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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兒(七)

(2009-04-29 12:24:47) 下一個

  第一章 皇太極
  失敗的努爾哈赤悲憤了幾個月後,終於笑了——含笑九泉。
  老頭笑著走了,有些人就笑不出來了——比如他的幾個兒子。
  當時,具備繼承資格的人,有八個。
  這八個人分別是四大貝勒: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
  四小貝勒:阿濟格、多爾袞、濟爾哈朗、多鐸。
  位置隻有一個。
  拜許多“秘史”類電視劇所賜,這個連史學研究者都未必重視的問題,竟然婦孺皆知,且說法眾多,什麽努爾哈赤討厭皇太極,喜歡多爾袞,皇太極使壞,幹掉了多爾袞他媽,搶了多爾袞的汗位等等等等。
  以上講法,在菜市場等地遇熟人時隨便說說,是可以的,正式場合,就別扯了。
  事實上,打努爾哈赤含笑那天起,汗位就已注定,它隻屬於一個人——皇太極。
  因為除這位仁兄外,別人都有問題。
  努爾哈赤確實很喜歡多爾袞,可是問題在於,多爾袞同誌當時還是小屁孩,遊牧民族比較實在,誰更能打、更能搶,誰就是老大,要搞任人唯親,廣大後金人民是不答應的。
  四小貝勒裏的其他三人,那更別提了,年齡小不說,老頭還不待見,以上四人可以全部淘汰。
  而四大貝勒裏,阿敏是努爾哈赤的侄子,沒資格,排除;莽古爾泰比較蠢,性情暴躁,排除;能排上號的,隻有代善和皇太極。
  但是代善也有問題——生活作風,這個問題還相當麻煩,因為據說和他傳緋聞的,是努爾哈赤的後妃。
  代善是聰明人,有這個前科,汗位是不敢指望了,他相當寬容地表示,自己就不爭這個位置了,讓皇太極幹吧。
  於是,在眾人的一致推舉下,天啟六年(1626)九月初一,皇太極登基。
  在後金將領中,論軍事天賦,能與袁崇煥相比的,隻有三個人:努爾哈赤、代善、皇太極(多爾袞比較小,不算)。
  但要論政治水平,能擺上台麵的,隻有皇太極。
  因為一個月後,他做了一件努爾哈赤絕不可能做到的事。
  天啟六年(1626)十月,袁崇煥代表團來到了後金首都沈陽,他們此來的目的是吊喪,同時祝賀皇太極上任。
  在很多書籍裏,寧遠戰役後的袁崇煥是很悲慘的,戰績無人認可,也沒有封賞,所有的功勞都被魏忠賢搶走,孤苦伶仃,悲慘世界。
  可以肯定的是,這些說法是未經史籍,也未經大腦的,因為就在寧遠勝利後的幾天,袁崇煥就得到了皇帝的表揚,兵部尚書王永光跟袁崇煥不大對勁,也大發感慨:
  八年來賊始一挫,乃知中國有人矣!
  總之,捷報傳來,全國歡騰,唯一不歡騰的人,就是高第。
  這位兄弟實在太不爭氣,所以連閹黨都不保他,被幹淨利落地革職趕回了家。
  除口頭表揚外,明朝也相當實在,正月底打勝,2月初就提了,先是都察院右僉都禦史,一個月後又加遼東巡撫,然後是兵部右侍郎,兩個月內就到了副部級。
  部下們也沒有白幹,滿桂、趙率教、左輔、朱梅、祖大壽都升了官,連他的孫承宗老師也論功行賞了。
  當然,領導的功勞是少不了的,比如魏忠賢公公,顧秉謙大人等等,雖說沒去打仗,但整日忙著陰人,也是很辛苦的。
  無論如何,袁崇煥出頭了,雖說他是孫承宗的學生,東林黨的成員,但邊界得有人守吧,所以閹黨不難為他,反正好人壞人都不管他,任他在那倒騰。
  幾個月後,得知努爾哈赤死訊後,他派出了代表團。
  這就倒騰大了。
  在明朝看來,後金就是以努爾哈赤為首的強盜團夥,壓根不是政權,堂堂天朝怎麽能和團夥頭目談判呢?
  所以多年以來,都是隻打不談。
  但問題是,打來打去都沒個結果,正好這次把團夥頭目憋屈死了,趁機去談談,也沒壞處。
  當然,作為一名文官出身的將領,袁崇煥還有點政治頭腦,談判之前,先請示了皇帝,才敢開路。
  憋死(打傷致死)了人家老爹,還派人來吊喪,是很不地道的,如此行徑,是讓人難以忍受的。
  然而皇太極忍了。
  他不但忍了,還作出了出人意料的回應。
  他用最高標準接待了袁崇煥的使者,好吃好喝招待,還搞了個閱兵式,讓他們玩了一個多月,走的時候還送了幾匹馬、幾十隻羊,並熱情地向自己殺父仇人的使者微笑揮手告別。
  這意味著,一個比努爾哈赤更為可怕的敵人出現了。
  懂得暴力的人,是強壯的,懂得克製暴力的人,才是強大的。
  在下次戰爭到來之前,必須和平,這就是皇太極的真實想法。
  袁崇煥也並非善類,對於這次談判,他在給皇帝的報告中,做出了充分的解釋:
  “奴死之耗,與奴子情形,我已備得,尚複何求?”
  這句話的意思是,努爾哈赤的死訊,他兒子的情況,我都知道了,還有什麽要求呢?
  談來談去,就談出了這麽個玩意。
  談判還是繼續,到第二年(天啟七年)正月,皇太極又派人來了。
  可這人明顯不上道,談判書上還附了一篇文章——當年他爹寫的七大恨。
  但你要說皇太極有多恨,似乎也說不上,因為,就在七大恨後麵,他還列上了談判的條件,比如金銀財寶,比如土地等等。
  也就是想多要點東西嘛,還把死去的老爺子搬出來,實在辛苦。
  袁崇煥是很幽默的,他在回信中,很有耐心地逐條批駁了努爾哈赤的著作,同時表示,拒絕你的一切要求。這意思是,雖然你爸憋屈死了,我表示同情,但談歸談,死人我也不買賬。
  過了一月,皇太極又來信了,這哥們明顯是玩上癮了,他竟把袁崇煥批駁七大恨的理由,又逐條批駁了一次,當然正事他也沒忘了談,這次他的胃口小了點,要的東西也減了半。
  文字遊戲玩玩是可以的,但具體工作還要幹,在這一點上,皇太極同誌的表現相當不錯,就在給袁崇煥送信的同時,他發動了新的進攻,目標是朝鮮。
  天啟七年(1627)正月初八,阿敏出兵朝鮮,朝軍的表現相當穩定,依然是一如以往地不經打,一個月後平壤就失陷了,再過一個月,朝鮮國王就簽了結盟書,表示願意服從後金。
  朝鮮失陷,明朝是不高興的,但不高興也沒辦法,今天不同往日了,家裏比較困難,實在沒法拉兄弟一把,失陷,就失陷了吧。
  一邊談判,一邊幹這種事,實在太過分了,所以在來往的文書中,袁崇煥憤怒地譴責了對方的行徑,痛斥皇太極沒有談判的誠意。
  話這麽說,袁崇煥也沒閑著,他也很忙,忙著砌磚頭。
  自打寧遠之戰結束後,他就開始修牆了,打壞的重砌,沒壞的加固。他還把幾萬民工直接拉到錦州,搶工期抓進度,短短幾個月,錦州再度成為堅城。
  此外,他還重新占領了之前放棄的大淩河、前屯、中後所、中右所,修築堡壘,全麵恢複關寧防線。
  光修牆是不夠的,為把皇太極徹底惡心死,他大量召集農民,隻要來人就分地,一文錢都不要,白送,開始大規模屯田,積累軍糧。
  一邊談判,一邊幹這種事,實在太過分了,所以在來往的文書中,皇太極憤怒地譴責了對方的行徑,痛斥袁崇煥沒有談判的誠意。
  到了天啟七年(1627)五月,老頭子的身後事辦完了,朝鮮打下來了,錦州修起來了,防線都恢複了,屯田差不多了,雙方都滿意了。
  打吧。
  天啟七年(1627)五月六日,皇太極率六萬大軍,自沈陽出發,進攻錦州,“寧錦大戰”就此揭開序幕。
  此時出戰,並非皇太極的本意,老頭子才掛了幾個月,遺產分割、追悼會剛剛搞完,朝鮮又打了仗,實在不是進攻的好時候,但沒辦法,不打不行——家裏鬧災荒了。
  天啟七年,遼東受了天災,袁崇煥和皇太極都遭了災,緊缺糧食。
  為解決糧食問題,袁崇煥決定,去關內調糧,補充軍需。
  為解決糧食問題,皇太極決定,去關內搶糧,補充軍需。
  沒辦法,吃不上飯啊,又沒處調糧食,眼看著要鬧事,與其鬧騰我不如鬧你們,索性就帶他們去搶吧。
  對於皇太極的這個打算,袁崇煥是有思想準備的,所以他擦亮了大炮,備齊了炮彈,靜靜等待著後金搶糧隊到來。
  寧遠之戰後,袁崇煥順風順水,官也升了,權也大了,聲勢如日中天,威信很高,屬下十分服氣。
  不服氣的人也是有的,比如滿桂。
  其實滿桂和袁崇煥的關係是不錯的,他之所以不服氣,是因為另一個人——趙率教。
  在寧遠之戰時,趙率教駐守前屯,打得最激烈的時候,滿桂感覺要撐不住了,就派人給趙率教傳令,讓他趕緊派人增援。
  可趙率教不去。
  因為你吃不消,我也吃不消,一共這麽多人,你的兵比我還多,誰增援誰?
  所以不去。
  當時情況危急,滿桂倒也沒有計較,仗打完了,想起這茬了,回頭要跟趙率教算帳。
  於是袁崇煥出場了,現在他是遼東巡撫,遇到這種事情,自然是要和稀泥的。
  但是他萬沒有想到,這把稀泥非但沒有和成,還把自己給和進去了。
  因為滿桂根本不買賬,非但不肯了事,還把袁崇煥拉下了水,說他拉偏架。
  原因在於,寧遠之戰前,滿桂是寧遠總兵,袁崇煥,是寧前道。滿桂的級別比袁崇煥高,但根據以文製武慣例,袁崇煥的地位要略高於滿桂。
  戰後,滿桂升到了右都督,袁崇煥升到兵部侍郎兼遼東巡撫,按級別,袁崇煥依然不如滿桂,但論地位,他依然比滿桂高。
  這就相當麻煩了,要知道,滿桂光打仗就打了二三十年,他砍人頭攢錢(一個五十兩)的時候,袁舉人還在考進士,且他級別一直比袁崇煥高,現在又是一品武官,你個三品文官,我服從管理就不錯了,瞎攪和什麽?
  外加他又是蒙古人,為人比較直爽,毫不虛偽,說打,操家夥就上。至於袁崇煥,他本人曾自我介紹過:“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本部院卻是個將首!”
  於是來來往往,火花四射,袁崇煥隨即表示,滿桂才堪大用,希望朝廷加以重用(隨你怎麽用,不要在這兒用)。
  滿桂氣得不行,又幹不過袁崇煥(巡撫有實權),就告到了袁崇煥的上司,新任遼東督師王之臣那裏。
  王之臣也是文官,所以也和稀泥,表示滿桂也是個人才,你們都消停吧,都在關外為國效力。
  按說和稀泥也就行了,但王督師似乎不甘寂寞,順道還訓袁崇煥幾句,於是袁大人也火了,當即上書表示自己很累,要退休(乞休)。
  王督師頓時火冒三丈,也上了奏疏,說自己要引退(引避)。
  問題鬧大了,朝廷親自出馬,使出了殺手鐧——還是和稀泥。
  但朝廷畢竟是朝廷,這把稀泥的質量十分之高。
  先是下了封文書,給兩人上了堂曆史課,說此前經撫不和(指熊廷弼和王化貞),丟掉很多地方,你們要吸取教訓,不要再鬧了。
  然後表示,你們兩個都是人才,都不要走,但為防你們兩個在一起會互相死磕,特劃定範圍,王之臣管關內,袁崇煥管關外,有功一起賞,有黑鍋也一起背,舒坦了吧!
  命令下來後,袁崇煥和王之臣都相當識趣,當即做出反應,表示願意留任,並且同意滿桂留任,繼續共同工作。
  不久之後,袁崇煥任命滿桂鎮守山海關,風波就此平息——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為。
  然而這件小事,最終也影響了他的命運。
  但不管有什麽後遺症,至少在當時,形勢是很好的,一片大好。
  滿桂守山海關,袁崇煥守寧遠、錦州,所有的堡壘都已修複完畢,所有的城牆都已加固,彈藥充足,糧草齊備,剩下的隻有一件事——張開懷抱等你。
  五月十一日,皇太極一頭紮進了懷抱。
  他的六萬大軍分為三路,中路由他親率,左路指揮莽古爾泰,右路指揮代善、阿敏,於同日在錦州城下會師,完成合圍。
  消息傳到寧遠城的時候,袁崇煥慌張了。他雖然做好了準備,預料到了進攻,卻沒有料到,會來得這麽快。
  錦州城的守將是趙率教。
  袁崇煥尚且沒有準備,趙率教就不用說了,看城下黑壓壓一片,實在有點心虛,思考片刻後,他鎮定下來,派兩個人爬出城牆(不能開門),去找皇太極談判。
  這兩個人的到來把皇太極徹底搞迷糊了,老子兵都到城下了,你要麽就打,要麽投降,談什麽判?
  但願意談判,也不是壞事,他隨即寫了封回信,希望趙率教早日出城投降,奔向光明。
  使者拿著書信回去了,皇太極就此開始了等待,下午沒信,晚上沒信,到了第二天,還是沒信。
  於是他向城頭瞭望,看到明軍在搶修防禦工事。
  這場戰役中,趙率教是比較無辜的,其實他壓根就不是錦州守將,隻不過是恰好呆在那裏,等守將到任,就該走人了,沒想到皇太極來得太突然,沒來得及走,被圍在錦州了。四下一打量,官最大的也就是自己了,無可奈何,錦州守將趙率教就此出場。
  但細一分析,問題來了,遼東兵力總共有十多萬,山海關有五萬人,寧遠有四萬人,錦州隻有一兩萬,兵力不足且不說,連出門求援的人都還沒到寧遠,怎麽能開打呢?
  所以他決定,派人出城談判,跟皇太極玩太極。
  皇太極果然名不副實,對太極一竅不通,白等了一天,到五月十三日,想明白了,攻城。
  六萬後金軍集結完畢,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軍旗招展,人山人海,等待著皇太極的指令。
  皇太極沉默片刻,終於下達了指令:停止進攻。
  皇太極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漢,好漢是不吃眼前虧的。
  麵對著城頭黑洞洞的大炮,他決定,暫不進攻——談判。
  他主動派出使者,要求城內守軍投降,第一次沒人理他,第二次也沒人理,到第三批使者的時候,趙率教估計是煩得不行,就站到城頭,對準下麵一聲大吼:
  “要打就打,光說不頂用!(可攻不可說也)”
  皇太極知道,忽悠是不行了,隻能硬拚,後金軍隨即蜂擁而上,攻擊城池。
  但寧遠戰役的後遺症實在太過嚴重,後金軍看見大炮就眼暈,沒敢玩命,衝了幾次就退了,任上級罵遍三代親屬,就是不動。
  皇太極急了,於是他坐了下來,寫了一封勸降信,派人送到城門口,被射死了,又寫一封,再讓人去送,沒人送。
  無奈之下,他派人把這封勸降信射進了城裏,毫無回音。
  傻子都明白,你壓根就攻不下來,你攻不下來,我幹嘛投降?
  但皇太極似乎不明白這個道理,第二天,他又派了幾批使者到錦州城談判,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有了回應,守軍說,你要談判,使者是不算數的,必須派使臣來,才算正規。
  皇太極欣喜若狂,連忙選了兩個人,準備進城談判。
  可是這兩位仁兄走到門口,原本說好開門的,偏偏不開,向上喊話,又沒人答應,總而言之無人理會,隻好打轉回家。
  皇太極很憤怒,因為他被人涮了,但問題是,涮了他,他也沒辦法。
  皇太極度過了失望的一天,而即將到來的第二天,卻會讓他絕望。
  清晨,正當皇太極準備動員軍隊攻城的時候,城內的使者來了,不但來了,還解釋了昨天沒開門的原因:不是我們不熱情,實在天色太晚,不方便開門,您多見諒,今天白天再派人來,我們一定接待。
  皇太極很高興,又派出了使臣,可是到了城下,明軍依然不給開門。
  這批使臣還比較負責,賴在城下就不走了,於是過了一會,趙率教又出來喊了一嗓子:
  “你們退兵吧,我大明給賞錢!(自有賞)”
  就在皇太極被弄得幾乎精神失常,氣急敗壞的時候,城內突然又派出了使者,表示談可以,但不能到城裏,願意到皇太極的大營去談判。
  差點被整瘋的皇太極接待了使者,並且寫下了一封十分有趣的書信。
  這封書信並不是勸降信,而是挑戰信,他在信中表示,你們龜縮在城裏,不是好漢,有種就出來打,你們出一千人,我這裏隻出十個人,誰打贏了,誰就算勝。你要是敢,咱們就打,要是不敢,就獻出城內的所有財物,我就退兵。
  所謂一千人打不過十個人,比如一千個手無寸鐵的傻子打不過十個拿機槍的特種兵,一千個平民打不過十個超人,都是很可能的。
  在這點上,皇太極體現出遊牧民族的狡猾,聯係到他爹喜歡玩陰的,這個提議的真正目的,不過是引明軍出戰。
  但書信送入城後,卻遲遲沒有反應,連平時出來吼一嗓子的趙率教也沒有蹤影,無人搭理。
  究其原因,還是招數太低級,這種擺明從《三國演義》上抄來的所謂激將法(《三國演義》是後金將領的標準兵書,人手一本),隻有在《三國演義》上才能用。
  皇太極崩潰了,要麽就打,要麽就談,要談又不給開門,送信你又不回,你他娘到底想怎麽樣?
  其實趙率教是有苦衷的,他本不想耍皇太極玩,可是無奈,誰讓你來這麽早,搞得老子走也走不掉,投降又說不過去,隻好等援兵了,可是空等實在不太像話,閑來無事談談判,當作消遣僅此而已。
  正月十六日,消遣結束,因為就在這一天,援兵到達錦州。
  得到錦州被圍的消息後,袁崇煥十分焦急,他隨即調派兵力,由滿桂率領,前往錦州會戰。援軍的數量很少,隻有一萬人。
  六年前,在遼陽戰役中,守將袁應泰以五萬明軍,列隊城外,與數量少於自己的後金軍決戰,結果一塌糊塗,連自己都搭了進去。
  六年後,滿桂帶一萬人,去錦州打六萬後金軍。
  他毫無畏懼,因為他所率領的,是遼東最為精銳的部隊——關寧鐵騎。
  經過幾年不懈的努力,這支由遼人為主的騎兵訓練有素,並配備精良的多管火器,作戰極為勇猛,具有極強的衝擊力,成為明末最強悍的武裝力量。
  在滿桂帶領下,關寧鐵騎日夜兼程,於十六日抵達塔山附近的笊籬山。
  按照戰前的部署,援軍應趕到錦州附近,判明形勢發動突襲,擊破包圍。
  然而這個構想被無情地打破了,因為就在那天,一位後金將領正在笊籬山巡視——莽古爾泰。
  這次偶遇完全打亂了雙方的計劃,片刻驚訝後,滿桂率先發動衝鋒。
  後金軍毫無提防,前鋒被擊潰,莽古爾泰雖說比較蠢,打仗還算湊合,很快反應過來,倚仗人多,發動了反擊,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不打了。
  因為大家都很忙,莽古爾泰來巡視,差不多也該回去了,滿桂來解圍,但按目前形勢,自己不被圍進去就算不錯,所以在短暫接觸後,雙方撤退,各回各家。
  幾乎就在滿桂受挫的同一時刻,袁崇煥使出了新的招數。
  他寫好了一封信,並派人秘密送往錦州城,交給趙率教。
  然而不幸的是,這封信被後金軍半路截獲,並送到了皇太極的手中。
  信的內容,讓皇太極極為震驚:
  “錦州被圍,但我已調集水師援軍以及山海關、宣府等地軍隊,全部至寧遠集結,蒙古援軍也即將到來,合計七萬餘人,耐心等待,必可裏應外合,擊破包圍。”
  至此,皇太極終於知道了袁崇煥的戰略,確切地說,是詭計。
  錦州被圍,援軍就這麽多,所以隻能忽悠,但遼東總共就這麽多人,大家心知肚明,所以忽悠必須從外地著手,什麽宣府兵、蒙古兵等等,你說多少就多少,在這點上,袁崇煥幹得相當好,因為皇太極信了。
  五月十七日,他更改了部署。
  三分之一的後金軍撤除包圍,在外城駐防,因為據“可靠情報”,來自全國四麵八方(蒙古、宣府等)的援軍,過幾天就到。
  六萬人都沒戲,剩下這四萬就可以休息了,在明軍的大炮麵前,後金軍除了屍體,沒有任何收獲。
  第二天,皇太極再次停止了進攻。
  他又寫了封信,用箭射入錦州,再次勸降。
  對於他的這一舉動,我也無語,明知不可能的事,還要幾次三番去做,且樂此不疲,到底什麽心態,實在難以理解。
  估計城內的趙率教也被他搞煩了,原本還出來罵幾嗓子,現在也不動彈了,連忽悠都懶得忽悠他。
  五月十九日,皇太極確信,自己上當了。
  很明顯,除了三天前和莽古爾泰交戰的那撥人外,再也沒有任何援兵。
  但問題是,錦州還是攻不下來,即使皇太極寫信寫到手軟,射箭射到眼花,還是攻不下來。
  這樣的失敗是不能被接受的,所以皇太極決定,改變計劃,攻擊第二目標。
  但在此之前,他打算再試一次。
  五月二十日,後金軍發動了最後的猛攻。
  在這幾天裏,日程是大致相同的,進攻,大炮,點火,轟隆,死人,撤走,抬屍體,火化,再進攻,再大炮,再點火,再轟隆,再死人,以此類推。
  五月二十五日,皇太極再也無法忍受,使出最後的殺手鐧——撤退。
  但他的撤退相當有特點,因為他撤退的方向,不是向後,而是向前。
  他決定越過錦州,前往寧遠,因為寧遠,就是他的第二攻擊目標。
  經過審慎的思考,皇太極正確地認識到,自己麵對的,是一條嚴密的防線,錦州不過是這條防線上的一點。
  所有的防線,都有核心,要徹底攻破它,必須找到這個核心——寧遠。
  隻要攻破寧遠,就能徹底切斷錦州與關內的聯係,明軍將永遠地失去遼東。
  皇太極決定孤注一擲,派遣少量兵力監視錦州,率大隊人馬直撲寧遠,他堅信,自己將在那裏迎來輝煌的勝利。
  
  第二章 寧遠,決戰
  【寧遠決戰】
  五月二十八日,皇太極抵達寧遠。
  一年前,他的父親在這裏倒下,現在,他將在這裏再次站立起來——反正他自己是這麽想的。
  然而當他靠近寧遠城的時候,卻看見了一幕奇特的場景。
  按照慣例,進攻是這樣開始的,明軍守在城頭,架設大炮,後金軍架好營帳,準備雲梯、弓箭,然後開始攻城。
  但這一次,他看到的,是整齊的明軍——站在城外。
  總兵孫祖壽率軍,駐守西門,滿桂、祖大壽率軍,駐守西門,其餘兵力駐守南、北方向。寧遠守軍共三萬五千餘人,位列城外,準備迎戰。
  現在的袁崇煥,是一個很有自信的人,他相信,憑借自己的實力,可以擊敗縱橫天下的後金騎兵,不用龜縮城內,不用固守城池,擊敗他們,就在他們的麵前,用他們自己的方式!
  皇太極的神經被徹底搞亂了,這個陣勢已經超越了他的理解能力,於是他下達命令,暫停進攻,等等看看先。
  看了半天,他明白了——這是挑釁,隨即發出了怒吼:
  “當年皇考太祖(努爾哈赤)攻擊寧遠,沒有攻克,今天我打錦州,又沒攻克,現在敵人在外布陣,如果還不能勝,我國威何存?!”
  皇太極認為,不打太沒麵子,必須且一定要打,但有人認為,不能打。
  所謂有人,是指大貝勒代善、二貝勒阿敏、三貝勒莽古爾泰。換句話說,四大貝勒裏,三個都不同意。
  雖說皇太極是拍板的,但畢竟是少數派,雙方陷入僵持。
  於是皇太極說,你們都回去吧,我再考慮考慮。
  三個人撤了,然而沒過多久,他們就聽見了進攻的號角。
  對這三位大哥級人物,皇太極還是給麵子的:至少把他們忽悠走了再動手。
  一向隻敢躲在城裏打炮的明軍,竟然站出來單幹,實在太囂張了,他再也無法遏製自己的憤怒,率全軍發動了總攻。
  很多時候,憤怒者往往是弱者。
  三位貝勒毫無提防,事已至此,隻能跟著衝了。
  但當他們衝到城邊時,才終於發現,明軍敢來單幹,是有原因的。
  皇太極發動進攻,是打過算盤的,騎兵作戰,明軍不是後金軍的對手,放棄拿手的大炮,偏要打馬戰,不占這個便宜實在不好意思。
  袁崇煥之所以擺這個陣勢,是因為他認定,關寧鐵騎的戰鬥力,足以與後金騎兵抗衡,但更重要的是,他也沒說不用大炮。
  皇太極認為,當雙方騎兵交戰時,城頭的大炮是無法發射的,因為那樣可能誤傷自己的軍隊。
  袁崇煥知道這一點,但他認為,大炮是可以發射的,具體使用方法是,雙方騎兵展開廝殺時,用大炮轟後金的後繼部隊。
  換句話說,就是引誘皇太極的騎兵進攻,等上鉤的人差不多了,就用大炮攻擊他們的後隊,截斷增援,始終保持人多打人少。
  在大炮的轟鳴聲中,滿桂率領騎兵,向蜂擁前來的後金軍發動了衝鋒。
  一直以來,在後金軍的眼裏,明軍騎兵很好欺負,一打就散,一散就跑,一跑就死,很明顯,眼前的這幫對手也是如此。
  但自第一次交鋒開始時起,自信就變成了絕望。
  首先,這幫人使用的不是馬刀,而是鐵製大棒,掄起來呼呼作響,撞上就皮開肉綻,更可怕的是,這種大棒還能發射火器,打著打著冷不丁就開槍,實在太過缺德。
  而且這幫人的精神狀態明顯不正常,跟打了雞血似的,一點不害怕,且戰鬥力極強,見人就往死裏打,身中數箭數刀,依然死戰不退。
  在這群恐怖的對手麵前,戰無不勝的後金軍,終於體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經曆——崩潰。
  當後金軍如潮水般湧來的時候,滿桂知道,勝利的時刻到了。
  關寧鐵騎是一群不太正常的人,他們和以往的明軍騎兵不同,不但是因為他們經過長期訓練,且裝備先進武器三眼火銃(即當槍打,又當棒使),更為重要的原因在於,他們是既得利益者。
  根據袁崇煥的原則“以遼人守遼土”,關寧鐵騎的主要成員都是遼東人,因為根據以往長期實踐,外地人到遼東打仗,一般都沒什麽積極性,愛打不打,反正丟了就丟了,正好回老家。
  而對於關寧鐵騎來說,他們已經無家可歸,這裏就是他們唯一的家。
  但最終決定他們拚命精神的,是袁崇煥的第二條原則:“以遼土養遼人”。
  和當年的李成梁一樣,袁崇煥很明白,要人賣命,就要給人好處。在這一點上,他毫不含糊,隻要打仗就給軍餉,此外還分地,打回來的地都能分,反正是搶來的,也沒誰去管,愛怎麽分怎麽分。更有甚者,據說每次打仗,搶回來的戰利品,他都敢分,沒給朝廷報帳。
  這麽一算就明白了,拚死打仗,往光明了說,是保衛家園,保衛大明江山,往黑了說,打仗有工資拿,有土地分,還能分戰利品。
  國仇家恨外加工資外快,要不拚命,實在沒有天理。
  所以每次打仗的時候,關寧鐵騎都格外激動,所謂保家衛國,對他們而言,絕不是一個空洞的口號,因為踩在腳底下那塊土,沒準就是他自己的家和地(地契為證)。
  所以這場戰鬥的結局也就不難預料了,關寧鐵騎如同瘋子一般衝入後金騎兵隊,大砍大殺,時不時還射兩槍,威懾力極大,後金軍損失慘重,隻能收縮等待後續部隊。
  而與此同時,城頭的大炮開始怒吼,伴隨著後金軍後隊的慘叫聲,宣告著殘酷的事實:他們的攻擊已經失敗。
  皇太極並沒有氣餒,死人嘛,很正常的事情,死光拉倒,把城攻下來就行。
  在他的指揮下,後金軍略加整頓,向寧遠城發起更猛烈的進攻。
  戰鬥持續到中午,在關寧鐵騎的強大衝擊力下,後金軍損失極大,卻依然沒有退卻。
  然而就在此時,皇太極得知了一個讓他震驚的消息。
  錦州出事了。
  自五月十二日進攻開始,就一直呆在城裏不露頭的趙率教終於出現了,他沒有出來喊話,而是帶著一群人,衝進了錦州城邊的後金大營,一陣亂砍亂殺之後,又衝了出來,回到了城中。
  這招實在太狠,城下的後金軍做夢都想不到,城裏這幫人竟然還敢衝出來,以致於人家砍完、殺完、跑完了,看著眼前的屍體,還以為是在做夢。
  當趙率教看見城下的後金軍繞開錦州,前往寧遠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戰役的結局已經注定。
  寧遠的騎兵和大炮,將徹底打碎皇太極的夢想,這是毫無疑問的,而對城下的這些留守人員,是可以趁機打幾下的,當然,要等他們的主力走遠點。
  這次進攻導致後金軍傷亡近五百人,更重要的是,它讓皇太極認識到,錦州不是安全的後方,那個死不出頭的趙率教可能隨時出頭,將自己置於死地。
  他打算放棄了,但按照以往的習慣,臨走前,他還要再試一把。
  後金軍對寧遠發動了最猛烈也是最後一次進攻,憑借著堅強的意誌,盡管未能攻破關寧鐵騎,部分後金軍依然衝到了寧遠城邊。
  然後,他們看到了一道溝,很深的溝。
  挖這條溝的,是袁崇煥手下的一支特殊部隊——車營。
  車營,是為應對後金的騎兵衝擊組建的戰鬥團體,由步兵和戰車組成,作戰時推出戰車,挖掘戰壕,阻擋騎兵衝擊,並使用火槍和弓箭反擊,攻擊說不上,防守是沒問題的。
  沒戲了,畢竟馬不是坦克,開不過去,在被趕過來的關寧鐵騎一頓猛打後,後金軍徹底放棄,退出了戰鬥。
  五月二十九日,皇太極離開寧遠,向錦州撤退。
  寧遠之戰,明軍方麵,出城迎戰的滿桂身中數箭(沒死),他和將領尤世威的坐騎也被射死。
  但在後金方麵,死得就不隻是馬了,其傷亡極為慘重,貝勒濟爾哈朗重傷,大貝勒代善的兩個兒子薩哈廉和瓦克達重傷,將領覺羅拜山、備禦巴希戰死,僅僅一天,後金損失高達四千餘人。
  皇太極走了,他原本以為能超越他的父親,攻克這座不起眼的城市,然而事實是,上一次,他爹還在牆上刨了幾個洞,這一次,他連城牆都沒摸著。
  回去吧,皇太極同誌,寧遠是無法攻克的,回家消停幾年再來。
  偏不消停。
  皇太極並不較真,但這次例外,因為他剛剛上任,麵子實在是丟大了,沒點業績,將來如何服眾呢?
  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又有了一個想法,攻擊錦州。
  這是一個將大敗變成慘敗的想法。
  五月三十日,皇太極到達錦州,再次合圍。
  他整肅隊伍派出騎兵,擊鼓、鳴號,呐喊示威,可就是不打。
  非但不打,他還把大營設在離城五裏外的地方。五裏,是明軍大炮的最遠射程。
  就這樣,白天派人去城邊吼,晚上躲在營帳發抖,一連五天,天天如此。
  六月四日,皇太極決定,發動進攻。
  進攻的重點是錦州南城,後金軍動用大量雲梯,冒死攻城。
  接下來的事情我不大想講了,因為皇太極是個很煩人的家夥,啥新意都沒有,攻城的程序,從他爹開始,一直到他,這麽多年,都沒什麽長進,後金軍一批批上,一批批死,又一批批火化,毫無進展。
  趙率教這邊也差不多,他雖然進攻不大行,打防守還是不成問題的,守著城池,用大炮,看準人多的地方就轟,按照程序操作,十分輕鬆。
  而且趁著後金軍撤走的這幾天,趙率教還在城邊修了幾條壕溝,以保證後金軍在進攻時,能在這裏停上一會,為大炮提供固定的打擊地點。
  戰鬥繼續著,確切地說,不是戰鬥,而是屠殺。
  後金軍根本沒法靠近城牆,每到溝邊,就有定點爆破,不是被轟上天,就是被打下溝,屍橫遍野。不過客觀地講,趙率教挖這幾條溝也方便了後金軍,人打死就直接進了溝,管殺,也管埋。
  就這樣,高效率的定點爆破進行了半日,後金軍傷亡極大,按趙率教的報告,打死不下三千,打傷不計其數。
  明軍的傷亡人數不明,但很有可能是零,因為在整個戰鬥中,後金軍最遠才到壕溝(包括溝裏),以弓箭的射程,要打死城頭明軍,似乎可能性不大。
  打仗也是要計算成本的,這次戰役,皇太極帶上了全部家當,而他的全部家當,也就七萬多人,按一天損失三千人的打法,他還能打二十多天。
  這生意不能再做了。
  六月五日,皇太極撤軍,算是徹底撤了。
  第二天,他率軍路過大淩河城,此處空無一人,於是皇太極下令——拆了。
  泄憤需要,理解萬歲。
  戰役至此結束,五月十一日至六月五日,在長達二十餘天中,後金與大明在錦州、寧遠一線展開大戰,最終以後金慘敗告終,史稱“寧錦大捷”。
  在這場戰役中,後金軍傷亡極大。據保守估計,應該在一萬人左右,多名牛錄戰死,退回沈陽。
  該結果充分說明,明朝隻要自己不搗騰自己,後金是沒戲的。
  六月六日,就在皇太極撤退的第二天,袁崇煥向朝廷報捷:
  “十年來盡天下之兵,未嚐敢於奴戰,合馬交鋒,今始一刀一槍拚命,不知有夷之凶狠剽悍……諸軍憤恨此賊,一戰挫之。”
  天啟皇帝回應:
  “十年之積弱,今日一旦挫其狂峰!”
  皇帝很高興,大臣很高興,整個朝廷,包括魏忠賢在內,都很高興。
  現在是天啟七年(1627)六月,很明顯,形勢還是一片大好。
  天啟七年(1627)七月初一,兵部侍郎、遼東巡撫袁崇煥提出,身體有病,辭職。
  一般說來,辭職的原因隻有一個:如果不辭職,會遇到比辭職更倒黴的事。
  袁崇煥的情況更複雜一點,首先是有人告他,且告得比較狠。
  寧錦大捷後幾天,禦史李應薦上書,彈劾袁崇煥,說他在戰役中,不援助錦州,是作戰不積極的表現,還用了個專用名詞——“暮氣”。
  “暮氣”大致就是晚上的氣,跟沒氣也差不了多少,用這個詞損人,足見中華文化之博大精深。
  如果你覺得這個彈劾太扯淡,那說明你還沒見過世麵。明代的言官,從沒有想不到,也沒有做不到,隻有想不想做,啥理由都能找,啥人物都敢碰,相比以往的張居正、李如鬆等等,這隻是小兒科。
  此外,不服氣應該也是他辭職的原因之一。
  寧錦大戰後,論功行賞,最大的功勞自然是魏忠賢,頭功;其次是監軍太監;再其次是太監(什麽都沒幹的);再再其次是閹黨大臣,如顧秉謙、崔呈秀等等等等;再再再其次,是魏忠賢的從孫(時年四歲,學齡前兒童),封侯爵。
  袁崇煥的獎勵是:升一級,賞銀三十兩。
  如果是個老實人,也就罷了,袁崇煥的性格,要讓他服氣,那是夢想。
  而最重要,也最關鍵的原因在於,再幹下去,就沒意思了。
  說到底,要想幹出點成績,自己努力是不夠的,還得有人罩著,按此標準,袁崇煥隻能算個體戶。
  許多書上說,袁崇煥之所以離職,是因為他是東林黨,所以閹黨容不下他,把他趕走了。
  這個說法有部分不是胡扯,也就是說,有部分是胡扯,袁崇煥雖然職務不低,但在東林黨裏,實在是個不起眼的角色,也沒什麽影響力,既不是首犯,也不算從犯,你要明白,閹黨也是人,事情也多,也沒功夫見人就滅,像袁崇煥這類人物,睜隻眼閉隻眼就過了。
  但幹不下去也是實情,袁崇煥的檔案實在太黑,比如,他中進士時,錄取他的人是韓曠(東林黨大學士),提拔他的人是侯恂(東林黨禦史),培養他的人是孫承宗(模範東林黨),如此背景,沒抓起來就算是奇跡了,雖說他本人比較乖巧,但要魏公公買他的帳,也不太現實。
  基於以上原因,他提出辭職,基於同樣原因,他的辭職被批準。
  死了上萬人,折騰幾十天,連塊磚頭都沒挖到的皇太極永遠不會想到,袁崇煥就這麽失敗了,敗在一個連大字都不識的人妖手裏。
  【妖風】
  魏忠賢已經是名副其實的人妖了,不是人,而是妖。
  解決掉東林黨,沒有敵人了,就開始四處鬧騰刮妖風了。
  最先刮出來的,是那個婦孺皆知的稱號——九千歲,但事實上,這隻是個簡稱,全稱是“九千九百歲爺爺”。
  閹黨的貴孫們盡力了,由於天生缺少部件和職位的稀缺性,魏人妖當不上萬歲,所以隻能九千九百了,用數學的角度講,應該算極限接近。
  除稱號外,魏公公絲毫不放鬆對自己的要求,還有個很牛的官銜,就不列出來了,因為我算了一下,總計兩百多字,全寫出來比較麻煩。
  光有稱號和官銜是不夠的,人也得實在點,吃穿住行,還得買房子。
  簡單點說,除了不穿龍袍,魏公公的待遇和皇帝基本是一樣的,至於房子,魏公公也不怎麽挑,隻是比較執著——看中了就要。
  而且他還有個不好的習慣:隻要,不怎麽買。
  比如參政米萬鍾,在北京郊區有套房子(園林別墅),魏忠賢看中了,象征性地出了個價,要買,米萬鍾不賣。
  魏忠賢同意了,他免了米萬鍾的官職,直接占了他的房子,一分錢都沒花。
  在強買強賣這個問題上,魏忠賢是講究平等的,無論平民百姓還是皇親國戚,全都一視同仁。如某位權貴有座大院子,魏忠賢想要,人家沒給,魏忠賢隨即編了個罪名,把他繞了進去,還打了幾十棍。
  除了自己住的地方外,魏忠賢也沒忘了家鄉。他的老家河北肅寧,一向很窮,以出太監聞名,現在終於也露了臉。為了讓肅寧人民時刻感受到魏公公的光輝,他專門撥款(朝廷出),重新整修了肅寧城,一個小縣城,挖了幾條護城河,還修了三十座敵樓,城樓十二棟,大炮就安了上百門,實在有夠誇張。
  問題在於,魏公公不忘家鄉,卻忘了老鄉,肅寧的窮光蛋們還是窮光蛋,除了隔三差五被拉去砌牆,生活質量沒啥改善。
  肅寧是個縣城,且戰略地位極其不重要,修得跟碉堡似的,這麽窮的地方,請人來搶人家都未必來,搞得南來北往的強盜們哭笑不得。
  搞笑的是,十幾年後,後金軍入侵河北,經過這裏,本來沒打算搶肅寧,但這城牆修得實在太好,忍不住好奇心,就攻了一下,想打進去看看裏麵有多少錢。而更搞笑的是,肅寧太過堅固,任他們死攻活攻,竟然沒能夠攻進去(進了白進)。
  這件事告訴我們,一個人,即使是魏公公這樣的人,如果下定決心要做點事,也是可以做成的。
  吃喝不愁了,有房子了,光宗耀祖了,官位稱號都有了,還缺嗎?
  還缺。
  自古以來,人類追求的東西不外乎以下幾種:金錢、權力、地位,這些魏忠賢全都有了。
  但最重要的那件東西,他並沒有得到。
  那是無數帝王將相夢寐以求,卻終究夢斷的奢望——入聖。
  成為聖賢,成為像老子、孔子、孟子一樣的人,為萬民景仰,為青史稱頌!
  問題是,魏公公不識字,也寫不出《論語》、《道德經》之類的玩意,現在還鎮得住,再過個幾十年就沒轍了。
  為保證長治久安,數百年如一日地當聖人,魏忠賢幹了這樣幾件事:
  第一件是修書,雖然他不識字,但他的龜孫還是比較在行的,經過仔細鑽研,一本專著隨即出版發行,名為《三朝要典》。
  這是一本很有趣的書,在這本書裏,講了三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叫梃擊,講述瘋子張差誤闖宮廷,被王之寀誘供,以達到東林黨不可告人的目的。
  第二個故事叫紅丸,說的是明光宗體弱多病,服用營養品“紅丸”,後因體弱死去,無辜的醫生李可灼被誣陷。
  第三個故事移宮,是最讓人氣憤的,一群以楊漣為首的東林黨人惡霸,趁皇帝死去,闖入宮中,欺負弱小,趕走了善良的寡婦李選侍。
  為弘揚正義,澄清事實,特作本書,由於瞎編時間短,作者水平有限,有錯漏之處,敬請指正。
  從這本書裏,我看到了憤怒,很多人的憤怒,浙黨、楚黨、方從哲,以及所有政治鬥爭的失敗者,還有那個拉住轎子,被楊漣喝斥的小人物李進忠。
  為圓滿完成對東林黨人的總清算,除此書外,魏忠賢還弄出了一份別出心裁的名單——東林點將錄。
  幾年前,為了抓住伊拉克的頭頭們,美軍特製了一副撲克牌,把人都印在上麵,抓人之餘還能打牌,創意備受稱讚。
  但和幾百年前的魏公公比起來,美軍就差的太遠了,他的敵人們統統按照水滸傳一百單八將歸類編印成冊,每個人都有對應外號,讀來琅琅上口,而且按牌數算,美軍隻有一副撲克,隻能打鬥地主,魏公公能做兩副打拖拉機。
  這份東林點將錄的內容相當精彩,排第一的托塔天王,是南京戶部尚書李三才,第二男主角及時雨宋江,由大學士葉向高扮演。
  戲中其餘主角,以排名為序,不分姓氏筆畫:
  玉麒麟盧俊義——吏部尚書趙南星飾演
  入雲龍公孫勝——左都禦史高攀龍飾演
  智多星吳用——左諭德繆昌期飾演
  鑒於以下一百餘人中沒有路人甲、宋兵乙之流,全部有名有姓有外號有官職,篇幅太長,故省略。
  值得一提的是,在之前鬥爭中給魏人妖留下深刻印象的楊漣和左光鬥,都得到了重要的角色,其中楊漣扮演的,是大刀關勝,而左光鬥,是豹子頭林衝。
  當然了,創意並不是魏公公首創的,靈感爆發的撰寫者是王紹徽,時任吏部尚書,這位王尚書並非等閑之輩,據說他雖然惟命是從,毫無道德,人品低劣,但相當女性化,長相柔美,還特別喜歡給人起外號,所以江湖上的朋友給他也取了個響亮的外號——王媳婦。
  王媳婦向來尊重長輩,特別是對魏公公,他知道自己的公公不識字,寫得太複雜看不懂,但《水滸》還是聽過的,所以想了這麽個招。
  魏公公很高興,因為他終於看到了一本自己能夠看懂的書,興奮之餘,他跑去找皇帝,展示這個文化成果。
  可是當皇帝拿到這份東林點將錄的時候,卻問出了一個足以讓魏公公跳河的問題:
  “什麽是《水滸》?”
  魏公公熱淚盈眶了,他終於遇到了知音:在這世上,要找到一個文化比他還低的人,是太不容易了。
  本著掃除文盲的決心和責任,魏文盲對朱文盲詳細解說了水滸的意義和內容。
  皇帝滿意了,他翻開首頁,看到了托塔天王李三才,隨即問了第二個讓魏公公崩潰的問題:
  “誰是托塔天王?”
  如此朋友實在難尋,有生以來,魏公公第一次有機會展示自己的學問,他馬上將自己聽來的托塔天王晁蓋的故事和盤托出,從生平、入行當強盜、智取生辰綱,梁山結義等等,娓娓道來。
  然而他還沒有講完,皇帝大人就用一聲大喝打斷了他:
  “好!托塔天王,有勇有謀!”
  講壞話竟然講出這個效果,那一刻,魏忠賢覺得自己的人生非常失敗。
  他閉上了嘴,收回了這本書,再沒有提過,至於他回去後有沒有找王媳婦算帳,就不知道了。
  除著書立言外,魏公公成為聖賢的另一個標誌,是修祠堂。
  所謂祠堂,是用來祭奠祖先的,換句話說,供在裏麵的都是死人,而魏公公是唯一一個供在裏麵,卻又活著的人。
  修祠這個事,是浙江巡撫潘汝楨先弄出來的,為表尊重,他把魏公公的祠堂修在西湖邊上,住在他旁邊的也是位名人——嶽飛(嶽廟)。
  這個由頭一出來,就不得了了,全國各地隻要有點錢的,就修祠堂,據說袁崇煥同誌也幹過這活。
  為顯示對魏公公的尊重,祠堂選址還專挑黃金地段,比如鳳陽的祠堂,就修在朱元璋祖宗皇陵的旁邊。南京的祠堂,竟然修在了朱元璋的墳頭,重八兄在天有靈,知道一個死太監竟敢跟自己搶地盤,說不定會把棺材啃穿。
  但最猛的還是江西,江西巡撫楊邦憲要修祠堂,唯恐地段不好,竟然把朱聖賢(朱熹)的祠堂給砸了,然後在遺址上重建,以表明不破不立的決心。
  書寫完了,祠堂修了,魏人妖當聖人的日子不遠了,各種妖魔鬼怪就跳出來了。
  最能鬧騰的,是國子監監生陸萬齡,他公然提出,要在國子監裏給魏忠賢修祠堂。他還說,當年孔子寫了《春秋》,現在魏公公寫了《三朝要典》,孔子是聖賢,所以魏公公也應該是聖賢。
  無恥的人讀過書後,往往會變得更加無恥。
  由於這個人的惡心程度超越了人類的極限,搞得跟魏忠賢關係不錯的一位國子監司業(副校長)也受不了了,表示無法忍受,辭職走人。
  麵對如此光輝的榮譽,魏忠賢的內心沒有一絲不安,他很高興,也希望大家都高興。
  但這實在有點難,因為他並不是聖賢,而是死太監,是無惡不作、無恥至極的死太監。要想普天同慶,萬民敬仰,隻能到夢裏忽悠自己了。
  捧他的人越多,罵他的人也就越多,朝廷不給罵,就在民間罵,傳到魏公公耳朵裏,魏公公很不高興。
  可是國家這麽大,人這麽多,背後罵你兩句,你能如何?
  魏公公說,我能。
  他自信的來源,就是特務。
  作為東廠提督太監,魏忠賢對陰人一向很有心得,在他的領導下,東廠特務遍布全國,四下刺探。
  比如在江西,有一個人到書店買書,看到《三朝要典》,就拿起來看,覺得不爽,就說了兩句。
  結果旁邊一人突然爆起,跑過來揪住他,說自己是特務,要把他抓走,好在那人地頭熟,找朋友說了幾句話,又送了點錢,總算沒出事。
  這個故事雖然悲劇開頭,好歹喜劇結尾,下一個故事既不是悲劇,也不是喜劇,而是恐怖電影。
  這個故事是我十多年前讀古書時看到的,一直到今天,都沒能忘記。
  故事發生在一個深夜,四周無人,四個人在密室(或是地下室)交談,大家興致很高,邊喝邊談,慢慢地,有一個人喝多了。
  酒壯膽,這位膽大的仁兄就開始罵魏忠賢,越罵越起勁,然而奇怪的是,旁邊的三個人竟然沉默了,一言不發,在密室裏,靜靜地聽著他開罵。
  突然,門被人踢破了,幾個人在夜色中衝了進來,把那位罵人的兄弟抓走,卻沒有為難那三個旁聽者(請注意這句話)。
  這意味著,在那天夜裏,這幾人的門外,有人在耐心地傾聽著裏麵的聲音。
  他們不但聽清了屋內的談話,還分清了每個發言的人,以及他說話的內容。
  這倒沒什麽,當年朱重八也幹過這種事。
  但最為可怕的是,這幾個人,隻是小人物,不是大臣,不是權貴,隻是小人物。
  深夜裏,趴在不知名的小人物家門口,認真仔細地聽著每一句話,隨時準備破門而入。
  周厲王的時候,但凡說他壞話的,都要被幹掉,所以人們在路上遇到,隻能使個眼色,不敢說話,時人稱為暴政。
  然而魏公公說,在家說我壞話,就以為我不知道嗎,幼稚。
  周厲王實行政策後沒幾年,百姓漸漸不滿,沒過幾年,他就被趕到山裏去了。
  魏公公搞了幾年,什麽事都沒有。
  嚴嵩在的時候,嚴黨不可一世,也拿徐階沒辦法;張居正在的時候,內有馮保,外有爪牙,依然有言官跟他搗亂,魏公公當政時期,這個世界很清淨。
  因為他搞定了所有人,包括皇帝在內。
  除了皇帝,他可以幹掉任何人。
  包括皇帝的兒子和老婆。
  事實上,他也搞到了皇帝的頭上。
  對於天啟皇帝,魏忠賢是很有好感的,這人文化比他還低,幹活比他還懶,業務比他還差,如此難得的廢柴,哪裏去找?
  所以魏忠賢認定,在自己的這塊自留地上,隻能有這根廢柴,任何敢於長出來的野草,都必須被連根鏟除。
  所謂野草,就是皇帝的兒子。
  天啟皇帝雖然素質差點,但生兒子還是有兩把刷子的,到天啟六年,他已經先後生了三個兒子。
  一個都沒有活下來。
  天啟三年十月,皇後生下一子,早產,夭折。
  十餘天後,慧妃生下第二子,母子平安,皇帝大喜,大赦天下,九個月後,夭折。
  天啟五年十月,容妃生子,八個月後,夭折。
  我相信,明代坐月子的水平就算比不上今天,也差不到哪去,搞出這麽個百分百死亡率,要歸功於魏忠賢同誌的艱苦努力。
  比如第一個皇子,由於是皇後生的,大肚子時直接下手似乎有點麻煩,但要等她生下來,估計更麻煩,經過反複思考後,魏忠賢使用了一個獨特的方法,除掉這個孩子。
  我確信,該方法的專利不屬於魏忠賢(多半是客氏),因為隻有女人,才能想出如此專業,如此匪夷所思的解決方案。
  按某些史料的說法,事情是這樣的,皇後腰痛,要找人治,魏公公隨即體貼地推薦了一個人幫她按摩,這個人在按摩時使用了一種奇特的手法,傷了胎兒,並直接導致皇後早產,是名副其實的無痛“人”流。
  如此殺人不見血之神功,實在讓人歎為觀止,如果這一招數流傳下來,無數藥廠、醫院估計就要關門大吉了。
  這件事情雖然流得相當利索,但傳得相當快,沒過多久,宮廷內外都知道了,以至於楊漣在寫那封魏忠賢二十四大罪時,把這條也列進去。
  但皇帝不知道,估計就算知道,也不信。
  此後,皇帝大人的兩個兒子,雖然平安出生,但幾個月後就都去見列祖列宗了。
  可惜,關於這兩起死亡事件,沒有證據顯示跟魏公公有關,充其量隻是嫌疑犯。問題在於,他是唯一的嫌疑犯,所以隻能委屈他,反正他身上的爛帳多了去了,也不在乎這一件。
  除了皇帝的兒子外,皇帝的老婆也沒能保住。
  比如裕妃,原本很受皇帝寵信,但由於懷了孕,魏忠賢決定整整她,聯合客氏,把她發配到冷宮。
  更惡劣的是,他還調走了裕妃身邊的宮女,讓她單獨在宮裏進行生存訓練,連水都沒給,最後終於饑渴而死。
  此外,慧妃、容妃、甚至皇後,隻要是皇帝寵信的,能生兒子的,全部都挨過整。
  魏忠賢的努力,最終換來了勝利的成果:登基六年的天啟皇帝,雖然竭盡全力,身心健康,依然毫無收獲。
  魏忠賢的動機很簡單,他並不想當皇帝,隻是害怕生出了太子,長大後比他爹聰明,不受自己控製,就不好混了。
  這個算盤沒有打錯,畢竟皇帝大人才二十二歲,還有很多時間,再享個十幾年的福,讓他生兒子也不遲。
  更何況從大臣到太監,一切都在控製之中,即使新皇帝即位,也是自己說了算,世間已沒有敵人了。
  天啟六年(1626),情況大抵如此。
  但事實上,這兩個假設都是錯誤的,首先,皇帝大人今年確實隻有二十二歲,不過曆史記載,他臨終時,也隻有二十三歲。
  其次,魏公公是有敵人的,和以往不同的是,這個敵人雖不起眼,卻將置他於死地。
  我知道,所有的場景,荒唐的,奇異的,不可理解的,都在上天的眼裏,六年前,他送來了一個女人,把魏忠賢送上了至高無上的寶座,創造了傳奇。
  現在,他決定終結這個傳奇,把那個當年的無賴打回原形,而承擔這個任務的,也是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叫做張嫣。
  就在六年前,當客氏和魏忠賢打得火熱,太監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十五歲的張嫣進入了皇宮。
  作為河南選送的後妃人選,她受到了皇帝的召見。
  麵試結果十分之好,張嫣年級很小,卻很漂亮,皇帝很喜歡,並記下了她的名字。
  而當客氏見到她時,卻感受到了一種極致的驚恐,她的直覺告訴她,她所苦心經營的一切,都將毀在這個女孩的手上。
  於是她去向皇帝哭訴,執意反對,要把這個小女孩送回去。
  一貫對他言聽計從的皇帝,第一次違背了奶媽的意願,無論客氏哭天搶地,置若罔聞。
  非但如此,十幾天後,他竟然把這個女孩封了皇後,史稱懿安皇後。
  客氏是個相當精明的人,她認為,這個女孩太過漂亮,會影響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但是她錯了。
  這個女孩不但漂亮,而且精明,她不但搶走了皇帝的寵信,還將奪走她所有的一切。
  雖然張皇後才十五,但她的心智年齡應該是五十多,自打入宮起,就開始跟客氏幹仗,且絲毫無懼,時常還把魏公公拉進宮來罵幾句,完全不把魏大人當外人,九千歲恨得咬牙切齒,沒有辦法。
  到天啟三年(1623),張皇後懷孕了,客氏無計可施,讓人按摩時做了人工流產。
  這件事情讓客氏高興了很久,然而她想不到的是,短暫的得意換來的,將是永遠的毀滅。
  在失去孩子的那一天,張皇後發誓,客氏和魏忠賢將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雙方矛盾開始激化,由一本書開始。
  此後不久的一天,皇帝來到了張皇後的寢宮,發現她正在看書,於是發問:
  “你在看什麽書?”
  “《趙高傳》。”
  皇後這樣回答。
  皇帝沒有說話,他雖然不知道托塔天王,卻知道趙高。
  很快,魏忠賢就知道了這件事,他十分憤怒,決定反擊。
  第二天,皇帝在宮裏閑逛的時候,意外發現了幾個素未謀麵的生人,大驚失色,立刻召集侍衛,經過搜查,這些人的身上都帶有武器。
  此事非同小可,相關嫌疑人立即被送往東廠,進行嚴密審查。
  這是魏忠賢的詭計,他在宮中埋伏士兵,偽裝成刺客,故意被皇帝發現,而這些刺客必定會被送到東廠審問,在東廠裏,刺客們一定會坦白從寬,說出指使人,想坑誰,就坑誰。
  魏忠賢想坑的人,叫做張國紀——張皇後的父親。
  這是一條相當毒辣的計策,泰山也好,嶽父也罷,扯上這個罪名,上火星也跑不掉。
  然而就在他準備實施這個計劃時,一個人出麵阻止了他。
  這個人表示,即使死,他也絕不同意這種誣陷行為。
  不過這位仁兄並不是什麽善人,他就是魏忠賢的忠實走狗,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
  隻用一句話,他就說服了魏忠賢:
  “皇上凡事都不怎麽管,但對兄弟老婆是很好的,你要是告狀,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就沒命了!”
  魏忠賢到底是老江湖,立刻打消主意,為了信息安全,他幹掉了那幾個被他安排扮演刺客的兄弟。
  皇後是幹不倒了,那就一心一意跟著皇帝混吧。
  可是皇帝已經混不下去了。
  天啟七年(1627)八月,天啟皇帝病危。
  病危,自然不是勤於政務,估計是做木匠太過操勞,也算是倒在了工作崗位上。
  魏忠賢很傷心,真的很傷心,他很明白,如果皇帝大人就此掛掉,以後就難辦了。
  拜自己所賜,皇帝的幾個兒子都被幹掉了,所以垂簾聽政、欺負小孩之類的把戲沒法玩了,而皇位繼承者,將是天啟皇帝的弟弟。
  明光宗雖然隻當了一個月皇帝,但生兒子的能力卻相當了得,足足有七個。
  不過很可惜,七個兒子活到現在的隻剩兩個,一個是天啟皇帝朱由校。
  而另一個,是信王朱由檢,當時十七歲,他後來的稱呼,叫做崇禎。
  對於朱由檢,魏忠賢並不了解,但他明白,十七歲的人,如果不是天啟這樣的極品,要想控製,難度是很大的。
  廢柴難得,所以當務之急,必須保住皇帝的命。
  他隨即公告天下,為皇帝尋找名醫偏方,兵部尚書霍維華不負眾望,僅用了幾天,就找到了一個藥方。
  他說,用此藥方,有起死回生之效。
  出於好奇,我找到了這個藥方。
  藥名:仙方靈露飲,配方如下:
  優良小米少許,加入木筒蒸煮,木筒底部鏤空,安放金瓶一個,邊煮邊加水,煮好的米汁流入銀瓶,煮到一定時間,換新米再煮,直到銀瓶滿了為止。
  金瓶中的液體,就是靈露,據說有長壽之功效。
  事實證明,靈露確實是有效果的,天啟皇帝服用後,感覺很好,連吃幾天後,卻又不吃了——病情加重,吃不下去。
  其實對此藥物,我也有所了解,按以上配方及製作方法,該靈露還有個更為通俗的稱呼——米湯。
  用米湯,去搶救一個生命垂危,即將歇菜的人,這充分反映了魏公公大無畏的人道主義精神。
  真是蠢到家了。
  皇帝大人喝下了米湯,然後依然頭都不回地朝黃泉路上一路狂奔,拉都拉不住。
  痛定思痛,魏忠賢決定放棄自己的醫學事業,轉向專業行當——陰謀。
  當皇帝將死未死之時,他找到了第一號心腹崔呈秀,問他,大事可行否?
  狡猾透頂的崔呈秀自然知道是什麽大事,於是他立刻做出了反應——沉默。
  魏忠賢再問,崔呈秀再沉默,直到魏大人生氣了,他才發了句話:我怕有人鬧事。
  直到現在,魏忠賢才明白,自己收進來的,都是些膽小怕死的貨,都靠不住,隻能靠自己了。
  他找到客氏,經過仔細商議,決定從宮外找幾個孕婦進宮當宮女,等皇帝走人,就搞個狸貓換太子,說是皇帝的遺腹子。反正宮裏的事是他說了算,他說是,就是,不是也是。
  為萬無一失,他還找到了張皇後,托人告訴她,我找好了孕婦,等到那個誰死了,就生下來直接當你的兒子,接著做皇帝,你掛個名就能當太後,不用受累。
  這是文明的說法,流氓的講法自然也有,比如宮裏的事我管,你要不聽話,皇帝死後怎麽樣就不好說了。
  皇後回答:如聽從你的話,必死,不聽你的話,也必死,同樣是死,還不如不聽,死後可以見祖宗在天之靈!
  說完,她就跑去找皇帝,報告此事。
  按常理,這種事情,隻要讓皇帝知道了,是必定完蛋的。
  然而當皇後見到奄奄一息的皇帝,對他說出這件事時,皇帝陛下卻隻說了三個字:我知道。
  魏忠賢並不怕皇後打小報告,在發出威脅之前,他就已經找到了皇帝,本著對社稷人民負責的態度,準備給皇後貢獻一個兒子,以保證後繼有人。
  皇帝非常高興。
  這很正常,皇帝大人智商本不好使,加上病得稀裏糊塗,腦袋也就隻剩一團漿糊了。
  所以魏忠賢相信,自己的目的一定能夠實現。
  但他終究還是犯了一個錯誤,和當年東林黨人一樣的錯誤:低估女人。
  今天的張皇後,就是當年的客氏,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不但有心眼,而且很有耐心,經過和皇帝長達幾個時辰的長談,她終於讓這個人相信,傳位給弟弟,才是最好的選擇。
  很快,住在信王府裏的朱由檢得到消息,皇帝要召見他。
  在當時的朝廷裏,朱由檢這個名字的意義,就是沒有意義。
  朱由檢,生於萬曆三十八年,自打出生以來,一直悄無聲息,什麽梃擊、紅丸、移宮、三黨、東林黨、六君子,統統沒有關係。
  他一直很低調,從不發表意見,當然,也沒人征求他的意見。
  但他是個明白人,至少他明白,此時此刻召他覲見,是個什麽意思。
  就快斷氣的皇帝哥哥沒有絲毫客套,一見麵就拉住了弟弟的手,說了這樣一句話:
  “來,吾弟當為堯舜。”
  堯舜是什麽人,大家應該知道。
  朱由檢驚呆了,像這種事,多少要開個會,大家探討探討,現在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突然收這麽大份禮,怎麽好意思呢?
  而且他一貫知道,自己的這位哥哥比較遲鈍,沒準是魏忠賢設的圈套,所以,他隨即做出了答複:
  “臣死罪!”
  意思是,我不敢答應。
  這一天,是天啟七年(1627)八月十一日。
  皇帝已經撐不了多久,他決心,把自己的皇位傳給眼前的這個人,但這一切,眼前的人並不知道,他隻知道,這可能是個圈套,非常危險,絕不能答應。
  兩個人陷入了沉默。
  在這關鍵時刻,一個人從屏風後麵站了出來,打破了僵局,並粉碎了魏忠賢的夢想。
  張皇後對跪在地上的朱由檢說,事情緊急,不可推辭。
  朱由檢頓時明白,這件事情是靠譜的,他馬上答應了。
  八月二十二日,足足玩了七年的木匠朱由校駕崩,年二十三。
  就在那一天,得知噩耗的魏忠賢沒有發喪,他立即封鎖了消息。
  
  第三章 疑惑
  魏忠賢的意圖很明顯,在徹底控製政局前,絕不能出現下一個繼任者。
  但就在那天,他見到了匆匆闖進宮的英國公張維迎:
  “你進宮幹什麽?”
  “皇上駕崩了,你不知道?”
  “誰告訴你的?”
  “皇後。”
  魏忠賢確信,女人是不能得罪的。
  皇帝剛剛駕崩,皇後就發布了遺詔,召集英國公張維迎入宮。
  在朝廷裏,唯一不怕魏忠賢的,也隻有張維迎了,這位仁兄是世襲公爵,無數人來了又走了,他還在那裏。
  張維迎接到的第一個使命,就是迎接信王即位。
  事已至此,魏忠賢明白,沒法再海選了,十七歲的朱由檢,好歹就是他了。
  他隨即見風使舵,派出親信太監前去迎接。
  朱由檢終於進宮了,戰戰兢兢地進來了。
  按照以往程序,要先讀遺詔,然後是勸進三次。
  所謂勸進,就是如果繼任者不願意當皇帝,必須勸他當。
  之所以勸進三次,是因為繼任者必須不願當皇帝,必須勸三次,才當。
  雖然這種禮儀相當無聊,但上千年流傳下來,也就圖個樂吧。
  和無數先輩一樣,朱由檢苦苦推辭了三次,才勉為其難地答應做皇帝。
  接受了群臣的朝拜後,張皇後走到他的麵前,在他的耳邊,對他說出了誠摯的話語:
  “不要吃宮裏的東西(勿食宮中食)!”
  這就是新皇帝上任後,聽到的第一句祝詞。
  他會意地點了點頭。
  事實上,張皇後有點杞人憂天,因為皇帝大人早有準備:他是有備而來的。照某些史料的說法,他登基的時候,隨身帶著幹糧(大餅),就藏在袖子裏。
  天啟七年(1627)八月二十四日,朱由檢舉行登基大典,正式即位。
  在登基前,他收到了一份文書,上麵有四個擬好的年號,供他選擇:
  明代每個皇帝,隻有一個年號,就好比開店,得取個好名字,才好往下幹,所以選擇時,必須謙虛謹慎。
  第一個年號是興福,朱由檢說不好;
  第二個是鹹嘉,朱由檢也說不好;
  第三個是乾聖,朱由檢還說不好;
  最後一個是崇禎。
  朱由檢說,就這個吧。
  自1368年第一任老板朱元璋開店以來,明朝這家公司已經開了二百五十九年,換過十幾個店名,而崇禎,將是它最後的名字。
  和以往許多皇帝一樣,入宮後的第一個夜晚,崇禎沒有睡著。他點著蠟燭,坐了整整一夜,不是因為興奮,而是恐懼,極度的恐懼。
  因為他很清楚,在這座宮裏,所有的人都是魏忠賢的爪牙,他隨時都可能被人幹掉。
  每個經過他身邊的人,都可能是謀殺者,他不認識任何人,也不了解任何人,在空曠而陰森的宮殿裏,沒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
  於是那天夜裏,他坐在燭火旁,想出了一個辦法,度過這驚險的一夜。
  他攔住了一個經過的太監,對他說:
  “你等一等。”
  太監停住了,崇禎順手取走了對方腰間的劍,說道:
  “好劍,讓我看看。”
  但他並沒有看,而是直接放在了桌上,並當即宣布,獎賞這名太監。
  太監很高興,也很納悶,然後,他聽到了一個讓他更納悶的命令:
  “召集所有的侍衛和太監,到這裏來!”
  當所有人來到宮中的時候,他們看到了豐盛的酒菜,並被告知,為犒勞他們的辛苦,今天晚上就呆在這裏,皇帝請吃飯。
  人多的地方總是安全的。
  第一天度過了,然後是第二天、第三天,崇禎靜靜地等待著,他知道,魏忠賢絕不會放過他。
  但事實上,魏忠賢不想殺掉崇禎,他隻想控製這個人。
  而要控製他,就必須掌握他的弱點。所謂不怕你清正廉潔,就怕你沒有愛好,魏忠賢相信,崇禎是人,隻要是人,就有弱點。
  幾天後,他給皇帝送上了一份厚禮。
  這份禮物是四個女人,確切地說,是四個漂亮的女人。
  男人的弱點,往往是女人,這就是魏忠賢的心得。
  這個理論是比較準確的,但對皇帝,就要打折扣了,畢竟皇帝大人君臨天下,要什麽女人都行,送給他還未必肯要。
  對此,魏忠賢相當醒目,所以他在送進女人的同時,還附送了副產品——迷魂香。
  所謂迷魂香,是香料的一種,據說男人接觸迷魂香後,會性欲大增,看老母牛都是雙眼皮。就此而言,魏公公是很體貼消費者的,管送還管銷。
  但他萬萬想不到,這套近乎完美的營銷策略,卻毫無市場效果。據內線報告,崇禎壓根就沒動過那幾個女人。
  因為四名女子入宮的那一天,崇禎對她們進行了仔細的搜查,找到了那顆隱藏在腰帶裏的藥丸。
  在許多的史書中,崇禎皇帝應該是這麽個形象:很勤奮,很努力,就是人比較傻,死幹死幹往死了幹,幹死也白幹。
  這是一種為達到不可告人目的,用心險惡的說法。
  真正的崇禎,是這樣的人:敏感、鎮定、冷靜、聰明絕頂。
  其實魏忠賢對崇禎的印象很好。天啟執政時,崇禎對他就很客氣,見麵就喊“廠公”(東廠),稱兄道弟,相當激動,魏忠賢覺得,這個人相當夠意思。
  經過長期觀察,魏忠賢發現,崇禎是不拘小節的人,衣冠不整,不見人,不拉幫結派,完全搞不清狀況。
  這樣的一個人,似乎沒什麽可擔心的。
  然而魏忠賢並不這樣看。
  幾十年混社會的經驗告訴他,越是低調的敵人,就越危險。
  為證實自己的猜想,他決定使用一個方法。
  天啟七年(1627)九月初一,魏忠賢突然上書,提出自己年老體弱,希望辭去東廠提督的職務,回家養老。
  皇帝已死,靠山沒了,主動辭職,這樣的機會,真正的敵人是不會放過的。
  就在當天,他得到了回複。
  崇禎親自召見了他,並告訴了他一個秘密。
  他對魏忠賢說,天啟皇帝在臨死前,曾對自己交代遺言:
  要想江山穩固,長治久安,必須信任兩個人,一個是張皇後,另一個,就是魏忠賢。
  崇禎說,這句話,他從來不曾忘記過,所以,魏公公的辭呈,我絕不接受。
  魏忠賢非常感動,他沒有想到,崇禎竟然如此坦誠,如此和善,如此靠譜。
  就在那天,魏忠賢打消了圖謀不軌的念頭,既然這是一個聽招呼的人,就沒有必要撕破臉。
  崇禎沒有撒謊,天啟確實對他說過那句話,他也確實沒有忘記,隻是每當他想起這句話時,都禁不住冷笑。
  天啟認為,崇禎是他的弟弟,一個聽話的弟弟;而崇禎認為,天啟是他的哥哥,一個白癡的哥哥。
  雖然隻比天啟小六歲,但從個性到智商,崇禎都要高出一截,魏忠賢是什麽東西,他是很清楚的。
  而他對魏公公的情感,也是很明確的——幹掉這個死人妖,把他千刀萬剮,掘墳刨屍!
  每當看到這個不知羞恥的太監耀武揚威,魚肉天下的時候,他就會產生極度的厭惡感,沒有治國的能力,沒有艱辛的努力,卻占據了權位,以及無上的榮耀。
  一切應該恢複正常了。
  他不過是皇帝的一條狗,有皇帝罩著,誰也動不了他。
  現在皇帝換人了,沒人再管這條狗,卻依然動不了他。
  因為這條狗,已經變成了狼。
  崇禎很精明,他知道眼前的這個敵人有多麽強大。
  除自己外,他搞定了朝廷裏所有的人,從大臣到侍衛,都是他的爪牙,身邊沒有盟友,沒有親信,沒有人可以信任,他將獨自麵對狼群。
  如果冒然動手,被撕成碎片的,隻有自己。
  所以要對付這個人,必須有點耐心,不用著急,遊戲才剛剛開始。
  【目標,最合適的對象】
  魏忠賢開始相信,崇禎是他的新朋友。
  於是,天啟七年(1627)九月初三,另一個人提出了辭呈。
  這個人是魏忠賢的老搭檔客氏。
  她不能不辭職,因為她的工作是奶媽。
  這份工作相當辛苦,從萬曆年間開始,曆經三朝,從天啟出生一直到結婚、生子,她都是奶媽。
  現在喂奶的對象死了,想當奶媽也沒轍了。
  當然,她不想走,但做做樣子總是要的,更何況魏姘頭已經探過路了,崇禎是不會同意辭職的。
  一天後,她得到了答複——同意。
  這一招徹底打亂了魏忠賢的神經,既然不同意我辭職,為什麽同意客氏呢?
  崇禎的理由很無辜,她是先皇的奶媽,現在先皇死了,我也用不著,應該回去了吧。其實我也不好意思,前任剛死就去趕人,但這是她提出來的,我也沒辦法啊。
  於是在宮裏混了二十多年的客大媽終於走到了終點,她穿著喪服,離開了皇宮,走的時候還燒掉了一些東西:包括天啟皇帝小時候的胎發、手腳指甲等,以示留念。
  魏忠賢身邊最得力的助手走了,這引起了他極大的恐慌,他開始懷疑,崇禎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正逐漸將自己推入深淵。
  還不晚,現在還有反擊的機會。
  但皇帝畢竟是皇帝,能不翻臉就不要翻臉,所以動手之前,必須證實這個判斷。
  第二天(九月初四),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提出辭職。
  這是一道精心設計的題目。
  客氏被趕走,還可能是誤會,畢竟她沒有理由留下來,又是自己提出來的。而王體乾是魏忠賢的死黨,對於這點,魏忠賢知道,崇禎也知道。換句話說,如果崇禎同意,魏忠賢將徹底了解對方的真實意圖。
  那時,他將毫不猶豫地采取行動。
  一天後,他得到了回複——拒絕。
  崇禎當即婉拒了王體乾的辭職申請,表示朝廷重臣,不能夠隨意退休。
  魏忠賢終於再次放心了,很明顯,皇帝並不打算動手。
  這一天是天啟七年(1627)九月初七。
  兩個月後,是十一月初七,地點,北直隸河間府阜城縣。
  那天深夜,在那間陰森的小屋裏,魏忠賢獨自躺在床上,在寒風中回想著過去,是的,致命的錯誤,就是這個判斷。
  王體乾沒有退休,事實上,這對王太監而言,並非一件好事。
  而剛舒坦下來的魏公公卻驚奇地發現,事情發展變得越發撲朔迷離,九月十五日,皇帝突然下發旨意獎賞太監,而這些太監,大都是閹黨成員。
  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就在第二天,又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都察院副都禦史楊所修上疏彈劾。
  楊所修彈劾的並不是魏忠賢,而是四個人,分別是兵部尚書崔呈秀,太仆寺少卿陳殷,巡撫朱童蒙,工部尚書李養德。
  這四個人的唯一共同點是,都是閹黨,都是骨幹,都很無恥。
  雖然四個人貪汙受賄,無惡不作,把柄滿街都是,楊所修卻分毫沒有提及,事實上,他彈劾的理由相當特別——不孝。
  經楊所修考證,這四個人的父母都去世了,但都未回家守孝,全部“奪情”了,不合孝道。
  這是一個很合理的理由,當年的張居正就被這件事搞得半死不活,拿出來整這四號小魚小蝦,很有意思。
  魏忠賢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因為這四個人都是他的心腹,特別是崔呈秀,是他的頭號死黨,很明顯,矛頭是對著他來的。
  讓人難以理解的是,自從楊漣、左光鬥死後,朝廷就沒人敢罵閹黨,楊所修跟自己並無過節,現在突然跳出來,必定有人主使。
  而敢於主使者,隻有一個人選。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讓魏忠賢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一天後,皇帝做出了批複,痛斥楊所修,說他是“率性輕詆”,意思是隨便亂罵人。
  經過仔細觀察,魏忠賢發現,楊所修上疏很可能並非皇帝指使,而從皇帝的表現來看,似乎事前也不知道,總之,這隻是個偶發事件。
  但當事人還是比較機靈的,彈劾當天,崔呈秀等人就提出了辭職,表示自己確實違反規定,崇禎安慰一番後,同意幾人回家,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堅決留下了一個人——崔呈秀。
  事情解決了,幾天後,另一個人卻讓這件事變得更為詭異。
  九月二十四日,國子監副校長朱三俊突然發難,彈劾自己的學生,國子監監生陸萬齡。
  這位陸萬齡,之前曾介紹過,是國子監的知名人物,什麽在國子監裏建生祠,魏忠賢應該與孔子並列之類的屁話,都是他說的,連校長都被他氣走了。
  被彈劾並不是怪事,奇怪的是,彈劾剛送上去,就批了,皇帝命令,立即逮捕審問。
  魏忠賢得到消息極為驚恐,畢竟陸萬齡算是他的粉絲,但他到底是老江湖,當即進宮,對皇帝表示,陸萬齡是個敗類,應該依法處理。
  皇帝對魏忠賢的態度非常滿意,誇獎了他兩句,表示此事到此為止。
  處理完此事後,魏忠賢拖著一身的疲憊回到了家,但他並不知道,這隻是個開頭。
  第二天(九月二十五日),他又得知了另一個消息——一個好消息。
  他的鐵杆,江西巡撫楊邦憲向皇帝上書,誇獎魏忠賢,並且殷切期望,能為魏公公再修座祠堂。
  魏忠賢都快崩潰了,這是什麽時候,老子都快完蛋了,這幫孫子還在拍馬屁,他立即向皇帝上書,說修生祠是不對的,自己是反對的,希望一律停止。
  皇帝的態度出乎意料。崇禎表示,如果沒修的,就不修了,但已經批準的,不修也不好,還是接著修吧,沒事。
  魏忠賢並不幼稚,他很清楚,這不過是皇帝的權宜之計,故作姿態而已。
  但接下來皇帝的一係列行動,卻讓他開始懷疑自己的看法。
  幾天後,崇禎下令,賜給魏忠賢的侄子魏良卿免死鐵券。
  免死鐵券這件東西,之前我是介紹過的,用法很簡單,不管犯了多大的罪,統統地免死,但有一點我忘了講,有一種罪狀,這張鐵券是不能免的——謀逆。
  沒等魏忠賢上門感謝,崇禎又下令了,從九月底一直下令到十月初,半個多月裏,封賞了無數人,不是升官,就是封蔭職(給兒子的),受賞者全部都是閹黨,從魏忠賢到崔呈秀,連已經死掉的老閹黨魏廣微都沒放過,人死了就追認,升到太師職務才罷手。
  魏忠賢終於放棄了最後的警惕,他確信,崇禎是一個好人。
  經過一個多月的考察,魏忠賢判定,崇禎不喜歡自己,也無法控製,但作為一個成熟的政治家,隻要自己老老實實不礙事,不擋路,崇禎沒必要跟自己玩命。
  這個推理比較合理,卻不正確。如魏忠賢之前所料,崇禎是有弱點的,他確實有一樣十分渴求的東西,不是女人,而是權力。
  要獲得至高無上的權力,成為君臨天下的皇帝,必須除掉魏忠賢。
  青蛙遇到熱水,會很快地跳出去,所以煮熟它的最好方法,是用溫水。
  楊所修的彈劾,以及國子監副校長的彈劾,並不是他安排的,在他的劇本裏,隻有封賞、安慰,和時有時無的壓力。他的目的是製造迷霧,徹底混亂敵人的神經。
  經過一個多月的你來我往,緊張局勢終於緩和下來,至少看上去如此。
  在這片寂靜中,崇禎準備著進攻。
  幾天後,寂靜被打破了,打破它的人不是崇禎。
  吏科給事中陳爾翼突然上疏,大罵楊所修,公然為崔呈秀辯護,而且還上綱上線,說這是東林餘黨幹的,希望皇帝嚴查。
  和楊所修的那封上疏一樣,此時上疏者,必定有幕後黑手的指使。
  和上次一樣,敢於主使者,隻有一個人選——魏忠賢。
  也和上次一樣,真正的主使者,並不是魏忠賢。
  楊所修上疏攻擊的時候,崇禎很驚訝,陳爾翼上疏反擊的時候,魏忠賢也很驚訝,因為他事先並不知道。
  作為一個政治新手,崇禎表現出了極強的政治天賦,幾十年的老江湖魏公公被他耍得團團轉。但他並不知道,在這場遊戲中,被耍的人,還包括他自己。
  看上去事情是這樣的:楊所修在崇禎的指使下,借攻擊崔呈秀來彈劾魏忠賢,而陳爾翼受魏忠賢的指派,為崔呈秀辯護發動反擊。
  然而事情的真相,遠比想象中複雜得多:
  楊所修和陳爾翼上疏開戰,確實是有幕後黑手的,但既不是魏忠賢,也不是崇禎。
  楊所修的指使者,叫陳爾翼,而陳爾翼的指使者,叫楊所修。
  如果你不明白,我們可以從頭解釋一下這個複雜的圈套:
  詭計是這樣開始的,有一天,右副都禦史楊所修經過對時局的分析,做出了一個肯定的判斷:崇禎必定會除掉閹黨。
  看透了崇禎的偽裝後,他決定早做打算。順便說一句,他並不是東林黨,而是閹黨,但並非骨幹。
  為及早解脫自己,他找到了當年的同事,吏科給事中陳爾翼。
  兩人商議的結果是,由楊所修出麵,彈劾崔呈秀。
  這是條極端狡詐的計謀,是人類智商極致的體現:
  彈劾崔呈秀,可以給崇禎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認定自己不是閹黨,即使將來秋後算帳,也絕輪不到自己頭上。
  但既然認定崇禎要除掉閹黨,要提前立功,為什麽不幹脆彈劾魏忠賢呢?
  原因很簡單,如果崇禎未必能幹得過魏忠賢,到時回頭清算,自己也跑不了,而且魏忠賢畢竟是閹黨首領,如果首領倒掉,就會全部清盤,徹查閹黨,必定會搞到自己頭上。
  崔呈秀是閹黨的重要人物,攻擊他,可以贏得崇禎的信任,也不會得罪魏忠賢,還能把閹黨以往的所有黑鍋都讓他背上,精彩,真精彩。
  為了大家,崔先生,你就背了吧。
  這個近乎完美的計劃,幾乎得到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結局。
  幾乎得到,就是沒有得到。
  因為計劃的進行過程中,出現了紕漏:他們忽略了一個人——崔呈秀。
  楊所修、陳爾翼千算萬算,卻算漏了崔呈秀本人,能成為閹黨的頭號人物,崔大人絕非善類,這把戲能騙過魏忠賢,卻騙不了崔呈秀。
  彈劾發生的當天,他就看穿了這個詭計,他意識到,大禍即將臨頭。
  但他隻用了幾天時間,就十分從容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他派人找到了楊所修,大罵了對方一頓,最後說,如果你不盡快了結此事,就派人查你。
  大家同坐一條船,誰的屁股都不幹淨,敢玩陰的,大家就一起完蛋!
  這句話相當有效,楊所修當即表示,願意再次上疏,為崔呈秀辯解。
  問題是,他已經罵過了,再上疏辯護,實在有點婊子的感覺,所以,這個當婊子的任務,就交給了陳爾翼。
  問題是,原先把崔呈秀推出來,就是讓他背鍋的,現在把他拉出來,就必須填個人進去,楊所修不行,魏忠賢不行,崇禎更不行,實在很難辦。
  但陳爾翼不愧是老牌給事中,活人找不到,找到了死人。
  他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所謂“東林餘孽”的身上,如此一來,楊所修是無知的,崔呈秀是無辜的,世界又和平了。
  倒騰來,又倒騰去,崔呈秀沒錯,楊所修沒錯,陳爾翼當然也沒錯,所有的錯誤,都是東林黨搞的,就這樣,球踢到了崇禎的身上。
  但最有水平的,還是崇禎,麵對陳爾翼的奏疏,他隻說了幾句話,就把球踢到天上:
  “大臣之間的問題,先帝(指天啟)已經搞清楚了,我剛上台(朕初禦極),這些事情不太清楚,也不打算深究,你們不許多事!”
  結果非常圓滿,崔呈秀同誌洗清了嫌疑,楊所修和陳爾翼雖說沒有收獲,也沒有損失,完美落幕。
  但事情的發展,卻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天啟七年(1627)十月十五日,雲南監察禦史楊維垣上疏,彈劾崔呈秀貪權弄私,十惡不赦!
  在這封文書中,楊維垣表現出極強的正義感,他憤怒地質問閹黨,譴責了崔呈秀的惡行。
  楊維垣是閹黨。
  說起來大家的智商都不低,楊所修的創意不但屬於他,也屬於無數無恥的閹黨同仁們,反正幹了也沒損失,不幹白不幹,白幹誰不幹?
  形勢非常明顯,崔呈秀已經成為眾矢之的,對於立誌搞掉閹黨的崇禎而言,這是最好的機會。
  但崇禎沒有動手。他不但沒有動手,還罵了楊維垣,說他輕率發言。
  事實上,他確實不打算動手,雖然他明知現在解決崔呈秀,不但輕而易舉,還能有效打擊閹黨,但他就是不動手。
  因為他的直覺告訴他,在楊維垣的這封奏疏背後,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很快,他的直覺得到了證實。
  幾天後,楊維垣再次上疏,彈劾崔呈秀。
  這是一個怪異的舉動,皇帝都發了話,依然豁出去硬幹,行動極其反常。
  而反常的原因,就在他的奏疏裏。
  在這封奏疏裏,他不但攻擊崔呈秀,還捧了一個人——魏忠賢。
  照他的說法,長期以來,崔呈秀沒給魏忠賢幫忙,淨添亂,是不折不扣的罪魁禍首。
  崇禎的判斷很正確,在楊維垣的背後,是魏忠賢的身影。
  從楊所修的事情中,魏忠賢得到了啟示:全身而退絕無可能,要想平安過關,必須給崇禎一個交代。
  所以他指使楊維垣上書,把責任推給崔呈秀,雖然一直以來,崔呈秀都幫了很多忙,還是他的幹兒子。
  沒辦法,關鍵時刻,老子自己都保不住,兒子你就算了吧。
  但崇禎是不會上當的,在這場殘酷的鬥爭中,目標隻有一個,不需要俘虜,也不接受投降。
  
