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薑南希:我的生活與你無關

(2009-05-01 09:36:36) 下一個

  第一章
  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簡楨還在撐著頭打電話。
  中國駐俄羅斯使館簽證處的電話不是占線就是沒人接,她一邊撥電話,一邊刷新著OUTLOOK,看俄羅斯那邊有沒有新郵件過來。隔著將近一萬公裏的距離,那邊通過網絡遙控著她要求協助解決問題,科技如此發達,不知道是她的幸運還是不幸。
  還是沒有人接電話,那邊的秘書又發郵件過來了,要求她今天務必解決,不然奇科娃無法如期到北京來參加會議。好像這件事是她的錯。
  明明在這次全球會議之前一個多月,她就給全球參會的老大和他們的秘書們發了詳盡的北京旅行/公務攻略,按字母順序排列好,連自來水不能直接飲用、標準插座示意圖、是否需要支付小費這樣瑣碎的事都想到了。更不要說簽證方麵,已經替他們查好了所有當地中國使領館簽證事務的網頁,附了鏈接,給每個人發了中英文雙份的邀請信。很多老大親自發郵件給簡楨表示感謝和讚賞,她當時滿足的想,費了那麽多心思也值了,應該不會有問題了。
  結果還有兩天就要開會的時候,俄羅斯分公司的總助忽然發郵件來說,他們老大奇科娃的簽證還沒有拿到,請北京方麵的人幫忙催一下,他們的人就在使館門外,但是進不去。
  兩邊有時差,郵件發過來的時候,簡楨這邊都快下班了。助理是個新媽媽,簡楨看她歸心似箭的樣子,不忍心把這個活交給她,說你走吧,我來打這個電話。
  先打電話讓樓下超市送包餅幹上來,又給陳勁打電話請假說不能跟他一起吃飯了。會議臨近,最近簡楨經常加班,陳勁應該也習以為常了,但是聲音裏還是有些不高興,簡楨想哄他幾句,又覺得自己已經很累很委屈了,他應該理解,所以言簡意賅的結束了電話。
  那邊電話還是沒人接。
  簡楨有點急了,想了想,在網上查了使館科技處的電話,勇敢的打了過去。謝天謝地,那邊有人接聽,簡楨抓緊機會一口氣把話說完,強調他們是國內一個很大的食品製造商,現在要開全球會議,她作為組織者現在遇到了這樣的麻煩,實在束手無策,隻好求助於科技處。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簡楨的心直跳,知道自己找上門的這個理由很牽強,他們是美資公司,雖然在俄羅斯有分支,但是實在是跟中國使館科技處沒有什麽直接的關係。電話那邊的男士,不知道是對祖國親人的要求格外對待,還是被簡楨語氣裏的焦慮和懇切打動了,略帶猶豫的說,那你把申請人名字告訴我,過十五分鍾再打過來,我去簽證處幫你看看。
  簡楨如釋重負,百般感謝之後,一分一秒的算著時間。
  “方先生,怎麽樣?”簡楨握著話筒的手都有點發抖。那邊的聲音很惱怒:“我剛才去問了,你們的申請根本就沒遞進來,現在簽證處都不收材料了他們才來,搗什麽亂啊?”簡楨萬沒想到等來這麽一個結果,又惱火又尷尬,不知道說什麽,那邊可能也覺得自己的態度差了些,放緩了語氣說:“我勸你別管了,他們這些俄羅斯人最懶了,自己不想辦法,老等著別人給出力。”
  簡楨無語,隻能道歉後再致謝,掛了電話。她怎麽能不管,現在俄羅斯那邊認定這是她的事,她人微言輕,總不能事後拉著人逐個去解釋不是她的責任。
  想了很久,她寫了個郵件給奇科娃的助理說清原委,同時抄送給了自己的上司中國總經理葉樹森 – 她需要一個人作旁證,又不能顯得太小題大做。把郵件反複看了幾遍,覺得措詞應該沒有問題了,便按了發送。
  簡楨慢吞吞的收拾著桌上的東西,打算再等十分鍾,俄羅斯那邊還沒有回信的話她就回家了,反正她也做不了什麽,桌上的電話卻響了,簡楨隻覺得頭疼。
  她清了清嗓子:“喂?”
  “Jessie,我看到你郵件了,你還沒走呢?”是葉樹森。
  “哦,剛把俄羅斯那事弄完,”簡楨疲憊地說,“還不知道接下來怎麽辦呢。”
  “咳,甭管他們,該做的都做了,還能怎麽著。你趕緊回去吧,明天就要開始來人了,接機的車都安排好了嗎?”葉樹森也有點煩了。
  “嗯,好了。”簡楨前段時間天天為車的事抓狂,公司所有的車都排了班,派到機場現場調度的是新來的文員Lucy,簡楨隻盼著她不要出錯。沒法子,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她基本都要在酒店盯著了。
  “那行了快走吧,注意安全。”葉樹森催她。
  葉樹森是個待人和氣的男人,公司裏,對簡楨又格外關照些,因為倆人是校友。葉樹森比簡楨高三屆,也不同係,上學的時候並不認識。是葉樹森錄用了簡楨作行政經理之後才跟她說的,兩個人扯來扯去,居然還真扒拉出幾個兩人共同認識的人,可共事兩年來,簡楨跟葉樹森也沒有因為這層關係走得更近,這裏麵原因也很多。
  簡楨拖著雙腿走出辦公室,十月夜晚的涼意讓她不禁抱住了胳膊,肚裏沒食,感覺好像格外冷。待回家洗了熱水澡,吃過東西,簡楨好像恢複了點元氣。她靠在床上心不在焉的換著台,在想要不要給陳勁打個電話,倆人十一以後就見了一次,最近幾次通話都是匆匆忙忙的,可是她又覺得提不起精神來,說什麽呢,她很留戀現在這會兒短暫的安寧,可以什麽都不想,暫時放鬆下來,明天再說吧,簡楨這樣想著,朦朧睡去。
  簡楨是從自己找不到去酒店的路的噩夢中驚醒的,一看表隻有六點多,歎口氣,起來了。吃過簡單的早餐,簡楨捧著咖啡到陽台上去坐。
  她住的並不高,從陽台上也隻能看到周圍高大的楊樹和附近的幾棟樓,但是她仍喜歡有空就在那裏坐著發發呆,尤其是早上,能看到遠處樹梢上的朝陽,燦爛卻不刺眼,可以在一個安靜的環境裏想象馬路上的繁忙與喧囂,調整好一天的心情再出發。
  陳勁為這個陽台跟她吵過幾次,他說北京不是你們南方,這麽幹燥,風沙又大,土都吹到陽台上了,你不封上不要說陽台,回頭屋子裏都是土,封上了陽台還能晾個衣服放個東西什麽的。
  一開始簡楨還跟他辯駁,說屋子本來就不大,有個陽台感覺敞亮些。後來又說陽台和屋子我可以每天擦,我不介意。再說有幹衣機,衣服不用晾在外麵。最後有一次終於忍無可忍了,對陳勁說,這是我的家,你能不能尊重我的意見?
  那次陳勁的臉色十分難看,一言不發的就奪門而去了。等簡楨追出去,他的車子早已不見蹤影。
  印象裏,那是兩個人鬧的最厲害的一次,打他手機不接,打到家裏,幾次都是保姆劉姐接的,都說不在。
  冷戰了三天以後,還是簡楨自覺理虧,中午特地抽空去陳勁公司樓下去等。
  陳勁跟同事每天中午十二點準時下樓到附近吃小館子,他在一家日資公司,每天要西服革履的不說,連西裝換季都要按照統一的日子來,照說是不適合他自由散漫的個性的。做了這麽久沒換,一是薪水很高,同事之間關係又投契,二是做慣了,隻要熬夠年頭按部就班的升職就是,也懶得換了。他買了輛本田CRV,一有假期就開到外地去玩,全當平衡上班時的憋屈了。
  看到等在樓下的簡楨,大家都起哄:哎呀看看這對金童玉女,好幸福啊,可以吃甜蜜午餐了。簡楨紅著臉站在那裏,看起來特別好欺負的樣子,陳勁心一軟,也就就坡下驢了。
  兩人吃完飯往回走,簡楨悄聲問:“晚上去我那裏?”
  陳勁看了她一眼:“去我們家。”
  簡楨這次不敢反對了。
  陳勁一直住在家裏,家裏好吃好住,房子又寬敞,他還勸說簡楨也搬到他們家去住,簡楨無論如何不肯。
  陳勁對這點頗有點耿耿於懷,其實簡楨第一次去他家,當天就住下了。
  還是兩人剛開始交往三四個月的時候,某天下午陳勁閑閑的跟簡楨說:“晚上去我家吃飯吧。”
  簡楨覺得很突然,現在就要見家長了嗎?她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甚至那時,兩人連床都還沒上過。
  “我先回家換身衣服吧,你家除了你父母還有誰啊,我總不能空著手上門。”簡楨有點無措。
  陳勁笑著看她:“就這樣挺好。家裏就還有個保姆,上我們家不用拿東西,我爸媽最和氣,不在乎這個。”
  簡楨最後還是堅持著先去買了東西,進口的大盒巧克力和水果,惴惴不安的跟陳勁上了門。
  去了陳勁家就知道,自己原來想的太過隆重,陳勁輕描淡寫的跟父母說:“這是簡楨,我們今天在家吃飯。”
  陳勁的父母都是體麵而和氣的,對簡楨也是十分關照和客氣的,家裏的菜很豐盛美味,陳勁一直給簡楨夾菜:“多吃點,別客氣,我們家每天都這麽吃。”
  但是簡楨的心裏總覺得怪怪的。她覺得這個家有些清冷,甚至是陳勁父母的態度,其實並無不妥,隻是感覺好象簡楨並不是第一次上門,而是已經來過幾百次了,又或者,覺得就算陳勁領隻狗回來,他們也是那樣對待的。
  那是簡楨第一次跟人見家長,她隻好努力勸說自己,不要想太多了。
  那天陳勁父母休息的早,很快就剩下兩人坐在客廳裏,簡楨要走,陳勁拉著不讓,他緊緊的箍著她的身子,嘴裏呼出的熱氣讓簡楨渾身發燙:“來都來了,還想走?”簡楨無力的推搡著他:“不行,我第一次來就住你們家,你父母回頭怎麽看我啊?”陳勁壞笑著:“第二次來就沒問題了?其實你心裏還是願意的,對不對?我不管,你不許走。別管我爹媽,他們很開通的。”見簡楨還在掙紮,陳勁開始裝可憐:“人家這段忍的很辛苦,你就當扶貧了吧?”說著拉著簡楨的手去撫摸自己,簡楨早被弄得意亂情迷,又怕被他父母看到,也就半推半就的從了。
  第二天一早天還不亮,陳勁都沒起床,簡楨就從陳家跑回自己家了,好歹才補了一覺。
  陳勁正當年,也是個索需無度的,從這次開了頭,總念叨讓簡楨搬去陳家,說他父母很開通,不管這些,家裏多個人熱鬧些。隻是簡楨不肯,於是兩人就陳家簡楨家輪番打遊擊。
  那次鬧過以後,陳勁便不怎麽願意到簡楨這裏來,除非簡楨哀求+色誘,兩人在一起的次數不那麽頻繁了,畢竟交往了快兩年,也進入穩定期了,加上最近她老是加班,簡楨想,一定要給陳勁打個電話,今天是最後的自由安排時間了。
  簡楨特意換了件紅色的上衣,米色麻製的裙子,襯著自己的白皮膚、精幹的短發和纖細的身形,她仔細化了個妝,對著鏡子裏的自己說:加油吧。

  第二章
  EPF中國辦公室今天氣氛與以往不同,雖然這次會議是行政部的事,但是所有人都嚴陣以待的穿戴整齊,連精神麵貌都比以前好很多。不過也難怪,往常年年在美國西岸或者其他歐美旅遊勝地召開的EPF全球高層戰略會議,有史以來第一次安排在了中國,尤其是中國公司成立了還不到三年的時間,也不知道葉樹森給總裁Adams灌了什麽迷魂藥爭取到的。
  對葉樹森來說,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可以在北京大盡地主之誼跟上層拉近關係,又能讓他們實地看到中國公司麵臨的市場現狀,勝過他在報告裏說盡千言萬語,有什麽實際困難,也可以當麵提出,逼著這些成天飛來飛去的老大們現場辦公,簡直是事半功倍。
  但是對其餘的人來說,就是苦差了。原先那些他們都沒有資格直接對話的大佬們即將蒞臨,少不了要走過場的聽他們匯報一下他們負責的項目的實施情況。一時間所有人都在撲來撲去的調數據作PPT,叫苦不迭。
  簡楨這裏,帶著一個助理一個文員,忙得幾乎要四腳朝天,雖說葉樹森下令所有人都要配合她的工作,但是行政部,一直是服務性質的部門,哪能輕易勞動那些大爺們,不搗亂就是好的了。
  財務部經理徐迪今天穿了一條黑底白花的連衣裙,身形凹凸有致,正從辦公室出來衝咖啡,迎麵碰上簡楨。徐迪是北方美女,高大豐滿又愛穿高跟鞋,氣勢上十分迫人,她打量著苗條俏麗如女學生般的簡楨說:“穿這麽美?還沒到正日子呢。”
  簡楨心裏冷笑了一下不動聲色地說:“我們小人物哪有什麽正日子,正日子是老大們的吧。”轉身進了辦公室。
  助理呂瑩過來跟簡楨匯報:“參會人員的禮品袋一會兒我讓Lucy和劉師傅送到酒店前台,回頭他們就去機場了。”
  簡楨點頭:“好,知道了,我過會兒去酒店,你把辦公室的事盯好就行了。”
  打開電腦先看郵件,照例又是十幾二十封未讀郵件,一個全球化的企業,P大點事也要全球通知一遍,簡楨跳過那些發往worldwide的信,先看俄羅斯的郵件。
  她驚異的看到,奇科娃將如期前往中國,因為他們在莫斯科找到了一個公司,可以讓奇科娃在沒有簽證的情況下上飛機,然後在北京接她入境。
  “偷渡?”這是簡楨腦子裏閃現的第一個念頭。
  她趕緊上網搜索俄羅斯公民到中國有沒有落地簽證,找不到準確的相關信息,但是看起來似乎是沒有的……
  簡楨無語了。
  她想了半天,又小心措辭了一封信:因為我沒有查找到相關入境信息,所以有些擔心,但也不能貿然反對,請你們謹慎應對,有任何變故,請隨時打我手機,祝好運。
  簡楨頭疼的想,今天要不要提前走一下機場海關的關係以防萬一?
  處理完郵件,簡楨收拾好東西,給呂瑩寫好memo,讓她代為處理一些日常工作,然後填了個支出憑單去財務部支取現金。
  徐迪對支出憑單瞟了一眼,對她說:“這兩天不是沒有用現金的地方嗎?你怎麽要支這麽多。”簡楨耐著性子解釋:“這兩天不用,可是這兩天以後就要用了,那時候我在會上,哪兒能再跑過來借款。他們晚上吃飯都沒安排在酒店裏,而且租用的大巴的停車費規定都是我們付的,包括一些機動的費用,我手裏總要有些現金的。”
  有些人,比如徐迪,大約因為從小生的美,被寵壞了,見誰都不自覺的想拔個尖,因異性統統被她視作裙下之臣或者潛在裙下之臣,態度上反而要親切平和些,而同性,尤其是差不多條件的同性,都是她的手下敗將或者潛在敵人,說出話來就不那麽好聽。最好女性遇見她自動把自己降為婢妾,那麽還有資格圍在她身邊討好湊趣,否則,便是向她發了戰書了。
  簡楨一開始隻覺得新來的財務經理實在龜毛,最愛從內控角度挑戰她的proposal,碰了兩次壁,簡楨加了小心。她雖然不是專業財務人員,畢竟受過高等教育,內控流程又不是什麽葵花寶典,鑽研個幾天也夠跟徐迪引經據典的了,自此打了平手,也結下了梁子。
  徐迪還要發難,簡楨不欲與她廢話,其實這點錢她不是墊不起,隻是名正言順的事,幹嘛因為怕了她刁難就不走正常手續,索性直說:“這些支出走的都是總部的costcenter, Melissa給了我授權,電子郵件附在後麵了,麻煩你付款吧。”言下之意,這事由不得你做主。
  簡楨祭出兩人共同的大老板Melissa,徐迪臉色便有些難看:“我又沒說不付,不過你這麽早跟我說,現在現金不夠,要不你等等。”徐迪對坐在對麵一直沒吭聲的出納說:“你去銀行跑一趟?”
  看出納囁嚅的樣子,鬼才相信公司裏拿不出這麽點現金來,簡楨隻覺得這種小女孩式的把戲很可笑,說:“不用特意跑了,我趕著去酒店,要不我哪天中間回來一趟吧,到時候提前打電話給你。”
  “好的,謝謝合作啊親愛的。”徐迪臉上帶著笑。
  “哪裏,應該我謝謝你。”簡楨也笑。
  簡楨離開公司,在出租車後座上,閉上眼睛,享受這短暫的安靜。其實她並不需要這麽早親自去酒店盯著,她隻是想出來透透氣。
  時值十月中旬,北京最好的季節已到尾聲,秋高物燥,臨近中午,人人隻覺得身上暖烘烘的。已過了早高峰的三環路,車流量似乎一點也沒減少,劉興唐從GL8上下來,覺得自己後背上立刻冒出了一層汗。
  他無心理會對方司機的指責與拉扯,讓Lucy趕緊打122報警,自己打給簡楨。
  簡楨一看號碼就有不詳的預感,劉師傅他們現在應該在去機場的路上。
  劉興唐第一句話就是說:“簡楨,壞菜了。”
  他幾乎聽得到簡楨在那邊先深呼吸了一下,聲音還是很鎮定:“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我在三環上跟人追尾了。”劉興唐心裏悔死了,“都賴我,我想早點到機場再擦擦車,開得太快了。”
  “你們倆怎麽樣?沒受傷吧?”簡楨趕緊問。
  劉興唐覺得眼窩熱了一下:“人沒事,就是車大燈碎了。”
  電話裏傳來一陣沉默,劉興唐覺得心也跳腦子也嗡嗡的,想不出個對策來。
  “這樣。”簡楨沉著的聲音讓他安定 ,“你讓Lucy打車先去機場,你馬上去修車,你這車回頭每天都要用,得趕緊修好。修完給我打電話。”
  “那機場那邊呢?”劉興唐也著急,“我倒是能從別的地方借車,不過都是金杯之類的,一時上哪兒借好車去啊。”
  “這個你別管了,我想辦法。”簡楨利落的掛了電話。
  怕什麽來什麽,簡楨咬緊了嘴唇。
  GL8 GL8 GL8,簡楨腦子飛速的轉過租車公司、旅行社、酒店無數的念頭,一個名字倏的跳進她的腦海。
  簡楨趕忙打電話,手指似乎都不那麽靈活了。
  電話響了很久那邊都沒有接。估計是還沒起床。
  簡楨又撥了一遍,再不接她打算另外想辦法了。
  “喂?”果然那邊的聲音睡意朦朧。
  “是我,簡楨。”立刻聽著一通亂響,大約是坐起身來了。
  林浩宇昨天跟幾個朋友打牌到淩晨,睡下沒多久,這下被吵了起來。
  “怎麽著?有什麽吩咐?”他盡量讓自己口齒清楚一些,一邊伸手去床頭摸煙。
  “求你幫個忙。”
  “說。”
  “把你那個GL8連司機借給我。”
  “行。”
  “一個小時內到機場幫我接人。”
  “沒問題。”
  簡楨覺得自己有點小家子氣,還是不放心的囑咐一句:“車子收拾幹淨點,今天接的是我們大老板。”
  “嗯,我再派個人在路上的時候把車裏麵好好擦一遍。”
  態度配合到簡楨已經不好意思再囑咐下去了。
  她幹巴巴的說:“那你把司機電話告訴我,讓我們機場的同事跟他聯係。”
  “139XXXXXXXX”
  簡楨聽著耳熟:“這不是你電話嗎?”
  “嗯,司機上午都出去了,我昨天睡公司了,馬上替你跑一趟吧。”
  “哎呀,這多不好。”簡楨有點過意不去了。
  “你記著我的好就行。”林浩宇在那邊笑了。
  “我欠你個人情,回頭請你吃飯吧。”簡楨陪笑說。
  “揀日不如撞日,那今天晚上怎麽樣?”林浩宇打蛇隨棍上。
  “行。”簡楨隻猶豫了一秒鍾,林浩宇兩肋插刀,她也不能重色輕友。
  “那說好了,我洗把臉就走,保證不給你耽誤事。”林浩宇笑嘻嘻的掛了電話。
  簡楨給Lucy打了電話,囑咐好,待會兒葉樹森會開自己的車去機場,有他在那邊就沒什麽擔心的了。到了酒店,跟前台打過招呼,確認禮品袋已經放好,簡楨終於能鬆口氣在大堂喝杯咖啡了。

  第三章
  “Jessica~”一把很好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那男人的聲音很渾厚溫暖,讓簡楨不由得抬起頭來。卻隻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的背影與一個外國女人擁抱,那人背對著簡楨坐下。
  他們講的是英文,斷續能聽到一些人名,簡楨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才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在聽人壁角,忙慚愧的把耳朵收回來。
  正胡思亂想著,手機響了,簡楨趕忙抓起電話跳起來跑了出去。
  電話是葉樹森打來的,他估計是在機場等的無聊,又問了好多準備上的細節的事,其實這些簡楨都跟他說過,她覺得葉樹森是太緊張這次會議了。
  不過公司裏確實在謠傳說葉樹森的位子坐不穩,EPF中國成立快三年了,一直沒有盈利,葉樹森再不把握住最後的機會他也別想再待下去了。
  Lucy也打電話來:“Jessie,GL8到了。司機來跟我打過招呼了。我給他買了兩包煙。”
  簡楨笑了:“嗯,做得對,回頭我給你報銷。”中國公司這邊的賬是要並到EPF亞太公司的,有時候很難跟外國人解釋清為什麽你可以免費用一輛車但是要給人買兩包煙,這兩包煙錢到底算是租車費還是算其他辦公費呢。徐迪也常以這個為借口不予報銷,通常這時候簡楨都是自掏腰包了事。
  Lucy說:“沒事,我跟門口的出租車要了張同樣金額的發票,回頭兩張票一起給你。”這孩子夠機靈。
  想著西裝筆挺的林浩宇接過那兩包煙的表情,簡楨差點笑出聲來。
  人總算順利的接到了,葉樹森陪著大家進來的時候看到了正候在大堂的簡楨,衝她微微擺了一下手,簡楨會意的跟上來,順勢被葉樹森介紹給總裁Adams。
  簡楨短發黑亮,白皮膚大眼睛,看上去象哪個日本偶像劇的女主角,她個子並不矮,因為纖瘦,站在一堆洋人裏還跟個小女孩似的。Adams很喜歡跟年輕女孩子一起工作,這不是什麽秘密。這裏麵倒是沒有什麽猥瑣的內幕,一個繁忙的六十多歲的老頭子,有權利讓自己的工作環境賞心悅目點。EPF頗有幾個很受重用的年輕女中層,整個企業內部女性的比重和地位也頗高,有人偷偷議論過,說EPF陰氣太重,那些意氣風發忠心耿耿的女人們,常常壓得與他們一起工作的男人們抬不起頭來。
  葉樹森看著Adams笑容滿麵的跟簡楨握手,寒暄,一隊人被簡楨帶到前台去辦手續,他在一邊原應該可以鬆口氣了,卻仍然覺得心頭重重的。
  這次全看他和簡楨的了。
  有人打開禮品袋,拿出簡楨精心準備的中國茶葉禮盒笑容滿麵的欣賞著,那是她在有限的預算裏張羅到的最體麵的選擇了。
  她一直是他的好幫手,可惜他們從來不是朋友。
  簡楨忙完,看到葉樹森還在一邊沒走,過來問:“還有別的事嗎?”
  葉樹森問她:“你跟Melissa有安排嗎?”
  簡楨頗為慶幸的說:“Melissa真是好人,說不用我陪,她說她自己有安排,她還知道胡同遊呢。”
  葉樹森點頭說:“那你先回去吧,晚上我要請他們到我家吃飯。”他的語氣透著疲憊。
  簡楨想跟他說兩句寬心的話,又不知道說什麽好,忽然想起這些人如果晚上去葉家吃飯,那車最好交給劉師傅,不然總不能讓林浩宇再跟過去。
  “你離開酒店了嗎?”簡楨一邊打電話一邊站在酒店停車場張望著。
  林浩宇正在公司附近吃午飯,看是簡楨電話連忙跑到門口去接:“我啊,我沒在,幹嘛要用車嗎?”他有點結巴。
  簡楨疑惑的問:“你在哪兒啊,你不是剛送完人嗎?”
  林浩宇看瞞不過了,才說實話:“我沒去機場,我還是讓我們司機去的。剛跟我說人送到了,晚上再去接一趟就行。”
  簡楨哭笑不得,原來早晨的兩肋插刀隻是個造型而已。
  “那你晚上還跟我吃飯嗎?”林浩宇小心的問,“我真打算自己去來著,結果一問正好有個司機回來了,就讓他去了。那個……公司今天事情挺多的。”
  “林浩宇,真有你的。”簡楨笑了,“吃吧,幹嗎不吃,我沒那麽小氣。”
  “那下班我去公司接你?”林浩宇高興了。
  “別,六點亞洲之星見吧。”簡楨不想讓同事看見他。
  把事情都安排妥當,在咖啡廳吃了一盤並不好吃的意粉,簡楨終於沒有理由在酒店再磨蹭下去,怏怏的回了公司。
  林浩宇去洗手間洗了一把臉,對著鏡子打扮 – 其實也就是把他那頭引以為傲的濃密黑發梳整齊,抹點gel,看看鏡中棱角分明的自己,擺個自覺很有魅力的pose:“簡楨,咱倆走著瞧。”
  下班時分的CBD,坐地鐵比開車快,簡楨先到了飯館,點了杯果汁一口氣喝下大半,才覺得心裏的燥熱被壓下去少許。下午又接到郵件,說英國的總經理Wilson突然得了重感冒,也許不能及時來參會,但是隻是也許而已,他計劃到的時間是明天夜裏,簡楨也不知道給他留不留房間,是不是安排接機。有個奇科娃已經覺得鬧心了,現在又多出一個。
  餐館的燈光很亮,今天是周末,生意也不錯,穿著東南亞傳統服裝的侍應們穿梭著走來走去,衣服上的金線晃得簡楨眼花。背景音樂也是東南亞的流行歌,叮叮咚咚的,好像雨點打在簡楨心上,她覺得今天選錯了地方吃飯。
  看到林浩宇的時候,語氣就有點焦躁:“趕緊點菜,吃完我好早點回家,還要看郵件。”林浩宇頗為委屈,她從未做過他的甲方,但是對他的態度卻永遠像個甲方。
  其實簡楨還有另外一層心思,她怕吃著飯陳勁給她打電話。若陳勁知道她在跟林浩宇吃飯,又要有一頓好鬧。
  泰國菜酸酸辣辣的,頗為刺激味蕾,簡楨的身體好像有點覺醒了,人也放鬆了下來,看林浩宇一臉怨婦相,知道自己態度不夠好。也不知道為什麽,每次看到林浩宇,她平時的教養含蓄矜持都沒了,老想張嘴數落他。
  簡楨討好的給林浩宇倒上酒,他的臉果然馬上就軟下來:“行了行了我自己來吧。”
  簡楨笑了:“職業病,看誰杯子空了就想給倒滿了。”
  林浩宇看她的笑容頗為疲憊,有些心疼,問她:“最近很累嗎?我聽我們司機說你們這次來了不少老外。”
  簡楨點點頭:“嗯,主要是心累,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她不再是平時神采奕奕的那個樣子,臉上的妝有些殘,眼影暈開了,有點像黑眼圈,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皺了,現在看上去,也就是個CBD裏到處可見的剛剛下班的白領。
  外企的那些事,林浩宇似懂非懂,但是他清楚簡楨這種不上不下的職位,最累 - 工資沒多高,天天還要打扮得跟模特似的,穿得體體麵麵的,上伺候老板,下對付同事,手裏有點小權不假,可簡楨這個死心眼的女人,又不肯弄錢。
  可是,他就是愛她這點,林浩宇無奈的想。
  簡楨跟林浩宇的相識,多少是帶點戲劇性的。那時的簡楨剛剛加入EPF,接手的第一個工作就是把EPF中國公司從昌平的工廠搬到CBD的寫字樓裏去。
  那是簡楨最累的一段時間,沒有經驗,沒有幫手,又想把事情做好,隻有拚體力和耐力了。簡楨那段時間每天就是接電話,看裝修公司資質,看報價。這算是比較大的一筆采購,從內控標準來說需要三方比價,兩人以上詢價。簡楨為了怕有疏漏,從二十家裏挑了十家競標,跟財務部和葉樹森一起看報價。
  很快不要說葉樹森,連財務部的人也吃不消這種車輪大戰,放手讓簡楨一人主導。有一兩家公司看出苗頭,晚上給簡楨打電話,表示願意拿出一定的百分比來給她作為回扣,簡楨隻是輕描淡寫的一句回答:“哦,那這單你們就不要做了。”把他們都紛紛嚇退了。
  簡楨並不是聖人,隻是她的底線比較高。從小生活優裕,EPF這份薪水數字也不難看,想讓她出賣自己,不是人人都出得起那個價錢。
  林浩宇的公司是十家中的一家,開始林浩宇並沒有把這單當回事,他的公司經常一接就是整棟樓的裝修,EPF這樣的小單,做不做兩可。隻是公司業務例會上,新來的業務員小秦滿麵放光的說自己在談EPF,對方主管很和氣,覺得談下這單很有希望的時候。他好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就像小秦一樣大,跟著同鄉闖北京,從家裝開始作起。他談下來的第一單生意是方莊的一個兩居室,業主是老兩口,他大爺大媽的叫著,老人們也當他象子侄一樣。淳樸的北京人,還沒有什麽家裝的概念,也不像南方人那樣精明挑剔,他就是這樣在北京站穩了腳跟,慢慢做大,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這樣吧。”他忍不住對小秦說。“哪天業主來公司的時候,你提前跟我說一聲,我出來接待一下。”其他的業務員紛紛向小秦投去羨慕的眼光,不知道這小子走了什麽運,老板要替他促成這一單。
  簡楨那一天把十家公司都跑了一遍,給家具樣板拍了照片,林浩宇確實是唯一一個給她留下印象的。
  那次從林浩宇的公司回來,簡楨跟要好的人事經理許永純說:“最近生意很難做嗎?我今天去一個vendor那裏,他們老板直對我放電。這世道,連男人也要出賣色相了。”許永純大笑著說:“人家是看上你了吧?讓你說的這麽不堪。”
  簡楨嗤之以鼻:“看上我,看上我這單生意了吧?”
  不過她確實想錯了。

  第四章
  象簡楨這樣的外企行政主管林浩宇也見的多了,他把她們分成三類:貪心的,臭屁的,還有見了他這種帥哥就骨頭輕的。抓住了特點,他就總有辦法把她們各個擊破,所以他的生意一直做的比別人好。
  隻是簡楨,他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麽人。
  她長得漂亮,氣質有些冷,但態度是非常平易近人甚至是客氣的。若因此覺得她是好相與的,那又完全是錯覺,她很輕易的就能以非常職業的態度據人於千裏之外,讓林浩宇根本不敢提錢的事,可因為跟夥計誇了海口,這單非作不可,不由得臉上就帶了試探討好的意思。他在這裏七情上麵,小秦在一邊看著都肉麻,簡楨卻完全視若無睹,真真應了那句作媚眼給瞎子看。
  簡楨走了林浩宇也頹了,他覺得簡楨就像是小學時班裏那種最漂亮最得寵的女生,油鹽不進,隨時會翻臉不認人,殺手鐧就是“我告訴老師去。”
  林浩宇本想就算了,看著小秦期盼的目光,又說不出口來,想了半天,去辦公室關了門給簡楨打電話。他聲情並茂的講了一個關於小秦的故事,一個男孩懷揣著夢想來到北京,想要做出一番事業來,做成了這一單,他的夢想可能從此起飛,做不成,也許就要铩羽而歸,回老家去也。講著講著,幾乎把小秦當作了自己,差點哽咽起來。
  簡楨耐心倒好,聽他講完,隻用了一句話就把他噎回去了:“原來你這麽看重他,反正你是他老板,所以其實這一單我給不給他作結果都是一樣的,是吧?”她在電話那邊輕聲笑了,聲音依舊是那麽溫柔甜美:“沒別的事我先掛了。有結果我會通知小秦,我工作很忙,你也不要總打電話了。”
  林浩宇掛了電話直後悔自己的戲過了。
  小秦後來看著林浩宇的臉色也覺得不落忍,跟他說:“林總,EPF這個單咱們已經盡力了,給的價錢都是最優惠的,不成隻能說明我做的工作還不夠。你放心吧,我會繼續努力的,決不辜負你。”
  林浩宇胡亂的跟小秦擺了擺手,腦子裏縈繞的都是簡楨那聲輕笑。她是甲方,所以她就可以無視他這個人的存在,把他跟小秦,跟那些就知道刷大白搭龍骨的人混為一談。他也是他這一行響當當的人物,人稱林少帥。那些外企的女主管,別看個個體麵光鮮的,其實工作中接觸不到什麽年貌相當的像樣男人,尤其是作行政的,天天麵對的都是賣辦公用品的,裝電話修電腦的,他這樣年輕英俊有為,人人都說長得象演武鬆的那個丁海峰的,絕對是鳳毛麟角,不過是做了乙方,怎麽就占了下風。
  林浩宇想到這裏,當年那股一無所有闖北京的衝勁又上來了。他抄起電話又打給簡楨。
  簡楨聲音倒沒有不耐煩隻是有些奇怪:“還有什麽事要說嗎?”
  “我想退出這次競標。”林浩宇簡潔的說,這是一秒鍾前他剛想到的。
  簡楨有點意外,林浩宇公司的綜合實力是比較強的,這次中標很有希望,怎麽會要退出呢?
  “請問你能跟我說說為什麽嗎?你們的報價我都已經報上去了,你中途退出我對上麵也要有個解釋。”簡楨忽然有點心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上次跟林浩宇通話態度有些不好。
  “我不想和你做生意。”林浩宇直通通的說,簡楨在這邊差點一口氣沒倒上來,好在林浩宇說了下半句:“我要跟你做朋友。”
  簡楨答不上話來了。
  林浩宇想著簡楨舉著話筒為難的樣子,心裏不由得有些好笑。
  “我看你對我們這一行好像也不怎麽了解,你要是有時間呢,我願意跟你聊聊一些專業上的東西,對你作這個工程肯定會有幫助。”林浩宇又加了把火。
  簡楨在那邊還是沒有說話,林浩宇幾乎能想像到她那種象小孩看到了好吃的東西又怕上當的表情,忍不住咧嘴笑了。
  半天簡楨說:“為什麽?”
  這倒是把林浩宇問住了,為什麽,為爭一口氣,還是為了簡楨這個人,他也很難說清,但這不重要。
  “這個工程對我,絕對是小菜一碟,做不做對我都沒什麽影響,但是我知道對你很重要。你要是覺得我居心叵測,那當我什麽都沒說過,你現在就可以掛電話。你要是信得過我,聊聊你又不損失什麽。”林浩宇開始攻心了。
  果然簡楨心開始亂了,她想了想說:“下班我去你公司找你吧,順便把你們的報價和合同帶回去。”
  簡楨去葉樹森那裏要浩宇公司的合同,葉樹森猶豫了一下,跟簡楨說:“有個事我一直沒想好跟不跟你說。我有個朋友的公司也是作裝修的,前兩天聽說咱們要搬家,就說也想參與一下,本來覺得他說的有點晚了,現在正好有一家撤了,要不我讓他趕緊報個價?”
  葉樹森這樣說,簡楨哪有說不的道理,等報價拿來,比最低的那家少報五個百分點,工程自然就給了他們。
  而簡楨就是這樣跟林浩宇做了朋友,他教她分辨名目繁多的板材,以及檔次高低,給她介紹了經驗豐富的監理給她幫眼,在她與施工單位爭執不下的時候給她指出問題的關鍵。
  新辦公室竣工的那天,簡楨跟林浩宇一起吃了飯,她破例喝了點酒,臉色粉粉的,林浩宇忍不住伸手想去摸她的臉,被簡楨擋住了。“林浩宇,”她一直連名帶姓的叫他,象叫小學同學。“你幫我,我很感謝,可我沒法回報。吃飯沒問題,每次都可以我請,隻是你想要的,我給不了。”話說的很有距離,但是配上她紅撲撲的臉,就不覺得那麽不中聽,林浩宇臉上有點掛不住:“我想要什麽啊?你怎麽知道?你別把人都想的那麽世俗。我是看你一個女的弄這些不容易幫你一把。就不興我們成功人士回饋一下社會了?”
  簡楨笑了:“那我代表社會謝謝你。”
  轉眼,林浩宇回饋社會也有兩年了。
  看著簡楨心不在焉的用叉子撥著碗裏的甜品,林浩宇心裏有點淡淡的不快,她從不掩飾對他的懶於應酬,有時候一頓飯半天不講話,說白天說話太多累得慌。有一次林浩宇實在憋不住,問簡楨:“你跟你男朋友在一起也這麽沒精打采的?”簡楨瞟了他一眼:“他哪有你這麽好說話。”讓林浩宇心裏不知道是苦是甜。
  林浩宇生活裏也不是完全沒有女人,在老家甚至還有個父母給物色好的未婚妻,隨時願意來北京完婚。隻是他放不下簡楨,他在這一行看多了醜惡黑暗肮髒的東西,但她是幹淨的,她是他生活裏最精致剔透的一樣東西,跟她在一起,好像周圍都被照亮了。有時候想狠狠心放棄她,可一看她苦著小臉喊累的樣子又覺得心疼。有一次他衝動的跟簡楨說:“簡楨你不如到我公司裏來吧,做一樣的事,但我不會讓你那麽辛苦。”簡楨狡黠的看著他說:“我才不要去,回頭你娶了老板娘回來,我就成了礙眼的粗使大丫鬟,還是給資本主義打工好,錢貨兩清,互不相欠。”
  她從來沒把她的未來跟他的聯係在一起。
  “送你回家吧。”林浩宇也不想這麽坐著相對無言了,揚手示意結帳。
  簡楨也沒跟他搶,她每年聖誕新年生日總是送貴重禮物給他,認識陳勁以後,林浩宇也算是她碩果僅存的異性朋友了。
  “你跟那個包工頭還有來往嗎?”陳勁老愛挑釁的這麽問。
  “人家有名字,你幹嘛老包工頭包工頭的多難聽。”每次陳勁一提這個話題,簡楨就知道又消停不了了。
  “那他也是個包工頭。我跟你說簡楨,我可不是吃他的醋。我是覺得你一個外企白領老跟這種外地務工人員來往太跌份。”
  簡楨最煩陳勁這副“我們北京人”嘴臉:“什麽外地務工人員啊?我就是外地務工人員,你跟我在一起跌份不跌份啊?”
  “你看看你說的,你不也是我們北京人嗎?最少,你也是半個北京人啊。”那次陳勁真覺得自己說錯話了,破天荒哄了她很久,以後確實也很少提這茬了。隻是,偶爾聽說簡楨跟林浩宇還有見麵,免不了還是要擺臭臉。
  “你今天話真少。”林浩宇貌似關心實則抱怨的說。
  簡楨坐在他吉普車的副駕上,一直默默的出神。
  “浩宇我覺得真累。”她忽然說。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浩宇,林浩宇的心咯噔一下。
  她卻沒了下文。
  林浩宇騰出手來小心的摸了摸她的頭發,兩人都有一頭濃密的黑發,她歸結為南方水土好的緣故。隻是,這麽久以來,隻有極少的幾次他才能有機會和勇氣象這樣如此親近的碰碰她,對林浩宇這種以白馬王子自居的人來說,簡直是個奇跡。也許注定她永遠是他的甲方,而他在她跟前,永遠無法翻身。
  林浩宇沉默的看著前方,兩年來有關她的一切,就像路兩邊的景致一樣,順序出現,又飛速的被甩在後麵。
  簡楨住的是低密度高尚小區,鄰居們大約都在外麵過周末夜生活,很多家的燈都黑著。她從高高的車上爬下去,站在燈影裏,麵孔半明半暗。
  她背後是黑色的鐵藝大門和歐式的白牆,站在那裏,夜色隱去了她臉上的疲態與殘妝,就像個公主。
  他卻不是她的王子。
  他從來不屬於這樣的地方,雖然他隨時可以買上十套八套。
  很多次他送她回來,等待她開口說:“上來坐一會兒吧。”
  就像今天。
  她每次都說:“今天太晚了,就不請你上去坐了。”即使那時才八點。
  曾經有過那麽幾次,林浩宇帶著工人去給她修修補補,得以登堂入室,兩個人坐在陽台上,簡楨端出茶來,他還記得夏天是菊花普洱,秋天是桂花金萱 – 他並不懂這些,是她告訴他的。他們相對低聲談笑,他們的快樂在空氣中傳向很遠的地方。在陽台上能看到簡楨的臥室窗戶,淺紫色的紗簾,影影綽綽著一個他走不進去的世界。
  那是他們的好時候。
  隻差那麽一點點,他就跟她走到一起了。
  隻差那麽一點點,不過也許這是他永遠無法跨越的一點點。
  林浩宇忽然覺得自己也很累,好像都沒有力氣下車跟簡楨告別,他隻是在車裏看著她,對自己說:“傻瓜,她永遠不是你的。”
  也許真的是應該結束這段自欺欺人的關係,到了該疏遠她的時候了。他默默的發動了車子。
  簡楨看著林浩宇的車遠去,今天他沒有下來跟她告別。她心裏正在猶豫要不要對他說:上來坐一會兒吧。他就已經走遠了。

  第五章
  簡楨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才上樓去。
  進門她先去給陳勁打電話,她怕洗完澡以後她又缺乏打電話的動力了。
  先打家裏,劉姐接的電話:“哦,小簡啊,小勁沒在家。對,這兩天都沒在家吃飯。”
  簡楨也不意外,他們日資公司,加班是常事,同事又愛一起吃飯泡吧,今天周末,估計又去哪兒玩了。
  “那好,我打他手機找他。”簡楨在這邊說。
  劉姐關心的問:“你吃飯了嗎?這麽晚了。”
  簡楨笑著說:“吃了,吃過才回來的。不過我好想念你做的紅燒肉哦。”
  劉姐也笑了,簡楨正要客氣一句掛電話,劉姐忽然又問她:“最近很忙嗎?很久沒來家裏吃飯了。”
  “是有點忙,等下個周末可能我就有空去吃飯了,到時候我讓小勁提前跟你說啊。”
  “好,你注意身體。”劉姐掛了電話。
  簡楨又打陳勁手機,響了半天沒人接,正打算掛掉,陳勁接了。
  周圍聲音挺安靜,估計是在公司呢。
  “小熊你加班呢?”簡楨親昵的問。
  “嗯,是啊。你回家了?”陳勁的聲音有點悶。
  “嗯,你吃飯了沒有?”
  “剛吃了點,你呢?”
  “我,還沒。”簡楨猶豫了一下,決定說個小謊。
  “那快吃點吧,都八點多了。”陳勁囑咐她。
  “嗯。”簡楨臉有點發燒,趕忙掩飾的問:“晚上你來我這兒嗎?”
  “不來了吧。”陳勁猶豫地說,“不知道幾點能完事。”
  “那我要等你呢?人家想你了。”不知怎的,簡楨今天不想一個人待著。
  “那我看看吧,這會兒跟前有人,回頭再說吧,我要過去給你打電話。”
  “嗯,那我等著你。”
  簡楨起身去洗了個熱水澡,用body shop的潤膚乳仔細的塗抹全身,對一個南方人來說,北京太幹燥了,雖然她在北京已經生活了十年,這仍是她至今不能適應的一點。臉上的護膚水和保濕菁華露已經被吸收的差不多了,她幾乎都能聽到肌膚饑渴的呐喊,又抹了薄薄一層晚霜,披了睡衣去床上斜倚著。想了想,又拿出瓶COCO CHANEL在鎖骨處抹了一點。
  開了電視,有一搭無一搭的換著台,身上的幽香被體溫蒸騰著,縈繞在鼻端,簡楨身體頗覺得有些慵懶,心裏又有點煩躁,起身去倒了一杯溫水,拿了本新出的時裝雜誌胡亂翻著。HBO最近也沒演什麽新電影,這會兒放的是個老片子《Meet Joe Black》,簡楨不由得放下了雜誌。這是她喜歡上Brad Pitt的開始,她最愛的那場戲是他扮演的死神初曆人事,品嚐男女歡愛,他抬起頭來,眼中幾乎有淚,充滿了欣喜、懷疑、衝擊與惶恐,讓人隻覺怦然心動。
  就好像當年遇到陳勁,他高大白皙卻長了張娃娃臉,本不是她喜歡的類型,但是他那雙眼睛,人稱桃花眼,總是水汪汪的似乎永遠帶著笑意,象孩子般無辜與執著,讓簡楨從此束手就擒。
  影片結束,簡楨長歎一聲,覺得心裏充滿又失落,也就關燈胡亂睡了,卻心有不甘的做了一個旖旎的春夢,夢中與誰抵死纏綿,看不清麵孔是Brad Pitt的還是陳勁的,她麵色潮紅的醒來,看看床頭的鬧鍾,已經是淩晨三點了,陳勁並沒有來。
  第二天是星期六,簡楨上午有半天空閑,陳勁大抵在睡懶覺,她下午又要去酒店,就不騷擾他了。
  早上起來簡楨做了早餐,周末時間充裕,她津津有味的弄了好幾樣 – 果汁,吐司,煎蛋,咖啡。簡楨最喜歡酒店的早餐,心情好的時候,有時候會特意早起,去公司附近的酒店吃自助早餐,看著琳琅滿目的餐台,總是有歲月靜好現世安穩豐衣足食這樣一大串詞湧上心頭,讓她一天都覺得心滿意足。
  許永純就嘲笑她:“你個小資,去酒店也不知道挑貴的吃,花一百塊錢就吃那些十塊錢都不到的東西,真是會敗家。”簡楨不服氣:“早餐哪有什麽貴的東西,總不能一起來就用魚翅漱口。”許永純繼續逗她:“嘖嘖,還嘴硬。那些麵包果汁之類的你自己不會買?超市裏有的是,非要到那裏去吃。人家酒店也是從超市進的貨,你以為呢。”簡楨虛弱的抵抗:“我有時候也吃中式的早餐,有湯麵,還有餛飩呢。”許永純每到這個時候就翻一下白眼:“一百塊錢一碗的餛飩,我沒法跟你說了,咱倆說的不是一種語言。”
  簡楨來EPF第一個麵試就是許永純做的,她比簡楨大幾歲,早已成家,孩子都快幼兒園了,為人開朗快言快語,兩人按說沒什麽共同點,卻一見如故。許永純一直把簡楨當作妹妹,連陳勁都是她介紹給簡楨的。
  吃過早餐,她開始大肆洗刷廚房,簡楨住一套小小的一居室,家具電器一應俱全,好在她隻是一個人,所以並不覺得淺窄。這是媽媽為她置下的,卻不是作為嫁妝,媽媽說,爸爸媽媽不在你身邊,這套房子就相當於你的娘家,買這套房子給你是為了不讓你日後為了個落腳的地方隨便跟人同居,為了讓你結婚以後在兩個人的家之外還有個去處,將來你會明白。
  簡楨無需等到將來便已體會,帶許永純來做客的時候她羨慕的眼珠子差點掉出來,說:“哎呀簡楨你太幸福了,你不知道我多盼望有個這樣舒服的小窩,天天孩子叫老公吵的煩死了,去娘家也不得安生,有時候想一個人靜靜都沒地方。”簡楨笑著說:“哪有那麽誇張,回頭給你配把鑰匙,你想住就來住好了。”
  簡楨幹完活看了看表,快十二點了,她決定跳過午飯,給家裏打個電話,每周六她都會往家打個或長或短的電話報平安,十年來,已經成了她的生活習慣。
  “喂?”電話響了一聲爸爸就接了。
  簡楨哈哈哈笑了:“你是不是一早上都在電話邊坐著來著?”
  爸爸跟她強辯:“胡說,我就是在屋子裏溜達經過電話這裏。”
  簡楨不依不饒的:“騙人,屋子那麽大,哪那麽巧正好走過來,要不就是你一聽到鈴聲衝刺過來的。”
  “你以為你老爸是劉翔啊,飛著就過來了?”父女倆開始津津有味的鬥嘴。
  “切,我還不知道你,沒準瞬間速度比劉翔還快呢。”簡楨撇嘴。
  “你吃飯了沒有啊?”媽媽的聲音從一邊傳來,肯定是在另一個屋拿著電話呢。
  簡楨連忙肅顏斂容不再胡說八道:“吃了,媽。”
  “吃的早飯還是午飯啊,吃了什麽啊?”媽媽耐心地問。
  簡楨忙詳細匯報了一下。
  “多喝點水,吃水果,多買點梨吃,最好放點冰糖煮梨水喝,別怕胖,這不吃那不吃的,知道嗎?”媽媽幾乎每次說的都是一樣的,隻不過根據季節的變換一下具體的內容。爸爸照例在一邊跟著唯唯諾諾。
  “最近有沒有假啊,是不是過年才能回來?五一十一都沒回來,過年總該回來了吧?”爸爸問,五一的時候簡楨被陳勁拖去麗江了,十一陳勁跟驢友開車進了西藏,簡楨因為要準備這次會議留在了北京,轉眼已經半年多沒回家了。
  “你別老催她回來,過年還早,她要有假自然就回來了。”媽媽嗔怪爸爸。
  “我爭取過年前回來一趟。”簡楨趕緊說,這次哪怕陳勁說去天上也不跟著去了,“今年挺忙的,一直沒休假,可能月底就有時間了,沒準我很快就回去哦。”
  “真的?那太好了。”爸爸高興了,“你回來前好好想想回來要吃什麽要去哪兒,隨時想起來隨時告訴我。”
  “嗯,我要吃你做的魚,北京的魚都不新鮮,我自己也做不好。”簡楨撒著嬌。
  “放心吧,回頭我讓人給你弄最好的等著你。”爸爸的聲音象孩子一樣高興和自得。
  “那你自己這段時間多當心,早晚穿暖和點,別感冒了。”媽媽照例進行總結性發言來結束這段通話。
  掛了電話,簡楨發了會兒楞,覺得自己再這樣下去可能會精神分裂。在北京,她是個獨立、驕傲的成熟女人,工作裏感情上無微不至的關照著別人,甚至處處占據著主動,但是在爸媽跟前,她好像永遠也長不大。有的時候不知道持續了十年的這種對話,到底是習慣,是真情流露,還是日久天長,弄假成真。
  但是,至少爸媽是真的愛我的。簡楨欣慰的想。
  她起身換衣服,準備去酒店。今天周末,不需要穿的太正式,晚上有PARTY,也不能太搶眼,她畢竟是個配角。想了想,選了安全的小黑裙,戴了媽媽送的生日禮物 - 田崎珍珠的耳釘,怕顯得過於隆重,在外麵套了件小外套。找出好久不穿的黑色高跟鞋,今天要顯得高一些,不然在那幫鬼佬跟前更像小孩了。
  這次會議選在嘉裏中心,定下這個酒店中間費的周章不亞於那次搬家。看遍了北京的五星酒店,看環境看客房看會議室看報價,層層上報層層批複,一頓飯一頓飯的定菜單,一個會一個會的確認房間、時間、設備、茶歇小食,簡楨跟酒店宴會銷售部的Yuki開玩笑說,開完這個會咱倆可以結婚了。
  Yuki接了簡楨的電話一直在大堂裏等著,帶她去看晚上準備開PARTY的偏廳,桌椅都已經錯落有致的擺好,中間留出了活動的地方,花新鮮芬芳,桌布漿過雪白,門口的指示牌醒目清晰,簡楨滿意的笑了,說:“挺好的。”
  嘉裏中心門前的兩條馬路都不算寬,交通一直都不很順暢,當初並不是第一選擇,但是勝在酒店附帶寫字樓和商場,內部曲徑通幽,頗為通透,所以大堂雖然不大,但是既不覺得擁擠,客人在裏麵走動也不會覺得拘謹。
  PARTY六點開始,簡楨利用難得的一點空閑時間在商場裏閑逛,Lucy從機場打電話來:“告訴你個好消息,奇科娃接到了,很順利的就出關了。”簡楨鬆了口氣,真是個好消息。“你這兩天辛苦了,回頭星期一沒什麽事的話你就倒休一天吧,我幫你跟Sheila說一聲。”簡楨覺得這小孩不錯,不像一般的新人眼高手低的。“哎呀沒關係的,到時候再說吧。”Lucy得了誇獎,開心的掛了電話。
  簡楨有點百無聊賴,想著下午了陳勁也該起了,給他打了個電話:“小熊,你幹嘛呢?”陳勁聽起來在馬路上:“開車呢。”“那什麽,昨天我太累,就沒去找你。”他歉意的說。
  “沒事,我今天也不知道幾點能完,而且這一個禮拜都不能陪你吃晚飯了。”簡楨也很歉意。
  “沒關係,你先忙你的。”陳勁難得的通情達理的說。
  “嗯,那回頭咱們通電話,你現在去幹嘛?”
  “約了朋友打球。”就知道他是個閑不住的。
  “好,開心點。”簡楨不是個愛運動的,閑來唯一從事的健身項目就是瑜伽,陳勁另有一幫球友,簡楨都沒見過,既然不能給予親身到場這樣實質上的支持,就隻有精神上表示無條件支持了。
  因為為期一個星期的戰鬥,就要開始了。

