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晴空藍兮:盡在不言中

(2009-05-17 15:48:47) 下一個
  內容簡介:
  年少時的聶樂言愛上了同校同學程浩,雖然隻是暗戀,卻堅持了許多年,
  一直到畢業之後遇見私生活一向精彩無比的江煜楓。
  兩個人交往長達兩年之久,卻因為性格不合以及她始終無法忘懷初戀而告終。
  隨著程浩的再一次出現,聶樂言平靜的生活出現了新的變化,
  而另一方麵,江煜楓也仍舊時不時地與她在工作中有所接觸,
  高深莫測的態度令她越發摸不著頭腦。究竟是選擇新歡還是舊愛?
  究竟程浩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才不能接受聶樂言?
 
  [一]
  聶樂言是被自己的手機聲吵醒的,迷糊中想要去接電話,結果手在枕頭旁邊摸了半天也沒摸到那支新買的NOKIA,然後她這才反應遲鈍地想起來,原來隻不過是鬧鍾聲。
  可是手機呢?她明明習慣了睡前把手機擺在枕頭邊上的。
  魔音穿耳仿佛無休無止,又找不到手機,她有點懊惱地皺起眉,“呼”地一聲,索性將被子拉起來牢牢蒙在頭上。
  被子輕軟,但似乎隔音效果真不錯,那聲音果然小了許多,又過了一會兒,一輪鬧鈴終於過去了,臥室裏又重歸安靜。
  靜得隻能聽見兩個人的呼吸聲。
  兩個人……
  聶樂言的大腦中如同有驚雷隆隆略過,瞬間便將濃重的睡意炸得一幹二淨。她睜開眼睛的同時把罩住頭臉的被子猛地一掀,動作大了點,帶起一陣不急不緩的輕風。
  其實不蓋被子也不怎麽冷,因為室內的暖氣開得十分足。可她此刻還是不免渾身一抖,仿佛毛孔都齊刷刷張開來,來不及做更多反應,旁邊已經響起一道平淡冷靜的嗓音,和她此時此刻的心情形成鮮明的對比,“想不到你睡覺還是這麽不老實。”對方的聲音居然很清醒,一點都不像剛睡醒的早晨,而且是十分好聽的男中音,帶著磁性,隻可惜語調還是一貫的毫無溫度。
  睡覺不老實?其實聶樂言很想反駁,因為自己現在正直挺挺躺在床上,跟具僵屍似的,哪有半分不老實?
  和以前相比,她已經老實很多了!
  不過如今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她睜著眼睛繼續扮僵屍,大腦卻在飛速運轉。昨天……昨天晚上……究竟都幹了些什麽呢?
  最後,她終於想起來了,一瞬間竟有一拳捶死自己的衝動。
  不過她還是先故作鎮定地轉過頭,頸脖下有些怪怪的,但容不得她多加思考,一心隻想完成當前最重要的任務。
  保住麵子才是關鍵!
  所以,暗自深呼吸,她努力使自己的眼神看起來清醒而鎮定,可是轉過臉去才發現,那家夥居然連眼睛都沒睜開。
  靠!聶樂言忍不住在心裏罵了句髒話,卻又不禁有片刻的頹喪,好像她在他麵前,從來就沒占據過上風。
  就連現在好不容易假裝並維持住的平靜而淡定的表情,竟然也沒機會讓他看見。
  不過心裏忿恨歸忿恨,她側著頭仔細看著對方的臉,又不得不服氣。這男人,怎麽能長得這樣好看?
  其實因為窗簾拉得十分嚴密,整個房間顯得陰陰暗暗的,可這道曖昧的光線恰恰將他的側臉勾勒得完美無比,她甚至能夠看見他眼皮上那兩道清晰的褶痕。
  江煜楓是內雙,平日裏看人的時候眼睛顯得又深又亮,是標準的桃花眼,真真能勾魂攝魂的。想當初,她有一大半的原因就是栽在這雙眼睛上。
  不過,那也是當初了。現在,她聶樂言可不會再被他的美色所迷惑!尤其是在見識到他的惡劣本性之後。
  想到這裏,她不自覺地捏了捏拳,誰知方才一直閉著眼睛的人再度悠悠地開口了:“難道你不覺得冷嗎?”
  呃?!她這才反應過來,因為被子被她一把掀掉了,此時兩人都隻穿著極少的布料躺在床上。而她的身上,竟然隻套著一件寬大的T恤,不用想也知道是他的,那看似不起眼的LOGO代表著他一貫的奢侈腐敗。可是,她竟然已經想不起來這衣服是什麽時候換上去的。再看看他,嘿嘿,她在心裏小人得誌般冷笑,隨即語氣輕鬆道:“冷嗎?我可不覺得。”雖然她的兩條腿全都露在外麵,但也總比他強多了。這男人……她多少有點幸災樂禍,於是目光下意識地順著他的鎖骨一路向下,從光裸平滑的胸口一直看到腰腹位置……不知怎麽的,大腦裏突然跳出某些亂七八糟的畫麵,她驚了一下,覺得自己的臉頰在陡然間便發熱升溫,緊接著,在自己也沒意識到的情況下,做了一件十分丟人的事——她很沒骨氣地咽了一口口水。
  雖然聲音不大,但是房間裏實在太過安靜……
  果然,江煜楓的眉毛微微跳動了一下。
  聶樂言瞬間在心裏把自己掐死了一千遍,然後就聽見他好整以暇地說:“我也餓了。”
  大腦短路一秒鍾後,她開始一邊思索他的用意一邊仔細觀察他的表情。
  嗯,嘴角的弧度很正常,看來並沒有嘲諷的意思。那麽或許,他真以為她是餓得吞口水?
  結果心下剛一鬆,隻聽他又發話:“冰箱裏有吐司和雞蛋,你可以去做兩份早餐,其中一份不要放椒鹽。”
  她愣愣地“哦”了聲,然後才反應過來:“憑什麽要我做?”居然還以為是從前咩?
  “你不餓?那幹嘛咽口水咽得那麽大聲?”
  她突然沒話可說,臉又騰地一下熱起來,連忙把目光移開,可是盯住天花板又顯得有些傻,於是索性學他的樣子重新緊緊閉起眼睛,硬聲硬氣:“你管我!”
  江煜楓這次居然好脾氣地沒有發怒,要知道以往她這樣頂撞他的時候,他總是毫不客氣回擊,半點風度都沒有。
  他不理她,她也不想理他。
  雖然有暖氣,但到底是隆冬,這樣躺得久了,終究會感到一絲涼意。可她偏不去拉被子,憑什麽,憑什麽他習慣了把她當傭人般使喚奴役?今時不同往日,她和他早就一刀兩斷了……呃……除去昨天荒唐的一夜。
  確實是荒唐啊!想她聶樂言雖然不算太聰明,但也從沒幹過如此糊塗的事。明明隻是一群昔日朋友聚會,怎麽最後會和江煜楓兩個人單獨聚到床上來呢?一定是酒精作祟!她安慰自己,一定是的!否則打死她這輩子都不想再和這人有任何交集。
  聶樂言閉著眼睛,兀自在心中千回百轉,有些許悲憤,又有些許懊悔。也不知過了多久,身旁終於有了動靜,一陣穸窣之後,隻覺得身上一暖。
  果然還是秦少珍說得對啊,男人是不能寵的!聶樂言暗自得意加感歎:你瞧,你不聽他使喚,最終他就隻得自己動手來。你若是對他太好了,也許最後卻還落不著什麽好結果——就像當初她和他一樣。
  於是她平躺著一言不發繼續裝死,心裏不免得寸進尺地小小憧憬了一下,或許一會兒江煜楓餓得受不了了,還會主動去廚房弄個早餐?又或許他會連她的那份一起弄好?會這樣幻想倒不是因為江煜楓的廚藝有多高超,隻不過能讓他下廚那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聶樂言想,如果分手之後還能享受到這待遇,那回頭說給秦少珍聽該多有麵子啊!
  可是憧憬果然隻是憧憬,她等了半天,也沒見那人再有進一步的舉動。
  大概親自動手蓋被子已經是他的極限了吧,唉。
  “你確定不起來做早餐?”江煜楓的聲音再度傳過來,似乎一派悠閑自在。可是,這有什麽好確定的?聶樂言心裏忿忿然,怎麽這人就連吩咐別人做事的時候都像是一種恩賜?
  於是她冷哼一聲:“不做!”一字一頓,自認為很有氣勢。
  “好吧。”江煜楓應得更加輕鬆。
  她不禁一愣,因為他早上一向脾氣不好,就是有俗稱的“起床氣”,看來今天果真大大的反常。
  結果隻聽見他慢悠悠地接下去道:“不做就算了。我看你應該也沒什麽時間了,現在是九點過十分。”
  聶樂言的腦子嗡地一聲炸開了。
  九點過十分……
  上班時間是九點整。而現在已經是九點過十分了……
  她倏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彈起來,轉頭隻見江煜楓一手拿著手機,似乎正在翻看網絡新聞。因為是全觸摸屏,操作起來竟然一點聲息都沒有。
  真是陰險啊!!!
  她不禁咬牙切齒,也不知他拿著手機有多久了,跟她廢話了半天,居然直到現在才提醒她上班遲到了。
  他居然一直拖到現在才提醒她!
  最後隻好黑著臉七手八腳地爬起來,又在地上找衣服,簡直不敢相信那一團亂糟糟的布料就是今天要穿著去上班的裝束。
  “江煜楓!”她一邊彎腰穿裙子一邊叫:“你把我襯衫扣子弄丟了兩顆!”
  床上的人正自活動著被壓了一晚上的手臂,隻是淡淡地掃她一眼,“真可惜,我家沒別的衣物給你替換,我看你也隻好將就了。”可是語氣裏哪裏聽得出半分歉意和惋惜?聶樂言忍不住腹誹,他是幸災樂禍還差不多!
  沒辦法,隻好用胸針暫時別住敞開的衣襟,再拿大衣遮得嚴嚴實實的。聶樂言甚至可以預想到,等下到了公司一定會被那些女同事們背地裏好好八卦一番的。
  都怪他!她忍不住狠狠瞪過去,對方卻對她這殺人的眼神視若無睹,隻是姿態優雅從容地從床上坐起來,照例進浴室洗澡去了,簡直和她的狼狽慌亂形成鮮明對比。
  臨關門之前,還不忘好心提醒她:“九點半了。”
  “你去死!”她咬牙切齒地詛咒,蹬著高跟鞋匆匆飛奔離開。
  
  [二]  
  下了樓才知道原來天氣很不好,九點來鍾的光景,看上去倒像是剛剛才天亮。
  天地之間一片霧蒙蒙的,連遠處來的車燈都不太看得清,隻見到一對又一對模糊的光,朦朦朧朧從眼前內過,就像是小時候放的花燈,飄蕩在水汽彌漫的河道中,越來越遠。
  這樣的天氣,連計程車都少了,聶樂言在路邊站了十分鍾後,忍不住開始踮著腳哆嗦起來,一邊心想,這下完了,到公司恐怕要被老板活生生扒下一層皮來。
  這是聶樂言最近才換的新工作,現任老板雖然長相斯斯文文,但在業內是出了名的嚴苛挑剔。想當初聶樂意就是被這外表的假象給欺騙了,直到某天眼睜睜看著一位同事收拾鋪蓋慘烈地離開,而一向看來很好相處的大老板卻隻是從頭到尾麵無表情地站在一旁,兩條手臂環在胸前,隻有那副金絲邊眼鏡在燈下閃動著冷酷的光澤……
  聶樂言當時隻覺心下一凜,竟然將他的樣子與江煜楓重合起來。
  因為印象中有那麽一次,江某人也是這個動作這副表情,微倚在牆邊,從頭到腳仿佛結了冰一般寒意滲人。那也是唯一一次,其餘時候,她幾乎看不出來他究竟是在高興還是生氣,就連當初分手,兩個人鬧到了那個田地,最後他卻還能扮著紳士,平心靜氣地說:“我送你回家。”從表情到語調,聽不出絲毫破綻,就像每一次他們約會完,他都要送她回家一樣。
  那個時候還是盛夏,聶樂言在太陽底下走了半個鍾頭,最後幾乎快要融化掉,但她還是很有骨氣,並不後悔自己拒絕了江煜楓的提議。
  可是現在……她在超強冷空氣裏縮著脖子看時間,默默念叨:如果上天再給她一次機會,如果這時候有輛車擺在她麵前,她一定一定不會再錯過……因為設計室裏還有幾堆圖稿等著她去修改,中午還有兩位客戶等著她去接洽,而最最重要的是——她已經足足遲到五十分鍾了!!!冷麵大BOSS說不定正在計劃招新人頂替她的位子了!!!
  所以,當一輛車真在麵前停下來的時候,聶樂言幾乎要為自己的祈禱喝彩。
  隻可惜內心的歡呼隻進行到一半,就不得不戛然而止。她盯著那輛十分拉風騷包的跑車,牙根突然有些發癢。
  江煜楓神清氣爽地探出頭來,挑了挑眉,一副十分吃驚的樣子:“還沒走?”
  廢話!聶樂言強迫自己停下一切取暖動作,卻忍不住嘴角抽動,答非所問:“您洗澡的動作可真快啊。”
  “過獎。”江煜楓似乎心情很好地朝她微微一笑,她還沒反應過來,車窗就已經徐徐升起,下一刻,車子就從她眼前毫無預兆地絕塵而去。
  聶樂言不禁石化在當地。
  ——他居然、居然就這樣開著車走了?!
  結果到了公司之後,一個設計室的同事鍾曉鈴看了看電腦上的時間,一本正經地問:“你怎麽不幹脆吃了午飯再來?”
  “都這種時候了,別諷刺我行麽?”聶樂言輕手輕腳地坐下,又不安地去看玻璃牆外的那扇門:“老板找過我沒有?”
  “沒有。”
  “真的?”
  “騙你幹嘛。到目前為止,老板還沒來公司露麵。”
  聶樂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這麽好命,頓時鬆了口氣。
  鍾曉玲向她瞥去一眼,繼續雲淡風輕的語氣:“昨晚是不是ONE NIGHT STAND去了?衣服都沒換。”
  幾乎一口水全噴在顯示器上,聶樂言四下看了看,雖然沒有其他人在場,但到底有些心虛,護了護領口,才放下杯子故作鎮定地說:“胡說,我隻是起晚了,匆忙之間忘記換衣服罷了。”
  當然不能把昨晚的事說出去,否則多麽丟臉!而更丟臉的是,一大早還被人硬生生扔在路邊多等了十幾分鍾的的士。
  “哦,是麽。”鍾曉玲對她的謊言不予置評,隻是再度看她一眼,然後便埋下頭做事去了。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老板果然一直沒有出現。
  直到中午下班,聶樂言才從一堆淩亂的圖紙中抬起頭來活動筋骨。那些線條和數字直看得她雙眼發花,可是接著還要趕去餐廳與客人吃飯,收拾東西的時候,坐在對麵的鍾曉玲突然扔了團東西過來。
  “什麽?”她詫異,然後才發現是塊絲巾。
  鍾曉玲說:“遮住你的脖子。”
  “……”她愣了愣,不禁立刻冏在當地,心裏把那可惡的某人詛咒了千萬遍,而鍾曉玲早已施施然挽著手袋下班了。
  因為是老客戶了,所以一餐飯吃得十分輕鬆,雙方初步確定了新項目的設計構想後便愉快地散席,聶樂言走在路上收到秦少珍的短信:晚上去爬梯。
  她往手機裏輸了幾個字,但因為天冷,手指都變得不靈活,於是又幹脆全部刪掉,直接撥了電話過去。
  她問:“什麽活動?”
  電話那頭言簡意賅:“陌生男女認識一下。”
  那不就是相親麽?雖然剛和江煜楓分了手,但也不至於淪落到那地步,所以聶樂言說:“不去。”
  秦少珍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根本不是你以為的那樣!隻不過是同城的聯誼,大家素質都不錯的,吃吃飯喝喝酒,就當消磨時間了。”
  聶樂言問:“要不要正裝出席?”
  “一般衣服就行,稍微正式點兒。”像是突然想到什麽,秦少珍又笑道:“我們這個和你以前參加的那些可不同,你千萬別晚禮服上陣啊。”
  聶樂言愣了一下,才說:“知道了,當我傻的麽。”
  提起晚禮服,家裏倒還真有一些,上個月公司聖誕晚會她便挑了一套穿去,白色的雪紡裙,配著兔毛披肩,平常熬夜加班灰頭土臉慣了,如此打扮確實令公司同事不無驚豔。最後還是鍾曉鈴受托來問衣服的牌子和價格,隻記得當時她端著一盤水果沙拉,想了想,含糊不清地說:“沒牌子,小店裏淘的,一共也就百來塊錢。”才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貶低江煜楓以及江煜楓附加給她的一切東西,已經成了她那個時候的唯一嗜好。
  其實這些衣物的真正價格連她自己也不曉得,分手的時候往家裏搬東西,一向對時尚了若指掌的秦少珍還說:“我看你以後就算失業也沒問題,把這些統統拿去變賣吧,能撐好一陣子呢。”
  她頗為不屑:“你看了幾遍《巴黎戀人》,怕是中毒了吧?”那部電視劇真是滿足了女人的全部YY,灰姑娘女主角就連賣件穿過的舊衣服也能遇上位白馬王子。
  想到這裏,又不禁有點鬱悶,為什麽偏偏她每回都遇人不淑呢?
  江煜楓也好,程浩也罷。
  似乎,無一良人。
  
  [三]  
  PARTY在晚上八點準時開始。
  其實更像是以前香港盛行的六人餐桌聚會,三男三女,各坐在長桌的一邊,自我介紹之後便開始進餐,並且試圖在這愉悅的氣氛中加深對彼此的印象和了解。
  可是聶樂言卻有點吃不下。
  盤子裏的煎小羊排香氣四溢,倘若換作平時她早已十指大動,偏偏今天下午茶喝得太多了,下班之後又先在公司附近的麵館裏吃掉一碗牛肉拉麵和兩個煎蛋,此時撐得裙腰都快爆開來,哪裏還有胃口享受當前美食?
  也不知是誰當的組織者,居然定了個這麽不尷不尬的時間來聚餐。
  坐在一旁的秦少珍突然貼過來,附在她耳邊小聲說:“活該!誰讓你事前吃那麽多東西!”
  聶樂言覺得這論調十分可笑,不由反駁:“這個點才開飯,你想活活餓死我?”轉眼瞥見對座的男子似乎正看著她微笑,她隻好禮貌地扯扯嘴角,然後和秦少珍繼續竊竊私語:“其實這樣也好,就讓我當一回淑女吧。”
  因為在公眾場合要顧著形象,秦少珍努力了很久,才終於將自己不屑的表情成功地收回去。別人不清楚聶樂言,她還能不清楚麽?除了那張漂亮臉蛋還能唬唬人之外,其餘地方還真與這淑女二字完全沾不上邊。至少,她就從沒見過急了會罵髒話的淑女。
  這邊,聶樂言倒是一副十分悠哉的樣子,似乎對於自己此時此刻塑造出來的形象非常滿意。暫時吃不下主菜,隻好去喝酒,那小半杯葡萄酒盛在晶瑩剔透的杯子裏,頭頂的燈恰好是明亮的“滿天星”,就這樣細細碎碎灑下來,折射出一片朦朧的水澤。
  其實她的酒量不錯,想當年第一次喝酒就幹掉三大瓶雪津,並且頭腦始終清醒如一,最後還能踩著穩健的步子從酒店走回家去。那時是在高中,後來到了大學裏,愈加勇猛,與同班男生喝起酒來勢不可擋,宿舍幾個女孩子佩服她佩服得要死,因為她們幾乎全都滴酒不能沾。也就是在那段時間裏,和秦少珍結成了閨蜜,因為倆人喝起酒來同樣爽快。
  不過經過昨晚之後,聶樂言總算對這酒精玩意兒感到一陣恐懼。
  都說酒能亂性,果然不錯!要不是昨天一時放縱,怎麽會又爬上江煜楓那張KINGSIZE的大床呢?
  所以,要克製。從此以後,還是少喝為妙。
  她一邊告誡自己,一邊放下酒杯,抬起眼睛就正好與一個人的目光對上。
  還是坐在對麵座位的那個男人,此時正溫和地看著她。
  他叫什麽名字來著?聶樂言已經記不得了。方才大家都有自我介紹,不過她聽了就忘,隻隱約記得他是個律師。
  三個男人裏麵,隻有他是文科出身的,所以印象才會深一些。
  “看什麽?”她刻意好脾氣地問。其實處在一個陌生人的注視之下,讓她覺得很不舒服。
  對方的聲音竟然和眼神一樣溫文,而且是十分標準的普通話,與一般的南方男人不大一樣,他問:“聶小姐不餓嗎?你似乎吃得很少。”
  她微微一怔然後搖頭,天曉得自己撐得都快要吐出來。倒是對那人的口音起了點興趣,她想與他說話,想了想,卻又隻能頗為為難地張了張嘴,結果對方立刻善解人意地接道:“我姓嚴,叫我嚴誠就好了。”微微挑起眉,唇邊帶著一抹了然的笑意。
  聶樂言不禁有點尷尬,仿佛自己之前的心不在焉都被對方看在了眼裏,她輕咳了一聲才問:“嚴先生不是本地人?”
  嚴誠微微一笑:“聽得出來?”
  聶樂言說:“嗯,我大學時有個室友的口音和你差不多,她是天津的。”
  嚴誠說:“我也是。”又很自然地讚她:“聽力不錯嘛。”
  “過獎。”
  怎麽會聽不出來呢?除開那位室友之外,其實程浩也是天津人。
  她曾和他待在一起那麽久,怎麽會聽不出來?
  一想起程浩,聶樂言的心情就自然低落下去,仿佛被打了霜的茄子,整個人都蔫了。
  她曾經很小白地問秦少珍:“你說這是為什麽呢?你說他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當然,那個時候年少無知,才會問這樣傻的問題。其實哪有這麽多的為什麽,或許就像秦少珍講的那樣,程浩就是她命裏的劫,既然當初沒逃掉,那麽此後的日子裏隻能生生受著,為他苦、為他悲。雖然這個說法有些文藝得讓人受不了,但想想還真是那麽回事兒。秦少珍還說,倘若有個名份也好吧,隻可惜她連個正式的名份都沒有,一直到畢業分開她都不知道程浩到底喜不喜歡她。
  每每提起這個,似乎這位閨蜜都會比聶樂言自己更鬱悶,她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真是白瞎了你的校花頭銜,說出去都丟人……”
  對,真丟人!可是有什麽辦法?即使那麽丟人,可她還是忘不了他。
  聶樂言兀自走著神,盤子裏的食物早就漸漸冷掉,但是餐桌上的氣氛卻在不知不覺中升溫。都是年輕都市男女,一旦聊起來才發現話題多多,最後不知是講到了什麽,隻聽嚴誠說:“本來不該我來的,還是我一朋友臨時讓我頂替他。”
  於是另一位男士開玩笑接道:“這就叫緣份。如果你不來,恐怕也沒機會認識這幾位美女了。”
  嚴誠從善如流,哈哈大笑:“確實,看來回頭還得多謝他了。”又舉起杯子虛虛一敬,有人說:“敬酒總得想個名目吧。”
  他果真想了想,笑道:“敬緣份。”
  “對,敬緣份……”其餘幾人紛紛舉杯,聶樂言被秦少珍捅了一肘,也連忙回神應和,但心裏到底還是有些鬱結,接下來的活動便也沒了興致,隻是勉強應個景湊個數罷了。
  飯後有人提議去打斯諾克,立刻得到擁護。俱樂部就在樓上,一行人隻當是做運動,繞著樓梯走上去,寬敞的大廳裏音樂彌漫,比不得外頭那些台球吧的汙煙瘴氣,這裏倒是真真正正的優雅休閑。
  其實聶樂言甫一進門就看見江煜楓了。沒辦法,誰讓他總是那樣惹眼,似乎人群再紛亂,他也永遠不會被湮沒其中。
  更何況,這裏的客人並不多。
  他們占了最中間的一張桌子,有男有女,兼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樣,倒並不太像是來打球的。老遠就聽見笑聲,那聲音明朗清越,仿佛直接衝著聶樂言的耳膜而來:“……江總,輪到你上場了。聽說你是斯諾克高手?今天總算可以見識一回……”一手執著球杆,那位不知名的大美女正笑容嫵媚地看著江煜楓。
  聶樂言不禁在心裏鄙夷了一下。這男人!走到哪裏都不忘招蜂引蝶,真是禍水啊禍水。比如眼前這美女,無論臉蛋還是身材都出眾得無可挑剔,或許放在別處那就是等著旁人伺候的女王啊,結果現在見了江煜楓卻如同小蜜蜂看見花蕊,貼上去的姿態別提多麽明顯主動了。
  偏偏某人似乎還不領情,依舊是那樣懶洋洋的眼神,看著那支球杆卻並不伸手去接,隻是漫不經心地抿了口冰水,然後才說:“那你一定是受騙了,我不會打台球。”忽然如有心靈感應一般側過臉來,目光恰好停留在在聶樂言的臉上,他挑起唇角笑了笑:“真巧啊。”
  
  [四]  
  巧不巧她不知道,但至少聶樂言覺得他看起來並沒有絲毫吃驚的樣子,仿佛他一開始就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他所要做的隻不過是等她自己慢慢走近了,然後便可以毫不費力地轉頭同她打聲招呼。
  對,就是這種感覺。似乎一直都是這樣,他隻需要悠閑自在地等在那兒,而她則總是充當那個傻乎乎的角色,一步一步走近卻還以為他沒察覺,直到到了跟前才發現,或許那裏正有個他挖好的陷阱就等她來跳,然後他好以此為樂;又或許那裏什麽都沒有,他會等她,無非不過是因為他無聊了,需要一個人陪著消遣。
  而那個人除了她,當然也可以換成其他的女性。
  就好像分手之後的三個月裏,他依舊過得風生水起卻從來都沒有聯係過她,撇開昨晚不說,他真就仿佛一個水泡,“噗”地一聲破滅了,此後在她的世界裏便再也沒有蹤跡可尋。所以聶樂言知道,即使沒有了她,他江煜楓也斷然不會寂寞。
  那樣精彩豐富的生活,怎麽會寂寞?他麵對的選擇太多,而她從來都不會是他的唯一選項。甚至她就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即使中途退了場,對整台大戲也不會有什麽影響。
  秦少珍看到江煜楓倒是很有些驚訝,愣了一下才立刻笑容滿麵地說:“好久不見了。怎麽,你也有興趣玩這個?真是看不出來。一會兒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玩兩局?”
  這副狗腿的樣子著實讓聶樂言很頭疼,雖是當著江煜楓的麵,但她卻還是忍不住微微側過頭去小聲提醒:“咳,注意立場!”
  可是秦少珍才不管她。
  秦少珍對江煜楓一向印象頗佳,就連當初分手,她也破例沒站在聶樂言一邊,還時不時就說上兩句:“人家對你也算不錯了,你要什麽不給你買?有什麽不肯滿足你的?他平時多忙一個人啊,結果有時候還會陪你在家玩遊戲機,說出去就算不是天方夜譚但也足夠誇張的……”諸如此類的話聽多了,聶樂言有時候都迷惑,難道還真是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洗腦,絕對是洗腦!聶樂言常常腹誹:也不知道江煜楓私下給了這女人多少好處,才讓她這樣偏幫著來說話。
  果然,秦少珍對她的提醒置若罔聞,倒是江煜楓耳尖地微微揚起眉峰,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什麽立場?”他的眉真好看,其實眼睛也極其漂亮,被燈光映照得仿佛這世上最黑最亮的寶石。
  聶樂言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恍了神,倉促間避開目光不去看他,早晨的事猶如一場鬧劇,多少令她有些尷尬,於是她扯了一下秦少珍的衣角,其實也沒抱太大希望,隻是說:“快走吧,他們還等著呢。”
  江煜楓往那群人的方向掃了一眼,輕描淡寫地說:“我記得你以前不愛來這種地方。”
  聶樂言麵無表情:“是人都會變的。”
  “才三個多月而已。”
  她訕笑一下,而後卻又不禁有點吃驚。
  真是難得啊,他竟然也能將這種時間記得如此清楚,因為記日子這樣的事一向都是由他秘書代勞的。年輕幹練而又美麗的LINDA總是能夠準確地背誦出與她有關的每一則數字信息,這其中當然還包括她的生日以及她與江煜楓的所有大大小小的紀念日,然後鮮花和禮物直接送到麵前來。時間久了,居然也變得無驚無喜,反正她知道江煜楓有位能幹的女秘書,可以將這些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條。而江煜楓自己,雖然記憶力驚人,但似乎並不屑於將腦細胞花費在這上頭。
  所以,多麽難得,他恐怕連她的生日是幾號都說不上來,卻又偏偏將分手的日子記得那麽清楚。
  嚴誠他們已經在挑球杆,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倒仿佛每個人都是這項運動的愛好者。聶樂言不由得納悶,怎麽如今這些都市金領白領們都興玩這個?就連江煜楓這樣的人都會出現在這裏,難道自己已經與時代脫節了?
  平時雖然也曾在電視裏看見過賽事直播,但她能叫上名字的斯諾克選手也隻有國外的奧沙利文和國內的丁俊暉,主要還是名字的曝光率太高,才會被她記住。
  其實她是真的不熱愛體育,唯一會看的籃球,那還是因為程浩。他那時候是院係主力,打小前鋒的位置,在球場上跑動起來,仿佛每一根烏黑的發絲都在陽光下跳躍閃耀。場上那麽多人,她在場邊卻好像隻能看見他——他小麥色的皮膚,他流暢的肌裏線條,他的每一個眼神、跑的每一步,當然還有他投球時的姿勢,那樣美好順暢,皮球通常都是“刷”地一聲進了籃,然後就是鋪天蓋地的歡呼……
  那時候去看程浩打球的女生特別多,而她就夾雜在她們中間,賣力地叫好鼓掌,偶爾也會與他的目光極短暫地交匯,然後再迅速錯開。
  他打球的時候尤其專注,所以她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看見她。
  又或許,他從來都隻是視而不見罷了。
  江煜楓已經放下水杯站起身來,修長的身影落在地板上,因為天花板四處都裝著射燈,他的影子恰好便與她的有淺淺的交疊,看上去倒像是兩個人靠得極近,正在耳鬢廝磨。
  可是其實並不近。
  至少此刻的距離讓他看不太清她眼底的情緒。似乎有刻意的疏離,又似乎是某種莫名的訝異,然後,還有極隱約的沉溺與緬懷。
  他當然知道她的緬懷與他無關,可還是忍不住笑起來:“某些習慣適當改一改也不錯。至少多出來活動,能有機會認識更多的人,也因此能有更多的選擇。”他忽然轉過去朝身後的美女看了看,似乎在征詢她的意見:“你說對吧?”
  那美女被冷落已久,本來幾欲發作,誰知此時隻見江煜楓含笑看著自己,不由抿著唇重新喜笑顏開:“當然,這話挺有道理的呀。”
  聶樂言卻不禁皺眉,語氣愈加不善:“什麽叫更多選擇?”
  江煜楓仍是淡笑,一副篤定的口吻:“哦?難道你今晚不是來相親的嗎?”
  她先是一愣,然後才微微發窘,立馬矢口否認:“當然不是!”有那麽一瞬間,竟然有種被人看笑話的感覺,對上江煜楓的目光,令她頭皮都在隱隱發麻。
  他居然以為,在與他分手之後,她便要靠相親來解決戀愛問題了?!簡直是荒天下之大謬!
  可是轉念一想,她又賭氣反問:“就算是,那又怎麽樣?正正經經相個親交往個對象,恐怕也好過那些因為選擇太多所以挑花了眼的人。”然後轉頭問秦少珍:“你說對吧?”
  什麽是閨蜜?什麽是死黨?秦少珍知道考驗自己的時候到了。可是看著聶樂言的一言一行,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諷刺和挑釁啊,大庭廣眾之下,居然要讓她配合她以如此方式反擊她的前男友,這是不是有點兒幼稚了?更何況,對方還是個鑽石王老五般的男人。
  不過,聶樂言的眼睛已經能飛飛刀了,出於一貫的了解,秦少珍掙紮了一下,最後還是不無勉強地點了點頭,又不無勉強地說:“……嗯……有一定道理……”可還是忍不住去看江煜楓的反應,所幸他似乎根本不把聶樂言的揶揄放在心上,隻是狀似好奇地問:“那邊三個男人,哪位才是你相親要交往的對象?”
  聶樂言的臉色更差,冷哼一聲:“江先生,您管得未免也太多了吧。”又朝那精致美女看了一眼,“您現在很閑麽?好像大家都還在等您展示高超球技呢。”
  江煜楓不置可否地揚揚眉:“聶小姐,你從什麽時候開始這麽尊敬我了?”那雙眼睛裏含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在燈下竟然顯得波光瀲灩,當真是目泛桃花。聶樂言不禁在心裏咒罵了一聲,妖孽!頗為鄙視地拒絕再去看他。
  其實心裏又有些嫉妒,憑什麽一個大男人能長得這樣好看?!憑什麽憑什麽?!倘若性格溫良點也就算了,偏偏他總是那樣深不可測捉摸不定——這種人生到世上來簡直就是禍害啊!
  誰知一念未歇,那禍害卻已一步欺了上來,將嘴輕附在她的耳畔。
  他的動作幅度並不大,甚至舉手投足都堪稱優雅,可是說出來的話卻惡毒無比:“好歹相識一場,所以替你把把關,我隻是擔心你交友不慎……”聶樂言正想嗤笑,結果他的下一句話卻讓她成功的刹白了臉色,“又或者……在不確定對方看上你之前就傻乎乎地交付了真心。”
  
  [五]  
  什麽叫自作自受,聶樂言如今算是徹底明白了。然而即便是這樣,她還是禁不住愣在原地好幾秒,如同被人狠狠地當頭揍了一拳,整個人一下子就蒙了,除了臉色發白之外,更有種眼冒金星的錯覺,仿佛周圍的麵孔都在虛晃,瞬間變得模糊而陌生。其實是因為心痛,因為江煜楓輕而易舉就擊中她的痛處,那個隱藏得很好的傷疤被猝然揭開,痛得她頭腦發昏。
  但也僅僅是幾秒鍾的時間,因為她在下一刻便順手撈起桌上的水杯,出其不意地潑了出去。
  恐怕沒人能想得到她的舉動,包括她自己。這樣沒有氣質,素來不是她的作風。
  可是,再後悔也已經晚了,那半杯冰水就這樣不偏不倚地全部落在江煜楓的臉上……緊接著,聶樂言便聽見某個女人的驚呼聲,或許那分貝太高,又或許是終於發泄了困窘的怒意,使得她的理智在瞬間找了回來。
  她不免在心裏重重地抖了一下,微微發怔地看著麵前這個頭發滴著水的男人,她想,一定是剛才自己太憤怒了,一定是的!因為她的手指還緊緊捏著玻璃杯兀自發著顫,江煜楓的那句話正好擊中她的軟肋。
  對,誰叫他那樣不留情麵,那樣惡毒?
  想的越多,聶樂言腦袋裏的嗡嗡作響聲就越明顯。事實上,在刹那間給出的所有理由通通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其實她很清楚這是個怎樣的場所,也知道周圍正有多少雙眼睛盯著看這場好戲——被一個女人當眾潑了一臉的水,恐怕是他江煜楓這三十年來從未遭遇過的奇恥大辱吧!
  他這樣的一個人,從來都是前呼後擁的,從小便受慣了眾星捧月似的待遇,可是今天,居然被她如此對待。
  除了之前那位美女的那一聲驚呼之外,周圍顯得太過安靜,旁觀者們似乎都沒敢出聲,就連秦少珍也呆住了。
  江煜楓穿了件樣式最簡單的襯衣,水滴就那樣從發稍一直滑落到領口肩頭,一雙眼睛隻是看著她,幽深晦暗,陰晴不定。
  摒棄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和借口之後,聶樂言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逃跑。
  做出這麽丟人的事,當然沒臉再留下來給人參觀了。於是,她真的跑了,而且是,拔腿就跑。
  隱約聽見後頭秦少珍的聲音,但她已經顧不上,其實被人看笑話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不知道江煜楓接下來會怎樣對付她。
  雖然還不至於動手打女人,但是江煜楓發起火來,那也不是鬧著玩兒的。
  印象中也隻見他發過一次脾氣,可是對聶樂言來說,那一次就也就足夠了。當時她真是被結結實實地嚇到了,這才知道原來一個男人的怒意也能如此強大。
  其實那次隻是個誤會。
  她晚上誤服了安眠藥,結果昏迷不醒,淩晨被警覺的朋友送去醫院洗胃,然後江煜楓便收到消息趕了過來。
  結果,她一個剛剛洗完胃的病人,多麽不容易啊,躺在床上正自難受,卻還要麵對他的那張千年寒冰似的臉。
  隻記得夜深人靜的病房裏,他站在床頭,自上而下地俯視她,目光裏都仿佛結著化不開的玄霜。她的臉色猶自發白,剛動了動嘴唇想要故作輕鬆地和他說說話,他卻已經極其冷淡地開口說:“你如果想死,為什麽不死得幹淨點?”
  她整個人都呆了一下,明明當時病房裏溫暖如春,可她還是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上迅速升起,一直漫延到頸脖和手臂,令人汗毛倒立。因為他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表情和語氣同她說過話,從來都沒有。
  雖然她大多數時候都討厭透了他那深不可測的笑容,可是在那一刻才發覺,原來他完全沉下臉凶起來的樣子竟會是這樣的嚇人。
  其實她有點委屈,因為事實上她根本不是想自殺,隻不過是晚上困極了一時頭腦不清醒才把安眠藥和感冒藥弄混了,雖然曾經有一段時間,她是真的需要通過安眠藥才能入睡。
  所以,很顯然是江煜楓誤會了。
  她躺在病床上,吃驚地看著他,微微下沉的嘴角,冷若冰霜的眼神……或許是燈光的原因,隻覺得他的臉色在那一刻陰沉得無以複加。
  她說:“我沒有……”但立刻被他冷冷地打斷。
  “如果這次沒人送你來急救,我在想,要不要通知某個人回來參加你的葬禮?”
  這個某人,她當然知道指的是誰。
  她也不高興了。她就是不高興別人跟她提程浩,哪怕是隱晦的代指也不行!
  於是她索性不再解釋,隻是賭氣般閉上眼睛,不再理他。
  誤會就誤會吧,反正人都救過來了,他也不能拿她怎麽著!
  果然,他確實不能拿她怎麽辦。一時之間,她閉著眼睛隻能聽見床頭加濕器工作的細微聲音,而江煜楓則再無動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微微將眼皮睜開一條細縫,這才赫然發現他已經走到了門口,隻能看見一個高大的背影,可是卻又僵硬冷漠。
  最終,他一言不發地大步離去,她才突然覺得有些異樣,仿佛手足無措的感覺,又仿佛有點心慌,就像小時候犯了錯誤被父親懲罰,罰她不準出門玩,並且一整天都故意不理她。可她在家裏最黏爸爸了,所以每到這個時候她都覺得特別難受,好像真的被遺棄了,心裏跟有小貓爪子在撓似的。
  可是,如今江煜楓對她發火,她竟然也有這種感覺?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總是和她作對的欠缺風度的惡劣男,與風度翩翩形象高大的老爸,那根本就不是一個水平線上的!
  不過好在江煜楓統共也就發作過那麽一回,所以她後來也沒什麽機會再去體會那種怪異的感覺。
  然而今天,她當眾給了他這樣的難堪,其後果真是不能想像。
  所以聶樂言慌不擇路,急於逃離作案現場,也正因為如此,最後她才發現,自己完全走錯了方向,居然一路繞到了俱樂部最深處的洗手間門口。
  她滿頭黑線地呆立了兩秒,才悶頭走進女廁所。
  
  [六]  
  偌大的地方,有熟人,也有其他陌生的客人,可是誰都不方便貿貿然上前來搭話,哪怕是善意地問上一句:“沒事吧?”,因為江煜楓的臉色實在稱不上好看,沒有哪個傻瓜會在這個時候去冒踩進雷區的危險。
  其實就連秦少珍都有點害怕,雖然她一向視麵前這個男人為人中龍鳳謙謙君子,可是上一分鍾發生的事確實太突然,其影響有多麽惡劣,恐怕連傻子都看得出來。於是她隻好猜測,聶樂言是不是腦子秀逗了,連傻子都不如,才會做出如此缺乏風度的舉動。
  這簡直就是台灣小言加八點檔連續劇嘛。可是現實生活中,哪個男人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容忍這樣的羞辱?
  訓練有素的服務生很快送來幹毛巾,江煜楓接過來隨意擦了兩下,肩頭猶印著大片水漬,他卻仿佛根本不在意,隻是朝聶樂言逃走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秦少珍不禁在心裏打了個寒顫,很識時務地開口說:“那個……我看我還是去找找她吧。”一邊暗自盤算,找到了就立刻拖到外麵,兩人私下解決,也好過在這裏演戲給不相幹的旁人看。
  誰知江煜楓卻說:“不用了。”聲音微微有些沉,就如同他此刻的目光,然後他丟下毛巾,大步向走道頂頭那個用暗紅色燈光提示著的煙鬥和高跟鞋的標牌走去。
  秦少珍默默地想,希望他此番隻是去盥洗室稍作修整而已。
  江煜楓最終走到那扇棕紅色的木門邊停了下來,開始拿出手機撥電話。
  聽筒裏嘟嘟的長音傳過來的同時,果然有隱約的音樂聲從門背後流暢出來。他收起手機,不禁冷笑一聲,恰好見到打掃衛生的工人,他便攔住她,朝一側的門指了指,溫和地低聲說:“請問你在裏麵有沒有看見我的女朋友?”
  那大媽四十來歲,方才因為正在兩個盥洗室裏灑掃,所以錯過了一場好戲。
  此刻並不知情的她隻是將江煜楓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番,見他衣衫濡濕,連額前的發稍似乎都是濕的,不免心中詫異,但還是原原本本地回答他:“這裏頭隻有一個年輕姑娘,但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又見他長得眉目英俊身姿修長挺拔,難免在心裏多生出一分好感,於是便又熱心地問:“你女朋友是不是長長頭發,瘦瘦高高的,然後長得很漂亮?”
  江煜楓點點頭。
  她說:“那估計就是了吧。”又皺了皺眉:“那姑娘也挺奇怪的,進去之後就一直站在洗手台邊上,什麽事都不做,就隻是站著。呃……慌慌張張,又似乎不太高興的樣子。”
  江煜楓一邊聽著描述,一邊接收到對方傳遞過來的眼神裏的訊息,知道大概是被當作鬧別扭的情侶了,他也不多解釋,隻是朝那大媽略微笑了笑:“我知道了,多謝。”
  待到對方離開之後,他才抬手敲了敲門。
  裏麵沒動靜。
  他將手放在黃銅把手上,沉聲說:“你出不出來?”
  門板被刻意做成古樸的樣子,下方有一排很寬的通氣柵,所以他確信聲音完全能夠傳得進去。
  可是,門後依舊沒有回音。
  他不禁微微沉了嘴角:“難道你打算在裏麵待一晚上?”停了停,才又接下去緩聲威脅說:“我今晚恰好沒事,倒是有足夠耐心陪你玩。”
  果然,話音剛落,門便“霍”地一聲被人拉開來。
  江煜楓揚了揚眉,似乎一點都不訝異,隻是極度不屑:“怎麽?終於肯出來了?”
  聶樂言僵著臉站在門邊,因為兩個人的身高差了十來公分,此刻距離又近,所以需要微微抬起頭才能與他對視。隻見江煜楓微倚著牆壁,雖然之前被她潑了水,但卻仿佛一點都不顯得狼狽,那幾綹烏黑的發絲伏在額前,與他眼底的那分墨色相互映襯,反倒有種疏淡懶散的氣度。
  可是,一個人的外表與內在不一定總是相符的。比如,據她所了解到的江煜楓的性格,他說要陪著她“玩”一晚上,那就絕對有可能說到做到。
  簡直就是變態人格!
  所以,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倒不如索性出來當麵來個了結,因為麵對變態自己實在無力應付,而且這女用盥洗室裏的薰香用得太足,讓她聞了之後隻覺得頭暈腦脹。如果真要在裏麵待上一晚上,隻怕會昏死過去吧。
  於是,她抿了抿唇,穩定了一下情緒:“你想怎麽樣?”
  江煜楓麵無表情不理她,隻是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落在她的臉上,顯得越發深晦。
  她說:“剛才我是有點情緒失控了,但也不能完全怪我……”稍微考慮了一下措辭,覺得還是不要繼續火上加油才好,所以她用了自認為最溫和的形容:“如果你今後可以稍微顧慮一下我的感受,不要那麽直接地翻人舊賬,我想大家再見了麵大概也是可以和平相處的。”
  聶樂言覺得自己真是夠冷靜夠理智,如此一來便將這事給順利化解了,以後與江煜楓路歸路橋歸橋,其實再碰麵的機會也不怎麽多,嘴上這樣說隻是為了把話講得更圓滿一點。
  誰知對方卻隨即微微皺起眉心,仿佛真的十分困惑的樣子:“被我翻舊賬所以覺得不舒服了?可是我記得某人說過,以前隻是不懂事太幼稚罷了,其實自己早就不在乎過去的那些事了。”江煜楓用一種輕描淡寫的口吻繼續說:“怎麽,難道是我記憶力出問題了嗎?”
  沒有!她不禁暗暗咬牙,他的記憶力不但沒出問題,而且還好得不得了,簡直將她曾經說過的話一字不拉地重複了下來。
  聶樂言突然覺得無從反駁。那個時候,也不知道究竟是在騙別人還是騙自己,事實上,她怎麽可能忘得了程浩?
  那個貫穿了她整個大學生活和記憶的人,仿佛一條無形的繩索,不但牢牢縛住了她的心,同時也將她曾經有過的喜怒哀樂通通串連起來,她走過的每一步,感情路上的每一個足跡,都與他息息相關,也都隻與他相關。
  這樣的他,她又怎樣才能夠真正忘記?
  聶樂言苦笑一下,仿佛突然失去了興致和勁頭,不再與江煜楓多言,轉身要走。
  她繞過他的身旁,燈下是他印下的陰影,極淡地從她的肩頭手臂逐一略過,然後,手腕便被攫住了。
  其實他的力氣並不大,她隻要稍稍一用力就能掙脫,可是她恰好抬起眼睛看見他眼底的深晦,當真如夜裏的大海一般,那樣暗那樣深,頭頂那一圈一圈暈黃的燈光都似乎沒辦法映到裏頭去。
  因為程浩的緣故,她有點蔫,所以隻是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看著他那薄薄的嘴唇動了動,好像想說些什麽,又仿佛猶豫。
  可是,為什麽會猶豫呢?她更加不明白了,這個詞貌似從來沒有在江煜楓的身上出現過,她不是沒見過他工作時候的樣子,作風向來幹脆果斷,這一點倒真令她深覺佩服。
  所以,一定是看錯了。
  果然,他接下來便眉目舒朗地淡淡一笑,說:“你這樣就想走了?”
  她不得不警惕起來:“幹嘛?”
  “你這樣出去,不覺得丟臉?”
  呃……再次成為眾人注視的焦點,那感覺確實好不到哪去。
  “那你說怎麽辦?”
  結果兩個人在俱樂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從偏門下了樓,直接通到地下停車場,江煜楓一路往停車位走去,聶樂言這才不免懷疑,他是不是早就計劃好了的,否則哪能這樣熟門熟路?
  恐怕,怕丟臉的人是他才對吧!所以才不讓她再在大庭廣眾下露麵,免得別人再次想起他所遭受的奇恥大辱。
  而她嘛,原來隻是跟著沾個光而已,真是鬱悶。
  
  [七]  
  在回家的路上給秦少珍發了條短信,不到半分鍾,秦少珍便回複過來:沒動手打起來吧?
  聶樂言不禁訕訕地笑了笑,並沒有注意到一旁遞來的目光,隻是手指飛快地摁著按鍵:你也太誇張了吧,先這樣,晚些時候再說。
  其實是因為不方便,否則直接一個電話打過去說明情況還更省事些。她收了手機,傾斜了視線去看坐在左側的人,江煜楓開車的時候一向專注,此刻也同平常一樣目不斜視,前方是滾滾車陣,所有的車燈匯聚著一片流動的海洋,照亮這本該漆黑的夜晚。而那張英俊的麵孔就這樣陷在燈與影的交錯之間,顯出幾分冷峻的色彩。
  她說:“在路口放我下去。”
  江煜楓隻是看了她一眼,車速卻絲毫未減。
  她隻好又解釋:“我要去超市買東西,路口下車就行了。”如果不是這雙新買的高跟鞋實在不稱腳,她也不至於這樣沒骨氣地搭他的車回市區。其實方才在俱樂部裏,腳趾就已經疼得要命,後來又被服務生領著繞了旁門小道,最後實在沒有徒步走出地下三層停車場的勇氣和能力。
  所以,她現在一找到機會就急於下車,好與江煜楓脫離得幹幹淨淨。本來嘛,之前鬧了那麽大一個陣仗,如今再和和睦睦地一起回家,那該有多詭異。
  可是對方卻仿佛一眼便能望穿她的心思,嘴角抿出一個嘲諷的弧度,就連語氣裏都是毫不掩飾地譏嘲:“你似乎一直都是這樣。怎麽,利用完了就巴不得立刻甩開?”他不是沒有注意到她微微趔趄的腳步,他知道她一向不習慣穿新鞋,再好的皮子都會硌腳,這個女人在某些方麵簡直嬌貴得如同童話裏豌豆公主。可是這一刻,他卻還是沒來由地起了一絲怒意。
  可聶樂言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什麽叫一直都是這樣?
  有點疑惑,但她幾乎都懶得和他理論,因為早就習慣了他的怪聲怪氣,她隻是一言不發地預先動手解開了安全帶。
  結果江煜楓隻瞟了她一眼,車子便開始突然加速,直接超過右側兩輛慢吞吞的公交之後,緊接著一個利落的變道,然後穩穩停在距離十字路口兩百米外的臨時停車區。
  可是門鎖卻沒開,聶樂言扳了兩下才發現開不了車門,轉頭隻見某人麵無表情地盯著自己。
  江煜楓沒有笑容的樣子其實一直都帶著幾分沉鬱的冷峻,她被他看得心裏不大自在,所以皺起眉頭問:“還有什麽事?”
  江煜楓說:“這樣就想走了?”
  搞不清他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她隻能越發疑惑地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這才發覺他竟然連外套都沒拿就從俱樂部裏出來了,好在是在車裏,暖氣十分充足,否則就這一件襯衫豈不是會被凍死?
  然後她故作恍然狀:“你該不會是想讓我付幹洗費吧?”隻是清水而已,況且,看看他的頭發和身上,早就被暖氣烘幹了。
  誰知他略微揚了揚眉,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態度很不明確。
  “……你一向那麽大方,不會真跟我計較這些吧?”於是她故意氣他:“還是說你最近發生經濟危機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勸你少給那些女朋友們買幾樣禮物倒是真的,可以省下不少錢。”
  這樣沒心沒肺的諷刺,江煜楓卻不怒反笑,“多謝,我會認真考慮你的建議。”幽深的眼底似乎有微光閃了閃,又或許隻是倒映了車窗外的霓虹,停了一下他才又說:“你還是擔心一下自己比較好。上周我聽一個朋友說,你們公司要裁員,不知道有沒有你的份。”
  他的口吻十分悠閑,即使是說著這樣關係著別人生計的大事,也都仿佛隻是在談論著天氣一類最普通的話題,聶樂言聽了卻不由一驚。
  有這樣的事?怎麽他的消息倒比自己還靈通?
  可是隨即想想,又覺得十分正常。雖然都是名校畢業,但她與他比起來,那隻能算是無名小卒吧。
  這信息來得太突然,導致自己心裏也沒底起來,聶樂言卻還是說:“這種事,當然不可能輪到我。”
  “那最好。”他忽又笑了笑,“其實我也擔心你突然失了業,會跑回來吃回頭草。”
  聶樂言稍微反應了一下,這才不由狠狠地瞪著他,一字一頓地說:“你放心!同一個錯誤犯兩遍的,那是傻瓜!”又突然想起昨晚的荒唐事,便抿著唇角,也跟著揚眉笑道:“你該不會以為昨天的事是我早有預謀吧?其實隻是意外罷了。”她學著他的樣子,停頓兩秒,才輕描淡寫地接下去道:“真是不好意思,昨晚睡了你。我在想,要不要付錢給你,以示我的心思單純。”說罷,真從皮夾裏數出幾張百元大鈔來,不管不顧地丟在儀表台上,然後強行拉開車鎖“呼”地下車去了。
  她才懶得理他的臉色和反應,拎著包二話不說就往路邊走,隻怕待得再久一點又要鬧矛盾。今天一整晚,她大概都與江煜楓氣場不合。
  而事實上,江煜楓也沒給她說話的機會。他的車是有名的起步加速快,車門剛關穩,就已經聽得油門轟響,下一秒便飛快地將她拋在了十萬八千裏之後。
  哦哦,看來,果然還是成功地惹怒他了。
  此刻的聶樂言雖然一個人站在路邊被寒風吹得瑟瑟發抖,不過卻突然由衷地覺得,整個晚上,終於有了那麽一點點成就感。
  第二天上班,同事們照樣工作得如火如荼,氛圍正常,氣壓也正常,絲毫沒有山雨欲來的兆頭。
  唯一不同的就是大老板還是沒有出現。趁著中午吃飯的時候,稍微打了聽一下才知道,原來老板是臨時出差去了。
  秘書小鈺說:“大概要到下周才能回來。哎,我總算可以輕鬆一點點了。”語氣無限滿足,可見平時也是受壓迫慣了的,雖然隻得到片刻的解放,但也足夠讓人感到欣慰。
  “可惜我就沒你這麽好命了。”鍾曉玲接道:“昨天中凱的人還對新辦公大樓的設計方案提出了一大堆意見,偏偏他們那個老總黃某某又是個十足的土老板,什麽都不懂,還愛指手劃腳,我猜他簡直恨不得能用黃金打造出一間辦公室來,好顯得他們公司財力雄厚金壁輝煌。”她往嘴裏塞了塊至愛紅燒肉,又說:“反正我是越來越發現和中凱的人溝通不良,這個CASE接下來完全就是為了考驗我的專業素養。”
  聶樂言在旁邊不禁笑道:“你可不能打退堂鼓啊。也不想想,好歹你鍾設計師也是人家黃總欽點的呢,多風光。”
  提起這事鍾曉鈴就更加鬱悶,當初簽訂合同的時候,對方代表就直接點名要她負責這個案子,後來大家漸漸混得熟了,她問起緣由,對方給出的答案卻簡直令人哭笑不得。
  “我們黃總說了,一定要個女設計師。”
  而當時,全公司的女同胞們不是出差在外就是請假在家,恰巧隻剩下她一個。
  “別提了。”鍾曉玲朝聶樂言瞪去一眼,覺得這人笑得頗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又指指同桌的其他幾位同事,“據我所知,你們的DEADLINE也都快到了吧,加班加點的日子又要開始啦!”
  “掃興!”
  “噯,我說你就不能讓我們好好吃頓飯麽?”
  “……換話題換話題!”
  “……”
  當真是一語激起眾怒。
  飯後,聶樂言與鍾曉玲一道上樓。其實公司雖大,平時同事之間的關係也都融洽和睦,但終歸還是她二人的感情更親厚些。
  聶樂言問:“中凱的設計稿要全部推翻重新做過?”
  鍾曉玲很無奈地歎了口氣:“至少百分之六十。”
  “那你和KYLE通過氣沒有?”
  “沒有。原本我以為他今天會來公司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這老板一向以公司為家。也是直到剛才我才知道他竟然突然出差去了,而且事前居然半點消息都沒透露。”
  其實對於這一點,聶樂言也正自覺得奇怪。以往老板出遠門,倘若幾天不能回來,必然會和下屬各主管招呼一聲。
  這家公司的氛圍不比某些單位和企業,向來輕鬆自由且平等和睦,上下內外溝通得極好,也正因此有著極高的辦事效率。
  所以說,這次著實有點反常。
  聶樂言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但總是忍不住回想起昨天江煜楓說過的那番話,似乎這兩者之間總有一些微妙的關聯。
  當然,在事情真正露出眉目之前,她選擇絕口不提,隻當什麽也不知道。
  結果到了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居然接到一通陌生電話。
  她初時以為是對方打錯了,因為喂了半天也沒人回答,隻聽見電話那頭傳來十分嘈雜的噪音,有一點點熟悉,仿佛是重型機械運作的聲音,其間還夾雜著一下又一下沉悶的擊打聲和人們交談的雜亂聲,其實更像是在工地裏。
  她怕錯過什麽重要的公事電話,所以不得不最後耐著性子再度確認了一次:“你好?”
  這回才終於聽見對方的答複,那個男人似乎一邊揚聲一邊走到安靜一點的地方,問:“嗨,你好,還記不記得我?”
  聶樂言曾是校聲樂團的主力,辨識聲音的能力很不錯,所以立刻就想起昨晚那張斯文儒雅的臉。
  “你好,”她有點訝異:“你是嚴誠?”
  避開了嘈雜的環境,嚴誠的音色還是那樣溫暖平和,猶如冬日裏的煦陽,他微微笑道:“希望你不會覺得我太唐突了,這是我向你的朋友秦小姐要來的號碼。”隨即又問:“改天約了再吃頓飯怎麽樣?”並沒有問她昨晚為什麽突然消失掉,隻是一個十分自然的提議,仿佛再正常不過的朋友之間的邀約,讓人絲毫感覺不到突兀或有其他企圖。
  最後聶樂言想了想,便也很自然地答應:“好。”有一句話江煜楓倒還是說對了,分手之後,其實她並不缺乏別的選擇。
  
  [八]
  到了吃飯那天,才知道他當時果然是在工地現場。
  “正好有個從小玩到大的哥們兒在那裏做事,我去看看他。”嚴誠說:“也正是因為到了那種地方,所以才想起來約你出來吃飯。”
  聶樂言覺得奇怪,“為什麽這樣說?”
  “你不是學設計的嗎?”
  她想了想,不禁啞然失笑:“哦,可我是室內設計,不需要去建築工地察看的。”
  隔著一張桌子,嚴誠微微抬起雙手笑道:“抱歉,在這方麵我真是個門外漢,如果說錯了什麽你可不要在意。”
  她立刻說:“怎麽會呢?況且,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見過有誰是全能通才的呢,什麽都精通那還了得?”她拿手指拈了拈茶壺的把手,動作有些稚氣隨意,可是語氣卻不無真誠:“其實,我更羨慕和敬佩你的職業。”
  嚴誠的眼底亮亮的:“是麽?”
  “大律師,站在法庭上口若懸河機智善辯的,多麽風光,而且氣勢十足,總能給人一種逼人的壓迫感。我有個親戚就是做這行的,從小我就特別崇拜他。”
  嚴誠似乎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微側著頭,抿著嘴角笑了一下。其實他屬於眉目英氣的類型,並不見得有多好看,可是十分有男人味,然後就在這一刻聶樂言突然驚覺,原來成熟男人偶爾害羞起來,竟然也能如此動人。
  這一頓飯吃得輕鬆愉悅,她這才發現或許是職業的關係,其實他在很多領域都略有涉獵,天文地理時政趣聞,每一項都能信手拈來成為一個新話題聊上很久,而且他的口才又絕佳,時常逗得她哈哈大笑。
  最後從餐廳出來,她說:“幸好不是在上次那樣的場所,否則這樣大聲笑出來一定會遭人白眼。”
  嚴誠側過臉看了看她,故作一本正經地說:“其實我早料到會有這樣的效果,所以才特意請你來吃農家菜嘍。”
  她說:“是是,難道料事如神也是做律師的必備條件之一?”走到路口停下來,轉身向他道別:“就送到這兒吧。今晚很開心,下回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比如新房子裝修之類的事情,可以隨時來找我。”
  嚴誠笑笑說:“哦?有打折嗎?”
  她其實有小半張臉都埋在柔軟溫暖的圍巾裏,所以夜色中幾乎隻剩下一雙眼睛顯得尤為突出,在燈火的映照之下明媚動人,“貴賓價,八折。”她笑道。
  “不錯,有機會一定使用這特權。”嚴誠想了想,才又攤手說:“不過,我可不能同等價值地回報你。畢竟職業性質不同,我倒希望你永遠都不會有需要用到我的時候。”
  他說這句話的神情似乎十分認真誠懇,她卻不由得笑起來,“我明白。”
  洗完澡之後,秦少珍在電話裏懶懶洋地問:“有發展的可能沒?”
  “這個問題是不是問得太早了?”
  “怎麽會早?當初在學校裏隻見過一麵就給你遞情書的人不是就有很多?聶樂言,關於這一點你一定要相信,即使過了幾年,你的魅力依舊有增無減。”
  “你認為嚴誠和當時的小男生可以相提並論麽?”
  “對,估計他成熟地明白不能操之過急,所以先和你做朋友,然後一步一步深入,最終讓你習慣成自然地接受他。嘖嘖,城府真深啊。”
  被這強大的推理搞得啼笑皆非,聶樂言說:“我怎麽覺得你對他有敵意呢。當初提出要參加PARTY的人好像正是你吧,把我電話號碼給他的人似乎也是你。”
  “唉,可你知道的,我更偏向江煜楓啊。叫你去PARTY,隻不過是怕你太悶,多認識幾個朋友罷了。”
  不提還好,提起姓江的她就不痛快,“那人那麽惡毒,怎麽你還偏偏這樣待見他?那天晚上你在也場,他說的話你沒聽到麽?我看他的心地簡直壞透了!”
  誰知秦少珍卻完全不給麵子,犀利地反駁:“雖然直白了一點,但他說的也是實情。我就不懂了,你這樣心心念念地記掛著那個人,可人家在這幾年間有一點半點想到你嗎?噯,你也別怪我說得太直接,你現在……”
  一語未完,門鈴響了,正好給了聶樂言一個掛斷電話的好理由:“下回聊,拜拜。”
  從貓眼裏就看見聶芝斜倚在門框邊上,聶樂言立刻將門拉開,那個打扮時尚的少女風一般衝進來,一邊換鞋一邊問:“有吃的嗎?餓死了。”
  “我今晚沒在家裏做飯。”聶樂言將雙手攏在胸前,看著對方熟門熟路地去開冰箱,隨口問:“怎麽,又打算在我家過夜?”
  她們是在聶樂言一次出差途中認識的,坐在飛機上無意中聊了兩句,才發現兩個人不但來自同一個城市,居然連姓都相同,而最最關鍵的是,簡直一見如故。
  聶樂言從小就希望能有個姐妹,偏偏家裏幾個叔伯姨舅生的全是男孩兒,她便成了家中唯一一顆明珠,雖然從小被寵到天上去,可還是不免覺得寂寞。於是,趕在飛機著陸之前,她便喜滋滋地認下了這個幹妹妹。
  “老爸老媽都不在,我一個人住在那又新又大的房子裏怪怕的。”十九歲的美少女聶芝同學捧著酸奶盒湊上來,諂媚地笑:“姐,今晚我陪你睡。”
  她推開她:“你去客房。”
  “可我怕。”
  “怕什麽?”
  “前兩天我們宿舍講一直在鬼故事,現在一想起來就怕。”
  聶樂言好不容易忍住歎氣的衝動,卻還是不由得嗤笑一聲:“你這叫自找苦吃!”
  聶芝擺出一副態度堅決的模樣,“所以咯,今晚我要和你一起睡。”
  麵對這樣的無賴,哪裏會有辦法?所以,最終兩個人還是躺在了同一張大床上。
  床是前段時間新換的,一米八的寬度,床墊軟硬適中,據說還添加了薰衣草在裏麵,十分有助睡眠。可是,聶樂言今天晚餐的時候多喝了幾杯茶,她這人隻要喝了茶或咖啡一類的飲料就必然會影響睡眠,所以此刻閉著眼睛半天都沒辦法入睡。
  聶芝似乎也毫無困意,不一會兒便用手肘捅捅她:“睡了沒有?”
  “嗯。”她簡單地應了一聲。
  或許是聽見她聲音清醒,聶芝索性翻過身,兩個人麵對著麵,“下周末有沒有空?我介紹我的男朋友給你認識。”
  聶樂言說:“我記得兩個月前我就在你的生日派對上見過他了。”
  聶芝說:“不是那一個,那個已經分了。”
  “……”聶樂言沉默了一下,其實也算是見慣不怪了,隻能不鹹不淡地誇讚:“你的效率可真高。你爸媽知道嗎?”
  “還沒來得及說,我們上個月才認識,然後前幾天才正式在一起呢。”
  好吧,雖然相差了不到十歲,但聶樂言覺得自己和聶芝之間還是存在著一定寬度的代溝的。
  “姐,我實話和你說吧,我覺得他給我的感覺很不同,和以前的都大不一樣。”
  聶樂言有點無力,因為一向都隻把這個表妹當作是個愛玩又愛胡鬧的小女生,於是便隨口問:“有什麽不同?”
  “就是一見鍾情咯。多傻多假的一個詞啊,我原來打死都不信的,可是現在發現還真有這麽回事誒。”
  見聶樂言微微睜開眼睛卻不出聲,聶芝的眼神亮晶晶的,又接下去說:“就仿佛有預感一樣,第一次見麵就知道自己以後一定會和這個人發展出些什麽。姐,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
  “……沒有。”聶樂言撒了個謊,聲音莫名低沉下去。
  其實她知道,這種感覺是真的很奇妙,隻需要一個照麵,又或者隻是一個更簡單的眼神,便在內心有了隱約的篤信,篤信總有那麽一日,他會屬於她,而她,也會屬於他。
  因為曾經她見到程浩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感覺。
  