  第四章 夜半歌聲
  真正的機會到來了。
  十月二十三日,工部主事陸澄源上書,彈劾崔呈秀,以及魏忠賢。
  崇禎決定,開始行動。
  因為他知道,這個叫陸澄源的人並不是閹黨分子,此人職位很小,但名氣很大,具體表現為東林黨當政,不理東林黨,閹黨上台,不理閹黨,是公認的混不吝,軟硬都不吃,他老人家動手,就是真要玩命了。
  接下來的是例行程序,崇禎照例批評,崔呈秀照例提出辭職。
  但這一次,崇禎批了,勒令崔呈秀立即滾蛋回家。
  崔呈秀哭了,這下終於完蛋了。
  魏忠賢笑了,這下終於過關了。
  丟了個兒子,保住了命,這筆交易相當劃算。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兩天後,兵部主事錢元愨上書,痛斥崔呈秀,說崔呈秀竟然還能在朝廷裏混這麽久,就是因為魏忠賢。
  然後他又開始痛斥魏忠賢,說魏忠賢竟然還能在朝廷裏混這麽久,就是因為皇帝。
  不知錢主事是否過於激動,竟然還稍帶了皇帝,但更令人驚訝的是,這封奏疏送上去的時候,皇帝竟然全無反應。
  幾天後,刑部員外郎史躬盛上疏,再次彈劾魏忠賢,在這封奏疏裏,他痛責魏忠賢,為表達自己的憤怒,還用上了排比句。
  魏忠賢終於明白,自己上當了,然而為時已晚。
  說到底,還是讀書太少,魏文盲並不清楚,朝廷鬥爭從來隻有單項選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天啟皇帝死的那天,他的人生就隻剩下一個選擇——謀逆。
  他曾勝券在握,隻要趁崇禎立足未穩,及早動手,一切將盡在掌握。
  然而,那個和善、親切的崇禎告訴他,自己將繼承兄長的遺願,重用他,信任他,太陽照常升起。
  於是他相信了。
  所以他完蛋了。
  現在反擊已不可能,從他拋棄崔呈秀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威信,一個不夠意思的領導,絕不會有夠意思的員工。
  閹黨就此土崩瓦解,他的黨羽紛紛辭職,幹兒子、幹孫子跟他劃清界線,機靈點的,都在家寫奏疏,反省自己,痛罵魏公公,告別過去,迎接美好的明天。
  麵對鋪天蓋地而來的狂風暴雨,魏忠賢決定,使出自己的最後一招。
  當年他曾用過這一招,效果很好。
  這招的名字,叫做哭。
  在崇禎麵前,魏忠賢嚎啕大哭,失聲痛哭,哭得死去活來。
  崇禎開始還安慰幾句,等魏公公哭到悲涼處,隻是不斷歎氣。
  眼見哭入佳境,效果明顯,魏公公收起眼淚,撤了。
  哭,特別是無中生有的哭,是一項曆史悠久的高難度技術。當年嚴嵩就憑這一招,哭倒了夏言,最後將其辦挺。他也曾憑這一招,扭轉了局勢,幹掉了楊漣。
  魏公公相信,憑借自己聲情並茂的表演,一定能夠感動崇禎。
  崇禎確實很感動。
  他沒有想到,一個人竟然可以惡心到這個程度,都六十的人了,幾乎毫無廉恥,眼淚鼻涕說下就下,不要臉,真不要臉。
  到現在,朝廷內外,就算是掃地的老頭,都知道崇禎要動手了。
  但他就不動手,他還在等一樣東西。
  其實朝廷鬥爭,就是街頭打架鬥毆,但鬥爭的手段和程序比較特別。拿磚頭硬幹是沒辦法的,手持西瓜刀殺入敵陣也不是不行的,必須遵守其自身規律,在開打之前,要先放風聲,講明老子是哪幫哪派,要修理誰,能爭取的爭取,不能爭取的死磕,才能動手。
  崇禎放出了風聲,他在等待群臣的響應。
  可是群臣不響應。
  截至十月底,敢公開上書彈劾魏忠賢的人隻有兩三個,這一事實說明,經過魏公公幾年來的言傳身教,大多數的人已經沒種了。
  沒辦法,這年頭混飯吃不易,等形勢明朗點,我們一定出來落井下石。
  然而崇禎終究等來了一個有種的人。
  十月二十六日,一位國子監的學生對他的同學,說了這樣一句話:
  “虎狼在前,朝廷竟然無人敢於反抗!我雖一介平民,願與之決死,雖死無撼!”
  第二天,國子監監生錢嘉征上書彈劾魏忠賢十大罪。
  錢嘉征雖然隻是學生,但文筆相當不錯,內容極狠,態度極硬,把魏忠賢罵得狗血淋頭,引起極大反響。
  魏忠賢得到消息,十分驚慌,立即進宮麵見崇禎。
  遺憾,他沒有玩出新意,還是老一套,進去就哭,哭的痛不欲生,感覺差不多了,就收了神功,準備回家。
  就在此時,崇禎叫住了他:
  “等一等。”
  他找來一個太監,交給他一份文書,說:
  “讀。”
  就這樣,魏忠賢親耳聽到了這封要命的文書,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
  他痛苦地抬起頭,卻隻看到了一雙冷酷的眼睛和嘲弄的眼神。
  那一刻,他的威望、自信、以及抵抗的決心,終於徹底崩潰。
  精神近乎失常的魏忠賢離開了宮殿,但他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個地方,在那裏,還有一個人,能挽救所有的一切。
  魏忠賢去找的人,叫做徐應元。
  徐應元的身份,是太監,不同的是,十幾年前,他就是崇禎的太監。事到如今,隻能求他了。
  徐應元是很夠意思的,他客氣地接待了魏忠賢,並給他指出了一條明路:立即辭職,退休回家,可以保全身家性命。
  魏忠賢思前想後,認了。
  立即回家,找人寫辭職信,當然,臨走前,他沒有忘記感謝徐應元對他的幫助。
  徐應元之所以幫助魏忠賢,是想讓他死得更快。
  和魏忠賢一樣,大多數太監的習慣是見風使舵,落井下石。
  一直以來,崇禎都希望,魏忠賢能自動走人(真心實意),畢竟閹黨根基太深,這樣最省事。
  在徐應元的幫助下,第二天,魏忠賢提出辭職了,這次他很真誠。
  同日,崇禎批準了魏忠賢的辭呈,一代巨監就此落馬。
  落馬的那天,魏忠賢很高興。因為他認為,自己已經放棄了爭權,無論如何,崇禎都不會也沒有必要趕盡殺絕。
  一年前,東林黨人也是這樣認為的。
  應該說,魏忠賢的生活是很不錯的,混了這麽多年,有錢有房有車,啥都不缺了。特別是他家的房子,就在現在北京的東廠胡同,二環裏,黃金地段,交通便利,我常去附近的社科院近代史所開會,曾去看過,園林假山、深宅大院,上千平米,相當氣派,但據說這隻是當年他家的角落,最多也就六分之一。
  從河北肅寧的一個小流氓,混到這個份上,也就差不多了,好歹有個留京指標。
  但這個指標的有效期,也隻有三天了。
  天啟七年(1627)十一月一日,崇禎下令,魏忠賢勞苦功高,另有重用——即日出發,去鳳陽看墳。
  得到消息的魏忠賢非常沮喪,但他不知道,崇禎也很沮喪。
  崇禎是想幹掉魏忠賢的,但無論如何,魏公公總算是三朝老監,前任剛死兩個月,就幹掉他實在不好意思。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改變了他的決定。
  當他宣布趕走魏忠賢的時候,有一個人站了出來,反對他的決定,而這個人,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
  或許是收了錢,或許是說了情,反正徐應元是站出來了,公然為魏忠賢辯護,希望皇帝給他個麵子。
  麵對這個伺候了自己十幾年,一向忠心耿耿的老太監,崇禎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抉擇:
  “奴才!敢與奸臣相通,打一百棍,發南京!”
  太監不是人啊。
  順便說一句,在明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數太監的專用蔑呼,而在清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數人的尊稱(關係不好還不能叫,隻能稱臣,所謂做奴才而不可得)。
  這件事情讓崇禎意識到,魏忠賢是不會消停的。
  而下一件事使他明白,魏忠賢是非殺不可的。
  確定無法挽回,魏公公準備上路了,足足準備了三天。
  在這三天裏,他隻幹了一件事——打包。
  既然榮華於我如浮雲,那就隻要富貴吧。
  但這是一項相當艱苦的工作,幾百個仆人幹了六天,清出四十大車,然後光榮上路,前呼後擁,隨行的,還有一千名隸屬於他本人的騎兵護衛。
  就算是輕度弱智的白癡,都知道現在是個什麽狀況,大難當頭,竟然如此囂張,真是活膩了。
  魏忠賢沒有活膩,他活不到九千九百歲,一百歲還是要追求的。
  事實上,這個大張旗鼓的陣勢,是他最後的詭計。
  這個詭計的來由是曆史。
  曆史告訴我們,戰國的時候,秦軍大將王翦出兵時,一邊行軍一邊給秦王打報告,要官要錢,貪得無厭,有人問他,他說,我軍權在手,隻有這樣,才能讓秦王放心。
  此後,這一招被包括蕭何在內的廣大仁人誌士(識相點的)使用,魏忠賢用這招,說明他雖不識字,卻還是懂得曆史的。
  可惜,是略懂。
  魏公公的用意是,自己已經無權無勢,隻求回家過幾天舒坦日子,這麽大排場,隻是想告訴崇禎老爺,俺不爭了,打算好好過日子。
  然而,他犯了一個錯誤——沒學過曆史唯物主義。
  所謂曆史唯物主義的要點,就是所有的曆史事件,都要根據當時的曆史環境來考慮。
  王翦的招數能夠奏效,是因為他手中有權,換句話說,他的行為,實際上是跟秦王簽合同,我隻要錢要官,幫你打江山,絕不動你的權。
  此時的魏忠賢,已經無權無官,憑什麽簽合同?
  所以崇禎很憤怒,他要把魏忠賢餘下的都拿走,他的錢,還有他的命。
  魏忠賢倒沒有這個覺悟,他依然得意洋洋地出發了。
  但聰明人還是有的,比如他的心腹太監李永貞,就曾對他說,低調,低調點好。
  魏忠賢回答:
  若要殺我,何須今日?
  今日之前,還無須殺你。
  魏忠賢出發後的第三天,崇禎傳令兵部,發出了逮捕令。
  這一天是十一月六日,魏忠賢所在的地點,是直隸河間府阜城縣。
  護衛簇擁的魏公公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幾天來,他在京城的內線不斷向他傳遞著好消息:他的親信,包括五虎、五彪紛紛落馬,老朋友王體乾退了,連費盡心思拉下水的徐應元也被發配去守陵,翻身已無指望。
  就在他情緒最為低落的時候,京城的快馬又告訴他一個最新的消息:皇帝已經派人追上來了。
  威嚴的九千九百歲大人當場就暈了過去。
  追上來,然後呢?逮捕,入獄,定罪,斬首?還是挨剮?
  天色已晚,無論如何,先找個地方住吧,活過今天再說。
  魏忠賢進入了眼前的這座小縣城:他人生中的最後一站。
  阜城縣是個很小的縣城,上千人一擁而入,擠滿了所有的客店,當然,魏忠賢住的客店,是其中最好的。
  為保證九千歲的人有地方住,許多住店的客人都被趕了出去,雖然天氣很冷,但這無關緊要,畢竟他們都是無關緊要的人。在這些人中,有個姓白的書生,來自京城。
  所謂最好的客店,也不過是幾間破屋而已,屋內沒有輝煌的燈光,十一月的天氣非常的冷,無情的北風穿透房屋,發出淒冷的呼嘯聲。
  在黑暗和寒冷中,偉大的,無與倫比的,不可一世的九千九百歲蜷縮在那張簡陋的床上,回憶著過往的一切。
  隆慶年間出生的無業遊民,文盲,萬曆年間進宮的小雜役,天啟年間的東廠提督,朝廷的掌控者,無數孫子的爺爺,生祠的主人,堪與孔子相比的聖人。
  到而今,隻剩破屋、冷床,孤身一人。
  荒謬,究竟是自己,還是這個世界?
  四十年間,不過一場夢幻。
  不如死了吧。
  此時,他的窗外,站立著那名姓白的書生。
  在這個寒冷的夜晚,沒有月光,在黑暗和風聲中,書生開始吟唱。
  夜半,歌起。
  在史料中,這首歌的名字叫做《桂枝兒》,但它還有一個更貼切的名字——五更斷魂曲。
  曲分五段,從一更唱到五更:
  〖一更,愁起
  聽初更,鼓正敲,心兒懊惱。
  想當初,開夜宴,何等奢豪。
  進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廖荒店裏,隻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濃也,怎把愁腸掃?
  二更,淒涼
  二更時,展轉愁,夢兒難就。
  想當初,睡牙床,錦繡衾稠。
  如今蘆為帷,土為坑,寒風入牖。
  壁穿寒月冷,簷淺夜蛩愁。
  可憐滿枕淒涼也,重起繞房走。
  三更,飄零
  夜將中,鼓咚咚,更鑼三下。
  夢才成,又驚覺,無限嗟呀。
  想當初,勢頃朝,誰人不敬?
  九卿稱晚輩,宰相為私衙。
  如今勢去時衰也,零落如飄草。
  四更,無望
  城樓上,敲四鼓,星移鬥轉。
  思量起,當日裏,蟒玉朝天。
  如今別龍樓,辭鳳閣,淒淒孤館。
  雞聲茅店裏,月影草橋煙。
  真個目斷長途也,一望一回遠。
  五更,荒涼
  鬧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氣。
  正寒冬,風凜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溫彼此。
  隨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馬聲嘶。
  似這般荒涼也,真個不如死!〗
  五更已到,曲終,斷魂。
  多年後,史學家計六奇在他的書中記下了這個夜晚發生的一切,但這一段,在後來的史學研究中,是有爭議的,就史學研究而言,如此詭異的景象,實在不像曆史。
  但我相信,在那個夜晚,我們所知的一切是真實的。
  因為曆史除了正襟危坐,一絲不苟外,有時也喜歡開開玩笑,算算總賬。
  至於那位姓白的書生,據說是河間府的秀才,之前為圖嘴痛快,說了魏忠賢幾句壞話,被人告發前途盡墨,於是編曲一首,等候於此不計舊惡,幫其送終。
  但在那天夜裏,魏忠賢聽到的,不是這首曲子,而是他的一生。
  想當初,開夜宴,何等奢豪。想當初,勢頃朝,誰人不敬?
  如今寂廖荒店裏,隻好醉村醪,如今勢去時衰也,零落如飄草。
  魏忠賢是不相信天道的。當無賴時,他強迫母親改嫁,賣掉女兒,當太監時,他搶奪朋友的情人,出賣自己的恩人。
  九千九百歲時,他泯滅一切人性,把鐵釘釘入楊漣的腦門,把東林黨趕盡殺絕。
  他沒有信仰,沒有畏懼,沒有顧忌。
  然而天道是存在的,四十年後,他把魏忠賢送到了阜城縣的這所破屋裏。
  這裏距離魏公公的老家肅寧,隻有幾十裏。四十年前,他經過這裏,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現在,他回來了,即將失去所有的一切。
  我認為,這是一種別開生麵的折騰,因為得到後再失去,遠比一無所有要痛苦得多。
  魏公公費盡心力,在成功的路上一路狂奔,最終卻發現,是他娘的折返跑。
  似這般荒涼也,真個不如死!
  真個不如死啊!
  那就死吧。
  魏忠賢找到了布帶,搭在了房梁上,伸進自己的脖子,離開了這個世界。
  天道有常,或因人勢而遲,然終不誤。
  【落水狗】
  第二天早上,魏忠賢的心腹李朝欽醒來,發現魏忠賢已死,絕望之中,自縊而亡。
  在魏忠賢的一千多陪同人員,幾千朝廷死黨裏,他是唯一陪死的人。
  得知魏忠賢的死訊後,一千多名護衛馬上行動起來,瓜分了魏公公的財產,四散奔逃而去。
  魏公公死了,但這場大戲才剛剛開始。
  〖別看今天鬧得歡,當心將來拉清單。
  ——小兵張嘎〗
  清單上的第一個人,自然是客氏。
  雖然她已經離宮,但崇禎下令,把她又拎了進來。
  進來後先審,但客氏為人極其陰毒,且以耍潑聞名,問什麽都罵回去。
  於是換人,換了個太監審,而且和魏忠賢有仇(估計是專門找來的),由於不算男人,也就談不上不打女人,加上沒文化,不會吵架,二話不說就往死裏猛打。
  客氏實在是個不折不扣的軟貨,一打就服,害死後妃,讓皇後流產,找孕婦入宮冒充皇子,出主意害人等等,統統交代,隻求別打。
  但那位太監似乎心理有點問題,坦白交代還打,直到奄奄一息才罷休。
  口供報上來,崇禎十分震驚,下令將客氏送往浣衣局做苦工。
  當然了,這隻是個說法,客氏剛進浣衣局,還沒分配工作,就被亂棍打死,跟那位被她關入冷宮,活活渴死的後妃相比,這種死法沒準還算痛快點。
  客氏死後,她的兒子被處斬,全家被發配。
  按身份排,下一個應該是崔呈秀。
  但是這位兄弟實在太過自覺,自覺到死得比魏公公還要早。
  得知魏忠賢走人的消息後,崔呈秀下令,準備一桌酒菜,開飯。
  吃飯的方式很特別,和韋小寶一樣,他把自己大小老婆都拉出來,搞了個聚餐,還擺上了多年來四處搜刮的古玩財寶。
  然後一邊吃,一邊拿起他的瓶瓶罐罐(古董),砸。
  吃一口,砸一個,吃完,砸完,就開始哭。
  哭好,就上吊。
  按日期推算,這一天,魏忠賢正在前往阜城縣的路上。
  兄弟先走一步。
  消息傳到京城,崇禎非常氣憤,老子沒讓你死,你就敢死?
  隨即批示:
  “雖死尚有餘辜!論罪!”
  經過刑部商議,崔呈秀應該斬首。
  雖然人已死了,不要緊,有辦法。
  於是剛死不久的崔呈秀又被挖了出來,被斬首示眾,怎麽殺是個能力問題,殺不殺是個態度問題。
  接下來是抄家,無惡不作的崔呈秀,終於為人民做了件有意義的事,由於他多年來勤奮地貪汙受賄,存了很多錢,除動產外,還有不動產,光房子就有幾千間,等同於替國家攢錢,免去了政府很多麻煩。
  作為名單上的第三號人物,崔呈秀受到了高標準的接待,以此為基準,一號魏忠賢和二號客氏,接待標準應參照處理。
  所以,魏忠賢和客氏被翻了出來,客氏的屍體斬首,所謂死無全屍。
  魏忠賢慘點,按崇禎的處理意見,挖出來後剮了,死後淩遲,割了幾千刀。
  這件事情的實際意義是有限的,最多也就是魏公公進了地府,小鬼認不出他,但教育意義是巨大的,在殘缺的屍體麵前,明代有史以來最大,最邪惡的政治團體閹黨,終於徹底崩盤。
  接下來的場景,是可以作為喜劇素材的。
  魏忠賢得勢的時候,無數人前來投奔,上至六部尚書,大學士,下到地方知府知縣,能拉上關係,就是千恩萬謝。
  現在而今眼目下,沒辦法了,能撤就撤,不能撤就推,比如薊遼總督閻鳴泰,有一項絕技——修生祠,據我統計,他修的生祠有十餘個,遍布京城一帶,有的還修到了關外,估計是打算讓皇太極也體驗一下魏公公的偉大光輝。
  憑借此絕活,當年很是風光,現在麻煩了,追查閹黨,頭一個就查生祠,誰讓修的,誰出的錢,生祠上都刻著,跑都跑不掉。
  為證明自己的清白,閻總督上疏,進行了耐心的說明,雖說生祠很多,但還是可以解釋的,如保定的生祠,是順天巡撫劉詔修的,通州的生祠,是禦史梁夢環修的,這些人都是我的下級,作為上級領導,責任是有的,監督不夠是有的,檢討是可以的,撤職坐牢是不可以的。
  但最逗的還是那位國子監的陸萬齡同學,本來是一窮孩子,賣力捧魏公公,希望能夠混碗飯吃,當年也是風光一時,連國子監的幾位校長都爭相支持他,陸先生本人也頗為得意。
  然而學校領導畢竟水平高,魏公公剛走,就翻臉了,立馬上疏,表示國子監本與魏忠賢勢不兩立,出了陸萬齡這種敗類,實在是教育界的恥辱,將他立即開除出校。
  據統計,自天啟七年(1627)十一月至次年二月,幾個月裏,朝廷的公文數量增加了數倍,各地奏疏紛至遝來,堪稱數十年未有之盛況。
  這些奏疏字跡相當工整,包裝相當精美,內容相當扯淡:上來就痛罵魏忠賢,痛罵閹黨,順便檢舉某些同事的無恥行徑,最後總結:他們的行為讓我很憤怒,跟我不相幹。
  心中千言萬語化為一句話:我不是閹黨,皇帝大人,您就把我們當個屁放了吧。
  效果很明顯,魏忠賢倒台一個月裏,崇禎毫無動靜,除客氏崔呈秀外,大家過得都還不錯。
  事實上,當時的朝廷,大學士、六部尚書、都察院乃至於全國各級地方機構,都由閹黨掌握,所謂法不責眾,大家都有份,你能把大家都拉下水嗎?把我們都抓了,找誰幫你幹活?
  所以,在閹黨同誌們看來,該怎麽幹還怎麽幹,該怎麽活還怎麽活。
  這個看法在大多數人的身上,是管用的。
  而崇禎,屬於少數派。
  一直以來,崇禎處理問題的理念比較簡單,就四個字——斬草除根。所謂法不責眾,在他那裏是不成問題的,因為他的祖宗有處理這種問題的經驗。
  比如朱元璋,胡惟庸案件,報上來同黨一萬人,殺,兩萬人,殺殺,三萬人,殺殺殺。無非多說幾個殺字,不費勁。
  時代進步了,社會文明了,道理還一樣。
  六部尚書是閹黨,就撤尚書,侍郎是閹黨,就撤侍郎,一半人是閹黨,就撤一半,全是,就全撤,大明沒了你們就不轉嗎?這年頭,看門的狗難找,想當官的人有的是,誰怕誰!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上述奏疏內容雷同,但崇禎的態度是很認真的,他不但看了,而且還保存下來。
  很簡單,真沒事的人是不會寫這些東西的,原本找不著閹黨,照著奏疏抓人,賊準。
  十一月底,準備工作就緒,正式動手。
  
  第五章 算賬
  最先處理的,是魏忠賢的家屬,比如他侄子魏良卿,屁都不懂的蠢人,也封到公爵了(寧國公),還有客氏的兒子候國興(錦衣衛都指揮使),統統拉出去剁了。
  接下來,是他的親信太監,畢竟大家生理結構相似,且狼狽為奸,算半親戚,優先處理。
  這撥人總共有四個,分別是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秉筆太監李永貞、李朝欽、劉若愚。
  作為頭等罪犯,這四位按說都該殺頭,可到最後,卻隻死了兩個,殺了一個。
  第一個死的是李朝欽,他是跟著魏忠賢上吊的,並非他殺,算自殺。
  唯一被他殺的,是李永貞。其實這位兄弟相當機靈,早在九月底,魏公公尚且得意的時候,他就嗅出了風聲,連班都不上了,開始在家修碉堡,把院子封得嚴嚴實實,隻留小洞送飯,每天窩在裏麵,打死也不出頭。
  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李永貞沒有看到勝利的一天,到了十月底,他聽說魏忠賢走人了,頓時大喜,就把牆拆了,出來放風。
  剛高興幾天,又聽到消息,皇帝要收拾魏公公了,慌了,再修碉堡也沒用了。
  於是他使出了絕招——行賄。
  當然,行賄崇禎是不管用的,他拿出十餘萬兩銀子(以當時市價,合人民幣六千萬至八千萬),送給了崇禎身邊的貼身太監,包括徐應元和王體乾。
  這兩人都收了。
  不久後,他得到消息,徐應元被崇禎免了,而王體乾把他賣了。
  在名列死亡名單的這四位死太監中,最神秘的,莫過於王體乾了。
  此人是魏忠賢的鐵杆,害死王安,迫害東林黨,都有他忙碌的身影,是閹黨的首腦人物。
  但奇怪的是,當我翻閱幾百年前那份閹黨的最終定罪結果時,卻驚奇地發現,以他的豐功劣跡,竟然隻排七等(共有八等),罪名是諂附擁戴,連罰款都沒交,就給放了。
  伺候崇禎十幾年的徐應元,光說了幾句話,定罪比他還高(五等),這個看上去很難理解的現象,有一個簡單的答案:王體乾叛變了。
  據史料分析,王體乾可能很早就“起義”了,所以一直以來,崇禎對魏忠賢的心理活動、鬥爭策略都了如指掌,當了這麽久臥底,也該歇歇了。
  所以他錢照收,狀照告,第二天就匯報了崇禎,李永貞得知後,決定逃跑。
  跑吧,大明天下,還能跑去非洲不成?
  十幾天後,他被抓捕歸案。
  進了號子,李太監還不安分,打算自殺,他很有勇氣地自殺了四次,卻很蹊蹺地四次都沒死成,最後還是被拉到刑場,一刀了斷。
  名單上最後一位,就是劉若愚了。
  這位仁兄,應該是最有死相的,早年加入閹黨,一直是心腹,壞事全幹過,不是臥底,不是叛徒,坦白交代,主動退贓之類的法定情節一點沒有,不死是不可能的。
  可他沒死。
  因為劉若愚雖然罪大惡極,但這個人有個特點:能寫。
  在此之前,閹黨的大部分文件,全部出於他手,換句話說,他算是個技術人員,而且他知道很多情況,所以崇禎把他留了下來,寫交代材料。劉太監很敬業,圓滿地完成了這個任務,他所寫的《酌中誌》,成為後代研究魏忠賢的最重要史料。
  隻要仔細閱讀水滸傳,就會發現,梁山好漢們招安後,宋江死了,最能打的李逵死了,最聰明的吳用也死了,活下來的,大都是身上有門手藝的,比如神醫安道全之流。
  以上事實清楚地告訴我們,平時學一門技術是多麽的重要。
  處理完人妖後,接下來的就是人渣了,主要是“五虎”和“五彪”。
  五虎是文臣,分別是(排名分先後):兵部尚書崔呈秀、原兵部尚書田吉、工部尚書吳淳夫、太常寺卿倪文煥、副都禦史李燮龍。
  五彪是武官,分別是:左都督田爾耕、錦衣衛指揮許顯純、都督同知崔應元、右都督孫雲鶴、錦衣衛僉事楊寰。
  關於這十個人,就不多說了,其光輝事跡,不勝枚舉,比如田爾耕,是迫害“六君子”的主謀,並殺害了左光鬥等人,而許顯純大人,曾親自把釘子釘進楊漣腦門。用今天的話說,足夠槍斃幾個來回。
  因為此十人一貫為非作歹,民憤極大,崇禎下令,將其逮捕,送交司法部門處理。
  經刑部、都察院調查,並詳細會審,結果如下:
  崔呈秀已死,不再追究,其他九人中,田爾耕、許顯純曾參與調查楊漣、左光鬥等人的罪行,結果過失致人死亡,入獄,剩餘七人免官為民,就此結案。
  這份判決隻能用一個詞來形容——恬不知恥。
  崇禎很不滿意,隨即下令,再審。
  皇帝表態,不敢怠慢,經過再次認真細致的審訊,重新定罪如下:
  以上十人,除崔呈秀已死外,田爾耕、許顯純因為過失致人死亡,判處死緩,關入監獄,其餘七人全部充軍,充軍地點是離其住處最近的衛所。
  鑒於有群眾反應,以上幾人有貪汙罪行,為顯示威嚴,震懾罪犯,同時處以大額罰款,分別是倪文煥五千兩,吳淳夫三千兩,李燮龍、田吉各一千兩。結案。
  報上去後,崇禎怒了。
  拿釘子釘耳朵,打碎全身肋骨,是過失致人死亡,貪了這麽多年,隻罰五千、三千,你以為老子好哄是吧。
  更奇怪的是,案子都判了,有些當事人根本就沒到案,比如田吉,每天還出去遛彎,十分逍遙。
  其實案子審成這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審訊此案的,是刑部尚書蘇茂相、都察院左都禦史曹思誠。
  蘇茂相是閹黨,曹思誠也是閹黨。
  讓閹黨審閹黨,確實難為他了。
  憤怒之餘,崇禎換人了,他把查處閹黨的任務交給了吏部尚書王永光。
  可王永光比前兩位更逗,命令下來他死都不去,說自己能力有限,無法承擔任務。
  因為王永光同誌雖然不是閹黨,也不想得罪閹黨。
  按蘇茂相、曹思誠、王永光以及無數閹黨們的想法,形勢是很好的,朝廷內外都是閹黨,案子沒人敢審,對五虎、五彪的處理,可以慢慢拖,實在不行,就判田爾耕和許顯純死刑,其他的人能放就放,不能放,判個充軍也就差不多了。
  沒錯,司法部長、監察部長、人事部長都不審,那就隻有皇帝審了。
  幾天後,崇禎直接宣布了對五虎五彪的裁定,相比前兩次裁決,比較簡單:
  田吉,殺!吳淳夫,殺!倪文煥,殺!田爾耕,殺!許顯純,殺!崔應元,殺!孫雲鶴,殺!楊寰,殺!李燮龍,殺!
  崔呈秀,已死,挖出來,戳屍!
  以上十人,全部抄家!沒收全部財產!
  什麽致人死亡,什麽入獄,什麽充軍,還他娘就近,什麽追贓五千兩,都去死吧!
  曹思誠、蘇茂相這幫等閹黨本來還有點想法,打算說兩句,才發現,原來崇禎還沒說完。
  “左都禦史曹思誠,閹黨,免職查辦!”
  “刑部尚書蘇茂相,免職!”
  跟我玩,玩死你們!
  隨即,崇禎下令,由喬允升接任刑部尚書,大學士韓曠、錢龍錫主辦此案,務必追查到底,寧可抓錯,不可放過。
  挑出上麵這幾個人辦事,也算煞費苦心,喬允升和閹黨向來勢不兩立,韓曠這種老牌東林黨,不往死裏整,實在對不起自己。
  掃蕩,一個不留!
  幾天過去,經過清查,內閣上報了閹黨名單,共計五十多人,成果極其豐碩。
  然而這一次,崇禎先更為憤怒,他當即召集內閣,嚴厲訓斥:人還不夠數,老實點!
  大臣們都很詫異,都五十多了,還不夠嗎?
  既然皇上說不夠,那就再撈幾個吧。
  第二天,內閣又送上了一份名單,這次是六十幾個,該滿意了吧。
  這次皇帝大人沒有廢話,一拍桌子:人數不對,再敢糊弄我,以抗旨論處!
  崇禎是正確的,內閣的這幾位仁兄,確實糊弄了他。
  雖然他們跟閹黨都有仇,且皇帝支持,但閹黨人數太多,畢竟是個得罪人的事,閹黨也好,東林黨也罷,不過混碗飯吃,何必呢?
  不管了,接著糊弄:
  “我們是外臣,宮內的人事並不清楚。”
  崇禎冷笑:
  “我看不是不知道,是怕得罪人吧(特畏任怨耳)!”
  怪事,崇禎初來乍到,他怎麽知道人數不對呢?
  崇禎幫他們解開了這個迷題。
  他派人抬出了幾個包裹,扔到閣臣麵前,說:
  “看看吧。”
  打開包裹的那一刻,大臣們明白,這次賴都賴不掉了。
  包裹裏的,是無數封跟魏忠賢勾搭的奏疏,很明顯,崇禎不但看過,還數過。
  混不過去,隻能玩命幹了。
  就這樣,自天啟七年(1627)十二月,一直到崇禎元年(1628)三月,足足折騰了四個月,閹黨終於被徹底整趴下了。
  最後的名單,共計二百六十一人,分為八等。
  特等獎得主兩人,魏忠賢,客氏,罪名:首逆,處理:淩遲。
  一等獎得主六人,以崔呈秀為首,罪名:首逆同謀,處理:斬首。
  二等獎得主十九人,罪名:結交近侍,處理:秋後處決。
  三等獎得主十一人,罪名:結交近侍次等,處理:流放。
  此外,還有四等獎得主(逆孽軍犯)三十五人,五等獎得主(諂附擁戴軍犯)十六人,六等獎得主(交結近侍又次等)一百二十八人,七等獎得主(祠頌)四十四人,各獲得充軍、有期徒刑、免職等獎勵。
  以上得獎結果,由大明北京市公證員朱由檢同誌公證,有效。
  對此名單,許多史書都頗有微辭,說是人沒抓夠,放跑了某些閹黨,講這種話的人,腦袋是有問題的。
  我算了一下,當時朝廷的編製,六部隻有一個部長,兩個副部長(兵部有四個),每個部有四個司(刑部和戶部有十三個),每個司司長(郎中)一人,副司長(員外郎)一人,處長(主事)兩人。
  還有大衙門都察院,加上各地禦史,才一百五十人,其餘部門人數更少,總共(沒算地方政府)大致不會超過八百人。
  人就這麽多,一下子刨走兩百六十多,還不算多?
  其實人家也是有苦衷的,畢竟魏公公當政,不說幾句好話,是混不過去的,現在換了領導,承認了錯誤,也就拉倒了吧。
  然而崇禎不肯拉倒,不隻他不肯,某些人也不肯。
  這個某些人,是指負責定案的人。
  大家在朝廷裏,平時你來我往,難免有點過節,現在筆在手上,說你是閹黨,你就是閹黨,大好挖坑機會,不整一下,難免有點說不過去。
  比如大學士韓曠,清查閹黨毫不積極,整人倒是毫不含糊,罵過魏公公的,不一定不是閹黨,罵過他的,就一定是閹黨,寫進去!
  更搞笑的是,由於人多文書多,某些兄弟被擺了烏龍,明明當年罵的是張居正,竟然被記成了東林黨,兩筆下去就成了閹黨,隻能認倒黴。
  此外,在這份名單上,還有幾位有趣的人物。比如那位要在國子監裏給魏公公立牌坊的陸萬齡同學,屁官都不是,估計連魏忠賢都沒見過,由於風頭太大,竟然被訂為二等,跟五虎五彪一起,被拉出去砍了。
  那位第一個上疏彈劾魏公公的楊維垣,由於舉報有功,被定為三等,拉去充軍。
  而在案中扮演了滑稽角色的陳爾翼、楊所修,也沒能跑掉,根據情節,本來沒他們什麽事,鑒於其雙簧演得太過精彩,由皇帝特批六等獎,判處有期徒刑,免官為民。
  【複仇】
  總體說來,這份名單雖然有點問題,但是相當湊合,弘揚了正氣,惡整了惡人,雖然沒有不冤枉一個好人,也沒有放過大多數壞人,史稱“欽定逆案”。
  其實崇禎和魏忠賢無仇,辦案子,無非是魏公公擋道,皇帝看不順眼,幹掉了。
  但某些人就不同了。幹掉是不夠的,死了的人挫骨揚灰,活著的人趕盡殺絕,才算夠本!
  黃宗羲就是某些人中的優秀代表。
  作為“七君子”中黃遵素的長子,黃宗羲可謂天賦異稟,不但精通儒學,還懂得算術、天文。據說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沒有他不知道的,被稱為三百年來學術之集大成者,與顧炎武、王夫之並稱。
  更讓人無語的是,黃宗羲還懂得經濟學,他經過研究發現,每次農業稅法調整,無論是兩稅法還是一條鞭法,無論動機如何善良,最終都導致稅收增加,農民負擔加重,換句話說,不管怎麽變,最終都是加。
  這一原理後被社科院教授秦暉總結,命名為“黃宗羲定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經過調研,采納這一定律,於2006年徹底廢除了農業稅,打破了這個怪圈。
  善莫大焉。
  但這四個字放在當時的黃宗羲身上,是不大恰當的,因為他既不善良,也不大度。
  當時恰好朝廷審訊許顯純,要找人作證,就找來了黃宗羲。
  事情就是這麽鬧起來的。
  許顯純此人,說是死有餘辜,還真是有餘辜,拿錘子砸人的肋骨,用釘子釘人耳朵,釘人的腦袋,六君子、七君子,大都死在他的手中,為人惡毒,且有心理變態的傾向。
  此人向來冷酷無情,沒人敢惹,楊漣如此強硬,許先生毫不怯場,敢啃硬骨頭,親自上陣,很有幾分硬漢色彩。
  但讓人失望的是,輪到這位變態硬漢入獄,當場就慫了,立即展現出了隻會打人,不會被人打的特長。
  他全然沒有之前楊漣的骨氣,別說拿釘子頂腦門,給他幾巴掌,立馬就暈,真是窩囊死了。
  值得慶幸的是,崇禎的監獄還比較文明,至少比許顯純在的時候文明,打是打,但錘子、釘子之類的東西是不用的,照此情形,審完後一刀了事,算是便宜了他。
  但便宜不是那麽容易找到的。
  審訊開始,先傳許顯純,以及同案犯“五彪”之一的崔應元,然後傳黃宗羲。
  黃宗羲上堂,看見仇人倒不生氣,表現得相當平靜,回話,作證,整套程序走完,人不走。
  大家很奇怪,都看著他。
  別急,先不走,好戲剛剛開場。
  黃宗羲來的時候,除了他那張作證的嘴外,還帶了一件東西——錐子。
  審訊完畢,他二話不說,操起錐子,就奔許顯純來了。
  這一刻,許顯純表現出了難得的單純,他不知道審案期間拿錐子能有啥用,隻是呆呆地看著急奔過來的黃宗羲,等待著他的答案。
  答案是一聲慘叫。
  黃宗羲終於露出了猙獰麵目,手持錐子,瘋狂地朝許顯純身上戳,而許顯純也不愧孬種本色,當場求饒,並滿地打滾,開始放聲慘叫。
  許先生之所以大叫,是有如意算盤的:這裏畢竟是刑部大堂,眾目睽睽之下,難道你們都能看著他毆打犯人嗎?
  答案是能。
  無論是主審官還是陪審人員,沒有一個人動手,也沒有人上前阻攔,大家都饒有興致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幕,黃宗羲不停地紮,許顯純不停地喊,就如同電視劇裏最老套的台詞:你喊吧,就是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
  因為所有人都記得,這個人曾經把鋼釘紮進楊漣的耳朵和腦門,那時,沒有人阻止他。
  但形勢開始變化了,許顯純的聲音越來越小,鮮血橫流,黃宗羲卻越紮越起勁,如此下去,許先生被紮死,黃宗羲是過癮了,黑鍋得大家背。
  於是許顯純被拉走,黃宗羲被拉開,他的錐子也被沒收。
  審完了,仇報了,氣出了,該消停了。
  黃宗羲卻不這麽認為,他轉頭,又奔著崔應元去了。
  其實這次審訊,崔應元是陪審,無奈碰上了黃惡棍,雖然沒挨錐子,卻被一頓拳打腳踢,鼻青臉腫。
  到此境地,主審官終於認定,應該把黃宗羲趕走了,就派人上前把他拉開,但黃宗羲打上了癮,被人拉走之前,竟然抓住了崔應元的胡子,活生生地拔了下來!
  當年在獄中狂施暴行的許顯純,終於嚐到了暴行的滋味,等待著他的,是最後的一刀。
  什麽樣的屠夫,最終也隻是懦夫。
  如許顯純等人,都是欽定名單要死的,而那些沒死的,似乎還不如死了的好。
  比如閹黨骨幹,太仆寺少卿曹欽程,好不容易撿了條命,回家養老,結果所到之處,都是口水(民爭唾其麵),實在呆不下去,跑到異地他鄉買了個房子住,結果被人打聽出來,又是一頓猛打,趕走了。
  還有老牌閹黨顧秉謙,家鄉人對他的感情可謂深厚,魏忠賢剛倒台,人民群眾就衝進家門,燒光了他家,顧秉謙跑到外地,沒人肯接待他,最後在唾罵聲中死去。
  而那些名單上沒有,卻又應該死的,也沒有逃過去。比如黃宗羲,他痛毆許顯純後,又派人找到了當年殺死他父親的兩個看守,把他們幹掉了。
  大明是法製社會,但凡幹掉某人,要麽有司法部門批準,要麽償命,但黃宗羲自己找人幹了這倆看守,似乎也沒人管,真是沒王法了。
  黃宗羲這麽一鬧,接下來就熱鬧了,所謂“六君子”、“七君子”,都是有兒子的。
  先是魏大中的兒子魏學濂上書,要為父親魏大中伸冤,然後是楊漣的兒子楊之易上書,為父親楊漣伸冤,幾天後,周順昌的兒子周茂蘭又上書,為父親周順昌伸冤。
  順便說一句,以上這幾位的上書,所用的並非筆墨,而是一種特別的材料——血。
  這也是有講究的,自古以來,但凡奇冤都寫血書,不用似乎不夠分量。
  但崇禎同誌就不幹了,拿上來都是血跡斑斑的東西,實在有點發怵,隨即下令:你們的冤情我都知道,但上奏的文書是用墨寫的,用血寫不合規範,今後嚴禁再寫血書。
  但他還是講道理的,崇禎二年(1629)九月,他下令,為殉難的東林黨人恢複名譽,追授官職,並加封諡號。
  楊漣得到的諡號,是忠烈,以此二字,足以慨其一生。
  至此,為禍七年之久的閹黨之亂終於落下帷幕,大明有史以來最強大,最邪惡的勢力就此倒台。縱使它曾驕橫一時,縱使它曾不可一世。
  遲來的正義依然是正義。
  在這個世界上,所謂神靈、天命,對魏忠賢而言,都是放屁,在他的身上,隻有一樣東西——迷信。
  不信道德,不信仁義,不信報應,不信邪不勝正。
  迷信自己,迷信力量,迷信權威,迷信可以為所欲為,迷信將取得永遠的勝利。
  而在遍覽史書十餘載後,我信了,至少信一樣東西——天道。
  自然界從誕生的那刻起,就有了永恒的規律,春天成長,冬天凋謝,周而複始。
  人世間也一樣,從它的起始,到它的滅亡,規則恒久不變,是為天道。
  在史書中無數的屍山血河、生生死死背後,我看到了它,它始終在那裏,靜靜地注視著我們,無論興衰更替,無論歲月流逝。
  它告訴我,在這個汙穢、混亂、肮髒的世界上,公道和正義終究是存在的。
  天道有常,從它的起始,到它的滅亡,恒久不變。
  
  第六章 複起
  崇禎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很想有番作為,但當他真正站在權力的頂峰時,卻沒有看到風景,隻有一片廢墟。
  史書有雲:明之亡,亡於天啟。也有史書雲:實亡於萬曆。還有史書雲:始亡於嘉靖。
  應該說,這幾句話都是有道理的,經過他哥哥、他爺爺、他爺爺的爺爺幾番折騰,已經差不多了,加上又蹦出來個九千歲人妖,裏外一頓猛捶,大明公司就剩一口氣了。
  朝廷紛爭不斷,朝政無人理會,邊疆烽火連天,百姓民不聊生,幹柴已備,隻差一把火。
  救火員崇禎登場。
  他澆的第一盆水,叫做袁崇煥。
  崇禎是很喜歡袁崇煥的,因為他起用袁崇煥的時間,是天啟七年(1627)十一月十九日。
  此時,魏忠賢剛死十三天,屍體都還沒爛。
  幾天後,在老家東莞數星星的袁崇煥接到了複起任職通知,大吃一驚。
  吃驚的不是複起,而是職務。
  袁崇煥當時的身份是平民,按慣例,複起也得有個級別,先幹個主事(處級),過段時間再提,比較合理。
  然而他接受的第一個職務,是都察院右都禦史,兵部左侍郎。
  兵部右侍郎,是兵部副部長,都察院右都禦史,是二品正部級,也就是說,在一天之內,布衣袁崇煥就變成了正部級副部長。
  袁部長明顯沒緩過勁來,在家呆了幾個月,啥事都沒幹,卻又等來了第二道任職令。
  這一次,他的職務變成了兵部尚書,督師薊遼。
  明代有史以來,最不可思議的任職令誕生了。
  因為兵部尚書,督師薊遼,是一個很大的官,很大。
  所謂兵部尚書就是國防部部長,很牛,但最牛的官職,是後四個字——督師薊遼。
  我之前曾經說過,明代的地方官,最大的是布政使、按察使和指揮使,為防互相扯皮,由中央下派特派員統一管理,即為巡撫。
  鑒於後期經營不善,巡撫隻管一個地方,也擺不平,就派高級特派員管理巡撫,即為總督。
  到了天啟崇禎,局勢太亂,連總督都搞不定了,就派特級特派員,比總督還大,即為督師。
  換句話說,督師是明代除皇帝外,管轄地方權力最大的官員。
  而要當巡撫、總督、督師的條件,也是不同的。
  要當巡撫,至少混到都察院僉都禦史(四品正廳級)或是六部侍郎(副部級),才有資格。
  而擔任總督的,一般都是都察院都禦史(二品部級),或是六部尚書(部長)。
  明代最高級別的幹部,就是部級,所以能當上督師的,隻剩下一種人——內閣大學士。
  比如之前的孫承宗,後來的楊嗣昌,都是大學士督師。
  袁崇煥例外。
  就在幾個月前,他還隻是袁百姓,幾月後,他就成了袁尚書,還破格當上了督師,而袁督師的管轄範圍包括薊州、遼東、登州、天津、萊州等地,換句話說,袁督師手下,有五六個巡撫。
  任職令同時告知,立刻啟程,趕到京城,皇帝急著見你。
  崇禎確實急著見袁崇煥,因為此時的遼東,已經出現了一個更為強大的敵人。
  自從被袁崇煥打跑後,皇太極始終很消停,他沒有繼續用兵,卻開始了不同尋常的舉動。
  皇太極和他老爹不同,從某種角度講,努爾哈赤算半個野蠻人,打仗,占了地方就殺,不殺的拉回來做奴隸,給貴族當畜牲使,在後金當官的漢人,隻能埋頭幹活,不能騎馬,不能養牲口,活著還好,要是死了,老婆就得沒收,送到貴族家當奴隸。
  相比而言,皇太極很文明,他尊重漢族習慣,不亂殺人,講信用,特別是對漢族前來投奔的官員,那是相當的客氣,還經常賞賜財物。
  總而言之,他很溫和。
  溫和文明的皇太極,是一個比野蠻揮刀的努爾哈赤更為可怕的敵人。
  張牙舞爪的人,往往是脆弱的,因為真正強大的人,是自信的,自信就會溫和,溫和就會堅定。
  無需暴力,無需殺戮,因為溫和,才是最高層次的暴力。
  在皇太極的政策指引下,後金領地逐漸安定,經濟開始發展穩固,而某些在明朝混不下去的人,也開始跑去討生活,這其中最典型的人物,就是範文程。
  每次說到這個人,我都要呸一口,呸。
  呸完了,接著說。
  說起漢奸,全國人民就會馬上想起吳三桂,但客觀地講,吳三桂當漢奸還算情況所迫,範文程就不同了,他是自動前去投奔,出賣自己同胞的,屬於漢奸的最原始,最無恥形態。
  他原本是個舉人(另說是秀才),因為在大明混得不好,就投了皇太極,在此後幾十年的漢奸生涯中,他起了極壞的作用,更諷刺的是,據說他還有個光榮的嫡係祖先——範仲淹。
  想當年,範仲淹同誌在宋朝艱苦奮鬥,抗擊西夏,如在天有靈,估計是要改家譜的。不過自古以來,爺爺是好漢,孫子哭著喊著偏要當漢奸的,實在太多,古代有古代的漢奸,現在有現代的漢奸,此所謂漢奸恒久遠,遺臭永流傳。
  在範文程的幫助下,皇太極建立了朝廷(完全仿照明朝),開始組建國家機器,進行奴隸製改造,為進入封建社會而努力。
  要對付這個可怕的敵人,必須立刻采取行動。
  在紫禁城裏的平台,懷著憧憬和希望,皇帝陛下第一次見到了袁崇煥。
  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召見,史稱平台召對。
  他們見麵的那一天,是崇禎元年(1628)七月十四日。
  順便說一句,由於本人數學不好,在我以上敘述的所有史實中,日期都是依照原始史料,使用陰曆。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陰曆七月十四日,是鬼節。
  七月十四,鬼門大開,陰風四起。
  那天有沒有鬼出來我不知道,但當天的這場談話,確實比較鬼。
  談話開始,崇禎先客套,狠狠地誇獎袁崇煥,把袁督師說得心潮澎湃,此起彼伏,於是,袁督師激動地說出了下麵的話:
  “計五年,全遼可複。”
  這句話的意思是,五年時間,我就能恢複遼東,徹底解決皇太極。
  這下吹大發了。
  百年之後的清朝史官們,在經過時間的磨礪和洗禮後,選出了此時此刻,唯一能夠挽救危局的人,並給予了公正的評價。
  但這個人不是袁崇煥,而是孫承宗。
  翻閱了上千萬字的明代史料後,我認為,這個判斷是客觀的。
  袁崇煥是一個優秀的戰術實施者,一個堅定的戰鬥執行者,但他並不是一個卓越的戰略製定者。
  而從他此後的表現看,他也不是一個能正確認識自己的人。
  所有的悲劇,即由此言而起。
  崇禎很興奮,興奮得連聲誇獎袁崇煥,說你隻要給我好好幹,我也不吝惜賞賜,旁邊大臣也猛添柴火,歡呼雀躍,氣氛如此熱烈,以至於皇帝陛下決定,休會。
  但腦袋清醒的人還是有的,比如兵科給事中許譽卿。
  他抱著學習的態度,找到了袁崇煥,向他討教如何五年平遼。
  照許先生的想法,袁督師的計劃應該非常嚴密。
  然而袁崇煥的回答隻有四個字:聊慰上意!
  翻譯過來就是,隨口說說,安慰皇上的。
  差點拿筆做筆記的許譽卿當時就傻了。
  他立刻小聲(怕旁邊人聽見)地對袁崇煥說:
  “上英明,豈可浪對?異日按期責功,奈何?”
  這句話意思是,皇上固然不懂業務,但是比較較真,現在忽悠他,到時候他按日期驗收工作,你怎麽辦?
  袁督師的反應,史書上用了四個字:憮然自失。
  沒事,牛吹過了,就往回拉。
  於是,當崇禎第二次出場的時候,袁督師就開始提要求了。
  首先是錢糧,要求戶部支持,武器裝備,要求工部支持。
  然後是人事,用兵、選將,吏部、兵部不得幹涉,全力支持。
  最後是言官,我在外打仗,言官唧唧喳喳難免,不要讓他們煩我。
  以上要求全部得到了滿足,立即。
  崇禎是個很認真的人,他馬上召集六部尚書,開了現場辦公會,逐個落實,保證兌現。
  會議就此結束,雙方各致問候,散夥。
  在這場召對中,崇禎是很真誠的,袁崇煥是很不真誠的,因為當時的遼東局勢已成定論,後金連衙門都修起來了,能夠守住就算不錯,你看崇禎兄才剛二十,又不懂業務,就敢糊弄他,是很不厚道的。
  就這樣,袁崇煥胸懷五年平遼的口號,在崇禎期望的目光中,走向了遼東。
  可他剛走到半路,就有人告訴他,你不用去了,去了也沒兵。
  就在他被皇帝召見的十天後,寧遠發生了兵變。
  兵變的原因,是不發工資。
  我曾翻閱過明代戶部記錄,驚奇地發現,明朝的財政製度,是非常奇特的,因為幾乎所有的地方政府,竟然都沒有行政撥款。也就是說,地方辦公經費,除老少邊窮地區外,朝廷是不管的,自己去掙,掙得多就多花,掙得少就少花,掙不到就滾蛋。
  而明朝財政收入的百分之八十,都用在了同一個地方——軍費。
  什麽軍餉、糧草、衣物,打贏了有賞錢,打輸了有補償,打死了有安家費,再加上個別不地道的人吃空額,扣獎金,幾乎每年都不夠用。
  寧遠的情況大致如此,由於財政困難,已經連續四個月沒有發工資。
  要知道,明朝拖欠軍餉和拖欠工錢是不一樣的,不給工資,最多就去衙門告你,讓你吃官司,不給軍餉,就讓你吃大刀。
  最先吃苦頭的,是遼東巡撫畢自肅,兵變發生時,他正在衙門審案,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綁成了粽子,關進了牢房,和他一起被抓的,還有寧遠總兵朱梅。
  抓起來就一件事,要錢,可惜的是,翻遍巡撫衙門,竟然一文錢沒有。
  其實畢自肅同誌,確實是個很自肅的人,為發餉的事情,幾次找戶部要錢,諷刺的是,戶部尚書的名字叫做畢自嚴,是他的哥哥,關係鐵到這個份上,都沒要到錢,可見是真沒辦法了。
  但苦大兵不管這個,幹活就得發工錢,不發工錢就幹你,畢大人最先遭殃,被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關鍵時刻部下趕到,說你們把他打死也沒用,不如把人留著,我去籌錢。
  就這樣,兵變弄成了綁票,東拚西湊,找來兩萬銀子,當兵的不幹,又要鬧事,無奈之下,巡撫衙門主動出麵,以政府做擔保,找人借了五萬兩銀子(要算利息),補了部分工資,這才把人弄出來。
  畢自肅確實是個好人,出來後沒找打他的人,反而跟自己過不去,覺得鬧到這個局勢,有很大的領導責任,但他實在太過實誠,為負責任,竟然自殺了。
  畢巡撫是個老實人,袁督師就不同了,聽說兵變消息,勃然大怒:竟敢鬧事,反了你們了!
  立刻馬不停蹄往地方趕,到了寧遠,衙門都不進,直接就奔軍營。
  此時的軍營,已徹底失去控製,軍官都不敢進,進去就打,鬧得不行,袁崇煥進去了,大家都安靜了。
  所謂鬧事,也是有欺軟怕硬這一說的。
  袁崇煥首先宣讀了皇帝的諭令,讓大家散會,回營休息,然後他找到幾個心腹,隻問了一個問題:
  “誰帶頭鬧的?”
  回答:
  “楊正朝,張思順。”
  那就好辦了,先抓這兩個。
  兩個人抓來,袁崇煥又隻問了一個問題:想死,還是想活。
  不過是討點錢,犯不著跟自己過不去,想活。
  想活可以,當叛徒就行。
  很快,在兩人的幫助下,袁崇煥找到了參與叛亂的其餘十幾個亂黨,對這些人,就沒有問題,也沒有政策了,全部殺頭。
  領頭的沒有了,自然就不鬧了,接下來的,是追究領導責任。
  負有直接責任的中軍部將吳國琦,殺頭,其餘相關將領,免職的免職,查辦的查辦,這其中還包括後來把李自成打得滿世界亂逃的左良玉。
  兵變就此平息,但問題沒有解決,畢竟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老不發工資,玉皇大帝也鎮不住。
  袁崇煥直接找到崇禎,開口就要八十萬。
  八十萬兩白銀,折合崇禎時期米價,大致是人民幣六億多。
  袁崇煥真敢要,崇禎也真敢給,馬上批示戶部尚書畢自嚴,照辦。
  畢自嚴回複,不辦。
  崇禎大發雷霆,畢自嚴雷打不動,說來說去就一句話,沒錢。
  畢尚書不怕事,也不怕死,他的弟弟死都沒能發出軍餉,你袁崇煥算老幾?
  事實確實如此,我查了一下,當時明朝每年的收入,大致是四百萬兩,而明朝一年的軍費,竟然是五百萬兩!如此下去,必定破產。
  明朝,其實就是公司,公司沒錢要破產,明朝沒錢就完蛋,而軍費的激增,應歸功於努爾哈赤父子這十幾年的搶掠帶折騰,所謂明亡清興的必然結局,不過如此。
  雖說經濟緊張,但崇禎還是滿足了袁崇煥的要求,隻是打了個折——三十萬兩。
  錢搞定了,接下來是搞人。首先是遼東巡撫,畢巡撫死後,這個位置一直沒人坐,袁崇煥說,幹脆別派了,撤了這個職務拉倒。
  崇禎同意了。
  然後袁崇煥又說,登州、萊州兩地(歸他管)幹脆也不要巡撫了,都撤了吧。
  崇禎又同意了。
  最後袁崇煥還說,為方便調遣,特推薦三人:趙率教、何可綱、祖大壽(他的鐵杆),趙率教為山海關總兵,何可綱為寧遠總兵,原任總兵滿桂、麻登雲(非鐵杆),另行任用。
  崇禎還是同意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請示任用這三個人的時候,袁崇煥曾經說過一句話:
  “臣選此三人,願與此三人共始終,若到期無果,願殺此三人,然後自動請死。”
  此後的事情證明,這個誓言是比較準的,到期無果,三人互相殘殺,他卻未能請死。
  至此,袁崇煥人也有了,錢也有了,薊遼之內,已無人可與抗衡。
  不,不,還是有一個。
  近十年來,曆任薊遼總督,無論是袁應泰、熊廷弼,王化貞,都沒有管過他,也管不了他。
  “孤處天涯,為國效命,曲直生死,惟君命是從。”
  臣左都督,掛將軍印領尚方寶劍,總兵皮島毛文龍泣血上疏。
  【決定】
  袁崇煥想殺掉毛文龍。
  這個念頭啥時候蹦出來的,實在無法考證,反正不是一天兩天了,而殺人動機,隻有四個字:看不順眼。
  當然,也有些人說,袁崇煥要殺掉毛文龍,是要為投敵做準備,其實這個說法並不新鮮,三百多年前袁崇煥快死那陣,京城裏都這麽說。
  但事實上,這是個相當無聊的講法,因為根據清朝《滿文老檔》的記載,毛文龍曾經跟皇太極通過信,說要投敵,連進攻路線都商量好了,要這麽說,袁崇煥還算是為國除害了。
  鑒於清朝有亂改史料的習慣,再加上毛文龍一貫的表現,其真實性是值得商榷的。
  袁崇煥之所以決定幹掉毛文龍,隻是因為毛文龍不太聽話。
  毛文龍所在的皮島,位於後金的後方,要傳命令過去,要麽穿越敵軍陣地,要麽坐船,如果不是什麽驚天劇變,誰也不想費這個事。
  躲在島上,長期沒人管,交通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想聽話也聽不了,所以不太聽話。
  更重要的是,毛文龍在皮島,還是很有點作用的,他位於後金後方,經常派遊擊隊騷擾皇太極,出來弄他一下,又不真打,實在比較惡心。被皇太極視為心腹大患。
  但這個人也是有問題的,毛總兵駐守皮島八年,做得最成功的不是軍事,而是經濟,皮島也就是個島,竟然被他做成了經濟開發區,招商引資,無數的客商蜂擁而至,大大小小的走私船都從他那兒過,收錢就放行,他還參股。
  打仗倒也真打,每年都去,就是次數少點——六次,大多數時間,是在島上列隊示威,或者派人去後金那邊摸個崗哨,打個悶棍之類。
  但總體而言,毛文龍還是不錯的,一人孤懸海外,把生意做得這麽大,還牽製了皇太極,雖說打仗不太積極,但以他的兵力,能固守就及格了。
  鑒於以上原因,曆代總督、巡撫都是睜隻眼閉隻眼,放他過去了。
  但袁崇煥是不閉眼的,他的眼裏,連粒沙子都不容。
  幾年前,當他隻是個四品寧前道的時候,就敢不經請示殺副總兵,現在的袁督師手握重權,小小的皮島總兵算老幾?
  更惡劣的是,毛文龍有嚴重的經濟問題,八年多賬目不清,還從不接受檢查,且虛報戰功,也不聽招呼,實在是罪大惡極,必須幹掉!
  其實毛總兵是有苦衷的,說我撈錢,確是事實,那也是沒辦法,就這麽個荒島,要不弄點錢,誰跟你幹?說我虛報戰功,也是事實,但這年頭,不打仗的都吹牛,打仗的都虛報,多報點成績也正常,都照程序走,混個屁啊?
  我曾查閱明代戶部資料及相關史料,毛文龍手下的人數,大致在四萬多人左右,按戶部撥出的軍餉,是鐵定不夠用的,換句話說,毛總兵做生意賺的錢,很多都貼進了軍餉,很夠意思。
  可惜對袁崇煥同誌而言,這些都沒有意義,在這件事上,他是純粹的對人不對事。
  大難即將臨頭的毛總兵依然天真無邪,直到他得知了那個消息。
  崇禎二年(1629)四月,薊遼督師袁崇煥下令:凡運往東江之物資船隊,必須先開到寧遠覺華島,然後再運往東江。
  接到命令後,毛文龍當場暈菜,大呼:
  “此乃攔喉切我一刀,必定立死!”
  隻是換個地方起運,為什麽立死呢?
  因為毛總兵的船隊是有貓膩的,不但裏麵夾雜私貨,還要順道帶商船上島,袁督師改道,就是斷了他的財路,隻能散夥。
  他立即向皇帝上疏,連聲訴苦,說自己混不下去了,連哭帶嚇唬,得到的,卻隻是皇帝的幾個字: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怎麽從長,喝西北風?
  在他最困難的時候,一個最不可能幫助他的人幫助了他。
  窮得發慌的毛文龍突然收到了十萬兩軍餉,這筆錢是袁崇煥特批的。
  拿錢的那一刻,毛文龍終於明白了袁崇煥的用意:拿我的錢,就得聽我的話。
  也好,先拿著,到時再慢慢談。
  然而袁崇煥的真實用意是:拿我的錢,就要你的命!
  說起來,毛文龍算是老江湖了,混了好幾十年,還是吃了沒文化的虧,要論耍心眼,實在不如袁崇煥。
  他做夢也想不到,很久以前,袁督師就打算幹掉他。
  早在崇禎元年(1628)七月,袁崇煥在京城的時候,曾找到大學士錢龍錫,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
  “(毛文龍)可用則用之,不可用則殺之。”
  這還不算,殺的方法都想好了:
  “入其軍,斬其帥!”
  後來他給皇帝的奏疏上,也明明白白寫著:
  “去年(崇禎元年)十二月,臣安排已定,文龍有死無生矣!”
  “安排已定”,那還談個屁。
  但談還是要談,因為毛總兵手下畢竟還有幾萬人,占據要地,如果把他哢嚓了,他的部下起來跟自己死磕,那就大大不妙了。
  所以袁崇煥決定,先哄哄他。
  他先補發了十萬兩軍餉,然後又在毛總兵最困難的時候,送去了許多糧食和慰問品,並寫信致問候。
  毛文龍終於上當了,他十分感激,終於離開了皮島老巢,親自前往寧遠,拜會袁崇煥。
  機會來了。
  在幾萬重兵的注視下,毛文龍進入了寧遠城。
  他拜會了袁崇煥,並受到了熱情的接待,雙方把酒言歡,然後……
  然後他安然無恙地走了。
  袁崇煥確實想殺掉毛文龍,但絕不是在寧遠。
  這個問題,有點腦子的人就能想明白,如果在寧遠把他幹掉了,他手下那幾萬人,要麽作鳥獸散,要麽索性反出去當土匪,或是投敵,到時這爛攤子怎麽收?
  所以在臨走時,袁崇煥對毛文龍說,過一個月,我要去你的地盤閱兵,到時再敘。
  因為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就是在他自己的地盤上幹掉他。
  崇禎二年(1629)五月二十九日,袁崇煥的船隊抵達雙島。
  雙島距離皮島很近,是毛文龍的防區,五月三十日,毛文龍到達雙島,與袁崇煥會麵。
  六月初一夜晚,袁崇煥來到毛文龍的營房,和他進行了談話,雙方都很客氣,互相勉勵,表示時局艱難,要共同努力,度過難關。
  這是兩人三次談話中的第一次。
  既然在自己的地盤,自然要威風點,毛文龍帶來了三千多士兵,在島上列隊,準備迎接袁崇煥的檢閱。
  六月初三,列隊完畢,袁崇煥上島,開始檢閱。
  出乎意料的是,毛文龍顯得很緊張,幾十年的戰場經驗告訴他,這天可能要出事,所以在整個檢閱過程中,他的身邊都站滿了拿刀的侍衛。
  然而袁崇煥顯得很輕鬆,他的護衛不多,卻談笑自若,搞得毛文龍相當不好意思。
  或許是袁崇煥的誠意感動了毛文龍,他趕走了護衛,就在當天深夜,來到了袁督師的營帳,和他談話。
  這是他們三次談話中的第二次。
  第二天,和睦的氣氛終於到達了頂點,一整天都在吃吃喝喝中度過,夜晚,好戲終於開場。
  毛文龍來到袁崇煥的營帳,開始了人生中的最後一次談話。
  一般說來,兩人密談,內容是不會外泄的,好比秦朝趙高和李斯的密謀,要想知道,隻能靠猜。
  我不在場,也不猜,卻知道這次談話的內容,因為袁崇煥告訴了我。
  一個月後,在給皇帝的奏疏中,袁崇煥詳細記錄了在這個殺戮前的夜晚,他和毛文龍所說的每句話。
  袁崇煥說:
  “你在邊疆這麽久,實在太勞累了,還是你老家杭州西湖好。”
  毛文龍說:
  “我也這麽想,隻是奴(指後金)尚在。”
  袁崇煥說:
  “會有人來替你的。”
  毛文龍說:
  “此處誰能代得?”
  袁崇煥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接著說:
  “我此來勞軍,你手下兵士每人賞銀一兩,布一匹,米一石,按人頭發放。”
  毛文龍說:
  “我這裏有三千五百人,明天就去領賞。”
  討論了一些細節問題後,談話正式結束。
  毛文龍的命運就此結束。
  他不知道,這個夜晚的這次談話,是他最後救命的機會,而所有的秘密,就藏在這份看似毫不起眼的記錄裏。
  現在,讓我來翻譯一下這份記錄:
  在談話的開始,袁崇煥說杭州西湖好,解釋:毛文龍你回老家吧,隻要你把權力乖乖讓出來,可以不殺你。
  毛文龍說工作任務重,不能走,解釋:我在這兒很舒坦,不想走。
  袁崇煥說,可以找人替你,解釋:這裏不是缺了你不行,大把人可以代替你。
  毛文龍說,此處誰代得,解釋:都是我的人,誰能替我!
  這算是談崩了,接下來的,是袁崇煥的最後一次嚐試。
  袁崇煥說,按人頭發放賞賜,解釋:把你的家底亮出來,到底有多少人,老實交代。
  毛文龍說,這裏的三千五百人,明天領賞,解釋:知道你想查我家底,就是不告訴你!
  談不攏,殺吧。
  六月五日。
  袁崇煥在山上設置了大帳,準備在那裏召見毛文龍。
  然後他走到路邊,等待著毛文龍的到來。
  毛文龍列隊完畢,準備上山。
  袁崇煥攔住了他,說,不用這麽多人,帶上你的親信將領就行了。
  毛文龍表示同意,帶著隨從跟著袁崇煥上了山。
  在上山的路上,袁崇煥突然停住腳步,對著毛文龍身旁的將校們,說了這樣一句話:
  “你們在邊疆為國效力,每月的糧餉隻有一斛,實在太辛苦了,請受我一拜!”
  袁督師如此客氣,大家受寵若驚,紛紛回拜,所以,在一片忙亂之中,許多人都沒有聽懂他的下一句話:
  “你們隻要為國家效力,今後不用怕無糧餉。”
  這句話的意思是,就算你們的毛總兵死了,隻要繼續幹,就有飯吃。
  一路走,一路聊,袁崇煥很和氣,毛文龍很高興,氣氛很好,直到進入營帳的那一刻。
  “毛文龍!本部院與你談了三日,隻道你回頭是遲也不遲,哪曉得你狼子野心總是欺誑,目中無本部院,國法豈能容你!”
  麵對袁崇煥嚴厲的訓斥,毛文龍卻依舊滿臉堆笑——還沒反應過來。
  太突然了,事情怎麽能這樣發展呢?
  袁崇煥到底有備而來,毛總兵腦袋還在運算之中,他就拋出了重量級的武器——十二大罪。
  這十二大罪包括錢糧不受管轄、冒功、撒潑無禮、走私、幹海盜、好色、給魏忠賢立碑、未能收複遼東土地等等。
  這十二大罪的提出,證明袁崇煥同誌的挖坑功夫,還差得太遠。
  類似這種材料公文,罵的是人是鬼不要緊,有沒有事實也不要緊,貴在找得準,打得狠,比如楊漣參魏忠賢的二十四大罪,就是該類型公文的典範。
  但袁崇煥給毛文龍栽的這十二條,實在不太高明,所謂冒功、無禮、好色,隻要是人就幹過,實在擺不上台。而最有趣的,莫過於給魏忠賢立碑,要知道,當年袁巡撫也幹過這出,他曾向朝廷上書,建議在寧遠給魏忠賢修生祠,可惜由於提早下課,沒能實現。
  這些都是扯淡,其實說來說去就兩個字:辦你。
  文龍兄尚在暈菜之際,袁督師已經派人脫了他的官服,綁起來了。
  綁成粽子的毛文龍終於清醒過來,大喊一聲:
  “文龍無罪!”
  敢喊這句話,是有底的,畢竟是自己的地盤,幾千人就等在外邊,且身為一品武官,總鎮總兵,除皇帝外,無人敢殺。
  但袁崇煥敢,他敢殺毛文龍,有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他是袁崇煥,四品文官就敢殺副總兵的袁崇煥。
  第二個原因是一件東西,他拿了出來給毛文龍看。
  當看到這件東西時,毛文龍終於服軟了,這玩意他並不陌生,事實上再熟悉不過了,因為他自己也有一件——尚方寶劍。
  活到頭了。
  雖說文龍兄手裏也有一把尚方寶劍,可惜那是天啟皇帝給的,所謂尚方寶劍,是皇帝的象征,不是死皇帝的象征,人都死了,把死人送給你的寶劍拿出來,嚇唬鬼還行,跟現任皇帝的劍死磕,隻能是找死了。
  手持尚方寶劍的袁崇煥,此刻終於說出了他的心聲和名言:
  “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本部院是朝廷的將首!”
  毛文龍明白,今天這關不低頭是過不去了,馬上開始裝孫子:
  “文龍自知死罪,隻求督師恩赦。”
  統帥認慫了,屬下自然不湊熱鬧,毛文龍的部將毫無反抗,當即跪倒求饒,隻求別把自己搭進去。
  其實事情到此為止,教訓教訓毛文龍,也就湊合了。
  然而袁崇煥很執著。
  局勢盡在掌握,勝利就在眼前,這一切的一切衝昏了他的頭腦,讓他說出了下麵的話:
  “今日殺了毛文龍,本督師若不能恢複全遼,願試尚方寶劍償命!”
  這話很準。
  然後他麵向京城的方向請旨跪拜,將毛文龍拉出營帳,斬首。
  遼東的重量級風雲人物毛文龍,就此結束了他傳奇的一生。
  可惜毛總兵並不知道,他是可以不死的,因為袁崇煥根本就殺不了他,隻要他向袁崇煥索要一樣東西。
  這件東西,就是皇帝的旨意。
  在古往今來的戲台、電視劇裏,尚方寶劍都是個很牛的東西,扛著到處走,想殺誰就殺誰。
  這種觀點,基本上是京劇票友的水平。別的朝代且不說,在明朝,所謂尚方寶劍,說起來是代天子執法,但大多數時,也就做個樣子,表示皇帝信任我,給我這麽個東西,可以狐假虎威一下,算是特別賞賜。
  一般情況下,真憑這玩意去砍人的,是少之又少,最多就是砍點中低級別的阿貓阿狗,敢殺朝廷一品大員的,也隻有袁崇煥這種二杆子。
  換句話說,袁崇煥要幹掉毛文龍,必須有皇帝的旨意,問題在於,毛文龍同誌當官多年,肯定也知道這一點,他為什麽不提出來呢?
  對於這個疑問,我曾百思不得其解,經過仔細分析材料,我才發現,原來毛文龍同誌之所以認栽,隻是出於一個偶然的誤會:
  因為當袁崇煥拿出尚方寶劍,威脅要殺掉毛文龍的時候,曾說過這樣一句話,正是這句話,斷送了毛文龍的所有期望。
  他說:我五年平遼,全憑法度,今天不殺你,如何懲戒後人?皇上給我尚方寶劍,就是為此!
  這是句相當忽悠人的話,特別是最後一句,皇上給我尚方寶劍,就是為此。
  為此——到底為什麽?
  所謂為此,就是為了維護紀律,也就是客氣客氣的話,沒有特指,因為皇帝並未下令,用此劍殺死毛文龍。
  但在毛文龍聽來,為此,就是皇帝發話,讓袁同誌拿著家夥,今天上島來砍自己,所以他沒有反抗。
  換句話說,毛文龍同誌之所以束手待斃,是因為他的語法沒學好,沒搞清主謂賓的指代關係,弄錯了行情。
  從小混社會,有豐富江湖經驗的毛總兵就這麽被稀裏糊塗地幹掉了。這就是小時候不好好讀書的惡果。
  人幹掉了,接下來的是擦屁股程序。
  首先是安慰大家,我隻殺毛文龍,首惡必辦,脅從不問。然後是發錢,袁崇煥隨身帶著十萬兩(約六千多萬人民幣),全都發了,隻是這種先殺人,再分錢的方式,實在太像強盜打劫。
  而最後,也最重要的一步,是安撫。
  毛文龍手下這幾萬人,基本都是他的親信,要保證這些人不跑,也不散夥,袁崇煥很是花了一番心思,先是換了一批將領,安插自己的親信,然後又任命毛文龍的兒子毛承祿當部將,這意思是,我雖然殺了你爹,但那是公事,跟你沒有關係,照用你,別再鬧事。
  幾大棒加胡蘿卜下去,效果很好,沒人鬧,也沒人反,該幹啥還幹啥,袁崇煥很高興。
  毛文龍就這麽死了,似乎什麽都沒有改變。
  但後果是有的,且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嚴重。
  最高興的是皇太極,他可以放心了,因為毛文龍所控製的區域,除皮島外,還有金州、旅順等地區,而毛總兵人品雖不咋樣,但才能出眾,此人一死,這些地盤就算沒人管了,他可以放心大膽地進攻京城。
  而自信的袁督師認定,他的善後工作非常出色。但他不知道的是,在那群被他安撫的毛文龍部下裏,有這樣三個人,他們的名字分別是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
  這三位仁兄就不用多介紹了,都是各類“辮子戲”裏的老熟人了,前兩位先是造反,折騰明朝,後來又跟著吳三桂造反,折騰清朝,史稱“三藩”。
  而最後這位孔有德更是個極品,他是清朝僅有的兩名漢人封王者之一(另一個是吳三桂)。現在北京有個地名叫公主墳,據說裏麵埋的就是孔有德的女兒。
  當漢奸能當出這麽大成就,實在是因為他的漢奸當得非常徹底。後來鎮守桂林時,遇到了明末第一名將李定國,被打得滿地找牙,氣不過,竟然自焚了。清朝認為這兄弟很夠意思,就追認了個王。
  這三位仁兄原先都是山東的礦工,覺得掙錢沒夠,就改行當了海盜,後來轉正成了毛文龍的部將。事實證明,這三個人隻有毛文龍能鎮住,因為兩年後,他們就都反了。
  事實還證明,他們是很有點水平的,後來當漢奸時很能打仗,為大清的統一事業做出了卓越貢獻。
  再提一句,那位被袁督師提拔的毛文龍之子毛承祿後來也反了,不過運氣差點,沒當上漢奸,就被剁了。
  所謂文龍該死,結果大致如此。
  但跟上述結果相比,下麵這個才是最為致命的。
  到底是朝廷裏混過的,殺死毛文龍後,袁崇煥立刻意識到,這事辦大了。
  所以他立即上書,向皇帝請罪,說這事我辦錯了,以我的權力,不應該殺死毛文龍,請追究我的責任,等待皇帝處分。
  袁崇煥認識錯誤的態度很誠懇,方法卻不對。如果要追究責任,處分、撤職、充軍都是不夠的,唯一能夠擺平此事的方法,就是殺人償命。
  