  第六章
  簡楨到現場的時候那裏已經有人了,總部幾個大佬的秘書都在,有的簡楨是打過交道的,忙上去打招呼,
  Fay是美國總部的行政經理,是個五十出頭的優雅女人,過來親切的拉著簡楨,為她介紹其他人。Adams的特別助理Helen,是個年輕的長著小蘋果臉的美女,言談間非常爽利能幹的樣子,兩人還是第一次見。簡楨待Fay走開,半是認真半是恭維對Helen說:“沒有想到能擔負這麽重要職務的人這樣年輕又美麗,真是意外。”Helen很開心,說:“你也是啊。”
  侍應穿梭往來給他們端酒水,中國公司的人也陸續到齊了,人多了起來。徐迪穿的很美,今年流行的深藍色高腰刺繡連衣裙,裙式的風衣,濃妝、長卷發,好幾個國外的男同事都在偷偷瞄她。徐迪的英文不夠好,來的這些人她又都沒見過,隻好站在一角觀望,幾個同樣心怯的男同事馬上圍了上去。
  眼前此刻完全是簡楨的天下,隻看她言笑晏晏,揮灑自如,大方的與人打招呼,關照大家的需要,每個人看著她的時候,臉上不由得都帶了愉快的微笑。
  徐迪恨恨的想,這樣的場合,叫我們來作甚,完全成了她一個人的陪襯。
  簡楨正忙著說話,Yuki忽然打電話來:“親愛的,前台告訴我你們有一個客人no show。我們今天滿房,這樣的話,房費我們要照收的。”簡楨以為說的是Wilson,奇怪的說:“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他的房保留到明天中午十二點,今天房費另算。”Yuki說:“我說的是葉樹森那間,不是Wilson。”
  簡楨忙掛了電話去找葉樹森,好不容易等他跟別人的交談告一段落,趕忙過去把他拉到一邊:“你怎麽還沒去check in啊?”葉樹森這才想起來:“我忘了跟你說了,我不住了這次。”
  簡楨心裏覺得不快,為什麽總做這種last minute的事。簡楨說:“還要用你的房卡簽單呢,你幹嘛不住啊。”葉樹森的樣子有點不耐煩:“反正我肯定不住,我那間房你住就是了。”簡楨有點生氣,在這兒一耗一天也就算了,她家這麽近,連夜裏的時間也要搭上嗎?
  葉樹森看出簡楨臉色不好看,但是他又實在不想讓簡楨知道他不住的原因是老婆不高興。公司裏這麽多人,簡楨是唯一不怕他的,她尊重他的領導地位,工作上從來都按流程辦,在別人麵前跟他講話的時候也從來都是溫良恭儉讓,但是私下裏,對他有什麽不滿意都掛在臉上,有點得理不饒人的意思。也許這是漂亮女人的通病吧?不過她跟徐迪正相反,徐迪當著人經常給他下不來台,單獨相處的時候倒是滿溫柔的……
  “你都不住我幹嘛要住這裏啊?”簡楨低聲嘟噥。
  “這個會不是你當家嗎?中國這邊總要有個人來盯現場啊,那肯定就是你啊。”葉樹森耐著性子說。
  簡楨還要跟他再爭取一下,電話又響了,還是Yuki:“親愛的,前台又催我了,你那邊怎麽樣啊?”簡楨歎了口氣:“你讓他們等一下,我馬上過去,這間房我住。”
  簡楨也沒理會葉樹森,抬腿就往前台跑,一會兒向大家介紹中國公司同事的時候就差她才膩歪呢。
  嘉裏中心確實是個好酒店,地毯很厚很軟,在簡楨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摔了出去。
  簡楨大約隻用了0.1秒的時間就手腳並用的爬了起來,還好她已經拐過了偏廳門口,同事們應該沒有看到,外麵大廳散座頗有幾桌正在用餐的客人,簡楨沒有勇氣抬頭。
  她一路漲紅著臉,表情之沮喪絕望讓前台的職員用最快的速度幫她辦完了入住。往回走的路上簡楨想著要不要先去買件衣服換上化妝成另外一個人,可惜時間來不及了。
  她盡量目不斜視的穿過餐廳,心虛的覺得大家可能都在看她這個倒黴鬼。好在她趕上了葉樹森致歡迎詞和介紹了中國公司員工。
  等大家散開以後,簡楨徑直去問候晚到的Melissa:“這兩天過得好嗎?”Melissa笑說:“挺好的,不要擔心我,我在哪裏都不會覺得悶。”她拉著簡楨說:“Jessie, 你跟Susan還沒見過吧?”
  Melissa說的Susan,是EPF香港總經理周海珊。EPF在香港沒有工廠,隻是把當地作為一個亞太地區物流中轉站,所以EPF香港的規模並不大,跟EPF中國有合作往來,周海珊本人還是第一次來北京。
  簡楨趕緊笑著跟周海珊打招呼,對方四十出頭的年紀,打扮得非常精幹利落,五官清瘦,沒有化妝,一雙眼睛很是淩厲。
  周海珊對簡楨說:“我們EPF做行政的都很能幹,Jessie,你這次會議接待做的非常好,我們大家都很感謝你呢。”這番誇獎,當著Melissa說出來,對簡楨來說是double credit,她不由得對周海珊好感頓生。周海珊見識很廣,又是EPF的老臣子,對總部的人都頗為熟悉,由她在中間穿針引線,三個人聊得非常開心。
  簡楨四處招呼了一圈,才顧上去找許永純說話,許永純笑她:“你笑得臉都酸了吧?”簡楨揉揉臉,苦笑著說,“可不是。我還要玩命記住他們都是誰,這一個禮拜都要進進出出的碰麵,他們記我一個人容易,我記這幾十個可難。”許永純安慰的拍拍她的手:“過了這個禮拜就好了,開完會你休個假吧。”簡楨笑著說:“這可是你說的,不許賴,我今年的年假還攢著沒時間休呢。”許永純白了她一眼:“你就是個操心勞碌的命,自己不說抽空把假休了,好象是我攔著不讓你休似的。”簡楨抓著她胳膊亂晃:“不許說我。”許永純咂嘴說:“看把你嬌的,越活越回去了,你別晃我了,我胳膊快讓你搖下來了。”簡楨索性繼續故意撒嬌:“我不管,你把我招進來的,你要對我負責。這裏你幫我盯著,我要走開一下。”許永純啐她:“呸,我說怎麽突然對我這麽好,原來是想利用我。拜托,我早就想走了,孩子在家不定怎麽鬧呢,老丁一個人也弄不了。”
  她一說孩子,簡楨就被打敗了。許家她去過,覺得家裏兩個大人完全是魂不附體,心思都在孩子身上,隻要孩子一哭一叫,倆人就賽跑樣的飛奔過去,完全忘了家裏還有個客人。其實明明另外還有個保姆,但是簡楨看,那保姆還不如沒有,明裏是跟孩子較勁,其實是跟保姆較勁,恨不得親身以代,自己在家帶孩子,讓保姆替自己上班去。
  簡楨又看看呂瑩,這是許永純第二,孩子還不到一歲,比許永純更指望不上,早在那裏魂不守舍的樣子了。至於徐迪,身邊圍著好幾個中外男同事,英文不好不要緊,自然有人幫忙翻譯,再說了,美貌是世界性的通行證,美女才不需要做語言天才。簡楨隻好叫Lucy過來,囑咐她替自己盯好,趕忙回家取了隨身的行李準備打持久戰。
  第二天一早,簡楨提前來到會場,確認投影儀和麥克風都沒問題,查看了準備的茶點,Yuki給她在門口擺了桌椅,她開了電腦坐在那裏瀏覽郵件。
  她並沒有守在會場裏麵,高層會議,她知道得越少越好,以免引來殺身之禍。今天周日,同事們都沒上班,簡楨頗覺得有些無聊,睡眠不足讓她頭直發昏,又不敢走開,隻好開了晉江重讀第N+1遍慶熹紀事打發時間。
  “請問輝瑞製藥的會是在這一層嗎?”簡楨正對著電腦屏幕默默傻笑,頭頂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她慌忙抬頭,看到了一雙會笑的眼睛。
  “啊?”她忽然有點反應不過來,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
  那人又笑了:“我是想問輝瑞製藥的會是不是在這一層。”
  “我不知道哎。”簡楨喃喃的說,“我不是這個酒店的。你去問問餐台那裏的服務生好嗎?”簡楨不知道那人為什麽會來問她,因為她穿得很像大堂經理嗎?但是她記得這個聲音,前天在咖啡廳聽到的那把好聽的聲音,低沉渾厚,很有男人味,就像這個聲音的主人 - 濃眉下有雙深邃而懶洋洋的眼睛,麵孔俊朗,下巴刮得趣青,身上有很好聞的古龍水味。
  “好的,謝謝。”他衝她一笑,走開了。
  簡楨的目光不由得跟著他,他穿著簡單的白襯衫,敞著領口,著一條深灰色長褲,背影是個很漂亮的V字,看得出一定是經常健身的那種。
  冷不防那人忽然回過頭來,簡楨來不及收回目光,被鬧了個大紅臉,他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象是說:“got you。”

  第七章
  簡楨一個上午都被那個笑容弄得恍惚,午餐也沒吃進去多少。她強迫自己打開幾份要看的辦公設備報價來細細比較,看來看去看了好幾遍,似乎每個字都看進去了,但是一個字也沒看懂。簡楨歎口氣,打開MSN,周末在線的人不多,她盯著那幾個亮著的小人,覺得有滿腹的傾訴的欲望,又不知道跟誰說,隻好又關掉了。
  午飯前Wilson趕到了,他感冒還很嚴重,經過長途旅行,人也有些虛弱。簡楨讓酒店為他熬了雞湯,Wilson感謝的說真是太有心了。簡楨說,你要是不怕疼的話,我們中國有種治療叫刮痧,對付感冒很見效。給他形容了一下,Wilson其實並不是太明白,但還是慨然說:“我都聽你的。”
  當天晚餐安排在酒店外吃,不知道是菜點的不合適還是太多了,最後剩了很多,Fay善意的提醒簡楨是不是應該叫人打包。這件事讓簡楨心裏覺得頗為懊惱。
  第二天一上班,簡楨先給呂瑩打電話布置工作:“找我的電話你過濾一下,有幾個vendor要發報價過來,你就替我先支應著吧,其餘人讓他們打我手機。”呂瑩兼任前台,所有的電話都是先到她那裏的。“另外,有個要緊事。”簡楨囑咐,“晚上訂餐的那家幫我取消。幫我在東三環沿線交通方便的地方找個餃子館,要環境好有包間,最好有英文菜單,沒有英文菜單也要有帶照片那種菜單的。”呂瑩是簡楨一手帶出來的,不用多話,自去執行了。
  簡楨又打給許永純:“今天Lucy來了嗎?我準了她今天倒休,沒顧得上跟你說。”“她打電話告訴我了。”許永純倒不關心這些,“怎麽樣啊,昨天會開的?”簡楨沒精打采地說:“能怎麽樣,我就是一看門的,蹲守在門口,隨時等待召喚唄。”許永純逗她:“呦,那不成小狗了?”“去你的,少拿我開涮。”簡楨也笑了。
  “你少得便宜賣乖了。要不咱倆換換?我們在這兒吭哧吭哧上班,您老人家在五星酒店裏好吃好喝的待著,多美啊。”許永純不以為然。
  “換換就換換,你以為我不想換?別提多沒勁了,也沒什麽事,又一步不敢離開。在這兒一耗一天,夜裏還得住這兒。一屋子坐的都是老大,就我一個催巴兒,我容易嗎我?”簡楨忽然越說越氣。
  “得得得,我錯了,我不該招你。您受累了,那您受點委屈,在那兒把他們伺候好了,讓我們也消停消停,我代表大家謝謝您了。”簡楨似乎都能看到許永純在電話那邊一臉壞笑的樣子。
  “算了我不跟你說了,這兒老過人。”簡楨掛了電話,今天她換了淺藍色的短袖羊絨衫和灰色的寬腿西褲,為了不再被錯認為大堂經理。現在正是酒店銷售旺季,這一層的會議室都是滿的,閑時她也四處溜達一下,並沒有看到有輝瑞製藥的會議,不過酒店的服務員說二三四樓都有會議室,並不隻是在這一層。
  晚上這頓飯吃得不錯,簡楨暗自慶幸臨時改了主意。原來總怕顯得太簡省,現在看來,雖然已經盡量選了清淡的菜來點,中國菜對他們來說還是有點油膩了。這會兒,讓他們喝點小酒,吃點餃子,按自己的心意選點涼菜,大家都很高興。
  回來的路上,Adams並沒有坐葉樹森的車走,而是跟大家一起上了大巴。簡楨一向最後上車,獨自坐在第一排,車剛剛開動,Adams就說:“我要坐在Jessie的旁邊,讓她給我做向導。”
  於是簡楨隻好打起精神,一路胡亂指著些標誌性的建築物跟Adams介紹都是些什麽地方。忽然他打斷她,指著三環邊一棟高樓說:“Jessie,這樣的一套兩個臥室的房子,在北京要賣多少錢?”簡楨一時有點說不上來,她的房子買的早,不過因為是精裝修,要一萬多一平米,現在早已經漲了50%有餘。Adams指的這個房子位置更好,但是看不出檔次來,她估量著說:“這樣一套房子怎麽樣也要150萬了現在,還是沒裝修過的。”Adams想了想說:“那不是要超過20萬美元?中國的房子真是不便宜啊。”“是啊。”簡楨隨口說:“房價這麽貴,Adams給我們漲工資吧?”周圍的人都笑了。
  Adams笑得樂不可支的說:“我會的我會的,親愛的,要是我一個人說了算,我馬上就給你們漲。”
  這種大型集體晚餐,都安排在前三天,簡楨也連著三天晚上沒有吃好睡好,她後怕的想:“幸虧當初沒自不量力的安排天天晚上出去吃,不然非折騰吐血了不可。”
  結果星期三那天下午開完會,Helen過來找簡楨,問她:“Jessie,晚上我們所有的女生想一起出去吃飯,你跟我們一起吧?”
  “好啊。”簡楨笑著說,其實她特別想晚上回家一趟,或者隨便去哪兒一個人待會兒,酒店裏又熱又亂,她心裏有點煩躁。
  “我們去哪兒啊?”簡楨問Helen。
  Helen說:“我們想吃泰國菜,你有沒有好的推薦?”簡楨立刻建議了一家,又打電話確認好座位,於是大家約好了六點半大堂見麵。
  六點一刻,她就到大堂等著了,還沒有人下來,她百無聊賴的坐在沙發上對著門口發呆。
  旁邊的Centro酒廊開始迎來晚上第一批客人,剛剛下班的白領們解了領帶,來趕買一送一的happy hour,也好避開此刻交通的高峰,順便商量去哪裏晚飯。外麵華燈初上,出租車來來往往,人人都有個目的地,有人赴約,有人回家,有人投宿。隻有她,茫然的坐在那裏。
  “Jessie。”有人叫她,回頭看,是Wilson。
  “你好點了嗎?”簡楨笑著問候他。
  “中醫真神奇。”他不住讚歎,“我幾乎已經好了。隻是給我治療的時候,真的是很疼啊。”Wilson心有餘悸地說。
  簡楨笑了:“你隻要注意保暖,估計明天就會徹底好了,放心吧。”
  Wilson忽然壓低了聲音:“Jessie,你說我背上的那個痕跡,要幾天才能退下去?我今天看,顏色還很重。”他臉上的表情有點羞赧:“我怕我回英國以後太太看到了我解釋不清。”
  簡楨強忍著笑安慰他:“放心吧,再過兩天一定會退掉的。實在不成,我給你找本英文的中醫小冊子,你帶回去給太太看好了。”
  Wilson萬分感激:“Jessie,你真是太好了。”
  簡楨看著Wilson走了,才轉臉咭咭笑起來,EPF的高級職員們,都是半年在開會,半年在出差,太太們獨守空房的時間多了,自然心裏會生出好些想法。
  葉樹森的太太張梅見過簡楨以後也頗防過她一段,後來有一次葉樹森過生日,請公司的人吃飯,結束時很晚了,夫婦倆順路送簡楨回家。事後張梅跟閨蜜說:“我算是放心了,住在那種地方的小姑娘,是看不上我們老葉的。”
  臨近六點半,大家陸續下來,三五成群的說話,女人在一起,不管國籍年齡,聊得都差不多,無非是抱怨沒有時間出去買東西,還有酒店裏的美容服務價錢一點也不比美國的便宜,結了婚成家的都在交流孩子在電話裏又講了什麽有趣的事。
  Helen忽然拉拉簡楨:“Jessie,你看那裏有個帥哥一直在朝你看。”
  簡楨扭頭去看,就見那天那個男生正站在Centro門口在跟幾個人說話,今天他全套西裝領帶打扮得很整齊,看起來格外英挺,好像洋酒廣告裏的模特一樣。那男生看簡楨轉過頭來,笑著向她點了點頭。
  簡楨胡亂的點了個頭,急忙轉過臉來,Helen好奇的問她:“你們認識?”簡楨說:“一麵之交,不熟。”臉卻騰的紅了。Helen看看她的表情,忙識趣的轉換了話題。
  晚上吃飯的地方是紫天椒,簡楨最喜歡的泰國菜,飯館的位置和裝潢都很低調,但是菜的水準一直保持的還好,在北京算是不容易了。大家都吃得很滿意,Mellissa連叫了幾瓶紅酒,這幾天開會確實很辛苦,每天從早到晚的比上班還累,晚上是他們難得的放鬆時間了。
  簡楨一直小心翼翼的照顧著每個人,看要不要添飯,需不需要加飲料倒酒,在座的人又多,又怕有人受冷落,自己基本上沒吃多少。
  餐館的燈光幽暗而柔和,很適合情侶約會和朋友小聚,簡楨縮在寬大的座位裏,一時有點走神。這是她跟陳勁第一次約會的地方,當時聽許永純說約在這裏,簡楨就暗暗對還沒見麵的陳勁有了好感。她不是沒聽說過有男生約會女生在KFC相親,或者隻約喝咖啡,這樣就算不合適,損失也不會太多。至少,在誠意方麵,陳勁那次是過關了。
  “Jessie,你英文講得很好啊。”周海珊誇獎簡楨,打斷了她的沉思,旁邊的人也表示讚同。簡楨有些不好意思,說:“謝謝。”Fay說:“你哪裏學的這麽好的英文啊?”簡楨說:“我專業就是學英語的。”大家點頭:難怪。周海珊忽然問:“聽說你跟Sam是同學是嗎?”
  “是啊,我們一個學校畢業的。”簡楨回答,心裏忽然覺得有點怪怪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想了想,很隨意地說:“我聽說Sam在學校時是個特別優秀的學生,學生會主席那種。所以我們雖然同校,但是在我加入EPF之前都不認識他。因為他too good to be my friend。”
  大家都笑了,說是啊是啊,每個學校都有那種成績好得不像真人的學生,我兒子學校就有那麽一個……
  好在這一晚話題再也沒有回到簡楨身上,吃過飯出來,才發覺下霧了,空氣有點濕冷,卻格外清新,讓人精神一振。馬路上車輛已經稀少,有種難得的寧靜,讓簡楨幾乎想拋下身邊這些人,就這樣一個人,在路上慢慢前行。
  連續幾天的失眠讓簡楨第二天起得有點晚,隻覺得頭痛欲裂,拉開窗簾,外麵居然下雨了,路上行人匆匆,都換了厚重的衣服,看來是降溫了。在酒店裏,常有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無論外麵天氣如何,發生了什麽,所有的酒店都是一樣的,幹燥,溫暖,也刻板,壓抑。
  簡楨看了看表,決定待開會以後再去吃早餐,因為早餐時間在咖啡廳裏能遇到所有的同事,跟他們坐一起不是,不坐一起也不是,這個會她是唯一的局外人。
  她來到會場,正好碰到葉樹森在門口倒咖啡,他的樣子也有點憔悴,這樣兩邊奔波著,他看起來也有點扛不住了。簡楨不由得問:“你吃早飯了嗎?要不要叫點什麽給你?”葉樹森搖搖頭:“謝謝不用了,沒胃口。”端著咖啡進去了。
  待所有人都安頓好了,簡楨快步溜出去吃了個早餐,她狠狠灌了一肚子咖啡,又到樓下藥店買了止痛藥吃下去,才覺得自己還魂了。
  回到樓上,發現桌上放了個白色的軟紙包。問門口的侍應,他們說是樓下商場的人送上來的,說給門口的這位小姐。簡楨的心咚咚跳了起來,打開紙包,裏麵是一條柔軟的白色羊絨披肩,附了張小卡片,上麵是漂亮的手寫體:“With Warm Regards”,後麵的署名是“You know who I am”。

  第八章
  簡楨不管不顧的離開了會場,在自己的房間裏坐立不安,那個披肩像個燙手的火球被遠遠的扔在一邊的床上,她把卡片也扣在桌子上,似乎一看到那幾個字,就又會看到那雙會笑的眼睛。
  對方是什麽意思,已經表現得很清楚了。從小到大,男生的追求,簡楨經曆得太多,她一直知道怎樣溫柔而堅定的拒絕,也知道如何適當的暗示和鼓勵。隻是這一次,她進退維穀。
  電話忽然響起來,是Yuki:“親愛的,我剛才去你們會場找你你沒在,現在有時間嗎?”
  “嗯,什麽事?”簡楨打起精神來。
  “是這樣,我們客房銷售部的經理想看看你有沒有時間聊聊。”Yuki說。
  簡楨大概已經知道了是什麽事,有點不太想見:“客房預訂你這裏不是也可以做嗎?”
  “嗯,是這樣,不過我隻管會議,不管散客,哎呀,看在我一直表現很好的份上,就當幫我個忙吧好嗎,不然她會以為我在中間攔著不讓她見你。”Yuki央告簡楨。
  “行,好吧。讓她十分鍾以後去咖啡廳找我吧。”簡楨無奈的說。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輝瑞製藥的會是在你們酒店嗎?”
  “啊?”Yuki有點愣神,“嗯,沒有啊,現在沒有這個公司的會。不過他們是我們的客戶,你是說他們要做會了嗎?”Yuki又嗅到了商機。
  “哦,沒事,我隨口問問。”簡楨悻悻的掛了電話,這個狡猾的家夥。
  等從咖啡廳回來,簡楨一上樓梯就覺得氣氛不對。
  門口的服務生一臉好奇和緊張的盯著緊閉的會議室的門,看簡楨走過去,他們才訕訕的走開,簡楨隱約可以聽到裏麵有爭吵聲傳來。
  她嚇了一跳,不知道是應該假裝沒事的守在門口,還是遠離這是非之地。想了想,她還是起身去了樓下超市,用最長的時間買了一包即時貼才回來,謝天謝地,門裏似乎安靜下來了。
  上午的會議拖到一點才結束,等在專用小餐廳的簡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眼看著那些按時擺好的自助一點點灰敗了下來,就好像是開完會人們的臉色。
  看起來似乎是沒有什麽異樣,大家還在交談,也有人跟簡楨打招呼說笑,但是整個屋子裏流動著一種詭異的氣氛,似乎每個人都有些諱莫如深的意思。
  葉樹森沒有來吃午飯,他跟幾個第三世界國家的經理一起下樓了,經過簡楨身邊,他也沒有看她一眼。
  一定發生了什麽。
  簡楨心裏有點緊張。
  Adams過來坐在簡楨身邊:“Jessie,告訴我,你們中國人每天吃這麽好,為什麽個個都那麽瘦?”
  簡楨裝了一個笑容:“因為我們每天都騎自行車啊。”
  Adams笑起來:“你騙我,街上也有很多出租車和小汽車,而且歐洲車很多啊。你開車嗎?”
  簡楨笑著搖頭:“我沒車,EPF是要給我配車嗎?”
  Adams大笑起來,跟旁邊的人說:“跟Jessie說話真的要小心,她很會給她的中國同事謀福利啊。”
  周圍的人都附和的笑起來,緊張氣氛似乎也隨之消散了,簡楨暗自希望自己剛才隻是多心而已。
  下午的會看上去一切照舊,葉樹森他們也都按時回來了。可簡楨心裏一直覺得不怎麽踏實,明天就是這次會議的最後一天了,讓所有的一切都快點過去,所有的一切都回到原來的軌道上吧。
  晚上會議又超時了,好容易等會議結束,簡楨收拾著東西,想要不要回家一趟。降溫了,她都沒帶暖和的外套。
  “Jessie,你現在有時間嗎?”葉樹森忽然叫住她。簡楨心裏一沉,這幾天葉樹森都是行色匆匆的,跟她幾乎沒有什麽交流,今天特意找她,肯定沒什麽好事。
  她回過頭去靜靜的看著葉樹森。
  葉樹森看著她晶瑩清澈的眼神,忽然覺得自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幹嘛要跟她說那些呢,隻不過因為此刻她是離他最近的一個自己人,忽然就成了救命稻草。他幾乎覺得有點可憐自己。
  “算了,沒什麽事,你走吧。”葉樹森黯然說。
  簡楨想假裝看不到他臉上的失意硬著心腸走開,又有點做不出,在心裏暗自歎了口氣,覺得自己沒事找事,還是開口說:“沒關係,我現在沒事,你有事跟我講的話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好了。”
  葉樹森臉上露出感激的表情:“要不晚上我請你出去吃飯吧。”
  簡楨沒想到這次的事情居然嚴重到要專門吃飯的地步,隻好說:“行,那我上樓穿件外套。”
  迅速換好衣服,要關門的時候,簡楨想了一下,還是一把抓起床上的披肩圍上,身上頓時覺得暖烘烘的。
  下過雨的秋夜,風有點涼的刺骨。葉樹森隻穿了西裝,一出門不由得瑟縮了一下,他心緒沉重,也忘記關照身邊的簡楨,穿得夠不夠暖。簡楨抱住胳膊,把自己緊緊縮在披肩裏,卻心思旖旎,隻覺得似乎總有一雙手在若有若無的輕撫她的臉頰。兩個人各懷心事的坐進車裏,一路無話。
  “Jessie,我可能要離開EPF了。”兩個人坐在一家日式小酒館裏,等侍應上完了菜,一直沉默的葉樹森忽然說。
  雖然一路上簡楨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想了很多的可能性,包括眼前的這個,但是當真的從葉樹森嘴裏說出來,她還是意外的抬起了頭:“怎麽會?”
  葉樹森臉上的表情很苦澀,沒有多看她,端起清酒來一飲而盡。
  在葉樹森斷斷續續的訴說裏,簡楨知道了個大概 – 今天是負責全球銷售的副總裁總結上個財年的銷售狀況,以及介紹新的財年的銷售策略。特別提到了中國,關於業績不佳執行不利的問題。
  葉樹森邊喝邊說,又語焉不詳,具體兩個人各自說了什麽,又因為什麽導致了葉樹森的爆發簡楨最後也沒弄清楚,不過可以知道,葉樹森當眾激烈抨擊了EPF現行的所謂全球一體化營銷理念,基本上是不計後果,以烈士的姿態完成了他的全部發言,最後大家不歡而散。
  葉樹森的這套理論簡楨倒是不陌生,他一直認為總部的決策層隻會製定一些離現實三萬英裏之上的營銷計劃,對各個地方,尤其是發展中國家的國情完全沒有基本認識,想當然的認為美國人都認可的東西,沒見過世麵的中國人一定會狂熱追捧。根本都不會低下他們高貴的頭顱,看看中國的消費者到底需要的是什麽,在中國市場真正受到追捧的又是什麽。現在不是十年前了,EPF的東西輾轉從台灣香港的代理流進大陸,貼個中文標簽,就可以擺在燕莎賽特的超市裏賣出個高價。
  葉樹森兩年來一直努力的試圖讓總部明白,中國大約是世界上對吃最有興趣最有鑽研精神的國家,人們的口味挑剔而固執,中國本土有數不清的傳統食品製造商和林立的新興鄉鎮企業,船小好掉頭,食品不是高科技,他們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產品的更新換代,甚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赤裸裸的從口味到外形甚至包裝上進行抄襲和模仿。EPF也許在美國本土是個老牌產品,但是在中國市場上,是個沒有太大競爭力的新兵,輕視市場現狀的人,必將會患上水土不服的毛病,不能憑一張配方走遍天下。
  做營銷的同事也常常會有這樣的抱怨。隻是簡楨覺得,光抱怨有什麽用,要不就讓總部看到本地市場的訴求作出調整,要不就有多大頭戴多大帽子,不要打腫臉充胖子的抗下那麽多銷售任務。不過簡楨也隻是敢自己腹誹而已,事情應該沒有想象的那麽簡單,她能想到的,葉樹森不會想不到,何況,她隻是個行政經理而已,哪裏輪得到她建言。
  簡楨想了半天,對葉樹森說:“工作上有分歧是在所難免的,你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做什麽衝動的決定,EPF中國有今天也不容易,你不能說走就走,對自己,對公司都太不負責了。”
  說完自己也覺得這些話很空洞。
  但是聽在葉樹森耳裏又是不同,他一揮手,幾乎碰撒了桌上的酒瓶:“咳,有什麽啊,不就是一份工嗎,說起來好聽,外企的總經理,其實就是外國人的傀儡,一點決定權都沒有,什麽都要請示,要等上頭決定,這麽憋屈的工作,我早就不想做了。”他有點酒意了。
  簡楨很頭大,既然做了決定,又何必來找她說,平白要聽他一個秘密,相當於擔著一個雷,萬一哪天他後悔了,弄不好還要殺她滅口。
  “我覺得你最好回家跟張梅商量一下再說,畢竟她是你最親近的人。”簡楨趕緊把這個雷往外推。
  葉樹森笑了:“張梅?她知道什麽?她就知道拿著我的卡消費。我要說我不幹了,她能跟我玩命。Jessie啊,你們女人,真是好啊。做女人真輕鬆,嫁個好老公,什麽也不用愁了,自然有老公替你們奮鬥去。”
  簡楨有點反感。她很討厭男人喝酒,酒這個東西,就像神話裏的“真話水”,喝到一定程度,所有人都會原形畢露,即使是葉樹森這種平時保持的紋絲不亂的人。
  小酒館裏放著日本音樂,叮鈴當啷的這會兒聽著格外淒清,兩個人相對發呆,簡楨無意識的用筷子把魚生戳了一個又一個小洞,她忘了,她跟葉樹森其實從來都沒有過共同話題。
  “你喝多了。待會兒別開車了。”簡楨溫和的說,一邊招手叫來服務員,“結帳。”沒必要再耗著了。
  葉樹森有點愣神,好像從來沒有看到過簡楨這樣獨斷而嚴厲,意識到自己似乎是失態了,他忽然恢複了清醒。
  簡楨看著葉樹森表現一切如常的付了賬,還不忘開了發票,心裏有些暗笑,看來還沒喝多。葉樹森這人,有些小的地方,讓簡楨是有點看不起的,就好像今天這頓飯,錢也不多,又不是工作餐,他還是習慣性的開了發票要拿去報銷。確實有些便宜不占白不占,但是簡楨看不上這些,男人就要有個男人的樣子,一些小節也許很不起眼,但很容易就把人的意誌和風骨慢慢就磨沒了。
  葉樹森還是堅持自己開車,還送簡楨回了酒店,簡楨也不想跟他過多糾纏,自回到房間出神。
  晚上吃的生魚片似乎還結結實實的頂在胃裏沒消化,讓她心裏覺得有點堵得慌,一旦葉樹森離開EPF,公司肯定會有大波動,還不知道會不會殃及池魚。好在自己隻是個做行政的,應該不會影響到自己,簡楨對這點倒不是很擔心。
  雖然如此,她還是覺得心裏有些亂,想找個人傾訴一下,拿起手機,愣了半天,最後還是放下了。

  第九章
  會議的最後一天,人人都有點歸心似箭的意思,簡楨中間進去送了趟傳真,發現Adams居然在別人發著言的時候一個人站在窗前看著外麵,很明顯的心思不在這裏。簡楨趕緊撤了出去,生怕引起大家的注意。
  但是似乎一切看起來又沒有什麽異常,包括葉樹森,又恢複了以往的紳士與平靜,讓簡楨打算問候他昨天是否安全到家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吧,但願。
  許永純忽然在MSN上跳出來:“總部HR發了些資料過來,讓我整理好給Adams送去,我中午過去找你,你請吃飯啊。”
  “行行行,你來吧。”簡楨迫不及待的說。
  “嗯,態度不錯。”許永純在那邊發了個小笑臉。
  簡楨看到許永純時就跟見到親人一樣,特別興奮,拉著她唧唧呱呱的說個不停,抱著菜牌啪啦啪啦點菜,許永純一邊攔著她,一邊覺得她哪裏有點不對勁,剛才第一眼看到她時,覺得她整個人都是蔫的,可是現在顯得又有點過於開心了。
  許永純試探著問她:“這兩天會開得怎麽樣。”簡楨遲疑了一下,索然寡味的說:“還行。”她決定什麽也不說,即使發問的是許永純。她看了一眼許永純,覺得剛才的反應太冷淡,補充說:“你知道開會啦,都是那麽沒勁的,我又什麽都沒參與。”許永純點了點頭,並沒有追問下去:“嗯,一個人在這裏盯這麽長時間,肯定挺悶的。你沒叫陳勁來陪你啊?”簡楨搖頭:“他要上班,哪有時間,再說,都住一個樓層,讓別的同事看到多不好,以為我幹嘛呢。”
  許永純憐愛的看著簡楨:“你想得太多了,沒必要,咱們這種小角色,人家老大根本不會放在心上,有那個精力,也留著跟自己差不多級別的人鬥。你一個人在這裏這麽辛苦,要學會偷懶放鬆,抽空去遊個泳逛逛商場,犒勞一下自己,這麽大個酒店,誰會留心你去幹嘛了。”
  許永純忽然笑了:“不過也無所謂了,明天你們就可以小別勝新婚了。”“呸!”簡楨啐她:“你為什麽笑得那麽淫邪?”許永純笑得更歡了:“看看讓我說中心事了吧?還說我淫邪,你知道不知道,這叫淫者見淫啊。”簡楨搖頭歎說:“嘖嘖,讓你們家老丁聽見還得了,盼盼她媽天天說的都是什麽呀。”“切。”許永純不以為然,“少拿老丁嚇唬我,我是見什麽人說什麽話,我在我們家說的都是文言文。”兩人笑成一團。
  依依不舍的送走許永純回來,會議已經開始了,簡楨猶豫的問門口的服務生:“有人找過我嗎?”對方點頭,簡楨心跳加速起來,那人卻說:“是你們一個同事問你去哪裏了”。簡楨哦了一聲,重新坐回桌前發呆,過會兒周海珊忽然從屋裏出來,跟簡楨說:“Jessie,我剛找你沒在,你能幫我個忙嗎?”簡楨連忙站起來,周海珊遞給她一本護照:“麻煩你幫我定明天或者後天去洛杉磯的機票。”接著詳細交待了一番,周海珊做事跟簡楨有點像,布置工作的時候會把要求講的很清楚,可能出現的一些變數,包括應變措施會提前想到,讓人執行起來輕鬆得多。
  雖然如此,還是讓簡楨打了一下午電話才搞定。借這次機會簡楨才發現原來周海珊拿的是英國護照,是年屆45歲的天蠍座,在這個年齡,她保養的還是不錯的。
  當天會散的很晚,大家走出來,臉上都帶著疲憊。很多人明天一早就要離開,周一又要開始工作了。這份高薪,絕對是離家萬裏的奔波和長期的體力透支換來的。
  簡楨在最後一天會議的收費清單上簽了字,徑直去找Yuki,核對這一周來所有的費用賬單,全部算完,兩人相視一笑,明天所有的人離店後,就算是功德圓滿了。
  “合作愉快。”簡楨跟Yuki握手,“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吧?”Yuki提議,簡楨笑著拒絕了:“我太累了,一個星期沒好好睡覺了,要去躺會兒,明天一早還要送機。”話音未落,簡楨的手機就響了,是非洲公司的Marvin:“Jessie,你能來幫我看看嗎,我電腦好像出問題了。”
  簡楨答應馬上過去,掛了電話歎口氣,她就知道她沒有那個運氣能踏實過完這最後一晚。
  Marvin見到簡楨,第一時間表示抱歉:“我要在巴黎轉機,可是到現在酒店還沒確認好,有幾個郵件今天一定要看。”簡楨忙說:“沒關係,我幫你看看。”
  簡楨一邊電話連線著為公司做IT外包服務的工程師,一邊搗鼓Marvin的電腦,可是始終,都沒法幫他登錄到EPF的內部係統上去,更不要說看郵件了。
  “這樣吧。”簡楨也不想做無用功了,“你用我的電腦吧。我把你的帳戶加到EPF中國的目錄下麵。”Marvin連聲感謝。簡楨把電腦設置好交給他,說你用完了以後還到我房間就行,我今晚都在。
  她回房小睡了一會兒,本打算休息一下就去吃晚飯,結果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快十點了,她試著往Marvin房間打了個電話,沒有人接,看來是出去了。
  簡楨忽然想起件事,找出所有人的行程表一看,Marvin居然是明天早晨7點鍾就要離店的,那他打算兩個人什麽時候交接電腦呢。簡楨有點心煩。
  她又打了幾次電話,都無功而返,最後隻好留了一通言:如果你出去了,不管多晚回來,請給我房間打個電話,不要怕打攪我。
  還是沒有電話。
  簡楨隻好穿了衣服,下樓去找。EPF的人晚上一般都會在Centro喝酒聊天,今天周五,裏麵已經是人滿為患。處處燭光搖曳,讓平凡的人看上去也性感,時髦的爵士樂,蓋住了不想被旁人聽到的低語,對辛苦了一周的人來說,這裏曖昧而蠱惑,意味著徹底的解脫。
  乍從明亮的大堂來到昏暗的酒吧裏簡楨視線還不能適應,目光迷離的滿場亂看著,一邊往人群深處走。
  “你是在找我嗎?”一個人笑著在她身後說。
  不用回頭,她認識這把聲音。
  被他占了先機這麽久,這次她不會再扭捏。簡楨轉過身來,笑著看他:“是啊,我專門來感謝你的禮物。”
  他今天著了便裝,淡藍色的T恤勾勒出健美的身形,手裏拿著一瓶百威,低頭似笑非笑的看著隻到他肩部的簡楨。
  她大約是剛洗完澡,頭發還有點濡濕,臉上沒有化妝,在酒吧的燈光下看著有點慘白,像個小女孩子,楚楚可憐。可是她的眼睛,流光溢彩,透著調侃與倔強,他沒看錯,她會是個好對手。
  他笑了,伸出手來:“我是Tim。”
  他的手溫暖而幹燥,簡楨不知道為什麽有點不真實的感覺,她遲疑了一下:“我是Jessie。”
  “要喝點什麽嗎?難得周末,放鬆一下吧?”他提出了邀約。
  這是個難以抗拒的誘惑,但是簡楨這個時候沒有心思:“抱歉,謝謝,不過我真的是來找人的。而且這裏太亂,我不太喜歡。”
  被拒絕了呢,他不以為意:“我也知道很多清靜的地方,或者,我們可以去我房間?”他看著她的眼睛,眼角濺出誘惑的笑意。
  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這番對話,這樣一個沉醉的夜晚,誰會在意旁人在說什麽,在做什麽,紅男綠女,醉人醇酒,今夜,正是良宵。
  簡楨隻覺得背後人群攢動,似乎有股大力在把自己向Tim推動,她有點站立不穩,恍惚間好像踉蹌了一下,也許沒有。他們並沒有身體上的接觸,但是她覺得Tim身上似乎有源源不斷的熱流在向自己湧來,她覺得渾身燥熱。
  “我還是走吧。”她喃喃的說,不知道是對自己還是對Tim。
  “什麽?”Tim俯下身來。
  簡楨又說了一遍:“我還是走吧。”
  “好吧,up to you。”Tim還是不急不慌的樣子,他忽然湊近簡楨,在她的耳邊悄悄說:“女孩子有權隨時改變主意,我在1812,你可以給我打電話。”
  簡楨直到進了電梯,還是覺得他碰過的那邊耳朵在發燙,可當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臉上居然波瀾不驚,沒有一絲的彷徨。
  這一夜,簡楨都在做夢打電話,到底是Marvin的1023還是1812,還是1823或者1012,她沒有撥對過。
  醒來已經是快七點了,打Marvin的電話,居然還沒有人接,簡楨有點慌了,難道是出事了。
  簡楨匆忙洗漱穿戴了衝下了大堂,早晨這會兒走的同事很多,她要找人打聽一下。
  結果出了電梯,就看到Marvin正在前台結帳,腳邊放著她的電腦。
  簡楨如釋重負,又有種說不出的憤怒,他破壞了一個本該很安靜的晚上。
  “Jessie。”Marvin好象是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的轉過臉來朝她微笑,“我正要把你的電腦交給前台讓他們轉交給你,真巧你就來了。”
  簡楨站在那裏發楞,是啊,她怎麽沒想到Marvin可以把電腦交給前台呢,難道他會帶著去非洲嗎,一個星期的會議生活,把她基本的邏輯和判斷力都給折騰沒了,簡楨覺得這個會再不結束自己也要崩潰了。
  她如同做夢一般的在大堂轉來轉去,跟同事話別,接受他們的問候和感謝,機械的說些祝福的話語。美國的同事們結完賬迤邐拖著行李上了大巴,Adams還在車下跟其他同事說話。
  簡楨應該跟著這輛車一起去機場的,把他們送到機場,在海關那裏停住,情真意切的跟他們擁抱告別揮手致意,這才是她一周會議的圓滿ending,這一周她做的所有的一切,要包括這最後的一步才算完美。
  但是她不想去了,她覺得自己多一分鍾也撐不住了,讓這一切提前結束在這裏吧,她太煩太累了。
  她上了車,跟同事們說:“到了機場,車會停在航站樓門口,下了車就可以進海關了,我就不陪你們一起去機場了,祝你們有個愉快的旅途。”
  Fay帶頭鼓起掌來,所有人臉上都帶著鼓勵和讚許的笑,簡楨忽然覺得內心無比的驕傲與委屈,眼淚幾乎湧上來,她連忙向大家告別下車來。
  Adams站在車門口,擁抱簡楨:“甜心,”他象父親一樣叫她,吻她的臉頰:“辛苦了,希望能很快在總部再次見到你。”
  簡楨拖著腳步回到酒店,剛才門外的冷風已經把她吹透,她整個人卻是麻木的,這一切總算是結束了。
  她來到咖啡廳吃早餐,雖然饑腸轆轆,但是卻看什麽也沒有胃口,她一直坐在桌前抱著咖啡杯發呆。
  忽然有人在她對麵坐下來,她抬頭,是Tim。
  “我昨天等了一夜你的電話。”他半真半假的說。
  他晨運回來就看到她在大堂來回告別,看來他們的會議今天是結束了。
  簡楨想笑笑,說我打了一夜的電話,卻隻是牽了牽嘴角。
  “我今天也要離開北京了。”這次耽擱的太久了。
  簡楨還是沒說話。
  Tim有些尷尬,印象裏他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出師不利過,也許他這次心急了點。
  他以為她不會再說話了,她忽然開口“走吧。”
  Tim挑起一邊眉毛,饒有興趣的看著她。
  簡楨向他笑了一下,站起來,回頭看著他:“你來不來?”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電梯。
  Tim默默的看著她。她隻穿了件小小的T恤,身形纖瘦柔軟,站在那裏平靜而安定,卻張力十足。
  男女關係最有魅力的就是這一刻的碰撞,彼此已到最大的極限,將破未破,極盡誘惑。
  Tim忍不住貼近她,輕輕搭上她腰間:“你那裏還是我那裏?”

  第十章
  今天是北京入秋以來最冷的一個周末,街上的行人都少了很多,人們行色匆匆,抱怨著這糟糕的天氣。
  嘉裏中心18層房間裏,暖意盎然,暗香浮動,一道厚厚的遮光簾,把外麵那個明亮而現實的世界擋在了外麵。
  昏暗的屋內,空氣中流淌著的是歡愛後的沉淪與靡曼,簡楨俯身躺在那裏,一動不動,象是已陷入了深度昏迷。
  Tim側過身來看著她,用手指輕輕劃過她單薄的脊背,柔和的腰部曲線。看到她靈活的從地毯上爬起來的那一刻,他心裏就燃起了對這具身體的渴望,他想要她。
  這幾天他常常會看到她,有意的,無意的,大多數時候她很嚴肅,象個一本正經的小老師,有時候她偶爾會露出孩子的一麵,還自以為沒有人注意到,這時候最可愛。
  隻是每一次,他看到她,都覺得她並不快樂。
  簡楨忽然長長的出了口氣,仿佛剛才一直都沒有呼吸,她動了動,側過身去背對著Tim,他伸過手去把她攬在懷裏,裸身的她似乎比平時更嬌小,她流利的貼住他,身體柔韌而放鬆。
  她曾那樣迷戀他的聲音,但是現在,不需要任何語言。
  他用下巴輕輕蹭著她的鬢角,有些刺癢,她想笑,心裏卻有些難過。
  她輕輕推開他,拿起枕邊的浴衣:“我去洗個澡。”
  水開得滾燙,自頂至踵,洗刷著一周來所有的回憶,包括剛才或纏綿動人,或酣暢淋漓的一幕幕,就當是一個夢,就當他是夢中最後的一顆糖果,那是她的獎賞。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那塊糖正靠在床頭抽煙,赤著的上身略有微汗,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射進來,他似乎閃著光。簡楨知道,無論什麽時候想起這一天,她都不會後悔。
  他拍拍身邊的位置,簡楨過去倚坐在他懷裏,他把煙遞過來,讓她就著手吸了一口,兩個人吐出的煙霧糾纏著升起,散了。
  他用手圈住她,輕輕搖晃著,象哄一個要入睡的嬰兒,她不出聲的笑了。把頭略向後仰,貼住他的臉,頭發上的水珠淌到他的臉上,流過下巴,滴落在被子上,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她拍拍他的臉:“去洗澡吧。”
  他又抱了她一會兒,不情願的挪動身子下了床,腰上隻圍了條浴巾。簡楨的目光追隨著他健美的背影,在以後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裏,這個背影,會伴她一起入眠,入夢。
  Tim閉目站在花灑下,想著接下來的事。他不希望這次以後就沒了下文,她是個好對手。
  也許,可以先從比較容易的方式開始。
  Tim一邊擦著頭發出來一邊問簡楨:“跟我一起吃午飯好不好?”
  適才緊閉的窗簾被掀開一角,淩亂的床單,昭示著承載過暴風雨般的激情,房間裏她香水的味道還若有若無。
  但是簡楨已經走了。
  在嘉裏中心的每一天,每一天簡楨都思念著自己的小家 - 繡著紫色小花的衍縫被,檸檬香味的浴鹽,可以把自己深深窩進去的花布沙發,吊在衣櫃裏的薰衣草香囊,甚至是那個隻用來燒開水煮麵的小小廚房,離開了這些,簡楨像是丟失了自己的一部分。
  可是當她站在客廳裏,看著與她一周前走時並沒有任何區別的房間,她卻沒有如釋重負的輕鬆與欣喜,她隻覺得屋子裏太靜太冷。
  打開了所有的燈,選了一張喜歡的CD放進小小的音響,把換下來的衣服塞進洗衣機,從陽台開始擦洗,簡楨竭力想讓自己恢複到以往每一個尋常周末的樣子,但是她清楚的知道,她不是上次從這裏走出去的簡楨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她頭上冒出了微汗,覺得有些乏力。一天沒正經吃什麽東西了,家裏的冰箱也沒了存貨,所有的家務都已經做完了,連玻璃都擦過一遍,她應該出門去了。
  簡楨拎著電話,發呆,她覺得自己應該跟誰說說話,最好不要一個人待著。想了很久,她打給蘇西:“有空出來吃晚飯嗎?”
  蘇西上次跟簡楨吃飯還是八月份,一晃已經是兩個多月前的事了。蘇西在國際組織工作,平時總是出差,兩個人常常要約幾次才能見上麵,今天趕巧她在北京,雖然有點累,簡楨一叫還是出來了。
  到了火鍋店,簡楨已經在那裏了,看到蘇西,抬手向她示意。簡楨這南方妮子就是這麽占便宜,皮膚還是白皙水靈,不像她常常自嘲皮糙肉厚,隻是今天簡楨看上去臉色不太好。
  蘇西穿了件金色的小夾克,這個時下流行卻容易顯得俗不可耐的顏色跟她帥氣利落的外型相得益彰,讓簡楨縱然滿腹心事也不由得分神說:“今天穿得這麽漂亮啊。”
  “是啊,不是為了見你嗎?”蘇西坐下來。她和同事們都穿得非常隨便,常常是運動夾克球鞋的就上班來了,有時候特別打扮一下,自己感覺也很新鮮。
  “你會開完了?”蘇西給自己倒上可樂。
  “嗯,是啊。”簡楨不欲繼續這個話題:“今天不容易,還能約到你,怕你出差了。”
  蘇西點頭:“本來有安排,但是我把出差往後推了,剛去雲南項目上待了半個月,我覺得有點累,想休息一下。”
  簡楨有點抱歉:“哎呀其實你跟我說累了就是,沒關係的。”
  蘇西笑了,招手讓服務生點菜,跟簡楨說:“我跟你什麽時候客套過,在雲南一直吃得不好,今天對我來說,這就是休息了。”
  簡楨跟蘇西從大學起就是要好的朋友,細想起來,一年她們也見不了幾次,但是因為天天都在MSN上照麵,就算是不聊天,也能從日新月異的MSN簽名上知道彼此些許近況,所以畢業五年了,並沒覺得疏遠。
  蘇西利落的點好菜,掏出煙點上,默契的把煙盒朝簡楨一推,簡楨從來都是蹭她的煙抽,透過薄薄的煙霧,看著對麵被高原的紫外線曬得黝黑的夥伴,好像又回到了學校宿舍裏相對坐談的日子,簡楨的心忽然安定了下來。
  “最近工作還順利嗎?”簡楨問。
  蘇西舔了下嘴唇,仿佛那裏粘了膠水般,有點艱難的張口:“也談不上順利不順利,做環保工作的,有時候覺得就像是把河裏的水舀到海裏,整天在做無用功,可有時候取得點成果,又很有成就感。”
  簡楨安慰的說:“其實做任何工作都是這樣,工作哪有做完的那一天呢,每天還不是周而複始的做那些事,至少你做的事很有意義,我都不知道我天天在幹嘛。”
  蘇西笑了:“咱倆這是怎麽了,那麽久沒見,見了就訴苦。說點高興事吧。”
  “小鍾好嗎?”簡楨問候蘇西的男友。
  “嗯,挺好的,最近也是老出差。跟我的時間還老錯著。”蘇西笑了。鍾誌強也在國際組織工作,跟蘇西是在工作中認識的。
  “你們老不見麵,對感情會不會有影響?”簡楨忽然問。
  蘇西有點意外,簡楨很少這麽直接的問她私人方麵的問題,“我覺得還好吧。”蘇西思忖著說:“工作性質決定的,沒法子,做項目的人都是常年在外麵跑的。好在是同行,都能互相理解。”說完覺得自己的回答很官方,又說:“主要是鍾誌強這人心思比較單純,我對他也充分信任,所以至少到目前都還是相安無事吧。”
  聽到“充分信任”,簡楨臉一紅,連忙掩飾的拿起可樂來喝了一口。
  蘇西看了簡楨的神色有點疑惑,雖然她們一直是彼此傾訴心事的對象,但是如果一方不主動提起,另一方是不會追問不休的,她等簡楨自己開口。
  簡楨卻端起一盤蘑菇來煮到鍋裏:“我們開動吧,我中午就沒吃,餓壞了。”
  在深秋的夜晚,沒有什麽,比跟要好的朋友在一起相對吃上一頓熱乎乎的火鍋更愜意的事了。她們間或說兩句八卦,打聽下其他同學的近況,似乎一切如常,但是簡楨卻知道,以往流淌在兩人心間象清泉一樣的默契,現在碰上了小小的石塊,分做兩股細流,斷續的分開與交匯。似乎每一段談話,都會牽動她心中這個甜蜜而罪惡的秘密,而她永遠不會與蘇西分享。
  兩人幾乎坐到打烊,才在火鍋店門口依依告別,蘇西看著簡楨圍上白色的披肩,半開玩笑的拍拍她肩膀:“支持下我們的工作吧,真是不環保啊。”
  簡楨一開始沒有會意,看蘇西眼光落在披肩上,忽然醒悟過來,想解釋,又不知道應該怎麽說,神情頗為窘迫。
  蘇西笑了:“哎呀我開玩笑的,沒有指責你的意思,你別放在心上,我以前老說小鍾宣傳起自己的工作來麵目可憎,現在也學得有點像他了。”
  簡楨溫柔的笑了,看著蘇西,認真的說:“你說的是對的,是我不好。”
  蘇西凝視著簡楨,兩人相識已快十年,她看得出,今天的她有心事。她不會問,就像過往的每一次,但是她想簡楨知道,在她需要的時候,自己總會在那裏。就像簡楨為她做過的那樣。
  每次蘇西都是讓簡楨先走,簡楨在出租車裏回頭看著站在路邊目送她的蘇西,摘下頸上的披肩,在手裏握了一會兒,垂下胳膊,讓它悄無聲息的滑落到了後座的下麵。