  [九]  
  其實她知道,這種感覺是真的很奇妙,隻需要一個照麵,又或者隻是一個更簡單的眼神,便在內心有了隱約的篤信,篤信總有那麽一日,他會屬於她,而她,也會屬於他。
  因為曾經她見到程浩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感覺。
  那第一次的相遇,他站在高高的黃山之巔,腳底下便是萬丈雲海,流動的飄渺的白色霧氣一直在他的身側環繞不散。而他的眉眼是那樣的清俊冷傲,明明還隻是個瘦削的少年,卻又仿佛擁有傲視一切的資本和氣息,其實就連嘴角抿出的弧度也是那時一個最優異出眾的男生應當有的樣子,帶著一點點少年式的漠然。
  山頂很冷,他穿了件黑色的大衣,隻露出一點點領口,似乎是深海般的藏藍,都是那樣低調而沉默的顏色,他卻將它們穿得十分好看,他孤立在灰色斑駁的巨石之上,身材瘦削欣長,寬闊明淨的額前是早已被霧氣濡濕的烏黑的發絲。
  明明是截然相反的色彩,卻又仿佛能讓人立刻聯想到日本電影《情書》中的藤井樹,那個絕美的白衣少年,帶著永遠神秘的氣質。
  而她,正與一眾要好的女生站在幾米開外的地方,其實隻是無意中的一瞥,結果那一刻便如最初最美的烙印,永遠定格在了聶樂言一生的記憶裏,並在此後的數年中,始終纏繞著她、揮之不去。
  那時是在大一下學期,聶樂言所在的班級與Z大土木工程係二班聯合組織的旅行,趁著五一小長假大家一起遊黃山。說是說兄弟院係,平時各式各樣交流也不算少,但畢竟都才剛入學一年不到,兩個院的人數又足夠龐大,加在一起好幾百號人呢。對於像聶樂言這樣的女生來說,除了上課與去圖書館之外,更多的業餘時間全都花在了逛街或睡覺上,自己院裏的人尚且還認不全,就更加別提別的院了。
  在後來下山的路上,走在前麵的幾個女生一路都在竊竊私語,聶樂言不由好奇地問:“她們在興奮什麽?”
  走在她旁邊的是同寢室的一個女孩子,看了她一眼,然後說:“帥哥唄。”聲音很大,引得前麵的女生立刻回過頭來,“答對了!”又朝她們後頭使了個眼色,喜笑顏開又不失隱晦地說:“我們剛才正在討論,這次的集體活動組織得實在太好了。”
  “可我覺得好冷啊。”聶樂言小聲抱怨了一下,不禁攏了攏衣領。
  其實不但冷,還很困。為了節省時間,他們坐的是夜車,恰好就有那麽一趟火車的時間卡得剛剛好,他們出了車站再坐上旅遊大巴,然後於淩晨時分抵達黃山腳下,將行李丟在車上便直接登山看日出了。
  此時走在下山的石道上,蜿蜒窄小,而且又陡峭,聶樂言隻覺得一雙眼睛幹澀得不得了,卻又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因為地麵有些濕,生怕腳下一不小心滑下去,摔得連小命都沒了。
  偏偏還聽見後麵某個同班的男生大聲開著玩笑:“前麵的兄弟姐妹們,萬一我不小心滾了下去,你們可千萬要用人牆堵住啊!”
  眾人不由大笑起來。
  聶樂言和同伴小聲說:“如果他滾下來,我一定第一個讓到一邊去。”
  誰知同伴卻立刻轉過頭,揚起聲音:“噯,李明星,你聽到小聶說的了嗎?你放心,我們一定不會阻礙你一路翻滾下山的!”她的音量本來就大,這回更是讓所有人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然而聶樂言卻也不怎麽在意,因為平時班裏男女生的關係向來很不錯,開開玩笑也是經常的事,果然,隻聽見後麵那男生哀怨地叫著她的昵稱:“小聶,小聶,不帶像你心腸這麽狠毒的吧,好歹也是同學一場呢。唉,怪不得我娘說了,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是靠不住啊……”
  聶樂言哧地笑了一聲,也回過頭:“李明星,你怎麽不改名叫李無忌得了?”
  “我倒是想。無忌可是我的偶像,多少女人愛慕他!”
  可她偏偏最討厭金庸筆下的張無忌,於是麵露鄙夷,“那樣優柔寡斷,簡直害人不淺,有什麽好的?”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才突然注意到李明星後麵緊跟著的那個瘦瘦高高的男生。
  這個時候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淡金色的光芒驅散了之前的霧氣,並斜斜地灑在那張年輕俊美的臉龐上,清晰得仿佛高倍相機拍攝出來的照片,就連他那濃密的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聶樂言想起方才山頂上的那一瞥,心頭不禁微微一跳,不再與李明星廢話,隻是轉回頭來盯著腳下的路,聲音低低地問同伴:“之前我們班女生在火車上熱烈討論的那個男生,叫什麽來著?”
  “程浩。”同伴看著她:“怎麽?你終於也有興趣了?”
  “不是。”她泰然自若地陳述一個事實:“我隻是發現他確實蠻帥的。”不過,即使是T大校草,這樣被人一路花癡過來,會不會也太誇張了一點?
  後來下了山,聶樂言才知道原來李明星與程浩很熟,甚至可以算得上是關係相當不錯。他們在大巴車上並排坐著聊天,位置恰好就在她的前一排,聊天內容不外乎是男生熱衷的籃球汽車一類,還有先進的電子科技產品。聶樂言發現,原來程浩的普通話十分標準,應該是北方人,而且聲音也很好聽,仿佛有一種沉沉的磁性,像是某種名貴的弦類樂器,能夠振顫出動人的頻率。
  她最後實在又累又困,掏出MP3,靠在椅背上休息,隻是偶爾會被李明星伸手拍醒,向她要零食吃。最後她實在不耐煩了,便直接將整隻塑料袋都拎給他,忍不住小聲嘀咕一句:“男生也這麽愛吃東西,真是奇怪。”
  隱約聽見李明星還在說些什麽,她索性將音量調得更大些,然後閉上眼睛睡過去。
  結果玩足一整天,零食早被消滅得精光,也有其他女生在大聲抱怨:“這些男的真懶!偏偏還個個都好吃!”
  “這就叫典型的好吃懶做嘛。”
  李明星嬉皮笑臉地站在一旁說:“小聶,你不會像她們這麽小氣吧?你喜歡吃什麽,說吧,我等下出去買了還你。”
  “不用了。”她有氣無力地領了賓館的房卡乘電梯上樓,其實心裏想的是:吃光了更好,省得明天還要拎著出門,怪沉的。
  可是李明星卻以為她真的生氣了,晚上大家一塊兒打牌的時候,也不知從哪裏搬出大堆的薯片堅果還有巧克力,統統堆在床上,說:“喏,這些都是我補償你的。”
  在場的其他同學互相使了個眼色,開始故意起哄:“專門買給小聶的呀!那我們能不能沾沾光?”
  李明星笑了笑,也不答話,轉過身去倒水喝。
  聶樂言不免有些尷尬,急忙撇清:“當然是買來大家一起吃的。平時也沒見你們這麽客氣過,今天裝什麽裝,真是太假了。”又把撲克牌拆了封,“快點吧,你們該坐哪兒坐哪兒,玩一會兒早點結束睡覺去。”
  小小的雙人間裏,包括聶樂言在內一共六個人,倒有五個都是同班的,除了坐在她斜對麵的那個男生。
  她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心想,原來他與李明星同住一間房啊。可還是一副酷酷的表情,又或許隻是不愛笑罷了,所以才會讓人覺得有些冷漠,因為白天在車上他分明與李明星聊得那樣熱絡,可見並非內向孤僻的人。
  玩的是“捉黑A”,一種需要猜測誰是敵人誰是夥伴的牌類遊戲,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已經風靡起來。
  結果幾局玩下來,偏偏那麽湊巧,竟然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她與程浩一邊。最後有人也發現了這個巧合,奇怪道:“咦,你們倆倒是配合得挺默契的嘛,而且回回都是前兩名。可見都不是好學生啊,平時一定經常打牌吧。”
  聶樂言抓起那張記分的白紙揚了揚,朝那人輕輕瞪去一眼:“就你輸得最多了,還不從自身多找點原因?”
  這時程浩也慢悠悠地開口了:“就算真有默契,你難道還能不服氣不成?”他是盯著自己手上的牌麵在說話,所以一張臉略微低著,顯得下頜有些尖,而嘴角恰好看似正向上微揚,形成一個很好看的弧度,優美而溫暖,一掃白天山頂上那份冷傲的氣息。
  其實他甚至不是在對她說話,可是聶樂言還是忍不住心中升出幾許悸動,仿佛周圍有片刻的寂靜,而她的耳邊隻是一直回蕩著兩個字——默契。
  他似乎也認為他們有默契呢。
  
  [十]  
  整整一個晚上,她與他幾乎沒有正麵交談過什麽,但是最後回到自己的房間,聶樂言走進浴室裏對著寬大明亮的鏡子,裏麵映出一個年輕的身影,她看著看著,終於還是微微笑起來。
  想到兩人合作時不經意的眼神交流,心中那一分似喜非喜的感覺很難形容出來,仿佛是小時候換牙時偶爾得到的一點小甜頭,雖然是那樣的微不足道,但是卻比起平時整桶的冰淇淋或者整塊的奶糖,它都要更加讓人覺得開心快樂。
  其實,那更像是一種竊喜,心中的某塊地方突然變成了鬆軟的泥土,而一個小小的種子正在一點一點地向上頂起,等待著破土而出,等待著在未知的某天能開花結果。
  黃山遊很快就結束了,除了那晚一起玩牌之外,聶樂言與程浩再也沒有過多的交集,頂多是在去景點遊玩的時候,偶爾跟著各自的同伴們一前一後地走著,又或者一大群人聚在一起聊天調侃時候,他和他的同學們不經意地從她身後經過。
  仍像兩個陌生人,連目光的交匯都不曾發生。
  回到學校之後,新認識但很投緣的好朋友秦少珍在某天一起吃飯的時候突然說:“你好像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當時聶樂言正在看食堂打菜窗口前的一條條長龍般的隊伍,聽她這麽一說,連忙將目光收回來,“什麽不一樣?”一邊從青椒炒肉絲中挑了最後一塊肉末放進嘴裏。
  “經常心不在焉的樣子。而且,”秦少珍回頭看了看,“還會盯住某個地方出神。這後頭全是黑壓壓的人,有什麽好看的?”
  聶樂言有點窘,不敢說剛才好像在其中一條隊伍裏看見一個熟悉的影子,隻好理直氣壯道:“無聊唄。吃飯又不是寫作業,需要那麽認真地埋頭苦幹嗎?”
  秦少珍哼哼兩聲,明顯不想和她爭辯,“你小心這樣會消化不良。”
  “正好正好,就當減肥了。”
  “拜托!你這樣還需要減?標準的長相,標準的體型,我昨天還和寢室裏的人說,以後不想和你一起出來吃飯逛街了,風頭完全被你遮蓋掉,太不劃算。”
  “你少來!你們新聞學院的漂亮女生一抓一大把,如果真自卑,早該找個地洞鑽進去了吧。”聶樂言四處看了看,朝十點鍾的方向指了一下,“噯,那個就是你們院最出名的王婧吧?”
  秦少珍順著望過去,停了一下:“對呀。……我靠,怎麽又換男朋友了?”
  “注意影響!”聶樂言忍不住歎氣,“或者,請小聲點兒。”話音未落,身旁已經走過去一個人影。
  她愣了愣,仿佛根本控製不住自己的視線,下意識地回頭去追隨過去,那個身形修長的男生正穿過窄窄的通道,端著餐盤走向食堂另一頭角落的位置。他今天穿了件樣式簡直的墨綠色線衫,或許是因為天氣已經漸漸轉熱了,所以袖子被挽到手肘上,露出一截肌理勻稱的小臂。
  秦少珍問:“你又在看什麽?”
  聶樂言似乎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而且對方早已經走遠,於是頗有些尷尬地收回目光,打了個哈哈:“以為是熟人,眼花了。”
  那是聶樂言有生以來第一次動心,所謂的情竇初開,就那樣讓一個男生的影子莫名地、一點一點地滲透到她的心底,如同夏季裏潺潺的溪流,帶著那麽一絲清澈又清涼的感覺,她開始期待偌大校園裏的每一次無意的邂逅,有時候在食堂,有時是在公共教室,但更多的時候是在籃球場上,她和同伴們匆匆而過,然後看見他打球的身影。
  多麽奇怪,在認識他之前,她的世界裏充斥著各式各樣的人物和色彩,卻偏偏從來沒有一點半點他的消息,可是自從黃山之行之後,他的影子就從四麵八方一下子湧出來,聲勢浩大得讓人無法忽視。
  還是經常會有男生向她表示好感,秦少珍不止一次地說:“你好歹也試著接受一下吧,場戀愛才不枉你跨進這個校門呀。”
  聶樂言最後實在憋不住,才將那點隱藏了一段時日的小心思老實坦白出來,暗戀太悶了,她覺得自己應該不適合這樣隱晦的感情,還是拿出來分享一下比較好。
  結果秦少珍果然吃了一驚,半晌之後卻又開始憧憬:“如果你和他真成了,那俊男美女,該羨慕死多少人呐!絕對是咱們T大最亮眼的一道風景……”
  麵對秦少珍的花癡狀,聶樂言一向覺得很無語。
  希望和機會經常在人們無準備的時候才會降臨,所以總是顯得那麽突然,而後理所當然地令人生出驚喜之情。
  當聶樂言站在禮堂門口被大雨阻撓的時候,是真的又驚又喜,因為有人從旁邊遞了一把傘給她。
  她轉過頭,大禮堂門前的暈黃燈光恰好寵罩在程浩的臉上,其實他還是微微抿著嘴角,看上去有一點冷漠的樣子,但是拿著雨傘的手卻堪堪伸到她的麵前,“拿著。”
  她有點意外,因為距離黃山之行已經有五六個月了,而在這五六個月裏,他和她,絕對絕對沒有講過一句話。
  有時候在路上迎麵走過,甚至連一聲招呼都沒有,她以為,他們真的還隻能算是陌生人。
  “拿去吧。”見她不接,程浩隻當她已經不記得自己,便說:“沒想到你除了牌技好之外,小提琴拉得也那麽漂亮。”
  他在誇她,在那一刻,他看著她,嘴角揚起一個弧度,帶著微小的暖意,而他眼底竟然十分明亮,仿佛匯聚著無數的星子,璀璨奪目。
  原來他記得她。
  聶樂言笑起來:“謝謝。你的鋼琴彈得也很好。”多巧,年底的文藝匯演,他們班的配樂合唱與她的小提琴獨奏之間恰好隻隔了一個節目,當她拎著長長的白色裙擺鞠躬下台時,他正穿著黑色禮服走進後台休息區等候。
  最近的時候,他與她擦肩而過,然而那時,誰都沒有多看對方一眼。
  可是,原來他注意到了,就如同她注意了他一樣。
  後來多少次的午夜夢回,聶樂言依舊能夠清晰地憶起那雙眸子,深褐色的眼底蘊著微光,他就站在昏黃的廊燈下那樣看著她,仿佛細細地看著她,掃過她的眉眼唇鼻,然後說一句:你的小提琴拉得真好……
  他那個時候的語氣是多麽的溫和柔軟,如同他的目光一般,卻往往讓她心悸著從夢中清醒過來。
  聶樂言想,如果那晚演出完畢之後,自己直接冒著雨衝回宿舍,那麽此後一切就都會不同了吧。
  可是沒有如果,她此後的每一步,都在順著這個既定的軌道,慢慢地滑下去。
  仿佛命中注定。
  大三的時候,她與程浩的關係已經發展得相當好,於是時常會有同班的男生頗為不滿地說:“咱們院本來就狼多肉少了,如今偏偏還有勢頭強勁的外來掠食者,你們說說,這到底算怎麽一回事啊?明顯是要進一步惡化咱們院裏的生態平衡嘛!”
  每到這時李明星就會很快地應和,並意有所指:“嗯,那頭來自北方的狼叼走了我們最肥的肉,想想就痛心啊……”
  這話傳到女生那裏,聶樂言簡直哭笑不得,程浩是天津人,而她,則是一塊油汪汪的肥肉?其實隻有她知道,自己和程浩根本不是外人所以為的那樣。
  雖然常常一起自習吃飯,但也隻是朋友罷了。或許會比別人略好些,可仍舊隻能算是朋友,認識這樣久,他連她的手都沒有主動地碰過一下。唯一的一次,那還是個意外,那天一大夥同學去郊外燒烤,走過溪澗的時候,她在滑溜溜的石塊上站不穩,結果他恰好走在前麵,便回頭伸出手來,將她輕輕巧巧地牽了過去。
  那天她才知道,原來他的手指修長而柔軟,應該也是從小嬌生慣養的,從來沒有做過家務的一雙手。
  而那雙手卻與他的氣質如此的相襯,帶著一點點微微的涼意,卻又仿佛那樣的堅定可靠。
  其實那天還有一個意外,那就是她在回程的途中扭傷了腳。後來還是程浩背對著她,伏下身來。
  她微微吃驚,隻覺得周圍的人都看著,這樣多難為情。
  他卻隻是低聲說:“上來。”
  “……”
  最終還是趴在了他的背上,聶樂言在心裏不禁小小地鄙視了自己一下,因為腳脖子雖然很疼,但其實勉強也還是可以走路的。
  暮春三月的傍晚,空氣裏彌漫著某種不知名的花香,似乎還有雨後青草的味道,因為她側過頭,就可以看見路邊泥土裏萌發的綠芽。
  那樣小小的一點,鮮嫩鮮嫩的顏色,顯得生機勃勃。
  他們刻意選了一條偏僻的路,所以一路上並沒遇見多少學生,甚至有那麽一段時間,長長的水泥小路上隻有他們兩個人。
  她很安靜地伏著程浩的背後,聽著他的呼吸聲,他的肩膀雖然瘦,但是很寬,似乎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一路上,鼻端仿佛一直拂過他的氣息,清新而有朝氣,而她隻是盯著他腦後短短的碎發,兀自發著呆。
  在那一刻,聶樂言多麽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他和她,就這樣天長地久地走下去。
  
  [十一]  
  可是他不愛她,因為甚至她都不知道他究竟喜不喜歡她——那種比愛情淺得多的感情,她甚至都不能確定。
  他會替她做許多事,但卻從來都沒有絲毫企圖或預謀的樣子,不論是當著眾人的麵抑或是私底下,他的神情都是那樣的坦蕩。
  秦少珍曾狐疑地猜測:“會不會是程浩羞於表白?否則你們兩個這麽好,怎麽可能完全沒有火花呢?”
  可是聶樂言知道,並不是這樣的,並不是他羞於表白。她不清楚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但是直覺告訴她,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對,一定是的。
  其實有個秘密她一直沒說,包括對秦少珍,她也一直守口如瓶。
  是程浩生日那天,他們擺了十幾箱啤酒在食堂裏,兩張桌子拚在一起熱鬧非凡,看那勢頭幾乎都要將屋頂給掀翻掉。後來,程浩自然被一群哥們兒灌得明顯有了醉意,付賬時連手指都不太利索。
  聶樂言恰好也在場,全程都看著,覺隻得他那天似乎特別開心,因為話比平時多了許多,而且明明知道旁人有心來灌他,卻也都來者不拒,統統一仰脖子喝個底朝天。他酒量好,一直到生日宴尾聲時才終於醉倒。
  其實大家都醉了個七七八八,最後誰也顧不著誰,三三兩兩胡亂招呼著就勾肩搭背而去。她刻意慢了一步,似乎程浩的思識還算清醒,結完賬之後隨便撿了張桌子就趴在那兒,她走過去輕輕拍他:“回宿舍去睡吧。”
  他卻動也不動,隻說:“等會兒。”雖然口齒含糊,但隔了一下竟然還記得跟她說:“你先回去……”
  可是她沒走,隻是在他旁邊坐了下來,一邊思索著如何將這身高182公分的男生弄回宿舍去。
  早已經過了晚自習的下課時間,吃宵夜的同學們來了然後又走了,最後偌大的食堂一樓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還有剛將一片狼藉收拾幹淨的保潔員阿姨。
  從食堂那邊的盡頭開始,高懸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燈被一排排地熄滅,周圍逐漸暗下去,聶樂言知道,阿姨很快就會過來趕人了。
  她再一次嚐試叫醒程浩,誰知手剛搭上他的肩,他就突然動了動,從手臂間將頭抬了起來。
  他喝了酒之後臉色並不見紅潤,相反地,臉上正呈現出某種仿佛透明般的蒼白,與額前烏黑的碎發形成極其鮮明的對比。
  她怔了怔,說:“食堂要關門了,回去吧,你這樣容易著涼。”
  他不說話,似乎酒力讓目光都升了溫,因為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處在他的注視之下,整個人都仿佛被灼灼的熱度籠罩著。
  她又再催促了一遍,誰知他仍是一言不發,半晌之後卻突然伸出手來,觸到了她的臉頰。
  好像短得隻有零點幾秒,又好像有一生那樣漫長。程浩的指尖碰到她的肌膚,她便如同被施了定身術,有某種過電般的顫栗感從大腦一直延伸向下,以極快的速度蔓延到四肢百骸和五髒六腑。
  “轟”地一下,仿佛被隔離在一個真空的世界裏,周圍的一切便全都不存在了,沒有光色也沒有聲音,她隻是定在那裏,這個真空的世界中隻有兩個人,而她從對方的眼睛裏,可以看見自己小小的倒影。
  那個倒影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她的世界又突然開始有了聲音,不過,那隻是自己的心跳聲,那樣急促緊然,撲咚撲咚,似有回音……她以為它就要從胸口裏蹦出來了。
  她微喘著氣,有點緊張地收緊了手指,結果就在她要閉上眼睛的那一刹那,卻似乎看見有什麽東西在某個很深的地方微微一閃,然後,所有的一切便全都猝然幻滅了。
  程浩在最後一刻硬生生地別開臉去,那點停留在她臉頰上的溫度也隨之很快消逝。
  聶樂言不禁呆了一下,猶如被人從一個美夢中狠心地拉扯出來,一時間還不明白為什麽會轉變得這樣快,所以隻能呆呆地看著他。
  而他卻已經扶著椅背站起來,錯開了視線,說:“走吧。”
  那是她唯一一次沒有和他並排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高高的路燈將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就那麽遠遠地隔著,她知道他一直跟在她的身後,可是卻固執地不肯回頭。因為從頭到尾,聶樂言都隻覺得茫然,那顆前一刻還因為驚喜羞澀而跳動不已的心髒此時卻似乎被人突然掏空了,變成一個巨大的洞,如果真有什麽能將它填滿的話,恐怕,那填充物也隻能是更加巨大的失落和傷心罷了。
  每個周末的早晨,聶樂言都習慣了先睡個懶覺,然後起床泡上一壺英國紅茶,再給自己做上一份精致可口的早餐,最後捧著熱氣騰騰的杯子開始一天的休閑活動,瑜伽,看書,上網,或者做美容。
  秦少珍曾無比感歎地說:“你這女人真是越來越會享受了。”
  其實,她的這個習慣,還全是被江煜楓養出來的。
  當初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偶爾也會留在對方家裏過夜,當然,通常都是選在周末的時候,因為無論是誰家都與聶樂言工作的地方離得很遠,害她平時不得不早早起來做準備,而江煜楓則一向最不耐煩被人打擾到清早的睡眠。
  因此隻有周末,他們才會住在一起。有時在她的公寓,有時是在他的大房子裏。後來聶樂言漸漸發現,某人的生活簡直是以一種極為悠閑自在的狀態進行著,並且絕對的高品質,著實令人嫉妒。
  有一天兩人直耗到日上三竿才起來,他又在浴室裏折騰了半個多鍾頭,最後終於神清氣爽地出現在餐桌前,她便隨口說:“你每天打扮的時間比女人還要長,平時上班哪裏來得及?”
  本意隻是想譏諷一下,因為自己沒能搶到首先使用浴室的機會,彼時穿著皺巴巴的睡衣,心裏頗有些忿忿,結果誰知江煜楓卻好奇地反問:“怎麽會來不及?晚一點去不就可以了?”那副語氣是多麽的理所當然。
  “多晚?”
  他給自己倒了杯現磨咖啡,狀似輕描淡寫地看她一眼,“十一點吧,有時是下午。”
  幾乎氣得她吐血!
  人和人之間的差別怎麽就那麽大呢?十一點!十一點才去上班?!她嚴重懷疑他是在故意氣她,因為這種懶散的老板形象與她那位兢兢業業的大BOSS KYLE簡直截然相反,而偏偏江煜楓的生意又不像是快要倒閉的模樣。
  可是,BOSS不都該日理萬機的嗎?接近中午才晃去公司,難道不會耽誤掉許多重要的會議和交易嗎?
  雖然心中不大願意相信他的話,但聶樂言好歹還是得到了一個重要啟示,那就是既然工作日的時候無法控製,那麽每周兩天的休假裏她就要對自己好一點、再好一點;起晚一點、再起晚一點,爭取把另外五天喪失的睡眠統統補回來。
  而且以前她從來不吃早飯,但是自從見識到江煜楓的早餐有多麽豐富隆重之後,聶樂言就決定,今後一定要善待自己的胃!否則在他的麵前,她聶樂言——一個設計師——的生活品質未免也顯得太寒酸了一點吧。
  哪怕手藝不夠江煜楓家裏的保姆好,至少飽飽眼福也是可以的,再不濟,享受一下心理過程也行。
  在每一個輕鬆自得的星期六和星期天的上午,穿著柔軟寬大的睡袍坐在餐桌前,奢侈地花上一個小時的時間吃掉精心烹製的食物,手邊是香氣四溢的熱飲,那種感覺,該是多麽的愜意。
  所以說,江煜楓還真是懂得享受生活,而她跟他交往,最大的收獲也正在於此。
  最後分手,其實她有點依依不舍,倒不是因為別的,完全是為了今後大概再也嚐不到那樣的好手藝,覺得十分惋惜。江煜楓請來的保姆,據說過去是受過專業訓練的高級私人管家,每天隻工作幾小時,可是工錢卻高得嚇人。
  她這樣的工薪階層當然請不起這樣高端的人才,所以,隻好遺憾地告別。
  此刻,聶樂言剛品嚐完半杯朋友從國外捎回來的紅茶,習慣性地打開電視開始聽新聞。今天她起得並不算太晚,新聞頻道的播報還沒結束,然後她便聽見門鈴響了。
  樓下的保安送上來一個小包裹,微微笑道:“聶小姐,這快遞公司剛剛派送來的,從外麵大致檢查過,應當沒什麽問題,所以我就替您簽收了。”最近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此類有包裝的不明物品似乎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管製。
  聶樂言道了聲謝,關上門開始拆封。
  是同城快遞,對方的地址留得並不詳細,發件人一欄也隻有個姓,連名字都沒留下,手機號更是一串陌生的數字。聶樂言隻是覺得好奇,什麽人會在周末一早寄東西給她?
  結果對方好像故意要和她開玩笑似的,包裝紙裹了一層又一層,又仿佛是想給她驚喜。
  最後終於拆開來,露出裏麵的物體,她不禁愣住,越發覺得莫明其妙。
  盒子裏躺著七張百元大鈔,外加一件睡衣和一條丁字褲。
  更確切的說,是性感睡衣和透明丁字褲。而且睡衣的質料極有垂感,抓在手裏隻要稍稍鬆開手指,那抹鮮亮曖昧的紅色就會順著指縫快速滑下去。
  她皺著眉,幾乎已經能夠想象出它從一個人的身體上滑下去的樣子了。
  
  [十二]  
  最後實在想不出誰會做出這樣的事。錢?睡衣?用同城快遞的方式寄到她家來,而且事先一句招呼都不打?
  她有點懷疑是不是保安看錯名字送錯了件,於是從垃圾桶裏找到破碎不堪的包裝紙,好歹寫著聶樂言三個字的那塊紙片完好無損。她又埋頭去找那個電話號碼,不過兩秒鍾後突然收了手,仿佛終於想到什麽一般,抓起茶機上的手機撥了出去。
  等了很久才被接通,電話那頭的人“喂”了一聲,聶樂言立刻說:“你這個人怎麽那麽無聊,居然做出這種事!流氓!”
  隻是沉默了一下,江煜楓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公式化,似乎完全忽略了她的措辭:“我現在在開會,不方便接電話。”然後竟然也不等她反應,便徑自切斷了連線。
  再撥,卻已經轉到秘書的手裏,照舊是一把知性溫柔的聲線,拋出千篇一率的說辭:“不好意思,現在在開會,請問您有什麽要我轉達的嗎?”
  聶樂言盯著那團刺目的紅色,越想越覺得自己仿佛受到了汙辱,可是最終還是克製住情緒,盡量氣息平穩地說:“請江煜楓先生會後給我回電話,謝謝。”然後又補充一句:“是急事。”
  “好的,我會替您轉達。再見。”
  她掛掉電話猶自生氣,這男人真是小氣得可以,而且報複起來簡直變本加厲。她那天晚上在車上不就數了七百塊錢給他麽,順便小小地調侃諷刺了一下,結果他竟然想到以這種方式來報複她。
  一大早就寄性感睡衣來,這算什麽?!而且還是那樣露骨恐怖的式樣,蕾絲加透視,一看就知道根本不是給一般正常人穿的。而他明明知道她一向隻穿最中規中矩的樣式,以前他甚至還毫不客氣地大聲嘲笑過她的小熊威尼係列睡衣褲,說她根本幼稚得到家了。
  她卻對他的反應嗤之以鼻,心裏明白自己當然不能和他其他的那些女朋友們相比,那些妖豔性感的女人,不但個個風情萬種,就連說話的聲音裏都恨不得能掐出幾滴水來。她不是沒見過他和她們相處,周旋其中永遠都是遊刃有餘的樣子,尤其是他偶爾露出笑意的時候,眼角眉梢都似乎帶著妖孽的風情。
  她當時就認定他是遊戲花叢的個中高手,隻不過那個時候並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也會和這個男人有所牽連。
  根據以往的經驗,篤定了江煜楓的會議不會這麽快就結束,於是聶樂言將盒子隨手一扔,兀自走回臥室裏去,結果沒過兩分鍾,手機便響起來。
  她有點意外,因為是許久未見的一個大學同學,當年的交情還算不錯,隻是畢了業之後各顧各的,聯絡自然越來越少。
  倒還是印象中那樣爽朗的性格和聲音,稍微問候了兩句,隻聽見對方喜笑顏開地問:“禮物收到了嗎?”
  她一愣,那女同學又說:“還有當年問你借的錢。你看看我這記性!居然臨到畢業也沒想起來還給你,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自己想想都覺得難為情,好像故意賴賬似的,哈哈……”
  七百塊……聶樂言努力想了很久,才依稀記起大概是有那麽一回事,當時那女生手頭上急著要用錢,偏偏趕上其他同學都不在宿舍,好像就隻有她,因為身體不大舒服所以逃了半個下午的課。後來匆匆忙忙在校內銀行提款機裏取了七百元錢,交到對方手裏,再然後,大家都忙著期末考試和做簡曆找工作寫畢業論文,居然就漸漸把這事給疏漏了。
  確實,直到畢業為止,她也同樣沒記起來自己還放過這樣一筆外債。
  “這次主要是為了還錢啦,另外就是想起你的生日好像快到了吧,送件小禮物,希望你會喜歡。”女同學語出驚人,“哈哈,更重要的是希望你男朋友會喜歡才對,我可是特意挑了很久的哦,還讓我老公做了參考。”這派作風,倒是很統一地延續了在大學時代的風格,話題熱辣百無禁忌,即使隔了這麽許久沒見麵,照樣沒有絲毫顧忌。
  聶樂言幹笑兩聲,誠心誠意地道了謝,又聊了幾句才將電話掛掉。
  此時此刻,她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剛才擺下的大烏龍,以及一張冒著怒火的臉。
  雖然江煜楓並不經常生氣,不過,她還是十分確定自己惹到他了。
  她居然在他開會的時候罵他流氓……現在她已經開始希望他的會議永遠不要結束才好。
  也許是誠心的祈禱起了作用,接下來的一整天手機竟然真的再也沒響過。
  聶樂言心中不由一鬆,其實對此也並沒有太大的意外,或許會議早就已經結束了,而他隻是忽略了她的留言罷了。曾經相處那麽久,她習慣了江煜楓對她的忽視,他似乎一向愛自己、愛生活、愛工作,遠勝於愛她。
  哦,不對不對!這個“愛”字又從何說起呢?正確地來說,他應該從來都沒有愛過她,她應該和他的任何一任女友一樣,都隻不過是一段時間的快樂和消遣罷了。
  不過,今天的情況顯然有點反常,就在聶樂言爬上床鋪打算睡覺的時候,手機終於響了。
  看著屏幕上一閃一閃的那個名字,聶樂言心中不免犯愁,其實是不怎麽想接的,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了那個綠色的小鍵。
  她到底還是了解他的,隻恐怕拒接或關機隻會使自己日後的處境更糟糕。
  “喂。”她故意裝出困倦的樣子。
  江煜楓的聲音傳過來,“你找我有事?” 語調很平淡,並不見分毫臆想之中的怒意,可是不知為什麽,她卻仿佛能夠感覺到他的不耐煩。
  她當然矢口否認,以一種斬釘截鐵的語氣說:“沒有。”
  他似乎在電話那頭冷笑了一下,“那麽,你就是在拿我尋開心了?秘書告訴我,你說有急事找我。”
  她無可奈何,終究覺得有點理虧,隻好放低了聲音說:“沒有,隻是誤會而已。”
  電話那頭一時沒了聲音,也不知道江煜楓想幹什麽。她卻隻是下意識地咬了咬唇,覺得很尷尬,平日的兩人縱然有千般不好,但做出上午那樣莽撞的舉動來,始終還是她的不對。從小家裏大人們就教育她,要與人為善、要禮貌待人,可是隻要一對著他,好像她的理智和智商就會立刻減掉一大半,仿佛有些情緒總是不受控製地便要衝出來。
  這種感覺很奇怪,她有時都分不清,那個與江煜楓在一起的聶樂言,究竟算是最反常還是最真實的。
  她兀自走著神,結果隻聽他沉聲說:“開門。”
  “……嗯?”她不禁一愣,條件反射般坐起來。
  江煜楓在電話裏又重複了一遍;“開門。”
  他就站在門口,穿著一身正式的深灰色西裝,發型也一絲不苟,就隻有領帶鬆散隨意地掛在脖子上,仿佛真的剛從冗長的會議之中解脫出來,臉上帶著難以遮掩的疲倦。
  以前兩個人關係最濃熱熾烈的時候,有一次聶樂言曾經開玩笑地問:“聽說做投資這一行的員工裏麵很多人年紀輕輕就過勞死的,是不是這樣?”
  他丟開遙控器點點頭,難得一本正經,“何止是員工,死得最快的應該是老板才對。”
  她立刻大笑起來,“哦,那不就是你這種?”
  “對。你怎麽這麽開心?”
  “我哪裏開心了?我相信,你一定不會那麽早就死掉的。知道為什麽嗎?”
  他卻完全不用思索:“你是想說,禍害遺千年對吧?”然後二話不說地俯下身狠狠吻她,仿佛某種懲罰,直到她喘著氣求饒了才肯停下來,那樣理所當然地看著她,“我不死是因為舍不得你。”
  兩人挨得極近,她卻覺得他的那雙眼睛深得根本望不見底,而且她也根本不相信他的鬼話。他總是這樣半真半假,高興了就甜言蜜語哄她兩句,不高興了就將她視作空氣。
  就像最後分手,他又哪裏有半分舍不得的樣子?
  這時聶樂言扶著門框,對於此人的突然出現不無吃驚,結果他卻微微皺起眉:“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語氣頗為不善,看起來心情似乎不止一點的糟糕,她不得不警惕地問:“你來幹嘛?”
  “來聽你的解釋。”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十足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那通電話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都說了隻是誤會。”
  “可是你的聲音實在太大,我相信當時我手下的員工全都聽見了。”他頓了頓,拂開她攔住路的那隻手,熟稔地走進屋裏坐下,臉色深晦,語氣倒是越發不急不緩,“他們都聽見你罵我是流氓。”
  聶樂言突然無言以對,當時情緒爆發,是真的沒注意自己的音量有多大。不過想來應該是相當可觀的吧,因為自己當時相當氣憤。
  見她一臉愧疚地不說話,他才仿佛心情好了一些,略微揚了揚眉,放鬆地半闔上眼睛靠進沙發裏,愜意地好像坐在自己家中,吩咐著保姆,“有沒有吃的?我餓了。”
  
  [十三]  
  聶樂言一邊煮麵條一邊想,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雖然替一位現在關係算不上太融洽的前男友做宵夜是件十分莫名其妙的事,雖然她也很不情願做這種事,不過,誰讓她理虧呢?
  短短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裏,接二連三地讓江煜楓在公眾場合丟臉,也算是她做過的最有成就感的舉動了吧。根據著名的物質守恒定律,現在讓她相應地付出一點也勉強算是無可厚非。
  況且,她不認為自己有本事在江煜楓不配合的情況下強行將他趕到門外去。在體力的較量上,曾經無數次的經驗告訴她,她是永遠贏不了他的。
  所以當務之急,還是早點煮好麵條,然後早點打發他自動走人。
  誰知道等她端著燙手的湯碗走出廚房的時候,才發現江煜楓竟然已經睡著了。她愣了一下,隨即有點氣惱地放下碗走過去,想要推醒他。可是,最終那隻手還是懸在半空,然後又收了回去。
  想必是真的太疲憊,所以才會就這樣隨隨便便地歪在沙發裏沉睡過去,那條斜紋領帶不知何時早被扯下丟在一旁,而它的主人閉著眼睛,氣息陷入沉穩勻長的狀態。
  其實他很少將這一麵展現在聶樂言的麵前。
  兩個人從聶樂言念研究生最後一學期認識開始一直到現在,算起來也有兩三年之久,可絕大多數時候,他都將自己整理打扮得十分好,總是一副風度翩翩神彩熠熠的完美模樣,在外表上簡直挑不出一絲毛病。甚至最初有一段時間,她以為他是那種整天隻會遊手好閑吃喝玩樂的有錢人家的公子哥。
  後來開始正式交往了,她也很少會去他的公司,更多的時候都是他開車出來接她。他好像從來不在她麵前處理公事,就連接打此類電話通常都是避到無人的地方,所以對於江煜楓的工作,她幾乎一無所知。
  唯一知曉的,隻是他有一家投資管理公司,至於規模有多大,那裏麵究竟是在做些什麽事,她則一點概念都沒有。
  如今二人分了手,他反倒似乎變得毫無防備和顧忌,直接在她家累得睡著了。
  煮好的麵放了沒多久便慢慢變冷糊掉,上麵結著一層半凝固的淡黃色油花。聶樂言將它拿回廚房裏去倒掉,想了想,又轉回臥室去拿毛毯。
  她承認自己還是有點惻隱之心的,此時睡在沙發裏的這個男人,雖然平時是可惡了一點,但畢竟和她曾有情分。
  聶樂言的母親信佛,所以常常會說起緣分,從小到大聽得多了,她自己也變得篤信起這個來。有時候她會想,這二十多年來,與自己有緣的人又有幾個呢?算了算竟然一個也沒有。江煜楓恐怕還是最強的,也頂多算個有緣無分。而程浩呢,她和他隻怕是無緣又無分吧。
  就連相遇都是個錯誤。
  她輕手輕腳地將毯子蓋在江煜楓的身上。靠得近了,才發現他眉心的紋路,是極淡極淡的川字,仿佛隻有在他皺眉的時候才會顯現出來,可是她竟然直到今天才發現。
  他的手臂環在胸前,大概是覺得有些冷,可是還是睡得那麽熟,就連毛毯被搭在身上也沒驚醒過來,甚至連動都沒動一下。
  聶樂言伸手想要關燈,結果卻又突然停了下來。
  橘色的燈光下可以看見他長而濃密的睫毛,安靜地覆在那裏,甚至有一點點秀氣的感覺。其實他的五官一直十分清俊,完美得似乎找不到一絲破綻,偶爾大笑起來的樣子會有幾分孩子氣,可是每當他麵無表情地緊抿住唇角的時候,卻又顯得倨傲孤冷,仿佛並不容易親近。
  這樣複雜而矛盾的雙麵,猶如有著致命的魅力,能讓人奮不顧身,飛蛾撲火。
  夜涼如水,時間分秒在流逝,聶樂言卻隻是將手抵在牆邊開關上,怔怔地低頭看著那張熟睡的臉龐,恍惚間隻覺得一陣莫名的心驚,在這沒開暖氣的客廳裏,指尖也一點一點地涼下去。
  原來他和他那麽像。
  在某些方麵,兩個男人,居然那麽像。
  江煜楓沒睡多久便在猝然的心悸中醒過來,漆黑的客廳裏沒有一絲光,連窗簾都被拉得密密實實,簾布與木質地板交合處也是烏黑一片,顯然外頭連月亮都沒有。
  他一時躺著沒動,因為心髒仍舊跳動得很厲害,一下一下猛烈地毫不留情地撞擊著胸腔,隱隱生疼。
  他忘了自己剛才做了個什麽樣的噩夢才會導致這樣難受的感覺,又或許根本什麽夢都沒有做,因為他皺起眉努力回想了半天,卻仍舊一無所獲。
  過了兩三分鍾,心口的悸痛最終緩了過來,他慢慢起身的同時也想起自己此時正身處何處。
  真是意外,那個女人竟然沒將他立刻推醒趕出去?!
  甚至,她還好心地給他加蓋了一床薄薄的毛毯?!然而就在今天上午,她卻對著電話怒氣衝衝地對著他大叫流氓。
  那音量確實足夠大,當時一眾高層臉色詭異地麵麵相覷,顯然個個都有滿腹疑惑,但又隻能強忍住不敢在臉上表露分毫。他最後不得不將電話轉交給女秘書,麵無表情地宣布取消原定的休息改為繼續開會,然後冷眼看著眾下屬立刻收起之前看熱鬧的心態,一個個麵露苦色。
  看了手機才知道已經接近深夜,江煜楓連燈都沒開便摸黑往臥室方向走。他曾許多次在這裏過夜,所以對這間屋子很熟悉。
  他同樣也熟悉聶樂言,熟悉她的一些很小的習慣,比如睡覺的時候怕光怕聲音,再比如從來不肯將房門關嚴實。
  他原來取笑她:“你有幽閉空間恐懼症?”但又不像,因為她坐電梯的時候並不害怕。
  她卻說:“不通風,我睡不著。”
  他說:“那開著窗不就好了?”
  “開著窗我怕吵。”然後理直氣壯地走過去,“呼”地將已經被他關上的臥室門一把拉開,再回到床上睡覺。
  對此他倒無所謂,因為自己在這方麵並無什麽特殊或怪異的癖好。
  他完全可以遷就她。
  果然,門板隻是虛掩著,一推即開。
  他卻隻是站在門邊,並沒有再往前多走一步,借著窗外那一點點虛弱的夜色微光,隻可以隱約看見一團黑色的影子伏在床上,被子裹得嚴嚴實實。
  仿佛隻有這種時候,她才是最乖巧的,如同一隻睡著了的幼小的貓,輕巧的縮成一團,氣息安靜而均勻。
  這樣的她不會和他起爭執,也不會偶爾失去理智般地張牙舞爪,在以前的很多個夜晚,她就常常那樣蜷在他的懷裏,柔軟白皙的手輕輕攀住他的手臂,又或者糾住他的衣角,一直到天亮。
  其實曾經有一段時間她的睡相十分差,會說夢話,會卷被子,甚至還會在夢裏蹬人,總之睡得極不安穩。有好幾次他不得不在夜深人靜時醒過來,卻又偏偏拿她無可奈何,最終隻得換個房間獨自去睡覺,因為恰好那陣子他的生意也忙得要命,隻覺得每天的睡眠都嚴重缺失。
  可是她壓根不肯放過他,半夜會敲開客房的門,然後小聲嘀咕:“我剛才沒找到你。……”迷迷糊糊的腔調,其實一聽就知道神誌還不清醒,大約隻是起來上個廁所,然後順便發現他不在身旁。
  他隻覺得哭笑不得,因為倘若自己不動,她便抵在門邊和他僵持,大有不依不饒之勢,於是隻得重新回到臥室裏去,摟著她繼續睡覺。
  在每個寂靜的夜裏,她的呼吸就那樣柔軟輕緩地一點一點拂在他的頸邊,像極了小時候吃過的棉花糖,帶著一絲絲甜味,溫暖而又纏綿。
  也不知在門邊站了多久,他才好像終於回過神來,鎖上大門離開的時候,江煜楓卻突然就想起他們初次見麵時的場景。
  那個時候的聶樂言與她的另外幾位女同學站在一起,她個子高挑容貌美麗,所以在眾人之間顯得鶴立雞群,讓人不得不一眼就注意到她。他當時隔了很遠,其實隻是無意中的一瞥,就看見她側著頭與同學說笑,烏黑的波浪卷發伏在身後,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擺動。最長的地方已經到了腰際,所以顯得十分嫵媚,然而他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這個發型不適合她。
  多麽可笑,他竟然會有如此無聊的念頭。
  可是第二次再見麵,她居然真的換了個發型,那一大把長發已被剪到了肩頭,似乎還被發型師拉直了,就那樣清湯掛麵地垂下來。
  但他很喜歡,而且後來一直不讚成她再去將頭發燙卷。
  為此他們甚至起過不大不小的衝突,氣得聶樂言有一段時間直呼他霸道,見麵就叫他暴君。
  其實就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曾經接觸過的那些女人們,他從沒有過如此的閑工夫,竟然連對方的發型都要插手幹涉。雖然也私底下認為自己頗為無聊,不過他仍然堅持覺得她直發的模樣與氣質更加相襯。
  看,連一個女人的氣質都要歸他考慮了,他果真還是太無聊了。
  
  [十四]  
  第二天,聶樂言剛上班便收到一大捧花束,前台小妹妹交過來的時候帶著毫不掩飾的羨慕的笑容。
  鍾曉玲放下手裏的活兒,抬起頭“喲”了一聲:“這束馬蹄蓮可真漂亮,還帶著露水呢。是哪位有心人士送的?難得還了解你這特殊的愛好。”
  “沒名字。”聶樂言也覺得奇怪,翻遍了卻找不到卡片,送花人連姓名都沒留下,她有點困擾地揉揉太陽穴,“現在我可沒心情玩這種猜謎遊戲,短短幾天內手頭上的客戶連著走了兩個,你覺得KYLE會不會氣得直接扣完我這個月的獎金?”
  “沒有這麽誇張吧。”鍾曉玲跟著歎了口氣,“我和你的情況差不多。都是對方往死裏挑錯,怎麽做都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人家要換合作方也是很正常的。”
  聶樂言微微皺著眉頭看著那束突如其來的禮物,隻能不置可否地回應:“大概吧。”
  不過仔細想想,其實也並不難猜,過去送她這種花最多的人,就是江煜楓——更確切的說,是江煜楓那個能幹的秘書。
  果然,沒過五分鍾,電話便打進來。
  “我讓LINDA準備的花收到沒有?”江煜楓的聲音聽起來神清氣爽外加神氣活現,簡直一掃昨夜的困倦和疲憊。
  聶樂言狐疑地皺眉,“你要幹嘛?”
  “你這人,懷疑精神怎麽那麽強?你收到的是鮮花而不是炸彈,有必要這麽警惕麽?”
  “你送個炸彈給我倒還好了……”眼見對麵的八卦女王鍾曉玲再次抬頭看著自己,聶樂言連忙拿著手機往外麵走去,邊走邊低著聲音說:“我們現在什麽關係都沒有,你好好的送我花幹嘛!”有個道理她還是時刻牢記的: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啊!
  結果電話那頭的某人停頓了兩秒,然後便十分順口並且理所當然地說:“就當是感謝你昨晚提供的周到服務,對此我覺得很滿意。”
  她愣了一下,一大早的,站在空無一人的茶水間裏不禁氣急敗壞:“哪有什麽服務!你的形容真猥瑣!”
  “會嗎?可是早晨我跟LINDA交待這樣寫卡片的時候,她似乎並沒有覺得有何不妥。”
  他竟然還告訴秘書了?她氣得眼前發黑,一時間也忘記其實花裏根本沒有附帶卡片,隻是恨恨地咬牙道:“昨晚就應該把你趕出去才對!惡心!”
  他卻對她的話置若罔聞,仍舊心情愉悅地說:“明天有沒有空?一起吃晚飯。”
  她板著臉拒絕:“沒有。”
  “如果連我都能騰出時間來,你也一定可以。”
  她還是那句話:“沒空。”語氣刻板得卻仿佛是在故意賭氣。
  有那麽片刻的安靜,江煜楓似乎在電話裏輕笑了一下,她想了想,忽然涼涼地說:“又是送花又是吃飯,你到底想幹什麽?難道你是打算重新追求我?”
  結果他的反應比她還要快:“聶小姐你好像用錯詞了。沒有什麽重新,因為我從來不記得自己曾經主動追求過你。”這回她是千真萬確地聽見他的笑聲,那麽爽朗愉快,卻令她狠不得一把掐住他的喉嚨,“難道你忘了當初是誰先招惹誰的?”
  聶樂言握著手機,沉著臉回到座位上。
  鍾曉玲將她的臉色好好觀察了一番,忽然笑道:“前男友?”
  聶樂言微微一怔:“你怎麽知道?”
  鍾曉玲突然兩眼放光,尖叫一聲:“啊!真的是前男友?真的是江煜楓打來的?花也是他送的?他要幹嘛?是不是想複合?”最後幹脆丟開鉛筆和直尺,連圖也不畫了,炯炯有神地盯住聶樂言不放,“話說已經好久沒看見他出現在我們公司樓下了。前兩天看到他上雜誌,財務部的那群女人還在討論呢,說你白白放走這樣一個頂極鑽石王老五,人人都大呼可惜,說你沒眼光。”
  聶樂言的麵色愈加不善,什麽叫她沒眼光?這群花癡女人啊,隻是沒親眼見識到心中偶像的破滅罷了。和江煜楓在一起,她覺得自己的腦細胞每天都要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而消耗掉無數個,長此以往,會不會壽命也縮短十幾年?
  “現在他又送花來,還是你最愛的馬蹄蓮。快說,他是不是又想追你,想合好?”
  一語恰好戳到聶樂言的痛處,她連嘴角都開始下沉,黑著臉說:“不是。”然後眼觀口,口觀心,埋頭開始做事。
  鍾曉玲頗為懷疑地看著她良久,最終漸漸麵露惋惜地長歎一聲:“唉……”
  所以第二天吃晚飯的時候,聶樂言猶自疑惑外加忿忿不平:“……你說這些人是不是被下了藥迷昏了頭?她們統共才見過江煜楓幾次,竟然就覺得他天好地好,仿佛能跟著他那就是上輩子修來的最大的福氣了。真是可笑!”她停下喝了口茶,嗤笑一聲:“真是太可笑了!”
  而她唯一的聽眾從頭到尾都在對著自己最愛的蟹粉獅子頭和糖醋排骨大塊朵頤,末了,一直等她終於發泄完畢了,才不鹹不淡地一語中的:“怎麽最近江煜楓的名字從你嘴裏冒出來的頻率越來越高了?”秦少珍在燈下眯著眼睛,笑得著實有些曖昧,“難道這真是重修舊好的前兆?”
  聶樂言一口水噎在喉嚨裏,幾乎盡數嗆出來。
  她怎麽就給忘了呢?其實秦少珍才是江某人最大最忠實的擁護者啊。
  道不同不相為謀,最後聶樂言幹脆放棄爭辯,一心一意隻顧吃菜。
  蟹粉正宗地道,獅子頭很好吃,蝦球也做得晶瑩剔透彈勁十足,另外還有她最愛的幹貝羹,光憑味覺她就可以分辨得出這桌菜是出自哪位大廚之手。原因無它,隻是由於之前來過太多次,多到她這個路癡閉著眼睛都能從大門口走到洗手間。
  秦少珍心滿意足地說:“這裏的老板還真夠給你麵子的,這種時候還能騰出小包廂來。”
  她應:“熟客唄。”
  其實自己也知道這個理由不太充足,大概老板多半賣的還是另一個人的麵子,那個曾經數次帶著她光臨此處的男人。
  江煜楓和這間餐廳的老板熟得不得了,幾乎到了稱兄道弟的地步。而那個有著十足生意頭腦的香港人第一次見到她時並沒有太多的表示,隻是很客氣地點頭招呼了一下,然後便將她視作路人甲。
  一直到很後來,大約過了半年之久,有一回她心血來潮獨自在這裏坐了一整個下午,結果卻意外得到一份免費贈送的下午茶點,豐盛而精致,倘若對照餐牌自然就會知道價格不菲。
  後來她向江煜楓提起,他也隻是半開玩笑道:“人家可是出了名會算計的生意人,平時誰也別想從他那裏討到半點好處去,可見你的魅力還真大。”
  她當然不會就那樣輕易地被他糊弄過去,想了想,最後還是得出一個自認為正確的結論:“他大概是想不到江先生您能和一個女朋友維持關係超過半年吧?他給我小恩小惠,應該隻是覺得我是個奇跡。”
  江煜楓當時睨她一眼,臉上竟然顯出難得認真的表情,但也隻是一晃而過,隨即便又笑道:“想不到你有時候還挺敏銳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誇獎。
  其實她大多數時候是真的夠敏銳,也隻有和他在一起時,才會偶爾歇斯底裏一下。
  就像現在,她心裏十分清楚,能在這家既小又精致又客似雲來的餐廳裏臨時拿到位子,而且還是像這樣風景上佳的包廂位,是件多麽不容易的事。
  結賬的時候服務生離開了很久,回來之後甚至還主動替她打了折。
  聶樂言終於有點忍不住了,問他:“你們老板在嗎?現在方不方便讓他來一趟?”
  年輕帥氣的小夥子穿著白襯衣黑馬甲顯得特別精神,對著她微微一笑,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從嘴裏冒出來:“老板人在香港。”
  她怔了怔,這才越發覺得奇怪。
  結果服務生又說:“不過3號包廂的江先生說,如果聶小姐您有時間和興趣的話,待會兒可以過去和他再吃點東西。”
  聶樂言還沒反應過來,隻聽見旁邊傳來不可抑製的一聲低笑,秦少珍幾乎就要眉飛色舞:“我果然沒有看錯人。他連你今晚準備在哪兒吃飯都能猜得那麽準,簡直神了!趕快找找,看看身上是不是被人裝了追蹤器?”
  神什麽神?聶樂言拎起手袋抬腳走人。
  隻不過是習慣罷了。
  他無非不過是掌握了她的習慣和癖好,因為過去每一年的今天,另外還包括大大小小的紀念日,她幾乎都是在這裏慶祝的。
  回家的路上,夜色早已如潮水一般湧上來,倦意也是。
  聶樂言靠住車窗,聽著廣播裏傳出一段陌生的旋律和歌詞,那是某個慵懶清澈的女聲在唱歌,卻仿佛囈語,隻是一遍又一遍地低喃重複。
  景物從眼前不急不緩地略過,陷在車水馬龍之間,她忽然感到有點困,幾乎就要睡著了,可是大腦的某處卻又似乎極其活躍。
  到現在,她真的有點搞不懂了,也不知道江煜楓到底想要幹嘛。難道他確實是覺得日子過得太無聊,所以想找個人尋開心?而她恰好近在眼前,所以成了最佳人選?
  因為他看起來並不像是會對舊情念念不忘的那一類男人。
  這個世上或許真會有癡情男子,但那個人絕對不會是江煜楓。
  
  [十五]  
  他當初對待她的態度太過隨性,所以聶樂言甚至吃不準兩個人之間是否真的曾經有過那般真情切意。
  她不愛熱鬧,他就常常將她一個人晾在家裏,獨自在外應酬;她想旅遊散心的時候他總是沒時間,於是便隻是將卡丟給她,然後像逗小孩子一般地隨口哄她:“找兩個熟悉的朋友做伴,慢慢玩”,而在她外出的日子裏,他也極少極少會主動打電話給她;還有某次,她的父母千裏迢迢從老家過來看她,住了整整半個月,其間江煜楓的秘書將他們的衣食住行打點得無比妥貼,可是他自己卻一直沒有露麵。
  那次母親很好奇地問起來:“你男朋友呢?什麽時候也安排大家見個麵吧。”
  她找了無數個借口一推再推,隻因為心裏認定了,自己將來隻會把結婚對象帶給父母正式過目,而江煜楓,他和她顯然是不會結婚的。
  甚至在那之後不到三個月,兩個人便那樣分手了。所以說,看吧,她還是很有先見之明的。
  幸好生日過後,江煜楓並沒有什麽後續的行動,也沒有再送花去辦公室。
  而那束純白的馬蹄蓮,因為聶樂言一向愛花,自然不舍得就這樣扔掉,於是也不知從哪裏找了個很簡單的玻璃水罐,盛了大半罐的清水將它仔細養起來,偶爾有同事經過門口看見了,便總會停下腳步和她閑聊兩句。
  有人說:“喲,現在都流行在辦公室裏養花了嗎?前兩天看見財務室也有人往裏搬盆景。這樣子擺在單調的房間裏,效果很不錯嘛。”
  也有人問:“為什麽不弄束更常見的百合或者別的來養?味道還更香些,或者提神的植物也行啊。”
  甚至還有人直接問她:“誰送的?”
  每到這時候,聶樂言都隻好無奈地搪塞說,一位朋友,一位普通朋友。
  因為公司裏女性很多,而女性多的地方就必然不會存在永遠的秘密,她根本不指望前台小妹妹會將她收到花束一事守口如瓶,所以倒還不如坦白一些得好。
  當然,也不是無條件的坦白。江煜楓的名字,她過去就極少會在他們麵前提起,現在當然更加不會。
  相對於公司裏同事之間的輕鬆氣氛來說,老板KYLE自從上次出差回來之後,似乎心情就一直不大好,往常都是笑臉迎人,可如今的情緒卻仿佛反複無常,並且時不時便會召人進去進行私密談話,十幾分鍾至一兩個小時不等,每位出來的同事當下大多則都神情凝重。
  聶樂言私下裏說:“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輪到我。”
  “……嗯,不知道。”鍾曉玲倒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趁著難得的空閑,低著頭擺弄手機不停地發短信。
  小小的一間辦公室裏不時會有叮叮咚咚的短信音響起來,聶樂言對此覺得有點奇怪,不禁揶揄道:“真難得,居然還有你不感興趣的事!噯,你說,會不會和我們的客戶接二連三地被其他對手公司挖走有關?”
  鍾曉玲眼皮都未動一下,仍舊意興闌珊:“……嗯,不清楚。”想了想才又說:“你怎麽那麽悲觀?說不定是要年底加薪呢?”
  聶樂言忍不住嗤笑:“應該是你太樂觀才對,親愛的。”
  果然當天下午,她便被召喚至大老板的辦公室。
  兩個人麵對麵,聶樂言十分誠懇地首先做了個檢討:“這陣子幾家客戶的事……”誰知很快就被打斷,KYLE擺擺手,“今天叫你來不是談這個。”他微微一笑,似乎是這幾日天以來難得愜意輕鬆的表情,將一紙合約推到她麵前。
  “你看一下。”他說,“如果沒什麽問題的話,就由你負責。”
  聶樂言不明所以,接過來一看,才知道不過就是最尋常的委托設計合同書。
  “我?”她有點為難,因為手頭上還有其他任務沒有做完。
  KYLE卻說:“我看了一下,貌似你現在有一份設計稿已經到了掃尾階段了,另外,前兩天新接的可以轉給小鍾去做,你一心一意做這一份就好了。”他停了停,像是最終做了決定,“就這樣辦,你等下叫小鍾進來,我會交待她。”看這態勢,顯然是非要她騰出時間來不可了。
  聶樂言回去之後又將委托書仔細看了一遍。那套等待裝修設計的房子不但坪數大,而且地段極好,從她目前所在的CBD黃金地段過去也隻是兩站地鐵的路程。
  近幾年樓市的發展如火如荼,盡管政府一直宣稱要加以控製,但是價格還是以驚人的速度往上飆升,而此處的房價更是已經達到天價,對於普通收入的老百姓來說,恐怕早已成為可望而不可及的夢想。由此可見,此屋主倒很是闊綽,而且看來要求頗高,因為合同後麵的附加條款簡直列得密密麻麻,多得有些過份了,讓人看了眼花繚亂。
  不過除此之外,單從這兩三頁紙的合同上麵,還真看不出這位客人有什麽其他的與眾不同之處。
  從讀書時的實習期算起一直到現在,她好歹也在這裏做了三四年之久,當然將老板的稟性脾氣摸了個八九不離十。
  三十三歲的KYLE是從父輩手裏接過的生意,結果在外人皆不看好的情況之下,硬是從低穀來了個華麗大逆轉,公司的業務此後便被他越做越大,尤其是近兩年,簡直堪稱風生水起,整個兒一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駕勢,人麵也自然越來越廣,三教九流,見了麵總能招呼上兩句。但是,這也算是聶樂言第一次見他這樣假公濟私。對方很顯然是他認識的人,又或者還是朋友之類的關係,否則不可能輕易繞過先來後到的規矩,直接躍上公司的優先安排表。
  一直等到三天後,才終於在市區黃金地段的高級往宅區裏見到了這位神秘的客戶。
  聶樂言卻不禁有點訝異,因為對方竟然是個十分漂亮的女孩子,而且單從容貌和打扮上來看,恐怕還未成年。
  難道就是她讓一向大公無私的KYLE破了先例?
  聶樂言皺著眉,看了看合同最後一頁上的落款簽名,不由得再次確認:“請問,你就是寧雙雙本人?”
  “有什麽問題嗎?”年輕的女孩子似乎有點不耐煩,倒是反過來將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然後下巴一揚,眉眼倨傲:“你就是聶樂言?”
  “對。”聶樂言好脾氣地微微一笑,照例遞出自己的名片。
  可是對方顯然對她這個人更加感興趣,纖細修長的手指夾住那張小小的紙片,卻連掃都不掃一眼,仍是那樣高傲的神態,就隔著兩米之遙,繼續盯住她看了半晌,目光中流露出些許審視的意味,竟然毫不遮掩。
  聶樂言不禁在心裏暗暗叫苦。
  直覺告訴她,這個寧雙雙似乎並不太好相處。大概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吧,有一群人護著,從小就被捧到天上去的,所以眉目之間隱約帶著不可一世的味道。就好比現在,她站在她麵前,被她毫不客氣地從頭到腳細細打量。
  這哪裏像是普通的設計師與客戶的見麵?
  入行這麽久,也不是沒有遇見過那種素質低下的猥瑣男客戶,有的垂涎美色,有的則總想找點機會揩點油,但即使是那種人,也從來不曾敢這樣明目張膽地把目光長時間地放在她的臉上和身上。
  可是,一個像寧雙雙這樣的小女生,一個穿著寬鬆休閑的運動裝、戴棒球帽的小女生,甚至還矮她半個頭呢,卻居然這樣無禮。
  最後聶樂言終於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能不能告訴我,什麽東西這麽好看?”或許是考慮到年齡關係,又或許是考慮到衣食父母的問題,總之她的語氣還算比較緩和。
  “沒什麽。”寧雙雙很美式地聳了聳肩,嚼著口香糖吹了個很大的泡泡,然後慢條斯禮地說:“隻是有點好奇罷了。”
  其實她的聲音很好聽,是屬於少女獨有的清脆悅耳,隻可惜,就連腔調都仿佛含著居高臨下。
  聶樂言也懶得和她計較,隻是問:“好奇什麽?”
  寧雙雙卻將她的問題置若罔聞,烏黑靈動的眼珠子微微一轉,“KYLE有沒有說過我和他的關係?”
  聶樂言想了想,不動聲色地說:“沒有。”
  那張年輕生動的臉上很快露出一絲不滿,揚起眉梢再次確認:“真的一點都沒提?他甚至完全沒有和你說過我是誰?”
  “真的。”聶樂言向她保證,“完全沒有。”
  她以為她會失望,結果誰知道寧雙雙下一刻竟然又忽地笑起來,似乎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什麽,隻是聲音太輕,聶樂言並沒有聽清,然後便又聽見她說:“那我還是先自我介紹一下吧!嗯……怎麽說呢?我是他的朋友,但是關係比較特殊的那種。你懂麽?”
  聶樂言也微笑,“嗯。”
  寧雙雙眨眨眼睛,好似不肯相信,“你真能明白這關係到底有多特殊?”
  “嗯。”突然覺得這個小女生表情豐富生動,也挺有意思的,聶樂言不忍心打擊她,所以隻好耐著性子敷衍。其實,就算眼前這位是KYLE的私生女,那也和她沒什麽關係。
  寧雙雙又盯著她看了看,突然將嘴角一抿,“哎,你這人也太沒意思了。”這次倒真像是很不滿意的樣子,兩隻手臂環在胸前,又露出那種微微倨傲的神情睨她:“我都說成這樣了,你竟然一點都不好奇?我就不信你有那麽聰明,可以猜得到。所以,我看要麽就是你平時性格古板沉悶,要麽就是你完全不屑於相信我的話。”她停了停,才說:“其實我倒更希望是後一個原因。”
  “為什麽?”這回聶樂言終於有了一點興趣,“我的性格是不是古板沉悶,和你有很大關係麽?”
  寧雙雙似乎怔了一下,但很快便說:“當然和我沒什麽關係。我隻是想,這屋子這麽大,設計起來挺費時間的吧。在這期間我隻希望我的設計師性格可以好一點,大家溝通起來也會比較順利。”
  她這樣一提,聶樂言順勢就將話題引入常規範圍,打開筆記本電腦,“現在可以請你大致談一下自己的想法嗎?比如設計的基調和風格。”
  “還要再等一下。”
  “等什麽?”話音未落,門鎖處傳來一陣響動。
  寧雙雙笑了笑,立刻舉步迎上去,一邊說:“他來了!”
  