  第七章 殺人
  【殺人的必備程序】
  在明朝,殺一個人很難嗎?
  答案是不難,拍黑磚、打悶棍、路上遇到劫道的,手腳利落的,也就一根煙功夫。
  但要合法地殺掉一個人,很難。
  因為大明是法製社會,徹頭徹尾的法製社會。
  這絕不是開玩笑,隻要熟讀以下攻略,就算你在明朝犯了死罪,要想不死,也是可能的。
  比如你在明朝犯了法(殺了人),就要定罪,運氣要是不好,定了個死罪,就要殺頭。
  但暫時別慌,隻要你沒幹造反之類的特種行當,不會馬上被推出去殺掉,一般都是秋後處決。
  有人會問,秋後處決不一樣是處決嗎?不過是多活兩天而已。
  確實是多活了,但隻要你方式得當,就不隻是多活兩天,事實上,據記載,最高記錄是二十多年。
  之所以出現這種奇怪的現象,是因為要處決一個人,必須經過複核,而在明朝,複核的人不是地方政府,也不是最高法院大理寺,甚至不是刑部部長。
  唯一擁有複核權的人,是皇帝。
  這句話的意思是,無論你在哪裏犯罪,市區、縣城乃至邊遠山區,無論你犯的是什麽罪,殺人、放火或是砸人家窗戶,且無論你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還是王侯將相,隻要你犯了死罪,除特殊情況外,都得層層報批,縣城報省城,省城報刑部,刑部報皇帝,皇帝批準,才能把你幹掉。
  自古以來,人命關天。
  批準的方式是打勾,每年刑部的官員,會把判刑定罪的人寫成名單,讓皇帝去勾,勾一個殺一個。
  但問題是,如果你的名字在名單上,無非也就讓皇帝大人受累勾一筆,秋後就拉出去砍了,怎麽可能活二十多年不死呢?
  不死攻略一:
  死緩二十多年的奇跡,起源於皇帝大人的某種獨特習慣,要知道,皇帝大人在勾人的時候,並不是全勾,每張紙上,他隻勾一部分,經常會留幾個。
  此即所謂君臨天下,慈悲為懷,皇帝大人是神龍轉世,犯不著跟你們平頭百姓計較,少殺幾個沒關係。
  但要把你的性命寄托在皇帝大人打勾上,實在太懸,萬一那天他心情欠佳,全勾了,你也沒轍。
  所以要保證活下來,我們必須另想辦法。
  不死攻略二:
  相對而言,攻略二的生存機率要高得多。當然,成本也高得多。
  攻略二同樣起源於皇帝大人的某種習慣——日理萬機。
  要打通攻略二,靠運氣是沒戲的。你必須買通一個人,但這個人不是地方官員(能買通早就買了),也不是刑部(人太多,你買不起),更加不是皇帝(你試試看)。
  而是太監。
  皇帝大人從來不清理辦公桌,也不整理公文的,每次死刑名單送上來,都是往桌上一放,打完勾再換一張,畢竟我國幅員遼闊,犯罪分子一點不缺,動不動幾十張勾決名單,今天勾不完,放在桌上等著明天批。
  但是皇帝們絕不會想到,明天勾的那張名單,並不是今天眼前的這張。
  玄機就在這裏,既然皇帝隻管打勾,名字太多,又記不住,索性就把下麵名單挪到上麵去,讓沒出錢的難兄難弟們先死,等過段時間,看著關係戶的那張名單又上來了,就再往下放,周而複始,皇帝不批,就不能殺,就在牢裏住著,反正管吃管住,每年全家人進牢過個年,吃頓團圓飯,不亦樂乎。
  而能幹這件事的,隻有皇帝身邊的太監,而且這事沒啥風險,也就是把公文換個位置,又沒拿走,皇帝發現也沒話說。
  但這件事也不容易。因為能翻皇帝公文的,大都是司禮監,能混到司禮監的,都不是凡人,很難攀上關係,且收費也很貴,就算買通了,萬一哪天他忘了,或是下去了,該殺還是得殺。
  無論費多大功夫,能保住命,還是值得的。
  不過需要說明的是,以上攻略不適用於某些特殊人物,比如崇禎,工作幹勁極大,喜歡打勾,一勾全勾完,且記性極好,又比較討厭太監,遇到這種皇帝,就別再指望了。
  綜上所述,在明代,要合法幹掉一個人,是很難的。
  之所以說這麽多,得出這個結論,隻是要告訴你,袁崇煥的行為,有多麽嚴重。
  殺個老百姓,都要皇帝複核,握有重兵,關係國家安危的一品武官毛文龍,就這麽被袁崇煥殺了,連個報告都沒有。
  僅此一條,即可處死袁崇煥。
  更重要的是,此時已有傳言,說袁崇煥殺死毛文龍,是與皇太極配合投敵,因為他做了皇太極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這種說法是比較扯的,整個遼東都在袁崇煥的手中,他要投敵,打開關寧防線就行,毛文龍隻能在島上看著。
  事情鬧到這步,隻能說他實在太有個性了。
  在朝廷裏,太有個性的人注定是混不長的。
  但袁崇煥做夢也沒想到,他等來的,卻是一份嘉獎。
  崇禎二年(1629)六月十八日,崇禎下令,痛斥毛文龍專橫跋扈,目無軍法,稱讚袁崇煥處理及時,沒有防衛過當,加以獎勵。
  這份旨意說明了崇禎對袁崇煥的完全推崇和信任,以及對毛文龍的完全唾棄。
  他是這樣說的,不是這樣想的。
  按照史料的說法,聽說此事後,崇禎“驚惶不已”。
  驚惶是肯定的,好不容易找了個人收拾殘局,結果這人一上來,啥都沒整,就先幹掉了幫自己撐了八年的毛總兵,腦袋進水了不成?
  但崇禎同誌不愧為政治家,關鍵時刻義無反顧地裝了孫子:人你殺了,就是罵你,他也活不了,索性罵他幾句,說他死得該再吐上幾口唾沫,沒問題。
  袁崇煥非常高興,殺人還殺出好了,很是歡欣鼓舞了幾天,但他並不清楚,他可以越權,可以妄為,卻必須滿足一個條件。
  這個條件的名字,叫做辦事。
  要當督師,可以,要取消巡撫,可以,遼東你說了算,可以,殺掉毛文龍,也可以,但前提條件是,你得辦事,五年平遼,隻要平了,什麽都好辦,平不了嘛,就辦你。
  袁崇煥很清楚這點,但畢竟還有五年,鬼知道五年後什麽樣,慢慢來。
  但兩個月後,一個人的一次舉動,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順便說一句,這人不是故意的。
  崇禎二年(1629)十月,皇太極準備進攻。
  雖然之前曾被袁崇煥暴打一頓,狼狽而歸,但現實是嚴峻的,上次搶回來的東西,都用得差不多了,又沒有再生產能力,不搶不行啊。
  可問題是,關寧防線實在太硬,連他爹算在內,都去了兩次了,連塊磚頭都沒能敲回來。
  皇太極進攻的消息,袁崇煥聽到過風聲,一點不慌。
  北京,背靠太行山脈和燕山山脈,通往遼東的唯一大道就是山海關,把這道口子一堵,鬼都進不來,所以袁崇煥很安心。
  關卡是死的,人是活的。
  冥思苦想的皇太極終於想出了通過關寧防線的唯一方法——不通過關寧防線。
  中國這麽大,不一定非要從遼東去,飛不了,卻可以繞路。
  遼東沒法走,那就繞吧,繞到蒙古,從那兒進去,沒轍了吧。
  就這樣,皇太極率十萬軍隊(包括蒙古部落),發動了這次決定袁崇煥命運的進攻。
  這是一次載入軍事史冊的突襲,皇太極充分展現了他的軍事才華,率軍以不怕跑路的精神,跑了半個多月,從遼東跑到遼西,再到蒙古。
  蒙古邊界沒有堅城,沒有大炮,皇太極十分輕鬆地跨過長城,在地圖上畫個半圓後,於十月底到達明朝重鎮遵化。
  遵化位於北京西北麵,距離僅兩百多公裏,一旦失守,北京將無險可守。
  袁崇煥終於清醒了,但大錯已經釀成,當務之急,是派人擋住皇太極。
  估計是欺負皇太極上了癮,袁崇煥沒有親自上陣,他把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了趙率教。
  皇太極同誌帶了十萬人,全部家當,以極為認真的態度來搶東西,竟然隻派個手下,率這麽點人(估計不到一萬)來擋,太瞧不起人了。
  趙率教不愧名將之名,得令後率軍連趕三天三夜,於十一月三日到達遵化,很不容易。
  十一月四日,出去打了一仗,死了。
  對於趙率教的死,許多史料上說,他是被冷箭射死,部下由於失去指揮,導致崩潰,全軍覆沒。
  但我認為趙率教死不死,不是概率問題,是個時間問題,就那麽點人,要對抗十萬大軍,就算手下全變成趙率教,估計也擋不住。
  趙率教陣亡,十一月五日,遵化失陷。
  占領遵化後,後金軍按照慣例,搞了次屠城,火光衝天,鬼哭狼嚎,再講一下,不知是為了留個紀念,還是覺得風水好,清軍入關後,把遵化當成了清朝皇帝的墳地,包括所謂“千古一帝”的康熙、乾隆以及“名垂青史”的慈禧太後,都埋在這裏。
  幾具有名的屍體躺在無數具無名的屍體上,所謂之霸業,如此而已。
  最後說幾句,到了民國時期,土匪出身的孫殿英又跑到遵化,挖了清朝的祖墳,據說把乾隆、慈禧等一幹偉大人物的屍體亂踩一通,著實是死不瞑目。當然,由於此事幹得不地道,除個別人(馮玉祥)說他是革命行為外,大家都罵,又當然,罵歸罵,從墳裏掏出來的寶貝,什麽乾隆的寶劍,慈禧的玉枕頭(據說是宋美齡拿了),還是收歸收。
  幾百年折騰來,折騰去,也就那麽回事。
  但遵化怎麽樣,對當時的袁崇煥而言,已經不重要了。
  十一月五日,得知消息的袁督師明白,必須出馬了。隨即親率大軍,前去迎戰皇太極。
  十一月十日,當他到達京城近郊,剛鬆口氣的時候,卻得知了一個意外的消息。
  原任兵部尚書王洽被捕了,而接替的他的人,是孫承宗。
  王洽剛上任不久就下台,實在是運氣太差,突然遇上這麽一出,打也打不過,守也守不住,隻好撤職,一般說來,老板開除員工,也就罷了,但崇禎老板比較牛,撤職之後又把他給砍了。
  關鍵時刻,崇禎決定,請孫承宗出馬,任內閣大學士、兵部尚書。
  在這場史稱“己巳之變”的戰爭中,這是崇禎做出的最英明,也是唯一英明的決定。
  此時的袁崇煥已經到達遵化附近的薊州,等待著皇太極的到來,因為根據後金軍之前的動向看,這裏將是他的下一個目標。
  這是個錯誤的判斷。
  皇太極繞開薊州,繼續朝京城挺進。
  情況萬分緊急,因為從種種跡象看,他的最終目的就是京城。
  但袁崇煥不這麽看,他始終認為,皇太極就是個搶劫的,兜圈子也好,繞路也罷,搶一把就走,京城並無危險。
  其實孫承宗也這樣認為,但畢竟是十萬人的搶劫團夥,所以他立即下令,袁崇煥應立即率部,趕到京郊昌平、三河一帶布防,阻擊皇太極。
  到此為止,事情都很正常。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很不正常。
  袁崇煥知道了孫承宗的部署,卻並未執行,當年的學生,今天的袁督師,已無需服從老師的意見。
  他召集軍隊,開始了一種極為詭異的行動方式。
  十一月十一日,袁崇煥率軍對皇太極發動追擊。
  說錯了,是隻追不擊。
  皇太極繞過薊州,開始北京近郊旅遊,三河、香河、順義一路過去,所到之處都搶劫留念。袁崇煥一直跟著他,搶到哪裏就跟到哪裏。
  就這樣,袁崇煥幾萬人,皇太極十萬人,共十多萬人在北京周圍轉悠,從十一日到十五日,五天一仗沒打。
  袁崇煥在這五天裏的表現,是有爭議的,爭議了幾百年,到今天都沒消停。
  爭議的核心隻有一個:他到底想幹什麽?
  大敵當前,既不全力進攻,也不部署防守,為什麽?
  當時人民群眾的看法比較一致:袁崇煥是叛徒。
  不攻也不守,跟著人家兜圈子,不是叛徒是什麽?
  更重要的是,皇太極在這五天裏沒閑著,四處搶劫,搶了又沒人做主,郊區居民異常憤怒,都罵袁崇煥。
  朝廷的許多高級官員也很憤怒,也罵袁崇煥,因為他們也被搶了(北京城土地緊張,園林別墅都在郊區)。
  民不聊生,官也不聊生,叛徒的名頭算是背定了。
  所以每當翻閱這段史料時,我總會尋找一樣東西——動機。
  叛徒是不對的,要叛變不用等到今天,他手下的關寧軍是戰鬥力最強的部隊,將領全都是他的人,隻要學習吳三桂同誌,把關一交,事情就算結了。
  失誤也不對,憑他的智商和水平,跟著敵人兜圈之類的蠢事,也還幹不出來。
  所以我很費解,費解他的舉動為何如此奇怪,直到我想起了在這三年前他對熊廷弼說過的四個字,才終於恍然大悟。
  “主守,後戰。”
  【致命漏洞】
  袁崇煥很清楚,以戰鬥力而言,如果與後金軍野戰,就算是最精銳的關寧鐵騎,也隻能略占上風,要想徹底擊敗皇太極,必須用老方法:憑堅城,用大炮。
  而這裏,唯一的堅城,就是北京。
  為實現這一戰略構想,必須故意示弱,引誘皇太極前往北京,然後以京城為依托,發動反擊。
  鑒於袁崇煥同誌已經死了,也沒時間告訴我他的想法,但事情的發展印證了這一切。
  十一月十六日,當皇太極終於掉頭,衝向北京時,袁崇煥當即下令,向北京進發。
  袁崇煥堅信,到達京城之時,即是勝利到來之日。
  但事實上,命令下發的那天,他的死期已然注定。
  因為在計劃中,他忽視了一個十分不起眼,卻又至關重要的漏洞。
  一直以來,袁崇煥的固定戰法都是堅守城池,殺傷敵軍,待敵疲憊再奮勇出擊,從寧遠到錦州,屢試不爽。
  所以這次也一樣,將敵軍引至城下,誘其攻堅,待其受挫後,全力進攻,可獲全勝。
  很完美,很高明,如此完美高明的計劃,大明最偉大的戰略家,城裏的孫承宗先生竟然沒想到。
  孫承宗想到了。
  他堅持在北京外圍迎敵,不想誘敵深入,不想大獲全勝,並不是他愚蠢,而是因為他不但知道袁崇煥的計劃,還知道這個計劃的致命漏洞。
  這個漏洞,可以用五個字來概括:這裏是北京。
  無論理論還是實戰,這個計劃都無懈可擊,之前寧遠的勝利已經證明,它是行得通的。
  但是這一次,它注定會失敗,因為這裏是北京。
  寧遠也好,錦州也罷,都是小城市,裏麵當兵的比老百姓還多,且位居前線,都是袁督師說了算,讓守就守,讓撤就撤,不用討論,不用測評。
  但在京城裏,說話算數的人隻有一個,且絕不會是袁崇煥。
  袁督師這輩子什麽都懂,就是不懂政治。皇上坐在京城裏,看著敵軍跑來跑去,就在眼皮子底下轉悠,覺都睡不好,把你叫來護駕,結果你也跑來跑去,就是不動手,把皇帝當猴耍,現在連招呼也沒打,就突然衝到北京城下,到底想幹什麽?!
  洞悉這一切的人,隻有孫承宗。
  所以謙虛的老師設置了那個無比保守,卻也是唯一可行的計劃。
  驕傲的學生拒絕了這個計劃,他認為,自己已經超越了所有的人。
  就在袁崇煥率軍到達北京的那一天,孫承宗派出了使者。
  這位使者前往袁崇煥的軍營,隻說了一段話:皇上十分賞識你,我也相信你的忠誠,但是你殺掉了毛文龍,現在又把軍隊駐紮在城外,很多人都懷疑你,希望你盡力為國效力,若有差錯,後果不堪設想。
  雖然在史料上,這段話是使者說的,但很明顯,這是一個老師,對他學生的最後告誡。
  孫承宗的判斷一如既往,很準。
  袁崇煥到北京的那一天,是十一月十七日,很巧,他剛到不久,另一個人就到了——皇太極。
  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我曾查過當時的布陣方位,皇太極的軍隊在北城,而袁崇煥在南城的廣渠門,雖說比較遠,但你剛來,人家就到,實在太像帶路的,要人民群眾不懷疑你,實在很難。
  更重要的是,明朝有規定,邊防軍隊,未經皇帝允許,不得駐紮於北京城下。但袁崇煥同誌實在很有想法,誰都沒請示,就到了南城。
  到這份上,如果還不懷疑袁崇煥,就不算正常了。
  京城裏大多數人很正常,所以上到朝廷,下到賣菜的,全都認定,袁崇煥有問題。
  唯一不正常的,是崇禎。
  他沒有罵袁崇煥,隻是下令袁崇煥進城,他要親自召見。
  召見的地點是平台,一年前,袁崇煥在這裏,得到了一切。現在,他將在這裏,失去一切。
  其實袁崇煥本人是有思想準備的,一年過去,寸土未複不說,還讓皇太極打到了城下,實在有點說不過去,皇帝召見,大事不妙。
  如果是叛徒,是不會去的,然而他不是叛徒,所以他去了。
  跟他一起進去的,還有三個人,分別是總兵滿桂、黑雲龍、祖大壽。
  祖大壽是袁崇煥的心腹,而滿桂跟袁崇煥有矛盾,黑雲龍是他的部下。
  此前我曾一度納悶,見袁崇煥,為什麽要拉這三個人進去,後來才明白,其中大有奧妙。
  袁崇煥的政治感覺相當好,預感今天要挨整,所以進去時脫掉了官服,穿著布衣,戴黑帽子以示低調。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
  崇禎沒有發火,沒有訓斥,隻是做了一個動作:
  他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到了袁崇煥的身上。
  袁督師目瞪口呆。
  一年多啥也沒幹,敵人都打到城下了,竟然還這麽客氣,實在太夠意思了。
  在以往眾多的史料中,對崇禎同誌都有個統一的評價:急躁。
  然而這件事情充分證明,崇禎,是一個成熟、卓越的政治家。
  一年前開會,要錢給錢,要糧給糧,看誰順眼就提誰(比如祖大壽),看誰不順眼就換誰(比如滿桂),無所謂,隻要把活幹好。
  一年了,寸土未複,幹掉了牽製後金的毛文龍,皇太極來了,也不玩命打,跟他在城邊兜圈子,嚴重違反治安規定,擅自帶兵進駐城下,還是那句話,你到底想幹什麽?
  在這種情況下,隻要是個人,就要解決袁崇煥了。
  崇禎不是人,他是皇帝,一個有著非凡忍耐力,和政治判斷的皇帝。
  以他的脾氣,換在以往,早就把袁崇煥給剁了,現在情況緊急,必須裝孫子。
  所以自打袁崇煥進來,他一直都很客氣,除了脫衣服,就是說好話,你如何辛苦,如何忠心,我如何高興等。
  其實千言萬語就一句話:你的工作幹得很不好,我很不高興,但是現在不能收拾你。
  到這個份上,還能如此克製,實在難得,如果要給崇禎同誌的表現打分的話,應該是十分。
  而袁崇煥同誌之後的表現,應該是負分。
  說的事情沒有做到,做的事情不應該做,又讓皇帝大人吃那麽多苦頭,卻得到了這樣的嘉獎,袁崇煥受寵若驚。
  所謂受寵若驚,是受寵後自己吃驚,他接下來的舉動,卻讓別人吃驚。
  在感謝皇帝大人的恩典後,袁崇煥開始了一場讓無數人匪夷所思許多年的演說:
  他首先描述了敵情,按照他的說法,敵軍異常強大,且傾盡全力,準備拿下北京,把皇帝陛下趕出去,連繼位的日子都定好了,很難抵擋。
  這段話是徹頭徹尾的胡說,且是故意的胡說,皇帝大人不懂業務,或許還會亂想,袁崇煥是專業人士,明知皇太極是窮的沒辦法,才來搶一把的,搶完了人家即回去了,竟然還要蒙領導,實在太不像話了。
  但問題的關鍵在於,為什麽?
  袁崇煥的這一表現,被當時以及後來的許多人認定,他是跟皇太極勾結的叛徒。
  從經濟學的觀點來看,這是不太可能的。所謂勾結,總得有個理由,換句話說,有個價錢,但問題是,當年皇太極同誌,可是很窮的。
  要知道,皇太極之所以來搶,是因為家裏沒錢,沒錢,怎麽跟人勾結呢?
  雖說此前也有李永芳、範文程之類的人前去投奔,但事實上,也都並非什麽大人物。比如李永芳,隻是個地區總兵,而且就這麽個小人物,努爾哈赤同誌都送了一個孫女,一個駙馬的(額駙)頭銜,還有無數金銀財寶,才算把他套住。
  範文程更不用說,大明混不下去,到後金混飯吃的,隻是一個舉人而已,皇太極都給個大學士,讓他當主力參謀。
  李永芳投降的時候,是地區副總兵,四品武官,努爾哈赤就搭進去一個孫女,按照這個標準,如果要買通明代最大地方官,總管遼東、天津、登州、萊州、薊州五個巡撫的袁崇煥,估計他就算把女兒、孫女全部打包送過去,估計也是白搭。
  至於分地盤,就更不用說了,皇太極手裏的地方,也就那麽大,要分都拿不出手,誰跟你幹?
  當然,如果你非要較真,說他們倆一見如故,不要錢和地盤,老子也豁出去跟你幹,我也沒辦法。
  所以從經濟學的角度講,隻要袁崇煥智商正常,是不會當叛徒的。
  他糊弄皇帝的唯一原因,是兩個字——心虛。
  沒法不心虛,跟皇帝吹了牛,說五年平遼,不到一年,人家就帶兵來平你了。之前幹掉了毛總兵,在北京城下又跟人兜圈,不經許可衝到城下,這事幹得實在太糙。
  不把敵人說得狠點,不把任務描述得艱巨點,怎麽混過去?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一糊弄,就糊弄過了。
  皇帝當場傻眼不說,大臣們都嚇得不行,戶部尚書畢自嚴的舌頭伸了出來,半天都沒收回去。
  客觀地講,袁督師幹了一件相當缺德的事,但精彩的表演還沒完,等大家驚訝完後,他又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始終認為,這句話讓他最終送了命。
  “我的士兵連日征戰,希望能夠進城修整。”
  這孩子沒救了。
  在明朝,邊防軍隊未經許可進駐城下,基本就算造反,竟然還要兵馬入城休息,實在太囂張了。
  當然,這個要求是有前科的。之前不久,滿桂在城外與後金軍大戰,中途曾經進入德勝門甕城休息,按袁崇煥的想法,他的地位比滿桂高,滿桂能進甕城,他也能進。
  舉動如此可疑,大家本來就猜忌你,還要帶兵入城,遼東人參吃多了。
  所以崇禎立即做出了答複:不行。
  袁督師倒也不依不饒:那我自己進城。
  答複:不行。
  會議就此結束。
  這一天是崇禎二年(1629)十一月二十三日,根據種種跡象顯示,崇禎判定,袁崇煥不可再用。
  但除掉此人,還需要時間,至少七天。
  【幕後人物】
  袁崇煥的宿命已經注定。
  但他的悲劇,不在於他最後被殺,而是他直到被殺,也不知道為什麽。
  事實上,致他於死地的那幾條罪狀裏,有一條是很滑稽的。
  這條滑稽的罪狀,來源於三天前的一次偶然事件。
  三天前,是十一月二十日。
  在這一天,皇太極率軍發動了進攻。
  這是自於謙保衛戰後,京城發生的最大規模的戰鬥,皇太極以南北對進戰術,分別進攻北城的德勝門和南城的廣渠門。
  為保證不白來,皇太極下了血本,北路軍五萬餘人,由他親率,隨同攻擊的包括大貝勒代善,濟爾哈朗等,而守衛北城的,是滿桂。
  南路軍也不白給,共四萬人,三貝勒莽古爾泰帶隊,還包括後來辮子戲裏的主要角色多爾袞、多鐸,守在這裏的,就是袁崇煥。
  戰鬥同時開始。
  袁崇煥率所部九千餘人,在城外列陣迎敵。
  莽古爾泰雖然比較蠢,但算術還是會的,四萬對九千,往前衝就是了。
  但戰術還是要講的,他先率軍先衝袁崇煥的左翼,衝不動,退了。
  過了一會,又率軍衝擊明軍右翼,還是衝不動,又退了。
  估計是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第三次,他率領全部主力,直接撲袁崇煥。
  後果很嚴重。
  袁崇煥帶來的,是明軍最精銳的部隊——關寧鐵騎。
  而且據某些史料講,包括祖大壽、吳襄在內的一幹猛人,都在這支部隊裏。
  幾乎就在莽古爾泰衝鋒的同時,袁崇煥發動了反衝鋒。
  此戰無需介紹戰術,因為基本沒有戰術,雙方騎兵對衝,誰更能砍,誰就能贏。
  戰鬥過程極其慘烈,四小貝勒之一的阿濟格的坐騎被射死,他身中數箭,差點當場完蛋,莽古爾泰本人被擊傷。
  袁崇煥也很懸,為鼓勵士兵,他親自上陣參加衝鋒。據史書記載,他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身中數箭,竟然毫發無傷,有如神助。
  同樣身中數箭,阿濟格被射得奄奄一息,袁督師還能繼續奮鬥,秘訣在於四個字——“重甲難透”。
  這四個字的意思是,袁督師身上的盔甲厚,箭射到他身上,一點事都沒有。
  在關寧鐵騎的攻擊下,後金軍開始敗退。
  但八旗軍的戰鬥力相當強悍,加上莽古爾泰腦子不好用,還有幾把力氣,再次集結部隊,發動了第二次衝鋒。
  死磕的力量是很大的,袁督師的中軍被衝散,他在亂軍之中被人圍攻,差點被剁。好在部下反應快,幫他格了幾刀(格之獲免),才從鬼門關爬出來。
  穩住陣腳後,關寧軍開始反擊,然後又是你打過來,我打過去,一直折騰了八個鍾頭,直到晚上六點,莽古爾泰終於支持不住,敗退,沒來得及跑的,都被趕進了護城河。
  廣渠門之戰結束,後金累計傷亡一千餘人,明軍大勝。
  南城勝利之際,北城的滿桂正在苦苦支撐。
  進攻德勝門的軍隊,包括皇太極的親軍主力,戰鬥力非常強,滿桂先派部將迎戰,沒一會就被打回來。關鍵時刻,滿桂同誌表現出了高昂的革命鬥誌,親自上陣,並指揮城頭炮兵開炮支援。
  在他的光輝榜樣映照下,城下明軍勇猛作戰,城上明軍勇猛開炮,後金軍死傷慘重。但不知城頭上的哪位仁兄,點炮的時候太過勇猛,一哆嗦偏了準頭,一炮直奔滿桂同誌,當場就把他撂倒,遍體負傷,好在撿了條命,被人護著回去養傷了。
  主帥雖然撤走,但在大炮的掩護下,明軍依然奮戰不已,付出重大傷亡後,皇太極被迫撤退,德勝門之戰就此結束。
  這一天對袁崇煥而言,是很光榮的,他憑借自己的精兵良將,在京城打敗了實力強勁的八旗軍。
  更重要的是,同一天出戰的滿桂,是他的死敵,當著皇帝的麵,一個打出去,一個抬回來,實在很有麵子。
  可是他想不到,滿桂同誌的這筆帳,最終會算到他的身上,因為在那天戰役結束時,一個流言開始在京城流傳:
  開炮打傷滿桂的,就是袁崇煥。
  這個說法是不可信的,因為滿桂在德勝門作戰,而袁崇煥在廣渠門,今天在北京,要跑個來回,估計都要一個鍾頭,無論如何,袁崇煥都是過不去的。
  但袁督師背這個黑鍋,也不是全無道理,他跟滿桂從寧遠就開始幹仗,後來硬把滿總兵擠回關內,從來就不待見這人,現在滿桂受傷了,算在他頭上也不奇怪。
  從毛文龍開始,到滿桂,再到崇禎,袁崇煥一步步將自己逼入絕境,雖然他自己並不知曉。
  袁崇煥,廣西藤縣人,自“蠻夷之地”而起,奮發讀書,然資質平平,四次落第,以三甲僥幸登科,後赴遼東,得孫承宗賞識,於遼東潰敗之時,以獨軍守孤城,屹然不倒,先後擊潰努爾哈赤、皇太極父子,護衛遼東。
  後受閹黨所迫離職,蒙崇禎器重再起,然性格跋扈,調離滿桂,安插親信,以尚方寶劍殺毛文龍,奉調守京,不顧大局,擅自駐防於城下,致京郊怨聲四起,後不惜性命,與皇太極苦戰,大破敵軍,不顧生死,身先士卒。
  我想,差不多了。
  最終命運揭曉之前,袁崇煥的表現大致如此。
  他並不是一個天賦異稟的人,經過努力和奮鬥,還有難得的機遇(比如孫承宗),才最終站上曆史的舞台。
  他並不完美,不守規章,不講原則,想怎麽幹就怎麽幹,私心很重,聽話的就提,不聽話的就整(或殺)。
  而某些所謂“專家”的所謂“力挽狂瀾”,基本就是扯淡。關於這個問題,我曾在社科院明史學會的例會上,跟明史專家討論過多次。客觀地講,以他的戰略眼光(跟著皇太極繞京城跑圈)和實際表現(擅殺毛文龍),守城出戰確屬上乘,讓他繼續鎮守遼東,還能鬧出什麽事來也難說,所謂挽救危局,隨便講幾句吧。
  袁崇煥絕不是叛徒,也絕不是一個關鍵性人物,他存在與否,並不能決定明朝的興衰成敗。換句話說,以他的才能,無論怎麽折騰,該怎麽樣還怎麽樣。
  對於這個悲劇性的結論,我不知道袁崇煥是否知道,他的一生豐富多彩,困守孤城,決死拚殺、遭人排擠、縱橫馳騁、身處絕境,人家遇不上的事,他大都遇上了。
  但無論何時、何地,得意、失意,他一直在努力,他堅信,自己的努力終將改變一切。
  他始終沒有放棄過。
  崇禎二年(1629)十一月二十七日,京城九門換防,一切準備就緒。
  最終的結局已經注定,無需改變,也無法改變。
  就在這天,堅定的袁崇煥開始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後一戰——左安門之戰。
  袁崇煥列隊於城外。
  因為不能入城,隻能背城布陣。背對著冰冷的牆磚,在京城凜冽的寒風中,他麵對皇太極,展開了波瀾壯闊人生的最後一幕。
  後金軍用潮水般的進攻,證明了自己還想進北京搶一把的美好願景,但關寧鐵騎用倒在他們麵前的無數屍體證明,你們不行。
  雙方在左安門外持續激戰,經過長達五個多小時的拉鋸,皇太極終於支持不住,再次敗退。左安門之戰,以明軍獲勝告終。
  結束了,都結束了。
  〖一個將軍最好的歸宿,就是在最後一場戰役中,被最後一顆子彈打死。
  ——巴頓〗
  我原先認為,說這句話的人,應該是吃飽了撐的外加精神失常,現在我明白了,他是對的。
  
  第八章 堅持到底的人
  崇禎二年(1629)十二月一日,袁崇煥得到指示,皇帝召見立即進城。
  召見的理由是議餉,換句話說就是發工資。
  命令還說,部將祖大壽一同覲見。
  從古到今,領工資這種事都是跑著去的。袁崇煥二話不說,馬上往城裏跑,所以他忽略了如下問題:既然是議餉,為什麽要拉上祖大壽?
  跑到城下,卻沒人迎接,也不給開城門,等了半天,丟下來個筐子,讓袁督師蹲進去,拉上來。
  這種入城法雖說比較寒摻,但好歹是進去了,在城內守軍的指引下,他來到了平台。
  滿桂和黑雲龍也來了,正等待著他。
  在這個曾帶給他無比榮譽和光輝的地方,他第三次見到了崇禎。
  第一次來,崇禎很客氣,對他言聽計從,說什麽是什麽,要什麽給什麽。第二次來,還是很客氣,十一月份了,城頭風大(我曾試過),二話不說就脫衣服,很夠意思。
  第三次來,崇禎很直接,他看著袁崇煥,以低沉的聲音,問了他三個問題:
  一、你為什麽要殺毛文龍。
  二、敵軍為何能長驅直入,進犯北京。
  三、你為什麽要打傷滿桂。
  袁崇煥沒有回答。
  對於他的這一反應,許多史書上說,是沒能反應過來,所以沒說話。
  事實上,他就算反應過來,也很難回答。
  比如毛文龍同誌,實在是不聽話外加不順眼,才剁了的,要跟崇禎明說,估計是不行的。再比如敵軍為何長驅直入,這就說來話長了,最好拿張地圖來,畫幾筆,解釋一下戰術構思,最後再順便介紹自己的作戰特點。
  至於最後滿桂問題,對袁督師而言,是很有點無厘頭的,因為他確實不知道這事。
  總而言之,這三個問題下來,袁督師就傻了。
  對於袁督師的沉默,崇禎更為憤怒,他當即命令滿桂脫下衣服,展示傷疤。
  其實袁崇煥是比較莫名其妙的,說得好好的,你脫衣服幹嘛?又不是我打的,關我屁事。
  但崇禎就不這麽想了,袁崇煥不出聲,他就當是默認了,隨即下令,脫去袁崇煥的官服,投入大牢。
  這是一個讓在場所有人都很驚訝的舉動,雖然有些人已經知道,崇禎今天要整袁崇煥,但萬萬沒想到,這哥們竟然玩大了,當場就把人給拿下。更重要的是,袁崇煥手握兵權,是城外明軍總指揮,敵人還在城外呢,你把他辦了,誰來指揮?
  所以內閣大學士成基命、戶部尚書畢自嚴馬上提出反對,說了一堆話:大致意思是,敵人還在,不能衝動,衝動是魔鬼。
  但崇禎實在是個四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人物,老子抓了就不放,袁崇煥軍由祖大壽率領,明軍總指揮由滿桂擔任,就這麽定了!
  現在你應該明白,為什麽兩次平台召見,除袁崇煥外,還要叫上滿桂、黑雲龍和祖大壽。
  祖大壽是袁崇煥的心腹,隻要他在場,就不怕袁軍嘩變,而滿桂是袁崇煥的死敵,抓了袁崇煥,可以馬上接班,如此心計,令人膽寒。
  綜觀崇禎的表現,斷言如下:但凡說他蠢的,真蠢。
  但這個滴水不漏的安排,還是漏水。
  袁崇煥被抓的時候,祖大壽看上去並不吃驚。
  他沒有大聲喧嘩,也沒有高調抗議,甚至連句話都沒說。畢竟抓了袁崇煥後,崇禎就馬上發了話,此事與其他人無關,該幹什麽還幹什麽。
  但史書依然記下了他的反常舉動——發抖,出門的時候邁錯步等等。
  對於這一跡象,大家都認為很正常——領導被抓了,抖幾抖沒什麽。
  隻有一個人發現了其中的玄妙。
  這個人叫餘大成,時任兵部職方司郎中。
  祖大壽剛走,他就找到了兵部尚書梁廷棟,對他說:
  “敵軍兵臨城下,遼軍若無主帥,必有大亂!”
  梁廷棟毫不在意:
  “有祖大壽在,斷不至此!”
  餘大成答:
  “作亂者必是此人!”
  梁廷棟沒搭理餘大成,回頭進了內閣。
  在梁部長看來,餘大成說了個笑話。於是,他就把這個笑話講給了同在內閣裏的大學士周延儒。
  這個笑話講給一般人聽,也就是笑一笑,但周大學士不是一般人。
  周延儒,字玉繩,常州人,萬曆四十一年進士。
  周延儒同誌的名氣,是很大的。十幾年前我第一次翻明史的時候,曾專門去翻他的列傳,沒有翻到。後幾經查找才發現,這位仁兄被歸入了特別列傳——奸臣傳。
  奸臣還不好說,奸是肯定的。此人天資聰明,所謂萬曆四十一年進士,那是謙虛的說法。事實上,他是那一年的狀元,不但考試第一,連麵試(殿試)也第一。
  聽到這句話,嗅覺敏銳的周延儒立即起身,問:
  “餘大成在哪裏?”
  餘大成找來了,接著問:
  “你認為祖大壽會反嗎?”
  餘大成回答:
  “必反。”
  “幾天?”
  “三天之內。”
  周延儒立即指示梁廷棟,密切注意遼軍動向,異常立即報告。
  第一天,十二月二日,無事。
  第二天,十二月三日,無事。
  第三天,十二月四日,出事。
  祖大壽未經批示,於當日淩晨率領遼軍撤離北京,他沒有投敵,臨走時留下話,說要回寧遠。
  回寧遠,也就是反了。皇帝十分震驚,關寧鐵騎是精銳主力,敵人還在,要都跑了,攤子怎麽收拾?
  周延儒很鎮定,他立即叫來了餘大成,帶他去見皇帝談話。
  皇帝問:祖大壽率軍出走,怎麽辦?
  餘大成答:袁崇煥被抓,祖大壽心中畏懼,不會投敵。
  皇帝再問:怎麽讓他回來?
  餘大成答:隻有一件東西,能把他拉回來。
  這件東西,就是袁崇煥的手諭。
  好辦,馬上派人去牢裏,找袁督師寫信。
  袁督師不寫。
  可以理解,被人當場把官服收了,關進了號子,有意見難免,加上袁督師本非善男信女,任你說,就不寫。
  急眼了,內閣大學士,外加六部尚書,搞了個探監團,全跑到監獄去,輪流勸說,口水亂飛。袁督師還是不肯,還說出了不肯的理由:
  “我不是不寫,隻是寫了沒用,祖大壽聽我的話,是因為我是督師,現我已入獄,他必定不肯就範。”
  這話糊弄崇禎還行,餘大成是懂業務的:什麽你是督師,他才聽你的話,那崇禎還是皇上呢,他不也跑了嗎?
  但這話說破,就沒意思了,所以餘大成同誌換了個講法,先捧了捧袁崇煥,然後從民族大義方麵,對袁崇煥進行了深刻的教育,說到最後,袁督師欣然拍板,馬上就寫。
  拿到信後,崇禎即刻派人,沒日沒夜地去追,但祖大壽實在跑得太快,追上的時候,人都到錦州了。
  事實證明,袁督師就算改行去賣油條,說話也是算數的。祖大壽看見書信(還沒見人),就當即大哭失聲,二話不說就帶領部隊回了北京。
  局勢暫時穩定,一天後,再度逆轉。
  十二月十七日,皇太極再度發起攻擊。
  這次他選擇的目標,是永定門。
  估計是轉了一圈,沒搶到多少實在玩意,所以皇太極決定,玩一把大的,他集結了所有兵力,猛攻永定門。
  明軍於城下列陣,由滿桂指揮,總兵力約四萬,迎戰後金。
  戰役的結果再次證明,古代遊牧民族在玩命方麵,是有優越性的。
  經過整日激戰,明軍付出重大傷亡,主將滿桂戰死,但後金軍也損失慘重,未能攻破城門,全軍撤退。
  四年前,籍籍無名的四品文官袁崇煥,站在那座叫寧遠的孤城裏,麵對著隻知道攢錢的滿桂、當過逃兵的趙率教、消極怠工的祖大壽,說:
  “獨臥孤城,以當虜耳!”
  在絕境之中,他們始終相信,堅定的信念,必將戰勝強大的敵人。
  之後,他們戰勝了努爾哈赤,戰勝了皇太極,再之後,是反目、排擠、陣亡、定罪、叛逃。
  趙率教死了,袁崇煥坐牢了,滿桂指認袁崇煥後,也死了,祖大壽終將走上那條不歸之路。
  共患難者,不可共安樂,世上的事情,大致都是如此吧。
  【密謀】
  永定門之戰後,一直沒撈到硬貨的皇太極終於退兵了——不是真退。
  他派兵占據了遵化、灤城、永平、遷安,並指派四大貝勒之一的阿敏鎮守,以此為據點,等待時機再次發動進攻。
  戰局已經壞到不能再壞的地步,雖然外地勤王的軍隊已達二十多萬,鑒於滿桂這樣的猛人也戰死了,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朝廷跟關外已基本失去聯係,遼東如何,山海關如何,鬼才知道,京城人心惶惶,形勢極度危險。
  然後,真正的拯救者出現了。
  半個月前,草民孫承宗受召進入京城,皇帝對他說:“從今天起,你就是大學士,這是上級對你的信任。”
  然後皇帝又說,“既然你是孫大學士了,現在出發去通州,敵人馬上到。”
  對於這種平時不待見,臨時拉來背鍋的欠揍行為,孫承宗沒多說什麽,在他看來,這是義務。
  但要說上級一點不支持,也不對,孫草民進京的時候,身邊隻有一個人,他去通州迎敵的時候,朝廷還是給了孫大學士一些人。
  一些人的數量是,二十七個。
  孫大學士就帶著二十七個人,從京城衝了出來,前往通州。
  當時的通州已經是前線了,後金軍到處劫掠,殺人放火兼幹車匪路霸,孫大學士路上就幹了好幾仗,還死了五個人,到達通州的時候,隻剩二十二個。
  通州是有兵的,但不到一萬人,且人心惶惶,總兵楊國棟本來打算跑路了,孫承宗把他拉住,硬拽上城樓,巡視一周,說明白不走,才把大家穩住。
  通州穩定後,作為內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孫承宗開始協調各路軍隊,組織作戰。
  以級別而言,孫大學士是總指揮,但具體實施起來,卻啥也不是。
  且不說其他地區的勤王軍,就連嫡係袁崇煥都不聽招呼,孫承宗說,你別繞來繞去,在通州布防,把人擋回去就是了,偏不聽,協調來協調去,終於把皇太極協調到北京城下。
  然後又是劈裏啪啦一陣亂打,袁督師進牢房,皇太極也沒真走,占著四座城池,隨時準備再來。京城附近的二十多萬明軍,也是看著人多,壓根沒人出頭,關寧鐵騎也不可靠,祖大壽都逃過一次了,難保他不逃第二次。
  據說孫承宗是個水命,所以當救火隊員實在再適合不過了。
  他先找祖大壽。
  祖大壽是個比較難纏的人,且向來囂張跋扈,除了袁崇煥,誰的麵子都不給。
  但孫承宗是例外,用今天的話說,當年袁督師都是給他提包的,老領導的老領導,就是領導的平方。
  孫大學士說:袁督師已經進去了,你要繼續為國效力。
  祖大壽說,袁督師都進去了,我不知哪天也得進去,還效力個屁。
  孫承宗說:就是因為袁督師進去了,你才別鬧騰,趕緊給皇帝寫檢討,就說你要立功,為袁督師贖罪。
  祖大壽同意了,立即給皇帝寫信。
  這邊糊弄完了,孫承宗馬上再去找皇帝,說祖大壽已經認錯了,希望能再有個機會,繼續為國效命。
  話剛說完,祖大壽的信就到了,皇帝大人非常高興,當即回複,祖大壽同誌放心去幹,對你的舉動,本人完全支持。
  雖然之前他也曾對袁崇煥說過這句話,但這次他做到了,兩年後祖大壽在大淩河與皇太極作戰,被人抓了,後來投降又放回來,崇禎問都沒問,還接著用。如此鐵杆,就是孫承宗糊弄出來的。
  孫承宗搞定了祖大壽,又去找馬世龍。
  馬世龍也是遼東係將領,跟祖大壽關係很好,當時拿著袁崇煥的信去追祖大壽的,即是此人。這人的性格跟祖大壽很類似,極其強橫,唯一的不同是,他連袁崇煥的麵子都不給,此前有個兵部侍郎劉之綸,帶兵出去跟皇太極死磕,命令他帶兵救援,結果直到劉侍郎戰死,馬世龍都沒有來。
  但是孫大學士仍然例外,什麽關寧鐵騎、關寧防線,還有這幫認人不認組織的武將,都是當年他弄出來的,能壓得住陣的,也隻有他。
  但手下出去找了幾天,都沒找到這人,因為馬世龍的部隊在西邊被後金軍隔開,沒消息。
  但孫承宗是有辦法的,他出了點錢,找了幾個人當敢死隊,拿著他的手書,直接衝過後金防線,找到了馬世龍。
  老領導就是老領導,看到孫承宗的信,馬世龍當即表示,服從指揮,立即前來會師。
  至此,孫承宗終於集結了遼東係最強的兩支軍隊,他的下一個目標是:擊潰入侵者。
  皇太極退出關外,並派重兵駐守遵化、永平四城,作為後金駐關內辦事處,下次來搶東西也好有個照應。
  這種未經許可的經營行為,自然是要禁止的,崇禎三年(1630)二月,孫承宗集結遼東軍,發起進攻。
  得知孫承宗進攻的消息時,皇太極並不在意,按年份算,這一年,孫承宗都六十八了,又精瘦,風吹都要擺幾擺,看著且沒幾天蹦頭了,實在不值得在意。
  結果如下:
  第一天,孫承宗進攻欒城,一天,打下來了。
  第二天,進攻遷安,一天,打下來了。
  第三天,皇太極坐不住了,他派出了援兵。
  帶領援兵的,是皇太極的大哥,四大貝勒之一的阿敏。
  阿敏是皇太極的大哥,在四大貝勒裏,是很能打的。派他去,顯示了皇太極對孫承宗的重視,但我始終懷疑,皇太極跟阿敏是有點矛盾的。
  因為戰鬥結果實在是慘不忍睹。
  阿敏帶了五千多人到了遵化,正趕上孫承宗進攻,但他剛到,看了看陣勢,就跑路了。
  孫承宗並沒有派兵攻城,他隻是在城下,擺上了所有的大炮。
  戰鬥過程十分無聊,孫承宗對炮兵的使用已經爐火純青,幾十炮打完,城牆就轟塌了,阿敏還算機靈,早就跑到了最後一個據點——永平。
  如果就這麽跑回去,實在太不像話,所以阿敏在永平城下擺出了陣勢,要跟孫承宗決戰。
  決戰的過程就不說了,直接說結果吧,因為從開戰起,勝負已無懸念,孫承宗對戰場的操控,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大炮轟完後,騎兵再去砍,真正實現了無縫對接。
  阿敏久經沙場,但在孫老頭麵前,軍事技術還是小學生水平,連一天都沒撐住,白天開打下午就跑了,死傷四千餘人,連他自己都負了重傷,差點沒能回去。
  就這樣,皇太極固守的關內四城全部失守,整個過程隻用五天。
  消息傳到京城,崇禎激動了,他二話不說,立馬跑到祖廟向先輩匯報,並認定,從今以後,就靠孫承宗了。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自崇禎二年十一月起,皇太極率軍進入關內,威脅北京,沿途燒殺搶掠,所過之地實行屠城,屍橫遍野,史稱“己巳之變”。
  在這場戰爭中,無辜百姓被殺戮,經濟受到嚴重破壞,包括滿桂在內的幾位總兵陣亡,袁崇煥下獄,明朝元氣大傷。
  但一切已經過去,對於崇禎而言,明天比昨天更重要。
  當然,在處理明天的問題前,必須先處理昨天的問題。
  這個問題的名字叫做袁崇煥。
  【對話】
  怎麽處理袁崇煥,這是個問題。
  其實崇禎並不想殺袁崇煥。
  十二月一日,逮捕袁崇煥的那天,崇禎給了個說法——解職聽堪。
  這四個字的意思是,先把職務免了,再看著辦。
  看著辦,也就是說可以不辦。
  事實上,當時幫袁崇煥說話的人很多,看情形關幾天沒準就放了,將來說不定還能複職。
  但九個月後,崇禎改變了主意,他已下定決心,處死袁崇煥。
  為什麽?
  對於這一變化,許多人的解釋,都來源於一個故事。
  故事是這樣的:
  崇禎二年(1629)十一月二十八日,在北京城外無計可施的皇太極,決定玩個陰招。
  他派人找來了前幾天抓住的兩個太監,並把他們安排到了一個特定的營帳裏,派專人看守。
  晚上,夜深人靜之時,在太監的隔壁營帳,住進了兩個人,這兩個人用人類能夠聽見的聲音(至少太監能聽見),說了一個秘密。
  秘密的內容是袁崇煥已經和皇太極達成了密約,過幾天,皇太極攻擊北京,就能直接進城。
  這兩個太監不負眾望,聽見了這個秘密,第二天,皇太極又派人把他們給送了回去。
  他們回去之後,就找到了相關部門,把這件事給說了,崇禎大怒,認定袁崇煥是個叛徒,最終把他給辦了。
  故事講完了。
  這是個相當智慧且相當胡扯的故事。
  二十年前,我剛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曾相信過這個故事,後來我長大了,就不信了。
  但把話說絕了,似乎不太好,所以我更正一下:如果當事人全都是小學二年級水平,故事裏的詭計是可以成功的。
  因為這個故事實在太過幼稚。
  首先,你要明白,崇禎不是小學二年級學生,他是一個老練成熟的政治家,也是大明的最高領導。
  三年前,滿朝都是閹黨,他啥都沒說,隻憑自己,就擺平了無法無天的魏忠賢;兩年前,袁崇煥不經許可,幹掉了毛文龍,他還是啥都沒說。
  明朝的言官很有職業道德,喜歡告狀,自打袁崇煥上任,他的檢舉信就沒停過,說得有鼻子有眼,某些問題可能還是真的,他仍然沒說。
  敵軍兵臨城下,大家都罵袁崇煥是叛徒,他脫掉自己的衣服,給袁崇煥披上,打死他都沒說。
  所以最後,他聽到了兩個從敵營裏跑出來的太監的話,終於說了:殺掉袁崇煥。
  無語,徹底的無語。
  我曾十分好奇,這個讓人無語的故事到底是怎麽來的。
  經過比對記載此事的幾十種史料,我確定,這個故事最早出現的地方,是清軍入關後,由清朝史官編撰的《清太宗實錄》。
  明白了。
  記得當年我第一次去看清朝入關前的原始史料,曾經比較煩,因為按照常規,這些由幾百年前的人記錄的資料,是比較難懂的,而且基本都是滿文,我雖認識幾個,但要看懂,估計是很難的。
  結果大吃一驚。
  我看懂了,至少明白這份資料說些什麽,且毫不費力,因為在我翻開的那本史料裏,有很多繡像。
  所謂繡像,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插圖,且畫工很好,很詳細,打仗、談事都畫出來,是個人就能看明白。
  後來我又翻過滿洲實錄,也有很多插圖,比如寧遠之戰、錦州之戰,都畫得相當好。
  這是個比較奇怪的現象,古代的插圖本圖書很多,比如金瓶梅、西遊記等等,但通常來講,類似政治文書、曆史記錄之類的玩意,為示莊重,是沒有插圖的,從司馬遷、班固,到修明史的張廷玉,二十五史,統統地沒有。順便說句,如果哪位仁兄能夠找到司馬遷版原始插圖史記,或是班固版插圖漢書,記得通知我,多少錢我都收。
  疑惑了很久後,我終於找到了答案——文化。
  後金是遊牧民族,文化比較落後,雖說時不時也有範文程之類的文化人跑過去,但終究是差點,漢字且不說,滿文都是剛造出來的,認識的人實在太少。
  但這麽多年,都幹過些什麽事,必須要記,開個會、談個話之類的,一個個傳達太費勁,寫成文字印出去,許多人又看不懂,所以就搞插圖版,認字的看字,不認字的就當連環畫看,都能明白。
  而在軍事作戰上,這點就更為明顯了。
  努爾哈赤、皇太極以及後來的多爾袞,都是卓越的軍事家,能征善戰,但基本都是野路子練出來的,屬於實幹派。在這方麵,明朝大致相反,孫承宗袁崇煥都是考試考出來的,屬於理論派。
  打仗這個行當,和打架有點類似,被人拍幾磚頭,下次就知道該拿菜刀還是板磚,朝哪下手更狠,老是當觀眾,很難有技術上的進步。
  所以在戰場上,卷袖子猛幹的實幹派往往比讀兵書的理論派混得開。
  但馬克思同誌告訴我們,理論一旦與實踐結合,就會產生巨大的能量,成功範例如孫承宗等,都是曠世名將。
  皇太極等人及時意識到了自己工作中的不足,於是他們擺事實,找差距,決定普及理論。
  在明朝找人來教,估計是不行了,所以教育的主要方法,是讀兵書。反正兵書也不是違禁品,找人去明朝采購回來,每人發一本,慢慢看。
  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托人到關內去買,但采購員到地方,就傻眼了。
  因為從古至今,兵書很多,什麽太公兵法、孫子兵法、六韜三略且不說,光是明代,兵書就有上百種,是出版行業的一支生力軍。
  麵對困難,皇太極們沒有氣餒,他們經過仔細研討比較,終於確定了最終的兵法教材,並大量采購,保證發到每個高級將領手中。
  此後無論是行軍還是打仗,後金軍的高級將領們都帶著這本指定兵法教材,早晚閱讀。
  這本書的名字,叫做《三國演義》。
  其實沒必要吃驚,畢竟孫子兵法之類的書,確實比較深奧,到京城街上拉個人回來,都未必會讀。要讓天天騎馬打仗的人讀,實在勉為其難,當時《三國演義》裏的語言,大致就相當於是白話文了,方便理解,而且我相信,這本書很容易引起後金將領們的共鳴——有插圖。
  沒錯,答案就在這本書中。
  所謂反間計的故事,如不知來源,可參考《三國演義》之蔣幹中計,綜合上述資料,以皇太極們的文化背景,能編出這麽個故事,差不多了。
  但更關鍵的,是下一個問題——為什麽要編這個故事。
  這個問題困惑了我三年,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找到了答案——我的答案。
  我認定,這是一個陰謀,一個蓄謀已久且極其高明的陰謀。
  關於此陰謀的來龍去脈,鑒於本人為此思考了很久,所以我決定,歇口氣,等會再講。
  其實改變崇禎主意的,並不是那個幼稚的反間計,而是一次談話。
  這次談話發生在一年前,談話的兩個人,分別是內閣大學士錢龍錫,和剛剛上任的薊遼督師袁崇煥。
  談話內容如下:
  錢龍錫:平遼方略如何?
  袁崇煥:東江、關寧而已。
  錢龍錫:東江何解?
  袁崇煥:毛文龍者,可用則用之,不可用則除之。
  翻譯一下,意思大致是這樣的:錢龍錫問,你上任後準備怎麽幹。袁崇煥答,安頓東江和關寧兩個地方。錢龍錫又問:為什麽要安頓東江。
  袁崇煥答:東江的毛文龍,能用就用,不能用就殺了他。
  按說這是兩人密談,偏偏就被記入了史料,實在是莫名其妙。
  而且這份談話記錄看上去似乎也沒啥,錢龍錫問袁崇煥的打算,袁崇煥說準備收拾毛文龍,僅此而已。
  但殺死袁崇煥的,就是這份談話記錄。
  崇禎二年(1629)十二月七日,禦史高捷上疏,彈劾錢龍錫與袁崇煥互相勾結,一番爭論之後,錢龍錫被迫辭職。
  著名史學家孟森曾說過,明朝有兩大禍患:第一是太監,其次是言官。
  我認為,這句話是錯的。言官應該排在太監的前麵,如太監是流氓,言官就是流氓2.0版本——文化流氓。
  鑒於明代政治風氣實在太過開明,且為了保持政治平衡,打朱元璋起,皇帝就不怎麽管這幫人。結果脾氣越慣越大,有事說事,沒事說人,逮誰罵誰,見誰踩誰(包括皇帝),到了崇禎,基本已經形成了有組織,有係統的流氓集團,許多事情就壞在他們的手裏。
  在這件事上,他們表現得非常積極,此後連續半年,關於袁崇煥同誌叛變、投敵乃至於生活作風等多方麵問題的黑材料源源不斷,一個比一個狠(許多後人認定所謂袁崇煥投敵賣國的鐵證,即源自於此)。
  就這麽罵了半年,終於出來個更狠的。
  崇禎三年(1630)八月,山東禦史史範上疏,彈劾錢龍錫收受袁崇煥賄賂幾萬兩,連錢放在哪裏,都說得一清二楚。
  太陰險了。
  在明代,收點黑錢,撈點外快,基本屬於內部問題,不算啥事,但這封奏疏卻截然不同。
  因為他說,送錢的人是袁崇煥。
  這錢就算是閻王送的,都沒問題,惟獨不能是袁崇煥。
  因為袁崇煥是邊帥,而錢龍錫是內閣大臣。按照明朝規定,如果邊帥勾結近臣,必死無疑(有謀反嫌疑)。
  十天後,崇禎開會,決定,處死袁崇煥。
  崇禎二年(1629)十二月袁崇煥入獄,一群人圍著罵了八個月,終於,罵死了。
  事情就是這樣嗎?
  不是。
  在那群看似漫無目的,毫無組織的言官背後,是一雙黑手,更正一下,是兩雙。
  這兩雙手的主人,一個叫溫體仁,一個叫周延儒。
  周延儒同誌前麵已經介紹過了,這裏講一下溫體仁同誌的簡曆:男,浙江湖州人,字長卿,萬曆二十六年進士。
  這兩人後麵還要講,這裏就不多說了,對這二位有興趣的,可以去翻翻明史。順提一下,很好找,直接翻奸臣傳,周延儒同誌就在嚴嵩的後麵,接下來就是溫體仁。
  應該說,袁崇煥從“聽堪”,變成了“聽斬”,基本上就是這二位的功勞。但這件事情,最有諷刺意味的,也就在這裏。
  因為溫體仁和周延儒,其實跟袁崇煥沒仇,且壓根兒就沒想幹掉袁崇煥。
  他們真正想要除掉的人,是錢龍錫。
  有點糊塗了吧,慢慢來。
  一直以來,溫體仁和周延儒都想解決錢龍錫,可是錢龍錫為人謹慎,勢力很大,要鏟除他非常困難。十分湊巧,他跟袁崇煥的關係很好,這次恰好袁崇煥又出了事,所以隻要把袁崇煥的事情扯大,用他的罪名,把錢龍錫拉下水,就能達到目的。
  袁崇煥之所以被殺,不是因為他自己,而是因為錢龍錫,錢龍錫之所以出事,不是因為他自己,而是因為袁崇煥。
  幕後操縱,言官上疏,罵聲一片,隻是為了一個政治目的。
  接下來要解開的迷題是,他們為什麽要除掉錢龍錫。
  有人認為,這是一個複仇的問題。是由於黨爭引起的,周延儒和溫體仁都是閹黨,因為被整,所以借此事打擊東林黨,報仇雪恨。
  我認為,這是一個曆史基本功問題,是由於史料讀得太少引起的。
  周延儒和溫體仁絕不是閹黨,雖然他們並非什麽好鳥,但這一點我是可以幫他們二位擔保的。事實上,閹黨要有他們這樣的人才,估計也倒不了。
  崇禎元年(1628),就在崇禎大張旗鼓猛捶閹黨的時候,溫體仁光榮提任禮部尚書,周延儒榮升禮部侍郎。堂堂閹黨,如此頂風作案,公然與嚴懲閹黨的皇帝勾結獲得提升,令人發指。
  在攻擊袁崇煥的人中,確實有閹黨,但這件事情的幕後策劃者,卻絕非同類,當一切的偽裝去除後,真正的動機始終隻有倆字——權力。
  內閣的權力很大,位置卻太少,要把自己擠上去,隻有把別人擠下來。事實上,他們確實達到了目的,由於袁崇煥的事太大,錢龍錫當即提出辭職,而跟錢龍錫關係很好的大學士成基命幾個月後也下課,溫體仁入閣,成為了大學士。
  而袁崇煥,隻是一個無辜的犧牲品。
  崇禎三年(1630)八月十六日,崇禎在平台召開會議——第四次會議。
  第一次,他提拔袁崇煥,袁崇煥很高興;第二次,他脫衣服給袁崇煥,袁崇煥很感動;第三次,他抓了袁崇煥,袁崇煥很意外;第四次,他要殺掉袁崇煥,袁崇煥不在。
  袁崇煥雖沒辦法與會(坐牢中),卻毫無妨礙會議的盛況,參加會議的各單位有內閣、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五府、六科、錦衣衛等等,連翰林院都來湊了人數。
  人到齊了,崇禎開始發言,發言的內容,是列舉袁崇煥的罪狀。主要包括給錢給人給官,啥都沒幹,且殺掉毛文龍,放縱敵人長驅而入,消極出戰等等。
  講完了,問:
  “三法司如何定罪?”
  沒人吱聲。
  弄這麽多人來,說這麽多,還問什麽意見,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於是,崇禎說出了他的裁決:
  依律,淩遲。
  現場鴉雀無聲。
  袁崇煥的命運就這樣確定了。
  他是冤枉的。
  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凶手。
  溫體仁、周延儒未必想幹掉袁崇煥,崇禎未必不知道袁崇煥是冤枉的,袁崇煥未必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死。
  但他就是死了。
  很滑稽,曆史有時候就是這麽滑稽。
  袁崇煥被押赴西市,行刑。
  或許到人生的最後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死,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著許多或明或暗的規則,必須適應,必須放棄原則,背離良知,和光同塵,否則,無論你有多麽偉大的抱負,多麽光輝的理想,都終將被湮滅。
  袁崇煥是不知道和光同塵的,由始至終,他都是一個不上道的人。他有才能,有抱負,有個性,施展自己的才能,實現自己的抱負,彰顯自己的個性,如此而已。
  那天,袁崇煥走出牢房,前往刑場,沿途民眾圍觀,罵聲不絕。
  他最後一次看著這個他曾為之奉獻一切的國家,以及那些他用生命護衛,卻謾罵指責他的平民。
  傾盡心力,嘔心瀝血,隻換來了這個結果。
  我經常在想,那時候的袁崇煥,到底在想些什麽。
  他應該很絕望,很失落,因為他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的冤屈才能被洗刷,他的抱負才能被了解,或許永遠也沒有那一天,他的全部努力,最終也許隻是遺臭萬年的罵名。
  然而就在行刑台上,他念出了自己的遺言:
  〖一生事業總成空,
  半世功名在夢中。
  死後不愁無勇將,
  忠魂依舊守遼東。〗
  這是一個被誤解、被冤枉、且即將被千刀萬剮的人,在人生的最後時刻留下的詩句。
  所以我知道了,在那一刻,他沒有絕望,沒有失落,沒有委屈,在他的心中,隻有兩個字——堅持。
  一直以來,幾乎所有的人都告訴我,袁崇煥的一生是一個悲劇。
  事實並非如此。
  因為在我看來,他這一生,至少做到了一件事,一件很多人無法做到的事——堅持。
  蠻荒之地的苦讀書生,福建的縣令,京城的小小主事,堅守孤城的寧遠道,威震天下的薊遼督師,逮捕入獄的將領,背負冤屈死去的囚犯。
  無論得意,失意,起或是落,始終堅持。
  或許不能改變什麽,或許並不是扭轉乾坤的關鍵人物,或許所作所為並無意義,但他依然堅定地,毫無退縮地堅持下來。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也沒有放棄。
  