  第十一章
  簡楨以為自己會失眠,但是洗了澡以後,還沒等到頭發完全變幹她就睡著了,這一夜,連夢也沒做一個。
  早晨起來給父母打過請安電話,簡楨坐在廚房的小餐桌前發呆,於情於理,今天都該見見陳勁了,兩人還從沒這麽久沒見過,一個會議,打亂了她的全部生活。
  隻是見了,必然會糾纏親熱,簡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應付得來,若不,隻怕陳勁會疑心。若是,自己又成了什麽。在古代,像她這樣的人,是要被沉塘的吧。
  當初做決定的時候,也不是沒想到過陳勁,隻是覺得春風一度,可以雁不留痕,卻怎知她根本沒有自己想象中一半那樣瀟灑。墮落的快感的確巨大,盲目決絕仿若飛蛾撲火,然而事過境遷她才驚覺,自己已被灼傷了翅膀。
  歎了口氣,她強迫自己收拾了出門去。做都做了,多想無益,總不能為一個瞬間的心動,搞砸了兩年的情感投資,她常年節食,精力有限,折騰不起。
  簡楨住的位置很好,交通方便,卻不在主幹道旁邊,樓背後是個不大的公園,鬧中取靜,旁邊因有洋人紮堆的酒店公寓,所以附近開了頗多可愛的小店,也有幾家環境幽雅不過味道平平的小西餐館。
  她換了鬆身的毛衣和布褲子,去了相熟的美容院SPA,把手機放進更衣室的儲物櫃的時候,她想了想,給陳勁發了個短信,這樣他醒來就能看到:晚上一起吃飯吧。
  這一天過的頗為放鬆,或者說她盡量讓自己放鬆。她在美容院消磨了很長時間,做臉,推油,修指甲,做頭發,出來的時候自覺身輕如燕。接著又去了太平洋百貨,試穿靴子,看新上的冬裝,今年流行的款式頗為華麗誇張,本不適合簡楨,她為了消磨時間,也一件件的看個不停。
  到四點鍾,陳勁才給簡楨打電話來,兩個人約了晚上在紫天椒見麵。通完電話簡楨逛到四樓男裝,這層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冷清,導購們都站在自己店門口,招呼攬客,跟整個樓層沉穩低調的布置相映成趣。簡楨盛情難卻的進每一家看了一遍,最終給陳勁買了件西裝,價錢不便宜,刷卡的時候,不是不覺得自己像是在贖罪的。
  離晚飯還有一段時間,簡楨在樓下星巴克坐了一會兒,周末的下午,屋裏已經完全坐滿,她隻能挪到室外去。太陽已經西沉,有點冷了,她手捧著一杯拿鐵取暖。
  星巴克正守著太平洋樓前的路口,來來往往頗多美女,很是養眼。傳說這是北京豔遇率最高的一家星巴克,簡楨卻看不出端倪。屋裏很多人聊天,單獨來的多半帶著電腦,很投入的樣子,屋外的人或發呆或打望聊天,嗅不出豔遇的氣息,隻是覺得,人山人海的這樣擠著,大家還是一樣的寂寞。
  手上的咖啡漸漸的涼了,身上頗有些寒意,街邊路燈次第亮起來,咖啡館裏的人進出頻繁,是該動身的時候了。
  紫天椒最大的好處,是幾乎從不用等位,簡楨一路上了二樓,找了個角落裏的沙發坐下,服務生拿來了厚厚的菜單,安靜的候在一邊。簡楨要了瓶礦泉水,後悔剛才不應該喝咖啡,此刻好像有點心慌。待會兒等陳勁來讓他點瓶酒好了,簡楨覺得喝點酒大概兩人都能放鬆下來。
  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陳勁還沒有到,簡楨隱隱有些不快,想打電話去催,還是忍住了。陳勁開車打電話這事簡楨說過他好幾次,覺得太不安全,估計現在應該在路上了,那麽久沒見了,還是耐心點,讓今晚有個好的開始。
  又有客人上來,服務生迎上前去。這是個年輕美女,穿著時款的灰色緊身衛衣,小小的牛仔裙,裹著彩襪的兩條長腿套在靴子裏,帥氣而性感。簡楨自己很少做時髦打扮,碰到潮流中人,讓她忍不住欣賞的多看了幾眼,卻發現對方一路打量著朝自己走來,簡楨心裏忽然有種不祥之感。
  “你是簡楨吧?”女孩與她視線相對,走到她麵前。
  簡楨有些疑惑的點了點頭,那女孩大約二十三四的年紀,一頭直發,笑容甜美,畫著精致的濃妝,看起來多少有點眼熟。
  “我們認識嗎?”簡楨問。
  女孩在她對麵坐下,微笑的看著她說:“你應該不認識我,可我知道你。我是廖靜宜,陳勁的同事。”
  簡楨忽然覺得昏黃的燈光下對麵的麵孔變得非常的不真實,自己渾身發冷,有點暈眩的感覺,好像是在做夢一般。
  廖靜宜看著簡楨的表情,笑了:“你可能覺得很突然,可是我等跟你見麵等了很久了。我就是想來告訴你說,陳勁不會來了,他以後也不會見你了,他會跟我在一起。”
  從她坐下的那刻起,簡楨似乎就已經預料到她會說這些,但是此刻,看著她如此平靜而甜美的笑容,簡楨隻覺得自己象在看一部恐怖電影,不管台詞是什麽,視覺效果都已足夠駭人。
  簡楨很想站起來就走,但是她幾乎無法挪動自己的身體,她象被誰碰了麻筋一般,酸軟得讓她幾乎打了個冷戰。她一隻手在桌下緊緊的抓住自己的腿不讓自己發抖,一隻手按住桌角,盡量不動聲色的撐住身體,看著廖靜宜的眼睛問:“陳勁呢?讓他自己來跟我說這些話。”
  廖靜宜像是已經想到了簡楨會問這些,閑閑的說:“我說過他不來了,今天你們打電話的時候我就在旁邊,我跟他說我替他來,我怕你會掐死他。但是我想,你應該不會打女人,尤其,打一個孕婦。”廖靜宜意味深長的看了簡楨一眼,有意無意的摸了摸自己扁平的小腹。
  簡楨先是錯愕,那一刻她幾乎以為是誰在跟自己開玩笑,也許陳勁或者什麽人正躲在一個角落裏等著看她失態,大吵大鬧,然後跳出來說:“你上當了。”她自問凡人一個,這種事情,一般隻會在電視裏看到,怎麽會發生在自己的頭上。
  她看著廖靜宜,是的,她對她模糊有點印象,也許是某次在陳勁公司樓下碰到,也許是跟陳勁一起開車浩浩蕩蕩去外地的驢友中的一個,她從未想過她會與他們中間的誰發生交集,可是,此刻,他們中的一個人說,她懷了陳勁的孩子。
  簡楨笑了,這一切多麽象一出拙劣的八點檔啊,她向廖靜宜身後看著:“這兒沒有人偷拍吧,弄得跟演電影似的。現代通訊手段這麽多,你們想怎麽昭告天下不行啊,幹嘛偏選最做作的一種?”
  廖靜宜不以為然的笑了:“因為想讓你接受事實啊。我們在一起很久了,他一直說不知道怎麽跟你說,說你脾氣不好,怕你大吵大鬧。可是我能等,我的孩子不能等,我剛查出懷孕了,陳勁說會跟我結婚。”
  簡楨艱難的挪動了一下身體,她的兩條腿就像冰柱一般,那股寒冷從腳底迅速的穿過她的心髒,直通到她的眼中,她看著廖靜宜,目光中的冰冷讓對方不由得一凜。
  不不不,她沒有資格要求陳勁的忠誠,但是至少,他應該給她一個交待,她自會靜靜的走開,以保持最後的尊嚴。而此刻,他們二人的合謀,讓她毫無防備的被踩在了腳下。隻是,她不恨廖靜宜,她跟她一樣愚蠢,愛上了一個沒有擔待的男人。
  簡楨冷笑了一下:“那恭喜你啊,還有什麽別的要說的嗎?”她端起水杯來喝了一口,目光銳利。
  廖靜宜非常意外:“你是說,就這樣了是嗎?”她沒想到簡楨反應如此平淡。剛才她那張漂亮的麵孔上所有的輕蔑與勝利者的微笑,忽然都消失了。
  “那你想怎麽樣?”簡楨把身體仰靠在沙發上,嘴角輕挑,諷刺的笑了:“握著你的手聽你講你們的愛情故事,還是強烈要求去給你做伴娘?你當我是紅十字會呢?”
  廖靜宜臉上現出一絲尷尬,她站起身來,重新打量了一遍簡楨,低聲說:“我知道你心裏肯定是挺恨我的,但是,人都是自私的,我也不例外。不管你怎麽看我,我還是覺得挺抱歉的。”
  簡楨冷冷的說:“這個道歉我不接受。你以為說了對不起你就可以心安了?那對不起,我不打算原諒你。”
  簡楨的聲線略有提高,周圍有客人循聲轉過頭來,廖靜宜頗為尷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簡楨心裏對她幾乎都有些同情了,她本來期待著她大鬧撒潑或者流淚哀求吧,然後可以回家告訴正焦急等待回音的陳勁:“親愛的,她不值得你內疚。”可惜,簡楨這類電視劇確實看得比較多,她不會趁她心意。簡楨軟弱的揮揮手,就像趕走一隻蒼蠅:“你走吧,這本來應該是我跟陳勁之間的事,不過他不是個男人,讓女人為他善後,對這樣的一個人,我也不想假裝大方。”
  廖靜宜的表情有些僵硬,她慌亂的轉身,碰得椅子發出刺耳的聲響,簡楨忽然在背後叫住她,目光誠懇的說:“抓緊時間辦婚禮吧,再拖下去,穿不了禮服了。”然後平靜的看著廖靜宜腳步散亂的離去。
  她背影在視線中消失的那一霎那,簡楨已經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劇烈的顫抖起來,她緊緊的抓住桌子的兩個角,關節因為用力變得凸出而蒼白,她覺得自己身體的深處象打響一個個炸雷一般,震得自己,連帶餐桌,以及整個屋子,都抖動了起來。
  徹骨的寒冷,她努力咬緊牙關,不讓牙齒碰撞出聲響,她不停的告訴自己,平靜一些,平靜一些,就當是演了一出戲,就當是做了一個夢,現在是公共場合,必須要盡快平靜下來。
  但是她做不到。
  她兩耳轟鳴,聽不到任何聲音,她想尖叫,想突然朝牆壁或者某個人擲出一個杯子,想越過二樓的扶手跳出去,她想做出一些激烈毀壞的事來,來表達她內心碰撞來去的羞辱和憤怒。
  好在全身的緊繃讓她很快的覺得疲憊了,慢慢放鬆下來,她讓自己盡量不要看服務生們好奇探究的眼神,天大的事,回家再說。
  她從錢包裏抽出一張五十的紙幣扔在桌上,抓起自己的東西,頭也不回的疾步走出了餐館。
  這裏,她再也不會來了。
  門口就是三環路,她很容易的打到了一輛車,路程很近,偏偏司機不認路。態度極其謙恭的每隔兩分鍾就跟她確認一遍走的對不對,簡楨隻好分神對他講個不停,那種感覺很怪異,讓人想要爆發又因為情緒每每被打斷而顯得滑稽,最後終於到樓下的時候,簡楨居然笑了出來,付了錢對司機說:“後座上有件西裝,送給你穿吧。”說完轉身進了樓門。
  她一如往常的進門,開燈,換拖鞋,把手裏的東西放好,先去洗手。一直手腳冰冷的她忽然感受到一股熱流湧入掌心,逐漸溫暖了她的雙手,四肢和全身,她抬頭看著鏡中的自己,皮膚細膩光潔,臉上的妝有些殘了,看上去卻更自然,剛剛修過的短發柔順而服帖,是的,她還很年輕,她還很美麗。
  在簡楨胸中翻滾了多時的眼淚,終於洶湧的流淌了出來。

  第十二章
  許永純的電話打來的時候,簡楨還沒有睡醒,夢中好像在考試,交卷的鈴聲響了,可是試卷上的字她一個也看不清。
  電話執著的響了又響,簡楨終於醒了過來,摸索著拿起床頭的話筒,啞著聲音問:“喂?”
  許永純壓低了聲音問她:“你怎麽了?睡過了還是病了?也沒來上班,也不開手機?”
  “哦?”簡楨掙紮著看表,已經十點多了。昨天她一夜沒有睡好,不停在做夢,好像一直處在半睡半醒之間。
  “我病了,今天不去了,你幫我記一天假吧。”簡楨懨懨的說。
  “嗯,我猜也是,剛才SAM問,我也這麽說的。”許永純有點欲言又止,“你沒事吧?病得厲害嗎?要不我過來看看你,陪你去個醫院?”
  “沒事,就是感冒了,有點頭疼。”簡楨隻想一個人待著。
  “好吧,那你休息吧,多喝點水,有事打電話給我。”許永純掛了電話。
  簡楨放下電話,頭一歪又睡了過去。
  感覺好像睡了沒多久,簡楨又被電話吵了起來,看表,十二點,她清清嗓子,坐起來:“喂?”
  居然還是許永純:“你好點了沒?”但是她打來顯然不是為了問候的,“哎呀,不行我忍不住了,我今天必須要見你當麵跟你說,你不在我都快憋死了。”她在電話那邊連走帶喘的,感覺很是興奮。簡楨本沒有心思理會她,但是眼看這覺也睡不成了,她總不能一輩子躺在床上,明天總要上班去,隻好歎口氣說:“你來我家找我吧,在我們門口7-11給我買點好燉拿上來。”
  許永純進門時果然捧著一個熱呼呼的飯盒遞給簡楨,簡楨在飯盒裏挑揀自己喜歡吃的筍尖,一邊在心裏自嘲:放心吧,就衝這個愛吃的勁頭,死不了。
  簡楨還沒顧得上坐下,許永純劈頭就說:“Sam今天宣布辭職了。”
  簡楨正夾起一團魔芋,抬頭看了許永純一眼,原來這就是她急三火四趕來的原因,她哦了一聲,把魔芋放到嘴裏嚼了起來。
  許永純盯著簡楨:“你個小壞蛋,你已經知道了是不是?”
  簡楨埋頭苦吃,不說話,許永純急了:“你接著往下說啊。”
  簡楨口齒不清地說:“我說什麽啊,別的我也不知道,他就是有一天跟我提了一句,我還以為他喝醉了。”
  許永純深深的看了簡楨一眼,起身熟絡的到廚房給兩人倒了水放在跟前,說:“你嘴還真嚴,一點風都沒透。”
  簡楨端起水來喝了一口:“我真是覺得他喝多了,說的是氣話,巴不得什麽都沒聽見,哪還敢亂說。”
  許永純忽然想起來:“那你是不是知道他今天要在會上宣布,所以裝病躲了?”
  “切。”簡楨嗤笑,“我躲什麽,跟我又沒關係。”
  許永純看著簡楨略帶憔悴卻仍然緊繃的小臉,心下感歎年輕真好,什麽都不怕。“你啊,”許永純說她,“大頭兒換了,這是多大一個事,跟所有人都有關係,怎麽可能跟你沒關係。”
  簡楨剛吞下一大塊豆腐,幾乎噎到,拍拍許永純的胳膊:“咱們做後勤打雜的,又不是什麽要害部門,有什麽風浪也刮不到我們頭上,甭管誰當老板,伺候好了就行。按說這話應該你跟我說,怎麽你個老江湖要我這個小字輩來安慰。”
  許永純欲言又止,苦笑了一下,說:“但願是這樣吧,我總覺得心裏有點不踏實似的。”
  終於吃完了,簡楨把飯盒裏的湯一飲而盡,懶懶的靠在沙發上發呆。許永純關切的問:“今天沒正經吃東西吧,到底哪兒不舒服,要不還是去看看吧。”
  簡楨雙眼沒有焦點,胃裏很飽漲,似乎思路都堵塞了,此刻她隻想馬上躺回床上去,繼續睡到3000年。
  許永純有點不快,搭訕著伸手來探簡楨的額角:“怎麽樣?你沒事吧?”簡楨本能的躲了一下,看許永純臉色詫異,想反正她遲早要知道的,索性直說:“我跟陳勁分手了。”
  許永純臉上的表情立刻定住了。
  許永純是個稱職的介紹人,聽簡楨大略講了原委,反應比簡楨大多了,聲音立刻提高了八度:“這還得了,怎麽現在當第三者的還這麽囂張啊。陳勁是不是吃了迷魂藥了,你應該把他叫出來問個清楚。這孩子不是那種糊塗人啊,別是你上人當了吧。你等著,我給陳勁打個電話。”簡楨隻好按住她:“哎呀你別管了。你覺得這世上還有誰騙誰,誰強迫誰的事嗎,都不是傻子。”
  許永純頹然的坐下,說:“這叫什麽事啊。你準備就這麽算了?”簡楨在沙發上躺倒,用靠枕蓋著臉,聲音悶悶地說:“還能怎麽樣?”
  午後的陽光照進這間朝南的客廳,人身上都暖暖的,好像屋外深秋的冷風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事,兩個女人不做聲的相對著,都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我覺得不行。”許永純站起來在小小的客廳來回走著,“太便宜這小子了,最起碼要出來給你個交代。憑什麽這麽放過他們,讓他們就這麽隨了心願?”
  簡楨把抱枕放在腦下,側過身去:“不是放過他們,是放過我自己。”簡楨聲音低低的說:“我能幹嘛,罵他一頓?打他一頓?我又不是那樣的人。白白的失了自己的身份。”
  “出出氣也好啊。”許永純恨鐵不成鋼的說,簡楨最大的問題就是太驕傲,當然她有這個資本,可是再怎麽樣,大家也不過是這個天子之都裏的升鬥小民,什麽都不屑計較,不與人爭,難道天上會自動掉下餡餅。長安大不易居,想要生存,想要過的好,不爭不搶不苦心經營怎麽行。
  簡楨在沙發上翻了個身,背對著許永純:“出氣?我早癟了,哪來的氣?我跟陳勁,早就出問題了,隻是我當時感覺不到,或者是懶得理會,他才有了機會。他花心,我遲鈍,這件事,我倆扯平了。”
  簡楨說得平淡,許永純卻不相信。她知道這次對驕傲的簡楨傷害有多大,怎麽可能一夜之間就想開了。但是此刻,她也並不想火上澆油,自己並不能為她出謀劃策減輕負擔,就不要再揭她的傷口了。
  許永純坐在簡楨邊上,拍拍她的腿:“你能想得開當然好,但是整件事裏你一點錯也沒有,是陳勁這小子犯傻,還有那女的也太不要臉了。咱不跟這樣的人一般見識,你年輕又漂亮,還怕找不到更好的?你別老躺著了,待會兒起來洗把臉,出去逛逛,養養精神,明天還上班呢。日子還得過啊。”
  簡楨沒回身,唔了一聲,像是睡著了。
  許永純看看表,站起身來:“我出來的太久了,該回去了,你晚上要是懶得做飯,上我家吃飯吧。”她轉身去拿包,回頭看見簡楨仍維持原狀的躺在那裏,但是朝她的方向擺了擺手。
  她輕歎一下,自行出門去了。聽到門鎖哢塔的響聲,簡楨又過了許久才轉過頭來,臉上的淚已經被沙發的布麵吸幹了。
  郝思嘉說:Tomorrow is another day。但是對簡楨來說,新的一天,一切都沒有什麽改變。她盡量平靜如常的跟同事打招呼,看郵件,處理公務,但是內心,一直在厭倦的尖叫,她不知道如何發泄她所受到的羞辱和挫敗感,她隻能拚命的控製住自己盡量埋首工作。
  簡楨拿著一大堆整理好的會議的票據去財務那裏報銷,徐迪一看那數量就頭疼,她很煩簡楨那種“我拿來了你就趕快給我報銷”的態度,在這種外企裏工作,財務是最煩的,中國美國的標準都要執行,做帳準備單據都要給兩邊各做一套,有時候同一張單子,一邊行得通,另一邊卻沒有依據。可是這些大爺們就知道把單子往她桌上一放,等著拿錢,不知道她要費多少腦筋一張張的審。
  她剛要刁難簡楨兩句,仔細一看她臉色,不說話了。簡楨這人雖然看上去親切隨和,但是骨子裏是很精明厲害的。可今天的她麵無表情,似乎所有的鋒芒和心計都收得嚴嚴實實,有點難以捉摸。早晨大家剛收到Melissa給中國公司全體的感謝信,準確的說,是給簡楨一個人的,盛讚她的接待工作非常令人滿意,聯想到最近公司可能出現的變動,徐迪決定這段時間不要給自己樹敵。
  “好,回頭報好了我給你送過去。”徐迪難得的客氣。
  “謝謝了。”簡楨也沒表現的很意外,禮貌的笑了一下轉身走了,直接去找許永純。
  “我想休假。”許永純正在忙得不可開交翻檔案櫃找資料,簡楨進來就直通通的說。
  許永純丟下手裏的東西,無奈的看著她:“什麽時候休啊,休幾天啊,打算去哪兒啊?”
  簡楨說:“我查了下,今年我還有十五天年假沒休,我打算都休了,越快越好。去哪兒到時候再說。”
  許永純看著簡楨,心裏有點難過,這件事估計她想了很久了。也許時間確實是最好的療傷良藥,但是,逃避不是辦法。
  許永純盤算著措辭,想來想去覺得在辦公室說不合適,索性拉著簡楨:“走,咱倆去樓下買杯咖啡。”
  EPF的寫字樓在四環邊上,不算太新,畢竟他們還是個年輕的公司,規模不大,還負擔不起長安街邊那些亮閃閃的高樓大廈。但是好歹也算在CBD裏麵,樓下大堂的一角,也有家作為白領標誌之一的星巴克。
  簡楨跟許永純各自拿著咖啡坐在角落裏的小桌邊,簡楨低著頭,像是等待老師訓話的小學生,許永純不知怎的,覺得鼻子一酸。
  “我覺得,你最近最好不要休假。”許永純有些艱難的說,在想怎麽說簡楨能夠接受。簡楨抬頭看了一下她,好象是對她的這個回答並不意外。“要是昨天SAM沒有提出辭職,你休也就休了。但是現在正是特別敏感的時期,”許永純看看四周,壓低了聲音說:“可能總部很快就會派新老板下來,你說這麽關鍵的時候你不在,萬一錯過點什麽,多不值。”
  這道理簡楨不是不懂,但是她覺得她沒心思這麽強顏歡笑的出出進進。並不是說她心裏有多麽悲痛,痛到她必須找個地方療傷,但是至少,她很難讓自己假裝高興。可是一個跟人微笑和氣慣了的人,但凡情緒低落點,就會有無數人撲上來問身體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是不是誰得罪了她,光這些解釋功夫,就要她命了。她都怕自己有一天扛不住了,跑到公司所有人麵前大喊大叫:讓我一個人呆會兒,我沒事,就是失戀了。
  簡楨說:“我這樣的小角色能錯過什麽?”許永純笑了:“你年輕,好多事根本不懂。你看老丁他們學校,年年到年底的時候開會做個人評估。所有人,不管有什麽事情,都絕對要到場,因為評估結果好中差都是有名額的,誰願意評個差,誰又願意得罪人評人家差,那時候,哪怕誰中間去上個廁所,一分鍾的功夫,這個差就落他頭上了。虧你還想一走走三個禮拜。”
  簡楨不說話了,雖然她覺得許永純說的有些誇張,外企又不搞評先進這一套,但是確實在這個關口走了不太明智,她也知道。
  “再說,你那麽多天假你去哪兒?你又不愛旅遊。回你爸媽那兒,他們天天噓寒問暖的,你得比上班還累。在自己家待著,你別說我還真不放心你,成天一個人坐在家裏胡思亂想能想出什麽好來?”許永純溫柔的說。
  簡楨眼眶一熱,看著許永純:“Sheila,你對我真好。”
  許永純笑了:“誰讓你是我招來的,那時候公司女的少,就咱倆聊得來。你呀,哪兒也別去了,給我在公司好好待著,咱倆好作伴說話知道嗎?”她站起身來,替簡楨做了決定:“行了,回去吧,我還有一大攤事呢。”
  “哦。”簡楨站起來,乖乖跟在後麵。

  第十三章
  夜風很涼,許永純還是把車窗開了個縫,清冷的空氣直撲進來,讓她精神一振,在路上太長時間,她讓車裏的暖風熏得有點頭昏惡心。她的小車子在路上緩慢的蠕動著,明明離家隻有不到一公裏了,眼看著卻不能靠近,心裏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疲憊。
  是的,她並不後悔自己現在的生活,為了盼盼,隻是,有的時候,她也會希望自己可以象簡楨一樣,任性的大喊:“我什麽也不管了。”然後丟下一切,跑到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
  這樣的心情,每天堵在路上艱難前行的時候,都會冒出來一次,但是每天都會在她打開家門的那一刻,蕩然無存。
  每晚九點多的時候,給盼盼講完睡前故事,看她甜甜的睡去,親親她可愛的小臉。保姆也做完家務,躲回自己的房間裏看電視去了。許永純可以跟老丁利用臨睡前的時間有一搭無一搭的說說話,讓白天堆積在心裏的一些東西有個缺口可以宣泄。這是一天中最放鬆和愜意的時間了。
  許永純一邊擦著晚霜一邊從衛生間裏出來,這瓶名貴晚霜是簡楨送她的生日禮物,收下的時候,她嗔怪簡楨:“花這個錢幹嘛?”簡楨笑說:“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道理她當然知道,但是這相當於盼盼兩個月的全部開銷,簡楨一個單身女人怎麽了解一個當媽的心。
  老丁正坐在被子裏看報紙,也沒抬頭,但是非常適時默契的把身子往邊上挪了一下,天冷以後,每天他都為她暖被。
  “我今天給陳勁打電話了。”許永純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告訴老丁,結婚六年了,兩人之間還從來沒有過什麽秘密。
  老丁放下報紙抬眼看著她,沒有置評,但是她知道這是他不讚成的表示,昨天跟老丁匯報兩人分手的事的時候,老丁唏噓之餘,就讓許永純不要再管這件事。
  許永純忽然有點心虛,囁嚅的說:“我是覺得,總要有人出來說句公道話,陳勁做的太過分了一點,不能讓他這麽心安理得。”
  老丁諷刺的說:“所以你就替天行道了?”
  許永純色厲內荏的強辯著:“我怎麽叫替天行道,我就是替簡楨出口氣。本來年輕人,又沒有結婚,兩個人分分合合的也正常,但是陳勁這次做得太不地道。把別的小姑娘搞大肚子不說,都不親自出來給簡楨一個交代,讓新歡去幫自己攤牌。這也太欺負人了。”
  老丁無奈的說:“那陳勁意識到錯誤了嗎?”
  “……”許永純默然,陳勁幾乎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讓許永純本來盤算好的控訴沒說幾句就泄了氣,可笑而軟弱的說了幾句類似“我希望你能夠好好反省一下。”的話之後,匆匆掛了電話。
  老丁笑了,摸摸許永純的頭:“唉,讓我說你什麽好啊,你這人就是傻的可愛。別人家的事,你摻和什麽,別幫了倒忙。”許永純忽然覺得有點委屈:“怎麽叫別人家的事,我是那種愛管閑事的人嗎?簡楨跟我那麽好,陳勁還是我介紹給她的,你不是見過簡楨也挺喜歡她的嗎,你忘了嗎,那時候弄得我還有點吃醋。”
  老丁哭笑不得:“什麽時候的事啊,你還記得,不就是看是你的朋友的份上,給你麵子誇了兩句嗎?說實在的,簡楨那樣的姑娘,是不錯。但是絕對不適合我這樣的人。她看著隨和,其實對人要求最高,想讓她心裏認個好字,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個大學裏的窮教書匠,惦記簡楨那樣的,純屬找死。”
  “哎呀。人家沒說懷疑你。”許永純撒嬌,“其實我也知道,一個巴掌拍不響,兩個人感情出了問題,未必是單方麵的原因。就說簡楨吧,我覺得有時候對陳勁也不是那麽很上心,好像隨便他愛幹嘛幹嘛,一點要求也沒有。還有,我看她也一直有人追,有個開裝修公司的,經常找她。”
  “看看看看,你們女人就是愛說人是非。”老丁打斷許永純。
  許永純不高興地說:“什麽叫說人是非,這不是在分析嗎?可是我覺得不管什麽原因吧,一個男的,總不能這麽傷害一個女的吧。簡楨這孩子,平時從來不麻煩人不招惹人,現在兜頭挨了這一悶棍,有苦說不出,看她這兩天死忍著的那個樣子,我真覺得挺替她難受的。”
  老丁歎口氣:“是啊,這種事,這麽沒麵子,也沒法跟別人說。你多勸勸她,想開點就是了。”
  “嗯,是啊。”許永純往被子裏麵縮了下身子,蜷在老丁身邊,出了半天神,忽然說:“唉?你說會不會有一天你的什麽女學生也來找我說懷了你的孩子之類的話。”
  “神經病。”老丁飛快的回答。
  許永純很愉快的關上了台燈。
  簡楨星期三那天早上在走廊上碰到了葉樹森,兩人一怔,都有點物是人非的感覺,互相匆匆一點頭,不知為什麽,心下都覺得有些尷尬。
  簡楨回到辦公室,叫Lucy進來:“這次會議你的工作都做的很好,我想讓你接替一部分呂瑩的工作你看可以嗎?”呂瑩兼任葉樹森、簡楨兩個人的助理,還要做前台的工作,實在是有點忙不過來了。
  Lucy高興的笑了,她來這個公司時間不長,覺得前輩們都那麽英明神武,尤其是她的上司簡楨,年紀不大,長得美,做事周全,這段時間感覺也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作為一個應屆畢業生,Lucy覺得自己的第一份工作還蠻好的。
  剛才呂瑩說葉樹森接下來大半個月都要在外地出差,行程安排的很緊,酒店機票的事就都交給Lucy去做了,這不是個很有技術含量的工作,卻需要十分的耐心與細致。簡楨覺得Lucy能夠勝任。
  簡楨的辦公室很小,在公司的一個角落裏,說是辦公室,其實隻是個小隔間,跟外間還是頗有點雞犬相聞的意思。簡楨把辦公室收拾的很利落,表麵上幾乎看不到什麽東西,桌上放了兩個小小的盆栽,總是鬱鬱蔥蔥的。
  她的屋子形狀不太規則,牆角凹進去了一小塊,公司剛裝修好的時候,林浩宇來看過,也沒說什麽,隻大概目測了下尺寸,過後就讓小秦送了張漂亮的白色小方桌來,剛好把空隙填滿。簡楨從家裏拿了個小小的水晶花瓶,時常買一兩枝鮮花插上,午飯時間用來消閑的雜誌,看完也放在那裏,旁邊還整齊的放著速溶的巧克力和咖啡,在整個白色灰色為主的刻板的辦公室裏,這是一個屬於她的有色彩的小角落。葉樹森和許永純有事沒事的,都愛來坐坐,跟她說說工作,順便喝一杯她的存貨。
  簡楨端著杯子正要出來倒水,卻發現Lucy在座位上發呆,看到她出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簡楨有些奇怪,過去問她:“怎麽,有什麽困難嗎?”
  Lucy站起來湊近她小聲說:“我剛才去問葉總他的行程,好多具體時間他都定不下來,多問兩遍他還不願意說,我不知道怎麽辦好了。”Lucy漲紅著臉,似乎眼淚都要掉出來了。
  簡楨拍拍她胳膊,示意她坐下,拿過Lucy手寫的行程表來看了一眼,感覺葉樹森這次要把自己累死,二十幾天的時間裏,華東幾個重要城市都要跑一個遍,時間安排確實是個問題。
  簡楨做職場新人的時候,當時的上司對她從來不肯提點,最愛說的話是:“你看著辦吧”和“我也不知道”。她是靠著嘴甜心細學的本事,到了EPF以後,她告誡自己,不能讓別人再吃自己的那份苦頭。呂瑩原來隻是個前台,是簡楨事無巨細的手把手教出來,接替她做了葉樹森的助理。她自己為難,沒有把握的事從不會讓呂瑩去做,覺得把責任推給別人那不叫本事。所以此刻,簡楨安慰的對Lucy說:“沒關係,我去跟他敲定。”
  簡楨敲開葉樹森的門的時候,他正在電腦前愣神,這兩天他心裏的頭緒太多,腦子有點亂。看見簡楨,覺得想跟她說說話,又有點沒心思,臉上的表情頗有些呆滯。
  簡楨自顧在他對麵坐下,遞給他一份PURCHASE ORDER(采購申請)讓他簽字,葉樹森基本上沒細看,大概掃了一下就龍飛鳳舞的簽了字還給簡楨。簡楨接過來,卻沒有起來離開的意思,看著單子,閑閑的說:“等你從上海回來北京都該來暖氣了。”葉樹森愣了一下,算下時間,還真是。“是啊。”他說,“北京最難熬的就是這陣了。”忽然想起來:“你們家是集中供暖嗎?”簡楨說:“是啊,暖氣倒是挺熱,就是自己控製不了來暖氣的時間。”葉樹森笑了:“我家倒是分戶采暖,想什麽時候燒都行,不過那燒的哪是氣啊,都是人民幣。”葉樹森的家住在市郊的獨棟別墅,他眼光獨到買的早,現在已經是有市無價,當然維護成本也是可觀的,包括花在交通上的時間,還有他太太張梅,借口上班不方便,從搬了家就沒工作過。
  “嗯。”簡楨沒興趣跟他討論國計民生。拿出他的行程表來,“正好我幫你把這次出差時間安排一下吧。”葉樹森才明白她所為何來,她哪是會跟他閑話家常的人。
  簡楨不急不躁,按照行程順序,一天天,一站站的跟葉樹森商量:“30號那天打算上午走還是下午走?”“濟南停兩天夠不夠,要不要多住一個晚上?”“那這樣,回頭我跟杭州的酒店說給你留房到晚上六點,你行程要有變化的話,光把機票改了就行。”
  十分鍾以後,簡楨從葉樹森辦公室出來,把行程表交給Lucy:“可以訂機票和酒店了。”

  第十四章
  EPF午飯時間隻有一個小時,時間卻是彈性的,從十一點半到三點,什麽時候有空什麽時候吃,大家有帶飯的,有約了一起吃附近的小館子的,也有像簡楨這樣不吃的。
  她倒不是為了保持身材 – 也許也有點這方麵的原因,主要是覺得辦公室幹燥、憋氣,讓人沒有胃口。做行政的,每天要跟很多人說廢話,常常看合同看得頭疼,簡楨往往中午喝瓶酸奶了事。
  許永純有時候就埋怨簡楨:“成天跟仙女似的,也不吃東西,好不容易中午能有個坐在一起隨隨便便說說話的時間,你還老不出現。”其實許永純也不怎麽跟大家出去吃,覺得不健康也吃不好,一般都自己帶飯。
  簡楨說:“你少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又沒有愛心飯盒可吃。”許永純笑她:“什麽愛心飯盒,就是頭一天的剩菜,你要不嫌棄我給你也帶一份。”簡楨才趕緊敬謝不敏。
  她知道她有些不合群,應該打成一片的跟同事們去吃吃宮保雞丁水煮魚,或者下班去錢櫃K歌,順便把晚飯也解決了。但是性格內向的她做了這份絮叨操心的工作也算是陰差陽錯,工作中,她已經盡量的對他人熱情周全,她覺得有些時候,她有權利選擇做她自己。
  EPF象大多數美國公司一樣,講究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平等,以及對個性的尊重,至少表麵上如此。平時互相之間不管什麽級別都是叫英文名字,講話也比較隨便。當然對葉樹森還是比較給麵子,業務部門的一般都還會稱他葉總,隻有後勤部門這幾個負責人仍然叫他SAM。
  葉樹森的出差,似乎帶走了這個星期一波動在每個人心裏的震蕩和疑惑,看上去一切又回到了以往。
  工作上基本大家還是照舊,葉樹森一年有半年都在外麵出差,日常溝通都靠電話和電子郵件,在不在倒是沒什麽兩樣。美國公司還有一點好,就是用人不是特別狠,有點像國企,一年的工作計劃和任務都已經提前定好,大家按部就班的照做就是,公司的氣氛比較鬆散隨意,同事關係也都處的不錯,可以說很多人都是因為貪戀這一點點難得的閑適與溫情而留在EPF的。
  從葉樹森出差以後,大家都自覺的拉長了午餐時間,有時候中午打車跑很遠去吃飯。開始Lucy還有點不好意思,隻小心的學著簡楨,在樓下超市買點什麽吃,後來被簡楨看出來,她索性拉著Lucy也參加到午餐的行列。這樣幾次以後,簡楨忽然覺得,一群人在一起,時間確實容易過一些,商量去哪裏吃,怎麽去,點什麽菜,甚至一起脅迫服務員加送果盤或者給打折卡,從來都不用擔心缺乏話題。
  大家對簡楨的加入表示熱烈歡迎,有些暗戀簡楨的男生幹脆誇張的說:“Jessie在我們吃的就是好。”做行政的其實都是她這樣,坐下就開始強迫性的數人頭定標準,點菜講究葷素搭配,豐儉由人,大家自然是滿意的。雖然常常在說笑間,簡楨會忽然覺得自己好像離了魂,冷冷的看著另一個自己為一些並不好笑的笑話大笑,甚至親自貢獻一番,但她還是會及時的揮揮手,趕走那個冷眼旁觀的自己,繼續投入的笑下去。
  有時候吃過飯,她會單獨再打包一個菜走,帶回家作為晚餐,她在門口的小店裏買了很多影碟,常常回家洗了手,把菜和米飯在微波爐裏叮一下,就捧著在電視前坐到深夜。
  許永純一直叫簡楨到家裏吃飯。簡楨推說有事都謝絕了。她不忍心讓許永純在家也不得安生 - 為了她來,要收拾屋子,要額外加菜,要顧孩子還要招呼她。她不是許永純的責任,朋友是用來錦上添花的,卻不是用來雪中送炭的,否則,再好的朋友,也會累的。
  確實她也有事,她跟美劇有個約會。如果心情很好,她會看《絕望的主婦》、心情一般,就看《醜女貝蒂》、心情差的時候看的是《羅馬》 – 她很迷這部男人戲,可惜的是一場大火燒掉了外景地,這部大製作隻拍了兩季就夭折了。所以她看的時候總是全神貫注,異常的珍惜,不相幹的事,自然都忘了。
  進入了十一月以後,天愈發的短了。北京難熬的冬天正式來臨,空氣中的寒冷變得銳利起來,若再助紂為虐的刮起北風,簡直讓人都要懷疑起人生來。
  簡楨每天下班時分都要咬半天牙,才能下決心離開溫暖明亮的辦公室衝到冰冷黑暗的馬路上,翹首以盼著出租車帶她回到另一個冰冷黑暗的所在。
  對簡楨這樣嫌開車麻煩地鐵太擠的人來說,出租車是他們生活中相當重要的一部分,有的時候她在車裏低頭擺弄半天手機,一抬頭車子幾乎還在原地。有的時候,她看著出租車司機沉默的背影,會恍惚的覺得似曾相識。他們都是這條路上孤獨的旅人,不知道會在哪個交匯點相逢,隻不過每次當她看到小區的大門的時候,還是會慶幸,自己總算有個終點。
  簡楨一回到家就把所有的燈都開著,打開空調。她手邊永遠放著個恒溫的電熱水壺,一杯一杯完成任務般的喝著熱水,讓身體內外都暖起來。
  剛畢業的時候,蘇西說過很經典的一句話:“一個人住,家裏第一要亮,第二要暖。”還有後半句她沒說“這樣才不會覺得害怕和孤獨。”
  那天睡前,她隨手從書櫃裏抄了本書看,是上學時買的一本英文詩集。裏麵有一首關於冬天的詩,讓簡楨忽然濕了眼睛:
  But, our winter come, in vain
  We solicit spring again;
  And when our furrows snow shall cover,
  Love may return but never lover.
  但是當我們的冬天來臨,
  我們求春天回來可不行;
  當白雪蓋住我們額頭的皺紋,
  愛可能回來,但愛人決不可能。
  簡楨有些難為情的擦掉眼淚,輕輕在心裏對自己說:“呸,什麽愛人。你就是可憐你自己。”
  從東窗事發以後,簡楨想起以前好多事來,都感到那時陳勁已露了馬腳,這種追本求源發展到後來,連回想他們最初的約會,陳勁都顯得形跡可疑起來。簡楨隻覺得再這樣下去,陳勁那邊孩子還沒養出來,自己隻怕要變了瘋婆子。所以她強迫自己,不再去想跟那個人的種種。
  有的時候,在一個轉身的瞬間,耳邊飄過的某段旋律,眼前倏忽而過的某個行人的身影,都會讓她不由得想起TIM,從而臉熱心跳起來。他是記憶裏的一顆糖,被她時不時的偷偷拿出來嚐一嚐,但是糖太多了,不利於健康,簡楨也知道。有時,簡楨疑惑的想,到底TIM是陳勁對她的傷害的補償,還是陳勁是她委身於TIM的懲罰。這兩者,哪個是偶然的,哪個是必然的,她也說不清。
  隻是,可以確定的是,這一生,這兩人與她再也不會相遇,一切已成過去。她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能夠完全走出這段陰影,但是她知道,她一定會好起來。
  她開始戒吃那些油膩的飯盒,規定每天隻能看一集美劇,下了班抽空去做做瑜伽,或者到超市買些新鮮的有機蔬菜,回憶著媽媽的手勢,給自己燉一碗清甜的菜湯。她仍然愛打扮,旁人眼裏的她,一如既往的美麗悅目,也許,在心裏的某個地方,她不再是過去的那個她,但簡楨相信,在未來的某個時候,她會成為一個更好的她。
  暖氣比葉樹森更早來到北京,日子好像忽然就好過了些,人人都感覺舒展了許多,隻是本已幹燥的北方,室內被暖氣一蒸,大家的鼻子裏似乎都能噴出火來,常年封閉的寫字樓裏更是如此。每到這時,簡楨就會跟呂瑩一起,把所有的加濕器拿出來清洗幹淨,灌滿水,放在辦公室的各個角落,讓它們盡忠職守的吐出團團白霧,每一個在周圍的人都能感到一點難得的清涼和濕潤,不由得心裏也會覺得安靜了許多。
  但是這一天早晨,簡楨來到辦公室,卻明顯覺得大家有種躁動,許永純還沒來,呂瑩一向早到,跳過了慣例的問候,呂瑩簡潔的跟她說:“快去看郵件。”
  這是一封Adams發給全球雇員的郵件,正式宣布了葉樹森“因個人原因”將在11月底離職,在郵件中,Adams高度讚揚了葉樹森對EPF中國的貢獻,是他讓EPF在中國從無到有,發展壯大,建立了自己的管理體係和營銷網絡,至於敏感的業績問題,當然沒提,再加上“Sam的離去是EPF的損失,我本人也覺得非常的遺憾”這類套話,可以說,葉樹森的離開,至少從表麵上看,是體體麵麵,風平浪靜的。
  Adams用同樣平靜的語氣,在這封信的後半部分宣布,在找到更好的人選之前,將由Susan Chou暫時代任EPF中國總經理。
  在看到這個消息的一瞬間,簡楨象EPF絕大部分人一樣,第一個反應是:Susan Chou是誰?
  隨即她腦海裏很快出現了一張清臒的麵孔,精明而銳利的眼神,這個與她多次接觸卻沒引起簡楨特別注意的人,EPF香港的周海珊,即將接管她新的領地。

  第十五章
  簡楨剛登陸上MSN,許永純的對話窗口就跳出來說:“中午咱倆外邊吃飯去,別叫別人。”簡楨知道,許永純肯定是要跟自己說周海珊的事。
  就在他們寫字樓對麵,有家很大的川菜館,已經被EPF的人吃成了食堂,自然不能在那裏,往東去三五百米有條小街,因為街上有個五星酒店,所以周圍開了一些環境優雅的小館子,提供些賣相好也清淡的的中西簡餐給附近的白領麗人們。
  簡楨跟許永純隨便進了一家茶餐廳,選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兩人心不在焉的點了單,待服務員轉身一走,許永純馬上說:“快說說,這個Susan Chou你知道多少?”簡楨捏著茶杯,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隻能一邊回憶著一邊說:“我其實對她印象不深,不過見第一麵覺得人看上去還是挺能幹的,給人感覺也比較職業。”她看著對麵許永純臉上慢慢升起了“這還用你說”的表情,趕緊進一步挖掘:“我跟她打交道不多,她應該還是比較好相處的,對人很客氣,也比較樂於肯定和誇獎別人。”
  許永純點著頭說:“聽上去還不錯,那你這次合適了,歪打正著,給新老板留了個很好的第一印象。”
  這點簡楨可說不好,周海珊對她印象到底是好是壞,這次有沒有特別留心到她,至少簡楨自己還不能確定。周海珊到任以後,EPF最先跟她打交道的肯定是副總經理錢永強以及幫她做後勤支援的許永純和簡楨,在還沒摸清她個性習慣的情況下,一下子被推到她跟前,少不得要多加幾分小心。
  許永純也貢獻了她的情報:“我跟澳洲那邊的HR經理Sophie打聽了一下,她說周海珊人不錯,待人很親切。確實也非常能幹,香港公司是她一手一腳的建起來的,Adams對她很賞識,總部的人跟她關係都不錯。”
  這樣看來,周海珊倒是跟EPF其他的女高層沒什麽兩樣,許永純和簡楨的大老板都是女的,一直是工作上身先士卒,生活裏平易近人的,兩個人對看了一眼,放下心來。
  她們點的粥麵適時的端了上來,許永純攪和著她的皮蛋瘦肉粥,翠綠的蔥花在白粥間翻騰著,誘人食欲。簡楨舀起一大勺辣椒醬加到碗裏,沒有辣椒醬她就吃不下這碗雲吞麵,縱然她對北京有諸多的不習慣,但是越來越能吃辣這點倒是很隨本地人。
  兩個女人專注的調理著手中的午餐,此刻,生活中的煩惱,工作中的喧囂,都離他們很遠。
  對周海珊的即將到來,比較有情緒的還是錢永強這幫做業務的,錢永強跟簡楨關係很好,某天下班約簡楨吃飯,關心的是跟許永純一樣的問題。錢永強比葉樹森略大,本來覺得屈居在一個資曆比自己淺的人之下就挺別扭的了,好歹還可以安慰自己,葉樹森學曆高英文好,一直在外企工作,比他這個從國企出來的強,現在居然要淪落到要給一個香港女人當手下了,錢永強覺得自己越混越回去了。
  “簡楨,我真有點不想幹了。”錢永強苦著臉說,遞給簡楨一支煙,給兩人點上。簡楨其實不抽萬寶路,但是還是接過來了,在手裏捏著,時不常的嘬一下以免滅了。
  “我不是瞧不起女人,說實在的,我也沒什麽野心,不是非要當這個中國總經理,但是突然弄個空降兵下來,連個招呼都不打,真讓人接受不了。”錢永強覺得自己很委屈。
  簡楨笑了,這話她信,錢永強這人,做業務是一把好手,但是很怕外企這些繁文縟節,總說當頭的有一半時間和精力都要用來內耗,他是個痛快人,對葉樹森的位子倒是從不覬覦。錢永強的太太美而賢慧,兒子活潑可愛,是他的最大成就,他隻求能有份穩定優厚的薪水,讓他工作之餘盡享天倫之樂就是。
  錢永強看著簡楨:“你還笑,你倒好,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賺錢買花戴,看我們這些大老爺們為了五鬥米折腰,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簡楨撇嘴:“看看你,說出去也是EPF的副總經理,怎麽跟個小媳婦似的,就差抹眼淚了。你怎麽了你就折腰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掙多少,少跟我哭窮,這頓飯你必須買單。”
  錢永強笑了:“看把你刻薄的,你說你這張嘴這麽厲害,誰敢娶你。”
  簡楨神色一黯,連忙掩飾的端起杯子來喝了口水,犀利的說:“這就叫刻薄了,我就是煩你說話不負責任。你就是說說而已,我不相信你是真不打算幹了。你找好下家了嗎?年終獎你不打算要了?Susan你都沒見過,其實就因為她是個女的,還是華人,你心裏不爽了,要是換個鬼子,你不也認了?”
  錢永強臉上有點掛不住:“你看看你還來勁了,找你出來是拿你當個貼心人,說說知心話,這還給我上開課了。”
  簡楨嘲笑他:“想說知心話找你媳婦說去,幹嗎找我?”
  錢永強嬉皮笑臉的說:“你不就是我媳婦嗎?”看簡楨一瞪眼,馬上老實了:“哎呀跟你開玩笑,你這人這麽沒有幽默感。”說到自己媳婦,他態度端正起來:“這些話我沒法跟我媳婦說,她愛操心,回頭跟她說了,她一個當老師的,也不懂這些,到時候跟著亂著急。我啊,就是發發牢騷,這會兒都年底了,哪能說不幹就不幹了,不像那誰,肯定是找好下家了才辭的職。咱們公司,也就是你我最信得過了,有些話,跟下麵的人說,渙散軍心,跟你說說,我心裏就不那麽憋屈了。”
  其實這些話,錢永強不說簡楨也明白,錢永強這人,有時候口花花,其實倒是沒什麽別的心思,所以一直跟那些殷勤的單身男生保持距離的簡楨,同事裏,反而是跟結了婚的錢永強偶爾有些來往。
  兩人相對坐在韓國烤肉店,簡楨麻利的往烤盤裏放肉,透過蒸騰而起的煙霧看著錢永強:“我覺得是這樣,其實最不應該擔心的就是你。”她用筷子撥著烤盤裏的洋蔥,閑閑的說:“你自己都說了她是空降,現有的人裏麵,職位最高的就是你,業務上又是你拿總,香港那邊原來隻做轉口貿易不做生產和銷售,她最倚仗的人肯定是你。我就納悶,你有什麽可顧慮的呢?再說了,她現在隻是acting(代理),最後中國總經理也不一定就是她呢。”
  簡楨說的這些,錢永強心裏其實早就翻了幾個個,但是這話必須從別人嘴裏說出來,聽起來才更有說服力,所以他一擺手:“哎呀算了不說這些,咱倆趕緊開動,你看這肉都快焦了。”說著把一大塊排骨夾到簡楨盤子裏。
  幾乎EPF中國所有人都暗自期盼最好一切能保持原樣,既然誰也不想也不可能做那個老大的位子,讓葉樹森繼續頂著最好,誰會喜歡命運被抓在一個陌生人手中呢。
  但是一封周海珊即將來北京交接的郵件,讓所有人徹底絕了念頭,曆史的車輪,還是滾滾向前了。
  簡楨跟呂瑩立刻忙著給周海珊做接駕的準備 – 辦簽證,訂酒店,周海珊跟簡楨說,上次開會那個嘉裏中心就很好,還是那裏吧。簡楨一看“Kerry Center”兩個字,莫名其妙的心停跳了一拍。
  葉樹森倒是先於周海珊回到北京,進辦公室的時候,情緒不錯,雖然人看著憔悴了點。
  簡楨跟葉樹森匯報了周海珊的行程,葉樹森很平靜的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接著該幹嘛幹嘛。確實,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已經是跟EPF沒有關係的人了,現在這個屋子裏,最超然的人就是他。
  最煩惱的人,卻是簡楨。
  因為有一個問題沒法解決:周海珊來了坐哪兒。
  總不能讓葉樹森讓出他的辦公室,未免太過勢利。可是公司有獨立辦公室的就是葉樹森,錢永強,徐迪,許永純和簡楨。所有銷售部的人包括銷售總監陳久同,都集中坐在一間大屋子裏,徐迪的辦公室就是財務室,屋裏連她坐了三個人,錢永強那間也不合適,他職位比許永純和簡楨高,許永純因為負責人事,涉及到工資和福利這些保密內容,必須單獨辦公,所以就剩了簡楨。
  簡楨按說也不應該有自己的辦公室,在一個以銷售為大的公司,行政部門的地位是最低的。裝修的時候,簡楨本留了一間小屋給陳久同。結果葉樹森指示說讓銷售部坐在一起,利於溝通,給陳在角落單獨設了個工位,這個辦公室就給了簡楨,讓陳久同心裏還不爽了一陣子。
  這次輪到簡楨讓出來,她才體會到當時陳的心理。別看隻是多了一道門,裏麵幹點什麽外麵都聽得見,但是至少在人來人往的屋子裏隔出了個自己的小天地,不會感覺一舉一動都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偶爾偷懶摸魚,別人也沒那麽容易看到。由簡入奢易,由奢入簡難,簡楨苦著臉收拾個人物品的時候,不由得這樣想。