  [十六]  
  聶樂言離開電腦,看著寧雙雙口中的“他”,屋外陽光正好,從巨大的落地窗外斜射進來,籠成一層虛幻溫暖的光圈,直照得她有點恍惚。
  她想,這人怎麽仿佛無處不在?
  這時,那個英俊的男人早已經悠閑地邁著步子走進來,一直走到她跟前,目光似乎不經意地從她臉上略過,然後微微一笑,漫不經心地評價:“這款眼影不適合你,老氣。”
  聶樂言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側了一步避開太陽的光線,似乎這樣會讓自己頭腦清醒一點,“你管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吧。”她不冷不熱地回應,又不動聲色地去看那雙攀在他身上的手。
  “是呀,你最近很閑嗎?怎麽連人家設計師的妝容也要管?”之前的傲慢少女寧雙雙仿佛突然換了一個人,聲音甜得像蜜糖,眯起眼睛微微晃著江煜楓的手臂,“我都在這裏等你好久了,怎麽這麽晚才來?”
  他卻低下頭皺眉看她一眼,“公司有點事。倒是你,怎麽一個人亂跑?”
  “什麽叫亂跑?”寧雙雙小小地抗議了一下他的措辭,又覷了對麵的聶樂言一眼,仍是那樣撒嬌般的語氣,“人家隻是好奇,忍不住想先來看看新家罷了。”
  新家?
  原來是這樣。
  聶樂言突然有些了悟,目光在挨得嚴絲合縫的兩人之間轉了幾個來回,最後終於妥善地收了回來,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指指手表:“我一會兒還有別的事情要做,請二位配合一下,我們抓緊時間。”
  似乎根本沒打算理會寧雙雙,江煜楓隻是慢條斯禮地說:“難道你在來之前沒有仔細閱讀過附加條款?那上麵第七條,在接這個案子期間,你的所有工作時間都應該隻屬於我。”
  “隻是應該罷了。”聶樂言越發的表無麵情,“你並沒有說必須。合同我看得很仔細,所以希望你下回再定這種苛刻條款的時候,能夠將詞用得更嚴謹一些。”停了停,才又說:“另外,我記得在合同下麵簽名的是這位寧小姐,就算我不得不服從於誰,那個人也不會是你吧,江先生。”
  江煜楓微微眯起眼睛,薄唇微動,似乎剛想說話,結果寧雙雙插進來,一派溫柔小女人的模樣,低低笑道:“我和他不分什麽彼此,我的就是他的啦。你說對吧,煜楓!”
  聶樂言暗自做了一次深呼吸,幾乎沒有聽見別的女人這樣稱呼他,她此刻竟然會覺得有一些些不習慣。
  而江煜楓則終於再一次皺眉,寧雙雙像隻無尾熊似地攀在他身邊,他側過頭看她一眼,“誰允許你那樣叫我了?”
  結果話音未落,隻聽見不遠處隱約傳來一聲冷哼,他停了一下,似乎頗為意外地挑眉:“怎麽,你又有什麽異議?”
  聶樂言忍不住冷笑一下,根本不想理他,因此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真沒見過像你這樣霸道又蠻不講理的人。”
  江煜楓的興趣卻仿佛更濃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哦?我怎麽霸道了?”
  她瞪他一眼,似乎覺得他不可理喻,“名字取來不就是為了讓人叫的?憑什麽不準人家這樣叫你?這不是霸道是什麽?”
  寧雙雙顯然沒想到聶樂言會幫著她說話,隻是愣了一下,便兩眼閃著光,連連點頭:“就是嘛!煜楓,你最近對我的態度確實都不太好哦。”
  江煜楓板起臉,嗬斥她:“你不許說話!”
  “你憑什麽不許她說話!”聶樂言麵色僵硬,又去看看一臉委屈的寧雙雙,本想說點什麽,但突然想起來這其實好像完全不關她什麽事,於是隻得再次轉回去嘲諷那個自大的某人:“做你的女朋友可真倒黴,難不成什麽事都要以你馬首視瞻,處處依從你才行?”
  “你當真以為自己就這樣了不起?”
  “是不是所有女人在你眼裏都是一文不值的?隨著你的喜怒,你愛哄就哄一下,心情好的時候管這管那,可是如果不高興了就又將她們丟在一邊。你當你是誰?”
  好不容易停下來,聶樂言微微喘著氣,她承認自己有點過激了,似乎把一腔私怨都借機發泄了一下。
  隻是靜默了那麽短暫的一秒鍾,結果江煜楓卻不怒反笑,唇角揚起一個十分優美的弧度,輕描淡寫卻又毫不留情地說:“看來離開我之後你變得越來越笨了。”
  她一怔,幾乎怒目而視,隻見他將寧雙雙的手撥開,然後頗為不耐煩地命令道:“你,去向她解釋一下我們的關係。”似乎連再多說一句話都嫌麻煩。
  “為什麽要解釋啊?”寧雙雙側著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笑起來彎彎的,微微仰著頭看他,“不是都分手了麽,就讓她誤會好了,有什麽要緊的?”
  他看都不看她,隻是語調愈加輕緩:“給你一分鍾時間,否則我就把你的行蹤告訴你爸爸。”
  寧雙雙皺起眉頭,卻又似乎不敢真的發作,隻好小聲哼道:“小人!”這才轉頭去看麵色不定的聶樂言,心中隱隱覺得好笑,但是礙於江煜楓一向的威嚴,表麵上還是無比平靜而天真地說:“你誤會了,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是他的表妹。”
  聶樂言的眼神輕輕動了一下,抿著嘴角不說話。
  她以為她沒聽懂,不禁再次抬頭去看江煜楓的臉色,後者卻已經拿出手機掂在掌中。
  她是真的怕他將自己的行蹤泄露出去,隻好不甘願地撇撇嘴角,歎了口氣,更加仔細地解釋道:“我姓寧,他媽媽也姓寧,是我的親小姑。”然後轉過頭去問那個小氣又愛告狀的男人,“這樣夠清楚了吧?你不準再偷偷打電話給我爸!”
  果然是兄妹!真不愧是一家人!這個寧雙雙,看上去年紀不大,可是心思倒是深得很,也同樣那麽會演戲。
  剛才裝得多麽像啊!一口一個煜楓,叫得多親密!
  聶樂言覺得自己真是沒麵子極了——好像隻要和他在一起,她就經常幹這種丟麵子的事情。
  她二話不說,收起輕便超薄的電腦,轉頭要走。
  卻被江煜楓上前一步輕易攔住,“正事還沒談呢。”
  她冷冷地看他一眼,惱羞成怒:“我和你沒什麽好談的,回頭我會和KYLE說,讓他換人。”說著又將合同拿在手裏揚了揚,似乎無限鄙夷,“如果不是你耍手段,我根本就不會接這個案子。”
  江煜楓卻不以為意,反倒很無辜地笑了笑,“這和我無關,這個主意也不是我想出來的。”
  “是呀是呀,當初是我堅持的嘛。” 寧雙雙見情勢不大對頭,怕最後江煜楓遷怒自己,於是也在一旁很狗腿地幫腔,“其實我就是好奇,想來看看你,聶姐姐。”
  這一聲姐姐叫得十分甜,聶樂言不禁怔了怔,結果寧雙雙很機靈地順勢拉住她的手,笑起來:“因為聽說三哥交了個很漂亮的女朋友,所以我千裏迢迢特意從法國趕回來,就想見你一下。其實家裏也還有許多人都和我一樣好奇的,隻不過就隻有我能抽出時間來,又正好碰上三表哥新買的房子要裝修,所以我就自作主張,替他簽了合同。”她晃了晃聶樂言的手,一改之前驕傲的大小姐姿態,十分乖巧地問:“聶姐姐,你不會真的生氣了吧?”
  她這副樣子,忽然讓聶樂言想到小時候的自己。那個時候被一眾表兄帶得有些頑皮,因此經常很多人一起犯錯惹惱家中長輩,她是唯一的女孩子,平日裏受盡寵愛,所以每次都被哥哥們推出來替他們說情。
  她很小就懂得審時度勢,知道姥爺最疼自己,於是便也常像這樣晃動著老人家的手臂,語氣中不無撒嬌地說:“姥爺,我們下次再也不敢了……”然後看著哥哥們沾著她的光,一個個歡天喜地得到特赦。
  那時當真是無憂無慮的童年,因為大家都寵著她,她是那一整個大家族裏頭真正的公主。
  大約寧雙雙也是如此,所以即便她偶爾流露出那樣倨傲的神態,聶樂言也並不覺得反感。
  回想起往事,心下不禁一軟,她想了想說:“我沒生你的氣。”看了看江煜楓,才又語調僵硬地說:“還有,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們早就已經分手了,所以你也不用再好奇什麽。”本來她還想說,況且你這三哥交往過的女人,恐怕也沒有不好看的吧。但想到對方畢竟隻是小女生一個,有些話到底還是忍住了。
  不過,她顯然低估了寧雙雙,這丫頭說起話來簡直算是口無遮攔:“就算分手了也不影響什麽的。我們大家對你好奇,完全是因為你已經破了曆史紀錄。”
  她笑得一臉詭異,聶樂言卻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不禁疑惑道:“什麽曆史紀錄?”結果某人已經立刻插話進來,麵無表情、語氣不善地將寧雙雙的答案堵了回去:“我的事還輪不到你管。明天我就讓人去給你訂機票,你盡早離開這裏,越快越好。”
  寧雙雙將頭一搖,忿忿地控訴:“我不!你就知道欺負我!你從小到大除了會欺負我還會幹嘛?我不回去,好不容易逃出來,怎麽能這樣輕易就回去?”
  “在這裏你就要聽我的。”江煜楓淡淡地道:“要不然,我會找人直接將你交給你爸媽。”
  仿佛父母就是寧雙雙的唯一死穴,果然,下一刻她便沉下嘴角,愁眉苦臉看了看聶樂言,唯唯諾諾地說:“好吧,我承認這次是我不對。我保證以後再也不亂說話了,可不可以?”
  結果江煜楓卻一點麵子都不給,從薄唇中冷冷地吐出三個字:“不可以。”
  
  [十七]  
  這一下連聶樂言都覺得他冷酷無情了。眼前的寧雙雙,大約就是個因為貪玩而私自從國外跑回來的小女生,其實除了偶爾胡鬧任性一些之外,應該也沒有其他太大的缺點,可是偏偏這個小氣又自私的男人並不肯輕易罷休,硬生生地要將人家趕走,並且屢次以對方的父母作為要脅和恐嚇的手段。
  她忍不住在心裏輕斥一聲,真卑鄙啊!
  可是江煜楓仿佛有讀心術一般,目光犀利地從她的臉上掃過,問:“你又在腹誹什麽?”
  她有點詫異,幹脆也懶得隱瞞,微微皺起眉頭說:“何必一直為難一個小姑娘?你看上去倒有點惱羞成怒的意思。”
  他似乎很不屑地笑了一下:“我有什麽可惱的?”說著,目光又不由得加深了幾分,頗有興味地直直望向她,“怎麽,如今你倒是和這小丫頭一條戰線了。”
  她揚揚眉,對此並不否認。
  同為女性,自然更加容易產生親切感。
  更何況,她覺得相比較來說,江煜楓的這位小表妹可比他本人要討人喜歡得多。
  最後似乎是看了她的麵子,又或許隻是想要證明自己的情緒十分正常,他終於還是下了特赦令:“你可以再住一段時間。不過事先要說好,寧雙雙,你下次要是再敢胡鬧,別怪我直接把你扔上飛機。”
  扭過臉悄悄吐了吐舌頭,被警告的少女附在聶樂言耳邊小聲說:“其實我哪裏胡鬧了?簽合同的事本來就是他默許的,他根本就是嫌我剛才太多話嘛。”然後又不無忿恨地說:“聶姐姐,你和他分手是正確的。”
  聶樂言自打進屋之後第一次真心笑出來:“我也這麽覺得。”
  找到同盟軍的感覺真好。
  比如,在探討設計細節的間隙,寧雙雙常常會私底下透露一些自己對江煜楓的不滿情緒,而這正好引起了聶樂言的共鳴。
  “在家裏誰都讓著我,就隻有他,從小就愛欺負我。”
  嗯,聶樂言點點頭,他後來也經常欺負她。
  “我讓他帶著我玩,他偏偏不肯,還總是一臉嫌惡地說我麻煩。”
  嗯,聶樂言不禁再次點頭,似乎他也總是嫌她麻煩。
  “我以前比較愛哭,大家都會過來哄我,隻除了他。有一次就隻有我們兩個人在,明明是他把我惹哭了,結果他竟然直接說我哭得醜死了!然後轉頭就走掉了。”
  呃……聶樂言突然發現,原來這個人的毒舌基因從那麽小的時候就已經開始顯現出來。
  “哦,對了對了,還有一回,他把爺爺掛在牆上的字畫給弄髒了,當時正好家裏小阿姨走進書房打掃衛生,他居然麵不改色地轉頭跟我說,寧雙雙你怎麽那麽不小心!快去找外公承認錯誤!”
  聶樂言幾乎聽得目瞪口呆,不禁問:“然後呢?”
  “那幅畫是爺爺的寶貝,平時都不許人家碰一碰的。我哪有他厲害,他反應速度那麽快,表現得又那麽鎮定,小阿姨當時估計也慌了,字畫上好大一塊墨跡呢,所以立馬跑出去匯報去了,然後他才又跟我說,如果我這一次肯去向爺爺認錯,以後他就願意帶我出去玩。”寧雙雙撇撇嘴角,猶自恨恨地說:“誰叫我當時傻唄,又是真的想讓他帶我出門一起玩,所以就那樣被他騙了,當了替罪羊,後來屁股上白白挨了兩下,疼得要命!”
  明明寧雙雙的回憶那樣痛苦不堪,可是聶樂言聽完這段之後終究還是忍不住大笑起來,她摸摸寧雙雙的頭發,安慰道:“有這樣一個哥哥,你也真夠命苦的。”
  “她命怎麽苦了?”冷不防插進一個聲音,她抬起頭,隻見江煜楓拿著手機正從二樓的回旋樓梯上走下來。就因為他方才上去打電話,她們才有了短暫的私下交流的機會。
  “沒什麽。”她拍拍衣服站起來,“我看你也挺忙的,不如今天就先這樣吧。”
  其實他的房子哪裏需要什麽人來設計?買過來就已經是精裝修的了,她曾去四處看了看,三四百平米的挑高空間,從上到下裏裏外外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就連鋪在陽台上的地磚都是國外進口的牌子,市麵上的價格高得嚇人,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起的。然而饒是如此,他卻還是堅持要推翻原有裝修,進行重新設計和布局。何苦來呢?早知道幹脆買一套毛坯房不是更省事?
  不過,像江煜楓這樣的客戶倒也不算太少,鍾曉鈴對於這類行為的總結一向都是:錢太多,多得實在沒處花了。
  對此,聶樂言深表讚同。
  反正離得近,出來之後聶樂言打算直接回公司去。
  江煜楓今天倒是換了輛黑色轎車,大概晚上又有飯局,連司機都一並帶了來,他說:“我送你。”
  “不用。”路邊隨便攔輛的士,起步價就到了,還省得和他擠在同一個空間裏。
  他也不勉強,攜同寧雙雙一起上了車,然後便在黃昏之中揚長而去。
  寧雙雙隻在車裏坐了一會兒便開始覺得無聊,扭頭看了看窗外,川流不息的車陣陷在漸沉的冬季暮色裏,連同路邊那些林立的高樓大廈,一切都顯得灰蒙蒙的,仿佛染上了一層沉鬱古老的鏽色。
  擋板早已經被升起來,於是在這無敵寬敞奢華的後座空間裏就隻剩下她和江煜楓兩個人,可是後者正微闔著雙眼,似乎處在閉目養神中,她不敢去吵他,卻又偏偏連一本用來打發時間的雜誌都找不到,心裏不禁後悔剛才為什麽沒將聶樂言一道拉上車來。
  寧雙雙承認,當自己坐在回國的飛機上的時候,除了好奇之外,心中還有那麽一點點說不清楚的感覺,仿佛是隱約的失落和嫉妒。
  那十幾個小時裏,她一直在想,到底三哥找了個什麽樣的女人作女朋友呢?
  其實對於江煜楓的情史,江家和寧家的家長們幾乎從不過問,但是不過問並不代表毫不知情。相反的,雖然姑父姑母不常在國內,然而似乎江煜楓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們的法眼。
  她想,他們一定是在這裏安插了眼線吧,這種做法在整個家族裏都很通行,因為她的父母也是這樣的。
  所以這一回,幾乎上上下下都被驚動了——家中唯一一個看似最不可能癡情專一的男人,竟然與一位年輕女性交往長達近兩年之久!雖然最後還是以分手告終,但是參考江煜楓以往的曆史,這已經堪稱奇跡。
  不過既然這段戀情成了過去時,大家便都很聰明地選擇緘口不提,就隻有她,反正也恰好閑得發慌,於是立刻給自己尋了這個借口溜回國來。
  見到聶樂言之後,她才知道,原來這個和三哥交往過的女人長得這麽美。
  可是,光有漂亮的臉孔又有什麽用?她過去多多少少也還見過另一些女人,都是風姿綽約的翩翩佳人,有的也同樣出身世家,有背景有學曆,身材更是個個好得沒話說,穿起晚禮服來簡直令人血脈賁張。
  這個詞是五哥的形容,他說的時候好像真的一副要流鼻血的樣子,十分搞笑。
  所以初次見麵,她忍不住將聶樂言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又在心裏暗自揣測,這個女人,究竟和自己以前見過的那些有什麽不同?
  可是看起來還真沒有什麽不同,她不免有點失望,不就是個室內設計師麽,大概畫比別人畫得好些罷了。
  一直等到江煜楓的出現,她才又有了驚喜。
  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驚訝。
  她是真的驚訝,在此之前完全沒想到竟然還會有人敢那樣同三哥說話,僵硬的,冰冷的,嘲諷的,甚至是劍拔弩張的。
  尤其,這還是個女人。
  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因為三哥看起來仿佛一點兒也不生氣,反倒興致高昂地與這個氣勢囂張的女人一言一語你來我往,說話的時候,嘴角一直含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上帝才知道她當時該有多麽吃驚!
  原來,一旦遭遇上愛情,男人就會變得不像男人,女人也會變得不像女人,就連三哥都變得不像原來的三哥了!
  可是她卻開始覺得有趣起來,看著他們鬥嘴,遠比在法國讀書好玩兒多啦。
  尤其是那個聶樂言,好像一見到三哥,就有生不完的氣,永遠不肯給他好臉色看,就連語氣也多半是冷冰冰的。這是多麽神奇的一個女人呀!相比而言,以前她在各種各樣的場合裏見到的那些,簡直就像紙片人一樣假,也難怪哥哥們不喜歡。
  所以,她決定了,要留下來!留下來就可以看到更多精彩的好戲!
  “你一個人在傻笑什麽?”驀地,一道清冽的聲音從旁邊傳過來,殘酷地打斷了她的遐想。
  寧雙雙這才回過神,咳了一聲,裝模做樣地坐正身體,“沒什麽。”
  似乎也懶得追問,江煜楓隻是轉過臉朝車窗外頭看了一眼,然後又突然說:“你們剛才都聊了些什麽?”
  “什麽什麽?”
  “我去接電話的時候,你們不是在聊天?”他下樓來的時候,恰好看見聶樂言在大笑,表情是那樣的輕鬆愜意,一雙眼睛被屋頂的燈光映得如同寶石一般明亮璀璨,熠熠生輝。
  “哦,對啊。”寧雙雙連忙說:“隨便聊聊,也沒講什麽。”她當然沒有那麽傻會去主動自首,剛才跟聶樂言說的,分明全是他的壞話。
  江煜楓看她一眼,微微皺眉,似乎考慮了一下才說:“這段時間反正你也閑著,我還要處理公司的事,你就幫我去和她討論房子的設計細節吧。”
  “你確定嗎?三哥。”寧雙雙笑得有些狡黠,“我還以為這套房子是你想出來的接近聶姐姐的手段呢。”
  “什麽叫手段?”他輕描淡寫地睨她,“如果不願意,你就隻好回法國去了,反正留下來也沒什麽貢獻。”
  她立刻很積極地點頭:“當然願意,現在你叫我幹什麽我都願意。況且,聶姐姐人這麽好,這麽容易親近。”
  江煜楓微微哼了聲,似乎不怎麽讚同:“是麽,我怎麽不覺得。”
  她不禁轉過頭小聲嘀咕:“當然了,她的壞脾氣全給你一個人了。”又試探性地詢問:“那你以後都不會出現啦?”誰知頭頂卻在下一刻被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她捂著落頭哀聲皺眉道:“幹嘛?”
  “小孩子,管那麽多做什麽。以後不許隨便提問。”
  “……哦。”
  到家下車的時候,寧雙雙盯著前方那道修長優雅的背影暗想,住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隻好暫時先忍著了,等以後自然會有人替我報仇,哼哼。
  
  [十八]  
  聶樂言回到公司將資料素材收拾了一下才正式下班走人,彼時已經是五點四十七分,難得這周不用加班,各個玻璃隔間裏的同事早已經走得幹幹淨淨。
  倒是鍾曉鈴還在,正倚在窗邊打電話。
  見她進來,鍾曉鈴將手機從耳邊移開一點,說:“我以為你今天不回來了。”
  “就走。”她一手挽著包包另一隻手提著電腦,一副神清氣爽、整裝待發的模樣,“你呢?今晚不用開夜車吧。”
  “不用,我等下也要走了。”鍾曉鈴略微揚揚手機,“打完這個電話。”
  “那我不等你了。”
  “好,拜拜。”
  “明天見。”聶樂言抬抬手臂,當作是揮手道別。
  下了樓,隔得老遠就看見有輛車子逆行著緩緩駛近,一直到她跟前,深色的車窗才降下來,嚴誠探出頭笑道:“這位小姐,請上車。”
  聶樂言很是意外,不禁“咦”了聲,“你來幹嘛?”
  嚴誠仍是笑:“說是順路你肯定不信吧。快上來再說,逆行呢!一會兒交警來了要開罰單的。”
  車裏暖氣開得很足,熱烘烘的從通風口裏噴出來,聶樂言坐下之後著實緩了口氣,方才在外頭隻覺得連背脊都凍得僵硬了。
  即使在這個城市待了這麽久,可到底還是不太習慣這樣的氣候,每到冬天就變得濕冷酷寒,讓人隻想永遠縮在室內不出來。
  她解開大圍巾,把整張臉都露出來。也不知是被寒風吹的,抑或是此刻熱得,臉頰上隻顯得有些潮紅。嚴誠將目光投過去,隨意道:“你好像很怕冷?”
  她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是呀。其實現在還好些,以前上學的時候,我們還常常因為天太冷而逃課呢。”
  “這麽誇張?”
  “近幾年全球氣候變暖,所以連雪都不常下了。過去在學校裏幾乎年年都能看到雪景的,一腳踩下去,厚厚得都能沒過鞋幫子,可見氣溫有多低了。”
  “那我倒是習慣了冬天下雪的,小時候最盼兩件事,一是過年,二就是堆雪人。”嚴誠一邊和她閑聊,一邊把車子開高架橋。
  前後都是閃爍的車燈,他們夾雜在其中,仿佛乘著星子在銀河中流動。
  聶樂言好像這才反應過來,左右望了望:“這是要去哪兒?”
  “先找個地方吃飯吧,一會兒請你去看芭蕾舞劇。”他彬彬有禮地問:“晚上有時間麽?”
  時間倒是有,因為她今晚本來就打算什麽都不做,留在家裏隨便看看小說或者欣賞舊片。隻不過……她奇怪道:“真巧,你怎麽知道我喜歡看舞劇?”
  嚴誠似乎被她問得愣了一下,想了想之後才說:“不是上回一起吃飯的時候你自己說的嗎?”
  “哦,是麽?”她笑笑,“隔得太久,我都忘了。”
  他也跟著笑,在對麵車燈的掩映下,嘴角弧度變得十分柔和。
  沒想到居然是俄羅斯的皇家劇團來國內巡回公演,本市正是第二站,恰好又是首場,整個中心大劇院裏座無虛席,隨便望過去,密密匝匝全是人頭。
  演出的劇目是再經典不過的《胡桃夾子》,謝幕的時候,全場起立長時間地鼓掌。最後走出來,聶樂言還處在興奮的愉悅中,可是不過一會兒卻又仿佛忍不住籲歎了口氣:“看來最近真是消息閉塞,竟然不知道有皇家劇團來演出。”又看了看湧動的人流,“同樣也不知道,原來身邊竟然有這麽多舞台劇愛好者。”
  “其中不能排除一部分附庸風雅的。”因為人太多,下台階的時候嚴誠很紳士地扶了她一下。
  她不由得笑起來:“可不可以不要這樣直接?”又刻意壓低了聲音,“也許你口中的那些人剛剛正從你身邊經過。”
  “客觀評價而已。”他將她引到人流較少的地方,才放開她的胳膊,“比如我自己,其實中途就差點睡著了。”
  她卻仿佛一點都不吃驚,隻是微微挑高了眉梢:“那為什麽還要特意請我來看劇?”
  “一位客戶送的票,恰好有兩張,我們所裏那些人全都跟我一樣庸俗,每天都跟離婚經濟一類的案子打交道,哪有這份情操去欣賞如此高雅的東西?所以想來想去,還是借花獻佛一下吧,至於我自己嘛,趁機會來陶冶一下也不吃虧。”
  她搖搖頭,半真半假地說:“你自嘲一下就可以了,何必連帶著你的同事們也不肯放過?真不厚道。”
  為了看歌劇,所以之前特意拐回家裏換了身衣服,半身的裙子外麵雖然罩了件大衣,但到底還是抵禦不住深夜的寒意,她不自禁地顫抖了兩下,嚴誠替她拉開車門,提議道:“不如去喝點東西再回家?”
  她似乎隨口就問:“喝什麽?”
  “奶茶?咖啡?隨便你選,我都無所謂。”
  她卻停下來,在路燈底下盯著他看:“難道我上次沒和你說過,這兩樣東西我都不喜歡喝麽?”
  “有嗎?”他努力想了想,也許是確實時間隔得太久,上次一起吃飯都已經是一個來月前的事了,所以沒辦法記得太清楚,可最後卻還是好脾氣地笑道:“似乎說過,但我沒能記住。能不能請你再提示一遍?”
  這一回聶樂言卻沒有笑,她隻是微微眯起眼睛,看著這個麵貌英偉性格溫和的男子半晌,才緩緩開口道:“其實我沒有說過。包括我喜歡看芭蕾舞劇這件事,我也沒和你說過。”停了停,眼中似乎閃過異樣的光芒,語氣愈加肯定,“我記得很清楚,自己沒說過。”
  嚴誠的一隻手還搭在車門上,這時不禁愣了愣。
  她仍舊沒什麽表情,隻是仿佛疑惑地皺了皺眉:“那麽可不可以告訴我,這都是誰跟你說的呢?”
  其實,她在心裏存了一點點小小的希望,是秦少珍,是秦少珍……因為當初他便是問秦少珍要來她的電話號碼,所以即使他從秦少珍那裏得知她的喜好,也不足為奇。
  可是,她這樣仔細地盯著嚴誠的眼睛,卻隻能從中看到一閃而逝的訝異和猶豫。
  雖然快得隻有那麽短短一瞬,她的心頭卻還是不可避免地微微一涼,有許多種猜測在瞬間湧入腦海,可是最終指向的答案卻好像隻有那麽一個。
  果然,隻見嚴誠低下頭笑了笑,似乎有點無奈地說:“一位朋友。”
  聶樂言不自覺地收攏了手指,屏住氣息地追問:“誰?”
  “你認識的,程浩。”
  嚴誠將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語調鄭重:“我和他是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現在和你也算是朋友了,所以我覺得這件事不應該欺騙隱瞞你。”
  他說:“希望你不要怪我才好。”
  聶樂言卻好像猝然受了驚,下意識地將他的手一把拂開,因為太用力,隻聽得一記清脆的響聲。
  她微仰著頭看他,身邊還是不斷有行人經過,處在暗色的夜裏,全是陌生的臉孔,或許其中有一些在剛才的劇院裏與她擦肩而過,又或許他們曾經就與她毗鄰而坐,可是在她的眼裏仍舊顯得陌生。
  其實此時此刻,仿佛就連嚴誠的臉都變得那樣不真實起來。
  她覺得耳邊轟隆隆地在輕響,那麽輕微,那麽遙遠,可是一直在響,就如同那個人一樣,無論隔了多久,在她的腦海裏始終揮之不去。
  多麽可笑,明明隻是一個名字,明明隻是這樣簡單的兩個字,然而卻似乎十十足足地占據了她思維裏的所有空間。
  心裏千回百轉,仿佛一盤七彩顏料在恍惚間被人打翻,便餘下手忙腳亂的一片狼藉和無措。
  其實這個城市那麽大,她在畢業之後再也沒有見過程浩一麵。
  可是這個城市又這麽小,時隔經年,她終於還是從別人的口中聽到了他的消息。
  最後在離開之前,嚴誠說:“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你們曾經是校友。”他用了最安全的字眼來形容她和程浩的關係,斟酌了一下又說:“有一天晚上大家都喝多了,聊起許多以前的事,其間也提到了你,包括你的一些喜好,就是程浩在那個時候告訴我的。”其實他不能說,程浩還告訴了他一些其他的事,在半醉半醒間,借著酒精的催化作用,將那些往事支離破碎地一一道來,那些大學裏的回憶,有很多都是關於這個叫做聶樂言的女人的——又應該或者說是——女生。
  可是,他統統不能說出口,所以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聶樂言用仿佛受騙失望的眼神狠狠地瞪他一下,然後斷然轉過身離去。
  
  [十九]  
  紅茶館裏幽靜溫暖,灰白的牆壁上掛滿了舊時的黑白照片,一幀一幀大大小小地錯落在四周圍,或許是光線原因,仿佛相框上都蒙著一層灰撲撲的塵芥,再加上那一點點氤氳的香氣,隻令人恍惚覺得時光在倒流。
  可是,倘若時光真能倒流該有多好。
  聶樂言想,那樣的話,自己或許就能夠重新選擇,或許那次五一的黃山之遊她就不會參加,那麽此後的一切也就不會如此辛苦。
  事到如今,她是真的覺得累了,那些過往的情愫已經將她纏繞得太久,她隻身困在其中,進退兩難。明明知道前麵並沒有希望,卻還是無法掙脫出來。
  也許秦少珍曾經說的那句話是對的,她說,因為得不到,所以才會如此心心念念不能忘懷。
  她確實從來沒有得到過程浩的心,恐怕一分一秒都沒有。
  聶樂言覺得自己二十年來從未像那個時候那樣卑微過,麵對著那個英俊的、看似有些倨傲的男生,自己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隻是默默地愛著他。
  這是多麽難以理解的事——她從來不缺別人的愛慕,卻獨獨死心塌地地愛上了他。
  而他和她最為親密的一次舉動,也就是那次生日聚會散席之後,在空無一人的食堂裏,頭頂的日光燈如同舞台謝幕般次第暗下去,他在交疊的光影中幾乎吻到她。
  幾乎吻到。
  或許是一時的把持不定,又或許隻是酒精在作祟,總之那天過後的他們多少都覺得有些尷尬。
  學校裏的時光如流水般快速逝去,隻因為每一天都在重複著同樣的幾件事情,上課,吃飯,完成作業,然後睡覺。單調而枯燥,卻又逃避不了。
  而他們的關係也同樣逃不了避不開,於是就那樣不近不遠地僵持著,仿佛那天的一切隻不過是場夢境,醒來之後誰都知道那不是真實的,所以誰都不願再提起。
  那段日子裏,聶樂言才終於知道什麽才叫真正的如履薄冰。她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腳踏得重了,便會將他們之間那層薄薄的維係盡數打破。
  偶爾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她甚至感到有些絕望,絕望於自己前所未有的卑微,絕望於自己耐心無比的等待,完全隻是因為心中還存在著小小的希冀,如同幽幽火苗般那樣微小的一簇,但卻遲遲不能熄滅。
  她以為,總有一天可以等來柳暗花明的時候。
  她並不知道自己早已經陷入情中,一步一步地深陷,根本無力自拔。
  大四的時候,聶樂言因為家中出了一點事,曾經離校差不多一周的時間,回來之後整個人瘦了一大圈,而且任誰都能看得出來,她的情緒變得十分低沉。可是恰逢最後一段忙碌的時光,論文、選擇研究生導師、就業壓力,一樁樁接踵而來,似乎不讓人有喘息的機會。
  聶樂言早就選擇留在本校讀研,與她恰恰相反,程浩的選擇則是同市的另一所高校。
  那幾乎算是和Z大對立的學校了,兩家經常被放在一起相提並論外加相互比較,各自的老師學生之間也似乎都憋著一股勁,總是不肯輸給對方。
  其實實力也差不多,尤其是在土木工程與建築設計方麵,一直互相抗衡。隻不過,兩所高校之間相隔了十萬八千裏,一個在市東一個在市西,坐汽車來往幾乎需要一個小時。
  畢業前夕,是一撥又一撥數不完的聚餐和集會,在這群人的眼中,六月末的校園裏仿佛再也容不下別的東西,有的隻是夏季的炎熱、即將走出校門的豪情以及離別時的傷感。
  後來也不知是誰提議的,一群人去了鄰市的海邊露營,幾乎與大一時去黃山的成員差不多,奇跡般的有始有終。
  那晚大家都喝高了,啤酒罐零零落落地散亂在沙灘上,仰頭便能看見璀璨的群星閃爍明滅,嵌在絲絨幕布般的夜空裏,顯得高遠而又遼闊。
  城市裏早已經有多年不能見到這樣的景象,這時候看起來原來是這麽美。有人搖搖晃晃地回到帳篷裏去睡覺,有人則幹脆就地躺下來,聶樂言也抱膝坐著,海浪呼啦啦拂上來又退回去,那一層白色的泡沫連成一線遠遠地延伸開去,仿佛一直連到無邊的盡頭。
  她獨自坐了很長時間,一直都在發呆。
  其實整個晚上她說過的話少之又少,旁人都在唱歌、遊戲、互訴離別的心聲,就隻有她,好像突然對苦澀的啤酒產生了莫大的興趣,所以現在頭有些暈,被風一吹隻覺得更加沉,而且一陣陣泛著冷意。
  後來連手臂膝蓋都漸漸僵掉,她才下意識地動了動,誰知轉過頭,卻正好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程浩就在她的斜後方,其實離得並不遠,可是她之前一直沒有發覺。
  而他好像也沒有看見她,隻是一個人躺在沙灘上,雙手交疊在腦後,一條長腿曲起來,也不知道睡著了沒有,整個姿態顯得懶散而隨意。
  她想,他應該也是喝多了吧,所以才會這樣。因為平時的程浩,更多流露於人前的則是自製和嚴謹。
  最後她還是站了起來,潔白的細沙從身上簌簌滑落,仿佛這幾年的光陰,那麽快,那麽突然,一轉眼就已經全部消逝掉,想要伸手抓住卻都來不及。
  突然便在某一個時刻心生淒惶,好像終於意識到有些東西即將離自己遠去,從此以後,不論是千山萬水抑或是咫尺之遙,那些人和事終究還是離開了她。
  聶樂言低著頭一步步地走過去,幼沙沒過了腳趾,明明並不沉,可是卻又仿佛有千斤重,壓得她沒辦法走得更快。
  然而就在這片浩朗的星空下,在海浪有節奏的衝刷聲中,她終於還是走到他的麵前。
  她垂下視線,堪堪對上那雙深褐色的眼眸,裏麵倒是一派清朗,甚至看不出曾經沾過酒精的模樣。
  原來他並沒有睡著。
  她像是被他清醒的狀態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其實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這樣走了過來,稍稍靜默了一會,她還是選擇屈膝跪坐下來,一言不發,隻是定定地盯住前方那片深藍色的海,目光遙遠,似乎沒有焦距。
  隻不過是換了個位置,她又重新開始發呆,就坐在他的旁邊。
  不遠處還有熒熒的一點火光,也許是哪位同學的電筒或手機,那樣微弱,閃了閃便又忽然滅下去。
  隱約還可以聽見說話的聲音,從帳篷那邊傳過來,極其細微,夾雜在浪花聲中,悄然而迅速地隱沒在這個漆黑的夜裏。
  這一切都是屬於海邊夜晚的安寧靜謐,讓人不忍心去輕易打破它。
  可是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還是輕緩地開口說:“你不困麽?”
  程浩早已經坐了起來,幾乎與她並排,大概就差了幾十公分遠,周圍並沒有別的人,隻有他們兩個,他側過頭稍微看了看她,“不困,你呢?”
  她卻仍是一動不動,因為最近瘦了很多,下巴愈發顯得尖,從側麵看上去輪廓單薄,竟然隱約有幾分脆弱的味道。
  烏黑的發絲被海風吹拂得有些淩亂,她也不管不顧,隻是說:“很想睡,但是睡不著……”聲音忽又漸漸低下去,其實就連臉龐都一並低下去,深埋進臂彎之間,所以聽起來悶悶的,倒更像是自言自語:“……再過兩天就畢業了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喟歎什麽,隻覺得身體裏空虛得發緊,而且聲音那麽小,然而他卻還是聽清了,接道:“是的,時間過得很快。”
  仿佛隻是隨口說說罷了,可是她的心頭突然一動,像是被人輕觸了一下,在那樣柔軟脆弱的組織上,有人用尖尖的指甲戳了戳,或許力氣並不大,但立刻引來一片酸澀酥麻的疼痛。
  她是真的覺得疼,胸口一陣一陣地緊縮,難受得喘不過氣來,直覺地張開嘴巴呼吸,結果灌進鹹濕的海風,仿佛嗆人,嗆得她幾乎就要落淚。
  原來時間過得這麽快,一眨眼的工夫,幾年,甚至十幾年便匆匆而過。明明有成千上萬個日夜呢,可為什麽還是覺得短暫,還是覺得不夠用。那些曾經最美好的東西,開始逐個離她遠去,原來自己什麽都留不住,唯一能夠抓住的也隻有虛幻而可憐的回憶。
  微微緩了緩,其實眼眶裏頭還有溫熱的感覺,但是她的聲音已經十分正常,又問:“還有沒有啤酒?”
  程浩似乎愣了一下,才說:“你還想喝?”
  “嗯。”她理所當然地看他,“不行麽?”眼睛在夜光下如同星子一般閃亮。
  他沒表示什麽異議,隻是再度深深地看她一眼,拍拍手站起身來。
  原以為方才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候早就已經喝得差不多了,結果最後也不知道程浩從哪裏真的又找出兩罐啤酒來。
  她仍坐在原地,抱著膝蓋,仰頭看他從遠處走回來。
  “就剩這些了,”程浩在她身邊坐下,遞出一罐,“給。”
  她伸手去接,無意中與他的指尖相碰,隻見他又微微皺眉,“你冷不冷?”
  “有一點。”她蠻不在乎,就要去扣易拉罐,結果手上的啤酒突然又被一把奪走。
  程浩的目光裏帶著點審視的意味,慢慢說:“你是不是已經醉了?”
  她反問他:“你覺得像嗎?”其實就連自己都分不清是不是真的醉了,因為頭很昏,可是心裏卻又仿佛很清楚。
  她知道自己此刻正身處何地,知道兩天之後就要領畢業證,也知道畢業之後他和她即將分隔在這個城市的東西兩地,更加知道,從小最疼愛自己的姥爺已於二十四天前溘然長逝,而她站在冰冷陰暗的靈堂裏,身體裏的水份好像突然都被吸幹了,最終隻能怔怔地發著呆,一邊不停地想,明明隻是少了一個人,為什麽卻如同失落了一整片世界?
  她想不明白,所以隻能發呆。
  看,她連一個月前的事都能記得如此清楚,又怎麽會醉呢?
  那兩罐啤酒被孤零零地擱置在程浩的身邊,她開始有點耍賴,仍是笑:“給我吧。”
  他堅持說:“你醉了。”同時輕輕擋開她伸過去的手。
  她又說:“我渴。”
  他卻反倒笑了笑,無比耐心:“酒不解渴。”借著夜色,那對琉璃般的眸子裏仿佛可以反射出微弱的星光,她在那裏麵看見自己的倒影,那樣小,那樣朦朧,好像隨時都會消失掉。
  這就是她愛的人。
  原來她早已經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
  最後她突然靜下來,似乎終於妥協,不再吵著要酒喝,隻是微微仰著臉看他,若有所思。
  大約被她盯得不大自在,可是程浩並沒有躲開,藏青色的T恤在微風中輕輕擺動,那雙眼眸裏仍舊是一片清明沉靜的夜色。
  她就那樣望著他,忽然說:“我覺得頭暈。”
  或許是她的神色太過認真,一點都不像開玩笑的樣子,他愣了愣,便說:“那就回去睡覺吧。”帳篷就在不遠處,他想要伸出手拉她,結果她卻又說:“讓我靠一下可不可以?”
  她從來沒有用過這樣卑微的語氣對人說話,近乎乞求,在這深沉的黑夜裏,聲息低弱得似乎被風一吹便會化掉。
  她定定地看著他,“就一會兒,可不可以?”
  ……
  他的肩膀上有他的體溫,帶著分明的暖意,又仿佛有清新的海水氣息,兩者交疊纏繞在一起,一陣又一陣向她襲卷而來。
  她有點恍惚,突然就想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靠在他身上的時候,那天她崴了腳,明明還可以勉強走路的,可是他卻執意要背她,於是兩個人在學校的偏僻小道上,有意無意地回避著認識的同學,慢慢地走著。
  那時候他的身上也是這樣溫暖,肩膀寬寬的,似乎讓人很有安全感,從後頭可以看見他烏黑柔軟的短發,而她隻是天真地依偎著他,然後想,如果可以天長地久就好了……
  直到此時,才知道自己有多麽幼稚。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是可以天長地久的,根本沒有。
  不知道就這樣靠了多久,久到聶樂言都要以為自己快要睡著了,然後她感覺到程浩動了動,他大概是累了,這麽久,或許連手臂都已經僵掉,可是她卻不想動,一動都不想動。她感覺到他的手指極輕地拂上她的臉頰,卻又轉瞬移開,或許隻是為了替她拂開一絲被風吹亂的頭發,又或許是想要確定她是否真的睡著了。
  身上的氣力仿佛都在方才的那一瞬間被抽得一幹二淨,她閉著眼睛想,就這一回,就放縱自己這一回吧,以後也許就要各奔前程了,而她自始至終都無法將這份感情宣泄於口。
  她喜歡了他三年多,卻始終沒辦法說出口。
  隻因為他不愛她。
  隻因為她聽見他輕輕地歎了聲,在海潮無盡的湧動中極低地說了句:“對不起。”
  所以她能夠確定,他是真的不愛她。
  她還是一動不動,他以為她睡著了,他終於還是向她說了對不起。
  可是,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呢?他並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所謂愛情,無非不過是一個人的事。
  他並沒有對不起她,他隻是不愛她。
  直到這一刻,她想,終於可以死心了吧。
  即使不知道原因,即使不知道他為什麽不能愛上她,但她還是覺得自己可以徹底死心了。
  因為有的時候她對他的了解,已經超乎了任何人的想象,包括她自己。
  倘若可以的話,一切早就已經該開始。
  可是並沒有。
  所以,她終於可以死心。
  
  [二十]  
  嚴誠也沒想到自己會將事情搞砸,更加沒想到的是,雖然平時聶樂言看上去總是一副很隨意很溫和的樣子,結果誰知道在這件事上竟會如此敏感,僅憑那一點點細枝末節的線索,便能猜出他與程浩的關係,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一路開到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熟稔地找了個露天停車的位置,然後嚴誠下了車,走進旁邊的一扇小門。
  雖然燈光幽暗,可幾乎是剛剛推門而入,便還是一眼就看見坐在吧台邊上的那個身影。
  那個穿著淺灰色襯衫的年輕男人正微微仰著頭,目光放在懸掛在上方的電視屏幕上,清俊的臉上麵無表情,隻有神色中帶了一點點輕微的倦意,卻又似乎看得十分專注。而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兩個女孩子正在歡快地交談,眼神卻若有若無地往他的方向瞟了好幾次,似乎對這個陌生而又英俊的異性十分感興趣。
  嚴誠看到不由覺得好笑,幾步走過去,順勢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轉頭招呼酒保:“老樣子。”
  “來了。”程浩這才收回視線,低頭去看手表,“這麽晚,加班?”
  嚴誠不由得苦笑一聲:“不是。”先喝了口酒仿佛潤了潤嗓子,才說:“我今天幹了件特別蠢的事。”
  “什麽事?”
  他搖頭,“你一定不會想要知道的。”
  “為什麽?”程浩轉過身拿了自己的杯子,索性就將手肘支在吧台上,揚眉道:“根據我的記憶,自從十年前你向當時咱們班的班花表白被拒之後,你就再沒做過什麽傻事了。”
  “這是損我還是誇我呢?”嚴誠想了想,終於還是說:“我剛才和聶樂言在一起。”
  似乎微微愣了一下,程浩不說話,隻是淡淡地抿了一口酒杯中的琥珀色液體。
  “更準確地說,是我特意去找她,還帶了兩張歌劇票。”嚴誠仿佛無限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後就露了餡。”
  那個喝著酒的清俊男子終於側過頭來再度看向他,卻忍不住皺眉道:“什麽意思?”
  “也沒什麽好說的,總之就是被她知道了咱倆的關係,然後一氣之下頭也不回就走了,大概覺得我是個騙子吧。其實確實是我不對,我一開始就動機不純,可是說實在的……”停頓半刻,嚴誠朝自己的好友看了一眼,才又說:“可我是真的好奇,隻是想要更加近一點的接觸她,然後看一看她與周曉璐到底有多相像。”
  場中的射燈不知何時陡然亮起來,回旋著往四處角落裏掃了個來回,或許是光線的原因,程浩的臉色在一刹那變得有些蒼白,嚴誠知道自己終究還是不該輕易提起那個名字,於是將手往他肩上一搭,不輕不重的力度,隨後仰脖喝掉剩下的半杯伏特加,聲音裏仿佛帶著幾分唏噓:“其實她這人挺有意思的。”
  程浩自然知道這個“她”指的是誰,卻不接話,麵無表情地揮開對方的手,隻說:“結賬。”順手去掏錢包,結果被嚴誠攔住:“我再坐一會兒,等下一起付了。”
  也沒表示什麽異議,程浩隻是撈起放在一旁的大衣,轉身離開。
  誰知還沒走到門口,突然就看見迎麵過來的一個女人,在即將擦肩而過的時候,那女人停住腳步,微微“咦”了一聲。
  因為隔著近,這聲音清晰分明地傳進程浩的耳朵裏,他轉過頭,隻見對方仔細地看了他半晌,忽然說:“你還記得我嗎?”
  他的記性一向不錯,當然記得她,是那個過去和聶樂言形影不離的女生。
  於是微微點頭:“秦少珍?”
  “果然是你呀,程浩!”畫了個煙熏妝的秦少珍顯得很吃驚,也不知道是因為偶然遇見他,還是因為能被他一眼認出來。
  她又說:“好像大四畢業以後就沒見過你了。”
  “我曾經在外麵待了一陣子,半年前才回來。”避開醉得腳步踉蹌的客人,仿佛下意識一般,他的視線在她的附近微微略過,可是連一個熟悉的身影都沒看到,於是又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問:“這幾年過得還好嗎?”
  其實他們並無深交,之間唯一的維係恐怕也隻有一個聶樂言而已。聽他這樣出於禮貌性質的詢問,秦少珍卻還是笑道:“還不錯。”停了停又說:“大家都不錯。”
  這樣意有所指,他哪裏會聽不出來?可也隻是回以一個淡淡的笑容,“那就好。”
  她又問:“你一個人?就要走了嗎?”
  “剛才和一個朋友坐了一下,正準備走。”
  她順著他的目光往後看,結果一眼便看見吧台處那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一手執著酒杯,一邊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視。
  她不由得再度表示驚奇地“咦”道:“那人是不是嚴誠?”複又看他,眼裏很快閃過捉摸不定的神色,“你們認識?”
  直到這一刻,秦少珍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也顧不得先回家卸妝換衣服,出了酒吧之後直接就朝聶樂言的住處奔去。
  門鈴響了很久都沒人來應,她又撥聶樂言的手機,等了五六下之後被接通,她便問:“你在哪裏?”
  “喝茶。”那道聲音聽起來平板單調,毫無起伏。
  秦少珍想了想,突然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結果倒是聶樂言先問:“有什麽事嗎?”
  她暗暗吸了口氣,終於還是說:“也沒什麽重要的,就是剛從酒吧出來,想到你家坐坐,誰知道你竟然不在。”
  大概聶樂言信以為真了,便在電話裏說:“那你再等等吧,我現在就回去了。”
  她卻立刻說:“算了算了。”其實自己的本來目的就不是來找她閑坐的,可是那些話到底還是很難這樣直接說出口,於是經過斟酌再斟酌之後,她故作輕巧地道:“你猜我剛才遇見誰了?居然是嚴誠噯!想不到他平時一本正經溫文爾雅的模樣,結果今天居然被我看見在酒吧裏和陌生女人亂搭訕!”
  電話那頭沒有聲息。
  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她隻好繼續不遺餘力地往姓嚴的身上抹黑:“這種男人真靠不住,表麵一套背後一套的。所以,我覺得下次他要是再約你,你還是不要理他了。最好也不要見他,幹幹脆脆地拒絕他吧,斷了他的希望!這種兩麵派的男人不行!”又問:“對了,他最近還有沒有約你見麵?”
  似乎隻有極細微的呼吸聲順著電波遠遠傳過來,等了好一會兒,才聽見聶樂言不冷不熱地說:“今晚剛見過麵。”
  秦少珍不禁愣了一下,這才隱約覺得她的情緒有些不大對頭。
  果然隻聽見她接著說:“嚴誠的人品如何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他認識程浩。”她的聲音仿佛疲憊至極,遠遠地傳過來,竟然顯得有些飄渺不定,“……真巧,他和程浩認識,而且還是許多年的好朋友。”說完這句,聶樂言便不再吭聲,短暫的靜默之後,秦少珍歎口氣,也不再設法隱瞞,索性一邊往電梯裏走一邊坦白承認:“我也是今晚剛知道的,他們倆是朋友。而且,我還見到了他。”
  不等聶樂言開口,她繼續說:“樂言,這麽多年,他好像變了很多,又好像一點都沒變。”
  秦少珍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聶樂言不願去仔細揣摩,也不敢去揣摩。
  她花了那麽長的時間,甚至曾經那樣狠狠地下定決心,結果卻還是以失敗告終。以為什麽都有個盡頭,以為一切都會結束,可是到頭來才發現,有些情感如同生了根的樹,一直長在她的身體裏,不能拔,連碰一碰都覺得疼,那是一種連皮帶肉撕扯的疼痛。
  她何時變得如此執著?從小到大,被家裏上上下下寵溺著,被周圍眾人喜愛著,於是好東西多得數不勝數,幼年時候的玩具甚至有大半間屋子那麽多,她從來都是玩過了就扔在一旁,她從來不乏追求新鮮的興頭。
  唯獨這一次,唯獨這一個人。
  她竟然對他有了執念。
  初時那樣熱烈,最難過的時候仿佛整個人都被放在火上烹熬,反反複複,無休無止。一直到後來,終於逐漸冷卻下來,但依然淡忘不了。
  她忘不了他,盡管他不愛她,盡管她以為自己可以忘得了。
  可是很顯然,這個想法簡直錯得離譜。
  所以現在她幾乎連想都不敢想,隻是不斷地逼迫自己不去好奇多年之後的程浩究竟是何種模樣,逼迫自己忘掉他曾經在秦少珍的麵前活生生出現過的事實。
  她躺在床上一遍一遍不停地告訴自己,雖然今天發生這樣多的事,但是明天還是和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樣,並沒什麽改變。
  她和他,分散湮沒在這個城市的滾滾人流中,沒有機會擦肩而過,就像永遠不曾相遇。
  