  第九章 陰謀
  袁崇煥是一個折騰了我很久的人。
  圍繞這位仁兄的是是非非,叛徒也罷,英雄也好,幾百年吵下來,毫無消停跡象。
  但一直以來,對袁崇煥這個人,我都感到很納悶。因為就曆史學而言,曆史人物的分類大致分為三級:
  第一級:關鍵人物,對曆史發展產生過轉折性影響的,歸於此類。
  典型代表:張居正。如果沒這人,就沒有張居正改革,萬曆同誌幼小的心靈沒準能茁壯成長,明朝也沒準會早日完蛋,總而言之,都沒準。再比如秦檜,也是關鍵人物,他要不幹掉嶽飛,不跟金朝和談,後來怎麽樣,也很難說。總而言之,是能給曆史改道的人。
  第二級:重要人物,對曆史產生重大影響的,歸於此類。
  典型代表:戚繼光。沒有戚繼光,東南沿海的倭寇很難平息。但此級人物與一級人物的區別在於,就算沒有戚繼光,倭寇也會平息,無非是個時間問題。換句話說,這類人沒法改道,隻能在道上一路狂奔。
  第三級:雞肋人物,但凡史書留名,又不屬於上述兩類人物的,皆歸於此類。
  典型代表:太多,就不扯了,這類人基本都有點用,但不用似乎也沒問題,屬路人甲乙丙丁型。
  袁崇煥,是第二級。
  明末是一個特別亂的年代。朱氏公司已經走到懸崖邊,就快掉下去了,還有人往下踹(比如皇太極之流),也有人往上拉(比如崇禎,楊嗣昌)。出場人物很多,但大都是二、三級人物,折騰來折騰去,還是亡了。
  一級人物也有,隻有一個。
  隻有這個人,擁有改變宿命的能力——我說過了,是孫承宗。
  關寧防線的構建者,袁崇煥、祖大壽、趙率教、滿桂的提拔者,收拾爛攤子,收複關內四城,趕走皇太極的護衛者。
  從頭到尾,由始至終,都是他在忙活。
  其實二級人物袁崇煥和一級人物孫承宗之間的差距並不大,他有堅定的決心,頑強的意誌,卓越的戰鬥能力,隻差一樣東西——戰略眼光。
  他不知道為什麽不能隨便殺總兵,為什麽不能把皇太極放進來打,為什麽自己會成為黨爭的犧牲品。
  所以他一輩子,也隻能做個二級人物。
  好了,現在最關鍵的時刻到了:
  為什麽一個二級人物,會引起這麽大的爭議呢?不是民族英雄,就是賣國賊。
  賣國賊肯定不是。所謂指認袁崇煥是賣國賊的資料,大都出自當時言官們的奏疏,要麽是家在郊區,被皇太極燒了;要麽是跟著溫體仁、周延儒混,至少也是看袁崇煥不順眼。這幫人搞材料,那是很有一套的,什麽黑寫什麽,偶爾幾份流傳在外,留到今天,還被當成寶貝。
  其實這種黑材料,如果想看,可以找我。外麵找不到的,我這裏基本都有,什麽政治問題、經濟問題、生活作風問題,應有盡有,編本袁崇煥黑材料全集,綽綽有餘。
  至於民族英雄,似乎也有點懸,畢竟他老人家太有個性,幹過些不地道的事,就水平而言,也不如孫老師,實在有點勉為其難。
  所以一直以來,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從未間斷,因為我隱約感到,在所謂民族英雄與賣國賊之爭的背後,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直到有一天,我找到了這個秘密的答案:陰謀。
  那一天,我跟幾位史學家聊天,偶爾有人說起,據某些史料及考證,其實弘光皇帝(朱由崧,南明南京政權皇帝)跟崇禎比較類似,也是相當勤政,賣命幹沒結果。
  這位弘光同誌,在史書上,從來就是皇帝的反麵教材,吃喝嫖賭無一不精,所以我很奇怪,問:
  “若果真如此,為何這麽多年,他都是反麵形象?”
  答:
  “因為他是清朝滅掉的。”
  都解開了。
  崇禎很勤政,崇禎並非亡國之君,弘光很昏庸,弘光活該倒黴,幾百年來,我們都這樣認為。
  但我們之所以一直這樣認為,隻是因為有人這樣告訴我們。
  之所以有人這樣告訴我們,是因為他們希望我們這樣認為。
  在那一刻,我腦海中的謎團終於解開,所有看似毫不相關的線索,全都連成了一線。
  崇禎不該死,因為他是被李自成滅掉的,所以李自成在清朝所修明史裏麵的分類,是流寇。
  而我依稀記得,清軍入關時,他們的口號並非建立大清,而是為崇禎報仇,所以崇禎應該是正義的。
  弘光之所以該死,因為他是被清軍滅掉的,大清王朝所剿滅的對象,必須邪惡,所以,弘光應該是邪惡的。
  在百花繚亂的曆史評論背後,還是隻有兩字——利益。
  但凡能爭取大明百姓支持的,都要利用,但凡是大清除掉的,都是敵人。隻為了同一個目的——維護大清利益,穩固大清統治。
  掌握這把鑰匙,就能解開袁崇煥事件的所有疑團。
  其實袁崇煥之所以成為幾百年都在風口浪尖上轉悠,隻是因為一個意外事件的發生。
  由於清軍入關時,打出了替崇禎皇帝報仇的口號,所以清朝對這位皇帝的被害,曾表示極度的同情,對邪惡的李自成、張獻忠等人,則表示極度的唾棄(具體表現,可參閱明史流寇傳)。
  因此,對於崇禎皇帝,清朝的評價相當之高,後來順治還跑到崇禎墳上哭了一場,據說還叫了幾聲大哥,且每次都以兄弟相稱,很夠哥們,但到康乾時期,日子過安穩了,發現不對勁了。
  因為崇禎說到底,也是大明公司的最後一任董事長,說崇禎如何好,如何死得憋屈,說到最後,就會出現一個悖論:
  既然崇禎這麽好,為什麽還要接受大清的統治呢?
  所以要搞點緋聞醜聞之類的玩意,把人搞臭才行。
  但要直接潑汙水,是不行的,畢竟誇也誇了,哭也哭了,連兄弟都認了,轉頭再來這麽一出,太沒水準。
  要解決這件事,絕不能揮大錘猛敲,隻能用軟刀子背後捅人。
  最好的軟刀子,就是袁崇煥。
  陰謀的來龍去脈大致如上,如果你不明白,答案如下:
  要詆毀崇禎,無需謾罵,無需汙蔑,隻需要誇獎一個人——袁崇煥。
  因為袁崇煥是被崇禎幹掉的,所以隻要死命地捧袁崇煥,把他說成千古偉人,而如此偉人,竟然被崇禎幹掉了,所謂自毀長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崇禎與曆史上宋高宗(殺嶽飛)之流歸為同類。
  當然了,安撫大明百姓的工作還是要做,所以該誇崇禎的,還是得誇,隻是誇的內容要改一改,要著力宣傳他很勤政,很認真,很執著,至於精明能幹之類的,可以忽略忽略。總而言之,一定要表現人物的急躁、衝動,想幹卻沒幹成的形象。
  而要樹立這個形象,就必須借用袁崇煥。
  之後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把袁崇煥樹立為英雄,沒有缺點,戰無不勝,隻要有他在,就有大明江山,再適當渲染氣氛,編實錄,順便弄個反間計故事,然後,在戲劇的最高潮,偉大的英雄袁崇煥——
  被崇禎殺掉了。
  多麽愚蠢,多麽自尋死路,多麽無可救藥。
  就這樣,在袁崇煥的歎息聲中,崇禎的形象出現了:
  一個很有想法,很有能力,卻沒有腦子,沒有運氣,沒有耐心,活活被憋死的皇帝。
  最後,打出主題語:
  如此皇帝,大明怎能不亡?
  收工。
  袁崇煥就這樣變成了明朝的對立麵,由於他被捧得太高,所以但凡跟他作對的(特別是崇禎),都成了反麵人物。
  肯定了袁崇煥,就是否定了崇禎,否定了明朝,清朝弄到這麽好的擋箭牌,自然豁出去用,所以幾百年下來,跟袁督師過不去的人也很多,爭來爭去,一直爭到今天。
  說到底,這就是個套。
  幾百年來,崇禎和袁崇煥,還有無數的人,都在這個套子裏,被翻來覆去,紛爭、吵鬧,自己卻渾然不知。
  所以,應該戳破它。
  當然,這一切隻是我的看法,不能保證皆為真理,卻可確定絕非謬誤。
  其實無論是前世的紛爭,還是後代的陰謀,對袁崇煥本人而言,都毫無意義。他竭盡全力,立下戰功,成為了英雄,卻背負著叛徒的罪名死去。
  很多人曾問我,對袁崇煥,是喜歡,還是憎惡。
  對我而言,這是個沒有意義的問題,因為我堅信曆史的判斷和評價,一切的缺陷和榮耀,都將在永恒的時間麵前,展現自己的麵目,沒有偽裝,沒有掩飾。
  所以我竭盡所能,去描述一個真實的袁崇煥:並非天才,並非優等生,卻運氣極好,受人栽培,意誌堅定,卻又性格急躁,同舟共濟,卻又難以容人,一個極其單純,卻又極其複雜的人。
  在這世上,隻要是人,都複雜,不複雜的,都不是人。
  袁崇煥很複雜,他極英明,也極愚蠢,曾經正確,也曾經錯誤。其實他被爭議,並不是他的錯,因為他本就如此,他很簡單的時候,我們以為他很複雜,他很複雜的時候,我們以為他很簡單。
  事實上,無論叛徒,或是英雄,他都從未變過,變的,隻是我們自己。
  越過幾百年的煙雲,我看到的袁崇煥,並沒有那麽複雜,他隻是一個普通的人,在那個風雲際會的時代,抱持著自己的理想,堅持到底。
  即使這理想永遠無法實現,即使這注定是個悲劇的結尾,即使到人生的最後一刻,也永不放棄。
  有時候,我會想起這個人,想起他傳奇的一生,他的光榮,他的遺憾。
  有時候,我看見他站在我的麵前,對我說:
  我這一生,從沒有放棄。
  【抽簽】
  對袁崇煥而言,一切都結束了,但對崇禎而言,生活還要繼續,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當然,未必會更好。
  他親手除掉了有史以來最龐大、最邪惡的閹黨,卻驚奇地發現,另一個更強大的敵人,已經站立在他的麵前。
  這是一個看不見的敵人。
  崇禎上台不久,就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是皇帝,大家也認這個皇帝,交代下去的事,卻總是幹不成,工作效率極其低下。
  因為自登基以來,所有的大臣都在幹同一件事——吵架。
  今天你告我,明天我告你,瞎折騰,開始崇禎還以為這是某些閹黨的反撲,但時間長了才發現,這是純粹的、無組織、無紀律的吵架。
  一夜之間,朝廷就變了,正事沒人幹,盡吵,且極其複雜。當年朝廷鬥爭,雖說殘酷,好歹還分個東林黨,閹黨,帶頭的也是魏忠賢、楊漣之類的大腕,而今不同了,黨爭標準極低,隻要是個人,哪怕是六部裏的一個主事處長,都敢拉幫結夥,逮誰罵誰,搞得崇禎摸不著頭腦:是誰弄出來這幫龜孫?
  就是他自己。
  這一切亂象的源頭,來源自一年前崇禎同誌的一個錯誤決定。
  解決魏忠賢後,崇禎認為,除惡必須務盡,矯枉必須過正,幹人必須徹底,所以開始拉清單,整閹黨,但凡跟魏忠賢有關係的,拍馬屁的,站過隊的,統統滾他娘的。
  這是一個極其不地道的舉動。大家到朝廷來,無非是混,誰當朝就跟誰混,說幾句好話,服軟低頭,也就是混碗飯吃。像楊漣那樣的英雄人物,我們都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起碼在精神上支持他,現在反攻倒算,打工一族,何苦呢?
  但崇禎同誌偏要把事做絕,砸掉打工仔的飯碗,那就沒辦法了。大家都往死裏整,當年你說我是閹黨,整頓我,沒事,過兩年我上來,不玩死你不算好漢。
  特別是東林黨,那真不是善人,逮誰滅誰,不聽話的,有意見的,就打成閹黨,啥事都幹不成。
  比如天啟七年(1627),除掉魏忠賢後,崇禎打算重建內閣,挑了十幾個人候選,官員就開始罵,這個有問題,那個是特務,搞得崇禎很頭疼,選誰都有人罵,都得罪人,抓狂不已。
  在難題麵前,崇禎體現出了天才政治家的本色,閉門幾天,想出了一個中國政治史上前所未有的絕招。隻要用這招,無論選誰,大家都服氣,且毫無怨言——枚卜。
  天啟七年(1627)十二月,在崇禎的親自主持下,枚卜大典召開。
  就讀音而言,枚卜和沒譜是很像的,實際上,效果也差不多,因為所謂枚卜,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抓鬮。
  具體方法是,把候選人的名字寫在字條上,放進金瓶,然後搖一搖,再拿夾子夾,夾到的上崗,沒夾到下課,完事。
  內閣大學士,大致相當於內閣成員,首輔大學士就是總理,其他大學士就是副總理,是大明帝國除皇帝外的最高領導——抓鬮抓出來的。
  有人曾告訴我,論資排輩是個好政策,我不信,現在我認為,抓鬮也是個好政策,你最好相信。
  抓鬮抓出來的,誰也沒話說,且防止走後台,告黑狀、搞關係等等,好歹就是一抓,都能服氣,實為中華傳統厚黑學、稀泥學之瑰寶。
  崇禎同誌的首任內閣就此抓齊,總共九人,除之前已經在位的三個,後麵六個全是抓的,包括後來被袁崇煥拖下水的錢龍錫同誌,也是這次抓出來的。
  這是明朝有史以來最龐大的內閣之一,具體都是誰就不說了,因為沒過一年,除錢龍錫外,基本都下課了。
  下課的原因不外務以下幾種:被罵走,被擠走,被趕走,自己走。
  不是不想幹,實在是環境太惡劣,明朝這幫大臣都不省油,個個開足馬力,誰當政,就把誰往死裏罵。特別是言官,人送外號“抹布”:幹淨送別人,肮髒留自己,貼切。
  但歸根結底,還是這幫孫子欠教育,內閣大臣又比較軟,好好說話,就是不聽,首任內閣剛成立,就一擁而上,彈來罵去,當即幹挺五個。
  這下皇帝也不幹了,你們把人趕走,是痛快了,老子找誰幹活?
  所以崇禎元年(1628)十一月,崇禎決定,再抓幾個。
  吏部隨即列出候選名單,準備抓鬮。
  在這份名單上,有十一個人,按說抓鬮這事沒譜,能不能入閣全看運氣,但這一次,幾乎所有的人都認定,有一個人,必定能夠入閣。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錢謙益。
  《三國演義》到了八十回後,猛人基本都死絕了,稍微有點名的,也就是薑維、劉禪之類的雜魚。明末倒也湊合,還算名人輩出,特別是幹仗的武將,什麽袁崇煥、皇太極、張獻忠、李自成,知名度都高。
  文臣方麵就差多了,到了明末,特別是崇禎年間,十幾年裏,文臣無數,光內閣大臣就換了五十個,都是肉包子打狗。就算研究曆史的,估計也不認識,而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錢謙益。
  錢謙益,字受之,蘇州常熟人,萬曆三十六年進士,名人,超級名人。
  錢謙益之所以有名,很大原因在於,他有個更有名的老婆——柳如是。
  關於這個人的是是非非,以後再說,至少在當時,他就很有名了。
  因為他不但飽讀詩書,才華橫溢,且是東林黨的領導。閹黨倒台,東林上台,理所應當,朝廷裏從上到下,基本都是東林黨,現在領導要入閣,就是探囊取物。
  所以連錢謙益自己都認為,抓鬮隻是程序問題,入閣隻是時間問題,洗個澡,換件衣服,就準備換單位上班了。
  可這世上,越是看上去沒事的事,就越容易出事。
  【作弊】
  錢謙益入內閣,一般說來是沒有對手的,而他最終沒有入閣,是因為遇上了非一般的對手。
  在崇禎十餘年的統治中,總共用過五十個內閣大臣,鑒於皇帝難伺候,下屬不好管,大部分都隻幹了幾個月,就光榮下崗。
  隻有兩個人,能夠延續始終,把革命進行到底,這兩個人,一個是周延儒,一個是溫體仁。
  雖然二位兄弟在曆史上的名聲差點(奸臣傳),但要論業務能力和智商,實在無與倫比。
  不幸的是,錢謙益的對手,就是這兩位。
  之所以要整錢謙益,不是因為他們也在吏部候選名單上,實際上,他們連海選都沒入,第一輪幹部考察就被刷下來了。
  海選都沒進,為什麽要坑決賽選手呢?
  因為實在太不像話了。
  海選的時候,錢謙益的職務是禮部右侍郎,而周延儒是禮部左侍郎,溫體仁是禮部尚書。
  同一個部門,副部長入閣,部長連決賽都沒進,豈有此理。
  所以兩個豈有此理的人,希望討一個公道。
  在後世的史書裏,出於某種目的,溫體仁和周延儒的歸類都是奸臣,也就是壞人。但仔細分析,就會發現,至少在當時,這兩位壞人,都是弱勢群體。
  在當時的朝廷,東林黨勢力極大,內閣和六部,大都是東林派,所以錢謙益基本上算是個沒人敢惹的狠角色。
  但溫部長和周副部長認為,讓錢副部長就這麽上去,實在太不公平,必須鬧一鬧。
  於是,他們決定整理錢謙益的黑材料,經過不懈努力,他們找到了一個破綻,七年前的破綻。
  七年前(天啟元年)。
  作為浙江鄉試的主考官,錢謙益來到浙江監考,考試、選拔、出榜,考試順利完成。
  幾天後,他回到了北京,又幾天後,禮部給事中顧其中上疏彈劾錢謙益,罪名,作弊。
  批判應試教育的人曾說,今日之高考,即是古代之進士科舉,罪大惡極。
  我覺得這句話是不恰當的,因為客觀地講,高考上榜的人,換到明代,最多就是秀才,舉人可以想想,進士可以做夢。
  明代考完,如果沒有意外,基本能有官做,且至少是處級(舉人除外),高考考完,大學畢業,如果沒有意外,且運氣好點,基本能有工作。
  明代的進士考試,每三年一次,每次錄取名額,大概是一百五十多人,現在高考,每年兩次,每次錄取名額……
  所以總體說來,明代的進士考試,大致相當於今天的高考+公務員考試+高級公務員選拔。
  隻要考中,學曆有了,工作有了,連級別都有了,如此好事,自然擠破頭,怕擠破頭,就要讀書,讀不過,就要作弊。
  鑒於科舉關係重大,明代規定,但凡作弊查實,是要掉腦袋的。但由於作弊前景太過美妙,所以作弊者層出不窮,作弊招數也推陳出新。由低到高,大致分為四種。
  最初級的作弊方式,是夾帶,所以明朝規定,進入考場時,每人隻能攜帶筆墨,進考場就把門一鎖,吃喝拉撒都在裏麵,考完才給開門。
  為適應新形勢的需要,同學們開動腦筋,比如把毛筆鑿空,裏麵塞上小抄,或是在硯台裏麵夾藏,更牛一點的,就找人在考場外看準地方,把答案綁在石頭上扔進去,據說射箭進去的也有。麵對新局麵,朝廷規定,毛筆隻能用空心筆杆,硯台不能太厚,考場內要派人巡邏等等。
  這是基本技術,更高級一點的,是第二種方法:槍手代考,明朝的同學們趁著照相技術尚未發明,四處找人代考。當然朝廷不是吃素的,在準考證上,還加上了體貌特征描述,比如麵白,無須,高個等等。
  以上兩項技術,都是常用技術,且好用,為廣大人民群眾喜聞樂見,所以流傳至今,且發揚光大。今日之大學,繼承前輩遺誌者,大有人在。
  但真正有錢,有辦法的,用的是第三種方法——買考題。
  考試最重要的,就是考題,隻要知道考題,不愁考不上,所以出題的考官,都是重點對象。
  但問題是,明代規定,知情人員如果賣題,基本是先下崗再處理。輕則坐牢,重則殺頭,風險太大,而且明朝為了防止作弊,還額外規定,所有獲知考題人員,必須住進考場,無論如何,不許外出。
  所以在明朝,賣考題的生意是不好做的。
  雖然買不到考題,但天無絕人之路,有權有勢的同學們還有最後一招殺手鐧,此招一出,必定上榜——買考官。
  不過,這些考官並不是出題的考官,而是改題的考官。
  是的,知不知道題目並不重要,就算你交白卷,隻要能搞定改題的人,就能金榜題名。
  但問題是,給錢固然容易,那麽多卷子,怎麽對上號呢?
  最原始的方法,是認名字,畢竟跟高考不同,考試的人就那麽多,看到名字就錄取。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從此以後,試卷開始封名,實行匿名批改。
  但作弊的同學們是不會甘心失敗的,有的做記號,有的故意在考卷裏增大字體,隻為對改卷的考官說一句話:我就是給錢的那個!
  這幾招相當地有效,且難以禁止,送進去不少人,麵對新形勢朝廷不等不靠,經過仔細鑽研,想出了一個絕妙的對策。
  具體方法是,所有的考卷收齊後,密封姓名,不直接交給考官,而是轉給一個特別的人。
  這個人並非官員,他收到考卷後,隻幹一件事——抄。
  所有的考卷,都由他重新抄寫,然後送給考官批改,全程由人監督。
  這招實在是狠,因為所有的考卷,是統一筆跡,統一形式,考官根本無從判斷,且毫不影響考試成績,可謂萬無一失。
  綜上所述,作弊與反作弊的鬥爭是長期的,艱苦的,沒有盡頭的,同學們為了前途,雖屢戰屢敗,但屢敗屢戰,到明代,鬥爭達到了高潮。
  高潮,就發生在天啟元年的浙江。
  在這次科舉考試中,監考程序非常嚴密,並實行了統一抄寫製度,按說是不會有問題的。
  但偏偏就出了問題。
  因為有人破解了統一抄寫製度。
  雖然筆跡相同,試卷相同,但這個方法,依然有漏洞,依然可以作弊。
  作弊的具體方法是,考生事前與考官預定密碼,比如一首唐詩,或是幾個字,故意寫在試卷的開頭,或是結尾,這樣即使格式與字跡改變,依然能夠辨別出考卷作者。
  在這次考試中,有一個叫錢千秋的人,買到了密碼。
  密碼是七個字——一朝平步上青雲。按照約定,他隻要將這七個字,寫在每段話的末尾,就能平步青雲,金榜題名。
  事情非常順利,考試結束,錢千秋錄取。
  這位錢同誌也相當守規矩,錄取之後,乖乖地給了錢,按說事情就該結了。
  可是意外發生了。
  因為這種事情,一個人是做不成的,必須是團夥作案,既然是團夥,就要分贓,既然分贓,就可能不勻,既然不勻,就可能鬧事,既然鬧事,就必定出事。
  錢千秋同誌的情況如上,由於賣密碼給他的那幫人分贓不勻,某些心態不好的同誌就把大家都給告了,於是事情敗露,捅到了北京。
  但這件事情說起來,跟錢謙益的關係似乎並不大,雖然他是考官,並沒有直接證據證實,他就是賣密碼的人,最多也就背個領導責任。
  不巧的是,當時,他有一個仇人。
  這個仇人的名字,叫做韓敬,而滑稽的是,他所以跟錢謙益結仇,也是因為作弊。
  十年前,舉人錢謙益從家鄉出發,前往北京參加會試,而韓敬,是他同科的同學。
  在考場上,他們並未相識,但考試結束時,就認識了,以一種極為有趣的方式。
  跟其他人不同,在考試成績出來前,錢謙益就準備好當狀元了,因為他作弊了。
  但他作弊的方式,既不是夾帶,也不是買考官,甚至不是買密碼,而是作弊中的最高技巧——買朝廷。
  買考題、買考官都太小兒科了,既然橫豎要買,還不如直接買通朝廷,讓組織考試的人,給自己定個狀元,直接到位,省得麻煩。
  所以在此之前,他已經通過熟人,買通了宮裏能說得上話的幾個太監,找好了主考官,考完後專門找出他的卷子,給個狀元了事。
  當然,辦這種事,成本非常巨大。據說錢同誌花了兩萬兩白銀,按今天的人民幣算,大致是一千二百萬。
  能出得起這個價錢,還要作弊,可見作弊之誠意。
  兩萬白銀,買個官也行了,錢謙益出這個價,就是奔著狀元名頭去的,但他萬沒想到,還有個比他更有誠意的。
  在考試前,韓敬也很自信,因為他也出了錢,且打了包票,必中狀元。
  可是卷子交上去後,他卻得到了一個讓人震驚的消息——他的卷子被淘汰了。
  淘汰是正常的,要真有水平,就不用出錢了。
  可問題是,人找了錢出了,怎麽能收錢不辦事呢?
  韓敬在朝廷裏是有關係的,於是連夜找人去查,才知道他的運氣不好。偏偏改他卷子的人,是沒收過錢的,看完卷子就怒了,覺得如此胡說八道的人,怎麽還能考試,就判了落榜。
  落榜不要緊,找回來再改成上榜就行。
  韓敬同學畢竟手眼通天,找到了其他考官,幫他找卷子重新改。
  可是找來找去,竟然沒找到。後來才知道,因為那位考官太討厭他的卷子,直接就給扔廢紙堆裏了,翻了半天垃圾,才算把卷子給淘回來。
  按常理,事已至此,重新改個上榜進士,也就差不多了,但韓敬同學對名次的感情實在太深,非要把自己的卷子改成第一名。
  但名次已經排定,且排名都是出了錢的(比如錢謙益),你要排第一,別人怎麽辦?
  關鍵時刻,韓敬使出了絕招——加錢。
  錢謙益找太監,出兩萬兩,他找大太監,加價四萬兩,跟我鬥,加死你!
  四萬兩,大致是兩千四百萬人民幣,出這個價錢,買個狀元,無語。
  更無語的,是錢謙益,出了這麽多錢,都打了水飄,好在太監辦事還比較地道,雖然沒有狀元,也給了個探花(第三名)。
  花這麽多錢,買個狀元,並不是吃飽了撐的。要知道,狀元不光能當官,還能名垂青史。自古以來,狀元都是最高榮譽,且按規定,每次科舉的錄取者,都刻在石碑上,放在國子監裏供後代瞻仰(現在還有),狀元的名字就在首位,幾萬兩買個名垂青史,值了。
  但錢謙益同誌是不值的,雖說也是探花,但花了這麽多錢,隻買了個次品,心理極不平衡,跟韓敬同學就此結下梁子。
  韓敬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他雖然加了錢,買到了狀元,卻並不知道得罪錢謙益的後果。
  因為錢同學雖然錢不夠多,關係不夠硬,卻很能混。進朝廷後沒多久就交了幾個朋友,分別叫做孫承宗、葉向高、楊漣、左光鬥。
  概括成一句話,他投了東林黨。
  萬曆末年,東林黨是很有點能量的,而錢謙益也並不是個很大方的人,所以沒過幾年搞京察的時候,韓敬同誌就因為業績不好,被整走了。
  背負血海深仇的韓敬同誌,終於等到了現在的機會,他大肆宣揚,應該追究錢謙益的責任。
  但是說來說去,畢竟隻是領導責任,經過朝廷審查,錢千秋免去舉人頭銜,充軍,主考官(包括錢謙益)罰三個月工資。
  七年之後。
  在周延儒和溫體仁眼前的,並不是一起無足輕重的陳年舊案,而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在很多史書裏,這都是一段催人淚下的段落,強大且無恥的溫體仁和周延儒,組成了惡毒的同盟,坑害了無辜弱小的錢謙益。
  我覺得,這個說法,如果倒轉過來,是比較符合事實的。
  首先,溫體仁和周延儒無不無恥,還不好講;錢謙益無辜,肯定不是。
  溫體仁之所以要整錢謙益,是個心態問題。
  他是當年內閣首輔沈一貫的門生,錢謙益剛入夥的時候,他就是老江湖了,在朝廷裏混跡多年,威信很高,而且他還是禮部部長,專管錢謙益,居然還被搶了先,實在鬱悶。
  周延儒則不同,他是真吃虧了,且吃的就是錢謙益的虧。
  其實原本推選入閣名單時,排在第一的,應該是周延儒,因為他狀元出身,且受皇帝信任,但錢謙益感覺此人威脅太大,怕幹不過他,就下了黑手,派人找到吏部尚書王永光,做了工作,把周延儒擠了。
  其次,在當時朝廷裏,強大的那個,應該是錢謙益。他是東林黨領袖,一呼百應,從上到下,都是他的人,溫體仁周延儒基本算是孤軍奮戰。
  當時的真實情況大致如此。
  形勢很嚴峻,但同誌們很勇敢,在共同的敵人麵前,溫體仁、周延儒擦幹眼淚,決定跟錢謙益玩命。
  周延儒問溫體仁,打算怎麽幹。
  溫體仁說,直接上疏彈劾錢謙益。
  周延儒問,然後呢?
  溫體仁說,沒有然後。
  周延儒很生氣,因為他認為,溫體仁在拿他開涮,一封奏疏怎麽可能幹倒錢謙益呢?
  溫體仁沒有回答。
  周延儒告訴溫體仁,先找幾個人通通氣,做些工作,搞好戰前準備,別急著上疏。
  第二天,溫體仁上疏了。
  就文筆而言,這封奏疏非常一般,主要內容是彈劾錢謙益主使作弊。也沒玩什麽寫血書,沐浴更衣之類的花樣,也沒做工作,沒找人,遞上去就完了。
  然後他告訴周延儒,必勝無疑。
  周延儒認為,溫體仁是瘋了。
  
  第十章 鬥爭技術
  【辯論】
  事情的發展,跟周延儒想得差不多,朝廷上下一片嘩然,崇禎也震驚了,決定召開禦前會議,辯論此事。
  辯論議題:浙江作弊案,錢謙益有無責任。
  辯論雙方:
  正方,沒有責任,辯論隊成員:錢謙益、內閣大學士李標、錢龍錫、刑部尚書喬允升,吏部尚書王永光……(以下省略)
  反方,有責任,辯論隊成員:溫體仁、周延儒(以下無省略)。
  崇禎元年(1628)十一月六日,辯論開始。
  所有的人,包括周延儒在內,都認定溫體仁必敗無疑。
  奇跡,就是所有人都認定不可能發生,卻終究發生的事。
  這場驚天逆轉,從皇帝的提問開始:
  “你說錢謙益受賄,是真的嗎?”
  溫體仁回答:是真的。
  於是崇禎又問錢謙益:
  “溫體仁說的話,是真的嗎?”
  錢謙益回答:不是。
  辯論陳詞就此結束,吵架開始。
  溫體仁先聲奪人,說,錢千秋逃了,此案未結。
  錢謙益說:查了,有案卷為證。
  溫體仁說:沒有結案。
  錢謙益說:結了。
  刑部尚書喬允升出場。
  喬允升說:結案了,有案卷。
  溫體仁吃了秤砣:沒有結案。
  吏部尚書王永光出場。
  王永光說:結案了,我親眼看過。
  禮部給事中章允儒出場。
  章允儒說:結案了,我曾看過口供。
  溫體仁很頑強:沒有結案!
  崇禎做第一次案件總結:
  “都別廢話了,把案卷拿來看!”
  休會,休息十分鍾。
  再次開場,崇禎問王永光:刑部案卷在哪裏?
  王永光說:我不知道,章允儒知道。
  章允儒出場,回答:現在沒有,原來看過。
  溫體仁罵:王永光和章允儒是同夥,結黨營私!
  章允儒回罵:當年魏忠賢在位時,驅除忠良,也說結黨營私!
  崇禎大罵:胡說!殿前說話,竟敢如此胡扯!抓起來!
  這句話的對象,是章允儒。
  章允儒被抓走後,辯論繼續。
  溫體仁發言:推舉錢謙益,是結黨營私!
  吏部尚書王永光發言:推舉內閣人選,出於公心,沒有結黨。
  內閣大臣錢龍錫發言:沒有結黨。
  內閣大臣李標發言:沒有結黨。
  崇禎總結陳詞:推舉這樣的人(指錢謙益),還說出於公心!
  二次休會。
  再次開場,錢龍錫發言:錢謙益應離職,聽候處理。
  崇禎發言:我讓你們推舉人才,竟然推舉這樣的惡人,今後不如不推。
  溫體仁發言:滿朝都是錢謙益的人,我很孤立,恨我的人很多,希望皇上讓我告老還鄉。
  崇禎發言:你為國效力,不用走。
  辯論結束,反方,溫體仁獲勝,逆轉,就此完成。
  史料記載大致如此,看似平淡,實則暗藏玄機。
  這是一個圈套,是溫體仁設計的完美圈套。
  這個圈套分三個階段,共三招。
  第一招,開始辯論時,無論對方說什麽,咬定,沒有結案。
  這個舉動毫不明智,許多人被激怒,出來跟他對罵指責他。
  然而這正是溫體仁的目的。
  很快,奇跡就發生了,章允儒被抓走,崇禎的天平向溫體仁傾斜。
  接下來,溫體仁開始實施第二步——挑釁。
  他直接攻擊內閣,攻擊所有大臣,說他們結黨營私。
  於是大家都怒了,紛紛出場,駁斥溫體仁。
  這也是溫體仁的目的。
  至此,崇禎認定,錢謙益與作弊案有關,應予罷免。
  第三階段開始,內閣的諸位大人終於意識到,今天輸定了,所以主動提出,讓錢謙益走人,溫體仁同誌隨即使出最後一招——辭職。
  當然,他是不會辭職的,但走到這一步,擺擺姿態還是需要的。
  三招用完,大功告成。
  溫體仁沒有魔法,這個世界上也沒有奇跡,他之所以肯定他必定能勝,是因為他知道一個秘密,崇禎心底的秘密。
  這個秘密的名字,叫做結黨。
  溫體仁老謀深算,他知道,即使朝廷裏的所有人,都跟他對立,隻要皇帝支持,就必勝無疑,而皇帝最不喜歡的事情,就是結黨。
  崇禎登基以來,幹掉了閹黨,扶植了東林黨,卻沒能消停,朝廷黨爭不斷,幹什麽什麽都不成,所以最恨結黨。
  換句話說,錢謙益有無作弊,並不重要,隻要把他打成結黨,就必定完蛋。
  事實上,錢謙益確實是東林黨的領袖,所以在辯論時,務必不斷挑事,耍流氓,吸引更多的人來罵自己,都無所謂。
  因為最後的決斷者,隻有一個。
  當崇禎看到這一切時,他必定會認為,錢謙益的勢力太大,結黨營私,絕不可留。
  這就是溫體仁的詭計,事實證明,他成功了。
  通過這個圈套,他騙過了崇禎,除掉了錢謙益,所有的人都被他蒙在鼓裏,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為。
  但事實可能並非如此,這場辯論的背後,真正的勝利者,是另一個人——崇禎。
  其實溫體仁的計謀,崇禎未必不知道,但他之所以如此配合,是因為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當時的朝廷,東林黨實力很強,從內閣到言官,都是東林黨,雖說就工作業績而言,比閹黨要強得多,但歸根結底,也是個威脅,如此下去再不管,就管不住了。
  現在既然溫體仁跳出來,主動背上黑鍋,索性就用他一把,敲打一下,提提醒,換幾個人,阿貓阿狗都行,隻要不是東林黨,讓你們明白,都是給老子打工的,老實幹活!
  當然明白人也不是沒有,比如黃宗羲,就是這麽想的,還寫進了書裏。
  但搞倒了錢謙益,對溫體仁而言,是純粹的損人不利已,因為他老兄太過討嫌,沒人推舉他,鬧騰了半天,還是消停了。
  消停了一年,機會來了,機會的名字,叫袁崇煥。
  畫了一個圈,終於回到了原點。
  之後的事,之前都講了,袁督師很不幸,指揮出了點問題,本來沒事,偏偏和錢龍錫拉上關係,就這麽七搞八搞,自己進去了,錢龍錫也下了水。
  在很多人眼裏,崇禎初年是很亂的,錢謙益、袁崇煥、錢龍錫、作弊、通敵、下課。
  現在你應該明白,其實一點不亂,事實的真相就是這麽簡單,隻有兩個字——利益,周延儒的利益,溫體仁的利益,以及崇禎的利益。
  錢謙益、袁崇煥、還有錢龍錫,都是利益的犧牲品。
  而這個推論,有一個最好的例證。袁崇煥被殺掉後,錢龍錫按規定,也該幹掉,死刑批了,連刑場都備好,家人都準備收屍了,崇禎突然下令:不殺了。
  關於這件事,許多史書上都說,崇禎皇帝突然覺悟。
  我覺得,持這種觀點的人,確實應該去覺悟一下,其實意思很明白,教訓教訓你,跟你開個玩笑,臨上刑場再拉下來,很有教育意義。
  周延儒和溫體仁終究還是成功了,崇禎三年(1630)二月,周延儒順利入閣,幾個月後,溫體仁入閣。
  溫體仁入閣,是周延儒推薦的,因為崇禎最喜歡的,就是周延儒。但周兄還是很講義氣,畢竟當年全靠溫兄在前麵踩雷,差點被口水淹死,才有了今天的局麵,拉兄弟一把,是應該的。
  其實就能力而言,周延儒和溫體仁都是能人,如果就這麽幹下去,也是不錯的,畢竟他們都是惡人,且手下並非善茬,換個人,估計壓不住陣。
  但所謂患難兄弟,基本都有規律,拉兄弟一把後,就該踹兄弟一腳了。
  最先開踹的,是溫體仁。
  錢龍錫被皇帝赦免後,第一個上門問候的,不是東林黨,而是周延儒。
  周兄此來的目的,是邀功。什麽皇上原本很生氣,很憤怒,很想幹掉你,但是關鍵時刻,我挺身而出,在皇帝麵前幫你說了很多好話,你才終於脫險雲雲。
  這種先挖坑,再拉人,既做婊子,又立牌坊的行為,雖很無聊,卻很有效,錢龍錫很感動,千恩萬謝。
  周延儒走了,第二個上門問候的來了,溫體仁。
  溫體仁的目的,大致也是邀功,然而意外發生了。
  因為錢龍錫同誌剛從鬼門關回來,且經周延儒忽悠,異常激動,溫兄還沒開口,錢龍錫就如同連珠炮般,把監獄風雲,脫離苦海等前因後果全盤托出。
  特別講到皇帝憤怒,周延儒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時,錢龍錫同誌極為感激,眼淚嘩嘩地流著。
  溫體仁安靜地聽完,說了句話。
  這句話徹底止住了錢龍錫的眼淚:
  “據我所知,其實皇上不怎麽氣憤。”
  啥?不氣憤?不氣憤你邀什麽功?混蛋!
  所以錢龍錫氣憤了。類似這種事情,自然有人去傳,周延儒知道後,也很氣憤——我拉你,你踹我?
  溫體仁這個人,史書上的評價,大都是八個字:表麵溫和,深不可測。
  其實他跟周延儒的區別不大,隻有一點:如果周延儒是壞人,他是更壞的壞人。
  對他而言,敵人的名字是經常換的,之前是錢謙益,之後是周延儒。
  所以在搞倒周延儒這件事上,他是個很堅定,很有毅力的人。
  不久之後,他就等到了機會,因為周延儒犯了一個與錢謙益同樣的錯誤——作弊。
  崇禎四年,周延儒擔任主考官,有一個考生跟他家有關係,就找到他,想走走後門,周考官很大方,給了個第一名。
  應該說,對此類案件,崇禎一向是相當痛恨的,更巧的是,這事溫體仁知道了,找了個人寫黑材料,準備下點猛藥,讓周延儒下課。
  不幸的是,周延儒比錢謙益狡猾得多。聽到風聲,不慌不忙地做了一件事,把問題搞定了,充分反映了他的厚黑學水平。
  他把這位考生的卷子,交給了崇禎。
  應該說,這位作弊的同學還是有點水平的,崇禎看後,十分高興,連連說好,周延儒趁機添把火,說打算把這份卷子評為第一,皇帝認為沒有問題,就批了。
  皇帝都過了,再找麻煩,就是找抽了,所以這事也就過了。
  但溫體仁這關,終究是過不去的。
  崇禎年間的十七年裏,一共用了五十個內閣大臣,特別是內閣首輔,基本隻能幹幾個月,任期超過兩年的,隻有兩個人。
  第二名,周延儒,任期三年。
  第一名,溫體仁,任期八年。
  溫首輔能混這麽久,隻靠兩個字,特別。
  特別能戰鬥,特別能折騰。
  在此後的一年裏,溫體仁無怨無悔、鍥而不舍地折騰著,他不斷地找人黑周延儒,但皇帝實在很喜歡周首輔,雖屢敗屢戰,卻屢戰屢敗,直到一年後,他知道了一句話。
  就是這句話,最終搞定了千言萬語都搞不定的周延儒。
  全文如下:
  “餘有回天之力,今上是羲皇上人。”
  前半句很好懂,意思是我的能量很大。
  後半句很不好懂,卻很要命。
  今上,是指崇禎,所謂羲皇上人,具體是誰很難講,反正是原始社會的某位皇帝,屬於七十二帝之一,就不扯了,而他的主要特點,是不管事。
  翻譯過來,意思是,我的能量很大,皇上不管事。
  這句話是周延儒說的,是跟別人聊天時說的,說時旁邊還有人。
  溫體仁把這件事翻了出來,並找到了證人。
  啥也別說了,下課吧。
  周延儒終於走了,十年後,他還會再回來,不過,這未必是件好事。
  朝廷就此進入溫體仁時代。
  按照傳統觀點,這是一個極其黑暗的時代,在無能的溫體仁的帶領下,明朝終於走向了不歸路。
  我的觀點不太傳統,因為我看到的史料告訴我,這並非事實。
  溫體仁能夠當八年的內閣首輔,隻有一個原因——他能夠當八年的內閣首輔。
  作為內閣首輔,溫體仁具備以下條件:首先,他很精明強幹。據說一件事情報上來,別人還在琢磨,他就想明白了,而且能很快做出反應。其次,他熟悉政務,而且效率極高,還善於整人(所以善於管人)。
  最後,他不是個好人。當然,對朝廷官員而言,這一點在某些時候,絕對不是缺點。
  估計很多人都想不到,這位溫體仁還是個清官,不折不扣的清官,做了八年首輔,家裏還窮得叮當響,從來不受賄,不貪汙。
  相對而言,流芳千古的錢謙益先生,就有點區別了,除了家產外,也很能掙錢(怎麽來的就別說了),經常出沒紅燈區。六十多歲了,還娶了柳如是。明朝亡時,說要跳河殉國,腳趾頭都還沒下去,就縮了回來,說水冷,不跳了,就投降了清朝。清朝官員前來拜訪,看過他家後,發出了同樣的感歎:你家真有錢。
  溫體仁未必是奸臣,錢謙益未必是好人。不需要驚訝,曆史往往跟你所想的並不一樣。英雄可以寫成懦夫,能臣可以寫成奸臣,史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來寫。
  溫體仁的上任,對崇禎而言,不算是件壞事。就人品而言,他確實很卑劣,很無恥,且工於心計,城府極深,但要鎮住朝廷那幫大臣,也隻能靠他了。
  應該說,崇禎是有點想法的,畢竟他手中的,不是爛攤子,而是一個爛得不能再爛的攤子。邊關戰亂,民不聊生,政治腐敗,朝廷混亂,如此下去,隻能收攤。
  崇禎同誌一直很擔心,如果在他手裏收攤,將來下去了,沒臉見當年擺攤的朱重八(後來他用一個比較簡單的方法辦到了)。
  所以執政以來,他幹了幾件事,希望力挽狂瀾。
  第一件事,就是肅貪。
  到崇禎時期,官員已經相當腐敗,收錢辦事,就算是好人了。對此,崇禎非常地不滿,決心肅貪。
  問題在於,明朝官場,經過二百多年的磨礪,越來越光,越來越滑。潛規則、明規則,基本已經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規章,大家都在裏邊混,就談不上什麽貪不貪了,所謂天下皆貪,即是天下無貪。
  當然,偶爾也有個把人,是要突破規則,冒冒頭的。
  比如戶部給事中韓一良,就是典型代表。
  當崇禎下令整頓吏治時,他慷慨上書,直言汙穢,而且還說得很詳細,什麽考試作弊內幕,買官賣官內幕,提成、陋規等等。為到達警醒世人的目的,他還坦白,自己身為言官,幾個月之內,已經推掉了幾百兩銀子的紅包。
  崇禎感動了,這都什麽年月了,還有這樣的人啊,感動之餘,他決定在平台召開會議,召見韓一良及朝廷百官,並當眾嘉獎提升。
  皇帝很激動,後果很嚴重。
  因為韓一良同誌本非好鳥,也沒有與貪汙犯罪死磕到底的決心,隻是打算罵幾句出出氣,沒想到皇帝大人反應如此強烈,無奈,事都幹了,隻能硬著頭皮去。
  在平台,崇禎讓人讀了韓一良的奏疏,並交給百官傳閱,大為讚賞,並叫出韓一良,提升他為都察院右僉都禦史。
  原本隻是七品,一轉眼,就成了四品。
  我研讀曆史,曾總結出一條恒久不變的規律——世上的事,從沒有白給的。
  韓一良同誌還沒高興完,就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此文甚好,希望科臣(指韓一良)能指出幾個貪汙的人,由皇帝懲處,以示懲戒。”
  說話的人,是吏部尚書王永光。
  王永光很不爽,自打聽到這封奏疏,他就不爽了,因為他是吏部尚書,管理人事,說朝廷貪汙成風,也就是說他管得不太好,所以他決定教訓韓一良同誌。
  這下韓禦史抓瞎了,因為他沒法開口。
  自古以來,所謂集體負責,就是不負責,所以批評集體,就是不批評。韓禦史本意,也就是批評集體,反正沒有具體對象,沒人冒頭反駁,可以過過嘴癮。
  現在一定要你說出來,是誰貪汙,是誰受賄,就不好玩了。
  但崇禎似乎很有興趣,當即把韓一良叫了出來,讓他指名道姓。
  韓一良想了半天,說,現在不能講。
  崇禎說,現在講。
  韓一良說,我寫這封奏疏,都是泛指,不知道名字。
  崇禎怒了:你一個名字都不知道,竟然能寫這封奏疏,胡扯!五天之內,把名字報來!
  事兒大了,照這麽搞,別說升官,能保住官就不錯,韓一良回去了,在家抓狂了五天,憋得臉通紅,終於憋出了一份奏疏。
  很明顯,韓一良是下了功夫的,因為在這份奏疏裏,他依然沒有說出名字,卻列出了幾種人的貪汙行徑,並希望有關部門嚴查。當然,他也知道,這樣是不過了關的,就列出了幾個人——已經被處理過的人。
  反正處理過了,罵絕祖宗十八代,也不要緊。
  這封極為滑頭的奏疏送上去後,崇禎沒說什麽,隻是下令在平台召集群臣,再次開會。
  剛開始的時候,氣氛是很和諧的,崇禎同誌對韓一良說,你文章裏提到的那幾個人,都已經處理了,就不必再提了。
  然後,他又很和氣地提到韓一良的奏疏,比如他曾經拒絕紅包,達幾百兩之多的優秀事跡。
  戲演完了,說正事:
  “是誰送錢給你的!說!”
  韓一良同誌懵了,但優秀的自律精神鼓舞了他,秉承著打死也不說的思想,到底也沒說。
  崇禎也很幹脆,既然你不說,就不要幹了,走人吧。
  韓一良同誌的升官事跡就此結束,禦史沒撈到,給事中丟了,回家。
  然而最傷心的,並不是他,是崇禎。
  他不知道,自己如此坦白,如此真誠,如此想幹點事,怎麽連句實話都換不到呢?
  這個問題,沒人能回答。
  但要說他啥事都沒幹成,也不對,事實上,崇禎二年(1629),他就幹過一件大事,且相當成功。
  這年四月,刑部給事中劉懋上疏,請求清理驛站。
  所謂驛站,就是招待所,著名的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哲學家王守仁先生,就曾經當過招待所的所長。
  當然,王守仁同誌幹過的職務很多,這是最差的一個。因為在明代,驛站所長雖說是公務員,論級別,還不到九品,算是不入流,還要負責接待沿途官員,可謂人見人欺。
  所以一直以來,驛站都沒人管。
  但到崇禎這段,驛站不管都不行了。
  因為明代規定,驛站接待中央各級官員,由地方代管。
  這句話不好理解,說白了,就是驛站管各級官員吃喝拉撒睡,但費用自負。
  因為明代地方政府,並沒有辦公經費,必須自行解決,所以驛站看起來,級別不高,也沒人管。
  但驛站還是有油水的,因為畢竟是官方招待所,上麵來個人沒法接待,追究到底,還是地方官吃虧,所以每年地方花在驛站上的錢,數額也很多。
  而且驛站還有個優勢,不但有錢,且有政策——攤派。
  隻要有接待任務,就有名目,就能逼老百姓,上麵來個人,招待所所長自然不會自己出錢請人吃飯,就找老百姓攤,你家有錢,就出錢,沒錢?無所謂,你們要相信,隻要是人,就有用處,什麽挑夫、轎夫,都可以幹。
  其實根據規定,過往官員,如要使用驛站,必須是公務,且出示堪合(介紹信),否則,不得隨便使用。
  也就是說說。
  到崇禎年間,驛站基本上就成了車站,按說堪合用完了,就要上交,但這事也沒人管,所以許多人用了,都自己收起來,時不時出去旅遊,都用一用,更缺德的,還把這玩意當禮物,送給親朋好友,讓大家都撈點實惠。
  鑒於驛站好處如此之多,所以但凡過路官員,無論何等妖魔鬼怪,都是能住就住,不住也宰點錢,既不住也不宰的,至少也得找幾個人抬轎子,順便送一程。
  比如我國古代最偉大的地理學家徐霞客,雲遊各地(驛站),拿著堪合四處轉悠,絕對沒少用。
  劉懋建議,整頓驛站,不但可以節省成本,還能減輕地方負擔。
  但問題是,怎麽整頓。
  劉懋的方法很簡單,一個字——裁。
  裁減驛站,開除富餘人員,減開支,嚴管介紹信,非緊急不得使用。
  按照他的說法,隻要執行這項措施,朝廷一年能省幾十萬兩白銀,且地方負擔能大大減輕。
  崇禎很高興,同意了,並且雷厲風行地執行了。
  一年之後,上報執行成果,裁減驛站二百餘處,全國各省累計減少經費八十萬兩,成績顯著。
  不久之後,劉懋就滾蛋了。
  這世上,有很多事情,看上去是好事,實際上不是,比如這件事。
  劉懋同誌幹這件事,基本是“損人不利己”。國家沒有好處,地方經費節省了,也省不到老百姓頭上,地方吃驛站的那幫人又吃了虧,要跟他拚命,鬧來鬧去折騰一年,啥都沒有,隻能走人。
  崇禎同誌很掃興,好不容易幹了件事,又幹成這副熊樣,好在沒有造成嚴重後果,反正驛站有沒有無所謂,就這麽著吧。
  事實上,如果他知道劉懋改革的另一個後果,估計就不會讓他走了,他會把劉懋留下來,然後,砍成兩截。
  因為匯報裁減業績的人,少報了一件事:之所以減掉了八十餘萬兩白銀的經費,是因為裁掉驛站的同時,還裁掉了上萬名驛卒。
  崇禎二年(1629),按照規定,銀川驛站被撤銷,驛卒們統統走人。
  一個驛卒無奈地離開了,這裏已無容身之所。為了養活自己,他決定,去另找一份工作,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
  這個驛卒的名字,叫做李自成。
  
  第十一章 投降?
  換句話說,崇禎上台以後,是很想幹事的。但有的事,幹了也白幹,有的事,幹了不如不幹,朝廷就是這麽個朝廷,大臣就是這幫大臣,沒法幹。
  所以他很失落,很傷心,但更傷心的事,還在後頭。
  因為上麵這些事,最多是不能幹,但下麵的事情,是不能不幹。
  崇禎四年(1631),遼東總兵祖大壽急報:被圍。
  他被圍的地方,叫做大淩河。
  一年前,孫承宗接替了袁崇煥的位置,成為薊遼總督。
  雖然老頭已經七十多了,但實在肯靠譜,上任不久,就再次巡視遼東,轉了一圈,回來給崇禎打了個報告。
  報告的主要內容是,關錦防線非常穩固,但錦州深入敵前,孤城難守,建議在錦州附近的大淩河築城,擴大地盤,穩固錦州。
  這個報告體現了孫承宗同誌卓越的戰略思想。七年前,他穩固山海關,恢複了寧遠,穩固寧遠,恢複了錦州,現在,他穩固錦州,是打算恢複廣寧,照這麽個搞法,估計是想穩固沈陽,恢複赫圖阿拉,把皇太極趕進河裏。
  想法好,做得也很好,被派去砌城的,是總兵祖大壽、副總兵何可綱。
  在袁崇煥死前,曾向朝廷舉薦過三個人,分別是趙率教、祖大壽、何可綱。
  他在舉薦三人時,曾說過:
  “臣選此三人,願與此三人共始終,若到期無果,願殺此三人,然後自動請死。”
  袁崇煥的意思是,我選了這幾個人,工作任務要是完不成,我就先自相殘殺,然後自殺。
  這句話比較準,卻也不太準。
  因為袁崇煥還沒死,趙率教就先死了。袁崇煥死的時候,祖大壽也沒死,逃了。
  現在,隻剩下了祖大壽和何可綱,他們不會自殺,卻將兌現這個諾言的最後一部分——自相殘殺。
  【投降】
  帶了一萬多人,祖大壽跟何可綱去砌磚頭了,砌到一半,皇太極來了。
  皇太極之所以來,也是不能不來,因為當他發現明軍在大淩河築城時,就明白,孫老頭又使壞了。
  如果讓明軍在大淩河站住腳,錦州穩固,照孫承宗的風格,接下來必定是蠶食,慢慢地磨,今天占你十畝地,站住了,明天再來,還是十畝,玩死你。
  所以,他親率大軍,前往大淩河,準備拆遷。
  但祖大壽辛苦半年多,自然不讓拆,早早收工,把人都撤了回來,準備當釘子戶。
  然而,當皇太極氣喘籲籲地趕到大淩河城下時,卻又不動手了。
  他隻是遠遠地紮營,然後在城下開始挖溝。
  皇太極很賣力,在城下呆了一個多月,也不開打,隻是圍城挖溝,挖溝圍城,經過不懈努力,竟然沿著大淩河城挖了個圈,此外,他還很有誠意地找來木頭,圍城修了一圈柵欄。
  如此用功,隻因害怕。
  鑒於此前他在寧遠、錦州吃過大虧,看見城頭的大炮就哆嗦,所以決定,不攻城,隻圍城,等圍得差不多了,再攻。
  對於這一舉動,祖大壽嗤之以鼻,並不害怕,事實上,得知圍城後,他還派人在城頭喊話:
  “我軍糧草充足,足以支撐兩年,你奈我何?”
  皇太極聽到了,並不生氣,想了個很絕的回答,又派了個人去回話:
  “那就困你三年!”
  所謂糧食支撐兩年,自然是吹牛的,幾天倒還成,而且祖大壽當時手下的部隊,有一萬多人,雖然皇太極的兵力是兩萬多,但以他的水平,守半個月沒問題。
  更重要的是,他還有個指望——援軍。
  大淩河被圍的消息傳來後,孫承宗立刻開始組織援軍,先派了幾撥小部隊,由吳襄帶頭,往大淩河奔。據說後來的著名人物吳三桂也在部隊裏。
  可惜,這支部隊剛到鬆山,就被打回去了。
  皇太極早有準備,因為他的部隊,攻城不在行,打野戰沒問題,反正這破樓拆定了,來幾撥打幾撥!
  孫承宗也很硬,這城樓修定了,就是用人擠,也要擠進去!
  崇禎四年(1631),最大規模的援軍出發了。
  這支援軍由大將張春率領,共四萬餘人,奔襲大淩河,列陣迎敵。
  大客戶上門,皇太極自然親自迎接,到陣前一看,傻眼了。
  統帥張春是個不怎麽出名,卻有點水平的人,他千裏迢迢趕到大淩河,卻擺出防守的陣勢,收縮兵力,廣建營寨,然後架起大炮,等皇太極來打。
  因為就雙方軍事實力而言,跟皇太極玩騎兵對砍,基本等於自殺。擺好陣勢,準備大炮,還能打幾天。
  這是個極為英明的抉擇,可惜,還不夠。
  戰鬥開始,皇太極派出精銳騎兵,以左右對進戰術,攻擊張春軍兩翼。
  但張春同誌很有水平,陣勢擺的很好,大炮打得很準,幾輪下來,後金軍隊損失慘重。
  在戰場上,英明是不夠的,決定戰爭勝負的,是實力。
  進攻失敗後,皇太極拿出了他的實力——大炮。
  由於之前被大炮打得太慘,皇太極決定,開發新技術,造大炮。
  經過刻苦偷學,後金軍造出了自己的大炮,共三十門,雖說質量如何不能保證,至少能響。
  所以當巨大的轟鳴聲從後金軍隊中傳出時,張春竟然產生錯覺,認為是自己的大炮炸膛,還派人去查,但殘酷的事實告訴他,敵人已經馬刀換炮了。
  但張春認定,無論如何,都要頂住,他親自上陣督戰,希望穩住陣腳。
  這個願望落空了。
  為保證此戰必勝,張春來的時候,還帶上了一員猛將——吳襄。按原先的想法,吳將軍是本地人,跟皇太極也打了不少仗,熟悉情況。
  應該說,這個說法是很對的,吳襄到底了解情況,一看仗打成這樣,立馬就跑了。
  這種搞法極其惡心,並直接導致了張春的潰敗。
  明朝四萬援軍就此覆滅,而城內的祖大壽,基本可以絕望了。
  但絕望的祖大壽不打算放棄,他決定突圍。
  突圍的地點,選在南城,據他觀察,南城敵人最為薄弱。
  按祖大壽的想法,能突出去最好,突不出去就回來,也就是試試。但他萬沒想到,這一試,竟然解決了一個貝勒。
  幾天後,祖大壽發動突圍,與後金軍發生激戰。
  圍困南城的,是皇太極的哥哥莽古爾泰,此人屬於大腦很稀缺,四肢很發達類型,故被稱為後金第一猛將(粗人代名詞),但這次,他遇上了更猛的祖大壽。
  戰鬥非常激烈,祖大壽不愧為名將,帶著城裏的兵(並非關寧軍)往死裏衝,重創城南軍隊。
  莽古爾泰感覺不對,便向皇太極請求援兵,但出乎意料的是,援兵竟然遲遲不到,莽古爾泰隻能親自督陣,用上所部全部兵力,才擋住了祖大壽的突圍,損失極為慘重。
  莽古爾泰在四大貝勒裏,排行第三(皇太極第四),被弟弟忽悠了,實在是氣不過,所以他立即找到皇太極,說自己損失過重,要求換防。
  但皇太極壓根不搭理他,莽古爾泰氣不過,就把刀抽了出來,要砍皇太極,幸好被人攔住,才沒出事。
  搞笑的是,莽古爾泰同誌回去後,居然慫了,且越想越怕,連夜就跑到皇太極那裏承認錯誤。
  皇太極倒也幹脆,直接綁了關進牢房,不久後莽古爾泰就死了,死因不明。
  這已經不是皇太極第一次耍詐了,他老人家雖然靠兄弟上台,卻很信不過兄弟,按照他的想法,四大貝勒是沒有必要的,隻要一個就夠了。
  為達到這一目的,每到打硬仗時,他都故意安排兄弟上陣,所謂“打死敵人除外患,打死自己除內亂”。
  比如崇禎三年,他聽說孫承宗出兵關內四城,明知敵人很猛,就派二貝勒阿敏出征,被打了個稀裏嘩啦回來,趁機撤了兄弟的職。
  這次也差不多,如此說來,他大概還差祖大壽個人情。
  但祖大壽的情況並未改變,他依然出不去,援軍依然沒法來,他依然不投降。
  皇太極想招降祖大壽,很想,所以他費盡心機,先是往城裏射箭,夾帶信件,可是祖大壽的習慣很不好,總不回。
  打了個把月,回信了。
  這也是迫不得已,當初被圍的時候,實在太過突然,按照明朝規定,軍事部隊執行任務時,身邊隻帶三天幹糧,現在都三十天了,吃什麽?
  吃人。
  大淩河城裏,除了一萬多軍隊外,還有兩萬多民工,幾千匹馬。
  還好,沒有糧食,吃馬也能活,過了幾十天,馬吃完了。
  沒辦法,隻能吃人了。
  當兵的開始吃民工,而且很有組織性,今天吃幾個,就殺幾個,挑好人,組織起來殺掉,分吃。
  殺掉的人除了肉吃完外,連骨頭都沒剩,收起來當柴禾燒,用人骨烤人肉,真正是物盡其用。
  就是這樣,也沒有投降。
  但祖大壽已經到極限了,這樣下去,沒被後金軍打死,也被城裏的兵給吃了。所以他開始跟皇太極聯係。
  聯係的話題很簡單,兩個字——投降。
  皇太極知道城裏很困難,很缺糧食,但他並不知道,祖大壽很堅韌。
  祖大壽根本不想投降,他隻是拖延時間,等待援軍,但時間越來越長,援軍卻越來越少,於是,經過審慎地思考,祖大壽做出了一個抉擇,脫離苦海的抉擇。
  他與皇太極的使者進行了會談,表示願意投降。
  崇禎四年(1631),祖大壽召集眾將,宣布決定,投降。
  所有的人都讚成,隻有一個人反對——何可綱。
  袁崇煥沒有看錯人,何可綱是一個靠得住的人,他嚴辭拒絕了祖大壽的提議,即使餓死,絕不投降!
  袁崇煥也沒有說錯,他的魔咒最終應驗了。
  大家都投降,你不投降,就隻有殺了你了。
  祖大壽用行動,完成了袁崇煥諾言的最後部分:自相殘殺。
  他命令將拒不投降的何可綱推出城外,斬首示眾。
  何可綱死前,並不驚慌,也不憤怒,隻有鄙視,對叛徒祖大壽的鄙視。或許在他看來,這是最後的解脫,他終究沒有辜負袁崇煥的期望。
  但他並不知道,堅持到底的人,並不隻他一個,堅持的方式,除死外,還有其它方式,比死更痛苦的方式。
  殺死何可綱後,祖大壽出城投降。
  對於祖大壽同誌,皇太極顯示了最高程度的敬意,比對兄弟還客氣,帶著所有高級官員出營迎接,連跪拜禮都免了,拉進大營後,管吃管喝,吃完喝完又送土特產,安排休息。
  祖大壽很感動,隨即提出,希望為後金立功,並擬出了一個方案:
  錦州的守將,都是自己的手下,雖然現在有巡撫丘禾嘉坐鎮,但隻要能潛入城內,召集部下,就能殺掉丘禾嘉,攻陷錦州。
  皇太極同意了他的方案,給祖大壽湊了幾百人,假裝大淩河逃兵,護送他進入錦州,並派出多爾袞率領軍隊,隱藏在錦州附近,等待祖大壽的信號。
  信號是炮聲,按照約定,祖大壽如順利入城,應於十一月二日放炮,第二天動手,殺掉丘禾嘉,如一切順利,就鳴炮通知城外後金軍,裏應外合,攻克錦州。
  兩天後,在皇太極的注視下,祖大壽率領隨從,出發前往錦州。
  事情非常順利,十一月一日,在後金軍的暗中護送下,祖大壽順利入城。
  從某個角度看,皇太極是個生意人。
  其實他並不相信祖大壽,所以勸降又放走,還客客氣氣地請客送禮,隻是希望得到更大的回報。
  十一月二日,當他聽到錦州城內傳來炮聲時,他終於放心了,祖大壽傳出入城信號,這次生意不會虧本了。
  但是第二天,他沒有聽到炮聲,很明顯,祖大壽還沒有動手。
  第三天,也沒有炮聲。
  就在他極度懷疑之刻,卻收到了祖大壽的密信。
  這封信是祖大壽從城中送出的,大致內容是說,由於出發倉促,且錦州軍隊很多,身邊的人又少,暫時無法動手,過兩天再說。
  既然如此,就多等兩天。
  兩天,沒信。
  又兩天,還沒信。
  到第三個兩天,終於有信了。
  皇太極又收到了祖大壽的信,寫得相當客氣,首先感謝皇太極同誌的耐心等待,然後訴苦,說錦州城內防布森嚴,難以動手,希望皇太極繼續等著,估計到來年,就能辦這事了。
  被人涮了。
  其實從開始,祖大壽就沒打算投降,堂堂大明總兵,怎麽能投降呢?
  但不投降就出不去,所以他決定,投個降,先出去。
  但是何可綱反對。
  此時,祖大壽有兩種選擇,第一,當著大家告訴何可綱,我們不是投降,是忽悠皇太極的,等出去後,我們就找個機會跑路,回家洗了睡。
  但這麽幹,難保不被人舉報,保密起見最好別講。且何可綱本是個二杆子,要死就死,投降就投降,投什麽假降?
  第二;殺了他。
  隻能這樣。
  於是何可綱死去了,祖大壽活下來,為了同一個目標。
  事實上,祖大壽回到錦州後,啥都沒幹,就說自己跑回來了,繼續一心一意地鎮守錦州,堅決打擊皇太極。
  但剛涮完人家,就不認賬,實在太過缺德,所以他在十一月二日的時候,還是按約定放了幾炮,就當是給皇太極同誌留個紀念,說聲拜拜。
  至於送信解釋情況,說自己暫時無法下手,倒也並非客氣,實在是沒辦法,因為他的許多部下和親屬,還在皇太極那邊,自己跑了,還不客氣客氣,就扯淡了。所以這幾封信的意思也很明確,就是說我雖然騙了你,但你也消消氣,別把事情做絕,將來沒準還能合作。
  當然,關於這件事,也有爭議說祖大壽同誌不是詐降,是真降,隻不過回錦州後人手不足沒法下手,所以才沒幹。
  這種說法是不太靠譜的,因為很快,他就接受了錦州防務,鎮守錦州,要多少人手有多少人手,也沒幹。
  袁崇煥終究沒有看錯人。
  但這件事情最奇特的地方,既不是祖大壽忽悠,也不是皇太極被忽悠,而是崇禎。
  錦州守將,巡撫丘禾嘉是一個極其謹慎的人,雖然祖大壽沒說實話,但他已多方查證,確認了祖大壽的投降,並且寫成了報告,上報崇禎。
  奇怪的是,報告送上去了,崇禎也看了,卻沒有任何反應,壓根就沒理這事,依然委任祖大壽鎮守錦州。
  在這世上混,大家都不容易,睜隻眼閉隻眼算了吧。
  最倒黴的反倒是孫承宗。他開始砌牆的時候,很多人就不服氣,現在牆沒砌好,就給人拆了,還收拾了施工隊,於是又是一片口水鋪天蓋地而來,孫承宗比較識趣,一個月後就辭職走人了。
  曆經三朝風雲,關寧防線的構架者,袁崇煥、祖大壽的提拔者,忠誠的愛國者,力挽狂瀾的偉大戰略家孫承宗,結束了。
  但這並不是他的終點,七年之後,他將在另一個舞台上,演出他人生最輝煌的一刻,以最壯烈的方式。
  【意外的意外】
  大淩河失陷了,皇太極走了,孫承宗也走了,這就是崇禎四年大淩河之戰的結果。
  但還有一個結果,是很多人並不知道,也沒有料到的。
  而這個結果的出現,和袁崇煥同誌有莫大的關係。
  袁崇煥殺掉毛文龍後,皮島的局勢很穩定,過了一年,就開始鬧事。
  鬧事的根本原因,還是毛文龍,因為這位兄弟太有才能,以致於他在島上的時候,大肆招兵,不但招漢人,還招滿人。
  畢竟不管漢人滿人,都認錢,而且滿人作戰勇猛,更好用,加上毛文龍會忽悠,越招越多,許多關外的人還專程坐船來參軍,到最後竟然有上千人。
  但毛文龍死後,繼任的人能力差點,沒法控製局麵,就兵變了,先是士兵互砍,然後是將領互砍,最後總兵黃龍專程帶兵上島,才算把事鎮住。
  但這件事一鬧,許多人都不想在島上呆了。其中有兩個人,這兩個人是孔有德和耿仲明。
  但到底去哪裏,還是個問題,這二位仁兄都是山東人,原先還是礦工,出來闖關東,現在闖不下去,一合計,還是回老家。
  當然,回去挖礦是不能的,既然是兵油子,還是當兵合算,找來找去,聽說登萊巡撫孫元化那裏缺人,就去了。
  孫元化,明代偉大的科學家,徐光啟的學友,特長是炸藥學、彈道學,簡而言之,是搞大炮的。
  據說這人不但精通物理、化學,還懂葡萄牙語,當年還上過葡萄牙火炮培訓班,屬於放炮專家。
  當時他正跟葡萄牙人搞科學試驗(造大炮),手下缺人,孔有德帶人跑過來,十分之高興,當即就把人給收編了。
  其實孫先生雖說致力於科學研究,也曾打過仗,之前還曾當過寧遠副使,給袁崇煥打過工,也見過世麵。
  可惜,知識分子就是知識分子。
  他並不知道,所謂孔有德、耿仲明,屬於有奶便是娘型,是典型的兵油子,給錢就開工,不給錢就打老板,招這麽倆員工,隻好認倒黴。
  其實剛開始的時候,這兩位礦工兄弟還是很聽話的,也服管,估計換了老板,也想好好幹兩天。
  然而意外發生了。
  祖大壽在大淩河築城,被人圍攻,朝廷四處調援兵,孫元化歸孫承宗管,孫承宗找他要兵,他就把孔有德派去了。
  孔有德很聽命,立馬就出發,前去拯救祖大壽。
  走到半路,意外的意外發生了。
  因為此時已經是十月份(陰曆),天開始下雪,孔有德估計是走得急了點,不知是糧食沒帶夠,還是當兵的想開小灶,反正是幾個人私自到老百姓家打獵,把人家裏的雞給吃了。
  吃完了,被人發現了。
  吃了就吃了吧,並非什麽大事,大不了賠幾隻。
  可問題是,當地的老百姓比較彪悍,且沒說賠雞,把人抓住以後,先修理了一頓,打得很慘。
  消息傳上去,當即炸鍋,孔有德怒了,這還了得,後金軍老子都沒怕過,怕老百姓?二話不說,索性搶你娘的。
  問題是,搶完了怎麽辦,畢竟大明是法製社會,犯了法,是要殺頭的,所以孔有德破罐子破摔,反了。
  孔有德同誌原本是挖礦的,也沒什麽政治目標,更不打算替天行道,但既然反了,替天搶一把還是要的。
  他帶領部隊,開始沿路搶劫。
  此時,得到消息的孫元化急得不行,連忙找來山東巡撫餘大成商量對策,談來談去,談出一個結果——招安。
  想出這麽個招,原因在於他們認定,孔有德的反叛是出於誤會,隻要把他拉回來,安慰安慰,沒準再給幾隻雞,就能解決問題。
  更重要的是,這件事如果追究起來,黑鍋就背定了,趁著現在事情還不大,瞞報情況拉人回來,還能保住官位,所以不能動武,隻能招安。
  事實證明,瞞報注定是要穿幫的。
  孫元化派出使者,找到孔有德,告訴他,趕緊歸隊投降,否則就什麽什麽。
  孔有德很害怕,當即表示願意投降,前往登州接受整編。
  孫元化很滿意,坐在城裏等著孔有德,幾天後,孔有德順利到達登州,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攻城。
  孫元化同誌畢竟是知識分子,他並不知道,像孔有德這種兵油子,本沒有道德觀念,算是無賴,而能鎮得住他的,也隻有更無賴的無賴,比如毛文龍。
  而孫專家最多也就是個技術員,對孔有德而言,不欺負是白不欺負。
  還好守軍反應快,立即出城迎敵。
  但就戰鬥力而言,雙方差距實在太大,登州城裏的部隊,平時最多也就打打土匪,跟從皮島來的孔有德相比,隻能算儀仗。
  所以沒過多久,部隊就被孔有德軍擊潰,退回城內。
  雖然失利,但大體還算不錯,因為登州城有大炮,據城堅守,應該沒有問題。
  可惜孫元化同誌疏忽了極為重要的一點——他忘記了一個人:耿仲明。
  耿仲明還在城內,作為孔有德的鐵杆、老鄉、戰友兼同事,如果不拉兄弟一把,是不地道的。
  耿仲明很地道,所以他連夜打開了城門,放孔有德進城,登州淪陷了。
  孫元化很有點骨氣,聽說叛軍入城,就準備自殺,但手慢了點,導致自殺未遂,被俘。
  孔有德到底是混社會的,講點江湖道義,沒有殺孫元化,隻是把他扣作人質,同時,他又致信山東巡撫餘大成,要求和談。
  好在餘大成還比較清醒,知道事情鬧大了,當即上報朝廷,登州失陷。
  崇禎大怒,搞這麽大的事,現在才來匯報,幹什麽吃的!
  他馬上下令,免去孫元化、餘大成的職務,委派謝漣為新任登萊巡撫,接替孫元化,平定叛亂。
  很快,孔有德也得知了這個消息,他明白,隻能一條路走到黑了。
  但他對孫元化似乎很有感情,到這份上,都沒動他一根指頭,竟然給放了。
  但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難得幹了件好事,也能把孫專家害死。
  因為這事從頭到尾,孫專家的責任太大,所以孫元化千裏迢迢投奔朝廷後,就被朝廷逮了,送到京城,審訊完畢,竟然判了死刑,拉出去砍了。
  現在的孔有德很麻煩,他雖然占據了登州,但也就是個縣城,且還在明朝腹地,上天沒路,下地沒門,渡海沒船,基本是歇菜了。
  但非常難得,孔有德同誌很樂觀,他非但沒有走,還幹起了大買賣,找來了當年的同事李九成、耿仲明、陳友時,還拉上毛文龍的兒子毛承祿,並廣泛招募各地犯罪分子,擴編軍隊。
  更搞笑的是,他們還組織政府,開始封官,封到一半,發現沒有官印,還專門抓了幾個刻印章的,幫他們刻印,很有點過日子的意思。
  當然,他們在百忙之中,沒有忘記自己的主業——搶劫,原先隻搶個把縣,現在牛了,統籌搶劫,分兵幾路,從登州開始,沿著山東半島去搶,搞得民不聊生。
  崇禎決定,解決這個問題。
  但新任巡撫謝漣剛到任,就發現,在圍剿孔有德之前,他必須先突圍。
  孔有德同誌手下這幫兵,打後金軍,隻能算是湊合,但打關內這幫人,實在是綽綽有餘,謝漣到達萊州之後,就被圍了。
  但孔有德攻城的水平明顯是差點,雙方陷入僵持,你進不來,我出不去。
  朝廷倒真急眼了,聽說新到的巡撫又被圍住,立即增兵,兩萬多人,直奔萊州。
  孔有德聽說朝廷援兵到了,也不含糊,加班加點地攻城,現炒現賣,拉出了登州城裏的大炮,猛轟城頭,竟然轟死了新到任的山東巡撫(謝漣是登萊巡撫)。
  謝漣雖說打仗沒譜,還是比較硬的,死撐,等援兵來。
  他等來的不是援兵,而是一個做夢也想不到的消息。
  圍城的孔有德派出了使者,交給他一封信,信中表示,希望謝大人開恩,願意投降。
  聽明白了,不是要謝大人投降,而是要謝大人接受投降。
  這是個比較搞笑的事,深陷重圍還沒投降,包圍的人倒要投降了,鬼才信。
  謝漣信了,因為形勢擺在眼前,朝廷援兵即刻就到,孔有德是聰明人,投降是他僅存選擇。
  他決定親自出城,接受投降。
  謝大人到底還是知識分子,他不知道,孔有德同誌雖然是個聰明人,卻是個聰明的壞人,從他反叛那天起,就沒打算回頭。
  時候到了,孔有德張燈結彩,鑼鼓喧天,親自在城門迎接。謝巡撫很受感動,帶著幾個隨從出城受降。
  為示莊重,他還去找萊州總兵,讓他一起出城。
  總兵不去。
  不但不去,還勸謝巡撫,最好別去。
  跟謝漣不同,這位總兵,是從基層幹起來的,比較了解兵油子的特點,認定有詐,堅持不去。
  保住萊州,就此一舉。
  接下來的過程很有戲劇性,謝漣出城後,受到了孔有德的熱情接待,手下紛紛上前,親密地圍住了謝巡撫,把他直接拉到了大營。
  一進去,就變臉了。
  孔有德的打算是,先把謝巡撫綁起來,當作人質,然後又把隨同的一個知府拉到城下,逼他傳話,讓裏麵的人投降。
  這位知府表示配合,到城下,讓喊話,就真喊了:
  “我死後,你們要好好守城(汝等固守)!”
  按常規,此時發生的事情,應該是賊兵極其憤怒,殘忍地殺害了知府大人。
  但事情並非如此,因為知府大人固然有種,但更有種的,是那位不肯出城的總兵。
  他聽說巡撫被人劫了,知府在下麵喊話,二話不說,就讓人裝炮彈,看準敵人密集地區,開炮。
  敵人的密集地,也就是知府大人所在地,幾炮打下去,叛軍死傷慘重,知府大人也在其中,壯烈捐軀。
  雖然巡撫夠傻,好在知府夠硬,總兵夠狠,萊州終究守住。
  但孔有德還是溜了,趕在援軍到來之前。
  這麽鬧下去,就沒完了,崇禎隨即下令,出狠招,調兵。
  照目前情況看,要收拾這幫人,隨便找人沒有效果,要整,就必須惡整。
  所以,他調來了兩個猛人。
  第一個,新任山東巡撫朱大典,浙江金華人,文官出身,但此人性格堅毅,飽讀兵書,很有軍事才能。
  但更猛的,是第二個。
  此時的山東半島,基本算孔有德主管,巡撫的工作,他基本都幹,想怎麽來怎麽來,看樣子是打算定居了。
  而且此時他的手下,已經有四五萬人,且很有戰鬥經驗,對付一般部隊,綽綽有餘。
  所以派來打他的,是特種部隊。
  崇禎五年(1632)七月,明軍先鋒抵達萊州近郊,與孔有德軍相遇,大敗之。
  孔有德很不服氣,決定親自出馬,在沙河附近布下陣勢,迎戰明軍。
  他迎戰的,是明軍先鋒。明軍先鋒,是關寧鐵騎,統領關寧鐵騎的,是吳三桂。
  猛勝朱大典者,吳三桂也。
  雖然按年齡推算,此時的吳三桂,還不到二十,但已經很猛,隻要開戰就往前衝,連他爹都沒法管,對付孔有德之流,是比較合適的。
  戰鬥的進程可以用一個詞形容——殺雞焉用牛刀。
  關寧鐵騎的戰鬥力,已經講過了,這麽多年來,能跟皇太極打幾場的,也就這支部隊。
  而孔有德的軍隊,雖然也在遼東轉悠,但基本算是遊擊隊,逢年過節跟毛文龍出來打黑槍,實在沒法比。
  反映在戰鬥力上,效果非常明顯。
  孔有德的軍隊一觸即潰,被吳三桂趕著跑了幾十裏,死了近萬人,才算成功逃走。
  原本孔有德的戰術,是圍城打援,圍著萊州,援軍來一個打一個。
  但這批援軍實在太狠,別說打援,城都別圍了,立馬就撤。
  萊州成功解圍,但吳三桂的使命並未結束,他接下來的目標,是登州。
  被徹底打怕的孔有德退回登州,在那裏,他糾集了耿仲明、李九成、毛承祿的所有軍力,共計三萬餘人固守城池,他堅信,必定能夠守住。
  其實朱大典也這麽想,倒不是孔有德那三萬人太多,而是因為登州城太厚。
  登州,是明代重要的軍事基地,往寧遠、錦州送糧食,大都由此地起航,所以防禦極其堅固。
  更要命的是,後來孫元化來了,這位兄弟是搞大炮的,所以他修城牆的時候,是按炮彈破壞力來算。
  換句話說,平常的城牆,也就能抗鑿子鑿,而登州的城牆,是能扛大炮的,抗擊打能力很強。
  更麻煩的是,孫巡撫是搞理科的,比較較真,把城牆修得賊厚且不說,還充分利用了地形,把登州城擴建到海邊,還專門開了個門,即使在城內支持不住,隻要打開此門,就能立刻乘船溜號,萬無一失。
  所以朱大典很擔心,憑借目前手中的兵力,如果要硬攻,沒準一年半載還打不下來。
  按朱大典的想法,這是一場持久戰,所以他籌集了三個月的糧食,準備在登州城過年。
  到了登州,就後悔了,不用三個月,三天就行。
  孔有德到底還是文化低,對於登州城的技術含量,完全無知。聽說明軍到來,跟耿仲明一商量,認為如果龜縮城內,太過認慫,索性出城迎戰,以示頑抗到底之決心。
  這個決心,隻維持了一天。
  率軍出城作戰的,是跟孔有德共同叛亂的李九成,他威風凜凜地列隊出城,擺好陣勢,隨即,就被幹掉了。
  明軍出戰的,依然是關寧鐵騎,來去如風,管你什麽陣勢不陣勢,就怕你沒出來,出來就好辦,騎兵反複衝鋒,見人就打,叛軍四散奔逃,鑒於李九成站在隊伍最前麵(最威風),所以最快被幹掉,沒跑掉的全數被殲。
  此時城裏的叛軍,還有上萬人,但孔有德明顯對手下缺乏信心,晚上找耿仲明、毛承祿談話,經過短時間磋商,決定跑路。
  說跑就跑,三個人帶著部分手下、家屬,沿路搶劫成果,連夜坐船,從海邊跑了。
  按孔有德的想法,跑他個冷不防,這裏這幫傻人不知道,還能頂會,為自己爭取跑路時間。
  然而意外發生了,他過高估計了自己手下的道德水準,畢竟誰都不傻,孔有德剛跑,消息就傳了出去,而類似孔有德這類黑社會團夥,隻要打掉領頭的,剩下的人用掃把都能幹掉。
  於是還沒等城外明軍動手,城裏就先亂了,登州城門洞開,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跳海的跳海,朱大典隨即率軍進城,收複登州。
  事情算是結了,但孔有德這幫人在山東亂搞了半年,不抓回來修理修理太不像話,所以將領們紛紛提議,要率軍追擊孔有德。
  但朱大典沒有同意。
  不同意出兵,是因為不需要出兵。
  逃到海上的孔有德很得意,雖說登州丟了,但半年來東西也沒少搶,地主當不成,還能當財主。
  得意到半路,遇上個人,消停了。
  他遇上的這個人,名叫黃龍。
  孔有德跟黃龍算是老熟人,因為黃龍曾經當過皮島總兵,還管過孔有德。
  孔有德怕的人比較少,而黃龍就屬於少數派之一,孔有德之所以投孫元化,就是因為黃龍太厲害,在他手下太難混。
  在最不想見人的地方,最不想見人的時候,遇上了最不想見的人,孔有德很傷心。
  老領導黃龍見到了老部下孔有德,倒也沒客氣,上去就打,孔先生當即被打懵,部下傷亡過半,連他的親人都沒幸免(他搶劫是帶家屬的),紛紛墮海而亡。
  但最不幸的還不是他,而是毛承祿。
  這位仁兄先是老爹(毛文龍)被殺,朝廷給了個官,也不好好幹,被孔有德拉下水搞叛亂,落到這般地步,而關鍵時刻,孔有德不負眾望,毅然拋棄了這位老上級的公子,把他丟給了黃龍。
  而孔有德和耿仲明不愧幹過海盜,雖說打海戰差點,但逃命還湊合,拚死殺出血路,保住了性命。
  毛承祿就不行了,被抓住後送到了京城,被人千刀萬剮。
  黃龍的戰役基本上徹底摧毀了叛軍,孔有德和耿仲明逃上岸的時候,已經是光杆司令了。山東叛亂就此結束。
  這次叛亂曆時半年,破壞很大,而最關鍵的是,叛亂造成了兩個極為重要的結果——足以影響曆史的結果。
  第一個是壞結果:鑒於生意賠得太大,既沒錢,也沒人了,回本都回不了。孔有德、耿仲明經過短時間思想鬥爭,決定去當漢奸,投靠皇太極。
  其實這兩個人投降,倒也沒什麽,關鍵在於他們曾在孫元化手下混過,對火炮技術比較了解,且由於一貫打劫,卻在海上被人給劫了,很是氣憤,不顧知識產權,無私地把技術轉讓給了皇太極。從此火炮部隊成為了後金的固定組成部分,雖說孔有德、耿仲明文化不高,學得不地道,造出來的大炮準頭也差點,但好歹是弄出來了。
  更重要的是,由於他們辛苦折騰半年,弄回來的本錢,連同家屬,都被明軍趕進海裏喂魚,虧了老本,所以全心全意給後金打工,向明朝複仇。
  一年後,他們找到了複仇的機會。
  除錦州、寧遠外,明朝在關外的重要據點,大都是海島,這些海島有重兵駐守,時不時出來打個遊擊,是後金的心腹大患,其中實力最強的守島人,叫做尚可喜。
  之前我說過,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是山東老鄉,且全都是挖礦的,現在孔有德決定改行挖人,勸降尚可喜。
  一邊是國家利益,民族大義,一邊是老鄉、老同事,尚可喜毫不為難地做出了抉擇——當漢奸。
  當英雄很累,當漢奸很輕鬆。
  第二個是好結果,經過這件事,崇禎清楚地認識到,關內的軍隊,是很廢的,關外的軍隊,是很強的,所以有什麽麻煩事,可以找關外軍隊解決(比如打農民軍)。
  