  第十六章
  周海珊和葉樹森的交接,沒有所有人想象中的一半那樣尷尬。葉樹森很坦然,似乎還是這個房間裏的主人。周海珊很低調,低調到像一個識趣的客人。
  葉樹森召集了中國公司全體會向大家引見周海珊,順便讓大家把手裏的工作都匯報一下。周話很少,因為她的普通話很差,基本上大部分時間都在聽,或者記筆記,偶爾聽不明白的就中英文夾雜的問幾句。
  最後周海珊簡單的說了兩句,她說自己不會長期的在北京,因為香港那裏還是她負責,也離不開她,所以她會一直兩邊跑,每月大約會有一半的時間在這邊。大家心裏一算,如果她再出個差的話,估計跟她相處的時間也不多,在座的人多少都放鬆了一些。周海珊對葉樹森表示感謝,說看得出來EPF中國是個很好的團隊,希望大家能繼續支持她的工作。
  這樣看來,周海珊的出現不過是暫時讓EPF中國不要出現群龍無首的局麵,至於以後,還未成定局呢。雖然大家都感覺,EPF中國總經理的任命象樓上那隻靴子一樣依然懸而未決,但是知道至少短期內不會落下,也暫時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會散了,葉樹森依舊回到他的辦公室關著門忙他的,招呼周海珊就成了簡楨的任務,她趕緊帶周去看她的辦公室。周海珊站在辦公室門口看了看,回頭問簡楨,說的是英文:“這原來是你的辦公室吧?”開全球會的時候大家來參觀過EPF中國公司。
  簡楨點頭:“是啊,這段時間你先在這裏辦公吧,等月底我把SAM那間給你收拾出來。”簡楨有點不太習慣當著這麽多同事跟周海珊講英文,有點局促。
  周海珊搖頭:“沒關係,你還繼續用你的辦公室,我有張桌子就行。”
  這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讓簡楨又高興又有點不安,隻好繼續客氣著:“外邊比較吵,你還是坐屋裏吧。”
  周海珊笑了:“我看你屋子裏有很多文件,到時候你坐外麵用起來不方便。我這幾天還要去工廠,也不是天天都過來,就這麽說定了,你給我找張桌子就是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簡楨本來就求之不得,也就卻之不恭了,跟呂瑩很快的給周海珊收拾出一個角落裏的工位來,接好電話和寬帶,周海珊安靜的坐在那裏看郵件查資料,大家相安無事。
  比起經常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葉樹森,周海珊是個做事很有計劃的人,從不讓簡楨為難,每天她在哪兒,要做什麽,需要簡楨什麽幫助,都會提前跟簡楨說得清清楚楚。簡楨沒怎麽跟香港人打過交道,總覺得香港女人應該是很挑剔的,但是周海珊看起來是個做事的人,很少抱怨什麽,總是埋首工作。
  比起來葉樹森這些天就輕鬆很多,晚來早走,來了以後也是主要在屋裏整理自己的東西,每天帶一些走,周海珊待他有空就進去找他聊聊,兩個人有說有笑看起來很愉快。除了葉樹森,辦公室裏跟周海珊走得最近的就是簡楨了,周海珊會時不常的跟簡楨要一些存檔的報表和協議,或者相關的客戶資料,有些不歸簡楨部門保管,她就負責跟銷售那邊去調用。每天午飯時間,簡楨也會例行公事的問周海珊一聲要不要一起吃或者給她叫外賣,在別人眼裏,簡楨算是這個新上司跟前的第一紅人了。
  周海珊一般不怎麽吃午飯,有時候讓簡楨從超市給她帶個水果,或者三明治,基本上不離開辦公室,似乎總有忙不完的事。最近因為周海珊的緣故,大家中午基本上都出來吃,她表現的再低調也是老板,大家還是盡量少跟她單獨接觸。簡楨跟許永純吃過午飯在附近超市閑逛,看到個雅致的馬克杯,簡楨心思一動,買了下來。
  周海珊沒有自己喝水的杯子,一直都用的是給客人準備的茶杯。雖然用過的杯子每天都有清潔阿姨給洗幹淨,但是簡楨有潔癖,總覺得那杯子不知道多少人用過,雖然喝水的人不是她,但是看著周海珊用那個杯子她總覺得別扭,這個杯子是買給周海珊的。
  簡楨特意挑了個周圍沒人的機會把杯子送給周海珊,她很高興,拉著簡楨說了會兒體己話:“我都不知道到哪裏買東西,還有做指甲,你到哪裏做指甲的?”她跟簡楨一直說英文,雖然兩個人的年齡和級別都有差距,講英文的時候,這種距離就縮小了。兩個人像小女人一樣熱烈的討論了一下關於周海珊在北京的衣食住行的問題。
  許永純第一眼看到周海珊用的那個杯子的時候,意味深長的看了簡楨一眼,在她心裏,簡楨是個驕傲的,不屑於討好任何人的女人,怎麽這次周海珊成了例外呢,還是她並不了解簡楨。
  許永純是個藏不住話的人,沒兩天,還是忍不住跟簡楨說了:“我覺得你對Susan可夠好的。”簡楨一愣,想了想,說:“你是說我巴結她嗎?”許永純有點尷尬,沒答話。簡楨認真地說:“我的工作,就是照顧這個辦公室的每個人,包括她。這是我的工作我沒得選。我不能因為她是老板,我對她好有拍馬屁的嫌疑我就冷淡著她來表明立場,那我才是大傻瓜。再說,我覺得她人也挺好的,我願意對她好。”
  許永純趕緊攔著她:“好了好了,我就隨口說說,看帶出你這一車話來。這是好事,新換了領導,還能投緣,咱們打工的,不就求個太平嗎?”
  事後簡楨想想許永純的話,覺得有點委屈,做行政的,管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對男老板,把握不好,很容易就曖昧了,因為打點的都是他貼身的小事 – 辦公環境舒服不舒服,出行計劃的周到不周到,時間安排的合理不合理。現在換了女老板,沒有這些顧忌,自然可以相處的更近些,何況周海珊孤身一個人在北京,人生地不熟,聽說她至今單身未婚,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這樣在外麵奔波,應該有人對她好一些。
  簡楨覺得,別人這麽想也就罷了,但是許永純也這麽想,她有點難過。
  許永純自己不覺得,說過就算,又跑來找簡楨打聽:“周末的告別飯定了地方沒有?”
  周末就是月底,葉樹森在EPF的last day。
  是周海珊說,我們星期五晚上出去跟SAM吃個飯吧。就這麽決定了。
  確定人數的時候,簡楨問葉樹森:“張梅來嗎?”葉樹森像是很奇怪的看了簡楨一眼:“她不來。”
  簡楨才覺得自己多嘴,也不是什麽升職加薪的慶祝場合,張梅怎麽可能來,也不知道葉樹森的下家是哪裏,如果還不如EPF,估計葉樹森要聽張梅不少嘮叨了。
  晚飯選在Friday’s,倒是很應景,簡楨覺得這裏比較熱鬧,會免得冷場尷尬。果然,輕快的鄉村音樂,吧台裏帥氣的酒保們炫技般的雜耍,把酒篩和酒瓶在身前背後拋來拋去,人人麵前那杯七彩的雞尾酒,倒是讓這頓晚餐成了名副其實的歡送會。
  開始大家還有些拘謹,還安排領導講話,介紹葉樹森生平事跡之類,待吃到一半,借酒蓋臉,錢永強之流的開始講葉樹森的笑話,他們一起去外地出差在酒桌上的糗事,氣氛開始活躍起來。葉樹森情緒也很好,不遺餘力的進行反擊:“你還好意思說我,你那次比我醉得厲害多了,還滿世界找‘我眼鏡呢我眼鏡呢?’,眼鏡明明就架在你鼻梁上。”葉樹森一邊說一邊模仿著,大家笑成一團。
  中國人,從來都是酒桌上成事,平時放不開的,不敢說的,喝了酒,都成了可能。幾乎所有人都搶著說話,有些這麽多天都沒正經跟周海珊說過話的,也來找她碰杯,膽子大的,已經敢於取笑她蹩腳的普通話了。
  大家都喝得很盡興,卻也沒醉得出了圈,因為周海珊在,所以對葉樹森的離開,並沒有表示太過於強烈的不舍和別情,一朝天子一朝臣,EPF的曆史上,葉樹森這一篇算是翻過去了。
  這一晚大家都很開心,大家帶著酒意愉快的告別,仿佛這隻是一次長假前的聚餐,或者是簽了大單子之後的慶祝,周末過去,所有人還會在辦公室裏重聚,他們不知道是忘了,還是不願意提起,有一個人,再也不會出現在那裏。
  待所有人離開,簡楨結完賬,正在等著開發票,從旁邊衛生間裏,忽然走出一個人,卻是葉樹森,臉色漲紅,腳步有點發飄。
  “咦,我以為你走了。”簡楨脫口而出,居然誰也沒有留意到主角失蹤了。葉樹森向著空氣裏的不知道誰擺了擺手,卻沒說出來什麽。
  “你沒開車吧?”簡楨皺著眉問。葉樹森還是沒答話,但是緊跟在簡楨身後往樓下走。
  臨近午夜的北京,非常蕭條,隻有路燈還清冷的亮著,商鋪都已關閉,周圍的高層住宅,零星的有幾扇窗戶還亮著燈。北京,從來不是個夜的城市,這是個寂寥的時刻
  門口沒有葉樹森的車,還好,他不是開車來的。簡楨四處看著,想幫他叫輛出租車,葉樹森卻忽然拉住了她的胳膊:“Jessie,陪我走走好嗎?”
  簡楨本能的想說:“不好。”她腿上隻穿了單褲,剛才一出門就覺得渾身一激靈,若這樣在街上走,隻怕時間長了要生肺炎。但是看到葉樹森懇求的眼神,簡楨隻好說:“我們走到路口那裏再叫車吧。”
  這樣冬夜的街頭,若是有個熱戀的情人在旁邊依偎著前行,走多遠都是可以的吧。簡楨忽然想起了那個溫暖的懷抱。
  “嗯?”她看到葉樹森的嘴在翕動,忽然意識到他在跟自己說什麽。
  “我是說,我春節過了以後要去江蘇了。”葉樹森低聲說。
  簡楨就是江蘇人,忙問他:“是嗎?去哪裏,是工作嗎?”
  葉樹森點點頭:“我南京那裏有同學,我們商量好了,會在那裏合作一個項目。”
  “哦,恭喜你啊。”簡楨幹巴巴的說,她不想知道得太多。
  葉樹森臉上的表情有點苦澀:“Jessie,你一直是我的好幫手,可是我沒有資格要求你跟著我走。雖然我們的前景會很好,可是現在,我什麽也保證不了,不能就讓你放棄現在的一切。”
  簡楨有點糊塗,是什麽讓他覺得她可能為他放棄一切的?她忽然覺得有必要跟葉樹森說清楚,難不成他對她一直有誤會。
  “SAM,你事業上有更好的選擇,我挺為你高興的。你是個很好的上司,不過我覺得現在的工作挺適合我的,我也沒想要做什麽改變。”
  葉樹森忽然停下來,看著簡楨,月光下,她的臉很白,比白天看起來還要小些,神色稍顯不耐煩,她還是個小女孩,任性的小女孩,不識愁滋味,什麽都掛在臉上。
  “你是我帶進EPF的,又是我學妹,我總覺得對你有責任。”葉樹森自嘲的笑了一下,“也許是我想的太多了,最好是我想的太多了。”他喃喃地說。
  簡楨強忍著要跺腳哈氣取暖的衝動,向路口眺望著出租車,她並不想表現的人走茶涼,但是她也不想深夜在大街上陪一個醉鬼說話。
  葉樹森看著她的側臉,漂亮女孩子,對男人,都是殘忍的。也好,他也不必有什麽不安了。
  “徐迪會跟我走。”葉樹森忽然說。
  簡楨猛地回過頭來,看著葉樹森,這是這一晚上對她衝擊最大的一句話了。
  難道……
  是的,葉樹森用眼神確定了她的疑問,就是你想的那樣。
  一輛出租車戛然停在他們麵前,葉樹森打開車門,把幾乎凍得僵硬的簡楨塞了進去,簡楨臉上那意外疑惑好奇的表情,隨著車子的離開在他眼前倏忽而過,葉樹森不由得笑了出來,是的,親愛的姑娘,就是你想的那樣。

  第十七章
  不管頭一天多早睡,冬天的早上,起床對簡楨來說都是件難事。有鑒於此,她都是前一天把要穿的衣服準備好。
  EPF對著裝要求不是那麽高,除了銷售部門的人要求正裝之外,後勤部門的人一直是SMART CASUAL (優雅便裝)。但是簡楨發現周海珊從來都不穿牛仔褲,衣服都以黑色為主,看似低調,但是剪裁和質料都是上乘的。所以這樣的冷天,老好牛仔褲雖然是簡楨最貼心的搭配,無奈隻能放棄了。
  有時她厭惡自己的這種小心和迎合,尤其是她並不想討得周海珊的歡心,事實上她隻希望她可以不被周海珊注意,相安無事的做一個小人物,按月拿她的薪水,她做的所有的一切,也許都是一種下意識的自我保護吧。
  這麽想的也不止她一個。星期一簡楨在辦公室看到徐迪,眼裏不由得多了一層意味。最近徐迪很消停,每個人都明顯感覺到了她態度的趨緩和低調,但是這是這個公司這段時間所有人的趨向,她的改變也就變得非常合理。簡楨遠遠的看著正在耐心與人解說某項報銷單據的徐迪,心裏忍不住的想:“她跟葉樹森的情人關係是怎樣開始的?她會選在什麽時候離開EPF呢?”
  簡楨非常希望能跟許永純討論一下這個問題,許永純常說她眼大無神,好多明擺著的事就是看不到,沒準許永純已經看出了端倪。隻是徐迪要去追隨葉樹森這隻怕還是個頭等機密,簡楨承認她不喜歡徐迪,他們永遠不會是朋友,但是她也並不是她的敵人,所以,簡楨決定為她保守這個秘密。
  臨近年底,大家都有點人心惶惶的意思。快過年了,又改朝換代,想著不知道能不能拿到雙薪和令人滿意的獎金。
  正在此刻,周海珊召開了她正式上任以後的第一次中層會議。
  周海珊的態度很親切,但是全程講英文,在座的五個人裏,英文最差的是徐迪,其次是錢永強,聽得頗為辛苦,好在一個有陳久同獻殷勤,一個有簡楨幫著,陳久同跟徐迪坐的很近,在講到有關財務方麵的事項時,小聲提點著她。簡楨則有意無意的把一些估計錢永強沒聽明白的要點用比較大的字體寫在筆記本上,讓錢永強看到,算是把這個會磕磕絆絆的開下來了。
  周海珊會議的重點就是再次表達了一下自己希望借助在座諸位的幫助,更好的服務EPF的良好願望,她說全公司的任何人,都可以隨時借用電話、電子郵件或者麵談的方式跟她暢所欲言,提出一些有關公司全局和個人發展的意見和建議,她會努力的把其中一些可行的付諸實施,有需要她去跟總部爭取或者斡旋的,她將盡力而為。
  她同時還宣布了一個好消息,就是雖然今年EPF還是沒能實現盈利,但是大家該拿的雙薪和獎金一分也不會少,“責任並不在你們。”她輕輕的說。
  她也很讚賞後勤部門的工作,“你們都是很專業的人。”周海珊笑著說,“除了一點。”周海珊說,她剛剛發現EPF中國是沒有員工手冊的。雖然各部門都有一係列的規章製度,也要求每個新員工加入的時候學習領會並簽字認可,但是從中,並不能體現一個企業的spirit(精神),隻是些教條而已,EPF是一個什麽樣的企業,需要什麽樣的員工,要達成什麽目標,還需要更全麵更精準的表述。
  “而且要有英文版。”周海珊強調,“我們畢竟是個外企,有些方麵,要跟總部保持一致,用同樣的工作語言,才會讓別人聽到你的聲音。”
  “讓別人聽到你的聲音。”後來成了周海珊的口頭禪,在鼓勵大家大膽建言的時候,在希望有人承擔任務的時候,在她尋求答案的時候。
  起草員工手冊的工作,落到了簡楨的頭上,大家,包括許永純,一致推薦她:“Jessie做這個最合適了。”“她英文好。”“資曆老,情況最熟。”“她協調能力最強,我們都願意配合她。”
  這個工作不難,卻是個瑣碎的苦差,簡楨天天加班,到EPF內網去查找資料,跟其他國家相熟的同事了解手冊應該涵蓋的要點和結構,跟各部門重新確認相關的規定和補充相應更新,再逐一翻譯成英文。簡楨是個快手,又是第一次執行周海珊布置的任務,憋著要做得漂亮,結果不到一個星期就弄完了。
  她把手冊的文檔發給徐迪、許永純、陳久同和錢永強,請他們下班之前確認手冊中與他們的工作有關的信息,她好呈送給周海珊。因為起草的時候已經都討論過,所以其他幾個人很快就回郵件確認了,除了陳久同。
  第二天還不見陳久同有回音,隻好打電話給他:“Tony,我的郵件你收到了嗎,什麽時候給我確認?”陳久同手裏正忙著,不耐煩的說:“我也有活要趕,還顧不上看你那個,我周末看一下再告訴你吧。”
  簡楨一聽就很煩,當天已經是周五,如果陳久同確認了,她就可以做到一周內反饋給周海珊。但是拖一個周末,就多了兩天,效果就打了折扣。本來手冊裏關於銷售的內容就不是很多,陳久同隻需要拿最多十五分鍾看一下,回個郵件確認就是,這就是走個程序,現在卡在他那裏,讓簡楨十分惱火。
  “不會占用你很長時間的,你能不能盡快看一下,其實跟我們上次說的一樣,沒有做別的改動,你回個郵件給我確認一下就行。”簡楨耐著性子說。
  “哦,那就當我同意了吧。”陳久同打算掛電話。
  “怎麽能就當你同意了,你要給我個正式確認啊,好歹寫個郵件說我看過了,我認可,一分鍾的事,你能不能配合一下?”簡楨聲音都提高了。
  “你跟我嚷嚷什麽啊?就你的事重要?Susan讓我寫市場分析報告,也等著要呢,我都加班加點好幾天了,你別老打斷我思路行不行?下周一再說吧。”陳久同掛了電話。
  簡楨還從來沒這麽讓人搶白過,愣了半天,放下電話,想要做一點別的事,心裏卻不住的覺得冒火,對著電腦看了半天,不知道應該幹什麽。
  一氣之下,她寫了個郵件,發給了包括陳久同在內的四個中層,同時抄送給了周海珊。“Dear All,”她這樣說,“謝謝你們昨天及時的回複,很感謝大家的配合。目前我隻差Tony的確認,然後我們就可以有一個全新的EPF中國員工手冊交予全體同事過目討論了。”
  幾乎是點了發送的同時,簡楨心裏忽然感到一絲不安,從前她一直是個平和隱忍的人,從來都是她遷就別人,為他人著想,此刻,她卻似乎變了一個人,那樣的易怒和浮躁,甚至,有點愚蠢。
  她立刻點開OUTLOOK的菜單,打算召回剛才的郵件,可是她又停住了,想起周海珊那句話:“讓別人聽到你的聲音。”為什麽她要做沉默犧牲的那一個,為什麽每一次都要她去成全別人,她明明有能力,為什麽要被別人拖累?簡楨默默的關掉了窗口,靠在椅子上出神。
  屏幕上忽然有個MSN窗口閃動起來,是蘇西要找她說話。
  “挖哈哈哈,我回來了。”蘇西發了個大笑臉。讓簡楨看著也不由得微笑起來。
  “又去雲南了?”簡楨問。
  “是啊,今年最後一趟出差了,我算是解脫了。”蘇西發了個得瑟的扭屁股圖,伴以壓抑已久的呐喊:“我要大吃大喝,我要逛街,我要去玩!”甩了一大串感歎號。
  “好啊,”簡楨最近也有點憋悶,“你說你想幹嘛吧?”
  “小鍾說明天帶我去吃金錢豹的自助,你跟陳勁也來吧,自助餐就是要幾個人互相鼓勵著吃,才能吃回本來。”蘇西提議。
  簡楨被陳勁兩個字一下子刺痛了眼睛,她最近忙得沒有時間多想,便以為自己已經忘了。但是看到這兩個字,所有的回憶、難過、懷疑、屈辱……一切的一切,忽然湧上心頭。
  要過了很久,久到蘇西在對話框裏忍不住打了個問號,簡楨才緩緩的回複她說:“我們已經分手了。”
  幾乎是同時,蘇西那邊跳出三個字“怎麽會?”
  簡楨打了很長的一段字,講了一下來龍去脈,卻又全部刪除掉了。不過是一個多月的事,所有的經過,落成文字,卻顯得如此蒼白與虛假,讓簡楨不由得懷疑,這其中是不是有自己杜撰的成分。
  蘇西看著對話邊框下顯示著“簡楨正在輸入信息”的字樣時斷時續,卻半天都沒收到她的任何文字,想著簡楨在那邊傾訴與遲疑的糾纏,蘇西有說不出的難過。
  “下班我去找你,我帶晚飯來,你在家等我吧。”蘇西趕著要開會,不由分說的打了這句話發過來。
  雖然蘇西已經下線,簡楨還是認真的在對話框裏回答:“好的。”
  下班之前,陳久同的確認郵件也到了。
  蘇西來的時候,托著一個剛在樓下買的PIZZA,“趕緊接著,還燙著呢。”她笑的時候露出整齊的白牙,格外有感染力。“我還買了可樂和啤酒,你看你喝哪個?”
  兩個女生,窩在小小的客廳裏,簡楨懶洋洋的斜靠在沙發上,蘇西坐在她跟前的地毯上,一起看不需要動腦筋的韓劇。
  曾經,蘇西第一次為了工作的事而難過的時候,她們也是這樣度過的,那次,看的是《我的名字是金三順》。後來好長一段時間簡楨都管蘇西叫蘇三順。
  蘇西酒喝的很快,這兩年總在下麵做項目,跟當地人練出來了。簡楨拿著酒瓶,不過是做個樣子,但是跟蘇西一邊看一邊罵編劇弱智,罵到痛快之處,兩個人默契的一碰酒瓶,對情緒頗有推波助瀾的功效。
  這一晚,她們沒有提到陳勁。

  第十八章
  周海珊顯然周末一直都是在工作的,簡楨星期一一上班就看到了周海珊周末發來的郵件,高度讚揚了她起草的員工手冊完成的十分出色,她的高效,讓周海珊感到非常的滿意。
  這些話,當天在辦公室打照麵的時候,周海珊又重複了一次,看得出來,簡楨的這次工作做得比她預期的要好。周海珊的首肯,讓在葉樹森手下一直隻是聽差辦事的簡楨,忽然對自己有了新的認識和信心。
  “Jessie,我還有個想法,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周海珊把簡楨讓到自己辦公室,關了門說。
  “我想單獨配一個助理。”周海珊隨便的斜倚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看著坐在對麵的簡楨。
  周海珊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高領薄毛衣,深灰色的羊毛裙子,脖子上戴了串珍珠,映得眼睛亮亮的很有神采。
  簡楨有點糊塗,這應該是HR的事,為什麽找她來說,她小心的回答:“我覺得這個沒問題吧,我讓Sheila找你來談細節好了。”
  周海珊笑了,擺擺手:“重新招聘太麻煩,我月底要回香港過聖誕,也沒有那個時間。我找你商量的意思是,你看呂瑩怎麽樣?”原來是看上了她的助理。
  眼下她倒確實是最好的人選,簡楨也沒什麽意見:“我覺得可以啊,她其實本來就兼任總經理助理,這些工作她是可以勝任的。”
  周海珊也讚同:“我也是這樣想,不過我希望她能夠不再做行政和前台的工作,做我的專職助理,因為我會有很多事情要給她做。”
  簡楨怎麽可能反對。
  “其實這都是小事。”周海珊進入正題:“我感覺我們後勤這邊,三個部門有點各自為政,所以我考慮,是不是在副總經理下麵設一個運營經理,統管行政財務人事工作,這樣很多事情執行起來也快些。”周海珊的笑容很溫暖,“我已經跟總部寫了申請,估計很快就能批準,到時候我希望你可以來申請這個職位。”
  簡楨剛才還略有些繃緊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下來,這是一種暗示與承諾,這是一種有利於她的暗示與承諾,一成不變的EPF中國,忽然因為周海珊的到來,增加了很多的可能 – 被認可,被肯定的可能,有目標和前景的可能。
  “呃,謝謝你給我提供的這個機會,我會放在心上的。”簡楨有點開心,也有點慌亂,不過臉上的笑容是由衷的愉快的。
  周海珊直起身來,走向簡楨,近處看,她多少還是呈現一些疲態的,畢竟歲數在那裏,皮膚也有些發幹,簡楨忽然有點惺惺相惜的感覺,對於一個南方女人來說,北京的冬天,是頗為難熬的吧。她想出言提醒周海珊她知道公司附近有一家還不錯的美容院,可以試試補水治療。但是又覺得未免顯得太過討好與輕浮,又默默的把話咽了。
  “Jessie,麻煩你幫我跟呂瑩談一下我的想法,如果她願意接受,就請你跟Sheila一起起草一個她的工作職責描述(Job Description)好嗎?”周海珊請求簡楨。
  出去的時候,簡楨跟周海珊交換了一個會意的微笑,她心裏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暢快。
  呂瑩答應得很痛快,比簡楨預想得還要痛快,本來簡楨還準備了一堆關於機遇與挑戰的話打算拿來說服呂瑩,這下子都派不上了用場。簡楨呆了呆說:“哦,那我叫Lucy跟你做個交接。”
  倒是Lucy一臉緊張的樣子。
  簡楨耐心的安慰她:“前台的工作看似簡單,確實需要很大的技巧,不同的電話該轉給誰,突發情況怎麽應對,往往你是第一個需要作出反應的人。我很看好你的能力,也會給你足夠的時間學習,有任何你拿不準的,都可以跟我商量,我不會不耐煩的。”簡楨鼓勵的笑。
  Lucy是個清秀的姑娘,在學校的時候,也是個被寵壞的孩子,臨陣磨槍一下成績就會很好,有什麽難辦的事,已經畢業了的男朋友自然會想盡辦法解決。
  等到工作了,才發現一切都跟上學的時候不一樣。她夠聰明,執行力很強,但是在公司裏,一個職位最低的新人,人微言輕,也沒有誰會時時提點著你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有的時候,要靠自己作一些判斷和決定,這讓她感到緊張。
  可是她又想,簡楨不過也就比自己大五六歲,也是從她這時候過來的,如果自己可以事事跟簡楨學,簡楨又肯教她,那不用五年,她也會像簡楨這樣,有能力有自信。
  Lucy看著簡楨,也笑了。
  這一天簡楨過的很忙,收到許永純發給她的呂瑩和Lucy兩個人的工作職責描述的時候,她才忽然想到這個運營經理的事。如果她得到了這個職位,那麽意味著她會是許永純的上司了,作為HR的負責人,許永純是不是已經知道了這個職位的設置,她會不會也對此有興趣,應該不應該跟許永純談談呢?
  隻是,談什麽呢?
  試探許永純的心意?提前得到許永純的諒解?
  前者太虛偽,後者太草率,畢竟隻是周海珊的一個提議,也許得到這個職位的會另有其人呢。
  簡楨在EPF這兩年,因為升無可升,所以一直都是抱了安心做好手裏的工作的念頭,心無旁騖的。此刻,一個這樣的機會,可能會把亦師亦友的這兩個人關係徹底打亂,讓她內心不安起來。
  “Jessie,”像是聽到了她的心思,許永純打過電話來:“那兩個Job Description你看完了嗎?覺得還有沒有需要補充的?”
  簡楨忙定了定神,趕緊說:“沒問題,我覺得可以。”她忽然覺得有點心虛,想再說兩句什麽,一時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話。
  許永純在電話那邊也欲言又止,似乎也有話說,停頓了一下,才說:“哦,那好吧。謝謝,我發給Susan了。”
  掛了電話,簡楨惆悵的想:為什麽一切不能像原來一樣呢?
  下班的時候,簡楨不想直接回家,她想找人一起吃個晚飯,說點不相幹的話。同事裏,出了辦公室還有來往的,也就是許永純和錢永強了,隻是雙永都是下班第一時間就往家裏奔的人,讓人覺得阻著他們回家就像犯罪一樣。蘇西今天一直都不在MSN上,估計又是超忙的一天。簡楨拿著手機挨個看著電話薄裏的名字,嗬,還有林浩宇,這個癡心的愛慕者。
  她忽然意識到,他們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聯係了。年底了,他一定是在忙於應酬和追討欠款吧。簡楨從來不會低看象林浩宇這樣的私營企業主,在完備的合同保障下進行工作的簡楨,所遇到的問題與煩惱,遠不及林浩宇要麵對的百分之一那麽多。
  還是放過林浩宇,不要對他倒苦水了,簡楨意興闌珊的走出寫字樓,離聖誕節還有半個月,門口已經豎起了一棵巨大的聖誕樹,燈光閃耀,晶瑩璀璨,傳遞著一種溫暖、祥和的感覺。簡楨並不那麽在意節日,但是她喜歡節日帶來的快樂和歡聚的氣氛。
  她走下台階,伸手攔車,內心有種說不出的寂寞。
  許永純的晚上,如同打仗一般。每年到這個時候,她都心驚肉跳的,怕保姆辭工不幹。鄉下人過年早,進入十二月份保姆就有點心不在焉,到了一月份就要開始寢食難安了,這兩個月許永純隻得百般籠絡保姆,不是給買件衣服塞點紅包,就是讚美她越來越像北京人,在北京繼續住下去,將來嫁個真正的北京人沒問題,力保她物質精神雙豐收,不要到春節回家就一去不回。
  最近她會盡量帶些熟食回來,減少保姆的工作量,有時候還扮下黑臉,半真半假的嗔怪一下老丁沒有更多的分擔保姆的家務,又讓盼盼攻心,哄撮著盼盼糾纏保姆:“阿姨我最喜歡你。”
  老丁雖然一直默默的配合,這一晚也忍不住說:“你不覺得你太累了嗎?順其自然吧,要走的,怎麽留也留不住,反正我馬上就放寒假了,到時候我跟盼盼在家,又不會餓死。”
  許永純忽然覺得特別委屈,鼻子一酸,差點流下淚來:“你說的輕巧。你一個人帶盼盼,我怎麽放心。做家務你又不在行,年底外頭這麽亂,你帶著孩子一心不能二用,萬一有個閃失呢。兩個大人總比一個人踏實點。我這麽做是為什麽啊,還不是為了這個家。都像你似的這麽大鬆心,不定惹出多少事來。”
  老丁很不高興,正要發作,卻看到許永純的眼圈紅了。她不過三十出頭,好多單身的女人這個年紀還花枝招展的,賺了錢都用在自己身上。許永純卻把頭發剪的短短的,為了早上方便打理,身上穿的睡衣還是舊的,袖口都有些起球了。她的收入說出來也是體麵的,隻是都奉獻給了這個家,想著初識那會兒那個嬌氣愛笑的許永純,老丁的心軟了。
  “好了好了,我錯了,其實我想著是要安慰你,都怪我不會說話。”老丁去摟許永純。
  許永純開始還僵著身子,老丁手上一使勁,她便順勢倒在他懷裏。
  兩個人安靜的依靠了片刻,心裏都覺得身邊這個人,此刻就是他們的整個世界。
  “哎,跟你說個好事吧。”許永純在老丁懷裏動了動。“我可能要升職了,估計工資會漲不少。”
  老丁疼愛的笑了,摸著她的頭發:“你們公司也不掙錢,漲工資能漲多少。就現在這樣也不錯了。”
  許永純不服氣的扭著身子:“不是換了新老板了嘛。我覺得這個女的挺厲害的,比葉樹森能幹多了,賺錢是早晚的事,現在全公司的積極性都給調動起來了。我給你說啊,”許永純坐了起來,有點興奮的看著老丁,“今天她升了簡楨的助理,我問她工資標準的時候,你猜她給漲了多少,將近一倍!”
  “呦,”老丁有點意外,“那不是跟你們差不多了?”
  “嗯,是啊,我當時也挺吃驚的,她級別還沒我們高呢。不過周海珊跟我說,新財年所有人的工資都會調整,而且會從級別上拉開距離,我要是再升一級,翻番我不敢想,多個50%就很好了。到時候可以給盼盼換個好點的幼兒園,要不我們再買套大點的房子也好。”
  老丁笑了,坐回身子:“你們女人就是愛幻想,錢還沒到手呢,已經都計劃出去了。等實現了再說吧。”
  許永純不服氣的嘟嘴:“你就會打擊人。”

  第十九章
  作為美資企業,每年臨近聖誕的時候,簡楨都要配合銷售部給一些重要客戶準備聖誕卡片和禮物,今年禮品的預算也額外追加了,感覺周海珊就如同一個豪氣的財神爺一般,有求必應,不計成本。漸漸大家都看出來,沒有總部實權人物的撐腰,她是做不到這樣的大手筆的。
  她雷厲風行的做派給了所有人信心和壓力,據說開銷售會的時候錢永強抱怨EPF產品的單一和高端路線影響了市場占有率,周海珊立即就說:“我可以從Adams那裏直接申請一筆特別預算,請你給我一個計劃,我們用這筆錢來做什麽解決你說的問題,是做專題市場調查,是購買市場分析數據,還是加強市場部建設。同樣做冷凍食品的,如果通用磨坊公司可以靠灣仔碼頭實現本土化和擴大市場份額,我們是不是也可以。不要怕想法太超前,夢做的太大,全世界都看好中國這個市場,我們不能守著這麽大的蛋糕餓死。你盡管想,我來幫助你執行。”
  結果就是錢永強從此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以上,私下裏頗有怨言,覺得自己簡直是自討苦吃。
  簡楨這幾天經常在午休時間到附近商場流連,想為聖誕禮物找點靈感。商場裏已經開始不厭其煩的播放聖誕歌,播音員的聲音似乎都特別提高了八度,歡天喜地的告訴大家到處都在打折優惠的好消息,簡楨被感染的高興了起來,看著看著就走了神,幫自己挑起聖誕禮物來。
  在SWATCH,她買了塊金色的腕表給蘇西,隻有她最襯這個顏色。轉了一圈,又買了塊黑色表盤深棕色鱷魚皮表帶的給林浩宇,這家夥一直沒有手表,嫌麻煩,看時間全靠手機,但是不知怎的,簡楨看到這塊表,就想到林浩宇,想來想去,還是買了下來。
  林浩宇比蘇西更忙,所以簡楨決定先約他。
  林浩宇正在工地上痛罵工長,電話響起,他看也沒看,不耐煩的對著喊了聲:“喂?”
  “是我,簡楨,這會兒忙嗎?”聽到久違的聲音,差點把林浩宇的眼淚招下來。
  “呃,還行。”他盡量平靜他的聲音,工長用茫然的眼神繼續看著他,林浩宇連忙揮了揮手讓他走開,把身子轉了過去。
  “嗯,我就是想著,好久沒見了,你要是最近不忙的話,我們吃個飯。”簡楨的聲音一如既往的輕快。
  “啊,那個……”林浩宇結巴起來,他當然是想去的,但是他知道,隻要見了她,這一個多月的收斂心思,好不容易靜下來的心,又前功盡棄了。林浩宇忽然覺得對簡楨有點惱怒 – 這算什麽,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他隻是她工作之餘,見男友之餘用來填縫的人嗎?他也是有心,也是有感情的。
  “嗯,你要是忙的話,我們就再找個時間吧。”簡楨聽出了林浩宇的為難,他周圍有些吵,電鑽的聲音不時傳來,估計是在工地上。“我給你買了樣東西,回頭快遞給你吧。你先忙。”
  掛了電話,林浩宇在原地呆了很久,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工長又期期艾艾的湊過來:“你看這事到底怎麽解決?”
  “解決個屁,你自己想辦法。”林浩宇劈頭蓋臉的說。
  蘇西倒是一叫就出來了。
  兩個人下班約了逛街,挽著胳膊,在商場裏逐層檢閱。說檢閱,是因為每次見麵都忙著說話,反而沒心思細看,通常在人家門口站著看一看,等裏麵的導購過來招呼她們,倆人一轉臉就走了。
  轉到ONLY,蘇西說:“我得進去買條褲子。”簡楨把手從她臂彎裏抽出來:“老土,非買這種臭大街的牌子。”蘇西笑了:“我一直土,你又不是不知道。ONLY家的牛仔褲我穿著最合適,簡直連試都不用試,天天下鄉的人,穿那麽洋幹嗎。”拖著簡楨進去。
  簡楨耍賴:“我不管,我要是不幸被迫在這裏買了什麽,你要替我付錢。”ONLY家的導購嘴最甜,所有的顧客都是“寶貝兒”“美女”“親愛的”,導購要是小男孩,就會不停的叫你“姐”,弄得人拉不下臉來空著手走,隻好胡亂買一樣。
  “好。”蘇西一邊答應著,一邊就被迎過來的導購裹挾著走了。
  買了褲子,兩個人完成任務般的去咖啡廳坐,順道解決晚飯。看了簡楨的禮物,蘇西高興的拿出來戴上,說:“真好看。”又內疚的說:“沒想到你這麽早就把禮物準備好了,我最近天天開會寫報告,還沒顧上給你買禮物。”簡楨笑了:“咱倆不用說這些。”
  “嗯,我知道。”蘇西用力點頭的樣子很可愛。
  “你們老大快回去過聖誕節了吧?”蘇西問簡楨。
  “嗯,下禮拜走,能鬆口氣了。”最近周海珊說員工們精神麵貌太渙散,穿著過於隨便,讓簡楨細化了一下管理製度,順帶著把辦公室整頓了一番,收拾得整齊多了,弄得大家說話走路好像都變小心了一些。
  “真好。”蘇西叼著奶茶的吸管出神。他們首代是大陸人,要想放鬆,估計要等到春節了。
  簡楨忍不住笑了,“在北京不比你在雲南森林裏鑽來鑽去的強,別不知足了。”
  蘇西歎了口氣,“唉,你不知道,現在我倒寧願我在雲南。雲南生活條件差些,但是心思單純,就把項目做好就行,而且能直接看到成果,好歹覺得自己還是做了點什麽。現在回來,天天寫報告,編瞎話,我騙老板,老板騙總部,總部騙捐款人,一邊寫一邊覺得做人沒啥意思。”
  “哎呀,天哪,你千萬別這麽說。”簡楨趕緊安慰她,“這就是個工作,不要上升到做人的高度。再說了,你們畢竟做的是慈善事業,比我們這些成天錢錢錢的人要強。”
  “嗨,你別安慰我了。”蘇西摸出支煙點上,“你們好歹擺明了就是為了掙錢,我們還戴著高尚的麵具,所以更不堪。這裏麵的事,我都不願意跟你說。小鍾他們那裏,也好不到哪兒去。”
  蘇西工作上的事,很少跟簡楨說,她失望過,傷心過,簡楨知道。隻是她說歸說,一直也沒想要離開過那裏,所以簡楨覺得,蘇西應該隻是工作低潮期,世上又哪裏有十全十美的職業了。
  “別煩了,你看我也幫你做不了什麽,弄得我怪內疚的。要不我也去買條ONLY的褲子?”簡楨拍拍蘇西的手。
  倆人一起笑了出來。
  周海珊要回香港了,簡楨隨口問了一句:“要從北京帶點什麽東西回去嗎?讓劉師傅開車帶你去買。”周海珊想了想說:“烤鴨好不好?”簡楨剛要笑,又想到確實北京也沒什麽特產,這裏本身就是個全國商品交流中心,本地哪還有什麽特色。烤鴨總比果脯和茯苓夾餅好。
  周海珊投桃報李的問:“要不要我從香港給你帶化妝品?”簡楨趕緊謝絕:“我還有得用,以後再說吧。”
  周海珊在北京這一個月,基本上哪裏都沒去過,聽劉師傅說一直就是酒店公司兩點一線,有時候看著她一個人拎著包下班,簡楨會有叫住她帶她出去吃飯的衝動,但是每次都忍住了。跟同事,尤其是老板,“be friendly, not friend。”講究的是君子之交,象她跟許永純那樣,已經是極限了。
  “Jessie,我要到一月十號才回來,這段時間,辦公室就拜托給你了,有什麽事,及時讓我知道。”周海珊殷殷的囑咐簡楨。
  “嗯,放心吧。”簡楨點頭,心想,能有什麽事。她不在,所有人肯定都趁機躲懶,這一個月,大家都累壞了。
  果然,周海珊一走,錢永強第一個喊出來:“來來來,咱們中午出去吃一頓,好久沒一起會過餐了。”
  大家拉拉扯扯的來到公司對麵的川菜館,小妹笑著迎上來:“好久沒來了你們。”給讓到包間。錢永強把菜譜扔給簡楨:“給咱們點點好的吃,最近怎麽老覺得缺油水呢。”簡楨嘲笑他:“看你沒出息的,才吃了幾天盒飯,就跟多少天沒見到葷腥一樣。”錢永強苦著臉:“你們女的反正吃得少,我們男的一天不吃肉都不行。最近見天加班,我老婆給做的愛心晚餐我都吃不上了。”簡楨白了他一眼,招呼小妹:“給他來個東坡肘子,撐死他。”
  蒜泥白肉、夫妻肺片擺上桌,大盆的水煮魚上來了,東坡肘子被特意放在錢永強跟前,有人馬上喊:“上米飯。”男生們互相問著:“要不今天破例喝點?要點啤酒?”一種過節了的感覺,蕩漾在席間。
  今天徐迪也在,她最近話很少,常有些心不在焉,也許旁人沒注意,卻都看在簡楨眼裏。飯桌上,兩個女人的目光無意中碰到了一起,徐迪忙低下頭,掩飾的喝了一口水。簡楨在心裏暗笑: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麽。

  第二十章
  簡楨這兩天忙壞了,要趕著把給客戶的聖誕禮物都送出去,臨近月底,很多vendor來結賬,她要核對完才能把賬單轉給財務部。今年缺了呂瑩做幫手,好多事要親曆親為,簡楨隻怕忙中出錯,所以格外小心。林浩宇收到聖誕禮物,發了個短信來表示感謝,簡楨都沒空回複,隻盼著趕緊到月底,好歹元旦還能休息幾天。
  她正仔細看著當月的IP話費清單,Lucy忽然來敲門,手裏拿著個盒子:“你的快遞。”
  這是個略有些奇怪的包裹,收件人處隻寫了Jessie,發件人那裏是一個陌生的上海的地址。簡楨疑疑惑惑的打開來一看,裏麵是一個Christian Dior的Hypnotic Poison的香水禮盒,是誰,會送她這款名為“蠱惑”的香水呢?
  在盒子的底部,有一張小小的“Merry Christmas”的白色卡片,上麵隻有一個電話號碼,和一個名字 – TIM。
  簡楨隻覺得渾身的血都湧向了心髒,讓她手腳發涼,喘不過氣來。說不上是驚喜,還是惱怒,她一時想不明白,TIM怎麽會知道她的地址呢?
  她有心打電話去問他,又沒想好接下來說什麽,躊躇間分了神,心裏也靜了下來。
  當然他是可能知道她地址的,在酒店裏出出進進一個星期,會場門口一直寫著公司的名字,稍加留心上網搜索一下就是。簡楨拿過包裹箱,也照辦煮碗一番,搜出來的結果是“上海KS醫療器械貿易有限公司”。那個她記憶裏漸漸模糊到隻剩一個微笑的TIM,忽然變得立體起來。
  他本是一個遊離於她的生活,幾乎像她用想象虛構出的人物,現在這樣貿然的插足她的生活,讓她有些害怕,他到底要做什麽。
  他是男女間遊戲的高手,每一步都有他的深意。
  “蠱惑”他說。
  隻是,誰又是誰的蠱惑?
  這一場欲迎還拒、你退我進的探戈,誰又是誰的領舞者?
  腳邊就是碎紙機,把那張卡片放進去,她不必繼續躊躇。他是個識趣的人,這次探路若沒有了下文也不會再來。
  隻是,然後呢?
  她將繼續上班下班營營役役期待能早日結束跟新老板的磨合重新回到數年如一日的工作當中,她將繼續在每周六給父母電話讓他們知道她還活著沒有生病並不打算獨身隻是暫時還沒找到理想伴侶,她將繼續星期六大掃除星期日做瑜伽每個月剪一次頭發,她將繼續等待蘇西許永純這樣的朋友在工作之餘見愛人之餘抽出時間與她相聚。
  是的,一切都會繼續。
  這一天跟那一天,這一年跟那一年,不會有什麽不一樣。
  原來,理智、原則、堅守、信念,沒有什麽敵得過寂寞。
  糾結了三天以後,簡楨回到家,終於坐在客廳裏,拿著手機,準備撥出這個電話。
  想到她不知道是第幾個這樣被他納入彀中的,心情不是不悲壯的。
  “喂?”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好聽,簡楨的臉不由得紅了。
  簡楨清了清嗓子:“我是Jessie。”她幾乎要說:“我是簡楨。”還是及時刹住了車。
  Tim輕輕笑了:“你收到我的禮物了?”
  “嗯。”簡楨輕聲說。
  “我這兩天一直有些擔心,可是我有個感覺,如果我不這樣找你,你大概是永遠也不會找我了。”TIM的聲音低得近乎耳語,簡楨隻覺得一邊耳朵癢癢的,仿佛有人在向裏麵輕輕吹氣。
  簡楨本來一直挺直了腰坐著,不由得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半躺在沙發上,舉著電話,卻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麽。
  是說“你說的對?”那何必又沒骨氣的打這個電話。
  還是舉手投降?不,並不是因為愛麵子,就算是此刻,她也沒打算把自己徹底交出。
  她默不作聲,他也不出言催促,兩人在電話一端數著對方的呼吸,似乎都陷入了睡眠。
  “快過新年了。”還是他打破了沉寂,“假期你打算做什麽?”
  她翻了個身,聲音慵懶:“不知道,吃吃睡睡吧。”
  “跟我一起?”他笑,簡楨幾乎可以想象得出他此刻臉上的表情。
  “可以啊。”又不是沒睡過,此刻難道還裝處女不成。一個情人,最大的意義,就是在公眾假期可以用來作伴,其他時候,倒不顯得有那麽重要。
  “哦?”他沒想到她答應得那麽痛快,“那來上海好不好?可以住在我家裏,或者,你更喜歡酒店?”他的聲音裏有不可抑製的笑意。
  簡楨的臉有些發燙,“我不去上海,我不送貨上門的。”她說。
  他駭笑:“你還真是有性格。那換我送貨上門好了,我去北京找你?我可以去住酒店。”
  “不好,這樣對你也不公平。”簡楨說,其實,她是不想跟他在北京見麵,她想遠離周圍的一切,尤其是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也許那會幫她忘記她是誰。
  “我們取個北京上海中間的地方好了。”簡楨提議,“等我拿地圖看一下。”她地理知識很差。
  Tim這次徹底的笑出聲來,她真是個很有意思的對手,跟她在一起,不會覺得悶。
  “不用拿了,我是活地圖。”Tim說,“我們中間的地方是徐州或者蚌埠,你確定想去這些地方?”
  簡楨不想去江蘇,感覺離父母太近了:“山東吧。”
  “那去青島好不好?那裏我比較熟。”Tim提議。
  簡楨沒去過,但是至少知道是個很美麗的城市,“就那裏吧。”
  兩個人象要一起春遊的小朋友一樣,商量起了細節。
  說到最後,心情慢慢都有了變化,簡楨不由得綻開了愉快的笑容,這是個正確的決定。她已經很久沒有如此期待一件事,如此開心了。
  “那好吧,我們青島見。”Tim說,這個電話已經打了太久,彼此心裏都有些戀戀的意味。是的,他已經告訴她,他的名字叫葉天,去酒店前台報他的名字即可。簡楨可笑的說:“葉天,你好,我是簡楨。嗯,簡單的簡,木字旁的楨,不不不,不是榛子的榛,右邊是忠貞的貞。”也許見了麵,她會告訴他,那個字,是剛木的意思,媽媽給她這個名字,是希望她做一個有用的人,還有,堅強。
  第二天,簡楨正在網上瀏覽青島旅遊攻略,許永純忽然在MSN上問她:“元旦來我家吃飯?”,倆人最近工作都忙,已經很久沒有小聚過了。隻是逢年過節的,許永純總是忘不了單身的簡楨。
  簡楨發了個代表親吻的紅唇過去:“謝謝了,不去了,我元旦有別的安排。”
  許永純還不放過她:“幹嘛去啊?千萬別怕麻煩我就跟我客氣。”
  這個姐姐有時候是過於熱心了。
  簡楨決定撒個謊:“回趟我父母家。”她要說自己去青島,愛操心的許永純又要問個底兒掉,估計是怕她有什麽想不開,去投海自盡。她這樣家庭幸福,生活安定的已婚女人,是很難理解單身小資女青年偶爾的浪漫情懷的。
  “啊,那挺好的。”許永純對這個答案表示接受。
  “咱倆好久沒說話了啊。”許永純忽然有點悵然若失的說。
  簡楨現在的心思,都在青島,下了班還要去買些出門的東西,隻好胡亂安慰著她說:“等我元旦回來吧,我們找個時間,出去坐一坐。”
  許永純說:“嗯,是啊,回頭一定要找個時間。”
  簡楨很慚愧自己的重色輕友,又追加了一個吻:“等我給你帶好吃的回來。”
  打完這句話很後悔,青島有江蘇特產賣麽?
  簡楨並不是個喜歡旅行的人,一直覺得全世界最舒服的地方就是家裏,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但是關於旅行,她最喜歡的一個環節,就是收拾行李,然後去機場的那部分。她喜歡把所需要的東西準備得精簡卻周全,最大限度的利用行李箱的空間,這會讓她非常有成就感。化妝品全部用小小旅行裝,內衣用一塊大大的絲巾包起,填在角落,衣服必然是選了又選,為了減重,都是百搭的款式,再加上充電器之類的零碎就已OK。隨身的手提包,必是最大的那個,放濕紙巾口香糖和路上要看的小說,簡楨的旅行訣竅是包裏放一個橘子,幹燥沉悶的航程,到忍無可忍的時候,一個汁水酸甜的水果,還有那四溢的清香,會讓人覺得好過很多。
  隻是這次,她頗有些躊躇。
  拋卻舒適的運動款,改穿蕾絲內衣,會不會顯得過於用力?是穿得暖還是穿得美,這是個問題。
  因為這次旅行,比以往的哪次都單純,大家皮相對皮相,肉體換肉體,鐵了心的就是為了享樂。取悅對方,也就是取悅自己。
  簡楨看著櫃子裏的衣服,自嘲的笑:“友誼第一,比賽第二。”

  第二十一章
  青島機場距市區大約有半個小時的車程,雖然是新年前夜,路上車卻不多,有些冷清,簡楨饒有興味的把頭轉來轉去,新鮮的看著街景。
  青島的路不是很寬,並且起伏不平。常常會遇到急上急下的坡路,讓簡楨覺得害怕又刺激,也許是海濱城市的緣故,路都是依著海岸和山勢建的,並不像北京那樣寬闊筆直,反而,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古樸風味。有海的城市,因為沒有邊界,而顯得格外大氣,但青島並不是個張揚的城市,悠閑的市井之態和殖民地遺留的古老情調和諧的雜處著,讓你覺得似乎千百年來,這個城市,就是這個樣子。
  她覺得自己來對了地方。
  葉天定的酒店就在海邊,是一家花園庭院式的酒店。服務生拎著簡楨小小的箱子,一路殷勤的向她介紹:“我們跟大海就隔一條馬路,您住的海景樓是新建的,請的都是一流設計公司設計的。我們這個酒店還在國外獲過獎呢。”簡楨一路禮貌的微笑,開了房間門,才發現他所言非虛。
  房間很大,主色調是深深淺淺的米色係,壁紙地毯是同色暗花,使整個房間看上去不那麽千篇一律的單調死板。最重要的是,落地窗外有一個寬大的陽台,正對著一片毫無遮攔的藍色的海,即使是這樣清冷的冬天,都不覺得這片海使寒意加重,隻覺得那蕩漾的瑩潤,很好的化解了室內的凝滯與幹燥。
  葉天要晚兩個小時才到,簡楨給自己做了一杯奶茶,捧著到陽台上去坐。
  她生長的城市沒有海,北京也沒有,她對海倒是沒有什麽特殊感情,中國海岸線雖長,去過的幾個城市,卻找不到一片稱得上美麗的沙灘,總是有太多人工化痕跡太重的建築,總是有太多的人,海南要好一些,卻因為是太熱門的旅遊城市,也難得到安寧。
  天色漸暗,從簡楨坐的地方看出去,沿路的街燈已經亮了,大約現在不是旅遊旺季的緣故,路上行人不多。可以看到造型各異的洋房錯落有致的排列著,大型雕塑和修建的很好的綠化帶讓這裏看上去竟然有了幾分異國的感覺。簡楨隻覺得此刻,心裏無限寧靜。
  她應該趁這個時間睡一下,或者吃點東西,但是她坐在那裏,卻舍不得動,直到手裏的茶涼了,感覺身上也快凍透了,她才回到房間,
  洗了個澡,拿出衣服來掛好,她忽然不像剛才在路上那樣想到葉天就感到惴惴不安了。簡楨上飛機前他們剛通過電話,但是即使葉天這次不來,簡楨也相信自己會在這裏度過一個很好的假期。
  門鈴忽然響了,簡楨還是覺得有些緊張,慌忙跳了起來,在鏡子裏大約看了一下自己,跑去開門,門口卻站著剛才那個行李員。
  他把一個旅行包遞給簡楨:“這是葉先生的行李,他說在一樓的西餐廳等您。”
  簡楨一邊嘀咕著不知道葉天又搞什麽花樣,一邊跟著行李員下樓,新年前夜,酒店裏還是很有氣氛,到處張燈結彩,聖誕樹也還沒收起來,一樓的兩家酒吧生意都很好,穿戴得漂亮的中外美女來回穿梭,簡楨嫉妒的發現,她們個子都很高。
  西餐廳不大,隻有不到十張桌子,簡楨一眼就看到了葉天。兩個多月沒見,他的模樣似乎哪裏變了,簡楨懷疑是自己沒機會好好看清他的長相的緣故。
  他從桌邊站起,微微欠身,笑著看簡楨走過來,他頭發剪短了一點,看上去有點孩子氣,淺藍色的馬球襯衫,深色的牛仔褲,讓他看起來非常的挺拔。簡楨覺得自己的腳步有點慌亂。
  “我私自替我們做主了,先在這裏吃晚飯,好嗎?”葉天像是昨天才跟她見過麵,很自然的說。
  簡楨看著菜單,有心想說飛了幾百公裏跑到這裏吃牛扒算怎麽回事,還是沒把自己這煞風景的話說出口,不吃牛排,難道兩個人對著一盤宮保雞丁談情說愛嗎?那是要愛到一定程度才能不管時間地點場合才能做到的事。
  而他倆,不過是來合作一個開心假期。
  所以她綻開一個微笑:“好啊。”
  簡楨點了羊排,葉天要的是sirloin,葉天切下外延的那一小塊肥油,叉著遞向簡楨。簡楨皺著眉要躲,葉天笑了,哄她:“整塊肉最好吃的就是這裏,我不會騙你的,來,張嘴。”簡楨隻覺得在公開場所這樣喂來喂去太有失體麵,又不好跟葉天僵持,隻好快快的接住吃掉了。確實是香腴豐厚的美味,簡楨隻覺得這一口立刻化作脂肪從她的喉嚨汩汩流下。
  葉天在對麵認真的看著她,一臉“我沒說錯吧”的表情,讓簡楨有些扭捏。
  “我覺得你跟上次有些不一樣。”葉天說。
  他也說不清到底哪裏不同,上次的簡楨,是難以捉摸的,甚至有點神經質的,有點點危險而刺激。這次的她,似乎收起了所有的鋒芒,像個好脾氣的小女人。他覺得他不會看錯人,隻是他不知道哪一個簡楨,是真的。
  簡楨笑了一下:“是嗎?”一邊聽著耳邊繚繞的不知名的英文怨曲,一時有點恍惚和走神。
  羊排煎得有點過火,簡楨盡量不動聲色的手上使著勁,一邊問葉天:“你說對青島很熟,以前在青島生活過嗎?”
  “嗯,有段時間經常來出差。青島其實不大,可以去的地方也不多,所以沒用多長時間我就把這裏轉遍了。”葉天想了想,似乎想說什麽,又沒有接著說下去,卻笑了。
  簡楨莫名其妙的想到了她在大堂看到的那些本地美女,高挑靚麗,跟葉天倒是般配,他有沒有在這裏留下什麽故事,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葉天忽然伸過手來,把簡楨的盤子跟自己的換過來:“我來幫你切。”把簡楨嚇了一跳,一時忘了出言拒絕。
  葉天的手勢非常靈活,肉剔得很幹淨,他一邊說:“這裏一定很少人點羊排,在冰箱裏放太久了,肉有點幹。其實點羊排說明你是會吃的人,隻是他們做得不夠好。”
  簡楨有點不好意思:“是我手勁太小了,刀叉又用得不好。”
  葉天笑了:“不是你勁小,你是沒掌握到訣竅,不像我,我是專業的。”
  簡楨奇怪的問:“難道你還做過廚師?”
  葉天抬起眼睛,斜睨著看了一眼簡楨,露出調皮的笑容:“我要說了,你該吃不下了。”他坐正斂顏道:“我以前是外科醫生。”
  簡楨不由自主的睜大了眼睛,嘴巴半天合不上。她對專業人士有盲目崇拜,尤其是醫生,覺得他們個個都身懷絕技,了解很多常人所不知道的問題。她無法把代表權威的白大褂,跟眼前這個玩世不恭的男人聯係起來。
  “你怎麽會是醫生呢?”簡楨喃喃的說。
  葉天不欲繼續這個話題,把盤子又換回來:“切好了,快吃吧,多吃點肉身上暖和,一會兒帶你出去玩。”他呷一口杯裏的紅酒,“最好你也喝點酒,外麵冷。”
  簡楨還沒有從剛才的震蕩中恢複過來,機械的問:“幹嗎還出去玩啊?”
  “今天是新年前夜啊,你不是這麽早就急著睡覺吧?”葉天促狹的說,衝她擠了擠眼睛。
  簡楨的臉紅了,雖然她不想在冷天的夜裏出去,她也沒法承認她想要回房“睡覺”。
  “來來來,你也喝點。”葉天示意侍者給簡楨倒上酒。
  “新年快樂。”他說。
  簡楨抿著嘴笑了,他看起來一直興致很高的樣子,自己也不要掃興了,跟他碰杯:“新年快樂。”
  紅酒很香滑,非常容易入口,簡楨本不喜歡喝酒,也毫無困難的喝完了一大杯,臉色緋紅了起來。她忽然覺得很高興,快過新年了,而她不會一個人度過,多開心啊,她輕聲的笑起來。
  葉天看著她的臉色:“沒事吧?不能喝酒別喝了,要不要上樓躺會兒?”
  這回是簡楨不幹了:“不,你說要帶我出去玩的。不許耍賴。”
  葉天笑了:“怎麽會呢。”
  他拉起簡楨的手:“咱們這就走。”
  葉天在大堂前台那裏拿了一個袋子,拉著簡楨出了酒店。乍從溫暖的酒店出來,撲麵的寒意讓簡楨一凜,不由得向葉天身邊縮了縮,也清醒了許多。
  雖然兩個人已經有了親密的肉體關係,這還是第一次牽手走在路上,有點點陌生感,尷尬混合著甜蜜,葉天把簡楨的手放進自己的大衣口袋,一直緊緊的攥著。
  他們跨過東海路,下了台階,就是海灘了。海灘上,人倒比馬路上多些,三五成群的,有人放鞭炮,有人放煙火,雖然隻有幾處,卻讓整個海灘都顯得很熱鬧。
  葉天說:“我們躲他們遠點。”拉著簡楨往遠處走。
  簡楨穿了雙小靴子,踩在沙子上隻覺得非常吃力,漸漸有點跟不上,葉天感覺到了,停下來,打量了一下簡楨,把手裏的袋子遞給她:“拿著。”簡楨遲疑的接過來,葉天轉過身來,一躬身:“來,我背你。”
  “啊,不要。”簡楨扭著身子,難為情的說。
  葉天不由分說,用手一帶抄起她放在了背上。
  簡楨隻覺得一陣頭暈心慌,眼前發花,一時說不出話來。待定下神來,才發覺他的背寬厚溫暖,他的心跳有力的穿過他的身體,傳遞到了她的身上。
  “你很輕。”葉天笑,聲音裏不見有喘息聲,“我天天健身,背你不成問題。放心吧。”
  簡楨輕輕環著他的脖子,又怕摟得太緊,又怕自己出溜下來,身子都是僵的,葉天調整了一下姿勢,把她往上送了送,她的臉就緊貼著了葉天的臉。簡楨沒有勇氣看周圍是不是有行人看他們,隻覺得視線裏的煙火越來越少,周圍漸漸安靜得她隻能聽見兩個人的呼吸聲。
  葉天有點出汗了,身上的須後水混合著酒和煙草的味道向簡楨湧來,讓她有些眩暈。簡楨忽然扭過頭去親吻葉天的耳朵,他立刻怕癢的笑起來:“哈哈哈哈,別親那裏,當心我腿軟了咱倆……”話還沒說完,他們已經一起摔在了沙灘上。
  兩個人躺在那裏,半天沒有起來,月亮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升到了中天,從這個角度看上去,似乎格外的大而明亮,忽然一朵煙花衝上了天空,炸開,變成無數五顏六色的流星,無聲的散開,灑向海麵,閃爍著消失了。煙花接二連三的升起,整片天空,似乎都被照亮了。
  葉天從地上起身,拉起簡楨:“來,我們也來放。”原來袋子裏的是煙花。
  葉天把煙花一字排開的插在沙灘上,簡楨跟在後麵一個個踩實,兩人用線香把煙花從兩頭向中間分別點燃,趕緊遠遠的跑開,站在一起。
  簡楨已經很多年沒有放過煙花了,幾乎忘記了世間還有如此美麗短暫而沒有意義的東西,它的存在,隻是為了讓你深切的明白什麽是火樹銀花,什麽是絢麗璀璨,隻是為了此刻,照耀兩個人的麵龐,閃亮他們的雙眼,讓這個冬日的夜晚,罩上一層華麗的衣裳。
  不知道是冷,還是興奮,看著噴薄而出的縷縷金光銀絲,簡楨的身體顫抖起來。葉天解開大衣,把她拉到懷裏,她環著他的腰,抬頭看著他,眼睛裏閃動著晶亮的光彩。
  “新年快樂。”她輕輕地說。
  葉天用覆蓋下來的深吻代替了他的回答。他們的背後,煙花耀眼綻放,如同白晝一般。