  [二十一]  
  從小自詡機敏靈活的寧雙雙第二天就發現有人情緒不對勁,於是便趁著開冰箱拿飲料的空當,語氣輕鬆隨意地問:“樂言姐,你想喝什麽?這裏的品種應有盡有,比supermarket一點都不差。”早上一見麵,她對聶樂言的稱呼就已經改了口,十分自然的一聲樂言姐,比前幾天更見親密。
  冰箱裏滿滿當當的零食也是在她的要求之下找人送來的,動用的當然是江煜楓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其中還包括這台全新進口多開門冰箱本身,都是讓江煜楓的助理連夜指揮人從商場搬回來的。
  要她充當維係他們關係的紐帶,那當然得將她伺候得舒舒服服才行。
  況且,她也不是毫無建樹的,至少已經成功地將聶樂言的辦公地點暫時由公司轉移到江煜楓的新房子裏,因為她對著聶樂言可憐兮兮地說:“……我在國內沒什麽朋友,三哥那種人你也是知道的,他就算有空也不會來陪我,所以我平時一個人實在是非常非常的悶,就隻有樂言姐你了。”就這樣,理所當然地將聶樂言拉來這裏“陪”她消磨時間。
  其實對此聶樂言倒是沒有多大異議,反正在哪裏都一樣可以做事,而且江煜楓最近似乎非常忙,基本上不會出現,自然也就和她互不相擾,所以在這八小時裏可以說是風平浪靜。唯一令她覺得有點鬱悶的是,看著這套豪華住宅裏一應俱全的設施,她常常頭疼地對著自己的設計圖紙想,究竟現在是不是正在做著無用功呢?因為在她看來,這房子完全可以立刻搬人進來居住,而且各處裝修細節都是那樣的恰到好處,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很顯然前任設計師也是行業老手,甚至可以說是個高手。
  所以她忍不住想,如果哪天讓她發現江煜楓是吃飽了沒事幹耍著她玩,她絕對不會放過他。
  直到一杯果汁被擺到眼前,聶樂言才回過神,抬頭便看見寧雙雙精致漂亮的臉蛋,還有那雙盯著她仔細打量的眼睛。
  其實這雙眼睛和江煜楓的非常像,同樣漆黑明亮,深不見底,又仿佛有著動人心魄的吸引力。
  於是她不禁笑著問:“在學校是不是有很多男生追你?”
  寧雙雙歪著頭想了想,“一般般吧。”似乎對這個話題並不感興趣,她在她身邊坐下來,抿了一口果汁,然後說:“你今天心情不好呀?”
  聶樂言仿佛被嗆了一下,卻又立刻神態自若地否認:“沒有。”
  “哦,是麽。”輕描淡寫的尾音,微微向上一揚,擺明了對她的話持深度懷疑態度,卻又偏偏不會輕易點破。聶樂言不由得在心底歎了口氣,這對兄妹,看來還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過了不一會兒,寧雙雙便拋下對著電腦專注工作的聶樂言,一個人跑去樓上打電話。
  她說:“我中午想吃揚州炒飯和糯米雞。”
  電話那頭的人淡淡地回應:“這種無聊的小事,以後不用告訴我。”
  她很是氣憤,撇撇嘴角:“那什麽才叫不無聊?有人心情低落,算不算無聊的小事?”
  果然隻聽江煜楓低低地“嗯”了聲,“她怎麽心情低落了?”
  她立刻愈加心理不平衡起來,故意說:“三哥你這麽忙,我就不打擾你了,拜拜。”說完真的直接掐斷電話,哼著法文歌輕快地走下樓梯,又問:“樂言姐,我們中午吃什麽?”
  聶樂言說:“隨便。”
  寧雙雙說:“什麽叫隨便?我又不是男性,這種女人們的標準答案不要對我說。你快想想,中午去哪兒吃飯比較好。”
  聶樂言簡直哭笑不得,這隻不是一句口頭禪罷了,怎麽倒和性別牽扯到一起去了?不過和江煜楓在一起的時候,其實她很少有機會說出這兩個字,隻因為這些事情幾乎都不需要她去思考和關心,他總是將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善,然後從容不迫地逐一實踐。
  這似乎是他的個人習慣,無論做什麽事,都不喜歡毫無準備和計劃,不容許絲毫的忙亂和慌張。而她偏偏相反,一覺睡到鬧鍾鈴聲大作,然後再手忙腳亂地在衣櫥裏翻找當天要穿的衣服,那是常有的事。
  所以他很看不慣,盡管她忙亂無比的時候他通常都還在床上悠閑慵懶地躺著,但似乎仍有足夠的立場看不慣她。
  又或許隻是因為她的動作吵醒了他,所以他總是皺眉問:“你就不能昨晚把這些東西準備好?”
  一兩次還行,次次都要被這樣質問,簡直就像是憑空多出一個長輩來管她,聶樂言也有點受不了,便同樣皺眉回他:“我沒那個習慣,不行麽?”
  結果他根本不理她,翻個身繼續睡,以實際行動來對她的狼狽倉促致以無情的嘲笑。後來正是因為這樣一點點的細微小事彼此不合,兩人就索性不在工作日的時候睡在一處,免得互相幹擾,還影響和氣。
  最後終於還是沒去外麵吃飯,因為就在她們準備出門之前,已經有人送了外賣來。
  大大小小的餐盒疊在一起,加起來有十來個之多,看了盒子上印的精美字樣,才知道是城中一間大名鼎鼎的餐廳,向來以做江淮菜係出名。
  寧雙雙立刻撥電話過去,笑嘻嘻地說:“三哥,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香噴噴的糯米雞引得她食欲大動,嘴巴自然比往常還要甜。
  聶樂言卻在暗笑,昨天也不知道是誰一條條一樁樁地數著她三哥的壞處,從小到大的惡行,聽起來倒像是罄竹難書。
  然後便聽見寧雙雙又說:“……哦,你還在開會啊,那我不吵你了,拜拜。”難得乖巧地道了再見,收起手機時卻朝聶樂言看了眼,搖頭道:“怪不得都說資本家是魔鬼,三哥更是魔鬼中的魔鬼,這麽遲了還不肯放員工吃午飯,真是過份。”
  聶樂言說:“你這樣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當然被他知道。”
  寧雙雙很是無辜,“那我也是向他學的。你都不曉得,他在家裏的表現有多好,好像根本不用花什麽力氣就能讓長輩們都喜歡他,所以他是最得寵的孫子輩了,爺爺總說他是多麽多麽的謙和有禮,進退有度。結果一轉頭,等長輩們都不在場了,他就又立刻換了張臉,以戲弄別人為樂。”
  “大概被戲弄的人就隻有你吧。”
  “嗯,誰讓我是家裏唯一一個女孩子呢,好欺負。”
  這點倒是與聶樂言的情況不謀而合,她隨即笑了笑,說:“先吃飯。改天再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她和你年紀差不多,而且性格挺像的。”
  “女的?”
  “對,也姓聶,是我認的幹妹妹。”聶樂言突然想到,“不如我也認你做妹妹好不好?”
  寧雙雙本想點頭,再一想卻說:“不好。”
  聶樂言奇道:“為什麽?”
  “不好就是不好嘛。”寧雙雙含糊其辭,隻是低下頭去吃她的揚州炒飯。
  據不保守估計,以後或許會要叫嫂子也說不定呢,還認什麽姐姐呢。
  多此一舉。
  直到一個多小時之後,江煜楓才得以從會議上脫身,下午倒是再沒什麽事,於是便開了車過來。
  拿著鑰匙打開門,才發現一樓並沒有人,隻有玄關處的兩雙鞋子顯示她們還沒有離開。
  聶樂言與寧雙雙正在二樓的陽台上看電影,就連躺椅和小桌子都是原先就備好的,隻是一直擺在室外,似乎沒人有空去理會它們。
  冬日裏難得有這樣好的陽光,明媚柔和,在地板上投下無數細小的金色碎片。其實是寧雙雙首先發現的,於是建議休息一會兒,兩人便抱著筆記本電腦跑上來,幸好聶樂言平時也有儲存影片的習慣,便挑了部輕鬆浪漫的愛情喜劇,與寧雙雙坐在一起觀看。
  是很老的一部好萊塢片子,梅格瑞恩與湯姆漢克斯合演的《網絡情緣》,似乎還有好幾個譯名,但聶樂言最愛這一個,覺得緣分確實是件十分奇妙的事,連這樣兩個看似死對頭的男女都能最終被牽到一起去。
  陽光照在身上很溫暖,所以她早就將外套脫了,露出裏麵的針織衫來,是極淺的紫色,將膚色襯得十分白皙,那衣服樣式倒很簡單,隻有領口綴著隱暗的花紋,卻又頗為修身,配著利落的長褲,即使坐在椅子裏,整個人仍舊顯得勻亭優雅。而且在這樣好的天氣裏,她難得地沒戴圍巾,於是露出一段頸脖來,皮膚仍是白,白得幾乎可以看見細小的絨毛和淡青色的血管。
  似乎是正看到某處好笑的地方,她兩隻手交叉搭在身前,嘴角向上輕快地揚起,與寧雙雙齊齊露出毫無顧忌的笑容,整張臉都沐浴在陽光下,每一分線條都是清晰的,卻又柔和得不可思議。
  江煜楓站在門邊,恰好見到的就是這幅情景,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發現自己竟然就這樣恍了神。他不禁低下頭微微咳了聲,似乎是想要引起對方的注意,又似乎隻是為了讓自己收斂心思。
  果然,原本正看著影片的聶樂言很快便應聲回過頭來,其實笑容還停留在眼角唇邊,來不及收回去,因此看上去竟像是難得心情極好地對他說了聲:“哦,你來了。”
  明明知道隻是個錯覺,江煜楓居然還是下意識地跟著情緒上揚起來,略一點頭:“嗯。”又問:“你們在看什麽?”
  寧雙雙倒是後知後覺,聽見二人對話才發現他的存在,立刻插進話來,眉飛色舞,樣子頗為興奮:“愛情劇。三哥,你要不要一起來看?正好快要到高潮了。”
  仿佛這時才第一次將視線和注意力放在電腦屏幕上,雖然隔著一定的距離,又有太陽的反光,然而僅僅瞟了兩眼,江煜楓便說:“這麽舊的片子,難道你以前沒看過?”
  “重溫嘛。”寧雙雙立刻奇道:“咦,莫非三哥你也看過?”那表情,分明吃驚得要命,因為江煜楓看上去完全不是會看這類電影的男人。
  可是他卻連臉色都沒變一下,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仿佛根本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隻是將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裏,微微倚在門邊,又站了一會兒,才說:“你們慢慢看,我走了。”
  寧雙雙問:“又要回公司啊?”
  “嗯,下午還有事。”他往外走了兩步,就快要走到樓梯口了,結果隻聽見聶樂言在後麵“哎”了一聲。
  聲音不大,但他到底還是停下來,轉過身微揚起眉梢看過去。
  聶樂言已經站了起來,一隻手還搭在椅背上,仿佛是剛剛想起什麽來,可是這會兒卻又突然有些猶豫,逆著陽光,眼神都在不經意地閃動。
  他覺得自己今天心情很不錯,於是難得好耐性地等了一會兒,卻見她仍是躊躇得要命,這才開口問:“怎麽了?”
  聶樂言輕輕皺起眉心,想了想終於還是問他:“我原來有一條手機鏈,你有沒有見到過?”
  電腦音響裏傳來影片悠揚舒展的配樂,寧雙雙正一個人專心致誌地看著,仿佛心無旁騖。江煜楓的表情倒是沒變,隻不過一時之間並不作聲。
  
  [二十二]  
  見他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聶樂言隻好又說:“就是手機掛墜,末端是一隻水晶小鹿的,我以前也用過一陣子。”
  “那麽後來呢?”江煜楓終於肯動一動嘴唇,其實他整個人都陷在室內大片的陰影裏,但眉宇間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仍舊分外明顯,“既然是你的東西,怎麽現在反倒來向我要?”
  “我好像把它弄丟了,昨天在家裏找了,但沒找著。所以想會不會是原來不小心落在你那兒了。”她停了一下,眉頭仍舊微微蹙著,仿佛在心裏做著某個決定,忽然又說:“……算了,大概是真的丟了吧。”
  那樣小的一件東西,而且自己真有好一段日子沒有用過它,所以大概早就丟在某個角落裏,再想找回來也困難得很。
  她不想勉強,於是重新坐回椅子裏去,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屏幕上,可是心思卻越飛越遠。
  那條手機掛墜原本是屬於程浩的東西,最終卻落在她的手裏。
  更確切地說,是她偷來的。
  那次在海邊露營之後一起坐火車回學校,想來大家都玩得太累,又恰好趕上午休時間,於是火車開動沒多久便都睡著了,就隻有她奇異的清醒,並且還有心情走去車廂連接處去洗了把臉,結果回來的時候正好經過程浩的身邊。
  他的手機就放在桌上,那隻小小的鹿型水晶垂下來,在半空中有節律地輕輕晃動,一下又一下,五彩繽紛地反射著窗外明媚的陽光。
  其實她曾經問過他,這掛墜有沒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因為極少見到男生會往手機上裝飾這些東西。可他當時說並沒有意義,隻是為了好玩。
  最後她搖搖晃晃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口仍舊怦怦跳個不停,手心卻一直緊緊攥著,任由裏頭那個小小的冰涼的硬物被最終捂成溫熱。
  她隻想留一個紀念。
  既然已經決定了要放手,那便好歹讓自己留下一個可以永久懷念的東西,不要那些虛幻的回憶和想象,隻需要一件實物,看得見摸得著,一件曾經長久地屬於過他的實物。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如此荒謬而又瘋狂的做法,仿佛這輩子就隻瘋狂過這一回,直到幾分鍾之後,心跳慢慢平複下來,她才又開始後悔。
  強烈的後悔。
  長這樣大,她是第一次做出這種事。她竟然未經對方同意,便擅自偷取了別人的財物。
  可是已經來不及。想要再還回去,已經來不及,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突然沒了方才的勇氣。
  有時候,做出某件事的機會隻有那麽一次,僅僅的一次而已。過了那個時機,就連自己都會覺得那個舉動能夠成功竟是那樣的不可思議。
  因此後來她還是保留了那隻水晶小鹿,卻有很長一段時間根本不敢把它拿出來,就如同真的盜竊犯一樣,家中藏著一筆巨額的贓物,於是整天提心吊膽,生怕別人發現了舉報出去。
  她把它放在衣櫃的最深處,用了一大疊衣物壓著,放在自以為最隱秘的角落,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其實她很想知道程浩事後的反應,可是那天之後,他們見麵接觸的機會並不太多,因為很快便領了畢業證,正式從校門裏走了出去。也不知是否是她在那晚的海邊下了某種決心的原因,又或許是程浩也抱著同樣想法,反正她與他的聯係就這樣很突兀地中斷了,仿佛6月26日全校畢業生大會的那一天就是一把鋒利的刀刃,將過去與未來硬生生地切成兩段。
  等到同年九月再開學,走在熟悉的校園裏,聶樂言的心中卻沒來由的一陣恍惚,總覺得一切都沒變,又好像一切都變了。
  還是那所學校,卻唯獨少了那個人。
  似乎是光線有問題,寧雙雙動手將電腦屏幕的角度轉了轉,這才聽見身後傳來聲音說:“晚上我有空。”
  聶樂言不禁一怔,她以為他已經離開了,因為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發呆了多久,而他走路向來動靜極輕,剛剛明明又說趕著回公司的,她以為他早已經下樓去了。
  她連忙回過頭,卻隻見江煜楓仍舊站在方才的位置上,或許是由於陰影的關係,就連眼神都顯得缺乏暖意,語調也平淡至極,“你如果想要去找的話,我晚上九點半以後會在家。”說完便轉身走下樓梯。
  她還來不及答應一聲,結果一旁的寧雙雙已經挑起眉毛,目光追隨著那個離開的背影看了看,複又去觀察聶樂言的臉色,見她似乎恍惚,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便老成地安慰她:“樂言姐你就別介意了,我三哥他就是這樣的。”
  聶樂言不由得問:“哪樣?”其實她隻是在想晚上到底要不要去試著找回那條手機鏈。
  “反複無常嘍。”寧雙雙說,“剛才不還情緒很好的樣子嘛,這會兒突然又冷冰冰的,變臉的速度比翻書還快,從小就這樣。”
  可是,有嗎?
  聶樂言想了想,大約是自己方才並沒注意,所以居然一點都沒有發覺他的情緒有什麽變化。不過寧雙雙的這個總結,對於江煜楓來說倒是一貫都很適用的。
  結果到了晚上,她終究還是去了。其實那個掛墜已經失蹤了很長一段時間,或許是因為最近工作太忙,又或許是早就將它摘下不用,所以她直到前一天才突然記起它的存在。
  因為想到畢業旅行,因為想到程浩,所以才終於記起它。
  江煜楓似乎也是剛剛才到家,明明衣帽間就在旁邊,可是西裝外套與領帶就這樣隨意地丟置在沙發上。以前聶樂言見了總會痛心疾首,一邊動手幫他拿去掛好,一邊又忍不住感歎他的腐敗與不珍惜,都是那麽頂級的牌子,結果到了他的手上卻顯得絲毫不受寵愛,用過之後就扔到一邊,似乎一點價值都沒有。
  秦少珍評價說:這表示他視金錢如糞土,看穿了,也不過就是些身外物,這人的覺悟實在高得很啊。
  對於這種堂而皇之的粉絲論調,她向來都是嗤之以鼻的,心裏頭隻覺得,以小及大,舉一反三,可見這種男人永遠都不會將任何人或事真正地放在心上,最愛的恐怕隻有他自己。
  呃……雖然這帽子扣得有點過大了,但她真就這樣認為的。
  江煜楓打開門讓她進去,然後便自顧自地站在一旁解袖扣。
  他的房子太大,樓上樓下的,中間又有錯層,又是那樣小的東西,所以一時之間竟也不知道該從何處開始找起,聶樂言隻好問:“你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語氣輕淡地說:“沒有。”
  她又問:“那方不方便讓我進一下臥室?”
  “這麽客氣做什麽?”襯衣的袖口微微鬆開,他忽地低笑一聲,令人分不清其中隱藏的意味,隻是抬了抬手,說:“請便。”
  其實她是真的有所顧忌,誰知道他的臥室裏有沒有放些不願意被外人看見的東西。雖然她一向不會將私人衣物亂丟亂放,但這也不能保證他以後的女朋友們也有同樣良好的習慣和傳統。
  所幸走進去之後才發現,一切如常,簡單明了的黑白兩色配上同樣簡潔的組合家具,任何多餘的東西都沒有。
  其中占據了最大空間的,無非不過就是那張KINGSIZE的大床,罩著灰白條紋的床單。聶樂言的目光瞥到這架龐然大物,不禁想起上回在這上麵發生的荒唐事,她有點尷尬,連忙轉移了注意力,去思考那隻手機掛墜可能失落的地方。
  其實在來的路上,她已經努力地回想過,依稀記得那次是她親手將它從手機上解下來的。
  當時她還沒換新手機,用的仍是那支銀色的三星,大概因為表麵鍍的是一層薄薄的鉻,所以脫色的情況比較嚴重,用了不過小半年時間,外表便已經顯得十分斑駁,影響美觀。
  而江煜楓好像比她這個使用者更加不能忍受,有意無意地提過好幾回,要幫她換個手機。
  她卻不領情,反問:“又沒壞,幹嘛要換掉?再說了,等到要換的時候我自己會去買的,你就不用操心了吧。”
  他略微皺皺眉,吐出兩個刻薄的字:“真醜。”
  “反正又不是你用。”她忍不住瞪他一眼。
  確實是,從發型到手機,再到她平時的生活習慣,他有事沒事就會過問一下,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大概真是閑得發慌了。而她那個時候仿佛抵觸情緒十分強烈,幾乎達到了人生的頂峰狀態,於是總是不肯好好配合他,偏偏要和他唱對台戲。
  誰知道,或許是他那天恰巧心情不算太好,又或許是他一向挑剔的審美觀點對此真的忍無可忍,硬是一把奪過她的手機,翻來覆去地看了看,說:“這型號現在國內也有賣了,你要是真這麽喜歡,幹脆再買個同一款的好了。這麽糾結幹什麽?”
  “究竟誰比誰糾結了?”她覺得這人的強盜思維簡直不可理喻,伸出手去就想將它搶回來,結果卻被他輕輕巧巧地揚起手避開。
  他的手臂本就比她長出一截來,占盡了先天的優勢,不禁讓她氣惱,結果又聽見他說:“手機上好好的掛個東西做什麽?而且又重又硬,難怪會將漆蹭掉。”
  大約是晃動的時候那水晶恰好砸在他的手指上,她見他微微皺著眉心,仿佛吃痛,可她卻不由地怔了一下,幹脆整個人撲過去,隻可惜沙發太過寬大柔軟,膝蓋跪在上麵反倒陷得更加深,根本不好使力。
  他低低地一笑,單手扣住她的手腕,然後那隻手機便在她的視線中劃了道完美的弧線,越過床鋪,直直落在地上。
  她知道他並不是故意的,也許隻是想要將它隨手丟到床上去,可是那一記沉悶的聲響仍舊讓她心頭一震。她用力掙脫他,連拖鞋都顧不得穿,就那樣赤著腳跑過去查看。
  幸好因為是冬天,臥室裏鋪著厚軟的地毯,長長的米白色絨毛幾乎沒過腳踝,所以手機完好無損。
  當然,同樣完好無損的,還有那隻晶瑩剔透的小鹿。
  那樣脆的水晶,幸好沒被摔碎。
  
  [二十三]  
  她知道他並不是故意的,也許隻是想要將它隨手丟到床上去,可是那一記沉悶的聲響仍舊讓她心頭一震。她用力掙脫他,連拖鞋都顧不得穿,就那樣赤著腳跑過去查看。
  幸好因為是冬天,臥室裏鋪著厚軟的地毯,長長的米白色絨毛幾乎沒過腳踝,所以手機完好無損。
  當然,同樣完好無損的,還有那隻晶瑩剔透的小鹿。
  那樣脆的水晶,幸好沒被摔碎。
  室內開著充足的暖氣,所以即使光著腳站在地上,也並不覺得冷。她隻是仔細地撿起手機,將小小的掛墜攥在手心裏,然後轉過頭恨恨地瞪他:“你這人,怎麽這麽沒輕沒重的。”
  或許是從來沒有人會這樣同他說話,江煜楓好像也突然動了氣,漆黑的眼眸在燈下微微一沉,有那麽兩三秒的時間,目光從她的手上狀似不經意地略過,他眯起眼睛,坐在沙發上的姿態倒是依舊慵懶隨意,其實就連聲音也是,輕描淡寫的:“你到底在緊張什麽?”
  她卻轉開頭,生怕自己會被他這副輕忽的態度給氣死,也懶得再與他計較。
  又過了兩天,到底還是將掛墜解了下來。如此精致易碎的東西,也許根本就不該掛起來招搖過市。
  可她曾親眼見到程浩用它用了四年之久,卻一點殘損都沒有,實在難以想象他該是多麽地愛惜它。
  如果自己做不到足以避免一切意外,那麽還是將它收起來為好。因為,這是她用一個不光彩的手段留下的關於他的所有想念的見證。
  結果偏巧那天是周六,她在這套房子裏留宿,便將掛墜收進她平日專放衣物的抽屜裏。到後來她與江煜楓分手,收拾私人物品搬走的時候,卻將這件小東西給落下了。
  如今身份不同,她自然再不方便親自去找,所以隻好轉過頭,看向那個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邊的男人,說:“你能不能替我打開這個抽屜看一下?”
  “你自己看吧。”燈光下,江煜楓的神色顯出一絲冷淡,又仿佛疲倦,所以連講話的聲音都莫名低沉。
  其實她並不願意做這種事情,但是看他的樣子,似乎要他親自動手簡直比登天還難,於是隻得走過去,拉開床頭右側的那隻抽屜。
  什麽都沒有。
  她不禁愣了一下,因為那抽屜裏空空如也,幹淨得仿佛連一粒灰塵都沒有。就好像她當初將私人物品移走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現在就還是什麽樣子。
  一隻手還搭在抽屜把手上,其實聶樂言有點失望,本以為是真的可以找回來的,可是如今看來,大概是自己的記憶出了錯。
  可她還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會不會是鍾點工收拾的時候不小心弄丟了?”
  江煜楓卻隻是看著他,並不作聲,眼底仿佛有微弱幽暗的光華在流動。
  她覺得奇怪,結果過了一會兒,才聽見他說:“你就這麽確定那東西在我這裏?”
  他的語氣有些輕漫,其實她不太喜歡,卻還是回答說:“應該是的,因為我在家裏沒找到。”
  江煜楓笑了一下,可是那份笑意遠沒有到達眼底,又問:“究竟是多麽重要的東西,才讓你如此大費周章?”
  她微微一怔,才說:“沒什麽重要的。”
  “既然這樣,那丟了就丟了吧。”又是那副漫不經心的腔調,他再次淡淡地瞟她一眼,然後便轉過身徑直走去衣帽間,看樣子已經準備拿衣服去洗澡。
  僅僅愣了一下,她立刻兩三步地跟上去,“你是不是見到過?”
  他停都沒停一下,並不理她。
  她又追問:“是被你收起來了,對不對?”
  不要問為什麽,就連聶樂言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有如此猜測,可是看著他的背影,她心裏隻覺得愈加肯定,或許一切都憑著直覺罷了。
  她不依不饒,結果一直跟進衣帽間,江煜楓才驀地停下來,她來不及收住步子,幾乎一頭撞上他的背。
  “你不否認,那就是承認了?”隔著這麽近,聶樂言隻好仰起頭來看他,灼灼的目光在那張英俊的臉上搜尋,仿佛想要找出一點蛛絲馬跡。而他倒是一貫的坦然,幽深的視線與她相對,露出若有所思的樣子,隻有薄薄的唇角微抿著,沒有一絲弧度。
  最後她幾乎可以肯定,畢竟相處這麽久,終歸還是對他有些了解的,她伸出手說:“把它還給我。”
  她的語調在不知不覺間冷硬下來,而江煜楓反倒揚了揚眉,似乎覺得異常好笑:“你要我還什麽給你?”
  見他表情這樣輕鬆,她也突然猶豫起來,然而那隻手卻始終還是沒有收回去,又再重複了一遍:“如果是你收起來了,你自然知道那是什麽東西。現在把它還給我。”
  他看著她的表情,仿佛終於忍不住哂笑道:“倒是很少見你這樣執著。那麽剛才我問起來,為什麽又要說它不重要?”
  這樣了然的語氣,似乎一早就拆穿她的謊言,聶樂言不禁有些惱羞成怒,皺起眉說:“我要怎麽回答那是我的事,和你有什麽關係?你拿了我的東西,現在我隻希望你將它交還給我,就是這麽簡單。”
  她已經開始激動,而他卻還是淡淡地說:“沒有。”
  什麽沒有?!
  他剛才的態度,分明就是已經承認了。
  見他轉過身去找衣服,她索性一步繞過去,攔在他與衣架之間,一副勢不罷休的模樣,“你到底給不給?”
  一隻手還撐在層層疊疊的實木架上,江煜楓低頭看著這個氣勢洶洶的女人,仿佛他再不妥協,下一刻她便要找自己拚命。
  目光在燈下微微閃動,他終於冷笑道:“憑什麽?”手指順勢穿過那頭濃密的黑發滑上她的耳邊,他看見她輕微地瑟縮著抗拒了一下,薄唇微動:“如果你能立刻收起這副想要殺人的樣子,如果你能取悅討好一下,或許我會考慮將那個不值錢的玩意還給你。”
  聶樂言甚至還來不及反應,他的唇就已經猝然壓下來。
  幾乎是同一瞬間,周圍彌漫包裹的便全是他的氣息,那是純男性的壓迫與掠奪,又帶著一線清涼的味道,幽幽地襲來,仿佛是混雜在煙絲裏的薄荷。
  其實還有極淡的酒香,她這才知道原來他喝過酒,難怪之前眉眼間有淺淺的春色。
  明明這個衣帽間裏大得出奇,聶樂言卻仍舊覺得呼吸漸漸困難起來,因為他的唇正毫無憐惜地壓在她的唇上,輾轉來回,近乎野蠻地將身邊的空氣盡數都奪走。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強勢而霸道的江煜楓,唇齒碰撞,仿佛無休止地糾纏,她因為缺氧,腦袋裏嗡嗡作響,幾乎亂成一團,卻還是雙手抵在他的胸前兀自掙紮。
  很快便有淡淡的血腥氣味在口腔裏彌漫擴散開來,在那一刻,她不由得愣了愣,因為自己並不覺得痛,想來那血是來自於他的。然而也就是這一下恍神的工夫,他就已經順利地竅開她的齒關,更加毫無顧忌地攻城略地。
  直到這個時候才知道什麽叫做天生力量的弱勢,她發現自己根本掙脫不了,反抗的雙手也已經被他單手扣住,似乎這樣的舉動對他來說簡直易如反掌,而他的另一隻手,正重重的按在她的後腦上,令她動彈不得。
  她就陷在那個男人與高大的實木衣架之間,仿佛被困住的獵物,無從逃脫,就連呼吸都變得奢侈。偏偏在這種時候,心裏居然異常清醒,知道這個吻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相同,他似乎隻是在發泄著自己莫名的情緒,又似乎隻是為了懲罰她。
  可是,他憑什麽懲罰她?她不是早已與他一刀兩斷,互不相幹了麽?
  然而江煜楓似乎並不滿足,他隻稍稍停了停,便一反剛才的粗暴,竟然開始極盡所能地挑逗她。而且兩人已經這樣熟悉,他從來都知道哪裏才是她最敏感的地帶,純男性的氣息肆無忌憚地掠過她的頸邊和耳垂,引來一陣強似一陣的酥麻感。
  她最終還是忍不住顫栗一下,似乎緊緊繃著的那根弦猝然斷裂,於是整個人便在瞬間脫了力,不由得軟軟地倚向他,腦子裏卻還迷迷糊糊地想,怎麽能這樣不爭氣?他明明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可是為時已晚,她的身體早已更快一步地開始回應他,而他則像是立刻有所感應,慢慢鬆開了對她的鉗製,讓她得以順勢將手臂攀在他的腰間。
  她是真的照做了,或許一切隻是出於本能,隻想找個依附,否則隻怕自己就要滑到地上去,結果他卻突然停了下來。
  他從熱吻中抽離的速度太快,快得令她來不及反應,更快得仿佛方才根本沒有觸動到半點情欲。
  他的唇剛一離開,她便如同重獲新生一般,近乎貪婪地攝取著周圍的空氣,好半晌猶在微微喘息,眼眶裏還有薄薄的水汽並未退去,她隻是下意識地抬起眼睛望向他,似乎有些迷惑。
  而他卻隻是高深莫測地看著她,一直等她稍稍緩過來,才輕描淡寫地拂開那雙揪著自己衣服的手,臉上的表情仿佛刻薄的嘲諷:“想不到,你還真舍得做犧牲。”
  她卻一時沒有聽懂。
  他笑了一下,眼裏除了鄙夷之外,似乎還有其他莫名的情緒快速滑過。
  聶樂言這才反應過來,隻覺得在這一刻渾身發涼,涼得連手腳都在不自覺地微微顫抖,她悄無聲息地向後撐住緊實的衣架,咬著牙狠狠地說:“不知道我的犧牲令你還滿意嗎?如果滿意的話,就立刻兌現你的承諾!”
  他居然這樣羞辱她!
  他居然敢這樣羞辱她!
  她氣得頭腦發昏。可不是發昏了麽?否則剛才又怎麽會情不自禁地回吻他?
  
  [二十四]  
  然而此刻,聶樂言隻是狠狠地瞪著麵前這個男人,一雙黝亮沉靜的眼睛裏都仿佛跳動著火苗,索性坐實了他的諷刺,不依不饒地大聲道:“把我的東西還我!”
  江煜楓似乎也終於動了氣,因為她看見他的瞳孔急劇收縮了一下,在燈下愈發顯得烏沉深遠,可是最終卻還是怒極反笑:“看來果真是很重要的東西了?那麽剛才問你的時候為什麽要說謊呢?”
  “我說的是不是真話與你又有什麽關係?”她是真的氣極,然而與她的憤怒相比,這個可惡的男人隻是稍稍頓了頓,便輕輕挑眉,再次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從她的發際越過,去拿自己的浴袍。
  聶樂言索性將浴袍一把奪過來,又重重擲在地上。
  她忽然發覺,自己就是討厭他這副樣子,永遠那麽高高在上的自以為是,好像無論遇到什麽狀況,都能平靜得近乎可怕,說得好聽一點,似乎這就叫做泰山崩於前卻色不變。可也正因為如此,她才猜不透他下一步將要做些什麽,如同古代武俠中的兩者對決,以靜製動的一方總是有更大的勝算。
  他靜她動,所以他永遠高出她一籌,也所以在他的麵前,她總覺得沒來由的無力。
  被無情拋擲在地上的那件浴衣倒是貴得很,看那款式和牌子,正是江煜楓偏好的風格,可是聶樂言盯著它,隻覺得一陣恍惚,因為突然記起來,這似乎正是她很久之前買回來的,久到她都忘了自己為什麽會替他買回這麽一件東西來。
  她朝地上看了兩眼,其實很有衝上去再蹂躪兩腳的衝動,不過到底還是忍住了,全是看在當初自己親手從商場裏將它拎回來的麵子上。
  當然,她還記得自己要做個淑女。
  即使已經氣極敗壞,也不能在江煜楓的麵前露出潑婦的樣子,恐怕那樣隻會再度招來他的嘲笑和蔑視。
  所以她就重新這麽瞪著他,胸口微微起伏,或許是因為憤怒,又或許是還沒從剛才那個令人窒息的吻中完全恢複過來。
  最後她看見他彎下腰將衣服撿起來,似乎有那麽極短暫的一頓,他的動作停了停,微俯著身子,隻有背部那道流暢的線條落在她的眼睛裏。
  她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也懶得去看,心裏正熊熊燒著一把火,恨不得將此人一把掐死才好。
  江煜楓最終還是直起身,手裏拎著那件輕軟的灰白色條紋狀浴袍,其實地上鋪著純羊毛的地毯,潔白如雪,一點都不髒,但他卻神色冷淡得仿佛不願意再多瞥它一眼。也同樣不看她,隻是徑直從她身前大步離開,在經過門口的時候,隨手將衣服扔進了廢物簍裏。
  這是他第二次將這樣的背影留給她。第一次是在醫院裏,就是她被送去洗胃然後被他誤以為是自殺未遂那次。
  聶樂言呆在原地著實愣了愣,因為這副情景是如此的熟悉,然後她才想,或許江煜楓終於被成功地惹惱了。可是,她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是他先招惹她譏諷她的,而她隻不過是稍稍還以顏色罷了。其實想來也並沒做任何太過份的事,無非不過是往地上丟了件衣服,而他的反應竟然像是重度潔癖發作,就那樣近乎敗家地將它從此視若棄物。
  衣帽間裏也有暖氣口,正噝噝地往外送著溫暖柔和的風。聶樂言一個人站了一小會兒,才發覺手腳仍舊是冰涼的,從手心到指尖,幾乎沒有絲毫暖意。大概是方才太激動,血液全都供應到腦子裏去了。
  她是真的覺得自己快要腦充血了,一直等到走出這套房子,站在室外寒冷的空氣裏,竟然才感覺稍微好了一點兒。
  可是,終究還是沒能找回那隻水晶掛墜。因為江煜楓似乎先她一步離開了,當她從衣帽間裏走出來的時候,隻能看見空蕩蕩的客廳和那扇敞開的大門。
  所以,她始終搞不清楚,到底那件小東西是不是被江煜楓收走了。又或許,他隻不過是騙她的,畢竟他剛才的態度是那樣的模棱兩可。
  這片高檔住宅區一向都不好攔計程車,獨自站在路邊等了很久,才終於有輛空車遠遠駛過來,聶樂言鑽進去,司機等了一會兒,見她並不說話,便問:“您要去哪兒?”
  她短促地“哦”了聲,這才報了個地名。
  “那邊最近在修路啊,走不通。”
  聶樂言也想起來了,自己住的那個地方正在拓寬街道,已經敲敲打打兩周多了。
  於是又說了個附近的超市名字:“就停在那裏吧。”
  “可是那條路是單行道,小姐。”
  她坐在後座,視線抬起來,正好與後視鏡裏的那雙眼睛相遇,大約就連司機都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她不禁有點尷尬,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想來想去能停車的地方都離住處有一段距離,最後隻好說:“您開過去,找個最近的地方幫我停下就行了。”
  已經接近深夜,可是路上依舊車來車往,偶爾碰上紅燈,他們便陷前後左右的包夾中,動彈不得。過了沒多久,聶樂言的一張臉就開始發起燒來,或許是因為車內車外溫差太大的緣故,又仿佛是缺氧,總之十分不舒服。於是她動手將車窗稍稍搖下一小半,冷空氣呼地一下子就竄進來,吹在皮膚上凜冽刺痛,又順勢溜進嗓子裏。
  她似乎被猛地嗆到了,開始狠狠咳嗽,即使再把窗子升上去也不頂用,依舊停不了,很快連眼淚都湧上來,眼前模糊一片。
  司機問:“沒事吧?”
  她搖頭,又低下頭去手忙腳亂地找紙巾。她沒事,她很好,隻是突然覺得心裏被堵得滿滿的,漲得難受,連呼吸都變得不順暢。
  她怎麽能將那麽重要的東西給弄丟了呢?她從程浩那裏偷偷拿了來,雖然他並沒承認過,但她知道他也一定重視它,否則不可能將它帶在身邊那麽長的時間,又保護得那樣好。而她,居然將它弄丟了。
  不但將它弄丟了,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根本已經忘記了它。
  可是,怎麽可以忘記。
  這麽重要的東西,她怎麽可以就那樣將它遺忘掉。
  
  [二十五]  
  下車之後又走了很長一段路才終於回到住處。
  因為路麵整修,到處被破壞得亂七八糟,連人行道上的方磚都被撬開重鋪,聶樂言不得不低著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得十分仔細。路上還遇見一群剛收工的工人,戴著安全帽,拿著工具,似乎正七嘴八舌地計劃著去哪裏吃宵夜,雖然隔著一條街道,但嗓門都大得出奇。當她走過的時候,她聽得很分明,其中有人衝著她吹了幾聲口哨,然後便是肆無忌憚的大笑聲。
  她想到夜深人靜,雖然一路都有燈光照著,但腳下到底還是加快了步伐。
  一直到住宅小區裏才又慢下來。她就住在第二棟,轉個彎,隔著低矮的花圃,樓道的門洞就已經遙遙可見。
  方才走得急了,穿的又是新買不久的高跟鞋,放緩步子之後,聶樂言隻覺得小腿都在隱隱抽痛。以前秦少珍就說她,這樣走不得路,該不會天生就是坐車的命吧。
  後來她與江煜楓在一起,倒真是常常名車接送,有時候他沒時間,或者根本懶得親自開車的時候,就會讓司機負責接她上下班。
  還曾經有一段時間,她心血來潮想學鋼琴,便在業餘時間報了個學習班,每周三次風雨無阻,簡直學得不亦樂乎。而那個時候恰好是盛夏,已經非常熱了,到了晚上整個城市幾乎悶得像個大融爐一般,可是江煜楓竟然還維持了一個多月的好興致,每回都開著他那輛拉風惹眼的跑車去學校門口等她。雖然這項舉動後來給她招來不少無謂的注視和話題,但她還是覺得蠻感動的。有一次坐上車就忍不住問:“你最近怎麽都不需要出去應酬?”
  她還記得他當時淡淡瞥她一眼,反問:“你很希望我天天去應酬?”
  “當然不會。”她說,“其實這麽熱,你不用特意過來接我下課。”
  她那樣善解人意,他卻反倒借機敲竹杠,“如果你覺得愧疚,可以買點禮物補償一下。”
  對了,她想起來了!就是那一次,她後來才會去商場裏買了那件浴袍送給他。
  其實是根本想不起來他缺什麽。他那樣一個人,吃的用的從來都隻要最好的,眼界高得和古代的皇帝大概都沒什麽兩樣,而且稍稍有點不襯心的,鬧起脾氣來又像個不講理的小孩子,讓人覺得十分無語,很難伺候。
  她覺得他什麽都不缺,再貴的東西買回去也是浪費。所以那天一個人在商場裏逛了很久,從一層的國際名品區到五層的男裝男鞋區,最後實在挑不中,心裏恨不得也立刻招個能幹的秘書來,將這樣棘手的問題統統丟給秘書該有多好。
  然後又懷疑自己是不是鬼迷心竅了,明明他隻是隨口那樣一說,她竟然就真的跑來商場裏給他選禮物了。
  可是,好好的憑什麽要送禮物給他?又不是生日,也不是什麽紀念日。她同他交往,他偶爾開車接送一下,不也是天經地義的麽?
  有此覺悟的時候,她恰好閑逛到一家櫥窗外,以前很少注意男裝,沒想到竟然還有浴衣專賣。她索性就進去挑了一件,刷卡打包,然後輕輕巧巧地拎著走人。她知道自己這樣子很有些討巧省事的意味,因為她見過江煜楓的其他幾件浴泡和睡衣,幾乎全是這個牌子的,所以心想,這樣買回去應該不至於被他挑剔吧。
  果然,一向要求頗高的江某人似乎對這件禮物還算滿意,因為僅僅隔了一天,他便禮尚往來地送了她一付鑽石耳墜,自然價格不菲。
  秦少珍知道後連連感歎:“早知道你一口氣多送他幾件啊,這樣交換,多值!”
  可是,再多幾件又有什麽用?最終還不是照樣被他扔進垃圾簍,毫不留戀。
  樓道前的路燈恰好壞了一盞,周圍顯得暗漆漆的,聶樂言直到走得很近了,才發現那裏還站著一個人。
  她眯著眼睛看過去,可是對方的整個身子都隱在暗處,所以看不太清。隨著自己腳步的越來越近,聶樂言心裏不禁有些發毛,因為想起社會新聞裏的那些搶劫襲擊案件,於是不由自主地將手袋緊緊貼護在胸前。
  然後,她聽見很輕的一聲脆響,似乎是打火機發出的聲音,劃破沉寂冰冷的黑夜。
  她下意識地停了下來。
  幽藍忽閃的火苗輕輕躍起,溫暖微弱的一點火光照在那張臉上,其實不過是轉瞬即逝,但她還是看清了。
  那張臉,似乎還與多年之前一模一樣,五官的線條是那樣的清晰明朗,在沒有笑意的時候,嘴角邊仿佛永遠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與高傲。
  那個曾經像藤井樹一般清冷俊美的少年。
  她看著他,終於還是走過去,而他很快也看見了她,眼裏滑過稍縱即逝的訝異,隨手就將剛剛點著的香煙熄掉了。
  她說:“嗨。”手袋還緊緊貼在懷裏,“你怎麽來了?”
  “正好經過,聽說你住在這邊,順道過來看看。”
  他朝她微微笑了笑,於是她也跟著微笑。
  這樣的碰麵,這樣稀鬆平常的對話和語氣,幾乎令人以為他們才剛剛分開不久。
  可是,其實已經很久了,兩個人分開得足夠久,幾年的時光卻仿佛有大半生那樣漫長。
  他們就站在樓梯口講話,一樓的聲控燈早就亮了起來,但光線並不刺眼,隻是一點點柔和的昏黃,照在她和他的臉上,猶如一層虛幻的絲絨披罩下來,朦朦朧朧的。聶樂言隻覺得自己的視線好像又突然模糊起來,因為好像看不清他的臉。
  明明隔著這麽近,卻好像怎麽都沒辦法將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可她還是微笑:“你剛才站在這裏,幾乎把我嚇到。”
  “哦,以為我是壞人嗎?”
  “是啊,過年前後治安一向不好,我還擔心是搶劫的。”她低頭看了看抱在胸前的手袋,即使此刻也仍舊維持著方才的姿勢沒有放鬆,並不是因為害怕,或許隻是因為冷。
  今天晚上穿得有點少,沒有想到會在江煜楓那裏耗掉那麽長的時間。
  他仿佛也看出她在瑟瑟發抖,微一沉吟便說:“你還是先上樓吧,我走了。”
  地上還散落著三四個煙頭和幾處斑駁的煙灰,他分明已經在樓下站了好一會兒了,結果她來了,他卻這麽快就要離開。
  她看得分明,於是站著不動,“其實你來之前可以先給我打個電話。”
  “我丟過一次手機,連同很多以前同學的電話號碼一起沒了。”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直視著她,似乎並不像是在說謊,可是聶樂言卻突然覺得自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語言,又或許失去的隻是勇氣和氣力,她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麽。她這些年一直沒有換掉手機號碼,那短短的十一字數字從大學一年級一直用到現在,更多的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執著。其實工作之後也認識了好幾個在移動上班的客戶,他們手上有許多很好記的號碼,數字又吉利,她有機會換,卻始終沒有換。
  那年在海邊,她曾經對自己說,要記掉過去重新開始,於是真的就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再輕易踏入程浩的生活圈,也因此真的再也沒有主動聯係過他。
  她從沒對誰說起過,那是件多麽艱難的事。因為明明就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裏,她卻再也不能見他,再也見不到他,就連聽一聽他的聲音都不可以。
  那樣愛一個人,卻又要想方設法阻止自己再去愛他。她就困在那方泥沼裏,既然爬不上來,唯一能做的也隻是不要令自己越陷越深。
  可是到底還是固執地保留了原來的那個號碼。
  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著什麽,也是直到今天才終於肯承認,那份天真的期待落空了。
  她阻止了自己這麽多年,卻又偏偏等了這麽多年。
  多麽可笑的矛盾。
  最後程浩將手機遞給她,說:“再輸一次吧。”依稀記得多年前,也是她親手將自己的號碼輸進他的手機裏。
  這一次她卻沒有接,隻說:“還是以前那個。”
  他似乎愣了一下,“我以為你早換過了。”
  “沒有。”她冷得再度瑟縮了一下,似乎終於受不了了想要離開,“我上樓了,有空再聯係好麽?”
  “好。”
  他點頭,深深地看她一眼,轉身走遠。
  她也在同一時刻轉過身,匆匆踏上幾階樓梯,腳步很快,仿佛急於奔上樓去。結果幾乎已經快要到二樓了,卻又陡然頓住。感應燈次第亮起,聶樂言看著自己的影子定格在那小小的一方地上,似乎猶豫徘徊了許久,卻最終還是原路返回。
  她重新站回到樓梯口,還來得及看得見那道背影。
  和當年一樣,程浩走路的速度一向都不快,此時他隻是將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明明夜裏已經這麽冷,張開嘴巴就能呼出大團大團的白汽,可他仍舊不緊不慢,仿佛步履悠閑。他沿著花圃,頭頂一溜的燈光灑下來,他就在這整排的路燈下離開。
  她冷得發顫,上下牙關都在輕輕打架,卻還是這麽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慢慢的離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而上一次這樣看著他的背影,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她幾乎就要忘記。
  
  [二十六]  
  上一次這樣看著他的背影,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她幾乎就要忘記。
  其實大學畢業之後,她是真的曾經想要讓這個男生在自己的生活裏徹底消失掉,盡管心裏也會難受,但她還是盡量開心地過著新鮮的研究生生活。
  她盡量不去想他,盡量忘記他。
  恰好當時的導師是位在專業圈內十分有聲望的老教授,雖然年紀不饒人,可是平時卻極喜歡與年輕人打交道,於是常常帶著一眾弟子出席各式各樣的活動。聶樂言也因此認識了不少人,其中倒也不乏追求者,有的甚至才匆匆見過一麵,便開始對她表示好感。
  後來她還真的與一位苦追她的研三師兄談了兩個月的戀愛,以閃電的速度開始,卻又以閃電的速度結束,最後兩個人絲毫不傷筋動骨地說了拜拜,很友好地分手。
  到底還是做不到。
  她滿以為在經曆了程浩之後,還可以再找到一個適合的人,畢竟世界這麽大,生活這麽豐富,而她往後的日子還有這麽長。
  可是,直到試過之後才知道竟是那樣難。對方明明細心體貼,將她寵得不得了,平時就連一壺開水都舍不得讓她拎,然而她卻並不覺得幸福。
  隻是感動,並沒有幸福的感覺,她靠在那位師兄的肩上,不會怦然心動,更沒有奢望過天長地久。
  幸好師兄的性格也很灑脫,又或許是知道她無法真正愛上他,在分手的時候隻是說:“以後有困難還可以來找我,就當作是哥哥也不錯。”
  於是她又恢複單身,然後這種狀況又持續了小半年,才遇見江煜楓。
  那是導師的一場壽宴,因為桃李滿天下的緣故,所以當時的場麵極其熱鬧,不僅是導師的親朋好友,還有很多過去的學生都千裏迢迢特意趕回來參加生日宴會。
  江煜楓是座上賓,被安排坐在主桌。
  其實直到今日聶樂言仍舊想不通,他既不是導師的得意門生,又不是設計界德高望重的同行,就那樣一個天天和金錢打交道的、混身上下充滿了銅臭味的不折不扣的奸商,居然也會有如此待遇。不過當時她可不知道江煜楓的身份,隻是另一位在場的女同學一個勁地扯著她的袖子,那語氣激動得如同發現了新大陸:“快看,超級大帥哥啊!”
  主要是因為那個女生一向以“超級”二字作為口頭禪,所以當時聶樂言先悠悠哉哉地喝了口飲料,然後才順著對方的指點很不以為然地望過去。
  她後來暗想,或許正是自己那個時候太不以為然了,因此當終於看清江煜楓的時候,才難免不大不小地驚豔了一把。
  她從未見過哪個男人會有那樣一雙烏沉深秀的眼睛,明明深得如同一泓潭水,卻又仿佛帶著無限風情。
  他們隔得並不遠,大約隻有兩張桌子的距離。當時他正站起來向導師敬酒,一隻手虛虛壓在身前的領帶上,另一隻手端著一隻小小的酒杯。可是宴會廳裏人聲熱鬧嘈雜,隻能看見他的嘴唇在動,卻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想來也就是一般祝賀的客套話,誰知竟然引得導師樂嗬嗬地大笑出來,然後一口氣喝掉了自己杯中的白酒。導師一向不勝酒力,此舉算是給足了麵子。
  同學問:“這人是誰?你認不認得他?”
  聶樂言搖頭。
  那女生又說:“真奇怪,那份賓客名單還是咱們準備的呢,怎麽倒對此人完全沒有印象?”
  “或許是後來加的吧,又或許是臨時過來參加,根本就沒在名單上。誰知道呢。”將自己麵前的飲料換成啤酒,聶樂言起身招呼同桌的同學,“差不多也該輪到我們過去敬一下了,走吧。”
  誰知生日宴會結束之後,她與同學們各自散開,結果卻在兩百來米開外的路口再次看見江煜楓。
  那天同樣冷得要命,恰逢數十年不遇的強冷空氣南襲,氣溫驟降十多度,偏偏那麽巧,聶樂言前一天才剛去理發店換了個發型,將之前及腰的長發幹脆利落地剪了大半,如今發尾隻堪堪掃到肩部,清湯掛麵,隻覺得冷風嗖嗖地拂過來。
  她正在路口猶豫著該往哪個方向走,結果江煜楓開著的高級跑車在麵前停下來,他問她:“要不要順路載你一程?”
  聶樂言覺得很是驚奇:“我們認識嗎?”
  “你不是許教授的學生?”他反問,一邊摘下架在鼻梁上的墨鏡,朝她露出些許輕微的笑意。
  這樣的情景有些熟悉。
  其實過去也曾有個家境不錯的男生追求她,公然開著好車在校園裏招搖過市,幾乎每隔兩三天便差人送束玫瑰到女生宿舍,令聶樂言不堪其擾。而最為要命的是,那人品行大概很有問題,追求不成之後,不但轉眼就找了另一個女生當女朋友,甚至還四處傳出有關她的不實流言,無端引來許多八卦和麻煩。因此,聶樂言心中對這類人十分不屑,而大概也就是從江煜楓停下車來的那一刻起,她便在心中認定了此人是個換女朋友快過換衣服的花花公子——穿得人模人樣又開著極為拉風的跑車;明明沒有太陽,卻偏要帶副墨鏡裝酷;而且……他似乎正在和她搭訕?
  倘若不是整天遊手好閑的公子哥,又哪會有這等閑情和工夫,竟然將車停在路邊甘當活雷鋒?
  雖然在宴會上的第一印象確實不錯,但或許是出於一刹那的直覺,聶樂言還是決定少和這人接觸為妙。
  於是她婉拒:“不用麻煩了。”想了想又禮貌地說:“謝謝。”
  由於一向是畏寒體質,如今站在這裏隻是說一會兒話的工夫,她便已經開始覺得冷得夠嗆,一張臉倒映在車窗玻璃上,似乎被凍得有些發白,可是氣色卻很好,那雙眼睛愈加顯得烏黑發亮。在那一瞬間,聶樂言覺得車裏的那個男人仿佛極快地將她打量了一番,又或許隻是錯覺罷了,因為他的眼神自始至終都在與她對視,坦坦蕩蕩,隻有目光深得像海一般,輕笑一聲道:“不用客氣。你是許老的學生,我和他也認識了很多年,趁著有空帶你一程又有什麽關係。”這樣自然而又充分的理由,好像她再拒絕,那倒是她矯情了。
  聶樂言站在路邊不作聲。
  其實她隻是想起平常無聊時看過的那些言情小說,裏麵多金又英俊的男主角們是如何被灰姑娘給吸引住的。似乎這類男人都有個通性,那就是——你越不搭理他,越要和他對著幹,他反而越稀罕你。
  看這些書的時候,大家也會稍作交流,於是秦少珍便得出過一個十分精辟的總結——吊上金龜婿的兩大要素:視金錢如糞土;視金龜婿如仇敵。
  當時立刻引得大家一致讚同。
  聶樂言想,寧縱毋枉!就權當自己自作多情一回吧!假設這男人對自己感興趣,那麽最好就趁這次一下子澆滅了他的興頭,因為曾經有過的類似經曆,令她從此對這類男人心生警惕,恨不得越疏遠越好,免得以後又惹事非。
  結合了平時的閱讀心得,她忽然走上前一把拉開車門坐進去,然後笑道:“你說得很對,隻是搭個順風車而已。況且,還是這樣高檔的車子。”她四處環顧了一下,眉梢眼角盡是飛揚的神色:“這車很貴吧?要是被我同學們看見了,估計她們真會羨慕死。開車吧!”
  身旁那男人果然有那麽一下子的詫異,似乎眉心都微微蹙起來。她卻突然覺得心情很好,心裏暗想,誰說台灣小言是沒營養的讀物?!事實證明,它既能教人如何找到金龜婿,又能被當作怎樣擺脫有錢男人的指導教材,這是多麽實用、多麽有利用價值的經典書籍呀!於是,她打算趁熱打鐵,雖然手臂上已經泛起一層雞皮疙瘩,但還是眉飛色舞,不遺餘力地扮演著拜金虛榮的物質女生角色,也就是言情小說中的通用女配角。
  她想,最好讓對方心生鄙夷,然後立刻將她趕下車去才好。
  可是江煜楓卻似乎僅僅怔了怔,眉目間很快便又恢複了一派的雲淡風輕,側頭問她:“去哪?”
  她原本是打算一個人四處逛逛,現在自然是不可能了,一時又想不到可以去的地方,思索了半天才說:“A大。”隻因為從這裏開車過去至少需要四五十分鍾,而且還是在路況良好的前提下。
  誰知江煜楓竟然十分好脾氣地點點頭:“好,你先係上安全帶。”
  她克製住吸氣的衝動,忍不住問:“這樣你也順路?”
  他輕描淡寫地看她一眼,換檔啟動車子,動作流暢得如同行雲流水,“正好,我也要去A大看望一位朋友。”
  正好?哪有這麽正好的事?!
  聶樂言低頭係著安全帶,心裏納悶,究竟是他故意的,還是她真的那麽衰,隨口說出來的地名,居然就與他同路。
  可是車子已經開上寬闊的主幹道,一路向著江北的方向奔馳而去,現在真算是騎虎難下,聶樂言不禁一陣沮喪,頗有一種自作孽不可活的感覺。
  
  [二十七]  
  那就是他們的第一次交鋒。她自以為是地想出一個爛法子,妄圖令他自動退開,結果他明明早就看穿了她,卻一直不肯點破,等到了A大,將車停在校門口,他才微微笑道:“警惕心不要那麽強,其實我對你並沒有什麽企圖。”
  她覺得囧,頓時語塞。
  他拿出手機來撥了個號碼,當著她的麵對電話那頭的人說:“你十分鍾後下樓來。”竟然確實早與人有約。
  聶樂言不由得更加尷尬,道了謝之後匆匆說:“我也找我同學去了,再見。”幾乎是落荒而逃。
  可是沒過多久,卻又在教學大樓門口再次遇見他。
  就這樣迎著麵,根本沒辦法裝作看不見,聶樂言隻覺得頭大如鬥,但眼神還是飄過去,點了點頭。
  果然,江煜楓微一揚眉:“你不是找同學去了麽?”
  是,她此刻正形單影隻地在偌大的校園裏瞎晃,隻因為在此之前壓根沒計劃要來這裏找什麽人。
  於是下意識地順口胡謅:“正在樓裏上課呢。你呢?不是約了人?”
  他的語氣淡淡的:“已經見過了。”
  大約是個小MM吧,聶樂言情不自禁地想,像他這樣的公子哥不是最流行到大學裏找小MM談戀愛麽。
  結果江煜楓的話音剛落,就聽見有人遠遠地叫:“小聶!”
  氣派宏偉的教學樓前台階上走下一個男生,三兩步就到了聶樂言的麵前,興致衝衝地問:“你怎麽來了?”
  愣了愣,聶樂言也沒想到會在這裏偶遇李明亮。還沒等她開口,李明亮卻又說:“搞突然襲擊?還是想給我們一個驚喜?我說你這人也太不厚道,前幾次叫你一塊兒出去玩,幹嘛都不肯去?”
  她被他連珠炮般的提問搞得有些暈頭轉向,頓了頓才說:“導師交待很多任務做,哪有那麽多時間去和你們鬼混?”語氣輕鬆,隻有自己聽得見心底的一絲悵然。不是不想去,隻是怕去了之後見到不該見的人,隻怕之前的努力全部功虧一簣。
  她花了這樣長的時間,卻還是收效甚微,究竟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真正擺脫那個壓在心上的枷鎖?
  李明亮倒是不疑有它,“其實我們導師也一樣,簡直就把我們當作免費勞動力來使。哎,好長時間沒見,改天可以坐下來交流一下被壓迫的心得體會。”然後仿佛想起什麽來,往身後指了指:“程浩那小子還在裏頭上課,你要不要進去看看?”
  猝然聽到這個名字,聶樂言心頭微微一跳,聲音不著痕跡地低下去:“不了,我一會兒還有事,就要走了。”
  李明亮似乎有些失望,“晚上不能留下來,給我們個機會請你吃餐飯?”
  她仍是搖頭。
  “那好吧。”他又朝不遠處看了看,“你朋友?”
  她順著望過去,這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誰。江煜楓不知何時走遠了十來米,正背對著他們打電話。
  她含糊地“嗯”了聲,隻見李明亮頗為留意地打量了江煜楓兩眼,又轉過頭戲謔地問:“男朋友?”
  聶樂言後來不止一次地想,在那一刻,自己一定是大腦抽風了,又或許被什麽東西控製住了神經,所以才會在短暫的怔忡之後,鬼使神差般地沒有否認。
  多麽卑鄙!
  她居然默認了這樣一個不是事實的事實!
  而就在一個小時之前,她分明還在想著如何才能擺脫江煜楓,可是現在卻將他當成了工具。
  沒錯,她就是卑鄙到利用了他,還是在他並不知情的情況下。
  果然,李明亮愣了愣,很快便哈哈笑道:“這可是個大新聞呐,回頭要告訴程浩去。”
  告訴他吧。她微微低下頭在心裏想,去告訴他吧,然後再把他的反應描述給我聽……
  倘若他知道我有男朋友了,是會一笑而過?會吃驚?還是會像自己所暗自希冀的那樣,有那麽一點點隱約的失望與落寞?明知道第三種可能發生的概率微乎其微,但她還是偏執可笑地猜測著。
  李明亮夾著兩本磚頭一樣厚的書,又草草和她聊了兩句便說:“我還有事,先走了啊,下回有空去你那兒蹭飯吃!”
  她說:“好,電話聯係。”轉頭就看見江煜楓一手插在褲子口袋裏,一隻手把玩的手機,仍是遠遠站著,看似百無聊賴,又仿佛隻是不願打擾到他們老同學的敘舊。
  因為剛才的事,到底心虛,於是她主動走過去,朝他笑了笑。
  其實這笑得著實有些莫名其妙,但她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然而江煜楓卻不以為意,隻是問:“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這次她想都沒想就點了頭。
  偌大的校園,陌生而美麗,卻有著令她最不敢觸碰的東西。
  可是到了校園口,她卻又開始反悔,硬生生停下步子來。江煜楓也跟著微微一停,問:“怎麽了?”
  她垂下眼睛,纖長濃密的睫毛如同彎月般密密覆下來,兀自輕微顫動:“你先走吧,我還有點事,不好意思。”
  她朝他微微躬了躬身,竟也等不及他回答,轉頭便走。腳步那樣急,急著按照原路匆匆返回。
  怎麽可以就這樣走了呢?
  這是這幾年來她離他最近的一次。幾千畝的校園,他們就在同一片土地上呼吸,怎麽可以就這樣離開?
  她一路想一路走,最後步伐快得幾乎小跑起來。心中隻是有個執念,無論如何,再見一次也好!就算不讓他知道,也要遠遠地再看他一眼!
  就一眼!
  她像是著了魔,之前所有自以為是的堅持和努力都在瞬間崩潰,一心隻想著李明亮說過的話:程浩就在裏麵上課……
  所以,當她終於跑進教學樓大門的時候,卻又不得不氣喘籲籲地停下來。
  站在中庭裏,兀自仰起頭,五層高的大樓分成南北東西四座,玻璃幕牆的走廊將它們相互聯通。那些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教室裏,究竟哪間才有程浩的身影?
  可是方才提住的那股勁還沒散去,她隻是呆呆地站了一會兒,便開始逐層逐間地找過去。
  一定是瘋了。她的目光在那些陌生的麵孔和背影間來回穿梭,一邊想著,自己一定是發了瘋,才會幹出這樣的事情來。
  但是卻停不住。明知道這樣瘋狂得近乎可笑,卻還是停不下來。
  她在做著徒勞的無用功,這樣大的一座聯體樓,要找到何時才能找到那個人?
  就像以前跑八百米,之所以能夠最終跑到終點,全因為胸中憋著一口氣,可是現在,她的那口氣就快要泄了。當搜尋完一樓和二樓又匆匆跑上三樓的時候,聶樂言的理智便已經慢慢一點一點地重新回歸了。
  她究竟在做什麽?
  倚在牆邊微微喘息,在她幾乎就要放棄的時候,隻是不經意地抬起眼睛,卻看見那個熟悉的背影。
  那是間靠近樓梯的大教室,後門半敞著,而他就坐在倒數第二排的靠窗位置,下午的陽光在玻璃上折射出虛白的光,堪堪映在他烏黑的短發和清俊的側臉上,那無數層若有若無的光圈,將他整個人都籠罩起來,與周圍紛雜的環境相隔絕,仿佛這樣大的空間裏,就隻有這麽一個人,戴著耳機埋著頭,水筆在書本上流利地舞動出飛揚的字跡。
  一切都顯得那麽不真實。
  可她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再真實不過了。她和他,此刻就近在咫尺,隻要輕輕出個聲,他或許就能聽得到她。
  講台上的老師聲音洪亮中氣十足,通過擴音器向階梯教室的所有角落傳遞著訊息。而她孤身站在空蕩蕩的走廊上,喉間仿佛堵著一塊炭,熾熱灼燒,嗆得她不能開口,不能發聲,甚至不能呼吸。
  回憶排山倒海……他第一次出現在她眼前,站在飄渺虛幻的雲海之中,他背著她走過林蔭小路,他在鹹濕的海風中和她說“對不起”……
  胸口猝然發緊,疼得沒有辦法,她最終還是攀著扶手一步步轉身走下樓梯去。
  這兩三年來最為靠近的一次,也隻是凝望著他的背影,然後黯然離開。
  下了樓才發現有人正站在大門口,大理石的地麵上投下修長瘦削的影子,沉靜如水的目光劃過她的臉龐。
  她穩了穩聲音才說:“怎麽,我臉上有花麽?”因為心情低落,就連語氣裏都帶著微慍。
  江煜楓似笑非笑:“沒有花,說你麵色如土還差不多。”
  真有這樣差的氣色?不過她也無心顧及,胸口還是難受要命,於是抬起手捋了捋額角淩亂的碎發作為掩飾,眼睛也並不看他,徑直擦身走過去,勉強問了句:“你怎麽又回來了?”
  他卻不答她,並行走了一段路,才仿佛隨口說:“我知道一家地道的私房菜館,晚上想不想一起試試?”
  “……不要。”
  江煜楓不以為意地笑笑,仍是那樣漫不經心的語氣:“怎麽才一會兒不見,你就變得這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她低著頭不作聲。
  他繼續逗她:“看上去倒像是失戀了一樣。”
  “你才失戀了呢!”這才抬頭狠狠瞪他一眼。
  氣派的校門近在眼前,那個人也正離她越來越遠。
  為什麽明明有太陽,風還是這麽冷,吹進眼睛裏有種刺痛的感覺,讓人想流淚。
  她想克製,卻又不得要領,最後不得不加快腳步,徑自從他身邊趕超過去,生怕自己失態的樣子被他發現
  可是他的腿長,腳步大,很快就又追上來,似乎踟躇了一下才問:“你怎麽了?”
  她垂著臉,不再開口,隻是搖頭。
  下一刻,胳膊卻被極輕地拉住。
  他的手指隻是碰到了她,很快便又放開,並沒有絲毫輕薄無禮的意思,仿佛隻是為了讓她停下飛快的步子。
  她果然停了下來,下意識地轉過頭看他一眼,迎著陽光,眼角酸疼的厲害,因為一直強忍著,就連太陽穴都在隱隱作痛。
  在那個瞬間,他的臉在她的眼睛裏變得有些模糊,隔著一層薄薄的水光,仿佛折射出五彩斑斕,又仿佛一切都在微微扭曲。
  她看見他短暫地一愣,臉上輕淡的笑意不知何時早已收斂了起來,換上一種十分稀罕的正色,再度問了聲:“怎麽了?”
  她卻重新低下頭去不肯說話。
  他似乎有些無措,好一會兒才說:“如果是我說錯話了,我正式向你道歉。”大概真把她當作剛剛失戀的女生,於是好言好語地哄著:“這樣吧,罰我請你吃飯可以麽?”
  大約是從來沒有誰會在他麵前突然如此失常,以致於這樣一個人,居然也會有手足無措的時候,而且一反方才漫不經心的語調,變得一本正經,小心翼翼。
  她心裏又不由覺得滑稽,吸了吸鼻子說:“不要,我隻想吃披薩。”
  “現在?”
  “對,就現在!”
  他開車載她到最近的必勝客,然後看著這樣一個纖細的女孩子將一整隻九寸莊的超級至尊一掃而空。
  “你一向這麽能吃?”下午茶的時間,客人並不太多,坐在寬敞明淨的店堂裏,江煜楓的臉上仿佛有某種忍俊不禁的表情,微微眯起眼睛好奇地問。
  “不會。”吃完東西,心情終於緩和了一點,聶樂言一邊擦手一邊回憶:“其實我很少來這種地方的。上一回還是因為計算機等級考試沒通過,再上一回,是因為丟了錢包,損失了一個月的生活費。”
  坐在對麵的那個男人終於笑了笑:“看來每次都是在你情緒低落的時候。”
  她不否認,也懶得否認,隻是說:“今天讓你看笑話了,實在不好意思。”然後抬手招來服務員,就要自顧自地掏出錢包付賬。
  “說好我請你的。”他一把攔住她,遞出鈔票去。
  “這可不大好,要不AA吧。”然後才發現,他其實什麽都沒吃,麵前隻擺了一杯冰水。
  仿佛在聽一個笑話,而江煜楓也真的笑了出來:“這裏這麽多人看著,你就當滿足一下我身為男人的自尊心和虛榮心,可不可以?”
  後來兩人開始交往,她也曾問過他:“難道我是第一個在你麵前哭的女人?”
  而他微微皺起眉想了想,便說:“當然不是。”
  當然不是。其實在她之前,他並不是沒有見過其他女人流眼淚,可卻偏偏沒有哪一個是像她那樣,明明看起來那樣傷心,可又滿臉寫著隱忍和倔強,明明水霧已經彌漫了整雙瞳眸,她卻還是有辦法讓它們無法落下來。
  眼裏飽含著淚水,就連烏黑濃密的睫毛都仿佛沾染上了無邊無盡的水汽,沉重而又莫名悲傷。她當時就那樣望著他,站在午後的校園裏,陽光充沛,景物蕭索。然而那一切都似乎變成了蒼白的背景,在那一刻就隻有她,那樣短促慌亂地望著他。
  似乎僅僅隻是一眼,卻已經足夠。
  
