呆的看著他,眼淚唰的就流了下來。這一年以來,她從來沒有在他麵前掉過眼淚,此刻終於號啕大哭,傷心欲絕。耿濤上前一把抱住她,屋裏晴晴也放聲大哭,攪得他整個心都碎了。好好掐著他的胳膊,又抓起沙發上的枕頭劈頭蓋臉的砸他:“為什麽啊耿濤?你幹嘛這麽做,你這麽做了我們就再沒法回到過去了!”
  耿濤紅了眼睛,摟著她低低的說:“是,是我混蛋。”哪怕一秒也不能再多呆,他鬆開手毅然決然的走了出去。電梯門緩緩合上,他猛地在壁上一砸拳頭,抱住了頭。
  離婚後,耿濤每周見女兒兩次,直到他公派出國。如此一來,小晴晴對父親的感情相當深厚,卻也很適應父母不住在一起的事實。
  而衛穎和徐澈,卻沒有再見麵。樓梯口那個擁抱再次讓衛穎惶恐沮喪,下意識的躲著徐澈。其間交了兩個男朋友,都無疾而終。要到敏知快回國前的半年,他們才無意中碰上,而且是在衛穎相親的時候。

  (四十三)
  衛穎在漫長的相親過程遇見了形形色色的人,收獲是她有了筆下人物的原型。有被她美色誘惑窮追猛打的,也有認為她這麽漂亮但是年紀不小沒嫁出去一定是有性格隱疾的,還有認為她外在不錯就是沒有固定工作比較不適合當老婆的,再有就是知道她是衛長鈞女兒而大獻殷勤的。
  靠譜的不是沒有,隻是總沒有擦出火花。有時衛穎覺得不錯了,對方卻悄然撤退沒有理由,搞得她一頭霧水。
  那天她正和最近相親的對象進行第三次會麵。對方文質彬彬,是個老師,叫洪易,據說因為為人太過挑剔而不太有戀愛經驗。衛穎當時穿了紅色的t-shirt,牛仔褲,又因為眼睛不適而戴了副黑色平光眼鏡,越發顯得像個年輕小女孩。
  咖啡喝到一半,洪易問:“你以前的男朋友跟你還有聯係麽?”
  衛穎下意識覺得反感,卻笑笑答道:“偶爾。”
  他們坐的是咖啡店特別設置的情侶座,兩個人在圓弧形的座位裏挨著,又能看到對方的臉。感到洪易離自己太近,她往後靠了靠。
  洪易覺察到她的不悅:“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想作為男朋友,我有權知道這戲吧?”
  衛穎差點一口咖啡噴出口,立刻笑著說:“見麵幾次就成為男女朋友,大概太快了點。”
  洪易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衛穎眼睜睜的看著對方的臉湊近,隨即臉上一涼,接著唇被覆住。她想也沒想,一把推開洪易,霍的站起來:“你想幹嘛?”
  洪易一愣,說:“你不是覺得我不夠主動麽?”
  四周的人開始望向這個隱蔽的角落。衛穎忍住氣,在座位最外側坐下,質問他:“我什麽時候說過這種話?”
  “我們既然再見麵,還不是男女朋友關係?你卻要否定,就是以退為進。”洪易忿忿。
  衛穎被他的邏輯驚得呆住,好半天才說:“你誤會了。我不會跟你玩什麽心機,請你尊重我。”
  洪易瞪著她:“吻你就是不尊重你?衛小姐,你也矜持得過頭了。你可以拒絕我,有必要像對付流氓一樣對付我麽?”大概從來沒有遇到這種羞辱,他反應激烈。
  衛穎知道世界上總有些人自己無法理解,可是當這樣的人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麵前,要怎麽與之講道理真是很成問題。她按捺了脾氣說:“我沒有把你當作流氓對付。隻是你這麽做很不合適。”
  洪易起身,拂袖而去,走出幾步,又折回頭扔了張鈔票在桌上。
  衛穎一麵用紙巾擦著嘴唇,一麵苦笑。這位洪先生其實沒那麽糟糕,兩個人卻稀裏糊塗的搞砸了。
  “你沒事吧?”一個男人站在陰影裏問。
  她的脖子頓時僵住,要過了好一會才能轉過頭去禮貌的微笑:“徐澈,真巧。你怎麽在這裏?”
  “我公司就在這附近,我有時會到這裏喝一杯。”他走到亮一點的地方,眼神做了詢問,隨即在她身邊坐下。
  “你都聽見了?”衛穎尷尬的問。
  “是。”他聲音裏有一絲笑意。他靠在沙發背上,含笑看著衛穎:“其實我之前也遇到過一些朋友,他們的經驗是,對女人需要用一點點強,也就是,要主動進攻一點,因為女性都是口不對心的家夥。”
  見衛穎挑眉,他做了個安撫的手勢,說:“我知道你不是。隻是有人的確是這麽想,剛才那位先生,很可能就是接受了某些忠告。”
  衛穎哈的笑了:“嗯,他就是沒有太多跟異性相處的經驗。也許我該回去再試著跟他聯絡。”
  徐澈垂下眼咬緊下頜,忍了一會才說:“小穎,直接找一個懂得愛護你的男人吧。調教一個男人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有些話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有這麽容易麽?如果連你都不能愛護我,我還能指望別人?”說完了,她自己也大吃一驚。
  兩人久久的對視著。衛穎軟弱的意識到,自己一年多前所以為的心如止水,隻是受傷害之後的後遺症。隔這麽久再見到徐澈,她居然還是不能控製自己。她慌亂的想去抓皮包離開,卻被他一把按住。
  “我能。”
  “啊?”
  “我能愛護你,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愛護你。這段日子以來,我一直在想你需要的是什麽。我以前的毛病就是想太多,為別人想太多,為你也會想太多。你其實隻需要一點,那就是我寵你,把你放在所有事情的前麵,把我整個生活都對你攤開隨便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他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甜蜜的情話,他承諾的未來實在誘惑。衛穎目瞪口呆。
  C城渾濁的河水從眼前流過,她猛然一驚,臉上掛起警惕而且戒備的神情,像一隻刺蝟。
  “每一次我試圖跟你一塊兒,都讓自己特痛苦。”她聲音幹澀的解釋著,“一而再可以,再而三我就是傻子了。”
  她的樣子讓徐澈心疼。他瞅牢她:“不會了,我發誓。”
  “得了吧,你知道什麽?”
  “我知道我愛你。”他懇切地看著她。
  “別開玩笑。我還會繼續相親,你這麽說是想給我心理負擔?”她嘲諷。
  徐澈盯著她:““小穎我知道你需要想想。不管你要想多久,不管你要做什麽,都請跟我保持聯絡,好麽?我想知道你的近況。還有,我等你,怎麽著都等你,一定等你。當然,你要是找到一個比我好的人,別管我,直接上。”
  衛穎四肢發軟,終於摸到皮包,逃也似的離開了咖啡館。
  在愛情這場戰爭裏,衛穎言行矛盾,笨拙失措,痛失江山又不甘心臣服。
  ――――――――――――――
  回憶終於結束了。衛穎走到那次她和徐澈避雨的地方,自顧自的坐在玻璃窗下的窗台上,絲毫沒有理會周圍行人的目光。
  晴晴四歲生日聚會上莫珊的話還在耳邊:在最艱苦的日子裏支撐他一直走下去的,是你。而就是站在這個地方他曾經問過自己,能不能重新開始。
  能不能?可不可以?真是煩惱的問題。
  一定要像某個人那樣足夠寬容,足夠堅強,才敢再給自己一個機會。
  “關敏知,你怎麽還不回來?我真他媽的想你。”她自言自語。
  手機應景的響起,正是高瞻的短信:“周末去爬山?”她嘿嘿的笑了起來。
  那天下山途中大家休息,衛穎咕嘟咕嘟灌了幾大口水,轉頭看見高瞻遠遠的蹲在一塊大石頭上。她走過去,看見夕陽給他棕色的皮膚塗上一層漂亮的金色。他輪廓分明勁朗,神情卻有幾分落寞。
  “原來你也抽煙。”衛穎說。
  他轉頭挑了挑濃黑的眉,舉起手裏的煙示意:“偶爾抽。你要不要來一支?”立刻又笑了,“忘記了,不能慫恿你抽煙。”
  衛穎敏捷的跳上石頭坐下,高瞻驚奇的說:“小衛你進步了不少。”衛穎仰頭有些得意的說:“我是慢熱型的,一旦打通任督二脈,武功嚇死你。”
  “行啊,下次去墨脫,你可以考慮跟著一塊兒去。”
  “嘿,去就去,誰怕誰?”
  高瞻笑了會,把煙摁滅,習慣性的皺起眉看著天邊的晚霞:“敏知……她還好麽?”
  “我也很少接到她的消息。她去的地方有時很偏遠,手機信號很差。她工作又很忙,通常說不了幾句就掛了。”
  衛穎低頭揪著石頭縫裏的草,兩個人都沒說話,隻有風溫軟的從耳畔吹過。
  “敏知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女人。”她終於說了一句。
  高瞻笑笑:“我知道。”
  “大遠,”她抬頭懇切的看著他,“我見過很多人,有的和多年男女朋友分手之後不到兩個月就另結新歡,有的另一半屍骨未寒就喜結良緣。我能夠理解人多怕寂寞孤獨,也許換我自己也隻能這樣。可是我仍想對你提個自私的請求,你能不能,多給敏知一點時間。我不僅僅是為了敏知,也是為了讓自己還相信……”
  高瞻沒等她說完就笑了,跳下去站直了身子衝她眨眼:“小衛,別喪氣。這個世界上總有些值得堅持的東西,總有些美好的事兒。”
  這是一種默契的承諾,衛穎放下了心。

  (四十四)
  回到家衛穎打開電腦,看見徐澈在線上,很想跟他說點什麽。剛打了兩個字,電話就響了。
  “媽,這麽晚了你還沒睡?”衛穎吃驚的問。
  莫曉嵐在那頭不知道為什麽哭了,衛穎隱隱約約聽到離婚兩個字,立刻說:“媽你別著急,我這就過來。”
  她匆匆忙忙換了衣服下樓,走到樓下才發現沒有帶車鑰匙,又折回去取。晚上車少,她一路開得飛快,還闖了兩個紅燈。
  停在一個路口等紅燈的時候,她看著前方的街燈一盞連著一盞,突然想起小時候放學不願意回家,總要等到天都黑了,路燈都亮了,才磨磨蹭蹭的背著書包回去。有時候走在路上,她甚至聽見自己歎氣。路人見到一個小女孩皺著眉頭歎息,都會好笑。可是他們不知道,女孩個頭小,看到的世界小,父母長年累月的吵架讓她特別無助,小小年紀當然覺得人生怎麽這麽可怕這麽難。
  衛穎長歎,好像還看見少年時期的自己在燈光下踽踽獨行。
  一開門客廳裏坐了衛長鈞,見到她明顯鬆了口氣:“小穎,快去勸勸你媽。”
  衛穎壓低了聲音問:“爸,怎麽回事?”
  “還不是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回家取個東西,說著說著就吵起來。”可以聽出衛長鈞還殘留著一絲怒氣。
  衛穎隻好去敲臥室的門:“媽,是我,我回來了。”
  莫曉嵐打開門,轉身坐在床頭用紙巾擦眼淚:“小穎啊,我跟你爸沒法兒過了。他好容易回家一趟,我不過就問問他最近在幹嘛,他就不樂意了,衝我吼。”
  衛穎知道母親的“不過”是怎麽回事。她並不懂生意上的事情,可是就愛事無巨細的追問一切,衛長鈞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被接二連三不靠譜的問題一轟炸,當然嗓門就大了。
  “爸爸脾氣大,是他不對,你多擔待點兒。”
  “擔待什麽?他都說了要離婚。”
  “是我爸提出的,還是你說的?”以前一吵架,莫曉嵐就要離婚,所以衛穎有些懷疑。
  莫曉嵐哭得大聲起來:“是衛長鈞自己說的!我給他生了這麽好的一個女兒,這麽多年我一直照顧他,支撐這個家。他呢?動不動就給我臉色看,整天在外麵不知道幹什麽。”
  “媽,”衛穎摟著她的肩膀輕拍,“爸爸這個人脾氣大,你看他也老衝我發火。”
  “他在外麵不知道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我看著特像。男人有了錢,不是好事兒。”
  衛穎苦笑不得:“不會的。爸爸不是這樣的人。他就是跟我們溝通少了一點,他忙啊。”
  勸慰了好久,莫曉嵐終於不哭了。衛穎走出來,看見衛長鈞正穿了鞋子走出門去,忙追出去,埋怨道:“爸,我好容易哄好我媽,你怎麽就走了?”
  “我還有事兒。今天回來就是拿東西,跟她一吵,耽擱了。”
  “這麽晚了還有什麽事兒非得急著做的?”
  衛長鈞沉默一會,終於說:“我不想聽她哭哭啼啼。我回雲天花園那邊睡去。”
  “爸,你怎麽就不能多擔待點媽媽呢?她是愛絮叨,還不是因為關心你?”
  衛長鈞擺擺手:“小穎,我在想,要不讓你媽搬去跟你住?你媽的生活費我付,一個月要幾萬?五萬夠不夠?”
  衛穎聽到後麵一句也急了:“給錢就解決問題了?爸,我不是不想照顧我媽,可是明顯她更需要你。上幾次她去我哪裏,還不是天天念叨你,一天打幾個電話?你不多關心關心她……”
  “小穎,”衛長鈞打斷她,皺起濃眉,眼神銳利,“你從小就護著你媽。女兒偏向媽媽,我知道。可是你有沒有為爸爸想過?你要是我,你受得了麽?”
  “婚姻哪會隻是一個人的錯?你從來不跟人溝通……”衛穎急急的說。
  衛長鈞笑了:“小穎,你厲害。長大了就教訓起爸爸來了。”
  衛穎愣了,意識到自己傷害了父親,囁嚅著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算了,別說了。”衛長鈞不肯再看女兒,背挺得筆直的走出去。
  衛穎折回屋裏,莫曉嵐走到客廳:“你爸呢?”
  “我讓爸爸回雲天花園那邊去了。媽,今天我陪你,我們聊聊。”
  “是他自己要走的吧?”莫曉嵐冷笑。
  忽然外麵傳來尖利的汽車喇叭聲,衛穎嚇了一跳,忙推開窗戶去,看見司機小馬正著急的衝自己揮手。她腦子轟的一聲,站起來就往外跑。
  衛長鈞雙目緊閉的靠在後座上,臉色蒼白。小馬緊張的解釋著:“衛先生一上車就暈倒了,我就按喇叭叫你。”
  “我去拿錢包,去醫院。”衛穎當機立斷,衝回屋裏抓了皮包,把六神無主的莫曉嵐塞到後座,自己坐到副駕駛的位子上,“開車。”
  衛長鈞一向身體很好。誰也沒有料到他會突然心髒病發作。
  衛穎坐在醫院的走廊上,莫曉嵐靠著她的肩頭,她聽見自己機械的說:“沒事的,媽,不會有事的。”她不停的咽口水,實際嘴巴已經幹得要起火。
  大姑最先趕到,劈頭就問衛穎:“怎麽回事?好好兒的怎麽會心髒病發?”
  “心髒病突發,我們都沒想到。”
  大姑轉向莫曉嵐,對於這個嫂嫂,她從來沒有稱呼過,話連珠炮一般砸下:“帶他檢查個身體就這麽難?你這妻子怎麽當的?我哥掙錢你就隻管花?”
  莫曉嵐並非一個強勢的人,除了對衛長鈞會發火以外,對外人說話一向輕言細語,更不會吵架,對家裏兩個小姑子雖然不滿,卻也從來不正麵交鋒,反正她躲在家裏,也不太有打交道的機會。眼下被劈頭蓋臉的一陣喝罵,她隻是憤怒的抖動著嘴唇,半天沒說出話。
  “我爸每半年都檢查一次身體。從來沒有查出問題。”衛穎本來還在訥訥解釋,聽到後麵兩句立刻火了,霍的把莫曉嵐護在身後,和衛長翎對視:“姑媽,請您尊重我母親。我爸和我媽之間的事情,是他們兩個的事情,我爸還沒跟我媽分開,他們就是夫妻,輪不到別人多嘴。”
  正好小姑媽和叔叔也趕來了,大姑一見了兄弟姐妹,立刻說:“聽聽,這就是你對長輩說話的態度?讓你小姑媽和叔叔聽聽,我們衛家的女兒就是這樣的,真是丟人。”
  衛穎抱了手掃視他們,那眼神像極了衛長鈞:“我爸爸還在裏麵急救,姑媽,叔叔,你們要是真關心我爸,就不要在這個時候不停的指責我媽媽和我。”
  小叔看了衛穎一眼,轉頭對姐姐說:“別說了。醫院裏吵什麽?”
  幾個人沉默下去。衛穎扶著母親到另一側的座位上坐下,摟著母親,眼神直視前方,嘴唇抿得緊緊的。想起剛才和衛長鈞的爭執,她心如刀絞,歉疚欲死。可是看到莫曉嵐脆弱無助的樣子,她又心疼憤怒。
  醫院雪白的牆壁在燈光下那麽晃眼。她眼眶幹澀,隻覺得每一秒都是度日如年。上帝,菩薩,真主,都被她在心裏求了個遍:“是要我爸沒事兒,我做啥都行,任何代價。”

  (四十五)
  衛長鈞那一次是有驚無險。當他睜開眼睛,一眼就看到妻子含淚的雙眼紅通通的鼻頭,後麵是女兒倔強克製著冷靜的樣子,他立刻就心軟了。長長的歎了口氣:“哭什麽啊,曉嵐。別嚇到小穎。”
  莫曉嵐很久沒有聽到丈夫對自己這樣溫和的語氣,愈發哽咽起來。衛長翎,衛長鬆,和衛長燕都不喜歡她這個樣子,自顧上前詢問衛長鈞的病情。衛穎用力握了握父親的手:“我讓媽媽給你收拾東西過來。”父女倆對視一眼,衛長鈞眼中泛起笑意。
  送莫曉嵐出去讓司機小馬帶她回家,衛穎去給父親打開水。回到病房門口,聽見衛長鈞的聲音傳來,居然仍然響亮:“是我自己大意,最近喝多了酒抽多了煙,長翎你們幾個不要對曉嵐和小穎嚷嚷。”他是一家之主,經濟依靠,弟弟妹妹雖然年紀大了,還是不敢反駁。隻有衛長翎嘟囔了一句:“哥,我們就是關心你。怕嫂子沒照顧好你。”
  衛長鈞說:“我不知道你的脾氣?曉嵐是我老婆,教訓也是我的事兒,你別多事兒。”
  衛穎咳嗽一聲,推門進去,姑姑叔叔們都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紛紛告辭。
  衛穎在父親床邊坐下,低著頭說:“爸,對不起。”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都是我不好。”
  “傻孩子,我是你爹,有什麽對不起對得起的。你脾氣衝,也是遺傳我的。”
  衛穎抓住父親的袖子,像小時候那樣頭靠在他肩上:“爸,下次不準你再這麽嚇唬我了。你要好好的,要每天鍛煉,吃藥。你再嚇唬我,我,我就不理你了。”
  衛長鈞哈哈大笑,摸著她的頭發:“小穎啊,你好久沒跟爸爸撒嬌了。”
  衛穎想到自己太護著母親,一定讓父親在這個家裏有被疏離的感覺,心頭一酸,又忍不住哭了。
  衛長鈞嗬嗬的逗她:“大家都說我家小穎是個冷美人兒,冷美人兒也會哭?注意形象小同誌。”
  “爸,你就別逗我了。”衛穎抬頭擦眼淚,一麵起身去倒水給父親喝,“媽媽其實很關心你,她就是沒用對法子。”
  衛長鈞歎了口氣:“你昨天說的對,我跟你媽媽在這些事情上都有責任。不過我們有問題不是一天兩天,我跟她都知道自己的毛病,就是改不了。尤其年紀大了,你不要指望兩個快六十的人還能很快改掉性格。你別太操心,過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經過這次的事兒,我們肯定都會想想的。”
  衛穎默默點頭。
  “還有,我們衛家這麽一大家子,是要和和睦睦的。就算哪天我不在了,也不能散了。所以,你要學著跟你姑媽家還有叔叔伯伯家好好相處。”
  衛穎大驚:“爸你說什麽啊?”
  衛長鈞凝眉嚴肅的看著她:“我隻是要你知道你是衛長鈞的女兒。”又放緩了顏色,“傻孩子,我就是說說,你爸我身體健朗著呢。隻是呢,你一向特立獨行,你老爸自己看著喜歡,不等於別人就看著喜歡。將來爸爸媽媽總有不在的一天,我想你有個大家庭可以依靠,就算外麵再不順利,也有人支持你幫助你,血濃於水是真理。所以要從現在就提醒你,再懂點事兒。”
  衛穎伏下去把臉貼在父親手背上,抽了抽鼻子,答應道:“嗯,知道了。”
  莫曉嵐堅持要陪夜,衛穎也不想打擾父母相處的時間,所以到了晚上就離開病房。
  醫院的花園裏沒有一個人。她默默的走著,很想抽一支煙,一摸口袋,才想起已經戒煙很久。她揉臉想讓自己清醒,觸手之處一片冰涼濕潤,原來是哭了。跌坐在長椅上,她委屈得像個孩子,想拍胸口給自己壓驚,卻隻能哭得更加洶湧。
  幸好沒事。這才是她一生中滿意得不能再滿意的時候,以往那些傷心痛苦真是不值一提。
  哭了很久,她掏出手機發了個短信給徐澈:“出來喝酒?”
  徐澈風馳電掣的趕到,一見麵就說:“你怎麽能喝酒?你忘記自己的胃是怎麽一個情況了?”
  衛穎很少見到他氣急敗壞的樣子,笑嘻嘻的說:“我是不能喝,可是我也不能給你發個短信,說出來喝礦泉水,或者出來喝牛奶吧?”
  徐澈看看她的杯子,果然是熱牛奶,立刻樂了。便招手讓服務員過來:“請給我一壺綠茶。”
  “其實,叫人出來喝酒的意思,就是我不爽。”衛穎收了笑意,用勺子攪著牛奶。
  “怎麽了?”
  “我爸住院了。”衛穎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次,撐著頭自嘲的笑,“我發現,我真是特立獨行慣了,有些事情就處理不好。我真不算一個孝順的女兒。”
  徐澈握住她的手:“別說傻話。你爸那麽疼你,當然也是因為你的確是個好女兒。”
  衛穎沉默一會:“我的性格脾氣可以改,可是別的事情我特別無能為力。比如,我爸媽的關係該怎麽辦?我真不想看見他們再吵了。我以為年紀大的夫妻就不會再這樣,原來我錯了。”
  “每個婚姻都是個案,不能一概而論。況且誰說老年人就沒有脾氣了?”徐澈深深凝視她,她的黑眼圈讓他忍不住想伸手用掌心的溫暖為她熨去,“我小時候一直以為我父母關係不錯。後來才知道,我媽壓根沒愛過我爸。他們太早結婚,是組織上安排的,我爸又是一個很刻板沒有情趣的男人,除了做學問,什麽都不關心。他們相敬如賓,彼此客氣得很,你認為這樣的家庭好麽?”他問。
  “說實話,從小我一直覺得父母吵架是件很讓人難堪的事情。哪怕現在都是。我不知道怎麽勸他們。”衛穎低聲說。
  徐澈笑笑:“你沒見過我媽媽,她一直保養得很好,性子又比較活潑。後來認識了一個小她將近二十歲的男人,處著處著就有了感情。家裏的財政大權都是她掌管,她為了那個男人把我家所有的錢,包括債券,房產都搭進去了,還以我爸的名義欠了巨額債務,最後還是我來收拾爛攤子。這些你都知道。要說我從來沒有覺得怨恨,沒有覺得難堪,那是假的。可是我每次想起小時候她多疼我,就沒這些想法了。父母也是人,他們也要有自己的生活,也會犯錯。雖然我不能原諒她那樣傷害我父親,可是至少對我和小淩,我們是成年人,她已經沒有義務了,她有權追求她想要的生活。我甚至有些理解她。”
  這一次是衛穎主動握緊了他的手。很自然的,她靠到了他身邊,任由他摟住自己的肩。
  “婚姻大概是人生一輩子的課題。即使到老,也要修習。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後來去看過我媽。”
  衛穎睜大眼睛:“什麽時候的事兒?”
  “一年多前吧。其實也不是真的去拜訪,我就是四下打聽她的近況,又親眼去她住的地方瞧了瞧。我在她家樓下看見她牽著一隻小狗在遛狗,還和小區裏的老太太們聊天,氣色奇好,她卻沒看見我。”
  “當時她走得狼狽,千夫所指。你看我姑媽他們一家到現在也絕口不提她這個人。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個壞透蠢透的女人,肯定沒有好下場,那男的比她小那麽多,怎麽會還跟她在一起?可是,事實並不如此。她的新丈夫對她特別好,很寵她,據說是千依百順,小區裏的女人們可都眼紅著呢。”徐澈笑起來,揉揉衛穎的頭發,“你瞧,沒有什麽事情是絕對的。婚姻也是各式各樣的,沒有道理可以依循。”
  衛穎沒有說話。徐澈也沒有再勸,還坐得遠了一點,給她一點空間。酒吧裏放著老唱片,他修長的手指下意識的跟著打節奏,整個人被籠罩在溫暖的橘黃色光芒裏。
  衛穎往後縮了縮,蜷在沙發上出神。不管怎麽樣,哭也哭夠了,別人也勸過了,再想不開鑽牛角尖就太丟人了。她抬頭嫣然一笑,好像雨過天晴的純淨,徐澈的呼吸一窒,聽見她說:“我們繼續喝牛奶吧。”
  一口綠茶準確的噴在她的裙擺上。

  (四十六)
  衛穎從醫院回父母那裏,一進門就聞到誘人的香味。湊到廚房一看,莫曉嵐正在低頭切菜,灶上燉著一鍋湯,咕嘟咕嘟的響著。
  “媽,怎麽不讓王阿姨燉湯?”她走過去問。莫曉嵐抬起頭笑笑:“我怕她掌握不了火候。”
  莫曉嵐的眼睛還是紅的,衛穎歎了口氣:“媽,別難過了,我爸精神挺好的。你千萬別在他麵前哭,要不他心裏不舒服,這就不好了。”
  莫曉嵐在圍裙上擦擦手,嗔道:“媽媽不是小孩兒,還用得著你叮囑?”
  衛穎暗自好笑。人年紀越大,其實越像孩子,賭氣發脾氣,那是常有的事兒。
  莫曉嵐把火關小,走到客廳裏坐下,幽幽的說:“你爸下個月就過生日了。”
  衛穎摟著她,笑嘻嘻道:“到時候我們一家人好好聚聚,媽你多做幾個拿手好菜。”
  莫曉嵐默然片刻:“今天我跟他提了一句,還被他堵回來了。”
  “你怎麽說的?”
  “我就說衛長鈞,出院以後你想吃什麽?看在你過生日的份兒上,我可以去買來做。”
  衛穎好氣又好笑,可以想象母親想下台階又找不到,隻能硬梆梆說話的樣子:“那我爸怎麽說的?”
  “他說隨便,他一個老頭,也不想過什麽生日。”
  “媽,我爸是病人,下次你說話就撒嬌,保準有效。別那麽生硬。”
  “撒嬌?當年戀愛的時候都沒撒嬌,現在還來這一套?我不學外麵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莫曉嵐在某些事情上總是特別有主見。
  衛穎隻好岔開話題:“你當年怎麽跟我爸戀愛上的?你們是自由戀愛吧?”
  莫曉嵐一怔:“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了,還提它做什麽?”
  “我想聽啊,從來沒聽你們說過。”衛穎軟語相求。
  莫曉嵐坐在那裏,看著落地窗透進來的陽光。外麵的玉蘭樹花期早就過了,枝條舒展著在微風裏輕輕搖晃。衛長鈞在家的時候,就愛坐在窗旁的搖椅上看報紙。樹影投在他專注的麵容上。
  “你爸當年在廠裏,偷偷喜歡他的姑娘可多了。隔壁幾個工廠都有大姑娘故意來我們那裏看他。說起來你的相貌真是全遺傳了你爸的。他長得好,又懂技術,別說姑娘,全廠的人都愛跟他交朋友。”
  “那你們就是同事關係認識的?”
  “差不多吧。”
  “是不是一見鍾情?”
  “沒那回事兒。我當年愛害臊,也不喜歡跟人紮推。大家老說他怎麽怎麽好,我見了真人覺得也就那樣,不太往心裏去。”
  衛穎恍然大悟,自己骨子裏那點叛逆原來是來自父母雙方。“難怪,難怪。”她喃喃。
  “難怪什麽?”
  “沒什麽,媽你繼續說,你怎麽愛上我爸的?不對,你們倆誰追求誰啊?”衛穎故意提起這茬兒,因為她早知道是父親追求的母親。以往他們吵架的時候,母親總會忿忿的說:“早知道就不上你的賊船。”姑媽們也偷偷說過:“那麽多人追二哥,他偏偏就喜歡莫曉嵐。”
  果然母親的神色變得柔和生動,她並不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卻有大家閨秀楚楚動人的風範,那份別致的清冷使得她年紀大了反而更顯得年輕。所謂氣質取勝大概就是這個意思。衛長鈞當年一見難忘,卻不知道她性子其實倔強得很。
  “我有次打乒乓球扭到腳,同事們來看我。他磨磨蹭蹭到最後才走,走的時候居然塞給我兩個雞蛋。”
  衛穎自然知道兩個雞蛋在那個年代多麽珍貴,忍不住感歎:“我爸真是舍得下本錢。”
  莫曉嵐白她一眼:“沒那兩個雞蛋就不會有你,這本錢下得值。”
  衛穎沒料到母親也有這份幽默,又被誇了一番,立刻覺得全身暖烘烘的。
  “這樣一來我就知道他的心思了。後來全廠都知道了,老工人總拿我們起哄。我害羞,一直躲著他,因為確實談不上喜歡。他也不勉強,見到我落落大方,久了我也不怕他了。”
  “他能幹得很,弄了輛破自行車,自己修一修,擦一擦,居然很像樣子。到周末他說教我學自行車,我一時沒抵製住誘惑,就答應了。再然後,我們就好上了。”
  “好上之後我問過他,幹嘛喜歡我。他說覺得我單純,害羞,一看就是個可以放心的對象。還有,我看著柔弱,實際身體好,愛運動,兵乓球打得好,可以加分。”
  衛穎笑出聲:“我老爸還真會瞎掰。”
  莫曉嵐愣了一下:“怎麽這麽說你爸爸?這些確實是我的優點啊。”
  衛穎說:“我爸是被你的外表吸引了,可是又不好意思說唄。那年頭講究心靈美。”
  莫曉嵐詫異:“外表?我怎麽也不能趕上他啊,他被吸引什麽?”又瞪了女兒一眼,“我就沒有心靈美?”
  “您外表美,心靈更美。”
  “這丫頭,怎麽這麽貧嘴?”莫曉嵐笑著,繼續說,“當時我爺爺還健在,他最寵我,也挺喜歡你爸。你爸雖然書念得不多,可是為人機靈,學東西也快。我爺爺以前是有錢人家出身,受教育良好,看人眼光準,跟我說你爸將來準會有出息。你外婆卻不喜歡他,說長得太好的男人不能要,結果還是被我爺爺說服了,同意我們來往。”
  說到這裏,莫曉嵐突然停住了,發了一陣呆,神情浮現苦澀和哀痛,緩緩的說:“我爺爺出身其實很顯赫,家裏世交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後來就遭了殃。文革裏被打成右派,還有人要爺爺交代自己和別人的曆史。他當然什麽都不肯承認,被折磨得很慘,家裏其他人也沒幸免。我爸我媽都沒了工作,家裏就靠我那份工資。廠裏同事也不願意跟我來往,被孤立得很厲害。”
  “有一天我爺爺被拉去學校遊行,誰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他上了樓頂。好多人一起追了上去,大部分是紅衛兵,都是他的學生,還有跟他一起被批鬥的他的老朋友。據說,他隻回頭看了一眼,還笑了笑,就從樓頂上跳了下去。那是你們學校的×教,我從來沒敢告訴你,怕你有心理陰影。”
  “天哪。”衛穎輕輕的呼出一句。
  莫曉嵐看女兒一眼,笑了笑,扔出另一句重磅炮彈:“我爺爺自殺後第二天,你爸爸就消失了。”
  “啊?”衛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腦袋嗡嗡作響,震驚得不能言語,猜到了什麽,還抱著一絲僥幸問,“他,他也出事兒了?”
  “不是,他從我身邊逃跑了。”莫曉嵐平靜的說,再次微笑。
  “我們家就是瘟疫,誰見了不躲?你爸爸出身好,怎麽能跟我繼續來往呢?你外公外婆那個時候什麽也沒說,可是我知道,他們恨透了你爸爸,隻是不想加重我的負擔罷了。”
  衛穎這才明白,為什麽直到姥姥姥爺過世之前,都對父親那麽冷淡。
  “你愛的人在你最艱苦的時候離開你,小穎,那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很多次我都想著要跟我爺爺一起去了,可是就是舍不得你姥姥,姥爺。他們太苦了,太苦了。哪怕為了我那份工資,我都得忍下去。”莫曉嵐的語調輕輕顫抖,衛穎紅了眼眶,緊緊握著她的手。
  “半個月之後,有天早上外麵有人敲門,我打開門一看,居然是你爸爸。他瘦得一塌糊塗,就那麽一眨不眨的看著我,一句話也不說,最後遞給我一個包裹。我打開一看,裏麵是兩斤鮮紅的毛線。兩斤毛線,小穎,你知道在那個時候意味著什麽麽?我一看到毛線就知道,他在求我原諒,我的眼淚刷的就下來了。”
  “所以,你還是原諒爸爸了。”衛穎喃喃。
  “嗯,不是因為那兩斤毛線。而是我確實理解了他。在那個年代,誰不會害怕?我相信你爸是個好人。有猶豫,有恐懼是正常的,重要的,是他最後還是選擇了回來。”
  衛穎突然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她知道這個故事的後半段並非完滿,卻認識到母親當時決定裏蘊含的非凡勇氣和智慧,不得不肅然起敬。
  “你爸是個好男人,他想清楚的事情就沒有再反悔。後來他有很多升職提幹的機會,都因為我而失去了,可是他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句。我們結婚的時候特別窮,連被子都是借來的。唯一新的東西,是你爸身上的毛衣,和我的圍巾,一套,我親手織的。紅色,特喜慶。”
  “後來恢複高考。當然不能兩個人都去,你爸去了,考上了。你也知道那個大學離我家有多遠,就想著買輛自行車,他以前那輛早不成了。我當時和幾個姐妹每個月都湊份子錢,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兒麽?就是每個月大家都交一些錢給一個人用,那個人想買什麽就買什麽,然後下個月就輪到另外一個人。跟我要好的姐妹,就是你蘇阿姨,把她的機會讓給了我,讓我買了輛自行車,28寸永久。你爸就騎著它去上學。後來你出生,我把你爸的毛衣和我的圍巾拆了,織成一塊更大的毯子,折起來可暖和了,就用來裹著你,天天晚上一起等你爸回來。可惜,這些事兒你都不記得了。”
  “你爸畢業以後有了機會進了機關,又下了海,我們家很快就算是小富,然後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生活是變好了,可是我們的感情卻不好了。有時候我想,要是當年你爸一走了之也沒什麽不好,起碼我還可以恨他一輩子。但是現在,我真的不知道是什麽感覺。吵這麽多年,怨這麽多年,彼此付出這麽多年,麻木了,有時想想很傷感很沒意思。可是一想到你,媽媽又覺得怎麽都是值得的。”
  “媽。”衛穎一把抱住莫曉嵐,忍了又忍,終於還是讓眼淚掉了下來。莫曉嵐任由女兒抱緊,心頭酸楚難當,感慨萬千。
  “別哭了。是媽不好,跟你爸吵架,鬧得不可收拾。”過了好一會兒,莫曉嵐摟緊女兒溫柔的哄,又抬頭看看牆上的鍾,“湯燉好了,我們一起送過去。”
  她抽紙巾為女兒擦了眼淚,站起身去廚房把湯盛出來。突然又停住了動作,皺眉問:“你大姑是不是說過今天要去?”
  “是啊。”
  莫曉嵐臉上閃過不悅之色:“你開車先去病房,你去了你大姑就不會留多久。我叫小馬送我,過半個小時再去。”
  “嗯。”衛穎少見的溫順,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有些問題永遠沒有辦法徹底解決,總有一堆棘手的事情等著你。再多感動,再多美好的憧憬,終究短暫,瑣碎的煩惱才是每一天的真實生活。
  可是她也有種預感,高瞻說的沒錯,總有些東西,是值得堅持和等待的。

  (四十七)
  衛長鈞出院以後開始醉心於研究棋譜,起因是住院期間徐澈探望他,每次都陪他下棋,他總是輸。
  “這個小夥子,也不懂討好我。”他故意抱怨給女兒聽。衛穎翻了翻白眼:“人家那叫老實。”
  “胳膊肘往外拐。”衛長鈞笑罵,然後又問,“聽說他是做銷售的人才,可以叫他跳槽來幫我嗎?”
  “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衛穎幹脆利落的回答。衛長鈞沒轍。
  衛穎暗自好笑,高興之餘不免有些沮喪。這幾天徐澈幾乎每天都來探望,有時也會遇到姑媽叔叔伯伯,家裏的長輩似乎都很喜歡他。相比之下,自己就顯得太不合群,太各色。
  莫曉嵐跟衛長鈞之間的關係倒有所緩和,隻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兩個人不吵架就總是顯得有些生疏和客氣。有幾次衛穎覺察到母親又想絮叨,被她一個眼色製止,也忍了下來。而父親有時不耐想拍桌子,也克製住,最多就是不說話黑著臉罷了。
  也許夫妻倆最好的話題就是關於衛穎和徐澈。他們都不知道這個男人是從什麽地方蹦出來的,隻知道他天生就跟他們很親近,帶著晚輩的孺慕之意,尊重之心。而衛穎也不再那麽驕傲,有時坐在一邊看著徐澈,臉上漸漸就帶了笑意。
  衛長鈞和莫曉嵐很詫異,追問了幾次才鬧清楚,原來兩個人大學時就互有情意,隻是為什麽折騰到現在就完全摸不著頭腦。
  其實衛穎自己也覺得奇怪,好像人生裏有些坎就是,一旦想清楚了不為之糾纏了,剩下的一切立刻就飛流直下三千尺的順暢起來。這麽看來,人的大部分煩惱都是自找的。
  她告訴敏知:“我跟他其實從來沒有真正的試過一次交往。很多事情不能怪他。我這麽畏首畏尾,未免太可惜,也太不像我自己了。”
  敏知高興壞了:“這就對了啊,其實以前條件不成熟,現在我看你倆挺好的。”
  “是,現在大家都經濟不錯,生活穩定,而他也變了很多,我也一樣,也許就剛好合適了。幸好這麽多年,都沒被別人搶了空位。”
  “因為你值得。”
  衛穎倒不以為然:“愛情也無非是成王敗寇。我讓他等這麽久,他還愛著我我們蜜裏調油,大家說是真愛。如果他愛上別人,大家準說我活該。在鄭華瑞的故事裏我說不定就是一個麵目可憎的女配角。我不過是運氣好。”
  “小衛你別這麽悲觀。”
  “悲觀的樂觀主義者。”衛穎笑著解釋,握著電話走到院子裏,衛長鈞在後院開了一個小小的池塘,還種了一棵柳樹,要的就是那波光粼粼垂柳蔓蔓的效果。夏日黃昏的時候,池塘的色影最為碧綠。
  “我愛徐澈,所以想跟他在一起。”她神思略為恍惚。
  敏知取笑:“說過啦。”
  “我得幸福,得讓我爸媽看到我幸福,所以我要跟我愛的人在一起。”她又強調。
  “怎麽啦?”敏知心細,立刻覺察到她的異樣。
  風吹過水麵,漣漪一圈圈散開,衛穎轉頭,看見落地窗裏麵母親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經過這一次,她居然已經開始有些佝僂了。而父親還坐在老地方看雜誌,頭發上染了霜色。她心裏又酸又軟:“也沒什麽,就是覺得,我不是給我自己一個兒活著的。”
  “你啊……”敏知笑著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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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衛穎給徐澈打電話:“睡了麽?”
  “還沒。”
  “陪我去趟老家吧。”
  “現在?”
  “嗯。”
  “成,你等我。我馬上就過來。”
  他開著車趕到的時候頭發還蓬蓬的,一看就是從床上匆匆爬起來的。衛穎笑:“早知道不叫你了。”
  “幾個小時夜路,你一個人怎麽開?”徐澈語氣有些嚴厲,立刻又笑了,卻故意皺眉看著她,“你這個家夥,從來都愛心血來潮。”
  衛穎嘻皮笑臉:“是啊,也有個家夥跟著我一起瘋。”
  他板起臉:“話真多,快上車。”一麵替她拉開車門。
  衛穎坐到副駕駛座上伸了個懶腰:“我發現,你現在才真是變得話多了。”
  徐澈看她一眼,無可奈何的說:“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近墨者黑吧。”
  衛穎的眼睛彎成月牙形,似乎很享受看到徐澈沒脾氣的樣子。
  夜裏微微起了霧,高速上車輛很少。一彎月亮在前方雲層裏時隱時現。衛穎開了頭頂的燈挑唱片。
  徐澈不時側頭看她。一看就知道她有很多心事。她卻抬起頭來笑嘻嘻的裝作什麽也沒發生,挑了一張滿意的塞到音響裏:“這是他最新的專輯?我還沒聽過。”
  “是。很棒的一張專輯,跟以前風格有所變化,你聽了就知道了。”
  再熟悉不過的男聲響起:
  “那麽那麽地 那麽地愛你
  就像梁朝偉 愛張曼玉
  每次見到你 心裏好歡喜
  一切早注定 就像電影裏”
  衛穎一愣,笑著搖頭感歎:“哎呀,再不流浪歌手的情人了?”
  歌手又唱:“
  那麽那麽地 那麽討厭你
  就像那蟑螂 與殺蟲劑
  每當想起你 感覺到很焦慮
  有你的味道 躲得遠遠地”
  “蟑螂與殺蟲劑?哈哈哈哈。”衛穎笑不可抑。
  徐澈也笑了,跟著吹起了口哨,俏皮而輕快。
  “徐澈,你也唱吧,我好久沒聽你唱歌了。”
  他尷尬:“這個……”
  “別害羞,你以前大草坪上一杵就開唱的,怎麽不害羞?”她推他的胳膊。
  “我一個過三十的男人……”
  “快,否則跟你絕交。”她耍無賴。
  他不得已,跟著一起唱,起先聲音還小,到後來蓋過原唱的聲音,唱得神采飛揚,手指還輕輕的敲著方向盤。比之原唱,他的聲音要更渾厚一些。
  兩個人的世界有時很無趣 需要一些興奮劑
  兩個人的世界有時很精彩 雖然隻有我和你
  那麽那麽地 那麽需要你
  就像那螞蚱 親吻玉米
  有你的消息 我趕快飛過去
  守在你身旁 我小心翼翼
  兩個人的世界有時很無趣 需要一些興奮劑
  兩個人的世界有時很精彩 雖然隻有我和你
  那麽那麽地 喜歡你
  那麽那麽地 討厭你
  那麽那麽地 需要你
  (老狼—那麽那麽地)
  衛穎合上眼睛,聽著笑著居然睡著了。徐澈伸手把音響關掉,車子裏一片安靜,她平緩的呼吸聲清晰異常。
  淩晨四點半,他們到達目的地。那套房子好久沒有人去過,家具都蒙了一層灰。
  衛穎一進門就直奔主臥而去,床頭放著一個很大的仿明清紫檀木箱子,一揭開蓋強烈的樟腦味撲麵而來。
  衛穎把裏麵所有的東西都取出來,徐澈看得分明,那全是舊衣物。到最後,衛穎歡呼一聲:“找到了。”然後舉著一個毛線編織的大毯子給他看。
  “這有些年頭了吧?”他問。
  “嗯,比我年紀還大呢。”
  “是啥?像圍巾,可是又太大了。”
  “小時候用來裹我的。我記得我長大一點,還用它來披在身上扮演俠客。”
  徐澈挨到她身邊坐著:“俠客?蝙蝠俠?”
  “不是,超人。紅披風,你忘啦?”
  他笑起來:“真淘氣。”
  “你小時候不淘氣?”
  “我從小就是書呆子。”
  “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的。”她伸手推他,他一個沒防備,往後跌在床上。她趁機把手邊一件衣服罩到他頭上,又壓住不讓他掙開。
  可是他的力氣大極了,不知怎麽就握住了她纖細的腰,她怕癢,手立刻就鬆開來。被他反壓到身下一頓修理,癢得她眼淚都出來了,一直罵:“混蛋,放手。”
  他鬆開手,看見她額頭上有細細的,晶瑩的汗珠,忍不住輕柔的替她擦去。他手指上的繭還在,刺得她有些痛癢,不由偏過頭去。
  見她走神,他在她額頭上敲一個很輕的爆栗。她轉頭凝視他的眼睛,神色嚴肅:“徐澈,我脾氣衝,也不太會處理人際關係,尤其是和老一輩相處。你要幫我,給我很多建議。”
  “沒問題。”
  “你也要幫我想辦法緩和我爸媽的關係。”
  “一定。”
  她笑盈盈的看著他:“我就知道你從來不拒絕別人。”
  他的額頭離她的很近,幾乎要抵在一起。他的眼睛明亮而充滿笑意,氣息幹淨清爽,拂到她麵上:“你不是別人。”
  “嗯。”她低而含糊的答了一句,閉上眼睛等待著。
  他揉亂她的頭發,手插到她脖子背後讓她枕著,順勢就在她身邊躺下。
  “啊?”她有些意外。
  “累了一天了,還不睡覺?”他嚴肅的命令。
  “哦。”她狐疑著,卻乖巧的閉上眼,把頭靠過去挨著他的肩。
  隔了好久,在她都要睡著的時候,他哈的笑出聲,扳過她的臉吻住,隨即將她壓在身下,用鼻尖蹭蹭她的,笑道:“真是一個天真的姑娘啊。”
  又過了很久,天色漸漸亮起來,外麵傳來鳥叫的聲音。衛穎翻個身,把下巴擱在他的肩頭,他握住她的右手放在自己胸前,聽著她吐露心事。
  “看見爸爸倒在車子後座的那個時候,我第一次知道什麽是魂飛魄散。我其實一點也不堅強。我不接受,不能接受,不想接受,跟自己愛的人分開。我很怕,徐澈,到現在都很怕。差一點,我就成了沒有爸爸的小孩,哪怕我已經快三十了,幼稚吧?”她把臉埋在他肩窩裏,自嘲的輕輕笑。
  他把她用力摟在懷裏,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好像哄孩子睡覺:“所以你得過好才成哪。這麽大人了,別讓你爸媽操心。”
  “去,不要你給我講大道理。”她推他,抬眼看見他黑黑的眉挺直的鼻梁離自己那麽近,突然就受不了了,摟著他的脖子哽咽,“我媽當時是什麽心情哪?我都不敢去想。太殘忍了。這麽多年,她再怨我爸,那個時候肯定也煙消雲散了。怎麽辦徐澈,我不想跟任何人分開,尤其是爸爸媽媽,你,敏知,好好。我知道這麽說很幼稚,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可是……”
  徐澈在她耳邊一字一句,堅定有力的回答:“別怕小穎,人和人是一定會分開的。你和別人說再見的時候,我會在你身邊陪著你。咱倆說再見的時候,你要記得,我愛你,活了一輩子就隻愛你,剛好你也是這樣,咱們特幸福。”