  第二十二章
  作為最早迎接日出的城市之一,青島的居民們,都有早起的習慣。即使在這樣寒冷的冬天,四點多,居民樓裏的燈光就開始零星亮起,雖然是新年的第一天,但是對勤勞的人來說,跟平時沒什麽不一樣。
  因為喝了酒,昨夜兩人都有些瘋狂,事後簡楨幾乎閉上眼就睡著了,一夜連姿勢都沒換過。朦朧間,她聽到遠遠傳來鞭炮的聲音,感覺自己好像還在沙灘上與葉天放煙花,隻是人好像坐在過山車裏,是失重眩暈的。她勉強睜開眼睛,發現葉天沒在床上。
  她掙紮著爬起來,去衛生間洗了一把臉,總算清醒過來,從窗簾的縫隙中看出去,葉天正坐在陽台上。
  晨曦的光影流轉於他的側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隔著一層玻璃,她卻能感到他的憂傷,這一刻,對她來說,他變得親近又陌生,他們曾無限的親密,卻又從未觸摸到真正的彼此。
  簡楨走了出去。
  “你醒了?”他從沉思中回過神來,露出若無其事的微笑,“我睡不著,怕吵醒你。”
  天邊雲靄淡淡,海天一線處已是萬丈霞光,若不是親眼看見,再也無法形容出此刻太陽周圍光暈的綺麗與多彩,看慣了隻有一個顏色的天空的簡楨,一時忘記了回應。
  “今天是個好天氣。”葉天笑,“快披上毯子,別著涼。”
  簡楨坐下,葉天把她隻穿著襪子的腳放在自己腿上,簡楨用毯子把兩人蓋住,兩人的眼神沒有交錯,各自看著大海,看朝陽把海麵照亮。
  還是簡楨先打了個噴嚏,打破了這短暫的,沒有交流的沉寂。
  葉天起身拉過簡楨:“快點進屋穿暖和點,帶你去吃早飯。”
  因為不是工作日,街道上行人並不多,偶爾有環衛工人打掃著昨夜鞭炮的殘衣,早起遛彎的老人,邁著慢慢的步子,身姿和神態,都與周圍的環境毫無關聯。冬天的北方,因為沒有綠樹,看上去城市是灰色的,此刻的葉天和簡楨,好像走在一個中世紀神話式的夢中,他們兩個,是這街景中唯一的色彩。
  街兩邊路燈還未熄滅,大部分的鋪子都關著門,偶有幾家營業的,門口亮著孤黃的燈,能看到熱騰騰的水蒸氣從放在門口的蒸籠上升起,遮了人的視線,隻看到霧氣後麵影影綽綽的人影晃動,越發似魔似幻。
  簡楨忽然鬆開了葉天的手,這陌生的城市,這夢醒時分,她忽然覺得恍惚,自己是如何跟著一個全然不了解的人來到了這裏呢?
  葉天扭臉看她:“累嗎?馬上就到了。”
  很幹淨的一家早點鋪,暖氣還沒燒熱,又開著門,店裏空氣新鮮而清冷。胖乎乎的小妹上來殷勤的招呼,葉天熟絡的點了吃的,向簡楨一笑:“保證你在北京沒吃過。”
  大蝦餡的燙麵蒸餃,飄著辣油的餛飩端上來,葉天把勺子遞給冷得伸不出手的簡楨:“快吃。”
  一口熱湯下去,簡楨還了魂。
  兩個人都不說話,悶頭苦吃,很快額上都滲出了津津的細汗,簡楨先吃完,隻覺得渾身暖洋洋的,有說不出的滿足感,不禁說:“吃得好飽。”葉天抬起頭來,向她笑,簡楨忍不住用紙巾幫他擦了擦汗。葉天順勢抓著她的手,放在嘴邊親了親,動作誇張的抹了她一手背的油。
  “你這人……”簡楨哭笑不得,餘光中,店裏的小妹正在看著這對漂亮的男女客人,臉上也笑嘻嘻的。
  兩個人在這一天走了很多地方。他們依偎著在八大關散步,穿過密布常綠的高大的龍柏,看那些充滿歐式建築風格的別墅,猜測他們原來的主人各自的身份。中午,兩個人在朗園酒吧的陽台上,曬著冬日的暖陽,喝一杯熱可可,吃一頓簡便的午餐。本想隻吃個午飯,簡楨卻貪戀在那舊式別墅裏掩映在高大梧桐和灌木後的安靜與閑適,拖著葉天不肯走。兩人換到室內,紅色的桌布讓屋子裏看上去暖融融的,帥氣的服務生對簡楨特別關照:“要不要吃冰激淩?”
  看著簡楨舒服的把身子窩在紅色的沙發裏吃冰激淩,葉天逗她:“為什麽他隻問你,不問我,怎麽我沒得吃?”簡楨得意洋洋的說:“因為我是美女,你要是叫我一聲美女,我可以讓你舔一下我的冰激淩。”葉天一臉壞笑的說:“美女,來,讓我舔一下。”說著探過身來親吻簡楨,她的嘴唇涼涼的,有一股甜甜的奶香。
  “啊,晚上我真的是吃不下任何東西了。”兩個人從朗園出來的時候,簡楨呻吟著說,在這裏消磨了一下午,不知不覺,吃下了好多東西。
  葉天看了看表:“這才幾點,你就打算不吃了?晚上肯定還是要吃,不然沒有體力。”
  簡楨聽他說沒有體力,不禁臉紅了。葉天看她的表情,覺得特別可愛,就像那次捉到她在背後偷偷看他,現在,還會臉紅又不扭捏的女孩子不多了。
  “看看你,想什麽呢?”葉天取笑她,“思想太不純潔了。”
  “呸。你怎麽知道我思想不純潔?”簡楨的臉更紅了,追打葉天,“我是著名的純潔靠譜女青年,中央電視台報道過的。”
  及至晚上,簡楨才知道自己還真是不純潔了,原來葉天說讓她保持體力,是為了帶她來跳舞。
  非常熱鬧的一個拉丁酒吧,讓人很難跟白天悠閑低調的城市聯係起來,各種打扮各種膚色的客人混雜其間,來自南美的歌手不知疲倦的唱出一首首桑巴和SALSA,不需要聽懂歌詞,從激情四溢的音樂和他們陶醉的表情,便知道,他們在熱情的讚美生活和愛情。
  簡楨不是個舞蹈高手,葉天也不是,他們也不需要是。節奏綿延不絕,盡情狂歡的氣氛飄蕩在每個人的中間,隻要跟著音樂,舞動起來,其他都不重要。
  簡楨和葉天幾乎沒有停下來過,兩個人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隨著密集的鼓點扭動,累了,便把節奏放慢點,反正幾乎已經沒有座位可以坐下。直到樂隊休息的間隙他們才停下來喝點水,好不容易在吧台邊找到一個凳子,葉天坐著,把簡楨抱在膝上。簡楨一生未與人這樣在公眾場所親密過,葉天破了她所有的戒條。
  這一場火辣的舞蹈,從深夜一直跳到淩晨,似乎人人都不知疲倦。終於歌手們累了,酒吧要打烊了,台上的歌手從六名變為四名、兩名,直到全部退下。頭頂旋轉閃耀的彩燈變淡轉暗,化作一束束追光打到舞池裏人們的身上,舒緩的音樂響起,這是最後一曲。
  情侶們依靠在一起,似乎音樂結束他們就不得不分離。這是一段短暫的契約,沒有他人,沒有明天,沒有外麵的世界,沒有責任與承諾,現在共舞的兩人,他們就是全世界。
  葉天低頭看著簡楨,她臉上帶著的欣喜與沉醉,是對他最大的褒獎。他俯下身去,貼近她,輕輕的問:“寶貝,你愛我嗎?”
  明知道問的不是真心,明知道答的不是真心。
  明知道,隻有一個答案。
  簡楨毫不猶豫的回答:“愛你。”
  第二天起身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兩個人懶洋洋的叫了送餐到房間裏吃了午飯。午後陽光正好,簡楨衝了兩杯熱茶,跟葉天端著去陽台坐。
  冬天,海上沒有浪,太陽的光芒被細碎的波紋折射成一麵麵金色的小鏡子,閃耀著柔和的光。簡楨忍不住感歎:“要能一直生活在這種地方也挺好。”
  葉天微笑著看她:“那我們就永遠不要走好了。”
  簡楨淡淡一笑,永遠,兩個人分明已經買好了第二天離開的機票,後天,各自就要上班了。可她還是說:“好啊。”
  葉天不理會她那抹諷刺的微笑,自顧說下去:“青島這裏很適合居住,我們可以買一套樓層很高的公寓,每一個房間都看得到海,連廚房也是,這樣你給我做飯的時候,心情就會比較好。開一個小公司,每個月做一點點生意就夠了,然後就到漁村去跟漁民出海釣魚,回來在沙灘上點起一攤篝火,把魚烤來吃。周末到市區跳跳舞,不想做飯了,我們去吃大排檔,你要是生病了,葉大夫還可以照顧你。”
  簡楨唇邊的笑意越來越深,這一刻她幾乎愛上了葉天,雖然他說的,她一個字也不相信。
  她不敢相信。
  葉天伸出手來撫摸她的臉頰,他的手指細長而冰涼,深諳她身體每一處暗藏的開關,已經帶給她太多罪惡的快感。
  簡楨用臉依偎著葉天的手,胡亂說著掩飾心思:“我還要養一條大狗,北京不讓養的那種。”
  葉天順著她說下去:“好啊,我們養一條哈士奇,每天吃過晚飯,我們去海灘上遛狗,我出差不在的時候,它可以給你壯膽。”
  簡楨忽然對這個信口開河的遊戲有了興味,也加入了進來:“夏天的時候,我們可以到沙灘上扔飛盤啊,小時候在電視裏看到,我不知道多羨慕,就是夕陽下剪影慢動作的那種。嗯,我要把頭發留長,跑起來的時候飄啊飄的,也要慢動作才好看。”
  談話沒法進行下去了。
  葉天揉亂簡楨的頭發:“你個小壞蛋。”
  晚飯,兩個人果真去了大排檔。擠在本地人中間,吃大串的烤魷魚烤大蝦,佐以本地出的鮮啤酒。簡楨在北京,是從來不會光顧這種地方的,她懷疑葉天在上海的時候也是,可是此刻,他們是在休假,是兩個興高采烈的遊人。
  簡楨主動跟葉天碰杯:“這個假期,我很開心,敬你。”
  葉天微笑著回應她:“我也很開心。”
  這一晚,他們並沒有更多的在外麵流連,頭發上衣服上都沾滿了燒烤氣,而且,這是他們在青島的最後一晚。
  回來簡楨先洗過澡,靠在床頭胡亂換著電視頻道,葉天很快洗了出來,卻在簡楨床邊坐下來,他的眼睛直視著簡楨。
  簡楨有點慌亂,放下手裏的遙控器,看著他。
  “我們怎麽辦?”葉天問她。
  簡楨覺得手足無措,抬起手來擦了擦他臉上的水珠,看著他深深的眼眸,此刻的他,收起了平日裏的狡黠與漫不經心,看起來格外的像個孩子。
  一直是他帶著她向前走,立定心思製造回憶,一直是他與她兜兜轉轉,似假還真,此刻,他問她,該怎麽辦。
  簡楨溫柔的笑了:“我很喜歡和你做伴。”
  葉天的眼睛亮了一下,籠上了一層笑意。
  簡楨說:“不如我們明年新年的時候再來。”
  葉天摸了摸她的短發:“明年太久了,五一好不好?”
  簡楨討價還價:“十一吧?”
  葉天笑了:“六一兒童節。”
  簡楨忍不住親吻他的臉:“建軍節吧?”
  葉天把簡楨抱住,解開她浴衣的帶子,吻上她的頸窩:“要不三八婦女節怎麽樣?”

  第二十三章
  簡楨一個人登上了回北京的飛機,她答應葉天,以後都不會不告而別,她也請求葉天,不要在機場分手。
  他們的這次假期,在酒店見麵,在酒店分開,各自前往機場。
  在下一個假期來臨之前,他們不會再聯係對方。
  昨晚,他們講了很多話,很多大約從未跟其他人說過的話,對彼此的更多了解,讓他們知道,也許,這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一個人出門的時候,簡楨常常會遭到搭訕,比如此刻鄰座的中年男子,老是躍躍欲試的要與她搭話,卻又老找不到合適的契機,弄得簡楨都不怎麽敢向他那個方向轉頭,隻好帶上耳機,裝作聽飛機上的音樂。
  古典樂、相聲、爵士樂,聽了一圈,還是過去流行的那些老歌聽著入耳一點,簡楨調低聲音,漸漸地有了睡意。
  我聽說開始總是真的 後來會慢慢變成假的
  我聽說輕吻總是真的 但耳邊細語常是假的
  你的愛是真的還是假的 如果是真可以真多久
  似乎一直有人在簡楨的耳邊執著的怨念,終於讓她忽然的從睡夢中醒過來,她一時有些失神,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抬眼看看四周,她以為自己睡了很久,才發現飛機尚未起飛,剛才鬧哄哄的機艙剛剛安定下來,飛機隻不過是在跑道上轉了個彎待命,此刻,她還沒有離開青島。
  那把哀怨的女聲,來自她的耳機。
  簡楨拔下了插頭。
  上班的第一天,簡楨隻覺得身心俱疲,昨天回家,收拾內務不說,想起沒有帶禮物回來給許永純,慌忙又跑到街上去買。
  胡亂買了些巧克力回來,隻求能夠過關。
  許永純對吃的並不在意,隨手拿了去散眾幫簡楨做人情,自己盯了簡楨問她:“你說你有什麽事瞞著我?”
  簡楨一陣心慌,強笑著說:“我能有什麽事瞞得過你?”
  許永純一副洞悉一切的表情:“得了吧,你這次休假回來,整個人跟休假前可不一樣,從內到外透著幸福和滋潤,你坦白交代,是不是路上有豔遇了?”
  簡楨被她詐得有點心驚肉跳,簡單粗暴的說:“豔你個頭。”忙躲回自己辦公室。
  這幾天積了不少郵件,周海珊的也赫然在內,簡楨先打開看她的。這封郵件是發給中國公司全體的,她說因為香港那邊有事走不開,她估計10號不能及時回來了。雖然她相信有簡楨、呂瑩這樣的得力幫手,中國公司這邊她在與不在,不會有什麽不同,但是她也不希望因為她的缺席而耽誤了一些工作的進程,所以強烈要求中國公司的諸位同事,有事盡管直接與她取得聯係,一切以工作能夠順利開展為重。看得出來,她對中國公司這邊是非常牽掛的。
  聽說周海珊回來的日子推遲了,大家都長舒一口氣,眼看離春節也就是一個月的樣子了,她最好能節後再回來,省得大家神經繃得太緊了再也放不開。
  簡楨手頭的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除了一些即將到期的合作協議要修訂請周海珊或者總部批準,春節前,她不會太忙了。
  這段時間,簡楨基本上除了處理一下公務,就是在淘寶上亂轉,想著給父母買點什麽禮物。每年春節回家,對她來說,這都是最讓她頭疼的事。在簡楨長大的那個富庶的南方小城裏,又有什麽,是北京買得到那裏買不到的,這兩年,簡直要從國外搜羅,才能買到值得千裏迢迢帶回去的東西。
  雖然簡楨也知道,對父母來說,她人回去了就好。
  葉天曾經提議,情人節我們一起過吧。簡楨想要說好,才想起情人節正跟春節假期趕在一起,她是萬萬出不來的。她父母一年盼星星盼月亮的盼她回家,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傷了父母的心。
  看著葉天失望的表情,簡楨也有點難過。隻是她難過的是才知道葉天的父母都不在了,春節對他來說,是個冰冷的節日吧。
  不過情人節,又是另外一回事。
  簡楨大約知道,即使她不在他身邊,他也不會孤單的。
  眼下,簡楨還是把心思放在父母身上。
  爸爸還好說,每年簡楨都給爸爸買幾樣穿戴,領帶,T恤皮鞋之類,爸爸都很珍愛。雖然他有更好的名牌,但是簡楨給買的,他總是穿了又穿。
  一般女兒給媽媽都是買化妝品,偏偏簡楨的爸爸就是搞化工出身,從來不相信那些所謂的大牌,他曾經拿著簡楨的名牌麵霜給她一樣一樣的算成本,算得簡楨驚心動魄,直罵奸商。但是又怎樣,年輕女子,誰又敵得過那些美輪美奐花樣百出的化妝品的誘惑,隻是不敢再公開拉媽媽下水就是。
  最後簡楨還是狠心托人從香港帶了個新款的GUCCI提包回來,她自己都沒有這個牌子的包包,但是她覺得,媽媽應該用更好的。
  於是,萬事俱備,隻等過年了。
  新年假期後一個多星期沒有音信的周海珊,忽然給簡楨個人發了個郵件。
  信裏周海珊的語氣很懇切:“Jessie,我在香港一直不得脫身,非常惦記中國公司這邊的情況。作為一個對中國公司和中國市場並不熟悉和了解的人,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承受著來自各方麵,包括我給自己的壓力。我希望與我一起工作的,將是一個優秀的,專業的團隊,是值得信賴能夠長久合作的夥伴。我知道,中國公司存在著這樣或者那樣的問題,有些是客觀的,有些是人為的,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全部解決。但是我傾向於把過去的錯誤留給昨天,讓一切有個新的開始。而這一切,沒有每個人的配合,是做不到的。
  這一段時間的相處,讓我感覺到,你是一個非常聰明的、職業的、值得信賴的人,我相信,你會幫助我更好的管理中國公司的日常性事務,甚至有可能在更高層次協助我的工作。無論是從職業角度,還是從個人角度,我都非常信任你所能給予我的信息和你的判斷,並期待我們有更緊密的聯係。
  Jessie,我熱切的想得到你的幫助,在診斷EPF中國現有的弊病和漏洞方麵,在為未來製定更好的計劃方麵,或者說與EPF有關的各個方麵,Jessie,可以這麽說,我是否能對董事會實現我雄心勃勃的承諾,我是否能帶領EPF中國走向一個更好的前景,在這個公司裏,我全靠你了。”
  雖然英文寫就的這封信,減弱了很多字麵上的直接衝擊,但是周海珊的拳拳之情躍然紙上。簡楨讀著信,有點意外,也有點被打動。她有些不安於周海珊對她的倚重,一個銷售為主的公司裏,她作為行政負責人,能幫她的太少,不過也就是盡量減少她的後顧之憂罷了。而對銷售,她又懂什麽呢。
  她覺得周海珊有些心急,她繼任不過一個月,不可能一夜之間把EPF扭虧為盈,或者讓所有的人忽然換個心氣。EPF中國現在這個局麵,原因是多方麵的,從大裏說,當初市場定位的不準確就是致命原因;從小裏說,葉樹森在任的時候,EPF中國從上到下包括他在內,都有點不求上進的意思,缺乏全局觀,缺乏目標激勵,基本上人人都是當好EPF Global這個大機器上的螺絲釘的心理,至於自己到底是怎樣一個螺絲釘,起到了什麽作用,好像都沒認真想過。
  可是這話,對著周海珊,不能這麽說。
  太空洞,也太傷人。
  周海珊隻怕是當初北京全球會議上接下的這個擔子,總部對她有很高期待,她自己大約也自視頗高,在老大們麵前拍了胸脯了。如今大筆的銀子花出去,還沒聽見響,她大概是有些心慌了。
  想著周海珊新年都沒過好,簡楨對她頗有點惻隱之心。
  其實,這隻是時間問題。周海珊做事風格跟葉樹森完全不同,她頭腦清晰,執行力強,而且非常重視與下屬間的溝通。在EPF,她人麵廣,辦事順利,很多資源調用起來非常方便。不像葉樹森,朝令夕改,而且什麽事都喜歡自己默默的就拿了主意,也不跟下麵說,說出來就是決定,就隻有執行沒有商榷的份。在EPF又不得寵,很多事該爭的不爭,該推的不推,讓底下人受累。
  簡楨覺得,假以時日,周海珊的目標一定會實現。EPF中國是個穩定而團結的團隊,這對一個公司來說,比什麽都重要,同事間有信任肯合作,雖然偶爾有磕磕絆絆,但是從不互相拆台,搞派係搞辦公室政治,大家都是有能力而且肯做事情的人,缺的,其實就是一個明白能幹的引路人。而周海珊就是這個答案。
  隻是,簡楨也不能這麽說。
  否則,成了赤裸裸的拍馬屁。
  這封信到底怎麽回,簡楨犯了難。

  第二十四章
  想了很久,簡楨還是決定跳出事外,不針對個人,不痛不癢的說上一些。簡楨建議周海珊加強市場部建設,EPF中國是沒有獨立市場部的,隻有兩個市場執行專員,基本上都是配合EPF亞太區的市場活動計劃,原樣拿到中國本土執行就是。EPF主打的是高檔冷凍食品和冰激淩,原來隻是專供星級酒店的,產品本身就不夠本土化,所以在中國也沒法打開市場。如果現在能變被動為主動,用市場需要引導產品研發和改進,嚐試增加大眾化快速消費類型的產品,也許銷售會有所改觀。
  寫完了,簡楨也覺得有點敷衍,這樣的話,中國公司的人都寫得出來,懷疑自己是不是辜負了周海珊的信任,隻是,她確實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麽能幫得上周海珊的,她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工作而已。
  周海珊很快回信了,篇幅不長。表示簡楨說得很對,這也是她目前最大的concern(關注問題)之一,她會跟有關部門商討相關事宜,她很感謝簡楨的建議,希望簡楨可以隨時跟她保持聯絡,讓她知道更多的情況。
  簡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心,感覺比起前一封信來,周海珊語氣冷淡了許多。簡楨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她不是那種習慣揣摩聖意的人,對她來說,確實需要在場麵上給予老板更多尊重,但是,畢竟還是同事關係。最好大家都能照章辦事,就事說事,不需要猜測誰的心思。
  至少,這方麵,葉樹森是個省事的。他情緒都掛在臉上,跟小孩似的,簡楨跟他也是有什麽話都可以直說,不用繞彎子打啞謎。
  簡楨有個直覺,周海珊從她這裏,並不想得到這樣一個答案,但是簡楨自己,也不知道,怎樣才是正確的答案。
  三天後,周海珊的另一封郵件,讓簡楨發現,自己原來果然是給了一個錯誤的答案。
  周海珊開門見山的說:“Jessie,我最近聽到一些rumor (傳言),關於Sam的經濟問題。我很想知道,你在這方麵知道些什麽。我是個眼睛裏不揉沙子的人,十分痛恨在我工作的地方聽到這樣的事情,希望藉由你的幫助,肅清這些隱患,完善EPF中國的團隊建設,保持住EPF的形象,你以任何方式提供的信息和協助,我都將十分感謝。”
  簡楨一看之下,吃驚不小。她不知道周海珊的這些rumor是哪裏聽來的,又是些什麽樣的rumor,但是為什麽要追究一個已經離開了EPF的人的經濟問題,查得到怎樣,查不到又怎樣。鬧大了,肯定會有損於EPF的形象,牽扯太多人進去,若查不出什麽來,隻怕也會弄得人心惶惶,雞犬不寧,大家哪還有心思工作、過年。
  葉樹森經濟上有沒有問題,簡楨也不敢說。大的問題,估計是不會有的,EPF一年的預算就那麽多,葉樹森能截留的資金也是有數的,每年財務審計也沒聽說審出問題來。但是小的方麵,不是完全幹淨,這也是肯定的。虛報個餐費,讓公司的車給自己辦私事,占公家點小便宜這些是免不了的,大家都看在眼裏。葉樹森作為EPF中國的當家人,什麽都是他一句話的事,誰會說個不字,中國這裏都是現金交易,拿票來報就是,誰還能一筆筆打電話去查,他的這個位置,很多事隻能憑良心和自覺,這是EPF給他的權利造成的。
  當然,有人偷偷在背後議論過葉樹森開好車住豪宅,跟他收入水平不符,但是到底有多不符,誰也沒算過。收入這麽隱私的話題,大家都不方便深談。萬一人家炒股呢,萬一是張梅娘家有錢呢,又何必多管這個閑事。
  而此刻,周海珊讓簡楨來捅這個窗戶紙。
  原來所有的賞識、信任和許諾,都是有條件的,要把葉樹森踩在腳底下,才有資格跟周海珊推心置腹的對話。
  她其實一直都有點奇怪,不知道周海珊為什麽會那麽看重自己,差點把周海珊引為人生第一知己,現在才知道,自己並沒有完全通過考試。
  這大約是最後的一關了。
  過了,自然順風順水,周海珊沒準真能成為她事業上的推手。她若通不過,周海珊所給她描繪過的美景,甚至是她現在手上原有的一切,也許就都沒有了。
  隻是簡楨覺得,有必要嗎?
  再說了,問她,不如去問徐迪。
  在公在私,徐迪都是難逃幹係的。
  要不要把徐迪拋出來自保?簡楨皺著眉頭笑了,自保?自己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嗎,需要靠揭發別人來邀功請賞,即使對方是徐迪,也不值得她壞了自己的規矩。何況徐迪大約年前拿了獎金就要走人了吧,就算是照規矩提前一個月通知,她在EPF也待不滿兩個月了,何苦此時搞什麽節外生枝。
  既然周海珊說rumor,那她從哪裏聽來的rumor就讓她問誰好了,簡楨,從來不是個是非之人。
  隻是,這個信還是要回的。周海珊對她有頗多期待,她不想讓周海珊因為這一件事對她失望,在這個公司裏,簡楨能做的事還有很多。
  簡楨心裏有點亂,覺得有必要找個人商量一下。
  她想到的第一個人選,居然是葉天。
  也許作為一個局外人,又是一個男人,他確實是個好選擇,但是簡楨也隻是想想而已。
  她有點苦惱,難道真是愛上他了,千方百計的找機會聯係他?
  她決定不給自己這個機會,打開MSN,問許永純:“晚上一起吃飯好不好?”
  許永純這種下班恨不得就展開翅膀飛回家的人,居然回複說:“好。”當然馬上就很快補充了一句:“就在門口吃吧,吃完我好馬上回去。”
  蜀香居象所有的川菜館子一樣,從裝修到口味都沒什麽特色,看著菜單上紅紅辣辣,細一想,哪樣都讓人覺得沒有胃口。簡楨和許永純的心思都不在吃上,胡亂點了兩個菜,還沒到六點,沒怎麽上人,燈光不明不暗,曖昧的照在兩個人臉上。
  簡楨下意識的用筷子撥著贈送的花生米,半天沒夾起一個來,許永純也不說話,兩個人似乎都在思忖著怎麽開口。
  “最近Susan問起我一些公司過去的事。”簡楨躊躇了半天,還是決定不把話說得太明白。
  許永純抬起頭來,明顯的全身收緊了,她研究著簡楨的表情:“嗯?那你怎麽說?”
  簡楨有點心煩:“我就是不知道怎麽說,所以才煩。我老覺得,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多想想以後不好嗎?”
  許永純斟酌著字眼說:“她問的事跟你本人沒什麽關係吧?”
  “跟我倒是沒關係。隻是我以前沒遇到過這種事,不好把握分寸,所以才想問問你,換了你,你會怎麽辦?”簡楨看著許永純,忽然覺得她好像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麽。
  許永純垂下眼睛,躲開簡楨的目光,喝了口茶,慢條斯理地說:“我可說不好,你又不說具體是什麽事。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唄。不過既然不關你的事,又不是眼下的事,她要問到了,是怎麽回事就告訴她唄。再說了,有些人,你替他說好話,他念你好嗎?”
  簡楨認真的看著許永純的表情,她一向是熱心愛替人拿主意的大姐,從來沒這麽模棱兩可的跟她說過話,除非,她不想跟她討論這個話題。
  除非,這件事她也有份參與。
  一些簡楨心中疑惑的念頭,忽然清晰了起來。
  這從來不是簡楨與周海珊兩個人之間的事,這從來不是回答完1+1=2就水到渠成那樣自然的事。簡楨已經習慣了把許永純當作自己職場的導師,把她擺在一個中立客觀的位置,但是這一次,恐怕兩個人答的是一份考題。
  簡楨問錯了人。
  她覺得有點不安,似乎自己在試探許永純的心思,逼迫許永純向她交底和表態。此刻許永純心裏會怎麽想她呢,會不會覺得她城府太深,自己是不是應該把話說開了解釋一下,消除誤會,還是,最好不要畫蛇添足呢?
  飯桌上出現了片刻尷尬的沉默,簡楨趕忙說:“你說的沒錯,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我就是想起來了,隨口問問你。”
  許永純笑了:“就是,多大個事啊。”
  兩個人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簡楨問了問盼盼的近況,許永純心不在焉的答了,第一次兩個好朋友在很沉悶的氣氛下,草草的吃了飯。
  告別了簡楨,許永純發動了車子往回趕,盼盼睡覺前要給她講故事,而且她要跟老丁,這世上她最信任的人好好商量一下,今天她才發現,曾經以為隻屬於她一個人的秘密,現在看來,已成了人人皆知的秘密。
  簡楨坐在出租車的後座上,車裏的暖風開得很足,她卻覺得空氣混濁,胸悶氣短,趕忙把車窗開了個小縫,一月的北風倏的灌了進來,吹得她臉生疼。
  簡楨悵然的靠在後背上,想著許永純今晚的表情,如果簡楨沒猜錯,“我全靠你了”這樣的話,估計周海珊一字未動的跟許永純也說過一遍,甚至包括那個operations manager的職位,簡楨也不是唯一的候選人,而眼下,她跟許永純,也許還有其他不知道的別人,正處在同一個舞台上,周海珊,是台下唯一的觀眾,正冷眼看著他們的表現。
  簡楨隻覺得背後發冷,那個笑容可掬的周海珊,那個在辦公室一角靜靜工作的周海珊,那個不知道去哪裏買東西讓她總想要去照顧的周海珊,原來,隻是個誤會。
  而她一直信賴依靠的許永純,現在要跟她爭同一件東西了。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簡楨啊簡楨,你打算作何選擇。

  第二十五章
  到家還不到九點,簡楨想了想,打電話給父母。
  是媽媽接的:“楨楨啊?吃飯了沒有?”
  一聽到媽媽叫自己的名字,簡楨的鼻子酸了一下,她忙清清嗓子:“吃了。”
  “吃的什麽啊?”媽媽問。
  簡楨一一答了,往常媽媽千篇一律的問她生活細節的時候,她常會偷偷覺得不耐煩,但是今天,聽著媽媽溫厚的聲音,母女倆說著家常,她心裏隻覺得非常的安定。
  “我爸呢?”簡楨問。
  “他們單位今天有應酬,年底了,事多。”簡楨的爸爸是一家國營大廠的領導,平時工作一向是很忙的。
  “找你爸爸有事啊?”簡楨的媽媽覺得女兒今天跟平時有些不同,她很少在這個時候打電話回家的。
  “啊,沒事。就是忽然想你們了。”簡楨低聲說,不知為什麽,今天老有點想哭。
  媽媽笑了:“誰讓你十一的時候不回來,今年要是能早請下假來就早點回來吧,別在北京磨蹭,回頭機票都不好買了。”
  “嗯,我知道了。”跟媽媽又說了半天零七八碎的事,簡楨才掛了電話。打這通電話,她並不是想跟父母探討她工作中遇到的問題,簡楨是個孝順的女兒,在外這麽多年,早已學會了報喜不報憂。她隻是,想在此刻,聽聽親人的聲音。
  她無力的撲倒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裏,想得到完全的安靜,好傾聽來自內心的聲音。
  畢業的時候,想盡辦法留在了北京,媽媽盼著她做一個有出息的人。
  第一份工作,是給國外通訊社的駐華記者做助理。接聽電話,翻譯稿件,訂機票,做現金帳,貼發票買咖啡,從一點點小事做起,遇到過很多困難,學了很多東西,才讓她得到EPF這個職位。
  在一個做銷售和生產的公司,行政是最無關緊要的部門,轉型太難,也沒機會升遷,眼看事業沒什麽奔頭了,她遇到了周海珊。
  她給了她機會和希望,她會讓她的路變得更寬。
  隻是,這不是免費的午餐。
  如果有些東西,要靠真才實幹以外的手段來獲得,那她寧肯不要,否則,她對不起父母給她的教育。
  從小,她看了太多逢迎的笑臉,言不由衷的讚美,藏在身後的禮品,為的是換取一次晉升,一個機會,或者一套房子。她父親是個清正的人,但是太多人已經習慣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願望和需要,他們接受社會地位帶來的不平等,屈從於權利階層對他們的予取予求,他們主動或者被動的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別人手中。每到這時,媽媽就會讓她走開,讓她不要對眼前的這些產生優越感,也不要覺得這樣是行之有效的正常手段。爸爸媽媽從來沒有特別的為她講過這其中的道理,但是他們用十八年的言傳身教,告訴簡楨,一個人如何才能獲得自己想要的一切,尤其是別人的尊重。
  她可以跟周海珊說葉樹森經濟上不清白,作風上也有問題,她可以說徐迪,甚至可以說與葉樹森共進的那頓走了公帳的晚餐,以及所有的道聽途說。她說什麽不重要,周海珊的目的,不在於事實,而是態度。
  可是,跟周海珊一樣,對簡楨來說,這件事,也跟葉樹森無關。她如果這樣做了,那她跟那些討好的誇她是世界上最美最乖的小姑娘的人沒有區別,甚至,她還不如這些人,至少這些人,沒有傷害到別人。她就象她上初中那年到處寫匿名信揭發爸爸的人一樣,從見不得光的地方,射出一枚暗箭,打倒對方,來鋪平自己的道路。
  她不會忘記當時爸爸的煩惱,媽媽的憤怒,她不要做那樣的人。
  簡楨打開電腦,登錄進OUTLOOK,她現在要給周海珊回信。
  大不了,她從此被打入冷宮,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個職位,在以後的日子裏繼續跟林浩宇之流的商家幾十幾百的算計糾纏,看所有人的臉色,聽所有人的調遣就是。
  讓更乖巧的人去漁翁得利好了,簡楨隻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不會覺得對自己沒法交代。
  “Dear Susan,”這封信她打得非常遲緩,而且不斷刪改,想讓自己的語氣看上去盡量中立平緩。
  “Sam的問題,抱歉我給不了你太多的信息。就我的工作範圍來說,跟Sam的直接合作,尤其是經濟方麵的,十分有限,因為我所經手的所有支出,都要經過Sam和財務的雙重審核,而且很少涉及到大額采購。因EPF現有製度所限,我對Sam的很多行為和決定,無權過問,也無從監督。我承認,因中國對現金交易的監管不利,可能造成一些漏洞的存在,但是我個人因沒有什麽切實有力的證據,所以不打算貿然對一些事妄加揣測。”
  寫完她想了想,還是另加了一段。
  她希望周海珊能盡早罷手,這個公司惟一可能有問題的兩個人,一個葉樹森已經走了,一個徐迪,即將走了,剩下的人,簡楨對他們的操守都有足夠的信任,隻要周海珊管理得法,她所擔心的問題不會再出現,為什麽不能讓所有人有一個新的開始,清清白白的做人呢?
  簡楨並不想得罪周海珊,就好像她不想討好她一樣。她是跟EPF中國一道成長起來的,EPF的辦公室是她親手建起來的,她不想離開EPF,也不願看到EPF四分五裂。
  “Susan,我十分尊敬你的敬業精神和工作能力,也對你即將帶給EPF中國的未來充滿信心,我相信在你的帶領下,我們會是一個非常棒的團隊,作出更好的成績。請給我們大家充分的信任,我們會以令你滿意的工作表現來回報的。”
  這段話,是簡楨所能做的最大讓步了。她沒法把話說得更明白,她已經向周海珊表示了自己沒有敵意,願意合作的意思,這還不夠嗎,難道真的要提著葉樹森的頭來證明這一點嗎?
  簡楨再次看了一遍這封郵件,按了發送。她知道,自此,她在EPF,沒有什麽前途可言了。
  簡楨去衛生間放了滿滿一缸熱水,倒了很多薰衣草的浴鹽,她疲憊的把身體滑進浴缸,今天恐怕睡眠不會太好,她要做足準備。
  小小的浴間裏水汽蒸騰,簡楨把臉埋在膝上,細密的水珠從她的臉頰上滑落,滴到腿上,帶來一點涼意。
  這一切快些過去吧,簡楨想,不要再給我機會,也不要再考驗我了。
  早晨進辦公室的時候,Lucy迎麵跟簡楨打招呼:“早啊,昨天沒睡好嗎?”簡楨苦笑了一下,出門前多花了十分鍾塗脂抹粉,還是蓋不住厚厚的黑眼圈。
  其實昨天一覺睡到天亮,中間沒有醒過,隻是好像一直在做夢,似乎有人在身後追趕,這一晚,她都在不停的奔跑。
  經過許永純的辦公室,她往裏看了一眼,正趕上許永純抬頭,兩個人照常打了招呼,與平時沒有什麽不一樣。
  但是簡楨知道,一夜之間,兩個人的關係已經發生了改變,許永純不打算跟簡楨分享她的秘密,因為這一場競爭,她會跑在前頭。
  簡楨坐下連咖啡都顧不上喝,馬上打開了電腦,果然,周海珊有郵件回複。
  信很短,但是簡楨看了四五遍才明白她說的是什麽。
  “Jessie,有關Sam的事,我決定追查到底,事實上,我已經有了很多證據。所以,你的回複,讓我覺得有點詫異。也許我應該提醒你一下,兩年前EPF中國辦公室裝修,最後中標的公司,是Sam的私人關係。你是工程負責人,應該很清楚這裏麵的事情,還是,你在包庇Sam?”
  那個covering(包庇)象探照燈一樣刺痛了簡楨的眼睛。
  簡楨隻覺得一瞬間所有的血都湧到了頭上,她雙手冰冷,卻異常的靈活。幾乎不假思索的回複到:“Susan,我不知道你說的包庇是什麽意思。我隻知道,我說的都是事實,如果Sam真做了什麽被我發現,我早已經匯報給總部,不必等今天你來問我。我跟他不是朋友,我也並不信任他,但是說話要講證據。我經手的裝修這唯一一項大的采購,全部標的下來還不到100萬,坦白的講,這些錢全部給我,我也不會放在眼裏,我是不可收買的,又何必去包庇Sam做什麽手腳。是EPF賦予Sam絕對的財權和決策權,我能做的就是嚴格照章辦事,盡量減少工作環節上的漏洞,這之外的事,不是我的責任。”
  簡楨一口氣打完所有的文字,重新看了一遍,心情還是無法平靜。她知道她的語氣很衝動,態度也很強硬,但是她覺得自己一個字也沒法更改。周海珊的指責讓她非常的屈辱,她聯想起第一次見麵時周海珊看似無意的詢問:“聽說你跟Sam是同學?”,也許她從來就沒相信過她。她更難以接受的是,周海珊會把她跟葉樹森聯係在一起,那是一個簡楨瞧不起的,無法尊重和認同的男人,而在周海珊眼裏,他們已經成了一路貨色。
  簡楨發送了郵件,她知道,也許有一天她會為她今天的衝動後悔,但是此刻,她做不出第二個反應。

  第二十六章
  郵件發出,周海珊那裏不再有回複。
  簡楨一時衝動,本打算來個魚死網破,現在突然被釜底抽薪,反而沒了主張。
  是周海珊被激怒了嗎?是她被駁的啞口無言了嗎?那麽簡楨的答案是否算做通過了呢,還是她會給她進一步解釋的機會?
  也許簡楨應該采取更緩和點的口氣,說清事實 – 其實這有什麽難的?這樣也許周海珊會更容易接受一些。
  隻是,周海珊對她步步為營的時候,又何嚐考慮過她能不能接受,是她逼簡楨這樣做的。
  她別無選擇。
  難道要簡楨對周海珊推心置腹的說,葉樹森這人實在不磊落,我跟他其實隻是麵和心不和。
  或者可笑的出示自家的房產證,說你看看,老娘不靠這個工作活著,沒必要趟葉樹森這趟渾水。
  這就是事實,隻是簡楨不知道以什麽樣的方式說出來。
  此刻簡楨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是放是收,好像都是錯,總不能再寫信去挑釁或者認慫,事情就僵在了那裏。
  簡楨這裏一消停,她的寧靜忽然襯托出了周圍的喧嘩,她發現,除了她,大家都很忙。
  她不記得往年的情形,放在以前這是不是正常。今年,這種閑適忽然有了別的意味,似乎人人都懷揣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在共同進退,而她成了局外人。
  她看著陳久同動作過大的走來走去做忙得不可開交狀兼訓斥下屬,她看著錢永強每天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有時候連午飯都不去吃,她看著徐迪帶著會計出納一本本的翻財務記錄,她看著呂瑩除了在各部門跑來跑去就是在電腦上奮筆疾書。
  簡楨有點心慌了。
  本來她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但是這次偏偏鬼隻在屋子四周飄來飄去,來去無蹤。
  簡楨迫切需要跟周海珊談談,她覺得兩個人的溝通進入了誤區,明明說的是葉樹森的問題,最後卻變成簡楨跟周海珊的個人恩怨。她從來也沒覺得葉樹森是白璧無瑕的,怎麽說著說著,她就開始給葉樹森擋子彈了。
  到底哪裏是她跟周海珊之間是是非非的拐點,簡楨回想了好久,還是沒弄明白。
  她看著她無限信任的同事們,或者說,她曾無限信任的同事們,她沒資格要求他們支持,或者理解,甚至溝通這件事,因為這是她個人的選擇。
  她覺得非常的孤獨。
  甚至,她開始懷疑。
  難道自己做錯了,為什麽看起來,隻有自己,選了一個與眾不同的答案。
  是反應過激了嗎?若果人人都能說出一點兩點,偏她暴跳如雷,讓周海珊不懷疑也難吧?
  憑什麽讓周海珊這樣一個陌生人無條件相信自己的操守呢?
  她隻知道她不能獻媚討好,她厭惡整人弄權,即使被整的那個人是葉樹森。
  可如果周海珊確實發現了什麽,難道她要攔著周海珊,不讓她查下去嗎?
  是她誤解了周海珊,是周海珊誤解了她,還是簡楨誤解了自己?
  她心裏覺得有些混亂。
  公司裏似乎人人如常,簡楨痛恨他們看起來是那樣的輕鬆而沒有心事,是他們根本不需經過這樣的折磨,還是他們輕鬆的過了自己那一關,繼而過了周海珊的關,簡楨無從知曉。
  簡楨期待有人作她的同盟軍,她相信大部分人不會喜歡公司裏起什麽風浪,也許,他們跟簡楨想的一樣,而這樣,周海珊就知道她這麽做是錯的。
  隻是,這個期待,太過渺茫,也無法證實。
  她隻覺得無限壓抑,在辦公室裏已經沒法靜心坐下去,跟Lucy說:“我約了人。” 收拾了下東西出門。
  她約了林浩宇。
  林浩宇本來是有點怕見簡楨的,但是又不好拒絕,於是就說好辦公室見,在自己的地方,林浩宇比較能把握好情緒。
  小秦帶著簡楨進來,這是個機靈孩子,雖然沒接下EPF的單,但是跟簡楨和呂瑩一直保持著聯係,他們外企這些做行政的,跳來跳去的很少轉行,維持住關係,說不定哪天就能做成一單。
  當著小秦,林浩宇臉上沒表現出什麽,隻是站起身給簡楨讓座,吩咐小秦去倒水。可是他心裏,卻很澎湃。
  跟簡楨三個月沒見了,她好像比上次黑瘦了些,看起來更嬌小了,眉宇間卻藏著心事。
  林浩宇覺得很心疼,他有個衝動,幾乎想拉著簡楨的手說:“寶貝你嫁給我吧,我再也不讓你那麽辛苦。”
  不過簡楨會嘲笑他吧。
  所以他隻是說:“稀客稀客,快坐。”
  簡楨陪笑:“這段時間很忙吧,不會耽誤你很久的。”
  她很少跟他這麽客氣,林浩宇覺得有些心酸,兩人到底是生分了。
  簡楨從包裏掏出一份合同來,遞給林浩宇,“還是上次我們裝修的那個合同,你再幫我看一次,到底有什麽問題。”
  林浩宇有點訝異,接過合同,“怎麽又調查這事了?上次不是沒查出什麽來過去了嗎?”
  簡楨不想講太多,疲憊的把頭靠在沙發上:“我也不知道,反正最近又問我。”
  林浩宇把合同掃了一遍,差不多一年前簡楨就跟他討論過這個問題,說有人向總部告發她老板經濟上有問題,其中提到在裝修上有以權謀私的行為,總部向簡楨查證,她不知道這裏麵有沒有她不懂的行業貓膩,來找林浩宇商量。
  合同林浩宇看過,現場林浩宇也去過,聽簡楨講過來龍去脈,覺得不過就是她老板賣朋友個人情,把工程給了朋友。但是既然報價最低,用料和質量也沒什麽問題,旁人就說不出什麽來,至於她老板中間收沒收回扣,既然沒抓住人現行,就不能作為罪狀吧。
  簡楨具體怎麽回複的林浩宇不清楚,但是好像這事最後就不了了之了。
  林浩宇無奈的放下合同,看著簡楨,不明白她為什麽看上去那麽煩惱。
  “你們這種外企,最煩人了。錢也省了,活也出了,就行了,沒完沒了的追究什麽啊。你們那麽會算計,把消防弱電機房都分開包出去,裝修和家具這塊,最多也就掙你們十來萬,在我們這行,不算黑了,要再拿好處費出來,就跟白幹差不多,那不成了瞎折騰了。”
  簡楨皺著眉說:“可是沒人能證明他沒拿好處費啊。”
  林浩宇笑了:“也沒人能證明他拿了啊。”雖然他不很清楚這裏麵的情形,但到底怎麽回事,他也能猜個大概。
  “我看啊,重點不在好處費,就是你們那裏找借口整人唄。”林浩宇說。
  簡楨默認了,她怎麽能不明白。
  當時的財務經理是為什麽以及具體如何向總部告發葉樹森的簡楨並不清楚,隻是總部財務的internal controller和管contract的人忽然問起她關於裝修中標的事。簡楨一開始有點害怕,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麽,EPF本身就不大,很快就風聞是財務經理在跟葉樹森鬥法。簡楨從林浩宇那裏問了意見,原原本本的跟總部講了過程,就沒了下文。
  葉樹森跟財務經理從來沒當著大家發生任何正麵衝突,一直是該幹嘛幹嘛,甚至偶爾還有說有笑,但是三個月後,財務經理的勞動合同到期,EPF總部不予續簽,變相開除,那人走得悄無聲息。
  很快徐迪來了,大家也就遺忘了她的前任。
  以下犯上,撼動地方諸侯,對個人,對EPF,都是件成本太高的事,若沒有一擊致命的把握,誰敢冒這個風險?
  所以人人自掃門前雪。
  簡楨也是這麽做的,她曾經這麽對葉樹森,也打算這麽對周海珊,可不知道怎麽沒處理好,一下子就從順民變成了暴民。
  “哎?我說你怎麽回事啊?這事牽連到你了嗎?”林浩宇坐到簡楨身邊,關切的看著她。
  看著他的眼神,簡楨心裏一暖,她知道她可以完全信任林浩宇,可是她不想把自己的煩惱轉嫁於他,於事無補。
  “沒事,”簡楨掩飾的笑了一下,“估計又是一次走過場。表明我們是個嚴謹廉潔的公司。”
  林浩宇冷笑:“也不知道那幫鬼子是真傻假傻,要真想幹點什麽,那是他們看看合同問問話能查出來的嗎?說實在的,我要是半夜去你家給你送十萬現金,你把工程給我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們知道個屁。掘地三尺也看不出破綻來。做生意掙錢這點貓膩要是能讓他們看出來,那我們中國一大半人得喝西北風去。”
  簡楨笑他:“你少來勁,天天行賄受賄的破壞社會風氣,還覺得自己有理了。”
  林浩宇故作委屈:“你可真冤枉我了,行賄是有的,受賄可從來輪不到我。我們這種私人小公司,算是食物鏈最底層的了,隻有我們求人家的份啊。”
  簡楨知道他說的沒錯,這也是為什麽簡楨沒法到這種公司工作的原因,形勢比人強,難道到了這種地方,還能抱著自己可笑的驕傲不放嗎?
  隻是,就算是在EPF,驕傲,也是件太奢侈的事。
  想到EPF,簡楨就有點黯然,這個懸而未決的是非官司,難道要陪著她過年嗎?
  林浩宇一直默不作聲地看著簡楨,她有心事,但是她不願跟他分享。他想抓住簡楨的肩膀用力的搖晃她:“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麽時候?這樣若即若離,不給我希望,又不讓我死心。”又怕自己伸出手去隻會把她摟在懷裏,說些沒出息的話。
  簡楨抬頭看著林浩宇,也許這世上,隻有親人和朋友才是最真的,不涉利益,沒有欺騙,他們是她最後的堡壘。
  “我不耽誤你了。”簡楨起身,“你過年什麽時候回家啊?等你回來,我請你吃飯吧。”簡楨有心想說請林浩宇到家裏吃飯,又覺得太曖昧,臨時改了口。
  林浩宇也跟著她站起來:“我到二十九那天才走,過完十五回來,你什麽時候走,我開車送你吧。”
  簡楨想了想:“我還沒買機票,弄不好跟你一天,還是各走各的吧,沒準在機場就碰見了。”告別了出門去。
  看著她纖瘦的背影,林浩宇痛苦的想,老這麽下去不是辦法,也許這次回家應該聽老媽的話,找個媳婦了。
  簡楨回到公司,在樓下碰見了司機劉興唐,她隨口打了個招呼:“出去了?”
  劉興唐點頭回應著她:“是啊,剛去機場接周總去酒店,呂瑩沒跟你說?”