  [二十八]  
  資深秘書LINDA為自己泡了杯咖啡提神,最近一個星期熬夜次數太多,平均每天隻能睡三四個小時,這讓她的精力有些負荷不過來。結果捧著杯子剛喝了兩口,內線電話就猝然響起來,她不得不放下熱乎乎的杯子,在眾人的注視之下從容地走進大辦公室,兩三分鍾之後,又在目光聚焦中走出來。
  “LINDA姐?”有人小聲地叫了句,朝那扇緊閉的深色大門看了看,眼神裏帶著試探般的疑問。
  “哦,沒事。”LINDA擺擺手坐下來,又吩咐同屋的其餘秘書,“取消掉今天中午以後的所有安排和預約。”
  “老板要出去?”
  “不知道。”她覺得好笑,目光慢悠悠地環顧了一圈,在每張臉上一一掃過去,“老板出不出去,和你們有什麽關係?該做的事情一樣也不能少。”
  幾個裝束職業的女孩子安靜了兩秒,終於有個代表自告奮勇,壓低了聲音說:“那可不一樣。最近辦公室裏氣壓低得很,平時送個材料什麽的進去,我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是啊。”另一個人伸出纖纖食指朝門裏頭微微一比劃,“最近那位的情緒反複得很厲害,真讓人摸不著頭腦。話說,咱們這次收購進行得不是挺順利的麽?怎麽這兩天還總是陰沉著臉,好像隨時都會發火似的。”
  “沒錯。”
  “是哦,我也發現了。怎麽回事?”
  一時之間,幾人停下手裏的事,紛紛附和。
  LINDA在一旁聽了隻覺得頭疼,女人多的地方必然話題就多,而且縱使這些人都是受過嚴格培訓和調教的,可但凡涉及到江煜楓,便一個個仿佛變了身一般,瞬間倒退成了學校裏那些純情小女生,隻恨不得雙手握成拳頭,兩眼冒星星。
  其實她也很能理解她們的反應。跟在江煜楓身邊這些年,並不是完全沒有動過心思的,也曾經在最初的一兩年裏有過那樣一點微小的綺念。那個時候她還沒有嫁人,甚至連男朋友都沒有一個,就成天跟在他的身邊進進出出,如同私人管家一般,不單是公事,他甚至將許多個人瑣事都一應推給她。
  起初她很不習慣,隻覺得似乎入錯了行,而且這位年輕英俊的頂頭上司緋聞不斷,明明有大把的時間與某位電影明星一起吃飯兜風,卻偏偏不肯準時出現在辦公室裏簽文件。她曾經向閨中蜜友腹誹:“估計也就是個二世祖吧,不幹正事,吃喝玩樂倒是無一不精,換女朋友和換車一樣勤快。”
  直到後來接觸得越久才越發現,其實並不是這樣的,原來他並不是真的無所事事、不務正業。
  第一次被江煜楓帶出去談判,她才真正見識到他在商場上的作風,幾乎看得瞠目結舌。那個曾經被她暗自鄙夷埋怨的男人,此刻卻成了全桌的唯一焦點所在,思維清晰縝密,就連口才都是一流,明明從頭到尾一直是那樣輕描淡寫的語氣,卻又分明斬釘截鐵,不容置喙,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自信淡定地坐在桌前,竟然隱隱有壓迫之勢。
  最後對方公司分明吃了虧,晚上卻還是設宴請他們吃飯,而他依舊還是那副態度,並不見熱絡,但也不過分疏離,隻有喝酒的時候極為爽快,起初是白酒,到後來換成洋酒,統統都是大杯一口灌下去。
  而她初出茅廬,根本不擅此道,隻敬了兩杯便臉頰飛紅心跳加快,一突一突地撞擊著胸腔,仿佛不堪重負。在那種場合,又是職場新人,她不想給他丟臉,於是隻得盡量掩飾,卻沒想到還是被他發現了。最後再有旁人敬酒,全被他不動聲色地一一擋回去。
  或許他們是真想灌醉他,於是有人半開玩笑道:“既然江總如此憐香惜玉,那就替林小姐把酒喝掉吧……”
  她聽了不禁窘迫,而他隻是輕輕一笑,毫不猶豫地將杯中的洋酒盡數飲掉。
  一直以為他隻是將自己當作打雜的小職員,可他竟然偏偏那樣維護她,甚至隔天還批了半天假,讓她在家休息。
  後來閨蜜感歎道:“……所以說,你家老板的花邊新聞那麽多,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對,他讓各式各樣的女人趨之若鶩,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此後她隻是安安份份地跟在他身邊,這麽多年,卻愈加看不懂他,隻因為這個男人有太多副麵孔,懶散的,淩厲的,漫不經心的,殺伐決斷的——她根本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電梯處“叮”地一聲脆響,LINDA回過神循聲望過去,不由笑道:“雙雙,你怎麽來?”
  “找我三哥。” 寧雙雙挎著隻超大容量的環保包,腳步輕快,隻象征性地敲了敲門便徑直而入。
  坐在大辦公桌後麵的那個男人隻是抬起頭掃了她一眼,“你來幹嘛?”
  寧雙雙三步兩步就湊過去,嘴巴很甜地問:“來叫你一起吃飯呀,怕你總是太忙,顧不上自己的身體。”
  “是麽,多謝你的好心。”江煜楓不冷不熱地應了句,重新低頭看文件。
  似乎早就習慣了,寧雙雙也不以為意,在他的辦公桌前十分無聊地來回走了兩趟,直等到某大人再度打開金口:“我中午沒空,你自己出去吃。”
  “可我最近忙著替你的新家搞裝修,你應酬又多,咱們兄妹倆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吃過飯了。”
  “既然你正忙著替我做事,那麽為什麽現在又空來這裏閑逛?”
  “唉,”寧雙雙無精打采地說,“本來人家也不想來打擾你,早就約了樂言姐一起看電影順便吃個飯,誰知道她突然病了,今天在家休息,出不來了。”
  “那你可以自己去。”江煜楓頭都不抬地建議。
  見他似乎忽略了重點,寧雙雙隻好又重申了一遍,“我說,樂言姐生病了。”
  結果江煜楓連眼皮都沒動一動,慢條斯禮地反問:“我看上去像醫生嗎?”
  幾乎氣結,可又實在抵禦不了那旺盛的好奇心,寧雙雙八卦地湊到他跟前,小聲說:“你們是不是吵架啦?好幾天都沒見你到新房子那邊去了。”結果話音剛落,江煜楓將筆往桌上一丟,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好奇心太強烈,未必是什麽好事。”
  這笑容太熟悉了,分明就是變相威脅!寧雙雙嚇得縮回去,心裏卻忍不住想,這也太反常了,簡直與前段時間大相徑庭,以前他可是連午休那樣短的時間都會利用起來的。
  而她昨天有意無意地在聶樂言麵前提起三哥,結果那位同樣也是一副冷淡的態度,直接將涉及某人的話題從對話中屏蔽掉。
  詭異,實在是太詭異了。
  不過短短幾天,局麵好像就發生了很大的改變,表麵波瀾不驚,內裏卻暗潮洶湧的,令她這個局外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看起來妄圖從江煜楓這裏套出什麽內幕來,這已經是不可能是事了。為免再收到更加淩厲的眼神,又或者被進一步打擊報複,寧雙雙很識趣地點到為止,選擇了閉嘴。
  又在辦公室裏瞎晃了十來分鍾,才終於得到恩賜:“出去吃飯。”
  “好啊!”她拍拍手,興高采烈地將他拖出辦公室。
  誰知這頓飯竟然還有第三個人在場。
  坐在餐廳裏,寧雙雙不禁瞪著她烏黑漂亮的大眼睛,在江煜楓的臉上來來回回地悄悄打量,當然,眼角餘光偶爾也會順勢瞟到對麵的女人,不過興趣不大,因為她現在是聶樂言的忠實擁護者。
  她一向自詡與家中的哥哥們不一樣,自己在某些方麵可是十分專一的,認定了一個人之後就目不斜視勇往直前,就像她對聶樂言越來越有好感一樣,於是其他的鶯鶯燕燕們在她的眼裏便全都隻是空氣罷了。
  不過,似乎三哥並不是這樣認為的,他正與這位空氣小姐相處甚歡,隨便兩三句話便將對方逗得哧哧輕笑。
  寧雙雙不由覺得有點鬱悶:原以為他今天大發兄長之愛,結果卻是叫她來當電燈泡的,多麽無辜而又壓抑的差事!
  所以,趁著那年輕時尚的女人終於起身去化妝間補妝的空當,她借機發泄:“我回頭要告訴姑姑,你又在招惹良家婦女了。”
  “誰說我招惹她了?”江煜楓漫不經心地說:“是她主動約我的。”
  “那你就更不厚道了。如果不想來就直說嘛,為什麽還要拉我一起來受罪?”
  “不是你要和我一起吃飯的?”結果話音剛落,江煜楓卻突然微微眯起眼睛,視線從她的肩頭穿過去,一直落到靠窗的某個角落,隔了半晌才輕飄飄地開口道:“你說聶樂言病了?”
  寧雙雙一愣,點頭:“對啊。”心裏想,這都過去一個多小時了,怎麽現在才反應過來?
  他的聲音卻越發的冷下來:“那麽那個女人是誰?”
  “啊?”回過頭去,寧雙雙也不禁怔了一下,坐在窗邊的分明正是樂言姐,而且,此時此刻她的手正被人緊緊握住。
  她奇怪道:“那個老頭子是什麽人?”
  卻隻見對麵的江煜楓已然倏地站起身,將餐巾丟在椅子上,微沉著嘴角從她身邊大步走過去。
  她不自覺地抖了一下——何止是聲音冷,那張臉更冷,簡直就像冰塊一樣。
  
  [二十九]  
  聶樂言也在發愣,自己的手好好地放在桌上,怎麽就被人突然握住了?
  她明明是被鍾曉玲硬從床上拉起來救場的,可事實是鍾曉玲自己倒借故先溜了,留下她與這麽一個客戶麵對麵談設計合同續約的事。偏偏半個多小時過去,還是毫無頭緒,聊起話題來根本驢唇不對馬嘴。
  隻是那樣一恍神的工夫,她便下意識地將手往回抽,卻不料對方捏得更緊,她皺起眉:“洪先生?”
  對方不以為意地笑一笑,仿佛自己的手正握著餐具一般自然:“合同的事,我們換個地方再談?”
  不過用了兩三秒的時間,她回過味來,臉色一變立刻勃然大怒,差點就要一巴掌揮過去,結果有人的速度比她更快,幾乎來不及反應,那道陰影已經壓迫到了身前,恰好迎著窗外晴好的陽光,麵無表情的臉上線條沉冷。
  她還沒說話,胳膊便已經被江煜楓一把拉住,順勢拽了起來。他的力道極大,似乎根本沒有控製,所以帶得她一個踉蹌,也自然而然地擺脫了那位客戶。
  聽見客戶在身後的質疑,仿佛頗為惱怒的樣子,但聶樂言懶得搭理,也根本無暇搭理,因為自己很快就被一路拖到餐廳外的走廊裏去。
  “你幹嘛!……”她最後好不容易掙脫他的鉗製,氣息未定地問。
  “我倒要問問你在幹嘛。”江煜楓雙手環在胸前,居高臨下地看她,其實下頜仍緊繃著,眼裏卻仿佛換上一層輕薄的鄙夷,“你的眼光什麽時候淪落到這地步了?竟然和這樣的男人也能拉拉扯扯?”
  他明知道不是這樣的,卻偏偏要故意羞辱她,於是她也沒好氣地回答:“關你什麽事?”
  江煜楓冷笑一聲:“我隻怕傳出去壞了我的名聲。”
  似乎聽到十分好笑的事,聶樂言毫不掩飾地翹起嘴角,“你也有名聲?”更何況,恐怕他交往過的女人,也未必個個清白。
  她轉頭就走,整條走廊裏僻靜得很,連個恰巧經過的服務生都沒有,或許是貼了暗金色壓花壁紙的緣故,又或許隻是為了刻意營造出靜謐優雅的氛圍,大白天的竟也顯得光線昏暗。她卻越發覺得暈,頭暈乎乎的,每走一步,整個身體也仿佛在飄。幽暗的走廊倒更像是一條長而窄的隧道,暖氣就在這窄小封閉的空間裏呼呼地吹著,讓她透不過氣來。
  可是身體卻一陣陣發冷,明明暖氣充足,但還是冷,所以她現在沒力氣與他計較,隻想快點拿回自己的大衣與手袋,回家吃藥睡覺。
  隻走了幾步,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你就這麽急著回去被人揩油?”
  “是啊是啊。”她頭也不回地敷衍他。並沒有忘記那晚他的強吻和刻意羞辱,心裏也不是不記恨。
  誰知下一刻肩膀便被不輕不重地扣住。
  他的手探上來,堪堪印在她的額前,帶著溫涼的觸感,她怔了一下才扭頭避開,“公共場合,動手動腳的幹什麽。”
  其實並沒有發燒,隻是有一點感冒。
  “怎麽剛才你和別人動手動腳的時候反倒不閃不避的?”江煜楓說著,到底還是將手從她身上移開。
  “我現在沒空和你吵。”她說,“最近公司連著丟了好幾個老客戶,現在看來這個也是保不住了,我還得想想回去怎麽向老板交差。”又用眼角瞟他一眼,頗為狐疑的樣子:“你不會一個人來這裏吃飯吧?”
  兩人正一前一後地往回走,江煜楓說:“還有寧雙雙。”又像忽然想起來一般,問:“你不是設計師麽,怎麽拉生意這種事情也要做?我很好奇,你們公司對於被騷擾的女員工有什麽額外補貼沒有?”
  看他一副不正經的樣子,聶樂言幾乎懶得再開口。
  回到餐廳裏才發現那個客戶老早就走得沒影了,而自己的手袋和大衣還放在座位上,候在桌旁的服務生似乎正感到為難。
  她把賬結了,又和跑過來的寧雙雙打了個招呼才離開。
  倒是沒真急著回家,計程車在半路掉了個頭,直奔公司而去。
  結果發現無恥逃兵鍾曉玲並不在辦公室裏,她隻好先去找BOSS,坐下之後直截了當就說:“那個姓洪的真下流。”
  聶樂言也算是當初跟著一起打天下的元老了,平時說話隨便一點並不稀奇,所以KYLE隻是靠在轉椅裏,皺眉問:“怎麽了?”
  把經過描述了一遍,又自動省略掉江煜楓這段插曲,聶樂言說:“反正這類人以後我都不想再接觸了,就算你要扣我獎金我也無話可說,今天沒當場扇他兩巴掌還真是可惜。”
  KYLE笑了笑,“幹嘛要扣你獎金,錯不在你,況且這客戶本來也就不是你負責。”
  說起這個,聶樂言才更加覺得奇怪:“鍾曉玲也不知道跑去哪兒了。如果她也在場,恐怕還不會有這種事。”
  KYLE收了笑容略一點頭:“都過去了,接下來的事我會處理。你今天不是請假?回家去吧。”
  可是走到公司樓下卻恰好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穿著深色裙裝和火紅的呢子大衣,慢慢悠悠地一路晃過來。
  “鍾曉鈴!”聶樂言氣都不打一處來,胸口蹭蹭冒著火,忍著頭疼立刻迎上去,“你去哪兒了?居然把那個爛攤子甩給我一個人,自己拍拍屁股就走了,做人有你這麽不仗義的麽!”
  “怎麽,沒談成?”鍾曉玲將手上兩隻購物袋往身後微微一掩,但到底是那麽大的目標,聶樂言見了幾乎吐血:“你!你去逛街了?!你丟下我一個人,自己跑去逛街?!”
  “稍安毋躁嘛。我以為你搞得定的,所以才趁機出去買點東西,我媽下禮拜過生日,念叨了很久說想要一件羊絨大衣。你看,我逛商場的時候還看見一條圍巾,覺得很適合你,所以買來送你。”
  “……多謝。”看在對方獻寶般的表情上,聶樂言的氣焰終於稍稍低矮了一些,但還是覺得抑鬱,“你那客戶素質真差,以後都不要在我麵前提起他,否則提一次罵一次。”停了停又說:“我看你最近十分散漫啊,加班次數也少了,還時常開小差。怎麽,工作四五年,終於產生倦怠情緒了?”
  其實她隻是隨口開個玩笑,結果鍾曉鈴看著她沉默了一下,卻突然問:“有沒有考慮過換工作?”
  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就是跳槽。”鍾曉鈴說:“一直在同一家公司做,難道你不覺得厭煩?換個新環境,或許能有更大發展。”
  “我?……暫時沒想過。”猛然提起這種事,聶樂言倒真被她弄得有點懵,吸了吸鼻子,隻覺得太陽穴越發的疼,強忍著說:“我隻是隨便講講而已,該不會是你想換工作了吧?”
  “沒有沒有,我也就是隨口這麽一說。”
  或許是她的臉色真的很不好,鍾曉鈴叮囑道:“你快回家吃顆藥睡一覺,保準明天就痊愈了。”
  感冒藥的效果很明顯,吞下一顆之後,聶樂言裹著被子一直睡到夜色深沉。
  最後還是被電話聲給吵醒的,歡快的樂曲一遍接一遍不屈不撓地循環唱著,她清醒之後接起來,隻聽見電話那頭吵吵嚷嚷的喧鬧聲,然後還有李明亮的聲音:“小聶,快來快來!就缺你一人了……”
  她一頭霧水,“來什麽?”
  “唱K啊。今天我生日,如果你沒在加班的話,就立馬打車給我過來,我們在皇城。”
  她卻躲在被窩裏不想動,懶懶地掙紮:“現在麽……”
  “又想拒絕了是不?我說你這人也太差勁了吧。去年我過生日,你恰好在香港出差;前年呢,是和男朋友在外頭吃飯;讓我想想,你大前年缺席的理由又是什麽……”
  “好啦好啦!”這麽記仇,她幾乎被他打敗,隻得迅速坐起來,義正辭嚴地說:“以前那都是特殊原因。就憑咱倆的關係,我今天肯定到場!你先掛電話吧,半小時後見。”
  
  [三十]  
  可是半小時之後,她並沒想到自己也會在皇城KTV裏見到程浩。
  其實應該想得到的。
  程浩與李明亮是大學時代的好哥們兒,那次黃山之行,他們連睡覺都在同一間房,平時更是投機得不得了。
  她早該想到李明亮的生日,他不可能不在場。唯一的原因,大概真是自己睡昏了頭了。
  包廂昏暗,但十分熱鬧,十來個老同學湊在一起,有人正激烈地拚著酒,有人則在興致勃勃地瘋搶話筒。
  也不知是誰先注意到她,拿起話筒喊了句:“某人終於姍姍來遲!”一時之間引得十數道目光齊刷刷朝門口望過來。
  立刻有人起哄:“罰酒罰酒……”
  “我們都喝過一輪了,你怎麽才來?”
  “……小聶,等你等得好辛苦啊。”
  笑鬧間,冰冷的罐裝青島啤酒已經被硬塞進手心裏,聶樂言接了之後往壽星旁邊一坐,“不好意思啊,來晚了。”
  她笑眯眯的樣子落在李明亮的眼裏,明明光線幽暗,可那整張臉卻仿佛在發光,美得如同這世上最奪目閃耀的鑽石。李明亮覺得自己今天真是喝多了,竟然不想就這樣移開目光。
  所以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問:“光一句道歉就行了麽?”
  她聽他舌頭都有點大了,想來今天過得十分開心,於是也很豪爽地說:“那我先幹為敬,你隨意吧。”
  感冒就感冒,全當舍命陪君子了,說完真的仰起頭將一整罐啤酒都灌下去。
  誰知李明亮卻慢悠悠道:“我們之間,沒什麽隨意。”隨後也將空的易拉罐倒過來搖了搖,然後丟在茶幾上。
  聶樂言微微愣了一下,然後笑起來:“不隨意就不隨意吧,這麽嚴肅幹嘛?”
  喝完酒又開始唱歌。
  她今天好像也特別有興致,一下子就進入狀態,從劉若英唱到蕭亞軒然後再到梁靜茹,都是KTV必點曲目,抱著話筒幾乎不肯撒手。
  隻聽見有人說:“完了完了,麥霸來了。”
  “小聶她是女麥霸,李明亮是男麥霸,這在大學裏不就是公認的麽。”
  “……要不你們倆幹脆再合唱一首,然後就把表現的機會讓給其他同學吧。”
  她倒是沒什麽異議,可是轉頭再去看,李明亮顯然已經喝高了,正歪在沙發一角似睡非睡。可是電腦裏的歌已經跳出來,結果又有人建議:“那就你們倆唱吧。”將話筒往旁邊一遞。
  聶樂言的心不禁滯了滯,抬眼望過去,那人已經默然地接了話筒,包廂那麽大,而他恰好坐在距離屏幕最近的地方,幽白的光照映在他的側臉上,忽明忽暗虛虛實實,隻襯出一道冷峻沉默的輪廓。
  其實她早就看見了他,早在甫一進門的時候就一眼看到他,整個人陷在寬大柔軟的沙發裏,姿態隨意,卻又仿佛是靜止的,靜得如同一尊英俊完美的塑像。他或許是在想著心事,旁人那樣鬧,可他好像隻是置身其外,又似乎隻留了個空殼在這間熱鬧的包廂裏,魂魄早已不知飛到哪裏去了。
  可他現在居然接過話筒打算唱歌。
  自她進門起,他幾乎就沒怎麽說過話,可他現在要唱歌。
  與她一起。
  其實受了感冒的影響,又連著唱了這麽久,她的聲音顯得有一點點沙啞,卻湊巧地與這首歌很相襯。
  而他的聲音也一向好聽,低沉舒緩。
  她握著話筒,看著那個黑白閃爍的畫麵,聽程浩開口唱道:你早就該拒絕我,不該放任我的追求,給我渴望的故事,留下丟不掉的名字……
  莫名地,心裏一陣酸澀。
  或許唱反了,或許這話應該由她來說。
  如果他最早的時候並沒有出現在她麵前,如果那年在禮堂外,他沒有借傘給她,沒有誇她一句:你小提琴拉得很不錯。那麽他和她會不會就此擦肩而過,永遠成為這世上萬千陌生人中的一對?
  他給過她希望,或者是她自以為是的希望,然後留下一段難以抹平的記憶。
  不止是名字,他給她的,又何止是一個簡單的名字而已?
  可是好像所有人都聽得很陶醉,因為她與他的聲音配合得天衣無縫,仿佛事先排演過很多次一樣,雖然各自分坐在包廂的一隅,雖然從頭到尾連哪怕一個眼神的交流都沒有,然而她和他依舊配合默契。
  直到最後一個旋律落下,甚至聽到了劈嚦啪啦的掌聲和喝彩聲。
  李明亮不知何時也醒了,手臂正搭在程浩的肩上,卻偏著腦袋望著她的方向。聶樂言呆了一會兒才晃過神來,隻覺得一陣口幹舌燥,放下話筒就去抓水杯,誰知忙亂之中拿錯了杯子,也不知道是誰,竟然將茶水與啤酒混在了一起,一口喝下去澀得要命,那味道怪得讓她幾乎當場吐出來。結果她真的站起來,跑進衛生間去了。
  倒不是吐,隻是將雙手撐在亮晶晶的洗手台上,兀自望著鏡中的自己。
  失常,一次又一次的失常,無非不過是因為那一個人。
  她是多麽的沒用,沒用到甚至隔了這麽久,卻依舊記得當年圖書館裏一道自習的情形。
  長長的棕色的楠木桌子,她與他麵對麵坐著,陽光溫暖地從窗口斜射進來,在地上落下斑駁漂亮的影子。
  其實她那段時間學習熱情低靡,但仍喜歡和他一起去圖書館,多半時候都隻是拿本雜誌放在麵前,而他的桌上則永遠堆著又厚又重的工具書。
  偶爾抬起頭,就可以看見他寬闊明淨的前額,那時候他將頭發剪得很短,整個人越發顯得精神熠熠。
  他皺著眉改圖的樣子,他凝神思考的樣子,他放鬆下來小憩的樣子……仿佛那段時光,永遠伴隨著明媚動人的陽光,光束中甚至可以看見細小纖幼的塵埃在輕輕飛舞。
  而他們,她和他,就陷在那樣動人的光影交錯裏,任時間分秒沉默地流逝掉。
  曾經她天真地想,如果一輩子都這樣該有多好。
  什麽都不做,隻是靜靜地,抬起目光就能看見那個人,永遠都停留在自己的視線裏,便永遠都能覺得莫名安心和喜悅。
  可是一輩子那麽長。
  最終能夠留下的,也僅僅是回憶而已。
  從洗後間出來,聶樂言並沒有急著回到包廂裏去。那個迂回曲折的長廊,建得如同迷宮一般,她轉了兩個彎竟然找到一個十分空曠的大廳,中央的組合沙發上並沒有人,配著明淨剔透的玻璃方幾,空落落的顯得格外冷清。
  她坐過去,沒有吃晚飯,又喝了許多酒,其實胃裏早已有些難受,就那樣靜靜地靠在沙發裏,然後聽到旁邊某個包廂裏傳出來的聲音。
  或許是門沒關嚴,裏頭的歌聲從縫隙中飄出來,有別於慣常的熱烈喧鬧,竟是意外的輕忽婉轉。
  一個女人正模仿著王菲的聲音在唱:……也許喜歡懷念你多於看見你……也許喜歡想像你多於得到你……
  清細空靈的嗓音,其實於王菲真有七八分像,就在KTV包廂裏低吟淺唱,恍若安靜的囈語。
  直到歌聲停歇,聶樂言卻仍舊一動不動,背靠著柔軟溫暖的沙發,閉著眼睛仿佛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曾經有一段時間十分喜歡這位華語天後,幾乎她的歌她全都會唱,當然,也包括這一首。可是她一直不太喜歡這首歌,或許是調子原因,又或許是別的什麽原因,總之不喜歡。所以竟然直到今天才發現,原來這首歌的歌詞寫得這樣好……喜歡懷念,多於看見……如此微妙輾轉的心思,該有多麽複雜。
  心中還在喟歎,卻突然感覺到有人欺近,幸好她並沒有醉,隻在下一刻便倏地睜開眼睛,眼前是一張放大的臉。
  她幾乎嚇了一跳,酒氣已經濃重地噴了過來:“好巧……”
  “你也來這裏玩?”那個男人搖搖晃晃,不由分說便挨著她坐下來。
  聶樂言卻立刻站起身,表情嫌惡得如同在避瘟疫,她用力拂開那隻伸向自己的手,厲聲道:“洪先生請自重。”
  “……重什麽重?”對方顯得已經半醉不醉,歪著頭,連看人時的眼神都是渾濁不清的,可還神奇般地記得揩油吃豆腐,順勢就去拉她的手臂。
  這種情形下簡直多說無益,中午在餐廳裏吃飯時候的情景又浮上腦海,聶樂言隻覺得一陣厭惡,拍開他轉頭就走。
  可是他不依不饒,立刻追上來,明明腳步踉蹌,速度卻還頗快,三兩步就追到她身後,伸出手大力拽住她的衣服。
  “走……和我喝一杯!”他口齒不清地說。
  被一股蠻力強迫性地擠到牆邊,聶樂言還來不及拒絕,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喝斥:“放開她!”
  幾乎是同一時刻,那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過來,聶樂言隻覺得眼前一花,甚至都沒看清楚,那個逼在自己身邊的男人已經一把拉開,力道很大,因為連她都受了池魚之殃,被順勢向旁邊帶了一個趔趄。
  等到站穩之後才看清,是程浩!居然是程浩!
  她不知道他怎麽會突然冒出來,也不知道他從哪裏冒出來,唯一知道的是他正揪住那個姓洪的衣領,用膝蓋和手肘將這個半醉的男人牢牢摁在牆上,撞擊聲那麽大,甚至聽見“嘭”的一聲悶響。
  他們離開她有一點距離,但借著明亮的燈光,還是可以看見程浩臉上沉冷嚴肅的模樣。
  她從沒見過他這副樣子,神情冰冷,可是眼睛裏卻仿佛熊熊燃著火焰,十分可怕。
  聶樂言是真的有些害怕了,怕這兩個男人打起來一發不可收拾。
  她呆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方才那一點酒氣早就散了,然後隻聽見程浩開口說:“給我把手放老實點!”
  想必是被這麽突然的變故一驚嚇,那姓洪的也清醒了過來,整個人愣了愣,才懂得要還手。
  他往旁邊側開,又用手去推搡程浩,臉上泛白地咬牙怒道:“怎麽?你小子想打架?”
  聶樂言不禁屏住呼吸,結果程浩已經一拳揮了出去。
  
  [三十一]  
  下意識地尖叫了一聲,兩個男人已經在瞬間扭打成一團,聶樂言一時之間六神無主,然後才反應過來要去找人來幫忙。
  一路往回跑,當時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不能讓程浩吃虧——無論如何也要趕在對方的幫手到來之前把李明亮那夥人叫過來。
  可是等大隊人馬呼擁而至的時候,那兩人已經被工作人員拉開,正隔著分立在兩邊,兀自氣喘籲籲地盯著對方。
  聶樂言隻往前跑了兩步便突然頓住了腳步,嘴唇動了動,終於還是小心翼翼地開口問:“你沒事吧?”
  她望著燈下那個英俊修長的男人,他大概是把大衣丟在包廂裏了,出來的時候隻穿了薄薄一件恤衫,領口和衣擺都有明顯拉扯過的痕跡,顯得淩亂不堪,可是似乎其他部位都沒事,聽見她的聲音,他轉過頭來,目光深深淺淺地對上她的視線,搖了搖頭。
  她的心突然就放下了。
  雖然說眼見為實,可是此刻能得到他的保證,似乎比什麽都重要。
  最後經過一番調停,連當晚值班的副總經理都出了麵,才終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畢竟是聶樂言被糾纏在先,爾後程浩才會大打出手,而此時那姓洪的老板酒勁早已醒了八九分,或許是顧忌著臉麵問題,摸了摸紅腫起來的嘴角,心下雖有不甘,但終於隻是沉著聲撂下一句狠話:“小子,咱們走著瞧!”然後便帶著同伴大步離去。
  一場好好的聚會被弄成這樣收場,出來之後,聶樂言萬分愧疚地和李明亮說:“對不起啊,掃了你的興。”
  “還說這個幹嘛。”李明亮反過來看了看她,問:“那人沒把你怎麽著吧?”
  “沒有。”
  “那就好。”他又重重地去拍程浩的肩膀,語調刻意的輕鬆:“我知道你是不會吃虧的,但打架這種好事也不叫上我,真不夠意思!”
  旁邊另一個男同學卻搶在程浩前頭不無調侃地笑道:“危難時刻出來救美的英難,隻要一個就夠了,人多反倒沒意思了吧。”
  李明亮一眼瞪過去,“我手癢行不行啊?當初學校裏管得那麽嚴,打架的學生一率按開除處理,以至於當年有許多看不慣的人,隻苦於沒法下手教訓一頓。”
  本來聶樂言還對剛才的事情心有餘悸,可聽他這麽一說,反倒心下一鬆,笑了起來:“你當自己是黑社會的麽?怎麽這麽暴力?以前我都沒發現。”
  明明隻是一句玩笑話,但李明亮的臉色卻顯得有些不大好,仿佛是為了反駁她,所以他說:“你懂什麽,這是男人的天性。你以前見過程浩打架嗎?今天不也大開眼界一場?”
  她頓時沒了語言。
  他說得對,她今天是真的吃驚不小,記憶中那個一向溫潤沉默的少年,怎麽也無法與剛才那個衝動強勢的男人聯係起來。
  他將洪老板拉開抵到牆邊的那一刻,她幾乎被嚇呆了,以為看到的是一個陌生人。
  她忍不住想,又或許,她根本從來就不了解他。
  在場的男士們自覺分了工,分頭送其他幾個女同學回家,聶樂言本想說,她的住處離此地並不太遠,不需要別人特別送回去,結果李明亮已經先提議:“我今天是有點醉了,護花使者就讓剛才英勇救美的英雄來擔任吧。”
  一句話就將她推給了程浩,誰知自從走出歌房之後就一直沉默著的程浩此時居然點頭說:“好。”然後根本沒給她任何拒絕的機會,徑直拉開車門,朝她看了一眼,“走吧。”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她終於還是上了他的車。
  車子很新,應該也是剛買不久,果然在她低頭係安全帶的時候,聽見程浩說:“讀研一的時候考的駕照,等了這麽多年才終於派上用場。”
  她抬起頭“哦”了一聲,其實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因為那段歲月她並沒有參與,而在那之後,她與他簡直就像活在兩個世界上的人。
  由於離得近,很快就開到小區附近,那段路仍舊還在修護當中,無法通車,於是兩個人下車步行。
  她這時候才問:“你真的沒受傷吧?”
  他的兩隻手插在口袋裏,側過頭看她一眼:“沒有。”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有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那人你認識?”
  “一個客戶而已,中午的時候還一起吃飯談過公事。”她不想將太多的事情說給他知道,於是替那洪老板找了個理由:“大概隻是喝醉了吧,非要拉我也去喝一杯。”
  “你平時經常要接觸這些人?”
  她一怔,因為借著路燈看到他臉上的神情,仿佛有一絲沉鬱,連側臉上的線條都微微繃著,竟然與白天江煜楓某一刹那的表情十分相似。
  “不會啊,”她輕鬆地笑笑,“今天是特例。平時打過交道的客戶素質都挺高的,對人也非常客氣尊重。”
  他卻仍板著臉,一言不發,也不知有沒有將她的話聽進去。
  最後一直送到公寓樓下,她停下來說:“我到了。”
  他卻突然開口問:“下次再這樣怎麽辦?”
  她一時不解:“嗯?”
  他卻隻是動了動嘴角,忽然伸出手,將她臉頰邊的一綹發絲拂到邊上去。
  夜裏風大,她一向習慣披著頭發,所以經常有細碎輕軟的發絲糾結著飄過來,她早都習慣了,卻完全沒想到他會突然有這樣的動作。
  而程浩也仿佛愣住了。手指停留在她的耳畔,好一會兒都沒收回來。
  其實他本來隻是覺得包廂裏聲音喧鬧,空氣又不好,隻是想出來透個氣,結果卻意外地看見她被人糾纏。
  那一刻,幾乎什麽都不用多想,也來不及想,身體就已經指揮著自己先一步衝出去。
  可是,多久沒打架了?
  隻記得最後一次與人發生肢體衝突,那還是在高三上學期,竟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次他與另一個男生抱成一團,撞翻了幾張桌椅,最後齊齊滾在教室後排的水泥地上,卻仍舊不肯罷手。還是老師匆匆趕過來,喝斥著將兩人分開,然後叫去辦公室挨罵寫檢討。他的額角破了,對方也是鼻青臉腫,吐出來的都是血水,牙齒掉了一顆,兩個人站在牆邊,情形簡直慘不忍睹。
  那次的事情影響十分嚴重,因為是在全省重點高中的重點班裏,發生這種事簡直是給班級甚至學校帶來莫大恥辱。最後還是他的父親從外地特意回來親自出麵,才好歹將這事給壓了下來,他和那個同學被記了過,並在全校的晨會上通報批評,讓其他血氣方剛的少年們引以為戒。
  後來他就再也沒和人打過架。倒不是因為別的,隻因為有一個人在醫院裏看見他額頭上的紗布,漂亮的眼睛裏淚水漣漣,倏倏地往下掉。她幾乎是在以懇求的姿態和他說話:“以後可不可以不要這樣?我很害怕……”
  他看著她的眼淚,一個十六歲的女生的眼淚,心中幾乎怔慟,最後還是鄭重地點頭答應她:“好。”
  隻因為自己曾經這樣允諾過,所以此後無論與人發生怎樣的不愉快,他都再也沒有動過手。因為他知道她當時不僅僅是害怕,其實她還擔心,而他不想讓她擔心,所以時刻記得自己的承諾。
  可是今天,他終於還是違背了當日給她的諾言。
  手指還停在半空中,他的眼裏晦暗得如同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深海。
  可是很快思緒就被打斷,他聽見麵前的女人說:“你流血了?!”
  他仿佛這才回過神,聶樂言卻已經一把捉住他的手指,隻見手腕上有深深淺淺的兩三道劃痕,很長,血液凝固成深褐色,因此看上去怵目驚心。
  “沒事。”他似乎也像才發現一般,皺眉回想了一下,說:“大概是被指甲劃破的。”
  “……一個大男人,居然留這麽長的指甲。”聶樂言對那姓洪的很是鄙夷了一番,然後又說:“上樓去吧,幫你處理一下。”
  其實這點小傷,不出幾天自己便會愈合,大概最後連疤痕都不會留下,可是此刻她的手指正與他的手指輕輕接觸糾纏,或許是在室外待得久了,所以肌膚微涼,但卻格外細膩柔軟。
  她正看著他,一張精致的小臉微微仰著,夜色下明眸閃爍,仿佛吸走了天上的星光。
  他不由心中一動。
  其實這早已經不是第一次心動,忘了是在多久以前,或許是在他們無數次往返於圖書館和宿舍樓之間的路上,又或許是當她站在大禮堂的中央如癡如醉地演奏小提琴的時候……可是這一回,卻似乎是他第一次沒辦法再控製自己壓抑自己。
  每一道呼吸都在清冷的夜裏凝結成白色的水汽,他終於微微笑了笑,說:“好。”手腕翻轉,手指輕輕一緊,就這樣順勢握住了她。
  他牽著她。
  是舊式的公寓樓,最高不過七層,所以並沒有電梯。一路走上去,樓層之間的感應燈燒壞了一兩盞,於是有那麽一段路,幾乎是漆黑一片。
  而她的手正靜靜躺在他的掌心裏,一動不動,一動都不敢動。
  誰都不說話,多麽默契,仿佛若無其事的樣子,除了腳步聲,便隻餘下輕穩的氣息聲,在明暗交替中混合纏繞。
  
  [三十二]  
  最後進到屋裏,她找來家中常備的急救藥箱,好在還剩下小半瓶碘酒,塗上之前提醒他:“會有點痛啊。”
  他低眉牽了牽嘴角。
  “笑什麽?”
  “沒事。”他很老實地,一聲不吭,任由她將碘酒和雲南白藥往傷口上逐一招呼,最後又貼上創可貼。
  大功告成,她好像有點得意,因為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以前和江煜楓在一起的時候,好像總是她受傷的機會比較多,而且江煜楓也總嫌她笨手笨腳。
  她半蹲在地上收拾藥箱,程浩說:“很晚了,我該走了。”
  “哦,好,我送你。”
  她站起來給他開門,結果到了門邊才又問他:“明天星期六,上午有個燒烤派對,你如果沒事的話,要不要一起參加?”
  隻是考慮了一下,他便說:“好。”臉上的神情第一次溫柔得如同天上最柔軟的雲,那樣毫無保留地直視著她的眼睛:“早點休息。”
  她幾乎怔住,那隻被他拉過的手在身側悄悄握起來,指尖貼著手心,處處皆是溫暖,好半天才倚在門邊笑道:“你也一樣。”
  周六的燒烤活動是聶芝和她男朋友舉辦的,也不知她男朋友從哪裏借來這麽一套帶花園和露天泳池的小別墅,於是邀了一夥年輕人來開派對。
  “姐,你覺得他怎麽樣?”喝著椰清水,聶芝湊過來問。
  那個高大的男生正站在遠處的燒烤架旁邊忙碌,雖是大冬天,但休閑運動上衣的袖子仍舊卷得老高,嫋嫋白煙升起來,那張富有朝氣的臉龐隱沒在後頭,聶樂言朝那邊望了一眼,促狹地點頭:“不錯。能請來這麽多朋友,證明平時人緣很好;身材高大體格健壯,一看就知道是運動型;再來嘛,人也夠勤快仔細,你看,連我們喝的飲料都是他親自斟滿端過來的。對著這樣的人,誰能不滿意?”
  聶芝聽了雙眼發亮:“真的?你真這麽認為?那你覺得我爸媽會同意嗎?”
  “同意什麽?交往,還是結婚?”
  “哎喲,”感覺自己正被戲弄,聶芝不由得歎口氣,“當然隻是交往啦!如果我突然把他帶回家去,不知道會不會嚇到我爸媽。”
  聶樂言皺著眉仿佛仔細考慮了一下,才點頭說:“會的。”卻又忽然笑起來:“如果你再把以前的無數段情史坦白出來,估計驚嚇效果會更足。”
  聶芝氣得噝噝抽氣,“我在和你說正經的,你卻一直拿我尋開心?”結果話音剛落,目光便停留在聶樂言的身後,反將一軍:“那個大帥哥,是誰?”
  知道她指的是哪位,聶樂言連頭都沒回,隻顧吃著盤子裏的雞翅膀,含糊地回應:“大學同學。”
  “隻是同學這麽簡單?”小丫頭明擺著不好唬弄。
  “去去去。”聶樂言放下盤子就要拿油乎乎的手推她,“跟寧雙雙玩兒去吧!你們倆上回吃KFC的時候不是一見如故麽?快去吧,別問東問西的,八卦!”
  好不容易哄走了聶芝,她才終於鬆了口氣,結果有人適時地從旁邊遞了張紙巾過來。
  “你從哪裏認識這麽多小朋友?”程浩笑著問。
  聶樂言四處看了看,確實,花園草坪上三三兩兩的,全是十八九歲的大學生,但她還是側著臉反問:“怎麽,你很老了嗎?”
  程浩卻沒回答她,目光隻是停留在她的臉上,然後突然伸出一根手指,往她的嘴角邊輕輕拭過。
  她呆了一下,而他給她看殘留在指端的醬漬,笑得越發眉目舒朗:“很顯然,你還像個小孩子一樣。”
  “這叫不做作吧。”她忍不住搶白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微微彎起來。
  “你說,他們在談什麽?笑得那麽開心。”不遠處,同樣是一身運動休閑打扮的寧雙雙站在燒烤架旁邊問。
  聶芝正在學習如何烤出又香又嫩的牛肉串,頭也不抬:“談情。”
  “那是樂言姐的新男友?”
  “你覺得呢?”
  “我覺得像啊。”寧雙雙仿佛突然想到什麽,“呼”地一下拉開小背包的拉鏈,一邊往外摸手機,一邊喃喃自語:“就是像才不得了了……”
  “嗯?你說什麽?”聶芝有點納悶,終於肯從“賢內助”的角色中暫時掙脫出來,卻隻見寧雙雙已經開始往外撥電話。
  她不禁用手肘捅捅身旁的男生,“你剛才有沒有聽到,她說什麽東西不得了了?”結果頭上很快就被不輕不重地拍了下,“你當我的好奇心和你一樣重麽?你們女孩子的話題,我可沒興趣聽。”
  “沒聽到就沒聽到嘛,還找借口。”她鄙視地撇下嘴角,連圍裙都顧不得脫,就端著自己烤出來的成品屁顛屁顛地炫耀去了。
  這是聶芝大小姐頭一回自己親自動手做出能吃的食物,自然十分有成就感,托著盤子繞場一周,最後再度來到聶樂言前麵。
  “最後一串了,”她將盤子遞出去,卻是給站在聶樂言身側的男人的,“你要不要嚐嚐?”
  程浩微微一笑,“好。”
  聶樂言問:“那我的份呢?”
  “沒了呀。”聶芝說得心安理得,“帥哥嘛,在我這裏一向享有優先權。”
  聶樂言又問:“這算不算重色輕友?”
  “那你們倆一直躲在角落裏獨自聊天,不理我們,這又算什麽呢?”
  “第一,我們光明正大地站著,並沒有躲。第二,”聶樂言轉頭看了看,把責任推得一幹二淨,“有人說你們是一夥小朋友,大概他覺得和小朋友們難以溝通吧。”
  身後是大簇大簇隻在冬天盛開的花朵,另一邊則是碧藍的池水,她就站在花園的一角,笑得著實有點奸詐,可是笑容卻十分真切美好,唇邊的弧度柔軟得不可思議,似乎連蒼白的陽光都在這一刻有了勃勃生氣,以至於程浩在低頭瞥見之後,竟然也沒有立刻辯駁。
  聶芝卻不服氣,眯起眼睛故意問:“誰是小朋友?這位英俊的大哥,難道你搞年齡歧視?”
  “當然不是。羨慕你們都還來不及呢,哪裏會歧視?”
  他的樣子很有幾分真誠,似乎生怕她真的誤會生氣,聶芝見了不由“哧”地笑起來,“這還差不多!”
  忽然又問:“姐,你覺得這樣的氛圍怎麽樣?”
  “陽光,草地,自助餐,還有一群要好的朋友。外國人的婚禮多半都這樣,還是真浪漫。”
  聶樂言被這小丫頭突發的感慨逗笑了,不由打趣道:“怎麽,你也想結婚了?”
  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聶芝隻是繼續憧憬:“如果來個樂隊演奏,那就更好了。”
  “什麽樂隊?零點還是花兒?”
  她卻看她一眼,“簡單點,你來段小提琴獨奏就行。”又轉過去和程浩說:“樂言姐的小提琴那可是專業水準,你聽過沒有?”
  結果沒等程浩回答,聶樂言已經搶先說:“哪有什麽專業水準!好多年沒碰琴了,琴盒上積了一層灰。”
  明晃晃的陽光下,程浩的臉色仿佛有一點發白,她卻沒有注意到,隻是指了指他,繼續道:“說起樂器,他才是鋼琴高手呢。”印象中,他應該是鋼琴八級吧,那個時候問起來,他很是無奈地說:從小就被逼著練,沒辦法。
  可是她卻覺得這樣很好,他彈琴的樣子很好,微垂著頭,短短的劉海遮下來,一副心無旁騖的模樣,隻有修長的十指在黑白琴鍵上靈巧地舞動,汲取了周圍一切的光源,仿佛優雅的王子一般。
  她見過許多玩樂器的男生,卻覺得他們全都沒有他好。
  聶芝很好奇:“真的嗎?”正想請程浩改天有機會表演一段,誰知他卻抬腕看了看手表,突然抱歉道:“才想起來一會兒還有事,我要先走了。”他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看向樂言,隻是朝聶芝點了點頭,然後舉步往門廳方向走。
  聶樂言愣一下,很快便追上去,“我以為你今天一天都很空閑。”
  “約好和人家吃午飯,是我忘了。”他說。
  “等等,你的外套。”她從衣架上取下外套遞過去,他說:“謝謝。”兩個人的手指不經意間相互觸碰了一下,他卻隻是不動聲色地轉過身穿好衣服,然後推門離開。
  聶樂言一個人回到花園裏。
  隔著遙遠的距離,陽光穿破高遠的雲層俯視著大地,顯得有一點虛白。
  她隱隱覺得不對勁,可具體又說不上來到底哪裏不對勁。
  昨晚樓梯間裏的手心相連,他和她十分有默契地誰也不再多提一句,隻是今天再見麵的時候,舉止言行間無端端多了一分親昵。
  是的,隻是那一點親昵,或許在旁人看來微不足道,又或許根本不會被注意到。可她還是那麽傻,天真地以為這意味著某樣東西的即將開始和發生。
  心裏不是沒有雀躍的,昨晚送走他之後,關上門,她甚至覺得手指上還殘留著屬於他的溫度和氣息。其實早已經過了幼稚青澀的年齡,可是這樣的小曖昧仍能讓她心跳加速,仿佛意外得到糖果的小朋友,隻是那一點甜頭就足以快樂上老半天。
  可是就在剛才,他卻又那麽突然地匆匆告辭,雖然理由充分,但她並不相信。
  將外套遞給他的那一刻,似乎有種錯覺,似乎他又變成多年前那個若即若離的程浩,和她有著疏離的客套。
  而她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哪裏出了錯,又或許,昨晚的一切,才是她的一場錯覺?
  
  [三十三]  
  好在那群大學生們很會活躍氣氛,吃東西之餘還不忘開展各式各樣的娛樂項目,手上嘴裏一刻都不閑著。聶樂言索性也坐下來參與進去,才發現他們的話題正討論到當前國際國內的經濟情勢。
  其實她就是一經濟小白,理財觀念雖然不錯,但大道理一概講不出。
  一邊喝著飲料,隻聽見其中一個人說:“總體環境不好,經濟不景氣,聽幾個學長學姐們說現在找工作很難啊。”
  另一個人反駁:“倒也不能以偏概全,關鍵還是要看個人實力。我家鄰居比我們高一屆,前兩天剛被XX公司簽下了,據說高薪呢。”聽那語氣,倒是與有榮焉,頗為驕傲。
  嗯?聶樂言舉著杯子停在嘴邊。如果不是恰好重名的話,那位同學口中大名鼎鼎的XX公司,應該就是江某人開的吧。
  雖然兩人過去並不經常談及工作,雖然她是經濟小白,但她好歹還是知道的,江煜楓有多麽會賺錢,多麽懂得賺錢。
  這個社會一本萬利的好事少之又少,但他好像偏偏就有那個本事,隻用少量的投資,便能得到高額的回報。這其中的具體操作她並不清楚,而他大多數時候看起來又真的太悠閑,所以她總覺得他的錢來得太容易,也正因此更顯得神通廣大,仿佛真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全憑著他高興罷了。
  而同一時間,這世上還有那麽多的人正在為生計奔波,衣食無著。每每想到這些,再對比他的吃喝玩樂風流快活,怎能不讓人覺得心有不甘心下忿忿?
  果然,一提起那家公司的大名,在場的好幾個人都流露出羨慕的眼神。
  重新鎖定新的話題目標,討論更加熱烈。
  寧雙雙突然湊過來小聲說:“看他們現在說得這麽激動,等下可怎麽辦呀?”
  聶樂言有點心不在焉:“什麽怎麽辦?”還沒等她明白過來寧雙雙的意思,連著別墅客廳與後花園的玻璃門就已經突然被人打開來。
  聶芝離得最近,首先循聲望過去,呆在原地怔了半天,嘴巴仍舊半張著忘了合攏。
  其實認識聶樂言這麽久,她早就知道她的前任男友是誰,隻不過一直沒能見到真人。
  而今天,這個男人竟如此突然地出現在她的視線裏,並且一點也不難認,因為平時總能從很多途徑獲得他的信息。
  隻是迎著充足的光線,他看上去似乎要比電視裏和雜誌照片上的更加年輕一些,還是那樣英俊逼人,卻難得的隱藏著本該畢露的鋒芒。
  那一身米白色的上衣和深灰色的休閑長褲隻將他襯得玉樹臨風,眼角仿佛蓄含著一點點的笑意,又似乎什麽都沒有,因為眼底的眸光太深,即使隔著老遠,仍舊覺得沉晦如夜下的深海。
  聶樂言也被嚇了一跳,心下不由怨念,這個城市不是一向都挺大的麽,怎麽她跟這個男人就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重逢於各式各樣的場合呢?
  等他信步走到麵前來,她忍不住問:“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就不能來?”他麵無表情地說。
  好吧,能或不能,反正也不是她說了算,反正都是他的自由。
  不過,她也不打算再接話了,因為隻第一眼就發現此人今天的心情不算太好,板著一張臭臉,好像誰欠了他一千八百萬似的。
  寧雙雙挽著他的胳膊,笑眯眯地向大家介紹:“各位,這是我表哥,不介意他也來參與我們的活動吧?”
  在場第一眼就認出他的人不算少數,可是似乎大家都不能相信,前一刻還在討論的話題的主角,這一刻怎麽就突然活生生地出現在了眼前?
  短暫的沉默之後,有人興奮地說:“歡迎!當然歡迎!”
  聶樂言卻忍不住抬眼去看某人的臉色,果然依舊微微沉著,心下不禁想:這人也不知吃錯了什麽藥,既然情緒不好,何必跑來掃大家的興呢?而且……她遠遠地打量著他,那一身裝扮倒是很休閑,可是氣場分明不對啊!他那樣一個人,站在一群年輕生澀的大學生之間,無疑構成了一副詭異的不和諧的圖畫。
  至少在她看來,十分不和諧。
  他常去的地方其實是各大酒店、高爾夫球場、壁球館、遊泳館,而非這樣露天又自助平民的BBQ。
  所以一會兒找到機會,她立刻把寧雙雙揪到一邊問:“是不是你把江煜楓叫來的?”
  “反正三哥今天也休息,我看他閑著也是閑著。而且樂言姐,你的那位朋友剛才不是走了麽,等下回去正好讓他當車夫。”
  “又不是沒車坐,這裏交通方便得很。”
  “不一樣,這個可是免費的。”
  “那我還是情願坐出租車。”
  “你要坐火箭都沒人攔著你。”冷不丁身後冒出一道陰冷的聲音。
  聶樂言頸後一僵,然後才回過頭:“偷聽別人說話可不是什麽好習慣。”
  “在背後討論別人也不是什麽好習慣。”江煜楓不緊不慢地說。
  她懶得和他爭,環著手臂若無其事地左右看風景。
  結果他又問:“你帶來的男性同伴呢?”
  “走了。”她頗為詫異地看看他,“你怎麽知道?”轉念一想,除了寧雙雙通風報信之外,也再沒有第二個可能了。
  那小女孩,果然八卦得夠可以的。
  “男朋友?”雙手插在口袋裏,江煜楓似笑非笑地問。
  真是有其妹必有其兄啊。
  她反問:“打聽那麽多幹嘛,關你什麽事?”他這樣子,倒還不如繼續沉著臉好了,此刻眼睛裏那一抹不知名的笑意令她頭皮隱隱發麻。
  “不要以為我有多麽關心你。其實我隻是在替那個男的叫屈,如果他真是你新交的男朋友的話。”
  聶樂言皺起眉:“你什麽意思?”
  他的語氣依舊淡淡的,“心裏還裝著舊情意,卻要再開始一段新戀情,這樣對對方不是很公平吧。”
  這樣意有所指,令她心中微微一跳,然後隻聽他又接著道:“忘了那天晚上的那個吻?你當時也很投入吧。”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眉眼間有隱約的得意嘲諷之色,她愣了一下才終於反應過來,隻氣得血液上湧:“你……不要臉!”
  原來他都知道,原來他知道她是真的情不自禁投入在那個深吻中,可是偏偏當時還要那樣羞辱她。
  他刻意誤解她,存心讓她無地自容,結果今天又搖身一變,以一個占據上風者的身份,來詛咒她的新戀情。
  而最無恥的是,他居然一口咬定,她對他還念著舊情。
  真是自戀加變態!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著實咽不下這口氣,她後退了兩步,好讓自己更加方便地直視他,可是他比她足足高了十多公分,即便這樣,仍舊不得不微微仰起臉來,“就算我是個再戀舊的人,也都不會對你念念不忘的。”
  天際潔白的雲層緩緩移開,正午的太陽完全露出來,有些明亮刺眼,她眯起眼睛,一字一句仿佛泄忿般:“你放心。絕,對,不,會!”
  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即使到了現在這種階段,她竟然仍舊習慣同他吵嘴作對、惡言相向。可是,聶樂言自問自己一向都是溫和平靜的人,隻是不知道怎麽了,一碰上他似乎一切就全都變了。
  而江某人也好像很習慣,隻是挑起眉梢,不輕不重地“哦”了聲,順勢就問:“那念舊的你在心裏一直念著的人是誰?”
  好像繞口令一般,也虧得他說出來居然十分順口,她怔了怔,卻不想答他。
  她可以念著很多人和事,可以念著自己付出許多年卻一直沒得到回複的感情,但就是不會念他。
  因為他也並沒有什麽好的,脾氣大,難伺候,惡趣味,而且,緋聞纏身。
  對他捧出一顆真心,對他念念不忘,那簡直就是自討苦吃。
  可是他現在突然拋出個問題之後,就這樣看著她,目光由直接漸漸變得有些淩厲,仿佛能將她身上的衣服都統統扒下來,一直探詢到她心裏去。
  或許是出於本能的自我保護,聶樂言下意識地移動腳步,再度向後退開,想要和他拉開一大段距離。
  陽光還是那麽刺眼,他烏黑的頭發邊緣都在反著光,有一瞬間她隻覺得一陣眼花,然後便看見他似乎愣了一下,俊秀的眉頭都微微蹙起來。
  他突然出聲叫了句:“樂言!”
  她看見他同一時刻伸出來的手,可是卻來不及抓住,腳下已經陡然一空。
  跌下泳池的那一刹那,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在旋轉。
  江煜楓那張英俊的臉也從眼前快速閃過,可是太快了,所以她沒辦法捕捉到他臉上的驚慌失措。
  怪隻怪自己太疏忽,竟然忘記身後就是波光粼粼的池水。
  她就這樣仰麵跌下去,“咚”地一聲,跌入冷得徹骨的水中。
  她從沒學過遊泳,很快就往下沉,水從四麵八方瞬間湧過來,迅速鑽進鼻子和嘴巴裏,嗆得腦袋劇烈疼痛。
  耳邊似乎有嗡嗡的聲音,又好像什麽都聽不見,但她還是緊緊閉著眼睛本能地掙紮了兩下,或許有那麽一兩次浮出了水麵,但又很快沉下去,甚至都來不及開口求救。
  水那麽冷,好像連血液都被凍得迅速凝固住,隻過了一小會兒她便覺得右腿有一陣模糊的痛楚,拽著她不斷下墜,無法再有多餘的動作。
  池麵越來越遠,隔著眼皮,似乎還可以感受到那一片虛蒙蒙的淺藍色的光,大約是水光,搖曳晃動。
  那麽美,可惜她就快要死了。
  肺裏的空氣早已經不夠用,有種灼燒撕裂般的疼痛感,難受得快要死掉了。
  她真的以為自己快要死掉了,可是水麵卻在這時突然破開,一團黑影似乎遮住了眼前所有的光,以極快的速度向她靠近。
  她用最後一點力氣微微睜開眼睛,看清了那個影子,於是心下陡然一鬆,僅剩的一絲理智也隨著從口鼻處冒出的長串氣泡一起,消失在冰冷的泳池中……
  