  (四十八)
  在衛穎的心理發生巨大變化的同時,敏知也在悄悄地改變著,而且想法更多更複雜。
  在來去奔波的飛機上,她總是會閱讀手邊由客戶提供或者自己搜集的火電廠資料。這次的客戶到中國推廣脫硫專利技術,主要就是針對火電廠。
  中國的發電機組大多為火電機組,而能源結構又以燃煤為主。有資料顯示,這些火電站排放的二氧化硫占全國二氧化硫排放的一半以上。二氧化硫造成的危害相當顯著,包括對人體健康的危害,植物的急性危害,金屬的腐蝕,和酸雨的形成。由於大量二氧化硫的排放,中國已經成為僅次於歐洲和北美的世界第三個主要酸雨區。
  看到這些材料,敏知驚異於自己對國家現狀的缺乏了解,也對這次考察的行程安排產生了一定疑慮。行程是美方自己製定的,他們首先選擇了西南某產煤區附近的一個中型發電廠進行考察,這個地區酸雨頻率高達百分之七十,可以說是急需脫硫技術的重災區之一。再考慮到國家的西電東送政策,他們認為從西部開始考察是正確的。近年來國家對汙染問題開始重視,大部分重點發電廠都已經完成了脫硫項目的改造。美方要推廣自己的技術,自然首先想到避免已經進行過改造的火電廠。
  然而敏知認為這不是美方理想的選擇,卻是出於經濟因素的考慮:脫硫設備需要的資金太過龐大,超過一般火電廠和當地能夠承擔的範圍。她把自己的想法分別跟負責這個項目的合夥人梁如笙和美方主要負責人談過,梁如笙表示了一定的支持,但美方卻沒有立刻改變行程。敏知猜測,美方對自己的年齡和在國內工作的經驗仍有一定顧慮,同時也對中國各地經濟發展程度的差距估計不足。
  並沒有飛機能夠直接到達目的地。他們下了飛機以後改坐汽車。由於處於盆地邊緣,地勢複雜險要,機場所在城市到目的地直線距離不遠,卻因為山路崎嶇而開車開了整整十小時。途中他們在一個村莊邊上停下休息。同行的兩個美國人好奇的看著路邊衣裳襤褸的趕羊少年,又看看房屋簡陋的小村莊。因為沿著山坡修建,從路邊就能將整個村莊一覽無餘。他們掏出相機不停的拍照。敏知隻能默默的看著,一言不發。
  突然,考察團裏一個女性Susan有些緊張的跑回來,手裏還抓著一卷手紙,對著敏知連聲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敏知稍一思考就知道怎麽回事,也沒法安慰她,隻能說:“到了目的地就好。”她順著Susan的來路走去,所謂廁所隻是矮牆遮住的一個坑。男廁那邊甚至可以看到他們的肩頭以上,未免讓外國人尷尬。敏知進了廁所,盡管心理早有準備,還是被嚇了一跳。
  途中有一次車子開得很慢。原來是碰到了修路隊。雖然傍晚的溫度降低了不少,仍舊相當炎熱,工人們光著膀子揮汗如雨。再走遠些看見簡易工棚,門口有婦女抱著孩子坐著。她身邊有兩三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睜大眼睛默默的看著敏知他們的車子。
  孩子眼神中的平靜讓敏知一愣。已經有人問:“關,這些孩子不上學嗎?這附近似乎壓根沒有學校啊。”敏知沉默一會,道:“現在是暑假期間。”對方恍然。倒是她久久不能釋懷。
  敏知並無把握這些孩子是否真的有學可上。也許他們會一直跟著父母奔波流浪。在更深更遠的山裏隨著路的延伸一年年長大。要改變他們的環境實非易事。不知道多少聰明的孩子就這樣被湮沒了。
  到了目的地J城已經是晚上,Susan因為暈車吐了兩次,年輕的小翻譯也臉色蒼白。眾人什麽也沒有多說,各自入房歇息。他們住的是市招待所,房間雖然小,但是也算整潔。敏知洗漱過後,才沾上枕頭就睡得人事不省。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跟市裏的領導見了麵。這個城市因為地理位置的關係,並沒有太多機會見到外商,所以上上下下都十分殷勤。可是等知道考察團的目的並非投入資金而是投入技術之後就顯得失望,熱情也消減了不少。美方負責人覺察到這一點,看向敏知,無可奈何的聳肩。過後對她說:“關,看來你的想法很有道理。不過我們既然來了,還是去看看吧。”
  美方沒想到的是過後有幾個幹部單獨跟敏知接觸,似乎對項目很有興趣。敏知先是一喜,然而再聽下去才發現他們更關心的是能否到美國考察,不由失笑。
  晚飯之前考察團提出在城市裏走一走。敏知和翻譯陪著他們一起走到街上。這是個很小的城市,跟敏知印象裏八九十年代的家鄉差不多,不由倍感親切。對考察團而言,最出乎意料的是一間接著一間的網吧。這個馬路揚塵的小城在他們看來很落後,年輕人們卻以最現代的方式跟這個世界溝通著。
  逛了一會也沒有看到什麽有趣的,有人提議不如就在街上找個餐館試試好吃的中國菜,見他們興致勃勃,敏知沒有提出異議。剛到餐館裏坐好,卻看見布簾後麵的廚房裏,有個女孩正從一個油膩的桶裏倒水洗碗。考察團成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禮貌的付了小費告辭。敏知聞到廚房裏傳來的香味,遺憾的咽了咽口水。
  考察團去超市買了麵包和火腿腸,晚飯也沒有在招待所餐廳吃,隻有敏知和那個小翻譯在餐廳見到彼此,都是會心一笑。
  飯後敏知信步走到招待所外溜達。一路種著火紅的美人蕉,在薄暮時分也異常明豔,讓她駐足了好幾次。但這並不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事實上,由於處於中國三大酸雨區之一,附近的森林已經瀕臨死亡。
  走了不遠她看到一家小小的租書店。老板是個年輕的男孩子,養了一隻大貓躺在他膝蓋上,正捧著一本黃易的小說看得津津有味。敏知不免想到大學生涯裏,整個宿舍的人最愛往學校的租書店跑,把所有的言情小說都看了個遍。她微微笑著走進去,男孩放下書,清澈的眼看向她,沒有刻意殷勤,隻是點了點頭,又繼續看書。
  很久沒有看紙書了,自從有了電腦和互聯網,敏知已經習慣在電腦或者PDA上閱讀一切資料和書籍。她隨便抽了一本書,紙張的質感滑過指尖。她站在那裏發了一會愣,才轉身向老板要求租書。
  回到屋裏推開窗,月亮已經升起,在薄紗一般的雲層裏穿行。遠處山巒起伏,近處蟲鳴不斷。夏日的風輕輕拂過。她覺得不過癮,索性將紗窗一起推開,趴在窗台上。很多很多舊事從心底流淌而過。
  她還是懷念那個人,不知道是因為青春和深深的愛情悵惘,還是因為他這個人本身而悵惘。也許,讓人念念不忘的,總是那個傷害了自己的人。隻有想起高瞻的時候,她的嘴角才會微微上揚。
  終於被蚊子襲擊得受不了,她關了窗,找出電蚊香插上,才躺回床上在台燈下看借回來的“倚天屠龍記”。這並不是她喜歡的一本。開頭的時候總以為要看到一個激烈的複仇故事,那個“不要相信漂亮女人”是個多麽棒的伏筆。而後麵作者似乎慢慢改變了初衷,男主角成為一個實在談不上多有能力的大俠。除了奇遇導致武功級數變態高漲以外,他軟弱,沒有決斷,也沒有智謀,隻是一個善良的人而已。再讀一遍才知道,這樣的男主角相對於同一個作者筆下的其它男主角而言,更接近一個真實的人。
  而這次重讀中更有意思的是,敏知竟為明教的歌謠而感動。
  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相比路上見到的孩子們,關敏知已經不知道幸運到哪裏去。即使這樣,也有那麽多痛苦和煩惱。眼界再放遠,這個星球上值得擔憂的問題不知凡幾,譬如生存環境的日益惡劣。芸芸眾生之喜樂悲苦,果真無窮無盡。她掩卷長歎,不知不覺睡去。
  次日他們前往火電廠實地考察。這是一個裝機容量20萬千瓦的中性火電機組。不出意料的,工作環境異常嘈雜,尤其是在廠房裏,隔著一米就很難聽清對方在說什麽。美方看了一圈以後心裏有了底,這個火電廠相對設備陳舊,廠房也不夠大,如果要進行脫硫項目,還需要額外成本。而整個火電廠上下似乎也對這個項目沒那麽熱衷,尤其在談到資金問題的時候。
  敏知沒有全程陪同參觀,而是到後勤區裏去走了走。從與陪同人員的談話中她得知,火電廠效益並不好,工人工資也不高。這種情況下,談任何的環境保護無疑是沒有用處的。人們總是首先關注自己的切身利益,無可厚非。建造脫硫設備需要巨額資金,而國家對電價又有統一的規定,按照現狀而言不太有可能收回成本,美方的技術就無用武之地。
  晚飯後一個健談的副廠長同敏知單獨聊天,她聽到了不一樣的想法。那就是,國家將會加大對環境汙染的控製。作為一個耗煤高,效率低,汙染大的老廠,有被關閉的風險。當然,這樣的擔憂僅僅是廠裏少數人的想法,大部分人還是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態。
  副廠長對敏知說:“關小姐,我認為我們需要這個項目。隻是我一個人無法說服廠裏的領導們,如果美方能做出一定的讓步,也許事情會好辦一些。”敏知怎麽會不知道關閉這樣一個廠會對這個小城造成的失業壓力,但隻能誠實回答:“資金缺口太大,必須有政府投入。我看市政府也是有心無力。我可以幫你們申請一些非盈利組織的讚助,但也不容樂觀。再說,維持一套這樣的設備相當昂貴,安裝了又不運行的例子想必你也聽說過。”副廠長歎了口氣,沒有再說話。
  回去的路上敏知靠著窗戶沉思。這是一個惡性循環,經濟相對落後的地方如果汙染嚴重,需要治理,又沒有足夠的資金,隻能造成汙染問題更加嚴重。隻是美方畢竟不是慈善家,沒有直接而明顯的經濟效益,是絕對不會投資的。她看著窗玻璃上的自己的影子,有些自嘲,開始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不要到此考察,未嚐不是抱著一種僥幸心理。個人力量畢竟微薄,她隻能盡力為之。
  不過敏知終於決定不再為美方看到的貧窮落後而感到慚愧不安了。沒有孩子會嫌棄自己的母親,這的確是中國的本來麵貌。隻要還在進步著,就永遠有希望。說到底,請美方來投資技術或者資金就是為了實現早日跟上發達國家水平,沒什麽可難為情的。
  經過這一次實地考察,美方對敏知的判斷有了一定程度的信任。他們一起合作確定了新的路線,主要集中在沿海經濟發達地區。隨著這一地區經濟的發展,用電需求越來越高,更多的火電廠投入建設,汙染日益嚴重。美方想與這些火電廠合作,通過幫助建造脫硫設備並轉讓技術,測試運行和效果,培訓中國員工,提供設備維修和配件來贏取利潤。
  一路走來盡管辛苦,敏知還是覺得受益良多。有時工作熱情上來了,她甚至放棄周末回家休假的機會,留下來和考察團一起討論問題,或者向北京總部交流匯報。這是一種嶄新的體驗。她從最初的失望裏振作起來,感受到和從前項目不一樣的滿足感。但是同時,她也麵臨著很多問題。美方仍舊認為她對於中國本土的了解不夠,以至於有些重要關節沒有打開。而中方也認為她過於美國化,難以交流,同時也缺少人情味,沒有為自己的國家爭取最大利益。
  敏知充分體會到去國多年帶來的尷尬和衝擊。從前破曉說過的問題一一在她腦海裏浮現。他每次都是對的,她注定要因為自己的生澀而付出代價。隻是低落的時候她已經學會鼓勵自己:深呼吸,沒什麽,隻要還在學習進步,一切都會好起來。她必須相信她自己,隻有她先相信了自己,別人才會相信她。
  他們達到G省省會G城,確定要去G城附近的重鎮S城進行詳細考察。機場等待行李的時候,她在人群裏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修長挺拔,心猛地一跳,不由自主的追上前去。可是那人很快就消失在人群裏。
  “關,怎麽了?”Susan忙跟過來問。
  敏知笑笑:“沒什麽,眼花了,認錯人。”
  坐到車上,她忍不住又往外張望,卻再沒看到那個身影。她有些心酸,莫非過了這麽久,還是戒不了思念。任何一個相似於他的影子都讓她悸動?

  (四十九)
  開放多年,G省對接待外商洽談合資項目已經積累了相當的經驗。可是即使是在這樣富裕的地區,敏知他們的項目也進展得不太順利。對一個大型的火電廠投資一套煙法脫硫專利設備至少需要上億元。經濟高速發展,到處都需要資金,而防止汙染這種短時間內不見回饋的項目就顯得吃力不討好。
  S市附近的S火電廠倒是表示了強烈的合作意向。於是美方,火電廠和當地政府開始了一輪又一輪的談判。敏知現在的職責已經徹底的超過一個稅務問題專家,充當起Business advisor的角色。
  她每天都跟北京的合夥人梁如笙對合同的嚴密和可行性進行商討,因為這個項目原本就是梁如笙負責的。可惜另一個合夥人由於家庭關係調回美國,梁如笙不得不接手他留下的客戶,擔子才全壓在了敏知身上。
  資金到位還是最大的問題,跟市政府有關負責人吃了幾次飯,成效都不顯著。雙方意願都很良好,可惜的是始終走不出關鍵的一步。
  那天敏知坐在廠辦大廳的一角看電腦上的資料,剛好S廠副廠長秦自強經過,打了個招呼。秦自強還不到四十,已經是S長的二把手,正是年富力強的階段,為人活絡變通,這次就是由他主持同美方的談判。但他跟S廠所有人一樣,對敏知抱著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連打招呼都透出一股冷淡。
  敏知不以為意,微笑起身:“秦廠長。”
  “在看什麽呢這麽專注?”
  “一些資料啊論文什麽的。”
  秦自強一瞥眼,看到一篇自己也曾經熟讀過的關於火電廠鍋爐設備的專業論文,吃了一驚。他本來隻是客套的隨口一問,現在來了興趣,湊過去看敏知的電腦。她的電腦文件夾裏有許多專業資料,其中還包括秦自強本人的文章。他異常詫異:“關小姐你看得懂麽?”
  敏知搖頭:“當然不。不過熟悉一下總沒有壞處,談判的時候知道你們在說什麽。”
  秦自強看到她還開著一個窗口,標題是關於汙染控製的,不由一愣:“你還看郭行安教授的文章?”
  敏知並不想去炫耀或者努力給人好印象,所以隻是笑笑:“都是我順著搜索的。很多文章都引用了這位郭教授的研究。”
  秦自強點頭:“他是Z大的教授,這個方麵的絕對權威。一直在華中華南西南等地親自調查研究。可惜前幾年過世了。”說完似乎想起什麽似的,對敏知笑笑:“我得走了,先上去交代一下工作。”
  他是談判負責人,自然要跟關敏知保持距離。
  正好美方已經來了,敏知略鬆了口氣,迎上前去。
  那天新的問題又產生了,火電廠和美方之間始終不能就雙方利潤分配達成共識。
  談判陷入僵局。談判桌上一片沉默。美方負責人Daniel敲敲桌子:“既然是周五,那麽今天就先到這裏吧。下周一繼續。”美方紛紛離開,敏知也合上文件夾,和秦自強目光一碰,雙方都禮貌性的點點頭。
  那個周末敏知沒有回家看父母,而是一直呆在屋裏做cost/benefit analysis。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她注視著屏幕,疲倦的揉揉眉心。
  她理解秦自強的處境。國家統一電價,一旦電廠提高成本,短期利潤當然要減少,政府投資也需要回報率,秦自強並沒有太多的餘地讓步。從某種意義上而言,美方不見得比此項目涉及的其它各方更有遠見。所以她重新做了一份更為詳盡的長期投資分析,發給了上司梁如笙。
  梁如笙剛從上海辦公室調到北京,和敏知認識的時間也不算久。不過她也是國外回來工作的,為人開朗大方,做事沉著有效,是個很容易溝通的上司。
  看了敏知的報告,梁如笙笑著說:“幹得不錯,難怪Frank要跟我大力推薦你。你挺有那個,呃,怎麽說,赤子之心的。”
  敏知被誇得不好意思起來,隻是笑。
  梁如笙問:“敏知,你很想這個項目能成功,為什麽?其實成功不成功,我們都有錢賺。”
  “大概是覺得我該這麽做吧。我看了那些關於汙染的研究報告,心裏挺不好受的。”
  “嗯,我明白,你想做點有意義的事兒。”
  梁如笙的語氣裏透出讚賞,又慢悠悠的說了一句:“聽得出來,你是個挺理想主義的人。”
  敏知一愣。她自然知道工作中理想主義並不適用。她迅速在腦海裏回憶了一下自己最近的工作,想到自己有些時候太急於求成,解決問題缺乏耐心,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果然梁如笙說:“客戶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環境下,本來就比較難建立起信任,更何況語言還不通。你一定要讓他們覺得“這些中國人”裏頭,k公司是完全為他們利益著想的,不要太push。”
  敏知下意識的答:“明白。”
  幸好她每次和中方溝通都事先通報了美方,並得到了他們的認同。這純粹是出於職業本能,卻不是因為有了梁如笙的見識。她在心裏暗自氣餒。
  像是感覺到她的懊惱,梁如笙笑了:“不過呢,我剛開始的時候比你還著急,做事風風火火,沒有你現在做的這麽好。”
  敏知想了想說:“梁小姐,我總覺得客戶這次行動太過謹慎,失去了很多機會。但是聽您這麽一分析,似乎他們這麽做是有原因的。”
  梁如笙很滿意她的靈活,自然也就樂意把知道的都告訴她:“美國、加拿大的市場現在已經飽和了,競爭相當激烈。我們這家客戶公司今後的發展戰略是在中國、委內瑞拉等發展中國家。他們通常的運作情況都是要在脫硫設備安裝調試完畢,開始運轉時才能有穩定的收入,公司的現金周轉比較緊;在建造脫硫設備的過程中,火電廠的資金投入是關鍵,如果不能夠保證建設資金源源不斷地投入,那就意味著我們的客戶自己要墊付很多,會造成現金流動困難。他們也是第一次涉足跟中國合作的項目,當然對於早期資金到位更敏感。”
  敏知恍然大悟,聽梁如笙又說:“你也知道作為美國的上市公司,他們有既定的分紅目標。脫硫設備一旦開始運行,他們關心的就是火電廠能不能遵守合約,準時付費,保證脫硫裝置的運行。由於中國的外匯管製,錢要到美國也需要時間,他們當然就特別在意中方的信用。”
  敏知聽完梁如笙這番話,又重新回去修改了一下自己的報告,這次她的著眼點主要在兩個方麵,一是跟中方建立長期穩定合作的關係更為有利,二是進入中國市場必須因國情而做出相應妥協,這是由當前政策決定的。
  她把報告給梁如笙重新發了一次,兩人研究了細節。周一一大早她就帶著這份分析材料去見Daniel,接通梁如笙的電話一起開了一個電話會議。敏知的工作細致而有獨到見解,再加上梁如笙對中國問題了如指掌,勸說極為有力,Daniel很快就認可了他們的意見。
  第二天回到談判桌上,秦自強收到了一點驚喜,雖然仍然沒有他所期望的那麽大,也已經讓他相當滿意了。他看了敏知的熊貓眼一眼,難得露出微笑。在當天談判結束的時候他提出:“其實我們可以考慮爭取一個省裏重點投資項目的名額。”
  談判桌上火電廠一方有人吃驚:“直接去省裏活動?”
  “對。我有個想法。我們廠正打算上XRI項目吧,如果把這兩個項目捆綁一下,應該會非常吸引人。我們同時增加新的供電設備和控汙染設備,有些問題可以一次解決,相互得益。”秦自強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自信口吻說。火電廠一方有兩個人張嘴想說什麽,又沉默下去。
  秦自強含笑看著Daniel和敏知,眼裏流露征詢的意思。
  敏知心裏雪亮。來這裏一個多月,她對S廠的權力鬥爭也有所耳聞。以秦自強為首的少壯派一直都在主張上一個新的項目,這次他的提議當然是在爭取外商為籌碼。從長遠來看,作為老牌火電廠,對控汙染設備的改造勢在必行。這一點,哪怕是廠裏的保守派也是同意的。
  Daniel到底經驗老道,隻是說了一句:“聽上去是個不錯的主意。”秦自強也不勉強,起身請大家去吃工作餐。
  過後敏知對Daniel談了自己的分析。Daniel一點就透,露出滿意的神情道:“關,謝謝你。我最擔心的就是被中方蒙在鼓裏。”他看了看敏知的表情,又微笑道,“現在的問題是,如果我們不跟秦合作也不太現實。我不想過深的卷入這些派係之爭當中。我們就當作什麽也不知道,準備我們自己的材料吧,注意,我們隻談控汙染這個部分。”
  敏知自然心領神會。
  在秦自強等人的陪同下,Daniel帶著助手和敏知前往省會G城。他們首先見到了電力局局長龍健。敏知的報告相當成功,尤其是結尾處,她用郭行安一篇論文提出的模型,代入現有數據進行了大概估算,未來十年內,G城因為汙染將要承受的損失觸目驚心。報告結束,人們沉默片刻,秦自強忍不住帶頭鼓掌。可以看得出來,龍健本人也對這個報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臨走的時候他說:“我們研究研究,盡快給你們答複。”
  秦自強說:“你們真是專業人士,數字,圖表,動畫,紅紅綠綠往那裏一放,的確吸引眼球。”敏知哈哈大笑:“我是跟數字打交道的人啊,當然要用數字說話。”
  秦自強看了看表:“我再去看看能不能聯係上周副省長,我跟他的秘書還算熟。他主管電力這一塊,我們要爭取他。”說完就現行告辭。
  出了省委大樓,Daniel他們幾個決定四處逛逛,也沒要敏知陪同,隻說好晚上再一起吃飯。
  多出來一段時間正喝敏知的心意,她漫無目的的走了很久,覺得累了,看到路邊一家小小的書店就鑽了進去。
  這家書店裏賣的書很多都是多年前的第一版,一看就知道並非暢銷書。書店裏隻有一兩個人,店主很貼心的放了小凳子。敏知看了一圈,居然看到有郭行安的著作,立刻抽出來,坐在小凳上看了起來。
  過了一會,敏知聽到有人在店門口跟店主打招呼,似乎是熟客。過了一會那人走進來,過道很窄,他對敏知低聲說:“勞駕讓一讓。”敏知剛好抬頭,看見此人大概四十歲左右的樣子,個子不高,膚色很黑,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那人也在書架上抽了幾本書,坐在敏知不遠處正要開看,卻看到敏知手裏的書,露出詫異的神色,想了想忍不住攀談:“小姐,你是搞汙染研究的?”
  “不是,就是有興趣而已。您呢?”
  那人笑著搖頭:“我也不是,我是搞曆史的。”
  敏知哦了一聲,那個人又說:“我就是覺得奇怪,一個年輕時髦的女孩,還會對這樣的書感興趣。”他說話聲音洪亮,笑容裏帶著一種孩子氣的單純和熱情,倒叫敏知想起高瞻來,更加不介意他說話的突兀,反而嚴肅認真的回答他的話:“我這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怎麽?”那人明顯是個好奇心旺盛的家夥,專注的看著敏知。
  敏知心想,來這種書店的果然都是書蟲啊。她有些高興,就對那人把郭行安的研究成果大致介紹了一番。
  那人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是嗎?這樣的研究的確重要,也許明天人們檢視這段曆史,會後悔沒有好好的讀過這些資料。”
  敏知想了想,把包裏還剩餘的解說材料拿出一份遞給他:“您要是感興趣,也看看這個吧。”那人爽快的收了,又看看表,一拍腦門:“哎呀,今天輪到我去接女兒,這下要晚了。”一麵連聲道歉,一麵慌慌張張的跑出去。
  敏知和正在放書到架子上的店主都笑了。店主是個瘦削的年輕人,戴著副眼鏡。敏知心中一動,覺得這個人似曾相識。
  覺察到敏知的目光,店主轉過頭:“需要幫忙麽?咦,關敏知。”還是對方先認出來她。敏知也立刻叫了出來:“朱春眠,怎麽是你啊?”
  朱春眠是敏知的大學同學,和破曉一個宿舍。和他們同屆的人沒有不知道××係這樣的理工科係出了一個會寫文章的驚才絕豔的才子。朱春眠一支筆犀利幽默,又終年長衫馬褂,堪稱校園一大傳說。大一下學期他就開始創辦一份叫做“北窗”的文學刊物,在宿舍裏廣為流傳。
  可惜的是,他花在“北窗”上的時間太多,敏知他們係功課又重,大二那年他有四門不及格。學校終究愛才,也沒有太為難他,隻是口頭警告,又允許他補考。才子自有一股高傲的氣質,他並沒有把學校的警告放在心上,依舊我行我素。他唯一出眾的科目是英語,在六級英語班上和人合演莎士比亞片段,不知引了多少女生競折腰。最後他和某語言係的係花劉雯欣走到了一起。大三下學期,他的考試全軍覆沒,學校不得已將之勸退。臨走的時候舉班相送,敏知記得好幾個女孩都哭了。
  那之後敏知他們都沒再聽說過朱春眠的消息。隻知道他離開學校以後繼續辦刊物,而劉雯欣畢業之後也放棄了去外交部工作的機會而去追隨朱春眠的腳步。同屆學生每每提及都是唏噓感歎。哪想到多年以後,敏知會在這個小小的書店和他重逢。
  “我剛才就覺得跟郭教授聊天的那個聲音很耳熟,想不到是你。”
  “郭教授?你認識他?”
  “嗯,Z大曆史係的副教授郭遠臨,很早以前就來我這裏淘書了。他很著名,連省長都找他要簽名呢。” 朱春眠笑著帶敏知走到前台。
  敏知這才發現他的腿微微有點跛,再仔細看他的穿著,心裏平白生出幾分難過,隻能說:“太巧了,居然這也讓我碰上你。”
  “是啊,太巧了。不過,前幾天還有人跟我提起你。”朱春眠含笑說。
  敏知大奇:“誰啊?”
  “何破曉。”
  敏知呆了一呆,下意識的問:“你見過他?”
  “他出差經過,來看我。”
  果然是他。
  她在機場沒有認錯人,卻終於還是失之交臂。
  這個時候電話響起,Susan活潑的聲音傳來:“關,我們找到一家好餐館,你快過來吧。”
  這下敏知不得不告辭,她歉意地說:“我得先回去一趟。明天或者後天我再來找你敘舊。”朱春眠送到門口:“什麽時候來都行。店要是關門你就拚命敲,我反正就住在店裏。”

  (五十)
  跟Daniel他們吃完飯後敏知察看手機,發現錯過了一條高瞻的短信。
  高瞻和敏知並沒有經常聯係,像有默契一樣都想把這段時間空下來給彼此思考。所以這個短信十分難得,上麵寫的是:“你好嗎?就是問候一聲。”
  她猜測一定有什麽特殊的事情發生了,就沒回短信,而是直接撥了個電話回去。
  電話那頭十分吵鬧,高瞻大叫一聲:“你等等。”然後悉悉簌簌一陣,嘈雜聲消失了,應該是走到外麵。
  “你好嗎?”他迫不及待的問。
  “我很好。工作很忙,但是很有意思。你呢?”
  “我也挺好的。”
  “我也在海邊,不過我可沒有看到你形容的那麽漂亮的星空。”敏知開玩笑的抱怨。
  “你別心急嘛。你在什麽地方?城市?哈哈,那能看到什麽?你要到很黑的地方,如果沒有月亮和星光就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去看才對。”
  “我怎麽敢去?”敏知笑著反問。
  “哦,也對,你一個女的單身,不能隨便亂跑。”他遺憾的歎氣。
  “在跟朋友聚會?”敏知好奇。
  “嗯。”他似乎在思索要不要說,過了一會才飛快道,“其實今天是我的生日,他們在給我開party。”
  敏知聽出他的難為情,忍不住笑了,心裏也有些感動。以他以往的個性,不會把過生日這種事情放在心上,可是今天偏偏主動的說了,應該是覺得這個特別的時刻希望自己能夠分享。
  “高瞻,你幾歲了?”她的聲音很溫柔。
  “三十二。”
  “你許了什麽生日願望嗎?”
  他嘿嘿的笑了:“無非是希望家人朋友身體健康之類的。”
  “哦。”敏知微笑。
  “還有就是希望能夠走遍整個世界,尤其是那些很少人去過的地方。”他又補充了一句。
  這實在不像一個三十二歲男人的願望。敏知好像看見一個大頑童,神氣活現的站在高山頂上。如果說很多事情他都不太放在心上,他又偏偏很細心。如果說平常人的煩惱不太會困擾他,他又偏偏有時會毛躁,覺得需要維護一下自己古怪的驕傲。
  他真是一個很矛盾的人。
  敏知想著想著情不自禁的微笑,大聲說:“生日快樂。”
  第二天是周六,本來該回家的,可是約了要跟朱春眠見麵,梁如笙又要趕過來,敏知給家裏打了個電話說自己不回去了。
  她不想太早打擾朱春眠,就在路上閑逛,先買了份禮物給高瞻快遞過去。看到路邊花店放著一盆盆白蘭開得正盛,心中突然起了個念頭,立刻買了一盆,打車到Z大。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郭行安教授的家,站在門口倒有些踟躇,覺得自己心血來潮,做事未免冒昧。一個老太太正在外麵澆花,看她的眼光十分警惕,她隻能硬著頭皮上去說了來意。老太太上下打量她,又看看她手裏的花,淡淡的說:“人都已經過去了,著作等身又有什麽意思?”
  敏知一愣,有些明白,微笑道:“您是郭太太?”
  老太太點了點頭,仍舊不甚熱情,隻是放下花壺說:“你可以去參觀行安的書房。”叫了保姆過來給他們帶路。
  敏知心裏都有些狐疑,按理來說,如果有人這樣惦記著自己的親人,一般人都會多少有些感激和熱情,這個郭老太太卻仿佛很不喜歡有人提到郭教授的成就似的。
  她一邊揣摩著一邊走了進去。要進了這樣一間書房才知道什麽叫汗牛充棟。敏知心裏驚歎,腳步不由自主走到書房最北那麵牆。陽光從外麵直射進來,郭行安教授的遺照在書架間特意挖空的一塊地方掛著,玻璃上閃著光芒。
  這位教授麵色黧黑,布滿了皺紋,笑容憨厚樸實,像極了剛從田裏歸來的老農。敏知看過相關資料,郭行安的研究在國內沒有得到充分重視,但是在國外卻得了好幾個重量級的大獎。等親眼見到他的照片,敏知心中的感喟又多加了一層。
  “這是我父親六十歲生日時候照的。”
  身後有人突然說話,聲音好像在哪裏聽過。敏知轉過頭,啊呀了一聲:“原來是您。您好,我是關敏知。”
  正是昨天在朱春眠那裏遇到的曆史教授郭遠臨。
  郭遠臨也很吃驚:“我說是誰呢,原來是你。”忙著自我介紹:“郭遠臨,郭行安是我父親。”一麵又不好意思的笑,“昨天你對我父親的著作讚不絕口,我實在開不了口,那顯得我也太愛炫耀了。”
  敏知哈哈大笑,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直爽可愛的教授:“原來您一家都是教授啊。”
  郭遠臨看著她親手放在茶幾上的白蘭,感歎道:“你真是有心。白蘭是我父親最喜歡的花。”
  敏知微笑不語。白蘭花吸硫,是抗汙染性植物,自然最適合用來祭奠郭行安教授。
  正說話,一把嬌嬌的聲音傳來:“爸爸,吃飯啦。”
  郭遠臨一笑,過去把女兒抱進來:“叫關阿姨。”又對敏知說,“這是我女兒蓁蓁。”又說,“既然來了,就過來一起吃飯吧。”
  這下敏知倒尷尬了。她特意來得早,想趕在吃午飯前告辭的,哪想到郭家吃午飯吃這麽早。
  郭遠臨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一麵走一麵解釋:“等會我要帶孩子出去玩,所以吃飯吃得早。”
  到了飯桌上,郭家老太太照舊不冷不熱。郭遠臨的愛人倒是很熱情,招呼敏知坐下,然後細心的喂女兒吃飯。
  郭遠臨問清敏知到G省的緣由,喃喃道:“原來如此。”又看了母親一眼,郭老太太歎了口氣,說自己吃完了,走進屋去。
  見敏知尷尬,郭遠臨倒笑了起來:“關小姐還沒來過G城吧?要是有時間的話不如跟我們一家子去走走?我想我興許能幫上你的忙呢。”敏知眼睛一亮,突然想起朱春眠說過連省長都要找郭遠臨要簽名,自然欣然從命。
  郭遠臨開車帶著妻子女兒和客人往城外而去。他太太有些意外:“不是說好去公園的麽?”郭遠臨笑笑:“蓁蓁老說公園玩膩了,我們換個地方。”她再沒說什麽,隻跟敏知聊天,要到了地方才似乎明白了什麽,溫柔的看了丈夫一眼,帶著女兒走開。
  他們停在一個湖邊。湖很大,一眼看過去仿似看不到岸,湖麵上起了淡淡的輕煙,湖岸綿延的丘陵在夕陽下柔和的幾乎要和煙塵融在一起。
  郭遠臨點了一支煙:“小時候我最愛到湖邊玩,可以看到大雁野鴨,要是運氣好,還可以摸到鳥蛋。可惜,因為下酸雨大青湖現在已經沒有魚了,鳥類也不來了。”
  敏知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真可惜。”
  過了很久,郭遠臨說:“就是在大青湖邊,我父親進行了最後一次實地考察。他蹲著取水樣,站起來之後又倒下去,然後再沒醒過來。他們都說他是積勞成疾。”
  敏知想按照美國人的標準做法說一聲I’m sorry,可是話到嘴邊又成了歎息。
  “我父親隻是一個普通教授,他的葬禮和追悼會也沒什麽特別的規格。讓我沒想到的,是追悼會那天來很多很多人,甚至包括國外的一些學者。說實話,有時我還挺遺憾沒有繼承他的衣缽。”郭遠臨抽完一支煙,把煙頭扔到地上踩滅,繼續道,“我媽媽一直都挺耿耿於懷。說他是知名學者吧,怎麽身前從來沒有受到應有的待遇?她老人家總覺得,都是這個該死的課題害了我爸。所以你別太介意我母親的態度。”
  敏知注視著前方的湖麵:“我不會說什麽大道理。我隻是挺羨慕郭老教授。有一個讓人覺得為之奉獻一切也是值得的事情,在現在這個社會很難得。郭老教授一定經曆過很多我們普通人一輩子所不能了解的情感。”
  郭遠臨笑笑:“說起來我真要謝謝你,過了這麽久居然還有一個外行這麽在乎他的研究成果。我自己也是做研究的,百年之後如果有人這樣記得我,我會覺得十分高興。我對我父親和他的研究,始終了解的不夠,還要你來給我解說,實在太慚愧了。”
  敏知轉過臉,笑眯眯的說:“您說您要幫我,不正是想讓郭老教授的成果被更多人知道嗎?”
  郭遠臨哈哈大笑:“沒錯。我的能力有限,但是死乞白賴的推銷自家老爺子的成果還是可以的。我認識幾個省裏的領導,試著幫你們說說話。不過你也別抱太大的希望,我畢竟隻是個書生。”
  敏知微笑:“您已經讓我夠感激的了。我都不知道怎麽才能謝謝您。”
  “不用謝了,你那盆白蘭已經是最好的禮物。”

  (五十一)
  敏知和郭遠臨道別後立刻趕到朱春眠的書店。朱春眠一看到她就笑著說:“正好打烊。”
  當時店裏十分冷清,一個顧客都沒有,敏知問:“生意不好做吧?”
  朱春眠笑笑:“不容易。要跟正規大型書店競爭挺難的,除非有特色,能吸引一部分特殊的顧客群。可惜我的顧客群確實很小。”
  他嘴上說著,卻沒有一絲遺憾和不快。
  “我收拾一下,請你去吃晚飯。”他帶著敏知上閣樓參觀時說。
  敏知四下打量,閣樓很大,卻被各種書占據了。敏知隨手翻了翻,忍不住問:“這些詩集是你自己印的?”
  朱春眠在衛生間裏洗手,回答說:“是啊,反正也賣不到幾本,我就自己印咯。”
  敏知微笑。每一本都僅僅兩三百本,可是如果有很多這樣的每一本,會是怎樣的盛況呢?看看這間閣樓就知道了。
  朱春眠的家具相當簡單,一看就年代久遠。但令敏知意外的,卻是他床上嶄新的絲棉被和床單,以及桌上放著筆記本電腦。
  朱春眠走出衛生間,已經換了件白色襯衫,顯得相當斯文。他順著敏知的目光看過去,輕聲解釋道:“我們宿舍那幾個都會來看我。他們每次來都帶東西給我。我沒有發票退不了,隻好收了。這台電腦就是白樂軍的,他買了新的筆記本以後特意把舊的送過來,其實還九成新呢。絲棉被是這次破曉送過來的,說是廠商送的禮物。”
  敏知馬上明白了,朱春眠一定是到了生活都捉襟見肘的地步,所以男生們都來幫把手,卻沒有直接用給錢的方式。之所以沒有告訴女同學,想來也是尊重朱春眠。
  朱春眠站在她身邊一時無語,有些尷尬,有些窘迫,想起同學一番情意更是百感交集。
  敏知暗自懊惱,恨不得使勁敲自己的頭幾下,隻能隨意轉過身裝作打量別的地方。門口小小的茶幾上放著一張照片,她的注意力馬上被吸引過去。那是劉雯欣和朱春眠的合影,在石舫上傻乎乎的肩並肩站著,一看就是多年以前的照片,鏡框和玻璃被擦得纖塵不染。
  朱春眠走過去,把鏡框握在手裏,平靜的說:“一直沒舍得扔。”
  “你們……怎麽回事兒?”敏知小心翼翼的問。
  朱春眠把鏡框放好,遠處傳來幾聲悶雷,從窗戶裏看出去,天空突然暗了下來。眼看就要下雷陣雨,他一邊過去關窗戶一邊說:“我退學以後在北京做了兩年,找人讚助了一筆錢。雯欣來幫我的時候那筆錢已經花得差不多了。當時條件挺艱苦的,可是她從來沒有抱怨過。”
  “後來讚助人決定撤資,我們回到這裏創業。其間也有人叫我去雜誌社工作,但是我沒去。我想推廣的是一種文化,是我們學校五四以後漸漸被人們淡忘的純粹的東西,你明白吧?”
  敏知點頭。
  朱春眠又說:“開這麽一個書店其實也可以勉強糊口,隻是不能隻有我一個人樂在其中啊。雯欣家裏一直反對我們來往,我想了很久就跟她分手了。她後來去了香港,聽說過得很好。”他停頓了一下,又笑笑,“想做純粹的文化事業又成功的例子也不是沒有。隻是我實在沒有賺錢的能力,也不太能與時俱進。她眼光和運氣可真不好。”
  窗戶雖然關上了,空氣中卻早已飽含著雨水濕潤的味道。恍惚中又好像回到那個校園,朱春眠對同學們賣關子:“知道為什麽這刊物叫‘北窗’嗎?”大家哄笑:“去你的,當我們白癡啊。”
  不需要唱片,不需要電台,熟悉的旋律就回響起來。
  我隻能一再地讓你相信我
  那曾經愛過你的人
  那就是我
  在遠遠地離開你
  離開喧囂的人群
  我請你做一個
  流浪歌手的情人
  我隻能一再地讓你相信我
  總是有人牽著我的手讓我跟你走
  在你身後
  人們傳說中的蒼涼的遠方
  你和你的愛情在四季傳唱
  我隻能給你一間小小的閣樓
  一扇朝北的窗
  讓你望見星鬥
  (老狼:流浪歌手的情人)
  那是年輕時純真而又無奈的情懷。記憶是一片晴朗,現實卻如窗外的天,灰蒙蒙的。
  朱春眠略閉了一下眼。記得雯欣走的前一個晚上,他們就坐在這個閣樓的地板上,一遍一遍的聽這首歌。他不停的吻她,用火熱的身體覆蓋她,那是他最後能給予她的熱度。她嚎啕大哭,狠狠的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朱春眠,你是個混蛋。”可是清晨走的時候,她又從巷口跑回來,親親他的嘴巴說:“春眠,你不是混蛋,你是個特別好的人,一個特別好的傻瓜,是我沒能陪你走下去,對不起。”
  他很久沒有回憶這些了。可是破曉來的時候跟他說過那些傷心的話,再看到敏知,他不能不想起雯欣。不管出於什麽原因,他們能給予愛人的都是那麽少。
  敏知看著他的臉部表情,心裏難過,隔了好久才找到合適的話:“這條路比別人的都難走,可是不能沒有人走。”
  朱春眠自嘲的笑笑:“是啊,路是自己選的,隻有這條路才能讓我覺得愉快,就隻好走下去。”又拍拍自己的左腿,“賠上一條腿,到現在也沒後悔。”
  “這又是怎麽回事?”
  “搬書的時候被箱子砸下來壓著,動彈不得。要不是朋友給我打電話找不到我過來看,我估計就要被壓在那裏餓死了。”他說得輕描淡寫,敏知卻心驚肉跳,眼淚差點奪眶而出,開始努力的想有什麽可以幫到朱春眠。
  卻在此時,下麵傳來敲門聲。朱春眠一愣:“打烊了還來敲門的,應該是老朋友。”
  他下樓梯下得慢,敏知怕那人等得急了,先行了幾步,幫他拉開門。
  門口那人正在笑著說:“今天怎麽這麽早關門?”一眼看到敏知呆站在那裏,也不由愣了。