  第二十七章
  簡楨聞言一驚,表麵上卻不好表現出來,胡亂跟劉興唐點了個頭,搶先隨著人流進了電梯。
  簡楨站在人群中,懷疑旁邊的人能聽到她激烈的心跳。
  事情已經很清楚了。
  即使周海珊這次的北京之行是臨時決定,居然人都到了北京了,她作為每次負責安排接機酒店的行政主管都不知道,可以說隻瞞著她一個。
  那一瞬間,簡楨都沒有勇氣走進公司,她有種被全世界拋棄的感覺。
  看著辦公室裏各自忙碌的同事,她仿佛是站在屏幕那一端的觀眾,眼前的一切,陌生而無聲。
  她幾乎頭也沒抬的進了辦公室,想了想,打開MSN,點了呂瑩的名字,停了半天,還是一個字沒打,站起來出屋,直接去找了呂瑩。
  她單刀直入的問:“Susan什麽時候到辦公室來?”
  呂瑩手裏正拿著一摞文件正在整理,被她問得一愣,停頓了一秒鍾才說:“說明天下午一點半過來,兩點開全體會,我還沒通知大家。”看了她一眼,又補充說:“我看你們都在,明天也沒有外出安排,就沒急著跟你們說。剛準備給所有人發email。”
  簡楨笑了笑:“知道了,那你能不能跟Susan講一下,說我開會之前想跟她談談,讓她給我十分鍾?或者時間緊的話,五分鍾也可以?”
  呂瑩猶豫了一下,似乎有點為難。簡楨心裏一陣發涼,是的,她不能怨呂瑩什麽,就像她不能阻止自己此刻感到心寒一樣。
  “那算了,我自己跟她說吧。”簡楨扭臉回了辦公室。
  簡楨在桌前愣了很久,她很少覺得如此狼狽無措過,工作上她一向是自信的,簡曆上她形容自己是個“trouble shooter”,長於麵對各種難題,最善與人溝通,此刻隻覺得無限諷刺,還shooter呢,弄不好自己現在就在靶子上,隨時可能捐軀。
  簡楨心煩意亂的打開outlook,發現呂瑩果然給全公司發了會議通知的郵件,簡楨在accept上點了一下表示確認出席,想了想,給周海珊也發了個appointment的邀請。簡楨身上的銳氣,被周海珊的沉默和回避已經給挫得差不多了,她沒法跟她直接在電話裏談這事,隻好選擇這種方式。
  如果周海珊不肯見她,隻怕以後再難有機會澄清兩人之間的誤會,簡楨也隻有一條路可走了:離開EPF。
  想到這一點,簡楨隻覺得胸口發悶,這次是飛來橫禍,還是自毀前程,她不得而知。但是潛意識裏,她還是暗自希望自己隻是想得太多,簡楨的為人和能力周海珊不是看不到,她若是個做大事的人,應該不會與自己計較。
  簡楨這一日,過得渾渾噩噩,以往日日形單影隻的回家已成習慣,今天卻顯得格外淒惶。一度充滿內心的驕傲與豪情,麵對命運的不確定性,忽然失去了銳氣。
  曾經想過,大不了為她的驕傲,放棄這個工作,而當生活可能向她開出罰單的時候,她忽然發現,說時容易做時難。
  她不甘心。
  她並沒有做錯什麽,周海珊要懲罰的也不是她,為什麽要她付出代價?
  隻是,這是誰的錯呢?
  她曾抱怨這個工作沒有成就感,缺乏挑戰性,抱怨葉樹森主意一天三變,抱怨財務卡得太緊她老要變著法子省錢,而此刻,她沒得抱怨。
  機會曾經就擺在眼前,她自己沒選。
  想起坐在出租車裏,經常聽到評書裏說,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
  當時隻覺得戲劇性十足,現在幾乎是自己的真實寫照。
  這一夜,輾轉到兩點多,簡楨才睡下。第二天腫著眼睛掙紮著在衣櫃裏挑衣服。
  簡楨已經習慣了在周海珊麵前扮低調,穿暗色,此刻撿了一身灰不溜秋的套裝換上,往鏡子前一站,覺得看上去跟行將就木的差不多。
  簡楨忽然覺得悲哀,還沒怎麽樣呢,怎麽先給自己臉上寫了LOSER?
  也許隻是庸人自擾,也許可能柳暗花明,但也許今天要做出最後的決定。
  無論如何,她不是個loser。
  她換了衣服,仔細畫了妝,匆匆出門,今天會是不平靜的一天。
  EPF的辦公室裏,氣氛果然不同以往,還有一周就要放假了,周海珊卻又趕來,明擺著是不讓大家過一個安生年。有關對葉樹森所謂問題的調查,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的卷入其中,每個人都不知道其他人說了多少,做了什麽,事後是會論功行賞還是秋後算賬,每個人心裏都沒底。
  這幾日,互相之間說話都小心了許多。誰知道對方是敵是友,EPF同事間一直存在著的那種相安無事共同進退的氛圍,忽然就不見了。
  簡楨站在門口,有點出神,即便留下又如何,如今的EPF,也不是當初她加入的那個了。
  “早!”Lucy跟她打招呼,隻有這個姑娘,一直笑眯眯的,似乎不受周遭影響,從加入EPF的第一天,就對所有人,展開她毫無心機的笑臉。
  “早!”簡楨向她微笑,年輕真是好。
  打開郵件,簡楨發現周海珊確認了跟她中午一點四十碰麵,她略鬆口氣,決意今天不理會任何人,一心一意的等待著跟周海珊的會麵。
  當天的午飯,大家也都沒心思呼朋引伴的出去吃,大部分人都叫Lucy定了盒飯,簡楨沒有胃口,吃了一小盒水果沙拉,喝了一瓶酸奶。入口清涼,吃下去卻覺得都攪在胃裏,冰冷的一團。
  她敞著門,很容易就聽到外麵一陣人聲響動,是周海珊來了,大家在紛紛打招呼,略過誇張的噓寒問暖使得辦公室顯得有些嘈雜。
  簡楨看了看時間,一點鍾,周海珊提前到了,既然已經約好了,她隻能等。
  辦公室裏似乎聽不到周海珊的聲音,但是她似乎又無處不在,從同事們比往常更熱情的與客戶通話的語調,從被刻意放慢了的腳步,從同事間由隔空喊話變成電話溝通,從忽然在空氣裏流動的一種令人壓抑的秩序感,周海珊宣告了她的存在。
  四十分鍾後,當簡楨鼓起勇氣走進周海珊的辦公室的時候,這種存在感,象山一樣向她壓來。
  周海珊一向喜歡穿黑色,今天大約是因為開會的緣故,她穿得比平常更加正式,黑色羊毛西裝和同款的裙子,合體的剪裁很好的掩飾了她略有發福跡象的腰身,整個人看上去很挺拔。
  她神態如常的邀請簡楨坐在小幾後的沙發上,從辦公桌前轉過身來,麵對簡楨坐在大班椅上,兩人離了有差不多一米的距離。
  簡楨被周海珊居高臨下的目光看得有些局促,她差點說不出自己心裏已經反複斟酌過多次的台詞。還是周海珊先開口了,她跟簡楨一直說英文:“你說想單獨見我,因為有話要說,現在我來了,你可以說了。”
  簡楨不易察覺的清了清喉嚨,此刻,也隻有用英文這些話才講得出來:“首先,我想謝謝你給我時間見我。我這次主要是想對我上封郵件裏的態度表示道歉。我並不是有意要表現的那麽無禮,隻是有些心急了,沒有注意語氣。我覺得我們之間還有很多誤會,我自己也沒有把握機會跟你一一解釋清楚,所以我希望今天,或者再找一個合適的時間,跟你好好的談一談,有關於我個人的一些想法,還有我們之間需要澄清的一些問題,希望你能夠給我這個機會。”
  簡楨一口氣說完,感覺臉上發燒,她還從來沒跟人如此低聲下氣過,隻是若為姿態好看,也不必要求這次見麵了。
  周海珊表情很平靜,她的笑容得體而疏遠:“Jessie,你不必有思想負擔,我覺得我們之間不存在什麽誤會,你的想法,我想你已經表達的很清楚了。你所要傳遞的信息,我也完整接收到了。對你個人的意見,我很尊重。我並沒有也不會針對你個人,所以一些細枝末節的問題,你不要放在心上。本來這件事,跟你本人就沒有多大關係。”
  周海珊誠懇的看著簡楨,連呼吸都紋絲不亂,她的話如綿裏藏針,讓簡楨僵在了那裏,再說下去,就顯得有些不知趣了。
  簡楨有點茫然,不知道周海珊這話有幾分出於真心,同時她也很惱怒,周海珊是下定決心不給她機會解釋了。
  簡楨站起身來,略微提高了聲音:“Susan,咱們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確實沒有針對我個人,就像我也沒有針對你一樣。我尊敬你作為公司領導的權威,也尊敬你以自己的方式管理公司的自由,我也並不是不想配合你,隻是有些事的處理,我希望能以雙方都能夠接受的方式進行。就好比這次Sam的事,我希望大家能夠坐下來,麵對麵,公開透明,就事論事的了解和反映情況,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進行有罪審判,每個人都需要為自己洗脫嫌疑。”
  周海珊看著簡楨,她今天穿著一件米白色的羊絨外套,很好的包裹著她姣好的身形。周海珊忽然有一陣走神,心想:“這樣嬌貴的顏色,穿一次就要打理一次,才叫麻煩。”簡楨因為激動而麵色桃粉,鼻尖沁出了細碎的汗珠,周海珊看在眼裏,幾乎可以想象這個美麗的女子在生活裏是如何的一帆風順,心想事成,廣東人口裏的恃靚行凶,講的就是簡楨這樣的人。還是太年輕了,沉不住氣,覺得誰都應該買她的賬,可惜周海珊不吃這一套。
  葉樹森,EPF的這幫男員工,還有那閱人無數的Adams,都是這樣被她打動的吧。周海珊想起北京全球會議結束後,Adams授意周海珊轉道美國,回總部共商大計。幾天的討論,多番的談判,該想到的該談到的都說了,Adams點著EPF中國的組織結構圖閑閑的說,我看這個operations manager的位置可以讓Jessie來做,她有這個能力,一定能幫你在中國站穩腳跟。
  周海珊曾經也這麽以為,當所有的人都在保持距離觀望的時候,隻有簡楨向她伸出了熱情的雙手,給她以支持和友誼。她職位並不重要,但是通曉公司裏的大事小情,公司裏的人也很信服她。本來她以為簡楨,會是自己最好的幫手。
  結果沒想到,最滑頭的就是她。
  貌似忠厚順從,其實虛與委蛇,不斷的把球推向她這邊,讓她的工作毫無進展,隻能從他人身上想辦法,她懷疑有些人也是受了簡楨影響,所以並不把她放在眼裏。
  如果一個小小的行政經理都能對她一番搶白,指摘她的種種不是,那她也不必做這個acting的掌門人,趕緊收拾包裹逃回香港,以實際行動證明Adams錯看了她就是。
  這是一場兩個女人間的較量,而周海珊從來都沒認輸過。

  第二十八章
  周海珊冷笑了一下:“Jessie,說到公開透明。你對我做到了公開透明了嗎?我剛來EPF的時候,對你是最信任的,工作上我倚仗你,事業上我給你提供晉升的機會,我一直在明確的表示,需要你的幫助。可是你呢?你是怎麽做的,你知道公司的問題Sam的問題,但是什麽也不對我說,隻是自己作壁上觀,等我自己摸索,現在回頭想起來,我都有種被愚弄的感覺。”
  這是很嚴厲的指控了。簡楨一時有些語塞,覺得非常的生氣,又覺得周海珊說得多少有那麽點道理,事實上,兩個人來回交鋒到現在,她都搞不清他們到底各自在捍衛什麽。
  簡楨忽然覺得,現在兩個人,已經完全不是上下級在就職業這樣嚴肅的問題爭執,而變成了兩個小女生吵架,吵什麽不重要,最後看誰的聲音最大。
  周海珊也不相信自己會脫口而出這樣情緒化的台詞來。最近她壓力太大了。作為Adams的人,她這次負擔著興利除弊,扭轉乾坤的重任。一直以來,EPF高層都存在著鴿派與鷹派之爭,Adams雖然年過六十,但作風一直是狠辣而急進的,在中國問題上,雙方第一次衝突,以鷹派的铩羽而歸告終,雖然有人出來指證,但是因為沒有確鑿證據,又有人在背後力保,葉樹森穩穩當當的在總經理的位置上坐了下去。
  中國人擅長的就是偷師旁人的長處,為我所用,自己原有的那些還圍在小圈子裏藏得好好的,誰也攻不進來拿不走。若總是聽憑他們天高皇帝遠的在這裏自說自話,那EPF中國的存在,就成了EPF的大笑話。周海珊此次肅清隊伍,徹查問題,也不過是為了幫Adams扳回一城。
  不從內部攻破,讓他們自己人先打起來,周海珊怕是永遠找不到突破口了。
  磨刀不誤砍柴工,把人的問題解決了才能創造效益。她如果沒有自己的團隊,自然難為無米之炊,就更談不上將來被扶正,給Adams端上一桌滿漢全席的可能。
  因為摸不著頭緒,簡楨覺得很疲憊:“我從來都沒說過公司沒有問題,Sam沒有問題,隻是我覺得那都無關緊要,我從心裏認為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好了。Sam走了,讓他把他的問題也帶走,所有人都有個新的開始。他是不是個好領導不重要,你是好領導就夠了。為什麽一定要在摧毀舊製度的基礎上建立新秩序,自動清零不好嗎?”簡楨勇敢的直視著周海珊,目光裏充滿著倔強。
  周海珊覺得自己被冒犯了,她的權威正在被眼前的這個年輕女孩挑戰,她尖銳的說:“我跟你不同,我要對整個公司負責,錯誤對我來說,不分大小,既然存在,就應該糾正。如果個個都像你這樣明哲保身,姑息縱容問題的存在,小錯終將累計成大錯。Jessie,我原本以為你是個公正客觀的人,可是你辜負了我的信任。我不願意這樣講,但是我不得不遺憾地說,以後我很難再信任你。Jessie,我最不喜歡的就是做人虛偽。”
  簡楨好不容易被壓抑的衝動,重新又湧了回來,她希望自己可以不那麽有教養,能夠暢快淋漓的尖酸刻薄的對周海珊說出一些具有殺傷力的話,虛偽的人並不是自己,信任也不是刻意博取來的。如果周海珊對人人存疑,人人都需要做點什麽來證明自己的清白,那這個信任她寧肯不要。在職場上,她不介意奮鬥,甚至偶爾使點手腕攫取,但是她不要恩賜。
  也許他們職位上有高低,但是內心上他們是平等的,如果她執意要關起門來做小型西太後,也要問問簡楨願不願意三拜九叩山呼萬歲。
  那一瞬間,簡楨腦子裏似乎閃過了一萬個念頭,那些耳熟能詳的英文髒字在簡楨的舌尖心頭快速的滾動著,幾乎要從她的口中噴薄而出。
  兩人之間出現了令人窒息的靜默。
  簡楨看著周海珊此刻的表情,她覺得她可以決定簡楨在EPF的命運,她為此而頗有得色。一向把儀態保持得很好的她,此刻七情上麵了,也就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細看上去,皮膚鬆弛,五官晦暗,甚至有些猙獰。當然,想來簡楨自己,這個時候,麵目也不甚可愛。
  “有必要弄到這個地步嗎,這麽醜惡?”簡楨脫口而出。
  “醜惡?你說醜惡是什麽意思?”周海珊目光灼灼的看向簡楨,提高了聲線,她似乎也到了忍耐的極限,還沒有人這樣肆無忌憚的頂撞過她。
  醜惡就是大家都撕掉麵具,赤膊上陣,拚個你死我活。
  一直在被爭論不休的誰是誰非,是敵是友,從冠冕堂皇的職業層麵很快就要上升到人身攻擊了。兩個外企白領的較量,變成了兩個女人互相要給對方好看,一個仗著年輕,一個靠的是權柄。隻怕看在旁人眼裏,與公交車上的婦女罵街也沒什麽區別,兩人齊齊淪為他人笑柄。
  局麵就要失控,再爭下去雙方都會輸了尊嚴。
  中午的那團沙拉還墜在胃裏,攪動得簡楨全身不適,她覺得自己已經失去耐性了,讓這一切迅速結束吧,既然,她跟她已經不能在一個屋簷下共存,這個地方,也無她留戀之處,何必還在這裏膠著戀戰?
  想到這裏,簡楨的心忽然安靜了下來,原來,困擾了她這麽久的問題,最後隻需要簡簡單單的這樣一句話來解決。在迷宮裏碰得滿頭包,卻不知可以隨時打開旁邊的小門走出去。搞不懂新的遊戲規則,不玩了便是。
  是的,就是這個答案。
  她緩緩地開口:“Susan,一個人到底是不是虛偽,不是靠一句兩句話能夠判斷的。時間是最有力的證明,可惜我們沒有機會相互驗證了。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我也覺得我沒有什麽必要繼續留在EPF了,請允許我現在向你辭職。”
  剛才屋內緊張的氣氛,突然冷卻了下來,突然到周海珊不知道自己是達到目的了,還是被帶到了溝裏。
  “你這麽做,就是為了Sam?值得嗎?”周海珊忍不住問,這是她一直沒有搞清的一個問題,簡楨為什麽這樣抗拒跟她合作。
  簡楨淡淡的笑了,值得嗎?估計連葉樹森都會這麽問她吧。“這件事,完全跟Sam沒關係,我跟他也從來都不是朋友。這隻是我做人的方式,坦白的講,我工作的焦點從來都在事上不在人上,換了是任何一個人,我都會這麽做。我隻求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至於值得不值得,別人是否理解,那不是我所關心的。”
  說完這些,簡楨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情緒也平複了下來。
  她的思路清晰起來,飛快的說:“我也不想再為自己辯解什麽,也許我們都是為了EPF中國更好,隻是做事的方式不合拍,所以我想我離開對我們雙方都好。我這個職位,工作基本上不需要交接,我會交出鑰匙,給Lucy寫好memo。公司還欠我15天假期,另外那半個月可以從我本月工資中扣除作為賠款,我希望今天就可以離開公司。”
  事已至此,多留一天也無益。何必再假惺惺的互相對著一個月,簡楨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樣的態度和表情去麵對包括周海珊在內的每一個人。她不是個好演員。
  如果周海珊要拿中國公司的一個人開刀,簡楨確實是很好的人選,既可以敲山震虎,又不會大傷元氣,而且從此可以永絕後患。一個年輕美麗又沒有企圖心的下屬,因為無所顧忌,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成為一顆定時炸彈。
  求仁得仁,周海珊卻沒有勝利的喜悅。
  葉樹森很幸運,不管因為什麽原因,簡楨維護了他。牆倒眾人推的時候,簡楨沒有加上一腳。想起剛到北京時的一幕幕,周海珊忽然覺得,有一天,換了是自己在葉樹森現在的情勢上,簡楨也會同樣的對自己,可是其他人,對她不會留情。
  周海珊幾乎覺得背後有些發冷,看著麵前的簡楨,忽然有點羨慕她此刻的坦蕩,至少她解脫了。
  也許換個身份,她跟簡楨可以成為特別好的朋友,可是眼下,話說得過頭了,他們再也無法共事。不過也沒什麽可惜的,說白了,在這裏,包括她在內,大家不過都是EPF這個局裏的一顆棋子,棋子間又怎會講什麽真情。
  “好,你補一個郵件給我,我會批準。”周海珊幹脆的說。沒有惋惜,沒有欣喜,大家在商言商,人來來去去,留下的人總要繼續往前,這一切不過是剛剛開始。
  簡楨向周海珊笑了笑:“謝謝你。”
  周海珊也笑了:“祝你好運。”
  公司裏的人開始三三兩兩的往會議室去,準備開會了。每個人心裏都惴惴的,不知道周海珊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沒有人注意到,隻有簡楨和Lucy,離開眾人,進了簡楨的辦公室。
  簡楨向Lucy交代著自己掌管的鑰匙,一抬頭卻看Lucy在望著她發呆,眼睛裏都是驚惶無措。
  “怎麽了?”簡楨溫柔的問她。
  “你怎麽突然要走啊?是出了什麽事了嗎?為什麽事先連個招呼都不打?”簡楨是Lucy的師傅和榜樣,這下她失去了方向。
  簡楨笑了,“沒什麽,一個公司裏你來我走的不是很正常嗎。再說,我也不是從地球上消失了,你有事還可以打電話問我啊。”她順手給Lucy理了理領子,耐心地說:“我把手頭幾個快到期的合同告訴你,常用的聯係人和電話呂瑩那裏都有,有什麽不知道的問她就行。”
  Lucy幾乎流下眼淚來,“我怎麽忽然覺得好擔心啊。Jessie,是早晚有一天我們都會碰上這種事嗎?”這個職場新人,雖然不在是非的中心,但是幾個月來公司的波動和變化,她都是看在眼裏的。
  如果聰敏如簡楨都不能應付,那她豈不是做定了沉默的羔羊?
  簡楨看著這個年輕的女孩子,心裏感覺很複雜,她不能代替她的成長,她也沒法向她提供任何忠告,事實上,從某種意義上說,簡楨是個失敗者,她沒有資格向她傳授什麽經驗。
  每個人都像是公路上高速行駛的車輛,性能不同,路線不一,騰挪閃躲,融匯交錯,有太多的可能性,太多的機緣和組合。大家各行其道,對待同一個問題也有不同的處理方式,簡楨的經驗和教訓,都沒有代表性,也無法供後人借鑒。
  “放心吧。”簡楨安慰她,“這隻是我個人的選擇,而且我相信,我走了以後,一切都會變得跟原來一樣。”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被拿來祭壇,那麽簡楨已經主動把自己獻了出來,於是所有的人都安全了。周海珊如果足夠理智,應該不會再興風作浪。
  Lucy拉著簡楨的手,不知道說什麽好。
  簡楨是個好上司。雖然他們不是朋友,Lucy擔心難過的是,自此再也沒有一個人,象簡楨這樣在前麵為自己遮風擋雨,解決難題,她失去了主心骨,才忽然體會到,原來簡楨曾為她做過什麽。
  一切怎麽會跟原來一樣呢?
  如果簡楨這樣的不能在公司裏生存,難道說要做她的反麵才能站住腳?
  難道自己一直信奉和追求的,其實是一條死胡同?
  傳說中職場上的明爭暗鬥,這樣快的就擺在了她的眼前,她還沒有準備好,她覺得惶恐。
  簡楨無心再繼續安慰這個女孩,都是從這樣雪白透明的時候過來的,有些事早晚會遇到,有些道理,她早晚會明白。
  “來,幫我收拾下東西。”簡楨的私人物品並不多,一個大手提袋可以裝下。Lucy問簡楨:“桌子上這些雜誌怎麽辦?”看著林浩宇為她打的那張小木桌,簡楨輕輕的說:“都扔掉吧。”
  這個她坐了兩年的辦公室,狹小而擁擠,處處充滿著她的氣息,卻在這一瞬間變得與她無關,視線所及的每一樣物品都是她的,又不再屬於她,原來,在這個時候,沒有什麽不可以拋棄。
  “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再整理一下。”簡楨對Lucy說,“你快去開會。”這樣關鍵的賞善罰惡一語定乾坤的會,少聽一句話都可能會造成損失。
  Lucy猶猶疑疑的,不知道簡楨待會兒還在不在,又不敢問。想說點什麽,又覺得說什麽都不合適,隻好走了。
  簡楨刪除了電腦裏的私人文檔,打開OUTLOOK,按說應該給全球的同事發一個例行告別的郵件,壞心點甚至可以在郵件裏寫,我作為辦公室政治的犧牲品,被迫離職……瞬間即可傳遍EPF的每一個角落,隻可惜簡楨從來都做不出這麽極端的事來。更何況所有的人,又有誰是值得她此刻特意說一聲“再見”的呢?
  她關閉了電腦,自此,EPF跟她徹底無關了。
  公司同事們在會議室裏濟濟一堂,沒有人注意到,簡楨在這時獨自離開了辦公室。周海珊正在向大家宣布她離職的消息,她會好好利用這個機會,取得她想要的效果,簡楨不會白白犧牲。
  在她的同事們還沒從她離去的餘震中恢複過來的時候,簡楨乘坐的飛機,已經離開了北京的上空。

  第二十九章
  南方與北方的差異,可能在冬天看得最明顯。北京已滿目蕭瑟,所有的植物都光禿禿的時候,南方的山還是綠的,小塊小塊的農田裏種著莊稼,流淌不息的江水,滋潤了簡楨的眼睛。
  她到家了。
  簡楨的媽媽李雲卿在接到女兒突然回家的消息的時候,是驚喜又有些疑慮的,簡楨說是提前休假批準了,又恰巧買到了有折扣的機票,就趕著回來了。
  這其實不是簡楨的風格,她平時做事是很有計劃的,這次事先連招呼也沒打,就突然打電話說晚上到家,不知怎的,讓李雲卿心裏有點不安。
  她忙給丈夫打了電話通報消息,做父親的跟當媽的就是不同,簡愛國隻是驚喜,連忙放下手頭工作,提前安排女兒的接駕事宜,並沒有多問什麽。
  簡楨跟父親一向親厚,但外人都說,她還是最像媽媽。
  李雲卿下午有門診,即使是想著應該去買點菜再把簡楨的房間整理一下,也不得不收拾心思專心問診,等下班匆匆趕回家,發現簡愛國的司機正在廚房幫忙整理果菜,收拾魚,簡愛國自己拿了床厚被子要給簡楨鋪上,正笨手笨腳的換被套。
  李雲卿看著丈夫的背影,心裏有點泛酸,不知道是嫉妒此刻丈夫對女兒表現出來的鐵漢柔腸,還是難過女兒與自己始終隔著一層,不像跟她父親那樣親近。
  簡愛國聽到響動回過頭來:“哎?你回來了?那這裏就交給你了。我得趕緊給我閨女做魚去。”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就鑽到廚房裏去了。
  李雲卿慢慢把被子整理好,給簡楨鋪上電熱毯,這孩子現在幾乎是個北方人了,怕冷得厲害,每年回來都不愛在家待,說寧肯上街上坐著,比家裏暖和。
  她的房間還是舊日的樣子,簡楨跟媽媽一樣愛整潔,房間表麵上幾乎沒什麽東西,窗簾床單是小女孩子喜歡的粉紫色,高中時的課本和小說還整齊的在書櫃裏放著,仿佛她離家的這九年似乎從未存在過,一切都跟她上學時候一樣。
  就像她每次回來,拎個大旅行箱,放在房間的一角,給人感覺似乎隨時都會離開。而每次她離開以後,房間裏也確實像是她從來都沒有回來過,又恢複到了平時的樣子。偶爾,在衛生間或者別的什麽地方的角落裏,發現她遺忘的一支發卡或者一瓶麵霜,都會讓李雲卿凝視良久,心裏湧起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當時她力主把簡楨往北京推,希望她在那裏能紮下根來,如今忽然不知道是不是個正確的決定。
  簡愛國在廚房裏一陣忙活,丟下個亂攤子,帶著司機小張趕往機場,臨走囑咐:“雲卿,你幫我把廚房收拾一下,我來不及了。那個魚你別動,我都炸好了,回來我做,楨楨點名要的。”
  李雲卿追到門口囑咐著:“慢點開,別著急。”聽著小張一邊答應著,倆人一邊噔噔噔的下樓,就知道說了也白說。
  從高速修通以後,到機場的時間縮短了很多,還有差不多兩個小時,簡楨就要到家了。
  此刻已是華燈初上,簡楨走出機艙,立刻感到了撲麵而來的涼意,隻是跟北方令人窒息的凜冽不同,南方的寒意,是透明的清冷。
  簡楨打開手機,這兩個小時在飛機上,她隻覺得渾渾噩噩的,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一直在睡,今天情勢的急轉直下,雖然她已經做了一定的心理準備,真到做出那一步了,還是頗有恍惚之感。
  她還沒想好怎麽麵對父母和昔日的同事們,他們都會很震驚吧。
  手機滴滴作響,提醒她有短信進來。全球呼提示剛才爸爸給她打過兩次電話,他一定是到機場了,等得心焦。
  僅此而已。
  她的同事們對她的離去,沒有做任何反響。
  簡楨不知道此刻自己應該以什麽樣的心態來看待這件事,一笑置之或耿耿於懷,她來不及思考,因為父親的電話又打進來了。
  “爸,嗯,我到了,沒有托運行李,嗯,我馬上出來了。”簡楨掛了電話,加快了步子,想那麽多幹嗎,爸爸在等她。
  簡愛國站在接機的人群裏,看著遠遠走來的女兒,她比大多數人都穿得厚些,走路就有點笨笨的,看在父親的眼裏,特別感到愛憐。這孩子大約是累了,有點沒精神,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他正要出聲招呼,卻看到簡楨抬起頭來張望,看到他,臉上綻出笑來,向他招手。
  父女倆分別奔著出口快步走著,走近了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女兒大了,不能像小時那樣摟摟抱抱,一年沒見,好多牽掛不知從何說起,簡愛國接過簡楨手裏的箱子,笑著說:“快走吧,你媽等著呢。”
  簡愛國在前麵領頭大步走著,小張趕忙追上去搶他手裏的箱子,倒把簡楨一個人甩到了後麵。
  上了車,簡愛國像本市代言人一般介紹著簡楨不在的這一年當地的變化,這個富庶的南方小城,就像中國所有的發達城市一樣。路修得更寬了,老城區被拆得麵目全非,高樓也越蓋越多了。
  隻是,當汽車駛入市區的那一刻,看著道路兩邊綠樹上仍然茂密的葉子,步調明顯的比北京慢一拍的行人,那些小時耳熟能詳的小吃招牌,還有遠處江橋上的璀璨燈火,簡楨把車窗拉開一個縫隙,濕潤的空氣鋪麵而來,讓她全身放鬆下來,有種通體舒爽溫暖的感覺,這是她的家鄉,這是她的地方。
  此刻在她背後已是千裏之遙的北京,許永純獨自坐在茶餐廳裏,罔顧服務生的臉色。她已經這樣坐了很久,根本沒有心思點餐吃飯。今天有太多的意外,讓她隻想一個人靜靜,即使是世界上她最親近的那兩個人,現在她也不想麵對。
  簡楨居然連個招呼都不打的就辭職了,事先沒有征兆,事後也沒有交代。難道簡楨心裏惱她了嗎?是從什麽時候起,兩人起了隔閡,開始各懷心事。應該怪那個Operations Manager的offer嗎?
  可是許永純並沒有得到它。
  臨近春節,街上的交通總會格外的擁堵一些,到處送禮的,趕著回家的,都擠在了一起。一向歸心似箭的錢永強此刻卻恨不得晚點到家。今天會上周海珊宣布的人事變動和改革措施,雖然不直接關係到他,卻讓他心裏一直隱隱有不祥之感,隨著部門職能的拆分,他有被架空的趨勢。這個工作,漸漸有變成雞肋的可能,是奮力一搏還是另起爐灶,他還難以決定,簡楨已經走了,下一個會是他嗎?想起妻子那溫柔嫻靜的臉,錢永強覺得自己此刻虛弱得不像個男人。
  “下車嗎?”一個麵貌猥瑣的男人捅了捅呂瑩,她厭棄的皺起眉來,艱難的讓過半邊身子。自從五號線開通,地鐵上的人越發多了。每天這樣擠來擠去的一路回到家,她都累得除了抱孩子什麽也不想幹,她知道婆婆背後對她頗有怨言。不過也許不久的將來,她就可以買輛小車子,或者買套房子,跟公婆分開住。這個改變是周海珊給她的,她慶幸自己沒有臨陣退縮,接下了這個職位。她付出了很多,但薪水得以翻番,這是她在簡楨手底下的時候想都不敢想的。想到簡楨,呂瑩心裏有些複雜,不過她覺得自己不欠簡楨什麽,大家出來混,不都是為了月底的那份工資嗎。
  公司裏的人都走幹淨了,陳久同還在辦公室裏瞎忙,其實心思已經不在手中的活計上。他沒想好過會兒是叫幾個兄弟出來喝喝酒聯絡下感情,還是獨自回家思考一些重要的問題。周海珊自上任以來,給了他非常大的壓力,她解釋為對他有最高的期待,她也曾私下暗示,她會給他很好的回報,會是什麽呢,錢永強那個副總的位子嗎?但是周海珊今天也提出,會加強市場部的建設,看話裏的意思,可能會把市場部從銷售部下麵抽離出來成為一個平級部門,這樣的話,陳久同一個人掌控的大筆預算會分出一多半走,他的權力實際上是被削減了。周海珊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呢。
  徐迪看著鏡中的自己,深色的套裝越發襯托得她高挑而白皙,旁邊的導購小姐嫻熟的讚美著她的身材和氣質,她不以為意,卻懶得糾纏:“幫我包起來吧。”她很少穿這樣端莊含蓄的款式,但是從現在開始她要習慣這種包裝,因為這是周海珊的style,因為這樣,才能配得上她今天得到的新title – Operations Manager。徐迪心裏並沒有太多歡欣之意,得到了晉升,失去了一個男人,到底值得不值得,她也說不清。她勸說自己,這是個明智的選擇,一個外企的運營經理跟一個民營企業小業主的情婦相比,當然還是前者有前途,周海珊跟她說過,她們是一類人,靠的從來都是自己的一雙手。徐迪想過周海珊的今天會不會就是自己的未來,不過這念頭,她不會讓周海珊知道,她不會像簡楨那樣笨,上來就亮出自己的練門。大概整個公司,隻有她才最清楚簡楨跟葉樹森並無瓜葛,隻有她才明白簡楨這次的犧牲是多麽的不值得,也隻有她才會在此刻忽然覺得有點替簡楨難過。

  第三十章
  簡楨終於醒了,昨天她睡得很晚,把幾本舊小說又拿出來看。媽媽把她的一切雜物都保存的很好,過去的照片、卡片、信件,如今全都坦蕩的放在抽屜裏,隻是她倆誰都不會再想去翻看。對簡楨來說,很多事過去就是過去了。
  淩晨睡下,朦朧間聽到爸媽壓低了聲音說話,能隱約聽到他們西索的走動,關門的聲音,但她並不覺得打擾,一翻身,又睡著了,再睜眼,已是中午。
  她掙紮著從被子裏伸出手,打開空調,複又把身子藏了回去,等著屋子回暖
  昨天她其實很累,看著爸媽高興的樣子,她打起精神又是吃又是說,幾乎沒讓嘴閑著,讓這個冷清了許久的家立刻熱絡了起了。
  簡楨沒跟爸媽說工作的事,也不打算說,她準備回北京以後找好了新的再告訴他們,隻是,她覺得胸口還是滿溢著莫名的情緒,找不到出口。
  臨睡前有同事發短信過來問候她,對她的突然離去表示吃驚,這幾個人都是平時跟簡楨關係一般,私下來往不多的。簡楨思忖了半天,統一給他們做了簡單的回複:“謝謝關心,我很好,請勿掛念。”她自己的選擇,她並不打算抱怨。此刻她的身份隻怕已經暗自被定為叛將,也就不必跟舊同事糾纏不清,連累他人了。
  許永純一直沒聯絡她,簡楨明知道自己不應該期待什麽,但是還是暗暗的有些難過。
  房間裏沒有鬧鍾,簡楨打開手機看時間,又有幾條短信跳出來,許永純的首當其衝:“你怎麽樣?沒事吧?”發送時間是早上八點多,大約是在路上等紅燈的時候發的。簡楨想了想,回複她:“我挺好的,已經回到我父母這兒了,有機會回北京再聊。”許永純的回複很快回來:“好。”
  簡楨看著那個好字,想,她們短期內大概不會再見麵了。
  電話忽然又響起來,是相熟的一個酒店銷售部經理打來的:“簡小姐,我是canny。剛才聽我們同事說您公司詢長包房的價格,我剛從外邊回來,她也沒說明白,要不您有什麽具體要求再跟我說一遍?”
  簡楨人還半躺在被子裏,趕忙坐正,下意識的拉了拉睡衣的衣襟,打斷了那邊熱情的聲音:“抱歉canny,我已經辭職了。現在這事應該是呂瑩負責,你直接問她好嗎?”
  對方頗有些尷尬:“哎呀,您怎麽離開EPF了我都不知道?什麽時候的事啊,您現在去哪個公司了?”
  簡楨很無奈,第一次跟人說這件事,居然還是跟一個不相幹的外人交代:“我剛剛離開,想休息一陣,現在還沒考慮下一個工作的事情。”
  Canny顯然頗為後悔打了這個冒失的電話,匆忙說著客氣話:“哎呀,真羨慕你,能好好休息,那咱們保持聯係吧,有時間我請您吃飯。”簡楨也隻好客氣致謝了一番才掛了電話。
  被這通電話一攪,她也無心戀床,慢吞吞的起來洗漱。爸媽都上班去了,家裏收拾得一塵不染,像沒人住一樣。其實簡楨自己家也是這樣,但是在父母家,卻覺得生疏而局促,離家快 十年了,每次回來越來越有做客的感覺。
  走進廚房,台麵上擺著速溶咖啡,電熱壺裏是滿滿的開水,吐司爐旁邊放著一包麵包,電飯煲裏還有一窩稀飯,觸手溫熱,這是特為她準備的早餐。
  吃過已經太晚的早飯,電話又響起來,是通信公司的人:“簡小姐,我沒別的事,這不快過年了嗎,問候你一聲。我們工人馬上就要放假回家了,你看你們那個交換機需要今天過去檢修一遍嗎?後天我這裏就沒人了。”
  簡楨苦笑了一下,把自己離職的事又講了一遍,雙方又表達了一下有機會再續前緣的良好意願,互相拜了年,才掛了電話。
  看來Lucy還沒來得及把她離職的消息發布給所有的vendor,這幾天拜年問候的電話可能不會少,要逐一說明解釋以及麵對他們的意外反應並交代自己下一步的去處,即使簡楨不煩,也怕爸媽會聽到,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簡楨決定換一個號碼。
  南方冬日的中午,是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刻,北方人民冷得伸不出手的時候,南方的街頭暖意盎然,陽光好得讓人禁不住眯起眼睛。這個城市的大部分不需要工作的市民此刻都三三兩兩的在室外閑坐,給人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讓簡楨的心也舒展起來。
  簡楨的家鄉,像中國多數中等發達城市一樣,有一個名副其實的市中心。本市最大的百貨商場第一家麥當勞第一家肯德基一家挨一家的班尼路佐丹奴羅賓漢都坐落在這裏。那些似是而非的本土名牌時裝跟時髦廉價的韓式服裝店擠在一起,主要麵向遊客的老字號飯館旁邊就是人頭攢動的炸串店,這裏是這個城市的每個人消閑的好去處,從春到冬,日出日落,這裏永遠繁華喧囂,川流不息。
  簡楨從電信營業廳出來,站在門口有點恍惚,不知道應該往哪個方向走,四處都是人,晃得她眼花。北京其實人也很多,但是因為城市大,隻要不去王府井或者火車站,就不覺得。
  她沒有沿來路打車回家,繞到背後的小巷子,輕車熟路的穿行了起來。
  市中心的居民區,住的是本地資格最老的土著,此地如今已是寸土寸金,開發商拆遷不起,很多八十年代的老樓就留了下來。陽光已被周圍的高樓大廈和林立的廣告牌擋得差不多了,臨街的房子都改成了小商店和小吃店,再加上路邊的小攤販,把這幾條街圍的嚴嚴實實,像是一個獨立而神秘的世界。
  一家小吃攤正在煮餛飩,四十多歲的女店主應該就是屋主,小孩子在她背後的屋子裏鑽出鑽進,兩張小折疊桌就擺在街邊,香氣也慷慨的送入每個路人的鼻中,簡楨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小姑娘,吃一碗餛飩吧,剛煮好的。”店主招呼她。
  也隻有在自家的地方,鄉裏們才會稱呼已經二十七歲的簡楨為小姑娘。在北京,她常被出租司機尊稱為大姐,第一次聽人這樣叫她,簡楨氣憤的跟蘇西說:“叫我大姐?看他那一臉褶子,還叫我大姐呢?”蘇西鬱悶的問:“那叫你什麽?小姐?不是怕你不高興嗎?”
  簡楨坐下來,吃這一碗清湯小餛飩,齒頰留香。
  旁邊桌坐了個老大爺,大約是攤主的公公或者父親,一邊吃花生米,一邊喝小酒。看簡楨轉過頭來,和氣的跟她用本地話打招呼:“吃得還好吧,要不要辣油?”
  簡楨笑著搖頭道謝,把湯一飲而盡,渾身暖洋洋的。
  出了巷子,簡楨叫了一輛三輪,車夫是個健壯的中年人,問她去哪兒。簡楨想了下,說沿著江邊轉轉吧。
  車夫憨憨的一笑:“你是外地人吧?我帶你去濱江大道那裏。”
  沿江岸靠近市中心這邊建起了長堤廣場,道路寬闊,視野很好,但是人工斧鑿痕跡太重,簡楨想著自己反正一個人隻想散散心,看看這座城市和她思念的那條大江,也不必特意去找那有野趣有意境的地方,就隨車夫去了。
  其實大半時候,她都在車上發呆,景致是早已看慣了的,隻是這江水,讓一切都鮮活了起來。水麵有風清新的吹來,略有些冷,卻讓人爽氣清醒。
  昨天爸媽看簡楨乏了,沒怎麽拉著她說話,這次在家這麽久,免不了要問她些工作感情上的事,可惜她沒有任何好消息要跟他們分享,隻怕還要說一個接一個的謊話來作答。想到這裏,簡楨就有些沮喪,她知道這是她人生義務的一部分,她也不打算逃避這個義務,但是她也希望有人可以讓她毫無負擔的卸下此刻胸中的塊壘,讓她也可以一吐為快。
  堤岸上有不少人在放風箏,飛得又高又遠,像是獨自飄在江上一般,讓簡楨的心緒也有點飄忽。
  正愣神間,車夫卻猛地把車子往一邊帶,讓簡楨一震,抬起頭來,看到一輛警車向他們並過來,把他們別在了路邊。
  車夫滿臉驚疑的看著簡楨,簡楨看了看警車駕駛座上的背影,不由得笑了,掏出錢來給車夫:“沒事,你走吧,那人我認識。”
  江展航笑吟吟的從車上下來,向簡楨走來:“小姐從哪兒來到哪兒去身份證借我檢查一下。”
  他還是老樣子,吊兒郎當的,要不是身上這身警服,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活像個古惑仔。
  簡楨忍不住的笑:“國家花那麽多錢培養你當人民警察,就是讓你在馬路上欺負我這小老百姓的?”
  上了江展航的車,簡楨問:“你怎麽知道是我?”
  江展航得意地說:“什麽能瞞得過刑警的眼睛,我車從對麵來眼角一掃就看到你了,掉了個頭追上來你都沒察覺。”
  “那你現在是幹嗎?有任務嗎?”簡楨在座位上伸了下懶腰,確實比三輪舒服很多。
  “沒,單位剛完事,正打算回家,就看見你了。打你手機沒開機,隻好圍追堵截了。”
  簡楨才想起來,“哦,我電話號碼換了。”
  江展航扭頭看了她一眼:“居然不告訴我,想跟我玩銷聲匿跡啊?”
  簡楨趕緊解釋:“剛換的剛換的,都沒通知呢。再說了,誰能跟你玩銷聲匿跡啊,這不等著被你通緝嗎?”
  江展航很敏感:“怎麽回來就換電話?在北京惹麻煩了?有瘋狂追求者了?”
  簡楨哭笑不得:“你別那麽三八好不好?”
  他嗤之以鼻,“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在躲什麽人。有什麽事,跟警察叔叔說說,叔叔保護你。”
  簡楨頹了:“真沒有,我就是換了個工作,所以想換個號碼把以前一些工作上的聯係甩了。”
  說完又後悔:“這事你可別跟你媽說,我爸媽還不知道呢,回頭說漏了,我又不得清淨了。”
  江展航把車子轉了個彎,嘲笑道:“你以為我跟你似的,我現在早出晚歸的,跟我媽連麵都見不到。就是打電話報個平安。”他頓了頓,又說:“不過昨天還真是我媽告訴我的你回來了。”
  簡楨笑了:“你看我囑咐的沒錯吧,她倆人在一塊上班,互相之間什麽不說?根本不可能保密。”
  車子在紅燈前停下,江展航問簡楨:“去你家還是我家?”
  簡楨看著他熬紅的眼睛,說:“你給我放我們家路口那裏就回家睡覺吧,我這次住得久,你不忙的時候再聊。”
  江展航也沒多說,把簡楨送到樓下,抄起她的手機撥了自己的號碼。看簡楨下了車,跟她擺了擺手就走了。
  簡楨站在樓旁的樹下,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忽然覺得輕鬆了很多。

  第三十一章
  吃晚飯的時候,簡楨假裝不經意的跟爸媽說:“我剛買了個神州行的號碼,你們過會兒記一下。”簡愛國奇怪的問:“幹嗎換電話?”簡楨早想好了答案:“北京的電話在這裏打太貴了,話費太高公司不給報銷。”
  李雲卿看了簡楨一眼,沒有說話,簡楨心虛的扭過頭去夾菜。
  簡愛國對女兒從來都是毫無懷疑,言聽計從的,不以為意的說:“公司不給你報,爸爸給你報唄,那能有多少錢?”
  簡楨跟爸爸撒嬌:“那你過年紅包給我包大一點。”說完咭咭的笑。
  簡愛國慷慨地說:“沒問題。”
  他凝視著心愛的女兒,忽然問:“楨楨,你打算什麽時候成家啊?過年可就二十八了。”
  “哎呀不要聽這個。”簡楨大聲的說。
  她跟陳勁的事一直沒跟家裏說過,總覺得還沒到結婚那一步,不想讓爸媽幹涉太多。
  李雲卿打斷了父女倆的對話:“先吃飯,楨楨,你明天想吃什麽,早點想好,我明天好準備。”
  簡楨想了半天,說:“炒個什錦菜來吃吃吧。”
  媽媽笑了,“小囡真是嘴刁,說得輕巧,要十來樣菜呢,準備這一個也不要幹別的了。那個過年的時候再做,現在哪有時間做那個?”
  簡楨自告奮勇:“我去買菜好了,我弄好了你回來炒。我在北京想了一年了,北京的菜不夠新鮮,我自己做的也沒有你做得好。”
  簡愛國一疊聲的催促妻子:“明天就做,明天就做,好不容易她說出樣想吃的。在北京的時候,吃飯不一定怎麽糊弄呢。”
  簡楨得意的咬著筷子笑,繼續找話題:“我今天碰見小航了,還是在馬路上,你說多巧。”
  “哦。”李雲卿應道,“聽你張阿姨說他最近很忙的,改天叫他來家裏吃飯。”
  說到江展航,簡愛國忽然有些感慨,“老江這個兒子好啊,子承父業,爺倆沒事還能坐在一起喝個酒。這點閨女可就比不上了。”
  簡楨不樂意了,去推搡老爸:“不許拿我跟別人比。”
  簡愛國一邊躲閃著,一邊繼續說:“等什麽時候你結婚了,帶個女婿回來,也就有人陪我喝酒了。”
  簡楨聽得頭大,要使小性子發作,卻想起跟陳勁的這一段,忽然又覺得很難過,一下子什麽也不想說了,隻是埋頭吃飯。
  李雲卿給簡愛國使了個眼色,總算把話題轉開了。
  吃過飯,簡楨慢吞吞的收拾碗筷,聽著母親在廚房裏低聲埋怨丈夫:“你今天是怎麽了,喝點酒話那麽多,她剛回來,你就說些她不愛聽的,回頭她不願意在家裏多住了,走了你別念叨。”
  簡愛國小聲解釋著,不知道說些什麽,不過簡楨也可以猜到,爸爸一直掛心她一個人在北京生活,巴不得她早點嫁人,有個丈夫可以照顧她,也好讓他們放心。
  其實,不是每個人都有母親那樣的幸運,嫁到父親這樣有責任感又性格溫和的男人,嫁人對現代女性來說,並不是一個最終解決方案,沒準還是另一段征程的開始。
  飯後在客廳看電視,簡楨頭枕在媽媽腿上,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樣子,其實簡楨什麽也沒看進去。
  洗漱完畢,跟爸媽道了晚安回到自己房間,簡楨立刻麵無表情,今天的娛親算是告一段落了。
  剛躺下,手機短信就響,拿起來一看,江展航。
  “你睡了沒?”
  “幹嗎?”
  “下午睡太多了,現在睡不著,聊會兒。”
  “你想聊什麽?”
  “不知道,要不你出來,咱倆喝酒去吧。”
  “都快十一點了,我都躺下了。”
  “真沒勁。”
  短信沒再來了。
  簡楨不以為意,裹緊被子,沉沉睡去。
  今年跟以往不同,北京再也沒有她牽記的人或事,簡楨安心的在家住了下來。
  父母還沒放假,簡楨的日子過得非常規律,睡到中午起身,吃吃東西看看電視,上街溜一圈,去菜市場買菜,回家來洗菜收拾屋子等爸媽回來做飯。吃過晚飯,一家子一起看看央視一套的主旋律電視劇,爸媽睡了以後,她在自己的房間裏上網,看小說,直到淩晨。
  臘月二十八那天的晚上,林浩宇收拾好自己小小的旅行箱,明天就回家了。待一切都弄妥當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給簡楨打了電話。既然當時說過走前再聯係,雖然他想疏遠她,卻也不願太過絕情。
  “對不起,您呼叫的用戶沒有開機。” 直到第二天上飛機的時候,電話裏那個陌生的女聲還是這樣冷冰冰的告訴他。
  每到他對她心軟的時候,她就會用她的距離感傷害他。
  每次。
  林浩宇,這種單相思的苦你還沒有吃夠嗎?
  千裏之外的簡楨這一天剛參加完同學聚會,坐著江展航的車離開。她有些安靜,安靜得讓江展航不時的扭頭看她。
  這一次接收的信息太多,她需要時間消化。
  一年未見,又有兩個女同學結婚了,還有一個同學剛剛懷孕,男生們都自覺地沒有在飯桌上抽煙。去年沒參加聚會的一個同學把孩子帶來了,居然都滿地跑了,那孩子最喜歡簡楨,阿姨叫得很脆生。簡楨是班裏最後一個單身的女生了,所以成了大家關注的對象。有同學說:“不要太挑了。”好像她就快砸在手裏了,還有同學很耐心的跟她講優生優育的科學道理,過早的開始擔憂她的下一代。同學們都很愛她,但是這種關懷,讓她難堪。
  “你怎麽啦?不高興啦?”江展航終於忍不住問她。
  “沒有。”簡楨掩飾的換了下姿勢。
  “算了吧你。”江展航笑了,“吃飯的時候我就看你不對勁,臉上的笑都是假的,伸手就能揭下來。”
  簡楨摸了摸臉,苦笑著說:“真的?那麽明顯?”
  江展航搖頭說:“其實我也挺感歎的,原來一個個好好的姑娘,怎麽結了婚當了媽以後就變了,絮絮叨叨婆婆媽媽的,都有點俗氣了。”
  簡楨向著女生說話:“你別瞎說,女人跟女人之間可不就是說那些,總不能談人生理想。”
  江展航心有餘悸地說:“反正你以後結婚了,可別那樣。”
  簡楨笑了:“我可不敢保證。”說完有點發呆,結婚,是一件多麽遙遠的事。
  兩個人到江邊找了家茶館,在包間裏坐下,午後的陽光透過玻璃暖暖的曬過來,讓人渾身充滿了倦意。很久很久,簡楨都沒有說什麽,似乎陷入了沉睡。
  “我覺得你這次回來,跟以前有點不一樣。”江展航在陽光下眯起細長而秀氣的眼睛,看著簡楨。
  簡楨縮在沙發裏隻是動了動,表示聽到了,沒做回答。
  “你說你換工作了?是因為這事嗎?我覺得你好像不大高興似的。”江展航並不打算放過她。
  簡楨皺著眉出了口氣,一個星期了,EPF這件事她還沒跟任何人正麵談過,包括留在北京過年的蘇西,她都沒有說過。不是她不想說,是她說不清。
  她自己都理不出頭緒來,何況對著江展航,隻怕事件背景就要講上半天。
  隻是這陽光太好,溫暖而包容,讓她心裏有個地方軟軟的,酸酸的,撩撥著她的情緒,讓她莫名的想哭。
  而江展航的目光,又太過關切。
  “我也不知道怎麽說。”簡楨緩緩的張口,“反正最近這幾個月,諸事不順。我覺得我有點糊塗了,不知道是我運氣太差,還是我做人有問題。”
  江展航欲言又止,隻是靜靜的看著她,期待著她的下文。
  這是在簡楨心裏翻滾過很久的想法,她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會遇到如此的荊棘 – 被愛人背叛,被情敵羞辱,職場上她應付不了的挑戰,被踢出局的挫敗感,接踵而來,讓一直驕傲自信的她,忽然開始深深的懷疑自己。
  “算了,不說了。”簡楨忽然坐起身來,似乎要甩掉胸中的那些念頭。“說也沒用,都過去了。大不了回去以後,重新開始唄。”
  江展航看著眼前倔強的簡楨,好像還是十八歲那年的樣子。不解釋,不抱怨,不認輸。
  往日的回憶驀然充滿他的腦海,這麽些年了,她一直沒變。
  “你總是這樣,什麽都不肯跟說。”江展航忍不住說,“說點真心話會死嗎?承認你難過害怕會死嗎?”
  簡楨有些不爽:“誰沒有點倒黴事,我又不是祥林嫂,要到處找人去說,再說,說了管用嗎?別人幫不上忙,還給人添堵。”
  “我是別人嗎?”江展航一下子坐正了身子,白皙的臉漲紅了。
  簡楨被他嚇了一跳,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當然不是“別人”。他是第一個親吻她的男孩。
  “你幹嗎啊,我也沒說什麽啊。”簡楨囁嚅的說。
  “就是因為你沒說什麽。”江展航打斷她,“你從小就這樣,有什麽心事都不說,老要靠我猜,我又不是心理醫生,我哪知道你想什麽。可是你要是想假裝沒事你就裝徹底點,又都掛在臉上,我也不能裝看不見,你說你這不是折騰人嗎?”
  簡楨被他搶白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誰要折騰你?你不看我不理我就是了,讓我自作自受好了,你幹嗎要管我?”
  她騰的站起來,就要往外走,她不想讓他看見她的淚。
  江展航在背後一把拉住她,他力氣大,她掙脫不開,隻好站住,手腕吃痛,控製不住的眼淚流了一臉。
  兩個人尷尬的僵持著,半天,江展航把簡楨推回到沙發上,自己順勢坐在她的旁邊。
  簡楨扭著臉無聲的流淚,江展航去搬她肩膀。她不肯,卻終究較不過他,被他把臉按在了肩上。
  簡楨的淚水很快濕透了他的毛衣,那淚水,暖暖的,癢癢的,流到了江展航的心裏,勾起了他心中久違的一些東西。
  “好了好了,你別哭了。”江展航低聲安慰她。
  其實簡楨眼裏已經沒淚了,哭到最後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麽,但是心裏覺得很暢快。江展航寬闊的肩膀,給了她渴望已久的支撐和撫慰。
  “其實怪我,我心裏一直有個疙瘩,這麽些年都沒跟你說過。”在簡楨以為她跟江展航的齟齬已經告一段落的時候,忽然聽他幽幽的這樣說,不由得側過身子看著他。
  江展航沒有看她,莫名其妙的伸手從桌上拿了一張紙巾,在手裏折來折去的擺弄著,似乎眼前世界上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了。
  簡楨耐著性子等著。
  “我其實一直都想問你,當時為什麽離開我?”