  [三十四]  
  寧雙雙捂著嘴巴,和聶芝一夥人焦急地聚在池邊,等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見到江煜楓把失足落水的聶樂言給撈上來。
  此時此刻,兩人的衣服都緊緊貼在身上,不斷往下滴著水,狼狽不堪。
  江煜楓卻隻是低頭看著懷裏的女人。
  一張漂亮的臉孔變得慘白,眼睛緊閉著,濃密的睫毛輕輕顫動得如同風中蝴蝶脆弱的羽翼,一頭長發濕漉漉地從他的臂彎垂下去。好在浮出水麵之後就立刻猛烈地嗆咳了幾下,好歹將水吐了出來,但是手腳已經冰冷得不像話,此刻正瑟縮成一團,從唇角開始泛著青紫。
  而大家似乎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故給嚇呆了,他抱著她大步往屋裏走,快到門邊的時候才發現他們全都傻乎乎地跟在身後,他一腳將門踹開,回過頭吼:“別磨磨蹭蹭的,快去準備熱水!”
  聶芝的男朋友第一個反應過來,房子是他借來的,環境也是他最熟悉,立刻領著江煜楓進了最近的一間客房。
  隨後大家才如夢初醒分頭行動,拿衣物保暖、放洗澡水、倒熱開水……忙成一團。
  直到洗過熱水澡,然後又在被子裏捂了好半天,聶樂方總算緩了過來。
  寧雙雙說:“嚇死我了。你掉下去的時候,我們都隻聽見撲通一聲,然後轉頭一看你就已經沒影兒了。”
  “嗬,我自己也被嚇到了。”談起這個,聶樂言也是心有餘悸。
  其實這真是她頭一回溺水,才知道原來這種感覺是多麽不好受,五髒六腑都仿佛快要裂開來,更別提水從鼻腔鑽進去時的痛苦了,如同要一直灌進大腦裏去一樣。
  這時候門被推開,聶芝端了碗熱氣騰騰的東西湊到床邊:“來,快把薑湯喝了。”
  “不用了吧?”她皺皺眉:“這麽誇張幹什麽?其實我都已經沒事了,而且這感冒本來就有的,有一點鼻塞但不咳嗽,腦袋也不發熱。”將碗往旁邊的床頭櫃上一放,她說:“就不用喝了吧。”
  “不行。”房門半敞著,江煜楓就倚在門邊,寧雙雙她們看見了,默契地對視一眼,然後很識時務地異口同聲說:“樂言姐,我們先出去了啊……”也不等床上的人反應,兩人便已經溜之大吉。
  其實剛才寧雙雙就已經把她意外落水之後的情形描述了一番,充分發揮口才天賦,說得繪聲繪色。
  據說,當時江煜楓立刻就跟著跳了下去,將她撈起來。隻是因為她在池底那樣驚慌,幾乎是經曆了最危險的一瞬間,所以才會覺得時間過得尤為漫長。
  她沉在水裏,仿佛等了許久,才終於等到帶來光明的救星。
  而她的救星此時就站在麵前,硬逼著她把一碗難喝至極的液體喝下去,一副不可通融的冰山模樣。
  但是她從小討厭生薑,吃的菜裏都不能容忍一點點薑末,可想而知這樣一大碗灌下去,該有多麽的痛苦。
  最後皺著一張臉抬起頭,她吸了吸鼻子,不甘心地問:“你幹嘛不喝?”
  “我不需要。”他居高臨下地站在床邊,好整以暇地欣賞著萬惡薑水對她的折磨。
  “我也不需要。”她在做最後的反抗。
  可是人家根本不理她,隻是眯起眼睛,陰惻惻地問:“要不要我親自喂你?”
  聶樂言想了想後果,頗為怨念地搖搖頭,然後捏著鼻子把那一大碗熱乎乎的薑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簡直難喝得要命,最後一口幾乎讓她將之前灌下去的都盡數吐出來。還是考慮到這裏別人的家,別人的床和被子,這才好不容易忍住了。況且,某個極愛幹淨的男人就近在咫尺,倘若她真吐了,估計連他都會遭殃。
  而他目前的臉色看來算不上太友善,還是少惹事為妙。
  不過他救了她,好歹還是該說聲謝謝。
  可是江煜楓似乎一點也不領情,沉著一張冰塊一樣的臉,看著她的眼神怪怪的。
  她奇怪地問:“幹嘛?”
  “你是傻的嗎?既然不會遊泳,為什麽還要離泳池那麽近?”
  聶樂言愣了一下,才懂得反駁:“我也沒想到自己會掉下去。”其實還不都怪他麽?如果不是他咄咄逼人,她哪會自我防衛地往後多退了那麽兩步?
  就是那兩步,才害得她平白遭殃受罪。
  可是這個罪魁禍首居然一點都不懂得自我反省,反倒攜著一副氣勢洶洶的架勢來教訓她。
  聶樂言不由得端正了坐姿,擁住錦雲般輕柔溫暖的被子,理直氣壯地回瞪他。
  過了許久,江煜楓才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你沒想到的事情估計太多了。”再度看了她一眼才轉身離開,臨走之前又說:“如果要休息的話,就再睡一覺。”
  其實聲音依舊有些冷淡,不過轉過頭去,之前一直沉著的嘴角卻終於微微放鬆下來。
  很好。
  那個半多小時前蜷縮在他懷裏瑟瑟發抖毫無生氣的女人,好像又漸漸生龍活虎了起來。
  隻是這一點,便足以叫他安心。
  走出門去,隻見寧雙雙一個人站在廊上,漂亮的眉眼彎起來,賊兮兮地衝著他笑。
  “三哥,你今天很衝動哦。”
  他麵無表情,徑直走過去,教訓道:“寧家的女孩子,要時刻注意儀態。”
  “我的儀態好著呢。”寧雙雙很快跟上他的腿步,“倒是你……我們家的男人們,不是一向更注重形象嗎?”可是今天。落湯雞似的江煜楓,抱著一個同樣落湯雞似的女人,在公共場合差點失控,那副模樣哪裏像是平時那個連吃飯儀態都能極端優雅的翩翩佳公子?
  這樣千載難逢的場麵,居然讓她碰到了,簡直比中了頭彩還令人興奮。而且,同樣的事,恐怕以後也再不會出現第二次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大步走在前麵的男人終於微微停了一下,一張英俊迫人的臉上仿佛有些不耐煩。
  可是寧雙雙偏偏不怕,仍是笑嘻嘻的衝他做個鬼臉:“電視劇裏常有一句台詞,叫做: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她眨眨眼睛,“不知道樂言姐有沒有此種覺悟呢。”
  江煜楓聽了連眉頭都不動一下,隻是微哂道:“多事。”然後便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
  其實洗過澡之後,他的頭發還沒幹,身上穿的則是自己車裏常備的一套衣服,他走到露台上去抽煙,陽光幾乎沒有溫度,沁冷的微風徐徐拂過,他用一隻手護著,連著摁了幾下打火機,才終於將煙點著。
  這時候手機響起來,對方的聲音很甜美,“剛下飛機,真是累死了……”尾音微微有些拖長,仿佛帶著不經意的嬌嗔。
  他倚在雕花鏤空的欄杆上,可有可無地“嗯”了聲。
  樓下就是花園,三三兩兩的燒烤架旁都站著人,方才被聶樂言那樣一鬧,大家都慌亂得不得了,結果很多東西都被烤糊了,此刻他們正在一起動手收拾殘局。
  而再過去一點,就是露天泳池,聶樂言失足掉下去的地方。
  淡藍清澈的水麵,波光粼粼,平靜如初。
  他聽見電話那頭的聲音在說:“我一會兒有個雜誌采訪,不過六點之前就能結束了。”
  他明白她的意思,微一沉吟,卻說:“不好意思,今晚大概沒空和你吃飯。”
  果然,她似乎有點失望,輕輕“哦”了聲,但還是十分善解人意地說:“沒關係,那就下次吧,我們改天再約。”
  淡白的煙霧在半空中嫋嫋散開,掛掉電話之後沒多久,他就看見草地上的寧雙雙抬起頭來,衝他招手,大概是示意他下去吃東西。
  寧雙雙說得對,他剛才確實是失控、衝動,其實他最近做了太多反常的事,多到連自己都不願意去一一細數。
  或許從認識聶樂言開始,他就已經開始反常了。
  其實在聶樂言的導師舉辦那場壽宴之前,他就曾經見過她一次。隻不過那時是驚鴻一瞥,遠遠的看見,隻覺得她高挑出眾,說話和微笑的時候臉上都有種奇特的神采,炫目耀眼。她無意中給他留下了這樣的印象,所以才在後來漸漸有了更多的接觸。
  或許一開始隻是獵奇罷了,誰知道這個女人此後竟會成為他頻頻失常的主要原因。
  是真的失常,因為他從沒和哪個人固定交往過那麽長的時間,也不會將哪個女人的喜惡習慣記得那樣清楚。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好像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快得令他連厭煩都來不及,快得讓他根本沒什麽心思去找什麽其他的人。
  過去家中外祖父常常說他和幾個表兄弟們:年輕人,心不定。可是和她一起,他竟然覺得自己很安定,連身旁一眾發小死黨都連連稱奇,打趣他何時開始修身養性起來。
  其實就連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怎麽就是她了呢?
  這個女人雖然長得比一般人好看一點,可是有時候卻實在是別扭至極,還偏偏喜歡和他唱反調,總是曲解他的好意,仿佛故意要惹他生氣一樣。
  就連他買禮物送給她,似乎都還要依著她的情緒,情緒好的時候才肯收下,倘若不高興了居然連瞄都懶得瞄一眼。
  而以前,哪個女人收下禮物的時候不是歡天喜地的?
  所以說,她實在別扭得可怕。
  就像某一年的情人節,他特意囑咐秘書去買節日禮物。其實之前的樣冊是他親自看過的,LINDA拿給他的時候,隻一眼他便看中了那隻手鐲,隻覺得與她很相襯。
  本以為她會喜歡,結果誰知道她竟然不肯接受。
  以前也曾送過更昂貴的東西給她,隻有那一次,她竟然以價格作為借口推搪他,令他情緒陡然沉下去。
  而最要命的是,過了沒多久,她竟然主動提出了分手。
  他以為自己對她已經足夠好,沒想到她還是要和他分手。
  長這麽大,她是第一個這樣對待他的人,分開的時候好像連一絲一毫的留戀都沒有。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再見麵時,依舊對他惡形惡狀唇槍舌箭。
  可他偏偏還是喜歡她,忘不了她。
  是的,他喜歡她,
  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甚至她的嬉笑怒罵在他眼裏都是那樣的賞心悅目。而這,該是多麽荒唐?他怎麽可以這麽反常地對一個早該成為過去式的女人念念不忘?而且,還是一個根本不待見他的女人。
  靜下來的時候,他一邊反思,一邊卻又不由自主做出更加荒唐的事來。
  比如,買了套房子,然後第一時間想到的竟然是如何捉弄她,最好讓她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受自己的奴役和差使;又比如,她的手機掛墜明明是被自己收起來了,可卻硬是不肯還給她,任由她那樣著急,他看在眼裏,那一瞬間隻覺得怒火中燒——她越是寶貝,他就越是不願拿出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了,突然就變成一個小氣自私、毫無風度的男人。
  當然,這樣的形象也隻限於在她麵前。
  在外人眼裏,他依舊是那個進退有度、從容不迫的江煜楓,依舊有女人對他趨之若鶩。所以他想:憑什麽讓一個聶樂言來攪亂自己的生活?
  於是他開始花更多的時間在公司的生意上,甚至很快開始約會當紅女明星。
  可是感覺統統不對,令他愈加心不在焉。
  感覺不對,隻因為她們都不是她。
  狠狠吸掉最後一口煙,江煜楓將煙蒂撚滅,然後轉身進屋。
  那扇客房的門緊閉著,他鬼使神差般地走過去,不輕不重地推開門板,裏頭卻是一片悄無聲息的寧靜。
  果然,她還是睡著了。
  受了一場驚嚇,又嗆了許多的水,大約已經令她筋疲力盡。
  她睡在那裏的樣子十分安靜,烏黑的頭發散落在枕畔,臉上的淡妝被洗掉,皮膚仍舊粉嫩得像嬰兒一般,濃密卷翹的睫毛覆下來,在眼下形成一片仿佛凝固住的淡淡的陰影。
  他走到床邊,隻站了一會兒,便聞到一線香氣。
  很溫暖,隨著她的身體起伏,若有若無地傳過來,似乎就融在她的呼吸裏。
  她躺在那裏,連呼吸裏都帶著甜暖的香味,令他心旌動搖。
  這樣的感覺太奇特,好像她什麽都不用做,而他就已經被牢牢捆綁住,那無形的繩索越縛越緊,他卻甘心束手就擒。
  窗外的光線悄然變幻。
  就這樣站了許久,修長的身體終於微微俯下去。
  那一瞬間,空氣中仿佛有靜止的魔力,他的唇極輕地在她的額上印下一吻,而後又迅速地離開。
  多麽可笑,他竟然會像個十六七歲的毛頭少年,戰戰兢兢地偷親自己心宜的女孩。而事實上,就算時光倒退十三年,他也不曾做過這種事。
  其實更可笑的是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似乎心甘情願地,愛上她。
  
  [三十五]  
  晚上回到家,聶樂言自然將這場驚險的經曆轉述給了一眾好友,秦少珍正在外地出差,聽了之後笑聲幾乎都要從酒店的天花板上穿出去。
  “你沒良心。我差點掛掉,你還笑得出來?”聶樂言倒在床上,不是一點兩點的鬱悶。
  秦少珍卻越發幸災樂禍:“反正你現在不是好好的麽?當初讓你參加遊泳班,你硬是不肯,現在吃到苦頭,後悔了吧?!”
  那倒是。大二的時候開設了體育選修課,當時秦少珍極力勸說她和自己一起去學遊泳,而她還是固執地選擇了網球。
  原因無他,隻是因為那裏有程浩。
  而今天,她卻差點因此而送掉一條小命。
  聶樂言躺在黑暗裏想了半天,終於還是拿手機發了條短信出去。
  她問:你睡了沒有?
  可是大概對方是真的已經睡著了,所以等了很久,手機卻遲遲沒有再亮起來。心裏不是不失望的,因為原本她連接下來要說的內容都已經想好了,原本她想告訴他,在他走掉之後自己掉進水裏差點淹死。
  可是,好像他並沒給她這個機會。
  想好的話都沒能說出口,他就像下午離去之前那樣,突然變得陌生而遙遠,那晚並行於黑暗的樓梯上的情形,那晚手心輕貼著手心的溫度,仿佛不過隻是一場夢。
  或許真的隻是一場夢,所以才會有那樣曖昧到瑰麗的顏色。
  這場夢她做了許多年,斷斷續續,卻一直不肯醒過來,然而最終的結果似乎也隻是牽牽手而已。
  好像她和他,隻能到達這一步。
  他還是像當年一樣,似乎根本不想再往前多走一點,反而總在最關鍵的時刻越退越遠。
  可是此時她的心裏頭除了隱約的失落之外,竟然出乎意料地,並沒有太大的傷感,甚至遠遠比不上那一年在學校裏,他借著酒力差點吻到她卻又突然退卻時所帶來的打擊。
  那時候她才是真的被傷到了,所以後來有許久都不願和他講話。
  然而今天……今天似乎並沒有。
  她隻是有一點難過罷了,因為經過這麽多年,她似乎由始至終,都沒有辦法更了解他一些。
  那晚她的手躺在他的手心裏,短短的幾層黑暗中,她自始至終一言不發,不是因為沒有話說,而是在那樣的時刻,對於她來說倒更像是在完成某種儀式。
  藏在心裏的長久以往的願望,將青春悸動轉變為執著等待的漫長時光,好像都終於在那一刻得到了解脫和救贖。
  其實她知道,他們之間更像是一部未放完的電影,她因為看了個開頭,於是一直固執地等著高潮和結局。可是膠片似乎卡住了,就一直卡在那裏,她等了又等,卻始終等不來自己所希望看到的東西。雖然心有不甘,可她忽然隱隱覺得,終將會有那麽一天,自己也會覺得疲倦。
  又或許,其實她早就累了,隻是一直不肯承認,不肯放棄,就為著心裏的一點執念,於是一直堅持到現在。
  可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了她希望,然後轉眼又親手將它們撲滅。
  何其殘忍。
  手機在黑暗中持續著它的沉默無聲,她卻突然伸出手去點亮了屏幕。
  瑩白的光猝不及防照在臉上,分明有一點刺眼,可她就這樣眯著眼睛盯住房間裏這唯一的微弱的光源,仿佛強迫症,就這樣什麽也不做,隻是看著它,直到它慢慢暗下去。
  然後在那一刻,她卻又神經質般地再次動了動手指,看著屏幕再一次亮起來。
  信號滿格,電池也是滿格的,如此反複了許多次,它自始至終都那樣安靜地躺在她的掌心裏。
  心中卻好像有什麽東西倏然清晰分明起來,微微帶著涼意,如同薄淺而危險的冰麵苦撐了許久,卻在這一刻終於破裂,那些細碎的冰碴陸續滲進了身體裏最柔軟的那一部分,帶著不可抑止的刺痛,卻又令人清醒。
  即使不願意,但似乎終於不得不承認,她會放棄的,就算再不情願,自己也不能這樣天長地久地等下去。
  這場夢,這場一個翩翩少年曾經帶給她的夢境,總有一天會醒過來的。
  對程浩的懷念,抑或該說是對那唯一一次暗戀的懷念,它耗去了她太多的光陰和心力,若要複原,如今需要的大概也隻是時間而已。
  又過了兩天,隻聽說江某人身體報恙。
  寧雙雙眨巴著水靈靈的大眼睛,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般看著她:“……樂言姐,你要不要去探望一下?”
  聶樂言猶豫了一小下,將信將疑地問:“什麽症狀?
  “著了涼,感冒,咳嗽,發高燒,而且還不肯去醫院。”
  小姑娘可憐巴巴地看她:“去不去嘛?”
  她想了想,最終還是點頭答應。
  實在受不了這種眼神,再說,好歹就算報答一下前天的救命之恩吧。
  所以一個小時之後,聶樂言敲開了那扇曾經十分熟悉的大門。
  顯然有人剛洗過澡,身上隨隨便便地裹著件浴袍就來應門,頭發淩亂,發梢上還在滴著水。
  看見她有些意外,那個男人皺了皺眉,但還是側了個身,放她進來。
  可是聶樂言覺得自己拎著兩大袋水果的樣子簡直傻極了,這人的臉色一點也不蒼白,呼吸也不沉重,更有力氣去洗澡,所以她懷疑自己被騙了。
  “你來有什麽事?”果然,江煜楓頗為疑惑地開口。
  她看他一眼,仿佛為了再度確認,最後猶豫地問:“你沒病?”
  江煜楓微一挑眉,目光淡淡地朝她睨過去:“這話是什麽意思?你覺得我該有什麽病?”
  “感冒。”她說:“寧雙雙說你感冒發燒,還不肯去醫院。”
  說歸說,其實此時她已經知道自己上當受騙了。
  於是轉頭要走,誰知卻又被他一把攔住。
  “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水果。”
  “那為什麽不放下再走?”
  “誰說我要送給你的?”她心裏的氣正不打一處來,“我買來自己吃的。”
  他的一條手臂仍擋在她身前,似笑非笑,璀然的眼底似有明媚的亮光倏忽閃過:“哦?你原本是打算自己給自己削個蘋果,然後一邊吃一邊在我床邊噓寒問暖?”
  “……”
  頓時語塞。
  他就是有這個本事,讓她找不出反駁的話來。
  又過了一會兒。
  “那這些都給你,你讓開。”聶樂言將手中的兩大袋新鮮水果一鼓腦兒往對方懷裏塞,企圖趁亂溜走。
  結果剛擠到門邊,隻聽見身後的人問:“你該怎麽報答我?”
  “嗯?”她一愣,他笑得雲淡風輕,其實語氣更加平靜淡定,仿佛在隨口聊著天氣,“我前天救了你,你該怎樣報答我?”
  多麽無害的笑容和口吻,可是聶樂言卻覺得自己正一步一步踩入一個深不可測的陷阱中。
  但還是很老實地回答說:“我沒想過。”
  某人英俊的臉上笑意又擴大了一點:“要不然,我替你決定吧。”
  而他的決定就是,讓她請假同他一起去外地出差。
  “不行,我有工作。”她說。
  “你目前的客戶就是我。”
  “我沒忘,我的客戶其實是寧雙雙,我隻認委托合同上的名字。”
  “難道非要我叫上她一起去,你才肯同意?”某人的眼睛微微眯起來,顯然有點失去耐心了。
  她很無奈:“你出差,為什麽要我陪?”
  他卻一本正經地想了想:“大概是因為旅途很悶很無聊吧。”
  “你可以多帶幾個秘書,或者,叫上一兩個紅顏知己女性伴侶之類的也行。”
  哪知他竟十分溫柔地一笑:“她們都沒有你合適。”那副理所當然的語氣,突然變得深情款款的眼神,令聶樂言情不自禁地暗暗顫抖了一下。
  其實她一向都是知道的,這個男人隻要他願意,隨便一個表情或者一句話,就都能讓絕大多數的女性心甘情願地沉醉下去。
  不過她早就已經免疫了,正想再反駁兩句,結果他卻又接著道:“我想來想去,隻有尋你開心的時候,我才最開心。”他看著她,仿佛信心滿滿:“途中有你在的話,一定不會無聊。”
  她隻愣了一下,便從袋子裏撿出幾個蘋果桔子梨,順手狠狠丟過去:“……滾!”
  就知道,他根本沒安什麽好心!
  最後停下來,猶自忿慨不平。
  江煜楓不知何時已經放下那兩袋水果,一伸手攬住她的肩膀:“開玩笑而已,何必這樣撒潑呢?”
  她用力甩開他,“不要動手動腳的!”好像故意的一般,還特意在肩頭他碰過的位置重重撣了撣。
  他卻不以為意,插著雙手在沙發裏坐下來,看樣子確實心情極好,仰頭看她:“說真的,你回去準備準備,過兩天就出發。你不是一直都最喜歡江南水鄉的小城小鎮麽,這次我們就去那兒。”
  聶樂言聽得有點心動了:“烏鎮?”
  “可以順路經過。”
  “行程安排幾天?”
  “視情況而定。”他想了想,“如果願意,還能多住些日子。”
  “太久也不好吧。”她也想了想,“回頭積壓下來一大堆工作,還不累死人?”
  “這麽說,你是決定要去了?”
  想到那些悠長深遠的小巷,想到蒙蒙細雨中的青石板,還有架在水上的那一道道彎如新月的石橋,聶樂言心裏那一點久違的悸動與憧憬又被勾了起來,把頭一點:“去。”
  
  [三十六]  
  以前看過一部電視劇,兩個主人公說:你好嗎?我很好,今天烏鎮的天氣很好。我坐在自己的房間裏,紙上都是烏鎮的陽光……
  那樣美的描述,幾乎從那時候起,去烏鎮便成了愛情的聖地和她的夢想,隻不過被各種各樣的事情和理由耽擱了,工作之後愈加沒了那份閑情和工夫。
  周一回公司上班之後,她立刻就將年假請好了,然後收拾簡單的行李,與江煜楓一同登機。
  頭等艙位置有限,一眾隨行人員都被安排坐在後麵的經濟艙裏,就隻有她,被拉著和他並排坐在一起。
  飛機升到雲層以上,樂言突然說:“這樣算不算報答你的救命之恩了?”
  旁邊看報紙的男人尾音上揚著“嗯”了一聲,轉過頭來看她一眼,閑閑地問:“你怕什麽?”
  “怕你以後再以此脅迫我。”她實話實說。這回還算走運,“報恩”的方式恰好是她所能接受的。
  可是下次呢?
  而且,她可不認為他有這樣好心,肯輕易放過折騰她的大好機會。
  坐在靠近走道的位置,江煜楓的長手長腳舒展開來,身體放鬆,連表情也很放鬆,不一會兒就把報紙往身邊一放,闔上眼睛低聲說:“得了便宜還賣乖,說的就是你這種人。”
  她說:“你當我真的很願意坐飛機飛來飛去嗎?下了機還要轉車,來來回回這麽累,我倒更情願請了假在家睡覺。”
  “那你現在就可以下去。”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仍閉著。
  “……”
  幾千米的高空,如果不是看在漂亮的空姐MM時不時會出現一下的份上,聶樂言真想跳起來一把掐住此人的脖子,好讓他永遠說不出話來。
  他果然就是帶上她尋開心的。
  現在才真正叫做騎虎難下,被他這麽一擠兌,她索性也閉上眼睛睡覺,不再理他。
  結果後來竟然真的睡著了,再醒過來的時候,飛機正要開始下降,身上不知何時多了條毛毯。
  而江煜楓還保持著方才的姿勢,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了,又或者隻是在閉目養神。
  正值午後,舷窗外有淺淡的金色日光照進來,她的身子偏一偏,光線就直接映在他的臉上,從額頭到鼻梁,再到唇際和下巴,每一道弧度都是那樣令人吃驚的清晰漂亮。她再動一動,光線又被遮掉,於是他的臉便又暗下來,有一點像他情緒不好的時候,沉著臉的樣子。
  聶樂言突然覺得這樣很有意思,一明一暗,一暗一明,小小的機艙內,他的表情似乎能在明亮柔和與陰鬱沉悶間隨意轉換,像極了他的喜怒無常、變幻莫測。
  “你在幹嘛?”
  正玩得興起,結果江煜楓卻突然睜開眼睛,直直地盯過來,嚇得她微微一怔。
  “沒什麽。”有點掃興,聶樂言訕訕地靠回去,還是不肯和他多說話一句話。
  小氣的女人,江煜楓心裏暗想。
  可是,她小氣的樣子怎麽都能這麽可愛?
  下了飛機之後先入住酒店,到了晚上自然有當地的人安排替他們接風洗塵。聶樂言本來就不愛這種應酬,於是江煜楓也不多作勉強,讓她一個人解決晚飯問題,自己則帶著隨行的同事一道坐車出發。
  其實接待方的負責人對於江煜楓此次的親自出行也感到不小的意外,雖說是個大項目,但也聽說他向來很少出差,多半事宜都是通過得力助手以及電話或者視頻會議解決的。因此,自從收到通知之後,他們便開始著手準備,以當地最高規格來宴請這位年輕的稀客。
  席間有人頻頻敬酒,幾輪過後,江煜楓拿出手機發短信。
  “吃了沒有?”
  等了五六分鍾,沒人回應。
  “在逛街?”他以為她正在外麵閑逛,所以才聽不到短信的聲音。
  她果然沒有聽到,因為十多分鍾過後,他的手機依然靜悄悄的。
  這時,負責接待的人問:“江總,有沒有打算趁這次機會去周邊地方玩玩?雖然季節不是太適合,不過有些風景還是值得一看的。”
  修長的手指把玩著那個小小的黑色通話工具,他似乎有點心不在焉,點頭“嗯”了一聲,才又說:“是有這個計劃,不過不用麻煩你們了,我們自己來安排。”
  對方連忙說:“不麻煩啊,一點都不麻煩。導遊和車子,隨時都能準備好。”
  他笑了笑,沒再推辭,隻是起身說:“不好意思,我出去打個電話。”
  外頭倒比包廂裏麵還要安靜,從三樓的中庭欄杆旁往下看,富麗堂皇的大廳寬敞開闊,大理石地磚上倒映著璀璨如繁星的細密燈火,除了正中央那幾簇汩汩湧出水花的噴泉之外,幾乎沒有半點別的聲音。
  他開始撥電話。
  聶樂言的手機號碼,一長串,他直接按過去。
  重複撥了三四次,毫無例外的悠長的等待音之後,他的耐性終於被耗盡了。
  不回短信,不接電話。
  在這個陌生城市的夜晚,她究竟幹什麽去了?!
  所以宴席一結束,他回到酒店,先去前台確認了一下,然後很快便上樓敲開她的門。
  看著門後頭睡眼惺鬆的女人,他頭一次覺得沒了語言。
  反倒是聶樂言揉著頭發,沒好氣地問:“……什麽事?”
  “你沒聽到手機響?”
  “哦,我調了靜音。”
  “房間裏的內線電話呢?”
  “貌似響了兩聲,怎麽了?”她努力回憶,自己當時都懶得伸手去接。睡得正香的時候被吵醒,實在算不上是什麽愉快的事。
  “沒怎麽。”江煜楓的語氣有點生硬,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的情緒怎麽又突然不好了起來。
  結果他又問:“你吃飯了沒有?”
  她搖頭,態度仍舊不太好:“不餓。”其實是睡覺大過天,長途旅行之後,床鋪的誘惑比食物的誘惑大多了。
  “我還想再睡一會兒,先晚安了。”
  她想關門,卻被江煜楓用手抵住門板,一腳就跨了進來,然後把她往浴室裏推,“不行,去洗澡,然後我們出去吃飯。”
  “嗯?你不是剛吃完回來?”大概是睡迷糊了,明明聞到他身上還有淡淡的酒氣。
  “你先洗澡再說。”
  不給她再提問的機會,淋浴房被拉開,花灑裏的水噴湧而出,然後浴室門被“呯”的一下反手帶上。
  聶樂言頂著一頭還有點蓬鬆淩亂的長發,一個人站在鏡子麵前脫衣服,心裏還在想,做什麽這麽急,連水都幫她放好了?!幹嘛不幹脆把她直接推到花灑下麵,那樣估計她會清醒得更快一點。
  簡單衝了個澡出來,正看見江煜楓開著窗戶抽煙,連燈都沒有點亮,還是方才那樣暗漆漆的狀態,隻有一點暗紅的火光,在他的唇邊若隱若現地忽閃著。
  這個修長的男人佇立在黑暗裏,英俊的輪廓仿佛隻是一幅靜默的剪影,而在他的背後身下,則是廣袤的夜空和萬丈燈海,璀璨如同星火……其實這副情景倒是十分性感,竟有一點像老式香港電影裏導演刻意安排的鏡頭,有晦澀而致命的吸引力。
  借著那一點虛弱的昏暗,似乎還能看見他頸邊細碎的發稍,幽幽地泛著深淺不一的光。
  她趿著拖鞋走過去,“啪”地一下打開了牆角光線最足的那一盞落地燈,她看見他仿佛有點不適應,微微偏過頭去,眯了眯眼睛。
  她的頭發還是濕的,也懶得再用吹風機,隻是隨便梳理了一下,然後就說:“走吧。“又似乎有點嫌惡,伸手將茶幾上的水晶煙灰缸往前一遞:“要麽就到外麵抽去,不要汙染我這裏的空氣。”語氣生硬,好像他不照做,她就真的會動手將他趕出去一樣。
  “你以前好像都不介意的。”說歸說,江煜楓到底還是直起身,將剩下的小半截香煙掐熄掉。
  有誰會這樣對他頤指氣使?可是他對這個女人的容忍程度,有時候幾乎已經達到了連自己都不能想象的地步。
  不過很顯然,他越是縱容她,她就越囂張。
  走出門去的時候,她甚至還頭也不回地說:“不用勞您大駕了,我自己下樓找點東西吃。”
  他從在外麵應酬的時候就開始關心她,直到打不通電話而感到莫名的焦躁,於是第一時間趕回來,再到現在,站在她的房間等她洗澡換衣服。
  他做這一切,無非不過隻是因為那天的意外讓他突然發現了自己的心意,就恍若頓悟一般,直覺想要對她更好。就連這次出差,都有大半的原因是為了她。
  因為他記得,以前有一陣子她似乎正在看某部連續劇,於是無意中說了好幾遍,最想去旅遊的地方是周莊和烏鎮。她倒是很少對他撒嬌,或者央求他做什麽事,而他本身就對這種事情不太感興趣,所以聽過也就算了。
  可是偏偏還記得。
  這次一有機會,他竟然很快地記起這樁小事。
  活了近三十年,其實他還並不怎樣習慣去全心全意地寵溺一個女人,因為向來都是旁人遷就他的多。
  可是如今卻好像中了邪,鬼迷心竅了一般,突然收斂了全部心思,隻想對她好。
  隻對她一個人好。
  這樣的念頭,仿佛連自己都控製不了。
  
  [三十七]  
  因此,他竟然難得好脾氣地沒有甩門調頭而去,而是與聶樂言一道進了電梯。
  可是這女人依然囂張得很,連正眼都不肯給他一個。
  光滑的鏡麵雙開門上映著兩人清晰的倒影,看到她第N次若無其事地避開他的眼神,江煜楓終於挑了挑眉:“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
  他發現她裝傻的時候實在很有一套,也懶得再兜圈子,直接就問:“什麽人得罪你了?”
  “沒有啊。”她還是不看他,垂下眼睛仿佛很專注地研究著地毯上的花紋。
  他覺得自己的耐心就快要用光了,張了張嘴,剛想說話,結果電梯“叮”地一聲停下來,門打開,一下子湧進一群人。
  大概都是酒店裏的客人,或許也是結伴出去吃宵夜的,封閉的空間瞬間狹窄了不少。
  聶樂言下意識地往裏麵退了一些,然後便感覺有一條手臂虛虛地護在她的腰上。
  在這樣的環境裏,其實知道隻是出於保護,但她還是壓低聲音說:“拿開。”
  旁邊那人聞言皺了皺眉,漂亮狹長的眼角微微一眯,看樣子是不愉快的前兆。
  “不識好人心。”下一刻他果然開始還擊。
  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什麽,但最終還是放棄。
  其實江煜楓也發現了,她的情緒好像很有點問題,應該是從下了飛機之後才開始的,因為登機出發之前,他們還在候機廳裏說過話。那個時候還是好好的,結果一轉臉卻又像變了個人似的,他甚至懷疑她是不是故意不接他的電話。
  女人的心思太難捉摸,況且他向來都不需要去討好什麽人,花在這上頭的精力少之又少,此時隻仿佛覺得無奈,又隱約有些煩躁。
  結果出了酒店,聶樂言卻又突發奇想,向門童問了路,然後便去尋找附近的酒吧。
  江煜楓沉著臉,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愈加多事,什麽都要管:“你晚飯沒吃,現在又跑去喝酒,當心胃疼。”
  她似乎也有點驚奇,看他一眼,說:“酒吧裏也有東西吃,怕什麽。”
  反正就像是存心要和他作對。
  可是這樣人生地不熟的環境,無論如何,他好像都沒辦法丟下她然後自己一個人揚長而去。
  沿著湖畔,一整條街上盡是林林總總的酒吧和咖啡廳,隨便推開其中一扇門,滿室的喧囂便撲麵而來。
  然後聶樂言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今天竟是個特殊的日子。
  服務生第一時間送上玫瑰花,又往她的手裏遞了個圓圓的號碼牌,微笑地說:“一會兒會有遊戲。”
  到處都被布置得精致而又浪漫,正中央的高台上甚至也被粉紅色的氣球和花束包圍著。
  聶樂言看了看燈光下那一串最為惹眼的英文字母,這才想起來:“今天是14號?”
  “嗯。”
  江煜楓叫了水果小吃和兩支喜力,給她一支,與她輕輕碰了碰,似笑非笑道:“節日快樂。”
  好像上一個情人節,也是與他一起過的。
  那天他的秘書在餐廳訂了張桌子,吃過飯之後還收到他的禮物——一隻鑲鑽手環,世界頂級珠寶大師的傑作,那些疏落精巧的鑽,仿佛比那滿天細碎的燈光下還要耀眼奪目,熠熠生輝。
  可是她隻看了一眼,便又推回去。
  他當時挑挑眉,似乎意外:“怎麽?不喜歡?”
  她搖頭。
  “那是為什麽不要?LINDA說這是今年的最新款,剛一推出就廣受好評。”他看著她,似乎不太相信,竟然還會有女人麵對這樣美好的藝術品卻不動心的。
  可她卻仿佛突然意興闌珊,笑了笑隻是反問:“LINDA說的?這不是你自己去買的嗎?”
  他難得的愣了一下,說得理所當然:“你不是不知道,這種事一向都是她代辦的。”
  是的,她知道。
  其實根本就不該多此一問,可是似乎在剛才的某一個刹那,她隻是沒辦法管住自己的衝動。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了,怎麽會去在意這種小事。
  她明明一向都是不在乎的,不論他送來什麽禮物,衣服、鞋子也好,首飾珠寶也罷,甚至有一回他提出要買輛車給她,盡管最後她並沒有同意,但是那些零零碎碎的禮物送過來,她從來都沒有問過是不是他親自挑選的。
  因為多半不是。
  他才沒有這份好興致,她是知道的。
  可是唯獨那一次,她像是腦子抽風了,才會突然關心起這種問題來。
  後來到底沒要那手鐲,她堅持說:“太貴,我不要。”倔脾氣發作起來,最後似乎江煜楓也被她搞得莫明其妙,眉宇間頗有點掃興的意味,一頓好好的燭光晚餐就那樣不歡而散。
  同樣是那一天,稍晚一些的時候,她在床上推開了他。
  “你幹嘛?”他的聲音在黑暗裏聽起來惱怒異常。
  她卻爬起來,摸索到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去,一邊說:“我要回家。”
  床上的人半天都沒有聲音,她一個人打開房門走出去。
  好像就是那次之後,他們的關係突然惡化了不少,接下來又再勉強維持了一段時間,終於以分手告終。
  如今,時隔整整一年,兩個人卻又竟然這樣湊巧地重新坐在了一起。
  那些回憶斷斷續續地在湧上來,台上的主持人也開始做起了互動節目。
  今天這種日子,出來玩的多半是年輕情侶,而願意舉手上台做遊戲的又全部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少男少女,因此玩得特別瘋,仿佛毫無顧忌。
  這樣的年齡,本來也就應該無所顧慮,可是她,如今回想起來,卻將那段最該放縱的時光都交給了同一個人,從此過得小心翼翼,並且不得不收拾起所有的甜蜜與苦澀,因為沒有人可以一起分享或承擔,因為那是一場無望的暗戀。
  此時場中央的高台上,熾亮的燈光映照著每一張年輕飛揚的臉孔,其中仿佛盛載著最盛大的喜悅和激情,旁若無人地、隻與身旁十指緊扣的那個人共享。
  或許是看得出神了,結果隻聽見江煜楓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看來你很羨慕他們?”
  離得那麽近,她幾乎嚇了一跳,不由嗔怪似的睨他一眼,喝了口啤酒才說:“沒有。”隻是突然有點遺憾,遺憾自己竟然從沒嚐過那段歲月中真正無瑕的感情。
  她都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滋味,不知道與戀人牽手走在校園裏,心裏會有多美。
  喧鬧的環境中,一輪又一輪的遊戲開始並結束,參與的人拿到各式各樣的小禮品,心滿意足地跑回台下去。
  江煜楓說:“看你一臉神往的樣子,想不想也上去玩玩?”
  其實她沒興趣,況且與那樣一群小女生在一起湊熱鬧,難免有裝嫩的嫌疑吧。不過倒是驚訝於此人今晚頻頻反常的態度,於是不禁斜斜地望著他,半真半假地反問:“這些都是需要兩個人配合的,難道你也願意陪我去玩?”
  她以為他必定不肯,堂堂江煜楓,怎麽可能在這種場合做出這種事?誰知他竟然放下啤酒瓶,便要伸手來拉她,一邊笑著說:“等下我們就舉手。”
  她真被他的樣子唬住了,連忙縮手說:“不要!”坐在台下這麽久,不是不知道這些遊戲有多出格,眾目睽睽之下,恐怕就算是真正的情侶,也未必每個人都玩得起。
  她就屬於玩不起的那一類。
  就算時光再倒流幾年,她還是玩不起。
  可是此刻她隻怕江煜楓會真的舉手上台去,幸好主持人說了句:“遊戲環節就到此結束了!……”這才輕輕籲了口氣。
  江煜楓卻越發覺得好笑:“你怕什麽?”
  “我當然怕了!”她瞪他一眼,在驟起的DJ音樂中提高聲音吼了句:“你有什麽事情做不出來的?”是啊,她真是低估了他,又或許是分開得太久所以一時忘了,他向來都不按常理出牌,隻要興致來了,大概很有可能做出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情來。
  她在表達自己的不滿與不屑,可是他卻低低地笑起來,仿佛遇上了什麽值得開心的事。他又與她碰了碰酒瓶,漆黑的眼底恍若望不見盡頭的深甬,卻又因為那一點隱約的笑意而染上灼然的亮光。
  他挑了挑唇角:“你可真了解我。”
  他的嗓音裏仿佛彌漫著酒精帶來的魅惑與磁性,她聽得眼神微微一閃,然後若無其事地仰起脖子喝了很大一口酒。
  震耳欲聾的音樂換了一首又一首,好不容易停歇下來的時候,那個很能折騰的男主持再度喜洋洋地上場。
  在萬眾期待下,他神秘兮兮地宣布開始抽獎。
  聶樂言下意識地對著光線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號碼牌,234號,倒是挺好記得。
  不過她這個人從小到大都沒有偏財運,就連一條毛巾一支牙刷都沒中到過,於是這會兒也就隻是跟著大夥一塊兒湊個熱鬧,拍拍手叫叫好。
  抽完二、三等獎之後,旁邊桌子的女孩子興奮異常對她的男朋友說:“我超級想要那對戒指啊!”
  頭獎是鉑金對戒,據說價值好幾千元。
  主持人剛才把它亮出來的時候,幾乎全場嘩然。聶樂言也跟著大大地“哇”了一聲,結果偏偏還是有人不肯配合,貌似跟在她後頭發出了一個很簡單但又頗為不屑的單音。
  她當時挑釁地問:“怎麽?你肯定是瞧不上的吧?”
  江煜楓既沒承認也沒否認,隻是說:“如果實在喜歡,出門就去買一隻好了,用得著這樣麽。”他是真的不太明白,因為以前送給她的那些首飾,後來在她身上出鏡的頻率簡直少之又少,可見她根本就不是愛此類玩意的人。可是現在又跟著別人興奮個什麽勁?
  她卻看看他,一副無法溝通的樣子:“這叫氣氛,懂嗎?中大獎和自己買,這二者能一樣麽?”
  不過也懶得和他再說,聶樂言低下頭去剝開心果,結果就聽見一陣急促的鼓點,主持人的聲音聽起來比自己中了頭獎還要激動——“234號!”
  “一等獎,234號!……是哪一位?請上台來……”
  於是,這輩子從沒中過一毛錢的聶樂言,在眾女人嫉妒得要命的目光注視之下,就這樣走上台去。
  簡直無法形容自己有多麽吃驚,但是很顯然,更令她吃驚的事情還在後頭。
  主持人在交付獎品之前說:“我們的頭獎可不是這麽容易就被拿走的哦。既然是對戒,就請這位女士的另一半也上來吧!”
  她拿著話筒,其實很想說“我是一個人來的”,可是台下的某人已然站了起來,勾著唇角,不緊不慢地朝著全場光源最盛的地方走過來。
  
  [三十八]  
  聶樂言站在台上聽得很分明,一陣短暫的靜默之後,近處很快便傳來好幾聲驚歎,幾乎與她看見鉑金戒指時的那一聲“哇”有異曲同工之妙。
  她卻有點怨恨,剛才他不是還很不屑麽,怎麽這會兒偏又這樣主動?她都還沒叫他呢,他就不請自來——況且,誰說他是她的“另一半”了?!
  可是此刻兩個人站在一起,恰恰是真正的金童玉女,外型登對,同樣都是那麽的耀眼奪目,就連主持人都不禁愣了一下,然後才說:“二位很般配啊!”
  聶樂言勉強笑了笑,心想,鬼才要和他配!
  江煜楓也笑,表情卻很閑適,禮貌淡然地向對方說了聲:“謝謝。”又轉過頭將目光對準聶樂言,語調很是溫柔,通過話筒悠悠傳向全場:“剛才在台下她還說呢,很希望能得到這份獎品。”
  上天能作證,這話根本就不是她說的!
  接收到他的目光,聶樂言心裏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接下來便又聽見他說:“我想買戒指送給她她都不要,似乎隻覺得你手裏的這枚才是最好的。”他的樣子仿佛有點無奈,可是笑容裏又分明帶著淡淡的寵溺,在射燈下顯得似流水般溫柔。
  附近再度傳來毫不遮掩的此起彼伏的驚歎聲,甚至還有興奮的叫好聲,在場的大小女性估計早就又羨又妒了。
  就隻有聶樂言,作為眾所矚目的女主角,心裏幾乎就要抓狂。
  兩人站得近,她便趁機悄悄伸出手去狠狠捏了他一下,警告他別再子虛烏有地胡編下去,可是卻被他迅速地反手握住。
  他麵不改色,隻是不輕不重地握住她,她卻沒辦法輕易再掙脫,隻得不著痕跡地抬頭瞪他。
  主持人眼尖,注意到兩人之間的小動作,會心一笑:“你們感情那麽好,今天又是情人節,不能領了獎品就走啊。”大約是難得看到如此出色的一對男女,不想就此放過他們,也順便為大家謀點福利:“我看就這樣吧,你們就來個好萊塢式的深吻,三分鍾,在場的各位你們說同不同意?”
  一瞬間全場轟然叫好,其中還夾雜著無數興奮莫名的尖叫聲和口哨聲。
  聶樂言滿頭冷汗,對著話筒說:“這麽長時間,會窒息的。”卻再度引來轟堂大笑。
  主持人也跟著大笑,十分慷慨:“既然美女有意見,那就縮短一點,一分鍾!至少一分鍾!
  她還來不及再反對,結果江煜楓一本正經地拍板決定:“就五秒吧,太長沒意思,而且也別好萊塢式的了,中國式的不是更好?”
  “什麽?”她吃驚地迅速轉頭看他,話音落下的同時身體卻也被他稍一用力往前帶入懷中。
  他的手臂擁住她的肩,溫涼柔軟的唇瞬間就覆下來,一張英俊的臉龐近在咫尺,以至於她仰著頭卻隻能看見那雙黑如墨玉的深眸。
  那裏頭有兩簇小小的火苗,藏在深處閃閃跳動,又仿佛是天邊最眩亮的星子,讓人移不開目光。
  反正她的腦子懵了一下,他已經貼上她的唇畔,而這份觸感是那樣的熟悉,熟悉到令她本能地不會抗拒,隻覺得周遭的世界似乎有幾秒鍾的停頓,然後一切才又恢複正常,嘈雜聲再一次如高漲的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過來……
  纖細柔軟的女人被高大修長的男人擁住,兩個人的側影在明晃晃的射燈下顯得無比和諧,仿佛每一道貼近的曲線都是天作之合。
  下麵有人驚豔有人羨慕,他的唇離開她的同一時間,她卻咬著牙低低地說:“……你混蛋!”
  可是他隻是泰然自若地笑,然後理所當然地從主持人那裏接過今晚的頭等大獎,拉著她一同走下台去。
  這是聶樂言這輩子頭一回當眾做出這種事,臉上的熱度從嘴角一直延續到耳根,即使到了台下,卻仍覺得有無數道目光緊跟著自己。
  她想,此地再不宜留久!
  當即步隨心動,匆忙得簡直稱得上是落荒而逃。
  虧她穿著細高跟的靴子,卻還能走得那麽快,等回到酒店到了房間門口,江煜楓才將紅色的絲絨盒遞給她。
  可是打開一看,她立刻就問:“怎麽隻有一枚?”大大的絨盒裏,此刻隻躺著一枚孤零零的女戒。
  結果他揚眉反問:“你要男式的幹嘛?我收起來了。”
  “你剛才不是還覺得很不屑?”聶樂言覺得此人簡直是反複無常,忍不住拿他說過的話去堵他:“如果你自己想要,出門買一隻好了。”
  “可我現在改變主意了。”他笑得十分洋洋得意,“原來中獎的感覺很不錯。”
  不提倒還好,一提起來她又覺得羞憤難當。
  當眾表演熱吻,她以前隻在電視裏麵看見過,那會兒或許是花樣年華少女心性,所以總覺得浪漫和憧憬,可如今真正輪到自己身上了,才發現事情根本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樣。
  她忍不住拿起手袋往他身上掄,卻被他輕巧地躲開。
  他仍是笑:“公眾場合,你好歹也裝裝淑女吧。”
  還提什麽淑女?她的臉都被他丟光了!
  “你敢說你一點也不想要這對戒指?其實你是應該感謝我的,為了完成你的心願,我可做了很大的犧牲。”
  他說得大言不慚,她便假心假意地扯著唇角笑,一隻手順勢撫到他的背脊上,故意說:“那還真是委屈你了。”
  其實這隻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她的本意隻是想要譏諷他,誰知道他的眼神微微一沉,突然伸手將她再度圈住。
  江南寒冷的冬天,無邊的夜色將整座城市牢牢地包裹起來。
  客房走廊上卻是一片靜謐的溫暖。
  他的氣息離她越來越近,不同於方才酒吧裏的那一幕,倘若說剛才隻是個玩笑的話,此刻卻仿佛帶著一點點試探的意味。
  他要吻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小心翼翼地想要吻她。
  她被他圈在懷裏,可是他怕她會在下一刻就憤而逃走,所以格外小心。
  而事實上,聶樂言也確實反抗了一下。
  她在他的手臂間掙了掙,然後後頸便被他的手掌很自然地輕輕扣住。
  隔著薄薄的絲巾,他的手指有一點涼,那份涼意很快地傳到頸脖上,令她下意識地瑟縮肩膀,打了個寒噤。
  他好像很滿意看到她露出這種呲牙咧嘴痛苦的表情,那雙狹長漂亮的眼睛裏閃爍著清淡明亮的笑意,趁著她一愣神的工夫,他就已經低頭吻住了她。
  他的唇在她的唇上輾轉,說不清楚究竟是溫柔還是霸道,抑或隻是試探……淡淡的熟悉的煙草氣味一絲絲地侵襲而來,她在短短的怔忡之後,卻如同著了魔咒,本能地閉上眼睛,並沒有再推拒,反倒摸索著反手將門卡插進暗槽中。
  ——“哢”地一下脆響,門板終於應聲而開。
  他半推半抱著擁著她進去,兩人淩亂的腳步印在厚實綿軟的地毯上,顯得悄無聲息。
  連燈都沒有開,所以她聽見他們的呼吸聲,她的,和他的,在黑暗裏混亂地交纏在一起,又仿佛有著驚人合拍的頻率。
  手袋,圍巾,外套……零零落落地散了一地,從門口一直延續到床邊,他卻還在吻她,用高超的技巧挑逗著她所有敏感的地帶。她攀著他的肩,一徑地承受和回應,最後隻能迷迷糊糊地想起,上一次喝醉了酒之後大概也是這樣,在一陣擁吻和誘惑中,便意識不清地上了他的床。
  可是這一次不同。
  她並沒有喝醉。酒吧裏那兩支喜力,遠遠不能令她醉得神誌不清。此時此刻,在柔軟的床榻與他溫暖的懷抱之間,她的意識無比清醒。
  聶樂言從未像此刻這樣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麽。
  她並沒有忘記他們的關係——一對早已經分手的過期戀人。可是被他壓在身下,她的身體便如同中了盅,伸手抱住他赤 裸的腰線,從節節敗退到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貼近迎合,身上的肌膚在他靈巧的手指下迅速升溫變得滾燙,一寸一寸如燎原的火勢在蔓延。
  清爽而陽剛的純男性氣息像潮水般、隨著律動席卷而來,仿佛也一並卷走了她的理智,讓她將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暫時拋在了腦後,餘下的隻有最原始本能的反應。
  她不能推開他。
  她也不想推開他。
  灼熱的唇吻在她鎖骨上的那一刻,她才發現,原來自己想念他。
  原來她還想念他,分不清是身體還是靈魂,總之,她竟然想念這個男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停下來,淩亂的被單下,兩個人的喘息聲由粗重沉鈍漸漸變得緩和。她在黑暗裏隻覺得疲累至極,一句話也不想說,甚至連手指都不願意多動一下,於是最終就這樣被他強行擁在懷裏睡著了。
  
  [三十九]  
  天亮醒過來,發現還是同一個姿勢,又或者中途翻過身,但是不知道怎麽回事,似乎她自始至終都被圈在那兩條修長的手臂之間。
  她覺得一條腿發麻,可是隻動了動,身旁的人便被吵醒了。
  她轉過頭說:“早。”
  江煜楓眯了眯眼睛,隻覺得這回的反應與上一次截然不同了。
  還記得那天她發現自己躺在他床上的時候,大約恨不得能立刻變成一隻鴕鳥,永遠把臉埋進沙子裏才好。
  可是現在,她卻氣定神閑地將他橫著的一條胳膊移開,然後擁著被子坐起來去撈衣服。
  “這麽早起來幹什麽?”看了一眼昨晚忘記摘下的手表,才剛剛七點半,整個城市也還處於半蘇醒狀態。
  結果才發現,她竟然是在替他拿衣服。
  “快穿起來。”聶樂言把襯衫丟過去。
  他隻低頭看了看,仿佛不滿地略微皺了皺眉:“你急什麽?”
  “當然要著急。趁著你的那些員工還沒起來,你快回自己房間去。”
  他卻還是一動不動,嘴角已經微微沉下來。
  她催促地看他一眼,結果隻聽見他輕描淡寫地反問:“怎麽?你覺得這樣很見不得人?”
  因為太了解他,所以這樣的語氣令聶樂言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可她還是鎮定地說:“我是為你著想。萬一被你的下屬撞見,影響的是你的形象。”
  他嗤笑一聲,半真半假說了句:“多謝。”一邊慢條斯禮地起來穿衣服,一邊又問:“看來昨晚隻算是一夜情?”
  正彎著腰找衣服的纖細身影微微僵硬了一下,聶樂言皺著眉心低頭盯著暗灰色的地毯,好不容易終於用手指挑起那條起了褶皺的羊毛裙,一時並不回頭,隻是應道:“否則你以為是什麽?”
  坐在二樓自助餐廳吃早飯的時候,LINDA在心裏第N次對眼前的氣氛下了評語:詭異!
  其實不止詭異,而且壓抑!
  與這一對出色的男女坐在同一張桌上,本該是件賞心悅目的事,可是現在卻令她覺得渾身不自在,如坐針氈。
  她很後悔,千不該萬不該,早知道剛才就應該拒絕江煜楓的邀約,不和他們坐在一起吃早餐。
  最後想了想,終於還是開口問:“江總,要不要再替你倒杯咖啡?”
  周圍沉默的空氣終於破開一點點,因為江煜楓說了他自從下樓以來坐下之後的第一句話:“不用。”
  雖然隻有簡短的兩個字,但LINDA卻如同獲了特赦令,立刻站起來說:“那樂言你呢?我要去拿果汁,需不需要順便幫你拿一杯?”
  “哦,不用了,謝謝。”坐在那裏同樣一直沉默著的女人似乎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起身,若無其事地微笑道:“我和你一起去,看看還有什麽吃的東西。”
  “嗯。”不管三七二十一,LINDA首先抓住機會,逃離這個看似平靜實似沉鬱的現場。
  她與聶樂言不算太熟,即使聶樂言當過她的頂頭上司長達兩年之久的正牌女朋友,但由於前者很少去公司,所以她與她接觸的機會並不多。
  隻知道老板在與她分手之後也陸續傳出過新的緋聞,但好像都不持久,好像都隻是走個過場,一眨眼就又消失了。
  私底下也有女同事在討論,說江煜楓換女朋友的速度太快,但越是這樣,她們偏偏越是稀罕他,仿佛這年頭花花公子還是最走俏的生物,隻因為他能引發女性們最天真的降伏夢想。
  誰都想當他的終結者,可是至今沒人成功。
  所以這次帶著聶樂言一道出行,LINDA才在心裏覺得奇怪。她以為他們又合好了,可是想想又認為不可能,因為這似乎並不太像江煜楓一貫的作風,而且方才這二人分明各懷心事,連基本的交流都沒有。
  吃過早餐,一行人才坐著合作方派來的車子去辦正經公事。
  五六個人隨行人員,其中倒有三位是女性。坐在商務車裏,那幾個女同事就在後排翻看雜誌報紙,打發無聊的時間。
  其實江煜楓私底下一向隨性,並不怎麽願擺老板的架子,於是隻聽見後麵時不時地傳來討論的聲音。
  好東西要大家分享,更何況那些小道消息八卦花邊。
  其中一個人翻到報紙的娛樂版,掃了一眼便小聲說:“白妍妍又被狗仔隊偷拍了。”
  另一人問:“什麽事?”
  “喏,你看,碩大的粗體標題寫著呢——深夜約會神秘男子,二人神態親昵步出餐廳。”然後把報紙攤得更開一些,好讓感興趣的人都能看得到。
  果然是當紅女星白妍妍本人,穿著件米色毛線大衣和同色係的長靴,頭上戴了頂白色的針織帽子,長長的頭發披到肩膀上,即使是這樣暗夜裏的偷拍,也依舊顯得時尚而嫵媚,鏡頭感十足,仿佛天生的明星架子。而且,或許因為是在夜裏的關係,她竟然連招牌墨鏡都沒戴,因此在那幾張照片裏的可辨識度十分高。任誰都能看得出來,她正在微笑,全程都是笑意盈盈,仿佛隻因為走在旁邊的那個年輕男人。
  之前大家還興致勃勃地在討論,此時卻突然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
  寬敞的商務車的車廂裏,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也不知道是那些記者真的沒認出來,抑或是另有隱情,反正通篇報道裏語焉不詳,並沒有提起那個男人的名字、身份以及任何有用的信息,而且選出來的照片裏,男人的臉孔全都拍得不甚清晰。
  不過其實並不難認,至少對於車裏的人來說,十分好認。
  她們熟悉他,更勝過熟悉白妍妍。
  討論的聲音驀地停下來,江煜楓很快察覺到異樣,回頭瞥了一眼,結果拿著報紙的那人還處在意外的狀態裏,以為大老板也想看看自己的偷拍照,於是下意識地便把報紙遞了出去。
  然後她看見江煜楓的眉頭皺了皺,條件反射性地解釋了一句:“這是昨天從聶小姐的房間裏借來看的。”
  怪不得,恐怕就是看過了這個報道,她對他的態度才會那樣反複無常。
  其實那個女同事一時間隻是急於撇清,仿佛這樣可以把責任推得幹淨一些,至少證明自己並不是這則八卦的源頭傳播者,免得被狗仔隊偷拍到的老板惱羞成怒,怪罪到她的頭上。
  可是,她的擔心顯然有點多餘,江煜楓聽了之後隻是靜默了一下,然後便麵無表情地將報紙遞還給她。
  她僥幸地鬆了口氣,結果卻又聽見他的聲音從前排傳過來,不緊不慢:“過期的報紙,沒什麽好看的。”
  輕描淡寫的語氣,其實聽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命令,甚至比平日裏在公司交待公事的時候還要溫和些,不過那個女同事隻愣了一下,呆呆地“哦”了聲,然後便連忙將那些花花綠綠的紙張疊起來,一鼓腦兒全都塞到座位下麵去。
  LINDA的眼神從旁邊飄過來,半是提醒半是無奈,她才仿佛突然警醒過來:自己方才一緊張,好像說錯話了……
  聶樂言一個人待在酒店的房間上網。
  原本是打算趁著這一整天的無所是事,隨便去街上走走的,結果沒想到準備出門的時候卻意外地下起雨來。起初還隻是毛毛細雨,後來竟然越下越大,一直延續到吃過午飯,仍舊沒有絲毫停歇的趨勢。
  下午的時候天色就已經暗下來,雨點滴滴嗒嗒地敲打在玻璃上,到處灰蒙蒙的一片。其實她住的房間位置極好,從窗戶邊望出去,就可以看見那一整片被霧氣籠罩著的湖麵,當真如同書上所形容的那樣,煙波浩渺。
  聶樂言看了一會兒風景,又跑去電腦前麵搜索下載小遊戲,這個時候門鈴突然響了。
  其實大致猜得出來會是誰,可是打開門之後,她還是問了句:“你怎麽來了?”
  “事情辦完了,當然要回來。”那人的情緒似乎比早晨的時候稍微好了一些,於是重新對她作威作福起來:“幫我倒杯水。”
  她順手拿了杯子倒水給他,靠得近了才聞到淡淡的酒味。
  “明天一早出發去烏鎮。”江煜楓在沙發裏坐下來說。
  “可正下著雨呢。”她有點擔心,或許路上會不好走。
  可是他卻好像懶得再說話,就那樣靠在單人沙發裏,眼皮微微闔著,姿態慵懶,一動不動。
  聶樂言不禁想,現在的男人們,尤其是號稱生意人的這些男人們,未免也太離譜了吧。大白天的,居然也能喝酒喝成這樣。
  那杯水還被江煜楓握在手裏,她正在考慮要不要過去將它拿開,結果他忽然又開口說:“怎麽這麽冷?”
  她這才想起窗戶沒關。方才看風景,所以開了一條小縫,而他此刻正坐在窗邊,難怪會覺得冷。
  她走過去關窗,見他仍是一副要睡著的樣子,不由說:“快回自己房間裏去睡。”
  他不理她,眼皮子都不動一下。
  她等了一會兒,沒辦法,隻好把水杯從他手裏抽走,卻在無意中碰到他的手指,感覺似乎有點涼。
  其實他的體質一向都是這樣,雖然喝醉的次數少之又少,但奇怪的是,似乎隻要喝多了酒體溫就會下降。所以過去她總不愛他出去應酬,因為應酬回來之後,他就要用冰涼的手去抱她。夏天倒也算了,偏偏冬天的時候也這樣,仿佛將她當成了暖爐。
  即使抗議也沒有用,多半時候他依舊我行我素,更有甚者,還會用另一種暴力的方式堵住她埋怨的嘴巴,直到她乖乖束手就擒、心甘情願被他抱牢為止。
  