  番外
  青春紀念冊
  ----------獻給我所有的同齡人
  題記:
  在某一天某一時間,注定要與命運轟然相撞,血肉橫飛,屍骨無存
  (一)
  英颯從來沒有人如其名。她個子嬌小,拒絕一切體育運動,站在人群裏,不過是個眼睛又大又亮的頑皮小孩形象。
  楚楚是她的好朋友,高挑秀麗,舉止穩重,但是畢竟是十三四歲的女孩,她也愛和英颯湊在一起,討論昨天晚上的電視劇情節,討論同學間流傳的各種小道消息。
  她們最迷的電視是<八月桂花香>。“一城風絮,滿腹相思都沉默”,還有“死生都寂寞,徒留恨事成空”。兩個女孩一次一次的唱片頭片尾曲,整個喧鬧的操場好像與她們無關。當回憶到愛上胡雪岩的郡主與她的夫君守城殉節的時候,楚楚還紅了眼圈。
  英颯有點不好意思的看看四周,確定無人注意她們,才從口袋裏掏出手絹遞給楚楚,然後推了推她:“喂,班長來啦。”楚楚嚇了一跳,慌張的抬起頭,沒有看到那個人影,正疑惑間,聽見英颯偷偷的笑,才明白過來自己被捉弄了,於是狠狠踩了英颯一腳。
  英颯痛得直咧嘴,還是忍不住的笑:“看你緊張的。”楚楚瞪她一眼:“誰叫你騙我的?”
  “被他看見就看見唄,你怕什麽?”
  楚楚嚴肅而正經的看著英颯:“我不想他看見我哭,然後擔心。”英颯當然不懂得楚楚的溫柔體貼,反而做了個鬼臉:“班長的臉跟塊木頭似的,叫他著急著急,多有趣啊。”
  楚楚噗哧笑起來,臉色立刻又黯淡下來:“要中考了,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楚楚成績不好,所以打算直接升本校的高中,而班長和英颯都是高材生,早就攢了把勁要考到全省最好的高中雅南去。
  “又不是見不到,兩個學校隔這麽近。”英颯癟了癟嘴,“再說了,我幫你盯著他。”想到曆來穩重得象個老頭的班長總要對付自己的各種要求,以便讓自己傳話給楚楚,英颯眼中閃現促狹的得意。楚楚就是這點好,她最縱容英颯的調皮,哪怕因此讓班長受點委屈也總是偏幫英颯。
  話題既然挑起來,楚楚就關心的問英颯:“你到底有沒有把握啊?”英颯臉紅了紅,模擬考試的時候,她的成績並不十分理想,全因為最近貪看小說的緣故,不過她還是握緊了拳頭在楚楚麵前晃了晃:“沒問題。”
  英颯嘴上說著沒問題,心裏卻總是忐忑,放學時一輛自行車騎得歪歪扭扭,下學校門前那個大坡的時候一個沒留神,跌了下去。膝蓋傳來一陣劇痛,英颯低下頭去,看見褲子已經破了,再湊近一點,看見膝蓋上鮮血之下有片白色,以為看見了自己的骨頭,當時就哭了出來。
  “喂,你沒事吧。”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英颯腦海裏立刻想到了幸災樂禍四個字,憤恨的抬起頭來,看見一張幹淨漂亮的男孩子的臉,黑色的 T恤,黑色的長褲。她別過臉去:“不要你管。”旁邊探出一個笑嘻嘻的,個子更高一點的男孩的臉:“我們送你去醫務室吧。”英颯想了想,站起來,看見先前那 個男孩子淡漠的抿著嘴唇,黑亮的眼睛裏卻有戲謔之意,於是努力忍了幾下才不讓眼淚掉下來,彎腰扶起車子,忍著疼痛騎上去,騎了好久,終於哭出聲。
  第二天,英颯把傷口展示給楚楚看:“你不知道,傷口多深,我愣是堅持著自己回家了。”楚楚心疼的往她的紗布上吹氣,然後問:“你為什麽不讓人送你去醫務室啊。”英颯呸了一聲:“是蕭然啊。他那個樣子,一點都不象要幫我,倒是很開心的看我摔傷了。”
  楚楚睜大了眼睛:“他有這麽可惡嗎?”“當然咯,要不我為什麽最討厭他呢?”楚楚認真的想了想:“你討厭他是因為老師說你不用功,被他趕超了成績。”
  英颯看著楚楚,哭笑不得,隻好推了推她:“你究竟是幫他還是幫我?”
  “我當然幫你啦。不如,我叫班長幫你去整整他。”
  “不好吧?他又不是我們班的,再說了,他還有個死黨路明。喂,”看見楚楚提到班長時眼裏的流光溢彩,英颯沒好氣的說,“其實你是想幫我呢,還是想說明你可以讓班長幫你做事啊?”
  楚楚不跟英颯計較,笑眯眯的說:“我去買零食,你要什麽?”
  “我要山楂片。”
  英颯的腳要兩周以後才好,所以父母讓她坐公共汽車上學。急性子的英颯無可奈何,擠在悶熱的車廂裏,頭隨著車身一晃一晃的。身邊有人說:“看那個小女孩,多厲害啊,這麽站著就睡著了。”英颯偷偷的挑了挑嘴角。
  好多幼稚不堪的詩歌故事就是那時在公共汽車上構思的。英颯找了個本子,把各種畫報上剪下來的漂亮圖片貼上去,然後自己把大作工整的填寫上去,立誌要編一本自己的雜誌。母親見了,也不說什麽,隻是偶爾會微笑,憐愛的看著做夢的女兒。
  兩周之後英颯的腳好了,她對雜誌的興趣也突然轉淡,開始立誌做個考古學家,將來要報考P大考古學係。
  “要考P大的話,可要先考上雅南中學。”父親很含蓄的提醒她。英颯頗為鬱悶的跟楚楚說:“我不過是失手了一次,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了。”楚楚不敢說英颯第二次模考的成績也不過是剛剛擦著去年雅南的錄取線,隻好安慰她:“我對你有信心。”
  英颯抬起頭,看見操場上打籃球的黑衣少年,不由憤憤的問:“為什麽有的人就永遠狀態這麽好,老師希望他考狀元呢?”楚楚笑起來:“當好學生不容易 啊,老師家長都要求這麽高,簡直要累死。”英颯點了點頭:“要怪都怪我一進來就考了全年紀第一。”英颯不檢討自己上課看武俠小說,跟同學傳紙條而導致成績 下降,反而埋怨老師和家長,楚楚不由莞爾。或許要到經曆過很多事情以後她們才真正明白,世界上最難做的事情就是,要和從前的自己比賽。辦公室政治教育她 們,不要開頭賣力,這樣別人對你的期許索取自然也就更多,最後也容易失望。
  ――――――――――――――――――
  “很小的時候讀過一個故事,一個學鋼琴的小女孩不想學了,就把琴譜藏起來,欺騙媽媽說琴譜丟了,結果在放學的路上,小河說:“安安知道在哪裏。” 小貓咪說:“安安知道在哪裏。”連偶爾經過鋼琴,都聽見它自己咚咚敲:“安安知道在哪裏。”這本來是個教育小朋友不要撒謊的故事,可是卻讓我覺得害怕,就 好像,如果你很乖,就永遠不能離開軌道。因為害怕你也遇到同樣的情況,所以我更覺心悸。”
  ――――――森林與鳥 (第三十二封)
  (二)
  畢業的時候要求體育及格。英颯盤算了很久,覺得隻能靠仰臥起坐來拉分了,所以天天纏著楚楚給她壓腿,在體育室練習。效果非常之好,很快的她就能在半分鍾之內做40個。
  可是什麽立定跳遠啊,跑步啊永遠低於及格線,楚楚也愁眉苦臉的看著英颯:“其實你跑步的姿勢很好看,一蹦一蹦的,跟頭小鹿似的。可是為什麽你比小 鹿要慢這麽多呢?”英颯無可奈何,一張小臉皺成沙皮狗似的。身後傳來笑聲,她霍的轉過頭去,看見蕭然抱著手站在那裏,依舊是深深的輪廓,眉宇之間是同齡少 年少見的冷然,使得笑容裏的微嘲更加明顯。
  英颯瞪著他,憋了半天才說:“你笑個屁。”蕭然終於忍不住露出潔白的牙齒:“你真是粗野啊。”英颯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無禮的人,也不曾麵對這樣尷 尬的場景,氣得手直發抖,想要罵他,卻發現鼻子已經不受控製的酸了,怎麽也張不開嘴。楚楚嚇壞了,連忙摟著英颯。少年毫不在意,慢騰騰的說:“你跑步的姿 勢不對。要調整呼吸,協調手腳,喏,象這樣。”他跑了幾步,因為長手長腳動作流暢,所以格外好看。他回頭看了看英颯,突然眨了眨眼睛:“體育不及格升不了 高中。考全市第一也沒用。”遠處路明已經在大聲叫他,他頭也不回,飛快的跑開。
  等他走了很久,英颯才緩過神來,全身無力,蹲了下去。楚楚也跟著蹲下,小心翼翼的看著她:“你還在生氣?”
  英颯認真的問:“你有沒有覺得他在羞辱我?”
  “沒有這麽嚴重吧。”楚楚連忙說,為英颯不知哪裏學到這麽個詞而詫異。
  英颯突然哭了,抱著楚楚:“我覺得很丟臉,很沒有麵子。我覺得他是故意給我難看的。”她抽抽搭搭的說,“我有這麽差勁麽?一個男生這麽小瞧我。難道男生不應該對女生比較寬容嗎?”
  楚楚好笑又難受,英颯的邏輯一向稀奇古怪,想的比別人多。她花了很長的時間安撫英颯。等英颯終於調整好情緒,站起來,腳已經麻了。兩個人哎唷哎唷的在運動場邊上跳著腳。
  運動場的中央是跳高場地。蕭然和路明個子都很高,兩個人在那裏格外顯眼。英颯看過去的時候剛好看見他淩空背仰成一個漂亮的弧度,從竹竿上越過,落在墊子上。周圍發出一陣歡呼,蕭然從墊子上起來,走向一個女孩。
  英颯一把抓住楚楚,兩個人心照不宣的看了彼此一眼,瞪大了眼睛:“嗯,那個,就是傳說中的,他的女朋友?”女孩一旦開始八卦早戀這個話題,一定會處於比較興奮的狀態。英颯不計前嫌的努力看著蕭然:“真是明目張膽啊。”
  “那個女生真的很漂亮。”楚楚用力附和著,一邊發出讚歎的聲音,當中還有少許的不情願。
  英颯看她一眼,搖頭說:“沒有你好看。”
  “真的?”楚楚的眼睛一亮。英颯非常肯定的握著她的手:“就你最漂亮。”
  天色沒有完全黑,晚霞映在天邊。英颯看著女孩會發光一樣的美麗臉龐,再看看蕭然低頭和她說話專注的神情,突然很重很重的歎了口氣。
  楚楚也在這個時候歎了口氣:“你看她的衣服,真是不一樣啊。”女孩已經開始發育,柔軟的白色襯衫貼在身上,說不出的熨貼,而一條紅色的牛仔褲更是比晚霞還要耀眼。
  英颯跺了跺腳:“有什麽好看的?”說著一把拉住楚楚的手臂往外走去。
  體育測試的那一天,全年紀四個班一起拉到運動場,輪流測驗。不出意外的,英颯在仰臥起坐這一項裏拿了個100分,興奮得直衝楚楚揮拳頭。楚楚的體育一向好,所以反而有些懶散,隻是見到英颯小小一個鬥誌昂揚的樣子才笑眯眯的做了幾個伸展運動。
  然後是鉛球,在英颯險些砸到自己的腳以後她開始緊張。幸好老師對她也算寬容,勉強給了個60。跑步的時候剛好二班男生接在四班女生後麵,英颯轉過 頭去,看見一堆男孩子站在場邊,當中一個眼睛尤其的亮,她完全不明白,為什麽這樣冷的一雙眼睛反而會給人一種滾燙的感覺,她抿了抿嘴唇,驕傲的揚了揚頭。
  “調整呼吸協調手腳。”英颯牢牢的記著這八個字,衝刺的瞬間她聽見老師報秒數,實在開心,腳下一軟幾乎跪在草地上。楚楚蹦蹦跳跳的跑過來替她歡 呼:“英颯你及格了。”英颯看見前麵一雙漂亮的跑鞋一隻鞋尖在草地上輕點,她立刻抬起頭來,看見蕭然也正低下頭來,帶著一種好笑的神情看著自己。英颯站起 來,用一種自己覺得的最帥最灑脫的姿勢,抬著下巴慢慢的轉身,宣泄自己的不屑。
  中考很快就迫在眉睫了。班長和英颯一起,每天給楚楚複習,晚上回去還要做很多的練習題。因為聽說如果要上雅南,每差一分就要交一千塊補齊,英颯再貪玩也隻能收心,把什麽絕代雙驕啊,神雕俠侶啊統統交給母親收藏。
  某個晚上,英颯一直睡不著,聽見外麵父母悄悄的在談話。母親說:“錢你都準備好了麽?”父親嗯了一聲,低低的回答:“我去借了五千,要是小颯隻差十分,這一萬就夠了。如果不行,那就再想想辦法。”黑暗裏,英颯突然喉頭一緊,在自己沒有意識到之前,流下了眼淚。
  第二天放學的時候,楚楚從後麵追出來:“英颯,你別走這麽快啊。”英颯往上提了提書包,大聲說:“抓緊時間,爭分奪秒。”那個下午,她們很早就開 始做習題,圖書館裏相當的安靜,英颯偶爾抬起頭來,看著外麵的操場。金紅色的陽光映在桌麵,有些晃眼,看不清外麵的景物。但是她非常明確的知道,籃球場上 飛奔的少年裏,一定有一個人。這個人漫不經心的挑釁,令英颯更加用力的告訴自己:“你一定要考上雅南,和他再比一次。”
  中考發榜的時候,楚楚順利的升上了本校高中,班長無驚無險的進了雅南。而英颯也以高出錄取線三十分的有異成績升入雅南。而蕭然,終於成為本校建校以來第一個全市狀元。
  那個長長的暑假開始,英颯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著自己一直攢著的零用錢去逛商店。那些紙幣在手心裏捏軟,全是英颯的汗水,她眼睛裏的光芒漸漸熄滅:原來一條那樣漂亮的紅色牛仔褲這麽貴。在周而複始的失望之後,她路過新華書店,為楚楚買了一本她想要很久的聊齋誌異。
  她垂頭喪氣的抱著書走出來,路邊是小販的叫賣聲。她探頭過去一看,瞧見那個顏色,歡呼了一聲,一把拉住那個阿姨:“阿姨,多少錢一條?”“十 塊。”英颯聽見自己的心撲通撲通的跳,她飛快的數了數自己手上剩下的錢,隻有九塊。她可憐兮兮的抬起頭,阿姨立刻明白了,笑了笑:“你去挑號吧,我就九塊 錢賣給你。”
  炎炎夏日,少女穿著緊繃繃的牛仔褲,卻一點不讓人覺得突兀。她從街邊櫥窗的玻璃裏看見自己的影子,懵懂間也開始懂得欣賞自己張揚而單純的年輕。
  同學聚會的那一天,她穿了白色的襯衫,配上這條牛仔褲。楚楚看見她,睜大了眼睛:“哇,英颯,你真帥。”她笑嘻嘻的甩了甩馬尾巴。另一個女孩湊過 來:“真的啊,英颯原來這麽漂亮。”英颯的臉立刻紅了。卻聽見她接著又說:“你這身打扮,特別象蕭然女朋友唉。不過她那條牛仔褲要比這條好看多了,顏色特 別正。你這條,怎麽有點發黃呢?”英颯低下頭去,看見自己的牛仔褲粗糙的經緯上並不十分均勻的紅色,笑容在臉上慢慢減退,突然又抬起頭來,綻放一個燦爛的 笑容:“是嗎?這個,是我這條牛仔褲的特色啊,你居然不知道。”她調皮的做了個鬼臉。
  隻有楚楚知道,那天晚上,英颯把那條牛仔褲換下來以後,狠狠的扔到床底下,然後坐在床邊看著楚楚說:“我再也不會穿了。”楚楚象是明白了什麽,走過去,輕輕的摟住了英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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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我曾經因為你而這麽傻。”
  ―――森林與鳥(第四十三封)
  (三)
  很快假期就結束了。英颯和楚楚正式升入高中。報道那一天,英颯安靜的站在人堆裏,一貫的做熱鬧場合的別扭小孩。
  周圍的女孩子們嘰嘰喳喳,英颯偶爾聽兩句,發覺她們在談論一個女孩。順著她們的目光看過去,隻見同樣有個女孩一個人安靜的站著,個子和自己差不多高,神情中有種孤高和不屑。
  “象不象個小狐狸啊?”有人偷偷的用嘲諷的語氣說。
  “她是從雅南初中部直接升上來的。好多人都不喜歡她,聽說她有好幾個男朋友。”女孩們持續竊竊私語。
  英颯好奇的看著那個女孩,那個女孩分明聽見了什麽,卻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正處於超級逆反時期的英颯立刻對她有了相當的好感。
  分配座位的時候,老師把英颯和江蓉分做同桌。“江蓉?”英颯四處張望著,身後有個細柔的女孩子的聲音響起:“我是江蓉。”英颯轉過頭去,看見剛才那個女孩冷冷的站在身後,不由笑出聲來。
  女孩薄怒:“你笑什麽?”口氣相當不友善。英颯哈哈的笑著說:“你這個人看著很酷,可是說話聲音怎麽這麽嬌滴滴的啊?”江蓉呆了一下,看著眼前沒 心沒肺的英颯,那雙明亮的眼睛裏閃動著頑皮,跟所有其它女孩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樣,於是也笑起來:“誰要裝酷啊,她們不理我,我還能湊上去不成?”
  英颯和江蓉就是這樣成為一生中最好的朋友的。很久以後,英颯的越洋長途打回國,江蓉總會嬌嬌嗲嗲的說:“丫頭,我真想你啊。”英颯立刻發出要嘔吐的聲音:“拜托,維持風度啦。”
  江蓉這樣的女孩子,確實不容易找到同性的朋友。她的聰明太明顯,人又太過坦白和伶牙俐齒,非常不討女孩子們的喜歡。所以明敏如她,格外珍惜和英颯的友誼,在英颯麵前會克製自己的小脾氣。
  雖然不受女生歡迎,江蓉很有幾個本校初中一起直升上來的兄弟,跟前跟後的,連放學都是一起回家。英颯見過他們幾次,因為過分安靜羞澀而被忽略,以 後就很少再跟他們一起玩,江蓉的朋友圈就這樣分成了完全沒有交集的兩個。她覺得這樣很好,隻是偶爾愧疚,所以會把從那邊聽來的有趣的事情都說給英颯聽。
  “你知道為什麽別的班的班長都是入校時本班的第一名,而我們班的卻不是蕭然麽?”有天江蓉問英颯。
  英颯想了想:“因為他人緣比較差。”
  江蓉噗哧笑了出來:“英颯你就不要把自己的私人感覺說出來嘛。人家蕭然的人緣不知道比你好多少,你還好意思說。”
  英颯不滿:“你比我好很多麽?”
  江蓉笑眯眯的說:“不會比你更差。其實啊,”她四下看了看,“因為蕭然這個人膽子太大,他居然敢去打台球泡的廳,被老師知道了。”
  “什麽?”英颯眼睛瞪得大大的。
  江蓉白了她一眼:“大驚小怪。其實好些男生都去,不過你這個乖寶寶不知道罷了。”
  那天放學,英颯去找楚楚,兩個人騎著自行車在小小的城市裏漫無目的的轉悠。這份單純的快樂卻是跟江蓉一起分享不到的。她們邊騎車邊聊天,把幾天不 見的消息統統匯報一次,然後總到熟悉的路邊攤吃烤土豆。那烤土豆異常的香,再抹上極辣的醬,兩人邊吃邊流眼淚,便各自要了一碗加了玫瑰紅糖水。涼滑清甜的 紅糖水進到嘴裏,登時緩解了舌頭的腫痛感,英颯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我將來的理想,就是要天天吃烤土豆,烤羊肉串,和喝玫瑰紅糖水。”楚楚笑出聲來,正要 說什麽,突然看著英颯身後,眼裏露出吃驚的神色。英颯轉過頭,看見蕭然和路明正鎖了自行車,進到對麵的娛樂城裏。她立刻抹了抹嘴,拉起楚楚:“我們進去看 看。”
  在英颯和楚楚印象裏,娛樂城都是那些變壞的小孩,和油腔滑調的青年來的地方,萬萬沒想過自己的同學會進去,而自己也會跟進去。楚楚拉住英颯的手,緊張的直吸氣,眼睛卻放著光芒:“英颯,這個地方,真的很有趣啊。”
  英颯 已經說不出話來,看著大廳裏密密麻麻座無虛席的遊戲機,每個人的神情都異常專注興奮,額頭上冒著亮晶晶的汗。她簡直有種立刻想逃跑的衝動,但是看見蕭然他們還在前麵走,於是咬了咬牙跟上去。
  蕭然和路明進了大廳旁的一間屋子,英颯和楚楚從門口望進去,看見好多張台球桌,裏麵都是比她們大幾歲的青年男女。蕭然和路明因為個子高,倒不顯得很小。兩個人一看就是來得極熟的,跟好些人打了招呼以後,找了張空桌,兩人脫了外套,各自拿了球杆,說笑著走到桌邊。
  英颯不敢再看,拉著楚楚往外走。楚楚的掌心跟她一樣,全是汗水。走了幾步,楚楚突然停下來:“英颯,不如我們也玩一次遊戲機吧。”兩雙明亮的眼睛對視了一下,英颯笑了起來,擂她一下:“其實我也想這麽說。”
  這是一個她們從來沒有置身過的世界,因為有小小的,怕被人發現的惶恐,更增添了一種刺激感。兩個人買了遊戲幣,反而不知所措起來。
  “我們玩什麽呢?”楚楚怯怯的問英颯,英颯觀察多時,發現男孩子們最愛玩的是一種打鬥遊戲,拳打腳踢的,看上去非常有趣,於是指了一台剛有人離去的空遊戲機說:“就這台吧。”
  英颯從來不知道,拉著跟杆子,按幾個按鈕也會這麽困難。不到幾個回合就敗下陣來,隻能承認原來手要比腦子反應的慢多了。楚楚也好不到哪裏去,不到十分鍾,兩個人的遊戲幣就隻剩兩個了。
  英颯和楚楚萬分沮喪的站起來,正想著要把這兩個遊戲幣換回來,突然聽見有女孩子的笑聲。兩人眼睛一亮,順著看過去,發現邊上有幾張桌子,有女孩正在用錘子大力的打什麽,走過去一看,卻是桌上不斷有小企鵝冒頭,而遊戲者要做的就是用錘子把它們打回去。
  這個遊戲要簡單有趣的多,英颯和楚楚很快就上手了。她們玩得不錯,連續打了兩個高分。頭腦一時發熱,又去買了十個遊戲幣,英颯一麵吐著舌頭笑著說:“我的早點錢都花光了。”一麵毫不猶豫的把幣投進去。
  英颯第一次發現自己有輕微的暴力傾向,橡皮錘子用力砸下,竟讓她十分開心。打了兩次就覺得熱,把外套脫了扔在地上,衝楚楚晃了晃錘子:“我們再比過。”楚楚眨眨眼睛:“我怕你啊。”女孩們嘻嘻哈哈的一起重開一局,掄起錘子。
  一下一下的砸下,無辜的小企鵝剛冒出頭就被狠狠的扼殺了。英颯咬著嘴唇,全神貫注,突然發覺桌邊多了個人,有些不耐煩的瞟了一眼,立刻愣在那裏。 蕭然微笑著站在對麵,饒有興味的看著她,見她呆呆的舉著個錘子,不免好心的提醒一下:“喂,這個冒頭了。”英颯低下頭去,那個企鵝已經成功的冒頭又縮回去 了。這下鐵定輸給楚楚了,她一麵在心裏哀嚎著,一麵大叫一聲,用盡全身力氣把手上的錘子砸下去,想象所打之處是蕭然的腦袋。那聲暴喝如此響亮,旁邊無數遊 戲機前的男孩都被嚇了一跳,轉過頭來看她。
  “喂,蕭然,走啦。”一個略比他們大幾歲的,穿著時髦的男孩和路明一起走上來喊他,然後不免打量英颯一下:“哇,這麽小的女生,有沒有上初中?”三人一路笑著走遠。英颯瞪著他們的背影,更加用力的掄錘子。
  “我贏了啊。”遊戲結束的時候,楚楚歡呼著。英颯突然泄了氣似的:“我們回去吧,累死了。”
  楚楚立刻小心翼翼的說:“不如我請你吃冰棍吧。”
  “不要,你以為你很有錢麽。”
  “我哥最近偷偷給我塞零花錢了。”
  “什麽?他這麽好?”
  “其實是他女朋友啦。我發現自己的哥哥有個女朋友真的很不錯,可惜我哥沒再多兩個女生追。”
  “哇,馮楚楚,你也太不知足了。我沒有哥哥,這怎麽辦呢。”
  女孩說笑著走出去,隻有在到路邊的時候,眼光掠過那輛熟悉的自行車,英颯才做了個惡狠狠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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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不起。昨天晚上在那樣熱鬧的場合,我的古怪脾氣又發作了。原來你的世界,還是有我即便努力也不能融合的部分。”
  ――森林與鳥(第一百封)
  (四)
  第一次期末考分數下來,全年級400個人排名,英颯在第50名。江蓉和她差不多,兩個人都是勉強可以算做好學生可以交差的那種,又不是特別令人矚目,如某某,某某某那樣大家一提起來就很佩服傾慕的樣子。
  江蓉當然才不在乎,她打了個大大的嗬欠:“英颯,去不去白湖玩?”
  英颯先是眼睛一亮,然後就遲疑:“那麽遠啊。我上次跟爸爸媽媽去要住兩天呢。”
  江蓉白她一眼:“住兩天就住兩天好了。”然後突然意識到什麽似的笑眯眯,“英颯,你不會從來沒有在外麵跟朋友一起玩然後不回家過夜的吧。”
  英颯漲紅了臉,小聲的辯解:“媽媽會擔心。”江蓉哈哈大笑,摟著她的肩膀:“你真是個乖寶寶。”
  “你們都有誰去?”英颯很羨慕的問。江蓉數了幾個人,英颯聽見嚴正的名字眼睛一亮:“他也去啊。”一邊說著一邊衝江蓉擠眼睛。嚴正是江蓉初中到高 中的同學,很斯文的樣子,對人溫和客氣,尤其是對江蓉,總是好脾氣的聽她說話,縱容她時不時的古怪念頭和行為。英颯總覺得他和江蓉可以是一對,但是江蓉不 領情,驕傲的抬了抬頭:“你不要瞎想。”英颯知道她心裏是在想著另一個男孩子,那個有點痞愛打架遠在城的另一邊上學的男孩子,所以隻好不出聲。
  江蓉瀟灑的去了白湖。英颯幸好有楚楚,楚楚和班長計劃了一下,決定叫上十幾個人一起去芙蓉水壩。那天起得特別早,天都還沒有亮,大家已經吭哧吭哧 的騎自行車了。楚楚學過幾次自行車都未果,所以由班長帶著她,偶爾也由英颯接手。英颯十分得意,自己比楚楚個頭小,還能刷刷的帶著她騎自行車。
  半路進了山,大家開始揀路邊樹上掉下來的枯枝樹皮,打算到了水壩燒烤。男孩女孩一起嘻嘻哈哈的揀了一大堆。
  水壩很大,他們挑了一個僻靜的地方,水麵上居然還有一艘廢棄的小船。楚楚和班長忙著生火張羅吃東西,見英颯被嗆得直咳嗽,臉上出現許多可笑的黑色 汙跡,楚楚將她趕到一邊:“你去玩一玩,等好了我叫你。”英颯巴不得這一句,歡呼一聲,爬到船頂,對著一波湖光哼歌。白雲倒映在水麵,同學嬉笑的聲音從後 麵傳來,英颯哼著她和楚楚都最愛的“我是一隻小小鳥”,不時的轉頭溜一眼。柴火大概還是不夠,楚楚和班長一起並肩去附近找。一不小心,英颯看到楚楚和班長 的手拉在一起,心頭狂跳,臉也發燙,迅速的扭過頭不敢再看。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纖細修長,掌心的紋路清晰而明顯,這樣的一雙手,還從來沒有體會過和男 孩相握的感覺,即便是小學時候大家手拉手被老師帶著去看電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胡思亂想什麽,英颯尖叫一聲,跳下船頂,心慌意亂的去和大家搶剛烤好的土 豆。
  回去的路一路是下坡。所有人呼嘯著不捏刹車一路衝下去,膽子大一點的還索性放開車把手。傍晚的風撲麵而來,夕陽照得前方的路一片金光,山下是大片 大片的稻田,稻子隨風輕輕起伏如波浪。英颯被這樣的景色所震撼,不可克製的跟著同學大吼,頭發被風吹的高高的,整個人像要飛起來。張開手心感覺風溫柔的力 度擊在最柔軟的地方,不知為什麽,她突然想到了一雙黑亮有些微嘲的眼睛,聽見心髒咚的一聲好像掉了一塊,從今以後有那麽一個部分就是空的了。
  後來的某一封信裏,英颯這樣對蕭然說:“如果不把自己丟掉一些,是沒有辦法讓另一個人住進來的吧。”她用探詢的口氣,蕭然溫和的回複:“做你自己 最誠實。”那個時候他的棱角已經消失,對待所有的人都是最不會錯誤的答案,隻是他不知道,為了這個四平八穩的答複英颯在大洋的另一邊流下了眼淚。
  因為這次燒烤的經曆實在太好,下一個學期生物課學習解剖魚之後英颯突發奇想,向老師要了解剖好的兩條魚拉著江蓉躲到一邊去。江蓉已經聽英颯說過燒 烤的故事很多次了,不免也有些躍躍欲試。兩個人揀了許多樹葉和廢紙,找了個最偏僻的角落,按照英颯從書上看來的印象用磚頭圍了一小圈,把樹葉和廢紙燒著放 進去,把魚架上。火十分微弱,不過還是可以隱約聞道香味,英颯和江蓉對視一眼,都不能克製那點興奮。
  突然有人說話的聲音,英颯渾身寒毛都豎起來了。她遞給江蓉一個眼色,自己站起身來靠著牆往外張望。僻靜的校園角落,一個少女微笑著抬頭望著少年, 少年不知說了句什麽,兩個人一起笑出聲,肩並肩漫無目的的走著,陽光在他們的發梢灑下亮片。英颯看呆了,腳步一錯發出了聲響。蕭然已經察覺,轉過頭,看見 英颯,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大方的拉著女孩的手走過來,一邊皺眉:“什麽味道?”等他看見英颯身後的火堆,不由怔了怔,隨後就笑起來,幾乎是有些佩 服的看著英颯:“虧你想得出來。”英颯漲紅了臉,女孩在一邊說:“可是這樣吃會不會不衛生呢?”江蓉已經站起來,漫不經心的說:“吃壞了肚子正好請病假在 家玩。”蕭然點頭:“那麽,你們好好吃。”
  兩個人走遠了,隱約中,英颯聽見女孩取笑蕭然:“那個小女生看你的眼光可有點不同哦。”心頭突然轟的竄起火苗,英颯握緊了拳頭,恨不得一拳把蕭然打得從這個世界消失。江蓉覺察到英颯的異樣,拉拉她的手:“喂,要糊了。”
  其實那天烤的魚味道不錯。英颯心情不好,狠狠的吃了一條半。吃完還沒有抹嘴,一抬頭看見教導主任站在麵前,吃驚的瞪著眼睛:“你們,你們居然在學校裏點火玩。”
  這是乖寶寶英颯頭一次被叫家長。從班主任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是冰冷的,牙齒格格做響。父親倒沒有責罵她,但是那種憂慮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很快就要墮落成一個壞學生了。她不敢哭,等父親走了之後才咬住嘴唇,紅了眼眶。
  放學的時候她等到最後,見蕭然和路明打完球,她徑直走上前去,對蕭然冷冷的說:“同學,麻煩你過來一下。”路明噗哧笑出聲,帶著點看好戲的神情看著兩人。蕭然卻知道不妙,並非路明所想象的那樣,但是實在無從辯白,隻好跟著她過去。
  “你是我見過最卑鄙最無聊的人。”英颯劈頭蓋臉的罵。少年何曾經曆過這樣的場麵,本來還帶著點同情和憐惜,聽到這話抿緊了嘴唇,眼神變黑變利,盯 著英颯一字一句的說:“你不要血口噴人!”英颯沒有想到他會毫不留情的反擊,更加火大:“我血口噴人?你不要以為你自己成績好就可以為所欲為。打小報告, 真可恥。”蕭然踏上前一步,英颯嚇了一跳,見他眼裏幾乎要冒出火來,幾乎是在她耳邊吼著說:“我最恨人打小報告,所以我從來不做這種事情。你才是我見過最 可笑最討厭的人。”
  那天英颯不知道自己怎麽回家的。蕭然鄙夷的眼神一直在她麵前晃動。“我真的錯了麽?我真的這麽令人討厭麽?”她反複的問自己。
  她一直做噩夢,然後在夢裏安慰自己:“這個是夢,醒過來就好了。”但是醒來以後發現,事實跟噩夢並沒有多大出入。她哭不出聲,擊垮她的力量到底是 被蕭然出賣,被蕭然討厭,還是別的什麽,她已經分辨不出來。“不就是蕭然麽?我罵了他,應該開心才對。”可是女孩那句話又傳來:“那個小女生看你的眼神很 不同。”英颯心裏是屈辱,是被人看穿的難堪,更又對自己的厭憎,是自己逼自己看清楚,原來在蕭然心裏,自己是個多麽無謂又不討好的角色。
  熬了一個夜晚,第二天早晨騎車去學校的時候,她幾乎想要逃跑,她不知道如何走進教室,更不知道怎麽麵對同學。果然,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是異樣的, 教室在她踏入的那個刹那靜了片刻。她突然鎮靜下來,心頭一片空明,勇敢自若的走到自己座位上,江蓉微笑著站起來:“今天沒有遲到,真難得啊。”坐下來的時 候江蓉偷偷說:“他們說你昨天跟蕭然表白被據?”英颯微笑:“拜托,我喜歡他?我會這麽沒眼光麽?”她挑釁的看過去,“我將來要上P大,P大有大把男孩等 著我挑呢。”連前排都轉過身來不能消化這個令人震撼的消息:“P大名額那麽少,蕭然是肯定要報名的,你行麽?”英颯漂亮的在指尖轉了轉筆:“那麽走著瞧 吧。”
  ―――――――――――――――――――
  “我脆弱,是因為我給你機會讓我傷心,其實,我比你以為的要堅強。”
  ――森林與鳥(第七十一封)
  (五)
  天氣很快就冷了。因為是高中第一年,總要有些別出心裁的地方,初中生那樣的聯歡晚會唱歌跳舞就免了。整個班級商量許久,決定開展包餃子大賽。因為 第一次自己動手,所以個個摩拳擦掌。唯二沒精打采的,當然是英颯和江蓉。可是英颯比較不幸,她剛好在班裏當了不大不小的官,恰好被分配到帶領自己一個組的 同學行動,不能置身事外。
  英颯十五年來甚至沒有洗過一個碗,愁眉苦臉的坐在那裏,拿著筆轉圈,不知道怎麽分配。同組的喬穆笑眯眯的湊過來:“你知道要買什麽麽?”英颯瞪著 他,他不好意思的揉揉鼻子,跟大家說:“我們要買麵粉,肉末,白菜,還有各種佐料。”他拿過紙筆刷刷的列了個單子,然後交代大家買這買那。英颯順著竿子往 上爬:“到時候你要負責教大家包哦。各組還要比賽的。”喬穆瞧著她圓溜溜的眼睛無辜的望著自己,心裏一軟,歎了口氣:“你到底是不是女生啊。”
  英颯從那個時候開始發現喬穆是個值得交往的朋友。自從蕭然的事情發生之後,男孩子們對英颯都適當的保持了距離。英颯雖然無可奈何,倒也不是特別在意。她看的書越來越多,隻覺得這些小孩太不成熟,根本不是自己一個世界的人。
  但是喬穆不一樣。他看英颯的神情就好像看一個小妹妹,有點點縱容的關心。他自己也是個成績平平的男孩,所以並沒有人發現他突然和英颯接近起來。英 颯收語文作業的時候會仔細留心看他的作文,發現他的文章寫得極其漂亮,不免每一篇都讀。喬穆坐在英颯左後方,發現她濫用職權,也隻是笑笑,不去揭穿她。倒 是英颯每次做賊心虛的回頭,觸到他的眼神,會不好意思。
  江蓉有意無意的問:“你跟這個喬穆關係不錯哦。”英颯在寫作業,頭也不抬的說:“再好,再好也沒有你和嚴正好啊。”江蓉突然沉默了。英颯忙看她, 小小的一張臉再沒有從前那種倔強淡漠,反而發出淡淡柔和的光彩來。英颯心中一跳,試探的問:“難道,你們在一起了?”江蓉低下頭:“他跟我說了。我想,做 朋友沒什麽不好的啊。”英颯歡呼一聲,摟著她:“你終於開竅了?”江蓉無力的笑了笑:“你知道我一直喜歡的那個人吧。初中畢業以後我很少再見到他。每次見 到他都要吵架,不知道為什麽,我們沒辦法繼續和睦相處下去。好像,根本沒有什麽話說。”英颯拉了拉她的辮子:“傻瓜,人隔遠了都會改變的啊。你們已經在完 全不同的地方了,沒有必要勉強。”
  江蓉曆來我行我素。很快全校都知道她和嚴正走在一起。這是繼蕭然和蘇曉寧之後第二對明目張膽的高一學生。嚴正的班主任未免有些不高興,找嚴正談了 一次話。英颯忿忿的對喬穆說:“為什麽啊?為什麽就沒有人找那個人談話,要他收斂一點呢?”喬穆笑了笑,並不打算縱容她繼續埋怨老師偏心,甚至還很努力的 裝做沒有聽到英颯用那個人這樣特殊的稱謂來叫蕭然。可是他越是這樣,英颯越覺得難堪,在發覺自己話裏的毛病以後騰的站起身要走。
  “喂。”喬穆在她身後叫她,“我有個主意,不如我們叫上江蓉他們去我家先試包一次餃子吧。到時候一定不會輸。”英颯站在那裏,心頭蠢蠢欲動,渾然忘記了剛才的別扭。喬穆快步跟上來:“不如就明天。”
  喬穆的家離學校很近。幾個人打打鬧鬧到了,開始工作。喬穆在自己家裏就像一個大將,鎮定自若的指揮大家:“你,揉麵,我教你,這樣。”“你,和餡。”連江蓉都忍不住讚歎:“喬穆你很能幹啊。”喬穆笑笑:“我爸他們老不在家,我經常給自己做飯。”
  可是隻有喬穆一人畢竟不夠。先是蔣飛灑了麵粉,然後是江蓉倒了太多鹽,最後是英颯把手燙了。江蓉一麵給英颯敷藥,一麵笑岔了氣:“就我們幾個,怎 麽跟人比賽啊。”喬穆一個人還在奮戰,看著她們兩臉上的麵粉,歎了一口氣:“你們兩,真的沒有一點女生的樣子。”江蓉當然不樂意:“女生該是什麽樣呢?” 說著眼珠一轉,“你們都喜歡那樣漂亮嬌柔的。”蔣飛立刻接口:“是哦,要像蘇曉寧那樣的。”
  江蓉大怒,卷著報紙去敲他的頭:“原來你暗戀她。所以就扁自家兄弟。”英颯略有些恍惚的愣在原地,喬穆看她一眼,想了想,伸手遞給她一樣東西。英 颯低下頭,看見他手心裏躺著一個餃子,跟所有其它的都不一樣,是一條金魚的樣子。她極低的讚歎了一聲,小心翼翼的接過來:“你真的很棒啊。”江蓉湊過來, 沒心沒肺的問:“哇,難道是定情信物?”英颯白她一眼,珍重的將這個餃子放在一邊,宣布道:“這個餃子是我的,你們都不準跟我搶。”蔣飛笑翻在沙發上: “英颯你太好收買了,一個餃子唉。”剩下幾個人都賊賊的在一旁偷笑。
  那天的餃子特別香。英颯記得大家搶成一片的樣子,不過五六個人,能搞得那樣狼狽也真是出奇。最可笑的是,因為之前報廢了太多麵粉和肉餡,大家吃過 以後直喊餓,派好脾氣的喬穆出去買烤鴨。英颯不忍,拿起外套和圍巾跟上去:“我跟你一起去吧。”江蓉大叫:“英颯你太狡猾了,我知道你要去偷吃。”英颯做 了個鬼臉,蹬蹬蹬的跑出去。
  喬穆騎車帶著英颯。他騎得飛快,轉彎的時候英颯覺得自己要被甩出去了,大聲的又笑又叫。烤鴨的香味一陣陣傳來,英颯實在無可克製,吼了一聲:“不 行,我要先吃一塊。”喬穆停下車子,轉身看著英颯:“好吧好吧。你別吃頭啊翅膀啊大腿啊這些部分,等會我們把它拚回去就好了。”英颯用力鼓掌。她的頭發已 經亂七八糟的了,圍巾也歪了,但是一雙眼睛從最深處亮出來,仿佛隨時可以點燃一片星空。喬穆望著她,突然笑了,用力伸手揉她的發頂。英颯呆了一呆,她從來 沒有和任何男孩接觸過,一塊油膩膩的鴨肉就這樣停在嘴邊忘了送進去。喬穆也意識到自己的唐突,訕訕的縮回手去。
  對麵的音像店突然響起音樂,趙傳粗獷的聲音帶著哀痛傳來:“你像往常一樣的溫柔,輕輕的看著我,告訴我你已經不再愛我。”暮色之中,這歌聲有極大 的穿透力,猝不及防的刺穿英颯的心壁。愛這個字眼雖然尚遙遠,但是少女第一次覺得,有一些哀傷避無可避。“真好聽。”她輕輕的感歎著。喬穆點頭,和她並肩 站在街邊。
  “你如何還能這樣的溫柔,當我的淚如流星墜落。”
  街上車水馬龍,匆匆而過。沒有人像十五歲的英颯和喬穆那樣,為了刹那的心動而專心駐足。蕭然和路明打完球從學校出來,額頭上的汗還沒有擦去,就看 見站在街邊的兩個人。他愣了一下,路明從後麵拍拍他的肩膀:“怎麽,現在又不爽了?”他笑出聲:“快走,人家都吃上烤鴨了,我們還餓著呢。”路明發現英颯 手中那塊可笑的物體,也樂了:“等你們都考上P大,記得在北京請我們吃烤鴨,我要吃全聚德。”蕭然挑了挑眉:“P大大把男生等著英颯同學挑,她到時候會記 得我們?”
  聚會那天晚上,英颯喬穆這個組因為經曆過風雨,包得又快又好。班主任走過來嚐了一個,索性坐下來不走。英颯衝江蓉眨眨眼,又對喬穆豎了個大拇指。
  吃飯之餘當然還是要玩遊戲助興。大家事先都準備好了禮物,抽簽交換。英颯伸手去摸自己的書包,打算把買好的小布熊取出來,裏麵空空的,臉色不由大 變。喬穆發現她驟然失魂落魄,裝作不經意的走過去,低聲問:“怎麽了?”英颯急得要哭:“我出來的時候忘記帶禮物了。”喬穆也有點急了:“要是有一個同學 沒有禮物,一定會很沮喪。”“是啊,那怎麽辦?”英颯可憐兮兮的抽抽鼻子。喬穆飛快的盤算一下:“算了,你用我的禮物,我現在回家現找一份。”說完,他頭 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喬穆趕回來的時候節目剛剛開始。他給英颯一個大大的笑容,做了個手勢,偷偷把禮物貼上自己的學號放在大家的禮物當中。大家輪番上去抽取號碼,江蓉 的學號在英颯之前,她漫不經心的走上去拿了個號碼,主持人打開一看,興奮的說:“江蓉抽到的,是班主任的禮物。”大家用力鼓掌,隻有英颯捂著嘴笑,知道江 蓉一定鬱悶死了。果然禮物一打開,是本日記本。江蓉不停的對班主任說感謝,那邊英颯已經笑軟趴在了桌上。
  輪到英颯的時候,她有些緊張。好像一個神秘的盒子就要打開。其實英颯是個喜歡驚喜的人,不過她的生命按部就班,很少有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她閉著眼睛往下一撈,抓住一張紙條,打開一看,赫然是江蓉的學號。又沒懸念,她衝江蓉做了個鬼臉。
  但是因為是好友的禮物,所以自然合心意。英颯和江蓉坐在一起,嘰嘰咕咕的笑著,取出和英颯那個小布熊一套的小布豬。江蓉取笑:“小豬和小豬重逢 了。”英颯狠狠的掐她一下。耳邊就聽到主持人說:“讓我們來看看蕭然抽到誰的禮物。”他打開紙條,愣了一下,隨即強忍著笑意宣布,“蕭然拿到的,是英颯的 禮物。”
  有半秒的靜默,隨即整個教室爆發出如雷的笑聲。每個人都在想:“真是巧合。”蕭然微笑著接過禮物,衝英颯點了點頭表示感謝。英颯坐在那裏,周圍的 世界都黯淡了,她隻看見蕭然的笑容,禮貌得如同外交官,或許背後還有嘲諷,她不想知道。她唯一感覺到的,就是那天爭執之後的難堪和劇痛。越是這樣,她的表 情越是鎮靜,鎮靜到蒼白。江蓉意識到這點,所以用力握著她的手。喬穆擔憂的看著她,而蕭然的腳步也不易察覺的停滯了一下。他回到座位上,過了一會又回頭看 她。她的眼睛本來就很大,此刻更顯得黑得不見底。他不由低頭打開那份禮物,是一支漂亮的鋼筆。他把鋼筆握在手裏,觸手冰涼,和蘇曉寧送的圍巾感覺截然不 同。他又回過頭去,英颯這次感覺到他的目光,嘴邊也泛起一個冷漠有禮的笑容。
  江蓉有些擔憂的扯扯英颯:“你笑什麽?”英颯癟嘴:“反正他拿到的禮物是喬穆的,跟我無關。”
  江蓉覺得不妥,這個笨小孩在做鴕鳥,可是她什麽也無法安慰,所以隻是輕輕的歎了一口氣。又看看喬穆,喬穆的神情中分明有失落。英颯,你這個笨蛋啊。
  ――――――――――――――
  “我被人傷害,我傷害別人。就好像一場圓舞,永遠的循環,疲倦至安息。”
  ―――森林與鳥 (第八十二封)
  (六)
  春天開學的時候,英颯家搬了。搬得遠了一些,但是她興高采烈,因為可以和江蓉同路。
  楚楚就見得少了,每次找她她都說忙。因為升了高中以後自己做了班長。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打電話給英颯,還沒開口,就哭出聲。英颯慌了,一麵不知所雲的勸她,一麵穿衣服襪子,在楚楚掛掉電話以後第一時間衝出去。
  楚楚坐在她們最愛的體育場邊上怔怔的發呆。又長高了點,寬大的外套已經藏不住少女美妙的曲線,但是臉色蒼白,讓英颯心痛。
  英颯走過去,坐在她邊上,遞給她最愛吃的山楂片。她接過,才吃了一片,就把頭輕輕的伏在英颯肩頭。肩頭開始慢慢滾燙,英颯知道,楚楚哭了。
  “我和他,分手了。”
  英颯一驚:“是不是,他喜歡上別人?”懊惱的撓頭,自己眼皮底下發生這樣的事情,實在對不起楚楚。
  楚楚卻搖頭:“不是,是我。”她的聲音雖然輕,聽在英颯耳內卻如五雷轟頂,她手足無措的看著楚楚:“怎麽會這樣?”
  “我們每周才見一次麵。他不愛說話,我說我自己的事情,他也沒有興趣。英颯,我覺得很辛苦。”
  英颯怔怔聽著,不過一年多時間,最純真的感覺也在變化。原來書上說的都是真的,人和人的相聚離別,總有太多不可知的因素。她輕輕握住楚楚的手: “那麽,你現在喜歡的這個人,會不會讓你開心呢?”楚楚臉上還掛著眼淚,想了一想,臉色漸漸柔和,點點頭:“他很好。”英颯放心了:“那不要哭了啊。班長 那樣堅強的人,不會怎樣的。你們勉強在一起,更加不開心。”
  楚楚囁嚅的看著英颯:“我以為你會怪我。”英颯瞪大了眼睛:“我是這麽不講理的人麽?”楚楚不好意思的笑了:“不是,是你這個人比較固執啦。我總覺得呢,你要是喜歡一個人,一定是一輩子的喜歡。”
  聽到喜歡這兩個字,英颯覺得胸口被狠狠的刺了一下。別人的喜歡都是夢幻的顏色,隻有她的喜歡不能說出口,因為太難堪太可笑,然而最可怕的是,即便是這樣,她也清楚的知道,那個人在她心裏就是不同的。
  見英颯沉默,楚楚擔憂的拉她的手,那樣冰涼,她低聲叫:“英颯,你怎麽了?”英颯搖頭:“沒什麽。就是突然走神了。”楚楚撅嘴:“跟我說話也走神。”英颯隻好求饒:“我請你吃冰淇淋好不好?”
  回到學校之後,課間的時候突然有個男孩站在外麵要找英颯。英颯愕然,看見班長站在那裏,心頭突的一跳,也不顧班上男孩擠眉弄眼,急急的跑出去。班 長好像什麽都不顧了,隻是很清晰的說:“放學跟我去臨江公園走走。”英颯不由自主的點頭。回頭看見一排男生照例的靠在教室門口的走道兩側,正齊刷刷的看過 來,見她轉身連忙顧左右而言他。當中隻有兩個男孩比較正常。蕭然抱著手,若有所思,路明則咧著嘴大笑,很熱情的看著英颯。英颯剜了他一眼,卻也不看蕭然, 徑自挺直了腰板走進去。她不知道,路明悄悄的問蕭然:“有沒有後悔一點點?就一點點?”蕭然瞪他一眼:“不要唯恐天下不亂。”
  那天班長和英颯其實沒有談什麽。他們在凍人的春風裏走了好多個圈,最後班長才說:“回家吧。”英颯並不是一個很會安慰人的女孩,尤其對方是個男孩,所以她隻是很低聲的說:“你自己小心,有什麽不開心可以來找我。”
  離開了班長,英颯的心情不知道為什麽變得極壞。慢悠悠的騎車到家,媽媽的晚飯還沒有做好,所以她悶悶的趴在床上。突然電話鈴響了,她無精打采的接 起,喬穆熟悉的聲音從那邊傳來:“好點沒有?”“好多了。”她很自然的回答,突然想起什麽,問,“你怎麽知道我不爽。”對方笑了幾聲:“我看見你進家門就 悶悶不樂的啊。”這下英颯醒了,跳起來站到窗口,看見喬穆正在樓下的公用電話亭向自己揮手。她連忙穿上外衣跑出去:“你怎麽會來的?”喬穆不好意思的揉揉 鼻子:“我經過,然後就到你家對麵樓的樓道窗戶那看你有沒有回來。”
  英颯愣在那裏,心裏慢慢湧起難以言說的感覺。從來沒有一個男孩子這樣關心她,可是他的關心又叫她害怕。她低下頭去:“我沒事。”喬穆不知道自己嚇 到英颯,繼續問:“今天你和一班那個班長出去了?”英颯霍然抬頭,急急的答:“對啊,他的女朋友是我的好朋友,就這樣。我要回家吃飯了。再見。”連看都沒 有看喬穆一眼,她通紅著臉跑開,留下喬穆錯愕的站在那裏,許久之後才覺察到受傷,無精打采的騎著車子回去。
  江蓉最早覺察到不對,她偷偷的問英颯:“你和喬穆不說話了?”英颯點頭,好像很沒所謂的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男生嘛,都是怪怪的。”江蓉笑出 聲:“你說什麽?難道不是你怪怪的?”英颯給她一個警告的眼神。看見她手肘下麵壓著字條,英颯突然又來了精神,一把搶過來看,仔細的讀著:“我是天空裏的 一片雲彩,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她懵懂的抬起頭:“這是說什麽?波心是什麽意思?誰的心是有波的?”江蓉幾乎憋笑到內傷,指著英颯:“你,你,你。”英 颯大窘。江蓉見英颯真的要惱了,笑眯眯的拉住她:“是一首詩啊。我抄給嚴正的。”英颯打了個哆嗦:“肉麻,還寫情詩。”江蓉白她一眼:“小破孩,你懂什 麽?”
  英颯沒有告訴江蓉,她是多麽羨慕她可以肆意的表達自己的感情,同時也得到相等的回應。放學回家的路上,嚴正和江蓉在前麵騎著,英颯一個人在後麵看著他們,微笑著看著這兩個人,一個高大一個嬌小,放在一起賞心悅目。
  她的目光再放遠一點,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不由腦子轟的一聲。江蓉也發現了,故意落後了一段距離,來跟英颯說悄悄話:“你不知道麽?他家就住在你 回家要經過的路上。”若是多年以後,英颯一定會冷冷的說:“shit. What the hell?”但是那個時候她隻是說不出話來,覺得自己的生命悲慘到極點,往後的兩年將不知道怎麽回家。
  第二天,她比平時起得早,連媽媽做的最愛吃的湯圓也沒有吃,拿了兩個雞蛋就往學校衝。一路上她警惕的望著四周,每個穿黑色衣服的人落入視線她的心都會狂跳。那種緊張感讓她覺得無力。
  前後左右都沒有那個人。她稍微放了心。突然,前麵路邊賣早餐的攤子前閃過火紅的影子。她留心的望過去,瞧見蘇曉寧秀麗而矜持的站在那裏,那身漂亮的紅讓路人紛紛回頭。她身後轉過一個男孩,笑著喚她坐下,正是蕭然。英颯一時反應不過來,恰恰與他對上視線。
  清晨空氣的味道幹淨清爽,天還沒有亮透,寧靜的小城還有種夢幻般的感覺。周圍的一切都褪色,隻有他的眼神鮮明,直直打入英颯心底。這是生命中短暫 而無關緊要的場景,但是英颯一直沒有能夠忘記。很久很久之後,她在機場同蕭然再次告別,她的臉埋在他懷裏,不願意讓他看見自己哭泣的樣子。他堅定的放開 她:“乖,走吧。”他幫她把護照機票拿出來,握著她的肩把她送進去。後麵的人很快就湧上來,推著她不由自主的往前走。張惶之中她回頭,碰上他的眼眸,他站 在人潮之外默默注視她,她突然又想起了故鄉的這個清晨,這次邂逅,想起那句歌詞: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
  英颯的車子飛快的經過早點攤。蘇曉寧抬頭:“看什麽啊?”蕭然笑著捋她的頭發:“沒看什麽。快點吃,我要是遲到,又要被班主任羅嗦。”
  每一天上學放學的路程都成為別樣的經曆。不僅僅是在紅燈前停下,不僅僅在那個大坡下用力踩蹬,不僅僅是要注意那些掀開了蓋的下水道口。英颯的感官 前所未有的靈敏,簡直像條獵狗,任何人穿了黑色經過就讓她的心要跳出胸口。她害怕上學放學,那種折磨空前絕後。尤其是有一天,她騎車停在一個大路口的時 候,街道對麵的商店外蒙了亮閃閃的鋁合金板,可以當做鏡子照。她漫不經心的轉頭去看,看見蕭然和路明就在身後,恰好也正側頭看著那些板子。英颯猛地轉回 頭,差點把脖子給扭傷。綠燈一亮,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騎車離去。那樣高速的在車流中穿插,蕭然和路明都看得目瞪口呆,許久以後路明才笑:“我沒有見過那個 女生騎車騎這麽好這麽快的。”蕭然也終於忍不住笑意。路明問:“你還在討厭她?”蕭然莞爾:“我又不是小女生。隻是個誤會罷了。”“誤會你也不跟人解 釋?”蕭然沉默。
  那個學期對很多女孩甚至男孩來說最為重大的一件事情就是電視台開始播放一部日劇。最開始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這部劇集會成為他們日後回憶中最經典的關於愛情的詮釋。
  英颯也是湊巧打開電視,看見一個笑容明媚大方爽朗的女孩穿著白色風衣站在那裏和男孩約好各自轉身道別。男孩老實的轉過去朝前走,走了一會覺得不 對,轉過頭,女孩還站在原地微笑著深情的看著他。他一呆,縱容的笑起來,回頭走了兩步,女孩飛奔過來,緊緊的摟住他的脖子,他下意識的接住,抱著她轉了兩 個圈。音樂恰到好處的響起。
  英颯徹底被震撼。精致的畫麵,動人的情節,還有那極為好聽的音樂,都完全符合她心裏關於愛情所有的設想。她坐下來仔細的看,卻發現故事比自己想象的要複雜,從頭到尾,都是女孩在付出。所有明媚笑容之後,是勇敢無悔的付出和一再被傷害的隱忍眼淚。
  蔣飛喬穆這一夥男孩也瘋了。他們喜歡上了麗香這樣的女孩,跟著江蓉和英颯一起整天討論劇情。最愛哼的歌也是那一首“突然發生的愛情故事“。英颯從來不知道,一個主動的女孩也可以這麽瀟灑漂亮可愛,顛覆她從瓊瑤小說裏得到的所有矜持羞怯的女主角的印象。
  “為什麽這麽好的女孩那個完治就是不喜歡呢?”蔣飛忿忿不平。邊智勇也在一邊說:“如果有個女孩這樣對我,我才不會看那個裏美一眼。”
  英颯微微的笑,隱約中她覺得大人的世界其實就是這樣的,沒有什麽絕對該做的事情。
  與此同時更多的流言開始散播。說是上一周一班的一個叫李芳慧的女孩子給蕭然寫了情書。這本來就是個敏感的話題,更何況還涉及許多有趣的猜想,大家課間討論的事情幾乎都與此有關。
  英颯照舊轉著她的筆,出神的望著窗外,教室裏所有流言蜚語都和她無關。她看見那個叫李芳慧的女孩慢慢的走過去,站在走道裏的男生一起哄笑,女孩的臉先是通紅然後就是蒼白,眼眶蓄滿了眼淚,匆忙的跑開,腳下一個趔趄幾乎摔倒。
  英颯驚呆了。十五六歲的少年男女原來已經可以如此殘忍的漠視一個人的尊嚴。她霍的站起來。蕭然也皺著眉喝道:“你們幹嘛啊?別搗亂好不好?人家一 個女孩子。”話音未落,就聽到一個聲音接口:“你也知道人家一個女孩子麽?”說話的女孩個子小小的,握著拳頭,仿佛積蓄了全身的力量才能說這些話。她沒有 看他,隻是盯著前方某個不知名的焦點用力的吼:“我覺得那些到處說誰誰喜歡自己,公布情書的家夥實在是既無聊又淺薄。”
  所有人安靜下來。這是英颯與蕭然第二次正麵交鋒。蕭然沒法不火,他惱怒的盯著她,恨不得揪著她的領口把她扔下樓去。淺薄?無聊?這些評語是他從來 沒有聽過的。一直以來他成績好人緣好,讚揚鋪天蓋地而來,隻有這個英颯,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戰他的底線。更何況他從來沒有提過一句關於情書的事情。冷笑一 聲,他正要反駁,突然有個死黨替他開口:“哇,英颯,你是不是因愛成恨啊。”男孩子們竊笑起來。
  蕭然卻愣住。少女不可置信的略抬著頭看著他,清澈靈動的眼睛突然空了,一臉的迷茫無助,隨即是那種不敢哭不能哭的表情,痛楚到極限,也倔強到極 限。他立刻就後悔了,後悔讓那個人開口說話。他踏上前一步,英颯後退,驚懼而痛恨的看著他。他艱難的開口:“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但是上課鈴聲響起,他 來不及多說什麽,就看見江蓉拉著英颯的手,把她帶回座位去。
  那節課沒有誰專心聽下去的。蕭然並不喜歡傷害任何人。他努力朝前望去,英颯筆直坐在那裏,他隻能看見她漆黑的頭發。整整一節課,她一動不動,好像化成了岩石。他擔憂起來,看看路明,路明也正望著同一個方向發呆。蕭然突然泄了氣,翻開書本,努力的讓自己跟上老師的進度。
  ――――――――――――――
  “無數次爭執之後,你總是說‘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那麽親愛的請你告訴我,真實的樣子該是什麽呢?這樣一句簡單的話,給予我希望,也給予更多的折磨。要到什麽時候,愛或者不愛才能以最簡單直接的表達傳遞,不需要猜測,不需要猶疑,也不需要思考。”
  ――――森林與鳥(第一百五十七封)
  (七)
  英颯沒有再走從前回家那條路。她寧可自己多勞累一些,也不願意再循著舊日的軌跡。
  “其實,如果真實生活中出現麗香那樣的女孩子,大部分人都會避之不及的吧?她太熱太真了,人們還是喜歡含蓄溫文的女孩子,坐在那裏等待別人來表白。”英颯和江蓉坐在咖啡室裏,啜著牛奶,慢慢的說。英颯不愛喝咖啡,她就喜歡牛奶那股香濃溫暖如母親般的味道。
  江蓉挑了挑眉:“為什麽要由誰來表白呢?我覺得,很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的。如果沒有從對方那裏感覺到一點異樣,我不會讓自己動心。感情最快樂的,就是看著它慢慢的走近,你和他都明白發生了什麽。”江蓉喝的,是最純粹的黑咖啡。
  英颯張了張嘴,不知道如何辯駁。那時她並不懂得告訴江蓉:遇見這樣的感情是性格,也是命運,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未能讓自己愛的人也愛上自己。
  英颯慢慢的騎著車子。夕陽給所有的建築都上了一層明麗的邊,映在她的眼眸裏,這個世界遙遠又不真實。後麵有人追上來:“英颯。”她轉過頭,看見喬穆關切的眼神,鼻子突然一酸:“你怎麽來了?”“我送送你。反正也不遠。”
  英颯沉默下去。兩個人恢複邦交已經有段時間了,可是還從沒有單獨見麵。她輕輕的咳嗽了一聲:“喬穆,對不起。”喬穆愣了一下,隨即大大咧咧的笑了:“你在說什麽啊?朋友間鬧別扭很正常,還要說對不起。”英颯不好意思的抽抽鼻子。
  “你是不是很喜歡騎車?”喬穆問。英颯點頭:“對啊。其實也不對,我隻是喜歡回家走在路上的感覺罷了。”她側頭想了想,努力的解釋給喬穆聽,“你 知道你就要回家了。不過呢,又可以慢慢悠悠的回去,一路想很多事情。平時上學多忙啊,晚上回家又要應付老爸老媽,還要寫作業看小說看電視,都沒有時間瞎 想。”
  喬穆被她逗樂了:“瞎想很有趣麽?”英颯一笑:“是啊,會覺得我活在另一個有趣的世界裏。一輩子當做兩輩子用了,多劃算。”“我覺得你將來應該去 念文學。”喬穆認真的說。英颯卻做了個鬼臉:“不,我要去做考古學家。”她勾了勾手指,喬穆會意,湊過來聽她小聲的說:“我告訴你啊,我要上P大考古 係。”喬穆嗬了一聲,英颯有些懊惱:“怎麽?覺得我沒這個本事?”喬穆搖頭:“不是,覺得你膽子沒這麽大。你想,你一個人,敢晚上在墓地裏走麽?風嗖嗖的 吹過來,突然有個黑影竄過去,你身邊的棺木吱呀吱呀的響……”不等他說完,英颯已經尖叫起來,見他得意的笑,不由氣憤的伸腳去踹他的車輪。喬穆嚇了一 跳:“喂,小心。”話音未落,英颯已經摔到地上。喬穆慌了,停下車子,見英颯抱著頭坐在地上,不由急得一身冷汗,蹲下去拉她的手:“摔到哪裏了?”英颯抱 緊頭,他更加使勁,卻聽見噗哧一聲笑,英颯抬起頭來,黑亮的眼睛裏全是頑皮的笑意。喬穆鬆了口氣,咬牙切齒的想要罵她,卻聽見她用很小的聲音問:“為什麽 你要對我這麽好啊?”喬穆一呆,撓頭思索半天:“不知道。投緣吧。”英颯笑起來,鼻頭紅紅的。喬穆凝視她大大的眼睛,翹翹的鼻子,尖尖的下巴,這麽卡通的 一個孩子,滿腦子的古怪思想,一定會撞得滿頭包吧。他很想替她揉一揉,張開雙臂把剛到他肩膀的她摟到懷裏。想到這裏,他突然漲紅了臉,羞愧的別過頭。英颯 跳起來,用力拉他:“回家啦。天快黑了。”
  他們騎車經過小城最繁華的廣場,春天裏大盆大盆的鮮花被放置在廣場中心,拚成美麗的造型,香味回蕩在溫暖的空氣裏。再往前一些,是嘉年江,說是 江,不過是條小小的河,那個時候河水還清澈。英颯突發奇想:“你說裏麵會不會有魚?”這難倒了喬穆,他們都是城市裏長大的孩子,隻在菜市場見過活魚。“要 不,我們明天拿著網兜來看看吧。”他興衝衝的說,覺得自己越來越象英颯。英颯果然點頭叫好。車子如同風火輪那樣蹬的刷刷響,飛速的騎過悠揚又青澀的少年時 光。
  那是高二的第一個學期,離後來如同地獄一般的高三還有整整一個學期,所以喬穆和英颯放心大膽的瘋。
  他們每天放學都消耗許多時間在嘉年江。順著台階下去,站在尚有些寒意的江水裏,英颯興奮極了:“裏麵有好多好多小魚啊。”喬穆低下頭仔細看:“真 的。比蝌蚪就大那麽一點點。”他們用網兜無法兜住那麽小的魚,後來改用塑料袋。可是小魚靈活機敏,一點點異動就會嚇跑它們。英颯的耐性也慢慢培養出來,屏 住氣把塑料袋輕緩的放入水中,猛的往下一沉再迅速撈起,往往袋中就有好幾條小魚。不過他們從來不把小魚帶回家,隻是放回去,重新快樂的下另一袋。
  有一天突然有人在頭頂叫他們:“喂,小朋友。”他們抬頭,英颯扯扯喬穆的衣袖:“是個老外哪。”“那他還會說中文。”兩個人正嘀咕著,那個外國老 頭已經把相機鏡頭對準了他們:“我給你們照幾張相好不好?”當然英颯決不會如後來那樣精明的瞅著對方:“照相?我有肖像權哪。”她隻是傻傻的問:“你要照 什麽啊?”對方用流利的中文說:“你們就想剛才那樣捉魚。”這麽簡單?英颯聳了聳肩,和喬穆繼續他們的偉大事業。卡喳卡喳數聲之後,那個老頭笑著說:“小 朋友,留個地址給我吧,我把相片寄給你們。”英颯一聽,來了精神,長這麽大,還沒有人寄信給她呢,她噌噌的跑上去,打開書包,把家裏的地址寫給老頭。老頭 慈祥的看著她:“小姑娘,等著我的信。”英颯轉過頭,對喬穆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那個人會不會不給我寫信呢?”英颯支著下巴走神,江蓉興高采烈的走進來:“丫頭,我今天去花園,看見蜂鳥了。”英颯眨巴眨巴眼睛:“真的?” “對啊,它就在我的手心這裏,隻差一點我就抓到了。”“可是,”英颯有點遲疑,“你怎麽知道這隻鳥是瘋的呢?”江蓉一呆,再次撲倒在桌上:“英颯,英颯, 你怎麽老是這麽可愛啊。”英颯沮喪的嘟囔兩聲,忘記了要告訴江蓉照片的事情。很久之後她才想起,可是再也開不了口。那封信從來沒有寄到,而喬穆,成了她心 底永遠的傷疤,再也沒有提起。
  英颯對捉魚漸漸失去了興趣。母親也責罵過她每天回家都很晚。不知不覺的,她又順著從前那條路回家,喬穆照樣陪著她走很長一段。每次看到蕭然在前 麵,喬穆都會有些緊張的看看英颯,可是英颯興高采烈的,好像全不在意,如果騎的快,就從蕭然和路明身邊經過,如果正巧說什麽好玩的事情,就慢慢的一路磨 蹭,直到蕭然消失。喬穆放下心,他不知道英颯的手心都是汗,他不知道英颯的眼淚掉在日記本上,洇花了字跡。她是那樣努力的學習用漠然來掩飾情緒,小心翼翼 的克製任何傷感與悸動,以至於在以後的歲月裏,一次一次的錯失機會。蕭然永遠都沒有自她口中得知那些掙紮,惶恐與痛苦,因為她不斷的跟自己說:“要表現的 堅強一些,一軟弱你就輸了。”就好像,她願意若無其事的重新開始麵對回家的路,如此的執著於要堅強這件事,忽略了自己忽略了身邊的每一個人。
  英颯永遠記得那個下午。教室裏男孩們慌張的在說著什麽,而後又不斷的出去張望。英颯無聊的打個嗬欠,眼角都懶得瞥他們。
  喬穆沒有來上課。英颯這才覺得有點奇怪。可是她才不會去找人問關於喬穆的事情,班裏已經有些莫名其妙的流言在傳播,她如果問了,隻會讓人不懷好意 的對她擠眉弄眼,更何況,逃課並不是件稀奇的事情,她雖然忐忑,終究還是決定不去在意。放學的時候她一個人回家,推著車子走出校門口的時候,聽見那個音像 店又在大聲的放趙傳的歌,這次是她從來沒有聽過的:“叫我怎麽能不難過,你勸我滅了心中的火。”她愣在那裏,忘記了要走,仔細的聽著。
  “隻是愛要怎麽說出口我的心裏好難受
  如果能將你擁有我會忍住不讓眼淚流
  第一次握你的手指尖傳來你的溫柔
  每一次深情眼光的背後
  誰知道會有多少愁多少愁”
  同學們笑鬧著從她身邊經過,她被擊中了某個部位似的,心髒不可克製的疼痛起來。她茫然的抬頭,想要找個熟悉的身影給自己力量,卻看見蕭然和蘇曉寧的車子轉過前麵街角。她握緊了車把,一咬牙,跳上車,飛快的經過兩人。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英颯有些無精打采。前排的蔣飛轉過頭:“英颯,別難過了。”英颯以為自己的心事被看穿了,臉立刻蒼白,警惕得象隻刺蝟:“我難過什麽?”“喬穆啊。聽說做了一個晚上的手術。”
  蔣飛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英颯看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不知道自己聽到了什麽。過了好一會她才艱澀的問:“他出了什麽事?”“你不知道?” 輪到蔣飛大吃一驚,觸到英颯的眸子,他更加害怕,立刻說:“他跟人打架,腿粉碎性骨折,醫生用鋼筋固定在腳裏麵呢。他們說,他要一輩子瘸了。”
  一輩子。
  英颯好像就聽到了這個詞。世界在眼前灰暗下去。
  那個會包餃子的喬穆,那個騎車帶著她差點把她甩飛出去的喬穆,那個在她家樓對麵等她的喬穆,那個和她一起捉魚的喬穆。一輩子瘸了。她搖著頭:怎麽可能,一定是個玩笑。活蹦亂跳的喬穆啊,他怎麽會躺在醫院裏?
  她的呼吸開始困難。昨夜她在做什麽?她把絕代雙驕的下冊挑燈看完了。她不知道,喬穆躺在手術台上,或者正期望有個朋友在外麵等候他,笑著跟醫生一起告訴他:“調皮鬼,沒事了。看你以後還敢不敢跟人打架?”
  骨頭是那樣堅硬的東西呢。怎麽會被扭轉到粉碎的程度。英颯覺得全身發冷,把頭埋在胳膊裏,想象那種疼痛,漸漸的,眼淚就流了出來,然後一個念頭冒 出來,她立刻跳起來:“蔣飛,他在哪家醫院。我要去看他。”蔣飛搖頭:“聽說他爸爸很生氣,跟學校吵翻了,不歡迎任何人去探望,誰都不知道他現在在哪 裏。”
  英颯跌坐回去。隻聽見自己的心跳的那樣急,那種緊張惶恐前所未有。畢竟隻是個小女孩,她完全失去了應變能力,隻能呆呆的坐在座位上。
  江蓉來了,她看見英颯的樣子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麽,默不做聲的遞過一條手帕。很久之後,英颯才小小聲的,就象那天問喬穆為什麽要對自己那麽好一樣, 不確定的甚至是害怕的問:“誰跟他打架?為什麽他們要打架?”蔣飛被江蓉冰冷的眼神掃過,噤聲轉頭,英颯卻一把抓住他:“告訴我,快點。”她的臉上有種少 女不該有的淒厲,蔣飛被嚇到,小聲的說:“還不是因為你。”
  那點隱約的不祥感乍然成真,冰冷從指尖滲起,隨後是腳,是胸口,是大腦。“為我什麽?”她反而更加平靜。
  “不為什麽。”蕭然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他的出現擊潰了英颯最後一點冷靜,她跳起來,和他對視,幾乎是吼叫的說:“快點告訴我,否則,否 則……”她顫抖著,無意識從桌上抓了一支筆,對著蕭然。同學們都被嚇到了,或許是怕事態愈發嚴重,有人果斷的接口:“因為二班的汪鵬說你因愛成恨,說 你暗戀……”
  “夠了!”蕭然厲聲截住他,在老師走進教室之前,他迅速的拉著英颯的手往外走,英颯被他扯得幾乎要摔倒。江蓉和路明跟出來,看著兩個人穿過走廊,下了樓梯,來到當初英颯烤魚被捉住的地方。
  蕭然止住腳步,回頭看英颯。在他麵前,她從來沒有這樣乖,這樣順從,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深黑的眼眸無聲的看著他,仿佛在詢問什麽,好像要他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隻是她剛好做了個噩夢。
  他不敢驚動她,隻是默默的站在那裏。上課鈴聲響了,操場上有三四個班開始上體育課。喊口號的聲音和打鬧的聲音不斷傳來,陽光已經有些灼熱,打在蕭然的背上,汗水一點點滲出來。
  啪的一聲。原來是英颯手裏的筆落在地上。蕭然跨上前一步,堅定的把她摟在懷裏:“沒事,沒事。”她卻抬起頭來,緩緩的,卻不容置疑的把他推開:“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我恨你。他知道她要告訴他,但是他更明白,她心裏說的其實是:“我恨我自己。”
  ――――――――――――――
  “你曾經問我,為什麽要給自己取名illusion。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那首歌,that’s why you go way。裏麵這樣說, love is one big illusion。因為遇到你,我從來沒有清醒過。這樣長久的幻覺,有夢遊殺人的威力。辜負與被辜負之後,我不是沒有恨過自己,但是在恨的同時,我還是知 道,我把另外三個字留給了你。
  ――――――――――森林和鳥(第四十七封)”
  (八)
  隻有很少的人才能發現英颯的變化。她本來就不是個引人矚目的女孩,大部分時候又不愛說話。楚楚和江蓉這樣接近的朋友才能發現,她比從前沉靜了。眼 睛裏不時飄過一種無能為力的沮喪,雖然還是一樣的說話,發傻,偷懶,關注小說和電視。楚楚找過她幾次,要陪她散心,都被她拒絕了。她甚至有了各種各樣的理 由逗留在學校,不想和江蓉同路回去。
  天比以往黑的更晚。傍晚七點多天還是藍的,摻點柔和的灰,天邊的流雲成金色或者火紅。男孩子們因為這多出來的天光而興奮,拚命的打球玩樂,整個操 場都是他們衝撞的聲音。英颯坐在學校最角落的地方,她好像在想很多事情,又好像什麽都沒想,隻是有時,會下意識的覺得,這個時候本來應該是跟喬穆一起回 家,說不定嘉年江裏的小魚也長大了,正等著他們去鬥誌鬥勇呢。
  但是這並不是真的啊。喬穆離開有一個多月了。英颯嚐試過去探望他,可是他的爸爸媽媽絲毫不歡迎這個女孩,幾次都冷冷的把她打發走了。她很想爭辯: 是,是我的錯,可是也許喬穆已經原諒了我,想要見見這個朋友呢?他一個人整天躺在病床上多麽寂寞無聊。可是話怯懦的從嘴邊滑過,忍受尷尬和冷淡已經是她能 夠達到的極限了。
  英颯輕輕的歎了一口氣,抱緊了自己的雙肩,把頭埋下去。這一次,看再多的小說,胡寫再多的日記也沒有辦法減緩這些情緒。
  “英颯。”有人在頭頂喊她。她抬起頭,看見路明的臉,眼神裏有關切,卻故意掛著大大咧咧的笑容,這神情多象喬穆,她鼻子一酸,凶巴巴的問:“幹什 麽啊?”對方把一盒東西遞到她麵前:“吃不吃?”這是一盒巧克力,正好是英颯最愛的那種裹了杏仁的。她不由接過:“怎麽這麽好心,請我吃巧克力?”路明張 了張嘴,遲疑要不要說點什麽,可是想到英颯麵對蕭然那種視而不見的冷淡,決定最好不要開口。
  英颯摩梭著盒麵光滑的紙張,發出輕微的聲響,默不做聲。路明咳嗽一聲:“你怎麽天天不回家躲在這裏啊?”英颯說:“被你發現了。你的眼睛真尖。”路明嗬嗬的笑了兩聲:“早點回去吧。你家又遠。”英颯沒精打采的說:“回去還不是做作業看電視,沒意思。”
  “怎樣才有意思呢?”路明問,他顯然覺得這樣的生活沒什麽不妥。英颯淡淡的說:“比如去冒險啊,去挖寶藏啊。”“啊?”路明瞪著她。她知道他不明白她的誌向,所以揮了揮手:“沒什麽啦。考上大學就好了,就自由了。”
  “你很想離開這裏?”
  “你不想麽?”
  “我沒想太多,看高考考得怎樣咯。留在這裏也沒什麽不好啊。”
  “我就想去很遠的地方。”
  “英颯你誌向一向遠大。”路明笑嘻嘻的說。英颯警惕的看著他:“你什麽意思啊?”路明微笑,不想提醒她她說要上P大這樣的宣言。他們這樣的小城,每年考上P大清華的學生頂多七八個,英颯並不屬於全城最出色的七八個學生。
  英颯當然也知道這些,她想到自己的豪言壯語和同學的評論,很奇怪,並沒有以往的懊惱和咬牙發誓要努力的豪情,反而覺得很厭倦。山的那邊,再那邊,再那邊是什麽呢?她不止一次看著列車經過揣測,但是現在她好像失去了興趣。她隻是想離開這裏,和昨天的自己說再見。
  “你真的不吃?”路明指了指巧克力,“蘇曉寧明明說女生都愛吃這個的。”英颯不動聲色的將盒子推到一邊,簡潔的說:“我要節食減肥。”路明有些懊惱自己說溜了嘴,訕訕的補充:“其實不關蕭然的事。”
  “我知道。”
  “他還是個不錯的人。”
  “我知道。”
  “他還是挺關心同學的。”
  “嗯,我知道。”
  “你都知道?”路明吃驚的看著英颯。英颯別過頭:“我當然知道了。可是這些有什麽意義,如果……”英颯突然住嘴,不肯再說。這次路明似乎有些明白,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路明。”英颯吸吸鼻子,頭埋的深深的。“嗯。”他回答,靠近過去,肩膀不經意的蹭過她的臉頰,那姿勢,就好像她在他肩頭哭泣。路明有些尷尬,卻 沒有改變。而英颯覺察到那溫度,不期然的想起蕭然那個短暫的擁抱,隻是一個瞬間,如同微弱的火苗,從來沒有在她心頭熄滅。然而正因為如此,那火苗無法溫暖 到的地方才會覺得更冷。
  那個夏天,英颯持續給喬穆寫信。她詳細的描述東京愛情故事每一集發生的事情,她詳細的談到自己所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她詳細的記錄讀每本小說的感 覺。可是她一直沒有機會寄出去。躺在那張小小的床上,她不斷的揣測喬穆一個人孤零零的在病床上的心情。有時她偷偷的爬起來,用最小的音量放一首歌:“也許 是我不懂的事太多,也許是我的錯。也許一切已經慢慢的錯過,也許不必再說。從未想過你我會這樣結束,心情如此難過。”那是喬穆最喜歡的歌曲。
  “黑豹到這個城市演出了,可是我們卻沒有一起去看。”眼淚無聲的流下,她看見鏡子裏的自己,一雙眼睛在黑暗裏閃著光芒,倔強又悲傷。
  秋天開學的那天,英颯站在教室旁邊不斷向高二的班級張望。一個影子慢慢的走過來,不需要辨認,她立刻知道那是喬穆。
  喬穆拖著腿一點點的走上來。他過去的同學都站在走道那邊默默注視他,可是他卻變了一個人,神情中有點淡然的冷漠,眼角都沒有抬一抬。他不再是他們 當中的一員,那些慣常的遊戲打鬧他都再沒有機會參與。他們去看他的時候,眼神裏帶著緊張憐憫,這些都是他不需要的。他寧可當作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從來沒 有認識過這些人。
  年輕如他,其實根本沒有想過,一件很小的事情就可以改變人生。他不過是不能容忍有人詆毀英颯,所以挺身而出。如果知道後果這麽嚴重,他未必會這麽勇敢。
  英颯看著他,歡喜一點點的湧上來。她積攢了太多的話要對他說。從眼角開始舒展,她笑了起來,朝前走去。有人恰好擋在她身前,她有些惱怒的抬頭,蕭然側過身看了她一眼。她隱約明白了什麽,停住腳步,可是看見喬穆就要走進教室,心裏一急,還是推開蕭然奔了過去。
  “喬穆。”她站在不遠處小聲的喊。
  喬穆轉頭,看著她,毫無表情的臉慢慢變得溫和:“嗨,好久不見。”英颯提起的一顆心瞬間放下,她跑過去:“你好些了麽?我去看過你的。”喬穆低頭看她,微微的笑著:“我知道,謝謝你。”
  英颯一愣,這沒有瑕疵的禮貌讓她有些不舒服,但是她很快又說:“你知道麽?東愛放完了,不過不要緊,我把每集都記下來了,慢慢講給你聽。”喬穆笑 了笑:“英颯你上理科班還是文科班啊?”英颯哦了一聲,懊惱的癟癟嘴:“我上理科班啊。我爸爸說,學理科好。”喬穆有些吃驚:“可是你的語文和曆史都那麽 好。”“對啊。”英颯憋了一個夏天的委屈終於宣泄出來,“而且我不能和江蓉一個班了。她選擇文科。”喬穆笑了:“你不能象牛皮糖一樣老粘著她啊。”
  理科班。他突然想起什麽,抬頭看看走道那邊的一個身影,頎長而挺拔。男孩恰好也看過來,天然的自信和驕傲顯露無疑。
  “我要進去了。第一天上課,要多認識新同學。”喬穆的口吻有些不同,可是英颯無法分辨其中原因,隻能看著他抿緊嘴唇看也不看自己的走了進去。
  她站在原地,囁嚅著:“我想告訴你,我會包金魚餃子了。”喬穆沒有聽見,徑直走了進去。
  “笨蛋。”蕭然站在那裏,暗自罵了一聲。
  事實上,一切就是這麽巧。正如喬穆所料,蕭然和英颯再次分在同一個班。沒有了江蓉和喬穆的支持,英颯更覺得孤單和尷尬。幸好隻有一年,而且這一年極為忙碌,她幾乎沒有時間多想。
  每天都有數不清的習題要做。英颯最恨化學和物理,偏偏這兩門課習題最多。她皺了臉跟江蓉抱怨:“我早知道我學不了理科。”江蓉拍拍她的手:“現在 就說這話還早了點。不過可惜,你不能報考古係了。”英颯重重的歎了口氣:“江蓉,你想學什麽?”江蓉自信滿滿,抱著手悠然道:“我想去上海學習新聞。”英 颯嘩了一聲,江蓉衝她眨眼:“不用這樣吧。未來的P大才女。”英颯漲紅了臉:“為什麽大家還記得?”江蓉正色看著她:“你泄氣了?”英颯搖頭:“我隻是覺 得,上什麽學校,將來做什麽人都不重要了。”江蓉摟著她的肩膀:“傻瓜,你別以為自己好像看破紅塵的樣子。”英颯不好意思的笑了兩聲,問:“嚴正呢?他要 不要去上海的?”江蓉的臉突然有些紅:“應該會吧。我們約定的。”
  楚楚早就下定決心要留在本市,所以高考對她並不是件頭痛的事情。而班長早卯足了勁要去北京,他越來越沉默,眼鏡也越來越厚,英颯看見他,總覺得象看見另一個自己,因為太過留戀這裏,所以想要不斷逃離。
  英颯的煩惱不能對喬穆說,怕一切考前的興奮或者焦慮都會對他造成不愉快的刺激。她偷偷的看喬穆的臉,是有些瘦了,人也比以前沉靜。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該有多好,她可以和他偷偷的討論填寫誌願,一起發白日夢,一切抱怨老師的殘酷。
  “你偷看我幹什麽?”喬穆笑著轉回頭。
  “沒什麽。”英颯飛快的回答。喬穆苦笑,什麽時候開始,英颯在他麵前要小心翼翼手足無措了?
  象是看穿了喬穆的無奈,英颯扯扯他的袖子:“不如我們去吃冰淇淋吧。”喬穆挑眉:“誰請客?”英颯瞪他一眼:“當然不是我。”
  英颯點了草莓口味的,剛嚐了一口,看見漂亮的香蕉船被端上來,不由叫了一聲:“哇,喬穆你怎麽不告訴這個好?”喬穆笑了,把她麵前的草莓冰淇淋換到自己麵前:“其實我更喜歡這個口味。”
  下午的陽光懶懶的曬在身上,英颯小口小口的把冰淇淋喂到嘴裏,香蕉的味道濃厚香醇,舒服的感覺散播全身,她嗚了一聲,閉上眼睛。喬穆看著她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突然很想試一試,放一支鉛筆上去會不會掉下來。
  “我有樣東西送給你。”英颯睜開眼睛,摸索了一陣以後把一個棕色的小布熊遞過去。喬穆笑了,伸手撫摸小熊軟軟的腦袋:“怎麽會無緣無故送我這 個?”“在我心裏,這個禮物本來就是要送給你的啊。忘記了,那次抽簽?”英颯擠擠眼睛。喬穆的笑容有些僵硬。過去,是他再也不想回憶的,除了英颯。但是英 颯本身就意味著和過去割舍不掉的聯係。被壓倒瞬間的屈辱,手術台上的痛楚,病床上的孤單,同學們同情又探詢的眼神,不得不留級一年的無奈,他竭力想要遺 忘。
  “你怎麽了?”英颯關切的問。他下定了決心,微笑著對英颯說:“以後不要老跟我出來吃冰淇淋了。”英颯愣住。他沒有看她,自顧自的繼續說:“你高三了,不能分心,多花點時間在學習上。”
  天空陰鬱下來。英颯的情緒也陷入穀底。喬穆說的每句話都很有道理,可是她就是覺得不對勁,具體怎麽不對勁卻又說不出來。她歎了口氣:“你說的對。我要加油了。”
  不知不覺秋天過去,聖誕又到了。這是高中三年最後一個聖誕,從此以後,他們要各奔東西,他們嘻嘻哈哈的笑著,約定考上大學以後每年都要回家聚會,卻不知道,在以後的十年之間,整個班級再也沒有機會所有人到齊。
  大考之前的緊張,夢想就要破繭而出前的興奮,如火焰一般呼啦拉的燒著了教室。英颯坐在角落,默默的看著同學們,心裏有些羨慕。她羨慕他們的單純熱 烈,而自己似乎永遠躲在不為人知的一角,清楚的看見自己和夢想間的距離。她寧可自己永遠不要長大,沒有讀過太多的書,就可以把腦袋裏稀奇古怪的念頭趕出 去。
  班級排演了好多節目,也玩了很多遊戲,前所未有的精彩。英颯百無聊賴的躲在人後,注定了旁觀者的角色。再過八個月,她會去哪裏呢?和過去說再見就 真的能同不喜歡的自己說再見麽?她突然開始理解喬穆,割舍掉記憶一定要疼痛的吧,因為要把好的壞的一起忘記。在這個小城呆了十七年,她哭過也笑過,不管從 今以後她要飛的多遠,這裏始終是她的家啊。強烈的不舍湧上心頭,她懵懂的伸手接過旁邊同學手裏的東西,鼓聲戛然而止,所有人一起鼓掌。
  英颯清醒過來,緊張的看看四周,文藝委員笑眯眯的在台上說:“讓我們歡迎英颯上來表演節目。”什麽?該死!英颯不知道自己怎麽被拉上去的,隻是手 足無措的站在那裏。文藝委員也算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看出英颯的毫無準備,笑了笑,在她耳邊說:“朗誦一首詩吧,你的聲音很好聽呢。”英颯隻能點頭,從她 遞過來的詩集裏隨手翻了一頁,快速的瞟了兩眼,清清嗓子開始念:“當你老了,葉芝。”
  錄音機適時的被按下去,柔和的鋼琴聲響起,英颯錯愕,看見在錄音機旁的正是蕭然,這一次他的眼神裏沒有慣常的戲謔冷淡,反而有種溫和的鼓勵。英颯一怔,低下頭去,緩緩的念:
  當你老了 頭發白了 睡思昏沉
  爐火旁打盹 請取下這部詩集
  慢慢讀 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他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 假意或真心
  隻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垂下頭來 在紅光閃耀的爐火旁
  淒然的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
  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的踱著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隱藏臉龐
  不可否認,英颯有把動聽的嗓子。鋼琴伴奏之下,少女的聲音憂傷清亮,如同窗外的月光,靜靜的流瀉下來。所有人都安靜下來,聽她在詩句裏訴說過往少年的心事 。
  時光仿佛一夜白頭,愛情仿佛一瞬永駐,青春在低頭回首的刹那成為挽歌。
  蕭然站在英颯側後,見她把書越舉越高,幾乎遮住了臉龐。最後一句念出的時候,她的眼淚如星子一般閃著光芒,跌落衣襟上,隻有他才看見。
  掌聲如雷。
  英颯不好意思的低著頭走下去。
  蕭然沉默。突然間意興闌珊起來,連抽獎這樣的活動也沒法讓他打起精神。路明捅捅他,他無意識的在手裏轉動自己抽到的禮物,不用拆開就知道是日記筆記本之類的東西。他挑眉笑笑,低聲說了句無聊。路明笑起來:“等會結束了去蹦的?”他不置可否。
  英颯上了台。很多人注視的時候,這個小孩一向容易緊張出錯,她手忙腳亂的去伸手摸號碼,把整個盒子都打翻了。大家哄笑起來。英颯臉紅了,惡狠狠的 瞪了台下一眼,自己又先笑了,不好意思的做了個鬼臉,然後蹲下去把紙條抓回盒子。地上隻剩了一張紙條,文藝委員幫她揀起來:“這張就是你抽的啦。”她打開 紙條,笑意漸漸浮起,促狹而頑皮,她大聲的宣布:“英颯抽到的禮物,是,蕭然的。”
  “老天,真是完美的結尾。”路明大笑,用力拍著蕭然的肩。後者不動聲色的躲開,再次罵了一句:“無聊。”
  ――――――――――――――
  “我知道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我知道你從來沒有故意讓我傷心。我知道所有朋友都能得到你的幫助和關心。可是,這些於我有什麽關係呢?你再好再善良,也不會因此而愛上我。很多事情這樣沒有道理。我堅持著自己,帶著一點孤注一擲的絕望。”
  森林與鳥
  第九十九封
  (九)
  晚會結束了。英颯穿上大衣走出教室,寒冷空氣驟然襲來,她大大的打了個噴嚏。
  銀白的月光下有什麽東西在飄動,她睜大了眼睛,小心的把手伸出去,細小的冰涼落在掌心。她輕輕的啊了一聲。
  下雪了。
  後麵出來的同學也已經發現了。有人大叫,有人大笑,這溫暖的小城十多年未遇的下起了雪。
  月光折射在雪粒上,清冷空氣中雪花紛紛而落,恍若夢境。
  如果有風,那個夜晚,英颯就會飛翔。
  她的兜裏是尚未拆開的禮物,她小心的放置在那裏,生怕打開心也要蠢蠢欲動。
  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的踱著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隱藏臉龐。
  讀出這一句的時候,英颯想到了什麽?她腦海裏浮現的居然全是騎車回家的場景。她苦苦掙紮繞道而行,她故作鎮定視而不見,她安慰自己走回原來的路是表明了遺忘,但是那一個刹那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多麽的想在每天回家的路上見到蕭然。
  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固執的住在她的心裏,可是被困住的是她,悠然自得的卻是他。
  “居然會下雪。”蕭然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她轉過頭,對上少年的眼。雪花飄落在他們中間,月光似幻似真。
  “有沒有看那份禮物?”蕭然微笑。英颯搖頭,她不舍得出聲,生怕一出聲就會醒了。
  “嗯,你會喜歡的。”蕭然用很肯定的語氣說。
  “為什麽?”英颯下意識的反問。
  蕭然被她的固執和孩子氣逗笑了:“我猜的。”他也故意耍賴。
  “嗬。”英颯瞪大了圓圓的眼睛,十分不滿,“你很神麽?你是算命的?這麽有自信。”
  “我一向都很有自信啊。”蕭然雲淡風輕。
  果然英颯更嗤之以鼻,忿忿的轉過頭去。
  他站近一步,因為高,所以影子把英颯籠罩在其中。
  “那個,我說,”他慢條斯理的說,一麵伸出手來,“我們和解吧。”
  “啊?”英颯嚇了一跳,猛的轉身,差點撞在他身上,尷尬得麵紅耳赤,後退兩步看見他伸出的手,才知道自己剛才沒有幻聽。
  她遲疑了。他挑眉:“怎麽?還要跟我做敵人?”
  “喂!”英颯大聲抗議。他又笑了:“快點,握手以後大家就是好同學了。”
  英颯鎮定下來,把手背到後麵,很倨傲的說:“你說握手就握手麽?”
  蕭然打量她半晌,忽然醒悟過來:“你不會是沒有跟男生拉過手吧?”他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英颯,英颯,握手是成年人之間很正常的事情。十八歲應該成年了吧。”
  英颯窘迫極了,一怒之下伸出手去與他相握。他的手心很燙,在接觸的瞬間點燃了英颯的血液,點燃了她以後若幹個夜晚的回憶。“幸好我當時沒有戴著手套。”她把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下麵是金門灣的燈火。雖然記憶是那麽薄弱,但是在她心裏打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跡。
  “是那一次握手麽?”後來在北京的某一天,蕭然躺在沙發上,突然問。她笑盈盈的把飯菜端到桌上,眨了眨眼睛反問:“那次握手怎麽了?”蕭然忍住笑 意:“是從那次握手之後你決定非我不嫁?”“呸。我說我要嫁給你麽?”她給他一個白眼,可是幸福那樣明顯的從眼睛裏漫溢出來,從嘴角到眉心。蕭然愣住,他 承載的,比他預想的要多。慢慢的就感動心痛起來,他走過去從後麵抱住她,下巴擱在她的頭頂:“英颯,握手是成年人之間很正常的事情。”英颯大樂:“我知 道。”他又笑:“其實,接吻是成年人之間很正常的事情。”英颯的臉慢慢漲紅,呆呆的看著他。蕭然的呼吸拂過她的唇邊。她沒有猜到開頭,所以也不會猜到結 尾。未來那麽不可確定,他的心那麽不可確定,刹那溫柔不等於天長地久。可是她如此確定自己的心,那麽,就這樣吧,沉淪好了。
  他們都還記得那一個聖誕的夜晚,他握著她的手搖了搖,看見她漲紅的臉,笑笑鬆開手。
  “呃,為什麽要和解?”英颯百思不得其解。
  蕭然也是一愣,隨即給出最直接的答案:“因為我不想以後回憶起高中生活,還跟一個同學互不理睬視為仇人。”他看見英颯眼裏本來有星光跳躍,卻刹那間寂滅。其實連英颯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問蕭然的時候,帶著多少隱藏的期望。
  她哦了一聲,自嘲的笑笑。也對,這麽一個號稱品學兼優的人,是一點瑕疵都不願意留的吧,所以他會慷慨的選擇大度。“我寧可你記恨我,記恨一輩子。”這樣古怪的念頭突然冒上來,英颯嚇了一跳,慌忙說:“那我回家了。”
  蕭然有點詫異,少女的態度真是說變就變,剛才還溫情脈脈笑語相對,馬上就擺出冷漠防備的姿態。他無奈:“那好,你有人跟你回家麽?天晚了。”英颯頭也不抬的朝前走:“沒事,安全著呢。”
  蕭然目送她離開,聳了聳肩。二班的晚會也結束了,蘇曉寧正走出來,雪花落在她晶瑩美麗的頰上,她看見蕭然,歡呼一聲,衝了上來。
  城市的那一邊,英颯騎著車子,遠遠看見自己家的樓,想了想停下來。昏黃的路燈照在地麵,她手裏是一個包裝精良的盒子。她的指尖顫抖,好幾次才打開 盒子。那是一盞漂亮的玻璃雙燈,在燈光下折射光芒。英颯凝視這份禮物,悲哀的笑容漸漸浮上來。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其中一盞燈上是長長的裂痕,她的手 指掠過,玻璃應聲而碎。
  最忙碌的那個春天,楚楚家出了事。跟她最親的哥哥得了一種很罕見的病,奄奄一息。英颯忙著學習,也不斷抽出時間去看楚楚。
  楚楚瘦得隻剩一雙大眼睛,抱著英颯落淚:“怎麽辦?怎麽辦?我媽媽也快要病倒了。”英颯用力拉著她的手:“你不能哭啊,你一哭你媽媽他們看了更難受。”楚楚點著頭,淚如雨下,還不忘記說:“我會做飯。我會天天做給他們吃。”英颯心痛如絞。
  她幫楚楚抄筆記,買零食,給她講笑話,陪她去醫院。但是楚楚這麽高,在她需要的時候,她夠不到給她一個擁抱,溫暖她鼓勵她。英颯沒有問楚楚那個男孩在哪裏,既然在最需要的時候沒有出現,那麽這個人就不用再提了。
  思考過後,英颯決定去找班長。
  班長聽完之後沉默。英颯急了:“喂,你就什麽都不打算做?”班長慢吞吞的抬起頭:“我能做什麽?”英颯頓足,看見班長還是一張水波不興的撲克臉, 心中有氣,冷冷的說:“你是怕耽誤了你的高考複習吧?”“你說是就是好了。”班長拋下一句,起身往教室走去。英颯不敢置信的瞪著他的背影。蕭然正好經過, 見英颯怒氣衝衝的站在那裏,不由好奇的也回頭看看,見曾經的緋聞男主角黯然離去,他勾勾嘴角。他的笑容正好落在英颯眼裏,她握緊拳頭:“哼,沒一個好東 西。”徑自離去。蕭然愕然,才和好沒多久,英颯又發彪。
  放學的時候,英颯沒精打采的推著車子,突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她回頭,看見班長:“帶我去醫院。”她看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好久之後才紅了眼眶: “搞什麽嘛,我還以為你……”同學們懷著看好戲的神情不斷經過兩人,但是兩人都不在意,班長看著英颯,很鄭重的說:“其實我是怕,我想要幫助她關心 她,她並不需要。”英颯不以為然。那個時候年輕,她不知道,有時付出也是給對方壓力,如果不愛,給的再多也是徒勞。
  很快的,楚楚就和班長再在一起。機緣巧合的是,楚楚哥哥的病也在那個時候好轉,在他們參加高考前的一個月回到家裏。
  “怎麽樣,我厲害吧?”英颯得意洋洋的跟江蓉講述自己的壯舉。江蓉聽了,打量她兩眼:“紅娘姐姐。”英颯笑著去撓她的癢癢:“想不想當鶯鶯小姐?”江蓉癟嘴:“不必了。”英颯眨眼:“你有嚴正了嘛,張生李生都沒用。”江蓉才不害羞,大方的點頭:“正是。”
  “你們兩模擬考都很好啊。應該都可以上第一誌願。”英颯替江蓉開心。江蓉卻有些發愁的看著英颯:“你呢?先填誌願再考試,是很碰運氣的事情。”英颯微笑:“所以我就打算碰運氣啊。”江蓉倒吸一口涼氣。
  英颯的自信其實都是裝出來的。炎熱的夏天,爸爸和自己騎著自行車趕去學校參加各大院校的招生谘詢。父親一頭一臉的汗,對著每個學校的老師都好脾氣的笑著。“嗯,你女兒的分數,上我們學校還需要再努力啊。”“當然可以上我們學校,不過係就不能保證是好的係了。”
  英颯呆呆的在一旁聽著,有些麻木。她的分數並不是不好,可是要上全國知名的重點大學還有些差距。她不覺得難堪,可是看著父親被招生老師輕描淡寫的打發,心裏隻欲吐血。那個時候,她用力的咬著牙對自己發誓:“英颯,別讓人看扁了你。”
  象是感應到少女的熊熊決心,蕭然轉過頭來。他正在和T大的老師相談甚歡,對方正大力的勸說他填報誌願。他嘴角還是可有可無的笑容,當一個好學生其 實並沒有旁人想象的那樣愉快。眼角瞥到英颯的身影,他不由自主的看過去。她站在那裏,嘴唇抿得緊緊的,深黑的眼眸裏有種不服輸的狠勁。他失笑,這個女孩, 既貪玩,又誌向遠大,除非她是天才,否則這點小小的聰明不足以同時辦好這兩件事情。不過他很快就把她的事情忘記,彬彬有禮的和招生老師繼續交談。
  高考前一個月,學校開始放假給大家複習。學校此舉絕對有魄力,其它學校還忙著逼學生在教室裏做模擬題,校長和年級主任卻覺得給學生多點時間消化過去一個學期的內容更合理。
  英颯每天學習超過十個小時。她隻有一個月的時間,她認識到自己是個多麽不踏實的學生,所以要迎頭趕上需要絕對的努力。不過她也從來沒有逼自己犧牲睡眠,她太了解自己的情況,所以盡可能的提高效率。
  那個苦讀的六月,放在桌邊的,是隻有一盞燈的玻璃雙燈,一邊架子空空的,仿佛她偶爾停下來的心情。
  填寫誌願的時候,媽媽問:“你確定你要上P大?”英颯用力點頭。母親憂心忡忡:“萬一上不了……”父親立刻打斷母親的話:“我對小颯有信心。就算上不了,我們填個不錯的第二誌願,上個好專業,也是一樣的。我打聽過了,×大對P大落榜的高分學生是很歡迎的。”
  父親一向嚴厲,跟英颯的交流也有限,但是卻在最關鍵的時候給予她最堅定的支持。為此英颯感激父親一輩子。
  考前的那個星期,學生回去交誌願表。有人看到英颯的誌願,睜大了眼睛:“真的是P大啊。”那種不以為然的語氣並沒有激怒英颯,她微笑著點頭:“是 啊。試一試也是好的。”同學不理解的看著她,她在拿前途開玩笑,一不小心就會成為笑柄。英颯卻覺得,有些事情,如果不試永遠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反而因此追 悔一輩子,所以,即使失敗了,自己也安心了。
  蕭然最終還是報了T大。但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情和英颯其實異曲同工。他很無所謂,考的好不好都不在關心範圍之內,這麽多年,他也厭倦了做別人的榜樣,他隻想做自己。
  蘇曉寧也報了北京的學校。路明打算留下來上省重點。而江蓉和嚴正,按照原計劃一起報了上海的學校。
  交完誌願的那個下午,英颯慢騰騰的走在校園裏,心情異樣平靜。這藍色的天空,風吹過搖動的樹葉,花壇裏火紅的雞冠花,或者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也或者,永遠不會帶她回到最初的心情。
  “英颯。”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過頭去,立刻笑了:“喬穆。”喬穆慢慢走到她身邊:“怎樣?有信心麽?”她點頭:“不一定是有信心考上P大,而是 有信心麵對以後的生活。”喬穆詫異的看著她,突然又釋然了。這個女孩,永遠給他驚喜,幼稚的時候幼稚的可笑,成熟的時候讓他自歎不如。他不擔憂她,他知道 她會飛得很遠,也許從此以後離他千山萬水,可是他會記得生命裏有這麽一副明麗的畫麵,全是她的笑顏。
  “你呢?明年就要高考了。我在北京等你。”英颯望著他的眼睛。他沒有回應,眼神裏全是溫和笑意,帶著些許悲傷。
  “喬穆!”遠處有女孩叫他的名字。他聳肩:“我走了。”英颯看過去,那個女孩有著讓人覺得舒服的笑容,和喬穆站在一起十分協調。她笑著衝喬穆擠了擠眼睛,喬穆笑著歎氣,用力的揮揮手:“加油。”“你也是。”英颯雙手插在口袋裏,平靜的看著他走遠。
  “再見。”她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對他說,從心底最深處為他高興。從今以後,她或許還會包金魚餃子,或許不會,誰知道呢?她能給他的,是全心的祝福。
  考完後的那個周末,全班聚會。有人歡喜有人悲傷,但是全被即將離別這個事實所掩蓋。他們約好了在一個郊區同學家過夜。那位同學的父母不在,小孩們嘻嘻哈哈的做麵條,用醬油胡嚕一下就下肚了。
  夜幕降臨,他們沿著玉米地行走。玉米的清香陣陣傳來。“不行,我受不了了。”路明第一個衝進去。女班長急得大叫:“喂,你這樣會被抓到的。”她求 救似的看著蕭然,蕭然的嘴角突然現出笑容,衝她眨眨眼睛,將外衣一脫,扔出去給路明:“用衣服包著。”說著大步奔跑,跟著路明衝進玉米地。男生們大聲笑著 跟上去。
  女孩們目瞪口呆的望著他們,過了一會才笑出聲來,一麵跺腳:“完了,快散開去把風。”
  英颯聽見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好像又是那個下午,她跟著蕭然進遊戲廳的感覺。原來她酷愛這種刺激驚險的遊戲,尤其是知道蕭然也是其中一部分的時候。 夜風柔和吹來,田野之外可以看見遠山的輪廓。世界這麽大,這麽遠,這麽不確定,她傾聽著每個動靜,一邊站直了身體,讓自己看得更遠。
  沒有人來抓他們,男孩子們摘了許多玉米,額頭上都是亮晶晶的汗。他們用衣服欲蓋彌彰的包著戰利品,呼嘯一聲就要離去。英颯想了想,從口袋裏把所有 零用錢都掏出來,用石塊壓著,放在田埂上。路明嘿了一聲:“不知道什麽人拿去。”女孩們卻都各自掏了錢出來,女班長還義正詞嚴的說:“不管什麽人拿去,至 少我付過錢了。”男孩汗顏,紛紛照做。
  他們用大鍋煮玉米。好聞的香氣一陣陣的吸引他們。有人滿足的倒在沙發上:“真幸福啊。”“還沒吃呢。”立刻有人取笑。“我的意思是,現在這個時候真舒服啊,什麽也不用想。”“你考的好,當然不用想。我估分比去年的錄取線低了十分呢。”
  空氣乍然冷了下來。很多人都不出聲。蕭然看了看表:“嗯,快到午夜了,不如我講個紫牙齒的故事給你們聽。”大家立刻忘記了剛才的對話,豎起耳朵。 英颯沒有忽略蕭然眼中促狹的笑意,害怕的後退一步,蕭然有意無意的看了她一眼,忍著笑說:“話說有個醫院,每到午夜十二點的時候,都有奇怪的腳步聲從停屍 房傳來。”
  時鍾滴答滴答作響,鍋裏的水噗噗的冒著熱氣,大家屏住呼吸,聽蕭然平緩鎮定的講:“而第二天,大家總會發現有病人被吃了,吃的血肉模糊。”靠著英颯的女孩打了個哆嗦,英颯的腳也幾乎軟了。
  “院長就開始調查了,到底是什麽人還是鬼吃了人呢?他親自坐在停屍房門口等著,等著等著就睡著了。”蕭然故意頓了頓,掃視大家一眼,對大家的表情 很滿意,繼續說,“可是等了幾個晚上他都沒有發現,而第二天早上還是有人被吃掉。他十分鬱悶,隻好去梳洗。刷牙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牙刷上有血,心裏就有些 忐忑。那天晚上十二點,他定了鬧鍾沒有睡。鬧鍾果然把他鬧醒了,他掙紮著站起來,搖搖晃晃的走到鏡子前,咧開嘴一看,發現自己的牙齒全紫了。原來他就是那 個吃人的人,隻要牙齒紫了,就要動手。院長發現以後,隻好自殺了。”
  空氣冷颼颼的,大家長長的吐了口氣,路明強笑著說:“嗯,好故事。”蕭然卻挑眉,暴喝一聲:“可是你們看看我的牙齒。”說著大大的咧開嘴。女生們立刻尖叫捂住眼睛,要聽見蕭然的笑聲之後才敢睜眼,看見他燈光下他雪白的牙齒。
  “你連我都嚇到了。”蔣飛捶了蕭然一拳,蕭然笑翻在沙發上:“你們也太沒用了。”
  鬧了一陣,玉米也熟了,到底是青春期的孩子,晚飯那麽大一碗麵條也不頂事,大家的肚子咕咕叫喚,一起去搶玉米。
  玉米又甜又脆,咬一口在嘴裏真是神清氣爽。三下五除二的消滅了一大鍋玉米,蔣飛笑得賊賊的說:“不如我們去外麵跳舞,交換舞伴,看看誰的牙齒紫了。”男生們都表示支持,女生自然不甘示弱,摩拳擦掌的跟著出去。
  他們在月光下站成兩個圈,內圈是女孩,外圈是男孩,都不知道蹦什麽,反正一麵笑一麵扭著去看對方的牙齒,一分鍾之後就移動位置。同班一年半,他們被功課壓的死死的,都不知道各自原來是這麽奔放的性格。每個人都以全新的眼光看著對方,充滿了驚奇和讚賞。
  “我發現一個紫牙齒。”
  “不對不對,邊智勇是紅牙齒。”
  他們笑痛了肚子,笑光了力氣,紛紛躺到地上不願意起身。
  “喂,我們去爬山吧。後麵就有座小山。”李童提議。
  “去就去,誰怕誰。”雖然腿肚還在顫抖,還是有人勇敢站起來。
  英颯早已癱了,哀嚎著看著他們不肯動。
  “不去的話就留在這裏,等紫牙齒來吃。”蕭然笑眯眯的給所有消極怠工的女生一個警告,果然有效,女孩們飛速的爬起來,擠到男生中間,不願意走前麵也不願意落在最後。
  英颯拖著沉重的步法爬台階,突然腳踝一涼,被什麽東西拉住。她失聲尖叫,下意識的去抓身邊的人。蕭然果斷的伸手扶住她,卻轉頭看路明。路明正直起 身子,得意極了。英颯意識到是他捉弄自己,哇哇大叫,從蕭然手裏一把搶過手電砸過去。路明笑著躲,蕭然笑罵:“活該。”一麵去捉英颯的手,生怕她把僅有的 一個手電給砸壞。英颯惱怒:“你們太可惡了。我要是有心髒病已經死了,死了!”她氣乎乎的強調。路明嗬嗬笑:“你的心髒比其它女生強壯。”蕭然立刻反駁: “不可能,我的耳朵剛才都被震聾了。”女班長走在最前麵幾個,也不忘回頭附和:“對啊,簡直驚世駭俗。”英颯跺腳,看見旁邊李童幸災樂禍,更是一腳踩過 去。窄窄的山道上立刻亂做一堆。
  突然之間,蕭然拉了拉英颯的胳膊:“噓,別鬧了,快看。”所有人安靜下來,原來,他們已經到了山頂。
  從小山上可以看到遠處城市的燈火。他們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看到自己成長居住的小城。夜色寧靜,星星仿佛觸手可及,而腳下是人間的星河,璀璨如夢。
  每一盞燈下都是一個故事,英颯突然想到這句話。“那麽,有那個故事是我的呢?”她輕輕的問自己。
  突然有人開始唱歌。
  “好喜歡看你,坦白的眼眸,一片蔚藍晴空。”
  英颯呆住。感動和快樂猝不及防的湧出,從心底,從眼眶。她青蔥的歲月原來這樣美好,每一天都可以懷著對未來和愛情的憧憬高唱新年快樂。
  “四季還有夏和冬,誰說隻能做朋友。”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跟著唱。青春的嗓音不需要任何修飾就可以打動人心。亙古遼闊的星空微笑注視他們,隨風搖晃的樹木感動傾聽他們。在這個就要起飛的前夜,他們用力大聲歌唱:
  “讓我鼓起所有的勇氣向你說聲新年快樂
  (我也好想聽你訴說)
  不管天上的雲怎麽笑路上行人怎樣看我
  (讓我牽著你的手)
  愛情都會有點緊張都會有點彷徨
  (不要緊張不必彷徨)
  許多害羞的話還有一年慢慢地講 ”
  也許有很多話都沒有來得及說,但是至少這個時刻,我告訴過你,新年快樂。
  “哇呼~~~”男孩們對著山上大聲喊,回聲被風吹散。女孩們的眼淚終於湧了出來。
  最後的致敬。
  最後不需要顧及別人眼光的開懷大笑和肆無忌憚。
  “再見。”英颯在淚水湧出來的刹那,微笑說出這兩個字。
  那個夏天的尾聲,英颯獨自一人,坐著火車前往北方,那裏有她向往了很久的湖和塔。而蕭然,隻是一個回憶,永不蘇醒的青春夢。那個夜晚,他曾經在她身邊,就足夠了。他手指的溫度,他擁抱的氣息,讓她在每個被月光照醒的夜晚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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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個天空之下,你知道,你愛過的那個人在,或許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你好麽?你在愛著誰麽?還是誰也愛上了你?
  你走過我生命的昨天,太過豐美,所以對於明天,我也無所畏懼。
  他們總是追問我神情中最落寞的那一點,是為怎樣的一個人而寂寥。我微笑回答:“沒有理由。”我用你習慣的表情,雲淡風輕。
  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陽光照射下來,四季的流轉裏我不斷和過去說再見,也許是因為,我知道,要跋涉過千裏萬裏路,要遇到千千萬萬個人之後,我才能最終再和你相見。
  我不著急。
  我靜靜聆聽心的指示,我耐心等待命運的安排。
  終有一天,我會回到你的身邊。