  第三十二章
  簡楨是上初二那年跟江展航相識的。那年,江展航的父親從外地調進市公安局,他的媽媽張惠在市醫院內科跟簡楨的媽媽做了同事,江展航也得以借父親的關係,進了當地最好的重點中學,跟簡楨同級不同班。
  初中時的簡楨跟江展航,幾乎是兩條平行線。張惠跟李雲卿的投契,使兩家很快的有了來往和走動,但正是因為這層不被其他同學察覺的關係,簡楨和江展航在學校裏格外的避嫌,幾乎都不講話。
  後來他們順利的上了本校高中,分到了尖子班,江展航在這兩年間長高了二十公分,成了籃球場上的明星,女生眼裏的王子。比較之下,簡楨隻是個內向清秀的好學生,身上的光彩遠不及江展航。
  是從什麽時候起,這兩個孩子的心思不同了,江展航和簡楨各有答案。不過確實是江展航先頻頻出現於簡楨上學的必經之路上,後來演變到每天都在路口等她,再後來,就公然的放學一起回家了。兩家父母工作都很忙,對孩子跟異性的交往又很開明,簡楨跟江展航的友好,大人們並沒有放在心上,覺得兩人從小相識,走得近些很正常。
  在簡楨的記憶裏,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光。每天騎車出門,拐彎就可以看到江展航斜倚在自行車上往她的來向眺望,兩個人一路說笑著到學校。放學後,推著車走在路上,有時一路都不怎麽說話,擁擠的時候,江展航會伸出手來把簡楨的車往自己身邊帶一帶,兩個人的手默契的相握在一起。天氣好的日子,他們會翹了課跑到郊外的山上,聽寺廟的鍾聲響起,驚起林間的鳥群,向著山下江麵的方向飛去,陽光投過樹蔭投射在他們的臉上,造成斑駁的陰影,簡楨迎著陽光愉快的眯起眼睛,樹葉嘩嘩的輕響,江展航俯下身來,與她輕輕親吻。
  那時的他們從沒說過將來,將來對他們來說,不過是明天,是下一個暑假而已。
  直到數學老師拿著兩個人考砸了的卷子找了家長。
  江家為了怎麽教育江展航先起了內訌,做父親的不以為然,甚至玩笑說,我覺得簡楨這孩子不錯,小航有眼光。張惠急了:“馬上就高三了,萬一影響了考大學,這孩子還有什麽前途?”江伯年一貫的大鬆心:“我兒子我心裏有數,一次兩次考不好沒關係,大不了去當兵唄。”
  張惠在單位見了李雲卿,就有些尷尬,不知道是應該訴苦還是埋怨。
  簡楨一直惴惴的等著媽媽跟自己算賬,結果媽媽什麽也沒說,隻是把她的試卷端端正正的放在她書桌上,連帶冷淡了她三四天。
  嚇得簡楨跟江展航偃旗息鼓,打起精神先對付完了期末考試。
  那年暑假,同學們都在積極準備複習,進入高三衝刺的時候,李雲卿帶著簡楨去了北京。
  那是母女倆第一次獨自出門旅行,他們宿在東單附近的一個幹淨的四合院式的小酒店裏。李雲卿過去進修的協和醫院,就在附近。
  白天他們去頤和園、故宮、天壇、北大,晚上逛夜市,吃小吃,回來以後,母女倆關了燈躺著說話。
  簡楨從未與母親這樣親近過,由不安到興奮到依戀,他們度過了愉快的一個星期。
  臨走前的晚上,李雲卿問簡楨:“北京好嗎?”
  “嗯,好。”簡楨由衷的回答。
  “好在哪裏?”李雲卿聲音裏都是笑。
  簡楨一邊想一邊說:“其實吧,北京人太多了,樹也少,東西也不老好吃,可是就是讓人覺得好。我本來覺得我們家那裏已經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了,來了北京一看,才發現我們那裏就是個小縣城,北京什麽都比我們那裏大,人到了這裏,好像心胸都變開闊了。”
  李雲卿沉默了片刻,說:“楨楨,這趟帶你出來,就是要讓你看看外麵的世界有多大,這隻是一個北京,將來你長大了,還有機會去到更遠的地方,看到更多的人更多的事,那時候你很多的想法都會改變,也許有一天,對你來說,北京就像你現在回頭看我們家一樣。”
  簡楨忽然覺得媽媽想要跟自己說什麽,有點緊張,不禁屏住了呼吸。
  “你跟小航的事,我一直沒跟你談過。因為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談,女孩子大了,有了喜歡的人,這很正常,小航也是個值得喜歡的孩子。如果你們能處理好目前的學習任務,我其實不反對你們交往。可是事實證明,你們還沒有這個能力。”李雲卿慢慢地說。
  簡楨握緊了雙拳,覺得自己幾乎喘不過氣來。
  “你現在正是關鍵時期,你講不公平也好,不人性也好,中國就是這個分數決定一切的現狀,隻有考上一個好的大學,才可能有更好的機會改變自己的生活。而且,環境變了,你的心態也會變,有很多事,現在決定,有點過早了。媽媽相信你,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知道怎麽安排自己的將來,媽媽會尊重你的選擇,也永遠會支持你的選擇,隻是,將來你想要什麽樣的生活,能不能實現你的目標,一切還是要靠你自己。”
  在黑暗裏,簡楨慢慢的淌下淚來。她說不清自己此刻是什麽心理,是難過,是感動,是委屈,她不知道。
  第二天,母女倆回到家,他們之間再也沒有進行過類似的談話。
  進入高三,簡楨跟江展航一文一理分開了,擺脫開了不擅長的物理化學,簡楨忽然覺得如虎添翼,讀書讀出興趣來。做題都已滿足不了她所向披靡的勃勃鬥誌,居然發展到開始拿著教科書逐頁背誦,老師都嘖嘖稱奇,說那個不用功的簡楨,簡直是換了一個人。
  這邊江展航卻如墮雲裏霧裏,簡楨從北京回來,找他談了一次,大意是我並沒有變心,但是我們最好先集中精力學習,一切等考上大學再說。不由分說的就投入到她那熱火朝天的高三生活中去了。
  放學後被男生們簇擁著去打球的江展航,遠遠的看著跟一群同學一起眉飛色舞的討論著試題的簡楨從他身邊走過,她居然都沒多看他一眼。
  一向自信的江展航,此刻感覺像是一個被人扔掉的破布娃娃。
  高考結束,簡楨高分考入北京一所重點大學。江展航剛過重點線,但是因為第一誌願過高,又沒有填報大專而不幸落榜。
  那一個假期,江展航都把自己關在家裏,不見人,不聽電話,直到簡楨去了北京。
  她再也沒有消息。
  在九年後,簡楨自以為兩人已相處自然得沒有了性別,如兄弟一般時,江展航忽然這樣問:
  “我其實一直都想問你,當時為什麽離開我?”
  “我……”簡楨有些結舌,時間過得太久,她已經記不起當時的心思了。那時候覺得媽媽說的是對的,有些事,可以將來再考慮,她畢竟還是喜歡展航的,也許將來上大學了,他們就可以真正的在一起。但是,真的有了奮鬥目標了,忽然發現這是一件特別有成就感的事,讓她可以樂此不疲,那種感覺跟終點越來越近的快樂,居然勝過了跟展航在一起的快樂,因為這種付出是毫無負擔光明正大的,回報也是可以立見的。
  而等到展航落榜,簡楨內疚的覺得這是自己的責任,要奔向新世界的興奮,和不知如何麵對展航的壓力交織在一起,讓她忽然害怕見他。
  離開家以後,媽媽給她寫了一封信,說展航已經開始複讀了。媽媽說:“我覺得這一年對他來說很關鍵,他需要集中精力重新準備高考,我覺得你最好在這一年裏不要跟他聯係,讓他可以安心學習。”
  在以後的信中,媽媽時常會向她通報展航的消息,看起來他一切尚好,簡楨也就放心了。等到一年後,聽說展航考上了上海的一所重點大學,簡楨開心之餘,也覺得好像卸下了一副重擔。這段短暫的,甚至稱不上puppy love的小插曲,就這樣結束了。
  簡楨回憶著當時的境況,艱難的東一句西一句的說著,卻越發心虛,那是那時候的自己嗎?
  江展航目光炯炯的看向簡楨:“我覺得不是這個原因。你是怕,怕再往前發展。”
  不,簡楨自問自己,沒有這樣想過。甚至在他第一次吻她的時候,她頭腦中的將來都沒有過他的影子。她覺得他們會各自有自己的生活。
  但是有一件事她是逃不了幹係的,簡楨小聲說:“你落榜那件事,我真的很難過。我覺得是因為我。”
  江展航淡淡一笑,“我媽也這樣覺得。” 頓了一下,“不是因為你。是我對高考太掉以輕心了。 ”
  他忽然躲開了她的眼睛,小聲說,“不是沒有陰影,但是那不是主要原因。我隻是一直都不知道你為什麽會離開我。所以,我大學四年都沒有交女朋友。”
  簡楨非常震驚,如果今天他們沒有見麵,沒有進行這番談話,那麽她永遠不會知道。她一直以為一切都過去了,兩個人都已經遺忘了,可以盡釋前嫌的像朋友那樣相處。沒想到這麽多年,他居然還是有話藏在心裏。雖然她無法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案,但是好在他說出來了。有些話,有些事,不說出來,不會死,但是講出來,人會輕鬆很多。
  “展航……我……我真不知道說什麽好,我挺抱歉的,雖然我是無心的,但是當時,的確是我不好。”簡楨有些慌亂。
  江展航笑了:“你沒必要內疚,我既然說了,就表示我不再介意。我後來也有過女朋友啊,隻是幹我這行的,最後都是人家姑娘不願意了。”
  “唉,”簡楨歎了口氣,“我覺得吧,就是個緣分的問題,你也別著急,還是緣分未到吧。”
  江展航駭笑:“聽聽你這個口氣,怎麽跟小老太太似的。簡楨你以前可不這樣,這麽唯心,你到底是怎麽了?”
  簡楨望著手裏茶杯冒出的熱氣出神,“這個事情太複雜,跟你一句兩句的也說不清,反正我現在是男朋友沒了,工作也沒了。”
  江展航忽然明白了簡楨那心事重重的神情所為何來,這丫頭從小要強,對她來說,這是曆史上最具毀滅性打擊了吧?
  可惜他什麽也幫不了他,他甚至不知道現在應該說些什麽話安慰她。
  “要不你還是回家來吧。”江展航說,“在北京那麽多年,該見的也見過了,不也就那麽回事?你回來了,工作不用說,不靠家裏的關係,憑你的能力也能找到很理想的。至於別的,雖然我幫不上忙,不過要是有人敢欺負你,我還是隨時都可以替你出頭擺平的,再怎麽說,自己的地方,做什麽事都方便。”
  江展航的語氣很懇切,簡楨心裏一暖,知道他說的都是實話。這是她長大的地方,她十年都沒把北京十分之一的地方走遍,在這裏閉著眼睛也能摸清大街小巷。在北京跑斷腿說破嘴的事,這裏隻需要給某個叔叔打一通電話。每天走出家門的時候,心裏都是篤定的,因為父輩在這個城市幾十年打下的根基,讓她的世界,天下無賊。
  “嗯,真的。”她不由得順著江展航說下去,“不光不怕有人欺負我,我還可以跟著你欺行霸市強搶民女呢。”
  江展航氣餒的說:“你這人,我要有你說的那麽牛,我先給自己搶一個。”
  兩人相視大笑起來。

  第三十三章
  春節對簡楨來說,一向是個可有可無的節日,她甚至有點怕那些隨之而來的繁文縟節,要去給長輩們拜年,家裏客人也不斷,好像永遠都沒時間全家人好好坐下吃一餐飯。媽媽做了很多冷葷,誰餓了就去廚房熱一碗湯,胡亂吃點算是一頓。
  這一天,對江展航也是一樣,他父親在市公安局擔任要職,到春節的時候,拜年的人都是要踏破門檻的。從高中起,春節的時候他就跟簡楨做伴四處玩耍,年年如此。
  今年因為簡楨正逢不順,江展航刻意讓著她,任勞任怨的充當車夫拉著她四處去逛。家裏大人圍坐寒暄觥籌交錯的時候,他們不是在江邊喝茶就是船上吃魚,要不跟朋友到郊外爬山,生活倒也蠻豐富的。
  簡楨的父母一開始看著她還是那麽能自得其樂,還挺放心的,但是李雲卿心裏總覺得有點不對,今年簡楨沒張羅回北京的事,往年在家過了初五就開始大肆采買收拾行李了,這次卻一直按兵不動。
  “楨楨,你這次能住多久啊,買了回去的機票沒有?”難得簡楨沒出去,晚上一家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李雲卿問女兒。
  簡愛國本來是不讓她問的,說她不提就別問,好像催著她走一樣,可是母親的直覺讓李雲卿覺得自己必須要問一聲才踏實。
  簡楨正在埋頭扒飯,一聽媽媽這樣問,含著筷子有點愣神,好像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嗯?沒想好,這幾天機票緊張吧?過了初七以後再說吧。”
  簡愛國聽女兒這次可以住這麽久,老懷大慰,簡楨看著母親疑惑的眼神,一時有點心虛,躲開了視線。
  吃過飯,簡楨在廚房洗碗,李雲卿看著她沉默的背影,忽然覺得很難過,這孩子獨自在外麵這麽多年,每次回來匆匆忙忙的看兩眼,下剩的日子,好的不好的,都要靠她自己度過。
  “楨楨啊,你最近在北京怎麽樣啊?單位是不是有什麽事?”
  聽母親這樣問,簡楨的身子僵了一下,她知道她是什麽也瞞不過媽媽的眼睛的。她放下手裏的碗,轉過身來,看著媽媽:“媽,我辭職了。”
  這些天來,對於離開EPF這件事,簡楨隻是覺得鬱悶和壓抑,但是看到此刻母親眼中的意外和痛惜,她忽然覺得特別的委屈,淚意很快的湧了上來,哽在喉間。她掩飾的轉過身去,低頭用毛巾快速的擦了擦手,深深的吸了口氣。
  但是真的坐下麵對著父母親交代經過的時候,簡楨的心情反而平靜了。她忽然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不就是正常的工作糾紛嗎,何必把自己描述的像竇娥一樣,讓爸媽難過。
  聽簡楨三兩句的把經過說完,簡愛國跟李雲卿交換了一個複雜的眼神。還是做父親的先開了口:“楨楨,這件事,你做的沒錯。雖然方式上激烈了點,但是我也不希望我的孩子是個八麵玲瓏的人,爸媽支持你的決定。正好趁這段時間,好好休息一下,不用急著找工作。”
  “嗯。”簡楨低聲說。
  李雲卿疼愛的看著女兒:“你還回北京去嗎?這次在家住久一點?那個,你要不要考慮回來工作,留在我們身邊也好。”
  這話由李雲卿說出來,母女倆都有點意外,做母親的一直鼓勵女兒把眼光放得更遠,但是此刻,她隻想把女兒緊緊攬在懷裏。
  簡楨很久沒有接受過父母這樣直接且集中火力的關愛的表達了,不由得有點扭捏,像個小孩子般扭著身子避開母親的目光:“嗯,我要想想。”
  李雲卿忽然想起一事,問她:“是不是在北京有男朋友啊,我們不問,你也從來不說。”
  “啊?沒有沒有。”簡楨趕緊矢口否認,“我說幹嘛這麽好,突然讓我回來,原來是套我的話。”她假裝氣憤的說,站起身來回房了,留爸媽在身後無可奈何的笑。
  躺在床上,簡楨發現自己居然開始考慮媽媽的提議。北京,在這一刻忽然變得模糊而遙遠。
  一個同樣模糊而遙遠的名字也在這時進入了思緒。
  簡楨連忙坐起來,從抽屜裏拿出舊的SIM卡換上,片刻,短信便像潮水一樣湧進來,手機滴滴響個不停,明知道都是些拜年短信,完全是虛假的繁榮,可那種並沒有被世界忘卻的感覺,還是讓簡楨有些微的激動。
  逐條看去,並沒有他的名字。
  收件箱很快滿了,簡楨機械的刪除著,又有新的短信,發件人是葉天。
  他在除夕那天發出的這個消息,隻有兩個字:
  想你。
  在簡楨心裏,有一個念頭,她從未跟任何人說過。她總覺得一帆風順的自己,生活中遭遇荊棘,是從與葉天相遇之後開始的。
  一向循規蹈矩的她,向著旁路多走了一步,就被甩出了軌道。
  她知道這是可笑的唯心論,可是她怕那種失控的感覺。
  隻是他們約定過,她不能跟他玩消失。
  簡楨猶豫著,撥了回叫。
  “喂?”一個月了,沒有聽到過他的聲音,隻輕輕的一聲,就讓簡楨的臉紅了起來,她比她預想的要思念他。
  電話那邊有點嘈雜,大約又是在哪個PUB裏,應該不是一個人吧?
  簡楨忽然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麽,“是我,簡楨。”
  “我知道。”他笑了。看她沒有說話,又追了一句:“是要給我拜年嗎?”
  “是啊,”簡楨也笑,“過年好。”
  “嗯,過年好。你好大牌,我三十就給你拜年了,你到初七才回話。”葉天揶揄她。
  “你那哪算拜年?”
  “那你說算什麽?”葉天促狹的笑,“我說了什麽了讓你覺得不算是拜年?”
  簡楨覺得臉發燙:“我不要說,我說不過你。”
  葉天朗聲笑起來,“什麽時候回北京?要不要先到上海來?”他又引誘她。
  說到北京,簡楨有些黯然:“我暫時不回去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我辭職了。”
  葉天半天沒有做聲,簡楨幾乎以為電話斷了,忙喂喂了幾聲。
  葉天立刻在那邊說:“我在。”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情緒變化。
  “怎麽突然辭職了呢?”他問。
  簡楨聽著他那邊隱隱傳來的音樂人聲,有點走神,不想多說:“人事鬥爭,我敗了。”
  又是一陣沉默,談話好像進行不下去了。
  “這樣。”葉天猶豫了一下,在那邊說,“現在我這邊有點吵,也走不開,等我回家打電話給你。”
  “嗯,我號碼換了,一會兒發給你,打新的號碼吧。”簡楨心裏有點失落,心不在焉的掛了電話。
  直到午夜時分,簡楨睡下,葉天也並沒有來電話。
  早晨簡楨醒得格外的早,拿起手機,確認沒有未接來電,心裏有點氣惱,順手把手機關掉了,馬上又覺得自己太情緒化。她諷刺的向自己笑了一下,心說玩什麽悲情啊。把電話重新又打開扔到一邊,起身洗漱。
  正刷牙,聽媽媽叫她:“楨楨,電話。”她扯過毛巾擦了一把,從衛生間出來,聽媽媽奇怪的說:“啥人上班第一天就這麽早打電話。”
  簡楨抄起電話 - 葉天。
  他聲音聽起來很疲憊,“抱歉昨天回家就睡著了,也沒給你打電話。”
  “哦,沒關係。”簡楨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如水:“我昨天睡的也挺早。”
  葉天笑了,“真的?還以為你會等我電話。”簡楨幾乎可以想象他一臉意味深長的壞笑的樣子。
  簡楨有點不耐煩,一早起來就說這些沒意思的話。“嗯,連夢都沒做一個。”她語氣有點諷刺。
  葉天聲音裏的笑意更濃,提高了聲音:“看來是生我氣了,壞了,得罪你了。這可怎麽辦,本來還想指望你帶我吃一下你們這裏的特色早點。”
  簡楨一時覺得腦筋有點打結,“你?”她不能相信,“不會吧?”
  “是啊,親愛的,我在長堤廣場這裏迷路了,你要不要來搭救我?”

  第三十四章
  簡楨的出租車還沒有靠邊停穩,她就遠遠的看到了葉天。
  行色匆匆的上班人流中,江邊背身而立的他身形頎長,格外出眾,讓簡楨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向他奔去。
  葉天轉過身來,笑著向簡楨張開雙臂,她不假思索的撲到他懷抱中,隔著毛衣,可以聽到他有力的心跳,溫暖而充滿真實感。簡楨揚起頭,幾乎沒來得及看清他的麵孔,便觸到了他的雙唇,他的吻讓她眩暈,霸道的渴望的吻,夾帶著他身上皮革煙草以及男人的味道,鋪天蓋地的包圍了她。
  是周圍呼嘯而過的口哨聲,打斷了他們的忘情,說不上是因為激動還是羞澀,簡楨覺得自己似乎有些虛脫了。
  葉天緊摟著她,閃開周圍行人們好奇的目光,把她帶到了自己的車上。
  他沒急於發動車子,而是側過身來看著簡楨,他的樣子有些憔悴,眼睛裏有紅絲,下巴上盡是暗青色的須根,眼神卻依然狂熱而動人,他探過身來,再次與她相吻,溫柔的,輕快的,一個吻。
  簡楨仍是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居然,就這樣,就找來了。
  葉天捏她的臉:“小傻瓜,別發愣了,我開了一夜的車,累死了。快點頭前帶路。”
  他們並沒有吃什麽特色早餐,本市唯一的一家五星級酒店供應的room service跟北京上海的沒什麽兩樣。簡楨倚在葉天的懷裏,感覺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深秋的早晨,倘若時間可以停在那一刻多好,倘若那次她跟了葉天去上海,拋下日後要麵對的一切多好。
  簡楨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卻把身子往葉天懷抱深處又擠了擠。
  葉天低下頭輕吻她:“想什麽呢?你老是有心事的樣子。不高興嗎”
  簡楨搖了搖頭:“我很高興啊,就是特別意外,感覺好像特別不真實。”
  葉天笑了:“你看我這不是一個大活人在這裏嗎,有什麽不真實的。倒是我現在頭都是暈的。乖,陪我睡會兒,我實在扛不住了。”
  葉天拖著簡楨躺下,把她抱在懷裏,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沒待簡楨說話,他已經迅速的睡著了。
  他溫暖的體溫厚厚的包圍著她,他的呼吸深深淺淺的在她的耳邊,簡楨昨夜也沒睡好,此刻心裏隻覺得無比安定,迷迷糊糊的也睡著了。
  南方陰冷的冬季,讓幾乎成了半個北方人的簡楨已經沒法適應,每年的春節,她都過得瑟縮而恍惚,白天追著太陽走,晚上便蜷在被子裏,像個小動物。這是她回家來第一個好覺,即使在半夢半醒之間,她也能感覺到那種四肢舒展,渾身暖烘烘的舒適感,讓她不願意醒來。
  朦朧間有人輕碰她的手臂,伴隨著電話鈴聲,“唔?”她不情願的張開眼睛,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葉天正溫柔的拍她的肩膀:“電話響半天了。”他把電話塞到她手裏,轉身去了衛生間回避,簡楨努力定睛一看,是江展航的電話。
  “喂?”簡楨口齒不清的回答著。
  江展航聲音輕快:“怎麽還睡午覺呢?你晚上到底怎麽著啊?”
  簡楨有點莫名其妙:“晚上?什麽晚上啊?”
  江展航也莫名其妙:“你晚上有安排了嗎?不用跟我混了?我還怕你看人家都成雙成對觸景生情呢。”
  簡楨要仔細想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原來今天情人節。
  想到從上海趕來的葉天,她忽然覺得胸口一滯,有一種甜蜜的疼痛。
  “喂喂?”江展航不耐煩的在那邊叫她。
  “現在幾點了?”簡楨趕緊收回思緒,隨口胡亂問。
  江展航沒有回答,忽然問了她一句:“你是在家呢嗎?”
  “沒有啊。”簡楨脫口而出,說完才覺得有些不對勁,卻又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麽做補救。
  兩個人都沉默了,也許隻有五秒鍾,也許是十二年那麽久,自他們少年時相識的歲月,在這段沉默中,瞬間成為過去。
  江展航輕輕掛了電話。
  直到葉天走過來,輕輕坐在簡楨身邊,她還在捧著電話發呆。
  葉天拿過浴袍給她披上:“小心著涼。”
  簡楨身體不易察覺的一抖,她轉臉看著葉天,他身上散發著須後水的清香,額角上還帶著水珠,英俊的不像真人。
  每次他的出現,都會伴隨著巨大的波瀾,給她的生活帶來震蕩。
  每次與他在一起難以言狀的歡愉,都需要她隨後付出沉重的代價來換取。
  簡楨忽然覺得有些害怕。
  他是上天派來給她黑白色人生的慰藉,還是需要用靈魂來交換的誘惑,她不知道。
  她伸出手去,撫掉他臉上的水珠,他皮膚上的涼意傳遞到她的手上,讓她一凜,清醒過來,那句幾乎脫口而出“你是真的還是假的?”的傻話,究竟還是沒有說出來。
  葉天抓住她的手,貼在臉邊。剛剛睡醒的她,目光沒有焦點,臉頰軟軟的,像個孩子,卸下了平日敏感倔強的武裝,她又變成了他初識的那個美麗的女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平靜的麵容下深藏暗湧,莫名的讓他心動。
  “我去洗把臉。”簡楨想要掙脫開,她現在心思有些亂。
  葉天卻不放開她,把她帶到了懷裏。“別跑,你總是想跑開,我這麽遠來了,每分鍾對我來說都很珍貴你知道不知道。”
  簡楨像個嬰兒一樣,伏在他胸前,數著他的呼吸,心情慢慢的安定下來。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當初為什麽會離開醫院?”葉天忽然開口,她坐起身來,與他依靠在床頭,頭枕在他肩上,她知道,就像在青島的最後一晚,葉天在向她打開自己。
  如今的葉天衣飾考究氣質凜然,旁人隻以為他是富家出身,在青島那晚,兩人說起各自的家庭,簡楨才知道葉天父母早亡,他是在親友和父母單位的協助下讀完大學的。隻這一句話,簡楨就能想見他吃了多少苦頭。
  “上學的時候,我成績很好,分配的工作也很理想,那時覺得自己是熬出頭了,光明就在前麵的感覺。”葉天點燃了一支煙,想起那段躊躇滿誌,不眠不休卻幹勁無窮的日子。
  在這個求醫看病難的時代,一個大醫院的外科醫生,自然是人們眼中豔羨的對象,但是身在其中,才會知道,這是一個多麽勞累、煩雜而責任重大的工作,幸好那時候的葉天,沒有家累,一心想要回報社會,他充滿熱誠。
  相貌生得又好,那些刁鑽古怪的小護士和誰的賬也不買的老大姐,都願意對他好,有什麽搞不定的事,大家都派葉天出馬,他成了新人裏的明星。
  剛進醫院的頭幾年,不過都是資深醫生手下打雜的,但是漸漸的,誰能進入第一梯隊,誰將繼續打雜,就有了端倪。
  葉天便是幸運兒之一。
  “那時候,我覺得老天真是公平的,所謂天道酬勤,確實不假。”葉天諷刺的笑了一下,眉頭緊蹙。簡楨靜靜的看著他,他眼中閃過的痛苦讓她心裏一顫,她輕輕的挨近他,握住了他的手。

  第三十五章
  如果說醫務工作者都是白衣天使,那外科主任幾乎就是上帝了。多少人的生命掌握在他的手術刀下,比起來,手下那些大大小小的醫生的前途,也隻是一念之間的事。
  葉天被上帝之手選中以後,縱然年紀輕資曆淺,已經可以跟隨在主任身邊鞍前馬後的做助手工作了,有人不無嫉妒的在背後說,主任家裏有個老姑娘,估計是看上葉天沒有家累,打算一舉收為己有,這個接班人他做定了。
  這種青眼有加的關愛,葉天自然也感受到了,少年失牯的他有種找到導師和父親的感覺,在心裏,他早已把主任奉為神祇一般。
  葉天還清晰的記得那天是5月8號,長假後的第一天。外科住院醫生沒有什麽公眾假期一說,但是因為那幾天沒有門診轉過來的病人,所以相對來說還是輕鬆些。早上的第一台手術是主任做的,這次的病人是外地來求醫的,年歲不小了,做的是肝部腫瘤切除,葉天跟另外兩個副主任醫師做助手。
  打開腹腔後,主任忽然說要改變手術方案,說做切除病人身體受創太大,會有生命危險。當時另外的三名醫生麵麵相覷,不知道說什麽好,還是葉天試探著開了口:“做動脈化療和栓塞發生並發症的幾率很大,病人身體也不一定受得了。”主任看了他一眼,不容置疑地說:“快做準備。”讓葉天把正要說的那句:“是不是征求一下家屬意見”吞了下去。
  術後不到一周,葉天最擔心的事發生了,病人出現腰部以下截癱,在隨後的時間裏,截癱逐漸發展到胸部以下,內部髒器一並出現損傷,最終搶救無效而死亡。
  葉天目睹了病人如同被陷入泥沼中般無力掙紮直至被吞沒,被動參與了術後院方對病人和家屬敷衍、隱瞞、推諉的全過程,對病人死亡原因,醫院官方的解釋是:患者自身血管異常,導致異位栓塞。這種治療在臨床證實是有效的,不算是醫療事故。
  醫學上的事家屬怎麽辯得過院方,於是雙方糾紛的焦點就變成了簽手術聲明的時候醫院是不是已經向家屬聲明盡量做切除術,如果不行,會改用其他相應的醫療方法。
  葉天永遠忘不了主任當時盯著他的雙眼平靜的說:“我讓你跟病人家屬交待過。”。
  醫院內部調查的時候,有人來勸葉天:“把這事扛下來,自然有人善後,醫院一年到頭遇到的這種事多了,你看我們誰有事了?你要是犯傻,不懂規矩,以後可就難做人了。”
  還有人來唱反調:“傻子,你可別讓人當槍使了,就等著拿你這樣的墊背呢。這回人家家屬要打官司,你可別把責任往自己頭上攬,反正主任歲數大了,也該退了,不然像你這樣的有為青年,什麽時候能出頭啊?”
  葉天似乎什麽也沒聽見。
  當他把證明材料和辭職報告一起上交院長的時候,那個須發皆白的老人慈愛的看著他,眼裏都是無奈:“你還是太年輕,很多事,以後你會明白。”
  葉天輕輕的搖了搖頭。
  葉天南下去了上海,他是個沒有家的孩子,哪裏也不是他的終點。
  “說起來,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葉天吐出淡淡的一個煙圈,臉上的表情在煙霧後朦朧不清。
  簡楨知道葉天為什麽會跟她說起這段經曆,隻是那種寄望落空的痛苦,又豈是她職場上摔的一個小跟頭可以相提並論的。此刻隻覺得語言是如此的無力,讓她無法準確的表達內心的痛惜和安慰。
  她轉身跪坐在葉天的麵前,探身過去,輕吻他的額頭,像撫慰一個受了傷的孩子,他抬起頭來,渴望的尋求她的親吻,她柔軟芳香的吻,像花瓣一樣落在他的唇間。化作讓人安定的,不含情欲的一股暖流,讓他的心變得充滿而溫暖。
  他仔細的回應著她,品嚐著她的味道,讓這股暖流慢慢的遊遍全身,飽脹在每一寸肌膚的下麵。他覺得自己此刻充滿了力量,要占據主動。他挑逗著她的舌尖,她纖細的腰肢此刻在他的手中似乎不盈一握,他蠻橫的把她拉近,她跌入他的懷中,眼神迷離,身體火熱。
  他摸索著她綢緞內衣下光滑的肌膚,卻渴求的望著她的雙眼,期待一個答案:“寶貝,你愛我嗎?”她的眼神在這一刻變得異常清澈,瞳仁裏盈盈倒映著他的麵孔,她想說不,可是她做不到。她攀住他寬厚的臂膀,在他的耳邊呢喃:“愛你,愛你啊。”
  就像一群蝴蝶從網中掙出,對著太陽張開了翅膀;就像赤了雙足,在廣闊的草原上奔跑;原來把心放開,世界也會從黑白變成彩色,原來一切的一切,隻需要這個magic word。
  天色漸漸暗下來,江邊的路燈亮了,把江麵照得七彩,情侶們雙雙對對的相攜走著,臉上帶著微笑,手裏拿著玫瑰,這樣的日子,空氣裏都蕩漾著甜蜜。
  此刻屋內的這對情侶,依偎在一起,偶爾喁喁低語,更多時候,隻是懶懶的依靠著,姿態軟熟的,無論其中一個人怎麽移動,另一個都能自然的以極舒適的姿勢貼合。
  一陣輕微的響動打破了這種閑適的寂靜,簡楨咭咭的笑起來:“是咱倆誰的肚子在叫?”葉天懶洋洋的說:“是我,體力消耗太大,又餓了。”簡楨說:“也該吃晚飯了。”“嗯。”葉天答應著,卻不肯動。
  五分鍾後,還是簡楨起身抓起浴袍先去洗澡,滾燙的蒸汽讓她有些暈眩,她用浴巾擦著濡濕的短發,無意間抬頭,發現鏡子裏的自己,嘴角都含著笑。
  葉天不肯開車,非要跟簡楨拉著手在街上走。簡楨有種奇怪的心理,總覺得兩個人隻有在獨處的時候,才會有那種坦誠相見,彼此所屬的感覺,一走入人群裏,卻會感到他們似乎隨時會被人群衝散,變成芸芸眾生裏的陌生人。
  江邊的步行街,一向繁華,尤其是今晚,臨江的酒吧西餐館都燈火通明,人頭攢動,這是小城裏時髦的年輕人最熱門的聚集地。
  簡楨跟葉天一邊走一邊一家家店的打量,沒有提前訂位,已經很難找到地方坐了。簡楨拉著葉天商量:“要不隨便找個什麽地方吧?別這麽看了。”葉天笑了:“你餓了嗎?我就是想多看看你生活的地方,才不會老覺得你隨時會跑掉。”
  簡楨捶他胸口:“你才生活在這種地方。”葉天故意做出吃痛的樣子,兩個人開心的笑了起來。
  “簡楨,簡楨!”背後忽然有人喊簡楨的名字,她意外的回過頭去,發現是中學同學小文站在一家餐廳門口向她招手。
  簡楨一邊賠笑揮手回應她,一邊硬著頭皮往她那邊走。這個城市太小,現在碰見熟人,隻怕明天會有二十個電話打來問她昨晚跟她一起的男人是誰,她悄悄的放開了跟葉天牽著的手。
  “哎呀,這麽巧?”簡楨心不在焉的說著廢話。
  “啊,是啊,我正好看到你在門口探頭,跟你打招呼你沒看見,我就追出來了。”小文嘴裏說著,眼睛忙碌的打量著簡楨身後的葉天。
  “對啊,人太多了。”簡楨覺得自己現在臉上的表情肯定是皮笑肉不笑的,打算寒暄兩句蒙混過關就走。
  結果小文拉著她:“沒事沒事,我們這裏有地兒,要不我追出來叫你,來吧,大夥兒都在。”
  “啊?”簡楨有點無措,不知道大夥兒都有誰,扭臉去看葉天,他充滿興味的看著她為難的樣子,卻不肯表態。
  這樣走了實在是不合適,簡楨隻好半推半就的跟著小文進去,葉天把簡楨拉近自己,湊在她耳邊低聲說:“想把我藏起來?沒那麽容易。”說著在她腰間擰了一把,簡楨又是氣又是笑的掙開,拍了他一下:“一會兒別亂說話。”
  說笑間走進包間,一抬頭,一屋子人,正中坐著的是江展航。

  第三十六章
  屋裏的人紛紛起身讓座,雙方忙著互相打量,半天才亂哄哄的坐了,簡楨跟江展航正坐了個對臉。
  在座的都是同學,男生居多,簡楨一看,都是成雙成對來的,隻有江展航旁邊的秀氣女生沒見過,但是很顯然,這是他今晚的女伴。
  旁人還在故作正經的跟簡楨寒暄,問要喝什麽吃過了沒有,小文早忍不住,截斷了話頭代表大家問簡楨:“簡楨,你這朋友也不給我們介紹介紹?”
  簡楨很想說,大家好,這是我失散多年的表哥。還是克製住盡量用外交部發言人的口氣說:“這是葉天,葉天,這些都是我中學同學,我就不挨個介紹了。”
  大家對這個回答很不滿,開始自行發問:“怎麽前幾天同學聚會沒見你跟簡楨來?”“不是本地人吧?從北京來的?”
  葉天微笑:“今天從上海過來的。”
  大家臉上的表情頓時很複雜,看向簡楨的眼神就多了些敬畏。
  簡楨隻能假裝沒看見,目光沒有焦點的掃視著桌上的吃喝,指揮旁邊的同學:“哎,把那個沙拉先遞給我讓我吃點,餓死我了。”轉臉問葉天:“你要喝什麽?”
  大家知道她害臊,暗暗好笑,也不好繼續窮追猛打,隻好放過她,自己聊了起來。
  兩人罔顧周圍群眾好奇的目光,認真的吃著東西。情人節晚上的西餐廳,做出來的東西,認真馬虎,不過是東拚西湊的胡亂吃點,隻求果腹。半晌簡楨一抬頭,看見江展航正看著她,臉上很平靜,但是眼神中充滿了玩味。
  簡楨覺得自己沒什麽可心虛的,順勢看了看江展航身邊的女伴,那女孩子看上去年紀很輕,模樣乖巧,穿件毛茸茸的白毛衣,像個小兔子。非常安靜,話很少,但是看得出來,跟江展航關係非同一般,完全是一副小鳥依人的感覺。
  簡楨心裏暗笑,從小一塊長大,誰也別假裝純潔,大家都不是善男信女,展航,我們彼此彼此。
  簡楨擦擦嘴,看葉天已經在跟旁邊的男生碰杯聊天了,放心的自顧起身去了洗手間。
  洗手台的鏡子前擠滿了補妝的女生,一年一度宣告所有權的大日子,個個都是勝利者,眉眼間都帶著光彩。
  簡楨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擠出來,卻看到江展航站在過道裏,斜倚在牆上。
  簡楨笑了:“排隊啊?”
  江展航諷刺的笑:“心情很好啊?”
  簡楨不吃這套:“你想說什麽就直說吧。”
  江展航在她麵前從來占不了上風,卻不肯示弱:“不是前兩天還哭得梨花帶雨的說失戀了嗎?這是重歸於好了啊,還是新找的啊?”
  簡楨淡淡地說:“我不用跟你交代吧。不過我告訴你,我沒騙過你。”
  江展航白皙的麵孔有些泛紅,卻不肯罷休:“我不是說你騙我,我是怕你受騙。”
  看著少年時起,那張代表信任與友愛的臉,簡楨的心軟了,她忽然很想伸出手去像過去一樣揉亂他那一頭孩子般細軟的黑發。“小航,我知道你最近很擔心我。”她溫柔的說,“可是,咱們不是小時候了,大家都是快三十的人了。你不能永遠保護我,你也要相信我有照顧自己的能力。”
  江展航一時不知如何作答,隻是看著她。剛才她跟葉天進門的那一霎那,江展航就知道,有些事已經永遠的改變了。
  兩個人都穿著深色外套,一般的濃眉大眼,看上去就像兄妹,說不出的協調與般配。簡楨一直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男人與她在一起,總是若有若無的有被她壓了一頭的感覺,但是站在葉天身邊,她看起來特別的沉靜與成熟,她不再是那個在他懷裏哭泣的小女孩了。
  江展航此刻眼中的不舍,讓簡楨本已平靜的心此刻也翻江倒海起來,她忽然莫名的想要哭一場,為所有難以言說的過去,和看不清的未來。
  有陌生人從他們身邊匆匆擠過,奇怪的回頭看他們一眼,嘀咕道:啥人跑到廁所門口談戀愛?
  江展航臉色一變,簡楨趕緊拉住他,忍不住又笑了:“好了好了咱們回去吧,有什麽話不能以後說,非要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
  江展航搭住她的肩膀,把她往懷裏摟了摟,鬆開手說:“以後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去。”簡楨推開他嗔道:“你少倒打一耙,你身邊那小美女當我沒看見?”
  被簡楨揭穿,江展航也不覺得難為情,大喇喇的說:“我們是同事,純潔的友誼,戰友情,戰友情你懂不懂?”
  簡楨懶得理他,兩個人一前一後的回了包間。大家一看簡楨進來就笑,說:“回來的正好。”簡楨一愣,低頭看,葉天旁邊站著個小姑娘,挽著一籃子包裹好的一枝一枝的玫瑰正在扯他的袖子。
  這種走街串巷的賣花小姑娘眼最尖,覺得坐在門口的葉天看起來最有錢,進門就奔他去了:“叔叔買支花吧。”
  葉天笑:“這麽多叔叔,幹嗎就找我一個?”小姑娘的小髒臉上大眼睛忽閃,擲地有聲的說:“因為你最帥。”
  大家哄笑,簡楨居然第一次看到葉天紅了臉。她有點不忍但是也很好奇,想看看葉天怎麽應對。
  葉天笑著搖頭說:“謝謝,叔叔不用買花了,叔叔有花。”小姑娘不買賬,打量了他一下,尖銳地說:“你騙人。”
  所有人都跟小姑娘一樣瞪著眼睛看著葉天,卻看他轉身從外套裏側的口袋裏掏出一枝小小的玫瑰站起來遞給簡楨,“送給你的。”他的微笑充滿了溫柔,就像那花朵,還是個小花苞,似乎一陣春風刮來它就會被吹開,綻放它的芳香。
  簡楨幾乎是手足無措的接過那朵花,心一陣亂跳,男生們大聲起哄,女生們忍不住出聲讚歎:哎呀真浪漫。
  賣花小姑娘覺得非常失望,不知如何是好,癟了嘴,一副要哭的樣子。葉天彎下腰,在她的小籃子裏放下十塊錢,拿起一朵花來塞到她手裏:“這算是我送給你的好不好?今天別人有花,你也有一朵。”
  小姑娘臉上立刻綻開了笑容,決定放過葉天,點點頭,神采奕奕的轉向下一個人,大聲說:“叔叔,買支花吧?”
  滿屋子的人無可奈何的大笑起來。
  簡楨挨了葉天坐下,隻覺得內心甜蜜,她悄悄問葉天:“你那個花是從哪裏變出來的?”葉天調皮的笑了,說:“你猜。”簡楨說:“不會是你從上海帶過來的吧?”葉天笑著搖頭:“要是從上海捂到現在,花都該熟了。”看簡楨著急,也不賣關子了,他得意地說:“你肯定沒注意,出門的時候,我從送餐車上的花瓶裏拿的,你沒看我一路都駝著背走?你剛才在外麵打我那一下,嚇我一跳,生怕你把花打爛了。”
  簡楨抑製不住的笑起來:“怎麽讓你說的我跟女張飛似的。”葉天正色道:“我覺得其實你更像春麗。”
  他剛要跟簡楨解釋誰是春麗,卻看到簡楨拿起桌上麵包籃裏的兩隻小圓麵包在頭上比劃出一個雙髻的樣子,一臉孩子般的笑問他:“你看是這樣嗎?”
  這個女子,總有讓他感到出人意表的時候,給他帶來無限的驚喜,和更多探究的衝動。
  若不是大庭廣眾,他隻怕要立刻深吻她,把自己溺斃在她的笑容裏,與她在一起的快樂,總是那麽的純粹。
  “喂,你們兩個,不要光顧了卿卿我我。”坐在江展航旁邊的一個男生以熟賣熟的對簡楨說,“那麽甜蜜,搞得我們在座的這些老夫老妻壓力很大啊。”
  簡楨還沒來得及還嘴,憋了一晚上的小文插空問葉天:“小葉,你跟我們簡楨一南一北,怎麽認識的?”
  簡楨聽了臉色一變,想起嘉裏中心那一幕幕,覺得有些尷尬,心情忽然有些激蕩。
  她抬眼看葉天,葉天向她溫暖的一笑:“去年我去北京出差,開會的時候碰到簡楨,就一路死纏爛打到現在了。”
  女人從來都是感性思維的,大家顧不得研究細節,立刻就被打動了,此刻一個個嘴裏感歎著,眼神一五一十的向簡楨傳遞著,恨不得當場就逼她嫁了。
  一直沒做聲的江展航忽然開口,臉上表情很平靜而愉快:“既然這樣,好不容易來一趟,明天,咱們原班人馬,我請客,去望江樓擺一桌吧,讓葉天也嚐嚐咱們本地菜。”
  大家都讚好。
  葉天沒說話,卻先在桌下握住了簡楨的手,另隻手舉起酒杯向江展航示意:“謝謝,心領了。不過這次真是不巧,我今天晚上就要趕回上海,明天有個重要談判,我不能缺席。”

  第三十七章
  在座的男生尤其是江展航都覺得有些掃興而尷尬,女生們卻馬上想到葉天這是一天之內趕一個來回,感動得幾乎說不出來話了。
  唯有簡楨,像被懸在了半空中,找不到落腳點。她想抽出自己的手,卻被葉天握得很緊,簡楨隻好反過來攥住他的手,問:“喝了酒了,不要開車了吧?”
  葉天扭過頭來向她安慰的笑:“別擔心,我都安排好了,回頭找一個司機替我開車。”
  他好像從來都是這樣氣定神閑,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包括對簡楨,這讓她有點莫名的氣惱。
  他看她臉色有些不快,湊近她悄悄問:“跟我一起回上海好不好?”
  “不要。”簡楨條件反射般的回答,忽然覺得語氣裏有說不出的委屈,側過臉去掩飾的喝了口水。
  小文一直在對麵密切注意著兩個人的表情,高聲提議:“要不讓簡楨他們先走吧,咱們別當電燈泡了。”
  看著簡楨那一臉別扭的樣子,大家醒悟過來,紛紛附和。簡楨有些下不來台,走不走都顯得自己小家子氣了。江展航站起來,“我送你們回酒店吧,讓他們多坐一會兒。”
  他跟身邊的女伴都沒交代一聲,自顧走在前麵,簡楨隻好向她抱歉的笑了一下,自始至終,她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女孩向簡楨點點頭,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看上去,心裏對江展航非常的篤定。
  葉天拖著簡楨的手跟大家告別,大夥兒殷殷的等著他們背影消失在門邊的那一刻,迅速開始八卦起來。
  簡楨垂著頭跟葉天走在後麵,覺得有說不出的疲憊。這樣來來回回,到哪天算一站呢?她不要那麽多突如其來的驚喜,和可載入史冊的浪漫,她隻要一個在想見的時候可以見到的情人,兩人可以隨時到樓下的餐館吃吃飯,或者在清冷的夜間偎在一起取暖,僅此而已。
  葉天低下頭來看她,欲言又止,兩人就這樣沉默的上了江展航的車。
  三個人都一路無話。
  酒店很近,幾乎是一拐彎就到了,下得車來,江展航對葉天說:“你要是都安排好了我就不送你了,要是司機有什麽問題,盡管找我,有機會,歡迎再來。”伸出手來跟葉天相握,葉天道謝說:“謝謝了,抱歉這次時間太緊,下次一定找時間好好一起坐坐。”
  江展航轉身要走,看了看簡楨,猶豫了一下,還是什麽也沒說,揮了揮手,走了。
  簡楨跟葉天進了酒店,她覺得這麽沉默著有點可笑,想努力找個話題,卻不知道說什麽好。葉天一直牽著她的手,過於緊了,兩人的手心都汗津津的。
  情人節之夜,酒店大堂似乎格外繁忙一些,四處都是玫瑰,西餐廳的燈光被燭光代替,從門口看進去,柔和而迷離。簡楨的心情,平複了下來。今天應該是個美好的夜晚,她不要破壞掉。
  進房間的時候,簡楨已經想好了開場白:“司機什麽時候來接你啊,哪裏找的,人是不是可靠啊,你要抓緊時間在車上多睡一會兒啊。”
  葉天沒有做聲,轉過身來雙手抓著簡楨的胳膊,讓她在床邊坐下,屈膝半跪在她麵前,直視著她的眼睛:“不要生我的氣,我是怕提前講了影響你的心情,當著那麽多人,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說。”
  簡楨有些慌亂,也有點難過,說不清是為了自己,還是為葉天,她搖了搖頭:“你辛苦趕過來,我不應該再鬧什麽脾氣,一直以來,你做的比我更多。”
  是的,這一段非常態的感情,總是他主動些,付出的多些,她沒法抱怨。
  葉天的眼睛一亮,湊過來輕吻她的嘴唇,低聲說:“那要不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這個問題簡楨已經想過,她艱難的搖搖頭:“要是在北京,也就無所謂了,我不需要向誰交代,可是現在住在家裏,時間倉促,我不想讓父母問太多。”
  這倒也是葉天可以理解的答案,“那回北京之前呢?要不要先到上海來一趟?”他問。
  看著他期待的眼神,簡楨沒法再拒絕,“好。”她點點頭,忽然想起爸爸必然要送她上飛機的,飛哪裏必然是瞞不過的,到時有得頭疼了,可是,她想不出來自己還有說不的理由,若果連這點努力都吝惜付出的話,那這段感情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葉天如釋重負笑了,讓簡楨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臉,心裏卻在想:即使是去了上海又怎樣呢,兩人始終是分隔兩地的啊。
  葉天看著她的眼睛,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他遲疑著說:“本來今天這個時機,不適合談這個話題,隻是既然話都說到這裏了,你願不願意考慮到上海來工作?”
  果然,人人都不能免俗,都市童話瞬間變了柴米油鹽,還沒有海誓山盟,卻先要跨越萬水千山。
  到上海工作,簡楨覺得這是個不可能任務,丟掉十年來在北京積累的一切,為了一個人投身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城市,從頭開始,這是太大的一個賭注。男人不會明白一個城市與另一個城市對女人的區別 – 一起八卦逛街的閨蜜,去慣了的商場和相熟的美容院,住處附近好吃的小館子,生活中點點滴滴的樂趣,這個城市特有的色彩,才會使她成為今天這樣的一個她。換一個地方,就要全部歸零。生活中有人傾心相愛固然很好,但是那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是當他成為她選擇那個城市的全部理由,她不知道,這段感情,是否承擔得了這份重量。
  她張口欲言,正在措辭,葉天用溫柔的目光阻止了她:“不要急於回答我,我知道這不是可以立即就能做的決定,所以你考慮一下好嗎?”簡楨沉默了片刻,隻覺得再怎麽考慮,自己的答案都是一樣的,她隻是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選擇這一刻說出來。
  葉天輕撫她的臉頰,撥開她垂在額前的碎發,專注的看著她:“或者,你心裏是希望我能搬來北京的是嗎?”
  “不不不。”簡楨連忙否認,她抓住葉天的手,把臉貼在上麵,喃喃地說:“不要為我做這麽多。”
  她同樣承受不起,一個人為她如此犧牲。
  看著簡楨眼中瑩光閃動,葉天托起她的臉:“寶貝,你回答我,你覺得愛我嗎?”
  簡楨輕輕點頭。
  “那你跟我在一起快樂嗎?”
  情不自禁的,笑容爬上簡楨的嘴角,她點頭,淚水終於漾出了她的眼眶。葉天輕輕為她拭去淚水:“那你擔心什麽呢?”
  是的,她在擔心什麽呢。
  她幾乎還不了解他,也不確定他了解自己,他們甚至沒有在酒店之外的地方共同生活過,現在,兩人已經在談論未來了。
  而她,不會把自己的未來,這樣輕易地交到任何人的手上。
  “好了好了,我不逼你了。”葉天放過了她,起身坐在她旁邊,把她攬在懷裏,“我給你時間考慮,隻要你不跟我說,你是為了別人而不肯與我在一起。”
  簡楨驚奇地說:“哪裏有別人?”
  葉天小聲說:“我不知道,我隻是有些擔心。看今天你那個男同學看你的眼神,我忽然覺得很沒有安全感。”
  簡楨笑了,她推他一把:“你少來了,不給人安全感的是你吧,我還沒說你什麽,你倒對我倒打一耙了。”
  葉天沉默了。這沉默持續太久,讓簡楨以為他是在介意了。
  他緩緩開口:“確實,我總是不停的出差,做我的伴侶,常常要等,時間久了,難免會有怨氣和猜疑。所以我和你,如果不在一起,我總怕感情就淡了。”他轉過頭來看著簡楨:“第一次你在嘉裏中心走掉的時候,我就知道,要想追到你,我是一刻也不能鬆勁的。”
  簡楨又紅了臉,把頭倚在葉天肩上,他環著她繼續說道:“其實我也覺得對現在的狀態有些厭倦了,總是跑來跑去,有時候一睜眼,都不知道自己在哪裏。隻是,我需要時間,做一些改變,做一些決定,你要對我有信心。”
  簡楨伸出手去,在他胸前無意識的劃著圈,輕聲地說:“我不是對你沒有信心,我隻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好了,我們不說這些了。”葉天哄她。“司機就要來了,有什麽話等你來上海的時候我們再說好不好。”
  春宵總是苦短,何況這情人節的夜晚。
  縱然是氣候溫和的南方,冬日的午夜一樣的冰冷難耐,從熱烘烘的車裏下來,簡楨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來送葉天去上海的司機把車開到簡楨家的樓下,待兩人在門前告別。
  夜深人靜,不能多說什麽,他們隻是默默相對而立,貪戀的看著對方,像是要更深的記取彼此的模樣。
  葉天伸出手來抱住簡楨,親吻她的頭發:“我在上海等你,快點過來。”
  簡楨被他抱的緊緊的,聲音悶在他懷裏:“嗯。”
  她跟他,就要有一個新的開始。