  [四十]  
  關了窗,屋子裏又開著空調,其實很溫暖,隻穿一件衣服都不會覺得冷,但她還是推了推他。他被她吵得終於有點不耐煩了,眯著眼睛看她:“又怎麽了?”
  “去床上睡。這樣也不怕著涼……”
  結果話音剛落,他便撐著沙發扶手站起來,越過她徑自躺到床上去。
  “……我是叫你回自己的床上去睡。”聶樂言不禁呆在那裏,心想,這男人怎麽這麽自覺。
  可是還是沒辦法,他已經睡在那裏了,長手長腳的,連被子都不懂得蓋一蓋,又或許是懶得自己動手。
  她歎了口氣,最後認命地走過去,一邊忍不住小聲嘀咕:“我真成了你的保姆了。”
  是呀,又送水又蓋被子的,不是保姆是什麽?
  她以為他已經快要睡著了,誰知他竟然聽見了,薄薄的嘴唇微微向上一挑。
  “笑什麽笑!”
  “沒什麽。”他閉著眼睛,聲音低沉,似乎懶洋洋的,過了一會兒才又小聲地說了句什麽。聶樂言沒聽清,下意識地就俯下身去,“你說什麽?”卻被他出其不意地勾住脖子,吻在唇上。
  她怔了一下,他已經睜開眼睛,瞳孔裏仿佛帶著淡淡的笑意。
  “神經病啊。”她拍開他的手,“少在這裏借酒裝瘋!”
  他一點也不生氣,雙手交叉枕在腦後,就那樣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我是喝了點酒,可是沒有醉。”
  “是,你沒醉,反正這種事對你來說早就駕輕就熟了吧。”
  她很鄙夷地瞪著他,他卻視若無睹地反問:“你憑什麽這麽肯定?”
  憑什麽?憑他以前一段接一段的風流史,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冒出來一則的花邊新聞,憑昨天從酒店客房服務那裏拿來的娛樂報紙……
  原來就在前不久,他還和那個叫做白妍妍的當紅女星一道共進晚餐。
  會那樣特意地約在深夜單獨見麵,沒有助理跟著,沒有保姆車,也沒有大張旗鼓地呼朋喚友,就隻是兩個人而已,從高級餐廳一前一後地走出來,更何況白妍妍還是前一天才剛剛拍完戲飛回來,竟然第一時間就出來和他約會,也難怪會被嗅覺靈敏的狗仔隊拍到,然後拿出來大做文章。
  無風不起浪,況且如今這些狗仔們厲害得很,那些偷拍到最後十有八九都會被證實確有內幕,讓人不得不佩服他們的專業水準。
  所以看到報紙的時候,聶樂言首先就想:這真是太傻了。如果不是逢場作戲,如果白妍妍真的愛上了江煜楓,那她也未免太傻了。
  不但傻,而且可悲。
  這個男人,在女人堆裏一向如魚得水,從來都是極其瀟灑地來去自如,連到底有沒有對誰付出過真心都不知道。
  愛上這樣一個人,豈不是自討苦吃?
  其實她倒是挺喜歡白妍妍的,人長得漂亮,身材又好,去年五月份還從國外的影展上拿了個新人獎回來,一時之間風頭無倆,是目前最耀眼的新星。因此她忍不住替這位年輕的女影星祈禱,希望她不要這麽倒黴。
  愛一個人本來就夠辛苦的了,更何況是愛上江煜楓?
  不過她也有想不通的地方:既然是這樣,為什麽還要叫她一起來旅遊?
  他說旅途中太悶,可是可供他解悶的人選實在多得是,就算不是那個白妍妍,相信也會有另外的女人。
  其實她現在一點也不想去烏鎮。那個當年夢想中的古老水鄉,心心念念了好多年,可是這一刻卻好像突然失去了吸引力。她覺得無趣極了,隻想立刻回家去。
  江煜楓此刻還悠悠哉哉地躺在她的大床上。
  不理會他的問題,聶樂言轉身去接電話。手機在桌上響了好一陣子了,所以她來不及細看,接起來便說:“喂。”
  程浩有些歉然地說:“剛剛才看到你的短信。”
  她想了想,終於記起來了,“哦,沒什麽事。”距離發生意外的那天都已經過去這麽久,她差點就忘記自己還發過一條短信給他。
  “你去出差了?”她問。
  “不是。剛從山裏回來,那裏幾乎沒有信號,所以出發的時候幹脆連手機都沒帶。”
  “去山裏幹什麽?”
  “和幾個朋友約著一起去的……”
  她聽著電話,轉頭看了一眼,隻見江煜楓正靠在床頭抽煙。於是她繞過玻璃門走到陽台上去,外麵還下著雨,雨滴打在雕花的欄杆上,聲音清脆得如同珠玉落地。
  而程浩的聲音就夾雜在這紛亂卻悅耳的雨聲中,有一點點模糊,最後她說:“我明天出發去烏鎮。”
  他問:“怎麽想到要去那兒?”
  “玩啊,我沒和你說起過麽,以前一直就想去那裏看看的。”
  他似乎沉默了一下,才說:“你沒和我說過。”
  聶樂言也靜了靜,望著遠處,秀麗的山水模糊成一片,盡皆籠在青灰色的渺渺煙霧中,她仿佛突然有些喂歎,眼睛裏也似乎蒙著霧:“確實,大學畢業都這麽久了,其實好多東西我都已經忘記了。”停了停,語調才重新變得歡快起來:“烏鎮應該很美的,有空你也可以去一趟。”她促狹地笑:“應該比深山老林裏好多了,至少手機收得到信號。”
  “是呀。”程浩在電話那頭也跟著淡淡地笑,“有機會我會去的。”
  最後掛了電話,江煜楓的聲音才突然從身後傳過來:“都被雨淋到了,難道你沒感覺?”
  她低頭一看,其實隻是腳邊的地麵上略微有些濕意,大概是因為水汽隨著風飄了進來。
  “你不是要睡覺的麽,又跑到人家後麵裝神弄鬼的幹什麽?”
  “你中學那會兒怎麽念語文的。”他吸了口煙,皺眉說:“我可是光明正大走過來的。好心好意提醒你,真是狗咬呂洞賓。”
  她都懶得和他計較生氣,隻是伸手作勢推他:“是是是,我把你的好心當作驢肝肺了,行了吧?你下午沒事嗎?生意談完了?我想睡個午覺,如果你沒什麽事就請回吧,別打擾我。”
  “一起。”他一本正經地提議,把香煙掐滅了,跟著走到床邊。
  她這回可是真的推他了:“一身煙酒味,臭死了。”
  “我去洗澡。”
  “……”
  她實在對這人沒話說了,索性不管他,自顧自地躺下來,還牢牢占據了整張床的中心位置。
  結果還沒等她睡著,他已經洗完澡出來了,一上床就擠她:“過去一點。”
  她不情願地挪了挪,他的手臂立刻霸道地搭在她的腰上。
  好像這才想起來一般,於是忍不住回過身瞪他:“幹嘛要一起睡?”
  明明就有兩間房,而且他的那間還是個套房,恐怕連床都要比她的更大一些。幹嘛兩個人還要湊在一起?
  “你到底要不要睡午覺了?”江煜楓似乎有點不耐煩,溫熱的氣息噴在她後頸上。
  雖然癢,但她忍不住提醒他,“我們已經分手了。”
  “可我們昨晚又在一起了。”
  她頓時有點語塞,“……我以為早上我們已經達成共識了。”
  不提還好,提起這個江煜楓隻覺得一陣鬱悶,偏偏還發作不得,因為早晨明明是他自己一時氣極了才問出口的,沒想到她竟然順水推舟地就承認了。
  一夜情。
  她居然敢認為那隻不過是一夜情罷了。
  當時他隻恨不得能一把掐死這個女人才好。
  窗外的雨聲嘀嗒作響。
  環在那纖細柔軟的腰上的手臂收緊了一點,江煜楓沉著聲音說:“早上說了什麽,我忘了。”然後便不再理會她,兀自呼吸勻停地睡去。
  自此,他們之間好像又尋找到了一種新的相處模式,似乎就是介於正式情侶與普通朋友之間的某種關係。
  坐在開往烏鎮的車上,聶樂言有點痛心疾首地想,自己居然也墮落到這一步了!昨天吃過晚飯之後,兩人就一直廝混在一起,待在房間裏半步都沒出去過,一直到今天早晨,她才被江煜楓從被子裏拉起來。
  其實她一點也不想動,渾身酸疼得要命,可是他的精神卻十分好,仿佛昨天折騰了一晚的那個人並不是他一樣。
  甚至在叫她起床之前他還去衝了個澡,於是在她半夢半醒間,就看見這個可惡的男人頂著一頭烏黑濡濕的頭發,俯下身在她耳邊威脅說:“再不起來,別怪我不客氣了……”說著手就往被子裏麵探進來,嚇得她倏地一下睜開眼睛,極不情願地從床上彈起來,苦著一張臉開始穿衣洗漱。
  下樓之後卻發現一張熟麵孔都沒有。
  江煜楓說:“就我們兩個人去。”
  她收回四處張望的目光,應道:“哦。”
  真是墮落!
  出來一趟,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又和他糾纏在了一起,而且估計在接下去的幾天裏,這種狀態並不會有太大的改變。
  他顯然不會放過她,而她卻又偏偏沒辦法堅決地拒絕他。
  望著車窗外不斷倒退的風景,聶樂言愁眉不展地想,怪隻怪身體太誠實了,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似乎也就隻有盡力提醒自己的心,提醒它,不要讓它也跟著身體一起墮落下去。
  因為愛上江煜楓,大約是這世上最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了。
  由於出發得晚,到烏鎮的時候已經接近正午時分。
  原來昨天這裏也下了一場雨,可是此時早已停了,被風一吹,青石板的地麵上隻殘留下少許斑駁的濕意,深一塊淺一塊,氤氳在這古老的土地上,仿佛手法隨意的潑墨丹青。
  現在並不是旅遊旺季,大概走在路上的多半都是當地人,因為穿著樸素,就連表情都十分純樸。甚至有一位迎麵走來的陌生大媽拎著滿滿一籃子的瓜果蔬菜,衝著一臉新奇雀躍的聶樂言微微笑了笑,然後才擦身而過。
  明明是第一次見麵,但是眼神溫暖和善。
  “你看,這裏真比大城市好多了。空氣清鮮,居民友善,就連生活節奏也是慢悠悠的,簡直就像天堂一樣。”走上一座不知名的小橋,聶樂言雙手扶在石欄上,因為氣溫低,鼻尖都被凍得有些發紅,可是目光清亮,饒有興趣地望著底下深綠色的河水,語調莫名興奮:“才來了不到一個小時,我現在已經不想回去了。”
  江煜楓也在她旁邊站定,“不想回去,那工作怎麽辦?”
  “辭職。”
  “哦,辭職之後呢?”他問得一本正經,她不由地瞟他一眼,“你覺得我真會把自己餓死?”
  “確實,你好像身無長物。”
  聶樂言覺得很不服氣,“那是因為你沒有善於發現的眼光。”
  “我會拉小提琴。”她說,“以後就來這裏租套房子,教鎮上的小朋友拉琴。”
  這下江煜楓似乎終於有點驚訝了,“我怎麽都不知道?”
  “都說了,你沒有發現的眼光。”她拍拍手,轉身走下石橋的台階。
  從深巷到古宅,從小橋到作坊,似乎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因為每一處古老的牆麵,每一塊青灰色的瓦片,都仿佛盛載著許許多多的故事,有一種令人驚豔的幽深的美麗。
  最後天色都已經黑下來,大多數的人家裏亮起了燈,星星點點倒映在流淌著的水麵上,溫暖輝煌,如同燈火琉璃的兩重世界。就連那些深而窄的巷子裏也有燈,每個門簷下都掛著一盞,即使沒有人,但也全都亮著,柔白的光從那樣精致古意的燈罩中透出來,一字排開去,一直延伸到幽遠寧寂的盡頭。
  江煜楓帶著她找了家飯店吃飯,然後回到預訂好的民宿休息。
  這一整天,他都格外好興致,陪著她參觀各式各樣的景點,甚至還去看了皮影戲。當時沒有多少觀眾,他就和她坐在前排的位置上,那些白幕後麵的人偶讓聶樂言看得目不轉睛。
  他甚至都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看的,可是她卻看得那樣入神。
  而他似乎隻要看著她的樣子,就覺得內心平靜。一切都是那樣的安寧靜切,在幽暗的戲院裏,安寧得如同歸隱在世外桃源之中,有一種恍惚的美好,那麽不真實,卻又那麽地令人留戀牽念,舍不得驚動,更舍不得放開。
  