  (五十二)
  “破曉。”朱春眠走上前來。他不是一個很善於調節氣氛的人,所以打了個招呼以後就不知道還該說些什麽。倒是破曉先笑起來:“敏知,你怎麽會在這裏?”
  敏知也恢複了常態,滿不在乎的說:“我來這裏出差,剛好逛到春眠的書店。”
  朱春眠好奇的問破曉:“你不是去了香港,怎麽又回來了?”
  “本來要直接從香港回北京的,結果這邊又有點事情沒處理完。我辦完了事就過來找你。”
  “真是巧啊。”朱春眠感歎。
  敏知笑著說:“是。還有更巧的事情呢。對了春眠我要感謝你無意中幫了我一個大忙。”她說了今天遇到郭遠臨的事情。
  朱春眠由衷的高興:“不錯。那更得好好的吃一頓了。”
  倒是破曉平靜的看了敏知一眼:“你怎麽突然對環保感興趣了?”
  “我一向都是資深少女充滿理想熱愛人類啊。”敏知眨眼。
  破曉和朱春眠均是莞爾。已經有雨水落了下來,朱春眠大叫一聲:“路口的飯館就不錯。”率先朝前快跑而去。
  “說起來,我這家書店小有名氣呢。”吃飯時談起書店,朱春眠略有得意,“有人找不到一些書,會專門給我寫信或者寫電子郵件,我去到處幫他們找,給他們寄過去,或者等他們來拿。”
  敏知笑著說:“剛才那些詩集我就很感興趣,我先拿兩本在路上看,剩下的你能給我寄到北京去嗎?還有什麽好的書請盡管推薦。”
  “沒問題。郵局的人都跟我熟了。”朱春眠哈哈的笑。
  兩個人興奮的開始聊起詩集和別的好書。破曉插不上嘴,隻能默默的聽著,嘴角帶著微笑,一點也不覺得無聊,不時的抬頭看看敏知。
  敏知和朱春眠停下來,都有些不好意思的看著破曉,心想我們怎麽就把他晾在一邊了呢?
  破曉仿佛看透兩人的心思,笑了笑,對朱春眠說:“你的書店很有特色,有了網絡之後口碑也容易傳出去。我認識幾個搞網絡傳媒的朋友,讓他們給你做做廣告。”
  朱春眠說:“開網絡書店是很容易模仿的事情,為什麽一定要來找我呢?”
  破曉含笑解釋:“所以要打造的不是你的書店,而是你這個人啊。你的口碑就是作為讀書人的鑒賞力。相信我,很多人都想追求品味。他們需要你來推薦書,也就是說,你不再是被動的銷售者,而是主動的引導者。”
  朱春眠狐疑:“可是看不下去我推薦的書又怎麽辦?”
  破曉大笑:“那也沒什麽啊。反正你想的就是把書越賣越多,隻要一百個人裏有一個真心喜歡讀書,你的目的就達到了。至於其它附庸風雅的偽愛好者又有什麽關係呢?”
  朱春眠看著他:“你向來點子多。但是我不確定我能不能成功的充當這樣的角色。”
  他做事總是很認真,沒有把握的事情絕對不答應。破曉也沒有繼續勸他,隻是舉起酒杯:“喝吧。”
  朱春眠一下又興奮起來,拉著破曉痛快的喝了好幾杯。聊起以前同宿舍的同學,說了無數趣事。
  中間朱春眠去衛生間,一下就有些冷場。隔了一會敏知才說:“你從來沒提過你跟春眠是這麽好的朋友。”
  破曉笑笑:“一開始純粹是看在同宿舍的份上,我們都想多看顧他一些。但是後來了解深了就覺得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人能讓我真心佩服,那就是他了。也許因為知道自己絕對做不到,所以格外敬重。”
  敏知有些吃驚,默默的喝了一口飲料沒有搭話。
  “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市儈的人,所以跟春眠應該沒有共同語言?”破曉突然坦率的問。
  “怎麽會?”敏知抬起眼,誠懇的說,“絕對不是。你隻是很務實。”
  破曉表情沒有變,心裏卻鬆了一口氣,酒勁上來,整個人輕飄飄的,忍不住就說:“其實你跟春眠有點像。
  “我怎麽可能和他相提並論?”
  “我說真的。你們倆都一樣的固執,單純,還有,天真。”
  敏知沉默一會才說:“你把我說的太好了。我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你要讓我不考慮實際去追求什麽,那是不可能的。”
  其實你曾經那樣做過,破曉想。心情就低落了。
  而敏知心裏想的卻是,那扇朝北的窗曾經開著,隻是她想跟著去流浪的少年眼裏再沒有星鬥。
  吃完飯敏知沒讓兩個男人送,揚手招了一部計程車。她解釋說:“我明天一早就要上路,要早些回去。春眠,我還會再回G城,到時候再過來。”
  她跳上車子,忍不住回頭。夏日的雷陣雨又來了,劈啪落在車玻璃上。他們倆卻還站在屋簷下目送她。
  她心裏有兩股情緒混合著。一種是因為見到破曉而產生的。她原本以為重逢會讓自己深覺震蕩,沒想到卻隻是很淡的傷感。而想到他認真的問自己他的缺點,她又有些心疼。這畢竟曾經是她的愛人,朋友,甚至可以說是親人。離開他的日子裏,她愈發能看清他的缺點,更欣賞他的優點。
  另一種情緒是因為見到了朱春眠引起的。畢業多年,她以為他們在學校裏所信仰的那些隻是書本上的故事,沒想到,會讓她真的遇到這麽一個人,還是自己熟悉的人。她看到了別樣的生活狀態:堅韌,執著,不摻雜質。正如破曉所說,如果這個世界上能有人讓他們真心佩服,一定有朱春眠一份。
  想到這裏,她對未來有了前所未有的期盼。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啟程回S市去了。下午到的時候,梁如笙也已經到了,抓緊時間跟美方開了個小會,通報了一下最新情況。敏知發現梁如笙很會說話,開完了會美方已經很被說服,跟他們合作的是K公司頂尖的團隊,合夥人超一流,manager也是超一流。
  看出敏知的心態,梁如笙輕鬆的說:“要不是你先前的工作打下基礎,你以為我能這麽容易耍嘴皮子?我們的客戶可都是再精明不過的人。”
  敏知抿嘴微笑。
  吃過飯她坐在陽台上休息,梁如笙就在她隔壁,舉著兩瓶啤酒對她說:“喝一杯?”
  “好啊。”敏知剛答應,梁如笙就已經從她的陽台上消失了。很快,門就被敲響了。
  “梁小姐……”敏知才開了個口,梁如笙就笑著製止她:“別這麽叫我,感覺很像在叫一個古板的老女人。叫我如笙吧。”
  “嗯,如笙。”敏知念了一次,想起她的姓,嘴唇上勾,漂亮的酒窩若隱若現。
  “鬼丫頭,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從小就有人問我,你是寫武俠的那個梁羽生嗎?我說我不是,我其實是古龍。”
  敏知低頭忍笑。開了一會玩笑之後,梁如笙問:“你對這個S火電廠感覺怎麽樣?”
  “硬件條件不錯。我覺得不比美國的一些工廠差。可是敬業精神不足,從管理階層到工人,都少了一點熱情,很懈怠。我想這也是Daniel他們一直心存疑慮的原因吧,管理跟不上,自然也就不容易讓人覺得可以信任。”
  “嗯,的確如此。不過龐大的市場還是足夠吸引外商了。還有什麽別的感想嗎?比如,會不會覺得自己像個觀光客?”梁如笙歪著腦袋問,好像一個故意考較學生的老師。
  “觀光客?”敏知重複一次,突然覺得這個詞太貼切了,到底是經曆過的人,一下就抓住了敏知所有的感受。她連忙點頭:“對,對,就是一個觀光客的感覺。總覺得對中國真實的狀況、對大多數人的生存狀態、對各種問題的存在的具體狀態我並不了解,尤其是心理上,感性上的認識太少。老是隔著一層,他們看我也是一樣的。”
  梁如笙笑著點點頭:“慢慢來吧,別著急。其實這樣也不是完全不好。至少提供給你一個客觀的角度去看待問題,尤其是在你所熟悉的語言文化環境裏,這種客觀冷靜就更有意義了。”
  “嗯,有時想想自己真的挺幸運的。正好有機會到處去看看,長了見識。通過受到的高等教育得到了很多不錯的社會資源。”她想到朱春眠,對自己的工作感激起來。
  梁如笙笑著說:“說你是個理想主義者,真沒錯。別誤會,這次沒有那個‘但是’了。”
  敏知赧然。
  梁如笙伸展開腿,舒服的靠在椅子上:“你想的剛好也是我想的。所以我很喜歡這份工作。”
  “北京office好還是上海office好?”敏知好奇的問。
  “都好。”梁如笙狡黠的笑,又擺擺手,“這可不是為了政治正確而拿出來敷衍你的答案。對於我個人,我更喜歡上海,但是整體來說,我喜歡北京,因為我先生在這裏。”她眨眨眼。
  敏知突然感覺不到自己是在跟上司對話了,她笑嘻嘻的問:“原來純粹是為了家庭原因才調來北京的啊。”
  “那可不是。我都差點以為自己要一輩子獨身,想著搞個試管嬰兒來陪自己,哪知道突然遇到這麽一個人。他哪怕要去非洲部落我都要跟著去。”
  敏知立刻聯想到破曉,心裏一陣傷感。梁如笙敏銳的覺察到她的心思變化,問:“戀愛不太順利?”
  “我在想,我會不會也有這麽幸運遇到這樣一個人。”
  “你希望你的另一半是什麽樣子?”梁如笙饒有興趣的問。
  聰明,冷靜,成熟,體貼。敏知心裏一下冒出很多詞,都可以用來形容破曉。可是似乎都還不夠。
  在分手這段時間,她也一直在想,他們之間的問題是什麽呢?破曉真的是她想要的那個人嗎?直到此刻她都不是很清楚,隻知道自己一定把什麽東西給漏掉了。
  “我想,就是要有感覺吧。”她吞吞吐吐的說,又搖了搖頭,苦笑著說,“感覺是什麽,似乎很抽象。我以前好像一直太貪戀一些小溫柔小火花,而故意對一些更重要的東西視而不見。”
  “這往往是女人的通病。”梁如笙慢悠悠的說,“比較糾纏細節。”
  敏知笑出聲來,梁如笙還真是犀利。而被刺了這麽一下,她仿佛豁然開朗了,說:“我想,我希望我的另一半能跟我一起相互支撐,欣賞麵對這個世界。”她擦擦鼻尖,“我知道還是很抽象,不過就是那個感覺。比如說,我遇到什麽難題了,不用多想,走過去拉著他的手悠閑的走走,就不再煩惱的那種。他不需要多溫柔體貼,他隻需要在那裏給我一種安心的力量就好了。”
  梁如笙笑了:“說得我都嫉妒了。比我想的還要好。”
  敏知笑:“不能光我說啊,你也說說。”
  “我給你說我的戀愛故事吧。我第一次遇到這個人就覺得這三十多年白活了,刷的被通了電……”梁如笙喝了一大口啤酒,說。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他們聊了整整一個晚上,到十二點才意猶未盡的分手。敏知以前總以為自己的感受是獨有的,現在終於有人跟自己經曆過差不多的心路曆程,她覺得釋然和愉快。
  接下來敏知的工作很輕鬆,談判的內容都是技術方麵的細節,她不需要在場。梁如笙也飛回了北京。
  S廠背後有個很漂亮的湖泊。工人們下班後都會沿著湖邊散步。而上班時間人自然很少。敏知戴了頂大大的涼帽在湖邊悠閑的走著。
  她的心很空,仿佛什麽都沒想,又很滿,仿佛過去所有的事情都湧了上來。
  她想起雍和宮那虔誠的叩首,想起最後道別時破曉站在路燈下的樣子,想起高瞻背著她俯瞰的風景,想起G城雷雨的傍晚不期而至的邂逅。
  她感覺這幾個月的沉澱終於到了一個臨界點。對於工作,對於愛情,對於生活的其他林林總總的方麵,她都有了不一樣的想法,而這些想法互相影響著,改變著。雖然知道自己還有很多缺點,她卻對自己突然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滿意感,那是因為她的視野開闊了,她可以去想去做的事情更多了。
  天上的雲又壓低了。眼看著又是一場暴雨即將到來。她卻站在湖邊一動不動的看著水波。雨水打在身上,臉上,模糊了視線。昨夜的酒好像現在才開始起作用,她覺得全身的血都燃燒了起來,眼淚也洶湧而下。
  “關敏知,你很好。”她孩子氣的在大雨裏大聲喊叫。
  關敏知,你很好,不需要你媽媽來告訴你,也不需要何破曉來告訴你這一點。
  這是事實。
  她仰著頭哈哈大笑,一路飛奔回招待所。在大廳門口,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不顧眾人詫異的眼光,徑自往裏麵走去。
  “關小姐。”卻有人喚住她。她一回頭,看到秦自強的笑臉。
  “省裏打電話過來,叫我們過去再做一次報告。”