  第十二章 純屬偶然
  【偶然的偶然】
  山東的叛亂是個麻煩事,但要看跟誰比,要跟西北比,就不算個事。
  據說朱元璋當年建都的時候,曾經找人算過一卦,大致內容跟現在做生意的差不多,比如這筆生意能做多少年,有什麽忌諱等等。
  據說那位算卦的半仙想了很久,說了八個字:
  始於東南,終於西北。
  朱元璋建都南京,就是東南,按照這句話的指示,最後收拾他的人,是從西北過來的。
  這句話看起來很玄,實際上倒未必。這位半仙懂不懂算卦我不知道,但他肯定是懂曆史的,自古以來,中原政權完蛋,自己把自己折騰死的除外,大多數外來的什麽匈奴、蒙古,都在西北一帶。
  但就崇禎而言,肯定是不信的。因為對明朝威脅最大的,是後金。而後金的位置是東北,就算是被滅了,也是始於東南,終於東北。
  但事實告訴我們,算卦這種事,有時是很準的。
  西北很早就有人鬧事了,但原先並不大,最多就是幾十個人,搶個商鋪,拿幾把菜刀,鬧完後上山當匪,殺掉的最高官員,也就是個知縣,如果混得好,沒準將來還能招安,當正規軍。
  到崇禎元年,事情鬧大了。
  整個陝西、甘肅一帶,民變四起,殺掉知縣,隻能算起步了。個別地方還幹掉了巡撫,而且殺完搶完且不散夥,經常到處流竄,到哪搶哪。
  這種團夥,史書上稱之為流賊。
  流賊的特點是,四處跑,搶完就走,打一槍換個地方。組織性不強。昨天搶完,今天就走,可以,昨天被搶,今天加入搶別人,也可以。成員流動性很大,但都有固定領導團隊。
  當時的西北,類似這種團隊有很多,優秀的團隊管理者也很多。但久而久之,問題出現了,由於成員流動性太大,且沒有固定辦公場所,團夥成員文化又低,天天跟著混,時間長了,很難分清誰是誰。
  為妥善解決這個問題,團隊首領們想出了一個絕招——取外號。
  所以在崇禎元年,陝西巡撫呈交皇帝的報告上,有如下稱呼:
  飛天虎、飛山虎、混天王、王和尚、黑殺神、大紅狼、小紅狼、一丈青、上天龍、過天星。
  全是外號。
  取這樣的外號,是很符合實際需要的。畢竟團隊成員文化比較低,你要取個左將軍、右都督之類的稱號,他也不知道是啥意思,而且這種外號,大都是神魔鬼怪,叫起來相當威風。
  至於這上麵提到的諸位神魔到底是誰,別問我,我也不知道。
  鑒於該行當風險很大,且從業者很多,要是運氣不好,剛入行,把外號取好就被幹掉,也很正常。而且許多外號由於過於響亮,使用率很高,經常是幾個人共用一個外號,要搞清楚誰是誰,實在很難。
  無論叫什麽,姓甚名誰,其實都無所謂,你隻需要知道,當時的西北,已經不可收拾。
  按一般史書的說法,這種情況之所以出現,是因為明朝末年,朝廷腐敗,經濟蕭條,貪官汙吏,苛捐雜稅數不勝數,民不聊生,於是鋌而走險。
  這種說法,就是傳說中的套話,雖說不是廢話,也差不多。
  因為事實並非如此。
  很多人並不知道,明朝末年的民間經濟並沒有蕭條,比如東南沿海,經濟實在太好,開生意做買賣,相當紅火,大家齊心協力,正在搞資本主義萌芽,蕭什麽條?
  賦稅也沒多少,以往兩百多年,官田的賦稅,隻有百分之十,民間地主的賦稅,最多也就收百分之二十。後來開征三餉也才到百分之四十。當然,個把地主惡霸除外。
  西北之所以湧出這麽多英雄好漢,隻是因為崇禎運氣不好,遇到了一件東西。
  中庸有雲:國之將興,必有禎祥,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其實遇到妖孽,倒也沒什麽,畢竟還有實體,實在不行,找人滅了它。
  崇禎遇上的,叫做災荒。
  翻開史書,你會不禁感歎,崇禎同誌的運氣實在太差:
  崇禎元年,陝西旱災。崇禎二年,陝西旱災,崇禎三年,陝西旱災,崇禎四年,陝西旱災……
  災荒之後,沒有糧食吃,就是饑荒。
  沒有糧食吃,就吃人。
  對受災的人而言,吃人,並非童話。
  據說當時西北各地的小孩,是不能四處亂跑的,如果沒看住,跑了出去,基本就算沒了。
  注意,不是失蹤,是沒了。
  失蹤的意思,是被拐賣了,沒了的意思,是被吃了。
  據說,當時還有人肉市場,具體幹什麽買賣,看名字就知道。
  說這麽多,隻是想說,這並不是童話,也不是神話,而是真話。
  既然有災荒,朝廷為什麽不賑災呢?
  答案很簡單,沒錢。
  此前有個經濟學家對我說,明朝滅亡的真正原因,是沒錢。
  我表示同意,財政赤字太多,掙得沒有花的多,最後垮台。
  但他看了看我,說:我說的沒錢,不是沒有收入,是沒錢。
  有什麽區別嗎?
  然後,他講了一個小時,再然後,我翻了一個月的經濟學,明白了區別。
  我很想從頭到尾,把我明白的事情告訴你們。但如果這樣做,我會很累,你們也會很累,所以我決定,用幾句話,把這個問題說清楚。
  明朝滅亡,並非是簡單的政治問題,事實上,這是世界經濟史上的一個重要案例。
  所謂沒錢,是沒有白銀。
  明朝,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國家之一,到崇禎接班的時候,商品經濟已經十分發達,而商品經濟十分發達的標誌,就是貨幣。
  明朝的貨幣,是白銀。
  簡單地說,沒錢的意思,就是沒有白銀,沒有白銀,無論你有多少經濟計劃,有多少財政報表,都是胡扯淡。
  舉個例子,陝西受災,朝廷估算,要賑災,必須一百萬兩白銀,但是就算你把皇帝的聖旨拿到陝西,也換不來一兩銀子,因為沒有白銀,所以無法賑災。
  好了,下一個問題,為什麽沒有白銀。
  先糾正一下,不是沒有白銀,而是白銀不夠。
  為什麽白銀不夠?
  這是個很複雜的經濟學問題,我不太想講,估計人也不太想聽。但不講似乎也不行,簡單說兩句。
  用大家都能明白的話說,就是白銀有限,朝廷用掉了一兩白銀,未必能掙回來一兩,加上我國人民,素來以勤儉節約聞名,許多人拿到真金白銀,不喜歡花,要麽存在家裏,要麽溶掉,做幾個香爐、人像之類的,還能美化環境,所以市場的白銀越來越少。
  更重要的是,明朝的商品經濟實在太過發達,經濟越發達,需要的白銀就越多,可是白銀就那麽多,所以到最後,白銀就不夠用了。這種現象,在經濟學上有一個通稱——通貨緊縮。
  我知道,有人會提出這樣的問題——為什麽不用紙幣?
  很好,如果你提出這個問題,說明你很聰明。
  但我要告訴你,在你之前的六百多年,有人問過這個問題。這個人的名字,叫朱元璋。
  六百多年前,他就想到了這個問題,所以開始發行紙幣。
  在經濟學中,有這樣一句諺語:棍棒打不垮經濟理論。
  這句話的通俗意思是,無論你多牛,都要照規矩來。
  朱元璋就是牛人,也要按規矩來。雖然他發行了紙幣,一千、一萬都印過,可惜的是,幾百年來,大家還是認白銀,就不認紙幣,再牛都沒用。
  這個問題到此為止,多餘的話就不說了,你隻要知道,崇禎同誌是想賑災的,之所以賑災不成,是因為沒有錢,之所以沒有錢,是因為沒有白銀,之所以沒有白銀……
  當然,之所以西北先鬧起來,除去天災、銀禍外,還有點地方特色。
  西北一帶,向來比較缺水,比較窮困,比較沒人理,外加地方官比較扯淡,所以這個地方的人,過得比較苦。
  生活艱苦,飯都沒處吃,自然沒條件讀書。
  沒條件讀書,自然考不上功名,考不上功名,自然沒官做。
  沒官做,也得找事做。
  而西北一帶人,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當兵。
  生活艱苦,民風自然彪悍,當兵是最合適的工作。
  除了當兵之外,還有一份更為合適的工作——驛站。
  驛站雖說比較小,但好歹是官辦的,也算是吃皇糧的,而且各省都有撥款,搞點潛規則,多少能撈點油水,養活自己,是不成問題的。
  據統計,光是甘肅陝西,就有幾萬人指著驛站過日子。
  崇禎二年(1629),驛站沒了。
  之前我說過,被裁掉了,裁掉它的,是一個叫做劉懋的好人。
  崇禎同誌的運氣實在太差,災荒、錢荒、又奪了人家的飯碗,如果不鬧,就不正常了。
  他不是故意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偶然。偶然的災荒,偶然裁掉驛站,偶然的地點。
  如果其中任意一個偶然沒有發生,也許就不會有最後的滅亡。
  可惜,全都偶然了。
  我曾經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我認定,在這些偶然的背後,隱藏著一個必然,一個真正的,決定性的原因。
  就是這個原因,導致了明朝的滅亡。
  我想了很久,終於想出了這個最終的原因,四個字——氣數已盡。
  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大致都是有期限的。一個人能紅兩年,很可能是偶然的,能紅十年,就是有道行的,能紅二十年,那是劉德華。
  公司也一樣,能開兩年,很正常,能開二十年,不太正常,能開兩百年的,自己去數。
  封建王朝跟公司差不多,隻開個幾年就卷鋪蓋的,也不少。最多也不過三百年,明朝開了二百多年,夠意思了。
  【撫戰】
  當然,崇禎是不會這樣想的,無論如何,他都要撐下去,否則將來到地下,沒臉見開鋪的朱元璋。
  所以他派出了楊鶴。
  楊鶴,湖廣武陵人(湖南常德),時任都察院左副都禦史。經朝廷一致推薦,楊鶴被任命為兵部侍郎,三邊總督,接替之前總督武之望的職務。
  工作交接十分簡單。應該說,基本不用交接,因為楊鶴到任的時候,武之望已經死了。
  不是他殺,是自殺。
  武總督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鑒於西北民變太多,估計回去也沒什麽好果子吃,索性自殺。
  而楊鶴之所以接替這個職務,是因為一次偶然的談話。
  楊鶴是一個進步比較慢的人,在朝廷裏混三十多年,才當上僉都禦史,混成這樣,全靠他那張嘴。
  皇帝喜歡魏忠賢,他罵魏忠賢;皇帝討厭熊廷弼,他為熊廷弼辯護。想什麽說什麽,幾起幾落,該怎麽來還怎麽來。
  崇禎元年,他被重新委任為禦史,當時民變四起,大家都在商議對策。
  有一次,幾個人聚到一起,聊天。聊的就是這個,楊鶴就在其中。
  楊鶴是都察院的,這事跟他本無關係,他之所以摻和進來,還是兩個字——嘴欠。
  反正是吹牛,不用動真格的,就瞎聊。這個說要打,那麽說要殺,如此熱鬧,楊鶴終於忍不住了,他說,不能打,也不能殺。
  然後他提出了自己的理論——元氣說。
  在他看來,造反的人,說到底,也還是老百姓。如果殺人太多,就是損傷元氣,國家現在比較困難,應該培養元氣,不能亂殺。
  幾句話,就把大家徹底說懵了,對於他的觀點,大家有著相同的評價——胡說八道。
  不殺人,怎麽平亂?
  這是一個不為絕大多數人接受的理論,不要緊,有一個人接受就行。
  不久之後,崇禎知道了這個理論,十分高興,召見了楊鶴。
  好事一件接著一件。很快吏部主動提出,鑒於楊鶴同誌的理論很有實用價值,正好前任三邊總督武之望死了,正式提名楊鶴同誌升任該職務。
  楊鶴不想去。原因很簡單,本來就是吹吹牛的,壓根不會打仗,去了幹啥?被人打?
  但是牛都吹了,外加吏部支持,皇帝支持,如此重任在肩,咬咬牙就去了。
  可是楊同誌不知道,吏部之所以支持他,是因為討厭。皇帝之所以支持他,是因為省事。
  和楊鶴不同,吏部的同誌們都是見過世麵的,知道平亂是要砍人的,砍人是要死人的,死人是要流血的。楊鶴這套把戲,也隻能忽悠人,為達到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的效果,讓後來的無數白癡書呆子明白,亂講話要倒黴,才著力推薦他去。
  死在那邊最好,就算不死,也能脫層人皮。
  相比而言,崇禎的用心是比較善良的。他之所以喜歡楊鶴,是因為楊鶴提出了很好的理論——省錢的理論。
  不花錢,不殺人,不用軍餉,不用調兵,就能平息叛亂,太省了。
  就算是忽悠人的,最多把楊鶴拉回來砍了,很省成本,如此生意,不做白不做。
  就這樣,一腦袋漿糊的楊鶴去陝西上任,至少在當時,他的自我感覺很好。
  楊鶴理論之中,最核心的一條,叫做和氣。
  用他自己的話說,殺人是傷和氣的。所以能救活一個,就是一個,畢竟參加民變的,原先就是民。
  這個理論,一年前,應該是對的。
  楊鶴同誌到任後,就發現不對了。
  有一次,農民軍進攻縣城,被擊退,抓住了幾個俘虜,由楊鶴審問。
  但還沒問,楊鶴就發現一件極為詭異的事——他似乎見過這幾個人。
  確實見過,閱兵的時候見過。
  沒錯,這幾個人曾經站在閱兵的隊伍裏,曾經是他的部下。
  【強,弱,之間】
  農民軍的戰鬥力很強嗎?
  對於這個疑問,最好的答案,應該是個反問——農民軍的戰鬥力怎麽會強呢?
  在中國曆史上,造反這類活,從來都是被動式。閑著沒事幹,但凡有口飯吃,是不會有人造反的,成本高,門檻也高。
  但遺憾的是,造反這份工作,除了成本、門檻高外,技術含量還高。
  要知道,明朝參加這項活動的,主要是農民。農民的基本工作,是種地,基本工具,是鋤頭。
  而阻止他們參與這項活動的,是明軍士兵。士兵的基本工作,是殺人,基本工具,是刀劍。
  所以在明末大多數情況下,幾百個農民軍跟幾百個明軍對戰,是不太可能發生的。據史料記載,大部分情況,是幾萬農民軍,戰勝了幾百明軍,或是幾百農民軍,搞定十幾個看衙門的捕快。
  而更大多數情況,是幾千明軍追著幾萬、甚至十幾萬農民軍跑。
  沒辦法,畢竟打仗是個技術活。聖賢曾經說過,把武器交給沒有受過訓練的民眾,讓他們去打仗,就是讓他們送死。
  沒有訓練,沒有武器,沒有兵法,沒有指揮,就沒有勝利。
  但楊鶴先生驚奇地發現,他麵對的情況,是完全不同的。
  西北的民軍裏,除了業餘造反的以外,還有很多專業造反的人士——明軍,而且數量很多。
  他們精通戰術,作戰狡猾,懂得明軍的弱點,非常難以對付,且數量是越來越多,民變越來越大。
  出現此類情況,歸根結底,原因就兩個字——沒錢。
  之前我說過,朝廷沒有錢。沒有錢的結果,除了沒錢賑災外,還沒錢發軍餉。
  據統計,當時全國的部隊,大致有上百萬人,而能夠按時領軍餉的,隻有遼東軍區的十餘萬人。
  而且就連遼東軍,也不能保證按時發工資,拖幾個月,也是經常的事。袁崇煥同誌就曾經處理過相關事務。
  遼東是前線,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就別提了。西北一帶,既然不是前線,自然沒錢。有的人幾年都沒拿到工資,窮得叮當響,據說連武器都賣了,隻求換頓飯吃。
  沒錢賑災,老百姓吃苦,也沒轍,沒錢發餉,當兵的吃苦,就有轍了。
  兜裏沒錢,手裏有刀,怎麽辦?
  涼拌,搶!
  情況就是如此,官兵越來越少,民軍越來越多,局勢越來越撐不住。
  楊鶴麵對的形勢大致如此,大家都明白,就他不明白,等他明白了,跑也跑不掉了。
  如果換個會打仗的,能用兵的,多少還能撐幾天,但楊鶴同誌的主要特長,是招撫理論,這就比較麻煩了。據說當時朝廷裏,有些人開玩笑,說楊鶴如果能撐一年,就倒著爬出去。
  就當時的情況看,這位仁兄爬出去的可能性,大致是零。楊鶴同誌的下崗日期,指日可待。
  一年後,楊鶴向崇禎呈交了名單,在這份名單上,有這樣十幾個名字:
  神一魁、王左桂、王嘉胤、紅狼、小紅狼、點燈子、過天星、獨頭虎……(以下略去XX字)
  以上人等,全部歸降。
  這些人是幹嘛地,看名字就能猜到,但這些人有什麽分量,估計你就不知道了。
  在當時的起義軍中,最能打的,就是神一魁。此人具體情況不詳,但應該受過軍事訓練,作戰十分強悍,屬於帶頭大哥級人物。
  王左桂、王嘉胤,如果你不知道,那不怪你。對這二位兄弟,隻提幾句話就夠了:當時,在王左桂的手下,有個小頭目,叫做李自成。王嘉胤營門口站崗的,叫做張獻忠。
  至於後麵那幾位,就不說了,說了也沒人知道,你隻要明白,他們都是當時一等一的牛人,隨便一個擺出來,都能攪得天翻地覆。
  都投降了。
  除這些人之外,當時陝西、甘肅境內幾乎所有的農民軍,都投降了。
  他們投降的對象,就是那個一腦袋漿糊,啥也不懂,不會打仗的楊鶴。
  奇跡就這樣發生了,發生在所有人的眼前。
  楊鶴不懂兵法,不熟軍事,但他有一樣別人沒有的武器——誠意。
  作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楊先生很有誠意地尋找叛軍,很有誠意地進行談判,很有誠意地勸說投降,最後,他的誠意得到了回報。
  事實證明,農民軍之所以造反,並不是吃飽了撐的,隻是因為吃不飽。現在既然朝廷肯原諒他們,給他們飯吃,自然願意投降,畢竟造反這事,要經常出差,東跑西跑風險太大。
  而對於楊總督,他們也是很客氣的,很有點宋江喜迎招安的意思。
  比如神一魁投降,約好地點,楊鶴打開城門,派出群眾代表,熱烈歡迎。眾多民軍頭目大部到場,在楊總督的率領下,前往關帝廟,在關老爺麵前,宣誓投降(關老爺靠得住)。
  雖然此前雙方素未謀麵(可能在往城下射箭時看過幾眼),但雙方都表現出了相當的熱情。特別是楊總督,獲得了民軍的一致推崇,他們趕走了楊鶴的轎夫,堅持一定要親自把他抬到總督府,並以此為榮。
  一時間,西北喜訊接連,朝廷奔走相告,楊鶴跟各民軍領袖的關係也相當好,逢年過節,還互相送禮,致以節日的問候。
  局麵大好,大好。有效期,半年。
  楊鶴同誌讀過很多書,幹過許多工作,明白很多道理,但是他並不知道,從招撫的第一天開始,他就已經失敗了。
  因為有一個問題,他始終沒弄明白。
  正是這個問題,注定了他的悲慘結局。
  這個問題是,他們為什麽要造反?
  答案是:為了活下去。
  怎樣才能活下去呢?
  有錢,有糧食。
  要說明這個問題,可以用一個三段論:
  造反,是因為沒錢、沒糧食;投降,是因為有錢,有糧食。
  楊鶴有錢,有糧食嗎?
  沒有。
  所以停止投降,繼續造反。
  在招降之前,楊鶴曾經認為,隻要民軍肯投降,事情就結束了,可是投降之後,他才明白,事情才剛開始。
  光是神一魁的部隊,就有三萬多人,這麽多人,怎麽安置?
  招來當兵,就別扯了,連自己手下那點人的軍餉都解決不了,招來這些人,喝西北風?
  趕回家種地,似乎也是白扯,年年災荒,要能回家種地,誰還造反?
  對於這個悖論,崇禎同誌是知道的,也想了辦法。
  他先找了幾萬兩銀子,安排發放。然後又從自己的私房錢(內庫)裏,拿出了十萬兩,交給楊鶴,讓他拿去花。
  應該說,這一招還是很有效果的,民軍們拿到錢,確實消停了相當長的時間。
  具體是多長呢?
  我前麵說過了,半年。
  半年,把錢都花完了,自然就不投降了,該怎麽著還怎麽著,繼續反!
  為了活下去。
  【猛人出場】
  崇禎四年(1631),領了半年工資後,神一魁再次反叛,西北群起響應,而且這次陣勢更大,合計有三十多萬人。
  搞到這個地步,朝廷極為不滿,許多大臣紛紛上告。
  楊鶴很委屈,他本來就不是武將。之所以跑來辦這事,實在是被人弄來的,原來是吹吹牛而已,你偏認真。來了之後,都沒閑著,天天忙活這事,錢花完了,人家又反了,我有什麽辦法?
  崇禎更委屈,原本看你吹得挺好,覺得你能辦事,才把你派過去。這麽信任你,你招降了人,我立馬就給你十幾萬兩銀子,連老子的私房錢都拿出來了,你把錢花完了,這幫人又反了,十萬兩都打了水飄,你幹什麽吃的?
  楊鶴委屈,就寫信給崇禎,說我本不想幹,你硬要我幹,我要招撫,也是沒有辦法。
  崇禎委屈,就寫了封命令:錦衣衛,把楊鶴抓起來。
  崇禎四年(1631)九月,楊鶴被捕,後發配袁州。
  鑒於楊鶴的黑鍋實在太重,由始至終,朝廷沒人替他說話。
  例外總是有的。
  命令傳出後,一個山海關的參政主動上書,要求替楊鶴承擔處罰。
  如此黑鍋都敢背,是不正常的,但這個人幫楊鶴背鍋,就是再正常不過了。
  這位參政,是楊鶴的兒子,叫做楊嗣昌。
  崇禎沒有理睬,楊鶴先生的命運未能改變,依然去了袁州。
  幫父親背鍋,看起來,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導致了兩個重大後果。
  從這份奏疏上,崇禎看到了一個忠於父親的人。按照當時的邏輯,忠臣,必定就是孝子,所以他記住了楊嗣昌的名字。他認定,此人將來必可大用。
  而楊嗣昌背黑鍋不成,父親被發配了,對他而言,莫過於奇恥。從此,他牢牢記住了那些降而複叛的人,此仇,不共戴天。
  楊鶴離開了,但這場大戲剛剛開幕,真正的猛人,即將出場。
  一年前,招撫失敗後,民軍首領王左桂派出起義軍,進攻軍事重鎮韓城,韓城派人去找楊鶴,告急。
  楊鶴很急,因為他的政策是招撫,手中實在沒有兵,但到這節骨眼上,就是自己拿菜刀,也不能不去了。
  但他終究沒有掌握菜刀技術,無奈,他想起了一個人。
  這個人的手上也沒有兵,但楊鶴相信,這個人是有辦法的。
  第一個猛人登場,他的名字,叫做洪承疇。
  洪承疇接到了求援的命令,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個相當扯淡的命令,你是總督都沒辦法,我怎麽辦?
  但他並未抱怨,召集了自己的下人和親兵,並就地招募了一些人,踏上了前往韓城的道路。
  這是文官、陝西參政洪承疇的第一次出征,這年,他三十七歲。
  洪承疇,字彥演,號亨九。福建南安人。
  根據記載,此人的家世,可謂顯赫一時:
  曾祖父洪以詵,字德謙,中憲大夫,太傅兼太子太師、武央殿大學士。
  曾祖母林氏、一品夫人。
  祖父洪有秩,資政大夫、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禦史。
  祖母戴氏,夫人。
  有這麽一份簡曆,基本就可以吃閑飯了。
  可惜,洪承疇沒能吃閑飯,事實上,他連飯都吃不上。
  因為所有的這些簡曆,都是後來封的,換句話說,是他掙回來的。
  洪承疇出生時,他的父親因為家境貧寒,外出打工去了,他的母親雖然窮,卻比較有文化,從小就教他讀書寫字。
  洪承疇很聰明,據說7歲就能背三字經,這是很了不起的。比如說我,27的時候,還隻能背人之初,性本善。
  萬曆四十三年(1615年),洪承疇23歲,參加全省統考(鄉試),他的成績很好,全省第19名。
  第二年,他到北京參加全國統考,成績更好,全國第17名,二甲。
  然後分配工作,他被分配到刑部。
  這個結果對他而言,是比較倒黴的。
  原因我說過,在明代,要想將來入閣當大學士,必須當庶吉士,進翰林院。以洪承疇的成績,應該能進,可是偏就沒進。
  此後的十幾年,洪承疇混得還可以,當上了刑部郎中,又被外放地方,當了參政。
  參政這個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通常是混到最後,光榮地退休。
  從沒考上翰林的進士,混飯吃的小參政,到曆史留名,罵聲不絕,餘音繞柱的大人物,隻是因為,他外放的地方,是陝西。
  剛去陝西的時候,洪承疇帶了很多書。
  所以洪承疇帶兵去救韓城的時候,隻是一個書生,他沒有打過仗,也沒有殺過人。
  據說在世界上,有這樣一種人,他們天生就會打仗,天生就會殺人。
  這是事實,不是據說。
  洪承疇是一個真正的天才,軍事天才,他帶著臨時拚起來的家丁、仆人、夥夫,就這麽上了戰場,卻沒有絲毫的膽怯。
  麵對優勢敵軍,他憑借卓越的指揮,輕易擊敗了起義軍,斬殺五百餘人,解圍韓城。
  在洪承疇的人生中,有過無數次戰役,有過無數個強大的對手,最重要的,是這一次。
  這個微不足道的勝利,讓洪承疇明白,他是多麽的強大,強大到可以力挽狂瀾,可以改變無數人的命運。
  他要憑借著自己的努力,挽救這個末落的王朝,創造太平的盛世。
  諷刺的是,他最終做到了,卻是以一種他做夢也未曾想到的方式。
  洪承疇是一個務實的人,具體表現在,他正確地意識到,楊鶴是一個蠢貨。
  招撫是沒有用的,錢是不夠用的,唯一有用的方式,是鎮壓。
  來陝西上任之前,洪承疇帶來了很多書。三十年以來,書,是他僅有的寄托。
  戰後,他丟掉了書,做出了一個新的抉擇——開戰。
  奇跡就是這樣發生的,此後的兩個月裏,洪承疇率領這支純粹的雜牌部隊,連戰連勝,民軍聞之色變,望風而逃。
  在曆史上,他的這支軍隊,有一個專門的稱呼——“洪兵”。
  洪承疇是文官,楊鶴也是文官,這是兩個人的共同點,也是他們唯一的共同點。
  對待民軍,楊鶴是很客氣的,投降前,他好言好語招撫,投降後,他好吃好喝招待。
  而洪承疇的態度有點差別。投降前,他說,如果不投降,就殺掉你們;投降後,他說,你們投降了,所以殺掉你們。
  對於這件事情,我始終很疑惑,讀聖賢書,就讀出這麽個覺悟?
  自古以來,殺人放火之類的事,從來沒斷過,但公認最無恥的事,就是“殺降”,人家都投降了,你還要幹掉他,太過缺德。
  但更讓我疑惑的是,這種缺德事,洪承疇同誌非但幹了,還經常幹。
  比如那位曾經圍過韓城,被洪承疇打跑的王左桂,後來也投降了。洪承疇聽說後,決定請他吃飯。
  還沒吃完,一群人衝進來,把王左桂剁了。
  我始終覺得,這事幹得相當齷齪,就算動手,起碼也得等人家吃完飯。
  落在他手上的民軍頭領,不是抵擋到底被殺,就是不抵抗投降被殺。總之,無論抵抗到底,還是不抵抗到底,都得被殺。
  但事實告訴我們,在某些時候,這種方法是有效的,至少對某些人很有效。
  這個某些人,是指張獻忠之類的人。
  關於張獻忠的具體情況,這裏先不講;關於他後來有沒有在四川幹過那些事,也不講;隻講一個問題——投降的次數。
  我曾經在圖書館翻過半個月的史料,查詢張獻忠先生投降的相關問題,我知道他是經常投降的,但我不知道,他能經常到這個份上。
  簡單地說,他的投降次數,用一隻手,是數不過來的,兩隻手都未必,而且他投降的頻率也很高。有一次,從投降到再反,隻用了十幾天。
  這是難能可貴的。一般說來,投降之後,也得履行個程序,吃個飯,洗個澡,找個地方定居,以上工作全部忙完,至少也得個把月。但張先生效率之高,速度之快,實在令人咂舌。
  相比而言,李自成就好得多了。雖然他也投降,但還是很有幾分硬氣的,說不投降,就不投降,屬於硬漢型人物。
  大體而言,當時許多民軍的行為程序是,起兵、作戰、被官軍包圍,投降,走出包圍圈,拿起武器,繼續作戰。
  此類表演,基本都是固定節目,數不勝數。很快,你就會看到兩個典型案例。
  洪承疇跟楊鶴不同,他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在他看來,要徹底扭轉形勢,不能招撫,不能受降,隻有一個辦法——趕盡殺絕。
  這種方式的效果相當明顯,短短幾個月內,西北局勢開始穩定,各路民軍紛紛受挫,首領被殺。
  他的優異表現得到了很多人的關注,包括崇禎。對他而言,高升是遲早的事。
  但他畢竟太年輕,資曆太淺,還要繼續等。
  兩個月後,一件事情的發生,縮短了洪承疇的等待時間。
  崇禎四年(1631),估計是有心髒病,或是膽囊炎,起義軍進攻延綏巡撫鎮守城池的時候,這位巡撫大人竟然被活活嚇死。
  沒膽的人死了,就讓有膽的人上,洪承疇接替了他的位置。
  進步是沒有止境的,又過了兩個月,他的頂頭上司楊鶴被抓了,總督的位置空了出來。沒人能頂替,也沒人願意頂替,除了洪承疇。
  崇禎四年(1631)十月,洪承疇正式接任三邊總督。
  噩夢開始了。
  當時的起義軍,已經遍布西北,人數有幾十萬。雖說其中許多都是湊人數的,某些部隊還攜家帶口,什麽八十老母,幾歲小孩都帶上,但看起來,確實相當嚇人。
  比如寧夏總兵賀虎臣,有一次聽說起義軍到境內觀光,立即帶了兩千精兵,準備出戰。到地方後,他看到了起義軍的前鋒隊伍。
  然而他沒有動手,就在那裏看著,靜靜地看著,看了會,就走了。
  因為他始終沒有看到這支隊伍的尾巴。
  這是一列長隊,從前到後,長幾十裏。
  對這樣的起義軍,看看就行了,真要動手,就傻了。
  問題在於,當時的西北,到處都是這樣的隊伍,穿街過巷,比遊行還壯觀,見著就發怵。
  然後,洪承疇來了。
  在這個世界上,洪承疇害怕的東西,大致還不多。
  在給朝廷的報告裏,他天才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西北民變,人數雖多,但大都是脅從,且老幼俱在,並無戰力,真正精壯之人,十之一二而已,擊其首,即可大破之。
  這意思是,雖然鬧事的人多,但真正能打仗的,十個人裏麵,最多也就一兩個,把這幾個人幹掉,事情就結了。
  實踐證明,他的理論非常正確,所謂幾十萬義軍,真正能打仗的,也就幾萬人而已。
  而這幾萬人中,最強悍的,是三個人:王左桂、王嘉胤、神一魁。
  隻要除掉這三個人,大局必定。
  這三個人中,王左桂已經被殺掉了,所以下一個目標,是王嘉胤。
  然而就在此時,洪承疇得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王嘉胤死了。
  王嘉胤是被殺的,殺掉他的人,是他的部下。
  他的部下之所以要殺他,實在是被人逼得沒辦法。
  逼他們的人,叫做曹文詔。
  
  第十三章 第二個猛人
  【第二個猛人】
  對曹文詔這個人,洪承疇曾經有過一個評價:世間良將,天下無雙。
  曹文詔,山西大同人,和洪承疇不一樣,他沒有履曆,沒讀過書,沒有背景,出人頭地之前,他隻是個小兵。
  十年前,他在一個人的手下當兵,跟著此人去了遼東。這個人叫做熊廷弼。
  九年前,廣寧兵敗,明軍潰敗,他沒有逃跑,而是堅持留了下來,見到了他第二個上司——孫承宗。
  六年前,孫承宗走了,他還是留了下來,此時,他已經當上了遊擊,而他的新上司,就是袁崇煥。
  兩年前,他跟著袁崇煥到了京城,守護北京,結果袁崇煥被抓,他依然留了下來。
  一年前,他跟隨孫承宗前往遵化,在那裏,他奮勇作戰,擊退後金貝勒阿敏,並最終收複關內四城。
  然後,他來到了西北。
  對於這個人,我想就沒必要多說了,從熊廷弼、孫承宗到袁崇煥,他都跟過,從努爾哈赤、皇太極到阿敏,他都打過。
  什麽世麵都見過,什麽牛人都跟過,現在把他調回來,打農民軍。
  而且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跟著他回來的,還有一千人。
  這一千人,是他的老部下,他們隸屬於一支特殊的部隊——關寧鐵騎。
  關寧鐵騎,是明朝最精銳的特種部隊,但人數並不多,大致在六千人左右,其中一半,在祖大壽的手中,曹文詔帶回來的,隻是六分之一。
  而他的對手王嘉胤,手下的民軍主力,在三萬人左右。
  王嘉胤什麽來曆,說法很多,靠譜的不多,但在當時那一撥人裏,他是很牛的。之前我說過,在他手下,有個叫張獻忠的小嘍羅。順便再說句,後來威震天下、被稱為“闖王”的高迎祥(李自成是闖王2.0版本),都是他的人,給他打工。
  而且這人很難得,很有點組織才能,連個縣都沒占住,就開始搞政府機構。但最搞笑的是,他還大膽地搞了機構改革,突破常規,明朝有的,他有;明朝沒有的,他也有,不但有六部都察院,還有宰相。
  當然,對於這些,曹文詔是沒有興趣的,到任後一個月,他就動手了。
  按通常的說法,他率數倍於民軍的官兵,以壓倒性的優勢,發動了進攻。
  但事實是有點區別的,王嘉胤的兵力前麵說過,是三萬人,而曹文詔帶去的人,是三千。
  估計王嘉胤原先沒在部隊混過,也不大知道曹文詔何許人也,對曹總兵的來訪,他倒不是很緊張,畢竟就三千人,還能咋樣。
  王嘉胤認為,就算曹文詔再強,就算他手下有關寧鐵騎,但畢竟是十個打一個,無論如何,都是不會輸的。所以他擺好了陣勢,準備迎敵。
  他太單純了。
  要知道,打了十幾年仗,換了三任領導,從努爾哈赤打到皇太極,還能混到現在,光憑勇猛,十條命都是不夠的。
  曹文詔之所以出名,不是因為勇猛,而是因為耍詐。
  此人身經百戰,通曉兵法,到地方後,壓根沒動手,先斷了王嘉胤的糧道。
  王嘉胤慌了,要堅守,沒有糧食,要突圍,又沒法衝出去。
  就這樣,王嘉胤衝了兩個月,終於,在他即將放棄時,奇跡出現了。
  曹文詔的包圍圈,竟然出現了漏洞,王嘉胤終於找到機會,衝出重圍。
  王嘉胤感覺很幸運,雖說被困了兩個月,但好歹還是出來了。換個地方,還能接著幹。
  可惜他並不知道,曹文詔是一個沒有漏洞的人,他所有的失誤,都是故意的。
  把人圍起來,然後死磕,是可以的,但是損失太大,最好的方法,是把他們放出來,然後一路追著打。
  在這個思想的指導下,王嘉胤逃了出來,逃出來後,就後悔了。
  因為從他逃出來那天起,曹文詔就跟在他屁股後麵,緊追不放,追上就是一頓猛捶,五天之內打了五仗,王嘉胤一敗塗地。
  更可氣的是,曹文詔似乎不打算一次把他玩死,每次打完就撤,等你跑遠點,下次再打,反正他的部隊是騎兵。對此,王嘉胤極為鬱悶。
  其實曹文詔也很鬱悶,誰讓你有三萬人,我隻有三千,隻能慢慢打。
  打了兩個月,王嘉胤崩潰了,王嘉胤的部下也崩潰了。在某個混亂的夜晚,王嘉胤被部下殺死,部分投降了曹文詔。
  王左桂死了,王嘉胤也死了,剩下的,還有神一魁。
  在所有的起義軍中,最能打的,最能堅持的,就是神一魁。
  為了徹底鏟除這個心腹之患,洪承疇決定,跟曹文詔合作。
  所謂合作,就是客氣客氣。就官職而言,洪承疇是總督,曹文詔是總兵,洪承疇是進士,曹文詔是老粗。基本上,洪承疇怎麽說,曹文詔就怎麽做,相當聽話。
  幾年後的那場悲劇,即源自於此。
  其實這個時候,神一魁已經掛了,真正掌控軍權的,是四個人:紅軍友、李都司、杜三、楊老柴。
  雖說頭頭死了,但勢頭一點沒消停,光主力部隊,就有五萬人,聚集在甘肅鎮原,準備進攻平涼。
  所以洪承疇決定,一次性徹底解決問題。
  除曹文詔之外,他還調來了王承恩、賀虎臣等人,基本上西北最能打的幾個總兵,都到齊了。
  到齊了,就是群毆。
  群毆之後,民軍撐不住了,決定向慶陽撤退。
  想法是好的,可惜做不了。特別是曹文詔,由於他率領的關寧鐵騎,每人都有兩匹馬,騎累一匹就換一匹,機動性極強,民軍往哪跑,他就等在哪。跑來跑去,沒能跑出去。
  經過兩個月的僵持,雙方終於在鎮原附近的西濠決戰,史稱西濠之戰。
  整個戰役的過程,大致相當於一堂生動的騎兵訓練課。剛開打,還沒緩過勁,曹文詔就率軍衝入了敵軍,亂砍亂殺,大砍大殺,基本上是怎麽砍怎麽有。
  砍完了,退回來,歇會,歇完了,再衝進去,接著砍。所謂如入無人之境,大致就是這個狀態。
  民軍的陣腳大亂,與此同時,洪承疇派出了他的主力洪兵,連同賀虎臣的寧夏兵,王承恩的甘肅兵,發動總攻,敵軍就此徹底崩潰。
  此戰,民軍損失近萬人,首領杜三、楊老柴被生擒(曹文詔抓的)。
  殘餘部隊全部逃散。
  通常狀態下,都打殘了,也就拉倒了。
  洪承疇不肯拉倒,打殘是不夠的,打死是必須的。
  神一魁的四個頭領,抓了兩個,還剩兩個——紅軍友、李都司。
  這個艱巨的任務,由曹文詔接手,他率領自己的兩千騎兵,開始了追擊。
  接下來,是曹文詔的表演時間。
  麵對曹文詔的追擊,幾萬軍隊幾乎無法抵抗,連戰連敗,死傷近萬,主要原因,還是曹文詔太猛。
  曹總兵是見過大世麵的,最猛的八旗軍他都沒怕過,打半業餘的民軍,自然沒問題。每次進攻,他都帶頭衝鋒,打得民軍頭目膽戰心驚,時人有雲:“軍中有一曹,西賊聞之心膽搖”。
  這種說法是客觀的,卻是不全麵的,因為曹總兵不但玩硬的,還玩陰的。
  在追擊的路上,曹文詔的手下報告,他們抓住了一個叫李宮用的敵軍將領。
  按日常慣例,處理方法都是拉出去砍了,但曹文詔想了想,對手下說,放了這個人。
  此後的事情,用史書上的話說,“文詔乃縱反間,紿其黨,殺紅軍友。”
  這句話的意思是,曹文詔放走了這個人,並利用他使了個反間計,忽悠了他的同黨,殺掉了四大首領中的紅軍友。
  其實我也很想告訴你,這個反間計到底怎麽使的,隻是我查了很多史料,也沒查個明白。
  有一點是肯定的,對民軍而言,曹文詔,是最為恐懼的敵人。
  人恐懼了,就會逃跑,逃無可逃,就不逃了。
  神一魁剩下的,隻有李都司了。
  他很恐懼,所以他逃跑,但殘酷的事實告訴他,繼續跑,是沒有前途的。
  所以他決定,不跑了,回頭,決戰曹文詔!
  等等,再想想。
  想明白了,不跑了,回頭,伏擊曹文詔!
  沒辦法,對付這樣的猛人,還是伏擊比較靠譜。
  他們伏擊的地點,叫做南原。
  為保證圈套成功,他們圍住了附近的一群明軍,吸引曹文詔前來救援。
  曹文詔來了,但在這裏,他看到了敵軍上千名騎兵,二話不說就追。
  追到了南原,穿進了圈套,伏兵四起。
  應該說,伏兵還是有點作用的,受到突然襲擊,曹文詔的部隊被打亂,曹文詔被衝散。
  李都司估計是讀過史書的,至少看過淝水之戰,他當即派人在軍中大喊:曹文詔已死!
  很快,就喊成了口號,鑒於曹文詔不知被衝到哪去了,所以這個謠言很有點用,明軍開始動搖。
  然後,曹文詔就開始辟謠了,不用話筒,用長矛。
  精彩表演開始,按史書上的說法,是“持矛左右突,匹馬縈萬眾中。諸軍望見”。
  拿著長矛,左衝右突,單槍匹馬在萬軍之中,如入無人之境,然後,大家都看見了他。
  遇上這麽個人,謠言是不管用了,伏擊也別扯了,所以最後的結果,隻能是“大敗,僵屍蔽野”。
  數過來,這應該是第二次大敗了。但對於洪承疇和曹文詔而言,還沒完。
  殘餘部隊的殘餘繼續逃跑,曹文詔繼續追擊,然後是大敗、複大敗,又複大敗。一路敗到平涼,李都司終於不用敗了,洪承疇殺掉了他。神一魁的四大頭領,最終無人幸免。
  但到這份上,曹總兵還沒消停,他繼續追擊殘敵,竟然追到了甘肅、寧夏,連續幾戰,把殘敵趕盡殺絕,至此,神一魁的勢力徹底退出曆史舞台。西北之內,反軍所剩無幾。
  王左桂、王嘉胤、神一魁,崇禎元年的三大民軍領袖,就此結束他們的戲份,在這個舞台上,他們注定隻是個配角。
  【主角】
  配角死光了,但龍套並沒死,因為活不下去的人,終究還是活不下去,頭頭死了,就另找活路。
  秉持這個原則,王左桂、王嘉胤、神一魁的殘部,以及所有無法活下去的人,為了生存,繼續戰鬥。
  但鑒於陝西、甘肅打得太狠,他們跑到了山西。
  雖說是半業餘組織,但吃了這麽大的虧,總結總結經驗是應該的。於是,在王嘉胤部將王自用的號召下,所有剩下來的民軍領袖,聚集在一塊,開了個會。
  會議的內容,是檢討教訓,互相學習,互相促進,順便再選領導。
  其實也不用選,一般這種事,都是論資排輩。經過群眾推舉,王自用以資曆最多,工齡最長,順利當選新任頭頭。
  鑒於曹文詔、洪承疇之類猛人的出現,大家共同認為,必須團結起來,協同作戰。
  當時去開會的,共有三十六支部隊,史稱“三十六營”。
  跟以往一樣,這三十六位頭目,有三十六個外號,大致如下:
  紫金梁、闖王、八大王、曹操、闖塌天、闖將、掃地王、黑煞神……
  就外號水平而言,跟水滸傳還沒在一個檔次上,梁山好漢們的文化程度,估計是夠格的,什麽急先鋒、拚命三郎、花和尚,都是現代的流行用語,相比而言,掃地王之類的外號,實在讓人不知所謂。
  而且就人數而言,也差點,水滸好漢們,總共是一百單八個,這次隻有三十六個,也就夠個天罡。
  但在某一點上,他們跟梁山好漢是很相似的,不可思議地相似。
  你應該還記得,梁山好漢排隊時,排在第一的,並不是及時雨宋江,而是托塔天王晁蓋。
  然而晁蓋並不是真正的主角,因為後來他被人給掛了。
  這次的三十六位老大也一樣,排在第一的紫金梁,就是王自用,他是當時的首領,後來倒沒被人掛,自己掛了。
  真正的主角,是後麵的五位,外號你要不知道,那就對個號吧:
  闖王——高迎祥;
  八大王——張獻忠;
  曹操——羅汝才;
  闖塌天——劉國能;
  最後,是最牛的一位,闖將——李自成。
  這是極為有趣的五個人,他們性格不同,關係不同,有的是上下級,有的是戰友,有的是老鄉,為了生存,揭竿而起。
  然而在此後的十幾年裏,他們終將因為各自的原因,選擇各自的道路,或互相猜忌,或者互相排擠,互相殘殺,直至人生的終點。
  終點太遠了,從起點說起吧。
  開完這次會後,各位老大紛紛表示,要統一思想,集中力量,共同行動。
  這次開會的起義軍,總兵力,近二十萬人,開完後就分開了。
  分開去打仗。
  他們兵分幾路,開始向山西各地進軍。
  崇禎得知,立即下令山西巡撫,全力圍剿。
  當時的山西巡撫,是個水貨。
  這位仁兄調兵倒很有一套,聽說敵人來了,馬上四處拉人,陝西、甘肅、寧夏的兵都被他拉了過來,光是總兵,就有三個。
  但這人有個毛病,喜歡排兵布陣,把人調來調去,指揮亂七八糟,還沒等他布出個形狀,幾路民軍連續攻克多地,鬧得天翻地覆。
  於是崇禎惱火了,他決定換人,換一個能讓這三十六位首領做噩夢的人——曹文詔。
  曹文詔算是出頭了。原先在遼東係,也就是個遊擊,榮歸故裏後,短短一年時間,就升了副總兵,現在是總兵。
  山西總兵,大致相當於軍區司令員,但按崇禎的意思,這個總兵,大致相當於總司令,因為根據命令,所有追剿軍,都要服從曹文詔的指揮。
  對於這個安排,三十六位頭頭是有準備的,所以他們決定,以太原一帶為基地,協同合作,集中優勢兵力,擊潰曹文詔。
  崇禎六年(1633),曹文詔正式上任,積極備戰,準備進攻。
  大戰即將開幕,但在開幕之前,這場戲又擠上來一個人。
  對這個人,曹文詔是比較熟悉的,因為在到西北之前,他經常見到這個人。
  此人之所以上場,是被崇禎臨時硬塞進來的。一般說來,但凡在曆史舞台上混的,除個別猛人外(如朱元璋),藝術生涯都比較短,混個幾年就得下場。
  但這位仁兄,上場的時間實在很長,曹文詔下去了,他沒下去,明朝亡了,他都沒下去,直到死在場上,都是主角。
  隆重介紹,第三個猛人——左良玉。
  就知名度而言,左良玉是比較高的,在很大程度上,他要感謝孔尚任,因為這位仁兄把他寫進了自己的戲裏(《桃花扇》),雖然不是啥正麵角色,但好歹是露了臉。
  左良玉,字昆山,無學曆,文盲。
  左良玉的身世,是非常秘密的,秘密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從小父母雙亡,由叔父撫養長大,就這麽個出身,你讓他飽讀詩書,就是拿他開涮。
  沒書讀,也得找工作,長大以後,左良玉去當了兵,小兵。
  他的成長經曆,跟曹文詔類似,但他混得比曹文詔好,到崇禎元年的時候,就已經混到了都司。
  順便說一句,他之所以混得好,跟個人努力關係不大,隻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
  天啟年間,他還是個小兵時,有一次機緣巧合,遇到了一個人。
  當時的左良玉,實在沒啥特點,誰都瞧不上,但這個人算是例外。看見左良玉後,驚為天人,說他很好,將來很強大,就說了幾句話,建議朝廷給他提了個遊擊。
  這位慧眼識才的仁兄,叫做侯恂,希望你還記得他,因為天啟二年,他還曾經提拔過另一個人——袁崇煥。
  按侯恂的說法,左良玉是個難得的人才,很快就會出人頭地。
  但事情跟他所說的,似乎還是有點差距,左良玉一直到崇禎元年,還是個小人物。
  但不負侯恂所望,左良玉終究還是出名了,隻是出名的方式,比較特別。
  這事之前也提過,崇禎元年,寧遠兵變,巡撫畢自肅自盡,袁崇煥來收拾殘局,收拾來收拾去,就把左良玉給收拾了。
  當兵的沒拿到工資,才兵變,左良玉有工資,自然不參加,但手下的兵嘩變,他負領導責任,就這麽被趕回了家。
  回家呆了幾天,又回來了。
  袁崇煥死後,孫承宗又把他召了回來,去打關內四城,就是在那裏,他開始暫露頭角,和曹文詔並肩作戰,收複了遵化。
  恰好,這段時間侯恂也混得不錯,順道給他提了副將,從此順風順水。
  客觀地講,左良玉同誌的進步,基本上是靠侯恂的。但後來的事情告訴我們,侯恂是個眼光很準的人。袁崇煥,他沒有看錯;左良玉,也沒有。
  根據史料記載,左良玉身材很高,作戰很猛,且足智多謀。雖說沒文化,但很懂兵法,每次打仗都給人下套挖坑,此外,他個人的戰鬥技術也相當厲害。
  除作戰外,左良玉還有點個人技術,他使用的兵器,不是長矛,而是弓箭。據說百發百中,而且左右手都能射箭,速度極快。
  到山西後,果然不同凡響。
  先在涉縣打了一仗,大敗之,然後在輝縣打了一仗,大敗之,最後到了武安,被大敗之。
  這是個比較奇怪的事,當時左良玉的手下,有七八千人,竟然被農民軍全殲,他自己帶著幾個手下好不容易才跑回來,實在很沒有名將風采。
  不過不要緊,就算名將,也有發揮失常的時候,何況還有個不會發揮失常的名將。
  曹文詔的發揮從未失常,對於皇帝的信任,他很感動。
  猛人被感動,反映在行動上,就是猛打,猛殺。
  崇禎六年(1633)二月,曹文詔開始攻擊。
  他追擊的敵人,有二十萬,而他的兵力,是三千人。
  無須懷疑,你沒有看錯,這就是曹文詔所有,且僅有的兵力。
  他的追擊之旅,第一站是霍州。在這裏,他遇上了自己的第一個對手——上天龍。
  上天龍究竟是誰,就別問了。我隻知道,他是死在曹文詔手下的第一個首領。
  上天龍手下,有上萬人,擺好陣勢,曹文詔率軍衝鋒。
  這位兄弟抵抗的時間,也就是那一衝的瞬間——一衝就垮。
  垮得實在太快,所以頭頭也沒來得及跑,就被曹文詔殺了。
  他的第二站,是孟縣。
  孟縣,離太原沒多遠,在這裏等待著他的,是混世王。
  混世王這個外號,是很有點哲學意味的,畢竟在世上,也就是個混。但曹文詔用實際行動生動地告訴他,混是容易的,混成王是很難的。
  雙方在孟縣相遇,混世王的兵力,大致是曹文詔的六倍。
  六十倍都沒用。
  曹文詔毫無費力,就擊潰了混世王,混世王想跑,沒跑掉,被曹文詔斬殺。
  當時的太原,算是民軍的天下,因為這裏是三十六營首領,紫金梁王自用的老巢。此外,如闖王高迎祥、闖將李自成等猛人,也都在那一帶混。
  曹文詔來後,就沒法混了。
  在他到任幾個月後,史書上出現了這樣的記載,“五台、盂縣、定襄、壽陽賊盡平。”
  曹文詔實在太猛,他連續作戰,連續獲勝,先後擊潰十幾支民軍,但凡跟他作戰的,基本都撐不過一天。此後,他又在太穀、範村、榆社連續發起攻擊,“賊幾消盡。”
  其實打到這個份上,就算夠意思了,但曹文詔是個比較較真的人,非要幹到底,因為那個最終的目標,就在他的眼前——紫金梁。
  曹文詔是明白人,他知道,就憑對方這二十多萬人,即使站在那裏不動,讓他砍,三千人,也得砍上十天半月。
  所以最快,最方便的辦法,就是幹掉紫金梁。
  為實現這個目標,他發動了連續攻擊,關於這段時間的經曆,史書上的記載,大致是時間、地名、斬殺人數——曹文詔斬殺的人數。
  短短十五天內,曹文詔率軍七戰七勝,打得紫金梁到處亂跑。先到澤州、再到潤城、沁水,每到一地,最多一天,曹文詔就到,到了就打,打了就勝。
  紫金梁原本的想法,是集中兵力,跟曹文詔死磕。
  死磕未必能行,死是肯定的。
  一個月,紫金梁的兵力已經損失了近三分之一,這麽下去,實在賠不起了。
  於是他做出決定,分兵。
  紫金梁現在的想法是,曹文詔再猛,也沒法分身,分兵之後,就看運氣了,誰運氣不好,被逮著,命苦不能怨政府。
  就這麽辦了,紫金梁分工。他去榆社,老回回(三十六營之一)去武鄉,過天星(三十六營之一)去高澤。
  關於結局,史書上記載如下:“文詔皆擊敗”。
  到底怎麽辦到,我到今天也沒弄明白。
  但紫金梁、八大王們明白了,混到今天,再不躲就沒命了。
  曹文詔是山西總兵,山西是沒法呆了,往外跑。
  跑路的方向,有兩個,一個是直隸(河北),另一個是河南。
  紫金梁去了河南,至少在那裏,他還是比較安全的。
  這個想法再次被證明,是錯誤的。因為曹文詔同誌是很負責的,別說中國河南,就算歐洲的荷蘭,估計照去。
  在曹文詔的追擊下,紫金梁王自用吃了大虧,好不容易跑到河南濟源,終於解脫了。
  人死了,就解脫了。
  所幸,他還算是善終,在被曹文詔幹掉之前,就病死了。
  崇禎六年五月,紫金梁死去了,三十六營聯盟宣告結束。
  紫金梁結束了他的使命,接替他的,將是一個更為強大的人。
  【合謀】
  當然,對當時的起義軍而言,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曹文詔還在追。
  紫金梁死後,曹文詔繼續攻擊。在林縣,他遇上了滾地龍率領的民軍主力,一晚上功夫,全滅敵軍,殺死滾地龍。此後又攻下濟源,在那裏,他殺死了三十六營的重要頭領老回回。
  洪承疇在陝西,陝西消停了,曹文詔在山西,山西也消停了。雖然河南也不安全,但對於眾位頭領而言,能去的地方,也隻有河南了,具體的地點,是河南懷慶。
  河南懷慶,位於河南北部,此地靠近山西五台山地區,地段很好,想打就打,不想打就鑽山溝,是個好地方。
  於是,崇禎六年(1633)六月,山西、陝西的民軍基本消失——全跑去河南了。
  河南的日子還算湊合,雖說曹文詔經常進來打幾圈,但時不時還能圍個縣城,殺個把知縣,混得還算湊合。到崇禎六年六月,來這裏的民軍,已經有十幾萬人。
  但好日子終究到頭了,因為另一個猛人,來到了河南——左良玉。
  三年前,孫承宗收複關內四城的時候,最能打的兩個,就是左良玉和曹文詔。
  就軍事天賦而言,兩人水平相當,也有人說,左良玉還要厲害點,之所以打仗成績不好,說到底還是個人員素質問題。
  曹文詔率領的,是關寧鐵騎,所謂天下第一強軍,戰鬥力極強,打起來也順手。
  但左良玉估計是跟袁崇煥關係不好,來的時候,沒有分到關寧鐵騎(大多數在祖大壽的手上),隻能在當地招兵。
  這就比較麻煩了,倒不是說當地人不能打仗,關鍵在於,參加民軍鬧事的,大都也是當地人。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都是苦人家,閉隻眼就過去了,官軍也好,民軍也罷,都是混飯吃,何必呢?
  而這一次,左良玉得到了一支和以往不同的軍隊——昌平兵。
  明代的軍隊,就戰鬥力而言,一般是北方比南方強。北方的軍隊,最能打的,自然是遼東軍。問題在於,遼東軍成本太高,給錢不說,還要給地,相對而言,昌平兵性價比很高,而且就在京城附近,也好招。
  帶著這撥人,左良玉終於翻身了,他連續出擊,屢戰屢勝,先後斬殺敵軍上萬人,追著敵軍到處跑。
  到崇禎六年(1633)九月,不再跑了。
  民軍主力被他趕到了河南武安,估計是跑得太辛苦,大家跑到這裏,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我們有十幾萬人,還跑什麽?就在這裏,跟左良玉死磕。
  這是一個極為錯誤的抉擇。
  敵人不跑了,左良玉也不跑了,他開始安靜下來,不發動進攻,也不撤退。
  對左良玉的反常舉動,民軍首領們很納悶,但鑒於左總兵向來彪悍,他們一致決定等幾天,看這位仁兄到底想幹什麽。
  左良玉想幹的事情,就是等幾天。
  他雖然很猛,也很明白,憑自己這點兵力,追著在屁股後麵踹幾腳還可以,真卷袖子上去跟人拚命,是萬萬不能地。
  在對手的配合下,左良玉安心地等了半個月,終於等來了要等的人。
  根據崇禎的統一調派,山西總兵曹文詔、京營總兵王樸、總兵湯九州以及河南本地軍隊,日夜兼程,於九月底抵達武安,完成合圍。
  對首領們而言,現在醒悟,已經太晚了。
  下麵,我們介紹這個包圍圈裏的諸位英雄。據史料記載,除了知名人物高迎祥、張獻忠、羅汝才、李自成外,還有若幹曆史人物,如薛仁貴、劉備(都是外號)以及某些新麵孔:比如鞋底光(一直沒想明白這外號啥意思,估計是說他跑得快),逼上路(這個外號很有覺悟)、一塊雲(估計原先幹過詩人)、三隻手(這個……);某些死人,比如混世王、上天龍……(應該之前已經被曹文詔幹掉了)。
  大抵而言,所有你知道,或是不知道的,都在這個圈裏。
  對諸位首領而言,崇禎六年的冬天應該是過不去了。
  因為除被圍外,他們即將迎來另一個相當可怕的消息。
  按規定,但凡跨省調動,應該指認一名前線總指揮,根據級別,這個包圍圈的最高指揮者,必定是曹文詔。
  當然,如果真是曹文詔管這攤子事,曆史估計就要改寫了,因為以他老人家的脾氣,逮住這麽個機會,諸位首領連全屍都撈不著。
  可是,不是曹文詔。
  因為一個偶然的事件。
  崇禎六年九月,曹文詔被調離,赴大同任總兵。
  關於這次任命,許多史書上都用了一個詞來形容——自毀長城。
  打得好好的,偏要調走,純粹是找抽。
  而這筆帳,大都算到了禦史劉令譽的頭上。
  因為據史料記載,曹文詔當年在山西的時候,跟劉禦史住隔壁,曹總兵書讀的少,估計也不大講禮貌,欺負了劉禦史,兩人結了梁子。
  後來劉禦史到河南巡視,曹總兵跟他聊天,聊著聊著不對勁了,又開始吵,劉禦史可能吃了點虧,回去就記住了,告了一黑狀,把曹文詔告倒了,經崇禎批準,調到大同。
  史料是對的,說法是不對的。
  因為按照明代編製,山西總兵和大同總兵,算是同一級別,而且崇禎對曹文詔極為信任,別說一狀,一百狀都告不倒。
  真正的答案,在半年後揭曉。
  崇禎七年(1634)初,皇太極率軍進攻大同。
  崇禎是個很苦的孩子,上任時年紀輕輕,小心翼翼地裝了兩年孫子,幹掉了死太監,才算正式掌權,掌權之後,手下那幫大臣又鬥來鬥去,好不容易幹了幾件事(比如裁掉驛站),又幹出來個李自成。辛辛苦苦十幾年,最後還是沒轍。
  史料告訴我們,崇禎很勤奮,他每天隻睡幾個小時,天天上朝,自己和老婆穿的衣服都打著補丁,也不好色(估計沒時間),兢兢業業這麽多年,沒享受權利,盡承擔義務。這樣的皇帝,給誰誰都不幹。
  很可憐。
  可憐的崇禎同誌之所以要把曹文詔調到大同,是因為他沒有辦法。
  家裏的事要管,外麵的事也得管,畢竟手底下能打仗的人就這麽多,要有兩個曹文詔,這事就結了。
  對於皇太極的這次進攻,崇禎是有準備的,但當進攻開始的時候,才發現準備不足。
  皇太極進攻的兵力,大致在八萬人左右,打寧遠沒指望,但打大同還是靠譜的。
  自進攻發起之日,一個月內,大同防線被全麵擊破,各地紛紛失守,曹文詔雖然自己很猛,蓋不住手下太弱,幾乎毫無還手之力。
  擊破周邊地區後,皇太極開始集結重兵,攻擊大同。
  大同是軍事重鎮,一旦失陷,後果不堪設想。就兵力對比而言,曹文詔手下隻有兩萬多人,而主力關寧鐵騎,隻有一千多人,失陷隻是時間問題。
  於是崇禎也玩命了,在他的調派下,吳襄率關寧鐵騎主力,日夜兼程趕往大同,參與會戰。
  曹文詔也確實厲害,硬扛了十幾天,等來了援兵。
  皇太極眼看沒指望,搶了點東西也就撤了。
  崇禎七年(1634)的風波就此平息,手忙腳亂,終究是搞定了。
  但曹文詔同誌就慘了,雖然他保住了大同,但作為最高指揮官,責任是跑不掉的,好在朝廷裏有人幫他說幾句話,才撈了個戴罪立功。
  但皇太極這次進攻,導致的最嚴重後果,既不是搶了多少東西,殺了多少人,也不是讓曹總兵背黑鍋,而是那個包圍圈的徹底失敗。
  其實在崇禎十七年的統治中,有很多次,他都有機會將民軍徹底抹殺。
  這是第一次。
  