  第三十八章
  昨天很晚才入睡,簡楨醒得卻早,頭有些發昏,空調遙控器就在手邊,她卻懶得動,隻是趴在那裏發呆。
  能聽到父母起身的聲音,似乎是媽媽走向她房間,她連忙閉上眼睛,卻沒聽到她進來,隻聽媽媽壓低了聲音跟爸爸說:“她在,還沒起來。”
  爸爸問了一句什麽,聽不清,話語間好像提到了江展航的名字。大約是在猜她昨晚跟誰一起過的,爸媽低聲笑著走開,感覺很欣慰的樣子。想著他們心裏此刻大約正在亂點鴛鴦譜,簡楨苦笑著心說:要是江展航那就簡單了。
  不想讓爸媽當麵跟她八卦,簡楨候了他們出門才起身,打開手機正想給葉天打個電話,卻見他已經發了短信過來:平安到了,現在去開會。想你,等你。
  吃過早飯,簡楨捧了咖啡在電腦前想著心事。原想一切等過完年回到北京再說,現在看來要及早打算。她並不想在上海待的太久,去這一趟,不過是履行這一段感情中她應該付出的義務,也許她也需要這一段時間的相處來確定一些感覺,但是對於自己的未來,她不會那麽輕易地就作出決定。
  對她來說,上海是一個過於精致的城市,華麗與喧鬧的背後,有一種冷冷的堅持,就像是葉天。
  不過無論如何,應該提早準備,春節假期過後,是轉職的好機會,她連簡曆都還沒寫好呢。
  迅速在兩個招聘網站做了注冊,填寫簡曆。她的經曆很簡單,寫到EPF這段卻很感慨,當時以為,這個工作,會那樣相安無事的做一輩子的,沒想到,也僅僅隻是兩年。
  不想讓自己的簡曆看上去太過單薄,簡楨努力回憶著添加achievement (工作成就) - 勞心勞力的搬家和裝修、那次改變了一切的全球會議,算的是她職業生涯裏的大事件了。
  在前一件事的時候,她認識了林浩宇,後一次,她遇見了葉天。
  要到這個時候,簡楨才驚覺她已經把林浩宇在腦後忘得一幹二淨,當初約了走前聯係,可她離職,她離開北京,她換了電話,都忘記跟他說一聲。想起他慣常的委屈和隱忍的表情,簡楨歉疚的覺得,自己算不得是個合格的朋友。雖然她很反對朋友之間交往太功利,但是對於自己的仰慕者,不由自主的有時候還是會有些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意思,因為知道他總是會等她的,他總是會諒解的。
  隻是,他既肯付出,總是期待回報的。而他要的,並不隻是友誼。兩人之間的那點小曖昧,宛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若不肯更多的付出,也就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
  男女間真正的友誼,不是不存在,隻是太難維持。
  想著本已不多的朋友,如今又少了一個,簡楨一時有點失神。
  簡曆很快做完,該填寫reference(證明人),簡楨在EPF的reference應該是做副總的錢永強或者周海珊,肯定不能找後者,她想周海珊不會對她放背後冷箭,但是她也確定周不會對她大唱讚歌。
  自從離開EPF,簡楨還沒有跟同事們正式聯絡過。當時隻想是珍重再見,大家相忘於江湖,卻忘了還有這些首尾。簡楨隻能歎口氣,打開MSN尋人。上麵都是些工作關係,她已經很久沒登錄過了。
  果然一登上去,幾個vendor紛紛來問:“簡小姐你換電話了?”,“Jessie,你離開EPF了?怎麽連個招呼都沒打?”
  簡楨組織了一下語言,說明自己隻是想換個環境,因為正逢春節假期,就沒有驚動他們。在幾個窗口分別複製粘貼了一番,算是給了大家一個沒有傾向性的交代,至於他們從EPF那裏聽到的是什麽版本,就不是她所關心的了。畢竟這些關係她不會帶到下一個公司,她會重新開始。
  EPF的人有差不多一半人在線,並沒有人跟她主動打招呼。
  錢永強並不在線。
  徐迪的對話窗口突然跳出來,向她發了一個笑臉。簡楨不知道她有什麽下文,隻好也發了一個笑臉。徐迪接著問她:“工廠那裏要申請新的許可證,上次申請的時候那套資料放在哪裏了?”簡楨交代一下自己電腦裏的文件夾路徑,然後說:“找到申請資料那個文件夾,電子版的都在,然後hard copy在文件櫃裏的存放位置我也標在裏麵了。”徐迪愉快的說:“謝謝啦。”
  簡楨雖然心裏有問題,但是也不好發問,隻是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發過去:“我電話換了,有事直接打給我吧。”
  徐迪很客氣,說:“好的,很多事剛開始接觸,以後免不了還要經常找你。”
  簡楨想了想才明白,估計她是接了Operations Manager的位置了。
  她第一反應是去看MSN上葉樹森在不在。葉樹森是在線的,MSN簽名Sam的後麵隻有一個詞 – busy。
  他跟EPF的關係千絲萬縷,應該早已知道簡楨的離去,和為什麽離去,但是他,一直不發一語。
  他自己,走前跑遍EPF華東所有大客戶,為創業聚集資源,毫發無損的離開了EPF。也許這才算是未雨綢繆,所謂聰明人的做法吧。
  也許在他的心裏,正對簡楨暗自搖頭:早就暗示過你周海珊不好相與,讓你早做打算,可笑的是,你完全沒把我的話放在心裏。
  簡楨默默的把這個聰明人從MSN上刪除了。
  許永純正在線,簡楨開了跟她的對話窗口,問了一聲:“忙嗎?”
  許永純很快回了一個:“不忙,回北京了?”
  簡楨回複:“沒有,過幾天。老錢今天沒在辦公室是嗎?我看他沒在線。”
  要過了一會兒,許永純才回複說:“他剛被調到工廠搞研發去了,可能這會兒沒在網上吧。”
  很簡單的一個回答,簡楨一時卻不知道怎麽接下文。不過是短短的半個月,似乎發生了很多事。
  但既然是對著許永純,她還是繼續說了下去:“是這樣,我想讓老錢做我的reference,要不我回頭再找他吧。”
  許永純回複說:“他最近很忙,再說reference你寫我不完了,把你簡曆給我,回頭幫你發給熟悉的獵頭公司。”
  簡楨心裏一陣感動,發了一顆心過去:“謝謝啦。”把簡曆傳給她。
  許永純回她以笑臉。
  曾經那樣要好的兩人,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麽。也許,這是她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而她應該做的,就是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雙方心情平複之前,再也不要打攪她。
  也許會有一天,她們仍會像以前一樣,甚至更親密。也許,這段友誼,會悄無聲息的無疾而終。此刻,她們兩個人都沒有答案。
  簡楨忽然覺得胸口有些氣悶。她關掉電腦,出門。
  坐在江邊碼頭的台階上,這一處其實是公園的一部分,離真正的港口還有好幾公裏,簡楨看著遠處的貨輪,離得太遠,似乎在江水裏半天都沒有移動。港口裏到處都是集裝箱和吊車,身後卻是參天的老榕樹與石欄石凳,仿佛身處兩個世界。
  在北京,很難這樣輕易的看到一大片水,要麽在市區的那幾個公園,遊人如過江之鯽。尤其是夜晚的後海,簡直是摩肩擦踵,而且過於的燈紅酒綠了。要麽就要跑出市區很遠,去一些諸如水庫之類的地方,住在旁邊的人工化過於嚴重的度假村裏,依然是卡拉OK,遊泳按摩,隻是換了個地方而已。
  卻從來不像自己的家鄉,那些日常生活中日漸消逝的,讓人懷戀的,就那樣千百年不變的在眼前,在那裏,靜靜的等待著她,可為什麽,她卻越走越遠呢?
  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是江展航:“你在哪兒呢?”
  “哦,在碼頭這裏。”簡楨沒精打采的說。
  江展航笑了:“還以為你私奔到上海去了。”
  “切。”
  他在那邊點著一根煙:“等著我過去找你。”
  簡楨奇怪的問:“今天不用上班嗎?”
  “今天沒什麽事,犯罪分子也要過年啊。”這小子。
  江展航到碼頭的時候,簡楨正在跟葉天通電話。他剛剛開完會,聲音裏透著疲憊。簡楨囑咐他:“抽空睡會兒,今天別開車了,不安全。”葉天在那邊充滿幸福感的應著,又追了一句:“早點來上海。”
  江展航走近簡楨,看著她獨自坐在台階上,穿著黑色的棉衣,抱著電話,勾著背,看上去小小的一團。就像少年時的她,驕傲而孤獨,讓人想要接近,卻不會心生憐憫,因為她不需要。
  挨著簡楨坐下,兩個人沒有打招呼,隻是一同望著江水出神。小時候他們常會來這裏,書包扔在一邊,握著手,有說不完的話。
  “你快走了吧?”江展航慢吞吞的說。
  “嗯。”簡楨在台階上伸長了腿,“在北京的時候,也不怎麽想家,可是每次回來要走的時候,就特別舍不得。”
  隻是這裏還是留不住她。
  “回北京嗎?”他還是忍不住要問她。
  簡楨苦笑了一下:“我原來是這麽想來著,不過這次要先去趟上海。”
  本該是很甜蜜的一件事,她的臉上卻全是煩惱。
  簡楨沒有看江展航,目視著前方,“小航,有時候我就在想,一個人為什麽總要麵臨選擇呢,有選擇到底是不是件好事。一個人在一個時間點隻能做一次選擇,選錯了就不能重來,可能以後的一切就跟著都變了,你也不知道如果當初做了另外的選擇,會是一個什麽樣的結果,更好的,或者更壞的。我覺得這真折磨人。”
  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從來沒有說過這麽抽象艱深的話題,但是江展航完全明白她在說些什麽。
  “我是覺得,既然不知道另外一個選擇的結果,那何必自尋煩惱呢?”江展航靜靜地說,點燃了一根煙,把煙盒遞給簡楨。她搖搖頭,往江展航身邊擠了擠,靠在他肩上,冬天的江邊,風是很涼的。
  “說的也是啊。”簡楨喃喃的說。
  “其實你一直是個有主意的人,該怎麽做,你從來都是想得很清楚的,隻不過,有時候,你不確定的是,你能不能承受決定帶來的後果。”江展航想起她那時決絕的離開他,離開家,其實從來沒有什麽,能阻擋住她的決心和腳步。
  兩個人沉默了半天,簡楨忽然歎了口氣,像個小孩子,天真的說:“唉,為什麽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皆大歡喜的解決方案呢。”
  江展航忍不住笑了,再堅強的女人,也會有充滿幻想的那一刻,簡楨也不例外。
  簡楨頹然:“我就知道你會笑我。”
  江展航起身拖起她:“要思考人生咱也換個暖和的地方,上車裏坐著吧。我穿的少,都快給吹透了。”
  “嗯。”簡楨悶頭跟在後麵。

  第三十九章
  碼頭這裏的茶樓,還是老式的,有木板門,紅燈籠下掛著的旗招,還有吱呀作響的樓梯,肚餓的時候叫一碗點心,上來的是雪菜蝦仁湯麵。
  看著簡楨吃得把臉都埋進碗裏去,江展航笑道:“慢點,一碗麵,至於嗎?”
  簡楨抬起頭,滿臉滿足的表情:“你不知道,就是這樣一碗麵,北京都吃不到。自己做,也做不出那個味道。”
  江展航笑笑,點起煙來,不說話。
  簡楨擦擦嘴:“咦?我以為你又要給我上課,說什麽北京有什麽好唻之類的話。”
  江展航笑著搖頭:“我哪有資格說這種話,再說,你是聽勸的那種人嗎?”
  聽了江展航的這句話,簡楨反而不做聲了,托著腮想心事。
  江展航伸出手去在她眼前晃了晃:“哎,不高興了?”
  她搖搖頭,認真的看著他,瞳子黑亮:“你說我這個人有時候是不是有點固執得討厭?”
  江展航嬉皮笑臉的說:“沒錯,是挺討厭的。”
  簡楨立刻給他吃了個白眼。
  他才正色說:“有時候我覺得固執也不是壞事。”簡楨推開麵前的碗筷,捧了茶杯定定的看著他,表示洗耳恭聽,兩個人之間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正經談過心了。
  江展航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躲開視線喝了一口茶:“一個人,如果能有一定的原則和堅持,至少可以做到忠於自己吧。隻要不傷害到別人,那別人怎麽想,又有什麽要緊呢?畢竟,一個人隻能對自己負責,與其發生什麽事的時候,到處怨天尤人,能夠做到獨立承擔後果,不胡亂推卸責任,就已經很難得了。”他笑笑,“怎麽突然說這麽嚴肅的話題,真不習慣。”
  簡楨感歎地說:“為什麽我們以前從來不說這些,小航,我發現你這人還是挺有深度的。”
  江展航淡淡的一笑:“其實我一直這麽有深度,隻不過你沒注意。”
  簡楨一震,看著他。她似乎現在才發現,九年前那個黯然神傷的少年,如今已經長成一個結實的男人了,眉宇間有說不出的沉著和自信。因為過於熟悉,所以她的注意很少投射到他的內心,因為他總在那裏,所以她從沒想過看他變了沒有。她從未為離開他感到內疚,也從未對他感到虧欠,可是此刻,她忽然覺得不安。
  “我知道自己是個很自我的人,我也曾經以為那是我的事,我沒傷害到別人,現在忽然覺得,我有些太主觀了。可能堅持之外,能給個解釋,或者做點適當的妥協,大家相處起來能更容易些。”簡楨絞住雙手,覺得內心空落落的。
  江展航伸過手來,拿下她手裏握得緊緊的杯子,給她添上水,遞回給她,拍拍她的手背。“咱倆這是幹嘛?說的都是火星話,你跟我可別變成那種探討人生的朋友。我天天在警局裏跟人談人生,我都談惡心了。簡楨,咱倆還是像原來那樣談吃喝玩樂吧。你知道我最喜歡你哪一點,就是你這人夠大氣,不愛唧唧歪歪的。最近你有點過於那什麽了啊,注意點,小心我不愛搭理你了。”
  簡楨被杯子裏的蒸汽熏了眼睛,霧水朦朧的抬起頭來,看著少年時親愛的夥伴,那澄清的眼神和溫暖的微笑,這些年步子邁得太急,讓她幾乎忘記了自己曾經擁有過什麽,又錯過了什麽。
  “嗬嗬,”看著簡楨楚楚可憐的樣子,江展航笑起來:“小盆友,不要怕,警察叔叔不會不管你的。”
  簡楨正欲答話,手機卻響起來,是一個陌生的來自北京的號碼。簡楨遲疑著接了電話:“喂?”
  那邊是個輕快的男聲:“請問是Jessie嗎?”,他自我介紹:“我是卓越管理谘詢公司的Tony,我們是一家獵頭公司。剛剛我看了許永純小姐轉過來的你的簡曆,請問你現在方便說話嗎?”
  簡楨立刻說:“可以,沒問題。”
  Tony講話很幹脆:“是這樣,我們看了你的簡曆,覺得很感興趣。現在正好有一個職位,感覺比較適合你。但是這個事很急,不知道你今天能不能來詳談一下。”
  簡楨一時語結:“我對你說的機會也很有興趣,可是我現在在外地啊。”
  Tony也有點意外:“啊?是這樣啊。請問你什麽時候能回北京呢?”
  簡楨猶豫了一下,說:“原則上,我明天就可以回去,但是可不可以請你跟我簡單介紹一下工作的情況。”
  Tony笑了:“沒問題,這是美國的一家私募基金,馬上要在中國成立辦事處,需要一個office manager統管所有的行政財務和人事方麵的工作,可能同時還要兼任董事的助理,他們很重視這個職位,已經委托我們選了幾位申請人麵試了,今天提出希望能再多見兩位,因為他們負責麵試的董事大後天就回國了。你要是有興趣呢,咱們就先見見,談談細節。”
  Tony說的時候,簡楨已經覺得渾身熱了起來,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迎接挑戰,推銷自己,攻克難題,她曾經覺得這些記憶已經離自己很遠了,但是此刻聽到召喚,她才知道她有多渴望重新回到那個讓她又恨又愛的職場。
  “好的,”簡楨毫不猶豫地說:“我先查一下回北京的航班,然後給你回複,我會盡量在明天趕回去。”
  Tony也很高興:“那好,我等您電話,過會兒我把我的聯係方式發到您的手機上。”
  簡楨掛了電話,看著江展航正愣愣的看著她,問他:“怎麽?”江展航說:“這麽一分鍾就決定了?就要回北京了?不去上海了?”
  簡楨立刻頹了:“壞了。忘了上海這茬了。”不知道怎麽跟葉天交代。
  想了想:“大不了從北京再飛一趟上海,這次我說什麽也要先回去再說。”
  江展航靠在椅子上看著她:“你可想好了,我有種預感葉天會很不高興。”
  簡楨捶自己的腦門,呻吟道:“別說了,我心裏亂死了。”
  江展航不解的看著她:“這個工作真有這麽重要嗎?再說現在隻是個意向吧,一個機會而已。”
  簡楨想了想說:“我從來不相信假設的事和什麽宏偉藍圖,那些太虛,我隻相信實實在在的機會,抓住我能抓住的,機會是自己爭取來的,不是等待別人給的。我原來一直就是這麽想的,現在還是。”
  江展航搖頭:“說白了您這就是一鳥在手勝過二鳥在林啊。簡楨,我怎麽第一次覺得你那麽像男的啊?”
  簡楨苦笑:“我要是男的就好了。”
  她站起來,“行了咱倆也別坐了,你送我去解放路那裏我先買機票,還要趕緊買點東西,就半天時間了。”
  江展航一邊隨她站起,一邊囑咐:“給你們家打電話,告訴你爹媽這個噩耗,你這趟倒好,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啊。”
  簡楨回過頭來:“我求求你了,我都快哭了。”
  兩個人辦事效率高,很快弄妥一切,江展航送簡楨到樓下,她爸媽一會兒都要提前下班回來了。
  江展航說:“明天我不送你了,隊裏有任務走不開。”簡楨點點頭:“沒事,我爸肯定要送我。你忙你的吧。”
  他看著簡楨,這半個月在家,她比剛回來的時候樣子滋潤了很多,隻有此時此地,她才是那個他熟悉的溫柔而嬌縱的簡楨,離開了他的眼前,她似乎就去了另一個觸不到的世界,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你呀,別太要強了,尤其是對男人。不是誰都像我這樣任勞任怨的。”他半開玩笑的說。
  沒想到簡楨歎了口氣說:“真的,還是小時候的朋友對我最寬容。江展航,以後我要對你好點。”
  說得江展航反而手足無措起來,他想伸手抱抱簡楨,又覺得唐突,半空中手改了方向,板住她的肩膀,像對兄弟那樣的搖了搖:“咱倆不用說這個,不管怎麽樣,你隻要好好的就行。”
  駛離了簡楨家,從倒後鏡裏,江展航仍能看到簡楨站在樹下,望著他離開的方向。

  第四十章
  簡楨比預定的時間早到了十分鍾,她坐在國際俱樂部酒店的咖啡廳裏,為自己要了一杯礦泉水。
  這幾天裏,心情搞得一團糟。
  爸媽那邊自然是舍不得,她走得急,生生搞得一家人恨不得有生離死別的感覺。臨走前的晚上,媽媽囑咐她在北京不要為工作的事著急上火,沒有可心的工作就回家來,不要隻報喜不報憂,好像她要踏上的是一段危險的征程。第二天爸媽送簡楨飛機,進安檢的時候,簡楨回頭看著圍欄外的父母,忽然前所未有的覺得他們瘦小而蒼老,簡楨跟他們匆匆揮手走進他們看不見的拐角,才敢放心的讓眼淚掉下來。
  簡楨回家以後才發現媽媽在她箱子裏塞了一疊錢。雖然簡楨薄有積蓄,半年內沒收入也是吃喝不愁的,但是她這個年紀,正是開銷大的時候,又從來不懂得什麽叫做節省,不要說爸媽,連她自己想到下一筆收入不知道在什麽時候都會有些心慌。
  當初一時衝動,說辭職就辭了,從未想過將來,現在才體會,推倒一切很容易,從頭再來卻真是難。
  就好像她跟葉天的關係。
  她搖搖頭,這個時候她不能想這件事,心思都要被攪亂了。回到家以後她一直忙著收拾屋子,采買,去獵頭公司,見蘇西,把自己忙得團團轉,為的就是不給自己時間去回想走前跟葉天的那個通話,今天太關鍵了,她不能破功。
  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今天她穿得很單薄,織花襯衫,闊腿羊毛西褲,長大衣,為的是看起來精神麵貌好些,因為酒店的燥熱,她也不覺得寒冷。選清水而不是咖啡,能讓她緊張的心情得到緩解。
  這時有一位頭發花白的紳士走過來:“請問你是Jessie嗎?”
  簡楨站起來與他打招呼,這人自我介紹他是KTM的董事 Paul Mason,“叫我Paul好了。”握手時,老先生微笑著說。
  對話一開始有些平淡,Paul大概跟簡楨介紹了一下公司的情況,跟獵頭公司的Tony給簡楨講的差不多。最近這兩年,國外熱錢大量湧入中國,有很多KTM這樣的私募基金在中國設立了小型的辦公室,為董事與基金經理們在國內的商務活動做後勤保障。辦公室規模通常不大,但是對人員要求卻很高,既要身兼數職,又要專業可靠,這種招聘也通常隻是在業內口耳相傳或者通過獵頭公司私下進行,有機會來麵試的,水準都不會太差。
  簡楨提前已經突擊做了功課,Paul說的公司架構和已開展的項目在她聽起來都似曾相識,但是她還是努力做出很有興趣的樣子,認真的聽著。
  “Well,”Paul做了一下停頓,笑著說:“我們的情況就是這樣,希望我沒有悶壞你。下麵我們來談談你吧。”
  這種情境昨天簡楨已經在獵頭公司的Tony那裏經曆了一次了,講講自己的履曆,對方會在中途不時的打斷,問一些細節問題,獲取需要的信息,如果條理不夠清晰的話,很容易就被對方打亂了陣腳,說一些原本沒有打算說的話。
  簡楨微微一笑,臉上現出愉快的表情:“我大學學的是英語專業,所以語言對我來說,從來都不是個問題,畢業五年來,我的工作語言一直是英語。”仿若跟熟悉的朋友交談,簡楨把心裏已經排練過無數遍的台詞看似隨意的講出來。這裏麵有清晰的時間點,有背景交代,有職責描述,有工作成就,也有一兩句話就可以帶過的工作趣事,雖然隻是兩份工作經曆,簡楨講得有張有弛,直說了十多分鍾。
  Paul一直沒有打斷她,隻是靜靜的聽著,配合的報以頷首和微笑,簡楨輕描淡寫的說完:“半個月前,我離開了EPF,打算有一個新的開始,所以,”她笑著一攤手:“我來了。”
  Paul滿意的點頭:“謝謝你的介紹,現在我有個問題想問。具體是什麽原因,你會離開你的上一家公司,EPF呢?”
  同樣的問題,當然Tony也問過。如何回答,簡楨自然也想過。態度永遠比原因重要,這才是對方關注的。“人總是在成長的,”簡楨這樣開始她的回答,“剛畢業的時候,我們接受一個工作隻是為了抓住那個機會,因為我們沒有太多選擇。再後來,就是為了錢,希望找到一個薪水豐厚的工作,可以改善生活品質。我覺得對現在的我來說,我是為了我的意誌而工作。因為這五年的經曆,讓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我想要在工作中學習更多,承擔更多的責任,更多的被認可。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就需要我往前邁出那一步。”
  “哦?你這個說法很有意思。”Paul感興趣的傾過身子,“為什麽你覺得KTM這個職位可以滿足你的意願呢?”簡楨報以微笑:“在見您之前,我看了職責描述,也看了公司簡介。我知道你們是願意給人以機會的公司。我也相信,這是我等待的機會。這個職位要求的職業素養和相關經曆我都具備,我幾乎覺得這個職位是為我量身定做的。”
  “是嗎?”Paul笑了起來,“說說看。”
  簡楨知道成敗在此一舉,一邊回想著職責描述上對工作內容的界定,一邊結合著自己的情況有條不紊的逐條列舉了一遍。
  Paul不動聲色的點頭聽著,簡楨忽然發現他的目光敏銳澄明,幾乎不像他這個年齡的老人的眼睛,似乎可以直視到她的內心。
  簡楨沒有回避他的目光,隻是用語氣裏的停頓和微笑緩和放慢雙方交流的節奏,直到她說完她想說的話。
  Paul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出神,但是很快跟簡楨說:“你講的這些很打動我。不過我有這樣一個擔心。”他看著簡楨,簡楨立刻挺直了腰背,專注的看著他。
  “雖然我不了解食品行業,但是我可以感覺到你所在的EPF是一個規模很大的企業。這跟我們有所不同,我們是個小公司,準確的說,是個低調的小公司。北京這個辦公室,人一直都不會很多,可能最多也就是五六個人的樣子。大多數時候,可能辦公室裏都隻有你一個人在,因為大部分人都在出差或者不在國內。這樣的工作環境,跟你所習慣的外企可能有很大的不同。我們擔心的是,你能不能適應這樣的環境,會不會覺得冷清,或者孤單。”
  在聽Paul說KTM是小公司的時候,簡楨在心裏偷笑了一下,這些搞金融的最愛扮低調,他們不知道曾經是多少個EPF這樣的大企業的股東,在背後進行著難以想象的資本運作,雖然這個運作的核心,確實看上去,隻是一個小小的辦公室,三五個人而已。
  簡楨想了想,回答:“在EPF,協助我的隻有一個助理一個文員,我已經習慣了以較小的人力物力最大效率的完成工作任務。我負責支持的中國總經理,也是一年有半年在出差,我同樣可以在沒有麵對麵的情況下完成好他交給我的任務。我在美國總部的主管,在我在EPF工作的兩年期間,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但是這不妨礙我們通過各種通訊手段保持有效的溝通。更重要的是,”簡楨認真的說:“我不是個小女孩,我不需要別人的照顧,從我參加工作的第一天,我的職責就是照顧好辦公室裏的所有人,保證他們有良好的工作環境和工作狀態。這樣的事我已經做了五年,我非常駕輕就熟。”
  簡楨覺得自己此刻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嚴肅,不過Paul臉上的笑意卻越來越濃,他問簡楨:“照你這麽說,你完全可以勝任這個職位,做好這份工作了。”簡楨揚起臉,幹脆地說:“You bet.”
  Paul這次大笑了起來:“我喜歡這個回答。”
  告別了Paul,從酒店出來,簡楨深吸了口冰涼的空氣,讓剛才過於緊繃的身體覺醒過來。她一邊往馬路上走著,一邊打給Tony匯報見麵的情況:“嗯,剛談完了,感覺還可以吧。他說要等回國以後跟其他董事商量以後再說。嗯,是啊,行,我等你電話。謝謝啦。”
  簡楨掛了電話,攔了出租車迅速跳進去,放鬆的靠在後座上。她姿態是鬆弛的,心思卻沒有放鬆下來。想了半天,她還是撥了葉天的電話。
  “喂?”葉天的聲音仍然是那麽平靜。就好像他前天聽到簡楨在電話裏說第二天就要回北京麵試工作一樣,簡楨已經做好了他掛她電話的準備,他卻並沒有那麽做。
  但是那次的通話,是非常壓抑和沒有成果的。
  大部分時間,葉天都在沉默。簡楨說話不是,不說也不是。她不想兩個人搞得太僵,故意淡化矛盾:“我就是晚兩天去上海啊,是從北京過去還是從我家過去,沒有區別啊。”
  葉天淡淡地說:“你覺得沒有區別,我覺得區別很大。這說明,在你心裏的option中,我不是排在第一位的。甚至可能我都不是你的option之一。”
  簡楨沒法接話。她不能否認葉天說的部分是事實,但這並不是事實的全部。
  最後還是葉天先退了一步:“既然已經跟人都約好了,一切還是等你麵試完了再說吧,我隻能祝你一切順利了。”
  此刻簡楨不知道應該期待自己是一切順利還是不順利。
  “我是簡楨,我剛剛麵試完了。”簡楨幹巴巴地說。
  “嗯,怎麽樣?”隔著話筒簡楨都能感到這句問候基本上是出於禮貌。
  “不知道,反正決定權在別人手裏,我隻能等結果了。”這會是個什麽樣的結果呢?
  “嗯。”
  簡楨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她很想就這樣結束通話,可是她知道那她跟葉天之間多半也就完了。所以還是努力的說出:“其實我接下來就沒事了,我明天去上海看你好不好?”
  葉天並沒有表現得很歡欣,隻是問:“你那邊什麽時候能知道結果?”
  簡楨猶豫著:“短則三天,長則一個星期吧,獵頭這麽跟我說的。”
  “那還是等你這邊得到確切消息再說吧,這樣我們兩個心裏都踏實些。”兩天前他剛為她的到來辛苦重新安排了自己所有的會議和出差,不管不顧的全部都往後推了。可是如今,就算她人來了,心思都不在這裏,這樣的相聚,又有什麽意義呢?
  簡楨忽然覺得非常委屈,胸口堵得發痛,她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平靜:“也好,我一有消息就通知你,到時候我們再商量。”
  “嗯,你趁這段時間好好休息一下,北京很冷吧?出門多穿點。”葉天的語氣緩和了點。
  “好,你也是,別太累了。”兩個人彬彬有禮的叮囑著對方,掛掉了電話。
  簡楨把目光投向車外,冬日的北京,天空照例是灰的,遠處的霧靄蒙蒙,讓人無法看清。

  第四十一章
  還在上班的時候,簡楨經常跟同事們暢想,哪天可以不工作了,每天睡到自然醒,想幹嘛就幹嘛多好。到時可以去再讀一個喜歡的專業,不為了學曆,隻是學點自己喜歡的東西。或者開個小店,做點平時沒有時間精力做的事。
  然而真待到了這一天,簡楨才知道,當初,那隻是白日夢而已。
  放假的時候,多長時間也歇不夠,那是因為知道自己假期之後有個去處。而當前方失去坐標的時候,眼下的一切行動也沒有了指向。
  簡楨如今最常做的事就是,在網上看職位信息,看完了北京看上海,看得心裏亂糟糟的。
  她跟葉天倒是較比往常聯係的多些,每天會發發短信,晚上通個電話,互相問候一下,兩個人都小心的不觸及那個敏感的話題。
  一日葉天打電話來的時候簡楨在家剛招待蘇西吃完飯 - 從家裏帶來的鹹肉配上冬筍燉了一鍋湯,沒有客人的話,自己哪有心思弄這些。雖然簡楨是躲到臥室裏跟葉天匆匆結束通話的,但是出來就看到蘇西一臉了然於心的表情,擠眉弄眼的跟她說:“怎麽?有情況了?說吧,是你主動坦白還是我來個嚴刑拷打?”
  空氣裏還殘留著湯水溫暖的香氣,兩個人各窩在沙發的一端,手裏捧著熱乎乎的巧克力,一張小毯子蓋在兩個人中間,客廳裏隻亮著一盞沙發邊的落地燈,黃色的燈光罩下來,在臉上投射出睫毛溫柔的陰影,這個時候,最適合講女孩心事。
  簡楨掐頭去尾的講著她跟葉天之間的事,說的時候卻有點恍惚,她與他相遇至今,真的是隻有短短的三個月?為什麽卻好像兩人糾纏了很久。那些浪漫的,令人心跳的細節,如今被三言兩語含混帶過的時候,忽然變得遙遠而虛幻,讓簡楨幾乎懷疑那是否存在過。
  她結束了講述,緊張的看著女伴,似乎在等待著宣判。
  “嗯,我覺得葉天這人聽起來挺靠譜的。”蘇西笑眯眯的坐起身子來對簡楨說。
  簡楨在毯子下踢了她一腳:“靠譜算什麽評價啊?”
  “切,最高評價好嗎?”蘇西白了她一眼,懶洋洋的又靠回到墊子裏。
  “你對我也太不負責了吧。”簡楨不滿地說:“你連人都沒見過,就最高評價了。”
  蘇西笑了,玩味的看著簡楨說:“我沒見著他的人,可是我能看見你臉上的表情啊。我很久沒看到過你笑得那麽幸福了。”
  簡楨無措的撫著自己的臉,握過杯子的手讓臉頰燙燙的:“是嗎?”
  “是啊。”蘇西大聲的說,嘴邊還可愛的沾著牛奶泡沫,“親愛的你真是在戀愛了。”
  簡楨還是很癡呆的樣子:“可是我為什麽這麽心煩呢?”
  “戀愛中的女人都智商低唄。”蘇西一臉壞笑的說。
  “去你的。”簡楨臉上掛不住了,去掐她的臉:“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睡衣還取笑我。”
  蘇西躲閃著:“哈哈哈,小心把杯子碰撒了。你個少女,還害臊呢。”
  笑鬧過後,終於歸於正題,簡楨坐著,蘇西仍是歪著,幫她梳理心事。
  “我覺得你有的時候就是愛想太多。”蘇西坦率的說,“找到了一個喜歡的人,是多難得和值得高興的事,幹嗎老盯著那些困難啊障礙什麽的,把快樂都抵消了。”
  簡楨苦笑著:“難道不想,困難和障礙就不存在了嗎?”
  蘇西搖頭:“也不是,但是總有解決的辦法,影響不了大前提啊。你看你們現在的問題,其實如果不是你現在正好處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時期,就根本不算什麽。如果你還在EPF的話,可以想辦法調到上海辦事處,或者你一切保持不變,他也可以到北京來,但是你現在狀況不穩定,等於感情和工作同時要做決定做權衡,問題就顯得複雜了。你們兩個人裏,你要承擔的太多了,也難怪你這麽心煩。”
  簡楨很久沒聽到這麽貼心的話了,伏在蘇西膝頭:“還是你了解我。”
  蘇西坐起身來,拍拍簡楨:“你是特別愛他嗎?”
  簡楨抬起頭來,語氣猶疑但是眼神清澈:“我說不清,我甚至都不算了解他。但是我知道,我想跟他在一起,跟他在一起,我很開心,這種開心是值得冒一定風險去追求的。”
  蘇西說:“那不簡單了?那你就去上海找他吧。”
  簡楨搖搖頭:“如果我們兩個已經在一起一段時間了,北京,上海,甚至更遠,對我都不是問題。但是現在,兩個人感情幾乎沒有什麽基礎,我再換一個新環境從新開始,變數太多,我怕連這段感情都會搭進去。”
  蘇西打量著簡楨:“原來你還真在乎他啊。”
  簡楨推了一把蘇西:“你別老惦記取笑我,你一直扛著不換工作,其實不也是為了小鍾嗎?”
  “是啊。”蘇西也有點感歎,“好不容易在這個圈裏剛站住腳,正是要穩紮穩打的時候,不能為了跟小鍾廝混就把現有的都放棄了。至少現在,雖然他抱怨兩個人相處的時間少,好歹從來不敢小看我,我在專業上做得並不比他差。要是為了他放棄了工作,找個閑職,不出半年我就成怨婦了,兩個人也該散夥了。”
  “就是,你說咱們學外語的,基本就等於沒專業,不趁這兩年學點什麽,隻能一輩子給人打雜了。”簡楨又開始老生常談。
  “哎呀好了好了,你就會轉移話題,趕緊說你自己。”蘇西不肯放過簡楨。
  簡楨沒精打采的拿起桌上一瓶潤膚乳,胡亂在胳膊腿上抹著,“說什麽啊,都還是未知數呢。”
  春節後的辦公室,還有一絲意猶未盡的懶散氛圍。今年原材料漲價,整個裝修行業吹淡風,剛從老家帶來北京的未婚妻還沒想好往哪兒安置,林浩宇的心情有點煩躁。
  所以小秦在他辦公室門口探頭探腦的時候他就沒好氣的問:“幹嗎?”
  小秦推門進來,半邊身子還在門外,囁嚅著說:“我就是剛聽說一件事,也不知道你知道不,來跟你說一聲。”
  林浩宇很無語,小秦這孩子夠刻苦夠能幹,兩年來已經成了他心腹,小秦也把他當做主心骨一樣,沒事就蹭到他身邊期期艾艾的說點什麽,今天不知道又有什麽話要說。
  “媽的你有話能不能進來說?”林浩宇像嗬斥自己弟弟那樣吼他。
  小秦蹭進來,站在門口:“就是我剛才給EPF打電話找簡小姐,他們說她辭職了,年前就辭了。”他看著林浩宇臉上的表情,知道自己今天這話不是多餘的,但吉凶未卜,忙把一條腿又往門外撤去:“具體怎麽回事我也不知道,好像挺突然的,現在呂瑩就是她原來的助理做她的職位。我聽他們前台說的,吞吞吐吐的,不知道這裏麵有什麽事。”說完就整個人縮到門外去了,因為他看到林浩宇已經抄起了手機,不知道是要打電話還是打他。
  “對不起,您呼叫的用戶是空號。”果然。
  她上一次拿著合同來找他,一定是碰上難事了。隻是那時候他跟她有點賭氣,不肯再追問下去。節前離開北京的時候,她怕是已經辭職了,他當時已經下了決心疏遠她,卻不知道也許那時她正需要他。
  她現在在哪裏,北京還是老家,到底發生了什麽,現在有沒有人陪伴她?
  林浩宇衝動的拿起電話,他還記得她家裏的號碼,那座公主的城堡,那個不屬於他的世界。
  隻撥了幾個號碼,他又停下了。找到她又如何,有意義嗎?如果她心裏有他,如果她需要他,她也不會消失得如此徹底,這種時候,她都不肯找他傾訴,在她心裏,他又算得了什麽?其實,她與他從來沒有過交集,她甚至從來不曾是他的甲方,他,隻是她生活裏,一個無關的過客而已。
  林浩宇頹然的放下了電話。
  已經是下午了,簡楨還昏頭漲腦的躺在家中,昨天跟蘇西聊得太晚,今天一早又被電話吵醒,一天頭都是暈的。蘇西早就上班去了,她在家裝死。
  躺在那裏,卻人未動心已遠,小心髒蹦蹦亂跳著。總不能真的這樣躺到地老天荒,她不能再逃避現實了。
  簡楨撥通了葉天的電話。
  葉天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悶,兩個人幾乎同時問對方:“感冒了?”
  “嗯,我在沈陽出差,沒想到這邊這麽冷,有點著涼了。”葉天聲音低沉,聽上去像一個陌生人。
  “穿太少了吧?到北方一定要穿羽絨服,現在有得穿嗎,要不要在當地買一件?”簡楨著急的問。
  葉天笑了:“穿著呢,放心吧,不厲害,你忘了,我自己就是醫生。你呢?也陪我感冒了?”
  “嗯,沒有。”簡楨的心跳加快了,不知道怎麽開始下麵的話題,“剛才躺著來著,有點頭疼。”
  “別老在家待著,適當出去活動一下吧,不然抵抗力都降低了。”葉天像個醫生一樣叮囑著。
  簡楨心思雜亂,胡亂應著:“嗯,你什麽時候回上海啊?”
  “明天,買了上午十點的機票回去。”葉天忽然笑了:“怎麽?要來上海找我了?”
  “嗯。”簡楨哼哼唧唧的說。
  “真的?太好了,我飛機十二點到浦東,你也選那個時間吧?然後我們還可以一起吃午飯,或者你晚點也可以,我在機場等你好了,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葉天的聲音透著久違的興奮。
  簡楨隻覺得一陣眩暈,不知道應該如何打斷他,葉天自己卻先停了下來:“看我這麽高興,都忘了問你,是不是你今天得到消息了,沒得到那份工作,是因為這個今天情緒不好吧?別不高興,一時得失不代表什麽,回頭我想法子補償你好不好?”
  簡楨滿口苦澀,艱難的張口:“其實,早上我接到獵頭的電話,那個公司,他們錄用我了。”

  第四十二章
  電話那頭的沉默,讓這次通話好像已經斷了線,但是簡楨可以聽到他的呼吸,他的隱忍與所有沒有表達出來的情緒。
  “在正式入職之前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我是想,我們總要見個麵,談談我們兩個人的事。”簡楨囁嚅著。
  “看來你已經做好了決定了,還談什麽呢?”葉天的聲音很疲憊,簡楨聽到打火機的輕響,他點燃了一支煙。
  一陣淚意湧上簡楨心頭,她有說不出的難過,是她的錯嗎,為什麽現在會讓她感覺是她親手毀了自己的幸福。
  “即使我們暫時兩地分別也不代表什麽啊,又不是天涯海角,又不是永遠都會這樣。”簡楨委屈的大聲說。
  葉天沉默了片刻,低聲說:“簡楨,既然說到永遠,我就跟你說說我心裏的永遠。跟你在青島的時候,我看著你,心裏想,我要跟這個女人永遠在一起。你讓我有安定的感覺,無論說什麽,做什麽,我都不會覺得厭倦,不會覺得累,因為我們在一起。可是現在我忽然覺得,也許這隻是我的一廂情願而已,也許從一開始,對你來說,我們兩個這段就隻是one night stand,是我一直不知進退,糾纏不休,給你出了難題。”
  簡楨半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眼淚汩汩的流了出來,半天她隻會哽咽著說:“不是,不是這樣的。”
  “我隻是覺得,我們還需要時間,不,是我還需要時間。我不能就這樣跟你在一起。我沒法說服我自己,因為我都不喜歡現在的我。我隻是需要時間。”她的聲音低下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表達什麽,是的,曾經她是以為那隻是one night stand,如何這樣快的,就變成了永遠。
  她想要的是永遠還是one night stand,她當然知道,可是知道,跟知道如何去做,並不是一回事。
  “你到底擔心什麽,是不相信我嗎?”葉天諷刺的笑,“好像類似的話我以前問過你一次,真是多餘。”
  這次是簡楨不再答話。
  葉天大約是覺得自己的語氣太重了,歎了口氣說:“好吧,我給你時間。想清楚了,就打來告訴我。我一會兒有個談判,晚上肯定要被拉去灌酒,就不給你打電話了。有什麽事,等我回上海再說吧。”
  他等了片刻,沒有聽到簡楨答話,隻好掛斷了電話。
  “蘇西,甘肅的項目報告你寫好了沒有?”蘇西剛拿起電話準備撥號,坐在辦公室另一麵的項目官探出頭來對她喊。快到月底了,人人手忙腳亂的準備交差,不過都是些表麵文章,文字遊戲,沒有不行,但是千辛萬苦的弄出來交了上去,也並沒有人認真看。
  “好了好了,我過一會兒發給你。”蘇西揚聲說,正要低頭,那邊又扔過來一句:“你別忘了,我這兒等著匯總呢。”是,人人都當自己的事是頭等大事,誰敢擋在路上,見神殺神,見佛殺佛,國際組織裏的也是人,哪裏就不食人間煙火了。
  蘇西隻好歎口氣,放下電話,先發郵件,內網巨慢,一傳附件電腦就呈半死狀態,什麽也幹不了了,她踏踏實實的開始打電話。
  “哎,你怎麽著了?”聽到簡楨的聲音,她就覺得不好。
  “嗯,沒事,打過電話了,不太愉快。”簡楨好像剛剛哭過。
  “嗯,那要不等晚上再說,好歹可以簽合同了是件高興事,你打起精神來。”她鼓勵簡楨,想了想,又說:“去門口買點菜,晚上我想吃麵,女人,把晚飯做好了在家等我。”她故意粗聲說。
  簡楨果然笑了:“好好好,我再去買點大魚大肉,好好伺候你。”
  “哎,我問你,這輩子你做過什麽衝動的事沒有?”吃過飯,蘇西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簡楨在桌前收拾碗筷。
  簡楨停下,苦笑了一下:“這半年,我好像淨衝動了。”做了多少不計後果的決定。
  “切,我不是說這個。”蘇西坐了起來,看著簡楨,“我是說,為了愛情,愛情你懂吧,你做過衝動的事沒有。”
  簡楨端起碗來,想了半刻,抱歉地說:“沒有呢。”轉身進了廚房。
  蘇西追到廚房去,倚著門對她說:“人都說敢愛敢恨,我覺得你這人,就是敢恨不敢愛。”
  簡楨索性放下碗,看著蘇西說:“你想說什麽你直說吧。”
  蘇西直直的看回去:“我就是覺得你不開心,我原來想,也許在你心裏,工作比愛情更重要,可是我發現你得到了這份工作你並不開心。”
  簡楨淡淡的笑了一下:“工作又不是為了開心。”
  蘇西從褲兜裏摸出煙來,點著了,又遞一根給簡楨,說:“那是為了什麽?”
  簡楨接過來,隨手打開了抽油煙機,“工作就像冬天裏的一件羽絨服,沒有就會凍得慌,但是你並不會為了這件羽絨服覺得開心。”
  蘇西不能置信的問:“你打算為了一件羽絨服放棄一個人嗎?”
  簡楨輕輕的吐出一團煙霧,看著蘇西:“老蘇,說句酸話,我以為你是懂我的。我從來就沒把工作跟葉天放在天平的兩端做衡量。我隻是覺得,有了這個工作,我才是完整的,我才能有信心,有心思去經營感情。沒有這個砝碼,我跟葉天是沒法平等的,不是我不看重他,相反,是我太看重他了,我沒法容忍自己在他麵前不完美。”
  蘇西有點發愣:“你什麽時候對自己要求這麽高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誰也打擊不到你的自信心,隻有你挑別人,誰也沒資格挑你,你這是怎麽了?他真有那麽好嗎?”
  簡楨倚靠在水池邊,聲音有些迷惘:“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跟他之間,所有的事都像演電影一樣,不像真的。讓我一點也不敢放鬆,好像隨時都會說錯了台詞,走錯了台步,我真是累了。有的時候我想,這樣怕出錯的戲還要不要演下去。如果兩個人,連分居兩地的考驗也經受不了,又怎麽可能在一起共度一生。倒不如像工作這樣實實在在的東西,我至少有把握可以牢牢抓在手裏。”
  蘇西意外地說:“雖然我沒見過葉天,但是你這樣說我有點擔心。如果兩個情侶都不能對對方袒露真實的一麵,那對這段感情的誠意到底有多少,你們到底是不是真的愛對方,需要對方?”
  簡楨想了一下,低聲說:“我覺得我對我的感情沒有懷疑,隻是我們的相處方式有問題。一直以來,他太過主動,我太過被動,我好像一直被他推著在走,沒有時間停下來考慮一些事,調整自己的狀態,隻能本能的快速做出一些反應,而這些反應,是不是我的本意,我忽然就分不清了。而且時間越長,這些東西就累積的越多,越沒法從頭清理,讓我覺得特別的壓抑和困惑。再加上我最近遇到的這些事情,我心裏很亂。”
  蘇西默默地把煙掐掉,走過去拍拍簡楨的肩膀:“簡小楨,我覺得你想的太多了。這半年你確實不順,遇到的倒黴事也確實挺多的,可是這跟你們兩個人的感情沒關係。我覺得你這個人,優點和缺點都在於太過理智,可是感情這東西,要光有理智的話,就不存在了。誰麵對感情的時候,都是準備好的,都是完美無缺的,都是深思熟慮的?本能的反應,就是你最真的反應。就好像我那天看到你說起他的時候,眼睛裏都是幸福,我覺得這就是你心裏真實的感覺。說實在的,咱倆要好了這麽多年,也很少說什麽掏心窩子的話,因為你總是把你的生活打理的挺好的,你特清楚自己想要什麽。可是這一次,我覺得你有點芒。可能因為最近生活裏變化太多了,有點抓不住重點吧。我給你講過吧,我去印尼救災的事,就是你看到一個曾經那麽漂亮的地方,忽然變得一無所有的時候,你就覺得,這世界上好多東西,太脆弱了,很多平時會讓你JJWW的小事,太不值得一提了。到那個時候,你就知道什麽對你是最重要的,什麽是你真正不想失去的。”
  簡楨側過身,看著蘇西,老好蘇西,總是出現在她最困惑最需要的時候,總是那個不需要過多言語就能明白一切的人。“老蘇,我也不知道,本來我覺得我還挺明白的,可是最近他就一直逼我選啊選,我就亂了。”簡楨頹然的說。
  “那就跟他說清楚啊,這算怎麽回事?”蘇西急了,“他電話多少,我跟他說。”
  “嗬嗬,親愛的。”簡楨終於忍不住笑了,抱住蘇西的肩膀,“你快成我媽了。”她把她推出廚房去,“你去看電視吧,放心吧親愛的,我知道該怎麽做。”
  “你知道什麽啊你知道。”蘇西掙紮著被簡楨推了出去。
  每次蘇西在簡楨家留宿,都不會跟她睡一個床,無論聊到多晚,多困,蘇西都會回到客廳,睡在簡楨為她鋪好的沙發床上。不同於她跟小鍾家中如同大學宿舍般的簡單淩亂,簡楨那獨身女子家特有的潔淨氣息,總會讓她睡得格外的香甜。
  國際組織比外企的好處就是,日常管理沒有那麽嚴格,不用打卡,蘇西每次都可以磨蹭到最後一分鍾再起床。這次睡得沉,她睜眼一看表,已經八點四十了,晚肯定是晚了,她倒也不慌張,慢吞吞的穿衣服,一邊埋怨簡楨:“你也不叫我一聲。”
  簡楨並沒有應她。冬天亮的晚,屋內拉著窗簾,還黑乎乎的,蘇西要過一會兒才適應了室內的光線,看著自己床頭擺著一張小紙片,她連忙跳起來打開了旁邊的落地燈,上麵是簡楨清秀的字跡:“親愛的,我去上海了,祝福我吧。”
  走進浦東機場候機樓的那一刻,簡楨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北京。她乘了早班飛機,以為不會有太多人的,機上卻坐得滿滿的,兩邊的候機樓也都是熙來攘往,講北京話的講上海話的都有,穿得西裝革履的,穿得暗淡臃腫的夾雜在一起,這一南一北的兩個大城市的機場,看起來沒有什麽不同。
  怕吵醒蘇西,她幾乎沒帶什麽行李,一隻大大的Agnes B的背包,裝著匆忙斂到一起的梳洗用品和貼身衣物,牛仔褲,羽絨服,她就這麽來了。
  出來走得急,沒有戴手表,她打開手機,十一點一刻。從昨晚至今,她手機一直關著,她怕不管是葉天還是蘇西,給她打個電話,她可能就沒有勇氣衝到這裏來了。是的,衝動,這是她為愛做的最衝動的一件事,不管結果如何,她要見到他,她要當麵跟他說個明白。
  坐在機場的咖啡廳裏,她捧著一杯拿鐵卻無心啜飲,手微微的有些發抖,還有不到一個小時,葉天就要到了,她想象著他看到自己的表情,莫名的有些興奮。
  這時電話響起來,拿起看,卻是葉天,難道此時他不是應該在飛機上嗎?
  “喂?你現在不在飛機上嗎?”簡楨急切的問,她好不容易衝動一回,千萬不要出什麽幺蛾子。
  “不在。”葉天笑了,“你猜我在哪兒?”
  簡楨最恨的就是“請你猜猜我是誰”的遊戲,何況是現在,“你別告訴我你還在沈陽。”她語氣不太好。
  葉天有些受打擊:“是還在生我氣嗎?我要是告訴你,你就不生氣了吧?”他停了一下,很不情願那樣快的說出謎底:“寶貝,我在北京,哈哈哈你沒想到吧。”
  “喂?喂?”葉天急切的叫著,簡楨撿起掉到桌麵上的電話,喃喃地說:“你一定也想不到我現在在哪兒。”
  “嗯?”葉天莫名其妙,得意的笑僵到了臉上。
  “我在上海,你個笨蛋!”簡楨控製不住的喊了出來,整間咖啡廳的人都轉臉看著簡楨,簡楨隻覺得滿腦子火星四濺,想也不想的對著旁邊努力的扭著身子盯著他看的中年男說:“看什麽看!”
  她別過臉去,聽葉天在電話裏哈哈大笑,還沒待他說話,簡楨劈頭蓋臉的說:“你還笑,都怨你,說好了回上海的,怎麽又改飛北京了?我昨天一晚上都沒睡好,天沒亮就起來了,早上的機場高速多堵車你知道不知道,我生怕晚了,在機場錯過你,這一早上都懸著心。你倒好,讓我撲了個空,你要飛北京你也打個電話說一聲啊,害得我現在像個傻瓜一樣在機場幹坐著。”她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委屈過,眼淚也刷刷的流了下來,口齒不清的埋怨著:“昨天說我不相信你,逼得我跑過來跟你解釋,你倒好,拐個彎又跑北京去了,你想耍我就直說。”
  葉天還沒從意外的驚喜中回味過來,被她一頓搶白,立刻沒了氣勢,做小伏低的說:“我真不是成心的,都是我不好,我昨天也想了一個晚上,覺得是我不對,是我push你太急了,我應該多給你點時間,陪你一起決定的。所以早晨我就把機票退了,我本來是要給你一個驚喜的。”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簡楨打斷了:“驚喜,你就知道驚喜。驚喜能當飯吃嗎?靠驚喜能過一輩子嗎?你打算跟我演偶像劇演到什麽時候啊,你這不是驚喜,你這是驚嚇你知道不知道,我都快撐不住了,我不想再跟你猜來猜去了。”她隻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耗盡了,整個人靠在牆上。
  簡楨跟葉天之間從未有這樣的對話,他先是錯愕,隨即笑了起來,這個小女人,原來她並不是每一次都會把自己控製得那麽好,原來她也有這樣的一麵。“好好好,是我不對,我以後再也不敢這樣先斬後奏了,等見了麵,隨便你怎麽罰我好了。”
  “那你說,現在,是你回來,還是我回去呢?”葉天笑著問,馬上又說:“不不不,我再也不push你了,你乖乖待著,我馬上去買機票坐下一班飛機回來,你不要亂跑,等我來找你。”
  “我不管,你馬上給我滾過來。四個小時之內你要是再不出現的話,你就別想再見到我了。”色厲內荏的說完,簡楨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咖啡廳的服務員手腳輕快的收拾著客人留在桌上的杯碟,這裏都是行色匆匆的旅人,很多人買了咖啡外帶,拿著就走,很少有像牆邊坐著的那個女孩一樣,一坐坐半天的。看穿著打扮,也滿體麵的,就是捧著個電話說個不停,衝她翻白眼也看不見,看她那又哭又笑的樣子,一定是戀愛了。
  “你知道嗎,我剛發現京滬快線每個小時都有兩班,這樣,我隨時都能來看你。”葉天拎著箱子在航站樓裏快步走著。
  “嗯,新公司不會常常加班的,我還有年假,我也可以來上海。”簡楨用力的點著頭,她笑著,“嗯,我們總是有解決方案的,是吧?”
  北京三環邊的一棟寫字樓裏,KTM公司一如既往的寧靜。公司裏的人都在各司其職,除了簡楨,基本都還在外地出差,並沒有因為Paul Mason的到來打亂行程。
  自從加入KTM,簡楨的著裝比以前正式得多,一身合體的米色套裝,讓她看上去終於有了符合年齡的職業感。
  Paul看著眼前嫻靜幹練的簡楨,感慨地說:“Jessie,如果不是因為你私人原因,我是不會輕易批準你辭職的。其實這一年多來,你已經證明了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勝任更重要的工作,我覺得,再過幾年,你在這個專業領域一樣可以大顯身手,我可不想讓我的對手公司得到你。”
  簡楨笑了:“Paul,我會牢牢記住你對我的讚美,當作日後我前進的動力。這一年多,我在你身上學到了很多,你教給我的知識,讓我懂得了從資本運作的角度,透過現象看本質。我想,將來如果我經營自己的公司,會非常受益的。”
  Paul伸出手來與簡楨相握:“不管是誰把你搶走的,那個男人,都很幸運。”
  走出公司,夏日的北京,空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憋悶和渾濁,簡楨的心裏,卻是無限的清亮,她似乎已經聞到了海風的味道。
  在天的那一邊,渤海灣邊,有一角海景是屬於她的,她的新家,每個房間都看得到海,那裏,還有一隻名叫天天的大狗狗,和它的主人在等著她。
  等她給生活賦予一個新的定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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