  (五十三)
  談判成功,工作告一段落,美方已經回國,而敏知也回到了北京。
  飛機降落在首都機場。敏知取了箱子,剛走兩步覺得拖不動,蹲下去一檢查發現軲轆掉了一個。她箱子沉,天氣又熱,走了一會後背就濕了。手機在響,她放了箱子去看,卻是衛穎發來的,說什麽我忍痛割愛雲雲。她一頭霧水的轉身,箱子已經在別人手上。那個人個子高高的,皮膚是漂亮的棕色,明明是個大男人,笑起來總帶點孩子氣:“嘿,你也太大意了,被人搶了包可怎麽辦?”
  敏知愣在那裏,心裏挺高興,就是一下不知道說什麽好,過了好半天才打招呼:“嗨,大遠。”
  高瞻笑笑,打量她,她瘦了不少,也黑了不少,可是精神狀態相當不錯。他想讚美兩句,話到嘴邊卻是:“幸好我過來了。你自己提箱子多費勁。下次沒人接就叫個小紅帽幫忙,別傻提。”
  敏知微笑著答應:“嗯。”
  “怎麽樣?”他突然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
  敏知卻知道他在問什麽,言簡意賅的答:“任重而道遠。”
  高瞻帶著她走到車子前,打開後備箱,把箱子放進去。他的小臂曲線異常漂亮,尤其是在用力的時候。敏知轉過眼,他合上後備箱看著她:“我們國際能源雖然一直有自己的一套處理汙染係統,不過現在也打算跟美國合作,更新改造舊有設備。”
  敏知來了興趣,坐到車裏一麵係安全帶一麵問:“那你會參與麽?”
  高瞻嘿嘿的笑:“無可奉告。”
  敏知噗哧笑了出來,重逢的陌生感和尷尬消失了,再不需要聊工作才能談話。
  “我琢磨著想換一輛車。”敏知說。
  “哪兒不滿意?”
  “就是覺得太耗油,不環保。”
  高瞻爽快答應:“沒問題。什麽時候想去看車賣車就找我。”又問,“你都去了什麽地方?”
  敏知把他們第一站去的西南小城告訴他。
  “這地方我去過。”
  “你連那裏都去過?”敏知好奇。
  高瞻笑著瞅她一眼:“別忘了我們是國際能源,既然是能源,煤炭也算吧?我去過那邊的礦上。不過去J城卻是私事。J城的香辣酥雞可是那一帶聞名的。”說著食指大動,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真的嗎?哪家店?”
  “楊家正宗雞最出名。”
  敏知一回想,可不正是當初自己和美方進去的那家店,然後又灰溜溜的逃跑了?她囁嚅道:“我還真進去過,可是實在太髒了。”
  高瞻不以為然:“你看他們那裏有小孩兒,也沒生病吧?告訴你一個訣竅,小地方好吃的東西往往就在你看著不夠幹淨的地方。”
  敏知輕輕的嘶了一聲。他笑嘻嘻的轉過頭看著敏知,眼睛裏有調侃的神情。
  敏知又說了幾個地名,高瞻都去過,說起飯館了如指掌。
  敏知泄氣的說:“還有什麽地方你沒去過的?”
  高瞻咧嘴一笑:“我當初一定要加入國際能源,就是因為這份工作可以去很多地方,不單單是城市。”
  “你這麽一說,我可後悔了,當初沒有信息,否則應該也應聘你這樣的工作。”
  高瞻沉默一會:“其實跑來跑去也挺累的。女孩兒不適合這份工作。”
  “看不出你還挺大男子主義。”
  “我有個同事,女的,就是一開始覺得這份工作很有意思才加入的。我們有次被困在山裏,她太累了,過一個山溝的時候腳下一軟,在對麵等著拉她的人沒拉住,就那麽滑了下去。”他盡量用最簡單平和的語氣描述,眼睛直視著前方。
  敏知愣住了,從他的敘述裏她感到深深的悲痛和不一樣的感情。她很想問那是你的女朋友嗎?又覺得這實在不是一個合適的問題。
  “這,這是意外,跟性別沒有關係。你別太難過。”她對客戶的冷靜從容消失了,笨拙的試圖開解他。
  高瞻看她一眼,笑了笑:“別誤會,我跟這個同事隻是普通的朋友。應該說,是要好的朋友。我們同年進去的,大家相處得很好。但是那是我第一次,幸好也是唯一一次,失去同事。那真的,太難受了。你這樣的體質,就更別想著幹這個工作了。”
  他說話很少這麽沒條理。敏知略一琢磨就明白了,失去同事給他留下了心理陰影,他挺害怕出事。尤其是把敏知這個人一代入場景,他就更緊張了,老想著會不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她為他孩子氣的擔憂而感動。看著他漆黑的發線說:“好吧,我承認,我是葉公好龍。其實我是不會選擇這個行業的。”又問,“你是從小就愛跑來跑去嗎?”
  高瞻咳嗽一聲:“我小時候就愛滿世界跑,體力特別好。後來被老師拉去搞過一陣子長跑。”
  “哈,專業的?”
  “嗯,二級運動員。不搞長跑我也許還上不了我那個學校,我高中成績隻是一般,幸虧體育加分。後來進去了以後發現學習還是挺重要,這才專心讀書。”
  到城裏開始堵車。隔著玻璃可以看到前後左右的司機都一臉不耐煩,有的還生氣的直按喇叭。
  高瞻卻還眉飛色舞的跟她說著事情。講故事原來是他的特長。據說是當年被父母委托哄妹妹的。敏知聽了直笑,敢情用對付你妹妹那套來對付我。
  可是哪怕不聽內容就聽他說話也挺好。他的普通話裏帶著北方口音,聽上去十分硬朗舒服。
  敏知一路聽一路笑,再抬起頭已經到了樓下。
  衛穎抱著手站在門口,看見敏知下車忍不住樂了:“打非洲回來呢這是?”
  “別損我。衛穎,你多少糗事都官方記檔了,下次師兄要調閱我不保證會拒絕。”
  衛穎哈哈大笑,走過來用力擁抱她一下,又對高瞻說:“跟我們一塊兒吃飯吧。”
  高瞻搖頭:“單位裏還有事兒,我是特意請假出來的,晚上還得接著幹點活兒。”於是告辭跳上車絕塵而去。
  衛穎洋洋得意的邀功,“怎麽樣?給您抓了一不錯的壯丁吧?看人家這麽忙還要奮不顧身的去接你。”
  “切,你偷懶還找借口。”
  衛穎笑嘻嘻的說:“這麽想我也不回北京,周末就往自己老家跑,你羞愧不?”
  “咱倆來日方長啊。”敏知也逗她。奔到屋裏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整個人軟下去:“哎呀,還是家裏好。”
  衛穎卻去拖她:“我媽準備了好多菜給你接風。好好也過來。”
  次日敏知回公司報道,Frank瀏覽了她的工作報告後說:“考察結束了,但是後麵的工作還非常多。我希望你繼續跟進。”
  “當然。”
  “我會讓羅偉來協助你。另外,有兩件事情我必須跟你談談。”
  敏知坐直了身子,Frank沉吟片刻,在辦公桌後用一種複雜而欣慰的神情看著她:“關,你這次做得非常好。我一直認為這個項目適合你,不僅僅因為你的專業能力,而更在於你對你的事業以及你的國家有深厚感情和熱情。我希望你能永遠保持這點。”他站起來,伸出手,“恭喜你,關敏知小姐,你從今天起正式升任這個辦公室的senior manager。希望在不久的將來,你會成為中國地區最年輕的合夥人。”
  敏知握住Frank的手,一時百感交集,並不是因為升職,而是因為Frank的評語。
  Frank微笑著等待了一會兒,給下屬一段平複心情的時間,又說:“另外一件事情是,你會有新的工作。”他無奈的攤攤手,“我知道你能夠處理。”
  敏知笑了,老板派工作什麽時候含糊過?早知道剛才那麽大一頂高帽子不是白戴的。套句“武林外傳”的話,再累再苦,就當自己是個二百五。
  “國際能源將在美國申請上市,他們指定由你負責這個項目。”
  敏知精神一振。

  (五十四)
  敏知本來打算通知高瞻自己要去國際能源跟客戶交流,想了想又決定先不告訴他,給他一個驚喜。然而去了一整天都沒有碰到他,包括中午在員工餐廳吃飯。她心裏隱約有些失望,收拾了公文包走出來,琢磨著該去哪裏吃晚飯。
  剛到停車場就看見高瞻抱著手站在那裏,他身後是夕陽勾了金邊的雲。
  她定定心神走過去,搖搖手裏的鑰匙:“晚飯?”
  他挑眉:“要不我幹嘛等這裏?走,給你接風洗塵。”
  一輛車緩緩經過他們,司機按了按喇叭,搖下窗戶衝他們倆樂,可不正是國際能源的CFO曹書仁?
  “小關,小高,去吃飯?行,不打擾你們年輕人了,吃好玩好。”
  曹書仁眼中的促狹之意讓敏知臉微微一熱。轉頭高瞻正專注的看著她,她咳嗽一聲:“我餓了,快走吧。”
  “你想吃什麽?”
  “川菜。粵菜吃多了,得換換口味。”
  高瞻取笑她:“可是你每次都不太能吃,眼淚鼻涕一起流。”
  “這才叫過癮,你不懂。”
  敏知沒想到的是,這一頓猛吃果然出現了嚴重後果,第二天她就上火感冒,喉嚨都啞了,火辣辣的疼痛。
  她去國際能源開會的時候一直咳嗽,小會計張青藍見她難受得厲害,就自告奮勇:“你坐著,我去給你買飯。”等了很久也不見她回來,敏知起身去衛生間。回到小會議室門口她又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鼻涕橫流。有人遞過紙巾,她抓過來救急,抬眼看到高瞻:“怎麽是你?”
  他卻不回答,指著桌上說:“快吃,一會你們又要開會了。”敏知打開,竟然是一盒粥,還帶了小菜。她縱然一點食欲都沒有,也覺得這樣吃得清爽,真是恰到好處。她嚐了一口:“不是食堂買的吧?”
  高瞻坐在對麵轉著一支筆看她吃飯,笑了笑說:“隔壁粥記的。上次我們吃過,你不是挺喜歡?”敏知仔細看他,額頭上分明有些汗,不由輕聲怨道:“大熱天的,何必出去。我隨便吃點兒就好了。”唇邊卻泛起笑意。
  整個會議室極為安靜,她喝粥竟然一點聲響也沒有,像一隻貓。他默默凝視一會,見她耳朵漸漸變紅,心裏有些不好意思,就從兜裏掏出一瓶藥推過去。
  外麵傳來腳步聲,同事們都回來了。高瞻站起來,粗聲粗氣的說:“記得飯後吃藥。”徑自走回辦公室,剛到門口手機就響了,他拿起一看,卻是敏知的短信:“你也記得去吃中飯。”
  他哈的一笑,敏知不提醒,自己還真忘了。
  張青藍後來嘀嘀咕咕的跟敏知說:“我給你買了一盤炒飯,剛好遇到高副主任,他問我你怎麽沒下去吃飯,我說你病了。他當時就讓我自己吃飯,下樓給你買粥。”敏知微笑,女孩試探的問:“關小姐,你們是在談戀愛麽?”敏知大大的打了個噴嚏,忙著找紙巾去擦,一麵擦一麵佩服自己機智。
  敏知病好之後忙著趕最近落下的工作,很是忙碌了一陣。那天到國際能源匆匆吃了飯才想起沒見到高瞻。她每次過去他都會準時出現,公司裏同事都對他們笑,連Frank似乎都察覺了,開玩笑問敏知最近有沒有談戀愛。
  敏知發了個短信給他,他一直沒回。敏知忍不住問張青藍:“高瞻的辦公室在哪裏?”小姑娘有些吃驚:“你還沒去過?我帶你去。”
  高瞻的辦公室是一個套間的裏間,門敞開著,一眼就可以看到裏麵的淩亂。他手下的人見過敏知,都過來打招呼:“關小姐,我們副主任今天身體不適,沒來上班。”敏知詫異極了,高瞻這樣的身體也會請病假。一個小夥子已經笑著告訴她高瞻的地址。敏知收下道謝,心想他在自己病中對自己照顧有加,去探病也是應該的。一麵也暗自嘲笑自己欲蓋彌彰。
  從國際能源出去敏知沒有回公司,而是直奔高瞻那裏而去。路上經過超市又買了點吃的。到了樓下按門鈴,高瞻濃重的鼻音傳來:“哦,是你,我馬上給你開門。”那語氣聽著一點也不吃驚,隻是有些不同往日的拘束。
  敏知上樓,高瞻頭發亂糟糟的來開門,神情略為緊張。敏知心一沉:“是不是來得魯莽了?有別的人在?”然而已經不能不進門,腳下卻一滑,差點摔倒,還是高瞻一把拉著她。
  她低頭,發現地上水漬未幹,刹那間福至心靈,微笑起來:“你不好好的躺著,在做什麽?”高瞻無奈的搔搔頭:“我今天沒開手機,一小時之前才看到你的留言。小劉也給我發了短信,說你肯定會來。怎麽著我也得準備準備啊。忙著拖了一次地而已。”
  敏知莞爾,定睛一看,感歎地想,高瞻啊高瞻,這下你的真麵目可暴露了。
  高瞻其實病得不輕。又為了敏知來手忙腳亂的打掃了一陣,額頭愈發滾燙。敏知叫他坐下,看著他吃了藥,環視一圈屋裏,雖然已經被主人臨時抱佛腳收拾了一番,在她眼裏還是亂七八糟的,可以想見英明神武的高大遠同學平時是住在什麽樣一個生存環境下了。
  “餓不餓?我買了東西,給你熬粥吧。”她起身要去,被高瞻一把拉住。他雖在病中也十分有力,掌心又燙,灼著她的手背。“怎麽?嫌我的手藝不好?”她開玩笑。高瞻懊惱的勾勾嘴角:“一般客人來都不會進廚房,所以……”
  敏知笑出聲:“好了,我保證不會嘲笑你。你好好躺著。”她進了廚房,並沒有她想的那麽可怕。高瞻甚少使用這裏,連垃圾都不多,隻是他實在缺乏耐心,所有東西毫無章法的亂放,案台上咖啡壺,菜刀,砧板摞得一層一層。她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口合適的鍋。
  煮好了東西回到客廳,高瞻正躺在那裏,沙發太短,他的長腿放不下,隻能搭在扶手上翹高。她叫了兩聲他沒答應,敏知走過去,見他已經睡著了。
  她坐到一邊默默的看著他。他睡覺的時候微微皺著眉,像個鬧別扭的孩子。他平時那麽生龍活虎,突然安靜下來,真讓她不太適應。
  旁邊的小桌上放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高瞻比現在青澀很多,皮膚曬得更黑,嘴咧得大大的站在烈日下麵,身後是廣袤的沙漠。敏知突然產生前所未有的好奇心:他去過哪裏,做過什麽?這個世界太多地方留下他的腳印,卻沒有她的。
  敏知記得以前看過一句話,說大部分人都是很好的燃料,需要別人來點燃,而有的人本身就能燃燒,也燃燒他人。敏知自問是普通人,卻沒想到有天真的會遇到一個能點燃別人的人。那並不關乎愛情,而是被激起了對生活的向往和渴望。
  高瞻肯定不是一個對未來有嚴密規劃的人,他和破曉太不一樣了,也跟敏知太不一樣了。他的隨性不是衛穎那種看開了無所謂的隨性,而是因為對太多事物有熱情,對失去或者成敗就不是很掛在心上。
  嚐試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也許是冒險。母親如果知道了,肯定也會嘮叨上幾句。
  她微笑著,手指撫過照片,一轉頭,高瞻已經醒了,正目不轉睛的盯著她,嗓子啞著還要炫耀:“如何?帥吧?”
  “嗯,挺帥。不愧是英俊高大能文能武一腔抱負熱愛糧食和祖國人民的高大遠。”她重複他自己的話調侃他。
  他坐起來,狠狠的咳嗽了幾聲才說:“歡迎你來我家觀察我,考驗我。”
  敏知的臉騰的燙了,白他一眼,警告說:“不許耍貧嘴。快來吃。酸辣雞蛋麵,捂汗,好吃又有營養。”
  高瞻早聞到香氣,搶先一步捧起碗。
  一人捧了一碗麵靜靜的吃著。對麵高樓上的窗戶把夕陽的光芒反射進來,屋裏的一切家具都鍍上一層紅色的邊,而陰影處愈發的暗。
  “你怎麽生病的?不是被我傳染的吧?”
  “不是,貪涼快,開著空調狠吹了幾個晚上。”他自然不會說,因為老想著她,心情有些焦躁才開了空調呼呼的吹。
  “那張照片什麽時候照的?”
  “五年以前了。我們當時啊……咳咳咳咳。”沒說完話他就又咳了起來。
  敏知笑嘻嘻的說:“你回去床上躺著,我幫你收拾好了就回家。你多休息才能恢複。”她衝他眨眼,“以後有的是機會讓你侃大山。”
  “等等。”他喚住她,“王歸農他們倆在郊區買了地,弄了個小農莊,周末招待城裏人去玩。下周末請我們過去,我要表演烤全羊,請關小姐賞光。”
  敏知想到高瞻的手藝被傳得神乎其神,不禁悠然神往:“行。那你更要好好養病了。我明天再來看你。”

  (五十五)
  敏知離開高瞻那裏,立刻忙著給衛穎打了個電話:“小衛,有口福啦。下周去王歸農那裏,大遠請我們吃烤全羊。把好好叫上。”
  衛穎懶懶的嗯了兩聲,說:“好好最近身體也不好,發燒了,估計去不了。我再看吧,有時間就過去。”敏知詫異的問:“怎麽啦?聽上去好像不高興?別是跟徐澈吵架了吧?”
  “差不多。”
  “什麽叫差不多?”
  “不說了。”衛穎在那邊突然噗哧笑了,隨後掛了電話,留下敏知一頭霧水。
  她猜得沒錯,衛穎的確跟徐澈吵架了。
  那天衛穎去了徐澈家,說起高瞻和敏知,她手一揮做了決定:“得給他們倆創造機會。”神情狡黠,像隻小狐狸。
  徐澈頷首:“大遠真是不錯。”
  衛穎取笑他:“是嗎?我記得你以前有段時間不待見人家。”
  徐澈喊冤:“我是那樣的人麽?”
  這下衛穎又不高興了:“你為什麽不吃醋,啊?”伸手過去擰他耳朵,後來幹脆整個人都賴在他肩頭,趴在他耳邊嗬氣。
  “吃醋,吃醋,我差點沒到山西搞批發。”
  “言不由衷哪你。”她悻悻,卻被他雙手往後一摟抓過去嗬癢。
  她告饒許久徐澈才放手。她靠在他懷裏:“爸爸是不是叫你去他那裏?”
  “嗯。”
  “你答應了?”
  “嗯。”
  “咦,我還生怕你要避嫌。”
  徐澈擰她的鼻頭:“做人哪有那麽多條條框框?”
  衛穎忿忿的說:“你倒真會說話,哄老人家開心。我爸我媽都說我運氣好。呸,明明是你運氣好。”又心疼徐澈,“我們家一攤子你是看見的,你攬上我爸爸的事業,也就是攬上整個衛家的事兒。老的小的都得照顧。”
  徐澈吻她的額頭:“在外麵做事煩心的事兒也不少。自己家裏人,倒也值得。好比你肯老去我家聽我爸爸嘮叨,是一樣的道理啊。”
  “誰跟你是自己家裏的人啊?”她又大笑,抬起身子親他的嘴角。
  徐澈卻想起什麽:“你爸說你前兩天跟你堂哥鬧得不愉快?”
  “嗯。哦,上次敏知帶來的果子幹兒好吃,我得再吃一袋。”她顧左右而言它,卻被徐澈按住,嚴肅的盯著她:“小穎。”
  衛穎歎氣:“衛斐這個家夥還告狀?三十出頭的人了,真沒勁。”
  徐澈好笑,衛家的孩子,一個比一個可愛。衛斐他見過,其實是個大大咧咧混不吝的家夥,有什麽說什麽,哪裏是存心告狀?
  衛穎解釋:“他想買房子,要我爸讚助。剛好前幾天我媽媽的好朋友蘇阿姨急著送孫子出國借了錢,我爸說手邊周轉不過來,要他等等。轉身我就聽見嬸嬸和我大姑抱怨,說是房價蹭蹭的漲再等又要多花錢。還說我媽就把我爸的錢貼外人。我氣不過,見了衛斐刺了他兩句,那又怎麽啦?”
  徐澈忍俊不禁:“這麽說,衛斐也挺無辜。”
  衛穎不樂意了,把他推開:“那我怎麽辦?我又不能去和嬸嬸大姑他們吵。我最恨他們指責我媽。”
  徐澈沉吟。如果衛長鈞和莫曉嵐婚姻幸福,誰又敢多說話?說到底,衛家姐妹對莫曉嵐的排斥也是源自她與衛長鈞的不和。徐澈心疼衛穎,摟過她歎氣:“別太放在心上。”
  衛穎還不依不饒:“你說,他跟你年紀一樣大,為什麽他就能管我爸理直氣壯的要錢哪?”
  “小穎,”他看到她眼睛裏去,“我知道你說這話也是為他好,可是語氣太衝。你這麽直接跟你姑姑或者堂哥這麽說,他們準生氣,會誤會你勢利,小氣。”
  衛穎一愣:“還是我的錯兒?我就勢利就小氣,怎麽著?”
  徐澈莞爾:“不怎麽著。”
  “那你還為了外人來指責我?”
  “我隻是……”
  沒等他說完話,衛穎霍的起身走回臥室,哢嗒一聲還鎖了門。
  徐澈跟過去拍門,解釋了一大通,隱約聽見她在裏麵噗哧一聲,便去擰門把手。原來剛才她不過是虛張聲勢,壓根沒鎖門。他走進去,見她坐在床頭背對著自己,就蹲下去笑眯眯的看著她:“還生氣哪?我勢利,我小氣,成不?”
  衛穎板著臉瞅他,他抬手摸摸她的臉頰。她立刻就笑了,溜下去挨在他懷裏跟他一起坐地毯上靠著床頭櫃。
  “故意找茬呢吧?”他低頭含笑問。
  “嗯。”
  “為什麽?”
  衛穎難得扭捏,支吾了一陣才說:“哪對情侶不吵架?咱們以前都沒機會。我就想試試跟你吵是什麽感覺。”
  徐澈心頭一緊,把嘴唇貼在她的額頭:“傻丫頭。”
  衛穎在他身上賴了一會說:“下周我們去王歸農那裏玩好不好?”
  “你本來不是說去香港購物?”
  “去香港什麽時候不行啊,可是吃高瞻的那可難得。我去檢查檢查,要是他手藝真這麽好,以後咱們就有口福了。”
  “滑頭。”他抓起她的手狠狠的咬了一口,她哎喲叫起來。
  因為怕天氣熱,敏知衛穎和徐澈傍晚才到,老遠就聞到香氣,隻見小院中間絲瓜架旁邊,王歸農正悠閑的坐著,火堆上架著一隻金黃的羊,高瞻正烤得起勁,一臉的汗也顧不得擦擦。
  他樣子專心,手勢嫻熟。衛穎看著心癢,想要也去試試,他笑著說:“這個東西看著簡單,實在是技術活兒,很講究火候。”衛穎隻得作罷。
  烤好了之後高瞻拿出一把雪亮的刀來,衝圍觀群眾咧嘴一樂,手起刀落,刷刷的就把一整隻羊卸開來。衛穎喃喃道:“你是不是在屠宰場工作過啊?”被敏知狠狠的瞪了一眼。
  羊肉一入口果然外麵略焦,裏麵鮮嫩,加上調料的自然香氣,讓人忍不住唔的一聲。王歸農搬了兩箱啤酒,一人手裏拿了一瓶,邊吃邊喝。衛穎悠悠長歎:“真是老時光。好久都沒這麽舒服了。”徐澈在一邊涼涼的說:“咱們有四十八瓶啤酒,不過衛小姐,你隻有四十八分之一可喝。”
  大家都笑了。敏知連著吃了很多,肚子一飽,躺在藤椅上不時喝一口,聽著他們聊天,不知道怎麽就睡著了。
  衛穎瞧著她笑:“這孩子一到周末逮著機會就睡。”又百無聊賴的問,“我們幹點什麽?”
  王歸農說:“冰箱裏有西瓜。”
  幾個人進了屋,衛穎失望的說:“就一個?真不過癮。”
  徐澈笑:“別吃壞了肚子。”那邊王歸農已經搔頭說:“後麵就是瓜地,我再去搞兩個過來。”
  衛穎眼睛一亮:“幹嘛這麽麻煩,走,揣把刀咱們直接去瓜地吃得了。”
  徐澈搖頭歎氣:“你當組織幫派呢?”人卻已經到廚房取刀了。
  衛穎對高瞻眨眼:“要不你留這兒?她睡得那麽死,總不好把她一個人晾院子裏吧?”
  高瞻隻是笑:“行了,快去吧。”
  敏知醒來的時候一睜眼看見滿天星鬥在頭頂,身邊絲瓜藤葉隨風微微擺動,身上被蓋了件衣服,也不想動,就保持那個姿勢坐著。
  “醒了?”
  “嗯。”她一點也不吃驚,知道他一定會坐在一旁。
  “他們去田埂邊吃西瓜去了,屋裏還有冰過的,我給你拿來。”
  西瓜極甜,一口咬下去透頂的涼,敏知整個人都清醒過來,坐直了身子埋頭苦吃。高瞻也不含糊,吃得極快。很快一個西瓜就被消滅,兩人手上汁水淋漓。去水管旁洗了手,便走出院子去散步。
  鄉間寧靜,樹上蟬聲未歇,月色皎潔。腳下前方是他們拉長的影子,有時靠得近,從影子上看兩個人似乎牽著手走路的樣子。
  而他的手真的就牽了過來,緊緊的握住她。好像一股細微電流從指尖傳來,明明是夜晚卻好像有陽光暖暖的照在身上,身體酥酥麻麻的。
  不像跟破曉第一次牽手那種心髒都要跳出來的感覺。她隻覺得很舒服,很自然。按理來說,高瞻是這樣一個像火一樣的人,為什麽卻沒有讓她覺得燒得快要死掉的感覺?是不是因為這是一種更持久的共鳴與和諧呢?
  敏知無法判斷,隻希望這個夜晚永遠不要結束。
  手機卻煞風景的響了起來。來電顯示居然是衛穎的,大概是發現兩人失蹤有些著急。
  敏知笑眯眯的接通:“小衛,你們不是去吃西瓜去了?嗯,我們出來走走。什麽?好,我馬上就回來。”
  她掛了電話,臉色有些蒼白:“好好進了醫院,我們現在得趕回去。”