  第十四章 突圍
  事實證明,那個包圍圈相當結實,眾位頭領人多勢眾,從九月被圍時起,就開始突圍,突了兩個月,也沒突出去。
  到十一月,連他們自己都認定,完蛋的日子不遠了。
  當時已是冬季,天氣非常地冷,幾萬人被圍在裏麵,沒吃沒喝,沒進沒退,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掉。
  然而不要緊,還有壓箱底的絕技,隻要使出此招,強敵即可灰飛煙滅——投降。
  當然了,投降是暫時的,先投降,放下武器,等出了圈,拿起武器,咱再接著幹。
  但你要知道,投降也是有難度的。
  為順利投降,他們湊了很多錢,找到了京城總兵王樸,向他行賄。
  沒有辦法,因為你要投降,還要看人家接不接受你投降。為了共同的目標,適當搞搞關係,也是應該的。
  而且按很多人的想法,首領們應該是很窮的,總兵應該是很富的,事實上,這句話倒過來說,也還恰當。比如後來的張獻忠,在穀城投降後,行賄都行到了朝廷裏,上到大學士、下到知縣,都收過他的錢。
  人不認人,錢認人,這個道理,很通用。
  問題在於,參與包圍的人那麽多,為什麽偏偏行賄王樸呢?
  這是一個關鍵問題,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充分說明,諸位頭領的腦袋,是很好使的。
  隻能行賄王樸,沒有別的選擇。
  因為王樸同誌,是京城來的。
  在包圍圈的全部將領中,他是最單純的,最沒見過世麵。
  王樸同誌雖然來自京城,見慣大場麵,但西北的場麵,實在是沒有見過,而在這群頭領麵前,他也實在比較單純。
  他知道,打仗有兩種結果,投降就投降,不投降就打死,卻不知道還有第三種——假投降。
  他也不知道,在這個包圍圈裏的諸位頭領,都有投降的經曆,且人均好幾次,某些層次高點的,如張獻忠,那都是投降的專業人士。
  再加上無知單純的王總兵,也有點不單純,還是收了頭領們的錢,他還算比較地道,收錢就辦事。
  崇禎六年(1634)十一月十八日,首領們派了代表,去找王樸(錢已經送過了),表示自己的投降誠意,希望大家從此放下屠刀(當然,主要是你們),立地成佛。
  王樸非常高興,他的打算是完美的,受降,自己發點財,還能立功受獎,善莫大焉。
  他隨即下令,接受投降,並催促眾首領早日集結隊伍,交出武器。
  當然他並沒有撤除包圍,那種蠢事他還是幹不出來的。
  但既然投降了,就是內部矛盾了,沒必要興師動眾,可以原地休息,要相信同誌。
  你要說王樸沒有絲毫提防,那也不對,他限令頭頭們十日之內,必須全部繳械投降。
  不用十天,四天就夠了。
  二十四日,十餘萬民軍突破王樸的防線,衝出了包圍圈。
  大禍就此釀成。
  鑒於所有的軍隊都在搞包圍,河南基本是沒什麽兵,所以諸位頭領打得相當順手,很是逍遙了幾天。
  也就幾天。
  十二月三日,左良玉就追來了。
  包圍圈被破後,崇禎極為惱火,據說連桌子都踹了,當即下令處罰王樸,並嚴令各部追擊。
  左良玉跑得最快。
  之所以最快,倒不是他責任心有多強,隻是按照行政劃分,河南是他的防區,如果鬧起來,他是要背黑鍋的。
  擺在麵前的局勢,是非常麻煩的,十幾萬民軍湧入河南,遍地開花,壓根沒法收拾。
  左良玉收拾了,他收拾了河南境內的所有民軍——隻用了二十天。
  實踐證明,左總兵是不世出的卓越猛人,他率領幾千士兵,連續出擊,在信陽、葉縣等地先後擊潰大量民軍,肅清了所有民軍,從頭至尾,二十天。
  左良玉同誌工作成績如此突出,除了黑鍋的壓力,以及他本人的努力外,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他所肅清的,隻是河南境內的民軍,那些頭領的主力,已經跑了。
  跑到湖廣了,具體地點,是湖廣的鄖陽(今湖北鄖陽)。
  我認為,他們跑到這個地方,是經過慎重考慮的。
  跟河南接壤的幾個省份,陝西是不能去的,洪承疇在那裏蹲著,而且這人專殺投降的,去了也沒前途。
  山西也不能去,雖說曹文詔調走了,但幾年來,廣大頭領們基本被打出了恐曹症,到了山西地界,就開始發怵,不到萬不得已,也不要去。
  那就去湖廣吧。
  最早進去的是高迎祥和李自成,且去的時候,隨身帶著幾萬人。鄖陽巡撫當時就暈菜了,因為鄖陽屬於山區,平時都沒什麽人跑來,也沒什麽兵,這回大發了,一來,就來幾萬人,且都是鬧事的。各州各縣接連失陷,完全沒辦法,隻好連夜給皇帝寫信,說敵人太多,我反正是沒辦法了,伸長脖子,等著您給一刀。
  這段日子,對高迎祥和李自成而言,是比較滋潤的,沒有洪承疇,沒有曹文詔,沒有左良玉,在他們看來,鄖陽是山區,估摸著也沒什麽猛人,自然放心大膽。
  這個看法是錯誤的。
  事實上,這裏是有猛人的,第四個猛人。
  說起來這位猛人所以出山,還要拜高迎祥同誌所賜,他要不鬧,估計這人還出不來。
  但值得慶幸的是,在此人正式露麵之前,高迎祥和李自成就跑了。
  具體跑到哪裏,就不知道了,反正是幾個省亂轉悠,看準了就打一把,其餘頭領也差不離,搞得中原各省翻天覆地,連四川也未能幸免。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隻能用狠招了。
  崇禎七年,崇禎正式下令,設置一個新職務。
  明代有史以來最大的地方官,就此登場。
  在此之前,明代最大的地方官,就是袁崇煥,他當薊遼督師時,能管五個地區。
  光榮的記錄被打破了,因為這個新職位,能管五個省。
  這個職務,在曆史中的稱謂,叫做五省總督。包括山西、陝西、河南、湖廣、四川,權力極大,也沒什麽管轄範圍,反正隻要是流賊出沒的地方,都歸他管。
  職位有了,還要有人來當,按照當時的將領資曆,能當這個職務的,隻有兩個選擇:A:洪承疇,B:曹文詔。
  答案是C,兩者皆不是。
  任職者,叫做陳奇瑜。
  陳奇瑜,萬曆四十四年進士,曆任都察院禦史、給事中,後外放陝西任職。
  在陝西,他的職務是右參政,而左參政,是我們的老朋友洪承疇。
  但為什麽要選他幹這份工作,實在是個讓人費解的事。
  就資曆而言,他跟洪承疇差不多,而且進步也慢點,崇禎四年的時候,洪承疇已經是三邊總督了,他直到一年後,才幹到延綏巡撫,給洪承疇打工。
  就戰績而言,他跟曹文詔也沒法比。
  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他,但無論如何,偏就是他了。
  所以對於這個任命,許多人都有異議,認定陳奇瑜有背景,走了後門。
  但事實上,陳奇瑜並非等閑之輩。
  崇禎五年的時候,由於民軍進入山西,主力部隊都去了山西,陝西基本是沒人管,兵力極少。
  兵力雖少,民變卻不少,據統計,陝西的民軍,至少有三萬多人。
  這三萬多人,大都在陳奇瑜的防區,而他的手下,隻有兩千多人。
  一年後,這三萬多人都沒了——全打光了。
  因為陳奇瑜,是一個近似猛人的猛人。
  作為大刀都扛不起來的文官,陳奇瑜同誌有一種獨特的本領——統籌。
  他是一個典型的參謀型軍官,善於謀劃、組織,而當時的民軍,隻能到處流竄,基本無組織,有組織打無組織,一打一個準。
  憑借著突出的工作成績,陳奇瑜獲得了崇禎的賞識,從給洪總督打工,變成洪總督給他打工。
  對於領導的提拔,陳奇瑜是很感動的,也很賣力,準備收拾爛攤子。
  這是一個涉及五個省,幾十萬人的爛攤子,基本上,已經算是爛到底了,沒法收拾。
  陳奇瑜到任後,第一個命令,是開會。
  各省的總督、總兵,反正是頭銜上帶個總字的,都叫來了。
  然後就是分配任務,你去哪裏,打誰,他去哪裏,打誰,打好了,如何如何,打不好,如何如何,一五一十都講明白,完事了,散會。
  散會後,就開打。
  崇禎七年(1634)二月,陳奇瑜上任,幹了四個月,打了二十三仗。
  全部獲勝。
  陳奇瑜以無與倫比組織和策劃能力告訴我們,所謂勝利,是可以算出來的。
  〖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
  ——孫子兵法〗
  陳總督最讓人驚訝的地方,倒不是他打了多少勝仗,而在於,他打這些勝仗的目的。
  打多少仗,殺多少人,都不是最終目的,最終的目的是,再打一仗,把所有人都殺光。
  而要實現這個目標,他必須把所有的首領和民軍,都趕到一個地方,並在那裏,把他們全都送進地府。
  他選中的這個地方,叫做車廂峽。
  車廂峽位於陝西南部,長幾十裏,據說原先曾被當作棧道,地勢極為險要。
  所謂險要,不是易守難攻,而是易攻難守。
  此地被群山環繞,通道極其狹窄,據說站在兩邊的懸崖上,往下扔石頭,一扔一個準。
  更要命的是,車廂峽的構造比較簡單,隻有一個進口,一個出口,沒有其他小路,從出口走到進口,要好幾天。這就意味著,如果你進了裏麵,要麽回頭,要麽一條路走到黑,沒有中場休息。
  幾萬民軍,就進了這條路。
  這幾萬民軍,是民軍的主力,據說裏麵還有李自成和張獻忠。
  為什麽走這條路,沒有解釋,反正進去之後,苦頭就大了去了。
  陳奇瑜的部隊堵住了後路,還站在兩邊的懸崖上,往下射箭、扔石頭,沒事還放把火玩,玩了十幾天,徹底玩殘了。
  想跑是跑不掉的,想打也打不著,眾頭領毫無辦法,全軍覆沒就在眼前,實在熬不住了。
  使用殺手鐧的時候到了。
  我說過,他們的殺手鐧,就是投降,準確地說,是詐降。
  〖沒條件,誰投降啊?
  ——春節晚會某小品〗
  很有道理,很現實,但在這裏,應該加上兩個字:
  沒條件,誰讓你投降啊?
  所以在投降之前,必須先送錢,就如同上次送給王樸那樣。
  於是頭領們湊了點錢,送給了陳奇瑜。
  然而陳奇瑜沒有收。
  崇禎沒看錯人,陳奇瑜同誌確實是靠得住的,他沒有收錢。
  麻煩了,不收錢,我們怎麽安心投降,不,是詐降呢?
  但事實證明,頭領們的智商是很高的,他們隨即使出了從古至今,百試不爽的絕招——買通左右。
  陳奇瑜覺悟很高,可是扛不住手下人的覺悟不高,收了錢後,就開始猛勸,說敵人願意投降,就讓他們投降,何樂不為?
  陳奇瑜沒有同意。
  陳奇瑜並不是王樸,事實上,他對這幫頭領,那是相當了解,原先當延綏巡撫時,都是老朋友,知道他們狡猾狡猾地,所以沒怎麽信。
  我之前曾經說過,陳奇瑜是一個近似猛人的猛人。
  所謂近似猛人的猛人,就是非猛人。
  他跟真正的猛人相比,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拿破侖輸掉滑鐵盧戰役後,有人曾說,他之所以輸,是因為缺少一個人——貝爾蒂埃。
  貝爾蒂埃是拿破侖的參謀長,原先是測繪員,此人極善策劃,參謀能力極強,但凡打仗,隻要他在,基本都打贏了,當時,他不在滑鐵盧。
  但最後,有人補充了一句:
  如果隻有他(貝爾蒂埃)在,但凡打仗,基本都是要輸的。
  陳奇瑜的弱點,就是參謀。
  和貝爾蒂埃一樣,陳總督是個典型的參謀型軍官,他很會參謀,很能參謀,然而參來參去,把自己弄殘了。
  軍隊之中,可以沒有參謀,不能沒有司令,因為在戰場上,最關鍵的素質,不是參謀,而是決斷。
  陳奇瑜同誌隻會參謀,不會決斷。
  麵對手下的勸說和勝利的誘惑,他妥協了。
  陳奇瑜接受了投降,在他的安排下,近五萬民軍走出了車廂峽。
  其實陳奇瑜也很為難,既要他們投降,又不能讓他們詐降,要找人看著,但如果人太多,會引起對方疑慮。為了兩全其美,他動腦筋,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每一百降軍,找一個人看著,監督行動。
  注意,是一個人,看守一百個人。
  想出這個法子,隻能說他的腦袋壞掉了。
  跟上次不同,這次張獻忠毫不拖拖拉拉,很有工作效率,走出車廂峽,到了開闊地,連安撫金都沒拿,反了。
  我很同情那些看守一百個人的人。
  事情到這裏,就算是徹底扯淡了,崇禎極為憤怒,朝廷極為震驚,陳奇瑜極為內疚,最終罷官了事。
  了事?那是沒可能的。
  各路頭領紛紛煥發生機,四處出戰,河南、陝西、寧夏、甘肅、山西,烽煙四起。
  估計是曆經考驗,外加煥發第二次生命的激動,民軍的戰鬥力越來越強,原本是被追著跑,現在個把能打的,都敢追著官兵跑。比如陝西著名悍將賀人龍,原本是去打李自成,結果被李自成打得落花流水,還圍了起來,足足四十多天,斷其糧食勸他投降,搞得賀總兵差點去啃樹皮,差點沒撐過來。
  到崇禎八年(1635),中原和西北,基本是全亂了,這麽下去,不用等清兵入關,大明可以直接關門。
  好在崇禎同誌腦子轉得快,隨即派出了王牌——洪承疇。
  在當時,能幹這活的,也就洪承疇了,這個人是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手狠且心黑,對於當前時局,他的指導思想隻有一字——殺。
  殺光了,就沒事了。
  就任五省總督之後,他開始組織圍剿,卓有成效,短短幾個月,民軍主力又被他趕到了河南,各地民變紛紛平息。
  接下來的程序,應該是類似的,民軍被逼到某個地方,被包圍,然後被逼無奈,被迫詐降。
  所謂事不過三,玩了朝廷兩把,就夠意思了,再玩第三把,是不可能的。
  洪承疇已經磨好刀,等待投降的諸位頭領,這一次,他不會讓曆史重演。
  是的,曆史是不會重演的。
  這次被逼進河南的民軍,算是空前規模,光是大大小小的首領,就有上百人,張獻忠、李自成、高迎祥、羅汝才、劉國能等大腕級人物,都在其中。民軍的總人數,更是達到了創紀錄的三十萬。
  為了把這群人一網打盡,崇禎也下了血本,他調集了近十萬大軍,包括左良玉的昌平兵,曹文詔的關寧鐵騎、洪承疇的洪兵,總而言之,全國的特種部隊,基本全部到齊。
  但凡某個朝代,到了最後時刻,戰鬥力都相當之差,但明朝似乎是個例外。幾十年前,幾萬人就能把十幾萬日軍打得落花流水,幾十年後,雖說差點,但還算湊合。
  和以往一樣,麵對官軍的追擊,民軍節節敗退,到崇禎八年(1635),他們被壓縮到洛陽附近,即將陷入重圍,曆史即將重演。
  但終究沒有重演。
  因為在最關鍵的時刻,他們開了個會。
  開會的地點,在河南滎陽,故史稱“滎陽大會”。
  這是一次極為關鍵的會議,一次改變了無數人命運的會議。
  參與會議者,包括所有你曾經聽說過,或者你從未聽說過,或者從未存在過的著名頭領。用史書上的說法,是“十三家”和“七十二營”。
  家和營都是數量單位,但具體有多少人,實在不好講。某些家,如高迎祥,有六七萬人,某些營,興許是皮包公司,隻有幾個人,都很難講,但加起來,不會少於二十五萬人。
  當然,開會的人也多,十三加上七十二,就算每戶隻出個把代表,也有近百人。
  簡而言之,這是一次空前的大會,人多的大會。
  根據史料留下的會議記錄,會議是這樣開始的,曹汝才先說話,講述當前形勢。
  形勢就別講了,雖說諸位頭領文化都低,還是比較明白事情的,敵人都快打上來了,還講個屁?
  有人隨即插話,提出意見,一個字——逃。
  此人認為,敵人來勢很猛,最好是快跑,早跑,跑到山區,保命。
  在場的人,大都讚成這個意見。
  然後,一人大喝而起:“怯懦諸輩!”
  說話的人,是張獻忠。
  張獻忠,陝西延安府人,萬曆三十四年出生。
  曆史上,張獻忠是一個有爭議的人,誇他的人實在不多,罵他的人實在不少。
  反映在他的個人簡曆上,非常明顯。
  但凡這種大人物,建功立業之後,總會有人來整理其少年時期的材料,而張獻忠先生比較特殊,他少年時期的材料,似乎太多了點。
  就成分而言,有人說,他家世代務農;有人說,他家是從商的;也有人說,他是世家後代;還有人說,他是讀書出身;最後有人說,他給政府打工,當過捕快。
  鑒於說法很多,傳說很多,我就不多說了,簡單講下,這幾種說法的最後結果:
  務農說:務農不成,歉收,去從軍了。
  從商說:從商不成,虧本,去從軍了。
  世家說:世家破落,沒錢,去從軍了。
  讀書說:讀書沒譜,落第,去當兵了。
  打工說:沒有前途,氣憤,去當兵了。
  史料太多,說法太多,但所有的史料都說,他是一個不成功的人。
  無論是務農、讀書、從商、世家、打工,就算假設全都幹過,可以確定的是,都沒幹好。
  為什麽沒幹好,沒人知道,估計是運氣差了點,最後隻能去從軍。
  從軍在當時,並非什麽優秀職業,武將都沒地位,何況苦大兵。
  當兵,無非是拿餉。可是當年當兵,基本沒有餉拿,經常拖欠工資,拖上好幾個月,日子過得比較艱苦。
  但奇怪的是,張獻忠不太艱苦。據史料記載,他的小日子過得比較紅火,有吃有喝,相當滋潤,家裏還很有點積蓄。
  這是個奇怪的現象,而唯一的解釋,就是他有計劃外收入。
  而更奇怪的是,他還經常被人訛,特別是鄰居,經常到他家借錢,借了還不還,他很氣憤,去找人要,人家不給,他沒轍。
  這是更為奇怪的一幕,作為手上有武器的人,還被人訛,隻能說明,這些計劃外收入,都是合法外收入。
  據說,張獻忠先生除了當兵之外,還順便幹點零活,打點散工,具體包括強盜、打劫等等。
  這種兼職行為,應該是比較危險的,常在河邊走,畢竟要濕鞋。張獻忠同誌終於被揭發了,他被關進監獄,經過審判,可能是平時兼職幹得太多,判了個死刑。
  關鍵時刻,一位總兵偶爾遇見了他,覺得他是個人才,就求了個情,把他給放了。
  應該說這位總兵的感覺,還是比較準的,張獻忠確實是個人才,造反的人才。
  據說平時在軍隊裏,張獻忠先生打仗、兼職之餘,經常還發些議論,說幾句名人名言,比如“燕雀安知鴻鵠之誌”,“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等等。
  而他最終走上造反道路,是在崇禎三年(1630),那時,王嘉胤造反,路過他家鄉,張獻忠就帶了一幫人,加入了隊伍。
  張獻忠起義的過程,是比較平和的,沒人逼他去修長城,他似乎也沒掉隊,至於爹媽死光,毫無生路等情況,跟他都沒關係,而且在此之前,他還是吃皇糧的,實在沒法訴苦。
  所以這個人造反的動機,是比較值得懷疑的。
  參加起義軍後,張獻忠的表現還湊合,跟著王嘉胤到處跑,打仗比較勇猛,打了一年,投降了。
  因為楊鶴來了,大把大把給錢,投降是個潮流,張獻忠緊跟時代潮流,也投了降。
  當然,後來他花完錢後,順應潮流,又反了。
  此後的事情,隻要是大事,他基本有份。三十六營開會、打進山西、打進河南、被人包圍、向王樸詐降、又被人包圍、向陳奇瑜詐降,反正能數得出來的事,他都幹過。
  但在這幫頭領裏,他依然是個小人物,總跟著別人混,直至這次會議。
  他駁斥了許多人想逃走的想法,是很有種的,但除了有種外,就啥都沒有了。因為敵人就在眼前,你要說不逃,也得想個轍。然而張獻忠沒轍。
  於是,另一個人說話了,一個有轍的人:
  “一夫猶奮,況十萬眾乎!官兵無能為也!”
  李自成如是說。
  李自成,陝西米脂人,萬曆三十四年生人。
  比較湊巧的是,李自成跟張獻忠,是同一年生的。
  而且這兩人的身世,都比較搞不清楚,但李自成相對而言,比較簡單。
  根據史料的說法,他家世代都是養馬的。在明代,養馬是個固定職業,還能賺點錢,起碼混口飯吃,生活水準,大致是個小康。
  所以李自成是讀過書的,他從小就進了私塾,但據說成績不好,很不受老師重視,覺得這孩子沒啥出息。
  直到有一天。
  這天,老師請大家吃飯,吃螃蟹。
  當然,老師的飯沒那麽容易吃,吃螃蟹前,讓大家先根據螃蟹寫首詩,才能開吃。
  李自成想了想,寫了出來。
  老師看過大家的詩,看一首,評一首,看到他寫的詩,沒有說話。
  因為在這首詩裏,有這樣一句話:一身甲胄任橫行。
  這位老師是何許人也,實在沒處找,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個比較厲害的人物,因為在短暫猶豫之後,他說出了一個準確的預言:
  你將來必成大器,但始終是亂臣賊子,不得善終!
  但李自成同學的大器之路,似乎並不順利,吃過飯不久,他就退學了,因為他的父親去世了。
  沒有經濟基礎,就沒有上層建築,李自成決定,先去打基礎,但問題是,他家並不是農民,也沒地,種地估計是瞎扯,所以他唯一能夠選擇的,就是給人打工。
  這段時間,應該是李自成比較鬱悶的時期。因為他年紀小,父親又死了,經常被人欺負,有些地主讓他幹了活,還不給錢,萬般無奈之下,他托了個關係,去驛站上班了。
  李自成的職務是驛卒,我說過,驛站大致相當於招待所,驛卒就是招待所服務員,但李自成日常服務的,並不是人,而是馬。
  由於世代養馬,所以李自成對馬,是比較有心得的,他後來習慣於用騎兵作戰,乃至於能在山海關跟吳三桂的關寧鐵騎打出個平手,估計都是拜此所賜。
  李自成在驛站幹得很好,相比張獻忠,他是個比較本分的人,隻想混碗飯吃。
  崇禎二年,飯碗沒了。
  我說過很多次,是劉懋同誌建議,全給裁掉了。
  劉懋認為,驛站紕漏太多,浪費朝廷資源,李自成認為,去你娘的。
  你橫豎有飯吃,沒事幹了,來砸我的飯碗。
  但李自成還沒有揭竿而起的勇氣,他回了家,希望打短工過日子。
  我也說過很多次,從崇禎元年,到崇禎六年,西北災荒。
  都被他趕上了,災荒時期,收成不好,沒人種地,自然沒有短工的活路。此時,李自成聽說,有一個人正在附近招人,去了的人都有飯吃。
  他帶著幾個人去了,果然有飯吃。
  這位招聘的人,叫做王左桂。
  王左桂是幹什麽的,之前也說過了,作為與王嘉胤齊名的義軍領袖,他比較有實力。
  當時王左桂的手下,有幾千人,分為八隊,他覺得李自成是個有料的人,就讓他當了八隊的隊長。
  這是李自成擔任的第一個職務,也是最小的職務,而他的外號,也由此而生——八隊闖將。
  一年後,王左桂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攻打韓城。
  他之所以要打這裏,是經過慎重考慮的,因為韓城的防守兵力很少,而且當時的總督楊鶴,沒有多少兵力可以增援,攻打這裏,可謂萬無一失。
  判斷是正確的,正如之前所說的,楊鶴確實沒有兵,但他有一個手下,叫洪承疇。
  這次戰役的結果是,洪承疇一舉成名,王左桂一舉完蛋,後來投降了,再後來,被殺降。
  王左桂死掉了,他的許多部屬都投降了,但李自成沒有,他帶著自己的人,又去投奔了不沾泥。
  不沾泥是個外號,他的真名,叫做張存孟(也有說叫張存猛)。但孟也好,猛也罷,這人實在是個比較無足輕重的角色,到了一年後,他也投降了。
  然而李自成沒有投降,他又去投了另一個人。這一次,他的眼光很準,因為他的新上司,就是闖王高迎祥。
  這是極其有趣的一件事,王左桂投降了,李自成不投降,不沾泥投降了,他也沒投降。
  雖說李自成也曾經投降過,比如被王樸包圍,被陳奇瑜包圍等等,但大體而言,他是沒怎麽投降的。
  這說明,李自成不是痞子,他是有骨氣的。
  相比而言,張獻忠的表現實在不好。
  他投降的次數實在太多,投降的時機實在太巧,每次都是打不過,或是眼看打不過了,就投降,等緩過一口氣,立馬就翻臉不認人,接著幹,很有點兵油子的感覺。
  史料記載,張獻忠的長相,是比較魁梧的,他身材高大,麵色發黃(所以有個外號叫黃虎),看上去非常威風。
  而李自成就差得多了,他的身材不高,長得也比較抱歉,據說不太起眼(後來老婆跑路了估計與此有關),但他很講義氣,很講原則,且從不貪小便宜。
  曆史告訴我們,痞子就算混一輩子,也還是痞子,滑頭,最後隻能滑自己。長得帥,不能當飯吃。
  成大器者的唯一要訣,是能吃虧。
  吃虧就是占便宜,原先我不信,後來我信,相當靠譜。
  李自成很能吃虧,所以開會的時候,別人不說,他說。
  第八隊隊長,不起眼的下屬,四處尋找出路的孤獨者,這是他傳奇的開始。
  他說,一個人敢拚命,也能活命,何況我們有十幾萬人,不要怕!
  大家都很激動,他們認識到,李自成是對的,到這個份上,隻能拚了。
  但問題在於,他們已經被重重包圍,在河南呆下去,死路,去陝西,還是死路,去山西,依然是死路,哪裏還有路?
  有的,還有一條。
  李自成以他卓越的戰略眼光,和無畏的勇氣,指出那條唯一道路。
  他說,我們去攻打大明的都城,那裏很容易打。
  他不是在開玩笑。
  當然,這個所謂的都城,並不是北京,事實上,明代的都城有三個。
  北京,是北都,南京,是南都,還有一個中都,是鳳陽。
  打北京,估計路上就被人幹挺了,打南京,也是白扯,但打鳳陽,是有把握的。
  鳳陽,位於南直隸(今屬安徽),這個地方之所以被當作都城,隻是因為它是朱元璋的老家。事實上,這裏唯一與皇室有關的東西,就是監獄(宗室監獄,專關皇親國戚),除此以外,實在沒啥可說,不是窮,也不是非常窮,而是非常非常窮。
  但鳳陽雖然窮,還特喜歡擺譜,畢竟老朱家的墳就在這,逢年過節,還喜歡搞個花燈遊行,反正是自己關起門來樂,警衛都沒多少。
  這樣的地方,真是不打白不打。
  而且進攻這裏,可以吸引朝廷注意,擴大起義軍的影響。
  話是這麽說,但是畢竟洪承疇已經圍上來了,有人去打鳳陽,就得有人去擋洪承疇,這麽多頭領,誰都不想吃虧。
  所以會議時間很長,討論來討論去,大家都想去打鳳陽,最後,他們終於在艱苦的鬥爭中成長起來,領悟了政治的真諦,想出了一個隻有絕頂政治家,才能想出的絕招——抓鬮。
  抓到誰就是誰,誰也別爭,誰也別搶,自己服氣,大家服氣。
  抓出來的結果,是兵分三路,一路往山西,一路往湖廣,一路往鳳陽。
  但這個結果,是有點問題的,因為我查了一下,抓到去鳳陽的,恰好是張獻忠、高迎祥、李自成。
  沒話說了。
  但凡是沒辦法了,才抓鬮,但有的時候,抓鬮都沒辦法。
  真沒辦法。
  抓到好鬮的一幹人等,向鳳陽進發了,幾天之後,他們將震驚天下。
  在洪承疇眼裏,所謂民軍,都是群沒腦子的白癡,但一位哲人告訴我們,老把別人當白癡的人,自己才是白癡。
  【檢討】
  很巧,民軍抵達鳳陽的時候,是元宵節。
  根據慣例,這一天鳳陽城內要放花燈,許多人都湧出來看熱鬧,防守十分鬆懈。
  就這樣,數萬人在夜色的掩護下,連大門都沒開,就大搖大擺地進了鳳陽城。
  慢著,似乎還漏了點什麽——大門都沒開,怎麽能夠進去?
  答:走進去。
  因為鳳陽根本就沒有城牆。
  鳳陽所以沒有城牆,是因為修了城牆,就會破壞鳳陽皇陵的風水。
  就這樣,連牆都沒爬,他們順利地進入了鳳陽,進入了老朱的龍興地。
  接下來的事情,是比較順理成章的,據史料記載,帶軍進入鳳陽的,是張獻忠。
  如果是李自成,估計是比較文明的,可是張獻忠先生,是很難指望的。
  之後的事情,大致介紹一下,守衛鳳陽的幾千人全軍覆沒,幾萬多間民房,連同各衙門單位,全部被毀。
  除了這些之外,許多保護單位也被燒個幹淨,其中最重要的單位,就是朱元璋同誌的祖墳。
  看好了,不是朱元璋的墳(還在南京),是朱元璋祖宗的墳。
  雖說朱五一(希望還記得這名字)同誌也是窮苦出身,但張獻忠明顯缺乏同情心,不但燒了他的墳,還把朱元璋同誌的故居(皇覺寺)也給燒了。
  此外,張獻忠還很有品牌意識,就在朱元璋的祖墳上,樹了個旗幟,大書六個大字:“古元真龍皇帝”。
  就這樣,張獻忠在朱元璋的祖墳上逍遙了三天,大吃大喝,然後逍遙而去。
  事大了。
  從古至今,在罵人的話裏,總有這麽一句:掘你家祖墳。
  但一般來講,若然不想玩命,真去挖人祖墳的,也沒多少。
  而皇帝的祖墳,更有點講究,通俗說法叫做龍脈,一旦被人挖斷,不但死人受累,活人也受罪,是重點保護對象。
  在中國以往的朝代裏,除前朝被人斷子絕孫外,接班的也不怎麽挖人祖墳,畢竟太缺德。
  真被人刨了祖墳的,也不是沒有,比如民國的孫殿英,當然他是個人行為,圖個發財,而且當時清朝也亡了,龍脈還有沒有,似乎也難說。
  朝代還在,祖墳就被人刨了的,隻有明朝。
  所以崇禎聽到消息後,差點暈了過去。
  以崇禎的脾氣,但凡惹了他的,都沒有好下場。崇禎二年,皇太極打到北京城下,還沒怎麽著,他就把兵部尚書給砍了,現在祖墳都被人刨了,那還了得。
  但醒過來之後,他卻做出了一個讓人意外的決定——做檢討。
  請注意,不是讓人做檢討,而是自己做檢討。
  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誤,如皇帝犯錯誤,實在沒法交代,就得做檢討。這篇檢討,在曆史上的專用名詞,叫做“罪己詔”。
  崇禎八年(1635)十月二十八日,崇禎下罪己詔,公開表示,皇陵被燒,是他的責任,民變四起,是他的責任,用人不當,也是他的責任,總而言之,全部都是他的責任。
  這是一個相當奇異的舉動,因為崇禎同誌是受害者,張獻忠並非他請來的,受害者寫檢討,似乎讓人難以理解。
  其實不難理解,幾句話就明白了。
  根據慣例,但凡出了事,總要有人負責,縣裏出事,知縣負責,府裏出事,知府負責,省裏出事,巡撫負責。
  現在皇帝的祖墳出了事,誰負責?
  隻有皇帝負責。
  對崇禎而言,所謂龍脈,未必當真。要知道,當年朱元璋先生的父母死了,都沒地方埋,是拿著木板到處走,才找到塊地埋的,要說龍脈,隻要朱元璋自己的墳沒被人給掘了,就沒有大問題。
  但祖宗的祖宗的墳被掘了,畢竟影響太大,必須解決。
  解決的方法,隻能是自己做檢討。
  事實證明,這是一個相當高明的方法。自從皇帝的祖墳被掘了後,上到洪承疇,下到小軍官,人心惶惶,唯恐這事拿自己開刀,據說左良玉連遺書都寫了,就等著拉去砍了,既然皇帝做了檢討,大家都放心了,可以幹活了。
  當然,皇帝背了大鍋,小鍋也要有人背,鳳陽巡撫和巡按被幹掉,此事到此為止。
  崇禎如此大度,並非他脾氣好,但凡是個人,刨了他的祖墳,都能跟你玩命,更何況是皇帝。
  但沒辦法,畢竟手下就這些人,要把洪承疇、左良玉都幹掉了,誰來幹活?
  對於這一點,洪承疇、左良玉是很清楚的,為保證腦袋明天還在脖子上,他們開始全力追擊起義軍。
  說追擊,是比較勉強的,因為民軍的數量,大致有三十萬,而官軍,總共才四萬人。就算把一個人掰開兩個用,也沒法搞定。
  好在,還有一個以一當十的人,曹文詔。
  
  第十五章 一個文雅的人
  為保證能給崇禎同誌個交代,崇禎八年六月,曹文詔奉命出發,追擊民軍。
  曹文詔的攻擊目標,是十幾萬民軍,而他的手下,隻有三千人。
  自打開戰起,曹文詔就始終以少打多,幾千人追幾萬人,是家常便飯。
  但上山的次數多了,終究會遇到老虎的。
  曹文詔率領騎兵,一口氣追了幾百裏,把民軍打得落花流水,斬殺數千人。
  但自古以來,人多打人少,不是沒有道理的。
  跑了幾百裏後,終於醒過來了,三千人而已,跑得這麽快,這麽遠,至於嗎?
  於是一合計,集結精銳兵力三萬多人,回頭,準備跟曹文詔決戰。
  崇禎四年起,曹文詔跟民軍打過無數仗,從來沒輸過,膽子特大,衝得特猛,一猛子就紮了進去。
  進去了就再沒出來。
  民軍已走投無路,這次他們沒打算逃跑,隻打算死拚。
  而曹文詔由於太過激動,隻帶了先鋒一千多人,就跑過來了。
  三萬個死拚的人,對一千個激動的人,用現在的編製換算,基本相當於一個人打一個排,能完成這個任務的,估計隻有蘭博。
  曹文詔不是蘭博,但他實在也很猛,帶著騎兵衝了十幾次,所至之處,死傷遍地,從早上一直打到下午,斬殺敵軍幾千人。
  眼看快到晚上,殺得差不多了,曹文詔準備走人。
  這並非玩笑,曹總兵是騎馬來的,就算打不贏,也能跑得贏。
  在混亂的包圍圈中,他集結兵力,發動突擊,很快就突出了缺口,準備回家洗澡睡覺。
  當時場麵相當混亂,誰都沒認出誰,在民軍看來,跑幾個也沒關係,所以也不大有人去管這個缺口。
  但關鍵時刻,出情況了。
  曹文詔騎馬經過大批民軍時,有一個小兵正好被俘,又正好看見了曹文詔,就喊了一句:
  “將軍救我!”
  當時的環境,應該是很吵的,有多少人聽見很難說,但很不巧,有一個最不該聽見的人,聽見了。
  這個人是民軍的一個頭目,而在不久之前,他曾在曹文詔的部隊裏幹過。
  作為一個敬業的人,他立即對旁人大喊:
  “這就是曹總兵!”
  既然是曹總兵,那就別想跑了。
  民軍集結千人,群擁而上圍攻曹文詔。
  曹文詔麻煩了,此時,他的手下已經被打散,跟隨在他身邊的,隻有幾個隨從。
  必死無疑。
  必死無疑的曹文詔,在他人生的最後時刻,詮釋了勇敢的意義。
  麵對上千人的圍堵,他單槍匹馬,左衝右突,親手斬殺數十人,來回衝殺,無人可擋。
  沒人上前挑戰,所有的人隻是圍著他,殺退一層,再來一層。
  曹文詔是猛人,猛人同樣是人,包圍的人越來越多,他的傷勢越來越重,於是,在即將力竭之時,他抽出了自己的刀。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舉刀自盡。
  曹文詔就這樣死了,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依然很勇敢。
  無論如何,一個勇敢的人,都是值得敬佩的。
  崇禎極其悲痛,立即下令追認曹文詔為太子太保,開追悼會,發撫恤金,料理後事等等。
  從某個角度講,曹文詔算是解脫了,崇禎還得接著受苦,畢竟那幾十萬人還在鬧騰,這個爛攤子,必須收拾。
  所以,曹文詔死後不久,崇禎派出了另一個人。
  當時的局勢,已經是不能再壞了,鳳陽被燒了,曹文詔被殺了,皇帝也做了檢討,原先被追著四處跑的民軍,終於到達了風光的頂點。
  據史料記載,當時的將領,包括左良玉、洪承疇在內,都是畏畏縮縮,遇上人了,能不打就不打,非打不可,也就是碰一碰,隻求把人趕走,別在自己防區裏轉悠,就算萬事大吉。
  對此,諸位頭領大概也是明白的,經常帶著大隊人馬轉來轉去,有一次,高迎祥帶著十幾萬人進河南,左良玉得到消息,帶人去看了看,啥都沒說就回來了。
  照這麽下去,估計高迎祥就算進京城,大家也隻能看看了。
  然而一切都變化了,從那個人到任時開始。
  對這個人,崇禎給予了充分的信任,給了一個絕後而不空前的職務——五省總督。
  這個職務,此前隻有陳奇瑜和洪承疇幹過,但這人上來,並非是接班的,事實上,他是另起爐灶,其管轄範圍包括江北、河南、湖廣、四川、山東。
  當時全國,總共隻有十三個省,洪承疇管五個,他管五個,用崇禎的說法是:洪承疇督師西北,你去督師東南,天下必平!
  這個人就是之前說過的第四個猛人,他叫盧象升。
  對大多數人而言,盧象升是個很陌生的名字,但在當時,這是一個相當知名的名字,而在高迎祥、李自成的嘴裏,這人有個專用稱呼:盧閻王。
  就長相而言,這個比喻是不太恰當的,因為所有見過盧象升的人,第一印象基本相同:這是個讀書人。
  盧象升,字建鬥,江蘇宜興人。明代的江蘇,算是個風水寶地,到明末,西北打得烏煙瘴氣,國家都快亡了,這邊的日子還是相當滋潤,雇工的雇工,看戲的看戲。
  鑒於生活條件優越,所以讀書人多,文人多,詩人也多,錢謙益就是其中的優秀代表。
  但除此外,這裏也產猛人——盧象升。
  所謂猛人,是不恰當的,事實上,他是猛人中的猛人。
  但在十幾年前,他跟這個稱呼,基本是八杆子打不著,那時,他的頭銜,是盧主事。
  天啟二年(1622),江蘇宜興的舉人盧象升考中了進士,當時吏部領導挑中了他,讓他在戶部當主事。
  據史料說,盧主事長得很白,人也很和氣,所以人緣混得很好,沒過兩年,就提了員外郎,隻用了三年時間,又提了知府。
  到崇禎二年,盧象升已經是五品正廳級幹部了,就提拔速度而言,相當於直升飛機,而且盧知府人品確實很好,從來沒有黑錢收入,群眾反應很好。
  總之,盧知府的前途是很光明的,生活是很平靜的,日子是很愜意的,直到崇禎二年。
  這年是比較鬧騰的,基本都是大事,比如皇太極打了進來,比如袁崇煥被殺死,當然,也有小事,比如盧象升帶了一萬多人,跑到了北京城下。
  當時北京城下的援兵很多,有十幾路,盧象升這路並不起眼,卻是最有趣的一路,因為壓根沒人叫他來。
  盧象升是文官,平時也沒兵,但他聽說京城危急,情急之下,自己招了一萬多人,就跑過來了。
  明末的官員,是比較有特點的,最大的特點,就是推卸責任,能不承擔的,絕不承擔,能承擔的,也不承擔,算是徹頭徹尾的王八蛋。
  盧象升負責任,起碼他知道,領了工資,就該辦事。
  但遺憾(或者是萬幸)的是,盧象升同誌沒能打上仗,他在城下呆了一個多月,後金軍就走了。
  當然,這未必是件壞事,因為以他當時的實力,要真跟人碰上,十有八九是個死。
  但這無所事事的一個月,卻永遠地改變了盧象升的命運,因為這段時間裏,他親眼目睹,一個叫袁崇煥的統帥,如何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囚犯。
  這件事情,最終影響了他的一生,並讓他在九年之後,做出了那個關鍵性的抉擇。
  朝廷的特點,一向是能用就使勁用,既然盧知府這麽積極,幹脆就讓他改了行。
  崇禎三年,盧象升提任參政,專門負責練兵。
  當時最能打仗、最狠的兵,除遼東,就是西北,這兩個地方的人相當彪悍,戰鬥力很強,敢於玩命,就算打到最後一個人,也不投降,是明朝主要的兵源產地。
  盧象升練兵的地方是北直隸,就單兵作戰能力而言,算是二流。
  然而事實證明,隻有二流的頭頭,沒有二流的兵。
  明朝的精銳部隊,大都有自己的名字。比如袁崇煥的兵,叫做關寧鐵騎,洪承疇的兵,叫做洪兵,而盧象升的兵,叫天雄軍。
  就戰鬥力而言,明末的軍隊中,最強的,當屬關寧鐵騎,天雄軍的戰鬥力,大致排在第三(第二還沒出場),比洪兵強。
  據高迎祥和李自成講,他們最怕的明軍,就是天雄軍。
  比如關寧鐵騎,雖然戰鬥力強,但都是騎兵,衝來衝去,死活好歹都是一下子,但天雄軍就不同了,比膏藥還討厭,貼上就不掉,極其頑固,隻要碰上了,就打到底,不脫層皮沒法跑。
  天雄軍的士兵,大都來自大名、廣平當地,並沒有什麽特別,之所以如此強悍,隻是因為盧象升的一個訣竅。
  兩百多年後,有一個人使用了他的訣竅,組建了一支極為強悍的部隊,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曾國藩。
  沒錯,這個訣竅的名字,叫做關係。
  和曾國藩的湘軍一樣,盧象升的天雄軍,大都是有關係的,同鄉、同學、兄弟、父子,反正大家都是熟人,隨便死個人,能憤怒一堆人,很有戰鬥力。
  但這種關係隊伍,還有個問題,那就是衝鋒的時候,一個人衝,就會有很多人跟著衝,但逃跑的時候,有一個人跑,大家也會一起跑。
  比如曾國藩同誌,有次開戰,就遇到這種事,站在後麵督戰,還劃了條線,說越過此線斬,結果開打不久,就有人跑路,且一跑全跑,繞著線跑,追都沒追上,氣得投了河。
  盧象升沒有這個困惑,因為每次開戰,他都站在最前麵。
  事實上,盧先生被稱為盧閻王,不是因為他很能練兵,而是因為他很能殺人——親手殺人。
  之前我說過,盧象升長得很白,但我忘了說,他的手很黑。
  盧象升是個很有天賦的人。據史料記載,他天生神力,射箭水平極高,長得雖然文明,動作卻很粗野,每次作戰時,都拿著大刀追在最前麵,趕得對方雞飛狗跳。
  他最早嶄露頭角,是一次激烈的戰鬥。
  崇禎六年,山西流寇進入防區,盧象升奉命出擊,對方情況不詳,以騎兵為主力,戰鬥力很強,人數多達兩萬。
  盧象升隻有兩千人,剛開戰,身邊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就一頭紮進了敵營。
  他的這一舉動,搞得對方也摸不著頭腦,被他砍死了幾個人後,才猛然醒悟,開始圍攻他。
  盧象升的大刀水平估計相當好,敵人隻能圍住,無法近身,萬般無奈,開始玩陰的,砍他的馬鞍(刃及鞍)。
  馬鞍被幹掉了,盧象升掉下了馬,然後,他站了起來,操起大刀,接著打(步戰)。
  接下來的事情,就比較駭人聽聞了,盧象升就這麽操著大刀,帶著自己的手下,把對方趕到了懸崖邊。
  沒辦法了,隻能放冷箭。
  敵人的箭法相當厲害,一箭射中了盧象升的額頭,又一箭,射死了盧象升的隨從。
  這兩箭的意思大致是,你他娘別欺人太甚,逼急了跟你玩命。
  這兩箭的結果大致是,盧象升開始玩命了。而且他玩命的水平,明顯要高一籌。
  他提著大刀,越砍越有勁,幾近瘋狂(戰益疾)。這下對方被徹底整懵了,感覺玩命都玩不過他,隻好乖乖撤退,以後再沒敢到他的地界鬧事。
  雖然盧象升的水平很高,但在當時,他還不怎麽出名,也沒機會出頭,然而幫助他進步的人出現了,這人的名字叫做高迎祥。
  崇禎七年,高迎祥等人跑出了包圍圈,就進了鄖陽,鄖陽被折騰得夠嗆,巡撫也下了課,這事說過了。
  但這件事,對盧象升而言,有著決定性的意義,因為接替鄖陽巡撫的人,就是他。
  如果高迎祥知道這件事情的後果,估計是死都不會去打鄖陽的。
  盧象升是個聰明人,聰明在他很明白,憑借目前的兵力,要把民軍徹底解決,是絕不可能的。
  作為五省總督(後來變成七省),他手下能夠作戰的精銳兵力,竟然隻有五萬人,但在這幾省地界上轉來轉去的諸位頭領,隨便拉出來一個,都有好幾萬人,總計幾十萬,還滿世界轉悠,沒處去找。
  但他更明白,徹底解決民軍的頭領,是絕對可能的。
  民軍雖然人多勢眾,但大都是文盲,全靠打頭的領隊,隻要把打頭的幹掉,立馬就變良民。
  而在所有的頭頭裏,最有號召力,最能帶隊的,就是闖王。
  強調,現在的闖王是高迎祥,不是李自成。
  在所有的頭領中,高迎祥是個奇特的人,他的奇特之處,就是他一點也不奇特。
  明末的這幫頭領,都是比較特別的,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很有個性。
  但凡古代幹這行的,基本是兩種人,吃不上飯的,和混不下去的。文化修養,大都談不上,所以做事一般都不守規矩,想怎麽來就怎麽來,軍隊也是一樣,今天是這幫人,沒準明天就換人了,指望他們嚴守紀律,按時出操,沒譜。
  但高迎祥是個特例,他沒什麽個性,平時不苟言笑,打贏了那樣,打輸了還那樣。
  許多頭領打仗,明天究竟怎麽走,不管,也懶得管,打到哪算哪。
  高迎祥的行軍路線,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並表明路標,引導部隊行進。
  更嚇人的是,高迎祥的部隊,是有統一製服的——鎧甲。
  一般說來,盔甲這種玩意,隻有官軍才用(費用比較高,民軍裝備不起),大部都是皮甲,而高迎祥部隊的盔甲,是鐵甲。
  所謂重甲騎兵,就是這個意思,更嚇人的是,他的騎兵,每人都有兩三匹馬,日夜換乘,一天可以跑幾百裏,善於奔襲作戰。
  就這麽個人,連洪承疇這種殺人不眨眼的角色,看見他都發怵。打了好幾次,竟然是個平手。
  所以一直以來,高迎祥都被朝廷列為頭號勁敵。
  盧象升準備解決這個人。
  當然,他很明白,光憑他手下的天雄軍,是很難做到的,所以,他上書皇帝,幾經周折,要來了一個特殊的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祖寬。
  祖寬,不是祖大壽的親戚,具體點講,他是祖大壽的傭人。
  但祖大壽同誌實在太過厲害,一個傭人跟著他混了幾年,也混出來了,還當上了寧遠參將。
  其實對於祖寬,盧象升並不了解,他最了解的,是祖寬手下的三千部隊——關寧鐵騎。
  作為祖大壽的親信,祖寬掌管三千關寧軍,盧象升明白,要戰勝高迎祥,必須把這個人拉過來,必須借用這股力量。
  現在,他終於成功了,他認定,高迎祥的死期已然不遠。
  此時的高迎祥,正在為攻打汝寧做準備,還沒完事,祖寬就來了。
  高迎祥到底是有點水平,他從沒見過祖寬,但看架勢,似乎比較難搞,毅然決定跑路。
  但他之所以跑路,不是為逃命,而是為了進攻。
  高迎祥的戰略思想十分清晰,敵人弱小,就迎戰,敵人強大,就先跑路,多湊幾個人,人多了再打。
  一年前,曹文詔就是被這種戰法報銷的。
  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陝州,在這裏,有兩個人正等待著他——李自成、張獻忠。
  民軍最豪華的陣容,也就這樣了,高迎祥集結兵力,等待著祖寬的到來。
  以現有的兵力,高闖王堅信,如果祖寬來了,就回不去了。
  祖寬果然來了,也果然沒有回去,因為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又跑路了。
  高迎祥的這次選擇,是極為英明的,因為祖寬過來的時候,隊伍裏多了個人——左良玉。
  高迎祥的這套策略,對付像王樸那樣的白癡,估計還是有點用的,但祖寬這種老兵油子,那就沒招了,他立馬看穿了這個詭計,拉上了左良玉,一起去找高迎祥算帳。
  接下來是張獻忠先生的受難時間。
  其實這事跟張獻忠本沒有關係,隻是高迎祥讓他過來幫忙,順道掙點外快,可惜不巧的是,碰上了硬通貨。
  跑路的時候,根據慣例,為保證都能跑掉,是分頭跑的,高迎祥、李自成是一撥,張獻忠是另一撥。
  所以官軍的追擊路線,也是兩撥,左良玉一撥,祖寬一撥。
  不幸的是,祖寬分到的,就是張獻忠。
  我說過,祖寬手下的,是關寧鐵騎,跑得很快,所以他隻用了一個晚上,就追上了張獻忠,大破之。
  張獻忠逃跑了,他率領部隊,連夜前行,一天一夜,跑到了九皋山。
  安全了,終於安全了。
  然後,他就看到了祖寬。
  估計是等了很久,關寧軍很有精神,全軍突擊,大砍大殺,張獻忠主力死傷幾千人,拚死跑了出去。
  又是一路狂奔,奔了幾百裏,張獻忠相信,無論如何,起碼暫時是安全了。
  然後,祖寬又出現了。
  我說過,他的速度很快。
  此後的結果,是非常壯觀的,用史書的話說——伏屍二十餘裏。
  張獻忠出離憤怒了,而這一次,他做出了違反常規的決定,比較有種,回頭跟祖寬決戰。
  是的,上麵這句話是不靠譜的,張獻忠先生從來不會違反常規,他之所以回頭跟祖寬決戰,因為在逃跑的路上,遇上了兩個人——李自成、高迎祥。
  人多了,膽就壯了,張獻忠集結數萬大軍,在龍門設下埋伏,等待祖寬的到來。
  張獻忠的這個埋伏,難度很大,因為祖寬太猛,手下全是關寧鐵騎,久經沙場,“發一聲喊,伏兵四起”之類的場景,估計嚇不住,就算用幾萬人圍住,要衝出來,也就幾分鍾時間。
  麵對困境,張獻忠同誌展現了水平,他決定,攻擊中間。
  利用突襲,把敵軍一分為二,分而擊破,這是唯一的方法。
  單就質量而言,他的手下實在比較一般,但正如一位名人所說,有數量,就有質量,他集結了十倍於祖寬的兵力,開始等待。
  不出所料,祖寬出現了,依然不出所料,他沒有絲毫防備,帶領所有的兵力,進入了埋伏圈。
  張獻忠不出所料地發動了攻擊,數萬大軍發動突襲,不出所料地把關寧軍衝成了兩截。
  接下來,就是出乎意料的事了。
  他驚奇地發現,雖然自己的人數占絕對優勢,雖然自己出現得相當突然,但從這些被包圍的敵人臉上,他看不到任何慌張。
  其實張先生這一招,用在大多數官軍身上,是很有效果的,對關寧軍,是無效的。這幫人在遼東,主要且唯一的工作,就是打仗,見慣大場麵,所謂伏兵,無非是出來的地方偏點,時間突然點,隊伍分成兩截,照打,有啥區別?
  特別是祖寬,伏兵出現後,他非但沒往前跑,反而親自斷後,就地組織反擊,而他手下的關寧軍,似乎也沒有想跑的意思,左衝右突,大砍大殺,戰鬥從早上開始,一直打到晚上,伏兵打成了敗兵,進攻打成了防守,眼看再打下去就要歇菜,撒腿就跑。
  前後三戰,張獻忠損失極為慘重,死傷無數,被打出了毛病,據說聽到盧象升、祖寬的名字就打哆嗦。
  河南不能呆了,他率領軍隊,轉戰安徽。
  相比而言,高迎祥、李自成的遭遇,可以用八個字來形容——隻有更慘,沒有最慘。
  高迎祥第一次遇見盧象升,是在汝陽城外。
  據史料記載,當時他的手下,有近二十萬人,光是營帳,就有數百裏(連營百裏),浩浩蕩蕩,準備攻城,看起來相當嚇人。
  而他的對手,趕來救援的盧象升,隻有一萬多人。
  其實一直以來,官軍能夠打敗民軍,原因在於官軍騎馬,而民軍隻能撒腳丫跑。
  但高迎祥是個例外,我說過,他的軍隊,是重甲騎兵,而且每人有兩匹馬,機動性極強,而盧象升手下能跟他打兩把的,隻有關寧鐵騎,且就一兩千人。
  更麻煩的是,當盧象升到達汝陽的時候,軍需官告訴他,沒糧食。
  沒糧食的意思,就是沒飯吃,沒飯吃的意思,就是沒法打仗。
  一般說來,軍中斷糧一天,軍隊就會失去一半戰鬥力,斷糧兩天以上,全軍必定崩潰。
  盧象升的軍隊斷糧三天,沒有一個逃兵。
  這個看似沒有可能的奇跡,之所以成為可能,隻是因為盧象升的一個舉動——他也斷糧。
  他非但不吃飯,連水都不喝(水漿不入口),此即所謂身先士卒。
  所以結果也很明顯——得將士心,同仇敵愾。
  其實很多時候,群眾是好說話的,因為他們所需要的並非糧食,而是公平。
  公平的盧象升,是個很聰明的人,經過幾天的觀察,他敏銳地發現,高迎祥的部隊雖然強悍,但是比較鬆散,選擇合適的突破點,還是可以打一打的。
  盧象升選擇的突破點,是城西,鑒於自己步兵太多,騎兵太少,硬衝過去就是找死,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一千多年前,諸葛亮同誌鑒於實在幹不過魏國的騎兵(蜀國以步兵為主),想到了同樣的方法。
  沒錯,對付騎兵,成本最低,老少鹹宜的方式,就是弓箭,確切地說,是弩。
  諸葛亮用的,叫做連弩,盧象升用的,史料上說,是強弩,具體工藝結構不太清楚,但確實比較強,因為曆史告訴我們,高迎祥的重甲騎兵,在開戰後僅僅幾個小時裏,就得到了如下結果——強弩殺賊千餘人。
  其實城西的部隊被擊破,死一千多人,對高迎祥而言,並不是啥大事,畢竟他的總兵力,有幾十萬人之多,但他的軍陣中,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導致了汝陽之戰的失敗。
  這個弱點,就是人太多。
  幾十萬人,連營百裏,而據盧象升給皇帝的報告,高迎祥的主力騎兵,有五六萬人,其餘的大都是步兵以及部隊家屬。
  步兵倒還好說,家屬就麻煩了,這撥人沒有作戰能力,又大多屬於多事型,就愛瞎咋呼,看到城西戰敗,便不遺餘力地四處奔走,大聲疾呼,什麽敵人很多,即將完蛋之類。而最終的結果,就是真的完蛋了。
  汝陽之戰結束,高迎祥的幾十萬大軍就此土崩瓦解,紛紛四散逃命,但高迎祥實在有點軍事水平,及時布置後衛,阻擋盧象升的追擊。
  其實盧象升也沒打算追擊,一萬人去追二十萬人,腦子有問題。
  但今天不追不等於明天也不追,盧象升看準機會,跟蹤追擊,在確山再次擊敗高迎祥,殺敵軍數千人。
  盧象升的亮相就此謝幕,自崇禎八年五月至十一月,他率絕對劣勢兵力,先後十餘戰,每戰必勝,斬殺敵軍總計三萬餘人,徹底扭轉了戰略局勢。
  當然,高迎祥並不這麽想,他依然認為,失敗隻是偶然,他所有的兵力,是盧象升的幾十倍,戰略的主動權,依然在他的手中,今年滅不了你,那就明年。
  這個想法,讓他最終隻活到了明年。
  十一月過去了,接下來的一個月,是很平靜的,盧象升沒有動,高迎祥也沒有動,原因非常簡單——過年。
  無論造反也好,鎮壓也罷,都是工作,工作就是工作,遇到法定假日,該休息還是得休息。
  休息一個月,崇禎九年正月,接著來。
  
  第十六章 孫傳庭
  最先行動的,是盧象升,他行動的具體方式,是開會。
  開會內容,自然是布置作戰計劃,研究作戰策略,討論作戰方案。
  相對而言,高迎祥的行動要簡單得多,隻有兩個字——開打。
  從心底裏,盧象升是瞧不上高迎祥的,畢竟是草寇,沒讀過書,沒考過試,沒有文化,再怎麽鬧騰,也就是個草寇,所以對於高迎祥的動向,盧象升是很有把握的:要麽到河南開荒,要麽去山西刨土,或者去湖廣鑽山溝,還有什麽出息?
  為此,他做了充分的準備,還找到了洪承疇,表示一旦高迎祥跑到西北五省,自己馬上跑過去一起打。
  然而高迎祥的舉動,卻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
  闖王同誌之所以叫闖王,就是因為敢闖,所以這一次,他決定攻擊一個盧象升絕對想不到的地方——南京。
  當然,在剛開始的時候,這個舉動並不明顯,他會合張獻忠,從河南出發,先打廬州,打了幾天,撤走。
  接下來,他開始攻擊和州,攻陷。
  攻陷和州後,他開始攻擊江浦,江浦距離南京,隻有幾十公裏。
  如果你有印象的話,就會發現,兩百多年前,曾經有人以幾乎完全相同的路線,發起了攻擊,並最終取得天下——朱元璋。
  高迎祥同誌估計是讀過朱重八創業史的,所以連進攻路線,都幾乎一模一樣,可惜他不知道,真正的成功者,是無法複製的。
  朝廷大為震驚,南京兵部尚書立即調集重兵,對高迎祥發動反攻擊,經過幾天激戰,高迎祥退出江浦。
  退是退了,偏偏沒走。
  他集結幾十萬人,開始攻打滁州。
  至此可以斷定,他應該讀過朱重八傳記,因為幾百年前,朱元璋就是從和州出發,攻占滁州,然後從滁州出發,攻下了南京。
  滁州隻是個地級市,人不多,兵也不多,而攻擊者,包括李自成、張獻忠等十幾位頭領,三十萬人,戰鬥力最強,最能打的民軍,大致都來了。
  所有的頭領,所有的士兵,都由高迎祥指揮。
  高闖王終於爬上了人生山峰的頂點。
  他決定,進攻滁州,繼續向前邁步。
  山峰的頂點,再邁一步,就是懸崖。
  【慘敗】
  但至少在當時,形勢非常樂觀,滁州城內的兵力還不到萬人,幾十萬人圍著打,無論如何,是沒問題的。
  幾天後,他得知盧象升率領援軍,趕到了。
  但他依然不怵,因為盧象升的援兵,也隻有兩萬多人。此前雖說吃過盧閻王的虧,但現在手上有三十萬人,平均十五個人打一個,就算用腳算,也能算明白了。
  盧象升率領總兵祖寬、遊擊羅岱,向滁州城外的高迎祥發動了進攻。
  雙方會戰的地點,是城東五裏橋。
  在講述這場戰役之前,有必要介紹一下滁州的地形,在滁州城東,有一條很寬的河流,水流十分洶湧。
  我再重複一遍,河流很寬,水流很洶湧。
  這場會戰的序幕,是由祖寬開始的,關寧鐵騎擔任先鋒,衝入敵陣,發動了進攻。
  戰鬥早上開始,下午結束。
  下午結束的時候,那條很寬,水流很洶湧的河流,已經斷流了,斷流的原因,史料說法如下——積屍填溝委塹,滁水為不流。
  通俗點的說法,就是屍體填滿了河道,水流不動。
  屍體大部分的來源,是高迎祥的部下,在經曆近七年的光輝創業後,他終於等來了自己最慘痛的潰敗。
  關寧鐵騎實在太猛,麵對城東兩萬民軍,如入無人之境,亂砍亂殺。
  高迎祥很聰明,他立即反應過來,調集手下主力騎兵,準備發動反擊,畢竟有三十萬人,隻要集結反攻,必定反敗為勝。
  紅樓夢裏的同誌們曾告訴我們這樣一句話:大有大的難處。
  高迎祥的缺點,就是他優點——人太多。
  人多,嘴雜,外加剛打敗仗,通訊不暢,也沒有高音喇叭喊話,亂軍之中,誰也摸不清怎麽回事,所以高闖王折騰了半天,也沒能集中自己的部隊。
  但高闖王還是很靈活的,眼看兵敗如山倒,撒腿就往外跑,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脫離困境。
  這是很正確的,因為根據以往經驗,官軍都是拿工資的,而拿工資的人,有一個最大的特點——拿多少錢,幹多少事。無論是洪承疇,還是左良玉,隻要把鬧事的趕出自己管轄範圍就算數了,沒人較真。所謂跟蹤追擊這類活動,應該屬於加班行為,但朝廷曆來沒有發加班費的習慣,所以向來是不怎麽追的,追個幾裏,意思到了,也就撤了。
  但是這一次,情況發生了變化。
  我說過,盧象升是一個好人,一個負責任的官員。這一點反映在戰鬥上,就是認死理,凡是都往死了辦。
  按照這個處事原則,他追了很遠——五十裏。
  之前我還說過,盧象升的外號,是盧閻王,雖然長得很白,但手很黑,無論是民軍,還是民軍家屬,隻要被他追上,統統都格殺勿論,五十裏之內,民軍屍橫遍野,保守估計,高迎祥的損失,大致在五萬人以上。
  追到五十裏外,停住了。
  不追,不是因為不想追,也不是不能追,而是不必追。
  擺脫了追擊的高迎祥很高興,現在的局勢並不算壞,三年前,他被打得隻剩下幾千人,逃到湖廣鄖陽,避避風頭,二十天後出山,又是一條好漢,何況手上有幾十萬人乎?
  但安徽終究是呆不下去了,他轉變方向,向壽山進發,準備在那裏渡過黃河,去河南打工。
  黃河岸邊,他就遇到了明軍總兵劉澤清。
  劉澤清用大刀告訴他,此路不通。
  劉澤清並非猛人,並非大人物,也沒多少兵,但是,他有渡口。
  他就堵在河對岸,封鎖渡口,燒毀船隻,高迎祥隻能看看,掉頭回了安徽。
  無所謂,到哪兒都是混。
  但在回頭的路上,他又遇見了祖大樂。
  祖大樂也是遼東係的著名將領,遇上了自然沒話說,又是一頓打,高迎祥再次夜奔。
  好不容易奔到開封,又遇見了陳永福。
  陳永福是個當時沒名,後來有名的人,五年後,他堅守城池,把一個人變成了獨眼龍——獨眼李自成。
  這種人,自然不白給,在著名地點朱仙鎮跟高迎祥幹了一仗,大敗了高迎祥。
  高迎祥終於發現,事情不大對勁了,自己似乎掉進了圈套。
  他的感覺,是非常正確的。
  得知高迎祥攻擊滁州時,盧象升曾極為驚慌,但驚慌之後,他萌生了一個計劃——徹底消滅高迎祥的計劃。
  高迎祥的想法,是非常高明的,學習朱重八同誌,突襲南直隸,威脅南京,但遺憾的是,他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他沒有在這裏混過。
  沒有混過的意思,就是人頭不熟,地方不熟,什麽都不熟。
  所以這個計劃的關鍵在於,絕不能讓高迎祥離開,把他困在此地,就必死無疑。
  劉澤清擋住了他的去路,祖大樂把他趕到了開封,陳永福又把他趕走,但這一切,隻是序幕,最終的目的地,叫做七頂山。
  七頂山,位於河南南陽附近,被祖大樂與陳永福擊敗後,高迎祥逃到了這裏,就在這裏,他看到了一個等候已久的熟人——盧象升。
  當然,除了盧象升外,還有其餘一幹人等,比如祖大樂、祖寬、陳永福等等。
  此時的高迎祥,手下還有近十萬人,就兵力而言,大致是盧象升的兩倍,更關鍵的是,他的主力重甲騎兵,依然還有三萬多人。
  然而戰爭的結果,卻讓人大跌眼鏡,號稱“第一強寇”的高迎祥,竟然毫無還手之力,主力基本被全殲,僅帶著上千號人奪路而逃。
  這是一個比較難以理解的事,最好的答案,似乎還是四個字——氣數已盡。
  十幾萬士兵、下屬打得幹幹淨淨,兵器、家當丟得一幹二淨,高迎祥同誌這麽多年,折騰一圈,從窮光蛋,又變成了窮光蛋,基本算是白奮鬥了,應該說,他很倒黴。
  但我個人認為,有個人比他更倒黴——李自成。
  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事情,比變成光杆司令更倒黴呢?
  有的,比如,變成光棍司令。
  李自成的麻煩在於,他的老婆給他戴了綠帽子。
  這位給李自成送帽子的老婆,叫邢氏,雖然不能肯定李自成有多少老婆,但這個老婆,是比較牛的。
  按史料的說法,這位老婆基本不算家庭婦女,估計也不是搶來的,相當之強悍,打仗殺人毫無含糊,更難得的是,她還很有智謀,幫李自成管賬,據說私房錢都管。
  在管賬的時候,她見到了高傑。
  高傑,米脂人,李自成的老鄉。據說打小時候就認識,後來李自成造反,他毫不猶豫,搭夥一起幹,從崇禎二年開始,同生共死,是不折不扣的鐵哥們。
  鐵哥們,也是會生鏽的。
  李自成第一次懷疑高傑,是因為一件偶然的事。
  崇禎七年八月,時任五省總督陳奇瑜,派出參將賀人龍進攻李自成。
  賀人龍是個相當猛的人,此人戰鬥力極強,且殺人如麻,每次上戰場,都要帶頭衝鋒,被稱為賀瘋子。
  賀瘋子氣勢洶洶地到了地方,看到了李自成,打了一仗,非但沒打贏,還被人給圍住了,且一圍就是兩個月。
  但李自成並不想殺掉賀人龍,因為賀人龍是他的老鄉,而且他正在鍛煉隊伍階段,需要人才,就寫了封信,讓高傑送過去,希望賀人龍投降。
  這個想法是比較幼稚的,賀人龍同誌說到底是吃皇糧的,有穩定的工作,要他跟著李自成同誌四處亂跑,基本等於胡扯,所以信送過去後,毫無回音,說拿去擦屁股也有可能。
  按說這事跟高傑沒關係,賀人龍投不投降,是他自己的事,可是意外發生了。
  去送信的使者,從賀人龍那裏回來後,沒有直接去找李自成,而是找了高傑。
  這算是個事嗎?
  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說是事,就是事,說不是,就不是。
  而李自成明顯是個喜歡把簡單的問題搞複雜的人,加上賀人龍同誌守城很厲害,他打了兩個月,連根毛都沒拔下來,所以他開始懷疑,賀人龍和高傑,有不同尋常的關係,就把高傑撤了回來。
  無論是鐵哥們,還是鈦哥們,在利益麵前,都是一腳蹬。
  對李自成同誌的行為,高傑相當不爽,但這事說到底,還是高傑的責任。
  因為他回來之後,就跟邢氏勾搭上了。
  到底是誰勾搭誰,什麽時候勾搭上的,基本算是無從考證,但史料上說,是因為高傑長得很帥,而邢氏是管賬的,高傑經常跑去報銷,加上邢氏的立場又不太堅定,一來二去,就勾搭上了。
  關於這件事情的嚴重性,高傑同誌是有體會的,在回顧了和李自成十幾年的交情、幾年的戰鬥友誼,以及偷人老婆的內疚後,他決定,投奔官軍。
  當然,他是比較夠意思的,臨走時,把邢氏也帶走了。
  對李自成而言,這是一個極為沉重的打擊,老婆跑了,除麵子問題外,更為嚴重的是,他的很多秘密,老婆都知道(估計包括私房錢的位置)。
  除了老婆損失外,還有人才損失。
  在當時李自成的部下裏,最能打仗的,就是高傑,此人極具天賦,投奔了官軍後,就一直打,打到老主顧李自成都歇菜了,他還在繼續戰鬥。
  高傑投降的對象,是洪承疇,洪總督突然接到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自然高興異常,立刻派兵出擊,連續擊敗李自成,斬殺萬人。
  總而言之,對各位頭領而言,崇禎九年算是個流年,老婆跑了,手下跑了,跑來跑去,就剩下自己了。
  對高迎祥而言,更是如此。
  老婆跑了,再找一個就是,十幾萬大軍都跑光了,就隻能鑽山溝了。
  所以高闖王毅然決定,跑進鄖陽山區。
  兩年前,就是在那裏,被打得隻剩半條命的高迎祥撿了條命,東山再起。
  盧象升聞訊,立刻找到祖寬和祖大樂,吩咐他們,立即率軍出發,追擊高迎祥。
  祖寬回答:不幹。
  盧象升無語。
  之所以無語,因為他們從來就沒幹過。
  【關寧鐵騎】
  很久以前,我以為所謂戰爭,大都是你死我活,上了戰場,管你七大姑八大姨,都往死裏打,特別是明末,但凡開打,就當不共戴天,不共戴地,不共戴地球,打死了算。
  後研讀曆史多年,方才知道,以上皆為忽悠是也。
  按史料的說法,當時的作戰場景大致如下:
  比如一支官軍跟民軍相遇,先不動手,喊話,喊來喊去,就開始聊天,聊得差不多,民軍就開始丟東西,比如牲口,糧食等等,然後就退,等退得差不多了,官軍就上前,撿東西,撿得差不多,就回家睡覺,然後打個報告給朝廷,說殲敵多少多少,請求賞賜雲雲。
  應該肯定的是,在當時,有這種行為的官軍,是占絕大多數,認認真真打仗的,隻占極少數,所謂“拋生口,棄輜重,即縱之去”。
  現象也好理解,當時鬧事的,大都是西北一帶人,而當兵的,也大都是關中人。雙方語言相通,說起來都是老鄉,反正給政府幹活,政府也不發工資(欠餉),即使發了工資,都沒必要玩命,這麽打仗,非但能領工資,還能撈點外快,最後回去了還能領賞,非常有利於創收。在史料中,這種戰鬥方式有個專用名詞:打活仗。
  因為活仗好打,且經濟效益豐富,所以大家都喜歡打,打來打去,敵人越打越多,局勢越來越惡化,直到關寧鐵騎的到來。
  其實關寧鐵騎的人數沒多少,我算了一下,入關作戰的加起來,也就五千來人,盧象升、洪承疇手下最能打的,基本就是這些人,最厲害的幾位頭領,都是被他們打下去的。
  之所以能打,有兩個原因,首先,這幫人在遼東作戰,戰鬥經驗豐富,而且裝備很好,每人均配有三眼火銃,且擅長使用突襲戰術,衝入敵陣,勢不可擋。
  而第二個原因,相當地搞笑,卻又相當地真實。
  我說過,每次打仗時,民軍都要喊話,所謂喊話,無非就是談條件,我給你多少錢,你就放我走,談妥了就撤,談不妥再打。
  但每次遇到關寧鐵騎,喊話都是沒用的,經常是話沒喊完,就衝過來了,完全不受收買,忠於職守。
  我此前曾以為,如此盡忠職守,是因為他們很有職業道德,後來看的書多了才明白,這是個誤會。套用史料上的話,是“邊軍無通言語,逢賊即殺”,意思是,遼東軍聽不懂西北方言,喊話也聽不懂,所以見了就砍。
  所以我一直認為,多學點語言,是會用得著的。
  高迎祥就是吃了語言的虧,估計是屢次喊話沒成,也沒機會表達自己的誠意,所以被人窮追猛打了幾個月,也沒接上頭。
  在眾多的民軍中,高迎祥的部隊,算是戰鬥力最強的,手下騎兵,每人兩匹馬,身穿重甲,也算是山寨版的關寧鐵騎。雖說戰鬥力還是差點,但山寨版有山寨版的優勢,比如……鑽山溝。
  高迎祥鑽了鄖陽山區,祖寬是不鑽的,因為他的部隊,大部都是騎兵,且待遇優厚,工資高,要讓他們爬山,實在太過困難,盧象升協調了一個多月,也沒辦法。
  照這個搞法,估計過幾個月,闖王同誌帶著山寨鐵騎出來鬧騰,也就是個時間問題。
  在這最為危急的時刻,更危急的事情發生了。
  崇禎九年(1636)四月,當盧象升同誌正在費盡口水勸人進山時,遼東的皇太極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建國。
  皇太極建都於沈陽,定國號為清,定年號為崇德。
  這一舉動表明,皇太極同誌正式單飛,另立分店,準備單幹。
  通常來講,新店開張,隔壁左右都要送點花圈花籃之類的賀禮,很明顯,明朝沒有這個打算,也沒這個預算。
  不要緊,不送,就自己去搶。
  崇禎九年(1636)六月,清軍發起進攻。
  這次進攻的規模很大,人數有十萬人,統兵將領是當時清軍第一猛將阿濟格,此人擅長騎兵突擊,非常勇猛。
  難得的是,他不但勇猛,腦子也很好用,關寧防線他是不去碰的,此次進關,他選擇的路線,是喜峰口。
  此後的戰鬥沒有懸念,明朝的主力部隊,要麽在關寧防線,要麽在關內,所以阿濟格的搶掠之旅相當順利,連續突破明軍防線,隻用了半個月,就打到了順義(今北京市順義區)。
  我認為,阿濟格是個很能吃苦的人,具體表現為不怕跑路,不怕麻煩,到了北京城下,沒敢進去,就開始圍著北京跑圈,從順義跑到了懷柔(今北京懷柔區),又從懷柔跑到了密雲(今北京密雲區),據說還去了趟西山(今北京西山),圓滿完成了畫圈任務。
  當然,他也沒白跑。據統計,此次率軍入侵,共攻克城池十二座,搶掠人口數十萬,金銀不計其數。
  鑒於明朝主力無法趕到,隻能堅壁清野,所以阿濟格在北京呆了很長時間,而且,他還是個很有點幽默感的人,據說他搶完走人時,還立了塊牌子,上寫四個字——各官免送!
  我始終認為,王朝也好,帝國也罷,說穿了,就是個銀行,這邊收錢,那邊付錢,總而言之,拆東牆,補西牆。
  不補不行,幾百年裏,跑來拆牆的人實在太多,國家治不好,老百姓鬧事,國防搞不好,強盜來鬧事,折騰了這邊,再去折騰那邊,邊拆邊補,邊補邊拆。
  但國家也好,銀行也罷,都怕一件事——銀行術語,叫做擠兌,政治術語,叫內憂外患,街頭大媽術語,叫東牆西牆一起拆。
  明朝大致就是這麽個狀況,客觀地看,如果隻有李自成、張獻忠鬧事,是能搞定的,如果隻有清軍入侵,也是能搞定的,偏偏這兩邊都鬧,就搞不定了。
  於是一個月後,盧象升得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他被調離前線,等待他的新崗位,是宣大總督。
  對於這個任命,無數後人為之捶腿、頓足、吐唾沫,說什麽眼看內患即將消停,盧象升卻走了,以至於局勢失去控製,崇禎昏庸等等等等。
  在我看來,這個任命,無非是挖了東牆的磚,往西牆上補,不補不行,如此而已。
  盧象升走了,兩年後,他將在新的崗位上,完成人生最壯烈的一幕。
  【接班】
  聽說盧象升離開的消息後,高迎祥非常高興,因為他很清楚,像盧閻王這樣的猛人,不是量產貨,他擦亮眼睛,等待著下一個對手的出現。
  他等來的接班人,叫做王家楨。
  王家楨,直隸人,時任兵部侍郎,此人口才極佳,善讀兵法,出謀劃策,滔滔不絕。
  行了,直說吧,這是個廢柴。
  他之所以被派來幹這活,實在是因為嘴太賤,太喜歡談兵法,太引人注目,最終得到了這份光榮的工作。
  但王總督對自己的實力還是很明白的,剛到不久就上書皇帝,說自己身體比較弱,當五省總督太過勉為其難,幹巡撫就成。
  崇禎還是很體貼的,讓他改行當了河南巡撫。
  但王巡撫剛上任沒幾天,就遇上了一件千載難逢的倒黴事。
  這件倒黴事,叫做兵變,兵變並不少見,之所以說是千載難逢,是因為參與兵變的,是王巡撫的家丁。
  連家丁都兵變,實在難能可貴,連崇禎同誌都哭笑不得,直接把他趕回家賣紅薯。
  有這樣的好同誌來當總督,高迎祥的好日子就此開張,沒過多久,他就出了山區,先到河南,拉起了幾萬人的隊伍,連戰連勝,此後又轉戰陝西,氣勢逼人,洪承疇拿他都沒辦法。
  四大猛人裏,曹文詔死了,洪承疇沒轍,左良玉固守,高迎祥最怕的盧象升,又去了遼東,現在而今眼目下,高闖王可謂天下無敵。
  然後,第五位猛人出場了。
  在這人出場前,高先生跟四大猛人打了近七年,越打越多,越打越風光,從幾千打到幾萬、幾十萬,基本是沒治了。當時朝廷上下一致認為,隔幾天跟他打一仗,能讓他消停會,就不錯了。至於消滅他,大致是個夢想。
  在這人出場後,夢想變成了現實。
  他沒有用七年,連七個月都沒用。事實上,直到崇禎九年(1636)三月,他才出山,隻用了四個月,就搞定了高迎祥。
  在曆代史料裏,每到某王朝即將歇業的時候,經常看到這樣一句話,XX死而X亡矣。
  前麵的XX,一般是指某猛人的名字,後麵的X,是朝代的名字,這句話的意思是,某猛人,是某王朝最後的希望,某猛人死了,某王朝也就消停了。
  在明代完形填空裏,這句話全文如下:
  傳庭死,而明亡矣。
  傳庭者,孫傳庭也。
  【孫傳庭】
  孫傳庭是個相當奇怪的人,因為在殺死高迎祥之前,他從未帶過兵,從未打過仗,過去三十多年裏,他從事的主要工作,是人事幹部。
  孫傳庭,字伯雅,山西代縣人,萬曆四十七年進士。在崇禎九年之前,曆任永城、商丘知縣,吏部主事。
  其實他的運氣不錯。我查了查,萬曆四十七年的進士,到天啟初年,竟然就當上了吏部郎中,人事部正廳級幹部,專管表彰獎勵。
  六部之中,吏部最大,而按照慣例,吏部尚書,一般都是從吏部郎中裏挑選的。孫傳庭萬曆二十一年(1593)出生,照這個算法,他當郎中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年輕就是資本,照這個狀態,就算從此不幹,光是熬,都能熬到尚書。
  然而沒過兩年,孫傳庭退休了,提前三十年退休。
  他丟棄了所有的前途和官位,毅然回到了家鄉,因為他看不順眼一個人——魏忠賢。
  看不順眼的人,很多,願意辭官的,不多。
  崇禎元年,魏忠賢被辦挺了,無論在朝還是在野,包括當年給魏大人鞠躬、提鞋的人,都跳出來對準屍體踩幾腳,罵幾句,圖個前程。
  但孫傳庭依然毫無動靜,沒有人來找他,他也不去找人,隻是平靜地在老家呆著,生活十分平靜。
  八年後,他打破了平靜,主動前往京城,請求複職。
  出發之前,他說出了自己複出的動機:
  “待天下平定之日,即當返鄉歸隱。”
  朝廷很夠意思,這人沒打招呼就跑了,也沒點組織原則,十年之後又跑回來,依然讓他官複原職,考慮到他原先老幹人事工作,就讓他回了吏部,接著搞人事考核。
  對他而言,這份工作的意思,大致就是混吃等死,但他沒有提出異議,平靜地接受,然後,平靜地等待。
  一年後,機會出現了,在陝西。
  當時的陝西巡撫,是個非常仁義的人,具體表現為每次在城牆上觀戰,都不睜眼。據他自己說,是不忍心看,但大多數人認為,他是不敢,這號人在和平時期,估計還能混混,這年頭,就隻能下崗。
  巡撫這個職務,是個肥缺,平時想上任是要走後門的,但陝西巡撫,算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混飯吃的,沒準哪天就被張某某、高某某剁了,躲都沒處躲,孫傳庭就此光榮上任,因為主動申請的人,隻有他一個。
  孫傳庭出發之前,皇帝召見了他。
  對於孫巡撫的勇敢,崇禎非常欣賞,於是給了孫傳庭六萬兩白銀,作為軍費。
  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按崇禎的說法,國家比較困難,經費比較緊張,也就這麽多了,你揣著走吧,省著點用。
  當年楊鶴拿了崇禎十萬兩私房錢,招撫民軍,也就用了幾個月,孫傳庭拿著六萬兩,也就打個水漂。
  但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自古以來,要人辦事,就得給錢,如果沒錢,也行,給政策。
  孫傳庭很幹脆,他不要錢,隻要政策,自己籌餉,自己幹活,朝廷別管,反正幹好了是你的,幹不好我也跑不掉。
  就這樣,孫傳庭拿著六萬兩白銀,來到了陝西。
  當時陝西本地的軍隊,戰鬥力很差,按照當時物價,六萬兩白銀,大致隻夠一萬人半年的軍餉,最能打的將領,如曹變蛟(曹文詔的侄子)、左光先、祖寬,要麽在洪承疇手下,要麽跟著盧象升。總之,孫傳庭算是個三無人員:無錢、無兵、無將。
  但凡這種情況,若想鹹魚翻身,大都要經過臥薪嚐膽、勵精圖治、艱苦奮鬥、奮發圖強等過程,至少也得個兩三年,才閃亮登場,大破敵軍。
  孫傳庭上任的準確時間,是崇禎九年(1636)三月,他全殲高迎祥的時間,是崇禎九年(1636)七月。
  從開始,到結束,從一無所有,到所向披靡,我說過,四個月。
  他到底是怎麽完成的,到今天,也沒想明白。
  