  後續部分  
  結果從戲館裏走出來的時候,她還意猶未盡:“……真可惜,今天演的是武鬆打虎。”
  “那你不還照樣看得津津有味?”
  “你不懂!”她瞥他一眼,從暗處走出來,眸中猶如盛著瀲灩的波光,“你一定沒看過《大明宮詞》。”
  他果然皺眉:“那是什麽東西?”
  “一部電視劇,噯,說了你也不會理解的。”
  不就是電視劇嗎,能有多高深?
  歧視對這電視的內容一點也不好奇,隻不過是她的態度讓江煜楓頗受打擊,於是到了賓館之後,他似乎還不肯罷休,又問:“那部電視劇是講什麽的?”
  聶樂言正準備去洗澡,拿著毛巾愣了愣:“那部電視劇?”
  “《大明宮詞》。”所幸他的記憶力還不錯。
  聶樂言笑了笑,故意說:“在我電腦裏麵存著呢,你可以自己去看。”說完“啪”的一下關上了浴室的推拉門。
  江煜楓當然不會去看她的電腦,他從小就幾乎沒看過什麽連續劇,小的時候是坐不住,到後來長大了,對此也就更加沒有興趣。
  所以一直等到她洗完澡出來,他就半躺在床上,說:“把劇情說來聽聽。”
  她卻不無訝異地看著他,那副表情仿佛活見鬼。
  “怎麽?”有人明顯不悅地挑挑眉,“有什麽問題嗎?”
  “當然沒有,你想聽哪段?”反正時間還早得很,就看在他陪了自己一整天的分上,說個故事給他聽吧。
  不過聶樂言有預感,恐怕這個故事很快就會被他嗤之以鼻。
  “從頭說起。”他讓出一半的位置給她,“我想知道,究竟什麽電視劇是我不能理解的。”
  原來他記恨的是這個。
  一瞬間,她隻覺得好笑,這個男人有時候深沉得可怕,可有的時候卻又像個孩子,為了一點點小事斤斤計較。
  其實她也隻是隨口說說的,因為從皮影戲館裏走出來的時候又冷又餓,心裏隻想快點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哪裏還有力氣、心思和他討論劇情?
  所以隨口搪塞他,想不到他竟然一直耿耿於懷。
  “《大明宮詞》講的是太平公主的故事,李少紅拍的,就是那個最近正籌拍新版《紅樓夢》的女導演。”
  她在床邊坐下來,從太平的朝堂降生,說到她看父皇與表姐賀蘭演的皮影戲,其間的曖昧或許那時年少的太平並不懂得,然後又講到元宵節的長安街頭遇見那個改變她此後一生命運的英俊男人。
  揭開麵具的那一刹那,精靈般的周迅臉上猶有淚痕,楚楚可憐。
  薛紹說:小姐,你認錯人了吧。
  他微微的笑,眉目如遠山般俊朗,一雙眼睛裏仿佛含著化不開的幽幽春水。
  那是聶樂言最喜歡的一個鏡頭,曾經反反複複看了好多遍。原來人生就是這樣奇妙,隻是短短的一瞬間,卻能牽動甚至改變一輩子。
  太平與這個英俊男人的糾纏,仿佛從昆侖奴麵具被揭開的那一刻就注定開始了。
  可是江煜楓卻打斷她說:“這是騙小女孩的電視吧。”
  “難道你不相信一見鍾情?”
  他沒回答她,隻是問:“這裏麵的皮影戲演的也是武鬆打虎?”
  這麽沒有情趣,她被他氣得簡直失去語言:“當然不是,是采桑女。”
  “野花迎風飄擺,好像是在傾訴衷腸;綠草萋萋抖動,如無盡的纏綿依戀;初綠的柳枝輕拂悠悠碧水,攪亂了苦心柔情蕩漾。為什麽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遠行的丈夫卻年年不見音訊……?”
  “等一下!”他忍無可忍地再次打斷她。
  “怎麽了?”
  “這麽拗口的台詞,你是怎麽記下來的?”
  “背的。”她說,“當年特意背的。是不是很文藝腔?”
  “很矯情。”他毫不客氣地一針見血。
  她終於有點惱羞成怒:“是你自己要聽的!”
  “可我沒想到是這麽矯情的電視劇。”他上下打量她,“你當年的品味很有問題啊。”
  “嗯。”她靜下來,作勢認真地想了想,突然讚同地點頭,“如果沒有問題,又怎麽會看上你呢?”
  短短的幾日,就如同脫離塵世跑去了世外桃源,雖然偶爾還是會針鋒相對,但更多時候兩個人的相處還是比較愉快的。
  隻是在最好臨離開烏鎮的時候,江煜楓卻突然患上了感冒。
  “你現在的身體素質怎麽這麽差?”一邊倒開水,聶樂言還不忘鄙夷一下。
  因為記得以前正式交往的那兩年裏,他生病的次數少之又少,就連噴嚏都不打一個,頂多是偶爾清晨起來嗓子有些低啞,那也多半是前一天喝了酒的緣故。所以那個時候,每當她一感冒鼻塞,就分外嫉妒他的好身體。
  江煜楓懶懶地坐在沙發裏,很安心地享受著她的照顧,從她手裏接過水杯和藥片,這才抬起眼皮睨她:“難道你忘了,昨天是誰把衣服脫下了給你擋雨?”
  “我看是江少爺你年紀大了吧,所以才經不起這一點風吹雨打。哎,我說,平時可要多多注意鍛煉身體啊。”
  話雖這樣說,但聶樂言心裏其實是很清楚的,在這種季節裏淋一場雨,該是多麽的不好受。
  昨晚遊船遊到一半的時候就開始突降大雨,一直到他們上了岸,卻還是沒有停雨的趨勢。雨中古鎮的景色固然是別有一番風味,但是回到住處的時候兩個人的身上都已經變得濕嗒嗒的。
  尤其是江煜楓,因為脫了大衣用來擋在她的頭上,所以身上濕的更加徹底。
  聽見他說話的聲音微微暗啞,她看他一眼,又倒了勺止咳糖漿出來:“給,喝了它。”
  他卻略一皺眉,很快便露出有點嫌惡的表情:“這就是你感謝我的方式?”
  她當然知道,他一向最討厭這種甜稠黏膩的東西,平時連糖都不曾多吃,更何況是這種東西。
  可她還是忍不住挑起唇角笑道:“是的,多謝你昨天的大公無私,反正買都買了,不吃多可惜。”
  “不要。”他推開她的手。
  “不準拒絕。”
  “我又沒咳嗽,為什麽要喝這玩意?”
  “你很快就會咳的。”不知道為什麽,難得看他這樣別扭的樣子,竟讓她覺得十分有趣。
  他卻眼角斜斜地看她,不冷不熱地說:“你這是在咒我嗎?”
  “我這是在關心你。”她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停了停,仿佛在哄著正上幼兒園的小朋友,和聲和氣地,“快喝吧。”
  他沉著嘴角,愈加堅定:“我說了,不喝。”
  最後僵持不下,她仿佛有點泄氣:“……怎麽伺候個人也這麽難?”
  “因為你不真心。”一眼就看穿她陰暗內心的江煜楓冷冷地哼道。
  被他一語拆穿,聶樂言竟然也不臉紅,隻是將手裏的東西一放,說:“那好吧,從現在開始,我們各顧各的,省得你老擺出一副我在藥裏下毒的樣子。”
  說完就要起身離開,結果沒走出兩步便又被他從後頭拽住。他的手掌裏帶著滾燙的溫度,堪堪貼住她。
  “你怎麽這麽小氣?”他皺一皺眉,隨即又微微笑起來,“打算上哪兒去?”
  “再去開個房間。”
  “這張床足夠大。”
  聶樂言微微一窘:‘誰說一定要和你睡一張床了?”現在這種關係不正常,很不正常。
  “可是我一個人,萬一半夜要是病得更重怎麽辦?”
  “……”
  原來達到某種境界之後,就連小小的感冒都能被當做要脅的手段……
  其實她倒真的有些不放心,因為他的手心熱得嚇人,於是又去民宿老板那裏借了體溫計,拿回來給他測體溫。
  “你以前是護士專業的嗎?”他笑著問。
  她都懶得理他。
  測完之後迎著光去看那根小小的水銀柱,卻被他一把奪過去:“你也太小題大做了吧,有什麽好看的。”
  真是狗咬呂洞賓!
  她幹脆將體溫計的盒子也一並塞給他:“那你自己還給老板去。”
  他一動不動,隻是看著她笑:“你突然這樣關心我,真讓人感動。”
  她愣了一下,不由訕笑:“……可我根本就沒聽出感動的意思來。”看著那雙深黑明亮的眼睛,忽又狐疑道:“你到底是不是在裝病?怎麽看上去比平時更加有精神?”
  其實他過了沒多久便睡著了。
  也不知道是體力不支,還是吃了藥的緣故,隻在床上躺了不過十來分鍾,他就漸漸睡著了。就連中飯都不願起來吃,她叫他,他卻隻是含糊地“嗯”一聲,然後翻個身又沉沉地睡過去。
  最後沒辦法,聶樂言隻好獨自在外麵吃了碗麵條,回來之後又忍不住拿起藥盒研究了一下,其實就是普通的白加黑,可是廣告裏宣傳的藥效在江煜楓的身上似乎完全起到了反效果——他吃的明明是白片,卻還是一副睡不夠的樣子。
  多奇怪!
  於是她又走到床邊觀察他。
  作業的一場雨在清晨時分就已經停了,此刻雲層裏竟然露出久違的陽光,那一點淡白的金色透過古樸鏤花的窗欞照進來,恰巧停在床邊,空氣裏細小的塵芥便在這些光柱中打著旋。
  他似乎睡得更沉了,枕在雪白的枕頭上,眉宇平靜舒展。
  因為最近剪短了頭發,那張臉的輪廓在充足的光線下愈加顯得清晰分明。此刻那雙狹長深黑的眼睛安靜地閉著,又直又挺的鼻子下麵是薄薄的嘴唇,唇角弧度優美,其實就連下巴的線條也極為漂亮,即使睡著了依舊英俊異常,也難怪平日裏秦少珍總花癡他的長相,更難怪他總是招桃花。
  其實不想管他,可到底還是沒能忍住。聶樂言在床邊坐下來,想了想,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覆在他的額頭上。
  誰知這一下,竟然將他吵醒了。
  他突然皺了皺眉,隨即微微睜開眼睛。
  方才睡得並不大好,大概和藥效沒有關係,他隻是覺得累。
  最近一段時間似乎尤其覺得累。之前是親自領著專家組考察投資項目,然後又經過一番冗長的心理戰才簽下這份令他滿意的合同,緊接著卻又連氣都沒喘一口便陪著聶樂言來烏鎮。
  雖說是旅遊,但事實上他對這裏壓根沒什麽興趣,他不像她,像個長不大的小女生一樣,心裏總是裝著那麽多文藝的憧憬和期待,甚至可以對著一麵古老陳舊的牆壁驚歎半晌。
  這些江南的城鎮,對他來說每一個都長著相似的麵孔,絲毫沒有驚奇之處。
  可是那些在他眼中十分普通的東西,倒了她那兒卻仿佛有著令人欣喜的魔力,讓她流連忘返,愛不釋手。
  而在這裏唯一能讓他流連的,其實隻有她。
  她立在小橋流水邊歎息的樣子,她坐在戲院裏聚精會神地看著皮影戲的樣子,甚至她忘乎所以地盡情穿梭在每一條不知名的深巷中的那些腳步,所有的一切井然統統都讓他覺得格外美好。
  他知道她玩得不亦樂乎,甚至都不想離開了,因為這裏簡直就是像天堂一樣。
  其實他也不想走,因為這幾日對於他來說,竟然也像活在天堂裏。
  聶樂言有些窘迫,根本不知道為什麽這人一醒過來就用這副表情盯著她看,目光深晦變幻,仿佛正在思索些什麽。
  置身於古樸整潔的室內,她的身體有一半正沐浴在清冷但透亮的陽光中,照得烏黑的劉海都閃閃發亮,臉上肌膚卻依舊白皙柔軟,如同某種成熟了的新鮮水果,由於房間裏暖氣的溫度,臉頰邊還隱約洇著極淡的一點粉紅。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駐留,兩個人相距不過咫尺,難得的安寧靜切。
  過了一會,她才下意識地解釋說:“我隻是想看看你發燒沒有。”一邊收回手去。
  江煜楓“嗯”了聲,之前皺緊的眉心這才慢慢舒展開,很快便坐起來不懷好意地盯著她笑:“真是此地無銀。其實我懷疑,你剛才是不是想趁我睡著了,要借機占我便宜。”
  她一愣,不由咬牙切齒:“……去死!”
  “你怎麽老是咒我?”他的眼裏還帶著笑,但那樣子又仿佛有點無辜,結果不等她答話,卻忽然伸出手來拉住她。
  “過來。”
  “……幹嗎?”
  “過來讓我抱一下。”
  看他眯著眼睛漫步著地低笑,她卻不禁大窘:“……你是不是燒糊塗了?”身體下意識地往後一仰,看著他的眼神如同再看怪物。
  “不要這樣煞風景好不好?”見她不肯動,江煜楓隻得自己主動傾身,不由分說將她擁進懷裏。
  ……
  她的呼吸陷在她的發間,仿佛聞到熟悉的香味,那樣清淡而悠遠的花草香,連同著她柔軟溫暖的氣息,令人不忍輕易放手。
  她略略掙紮了一下,因為覺得這樣的情況實在詭異,過去他都很少這樣抱她,這樣長的時間,一動不動,其實他的力量並不大,可她竟然會覺得呼吸困難。
  不但呼吸困難,似乎連腦子裏也嗡嗡直響。
  “別動。”他的聲音適時地低低穿過來,有點曖昧不明的沙啞,堪堪從耳邊拂過,如同上好的琴弦發出蜂鳴華麗的共振,“就一下,一下就好了……”
  她心頭微動,卻不由得停了下來,隻是悶聲質疑:“江煜楓,你到底想幹嗎?”
  “這麽明顯,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就是太明顯太突然,所以才會叫她一頭霧水。
  漂亮安逸的小鎮,雨過天晴的午後,她被他霸道而又如此安靜地擁在懷裏,連同滿室的靜謐安寧,仿佛隻剩下呼吸聲低微地此起彼伏。
  過了一會,努力忽略掉心髒砰砰亂跳的感覺,她又提議:“再給你量量體溫吧。”
  應該是第一次,江煜楓在他近三十年的人生中,終於嚐到了一絲清晰分明的挫敗感,幾乎就要忍不住惱羞成怒。
  “你可不可以暫時不要說話?”
  “哦,可是這個暫時是多久?”
  “直到我允許為止。”
  “那可不行,”她想了想,才又接著道:“恐怕你現在腦筋不清楚,天知道什麽時候才肯允許我再開口說話。”
  “……”
  “聶樂言!”
  “……嗯?”
  不知道為什麽,她這一聲竟應得極為柔軟,就連自己也大吃一驚,仿佛無意識地就順口應了他,聲息從喉間輕輕緩緩地逸出來,微微上挑著眉音,倒更像是帶著嬌嗔。
  江煜楓停了心中亦是一軟,也不由放緩了語氣,停了一會,聲音才從她的發間傳出來:“聶樂言,考慮一下,重新和我在一起吧。”
  他在說什麽?
  她的腦子突然蒙了一下,不禁被他嚇得愣住,反應過來之後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立刻從他那懷抱裏掙脫出來。
  江煜楓仿佛不滿,微微皺起眉,目光很是哀怨:“怎麽?我的話令你很吃驚嗎?你這種反應算什麽?”
  她不由自主的又退後了一點,嘴裏卻說:“江大少爺,玩笑不帶您這樣開的。你是不是太無聊了?還是真的病糊塗了?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如果你真的覺得身邊缺個女伴,那些花花草草們,隨便欽點一個吧,何必拿我尋開心?再說了……”
  “聶樂言,”他的臉色一變再變,最後終於忍不住打斷她,聲音跟著沉下來:“你怎麽就那麽肯定我身邊有花花草草?或許此時此刻我並沒有其他的人選呢?又或許……”停頓了一下,深眸中仿佛有微光極輕地一閃,裏頭有她一時之間看不懂的情緒,他卻隻是看著她,極慢地、一字一句地說,“又或許,我隻想和你在一起呢?”
  有那樣短暫的幾秒鍾,誰都不再說話。
  她仿佛是呆住了,而他,則極有耐心地等到著她的回應。
  終於還是說出來了。江煜楓發現,其實並不是沒有絲毫的尷尬,因為活了近三十年,他還從來不曾對誰說過這樣的話。
  近似於赤裸裸的表白,他一向不屑於說出口,也一直沒有遇到令他覺得應該說出口的人。
  可是如今,那個人出現了,活生生就在他的麵前,一個漂亮的,固執的,但又似乎不待見他的女人。
  他甚至預想到了她的拒絕,可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他想和她在一起,並沒有什麽其他的人選,他隻要她。
  隻要她一個人就足夠了。
  見她還處在遊離狀態中,他終於清了清嗓子,再度開口的時候,又恢複了一派漫不經心的語調:“你在想什麽?”
  “我想……我想我需要靜一靜。”聶樂言蹙起眉心,終於有了一點反應。
  “好,要不要把房間讓給你?”
  “不用。”她有些急促地站起身,畢竟沒有忘記他是病人。
  窗外的陽光虛虛地從眼前晃過,在烏木的床頭櫃上投下斑駁細碎的光片,她的思維似乎這才跟著逐漸複工……
  他說,他隻想和她在一起。
  明明平時是那樣不正經的一個人,說出來的話總是似真似假,可是就在剛才那一刻,她竟然相信了。
  她竟會神思恍惚,幾乎信以為真,心口隨之砰然跳動。
  於是她現在又忍不住仔細審視他,發現他竟然十分鎮定自若,就那樣曲著一條長腿斜靠在床頭,那雙漆黑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隻是那樣平靜地直視著她,仿佛在等著答案,又仿佛剛才說那句話的人跟不不是他。
  剛才——難道不算是表白嗎?
  雖然沒有說“我喜歡你”或者“我愛你”,但那意思,分明就是在表白啊!那麽為什麽,為什麽此時此刻他還能如此地若無其事呢?
  心裏揣著一點點的敬佩和一點點的疑惑,聶樂言最終若有所思地低著頭,緩步走出了房間。
  可是直到第二天搭上回程的航班,江煜楓等待著的那個答案始終沒有到來。
  她既沒有拒絕,也沒有同意,似乎就一直陷在一種莫名的狀態裏,清麗的眉間甚至偶爾露出一副愁雲密布的樣子。
  就隻有這一點,讓江煜楓心裏極度不爽快。
  和他在一起,有這樣令人糾結嗎?
  可又偏偏發作不得。她這個人一向都是這樣,倘若被逼得急了,估計一氣之下會連一點點後路都不肯給自己留下,哪怕事後再萬分後悔也無所謂。
  看,他就是這樣了解她,深刻了解她的執拗與倔強。
  飛機攀升到雲層以上,遠處仿佛就是天的盡頭,橘色的霞光由南到北練成一線,深深淺淺的暈染開來,從舷窗望出去,竟有一種寧靜但驚人的美麗。
  其實她現在的樣子也很美,一張臉陷在半明半暗的陰影裏,卻仿佛有細碎的光點在她發間跳動,她望著窗外靜靜出神,下頜的線條柔和的不可思議,令人幾乎忍不住伸手上前觸碰一下。
  生平第一次對一個女人說出這樣的話,他不逼她,但也不代表會就這樣放任她無限期地裝傻下去。
  聶樂言正盯著機翼下麵那一片浩渺的雲海發呆,結果突然就感覺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
  她轉過頭去,目光澄淨得如同細碎的水銀。才這麽幾天,就好像已經很習慣了他的動手動腳。又或者,她其實一直習慣著,就算是在分手之後,身體裏的某一個部位仍舊保留著對他的記憶。
  如今,這些記憶正在一點一點地逐漸複蘇,如同即將熄滅的火苗卻突然再一次燃燒跳躍起來,並迅速席卷蔓延。
  “我給你三天時間。”他說。
  “什麽?”她微訝,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
  於是立刻拒絕:“不行。”
  身旁的男人挑了挑眉:“怎麽?”
  其實很想直接回答他:“我們是不可能的”,但她最終還是鬼使神差般的說:“……三天太短了。”
  說完就立刻懊惱地要死。
  還有什麽值得考慮的呢?像他這樣的一個男人,對於女人來說簡直如同惡魔或幽靈,充滿極端的誘惑力,卻又讓你根本看不清他的心在什麽地方,又或者根本不知道他有沒有心。
  其實她越想就越懷疑,昨天他說的那些話究竟是不是一時頭腦發熱,抑或是存心逗著她玩兒?因為他過去就常這樣,時不時逗一逗她,倒像是養著一隻小寵物。
  可是話一出口,覆水難收。果然,隻見他摸著下巴略一沉吟:“三天不夠嗎?那你覺得需要多久?”
  她索性得寸進尺,信口開河:“三年吧,怎麽樣?”
  他眯起眼睛,溫熱的指腹狀似無意地從她的手背上輕輕劃過,帶來一陣難耐的麻癢,語氣愈加輕飄:“也就是說,這三年之內你都不會和別人戀愛結婚了?”
  真夠狠的!
  她在心裏咒罵了一聲。現在二十六歲,三年之後豈不是接近三十?到時候淪落成大齡女,恐怕就真的沒人要了。
  看著她變幻不定的臉色,他低低一笑,她卻氣得抿了抿唇,好半天才又說:“你到底玩夠了沒有?”
  “為什麽你總有這樣看我?”
  “因為你曆史複雜。”
  其實他的聲調仍舊有些懶洋洋的,但是眼睛裏笑意已然收斂了起來,眼底一片漆黑深邃,目光卻格外灼然清亮:“這就是你不信任我的原因?”
  她被他突如其來的正經模樣弄得有點窘迫,轉過頭去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而他一時間竟也不再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空姐過來替頭等艙內的幾位乘客送毛毯,又順手調暗了頂上的燈光,她這才用眼角餘光偷偷瞟過去,發現他正闔著眼睛假寐。
  這時空姐恰好走到旁邊,她便朝空姐比了個手勢,又指指江煜楓,美麗的空姐會意,微笑著點了點頭轉身離開,很快就拿著毯子過來。
  “幫他蓋上,謝謝。”她無聲地做了個口型,然後輕輕動了動手指,見他也沒什麽反應,於是便一鼓作氣地將手從他的掌中抽離出來,自己側過身,重新望著機翼上的那一閃一閃的小紅燈發呆。
  原以為這事就這樣不了了之,誰想到幾天之後,江煜楓卻大搖大擺地登堂入室起來。
  起因是銷假後的工作積壓,某天加班晚了,又被老板臨時叫去開了個設計小組的會議,結果趕在回家之前,聶樂言的手機電池就已經消耗殆盡。
  偏偏在最後一刻,接到江煜楓的一通電話。
  她當然正在下樓的電梯裏,旁邊還有好幾位一起下班的同事,他在電話裏問:“你在幹嗎?”
  “剛下班。”
  “我在你家附近。”
  “哦,”
  “你是不是沒吃飯?怎麽聽起來有氣無力的,沒點精神。”
  她確實沒精神,不但沒精神,就連心情都差得一塌糊塗,剛想隨口敷衍兩句,結果手機自動關機了。
  也好,收起黑屏的手機,目光呆滯地盯住液晶板上下不斷跳躍變動的數字。
  身旁的同事還在小聲討論著剛才會議上通報的決定,壓低了的聲音在這狹小的鐵皮箱子裏來回振蕩反射,嗡嗡地傳進耳朵裏,沒來由地叫人一陣心煩。
  上了公寓樓,才赫然發現門口立著一道黑影。
  聶樂言幾乎被嚇了一跳,幸好感應燈在那一刻及時亮起來,樓道裏瞬間一片通明。
  她拍著胸口噓氣,實在沒好氣地說:“你怎麽來了?”
  江煜楓隻是麵無表情的瞅她:“別擺出這副樣子,仿佛見到了鬼。”
  三更半夜的,簡直比鬼還嚇人。
  她開門進屋,他也自覺地跟進來。
  “咦,你這房間沒什麽變化嘛。還是不是女人啊,沙發上堆那麽多衣服,難道平時都沒有時間收拾?”
  她把鑰匙往茶幾上一丟,皺眉道:“這麽晚了,闖進別人家裏是不禮貌的行為。”
  “你今天火氣怎麽這麽大?”他滿不在乎地笑笑,又問:“剛才為什麽掛我電話?”
  “手機恰好沒電了。”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你對我有什麽不滿呢。”
  “我對你能有什麽不滿?”她冷冷地睨他,“你們資本家永遠都占上風,我們永遠都受壓迫,不能有不滿,更加不能反抗。”
  明明她那樣生氣了,可他卻還是好整以暇地坐進沙發裏,薄唇邊的笑意更深了一分:“這到底是怎麽了?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這副樣子像什麽動物?”
  “抱歉,我小時候很少逛動物園。”
  “像刺蝟,而且還是*開了的刺蝟。”
  他笑了笑,仿佛很自然地向她伸手:“過來,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其實她不知道為什麽江煜楓會突然出現在她家門口,也不知道為什麽這麽晚了他還穿著一身正式西裝,連發型和領帶都一絲不苟。
  陷在寬大柔軟的沙發中,聶樂言的聲音隻是有點悶:“KYLE今天開會說馬上要裁員。”
  “這件事,似乎我很早以前就提醒過你了。”
  “……其實也不能算是裁員吧。但是你知道理由是什麽嗎?”她的臉色不好,嘴角亦沉著,“據說是我們部門有人私下撬走了好幾個客戶,害公司蒙受損失。”
  “哦?”聽那語氣,似乎江煜楓一點也不吃驚。
  “你早就知道?”他跟KYLE私交甚好,難怪那時候會那樣提醒她。
  “聽他提過一次。”
  “原來他那麽早就發現有人有異心……”她幾乎不該相信,因為都是每天相處打交道的同事,一夥人聚在一起同舟共濟,最困難的時候一起熬,熬到如今公司風生水起了,又一塊兒跟著守江山。
  應該是這樣的,不是嗎?她和他們天天在一起,加班的時候互相鼓勁打氣,聚餐K歌的時候又爭買單爭麥克風,感覺就像一家人。
  這樣的一家人,又怎麽會做出那種事?所以剛才在會上,她不願相信KYLE說的話,寧願是他搞錯了。
  一個部門十來個人,最後不管是誰被趕出去,都讓她覺得不好受。
  偏偏KYLE那麽篤定。
  平時作風溫和的老板,突然之間搖身一變成了最嚴酷的人,字字犀利,含沙射影,一副不追查到底誓不罷休的態度,幾乎令坐在大會議室裏的一眾人等噤若寒蟬。
  他或許早就知道那人是誰,隻是想逼得那個人主動自首罷了。原來最近公司接二連三流失掉的客戶,竟是因為無間道。
  她情緒低落,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露出若有所思的樣子,仿佛疑惑又仿佛傷感,整個人都縮在沙發裏,愈發顯得纖瘦。
  江煜楓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伸出手一把攬過她的肩膀:“你跟KYLE這麽久,難道不知道公司對於他來說意味著什麽?”
  “可這樣也太殘忍了吧?”她皺眉望著他,“就算確有其事,他也可以直接將那人解雇了,總好過這樣當著眾人的麵……畢竟都是一起奮鬥過的同事……”
  話沒說完,江煜楓已經嗤笑一聲:“婦人之仁。”
  她有點憤怒,他說:“別瞪我,女人就是女人,隻念著那些舊情。你知不知道,你那位同事的做法有多嚴重?KYLE這樣已經算是手下留情,難道還指望給對方一筆遣散費大家好聚好散嗎?”
  她被他教訓的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察覺到他臉上的鄙夷,不由反問:“念舊情怎麽了?又什麽不好?”忽的甩開他的手,假笑道:“難道人人都要像你一樣才好?”
  漂亮狹長的眼睛眯起來:“我怎樣了?”
  看得出來,他不高興了。
  “聶樂言,你始終都在在意我的過去,所以始終不肯給我好臉色看,是不是?”
  “是。”不但在意,而且鄙視,“不過應該也有人能接受你和你那些精彩的曆史,所以,”她站起來走到門邊,做出送客的姿勢,“請你找她們去。”
  江煜楓一動不動,臉上的表情似乎都沉下來了,兩個人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對峙了一會兒,就在她以為他要一怒之下甩門而去的時候,他卻忽然淡淡一笑:“我現在不想去。”
  她的手還扶在門上,隻見他的目光閃了閃,眼底仿佛蘊著深深的墨色,表情卻極為無賴:“你要我走我就走,那豈不是太沒麵子了?”
  她簡直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他不再看她,找到遙控器將電視打開,幾十個頻道輪番按了一遍之後,又皺眉:“現在的電視怎麽都這麽無聊?”
  她仍舊沒好氣:“沒人叫你看。”然後才突然想起來,問,“你今天到底是來幹嗎的?”
  丟開遙控器,他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說:“睡覺。”說完便打了個哈欠,將外套脫了就直接歪在她的沙發上。
  然後又閉著眼睛吩咐:“有沒有毛毯?給我拿一條來。”
  可是,誰允許他這樣了?上次深夜不請自來也是這樣,好像她家的沙發就是為他準備的臨時床鋪。想睡就睡。
  於是她說:“沒有毛毯。”
  結果他也不再說話,將脫下來的西裝外套往身上隨意一搭,就這麽湊合著。
  其實她一向怕冷,所以家裏別的東西不多,唯獨床墊和被子種類齊全,看他那樣長手長腳地縮在沙發上,倒像是委屈了他一樣。
  所以她忍不住問:“幹麽不回家睡去?”
  “……因為這裏更近。”他的聲音仿佛真的困倦,帶著淡淡的慵懶低啞,過了一會兒又說,“不要吵,讓我睡一下就好,十點半我就走。”
  永遠都是這樣。
  雖然平時可惡得很,可是每當他累極了的時候,無論表情還是語氣總會變得那麽無辜,倒像個孩子,輕而易舉便能牽動旁人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聶樂言在沙發邊呆立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找了本書,默不作聲地走回臥室去。
  捧著本阿加莎偵探小說,閱讀的時光不知不覺過得飛快,第二個故事剛剛看到一半的時候,隻聽見大門口輕微的一響。
  聶樂言看了看時間,十點二十八分。
  睡到半夜,突然有熟悉的氣息襲來,隨之而來的是溫熱細密的吻,逐一落在頸後。
  她幾乎被立刻嚇醒,剛要轉身驚呼,卻聽見低低的男聲覆在耳邊說:“噓……是我……”
  鬆了口氣的同時,她卻又跳起來:“你是怎麽進來的?!”
  “我拿了茶幾上的鑰匙。”
  即使隔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似乎也能看見他得意的笑容,她又驚又惱,同時卻又無可奈何:“……小偷。”
  “錯,”他糾正她,傾身親吻她白皙小巧的耳垂,“……是強盜,劫色的那種……”
  從那晚以後,他便常常前來報到。
  有時候是飯局散了就來,有時候則更晚一點,甚至還有幾天是淩晨才悄無聲息地躺上床,對此聶樂言怨言頗重。
  “你這樣,害我晚上都睡不好!”
  “那我以後盡量早一點。”某人大方的說。
  她無語,難道他就不會說,以後太晚的話就不過來嗎?
  其實這段時間很反常,竟然是前所未有的關係密切,至少在過去交往的時候他們還曾因為生活作息不配合,很少天天睡在一起。
  而現在,就在不知不覺中,她的公寓裏已經越來越多地充斥著屬於他的私人衣物。
  周末早上照例睡到很晚才起來,聶樂言熬了一鍋紫米粥,又下樓去買熱騰騰的肉包和花卷,幸好小吃店的老板早就習慣了時下年輕人的作息,所以每到這時候都會特意延長做生意的時間。
  回來之後就看見站在鏡子前麵發呆的男人。
  江煜楓一向都有起床氣,所以她也不叫他,隻是去廚房準備碗筷。結果等端著粥和小菜出來的時候,卻發現他還站在原地。
  鏡子裏的人穿得很休閑,仿佛隨隨便便套了件米白色的毛衣,卻還能顯得英俊挺拔,玉樹臨風。
  她問:“幹嗎呢?”
  “這件衣服是不是你買的?”他在穿衣鏡裏與她對視。
  可是她幾乎忘了,看了看樣式和牌子,一下子竟也記不起來,隻得老實承認:“不記得。”
  “好吧。”他似乎有點掃興,轉身走到餐桌邊坐下吃飯。
  由於早飯吃的晚,之後稍微收拾了一下房間便覺得時間過的飛快,等聶樂言抵著拖把抬起頭來看時鍾的時候,才發現竟然已經是下午一點整了。
  江煜楓正坐在沙發上翻雜誌,拖把拖到跟前的時候,隻是很自覺的將腳抬起來一下。
  她累得氣喘籲籲,心中不由憤憤不平:他吃她的喝她的,如今居然還把她當保姆?!
  於是伸手抽開雜誌,說:“衣服洗好了,你去晾一下。”
  他怔了怔,卻沒什麽異議地站起身,施施然走去陽台上。
  原來她一直以為他是真正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大少爺,家中又長年請著那樣優質的一位鍾點工,萬事不用他操心,可是現如今看來,他似乎也是會做家務的,隻不過平時懶得動手罷了。
  不過就因為見得少,這種機會實在難得,後來聶樂言去水池邊衝洗拖把的時候,竟然一時興起,索性關掉水龍頭,就那樣站在玻璃門後麵看著他晾衣服。
  “你在看什麽?”不期然的,江煜楓突然轉過身。
  她被嚇到,不由嗔怪道:“你後腦勺上也長了眼睛嗎?”
  他笑笑,唇角抿起來:“其實是你的目光太熾熱,令我如芒在背。”
  “謝謝。”她輕咳一聲,又說,“噯,你這樣子真居家。”
  “這是誇還是貶?”
  “千真萬確的誇獎。”因為剛做完家務,未著脂粉的臉上竟也漫著淺淡的粉紅色澤,她笑說,“如果這種事情多做幾次,我都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其實我的優點還有很多,隻不過你沒發現罷了。”江煜楓倒是毫不謙虛。
  “是嗎?”她閑閑的轉過身,“那我拭目以待。”
  家裏收拾完畢之後,他又立刻拉著她出門。
  “你倒是精力充沛,因為做一上午家務的人並不是你。”
  “明明我也貢獻了一份力量。”他說,“我都已經有十來年沒做過這種事情了,難道你就不能重視一點點?”
  她一邊穿鞋一邊撇撇嘴:“十來年?誰信啊。”
  兩人去逛超市,由於工作關係,聶樂言一向都是利用休息天的時間采買好接下裏一整周的必需品。
  一路逛到日用品區,她想起家裏卷紙快用完了,便拿了一提放進車裏。
  結果隻見江煜楓又彎腰去拿沐浴露,她說:“家裏還有大半瓶呢。”
  “你那個明明是給嬰兒用的吧?而且一股奶香,怎麽適合我?”
  拿完沐浴露,又去挑洗發水。
  她故意問:“啫喱水要不要也另外買一瓶?”
  將那些瓶瓶罐罐統統丟進購物車裏,他伸手掐掐她的臉,微笑道:“想得真周到,我也正有此打算。”
  “或許是心有靈犀。”她邊說邊打掉他的手。
  結果就在下一秒,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小聶?”
  聶樂言一怔,回過頭隻見是公寓樓下的一位鄰居,平時進進出出倒是經常碰到,有一次甚至她還跑去人家家裏借過修理用的小工具。
  “喲,這麽巧,你也來買東西?”對方一雙眼睛朝江煜楓打量了半晌 ,笑嗬嗬地說,“男朋友很英俊啊,以前似乎沒見過。”
  “啊,”她遲疑了一下,現在的人都這麽直接的嗎?然後隻得含糊其辭,“是的是的。”
  那鄰居又看看她的推車:“你也趁著周末大采購?你看我也是,最近簡直忙昏頭了,平時一點時間都抽不出來。”
  “上班族,都一樣。”
  她在一旁賠著笑,眼角卻瞟到江煜楓,他隻是閑閑地負著手,既不打算插話,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最後又閑聊了兩句,這才在岔口處分開,臨走的時候人家還不忘真心稱讚:“你們兩個看上去真的很般配啊。”
  “多謝。”聶樂言扯著笑,好歹將對方送走了,結果一轉臉,隻覺得身旁那人正垂著視線看她。
  她斜他一眼:“怎麽,很得意是不是?”
  “得意什麽?”
  “人家誇你英俊啊。”
  江煜楓推著購物車,輕描淡寫道:“這種事實,根本不需要得意。”
  她閉上嘴沉默,選擇無視。
  誰知道等結完帳走出來,竟然又在大門口碰到那位鄰居。
  “東西買得太多了,現在才發現沒辦法拿。”望著滿滿一推車、堆得像小山般的大包小包,對方也有點尷尬。
  聶樂言想了想,提議道:“幹脆坐我們的車一起回去吧。”又轉過頭,用詢問的眼光看向江煜楓。
  “你們在這裏等一下。”他說,“我去把車開過來。”
  有位這樣英俊的男士當司機,而且還出手幫忙搬拎那些沉重的東西,鄰居大姐笑得眼睛都彎起來,到家的時候難免連聲道謝。
  聶樂言微笑:“不用謝,大家住得這麽近。”
  江煜楓也微笑:“不用謝,樂言是我女朋友,幫她的鄰居也是應該的。”
  直到進了家門,將那些日用品和食物各歸各位的時候,聶樂言始終一言不發。
  “你又在鬧什麽別扭?”
  她不作聲。
  “卷紙要放在哪兒?”
  輕輕瞥了一眼,她朝儲藏間一指。
  江煜楓好脾氣地拎著進去,然後空手出來,又看到新整理出來的一堆東西,便問:“洗衣粉放哪?”也不知道為什麽她要買這麽一大包,拎著怪沉的,估計用到明年也用不完。
  結果,那隻纖細的手指再一次朝同一個方向指了指。
  識破她似乎是有意在耍他,江煜楓索性站著不動,直等到她將所有物品都分好類,才一一拿去放好。
  其實看在他難得如此自覺而勤勞的份上,她最後終於憋不住笑出來。
  “一個人蹲在地上傻笑什麽?”不知何時,他正好整以暇地抱著手臂,倚在門邊看她。
  她又可以板起臉:“誰允許你造謠了?”
  他似乎很無辜,眨眨眼睛:“我造什麽謠了?”
  “你幹嗎要和樓下的人說我是你女朋友?”
  “你這人真奇怪。”他搖搖頭,一副匪夷所思的樣子,“在超市裏的時候,她說我是你男朋友,你不也沒否認?既然我是你男朋友,那麽你當然就是我女朋友了。有什麽不對嗎?”
  純粹無賴的理論,她幾乎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反駁:“那個時候我隻是為了給你留點麵子罷了。”
  “哦,那麽我是不是應該多謝你?”江煜楓“哼”了聲,臉上倒是完全看不出喜怒。
  她一本正經地點點頭:“不客氣。”
  周六周日整整兩天,似乎江煜楓都十分空閑,既沒有飯局,也不被公事打擾,就連手機都很少響起來。
  星期天晚上準備晚餐的時候,他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竟然丟下遊戲機,十分好興致地提議說:“你讓開,我來做。”
  其實對此聶樂言倒是十分懷疑,不由問:“你有多久沒進過廚房了?”
  “怎麽?你懷疑我的廚藝?還是害怕我下毒害你?”
  “前者。”她毫不客氣地承認。
  他卻很大方地不和她計較,隻是命令說:“你出去等著。”
  “好吧。”
  他會如此積極主動,簡直就是千年難得一遇。
  其實算起來認識這麽久,她似乎隻吃過一次他煮的麵條,那次還是家裏阿姨請假,外賣電話打不通,而她又恰好燙傷了手,無處個巧合湊在一起,於是不得不勞他的大駕。
  而今天嘛,或許是他心情特別不錯的緣故吧。
  反正也正好了的輕鬆,聶樂言便真的乖乖退了出來,臨走時卻又想起來:“圍裙掛在牆上,看到沒有?”
  他回過頭,美貌都不動一下,一本正經地仿佛在陳述一個明擺著的事實:“用那種東西有損我的氣質。”
  她幾乎當場笑不可遏。
  “……可是等下油星子濺起來,豈不可惜了你這身英國名牌?”
  藍灰色的條紋線衫,竟難得被他穿的這樣好看,仿佛大幅廣告畫裏的模特,很有質感,隻不過此刻站在廚房裏,著實有些不搭調。
  她忍著笑又返回去:“雖然我著圍裙花哨了些,但好歹勝在夠可愛。”見他似乎皺皺眉,卻便並沒有進一步的反對,她趕緊踮起腳尖親自替他圍上。
  那麽好的衣服,真不是這樣糟蹋的。
  在腰後輕巧的係了個蝴蝶結,聶樂言退後兩步將眼前這個英俊修長的男人上下打量了一遍,這才滿意的點點頭,彼岸走出廚房便誠懇地說:“挺好看的,真的。”其實心裏卻在不停地狂笑——原來江煜楓與泰迪熊配在一起是這種效果啊……確實令平時的氣質蕩然無存。
  不過,倒真令人滿意!
  最後端出來幾道菜和一個湯,其實都是家常菜,配料也很簡單,但是拿起筷子一嚐,竟然十分好吃。
  她簡直覺得不可思議,而她仿佛很得意,挑眉說:“別用這樣崇拜的眼神看著我。”
  “可是真的很好吃啊。”她不禁歎道,“你竟然還精通廚藝……”
  對麵的男人微笑,神色頗有點曖昧:“我精通的東西還有很多,你應該也知道的,就比如昨晚那一項。
  ”
  “……”滿頭黑線,當場無言。
  過了一下,她自動轉移話題:“你這牛肉是怎麽炒的?為什麽我每次都捏許多生粉,卻還是不夠這樣嫩滑?”
  “還有這道肉末茄子,和上次我在酒店裏吃到得差不多。”
  “……冬瓜湯也好喝,明明沒放多少幹貝,倒還挺鮮的。”
  她便問便抬起頭,結果才發現對麵的江煜楓不知何時已經放下了筷子,正以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她,薄薄的唇角微微跳著,燈下那雙狹長的眼睛墨黑如點漆,深深蘊著光。
  “怎麽樣,聶樂言,是不是突然發現其實和我一起生活也還不錯?”
  剛剛出差回來,秦少珍就敏銳地察覺到了異常情況,因為短短一次下午茶的時間,坐在對麵的聶樂言就頻頻走神,明顯心神不定。
  最後秦少珍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喂,想什麽呢?回魂啦!”伸出手在半空中晃了晃,知道重新招回聶樂言的注意力。
  “我好不容易出完差,又從辦公室偷溜出來找你喝茶,難道你打算就這樣一直忽略我嗎?”
  “對不起。那麽請問秦小姐,您最近工作還順利嗎?是否忙中有序?還是手忙腳亂?出差一趟有何奇事趣事可以拿來與我分享?”
  “咦,聶樂言,我發現你最近口齒越發伶俐。”
  “大概是近墨者黑吧。”原本隻是隨口這麽一說,然後才察覺到自己的失言,果然,下一刻秦少珍立即眯起眼睛,狐疑地問:“你指的是誰?”
  聶樂言愣了一下,索性沒好氣地答:“江煜楓。”然後又主動將最近發生地事情簡略描述了一番。
  “你說怎麽辦?”她問。
  著時候秦少珍顯然更好奇另一件事:“他做菜的本事是不是和做生意的本事有的一拚?”
  “不知道,我隻知道,你花癡的程度比那些追星的LOLI小女生還要厲害。”
  “多謝誇獎。”
  “不客氣。”聶樂言低著頭喝奶茶,不由得又想起那天江煜楓半真半假的問話。
  該怎麽說呢?
  事實上,確實還不錯。
  而且,她似乎一向都是個很容易適應環境的人,所以當他在她的身邊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的時候,她便真的在不知不覺中漸漸適應了。
  從分手到現在,時隔那麽久,她竟然再一次習慣了自己的生活中有他的存在。
  明明知道這種狀態很危險,可是同時卻又讓人那樣的難以抗拒。
  而同樣讓聶樂言覺得無法抗拒的,則是偶爾抓住上班的空隙發騷擾短信。
  就連她自己也覺得這個新近嚴懲的趣味有那麽一點小變態,不過,沒到這個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因為之需要輕輕動一點手指,然後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去想象江煜楓被她打擾到得樣子,著幾乎讓她的心裏即刻升起一種類似惡作劇般的快感。
  第一次做這種事的時候實在是因為無聊,那天坐在會議室裏開例會,部門的頭兒是出了名的話癆,完全沒有一般設計師簡介高效的作風,因此聶樂言坐在座位上悄悄玩手機。
  隻是心血來潮,便從最近的通話記錄裏調出一個名字,隨手編了一行字,問:你在幹嗎。
  其實江煜楓很少發短信,有事向來直接用一通電話解決,甚至從警對這種一言一語你來我往的拖遝的交流方式表示過隱晦的鄙夷。她當時根本沒想得到回複,運動手指不過是為打發時間罷了。
  誰知道過了一會兒,手機突然發出蜂鳴般的振動。
  屏幕上出現言簡意賅的兩個字——開會。
  她卻像意外找到了同盟者,將手伸到桌下,以一種同病相憐的心情問他:是不是很無聊?
  又過了一會兒,他回複說:不覺得。
  ……
  部門上次還在滔滔不絕,已經由近期公司設計部的加班情況講到今年業界湧現出的新生力量,而聶樂言一直微低著頭,對此充耳不聞,隻專心著力於自己的最新業餘事業——與江某人發短信聊天,順便打亂他的工作步調。
  從那以後每當他有空了,隨便想到什麽事就都會編寫一條文字消息發送給他。
  起初又好幾次江煜楓直接回電話過來,卻都被她一一掐掉,見了麵還不忘疑惑地問他:“噯,難道你交往過的那些女人們都不喜歡發短信的嗎?真是沒有情趣呀……”
  江煜楓似乎很不願意和她探討此類問題,於是便用一個惡狠狠地吻或者更激烈的運動結束話題並懲罰她。
  後來居然也漸漸習慣了,抑或隻是為了遷就他,發過去的短信多半都會回複,雖然還是一貫的惜字如金,通常都是個位數。
  可見他有多麽勉強多麽不情願,而她卻越發覺的有趣起來,簡直就是無聊時候打發時間的最佳途徑。就連秦少珍都說:“拜托你的趣味能不能高雅一點?”
  她捧著手機頭也不抬,隻是笑眯眯地回應:“不能。”
  就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某天,被她經常騷擾著的某人終於問:“這樣讓你覺得很好玩?”
  聶樂言剛洗完澡,濕頭發淩亂的披在肩上,拿著毛巾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才說:“你沒看電視嗎,專家說常動手指有助於延緩大腦衰老。”
  “哦?所以你就專門挑我在開會或者與客人應酬的時候來活躍自己的腦細胞?”
  “……”
  見平時的小伎倆被識破,她索性盤腿坐在沙發上,十分無辜地說:“我不是故意的,誰知道每次都那麽巧呢?”
  “可我記得白天的時候已經告訴過你,晚上有個飯局。”坐在身邊的男人麵無表情,隻是微微挑起眉,語調輕飄飄地問,“你在我喝酒的時候問我什麽顏色的睡衣好看,究竟存的什麽心?”
  “呃……”眼見麵前的黑影有漸漸迫近的趨勢,聶樂言直覺伸手擋在前麵,一邊矢口否認,“當時我正和秦少珍逛商場,看到了所以隨口問問,沒有什麽居心。”仍是一副無辜至極的模樣,眨著眼睛插她點頭保證,“真的!”
  她卻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麽誘人。
  臉上的肌膚在烏黑濕發的映襯下隻顯得瑩白如玉,仿佛吹彈可破,浴袍的領口微微敞開來,露出修長優美的頸脖和胸前的一片若隱若現的春光。其實原本隻是一時興起想要捉弄她一下,可是此時江煜楓的目光卻不由得機身了幾份,停了片刻便真的壓上前去,單手輕而易舉地扣住了她抵在身前的手腕。
  他將她用來擦頭發的幹毛巾丟開,手指靈巧地挑開衣襟鑽了進去。
  “涼!”她噝噝吸著氣,但是躲閃不開,大半個身體都被壓在沙發上,他的呼吸輕緩的從耳邊掠過,一陣發癢,惹得她幾乎笑出聲來。
  “……到底承不承認自己是故意的?”江煜楓的聲音微微有些暗啞,而她似乎並沒聽出來,止住笑聲之後才半真半假的說:“是故意的,就為了提醒你一下我的存在,免得你多喝了幾杯之後就隻記得身邊漂亮的女伴。”
  他掙了一下,漫不經心地笑:“我應酬的時候從來不帶女伴。”
  “不可能吧。”她卻是滿臉的不信任,仿佛驚訝,“難道江大公子你突然轉性了?”
  原本隻是開玩笑,結果江煜楓看了看她,最後隻拋下一句:“信不信隨你。”然後便從她的身上起來,轉身拿了衣服走進浴室去洗澡。
  看他的樣子似乎有點不高興,聶樂言兀自攏好衣領也跟著坐起來,張了張嘴想叫他,可是於是的門已經“刷”的一下拉了起來。
  她愣了愣,也隱隱覺得掃興,於是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去找昨天晚上剛看了個開頭的電視劇。
  第二天江煜楓送她上班,兩人難得的一路無話,江煜楓似乎一直全神貫注地開著車,而她則仿佛困軍,毫無形象可言地倒在座椅裏。昨天電視機看得太晚,直接導致她錯過了作家的入睡時間,結果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了很久,最後也不知道幾點鍾才睡著。
  而最可氣的是,睡在旁邊的江煜楓一直師範安穩,呼吸均勻得讓人心生妒忌。
  其實最近天氣已經漸漸轉暖,好像一眨眼的功夫,滿世界就已經春光明媚,聶樂言公司樓下的那塊綠化帶裏不知何時重新生長出不知名的花草,嬌嫩新研,生機勃勃,一掃整個冬季的陰鬱蕭條。
  所以,就連一向習慣睡懶覺的江煜楓也比以往起得早了一些,甚至偶爾還會大發善心開車送送她。
  到了公司直接去開晨會,好不容易熬到晨會結束了,聶樂言給自己灌下一大杯咖啡,這才覺得精神稍稍有了蘇醒的跡象,然後卻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自己常用的那串鑰匙竟然不在手袋裏。
  如今連辦公桌的抽屜都打不開,於是隻得打電話過去問:“我的鑰匙是不是忘在你車裏了?”
  江煜楓正在簽秘書送進來的文件,看了看手表說:“我現在沒空,你自己過來拿吧。”一副不冷不熱的語氣,這是他們今天的第一次正式對話。
  雖然不大明白他究竟在鬧什麽情緒,就連之前早餐做好了擺在桌上他都沒吃,但是拿回鑰匙是首要任務,聶樂言也顧不得許多,請了個假就打車去他的公司。
  兩個地方格的有些遠,又恰好是上午行車高峰期,一路上盡遇到紅燈,最後乘電梯上去一問,年輕貌美的秘書小姐說:“江總開會去了,這是他吩咐我交給您的。”
  聶樂言從對方手裏接過鑰匙串,那女秘書不但人長得美,而且十指纖纖,膚若凝脂,細膩得連最小的毛孔都看不見,她不得不在心裏感歎一番江煜楓挑人的眼光可真是好,就連這樣的細枝末節都盡善盡美。
  她朝秘書笑了笑,說:“多謝。”就要轉身下樓,結果長而空曠的走廊盡頭突然傳來聲響。
  會議室的門被打開,一列人魚貫而出。
  聶樂言站在電梯前,光滑的金屬雙門虛虛打開,她卻猶豫著是不是該這樣走進去算了。
  最終卻還是鬆開手指,看見再度閉合的門上倒影出自己的影子,她努力讓臉上的表情看上去更加自然一些,然後才轉過頭去等著一行人慢慢走近。
  江煜楓傳深色西裝走在中間,從衣著發型到舉止姿態無一不妥,收斂起四次下玩世不恭的態度,原來他在公司裏竟是這副模樣,氣質卓然,仿佛是真正的眾星拱月,卻又讓人看了心裏不得不服氣。
  見到她,他似乎微微有些訝異,停下來說:“要下樓嗎?正好,一起。”
  不等她反應,一旁早有人摁了電梯的下行鍵。
  在這樣的公眾場合,他對她倒並不見怎樣親密,除了禮貌而疏遠的微笑之外,甚至還十分紳士地比了個“請”的手勢,示意讓她先進電梯。日此態度,估計在場的眾人誰也看不出他們是什麽樣的關係。
  電梯下降的速度十分快,中間並無停頓,其餘的員工都乘了另外一部電梯,所以在這方小小的空間裏就隻有三個人。
  亮紅的數字在液晶板上勻速跳動,四麵都是通透的玻璃牆,可是身處其中,聶樂言卻覺得有些憋氣。
  空氣中隱約浮動著誰身上古龍水的味道,與她的香水交織混合,一陣一陣的暗香襲過來,令她越發覺得暈眩。
  最後暗自深呼吸了一下,聶樂言這才轉過身,朝斜後方角落位置的那個人點頭招呼:“嚴律師,好久不見。”
  似乎因為她的突然出聲,在場的兩個男人都楞了一下,最後還是江煜楓先挑了挑眉,饒有興致地問:“怎麽,你們認識?”
  嚴誠推一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這才說:“是的。”又看向聶樂言,語氣中帶了幾分顯而易見的誠懇:“聶小姐,你好。”
  其實會在這裏遇上聶樂言,嚴誠自己也覺得頗為意外,走出電梯的時候原本有幾句話想要同她講,可是礙於江煜楓還在旁邊,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到了嘴邊的話有硬生生給咽下去,結果隻是這樣一猶豫的工夫,三個人便都已經走到大門口。
  司機講車開過來,江煜楓問:“嚴律師有沒有自己開車來?如果不方便的話,我可以順路送你回所裏去。”
  “不用了。”他忙斂了心思,難免應得有些倉促,“我的車就停在附近。剛才會上體積的幾件事情,回去以後我會向主任轉達。”
  江煜楓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辛苦你了。”
  黑色沉穩的轎車緩緩駛離,一同載走的還有聶樂言。
  嚴誠獨自一人往對麵的露天停車場走去,其實就在剛才他才突然記起來了,原來在很早之前就已經見過江煜楓一次。
  那時候她代替程浩去參加了一場六人晚宴,吃晚飯之後一群人又相約去俱樂部玩斯諾克。就是在那一次,他認識了聶樂言,也正是那一天在俱樂部裏,這個看似斯文又有氣質的美女將一個年輕男人潑了一身的水,幾乎令全場噤聲。
  其實當時他離得遠,整個過程看得並不太清楚,加上中間過道光線幽暗,隻能隱約看見那個男人的側麵,不過當時倒是很佩服對方,因為即使在那種情況下,依舊不見絲毫狼狽。
  後來他們一前一後第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再後來,就一直都沒再出現過。
  現在他終於想起來了,原來那個男人就是江煜楓。
  難怪會覺得有些眼熟,在上個月他們事務所開始正式為江煜楓的公司代理日常法律事務的時候,他就覺得他眼熟。
  知道今天,見到聶樂言坐上他的車,兩個人幾乎什麽都不用說,但是動作默契,令他這個外人在一旁立刻就瞧出了端倪。
  可是最後嚴誠還是掏出手機,給聶樂言發了條短信,因為害怕不合時宜,所以格外字斟句酌,如同對待嚴謹的書麵材料:“如果方便的話,請你衝孔去看看程浩,他最近的狀態不太好,我想或許……你能起到一點積極的作用。
  聶樂言拿著手機,將那短短的幾行字看了又看,知道聽見旁邊傳來聲音:“幹嗎皺著眉?”這才抬起頭來,正對上江煜楓清淺的目光。
  “沒什麽。”她將手機放回包裏。
  他也不追問,隻是看她一眼,大概也覺得挺無聊的,便抽出一本雜誌來隨手亂翻。
  過了一會兒,她仿佛才又想起來,問:“你等下要去那兒?”
  他頭也不抬地說:“醫院。”
  “……去醫院做什麽?”
  “你早上照鏡子的時候有沒有發現自己眉心有皺紋?”他斜睨她一眼,突然一本正經地問,然後又重新垂下視線去看雜誌。
  聶樂言被他說得一愣,真就下意識地伸手去摸,結果卻見他微微勾起唇角,哧地笑了聲:“你怎麽這麽好騙?”
  她不由氣極,回給他一個白眼,訕訕的放下手。
  不過到底因為她這一打岔,直到最後下了車,她都忘記問他這個時候去醫院要做什麽。
  午休時間不長,可聶樂言還是按照嚴誠給的地址去了一趟新城區。
  那是程浩目前住的地方,規劃幹淨整齊,但顯然不如老城區裏的熱鬧繁華,甚至在這樣的正午,小區裏的路上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影。
  按了許久門鈴卻都沒人來盈門,她站在那裏幾乎氣餒沮喪,為了趕時間,午飯隻草草扒了幾口,如今正隱隱距地餓。
  就在她快要放棄的時候,會選的樓梯上終於傳來腳步聲。
  程浩拎著大袋東西,似乎有點吃驚,就停在一樓與二樓的轉角處,好半天才淡淡的問:“你怎麽來了?”
  她這才驚覺,竟然已有一個來月沒有見過他了。原來去了一趟烏鎮回來,又時不時與江煜楓膩在一起,時間就像流水一般快速而悄無聲息地逝去。
  如今看見他,似乎比過去清瘦了許多,濃密的頭發有些長,額前的發梢幾乎快要掃到眉端,臉孔沉默蒼白,倒活脫脫有當年黃山頂上那個迎風而立的清俊少年的幾分影子。
  她隻覺得心裏微微發堵。
  “聽說你休假,我來看看……呃,順路過來的。”麵對這她,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其實後來嚴誠又在電話裏將詳細情況說了一遍,來的路上她已經預想過他現在的狀態,但是見了麵才陡然覺得無力,好像一切語言在此刻都排不上用場,在這樣的他的麵前,他反倒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子,目光倉促心虛。
  “哦,”程浩點了點頭,仍舊站著沒動,“你來辦事?”
  “嗯。”
  她不習慣說謊,所以沒多久便敗下陣來,眼神從他的臉上遊移開來,很自然便落在她手中的那隻袋子上。
  好像突然有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間的呼吸,她隻定定地不再做聲,而他還是那樣平靜無波的語氣,卻更令她覺得難受而又陌生,他說:“抱歉,我現在沒時間請你進屋裏做一下,拿了車鑰匙我還要出去。”
  已經隱約能夠猜到他要去哪兒,她想了想,目光還停留在那一袋香燭紙錢上,隻是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嗎?"
  她想,就當是做個伴也好,總勝過他獨自一個人。
  在這樣的情況下,竟然沒辦法放任自己就這樣走掉。
  冬末初春的山道沒有人煙和車輛,顯得格外冷清路邊枯枝蔓生,就連本該長青的鬆柏立在此處也似乎變得灰暗沉鬱。
  公墓設在山頂,程浩的腳步穿過那一排排整齊林立的墓碑,自始至終都沉默著,所以她也跟著沉默,又或許是根本說不出話來,她想安慰她,可是仿佛這才發現自己大腦中的詞匯是多麽的貧乏無力,因為從沒經曆過這樣的事情,家中極為年長的長輩身體都十分健康。
  他最終在一塊簇新的墓碑前停了下來,蹲下身去擺放香燭和果盤。
  灰白色的大理石碑上嵌著逝者的肖像,其實照片裏的人已經並不年輕,麵孔上歲月的痕跡隱約可見,但是五官輪廓卻依舊秀致娟美,尤其以上眼睛,幾乎與程浩的一模一樣。
  山坡背麵斜斜的延伸下去,不是有微風徐徐掃過,晃動了山崗下濃密的樹影。
  偌大的目的,安靜的至於廣闊的天空下,絲絲流雲恍如最淡的水墨畫,從頭底若有若無地飄渺而過。
  她問:“我給阿姨上柱香,可以嗎?”
  其實素未謀麵,隻是因為長眠於地下的那位是他的母親。
  她沉默著,鄭重其事地跪下來,光亮如鏡的台階上幾乎沒有纖毫灰塵,程浩彎腰取出花瓶中的百合,又換了一束新花放進去。
  那束百合潔白無暇,甚至完全沒有凋零萎落的跡象,鮮嫩的仿佛是剛從花店裏拿出來一樣。她看著他熟練而沉默的動作,心裏突然冒出個念頭:難道她最近每天都會過來上一次香?!
  天氣預報裏說今天是陰轉小雨,果然就在他們回程的途中突然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車窗上很快變蒙上層層霧氣,那些細小的水珠如同疏密錯落的簾子,虛虛地籠在前方。
  可是程浩開著車,卻仿佛絲毫味覺,他沒有開雨刷,眼睛直視著前方,其實那裏已經糊成一片,就連前麵那輛汽車的輪廓都在虛白的水霧中變得模糊。
  她莫名有點擔心,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又或許根本什麽都沒想,因為他的側臉看上去那麽平靜,握著方向盤的手也很堅定,似乎是真的專注在開車。
  前方十字路口高高挑起的交通燈已經變了顏色,右側道路上的四列車陣都換換停止下來,他也停下來,刹車踩得很穩,轉頭問她:“你上班的地方在哪兒?”
  其實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一來一回費了許多時間。
  她下意識地報了個地名,然後想了想才又說:“下雨天開車不安全,你就在地鐵站放我下去吧。”
  他沒做聲,隻是堅持將她一直送到公司樓下。
  最後下車的時候,她問:“你最近都在家嗎?如果我去做客的話,會不會不方便?”
  “隻恐怕沒有好東西招待你。”他竟然笑了一下,可是眼裏仍舊是如水的冰涼與漠然,臉色比那灰白的大理石碑也好不到哪兒去,而琥珀色的眸底那樣深,深的仿佛什麽都倒映不進去,其實她多麽想看到一點他此刻的心思,可是卻發現全都徒勞枉然。
  原來他也會掩藏,甚至掩藏得比一般人都要好。
  聶樂言扶著車門看他,隻忽然覺得陌生,這樣的程浩,讓她覺得像個陌生人。天色陰晦細雨綿綿,嚴誠的話如同悶雷般從腦中隆隆滾過,壓得她有點喘不過氣來,又仿佛是低落,像是那種想要做些什麽,可是卻始終找不到著力點的感覺,正一點一點地將她逼得幾近煩悶焦灼。
  就像嚴誠說得那樣,如今程浩的身上如同覆著一層厚厚的膜,並不堅硬抵觸,可也讓人無法貼近那個真實的他。
  他把自己封閉在那層膜裏,讓旁人看不請他的情緒。
  下午忙完工作之後,剩下的時間聶樂言幾乎都在網上搜索,搜索那些有關抑鬱症的資料。
  如果不是嚴誠,她根本不會知道原來程浩曾經患過抑鬱症,似乎還很嚴重,因為曾一度需要接受心理治療。
  至於為什麽會患上這樣的心理疾病,她上午也在電話裏麵問過嚴誠,可是對方隻是語焉不詳地一帶而過,所以當時有那麽一會兒,她緊緊握著手機,甚至還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大學四年,她與程浩相處了那麽久,那個記憶中的清俊少年,那個會彈鋼琴、曾經與她走的無比接近而後有漸漸疏遠的男生,怎麽會患上抑鬱症呢?
  網上的資料十分齊全,她滑動鼠標逐條逐條地看下去,初時還十分仔細,到後來卻都大多匆匆的一眼略過,似乎心中正有種發涼和驚動的感覺在悄無聲息地擴散蔓延,最後愣了許久,才終於關閉掉所有的窗口。
  其實她不忍去回想,卻又還是回憶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大腦的轉動並不受自己的控製。
  ——今天程浩的聲音,程浩的表情,還有他的眼神,以及開車時候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
  她一邊試圖將它們與網上查到的症狀練習起來,一邊又在下意識地撇清二者之間的關係,徒勞的想要證明那個已知的事實不是真的。
  她不願相信,因為母親的突然離世,再一次將那沉寂已久的抑鬱症狀由程浩的體內引發了出來。
  她甚至也不敢去猜測,此後是否就會如同洪水決堤般,一發不可收拾。
  辦公室裏沒有比二年,鍾曉玲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就見不到人。此時深棕色的門板虛掩著,從門縫中偶爾可以瞥見拿著圖稿資料正從走廊上經過的人影。
  正在心思混亂間,突然鈴聲大作,江煜楓的電話不期而至。
  “晚上和我出去吃飯。”
  “去哪兒?”她盯著電腦桌麵,猶未回過神來。
  江煜楓笑了笑:“去了自然知道。”
  到了下班時間他來接她,車子似乎停在寫字樓正門口好一會了,司機見她終於出來,忙下來開車門。
  坐進去之後,她立刻警惕地問:“不會是去應酬吧。”因為他平時很少用司機,向來喜歡自己開車。
  “不是。”江煜楓側頭看她,“那種無聊的地方,我怎麽會讓你去?”
  這話說的倒是十分中聽。
  聶樂言笑了笑,故意說:“會無聊嗎?可是我每次看你都去得挺開心的呀。”車子緩緩啟動,她尋了個最舒服的位置靠進去,柔軟的真皮椅背,散發著特有的皮革香氣,她微微閉上眼睛:“美酒與美女相伴,應當樂不思蜀才對。”
  這番論調不由得讓江煜楓立刻想起昨天晚上的事,這女人大概真被自己縱容得越發囂張起來,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
  想到這裏,他不禁伸手按了按眉心,仿佛疲倦,也跟著微合上眼睛,慢聲說:“要不以後又應酬你都和我一起去,親身體驗一下你口中那天堂般的生活。”
  “不要。”他說,“天堂留給你,我過平凡日子就好了。”
  “可我希望和你有福同享。”
  她睜開眼睛看看他,感動道:“多謝。”
  倒也多虧了江煜楓,才暫時驅散了壓在心頭一整個下午的陰雲。吃飯的時候他說:“我明天要出差。”
  她放下筷子:“不是才回來不久嗎?怎麽又要出去?”感覺也就歇了一個來月的工夫,以前都沒見他出差得這麽頻繁。
  江煜楓說:“那邊的項目正式啟動,需要我去主持啟動儀式,順便帶著嘉賓過去。”
  “還有嘉賓?是什麽人?”
  她原本隻是隨口一問,他看她一眼,才說:“電影明星。”
  幾乎立刻想到一個人,聶樂言不太確定的又問:“白妍妍?”
  “嗯。”
  她便不再說話。
  這才發現原來心裏還是介意的。自從上次在報紙上看到那幾張偷拍照後,她遠以為自己很快就會忘掉,畢竟每天的娛樂新聞那麽多,紛繁複雜花樣眾多。
  可是事實上並沒有,原來一直都記得。
  其實很想問問他,可隨即又發現似乎沒有那個立場。
  她和他現在究竟算是什麽關係?恐怕連她自己都搞不明白。
  於是她隻是神色自若地重新拾起筷子,開始品嚐這家店裏的招牌糯米雞。
  第二天江煜楓走得很早,甚至都沒和她打聲招呼就乘飛機直飛杭州。
  聶樂言照例手勢妥當了去上班,結果剛到門口邊發覺不對勁。同事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看著鍾曉玲跟在保安的身後從走廊那頭過來,手上還捧著兩個紙箱子。
  聶樂言的腦子裏蒙了一下,然後才迅速迎上去。
  鍾曉玲看到她,竟然微微笑了笑,什麽也沒說就從她旁邊錯身而過。
  走到狹窄,交錯的時候她甚至都能聞到鍾曉玲身上淡淡的香水味,甜美幽靜的蜜桃氣息,是執行力平常最愛用的一款香水,似乎還是去年夏天她們一起逛街在商場專櫃買的。
  她記得,那天合力完成了一項很重要的設計方案,於是兩人決定買東西犒賞自己。她買了一雙鞋,而鍾曉玲則挑了香水,然後又一起去吃大餐看電影,一直玩到深夜才回家。
  她人緣好,無論是在學校裏還是工作之後,都有很多朋友。可是除了秦少珍,幾乎就算是鍾曉玲同她的交情最好,因為每天見麵,相處的時間甚至都遠遠超過了父母家人。
  玻璃門悄無聲息地合上,原本安靜的室內卻像突然炸開了鍋,細小的討論聲立刻從四麵八方傳過來。
  “原來就是她啊……”
  “估計這回老板得氣瘋了吧,都是跟了這麽多年的老員工了。”
  “老員工又怎麽樣?挖起牆角來比誰都狠。”
  “不過她的本事也算打了,平時不聲不響的,居然也陸續撬走好幾家客戶。”
  說到後來,甚至還有更難聽的:“誰知道是用什麽手段呢……”
  聶樂言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聽著各式各樣的感歎、評價,還有不懷好意的揣測與竊笑,那些聲音仿佛一瞬間全都如同潮水般向她湧過來。
  她想,這到底是怎麽了?
  循著低笑聲望過去,遠處角落的位置,兩三個女同事正掩著嘴小聲地嘰嘰喳喳。更多人的則是歎氣搖頭,可是這時候似乎誰也沒有心思坐下來作事。
  有人注意到她,叫了句:“樂言。”
  她點點頭,想象平常早晨上班打招呼那樣微笑著回應,可是努力了一下才發現,竟連嘴角都抬不起來,於是隻得拎著手袋匆匆走開。
  少了一個人的東西,辦公室一下子空了許多,聶樂言覺得很不習慣。其實更多的還是震驚,坐下之後仍在試著消化剛才看到的那一幕。
  這是她入行以來第一次經曆的離職場麵,結果恰恰是她平時最親密的同事,以這種原因、這種方式離開。
  可是她不敢相信,鍾曉玲就是那個讓一貫溫和的KYLE在會上變臉的人。
  鍾曉玲出賣了公司,連接帶走幾位客戶?
  可是,為什麽?
  她們明明都是元老級的員工,當初跟著KYLE一點一點熬過來,在最艱難的時期甚至試過十幾個小時連續加班工作。那時候沒人喊累,因為全心全意。
  可是才不過短短幾年的工夫,一切就全都變了。
  曾經最親密的夥伴和戰友,如今變得令她覺得陌生,覺得不可思議,有人背叛,有人譏諷,更有人幸災樂禍,似乎這一切都想一個夢,隻有在夢裏才會發生這樣荒謬的事。
  怪不得,最近鍾曉玲常常玩失蹤,連班都不肯好好上,又把棘手的客戶扔給她,還問她是否願意跳槽……
  著一係列的活動似乎已經在暗地裏進行了很久,可是知道今天她才恍然大悟。
  一個人坐了好一會兒,聶樂言才從包裏掏出手機。
  其實更像是下意識的動作,她撥了江煜楓的電話。
  他說她念舊情太傻,或許是真的有點傻,或許隻有她最天真,傻乎乎的以為現在還和從前一樣。
  度數的時候曾經聽人說,工作以後沒有真正的朋友。她過去不信,知道今天早晨來公司的路上為止,她仍不信。
  可是現在,喜愛你在她突然有點迷惑了……因為鍾曉玲,因為門板外頭的眾生相。
  電話很快通了,一聲,兩聲——悠久的長音從聽筒裏不緊不慢地傳過來。
  江煜楓沒接。
  既然開著機,那就表示已經下了飛機,可是她不知道為什麽他不接電話。他的鈴聲一直以來都是那種最簡單的手機自帶隱約,還加了振動,應當不容易錯失來電才對。
  最後是機械的電腦女聲:您所撥打的電話……
  她摁下了紅色的掛斷鍵,心頭愈加覺得沉——原來有話想說卻又抒發不出去,是這樣難受的感覺。
  上午召開臨時會議,又KYLE親自主持。
  對於鍾曉玲的事情,他竟然隻字未提,看來果然是早有預料和準備,卻也不知道究竟用了什麽方法才將她逼出來自行離開。
  或許有些手段,旁人並不清楚。
  會上隻是對目前的崗位做了一點調整,調了另一位男同事暫時接受鍾曉玲原來的事務。
  KYLE說:“辦公室暫時不用換,以後有什麽問題你與樂言多交流。”
  那同時應了聲:“知道了。”
  聶樂言也點點頭,卻懶得抬眼去看他,她記得,剛才發表評論最大聲的人就是他。
  一直到下午三點多,江煜楓都沒有回電話過來。其實她最近倒是又接了一個案子,之前與寧雙雙的合同已經基本完成了,而那個鬼靈精的小丫頭也終於被她的家人重新召回法國去。臨上飛機錢抱著她依依不舍,要求她有空就去法國看她。
  那天江煜楓也在,負著手站在一旁,淡淡地說:“時間到了。”
  “三個,你越來越沒人情味了。”寧雙雙幽怨地看看他,“小心以後娶不到老婆。”
  “這不用你操心。”
  “我是在替樂言姐操心。”
  聶樂言站在一旁,隻覺得苦笑不得,最近這對兄妹的談話似乎常常都要扯上她。
  找了個去和客戶商討設計細節的借口,她收拾好東西提前從公司溜了出來。
  下午時分正式最熱鬧的時候,初春的城市沉浸在一片融融的暖意之中,陽光落在樹影間,仿佛撒碎了的閃耀金片。
  在路邊攔了輛計程車,一路駛到新城的某個住宅小區裏。
  程浩果然在家,她心情低落,卻還是努力揚起幾分笑意,說:“我來做客了。”
  他看到她,似乎楞了一下,然後才側身讓開,腳步似是不穩。
  外麵陽光正好,可是屋子裏卻十分昏暗,所有的窗簾全都緊緊閉合著,隻有幾處微微留著縫隙,漏進一絲光線。
  空氣裏漂浮著明顯的酒氣,客廳的茶幾上倒著淩亂的啤酒罐,正對著沙發的那台電視開著,卻沒有聲音,裏麵放著拖遝冗長的廣告,主持人的嘴巴滑稽的一開一合。
  聶樂言心下微凜,問:“你喝酒了?”
  隔得這麽近,才終於看清楚程浩的麵孔,即使在這樣的暗處仍舊顯得蒼白削瘦,眼睛和兩家都微微凹陷下去。他並沒想到她回來,所以穿著最普通的運動衫和運動褲,頸後黑發的發尾掃下來,被帽子遮住。
  這樣不修邊幅,與過去判若兩人。
  其實不用他回答,就已經能夠看出答案。因為他似乎連站穩都有些費力,開了門之後就一直倚在牆邊,比起眼睛不說話,隱隱聽得出呼吸沉重。
  她怔了怔,才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扶他:“去沙發上吧。”
  誰知手指剛剛碰到他的胳膊,他便像觸電般猛地一震,她被嚇了一跳,抬起頭正對上他睜開來的眼睛。
  隻有電視裏發出忽明忽暗的一點光,他似乎醉眼迷離,眸底閃閃爍爍,一聲不吭,隻是這樣看著她,仿佛在研究什麽,又仿佛隻是呆滯。
  她知道他醉了,因為她喝醉的時候也是這樣神誌遲鈍。
  見他似乎沒有抗拒的意思,她才輕輕扶住他。
  坐進沙發的那一刻,他卻突然拉住她的手。
  “我去給你倒杯水。”她好脾氣地說,一邊試圖抽出手來。
  可是他竟然握得很緊,一絲也不肯放鬆。
  沒想到喝醉了的人力氣也這麽大,她又掙了掙,他低聲說:“不要走……”
  他坐著,她站著,他就這樣微微仰著頭看她,那目光在湖南啊的房間裏顯得同樣晦暗不明,她覺得他是在看她,又恍如是透過她在看著別的什麽東西。
  低啞的聲音又重複了一遍:“不要走……”其實更像是低喃和自語,她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聲音:“你醉了,我去倒杯水給你。”
  他不再說話。
  兩個人就這樣僵持了好一會兒,緊握的手指終於有一點點鬆動。
  她看見他的眼睛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微微一閃而後又倏忽幻滅,以為他累了,便趁機將手抽了出來,偏偏動作還不敢太大。
  轉身走去廚房的時候,她仔細找著牆邊的電燈開關,結果卻又聽見身後的人說:“……對不起。”
  她楞了一下,試圖跟他開玩笑:“這個時候你應該說謝謝。”
  程浩閉著眼睛,整個人陷在寬大的沙發裏,顯得那樣消瘦,竟似不真實一般,如同一個影子就要隱沒在黑暗中。
  他並沒有聽見她的話,隻是低聲的、語無倫次:“曉璐……對不起……我很想你……”
  原來是這樣。
  心中突然微微震動。
  原來他是真的一直想著一個人,因為心心念念,所以才會在這樣的狀態下還能交出對方的名字。
  恍如頓悟,聶樂言呆立了片刻,才一言不發地走進廚房。
  飲水機,燒水壺,玻璃杯,白砂糖 ,蜂蜜,一樣一樣全都在擱在台子上。
  她將壺裏裝滿水,又插上電源,橘色的指示燈亮起來,很快便聽見“呼呼”的低微的沸騰聲。
  衝洗幹淨的被子剔透發亮,倒了小半杯開水進去,又拿到飲水機下去兌溫。
  她想,曉璐,是個什麽樣的人?
  蜂蜜擠出來,那晶瑩的一抹黃色緩慢旋轉下沉,漸漸化開在水中。
  她拿著唐詩一邊攪拌一邊默念,曉璐……曉璐……腦海中似乎終於有什麽東西閃亮了一下,匆匆劃過,恍若驚鴻。
  那隻手不由自主地停下來。
  ……小鹿。
  原來竟是這樣。
  他常年帶著的手機鏈,那隻從未離開過他身邊的水晶製成的小鹿,那一日在火車車廂裏搖晃閃耀,七彩斑
  斕得幾乎奪人心魄。
  原來……原來從那麽早開始,就已經注定了她的投入是得不到回報的。
  此刻窗外的陽光如同一捧金沙,靜靜流淌在實質隻見,可是輕輕一握它便又從指縫中悄悄漏走,消逝得無影無蹤毫無聲息,仿佛這麽的多年的時光,和這麽多年的感情。
  蜂蜜水兌出來,結果才發現程浩已經歪在沙發上睡著了。呼吸微沉,可是樣子越發沉默,隻有眉心還是微微皺著。
  她剛找了條毯子給他蓋上,門鈴就響了。
  嚴誠買了許多事物過來,一一丟進冰箱,然後拉開窗簾,收走茶幾上的空罐子,並到處搜羅未開封的酒。
  "最早發現他有抑鬱症的時候,也是這樣嗎?”聶樂言站在身後問。
  嚴誠想了想,說:“那時候還是高中,他還沒學會抽煙喝酒。”
  聶樂言不由一驚:“高中?”
  “……對。”
  “到底是什麽原因?”她皺起眉盯著嚴誠,“那時候才十幾歲,又怎麽會患上抑鬱症?”這在她想來,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停下正在翻櫥櫃的手,嚴誠回過頭,看了看她,有那麽短暫的一刻他似乎由於不定,目光藏在鏡片後頭微微有點閃爍,知道最後才像是終於下了什麽決心般地說:“當時有個同學死了,給我們的打擊都十分大,而他和那個同學的關係最要好。”
  “……是這樣?”聶樂言想了想,忽又問。“你知不知道曉璐是誰?”
  誰知嚴誠居然愣了愣,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怪異,反問她:“你從哪裏聽到這個名字的?”
  她猶未察覺,隻是回頭看了看沙發上半睡半醒的那個人:“是他剛才說的。所以我想……”她想,如果可以的話,現在能將程浩從這種狀態中解救出來的,應該不是她,而是那個叫做曉璐的人。
  嚴誠卻不說話。
  牆上掛著始終,屋子裏靜的都能聽見秒針跳動的聲音。
  一下一下,輕緩規律,清晰地仿佛敲打在心上。
  事實上,聶樂言的心頭也確實輕輕震了一下,因為他聽見嚴誠終於肯開口,聲音微沉,如同從山穀寂靜地深淵中傳來的回音:“周曉璐,就是那個去世的高中同學。”
  清風搖動樹影,鮮翠幼嫩的枝葉摩擦著沙沙作響,斑駁交錯的光影落在窗台上,那一刻仿佛時光流轉,倒回到遙遠的從前。
  “我,程浩,還有曉璐,我們三個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從幼兒園開始就在同一個班,又都住在單位的大院裏,可以算得上是真正的青梅竹馬。那時候程浩的父母因為工作關係被長年派駐在外地,他便跟著姑姑生活。他從小就頑皮,人卻十分聰明,逃課打架的同時居然還能次次考滿分,所以令老師很頭疼,而他姑姑平時也忙,幾乎管不到他,偶爾想起來才會督促他練琴。我記得有一段時間他很少回家吃飯,常常下了課便領著我們一幫男同學出去玩,直到天黑了回來就去我家蹭飯吃。”
  “又時候也會去曉璐家,因為他們是同桌。說來也很奇怪,從小學到初中這麽多年,卻幾乎有大半的時間他們都是同桌。他和她很隨便,隨便得就像哥們兒一樣,而他的母親有和小路母親是同學,淵源深,所以周家一直都很照顧他,也喜歡他,將他當做自家兒子那樣對待。……後來漸漸長大了,可我們三個的關係還是那麽好,尤其是他們兩個人,感情好到讓旁人都嫉妒的地步,於是也常有同學開些不著邊的玩笑,就像現在說誰和誰傳緋聞那樣。他們暗地裏會說程浩喜歡周曉璐,也有說周曉璐暗戀程浩的,因為他們兩個人是那麽優秀,成績好,又有才藝,一個會彈鋼琴一個畫地一手好畫,另外曉璐的小提琴也拉得很棒,學校的文藝節目倆人常常同台演出。大概就在那個年齡段的人的嚴重,都會覺得他們很般配。”
  “麵對這樣的謠言,他們居然很默契地一直選擇不去回應,既不承認也不反駁。說來我當時也傻,竟完全沒看出來他們之間會有什麽,以為就真的是從小玩到大的鐵哥們兒,從來沒懷疑過什麽。一直到高三上學期……”
  會議的聲音道這裏戛然而止,五段的靜默將聶樂言的神緒牽了回來,她似是有些恍惚,氣息弱弱的:“高三上學期怎麽了?”
  其實心中隱約有不好的預感,已經大致能夠猜到接下來的事。果然,嚴誠停頓了片刻,才接著說:“開學沒多久曉璐就生病住院了。具體是什麽毛病,當時誰也不曉得,老師隻說她會休課一段時間。我們去醫院看她,也問不出什麽端倪,隻是我和稱號都知道挺嚴重的,因為每天中午和傍晚放學的時候都會看見曉璐的爸媽輪流往醫院跑,麵容憔悴。後來時間越拖越長,她始終不回來,班裏漸漸有了流言。某天幾個男生談起曉璐,其中一個就半開玩笑地說了兩句不好的話,說聽講曉璐得的是白血病。結果被程浩聽到,當場就上前和人打了起來。”
  “……那時我第一次見他為了一個女生打架,甚至驚動了校領導,情節十分嚴重,差一點就被處分了。後來我單獨去醫院看曉璐,竟然發現他也在,病房裏隻有他和她兩個人,他坐在床邊,而曉璐蒼白的臉上都是淚水,摸著他受傷的額角,眼神裏仿佛僅是心疼,毫不遮掩的心疼。”
  嚴誠頓了頓,歎口氣,沉浸在往事中欷歔不已:“那天我就隔著門上的玻璃看著他們,後來到底還是沒有走進去。”
  後來證實周曉璐果然得了白血病,應該是家族遺傳,因為她的外婆就得這個病去世的。
  那樣年輕的花一般的生命,還沒來得及綻放就已經凋零,葬禮的時候男男女女許多同學都泣不成聲。
  他也在哭,當時完全不覺得一個男子漢流眼淚有什麽丟人的。從小到大的感情,十來年的朝夕相處,如今那個人突然就從生活中消失了,再也見不著了,化作塵土青煙,就這麽消失了。
  可是隻有一個人例外。
  從頭到尾,程浩都隻是靜靜的站在一腳,他的麵前就是白色的花海,怒放的白薔薇和他的臉色差不了多少。
  可他隻是沉默,一言不發地沉默,眼睛盯著某個方向仿佛出了神,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有。
  時鍾的秒針仍在滴滴答答地跳動,長久的安靜之後,聶樂言才輕聲開口,像是害怕驚動了什麽,又似乎是在歎息:“所以後來,程浩就得了抑鬱症,對嗎?”
  “嗯。”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嚴誠才陡然驚覺,原來程浩對曉璐的感情竟有那麽深,深到用封閉自己的方式來麻痹痛覺。
  他覺得自己錯過了很多事,為沒能及時察覺到好友的情緒症狀而自責,他甚至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他也想不到,那種少年的愛戀,原來同樣也能驚心動魄,刻骨銘心。
  “你知道嗎,其實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和曉璐很像,倒不是五官像,而是某種感覺。雖然她從小也很漂亮,一直都是班花校花,就連最後生病了,在我看來仍然沒有哪個女生可以比過她。你們最像的地方是笑容,笑起來的樣子簡直像極了。”同樣的溫暖,如黑夜中的一汪春水幽幽漾著波光,眼裏仿佛倒映出璀璨的星芒。
  聶樂言愣了愣,才勉強一笑:“是嗎。”想想又問,“你說,她會拉小提琴?”
  怪不得……多年前的那場文藝匯演之後,那個清俊的男生站在禮堂前,見到她似乎微微有些差異,然後抿著唇角揚起一個溫柔的弧度,直視著她說:“沒想到你除了牌技好之外,小提琴拉得也那麽漂亮。”
  一貫有些倨傲的麵孔卻在那一刻帶著暖意,眼神明亮閃耀。
  他主動借傘給她,說:“拿去吧。”
  或許那時候,他隻是因為看著她而想起了一位故人。隻是因為她們很像,所以才和他有了日後親近的交情。
  往日的場景如電影重放般一幕幕浮現出來。
  他背著他走過常常的林蔭路。
  他在生日宴的酒後幾乎親吻到她。
  她在茫茫海邊的沙灘上低聲說對不起。
  多年後再相見,他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上黑暗的樓梯,卻又在幾天後聽見小提琴三個字而臉色猝變,幾乎是倉皇離去。
  終於,時至今日,他的矛盾與徘徊,他的若即若離,他帶給她的所有憧憬與失望,一切的一切似乎都終於有了解釋。
  記得有一回秦少珍與交往多年的男朋友分手,沮喪失落之餘感慨道:“都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這話果然不錯。倘若愛錯了人,真苦。”
  真苦。
  這樣的滋味她也嚐到過,自己的心意在程浩的麵前,曾經就如同小小的獅子投入廣闊深沉的汪洋中,激不起半點漣漪。
  那唯一一次盡在咫尺卻最終錯失交臂的親吻,那唯一一次在樓梯上手心貼住手心的曖昧,大約都隻是他的一時衝動。
  麵對著她,或許他也衝動過,可是終究抵不過那個長留在他心中的女生。
  那個讓他在失意、壓抑,甚至醉酒的情況下,情不自禁呢喃出名字的女生。
  青梅竹馬,年華早逝,她如何能夠敵得過她?
  歲月的力量太強大,如同一隻翻雲覆雨的手,可以隨意抹平一切記憶,卻也可以重重的加深所有的色彩。
  周曉璐就是程浩心中那一筆最深刻的印記,可笑她還執意守了這麽多年,倔強偏執到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一直等到今天才終於知道原因。
  她不再做聲,遠以為會有巨大的傷感和震慟隨著真相的揭開迅速接踵而來,可其實並沒有。
  此時此刻,隻是覺得恍然。
  她心疼他這些念來懷念一個人的痛苦,甚至還因為周曉璐的失去而感到惋惜,卻偏偏不為自己難過。
  原來是真的漸漸放開了——那段他給與她的最好時光的愛戀,終究在不知不覺中匯入了時間的長河,一去不複返了。
  臨走的時候程浩還沒醒,她悄聲問嚴誠:“需要找個心理醫生嗎?如果他不願意接受治療怎麽辦?”
  “放心,醫生已經聯係好了,是市裏最有資曆最權威的。倒是就算是硬駕著,我也會把他弄過去。”
  他又問:“你還生我的氣嗎?”
  “我為什麽要生你的氣?”聶樂言的樣子似乎不解。
  嚴誠怔了一下,笑道:“看來你的記性不太好。”
  “其實沒什麽要緊的,該忘記的事情就忘了吧。”她也微微一笑,又低頭去看熟睡在沙發上的人,聲音平靜,“我走了,又任何需要都可以聯絡我。”
  嚴誠送她到樓梯口,突然又隨口提起一件事來:“你現在是不是江煜楓的女朋友?”
  她奇怪,下意識反問:“呃,你怎麽知道?”
  “看出來的。”他說,“很明顯。”
  那樣不經意中流露出來的默契,或許隻是短短幾秒鍾,卻也隻需一眼便能看穿。
  他笑了笑:“其實通知你程浩的事情,我後來想想又覺得不太妥當。”
  為什麽?
  她一愣,然後才反應過來,連忙說:“這沒什麽,我們是朋友,照應一下也是應該的。”
  聶樂言回到家,仿佛剛剛打過一場硬仗般疲憊,花灑裏的熱水噴出來淋在身上,令她幾乎不想移動腳步離開。
  一直以為自己付出得足夠多,如今才發現其實每個人都一樣,至少程浩對周曉璐的愛和思念,不會比過去她對他的少。
  她隻是在環環相扣的愛情生物鏈裏,站錯了環節。
  在浴室裏就音樂聽見手機在響,可是她不想動,在裏頭賴了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走出來。手機屏幕上顯示著江煜楓的名字,她回撥過去,問:“上午為什麽不接我電話?”
  “怎麽,想我了?”
  他似乎在低笑,聲音遙遠而微啞,仿佛有氣無力,她質疑道:“你在幹嗎?”
  “躺在床上給你打電話。”
  這不是廢話嗎?
  一邊擦頭發,一邊又聊了兩句,卻越發覺得不大對勁。
  又問:“啟動儀式順利嗎?”
  “電視裏正在報道,看起來還不錯。”
  她立刻揪住語病:“什麽叫看起來還不錯?你不是親自參加嗎?”隨手抓起遙控器找到那邊的衛星台,果然在熱鬧的場麵裏沒有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江煜楓在電話那頭靜默了一下,才說:“有點突發狀況。”
  “怎麽了?”
  他又笑,聲音仍舊低低的:“暈機,所以去不了。”
  “騙人吧你。”不是沒有一起出過遠門,他在飛機上的精神一向好得不得了。
  “江煜楓,你快說實話,到底怎麽回事?”
  “看樣子你在擔心我?”
  她是有點擔心,因為感覺怪怪的,他今天的一切舉動都挺反常。
  “我不是和你開玩笑的,你再不說我可要生氣了。”她威脅他。
  這一回,終於真真切切地聽見他的笑聲,似乎十分愉悅,聶樂言氣得就要掛斷電話,結果他才終於肯說:“下飛機的時候是真的暈了一下,然後就回酒店休息了。”
  她聽了不由一愣:“這麽嚴重?怎麽會暈的?現在醫生怎麽說?”
  又是一陣短暫的靜默之後,江煜楓很平靜的斷定:“看來你真的在擔心我。”
  她不說話,或許是懶得搭理他,隻是一徑埋著頭在抽屜裏翻找了一通。
  江煜楓隨口說:“其實也沒什麽要緊的。隻不過我現在感覺很無聊,電視節目太差勁了,原來現在的廣告業都這麽發達了。”他又提議,“你既然關心我,不如過來陪我吧。”
  “好。”誰知聶樂言竟然一口應下來,兩隻手指夾起身份證,說,“我現在就去訂機票。”
  “要不要我讓秘書幫你訂?”
  “不用了,不是有114訂票熱線嗎?打個電話直接送票上門。”
  “那好,我等你。”
  兩個人又閑扯了幾句才掛掉電話。
  江煜楓自然是不信的,以為所謂的訂機票隻不過是句玩笑話,因為他自己就是在和她隨口開玩笑。所以,當聶樂言好端端地出現在門口的時候,他著實愣住了。
  “原來你也會有這樣的表情啊。”聶樂言覺得十分有成就感,某人呆掉的樣子讓她忍不住想大笑。
  他一把拉住她:“你居然跟我玩這套!”眼裏卻是淡淡的笑意,將她拉進懷裏重重的吻了一下才肯放開。
  他身上有很好聞的氣味,像雨後的原始僧林,帶著清新而神秘的誘惑,她深呼吸了一下,才說:“一時衝動。”
  卻是是一時衝動,訂了機票之後才仿佛恍然醒悟過來,怎麽自己也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好像已經忘了第二天還要上班,隻是聽著他的聲音就覺得應該立刻飛過去陪他。
  或許是白天程浩的往事帶給她無形的撼動,當身邊的那個人突然之間消失了,再也看不見摸不著了,該有多麽可悲?
  所以在那一刻她隻是順著心意,在心底強烈的欲望驅使下,就算江煜楓不要求,她原本也打算過來看看他。
  “嗯,你這份衝動倒是挺少見的。”唇邊和眼角都還帶著笑意,江煜楓托著下巴仔細的研究她,似乎還沒有方才那一刹那的驚喜中回過神來。
  “可我現在已經後悔了。”聶樂言說,“看你生龍活虎的樣子,我明天又該怎麽去上班?”
  “打電話請假。”
  “不行,我的年假在上會來這裏的時候就已經休完了。”
  “那就讓他扣工資好了。”
  “不是你的錢你當然不心疼。還有,幹嗎一直看著我笑?真詭異!”她故意皺眉說。其實一點也不詭異,反倒很勾魂,那雙眼睛狹長明亮,泛著深深淺淺的光,果真像秦少珍說的那樣:實在是很桃花。
  深夜趕一趟飛機,可不是為了受誘惑來的,她好歹沒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又問:“你今天到底是怎麽回事?”禁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他,似乎除了臉色差一點之外,其餘都還好,就連此刻穿著睡衣都照樣顯得風度翩翩。
  江煜楓慢慢斂了笑容,之前上揚的嘴角也沉下去,不說話,烏黑的眸底瞬間變得幽暗深邃。
  她楞了一下,居然有點被他的樣子嚇到,不禁微微急了:“快說啊!”
  他隻是牽起她的手,說:“過去坐。”
  她難得乖巧地跟他一通坐到床邊,下一刻就被他抱住,他將下巴抵在她的頭頂,聲音低低的,似乎沉重:“我昨天不是去了醫院嗎。”
  “嗯。”
  “因為最近常常會覺得不舒服。”
  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哪裏不舒服?”
  “心髒。”
  “那醫生怎麽說?”難道是心髒出了毛病?這下她連一動都不敢動了,任由他抱著,靜靜的等著答案。
  “醫生說……”
  她有點緊張地抿了抿唇。
  “是疲勞過度。”
  “……嗯?”聶樂言怔了怔。
  “醫生說是因為疲勞過度,身體一時符合不了,休息一陣就好了。”頭頂上的聲音快速響起來,卻明顯不似方才那般有氣無力的低啞。
  “……江煜楓!”她反應過來,幾乎惱羞成怒,憤而推開他,怒氣衝衝地指控,“你居然敢騙我!”
  “你剛才幹嘛裝成很嚴重的樣子?”她是真的被嚇了一跳,而且他的臉色確實不好,以為他年紀輕輕心髒就出了問題,那以後該怎麽辦?
  “我沒裝。”他卻仍是那副表情,一本正經地說,“隻是感動你這麽晚了真的過來陪我,所以想抱一抱你。”
  她狠狠地剜他一眼,簡直氣得不想理他。
  過了一會兒,他說:“其實我喜歡見你關心我的樣子。”
  她還是不說話,心底卻像有根細弦在輕輕震動。
  “你這樣突然出現,我真的很高興。”
  他幾乎從沒對她說過這樣的話,用這樣的語氣和表情。所以大概自己也覺得有些別扭,話音剛落就轉過頭去。聶樂言不禁呆了片刻,而後胸口立刻湧起一片暖意,仿佛還滲著絲絲的甜味,悄然溢滿心田。
  原來是這種感覺。
  她覺得奇妙,似乎是第一次發現原來世界上還會有如此美好的感覺。
  燈光如水,落在二人身上,一室的靜謐在流淌。
  她忽然主動湊上前去,說:“我有點困。”
  “那就睡覺。”江煜楓隨手關了燈。
  他在黑暗中找到她的臉,由淺到深地吻她。
  細密的氣息落下來,她還不忘抓住機會提要求:“嗯……剛才那種話……以後能不能多說幾次?”
  “不行。”
  “為什麽?”
  “多了就不稀罕了。”他停下來,用鼻尖抵住她的鼻尖,循循誘導,“再說了,你現在能不能專心點?”
  “……可是我困。”而且不甘心小小的要求就這麽被駁回,所以需要抗爭。
  “等會兒就不會困了。”他順勢推到她,並借著吻她,溫軟的嘴唇一路向下,掠過每一寸肌膚。
  果然,她很快就覺得瞌睡蟲跑得無影無蹤,在理智也跟著飛走之前,又模糊呢喃地質疑:“醫生不是讓你多休息嗎……”
  “醫生叫我多運動,才能增強體質。”
  好吧,她徹底放棄了,即使在這種時刻,她仍說不過他。
  回去的路上,聶樂言好像才終於想起來,便問:“咦,白妍妍呢?”
  “不知道。”
  “真可惜,本來還想找她簽名的。”
  坐在候機室裏,江煜楓掃了她一眼,不壞好意地笑:“難道你不吃醋?”
  不提還好,一提她就想到那些照片:“對哦,你跟她是怎麽回事?”
  “普通交情。”
  “普通交情會三更半夜單獨去吃宵夜?”
  “你不相信也沒辦法。”他挑挑眉,“既然你早就看到那些照片,為什麽一直不問?”
  她冷哼一聲:“我在等你主動坦白呢。”
  她以為他不會講,誰知他低頭看了一會兒雜誌,卻突然語氣平淡的說:“那天就是約她談代言的事,因為恰好有私交,所以順便出來聚聚。”
  愣了愣,她才點頭:“哦。”
  他又看看她:“哦是什麽意思?”
  “勉強相信。”
  “多謝。”他放下雜誌,拉著她的手站起來,“以後我說的話你都應該相信。”
  航站樓的一整麵都是明亮寬闊的落地窗,迎著窗外暖洋洋的日光,她微微眯起眼睛問:“為什麽?”
  他睨她一眼,似乎認為這個問題沒有回答的必要。
  他的步子大,她被牽著緊跟了兩步,在地勤人員的微笑注視下,兩人一起踏進長長的廊橋。
  “可是你的曆史不太清白,讓人怎麽相信?”過了一會兒,聶樂言還在繼續著剛才的話題,不依不饒。
  下一刻,一雙手就伸了過來,輕輕扶住她的頭,充滿耐心地教育她:“眼睛長在前麵,就是讓人向前看的。”
  空姐恰好經過,見到這一男一女兩位乘客親密的動作不禁會心一笑,快步走開。
  聶樂言有點窘,略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
  “難道還要我發誓?”
  她頓時眼睛一亮:“好啊,你發誓吧。”
  江煜楓卻嗤一聲:“這種幼稚的事,我可做不來。”
  “那你還提議什麽。”真是掃興,她扭過頭癟起嘴巴。
  誰知他竟然笑起來:“其實你這副樣子倒還挺可愛的。”
  “花言巧語!”
  “難道你不愛聽?如果真不愛聽,為什麽還要笑?”他想了想,仿佛大發善心地說,“其實這一點倒是可以滿足你,以後常常說來給你聽吧。”
  她充滿懷疑地看他:“可以說多久?”
  “你想多久就多久。”停了一會兒,似乎做了個慎重的決定,他才又說,“幾十年也可以考慮。”
  隻楞了一下,聶樂言終於忍不住“哧”的一聲笑出來。
  “怎麽?”仿佛受到了嚴重的羞辱,旁邊的男人著實有點惱怒地側目看她。
  “沒事。”她卻又漸漸斂了笑意,目光專注而認真地對著他說,“其實昨天打電話給你,主要是想跟你聊聊鍾曉玲的事。”大概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才發覺自己一旦遇上什麽苦惱的事情,竟然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他。
  可是江煜楓看起來並不怎樣吃驚,隻是平靜地“哦”了聲,說:“她主動辭職了嗎?”
  “……你怎麽知道?”她想了想,突然恍然,“你早就知道是她了?”
  “上周和KYLE打球的時候他提起過。鍾曉玲的未婚夫剛與人合夥成立了一家工作室,她這樣利用自己多年累積下來的人脈,隻是為了幫她。”說完又轉頭看看她,“看來這件事對你的打擊很大?”
  被人輕易看穿了情緒,聶樂言不免沮喪:“確實。為什麽你不早跟我說?”
  “我提醒過你的,忘了嗎?”
  她疑惑不解地看著他,而後才想起來,那晚他曾說她太念舊情,不是個好習慣。為此,兩人甚至還鬧了一點小小的不愉快。
  “原來你指的就是這個。”她低下頭小聲地喃喃一句,抿了口果汁,又十分突然地問:“你了解精神抑鬱嗎?”
  似乎沒想到她的話題轉得那麽快,江煜楓微微眯起眼睛,反問她:“誰精神抑鬱了?”
  “一個朋友。”她頓了一下,看著他漆黑深邃的眼睛,仿佛心底有某種衝動,使得她半真半假地笑著說,“我以前暗戀過的人。”
  果然,江煜楓的臉上露出一抹驚訝,可是很快就轉為疏淡的笑意:“暗戀了人家多久?”
  “四五年?還是五六年?我自己都算不清了。”
  “嗯,這確實像是你的作風。”
  他評價完了之後就兀自拿起報紙來看,她愣了愣,反倒忍不住追問:“難道你就不好奇?”
  他卻連眉毛都不動一下:“你自己都說是暗戀了,可見沒什麽結果。”
  本來挺殘忍傷感的一件事,可是被這樣一說居然變得有點好笑,她也不禁抬起唇角,卻又覺得有少許不甘心:“至少你也該打聽一下對方的信息才對吧。”這是常理,不是嗎?
  麵對如此的不依不饒,江煜楓終於肯重新抬起頭來,樣子倒更像是在誇獎並安慰一個小孩子:“你能這樣誠懇和坦白,讓我覺得很高興。不過,我是真的覺得沒必要。”見她皺眉,他又笑了笑,唇邊露出一個微笑完美的弧度,這才終於認真了點,又說,“剛才我還教你要向前看,如果現在反倒對著你的過去窮追不舍,豈不是顯得我這個人心口不一?”
  “這麽說來,你是真的不在意?”不知道為什麽,麵對他這樣的態度,聶樂言竟然覺得有些釋然。
  江煜楓輕輕搖頭,難得的一本正經:“我更在意的是以後。況且,”他看著她,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我相信,你之所以會暗戀別人,隻是因為那個時候我們倆還不認識。”
  “……你說,天底下哪有這樣自戀的人?”過了兩天相約見麵逛街的時候,聶樂言忍不住問好友。
  秦少珍笑著說:“可你現在正和這樣的人住在一起。”
  “這算不算上了賊船?”
  “如果你不稀罕,我倒很願意和你換換。”秦少珍說,“不過,你不覺得這樣很好嗎?至少表明他信任你。”她看著她,似乎是第一次這樣語重心長,“樂言,你是不是因為程浩的緣故,所以這麽多年來一直都對自己太過保護了呢?都走到這一步了,你卻好像還是不能完全放開地去愛一個人。你到底在害怕什麽呢?”
  “雖然江煜楓以前有許多花邊新聞,但至少你們兩個在一起之後,我幾乎就沒聽到過類似的傳聞了。而且我覺得,他應該是真的在乎你,否則以前你們哪能交往那麽長的時間?”
  在好友的注視下,聶樂言怔鬆了一下,然後才緩緩地低聲道:“他也說要我相信他。”
  “是呀,那你為什麽不聽從這個建議呢?這樣對你們倆都沒有壞處,而且,他也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對你的信任了,不是嗎?”
  說起這個,聶樂言倒是想起一件事來。昨晚江煜楓突然交給她一樣東西。當時她正在玩電腦,結果他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後麵,幾乎嚇她一跳。
  那隻遺失很久的水晶掛墜,正好端端地躺在他伸過來的掌心裏。
  他說:“還你。”
  果然當初的直覺是對的,一直找不到,隻是因為被他收了起來。
  可她此時已經沒有那天那樣的激動了,收起掛墜,再去看他一臉平靜自然地樣子,什麽也沒再多說,轉過身繼續上網看新聞。
  這隻水晶小鹿,他也該拿去還給它真正的主人了。
  當年的一念衝動,誰知道竟然偷走了對於程浩來說或許是最重要的一個紀念物。
  如今她再留著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了,倒不如還給他。她想,或許對他目前情況的緩解會有一定得幫助呢。
  從餐廳出來,分開之前秦少珍最後說:“全心全意地相信並愛一個人,其實一點都不可怕。更何況,這一次是有回應的愛,你就好好嚐試一次吧。就算以後結果並不算太好,但至少自己不會感到遺憾。”
  “知道了。”聶樂言笑道:“什麽結果不算太好?不許詛咒我。”
  又直接打了車去附近的心理康複治療中心,等了十來分鍾,終於見到程浩獨自從大樓裏走出來。
  他有點吃驚:“你是來找我的?”
  “嗯。”她看著他,今天穿一身淺藍條紋的襯衫和牛仔褲,無論事精神還是氣色都要比那天見麵的時候好了許多,看來嚴誠的努力算是有了效果。
  於是稍微放下心來,她提議:“如果你現在有空的話,我們找個地方坐一下吧。”
  他看了看時間,說:“恐怕不行,一會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其實從表麵上看來,眼前的男人又恢複成了過去她所熟悉的那個人,可經曆了之前的那一次,聶樂言仍舊不免懷疑,嘴唇動了動,結果還沒問出來,他卻已經先開口說:“放心,是回公司,不是去喝酒。”他微微垂下視線看她,清風掃動著額發,露出依舊清俊的前額與眉眼,恍如那年初見時的光景,他微微笑了笑,“那天不好意思,是不是嚇到你了?其實後來也聽嚴誠說了,他說……你很擔心。”
  他的目光如同一泓深泉,她也跟著笑:“是呀,那天你的樣子確實不怎麽好看。不過,現在似乎一切都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是。”
  “那我就放心了。”她猶豫了一下,從手袋中摸出那個手機掛墜,遞到他麵前,“對不起。”
  程浩的樣子十分驚訝,視線猛地落在掛墜上,似乎久久不能回神。
  “原來……是被你拿去了?”良久,她才低聲問。
  “嗯,我當時並不知道……”她突然頓住,才又抬起眼睛直視著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我當時並不知道自己也有做小偷的潛質。如今物歸原主,希望你能夠接受我的道歉。”
  他不說話,隻是慢慢從她的手裏接過掛墜,晶瑩剔透的光澤在他修長的指尖微微一閃,深秀濃密的睫毛覆下來,在眼睛底形成一片極淡的陰影。
  不知從何時起,四處已經春意盎然,下午的陽光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愈加強烈,兩人麵對麵站立著,周身都被沐浴的暖洋洋的。
  他的聲音很低,但是字字分明:“其實應該謝謝你,我原以為再也找不回來了。”
  她隻覺得更加愧疚,還欲開口說些什麽,卻又被他攔住:“應該說對不起的人,大概是我。”
  她不由微微一愣:“……不需要。”忽又揚起眉梢笑道,“這三個字你對我說過好幾遍,聽都聽膩了。”
  他隻是深深地看著她,似乎在研究什麽,又似乎終於有所了悟:“那麽,現在呢?”
  “所以現在不需要你這樣說。以後也不需要,恐怕永遠都不需要。”她認真地回視他,原來他比當年又長高了一些,身形比當年更加挺拔,穿著平底鞋的她要仰起頭,才能真真切切地看到他的眼睛,有些費力,一如這麽久以來守著那份感情的過程,很費力。
  可是如今,他就近在眼前,然而一切卻都已經變得不那麽重要了。
  所以她不需要他的道歉。
  這段感情,沒有誰對誰錯,她過去心甘情願地等他,就像他心甘情願地選擇永遠記住另一個女孩子一樣。
  而以後,各自去尋找幸福,永遠都不用再向對方說那三個字。
  最後她說:“再見。”又仰望了麵前的大樓一眼。
  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於是點頭:“我會配合醫生的。”
  “那就好。”她笑了笑,轉身坐進計程車,一路向著遠方駛去。
  後視鏡裏那個那個淡藍色的人影越來越小,最後縮成幾乎看不見的一個點,就那樣湮沒在繽紛盎然的春景中。
  手機突然響起來,聶樂言收回目光,對著屏幕上閃動的名字不禁微微笑了笑,接起來便聽見江煜楓問:“晚上要不要去看電影?”
  “什麽片?”
  “不知道,客戶送來一遝電影票,聽LINDA說有好幾十張,我就讓她留了兩張下來,其餘的發給公司員工了。”
  “哦,那麽晚上我們要和你的員工們坐在一起看電影?”
  “如果不願意就算了。其實我也不太想去,倒不如我們倆回家去單獨做點別的事吧。”他突然建議。
  司機就在旁邊,聶樂言不禁扭頭看了一眼,嗔道:“想得美。”
  “那你到底要不要去?”
  “去。但是在那之前,你還有一樣東西應該還給我。”
  “什麽?”
  她看了看司機,欲言又止,最後隻是說:“見麵再講。”
  晚上一道進場的時候,江煜楓問:“你說我還欠你什麽?”
  “戒指。”她說,“那天在酒吧裏贏來的。”
  “我不是連盒子都一起交給你了嗎?”他拉著她找到座位坐下,居然就在正中間的位置,視野雖好,但是前後左右全都是他手下的員工。
  “不對,你明明還私自貪汙了一隻男戒。”聶樂言卻一無所有,聲音頗大。
  眼見已經有人偷偷張望過來,江煜楓不禁尷尬地咳了聲,壓低音量反駁:“你一個女人,要了也沒用。”
  “賣掉賺錢也行啊。”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貪財了?”
  “你倒是不貪,那幹嗎要拿我的戒指和掛墜?”尤其是那隻水晶掛墜,當時死都不肯承認是他藏起來的,還借機騙了她一個吻,想想就覺得可惡。
  這女人簡直就是在胡攪蠻纏,江煜楓愣了一下,忽然質疑:“咦,幹嗎好端端的提起戒指的事?莫非你是在暗示我什麽嗎?”
  “沒有。”四周的光線暗下來,她覺得臉上有點熱,上天作證自己真的隻是突然之間想到的,根本沒有其他企圖。
  可惜顯然身邊這個男人不相信,繼續不懷好意地揣測:“你現在想結婚嗎?”
  “都說了沒有!”她有點惱羞成怒,結果前排兩三個人竟然不約而同地一致回過頭來,似乎終於掩飾不住好奇般的看了看。
  借著大熒幕上的光,她這才認出來都是些熟麵孔,其中一個男人似乎還是江煜楓的助理……
  再去看看江煜楓,似乎他也很無奈,湊近她的耳邊說:“低調一點。”
  她果然乖乖噤聲。
  又過了一會兒,他壓低聲音說:“一點都不好看,我快睡著了。”
  “那怎麽辦?”
  “回去吧。”
  想到下午他在電話裏的“建議”,她下意識地拒絕:“不。”結果卻聽見他低低的笑了聲,她瞪他,“幹嗎?”
  “你的腦子裏是不是正在想著不純潔的事?”
  他怎麽知道?她不禁大窘,伸手推開他,一本正經地盯著寬大的熒幕:“好好看電影!”
  其實這片子真的不太好看,又或許其實不錯,但是因為中途他老來搗亂,一會兒玩她的手指,一會兒又低聲和她說話,害得她幾乎沒心思完整地欣賞下來。
  走出影城的時候,時不時有人停下來打招呼,江煜楓一邊麵帶微笑回應,一邊不忘拽牢她的手。
  最後坐進車裏,她說:“這下子他們一定會覺得吃驚,怎麽我們又在一起了。”
  “離婚的還能再複婚呢,我們在一起又什麽好奇怪的?”他點火啟動,可是隻開出十來米卻又停下來,問,“現在去哪兒?”
  “回家啊。”她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懶懶地靠在椅背裏,“這麽晚了,難道你還有別的安排?”
  “沒有。”他朝她笑了笑,卻愈加令她摸不著頭腦:“你剛才不是還說電影無聊嗎?怎麽這會兒情緒又這麽好?”
  “你這人真奇怪,難道和你在一起的時候,要我時常板著臉才好?”
  他轉過頭去,漂亮的薄唇仍微微向上揚著,眼睛裏倒映著這座城市的夜色中最璀璨的燈火,載著她匯入車流之中,一路朝著家的方向駛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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