  (五十六)
  高瞻是跟王歸農一起去的農莊,見敏知他們要走就跟著搭車回城裏,其實是直接跟著去了醫院。
  車上四個人都很沉默。過了好久衛穎才說:“不是感冒發燒嗎,怎麽就突然這麽嚴重了?”
  徐澈回答:“姑父說轉到血液科做進一步檢查了。她最近感冒發燒好幾次了。”
  敏知心裏咯噔一下,忙著去看衛穎,在彼此眼裏看到一絲緊張。
  一到醫院施老先生就迎了上來:“都來了?唉,我本來就想叫小澈過來看看的。突然變得很嚴重,說要去血液科檢查。她媽媽又得留在家裏照顧小孩兒。”
  “醫生怎麽說?”徐澈忙著問。
  “還在檢查,叫什麽查全血。”
  幾個人等了一會,醫生出來,臉色嚴峻:“懷疑是急性白血病,現在要骨髓穿刺確診。”
  每個人都不自覺的僵硬了片刻。
  敏知回過神伸手扶住施老先生,又給衛穎遞了個眼色,叫她坐下。徐澈跟醫生到一邊了解情況,高瞻買了幾杯熱水分別遞給他們。
  徐澈回來,也沒廢話,隻簡短的交代:“化驗得等到明天了。這樣吧,我和衛穎留下來守夜,你們先回去。”施老先生起先不肯,後來好說歹說,被敏知和高瞻送回家。
  第二天是周日,幾個人都不約而同的一大早到了。等到下午結果才出來。徐澈上前從護士手裏抓過報告飛速一掃,看到關鍵字心立刻就涼了。他轉過頭,碰到施家兩位老人滿懷期盼的眼神,突然覺得脫力,隻能很輕的說了一句:“確診了,是急性白血病。”
  站在一邊的衛穎永遠不會忘記當時施老太太的表情。她先是睜大了眼睛,好像一個無辜的孩子遭受了傷害,還不能相信,然後就重重的閉上了嘴,嘴角往下耷去,所有的愁苦都一覽無餘,顯得極其衰老。老太太往後一坐,敏知已攙住她的胳膊。坐到椅子上後她有足足幾十秒沒有任何表情,隨後人們聽到一聲很快的抽吸,好像是心髒某個部位被針紮了個口子突然漏氣的聲音,都跟著一陣胸口發緊。她的嘴巴又慢慢打開,嘴唇顫抖著,還來不及說話,眼淚就傾瀉而出,順著眼角腮邊的深深皺紋流下。
  醫院走廊裏回響著哭泣聲,因為極力壓抑而更顯得撕心裂肺。施老先生緊緊握著妻子的手,腰板挺得筆直看著前方。敏知隻能坐在另一邊,也握著老太太的手。
  說什麽呢?所有言詞此刻都蒼白無力。
  過了很久徐澈才蹲在兩位老人麵前,艱難的開口:“姑父姑媽,我們還是先聽聽醫生的意見吧。這個病現在能治好。”
  老人情緒太激動,最後還是徐澈跟衛穎進去聽醫生解釋病情。
  等稍微緩過勁兒,施老太太拉著徐澈喃喃問:“怎麽會這樣?我們好好這麽年輕。她都吃了這麽多苦了,怎麽還沒完啊?”
  誰也不能回答。所能做的就是跟醫生商量治療方案,疏通關係讓她得到最好的病房和照顧。
  從ICU轉到單人病房後的第一天好好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她看著父母笑了笑:“爸,媽,沒事兒的。天無絕人之路,不是還能化療嗎?”
  徐澈接了晴晴來醫院,小家夥好幾天沒有見到媽媽,心裏十分想念,不像平常那樣撒嬌要抱,而是靜靜的走過去把頭靠在媽媽臂彎裏。敏知看到好好眼裏一閃而過的淚光,生怕她撐不住馬上崩潰,就走過去摸摸孩子的腦袋:“晴晴,唱首歌給媽媽聽吧。”
  孩子稚嫩的歌聲回響在病房。敏知覺得喉嚨澀痛,而衛穎隻是轉過臉注視著窗外,一動不動。
  等孩子跟姥姥姥爺回去了,好好平靜的說了一句:“有你們倆在,我倒真是隨時可以托孤了。”
  敏知和衛穎喉頭哽得難受,怕控製不住,竟沒有一個人敢立刻開口接話。過了一會,衛穎才強笑道:“你他媽的再給我胡說八道。醫生都說了,治愈的希望很大。”
  好好沉默一會:“我沒什麽別的要求,隻希望你們不要瞞我。真的,我是母親,也是女兒,出了什麽事兒得心裏有數,不管情況多壞都得做打算。”
  敏知笑了笑:“放心。不會瞞你的。”她走過去拉個凳子坐在好好麵前:“你也要答應我們,有什麽別悶在心裏,想說想哭都成。”
  好好靠在枕頭上,神情慘淡的笑了:“我現在還不知道該想什麽。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好嗎?”
  敏知和衛穎坐到醫院的花園裏。
  “你有煙嗎?”衛穎問。
  敏知搖頭:“早就沒抽了。”又從包裏掏了塊口香糖遞過去:“使勁嚼吧,不爽就狠狠的嚼。”
  衛穎低頭折著口香糖的包裝紙,過了很久才說:“我想罵髒話。”還沒等敏知回答,就惡狠狠的說,“我操,我操。”
  淚水漸漸蓄滿眼眶,她垂下頭死死的盯著地麵,哽咽起來:“上一次耿濤那事兒,我以為事情已經不能再糟了,可是還有更糟的。為什麽好人就沒好報呢?孩子多可憐啊。老天沒長眼嗎?”
  敏知摟住她的肩,一言不發。一陣風吹過,樹葉落在腳邊,秋天已經無聲無息的到來了。
  大學同學都得到了消息,很多人打電話過來問有什麽可以幫忙的。破曉和幾個在北京的同學也來看過好好。
  出了病房破曉問:“經濟上要不要幫忙?”
  徐澈搖搖頭:“暫時不用。現在頭疼的其實還是找合適的骨髓配型。髓源太少了,還是隻能等,然後一麵做化療。”
  “要不要試試中醫?我老家那邊有一個挺有名的。”
  “謝謝。我們是在找。什麽法子都會試試。”
  “那我回去打聽清楚了告訴你。”
  破曉想了想又說:“我聽說××醫院張曉琨教授是這方麵的專家,有沒有考慮過轉院?”
  “我們已經聯係了,過兩天有空的病房就轉過去。”衛穎走過來聽到,說。
  “嗯,晴晴好麽?”破曉問。
  衛穎歎了口氣:“現在跟姥姥姥爺在一起。麻煩的就是好好那裏離姥姥家遠,接送特不方便,我們在想著給孩子轉個幼兒園。敏知這兩天就在跑這個事兒,挑個好的幼兒園進去也不容易。”
  破曉笑笑:“是哪片區?哦,我一個哥們兒的阿姨是金樂的副園長。我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他倒不含糊,立刻就出去撥了電話,走回來說,“他說下午給我回音。”
  第二天他帶著敏知和施老太太一起去了趟金樂幼兒園。看了一圈下來都很滿意,園方也同意接受小朋友轉過去。
  送了老太太回家,破曉叫住敏知:“吃個午飯再回公司吧。”
  敏知看看表,點頭道:“就在附近吃吧。離地鐵近,我坐地鐵回去。”
  到餐廳坐下,破曉打量她:“你臉色太差,應該請一天假,好好休息。”
  “最近公司事兒挺多,脫不開身。你呢,你最近怎麽樣?”
  “挺好。我爸媽要到北京來看我,跟我住一段時間。”
  敏知沉默一會:“你不是升職了,怎麽沒去上海?”
  破曉一笑,平靜的說:“我沒有爭取那個職位,是去了另一個部門。北京這個地方,有太多的人事牽絆,實在沒法離開。”
  他說話還是那樣含蓄,而含蓄往往是雙刃劍,可能給你希望,也可能給你傷害。
  敏知隻是哦了一聲,沒有多去揣測。她意興闌珊的樣子讓破曉很不好受,飯後他揚手替她叫了杯咖啡:“提提神,你不能這個樣子回去。”
  等咖啡上來,他替她加糖加奶,一切都按照她最喜歡的口味來。她呆呆的看著他動作,嘴裏異常苦澀,太陽穴跳得生疼,心裏無端生出焦躁,一把抓過杯子,咕嘟咕嘟的一飲而盡,甚至沒顧上燙。
  破曉靜靜的注視她,用一貫冷靜溫和的語調說:“我知道你很煩,你要是心裏有火不妨對我發。”
  敏知苦笑:“不是煩,也不是想發火。就是很憋悶,你知道吧?算了,別提了。”她叫人結帳,快速走出餐廳。
  天氣突然轉涼,她衣裳穿得單薄,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破曉追上來把外套披在她肩上,她猛地抬頭,看進他眼睛裏,神色漸漸恢複了從前的溫柔堅定:“放心,我能對付得了。謝謝你。”把外套往他手裏一塞,走進地鐵站。
  那個晚上她加班加到很晚。走到樓下大廳時忍不住打起嗬欠。
  前台的警衛跟敏知很熟,笑著指了指專門給訪客放置的沙發:“等了你很久。”
  敏知心頭一跳,下意識的想到那件外套,然而一眼望去不由出乎意料的咦了一聲,隨即心裏湧起一股暖流:高瞻正忙著把手機放到兜裏,跳起來看著她,撓撓頭笑了。
  “你怎麽來了?”敏知問。
  “怕你晚上回去疲勞駕駛。”他一邊回答一邊伸出手,她像中了魔法一樣乖乖的把車鑰匙交到他手裏。
  “你該給我一個電話啊。等多久了?”
  “也沒多久,手機上遊戲不少,夠消磨時間了。要不你下次下班的時候給我一個電話,我再開車過來接你?”
  “嗯。”敏知垂眼微笑。
  看到她的黑眼圈,他用一種命令式的口吻說:“早上我也來接你吧。你可以在車上多睡會。我幫不了別的忙,接送是沒問題的。”
  “看你說的,好像我是病人似的。”她笑著反駁,卻沒有拒絕。
  好好的病情終於穩定下來,醫生說,其實白血病完全治愈率高達百分之六十五以上,很多上了年紀的老年人也可以長期無病存活,更何況是年輕人。她在醫院繼續接受檢查,準備開始化療。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敏知和衛穎也算是能踏踏實實的睡個好覺。那個周末足足睡了十三個小時。
  晚上她倆一人捧一杯玫瑰花茶坐在陽台上。衛穎問敏知:“你小時候看沒看過那個電視劇,血疑?”
  “怎麽會沒看過?山口百惠可真漂亮。”
  “幸好現在醫學昌明,白血病還有救,否則幸子那個結局誰受得了啊。”
  敏知抿一口茶:“別過於樂觀,路還長著呢。”
  她出差一趟回來,變得更加冷靜幹練,衛穎瞪著她,心想這家夥真是日進千裏,在控製個人情緒上比自己高出不是一星半點。
  敏知又笑笑,“大家都覺得白血病是種很淒美的病,其實做化療以後病人的樣子很可怕。咱們都要做好思想準備。”
  想起好好娟秀細致的容貌,衛穎重重的歎了口氣。
  敏知側頭看她:“別想了,早點休息。不是說明天開始要趕稿的嗎?”
  最近衛穎怠工,手機裏有無數短信,email信箱也被轟炸,都是編輯來催稿的。偏偏她覺得腦子好像一團漿糊,身體也軟綿綿的不著力。早晨起來唉聲歎氣的打開電腦,寫了一個上午,覺得頭暈眼花胸口很悶,泡了包方便麵又隻吃了一半。最後隻能爬到床上去休息。
  徐澈給她打電話,聽到她聲音有氣無力,立刻說:“你在家裏等著,我完事後就過來。”
  他進門後放下買的東西立刻去看衛穎。她可憐兮兮的躺在床上看著他,他低頭吻她的嘴唇,親昵的說:“照顧好自己的身體。這個時候不能出錯,知道嗎?”衛穎哼了一聲,不知道是在抗議還是算答應。
  徐澈往外麵走去,說:“我去做飯。”他手腳麻利的做了兩個菜一個湯端上來,衛穎愁眉苦臉的坐在桌邊:“我一點胃口都沒有。唉,我再去躺會,明天一早我得去把施媽媽接回來,讓她歇歇。”
  徐澈看著她,心中突然警鈴大作,放下手裏的飯碗,慢吞吞的說:“小穎,你的生理期最近沒來吧?”
  衛穎霍的轉過頭,瞪大了眼睛。

  (五十七)
  徐澈和衛穎很默契的從來沒提過避孕的事兒,其實是打心眼兒裏希望能盡快要個孩子。可是事情真的來了,又讓衛穎有些慌張。
  她立刻讓徐澈下去買了驗孕棒,一查果然是有了。
  “怎麽辦?這孩子可真會挑時候。”她在屋裏團團轉。
  徐澈卻還沉浸在驚喜裏緩不過勁來,猶自喃喃:“太好了,太好了。”
  衛穎白他一眼:“兵荒馬亂的,好什麽好?”
  “你別吼。這也不能怪咱們孩子是不是?”徐澈站起來把她抱在懷裏,心中感觸良多。
  衛穎囁嚅:“我沒怪啊。唉,你說這驗孕棒會不會有錯兒?可不能白高興一場。”
  “明天我們去醫院檢查一次,應該不會有錯。”徐澈篤定的說。
  翌日下午徐澈請了假陪衛穎去檢查,結果並不出乎意料。
  手拉著手走出醫院,兩人心有靈犀的對視一眼,衛穎眼眶都紅了。徐澈親親她的額頭:“寶貝兒,咱以後就是一家三口了。”
  衛穎推他:“我給我媽打電話。你快告訴你爸爸,讓他也高興高興。”
  衛長鈞和莫曉嵐立刻把衛穎召了回去。衛長鈞瞪徐澈一眼:“行啊你小子。”徐澈嘿嘿的笑。衛長鈞想板臉,嘴巴卻越咧越大,嗓門也特別洪亮:“去拿瓶酒來,我們今天晚上慶祝一下。”
  莫曉嵐嫌他沒重點,冷冷的看他一眼才對衛穎說:“小穎你搬回來吧,讓媽媽照顧你。”
  衛穎連忙擺手:“別別別,什麽照顧啊,我需要人身自由。”吼得震天響,被衛長鈞徐澈一致製止:“別那麽激動!”
  莫曉嵐委屈的說:“媽媽照顧你就沒有人身自由了嗎?”
  衛穎急得直給徐澈遞眼色,徐澈笑眯眯的不說話,顯然也希望衛穎被好好的照顧一次。
  倒是衛長鈞發了善心解救女兒:“還是說說婚禮的事兒吧。你們趕快去領證,我叫下麵的人去定酒席。”
  衛穎眼珠子一轉,慢條斯理說:“誰說我要結婚?”
  衛長鈞一愣,莫曉嵐也忘記了剛才的爭執,埋怨道:“越大越不聽家裏的話了,怎麽能不結婚呢?”
  衛穎故意不看徐澈,摟著母親親熱的說:“媽媽,小寶寶多可愛啊。要是我結婚了,小寶寶就不僅僅是我們衛家的了,是別人家的了,太不劃算了。知道為什麽現在做單親媽媽這麽流行嗎?就是因為肥水不能流了外人田。”
  “什,什麽?”莫曉嵐先前就花了好長時間消化女兒未婚先孕的事實,這下又被衛穎一忽悠,更著急了。
  徐澈歎了口氣,誠懇的對莫曉嵐說:“阿姨,衛穎跟您開玩笑呢。我們一定會結婚的。”他遞了個警告的眼神給衛穎,又繼續說,“她其實整天就在家工作,家務活也不用做,你不用擔心她照顧不好自己。您每天去看看她就好了,給她帶點好吃的。你從這裏去她那裏,也算是活動活動,呼吸新鮮空氣,多好啊。”
  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莫曉嵐連連點頭:“小穎從小就不喜歡有人管著。你們快結婚,你就可以隨時看著她照顧她了。”
  衛穎嘟囔:“誰要他看著我?”
  他們商量了一番,最後決定一切從簡。衛長鈞雖然不太甘心,卻也擰不過女兒,隻是跟徐澈說:“蜜月以後補,規格必須非常高。”徐澈連連答應。
  衛穎剛回去敏知就笑嘻嘻的過來遞拖鞋和端水。衛穎皺眉:“你這是來來哪一出?”敏知撇嘴:“以後你還享受不到呢。我要盡快搬出去讓你們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了。”
  “急什麽?還隻是個蠶豆呢。”衛穎笑。
  敏知也笑:“蠶豆怎麽啦?蠶豆也有豆權。”又捅捅她:“你們倆可真夠麻利的。”
  衛穎臉紅了紅,又嚴肅的說:“你先別著急,就算要搬也先到雲天花園我家那裏住著。最近要忙的事兒太多了,沒必要的先放一邊去。”
  想到好好,所有的喜悅都被衝淡了。那滋味在心裏,才真是又悲又喜。
  衛穎去醫院親自把好消息告訴了好好。好好蒼白的臉上浮起笑意:“是嗎?太好了。晴晴肯定最開心,有弟弟妹妹了。”
  衛穎心酸極了,卻裝出一副很無賴的樣子要求:“所以你得快好起來教我怎麽做月子。我還挺怕的。”
  外麵傳來施家老太太對徐澈的絮叨聲:“真好真好。趕快把酒席擺了吧。叫小穎別來醫院了,這裏可髒了,萬一被傳染了就不好了。”
  衛穎和好好看了對方一眼,會心的微笑起來。衛穎把手放在好好手背上:“一切都會好的。我家小孩兒來了,就是一個好兆頭。”
  好好病情穩定,施家老太太卻閃了腰動彈不得。雖然有保姆和護工,施老先生還是忙得夠嗆,都是衛穎徐澈幫著照顧晴晴。哪知徐澈的父親徐天啟也感冒了,徐澈到處跑,公司的事又不能耽誤,眼見著就瘦了一圈。
  衛穎隻能把手裏欠著的稿子趕快交了,到處跟相熟的編輯道歉說暫時停筆。那天她正跟莫曉嵐學著熬湯給徐澈喝,卻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一聽才知道是徐淩的太太馬淨,說想過來看看衛穎。
  衛穎把自己的門牌號告訴了她,忙回了家準備招待客人。
  馬淨進門隻掃了一眼就說:“哎,你的房子可真大。”
  衛穎給她上茶:“還成吧。”
  馬淨打量她的肚子,臉上掛起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們什麽時候把婚禮辦了,我們好吃喜酒啊。”
  衛穎不願深想她到底什麽意思,隻是笑笑:“看吧,也許就去領個證就可以了,不想麻煩。”
  “那你們結婚以後就住在這裏了吧?這裏也夠大,保姆房嬰兒房都不成問題。”
  衛穎支吾了一句:“可能。”其實她是這麽想,可是她知道徐澈不太願意一再的受老丈人的恩惠。他一定想過要讓衛穎到自己那套房子去住,卻又有很多顧慮。主要還是衛穎的性格太自由散漫喜歡獨來獨往,並不適合跟老人住一起。最好的法子是在同一個小區再買一套房子住,可是現在房價這麽貴,他那點積蓄哪裏買得起。想想他也真夠為難的。
  “那大哥住過來的話,他就不回家住了吧?”馬淨笑盈盈的問。
  衛穎納悶,不知道她東拉西扯的想說什麽。
  馬淨已經立刻說:“我看你們倆最近真是忙壞了,又要照顧好好,又要準備生孩子,還要搬家結婚什麽的。我跟小淩商量了一下,我們可以搬過去全權照顧爸爸,你們就別操心了。”
  衛穎立刻為自己剛才起的小心眼兒感到愧疚:“謝謝。這可的確幫了我們大忙了。”
  馬淨一笑:“大哥忙,我們幫把手也是應該的。隻是你也知道,我們孩子也會走路了,都住在家裏還是擁擠了點,既然大哥要搬出來,他那間屋子……”
  “應該的,應該的,他那間屋子你們想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吧。”
  “這麽多年大哥忙他的事業,都是我們在照顧爸爸,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馬淨話鋒一轉,道。
  衛穎一愣,心想難道你不知道徐澈為什麽在外奔波?何況最近兩年都是他出力更多,讓徐淩專心照顧孩子,怎麽現在就把他做的一切都抹殺了?
  馬淨又說:“徐淩照顧家裏,自己也沒掙幾個錢。三十歲有家有口的人,要是搬過去還是住在哥哥的房子裏,說起來也怪丟人。小穎啊,我估摸著現在這套房子徐淩該有份吧?畢竟他付出了這麽多。大哥都不住在那裏了 ,把他的名字換成小淩的也是應該的,對吧?”
  衛穎開始生氣。這套房子是徐澈買給父親的,雖然買得早比現在便宜不少,但是當時也掏空了他所有積蓄。現在貸款還清了,就不讓他回去住,還不讓他的名字在房產證上,這都怎麽回事兒?更何況徐淩自己不是沒有房子,不過是小了點罷了。
  她硬梆梆的說:“這我就沒法兒說什麽了。畢竟是他們兄弟倆的事情。我們倆說了有什麽用?”
  “話是這麽說。可是我家小淩臉皮薄,自己該得的東西不知道爭取。你看這麽多年,他可真一句話沒說過,任勞任怨。”
  衛穎惱怒的想,徐澈不在家的時候每個月都往家裏寄那麽多錢呢。可是轉念一想,確實是在身邊照顧的人更辛苦一些,所以她隻說:“我跟徐澈還沒結婚,我可不能替他拿主意。你還是跟你們大哥自己說吧。他是個很容易說話的人,你說的在理他怎麽可能不答應?”
  馬淨被她刺得有些臉紅。這些話似乎當著徐澈的麵還真說不出口,但她還是又解釋了幾句:“也不是我們想怎麽著。隻是我也想過自己的日子。爸爸的生活習慣跟我們更接近一些,而不是跟大哥。有些事兒,還是讓我們一家人自己關起門來解決比較好。房子不在我們名下,到底也沒有這個能關起門的感覺。”
  她說得含蓄,又比較雜亂。衛穎還是理解了。在徐澈的房子裏,他自然要把父親放在第一位,也有權說話,有時難免讓馬淨覺得不便。徐澈不能不讓徐淩照顧父親,也不能發表太多意見,真是清官難斷家務事。
  馬淨走了沒多會徐澈就回來了。衛穎看著他,一時有些心疼。他一直拚命攢錢想再買套房子方便兩家人,可是主動要走和別人希望你走畢竟是兩回事兒。
  衛穎說:“徐澈,我看我們以後還是一直住這裏好了。搬家太麻煩了。”
  徐澈過來親親她:“你不用動手,我來搬。”
  “可是我住這裏住習慣了,不想搬啊。”見他沉吟,她又忙說,“還有,爸爸說就不另外給我嫁妝了,這套房子就是。以後我就全歸你負責,他可不再給我錢了。小徐,你肩上擔子重著呢,錢要花在刀刃上,比如奶粉上,知道不?”她笑嗬嗬的拍他的肩。
  徐澈笑了,他雖然很不願意要嶽父的幫忙,但也不想讓衛穎覺得不方便。她想領她爸爸的情,他總不能攔著。所以他說:“這樣就離我爸稍微遠了點兒。那以後我就在這邊買房子,讓老人家搬過來好了。”
  “今天馬淨來了,她說我們就別操心了,他們倆願意搬過去全權照顧伯父。”
  “這樣啊。小淩自己也有孩子,我怕他忙不過來。我也不能就這麽撂挑子。”
  “怎麽是撂挑子呢?兄弟間也有分工,總有人照顧多點少出錢,有人照顧少點多出錢。你弟弟說了他們願意搬過去跟老人一起住,你不能不讓吧。我們老插手過問,倒顯得不放心他們似的。我們常回去看看就好了。你要實在覺得愧疚,就把那房子轉到你弟弟名下得了。”衛穎生怕自己說不出口,劈裏啪啦的一股腦全說了。
  徐澈一怔,隨即笑了:“小穎,你想得真周到。我怎麽就沒想到呢?成,就這麽做。”
  衛穎摸摸他的頭發,心想這是個實心眼的家夥。
  徐澈又問:“那敏知怎麽辦?”
  “她不會跟我計較。她前兩天就說了要搬出去。”
  這事就暫時這麽決定了。過了一天,徐淩卻過來找徐澈。一見麵就說:“哥,我真不知道馬淨會來找衛穎說這些。房子都是你出錢買的,我可不能要。傳出去人家以為我用自己爸爸來換房子呢。”
  徐澈聯係前因後果,立刻明白過來,笑著說:“其實一直要你照顧爸爸,我真的挺過意不去。這房子是你該得的。”
  徐淩訥訥:“那我現在那套房子就不賣用來放租?這年頭房子升值得快,賣了不劃算。”
  “怎麽問我?你的房子當然你做主了。”徐澈扔了一支煙給弟弟,“抽吧,你也好久沒跟我抽煙了。”
  到了衛穎那裏,她皺眉:“又抽煙了?不是說好戒了的?”
  徐澈討饒:“就一次。對男人來說,有時煙是用來調節氣氛的。”然後又說,“小穎你不老實,馬淨來找你要房子你該跟我說。咱們說了有什麽都不瞞著對方的。”
  衛穎歎氣,坐在他膝蓋上摟住他的脖子:“因為我生氣。我不高興。我覺得她們沒道理。所以我就想幹脆我自己來說。”
  徐澈捏捏她的鼻頭:“小淩的確蠻辛苦的,照顧老人不是個容易的事兒。我做得不好,他要經濟支援我能給多少就是多少。再說了,家不是講理的地方,是講和氣的地方。當然,”他故意放慢了語速,瞅著衛穎,“你想要不和氣,想要跟我吵架,我也樂意奉陪。”
  衛穎被他取笑,狠狠的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討厭。”
  徐澈用手給她理理頭發:“走吧,爸爸等我們吃飯。然後我得去醫院,你今天就別跟著了。”
  “嗯。”衛穎答應著起來穿外套。到了徐家,徐淩一家三口也到了。馬淨抱著兩歲多的兒子牛牛,看見衛穎立刻把眼睛轉了過去,大概是被徐淩說了一頓,在遷怒衛穎。
  徐天啟看到衛穎很高興,拉著她說了好些話。他本來是個沉默刻板的老人,但是近年來受了打擊,又幾次生病,性格越來越像個小孩,愛嘮叨和抱怨。說著說著,他突然抬頭看看四周,很茫然的問:“小澈,你媽媽呢?怎麽還沒回來?”
  眾人都安靜了下來。徐天啟現在有點老年癡呆症的前兆,有時會犯糊塗。每次念叨到妻子的時候都讓人格外惻然。馬淨笑了笑,手腳麻利的把兒子往徐天啟那裏一塞:“牛牛說要爺爺抱。”徐天啟立刻又高興了,低下頭去逗小孫子。孩子格格的笑聲讓他徹底轉移了注意力。衛穎暗自歎了一口氣,和徐澈對視一眼,的確應該讓徐天啟跟小孫子住一起,算是有個寄托。
  回去的路上衛穎對徐澈說:“咱們現在真是上有老下有小,一身的責任不能大意,中年人啦。”
  徐澈莞爾,伸手過來握住她。路燈一盞盞後退,她緊緊的抓著他的手,心想,相濡以沫,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五十八)
  敏知抽了個周末搬到雲天花園去住,讓徐澈搬到衛穎那裏就近照顧。衛穎已經開始妊娠反應,吐得厲害,吃什麽吐什麽,樣子十分可憐。
  好好準備出院的前一天,敏知那天提前下班去醫院。在醫院門口突然有人叫住了她。她回頭一看,脫口道:“耿濤,你回國了?”
  耿濤走過來:“是啊,請了假回來。幸好在這裏遇上你,否則我還要打聽好好的病房在哪裏。”
  “你是專程回來看好好的?”
  “嗯。”耿濤簡短的答了一句,顯然不想多談。敏知也沒繼續追問,隻說:“你上去也好,不過伯父伯母也在,他們見到你會不高興。”
  耿濤苦笑:“我有心理準備,放心吧。”
  電梯上到五樓,隔著遠遠的敏知就聽到施家老太太帶著哭音問:“怎麽回事兒?啊?”幾個護士匆匆的往病房跑去。
  敏知一驚朝前衝去,高跟鞋一滑,差點摔一跤。到了病房門口,施家二老和護工都已經被請出了病房。敏知隻來得及看到好好滿是汗水蒼白的臉。她魂飛魄散,連忙追問,才知道好好突然腹痛如絞,再一摸,腹部居然硬硬的鼓了出來。
  幾人疑惑不定的站在走廊裏,門突然開了,好好被推出來。耿濤忙抓著一個護士問怎麽回事,護士說:“應該是內髒出血,馬上去拍片做檢查。”
  檢查的結果就是要立刻動手術止血。
  敏知渾身一陣冷一陣熱,覺得腳在發抖,卻強撐著扶兩位老人坐好,耿濤去買食物和水,她趁機走到外麵給徐澈撥了個電話。一上來還不敢說,隻問:“衛穎怎麽樣?”
  “在她爸媽那裏,說是吐得難受,懶得動,今天不回家了。有事兒?”
  敏知把情況大概說了一下,又說:“你先別跟衛穎說,她也幫不上忙。”她聽到那邊的動靜,知道徐澈正忙著出門趕過來,心裏稍微安定了一點。扶著牆,覺得胸口實在緊得發痛。
  她給高瞻撥電話過去沒人接,才想起高瞻今天有個電話會議。到衛生間用冷水衝了把臉,又打了幾個電話交代工作,做好明天也不上班的準備,這才走出去。徐澈已經到了。
  她慢慢走過去,和徐澈對視一眼,眼中均是苦澀。徐澈看看表,把她拉到一邊:“到點接晴晴了,麻煩你陪我姑媽過去。”
  “好,有什麽你馬上通知我。”
  “一定的。”
  到了幼兒園,晴晴一見到姥姥十分高興,立刻就飛撲上來。施老太太滿心酸澀,還彎腰笑眯眯的說:“寶貝兒,今天乖不乖?”
  “乖。”晴晴含糊的回答,顯得十分沒有底氣,看來是白天淘氣了。她大眼睛一轉,看到敏知,立刻撲上去仰著小臉問:“關阿姨,你又來接我了?是不是帶我去看媽媽?”
  敏知蹲下去親親她的臉蛋:“是你媽媽叫我今天帶你去買肯德基,怎麽樣,想去不?”
  孩子想了想,認真的說:“我不吃肯德雞,我想去看媽媽。”
  姥姥眼眶紅了,走過去牽著晴晴的手慢慢往外走,一麵說:“我們先去吃肯德雞。寶寶乖,吃飽飽的長得漂亮了等媽媽回來,好不好?”
  敏知帶一老一小吃了晚飯回家,徐淩一家也過來了,陪著施老太太。她看這邊自己也幫不上什麽,又趕回了醫院。
  走廊的椅子上,三個男人默默的坐著,誰也沒有說話。聽到腳步聲,徐澈和耿濤同時跳起來:“孩子還好吧?”
  “嗯。”敏知一邊點頭,一邊擔憂的看向正在發呆的施老先生。他一頭白發的樣子讓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胸口一酸。
  手術結束,好好被直接送進了ICU病房。醫生臉色凝重的對他們說:“血是止住了,我們切除了一段出血的小腸。現在情況不容樂觀,需要繼續觀察。”
  “最壞的情況是什麽?”施老先生終於啞著嗓子開口。
  醫生同情的看他一眼,坦率的說:“髒器衰竭導致死亡。”
  敏知後退一步,從頭頂涼到腳趾。
  深夜敏知從醫院出來,到了樓下覺得渾身都要散架了,慢騰騰的向電梯走去。
  有人走近把手放在她的肩頭,她轉頭,碰到高瞻關切的眼神:“沒事兒吧?”
  “沒事兒。你怎麽來了?”
  “我開完會到醫院找你,護工說你已經回來了。”
  敏知看著他,突然覺得全身僅有的力氣都被抽幹了,不由自主的蹲了下去,像個孩子一樣抱著腦袋,淚水迅速的衝到眼眶,幾乎像在嚷嚷似的說:“真快,這麽快我們就老了,老得要學著麵臨生離死別。”
  高瞻跟著蹲下去,摸摸她的頭發,把她拉起來然後一把摟在懷裏:“張嘴。”
  敏知嘴裏一甜,這才發覺他塞了塊芝麻糖到她嘴裏。芝麻糖的滋味沿著舌尖一路蔓延下去,香甜馥鬱到溫柔的地步,好像一隻手在輕輕的撫慰她。她抬眼看著他黑黑的眸子,千言萬語不知道說什麽好。
  “上樓吧。”他用手替她抹去眼淚,牽著她的手去坐電梯。
  回到家她把手袋一扔,坐到沙發上發呆。高瞻撓撓腦袋:“你要不要去床上躺會兒?”
  她搖搖頭:“我就在這裏靠著就好。”她把臉埋在枕頭裏,悶聲說:“謝謝你。再陪我一會兒好麽?”
  他在她身邊坐下。她的肩塌塌的,身體語言暴露了她有多傷心多著急。他突然就很想告訴她自己心裏的話。
  他找到她的手緊緊的握著:“敏知,你有我,別害怕,我會一直陪著你。我……愛你,從第一眼見到你就開始了。”
  她抬起頭,注意力果然被分散了,眼神裏有一絲迷惑:“你對我一見鍾情?這怎麽可能?”
  “是真的。”他笑了,“其實不是在飯桌上見到你的時候有感覺的,而是衛穎過敏了我們進電梯的時候。她凶巴巴的瞪著我,你就在那裏特別好脾氣的對我微笑,像是怕她得罪了我。你那個樣子真可愛,一心一意的護著她,又顯得通情達理。”
  敏知摸摸自己的臉,喃喃道:“真的嗎?”
  他捏捏她的手:“不要老懷疑。後來你忙著撮合我跟衛穎,我一眼就看出來了,覺得你特好玩兒,就想看你還會幹嘛。你試車差點出事,可憐兮兮的看著我,我就知道我徹底栽了。”
  “可是你都沒跟我說。”
  “嗯,我一直拖著沒跟你表白,是因為,因為那個,我以前的女朋友還跟我有些聯係,我自己的心情也沒完全平複。”他轉過眼去,尷尬的笑笑。
  敏知微笑了,反握住他的手。
  “記不記得那次你出車禍,我可高興壞了。”偷覷敏知一眼,他立刻又解釋,“鄭重聲明,不是因為你出車禍我高興,而是因為你叫我過去我高興。”
  “可是你當時太正人君子了,送我回家以後就消失了。我本來有些懷疑的,又覺得不像。”
  “嘿嘿,我犯傻啊。我覺得不能做太明顯了,給人趁人之危的感覺。否則我真的挺想每天去接送你上下班。嗨,不過現在想想也好,那個時候你還,還跟別人在一起,幸虧我沒輕舉妄動,要不插在你們中間該多難受。”他盯著她,眼神前所未有的溫柔。
  敏知呆了很久,緩緩把臉貼在他的手背上:“你真是個傻瓜。謝謝你,後來還一直等我。”
  他俯身把她圍在自己的臂彎裏:“其實還是合適的時間遇到了合適的人。你再早點遇到我就糟糕了,我那個時候很浮躁,很不好。”
  “是嗎?為什麽?”他熱烘烘的氣息包圍著她,讓她覺得特別舒服和放鬆,聲音也變得懶懶的。
  “我當年吧,喜歡到處跑,一直不肯安定下來。老讓我那個時候的女朋友等,她一個人寂寞,終於愛上了別人。我其實挺混蛋的,讓她很傷心。她其實教會了我很多事情,尤其是分手以後。所以我現在可以站在你麵前,叫你對我放心。我會對你好,會跟你一起到處看看這個世界。”
  敏知被徹底的震動了,坐直了身子看到他眼睛裏。早一點晚一點都不行,她差點就錯過他。也許對另一個女子來說,高瞻就是冷淡的何破曉,可是對敏知來說,他就是她對梁如笙說過的,最合適的人。
  見她不吭氣,他有些慌了,忙說:“你不用著急給我答案。你好好想想。你對我挺有好感的,對吧?”他輕輕的嘟囔,像是不敢講得太大聲,“那就再培養培養感情,多跟我見麵,過兩天你就會說你愛我了。”
  敏知笑出聲,眼眶卻又濕潤了。她伸出手去握住他粗糙的手指:“你說得對。”
  然後她像對待好友那樣把頭靠了過去,帶著一點點委屈和依賴的口吻說:“謝謝你。”

  (五十九)
  病症的發展從來都是難以預料的。雖然觀察了一周,好好的病情沒有繼續惡化,被送回普通病房,但是每個人的心又都提了上去,對未來更充滿了忐忑不安。
  衛穎遇到敏知,看著她心力交瘁的樣子歎了口氣:“下次別瞞著我了,你自個兒肯定偷偷哭了吧那天?”
  “哪有。”敏知鎮定自若的否定。
  衛穎嗤了一聲,又說:“快回去讓高瞻給你補補,看你都什麽樣了。”
  過後衛穎親自上街買了些補品叫徐澈開車跟她一起去施家。徐澈看了她手裏的袋子,說:“好好不適合吃這些。”
  衛穎斜睨他:“笨啊,是給姑父姑媽的。他們也需要補補。照顧生病的人容易把自己累壞了。”
  徐澈湊過去親她的臉頰:“還是你想得周到。”
  “你現在可真會拍馬屁。”她撇嘴。
  到了施家,晴晴還在裏麵睡午覺,施老太一看到東西就想推辭不要,徐澈摟住她的肩:“姑媽,你們一定得把這些東西都吃了。”他的語氣像個運籌帷幄的將軍,這段時間他已經是這個家的主心骨了,老太太乖乖的點頭,把東西拿到廚房交代給保姆。
  姑父慢慢的從裏間踱出來,把徐澈和衛穎拉到陽台上,低聲問:“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麽耿濤會突然回來?”
  徐澈和衛穎對視一眼,衛穎開口回答:“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好好這樣,他怎麽可能不回來呢?”
  姑父皺了皺眉:“我看事情沒這麽簡單。你說他會不會是想把晴晴帶回美國去?現在好好的狀況,孩子肯定是沒有以前被照顧得好了。我聽他們說,很多人就是趁這個機會爭奪撫養權的。”老爺子說到後麵,聲音都顫抖了。
  “絕不可能。他不是這麽冷血的人。”徐澈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轉過頭,施老太太已經站在那裏直抹眼淚了,一邊小聲的說:“不會就好,不會就好。”
  離開施家上了車,一直沉默的衛穎突然說:“耿濤會不會真這麽做?”
  “他敢。”徐澈眼神冷冽。
  明知道徐澈不過是在虛張聲勢,衛穎也樂了:“咱認識黑道上的人不?”
  徐澈伸手握她的手,卻發現她的掌心冰涼,隻能說:“要打官司我能找到最好的律師。他從美國回來又怎麽了?強龍還能鬥過地頭蛇?”
  “唉,別瞎打比方好不好?”
  等好好身體恢複了一些,就到了她三十歲生日。施家二老買了蛋糕帶著孩子去醫院,在北京的同學也約好了去給她過生日。
  見到這麽多人好好明顯很高興,勉力坐起來,一定要自己吹蠟燭,又對女兒說:“奶油蛋糕很好吃,晴晴會喜歡的。”
  不知道為什麽,那天晴晴在鬧脾氣,說什麽都板著個小臉,動不動就哭哭啼啼。好好猜她是好久沒跟媽媽親熱難過了,心裏更加愧疚,把她摟在身邊親了親:“乖晴晴,媽媽想看你跳舞,等會給叔叔阿姨們表演好不好?”
  晴晴鼓著小嘴不吭氣兒,眼神卻投向門口。
  好好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卻是耿濤來了,手裏還拿著個盒子,一看就是貴重的生日禮物。
  大家看到他,都有些不自然。晴晴也沒像從前那樣高高興興的去迎接爸爸。好好倒是很大度的說:“來啦?”
  徐澈就勢走上前含笑說:“來得正好,剛要吹蠟燭。”
  耿濤尷尬的笑笑,對二老打了招呼,就想過去親近女兒。
  哪知晴晴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往後一縮,死死的反手抱住好好,把臉埋在她的胸口。
  耿濤愣在那裏,好好吃驚極了,拍著晴晴的背著急的說:“寶寶,怎麽啦?哪裏不舒服嗎?”
  施老太太也忙著上去看:“怎麽了?晴晴,是不是哪裏疼?”
  晴晴抬起頭,大聲嚷道:“媽媽,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姥姥姥爺了?”
  她問得又凶又急,一張臉漲得通紅,像是害怕到極點,兩隻手抓著好好的衣服,幾乎把她的袖口給扯破。
  胸口如同被大石擊中,好好竟呆在那裏張著嘴,發不出聲。
  “我不要走,我不要去美國,我要跟你在一起!”晴晴吼得嗓子都有點啞了。
  原來這麽小的孩子真正傷心的時候不會嚎啕大哭,而是像大人那樣哀痛欲絕的睜大眼睛,然後晶瑩的淚水無聲無息大滴大滴的湧了出來,滾到腮邊。小身子輕輕的抽著哽著,仿佛用盡全身力氣在克製自己。
  一股熱流轟的衝上腦門,眼淚奪眶而出,好好反而哭得更厲害:“不會的,不會的,媽媽會一直跟寶寶在一起。”
  衛穎死死的抓住徐澈的手,幾乎把他的手掐破。一定是孩子那天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小小的人兒這兩天不知受了多少煎熬。
  所有人都沒能忍住。連那些男同學都紛紛轉過頭去擦眼淚,施家二老更是泣不成聲。敏知站在那裏,眼淚在眼眶打轉,卻隻能咬緊嘴唇。破曉走過去,把她摟在懷裏,輕輕的拍著她的背。
  生日蛋糕上的蠟燭融化了,紅色的燭淚緩緩滴下。金黃的火光下,蛋糕上那個大大的Happy仿佛一聲無言的歎息。
  等一切恢複平靜,大家都告辭,好好對父母說:“你們先帶晴晴回去吧,我跟耿濤單獨談談。”
  施老太太不放心的躊躇,耿濤說:“媽,我不會再惹好好哭了。您放心,我不會把晴晴帶走的。”老人沒說話,抱起哭累睡著的外孫女往外走去。
  病房裏隻剩下兩個人安靜的麵對。耿濤看著好好瘦得不成樣子的臉,不由緩緩走過去,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床頭,輕輕的說:“你放心,我不會把孩子帶走的。”
  好好不為所動,當年他也曾說過會愛她一輩子,結果呢?所以她隻是很平靜的跟他理論:“耿濤,我們在一起這麽久,我有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兒?”
  他搖頭。
  “那麽我希望你能看在我對你好了十年的份上答應我一件事兒。如果我死了,讓我爸媽繼續照顧晴晴。”
  耿濤一驚,想去捂她的嘴:“別胡說。”
  她笑笑,撥開他的手:“隻要我還有一口氣,我是不會放棄晴晴的撫養權的。其實你一個大男人,在外麵帶著個孩子也不容易,何必呢?將來你遲早會再婚,會再有孩子。我不想晴晴跟著後媽,跟別的孩子分享父愛。”
  她極輕微的歎了一口氣:“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我爸媽,這幾年沒讓他們少操心。你看我媽幫我帶孩子,頭發白了多少,樣子老了多少?如果我死了,晴晴好歹能留給他們一個念想兒,否則,否則我真不知道他們能怎麽撐下去。”
  耿濤很久沒說話。好好終於看了他一眼,這才發現他的眼睛紅得跟血一樣。
  “我不會帶孩子走,我想跟你在一塊兒,我們一家人。”他一字一句的說。
  好好不置可否,眼睛無神的盯著天花板。
  耿濤慢慢的伏了下去,臉靠在她的手邊:“好好,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我啊,離開北京以後整天都在想你,想我們這個家。我老夢見我騎著自行車去找你,怎麽著都找不著。四中找不著,某大找不著,你家找不著。我怎麽能找不著你呢?我怎麽會那麽蠢讓你走了呢?”
  窗外路燈亮了,又到萬家燈火的時候。一滴眼淚無聲的從好好眼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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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醫院後,破曉送敏知回家。到了樓下敏知說了聲謝謝,拉開車門跳下去。
  破曉叫住她,自己也下了車繞到另一邊,在她麵前站住,低頭看著她。她最近實在太忙太累太傷心了,雖然她表現得很鎮靜,他看到她努力微笑的樣子心裏就像針紮一樣。
  “你別太難過了。情況絕對沒有那麽糟。我看耿濤也不會帶孩子走的。”
  “嗯。”她若有所思的答應了一聲。
  “我們周圍的人要樂觀,才能鼓勵好好。”他又說。
  “謝謝你。”
  “你能不能別跟我這麽客氣?”他心裏一直也有情緒,在這一刻終於有些失控。
  敏知抬眼看他,他的眼睛裏有血絲,神色焦灼疲倦。
  她的心立刻就軟了:“對不起。”
  破曉啼笑皆非:“你又跟我對不起什麽?”
  敏知微笑:“我腦子不轉了。總之謝謝你安慰我,也很抱歉我又犯了太禮貌的毛病。”
  破曉被她逗樂了:“你還是一樣愛檢討自己啊。”
  “你早點回家休息吧。”她溫和的催促他,好像從前無數次那樣的體貼。
  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臂:“敏知……”看到人生無常的時候,冷靜從容如何破曉也想緊緊抓住什麽。
  她回過頭,眉宇間帶著疲倦和一絲無奈。他無意識的朝前傾身,俯下頭去。
  看著他的臉漸漸靠近,敏知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能更清楚的看到他眼眸裏的火花和情緒,纖毫畢現。她突然明白了,他一直在壓抑著他的不舍。他的確不想跟她分開,可是跟她在一起代價更大。兩害相權取其輕,他當時選擇了放開她。
  敏知心酸又釋然。她不動聲色的別過頭去,抽出自己的手臂:“我累了,得上樓休息。”
  破曉頹然放開她,看著她上樓,自嘲的笑了。