  第十七章 奇跡
  【子午穀】
  此時的高迎祥,已經來到陝西。
  他之所以來陝西,是因為此時的陝西比較好混。
  雖說洪承疇一直都在陝西,而他手下的洪兵也相當厲害,但他最近正在陝北對付另一位老冤家李自成。不知是李自成讓他來幫忙,還是聽說陝西巡撫比較軟,高迎祥義無反顧地來了,單程。
  自古以來,從下至上,要想進入陝西,必先經過漢中,所以當年劉備占據四川,要攻擊曹操的長安,必占據漢中,此後諸葛亮六次北伐,都經過漢中出祁山作戰。
  高迎祥也不例外,但在進軍漢中的路上,有一支隊伍擋住了他。
  率領這支隊伍的,是孫傳庭。
  對於孫傳庭,高迎祥並不熟悉,也不在乎,而且這支隊伍隻有萬把人,似乎也不難打,他隨即率領軍隊發起攻擊,打了幾次,損失上千人,沒打動。
  兵力占據優勢,但多年的戰鬥經驗告訴高迎祥,這是一支比較邪門的軍隊,不能再打了,他決定繞道。
  他的直覺非常正確,那支鎮守漢中,隻有萬把人的部隊,在曆史上,卻有一個專門的稱呼——秦軍。
  之前我說過,明末的軍隊,戰鬥力最強的,是關寧鐵騎,排第三的,是天雄軍,排在第二的,是秦軍。
  關寧鐵騎強悍,因為機動,天雄軍善戰,因為團結,而秦兵的戰鬥力,因為個性。
  我曾查閱明代兵部資料,驚奇地發現,秦兵的主力,大都來自同一個地方——陝西榆林。
  榆林,是個非常奇特的地方,據說每次打仗的時候,壓根不用動員,隻要喊兩嗓子,無論男女老幼,抄起家夥就上,而且說砍就砍,絕無廢話。
  因為這裏隻有士兵,沒有平民。
  榆林,明朝九邊之一,自打朱元璋時起,就不怎麽種地,傳統職業就是當兵。平時街坊四鄰聊天,說的也不是今年種了多少地,收了多少糧食,大都是打了哪些地方,砍了多少人頭(按人頭收費)。幾百年下來,形成獨特個性,具體表現為,進攻時,就算隻有一個,都敢衝鋒,撤退時,就算隻剩一個,都不投降。
  而且這裏的人跟民軍相當有緣分。聽說民軍來了,就算隻是路過,都極其興奮,衝出去就打,男女老幼齊上陣,估計是當兵的人多,什麽張大叔李大伯,上次就死在民軍手裏,喊一嗓子,能動員一群親戚,後來李自成攻打榆林,全城百姓包括大媽大爺在內,都沒一個投降,就憑這個縣,足足跟李自成死磕了八天,實在太過強悍。
  孫傳庭的兵,大致就是這些人。所以高迎祥沒辦法,是很正常的。
  但高迎祥同誌是要麵子的,來都來了,還讓我空手回去?無論如何,都要闖進去。
  人有的時候,不能太執著。
  執著的高迎祥經過深刻思考,多方查找,終於想到了一個方法。
  他找到了一條隱蔽的小路,從這條小路,可以繞開漢中,直逼西安,隻要計劃成功,他就能一舉攻克西安,占領陝西,大功告成。
  一千多年前,有兩個人在幾乎相同的地方,陷入了相同的困局,他們都發現了這條路。一個人說,由此地進攻,必可大獲全勝;另一個人說,若設伏於此,必定全軍覆沒!
  沒錯,這兩個人,一個叫諸葛亮,一個叫魏延,而他們發現的這條小路,叫做子午穀。
  至於結局,地球人(看過《三國演義》〈演義上說的,別當真,看看就行〉的地球人)都知道,魏延想打,諸葛亮不讓打,最後司馬懿跳出來說,就知道你不敢打。
  對於這個故事,許多人都說,諸葛亮過於謹慎,要按照魏延的搞法,早就打到長安了(魏延自己也這麽說)。
  而在高迎祥的故事裏,隻有魏延,沒有諸葛亮。
  所以一千年後,他在同樣的地方,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出兵子午穀。
  崇禎九年(1636)七月,高迎祥率領全部主力,衝入了子午穀,從這裏,他將迅速到達西安。
  但他不知道,這條路還通往另一個地點——地獄。
  子午穀之所以是小路,是因為很小,對高迎祥而言,這句話絕對不是廢話。
  由於道路狹窄,而且天降大雨,他的幾萬大軍,走了好幾天,才走了一半,人困馬乏,物資損失嚴重。
  但高迎祥毫不沮喪,因為他相信,這個出乎許多人意料的舉動,幾天之後,必將震驚天下。
  許多人確實沒料到,但許多人裏,並不包括孫傳庭。
  七月十六日,經過艱苦行軍,高迎祥終於到達黑水峪,隻要通過這裏,前方就是坦途。
  然後,滿懷憧憬的高迎祥,看見了滿懷憤怒的孫傳庭。
  憤怒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已經在這裏,等了十五天。
  孫傳庭的軍事嗅覺極為敏銳,從高迎祥停止進攻的那一刻,他就意識到,這兄弟要玩花樣了。
  而他唯一可能的選擇,隻有子午穀。
  所以在撤離漢中,在子午穀的黑水峪耐心等待,因為他知道,艱苦跋涉之後,出現在他麵前的高迎祥,是十分脆弱的。
  總攻隨即開始,就人數對比而言,高迎祥的手下,大約在五萬人以上,孫傳庭兵力無法考證,估計在兩萬人左右,狹路相逢。
  無論是高迎祥,還是孫傳庭,都很清楚,玩命的時刻到了。
  生命的最後時刻,高迎祥展現了他令人生畏的戰鬥力,雖然極為疲勞,但他依然率軍發動多次突擊,三次擊破孫傳庭的包圍圈。
  但他終歸沒能跑掉,原因很簡單,這是一條小路。
  在小路裏打仗,就好比在胡同裏打架,就算拿著青龍偃月刀,都沒有板磚好使,而且道路太窄,沒法跑開,所以他每次衝出去,沒過多久,又被圍住。
  孫傳庭的部隊也著實厲害,抗擊打能力極強,每次被衝垮,沒過多久就又聚攏,充分發揮榆林的優良傳統,作戰到底,毫不退讓。
  以死相拚,死不後退,激戰四天。
  孫傳庭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崇禎九年(1636)七月二十日,負傷的高迎祥在山洞中被俘,與他一同被俘的,還有他的心腹將領劉哲、黃龍,他的幾萬大軍,已在此前徹底崩潰。
  縱橫世間七年的闖王高迎祥,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在過去的七年中,他曾馳騁西北,掃蕩中原,但終究未能成功。毫無疑問,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然而終究到此為止。
  科學點的說法,是運氣不好,迷信點的說法,這就是命。
  高迎祥被捕的消息傳到京城時,崇禎皇帝沒信,不是不信,是不敢信,等人到了麵前,才信。
  處死高迎祥的那一刻,崇禎開始相信,自己能力挽狂瀾。
  【最後的帥才】
  高迎祥被殺了,對崇禎而言,是利好消息,而對某些頭領而言,似乎也不利空。
  高迎祥死後,許多頭領紛紛投降,比如蠍子塊、衝破天等等,原先跟著高闖王幹,闖王都沒闖過去,自己也就消停了。
  但有某些人,是比較高興的,比如張獻忠。
  張獻忠跟高迎祥似乎有點矛盾,原先曾跟著打鳳陽,但後來分出去單幹,也不在一個地界混,算是競爭關係,高迎祥死後,論兵力,他就是老大。
  還有一個人,雖然很悲傷,卻很實惠。
  一直以來,李自成都跟著高迎祥幹,高迎祥的外號,叫做闖王,而李自成,是闖將。據某些史料上說,李自成是高迎祥的外甥,這話估計不怎麽靠譜,但關係很鐵,那是肯定的。
  高迎祥的死,給了李自成兩樣東西。
  第一樣是頭銜,從此,闖王這個名字,隻屬於李自成。
  第二樣是兵力,高迎祥的殘部,由他的部將率領,投奔了李自成。
  在這個風雲變幻的亂世,離去者,是上天拋棄的,留存者,是上天眷顧的。
  對張獻忠和李自成而言,他們的天下之路,才剛邁出第一步。
  第一步,是個坑。
  我說過,對民軍頭領而言,崇禎九年(1636)是個流年,盧象升來了,打得亂七八糟,好不容易跑進山區,人都調走了,又來了個孫傳庭,還幹掉了高迎祥。
  按說壞事都到頭了,可是事實告訴我們,所謂流年,是一流到底,絕不半流而廢。
  一個比孫傳庭更可怕的對手,即將出現在他們的麵前,與之前的洪承疇、曹文詔、盧象升不同,他並非一個能夠上陣殺敵的將領。
  他是統帥。
  崇禎九年(1636),阿濟格率領大軍打進來時,崇禎非常緊張,但最緊張的人並不是他,而是張鳳翼。
  張鳳翼,時任兵部尚書,他之所以緊張,是因為按慣例,如果京城(包括郊區)被襲,皇帝會不高興,皇帝不高興,就要拿人撒氣,具體地說,就是他。
  更要命的是,崇禎老板撒氣的途徑,是追究責任,具體地說,是殺人,比如七年前,皇太極打到京城,兵部尚書王洽就被幹掉了,按照這個傳統,他是跑不掉的。
  但張部長還算識相,眼看局麵沒法收拾,就打了個報告,說清軍入侵,是我的責任,我想戴罪立功,到前方去,希望批準。
  崇禎當即同意,打發他去了前線。
  但張尚書到前線後,似乎也沒去拚命,每天隻幹一件事——吃藥。
  他吃的,是毒藥。
  這是一種比較特別的毒藥,吃了不會馬上死,必須堅持吃,每天吃,飯前飯後吃,鍥而不舍地吃,才能吃死。
  對於張尚書的舉動,我曾十分疑惑,想死解腰帶就行了,實在不行操把菜刀,費那麽大勁幹甚?
  過了好幾年,才想明白,高,水平真高。
  如果自殺,按當時的狀況,算是畏罪,死了沒準撫恤金都沒有,但要上陣殺敵,似乎又沒那個膽,索性慢性自殺,就當自然死亡了,還算是犧牲在工作崗位上,該享受的待遇,一點不少,老狐狸。
  這兄弟不但死得慢,算得也準,清軍九月初退兵,他九月初就死,連一天都沒耽誤。
  他死了,也就拉倒了,可是崇禎同誌不能拉倒,必須繼續招工。
  但榜樣在前麵,崗位風險太高,說了半天,也沒人肯幹。
  左右為難之際,崇禎想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很孝順,曾三次上書,請求讓自己代替父親受罰,那是在他決心處罰楊鶴的時候。
  他還清楚地記得這個人的名字——楊嗣昌。
  楊嗣昌,字文弱,湖廣武陵人,萬曆三十八年進士。
  崇禎見到楊嗣昌時,很憂慮。
  局勢實在太差,民軍鬧得太凶,清軍打得太狠,兩頭夾攻,東一榔頭西一棒,實在難於應付,如此下去,亡國是遲早的事,怎麽辦?
  楊嗣昌隻說了一句,一句就夠了:
  “大明若亡,必亡於流賊!”
  如果你仔細想想,就會發現這句話實在準得離譜。
  按照楊嗣昌的說法,清軍或許很強,但短時間內,並沒有太大威脅,但如果不盡快解決民軍,大明必定崩潰。
  簡單地說,就是先解決內部矛盾,再解決外部矛盾。
  為了實現這個意圖,楊嗣昌還提出了一個計劃,這個計劃在曆史上的名字,是八個字:四正六隅,十麵張網。
  四正,包括湖廣、河南、陝西、鳳陽,六隅,是指山東、山西、應天、江西、四川、延綏。簡單地說,這個優秀計劃的大致內容,是一部垃圾電影的名字——十麵埋伏。
  它的大致意思是,全國範圍內,設置十個戰區,四個主要,六個次要,隻要發現民軍出現,各地將聯合圍剿。簡而言之,就是劃定管轄範圍,在誰的地方出事,就讓誰去管,出事的主管,沒出事的協管。
  聽完楊嗣昌的計劃,崇禎隻說了一句話:
  “我用你太晚了!”
  對於這句話,朝廷的許多大臣都認為,是徹徹底底的胡扯,無論是楊嗣昌,還是他的那個什麽十麵埋伏,都是空口白說,毫無價值,在他們看來,楊嗣昌同誌將是第三個被幹掉的兵部尚書。
  然而他們錯了,如果說在當時的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能夠拯救危局,那麽這個人,隻能是楊嗣昌。
  兩年後,隻剩十八個人的李自成,和束手投降的張獻忠,可以充分說明這一點。
  所有的轉變,都從這一刻開始,魏忠賢、清軍入侵、民變四起,朝廷爭鬥,緊張,痛苦,毫無生機,但始終未曾放棄。
  或許崇禎本人並不知道,經過長達八年暗無天日的努力,他即將迎來大明的曙光。
  【放他去!】
  崇禎死前,曾說過這樣一句話:諸臣誤我!
  對於這句話,大多數人認為,是在推卸責任。
  但考證完崇禎年間的朝政,我認為,這句話比較正確。確切地說,給崇禎打工的這幫大臣,除部分人外,大多數可以分為兩種,一種叫混蛋,一種叫混帳。
  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最痛苦,第一種是身居高位者,第二種是身居底層者,第一種人很少,第二種人很多。第一種人叫崇禎,第二種人叫百姓。
  而最幸福的,就是中間那撥人,主要工作,叫做欺上瞞下,具體特點是,除了好事,什麽都辦,除了臉,什麽都要。
  崇禎每天打交道的,就是這撥人,比如崇禎三年(1630)西北災荒,派下去十萬石糧食賑災,從京城出發的時候,就隻剩下五萬,到地方,還剩兩萬,分到下麵,隻剩一萬,實際領到的,是五千。
  這事估計是辦得太惡心了,崇禎也知道了,極為憤怒,親自查辦。
  案情查明:先動手的,是戶部官員,東西領下來,不管好壞,先攔腰切一刀,然後到了地方,巡撫先來一下,知府後來一下,剩下的都發到鄉紳手裏,美其名曰代發,代著代著就代沒了。
  結合該案,綜合明代史料,崇禎時期的官員,比較符合如下規律:臉皮的厚度,跟級別職務,大致成反比例增長。
  這是比較合理的,位高權重的,幾十年下來,有身份,也要麵子,具體辦事的就不同了,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好欺負的,就往死了欺負,能撈錢的,就往死了撈,啥名節、臉麵,都顧不上,撈點實惠才是最實在的,正如馬克思所說,資本的積累,那是血淋淋的。
  而且這撥人,還有個特點,什麽青史留名、國家社稷,那都太遙遠了,跟他們講道理,促膝談心都是沒用的,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吃硬不吃軟。教育沒有用的,罵也沒有用,往臉上吐唾沫都沒用,相對而言,比較合適的方式是,把唾沫吐到眼裏,再說上一句:孫子,我能治你!
  比如當年追查閹黨,就那麽幾個人,研究來研究去,連親手幹掉楊漣的許顯純,都研究成過失殺人,撤職了事,還是崇禎親自上陣,才把這人幹掉。
  再比如這事,案發後,崇禎非常生氣,下令嚴查,查到戶部,戶部研究半天,拉出來幾個人,說是失職,給撤了,準備結案。
  崇禎生氣了,重裝上陣,找出來幾個主犯,殺了,剩下的,充軍。
  總之,崇禎年間的朝廷,是比較混賬的,而帶頭混賬的,是溫體仁。
  溫體仁這個人,曆史上的評價不高:奸臣,徹頭徹尾的奸臣。
  我之前說過,溫體仁是個很有能力的人,精明強幹,博聞強記,善於處理政務。
  所以綜合起來,溫體仁先生的最終評價應該是,一個很有能力、精明強幹、博聞強記、善於處理政務的徹頭徹尾的奸臣。
  溫體仁,是個很複雜的壞人,複雜在無論你怎麽看,都會發現,這是個真正的好人。
  在工作中,溫體仁是個很勤勞的人。據史料記載,他兢兢業業,每天從早幹到晚,很能工作,別人幾年幹不了的事,他幾天就能搞定。
  在生活中,他是廉政典範。據說他當首輔時,給他送禮的人從門口排到街上,等幾天,他一個都不見,所有的禮品都退,退不了的就扔,比海瑞還海瑞。
  在處理與同事間的關係上,他非常謙虛,從不說別人壞話,而且很能聽取他人意見。比如有個叫文震孟的人,是他的晚輩,剛入內閣,他卻非常尊敬,遇事都要找來商量,一點架子沒有。
  綜上所訴,溫體仁同誌在過去的幾年裏,在工作上、生活上嚴格要求自己,團結同事,評定應為優秀。
  那麽接下來,我們就溫體仁同誌的評定問題,進行鑒定:
  在工作中,他反應敏捷,很有能力,但曆史告訴我們,要成為一個青史留名的壞人,沒有能力,是不行的。
  在生活上,他嚴格要求自己,不受賄賂,是因為他的仇人太多,要被人抓住把柄,是很麻煩的。
  在跟同事相處時,他確實很和善,比如對文震孟,相當地客氣,但原因在於,文震孟是崇禎的老師,後台很硬,而且當時他正在挖坑,等著文老師跳下去。
  如果縱觀溫體仁的經曆,可以發現,他有個曆史悠久的習慣——整人。
  崇禎二年(1629),他跟周延儒合謀,整垮了錢龍錫,進了內閣,過了幾年,他又整垮了周延儒,當了首輔,又過了兩年,他整垮了前途遠大的文震孟,維護了自己的地位。
  而且他整人的方式相當地高明。比如文震孟有個親信,因為犯了事,要受處分。順便說句,這人的事比較大,按情節,至少也是撤職。
  文震孟和皇帝關係好,名聲很好,勢力很大,且剛進內閣,對溫體仁而言,是頭號眼中釘,但麵對如此難得的整人機會,他毅然放棄了,非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幫忙找了人,隻給了個降職處分,很夠意思,文震孟很感激。
  大坑就是這樣挖成的。
  溫體仁很清楚,崇禎是個眼睛不揉沙子的人,處分官員,是隻有更重,沒有最重,如果從輕處理,皇帝大人是不會答應的,肯定會加重,而文震孟同誌比較正直,脾氣也大,肯定要跟皇帝死磕,下場是比較明顯的。
  事情如他所料,皇帝大人聽說後,非常震怒,把那人直接撤職,趕回家種田了,而文震孟不愧硬漢本色,跟皇帝吵了好幾天,加上溫體仁煽風點火,竟然也被免了。
  其實這些倒無所謂,在道上混的,整個把人,搞點陰謀,也沒什麽,這種事,當年張居正也沒少辦,之所以是奸臣,是因為他不辦事。
  崇禎登基以來,幹過很多事,平亂、抗金、整頓,忙完這邊又忙那邊,而溫體仁上台以來,就隻幹一件事——個人進步。
  為了個人進步,他很精明,坑了錢龍錫,坑了周延儒,坑了文震孟,坑了所有的擋路或可能擋路的人。
  為了個人進步,他除了精明外,有時還很傻——裝傻。
  有一次,崇禎把他找來,有件事情要問他的看法,溫體仁當即回答:不知道。
  崇禎隨即追問,為何不知道。
  溫體仁回答:臣本愚笨(原話),隻望皇上聖裁。
  為了個人進步,他很團結同誌,很合群,為了整倒錢龍錫,他拉攏了周延儒,兩人齊心合力,還把錢謙益同誌送回了家。
  當然,為了個人進步,他有時也不合群,很孤獨,比如他對老朋友周延儒下手時,很幹脆,沒有絲毫猶豫,整人太多,多年家裏鬼都不上門,還經常跟崇禎說,我不結黨,所以孤獨。
  明明很陰險,很狡猾,很惡心人,還動不動就說我很耿直,我很愚蠢,很能促進食欲。
  能人,兼職奸人,最奸的能人,是奸人,最能的奸人,還是奸人。
  鑒定完畢。
  在當時朝廷裏,隻要混過幾年的,大致都知道溫體仁同誌的本性,換句話說,都知道他是個奸人。
  可是知道沒用,因為溫體仁先生是個能幹的奸人,而且深得皇帝信任,誰都告不倒,時人有雲:崇禎遭瘟(溫)。而且他本人心黑手狠兼皮厚,在朝廷混了多年,就快修煉成妖了,實在無人可比。
  俗語有雲,占著茅坑,不拉屎。客觀地說,在內閣大臣的位置上,溫體仁的行為並不符合這句話,確切地說,他占著茅坑,隻拉屎。
  外敵入侵,內亂不止,誠此危急存亡之秋,溫體仁同誌孜孜不倦,為了自己而奮鬥,整人、挖坑,忙得不亦樂乎,如果讓他繼續折騰,大明可以提前關門。
  但不知是氣數未盡,還是墳裏的朱重八發威,天下無敵的溫體仁,終究還是等來了敵人——一個他曾戰勝過的敵人。
  自打辯論會上掉進溫體仁的大坑,被趕回家,錢謙益已經在家呆了八年。八年裏,除了看人種地(他是地主),主要的娛樂,就是寫詩。
  這些詩大都收入他的文集,可以找來看看,心理效果明顯,心情好時看,可以抑鬱,心情不好時看,可以去自殺。
  詩的主要意思,基本比較雷同,什麽我很後悔,我要歸隱,我白活了,我沒意思,反正一句話,我這一輩子,是走了黑道。
  畢竟家裏蹲了七八年,有點怨氣很是正常,但錢謙益同誌還是說錯了,他走的黑道,還沒有黑到頭。
  崇禎十年(1637),在家看人種地的錢謙益突然聽說,有一個叫張漢儒的當地師爺,寫了份狀子告他。
  要知道,錢大人雖說在上麵混得很差,但到地方,還是比較惡霸的,小小師爺鬧事,容易擺平。
  然而沒過幾天,他就迎來了幾位從京城來的客人——幾位來抓他的客人。
  在被押解的路上,錢謙益才搞明白,原來那位師爺的狀子,是告禦狀。
  這個世上,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鬥爭,但凡鬥爭,就有譜,包括政治鬥爭。一般說來,把對手弄到偏遠山區,回家養老,也就夠本了,沒必要趕盡殺絕,但這事,也因人而異,比如溫體仁,就是個沒譜的人。
  要麽是他太過得意,或者太恨錢謙益,總之他沒打算按著譜走,某天突然心血來潮,想起在那遙遠的江南,還有個沒被整死的錢謙益。
  沒整死,就往死裏整。
  但他畢竟位高權重,如果要自己動手,傳出去實在太丟麵子,而且容易留下把柄,所以他決定,借刀殺人。
  他借到的刀,就是張漢儒。
  之所以找到張漢儒,因為這人是個衙門師爺,小人物,無論如何,跟內閣首輔,都是扯不上關係的,而且張師爺長期在法律界工作,對拍黑磚之類的工作非常熟悉,且樂此不疲。
  果然,接到工作指示後,張師爺連夜工作,寫出了一份狀子。
  所謂小人物,在寫狀子這點上,是不恰當的。當年大人物楊漣告魏忠賢,總共二十四條大罪,而張師爺告錢謙益的罪狀,有五十八條。
  這五十八條罪狀,堪稱經典之作,包括貪汙、受賄、走私、通敵、玩權、結黨,總而言之,隻要你能想到的罪狀,他都寫了。
  但錢謙益倒沒怎麽慌,因為這份狀子寫得實在太過扯淡,都趕回家當老百姓了,還貪汙個甚?玩權、掌控朝政,基本就是胡話,崇禎這麽精明的人,是不會信的。
  可是他到北京,就真慌了,因為他在朝廷的朋友告訴他,他的罪狀,皇帝已經批了,即將定罪。
  其實錢謙益同誌應該有點思想準備,要明白,溫體仁是首輔,所有的公文,都是他票擬的,底下送上來,他簽個字,皇帝都未必看,要收拾你小子,小菜。
  錢謙益不愧是當過東林黨領導的,雖然回家消停幾年,威望依然很大,他被抓過來,很多人出麵,什麽給事中、郎中、尚書,包括大學士,都幫他說話,說他很冤枉,情節很曲折。
  全無作用,皇帝知道了,也沒理。
  因為溫體仁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八年前,兵強馬壯的錢謙益,沒能幹過勢單力孤的溫體仁,是因為溫體仁同誌精通心理學。
  他很清楚,說話人再多都沒用,說了能算的隻有崇禎,而崇禎最討厭的事情,就是拉幫結派,幫忙的人越多,就越壞事。都八年了,錢大人還沒明白這個道理,實在毫無長進。
  所以外麵越是起哄,皇帝就越不買賬,錢謙益同誌的腦袋,就離鬼頭刀越來越近。
  溫體仁已做好慶祝準備,等待著錢謙益被殺的那一天。
  對此,錢謙益頗有共識,他雖在牢裏,消息很靈通,感覺事情不太對勁,就親自寫了幾封信,托人直接交給皇帝,為自己辯解。
  但結果很不幸,皇帝大人壓根沒看,很明顯,他對錢謙益同誌,是比較厭惡的。
  錢謙益終於走到了絕路,幫忙沒用,辯解沒用,找皇帝都沒用,找什麽人似乎都沒用了。
  等著他的,隻有喀嚓一刀。
  有句俗語:萬事留一線,將來好見麵。這句俗語,用比較通俗的話說,就是沒必要逼人太甚。
  被逼得太甚的錢謙益,在陰暗的牢房裏,終於使出了殺手鐧。
  關於錢謙益同誌,之前介紹的時候,漏了一點,這位仁兄除了是東林黨的頭頭外,還有個關係——他中進士的時候,錄取他的老師,叫做孫承宗。
  孫承宗同誌,大家都很熟悉了,很有本事,除了能打仗外,也能搞關係,魏忠賢在的時候,都拿他沒辦法。
  但問題是,孫承宗已經退休好幾年了,說話也不好使,讓他出麵,估計也很麻煩。
  錢謙益並沒有幻想,他所以找到孫承宗,隻是希望孫老師幫他找另一個人,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曹化淳。
  曹化淳,是知名人士,我依稀記得,在金庸的小說《碧血劍》裏,他是個死跑龍套的,且跑過好幾回。
  但在崇禎十年的時候,他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崇禎的親信。
  在當時,能跟溫體仁較勁的,也就隻有他了。
  但問題是,這位太監同誌跟溫體仁無仇,錢謙益也並非他的親戚,犯不上較這個勁。
  但錢謙益認定,這個人,能幫他的忙,救他的命。
  憑什麽呢?
  就憑十年前,他曾經寫過一篇文章。
  其實這篇文章,跟曹化淳並沒有絲毫關係,但錢謙益相信,看著這篇文章的份上,曹化淳是會幫忙的。
  因為這篇文章是王安的墓誌銘。
  我講過,很久以前,魏忠賢是王安的親信,但我沒有講過,當時王安的親信,還有一個曹化淳。
  這似乎是個比較複雜的關係。大致是這麽回事。
  錢謙益去找曹化淳幫忙,因為他曾經幫王安寫過墓誌銘,而曹化淳是王安的親信,所以看在死人的麵子上,多少要幫點忙。外加他的老師孫承宗,麵子比較廣,托他出麵,還有點活人的麵子,死人活人雙管齊下,務必成功。
  成功了。
  曹化淳得知消息,非常吃驚,加上這人跟著王安,還有點良心,感覺溫體仁太過分,就答應幫個忙。
  當然,找完了人還得聽消息,錢謙益找了個人,天天去朝廷找人打聽情況,連續找了三天,都沒人理會,毫無消息,第四天,他得到準確的口信:可安心矣。
  可安心矣的意思,就是這事已經搞定,收拾行李,準備出獄。
  錢謙益也是這麽理解的,他相信曹化淳已經解決了一切。
  曹化淳原本也這麽認為,他上下活動,估計再過幾天,事情就結了。
  可是偏就沒有結。
  因為溫體仁又來了。
  溫首輔以為錢謙益必死,沒想到過了幾天,竟然連曹化淳都折騰進來了,這樣下去,事情就黃了,既然幹了,就幹到底,所以他決定,連曹化淳一起整。
  他先散布消息,說錢謙益跟曹化淳合夥,然後還找了個證人,讓他出麵,指證錢謙益給曹化淳行賄,最後為萬無一失,他還請了假。
  每次但凡要整人時,溫體仁就會請假,回家呆著,這意思是在我請假期間,發生的任何事情,我既不知道,也不在場,事完了,拍拍屁股再去上班。
  其實對溫體仁而言,錢謙益死,還是不死,都沒多大關係,反正就政治地位而言,錢地主已經是個死龍套。
  可做可不做的好事,最好做,可做可不做的壞事,最好不做。可惜,溫體仁同誌沒有這個覺悟。
  在他看來,錢謙益已經是個平民,而袒護錢謙益的曹化淳,不過是個司禮太監,作為內閣首輔,要辦這兩個人,是很容易的。
  可惜他不知道,曹化淳這個人的複雜程度,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因為曹化淳非但是太監,還有特務背景,他原本在東廠幹過,到司禮監後,跟現任東廠提督太監王之心是哥們,關係很鐵。
  而今溫大人竟拿他開刀,實在是搞錯了碼頭。曹公公勃然大怒,立刻跑到東廠,找到王之心,商量對策,畢竟溫體仁老奸巨猾,無懈可擊,要徹底搞倒他,必須想個辦法。
  商量半天,辦法有了。
  先去找皇帝,主動報告此事,說事情很複雜,後果很嚴重,於是皇帝大人也震驚了,下令嚴查,事情鬧大了。
  接下來,就是去抓人,溫體仁是沒法抓的,但張漢儒一幹人等,隨便抓,抓回來,就直接丟進東廠。
  據說東廠的刑罰,總共有上百種,花樣繁多,能夠讓人恨自己生出來,比什麽測謊儀好用多了,所以但凡丟進這裏的人,都很誠實。
  張漢儒之流,似乎也不是什麽鋼鐵戰士。按史料的說法,進來的頭天晚上,曹化淳去審了一次,就審出來了,除了交代本人作案情況外,連幕後主使溫體仁先生的諸多言行,也一起交代了。
  曹化淳拿到口供,立馬就奔了崇禎,崇禎看過之後,沉默了很久,然後,他說了四個字:
  “體仁有黨!”
  這四個字的意思,用江湖術語解釋:溫體仁,是有門派的。
  崇禎是不喜歡門派的,作為武林盟主,任何門派他都不喜歡,像溫體仁這種人見狗嫌的家夥,雖然討厭,但用著放心。
  然而這件事清楚地告訴他,溫體仁同誌也有門派,雖然門派比較小,但再小都是門派。
  然後,他拿來了一封奏疏。
  這封奏疏是溫體仁的辭職信,按照他的傳統,為了徹底表示自己的清白,他寫了這封文書,說自己身體不好,估計也幫不了皇帝了,希望讓自己回家養老。
  類似這種客氣信件,崇禎也會客氣客氣,寫幾句挽留的話,然後該怎麽幹還怎麽幹。
  然而這一次,在這封奏疏上,他隻寫了三個字。
  奏疏送到溫體仁家時,他正在吃飯,他停了下來,等待著以往聽過許多次的客套話。
  然而這一次,他隻聽到了三個字——放他去。
  放他去的意思,大致有以下幾種:滾、快滾、從哪裏來,滾哪裏去。
  據說他當時就暈了過去。
  溫體仁終於倒了,這位聰明絕頂的仁兄,從頂上摔了下來,他落寞地回了家,第二年,死在家鄉。
  明代最後的一位權奸,就此落幕,確實,最後一個。
  
  第十八章 天才的計劃
  【天才的計劃】
  溫體仁下台,最受益的人,應該是楊嗣昌。我查了一下,他崇禎十年(1637)三月當兵部尚書,溫體仁是六月走人的,按照溫先生的脾氣,像楊嗣昌這種牛人,不踩下去,是不大可能的。
  溫體仁走了,楊嗣昌來了,不久之後,他就將進入內閣,實踐自己天才的計劃。
  按照楊嗣昌的計劃,要實現十麵張網,現在的人是不夠的,必須再增兵十二萬。
  要增兵,就得給錢,按楊嗣昌的算法,必須增加餉銀二百八十萬兩以上。
  這個計劃極為冒險,因為這筆錢楊嗣昌是不出的,崇禎也是不出的,唯一的來源,隻能是找老百姓要,具體說來,就是加租。
  比如原先你一年交一百多斤糧食,全家還能豐衣足食,張獻忠、李自成打過來的時候,你可能會出門看熱鬧,然後回家吃飯。然後官府告訴你,加租,每年交兩百斤,結果全家隻能吃糠,再打過來的時候,你就會出門,幫李自成叫聲好,讓他們往死裏打,幫你出口氣。
  再後來,官府告訴你,再加租,每年交四百斤,結果全家連糠都沒法吃,不用人家打上門,你就會打好包袱,出門去找闖王同誌。
  為了搞定西北民變,崇禎已經加過幾次租了,如果再加,後果不堪設想。所以很多大臣堅決反對。
  但是崇禎仍舊同意了,因為他相信,楊嗣昌的計劃,能夠挽救危局。
  最後,楊嗣昌說,要實現這個計劃,我必須用一個人。
  崇禎同意了。
  楊嗣昌推舉的這個人,叫熊文燦。
  熊文燦,貴州永寧衛人。萬曆三十五年進士。曆任禮部主事、布政使、兩廣總督。
  楊嗣昌之所以推舉熊文燦,隻是因為一個誤會。
  不久前,兩廣總督的熊文燦得知了這樣一個消息,崇禎的一名親信太監來到廣東探訪,幹啥不知道,雖說來意不明,但對這種特派員之類的人物,熊總督心裏是有數的,專程請過來吃飯。
  既然是吃飯,就要喝酒,吃飽喝足,再送點禮,這位太監也很上道,非常高興,一來二去,也就熟了。
  既然是熟人,也就好說話了,雙方無話不談,從國內形勢到國際風雲,什麽都說,但隻有一件事,熊總督始終沒有套出來。
  你到底來幹什麽的?
  幾天後,這位太監要走,熊總督決定再請他吃頓飯,最後套口風。
  這頓飯吃得很滿意,雙方臨別,喝得也多,喝著喝著,就開始說起民變的事。
  熊總督估計是喝多了,外加豪氣幹雲,當時拍著桌子大喝一聲:
  “諸臣誤國,如果我去,怎麽會讓他們鬧到如此地步(令鼠輩至是哉)!”
  他萬沒想到,有個人比他還激動。
  太監立即站了起來,他流露出多年臥底終於找到同誌的表情,熱烈地握住了熊總督的手,說出了熊總督套了很多天,都沒有套出來的話:
  “我到這裏來,就是來考察你的!回去我就稟報皇上,讓您去平亂,除了你,誰還能掃清流賊(非公不足辦此賊)!”
  酒醒了。
  熊總督到底是多年的老官僚,聽到這話,當時酒就醒了,腦筋急速運轉後,憑借二十餘年的功底,立即提出了五難,四不可。
  所謂五難,四不可,大致就是九個條件,也就是說,隻有滿足了這些條件,熊總督才能勉為其難地上任。
  大致說來,這就是一篇公文,就算讓專職秘書寫,也得寫個一天兩天,熊總督轉眼就能完工,實在用心良苦。
  然而太監也並非凡人,隻用一句話,就打碎了熊總督的如意算盤:
  “你放心,這些我回去都會稟報皇帝,但如果皇帝都答應,你就別推辭了。”
  就這樣,熊總督的一片報國之心穿越上千裏路,來到了京城。
  崇禎知道了,楊嗣昌也知道了,在那遙遠的南方,有一個叫熊文燦的忠義之士,願意為國付出一切。
  當然了,熊總督的那些條件,自然不在話下,關鍵時刻,有人肯上,就難能可貴了,怎麽能夠吝惜條件呢?
  所以在這關鍵時刻,楊嗣昌提出了熊文燦,而崇禎也欣然同意了,他們都相信,他能圓滿實現這個天才的計劃。
  於是,遠在千裏之外的熊總督接到了調令,他即將前往中原,接替無能的前任總督王家楨。
  熊文燦原先的轄區,是廣東、廣西兩個省,而他現在的轄區,包括河南、山西、陝西、湖廣、四川五省,按說,他應該很高興,高興得一頭撞死。
  兩廣總督,雖說管的都是不發達地區,盜賊也多,但好歹圖個平安,也沒人來鬧,現在這五個省,動輒就是幾十萬人武裝大遊行,且都是巨寇、猛寇,沒準哪天就被抓走,實在比較刺激。
  但既然來了,再跟皇帝說,其實我是忽悠您的,那天是喝多了,估計也不行,想來想去,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後世有很多人,對熊先生相當不屑,說他沒有能力,沒有氣魄,但在我看來,熊總督並沒有那麽不堪。他自幼讀書,當過地方官,也到過京城,還出過海(出使琉球),見過大世麵,總體而言,他隻有兩樣東西不會——這也不會,那也不會。
  雖說熊文燦能力比較差,比較怕事,比較沒有打過仗,但他能夠升到兩廣總督,竟然是靠一項軍功。
  這項軍功的具體內容是,他搞定了一個許多人都無法搞定的人,此人的名字,叫鄭芝龍。
  鄭芝龍,是福建一帶的著名海盜,有個著名的兒子——鄭成功。
  熊總督招降鄭芝龍後,又用鄭芝龍幹掉了其他海盜,成功搞定福建沿海,最終搞定自己,獲得提升。
  但熊總督長年以來的表現有目共睹,騙得了上級,騙不了群眾,所以他去上任的時候,許多人都認定,熊總督是壯官一去不複返了。
  崇禎十年(1637)十月,熊文燦正式來到湖廣上任,迎接他的,是下屬左良玉。
  剛開始的時候,左良玉對熊總督還比較客氣(沒摸清底細),過了幾天,發現熊總督黔“熊”技窮,除了天天開會,啥本事都沒有,索性就消失了。沒辦法,像熊總督這種熊人,左總兵是看不上的。
  熊總督也急了,他本不想來,來了,將領又不聽使喚,自己手下的兵力,加起來還不到一萬人,又要完成業績,無奈之下,隻好使出老招數——招撫。
  當時在他的轄區裏,最大的兩股民軍,分別是張獻忠和劉國能。其中張獻忠有九萬人,劉國能有五萬。
  熊文燦決定招撫這兩個人。
  雖然在朝廷混得還行,但論江湖經驗,跟張獻忠、劉國能比,熊總督還是很傻很天真,他不知道這二位的投降史,也不了解黑道的規矩,更何況,他的兵還不到人家的十分之一,要想招降,是很困難的。
  但熊總督最頭疼的問題,還不是上麵這些,他首先要解決的,是另一個問題——發通知。
  因為張獻忠和劉國能從事特殊行業,平時也沒住在村裏,以熊總督的情報係統,要找到這兩個人,似乎很難,情急之下,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熊總督派了幾百個人,以今日張貼醫治性病廣告之決心,在村頭鄉尾四處貼告示,以告知朝廷招安之誠意。
  對此,左良玉嗤之以鼻,連楊嗣昌聽說後,也隻能苦笑。
  總之,在當時,熊總督在大家的眼裏,大約是個笑話,笑完了,就該滾蛋了。
  然而這個笑話,卻以一種無人可以預料的方式,繼續了下去。
  過了不久,熊總督就得到消息,民軍的同誌們找來了。
  先找上門的是張獻忠,他表示,自己雖然兵強馬壯,但是很想投降,很想為國效力,但鑒於投降程序很麻煩,所以需要準備幾天。
  這是鬼話。
  類似這種話,張獻忠說的次數,估計他自己都數不清,這也是張頭領看熊總督是生人,專程忽悠一把,要換了洪承疇、盧象升等一幹熟人,拉出去就剁了。
  但張獻忠派人上門,除了逗人玩,還有客觀原因。
  自打崇禎九年圍剿風暴以來,經濟形勢是一天不如一天,高迎祥垮台了,眾多頭領環境都不好,隨時可能破產裁員,包括李自成在內。
  高迎祥死後,孫傳庭就放出了話,隻要搞定了李自成,他就退休回家。
  李自成在陝北對付洪承疇,已經很吃力了,又來了這麽個冤家,兩下夾攻,連吃敗仗,沒辦法,陝西沒法呆了,隻好掉頭進了四川。
  偏偏年景太差,又趕上楊嗣昌開始搞十麵埋伏工程,隻能接著往前跑,前有追兵,後有堵截,實在沒辦法,隻能以掩耳盜鈴之勢窩在原地,動彈不得。
  環境如此,張獻忠混得也差,留個後路是必要的,所以找到了熊總督,當然,投降是不會的,先談條件,過幾年實在不行了,再投降。
  但他萬沒想到,過幾天,他就會乖乖投降。
  因為幾天後,一個消息傳來,劉國能投降了。
  劉國能,外號闖塌天,在當時的諸位頭領中,他大概能排到前五名,是個相當棘手的人物。
  他得知熊總督招降的消息後,也找上門來,表示自己雖兵強馬壯,但是很想投降,鑒於投降程序很麻煩,需要準備幾天。
  其實劉國能同誌的台詞,跟張獻忠的差不多,不同之處在於,他準備了幾天,就真的投降了。
  崇禎十年(1637)十一月,劉國能率五六萬大軍,向僅有一萬人的熊文燦投降,服從改編。
  小時候,我讀《水滸傳》的時候,曾經相當厭惡宋江,覺得他替天行道,開始造反,很是英雄,最後卻又接受招安,去征討方臘,很是狗熊,同樣的一個人,怎麽前後差別那麽大呢?
  後來我才明白,造反的宋江,和招安的宋江,始終是同一個人。
  為什麽要造反?
  造反,就是為了招安。
  當年的宋江,原本是給政府幹活,而且還有職務,根據水滸的說法,日子過得很不錯,除了拿工資,還勾結黑社會(如晁蓋等人),吃點外快,還經常結交江湖兄弟,給錢從不小氣(宋江:你當及時雨的名號是白給的?),隻是一時手快,在被檢舉之前,幹掉了自己的小妾,所以才被迫流落造反。
  劉國能的情況比較類似,跟張獻忠不一樣,他原本是讀過書的,據說還有個秀才的功名,但後來不知是一時衝動,還是懵懂無知,竟然造了反,好在運氣不錯,這麽多年沒被幹掉,還混得不錯。
  但造反這活,混得不錯是不夠的,畢竟工作不太穩定,危險性大,劉國能又是個比較孝順的人,希望在家孝敬父母,所以趁此機會,準備投降,換個工作。
  劉國能這一投降,就把張獻忠嚇懵了:投降,還有搶生意的?
  眼看問題嚴重,他立即派出使者,去找熊文燦,表示近期就投降了。
  但是熊總督也硬氣了,沒有盛情挽留,反而表示,關於投降的問題,還要研究研究,才確定是否接受。
  原本投降是供不應求,現在成了供大於求,賣方市場變成買方市場,麻煩了。
  但張獻忠不愧是在朝廷裏混過的,非常機靈,立刻轉變思路,決定,送禮。
  而且張獻忠明智地意識到,熊總督的道行很深(兩廣總督是個肥差),單是送錢估計沒戲,所以他專程找了幾件古董玉器(反正是搶來的),派人送了過去,隻求一件事,讓我投降。
  撈錢之餘還有政績,如此好事,對熊總督而言,不幹就不是人。他馬上接受了投降,並且命令張獻忠等人就地安置。
  張獻忠投降的時候,手下有七八萬人,而他的駐地,在穀城(今湖北穀城)。
  消息傳來,崇禎極為高興,認定熊總督是曠世奇才,大加讚賞。
  楊嗣昌也很高興,高興之餘,他提出了一個想法。
  客觀地講,這是個比較陰險的想法,以致於後來很多人認為,如果照這個想法辦了,天下就消停了。
  這個想法的具體內容,是讓張獻忠在投降之前,辦一件事——打李自成。
  這就好比黑幫團夥,每逢拉人入夥的時候,都要讓新人幹點缺德事,比如砍人放火之類,專用術語,叫沾點血,今後才好一起幹。
  但崇禎同誌實在很講道義,他表示人家剛來投降,就讓人幹這種事,似乎有點過分,所以也就這麽算了。
  對崇禎的信任,穀城的張獻忠先生如果毫無感動,那也是很正常的。作為投降專業戶,他所要考慮的,是什麽時候再造反,以及造反之後,什麽時候再投降。
  實際情況,似乎也是如此,崇禎十一年(1638)十月,張獻忠同誌已經難能可貴地投降了十個月,很明顯,他也不打算打破自己以往的投降記錄,開始私下聯係,蠢蠢欲動。而以熊總督的覺悟,估計隻有張先生的砍刀砍到他的枕頭上,才能反應過來。
  然而,就在以往場景即將重播之際,一個消息,徹底地打亂了張獻忠的計劃。
  三個月前,陝西的李自成呆不下去,跑到了四川,剛到四川時,李自成過得還可以,後來洪承疇調集重兵圍剿,他就退往山區,雙方僵持不下,李自成瞅了個空,又跑回了陝西。
  以往每次李自成跑路的時候,洪承疇都禮送出境,送出去就行,確保他別回來,並不多送,但這次李自成發現,洪承疇開始講禮貌了。
  李自成從四川出來的時候,屁股後麵跟著一群送行的人,比如關寧軍的主要將領祖大弼、左光先以及曹文詔的侄子曹變蛟等等。
  而且這幫人很有誠意,一直跟在後麵,且玩命地打,比如曹變蛟,帶著三千騎兵,跟了二十多天,連衣服都沒換(未卸甲),連續擊敗李自成,直接把人趕出了陝西。
  洪承疇之所以如此賣力,是因為挨了罵。按照防區劃定,陝西歸孫傳庭管,四川歸洪承疇管,照孫傳庭的想法,李自成進了四川,就別讓他再出去了,可是洪承疇不知怎麽回事,竟然又讓李自成跑了。
  孫傳庭自然不幹,認定是洪承疇玩花樣,讓自己背黑鍋,氣得不行,就告了一狀。
  這一狀相當狠,崇禎極為憤怒,馬上就批了個處分,那意思是,你想幹就好好幹,不想幹我就幹你,搞得洪承疇連覺都沒法睡,連夜開會,準備跟李自成玩真的。
  對方突然下猛招,李自成沒有思想準備,連陝西都沒呆住,隻能往外跑了。
  一路往西北跑,跑了幾天幾夜,到了甘肅,終於沒人追了。
  但過了幾天,李自成才明白,不追是有理由的。
  在明代,西北是比較荒涼的,陝西的情況還湊合,再往外跑,基本就沒人了,所以壓根沒必要追,讓他自己餓死就行。
  洪承疇的想法大致如此,事情也正如他所料,李自成混得實在太慘,沒人、沒糧,一個多月,損失竟然過半,已經窮途末路。
  然而出乎洪承疇意料的是,沒過幾天,李自成竟然穿越嚴密封鎖,又回來了——從他的眼皮底下。
  據說這件事情嚇得洪大人幾天沒睡著覺,畢竟剛剛作過檢查,還出這麽大的事,隨即寫信,向崇禎請罪。
  但崇禎的領導水平實在是高,一句話都沒說,隻是讓他戴罪立功。
  感動得眼淚汪汪的洪大人決心,用行動來報答領導的信任,馬上找到孫傳庭,要跟他通力合作,徹底解決李自成。
  孫傳庭很夠意思,啥也不說了,立即調兵,發動了總攻。在一個月裏,跟李自成打了四仗。
  四仗之後,李自成隻剩一千人。
  隻剩一千人的李自成,躲進了漢中的深山老林。
  原本幾萬精銳手下,被打得隻剩一個零頭,甚至連他最可靠的親信祁總管,也帶著人當了叛徒,在山溝裏受凍的李自成,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如果是張獻忠,到這個時候,估計早就投降洗了睡了,但李自成依然不投降,他依然堅定。
  但再堅定,都要解決問題,李自成明白,老呆在山裏,終究是不行的,必須走出去。
  經過分析,他正確地認識到,四川是不能去了,陝西也不能去了,要想有所成就,唯一的目的地,是河南。
  河南有人口,有災荒,加上還有幾個從前的老戰友,所以,這是李自成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選擇。
  而從漢中到河南,必須經過南原。
  南原,位於潼關附近,是此去必經之路,為了交通安全,李自成在出發前,進行了長期偵查,摸清地形,為了麻痹敵人,他在山區蹲了一個多月,直到所有官軍撤走,才正式上路。
  一路上,李自成相當機靈,數次避過官軍,但終究有驚無險地到了南原。
  南原是他的最後一站,隻要通過這裏,他的命運就將徹底改變。
  一個月前,當李自成隻剩一千餘人,躲進山裏的時候,孫傳庭認為,這是殲滅李自成的最好時機,必須立刻進山圍剿,至少也要圍困。
  然而洪承疇反對,他認為既不要圍剿,也不用圍困。
  孫傳庭很憤怒,他判定,李自成必定會再次出山,而且他的進攻方向,一定是河南。
  這一次,洪承疇沒有反對,他說,確實如此。
  既然確實如此,為什麽不全力圍剿呢?
  因為最好的圍剿地點,是潼關南原,無論他從何處出發,那裏是他的必經之路。
  所以當李自成全軍進入南原之後,他才發現,自己落入了陷阱。
  據史料記載,為了伏擊李自成,孫傳庭集結了三萬以上的兵力,每隔數十裏,就埋伏一群人,山溝、叢林,隻要能塞人的地方,都塞滿。
  如此架勢,別說突圍,就算是擠,估計都擠不出去。
  所以從戰鬥一開始,就毫無懸念,蜂擁而上的明軍開始猛攻,挨了悶棍後,李自成開始突圍,往附近的山裏跑,然而跑進去才發現,明軍比他進來得還早,於是又往外跑,跑了一天,沒能跑出去。
  李自成部餘下的一千多人,是他的精銳親軍,九年來,南征北戰,無論是四川、陝西、鑽山溝,繞樹林,都堅定不移地跟著走。
  到了南原,就再也走不動了。
  雖然經過拚死廝殺,終究沒能突圍出去,從白天打到晚上,一千個人,隻剩下了十八個。
  李自成也是十八個人之一,他趁著夜色,率領部將劉宗敏,逃出了包圍圈,他的手下全軍覆沒,老婆孩子全部被俘。
  在一片黑暗中,孤獨的李自成逃入了商洛山,在那裏,他將開始艱難的等待。
  至此,西北民變基本平息,幾位著名頭領,基本都被按平,要麽滅了,要麽投降,沒滅也沒降的,似乎也很悲哀,畢竟連被沒滅的價值都沒有,是很鬱悶的。
  張獻忠老實了,現在經濟形勢這麽差,工作不好找,如果再去造反,吃飯都成問題,所以他收回了自己的再就業計劃,開始踏踏實實當個地主。(穀城基本歸他管)
  消停了。
  民變基本平息,朝廷基本安定,要走的走了,要殺的殺了,要招安的也招安了,經過長達十年的混亂,大明終於等來了曙光。
  對目前的情況,崇禎很高興,他忙活了十年,終於得到了喘息的機會,他曾對大臣說,再用十年,必將社稷興盛,天下太平。
  十年?
  一年都沒有。
  看到光明的崇禎並不知道,他看到的,並不是曙光,而是回光,回光返照。
  【其實問題很簡單】
  幾乎就在李自成全軍覆沒的同時,一件事情的發生,再次改變了大明帝國的命運。
  崇禎十一年(1638),皇太極決定,進攻明朝,清軍兵分兩路,多爾袞率左翼軍,嶽托率右翼軍,越過長城,發動猛攻。
  應該說,為了這次進攻,皇太極是很費心思的,他不去打關寧防線(也是實在打不過來),居然繞了個大圈,跑到了密雲。
  密雲的守軍很少,但幾乎沒人認為,清軍會從這裏進攻,因為這裏山多,且險,要從這裏過來,要爬很多山,而且很難爬,要爬很久。從這裏打進來,那是絕無可能。
  據說經常賣假古董的人,最喜歡聽到的話,就是某位很懂行的顧客,很自信地表示,古董的某某特征,是絕對仿不出來的。
  皇太極有沒有賣過古董,那是無從考證,但他選擇的地方,就是這裏,他的戰術非常簡單,就是爬山。
  清軍到這裏後,開始爬山,確實很多山,很難爬,足足爬了三天。
  但終究是爬過來了。
  清軍爬過來的時候,薊遼總督吳阿衡正在喝酒,且喝大了,腦袋比較暈,清軍都到密雲了,他才明白過來。
  人喝醉之後,有兩個後果,一、頭疼,二、膽子大。
  這兩個後果,吳總督都有,最終後果是,頭疼的吳總督,膽大無比,帶著幾千人,就奔著清軍去了。
  喝醉的人,要是一打一,仗著抗擊打能力,還有點勝算,但要是群毆,也就隻能被毆,沒過多長時間,吳總督就被毆死了,清軍突破長城防線,全線入侵,形勢萬分危急。
  密雲距離北京,今天坐車,如果沒堵車,大致是兩個鍾頭,當年騎馬,如果沒堵馬,估計也就一兩天。
  離京城一兩天,也就是離崇禎一兩天,所以消息傳到京城,大家都很恐慌,隻有幾個人不慌,其中之一,就是崇禎。
  崇禎之所以不慌,是因為六個月前,他就知道清軍會入侵,而且連入侵的時間,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六個月前,有一個人將攻擊的時間,方式都告訴了他,這個人並非間諜,也不是臥底,他的名字,叫皇太極。
  半年前的一天,楊嗣昌曾在私下場合對崇禎說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比較長,所以千言萬語化為一句話:
  在東漢,開國皇帝漢光武帝劉秀,跟匈奴議和了。
  這個故事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讓崇禎去跟清朝和談。
  客觀地講,這是唯一的方法。
  就軍事實力而言,當時的清朝雖然軍隊人數不多(最大兵力二十萬),但戰鬥力相當強(某些西方軍事學家跟著湊熱鬧,說是十七世紀最強的騎兵),明朝的軍隊人數,大致在六十萬到八十萬左右,但能打仗的(遼東係、洪兵、秦兵),也就是二十多萬,要真拉開了打,估計也不太行。
  好在地形靠譜,守著幾個山口,清軍也打不過來,所以按照常理,是能夠維持的。
  但要命的是後院起火,出了李自成等一幹猛人,隻能整天拆東牆補西牆,所以楊嗣昌建議,跟清朝和談,先解決內部矛盾。
  其實楊嗣昌的故事,還有下半段:劉秀跟匈奴和談,搞定內部後,沒過多少年,就派漢軍出塞,把匈奴打得落荒而逃。
  所謂秋後算賬,雖然楊嗣昌沒講,但崇禎明白,所以他決定,先忍一口氣,跟清朝和談,搞定國內問題先。
  當時知道這件事情的,隻有三個人,包括崇禎、楊嗣昌、太監高起潛。
  為保證萬無一失,和談使者是不能派的,楊嗣昌不知去哪裏尋摸來個算命的,跑到皇太極那邊,說要談判。
  皇太極的態度相當好,說願意和談,而且表示,如果和談成功,就馬上率軍撤回原地。
  當然,這位老兄一向不白給,末了還說了一句,如果和談不成功,我就打過去,具體時間,是在今年的秋天。
  崇禎願意和談,因為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過了幾個月,在他的暗中指使下,楊嗣昌正式提出,建議與清朝和談。
  此後的事情,打死他都想不到。
  建議提出後,按史料的說法,讚成的人很少,反對的人很多,事實上,是隻有人反對,沒有人讚成。
  最先蹦出來的,是六部的幾個官員,罵了楊嗣昌,然後是一撥言官,說楊嗣昌賣國,應該拉出去千刀萬剮,全家死光光。
  但把這件事最終攪黃的,是最後出場的人,一個人——黃道周。
  黃道周同誌的簡曆,我就不多說了,這位仁兄後來有個外號,叫“黃聖人”,後來跟清軍死戰到底,堪稱名副其實。
  黃聖人當著皇帝的麵,直接跟楊嗣昌搞辯論,一通天理人欲,先把楊嗣昌說暈,然後發揮特長(他的專業是理學),從理論角度證明,楊嗣昌主張議和,是天理難容,違背人倫等等。
  說了半天,楊嗣昌基本沒有還手之力,崇禎雖然氣不過,但黃先生理論基礎太紮實,也沒辦法,等辯論完了,也不宣布結果,當場就下了令,黃道周連降六級,到外地去搞地方建設。
  皇帝大人雖然出了氣,但和談是絕不可能了,楊嗣昌再也沒提,大家都能等,皇太極例外,他在關外等了幾個月,眼看沒了消息,認定是被忽悠,就又打了進來。
  對當時的崇禎而言,和談是最好的出路,其實問題很簡單,當年漢高祖如此英雄,還得往匈奴送人和親,皇太極從來沒要過人,無非是要點錢,弄點幹貨,也就完事了。
  但如此簡單的問題,之所以搞得這麽複雜,如此多人反對,其實隻是因為一件東西——心態。
  【天朝上邦】
  我曾研習過交通史(中外交往),驚奇地發現,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係,和人其實差不多,窮了,就瞧不起你,打你,富了,就給你麵子,聽話。
  比如美國,說誰是流氓誰就是流氓,說打誰就打誰,盟友遍布天下,時不時還搞個會盟,弄個盟軍,朋友遍天下,全世界人民都羨慕。
  但這事你要真信了,那就傻了,要知道,那都是拿錢砸出來的,聽話,就是友好鄰邦,就給美元,給援助,很人道,不聽話,就是流氓國家,給導彈,很暴力。
  而且山姆大叔是真有錢,導彈那是貴,一百萬美元一個,照扔,一扔就幾十個,心眼太實在,我估摸著,要全換成手榴彈,從飛機上往下扔,也能扔個把月。
  歸根結底,就是兩個字,實力。
  誰有實力,誰就是大爺,沒實力,就是孫子,美國有實力,其實也就一百多年,趁著英國老大爺跟德國老大爺幹仗,奮發圖強,終成超級大爺。
  相比而言,中國當大爺的時間,實在是比較長,自打漢朝起,基本就是世界先進國家,雖然中途鬧騰過,後來唐朝時又起來了,也是全世界人民羨慕,往死了派留學生,相對而言,歐洲除了羅馬帝國挺得比較久,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幫封建社會的職業文盲砍來砍去,直到明朝中期,都是世界領先。
  鑒於時間太久,心態難免有點問題,比如後來英國工業革命,開始當大爺了,就派使者到中國,見到乾隆。本意大致是要跟中國通商。
  然後,乾隆同誌對他們說,回去給你們喬治(當時的英國國王)帶個信,就說你的孝心我知道了,你的貢品我收到了(戰艦模型),我天朝應有盡有,你就不要再費心了,給我送這些東西,是比較耽誤事的,你們那裏是蠻荒之地,生活很困難,好好種地,我這裏東西很多,賞點給你,回家好好用吧。
  幾十年後,在蠻荒之地種地的英國農民們,駕駛著戰艦打了進來。
  這種毛病由來已久,畢竟牛了太多年,近的朝鮮、越南、日本且不說,最遠的,能打到中亞、西伯利亞,自古以來,就是天朝上邦,四方來拜,外國使臣來訪,表麵上好吃好喝招待著,臨走還捎堆東西,說天朝物產豐富,什麽都有,隻管拿,背地裏說人家是蠻夷,沒文化,落後,看你可憐,給你幾個賞錢。
  牛的時候,怎麽幹都行,等到不牛了,還想怎麽幹都行,那就不行了。
  明朝官員的思維,大致就是如此,就軍事實力而言,談判是最好的選擇,然而沒有人選擇。
  這種行為,說得好聽點,叫堅持原則,說得不好聽,叫不識時務,明朝最後妥協的機會,就這樣被一群不識時務的人拒絕了。
  十年前,我讀到這裏的時候,曾經很討厭黃道周,討厭這個固執、不識時務的人,我始終認為,他的決策是完全錯誤的。
  直到我知道了黃道周的結局。
  七年後,當清軍入關時,在家賦閑的黃道周再次出山,輔佐唐王。
  唐王的地盤,大致在福建一帶,他是個比較有追求的人,很想打回老家,可惜他有個不太有追求的下屬——鄭芝龍。
  鄭芝龍的打算,是混,無論清朝明朝,自己混好就行,唐王打算北伐,鄭芝龍說你想去就去,反正我不去。
  唐王所有的兵力,都在鄭芝龍的手裏,所以說了一年多,隻打雷沒下雨。
  這時黃道周站出來,他說,戰亦亡,不戰亦亡,與其坐而待斃,何如出關迎敵。
  唐王很高興,說你去北伐吧,然後他說,我沒有兵給你。
  黃道周說,不用,我自己招兵。
  然後他回到了家,找到了老鄉、同學、學生,招來了一千多人,大部分人都是百姓。
  隆武元年(唐王年號,1645),黃道周出師北伐,他的軍隊沒有經驗,從未上過戰場,甚至沒有武器,他們擁有的最大殺傷力武器,叫做鋤頭、扁擔。所以這支軍隊在曆史上的名字,叫做“扁擔軍”。
  黃道周的妻子隨同出征,她召集了許多婦女,一同前往作戰,這支部隊連扁擔都沒有,史稱“夫人軍”。
  就算是最白癡的白癡,也能明白,這是自尋死路。
  然而黃道周堅定地向前進發,明知必死無疑。正如當年他拒絕和談,絕不妥協。
  三個月後,他在江西婺源遭遇清軍,打了這支隊伍的第一仗,也是最後一仗。
  結果毫無懸念,武器的批判沒能代替批判的武器,黃道周全軍覆沒。黃道周被俘,被送到了南京,無數人輪番出麵勸他投降,他嚴辭拒絕。
  三個月後,他在南京就義,死後衣中留有血書,內容共十六字:
  〖綱常萬古,節義千秋,天地知我,家人無憂。〗
  落款:
  〖大明孤臣黃道周〗
  正如當年的他,不識時務,絕不妥協。
  有人曾對我說,文明的滅絕是正常的,因為麻煩太多,天災人禍、內鬥外鬥,所以四大文明滅了三個,隻有中國文明流傳至今,實在太不容易。
  我想想,似乎確實如此,往近了說,從鴉片戰爭起,全世界強國(連不強的都來湊熱鬧)欺負我們,連打帶搶帶燒帶殺,還攤上個“量中華之物力”配合人家亂搞的慈禧,打是打不過,搞發展搞不了(洋務),同化也同不了(人家也有文明),軟不行,硬也不行,識時務的看法,是亡定了。
  然而我們終究沒有亡,挺過英法聯軍,挺過甲午戰爭,挺過八國聯軍,挺過抗日,終究沒有亡。
  因為總有那麽一群不識時務的人,無論時局形勢如何,無論敵人有多強大,無論希望多麽渺茫,堅持,絕不妥協。
  所以我想說的是,當年的這場辯論,或許決定了大明的未來,或許黃道周並不明智,或許妥協能夠挽回危局,但不妥協的人,應該得到尊重。
  麵對冷酷的世間、無奈的場景,遇事妥協,不堅持到底,是大多數人、大多數時間的選擇,因為妥協,退讓很現實,很有好處。
  但我認為,在人的一生中,至少有那麽一兩件事,應該不妥協,至少一兩件。因為不妥協、堅持雖然不現實,很沒好處,卻是正確的。
  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至少有一點。
  