  (六十)
  十月中好好出了院。十月底衛穎和徐澈領了證。從民政局出來,衛長鈞莫曉嵐,還有徐淩帶著徐天啟,馬淨和牛牛早在外麵等了。一家人去餐館吃了個午飯,然後到照相館拍全家福。
  拍完照衛穎徐澈就到好好家送喜糖給姑父姑媽。衛穎在車上說:“爸爸最近精神很好,真得謝謝小淩他們。”
  徐澈含笑看她一眼,衛穎嗔道:“鬼鬼祟祟的幹嘛?”
  徐澈說:“你現在真有個大嫂的樣子。”
  衛穎撇嘴:“少來。我還想做青春美少女呢。”
  “有這麽大肚子的青春美少女嗎?”
  衛穎大怒:“我的肚子哪裏大了?明明都看不出來。我昨天遇到韓英他們,都說我怎麽這麽苗條。”
  徐澈笑:“其實是我覺得你太瘦了。”他伸手去揉她的頭發,“小穎,多吃點。懷孕的女人要承擔兩個人的飯量呢。”
  衛穎像一隻被摸毛摸得很舒服的貓,眯起了眼睛:“知道了。我已經很努力了。”
  過了一會她想起什麽,鄭重的對徐澈說:“下午我跟敏知好好他們出去慶祝,你就不用陪我了。”
  “你們要怎麽慶祝?”
  衛穎狡黠笑道:“女人的慶祝,不能告訴男人。”
  徐澈眼巴巴的看著她:“至少告訴我你們去哪裏吧,否則我會擔心。”
  “好吧,告訴你。”衛穎寬宏大量的看他一眼,“好好說悶了很久,想回學校走走。”
  徐澈沉默一會:“她現在身體很弱,走那麽遠……”
  衛穎輕歎一聲:“我知道。可是你沒看到她提出要求時的眼神。她說趁她現在樣子還能見人,又說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她住了嘴,紅著眼眶轉過頭去。
  “你們問過醫生的意見沒有?”
  “嗯,敏知給醫生打過電話。醫生說可以去,就是要注意保暖,千萬別感冒了。”
  到了好好家不久,敏知的車就到了。徐澈在陽台上看著他們走遠,卻接到耿濤打來的電話:“我現在能來看好好麽?”
  “她跟小穎和敏知去某大了。”
  耿濤一下就急了:“你怎麽能讓她們去。感染了可怎麽行?”
  徐澈輕輕的歎了口氣:“好好從小都是乖學生,乖女兒,三十年沒怎麽任性過。由她吧,放心,敏知和小穎都有分寸。”
  耿濤好一陣沒說話:“你說的也沒錯。不過我就是擔心,要不,我們跟著過去看看吧。”
  “那也行。”
  衛穎他們一路嘻嘻哈哈的開到校園。停好車衛穎第一個跳下去伸懶腰:“說起來,我也好幾年沒回來看過了。”
  敏知下車把輪椅拿出來,扶好好坐下,瞪衛穎一眼:“你給我小心點。別亂動。”
  “吼吼,你徐澈附身了?”
  敏知哭笑不得:“過來,跟我一起推輪椅。”
  他們從正門進去,守門的小警衛忙著過來幫敏知把輪椅抬進去。從橋上經過,池塘裏荷花已經開過了。前方一片開闊,兩個華表莊重肅穆。
  早就熟門熟路,他們往左邊拐去,在濃密的樹蔭下走不遠,就看到了湖。夕陽照在水麵,柳條被風吹得輕輕搖擺。湖畔的塔身被勾了一條金邊。
  這時分湖邊散步的人很多。看著一張張年輕意氣風發的臉,衛穎歎氣:“真想不到,我也是從這樣過來的。更想不到,我也要當媽了。”又忿忿的說,“奶奶的,我上大學沒談戀愛,沒機會來這裏壓馬路。關敏知你可真幸福。”
  敏知氣定神閑:“是啊,當時談戀愛,打著自習的旗號去教室占座,自習不了兩分鍾就跑出來手拉手閑逛。嫉妒吧?”
  “很嫉妒。不過我倒是記得夏天閑逛的後果就是被蚊子咬,冬天閑逛的後果嘛,嘿嘿,是誰從冰麵上掉下去裹一身泥凍得半死跑回宿舍的?”衛穎哈哈大笑。
  敏知噗哧笑了:“你記性真好,可見當時多麽眼紅。”
  “別說衛穎,我們誰不眼紅啊。”好好說,又問,“不過您那位初戀現在怎麽樣了?我聽說去了外交部,混得不錯。”
  “上次見過。是混得不錯,可是,”敏知一笑,“現在胖了兩倍,我都快認不出他來了。”
  “你別說,那何震華,趙宗英什麽的,不也胖了?這都是生活幸福,老婆喂的。”衛穎點頭。
  好好笑:“你可真會想當然。人家趙宗英都離三次婚了。”
  衛穎撓撓頭:“他們怎麽這麽容易結了又離?早知道離婚這麽容易,我就多結幾次了。”
  敏知和好好異口同聲的呸她。
  他們繞到學校東麵,那裏建起了嶄新的高樓。好好不無傷感的說:“其實我挺懷念舊二教的。”
  “我們上學的時候不就拆了,你現在才來懷念。”衛穎不以為然。
  好好抿嘴一笑:“因為我最近回想了一下,發現我生平第一次被人搭訕是在二教,實在值得紀念。”
  “啊?”敏知和衛穎都轉頭瞪她,“你沒說過。”
  好好懊喪的說:“因為當時我不知道那是搭訕。不是上社會主義實踐大課嗎,另一個班那個班長跑來跟我說,希望能夠一起複習討論共同進步。我說我不太愛討論,考試前跟同學勾勾重點就好了。他臉當時就紅了,我還沒明白過來,他就走了。”
  “哈哈哈哈。您可真純情。”衛穎笑得前仰後合,“不行,我得去吐吐。”說完捂著嘴巴飛快的竄進樓去。
  敏知呆了片刻才說:“原來她不是諷刺你,是真的去吐啊。”
  好好笑壞了:“你進去看看她。孕婦多可憐。”
  她說著話略皺了皺眉,像是喘不過氣來,敏知忙問:“你怎麽樣?你沒事吧?”
  “還好。等會去三教看看啊。”她若無其事的說。敏知的心一沉,卻隻能微笑。
  等衛穎出來,他們散步到另一座教學樓門口。
  “其實我最喜歡三教,燈光亮,暖氣足,下麵還有小賣部。”衛穎說。
  好好卻幽幽的歎了口氣:“我怎麽就記得我的蘋果了。”
  想到這個典故幾個人笑做一團。原來當年流行占座,好好吃完飯施施然前往三教,進了教室才發現自己沒帶書包,隻好把手裏的蘋果放在桌上表明此桌是施好好同學的。等再回去叫上敏知衛穎回來一看,蘋果不見了,座位被占了。
  “你看這體育場也不一樣了,唉,我真懷念以前那個。”衛穎說。
  “嗯,記不記得當時我們考試考砸了,我們仨,還有韓英,愁眉苦臉的在體育場轉圈。”好好問。
  “記得,記得。下了雪,我們踩著雪。心情很差,就拚命講笑話。”
  “旁邊有一對接吻呢,生生被我們給嚇跑了。”
  聽他們七嘴八舌的回憶著,敏知沒有搭話。出國前最後一個晚上,她走到這裏看著燈火通明的教室。多少次晚自習之後她都會回頭看一看,整整一棟樓在夜色下璀璨奪目。
  她站在那裏熱淚盈眶。旁邊有人遞過紙巾,她回頭一看,正是破曉。那個晚上,他們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肩並肩的站在一起看著他們曾經學習過四年的教室。
  她並不想去回憶,可是這些已經成為她血肉的一部分,看到熟悉的場景自然就會條件反射。
  記得不代表不能重新開始啊。她甩掉那些負麵情緒,招呼兩個笑得瘋瘋癲癲的女人:“該回去了,出來挺久了。”
  好好卻不依不饒:“不行,去宿舍區看看。”
  他們住過四年的宿舍樓已經拆掉。樓前停著的長長一排自行車也不見了。想當年多少男孩女孩在前麵接吻擁抱,一個一個夜晚依依不舍的道別。
  好好也曾經是其中一員。她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的頭發和臉頰,再過不了多久她就會成為一個麵目全非的豬頭。如果能夠穿越時光,耿濤一定不會再認得她。
  “我的匯編語言就考了60分整。”衛穎突然老神在在的說。
  敏知和好好馬上明白她在耿耿於懷什麽。那是他們大四時候的選修課。考試前一天大家都在宿舍裏點著應急燈做最後的奮戰,對麵男生樓卻傳來鬼哭狼嚎的歌聲。從小虎隊到羅大佑再到老狼,有合唱有輪唱有獨唱,明顯不是一個人在發瘋,而是一整棟樓的人在發瘋。
  “怎麽回事兒?”好好皺眉問。
  韓英答:“畢業唄,他們宿舍明天就徹底關了。”
  大家誰也沒有說話,繼續苦戰。鬧了好一陣,衛穎實在受不了了,跳下床蹭蹭的走到窗邊:“我得罵他們幾句,沒完了還。”
  可是一推開窗她就愣住了,敏知他們見潑辣的衛穎也蔫了,連忙湊過去往下一看,很久都沒有言語。
  下麵是蠟燭的海洋。男孩們把蠟燭擺在窗台上,花壇邊,或者捧在手裏,對著樓上的女孩大聲歌唱。而他們宿舍的正門口,拉出一幅大大的橫幅:“親愛的女孩,我愛你。”
  他們曾經偷偷看過的,悄悄心儀過,寫過情書,牽過手,又分開的,對麵樓的女生。
  那是青春的純潔儀式,那是一生隻有一次的最特殊的表白。
  衛穎輕輕的哼了一聲。他們再唱的時候她探出頭去跟著一起大聲唱。敏知他們這才發現,同一棟樓的女孩兒們已經有很多在這麽做了。
  當然他們沒有複習好。一個宿舍都考得很糟。
  “那個時候怎麽就那麽浪漫?”現在回想,衛穎唏噓不已。
  敏知嘲笑她:“要不叫徐澈在你家樓下也拉個橫幅:衛穎我愛你。”
  “不夠帶勁,應該是,衛穎今天成我老婆了。”好好說。
  “那幹脆來一個,衛穎要當我孩子的媽了。”敏知哈哈大笑。
  “衛穎開始當黃臉婆啦。”好好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個時候,路邊的喇叭開始悉悉簌簌的響,每天傍晚的廣播就要開始了。
  敏知和好好對視一眼,一起大叫:“誰幫我把這鬼玩意兒給關了?”
  衛穎第一年很少住校,第一次住校的時候早晨廣播響放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正睡得香的衛穎被這麽一吵,惱羞成怒的坐起來,對同宿舍的女孩大叫:“誰幫我把這鬼玩意兒給關了?”敏知和好好麵麵相覷,過了好久好好才說:“關不了啊。”
  從此以後這句話就在寢室裏傳為笑談。
  衛穎聽他們又拿自己取笑,隻能抱著手哼了兩聲:“你們對新娘子有沒有一點基本的尊重?你們對孕婦有沒有人道主義精神?啊?太過分了!”
  廣播的前奏曲此時放完了。突然一聲如暮鼓晨鍾的聲音響起,伴隨著悠悠的旋律,好像街頭中蒼茫回首刹那的心情。
  敏知的笑意凝結在臉上。這前奏實在太太太熟悉了。
  她飛快的瞟了一眼好好,她臉色還是那麽蒼白,明明已經很累了卻固執得不肯回去,還抓著衛穎說著什麽。衛穎也還在傻傻的笑著。
  暮色四合的校園裏,莘莘學子們行色匆匆,男孩女孩在樹下甜蜜接吻。
  老狼的聲音低低開始吟唱,一把女聲也輕輕跟上。
  “開始的開始是我們唱歌
  最後的最後是我們在走
  最親愛的你象是夢中的風景
  說夢醒後你會去我相信 ”
  好好怔在那裏,正舉起的手無力滑落。就這麽一瞬間她被擊穿。方才所有愉快的回憶裏,她其實已經不知不覺陷入悵惘。而當這首歌猝不及防的衝入耳膜,往事如潮水般湧來。
  她的生活讓她失望透了,覺得一輩子也不過如此。她曾經以為會到天荒地老的愛情失去了,堅信過的永不褪色的幸福成了笑話,未來又如此黯淡充滿了未知的痛苦。想到也許就在不遠的將來,她不得不和那些她以為會相伴到老的親人朋友分開,她痛得想要馬上放棄。
  要站在曾經記錄了她最美麗時光的校園,她才發現自己是如此深深留戀人世間微小的細節。她擁有過那麽多,得到過那麽多,怎麽能夠簡單的說個再見就算道別?
  她捂住臉,失聲痛哭。
  “不憂愁的臉是我的少年
  不蒼惶的眼等歲月改變
  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陽的斜
  人和人互相在街邊道再見
  你說你青春無悔包括對我的愛戀
  你說歲月會改變相許終生的誓言
  你說親愛的道聲再見
  轉過年輕的臉
  含笑的帶淚的不變的眼
  是誰的聲音唱我們的歌
  是誰的琴弦撩我的心弦
  你走後依舊的街總有青春依舊的歌
  總是有人不斷重演我們的事
  都說是青春無悔包括所有的愛戀
  都還在紛紛說著相許終生的誓言
  都說親愛的親愛永遠
  都是年輕如你的臉
  含笑的帶淚的不變的眼
  親愛的
  親愛的
  親愛永遠
  永遠年輕的臉
  永遠永遠也不變的眼”
  (老狼-青春無悔)
  衛穎也愣住了,看了身邊的好好一眼,從前的歡聲笑語轟隆隆的滑過耳邊,眼淚不由自主的落下。
  周圍的孩子們好奇的看著這三個女人。有兩個不知道為什麽哭得泣不成聲,隻有一個抿著嘴站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把手堅定的放在坐輪椅的女子肩上,像是想把力量傳給她。
  在她們身後不遠處,徐澈和耿濤趕到了,正想上前打招呼,卻幾乎同時辨別出了這是一首什麽歌。徐澈愣在原地,而耿濤罵了一聲操,走到一邊掏出一支煙蹲下,卻沒打火,而是抱著頭無聲的哽咽起來。
  我們這些曾經因為年輕而張揚過,驕傲過,付出過,傷害過,也被傷害過的人,終於,要麵對病痛,衰老,和死亡。

  (六十一)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2007年的冬天到了。耿濤回美國之前給徐澈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去辦完離職手續就回來。好好聽說後,也隻是微微一笑。
  她看見鏡子裏的自己,頭發稀疏,臉龐腫脹。女兒卻一點也不覺得有異,總是吧嗒吧嗒的跑過來張開手臂:“媽媽,抱。”然後響亮的在她臉上親一口。
  就像她的病,也許會出現奇跡一直這樣活到頭發都白了,也許會出現意外的惡化必須匆促的和所有人說再見,她也許會和耿濤在一起,也許不會,誰知道呢?未來的日子還那麽長。
  敏知在屋裏收拾東西,準備去美國出差。突然有人敲門,她開門一看,卻是快遞公司的人。
  她疑惑的打開那個小盒子,裏麵是條項鏈,吊墜相當特別,是一個樸素的銀色長方形,她手指在邊緣小凸起處一碰,噠的一聲長方形像窗子那樣打開了,留下一個雕著玫瑰花紋的框,而框的右上方吊著一顆璀璨的水晶,像一顆明亮的星星。
  她甚至不需要看附在盒子裏的卡片,就知道這禮物是誰送來的。
  項鏈在掌心沁涼,她握緊坐在沙發上。十一月的黃昏在外麵晃動,像是一個老故事。她撥電話過去,對方好像一直在等這個電話,隻響了一聲就接了起來:“你好,敏知。”
  她笑笑:“生日快樂,破曉。”
  “謝謝。”
  “為什麽有人過生日還給別人送禮物呢?”她問。
  破曉帶著笑回答:“我樂意別出心裁啊。”
  她跟著笑了一會說:“這太貴重了,我沒法兒收。”
  “放心吧,貴不到哪裏去。難道你以為那是鑽石?”他調侃,接著聲音突然變得很低,“敏知,離開這麽久我每天都在想些事兒。如果你已經不在原地了,那是我活該。可是如果你還在,我得飛快地跑著回去。”
  每次他稍微流露出脆弱的一麵,她的心還是會隱隱做痛,那種牽掛大概一輩子都沒法戒除了。仿佛還是昨天,他的生日聚會後,他從沙發上抱起她,她貼著他的胸口。那個瞬間,她以為那就是天荒地老。
  隻是現在的敏知,自己已經站在廣袤的原野上,頭頂是無盡的星空,再不需要任何人替她開一扇窗才能看見星鬥。
  “你那麽帶勁兒的跑,應該是朝前跑啊。”她笑著岔開話題。
  他也不動聲色的順著她:“當然當然,不進則退。我下周又出長差了,回來再跟你聯係。”
  掛上電話,她坐了一分鍾,把項鏈小心的收到盒子裏,又鄭重的放在抽屜底。抽屜裏還有他們的一張合影,陽光斑駁的灑在照片上,而照片上的景色卻是黑夜,他們倆一臉嚴肅的站在那裏,後麵是流光溢彩的噴泉。
  敏知走後沒兩天,徐澈跟高瞻去打籃球,打完接了衛穎吃飯。正坐在那裏聊天,有人叫衛穎的名字。衛穎回頭一看,卻是老同學李正雲。
  李正雲樂嗬嗬的跟他們一一握手,坐下來以後四處張望:“你那死黨呢?”
  “去美國出差了。”
  “喲,這麽巧?”李正雲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破曉也去了美國。你說這倆不會跑拉斯維加斯閃婚了吧?”
  衛穎在心裏暗自歎氣,大概在好好那裏同學們看到破曉安慰敏知,居然沒人知道這倆早出了問題,這就是低調的壞處。
  “怎麽可能呢?”她隻是說,飛速瞟了高瞻一眼。
  高瞻挑挑眉,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衛穎偷偷問徐澈:“你們男的怎麽都這樣啊?我本來想安慰他的,結果他這麽個樣子,我又覺得他不是那麽在乎敏知了。”
  徐澈一口茶嗆到:“寶貝兒,別瞎琢磨了。男人得有點氣度,知道不?再說,也許現在高瞻正在家裏暗自飲恨來著。”
  衛穎撇撇嘴笑了。
  敏知在紐約辦完了公事,從前在西岸的朋友給她打電話:“好容易來一次,過來看看我們。我們幾個打算去拉斯維加斯聽演唱會,你也順道過來吧。”
  她略微遲疑了一會,就爽快的答應了。
  到達拉斯維加斯的時候是下午。她放下行李去找朋友們。阿拉丁的自助餐是她的最愛,幾個人邊吃邊聊,肚子吃得滾圓。
  朋友去聽演唱會,她一個人漫步在拉斯維加斯的街頭。看看表,離整點還有半個小時,她穿過擁擠的街道,在Bellagio旁邊的咖啡廳裏要了杯咖啡,看著外麵被燈光映亮的水麵。
  她掏出手機給高瞻,衛穎和好好發了短信,心中突然一動,進入信箱裏看從前的短信。
  那些短信她一直沒有刪。也許是真的忘記了,也許是刻意還想留下點什麽。
  “我去上班了,今天下雨,你開車小心。”
  “開會中,無聊,想你。”
  “聽說有個餐館不錯,明天帶你去吃。”
  “吃夜宵麽?我來接你。”
  她愛過的那個人,親手一字一句打出這些話。
  從前的日子裏,這些短信是寒夜裏的火焰,擊退她每一次軟弱。即使到現在,她也一點兒不為自己曾經的軟弱,退縮,妥協和掙紮而後悔或者羞愧。她知道自己繞了很多很多彎路,可是這些彎路帶給她的,比她想象的還要多。她就好像一個孩子,在意想不到的風景麵前停留,然後一低頭發現自己的籃子裏多了很多新鮮的花朵和水果。
  淚水漸漸湧上來,她不知道那是喜悅還是悲傷,隻知道很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場。
  然後她就真的這麽做了。
  拉斯維加斯是個奇怪的城市,誰也不會大驚小怪。周圍來往那麽多人,沒有一個人打擾她。仿佛一個年輕女子的哭泣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
  過了好久,她哭夠了,狼狽的想找張紙巾擦臉,早有一隻手遞過來,手指修長潔淨。
  她抬起頭,迎上破曉的眼睛。
  “你怎麽會在這兒?”她下意識的問。
  “這幾天我每天都在這裏晃蕩。我想,你應該會來吧。”他輕描淡寫的說。
  她翹起嘴角,眼淚卻滑落下去,落在手機屏幕上。
  “我答應過你的事情,是不是隻做到了這麽一件?”他有些懊喪的問。
  “似乎是的。”她用力的擤鼻涕。
  “可惜假期太少了。”他輕輕的說。
  她抽抽鼻子:“我知道你這一輩子都會很忙很忙。你這個家夥,永遠都停不下來。”
  他哈哈大笑,頷首說:“這大概是本能吧。”
  時針往整點指去。人們不斷湧向湖邊,很快就圍滿了。
  他若有所思的看著那片燈光的匯聚處,問:“敏知,你呢,你想過自己要過什麽樣的生活嗎?”
  “嗯,我做過一個職業規劃。打算好好的賺錢,等升到partner賺一筆之後跳槽,去非贏利組織裏工作,然後周遊世界。”她笑著說,“我現在終於知道,我是個簡單的人,想過簡單的生活。”
  燈光映在他明亮的眼睛裏,他的笑容依舊那麽漂亮,雖然帶著太多的傷感:“快開始了,我們也過去吧。”
  他抓起她的手,拉著她走到湖邊,站在人群後。
  音樂聲終於響起,婉約悠揚。
  她曾經滿懷希望的在日記裏寫: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陽光照射下來,四季的流轉裏我不斷和過去說再見,也許是因為,我知道,要跋涉過千裏萬裏路,要遇到千千萬萬個人之後,我才能最終再和你相見。
  可是原來,跋涉過遇到過之後再回到你身邊,隻不過是為了又一次的漸行漸遠。
  其實我們在一起,是真的快樂過。
  那些傷害,不過是為了襯托快樂的可貴。
  人生一定會有妥協和放棄的吧?她站在他身邊,很想這麽問。她也知道他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他的掌心緊緊的貼著她的,好像在長安街頭等紅綠燈時,他從駕駛座那邊伸過手來。
  他的確愛過她。她再無懷疑,所以日後想起他,心裏應該還會牽掛,像看著自己的孩子,朋友,和親人。
  她知道瑣碎的平凡生活是什麽樣子。所以對有些人,要在合適的時候說再見。
  分離沒有什麽不好,因為沒有一個人是另一個人幸福的必要條件,隻有每個人自己才是。
  Andre Bocelli和 Sarah Brightman的聲音在晶瑩跳躍的水珠間回蕩,高亢渾厚磅礴,蕩氣回腸。
  Time to say goodbye。
  奇怪,一點也不傷感,而是勇氣頓生。對於破曉,她充滿了信心。對於自己,也一樣。
  她抽開手,插在風衣的口袋裏。水幕衝天而起,音樂到達最高潮,在絲絨一般的星空下閃耀著金色的光芒。人們屏息靜氣,不敢眨眼,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和音符。
  Time to say goodbye
  這是真正的道別。
  音樂聲戛然而止,最後一顆水珠落回水麵,激起陣陣漣漪。人群中響起熱烈的掌聲。
  破曉轉過頭,隻來得及看見璀璨燈火下那個背影一閃而過,消失在擁擠人潮中。
  過去的,終於過去了,而生活,剛剛開始。

  (六十二)
  敏知回北京的時候由公司的司機來接機。車上衛穎給她電話:“來我家吃飯啊。”又問,“你給我帶禮物了沒?”
  “遵照您的指示,買了童車和奶瓶。”
  “沒有驚喜啊?”她鬧她。
  “去,要當媽的人了,還這麽賴皮。”
  衛穎嘿嘿的笑:“沒見高瞻接機,心裏是不是很失落?”
  “有點兒。”敏知大大方方的承認。
  “哈哈,我就知道。他也跟我抱怨,怎麽你要回來他就去出差了。”
  敏知輕聲地笑。
  晚上她給高瞻打電話:“這次是去什麽地方?還是海上?”
  “沒有,山裏。信號不好,要是突然斷了,你等著我給你再撥回來。”
  “咦?幹嘛不用固定電話?”敏知奇道。
  “這邊他們養了隻大狗,跟我特親,我出來遛狗。”他剛說完,狗兒就應景的汪汪大叫兩聲。
  敏知笑出聲:“你大晚上的在深山老林裏遛狗,膽子可真夠大的。”
  “咱這隻狗可厲害著呢,啥都不怕。是不是大虎?”他親昵的叫了一聲,大虎又汪汪的回應兩聲。
  因為時差的關係,她很快就困了,迷迷糊糊間聽見高瞻說:“嗨,你要是能看看這裏的星星就好了,真近,連望遠鏡都不需要。”
  她唔了一聲,再醒過來,發現已經是淩晨五點,而手機早沒電了。她精神抖擻的跳下床換電池,看到高瞻的短信:“你睡著了?祝你好夢。”
  她咧嘴笑了,去廚房給自己泡了杯茶。不知道怎麽的,想起高瞻手臂上的傷疤和他說過的故事,一顆心砰砰亂跳。
  終於到了關心則亂的階段,她想。
  敏知去國際能源跟進客戶,散會後拉住CFO曹書仁:“我想請您打聽一下,高瞻在哪裏出差?”
  曹書仁哈哈大笑:“幹嘛不直接問他。想給他一個驚喜?好,沒問題,我去幫你問。再幫你聯係個車子,去我們的現場沒那麽容易。”
  敏知等到曹書仁的信息後又著手請了假和訂機票,然後給母親打電話說自己大年初三再回家。母親警覺性挺高:“要跟什麽人一起過年?”
  敏知笑了:“是去看一個朋友。”
  母親聽了敏知的介紹,遲疑的說:“這個人這麽好?”
  “當然不是十全十美。他吧,大大咧咧,做事很隨意,對生活的要求不高。”
  母親琢磨了一會,替敏知解釋:“不夠有上進心?你怎麽找一個跟何破曉完全相反的人?這也太矯枉過正了。”
  “他能力不錯,隻是對很多事情不那麽在乎罷了。不叫沒有上進心,而是誌不在此。”
  “你確定你跟他在一起不會吃苦?”
  敏知有點撒嬌的說:“媽,你別擔心我了。其實,跟誰都有磨合的過程。他不是一個對家庭沒有責任感的人。我想隻要我們溝通好了就成。他做事有分寸,這就足夠了。將來就算我要多操心一點細節,我也覺得可以接受。”
  母親歎了口氣:“好吧,我也沒什麽意見。你想去就去。注意安全。”
  眼看著敏知成了空中飛人到處自由來去,衛穎頗為眼熱:“這丫頭真夠浪漫的。”她已經有了五個多月身孕,被勒令哪裏也不許去,自然懊惱。
  徐澈笑著替她披上外套:“走吧,要不回來的路上就該堵車了。”
  他們到了醫院,進彩超房前衛穎用力捏了徐澈的手一下:“等會我要是扛不住哭了,你得製止我,別讓我丟人啊。”
  徐澈飛快的親了她一下,小護士別過頭偷偷的笑。
  屏幕上一個腦袋大大的嬰兒正把大拇指放到手裏吮吸著,專心致誌。
  衛穎呆呆的看著,心想,這就是我的孩子?這可太神奇了。當年我在C城扔手機的時候怎麽會想到會有這麽個寶貝來?
  “這是一個健康的孩子。”醫生笑著恭喜他們。
  衛穎抓緊徐澈的手,抽了抽鼻子,一個沒忍住,眼淚奪眶而出。徐澈沒有按照約定製止她,也沒有像平時那樣及時遞過紙巾,她抽搭著轉頭看丈夫,見他鏡片後麵的眼睛通紅,一眨不眨的注視著屏幕。
  回去的路上問徐澈:“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徐澈隻是笑:“都喜歡。”
  衛穎側頭看他:“雖然我想要件小棉襖,可是如果是個男孩也不錯,長大了也讓他彈吉它哄女生。”
  徐澈哈哈大笑:“是嗎?真的是因為我彈吉它把你哄到的?”
  衛穎笑嘻嘻的說:“別臭美了,我是展望未來。孩子要是像我,可不得是個帥哥。你再教他兩手,那就了不得。”
  徐澈卻沒有接話。他突如其來的沉默讓衛穎嚇了一跳,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樓下站著一個女子,看上去不過四十多歲,一雙眼睛彎彎的仿佛會笑。衛穎心中一動,徐澈已經停好了車走下去。
  站在女子麵前,他有點局促和無措,卻扭頭對衛穎說:“小穎,你先上去陪爸爸,我一會就上來。”
  衛穎點了點頭,身後隱約聽到那個女子問:“小澈,你也要做爸爸了?”
  徐天啟正坐在陽台上發呆。衛穎走過去,看看他手裏的書,問:“爸,又在給孩子想名字了?”徐天啟轉過頭,苦澀的笑了笑:“你們媽媽來過了。”
  衛穎早已有思想準備,聽見這句話還是覺得很難過,轉開話題:“我們今天看到孩子的彩超了。有光盤,爸我放給你看好嗎?”
  徐澈回去的時候正好看見徐天啟對著電腦屏幕上的嬰兒老淚縱橫,不知道是因為看見了孫子孫女,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伶牙俐齒的衛穎也愣愣的站在那裏,一看到他就無奈的輕歎了一口氣。
  後來衛穎問徐澈:“你媽媽為什麽來?”
  “人年紀大了,總會想看看第三代吧。她本來是想看牛牛的,沒想到牛牛不在,碰上了爸爸。她永遠是一個做事衝動欠考慮的人。”徐澈極難得的批評人。
  衛穎摟住他的胳膊,把頭靠在他肩頭:“你們搬家了她也知道?”
  “小淩告訴她的。我才知道他們原來保持著聯係。不過也不奇怪,她一向更喜歡小淩。”
  衛穎用鼻頭蹭蹭他的下巴,表示安慰。徐澈笑了,把她圈在手臂裏:“小穎,說起來,我們倆都談不上有個幸福的家庭,所以一定要給自己的孩子一個幸福的家。”
  衛穎抓著他的手放在自己腹部:“當然。”
  2008年年初的北京,那是一個暖冬,縱然那一刻他們都覺得生活無奈,但總算現世安穩,一切都好。
  吃過飯衛穎興衝衝的截圖,把彩超的照片傳到手機上挨個發給人看。回信把她的信箱都快回爆了。
  臨睡前她美滋滋的又看了一次所有短信,意猶未盡的抱怨:“關敏知搞什麽鬼,也不趕快來獻殷勤。不讓她當幹媽了。”
  徐澈早習慣了妻子的急性子,把燈一關摟過去:“人家坐車,信號不好也是正常的。”
  第二天一天敏知的短信也沒回來。衛穎心裏忐忑,坐在那裏看新聞,看到火車站的盛況,再看到樹枝上粗粗的冰,嚇了一跳。忙給徐澈打電話:“你看新聞了麽?原來南方天氣這麽差。”
  “看了,我估計路上不好走。”
  衛穎頓足:“也不知道這家夥衣服帶夠沒有。我看她就帶了個小箱子,她一向做事簡潔。早知道不讓她去了。”
  放了電話她還不放心,又去看天涯的新聞,看到高速上有車子連環相撞的現場圖片,一顆心砰砰亂跳。
  過了一會好好也打電話過來:“敏知還沒回短信?”
  “是啊。我猜是不是手機沒電了。不過聽說她坐車也就一天而已,到了大遠那裏估計就能跟我們聯係了。”
  然而又是一天過去了,敏知還是沒有消息。衛穎坐不住,給高瞻撥了個電話:“大遠,敏知到你那裏了沒?”
  “什麽?”對方的驚異讓衛穎心一沉。
  等問清楚了事情,高瞻說:“她坐我們公司的車來的吧?我打個電話回公司問問。”
  問了一圈以後高瞻告訴衛穎:“我們也聯係不上那輛車,估計給困半路了。”
  在衛穎他們著急的時候,敏知也在著急。她看看外麵漆黑的天,在座位上用力縮緊了身體。為了省汽油,車裏的暖氣已經關了。她帶的衣服不多,層層疊疊的穿上還是不夠,覺得太陽穴隱隱作痛,心想別是感冒了。
  她坐的是一輛麵包車,同車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跟高瞻是同事,還有個年輕的媽媽帶著個兩歲的寶寶,說是去跟孩子的爸爸過年的。路上全是雪和冰,車子已經徹底停下,前方是看不到頭的車隊長龍。寶寶在車裏呆了這麽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孩子的媽媽急壞了,孩子的食物已經差不多吃完,還帶了奶粉,卻沒有水衝。敏知把包裏最後一瓶水遞過去。
  那個中年男子叫趙飛。他上前跟司機嘀咕了兩句以後回來說:“前頭有個小鎮,我可以去買點東西回來。這麽餓著渴著不是辦法。”
  “有多遠?”
  “七八公裏吧。平常走倒是很快,但是現在的情況,估計得好幾個小時才能到。”
  “那成,我跟你一塊去,給你打手電,互相有個照應。”敏知坐直了身子。
  司機看她一眼,把大衣脫下來扔給她:“披著去,別凍著。要是車子開了,我就在那個鎮子的路口等你們。你們回來的時候沿這條路走,我看見你們會招呼你們的。”
  敏知和趙飛在車裏找了些布帶纏在鞋子上下了車。寒風吹來,兩個人都是一陣哆嗦。路上全是冰,難以著力,稍有鬆懈就可能滑倒。走了不到一個小時,敏知就覺得大腿小腿肌肉僵硬發酸。手指和腳趾也凍得似乎失去了知覺。可是背上的汗卻把內衣打濕了,貼在身上尤其難受。
  趙飛裹著大圍巾衝她吼:“你還行嗎?”
  “沒問題。”她也吼回去。
  走到後來實在艱難,趙飛和她不得不相互攙著。思維仿佛停頓了,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怎麽還沒到。
  等看到小鎮上的燈光,兩個人幾乎熱淚盈眶。跌跌撞撞的走上前去,這才有空看了看表,已經是下半夜了。
  趙飛說:“看不出來,你還挺能吃苦的。”
  敏知擺手,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淩晨小鎮已經有人醒了。他們站在街口,看到前方有店亮起燈,都是精神一振。小鎮上路麵也沒有去冰,隻能一步一步蹭著走過去。
  趙飛先到路對麵等著她。她喘口氣抬頭,看見趙飛眼裏一閃而過的驚慌:“小心。”
  話音還沒落,她就聽到汽車尖銳的刹車打滑聲,整個人飛了起來。

  (六十三)
  趙飛眼看著敏知摔下去,嚇得魂飛魄散,幾乎是連滾帶爬的過去,扯著嗓子叫:“你沒事兒吧?”
  敏知隻是被車子刮了一下,可是冰上太滑,一下控製不住就摔了出去,著地的時候又是側著落地滑出去,除了覺得左手左腳關節十分疼痛以外,她十分清楚自己沒受什麽傷,忙把圍巾往下拉了拉露出嘴巴,疊聲道:“我沒事。”
  司機也忙著跑了下來,焦急的用當地方言不知道說著什麽。
  敏知掙紮要站起來,趙飛伸手攙扶,對司機吼了兩句,又對敏知說:“他說路太滑,他的彎轉大了,他不是故意的。我叫他馬上送你去醫院。媽的,不能讓他跑了。”
  旁邊也有幾家小店的人聽到聲音,走到路邊籠著手張望。敏知和趙飛上了那司機的車,趙飛叮囑:“這次你開小心點。”
  司機操著不甚標準的普通話對敏知說:“對不起。”
  敏知擺擺手,疲倦突然襲來,她靠在椅背上,說不出話。
  到了醫院立刻做檢查。敏知對趙飛說:“趙工,你先去吃點東西然後買我們要買的吧,我在這裏檢查時間還挺久,還浪費你時間。”
  趙飛瞪了坐在遠處的司機一眼:“我得看著這小子,省得他跑了。”
  旁邊有兩個護士笑著說:“放心,不會讓他跑了。這人我們都認識。××廠的司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趙飛不放心,又過去仔細看了他的駕照,這才離去。
  這兩天因為路滑摔傷的病人很多,醫院做此類檢查已經有了一套程序。敏知檢查了一上午,照了片子坐在那裏跟醫生問情況,突然聽到外麵有很重的腳步聲飛快跑近,隨後一個人在後麵大聲吼:“敏知,你怎麽樣了?”
  她楞了一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隻能慢慢的轉過身,果然看見背著個登山包的高瞻站在那裏,焦急的看著自己。
  “醫生,她怎麽樣了?”他徑自走進來問。
  “我們能檢查的都檢查了。幸好她隻是被車子刮了一下,路麵又滑,不是直接撞上去的,而是滑飛了。除了有些皮外傷,沒什麽大礙。”
  她看看他,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才確定:“大遠,真的是你。”
  他笑起來,俯身抱緊她,氣息溫暖的噴在她耳邊:“可不是我嗎,你嚇壞我了。”
  “你怎麽來的?”
  “衛穎告訴我你可能困在路上,我立刻就徒步出來了。在路上接到趙工從醫院打的電話,我就來這裏找你們。”他摸著她的頭發,悶聲說。
  她想起自己五六天沒有洗頭了,立刻尷尬的想推開他。他卻死死的不放手:“別害臊。”醫生在旁邊隻是笑,咳嗽一聲走出去。
  她小聲的說:“我怕把你熏壞了。”
  他抬臉看著她擰眉:“瞎想。你動動身上,還有沒有哪裏覺得疼?要趕快告訴醫生。”
  見他把自己當作孩子,她笑了:“隻是左手左腳關節有點痛。”
  他又問:“頭疼嗎?”
  “有點兒。”
  “惡心不?”
  “好像也沒有,就是覺得餓。”
  他哈哈大笑起來:“你等著,我去給你買吃的去。”
  “不用了。”後麵有人接口,正是出去吃飯的趙飛,舉舉手上的東西:“給你們買回來了。”
  房間裏立刻充滿噴香的味道。醫生進來皺了皺眉,又笑了:“去我辦公室吃吧。”
  敏知大口大口的吃著麵條,顧不上跟高瞻說話。高瞻吃得比她快,吃完了就抱著手看她吃,眼中笑意越來越深:“幸好你沒事。你知道麽,我們CFO都給我打電話問你怎麽樣了。”
  “唔,我人見人愛啊。”敏知笑嘻嘻的自誇,又嘶了一聲,因為缺水和寒冷,她的嘴唇裂了好幾道口子,辣椒碰到自然很痛。
  高瞻心疼的用紙巾替她擦擦:“你在這裏等我成嗎?我跟趙工把東西送到車裏去,不能讓孩子餓著。”
  “其實我可以跟你們一起回去的。我沒事。”她看他一眼。他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他也不想跟她分開,所以隻是揉揉她的頭發:“好,你走不動我拉著你。”
  門外司機還等在那裏。敏知見他老實,所以他雖然沒帶夠錢付她的醫藥費,也沒再為難他,讓他先走了。
  不知道為什麽,見到高瞻以後敏知的疲勞飛到了九霄雲外。走回去的路上她居然能跟上兩個男性的步伐。高瞻緊緊的握著她的手不讓她掉隊。
  而車隊也開始緩緩移動,走到一半的時候遇到了他們的車子。鑽進車以後,高瞻把背包裏的補給分發給大家,又把放在懷裏的保溫壺遞給孩子的媽媽,壺裏是醫院裏打的開水。
  敏知偷偷問:“你怎麽想到帶保溫壺?”
  高瞻眨眼:“本來是給你帶的,你不介意我給別人吧?”
  敏知隻是笑,把頭靠在他肩上,問:“你走了多久?實話實說。”
  “兩天,我走得快。我的靴子也專業,你們的就比較麻煩。哦,對了,”他從兜裏掏出手機,“衛穎讓我給你看她寶寶的照片。”
  敏知卻沒有答話,原來是睡著了。
  她這一覺足足睡了二十多個小時。趙飛和司機都擔心的問:“她沒事吧?小高,你這個女朋友不錯,一點都不嬌氣。”
  高瞻得意的笑。又摸摸她的額頭,有點點燙,狠心把她推醒,把隨身帶的藥給她吃了,又讓她躺在自己腿上繼續睡。
  走走停停兩天兩夜,他們有時看到旁邊的車子裏有人在哭泣,有人著急的抓著電話大喊,都忍不住對視一眼,緊緊握住彼此的手。
  “我們能做的,實在太少了。”敏知歎了口氣。
  高瞻笑了笑:“人是這麽小的個體,平安就是你眼下做的最好的事情了。”
  終於到達目的地。敏知長長的鬆了口氣,看見現場好些人來迎車,忙著嗅嗅自己身上,皺眉不已。
  高瞻樂了:“你跟我身邊,我也不比你好多少。他們都以為是我。”
  敏知哈哈大笑。高瞻又伸手摸她的額頭:“好些沒?嗯,似乎不燒了。”
  到了高瞻的宿舍敏知洗過澡,坐在床上看他床頭的小說。門咚咚的響,她吃驚開門一看,外麵並沒有人,隻有一隻大狗端坐,樓梯拐角有嘻嘻哈哈的笑聲。敏知立刻知道高瞻的同事來開玩笑,蹲下身摸摸大狗的頭:“大虎是吧?請進。”
  大虎乖乖的跟進來。敏知翻開高瞻的包剝了一個火腿腸給它,它吭哧吭哧低頭猛吃。
  浴室的門打開,高瞻隻穿了條長褲擦著頭發上的水出來,大虎把火腿腸一扔,緊跑兩步撲上去一陣歡欣鼓舞的舔。高瞻笑著齜牙,他本來期盼一出來就得到佳人的熱情款待,哪知道卻是大虎。
  瞥眼看見敏知抱著手幸災樂禍,他又好氣又好笑。鬧夠了大虎又乖乖的蹲下吃火腿腸。
  敏知飛速的瞟了高瞻一眼:“暖氣是很足,可是,也不至於啊。”
  高瞻這才有點狼狽想去找上衣套上,卻看見敏知噙著笑的唇,促狹之心頓起,大大咧咧的到她對麵的椅子上坐下:“帥吧?”
  敏知哭笑不得,含混的說:“帥,帥。”目光終於忍不住溜過去,看到漂亮的六塊腹肌在心裏嘩了一聲。
  高瞻大笑,伸出長腿碰碰她的:“敏知,做我女朋友吧。”
  她眼珠一轉,故意慢吞吞的問:“有什麽好處呢?”
  “以後可以隨時吃烤全羊。”
  “還有呢?”
  “出門有免費導遊,尤其是中國,中南美洲以及非洲。爬山有免費扛包以及大背活人的服務。出差有免費接送。不爽的時候有免費沙包任打。”
  敏知忍笑忍得吃力:“可是這些我現在就能享受到啊。”
  他皺眉瞪她,敏知笑盈盈的瞪回去。
  他眉頭皺得愈發深,一字一句的說:“不過,有種享受不做我的女朋友是絕對不會有的。”
  “啊?”她剛張了張嘴,他就一陣風一樣到了她麵前。她隻一眨眼,後腦勺就落到了柔軟的枕頭上,唇被他的熱熱的貼住。
  他的唇舌好像是岩漿,所過之處摧枯拉朽。她忍不住抱緊他的頭頸。
  汪! 汪!
  大虎湊趣的跑到床頭衝他們表示不滿。
  高瞻懊惱的鬆開敏知,摸摸大虎的頭:“出去玩兒。”大虎像是聽懂他的話,一步一回頭的走到門口。高瞻給它拉開門,它舔舔高瞻的手搖著尾巴走出去。
  等高瞻轉過身,敏知已經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又頓足:“你不冷啊你?”
  高瞻這才發現自己赤裸著上身開了門,打了個大噴嚏,飛奔到床上,一把拉過被子蓋住兩人。
  他的臉貼在她的胳膊上,她的肌膚細膩,帶著清新的香味。他唔了一聲,把手環過去摟住她的腰。
  她憐惜的摸摸他的後腦勺:“這又是怎麽回事兒啊?”
  “當年遇到泥石流,挨了一下砸。”
  “你可真不讓人省心。以後不許去危險的地方了,聽見沒?”
  “好。”他回答得幹脆利落。
  她又起了好奇心:“我說大遠,你還有多少光榮事跡沒跟我說?”指尖溫柔的順著他寬闊的肩滑到結實的背。
  他輕輕的一動,嗓子有些發啞,抬頭看著她:“想知道嗎,得付出代價。”然後一把將她拽到身下,嘴唇落在她的脖頸處,一手覆在她柔軟的胸前。
  她的臉頰滾燙,卻沒有閉上眼睛,而是一直望到他有火焰跳動的眸子裏去。他笑笑,像個孩子一樣洋洋得意,仿佛在說:“看我的。”
  然後就開始親吻她的下巴,一手拉起她的毛衣和襯衫。
  外麵又開始飄著大片大片的雪花。
  在他和她親密到再無一絲縫隙的刹那,他的汗水落到她唇邊。她合上眼,往上抬了抬身子,吻到他的嘴角,等他為她打開一道開滿鮮花的大門。

  (六十四)
  “其實我很擔心。”萬籟俱寂的夜裏,高瞻用胳膊給她枕著,嘟囔了一句。
  “擔心什麽?怕我在路上出事?”
  “不是,比這還早。”他頓了頓,突然飛快的問,“你在美國是不是差點被人拐跑?”
  敏知一愣,隨即咕咕的樂了起來:“是嗎?你擔心過?你緊張過?”
  高瞻懊惱地瞪著這個沒心沒肺的家夥。
  她突然不好意思笑了,湊過去親親他的唇:“我這麽大人了,怎麽會被拐跑呢?我們不是說好了,多相處一段時間,讓我看看你的優點。”
  高瞻唔了一聲,突然挑眉洋洋自得地說:“剛才我的優點很淋漓盡致吧?”
  敏知大笑,摟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因為交通困難,敏知在高瞻那裏呆了兩周多。有時他們一起裹著被子捧著電腦在網上看新聞。看到雪災的圖片,敏知著實為自己慶幸,起碼現在她能夠守著這一個小小的,溫暖的窩,和自己的愛人在一起。
  每天清晨,等高瞻去工作,她就通過網絡和電話工作,雖然效率不高,總算應了急。中飯晚飯的時候高瞻總在樓下喊她的名字,她穿著他的羽絨服,裹著厚圍巾噌噌的跑下樓跟他會合。高瞻的衣服太大,她穿起來跟一個球似的滾動,被他嘲笑。
  她反擊:“你幹嘛在樓下扯大嗓門,打個電話不就好了嗎?笨蛋。”
  高瞻笑著說:“住宿舍有住宿舍的規矩。上大學的時候我們不就都這麽幹嗎?”
  敏知笑起來,其實她特別喜歡他的大嗓門在樓下叫她,就好像那次在醫院,他焦灼的衝進來。她把手遞給他拉著,小心地一步一步在滑溜溜的地麵上行走,一起去食堂吃飯。
  幾根水管被凍裂了,宿舍裏不供水。高瞻每天天不亮就提著大桶去別的地方挑水,大半倒到電熱水箱裏用來沐浴,小半留著燒水喝。敏知用盆把用過的水存起來衝衛生間。
  除夕那天的下午,高瞻提著兩個塑料袋回來。他撣著肩頭的雪,敏知接過袋子一看,居然是半隻雞,一條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魚,一顆白菜,幾顆土豆和一盒米飯。
  “你從哪裏弄來的?”敏知吃驚的問。因為交通不便采購困難,食堂一直隻有豬肉和白菜。
  高瞻笑著說:“我們的大卡車采購回來了,過年嘛,大家都分了點。”
  敏知遲疑:“我們去食堂借灶做飯?”
  高瞻嘿嘿一笑,從床下搜出電爐和一個鍋,鍋裏還放著油鹽醬醋,對敏知解釋:“有時食堂吃膩了我們自己在宿舍打牙祭。”
  敏知頓足:“吃的東西你藏哪裏不好,偏藏在那麽髒的地方?”
  高瞻撓頭:“地方就那麽大,我放哪裏去啊?”
  敏知輕輕的踹了他一腳,去倒水洗菜,倒被他搶上來:“水冷,還是我來吧。”
  “不用,你不如再去提桶水回來,我們煮雞湯喝。”
  高瞻咽了口口水,得令而去。
  外麵還飄著鵝毛大雪。屋子裏電爐上雞湯煮白菜香透了,窗戶上被水汽的霧罩得一層白。
  敏知還做了紅燒魚和醋溜土豆絲。她搶著吃土豆,可是高瞻的動作比她快多了。她忍不住抬眼看他,因為吃得太快,他額頭上起了汗,太專心的狼吞虎咽,濃黑的眉還擰著。她不自覺地嘴角上揚,用筷子敲敲魚和雞的盤子,嗔道:“怎麽,嫌我的手藝不好?你都沒怎麽碰。”
  他烏亮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被看穿把戲的懊惱。兩個人同時看著滯銷的菜,一起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高瞻突然伸手輕輕的摸摸敏知的臉:“很好吃,非常好吃。我舍不得吃。”
  敏知一笑,把菜夾到他碗裏:“對我最好的鼓勵就是全吃光。我們來比比誰吃得多。”
  電爐上煨的湯咕嘟咕嘟輕輕響著。高瞻一眨不眨的看著她,她很想笑他傻,又不舍不得這一刻的溫馨,就隻是默默地替他不斷夾菜。
  外麵有鞭炮聲響起。敏知把窗戶上的霧擦去往外張望,原來雪已經停了。
  在這樣嚴酷的冬天,人們還是拿著鞭炮煙花出來,喜洋洋的迎接新的一年。耀眼的火光五彩繽紛,照在皚皚的白雪上,也照亮那一張張笑臉。
  敏知這一代出生在大城市的人,幾乎沒有經曆過物資匱乏。僅有的一次回憶是九八年洪水的時候坐火車回家,不得不停在半路兩天兩夜。等政府的水和餅幹送到,一群大學生狼吞虎咽,至今回想起來都覺得那袋餅幹乃人間美味。
  而雪災這幾天讓她感觸更深,所以想到那些還滯留在車站或者旅途上的人們,覺得這個年夜過得滋味不同以往。因為感覺到自己的幸運,所以更懂得責任兩個字的含義。隻是這些想法都在心裏蠢蠢欲動,具體該怎麽做,她尚無頭緒。
  想到這裏,她歎了口氣。高瞻從後麵摟住她:“我也買了煙花,一會我們下去放。先把飯吃了吧。”
  “好。”
  這一年的除夕,她和他像兩個大孩子,天寒地凍的站在雪裏,點燃一朵又一朵煙火,笑得合不攏嘴。大虎膽子也大,汪汪地吼著在他們腳邊跳來竄去。
  一周後,高瞻和敏知一起回到北京。進入工作最繁忙時期的敏知在一個清晨醒來發現,自己的屋子已經不知不覺被人悄悄入侵,高瞻的書,籃球,球拍,運動鞋,遊戲機,光盤到處都是。等她從桌子下麵還找出一個千斤頂的時候,真是哭笑不得。
  衛穎來看她,見到屋裏的情景幸災樂禍的笑了:“關敏知你也有今天。以前住宿舍,我把桌子弄亂都要被你念叨。”
  敏知攤手:“我已經說了他好幾次。他已經很收斂了,不過總還是忘,有什麽辦法?”
  “你不是請了阿姨打掃衛生?”
  “嗯,不過有的東西他太寶貝,我怕阿姨沒放好,所以一般還是自己收拾。”
  “你可別太寵著他。”衛穎不放心的叮囑。
  敏知隻是笑:“我有不高興都會告訴他。他這個家夥雖然急躁,但是特別虛心,一說他就接受,還笑著道歉。”
  衛穎笑得直打跌:“勇於認錯,堅決不改?你慘了關敏知。”
  敏知給她倒了杯果汁,笑眯眯的說:“其實我也不指望改造他,三十來歲的男人了,很多東西都定型了。他是真的對我不錯,小地方又何必計較。”
  “我就怕你太累,你工作又忙。”
  敏知衝她眨眼:“所以我在努力改正自己,見到油瓶也不伸手扶。”
  衛穎看著她出了一會神,突然問:“喂,你有沒有覺得我也變了很多?”
  “有啊。鋒芒都藏起來了,越來越賢良淑德。”敏知調侃。
  “是嗎?”衛穎摸摸自己的臉,“今天蘇阿姨到我家,直說我跟變了個人似的。我還不信。”
  敏知坐到她身邊,眼睛裏滿是溫柔笑意:“這樣不好嗎?”
  “我沒有以前漂亮了。”衛穎半開玩笑的抱怨。
  “我不信徐澈會這麽覺得。”
  衛穎懶洋洋的靠在沙發上吃草莓,說:“其實我是想發表一下我的進化論觀點。每段關係都需要適應,所以我們不斷進化,才能生存。”
  敏知看她一眼:“這話聽上去不太像你。您不是總宣揚愛情是沒有任何理由至死不渝的嗎?”
  衛穎啐她:“整天寒磣我呢吧?我告訴你,我今天有感而發,是因為見到了鄭華瑞。”
  “哦?然後呢?”敏知忙正襟危坐,準備聽八卦。
  “他又回來了。跟那個女朋友還是掰了。最可氣的是,他還老實告訴我,很多我們認識的朋友都在傳,我當年見異思遷把他給踹了,造成他現在胡子不刮扮滄桑的樣子。”
  “你會在乎人家怎麽說?”
  “不在乎。不過我最近老在想,每對夫妻或者情侶都有波折。我們總看著別人幸福完滿,卻不知道人家背後都忍受了啥,妥協了啥。愛情實在是個曲折的過程,最後能相守更曲折複雜,不容易啊。”
  “小衛,我怎麽聽著你有點悲觀的意思?是不是孕婦沒事兒,就整天思考哲學問題?”
  衛穎給了她老大一個白眼:“再次重申,我從來都是一個悲觀的樂觀主義者。”
  敏知其實明白衛穎的意思。每一段正式關係的開始都要學著慢慢放低期望,因為再表麵完美的人也有缺點,要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去克服困難。
  有時她看著高瞻俊朗有點孩子氣的臉,心裏總會生出一種酸楚溫柔的感覺。她愛這個人,所以克服困難的時候也甘之如飴。而也有的人,不能如她一般幸運能與相愛的人廝守,卻也要麵臨相同的問題。
  高瞻察覺到她的眼光,把她一把拉過去摟在懷裏,他下巴上剛剛長出胡茬,就在她臉上蹭,讓她又癢又痛的到處躲。
  鬧完了她問:“大遠,我現在老念叨你,你會不會覺得我煩?”
  高瞻想了想,很老實的回答:“男人有不怕被念的嗎?可是,”他露出雪白的牙齒,“你這樣多好。以前你就是兩個字形容,死倔。現在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念叨就念叨,我也不用陪小心,皆大歡喜。”
  敏知惱怒的瞪他:“說到底,還不是為了你自己。”話才說完,又笑了,踮起腳尖親親他,“謝謝你,馬大哈。”
  他們的問題當然不止收拾屋子這麽簡單。生活中的磕磕碰碰比預料的要多。無條件的,徹底的,把自己積累了三十年的缺點展開給一個認識僅僅一年多的人看,同時也接受對方積累了三十多年的缺點,需要點勇氣,也需要點耐心。
  敏知工作繁忙,到了周末就格外注重隨意性和隱私,想要有段時間能安靜的自己呆著。可是高瞻從來都是愛動愛熱鬧的人,要跟他正式在一起,敏知才知道他的朋友有多多。周末電話不斷,活動從早到晚目不暇接。
  他體諒敏知,電話總是調成震動,到陽台上去接聽。隻是敏知睡得淺,心又細,這麽做效果並不顯著。他也盡量減少了出去活動,可是如果兩個人靜靜的呆在家裏,他就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不知道該幹什麽好。
  敏知見他長手長腳的在屋裏走來走去,心裏好笑,最後推他:“出去打籃球吧,衛穎和好好一會過來,你在多不方便。”
  當然衛穎和好好並沒有來。經曆了太久獨身的敏知早學會了一個人打發時間。隻是有時候她仍會突然不由自主的想,要是高瞻在身邊就好了。
  每次愛上一個人,總有牽掛,總會依賴。
  高瞻不是破曉,細節上他總是忽略。而也許敏知愛的,就是這點大大咧咧,在緊要關頭會顯出別樣的魄力和決斷。
  想到這些,她更放心的縱容自己心底那點小小的掛念。
  五月初敏知閑下來,高瞻帶著她去野營。在山裏過夜的人很少。如果不說話,隻能聽見溪水潺潺和風吹過草時沙沙的聲音。
  他們鋪了張毯子躺在那裏看星空。
  夜空深邃,星星好像鑽石一樣璀璨。
  敏知突然想起很小的時候,家裏離學校很遠。父親接她在食堂吃了晚飯回家,天已經全黑了。小小的她坐在車子前橫杠的座椅上,腳丫一晃一晃的唱歌。頭頂的星光灑下來。
  “你長大了想做什麽啊敏敏?”爸爸問。
  “天文學家。”
  “哎呀,我們敏敏真是人小誌氣高。”
  敏知又挺挺胸脯:“我要當大~~科學家,拿諾貝爾獎。”
  爸爸哈哈大笑:“敏敏真乖。來,我們唱歌。”
  “在那山的那邊海的那邊有一群藍精靈,他們活潑又聰明,他們調皮又靈敏。”小敏知的歌聲在夜空下清脆的響起。
  二十年過去了,關敏知甚至一點都不懂天文學,生平也沒拿過哪怕一個小小的獎項。但是她真的走到了山的那邊海的那邊,而現如今,又和自己的愛人一起仰望夜空,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流星。”高瞻捅捅她,語氣倒不見得很激動,想來是見多了。
  “哪裏哪裏?”敏知忙著四處去看,卻什麽也沒看到。
  高瞻緊緊的握住她的手,滿不在乎的說:“沒事兒。我幫你許願了:我要跟高瞻一輩子在一起。”
  敏知愣了兩秒,翻身把胳膊肘撐在他胸口直擂他。
  高瞻笑岔了氣,直咳嗽。末了把她摁在胸口意味深長的說:“敏知啊,古人說,幕天席地……”
  話沒有說完,吻就跟了上去。山風裏夾雜著野花的香味,微醺如醉。他熱情卻不魯莽,堅定卻也溫柔。全世界的星光都灑了下來,竟然帶著陽光的味道。
  再過一個周末高瞻要去出差。他對敏知這樣形容:“我們去考察要經過一條非常美的高速。好像彩虹一樣穿過高山峽穀。逢山鑽洞,遇水架橋。”他不無遺憾地說,“可惜你沒時間跟我去。”
  敏知微笑不語。這是他們交往以來高瞻第一次離開北京。她在心裏偷偷的計劃著要給他做點什麽好吃的,然後陪他好好過一個周六。
  周六一早他就出去打球了。敏知正好趁這個時間出去買了菜回家準備。剛回家沒多久就聽見鑰匙響,她係著圍裙出去,門已經打開了,高瞻長腿跨進來,嘴上還說著:“敏知,你看誰來了?”
  敏知一看,可不正是王歸農他們一夥爬山小組的?她欣喜的說:“怎麽遇上的?歡迎,快請進。”
  王歸農笑著抱怨:“你們倆可真夠保密的啊。敏知你怎麽跟大遠在一起了以後就不來參加活動了,別是害羞吧?”
  敏知笑著去倒茶,一夥人跟高瞻熟了,呼啦四散開來,各自找樂。高瞻跟進廚房:“我在路上遇到他們,好久沒見了,就叫來一起吃飯。家裏吃的夠不夠?不夠我去買。”
  “差不多。沒事兒,你快出去陪客人。”
  他在門邊又遲疑的看著她,她被那一絲遲疑給溫暖了,笑意慢慢浮現上來:“馬大哈,快去吧。”
  一幫人在家裏吃了午飯還不盡興,又張羅著吃晚飯。敏知知道因為是周六,所以大家玩得瘋,剛想說句大遠明天還要去出差,高瞻已經答應了下來。後來他灰溜溜的跟進廚房解釋:“他們好容易來一次。”敏知極少見他這樣可憐兮兮的樣子,心裏一軟,笑著說:“沒關係。”
  席間大家都嚷著該喝點酒為敏知和高瞻慶祝一下。高瞻當下就起身去買酒。
  敏知在心裏歎了口氣,心想這家夥也太好客,卻不過情麵了,隻能跟出去低聲叮囑:“別買太多了。你明天就走,喝多了不好。”
  高瞻轉轉鑰匙:“放心,我酒量好著呢。”
  他搬了兩箱啤酒上來,還買了白酒。敏知責備地看他一眼,他卻樂嗬嗬的絲毫沒有注意到。大家興致都高,她喝了兩杯,一下又跟著興高采烈起來,加入談興正濃的朋友們。
  鬧到十二點多,王歸農的太太幾個電話來催,這群人才依依不舍的散去。
  有三個朋友喝多了,高瞻抓了車鑰匙:“我去送送他們,你先睡,別等我回來了。”
  “你也喝了不少,小心點。”
  “嗯。”他漫應,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
  一屋子烏煙瘴氣,敏知忙著收拾了,抬頭看牆上的鍾,已經兩點多,算著高瞻怎麽也該回來了,立刻打電話過去。高瞻說已經在路上。可是半夜快四點他才到家,敏知在家急得半死,電話再打過去也沒人接,生怕他酒後開車出了什麽事,結果一問理由,卻是被警察抓住了。
  敏知生氣極了:“我說什麽來著?你一句都不肯聽我的。”
  高瞻略低了頭,擰著眉爭辯:“我也著急趕緊回來陪你。”
  “如果你真想陪我,就不會買這麽多酒。”敏知沒有提高聲線,而是自顧自的拉開壁櫥拿東西,一眼都不肯看他。
  高瞻無辭以對,聽她把壁櫥的門砰的關上。
  “先去洗澡。”敏知平靜下來,把浴巾遞過去,推他進浴室。
  她坐在床上,看著浴室的門輕輕的歎了口氣,突然有那麽一點理解了高瞻說過的他從前女友的感受。敏知一點也不懷疑高瞻在努力改變的誠意,但是對一個成年人而言,很多東西在性格裏已經根深蒂固,再怎麽樣也無法全部抹去。她能隻能寄希望於自己的獨立,能讓自己適應得更好。
  高瞻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敏知已經躺在了床上。他走過去輕輕的喚了一聲,她沒有答應。他怔怔地在床邊坐下,懊惱的抓了抓頭發,苦笑起來。總有那麽些時候,他散漫跳脫的性格不受控製。他在她身邊躺下,聞著她頭發上的清香,忍不住把手臂環在她腰上,她翻了個身,他隻能鬆開來。
  因為還有別的事情要辦,他周日早晨就走了。他起床躡手躡腳的洗漱,拿了行李包放到門口又折回臥室。敏知還是沒醒,他站在那裏低頭看著她熟睡的樣子,嘴裏嘟囔 了一句:“對不起。”然後俯身下去在她額頭上一吻,帶上門悄悄離開。

  (六十五)
  周一照例是繁忙的。吃了午飯,敏知開始準備下午去國際能源的材料。杯子裏沒有水了,她剛要站起來倒水就覺得一陣眩暈,整個房間在眼前搖晃。她用力抓住桌邊,聽見桌上相框文件夾發出的各種聲音,意識到並不是自己身體出了問題,而是在地震。
  過了大約十幾秒,一切恢複平靜。她立刻抓了電腦拉開門出去,對走廊裏衝出來的下屬說:“走樓梯,慢慢下去,別亂跑,別慌。”下了樓,她才有些後悔沒把腳上的高跟鞋給換了。路上的人越來越多,不少人驚魂未定的互相詢問到底怎麽回事。更多的人正在用手機聯絡親朋。
  敏知跟衛穎和好好聯係,確定他們無事之後給家裏打了個電話報平安。家裏沒有人,她給母親撥小靈通,一接通母親就說:“哎呀敏敏,你打得可真巧。剛才我們這裏有地震來著。我跟你爸都跑出來了。”
  敏知吃驚:“你們那裏也震了?我這裏也有感覺。”母女倆說了一會不得要領,敏知叮囑她一定要做好各種地震逃生準備,這才掛了電話,給高瞻打。高瞻的手機也沒人接,敏知怕他擔心,發了個短信。
  朋友們也紛紛發短信或者打電話過來詢問平安。一時間敏知的手機不斷的響。破曉找到她的時候明顯鬆了口氣:“沒事就好。”敏知心裏湧起暖意:“大家都平安就好。”
  不遠處梁如笙衝她打個手勢,已經出來半個多小時並沒有任何異常發生,是該回去工作了。回到辦公室她收拾了東西去國際能源。
  衛穎又打電話過來,急匆匆的說:“都說晚上還有地震,你到我爸媽這裏來吧,這裏高樓少,有什麽事兒我們還可以在院子裏,互相有個照應。”
  敏知沉吟,衛穎還罵她:“什麽時候了,還怕麻煩別人?我是別人嗎?”
  敏知笑出聲:“好,好,好。一下班我就回家收拾東西去你那裏。”
  “嗯,徐澈去買水和吃的。放心好了。”
  “你別太激動。你已經九個月了。”
  衛穎歎口氣:“這小屁孩兒,什麽都趕節骨眼兒上。”
  “切,不準詆毀我幹女兒。我到了。不跟你多說了。”
  到了國際能源,跟這幫人已經很熟了,秘書送上飲料點心,敏知一邊設置電腦,一邊跟他們聊天,說著剛才的地震。
  張青藍說:“我還以為我低血糖犯了呢。”
  旁邊一個男子也笑:“我知道是地震,不過這麽高的樓,跑也不跑不了。”
  “我到廁所躲了幾分鍾。”又有人說。
  正七嘴八舌,一個年輕的男孩推門進來,大聲道:“知道嗎,原來是S省發生大地震,全國各地都有震感。”
  所有人都是一驚,立刻有人問:“幾級?”
  “七點八級。”
  靜默兩秒,有人罵了一句靠:“今年怎麽這麽倒黴啊。雪災完了還地震?”
  又有人低聲說:“我們公司的分部不知道怎麽樣了,還有一撥人去考察的,也不知道怎麽樣了。”
  “陳總他們還在聯絡那邊,電話打不通,都急壞了。”
  敏知的手微微顫抖,點開電腦上的瀏覽器,果然一眼就看到了穀歌上的新聞。她搜索著S省地圖,問了一連串的問題:“震中在哪裏?他們去考察的地方在哪裏?他們是從你們公司分部出發的嗎?”
  人們圍攏過來,看著那張地圖,男孩指著地圖回答了她的問題。
  看著震中和國際能源分部以及考察目的地的相對位置,沒有人說話。張青藍擔憂的看了敏知一眼,咬了咬嘴唇。
  CFO曹書仁走進來,聽到了最後幾句話,站在門口等了一會,然後輕輕的咳嗽一聲:“不管怎麽樣,工作還是要做的嘛。”
  敏知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平靜的說:“曹總,你來了。我的幻燈已經準備好了。材料都在這裏,請大家分發一下。”
  她的幻燈演示及演講一如既往的條理清晰,主次分明。幻燈片的光明明暗暗的打在她一貫微笑鎮定的臉上,會議室裏彌漫前所未有的肅穆氣氛。
  演示完畢,大家提問和交流,不知不覺已經兩個多小時過去了。會議結束,敏知走到曹書仁身邊,低聲說:“曹總,我有個不情之請。”
  “盡管說。”
  “我想在這裏等等消息,成嗎?”
  曹書仁溫和的看她一眼,招手對張青藍說:“小張,帶敏知去會客室休息。”又說,“我們的人已經在聯係他們了。你別著急,有什麽我馬上過去通知你。”
  敏知挑了會客室的最角落坐下打開電腦,在網絡上不斷搜索信息。每隔兩分鍾就往高瞻手機上打個電話,依舊是不通,不通,和不通。張青藍來看過她幾次,看到她安靜得像個影子一樣,心裏難過,在她對麵坐下,默默的陪著她。
  過了一個多小時,曹書仁走進來:“我們公司分部聯係上了,沒有傷亡。但是考察車還沒有消息。”
  “他們什麽時候從你們分部出發的?”敏知終於開口,這才發現因為一直忘記喝水,嗓子有點啞。
  “今天早上。周一啊。”曹書仁歎了口氣。
  敏知垂下眼瞼:“謝謝。”
  他們去公司餐廳吃飯,人們的表情不同以往,都擔憂的小聲交談著。敏知看著桌上的飯菜,雖然一點胃口都沒有,還是努力吃了一大碗,還對張青藍說:“快吃點。”
  張青藍突然紅了眼眶,淚水在裏麵不停打轉:“我最近喜歡上一個男孩,我看他對我也挺有意思的。”
  “嗯。”敏知放下筷子,專注的凝視她。
  “他也跟著高副主任他們去考察了。”女孩低聲抽泣起來,她本來以為這些話是羞於啟齒的,卻沒想到會這樣自然的從嘴巴裏流出來。
  敏知握住她的手,過了很久才說:“他們會沒事的。”這安慰太過蒼白無力,女孩抽了抽鼻子。
  “多吃點。又沒到最壞的情況,別現在就哭喪著臉啊。”敏知微笑了,給她夾菜到碗裏,“傻丫頭,說不定過會就打通電話了,你不是白哭了嗎?”
  他們等到晚上九點,一直沒有消息。曹書仁進來說:“這樣吧,你們先回去。我讓他們一有消息馬上匯報給我,我也第一時間通知你們,好嗎?”
  敏知回家收拾東西,最先收拾的就是手機充電器。生怕沒電錯過電話。到了衛穎家裏,衛穎迎上來輕聲埋怨:“電話也不接,短信也不回,我急死了。”
  敏知歉然,對著衛穎的父母和徐澈的爸爸點頭:“對不起。我忘了。”
  衛穎看她的神色,問:“高瞻……你聯係上了嗎?”
  敏知搖搖頭。徐澈上來說:“先去休息吧。委屈你在書房裏。那個氣墊床很舒服。”
  敏知笑笑:“我睡氣墊床一直都能睡慣,別擔心。”
  衛穎想跟上去,被徐澈一把拉住,低聲說:“讓她一個人靜一靜,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
  的確,越在這個時候,敏知越想一個人安靜的呆著。她不斷的撥著手機,看著網絡新聞和電視。更多的消息不斷傳來,震區情況觸目驚心,慘不忍睹。看著一幢幢倒塌的建築,想到下麵埋著那麽多生命,她喉嚨堵住,澀痛得難受。
  她開始在網上搜索地形圖。按照國際能源分部的報告,他們離開的時候正好是早晨10點。估算一下行車速度,地震發生的時候,他們恰好進入震中範圍內。圖片上顯示著曲折複雜的道路地形。他們遇到了什麽?除了地震,是否還有塌方,或是泥石流?
  屋子裏的燈已經關了,未拉攏的窗簾後透出外麵昏黃的燈光。她突然想起高瞻臨走前在她額頭的那個吻。如果她不跟他慪氣,如果她那個時候睜開眼睛摟著他,回應他,該有多好。
  他滾燙的擁抱似乎還在頰邊。他有力的心跳似乎還在耳畔。好像一伸手,還能摸摸他漆黑濃密的發。這些都是她堅強的理由,告誡自己不要掉眼淚。
  手機上顯示著時間,一分,一秒,一小時。
  她坐起來,開始寫短信。她相信會有那麽一刻,脫險的高瞻一打開手機,就看到她的短信,記錄著她所有的心情和想念。
  “親愛的大遠。你好嗎?你現在在哪裏?你一定會平安的,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這一年我身上發生了這麽多事情,有時我也會覺得灰心喪氣。可是因為遇到你,我又覺得很幸運。我相信,我會一直幸運下去的。”
  “我看著新聞,真不能相信今年會讓我們趕上這麽多天災人禍,為什麽我們的國家會過得這麽難。但是我又想,我們一定會熬過去的。一定會的。”
  電視上新聞已開始全天二十四小時直播。她坐在床上背靠著牆壁看著電腦上的直播。手機裏是一次又一次平緩的聲音:“您所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內,請稍後再播。”
  喉嚨實在幹得發痛。她下床靜靜的開門出去,想摸黑去廚房拿杯水。有人替她打開了燈,卻是徐澈。
  “你沒睡?”敏知詫異。
  他搖搖頭:“有幾個朋友現在也沒聯係上。”原來他是在沙發上過夜的,電視開著,聲音很小的放著新聞。
  敏知倒了杯水坐在另一邊,卻忘記了喝,啞聲說:“我想明天一大早飛CD。”
  “你有相關經驗嗎?比如急救?”
  敏知搖搖頭,淚水差點衝出眼眶。這個時候她特別恨自己是個徹底的都市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連登山遠足都要有人拉著。
  電視上放出一個報道,一所學校坍塌,千名學生被埋在廢墟下。兩個人默默無言的看著,終於徐澈說:“國家現在應該緊急調用物資,運輸很緊張。其實,在後方也可以做很多事情。”他聲音裏有不易覺察的停頓和波動。
  敏知垂下眼瞼不說話,過了很久才說:“你也早點休息,明天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第二天到公司,捐款活動已經迅速展開了。公司提供了員工捐助一元,公司也捐一元的幫助。敏知捐了錢以後去梁如笙的辦公室:“我在想,一定有很多人很多公司會捐款到一些基金去。這麽大筆的資金和物資購買使用,需要有專業人員審核。我們看看能不能做點什麽?”
  梁如笙正在安排征集有醫療救護經驗的誌願者去前方,聽到她這麽說,立刻點頭:“你說的沒錯。我趕快打個電話去問問。”
  打了個電話後她告訴敏知:“那邊也想到了。我們合作的兩個大基金都要去災區,我們可以馬上開始找誌願者跟著去。不過我們搞國際稅務,可能不是他們最需要的人員。”
  敏知想了想:“我們的Staff可以幫忙去本地區的基金會總部清點捐款,做好票據。”
  “那辦公室裏的工作就要壓得很吃重,你確定你沒問題?”
  “沒有。”
  梁如笙頷首,合上文件夾:“一塊下去吃飯吧。”
  “已經吃過了。”
  “這麽快?”
  “我想去獻血,所以吃的比較快。”
  梁如笙跳起來:“那我跟你一起去。”一手抓了抽屜裏儲存的麵包啃著。
  他們本來打算開車出去,沒想到街口就是流動獻血站。梁如笙愣了半秒:“排長隊的是獻血的?”
  敏知輕輕的嗯了一聲,舉起手機把這一幕拍了下來。她要親自記錄下來告訴高瞻,在這個時候,全國人民都在做什麽。
  他們排到隊伍裏去,過了沒多會有人給敏知打電話,她並不認識那個號碼,心頭狂跳,立刻接通:“喂,你好。”
  “敏知,我是高懿。我好容易找到你的電話。我哥是不是去S省出差了?”高瞻的妹妹高懿在那邊焦灼的問。
  敏知嗯了一聲。她其實昨天就打算聯係高瞻家裏,卻又不想太早給他們造成無謂的負擔。
  “那你跟他聯係上沒有?”
  “還沒有。”
  高懿急得哽咽了:“我打電話去他們公司也說沒有消息。”
  “你別慌,聽我說。你哥有相當的野外生存經驗和急救經驗,現在不是還不到24小時嗎?我們不能自亂陣腳。我一有消息就立刻通知你。你照顧好你爸爸媽媽,好嗎?”
  敏知的語氣在這一刻特別沉著,高懿平靜了一點:“好,我們保持聯係。”
  放下電話,梁如笙盯著敏知:“男朋友?”
  敏知點頭。
  前後左右的人都看向她,有年輕的大學生,有中年人,有五十多歲的老人。他們雖然一句話也沒有說,目光裏卻有深切的關懷和溫暖。梁如笙拍拍敏知的肩,沒說什麽。
  再怎麽表麵上若無其事,看著時間不斷流逝,焦灼好像一把火燒在胸口,壓得她喘不過氣。其間有一次,她接到曹書仁的電話表示自己想去國際能源CD分部,曹書仁說:“我們分部的人員都已經疏散了。現在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有餘震。”
  “我不怕。”敏知脫口而出。
  曹書仁歎了口氣,一狠心說:“那裏現在很混亂,誰也不清楚會怎麽樣。你去了也幫不了什麽。你頂多就能去CD,可是CD的情況比重災區好很多,通往重災區的道路已經完全不通了,連解放軍都進不去,你去了又有什麽用?你在那裏等消息跟在這裏等消息有什麽不同?萬一有他的消息,你再去不遲。”
  敏知坐在馬桶蓋上握著手機,久久地捂著臉。她知道曹書仁終究沒忍心說的話:你沒有任何意義的前往隻能添亂。
  晚上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看新聞,一邊跟好好衛穎短信。有好多次,她停下來呆呆的看著屏幕,不敢相信那樣的場景正真實的發生在這片土地上。 天府之國,滿目瘡痍。無數生命被掩埋在廢墟之下。地形複雜,天氣惡劣,道路損毀嚴重,救災極端困難。而且餘震不斷。
  她到樓下小賣部買東西,管理小賣部的是一個兩歲孩子的媽媽,正看著電視抹眼淚,見到敏知站起來,不好意思的笑笑,用手背擦了擦臉。
  她跟敏知也算熟了,一邊給找錢一邊問:“除了捐錢獻血我們還能做點什麽?”
  “自己過得好。”敏知看著小孩兒亮晶晶的眼,微微一笑,又說,“將來可能會有很多孤兒,可以考慮收養。”
  那位媽媽嗯了一聲,終於又哭了起來:“唉,姑娘你是不知道,當了媽以後,再看那些報道心裏是什麽滋味。我都不敢想,如果是我的孩子在那下麵……”
  敏知沉默了,許久以後說:“誰說我不知道?我不是媽媽,可我是女兒啊。”
  舉國之殤,為子為女為父為母者皆慟。

  (六十六,結局)
  “高瞻,你好嗎?已經三十三個小時沒有你的消息了。我很想念你。下午的時候我跟你們家聯係了,你爸爸媽媽妹妹都很擔心你。我等你回來,一起給他們打電話報平安,好嗎?”
  新的短信寫得條理分明,很有邏輯。而其實敏知是先在電腦上打過草稿,修改了好幾次才寫出這麽短短的幾句話。
  真實的情況是,她被悲傷,焦急,震驚,感慨,敬佩等太多情緒所湮沒。晚飯吃得很少,要不是逼著自己吃,恐怕一杯水她都喝不下。昨夜幾乎徹夜未眠,到現在也不覺得疲倦,整個腦子亢奮著,呼嘯著。
  新聞上播報的死亡人數已逾五千。敏知想到還有成千上萬的人埋在廢墟底下,甚至因為道路全部中斷沒有人知道震中那個小城發生了什麽,不由遍體生寒。
  對於死亡,已近而立的敏知還是沒有能力去理解。一個活生生的人再也找不到了?怎麽會?怎麽可能?
  她把整個屋子所有的燈都打開,還是沒法驅走心中的恐懼和焦灼。心裏有個地方太最黑暗,什麽光亮都照不進去。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
  “對不起。”他走的那個清晨在她耳邊輕輕地說。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
  如果我能說句我愛你。
  更如果一切能夠不發生。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路燈明亮,高樓林立,夜空有雲。這個城市本來就不容易看到星星。
  深呼吸,她不斷提醒自己。
  這一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她時常覺得身心俱疲。但這是最不能泄氣的時候,不管多麽憂急,她都要堅持到最後。
  流淚沒有用,自責沒有用,她決定始終要用一口氣撐著,不去想最壞的結局。
  電話在這個時候響了,她立刻轉身,一激動把桌上的花瓶撞倒,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卻是曹書仁給她的短信:“我們劉副總已經親自帶隊趕往S省了,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別著急,要有信心。”
  她把短信看了兩遍,然後開始打掃房間。自從大遠離開後,屋子裏一切井然有序。
  他的帽子和球鞋放在櫥櫃裏。攀岩器材也被敏知整理好了放在大包裏。他喜歡的模型擺在架子上。他寶貝的遊戲機在電視櫃上。
  這個人熱愛的那麽多,塵世牽絆如此之重,應該還生機勃勃的在那裏吧。敏知坐在沙發上握著遊戲機手柄,嘴角掛起溫柔的笑意。
  四十八個小時過去了。死亡人數已超過萬人。
  張青藍的電話打過來,拿起電話敏知卻隻聽見低低的哭泣。她靜靜的聽著,任青藍發泄。
  “整整兩天了。他們在哪裏啊?我特後悔,真的,早知道這樣,我就應該大方的跟他表白。他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
  “青藍,人的求生意誌往往超出你的想象。而且,他們都曾經是訓練有素的現場工程師,比一般人更堅韌,更懂得急救和保護自己。四十八小時又怎麽了?一周過去都有希望。別放棄,堅強點兒,丫頭。”
  她放下電話,Frank親自走進來:“關,你需要休假嗎?”她笑笑,搖了搖頭:“讓我忙一忙,挺好的。”
  下班後她剛回家,正在又給高瞻打電話,門鈴響了。她詫異地拉開門一看,衛穎和好好站在那裏望著她笑。
  “我做了幾樣菜,找衛穎過來跟你一起打牙祭。”好好笑眯眯的把手裏的食盒放下,熟門熟路的去廚房找碗筷。
  敏知隻看了一眼,就知道都是自己愛吃的。
  她慢慢的挨著桌子坐下來,笑了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衛穎輕輕的喲了一聲,好好和她都忙問:“怎麽啦?”衛穎指指肚子:“小家夥在踢我,動得厲害。”
  敏知好奇地把左手伸上去,掌心被輕輕的頂了一下。她眨了眨眼睛,有點不敢相信這感覺,又把右手也放上去。砰砰兩下,寶寶在裏麵打拳,兩次都踢或者打到了她的手掌。
  奇妙而溫暖的滋味從心底蔓延開來,原來生命就是這樣的律動。
  她好半天說不出話,好好和衛穎看到她呆愣愣的樣子,都噗哧笑了,心想資深少女果然少見多怪而易感啊。
  “敏知,你接下來怎麽打算?”衛穎問她。
  不知怎的,她平靜了許多,鎮定也不再是偽裝出來的假象。她吃了一大口飯,抬頭看著兩位好友:“我想過了,過了明天,過了黃金七十二小時,我就直飛CD。不管怎樣,”她頓了頓,“我都要見他一麵。”
  誰也沒有出聲反對,因為換了自己也一定是同樣的選擇。
  “多吃點。”好好盛了一碗湯端到她麵前,“另外,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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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高瞻,我知道你一定還在那裏,在某個我不知道地名的地方。你那麽棒,經曆過很多險情,從來都能幸運而頑強的熬過來,我對你有信心。我一直在工作,最近還是特別忙。忙一點好,省得我想太多。你不要擔心我,無論怎麽樣,我都會照顧好自己。你也不要擔心你的家人,無論怎麽樣,我都會照顧他們,就像你親自在這裏一樣。”
  “如果你在這裏,看到電視,你一定會跟我一樣感動。所有中國人都在努力。地震後不到五個小時,總理就到了災區。十萬解放軍已經出動了。一看到他們,我就特別放心。記得我特別喜歡的電視劇‘士兵突擊’嗎?我可真喜歡咱們的軍隊。他們冒著生命危險空降,他們徒步穿越最危險的地方去救援。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另一支軍隊可以做到這樣。等你回來了,我慢慢跟你講,你一定會後悔沒有去當兵。”
  “親愛的你,現在是淩晨四點了。你在那裏還好嗎?冷不冷?餓不餓?渴不渴?千萬小心。這次災難我們失去了許許多多的孩子,也有許許多多的孩子失去了父母。我在想,咱們結婚以後就收養一個孩子吧,咱們應該夠條件吧?對,我是說結婚了。以後記得,是我求的婚,你很糗吧,哈哈。”
  “大遠,今天好好和衛穎來看我了。我得到一個好消息,好好的髓源很有可能找到了。太棒了,是不是?這更堅定了我的信念,你平安無事。”
  又一次日落到來。夕陽火紅的燒在天邊。長安街上車水馬龍,敏知開車前往機場,行李早就在昨夜收拾好放在後備箱。堵車依然很嚴重,她看著這情景,卻無端生出親切的感覺。好多次高瞻來接她下班可不都是這樣?平安就是幸福,這些瑣碎的煩惱又算得了什麽?
  手機響起,曹書仁激動得說話都有點亂了:“他們都還活著,還活著。”
  敏知愣在那裏,該前進了都不知道,直到後麵的司機不耐煩的按喇叭。
  “真的嗎?他們都還好,有沒有人受傷?”
  “有一個。他們的車子在途中翻了,特別幸運,隻有司機受了傷。他們輪流把司機背出來,走了整整兩天。現在隊裏唯一的女同誌陪著傷員到了CD。剩下的人留在重災區幫助救援了,現在還沒法兒用手機跟我們聯係,但是確定人員都安全。”
  踩著刹車的腳有些發軟。敏知努力控製了一下才說:“謝謝您,謝謝您。”
  “嗨,還客氣什麽啊。我不跟你說了,我現在得給青藍打個電話,小丫頭也急死了。你先穩住,沒組織的自己去CD不好。”曹書仁又叮囑一次。
  敏知答應下來,把車子停在路邊,先給高懿打電話,對方沒接後又發短信,然後立刻給衛穎打電話。電話接通,她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好,急得衛穎連連喂了好幾聲。
  “高瞻他們有下落了,都好好兒的,沒事兒。”她終於說。
  “我說什麽來著?”衛穎一愣,立刻大笑起來,“我就知道他會吉人天相的。”
  “嗯。”她吸了吸鼻子。
  “這下放心了吧?快別去CD了,到我爸媽這兒來吃個飯,詳細跟我說說怎麽回事兒。”
  “你又回娘家了?”敏知平複了一下情緒,問。
  “嗯,我忘了告訴你,我爸他們公司捐了錢,徐澈這兩天火速買了點物資,耿濤也說幫忙,他們今天都去前線送物資了。”
  敏知握著手機,喉頭有些哽住,末了也隻能輕輕說:“動作可真快。謝謝。”
  “切,你這唱的是哪一出?快來吧。哦,還有,徐澈給我發短信,說在機場還遇到了破曉,他們公司的設備因為地震損壞很大,他也趕過去了。”
  掛了電話,敏知去查手機短信,她一直沒心思去看,這下才看到破曉發來的消息:“我去CD了。你在北京保重。平安是福。”
  “你也要平安。”她低低地自語,把短信發了出去。
  有人在敲她的車窗。她連忙抬頭一看,外麵站著一個警察,看到她的臉明顯吃了一驚。她搖下窗戶,警察俯身說:“這兒不能停車,那麽大標誌看不見嗎?”
  “對不起,對不起。”她想打火,可是因為剛才太激動,一時有些手忙腳亂。
  警察本來已經掏出罰單,突然又問:“怎麽啦,哭成這樣?”
  敏知一摸臉,這才知道自己已經無聲的流了一臉淚。
  “我男朋友在S省,剛有了消息。”
  警察站直了身子,把罰單放回兜裏,這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應該已經做了父親。他看敏知的目光裏有種溫和的理解:“明白了。快回去吧。這事兒多好啊,別在這裏哭,回家趕緊著打電話去。”
  敏知用手背擦了眼淚,衝他笑了笑道謝,發動了車子。
  新的短信又不斷的發了出去。
  “你妹妹他們跟我聯係了,他們在電話那頭可高興了,你媽媽又哭又笑的。高瞻你瞧,為了我們你一定得好好的。
  “剛才我去從前常去的海外留學生論壇看了一次,那裏有很多我的好朋友。你知道他們幹了什麽嗎?他們到處找地方捐款,製作了海報,網站,動員外國人捐款。短短幾天,他們就捐了幾百萬美元!國內也捐了幾個億。”
  “他們當中甚至有的人現在已經帶著醫療隊直接去了災區了。”
  “剛收到消息,因為太多人獻血,血庫居然都滿了。”
  “朋友的博客上寫,他們公司在中國的幾個同事,連夜製作了搜索引擎,讓大家能夠最快的在網絡上搜索到幸存的親人朋友的名字。希望所有人都能搜到那個他想找的人。”
  “我現在幫徐澈他們在後方組織捐款和物資。我隻在msn上掛了一個求助信息,立刻有很多很多人,認識不認識的,給我發消息和短信,提供相關信息。”
  “每一個人都在想做點什麽。那種急迫的心理我太明白了,雖然對於很多人來說,他們並沒有親人和朋友在災區。”
  “有好幾個同事,有人看著挺憤世嫉俗,有人看著挺得過且過什麽也不關心,可是這個時候,他們都在到處奔忙。隻要我說什麽,立刻就有許多人伸出援手。這兩天,我的電話都要被打爆了。”
  “現在網絡發達,新聞透明了,很多需要監督,需要懲治的地方被報道。我一直在想,無論如何,隻要我們手裏的東西能有那麽一部分幫到需要的人,就沒有遺憾了。”
  “大遠,從前很多時候,我們可能對這個社會有失望,有不滿。可是這幾天我看到了太多人性的閃光。我們的民族居然有這樣的凝聚力,真讓我吃驚。”
  “我常常想起那句歌詞,要經曆多少我才能看清這世界的全貌。大遠,我看到了這個世界的黑暗,但是看到了更多的美好,突然之間覺得,能夠來這個世上走一次,真是幸運。這場災害雖然可怕,可是我對未來卻前所未有的充滿了希望。我等你回來,你一定會有同感的。”
  叮咚的音樂聲響起,她拿起手機,有個陌生的號碼給她短信,上麵隻有短短的幾個字:“平安,勿念。大遠。”
  她怔怔的捧著手機,過了好半天才把臉貼到屏幕上,讓那六個字溫暖自己。
  她心裏非常清楚,如果不是去了最艱苦最糟糕的地方,他一定會給自己打個電話。
  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她所企求的,不是耳鬢廝磨的相守,卻是遠隔天涯仍然心有靈犀的默契。而那些爭執不滿,也早已雲淡風輕。
  她在任何時候都開著電視,或者在網上看直播新聞。在忙碌的每一個間隙,她都要仔細的看著屏幕,尋找高瞻的身影。
  張青藍的朋友打電話回來,也跟敏知仔細地說了一下情況。大男孩在電話那邊語氣凝重:“高頭兒是我們這裏唯一一個有專業登山技能和野外營救的人,我們回到這裏救援,他跟著解放軍去了更裏麵。”
  “那一路情況怎麽樣?你實話實說。”
  男孩沉默片刻說:“前麵來的人說塌了好多次方,餘震太多了,好多車都被砸在下麵。因為路況很遭,他們隨身帶的補給也不多。”聽到敏知不說話,他急了,“小關姐,你別著急啊,我也是不想瞞你,因為……”
  “我知道。”敏知的語氣十分鎮定,“他能走進去,他當然會去。拖一秒也許就是一條生命啊。快一周了,當然不能放棄。”
  “小關姐,”男孩頓了頓,“高頭兒是好樣的。”
  “換了你也會這麽做,不是嗎?任何一個人都會這麽選擇。”敏知堅定的斷言。
  每個善良的人身上都有熱血,每一個善良的人都能成為英雄。通過這近百小時,敏知毫不懷疑。
  隻是剛剛放下的心又懸到了嗓子眼。她在網上看到那損毀的道路和坍塌的山體照片,突然想起高瞻腦後的傷疤,覺得胸口一陣陣發緊。
  母親打電話過來問,敏知支支吾吾的說高瞻在前線做 誌願者。
  母親依舊直白地問:“他有這個能耐嗎?沒金剛鑽就別攬那瓷器活兒。瞎逞個人英雄主義,去了還給國家添亂。”
  “媽,他有專業技能,所以,所以去的地方還是最艱苦的地方。”
  母親沉吟片刻:“敏敏,你是不是這兩天都沒睡好?你嗓子都啞了。啊?哦,老頭子在旁邊擠眉弄眼的要我告訴你,別太擔心了,自己的身體要照顧好。等這孩子回來,你帶他回趟家吧。有你爸你媽幫你去寺裏拜佛,他會沒事兒的。”
  “媽……”敏知含著淚笑了,“你不是唯物主義者共產黨員嗎?”
  “唯物主義者共產黨員就是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嘛。”母親笑著說。
  敏知終於忍不住咧開了嘴,一腔憂慮暫時拋到腦後。
  msn上突然有人給她發了個消息,正是她在美國留學時的同屋江寧。江寧在香港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工作繁忙,兩人已經好久沒有聯係了。
  江寧開門見山地說:“敏知,我聽說你在籌備物資送到前線?”
  “是,我們有人去了,也有自己的運輸方式。”
  “你看我這裏籌集到一些錢,如果委托你運送物資,可以嗎?我們想找一個比較可靠的組織,確實保證把物資送到災民手裏。”
  “當然沒問題。”
  江寧告訴敏知,自己和朋友很早以前注冊了一個非盈利公司,幫助國內的孩子和婦女,但是因為她一直很忙,並沒有實際參加運作,直到最近。她說:“前幾天你都不知道我是怎麽過的,我剛好有些空閑時間,全都用來看新聞了。很多時候我走在街上,看見人們若無其事的生活著,都會沒來由的覺得煩躁和憤怒。“
  敏知一凜:“你得注意心理健康。”
  江寧打了哀傷的臉:“這大概就是災難後遺症吧。當年九一一我在紐約,的確很讓我震驚難過,也知道很多美國人因為觀看電視而產生心理疾病。這次到底是自己的國家,那份痛加了百倍不止。我出去跟人談判的時候,老覺得自己分裂了,一個在那裏說著些場麵話,一個在旁觀。有時想想,這麽大的痛苦和災難,會覺得生命真沒有意義。”
  敏知愣了一愣,同屋兩年,她一直覺得江寧是個性格潑辣果斷的女子,沒想到她心裏有這麽多自己完全不了解的感性一麵。她一麵感動著,一麵勸說:“所以你得做點什麽。活著的人不能消極,要更努力啊。”
  “嗯,這也是我最近幫忙籌款的原因。我得做點什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老沉浸在裏麵,同時也盡自己的一份力。”
  兩個女子都同時用了那個擁抱的圖標,隔著網絡感受到彼此心裏相似的那個部分。
  “說真的,我有時覺得有些好笑,捐錢捐物的時候,我們的捐贈者都再三叮囑,一定要保證用到災民手裏。我不希望這種不信任感蔓延,可是又無能為力。”江寧喟歎。
  “我想通過這次地震暴露的很多問題,也不是件壞事,至少我們知道問題在哪裏,可以監督呼籲了。”
  江寧表示同意:“沒錯。國家太大,中層基層的管理始終是非常大的問題,任重而道遠。我們普通民眾,要發出自己的聲音。”
  “嗯,但是代價太大了。每次想起垮塌的教室,那些孩子,我都覺得心如刀絞。我想很多大人都恨不得以身相代。是我們錯了,沒有給他們一個好的環境。”
  江寧緘默很久,敏知看到她在那邊輸入消息,又停止,再次輸入。這是每一個有責任感的成年人心裏最大的痛和遺憾。最後她說:“我希望,將來能給每一個死去的,或者殘疾的孩子一個公平的交代。更希望這樣的事情不再發生。”
  “你看,至少Y省開始重新檢查所有教學樓的質量。”
  江寧長歎:“亡羊補牢,也好,也好。”
  “我常常在想,災難過去了,救援的人員都走了,對於災民來說,痛苦才剛剛開始。我完全無法想象,有的城市,失去了那麽多孩子,那麽多老人。我看CNN的報道,記者站在廢墟上,他說起這個城市,It is history。我實在太難過了。逝者已逝,活下來的人該有多麽痛苦。在以後的日子裏,他們要麵對的太多太多了。”這些話,敏知不能跟懷孕的衛穎說,也不能跟生病的好好說,現在終於痛快的傾訴出來,一時間情緒難以控製。
  “所以我們在籌劃一個長期的項目,包括很多方麵,比如對孤兒和失去孩子的家長的心理幫助,殘疾孩子的義肢問題等等。”
  “是嗎?這真是太好了。我覺得民間能大量有這樣的關懷組織,比僅僅依靠政府的力量要好太多了。我能幫你們什麽忙?”
  江寧給她一個笑臉:“我剛才就想提來著。我們缺大陸的行政人員,如果你願意的話,熱烈歡迎。”
  “當然願意。”
  結束了談話,兩人都有一點釋然感。死亡帶來的悲痛太過巨大,唯有依靠對肩上擔子的認識來減輕這份焦灼痛苦。
  敏知在後方的物資籌備工作複雜而瑣碎。她幹脆請了兩天假專門處理這些事情。衛穎也堅持要參與進來。好些人走到了一起,成了一個臨時指揮部。
  有時敏知在繁忙中抬起頭看著周圍的朋友,不敢相信僅僅短短幾天人們就能如此卓有成效。當然,人多了自然有意見不統一的時候,大家急了也會互相拍拍桌子。隻是非常時刻,誰也沒往心裏去。在直接和間接的消息裏,他們也看到極少數人借著賑災的名義做秀或者為自己牟取某種私利。
  敏知看到衛穎生氣,倒是笑著拍拍她的肩安慰說:“小衛,咱們可不是年輕人了。任何事情都有黑暗麵,你又不是第一次出來混。咱這次看到這麽多的光明麵,已經太值了,其餘的,就別太計較了。”
  衛穎挑眉:“什麽時候你這麽老氣橫秋了?我是熱血青年,跟你說不到一塊兒去。”說完也笑了,推推敏知,“給我倒點熱水。我胃有點難受。”
  敏知警惕的看著她:“怎麽了?你不會就要生了吧?”
  衛穎歎氣:“我可巴不得這小家夥趕快出來,讓我解放了好做正事。”
  敏知蹲下去用手敲敲她的肚子,對裏麵的小朋友說:“寶貝兒,你要乖乖的。你是咱的希望,咱的花朵啊。養足了精神再出來。”
  衛穎氣得用腳踢她。
  他們一起看電視。超過一百個小時還有人被救出來,在歡呼的同時他們深深為生命的頑強而感到敬畏。
  他們更看到那些可愛的孩子,有的救出了自己的同學,有的背著妹妹翻山越嶺逃離危險,有的甚至自己鋸斷腿爬出廢墟,還有的年紀小小就能鎮定地組織起成年災民們領取物資:“大家要排隊,不要搶,否則別人下次就不再送吃的給我們了。”
  他們麵麵相覷,繼而感到無比欣慰和敬佩。
  這,就是我們民族的未來和希望。
  衛穎把手放在腹部,熱淚盈眶。
  他們誰也不會忘記五月十九日那天下午兩點二十八分,距離地震整整七天的日子。他們站到窗戶前,跟所有人一樣肅穆莊重。樓下環城公路的車子同時停了下來,齊齊鳴起喇叭。
  五星紅旗下半旗,舉國默哀三分鍾。
  對於這個民族而言,這傷疤也許永遠不能愈合。隻是一個瞬間,天崩地裂,數十萬人失去家園,無數生命被埋葬。
  那是我們血濃於水的同胞。
  那是我們的父母,我們的孩子,我們的朋友。
  熱淚落下,濺在這片熱土之上。而哀痛過後,更多的人抬起頭呼喊出了“加油”的口號。
  我們的民族,早已習慣了傷痕累累之後重新站起來。
  在後來的日子裏,敏知一直記得那個老人說的話:“既然幸存活了下來,就要好好的活下去。”
  最初的痛苦已經過去,更艱難的道路還在前方。
  “大遠,震後的重建工作一定非常漫長,也許要十幾年,二三十年,甚至更久。我們正是年富力強的一代,這擔子將會被我們挑起來。我感到這是至高榮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敏知推開窗,看見久違的星光,發出了這樣一條短信。
  很快電話就響了起來。敏知像是有所預感,一把抓起手機。
  “敏知。”那個熟悉的聲音,帶著一點疲憊喊。
  聽到他聲音的刹那,敏知突然平靜了下來,就好像他還在北京時無數次的通話。她輕輕地問:“你好嗎?你受傷了沒有?”
  高瞻在那邊笑:“沒有。”又急急地補充,“真的。回去讓你親自檢查。”
  敏知笑出聲:“你這個家夥。”然後就說不下去了,千言萬語哽在喉頭。
  高瞻緊張了:“我可不是故意不給你打電話,也不是故意不回去,可是,我不能走。”
  “嗯。”
  “敏知,我不想跟你形容這裏的情況。我……形容不出來。”這是第一次,敏知聽到高瞻的哽咽。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此時此刻,她突然覺得,他從沒有離開,她的心生出溫柔的臂膀,飛越千山萬水去安撫他的煎熬,自責。
  “我覺得自己特別沒用。很多人,我們都沒救出來,眼睜睜的就看著這麽走了。有孩子,有老人,有年輕人,有……” 這樣剛強磊落的男子,終於在電話那頭痛哭失聲。
  這個時候,敏知可以想象高瞻的樣子,當然更知道自己為那些逝去生命所感到的切膚之痛遠遠不如高瞻那樣直接和具有衝擊力。刹那間腦海裏流過無數的畫麵,她跟著他一起痛徹心扉。
  “不會的。大遠,你已經盡力了。”敏知知道自己的安慰有些蒼白,但是仍說了一句,“真的,我為你驕傲。想想那些被救出來的人吧,他們終於活下來了啊。”
  過了很久,高瞻平靜下來,說:“我隻想告訴你,任何一個人看到這樣的場麵,隻會做一件事情,救人。前兩天軍隊還沒到,來不及給你電話,我道歉。我看到你的短信了,當然隻是很快的看了一遍。你說了榮譽,我也覺得這是榮譽,能在這個時候留在這裏,和軍隊在一起,哪怕做後勤也好。”
  “我明白。”
  沉默了一會,高瞻又說:“那個,有件事兒,我可不能答應你。”
  “什麽?”敏知詫異這個時候他還跟自己蘑菇。
  “就是那個,關於××的事兒嘛。”他中間兩個字說得極含糊,敏知大奇:“關於什麽?”
  “求婚。”他沒好氣的吼了一句。
  敏知笑了起來,聽他說:“當然是我來求婚了。你的短信作廢。”
  “你這個賴皮。”
  “嗯,就這麽定了。掛了,不說了。等我回來,別擔心我。”信號時斷時續,他果斷地說了一句,電話裏傳來一陣忙音。
  敏知握著手裏的電話,許久舍不得放下。
  短信來了,電腦上朋友QQ上也發來消息。敏知先看手機,徐澈隻寫了簡短的幾個字:“我家寶貝兒要出來了。”
  而再一抬頭,QQ上一張無比美麗的照片映入眼簾:一個胖胖的小嬰兒戴著粉色的帽子紅色的衣服,正睜大烏亮的眼睛抬起頭,看著那個懷抱自己的,正在咧開嘴笑著的年輕士兵。那綠色的軍裝,如同春天枝頭上最明媚的一抹顏色。
  眼淚終於痛痛快快的流了下來。在這個五月的夜晚,關敏知放聲大哭,如同滂沱大雨,而心裏,卻念起了一首晴朗的詩。
  這是一個百年難遇的嚴酷寒冬。無數的生命消逝了,太多的希望變成了絕望。整個世界都在歎息。
  可是人們卻看到,這個地球上有一個國家,在最危急的時刻,最危險的地方,有人離開,卻有更多的人前往和自願留下,災難不可奪其誌,撼其勇。作為這個國家的一員,除了自豪,別無他想。
  這本身就是最茁壯,最頑強,最鮮活的生命力,因為我們永遠不放棄,永遠不拋棄。
  災難會過去,痛苦會過去。很久之後人們回頭,記得的隻會是感動的淚水,真誠的情誼,不變的信念。
  縱然還有漫長的道路要走,未來,永遠值得期待
  致我的親人朋友,我所有的讀者,我親愛的祖國和人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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