  第十九章 選擇
  【盧象升的選擇】
  明朝的道路就此確定,不妥協,不退讓。
  相應的結果也很確定,皇太極帶著兵,再次攻入關內,開始搶掠。
  這次入關的,可謂豪華陣容,清朝最能打的幾個,包括阿濟格、多爾袞、多鐸、嶽托,全都來了,隻用三天,就打到密雲,京城再度戒嚴。
  要對付猛人,隻能靠猛人,崇禎隨即調祖大壽進京,同時,他還命令陝西的孫傳庭、山東的劉澤清進京拉兄弟一把,總之,最能打仗的人,他基本都調來了。
  但問題在於,祖大壽、孫傳庭這類人,雖然能力很強,但有個問題——不大服管。特別是祖大壽,自從袁崇煥死後,他基本上就算是脫離了組織,誰當總督,都不敢管他,當然,他也不服管。
  對這種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崇禎很憤怒,後果不嚴重,畢竟能打的就這幾個,你要把他辦了,自己提著長矛上陣?
  但不管終究是不行的,崇禎決定,找一個人,當前敵總指揮。
  這個人必須有能力強,戰功多,威望高,威到祖大壽等猛人服氣,且就在京城附近,說用就能用。
  滿足以上條件的唯一答案,是盧象升。
  崇禎十一年(1638),盧象升到京城赴任。
  他趕到京城,本來想馬上找皇帝報到,然而同僚打量他後,問:你想幹嘛?
  之所以有此一問,是因為這位仁兄來的時候,父親剛剛去世,尚在奔喪,所以沒穿製服,披麻戴孝,還穿著草鞋。如果這身行頭進宮,皇帝坐正中間,他跪下磕頭,旁邊站一堆人,實在太像靈堂。
  換了身衣服,見到了崇禎,崇禎問,現在而今,怎麽辦?
  盧象升看了看旁邊的兩個人,隻說了一句話:主戰!
  站在他身邊的這兩人,分別是楊嗣昌、高起潛。
  這個舉動的意思是,知道你們玩貓膩,就這麽著!
  據說當時楊嗣昌的臉都氣白了。
  崇禎倒很機靈,馬上出來打圓場,說和談的事,那都是謠傳,是路邊社,壓根沒事。
  盧象升說,那好,我即刻上陣。
  第二天,盧象升赴前線就任,就在這一天,他收到了崇禎送來的戰馬、武器。
  其實崇禎送來這些東西,隻是看他遠道而來,意思意思。
  然而盧象升感動了,他說,以死報國!
  就如同九年前,沒有命令,無人知曉,他依然率軍保衛京城。
  他始終是個單純的人!
  幾天後,盧象升得知,清軍已經逼近通州,威脅京城。
  當時他的手下,隻有三萬多人,大致是清軍的一半,而且此次出戰的,都是清軍主力,要真死磕,估計是要休息的,所以大多數識時務的明軍將領都很消停,能不動就不動。
  然而盧象升不識時務,他分析形勢後,決心出戰。
  盧象升雖然單純,但不蠢,他明白,要打,白天是幹不動的,隻能晚上摸黑去,夜襲。
  在那個漆黑的夜晚,士兵出發前,他下達了一條名垂青史的軍令:
  〖刀必見血!人必帶傷!馬必喘汗!違者斬!〗
  趁著夜色,盧象升向著清軍營帳,發起了進攻。
  進攻非常順利,清軍果然沒有提防,損失慘重,正當戰況順利進行之時,盧象升突然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他的後軍沒有了。
  按照約定,前軍進攻之後,後軍應盡快跟上,然而他等了很久,也沒有看到後軍,雖然現在還能打,但畢竟是趁人不備,打了一悶棍,等人家醒過來,就不好辦了,無奈之下,隻能率前軍撤退。
  盧象升決定夜襲時,高起潛就在現場。
  作為監軍太監,高起潛並沒有表示強烈反對,他隻是說,路途遙遠,很難成功,盧象升堅持,他也就不說了。
  但這人不但人陰(太監),人品也陰,暗地裏調走了盧象升的部隊,搞得盧總督白忙活半天。
  差點把命搭上的盧象升氣急敗壞,知道是高起潛搞事,極為憤怒,立馬去找了楊嗣昌。
  這個舉動充分說明,盧總督雖然單純,腦袋還很好使,他知道高起潛是皇帝身邊的太監,且文化低,沒法講道理,要講理,隻能找楊嗣昌。
  在楊嗣昌看來,盧象升是個死腦筋,沒開竅,所以見麵的時候,他就給盧象升上了堂思想教育課,告訴他,議和是權宜之計,是偉大的,是光榮的。
  盧象升隻說了一句話,就讓楊嗣昌閉上了嘴。
  這句話也告訴我們,單純的盧象升,有時似乎也不單純。
  “我手領尚方寶劍,身負重任,如果議和,當年袁崇煥的命運,就要輪到我的頭上!”
  袁崇煥這輩子最失敗的地方,就是不講政治,相比而言,盧象升很有進步。
  九年前,他在北京城下,親眼看到了袁崇煥的下場。那一幕,在他的心裏,種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很清楚,如果議和,再被朝裏那幫言官扯幾句,漢奸叛徒的罪名,絕對是沒個跑。
  與其死在刑場,不如死在戰場,他下定了決心。
  楊嗣昌也急了,當即大喝一聲:
  你要這麽說,就用尚方寶劍殺我!
  盧象升毫不示弱:
  要殺也是殺我,關你何事?如今,隻求拚死報國!
  楊嗣昌沉默了,他明白,這是盧象升的最後選擇。
  盧象升想報國,但比較惡搞的是,崇禎不讓。
  事實上,盧象升對形勢的分析是很準確的,因為夜襲失敗,朝廷裏那幫吃飽了沒事幹的言官正準備彈劾他,漢奸、內奸之類的說法也開始流傳,如果他同意和談,估計早就被拉出去一刀了。
  更麻煩的是,崇禎也生氣了,因為盧象升上任以來,清軍依然囂張,多處城池被攻陷,打算換個人用用。
  此時,一位名叫劉宇亮的人站了出來,說,我去。
  劉宇亮,時任內閣首輔,朝廷重臣,國難如此,實在看不下去,極為激動,所以站了出來。
  崇禎非常高興,大大地誇獎了劉大人幾句。
  等皇帝大人高興完了,劉大人終於說出了話的下半句:我去,閱兵。
  崇禎感覺很抑鬱,好不容易站出來,搞得這麽激動,竟然是涮我玩的?
  其實這也不怪劉首輔,畢竟他從沒打過仗,偶爾激動,以身報國,激動完了,回家睡覺,誤會而已。
  但崇禎生氣了,生氣的結果就是,他決定讓劉首輔激動到底,一定要他去督師。
  關鍵時刻,楊嗣昌出麵了。
  楊嗣昌之所以出頭,並非是他跟劉首輔有什麽交情,實在是劉首輔太差,太沒水平,讓這號人去帶兵,他自己死了倒沒啥,可惜了兵。
  所以他向皇帝建議,劉首輔就讓他回去吧。目前在京城裏,能當督師的,隻有一個人。
  崇禎知道這個人是誰,但他不想用。
  楊嗣昌堅持,這是唯一人選。
  崇禎最終同意了。
  三天後,盧象升再次上任。
  此時,清軍的氣勢已經達到頂點,接連攻克城池,形勢非常危急。
  然而盧象升沒有行動,他依然按兵未動。
  因為此時他的手下,隻有五千人,楊嗣昌講道理,高起潛卻不講,陰人陰到底,調走了大部主力,留下的隻有這些人。
  打,隻能是死路一條,盧象升很猶豫。
  就在這時,他得知了一個消息——高陽失陷了。
  高陽,位處直隸(今河北),是個小縣城,沒兵,也沒錢,然而這個縣城的失陷,卻震驚了所有的人。
  因為有個退休幹部,就住在縣城裏,他的名字叫孫承宗。
  他培養出了袁崇煥,構建了關寧防線,阻擋了清軍幾十年,熬得努爾哈赤(包括皇太極)都掛了,也沒能啃動。無論怎麽看,都夠意思了。
  心血、才華、戰略、人才,這位舉世無雙的天才,已經奉獻了所有的一切,然而,他終將把報國之誓言,進行到人生的最後時刻。
  清軍進攻的時候,孫承宗七十六歲,城內並沒有守軍,也沒有將領,更沒有糧草,彈丸之地,不堪一擊。
  很明顯,清軍知道誰住在這裏,所以他們並沒有進攻,派出使者,耐心勸降,做對方的思想工作,對於這位超級牛人,可謂是給足了麵子。
  而孫承宗的態度,是這樣的,清軍到來的當天,他就帶著全家二十多口人,上了城牆,開始堅守。
  在其感召之下,城中數千百姓,無一人逃亡,準備迎敵。
  每次看到這裏,我都會想起黃道周,想起後來的盧象升,想起這幫頑固不化的人,正如電影集結號裏,在得知戰友戰死的消息後,男主角歎息一聲的那句台詞:
  〖老八區教導隊出來的,有一個算一個,都他媽死心眼。〗
  黃道周和孫承宗應該不是教導隊出來的,但確實是死心眼。
  這種死心眼,在曆史中的專用稱謂,叫做——氣節。
  失望的清軍發動了進攻,在堅守幾天後,高陽失守,孫承宗被俘。
  對於這位俘虜,清軍給予了很高的禮遇,希望他能投降,當然,他們自己也知道,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被拒絕之後,他們毫無意外,隻是開始商量,該如何處置此人。
  按照尋常的規矩,應該是推出去殺掉,成全對方的忠義,比如文天祥等等,都是這麽辦的。
  然而清軍對於這位折磨了他們幾十年的老對手,似乎崇拜到了極點,所以他們決定,給予他自盡的權利。
  孫承宗接受了敵人的敬意,他整頓衣著,向北方叩頭,然後,自盡而死。
  這就是氣節。
  消息很快流傳開來,舉國悲痛。
  崇禎十一年(1638)十二月二十日,聽說此事的盧象升,終於下定了決心。
  此前,他曾多次下令,希望高起潛部向他靠攏,合兵與清軍作戰,但高起潛毫不理會。而從楊嗣昌那裏,他得知,自己將無法再得到任何支援。他的糧草已極度缺乏,兵力僅有五千,幾近彈盡糧絕。
  而清軍的主力,就在他的駐地前方,兵力是他的十倍,鋒芒正銳。
  弄清眼前形勢的盧象升,走出了大營。
  和孫承宗一樣,他向著北方,行叩拜禮。
  然後,他召集所有的部下,對他們說了這樣一番話:
  〖我作戰多年,身經幾十戰,無一敗績,今日彈盡糧絕,敵眾我寡,而我決心已定,明日出戰,願戰者隨,願走者留,但求以死報國,不求生還!〗
  十二月二十一日,盧象升率五千人,向前進發,所部皆從,無一人留守。
  出發的時候,盧象升身穿孝服,這意味著,他沒有打算活著回來。
  前進至巨鹿時,遭遇清軍主力部隊,作戰開始。
  清軍的人數,至今尚不清楚,根據史料推斷,至少在三萬以上,包圍了盧象升部。
  麵對強敵,盧象升毫無畏懼。他列陣迎敵,與清軍展開死戰,雙方從早上,一直打到下午,戰況極為慘烈,盧象升率部反複衝擊,左衝右突,清軍損失極大。
  在這天臨近夜晚的時候,盧象升明白,敗局已定了。
  他的火炮、箭矢已經全部用盡,所部人馬所剩無幾。
  但他依然揮舞馬刀,繼續戰鬥,為了他最後的選擇。
  然後,清朝官員編寫的史料告訴我們,他非常頑強,他身中四箭、三刀,依然奮戰。他也很勇敢,自己一人,殺死了幾十名清兵。
  但他還是死了,負傷力竭而死,盡忠報國而死。
  相信很多人並不知道,盧象升雖然位高權重,卻很年輕,死時,才剛滿四十歲。
  他死的時候,身邊的一名親兵為了保住他的屍首,伏在了他的身上,身中二十四箭而死。
  他所部數千人,除極少數外,全部戰死。
  我再重複一遍,這就是氣節。
  在明末的諸位將領中,盧象升是個很特殊的人,他雖率軍於亂世,卻不擾民、不貪汙,廉潔自律,堅持原則,從不妥協。
  中庸有雲:
  〖國有道,不變塞焉,國無道,至死不變。〗
  無論這個世界多麽混亂,堅持自己的信念。
  我欽佩這樣的人。
  【幽默】
  記得不久前,我去央視對話節目做訪談,台下有問觀眾站起來,說,之前一直喜歡看你的書,但最近卻發現了個問題。
  什麽問題?
  之前喜歡看,是因為你寫的曆史很幽默,很樂觀,但最近發現你越來越不對勁,怎麽會越來越慘呢?
  是啊,說句心裏話,我也沒想到會這樣,應該改變一下,這麽寫,比如崇禎沒有殺袁崇煥,皇太極繼位的時候,心髒病突發死了,接班的多爾袞也沒蹦幾天,就被孝莊幹掉了,然後孤兒寡母在遼東過上了安定的生活。李自成進入山林後,沒過幾天,由於水土不服,也都過去了。
  然後,偉大的大明朝終於千秋萬代,崇禎和他的子孫們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
  是的,現在我要告訴你的是,曆史的真相。
  曆史從來就不幽默,也不樂觀,而且在目前可知的範圍內,都沒有什麽大團圓結局。
  所謂曆史,就是過去的事,它的殘酷之處在於,無論你哀嚎、悲傷、痛苦、流淚、落寞、追悔,它都無法改變。
  它不是觀點,也不是議題,它是事實,既成事實,拉到醫院急救都沒辦法的事實。
  我感覺自己還是個比較實誠的人,所以在結局即將到來之前,我想,我應該跟您交個底,客觀地講,無論什麽朝代的史書,包括明朝在內,都不會讓你覺得輕鬆愉快,一直以來,幽默的並不是曆史,隻是我而已。
  雖然結局未必愉快,曆史的講述終將繼續,正如曆史本身那樣,但本著為人民服務的精神,我將延續特長,接著幽默下去,不保證你不難受,至少高興點。
  【忽悠】
  正如以往,清軍沒有長期駐守的打算,搶了東西就跑了,回去怎麽分不知道,但被搶的明朝,那就慘了。
  首先是將領,盧象升戰死,孫傳庭、洪承疇全都到了遼東,準備防守清軍,我說過,這是拆了東牆補西牆,沒辦法,不拆房子就塌了。
  其次是兵力,能打仗的兵,無論是洪兵,還是秦兵,都調到遼東了。
  所以最後的結果是,東牆補上了,西牆塌了。
  說起忽悠這個詞,近幾年極為流行,有一次我跟人聊天,說起這個詞,突然想起若有一天,此詞衝出東北,走向世界,用英文該怎麽解釋,隨即有人發言,應該是cheat(欺騙)。
  我想了一下,覺得似乎對,但不應該這麽簡單,畢竟如此傳神的詞,應該有一個傳神的翻譯,苦思冥想之後,我找到了一個比較恰當的翻譯:here and there。
  回想過去十幾年,自打學習英語以來,我曾翻譯過不下兩篇英語文章,雖然字數較少(三百字左右),但回望短暫的翻譯生活,我認為這個詞是最為恰當的。
  這個詞語的靈感,主要來自於熊文燦先生。作為一個沒有兵力,沒有經驗的高級官員,他主要的武器,就是先找這裏,再找那裏,屬於純忽悠型。
  但值得誇獎的是,他的忽悠是很有效果的,在福建的時候,手下隻有幾個兵,對麵有一群海盜,二話不說,先找到了鄭芝龍,死乞白賴地隔三差五去找人家(所以後來有的官員彈劾他,說他是求賊),請客送禮,反複招安,終於招來了鄭芝龍。
  雖然後來證明,鄭大人是不大可靠的,但在當時,是絕對夠用了,後來他借助鄭大人的力量,殺掉了不肯投降的海盜劉香,平定了海亂。
  這種空手道的生意,估計熊大人是做上癮了,所以到中原上任的時候,他也玩了同一套把戲,先here招降了劉國能,再用劉國能,there招降了張獻忠,here and there,無本生意,非常高明。
  但這種生意有個問題,因為熊大人本人並無任何實力,隻要here不行,或者there不行,他就不行了。
  張獻忠就是個不行的人,按照他的習慣,投降的時候,就要想好幾時再造反,所以剛開始,他就不肯繳械,當然,這也有個說法,之所以不肯繳械,是因為他認為自己罪孽深重,要留著自己這幾杆槍,為朝廷效力。
  熊文燦倒是很高興,表揚了好幾次,後來他果真缺兵,去找張獻忠要幾千人幫忙,張獻忠又說還沒安頓好,先休整幾天。
  張獻忠住的地方,就在今天襄樊的穀城地區,他老人家在此,基本就是縣長了,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每天都要去縣城裏轉一圈,算是視察,他手下的兵也沒消停,每天都要刻苦操練。
  與此同時,張縣長也開始意識到,自己以前的行為是有錯誤的,比如,每次打仗的時候,都用蠻力,很少動腦子,且部隊文化太低,沒有讀過兵法。為了加強理論教育,保證將來再造反的時候,有相當的理論基礎,他找來了一個叫做潘獨鼇的秀才,給他當軍師。
  這位潘獨鼇到底何許人也,待查,估計是個吳用型的人物,應該是幾次舉人沒考上,又想幹點事,就開始全心全意地給張獻忠幹活,具體說就是教書,每天晚上,在張縣長的統一帶領下,大大小小的頭目們跑去聽課,課程有好幾門,比如孫子兵法等等。學習完後,張縣長還要大家寫出學習心得,結合實際(比如再次造反後,該怎麽打仗),分析討論,學習氣氛非常濃烈。
  但他所幹過最猖狂的事,還是下麵這件事。
  崇禎十二年(1639)年初的一天,穀城縣令阮之鈿接到報告,說穀城來了個人,正在和張獻忠見麵。
  阮縣令的職責是監視張獻忠,加上他還比較盡責,就派了個人去打探看看到底是誰來了,談了些什麽。
  沒過多久,那人就回來了,他說談了些什麽,就不太知道了,但來的那個人,他認出來了。
  誰?
  李自成。
  阮知縣差點暈過去。
  按照常理,自從一年前被打垮後,李自成應該躲在山溝裏艱苦樸素,怎麽會出來呢?還這麽大搖大擺地見張獻忠。
  讓人難以想象,這個來訪者確實是李自成,他是來找張獻忠要援助的。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李自成就這麽在穀城呆了幾天,都沒人管,又大搖大擺地走了。
  其實不是沒人管,是沒法管。
  張獻忠之所以囂張,是因為他手下還有幾萬人,而熊大人,我說過,他的主要能力,就是這裏、那裏的忽悠,要真拿刀收拾張縣長,就沒轍了。
  而且更麻煩的是,他還收了張獻忠的錢。
  在明末農民起義的許多頭領中,張頭領是個異類,異就異在他不太像綠林好漢,反而很像官僚。
  比如他在投降後,就馬上馬不停蹄地開始送禮,從熊文燦開始,每個月都要去孝敬幾趟,而且他還喜歡串門,聯絡感情,連遠在京城的諸位大人,他也沒忘了,經常派人去送點孝敬,所以每次有什麽事,他都知道得比較早。
  此外,張縣長還很講禮數,據某些史料講,他去見上級官員時,還行下跪禮,且非常周到,具有如此天賦,竟然幹了這個,實在選錯了行。
  古語有雲,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張縣長的心,似乎也差不多了,從上到下,都知道他要反,隻不過遲早而已,比如左良玉,曾多次上書,要求解決張獻忠,還有阮知縣,找熊文燦講了幾次,熊大人沒理他,結果氣得阮大人回家自盡了。
  總之,無論誰說張獻忠要反,熊文燦都表示,這是沒可能的,張獻忠絕不會反。
  對此,許多史料都奮筆疾書,說熊大人是白癡,是智商有問題。
  我覺得這麽說,是典型的人身攻擊,熊大人連忽悠都能玩,絕非白癡。他之所以始終不相信張獻忠會反,是因為他不能相信。
  我相信,此時此刻,熊文燦的腦海裏,經常出現這樣一番對話,對話的時間,是兩年前,熊大人剛剛接到調令,在以找死的覺悟準備赴任之前。
  對話的地點,是廬山。對話的人,是個和尚,叫做空隱。
  熊文燦找到空隱,似乎是想算卦,然而還沒等他說話,空隱和尚就先說了:
  “你錯了(公誤矣)!”
  怎麽個錯法呢?
  “你估量估量,你有能搞定流賊的士兵嗎(自度所將兵足製賊死命乎)?”
  “不能。”
  “有能夠指揮大局,獨當一麵的將領嗎(有可屬大事、當一麵、不煩指揮而定者乎)?”
  “沒有。”
  按照上下文的關係,下一句話應該是:
  那你還幹個屁啊!
  但空隱畢竟是文明人,用了比較委婉的說法(似乎也沒太委婉):
  “你兩樣都無,上麵(指皇帝)又這麽器重你,一旦你搞不定,要殺頭的!”
  熊文燦比較昏,等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話:
  “招撫可以嗎?”
  然而空隱回答:
  “我料定你一定會招撫,但是請你記住,海賊不同流賊,你一定要慎重!”
  這段對話雖然比較玄乎,但出自正統史料,並非雜談筆記,所以可信度相當高,空隱提到的所謂海賊,指的就是鄭芝龍,而流賊,就不用多說了。
  他的意思很明確,熊大人你能招降海上的,卻未必能招降地上的,可問題是,熊大人隻有忽悠的能耐,就算海陸空一起來,他也隻能招撫。外加他還收了張獻忠的錢,無論如何,死撐都要撐下去。
  死撐的結果,就是撐死。
  張獻忠之所以投降,不過是避避風頭,現在風頭過去,趕巧清軍入侵,孫傳庭和洪承疇兩大巨頭都到了遼東,千載難逢,決不能錯過。
  於是,崇禎十二年(1639)五月,正當崇禎兄收拾清軍入侵殘局的時候,張獻忠再次反叛,攻占穀城。
  穀城縣令阮之鈿真是好樣的,雖然他此前服毒自盡,沒有死成,又搶救過來了,但事到臨頭,很有點士大夫精神,張獻忠的軍隊攻入縣城,大家都跑了,他不跑,非但不跑,就坐在家裏等著,讓他投降,不降,殺身成仁。
  很明顯,張獻忠起兵,是有著充分準備的,因為他第一個目標,並非四周的州縣,而是曹操。
  以曹操作為外號,對羅汝才而言,是比較貼切的,作為明末三大頭領之一,他很有點水平,作戰極狡猾,部下精銳,所以張獻忠在起兵之前,先要拉上他。
  羅汝才效率很高,張獻忠剛反,他就反,並與張獻忠會師,準備在新的工作崗位上繼續奮鬥。
  順道說一句,張獻忠同誌在離開穀城前,幹的最後一件事,是貼布告,布告的內容,是一張名單,包括這幾年他送出去的賄賂,金額,以及受賄人的名字,全部一清二楚,詔告天下。
  不該收的,終究要還。
  我沒有看到那份布告,估計熊文燦同誌的名字,應該名列前茅。但此時此刻,受賄是個小問題,瀆職才是大問題。
  熊文燦還算反應快,而且他很幸運,因為當時世上,能與張獻忠、羅汝才匹敵的人,不會超過五個,而在他的手下,就有一個。
  在眾多頭領中,左良玉最討厭,也最喜歡的,就是張獻忠。
  他討厭張獻忠,是因為這個人太鬧騰,他喜歡張獻忠,是因為這個人雖然鬧騰,卻比較好打,他能當上總兵,基本就是靠打張獻忠,且無論張頭領狀態如何,心情好壞,隻要遇到他,就是必敗無疑。
  所以左總兵毅然決定,雖說熊大人很蠢,但看在張獻忠份上,還是要去打打。
  幾天後,左良玉率軍,與張獻忠、羅汝才在襄陽附近遭遇,雙方發生激戰,慘敗——左良玉。
  所謂慘敗,意思是,左良玉帶著很多人去,隻帶著很少人跑回來。
  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太過囂張,瞧不上張獻忠,結果被人打了埋伏。
  這次失敗還導致了兩個後果:
  一、由於左良玉跑得太過狼狽,丟了自己的官印,當年這玩意丟了,是沒法補辦的,所以不會刻公章的左總兵很鬱悶。
  二,熊文燦把官丟了,縱橫忽海幾十年,終於把自己忽了下去。
  一個月後,崇禎下令,免去熊文燦的職務,找了個人代替他,將其逮捕入獄,一年後,斬首。
  代替熊文燦的人,是楊嗣昌,逮捕熊文燦的人,是楊嗣昌,如果你還記得,當年推舉熊文燦的人,是楊嗣昌。
  從頭到尾,左轉左轉左轉左轉,結果就是個圈,他知道,事到如今,他隻剩下一個選擇。
  崇禎十二年(1639)九月,楊嗣昌出征。
  明朝有史以來,所有出征的將領中,派頭最大的,估計就是他了,當時他的職務,是東閣大學士,給他送行的,是皇帝本人,還跟他喝了好幾杯,才送他上路。
  崇禎是個很容易激動的人,激動到十幾年裏,能換幾十個內閣大學士,此外,他的疑心很重,很難相信人。
  而他唯一相信,且始終相信的人,隻有楊嗣昌。在他看來,這個人可信,且可靠。
  可信的人,未必可靠。
  對於崇禎的厚愛,楊嗣昌很感動,據史料說,他當時就哭了,且哭得很傷心,很動容,表示一定完成任務,不辜負領導的期望。
  當然,光哭是不夠的,哭完之後,他還向崇禎要了兩樣東西,一樣給自己的:尚方寶劍,另一樣是給左良玉的:平賊將軍印。
  然後,楊嗣昌離開了京城,離開了崇禎的視線,此一去,即是永別。
  崇禎十二年(1639)十月,楊嗣昌到達襄陽,第一件事,是開會。與會人員包括總督以及所有高級將領。楊嗣昌還反複交代,大家都要來,要開一次團結的大會。
  人都來了,會議開始,楊嗣昌的第一句話是,逮捕熊文燦,押送回京,立即執行。
  然後,他拿出了尚方寶劍。
  明白?這是個批鬥會。
  總督處理了,接下來是各級軍官,但凡沒打好的,半路跑的,一個個拉出來單練,要麽殺頭,要麽撤職,至少也是處分,當然,有一個人除外——左良玉。
  左良玉很慌張,因為他的罪過很大,敗得太慘,按楊大人的標準,估計直接就拉出去了。
  但楊嗣昌始終沒有修理他,直到所有的人都處理完畢,他才叫了左良玉的名字,說,有樣東西要送給你。
  左良玉很激動,因為楊嗣昌答應給他的,是平賊將軍印。
  在明代,將軍這個稱呼,並非職務,也不是級別,大致相當於榮譽稱號,應該說,是最高榮譽,有明一代,武將能被稱為將軍的,不會超過五十個人。
  對左良玉而言,意義更為重大,因為之前他把總兵印丟了,這種丟公章的事,是比較丟人的,而且麻煩,公文調兵都沒辦法,現在有了將軍印,實在是雪中送火鍋,太夠意思。
  楊嗣昌絕頂聰明,要按照左良玉的戰績,就算砍了,也很正常,但他很明白,現在手下能打仗的,也就這位仁兄,所以必須籠絡。先用大棒砸別人,再用胡蘿卜喂他,恩威並施,自然服氣。
  效果確實很好,左良玉當即表示,願意跟著楊大人,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幹到底。
  對於楊嗣昌的到來,張獻忠相當緊張,緊張到楊大人剛來,他就跑了。
  因為他知道,熊文燦隻會忽悠,但楊嗣昌是玩真格的,事業剛剛起步,玩不起。
  張獻忠對局勢有足夠的判斷,對實力有足夠的認識,可惜,跑得不足夠快。
  他雖然很拚命地跑,但沒能跑過左良玉,心情激動的左大人熱情高漲,一路狂奔,終於在四川截住了張獻忠。
  戰鬥結果說明,如果麵對麵死打,張獻忠是打不過的,短短一天之內,張獻忠就慘敗,敗得一塌糊塗,死傷近萬人,老婆孩子,連帶那位叫做潘獨鼇的軍師,都給抓了,由於敗得太慘,跑得太快,張獻忠連隨身武器都丟了(大刀),這些東西被左良玉全部打包帶走,送給了楊嗣昌。
  消息傳來,萬眾歡騰,楊嗣昌極為高興,當即命令左良玉,立即跟蹤追擊,徹底消滅張獻忠。
  左良玉依然積極,馬上率軍,尾隨攻擊張獻忠。
  局勢大好。
  【士為知己者死】
  十幾天後,左大人報告,沒能追上,張獻忠跑了。
  楊嗣昌大怒,都打到這份上了,竟然還讓人跑了,幹什麽吃的,怎麽回事?
  左良玉回複:有病。
  按左大人的說法,是因為他進入四川後,水土不服,結果染了病,無力追趕,導致張獻忠跑掉。
  但按某些小道消息的說法,事情是這樣的,在追擊過程中,張獻忠派人找到左良玉,說你別追我了,讓我跑,結果左良玉被說服了,就讓他跑了。
  這種說法的可能性,在楊嗣昌看來,基本是零,畢竟左良玉跟張獻忠是老對頭,而且左大人剛封了將軍,正在興頭上,殘兵敗將,拿啥收買左良玉?無論如何,不會幹這種事。
  然而事實就是這樣。
  左良玉很得意,張獻忠很落魄,左良玉很有錢,張獻忠很窮,然而張獻忠確實收買了左良玉,沒花一分錢。
  他隻是托人,對左良玉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的大意是,你之所以受重用,是因為有我,如果沒有我,你還能如此得意嗎?
  所謂養寇自保,自古以來都是至理名言,一旦把敵人打光了,就要收拾自己人,左良玉雖說是文盲,但這個道理也還懂。
  然而就憑這句話,要說服左良玉,是絕無可能的,畢竟在社會上混了這麽多年,一句話就想蒙混過關,純胡扯。
  左良玉放過張獻忠,是因為他自己有事。
  因為一直以來,左良玉都有個問題——廉政問題。文官的廉政問題,一般都是貪汙受賄,而他的廉政問題,是搶劫。
  按史料的說法,左良玉的軍隊紀律比較差,據說比某些頭領還要差,每到一地都放開搶,當兵的撈夠了,他自己也沒少撈,跟強盜頭子沒啥區別。
  對他的上述舉動,言官多次彈劾,朝廷心裏有數,楊嗣昌有數,包括他自己也有數,現在是亂,如果要和平了,追究法律責任,他第一個就得蹲號子。
  所以,他放跑了張獻忠。
  這下楊嗣昌慘了,好不容易找到個機會,又沒了,無奈之下,他隻能自己帶兵,進入四川,圍剿張獻忠。
  自打追繳張獻忠開始,楊嗣昌就沒舒坦過。
  要知道,張獻忠他老人家,原本就是打遊擊的,而且在四川一帶混過,地頭很熟,四川本來地形又複雜,這裏有個山,那裏有個洞,經常追到半路,人就沒了,楊大人隻能滿頭大汗,坐下來看地圖。
  就這麽追了大半年,毫無結果,據張獻忠自己講,楊嗣昌跟著他跑,離他最近的時候,也有三天的路,得意之餘,有一天,他隨口吟出一首詩。
  這是一首詩,一首打油詩,一首至今尚在的打油詩(估計很多人都聽過),打油詩都能流傳千古,可見其不凡功力,其文如下:
  〖前有邵巡撫,常來團轉舞。
  後有廖參軍,不戰隨我行。
  好個楊閣部,離我三尺路。〗
  文采是說不上了,意義比較深刻,所謂邵巡撫,是指四川巡撫邵捷春,廖參軍,是指監軍廖大亨。據張獻忠同誌觀察,這二位一個是經常來轉轉,一個是經常跟著他走,隻有楊嗣昌死追,可是沒追上。
  這首詩告訴我們,楊嗣昌很孤獨。
  所有的人,都在應付差事,出工不出力,在黑暗中堅持前行的人,隻有他而已。
  在史書上,楊嗣昌是很囂張的,鬧騰這麽多年,罵他的口水,如滔滔江水,延綿不絕,然而無論怎麽彈劾,就是不倒。就算他明明幹錯了事,崇禎卻依然支持他,哪怕打了敗仗,別人都受處分,他還能升官。
  當年我曾很不理解,現在我很理解。
  他隻是信任這個人,徹底地相信他,相信他能力挽狂瀾,即使事實告訴他,這或許隻能是個夢想。
  畢竟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上,能夠徹底地相信一個人,是幸運的。
  崇禎並沒有看錯人,楊嗣昌終將回報他的信任,用他的忠誠、努力,和生命。
  崇禎十三年(1640)十二月,跟著張獻忠轉圈的楊嗣昌得到了一個令他驚訝消息:張獻忠失蹤。
  對張獻忠的失蹤,楊嗣昌非常關心,多方查找,其實如張頭領永遠失蹤,那也倒好,但考慮到他突遭意外(比如被外星人綁走)的幾率不大,為防止他在某地突然出現,必須盡快找到這人,妥善處理。
  張獻忠去向哪裏,楊嗣昌是沒有把握,四川、河南、陝西、湖廣,反正中國大,能藏人的地方多,鑽到山溝裏就沒影,鬼才知道。
  但張獻忠不會去哪裏,他還有把握,比如京城、比如襄陽。
  京城就不必說了,路遠坑深,要找死,也不會這麽個死法。而襄陽,是楊嗣昌的大本營,重兵集結,無論如何,絕不可能。
  下次再有人跟你說,某某事情絕無可能,建議你給他兩下,把他打醒。
  張獻忠正在去襄陽的路上。
  對張獻忠而言,去襄陽是比較靠譜的,首先,楊嗣昌總跟著他跑,兵力比較空虛,其次,他的老婆孩子都關在襄陽,更重要的是,在襄陽,有一個人,可以置楊嗣昌於死地。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創造了跑路的新紀律,據說一晚上跑了三百多裏,先鋒部隊就到了,但人數不多——十二個。
  雖然襄陽的兵力很少,但十二個人估計還是打不下來的,張獻忠雖然沒文憑,但有常識,這種事情他是不會做的。
  所以這十二個人的身份,並不是他的部下,而是楊嗣昌的傳令兵。
  他們穿著官軍的衣服,趁夜混入了城,以後的故事,跟特洛伊木馬計差不多,趁著夜半無人,出來放火(打是打不過的),城裏就此一片漿糊,鬧騰到天明,張獻忠到了。
  他攻下了襄陽,找到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就開始找那個能讓楊嗣昌死的人。
  找半天,找到了,這個人叫朱翊銘。
  朱翊銘,襄王,萬曆皇帝的名字,是朱翊鈞,光看名字就知道,他跟萬曆兄是同輩的,換句話說,他算是崇禎皇帝的爺爺。
  但這位仁兄實在沒有骨氣,明明是皇帝的爺爺,見到了張獻忠,竟然大喊:千歲爺爺饒命。
  很詭異的是,張獻忠同誌非常和氣,他禮貌地把襄王同誌扶起來,讓他坐好。
  襄王很驚慌,他說,我的財寶都在這裏,任你搬用,別客氣。
  張獻忠笑了,他說,你有辦法讓我不搬嗎?
  襄王想想也是,於是他又說,那你想要什麽?
  張獻忠又笑了:我要向你借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腦袋。
  在殺死襄王的時,張獻忠說:如果沒有你的腦袋,楊嗣昌是死不了的。
  此時的楊嗣昌,剛得知張獻忠進入湖廣,正心急火燎地往回趕,趕到半路,消息出來,出事了,襄陽被攻陷,襄王被殺。
  此後的事情,按很多史料的說法,楊嗣昌非常惶恐,覺得崇禎不會饒他,害怕被追究領導責任,畏罪自殺。
  我個人認為,這種說法很無聊。
  如果是畏罪,按照楊嗣昌同誌這些年的工作狀況,敗仗次數,陣亡人數,估計砍幾個來回,都夠了,他無需畏懼,隻需要歉疚。
  真實的狀況是,很久以前,楊嗣昌就身患重病,據說連路都走不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按照今天的標準,估計早就住進高幹病房吊瓶了。
  然而他依然堅持,不能行走,就騎馬,吃不下,就少吃或不吃,矢誌不移地追擊張獻忠。我重複一遍,這並非畏懼,而是責任。
  許多年來,無論時局如何動蕩,無論事態如何發展,無論旁人如何謾罵,彈劾,始終支持,保護,相信,相信我能挽回一切。
  山崩地裂,不可動搖,人言可畏,不能移誌,此即知己。
  士為知己者死。
  所以當他得知襄王被殺時,他非常愧疚,愧疚於自己沒有能夠盡到責任,沒有能夠報答一個知己的信任。
  一個身患重病的人,是經不起歉疚的,所以幾天之後,他就死了,病重而亡。
  他終究沒能完成自己的承諾。
  他做得或許不夠好,卻已足夠多。
  對於楊嗣昌的死,大致有兩種態度,一種是當時的,一種是後來的,這兩種態度,都可以用一個字來形容——活該。
  當時的人認為,這樣的一個人長期被皇帝信任,實在很不爽,應該死。
  後來的人認為,他是劊子手,罪大惡極,應該死。
  無論是當時的,還是後來的,我都不管,我隻知道,我所看到的。
  我所看到的,是一個人,在絕境之中,真誠,無條件信任另一個人,而那個人終究沒有辜負他的信任。
  
  第二十章 沒有選擇
  【選擇,沒有選擇】
  楊嗣昌死了,崇禎很悲痛,連他爺爺輩的親戚(襄王)死了,他都沒這麽悲痛,非但沒追究責任,還追認了一品頭銜,撫恤金養老金,一個都沒少。知己死了,沒法以死相報,以錢相報總是應該的。
  其實和崇禎比起來,楊嗣昌是幸運的,死人雖說告別社會,但畢竟就此解脫,徹底拉倒。
  而崇禎是不能拉倒的,因為他還要解決另一個問題,一個更麻煩的問題。
  崇禎十三年(1640),崇禎正忙著收拾張獻忠的時候,皇太極出兵了。
  雖然此前他曾多次出兵,但這一次很不尋常。
  因為他的目標,是錦州。
  自打幾次到關寧防線挖磚頭未果,皇太極就再也沒動過錦州的心思,估計是十幾年前被袁崇煥打得太狠,打出了恐x症,到錦州城下就打哆嗦。
  所以每次他進攻的時候,都要不遠萬裏,跑路、爬山、爬長城,實在太過辛苦,久而久之,搏命精神終於爆發,決定去打錦州。
  但實踐證明,孫承宗確實舉世無雙,他設計的這條防線,曆經近二十年,他本人都死了,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折騰皇太極。
  皇太極同誌派兵打了幾次,毫無結果,最後終於怒了,決定全軍上陣。
  同年四月,他發動所部兵力,包括多爾袞、多鐸、阿濟格,甚至連尚可喜、孔有德的漢奸部隊,都調了出來,同時,還專門造了上百門大炮,對錦州發動了總攻。
  守錦州的,是祖大壽。
  事情的發展告訴皇太極,當年他放走祖大壽,是比較不明智的。因為這位仁兄明顯沒有念他的舊情,還很能幹,被圍了近三個月,覺得勢頭危險,才向朝廷求援。
  而且據說祖大壽的求援書,相當地強悍,非但沒喊救命,還說敵軍圍城,若援軍前來,要小心敵人陷阱,不要輕敵冒進,我還撐得住,七八月沒問題。
  但崇禎實在夠意思,別說七八月,連七八天都沒想讓他等,他當即開會,商量對策。
  開會的問題主要是兩個,一、要不要去,二、派誰去。
  第一個問題很快解決,一定要去。
  就軍事實力而言,清軍的戰鬥力,要強於明軍,遼東能撐二十多年,全靠關寧防線,如果丟了,就沒戲了。
  第二個問題,也沒什麽疑問,盧象升死了,楊嗣昌快死了。
  隻有洪承疇。
  問題解決了,辦事。
  崇禎十三年(1640)五月,洪承疇出兵了。
  得知他出兵後,皇太極就懵了。
  打了這麽多年,按說皇太極同誌是不會懵的,但這次實在例外,因為他雖然料定對方會來,卻沒有想到,會來得這麽多。
  洪承疇的部隊,總計人數,大致在十三萬左右。屬下將領,包括吳三桂、白廣恩等,參與作戰部隊除本部洪兵外,還有關寧鐵騎一部,總之,最能打的,他基本都調來了。
  本來是想玩玩,對方卻來玩命,實在太敞亮了。
  考慮到對方的戰鬥能力和兵力,皇太極隨即下令,繼續圍困錦州,不得主動出戰,等待敵軍進攻。
  但是接下來的事情,卻讓他很暈。
  因為洪承疇來後,看上去沒有打仗的打算,安營、紮寨,每天按時吃飯,睡覺,再吃飯,再睡覺,再不就是朝城裏(錦州)喊喊話,兄弟挺住等等。
  暈過之後,他才想明白,這是戰術。
  洪承疇的打算很簡單,他判定,如果真刀真槍拚命,要打敗清軍,是很困難的,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守在這裏,慢慢地耗,把對方耗走了,完事大吉。
  這是個老謀深算的計劃,也是最好的計劃。對這一招,皇太極也沒辦法,要走吧,人都拉來了,路費都沒著落,就這麽回去,太丟人。
  但要留在這裏,對方又不跟你開仗,隻能耗著。
  耗著就耗著吧,總好過回家困覺。
  局勢就此陷入僵持,清軍在祖大壽外麵,洪承疇在清軍外麵,雙方就隔幾十裏地,就不打。
  當然,清軍也沒完全閑著,硬攻不行,就開始挖地道,據說裏三層、外三層,賽過搞網絡的,密密麻麻。
  但事實告訴我們,祖大壽,那真是非一般的頑強,而且他還打了埋伏,之前跟朝廷說,他可以守八個月,實際滿打滿算,他守了兩年。
  就這樣,從崇禎十三年(1640)五月到崇禎十四年(1641)五月,雙方對峙一年。
  六月底,開戰了。
  洪承疇突然打破平靜,出兵,向鬆山攻擊挺進。
  這個舉動大大出乎清軍的意料,清軍總指揮多爾袞(皇太極回家)沒有提防,十萬人突然撲過來,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戰敗。
  消息傳來,皇太極暈了,一年都沒動靜,忽然來這麽一下,你打雞血了不成?
  多年的作戰經驗告訴他,決戰的時刻即將到來,於是他立即上馬,率領所有軍隊,前往鬆山。
  但是,有個問題。
  當時皇太極,正在流鼻血。
  一般說來,流鼻血,不算是個問題,拿張手紙塞著,也還湊合。
  但皇太極的這個鼻血,據說相當之詭異,流量大,還沒個停,連續流了好幾天,都沒辦法。
  但軍情緊急,在家養著,估計是沒轍了,於是皇太極不顧流鼻血,帶病工作,騎著馬,一邊流鼻血,一邊就這麽去了。
  讓人難以理解的是,他沒有找東西塞鼻孔,卻拿了個碗,就放在鼻子下麵,一邊騎馬一邊接著,連續兩天兩夜趕到鬆山,據說到地方時,接了幾十碗。
  反正我是到今天都沒想明白,拿這碗幹什麽用的。
  會戰地點,鬆山,雙方亮出底牌。
  清軍,總兵力(包括孔有德等雜牌)共計十二萬,洪承疇,總兵力共計十三萬,雙方大致相等。
  清軍主將,包括多爾袞、多鐸、濟爾哈朗等精銳將領,除個把人外,都很能打。
  洪承疇方麵,八部總兵主將,除吳三桂外,基本都不能打。
  至於戰鬥力,就不多說了,清軍的戰鬥力,大致和關寧鐵騎差不多,按照這個比率,自己去想。
  換句話說,要攤開了打,洪承疇必敗無疑。
  但洪承疇,就是洪承疇。
  崇禎十四年(1641)七月二十八日,洪承疇突然發動攻擊,率明軍搶占製高點乳鋒山,奪得先機。
  他十分得意,此時他的軍中的一個武官對他說了一件事:
  占據高地固然有利,但我軍糧少,要提防清軍抄襲後路。
  然而洪承疇似乎興奮過度,把那個人訓了一頓,說:
  我幹這行十幾年,還需要你提醒?
  大多數曆史學者認為,這句話,就是他失敗的最終原因。
  因為就戰略而言,固守是最好的方法,進攻是最差的選擇,而更麻煩的是,當時的洪承疇,在進攻之前,隻帶了三天的糧食。
  無論如何,隻帶三天的糧食,是絕對不夠的。
  所以結論是,一貫英明的洪承疇,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最終導致了戰敗。
  我原本認為,這個結論很對,洪承疇很蠢,起碼這次很蠢。
  後來我想了想,才發現,洪承疇不蠢,起碼這次不蠢。在他看似荒謬的行動背後,隱藏著一個極為精明的打算。
  其實洪承疇並不想進攻,他很清楚,進攻極為危險,但他沒有辦法。
  因為有個人一直在催他,這個人的名字叫陳新甲,時任兵部尚書,而這位陳尚書的外號,叫小楊嗣昌。
  楊嗣昌同誌的特點,是風風火火,玩命了幹,能得這個外號,可見陳大人也不白給。
  自打洪承疇打持久戰,他就不斷催促出戰,要洪督師趕緊解決問題,是打是不打,多少給個交代。
  但洪承疇之所以出戰,不僅因為陳尚書嘮叨,像他這樣的老油條,是不會怕唐僧的。
  他之所以決定出戰,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兩個字——沒錢。
  我查過資料,明末時期的軍餉,以十萬人計,吃喝拉撒外加工資、獎金,至少在三十萬兩白銀以上。
  要在平時,這也是個大數,趕巧李自成、張獻忠都在鬧騰,要是洪承疇再耗個幾年,崇禎同誌的褲子,估計都要當出去。
  所以不打不行。
  但洪承疇不愧為名將,所以在出發前,他想出了一個絕招:隻帶三天糧食。
  要還沒明白,我就解釋一遍:
  帶上三天糧食出征,如果遇上好機會,就猛打一悶棍,打完就跑,也不怕對手斷後路。
  如果沒有機會,看情形不妙,立馬就能跑,而且回來還能說,是糧食不夠了,才跑回來的,對上麵有了個交代,又不怕追究政治責任,真是比猴還精。
  精過頭,就是蠢。
  如果換了別人,這個主意沒準也就成了,可惜,他的對手是皇太極。
  皇太極不愧老牌軍事家,剛到鬆山,還在擦鼻血,看了幾眼,就發現了這個破綻。
  八月二十日,就在洪承疇出發的第二天,他派遣將領突襲洪軍後路,占領錦州筆架山糧道。
  “欲戰,則力不支;欲守,則糧已竭。”洪承疇徹底休息了。
  當然,當然,在徹底休息前,洪承疇還有一個選擇——突圍。
  畢竟他手裏還有十幾萬人,要真玩命,還能試試。
  於是他找來了手下的八大總兵,告訴他們事態緊急,必須通力合作,然後,他細致分配了工作,從哪裏出發,到哪裏會合,一切安排妥當,散會。
  我忘了說,在這八個總兵裏,有一個人,叫做王樸。
  第二天,突圍開始。
  按照洪承疇的計劃,突圍應該是很有秩序的,包括誰進攻,誰佯攻,誰殿後,大家排好隊,慢慢來。
  可還沒等洪承疇同誌喊一二三,兩個人就先跑了。
  那兩個先跑的人,一個是王樸。
  如果沒有重名,這位王樸兄,應該就是八年前,在黃河邊上收錢,放走諸位頭領的總兵同誌。
  照此看來,他還是有進步的,八年前,收錢讓別人跑,現在撒腿就跑,也沒想著找皇太極同誌拿錢,實在難得。
  而另一位帶頭逃跑的,史料記載有點爭議,但大多數人認為,是吳三桂。
  無論如何,反正是散了,徹底散了,全軍潰敗,無法收拾,十餘萬人土崩瓦解,被人殺的,被踩死的,不計其數,損失五萬多人。
  洪承疇還算是鎮定,關鍵時刻,找到了曹變蛟、丘民仰,還聚了上萬人,占據鬆山城,準備伺機撤退。
  可是皇太極很不識相,非要解決洪承疇,開始圍城,勸降。
  洪承疇拒不投降,派使者向京城求救。
  可他足足等了半年,也沒有等來救兵,他很納悶,為什麽呢?
  因為他糊塗了,就算用腳趾頭想,也能明白,援兵是絕不會到的。
  要知道,他老人家來,就是救援錦州的,能帶的部隊都帶了,可現在他也被人圍住,再去哪裏找人救他?
  其實洪承疇同誌不知道,皇帝陛下也在等,不過他等的,不救兵,而是洪承疇的死亡通知書。
  按史料的說法,洪承疇同誌被圍之後不久,京城這邊追悼會什麽的都準備好了,家屬慰問,發放撫恤,追認光榮,基本上程序都走了,就等著洪兄弟為國捐軀。
  其實洪承疇原本也這麽盤算來著,死頂,沒法頂了,就捐軀。做夢都沒想到,他連捐軀都沒捐成。
  崇禎十五年(1642)二月二十日,在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鬆山副將夏承德與清軍密約,打開了城門,洪承疇被俘。
  幾個月後,無計可施的祖大壽終於投降,這次,他是真的投降了。
  自崇禎十三年(1641)至崇禎十五年(1643),明朝和清朝在鬆山、錦州一帶會戰,以明軍失利告終,史稱“鬆錦大戰”。
  除寧遠外,遼東全境陷落,從此,明朝在關外,已無可戰。
  消息傳到北京,照例,崇禎很悲痛,雖然這幾年他經常悲痛,但這次,他尤其激動,連續幾天都淚流滿麵,因為他又失去了一位好同誌——洪承疇。
  按目擊者的說法,洪承疇同誌被抓之後,非常堅強,表示啥也別說了,給我一刀就行,後來英勇就義,眼睛都沒眨,很勇敢,很義氣。
  所以崇禎很是感動,他親自主持了洪承疇同誌的追悼會,還給他修了壇(明朝最高規格葬禮),以表彰他英勇就義的精神。
  洪承疇沒有就義,他投降了。
  當然,他剛被俘的時候,還是比較堅持原則的,沒有投降,結果過了幾天,由於平時沒有注意批評和自我批評,關鍵時刻沒能挺住,還是投降了。
  至於他投降後的種種傳奇,就不說了,可以直接跳過,說說他的結局。
  清朝統一中原時,洪承疇由於立下大功,幹了很多工作,有很大的貢獻,被委以重任,擔任要職。
  清朝統一中原後,洪承疇由於立下大功,幹了很多工作,有很大的貢獻,被剝奪一切官職,光榮退休。
  後來他死了,死後追封爵位,三等阿達哈哈番,這是滿語,漢語翻譯過來,是三等輕車都尉。
  如果你不清楚清朝爵位製度,我可以解釋,高級爵位分為公、侯、伯、子、男五級,每個爵位,又分一到三等,一等為最高。
  男爵再往下一等,就是輕車都尉,三等輕車都尉,是輕車都尉中的最低等。我查了一下,大致是個從三品級別。
  我記得洪承疇活著給明朝打工時,就是從一品太子太保,死了變從三品,有性格。
  後來又過了幾十年,乾隆發話,要編本書,叫做貳臣傳。
  所謂貳臣,通俗點說,就是叛徒,洪承疇同誌以其光輝業績,入選叛徒甲等。
  在此之前,似乎就是乾隆同誌,還曾發話,說抗清而死的黃道周,堪稱聖人,說史可法是英雄,要給他立碑塑像。
  我又想起了陳佩斯那個經典小品裏的台詞:
  叛徒,神氣什麽!
  好像還是這個小品,另一句話是:
  你說我當時要是咬咬牙,不就挺過來了嗎?
  絮絮叨叨說這幾句,隻是想說:
  一、曆史證明,叛徒是沒有好下場的。同誌瞧不起的人,敵人也瞧不起。
  二、黃道周挺過來了,我敬佩,盧象升挺過來了,我景仰,洪承疇沒挺過來,我鄙視,但理解。
  咬牙挺過來,是不容易的。
  所以,我不接受,但我理解。
  【氣數】
  現在的崇禎,基本已經焦了,裏麵打得一塌糊塗,外麵打得糊塗一塌,沒法混了。
  但他還是要撐下去,直到撐死,因為最能折騰他的那位仁兄還沒出場。
  據說打崇禎十二年起,崇禎同誌經常做夢,夢見有一個人,在他的手上,寫了一個字——有。
  這是個很奇怪的夢,而且還不止一次,所以他把這個夢告訴文武大臣,讓他們幫忙解釋。
  大家聽說,都說很好,說很吉利,我想了想,有道理,因為有,總比沒有好。
  然而有一個人卻大驚失色,這個人叫王承恩,是崇禎的貼身太監。
  散朝後,他找到了崇禎,對他說出了這個夢境的真實意義,可怕的寓意——大明將亡。
  按照王承恩的解釋,這個有,實際上是兩個字。上麵,是大字少一捺,下麵,是明字少半邊。
  所以這個字的意思,就是大明,要少一半。
  崇禎不信,不敢信,大明江山,自打朱重八起,二百多年,難道要毀在自己手上?
  個人認為,崇禎同誌過於憂慮了,因為毀不毀,這事不由他。
  但這個夢實在比較準,我查了一下,他做夢的時間,大致就是那個毀他江山的人,出現的時間。
  崇禎十二年(1639),一個人從深山中走出。
  他的隨從很少,很單薄,且很不起眼,無論是張獻忠,還是皇太極,他都望塵莫及。但命中注定,他才是最終改變一切的人,五年之後。
  這人我不說,你也知道是李自成。
  李自成在山裏蹲了一年多,幹過什麽,沒人知道,隻知道他出來之後,進步很快。
  一年多時間,他又有了幾千人,占了幾個縣城。
  但就全國而言,他實在排不上,有時經濟困難,還得找張獻忠拉兄弟一把。
  鑒於生計困難,崇禎十三年(1640)初,他率軍進入河南,新年新氣象,他準備到那裏碰碰運氣。
  通常來講,這個想法沒啥搞頭,因為之前他經常全國到處出差,河南也是出差地之一,跑來跑去,沒什麽意外驚喜。
  但這次不一樣。
  崇禎十三年(1640),河南大旱。
  這場大旱,史料上說,是兩百多年未遇之大旱,河南的景象,借用古人的話: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
  大旱也好,沒有雞叫也罷,沒有牛,沒有豬都罷,有一樣東西,是終究不會罷的——征稅。
  不征稅,就沒錢打張獻忠,沒錢防皇太極,必須征。
  這麽個環境,讓人不造反,真的很難。
  至於結局,不用想也知道,勞苦大眾,固然勞苦,也是大眾,勞苦久了,大眾就要鬧事,就要不交稅,不納糧,於是接下來,就是那句著名的口號:
  〖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
  之前我說什麽來著?氣數。
  沒錯,就是氣數。
  其實氣數這玩意,說穿了,就是個使用年限,好比餅幹,隻能保質三天,你偏三年後吃,就隻能拉肚子。
  又好比房子,隻能住三十年,你偏要住四十年,就隻能住危房,沒準哪天上廁所的時候,被埋進去。
  什麽東西,都有使用年限,比如大米,比如王朝,比如帝國。
  不同的是,大米的年限看得見,王朝的年限看不見。
  看不見,卻依然存在。
  對於氣數,崇禎是不信的,開始不信。
  等到崇禎十四年,怕什麽來什麽,後院起火,前院也起火,盧象升死了,遼東敗了,中原亂了,信了。
  在一次檢討會上,他緊繃了十四年的神經,終於崩潰了。
  他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說:
  我登基十四年,飽經憂患,國家事情多,災荒多,沒有糧食,竟然人吃人,流寇四起,這都是我失德所致啊,這都是我的錯啊。
  他不停地哭,不停地哭。
  我同情他。
  大臣們似乎也很同情,紛紛發言,說這不是您的錯。
  但不是皇帝的錯,是誰的錯呢?
  氣數。
  幾乎所有的人,眾口一詞,說出了這兩字。
  崇禎終於認了,他承認這是氣數。但他終究是不甘心的:
  “就算是氣數,人力也可補救,這麽多年了,補救何用?”
  然後接著大哭。
  崇禎大哭的時候,李自成正在前進,在屬於他的氣數上,大踏步地前進。
  在河南,他毫不費力地招募了十幾萬人,隻用了兩年時間,就占領了河南全境,所向披靡,先後殺死陝西總督傅宗龍、汪喬年,以及我們的老熟人福王朱常洵。
  鑒於崇禎同誌的倒黴史,已經太長,鑒於他受的苦,實在太多,鑒於不想有人說我拿崇禎同誌混事,還鑒於我比較樂觀,不太喜歡落井下石,所以,我決定簡單點,至少保證你不至於看得太過鬱悶。
  李自成同誌依然在前進,一年後,他進入陝西,擊敗了明朝的最後一位猛人孫傳庭,占領西安。明軍就此再無還手之力。
  崇禎十六年(1643),李自成在西安,集結所有兵力,準備向京城出發,他將終結這已延續二百七十多年的帝國。
  在出發前,他發出了一道檄文,文中有八個字:
  〖嗟爾明朝,氣數已盡。〗
  【嗟爾,明朝】
  對於上述八個字,崇禎應該是認賬的,因為不認賬不行。
  上台以前,憋足了勁要幹掉那個死人妖,死人妖幹掉了,又出來黨爭,後金入侵,看準了袁崇煥,要他出來上崗,一頓折騰,後金沒能折騰回去,袁督師倒給折騰沒了,本想著臥薪嚐膽,忍幾年,搞好國內經濟建設,再去收複大好河山,結果出了天災,又出來若幹人等造反。
  調兵,幹掉若幹人等,若幹人等被幹掉,又出來了若幹更狠的人(比如張獻忠、李自成),再調兵,把若幹更狠的人,又打下去,投降的投降,跑的跑,正準備一鼓作氣……
  清軍打進來了。
  好吧,那就去打清軍,全部主力調到遼東,打個一年半載,好不容易把人熬走,後院又起火了,投降的不投降,跑進去的又跑出來。
  很巧,又是災荒,大荒,沒法活,於是大家跟著一起造反。
  這種編劇思路,很類似於早些年的經典電視劇《渴望》,按當時編劇思路,就是找個弱女子,什麽壞事、孬事、惡心人到死的事,都讓她碰上,整體流程大致是,一棍子打過來,挺住,再一棍子打過來,繼續挺住,挺到最後,就好人一生平安了。
  崇禎的故事就是這樣,他挨棍子的數量,估計比渴望女主角要多得多,抗擊打能力更強,但不同的是,他的故事沒有一個好的結局。
  因為他的故事,是真實的,而真實的東西,往往都很殘酷。
  崇禎並非一個溫和的人,他很急躁,很用力,用今天的話說,叫用力過猛,但那個爛攤子,不用力過猛,隻能收攤。
  崇禎很節儉,他的衣服、襪子,都打了補丁,請注意,打補丁的,並不一定很節儉,往往很浪費,比如後來清朝的道光同誌,衣服破了,讓人去打了個補丁,五十兩白銀,這哥們全然是敗家的,還說特便宜。
  而崇禎的補丁,是他找老婆打的,免費。
  此外,崇禎還有個特點:走路慢,因為走得快,裏麵的破衣服就會飄出來——節儉是節儉,臉麵還是要的。
  他工作很努力,每天白天上朝,晚上加班,據史料記載,大致要幹七八個時辰(十四到十六個小時),累得半死不活,第二天接著幹。
  簡單地說,崇禎同誌幹的,是這樣一份工作,沒有工作範圍,沒有工作界限,什麽都要管,每天上班,不是跟人吵架(言官),就是看人吵架(黨爭),穿得破爛,吃得也少,跟老婆困覺較少,隻睡五六小時,時不時還有噩耗傳來,什麽北邊打過來,西邊打過去,祖墳被人燒了,部將被人殺了,東西被人搶了等等。
  這工作,誰幹?
  最不幸的是,崇禎同誌以上所有的不幸,都無法換來一個幸福的結局——他的努力,終究失敗。
  但比最不幸更不幸的是(簡稱最最不幸),崇禎知道這點。
  知道結局(注:悲劇),也無法改變,卻依然要繼續,這就是人生的最大悲哀。
  史料告訴我們,崇禎同誌應該知道自己的結局,他多次談到命數,氣數,經常對人哀歎:大明天下,奈何亡於朕手!
  然而他依然盡心盡力、全力以赴、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不到長城心不死,撞了南牆不回頭,往死了幹,直到最後結局到來,依然沒有放棄,直到兵臨城下的那一天,依然沒有放棄。
  一個了不起的人。
  結局到來的具體過程,就沒必要細說了,我說過,我是個有幽默感的人,很明顯,至少對於崇禎而言,這段並不幽默。
  我還說過,我是個不喜歡寫廢話的人,同樣,對崇禎而言,這段是廢話。
  當然,對李自成同誌而言,這段很幽默,也不是廢話,他從陝西出發,隻用了三個月時間,就到了北京。
  三月十七日,李自成的軍隊到達西直門(他從西邊來),開始攻城。
  崇禎同誌有句名言,諸臣誤我,還有一句,是文臣人人可殺,三月十七日,事實證明,這兩句話很正確。
  內閣大臣拿不出主意,連話都沒幾句,且不說了,守城的諸位親信,什麽兵部尚書、吏部侍郎,壓根就沒抵抗,全部打開城門投降。
  當天,外城失陷,第二天,內城失陷。
  崇禎住在紫禁城,就是今天的故宮,故宮有多大,去過的地球人都知道。
  這裏,就是他的最後歸宿。
  【三月十八日的夜晚】
  在這個夜晚,發生了很多事,都是後事。
  其實後事處理起來,也很簡單,就幾句話,後妃上吊,兒子跑掉(對於後患,大多數人都不留),料理完了,身邊還有個女兒。
  這個女兒,叫做長平公主,關於她的前世今生,金庸同誌已經說過了,雖然相關內容(包括後來跟韋小寶同誌的際遇),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胡扯,但有一點是正確的,他確實砍斷了女兒的手臂。
  這個舉動在曆史上非常有名,實際情況,卻比許多人想象中複雜得多,但無論如何,原因很簡單,他不希望這個女兒落入敵人的手中,遭受更大的侮辱。
  不是殘忍,而是慈愛。
  我知道,許多人永遠無法理解,那是因為,他們永遠無需去理解。
  處理完一切後,崇禎決定,去做最後一件事——自盡。
  自盡,是一件比較有勇氣的事,按照某位哲學家的說法,你敢死,還不敢活嗎?沒種。
  但現實是殘酷的,而今這個世界,要活下去,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氣。
  但崇禎的死,並非懦弱,而是一種態度,負責任的態度。
  我說過,所謂王朝,跟公司單位差不多,單位出了事,領導要負責任,降級、扣工資、辭退,當然,也包括自盡。
  崇禎決定自盡,他打算用這種方式,表達他的如下觀點:
  一、絕不妥協。
  二、絕不當俘虜。
  三、尊嚴。
  於是,在那天夜裏,崇禎登上了煤山(今天叫做景山),陪在他身邊的,還有一個叫做王承恩的太監。
  就這樣嗎?
  就這樣吧。
  他留下了最後的遺言:
  〖諸臣誤朕,朕死,無麵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麵,任賊分屍,勿傷百姓一人。〗
  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
  他走向了那顆樹。
  應該結束了。
  按照慣例,每個人的講述結束時,會有一句結束語,而當這個王朝結束的時候,也會有一句話,最後一句話。
  是的,這句話我已經寫過了,不是昨天,也不是前天,而是幾年以前,在我的第一本書裏,朱元璋登基那一段的最後,有一句話,就是那句,幾年前,我就寫好了。
  還記得嗎?
  所有的王朝,他的開始,正如他的結束,所以才有了這句結束語,沒錯,就是下麵這句:
  〖走上了這條路,就不能再回頭。〗
  
  第二十一章 結束了?
  【結束了】
  結束了嗎?
  結束了。
  真的結束了嗎?
  沒有。
  是的,從技術角度講,這篇文章已經結束。我相信很多人都能看出,它不僅是曆史。
  我所述說的,除了曆史,還有很多東西,他們的名字分別叫做:
  權利、希望、痛苦、憤怒、猶豫、冷漠、熱情、剛強、軟弱、氣節、度量、殘暴、寬怒、忍耐、邪惡、正義、真理、堅持、妥協、善良、忠誠。
  足夠多了。
  現在我要講述的,是最後一樣東西,它隱藏在下麵的故事裏。
  徐宏祖出生的時候,是萬曆十五年。
  在這個特定的年齡出生,真是緣分,但外麵的世界,跟徐宏祖並沒有多大關係,他的老家在江陰,山清水秀,不用搞政治,也不怕被人砍,比較清淨。
  當然,清淨歸清淨,在那年頭,要想出人頭地,青史留名,隻有一條路——考試(似乎今天也是)。
  徐宏祖不想考試,不想出人頭地,不想青史留名,他隻想玩。
  按史籍說,是從小就玩,且玩得比較狠,比較特別,不扔沙包,不滾鐵環,隻是四處瞎轉悠,遇到山就爬,遇到河就下,人極小,膽子極大。
  此外,他極其討厭考試,長大後,讓他去考科舉,死都不去。該情節,放在現在,大致相當於抗拒高考。
  這號人,當年跟今天的下場,估計是差不多,被拉回家打一半死不活,絕無幸免。
  然而徐宏祖的父母沒有打他,非但沒有打他,還告訴他,你要想玩,就玩吧,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就行。
  這種看似驚世駭俗的思想,似乎很不合理,但對徐家人而言,很合理。
  對了,應該介紹一下徐宏祖同誌的家世,雖然他的父母,並非什麽大人物,也沒名氣,但他有一位祖先,還算是很有名的,當然,不是好名。
  在徐宏祖出生前九十年,徐家的一位先輩進京趕考,路上遇到了一位同伴,叫做唐寅,又叫唐伯虎。
  沒錯,他就是徐經。
  後來的事情,之前講過,據說是徐經作弊,結果拉上了唐伯虎,大家一起完蛋,進士沒考上,連舉人都沒了,所以徐經同誌痛定思痛,對坑害了無數人(主要是他)的科舉製度深惡痛絕,教育子孫,要與這個萬惡的製度決裂,愛考不考,去他娘的。
  對這段百年恩怨,徐宏祖是否了解,不清楚,但他會用,那是肯定的。更重要的是,徐家雖說沒有級別,還有點錢,所以他決定,索性不考了,出去旅遊。
  剛開始,他旅遊的範圍,主要是江浙一帶,比如紫金山、太湖、普陀山等等。後來愈發勇猛,又去了雁蕩山、九華山、黃山、武夷山、廬山等等。
  但這裏,存在著一個問題——錢。
  旅行家和大俠的區別在於,旅行家是要花錢的,列一下,大致包括以下費用:交通費、住宿費、導遊費、餐飲費、門票費,如果地方不地道,還有個挨宰費。
  我說過,徐家是有錢的,但隻是有點錢,沒有很多錢,大約也就是個中產階級。按今天的標準,一年去旅遊一次,也就夠了,但徐宏祖的旅行日程是:一年休息一次。
  他除了年底回家照顧父母外,一年到頭都在外麵,但就這麽個搞法,他家竟然還過得去。
  原因很簡單,比如交通費,他不坐火車、也不坐汽車(想坐也沒),少數騎馬,多靠步行(騎馬爬山試試)。
  住宿費,基本不需要,徐宏祖去的地方,當年大都沒有人去,別說三星級,連孫二娘的黑店都沒有,樹林裏、懸崖上,打個地鋪,也就睡了。
  餐飲費,也沒有,我考察過,徐宏祖同誌去的地方,也沒什麽餐館,每次他出發的時候,都是帶著幹糧,而且他很扛餓,據說能扛七八天,至於喝水,山裏麵,那都是礦泉水。
  門票費也是不用了,當年誰要能在徐宏祖同誌去的地方,設個點收門票,那隻能說明,他比徐宏祖還牛,該收。
  挨宰費是沒有的,但挨宰是可能的,且比較敞亮,從沒有暗地加價坑錢,都是拿刀,明著來搶。要知道,沒門票的地方,固然沒有奸商,卻很可能有強盜。
  據本人考證,徐宏祖最大的花銷,是導遊費用。作為一個旅行家,徐宏祖很清楚,什麽都能省,這筆錢是不能省的,否則走到半山腰,給你挖個坑,讓你鑽個洞,那就休息了。
  就這樣,家境並不十分富裕的徐宏祖,穿著儉樸的衣服,沒有隨從,沒有護衛,帶著幹糧,獨自前往名山大川,風餐露宿,不怕吃苦,不怕挨餓,一年隻回一次家,隻為攀登。
  從俗世的角度,徐宏祖是個怪人,這人不考功名,不求做官,不成家立業,按很多人的說法,是毀了。
  我知道,很多人還會說,這種生活荒謬,是不符合常規的,是不正常的,是缺根弦的,是精神有問題的。
  我認為,說這些話的人,是吃飽了,撐的,人隻活一輩子,如何生活,都是自己的事,自己這輩子渾渾噩噩地沒活好,厚著臉皮還來指責別人,有多遠,就去滾多遠。
  徐宏祖旅行的唯一阻力,是他的父母。他的父親去世較早,隻剩他的母親無人照料。聖人曾經教導我們:父母在,不遠遊。
  所以在出發前,徐宏祖總是很猶豫,然而他的母親找到他,對他說了這樣一番話:
  “男兒誌在四方,當往天地間一展胸懷!”
  就這樣,徐宏祖開始了他偉大的曆程。
  他二十歲離家,穿著布衣,沒有政府支持,沒有朋友幫助,獨自一人,遊曆天下二十餘年,他去過的地方,包括湖廣、四川、遼東、西北,簡單地說,全國十三省,全部走遍。
  他爬過的山,包括泰山、華山、衡山、嵩山、終南山、峨眉山,簡單地說,你聽過的,他都去過,你沒聽過的,他也去過。
  此外,黃河、長江、洞庭湖、鄱陽湖,金沙江、漢江,幾乎所有江河湖泊,全部遊曆。
  在遊曆的過程中,他曾三次遭遇強盜,被劫去財物,身負刀傷,還由於走進大山,無法找到出路,數次斷糧,幾乎餓死。最懸的一次,是在西南。
  當時,他前往雲貴一帶,結果走到半路,突然發現交通中斷,住處被當地土著圍,過了幾天,外麵又來了明軍,又開始圍,圍了幾天,就開始打,打了幾天,就開始亂。徐宏祖好歹是見過世麵的,跑得快,總算順利脫身。
  在旅行的過程中,他還開始記筆記,每天的經曆,他都詳細記錄下來,鑒於他本人除姓名外,還有個號,叫做霞客,所以後來,他的這本筆記,就被稱為《徐霞客遊記》。
  崇禎九年(1636),五十歲的徐宏祖決定,再次出遊,這也是他的最後一次出遊,雖然他自己沒有想到。
  正當他考慮出遊方向的時候,一個和尚找到了他。
  這個和尚的法號,叫做靜聞,家住南京,他十分虔誠,非常崇敬雞足山迦葉寺的菩薩,還曾刺破手指,血寫過一本法華經。
  雞足山在雲南。
  當時的雲南雞足山,算是蠻荒之地,啥也不通,要去,隻能走著去。
  很明顯,靜聞是個明白人,他知道自己要一個人去,估計到半路就歇了,必須找一個同伴。
  徐宏祖的名氣,在當時已經很大了,所以他專門找上門來,要跟他一起走。
  對徐宏祖而言,去哪裏,倒是個無所謂的事,就答應了他,兩個人一起出發了。
  他們的路線是這樣的,先從南直隸出發,過湖廣,到廣西,進入四川,最後到達雲貴。
  不用到達雲貴,因為到湖廣,就出事了。
  走到湖廣湘江(今湖南),沒法走了,兩人坐船準備渡江。
  渡到一半,遇上了強盜。
  對徐宏祖而言,從事這種職業的人,他已經遇到好幾次了,但靜聞大師,應該是第一次。此後的具體細節不太清楚,反正徐宏祖趕跑了強盜,但靜聞在這場風波中受了傷,加上他的體質較弱,剛撐到廣西,就圓寂了。
  徐宏祖停了下來,辦理靜聞的後事。
  由於路上遭遇強盜,此時,徐宏祖的路費已經不足了,如果繼續往前走,後果難以預料。
  所以當地人勸他,放棄前進念頭,回家。
  徐宏祖跟靜聞,是素不相識的,說到底,也就是個伴,各有各的想法,靜聞沒打算寫遊記,徐宏祖也沒打算去禮佛,實在沒有什麽交情。而且我還查過,他此前去過雞足山,這次旅行對他而言,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然而他說,我要繼續前進,去雞足山。
  當地人問:為什麽要去。
  徐宏祖答:我答應了他,要帶他去雞足山。
  可是,他已經去世了。
  我帶著他的骨灰去。答應他的事情,我要幫他做到。
  徐宏祖出發了,為了一個逝去者的願望,為了實現自己的承諾,雖然這個逝去者,他並不熟悉。
  旅程很艱苦,沒有路費的徐宏祖背著靜聞的骨灰,沒有任何資助,他隻能住在荒野,靠野菜幹糧充饑,為了能夠繼續前行,他還當掉了自己所能當掉的東西,隻是為了一個承諾。
  就這樣,他按照原定路線,帶著靜聞,翻閱了廣西十萬大山,然後進入四川,越過峨眉山,沿著岷江,到達甘孜鬆潘。
  渡過金沙江,渡過瀾滄江,經過麗江、經過西雙版納,到達雞足山。
  迦葉寺裏,他解開了背上的包裹,拿出了靜聞的骨灰。
  到了。
  我們到了。
  他鄭重地把骨灰埋在了迦葉寺裏,在這裏,他兌現了承諾。
  然後,他應該回家了。
  但他沒有。
  從某個角度講,這是上天對他的恩賜,因為這將是他的最後一次旅途,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
  他離開雞足山,又繼續前行,行進半年,翻越了昆侖山,又行進半年,進入藏區,遊曆幾個月後,踏上歸途。
  回去沒多久,就病了。
  喜歡鍛煉的人,身體應該比較好,天天鍛煉的人(比如運動員),就不一定好,旅遊也是如此。
  估計是長年勞累,徐宏祖終究是病倒了,沒能再次出行。崇禎十四年(1641),病重逝世,年五十四。
  他所留下的筆記,據說總共有兩百多萬字,可惜沒有保留下來,剩餘的部分,大約幾十萬字,被後人編成《徐霞客遊記》。
  在這本書裏,記載了祖國山川的詳細情況,涉及地理、水利、地貌等情況,被譽為十七世紀最偉大的地理學著作,翻譯成幾十國語言,流傳世界。
  好的,總結應該出來了,這是一個偉大的地理學家的故事,他為了研究地理,四處遊曆,為地理學的發展做出了突出貢獻,是中華民族的驕傲。
  是這樣嗎?
  不是的
  其實講述這人的故事,隻想探討一個問題,他為何要這樣做。
  沒有資助,沒有承認(至少生前沒有),沒有利益,沒有前途,放棄一切,用一生的時間,隻是為了遊曆?
  究竟為了什麽?
  我很疑惑,很不解,於是我想起另一個故事。
  新西蘭登山家希拉裏,在登上珠穆朗瑪峰後,經常被記者問一個問題:
  你為什麽要爬?
  他總不回答,於是記者總問,終於有一次,他答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無法再問的答案:
  因為它(指珠峰),就在那裏!
  因為它就在那裏。
  其實這個世上很多事,本不需要理由,之所以需要理由,是因為很多人喜歡找抽,抽久了,就需要理由了。
  正如徐霞客臨終前,所說的那句話:
  “漢代的張騫,唐代的玄奘,元代的耶律楚材,他們都曾遊曆天下,然而,他們都接受了皇帝的命令,受命前往四方。”
  “我隻是個平民,沒有受命,隻是穿著布衣,拿著拐杖,穿著草鞋,憑借自己,遊曆天下,故雖死,無憾。”
  說完了。
  我要講的那樣東西,就在這個故事裏。
  我相信,很多人會問,你講了什麽?
  用如此之多的篇幅,講述一個王朝的興起和衰落,在終結的時候,卻說了這樣一個故事,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重複一遍,我要講的那樣東西,就在這個故事裏,已經講完了。
  所以後麵的話,是講給那些不明白的人,明白的人,就不用繼續看。
  此前,我講過很多東西,很多興衰起落、很多王侯將相、很多無奈更替,很多風雲變幻,但這件東西,我個人認為,是最重要的。
  因為我要告訴你,所謂千秋霸業,萬古流芳,以及一切的一切,隻是糞土。先變成糞,再變成土。
  現在你不明白,將來你會明白,將來不明白,就再等將來,如果一輩子都不明白,也行。
  而最後講述的這件東西,它超越上述的一切,至少在我看來。
  但這件東西,我想了很久,也無法用準確的語言,或是詞句來表達,用最欠揍的話說,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然而我終究是不欠揍的,在遍閱群書,卻無從開口之後,我終於從一本不起眼,且無甚價值的讀物上,找到了這句適合的話。
  這是一本台曆,一本放在我麵前,不知過了多久,卻從未翻過,早已過期的台曆。
  我知道,是上天把這本台曆放在了我的桌前,它看著幾年來我每天的努力,始終的堅持,它靜靜地,耐心地等待著終結。
  它等待著,在即將結束的那一天,我將翻開這本陪伴我始終,卻始終未曾翻開的台曆,在上麵,有著最後的答案。
  我翻開了它,在這本台曆上,寫著一句連名人是誰都沒說明白的名人名言。
  是的,這就是我想說的,這就是我想通過徐霞客所表達的,足以藐視所有王侯將相,最完美的結束語:
  成功隻有一個——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過人生。
  (全書完)
  
  後記
  本來沒想寫,但還是寫一個吧,畢竟那麽多字都寫了。
  記得前段時間,去央視《麵對麵》訪談,主持人問我,書寫完的時候,你有什麽感覺?
  其實這個問題,我曾經問過我自己很多次,高興、興奮、沮喪,什麽都有可能。
  但當這刻來到的時候,我隻感覺沒有感覺。
  不是矯情。
  怎麽說呢,因為我始終覺得寫這玩意,是個小得沒法再小的事。然而很快有人告訴我,你的書在暢銷排行榜蹲了幾天、幾月、幾年,然後是幾十萬冊、幾百萬冊,直到某天,某位仁兄很是激動地對我說,改革開放三十年,這本書的發行量,可以排進前十五名。
  有意思嗎?說實話,有點意思。
  雷打不動的,還有媒體——報紙、期刊、雜誌、電視台,從時尚到社會,從休閑到時局,從中央到地方,從中國到外國,借用某位同誌的話,連寵物雜誌都上門找你。平均一天幾個訪問,問的問題,也大致雷同,翻來覆去,總也是那麽幾個問題,每天都要背幾遍,像我這麽乏味的人,誰願意跟我聊?那都是交差,我明白。
  外型土得掉渣,也硬拽上若幹電視講壇,講一些相當通俗,相當大眾,相當是人就能聽明白的所謂曆史(類似故事會),當然,該問的還得問下去,還講的可能還得講下去。
  這個沒意思。沒意思,也得接著混。
  我始終覺得,我是個很平凡的人,扔人堆裏就找不著,放在通緝令上,估計都沒人能記住,到現在還這麽覺得,今天被人記住了,明天就會被人忘記,今天很多人知道,明天就不知道,所以所謂後記,所謂感想,所謂獲獎感言之類的無聊的、亂扯的、自欺欺人的、胡說八道的,都休息吧。
  那麽接下來,說點有必要說的話。
  首先,是感謝,非常之感謝。
  記得馬未都同誌有次對我說,這世上很多人都有不喜歡你的理由。因為你成名太早,成名太盛,太過年輕,人家不喜歡你,那是有道理的,所以無論人家怎麽討厭你,怎麽逗你,你都得認,你該認。
  我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所以一直以來,我都無所謂。
  但讓我感動的是,廣大人民群眾應該還是喜歡我的,一直以來,我都得到了許多朋友的幫助,沒有你們,我撐不到今天,謝謝你們,非常真誠地謝謝你們。
  謝謝。
  然後是心得,如果要問我,有個什麽成功心得,處世原則,我覺得,隻有一點,老實做人,勤奮寫書,無它。
  幾年來,我每天都寫,沒有一天敢於疏忽,不惹事,不鬧事,即使所謂盛名之下,我也從未懈怠,有人讓我寫文章推薦商品,推薦什麽就送什麽,還有的希望我做點廣告,費用可以到六位數,順手就掙。
  我沒有理會。因為我不是商人。
  出版商親自算給我聽,由於我堅持把未出版部分免費發表,因此每年帶來的版稅損失,可以達到七位數,這還不包括盜版,以及各種未經許可的文本。
  我依然堅持,因為我相信,這是個自由的時代,每個人有看與不看的自由,也有買和不買的自由,任何人都不應該被強迫。
  這是我的處世原則,我始終堅持,或許很多人認為這麽幹很吃虧,但結果,相信你已經看到。
  好的,還有曆史,既然寫了曆史,還要說說對曆史的看法。
  就剩幾句了,虛的就算了,來點實在的吧。
  很多人問,為什麽看曆史,很多人回答,以史為鑒。
  現在我來告訴你,以史為鑒,是不可能的。
  因為我發現,其實曆史沒有變化,技術變了,衣服變了,飲食變了,這都是外殼,裏麵什麽都沒變化,還是幾千年前那一套,轉來轉去,該犯的錯誤還是要犯,該殺的人還是要殺,嶽飛會死,袁崇煥會死,再過一千年,還是會死。
  所有發生的,是因為它有發生的理由,能超越曆史的人,才叫以史為鑒,然而我們終究不能超越,因為我們自己的欲望和弱點。
  所有的錯誤,我們都知道,然而終究改不掉。
  能改的,叫做缺點,不能改的,叫做弱點。
  順便說下,能超越曆史的人,還是有的,我們管這種人,叫做聖人。
  以上的話,能看懂的,就看懂了,沒看懂的,就當是說瘋話。
  最後,說說我自己的想法。
  因為看得曆史比較多,所以我這個人比較有曆史感,當然,這是文明的說法,粗點講,就是悲觀。
  這並非開玩笑,我本人雖然經常幽默幽默,但對很多事情都很悲觀,因為我經常看曆史(就好比很多人看電視劇一樣),不同的是,我看到的那些古文中,隻有悲劇結局,無一例外。
  每一個人,他的飛黃騰達和他的沒落,對他本人而言,是幾十年,而對我而言,隻有幾頁,前一頁他很牛,後一頁就慫了。
  王朝也是如此。
  真沒意思,沒意思透了。
  但我堅持幽默,是因為我明白,無論這個世界有多絕望,你自己都要充滿希望
  人生並非如某些人所說,很短暫,事實上,有時候,它很漫長,特別是對苦難中的人,漫長得想死。
  但我堅持,無論有多絕望,無論有多悲哀,每天早上起來,都要對自己說,這個世界很好,很強大。
  這句話,不是在滿懷希望光明時說的,很絕望、很無助、很痛苦、很迷茫的時候,說這句話。
  要堅信,你是一個勇敢的人。
  因為你還活著,活著,就要繼續前進。
  曾經有人問我,你怎麽了解那麽多你不應該了解的東西,你怎麽會有那麽多六七十歲的人才有的感受。我說我不知道。跟我一起排話劇的田沁鑫導演說,我是上輩子看了太多書,憋屈死了,這輩子來寫。
  我沒話說。
  還會不會寫?應該會,感覺還能寫,還寫得出來,畢竟還很年輕,離退休尚早,尚能飯。
  繼續寫之前,先歇歇,累得慌。
  是的,這個世界還是很有趣的。
  最後送一首食指的詩給大家,我所要跟大家講的,大致就在其中了吧。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
  當灰燼的餘煙歎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淒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我要用手指那湧向天邊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陽的大海
  搖曳著曙光那枝溫暖漂亮的筆杆
  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
  我之所以堅定地相信未來
  是我相信未來人們的眼睛
  她有撥開曆史風塵的睫毛
  她有看透歲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們對於我們腐爛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悵、失敗的苦痛
  是寄予感動的熱淚、深切的同情
  還是給以輕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諷
  我堅信人們對於我們的脊骨
  那無數次的探索、迷途、失敗和成功
  一定會給予熱情、客觀、公正的評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評定
  朋友,堅定地相信未來吧
  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
  相信戰勝死亡的年輕
  相信未來、熱愛生命
  二十多歲寫,寫完還是二十多歲,有趣。
  是的,這個世界還是很有趣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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